================= 书名:月明长夜 作者:洛者书 文案 常言道:教会徒弟,饿死师父。 常言又道:饿死事小,失节事大。 等等,常言是谁?请问这两句话有半毛钱的关系吗? 穿书前的月清尘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这两句话的结合体有朝一日会在他身上得到应验。 本来嘛,穿书就穿书吧,好歹穿的是自己的书,虽说只写了五分之一吧…… 但谁能告诉他,这些从没设定过的龙套打酱油都是从哪冒出来抢戏的? 本来嘛,师徒就师徒吧,好歹原著中男主徒弟的一身浩然正气,令天地为之开合鬼神为之垂泪…… 但谁能告诉他,为什么这尊本该鸿翔九天足踏凌云的大神,最后会黑得连自己这个作者都不认识了? 深沉内敛腹黑徒弟攻×清冷睿智美人师尊受 双洁 修真 有黑化梗和回忆杀 内容标签: 强强 年下 情有独钟 仙侠修真 搜索关键字:主角:月清尘,君长夜 ┃ 配角:季棣棠,云琊,洛青鸾,萧紫垣,叶知秋,苏羲和,君天御,昭崖,凛安,离渊等 ┃ 其它:强强,年下,师徒,系统,穿书,修真 第1章 楔子 “还是联系不上……” 某知名文学网的编辑部里,晓萌秀眉紧锁,在电脑上飞速打下这一行字的同时,双目仍一刻不住地紧盯着面前屏幕另一侧一行行快速跳出的文字。 全都是读者催更的评论。 “苍天啊!”看评论看到眼晕的晓萌长叹一声,揉揉眼睛的同时不忘给自己打气:晓萌,加油,你可以的,云大大不是那么不靠谱的人,绝对不会不打一声招呼就随随便便玩失踪的! 讲真,这三天里音讯全无只字未更,确实不是云大大的风格,也完全不是《封神》的风格。 毕竟《封神》除了以内容吸引人外,最为人称道的,还是作者大大日更八千加的神手速,以及开更以来从未断更的好坑品。 《封神》,是今年下半年开始连载于某知名文学网上的一部修真仙侠玄幻争霸文。 它讲述了在洪荒终结诸神寂灭的一万年后,承袭了仙魔两界血脉的少年君长夜从废柴到天才,在探寻自身身世以及究竟何为天地正道的途中历经无数艰难险阻、得遇无数机缘巧合、收获无数宝藏秘籍,在逐渐成长为正道栋梁的同时得到了洪荒时期魔族最后一位魔神离渊倾毕生心血打造的、在洪荒末期毁灭了整个神族的魔刀“封神”,最终统一仙魔两道,坐拥天下,粉碎反派阴谋,得封为天地间唯一的神并主宰六界的传奇故事。 虽然现在仅仅更新了不到三十万字,但《封神》凭借着作者神一般的更新速度,邪魅狂霸拽腹黑无极限的男主,恢宏大气的半架空故事背景,虐甜结合暗含套路又精彩迭起神反转的剧情,刻骨铭心缠绵悱恻的爱恨情仇以及类型多样模样奇特的精怪妖物知识普及,一经开更即是好评如潮,一路披荆斩棘过关斩将,最终于今年年底打破无数记录荣登年度人气小说排行榜榜首。 而ID名为山抹微云,读者尊称云大的《封神》作者,也由此一炮而红,成为无数读者心中高贵冷艳的一抹白月光。 网上有很多人说,这本书是微云大大的处女作,之所以这么火完全是因为赶上了修仙文盛行的好时候,然而晓萌却知道,隐藏在这虚拟ID背后的,是怎样一位惊才绝艳功底深厚的人物。 其实,与其说是作家,不如说是学者更为合适。 ID名为山抹微云的云大,在现实中名叫月清尘,是晓萌念书时极为推崇喜爱的国学大师沈献枢的关门弟子,所从事的,是与其师相同的专业领域。 说起这两位,那还真是有一段令人唏嘘不已的渊源过往。 沈献枢身为国内国学界的顶尖大师之一,为人颇为清傲不羁,自有些文人都爱犯的清高毛病,平日里能得其青眼的,也就那么屈指可数的几个,而月清尘的父亲,名满江南的琴师关山月,恰恰就是其中之一。 关山月此名,实为艺名,但用的久了,也就几乎没人知道他本名究竟为何。年少承继祖业,凭一把祖传的太幽古琴、一身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清绝古韵和横溢才华,出道没几年就在江南一带古琴界颇具盛名,门下弟子三千,慕名前来学艺者络绎不绝。 沈献枢也来了,但不算慕名而来,他是自恃才高想来踢馆的。 当然,虽不知道过程如何,但单就结果来看,这馆,显然是没踢成的。 不但没踢成,二人还因那日对弹的一曲鹿鸣结缘,成了莫逆之交。 后来,二人各自成家,两位夫人间亦往来甚密。 再后来…… 一场车祸夺去了关山月的生命,他刚刚分娩的妻子,也在听闻这一噩耗后伤心欲绝,缠绵病榻几日后亦随之而去。 可怜那孩子,刚来到人世便失父丧母,孤苦无依。沈献枢不忍友人之子流离失所,便将其收入自己门下,自小精心培养,悉心照料。 那个得幸入沈献枢门下的孩子即是月清尘,如今国学界冉冉升起的一颗璀璨新星。 月清尘此名,乃是沈献枢为其代取,取关山月本姓月字为姓。以清尘为名,则是希望这孩子能够如其父般,清泠淡雅,容止出尘。 事后证明,月清尘确实没有辜负沈献枢对他的期望。 他毕竟是关山月的血脉,天生带着对古琴古谱超群的领悟能力,又有幸得沈献枢倾囊相授,耳濡目染之下,小小年纪言谈举止便颇具大家之风,一身风骨清极雅极,仅仅十五岁就被破格录取到了全国最好的文学院,被视为国学界未来的希望。 其实,晓萌对这位的了解,也就仅仅是限于网上公开的那些信息了,什么成长历程获奖经历之类的,再往深处,可不是她一个小编辑能接触的了的。 然而,虽然仅仅交谈过文字方面的心得,但从字里行间都能感受的到,那真的是一个很温和的人啊。 想到这,晓萌悄悄红了耳朵,借着起身倒水的功夫避开了被同事发现异样的可能,走到窗边想借刷手机平复心情。 几秒过后。 “哐当!” “晓萌?”听到窗边传来手机落地屏幕碎裂的声响,对桌的同事惊诧地向晓萌所在处望去,却猛然看到她在窗外万钧闪电映照下毫无血色的面容。 那已然破碎的手机屏幕上幽幽闪烁着几行字,在灯光映照下愈发清晰可见: “本台消息,十五日晚八时四十五分,毓灵山附近发生山体滑坡事件,数辆途径此区域的车辆皆受波及,部分车辆跌落悬崖。目前已证实的失踪人数已达五十九人,古琴名家关山月之子亦在失踪人员之列,搜救工作正在进行中,事故原因有待进一步调查。” 第一卷 浮生若梦 第2章 招魂阵 痛。 彻骨的痛。 浑身上下如同遭受了古时最为残酷的凌迟之刑,千刀万剐之下,连呼吸都不由自主。 意识飘忽不定,时明时灭,昏昏沉沉中,只有身体上从未停歇过的剧痛在时刻提醒着月清尘,他还是活着的。 只是,除了痛感之外,似乎还有些旁的感觉? 仿佛是有一股暖流源源不断地自外界汇聚至丹田处,又从丹田出发流经全身各处。在这股暖流的滋养下,连带着那种凌迟般的痛苦都开始有所消减。 虽不知这暖流从何而来,但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都在努力吸收炼化这股力量,终于,那种撕心裂肺的痛苦有所消退,那片一直禁锢着他意识的黑暗也终于如潮水般退去。 睁开眼的那一刻,目所能及之处尽是一片苍茫刺目的白。 医院病房? 不对。并不是医院天花板那种熟悉的颜色,而是一种近乎死寂的、透不出一点生机的、彻头彻尾的白,竟有点类似于南极冰天雪地的颜色。 怎么回事?记忆中最后的画面,是在安葬好师父往回赶的路上,那道划破天际的巨雷带着不可阻挡的万钧气势劈了下来,冲天的电光照亮了周遭漆黑一片的雨夜,竟有种令人窒息的美感。 之后司机师傅为了躲避巨雷猛打方向盘,只是不幸恰逢雨夜路面湿滑,周围又有许多别的车辆需要避开,整辆车便都翻下了旁边的一处断崖。 看目前这样子,自己应该是还活着。 只是不知当时车上其他人现在如何了。 强忍着身上仍在作祟的疼痛,月清尘翻身坐起,努力定了定神,这才开始重新打量起自己目前所在的地方。 周遭白茫茫一片,竟是一个纯粹以冰为壁的洞穴,一点杂质都不见,内壁晶莹剔透,光是看着就感觉有一股极强的寒意扑面而来,冰冷非常。 透过洞口向外望去,只见无数巨大的黑色招魂幡在裹挟着飞雪的飓风中猎猎作响,在黑幡笼罩范围之内,一望无际的莽莽冰原之上,有一个精妙高深花纹复杂的阵法隐隐闪烁着耀眼的光芒。 虽然从他的角度并不能得见阵法全貌而仅能窥见部分,却并不妨碍无数关于这个阵法的信息如潮水般在脑海中涌现出来。 招魂阵,生者可以此阵为媒介召回逝者魂魄,因逆天改命有违天道,已被列为禁术,不为世人所知。 要布此阵,条件极为苛刻,需要极其高深强大的精神力量作为支撑,过程中稍有差池,非但不能招回魂魄,施阵者自身也会受到重创,轻则遭受阵法反噬重伤难愈,重则招来阴煞厉鬼性命堪忧,实是大凶大煞之阵,非关系极为密切或有特别特殊的情况,一般不会有人愿意拿自己的性命为赌注冒险布阵而只为唤回已死之人的魂魄。 月清尘心中微微一沉,从看到那个古怪阵法的第一眼开始,他就自然而然地知道了那个阵法的名称、用法、威力以及玄妙之处,还知道自己目前所处的冰洞,就是阵法的阵眼。 这不合常理,这种阵法已经可以说超越了正常人力可以完成的范畴,虽也运用了奇门遁甲五行八卦之类的术数,却与古时多用于战场或者陵墓的布阵方式完全不同,他从未涉猎过这些,怎么可能知晓得如此细致精确?况且,他分明从未来过也从未见过这里,却对周遭一切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 这种谜一样的熟悉感让月清尘觉得有些不适,如果不是他在做梦,就是有什么东西已经彻底超出了他的理解范围,一路朝着未知的方向头也不回地狂奔而去了。 更不合常理的是,月清尘发现自己身上穿的并非记忆中最后的那一身黑衣,而是一套古韵盎然、清冷雅致的白衣。 最最不合常理的是,他发现自己的头发变长了许多,却并没有像传统的那般用发冠或是发带规矩束起,只是在额间简单地缚了一条素白护额。 萦绕周身的,还有一缕若有若无的白梅冷香。 感觉到脸上有些许异样触感,月清尘抬手摸去,只觉手指触及之处如冰似玉,温润光滑却又寒气迫人。 那是一个面具,将他的上半张脸遮了个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眼睛。 这不是他的身体,这是月清尘目前唯一的想法。 唯二的想法是,莫非他真的已经死了,只是灵魂附在了别人身上?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在他脑中清晰地响了起来,在一片死寂的冰洞中显得尤其突兀。 【恭喜,点触成功,系统激活!欢迎进入《封神》世界!绑定角色:月清尘。身份:昆梧仙派绝尘峰峰主。尊号:望舒圣君。法器:‘浮生’、‘霜寒’。修仙等级:大乘中期。】 这声音刚刚就一直在他脑海中嗡嗡作响,但他本以为是摔下悬崖的后遗症,就没太在意。现在看来,哪里是什么后遗症,自己恐怕是真的已经死了,还招惹了一个莫名其妙的自称系统的东西。 封,神?怎么听着这么熟? 哦,不就是自己最近写的那部网络小说么。 望舒圣君是谁?浮生?哦,知道了。 不就是男主的第一任师父兼最大的金手指之一兼杀父仇人么。 “浮生”是把古琴,“霜寒”是柄仙剑。这人是琴剑双修。 不过,明明在原著中没有设定过望舒圣君的名姓,为何如今,与自己同名? 【叮!报告,本系统绑定角色后会自动根据宿主姓名补全角色姓名!】 “这是何处?”他在意识海中问道。 【报告,这里是北冥之地。】 北冥之地? 是了,小说中望舒圣君的设定是变异冰系单灵根,修炼天赋变态到逆天,是万年难遇的修仙奇才,十五岁结丹,十八岁结婴,在不到百年的时间里就成功踏足大乘之境。 北冥位处极北之地,乃是无尽的莽莽冰原,人迹罕至,生灵绝迹,其中的冰元素充沛精纯却暴虐非常,非修习高阶冰属性功法或者修为极为高深之人无法进入,传说乃是修炼疗伤的绝佳场所。而像望舒圣君这般变异的冰灵根千万年也就出了这么一个,于是从望舒圣君初次能够进入北冥开始,这里就逐渐变成了他私人的专属修炼场。 反过来,由于这里有着源源不断的冰系灵气供养,望舒圣君的修为也就增长得越发快,以至于在不到百年的时间里踏足大乘之境,成为修真界年轻一辈中传奇中的传奇,在修真界高层平均年龄接近五百岁的情况下以区区百岁之龄成为修真第一派昆梧仙派十八峰峰主之一,坐镇一方水土,为拉低修真领导层平均年龄做出了卓越贡献。 想到这里,月清尘也知道这么一个传奇为什么现在会受如此惨无人道的重伤了。毕竟在小说里只描写过望舒圣君的两次重伤,一次直接导致了他的陨落,还有一次,是因为招魂失败,遭受阴煞厉鬼反噬,加上之前在史称“百鬼乱世”的由鬼界挑起进而波及了修真界、魔界、鬼界、妖族、凡人的旷世混战中,于终极一役中在魔宫万古如斯与险些得到封神刀的魔尊正面交锋,战况惨烈非常,虽然最后与另一位大乘期圣君联手成功将之击杀,却也受到重创,元气大伤。 这被击杀的魔尊,就是《封神》男主君长夜的父亲——魔尊沧玦,而望舒圣君不惜用招魂阵也想要唤回的对象,则是其师——‘琴圣’苏羲和。 在《封神》的设定中,大乘期为‘半圣境’,而渡劫期为‘圣人境’,大乘与渡劫之隔犹如天堑。大乘期修士虽也是凤毛麟角,称得上是天地间顶尖的强者,却终究有迹可循,天地间也总是固定的有那么几个位次,你陨落罢我登场;但渡劫期,几千年来却始终只有苏羲和一位修者,凭借女子之身成功跨越天堑,成为仙界之下的第一人,一手绝世琴技独步天下,只要勘破人间八苦,灭绝七情六欲,熬过无涯的寂寞年岁,便能最终渡过九色或十色大圆满天雷劫,飞升仙界,真正的羽化登仙,往登极乐。 当然,虽然说起来似乎很容易,但只有真正做起来,才知道这实际是一条残酷得近乎十死无生的道路。渡劫期,修为已是天地巅峰,剩下要修的主要是心境,而拜一万年前入主仙族九重天凌霄殿的那位仙帝昭崖所赐,凡人成仙对心境的要求苛刻至极,苏羲和在人间兜兜转转几千年,终究还是因为看不破情之一字,在“百鬼乱世”中受了魔尊蛊惑,走火入魔,未能得道,最终在魔尊身死、魔族一败涂地重新被封印回魔界后为避免修真界受到自己牵连,自废修为,殒身于九色天雷劫下。 以上,是正史记载的版本,野史和私底下流传的有以下几个版本: 有说琴圣跟魔尊早就有私情,只是无奈立场不同双双殉情的; 有说琴圣虽然表面上看是被魔尊所迫。但内心深处其实对魔尊有情,只是魔尊不知道她的情意,觉得自己虽然用卑鄙手段得了她的身,但无论如何得不到她的心,于是心灰意冷在决战中漏了破绽身死魂消,接着琴圣看心上人已死便也心灰意冷自我了断的; 还有说其实魔尊和琴圣都没死,只是在别人的帮助和掩护下双双假死,一起逍遥快活去了的。 总之,各位不明真相的吃瓜群众就是坚信一点,即魔尊与琴圣有私情,还传得有鼻子有眼,但也都只是猜测没有确切证据,再加上修真界高层全力封杀压制,近年来都销声匿迹,除了在某些特殊场所还有流传之外,几乎没人再敢提。 当然了,事情的真相其实比那广为流传的三个版本还要复杂离奇和惊世骇俗许多,只是因为知晓者不多且都不约而同地保持了沉默而无法流传于世。 上述版本中前两个是悲剧,后一个是喜剧,虽然前两个版本赚足了听众的唏嘘和眼泪,但更多的普通听众还是基于一种‘生活已经如此艰难何必还要再被悲剧拆穿’的心态自然而然地更倾向于最后一个版本。 而在众人热烈的讨论和猜测中,这个帮助和掩护魔尊和琴圣假死的所谓“别人”,应该符合三个条件,即既在明面上杀死了魔尊,又和琴圣关系密切,又权势滔天修为高深有能力打掩护。 而在众人心中同时符合这三个条件的,只有一人,即琴圣之徒、修真第一派昆梧仙派三主峰峰主之一——绝尘峰峰主望舒圣君。 第3章 望舒君 说二人是师徒其实也不尽然,因为苏羲和并未真正收望舒圣君为徒,但却是将一身毕生绝学倾囊相授,还将上古绝品仙器、传说是洪荒时代作为天地共主坐镇神族太虚境主宰六界的神尊凛安用过的仙琴“浮生”传给了他。 而比授业之恩更重要的,是苏羲和对他的救命之恩。 别看望舒圣君天赋逆天,其实刚出生时体质异常虚弱,一身病骨连江陵神医慕氏家族也束手无策。然而,就在所有人都准备放弃他时,是苏羲和用自己的一碗心头精血和几千年来收集的无数奇花异宝,救了他一命。条件,则是要他斩断与凡尘的一切联系,伴她左右,随她修仙,一百年后方得自由。 望舒圣君的父母只隶属于一个小小的修仙门派,资质平庸,虽舍不得儿子,却也不忍儿子就此丢了性命,再加上苏羲和虽隐藏了身份,但一身仙气卓然却是想藏也藏不住的,又随手就能拿出他们几辈子也见不到的仙品,更是让他们难以反抗,最终同意苏羲和的条件,任她带走了望舒圣君。 一百年,对于圣人来说不过弹指一挥间,但对于平凡人而言,已是一生。纵然此生再难相见,只要知道他过得安好,也已经足够了。 其实小说中望舒圣君这个角色戏份并不多,仅仅出场了那么十几二十章,因为他虽然是个可歌可泣的悲情角色兼主角最大的金手指之一,但也确实死得很早,在大乘飞升渡劫的八色天雷劫中因为心魔作祟而陨落了,所扮演的角色也只是主角早期的师父,为主角后来的开挂生涯铺平道路,仅此而已。 说到底,这个人是个堪称完美的正面人物,又因为苏羲和的事情深恨魔族,而男主偏偏是承袭了仙魔两套体系的仙魔体,在主角早期只修习仙法时望舒圣君作为金手指带一带他给他开开挂还行,但到了后期主角体内魔族血脉觉醒又发现自己的师尊是杀父仇人之后,两人关系就很难处理了。 所以说,当时为了不让主角太为难顺便偷个懒,就让望舒圣君领便当了。话说月清尘还记得望舒圣君人气相当之高,他死的时候,评论区一片鬼哭狼嚎,哀悼之声此起彼伏,绕梁三日而不绝,搞得他自己也很无奈。 可是问题就出在这里,望舒圣君不应该是陨落在这里的,他在前期还算是一个很重要的角色,而这个时候,离男主拜入昆梧仙派都还有一段时间,不对,剧情线完全被打乱了,那自己现在这样算是怎么回事?夺舍重生?借体还魂? 【叮!本系统存在的意义,就是让一切被打乱的剧情线重回正轨,宿主的任务,就是在本系统的提示和帮助之下,在保证世界大方向不乱(如确保男主进入昆梧仙派、确保男主得到封神刀,确保男主与重要角色的联系和关系等)的情况下,尽量走完应走的剧情。宿主请放心,完成指定任务会得到相应奖励,等级越高,奖励也越丰厚哦,在完成所有任务后,阁下就可以彻底掌握主动权啦,肿么样是不是很划算哩?】 这系统,竟似乎是知晓他在想些什么? “望舒圣君的魂魄呢?他陨落了吗?为什么我会在这?”月清尘皱了皱眉,如是问道。 【抱歉,您目前无权限询问此类问题,请努力提升等级。】 “那好,换个问题,完不成任务会怎么样?会有相应惩罚么?” 【系统故障,系统故障,正在修理,请稍后,请稍后……】 “直说吧,反正大家现在都在一条船上,要沉一起沉,又何必遮遮掩掩呢?我是个已死之人,活过来一分一秒都是赚到了,任务失败大不了再死一次,也没什么。可是对你来说,似乎……并不是那么回事。要是我故意不配合,也许会发生什么你不愿意看到的事情。当然,怎么样你也算是救了我一命,报答你也是应该的,但说不定什么时候发生点什么事我就脑子短路了,毕竟死过一次,脑子不太好使也是可能的。”月清尘笑了笑,话语中带了些隐隐约约的别样意味。 【嘤嘤嘤,好……好可怕。】 系统君觉得自己受到了欺骗,评论区那个温柔善良诙谐幽默的作者大大去了哪里,眼前这个威胁它的人究竟是谁啊啊啊啊!不行,不能让他知道劈他车的那道雷跟自己有关,嗯,对,就是这样,要不然自己的任务就要彻底失败了! 吓唬完可怜兮兮的系统君,月清尘心情有了一丝好转,他尝试着摘了一下覆在脸上的面具,意外地发现竟然摘下来了。 这可真是出乎意料,他突然想到自己为了偷懒(划掉)为了保持绝世高人的神秘感、给读者留下想象的空间而并没有描写望舒圣君的容貌,只是单纯给他设计了一副由北冥特产玄冰玉打造的面具,从出场戴到了谢幕。那么,他现在揭开了这副面具,会看到一张什么样的脸? 虽然知道在这部小说里面动不动就是几百几千上万岁,并且只要到了金丹期就基本可以保持容貌不变,到了元婴期更是只要你想就可以容颜永驻,但一想到这具身体已经至少有一百岁了,月清尘还是不禁有些迟疑,他刚刚有些庆幸这里没有镜子,就听到哐的一声,手中握着的寒冰面具倏的一下脱离他的掌控,在他面前变成了一面等身玄冰镜。 脑海中传来某系统嘚瑟炫耀自己善解人意的声音,但月清尘现在已经没有心思来好好教育一下这个智商负五的傻白甜系统不能因为别人想到什么就认为别人需要什么了。 镜子里那个人,竟跟自己有七成相似。 这系统的补全程度,未免也有点太出人意料了。 然而,剩下的那三分,却似是融合了天地初分时枝头绽放的第一缕梅魂,北冥中堪堪凝住的第一抔冰雪,和九天之上朗朗无双的清绝月色。 冰为肌兮玉为骨,雪作魄兮月作魂。 就在他堪堪出神之际,倏的一声,对面的等身镜折叠收缩,再次变成了一个玄冰玉面具,回到了月清尘的手上。 【系统修复完毕!惊不惊喜?意不意外?报告宿主,经修复,宿主目前的实力等级是元婴后期,系统即将发布初级任务,完成初步任务即可解锁实力,恢复至大乘中期。同时解锁部分原身记忆。一旦解锁不可逆转,完成任务等级越高,记忆恢复程度越高,还能进一步获得更多惊喜奖励!如果任务失败,则会开启对应的惩罚系统,惩罚内容视具体情况而定,分为低中高三个等级。】 “元婴后期?”月清尘一愣,原来刚才系统修复就是为了封住他目前的修为,给他直接降到元婴去了? 一旦解锁不可逆转的意思,就是说自己只有完成任务,系统才不能更改他的等级,而在自己完成任务之前,都只能任凭系统折腾他的实力等级? 开玩笑,在这个世界里实力是最重要的,系统这是以此来要挟他完成任务吗?更重要的是,他记得原身的空间法器是上品仙器,虽说已经认主,但因为是与主人修为相关联的,要全部打开也需要大乘期的修为。自己现在只有元婴期,岂不是最多只能拿出里面最低级的东西? 环顾一周,并没有发现琴和剑,而修士向来法器不会离身,那就说明‘浮生’和‘霜寒’都在最上层的空间里,没有它们辅助,在这个金丹遍地走、元婴家家有的地方只有元婴期的可怜修为,各种能力都受到限制,又怎么才能完成任务? 【宿主请放心,初始任务阶段系统会全方位为您提供全方位高层次服务,服务内容包括传送门、世界地图、定位仪、追踪仪等等,保证宿主在实力恢复前的一切安全。】 月清尘:“……” 这算是打一棒子给个枣么,或者说打一巴掌给颗糖? 突然有些好奇这个系统究竟是由什么力量或者说是什么人在操控,决定等以后有机会可以套套话,反正这个系统虽然看起来智能,但貌似实际上心思不是很复杂、脑袋也不是很灵光的样子。 【叮!初始任务如下:请确保君长夜在一年之内拜入昆梧仙派。重复一遍,请确保君长夜在一年之内拜入昆梧仙派。是否接受任务?】 都到了这个份上了他能不接受?且不说系统不可能允许他不接受,就是他自己,也不可能真在北冥待一辈子。 更何况,月清尘也真的有点想看看自己笔下的世界究竟是个什么样子,看看自己创造出来的人物跟自己最初所想象的是否一样。再说,毕竟他是作者,这个世界运行的规律都是建构在他的思路之上的,那么在这个自己创造的世界里,他应该并不是毫无自保之力,至少对某些大事件发生的节点还是了如指掌的,遇到祸患能避就避,不能避好歹还有大乘期的修为撑着不是? 于是他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是”。 后来发生的事情证明他错得离谱,也天真得可笑,事情的发展远远超出他原来的想象。或许是因为小说只写了不到五分之一的缘故,这个世界的自我补全能力可怕得让人心惊,他所知道的一切,不过是这座庞大冰山可怜的一角而已。 很多很多年以后,每当他回想起这个时刻,都会觉得造化真是无常,不仅仅因为它标志着一段人生的结束和另一段人生的开始,更因为这是命运第一次将他与彼时纵横六界天地为之色变但此时还是个小小孩童的君长夜紧紧联系了在一起。他那时并不知道这究竟是幸还是不幸,只是明白命运的转轮既然已经开启,后悔就已是奢望,既然如此,与其妄自菲薄畏首畏尾,不如全力以赴放手一搏。 以后就暂时以望舒圣君的身份生活下去吧,其实他压根不相信这个所谓系统目的会有那么单纯和友好,但目前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毕竟只有这样才有可能引系统露出破绽进而暴露目的,而只有摸清系统的目的才能更好地研究对策。 第4章 凉州风 仲春,凉州。 月黑风高,天有小雨。 月清尘饶有兴致地斜斜倚靠在悬崖边上某棵无名歪脖子树的枝丫上,敛了一身气息,手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把玩着那作为系统在现实中发挥作用媒介的玄冰玉面具,目光则顺着面前那条蜿蜒曲折,但却是通向这个悬崖唯一路径的小土道一路望去,只见不远处火光冲天,宿鸟惊飞,叫骂声、脚步声与兽类的吼叫声混合在一起,响彻云霄,不绝于耳。 “快点快点,就在前面,妈的,别再让这小兔崽子跑了。” “楼小公子说了,只要抓住那小子把东西拿回来就重重有赏,死活不论。” 好戏终于来了,月清尘勾了勾唇角,笑意未及眼底便已消散。 【任务即将开始,请做好准备!】 准备?月清尘微微一晒,不置可否。 这一情节是原著的开头场景,算是男主人生的一个重要转折点,身为作者,月清尘心里很清楚此刻的这场戏应该怎么演、由谁来演,并且不打算插手破坏剧情。反正只要保证剧情一直不被破坏地走下去,任务一样可以完成,何不借此来试探一下系统的底线,看看是不是必须自己亲自参与才算任务完成? 说到这里,就不能不介绍一下身为《封神》男主的君长夜君同学拥有一个怎样悲惨的童年了。而在这之前,就不能不先重点介绍一下《封神》中修真界的势力划分了,用一句话来形容,就是“一山一寺,二宫花碧,三宗四世家”。 一山,指的是昆梧仙派开宗立派所在并以之命名的仙山昆梧山;一寺,指的是天下佛修云集的佛寺卧禅寺;二宫花碧,分别指位于九州大地西南方的凝碧宫与位于西北方的浣花宫;三宗,分别为茅山宗、合欢宗与梵音宗;四世家,则分别是潇湘洛氏、临安慕氏、凉州风氏与长白羽氏。 除了以上所列之外还有成百上千零零散散的中小势力星罗棋布地分散于九州各处,但都不成大气候,此处不再一一列举。 当今天下门派与家族并立,四世家虽因崛起较晚位居势力排行之末,但各有所长,单论实力并不一定输于排在前面的宗派,居于四世家之首的潇湘洛氏在“百鬼乱世”后更是已经有了与花碧二宫一较高下平起平坐甚至逆袭反超的底蕴与能力。 只是,因为洛家现任家主虽是在百鬼乱世那场人间浩劫中临危受命承袭的家主位,却实在是一位端方自持、温润如玉的君子,再加上昆梧仙派与卧禅寺向来积威甚重且以道家术数为主修的茅山宗也在此战中威名远扬,这才维持着世家与宗派表面上的和平,并一直持续到今日,毕竟战火刚尽,百姓苦不堪言,各方也都元气大伤,再经不起局势动荡,只有休养生息才是正道,至于其他,都可以先放一放。 值得一提的是,潇湘洛氏现任家主,就是在魔宫万古如斯决战中与望舒圣君共同斩杀魔尊的另一位大乘期圣君——蘅芜圣君洛明澈。这二人都在短短百年之内踏足大乘之境,年纪轻轻即登七圣之列,平日里来往亦是密切,可谓修真界难得一对志同道合的好友,英雄事迹被文人墨客改编为无数话本戏文,在各种场合吟咏传唱。 在望舒圣君陨落后,洛明澈亦因男主为其弟子而多加照拂,成为君长夜封神道路上的另一大助力。 扯得有些远了,总而言之,在“百鬼乱世”终结后,修真界虽表面上一派安宁,但实际暗流汹涌,关系错综复杂,奈何并没有能够彻底改变格局的力量或者说人物出现,也就只能先这么僵持着过下去,偶尔有不识趣的,也会被各方联手镇压下去,翻不起什么大浪。 就在这样的大环境里,修真各派过着表面悠闲自得一团和气今日我去你家赴清谈会明日你来我家论道法天,实际却暗地里各自积蓄实力的日子,谁都未曾料到,一个足以打破天地格局的人物,这个世界的气运之子,已经在天道的无常运作之下悄无声息地诞生了。 气运之子君长夜同学有一个很悲惨苦情的童年。 之所以苦情,与四世家之一有关。 经过前面的介绍,我们知道野心勃勃志存高远的四世家除了打头的潇湘洛氏,还有江陵慕氏、凉州风氏与长白羽氏。其中长白羽氏以炼器技艺高超闻名于世,神医世家江陵慕氏凭世传治愈术名显于外,而排名第三的凉州风氏,所擅长的则是神射之术。 据传,风氏先祖就是洪荒时期那位天生神力、在神魔大战中仅凭一人一弓九箭就射落九天之上九只为祸人间金乌的凡间修士,而那把传说中射过日的神弓,则在万年岁月里被风氏血脉妥帖供奉,虽风氏一族因祖先射落了天上的太阳而被神界所不容,期间几经辗转,但那把弓据说还是被保存了下来,传到了如今凉州风氏这一代,被其奉若神明,刻为家族族纹,视为精神象征。 也正是在这种不畏权贵但为苍生谋福祉精神的激励鼓舞之下,风氏子孙无论男女皆是骁勇善战,精于御兽骑射,在“百鬼乱世”中立下了赫赫战功、凭手中长弓令妖魔闻风丧胆。 之所以在此处特别介绍凉州风氏,是因为这是一个对男主君长夜恩仇参半的家族,而这恩与仇的直接对象,分别是两个不同的人。有恩的那一个,是风氏上一任的家主风衍歌,而有仇的这个,则是风衍歌的第三子,现任风氏家主风满天之三弟,风满楼。 其实月清尘并没有在《封神》中明确设定君长夜的母亲是谁,只说她是一个凡人女修,容色出众,温娴雅静,因为曾经救过风衍歌一命且与风衍歌志趣相投而得其深爱,但由于资质仅仅是五灵根,再加上那时的风衍歌被作为下一任家主继承人来培养,是必定要娶名门望族的女子为妻的,因而不可能入风家的门。 那女子也是个心思玲珑的聪慧之人,看清楚这一点后就及时抽身而出,彻底消失在了风衍歌面前,后来风衍歌寻了她许久都不见芳踪,黯然伤神了一阵子后,终是如家中所愿娶了长白羽氏的长房千金羽无双,但终其一生也只娶了这一个妻子,再无其他侍妾。 等到后来百鬼乱世、战争迭起,已经成为风氏家主的风衍歌于战火中与那位红颜再次相遇,虽然那时她颇为狼狈不堪,但久别重逢失而复得还是让风衍歌极为欣喜,他迫不及待地想要知道这些年她都去了哪里,做了些什么,以及对自己是否还有情,却被女子告知她已怀有身孕,并且将不久于人世。 虽然伤心无奈,但风衍歌不愧为一代痴情典范,在那女子除了自己怀了孕和快要死了之外什么都不肯说的情况下还是收留了她,将她带回了凉州风氏的洞府云间府,并表示自己会竭尽所能救她且愿意把她的孩子当作自己的孩子来抚养。然而,那女子的伤实在太重,在生下孩子不久后就撒手人寰,临终前只留下了一块刻有“君不见长夜未央”字样的墨玉,并恳求风衍歌以君长夜三字为她刚出生的孩子命名,且不要调查这孩子的生父是谁。 伤心欲绝之下,风衍歌自然是立刻就答应了她的请求,随后几乎耗尽半身修为为之续命,却终是未能挽回佳人性命,还连带的自己也在不久后晋大乘境的雷劫中不幸魂飞魄散、身死道消。 许是预感到自己恐怕历不过此次的雷劫,历劫之前,风衍歌特意将长子风满天叫到身前,郑重地将那块代表了风氏家主荣耀的能够开启供奉着射日神弓秘境的灵匙交给了他,并温和叮嘱他要谨遵家训,将救济苍生作为自己毕生追求,同时要好好孝敬母亲,照顾好弟弟妹妹,还有就是要好好对待长夜,他的吃穿用度一律要与本家孩子相同云云。 说完这些后,风衍歌闭了闭眼,长叹一声,却终是释然一笑,慨然赴劫。 这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 风衍歌陨落后,风满天继任风氏家主位。由于风衍歌赴劫前已经将一切安排妥当,再加上风满天继任家主本身也是风家众人都心服口服之事,这次家主变动交接得十分顺利,而凉州风氏也在风满天的统筹下越发发展壮大,形势一片光明。 虽然从明面上看,风氏正朝着一个光辉灿烂的未来生机勃勃地发展着,然而在其内部,却也并不是一点隐患都没有的。虽然风满天明令禁止任何人提起前任家主与之前那位客居云间府女子的事,也按照其父的嘱咐待君长夜尚可,但总有一些人是他想管也管不了,想止也止不住的。 比如他的母亲,以前的长白羽氏大小姐、如今的凉州风氏主母,羽无双。 再比如他的三弟,凉州风氏最受宠也最骄横的小公子,风满楼。 第5章 风满楼 不知该说是幸运还是不幸,风满楼出生于“百鬼乱世”人间浩劫终结的前一年,上面还有一个哥哥和一个姐姐,皆是风氏主母羽无双所出,哥哥就是后来继任风氏家主的风满天,而姐姐风回雪,也是一位颇为大气的女中豪杰,一手射术出神入化,尽得风氏神弓精髓。 因为出生得比较晚,没等长大战火就止息了,风满楼从小就过着养尊处优的生活,没能够有机会像自己的哥哥姐姐一样在无尽的战场厮杀和实战演习中磨砺自我。但他资质绝佳,乃是极为罕见的单系火灵根,出生时自带的灼灼烈火光耀九天,连当时正在千里之外与魔兽军团殊死搏斗的风家子弟们都看得一清二楚,还以为风氏仙府让魔族的人给偷袭烧了,一时士气大涨,个个急红了眼,拼了命地在最短的时间内将颓势扭转并将对手消灭殆尽,可谓险之又险。 然而就在他们急急赶回去准备灭火之时,却惊讶地发现那火光竟自己消失了,而原本以为是火势发源处的楼台,竟然就是自家家主及其夫人所居的露华台。 此刻,对自己所造成一切浑然不知的楼小公子,正刚刚结束了他人生中的第一场啼哭,在其母羽无双怀中睡得很香甜。 虽然风满楼对于自己无意识的壮举并不知情,但托那些差点被吓破了胆的风氏子弟们四处宣扬的福,他“风氏小福星”的名声还是很快在修真界传开了,就连昆梧仙派那位深受天下人敬重爱戴的掌门叶知秋也对其赞赏有加,还邀请他在昆梧仙派下一次开山收徒之时前来学艺,并表示一定会给他选一个好师尊,就从十八峰峰主里选,绝不会有半点藏私云云。 虽然这种话叶掌门几乎在不同场合对每一个出身名门年龄合适的孩子所在的门派家族都曾说过,虽然叶掌门日理万机无心俗事有些话见面就说说完就不一定记得了,虽然距离下一次昆梧仙派开山收徒还有几年,但这毕竟是昆梧仙派的一个承诺,而且毕竟是在“百鬼乱世”结束后的庆功宴上说的,场合隆重,气氛严肃,而且看叶掌门当时的意思并不像开玩笑,于是,风满楼就越发受到其父风衍歌的喜爱,自小被宠上了天,又没有像哥哥那样需要为继任家主不懈努力的压力,这才养成了一个最是骄纵任性、飞扬跋扈不过的性子,在家中除了父亲母亲哥哥姐姐谁都不放在眼里。 因为风衍歌自身颇具人格魅力,是个光明磊落、洒脱卓尔的真君子,又对小风满楼极其宠爱,每次出门都给他带回很多新奇玩意儿,平日里即便很忙也总是会抽空给他讲一些祖先的传奇事迹和小孩子爱听的故事,空闲时还会手把手地教他练习风氏的神射之术,所以在小小的风满楼心中,父亲是世界上最好的人,也是他最崇拜的、以后立志要成为的人。 可是就在他五岁那年,父亲走了,走之前把大哥叫到身旁说了许久的话。他眼巴巴地盼着父亲快点说完话,快点过来像往常那样抱一抱他,给他讲故事,或者教他射箭。 最近虽然父亲看着他时也是微笑着的,但风满楼就是觉得他不开心,而自己不希望他不开心。上次父亲教他的东西他都练会了,是不是只要自己表现得好,练箭练得好,父亲就可以不再那么伤心,就可以重新带着自己去大漠上御兽奔行了呢? 有一次父亲还说等自己再长大一点,就给自己挑选一只适合的灵兽来养,养成之后打架带上它,任谁都不能再欺负自己。要知道风满楼可是已经眼馋大哥那头风麒麟很久了,虽然一向只有自己欺负别人而从没有被人欺负的份,但这份承诺还是让风满楼很是期待。 然而他终究没有等到这个承诺得以兑现的那一天。 风衍歌走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风满楼都不肯接受这个事实,他固执地觉得父亲只是出了一趟远门,虽然时间长了些,但终究会回来的。 直到风满天继任风氏家主位的那天,风满楼才终于强迫自己接受了父亲已经不在的这一事实。 为什么?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风满楼不明白,却也在自己母亲本不该却不经意间在他面前提起过的几次怨愤咒骂中大体知晓了一些被扭曲过的事情真相,心中自此埋下了仇恨的种子。 君长夜,都是因为他和他那个狐狸精娘亲,害得原本好好的一个家变成如今这个样子。死者长已矣?好,那他们欠风家的一切,就都由生者来百倍偿还吧。 于是乎,自那时起,还只有小小一团的君长夜就变成了风满楼的眼中钉、肉中刺,恨不得除之而后快,但无奈大哥把父亲临走时留下的话摆在那教训他,他又不能真的对君长夜做出什么特别出格的事情,只能暗地里偷偷地搞一些小动作,今天往君长夜所住的屋子放一把火,明天把下人们给君长夜送去的衣服烧几个洞,还利用自己小公子的身份命令所有风家孩子一起排挤君长夜。 其实也用不着他亲自动手,小孩子天生就有一种欺软怕硬的心理,看着连小公子都带头欺负那个五灵根的小野种,自然纷纷出手使绊子,通过实际行动来向风满楼表示效忠,发誓绝不让君长夜好过。 而风家的孩子们最喜欢戏弄君长夜的游戏,就是抢走那枚他娘亲留给他的墨玉。因为平日里无论如何被戏耍玩弄,君长夜始终都只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遇到就绕路走,实在绕不过也只是冷冷看着,连理都不带理他们一下,就算被打也绝不求饶,很是有骨气。 虽然无论怎样被欺负君长夜都绝不告状这一点让人很满意,但欺负人的人还是最看不惯他那幅冷冷淡淡的样子,于是,当他们发现墨玉是君长夜的宝贝后,就一个个仗着自己灵力高强那么一点变着花样去偷去抢,拿到手之后先当着君长夜的面糟蹋一通,再随手扔到某个君长夜找不到的地方,等着看他狼狈的样子。 闹得最大的一次,是把玉佩扔到了云间府附近的悬崖下面,君长夜那时只有四岁,一咬牙想都不想就沿着崖壁跳了下去,被闻讯赶来的风满天从崖底救上来时只剩了一口气,手里却仍紧紧抓着那枚玉佩,死都不放。 后来以风满楼为首的那群孩子被风满天狠狠教训一顿后罚跪了半个月祠堂,这才在表面上收敛了那么一点。 由此可见,君长夜从小就是个对于珍爱之物只要认定了就绝不放手的人。 然而,虽然在表面有所收敛,但风满楼对于君长夜的怨恨并没有因此减少,反而因为被罚而有所增加,要知道哥哥一向也是很宠自己的,从没有对自己说过重话,如今竟然为了那个小野种罚自己,真是岂有此理!那个连父亲都不知道是谁的野种本来就不应该出现在这个世上,凭什么自己要为他受过?对,没有风家,他根本不可能有机会来到这个世上,那自己就算要了他的命,也没有什么问题。 于是,趁着最近昆梧仙派为即将开山收徒之事广邀各家仙首赴南海参加开山大典,而风满天在三天前就已经动身前往南海之际,风满楼一口咬定亲眼看见君长夜偷走了那枚开启风氏射日神弓秘境的灵匙,并表示可以给他一晚上时间考虑,只要君长夜承认是自己偷了灵匙并把东西还回来,就不把这件事告诉自家哥哥,但若他不承认,就要按照风氏家规从严处理,决不能因为家主不在而徇私枉法。 君长夜虽然小,但也不傻,他明白风满楼这是终于要对自己下杀手了,所谓偷灵匙只不过是一个可以给风满楼最大处决权的借口,因为这是风氏家规中刑罚最重的几个罪名之一。 思来想去,他觉得自己留在云间府除了给风满天惹来无尽的麻烦外不会有其他任何用处,而风满楼这样处处针对自己无非是不想让他再留在风家,既然如此,不如一走了之,一了百了。 于是,虽然明知道有可能会被安上畏罪潜逃的罪名,趁着月黑风高,君长夜还是带上那唯一一样属于自己的东西翻墙离开了云间府。 但他低估了风满楼对他的杀心。 君长夜刚翻出云间府,就听到原本寂静无比的院子里突然喊声震天,早就埋伏在附近的人马齐齐出现,好像早就做好了准备,只等他自投罗网。 此时的君长夜毕竟还只是个八岁的小孩子,纵使再惊才绝艳气运加身,面对生死的那一刻,说心中不慌乱害怕是不可能的。 于是,慌不择路之际,在本能的驱使下,他选择了那条通往云间府后山悬崖的死路。 第6章 断崖虎 月清尘觉得,他一定是被系统坑了。 果然出门还是要看黄历挑日子的,即便这个门是传送门。 话要从一天前说起,那时他还在北冥,对于未来的生活还怀有那么一丝憧憬,觉得做人还是要干脆一点,既然已经接受了任务,就应该速战速决,不要再讨价还价拖拖拉拉。 于是在系统问他要不要立刻开启传送门前往指定地点后,他没有多想就选择了“是”。 刚选完,手中的玄冰玉面具就又一次脱离了他的掌控,在他面前变成了一扇散发着柔和光芒的玉雕门。 第一次觉得系统在某些时刻还是有些用处的月清尘默默感叹了一下其功能的强大,随即安心地进入了那扇自带发光功能的所谓“传送门”。 其实按照月清尘本来的设想,保证君长夜在一年之内拜入昆梧仙派这个任务应该很简单,因为算算日子,这原本就是小说正常的剧情进程。而系统说它的任务是保证剧情线不被打乱,那么自己在君长夜正式拜师之前只要按照记忆中的小说原文推断一下原身在每个阶段做了些什么然后照做就可以了,完全不用额外跟男主打照面。 所以当他从传送门里出来,发现自己所在之处是一处断崖而不是预想中的昆梧山绝尘峰时,心里还是有那么一点奇怪的。 这不能怪他,因为按照原来的剧情,望舒圣君此刻差不多应该已经从北冥回到了昆梧山,并且在其他同门峰主的怂恿劝诫下终于勉强松口,答应在此次昆梧仙派开山收徒活动中招收自己的第一届弟子。此消息一经传出,修真界各仙家无不为之震动,本就跃跃欲试的门派家族更是纷纷想要将自己最出色的子弟送入昆梧仙派,以期有幸得到望舒圣君赏识,拜入绝尘峰座下。 而《封神》中最称得上女主的女主洛青鸾,也即将在其所在家族潇湘洛氏的殷殷期盼下,赶赴南海参加昆梧仙派即将在开山大典结束后举行的收徒试炼。 但是这处断崖,如果没猜错的话,应该就是凉州风氏云间府后山那处悬崖,在原著开头男主就是在此处走投无路之下无意间初次开启了自己母亲留下的墨玉秘境。 这秘境中封印了一个极其强大的灵魂体,男主就是在与之订立契约后,在他的帮助下顺利通过了昆梧仙派的收徒试炼,并成功拜入绝尘峰。 不过那是后话,此刻,在原著中,男主在被逼无奈逃离风家却跑错方向走上绝路之后,在悬崖边遭到包围,眼看着就要殒身于乱箭之下,然而男主毕竟是男主,每逢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总会有各路人马前来救援。 期盼着美人女主出现的读者们可能要失望了,因为此次前来的,是一头凶神恶煞、力能扛鼎的老虎。 虽说是老虎,但也不是普通的老虎,而是一头颇为罕见的、凡是修行御兽之道的修士都希望拥有的高阶灵兽狮虎兽,从名字就可以看出是综合了狮子特点的老虎,还长了一对拉风的大翅膀,从外形上看很是英武不凡,而且武力值爆棚,是百兽之王,单凭一声长啸就能令众兽臣服,当然,此处的兽,也只能是品阶比它低的灵兽以及普通凡兽。 于是,就在君长夜为避箭雨跌下悬崖生死悬于一线之际,悬崖边上的众人只听得一声威震长天的啸声,就见这头不知从何处来也不知往何处去的珍稀灵兽于漫天箭雨中腾跃而来,以一副睥睨天下的姿态稳稳地接住了正在做自由落体运动的男主。而绝大多数人都发现自己豢养的灵兽一个个吓得哆哆嗦嗦连连后退,全然没有了之前那副如狼似虎的劲头。 因为君长夜与其母一样只是五灵根,而且此时灵力低微可以忽略不计,所以风家那个骄纵的小公子风满楼仅仅派了一些筑基期和金丹期的普通风家弟子前来绞杀,连元婴期的高级弟子都没有出动。 这也就导致了随行的灵兽们品阶都不算太高,以至于仅听得一声长啸就吓得连连后退,要不是主人在身边恐怕当场就得趴在地上以示臣服了。 那狮虎兽接到君长夜后就一个俯冲冲至崖底,之后腾跳几下,便彻底消失在了密林深处,失踪于风氏众弟子眼前。 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发生的风氏弟子们受到了沉重打击,这种打击在他们下到悬崖底部搜寻一圈无果后达到了顶峰。他们预感到连这么简单的事都没办好的自己回去后一定不会有什么好下场,因为有罕见的狮虎兽突然出现把那个小野种救走这种事实在太离谱了,任谁没有亲身经历过都不会相信,只会以为是为办事不利找的借口。 事实证明他们的预感是正确的,回到云间府后风满楼果然不信这种一听就不靠谱的说辞,开玩笑,狮虎兽这种高阶灵兽整个风家也就那么几十头,何时沦落到随随便便出现在世人眼前的地步了?他再次派了几批高级弟子下崖搜寻,但仍是未寻到丝毫踪迹,无奈之下,只得暂且作罢,并狠狠惩治了最初的那批弟子。 其实不作罢也没办法,因为风满楼很快也要去南海与其兄长汇合,准备参加昆梧仙派的收徒试炼了。 想到这里,月清尘心中大致有了几分了然,毕竟这也算是一个关键时间点,或许系统是想让自己在暗处盯着点,确保君长夜成功被狮虎兽救走,那好吧,就当免费看一场马戏表演了,正好顺便提前看看男主长什么样,也好心里有个底,反正自己现在至少还有元婴期的修为,只要收敛好气息,定然不会被那些筑基期金丹期的小弟子们发现。 于是,月清尘就收好已经又变回面具的系统部件,随便寻了棵歪脖子树,抱着一种无比悠然的心态斜斜倚靠在树杈上,找了一个别人看不见他而他能将悬崖看得一清二楚的角度,兴致勃勃地准备看戏。 随着脚步声与兽类的低吼声越来越近,一个踉踉跄跄的小小身影终于出现在了月清尘视线范围内,可惜一开始离得还是有些远,看不清面容五官,等到离得近些了,又恰好背对着月清尘所在的歪脖子树,一时间也无法知晓其究竟是个什么模样,单从背影来看,很是清瘦单薄,想必之前确实是遭过不少罪。 “小野种哪里跑,最后问你一次,究竟肯不肯交出秘境灵匙?”一个彪形大汉举起手中的弓箭,威胁般恶声问道,手中牵着的低阶灵犬配合着主人发出呜呜的低吼。 那抹小小身影并未回答,只是在对面众人的步步紧逼下向着悬崖缓缓后退,但即便身处如此糟糕的境地,他仍显得十分沉稳冷静,虽然仔细观察就能发现君长夜整个背部都已经绷得笔直,身子也有些微微颤抖,但在这样的年纪面对生死能做到如斯地步已很是不易,嗯,不错,是个可造之材。 “五哥你跟他废话什么,这小杂种要肯交早交了,依我看,不如直接杀了,到时候在死人身上拿东西,不是方便的多吗?” “妈的,我这不是怕没问清楚就杀了家主回来会怪罪吗,依我看,咱们家主对这小杂种那真是没话说的,可他竟然恩将仇报,把狼爪子伸到我们风家来了,他娘的真是吃里扒外不识好歹!”那个叫老五的越说越生气,“小子,今天大爷我就收了你这条命,打奈何桥上过的时候,可别怪老子没给过你机会!兄弟们,放箭给我射!” 一时间悬崖上乱箭满天飞,眼看着男主就要被逼跳崖了,月清尘不由得有些奇怪,那原本应当在此刻大展神威的狮虎兽已经到了该出场的时候,怎么还没听到那声威震长天的啸声? 就在月清尘四下环顾想要寻找那抹拉风的老虎身影时,忽然觉得有一道惊恐的目光正直直射在他身上,而当他循着这道目光所在的方向望去,却正巧与那只本来正准备长啸但此刻仿佛受到了莫大惊吓的狮虎兽对上了目光。 在漫天箭雨的映衬下,一人一虎对望数秒,分别在对方眼中看见了自己的倒影。 月清尘:“呃,你好。” 狮虎兽:“吼……嗷嗷嗷!!!” 妈妈,这人好可怕,我害怕我要回家呜呜呜。 虽然此刻月清尘很完美地收敛了自己的气息,但灵兽骨子里带着的本能还是让狮虎兽立刻感觉到眼前之人极度危险,并迅速做出了珍爱生命远离危险源的决定。 于是,在月清尘平静友好的目光中,这头本应大杀四方的老虎在吼叫了一半后出师未捷身先死,以它平生从未有过的最快速度朝着远离歪脖子树的方向急速奔去,之后腾跳几下,便彻底消失在了密林深处,失踪于月清尘眼前。 等等,小虎,你还记得正在悬崖边上等你的男主吗 【滴滴滴,检测到男主即将面临生命危险,请阁下立即采取措施!重复一遍,请阁下立即采取措施!】 脑海中响起系统扯破嗓子的尖叫,月清尘有些头痛地敲了敲玄冰玉面具,示意它不要吵,随即迅速想了想原身有没有什么可以用来解此刻之危的技能。 你别说,还真让他找到一个。 滴水成冰,飞霜成雪。 第7章 飞剑夺 众所周知,望舒圣君是千万年难得一见的变异冰灵根,一手控冰之术登峰造极,无人可出其右,而在他掌握的众多冰系技能中,有一个初级的小技能,名字虽然花哨,使用时效果也还算酷炫,属于修习冰系功法的修士都必须掌握的初始技能,但实际比较鸡肋,杀伤力低,基本没什么用,在原身掌握了其他有类似功能的高级技能如冰冻三尺后就被弃置不用了。 但此刻拜了系统所赐,自己空降到了这个原身此刻本不应出现的地方,情况又十分紧急,容不得他仔细研究其他不动声色的解救方案,于是月清尘决定暂时用一下这个被冷落许久的简单小技能,一来它比较大众化,即便用了也不会一下子被人识破身份;二来自己现在只有元婴期的修为,身边又没有辅助法器,更高级的技能使用起来比较麻烦,起不到速战速决的作用;三来刚好天公作美,赐了一场小雨,恰恰可以用来结冰。 滴水成冰,飞霜成雪,顾名思义,可知是用灵力将水滴凝结成冰珠,根据季节气候不同可以有两种不同的视觉效果和使用功能。春夏遇雨成冰,冰随心动,可用来大面积击飞敌方法器;秋冬飞霜成雪,雪落则融,无声无息融入敌方体内,再于身体内部瞬间凝成冰凌穿体而出,取人性命于无形之中。 就在那短短一瞬间,月清尘心中涌过万千思绪,终是迅速择定了解救方案,随即闭目凝神,心念一动,些微灵力自指尖倾泻而出,直直涌向悬崖边上的漫天微雨。 事实证明,这个技能用来对付以弓箭为法器的人真是再合适不过了,无数雨水凝成的冰晶飞镖极为巧妙地击中飞箭,并使之恰好略微偏离了原来的轨道,偏离的角度虽小,但已绝对可以在自己不被发现的情况下保证男主不被箭射中。 “报告!五哥,我的箭射偏了。” “五哥,我的箭也没射中目标。” “五哥,我的灵犬不知道怎么的,抖得跟个筛子似的。” “五哥,我的灵犬也是。” “一群废物,要你们何用!”风老五怒喝一声,他瞪了一眼自己也正在瑟瑟发抖的灵犬阿黑,随即撸起袖子准备亲自动手。 然而就在他张弓搭箭准备射击的那一瞬间,原本已经瞄准好的目标突然消失在了他的眼前! 这当然不是因为男主突然解开了封印灵力大增,而是君长夜小同学在经历长途逃亡后精疲力尽,之前强撑着一口气不肯示弱,如今眼看着无数利箭飞射而来,自知插翅难逃,终是再也支撑不住,眼前一黑便掉下了悬崖。 刚刚安静了一会的系统又临近崩溃的边缘,不断地在月清尘神识中哭哭啼啼,好像世界末日就要到了一样。 这样看来,月清尘思忖道,男主对于系统非常之重要,如果男主死了,恐怕会发生什么相当可怕的事情。而从目前系统的表现来看,它能依靠的对象,只有自己。 很好,这不失为一个可以要挟系统的把柄,既然如此,定然不能让这样一个筹码轻易失去。 【滴滴滴,检测到男主即将面临生命危险!大神大神,我什么都能变的,飞剑,飞箭,飞碟,什么会飞的都行,啊啊啊快去救人啊。不去的话任务就要失败了,任务失败真的很可怕的。】 脑海中又一次响起系统的尖锐的警报声和可怜兮兮的哀求声,月清尘看了看手中的面具,终是点头道:“飞剑。” 只觉白光一闪,一把纯正北冥玄冰玉打造的冰白飞剑瞬间偷偷摸摸地出现在歪脖子树旁,一人一剑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飞速掠过断崖上空,直直俯冲下了悬崖。 “五哥,你看清刚刚那道白光是什么了吗?” “天哪,莫非是传说中只有剑修才会的御剑之术,五哥五哥,你是金丹期,快告诉我们究竟是不是?” “一群饭桶!”风老五又是一声怒喝,“真是丢尽了风家的脸,什么御剑不御剑的,老子又不是剑修老子怎么知道!还不快给我滚去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如梦初醒的风家众弟子急忙赶到了悬崖下面,然而为时已晚,仔细搜寻一圈后,他们悲伤地发现悬崖下早已空空如也,别说什么剑修了,就连之前掉下去的那个小野种也已不见了踪影。 “妈的真是到了八辈子血霉,煮熟的鸭子都能飞了,真是气煞我也。”风老五阴沉着脸骂道,心中颇觉沮丧,他本来信誓旦旦地保证一定完成任务,如今彻底搞砸了,连人家一片衣角都没射到,回去怎么向小公子交代啊。 抬眼望向星空,颇为颓唐的风老五预感到连这么简单的事都没办好的自己回去后一定不会有什么好下场,因为有罕见的剑修突然出现把那个小野种救走这种事实在太离谱了,任谁没有亲身经历过都不会相信,只会以为是为办事不利找的借口。他长叹一声,终究还是在将悬崖下方里里外外搜了三遍仍旧无果后,带着自己的小弟们垂头丧气地回云间府去了。 与此同时,距离悬崖百里之外的一处山洞中,成功箭下夺人的月清尘看着正躺在自己刚刚生好的篝火旁还处于昏迷状态的小小少年,心中不由得涌上些许感慨。 虽然已经施过空间法器中目前可以拿得出来的最高级灵药,但这孩子的伤势并不算轻,要完全恢复也需要一段时间。 或许是写文时不经意间带上了自己的影子吧,这孩子与自己一样,都是童年坎坷,至亲离世,孤苦无依,一出生即遭逢人生的重大改变,此间承受过多少不可也不足为外人道的苦楚,只有自己知晓。 自己八岁的时候,在干什么呢?应该还是在师父院中被逼着练字背诗,念书习画吧。其实他真的很感激师父和师娘,在自己家中遭遇如斯不幸之时愿意施以援手,且多年毫不藏私地苦心打磨培育。小孩子哪有不爱玩的呢?如果不是因为他们二人的鼓励和督促,自己即便再有天分,也根本就不可能有机会取得后来的那些成就。 只是,师娘身体不好,终是先师父而去,二人终究未曾有机会拥有属于自己的一儿半女。沈老在师娘去世后立誓此生不再续弦,无论旁人说什么都是油盐不进,软硬不吃,想必除了与师娘感情极深以外,自己的存在,也是原因之一吧? 往事如烟,随风而逝,本已存了忘却的心,然过往一切,突然就那样鲜明地浮现在他的眼前,历历清晰如昨。 可再清晰又能如何,终归已是前生事,如云如烟,如梦如幻,如今再不可历的,前生事。 “师父,”月清尘喃喃念道,随即轻轻摇了摇头,沈老辞世时神态安详妥帖,想必是心中再没有什么可牵挂了,他生前对已去世的师母思念甚重,自诩未亡人,每逢清明以及师母忌日总会作诗悼念,如今终于能够再得团聚,定是高兴还来不及,哪里用得着自己为他伤心? 只是从今以后,又要踽踽独行,孤身面对这未可知的前路了。 然而,看如今的情势,这前路,似乎颇为崎岖坎坷。 “系统,如今人救也救了,帮也帮了,今天的事,你是不是应该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 【阁下好棒棒,给你比个心!那个,那个,是说那头狮虎兽吗,阁下你的光辉太过强盛,一头小小灵兽自然无法抵抗,情有可原情有可原。】 完了完了,宿主这是要为降落错地方的事情找它算账了,不要不要,它只是不小心,才不是有意的呢。 好吧,说有意,也不是不可以…… “你懂我的意思。”月清尘淡淡道,“罢了,事到如今,与你计较也无甚意思,还是快些赶去绝尘峰吧,再耽搁下去,我可不能保证剧情线不被打破。” 至于男主这边,那狮虎兽在他走后应该会寻来,到时候一切还是照原剧情走,男主会与墨玉中的魂体签订契约,自此走上开挂之路,之后路遇正向南海赶赴的女主洛青鸾,顺便搭上潇湘洛氏这条线,嗯,时间还算合适。 【遵命!】 系统这次学乖了,决定一段时间之内都要好好听宿主的话。 然而,世间变数千千万,不定何时落你家,所谓计划赶不上变化快,说的就是如此。 “你是谁?” 就在月清尘负手而立,正准备监督系统顺利变成传送门时,一个声音从他身后的火堆旁沉沉传来。 那声音略显嘶哑,带着刚刚从昏迷中醒来的惺忪迷茫,意料之中的清脆童声,却是意料之外的悦耳动听。 不好,男主醒了,这是月清尘此刻的想法。 糟了,玩脱了,不过,嘻嘻,这是系统此刻的想法。 第8章 鸿鹄志 “你是谁?”见眼前之人并未作答,君长夜重复一遍,语气中添上了一丝警惕戒备。 那人一袭白衣胜雪,周身气韵清寒净雅,即便单单只看一个背影,比起那些他曾见过最受人尊敬的仙家客卿们都不遑多让,怎么看,都不像是坏人。 【滴滴滴,检测到贵方已开启新的任务路线模式,恭喜恭喜,请再接再厉,努力完成任务!另外,传送门只能容阁下一人使用,所以男主这边的路线问题,请阁下自行解决,一定要早点到南海哟。PS:温馨提示,一定不要让男主发现我的存在,也一定不要打破剧情线(比如一定要在原著剧情点再收男主为徒,不要现在就让男主知道阁下的身份等等)切记切记!】 此刻,从外表看并不像坏人的月清尘内心实在是有些说不出道不明的、想要彻底当一把坏人把系统扔出去的冲动,因为系统这个小没良心的在听到男主醒了的那一刻瞬间变成了一把玄冰仙剑自觉挂到了他的腰间,并在丢下以上提示音后彻底没了声音,装死装得跟真事一样,任月清尘怎么问都誓死决不出声。 试问怎么会有这样的系统,它究竟是怎么做到至今都没有被解雇的?一到关键时刻就掉链子,这次更是彻底撇下他自己当缩头乌龟去了,好,很好,系统,来日方长,如果你没本事一直装死,这笔账,以后我们可以慢慢算。 深吸一口气,意识到自己今天无论如何都必须要跟男主正面对上,月清尘努力压下心头冲动,随即装作从来没有系统存在过的样子,云淡风轻地转过身去。 这一转身,恰恰就对上了君长夜那双带着警惕戒备的漆黑眸子。 从他这个角度看去,那孩子虽然有些惊疑不定地望着自己,却仍是强作沉着,连一丝正常人在这种时刻都会有的可以称之为害怕的脆弱情绪都不肯流露出来。 倒是个有些气性的,就是体质太好了些,竟然这么快就醒了,也罢,事已至此,不如趁机好好观察一下这未来在天地间掀起滔天巨浪、最终问鼎神位的至尊强者。 平心而论,君长夜这孩子长得也算是没什么可挑的,虽然经过刚刚的激烈奔逃再加上从悬崖落下时被乱枝刮到,身上衣衫已有多处破损,但眉眼间流转的光华仍是未曾磨灭,尚且有些青涩的孩童面目颇为精致可爱,眉如点墨,眸若星辰,虽气质颇有些冷峻,但已经可以初步窥得若是日后长开会是怎样的风华无双,惊绝天下。 月清尘还记得曾在书中提过男主酷肖其母,由君长夜此间的面目,已可遥遥想见其母当年是何等风采。 只是,在这样的年纪里就要逼着自己冷静倔强如斯,这孩子平日里受了多少苦,也是可想而知了。书里写过,和亲眼见过,终究还是不同的,那一刻,月清尘心中,到底还是涌上了些许愧疚,毕竟,是自己亲手书写了他的人生,亲手给了他这样一个绝对算不上愉快的童年。 好吧,他也不是不负责任的人,既然从目前情形来看自己势必要与男主同行一段时日,就暂且把这当做一个弥补的机会,提前帮他开开挂吧。 反正在世人的传说中,望舒圣君自第一次踏足北冥归来后就一直都带着那副玄冰玉面具,再不以真面目示人,至今已有数十年,因此这面具已经成了望舒圣君除浮生琴和霜寒剑之外的第三个标志,那这就意味着,平常人不会知道他到底长什么样子,反正霜寒与浮生都不在手边,只要那个爱装死的系统一直装到南海都不变回面具,就没有人会知道自己就是望舒圣君。 想到这一点,月清尘心中瞬间安定了不少,连带着在他不自知的情况下周身气质也变得稍稍和缓,不再那么冰寒迫人。然而,该怎么回答男主的质问,依然是一个迫在眉睫的难题。 我是命中注定来解救你的人? 太假了,连他自己都不会相信。 老夫看少侠骨骼清奇,是个修仙的好苗子,不忍少侠就此殒命,故而特来相救? 怎么听怎么像武侠小说里面常见的拐骗小孩子去练邪功的神棍。 算了,既然系统不仁,就不能怪他不义了,在这里借用一下那与男主签订契约的墨玉灵魂体的开场白,应该不算过分吧? “你想成神么?”月清尘淡淡问道,随即抬眸直直望向君长夜此刻略带凝滞的眼,“我是,可以助你扶摇直上九天之人。” 虽然现在说成神还为时过早,但总的来说其实也没错,毕竟今后君长夜会拜入绝尘峰,一身通天之能,大抵半数承自望舒圣君。 只是暂且委屈了墨玉中的那位前辈,现在时机并不成熟,只怕要晚一点再出来与男主见面了,不过这又不关自己的事,要找就去找系统吧,他不介意多给系统树一个强大的敌人。 “是您救了我?”君长夜微微皱眉,努力按下刚刚看到那人转身时心中浮上的惊艳震撼之感。 他从未见过那般极致的容色,如冰如雪,似玉似月,即便在山洞中微弱火光的映照下,仍是清绝雅极,惊心动魄,衬得周遭一切都黯然失色。 月清尘微微颔首,却是并未出声作答。 一时间,山洞中寂静得只能听见木柴在火中噼里啪啦燃烧的声音,月清尘也并不着急,仍旧一副波澜不惊的淡漠神色。 又过了许久,就在月清尘以为对方不会回答之时,火堆旁的少年忽然仰头望向他,语气中难得的带上了一丝犹疑:“你,是风满楼派来试探我的人吗?” 试探他有无野心,之后彻底斩草除根,毫不留情。 月清尘心中觉得好笑,原来这孩子对他如此戒备,是因为错把他当成了风家派来的杀手,这可真是天大的冤枉,不过,解释什么的就不必了,无论男主愿不愿意跟他走,对他都没有什么影响,不是么? “我不是风家人。”月清尘看了看洞外虽仍有弯月高悬却已有些泛白的天色,又转回目光,“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天就快亮了,还是快些了结此间事吧。现在指望着按原来的剧情走已经是不太可能了,再拖下去,还不知又要生出什么事端。 “多谢仙尊相救,”君长夜沉默片刻,终是如是道,“今日之恩,他日若有机会,定当涌泉相报,但我与仙尊非亲非故,不敢连累仙尊因为我而得罪风家。” 他虽道着谢,看向月清尘的眼神中却还是藏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戒备与疏离之色。 “风家算什么?”泠泠音色在山洞中回荡开来,“这世上比风氏强上百倍的势力还有很多。前路如何,取决于你,是仅求自保,甘心当一只闲散燕雀,只因一个风氏就畏首畏尾停滞不前;还是志在九天,立誓成一方傲世鸿鹄,九州千般俊杰尽付笑谈间?” 其实这话也没什么好问的,因为月清尘早已知悉对方的答案。 古之立大事者,不惟有超世之才,亦必有坚忍不拔之志。封神之路,本就逆天而行,其间种种,何止千辛万苦,唯超拔坚定,方可不忘初心。若本就无此决心,不如从一开始就不要踏足此道,也免得半途而废,种种心血付诸一江东逝水。 “得蒙仙尊教诲,当真是受教了,长夜虽自小无父无母,无依无靠,然亦知志当存高远,常立志,不如立长志。求其上者得其中,求其中者得其下,长夜不才,愿以燕雀之身,效鸿鹄之志,以期有朝一日得偿夙愿,遨游天地,俯瞰群雄。”对面少年深深看他一眼,眸中犹疑消减大半,语气中多了几分前所未有的凝重与认真,“不知是否有幸能知仙尊尊名?他日若能功成,也好知晓这份救命与开蒙之恩该报给何人。” 这孩子虽小,说话间神色肃然,气势迫人,竟也不容小觑,若非亲眼所见,很难想象这是出自一个年仅八岁的孩子之口。 不过,若非与寻常孩子不同,又怎能体现作为一个修真玄幻文男主应有的品质呢? 毕竟是自己笔下的人物,对这孩子谨慎多疑的品行也是比较了解的,知道君长夜既然都如此说了,那便是初步接受了自己的说辞,愿意随自己走了。 至于名字么…… 这个世界姓月的人,不出意外的话,应该只有自己一个。 既然系统不让暴露身份,那么,正好可以借此试探系统的底线。 空气中有那么片刻的安静,但随即,君长夜只见眼前一袭白衣的出尘男子神色微动,忽而缓步移向山洞外侧,他随那人步伐向外望去,却只看到洞外泛起些微白蒙的苍穹。 以及苍穹之上的一弯钩月,朵朵流云。 那人淡淡道:“如你所见。” 第9章 九州都 何谓九州?神州大陆。 何谓帝都?帝王都城。 是的,帝王。 虽有千百修真门派星罗棋布于九州各处,然这天地间,还是以毫无灵力灵根的凡人居多。 从今追溯至万年之前的神话时代,天地间以神族为尊,魔族次之,仙族又次,妖族一脉以龙族为尊,血脉纯正的上古神龙甚至可与神魔相抗衡,相比之下,鬼族与人族处于弱势地位,彼此间不相上下,鬼族依附于魔族和妖族,人族依附于仙族和神族,个中滋味,苦不堪言。 然而,自万年前那场毁天灭地、彻底打乱天地格局的神魔大战之后,神族彻底覆灭,魔族被神族最后一任神尊凛安以己身为印封入魔界不得翻身,残余力量一直守着魔神离渊留下的封神刀苦苦等待机会,仙族在新任仙帝昭崖的领导下保存了大部分实力,在神魔两族两败俱伤后已然成为天地间至高的种族,对凡人成仙的要求也高的离谱,以至于万年以来竟没有一人成功跨越天堑,羽化登仙。 然而据传,万年前登位的那位仙帝,当年也是凭着一介变异冰灵根的修真之身成功飞升上仙,虽不知这神话传说是否准确,但或许正因如此,这天地间的冰系灵根才会如此稀缺,以至于万年来只出了望舒圣君一个,但单凭这一个,也已经足见此种灵根修炼逆天般的迅捷便利。 且不论那些仙魔妖鬼,单说人族自这万年来的变迁。俗话说的好,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了江湖就会有各种欺凌事件,今天你仗着身强欺负个弱小,明天我凭着力壮踢翻个摊子,再正常不过。可是有些高瞻远瞩的智者并不认为这是正常的,于是这批人就率先蹦出来提醒大家,说这样下去不行啊,做人都不容易,除却那些天生有灵根能修仙的少数修真者以外,没有谁能永远强壮下去,为了大伙普通人都能更好地活下去,还是要讲道理讲秩序的,是要强者来保卫和统治弱者的。 在经过仔细思考和慎重考虑之后,这一提议得到了大多数人的同意和遵守,久而久之,随着世代更迭,这种强者保卫和统治弱者的方式就逐渐演化成了帝制,并一直延续至今,期间几经起落,传到如今这一代,这九州大地上最为强盛的帝国,已归了萧氏一脉所有。 能得江山,将九州凡世多半版图收归自家所有,其子孙后代,自也绝非常人。萧氏王朝至今已历五代有余,其间能人辈出,几代帝王皆是天纵奇才,传到如今永宁帝这一代,帝国版图更是扩张到了前所未有的境地,一时强盛无比,周边小国无不避其锋芒,竭尽讨好之能。 此时此刻,距离帝都城门不远处能并排跑下二十架马车的气派官道上。 “前面那座城便是帝都,也是我们此行的目的地。”月清尘指了指不远处气派恢弘、龙气盎然的巨大城门,低头看一眼身侧沉默不语的君长夜,“可还走得动?” “无妨,多谢仙尊关心。”身侧孩童仰头恭敬答道。 虽得到如是回答,但月清尘依旧将一缕灵力化于指尖点在君长夜的额头,在其体内探查一周发现他的确无妨后收手回袖,又用另一只手牵住君长夜此时仍旧脏兮兮的小手,这才若无其事般淡淡点头继续前行。 只作没有察觉那孩子的手似乎僵了那么一下。 这孩子伤的不轻,虽说已用了药,但终究不是最高阶灵丹,不可达到转瞬复原的功效。 此去帝都情况莫测,若是遇到什么危险,月清尘也不能保证在修为大减和带着一个伤员的情况下还能全身而退。 至于为什么要先去帝都…… 话要回到两天前,说来也是巧,之前月清尘在救走男主后特意选了一个离九州帝都不远的山洞作为降落地点,为的是方便君长夜醒后在墨玉魂体的帮助下自己找出路。而如今,在不能指望系统的情况下,当初的这一在现在看来无比正确的决定也就给月清尘研究接下来的行进路线提供了不小的便利。 可是,那系统化成的飞剑就不能用了,不过也还好,这个世界在各个规模足够大的城池中都设有传送空间法阵,为的是方便彼此间往来,互通有无。虽然在百鬼乱世中绝大多数法阵都遭到了战火破坏,目前还处于修整加固状态,但九州帝都作为凡界规模最大实力最强的城池,每日来来往往的人流量不可胜数,自然拥有最为坚固牢靠的传送法阵,完全可以满足需求。 也正是因为如此,除去少数或本就离得近或自身实力强横的门派家族,那些打算前往南海参加昆梧仙派收徒试炼的人们大多都会选择先前往帝都。 毕竟无论是御剑还是御其他法器飞行对于洞虚期以下的修士来说都十分耗时耗力,再加上要带着自家筑基期不到的小团子们,实在没有哪种方式比传送法阵更加安全稳妥了。 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帝都是各方势力云集、龙蛇混杂之所,在去南海之前领着自家孩子先去见见世面顺便各自试探试探摸摸底,也好对此次都有哪些势力参与昆梧收徒、自己孩子的竞争对手都有谁有个大体了解。 根据以上分析,按理说自己带着君小团子去帝都通过传送阵前往南海是再合适不过的,但问题是—— 囊中羞涩。 用传送阵是要花钱,哦不,花灵石的。帝都到南海路途遥远,需要的灵石可不只几块那么简单。然而,那个什么鬼系统把原身的空间法器变相地给锁了,纵然知道里面肯定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灵石和各种奇珍异宝,月清尘目前也只能望洋兴叹,同时在心里再次问候系统全家。 哎?系统,帝都,帝都,系统,月清尘灵光一闪,突然想到了一个去帝都赚灵石的好主意。 要知道,作为九州最繁华城池的帝都可不仅仅是政治要塞和交通枢纽,更是天下商业最为繁盛的富庶之所,鱼龙混杂,多的是赌坊酒肆、会馆花楼。月清尘作为《封神》作者,曾在设定帝都这一场所时下了很大功夫,因为在原著中,曾描写过早期的男主在墨玉中灵魂体的指导下,凭着自己仅有的一块玉佩,在帝都的某个知名赌坊中赢了个盆满钵满,赚够了去南海的路费。 身为作者,月清尘自然是深谙帝都赌场中的套路和规则,毕竟都是自己设计的。 第一次体会到上帝视角带来的好处。 如今靠男主是行不通了,万事还要靠自己,既然如此,那就只能把目前身边唯一一样可以用来当赌注的飞剑给用上了。 必须要榨干系统的最后一丝利用价值,深谙资本主义市场规则的月清尘如是想道。 系统:抗议!抗议!这是□□裸的剥削,资本家欺压劳动人民! 它很想大声的喊出来,但碍于男主在侧不得不收敛自己,同时暗暗祈祷宿主还有最后一点良心,不要真的把它放到赌桌上去。 然而上天是不会保佑背信弃义之系统的,很快,月清尘在跟男主简单地解释了一下助他成神的第一步是带他去昆梧山参加入门收徒试炼云云后,就带着君长夜向着帝都进发了。 虽然系统自动下线了,但还好保留了导航图功能,由此可以粗略估计自己与帝都之间的距离。 约半日后。 带着审视的目光扫了扫眼前恢宏大气、呈龙蟠虎跃之势的高耸城池,月清尘愉快地发现,这里的帝都,多半真实还原了他当时写作时参照的唐都长安,哪怕还没有进城,其长街十里,人流如织的繁盛景象,已是可见一斑。 确实是个有可能发生无数故事的地方,也是以后男主要大展宏图的场所之一,值得带着君小团子来提前一观。 不过,在看了一眼此刻虽仍无甚表情,但在面对如斯繁华景象时眼中还是流露出了少年人该有的好奇的君长夜后,月清尘在心中默默叹了一口气。 虽然是男主,但现在到底还是个涉世未深的小孩子,还有着一颗纯净无暇的赤子之心和对于周遭事物的旺盛好奇。 等待会进了城,赚了钱,还是应该先带着君小团子四处逛逛,吃点好的,穿点好的,买点高阶药品,再买点小孩子都喜欢的稀奇玩意儿,并没有什么带孩子经验的月清尘一边默默觉得单就目前来说,好像没有什么比物质来的更直接的能加深感情的糖衣炮弹了,一边带着君长夜跨过帝都恢宏壮观的城门,正式进入凡界最庞大强盛王朝的权力中心。 第10章 花间酒(上) 为众帝都群众所周知的是,本朝永宁帝乃一代天骄,天纵奇才。 亦为众帝都群众所周知的是,自古清官难断家务事,这励精图治的天子虽帝王威仪英名在外,是个跺一跺脚就能令万邦臣服的厉害角色,却有一个致命的缺点和软肋。 他惧内。 都说后宫佳丽三千人才是帝王应有的标配,可到了永宁帝这里,偌大的后宫万顷的宫殿,却偏偏只住了一位帝后和几位贵妃,这几位贵妃,还都是永宁帝为了牵制平衡朝野中各方势力娶回来的,平日里在帝后面前都大气不敢出,跟个花瓶摆设没什么区别。 为什么永宁帝这个皇帝会当得如此冷清惨戚?原因很简单,他的这位帝后,是凉州风氏前任家主风衍歌亲侄子的小女儿——风语凰。 虽没有遗传到什么修仙天分,恐怕终其一生都只能是个寿命不过百年的普通人,但偏偏这位风姑娘生得很是国色天香,又极其有野心有心计,善于玩弄权谋、把控人心,在永宁帝还是个不受宠的皇子之时就看出这人有成为真龙天子的潜质,随即倾尽了自己能动用的一切风氏力量暗中相助。 虽然这力量十分有限且对于风家来讲无足轻重,但却是确确实实帮助永宁帝夺得了帝位,而风语凰也就在众人艳羡的目光中嫁入九重宫阙,成了伴龙身侧的一只金凤,为永宁帝生下了五子一女,再不用在极其重视修仙天赋的风家受气。 然而,虽然这位风姑娘在风家并不受待见,但仍是将凉州风氏当成了自己身后最有力的靠山,并时不时用各种方式提醒永宁帝,自己和风家才是他最大的恩人,他若是敢忘,风氏既然能将他送上皇位,也一样可以很快取而代之。 这各种方式,自然包括许多后宫戏里常见的手段,但这位风姑娘志向高远,显然并不局限于后宫之中,她不仅在前朝安插了许多亲信党羽,还让自己的几个儿子把控了这个王朝的几方军事大权,一时间势力盘根错节,风光无两。 如果这是部后宫小说,那按照风姑娘这么个作法,也就快要把自己给作死了。 虽然这不是一个后宫小说而是一个修真小说,但风语凰毕竟是个聪明人,她明白自己之所以能这么明目张胆地安插势力,虽然一部分是因为有凉州风氏做靠山,但更重要的原因是永宁帝除了自己生的几个儿子再没有别的儿子,因此,为了今后能更加明目张胆地安插势力,她决定再接再厉,好好看着后宫这屈指可数的几个妃子,绝不能让她们给永宁帝生出孩子。 然而她忘了两句话,一句叫物到极致必然反,一句叫家花不如野花香。 还记得那是一年仲夏,正是永宁帝第三次去潇湘那边微服私巡而风语凰留守帝都震慑后宫之际,一日,正当风帝后身着锦衣华服站在宫中最高的楼台之上遥遥眺望远方,表现自己对于良人绵绵的思念之情,突然接到侍女急报,说是永宁帝已经在没打一声招呼的情况下提前返回了帝都,目前已经到了宫门口。 到了门口就到了门口吧,没打招呼就没打招呼吧,人回来就行了,干嘛一副慌里慌张的样子?作为自己的贴身侍女,要时刻保持优雅端庄,如此火急火燎,实在不成体统。 可就在风姑娘准备优雅端庄地去迎接自己的夫君之时,那侍女又极其小声地在她耳边低语了几句话。 就是这几句,让优雅端庄的风帝后差点没晕过去。 千防万防,竟然还是没防住永宁帝有了第六个儿子,而且自己竟然在这小子已经三岁了、永宁帝都把他带到帝都来了才知道! 真是岂有此理,简直不把自己放在眼里!怒火中烧的风帝后本打算立刻冲到宫门口去质问永宁帝顺便找个机会把这个潜在的危险扼杀在摇篮里,但风帝后不愧是耍了那么多年心计的帝后,她很快冷静下来,并决定先看看情况如何再伺机而动,毕竟永宁帝只带了一个孩子回来,孩子的娘亲是谁,都还不知道呢。 事后证明这果然是一个正确的决定,因为当她优雅端庄地走到永宁帝面前并亲切地对这孩子嘘寒问暖之时,颇受感动的永宁帝拉起风帝后的手用十分沉痛的语气将这孩子的身世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她。 啊,原来这小子的母亲不过是潇湘的一个风月女子,而且还是个没福的,才跟了永宁帝三年就死于非命。 很好,那本宫就放心了,这孩子出身如此卑微,想必不用自己动手,也无论如何威胁不到自己孩子的地位。 于是,在风帝后慈爱暗含不屑的目光中,这个名叫萧紫垣的小皇子正式入住帝都皇城,并将在比较远的将来彻底辜负风姑娘对他的期望。 因为他认识了男主,并成为了一名光荣而合格的小弟,在男主飞黄腾达之后自然过上了一人之下千万人之上的日子,并在永宁帝辞世后成功上位,成为了帝国新一任的统治者。 而萧紫垣之所以顺利抱上了男主的大腿,是因为二人是同一个战壕里的战友,仇人都来自同一个家族。 所谓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然而,那毕竟是很久之后的事了,如今的帝都人民更关心的,还是这位萧小皇子的母亲究竟是谁。 毕竟那极有可能是自家英明神武的永宁帝唯一爱过的女人,唉,可惜红颜薄命啊。 而对于小皇子母亲究竟是哪位潇湘风月奇女子这个问题争论最激烈的地方,自然是帝都最有名的花街柳巷,俗名“勾栏一条街”的花间巷,毕竟是同行嘛,理应多关心一下。 之所以叫花间巷,是因为整个帝都乃至全九州最著名的风月场所——花间一壶酒——就坐落于这条巷子正当中的位置。 因为名字太长而且比较拗口,所以熟客们还是比较喜欢称呼它为“花间酒”。 此时此刻,在花间巷最靠外的一处偏僻角落里。 翠花一眨不眨地看着眼前清绝的白衣青年,眼中闪过万点流光。 想俺翠花在这摆胭脂摊摆了这些年,之前一直觉得隔壁的隔壁那家花楼里的菊仙姐姐是天底下最好看的,然而今天见了这位公子才算是知道了什么叫神仙,恐怕整条街的姑娘加在一起都及不上眼前这位公子半分,不对,花间酒的头牌良宵姑娘或许能及上一点,可惜俺没见过,不过如今见了这位公子,就是把天下再好看的姑娘送到俺面前,俺也懒得分神去看。 月清尘看了看眼前一脸激动不知在想些什么的绿衣少女,心中犹豫了一下,然而面上还是云淡风轻地笑了笑,对少女温和道:“冒昧打扰了,在下初临此地,对这里还不太熟悉,刚刚在外面听同行人说一定要来这帝都最有名的赌坊一观,本想拉他离开,然而一眨眼他人就不见了,无奈之下,只好带着舍弟前来寻找,只是不知这赌坊究竟在何处,若姑娘不嫌麻烦愿意告知,在下定然感激不尽。” 扯出这么个谎来,希望君小团子记得之前进街时自己叮嘱过的话,不要拆自己的台。 “姑娘?”月清尘看着眼前久久没有反应又突然满面潮红的少女,试探性地问了一句。 依然没有反应。 “哥哥,这位姐姐似乎耳朵不太好使,要不我们换个人问问吧。”君长夜扯了扯身边人素白的衣袖,十分配合地提议道。 “啊,谁说俺耳朵不好的,”翠花登时回神,发现原来说话的是个粉雕玉琢的小娃娃,当下也就不计较什么,对着月清尘作出一副娇羞状,羞答答地回答道: “奴家耳朵好使的很,刚刚是在思考路线来着,公子说的最有名的赌坊,应当是花间一壶酒,诺,就是离这里十座花楼之后那家最大最气派的,牌子上标的挺明白,公子应该很容易就能找到,只是,那种场合不适合小孩子去,不如,” 翠花停顿了一下,在看了君长夜一眼后接着道:“不如暂且把这孩子留在这里,奴家可以替公子照看着,让他安安全全地等到公子回来。”语毕,又是郝然一笑。 啊,啊,要是这小公子留下的话就可以再多看白衣神仙一眼了,翠花为自己的机智点了个赞。 “有些道理,”月清尘对翠花笑了笑,随即俯下身来摸了摸君长夜的头,温和道:“阿夜,乖乖在这里等我回来,要听姐姐的话,不要乱跑,我一会就回来接你。” “好,哥哥一定要快点回来。”君长夜颇为认真地答道。 月清尘对君小团子点点头,又对着翠花道了声谢,随即转身走向了花街深处。 翠花继续痴迷地望着那抹素白衣衫渐行渐远,直到再也看不见了,才回过神来打算好好照顾一下那位一起来的小公子。 然而,这一回神,她的心瞬间就凉了半截。 只见原来的地方早已空无一人,哪里还有半点小孩子的影子。 第11章 花间酒(下) 俗话说得好,月黑风高夜,杀人越货时。 此时此刻,虽然既不月黑,也不风高,周遭灯火通明、花红柳绿的青楼勾栏中还不时传来筝瑟之声靡靡之音和嫖客鸨儿调笑的轻浮浪语,但在这奢靡暧昧的气氛之下,却偏偏像是隐藏了什么无形的怪物,在暗中窥伺着这片风花雪月之地。这肃杀感觉虽无形无踪,却无端端地叫感官敏锐之人生出一种脊背发凉之感,就好像有什么大事即将发生。 月清尘走在花街上,一边端详着周遭景象,一边想着自己即将有可能面对的场面。 他还记得,在原来的设定中,这传说中作为九州第一风月场所的花间一壶酒,其实并没有世人所熟知和津津乐道的那么简单。要知道,虽然这花间酒从表面上看仅仅是一个在风月场上出众的娱人场所,从事业务的范围多且广,堪称帝都第一娱乐品牌,但在其背后,实际上隐藏着一股虽几乎不为人知但凡所知者无不谈之色变的庞大力量。 琅轩阁。 月清尘默默念了一下这个名字,还是禁不住有些头痛。 当初他为什么要给自己找麻烦,设定出这么一个五界通吃的神秘情报组织来着? 好像是因为几乎所有他看过的修真文里面都有一个类似这样的机构来着。 早知道当初就不迷信盲从了,若非如此现在问题也不会这般麻烦棘手。 只能希望今天不是什么特殊的日子,不会有琅轩阁的贵客督察组驾临此处了。 站在花间一壶酒华丽繁复的牌匾之前,看了看那上面花里胡哨的五个大字和门口迎宾的十六位花容月貌彩衣少女,月清尘最终还是整了整衣衫,朝着花间一壶酒的正门走去。 与此同时,在距离花间一壶酒三座花楼之外的某个隐蔽街角拐弯处,君长夜负手胸前,斜倚在死角处的楼壁上,目光冷冽,幽深如潭,所望之处,正是月清尘刚刚站立的地方,周身气韵沉静萧索,哪里还有半分之前天真稚子的模样! “哟,终于装不下去了?”一道苍老声音桀桀怪笑道,“分明是只狼崽子,却偏偏要装成乖乖咩咩叫的小羊羔,连我看着都难受,还真是难为你了。" 奇怪的是,此刻君长夜身旁再无他人,这苍老怪声,竟似是源自他胸前贴身佩戴的那枚墨玉。那墨玉因为是其母留下的唯一念想,一直被君长夜妥帖保管贴身佩戴,从不愿轻易示人,尤其是在出了风家那档子事后,更是暗中藏得严严实实,再不肯让他人得见。 “你如今这般明目张胆,倒不怕被发现了?”君长夜面色不变,并未理睬那声音中暗含的冷嘲热讽。 “你做出这般偷窥行径都不怕被他发现,我只是说句话而已,又何必担心?”那声音依旧一副挖苦腔调,“想必小子你一定有万全之策,老朽就不去操这份闲心了。不过话说回来,那白衣小子看着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却不曾想竟也是个花下风流的急色之徒,果真应了那句人不可貌相,啧啧啧,哎我说,你猜他把你带到这来,又不让你跟着去,到底是想做甚?莫不是本想把你卖到这花间酒里做小倌,自己也好借此赚几个钱来买红绡香粉送给他相好的姑娘,这会儿是去谈价钱了?嗯,有这个可能,什么脂正浓,粉正香,红绡帐底卧鸳鸯,哎呀想想还挺让人神往的,老朽看你长得细皮嫩肉,又承袭了那个人的模样,虽不愿承认但还是有几分可取之处,倒是蛮适合到这季小子的场子里去做小倌的,想当年我……哎我还没说完呢,你这就走了,我说这样真的不会被发现吗,你想暴露老朽还不想暴露呢。” “不想暴露就可以闭嘴了。”君长夜淡淡回道,却是在确认那袭白衣已经消失在视线范围内后一步未停地朝着那座最为华丽的花楼走去。 “这是你对待长辈的态度吗?哼,亏你还是那个人的儿子,你娘难道没教过你要尊敬长辈吗?还有,那白衣小子来路不明,目的不明,而且给人一种说不上来的感觉,指不定就是冲着你这枚墨玉来的,老夫劝你还是提防着点的好,免得被人卖了还帮别人数钱。” “不好意思让前辈失望了,我娘在我刚出生的时候就去世了,确实没教过我要尊敬长辈,特别是没有教过我要尊敬为老不尊的长辈。另外,”君长夜紧盯着花楼门前眼前突然骚动起来的来往人流,凭着孩童的体型寻了个空一猫腰混了进去,“我不信任何人,包括他,也包括前辈您。” “什么叫为老不尊?我哪里为老不尊了?哼!你不信他这话我倒是信,可是你不信老朽,我可就不太高兴了,好歹我可是知道你小子不少事的。嗯,就便宜便宜你,只要跟我签个灵契老夫就可以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你,也一样可以带你到昆梧山去学艺,怎么样,很划算吧?想当年老夫我纵横天地的时候连那小叶掌门都还不知道生没生出来呢,跟着我不比跟着那么一个故弄玄虚来路不明的小子强?” 虽然一口一个前辈一口一个您,可是这小子话语里透出来的哪有半分恭敬?哼,那白衣小子不就是长得正经了点说话正经了点吗,还不是第一时间去找相好了。那声音气哼哼地暗暗作了个比较,随即对君长夜以貌,哦不,以声音腔调取人的做法很不满意。 “不好意思,前辈,同样的话我不会再说第二遍。”君长夜微一低头,恰恰避开了门口那些迎宾少女看似恭迎来宾实则暗含审视警惕的目光,裹挟在人流中随之一并进入门内,“另外,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用不着劳动您来评说,我有眼睛,会自己判断。” 说完这些,君长夜再没有理会那声音在耳边絮絮叨叨地骂他不懂礼貌,反正自从进了门那声音就已经收敛了很多,再不大声嚷嚷,只是用只有他们二人能听见的交流方式骂人,也没什么理睬的必要。 至于那个人,单看他对风氏的态度,若非太过倨傲自大,便是背后水深不可测。虽然不排除前者的可能性,但若是后者,在如今这世间,面对位列四世家之一的风氏都颜色不变的势力或人物,着实屈指可数。 而就被问及名号时那人的反应和暗示来看,似乎他的名字即便不是人尽皆知,在这九州算得上有名,而若要有名连自己这般年纪和低微都能知道的地步…… 想到这,君长夜眸光暗了暗,心中思绪纷繁而过,终是化作一抹犹疑。 目前知晓的信息太少,纵然择定了几种可能,却终究无法断定究竟何者为真。 不过眼下,还是先看一看,那人来这里究竟是想做什么吧。 十里繁华风月场,纸醉金迷温柔乡。最是一番风流处,流连谁家少儿郎? 花间一壶酒,坐落于帝都花间巷最中段的繁华场位,与潇湘的晓风杨柳岸并称“北花南柳”,皆为红极一时的风月之地,楼内美人无数,尤以头牌良宵姑娘为个中最甚。 说到这良宵姑娘,那可是一位全九州风月场上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奇女子,哪怕不为别的而单单为她十五岁那年艳惊天下的一场成名之舞醉月流觞,就足以让人心折不已了,再加上那倾国倾城的美貌,婉转柔媚的歌喉,与帝都王公贵族和传说中仙家客卿间风流旖旎的传闻,以及从不轻易承欢的严格规矩和小小年纪就凭着过人手腕登上花间一壶酒实际掌楼人高位的聪慧头脑,更是让良宵成为九州风月界的一株旷世奇葩,每逢初十出场献舞之际,场下都是座无虚席人头攒动,排队等着看良宵姑娘跳舞的人能从长达百里的花间巷这头排到那头。 也正是因为如此,若是有人有兴趣搞一个关于九州女子最讨厌之人的排行榜,那良宵哪怕不排第一,也绝对可以位列前三。 而良宵最让帝都女子讨厌的一点,就是那自她成名后就一直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一句评价。 望舒的琴,蘅芜的箫,良宵的舞,小蛮的腰。 其实这话,来源于某个虽不知名、但就其见过前面两位而言估计地位也低不到哪里去的修士来花间一壶酒会他那位名叫小蛮的相好时在红鸾帐内玩笑的一句话,本意是想夸赞这位小蛮姑娘腰好腿好精神好,又能干又漂亮。本是属于床帏间的私房话,他随口一说,小蛮随耳一听,也就过去了,根本当不得真,但后来不知怎的传了出去(多半是这位小蛮姑娘自己一得意给说出去的),就成了一句男子在夸赞自己相好女子时惯用的话语,前三个主语不变,最后一个主语视自己相好的名字而定。 然而,问题就出在前三个主语上。 望舒,指的就是我们所熟知的望舒圣君,他师从琴圣苏羲和,承袭了浮生仙琴,曾被公认即便不修灵,仅凭一手琴技也可独步天下;蘅芜,指的就是潇湘洛氏现任家主蘅芜圣君洛明澈,潇湘洛氏自祖上传承下来一支仙箫,唤作流年箫,与浮生琴一般皆是绝品仙器,如今传到蘅芜圣君手中,闲可抚吹弄雅,战可列阵破军,威力自不必多言。 这两位可都是修真界顶梁式的、再冰清玉洁不过的人物,是多少怀春少女的春闺梦里人,平日里都只敢暗暗思慕而丝毫不敢有亵渎之想,如今竟然被拿来和一个风月女子并论,简直是岂有此理,是可忍孰不可忍! 然而,再不可忍,也没有办法,你总不能拿条封布把所有人的嘴巴都堵得严丝合缝。 于是乎,在这种评论愈发风行的情况下,良宵姑娘在风月界的风评也就越发高涨,以至于有人愿以千万灵石换其一夜,遭到拒绝后仍痴心不悔的情况时有发生。 今夜一弯新月冷辉高悬天际,虽不是初十良宵献艺之夜,但根据花间一壶酒前攒动的人群来看,却注定不会是一个平常的夜晚。 然而这排起长队的人流是在月清尘进去很久之后才逐渐堆积起来的,他也就很可惜地错过了这壮观的景象。 此刻,在花楼大堂之上重重罗幔掩藏下的二楼绣阁中,良宵微蹙蛾眉侧卧榻上,一双平日里总是含羞带嗔的桃花美目此刻半张半阖,望向床畔女子的神态中带了些微疲惫与凝重之色,“敢问仙子,此次如何?” “险之又险,”床畔轻纱拢面的女子轻轻摇了摇头,收回本系在良宵凝脂腕上的一丝素白,“若我料的不错,这怕是最终的那几次了?” 良宵未言语,只是浅浅颔首。 “姑娘早知如此,为何仍不自珍自爱?”轻纱拢面的白衣女子叹了口气,双瞳若剪秋水,泛起几许波澜,“此次压制已是勉强,如若再有下次,恕我也难以保证助姑娘渡过难关,若果真天命难违,那姑娘怕是,凶多吉少。” 最后四个字说得轻如飞雪,但即便再轻,也难以消减它压在人心上的万钧重量。 “有劳仙子忠告,良宵感激不尽。”良宵沉默片刻,却是盈盈一笑,虽病色未退,仍旧艳若桃李,“若真是天地有道因果循环,那良宵亦无甚可怨,不过是自种其因,自得其果罢了。 “仙子方才问,为何我早知如此却仍不自珍自爱,其实仙子又何尝不是如此? “好歹活了一世,人死如灯灭,万事皆成空,又有谁不惜命呢?只是这世上有些事,总是比此身此命来得值钱些,而良宵是个生意人,自然从不做赔本的买卖。 “仙子多次不辞辛劳为我压制,良宵亦明白仙子心中所求,待一切结束,即便良宵不在了,对价亦自会有人双手奉上,这一点,仙子可以放心。 “良宵晚间尚有些事,就不多留仙子了。” 对面白衣女子静静看她一眼,面容隐没在面纱后,望不真切此刻神情:“看来世间一切在琅轩阁人眼中,都不过是场交易罢了。只是,你方才那论调虽像极了那狐狸,却终究欠些火候。” 语毕,她自床畔站起身来,随手拿过搁在桌案一旁的幕篱遮住另半边面容,音色清若碎玉: “言止于此,好自为之。” 第12章 宁远湄 宁远湄从二楼绣阁中走出来时,窗棂外的天幕上已是朗月高悬。 花间酒后院有处梅子林,梅是好梅,虽比不得二师兄望舒君那里得冰雪相照的寒梅,在清幽月色映照下,却也有些暗香疏影,清斜沉昏的景致。 从如今这个位置往下看,倒是看得一清二楚。 是她向来爱的景,只是如今身处红尘烟花之所,扑面而来皆是脂粉酒气,无端端败坏了兴致。 遑论本来便无甚兴致。 世人许是想不到,这十里繁华销金窟的主人,有时也爱些尘世外的风雅事。 只是这抹不合时宜的出尘放在这里,便只能被幽闭于深深庭院,不能像在绝尘峰那般映着月容雪色肆意舒展风骨了。 比起外面华丽喧嚣的天地,这林子在这里倒成了有些不合时宜的存在。 不如移去给望舒,就当是小礼,来年还能有理由厚着脸皮去他那里讨壶梅子酒喝。 戴幕篱的白衣女子眸中闪过一抹恬淡笑意,隐于素白袖中的手指轻轻绕了个圈,低头默念一句什么,再抬头时已是恢复如常,仍旧神色清浅似水,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 只是似乎听得后院里看林的童子惊呼林子不见了。 想必以那狐狸锱铢必较的心性,绝不会因此降罪于一小小童子。 只会寻正主索更大的赔礼。 何况她在用灵力时并未刻意抹去自身特有的木系痕迹。 既然狐狸如今有事,那于这里便再不怕谁。 哪怕他日找上昆梧山来,只叫望舒扛着便是。 任你呼天抢地我自岿然不动的远湄姑娘黛眉一挑,目光自后院童子的伤心地移回二楼廊间。 向来知晓这花间酒用料颇为奢侈不羁,连此处用来遮掩二楼的罗幔用料都极为特殊考究,据说是用那深海鲛人族所织的鲛绡所制,虽轻薄飘逸,但有一妙用,即从里面可以清晰地看到外面所发生的一切,但在外面却是半点也瞧不见里面光景。 此刻,透过那轻透的帷幔向下望去,只见花楼大堂依旧人声鼎沸,划拳声,调笑声,耍酒令声,赌赢之人高声大笑叫着再来之声,赌输之人大叫不服要求重来之声,不绝于耳,一如往昔,并无二致。 一如往昔。 物是人非。 然而,正当她打算移开目光继续下楼之时,却忽然发觉,大堂右边的某个角落,似乎与其他地方不太相同。 有些,剑拔弩张之势 那一打眼太过迅速,并未看得真切,就在宁远湄想要定睛再仔细看看那边到底发生了什么之际,却听得不远处有句颇为夸张的惊叹:“阿绾,你快掐掐我,看我是不是在做梦?” 却是两个花间酒洞仙歌乐坊的小歌姬倚在栏间伸长了脖子向大堂看。 此地不宜久留,无论何事,终归与无干。 不过,许久没下过悬壶峰了,眼下既然似乎有乐子可寻,那自己只远远听一听看一看,应该不打紧吧? 终归是两个小小凡人,定然看不破自己此刻施的掩身术。 且听听她们怎么说。 “豆蔻别闹,都压着我的筝柱了,弄坏了琴弦你可是要赔的。”叫阿绾的那个笑着推了同伴一下,“快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 “绾绾,如果真不是我在做梦的话,那么本姑娘要严肃地告诉你,我有心上人了,呐,就是那位穿白衣服的公子哥哥。”豆蔻握着阿绾的手,望着她的眼睛认真说道。 “心上人,开什么玩笑,”阿绾调侃了她一句,“太久的就不提了,单是上次看到罗尚书家那位登科及第的小公子,你也是这么说的;还有上上次,那位五皇子来咱们这时只顾着跟良宵姐姐说话没跟你逗闷子,你就闷闷不乐地说心上人有了别人不要你了。心上人,可是真正放在心尖上来疼来爱的人,像你这种水性杨花见一个爱一个的,那不叫心上人,叫新欢。” 最后两个字尾音拉得老长,玩笑之意甚为明显。 “哎我的绾绾长大了啊,还懂什么叫心上人了就你那种万年不开窍的性子,恐怕还没喜欢过什么人吧?哼,以前是我年少轻狂,没见过真好的,这次可不一样。”没等她说完,豆蔻就给呛了回去,她一边颇为自豪地挥手指向宁远湄刚刚发觉不太寻常的那个角落,一遍捂着脸娇滴滴地忸怩道:“呐,我的心上人,就是那位穿白衣服的公子哥哥,不变了。什么看不见来来来,从姐姐我这个角度看,看见没,就是那个前面的桌子上放着一把剑和一堆,哦天哪没错,是一堆灵石的公子哥哥。” 那边静了半晌,竟未再有反驳之声。 宁远湄默了一瞬。 好像一不小心偷听了人家闺阁墙角。 不知是哪位穿白衣服的公子哥哥,这么讨小姑娘的喜欢。 毕竟现如今距百鬼乱世那场人间浩劫的终结没有几年,凡界出于对在战火中拯救了他们的修真界的尊崇和敬慕,纷纷在各处为修真各派竖牌立碑、歌功颂德,修仙风气一时大盛,如今在帝都无论是那些官家公子还是富家少爷,都摒弃了以前热爱的金丝银线袍玉带绫罗衫,有事没事喜欢穿一身白衫或一袭青衣满街乱晃,以彰显自己有着不同于旁人的仙气和对于修仙浓烈的向往之情。 正因如此,哪怕就凭方才那一打眼,也大体可以看出这楼下无论是赌场中还是酒桌上,穿白衣服的恐怕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单凭这一个特征,恐怕难以辨清吧 然而,再定睛一看,她自然就明白了。 即便在人堆里,也是一眼可辨的,那般清晰出众。 除却君身三重雪,天下何人配白衣 何用看别人,只看那一袭白衣胜雪,和那人清冷淡漠的无双眉眼,便已然足够那两个小姑娘思一盅春了。 细细想来,掌门师兄长年一袭苍色裳服,自是肃穆端庄;子安一个暴脾气偏生钟情蔚蓝,穿出来也能叫不熟悉他脾性的人生出几分天朗气清之感;而潇湘那个与竹为邻的人惯穿青衫…… 算起来,虽然世人都觉得一身白衣才够飘飘欲仙,但实际上四圣君中,只有二师兄望舒君,才是正统穿素白衣衫之人。 只是,今日之素看来仍有些缟素意味,算算日子,怕是此次为那位前辈设的阵出了些问题。 毕竟逆天改命,成者自古寥寥。 许久没见他这般面未覆冰的模样,初初望去,纵然曾经看了几十年,竟还是觉得清绝出尘,不可方物。 其实比起后来北冥冰玉覆面的清贵逼人,宁远湄倒还真有些怀念起他那段年少时凭一张早晚不变的石头脸把一众姐妹仙子迷得七荤八素的荒唐日子来。 不过怀念归怀念,消失许久的望舒今日竟然悄无声息出现在这里,不晓得是要做什么。 不管他是要做什么,且留下来偷偷帮衬一把好了,日后也好开口让他帮忙打发那狐狸。 正这般胡思乱想着向下看,乱瞟的视线便忽地对上那双清寒淡雅的眸。 这边庄严肃穆地两相对望片刻,二人皆是不约而同般移开目光。 看来望舒心情不大好。 算了,还是不要去触他霉头了。 然而,就在宁远湄打算若无其事地悄悄施个法遁了之时,却蓦然听到远处原本莺歌燕舞的花台之上传来阵阵清脆铃声,紧接着的,是那刚刚还在病榻上气若游丝的红衣美人娇媚惑人的声音: “多谢诸位赏光莅临玉颜春夜,良宵这厢有礼了。闲话无需多言,良宵在此预祝各位皆能得偿所愿,乘兴而来,尽兴而归。” 在周遭雷鸣一般热烈的掌声与叫好声中,宁远湄不动声色微一回身,恰恰看到台上的良宵随着道道初开的光束袅袅走向舞台中央,从二楼向下望去,就好像她走过的每一步,都开出了一朵摇曳生辉的灼灼红莲。 大堂的通明灯火随着良宵渐近的步伐逐盏熄灭,取而代之的,是靠近花台的几桌贵席间和二楼精雅包厢旁逐渐燃起的幽幽青光。 美人此刻仅着一袭轻薄艳纱,朱唇轻启,眉头微挑,万种风情尽显无遗,越发妖冶不似常人。 恰如红衣艳鬼,异常勾魂夺魄。 第13章 丹青魁(上) 台上红衣美人朱唇含樱,台下白衣青年心绪不宁。 虽因有面纱遮挡而未看清刚刚二楼那戴幕篱女子的样貌,但单凭那与己对视的潋滟双眸,便无端端让月清尘觉得熟悉异常。 似乎,在哪见过。 然而眼下还另有他事纠缠不休,尚无暇深思这些。 “再来,老子今天还就不信了这个邪。小友可千万不要与我客气。” 月清尘听着这强压怒火阴恻恻的语气,看着桌子对面那已是双目赤红脸色铁青的中年男子,心中颇有些无奈。 其实,他当初之所以挑这一桌下手,一是因为在角落比较隐蔽,二是因为那中年人一看就是久经赌场财大气粗,被顺点灵石也不会就那么轻易垮掉,而且应该是个识货的主,看得出这把系统化成的玄冰剑有当筹码的价值。 只是没想到,这位不但赌瘾大得离谱且极好面子,连一局都不愿输,还大有点看上了那把玄冰剑的意思,被自己赢了第一局后就一口都不肯松,持续加码,大有不赢不罢休之意。 “你小子懂不懂规矩第一次来吧?知道我们老大是谁吗敢不给我们老大面子,想找死吗?”一个满脸横□□格壮硕的打手样跟班冲月清尘大声嚷道,然而语调中,不知怎的似乎底气不太足,似乎有些虚张声势之意。 这还真不是给不给面子的问题,月清尘心道,要不是你家老大一直咬定那把剑不放,我是真的很想只留下坐传送阵的钱,然后把其他灵石都输还给他,也好早些脱身。毕竟君小朋友还在那位不知道靠不靠谱的卖胭脂的小姑娘那里寄存着呢。 但若是他碍于面子非要那把剑,我这边也是真的没办法松口,毕竟目前身上包括那把剑在内没有一样不是原身的东西,不能擅作主张轻易与人。 说起来,自己这从没进过赌场只会纸上谈兵的人因为上帝视角的缘故赢了钱,不知道算不算作弊? 好像确实是有点对不住对面那位……大哥,不对,光就目前的年纪来看指不定他还能叫上望舒圣君一声爷爷? 就在月清尘思量着该说点什么来给自己和那位中年商人都找个台阶下也好尽快打破僵局脱身离去之际,四下突然一静,紧接着的,是周遭一片窸窸窣窣的窃窃私语。 “哎呀呀,这许久不见,良宵姑娘还是美得跟个天仙儿似的,不像我老钱近年来东跑西跑,这会儿早都风霜满鬓喽。” 对面中年商人一改刚刚阴恻恻的模样,油光发亮的脸上堆起谄媚的笑意。 “钱老板说笑了,良宵倒是瞧着您贵人多福,风姿绝胜从前了呢。” 身后传来娇柔勾人的调笑声,却是不知何时自台上走下来的良宵已行至近咫尺处,阵阵香风自声源处徐徐拂来。 “不过钱老板可不实诚,您倒是把良宵夸得跟朵花似的,但您对面这位公子却连看都不愿意回头良宵看一眼。”美人嗔怪道。 “哪里话哪里话,我这位小友怕是害羞了,毕竟不是谁都能在您这样的美人面前保持镇定的。是吧小友?不过无需害羞的,今日我老钱帮你引荐引荐,兴许还能成就一段风流佳话呢。” 月清尘只得缓缓地转过身去。 其实,在他转身以前,就已经能清楚地听到周围人吞咽口水的声音,有些定力不足的甚至当场流下两行蜿蜒鼻血。 毕竟面对那样堪称人间尤物的绝色美人,是个正常人都很难把持得住。 此处月清尘之所以能把持得住,不是说他不是个正常人,而是因为—— 他是作者。 打个不太恰当的比方,你见过哪个糊纸人的工匠会爱上自己糊的纸人? 哪怕那纸人再眉目可人栩栩如生。 根本不可能。 再退一万步说,这株名花在前前后后换过几个盆子后早晚要栽到男主那个盆子里去,而对于君长夜的后宫,还是秉持着敬而远之的心态比较好。 如今回头看看,虽然这花间酒的头牌确实担得起“倾国倾城,艳惊天下”八个字,不枉他在描写时费了那么多笔墨,要换在平时拿来养养眼也是很好的,可如今时辰不对。 不仅是不对,而且是非常不对。 他刚刚在赌局间隙听到玉颜春夜四个字,便知今夜情况要不妙。 这传说中相当于现代拍卖会的可遇不可求的玉颜春夜,在目前构想到的那部分情节中只有过两次,一次在男主入昆梧前,一次在男主入昆梧后,然而单单看这仅有的两次,就把凡界整了个鸡飞狗跳,连带着修真界也被搅得不得安宁。 为什么会这样呢 原因之一,是每逢玉颜春夜,所出珍宝中,必含洗髓丹。 所谓洗髓,实为洗髓伐骨的简称,原出自汉郭宪的《洞冥记》卷一:“吾却食吞气已九千馀岁,目中瞳子色皆青光,能见幽隐之物,三千岁一反骨洗髓,二千岁一刻骨伐毛,自吾生已三洗髓五伐毛矣。” 有仙骨者得此丹,可省去一步自身修炼之苦,无仙骨的凡人得此丹,可洗去凡髓,换成仙骨,自此踏上修仙之道,得益多少视洗髓丹品质而定,有幸得到绝品灵丹者哪怕是凡人也可彻底超脱六道轮回之苦,哪怕是不那么幸运的,多活上个百十来年也绝不成问题。 传说中,这原身的师父,琴圣苏羲和,就是因为曾在机缘巧合下得到了一枚绝品洗髓丹,才成功跨越大乘与渡劫间的天堑,成为仙界下的第一人。 就好比是古代帝王费尽心机求的长生不老丹的升级版,求之者难免多如过江之鲫。 然而,单单凭这洗髓丹,哄哄凡人还凑合,其实并不足以引起修真界如此大的轰动,真正厉害的,是这花间一壶酒借洗髓丹为噱头隐藏在背后的东西,或者说,是琅轩阁想要借机暗中出手的东西。 原因之二,便是有一块玉玦将在今夜现世。 一想到那块曾在过去掀起无数腥风血雨并会在将来引发更大动乱的玉玦,月清尘的眸光就暗了暗。 今晚注定不太平,怎么就好巧不巧让自己给撞上了呢。 不过,也未必全是坏事。 “公子生得这样好,又这样看着良宵,良宵会不好意思的。”红衣美人以罗扇掩唇而笑,“看来公子果然是第一次来,说来也是巧得很,今夜恰逢玉颜春,不知公子是否有兴趣帮良宵一个小小的忙?” “不胜荣幸。”月清尘淡淡应道,“请。” “公子果然爽快,良宵这厢谢过公子。”良宵迤迤然施了一礼,随即淡声吩咐道:“珠儿,去把秋娘请来。” 此时此刻,花厅大堂一处人流密集之所。 君长夜隐于雕花支柱后,看着不远处那抹看似正与对面人相谈甚欢的白影,略略皱了皱眉。 “噫,瞧老朽我说什么来着,这小子果然是来找相好的,你看看他跟良宵小丫头眉来眼去的样子。啧啧啧,君小子,如果你最终还是要跟着那个白衣小子,那么我要恭喜你,你可能马上就要多一个非常有趣的师娘了,喂,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好歹嗯一声啊。” “嗯。” “这么敷衍,哼,本来还想给你讲一讲刚刚白衣小子在赌局上用的手法,现在就冲你这态度,免了。”那声音气哼哼地说道,但在气了一阵后终于又耐不住寂寞地问道:“也是奇怪的很,那手法是我和另一个人独创的,他是怎么知道的?话说,喂,你当真不想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很有可能是在谈买你的价钱哟。” 这小娃娃不过总角之年,且部分天赋资质不知为何已被封印,即便是那个人的儿子,如今也同个普通小孩没多大区别,别说目极千里耳听八方了,就是在鼎沸人声中辨出想要分辨的声音都十分困难,想必定然是需要倚仗自己的。说来也是气人,要不是那个可恶的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白衣小子把这小娃娃救下,自己早就跟这小娃娃签了灵契了,也早就可以开始恢复灵力了,哪里还用得着像现在这样啰里八嗦地哄骗诱拐不过那白衣小子也确实是可疑的很,看着像是个高阶的修道之人,却从自己苏醒后一点能辨出痕迹的灵力都不曾用过,根本没有什么破绽可寻。 “想。”君长夜偏头想了想,诚实地答道,但随即又摇了摇头,“但若是前辈您一定要把签灵契作为条件的话,还是免了。” “嘿老朽我是那么无聊到一天到晚光想着算计你的人吗”虽然目前确实是,但嘴上还是不能承认的,“算了算了,告诉你吧,那小美妮子让小白帮她一个忙,咦,奇怪,有些不太对头。” “怎么”君长夜从这一反常态难得正经的语调中听出了一丝凝重,心知恐怕要有连这位老前辈也未曾预料到的事情发生了,忙严肃问道。 “我突然感觉到异常的灵力场,邪气冲天,不过有其他掩迹之物,目前还不能确定是什么。”玉佩中的声音沉默片刻,又道:“一会儿可能有变故,且行且看,随机应变。” 第14章 丹青魁(下) 君长夜刚想点头应下,远处花台之上却突有空灵笛音蓦然拔地而起。 伴着这笛音一同袅袅而来的,还有一个起舞于台上不知何时漫起之浓郁白雾中的曼妙身影。 正如不知那白雾是何时漫起一般,众人亦不知这女子是从何处来,又是何时立于花台之上的。 然那舞姿翩然,着实有天人之态。 宁远湄闻音望向笛声传来的方向,神色恬淡依旧,眸中潋滟秋水未起丝毫波澜,手上却不动声色祭出一缕碧光,光芒隐于袖中,无人可见。 她扭头看了一眼自己的二师兄,却发现那娇俏的红衣美人正伏在他耳边悄悄说着什么,说完以后还冲他盈盈一笑,好像彼此达成了某种共识。 眼波流转,姿态暧昧。 然后,自己这一向对人爱答不理的师兄就面无表情地冲良宵点了点头。 看了看窗户外面的月亮,确定它今天确实没有打东边出来后,宁远湄决定静观其变。 琅轩阁一向出手不凡,能来参加此次竞拍者亦皆知次次出品皆非凡品,既然那跳舞的女孩子是在开场后出现的,便绝非普通的愉人舞姬。 宁远湄这样思量着,从窗外明月再回头看窗内时,那抹白影竟已不见了踪迹。 当然这种障眼法是障不了宁医仙的眼的,她将视线移向花台,果不其然看到她那二师兄已然走进迷障之中,渐渐模糊成水雾中另一个清隽的影子,看不大真切了。 台上笛音渐急舞姿渐快,台下满堂宾客无不伸长了脖子想要一窥雾中究竟。 似是为迎合观众猎奇心态一般,随着笛音的拔高,那恼人的雾气竟开始逐渐向两边散去,那舞台正中的奇异景象,也随着浓雾的渐散而暴露在众人面前。 台上白衣男子姿态清寒净雅,眸色淡漠似高山终年不化的冻雪,皓皓如月下清霜般的手腕微微向前探出素白衣袖,更衬得在他掌中旋转的少女体态娇小秀美,身姿窈窕动人。 那是个极美的姑娘,月白舞裙勾勒出惊人的身段,旋转中裙摆盛放,极似月下绽到极致的水仙,一举一动浑然天成般优雅从容。 就是皮肤太白了点。 不是一般的白,像极了那顶好宣纸的颜色。 肌肤胜雪也不是这么个胜法。 “五、六……八十,八十一……九十八,九十九,一百……” 台下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观众们一边如痴如醉般欣赏着少女带给他们的愉悦,一边数着这女孩究竟转了多少圈,一开始还只是寥寥几声,到最后几乎是齐声数了起来,喧闹得几乎能把屋顶吵出个洞。 众人正数得带劲,原本散去的迷雾又重新合拢至花台中央,笛声呜呜咽咽着渐渐低下来,那旋转的曼妙身影也随之渐缓,终至无声。 笛终,舞停。 “好!”不知谁带头喊了一句,原本吵嚷着让这女孩子再出来演一演的老板公子们也都跟着鼓起掌来,掌声雷鸣,经久不绝。 有人笑,有人哭,有人心中不禁犯起嘀咕:这姑娘舞姿如此了得,竟练成了这据说失传已久的飞燕掌中舞,在一众年轻舞姬中绝对算得上顶顶出挑的,以前也没见过,莫非是良宵姑娘秘密培养的新一代接班人? 然而答案很快揭晓。 迷雾再次散开后,原本在上面的两人却都没了踪影,笑意盈盈的红衣美人再度立于台上,身后跟着四个小厮,合力展开着一幅水墨丹青画。 那画有一人之高,材质笔墨明眼人一看便知上佳,运笔用料皆是考究异常。 然而这尚都不足以引起这些赌场老手的注目。真正引起他们注目的,是那画的内容。 一个肌肤胜雪的白裙少女,在流水潺潺的溪边忘我起舞,一个优雅出尘的吹笛少年,在她身边如青竹般挺拔而立,眸光含笑,举止从容。 那画面赏心悦目,清新淡雅,两人神态举止皆灵气盎然,竟与活人无二,好像只要冲着那水墨吹口气,画上少年少女便会从那画中走出一般。 而待众人再定睛一看,却不由得心中大惊,那画上起舞的少女,竟与那作掌中舞的女孩子长了张一模一样的脸。 “诸位或许发现了,”良宵莞尔一笑,姿容愈发艳若桃李,“此画名为,丹青魁。” “便是那传说中来自于长白羽氏的能工巧匠所制,只消吹一口气,那画中的人便能变作真人吹拉弹唱舞倾城的技艺?”台下有人附和道。 “阁下好眼力,良宵敬佩。”良宵微抿唇角,笑意愈浓,“既然认得这门技艺,想必也对它的制作过程有所了解吧?不过这涉及仙家的辛秘,良宵在这就不多提了,只是这吹气成真的说法,却是千真万确,而且这画中少女变作的人儿与真人无甚两样,还是花骨朵一样最好年纪的姑娘,有些妙用良宵不言诸位也该清楚得很,虽然在确定买主之前出于对画的保护不能当场演示,但良宵在这可以以花间酒的名声跟大家担保,如若有假,十倍奉还金额,诸位觉得如何?” “小友觉得如何?”对面钱老板殷殷望着他,目光中探寻之味甚浓。 “肤若凝脂,甚好。”月清尘缓缓呷了口茶,评价道。 “老钱我看那画上有两人,不知小友刚刚在雾里,可有见到那个吹笛子的少年郎?” “未曾。” 钱老板讪讪一笑,坐回自己的位子上。 这厢赌桌气氛低迷,那厢丹青画竞拍者无数,不一会便有一穿黄衫的老板模样人拔得头筹,将这画收入囊中。 不过瞧他神色算不得多么好,也算不得多么不好,叫人猜不透他究竟是觉得赚了还是亏了。 但猜不透归猜不透,这玉颜春夜展品无数,方才的丹青魁不过为此夜开个场,众人很快便忘记了一开始这段小插曲,专心致志投入到接下来的竞拍中。 几炷香后,花间一壶酒门口。 “干嘛拦我,我都说了我不是要看良宵,我是要见你们经理,哦不,老板,哦不,阁主,对,季阁主。我跟你讲哦,小姐,我可是认识很多很厉害的人的,你不要因为我穿得破就看不起我哦。” “不好意思,这位道长,今天我们楼已经打烊了,不会再放任何人进去,就是皇上来了我们也不放,您还是今日请回,明日请早吧。”一位彩衣少女面带微笑地劝着眼前那个穿得破破烂烂的拄拐道人。 “打烊?夜店还有晚上打烊的时候?逗我呢?小姐你不要骗我了,你看你长得那么漂亮,等我见到了季阁主,一定帮你求个更好的职位,也不能光让你这么好看的姑娘在这看大门不是。哎呦你这个胖小子是从哪冒出来的痛痛痛,轻点。” “姐姐受惊了,哼,好你个轻浮孟浪之徒,竟然敢在良宵姐姐这里撒野,白虎,抓他送去刑部。” “是,六皇、、黄公子!”那个叫白虎的精干侍卫得了令,就要把刚刚拿下的道人扭送官府。 “等等,松开松开,我真不是来砸场子的。”那道人奋力挣扎,好不容易从怀中掏出一卷画轴,“其实我是来寻人的,诺,有画像为证,贫道和师兄几天前走散了,是想来琅轩阁拜托季阁主帮忙发个寻人启事的。” “琅轩阁,那是什么?”白虎侍卫身旁衣冠华贵的少年奇道,从道人手中接过画卷展开一看,皱眉道:“这是谁画的?怎么这么,这么,” 他想了半天,还是没有想出一个合适的形容词。 “写实。”那道人替少年回答道,“这是贫道家乡的画法,你可以叫它素描,跟工笔不一样。只是在这里暂时没找到适合的笔,所以画得有点奇诡,凑合着看看吧,反正我师兄如果看到了肯定知道画的是他。 “好吧,”那少年点了点头,“就暂时相信你不是来砸场子的,可是这琅轩阁是什么我怎么不知道?还有,你说你是道士,那究竟是师出何门啊?” 那道人暗道一声不好,他忘了其实并不是所有人知道琅轩阁的。 不过,眼前这胖小子眼见得穿得很气派,而且听那侍卫说漏嘴叫他六皇子,莫非就是那位虽然出身不好,但后来在男主君长夜帮助下登基为帝的六皇子萧紫垣? 虽然他现在还不是皇帝,但好歹应该有点权力,帮忙发个告示还是可以的吧? “怎么不说话,莫非还是在扯谎?”萧紫垣狐疑道。 “不不不,是我糊涂了,哈哈,什么琅轩阁,开玩笑开玩笑。”那道人挣了半天终于挣开侍卫束缚,冲少年行了个正式的道家礼,正色道: “其实,贫道师承自茅山宗最正统一脉,乃是菩提老祖归元子座下五弟子,道号晚晴;贫道师兄乃是菩提师尊座下四弟子,道号云微,此次贫道与师兄下山历练,不巧碰到极为难缠的阴煞恶鬼,与之斗法斗了三天三夜才将其打败,那场面,真叫一个惊天动地山河失色。” “麻烦晚晴道长说重点,您和令师兄怎么走散的?”萧紫垣感觉出来如果任由他说下去恐怕说到天亮也说不完,立马把话题拉回来,同时在心里暗暗思量了一下晚晴这个奇怪的道号,又看了看眼前道人沧桑粗拉的面容和破破烂烂的道袍,深深觉得无论如何也无法把两者联系起来。 “哦,不是斗法嘛,世人都知道我们道家符箓很厉害,但轻易画不出来,所以特别珍贵,我这个师兄呢,你看画像就能看出来,是仙风道骨的世外高人,他专门修炼画符,是我们宗门一宝,诺,给你看看他画的符,又红又正,笔画都不带断的。” 说着,那道人便又从怀里掏出一张黄符,符上以朱砂为迹,笔走龙蛇,在最上端清楚描绘出“三清镇煞符”五个朱红字样,“可惜我不中用,被其中一只厉鬼所伤,还让它给跑了。我师兄修为比我高,便把符箓留给我,自己去捉拿那条漏网之鱼了。可是我在原地等了一天都不见他回来,只好拄着拐杖一路寻过来。” “道长的意思是,这漏网的厉鬼,有可能在帝都了?”萧紫垣接过符箓的手抖了抖,声音也带了些颤。 “很有可能,”那道人煞有介事地严肃点头,“那鬼不是一般的鬼,会用人皮伪装,所以,还是要尽快找到我师兄。” 这小胖子还真是好骗,他心中暗暗得意,自己随便结合着常识一本正经地胡扯一通,就把他给镇住了。怕了吧?怕了吧?怕了就赶紧帮我发寻人启事,哈哈哈,等我找着大大我这身家性命就有保证喽,哪里还用得着在这里坑蒙拐骗。 “走走走,小爷我长这么大还没见过真的鬼,今儿就跟着道长去开开眼!”萧紫垣一扫之前的震惊表情,突然变得极度亢奋,“不过还是不要给姐姐们添麻烦了,我知道一道隐秘后门,虽然有些远,但可以直通花间酒大堂。” 第15章 双玉珏(上) 三只盒子,端放于花台玉案上,在周遭莹莹烛火的映照下,愈发晦暗不清。 一只玉制,一只木制,一只铁制。 “奇怪啊,”怪桀的声音在耳边不住称奇,“难道是季小子家的掩息术琢磨得愈发好了?那铁盒里面的东西竟连老朽我都看不透。” 君长夜看着不远处花台玉案上陈列的三只除材质外并无不同的盒子,墨色眸中光华流转,不知在想些什么。 “诸位,”良宵轻轻抚过玉案上的三只锦盒,“经过前面几轮,想必有意者都已经有所收获了。接下来,是今晚最后一个环节。这越到了最后,良宵却越想要卖个关子,跟大家玩一个小小的游戏。” 说到这,美人嫣然一笑:“如君所见,这案上有三方锦盒,分别放置着三样惊世珍宝,其中一样,就是举世皆知的洗髓丹。大家尽可以猜一猜,究竟哪只盒子中陈列着最为珍贵的宝物,同时给出心中对于此商品价值的猜测。我们会根据诸位的答复和拍品的实际价值,来确定此拍品的优先购买权。接下来,良宵将会给各位贵宾分别展示一下这三方盒子,示毕,自会有人前去收集各方答复。” 语毕,良宵盈盈施了一礼,随后命小厮用特制银竿挑起三只盒子,分别在燃着青光烛的那几桌贵席处和二楼包厢处展示一圈。 “哎呦我的小祖宗,别琢磨了,你可别嫌老朽我说话难听,就凭你现在的实力,你就是再盯着盒子看是也看不出花来的。”耳边怪桀声音中带上一丝轻视,随后颇为自傲地道:“老朽现在就可以告诉你那木头盒子和玉盒子里面装了什么。” “玉生烟,木克土,玄铁却妖邪。”君长夜并不为之所动,只是收回目光,自顾自开始言语道:“ 晴天日出入南山,轻烟飘处藏玉颜,昆仑水岫玉,从来都是玉中精髓,如今表面却竟无灵气,想必是被其中所盛之物压制或中和了。而木盒,《五帝》篇记载有云:‘天有五行,水火金木土,分时化育,以成万物。其神谓之五帝。'水生木,木克土,因果有道,循环往复。在此种场合下,能以阴乌木盒盛装的珍宝,不是稀世灵草,便是深水奇珍。至于前辈所说看不透的玄铁盒,自古便有玄铁镇妖之说,想必这不知何谓的藏品,非至净至善需隔绝世俗污秽,即至邪至煞需玄铁全力镇压,特别是这铁盒之上还附有封印纹路,更显其中之物珍稀非凡。长夜见识短浅,并不知晓这世间都有何物符合上述条件,但想必以前辈之广博境界,心中应该早有定论才对,方才推说不知,莫非只是在自谦?” 说到这,君长夜不动声色地透过衣料摸了摸胸前挂着的墨玉挂件,一边感受了一下其中不同寻常的热度,一边继续怼道: “其实有些时候,这里,”他点了点自己的额头,眸中透出些许狡黠光彩,“比一双可以透视的眼睛,更有用。毕竟,眼睛有时只能看到别人想让你看到的东西,不是么?” “哼,这些都不过是纸上谈兵的猜测罢了,有本事你倒是说说,这三样分别是什么?”那声音中带了些吹胡子瞪眼的味道。 “长夜方才说了,长夜学识浅薄,不比前辈见多识广,”君长夜微微一哂,摇头道:“未曾亲身实战,自然只会纸上谈兵。不过,” 他话音一转,带上些许凝重意味:“想必这洗髓丹,就藏在水岫玉盒中。” “我说你小子,”吹胡子瞪眼的老头抓住他前半段话里隐藏的挑衅意味,气结道:“你才多大啊就跟个人精似的,这等长大了翅膀硬了还能得了?相比较而言,我还是喜欢你在小白那里装咩咩叫小羊羔的样子。” 老头兀自气了半天,突然又正色道:“不对啊,你这一套一套的都是跟谁学的?从小风子家的藏书楼?不可能啊,他们家一向不是只喜欢简单粗暴的舞弓弄箭吗,难道过了一百来年开始注重学龄前典籍培养了?” 君长夜一愣。 不说他还没注意到,这种感觉很奇怪,似乎是有些自己之前并不熟知的东西,在看到那三只盒子的瞬间极为顺畅地出现在脑海中。若不是被人点出,竟自然地,好像本就知晓一般。 “不过就你这样的,我倒还真不是第一个见,”好在老头没有追问下去,他很快转移了话题,开始追忆自己逝去的似水年华:“想当年我跟小白那么大的时候,曾经遇到过一个跟你很像的人,那时候我还是很风流倜傥一表人才人见人爱花见花开……” 就在君长夜暗暗思考自己究竟是怎么回事,以及这老前辈滔滔不绝描述自己年轻时的丰功伟绩迟迟没有讲到那个跟他很像的人时,一圈展示已近结束,已有小厮前往一楼贵席和二楼包厢处收集各方答复。然而,很不幸的是,君小团子刚刚感觉到的热度并不是幻觉,那自戴在身上以来一直冰凉似水的墨玉不知为何竟在这最后关头发起热来,且有不住升高趋势,热度自胸前蔓延开来,让君长夜感到有些不适。 好在君长夜目前身量较小,又自小吃惯了苦头,混在人群中即便有些微异样也不容易让人发觉。 可是,那母亲留下的墨玉究竟是什么?里面隐藏着什么秘密? 这喋喋不休偏偏又与墨玉有联系的老前辈究竟是何人,与母亲和自己又有什么渊源? 谜团一个接着一个,偏偏此刻的一切未知都还只是一团乱麻中浮在最表面的微小线头,根本不知从何入手。 或许,这与自己未可知的身世,亦有一定的联系? 不知母亲芳名不知父亲何人的君小团子自此陷入了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为什么要在这里的终极哲学问题沉思。 然而,他毕竟还是个八岁的小孩子,而这些问题对于小朋友而言还是太过深奥了,就在他苦思冥想而不得其解时,台上的良宵已集毕各方回复,并得出了最终结论。 “好遗憾呀各位,”良宵看着手中字条,抿了抿唇,一副颇为苦恼的样子:“没有一个人的答复符合这次的游戏要求呢。” 她恍若不经意间抬眸望了一眼二楼某处,面上虽是一派遗憾,神色中,却带了些微不可察的笑意,昙花般转瞬即逝。 “怎么可能?”一楼贵席处一灰衣人有些不悦,似是不相信自己的猜测不对,随即又急切道:“良宵姑娘快揭晓谜底吧,也别光吊着大家胃口。既然没有人得到优先购买权,那大不了大伙一会公开竞价,公平竞争。” 听那人说话中气十足,恐怕绝非常人,但他身着灰色斗篷,将身形面容都隐去大半,想必是刻意隐瞒身份,不愿被人认出。 既然不愿被认出,要么说明这人在某一领域有些甚至很有名气,要么说明他今日想要猎获之物为多方势力觊觎,要出血本才能到手,而且即便到手也不愿叫人知道是自己买了去,以此避免不必要的麻烦。 良宵看他一眼,勾唇一笑,却是轻轻摇了摇葱白手指上悬带的银制指铃。 霎时间,一道罩幕自花台上空迅速降落,恰恰将放置盒子的玉案处罩了个结实。 随后,那三方盒子像是被无形的手托起一般腾空而起,最终悬于玉案上方,如莲花般绽成数瓣。 盒中盛着的珍宝,就端放于莲蕊最中央的位置。 一丹,一草,一顽石。 “洗髓丹!碧灵草!”灰衣人不可置信地死死盯着盒中之物,眼中贪婪之色毕现。 “阁下好眼力,良宵敬佩。”良宵轻抿唇角,“只是按照一贯的规矩,若无人猜出这价值最高之物的准确价值,那么,” 说到这,她突然顿住,有些诧异地看了那置于铁盒上的物件,心中略略一惊。 原本毫不起眼的灰色顽石表面,不知何时竟裂开了一条几近微不可察的缝隙,其中隐约透出些白芒来。 良宵骤然将目光转向台下,转向那些她之前未曾注意过的人群,果不其然,发现有一处闪着微弱的光,除她外根本无人可见。 美人目光一凝,瞳中闪过一丝奇异青色,朝着发现光芒的地方望了几眼,随即若无其事地转回目光,对着灰衣人等一干等待她答复的人无奈道:“对不住各位客官,良宵一时疏忽,遇到了一点棘手的麻烦,有位生意场上的对头早就说过要来砸场子,还扬言要将这花间酒付为一炬,展品悉数夺走,良宵本来未曾当回事,却不曾想他如今竟真来了,奴家一弱女子,如今可真是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这声音中带了几分无奈,几分苦楚,几分羞恼,语气拿捏得恰到好处,让在场众人都心神一荡,恨不得为她扫尽一切阻碍,只为抚平美人微蹙的眉头,换她展颜一笑。 “哪个不识好歹的敢到这里撒野?我等立刻为良宵姑娘除去就是。”另一个罩黑色斗篷的粗豪汉子当即站起身来,怒道。 “哦?多谢这位英雄。”良宵抿唇一笑,状如姣花照水,“其实良宵已在那对头派来捣乱的小尾巴身边留了记号,只消摇一摇这银铃,这记号就会显露出来。只是,良宵不喜楼中染血,所以……” “良宵姑娘放心,我等明白楼中规矩,自当尽力避免在楼里动干戈。” “有英雄这句话,良宵就放心了。”良宵浅浅一福身,随即轻摇指尖银铃。 “叮,铃,铃” “前辈,他们在说什么?”君长夜皱了皱眉。 “我也不知道,从那小美妮子往台下这边看了一眼后就突然没声了,可能是用了某种独家秘制传音屏障吧。”老头表示自己并不知道。 “好的,那这是什么?”君长夜点了点自己面前突然多出来的飞舞光点。 “这看起来像是琅轩阁特有的天罗轻舞,别看名字好听,其实是一种非常凶残的法器,只要一经他们配套的那个会叮铃铃响的地网流光铃催动,啧啧啧,那叫一个变态啊。哎,不对啊,这玩意你从哪弄来的?”老头觉得自己右眼皮跳了跳,好吧虽然他现在还没有右眼皮。 “它自己飞到我面前的。”君长夜无辜道,“会有什么后果?” 还没等墨玉中的声音做出回应,就见那飞舞的光点突然膨胀数倍,在君长夜面前变成了一张铺天盖地的网,直直向他罩下来。 天罗地网,轻舞流光。 遁无可遁,逃无可逃。 他下意识闭上眼睛。 然而,就在那张网即将把君长夜罩个结实之时,忽听得远处响起一阵嘈杂尖叫,紧接着是颇为刺耳的刺啦声,好像是某种材质很坚固的东西被划破一般,震得耳膜生疼。 预想中的紧缚感没有出现,君长夜猛地睁开双眼。 第16章 双玉珏(下) 就在他睁开眼的那一刹那,冰白飞剑堪堪停在喉咙前一寸处,汹涌剑气随之而来,将本就残损的衣衫破开了几道口子。 “哎呦喂吓死人啦,你说说这小白这怎么办事的,救个人力道也不掌控好,搁谁谁看见一把那么大的剑朝自己呼啦一下飞过来不得吓个半死哟,这要是换个胆子小的娃娃,那半条命都得让他吓过去,哎我说君小娃娃,你怎么样,看你这小脸好像比平时更白了些,是不是也觉得老朽我说的很有道理?” 耳边传来怪桀老人看似关切实则不知打哪门子算盘的抱不平声,君长夜却也不语,只是眨巴眨巴眼使劲盯着面前巨大的玄冰飞剑。 彼不动,我不动。 一副木木瞪瞪,直似被吓傻了的样子。 只是难为君小团子在紧盯着面前飞剑装傻的同时还不忘用余光偷偷瞄了几眼周遭散落一地的朱红残网。 那些断口整整齐齐分毫不乱,竟真是被这冰剑瞬间切断的。 刚刚剑划过衣服的时候,能够清楚地感觉到胸前墨玉的温度,降低了许多。 难道,真的是那位仙尊,救了自己? 加上在悬崖边上的那次救命之恩,这是第二次。 可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然而,还没等君小骗子边装木头人边把思路理清,这厢冰白飞剑已经重新开始了它撞了南墙撞东墙的表演,在表面上划破天罗网吓傻君小团之后掉了个头继续带着势不可挡的逼人气势朝着花台中央悬空的三只盒子直直飞去,竟穿过了用来防护的幕罩,直捣向盒中盛放之物。 只听咔嚓两声,玉盒与木盒皆被劈成数片,连带着里面的洗髓丹和碧灵草皆是跌落在地,洗髓丹还好,只是滚落在地上摔成了几瓣,可怜那遇土即融的碧灵草,一碰到地面即湮灭成尘,连一片叶子都没有剩下。 剩下装顽石的铁盒子之所以暂时幸免于难,并不是飞剑留情停止了攻势,而是因为从二楼某处突然劈出一道滚雷,正正劈在了飞剑上,将其击得掉换了一个方向,朝着人群密集处怒飞而去。 众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了一跳,纷纷伸长了脖子去看那剑势走向。 只见飞剑所指终端容色清绝的白衣男子从桌边站起,只冷冷一翻手腕,便将那直直朝他面门扑来的飞剑制于掌中。 那腕皓皓如月下清霜,却似有万钧之力,竟使那本带有踏破山河之势的飞剑,再不得近身分毫。 月清尘一把握住飞得晕头转向的系统飞剑,止住了它想要继续放飞自我的动作,眸中冷意盎然。 天可怜见,吃瓜群众全场见证,他可是坐在座位上一步都没动,这一系列的壮举全都是系统一个智能不明物种干的,跟他半点关系都没有,他日若算起账来,可千万不要把这些记在他头上。 说来惭愧,他竟然连君小团子什么时候来的都不知道,不过既然已经来了,今天这场与花间酒的交锋,想必是在所难免。 那边男主一动不动,这边台上横七竖八,试问这些烂摊子谁来收拾? 毋庸置疑,答案只能是他。 二楼还有个虽不知身份但一看就不是善茬的在虎视眈眈,试问这个恶茬谁来应付? 毫无疑问,答案依旧只能是他。 不知上辈子究竟造了哪门子孽欠了系统君什么的月清尘现在越来越怀疑自己摊上的这倒霉催关键时刻掉链子系统目的根本就不是想保持剧情而是想打破剧情了。 然而,比起跟系统算账,解决眼下迫在眉睫的问题好像更为重要,毕竟刚刚那道雷电可是攻势凌厉声势惊天,不知其主究竟是何方神圣。 突然,想到一个此刻绝对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公子这是什么意思?若是觉得良宵有什么做得不对的地方,或是对奴家有什么不满,直接提出来便是,实在用不着如此大动干戈。”台上良宵蛾眉紧蹙,一双桃花美目盈了几许水光,泫然欲泣的模样令在场几乎所有男子都心生几分怜惜之意。 “我说这花间酒处理问题关你小子什么事?你这个小白脸出来砸场子是活腻了吧,竟敢对良宵姑娘不敬,还真是一点都不把这偌大的地方放在眼里。” 然而,还没等月清尘回话,之前那个对良宵承诺帮忙的粗豪汉子当即抢先出头,哐地一声抽出腰间重剑,剑尖直指月清尘所在赌桌。 “人既犯我,岂有待毙之理?”月清尘看也不看周遭锋利雪亮的剑锋,抬眼与良宵对视片刻,淡淡道:“那孩子我保下了,他还小,不懂事,若有什么对不住贵店的地方,在下在这替他赔个不是,另外贵店所有损失稍后会分文不差赔给姑娘,方才多有冒犯,还望姑娘海涵。” “不对啊,良宵姑娘,您方才说有人想要将花间酒付之一炬展品悉数夺走,又说那小兔崽子是那人派来的尾巴,莫非这小白脸就是屡屡跟您作对的人?如果是,那就甭跟他废话了,老雷我这就帮您把这惹您讨厌的家伙拿下,也好替您出口恶气。”那黑衣汉子却仍是不依不饶,一边扭头冲良宵柔声道,一边仍不放松对月清尘的戒备。 “公子替良宵出头,良宵谢过大恩,只是这位白衣公子怕是与我们有什么误会,还是我同他当面解释清楚的好。”良宵勉强冲那粗豪汉子笑笑,示意几个小厮上前将台上碎片收拾妥当,又转身对月清尘蹙眉道:“公子方才说赔,良宵却想知道是怎么个赔法,公子应当知道这拍卖的规矩,如今好好的买卖全被公子搅了,不知公子是打算如何同良宵算这笔账?” “悉听尊便,如何?” “此话……” “哎呀呀,今儿这下面还真是热闹的很啊,说起来没完没了,还让不让人清清静静听个曲子了?”还没等良宵说完,一道略显慵懒的声音就自二楼不紧不慢地传来。 “回公子的话,是有人把酒家的东西弄坏了,酒家让赔呢。”有清凌凌的女声娇俏回道。 “哦就这点小事也要啰嗦这么久?花间酒最近办事效率还真是越来越低了,”仍是那不紧不慢的慵懒语调,“瑶瑶,你去把钱付了,回来咱们继续。” “得公子令。”那清凌女子俏皮应道,随即便出现在二楼回廊看台前,向下环顾一周,傲然道:“是哪个家伙欠了账?我家公子说让我帮你把钱付了。不用谢了,别再打扰公子就是。” “琚瑶姑娘……” “良宵姐姐,我想我刚刚已经说的够明白了,不用再重复了吧?”那着玉白罗裙的玉雕般美貌少女琚瑶冲良宵扮了个鬼脸, 一边不屑地向下望去,一边取下髻上别着的一支朱玉粉蝶步摇,脆生生道:“不管是哪个丑八怪欠了姐姐的账,都不必再纠缠下去啦,一株破草能值几个钱?诺,这支步摇给姐姐,现在姐姐的钱拿回来,公子不用被人打扰,结果岂不是皆大欢喜?” “抱歉,我想阁下搞错了,”然而,正当少女打算将手中取下的步摇隔空掷给良宵时,一道略显清冷的声音突然在本来充斥喧嚣但现在无比安静的大堂中泠泠响起,“不知道阁下知不知道一个词,叫狗拿耗子?” “你……你,”琚瑶顿时有些气结,她一扭头看向发话者所在方向,声音拔高了八个调,“你算什么东西?敢这样跟我说话!你这个丑……” 最后两个字生生咽了回去。 “烦请阁下管好自家玩物,不要随随便便就放出来扰人心情。”月清尘仍旧无甚表情,自始至终未曾看过少女一瞬。 玉雕少女定定看他半晌,周身气韵却陡然变得凌厉起来。 然后,她就那么一反手,将本来要掷向良宵的步摇,掷向了遥遥站在一旁不言不语的君小团。 也许这小姑娘是觉得君小团对月圣君很重要吧。 好吧,从表面上看君小团对现如今被迫与系统绑定的月工匠确实很重要。 电光火石间,原本在月清尘手中好不容易安静下来的系统剑再次选择了悍然出击,当然,此时的月工匠选择了放任自流。 “叮!” 金铁交接声过后,那根据说价值不菲的步摇,就荣幸地断在了为碧灵草买单的前夕,成为系统剑到目前为止斩断的第一件牺牲品。 然而,阴恻恻的系统在折断了那根可怜虫后仍嫌不够,还不动声色地动了动优美庞大的身躯,将一半断钗反弹回了玉雕少女所在方位,定位之精准令默默围观的月清尘叹为观止。 明显是照着那张精致小脸去的。 系统再次想要用实力证明,无论谁敢欺负男主,都不会有好下场,就算是土豪也不行。 而默默围观全程的月清尘再次见识到了系统对君小团护犊子的程度,默默在心里又为男主对系统的重要性作出了新的评估。 然而,就在所有人都以为那嚣张少女即将成为花脸少女时,两道耀眼白光蓦然自那女孩腰间爆发出来,直刺得人睁不开眼,有如实质的光束一道截断了断钗的攻势,一道径直向着此时手无寸铁唯身边一堆灵石的月清尘而去。 感情这是那小姑娘算准了人家此刻没有兵器的后手? 就在此时此刻,在一直被看热闹群众忽略的花台之上,那唯一幸免于难的铁盒中原本只是偷偷裂开了一条缝隙的顽石却突然有了动静。 又偷偷裂开了一条缝。 又裂开一条。 然后,等到良宵发现时,这颗本来毫不起眼的粗劣石头表面已是缝隙斑驳,肉眼可见的洁白光晕自其内部散发出来,竟比那两道耀眼光束还要夺目。 “糟了!”良宵暗道一声不好,却也只能眼睁睁看着表面石层寸寸簌簌剥落,露出了里面光洁无暇的白团来。 白团一经现世,那两道看起来气势磅礴的光刃当即不约而同地偏离了原定运行轨道,径直飞向了花台所在处。 准确说,是白团所在处。 . 早就猜到会是如此的月清尘全程一动不动冷眼旁观,直到亲眼看到那两道光刃被白团径直吸收,才最终确定了之前的猜想。 竟然是白璧。 果然是白璧。 第17章 珍珑局 “可恶!” 琚瑶冷哼一声,刚想冲着白团再次甩出一道光刃,却猛然发觉全身灵气都仿佛受到什么完全凌驾与她之上的灵物压制一般不再受自己控制,而是被牵引着全部涌向白团所在之处。 眼看着就连琚瑶自己也要被这股莫名其妙的强大吸力给牵引过去,一个小巧的灰扑扑影子却突然自二楼花厢处迅速闪出,毫不迟疑地直奔花台中央的白团而去。 那灰影动作太快,几乎在刹那间便靠近花台,在即将撞上白团的瞬间抖出一团类似布袋的黑布,竟是打算将之连盒带璧一起兜走。 然而,月清尘哪能让它如愿? 白璧之于男主的意义,和墨玉之于男主的意义,可以等量齐观。 单玉为玉,双玉为珏,用于解除君长夜身上封印的灵器,最重要的一样,便是白璧与墨玉二者合并所得的玉珏。 因此这白璧,万万不可落入不相干的危险人物手中。 于是,在他心念一动下,冰剑系统迅速化作一抹速度不逊于那灰影的流光,瞬时出现在灰扑扑影子旁侧,锋芒大盛的剑尖直直刺向那已兜上白团的黑布袋,刺啦一声划开好大一道口子。 而月清尘自己则在遥遥控制冰剑动作的同时疾步退至君长夜身侧,在看了一眼君小团身上被剑气划过染了鲜血的衣衫后皱了皱眉,从空间戒指中取出一瓶低阶止血灵药后在衣袖上扯下一截布料,便要伸手为他的伤口进行简单的处理。 原身望舒圣君这原装衣服纤尘不染,用料不是凡品,在目前要什么缺什么的情况下用来裹个伤口,应该没有太大的问题。 “不敢劳烦仙尊,这点小伤不碍事,我自己来。”君长夜缓缓低下头去,声音也压得极低,一双黑眸盯着那握着布条向他伸来的手看了半晌,却很快又转回去盯着地面,不知在想些什么。 “你手上也有伤。”月清尘并没有因此停下手上动作,反而很快地俯□□去给君长夜受伤最严重的手臂处缠了一圈,勉强止了止流血趋势。 好在只是外伤,不然仅凭现在的条件,还真没什么好的办法。 “当” 远处花台之上传来不停歇的交接之声,那看似小巧的灰影在飞剑的攻势下灵活迎战躲避,竟丝毫不落下风。 仔细看看,似乎是个木头做的偶人。 傀儡术。 “跟紧我,莫要乱跑。” 月清尘看了看台上局势,多半猜到了这是谁的手笔,心下微沉,在面上淡声交代了君小团后轻轻抬手一挥,旁边酒桌上的一个酒壶当即腾起悬在半空,又随之动作猛然砸向花台之上偶人所在方位。 那小灰人毕竟训练有素,哪里会被区区一个酒壶砸到,只灵活一闪便避开了攻击,还故意挑衅似地玩了个擦边球,似乎在示意对方自己技艺的高超。 更重要的是,它一边躲,还一边咧开木头嘴笑了笑,表情讥讽,面带嘲弄。 一个人偶要那么丰富的表情干嘛? 然而,下一刻它的笑容就僵在了脸上。 因为那看似笨拙的酒壶在与其擦身而过的一瞬间打开了壶盖,里面还剩半壶的酒液倾洒而下,大半直接浇在了小偶人的木头身子上。 雪白冰剑登时而至,剑气冰寒汹涌,不需近身便已见了成效。 寸寸寒冰自偶人被酒水淋到的地方蔓延开来,登时便将偶人冻结在半空之中。 “呵,”一声轻笑忽自二楼传来,“是该说这位高人的冰灵太厉害,还是这店的好酒里,掺了水呀?” 与此同时,又一点萤火似的流光从声源处轻飘飘地荡出,看似轻盈无害,却在很快靠近白璧的瞬间哗地结成一张近乎透明的网,将白团呼啦啦一下罩了个结实。 这回的结实是真结实,琅轩阁出品高阶天舞流光网,由玉山琨蛾卵所孵之琨玉蚕五百年吐一次的蚕丝所制,珍稀无比,华极贵极,货真价实,童叟无欺。 货是真的,价也是实的,可是这种真真实实的价与货,却往往有价无市,只能给阁主或者其他门派的大头头们留着自己玩玩。 因为它实在是太太太太贵了。 要是望舒圣君那柄光耀九州的佩剑霜寒现在能拿得出来,或许还有一砍之力。但如今这虽然能砍一砍比较低级版本的系统剑一旦遇上这种逆天贵且砍不烂的高质量版本,也就只有干悬在半空中看着的份了。 “公子,您可来了,呜呜呜,他们合起伙来欺负我,分明就是不把您放在眼里,您可要好好教训教训他们,尤其是那边那个控制着把破剑的坏家伙,给我和灰桶出气。” “哦?是个怎样的坏家伙?” “回……回公子的话,是一个穿白衣服的很让人讨厌的家伙,哼!” “这么惹瑶瑶讨厌,看来定是个长得丑的。” “公子又取笑我,瑶瑶是一向不喜欢长得丑的,可是要是性格恶劣的,哪怕长得再好看瑶瑶也不喜欢。” 旁侧性格恶劣的某人静默一瞬,还是禁不住为这对主仆的对话以及取名能力表示了深切叹服。 灰桶是什么?是那个小灰木头人吗? 真可怜。 “这样啊,呵,没事,既然瑶瑶不喜欢,”那位至今只闻声音不见人的公子沉吟片刻,再开口时,虽仍是笑意吟吟,但却已换了另一种笑法,“刚刚似乎听到那边那位朋友说什么,狗拿耗子?照阁下这么说那我们可算是同类了,我是拿耗子的那只,你是咬吕洞宾的那只。能与您作同类,在下不胜荣幸。哦对了,说来也是巧,鄙人对那台子上白白的一团儿很感兴趣,看着它,就禁不住想起上年来逛这十五帝都上元庙会时吃过的芝麻汤圆儿来。不过,看阁下的表现似乎也很喜欢,这可真是让人有点为难呢。” 典型的奸商谈价钱式迂回笑法。 然而,虽是说着这样的话,那语气却还是十二分的轻描淡写,慵雅懒散,好似什么都不放在心上,却也让人生不出半点反感。 “季阁主真会开玩笑。”月清尘也跟着勾了勾唇角,“这本就是阁主的东西,阁主若不愿出让,又何苦放在这供人竞价挑选呢?” “咳咳,这位朋友这样说,可真真是折煞在下了。什么阁主?鄙人不过一烟花柳巷寻欢客,有几个闲钱,喜欢四处搜罗些合眼缘的东西回家,供我的小宝贝儿们赏玩掷响儿罢了。话说回来,既然你我二人同时看上这样东西,不如按照这儿的规矩来公平竞价,如何?” 不如何…… 若论起斗富,只要是个人,无论是谁,都绝对比不上身后有一整座琅轩阁阁库撑着的季阁主季棣棠啊。 只是不知道,这位连原著也没有设定究竟活了多久的阁主跟原身之间,有没有什么他这个只写了半截的作者所不知道的渊源。 “不过,我刚刚倒是想到一个更好的主意,烧钱多没意思,不如这样吧,我看阁下跟我一个熟人长得颇有几分相似,说起来我也很久没有见他了,正好过几天打算抽空去看望他一下。要说起我这位朋友,那还是有几分意思。世人皆知他抚琴抚得极好,却不知他连下棋也是一等一的妙。正好我这儿有半局珍珑,是我上次和他下棋时剩了半截的,约好了下次继续,不知怎的这兴致忽然就来了,不如今日就以这局棋为赌注,谁赢了,这白团儿就归谁,如何?” 见月清尘没有立即做出回应,二楼花厢中握着扇子的绯衣公子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地一摇折扇,再次笑吟吟提议道。 “好。” “那就请良宵姑娘帮个忙,在花台之上搭个棋台吧。”季棣棠仍是笑吟吟道。 虽然被怀疑酒里掺了水,但花间酒的办事效率依然是很高的,不一会儿,花台中央原本放置玉台的地方就被一方古朴棋台所取代,白团暂时由良宵带到台下代为保管,台上黑白棋子各占一方,局中阵势也按照原本残局阵势摆放整齐,分毫不乱。 只是对阵双方,与预想的不太相同。 “轮到你了。”对面刚刚解了冻就立即生龙活虎活蹦乱跳的小偶人灰桶笑嘻嘻一摇手中的迷你版折扇,落下手中黑子。 他落的位置很妙,妙到刚好把棋盘上原本造了大半的三将破关势生生折去一半,安到了一只出水潜龙的龙眼上。 月清尘凝眉思索片刻,没有理会被破掉的阵势,在某个不起眼的角落安下一枚白子。 对面黑子立即跟上,继续刚刚的攻阵。 白。 黑。 白。 … 黑色渐渐连成一片,成合拢包围之势。 一时间棋盘上白子方有些惨不忍睹。 “哎呀呀,照这个势头下去,公子怕是要输了,”小偶人笑得越发奸诈,“我是不是可以开始考虑该把白团放在家中哪个位置上了?” “啪” “不到最后一步,输赢尚未可知。”月清尘在玉制棋盘上又落下一枚白子,抬头看了对面那只有他巴掌大的小木头人一眼,淡淡道:“此刻言及后果,未免太早了些。” “小白恐怕处于劣势啊。”苍老的声音在耳边聒噪个不停,唉声叹气道:“要是他输了,你的前景怕是就堪忧喽,唉,老朽还是早做打算找下家吧。” “从哪看出来的?”君长夜观察了半天台下摆出的棋局阵势,又看了看台上被隔绝在罩幕中对弈的一人一偶,不动声色地问道。 “这还不好看吗?你看看,一开始白子那个开山势没开到一半就被人给移了,后来的咫尺难思,高祖困阳,独飞天鹅又对上对面千里,整个接近死局啊。其实单看个人实力他们俩应该相差无几,甚至云小子可能还要高那么一点点,因为他棋风虽然看似轻巧灵动,但其实中规中矩,稳扎稳打。然而,他们今回起的这个已经有了一半的局偏偏专行奇袭风,完全不走寻常路。季小子棋风华丽飘逸,喜欢用各种花里胡哨的技巧,正巧符合这个局的风格,所以走得会很轻松。唉,高手对弈胜负往往就在关键一子之间,可是小白的脸皮显然没有季小子厚,还不愿意死缠烂打,只能一退再退,所以,”他最终盖棺定论道:“很难赢。” “哦,是吗?可是我与前辈您观点恰恰相反。”君长夜揉揉眉心,“我觉得那个姓季的一定会输。” “哟,这么自信,你小子还懂围棋呢?”老头不屑道,“正好在赌坊里,就应景打个赌吧,小白要是输了,你就跟我签灵契,他要是赢了……” “我不懂围棋,所以要是他赢了,您就教我下棋吧。”君长夜无比认真地说道。 “你不是相信他不相信我嘛,怎么不让他教你?”老头儿打趣道。 “因为,”君长夜眸光幽幽,“您先告诉我,您刚刚说要是他输了我的前景堪忧,究竟是怎么回事?” 惊觉自己走漏大秘密了的老头儿恨不得抽自己一个大嘴巴,暗恨自己为何总是管不住自己这张到处惹事的嘴。 “……没事,我什么都没说,你什么都没听见,就这样。” 第18章 凶煞邪(上) 说完这句充当台阶下的经典台词,老头儿当即闭上了那张一直喋喋不休的嘴,打定主意要沉寂一段时间。 君长夜本想继续追问下去,但因为此处人所眼杂不好立刻抓住墨玉逼他说,再加上被不远处异样一幕吸引了目光,便暂时将注意力转移到了一个距他所在桌前不远的隐蔽处。 因为大部分客人因都被台上棋局吸引而纷纷涌向花台希望占一个好位置,所以这位于后台的桌椅处,倒忽然一下变得人影寥落起来。 也正是因为如此,根本没有人注意到,一个身着花间酒小厮服饰的壮硕男子,转瞬间消失,又转瞬间再次出现在那个空无一人的角落里。 月清尘在临上台前,将君小团领到了之前所在赌桌后方的一侧桌椅上,因此从君长夜现在这个角度,恰巧可以将面前酒桌处的情景看得清清楚楚,对方却不会一下子就注意到他。 “老大,得手了。”壮硕男子咧嘴一笑,边将手中层层包裹的物件递给对面的钱老板,边挠了挠头憨声道:“不过老大,这么做是不是不太好?” “有什么不好的?滚一边待着去,事成之后工钱少不了你的不就行了,啰嗦那么多干什么?”钱老板一把夺过包裹,一边迫不及待地掀开层层包裹布一边不耐烦的回应道,直到里面的物件露出一点轮廓,这才眉开眼笑地重新将包裹拢好一把塞进自己怀中,对身旁一干小弟挥了挥手,低声命令道:“一会儿看我眼色行事,走后门出去。” 之前那穿小厮服的壮硕男子闷声随众人应着遵命,随即便各自拿好各自随身物品准备出发,只是动作有些杂乱无章,看上去并不像长期一起配合过的队伍。 “呸,真晦气!”临到真要走时,一个小弟扭头看了一眼此刻被围观人群紧密包裹的花台,又回身看着桌上月清尘放在桌上尚未带走的灵石,低声骂了句:“老板今回在花间酒碰上那个不懂规矩的愣头青也真是倒了八辈子霉,平白给他碰运气赢了那些钱去。反正那小子如今不在这,不如咱把这些灵石拿回来,回西洲后也好多给大小姐置办些新衣裳 。” “那位小友啊?”钱老板意味深长地一笑,摆摆手制止了手下粗鲁的举动,“说起来这次能成功还要感谢他,这些钱就当善捐了,给盈盈积德,祈求老天保佑我那苦命的女儿。好了走了别看了,再迟就算有人故意放水也要被发现了。” 钱老板虽操着一口带有吴侬语调的温雅官话,但眸中不经意间流露出的那抹算计人得逞的精光,却暴露了他此刻得意的心情。 直到那行人走远了,君长夜才慢慢从高桌后探起身来,幽黑瞳仁久久凝视着他们消失的方向,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君小子,你不会,是想跟过去看看吧?”沉寂许久的老头儿再度开口,依旧是一副挖苦嘲弄的魔音灌耳腔,“老朽作证,小白刚刚可说了,让你不要乱跑不要乱跑,你看每次你一乱跑都会出问题,所以还是在这老老实实坐着等他回来吧。” 君长夜一时间没有回话,只是从高高的板凳上跳下走到之前那壮硕男子突然消失和出现的桌沿旁侧,蹲下身去凝视了半晌华美地毯上新沾上的一个脚印痕迹。 看那脚印大小,应该就是刚刚那穿小厮服的男子留下的,痕迹里带着的泥土是新鲜而湿润的,跟周边脚印中干燥的土灰有着明显不同。 脚印周边的地毯看似平整没有起伏,君长夜伸手摸了片刻,终于在距离湿润脚印半米左右的地方找到一个不甚明显的凹陷。 由此,不用继续看下去,再联想到之前那丹青魁献舞时仙尊也是突然自这个位置消失,紧接着立刻出现在台上,便已足以猜到刚刚那一瞬间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只是,不知那被从一片混乱的台子上盗出来的东西究竟是洗髓丹,还是…… “前辈,你能不能感受得到他们拿的东西究竟是什么?” “喂喂喂,我怎么可能不知道?咳,反正跟你小子没什么关系就是了。这么跟你说吧,这地方的水深着呢,各种形形色色的勾当多了去了,与己无关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呗,管那么多干嘛,多累啊,对吧?何况你现在也不会知道,在这勾当里给这群人开后门放水的究竟是什么样的人,这要是一个不小心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最后吃苦头的还是你自己。保不准一个不留神儿你这条小命就没喽,哎呀,到时候老朽我又要找下家,小白好不容易找着的徒弟也没了,哎呀我们俩真的会亏死的。” 徒弟?那个人真的愿意……收自己为徒吗? 君长夜慢慢扶着桌沿站起身来,看了看桌上摆放整齐的灵石,又看了看臂间包扎细致的素白布料,心中涌上些晦暗不明的情绪,他最后望向那被人群围得水泄不通的花台,还是缓缓地守着桌子坐了下来。 ———————— 对方棋路本就不同凡响,又遇到这样风格绮丽的格局,两两相映,相得益彰,再加上前半局黑子本就牢牢占据上风,若是换做另外任何一个棋风严谨的棋手来对这盘局,怕都逃不脱一个输字。 然而幸运的是,月清尘不是另外任何一个人。 观棋如观人,一个人的性格特点在下棋过程中往往都会有所体现,优点如是,弱点亦如是。 就拿此刻来说,且不论白璧对于季棣棠的意义究竟有多大,既然他肯将之拿出来拍卖,就足以说明拍卖这件事的价值对于琅轩阁而言,已经超过了白璧自身的价值,至于这究竟是为什么,目前缺乏必要环节故而难以推测,不过单单凭猜测角度的话,很可能与某一项或某几项琅轩阁主顾之间的交易有关。 自己在这种时间来到这里纯属巧合,男主的出现亦不可能被琅轩阁在考虑意外因素时包括在内,既然如此,墨玉对于白璧的影响应当是在季棣棠的意料之外,那么这局棋,就也绝对不会是给原身或君小团准备的。 既然不是事先预备好的,季棣棠又不是闲着没事逗人玩的真纨绔,那现在拿出来就只可能有两个目的——一是掩人耳目,二是拖延时间。 毕竟按照原著的设定玉颜春夜就是琅轩阁借阁下产业出货的日子,今晚必然会有很多交易活动在暗中运行。琅轩阁作为九州信息枢纽,按照设定是对天下万事无论巨细了如指掌,阁主认得七圣真容,并非不可能之事。既然认得,定然不能让这么一个有可能对交易有不良影响的危险分子在视线之外随意晃荡,因此最好的办法还是通过引线运用某些手段将之暂时和平地控制起来。 白璧是引线,下棋是手段。 引线不重要,手段不重要,交易才最重要。 这就是琅轩阁的逻辑。 既然这手段的目的是为拖延时间,那自然拖到交易了结就该适可而止了,毕竟大家时间都很宝贵,到时候各取所需,也算皆大欢喜。 “哦”对面偶人拿着扇子的木头手在空中一停,“这一手倒是妙得很。” 只见原本棋盘上杀气腾腾的黑子在最后一枚白子落下后突然光华黯淡了些,紧接着成列成行地消失无形。 “本以为阁下你是引龙出水刚好替我造势,原来是引蛇出洞要绕棍打蛇。”小偶人仍是一副天塌下来都要保持微笑的迷之表情,“没想到最后竟然是以平局作结,不过这样也好,不会伤了和气。 ” 说着,它突然对着月清尘扮了个鬼脸,直起身来伸个懒腰道:“这样吧,我看阁下合眼缘得很,不如交个朋友,白团儿呢就让给阁下了,作为回报,阁下答应我一件小事,如何?” “请说。”月清尘随之站起,面上仍是一片波澜不惊之色。 “有个家伙偷了我点儿东西,想请阁下到时候帮个小忙袖手旁观一下,让我能有机会逮住这小笨贼。”小偶人围着月清尘飞了一圈,最后在他面前定住,笑嘻嘻地伸出短短的木头小手,眨眨眼道:“合作愉快。” 虽然不明所以,但自我感觉并不吃亏的月清尘还是习惯性地伸出手去,让那小偶人握住自己的一根手指重重摇了摇。 “哼!”站在不远处的琚瑶看到此间场景蓦然发出一声冷哼,一拂袖转身气哼哼地回房找她家公子说理去了。 “公子!瑶瑶都要被人欺负死了您也不帮我出气,呜呜呜,步摇都折了以后真没脸见人了,瑶瑶以后还是继续老老实实当一块看不见听不见说不了的破石头吧,免得被欺负了还只能自己生闷气,哼!”她气鼓鼓地冲进来在季棣棠身边站定,一边说一边绞着玉白衣角,好似跟衣裳有天大的仇似的。 “好了好了,”暖阁里的绯衣公子放下手中茶盏,用手上扇子轻轻点了点玉白少女光洁的额头,“步摇折了就换一个,你不是一直喜欢璇玑那支点翠滚云钗吗?等回了阁里,我叫毓翎坊那些人给你做支一模一样的 ,可好?” “好!”少女欢天喜地地抬起头来,一下子放开衣角扑到季棣棠怀中,极为开心地道:“谢谢公子!” “不生气了?呵,去找楼里的姐姐们玩吧,在这边还有点小事要处理,等过几天处理完了,带你们去个更好玩的地方。” “遵命!”少女喜气洋洋地站起身来,灵动双眼中笑意掩都掩不住,“公子可要说话算话。” “公子说话向来算话,”柔美女声自暖阁门口传来,却是良宵笑盈盈地曼步而至,“琚瑶姑娘可以放心。” “良宵姐姐,”琚瑶笑了笑,吐吐舌头一溜烟跑远了,“我去玩啦。” “都办妥了?”待到少女影子再也看不见了,座上公子这才缓缓开口,语调却仍旧是漫不经心的,好像在谈论的,并不是那桩牵涉多方的生意。 “回阁主的话,白璧已经交付,那两人也已经离开,只是……那个跟白璧有关的孩子的情况,因为对方太过谨慎,我们目前还没有掌握。” “无妨,我知道了。他要保那个孩子也在情理之中,我们不需要过多干涉,暗线那边怎么样了?” “刚刚暗线来报,丹青已经到达指定地点,洗髓也已自后门而出,预计不超过一炷香便能行至我们与猎者约好的方位,我们的人会时刻关注动向,一有事成信号会立刻向您禀报。” “好,不错。”季棣棠向雕花木后椅背上懒懒一靠,手腕一晃晃出个精致青瓶,在良宵面前摇了摇,一双美到令望见者神魂颠倒的桃花眸微微上挑,轻声笑道:“等再过一阵子,它就归你了。” 那话语中漾起难以言喻的诱惑意味,足以令世间所有化了形且以诱人为道的狐狸精自惭形秽。 只是,这话音未落,他却又收回手去,将这小瓶当着良宵的面放进灵戒,闲闲道:“你暗报做得不错,但媚术却欠了些火候,你本体不是灵兽,媚术差些本也无可厚非,但这两者在花间酒缺一不可,懂了吗” “谨遵阁主教诲。”良宵低头应道。 “嗯,”绯衣公子甚不在意地应了声,随即漫不经心道:“去吧,别忘了告诉猎者,要做就做得干净些,别被昆梧山茅山宗那些人发现了。” “是。”良宵起身,“那良宵先告退了。” 第19章 凶煞邪(中) 花间酒外,百里长街依旧笙歌阵阵,一派歌舞升平、醉生梦死的盛世华景。 只是不知何时,原本天上那一弯冷月银光,早已被黑云悄悄遮蔽了清辉。 黄衣男子袖揣画卷,神色疲惫,匆匆行过百里长街,待行至偏僻处,却忽然拐进一阴暗狭窄的小巷,先从怀中掏出一火折子,又将那幅丹青自袖中取出,双手颤抖着举在面前,借着火折子微弱的光,将那画面上的溪边吹笛起舞图看了又看。 “九娘,是我对不起你,”男子眉头紧蹙,盯着画卷的英气双眸中闪过一丝极痛苦的神色,似在自言自语,又似情人间的低声呢喃,“可是我当年真的是没办法,没办法啊!今生我欠你这许多,来世做牛做马还给你,只求你在泉下安息,不要再来找我了!” 说完这些,他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似地,猛然举起手中火折,就要将绝美丹青付之一炬。 就在这时,变故陡生! “灭!” 一枚银针破空呼啸而至,紧擦黄衣男子的手而过,带起的气流瞬间将火光灭了个干干净净。 紧接着又是两枚,分别自左右路破开夜色,直直刺向黄衣男子身后浓重近成实质的黑雾。 “定!” 男子被小小银针带得一个趔趄,一屁股倒坐在了坚硬的青石砖面上,倒地瞬间余光瞥见身后光景,登时倒吸一口凉气,眼白一翻,勉强支撑着才没有让自己活活吓晕过去。 只见身后那被银针定住的一团黑雾中,若隐若现着一张脸。 布满刀痕和烧焦痕迹的脸。 因为没有完好的肌肤,那张脸几乎是木讷而无任何表情的,但在那双虽被焦黑表皮掩埋但仍依稀可见的赤红眼眸中,却有着显而易见的,近乎疯狂的恨意。 是要抽筋噬骨,生吞活剥的,滔天恨意。 黑雾对面戴幕笠的白衣女子右手再次祭出三根银芒,左手挽个花式从虚空中轻轻一点,却是自虚无中取出一把光华盛极的长剑来。 “仙子救命,那怪物要杀我,求仙子一定要救救我啊!” 宁远湄低头看一眼跪在地上苦苦哀求的黄衣男子,心中生了些怜悯之意,当下微微颔首,持剑上前挡在男子与黑雾之间。 她是医者,又是修道之人,自小学的是天地正道,悯爱苍生,虽自在花间酒发现这人皮画时就知别有蹊跷,这黄衣人多半也做过些伤天害理的龌龊之事,但一路跟来,还是不忍看有人在眼前丧命而无动于衷。 当下便不再多言,一抬手将那在烈火中走了一遭仍完好无损的丹青画卷浮到空中,右手三根银针同时射向画卷首尾中三处,带着丹青向那黑雾直覆而去。 与此同时,手中长剑铮然出鞘,碧芒一时映得漫漫黑夜有如白昼,缥碧剑身则在女子轻抚下发出昆山碎玉般的九天凤鸣之音。 “去。”宁远湄轻轻一挥,碧灵剑气凝成的光刃如流星坠地般呼啸而去,将那团黑雾斩成上下两半。 黑雾散去才能发现,原来焦黑人头下,还隐藏着一具没有四肢的残破躯体,其上同样覆满了烧焦的痕迹,四肢断口齐整,一看即知是用利刃劈砍而断。 饶是宁远湄见过数不清患有各种疑难杂症身体残缺的病人,见到此种惨状,还是不禁心头一颤,看向黄衣男子的眼神,也就越发冷似寒霜。 “嘶!”黑雾后这早已不能称之为人的怪物喉咙早已被烈火毁尽,能发出的,就只有喑哑难听的嘶吼。但饶是如此,它在面对着对面那个惊惧不定不住问着“是不是已经被收服了”的黄衣男子时却仍旧不住地嘶吼,仿佛有千言万语想要在这样一个夜晚不受控制地释放出来,控诉那些夹杂着血与泪的,不为人知的过往。 “收!”白衣女子闭目凝神,手上长剑于猎猎风中再次光华大盛,碧色剑影一分为八,萦绕四周,将黑雾和被三根银针钉住的画卷彻底围在中间。 八方剑影慢慢收紧,位于中心的黑雾在威压之下被迫缓缓缩小,与近在咫尺的丹青画卷相触,发出刺耳的交触声。 最终二者融合,黑雾中的头颅在最后发出一声低吼后被重新一丝不漏地收回了画中。 宁远湄反手一点,食指处破开的殷红鲜血隔空抹在画上,为水墨丹青增了一抹艳色印结。 最后的最后,她看着被收回握在手上的画卷,眸光流转不息,清冷疏离的嗓音在夜色中久久回响:“这幅画,我会带去寺庙,请卧禅寺的大师帮忙诵经超度。她不会再来寻你的麻烦。不过,善恶终有报,公道在人心,不久后自会有人来调查此事始末,届时,还请阁下配合。” 随着白衣倩影的远去,方才那场斗法留下的余烬也逐渐消散于深深夜色中,好似一切都从未发生过。 黄衣男子靠在街边楼壁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原本惨败的脸色随着白衣女子的离去逐渐转好,甚至唇边还禁不住噙起一抹按捺不住的笑意来。 担心了这么久的事终于解决了,换做谁都免不了要长舒一口气,心大点的说不准还要找个馆子小酌几杯。 然而,还没等他迈开向酒馆去的腿,一阵若有若无的笛音,却忽然在这静谧夜中,缓缓响起。 听那调子,竟是当年自己在溪边为九娘伴奏时吹奏的绸缪。 不仅如此,那笛音中,似乎还夹杂着银铃般清脆的少女笑声。 像极了,当年仅豆蔻年华的九娘。 正当黄衣男子怀疑自己是不是疑神疑鬼听错了,静谧黑夜里,又忽地传来一声能令听者瞬间打个寒颤的诡异猫叫。 “喵呜。” 这喵的一嗓子终于不再是若有若无的了。 不远处巷口,一只通体纯黑唯余四爪雪白的玄猫雍容地舔了舔爪子,懒懒叫了一声后,迈开小小的步子向这边优雅行来。 乌云踏雪,猫中极品,生性通灵,所现处多伴异事。 这地方晚上有猫也没什么奇怪的,黄衣男子自我安慰道,随即继续若无其事地朝着围墙外走去。 当初为保证彻底将画焚毁而不至于因为火光引来围观者,黄衣男子特意挑了极为偏僻的一处小巷,而这黑猫恰恰出现在巷口,因此在行进过程中,他就不可避免地要与黑猫正面碰上。 擦身而过的一瞬,没有任何异常。 男子暗松一口气。 然而,还没等他这口气松完,又是一阵悠悠扬扬的歌声,一荡一荡地,漾开在寂寥无人的夜色中。 “绸缪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见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 一个小姑娘,仰头坐在周遭灯火阑珊的高高围墙上,似在遥望天边繁星,双腿闲闲晃荡着,手中森白横笛随曲调节拍颇为随意地摇头晃脑。 . 似乎察觉到黄衣男子已经注意到她,女童顿了一下,垂眸向下看来。 双眸一片血赤,恰似鬼魅修罗。 他在那双鬼魅般可怖的血眸中读出了渴望嗜血的兴奋和残忍。 她有四只手,其中两只格外的长。 意识到这一点的瞬间,男子打个激灵,双腿一软差点瘫倒在地上。 “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 . 女又唱了一句,声音中有股子与其可怖外貌不相符合的甜蜜柔美。 紧接着,她咯咯笑了几声,跳下围墙来。 男子强撑起几乎软成一滩烂泥的双腿,身体几乎绷成一根弓弦向外迸射,头也不回地向着巷子外面冲去。 他自问平生从未跑得这样快过,却跑了许久也没能跑完本只有几百米的巷道,遥遥的巷口依旧距离遥遥,巷口外一直闪烁的光却像是无情的嘲讽,嘲讽那是他永远也到达不了的彼岸。 身后女童甜甜蜜蜜的唤声愈来愈近,伴随着喵呜喵呜的猫叫和四肢触地爬行的窸窣声响。 她在重复:“如此良人,奈若何?” 随后又是咯咯一笑,自问自答道:“挖汝双目,断汝四肢,七窍皆塞,煮来烹之,煎来炸之,甚妙矣。” 男子吓得几乎肝胆俱裂,但此时双腿却像是灌了千斤重的铅,再也迈不动一步。 . 他低头向下一看,面目扭曲到极致,唇口大张着不住抽搐,下身瞬间湿了一片。 两只惨白干枯的手,紧紧抓住了他的脚踝,而后用力一拉,扯着男子身躯将他拉倒在地,随即拖拽着向后飞速而去。 “仙子救我!来人啊,救救我!救命啊!”男子一边使劲掰自己脚踝上的手一边死命狂呼,然而直至那向后拖拽的大力自己停了,他这扯破嗓子的叫声也没能成功叫来哪怕一个人。 “挺能叫啊?没事,你继续叫吧,叫破喉咙也不会有人来的,尽管放心好了。”女童笑嘻嘻地拍拍他的脸,一屁股跨坐在男子宽阔的后脊背上,一手扯起男子头发迫他向后仰起头来,一手开始摸他的四肢,同时对旁侧歪头候命许久的乌云猫随意唤道:“对付这么弱的我还没什么经验呢,一下子搞死了也不好,狸奴,你先来吧。” 那猫也不客气,矜傲地迈开步子行至男子面前,绿幽幽的眼珠通人性似地盯着他蓄满泪水的眼球看了一会,似在琢磨该怎么办。 男子双手双脚皆受制于人,头皮又吃痛非常,不得不以一种非常扭曲的姿势忍受着猫眼的打量,他看不见身后可怖的光景,只觉那柔夷在身上摸来摸去最终停在肩窝处,又听着小姑娘甜美的语调,心头不由开始打起别样小算盘来,仰着头开口道:“这位姑娘,在下与你无冤无仇,不知今日是否认错人了?若是仅为玩笑,不如先放了,放了在下,来日若有机会,啊!!!” 两只眼珠,带着喷涌而下的血泪,被利爪自眼眶处生生剜了出来,猫咪闻闻随意滚到地上的两颗白物,舔了舔,又丢弃到一边。 还没等男子痛缓过气来,又是一阵痛彻骨髓,自双肩双股处猛烈传来。 “你是用剑斩断她两条胳膊的,今日我用手,痛感增倍。” 女童一手掰断他两条胳膊。 “双腿,用石锤砸烂。今日不用那么麻烦,她亲自来。” 脚踝处两只惨枯断手,生生扯断了四肢中另外的两个。 这次男子连痛呼的力气都不再有,无尽鲜血自端口处喷薄而出,很快染红了身下的青石街道。 猫咪舔舔地上的血,不满意地晃了晃尾巴,随即弹跳到断口处,探头去饮那些新鲜刚喷出的。 “狸奴,负心汉的血好喝嘛?”女童捏着鼻子从不停抽搐的男子身上下来,踢了踢脚边饮血饮得正高兴的乌云猫,又冲脚踝处那两只枯手笑眯眯招呼道:“阿九,你可满意了?若是满意了就可以开始吹曲子啦。” 说着,她又摸着自己的下巴自言自语道:“当是不满意的,后面还有一道烧焦划烂的工序。不过在这里放火还是动静有点大,我新豢养的一批小鬼倒已饿了许久,今儿就给你这位良人试试百鬼噬身,如何?” 冲天鬼气自东北方向拔地而起,露台上的良宵见状将手中握着的视远仪放入随侍手中,一边快步走向西南方向的观测台,一边低声向身侧另一侍从交代:“你先回去告诉阁主,东北方猎者已得手,西南方猎物将达预计位置,一切按计划顺利进行中。” 说完,良宵眼中闪过一道晦暗神色,她拔下头上珠钗蘸了朱砂,在早已备好的彩笺上描了几笔后递给随侍:“务必确保今夜交到阁主手中。” 第20章 凶煞邪(下) “按照事先讲好的规矩,等过了此路,这洗髓丹,可就彻底归我们了。” 钱富商指了指正前方静谧无人的幽暗小道,冲身后随从们得意道。 此时此刻,饶是他的脸因为着急赶路而涨得通红,面上的狂喜之色却是无论如何也掩不住的。 “终于,终于,哈哈哈!”他狂笑起来,“终于到手了!” “恭喜老板,贺喜老板!”身旁小弟恭维道。 “要真恭喜我,就好好帮我办接下来的事。”钱富商斜睨他一眼,止住了笑。 “那是自然,小人为老板上刀山下油锅也在所不辞,只是小的尚有一事不明,既然这洗髓丹已经到手,还要冒险去这西洲塘底寻空碧莲藕和五色淤泥做什么呢?” “哼,真是猪脑子,那位大人说了,洗髓丹妙虽妙,但□□凡胎决不能直接适用,否则轻则经脉尽毁重则爆体而亡,所以才需要西洲塘里的灵物予以中和调解。唉,那位大人手段之高明是我老钱平生未见,竟然能从琅轩阁手中做成这笔交易!虽然我也下了血本,但这笔买卖做得值!有了洗髓丹,虽然只是一部分,我老钱那苦命的女儿也就有救喽。那位大人可说了,只要是临安慕氏不肯治的病,他都肯帮忙给出解决方案,可真是个大好人啊。” “是,是好人。”众小弟一致点头认可,同时心里也都犯起了嘀咕,谁不知道大小姐得这个病都是造孽所招致的结果,慕氏不肯治,也是因为有自己的道理。那位大人厉害虽厉害,但总觉得邪气多于仙气,给人的感觉,不是很妙啊。 “乖盈盈,等从西洲走完这一趟回来,爹爹马上就能带着药回去了,你马上就能好起来了。”钱富商脸上露出些疯狂神色,似乎陶醉在那种美好场景中不可自拔。 然而,就在这看似美满的情景下,一个小弟突然皱眉道:“老板,我怎么突然觉得那么冷?” “谁让你穿那么少。”钱富商不以为然地摆摆手。 “不,老板,我也,”之前那穿小厮服的壮硕男子突然颤抖地指向某处,“啊,那边,那边好像有……” 然而,没等他说完,就突然像是被无形的力量控制一般,拔出身上双刀直直刺向身旁同伴。 但他的脸上仍旧是一副惊恐不能自已的表情。 “你这是干什么!”钱富商立即想要制止,却发现他的刀舞得越发疯狂,根本无法靠近。 很快他又刺死其余同伴,提着刀向钱富商一步步走来。 “你,你疯了吗?啊!快给我放下刀!”钱富商惊恐地看着朝自己一步步走来的血人,一步一步向后退去,却终是退到退无可退的地步。 “老板,”男子面上露出极度痛苦的神色,却是用尽全身的力气生生将自己拿刀的那条已生满血斑的手臂砍了下来。 手臂软软瘫在身侧,手中的刀也随着失去控制而跌落到地上。 “老板,救救我,我控制不了我……自己啊。”男子痛苦之中仍想上前解释,却在说了一半后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胸口处瞬间插上的一把匕首,眼白翻了几翻,最终颓然倒地。 极度的疯狂过后是极度的死寂,现场瞬间就只剩了钱富商一个活人。 原本活生生的人如今成了瘫成烂泥的尸骨。 “是谁?!”钱富商颤抖着缩在墙角,双手紧握着刚从男子体内抽出被其鲜血浸透的匕首,跪倒在一片血泊中,面容扭曲着冲看不见的敌人挥舞着匕首怒吼道:“有本事就出来啊,老子才不怕你!” “叮,叮” 空灵铃声在钱富商背后响起,在一片死寂的夜里显得格外突兀。 钱富商猛然回头。 “晚晴道长,前面就是我说的那个隐秘后门了,放心,这门没几个人知道,当初还是一个与我五哥玩得好的歌姬豆蔻姐姐偷偷告诉他的,他又在一次喝醉酒之后告诉了我,所以完全不用担心被发现。”早已屏退了身旁随从的萧紫垣很是兴奋地在前面引着路,一边走一边不停地发问,“道长,你一会打算用什么来驱鬼啊?” “这个嘛,贫道要好好想想,是用符好还是用阵好呢?”那道人努力端起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 驱鬼驱鬼驱你个毛线鬼啊,老子现在只想快点跑路,才不想看什么鬼呢。噫,张着血盆大口的白衣女鬼,那个场景想想就很刺激。这小胖子初生牛犊不怕虎,想必是因为没被现代那些泰国日本的恐怖片吓过。呃,记得《封神》这篇文里好像是什么妖魔鬼怪都有的,当时看文的时候觉得刺激,看男主打起怪来也爽,但是就凭自己现在的小白水平,要是真对上鬼,哪怕是最低级的小鬼,那也绝对是死路一条啊,不行不行,一定不能进去,进去了一定没有什么好事。 要是实在找不到云大大或者他压根没来这个世界,那就只能启动B方案——抱大腿了,对,能找到男主抱大腿也是好的。只是不知道如今剧情进展如何了,也不知道男主现在有没有拜入昆梧山。嗯,可以考虑去一趟昆梧山。唉,也不知道那次收了男主女主宿敌君的开山收徒大会开了没有,现在大街上到处都是穿白衫青衣的人,一眼望上去眼花缭乱,也辨认不出究竟哪个是修士哪个不是。但是不管开了没有,当务之急还是快点跑路吧,跑之前再敲那个小胖皇子一把,给自己留个后路,万一他真能在楼里见着云大大呢? “哎呦,贫道突然想起来,有一样很重要的东西落在之前的驱鬼现场了,不行不行,没有那样东西是降不了那鬼的,贫道现在必须立刻赶回去取,如果小胖……朋友你真的在楼里看见我师兄,就告诉他我在帝都城门口等他,切记切记,辛苦辛苦。” 说着,他就对萧紫垣严肃行了一礼,转身欲走。 “等一下道长!事态紧急,迫在眉睫,你不能说走就走啊!”萧紫垣急忙喊道,还一把拉住了他的衣袖,“楼里姐姐们的性命还挂在你和令师兄身上呢,你身为茅山宗弟子不能不管啊!” 有话就好好说!拉拉扯扯像什么样子!哎你别说这小胖子长得胖还真不是白长的,力气还挺大,平时一准吃了很多好吃的。话说回来,因为小说前期并没有对这位六皇子的描写,所以可以暂时推测这时候萧紫垣和男主还没见过面。 想到后期萧紫垣正式出场时那拉风的阵势,那花哨到闪瞎人眼的行头和风流倜傥装逼十足的形容,再对比看看如今的小胖子,不得不感叹小时候胖真不叫胖啊,不光女大十八变,男大也可以十八变。 那道人一边在心里吐槽,一边拼命又不失风度地与萧紫垣展开激烈的衣袖争夺战。 就在二人拉拉扯扯之际,一声极度惊恐的尖叫突然划破漆黑的夜空,把人的鼓膜都震得嗡嗡作响。 “是你!!!” “别过来!我认得你,你是,你是大人身边的人,我调查过,不,不要过来!!!!” 要恐惧到何种程度,才能发出那样浑如见到了从地下爬出的恶煞修罗般的声音? 那声音简直不像是人该有的,超出了世人所能想象的极限,让听到的人都不由心中一颤,冷汗满身,久久不能平复。 “道、道长,”饶是萧紫垣自诩胆子大,也禁不住这样的刺激,被吓得瑟缩一下,往那道人身边凑了凑,尽量镇定道:“怕是那恶鬼在害人了,你快去看看吧,就用那个什么三清镇煞符,收了它。” “道长?”等了几秒未等到回复,萧紫垣一边密切关注前方动向一边奇怪地向身旁看去。 这一看不要紧,只见身旁人两眼紧闭,面色惨白,口中念念有词,头上冷汗直冒,表情严肃异常。 萧紫垣立刻在心中唾弃自己,看看,道长多么敬业,现在定是在紧急启用某项道家秘术,为了发功累得脸都白了,自己刚刚竟然怀疑他是想临阵脱逃,真是太不应该了。 “小胖。” 事态紧急下突然听到道长这样叫自己,萧紫垣也不管称呼如何了,忙严肃道:“在,如果我有什么能帮上道长的,请道长尽管说。” “我这里,有,三张符。”那道人仍然紧闭着眼,一字一句道:“就在我的腰包里,你拿去,等看到那个,那个鬼,就往它脑门儿和两肩上分别一贴。我刚刚列了一个阴阳八卦阵,这里是阵眼处,走不开,所以就拜托你了。” “好!”萧紫垣果断而坚定地答应道,然后从指定位置摸出三张黄符,给自己打了打气就要向着尖叫传来处去。 “要记得,千万不要仔细观察那个鬼,否则会被阴魂缠上。还有,一旦阵法开始,无论你听到后面发生有什么,就算我喊你,你都不要回头看我,切记切记。” “是!”萧紫垣再次果断应道,随即再次坚定地迈开了步伐。 然而,没等他走上几步,就被看到的场景吓得双腿发软,一步都迈不动了。 后方道人悄无声息地晕倒在地上,头和拐杖撞到青石板上,还发出“嘭”的一声。 事实证明事先说明是很正确的,因为这样就算晕倒都不会暴露自己的真实属性。 前提是对象要是个听话的。 好在萧紫垣小皇子出于对未知道家事物的敬畏没有回头。 面前血人胸口破洞处传来的血腥气息越发扑鼻而来,里面本该扑通乱跳的心脏却已不翼而飞,让萧紫垣几欲把自己前天晚上吃的东西都呕出来。 “咳,丹,花,洛。”那血人喉咙里吐出含糊不清的字眼,突然向着萧紫垣直扑而来! 可怜的小皇子猝不及防被压倒在地,本欲大声呼救却无奈何口中掉入一沾满鲜血的不明物体,惊恐之下一口就给吞了进去。 在最后关头,萧紫垣也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把手上那三张符拍到了血人身上, 二人距离那么近,近到萧紫垣能看到对面血人脸上被鲜血覆盖的不甘和疯狂神色。 然而,这神色终究凝固在了他的脸上,随着主人的逝去而湮灭无形。 腹内时而如同有万千虫蚁啃噬,时而如同有万点烈火焚烧,痛苦一重高过一重,最终,萧紫垣还是没能撑到他的白虎侍卫和一众跟班,保持着被血人死死压着的姿势昏死了过去。 彻底失去意识之前,他隐约觉得,好像对上一个冰寒彻骨的漠然眼神。 在萧紫垣合眸之后不久,不远处,一袭青衣翩然远去。 “叮,叮” 第二卷 昆梧仙山 第21章 渔家傲(上) 半日后,正午,南海边云舟镇码头。 “看兄台也带着个弟子,莫非亦是来昆捂参加这次收徒大典的?碰上即是有缘,在下梵音宗曲流岚,幸会兄台,不知兄台贵姓,属何门何派?” 对面着深蓝茜草纹缎面衫的负琴男子语气诚挚,目光中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热切,彬彬有礼,温雅谦和。 “无门无派,无名散修而已,”月清尘淡淡看他一眼,状若无意间拉了拉帷帽,“久仰曲少主大名,幸会。” “不敢当,”曲流岚闻言一笑,拱手道:“此次在下赴昆捂,除代表宗门送宗中优秀弟子来昆梧学艺外,也是存了想要顺便广交天下名士,壮大我梵音宗门之意。凭兄台的实力若真的无门无派,不如加入我梵音宗,待遇虽比不得昆捂山茅山宗之类,却绝也不会亏待了兄台。” 梵音宗,全九州音修数量最多质量最精之宗门,每个入门弟子都必须至少修习一门灵法乐器,尤以琴修为数量之最。 曲流岚,梵音宗少主,琴修中的翘楚之辈,于两年前凭区区二十之龄突破至金丹境,成为梵音宗新一代中的代表人物,按照原著中的节点,预计不出百年,便能承继梵音宗宗主之位,成长为修真界领军人物之一。 尚在飞剑状态的系统于神识中默默开始了它的报幕工作,好像生怕月清尘忘记了自己的设定似的。 其实,这位梵音宗少主曲流岚,在后文中也算是修真界重量级人物之一,虽然现在小说还没有发展到他成长完毕的部分,但毕竟身为作者,怎么可能不知道他的身份? 不过以如今的身份在这碰到他,也不知道是幸还是不幸。 毕竟,身为梵音宗的开创者,琴圣苏羲和算是琴修界中真神一般的存在,是每一个修琴之人心中最为崇敬的修者。而在很多人眼中,原身望舒圣君身为她的弟子,是当今世上唯二承袭了琴圣全部技艺的人,也是音修尊崇向往的对象,自然也应该为梵音宗的发展壮大作出自己的贡献,以至于当他于一切尘埃落定后最终选择去昆梧仙派任峰主而非去梵音宗任宗主时,很多人都不理解这个选择,觉得这望舒圣君虽然确实是天纵奇才灵力高绝,但单看这性情,也实在是有些高傲冷漠、古怪无常了,辜负了当年苏羲和对他的救命之恩和倾囊相授。 特别是在望舒圣君自任绝尘峰峰主以来至今未收过一个徒弟,未将琴圣绝技传承下去之后。 这很多人中,就包括了这位梵音宗的小少主。 不知当他知道现在站在他面前的,就是那位被他斥为忘恩负义之徒的圣君时,心中会作何感想? 特别是还换了一个灵魂。 希望他永远也没机会知道的。 一想到已经到了昆捂山下这样的地方,可能会有人能认得望舒圣君那张脸,月清尘又拉了拉帷帽,尽量把脸严严实实地隐藏在阴影中。 不得不说这刚从帝都花两块灵石买的东西质量还算不错,只一样就兼具了帽子墨镜口罩三合一的功能,还因为不是掩形法器不至于因为此时法力低微而被别人识破。 不管怎样,当下还是继续伪装成一个散修吧,等到了昆梧山,完成初级任务,恢复大乘实力,再作其他打算。 “怕要辜负少主好意了,”月清尘看一眼海边随潮起潮落来来往往的船只,“看那边梵音宗弟子已经找好了云舟在等少主,少主还是赶快过去吧。来日方长,有缘自会再见。” “兄台既然这样说了,那曲某也不再强人所难,”曲流岚笑笑,对月清尘抱了抱拳,朗声道:“告辞归告辞,但兄台要记得,你这个朋友,我曲流岚交下了,等他日有机会再相逢,可不要装不认识我。” “曲师兄!船来啦!”远处海边传来梵音宗弟子清脆的唤声,配着船工放锚划桨的吆喝和海上灵鸟叽叽喳喳的扑棱声,倒也别有一番意趣。 “告辞!”听到呼唤,曲流岚当下也不再磨蹭,转身干脆利落地大踏步朝着宗门弟子云集之处走去。 月清尘看着负琴男子远去的背影,沉吟片刻,也转身走向另一处海边码头。 海上有仙山,虚无缥缈间。闻说不知处,缘在碧云端。 人界《九州异志》亦有云:“南海有山,其名昆梧,昆梧其山,仙山也,隐于云海之后,不常为世人所知。南海常有雾,近终年不散,偶有散之,可窥仙山一隅。中有奇花异草,神兽仙禽,仙姝美人,或含或绽,或立或卧,或抚琴对弈,或握卷吟读,其间光景,绝胜世俗一切。” 云舟镇,北靠启州,南接南海,因其恰坐落于昆梧屏障与人间交接之处,便自然成为距离昆梧山最近的人界小镇。镇上居民世世代代以打渔为生,过着安宁祥和的生活。 然而,这种世外桃源般的日子仅仅持续到百鬼乱世前夕,就被烽烟战火无情打破。 因为距离昆梧山大本营实在太近,这个小镇在大战之始就遭到了鬼族的全力袭击,猝不及防之下损失惨重,幸好昆梧山上的仙家及时赶到,才避免了鬼族灭镇无一幸免的惨烈局面。 正是在这之后,昆梧仙派为防止云舟镇再次遭到暴虐残害,便在小镇中设立站点,派修士常年驻守,并由昆梧掌门叶知秋赋予云舟镇所造之船一个特殊功能,即可于特定时期在昆梧山与人界之间往来无阻。 这所谓的特定时期,就包括昆梧仙派开山收徒之际。 由于南海之上终年不散的云雾即是昆梧所设仙障之一,一般人若未持有昆梧特制破障法器,定会彻底迷失于海上迷雾中,永远无法找到仙山所在,而昆捂专攻破障的法器数量又极其稀少,故而每到昆梧开山之时,云舟镇都会成为一个中转站,每个想要去往昆梧之境的门派散修都需要借助镇上特制云舟为辅助,方能破开海上迷雾,得入昆梧仙山。 此刻,月清尘望着不远处波涛翻滚的汪洋碧海,和海上几十只或大或小即将扬帆远航的云舟,心中默默叹了一口气。 其实,昆梧特有的破障法器,他这里应该是有的,只不过还被封印在空间法器中。 在神识中戳了戳报幕结束又一次陷入沉寂的系统,如预想般没有得到任何回应,月清尘看了看等在不远处码头边的君长夜,还是决定走正常船路。 “得,小白回来了。老朽我先撤了,记住之前跟你说的话。” 听完墨玉中老头最后的“忠告”,君长夜低头看了一眼手臂上裹着的素白布条儿,随即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将墨玉自脖子上取下握在手中,向月清尘所在方向走去。 “仙尊。” 正低头思考的月清尘突然听得这一唤声,蓦地抬起头来,却差点与迎面而来的君长夜撞个满怀。 却见小团子直直屈膝跪到地上,双手捧上一墨色物件,语气严肃而坚决: “求仙尊收我为徒,此物为礼,望仙尊收下!” 月清尘愣了一下。 这发展好像不太对。 且不说君长夜知不知道其中藏着怎样无价的珍宝,单就这墨玉是君长夜的母亲留给他的唯一一样东西,其纪念价值也已是相当珍贵,虽然现在还不知道男主有没有与其中灵魂体签订灵契以及有没有获得打开秘境的资格,但是无论如何,都不能随便把宝库亮给别人看,特别还是在这种几乎全九州有点名气的修真门派都集中到昆梧的情况下,指不定在哪儿就让哪个有眼力的给认出来了。 “收起来。” “求仙尊收下!”君长夜却像没听到似地,仍执拗地举着墨玉。 “我只说一次,你且听好了。”月清尘非但不去接,反而微一送力将君长夜自地上扶起,俯下身来与之正面相对,深吸一口气道:“你记住,这样东西非常重要,一定要贴身藏好,绝对不能让别人看到。” “可是……” “没有可是。” 之后,许是感觉到自己的语气有些过于严厉了,月清尘放缓了语调,从此刻低头不语的君长夜手上拿起墨玉,把他往怀里带了带,接着仔细郑重地将玉佩重新系回小团子白皙的脖颈上。 “这次我给你系上了,可不能再随便解开,懂了吗?” 为了防止君长夜再随便自己解下绳子,月清尘特意打算系一个复杂一点的绳扣,他一边回想这种扣怎么打,一边自己摸索着实践。 因此忽略了怀中小童略略有些加重的呼吸声。 萦绕鼻尖的,是清淡的白梅冷香。 清冷寒雅,一如那个人给人的感觉。 莫名的,有些贪恋这股气息。 “戴好了,别丢了。” 终于实践成功的月清尘将手收回,最后摸了摸磨磨蹭蹭半天没动静的君小团柔软的发顶,轻轻将之从自己怀里扯出,同时帮他整了整衣衫。 君长夜含糊不清地“嗯”了一声,缓缓伸出手去隔着衣料仔细抚摸了一下重新藏回衣衫内的墨玉,低下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月清尘站起身来向码头望了望,正巧有一只小巧云舟缓缓向岸边靠拢过来,船夫看到岸边风尘仆仆的两人,大声吆喝起来:“后生仔,坐船撒?” 月清尘冲那边做了一个示意手势,随即扭头对身侧还在发愣的小团儿淡淡道: “船来了,该走了。” 第22章 渔家傲(下) “只要顺利绕过了前面那重迷障,这昆梧山呀,也就到喽。后生仔是第一次来吧?这大热天的带个斗笠多闷啊,又不是小姑娘还怕人看,来来来解下来嘛,这海上风大,解下来兜着风也凉快些。” 船头撑船蒿的船翁一边热情地为船上二人介绍当前船程境况,一边不住打量月清尘,“其实呀,俺有个闺女应该跟后生仔你差不多大,这不还没嫁人呢,不知道……” “在下已经成婚了。”月清尘礼貌回应道,拒绝的意味毫不掩饰。 “爹爹,还有多久才到?”君长夜扯扯身边人素白的衣袖,指了指着周遭碧波万顷的海面,一本正经地道:“我还从来没见过这么宽的河呢。” 这样严肃的语调,配上这样幼稚的内容,竟也没有多少违和感。 “快了,”月清尘心下诧异君小团的应变能力,但面上还是配合道:“这叫海,不叫河,来之前你娘不是教过你吗?” “原来这小娃娃是你儿子?都这么大了!”那渔家听着二人对话,很是吃了一惊,不住摇头道:“俺当年有俺大闺女的时候不过十五六岁,听声音后生仔你也就刚刚及冠吧,这小娃怎么着也该有个七八岁了,噫,动作可真快。不过看这娃娃的面皮生得这样好,想必您夫人也定然是个大美人。” “确实是个美人,”月清尘敷衍着随便应和了一句,随即岔开话题:“船家干这行有多久了?” “咳,自俺学会撑船以来,就在一直在这片海上讨生活,不是俺夸张啊,俺在这一行干了至少有四十年了,周围一片撑船的后生仔呀见了俺都要称上一声船祖宗。”船翁一边撑着船一边颇为自傲地道,说完这些尚还意犹未尽,突然又压低声音神秘道:“要说这几十年来的经历,那可是三天三夜都说不完。不过啊,这些年给俺留下最深刻印象的,还是百鬼乱世那阵,嘶,那真叫一个惨绝人寰啊,鬼族的,魔族的,长着三个脑袋十二只手的鬼兵,背上生翅膀的凶兽,还有十人环抱不过来的巨蟒,那俺可都是见过活生生的!他们都说,俺经历了百鬼乱世侥幸大难不死,那必定是有后福的,这可不就托昆梧山上神仙们的福迎来了太平日子。哎我说二位,活这么大可有见过真正的神仙?” “未曾,”月清尘反问道:“莫非船家见过?” “那可不,”船翁继续神秘道:“当年俺还年轻的时候,曾经亲眼见过从山上御剑下来的仙人,那一个个儿的,真是仙气飘飘,俺都不知道怎么形容,他们一来就把那些鬼族魔族都打跑了!对了,想必后生仔你领着孩子也是来寻仙拜师的,俺就跟你念叨念叨,这昆梧山上呀,一共有十八座峰,其中最厉害的三座主峰——凌云峰,绝尘峰和扶摇峰。 不过俺跟你说,这三峰峰主可不好拜,尤其是后两个,据说一个连面都见不上一个脾气暴得很。连面都见不上的那个就不说了,一听就知道不好相与得很,单说另外那个,你想想,要是自家娃娃跟了个脾气大的师父,没准一不高兴动不动就拿弟子出气,这还了得哟!据说那位仙人还是个修雷的,噫,那一道雷劈下来,不得劈得半死啊!对了,还有一座悬壶峰在俺们山下很是有名,听说上面住的回春圣手宁仙子每逢重大集会都会下山来免费帮人瞧病,凡是她瞧过的病那就没有一个好不了的,人也温柔得不得了,谁家姑娘要是能拜成这么一个好师父,那可真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哎,到岸了到岸了,小娃娃站稳了啊,等船停住了再下。” 说话间云舟已渡过迷津,向着仙山边专为收纳船只的渡口缓缓靠过去。船夫熟练地牵起纤绳跳船上岸,与旁边负责接引的昆梧外门弟子一道将船稳稳拉靠到岸边。 月清尘负剑下了船,本能地想要回身去扶君长夜,却刚转身便发现他早已紧随着自行安全地下了船,模样沉静安稳,丝毫没有一般孩童在这种时候多少该有些的撒娇卖乖之态。 “后生仔,你这娃娃倒是一点儿都不娇惯,不像那些世家名门的小姐少爷,下个船都要有专人服侍,”船翁笑着想要摸摸君长夜的头,被他不着痕迹偏了过去,却倒也不恼,收回手来爽朗笑笑,“小娃娃,祝你拜一个好师尊。” “家贫,孩子自然泼辣些,”月清尘垂手牵住君小团将他拉到身边,难得地冲船翁回以一笑,“老人家,后会有期。” “咳,俺就一直在这块儿,等你送完娃子回去不是还要坐船嘛?到时候报上俺船祖宗的名号就行,看后生仔你投缘的很,给你打半价。”船翁摆摆手,“快去吧,免得误了时辰。” “多谢。”月清尘当下也不再多言,道了声谢便领着小团儿向人流云集的入山口走去。 之前从海上向这边望时,虽只得在一片云雾缭绕中勉强窥见山的轮廓,却已觉出那整个山体成腾龙之形,与周遭波涛汹涌的碧波海面呼应,几成潜龙出渊之境。其上之峰极高亦极远,高已至苍穹,远已近天边,其态大开大合,遥遥而不可犯,只望上一眼便已觉胸廓处顿生天地浩大通乾坤,己身渺小似蜉蝣之意。 如今真破了这迷障进入山中,却又是另一番光景。 二人进了入山口处随人流拾阶而上,只觉满目青翠郁郁葱葱,清莲泣露芳兰吐蕊,不时有仙禽衔灵草自头顶飞过,亦有虎豹般的异兽于林间忽隐忽现,时而嬉戏玩闹,时而闲散游荡。 其间五步一溪十步一潭,常有飞湍瀑布自身旁直直垂落散于谷底,却又因无形屏障相护而丝毫不会溅到护栏内侧。远处层峦叠嶂间仍是烟云环绕,影影绰绰看不真切,最高的三峰倒是昂然出云独立天地,一座积雪浮云端,一座直入苍穹间,最高一座上有不知何种仙木排成的阵列,自发形成了一个巨大的“绝”字。 凌云峰上凌绝顶,历任昆梧掌门所居及日常议事之所。 如今是叶知秋叶掌门所在之地。 也就是原身师兄所在之地,待会儿肯定少不了要去拜见拜见。 随观景石阶逐层向上深入,见其势愈发高耸,便可知已行至昆梧仙派外门弟子所在的九嶷峰。 沿护栏向下望去,亦已可看到着深蓝道服的外门弟子练剑修行抚琴对弈的身影。 外门支系庞杂,多是些资质不佳但也有些仙根的弟子,故而灵根多为四灵及以上,不适合专精一门,只能以广学宽修为道。 “哥,原来昆梧山连这种资质奇差的都收?我们家都不收这种哎!”旁边一穿粉色罗裙的女童扒着栏杆向外门弟子云集处看,突然指着他们胸前的牌子大惊小怪道:“你看那个竟然是五灵根,他们连五灵根都收!” 被她指着的那个弟子胸前挂着五色玉牌,正握着剑细细揣摩招式,被她这么一叫向上望来,却只看一眼便偏回头去继续练习,一脸无谓神色。 “小蝶,别胡说八道,出来时怎么教你的?你真当这还是自己家啊?还想不想拜好师尊了?”粉衣裳身旁的年轻男子低声训道,一把把她扯到自己身边,语气虽严厉,动作却轻柔无比,“别太靠近栏杆了,小心掉下去摔个粉身碎骨,我可来不及救你。” “哥,我又不是小孩子了,才不会掉下去呢,”粉衣裳不满地嘟囔了句,“再说,我都练气四层了,就是掉下去也不怕。” 练气四层? 周围人群发出些交头接耳之声,仔细听听话题都离不开议论这小姑娘。 看她模样不过九岁十岁,能在这个年纪达成这样的修为,资质虽不算上上乘,但也已经勉强可以算是上乘。 这样想想,原身望舒君当年凭十四岁的年纪突破筑基期达至金丹境,其资质除逆天二字,当真已无其他可以形容。 然而,天赋超绝者毕竟寥寥可数,如今这样不算上上乘的修为尚且如此嚣张跋扈,就更不用说那些拥有天灵根绝佳资质的世家子弟了,恐怕一个个目中无人的境界都相当超凡脱俗。 “灵梓兄,你这妹妹倒是有意思的紧,看来羽氏弟子资质都是一等一的好,这才使得三小姐连昆梧山都瞧不上眼。”后边一虎背熊腰手握重锤的粗犷男子哈哈大笑起来,也算是率先打破了这一片不怎么怀好意的窃窃私语。 “唉,天祝兄这就是在取笑我了,我小妹一贯如此,你们又不是不知道。再说了,我们哪比得了你们风家,出了个天灵根的小福星公子,连叶掌门都赞不绝口。对了,小公子一起来了吗?怎么没见到?”羽灵梓冲那粗犷男子一抱拳,拉拉自己的妹妹示意她礼貌一些。 “天祝哥哥好,”粉衣裳眨巴眨巴眼睛,看了眼男子手中握着的巨锤,乖乖叫道。 “哎呦,我可不敢当三小姐这声‘哥哥’,”风天祝冲小姑娘眨了眨眼睛,嘿嘿一笑从身后变出一朵圆球状的葵花递给粉衣裳,“在我们那边,这种草原上的绣球葵特别讨女孩子喜欢,呐,这是小公子特意摘来送给你们姐妹的。” 虽然说小公子可能连他表家的羽氏表姐们姓甚名谁长什么样都对不上号,也断断没有什么雅致来摘花送美人,但这表面上的功夫还是要替他做一做的,说不准这就是楼小公子未来的媳妇儿咱风家未来的家母呢,风天祝暗暗想道。 “谢谢天祝哥哥!那,楼哥哥现在在哪里呀?”粉衣裳欢欢喜喜地接过葵花抱在胸前,又眨巴眨巴眼急切地问道。 “楼公子已经先行去跟我们家主汇合,这会儿应该已经到七星台等试炼开启了。看时间也差不多了,若蝶小姐,我们也快些吧。” 第23章 贰年约 原来是凉州风氏和长白羽氏的人,如此看来,四世家的人应该差不多都到齐了。 既然如此,也到了该分别的时候了。 本来这第一次的任务就是让男主在一年内拜入昆梧仙派,如今到都到了,拜还不是轻而易举? 如果没记错的话,这初级试炼应当分为例常三项,第一项是测天资灵根,第二项是组织参选者前往特定场地测试实战能力,最后一项是通过设置幻境测试参选者心性的坚韧程度以及于修道一途的悟性。 这三项试炼的地点分别为九嶷峰七星台,葳蕤峰迷雾森林和檀华峰馥郁仙子所处的揽芳水榭。 君长夜表面上看来天资确实不佳,故而第一项只是占着昆梧仙派肯收五灵根的便宜勉强及格通过,但在后两项中,却必然会有着十分过人的表现。 因为在这篇文里,作者给男主开了一个非常实惠的金手指——上古烛龙血脉传承。 神龙一族,为世间异兽之首,而烛龙又是龙中至强者,其血脉威压自然有着令其他所有种族为之臣服效忠的绝对力量。然而,虽然觉醒后的血脉威力极其慑人,但处在目前未觉醒的状态之时,只会让拥有此血脉的人比起平常人多了那么一些对灵兽的吸引力,让灵兽不自觉地想要亲近和依赖。 毕竟处于弱势状态的大家都喜欢和友善且没有攻击性的幼龙做朋友。 这也是之前君长夜在风家追击中落下悬崖时会有狮虎兽前来相救的原因,在那样的危机时刻,这种血脉力量会在主人不自知的情况下自发觉醒一部分,而这,也是为什么许多拥有潜在传承的妖兽或人界修士在生命垂危之时往往可以临阵突破,从而获得更为强大的力量一举击败对手。 而很巧的是,在第二项测试实战能力试炼中具体的测试内容,通俗易懂地讲,就是抓灵兽。 不同品阶的灵兽对应不同的分数,品阶越高,对应分数自然也越高,最终将参选者抓到的所有灵兽分数相加得到的总分数若低于某一标准,便会被直接淘汰,若高于此标准,则可以直接进入第三轮试炼。 值得一提的是,由于第三轮只是对心性的测试,没有分数高低之分,而只有通过与否之分,因此第一二轮分数的累积之和,便是入昆梧之后的成绩排名凭据。 虽然男主在第一轮成绩可能比较惨淡,但第二轮绝对是妥妥的可以扳回一局,再加上自小磨砺心性坚韧,通过第三局也必然没有什么问题。 这样看来,初级任务的完成已经基本可以算是板上钉钉了。 至于收徒…… 待到随人流一道下了石阶,月清尘看了身边已默默无言许久的君长夜一眼,却突然顿住了向着前方七星台而去的脚步,转身走向另一侧距七星台入口处不远的崖壁。 君长夜虽不明所以,但亦随之顿住一瞬,迈步朝崖壁走去。 “长夜,”待终于行至四下无人处的崖壁边,月清尘顿住步子,负手望着面前忽聚忽散的山间岚烟和身下一望不见底的深渊,缓缓开口道:“可还记得我之前问你的话?” 云岚在他周身缠绵偎依,迷蒙的雾气模糊了隔着薄纱的侧脸容颜,更显清绝不似人间有。 这一路二人说过的话寥寥可数,问话更是没几句,此处所指,无非是初见时在山洞中那句关于道心的提问。 “记得。”君长夜在他身后站定,望着那人几乎被云烟笼罩遮蔽的背影,缓缓答道。 “那今日我再问一句,”云雾中的白衣男子仍是神色淡淡,“你为何想要修道?” 语毕,又补充道:“我想听真话。” 这次,君长夜沉默了许久,久到月清尘都以为他不会回答时,却突然开了口,话语中带着一丝难以抑制的颤抖。 “我想知道,关于我父母的事。”他说,“而我如果想知道,就只能努力变强。虽然没人告诉过我,但我猜我父母应当是修道之人,所以,” 他不再说下去,但后面的意思已经很明显。 他想变强,是因为想要知道父母是谁,想知道当年事情的真相,可真相又是什么呢? 真相就是,自己现在这个身份的原主人,亲手杀死了他的父亲,说不定还伤了或逼死了他的母亲。 其实当年的真相究竟是什么样的,具体都发生了哪些事情,就连月清尘自己都不甚清楚,因为在小说中这一块本来就没有设定成熟,他现在只能凭借着自己之前的一些设想去进行猜测。 然而因为之前做过的设想有很多种,所以仅仅根据目前所知有关这个世界的所有信息来拼凑出究竟是何种为真,还是一件根本不可能的事。 但无论如何,男主他爹是被男主他师尊杀的,这点绝对错不了。 不过,这跟现在的进展好像还没什么关系,月清尘暗暗想道,车到山前必有路,如今且把眼下迫在眉睫的事解决好才是正经事。 迫在眉睫的事就是再给君长夜修仙的信念添一把火,让他一定可以万无一失地通过第三关。 “仙尊,您是不是知道一些,关于我父母的事”月清尘正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身后却忽又传来问话声,很轻,很犹疑。 “不错。”月清尘下意识道,待反应过来自己答了什么,忙又补救了一句,“但如今,还不是告诉你的时候。” “为何?”君长夜有些不解。 “因为有些人有些事,只有你到了一定境界,才有资格接触和挖掘,所以现在还不是时候。”月清尘继续正色道,“等时候到了,自然就会知道了。” 话音未落,似乎意识到话题跑偏得有点危险,他转移注意力似地向前微微抬起右手,从面前浓重近乎稠的云岚中轻轻搅弄几下,而后收回手来,与左手交握一下。 待他两手再度分开时,左手手心处已静静卧了一个白乎乎的小团儿,它被层层包裹在软绵绵却亮晶晶的棉絮状兜袋里,似是想不安分地动动,却囿于兜袋限制,只得老老实实待在手心里。 昆梧山上的云与别处不同,因为够浓够厚又常年浸在灵气充沛之地,早已可以受灵气牵引直接凝聚成类似于织物似的云锦帛,内门昆梧弟子所着的云裳道服,就是用各峰峰外飘浮着的阵阵云岚为料制作而成,峰不同而云质不同,制成的衣裳品质颜色自然也不同,外界常说在昆梧可仅凭云裳辨别弟子所属峰系,其所依仗的便是如此。 月清尘转过身来,将手中裹着云絮的白团递给君长夜,眸中闪过一抹柔色:“这个拿着,好好保管,将来有危险时可以保你周全。” 君长夜却并不伸手去接,他只是在用那双黑似漆深似潭的眸子盯了那托着白团的手一会儿后,静静垂下了眼帘。 这双手曾经细致地给他包扎过伤口,曾经两次在他生死关头拉他脱离险境,如今,也是这双手,这个人,却果然还是要在给过他温暖和承诺之后,离开了吗? “你之前说想拜我为师,如今已经到了这里,距昆梧仅一步之遥,可还作数?” 君长夜一愣,缓缓抬起头来。 眼前白衣胜雪的青年笑了笑,面容神色在周身缠绵的云雾氤氲中和缓得近乎温柔。 他道:“你若还愿意,先收下它,再答应我一个条件。” 说完,又将手中物什向前递了递,直到君长夜慎之又慎地郑重接过,才又正色道:“条件便是,我给你两年时间,两年之内,在昆梧山修行,修为达到筑基期。” “两年?昆梧山?”君长夜犹豫了一下,不确定似地重复道。 他资质不佳,从小又从未有机会修习正规的仙家法门,根基近乎于无,且不说能否通过昆梧的试炼,即便进了,若按正常修炼速度来说,别说两年,就是十年,都不一定能突破练气巅峰。 “两年。”月清尘肯定道,“我一向相信自己的眼光,你既是我看中的人,我说你能做到,你便一定可以做到。这中间虽必然有艰险万千,但只有这样,你才能向我证明你是值得花心血去培养的。” 话音弗落,他又语锋一转,“如果你能做到,两年之后的这个时间,这个地点,我会再来,到时候怎样,就要看你自己的意思和表现了。” “好。” 君长夜最终只答了这一个字,再没有多余的话语。 他就这么静静地抱着白团儿站在云岚深处,看着白衣青年向断崖方向后退几步,接着轻轻俯身一跃而下,就那么静悄悄地没入悬崖,消失在他的视线之内。 他在那里站了许久,久到耳边又传来老头催促般的腔调,这才如梦初醒般向着相反方向倒退着走去。 那边人声鼎沸,这边静谧无声。 又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不过没关系,两年而已。 他一定要做到。 第24章 忆初现(捉虫) 月清尘在山崖底下朝吸风露暮饮雪地等了三天。 这三天是他无论这辈子还是上辈子都活得最像神仙的时候。 因为这真不是人过的日子。 不但无所事事无聊无趣,还要随时担心被巡山的昆梧弟子发现,原身要是知道自己顶着他的峰主身份混到这个憋屈地步,不知道会不会气得分分钟魂兮归来。 三日之后,系统冒着泡泡花在他神识中喜气洋洋地宣布初级任务已经达成,男主已经顺利通过试炼拜入昆梧仙派,接着就弹出一个对话框来问他是否领取初级任务奖励。 费心这么久,不领是傻子。 【恭喜宿主!目前修仙等级恢复至大乘中期!灵戒封印解除!法器封印解除!部分原身记忆封印解除!是否现在接收记忆片段?请指示!】 这奇怪的阅兵仪式小队长汇报腔是从哪来的…… 然而,紧随其后的是另一个框框: 【如果宿主不接收片段,第二个任务即将开始,是否现在接受任务?】 “即刻接收片段,”月清尘抚摸着冰剑冰白的剑身,语调中带了些咬牙切齿的味道:“比起被立即榨干利用价值,我倒想先好好看看这个世界究竟是怎么回事。” 话音刚落,冰剑系统立即在他手中“嗖”地一下缩小了几倍,重新变回了最开始见到的那个面具式样,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覆回了月清尘脸上。 【滴滴滴,片段接收中,片段接收中,请勿切断连接,请勿切断连接……】 这一声让月清尘本欲一把把面具扯下来的手悬在了半空中,最终又只得心有不甘地暂时放下。 不得不说,这个系统总是有各种阴损的方式来把他拿得死死的。 对在其背后操纵一切之人的好奇,还真是越发浓厚了。 【片段接受成功,系统提前声明,在读取片段过程中系统会暂时性地自动封闭宿主五感,读取完毕自行恢复,因此请宿主事先做好准备,避免意外发生!第一次片段时间较短,大约持续一刻钟,是否现在接收?】 “是。”月清尘简要答道。 如今这里四周还算隐蔽,这几天又摸清了规律知道这个时刻暂时不会有弟子来巡山,就算封闭五识一刻,想来也不会出什么状况。 就在他答完“是”字的刹那间,周遭突然寂静有如虚无,原本视线中好端端的青碧山色被一片白茫茫所取代。 这片白茫和寂静只持续了短短几瞬,便被耳边突兀传来的一声唤忽然打破: “清尘,可看清楚了?” 清尘? 是谁,在叫这个名字? 这个名字,是在叫谁? “此乃荣枯第一式——缘起生。” 依旧是之前唤他名字的那个女声,但话中所涉内容,却已让月清尘对此为何人有了初步的判断。 荣枯,是望舒圣君之师,琴圣苏羲和的本命法器。 这法器不是刀不是剑,而是一朵花。 一朵初初看来平淡无奇的花。 眼前场景瞬息万变,视线一片模糊,但那场景终于还是在月清尘闭目又睁眼后,定住了。 定在了一个刻满字谱的封闭山洞中。 山洞陈设极其简单,只一张石床,一张刻了棋盘的石桌,两只石凳,外加一条连同外界的融雪溪流。 然而很奇怪的是,如今的视线并非静止不变,而是上下前后不断变动的。 系统说这是原身的记忆,莫非,他现在就是在通过这个面具,来重新真切经历一遍望舒君的过往? 随后,像是为了印证他的猜想一般,月清尘突然感到双臂正在不受控制地四下挥摆,双腿亦随之前后不停地旋转挪动。 似是在练剑。 紧接着,耳边忽地飘来一阵和缓琴音,曲中有花有水,清淙若泉。 感情这感觉和听觉的接收,比视觉来得迟缓一些。 “练得不错,”又是那个女声,随琴音一起不紧不慢地飘忽传来,“只是节奏还需慢些,左手与右手要加强配合。” 话音未落,忽又笑道:“可记好了,不许用灵力,你灵气太寒,再不注意些我这好不容易托人引来的小泉眼可就真要被冻坏了。” 笑意中有些纵容宠溺又无可奈何的味道。 “知道了。”淡淡一声应答,转瞬即逝在狭小的山洞中,连个回音都没带起来。 “另外,我刚刚弹的曲子,你可听出来了?”师父有意卖弄,洋洋得意。 “《枯木春》。”徒弟不给面子,毫不迟疑。“二段三节至七节,重复两遍,转三段。” 师父噎了半晌,恨恨道:“算你厉害。既然你这么厉害,就赏你今晚上用浮生弹一百遍《枯木春》二段三段给我听。” “好。”徒弟依旧语气淡淡,“多谢恩赏,求之不得。” 画面渐渐变得遥远模糊,好像这幕戏至此便要落下帷幕。 只是之前不知道,原来望舒圣君和琴圣之间的相处,会是这样的。 听望舒君嗓音犹自稚嫩,想来这段回忆,应该是发生在他一战成名的那届潇湘折桂会之前,而此时的他,还是个随琴圣四处修行学艺的少年。 只是,这清尘…… 哦,想起来了,刚到北冥的时候系统确实曾经提过,它绑定角色后会自动根据宿主姓名补全角色姓名。 画面经过片刻模糊后再次悄然定住,定格处仍是那个刻满字谱的石洞,只是这一次,之前片段中只闻声音不见人的女子却正好端坐在他的面前,看模样,是在抚琴。 只能看到她着一袭素色衣衫,却无论如何也看不清脸。 随后耳边传来的咫尺琴声证实了他的猜测,但这次的琴音却不似之前和缓,曲中杀伐之声甚浓,带了古时战场的肃杀与酣畅之意。 “此曲何名,何人作,何时作,为何作,易与何混?”眼前的素衣女子一边抚弄着桌上的古朴琴弦,一边漫不经心地开口。 这次的少年望舒君却不如之前答得迅速,他凝神聆听片刻,方才字字斟酌着道:“此段名生杀,乃千年前人族古越战神郦觞于荆鸣山一役破敌方阵时为鼓舞士气而作,本非琴曲,而是鼓曲,与姜商战歌破阵曲有异曲同工之妙,只是有几小节散音用得多些,更突出激昂无拘之意。” “可知何为生杀?”女子边弹,边继续漫不经心地问道。 “生者,生机也,杀者,死门也,结合当时作此曲的情景来看,我猜生杀二字,或许是杀尽敌手方得生路的意思。” “这编瞎话的本事是谁教你的?”一曲终了,女子两手一拨抚平琴弦,平静地看向少年,“郦觞要知道你这样猜,可能会因为你如此曲解他的伟大功绩而气活过来。” 她话语中虽有调侃意味,但其中冷意亦是浓重,任谁都能听出她话中的嗤鄙。 “他是个粗人武夫,连字都不识几个,哪里来的什么闲情逸致去装一肚子墨水,来个杀尽敌手方得生路?”女子一字一句,冷冷道,“生杀其实有两个意思,第一很简单,就是活着杀,再明了点,就是杀降。荆鸣山一役,古越大获全胜,俘获敌方十万兵将,全部就地坑杀活埋。这首曲子,就是他在看着手下坑杀战俘时一时兴起而作,其中确实有鼓舞士气的意思,但更重要的,还是他在享受这种生杀予夺的大权,他引以为傲,且从不认为自己做错了,即便后来被君王深深厌恶用计处死,也从来都没有反省过,自己究竟是哪里出问题了。” 气氛一时有些凝重。 “可是史书策论里并未提及这些,只说他是病死的,还说他是百年难遇的忠臣良将。”少年沉默片刻,答道。 “天下史书,为真几何?只有无知稚子,才会坚信不移。”女子嗤笑一声,却立刻又恢复了之前的轻快模样:“刚刚我问了你六个问题,你只答对了一半,清尘,你且好好想想这是因为什么? 是因为你太相信书册的力量了。其实照我说,你有这么好一个良师益友在身边,还买什么书?有那闲钱还不如多买点肉给我做点好吃的,我这一高兴呢就能多教给你好多书里没有的东西。这样吧,就罚你今晚上把那些没用的书都拿到山下集市上去卖了,换回钱来买点肉,再问洞门口那个小梅子精要几颗梅子,给我做梅子烧肉。” 少年深吸一口气,却只得强压心头泣血默默转身去抱书。 这人平日里不认真教,让自学,又不给钱买书,他只能每次赶集的时候问门口的小梅树精要几筐梅子带到集市上去卖,换了钱来第一时间给她买菜做饭,剩下的钱攒几次才够买一本书,如今,又要把书都卖掉。这些书买的时候,虽多数是在店里积压许久卖不出去的,但也真的很贵,卖的时候哪会有什么人买啊? 然而,当他抱着书马上要走到门口时,似是猜到了小徒弟在抱怨什么,女子又在背后补充道:“让你去卖自然有让你去的道理,不看别的,就看你这张小脸,已经足够吸引那些大姑娘小媳妇来买你的东西了,我说的对吧?哪一次赶集你的梅子不是卖得最快的?” 风萧萧兮山洞寒,书卷一去兮不复返。 遇到这么一个抠门儿随性又靠着出卖他色相吃肉喝酒的良师益友,实属人生之大不幸也。 真不知道她早已辟谷还需要吃什么肉喝什么酒。 月清尘看着眼前这一幕,想笑又笑不出来。 一想到最后这二人的结局,心情就无论如何都轻松不起来。 随后的几个片段主角都是这二人,有布局下棋的,有对坐抚琴的,有习剑赏梅的,最多的时刻还是少年独自坐在石壁字谱前打坐修行,引天地灵气灌注己身,月清尘注意到每次他修灵之时都会选择离泉眼最远的地方,想必是真的把苏羲和半开玩笑的话听进去且当真了。 一刻钟很快结束,当眼前画面再度模糊又定格的时候,前方已重新变回了之前的青碧山色,熟悉的灌耳魔音亦又如炸雷般响了起来: 【片段读取完毕!第二个任务即将发布,宿主是否立即接受?】 “等一下,”月清尘蹙了蹙眉,“在这之前,我想先看看浮生和霜寒。” 第25章 九天雷 浮生是一把清清淡淡的瑶琴,这是月清尘原本就知道的。 霜寒是一把寒气深深的仙剑,这也是月清尘原本就知道的。 “泠泠似竹上轻音,淙淙如月下泉流”是之前对浮生琴音的描述,如今轻轻拨弄几下悬在眼前的古朴琴弦,确有几分“闻之心清神宁”的意味。 浮生琴身没什么特别,只是材质不似一般桐木。而琴身除刻在琴头正中的浮生二字和雕于凤沼右下角的一个模糊古字,亦再无其他花纹装饰。 至于这古字是什么,月清尘不知道。 之前在记忆片段中那个写满字谱的山洞中,他曾见洞上有以“浮生吟”为题的琴字谱,也听少年望舒君对着谱弹过多次,待到回了绝尘峰,可以试着用浮生弹一次。 【第二波任务即将启动,宿主是否做好接受准备,请指示!】 已经变成面具扣在他脸上许久的系统突然又响亮地道。 “做好了。”月清尘边说,边顺着手中比系统冰剑轻了至少一倍强了至少一百倍的仙剑剑鞘上镌刻的白雪流冰纹一路按下去,接着轻轻试着拔剑出鞘。 长剑出鞘的瞬间,溢出的寒气刹那间将月清尘目前所在的藏身窄洞冻了个结实,连带着他周身衣摆和面具上都凝了一层薄薄的霜。 剑意孤寒高拔,果是与其主心性相通的绝配。 【叮!第二初始任务如下:请确保君长夜在两年之内拜入绝尘峰望舒圣君门下。重复一遍,请确保君长夜在两年之内拜入绝尘峰望舒圣君门下。是否接受任务?】 “接受。”月清尘收剑回鞘,不冷不热地答道。 昆梧的收徒规矩是,凡新收弟子必须一律在外门九嶷峰统一学艺两年,两年后进行新弟子考核,而弟子在考核会上的表现会是峰主们收徒的主要参考标准。 其实月清尘后来想了想,毕竟各峰状况不同,有环境清幽的就有环境恶劣的,就拿绝尘峰来说吧,上面终年冻雪,冰寒彻骨,非筑基期以上不可承受,所以先统一培训两年是最好的选择。 “师弟,怎么回事?我怎么听见那边好像有动静?而且还突然变冷了。”窄洞外突然传来人声和脚步声,听脚步声应当是两人,而且还在不断朝这边走来。 坏了,这不是三天来风餐露宿躲躲藏藏一直防着的巡山小弟子吗? “师兄,我也听见了,”另一个弟子一边努力放轻脚步,一边压低声音悄悄回应道,“不会是魔族的人摸上山来了吧?听我说,咱们偷偷过去,一人堵一边,打他个措手不及。” 这两人彼此对了个暗号手势,接着不再言语,只是把师父教过最轻盈的身法都使了出来,分别从前后一步步持着剑迅速逼近窄洞。 “贼人哪里跑!给我出来!”待到了约定位置,二人同时大喝一声跳将出来,然后像两支离弦的箭一样从不同方向冲进了洞中。 “师弟,我抓住了!” “哎呦,我的头,你抓错人了!” “我的妈呀,吓死我了,谁让你扑我的?” “谁扑你了?我不就不小心滑了一下吗?见鬼,这洞里跟结了冰似的。” “不是跟结了冰一样,是就结了冰!你没长眼睛不会看啊?” “你怎么回事?冲我吼什么?魔族呢?” 两人面面相觑片刻,忙在这空无一人唯余一地冰凌的洞穴中搜寻许久,却还是连半个魔族影子都没发现。 “真是活见鬼了。”做师兄的那个骂了一句,接着摆摆手扶着洞壁就出去了。 “鬼?师兄,我觉得你说的很有道理啊,会不会真是鬼族啊?”师弟感觉浑身发冷,赶忙追了上去。 “你傻,鬼族早被封回鬼界了,哪来的鬼?” …… 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此刻已经听不见他们的牢骚,因为他在危急之下潜能得到激发,于一瞬之间回忆起了缩地千里瞬移术的用法。 然后这一瞬移,就瞬移到了一个周遭白梅千里的地方。 仔细看去,四周每一棵梅树上,都或坐或卧着一个小小精怪。它们一见月清尘,就都叽叽喳喳地迅速围了过来。 “快来看快来看,圣君回来了,快,快去告诉灵犀姐姐。”一个小梅树精嘻嘻哈哈地围过来。 “好凉快好凉快,我我我,我要再靠圣君近一点。”一个小梅树精拼命挤开同伴靠过来。 “圣君,你心情好点了吗?”一个小梅树精眼泪汪汪地凑过来。 “嘘,圣君,小心点,不要让那个人发现了,嘶,太可怕了。”一个小梅树精后怕兮兮地飞过来。 这都还是些没长大的梅子小童,嗓音自然尖利稚嫩,月清尘被这一片嘈杂搞得头昏脑涨,一时也分不清什么人都说了什么话,只得召出浮生重重一拨,这才靠着清透琴音暂时冲破了这一片童音组成的噪音污染。 然而,还没等这一声琴完全散开,头顶原本青如洗的一方晴空却突然之间阴云密布,耀眼闪电一道接一道斧劈般划破长天,响如炸的雷霆也紧随其后放肆大作起来。 “轰隆!”“轰隆!” “啊,他来了他来了,快跑快跑。” “上树上树,快躲起来。” 上树不是被劈得更快吗? 月清尘心里刚冒出这句常识,一道炸雷就由远及近直接劈中了他跟前还没来得及跑的一个小精灵,后者眼冒金星地原地晃荡几圈,就倒在地上翻了白眼。 又一道炸雷自九天而下,这次却是朝着月清尘精准劈来。 “来者何人?”月清尘冷声喝道,随即一把抱起地上昏迷不醒的小梅树精向后疾退几步,右手则自虚空中一把抽出霜寒来。 冲天冰光在剑尖蓦然闪现,接着一甩而出,与紧追而来的雷霆撞了个结实。 “轰” 两股力量对撞的瞬间爆发出巨大的能量,却亦很快同时归于湮灭。 “打他,打他,圣君快把他打跑!”躲在树上的梅树精赶忙在一旁挥舞着梅枝助起阵来。 “放心,死不了。”一道听起来就很嚣张的声音自滚滚天雷后冷冷传来,“我在这等了三天,都快被他们吵死了,如今才给这点颜色看,已经算是很不错了。” 顿了一下,又奇道:“你问我是谁?难道敢在你这绝尘峰劈你的,除了我还有别人吗?” “别是被人夺舍了吧?”另一道冷艳女声紧跟着淡淡响起。 “有意思,”之前那纵雷之人闻言一笑,“红绫,你我一道,试试他。” 话音刚落,随着天际突然传来一声足以崩山碎玉的长鸣,一只状如山鸡而长尾,赤如丹火而青喙的巨鸟伴着漫天红绸猛然挥翅向着地面俯冲而来,那展可遮天蔽日的双翅扇动间带起猛烈旋风和滔天巨浪,所过之处梅树无不被吹得冲得东倒西歪,哀叫连连。 是鸰鷂鸟。 月清尘心中一紧,却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应付这场实力恢复后第一场大乘期修士的攻击。 毕竟这两个祖宗,没有一个是好惹的。 他当下便祭出浮生来,右手在琴上连拨五下,左手则持霜寒左右旋了几个剑花,将随飓风一道而来的几道雷霆通通挡了回去。 巨鸟瞬间冲至眼前,周身旋绕的红色绫罗像是有意识般纷纷离开鸟身,绕着霜寒试探着盘旋缠绕起来,有几条已经缠住剑刃,却又被其上极寒的剑气瞬间冻住,定在原地。 鸟翅带起的呼啸飓风亦转瞬即至,在月清尘周身来回激荡,因为速度太快,他来不及也没法闪避,只得先用剑气凝了个结界护住己身,再在风暴中用在记忆片段中学到的琴音迅速催成了一些周边树木,使之彼此三三两两伸出枝丫搭起牢固些的防卫守护阵,不至于被连根拔起。 “《枯木春》?”冷艳女子红绫凝神细听片刻,低声念了一句什么,然后道:“看来不是假的。” 说完,冲大鸟打了个呼哨,命令道:“阿翎,回来了。” 瞬间风平浪静。 “哈哈哈哈,我猜也是。”纵雷者放声大笑,“有哪个本事这么大,敢夺他的舍?” 不好意思,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系统胆子这么大,月清尘默默想道。 他看对方已然收手,便亦将琴剑收回空间中,向前走了几步,从地上捡起之前被冰住此刻已解冻的红色绫罗,向天空中层层乌云后面的那个女子示意性地一托。 “得罪。”他道。 “无妨,”女子淡淡回应,“是我得罪了。” 话音未落,却又轻声道: “欢迎回来,我们一直都在等你。” “谁等他了?”纵雷者不悦道。 红绫奇异地瞥他一眼,摇了摇头,冲他无声说了句什么,便率先跳下云层。 看口型是个一三人体器官二四反义词的四字成语。 “没什么事我先去看看馥郁,你们慢聊,”她几步走到月清尘面前,自他手中取过红绸后微微颔首,又指了指身后梅林深处,“叶……掌门,在里面等你。” 说完,她拂去衣裙上沾了的几片梅瓣,便朝着梅林外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那袭远去的红裙在飒飒风中猎猎作响,她挥挥衣袖,不带走一朵梅花。 月清尘看着那背影发了片刻的呆,直到有人往他肩上重重一拍,才如梦初醒般回过头来。 “别看了,”对面近在咫尺的蓝衫男子盯着他看了半晌,唇角一勾凑上前来,“她有什么好看的?照我说,还不如我好看呢。” 说完,却是伸出手来戳了戳系统此刻化身的还扣在月清尘脸上的面具,低声道:“嗯,也不如你好看。不过你这个面具我一直都觉得碍眼得很,这样吧,不如我今天帮你摘下来。” 他此刻虽是眉头微蹙带着些许煞意,但眉宇间那份利剑出鞘般的锐利英气却是掩都掩不住,配上今日着的一袭蔚蓝剑袍,更是俊美得活脱脱一个刚从烽火硝烟场上下来的战神将军。 月清尘与他对视片刻,有些不知道该怎么接这句话。 可以吧,又不知道这面具摘不摘得下来,万一摘不下来也不好解释;不行吧,又怕燃爆了这个炸/药包。 毕竟,隔壁这位扶摇峰主脾气暴躁的恶名已经威震四邦远播海外,家又离得近方便来往,万一一不留神惹毛了,以后的日子,这帮小梅树精可能不太好过。 【扶摇峰主云琊,字子安,号容隐,雷灵根,四圣君之一,大乘中期,雷霆长/枪破山河之主】 ——来自系统简介 第26章 十八峰 最终,月清尘只是静静看了眼前的蓝衣男子一眼,就自顾自地向着梅林深处走去。 毕竟按照望舒君的性情来说,在这种情况下应该不会与眼前之人有太多的言语交流。 果然,云圣君对于被冷淡已然是一副习以为常的样子。他只是无谓地耸了耸肩,便大步流星地跟了上去。 “怎么,这么久不回来,难道连跟我多说几句都不肯?说来也是奇怪,你说说你这一峰的梅子精个个吵得人心烦意乱,你这个主人反倒整天不声不响,让人着急得很。”他边走边一脚踢飞滚落脚下的石块,“不过反正我也不喜欢吵的,你这样清清静静,倒也刚好。” “哎呦!”右前方突然传来小梅树精的一声痛呼,接着那眼泪汪汪的小童子就从天而降,摇摇晃晃就想要抱住月清尘不撒手。 可是在旁边云□□包圣君威严恐吓的眼神下,小梅子哆嗦了一下,最终还是只敢轻轻扯了扯衣摆。 为什么不扯衣袖? 因为不够高够不到啊,小梅子看着在头顶飘来飘去的洁白袖子,天真地想道。 说起来,原来是那倒霉石块被云琊踢得正中右前方一株腊梅,而一只原本正利用枝叶作掩蔽偷听二人说话的小梅树精,便被那石块砸个正着,额头上肿起好大个包。 “圣君,你能不能给我揉一揉,一下,就一下。”小童扯着月清尘的衣摆,奶声奶气道,“圣君给冰过的地方一定就不痛啦。” “那可不一定,”云琊似笑非笑:“他给冰过的地方我有至少三种办法让你痛上加痛。” 月清尘看他一眼,摇了摇头,然后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似地目光柔和了一下,俯下身来用手指触了触小梅子额头肿得老高的那个包。 “呜哇不痛啦,”小梅子惊喜道,伸出短短的树枝手指摸了摸自己瞬间恢复的额头,“圣君好厉害!包一下就不见啦!” “不想再加两个包就快走,”云琊不耐烦道,冲小梅子威胁性地比了个手势,“大人说话小孩不许插嘴,也不许偷听!” 小梅子精瑟缩了一下,接着后退几步,嘟囔了一句什么便飞快地上树跑走了。 “它说什么?”云琊有些恼,“是不是骂我来着?” “它说很喜欢你,欢迎你常来玩。”月清尘淡淡道,没再多说便又继续朝着梅林深处走去。 “我才不信,”云琊冷哼一声,暗自握了握拳,心道将来总有一天要好好让这些总坏人心情的小鬼们尝尝巨雷加身的滋味,“喂你等等我,见掌门师兄不急在这一时的。” 二人就这样一前一后沿着梅荫小道不急不缓地走着,期间云琊倒也没再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只是默默跟在月清尘身后,望着他的背影出神,眸中不时闪过些极为复杂的神色。 “你……”云琊犹豫半天,终究还是咬咬牙一把拉住前方只顾走路的人,沉声问道:“那件事,你成功了吗?她……回来了吗?” 月清尘沉默片刻,轻轻摇了摇头。 “现在想来,当年我们都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云琊话中有深深的懊恼之意,“是我们对不住她。” “现在说这些,为时已晚。”月清尘淡淡道,“我会继续想办法,无论代价。” 话音未落,二人忽闻一声极清越的鹤鸣,紧接着,一身着玄苍色道服的男子自梅林深处信步走了出来,身后还跟着一只优雅踱着步子的丹顶仙鹤。 “几天前听灵犀说绝尘峰的雪梅有重开的迹象,我就猜着可能是你要回来了,”他冲月清尘微微颔首道:“这三日去哪了?怎么回来了也不先回绝尘峰看看?” 男子此刻虽神色和悦,但仍剑眉微蹙唇角轻抿,眉宇间自凝着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周身气度沉稳非凡,锋芒不露而令人为之折腰。 只是,掌门不愧是掌门,说话间总能一语中的,直戳要害。 总不能说这三日都耗在跟山崖下面的巡山小弟子玩躲猫猫上了吧? “有些事耽搁了一下,”月清尘回以一礼,“见过掌门师兄。” “客气什么?”叶知秋笑了笑,看了他和身边的云琊一眼,随即转身朝身后轻声招呼道:“灵犀,清尘都回来了你还怕什么,还不快点过来?” 仙鹤骄矜地迈着细碎的步子向前踏了几步,随即摇身一变成了一个发如丹枫羽衣胜雪的小小男娃。 这小男娃比梅子精高了那么几头,差不多能够到月清尘的衣袖了。 只是这瞪着云琊时脸上的表情,却如小梅精们一般苦大仇深。 “呦呵,敢这么看我了,上房揭瓦了啊小灵犀?”云琊一挑眉,轻声给灵犀隔空传了个音,“别以为你家主人回来了我就没法揍你了,我要想揍谁谁都拦不住。” 灵犀一撇嘴,眼皮一耷拉,以一副没娘疼没爹爱的标准可怜小白菜形象缓缓走到月清尘面前。 “圣君,”他叫了一声,随即哇地一声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边哭边抽抽搭搭道:“圣君我……没能好好护住……峰上的梅子,自从你走……走了以后有好多……都被……都被其他峰里那些又懒又馋的坏弟子和……坏峰主偷吃了!圣君你罚我吧,我本来也没……没脸回绝尘峰了。” “阿琊,这种事归你管,你来说说。”叶知秋沉声道。 “咳咳,”云琊清了清嗓子,开始用一种背书似的腔调沉痛道:“按照昆梧门规第一百三十八条,凡盗窃公私财物,数额较大或者多次盗窃的,处一月以下扫山梯、倒丹炉或者裁云制衣,数额巨大或者有其他严重情节如伤害同门的,处一月以上三月以下扫山梯、倒丹炉或者裁云制衣,数额巨大或者有其他特别严重情节如不敬师长杀害同门的,处三月以上扫山梯、倒丹炉或者雷火水刑择一适用。” “门规最后一条是什么?”叶知秋依旧面沉如水。 “峰主犯法,与弟子同罪。”云琊沉痛道。 “知法犯法,该当如何?” “知法犯法,罪加一等。”云琊继续沉痛道。 “很好,”叶知秋神色和缓下来,“去查清楚,然后照做吧。” “是,师兄。”云琊点点头,然后正正经经地冲灵犀伸出手来,“证人,跟我来,我帮你。” “你……你……”灵犀气得说不出话,颤抖着用手指着罪魁祸首,“梅子做……做鬼也不会放……放过你。” “灵犀,”一直未开口的月清尘突然唤了一声,“此事容后再议,你先回去。” “是,”灵犀不甘心地撅了噘嘴,随即抽抽搭搭地应道,“那灵犀先回梅坞去收拾收拾了。” 说完,他瞪了云琊一眼,一摇身变回了仙鹤模样,展翅飞走了。 “师兄,”月清尘目送着仙鹤远去,“我想收个徒弟。” “哦?”叶知秋深深看他一眼,“好,这届弟子资质上佳的不少,名单在馥郁那,等会我派人去檀华峰取。” “不用去了,”一道鸢啼凤鸣般婉转悠扬的女声突然自上方随风悠悠传来,“这么大的事也不告诉我,还是红绫刚刚说起来,我才知道是清尘回来了。” 随这婉转女声一道而来的,还有几缕馥郁甘甜的桂香,迅速在梅林中氤氲开来,转瞬间香飘百里,沁人心脾。 馥郁对得起这个名字,走到哪哪都馥郁芬芳。 然而,总会有些出人意料的地方。 从云上慢悠悠下来一顶软轿,软轿上坐了个姑娘。 软轿是加宽型的,姑娘是加胖型,哦不,丰满型的。 那姑娘拿着个绣花的帕子悠悠地绞来绞去,直到抬轿子的四只仙禽稳稳落地,这才风风火火地下了轿子,直奔着林间三人而来。 期间带起的香风直直扑面而来,惹得云琊捂住鼻子,月清尘蹙了蹙眉。 叶知秋身为昆梧掌门众峰表率,神色依旧如常。 “哎呦我的尘尘啊,这几年不见你真是愈发消减了,是不是在外面睡不好修炼不好灵气吸收消化不好啊?我滴个乖乖,来让我看看,看这小脸瘦的,哎呦喂。”待终于至三人面前,馥郁一晃手中帕子抿唇娇羞一笑,边说眼珠边滴溜溜转着上下打量了月清尘一番,接着豪迈地一拍胸脯,“瘦了不要紧,有你郁姐在,包你不出一月恢复如常。” “郁姐,”云琊似笑非笑看她一眼,“我觉得他这样正好。是,我知道您比小湄还会养生,但这要是都像您一样,那……” “阿琊,”叶知秋抬眸看他一眼,“你不是还有事要处理吗?” “我没……”云琊张口欲辩。 “有事就快去。”叶知秋认真打断道。 “啊,对,我想起来了,我的确有事,”云琊讪讪一笑,“你们聊,我,我先走了。” 心不甘情不愿地说完这句话后,他一把勾住月清尘的肩,在后者略显不悦的眼神中凑在他耳边轻声道:“我怕是帮不了你了,郁姐最近因为收弟子的事忙得有点昏头,你好自为之,一会儿等师兄走了我再来看你。” 说完,他盯着对方近在咫尺的侧脸看了一瞬,之后不动声色地松开了手,迅速转身离去。 “小子安还是那么不讨喜,难怪到现在都从来没找到过双修对象,”馥郁看着他的背影怜悯地摇了摇头,之后扭过头来一把拉起月清尘的手,眉开眼笑道: “不过我刚刚好像听见尘尘你说要找人双修是不是,终于开窍了,对的嘛,要说这修真界适龄女修的名单那就是我檀华峰最全了,不用叶叶说我也会给你送来的,来来来我先跟你说说,其实我觉得洛家的女修都不错,比较大气,还有慕家也挺好,比较温柔,看你喜欢什么样的,还有……” “抱歉,”月清尘打断道,不动声色地抽出自己的手,“我想你可能听错了,我其实是想收个徒弟。” “啊?哦,”馥郁叹了口气,点点头表示接受,随即一副我懂你的样子,“那就更没问题了,这届新入门弟子的名单文慧峰的弟子刚刚誊好给送过来,而我恰好就带在身上。 随即,她从怀中掏出一沓厚厚的绢帛,打眼一看便了然道:“嗯,不错,蘅芜家那个小祖宗和风家那个小福星都是这届的弟子,我昨天刚见过,他们俩一个单系水灵根一个单系火灵根,皆是绝好的胚子,道心也都稳得很,如果有好师尊教导将来必成大器。” “名字?”月清尘表示了恰到好处的疑问。 “小福星叫风满楼,至于小祖宗,你不记得了?”馥郁讶然,“那小女娃满月酒的时候咱们还去潇湘给蘅芜家随过礼,她是蘅芜兄长遗留的唯一血脉,青字辈,单字鸾,名字挺好听,叫洛青鸾。” 第27章 期约至(上) 洛青鸾。 阴差阳错跟君长夜错过的女主终于要出现并且跟男主接上线了,真是,太不容易了。 月清尘心中的小激动在面上也不由得显出了一点,而这细微的一点表情变化自然逃不过馥郁毒辣的眼光,她眼睛眯成一条缝地看了月清尘几眼,随即笑呵呵道:“不错吧?火灵根那个可能不太适合,但水灵根跟着你绝对是一点问题都没有,蘅芜知道了想必也会放心不少。” “青鸾那孩子我有点印象,”月清尘点点头,“还有别的吗?” 他顿了顿,又道:“资质差一点不要紧,关键是心性要好。” “心性是吧?”馥郁咬了咬唇,又开始翻手里那一沓厚厚的名单,“第三关里面幻境测试出来道心很稳的也不少,我看看啊,嗯,四世家今回这些都挺不错的,对了尘尘,你这第一次打算收几个?” “一两个就好。”月清尘道。 “这样吧,这事先不急,名单送来之后我还没仔细看,等我回去整理一下把那些符合要求的都给你单独挑出来,”馥郁拢了拢头发,把名单收了回去,又开始开动大嗓门张罗起事情来,“尘尘你这一路肯定累了,先回去休息休息,让灵犀给你倒杯茶缓缓。休息好了我这名单也做好了,然后再说小徒弟的事情。” “好,麻烦你了。”月清尘点点头,“那我先回去看看。” “都是一家人不用客气的,”馥郁笑呵呵地挥了挥手,“去吧去吧,我跟叶叶再商量点别的事。” 月清尘当下也不再说别的,顺着从系统中找到的通往望舒君居所的路离开了。 “这次考验弟子的时候,我发现一个很奇怪的孩子。”直到月清尘的背影消失在视线中,馥郁才再次对着身侧的叶知秋开了口,语气严肃中带着浓浓的困惑。 “怎么?” “那孩子跟那个人长得很像,尤其是一双眉眼,日后长大恐怕会更像,”馥郁紧紧皱着眉头,“而且他的资质跟那人也是一样的。” “哦?”叶知秋面容肃然,“你意下如何?” “若只是那个人的孩子倒也没什么,但如果同时是魔尊的血脉,那就比较难办了,”馥郁甩了甩头发表示自己目前的困窘,“虽然那孩子已经通过了入门测试,但我觉得还是先不能让清尘知道,不然就算只是因为愧疚,他也必然会收那孩子为徒。” “如果他真是那人的血脉,虽不知这些年都是如何过的,但也决不能放任他流落在外,”叶知秋正色道,“先在瞒着清尘的前提下好好培养吧。至于最终如何,两年后再议不迟。” 馥郁边听边点头,顺便捏了几把自己脸上左右两团肉肉,叹了一口气道:“唉,目前也只能如此了。其实,还有一件事,就是他结出来的道心幻境,嗯,比较奇特,好像跟尘尘有那么一点关系,不过我也不确定啊,因为看得没那么仔细,唉,估计是我最近忙昏头看错了,他怎么会认识尘尘呢。” 月清尘到梅坞的时候,化了形的灵犀正领着一排小梅精排练欢迎的队列,隔得老远都能听到他化在空气中的咆哮声:“都说了多少遍我是哥哥不是姐姐,不是姐姐不是姐姐啊,你们这群蠢木头怎么就是听不懂呢?” “可是只有女孩子才会喜欢红色哇,灵犀姐姐你头发是红的,还穿着裙子,怎么不是姐姐呢?”小梅精稚嫩又不解的声音远远传来。 “这头发是红的也不是我想的啊,”灵犀抓狂道,“我最后说一遍,你们要是再在圣君面前叫我姐姐我就把你们抓起来喂了隔壁的疯子。” “哇哇哇不要不要不要!”小梅精们一听到如雷贯耳的云琊外号,无不一屁股坐在地上哇哇大哭起来,一时哭声抽鼻涕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不许哭!”灵犀抓抓头发故作凶狠道,心中为碰到这么一群讲不得吓不得的傻瓜而苦不堪言。 “灵犀。”轻飘飘一声唤。 灵犀浑身一僵,猛一回头,正对上自家白衣冰面的主子。 “圣君,”他讪讪一笑,立马站直行了个礼,“圣君早上好!” 赶忙又补充道:“我没欺负他们。” 说完,像是为了转移话题似的,从袖中掏出一面铜镜样式的东西,恭恭敬敬交到月清尘手上:“圣君,刚刚宁仙子找您议事,说是救了一个小孩什么的,好像挺着急,您先看看?” 这铜镜通讯功能类似于现代社会中的电子设备,即便宁远湄目前远在千里之外的帝都皇城,也照旧可以通过手中镜像进行联络,方便得很。 “望舒望舒,听到吗?” 月清尘刚尝试着往镜子中输入一缕灵力,就看到镜中迅速闪现出一张被面纱覆着下半边的女子面容,她秀眉微蹙,秋水潋滟般的双眸中含着几缕焦急意味,身边是锦绣龙腾的明黄软榻,一个面如沸煮青筋突兀的孩子双目紧锁躺在榻上,表情痛苦异常。 竟然是在花间酒二楼无意中瞥见的那个白衣女子。 “何事?你说。”虽然一头雾水,月清尘还是迅速回应道。 “说来话长,先跟你说说目前的情况,这小皇子在毫无其他药物辅助的情况下生吞了一整颗洗髓丹,现在体内经脉被重炼得都快爆了,几乎没有一处是完好的,洗髓伐骨也不是这么个洗法。我刚刚给他用了通络果,导出了部分药力,疏通了一些经脉,但这只是暂时的,依我看目前唯一的办法就是把他带回昆梧去寻个灵力高强之人用强力为他打通八脉,再用药物灵泉细细调养,”宁远湄先粗略解释了一通,又急切道: “他如今的身体状况经不得长途颠簸,但又片刻耽搁不得,所以我想借灵犀小鹤一用,他那个死脑筋非要你同意才肯帮忙,再有就是你的冰系灵气比起子安来说相对温和些,等回了昆梧,想麻烦你帮他疏导一下。” “好,灵犀即刻出发。”月清尘点点头,对身侧待命的小鹤吩咐道,后者闻言登时化为鹤形,拍打了几下翅膀就直冲云霄而去。 “灵犀姐姐再见!”梅子精纷纷挥手送别。 “以为我听不见吗!!等我回来吃了你们!”天空不留下鸟的痕迹,只留下了鹤愈发气急败坏的咆哮声。 “好了,”月清尘看了地上一堆脸上还挂着泪珠的梅子精几眼,挥挥手道:“都散了吧。” “圣君,雪梅茶都沏好啦,你要及时喝呀。” “嘘,让圣君休息一下,我们先去玩啦。” 说着说着,就都举着梅枝一蹦一跳地走远了。 还挺可爱的,月清尘勾勾唇角,接着径直向着望舒君在绝尘峰的居所梅坞走去。 梅坞周围的梅树与绝尘峰其他地方有些不同,因为常年生长于绝尘峰上灵气最为充沛之所,故而格外浓密茂盛,结出来的梅果也特别些因为表面常凝着一层霜雪,故而俗称“雪梅”。 坞里陈设并无甚特别,只一寒冰玉床,一藤木书桌,桌旁架上分门别类整齐堆放着不可胜数的卷轴灵器,墙上挂有水墨岁寒图。 总的来说,有点清寒,不过对于如今需要迅速熟悉望舒君习惯和招式的月清尘而言,真的是非常合适。 接下来的日子里,月清尘的生活除了日日埋头于架上卷轴灵器和乐谱棋谱各种谱,就是被梅子精缠着观看她们自导自演的家家酒,中间隔一段日子被隔壁云圣君打着切磋技艺的名义叫出来把除了新弟子修行的九嶷峰外的昆梧山游了个遍,从凌绝顶晃到檀华峰,再从檀华峰走到悬壶峰,期间云琊絮絮叨叨没话找话把各处景物絮叨了个遍,月清尘偶尔搭腔不时发问把各处密境探索了个遍。 有云圣君这个免费又称职的导游,不用白不用。 然而,那个被宁远湄误打误撞救回来的小皇子竟然是以后会取代永宁帝成为人间帝王的萧紫垣,也真是相当的出人意料。 毕竟按照原著的时间线,萧紫垣在很久以后才会出场,而之前就算带着君长夜到处跑的时候似乎也没有遇到过会跟萧紫垣扯上线的事情。 月清尘想不出究竟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但因为之前已经答应了宁远湄,故而也只能每隔半月去悬壶峰帮萧紫垣疏通经脉引灌灵气。 萧紫垣本身毫无修仙天赋,但神奇的是,于八脉打通之后,他在宁远湄的精心养护下竟也逐渐显现出了灵根,虽说仍不算上乘,但对于踏上仙途已然绰绰有余。 按照皇室那边的意思,似乎是想让他留在昆梧拜师学艺。 虽然只是一个毫无根基的六皇子,但只要留在皇城就会对自己的子女产生一定威胁,所以还是让这小子有多远滚多远吧,这是风帝后的思虑。 这孩子天生命苦,从小没得到过多少宠爱,如今好不容易得来了修道机缘,自然要尽全力帮他能走多远走多远,这是永宁帝的思虑。 综合多方考虑,还在昏迷中的萧小皇子就这样被留在了昆梧山,等待迎接苏醒后的新机遇。 时光如白驹过隙,一晃间两年倏忽而过。 两年后的一天,昆梧山迎来了两件事。 一是被皇室丢在悬壶峰不闻不问两年之久的小皇子终于在一个春暖花开的清晨睁开了双眼。 二是针对两年前初入门弟子的入山考核会,即将在三日后拉开序幕 第28章 期约至(中) 萧紫垣醒来时,第一眼看到的,是一园欲滴的青翠。 他正仰躺在一个爬满紫藤的摇椅上,身上盖着一层薄毯,有风铃似的铃罗草在耳畔叮叮作响。 周遭藤萝蔓枝循着意愿随意自由地生长在院落各处,枝头新发的嫩叶在风中摇曳着舞,空气中氤氲着爽嫩清甜的味道。 此番这般,是萧紫垣从不曾见过的清平安详。 可是,这里是哪?他明明觉得晕倒的那天晚上好像发生了什么,可是怎么什么也想不起来? “你醒了?”是一个女子恬淡中透着惊喜的声音。 萧紫垣捂着脑袋坐起身来,挣扎了一下,还是因为浑身散了架一般的无力感颓然倒在椅子上。 “别乱动,”宁远湄看他这般没轻没重,赶忙放下手中刚摘的清晨第一捧迎春,快步走上前来将萧紫垣轻柔却牢牢地按在藤椅上,“你还没好利索,宜静卧安养晒太阳,不宜走动。” “姐……姐姐你是谁?”萧紫垣愣愣地看着面前缥碧罗裙轻纱拢面的女子,结巴道:“我……我这是在哪?” 因为距离太近,他甚至可以嗅到面前女子身上若有若无的幽兰清芬。 脸一下子有点烧。 “这里是悬壶峰,你在昆梧山,”宁远湄一边给他重新盖好毯子,一边温柔笑道:“你是我救回来的病人,病人呢,就要好好听大夫的话。” “病人?”萧紫垣傻了,不明所以道:“我怎么了?” “我在路边捡到你的时候,”宁远湄给他掖好毯子,“你浑身经脉近乎全部爆裂,骨头也快被撑断了,要是我再晚一炷香发现,你这条小命就可以交代在那了。” “为什么会这样?”萧紫垣不解道。 “我也不知道,”宁远湄叹了一口气,“我只知道你那天晚上不知怎么回事吃下了洗髓丹,现在已经有了仙骨,再不是以前的□□凡胎了。” “洗髓丹?仙骨?我父皇知道吗?” “你父皇?”宁远湄眸中带了些隐隐的怜悯意味,有所保留道:“我在看到你身上带的皇子令后就去找过他了,他希望如果可能的话,你能留在这里学艺,将来成就大道。” “修道?他希望我在这修道?”萧紫垣瞪大双眼,“可是我从没想过要修道。” “修道是好多人梦寐以求的事,你有此机缘,莫要浪费了。”宁远湄浅浅一笑,摸了摸他的头。 萧紫垣脸红了一下,刚想开口说些什么,却忽闻远处群山之巅传来杳杳钟声。 “出了什么事?”他好奇道。 “马上要进行入山考核了,那是在传达弟子集合的讯号,”宁远湄看了看钟声响起的方向,笑眯眯解释道:“九嶷峰主师兄训话,相当于誓师大会,意在鼓舞一下士气,希望三日之后大家都能取得好成绩。” “入山考核?就是说考核完就可以拜师了?”萧紫垣有些沮丧,“可是我现在什么都不会,肯定没有仙尊肯要我。” “谁也不是天生就什么都会,你现在资质不差,假以时日肯定可以取得成就的,”宁远湄安慰少年,“至于拜师,我可以推荐你到我一个相熟且能力很强的师兄门下,这两年都是他一直在帮你疏导,而且他也有收徒打算,想必多你一个也无妨。” 萧紫垣感激地猛点了点头,紧接着将目光投向远方钟声杳杳处,似乎想要透过云环雾绕的群峰看到山巅集会的场景。 想必那些弟子的心情一定是既紧张又激动,萧紫垣热血沸腾地想到,恨不得自己也立刻插上一双翅膀飞到山巅上去。 然而,此时此刻,远在九嶷之巅听着钟声风声训话声的君长夜心情却远没有萧紫垣想象的那么紧张和激动。 相反的,那双本就幽深如潭的黑眸中正酝酿着即将达到顶峰的失望。 他虽如身边同门一般在人群中沉默地立着,但周身冷到极致的气场还是让站在他身边听台上慷慨激昂的弟子忍不住能避多远就避多远。 君长夜浑然不觉周遭惊惧目光似地紧紧盯着台上那唾沫横飞激动不已的白胡子老头,目光却游离飘忽,思绪早已不知道飞向了哪个久远到落满灰尘的记忆角落。 直到昨日为止,已经整整两年了,他安静地想到。 筑基期在半年前就已经达到了。 昨日他做完早课就从学舍出来,坐在七星台悬崖边从清晨吹风吹到午夜,看着太阳一点一点落下去,星子一颗一颗亮起来。 一弯新月高悬天际。 清霜冷辉,乌夜沉沉。 后来他等着等着,就靠在崖壁上睡着了,直到宵禁的更声响起来,被巡夜的弟子发现了,他才一步一回头地跟着那两个人回了九嶷,沾着一身料峭春夜里深重的露水。 回去了就要领罚,新弟子在马上要进行考核的关键时期整整一天连个影儿都不见,又拒不说出无缘无故出学舍的原因,负责带他的师兄很是生气,但碍于第二日即是誓师大会,又不能罚得太过火,只能没收了他一年来积攒的灵石和丹药,又狠狠训了一顿,这才放他离开。 这都无所谓,君长夜攒这些本来是想着离开之后不至于再拖累那个人,东西虽不多,但好歹可以帮忙分担一点。 如今看来就像个笑话。 “今日大会就开到这,大家回去好好准备吧。” 冗长的发言终于结束,君长夜随着潮水般的人流慢慢向外走,一路上没留神撞了好几个人,他无意识地道几声抱歉,刚想绕过去,却猛然被人推了一把。 几个人围上来挡住了他的去路。 “哟,这不是那小杂种吗?以前不是骨头挺硬的?看他如今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要不是知道他爹娘早死了还以为是刚死了亲娘呢。”一个贼眉鼠眼的深蓝常服弟子嘴里衔了根草,不怀好意地说道。 “哈哈哈哈哈,阿桐你还能再损点吗?”另一个尖嘴猴腮的紧跟着哈哈大笑起来。 君长夜看也不看他们一眼,冷冷道:“让开。” “让开?”风桐一把拿下嘴里的草扔到一边,“你以为你是谁?还敢命令我了?” 说完,他一步一步走上前来,右手缓缓按上腰间配剑。 君长夜眼中闪过不耐神色,在对方略带惊诧的眼神中不闪不避亦径直迎面走去。 二人即将撞上的那一刹那,出乎风桐意料的是,他那只想要拔剑的手上却仿佛覆了千斤重量,任凭如何努力也只能拔出一寸,再上提不了半分。 “拦住他。”他气急败坏地大叫。 君长夜不带停顿地与他擦肩而过,筑基期的威压瞬间爆发而出,尽数加在了后者的身上。 “啊!”风桐惨叫一声,被压力迫得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 君长夜本只想给个警告,无意多作纠缠,故而仅仅施压一瞬便收了回来,他冷冷扫视一周,看没有人再敢上前围堵,便打算继续走自己的路。 就在此时,变故陡生。 “嗖嗖嗖!” 来自三个方位的破空声自身后接连响起,速度快到难以置信,君长夜来不及完全避开,只得堪堪一矮身躲过朝要害射来的箭,衣袖和脸颊上瞬间多了几道口子。 血自伤口处涓涓流了下来,君长夜闭了闭眼转过身来,定定看着对面那个耀眼如阳红衣似火的持弓少年。 躲是躲不过的。 “小公子!”风桐连滚带爬地爬到来人脚边,添油加醋地哭诉道:“这小崽子不知学了什么妖术,竟然已经到了筑基期!现在已经一点都不把我们放在眼里了!他不把我们放在眼里也就罢了,竟然不把您和家主放在眼里!真是狼心狗肺忘恩负义!您可要好好收拾收拾他。” 风满楼一时没有说话,只是迎着光与君长夜冷冷对视,左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挲着手中紧握的角弓。 “两年了,”他终是开口道,“又见面了。” 君长夜沉默无言,他们之间早就是你死我活的关系,本就没有什么好说的。 “三日后,入山考核,”风满楼定定道,“我等着你。” 像是个约战的讯号。 “好。”君长夜毫不犹豫地应道。 风满楼把他从上到下打量了一遍,颔了颔首,然后踹了脚下抱着他腿哭哭啼啼的风桐一脚,不屑道:“废物,别在这丢人现眼。” 随即头也不回地转身大步离去。 后者被踹得仰倒在地上,又赶忙一咕噜爬起来紧追着风满楼身而去。 “天啊!那是风家这届天赋最高的那个风……风……”围观弟子骚动不安。 “风满楼,楼小公子。” “对,听说他两年前刚来的时候就已经筑基期了,平时修炼都是有专门的洞室,轻易根本见不到人。不知道如今修为如何?” “我听说已经筑基七层了,跟洛家那个天赋逆天的大小姐有一拼。” “真的吗?我的天好厉害!感觉那边那个要倒霉了。” 君长夜没有理会这些闲言碎语和向他投来的同情目光,径直向着与风满楼相反的学舍方向走去。 虽然事已至此,但他还是想试着再见那个人一面,当面问问他,为什么会食言。 是忘了,还是,根本就是骗他的。 因此,还有一些东西需要准备。 第29章 期约至(下) “师兄,你找我?” 凌云峰上多植松树,一路往松居而来身上沾了不少刺刺的松针,树上灵敏的小松鼠抱着松果啃得起劲时偶尔也会给他扔几个下来,砸在身上不痛不痒,倒也有些意趣。 “嗯,你之前不是传音问我为什么今年考核较往年推迟了三天,正好考核定于明日开始,今日得空,又难得你感兴趣,跟你说说安排。”叶知秋放下手中书卷,整整衣衫站起身来,对月清尘笑笑道:“这次形式跟往年有所不同,我跟馥郁商量着分了两个环节,其中之一是每届都有的弟子对战,毋庸赘言,而另一个不同以往的开场环节,则是秘境寻幽。清尘你可还记得我昆梧独有的那处洞天秘境?今年拖了三天,就是为了等这处秘境自然开启。” 月清尘点点头:“可是迷雾森林那处?” “嗯,”叶知秋在桌上铺展开一卷卷轴,指着其中一点道:“迷雾森林深处的洞天秘境每十年开启一次,其间共分七重,每重之中生有不同种类不同等级的灵物,越往深处级别越高,寻找和抓捕难度也越大,但对应得分也越高,其中第七重中生长有一种很危险却也对修炼大有裨益的灵草莨萏天仙子,封闭于一处结界之中。弟子自第一重境进入后开始寻找散落于秘境各处的灵物,寻得后只需用九嶷特别配置的法器在灵物身上已画好的特定位置轻轻结一个印,灵物所对应的分数就会自动累加到弟子各自的总得分之中。” “嗯,”月清尘看了看桌上标得极其细致的灵物分布图,“若是有人寻得天仙子,又当如何?” “直接晋级,无需参与第二轮对战。”叶知秋虽是如此道,却又摇了摇头,“这些弟子大多都尚在练气期,筑基期已是少之又少,而想要破至第七重却至少需要筑基九层甚至金丹期的修为,再加上天仙子周围有灵力强横的结界守护兽双头青蟒,所以几乎没有这种可能。” 那可未必,月清尘心道,却没有多言,只是接着话头继续道:“需要我帮忙做什么吗?” 这两年一直在绝尘峰过着深居简出的生活,也几乎没有什么事来找他,虽然这样很合心意,但终归还是有些过意不去。 “没什么需要的,”叶知秋笑笑,“不过你要是明日有空能葳蕤峰看看,帮忙盯着点有没有弟子在秘境中遇到危险需要救援,那就再好不过了。还有就是之前馥郁跟你说的那些小弟子不是没什么合意的么,正好明日可以亲自去看看他们在秘境中的表现,再挑不迟。” “好。”月清尘一一应下。 一日后。 “你们怎么来了?”正立于七重镜象中央无所事事的云琊挑挑眉,冲绕过众多正在有条不紊调控幻境的内门弟子们缓缓走来的月清尘和宁远湄扬声道:“掌门师兄让我做苦力还不够?” “来看看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忙的,碰上望舒就一起来了。”宁远湄环顾周遭巨大高耸的七面灵力凝成的缥缈镜像,里面清晰显示着各重秘境中的情景,其中第一重最多,第七重则空无一人,只有各种前六重都不曾出现过的大型灵兽在慢吞吞地四处游荡。 “目前没什么异常,”云琊耸耸肩,“就是这些小弟子都灵力太低,动作太慢,看得我都忍不住想冲进去替他们打。” “得分如何?”同样在环视镜像的月清尘淡淡问道。 “目前排在第一的是风家那小子,第二是洛家的小姑娘,意料之中的事。”云琊不以为意道,指了指右上方,“诺,那边有排名,你们自己看。” 排名表上各名字后都跟着两个发光的数字,一个是目前得分,一个是全级排名,数字随时间不断变化,排名变红说明有所下降,而变绿则说明有所上升。 风满楼和洛青鸾的排名不断交替,一时间难分伯仲,但得分却是同时在以惊人的速度同时上升着,在开始不到一个时辰便已然可以千计算。 月清尘找了半天,终于在最底层找到了君长夜的名字。 他的得分竟然是零。 月清尘眼神暗了暗,目光又从表上移到七重镜像之中。 不知道那孩子遇到了什么,又走到第几重了。 “等等,”一直观察镜像的宁远湄突然低低叫了声,指了指第七重镜像道:“你们快来看。” 二人目光随之移至镜像之中,只见第七重幻境封印结界之外,两拨人马冷冷对峙,其间剑拔弩张之味甚浓。 说是两拨人马,其实一边人多势众,一边寥寥两人。 他们面前是已经部分破损的结界,其中有可容纳一人通过的缝隙。 云琊率先皱眉道:“他们这是想干什么?” “能找到结界并破开已经很不容易了,或许,”宁远湄若有所思道,“是在争谁先进入吧?” “不,”月清尘放大镜象中结界上的那处破损,沉声道:“你们看,根据灵力攻击的痕迹来看,其实这处力道最强的灵力攻击目标并不是结界,而且根据攻击方式来看,并不像破阵,而更像是……” “杀人。”云琊抢先接道。 “……差不多。” 虽然简单粗暴又直白了点,但云圣君毒辣的一双眼还是依旧毒辣,那道来自风满楼的火灵攻击,确实不是为了破阵,而是为了置人于死地。 “洛小姐,您身份尊贵,咱们两家又向来井水不犯河水,何必为了护着那小白脸跟我们公子过不去?”人多势众的那方,风桐油腔滑调地冲不远处面带愠怒的青衣少女柔声劝道,说话间双眼在那少女身上色眯眯地不停上下乱瞟,还想继续说下去,“其实您完全没有必要,那小白脸就是个……” “风满楼,你是聋了还是哑了?”青衣少女嫌恶地看他一眼,随即冲对面高傲的红衣持弓少年冷声道,“先管好你家的狗,再好好想想该怎么跟我说话。” “你说得不错,”风满楼冷冷应道,目光却是越过少女看向她身后沉默的蓝衣少年,“我的狗自然是由我来管教,既然如此,对你身后那个该怎么处理自然也是我自己的事,用不着你来多管闲事。” 洛青鸾冷笑一声,猛然一甩手中水色灵鞭,指着风满楼开始骂道:“亏你还是风伯伯的儿子,竟然如此蛮横霸道不讲道理!当我眼瞎吗?别以为我没看见一路上你们那些卑鄙龌龊的勾当!是男人就堂堂正正地单挑,这样借着人多把别人抓住的灵物抢过来打上自己的印记算什么本事?就算你赢了我难道不觉得无地自容吗?我告诉你,不管你跟他有什么恩怨,今天这闲事我还就管定了!” “蘅芜君怎么会有你这样刁蛮粗俗的侄女?”风满楼反唇相讥道,“听人说洛家大小姐如何如何貌美秀雅端方自持,如今看来,蘅芜君一手教出来捧在手心里宠着的小姐尚且不如一个无知村妇知书守礼。” “不许你说我小叔叔!”洛青鸾怒不可遏地扬鞭欲抽,握着鞭子的手却在水灵鞭扬起来的一瞬间骤然顿住。 因为她感到身后那个一直没有出声的少年突然轻轻拉了拉她的衣角,低声道了句:“跟我走。” 洛青鸾猛回头看了他一眼,看到那冷峻少年原本深若寒谭的眸中闪过一丝波动,她犹豫了一瞬,随即转回头去,将带着狂暴水能的充沛灵力蕴在鞭上借着灵鞭腾空的力道急遽甩下,瞬间溅了对面众人满身满脸。 “可恶!”风满楼骂了一句,一抹脸上水珠猛然看向对面,却发现那两人竟然趁着这一点空隙进入了破碎的结界缝隙之中。 洛青鸾那臭丫头还顺便把缝隙给暂时封上了。 “小公子,怎么办?要不要继续破阵?”风桐目瞪口呆地问道。 “不必了,”风满楼阴沉着脸一摆手,“不自量力的蠢货,那里面危险得很,就凭他们两个连自保都很难,肯定过不了多久就要出来,你们几个围在这结界最薄弱的地方,等他们出来就发信号给我。” 说完,他一指风桐,冷冷道:“你,跟我去狩猎。” “是是是。”风桐忙急急点头,“我给您背箭篓。” “你干嘛拦我?我觉得风满楼那种人就是欠抽,应该好好打一顿才知道自己是谁!”洛青鸾扶着树干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嘴上仍旧不饶人道:“喂,你小子跟他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话音未落,却被身边人一把捂住嘴往旁边的树后拖去,她剧烈挣扎几下,眼一瞪甩鞭就要向君长夜脸上抽去。 “安分些。” 少年低沉语气中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一手攥住洛青鸾大力抽来的鞭子,箍着少女的那只手微微松了松,却仍旧速度不减地拉她向树后迅速退去。 洛青鸾虽满怀疑问又羞恼异常,但见他额头上似有冷汗冒出,又紧张不似作假,也只得暂时配合了对方的动作。 二人刚在树后掩藏好身形,就见一群行动迟缓的赤焰犀牛慢吞吞地自丛林深处走出来,硕大如铜铃的牛眼不停地四处搜寻着猎物,粗长似鞭尾部带刺的牛尾在空中甩来甩去,被其不幸抽中的巨木无不应声拦腰折断。 赤焰犀牛,身硬如铁,尾疾似电,善冲撞,喜群居,嗜血嗜杀,非金丹期不可与之抗衡。 洛青鸾就牛的粗尾巴和自己手中鞭子的粗细程度进行了一下粗略的目测对比,果断觉得这二者的差别就堪比阿婆手中的铁杵与绣花针。 嘶,看看那被拦腰抽断的树就知道这要是抽在身上该有多疼啊。 好在君长夜选的这棵树位置够隐蔽,一直到犀牛群缓缓晃荡过去又重新消失在密林的另一深处,也没有被它们发现。 二人保持着半蹲的姿势待了大约一炷香的时间,直到确定再也不会被牛群发现,君长夜才彻底松开了握着洛青鸾水灵鞭的那只手,他理理衣服站起身来,竟然径直就要向着犀牛群消失的方向而去。 “喂,喂,”洛青鸾蹲在地上拼命冲他招手,又怕被别的大型猛兽听见,只得小声道:“快回来,太危险了!” 君长夜淡淡看她一眼,目光中没有丝毫的犹疑。 他道:“你回去吧。” 语气疏离冷硬,似乎刚刚共同经历过患难的并不是眼前这个女孩。 “那你呢?”洛青鸾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看了看君长夜刚刚为了防止动静太大硬接了她一鞭的那只正在流血的手,霍地一下也站了起来,“你想干什么?” 君长夜对她比了个示意安静的手势,突然低声问道:“你是蘅芜君的侄女?” “是啊,”洛青鸾警惕道,“我知道你,你就是那个很招灵兽喜欢的驯兽小能手,修炼还特别拼,而且自带生人勿近气场。” 说到“修炼特别拼”这几个字时,不知道是不是看错了,洛青鸾竟然觉得少年脸上似乎闪过一抹自嘲般的冷意。 “你对四圣君了解多少?”君长夜很快又道。 “很了解,你问这干嘛?”洛青鸾继续警惕道。 这次少年沉默了许久,久到洛青鸾自己都不耐烦起来,心里嘀咕了句这小子不像坏人,便自顾自开始说起来:“你既然知道四圣君这个名头,想必也一定知道四圣君是指我小叔叔还有昆梧山上的三位圣君吧?我今回上昆梧山,自然就是要拜那位绝尘峰上的望舒圣君为师的,望舒圣君两年前难得第一次宣布要收徒弟,我小叔叔就叫我一定拜入绝尘峰学艺。说真的,我特别崇拜望舒圣君,他才十四岁就破了金丹期,十六岁又进入元婴期,比我小叔叔还厉害,要是真能拜他为师,真是想想都幸福死了。听说生得也特别好看,不过总是戴着面具,已经许久不曾以真面目示人了。” “面具?”君长夜轻轻念了念,摇了摇头。 “你摇头几个意思?”洛青鸾警惕道,“我不信你不想。” “四圣君里面,”少年语气突然一下凝重起来,甚至莫名地有些紧张,“有没有一位的名字是与天空有关的?” “天空?”洛青鸾莫名其妙,她抬头望了望青碧如洗的苍穹,只看到蔚蓝的晴空和缥缈的流云,“你这么一说我好像想起来了,是有一位圣君跟天有点关系,容隐圣君是姓云的,而且平时喜欢穿蔚蓝色的衣衫。听说容隐君跟望舒君交情不错,彼此还交换过带有各自灵力的法器呢。怎么?你想入扶摇峰?” 君长夜随她目光向晴空看去,目光中增添了些许拨云见月的明朗意味,他不再回答洛青鸾的问题,而是自怀中掏出一个用云锦牢牢裹着的白团递给女孩,看她不明所以地接过后,这才淡淡道:“跟我来。” 说完,他再不看洛青鸾一眼,扭头率先向着牛群之前消失的方向走去。 据在墨玉中的前辈临沉睡前留下的秘境中找到的指引图来看,前辈想要找第一件复原他魂体灵力的灵草天仙子,应当是在这第七重秘境的深处。 第30章 天仙子 “这不知从哪冒出来的小子竟好像是知道天仙子的方位。”云琊负手胸前,仔细观察这第七重镜像中二人的一举一动,自言自语道:“可就凭他的实力,估计给双头蟒塞牙缝都不够。” 月清尘不语,目光却是紧紧聚焦在画面中的少年身上。 两年不见,他长高了,眉目间流转的光华愈发浓盛,但周身气韵亦更多了些冷峻意味。 而在他身后走着并不停东张西望的少女则是清雅灵动,貌美非常。 虽说男主女主现在总算走在一处交流感情是件好事,但不知道为什么总感觉要有不好的事情发生。 于是,月清尘就看着少年少女在有惊无险地躲过许多高阶灵兽后,终于一前一后来到了一处看似清幽宁静的深潭旁。 看似自然只是看似,实际上那处幽潭,便是守护天仙子的双头蟒所居之所。 幽潭旁绝壁上生长的靛蓝碧草,便是那对灵魂力修复有奇效的灵草。 “这就是双头蟒的领地?”洛青鸾探头看了看眼前深不见底的幽潭和水潭边覆满青苔的岩石,挥了挥手想要驱散周围怪异的腥味,捂着鼻子道:“臭死了!” “其实你可以回去了。”君长夜蹲下身来试了试潭水的波动,头也不回道。 “可是你要是因为我走了而死在这那我的良心会很不安的。”洛青鸾理直气壮道,“而且我因为你可能要输给风满楼了,再去追也追不上了,所以不能就这么走了,再说,你可不一定比我先拿到天仙子。” 君长夜无意与她多做纠缠,也懒得多费口舌,于是自顾自地从怀中掏出一包不知道什么东西撒到水里,潭水顷刻间由本来的无色变成了深绿。 少年再次将手指伸到水中试探了一下波动状况,眉头微微舒展了些,他站起身来,目测了一下自己和不远处那处绝壁的距离,然后取出一捆带钩的绳子,向着崖壁上一棵粗壮崖木轻巧地甩去。 那钩子不偏不倚正中了树木,君长夜一边试了试绳子的牢固程度,一边扭头对洛青鸾淡淡道:“你去离潭水远一点的地方藏起来,从一开始数,如果数到一百我还没有下来,你就自己逃命去吧。” 语毕,又迅速补充了句:“千万不要用灵力,否则它会立刻醒来。” “你……”洛青鸾张口欲追问下去,君长夜却不再给她任何说话机会,他向后猛地一退,然后借着绳子的力道在空中划过一个弧线,稳稳地跨过深潭落到了对岸崖壁之前,然后攀着崖壁凸起的岩石向上迅速登去。 洛青鸾暗暗嘀咕一声这小子搞什么,却因为事先没做好准备没有辅助工具,只能依照他的话退到离幽潭几尺外的一处高耸岩石后,忿忿地盯着对面少年的一举一动。 耳边除了呼啸的风声再无其他,注意力也只需集中在对岩石位置的精准掌控上,每踩一步都是踏实而安心的,没有什么捉摸不透的虚无缥缈。 连续折磨他几天的胡思乱想,也终于在这个时候消失得无影无踪。 其实这样很好啊,君长夜想,眼前只剩了唯一的目标,不管那个人究竟是谁,是不是还愿意见他,也不管自己的身世究竟是什么,好像只要跨过这几步,一切难题都可以迎刃而解了。 就像之前没日没夜地修炼时一样。 距离那株靛蓝越来越近,他甚至可以闻到萦绕在鼻尖的浓郁药草香。 只差一步了,再迈一步就可以触碰到草木微微带刺的根茎。 “天哪!小心!!往左靠!!别碰那株草!!” 耳边突然传来少女极度恐惧的尖叫声,君长夜没有理会继续上攀,一伸手摘下了壁上灵草。 与此同时,一股让人难以忍受的腥味突然自他身后不到一寸处爆发开来,君长夜头也不回,匕首自袖中滑出反手猛然一刺,在身后巨蛇愤怒的痛呼中顺着绳子瞬间滑下几尺,然后顺势将手中灵草抛给对岸的洛青鸾。 “快跑!”他冷声喝道。 就是这一下的停顿,因为眼睛被刺中而狂性大发的双头蟒已游至君长夜身后,血盆大口一张,死死咬住了此刻半身正悬腾在空中的少年,然后扑通一声带着君长夜落入深潭之中。 血一下子蔓延开来,染红了原本幽绿的深深潭水。 “来人啊!救命啊!”洛青鸾歇斯底里地大喊起来,她顾不上别的任何其他什么东西,猛地一下按响了手上用来求救的按钮。 一旦按下,本次比赛成绩自动作废。 潭水剧烈地翻腾不息,那两个丑陋的蛇头一个接一个地浮出水面,很快又潜进去,可唯独不见君长夜的半点影子。 就在洛青鸾六神无主不知所措之际,身边的地面突然剧烈震动了一下,紧接着有无端端的冷意自不知何处顷刻间蔓延至深潭周围。 天空中有雪落下。 一袭白衣就那么突然出现在洛青鸾视线之中,他在潭边立定,潭水自他所立之处寸寸冻结成冰。 潭中巨蟒在那样灭顶般的威压之下瞬间被碾成肉泥,潭中漂浮的血肉碎块之中,逐渐浮现出君长夜的身形轮廓。 他此刻周身几乎没有一处不在流血。 白衣男子轻叹一声,俯身将他抱了起来,胜雪的白衣上瞬间多了几抹刺目的殷红。 “没事了,”他轻声道,同时将周身灵力迅速灌输至少年体内,“先睡一会吧。” “您……您是,月……月圣君?”洛青鸾瞠目结舌,眼角处还挂着几点尚未落下的晶莹泪滴。 白衣男子微微颔首,目光却又恢复了一贯的冷漠,他抱着少年匆匆离去,没留下什么只言片语。 然而如今发生的这一切,君长夜都不会知道了。 他只是觉得在原本一片死寂的混沌中,突然传来一阵极为熟悉的白梅冷香,那感觉让他心安,好像有什么一直悬在心里担心摔下来的重物顷刻间被人轻手轻脚地放了下来。 他就这样在那安心的感觉里,沉入了黑甜的梦境之中。 这一次,似乎还是赌对了。 君长夜再一次恢复意识的时候,还未睁开双眼,就感觉到仿佛浑身上下都浸泡在清凉的水中,这种感觉说不上舒服,但比起失去意识前全身撕裂般的灼热痛楚,还是不可同日而语。 潭水,巨蟒,灵草,冷香,之前在第七重秘境中的记忆突然如潮水一般涌回到君长夜的脑海中,他艰难地睁开双眼,却失望亦在意料之中地发现,那个他想见的人,并不在他的身边。 他发现自己正坐在一个氤氲着浓郁药香的水池中,透过面前腾腾的模糊雾气可以隐约看清池中的液体是苦褐色的药汤,或许是药力已经发挥作用,即便处在这样热气腾腾的汤池中,他仍不觉丝毫热度,反觉有丝丝凉意带着自身灵力在周身运转往复,修复损伤的脉络。 可是,之前在潭中感受到的那样熟悉又令人心安的气息,难道只是错觉吗? “这小子怎么还不醒?”门外突然传来一道嘟嘟囔囔的声音,紧接着君长夜就透过蒸腾的雾气看到一个瞧着有点壮硕的身影朝池边慢悠悠地走来,边走还边继续自言自语道: “这都泡了五天了,亏宁姐姐临出门前让我看着点,说估摸着快醒了,这样看来也不怎么准,这小子看着一副弱鸡样,恐怕不泡个十来天是醒不了的,唉,我也好想去看对战,听说今天决战争第一的那两个都是大家族的,肯定特别精彩,唉,都怪你,都怪你,你说你怎么还不好。” 一时间叹气不断,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君长夜一时间潜在水里没有吭声,直到那身影走到池边蹲下身,把手伸过来妄图扒拉自己的眼皮,这才一把抓住那朝自己脸伸出来的手猛地往下一拉,出手又狠又辣,直接把那家伙扯得扑通一声掉入药汤之中。 “咳咳咳,救命,咳咳,救命啊,咳咳,救,救命啊!” 君长夜不动声色地拽着他头发往池水中按,直到那人结结实实喝了小半肚子汤水,这才一把把他从水中扯出来,向他小腹捣了一拳,然后冷声问道:“这是哪?你是谁?” “你这个没良心的王八蛋,咳咳,”那人噗噗吐出几口水,“我们救了你,咳咳,你还恩将仇报,老子是不会告诉你的。” “少废话!”君长夜又把他按到水中喝了几口水,然后拉起来继续冷声问道:“扶摇峰云圣君在哪?” “云,咳咳,还能在哪,咳咳,自然是在观战台,咳咳,他最喜欢凑热闹了,你放开我,咳咳,我,我带你去。” 萧紫垣心中叫苦不迭,刚刚立下绝不告诉他的誓言就要被打破了,不过大丈夫能屈能伸,等出了这个门看他怎么好好收拾这个忘恩负义的家伙。 君长夜闻言愣了一下,随即放开了手。 爱热闹? 原来那个人,其实喜欢热闹。 趁着君长夜一愣神的功夫,萧紫垣异常灵活地使出吃奶的劲儿用头朝他重重撞去,一击得手后还不满足,硬要也让君长夜尝尝喝一肚子水的滋味。 君长夜哪里肯让他继续得逞,在被按进水中的那一刻同时用右手把萧紫垣也给拽了进来。 两个人一同跌进药汤中,顿时你捣我一拳我踢你一脚地扭打成一团。 “你们在干什么?” 就在两个伤号打得你死我活之时,一个惊愕女声突然在这一片空旷的池子边响了起来。 紧随其后的是一声冷哼,被眼前混乱搞得心烦意乱的云琊两手隔空一握,一手提一个把这两个斗殴者分别提到了半空中。 萧紫垣自半空中抹了把脸上的水勉强抬起头来,看向池边五人的眼神活像看见了亲娘,他得意又挑衅地把目光转回那个对面同样浮在半空的家伙,眼神中包含的意思是你看我的救兵来了,怕了吧? 然而,对面那个家伙竟然看也不看他,反而直愣愣地盯着池边,眼神中包含的意味太过奇怪以至于萧紫垣一时半会看不太懂。 看不太懂的萧紫垣顺着君长夜灼灼的眼神一路看去,最终目光落在池边白衣冰面的圣君身上。 这眼神,萧小皇子的目光在这两人之间来回交替,他想了半天,终于醍醐灌顶茅塞顿开。 这就是徒弟看师尊该有的标准崇敬眼神啊! 第31章 拜师礼(上) “同门相残,嗯?”云琊挑了挑眉,手上力道不减,冲身边无甚表情的月清尘不怀好意地道:“你说,是不是该让他们长长记性?” “不知者无罪。”月清尘心中觉得好笑,“下不为例。” “好吧。”云琊无所谓地耸耸肩,双手重重向下一压,被定在半空的二人便又重新扑通扑通两声落入药汤之中。 “你能不能不要这么粗鲁,”宁远湄眸中潋滟水光一凝,“他们都有伤。” “对付这种不守门规又非暴力不配合的就要靠打,”云琊似笑非笑,“你以为跟对付娇滴滴的小姑娘似的,打不得碰不得?” “好了好了,有什么好吵的?”一袭鹅黄绣裙的馥郁开始挥着帕子打圆场,“今天来小湄这悬壶峰不是为了商议五日后收徒大典的事吗?走走走,叶叶已经先去兰亭了,小湄你带这俩孩子收拾收拾然后一起带到兰亭去。” 一旁沉默许久的红绫颔首表示赞同,然后率先向着门外走去。 一时间药池中只剩了宁远湄与池中两人。 “咳咳,”萧紫垣浮上水面游到池边,他一骨碌爬上岸,然后一边死命拧着湿衣服一边怒视着同样上了岸的君长夜,“你小子是不是该给我解释解释,道个歉啥的。” 君长夜抹了抹脸上的水,但还是有成串的水滴顺着散开的头发向下滴落,在身旁凝聚成小小的一摊,他抬起头来瞥了萧紫垣一眼,然后道了句很没诚意的抱歉。 随后,又紧接着补充了句:“能给我件衣服穿吗” 萧紫垣扭头哼了一声,还没来得及开口,一只纤纤玉手便递了一套深蓝弟子常服过来。 “试试看合不合身。”宁远湄笑吟吟道。 “谢谢。”君长夜盯着宁远湄看了一瞬,眸光暗了暗,然后若无其事地道了声谢,接过衣裳。 “紫垣,你也去换件衣服,换完我带你们去兰亭。” 待到收拾妥当出了门,君长夜才发现原来那他据说待了五天的药池竟建在一处灵力及其充沛的药园中,其间遍植各式奇花异草,蓊郁葱碧,药香浓郁,他甚至在其中发现了许多药典里记载失传已久的绝品灵草。 “对了,听说你叫长夜,”正在君长夜打量周遭环境时,走在他身侧的宁远湄突然莞尔一笑:“能拿到莨菪其实不太容易,想必确实是费了你不少心思。” 语毕,却像是忽然又想起什么似的扑哧一乐:“葳蕤峰的木芗峰主对你师尊把他养了多年的双头蟒弄死这件事耿耿于怀,还非要拉着他赔呢。” “师尊?”君长夜抓住这个词当即反问道。 “哦,也对,还没正式拜师,不能现在就叫师尊,”宁远湄眨眨眼睛,“那,想必望舒他现在对双头蟒这件事也很头痛。” “望舒圣君?”君长夜一愣,“师尊?” “是啊,”宁远湄微微一笑,“他自己提出来的,我本来还很惊讶呢。” “不,”君长夜却摇摇头,“我想你们可能是弄错了。” “弄错了?”萧紫垣看了看对面脸色仍旧有些苍白的少年,插嘴道,“你小子知足吧,我当时可是亲耳听到师尊跟掌门师伯说要你的,多少人求这个福气还求不来呢。” 他叫师尊倒是叫得很顺口。 然而,君长夜却仍旧坚定地摇道:“一定是弄错了,我不想……” “你小子终于醒啦?” 就在君长夜打算将心意和盘托出之时,一道清脆悦耳的少女声音突然在正前方兀地响了起来,带着一丝意料之外的惊喜。 君长夜扭头望去,发现竟是那日秘境中那个是蘅芜君侄女的女孩子。 叫什么来着,洛……青鸾? “能再见到你真高兴,那天都吓死我了,还好师尊及时赶到。” 洛青鸾笑嘻嘻地走过来拍了拍君长夜的肩,她今日穿了一身杏黄的束腰宽带罗衫,乌发高高束起,整个人清灵姣妍之外更多了股巾帼不让须眉般英姿飒爽的味道。 君长夜冲她微微点了点头,难得地主动开口道:“那天,多谢了。” “谢什么?”洛青鸾摆摆手,“以后都是同门师姐弟了,相互照应是应该的。” “你也拜入绝尘峰了?”萧紫垣诧异地问道。 “也?”洛青鸾这才注意到旁边除宁远湄外还有个人,当即警惕道:“是啊,虽说我第一轮没有分,最后和风满楼那小子还打成了平手吧,但我想师尊还是觉得比起风满楼来我更适合做他的徒弟。” 话语间美滋滋的意味掩都掩不住。 说到这,她突然想起来什么,扭头又对君长夜道:“对了,你小子之前给我的那个长得挺好吃的圆圆的白璧,师尊拿去了,你要是想要回来可以去找他要。其实我一直想问,那是干什么用的啊” 君长夜脸色更苍白了一点,眼神一下子冷下来,他没有接这句话。 说话间兰亭已至,丛丛幽兰吐芬,株株芳草泣露,时有彩蝶于花丛中流连辗转,嬉戏起舞,其中有溪流过,水无杂质,清澈见底。 亭中五人对坐议事,亦有着碧色道服的悬壶弟子侍立在侧,煮茶焚香。 亭中传来馥郁的声音: “先听我说,然后你们帮忙想想有没有遗漏的啊,这次请帖要计算好数量后再下发给各门各派,卧禅寺那边是悯生、无妄、弥耶、般若四位大师,凝碧宫和浣花宫递按照宫主副宫主和长老的数量来定,嗯太乱了这事交给弟子去算吧,茅山宗那边菩提、玄道、沧琼三位道长,哦还有怀远小道长,合欢宗就先递宗主一位帖子吧,毕竟如今他们名声越发差了,而且跟据蛛丝马迹貌似跟魔族走得很近,梵音宗曲宗主和三位长老都要请,至于四世家就是家主和各自下面的……” “合欢宗递什么递?”云琊冷声打断道,“一帮渣滓,尤其是那个……” “好了,尘尘都没说什么呢,你又在这义愤填膺起来了,当年不是教训过了?旧事莫提旧事莫提。”馥郁双目一瞪,脸上的肉肉跟着抖了一抖,继继续道:“四世家给家主和……” “你们觉不觉得云圣君一看就脾气不太好,”亭外,洛青鸾悄声道:“还好他选了风满楼,要不然我今后的日子肯定不太好过。相比较而言我真的太喜欢咱们师尊啦!” 话音刚落,她就觉得身旁君长夜气质又冷了几分,她甚至闻到了几丝危险的味道。 “风满楼?”那少年一字一句冷冷道,“他凭什么?” 他闭了闭眼,低下头去没再说话,似乎在压抑着什么。 “啊?”洛青鸾一头雾水,“我怎么觉得你今天这么奇怪?像个……嗯,吃醋的小媳妇儿,难不成你想拜云圣君为师?” “是啊,他之前还问我云圣君在哪呢。”萧紫垣插嘴道。 许是说话动静有点大,许是亭内几人修为都太高,听到最后这句话的同时,馥郁停止了发言,随其余人一同向这边看来。 “小湄,怎么不进来?这边来。”她冲宁远湄招招手,紧接着又“咦”了一声,扭头对月清尘笑笑:“好巧啊尘尘,你徒弟都到齐了。” “师尊好!”洛青鸾赶忙堆起一个阳光又灿烂的笑容,冲月清尘见礼道:“我小叔叔也让我代他向您问好!” “师尊好!”萧紫垣也不甘落后地鞠了一躬。 月清尘微微颔首,站起身来,一袭胜雪白衣仍旧不染纤尘。 “你傻啦?快叫啊。”洛青鸾一边面上继续阳光灿烂地笑着,一边暗地里死命拽了拽君长夜的衣服,“就差你啦,你不叫很尴尬哎。” 君长夜不耐地抬起头来向亭中看去,刚要冷声开口解释,却在目光与亭中人交接的一瞬间愣了一下,紧接着立马改了口,结结巴巴地道了句:“师,师尊。” 月清尘没说什么,他蹙了蹙眉,然后向亭外三人缓缓伸出手来。 “过来。”他淡淡道。 “师尊,长夜之前好像说想拜……”洛青鸾张口想要替君长夜解释,然而话还没说完就被对方抢先打断: “我说,仰慕您许久,”少年故作镇定道,“很想拜您为师。” 他虽然面上沉着,但实际上只顾得上打断洛青鸾的话,都没来得及组织语言,等到话已出口才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心中不禁一阵狂跳。 “你之前可不是……”洛青鸾瞪大眼睛,却还是压下话头没有拆穿。 宁远湄不动声色地观察了君长夜片刻,然后对三人微微笑道:“去吧。” 亭中,叶知秋亦深深看了蓝衣少年一眼,眉间忧虑神色一闪而过,却没有对此多说什么,只是对月清尘道:“带他们去绝尘峰吧,交代些五日后的注意事项,这里的琐事你不必操心了。” 说完,又转头对云琊道:“阿琊你也回去吧,你这届收的徒弟差不多也该去扶摇峰报道了。” “好,那我走了。”云琊点点头,“先回去给他们立立规矩。” 说完,他不怀好意地冲月清尘挑挑眉,邪邪一笑道:“单就目前你我两峰弟子情况来看,估计无论是三年后的门内大比还是五年后的拈花会,魁首皆必归我扶摇弟子。看来当年折桂我输给你的耻辱,不出五年就能报回来了。” 说完,心情颇好地哼着小曲走掉了。 月清尘面色不变,只是对叶知秋点了点头,然后道:“师兄,我先走了。” 说完,他拂了拂衣衫,便亦转身向亭外走去。 待到与迎面走来的四人聚到一处之时,月清尘与宁远湄眼神交汇一瞬,轻纱拢面的碧裙女子冲他了然地眨眨眼睛,然后径直向着兰亭走去。 “师尊,我们是要回绝尘峰吗?”洛青鸾好奇问道,倒是半点这个年龄的女孩子通常会有的拘谨羞怯都没有。 话音未落,只闻一声清越鹤鸣自不远处的空中悠悠传来,紧接着,一只白鹤在四人面前稳稳落地,它叫了一声,把小脑袋温顺地伸到月清尘面前。 月清尘就着这个姿势轻轻抚摸了一下它带着红顶的脑袋,然后对三人淡淡介绍道:“这是灵犀。” 仙鹤附和似地叫了一声,说话声音近似公鸭嗓的孩童:“你们好!圣君让我带你们去绝尘峰。圣君请放心,灵犀一定安全把他们送到。” “好。”月清尘淡淡开口,又对三人道:“待会抓稳了。” 说完,他微微闭目,就那么凭空消失在了三人一鸟眼前。 “缩地千里瞬移术!”洛青鸾非常激动,“太帅了,我以后也要学!” 君长夜神色微动,眸中闪过一丝别样情绪。 “圣君说你们以后就是小主人了,请多关照,”灵犀拍拍翅膀,“那么,我们也出发吧,对了,提醒你们一句,绝尘峰有一群很讨厌的小家伙,见到了尽量能避就避,不然能让它们烦死。” 第32章 拜师礼(下) 昆梧山的大典,无论是合籍大典、收徒大典还是开山大典,一向隆重庄严肃穆井然,这是很正常的,也是一个大派该有的风范。 可是自从司礼的檀华峰由馥郁接管后,这用于大典特性的形容词就又多了一项。 奢华。 奢华奢华,既奢且华。 对于前一个字,昆梧掌开支预算的青蚨峰峰主表示,最近山里可能又要吃土了,还特地一把鼻涕一把泪地上表凌绝顶,请求烦劳宁医仙多下山赚点医药钱,云圣君多下山帮人干点押镖之类的买卖,月圣君多下山去生鲜市场赚点冰柜钱补贴家用吧。 叶掌门回复:土够吃,不批。 对于后一个字,山中有两种截然不同的反应,没见识过或虽见识过但修仙修得太苦想借机玩一玩的弟子们无不满心期待,爱漂亮但成日里清汤寡水的女修们也暗地里纷纷盘算着到时候该穿什么衣裳涂什么胭脂戴什么首饰,期待着自己能够成为最耀眼的一颗明珠。 然而,总有一些异类对如此华丽隆重的大典明面上或暗地里表示不配合。 明面上拒绝的以云圣君为代表,他明确表示自己不喜欢被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敬茶,也不喜欢穿麻烦又拖沓的礼服,还扬言要是逼着他走完那些繁文缛节他就当着宾客的面给弟子一人一道雷尝尝。 暗地里不配合的以月圣君为代表,他清清冷冷地接受了檀华峰送来的华贵礼服,冷冷清清地收下了含章峰送来的礼节程式单,没有说什么多余的话,到了大典那天从梅坞里出来依旧是一身白衣,只是发上束了寒冰白玉冠,显得稍稍正式了些,却也愈发清贵出尘。 “圣君,您这样是不是太素了?”等在外面的灵犀有点傻眼,他本来还以为自当年那件事发生后好不容易能再见圣君穿庄重一点的颜色,没想到依旧如此。 月清尘摇摇头,淡声问了句:“几时了?” “已经卯时了,”灵犀赶忙答道,“大典是寅时三刻开始的,现在估摸着时候掌门也快该训完话了,接下来第二环节是各派代表致贺辞,怎么着十家也要十轮,然后才是收徒环节,圣君您现在过去时间还很充裕。” “圣君为什么不穿好漂亮的红黑衣裳呀,”一只小梅精咬着手指头走过来好奇地问道,“我们看了觉得好喜欢好喜欢,圣君穿上就变成漂亮姐姐啦,肯定比灵犀姐姐和青鸾姐姐还漂亮。” “去去去,别在这捣乱。”灵犀怒目而视。 “因为要时刻提醒自己,”月清尘难得的温和道,“有承诺还没有兑现。” “咦?”小梅精不解地睁大眼睛。 “圣君您真是,”灵犀抽了抽鼻子,“那件事也不能全怪您,您不要自责了。” 月清尘沉默片刻,没有多说什么,神色又恢复了以往的淡漠如水,他朝东方看去,天边第一缕金色的朝晖正好冲破微云的遮掩,为天地镀上了一层金边。 他看着朝阳,眸中闪过某种可称为希望的东西,在斜晖映照下荡出一漾一漾的光。 片刻后,他微微叹了一口气,终是道:“走吧。” 大典现场,人山人海,台上台下,热闹非凡。 洛青鸾举着个小本本坐在为绝尘峰画出来的特定区域席中,一边看台上一边不停地记着什么,坐在她身边昏昏欲睡的萧紫垣睡眼朦胧地抽空好奇瞄了一眼她的本本,发现其中有很多他看不懂的东西。 “这是什么?”萧紫垣好奇道。 “我的理想。”洛青鸾头也不抬,“还要记一记前辈们讲的话,根据这个写一会发言的稿子。你知道吧?待会拜完师要各峰的弟子代表发表感想,咱们峰是我,扶摇峰是风满楼,我可不能比他差,哼。” 萧紫垣无趣地缩回头来,又看了看身边面无表情盯着台上的君长夜,打了个哈欠道:“师弟别看了,这才茅山宗宗主发言,后面怎么着还有一二三四五六个吧,先睡会,要不然等会师尊来了你在他面前睡过去就不好了,还要走那么麻烦的程序,万一因为睡眠不足忘了其中几步也就不太好了。” 君长夜没理他。 萧紫垣讨了个没趣,暗暗嘀咕一声怎么一个两个都那么无聊,然后继续把程式表盖在头上向后悄声一倒,睡了过去。 他是被掐醒的。 洛青鸾一双瞪大的圆眼睛在他面前放大了几倍,剧烈痛楚自腿部猛烈传来,萧紫垣打了个哆嗦,猛地坐起身来向台上看去。 冗长的致辞已经结束,此时此刻三位主峰峰主皆已落座台上,静等着礼官宣布仪式开始。 君长夜早已整好衣衫站到队伍前列,萧紫垣看去的时候他恰巧低着头,乌色发梢微微垂下,掩住少年面容,表情也一并。 洛青鸾又掐了萧紫垣一把,然后没好气地小声催促他快点站到队伍中去准备上场。 山巅有善鼓乐的弟子齐齐奏响清乐华章,一时间黄钟大吕之声响彻云霄,馥郁门下的仙童一个接一个手捧花盏鱼贯而入,沿途洒落香露鲜花,步步生莲地牵引着尚且年少稚嫩的弟子们走向浮于云端的露台之上。 露台之上,云琊为了保持三圣君整体庄重的形象不被破坏,在做出一些不那么庄重的事情之前特地借喝茶的动作用袖子挡住了脸,他朝旁边稍微凑了凑,低声道:“现在只有掌门师兄自己穿了礼服,你说,他会不会以为我们是约好的?” 说完,他一个没忍住,就那么自顾自笑了起来。 月清尘无语地瞥了他一眼,动作轻微地摇了摇头,然后同样低声道:“严肃点。” 云琊勉强止住了笑,却仍是没有放下端着借以隐蔽的茶碗,继续低声道:“没事,他们都知道我散漫惯了,笑一笑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说完,他盯着身边人寒冰的面具白玉的冠打量了几眼,评价道:“挺好看的,这个玉冠比带子好,不过其实我很好奇你晚上修炼的时候是不是也不把这冰块摘下来,多影响心情啊,说不定什么时候晚上我好奇得紧了就去你那看看,先跟你说一声啊,到时候不要紧张。” 月清尘一张冷若冰霜的脸越发沉得像是刚从北冥挖出来的,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又碍于目前的形象不好像云琊一样泰然自若地喝茶,只好表情平静地目视前方,一副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 叶知秋轻咳一声,手指微微一勾,一阵清风随之而来把云圣君手中的茶盏险些吹掉,后者无辜地眨眨眼,然后很自然地将茶杯放回桌上,恢复了端庄的坐姿。 这一会儿的功夫由撒花仙童指引的弟子队伍已整齐划一地来到了距各自师尊三节台阶下的软垫前,等待礼官指示。 主持此次大典的礼官着玄红帏裳服,戴五色冕旒冠,左腰白玉之环,右配鱼纹之剑,炯炯目光在弟子中挨个审视一遍,然后向后转身,冲端坐于首座之上的掌门恭声道:“弟子毕,礼始否?” 叶知秋颔首。 礼官向之躬身行一礼,然后回过身来对等候指令的弟子高声道:“跪!” 声如雁阵,气若洪钟。 众弟子随之屈膝跪于面前的软垫之上,萧紫垣趁大家都低着头等候下一步指令时偷偷对跪在身边的洛青鸾悄声道:“我刚刚看见云圣君喝了好久的茶,你说他待会还能喝得下他弟子敬的茶吗?我刚刚数了数他弟子有□□个呢。” 洛青鸾白了他一眼,狠狠道:“管他呢!闭嘴!” 萧紫垣回白她一眼,又扭头看了看另一边的君长夜,悄声道:“师弟,一会儿敬茶的时候咱们说什么呀?是不是应该统一一下,我觉得吧……” “徒,某氏某某,然后一起说给师尊敬茶。”君长夜低声回道,“我查过了。” “咦你竟然这么上心!”萧紫垣低声惊叹,“好的,我这就告诉洛青鸾。” 说完他就扭过头去要通知洛青鸾,后者忍无可忍地掐了他一下,警告道:“我听见了,你闭嘴!” 这边偷偷摸摸说着话,那边礼官又继续按照流程开始指令。 “一拜洗前尘!” 一拜。 “二拜入山门!” 二拜。 “三拜谢师恩!” 三拜。 三拜既毕,新令又至: “上茶!” 刚刚退场的撒花仙童又手捧春茶鱼贯而入,在每人面前停住俯下身来,奉上清透茶盏。 跪于桌边软垫之上少年少女双手恭恭敬敬接过茶盏,在礼官发出下一道“敬茶”指令后,依次冲高坐于上方玉椅上的圣君恭声道: “徒,萧氏紫垣。” “徒,君氏长夜。” “徒,洛氏青鸾。” “给师尊敬茶!” 旁边类似的敬茶之声此起彼伏,但君长夜都已无暇顾及。 事实上,他的目光自台上的白衣圣君站起身来向下走的时候,就再也没有移开到别的地方。 他看着他步履矜雅地走下台来,看着他轻柔和缓地接过茶盏,看着他缓缓地逐一饮下其中碧色的汤水,却在两人目光即将相接的刹那却突然低下头去。 因为他不知道自己看着那个人的目光里,究竟含着怎样他自己也无法看清的东西。 突然间额上一凉,似有触电般酥麻的感觉瞬间自额头遍及他身上的每一个角落。 直到那感觉消失了,君长夜才恍然反应过来,刚刚那种冰凉的感觉,是那人的手指轻轻抵在了他的额间。 他侧头看向身边的萧紫垣,发现他的额头间多了一个晶莹雪花般的印记,洛青鸾亦是如此。 却是稍纵即逝,很快便融入骨血,消失不见。 那是入圣境的修者以自身灵力画筑于他人身上的印记,拥有此等印记之人若遇生命危险,可凭此印在生死关头激发与施印人施印时所用灵力同等强度之力量。 相当于保命符。 “从今日起,你们三人便是我座下弟子,”白衣圣君在他们身前立定,语气淡淡:“此后命途相绊,荣辱相牵,共沐灿阳,共御风雨。” 第33章 中秋特辑 中秋宴(一) 话说中秋就要到了。 因为是拜入绝尘峰的第一个中秋节,所以洛青鸾洛大小姐打算好好表现,决心把从潇湘学到的看家本领都拿出来好好讨一讨自家师尊的欢心,顺便为绝尘峰在昆梧山的八月十五赏月宴上长长脸。 可是在决定做什么馅的月饼时却犯了难。 因为按照常理来说,无论做什么东西,都是就地取材比较好,新鲜,还原汁原味有特色。 可绝尘峰上有什么? 梅花,梅花,梅花,重要的事情说三遍。 除了梅花还有什么? 大概是冰和雪吧,还有一群本地特产的梅子精。 既然如此,那就做梅花糕和冰沙梅子酱冰皮月饼吧。 打定主意,办事风风火火的洛大小姐说干就干,她先是召集了一批闲来无事的梅子精,打算教它们把梅花花瓣和梅子捣碎,但奈何精灵身量力气都太小,几个并做一个都做不来这项工作,最终只能被放去做一些摘梅花的活。 除了梅子精,峰上能充当劳动力的就只有那俩同门和灵犀小鹤了。 于是乎,成日里游手好闲吃干饭的萧小皇子就不情不愿地被洛青鸾软硬兼施地拖到了杵臼桌案前,干起了月亮上嫦娥身边捣药玉兔的活,但他很不甘心接受这种现状,质问洛青鸾凭什么都是师兄弟君长夜就不用干活他就要在这辣手摧花? 洛青鸾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道你要是想知道可以自己去看看,不过劝你还是不要去打扰了。 萧紫垣哪里肯听她的,匆匆忙忙洗了个手就颠颠地往梅坞方向跑去。 要说绝尘峰的居所划分,是以望舒君住的梅坞为中心向外辐射的,萧紫垣这个大师兄住的是离梅坞最远的地方,洛青鸾次之,君长夜则最近。 按萧紫垣自己来想,自然乐得如此,毕竟放荡不羁爱自由,并不希望住得离师尊那么近,要不然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也不太好,还容易冻感冒。 但看起来君长夜似乎不这么想,当初分房子的时候一得知排行最小的可以离梅坞最近他就不动声色地自降了等级,这还让其余两人在欣喜之余有了一丝淡淡的亏欠之感。 此时此刻,跑得满头大汗的萧紫垣一头闯进君长夜的起居室,然后环视一周却不见半个人影。他思索片刻,恍然大悟,一拍脑袋就蹑手蹑脚地向着旁边的梅坞溜了过去。 贴着门边向里偷偷探头,深觉自己像个偷窥狂把大萧王室的脸都丢尽了的萧紫垣如愿以偿地见到了他想找的人。 在……扫屋子? . 这屋子一共也不大,还干干净净整整齐齐,估计用不了半炷香就扫完了,可那小子竟然就那么磨磨蹭蹭地扫来扫去,一幅画扫灰能扫上个几遍,把拂尘毛都快扫秃了。 他一边扫,一边回头看书案旁正低头不知道写着什么的白衣圣君,有时候看得久了都忘了扫尘,全神贯注的模样让萧紫垣心里浮上些淡淡的羞愧。 多么热爱学习的师弟啊!连干活都不忘要看看师尊在干什么,也好随时随地充实自我! 萧紫垣感慨之余继续偷窥,看到身着月白滚云边弟子服的君长夜突然眼睛一亮,好像是看到砚台快要空了,便放下拂尘走到师尊边上,开始认真研起墨来,研得要多慢有多慢,慢得萧紫垣都忍不住想替他去研了。 平日里也不见有这么磨蹭,今日是怎么了? 莫非,莫非是想借此逃避劳动!萧紫垣忿忿不平地想道。 愤慨得有些过了,萧紫垣一个不留神用力不均,就从隐藏身形的门后面踉踉跄跄摔进了屋子。 月清尘头也没抬,淡声问了句:“紫垣有什么事?” “弟子,弟子无事,就是想来看看师尊有没有什么需要弟子的地方。”萧紫垣暗暗揉了揉摔痛的膝盖,好奇问道:“师尊在写什么?” “写给茅山宗晚晴道长的信,”月清尘继续头也不抬地写着,“邀请他来昆梧山一起过节。” 在一旁研墨的君长夜面无表情地看着萧紫垣,冷嗖嗖的眼刀甩过来直想把他戳两个洞,“这里有师弟侍候就够了,不必劳烦师兄。” 言下之意是你可以有多远走多远了。 萧紫垣哪里肯依,他越发坚定地认为君长夜是想借此逃避摧花劳动,便一骨碌爬起来几步走到书案边,边说着不劳烦边要去抢研墨的活干。 君长夜自然不肯给他,而萧紫垣本身也不是多么利索的人,这一来二去间一个不留神,竟然就把好好一台新研的墨汁给泼洒了。 好巧不巧,全泼在了书案雪白的宣纸上和月清尘月白的衣襟上,乌黑的墨汁顺着湿透的前襟衣料向下滴落,滴在石板上溅起点点水花。 一时间衣服紧贴在身上,似乎可以勾勒出大体的轮廓身形。 萧紫垣傻了眼。 苍天啊,他发誓他绝不是故意的。 君长夜的反应就很与众不同了,他先是看着月清尘愣了片刻,然后瞬间低下头来。 “师,师尊,您先换衣服,我,我去给您打盆水来。”他结巴道。 接着就强行半拉半扯着萧紫垣飞也似地逃出了屋,还顺手把门给关上了。 萧紫垣又傻了眼。 今儿这是怎么了? 不就是想逃避个摧花的劳动被我识破了吗,这小子至于因为羞愧脸红成这样吗 不就是打翻了墨水泼了师尊一身吗师尊又不是云峰主,这小子至于因为害怕脸红成这样吗 百思不得解的萧紫垣度过了百思不得解的一天,此时距离中秋赏月宴,还有一天的时间。 中秋宴(二) 中秋月宴的地点定在了檀华峰揽芳香榭。 理由是凌绝顶虽然够大但太过威严不适合大家欢聚一堂引吭高歌,还有就是檀华峰丹桂飘香,香榭又是露天的,外面还有流水环绕,很适合曲水流觞吃饼赏月。 青蚨峰峰主对馥郁这种刚办完拜师礼就办赏月宴的行为表示了强烈的谴责,他明确表示再这样下去自己要好好考虑跟琅轩阁棠公子洽谈一下跳槽事宜。 当然,这种微弱的抗议是阻止不了馥郁办奢华晚宴的热情的,她答应从自己的小金库里取出一部分来支持晚会,前提是一切都要按照她的想法来操办。 这没什么说的,反正也没人跟她抢。 就这样,昆梧山第八十八届八月十五中秋宴,就在晚间月照流光之际正式拉开了序幕。 千里丹桂,数点金菊,峰主在水榭里,弟子在水榭外,嗑瓜子的嗑瓜子,剥果皮的剥果皮,就等着各峰特色菜陆陆续续上桌来。 按照馥郁的想法,完美的月宴应该以精致繁盛的菜品佳肴为起始,以各具特色的才艺表演为主体,以字字珠玑的赋诗点评为高潮,然后在觥筹交错间顺利落下帷幕。 既然如此,这佳肴就是引玉的第一块砖,是要认真对待,万万不可忽视的。 因此这第一道开胃小菜,就是檀华峰出品的特色月饼。 馥郁出手必是精品,至少在外表来看绝对如此,浆皮小饼色如满月,表皮精巧雕有各色花式,层叠摆在明透的水晶小碟中,一望即令人食指大动。 “来来来大家别光看啊,快尝尝,这是我今年新研制出的馅,刚出锅的,还热乎着呢。”馥郁挥着帕子热情招呼道。 众峰主彼此意思意思客气了一下,便纷纷从面前的小碟中或矜持或迅速地拈起一块放入口中。 宁远湄吐舌,月清尘蹙眉,红绫顿住,云琊表情怪异。 叶知秋神色如常。 “怎么了?不好吃吗?”馥郁紧张问道。 “敢问郁姐,您这是什么馅?”云琊缓缓放下手中小饼,拱手问道。 “是这样的,”馥郁亦拿起一块看了看,“我寻思着这月饼还是要吃甜的,所以今年独出心裁想了一个新馅,就是把桂花,良蕉和枣子这三味甘甜之物放到一起捣成馅料,怎么样,给个评价。” “大概就是,”云琊不假思索道,“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吧。” 说完又补了句刀: “味道可能蝽蟓闻起来差不多。” …… 第二道菜是绝尘峰的梅花糕和梅子冰皮月饼,有了馥郁的珠玉在前,洛青鸾的月饼变得格外受欢迎起来,很快便在弟子桌中被扫荡一空,洛大小姐提了一天的心也终于放了下来,还因为得了一句 "巧出饼师心,貌得婵娟月”的夸赞而兴奋了一夜。 第三道是厨艺之绝一向得到众人公认的宁医仙所在的悬壶峰贡献的冰糖莲子羹。 “小湄的厨艺真是大赞!”馥郁边吃边伸出大拇指,含糊不清道:“谁要是娶了你真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而且我记得你筝抚得也不错,哎对呀!” 她脸上肉一抖,激动道:“本来觉得蘅芜的流年箫今日不在很可惜,但如今看来,不如你跟尘尘琴筝合奏一曲吧,就奏蒹葭怎么样,所谓伊人,在水一方,多美。” 宁远湄本来忙着盛汤的手微微一顿。 月清尘不动声色帮忙接过汤勺,淡声道了句:“蒹葭不合适,不如咏月吧。” “好啊,”云琊附和道,冲月清尘挑挑眉道,“很久没听过你的曲子了。” 清越琴筝之音响遏行云,绕梁不绝,在静谧的明月夜里显得分外动人心弦。 众人皆陶醉在曲音之中,云琊举杯朝奏曲之人遥遥一敬,一仰头干了下去,紧接着勾唇一笑,道了句:“其实要说赏月,还是绝尘峰的风光最好。” 他声音不大,但在周遭一片静谧之中,已足够有心的人听得清清楚楚。 接下来是各峰的文艺汇演,觥筹交错推杯换盏之间,夜已深了。 被强拉着勉强灌了几杯酒,月清尘此刻头脑有些昏,他本来就不胜酒力,不过在一杯倒方面看来原主比他更甚。 本就是悄声离席,也没打算偷闲太久,他随意地在檀华峰庭院中逛了逛,逛到一处接近风口的桂树旁,打算靠着树吹吹风醒醒酒就回去了。 不曾想,倒是被天边皎月吸引了目光。 明月隐高树,长河没晓天。 在寂寥无人处赏到的月色,与喧哗处自然不同些。 然而,正当他出神之际,身后的桂林中,却突然传来踏碎枯枝的声响。 回头一望,君长夜手中拿着一件月白披风,正有些无措地立在距月清尘不远处的桂林中。 “师尊,夜来风凉,”他低声道,“添件衣裳吧。” 中秋宴(三) 晚来风愈凉,月照流清霜。 夜间忽然醒了,又翻来覆去再睡不着,他随意披了件置在床边的披风,轻手轻脚地下了床,缓步走到庭院之中。 暮云收尽溢清寒,银汉无声转玉盘。 算算日子,今天似乎是中秋。 又是一年中秋了。 距离初收徒时的那年中秋月宴,已过去几百年了。 “师尊怎么起来了?”颈边忽有温热吐息轻轻扫过,微微的痒,接着腰间一紧身上一暖,有厚实的狐裘裹遍周身。 君长夜双手一扣把身前人紧紧揽进怀中,俯身在他耳边轻声问道:“在想什么?” 月清尘偏头看他一眼,指了指天上 ,没有说话。 “赏月?”君长夜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向夜空中的一轮清辉,扣着对方腰的手突然一紧,然后一把将人转过来,吻了上去。 这个吻温柔缠绵又带了些不容置疑的强硬味道,一直到两人气息都有些不稳了,他才意犹未尽地放了开来。 “大半夜发什么神经?”月清尘蹙了蹙眉,声音中带了些□□过后的沙哑。 “弟子又想到师尊第一次告诉弟子名字的场景了。”君长夜将头埋在他颈间,轻轻蹭了蹭,“还想起了当年中秋夜宴上的一些事,一时有些情不自禁。” 月清尘心道怎么又提起来了,一提起这个那孩子就不好哄了,还是快点回去洗洗睡吧。 可君长夜似乎不打算就这么算了,他继续抚今追昔道:“当年我虽然和云师叔相看两相厌,但对于他说的一句话还是至今都深表赞同的。师尊可还记得是什么话” 月清尘眉头跳了跳。 “他说赏月还是绝尘峰上的最好,”君长夜一边自顾自接了下去,一边隔着衣料亲了亲对方修长的脖颈,“弟子后来在魔族万古如斯那块荒芜之地待了几十年,每每想念师尊的时候,都想着能与师尊千里共婵娟也是好的,但魔族的天穹整日黑沉沉的,连个月亮的影子都见不着。一想到别人能日日与师尊共赏明月而我却不行,心中就自然而然生出许多莫名其妙的念头来,止也止不住。” “所以?”月清尘破罐子破摔。 “所以弟子还是想问一句,”君长夜抬起头来直视着他的眼,沉沉眸中似有水波涌动,“如果当年弟子没有做出那样逼迫的事,师尊会选谁?” 我为什么非要从中选一个,选个如花似玉的黄花姑娘不好吗 不过想归这么想,月清尘面上还是郑重地抬手摸了摸对方发顶,叹了一口气道:“肯定是你啊。” “真的?”君长夜眼睛亮了亮,扣着腰的手又紧了紧,道:“那我们回屋去吧。” 不详的预感瞬间涌上心头,月清尘立刻一甩手从他怀里挣脱开来,冷声道:“今天不行了,改日吧。” 接着朝另一边的屋子走去。 “弟子会轻一点的,”君长夜立马追去,边走边小声哀求道:“就一次,一次还不行吗” 此生此夜不长好,明月明年何处看。 第34章 罗刹女 十八峰拜师环节过后,按照既定的程序,该是各峰新一届弟子中的佼佼者上台进行发言的时候了。 这种事月清尘自然没什么可操心的,反正洛青鸾身为大家闺秀经历的场面出过的风头不胜枚举,又正好可以借此机会跟她那些其他世家的姐妹兄弟们一较高下,就随她自己折腾去吧。 不过显然并不是人人都像他这般豁达又心大,对徒弟不冷不热不闻不问的。 “小屏,都准备好了吗?”轻纱拢面的碧裙女子温柔地摸了摸身边孩童整齐束着的两个小包子发髻,柔声问道。 “嗯!师尊!我……我不紧张!”慕念屏紧紧攥着手中密密麻麻写满字的绢纸,边低声背诵边脆生生答道,“洛家的青鸾姐姐和我约好了待会一起过去,阿娘嘱咐过我要好好努力,不能比她差的!” “小屏最棒了!”宁远湄温柔笑笑,“待会不要紧张啊,放轻松就好。” 语毕,她无意间撩了一下低垂的青丝,眼风在扫过集会现场的一个区域时顿了一下,然后疑虑重重地收回。 “那小屏且在这等姐姐,为师还有些事要与佛寺的大师商议,就先过去了。”宁远湄安抚性地又摸了摸慕念屏的包子头,然后步伐轻盈地向着另一边佛修云集处走去。 她在一正于桌边静坐饮茶的灰袍僧人面前停住,双手合十,俯身微微笑道: “悯生大师,一别经年,近来可好?” 大师双手合十还以一礼,容色祥和宁静,亦从容道:“老衲无碍,有劳宁施主记挂了。” 身旁寺中弟子连忙起身,为宁远湄让出一方空席。 “多谢小师父。”宁远湄柔声道谢后,顺势在悯生身旁空闲的位子上坐了下来,一手探了探他的脉象,这才放下心来:“大师的寒疾确已好了许多。” “多亏了宁施主的药方,老衲这病才能有如今的光景,”悯生叹息道,“只是我那师弟,唉。” “无妄大师没有来?”宁远湄秀眉微蹙,面露担忧,“莫非……” “我让他留在寺中安心休养,”悯生放下手中茶盏,摆了摆手,“只是这样下去,也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若是能寻得生了树灵的万年赤梨木,事情或许还有一定转机,只是,”宁远湄话锋一转,“改日得空,远湄定去寺中拜访,届时再为无妄大师诊治一番。” “有劳宁施主了,”悯生轻轻颔首,面露慈悲关怀之色,“宁施主菩萨心肠,多年所念之事定能心想事成。至于施主两年前交于老衲的那副人皮画,确实有些蹊跷,老衲已将其镇于万福殿中,等下次施主来寺中时可以一并探查一番。” “好,那先谢过大师了。” 清晨的曦光撒在佛寺门前的石碑上,使得原本朴实无华的卧禅寺三个大字也在晨曦照耀中绽放出些华美的光来。 大清早的没什么人来礼佛,又因为一夜的空寂使得寺中空气格外清润新鲜些,就连走在沾了朝露的木林中都能嗅到那股子独属于晨间的湿漉漉蓬勃朝气。 被安排在清早扫寺门前台阶的小和尚忘忧神色恹恹地打个哈欠,扶着寺门垂头丧气地接过前一班师兄手中的侧门钥匙,边上下眼皮打着架边听完师兄那些老生常谈的“注意来客登记,注意打扫干净,不扫干净不许吃饭”之类的叮嘱,然后在前班小和尚同情的眼神中哗啦一下拿起置于门边的大扫帚,拉开闭了一夜的朱红侧门,伸着懒腰走了出去。 “扫把啊扫把,为什么你自己不会动呢?”他耸拉者眼皮走下台阶,边低着头扫地边嘟嘟囔囔自言自语,“凭什么其他师兄师姐就能跟着师叔师伯去昆梧山玩了,我就要留在这乏味至极的地方干这些乏味至极的活儿!唉,师父为什么留在这呢?要是师父的病好起来了,我就也可以跟着师父出去玩了!” 忘忧只顾着闷头扫石阶,却没留意到几百层石阶之下,有一个小小黑影正在悄无声息地缓缓上移,直到来人走到跟前就要撞上了,他才嗬呀一声惊叫,赶忙抬头,惊惧不已地打量起那人来。 像是个半大少年的身形,全身紧紧裹在灰扑扑的麻布衣衫里,脸上缠了几圈破布,只露出一双黑白分明的水汪汪大眼睛,眨起来忽闪忽闪的,极有神采和灵性。 “小孩儿你,你是谁?”忘忧紧紧抱着手中唯一可充当武器的扫帚,边打量边警惕道,“来这里有何贵干啊?” “我的猫儿不见了,”来人抹了一把眼泪,低低说着,声音中似有抽泣后的浓重鼻音,“它不乖,跑到寺里去了,小师父,我能进寺去找找吗” “你的猫?”忘忧摸着光溜溜的脑袋思索片刻,捏着下巴皱眉道:“长什么样啊?” “就是全身黑黑的,四个小爪是雪白的,”少年连描述带比划,急急道,“大约这么大。” “没见过啊,”忘忧继续费力思索,“什么时候丢的?” “昨天晚上,”少年又抹了一把泪,“它跑得太快了,等我从山下追到这来时,寺门都已经关上了,我只好先回家,等第二天再来找,阿娘昨夜还骂了我一顿,说要是找不到就不许我回家吃饭。” “你是山下的小孩?”忘忧眼前一亮,他是个弃婴,打一出生被丢弃在寺门口,又跟着无妄师父从小在寺里长大,从未体验过山下的生活,故而对寺外一切都格外好奇些,“你叫什么名字?山下好玩吗?” “我叫刹罗,”少年低低道,抽了抽鼻涕,“你没去过山下?” “没有,”忘忧摇摇头,打了个寒颤,“刹罗?我只听过罗刹女。佛书说,罗刹女乃食人之鬼女也,还说那是青面獠牙,血盆大口,吃人肉喝人血的恶鬼!很吓人的!你怎么叫这个名字?” “我出生的时候,算命的说我命里带煞,会活不长久,”少年看他一眼,吊着鼻涕泡嘻嘻笑道:“我爹娘怕我活不长,就从名字里面做文章,罗刹嘛,是恶鬼,会把那些勾我魂的小鬼都吓跑,但又阴气太重不能直接用,所以就叫这个反过来的了。” “哦哦,这样。”忘忧似懂非懂,羡慕道:“你爹娘对你真好,肯定是把你当心肝宝贝一样来疼的。” 说完,他看了看天色,赶忙招手道:“你快些进去吧,趁我这一班还没结束,你偷偷进去,找到你的猫再偷偷出来,千万不要被人发现了!” “小师父,我太笨了,又胆子小,怕一不留神就给人发现了。”少年打了个寒颤,却又怯怯道,“小师父,好冷啊,可不可以把你外面披的那件僧袍借我穿一下?” “没问题!”忘忧被少年一口一个小师父叫得昏头昏脑,满口答应下来,紧接着就一把扯下身上披着御寒的僧袍递给少年,故作豪气道:“拿去穿吧,什么时候还都行。” “谢谢小师父!”剎罗乖乖地就要伸手去接过衣裳,然而在手指触及的一刹那,他却猛然颤抖了一下缩回手去,僧衣随之掉在了地上。 “你怎么了?”忘忧挠了挠头,弯腰将衣裳拾起,拍了拍上面的灰,不解问道。 “我的手,昨日让猫儿抓伤了,今早上还在流血呢。”少年把手背在身后,低头闷闷道,似乎在忍受着什么莫大的痛苦。 “那可不得了,你的猫也太调皮了!”忘忧惊道,“抓伤要好好治才行呢,来,我先帮你把衣服披上,你快些去寺里把它揪出来,然后快些回家去吧!” 说完,就将僧衣披到了少年身上,还用力裹了裹,试图让少年更暖和一些。 他太过专注于裹衣服这件事,以至于忽略了少年目不转睛盯着他的眸中闪过的那道诡异光芒。 “好啦,”忘忧裹好衣服,也不管自己如今在料峭的寒风只穿着单薄的中衣,拍手道:“不冷了吧?” “小师父,你真好!”少年甜甜一笑,“我保证不会被人发现!一会儿出来衣裳就还你!” 说完便急急忙忙地从敞开的侧门中哧溜一下溜了进去。 忘忧呆呆地回头看了半天,直到再也看不见了,才一下子想起来自己该做的活还没有做完。他急急忙忙拿起扫把继续扫地,心里却还是惦记着那个寻猫的少年。 “要是能跟他交个朋友就好了,”他喃喃道,“好想去看看山下的世界啊。” 然而,一直到忘忧把寺前台阶扫了两遍,扫到下一班师兄弟躲完懒觉得过意不去主动来跟他交接,他也再没见到那个叫剎罗的少年从侧门抱着猫蹦蹦跳跳地出来。 “师弟,你有没有看到一只猫?”把扫把交给师弟忘乐时,忘忧装作不经意间问了一句,“除了爪子是白的外全身都是黑的。” “没有。”忘乐一脸无辜地摇摇头,“师父那边的药煎好了,师兄你给送过去吧。” “好。”忘忧点点头,然后抬腿就向着药房走去。 等他端着滚烫的药碗绕过一棵据说已有几千年寿命的赤梨木靠近师父无妄所居的僧室时,却突然发现,一件蓝色的僧衣外罩,竟然就挂在梨木的一条粗壮枝条上,正在随风不住地飘摇。 竟然就是他之前借给那少年的衣服! 忘忧心下大惊,他突然想起之前拜师礼上师父赐衣时所郑重叮嘱过的话,说这衣服上书有他亲手誊抄的金刚经,有辟邪驱鬼之效,是卧禅寺门人的象征,与护寺佛光一道世世代代保护寺庙不受邪魔侵袭,是决不能轻易离身,更不能借给寺外之人的。 如今,如今,忘忧脑子里乱成一团,他赶忙跑到师父门前急急敲门,却敲了许久都没有人应,急得小和尚脑门全是汗。 “师父,徒儿得罪了!”他大声喊道,接着猛然一下推开了门,却立即被眼前景象所惊住了,手中药碗哐啷一下掉在地上,苦褐色药液瞬间洒了一地。 忘忧不可置信地倒退几步,接着扭头就往院外迅速跑去。 然而,没等他跑上几步,就与迎面跑来的一人撞了个满怀,那人气喘吁吁地向后一退,然后急急道:“不好了,万福殿失火了!无妄师叔呢?” 第35章 忆再现 那边卧禅寺呼喊连天倾水救火,这边昆梧山虽人潮涌动热闹非凡,却也是即刻借用水镜之力收到了消息,几位寺中大师当下再也无心久留,纷纷起身告辞,就要驾着各自法宝离山而去。 其中悯生在看过镜像之后面上愁云尤甚重重,似是有话欲言,却终究未曾多言,只是与叶知秋知会几句,便随着卧禅寺众人一道离开了。 虽生了此事,但昆梧这场规模颇为盛大的拜师礼还是在缤纷落英中顺利落下帷幕,新一代弟子自此正式得入各自师门,纷纷回峰准备迎接在自峰师尊千奇百怪各不相同的训教方式。 然而虽弟子各自回峰休息去了,因了这般突生的事,这做峰主却还是不能歇着,纷纷被掌门叫到凌绝顶去了。 “诸位,”叶知秋凝眉列于首座之上,“卧禅寺失火一事关系重大,我观住持神色 ,其中或有隐情,大家以为如何?” “师兄,”宁远湄沉声道,“听说火势是自寺中偏殿万福殿而起的,而我两年前曾将一副来历颇为奇诡的画交于悯生大师保管 ,这画恰巧就被镇在万福殿中,我在想,这二者之间会不会有什么联系。我想去寺中一趟,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 “那我跟阿湄一道。”一向不怎么说话的红绫却突然开口道。 叶知秋看她一眼,微微颔首应了下来。 但不知为何,气氛一时有些凝重,几人脸色也都不太好看。 但这对目前的月清尘来说都没有什么关系,因为他现在最急迫需要做的事情,就是向系统讨要任务完成的报酬。 于是议事结束后,他就一刻不停地从凌绝顶直接移回了绝尘峰。 不得不说,瞬移术确实是一项伟大的发明。 天色近晚,夜幕上星河灿烂,峰上仍是深冬的模样,一路积雪甚重,沿途缕缕梅香袭人而来,端的是一派清幽佳景。 月清尘回了梅坞,听了灵犀小鹤关于新收的那仨徒弟近日来表现的报告,说什么他们仨自己就把排名定了,紫垣借着什么紫气东来的名头非要住三间屋里最东边的一间,就吵着闹着非要当大师兄,青鸾看不惯他这幅样子但也没多表示异议只是紧随其后占了第二,长夜看着挺机灵一孩子但不知道为什么过程中一言未发就只能当了最末,梅子精全程吃梅子倒是看得很开心之类的。 月清尘毫无表情波动地听完这些,就淡声纷纷吩咐他出去了。 萧大,洛二,君三? 乱套了,全乱套了,要知道在原文里望舒君可是根本没有收萧紫垣这个徒弟的,在入山考核中君长夜虽然也是靠着天仙子一举拜入绝尘峰,但是绝对没有受过那么重的伤。 都到了这个地步系统也没有任何异常提示,真是让人越来越怀疑它的目的不良了。 如今夜深人静,没有月清尘的吩咐旁人也决计不敢轻易进来打扰,最适合做一些与系统交流感情的事情了。 于是,月清尘去下外衫,和衣仰卧于寒冰玉榻上,他调整吐纳进入吸收灵气的最佳修炼状态,之后便阖上双眸,沉入幽深的识海当中。 其实之前拜师礼成之时系统就已经给出了任务完成的提示音,只是碍于当时的情景无法接收记忆片段。 【叮!恭喜宿主完成任务!是否即可接收任务达成奖励?】 “是。”月清尘毫无犹疑之色。 周遭霎时间又是一片白茫,随即,就在月清尘以为又会听到那个熟悉的女声时,一个颇为轻佻的声音,却在他耳边距离极近的地方骤然间响了起来。 “我不要她,要你如何?” 面前容色昳丽至极乃至雌雄莫辨的丹衣青年一双桃花美目微微上挑,嘴角噙着七分笑意三分讶意,手中折扇一开,映入眼帘的先是一副春日桃花满园图,接着是扇面上游云惊龙的两行书:“巫山共赴云雨浓,红绡帐暖一梦香。” 旁边几个大汉粗鲁地围着一个看身形不过二八的白衣少女,似乎是想要抓住她,但却不知在畏惧什么而迟迟未曾动手。 那女孩方才一直低着头,直到听到那丹衣青年轻佻的话语,才面带愠怒地抬起头来。 白雪凝琼貌,明珠点绛唇。绿柳芙蕖,飞花渐欲,额间莲印纷乱,面若出水芙蓉,眉黛如远山。 当真是出水芙蓉一般清丽温婉的女孩子,小小年纪一番气度已是不容小觑,想必出身定非凡俗。 但不知怎的,这面目看起来却是熟悉异常,只是一时记不起曾在何处见过。 “这位小公子若是想英雄救美,不妨考虑下我方才的提议,”丹衣青年目光却在月清尘身上流转不已,继续轻佻道,“不然我把你们两个都带回巫山行宫也是可以的。” 说着,竟折扇一合就要上前来挑他的下巴。 这是,被调戏了?莫非这便是传说中合欢宗的行事方式? 不过,原身怎么可能让调戏者如愿?月清尘只觉耳边风声忽的大作,紧接着几招过后,那丹衣青年已被牢牢反剪住双臂控于身前,半点动弹不得,手中那把花里胡哨的折扇也啪叽一声掉到了地上。 那材质不凡的折扇背面竟还嵌有一面造型奇特的明镜,或许是其主人闲来无事欣赏自己殊丽容貌用的。 由于扇子掉在地上刚好背面朝上,故而那明晃晃的镜子也恰巧对准了两人,映出了原身望舒君此刻的模样。 是没有戴面具的,那般无双的清冷容颜。 “你身上真香,”手下控制着的那人却是连尝试挣脱也不试,他甚至贴得更近了些,深深吸了一口气,轻声笑道:“嗯,是梅香?” 画面到了这里,却突然中断了,紧接着切入的是久违的苏羲和的声音,这次只有一句话,却难得的带上了几丝凝重意味: “清尘,人心不如水,平地起波澜,切记切记。” 梅坞中人正不知梦入何许境界,梅坞之外,君长夜握着颈间墨玉站在雪落满枝的梅林间,望着那光亮已经暗下去很久的房舍,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已经在林间站了许久,也犹疑了许久,却终究眼神一定,迈步向着坞门走去。 今夜是他与墨玉中那老前辈约定的最后期限,若明朝第一缕晨曦刺破天际之时他还没有将天仙子融入墨玉之中,那前辈本就虚弱至极的魂魄,便会彻底消散于天地之间,再不能重见天日。 如今天仙子在师尊手中,君长夜此前迟迟未曾向之开口讨要,也是出于多方考量。 毕竟之前他能于两年之内破至筑基,与老前辈的帮助脱不开关系,由此说来,也可算他半个师父,可修真界这“一徒不拜二师”的规矩也是流传已久,虽说此前他与前辈并不算师徒关系,但终归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他不想因此给师尊留下不好的印象。 因为峰上自有结界抵御外界,故而在内部都不设防,坞门是虚掩着的,只轻轻一推,门外黑影便不动声色地迅速跃入其内,又悄无声息地将门再次虚掩上。 刺骨的寒冰之意在门合上的瞬间迅速袭遍全身,君长夜将五灵中的火灵气调动起来在周身运转几周,这才勉强觉得暖和了些,待双目适应了屋内的黑暗,便开始轻手轻脚地向桌边挪去。 他前几日曾借着帮忙打扫的名头进屋查探过,知道盛有天仙子的玉盒就放在桌旁架上第三层最里侧的角落中。 就是它。 拿到盒子的瞬间,君长夜心中暗暗长舒一口气,他将盒子小心翼翼地从架子上取下,放入自己早已准备好的置物袋中,然后将一切恢复原状,准备再次重复刚才的步骤,轻手轻脚地离开。 窗外夜已近阑珊,疏影横斜,暗香浮动,月色黄昏,屋内只有均匀轻浅的呼吸声自寒冰玉榻上传来,在周遭一片静谧安宁之中愈发清晰可辨。 经过玉榻的时候,君长夜用上了他曾经习过的最为轻盈迅捷的身法,打算用最快的速度越至门边。 然而,忽地有如梦呓般的一声唤,自静谧之中兀地响起。 “不要,”玉榻上的人含糊唤道, “别走……” 那一刻君长夜浑身僵了一下,一下子定在了原地。 他不敢转身,也不确定有没有被发现,于是就在原地踟蹰了一会儿。 “回来,”那人又道,声音却是愈发的轻,仿佛处于什么恍惚的状态,“别走。” 做贼心虚的君长夜一时间越发如芒在身,却也只好一步慢胜一步地轻轻向床边挪了过去。 “师尊?”待到挪至床边,君长夜半跪下身来,试探着轻轻叫了一声,却没有得到回应,他低下头在暗中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番,发现榻上之人没有丝毫结束纳灵状态的迹象,连呼吸声都如方才一般均匀轻浅,丝毫不乱。 “师父,”就在君长夜打算起身离开之时,月清尘却突然紧紧蹙起双眉,语气中含着几分苦涩道:“师父,别走。” 周遭灵力波动开始有了狂暴迹象,而灵力的主人,似乎正无可避免地陷入一场痛苦压抑的梦境之中。 君长夜大惊,他听说魔族魔修之中有一类是可以靠控制梦境来取人性命于千里之外,被控之人会被激起心中最恐惧痛苦的回忆,若在梦中纠缠不清又不能及时醒来,便会轻则修为大减,重则死于非命。 于是当下他也不顾尊卑有别和此行目的,当即上前大声喊道:“师尊,师尊,快醒醒。” 他大概是忘了也没领教过昆梧山护山结界的强悍程度,根本就是恶鬼逃散邪魔不侵。 他这声喊蕴了灵力在里面,然而君长夜不知道怎么唤醒被梦魇缠住的人,他看眼前之人仍旧没有转醒迹象,只好用原始方法开始摇晃起来。 终于,榻上疑似梦魇之人有了转醒迹象。 然而…… 被强行唤醒的月清尘眸中尚含着惺忪的雾气,他先是有些茫然地看了看四周,然后眼神迅速恢复以往的清明,弗一开口,就问出了君长夜今夜最担心听到的问话。 “你怎么在这?” 第36章 误会始 这次的梦境有些不同以往,因为除了接收原身的记忆外,月清尘还梦到了一些属于他自己的,本以为已经淡忘的久远模糊回忆。 梦里仿佛回到了少年时跟着沈老学艺的时光,那时日子虽清贫,师父又严苛至极,却也从不在衣食上对他有所怠慢,后来一向待自己极好的师娘不幸离世,师父虽伤心欲绝,却也从没有在自己面前表现出什么悲观厌世之情,每逢清明及师母祭日都会作诗悼念,自诩未亡人。 自诩未亡人,足见伉俪情深。 “清尘,”梦中师父神色怔忪,似乎陷入了什么悠远回忆之中,一边擦拭着着师娘本就一尘不染的墓碑,一边轻轻对他道,“他日若你有了心仪之人,愿你永远不必知晓我如今的感受。” 后来师父亦与世长辞,去时神态安详妥帖,想必是心中再没有什么可牵挂的了,毕竟能与师母团圆是他多年来的夙愿,如今得以实现,定是高兴还来不及。 然而死者长已矣,生者却不可能半点伤心也无。 他在梦里正陷入一种潮水般涌来的悲苦之中,却忽然听得刺耳的系统提示音: 【因超高等生物介入,系统出现故障,程序出现错误,接收中断,接收中断。】 接着啪的一声,眼前情景骤然消失,月清尘蓦地睁开双眼,却意料之外地看到近在咫尺的三徒弟。 “你怎么在这?”月清尘迅速调整好神色,用一种带有师父威严的语调道。 “回师尊的话,”君长夜瞬间低下头退后几步,恭敬道,“弟子夜间因为琢磨着白日的一些事情辗转难以入眠,想着走走可能有助于稳定心神,便起来了,不成想走到这边听到师尊屋内有动静,又见房门没有关,以为有贼人,便想着进来查探一番,不成想冒犯了师尊,还望师尊见谅。” 他这一番话虽是胡扯八扯,却说得好似有理有据,教不知自己究竟做了什么的月清尘有些心虚,毕竟说梦话是他一贯的坏习惯。 “你可听到了什么?”想着心虚气不能虚,月清尘故作神色淡然道。 “没听到什么,”君长夜低头道,“就是,师祖。” 紧接着,他抬起头来,脸上是一派自然的好奇,“师尊可否再多说些师祖的事情?弟子观师尊与师祖感情深厚,有些好奇琴圣尊是个怎样的人。” 他说这话本没什么别的意思,乃是情急之下怕谎言被戳穿的应对之策,却见眼前人神色微微变了变,似乎想到了什么不甚愉快的往事。 这两人一个比一个心虚,说出来的话都是为了掩盖心虚,早就不知道偏到哪里去。 这里男主的师祖,按理说该是苏羲和,可是刚刚自己梦到的却是沈老,真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你师祖,”片刻后,白衣仙尊淡淡开口,“是我目前所见过最得天道眷顾之人,她陨落之后,我本以为世间再无此等运势,却又遇到了你。” “你得天道眷顾更胜于我,不输于她,”月清尘顿了顿,又道,“假以时日超凡入圣甚至入神,绝非难事。得继往圣绝学,开后世盛景,乃我之幸也。” 君长夜不知自己是如何回去的,他只觉识海内恍惚一片,再不复往日清明,一种不可言说的悸动自心间悄悄滋长开来。 甚至差点耽误了给老不知羞前辈用天仙子的时辰。 从来没有人对他一个区区五灵根说过这样的话,从开始到现在,只有那个站在整个修真界顶端的人,愿意这样相信他,鼓励他,甚至断定他将来的成就会超越那位曾经真正超然独立于天地间的圣尊。 这份信任来得莫名其妙,甚至连君长夜自己都难以想象为何师尊会对他抱有这样大的期望,他一方面告诫着自己不要对此抱太大期望,一方面却又贪恋着这份温暖,半点也不想让那个人失望。 清晨第一缕晨曦照耀冰雪的时候,君长夜终于等来了那个熟悉的苍老声音,和一个以前没见过的虚幻身影。 “小君子别来无恙啊,”那透明体伸了个大大的懒腰,连珠炮般问道,“你那小白师父找着了吗入山大会开了吗?你还在昆梧山吗?咦怎么周围这么冷?这么浓郁的冰灵气是怎么回事?!” “这里是绝尘峰,”君长夜低低道,“你小点声。” “为什么?”透明体诧异道,“绝尘峰?啥啊?你拜师了?谁啊?小白啊?” “绝尘峰望舒圣君,”君长夜继续低声道,“就在隔壁。” “望,舒?”透明体思索了一阵,面色一变,自言自语道,“哦,是当年那个又冷又闷的小子吧,哎呦,才多少年啊,都圣君了?她教出来的徒弟果然不一样。” 紧接着,他突然猛的向君长夜身前一凑,盯着少年面容仔仔细细端详了一阵,然后道,“君小子,我可提醒你一句,知人知面不知心,望舒那小子虽然看上去闷不溜秋但心里主意多的很,谁知道他收你为徒是怀了什么心思,还是多长个心眼防着点好。” “心思?”君长夜面色骤冷,反问道,“那敢问前辈对我,又怀着什么心思?” “你怀疑我?”透明体一愣,语气不善道,“我问你,我可有害过你?” “前辈迟迟不肯说出究竟与我有何渊源,就不能怪长夜起疑心。”君长夜冷冷道,“再者,防人之心不可无,不是前辈教我的吗?” “喂你小子,”老头顿时吹胡子瞪眼,怒道,“等你将来知道了真相,就明白老朽我全都是为你好了。” “那烦请前辈现在就把真相告诉我,”君长夜语气中带上了一丝咄咄逼人的架势,“这样长夜也能安心一些,自此再不怀疑前辈。” “真相怕你现在承受不起,”老头冷哼一声,“罢了,既然你是故人之子,算是我的小辈,又已经帮了老朽一步,那我就不跟你这小崽子一般见识,先告诉你我是谁吧。” 说完,他顿了一下,用一种追忆往事的语调缓缓道:“小子可听过荒炎此名?” “刀煞荒炎?”君长夜目光一凛,“略知一二。” “哦?想不到现在还有人知道这个名字,我还以为它已经在当年与裂魄一起被所谓正道彻底抹杀了。”荒炎自嘲般笑笑,“你从哪知道的?” “《九州异志》有零星记载,”君长夜低声道,“足以令后世知晓荒炎此名。” “知道什么?”荒炎摆摆手,“知道我有多可恶?小子,你是不是也觉得我当年跟魔尊沧玦交好是罪不可赦?是不是也觉得灞河一战我一败涂地变成如今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是咎由自取?” 君长夜沉默一阵,不曾作答,气氛中凝结着有如冰霜般的压抑和凝重。 “未知当年全貌,不敢肆意妄言。”片刻后,他终是道。 “切,想说什么说什么,哪那么多规矩,”荒炎撇撇嘴,“你现在知道的,是不是说我跟魔族沆瀣一气,出卖了修真界,连最后死在洛云深剑下都是咎由自取?对了,洛云深怎么样了?是不是因为杀了我而声名鹊起?连带着他们洛家都声名大噪?” “乐平君已经死了,”君长夜蹙眉道,“据载在百鬼乱世中死于魔尊手下,现任洛家家主蘅芜君是他的第二子。” “啊,第二子我知道,就是当年那个有胆子跟慕家老头在慕家最困难的时候解除婚约,逼得慕家那个惊才绝艳的大小姐自尽的臭小子,他当了家主那洛家真是有的受了。好啊,看来沧玦那小子替我报仇了,”荒炎幸灾乐祸道,“不过看来那小子也没什么好下场。你说他喜欢谁不好,偏偏喜欢对头,又摊上那样的运道,活该没什么好下场。” “……” 好像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不过幸灾乐祸把自己好友也乐进去了真的好么? 话音未落,荒炎斜睨了君长夜一眼,又道,“对了,你师父平日里是怎么教你的?能教你什么啊?不害你就不错了吧?你还不如跟我学呢。” 他边说边四处乱瞟,看到桌上摆着一摞整齐的卷轴,便飞也似地飘过去翻看起来。 此人性情乖张,行事没什么章法,向来是乐意干什么就干什么,自然不会顾及别人的感受。 “清心咒,破阵音,这些都是最基础的东西嘛,”他一边翻一边不怀好意地评价道,“还有离火追风御水惊雷四卷,也都简单的很,学这些没用的破玩意儿要学到什么时候去?” 翻着翻着,他突然“咦”了一声,然后从那一沓已经被翻得乱七八糟的卷轴中挑出一本薄薄的小书,惊讶道:“五灵诀?他竟然肯把这个传给你?” “事实上,”君长夜毫不留情道,“之前那些破玩意儿都是我自己在您给我的秘境里找的,只有这个和一本曲谱一本剑谱,是师尊几日前传给我的,说是以后会教,让我们自己先看着点。” “呃,这个,嘿嘿,”荒炎挠了挠头,急急忙忙想要翻开那本小书,却发现其上已被烙了印记,只有被许可者才能翻阅,只得悻悻作罢。 “好吧,我收回我刚才的话,看来望舒小子是真心想好好教你,你要好好跟着你师父学,毕竟可能如今天底下教五灵根他最在行了,”荒炎满不在乎地摆摆手,“对了,还有件事要跟你说一下,我如今已经可以以实体状态存在了,那么接下来,我可能需要你帮我去顺,哦不,借点东西来用用,比如说,浮生琴,再比如说,流年箫。嘿嘿,不要紧张,越快越好。” 第37章 梅间集(上) 君长夜一夜没有睡好。 偷东西这事他之前从来没有干过,在风家风满楼的控诉纯属诬陷,如今却为那荒炎破了一次例,看形势好像马上又要破第二次。 还都是去师尊那里偷东西。 这不能不叫他心中惶然愧疚,暗暗思虑解决之道,思虑的过程中不自觉想到月清尘之前说的那些话,不由觉得愈发温暖心扉,于是便愈发积极地思虑解决之道。 思虑一夜的结果是第二天君小同学顶着两个黑得不那么明显的黑眼圈去了绝尘峰顶的白梅林,准备上拜入绝尘峰以来的第一堂课。 之前月清尘留了一个题目让他们仨回去思考,下次授课时交一篇书论并一起交流感想,题目是“上古遗音,大善何善”。 大体就是从上古六界人物中选出一个最喜欢的人,并简单阐明喜欢的理由。 这题目非常宽泛,自由发挥的空间也很大,而且可以用来考察撰文者的心性品质以及对上古神魔史的掌握程度,很适合对徒弟们进行深入了解。 既然接了这活,也暂时没有摸清系统真实目的想不出破解之策,就先尽量不露破绽地好好干吧,月老师是这样想的。 这样想是没错的,可他忽略了一个问题,就是这届弟子的平均文化程度虽然不低,但总有与众不同的不和谐个例存在。 萧小皇子从小流连声色犬马花街柳巷,又没人管没人问,不像自己的其他兄弟姐妹自小接受极其优良的皇家教育,于是虽然对诗词歌赋有些了解,但还真不太知道这上古神魔史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他从这题目一出来开始就去文慧峰的藏书阁里窝了三天,拜师礼成后又跑进去继续窝着,今早晨出来后挂着浓重的黑眼圈,一脸的生无可恋。 昨夜唯一睡得很好的洛青鸾神清气爽地走在去梅林的小道上,看到前面一袭皱巴巴在紫衣正在缓慢前行,便猛地跳上前去一把拍在他肩上,兴高采烈道:“早上好啊肥圆,昨晚上睡得怎么样?要见师尊了开不开心?” “开心?你看我这样子像是开心吗?”萧紫垣一脸忧郁地扭过头来,语气中带有浓浓的幽怨,“你去藏书阁不眠不休地待上三天,可能现在不会开心到哪里去,我现在连看藏书阁门口那个貌美姐姐的心思都没有了,看师尊怎么会开心。” “三天?”洛青鸾惊讶道:“你去干嘛?查东西啊?” “是啊,”萧紫垣一听这个来劲了,他扬了扬手中的卷轴,洋洋得意道,“新鲜出炉,好不容易写出来的呢,我都很佩服我自己。” “我最敬佩的人是……”洛青鸾一把抢过卷轴,一字一句念道:“离渊!!天哪,你这样子要是被师尊知道了会被好好教育的!你是不是傻啊?你知道离渊是谁吗?那可是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啊,踏平九重天,血洗玄霄殿,还害死了我最崇拜的凛安神尊,一提起他我都恨不得回到上古那会儿抽他几百鞭子,你竟然崇拜他,真是不分是非!” “哎,凭什么你崇拜凛安我就不能崇拜离渊?我还可以说是凛安害死了我最崇拜的离渊呢。再说了,我觉得离渊为朋友两肋插刀是非常大的义举,你知道吗,虽然史书里都说龙族太子九赭是罪不容诛的恶龙,但我觉得既然他是离渊魔尊的朋友,那离渊为他杀仙帝灭仙族也是情有可原的。再说了,我……” “你,你懂什么?无知无德,是非不分!气死我了,我不管了,待会师尊自会评理的!哼!”洛青鸾一把扔下手中卷轴,怒气冲冲地扬长而去。 萧紫垣目瞪口呆地看着青衣少女远去的身影,顿时觉得一大早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好心情都被破坏殆尽,他抢在落地前一把抓过在风中凌乱的卷轴,然后冲洛青鸾的背影恨恨地作个鬼脸,接着裹紧了身上的衣服,在冷风中拖着沉重的步伐向梅林缓慢前进。 等他到的时候,发现月清尘已经握了一卷书在落梅纷乱的玉案前静候多时,面前放了两册卷轴,想来分别是君长夜和洛青鸾此次上交的书论。 微风拂过,梅瓣在风中摇曳着起舞,不时在白衣仙尊的衣襟上驻足停歇,或缠绕着几缕不经意间散下的墨发嬉戏玩闹,如诗如画间,更衬他面如冠玉,翩若谪仙。 萧紫垣看得有些呆住,不由得开始想象师尊若是不戴面具会是个什么模样,待如梦初醒般一个激灵反应过来自己在想什么,忙迅速整理好神色做出一副好学生的模样,恭恭敬敬地双手将卷轴放到玉案上,然后缓步退到玉案对面属于自己的那张小案后,迅速坐好了。 “人到齐了,就开始吧,”月清尘放下手中书卷,拂了拂衣衫站起身来,语气平和清淡,“荣枯式可都看过了?” “回师尊的话,弟子已粗粗通览三遍了。”洛青鸾脆生生答道。 “可有什么心得?”月清尘神色不变。 “唔,太难了,弟子看不出其中的玄妙。”洛青鸾声音低了下去,“大概是弟子太笨了。” “长夜如何?”月清尘没有肯定也没有否过定,将语锋转向坐在洛青鸾右侧的君长夜。 “弟子照谱上招式练过几番,却遇到疑惑之处,始终无法自行破解。”君长夜亦低低道,“望师尊多加指点。” “我跟君师弟一样,一样的,”还未等月清尘发问,萧紫垣抢先乖乖答道,他实际上连看都没看过,但在这种时候还是不能实话实说的,要不然会死得很惨。 听过一番回答,月清尘微微颔首,然后自身旁树上轻轻折下一束缀着些许白梅的梅枝来。 “可知荣枯式的由来?”他淡淡问道。 “知道,荣枯是师祖琴圣尊的本命法器,师祖拈花入道,故亦被世人称为拈花道人,”洛青鸾顿时来了精神,“据传荣枯原本是潇湘一座不知名小山上的野花,一日师祖云游至花树下,忽然倦了,就靠着花树小憩片刻,结果在梦中得悟天地大道,连带着背靠的那棵树也沾染了仙气变成了一棵灵树,后来师祖自那棵树的最高处摘下了一朵花,便是荣枯之花。据传有幸被师祖靠着的那棵树是株桂花树,这便是如今修真界第一盛会折桂会的由来。” 虽然一听就知道比较扯,但是看洛小妹讲得那么兴高采烈,月清尘还是没有去拆穿她。 “这是一种说法,”他摇了摇手中梅枝,“但也足以说明修习荣枯式最讲究的是自然之道,一花一木,皆可为器,不拘于时,不泥于形。” 语毕,月清尘看似随意地一抬拈枝的那只手,手腕微微一晃退至胸前,接着轻轻向前一推,手中梅枝借着这股巧力沿特定路径周转一遭后,径直指向东南方位。 一时间周遭穿林打叶之声不绝于耳,然毫无嘈杂之感,反觉一股清新意自耳边沁入心底,天地间亦有玄妙之音自东南而起,与之相应相和。 “这是起式,名唤缘起生,意在向周遭自然借力,创造源源不绝的生机。” 耳边眼前似乎又响起回忆中那看不清脸的玄衣女子半认真半玩笑的声音,和她展示招式时翩若惊鸿的身形,轻盈利落,毫无拖沓之态。 势毕收枝,月清尘冲座下三人扬扬手,淡问道:“可看出什么了?” 其实初学的小弟子哪能看出些什么,就连他自己也是结合着原身已有的基础加上日夜翻阅谱式加上自己理解才最终做到贯通领悟全式的。 于是接下来,月清尘给三个徒弟一人发了一把木剑,又再次做了三次示范,这才开始对徒弟们进行动作的分别指导。 三者之中,洛青鸾占着资质优势,君长夜悟性极强,萧紫垣,暂时没发现什么优点。 “起势要稳,”月清尘自君长夜背后环过一圈,握着少年持剑的手横竖旋转,然后带着不可挡的气势稳稳刺出,带起穿林打叶声,然后淡声道,“用心感受一下。” 君长夜感觉自己如今几乎是被月清尘圈在怀里,手上动作随那人一并起伏,鼻尖萦绕着独属于他的清浅气息,甚至他说话时带起的温热吐息都浅浅洒在后脖颈上,带起些微微的痒。 一时间哪有心思集中在剑招上。 “师尊,我,我觉得会了,我自己练练就行了,不用劳烦您了。”一招既毕,君长夜赶忙握着剑向月清尘施了一礼,虽然声音仍是沉稳有度未曾露出端倪,要是仔细听还是会发现有些微的语无伦次。 好在月清尘没有仔细听,也丝毫没有发觉君长夜有什么异常,毕竟悟性高本来就是君长夜的优势,动作指导一次便掌握七八分也是正常之事。 于是当下,月清尘只是微微颔首,然后便向着另外两人所在之处走去。 “哎呀肥圆你笨死啦,”洛青鸾一边按照记忆模仿月清尘刚才的招式,一边对萧紫垣看着有些滑稽的动作进行了毫不留情的批评,“感觉将来要是练到深处你很有可能会走火入魔哎。” “怎么可能?”萧紫垣想要回敬一句,但他随即非常眼尖地瞥到月清尘正向这边走来,忙拉开一副能做到的最专业的架势,想着不至于显得自己太笨。 然而,他这些小花样是瞒不过月老师的,月清尘只看了一眼,便摇了摇头,拿过他手中的剑来又演示了一遍,之后开口道:“看懂了吗?” 萧紫垣诚实地摇了摇头,洛青鸾发出一声叹息。 “青鸾可以去那边和长夜一起练,紫垣跟我练。”月清尘倒是没什么不耐神色,淡淡对洛青鸾道,“你跟长夜可以互相学习一下,进步快一些。” “好的!”洛青鸾脆生生道,然后提着剑跑去找君长夜了。 此举目的当然是扫清打扰男主女主培养感情的电灯泡,顺便留下对萧紫垣进行一对一动作指导,俗称攻坚战。 没想到,不到一炷香的功夫,洛青鸾就提着剑巴巴地跑回来了,后面还跟着同样提着剑一脸纠结的君长夜同学。 “师尊,我有些地方还是不懂,您能再指导我一下吗?”君长夜眉头紧蹙得走过来,一副遇到了极其疑难问题的模样,“青鸾师姐可以指导一下紫垣师兄。” 他此时的一脸懵懂要多真诚有多真诚,好像真的是悟性不够遇题难解的模样。 第38章 梅间集(下) 不懂? 看他样子不似作假,再加上初学确实难以掌握,月清尘只得暂时放下身边那个难以攻克的困难户,再次教起君长夜来。 不知为什么,这孩子动作较之前甚至更加笨拙不灵光,出招相当犹疑且磨蹭,有许多细节掌握不好,需要仔细纠正,而且教了后面又忘了前面,简直成了萧紫垣的翻版,哪里还有半点原文里灵气四溢的模样 这不由得让月清尘开始怀疑起自己的教学方式,并对接下来的教学生涯感到非常头痛。 不过好在最后的成果还是可喜可贺的。 “有劳师尊教诲,”君长夜最后抱着剑低低道,“弟子感激不尽,愿替师尊分忧。” 他提出的分忧方式是保证把萧师兄教会。 这当然是很好的,虽然月清尘并不在意教一个还是教两个,但既然君长夜主动提出来了,那这便是增进男主与小弟感情的绝妙机会,何来放过之理? 于是月老师就优哉游哉地坐回了梅树下的玉案旁,开始批阅起三人之前撰写的书论来。 “喂,肥圆你怎么还没学会?”不远处,聪明伶俐早已学了个七七八八的洛青鸾抱着剑靠在梅树下,一边看萧紫垣跟着君长夜练剑一边托腮道:“我好想听师尊讲神魔史啊,他肯定会狠狠批评你的。” “所以你其实……是想看我挨批?”萧紫垣气喘吁吁道,“最毒妇人心啊,君师弟,你看看她多可怕。” “好好练,别分心。”君长夜一边纠正他的动作一边面无表情道。 “哎呦,君师弟你下手轻一点,”萧紫垣叫唤一声,“我老胳膊老腿不比你们年轻人,经不起折腾,这动作太刁钻了,我实在做不标准,要循序渐进,不能一口吃个胖子啊。” “我知道你这么胖不是一口吃出来的。”洛青鸾冷嘲热讽道,“长夜师弟,估计在这也就师尊能教得了他,我看你还是别费心了,自己好好练吧。” 君长夜瞥了萧紫垣一眼,脸上闪过一丝稍纵即逝的别样神色,他握了握手中的剑,再开口时语气已和缓了许多,甚至语含担忧和关切:“无妨,萧师兄根基不稳,自然进展慢些,作为同门师兄弟理应互相扶持,而为师尊分忧解难又是身为弟子应尽的职责,故而并不算费心。” 语毕,又继续对萧紫垣温和道:“师兄有疑惑都可来问我,能与师兄多多交流长夜求之不得,但师尊平日里事务繁忙,课余时间还是尽量不要多去叨扰了。” 萧紫垣自然求之不得,其实他本来就对与师父打交道这种事有一种天然的抵触与别扭感,师弟如此上道实在是出乎了他的意料,忙就着君长夜的话严肃道:“师弟说的哪里话,我们师兄弟间自然是亲厚非常,绝不是一般人能离间得了的。” 说完斜斜瞥了洛青鸾一眼,得意道:“尤其是某些居心叵测还死脑筋的家伙。” “你说谁死脑筋?”洛青鸾本来就是强压着的火噌地一下冒了上来,“明明是你颠倒黑白是非不分!” 就在一场没有硝烟的论战即将揭开序幕之际,一道轻飘飘的声音忽然自不远处传来: “差不多就过来吧。” 好歹暂时平息了一触即发的骂战。 “待会看师尊怎么收拾你,哼!”洛青鸾气鼓鼓道,提起剑就飞快地跑到自己书案前端端正正坐好了。 等到三人都陆续坐好了,月清尘将手中三份卷轴分发下去,示意他们先不要打开,而后淡淡开口道: “你们的书论,为师已粗粗通览了,其实观点无对错好坏之分,至于优劣无甚统一评判标准,但凡能自圆其说,即可畅所欲言。接下来,你们分别向其他人阐释一下自己在书论中提到的观点,着重在为何作此论,青鸾,你先来。” “是,师尊。”洛青鸾朗声道,而后站起身子开始侃侃而谈:“凡提上古史学,必绕不开紫微天上合境真道升神境玉清君凛安神尊,凛安神尊合天道而生,于千万年天地分合中叱咤万方,荡平纷乱从无败绩,后来四海升平六界统一再无战事,神尊顾念苍生,怜惜万物,长居于太合虚元始殿中,主掌六界事务,天地六界合一而统自此而始。弟子自小听着这位神尊的事迹,心中仰慕之意如滔滔江水绵延不绝。虽然只听事迹便已足以令我们后世无缘得见之人心折不已,但更让弟子钦佩的,还是凛安神尊身居高位仍旧心系苍生的高尚情怀,乃至最终为平息魔族乱而自散于天地的奉献与担当,都是很值得后世敬仰尊崇与学习的!” 说到最后为平乱而散于天地时,少女脸上已是一片泫然欲泣的黯然之色,看得萧紫垣目瞪口呆,愈发觉得这女娃脑子有问题,竟然因为万年前的事伤心成这样。 但随即,洛青鸾又换上了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她瞪了萧紫垣一眼,然后恨恨道:“弟子生平最恨那些作乱的小人和心术不正的恶人,若将来碰上,必定效仿神尊,全力除之,还海内一个朗朗乾坤。” 说完,又看了萧紫垣一眼,之后朝月清尘羞涩一笑,道:“师尊,我说完了。” 变脸变得比翻书还快,不去唱戏可惜了,萧紫垣暗暗想到,同时有些按捺不住想要抬杠的冲动。 “紫垣似乎有话要讲?”月清尘自然留意到萧紫垣蠢蠢欲动的小动作,他先示意洛青鸾坐下,然后朝萧紫垣微微颔首道,“讲吧。” “是,师尊。”萧紫垣“噌”地一声站起身来,“巧的很,我的立场与之前那位同门截然相反,想必洛师妹对所谓害死了凛安神尊的魔族恨之入骨,恨不得生啖其肉,但我却觉得那位离渊魔尊是个有情有义的,为了替自己的好友报仇,就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敢与你们所谓的,什么天道抗衡。天道啊!用脑子想一想就知道冒犯了天道老头会有什么下场啊,可是他仍然毫不犹豫地做了,甚至最后把命也搭进去了,对吧?但我相信他从来没有后悔过,这才是为朋友两肋插刀在所不辞啊,这么说吧,要是我能有这么个厉害又讲义气为我上刀山下火海的朋友,那我做梦都是要笑醒的。” “那我想请问萧师兄一句,”洛青鸾冷笑着打断道,“要照你这么说,那天道上千万年来衍生出的格局、规则、秩序都不需要了,六界苍生的太平长安也不需要了,大家只需要一个什么虚无缥缈今天有明天可能就没有的义气活着就好了,天地陷入一片腥风血雨遍地狼烟也无妨了?离渊魔头在封神之乱血洗玄霄殿的时候恰逢仙族公主与后来的仙帝昭崖大婚之日,众仙云集,你可知有多少仙家死于他的封神刀下?连未来的帝后娘娘与老仙帝都未能幸免,若非凛安神尊舍身与之同归于尽,还会有更多仙界栋梁成为刀下亡魂,莫非萧师兄觉得,为了一己私利就可以搭上那么多无辜者的性命?你好友的命值钱,其他枉死者的命就都不是命了吗?你说离渊没错,那帝后娘娘又做错了什么?” 她这一番话说得逻辑缜密冷静异常,气势极其骇人,又好似完全占着理,直搞得看不进正史只看了几本由正史改编的话本野史的萧紫垣气势一下子弱下去不少,只得继续信口胡说道:“我怎知她做错了什么?没准跟龙族太子有什么爱恨情仇呢,比如说先跟九赭太子海誓山盟又移情别恋之类的。再说了,你怎么知道哪些你所谓的枉死者都是枉死的?没准他们联手灭了上古龙族一族呢,这也是有可能的,要不然昭崖为什么没死?可能就是因为他比较清白,没参与干什么坏事。再说了,善与恶的标准是谁定的?天道又是怎么产生的?目前秩序对所有人都是公平吗?这些都是有待思考的问题嘛。” 说完这些,萧紫垣一屁股坐下,然后学着之前洛青鸾的样子冲月清尘羞涩一笑,道:“师尊,我说完了,下面听听君师弟有什么高见吧。” 他这样子实在不适合作出这种小女儿情态的表情,这一下学的简直比哭还难看,生生把本来横眉冷对的洛青鸾逗得扑哧一声笑了起来。 “有些弟子本来想说的,洛师姐都说完了,”君长夜理理衣襟站起身来,神色平和中正,身姿如竹如松,“而且针对萧师兄方才所言,弟子有一些不同想法,觉得他说的亦非毫无可取之处,就比如说是非标准的对错难以界定。但既然师兄师姐都已各抒己见将上古史论得精彩绝伦,那弟子就再略提一下当年的另一位风云人物,仙帝昭崖。史载昭崖帝君宽厚仁慈,虽是凡人飞升但品行端方颇有慧根,行事亦是雷厉风行从未有过半点差池,深得凛安神尊和以琴仙帝器重,封神之乱后主掌六界事务,将神尊与前帝君灵位迁至仙族圣地列阵守护,又以刚柔并济的雷霆手段将魔、妖、鬼三族悉数镇压,带头作乱者尽皆处死,以此告慰枉死仙者,可谓功勋卓绝,亦是吾辈可以学习的典范。” 语毕,他看了萧紫垣一眼,又低声道:“弟子所言难免有偏颇之处,望师尊和师兄师姐多加指正。” 萧紫垣本来正纳闷莫非君师弟最崇拜的人是那个名声虽然好但因为名声太好没什么八卦意义的昭崖,后又看到君长夜最后看他那意味深长的一眼,这才恍然大悟过来。 多好的师弟啊,这是看出自己什么都不懂在给自己变着法的普及知识呢,实在是太贴心了,亏自己方才还怀疑他态度突然转变是别有用心,如今看来倒是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就在萧紫垣彻底把君长夜归为自己人一列时,仍旧一身雪白的灵犀忽然扑楞着翅膀自天空中优雅而落,落到地上的瞬间化成一个丹顶羽衣的玲珑小童,他几步走到月清尘身边,恭敬地递上彩笺道:“圣君,有客至,已在峰下候着了。” 月清尘轻轻接过彩笺,只扫了一眼,就觉得接下来的事情可能会比较棘手。 彩笺上什么字都没有,只有一朵盛放的玉溪雪棠。 世人皆知,他这个作者更知,玉溪雪棠,乃琅轩阁特有的花,除了生长之处,向来只会出现在一个地方。 琅轩阁阁主的辇轿旁。 第39章 棠公子 想到这,月清尘微微摆了摆手,示意灵犀他知道了,然后先是作了简单总结和点评,又冲面前三人淡淡嘱咐了几句,便散了课,向着峰下而去。 “终于散了,这几天可累坏我了,不行不行,今天说什么也要好好放松一下,”萧紫垣率向后一仰,边伸了个大大的懒腰边冲君长夜扬声道,“师弟,你接下来打算干什么?没事的话师兄带你出去玩。” 君长夜没说什么,只是自顾自继续翻看起桌上典籍来。 “玩玩玩,就知道玩,起势学会了吗?师尊可还留了下堂课的题目呢,还有啊,你现在是不是连御剑都不会?现在不抓紧时间学还要等到什么时候呀?”洛青鸾拢了拢身上的斗篷,边收拾课桌边凉凉道,“就你拖我们绝尘峰后腿,三年后门内大比要是输了,肯定就是你拖累的,一点大师兄的样子都没有,哼。” “御剑?听起来好厉害,”萧紫垣眼前一亮,“你们都有自己的配剑了吗?” “有啊,”洛青鸾笑眯眯道,接着打了个清脆的响指,一把剑泽清透的水碧灵剑瞬间出现在三人面前,在其主人的轻触下发出悦耳的潺潺流水声。 “这是水鸢,我小叔叔特意请羽氏最好的铸剑师专门为我铸造的。”她自豪道,“里面还封印了我们洛家最强的护身法阵。” “你叔叔真厉害,”萧紫垣伸出手去想要摸一摸那一看就极其不凡的剑,却被洛青鸾一把制止了,少女皱起清丽的眉,无奈道:“这把剑已经认主了,别人是不能随便碰的,否则会发生很恐怖的事。” “哦,谢谢你阻止我,”萧紫垣讪讪地缩回手去,又扭头兴致勃勃地对君长夜道:“师弟,你的配剑叫什么呀?” 君长夜抬起头来神色平静地看他一眼,摇摇头道:“我没有配剑。” 他之前用的剑在迷雾森林与风满楼交锋的过程中折断了,毕竟只是把普通弟子用的品级一般的凡剑,又如何能与世家锻造的上品灵剑相抗衡更不用说风氏特制的溶金箭了,在那种箭镞面前自己手中的剑只如一把破铜烂铁。 “师弟莫伤心,”萧紫垣连忙安慰道,拍着胸脯打起了包票,“赶明儿师兄送你一把好剑。” “得了吧,”洛青鸾刷地一下握住凌于空中的剑柄,反手优雅地挽了个剑花,吐吐舌头道:“你自己都没有剑呢,还说什么送别人。” “会有的,”萧紫垣认真答道,又扭头对君长夜好奇道:“对了师弟,你知道这天底下最好的仙剑是什么吗?” “最好的剑,”君长夜低头沉思了一下,突然幽幽吐出一句让萧紫垣觉得莫名其妙的话来,“鸿惊秋水,霜寒九州。” “这是什么意思?”不明所以的萧紫垣赶忙追问道,“是说一把剑的名字有那么长吗?” “当然不是,”君长夜摇摇头,“这句话是指两把当世名剑,惊鸿和霜寒,霜寒剑是师尊的法器,而惊鸿,是潇湘蘅芜圣君的法器,此二者皆为仅次于绝品的上上品。” “蘅芜君不就是洛青鸾她叔叔?”萧紫垣了然道,“好嘛,果然名剑配英雄。” “那当然,”洛青鸾自豪地笑笑,却忽又不好意思地吐吐舌头,“不过这话不要在外面乱说,万一让不该听的人听见了,肯定会觉得我乱说话,没有教养。” “我懂我懂,你们规矩很多,”萧紫垣撇撇嘴,却突然想起什么,摸了摸下巴道:“对了,你们知道琅轩阁吗?我刚刚好像在那张彩笺上瞥见雪棠花了。” 听到棠这个字的瞬间,君长夜微微蹙眉思索片刻,随即像是想到什么,眸色暗了暗。 “玉溪……雪棠?”洛青鸾杏目微微瞪大了些,“琅轩阁,无不晓,棠公子?” 不知为何她整个人变得莫名兴奋起来,甚至连耳朵尖都泛起了微微的红。 “是,啊?”萧紫垣被她这幅模样惊了一惊,狐疑道:“棠公子是谁?这么风……雅的名字。你怎么了?” 他本来想说风骚,但直觉不太对,可能会引得眼前这小姑娘不高兴,就迅速换了说法。 “棠公子就是无不晓啊,”洛青鸾兴奋道,“我要去看看师尊跟棠阁主在讲些什么,肥圆长夜你们要一起来吗?走走走一起去嘛。” “我还要跟君师弟学御剑呢。”萧紫垣抗拒道。 “我跟洛师姐一起去。”君长夜举手表示了自己的意愿。 萧紫垣不可置信地看他一眼,心里一阵恶寒,想着莫非这所谓棠公子吸引力如此之大,连师弟都如此狂热? 片刻后。 三道鬼鬼祟祟的身影隐藏在林间一片比较密集的梅树后,借用梅枝掩藏身形,虽然悄无声息,却也引得在树上打瞌睡的梅子精们纷纷咬着手指头探出头来好奇地观望,有些还叽里咕噜地交头接耳,想搞清楚这三个人究竟在干什么。 “去去去,小东西,”萧紫垣尽量轻声地赶走每一个试图爬上他肩膀的梅子精,恶狠狠威胁道:“再过来我要拎着你们扔出去喽。” “嘘,”青衣少女从腰间坠着的香囊中取出一捧清香粉末撒向林间,笑眯眯道,“都给你们,乖乖的不要说话哦。” 她本就生得清雅脱俗,又在修真界公认的如玉君子蘅芜圣君教养下长大,虽然因为生在潇湘的缘故性子泼辣了点,但这一笑还是让单纯的梅子精们感觉如沐春风,纷纷似懂非懂地点起头来,然后争先恐后地去触碰林间突然多出来的那些闻起来香香的粉末。 然后就呼噜呼噜地睡着了。 君长夜倒没有怎么在意身边这些意图往他身上爬的小小精怪,只是目光紧紧盯着不远处正在交谈的两道身影,不知在想些什么。 “望舒君的徒弟可真有趣,”不远处,季棣棠饶有兴致地摇了摇手中的折扇,一副气度雍容的模样,“竟然拿迷迭香对付我的梅树养出的第一批小梅精。” 虽说这届琅轩阁主狠辣阴毒、锱铢必较的名头在六界几乎无人不晓,但此时单望他手握折扇温雅可亲的模样,竟也看不出什么狡诈的市侩之气,只觉好一位谈笑风流的翩翩公子,配上此刻身着的绯色衣衫随风猎猎作响,更衬得整个人直似春日丛中一朵在风中摇曳乱颤的牡丹花。 “让阁主见笑了,毕竟都还是孩子,难免不知轻重些,”月清尘面不改色地包庇道,“不过梅林好端端地生在这,又不似灵兽会跑会动,阁主说这是琅轩阁的,不知依仗何在?” “圣君这是要耍赖皮吗?做过的事竟然翻过来就不认了,有趣有趣,”季棣棠笑吟吟道:“不过在下知晓圣君向来是明理之人,不妨将悬壶峰仙子请出来,真相如何,一问便知。” “不巧的很,”月清尘依旧神色平淡道,“阿湄不在。” “哦?”季棣棠挑挑眉,“这可真是稀罕事,不知宁仙子去了何处?” 他虽然表现出一副奇怪的模样,但双方都明白得很,这只是一种表象,“无不晓”的名头虽然看似托大了些,但岂能是白叫的。 “卧禅寺。”月清尘决定陪着他演下去,“所以不论阁主有何事,不妨等她回来再说。” “不行啊公子,”此时,华美辇轿旁突然传来柔美女声,紧接着一冰肌玉骨的娇俏少女委屈兮兮地蹭过来,央求道:“你答应了瑶瑶要把那片林子送给瑶瑶的,瑶瑶现在就要嘛,要嘛要嘛。” “你看,总不能让我失信于小女子吧?”季棣棠倒是一脸云淡风轻,“再说了,不知圣君是否还记得,当年在花间酒,我们好像曾经有过约定。” 就在此时,之前已经被月清尘打发去做别的事的灵犀突然急匆匆地飞了过来,弗一落地便神色郑重道:“圣君,有急报。” “讲。” 看他神色虽然郑重,却不是十分焦急,想必没什么大事。 “是,”灵犀看了看那声势浩大的辇轿和一旁侍立的四位风采各异的琅轩阁侍女,小声犹疑道:“宁峰主有几个弟子在卧禅寺失踪了,叶掌门问各峰哪个有空,可以调派些人手过去帮忙。” “哦?”季棣棠勾勾唇角,“真是奇了,究竟是何人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同时动卧禅寺和昆梧山的人?” 他说这话的时虽是抱不平的模样,却不知为何总给人一种幸灾乐祸的感觉。 月清尘沉默片刻,突然道:“梅林的事,不如等本君亲自去一趟卧禅寺,问过阿湄后再做定夺。” “好得很,”季棣棠一双勾魂夺魄的桃花目笑得弯了弯,虽仍是一副温雅的模样,但有那么一瞬间月清尘仿佛从他身后看到一条摇来摇去的狐狸尾巴,“圣君真是明理之人,那棣棠就静候佳音了。” 说完,他竟就那么收起折扇,一摆衣袍上了辇轿,像刚来时那样由四位香花美人抬着轿子悬着花囊玉铃的四角,自空中离开了。 其实,真相并没有那么简单,月清尘也很想做一个不那么明理的人,因为他真的不想去蹚卧禅寺那摊浑水。 可是,据方才灵犀说话时神识里突然冒出的声音来看…… 【滴滴滴,时间到,卧禅寺副本开启,请宿主接受任务。】 “卧禅寺?” 【滴滴滴,确认无误,请宿主移步卧禅寺,补全卧禅寺副本。】 不知是不是眼花了,在系统讲话的时候,月清尘眼前竟似乎出现了一个极浅极淡的模糊影子,那影子轮廓像极了一只长着角的圆滚滚小兽,但还没等月清尘仔细看清楚,这影子就倏忽一下消失了。 . 莫非那是所谓系统的本体?月清尘思忖着,而且它自己好像没有发现已经有些暴露了这一点。现在系统的目的与它之前所说所谓维持剧情已经愈发偏离了,如今这个模糊影子的出现,是不是说明有些真相就快揭开了? . 不过,接受任务归接受任务,教徒弟归教徒弟,既然外人都已经走了,今日他们偷听一事还是不能轻易放过。 . “师尊,徒儿知错了!再也不敢了。” . 被轻易揪出来的洛青鸾扁扁嘴,一副要哭出来的模样。 . “念你们是初犯,暂且饶过,下次再犯,决不轻饶。”月清尘微微叹了口气,有些无奈道,他其实并不擅长对付这种场面,“青鸾长夜收拾收拾,随为师下山一趟。” 第40章 御灵剑 “师尊,我呢?”萧紫垣不可置信地仰起原本因羞愧低着的头,“您不会不要我了吧?” “紫垣这几日去扶摇峰,”月清尘面无表情道,“你云师叔会暂时照看你。” “师尊,”萧紫垣欲哭无泪,“我去凌绝顶不行吗?我一向除了师尊最崇拜的就是掌门师伯了,而且我想云师叔要管那么多弟子可能忙不过来,顾不上管我的。” 开玩笑,全昆梧山都知道云琊圣君教徒弟的方式是出了名的变态,据说只要进了扶摇峰,在最初学艺的一段时间不被扒下一层皮来是不可能的,萧紫垣本来还打算过几天大摇大摆地去探望一下在扶摇峰受苦受难的同门们,现在可好了,要直接深入敌内同甘共苦了。 月清尘思考了一下,不知怎的唇角微勾,带点笑意道:“无妨,我随后与他说,到时你入峰随俗,与扶摇弟子同练便好。” 言下之意是多你一个对于精力充沛技能顶尖的云峰主来说完全不会造成任何负担。 语毕,便悠悠地飘然远去。 “肥,肥圆啊,想开些,”洛青鸾拍拍他的肩安慰道,“你看,这可是一个绝佳的机会啊,没准等我们回来你早就在云师叔的□□下蜕变成为一个真正会御剑的昆梧弟子了,加油,看好你!” “师兄这是看重师兄,”君长夜思索片刻,认真道:“这才将维护两峰关系的重任托付于师兄。” “啊?”萧紫垣一惊,但随即反应过来,“对呀,洛青鸾好像跟扶摇峰那个风满楼不太对付,你小子心高气傲怕是也拉不下脸去深入敌内搞两峰联谊。” “所以多亏有师兄在,”君长夜继续认真道,“有劳师兄了。” 萧紫垣被他这一番解释哄的有些飘飘然,当下也不再计较不能去卧禅寺的事,拍着胸脯打包票道:“放心去吧,师兄我保证利用这段时间把扶摇峰各处摸个门儿清,把他们的秘诀也都偷回来,三年后的宗门大比打他们个措手不及。” 洛青鸾瞅瞅这个又瞅瞅那个,有些哭笑不得,心中直感叹怎么摊上这么一对活宝师兄弟,感叹完立马拉了拉君长夜的衣袖,道:“走啦,晚了师尊该不高兴了。” 君长夜点点头,随她一道走了。 留下萧紫垣一个人在原地踌躇满志,暗暗盘算着怎么想办法把扶摇峰的秘籍顺过来。 然而这当然是不可能的。 待到月清尘给云琊传完了信儿,这边君长夜和洛青鸾已收拾妥当,二人皆着清一色的月白绝尘弟子服,又都容貌上佳气韵绝俗,如今站在一处,当真是赏心悦目。 “师尊,”洛青鸾见月清尘来了,忙欢欢喜喜地迎上前去挽住他的手臂,边走边道:“我们待会御剑去吗?” 她在家里是被宠惯了的,门风虽规矩甚严但并不十分拘泥于小节,再加上心中对绝尘峰这位与自己叔叔并称的望舒君自未见面时就有的敬佩亲厚之情,这才不经意间表露出这份亲昵之意。 君长夜目光一凝,凝在洛青鸾挽着月清尘的手腕上,抿了抿唇,却又若无其事地移开了。 他这点小动作自以为不会被发现,洛青鸾也确实发现不了,却被正巧向他这边望来的月清尘尽收眼底,后者目光随着他的目光一转,便瞬间了然,随即不着痕迹地抽出手来,颔了颔首,淡淡道:“御剑。” 当着正主的面离人家后宫太近了,而且还是以这样的身份,确实不成体统。 洛青鸾没发觉有什么不对,扁扁嘴苦恼道:“可是君师弟如今没有剑,该怎么办呢?” 月清尘闻言又望了君长夜一眼,默了一瞬,手指微微一动。 天地间陡骤然冷了下来,周遭空气似凝固一般,有了些比数九寒天更加萧瑟肃杀的意味。 但这种异状只持续了一瞬,就随着霜寒剑的长吟出世而恢复了原状,只有剑身表面尚凝着一层薄薄的寒霜。 其实要说该怎么办,也好办得很,看如今情形,既然君小同学已经开始对洛青鸾在意起来,那他这个做师尊的不如顺水推一波舟,成全一下这对小儿女的隐秘心思。 于是手握众多上品灵剑的月师父就选择了睁眼说瞎话,他一边不经意间拭了拭霜寒本也无尘的剑身,一边对身旁的洛青鸾道:“如今情况紧急不容耽搁,恐怕要委屈青鸾先带你师弟一程。” “师尊,万万不可,”洛青鸾还没接话,君长夜就率先严肃道,“师姐身家清白,怎能与弟子共御一剑。” “这有什么大不了的?”洛青鸾吐吐舌头,“关爱师弟是身为师姐应该做的,谈不上什么清白不清白的问题。” “弟子还是觉得不妥,”君长夜摇摇头,眉头蹙得很紧,随即望向月清尘,目光中带了一丝小心翼翼,“弟子可否有幸替师尊御剑?” 此话一出,洛青鸾眼珠一转,拍手笑道:“师尊!师弟这个主意好,恰巧我还从未带人御剑过,若是在今日如此重要的日子出什么叉子,赶不及就坏了。” “也好,”月清尘虽心中有些替君长夜干着急,但一想到他目前年纪尚小,感情的事倒也不急在这一时,况且这种时候推拒更能显示其品行端正,便很快改了口:“准备出发吧。” 虽说君长夜主动说要为月清尘御剑,但如今情况确实不太妙,再加上霜寒不是普通的剑,一般人根本驾驭不了,月清尘便只当没有听过,示意君长夜上来后站稳,又看洛青鸾已经立于水鸢上准备妥当,便出发了。 御剑不同于御兽或是御器,在空中飞着的时候并没有其他可以借以抓扶的点,若非功力深厚或是精于此道很难稳住身形。 “这个速度可还受得住?”迎面而来的呼啸风声中,月清尘一边望着前方判断前进方向,一边开口问道,裹了灵力的声音丝毫没有受到风声影响地飘进君长夜的耳朵里,“不行就抓稳些。” “可以的师尊,”君长夜此时只能勉强不借助外力稳住身形,“我……”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一阵剧烈的颠簸打断了,身形被这阵颠簸一晃,一头撞在月清尘略显清瘦的背上,双手还下意识间紧紧抓住了后者随风飘摇的月白衣摆。 又一阵剧烈颠簸,这次不能仅仅是抓衣摆了,君长夜直接紧紧环上了身前人的腰,这才能保证不被甩出去。 “到启州城了,”月清尘一边稳住剑身一边淡淡解释道,“我们如今从护城结界上掠过,狂暴气流对冲可能会有些影响,抓紧些,很快就没事了。” 说完,他捏了个诀,在三人周遭造了一个巨大的护身结界,其内气流平和安稳,丝毫不再受外界影响。 君长夜方才没有吭声,如今也没有吭声,月清尘以为他是被吓到了,便安抚性地道了句:“怕吗?” 感觉靠在自己背上的少年轻轻摇了摇头,月清尘这才放下心来,又道了句“抓稳些,很快就到了”,便继续专心控制起方向来。 他对于御剑一途定然是赶不上原主熟悉,如今虽然还算顺利,但也不能掉以轻心。 然而身后少年此刻的心情却远比他复杂得多。 这种感觉很奇怪,他们离得这样近,近到可以清晰地透过呼啸着的风声听到那人平和的心跳声,嗅到他身上熟悉的淡淡冷香,甚至透过可称单薄的衣料感受到他较常人偏低的体温。 君长夜感觉自己与那人背部相接触的脸颊处有些烧,烧得他心中有些痒,却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虽说此前几乎从未与他人离得这样近过,但好像即便与旁的什么人离近了也不会有这样奇怪的感觉。 譬如说老前辈。 这让他觉得有些不安,似乎是有些什么已经不在自己可以掌控的范围之内了,这感觉并不美妙,却又好像并没有那么糟糕,虽然心中乱得有些异常。 他明知道如果现在松了手,可能这种感觉就会迅速消失得无影无踪,却总有一种莫名的念头叫他不要放。 甚至想着如果可以,时间静止在这一刻都好。 只有他们两个人啊。 他不知道自己对自己师尊生出这种念头实际已经大大地逾矩了,他甚至都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只是懵懂地觉得眼前这个人对自己应该很重要,至于重要到什么程度,他现在还不知道。 只是隐隐觉得不喜欢看到他跟别人亲近,只对自己好才好。 这种念头刚出来的时候把君长夜自己都吓了一跳,他拼命想把这念头按下去,却怎么也无法从脑海中消除。 只对自己好啊…… 既然消不下去,君长夜只得顺着这念头想下去,想着如果是炎荒老前辈,自己会不会希望他只对自己好呢? 答案显然是否定的,君长夜巴不得他赶紧找上别人赶紧离自己远远的。 想到这,君长夜眼前又不由得浮现出月清尘握着萧紫垣的手教他练剑,和洛青鸾亲昵地挽着月清尘手臂甜甜叫师尊的场景。 他眸色暗了暗,随即轻轻摇了摇头,觉得不能再想下去了,今天这种状态有些不同寻常。 其实也由不得他继续胡思乱想下去了,随着两剑开外少女一声带有惊喜的呼喊,一座那巍峨壮观的巨大佛寺已赫然出现在眼前。 从空中向下俯视,只见寺内楼台处处,殿宇重重,威严肃穆,中有高塔拔地而起,直冲霄汉,似与云齐。 三人正自空中向古刹内一处比较偏僻少人的地方降落着,忽听离己不远的地面处传来“啊呀”一声惊呼,这才留意到本以为无人的地面上有几个围成堆的小和尚正瞪大了眼睛呆呆地望着他们,口中还不住地念念有词。 听起来像是什么“阿弥陀佛,佛祖显灵了”之类的话。 待到稳稳落地,洛青鸾率先自剑上一跃而下,她先瞅了瞅还抱着师尊没来得及撒手的君长夜,了然般笑了笑,然后一转身向着那几个看起来年纪尚小哆哆嗦嗦的小和尚,一开口就挂了一个甜甜的笑:“小师父,请问这是卧禅寺吗?” 她自然知道这是卧禅寺,有此一问只是为了缓解一下紧张的气氛罢了。 “你们,”小和尚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肯先开口讲话,终于有一个胆子稍微大些的率先壮着胆子回了她一句,语气却还是怯怯的,“你们是仙人吗?” 第三卷 禅寺魅影 第41章 卧禅寺 仙人? “道师说了,师父的病只有仙人才能治好,”那小和尚继续怯怯道,“我们听说燃起珈蓝长明香可以引来驾鹤的仙人自青天而下,便想试试,结果你们就……” 后半句话被他生吞了进去,因为他看到了洛青鸾身后自剑上而下的人。 “仙人!”几个小和尚急急围上前来,作势便要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齐声呜咽道,“求您救救我师父吧。” 月清尘心中有些不解。 这好好的佛门弟子不去佛前为其师诵经祈福祈求佛祖保佑,却不知听了哪方歪门邪道,巴巴地要去请什么仙人,任谁听了都觉得不伦不类。 然而虽心中有疑,他还是隔着寺中氤氲着檀香的空气轻轻那么一托,没让他们跪成。 “尊师可是无妄大师?”月清尘语气尽量平和道。 可是再平和的语气,配上望舒君这身仙气飘飘的行头,都变得自带威压效果起来。 为首的那个没见过世面似的盯着他此刻仍旧覆着冰玉面具的脸和仿佛自带仙气的白衣看了一瞬,低下头去傻傻道:“您果然是仙人,连这个都知道,是不是像经书里说的那样吹一口气都能将人救活啊?” 君长夜听了他这句话,不动声色地上前一步,挡在了月清尘面前。 “好啊,你们这群吃里扒外的小东西,偷了东西还不算,竟然还在这儿躲懒!”一声暴喝突然如炸雷般自院墙的另一头响起,定睛一看,原来是一个大胖和尚正暴跳如雷地提着长棍朝这边迅疾赶来,看他那副凶神恶煞的模样,哪里是什么佛门清净地的和尚,分明像是要吃人的夜叉。 月清尘看着那大和尚气势汹汹地由远及近,心念一动,将身后那把寒煞之气甚浓的长剑收了起来。 “尔等何人?鬼鬼祟祟,有何目的?”那胖和尚隔得老远就看见这里多了三个形迹可疑的陌生人,但不清楚是敌是友,于是先试探着吼了一嗓子,紧接着握紧了手中的棍子,警惕地放缓脚步朝这边走来。 “青鸾,”月清尘淡淡唤了一声,“把剑收起来。” “是,师尊!”洛青鸾脆生生道,手上水鸢当即收入空间法器之中。 “师叔,他们不是坏人,”方才答话的那小和尚急急忙忙跑过去,“他们是仙人,可以治好师父的病!” “阿弥陀佛,你个小兔崽子,不知道最近不太平吗?”胖和尚一把揪住小和尚的耳朵把他提溜起来,往他屁股上拍了一巴掌,恶狠狠道:“说,是不是忘乐你带的头?谁教你偷东西的?道士的话能信吗?” “阿弥陀佛,我只是想试一试,”忘乐嘴角往下一耷拉,却没有哭出来,倔强地嚷嚷道:“要是师父醒过来了,大师兄就不会被冤枉成这样了。” 这两人自顾自大吵大嚷着交流起来,完全把站在一边的三位“鬼鬼祟祟”之人忘在了脑后。 君长夜刚想走上前去表明一下三人身份,便被月清尘一把按住了肩,后者微微摇头示意他不要紧张,而后从他身后绕了过去,缓步走向了尚在吵嚷的两人。 那袭素净清寒的白衣走在前,近乎融在周遭肃穆的庭院里,映着远处时隐时现的空寂钟声和天边舒卷的闲云,愈发有一种丝毫烟火气也无的神圣高洁。 “小哥哥,”君长夜正以一种他自己也未意识到的复杂目光深深凝视着那个背影,却被身旁一个尚不及他肩高的小和尚拉了拉衣角叫了一声,后者不住地打量着他月白的衣襟,好奇道:“你是仙人身旁的童子吗?” 君长夜尚且没空出眼神来搭理他,只是条件反射般应了句:“嗯。” 察觉到周边人看他的眼神愈发崇敬,君长夜这才回过神来,边暗想自己这准是魔怔了,边又面不改色地反问道:“是谁告诉你们燃香可以引仙的?” “是茅山宗的一位道长,”小和尚摸了摸君长夜袖子上浮着的暗霜纹,摸完不尽兴似的又想向他胸口摸去,喃喃道:“原来神仙穿的衣服是这样的。” 君长夜不动声色一避。 那小和尚摸了个空,又见他面色并不十分可亲,顿时安分下来,老老实实道:“那位道长据说是神得很,能掐会算无所不知,我们在后殿偷偷听到他说了这个法子,便想着试一试,也好过干着急什么力都出不上。” 这边小和尚倒豆子一般絮叨了他们的偷香经过,那边不知月清尘对胖和尚说了什么,后者张大嘴巴惊愕了片刻,而后一把将拎在手中的忘乐放下,对月清尘施礼道:“贫僧法号般若,早知贵客要来,已将客房收拾出来了,住持这会正在天宝殿,贵客请随我来。” 昆梧山要派人来是早知道了,只是不知道来的竟是绝尘峰那位君上,更不知这堂堂圣君竟然放着正门不走专往人后院里钻。 “原来是般若大师,久闻大名,”月清尘颔了颔首,随即冲自己的两个徒儿招呼道:“走了。” “这,”般若为难地挠了挠头,“天宝殿是我寺重地,一般闲杂人等,还是……” “师尊,我和师弟先去禅房等您,”洛青鸾脆生生道,十分自觉地对犹自气哼哼的忘乐笑道:“可否请小师父带路?还未请教小师父法号,不知……” “啊,我是忘乐,”忘乐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接触异性,还是个如此貌美的小姑娘,不由得有些紧张,耳朵根儿都泛起红晕来,结结巴巴道:“阿弥陀佛,不知,不知女施主……” “我叫青鸾,”洛青鸾笑眯眯回应,又指着一旁的君长夜道:“那是我师弟,叫长夜。我们不是仙人,但都是好人。” “阿弥陀佛,青……鸾,长夜,名字真……真好听,”忘乐又结巴起来,“我带你们去……去禅房吧。” 话还没说完,他脸上又是绯红一片,都快赶上季棣棠袍子的颜色了。 君长夜抬眸看了月清尘一眼,像是欲言又止,最终却还是顺从地走过来站到忘乐身旁,对他微微笑道:“有劳。” “不要紧不要紧的。”忘乐赶忙摆摆手,他跟君长夜说话语气倒是很正常。 “好好带路,别怠慢了小施主,”胖和尚没好气道,“阿弥陀佛,色即是空。” 训完人,转过头来又和颜悦色地对月清尘道:“贵客请。” “请。” 这厢月清尘被般若带着往天宝殿走去,却见沿途却冷冷清清,除了负责清扫院落的小僧基本没几个人。 这不正常,现时天光大亮,就算前日万福殿失火佛寺关门整顿不接来客,单说整顿需要兴师动众,偌大一个卧禅寺都不应当冷清如斯。 除非…… “贵客有没有什么想问的?”他还没说什么,一旁般若倒是先耐不住性子,率先打破了寂静。 般若是个直肠子,虽然身为护寺禅师,地位在寺内仅此于三位师兄,但为人率真坦诚,嫉恶如仇,也没什么弯弯绕绕,常常因为一点小事就要跟人干架,当的是快意恩仇,但也因此没少受悯生的苦苦劝诫,劝他要清心宁神,谨记十诫。 对于悯生的话他向来是肯听的,近年来也确实脾气收敛了很多,只是这多话的性子却像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怎么也无法做到像诸位师兄那样在佛祖像前坐一整天除了诵经都不带多说一个字的。 因此,即便悯生事先特意嘱咐众人不能把寺里那件事捅出去,对上月清尘这种生性寡淡不喜多言显得十分高深莫测的,般若还是有些招架不住,担心他不说话是因为已经看出些什么来了。 “本也无事,”月清尘沉吟片刻,淡淡回应道:“只是不知方才道出燃香救命这法子的,是茅山宗哪位道长?” 他有意避开了寺内异状,没有让般若为难。 “咳,说到这个,”般若握握拳,一副吃了苍蝇的模样,忿忿道:“贵客知道茅山玉虚宗主那不争气的弟弟吗?就是那个据说天生失了一魂一魄导致自出生以来一直失心疯的那位。不知怎的,自从他两年前钻了个空子跑下山去又被寻回来之后,这缺了的一魂一魄竟然自己回来了,不仅不疯了,反而得了一身好本事,能测算天机。” “哦?”月清尘一副有些兴致的模样,“竟有这等事?” “可不是嘛,”般若一看他感兴趣,人来疯的毛病又出来了,“这事蹊跷得很,玉虚宗主也纳闷得很,担心是被人夺舍了,特意测了他好多次,但得出的结论是他这傻弟弟确实是自己好起来了,而且除了能掐会算,还能画符,画出来的符竟与几百年前那位名动九州的道家□□难分伯仲,您说神不神奇?玉虚宗主都快把他当宝贝了。” 说到这,般若看了月清尘一眼,发现他确实是在认真听着,并不是敷衍,心中忙一阵得意,暗想着大家都嫌自己说话难听不爱听,也不爱跟自己说话,今儿难得碰上个爱听的,定要使出浑身解数来多说几句,忙继续道: “可是就是这么个有奇遇的道师,偏偏半点灵都修不得,空有一身花架子,走到哪都要人随身保护。这还没什么,以前傻的时候养着也就养着了,茅山宗多一张嘴吃饭也不会垮了,可他竟然不知收敛,对身边人动辄又打又骂,相当不着调,还傲气得很,有得了信上门请他为自家后辈算气运的,若是他看不上眼,竟然理都不理,直接把上门的人拒之门外,还张狂道只算尊贵之人的命格,小人物一概不算,这一下可得罪了不少人,我看玉虚宗主恐怕也为难得很,若我是宗主,早把他赶下山去自生自灭了,哪还留在山上好生养着。” 说话间转眼已到大殿,无数珈蓝烛火即便在白天亦于殿内长燃不灭,光影重重间,将殿外大好天光都照出了几分五蕴皆空渡苦救难的深静幽远来。 殿内有人念:“当观五蕴自性皆空,何名五蕴自性空耶,所谓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色无异于空空无异于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舍利子此一切法如是空相,无所生无所灭无垢染,无清净无增长无损减……” 入殿门正对外者,端坐有三世佛木胎泥塑,塑像下有一着深红袈裟之人,正背对正门向佛像虔诚而坐,方才从门外听到的经声,想必出自此人之口。 月清尘停在大殿门口,等候般若进去通传,无所事事间又向殿内瞥了几眼,发现其中原来不止一人。 就在此时,一个懒洋洋的声音突然在殿内突兀响起,打破了原本深静幽远的悲悯氛围: “大师,我平时这人可能是跟我佛犯冲,最听不得人念经,如今您这心经念得我头晕眼花直想睡觉,要是没什么别的事,我可就先撤了,回去养一下精蓄一下锐,省得到了晚上给您添乱。” 说完,还打了一个货真价实的大哈欠,以表示自己确实是困了。 “老衲考虑不周,”殿内敲木鱼的声音停了一瞬,又若无其事地响了起来,“施主请自便。” “多谢大师体恤。”那声音继续懒洋洋道,“怀远,我看你也困了,跟师叔一道走吧。” “我没事,”另一道听起来年轻沉稳得多的声音低低响了起来,似乎压抑着什么情绪在里面,“你走吧,我留下来听大师吩咐。” “随你的便吧,”懒洋洋的那人无所谓道,“我走了,别太想我。” 第42章 起澜埙(上) 说话间,他人已晃至门口,“吱呀”一下拉开殿前因年岁久远多少有些老旧的木门,先是伸了个懒腰舒展一下筋骨,又捏着鼻子小声抱怨了一句:“可算出来了,这老和尚真够人受的。” 他边伸展筋骨边走路没个正形儿地蹦哒着下了台阶,猛一抬头与立在门口的月清尘打了个照面,他先是眯了眯眼,紧接着将人从头到尾肆无忌惮地打量了一遍,打量完却是一语未发,头也不回扬长而去。 因为带了面具的缘故,月清尘也不怕他看出什么,只是对那人方才的眼神有些在意,觉得莫名熟悉。 然而,还没等他想出究竟熟悉在哪,般若那大嗓门就已从门口如炸雷般响了起来:“贵客,请进来吧!” 月清尘依言迈进宝殿。 木门在身后闭合的瞬间,殿内光源只剩了佛前长燃的点点幽明烛火,昏暗之余,恍若将殿内殿外隔绝成了两个世界,世间红尘万物皆不能侵扰其中。 低低的诵经与木鱼声又在耳边轻轻回荡,伴着殿内空灵回音,让人只觉心神都被殿内幽凉圣洁涤荡一番,不自觉地放轻脚步,生怕惊扰了这一室清宁。 殿内除般若外还有四人,佛下静坐的僧人,他身旁侍立的小僧,轻纱拢面的碧裙女子,以及一位着道家八卦服的半大少年。 见月清尘进来了,那少年先是微微一愣,接着面色一凝,肃然行了一礼,沉声道:"茅山宗玉虚道师座下大弟子怀远见过望舒圣君。" "是望舒君?"背对殿门端坐的的老僧依旧神色悲悯,紧闭双眸,音调没什么起伏,却让人不自觉地心生敬意,"老衲身子不便,无法起身相迎,还请圣君见谅。" "悯生大师言重,"月清尘缓步停在他身后,行了一个晚辈礼,"清尘来晚了。" 悯生摇摇头,在一旁的小僧的搀扶下颤颤巍巍地转过身来欠了欠身,带些歉意道:"此番遭难,还要劳烦圣君跑一趟过来,老衲心里真是过意不去啊。" "既为同道,本当共勉,大师这般客气,便是见外了,"月清尘蹙了蹙眉,"只是,不知此次……" "咳咳咳。"悯生突然一阵剧烈咳嗽,本在一旁静立的宁远湄早有准备地上前替他施起针来,边施边轻声劝解,似在为其疏导心结。 一套针法施毕,悯生脸色好了一些,只是仍是神色恹恹,一看便知仍是强自苦撑。 "依大师如今状况,只宜静养,不可劳心,不如且先回房好好休息,"宁远湄担忧地望了他一眼,柔声道:"这里有般若大师和我们呢。" 说完,她又轻声嘱咐一旁小僧道:"烦劳小师父扶大师回房去,记得将我之前配的那味安神香燃于禅房东南方,三个时辰更换一次。" 悯生苦笑一下,似是深知自身状况,也不再客套,只是冲在场众人深深鞠了一躬,又嘱咐般若暂时照应这边诸事,便步履蹒跚地离去了。 目送悯生离去,宁远湄与月清尘眼神交汇一瞬,轻声道,"师兄,借一步说话。" "忘乐小师父,不知方不方便告诉我们,最近这寺里究竟是怎么回事呀?"去禅房的一路上,洛青鸾变着法地想从忘乐口中套话,奈何对方压根不敢跟她说话,她只得不甘心地戳戳身旁沉默的君师弟,用眼神示意他接替自己未竟的事业。 君长夜看她一眼,突然微微叹了口气,驴唇不对马嘴道:"师姐,不知道大师兄一个人在山里,会不会很寂寞。" 洛青鸾瞬间瞪大了一双杏眼,难以想象君长夜萧紫垣二人何时拥有了如此深厚的友谊。 寂寞?开玩笑,她可不信肥圆在扶摇峰众人的陪伴下还有时间伤春悲秋。 "看来你们师兄弟感情也很好啊!"走在前方的忘乐却突然回过头来,半羡慕半惆怅道:"也不知道大师兄现在在静室里过得怎么样了。" "哦?"君长夜抬眸看他一眼,索性走到忘乐身边与他并肩而行,好奇道:"静室是什么?为什么会在静室里?" "因为圆通师兄说是大师兄害了师父!"忘乐愤愤道,"可我知道大师兄肯定是被冤枉的,可惜我没用,不能亲手捉住那害了师父的贼人,还师兄师父一个公道!" 他义愤填膺之余,突然一把握住君长夜的手,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激动道:"你师父是不是很厉害?我看般若师叔都对他很恭敬!那你一定也好厉害的,是不是?可不可以帮我救大师兄出来?" "那你要把事情经过告诉我们,我们才好想办法帮你,"君长夜安抚道,"你方才说害了你师父的贼人另有其人?" "是啊!"忘乐用袖子抹抹眼泪,哽咽道:"大师兄临被抓走前,一直抓着他那件僧衣重复一个猫字,可当时太混乱了,他都没能再多说什么,所以我也不清楚更多了。" "猫?"君长夜沉思一瞬,"贵寺可有人养猫?" "没有!"忘乐拼命摆手,"般若师叔特别讨厌猫,所以没人敢养的。不过,我隐约记得当天师兄扫完台阶以后,曾经问过我有没有看到过一只身子黑爪子白的猫,但我确实没见过,所以到现在也没想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如今可有法子能见到令师兄?" "没有,"忘乐苦闷道,"他们看的紧,说是在师伯亲自审之前谁都不能见师兄。" 说话间禅房已到,忘乐当下也不再多言,带二人进了其中一间看上去宽敞些的院落,解说道:"此处境域是为昆梧山特意准备的,宁仙尊和绫仙尊的院落亦就在不远处,互相也可有个照应。" "对了,之前说宁师叔的弟子失踪,是真的吗?"一直没多开口的洛青鸾突然插话道。 "是……是啊,"忘乐一听她说话又开始脸红结巴,"是在山下镇子里……买药材……的时候,失去了联系,连……连宁仙尊都感应不到,寺里师兄弟都去找……了。" "这么说来,慕家的念屏也失踪了?"洛青鸾自言自语道,眉头都快皱到一起去了,"慕伯父慕伯母要是知道了非得急死不可。可是卧禅寺有佛光庇佑,千百年来都邪魔不侵,怎么会突然出事呢?" 君长夜本也想不通这一点,然而就在此时,久违的荒炎大嗓门却突然自他耳边炸雷般响了起来: "说到邪魔,君小子啊,老朽我基于与妖魔鬼怪多年相交的经验,直觉这附近有些不同寻常的东西啊。虽然那家伙掩藏得近乎天衣无缝,但还是火候不够瞒不过老朽我啊哈哈哈。" 君长夜被那贯耳的笑声扰得心烦意乱,可碍于有旁人在侧不好表露出来,只得一咬牙受了,同时在心底默念了几句清心咒。 自从荒炎用了天仙子,不仅灵力日渐恢复,连魂体也是愈发凝实,以前不敢在光天化日之下露面,连说话都小心翼翼怕被昆梧的人发现,如今却是越发猖狂了,一瞅着身边没有法力高强之人便要出来透风,还要变着花样提醒别忘了早日把浮生琴弄到手。 可是哪有那么容易? 况且,君长夜也当真是不愿。 "哦,光顾着说话了,二位小施主先进屋去收拾一下吧,一会儿尊师也要回来了,"忘乐抬头看了看天色,冲二人憨憨道,"我还有些活儿要做,就先走了,这边都有弟子侯着,有需要随时叫他们就行。" 语毕,他不敢再看洛青鸾,却又凑近了君长夜低声道:"长夜,方才所说关于我大师兄的事,我一有消息就来告诉你,到时候,记得要帮我啊!" 君长夜微一点头,算是应了此事,忘乐感激地冲他一笑,挥挥手跑远了。 如果真能找到那些失踪的弟子,查明事情的真相,那师尊也一定会高兴的吧。 "长夜,那小和尚让你帮忙你就真答应了?"洛青鸾看看在远方的炊烟中依旧熠熠生辉的小光头,一脸的莫名其妙,"我有那么可怕吗?为什么他都不敢跟我说话?" "许是从未见过像师姐这般貌美的姑娘。"君长夜一边心不在焉道,一边盘算着待会儿怎么独处个一时半会,以便好好盘问一下荒炎。 "什么跟什么呀?"洛青鸾脸上却突然飞红一片,神情似怒似羞,别别扭扭嗔他一句:"你怎么变得这么油嘴滑舌?真是跟肥圆学坏了。 " 说完,不待君长夜作出反应,便飞也似地率先跑进了院子。 君长夜恍惚了一下,不知道这句话是哪里惹怒了洛青鸾,却也直觉不能就这么追上去问,顿时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哎嘿,有趣有趣,那小丫头八成对你有意思。"荒炎幸灾乐祸道,"愣着干嘛?快追啊!那可是洛云深的孙女,小蘅芜的侄女,没准就是洛家以后的继承人,你要是拿下了她,以后偌大一个洛家都是你的,哎呀呀,想想都过瘾,多少人要眼红死的。" "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君长夜冷冷道,"敢问您老人家脑子里整天都在想些什么?" "喂!什么叫我在想什么?"荒炎登时不乐意了,"我这难道不是为你好吗?你将来难道不想娶那小丫头吗?难道还有比她更适合你的大家之后吗?青梅竹马近水楼台,同窗同门,她对你又有意思,哎呀这简直是戏文里才有的天赐良缘,你小子可要好好把握。" "我看您只是为了早日得到流年箫,才这般怂恿我去接近洛家吧?"君长夜却毫不留情一语道破他的意图,"与其说这些没用的,不如跟我说说您感应到的邪魔是怎么回事。" "邪魔关你什么事?"荒炎气呼呼道,"这是你师父该考虑的问题。你小子知道也没用,去了也是送死,还不够人家塞牙缝。哼,让你拿浮生琴你不拿,让你接近洛家丫头你不去,你说说你还有什么用?" "长夜不才,确实没什么用,"君长夜却也不恼,只是语气低落下来,"不但连不知道自己的亲生父母是谁,连帮师尊分忧都做不到,那还活着做什么,干脆早日身赴九泉之下,还能知道爹娘是谁。" "喂,你这是在威胁我吗?"荒炎不可置信道,却随即不耐地挥挥手,"罢了罢了,告诉你也无妨,只是你要答应我不能告诉你师尊师叔还有寺里的其他那些和尚,而且不能擅自行动。" 说到此处,他顿了顿,看到君长夜点了点头,这才满意地继续说了下去,"这话说来就长了,你先进院子去跟洛丫头打个招呼进屋去,我再跟你慢慢说,记得态度要诚恳啊!" 君长夜被他堵得又在心中默念了几句清心咒,这才转身向着院内走去。 "师兄,可还记得起澜?"那边天宝殿内,宁远湄面色凝重,盈盈秋水眸中泛着说不出的担忧,"当年乱世后,我本以为它已经随着鬼后的消逝而湮灭了,没想到,那邪物竟然可能还存在于这个世上。" 月清尘凝思片刻,似是想到了当年惨状,不禁喟叹一声。 可是实际他想到的远非还未解锁的乱世记忆,而是那个本不应该现在就出现的鬼界圣物。 长恨人心不如水,等闲平地起波澜。 可起澜,偏生要搅弄一池春水。 第43章 起澜埙(下) 鬼族与魔族虽曾属盟友,彼此间的矛盾却也经年难以调和,你嫌我冲动易怒行事粗暴,我嫌你心肠阴损两面三刀。魔族虽恶,却也向来恶得坦荡,不似鬼族不仅爱好背地里捅阴刀,还惯常喜欢整些鬼里鬼气的东西,一有机会就偷偷摸摸放出来祸害世人。 像什么蛊术巫毒,傀儡小鬼,随便哪个说出来都叫人心中惶然,但若真论起阴损邪门之最,那还是绕不过昔日鬼后于无名岗野葬坡,凝万人魂,聚至邪阵,散半身修为造就的起澜。 起澜是一把鬼埙的名字。据亲身经历过的的人说,这埙奏出的曲,能让听过的人看到自己平生最不想忆起,最不想经历的场景。 说白了,除了将人心中深埋的负面情绪无限放大外,还兼有因人而异制造幻境,并借由这幻境操纵人心的功能,可谓运筹于千里之外,杀人于无形之间。 而深陷幻境之中的人,往往会彻底沦为奏曲者施暴的工具,六亲不认自相残杀,造就了许多乱世期间最为惨烈的祸事。 起澜调响,声声断肠。 当年那位鬼后,也因了这滔天杀业和后来惨烈的结局,而被后世称为断肠夫人 。 断肠断肠,其实断的不仅是听曲者,还有纵曲者,但凡有七情六欲,就很难不被那曲中凄绝所影响,断肠夫人也不例外。她后来殒命于鬼埙反噬和琴圣的浮生琴音下,据说死时满面泪痕,状若疯癫,一直恍恍惚惚唤着夭折幼子的乳名,五脏皆损,肝肠寸断。 "幸而断肠夫人已死,琴圣传人犹在,师兄不必太过忧心,"宁远湄见月清尘面色有些苍白,即刻敛了愁容舒了眉眼,转而柔声劝慰道:"起澜哪怕还在,也定然没有在断肠夫人手中的威力,虽然,虽然苏前辈不在了,但浮生还在师兄手中,师兄灵力超拔琴技高绝,九州之上亦还有苏前辈一手创立的梵音宗,音修能才云集,哪怕鬼族真的敢卷土重来,我们也无甚可惧。" 面前佳人人淡如菊,幽静似兰,眸光清冽,温婉秀美,此刻身着缥碧裙,发挽碧玉簪,一身碧色似是夺了千峰的青翠,更显肌肤胜雪,玉质纤纤。 然而,听着宁远湄的话,月清尘倒是倏忽间生出一个疑问来,她唤苏羲和唤的是苏前辈,而非一般人尊称的琴圣尊,又看起来与望舒关系匪浅,莫非是与这对师徒间有什么自己不知道的隐秘往事? 可是苏羲和不是只有望舒一个弟子吗? "话虽如此,还是不可轻敌,"月清尘面蹙了蹙眉,隐起心中这点疑惑,开始问起寺中情况,"对了,卧禅寺此次失火,与起澜有什么关系?" "此次失火的是万福殿,殿内恰巧镇着一件我两年前托付给悯生大师超度的人皮画,画上有个溪边起舞的女孩子,师兄可还记得?"宁远湄面带悯色,似是有些不忍提起: "当年在花间酒外,画中厉鬼妄图伤人,我恰巧路过,就顺便收了。那女孩子死得惨,怨气也大,可若没有高人指点,却是绝不可能知道将残魂藏于画中等待时机。悯生大师有心度她,将那画置于殿中日夜超度,只等两年一过她戾气化净便可转世投胎,可谁承想,恰好就在这两年期至之时大殿失火,那画也不翼而飞。自昆梧来此的路上,我越想越觉得不对,便托红绫姐先去花间酒走了一趟,打听后才知道,就在两年前的那天晚上,附近的人竟都入了一个相同的梦。" "这梦,是关于那枉死舞女一生经历的?"月清尘问道。 "是啊,据说那梦境十分真实,真实到闻者伤心听者垂泪,甚至即便醒来仍不自觉地想要亲手杀了那负心人替舞女报仇,"宁远湄点点头道,"与鬼魂相关,能作出这种效果,又能瞒得过你我二人的,大概也只有起澜了。" 听到这里,月清尘忽然觉得有些惭愧,那天他甚至因为发现身旁老板的不对劲应良宵之请通过密道跟那厉鬼有了近距离接触,却并没有料到其中还有这一层的关窍。 宁远湄看月清尘不做声,忽而像个孩子似地顽皮一笑,"其实远湄那天知道师兄也在花间酒,还认真欣赏了师兄在台上的风姿呢。本想与师兄相认,可看当时情势,师兄似乎有所顾忌,远湄就没有上前自讨没趣。" 她正这般缓缓叙着话,却见面前男子忽然抬起手来落在她发间,替她整了整髻边发簪,整完又很自然地收回手去,淡淡道了句:"簪子有点歪了,现在这样好些。" 宁远湄愣了片刻,随即微微一笑道了句谢,柔声道:"师兄最近气色似乎好了许多,是因为有了徒弟的缘故吗?" 她仍记得当年初听得苏羲和死讯时师兄那般心如死灰的状态,和后来寻得招魂法子后抱着哪怕只有一丝的希望不管不顾离开昆梧的孤烈决绝,那时她以为自己可能再也见不到师兄平和如初的模样,但如今看来,却似乎可以暂时放心了。 岁月果然是一味良药。 月清尘本来是想试试宁远湄的反应,看这两人的关系究竟熟络到什么地步,如今看她并无异样,便见好就收地转移了话题:"先不说我了,听掌门师兄说你的弟子失踪了,是怎么回事?" "我今日清晨让她们去山下镇子上采买些东西,本叮嘱过中午回来,却没想到到了如今还未归来。"宁远湄眼中浮现出浓浓的担忧,"她们俩都是极听话的孩子,想必不会贪玩,可镇子离寺庙极近,人们大多信佛,民风淳朴,两个孩子灵力也不低,应付一般的妖邪绰绰有余,哪怕不行,总不会连发出信号通知我的时间都没有,除非……" 除非这次碰到的,与火烧大殿和持有起澜的,是同样的一波人。 二人对视一眼,彼此心领神会,宁远湄紧接着朝佛堂那边穿道家袍服的怀远看了一眼,压低声音道: "本来我想着,若真的是鬼族残部趁机作乱,那无论是追查大殿中留下的痕迹还是寻找弟子下落,都免不了要请茅山宗的道长前来相助,毕竟当年也是他们最擅长与鬼族打交道,可没想到,与怀远小道长一并前来的竟是位之前没见过的道长,而且接触下来感觉行事颇为不羁,不知肯不肯认真相帮。" 她这话说得很委婉,换做在场任何一个人来说一样的话,恐怕都会比这严重十倍。 岂止是不羁,简直可以说是不逊!粗俗!无礼! "我去探探他,"月清尘思忖片刻,淡淡道:"毕竟是玉虚宗主派来的,想必定有过人之处。" "可那位晚晴道长似乎不愿与人有过多接触。"宁远湄有些为难,她深知自己这位师兄从不是话多的人,平日里他能跟别人多说句话别人都要受宠若惊,如今让他去跟那位不太走寻常路的晚晴道长交流,恐怕效果还不如她自己去呢。 "无妨。"月清尘仔细想了想,似是觉得这一提议可行性很高 。 事出反常必有妖,这所谓玉虚道长的失魂弟弟在原文中从未好起来过,如今不单好了,还能掐会算会画符,怎么想怎么蹊跷。而且,他还扬言只算尊贵之人的命格,既然这里日后最尊贵的人非君长夜莫属,那么不管那冒牌货是怎么回事,只要带了君长夜去,就不愁套不出他的底细。 "师兄是自己去?还需要什么人一起吗?"宁仙子总是思虑周全的。 "长夜一道去吧。"月清尘淡淡应道。 "看来师兄对你这小弟子长夜,还真不是一般的好啊,听说那位晚晴道长会测算天机,若是谈得好了,倒是可以顺便请他替长夜测上一测,"宁远湄温柔笑笑,"好了好了,我会通知小长夜的,放心吧。" 月清尘朝她微微颔首以示谢意,接着便转身朝着怀远和般若走去。 身后宁远湄立在明烛微光摇曳间,看着他清隽挺拔的远去背影,忽然就有些微微的出神。 师兄对君长夜的特别连她都看得出来,更不要说那个敏感多疑的孩子自己了。 只是希望他的这份好,更多的是针对那孩子本身,而不是因为那副容貌,和那个身份。 但这怎么可能呢? "好了,今天鬼族的辛秘就讲到这了,那什么起澜的威力我也告诉你了,你自己思量思量,千万别去没事找事,"禅院屋内,荒炎自己给自己扇了扇风,表示现在已经口干舌燥很累了,"你方才打断我说的那个什么什么断肠夫人,是他们给鬼后的别称?真难听,人家好歹生得不差,哪怕后来生了十几个小鬼也还是个美艳妇人。现在倒好,没见过的人一听这名就先觉得要断上半截肠子,那得多吓人啊。" 他回忆了片刻,又丝毫不介意地在君长夜小朋友面前大咧咧感叹道:"想当年我跟她还有过一段露水情缘,只是后来实在聊不到一起去就分道扬镳了,唉,没想到她下场也这么惨,真是可惜喽。" 君长夜听后沉默半晌,轻声道:"前辈既与那位夫人有过情义,为何当时不去救她?若是因为当时不知道她遇难之事,那此刻知晓了,又为何看不出半分伤心?" "伤心?为什么要伤心?"荒炎撇撇嘴,"既然是她自己的选择,就要自己承担选择的后果,起澜难驭是众人皆知的事,玩火自焚的道理不会不懂吧?最后死在浮生琴下也是她技不如人,没什么好伤心的。再说了,那么多露水情缘大部分还都是互相利用同床异梦,要是一一都管,管的过来吗?何必给自己找不痛快呢。" 荒炎说着说着,却发现君长夜紧抿唇角站在一旁一言不发。他不由有些头痛这孩子怎么这么死脑筋,却也只得先住了这话头,用一种探究的目光盯着君长夜道:"怎么?这么小就知道怜香惜玉了?那以后可有你受的,见一个爱一个容易,可爱一个负责一个就没那么容易喽。" “我不知道容不容易,”君长夜眸中带了些迷茫神色,轻声道:"可我知道,如果有个人肯真心对我好,而我又真心想对那个人好的话……” 我不会让他死在我看不见的地方。 "这,"荒炎干笑几声,"你还小,不懂我们之间复杂的关系,都只是各取所需罢了,也没什么好不好的。" 他越说越心虚,越说越不太敢面对君长夜迷茫却澄澈的目光,一双眼只得不安地到处乱瞟,瞟着瞟着瞟到窗户外面,正巧看到一个影子呼啦啦朝这边过来,忙以一句"有人来了我先走了"收了个场,很快隐去了踪迹。 "长夜!"门外传来忘乐的声音,"你师尊找你有些事,快跟我走吧!" 听了月清尘有事找他,君长夜迅速敛去一身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开门应道:"来了。" 第44章 草连横 “圣君 ,这里就是我小师叔的房间。”禅房门外,茅山小道长怀远对月清尘肃穆道:“小师叔性子古怪,待会若有言行不当得罪圣君的地方,晚辈先在这替他给您赔个不是。” 这少年一身再普通不过的深色道服,发挽道髻手持拂尘,眉目却是这个年纪少有的淡远深静,干净得像是刚从空杳深山里走出来 ,带了一身春日晨时林间初捧清新露水湿漉漉的气息。 进退得宜,不骄不躁,倒是个适合修道的好性子。 虽说名义上怀远是跟着那传说中玉虚宗主的便宜弟弟一道前来,可明眼人一望便知,他可比那便宜弟弟靠谱多了。 于是月清尘冲靠谱的怀远小道长微微颔首,随口道了句:“入金丹近三年了?” “回圣君的话,是。”怀远低头答道,忽而心念一动,抬眼悄悄看了月清尘一眼,又赶忙转向脚下。 眼前是这世间屈指可数的入圣境修者,举手投足间都似乎带着某种与天地相融的玄妙与通透,而他自己虽然在同辈中已可算极其的出类拔萃,在面对月清尘的时候,却仍觉得眼前是一座云雾缭绕的巍峨高山,虽明知山顶有世间难见的绝好风景,却无论如何看不清,触不到。 “吵死了,杵门口说什么呢,吵得我觉都睡不好 。”就在此时,一直紧闭的房门突然叫人暴力拉开了,之前那行为不羁的道士顶着一头乱毛就这么突兀地出现在了两人眼前。他先抬手利落地弹了怀远一个脑壳蹦儿,又在他反应过来之前率先冲月清尘懒懒道:“您哪就请回吧,什么话也不用说,咱也没什么好说的。老秃驴给贫道准备的这地方小,贫道一个人都施展不开,就不费口舌留您了。” 他那一头乱毛浑似鸡窝,身上道袍也吊儿郎当乱七八糟,这副斜倚门框嬉皮笑脸赶人的套路一气呵成 ,估计已经私底下演练过许多次了。 出了这么个玩意儿,是真给茅山宗丢人啊,还不如之前丢了魂的傻子呢。 怀远捂着头在一侧冲他怒目而视,就好像是被不通情理的家长撕了偶像海报的高中生,随时一副要冲上去拼命的架势。 能几句话间把这样老实的孩子逼成这样,也算是个人才。 月清尘不动声色地望了那所谓的晚晴道长一眼,心中对这道士举止的熟悉感愈发浓重,他没有说话,也没有离开,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顺带着把属于望舒圣君的一身冰寒气息放了出来。 他在等一个人。 他不动,晚晴也不动,两人就这么高深莫测地对视了片刻,终于晚晴因为没有灵力傍身熬不住那股犹如实质的寒意了,他搓了搓手,暗自嘟囔了一句什么,然后想要缩回头去把门上。 耳聪目明的月清尘听清了他嘟囔的那句话,眸色一暗,紧接着手一伸就把门给撑住了,硬是没让他关上。 晚晴被他这副神似流氓欺负良家妇女的做派震惊了一下,心道这不对啊,那些所谓名门正派的修士不是一向心高气傲好面子吗,怎么能做出这种被拒绝后不要脸强上的事? 他直觉凭实力斗不过月清尘,忙边震惊,边冲站在一边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怀远吼道:“臭小子,看着你师叔被人欺负也不搭把手,有你这么做晚辈的吗?还不滚过来把他轰走!” 因为晚晴让自己连带着茅山宗在月清尘面前丢了脸,怀远此刻是铁了心要跟他对着干,甚至想着要是圣君真心跟自己玉虚师父一样不知抽了什么风看上了这祸害窝囊废,那自己就是绑也一定把他给月清尘绑了去。 晚晴自然不知自己师侄心中这卑劣的想法和他那早不知拐到几里外的胳膊肘,但看他那不打算帮忙的模样,只得心一横眼一闭一屁股坐到地上开始发挥起他泼皮的功力:“救命啊杀人了,出人命了要死了,宗主哥哥快来救我啊!” 他那远在茅山的宗主哥哥自然是听不到他这倒霉弟弟的呼救,但此时此刻,另一个人的突然出现却可以算是很好地拯救他于水火之中。 “圣君,这是……出了什么事吗?”不远处,忘乐惊诧的声音高高响了起来,他身后还跟着同样一脸莫名其妙中带着担忧的君长夜。 看到君长夜的一刹那,月清尘手上一松,放开了那惨遭祸害的门边。他抚了抚一尘不染的衣袖,然后客客气气地冲晚晴道了句:“既然道长不愿替门下晚辈测算,那此番便多有得罪了,抱歉,告辞。” 紧接着,他对傻站在一侧的君长夜轻声道:“没事了,长夜,我们走吧。” 君长夜看着自家师尊说不上好也说不上不好的面色,很自觉地点了点头,然后走到他身边,乖巧地牵住了他的手。 就在此时,本来方才骂骂咧咧着扶门站起来的晚晴突然一顿,紧接着眸中迸发出某种奇异热切的光芒,一下子紧紧盯住了君长夜,连带着声音都颤抖起来:“等等,小朋友,他说你叫,你叫什么?” 月清尘面无波澜,一步也不停地拉着君长夜向禅院外走去。 晚晴当下也顾不上什么面子不面子的 ,忙连滚带爬地冲过去一把拉住君长夜的另一只手,以近乎咆哮的姿态冲君长夜吼道:“你是不是叫君长夜?你爸是不是……” 他话没说完,突然感到嘴巴好像被什么封住了,怎么张也张不开,只得呜呜呜地发出一系列毫无意义的拟声词。 卧槽,看小说里用禁言术用得很开心,真用到自己身上原来感觉这么不爽。 不爽的晚晴道长一边继续呜呜呜着晃君长夜的手,一边对月清尘怒目而视,视着视着突然灵光一闪,用目前因为仅知的冰和圣君两个要素推出了一个惊人的结论: 面前这个莫非就是男主早期那个超级厉害却英年早逝的师尊,叫望什么圣君来着。 没等他想出到底是望什么,月清尘就率先松开了君长夜的手,之后一把扯住晚晴的破烂衣襟把他拖进了门里 ,关上门的前一刻冲君长夜道了句:“你先回去吧。” 之后,那道门就在君长夜面前“砰”地一声关上了。 君长夜本就漆黑的眸子一时愈发幽深,好像变成了两泓望不见底的寒潭,一点光都透不出来。 你看,他根本半点都不关心你,连对随随便便一个乱七八糟的人都比对你好。 . 一个之前从未听过的声音突然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却迅速占领了君长夜那一瞬间全部的心神。 对他而言,我就这么可有可无吗? “长夜,长夜!”一旁忘乐看君长夜半晌没有说话,忙连唤了他好几声。 君长夜终于从发愣中回过神来,方才那股萦绕周身的沉郁气息却一时没有散尽,看得忘乐赶忙替他念了几句阿弥陀佛我佛慈悲。 “这位小道友,可是有什么心结?”一旁同样被关在门外的怀远意味深长地打量君长夜片刻,伸手掐了个诀,算了算,然后对他肃然道:“你最近流年不利,可能会有血光之灾。” 这僧道汇聚一堂,还真是能把什么没影的东西都说出个子丑寅卯来。 君长夜点头谢过怀远道长的友情提醒,接着便朝忘乐道:“你方才不是说要下山去找找线索顺便帮忙搜寻宁师叔的弟子吗?我同你一道去。” “啊……可你刚才不是不……”忘乐睁大眼睛。 “人命关天,没时间耽搁了,走吧。”君长夜头也不回地向着外面走去。 “好,哎你等等我!寺门在那边。” 怀远凝视着二人渐行渐远的背影,手上动作不停地又掐算了几次,却发现无论怎么算,那位小道友的命格上都仿佛笼罩着难解的迷雾,处处有阻。他只好承认自己的推演功夫修得还不够到家,打算趁着还跟在自己那不靠谱却又的确可称神算的小师叔身边时多向他讨教讨教。 “不是你这人怎么回事,我……”晚晴一进屋就发现禁锢没有了,自己又可以说话了,忙摆起泼妇骂街的架势准备破口大骂。 月清尘看着他摇了摇头,笃定道:“小春。” 在听到这轻飘飘的一句话后,破烂道人之前那种汹汹的气劲瞬间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汪汪的两泡泪眼。 “你,你是……”他哽咽道,“清尘哥?” 紧接着,他就像一个流落街头数年终于找到组织的苦娃娃一样,一把抱住月清尘嚎啕大哭起来,边哭还边抽抽,鼻涕眼泪全抹在了月清尘洁白的衣襟上,差点把那身衣服揉搓成跟他自己破烂道袍一样的抹布。 月清尘叹了一口气,拍拍他的肩以示安慰,并且十分难得的没有嫌弃他这副乱七八糟的模样。 小春是身边人对他的爱称,他原本给自己起的网名是一缕春风。 之所以叫这个名字,是因为他之前苦苦暗恋的一个女孩在从网上认识了一个高富帅后,在不到两个月的时间里,就完成了从线上交流到线下私会再到迅速闪婚的壮举,彻底把小春的心摔了个七零八落。 而那个抢走他心爱女孩的男人,网名叫江南岸。 春风又绿江南岸,这名字起的,嗯,可以算是极其险恶的司马昭之心了。 “清尘哥,我可算找着你了,你都不知道我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小春鼻涕一把泪一把地好歹停止了号哭,开始哭诉起自己穿越后的际遇来,“当时车翻到悬崖下面的时候我还以为自己死定了,没想到一睁眼发现心还是能跳的,虽然摊上这么具又老又丑的身体,但好歹没直接去见阎王,小弟已经谢天谢地了。 “清尘哥你猜我是怎么猜出来这里是你小说里世界的?哎呀那可真是太巧了,我最近不是恰好在给你的封神做设定图吗?就恰巧做到茅山宗了,然后查了好多好多关于道家的资料啊,所以一看到这牛鼻子老道身上穿的这件破袍子和背的那些家伙什儿,就大体猜出一点来了。” 这家伙是个画师,还算是小有名气的那种,鉴于其有天分,肯吃苦,而且对绘画事业抱有着极其浓厚的热情,故而成了月清尘为数不多的合作伙伴之一,那天出事时恰好也在车里,这才倒霉地一道摊上了这种离奇小概率事件。 “那你现在的晚晴?”月清尘看着他哭肿了的眼睛,又联想到他一贯的起名风格,心中突然涌起些不详的预感。 “啊,是这样的,”一谈到他的创作理念,小春登时来了精神,“我不是想着要快点找到你吗,就寻思着先在名字上做做文章。清尘哥你笔名叫山抹微云,那下一句就是天连衰草。这句太有名了,大多数人都知道,可是不是有句歌词叫‘衰草连横向晚晴’吗?这是咱们那特有的歌,这边除了咱们几个肯定没人知道,所以我就自作主张起了晚晴这个名字,而且觉得清尘哥你跟我心有灵犀,只要听见就肯定能明白。” 月清尘看着他洋洋得意的模样,忍了半天没忍住,还是在他油光发亮的脑门上弹了一个响亮的脑壳蹦儿。 心有灵犀?究竟是谁给他的自信? ———————— 衰草连横向晚晴,半城柳色半声笛。 ——河图 《第三十八年夏至》 第45章 碧螺春 诉了一番衷情后,晚晴道长终于擦干眼泪,开始问起正事来。 “清尘哥,你怎么……”他仔仔细细打量了一番月清尘,然后捏着下巴道:“变成夜哥他师尊了?而且夜哥现在才那么一点点大!哈哈哈哈哈好想趁着他没长大赶紧抱大腿啊,这样今后就可以横着走都没人敢惹了!” “你就这点出息?”月清尘瞥他一眼,轻轻叹了口气:“我也不知道,一醒过来就自动绑定了。” “绑定?”晚晴眯起眼睛思索片刻,疑惑道:“跟玩游戏似的?还做任务?有系统?” 月清尘点点头,眉宇间却还是萦绕着挥不散的疑云。 “我怎么就没这么好运气,没碰上个指导,”晚晴长吁短叹道 ,:“跟你说啊哥,我一到这边就遇到血案,也是醉了。亏着茅山宗我那好心的怀远师侄恰巧去帝都办事 ,这才没让贫道我给恶鬼吃了。” “恶鬼?”月清尘神色一下凝重起来,“你说详细些。” “就是,嗯,我当时一醒,就机智地画了一副你的画像,寻思着找个人多的地方打听打听,然后就去了帝都那个花间酒,”晚晴见他严肃起来,忙也老老实实道:“然后在那碰到了萧紫垣,就后来当皇帝那个,别说那小子小时候还挺胖的,然后在我的三寸不烂之舌下,他终于同意带我抄近道去花间酒,结果半路上,就碰到了恶鬼啊!那个人胸口破了一个大洞,浑身是血,直直地就朝我们扑过来,吓得我一下就晕倒了!后来的事我就不知道了,也不知道那小子怎么样了。唉,说起来也是我对不住他,让他个小毛孩子去打前锋,要是还有机会见面,我一定好好补偿他。” “胸口有血洞?”月清尘目光一凛,刹那间想到了什么,忙问道:“他是不是没有心?” “心?”晚晴绞尽脑汁搜刮当时记忆:“我真不记得了,好像是,没有?怎么,这里还有吃人心的妖怪?” 一副惊恐至极的模样。 坏了,月清尘心下一沉,把宁远湄与他说过的话又在脑海迅速过了一遍,得出了一个不太妙的结论。 吃人心的妖怪没有,挖人心的鬼,这里倒是有一个。 “长夜,你说我们都走了这么久了,为什么还在这条小巷子里晃啊?”山下镇子里,忘乐一手拿着条佛珠,一手拉着君长夜的衣袖,口里一边问话还一边念念有词,隐约能听见什么“阿弥陀佛,请佛祖保佑弟子逢凶化吉”之类的话。 “行了,少说几句吧。”君长夜倒是没有惊慌失措,一双眸子警觉地扫过周边大门禁闭的商铺,心里却不由得又沉了几分。 这已经是第三次看见那个卖棺材的铺子了,而且,就连它旁边窝着打盹的黑猫位置都没变过。 可是他明明记得已经转过几个弯了。 君长夜出门并没有专门拿很多有用的东西,也没有去叫洛青鸾,一是觉得没必要,二是心里堵着一口气,不愿意多跟别人说话。所以此时此刻,他一没有称手的法器,二没有合适的同伴,身边还带着一个不知深浅只有脑袋发亮的小和尚,活像个特大号的靶子,好像生怕人家看不见不来抓似的。 在这种时候,他突然就想到月清尘那副无论何时何地都淡然自若的模样来。 每次他遇到危险,师尊都会来到他身边,师尊一来,无论什么样的艰险,都可以化成一阵过眼烟云,风一吹就散了,无踪无尘。 可他不能总是靠着师尊。 “忘乐,你身上有没有带什么能辟邪的东西?”君长夜转头问道。 “啊,有!”忘乐开始脱衣服,边脱边解释道:“无妄师父给我们每个弟子的佛衣上都亲手抄了经,辟邪驱鬼很管用的!我师父是得道高僧,没有哪个妖魔鬼怪敢碰他抄过的经。” 君长夜耐着性子听他把话说完,偏回头去认真道:“你不用脱,自己能保护好自己就行了。” 接着,他向前走了几步,想看看街道四周有没有枯枝败叶之类能临时充当武器的东西。 “啊?好的!那你身上有平安符吗?要是没有我这里……什么东西!还我衣服!” 君长夜猛地向他那边看去。 只见幽暗的街道上,之前那只睡在棺材铺旁的黑猫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了忘乐旁边,一双幽绿幽绿的眼珠直勾勾地盯着君长夜手上刚刚拾起的枯枝,见君长夜向它看过来,还自觉地歪了歪头。 它的爪下有几块残布,似乎是刚刚从佛衣上撕扯下来的,布与布间还连着细细的线。 忘乐不可置信地看着手里的僧衣,一只手颤抖地指向那只作怪的黑猫,怒气冲冲张口欲骂,却自小没学过骂人,只得“你你你”个不停。 君长夜一时间握着树枝没有动,却迅速调动了内府灵力,眼睛一眨不眨地与那只猫对视起来。 “喵~”黑猫又慵懒地叫了一声,随即放下破布,迈开小碎步子朝君长夜走来。 随着它渐行渐近,君长夜整个身子也越绷越紧,到最后几乎是绷成了一根弦,只待那猫有什么异常举动,手中木枝便要狠狠劈下。 可惜月清尘如今只教了他荣枯式的第一式,要旨在生机,而非杀意。 可真待那黑猫走到他面前,它竟撒娇般往君长夜身上蹭了蹭,紧接着一翻身蹭着他的衣摆打起滚来,似乎希望君长夜能抱抱它。 忘乐:……不公平啊,为什么差别待遇,我明明也是个很可爱的小和尚啊。 君长夜看着脚下那打滚撒娇到露出白白肚皮的黑猫,一瞬间有些不知所措,犹豫片刻,还是后退几步,没有遂这处处透着古怪的黑猫的意。 “狸奴 ,小乖乖,咪咪咪,你又跑哪去了?” 一道甜美清脆的女声突然在这幽暗巷子响了起来,被周遭寂静衬得格外清晰。 君长夜心中刚刚有些放松的那根弦瞬间又绷紧了。 一个扎着两个羊角辫的小姑娘,突然从他们看不见的巷子口外急匆匆跑了进来,一看到那仍心有不甘往君长夜身上蹭的黑猫,立马松了一口气,气冲冲地跑过来一把将猫抱起来,点着它的小脑袋训道:“小没良心的!吃我的喝我的还敢跑,这个月第几次了?你自己说说!” 黑猫有气无力地喵了一声聊以回应。 那小姑娘一边训着猫,一边还警惕地打量起君长夜和忘乐来,问道:“你们是谁啊?是不是想拐走我的猫?” 要不是配着如此阴森的背景,忘乐还真想跟她好好理论理论,可惜背景是如此可怖,对方又一介女流,他只得耐下性子摆出一副出家人慈悲为怀的模样,道:“阿弥陀佛,这位小女施主,有话好好说,我们是好人……” “你是这的住户吗?”君长夜打断了他没用的废话,直接问道:“我们迷路了,能带我们出去吗?” 那小姑娘看了他几眼,扬起下巴扮了个鬼脸道:“羞羞羞,真笨,这么点路都不会走。唉,傻瓜,跟我来吧!” 说完,她就抱着猫一蹦一跳地在前面带起路来。 君长夜与忘乐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跟了上去。 一路上,也不知那小姑娘是用了什么法子,竟然真的七拐八拐绕出了那之前君长夜怎么走都走不出的巷子,带他们到了一处简陋的屋舍旁,然后回身吐吐舌头道:“我到家了 ,从这里往西走十里地就可以出镇子,你们自便吧。” 说完,她便晃着两条小辫子打开了家里大门,好像真的不打算管他们了。 “等等,”君长夜叫住她,“请问,你有没有见过两个女孩子,穿浅碧道服的,跟你差不多高……” “什么你你你,我有名字的,叫碧螺。”小姑娘很快进到门内,回过头来恶狠狠道,“见过又怎么样?别跟过来!真讨厌!” 一边说着,她一边就要关上大门,想把两人彻底关在外面。 “等一下。”君长夜赶忙一手撑住门,让忘乐趁着这个空子挤了进去,然后自己也闪身进到门内。 “喂!你们是强盗!土匪!”碧螺气得大喊大叫起来,怀里黑猫也跟着喵了一嗓子。 君长夜对此充耳不闻,他一进院子就感到一种很奇怪的气氛,但因为说不出来到底是什么,荒炎前辈又没有发出警告,所以也就没怎么当回事。 因为更重要的是,他被院中两把交叠的仙剑吸引了目光。 那是悬壶峰失踪弟子的佩剑! 君长夜目光一凛,立刻抓起佩剑冲进了院内房门虚掩的屋中。 忘乐一看这架势,当即也没头没脑地跟着冲了进去,去之前还冲碧螺讷讷地道了一句歉:“对不起,我们真不是坏人。” 待两人都进了屋子,黑猫自觉地从碧螺怀里跳了下来,它歪着脑袋叫了一声,好像有些不解主人的用意。 小姑娘蹲下身来摸摸它的头,甜甜笑道:“狸奴,有了那两个小子,你一会又能吃顿饱饭了,开不开心?你说你啊,为什么不喜欢女娃娃?” 狸奴摇摇头,一爪子拍在碧螺俏丽的脸上,背部高高的拱起,尾巴也开始弯曲着摇晃起来,一副生了气炸了毛的模样。 碧螺一巴掌拍开它的雪爪,站起身来拍了拍身上的灰,然后居高临下道:“你好像很喜欢那个和尚以外的小子?” 黑猫从喉咙里发出古怪的吼声 ,眼珠里的幽绿愈晕愈浓 ,好像随时能变成两块质地上好的翡翠。 “那真是可惜了,”碧螺唇角勾起一个残忍而阴冷的笑容,话里像淬了毒:“我警告过他们,可他们不听,这就不能怪我了。 “起澜今夜需人祭器,他们既然愿意自投罗网,那就注定,都要死在这。” 第46章 血光灾 “慕师姐,醒醒!快醒醒!” 慕念屏是被这一声带着焦急的呼唤惊醒的。 她勉强聚拢起已经有些涣散的神志,努力睁开眼睛抬起头来,这才终于看清楚眼前人的模样。 这是,月师伯的小徒弟,青鸾姐姐的小师弟? 好像是叫……长夜呢。 那……那个妖女呢? 回想起之前发生的事,慕念屏瞳孔顿时一缩,有冷汗瞬间浸透了鬓角秀发。她近乎恐惧地看了看四周,然后哀求般小声催促君长夜道:“快……快走!去……去找我师父……或者月师伯来,要不然……就来不……” “要不然就来不及了。”有女声笑眯眯地接道。 慕念屏一听到这个声音,顿时又晕了过去。 君长夜猛然回头,看到碧螺不知何时已倚靠在破败的屋门口,手中森白笛子泛着幽蓝的光,在昏暗光影下显得益发奇异。 她脸上的笑容一如方才见时甜美可爱,然而此时此刻,却无端端给人一种说不出来的阴森感觉。 君长夜握紧手中仙剑,自慕念屏和另一个仍在昏迷的弟子身边站起身来,尽力正常道:“碧螺姐姐,我家师姐现在情况不太好,不知能不能让我……” “让你带她们走?”碧螺俏皮地一歪头,“有何不可?” 她这般说着,竟还真的就让出一条通往院外的道来。 君长夜看她如此,便也没时间再去犹豫,立刻和忘乐一人扶起一个弟子,小心地向门外走去。经过碧螺身边的时候,二人还一同向她道了声谢。 “不谢,小傻瓜。”碧螺在他们背后嘻嘻笑道,“我只说了你可以带她们走,可还要看她们愿不愿意跟你走啊。” 她这般说完,手中那支一直打着转的骨笛便抵上了唇,一连串尖利的调子自笛中倾泻而出,刹那间刺耳得让人心神巨震。 原本安静靠在君长夜身上的慕念屏听闻笛声陡然睁开双眼,原本清澈的目光而今空洞如同失魂。她趁君长夜心神激荡之际一把夺过他手中仙剑,之后勾起一个阴瘆瘆的笑容,反手向他左肩狠狠刺去! 这一下出人意料又毒辣刁钻,很轻易就得了手,锋利剑尖瞬间深深刺入君长夜左肩,之后又毫不犹豫地抽出,一下带出大片鲜血。 君长夜身子剧烈摇晃了一下,差点没直接倒下去,但好在反应还算敏捷,右手迅速自地上召出一个土盾挡在身前,又凝了木系灵力在肩头缓解伤势。 昆梧有门规,他不能伤及同门,所以只能被动防守,但电光火石间,这点应对显然完全不够,慕念屏此刻完全像是被笛音操纵了的傀儡,神情木然,手中的剑转瞬又至,动作快到让人眼花缭乱,匆忙凝起的土盾很快千疮百孔。 “干得漂亮,小丫头。”一曲吓死人的调子吹罢,碧螺开心地拍拍手,“待会我会让你死得漂亮点的。” 听了她的话,慕念屏似乎僵硬地笑了一下,之后面无表情地继续挥剑攻击,最后几剑险险擦着君长夜左胸过去,怕是再过一会就要直接洞穿他的心口。 “这是起式,名唤缘起生,意在向周遭自然借力,创造源源不绝的生机。” “一花一木,皆可为器,不拘于时,不泥于形。” 又一剑劈来,就在君长夜觉得自己再也支撑不住时,月清尘在教他们荣枯剑法时说过的话突然不由自主地在他耳畔响了起来,连带着那人说话时那副淡淡的模样都分毫不差地重现在了君长夜的脑海中。 缘起,生机。 天地间似乎有清灵的应和声此起彼伏,而应和的对象,竟是那个小小少年情急之下自地上拈起的一片枯叶。那枯叶极不起眼,却生生抗住了对面慕念屏倾尽全力的最后一剑,还将剑从本就体力不支的慕念屏手中震脱了出去,叶子周身蕴含的清气似是取自周边天地,而少年身旁那本还算葱郁的草丛则像是被抽干了生机似的,瞬间枯败下来。 “呀,”碧螺摸摸下巴,那副一直带着笑的面容突然凝滞了一瞬,自言自语道:“荣枯?” 荣枯式,苏羲和。 千年前苏羲和在潇湘古木下创荣枯一道,百年前折桂会上拈花一笑艳惊世人,那副意气风发的模样,凡是见过的人想必都绝难忘怀。 “这么说,小娃娃,你竟是望舒的徒弟?”碧螺摩挲着手中骨笛,沉思片刻,似乎在犹疑些什么,紧接着,将笛子举到唇边吹了几个音。 这次与此前小打小闹完全不同,此音一出,院中本来还在动作的人几乎同时捂住耳朵,显然无法忍受这样的声音。然而即便如此也无济于事,几人很快倒在地上,彻底失去了意识。 碧螺走到君长夜身边,用带绒球的鞋尖踢了踢他的肩,似乎在确认君长夜是否真的昏过去了。确认之后,她在他身边蹲了下来,一双小手认真捧起君长夜沾着血污的脸,用袖子替他擦干了上面的血迹,接着,便开始仔仔细细地打量起来。 “你看出什么来了?”背后忽有人问。 那是个男子的声音,只是极其嘶哑难听,好像是被烟熏火燎过似的,哪怕只是听着都给人一种不适感,就更不用说去想象他的样子了。 “看出他长得像一个人。”碧螺仍旧翻来覆去地摆弄君长夜毫无血色的脸,头也没抬地答道。 背后那男子向前走了几步,停在碧螺身边,也学着她的样子俯下身打量起君长夜来,却只看了一眼便评价道:“确实像苏羲和。” “不错。”碧螺唇角噙起一抹冷笑,“没想到,她竟然还真给魔尊生了孩子,更没想到,这小孽种竟然也有落到我手里的一天。难得老天垂怜,这般撞了大运的机会,可绝对不能浪费了。” 她兀自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身旁男子却叹了一口气,从怀中掏出一块洁净软帕,递了过来。 “你的脸上沾了血,擦擦吧。” 碧螺闻言终于抬头看他一眼,她接过帕子随便往脸上抹了几把,接着像小狗似地凑近对方,抽了抽鼻子,嫌弃道:“好重的血腥味,你又去杀人了? 对方没有作答,只是静静望着她,露在玄黑面具外面的一双眼睛冷酷中带着柔色,却竟……十分的好看。 “杀人就杀人吧,怎么又把这丑死人的面具带上了!”碧螺厌恶地偏过头去,“你知不知道你全身上下也就这一张脸能看?现在遮上了,我连看都不想看你一眼!” “都到了卧禅寺这边,我怕被人认出来,所以才遮一下的。”男子低声解释道,“绝尘峰那位也来了。” “哦?是吗?认出来不好吗?”碧螺讥讽道:“我还巴不得你这张脸让他们认出来呢,正好让你那些正派道友们看清楚洛家人到底是个什么样子!” 男子沉默半晌,视线从碧螺脸上移到旁边地上躺着的其他几人身上,本只是随意看看,却立刻被慕念屏额头上一个忽明忽暗的荷印记吸引了目光,不由讶然道:“慕家人?” “对啊,”碧螺一笑,“更妙的是,她叫慕念屏。念屏,呵,他们倒真是念着她,怎么就没人念着我呢。” 说着说着,她的眸色竟然逐渐趋向赤红,面容也越发邪气四溢,看起来不像个人,倒更像个鬼。 “行了,”男子双眉紧蹙,“这几个人,你打算怎么处置?” “还能怎么处置?”碧螺意味深长道:“我本想直接抽了他们的魂炼给起澜,可是既然这次碰到这么多有意思的孩子,那自然不能让他们轻易死了。” 说完,她极其肆意地吹了声口哨,周围顿时多了许多窸窸窣窣的声音,好像是什么虫子在地上爬行,在漆黑的夜里给人毛骨悚然之感。 “你有没有听过一种逸闻,说是自当年折桂会后,拜倒在苏羲和石榴裙下的修者不计其数,蘅芜君就不用说了,魔尊也不用说了,单说说她那唯一的徒弟。”碧螺眼中闪着一种奇异的光彩,“孤男寡女长久共处之下日久生情这种事,也不是谁能说得准的。我就听过一种说法,说是,望舒对他这位美丽的师父,心中也是生了深深的爱慕之意,奈何碍于师徒身份,又被魔尊沧玦抢先一步,这才没能表露心迹。所以后来他跟蘅芜君一道亲手杀了沧玦,也是存了嫉恨之意。 另外,据传苏羲和当年并没有死在九色天雷之下,而是侥幸活了下来,还把孩子生了下来,只是在听闻魔尊死讯后伤心过度才撒手人寰,无缘大道。如今这小孽种好好活在世上,可见传闻是真的。如此一来,望舒就是杀了这小孽种父母的仇人,可他又收了这小娃娃为徒。” “所以?” “所以,可以造一场好戏看啊。”碧螺眨眨眼,模样十分可爱:“更妙的是,我刚刚用庄生调送了个梦给这小孽种,发现他的心思比一般人更深沉些。你也是修士,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意味着,容易生心魔。”男子沉默片刻,应道。 “不错,”碧螺狡黠一笑,“你说,若是过上个十几年,等他跟望舒感情深了,修为也高了,却突然发现自己叫了那么多年师尊的人竟然是自己的杀父仇人,还对自己的母亲借着师徒之便怀有如此龌龊的心思。而自己的生父,竟是和正道势不两立的魔尊,他会怎么想?” “八成,”男子看了看仍在昏迷中的君长夜,心下竟然涌上几分怜悯,“会堕魔吧。” “是啊,”碧螺笑眯眯道,“那一定很有趣,如果他能带着浮生琴一起去魔界就更有趣了。为了保证这样有趣的结果,我一定要来帮这小娃娃一把才行呢。” 说完,她咬破指尖,从中挤出乌黑的血来,然后用血绕着君长夜画出了花纹复杂的阵法,周边色黑而多足的邪虫顿时一拥而上,围着少年打起转来,转着转着,竟有冲天煞气从中拔地而起,瞬间将君长夜淹没在其中。 待煞气散尽后,碧螺满意地又吹了声口哨,之前遍地的黑大军顿时遁形不见了,只有几只另有用处的又被她指挥着顺着其余三人的耳朵爬了进去,也很快隐没不见了。 做完这一切,碧螺终于长舒了一口气,这才问道:“卧禅寺那边怎么样了?” “她已经进去了,就是不知道会不会遵守承诺。” “她本事没那么大,心上人的命又在我手上,不敢不守诺的。”碧螺摆摆手道:“我们只要到约好的地方去等消息就行了。” 说完,她抬眼望了望远处天色,又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便弯下腰凑到君长夜耳边轻声说了句话,说完后直起身来,笑得弯了眼睛。 第47章 万福殿 “清尘哥,你说奇怪不奇怪,自从来了这边,我竟然真的会画符了,而且画出来的符真的可以用!虽说现在只能画一些简单的,像什么生火符,避水符,我也没有法力傍身,所以自己用不了,但像你们这些有灵力的都可以用。哇我跟你说,真的特别厉害,就那么两指一夹,再念个咒,就可以……清尘哥?你在听吗?清尘哥!” 月清尘被他吵得从恍惚中回过神来,只觉太阳穴突突地跳,他捏了捏眉心想要平复一下情绪,心中却无论如何都萦绕着一股挥之不去的不安。 就好像,有什么大事要发生。 “小春,出了这个门,你我之间还是先正常相处,等把卧禅寺这边的事处理完了,我再找机会跟你私下聊。” 实在是被那种不详感搅得不得安宁,月清尘只得暂时把心思放到正事上,他看晚晴虽然有些意犹未尽但仍旧用力点了点头,便接着道:“卧禅寺的事,你是怎么掺和进来的?” “还不是茅山宗那个宗主揽下的好活,道观来帮佛寺降妖除魔,怎么说怎么不伦不类,”晚晴翻了个白眼,“他倒是好心肠,可是也忒看得起我了,就派我和小怀远两个人,要是真有大妖怪都不够给人家塞牙缝的。再说了,这可是卧禅寺哎,好歹跟昆梧山是并列的,怎么会沦落到自己的事自己解决不了的地步?清尘哥,我是真不记得你原著这段是里怎么写的了,要不,你给我讲讲呗?男主在这干了什么?” “你不记得很正常,因为我根本没详细写,所以我也不知道接下来我们会面对什么。”月清尘淡淡道。 晚晴看他一副镇定自若的模样,本来以为他是胸有成竹所以不急不忙,乍一听见这话,一张好奇脸顿时变成了哭丧脸。 “但有一点可以确定,”月清尘补充道:“就是今日这场祸事有极大可能与一个鬼女有关,那鬼女心狠手辣行事乖张,而且极其狡诈,擅伪装,不好对付。” “哦这我知道!”晚晴赶忙举起手来,“刹罗妹妹嘛!” 刹罗……妹妹?月清尘被这个称呼雷了一下。 “我们私底下叫她蛇蝎萝莉,因为她虽然坏但是确实很厉害,也很可爱嘛,嘿嘿,还一直期待着夜哥能早点把她收进后宫里呢。而且我们都觉得一个那么可爱的女孩子不可能天生这么坏的,其背后一定有凄美动人赚人眼泪的故事,是吧清尘哥?她的故事是什么呀?” “小师叔,天黑了。” 还没等月清尘回答,怀远的声音就自门外隐隐传来,把晚晴吓了一跳。他好像现在才想起来要怀远等天黑透了叫他的事,只得懊恼地挠挠头道:“我让他自己去是不是不太好?” 月清尘平静地点点头,看他一眼道:“我跟你们一起去。” “多谢圣君!”晚晴很快代入道长角色,冲月清尘颔了颔首,然后深吸一口气,和蔼地拉开了门。 门口站着的正是茅山宗的怀远小道长,可是除他之外竟无旁人,这让刚出门的二人有些惊讶,晚晴率先道:“圣君的徒弟和那小和尚呢?” “走了,”怀远道,“说是下山去帮忙找失踪的弟子去了。” “这么热心,嗯,贫道观他是个可造之材,”晚晴仙风道骨地一甩拂尘,对月清尘微笑道:“将来必成大器。” “可弟子方才观不透那位小道友的命格,”怀远细细回想着刚才掐算时的不解处,“一生会有几场重大转折,但福祸相依,是福是祸要看个人造化,而且,似乎冥冥中有种力量阻挡我窥测他的前世今生,每到关键处总会出错……” “这就是你学艺不精了,”晚晴一拂尘拍到他肩上,“连这么简单的都算不好,可见你不适合修测算一道,还是去老老实实修你的心法吧。唉哟走了走了,再晚天就亮了,天亮了鬼影就不出来,不出来咱们这趟就白来喽。” “是。”怀远只得无奈从命,把后半句小道友近期可能会有血光之灾的话咽了回去。 出了门四周夜色果然正浓,配着周遭古刹氛围格外适合上演倩女幽魂兰若惊梦之类的戏码,可惜这里除了和尚就是道士,没有什么柔弱书生适合来与女鬼上演一出真真假假的故事。 去往万福殿的路上,三人恰巧碰到正疾步而来的宁远湄,后者在见到月清尘后道了声“师兄”,又与晚晴见了个礼,这才正色道:“师兄,天色已晚,我打算下山去,寺里的事,就劳烦师兄和道长多多照看了。” 月清尘微微颔首,道了句:“小心些,另外如果见了长夜,记得一并把他带回来。” “放心吧,”宁远湄温婉一笑,眸中潋滟生波,柔色尽显,“另外师兄,有件事我也刚刚得知,万福殿那幅被偷走的画其实是假的。因为画的邪气戾气都太重,大师们为保证有足够时间可以将真画戾气渡尽,同时查明画的主人,就在原画基础上仿造了一幅置于万福殿内,而真迹另有所藏。那偷画贼一旦发现被骗必然卷土重来,而今夜就是画像戾气散尽的最后期限,所以待会,请师兄和道长一定小心应对。” “好。”月清尘淡淡应道。 “好说好说,贫道一定竭尽所能,”晚晴跟着宁远湄放柔了声音,“宁仙子放宽心,吉人自有天相,会没事的。” 宁远湄冲晚晴微微一笑,然后朝着寺门方向离开了。 “宁仙子真温柔,”晚晴望着她曼妙的背影喃喃道,一直到看不见了才收回目光,“虽然带着面纱,但长得一定也很漂亮。” “咳,”怀远看不得他这个样子,出言打断了他的浮想联翩:“小师叔,该走了。” “小毛孩子真是不解风情,不懂得欣赏美,”晚晴嫌弃地看了他一眼,大手一挥道:“走吧走吧。圣君呢?” “圣君已经先我们一步去殿上了。”怀远白了他一眼,好像在说:就你不务正业。 “什么!”晚晴一愣,赶忙用了他平生最快的速度往万福殿赶去。 等他们到了万福殿,月清尘已以霜寒剑气在殿外封了一圈,唯留宝殿前后门的位置以供进人,那些冰寒之气一出剑即隐去了踪行,无人可察 ,但若有谁不知情碰上了,必会瞬间被冻成冰雕。 见他们来了,月清尘让出一条通往殿内的路,嘱咐了句:“原路进,原路出。” “好。”晚晴应道,然后从怀中掏出一张符纸递给月清尘,仙风道骨道:“麻烦圣君等我们进去后把这个贴在大殿正门口。” 月清尘接过符,没再多说什么。 “走了怀远,咱们现在就去会一会这扰乱尘世的恶鬼!”晚晴一甩拂尘,率先昂首阔步地走进了殿内,怀远紧随其后,待完全踏入后,回过身来将殿门紧紧闭上了。 月清尘按照晚晴的说法将符纸贴到殿门上,然后走到离万福殿不远的另一处殿内,取出浮生琴来弹了几个调子,沉下心思索起起澜的应对之法来。 万福殿内,怀远半跪在高台上,从袖中轻车熟路地取出几枚铜钱和一枚铜铃,用红绳在正中穿了线挂在被偷走画像原来放置的位置,又从腰边垂袋中取出一把豆子撒在地上,低头冲站在下面仰头往上看的晚晴道:“师叔,追踪符。” 晚晴赶忙递上追踪符,同时小心翼翼地问道:“师侄,你能解释解释这些都是什么吗?” 怀远从他手上接过符,又取过殿中唯一一支白蜡将其燃尽,念了句什么,然后将纸灰随手一扬任其四散,这才解释道:“古铜钱是阵眼,铜铃起警戒作用,穿钱的绳子上面浸了黑狗血,狗是之阳之畜,能纳先天至阳之气,狗为戌,五行属土,土克水,可用来对付阴界之物。追踪符可以感知邪气并自行显示出邪物行迹。另外如果待会儿再有厉鬼造访,可以豆为媒引天兵与之相斗。” “撒豆成兵,这我知道。”晚晴眼睛亮了亮,一拱手肃然起敬道:“敢问怀远高人,现在需要我做什么吗?” 怀远从原本放画的高台上跳下来,拍了拍道袍袖口沾上的土,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我不是高人,这些都是很基础的,师叔会画符才叫厉害呢。嗯,接下来没什么事了,师叔就负责等着吧。” “等什么?”晚晴继续追问道。 “等铜铃响。”怀远道,他看了晚晴一眼,又道:“师叔能不能算算今夜这邪物几时来?” “你等等啊,我算算,”晚晴装模作样地算起来,“哎有了!就是……现在!” “什么?”怀远一愣,“可是铜铃没有响。” “骗你玩的。”晚晴哈哈一笑,刚想再调侃几句,却猛然闭了嘴,双眼直勾勾望着怀远身后,一时间大气都不敢出。 怀远看他这般作态,忙也回头去看,却只看到一片漆黑,并没有什么异常,不由以为他又在骗自己,回头蹙眉道:“别闹了。” 晚晴冷汗都下来了,哪还有心思跟他开玩笑,他一下子蹲到地上,顺便把怀远也拽得下来,借面前台子遮住了身形,然后悄声道:“我刚刚看见后门口有一个女人穿了一身黑,一晃就那么进来了。可是屋里太黑,只有我们这点了一支蜡烛,她进来以后反而看不见了。我说,你那铜铃靠谱吗?怎么没提醒啊?” “这铜铃对邪气感知极其敏锐,不可能不响的,除非,来的不是邪物。”怀远面色凝重道:“师叔,生火符。” 晚晴赶忙摸索了一番自己的符纸袋,从中取出三张来,小声道:“现成的就三张了,你省着点用啊。” 怀远从他手中取过符纸,直接一步跳上画台,念了句咒,然后两指运起灵力点在符纸上,一团跳动的火苗瞬间自纸上熊熊燃起,照亮了画台周遭光景,却也让二人吓了一跳。 一个体态婀娜的黑衣女子不知何时已站在了画台另一端,右手搭于其上,距离怀远极近。虽已被发现,她却不慌不忙,那与怀远正巧对上的一双桃花眸微微上挑,风情万种,勾魂夺魄,十成十的妖媚天成。 与此同时,女子朱唇轻启,一连串糜丽中带点哀伤的吟唱立刻在寂静的殿中回响起来。 这种蛊惑人心的手段,活像那种只在典籍中见过的,妖界专以勾引人为修炼途径的狐狸精。 可她竟然不是邪物。 第48章 赤梨木 不要看她的眼睛。 电光火石间,这是怀远心中涌上的唯一念头。 那双摄人心魄的桃花眸里初看尽是魅惑,但其目光深处饱含的入骨痴恋与求之不得的苦痛,带着三分凄然四分决绝,竟看得怀远心下动容,生生将手中已经逼近女子面容的火焰熄了下去,没有伤到她分毫。 本来他道心坚定,自然不惧怕这种蛊惑手段,只是距离太近,那一眼中饱含的恋慕之意又太过真切,这才让怀远刹那间着了道,强行收回符纸后体内气血翻腾,灵力滞涩,一时间竟半点旁的手段都施展不出。 黑衣女子趁机一掌拍在怀远胸口处,将他生生逼下了画台,接着迅速俯身,不知自画台底端用了什么机巧,竟使画台自中央裂成两半,露出其中暗格来。 “师侄!”晚晴一声惊呼,赶忙伸手接住从台上跌落的怀远,后者眼前发黑,胸口一阵剧痛,喉间已有咸腥液体翻腾着上涌,又被他生生咽了回去。 眼看那黑衣女子不知用了什么手段,竟已打开暗格取出了其中画像,怀远一挥手示意晚晴别靠近画台,接着微微阖眸,心中一动,口中飞速念道: “临兵斗者,皆阵列前行。” 霎时间,地上原本毫不起眼的小小豆子们竟一个个动作起来,殿内迅速多出了十几道笼罩着白光的身影。那些影子一经凝成即各自飞散开来,自四面八方截断了黑衣女子逃窜出殿的路径。 黑衣女子被紧紧困在其中,一时也没有别的动作,只是一手优雅拢了拢略微有些凌乱的秀发,不知在想些什么。 “你是何人?出自何派?背后究竟何人指使?”怀远谢绝晚晴想要扶他的动作,自己勉强扶着台子站起身来,厉声喝道。 这个阵法他用得还算精熟,但每次使用都必然耗费大量精力,相应的,威力亦不容小觑。 女子看着他微微一笑,美目流转,顾盼生辉,怀远却已决心不再看她的眼睛,偏过头去继续道:“贫道观你不是邪物,若你立刻把画放回原处并说出是受谁指使,贫道可饶你不死。” “若小女子说,这画是用来救命的,道长可否允许我将它带走?”女子叹了一口气,眸中忽涌上莹莹泪光,哀求道:“小女子实在有不得已的苦衷,望道长成全!” “无论什么苦衷,这画都是祸害,”怀远一本正经道:“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吧。” 黑衣女子听闻此言,顿时冷笑一声,泠泠道:“既然如此,那就各凭本事吧。” 话音未落,她忽然自发间抽出盘发木簪,如瀑墨发顿时倾泻而下,散至脚踝,又突然自腰间齐齐断裂,散落一地。 与此同时,那些豆子化成的兵将亦尽数欺身而上,手中灵力化成实质锁链,朝着黑衣女子倾力缠去,眼看就要将她紧紧锁住。 可就在锁链即将触及女子之时,她周边那些散落一地的黑发竟然自发腾空而起,化作巨大藤蔓与凌厉而来的锁链缠斗在一起,一时间竟然僵持起来,难分胜负。 “师侄!火!”晚晴见状急忙递上生火符,怀远亦配合迅速,运起灵力将火燃得极旺,一并丢进战圈之中,此举倒也烧着了许多藤蔓,可惜攻势虽猛,符纸后备却不足,而那些藤蔓烧不尽砍不断,大有源源不绝之意。 黑衣女子并不恋战,见他们一时半会儿摆脱不了藤蔓,便抱着画自后门迅速脱出,几个跃跳便再不见踪影。 “月圣君!救命啊!”眼下晚晴被一巨大藤蔓缠住四肢动弹不得,又见怀远前后左右皆是藤蔓,豆子军也变回了豆子,这才十分没骨气地向月清尘求起救来。 藤蔓瞬间顿住不动了。 “咦?”晚晴一愣,“这些张牙舞爪的玩意儿也知道欺软怕硬?光听个名字就怂了?” 他这时候还在犯嘀咕,然而下一刻,就觉一股冰寒之意顺着衣袖蹿入体内,而之前那缠着他的耀武扬威的藤蔓则瞬间湮灭成了细碎冰粒。 晚晴扭头看到怀远那边的藤蔓也都或冻在了原地或碎成了渣渣,心中登时一阵激动,忙大声道:“圣君,那女的带着画跑了!怀远也受伤了!” “圣君,我没事。”怀远似乎觉得很是丢脸,忙也大声道:“那女子背后一定有人指使,现在追过去,一定可以揪出背后之人!” “我知道。”月清尘淡淡的声音自宝殿上空响起,却不知他人在何处,“你们做的很好,安心养伤吧。” 说完,晚晴只觉那股直入骨髓的冰寒之意顷刻间消退不见,大殿之上也再无声息,好像月清尘从未来过一般。 “师叔,我今天是不是很丢脸?最后还要劳烦圣君出手相救。”怀远低下头,脸上神情落寞,带着说不出的沮丧。 “你这怎么能算丢脸呢?”晚晴忙安慰道,“你今天简直太英勇了!不怪我方无能,只怪敌人太强大,这次受的伤叫公伤,回去要让宗主好好奖励你一下!” 怀远看他一眼,勉强笑了笑,目光却随即望向殿外漆黑的夜幕之中,似乎想透过黑夜看到外面光景。 那女子到底是谁?她真的,有什么难言之隐吗? “师尊!师尊!” 殿外突然传来少女清脆的唤声,晚晴赶忙让怀远在原地坐着疗伤,自己迎了出去,这一出门,就恰好与对面着绝尘弟子服的洛青鸾打了个照面。 晚晴此前虽未曾见过洛青鸾,但观她身上服饰与君长夜几乎相同,又口口声声叫着“师尊”,便大着胆子推测了一下此女身份,冲洛青鸾高深莫测道:“尊师可为绝尘峰望舒圣君?” “正是!小女绝尘峰洛青鸾,见过晚晴道长!”洛青鸾冲他端方施了一礼,道:“不知道长可曾见过我师尊?” “见过见过,自然是见过的,你师尊去追歹徒去了,不用担心。”晚晴一边嘴上打着哈哈一边在心里惊叹,青鸾妹子不愧是夜哥的正宫,长得这么水灵,又出身名门,妥妥的一白富美啊,这要是等长大了还能得了? “歹徒?”洛青鸾咬了咬唇,“师尊真是的。” 晚晴以为她在埋怨月清尘在做危险的事情前不告诉她一声,害得她现在心中焦灼不安,正打算宽慰几声,却又听洛青鸾自言自语道:“都带上长夜了怎么不带上我呢?哼,师尊就知道宠长夜!偏心!其实我也很能打的!不行,我要去找他们,一定要好好记录师尊左霜寒右浮生的擒贼英姿!” 说完,她立马冲晚晴又施了一礼,接着运诀御起剑来,迅速飞走了。 可想而知,这番话让她在晚晴心中白富美的形象瞬间崩塌了一个角。 不料没过多久,壮志凌云的洛小妹就御着剑急急回来了,身后还跟着一柄巨大的药锄状法器,法器前方立着衣袂纷飞的宁远湄,其中似乎还载着几个人。 “宁仙子,需要帮忙吗?”晚晴在下面大声喊道,“高徒怎么样?找到了吗?” 宁远湄闻声一顿,招呼了洛青鸾一声,便留了药锄在原地,自己自空中轻轻落到晚晴身前,微微叹气道:“有劳道长挂心,已经找到了,只是情况有些棘手,现在需要找个地方好好替他们排查一番。道长这边如何?我师兄呢?” “那偷画贼今晚果然来了!不过来的不是正主,还带着画跑了,圣君跟着她去了,想必一定能顺藤摸瓜把他们一锅端了。” “那,原画本来置于何处呢?” “说来那帮老秃驴也真是,藏东西也不好好藏,竟然就把画藏在假画下面的画台暗格里,你说这不是搞笑吗?人家一来就直奔着那去了,而且一点力气都没费就把画拿出来了。” “毫不费力?”宁远湄目光一凛,“莫非是寺中人所为?” “佛门也有内奸?”晚晴愣了一下,“可那是个女子,还是个风尘气很重的女子,佛门清净地应该不会容留这样的女子吧?” “宁仙子,可算找着您了!”还没等宁远湄回答,一个卧禅寺弟子突然匆匆而来,急急道:“二师叔那边情况又恶化了,您能现在去看看吗?” “无妄大师还没醒吗?”宁远湄秀眉紧蹙,“好,我现在过去。小师父,能帮我自大师僧室旁收拾几间屋子吗?” “没问题!”那小僧应着,便又匆匆而去了。 “仙子可真是事务缠身啊,”晚晴感慨道,“快去吧,别耽误了!” 宁远湄点点头,冲他微微一笑,便携着药锄与洛青鸾一道向无妄所在禅院处去了。 待到了院内,宁远湄先招呼着弟子将药锄上的君长夜忘乐慕念屏等四人扶了下来,因为此前在镇中时已原地初步疗过一番,除了君长夜外的三人也都已醒了过来,只是情况轻重有些不同,于是宁远湄便让洛青鸾扶他们去了周边屋舍略作调息,又吩咐在无妄的床榻旁添了一方小榻,亲自将君长夜带了进去,便于同时照顾二人情况。 “你们先出去吧,这边我照看就好。” “是。”一并来的弟子恭敬地退了出去,把门虚掩上了。 宁远湄在无妄床边坐定,正准备去探他的神魂状况,不经意间一抬眸,却突然发现窗外院中那株此前长势良好的千年赤梨不复上次见时的枝繁叶茂,相反,枝叶枯黄,大有凋颓之态。 然而,在最顶端的树冠之上,却生出了一丛灼烈如火的赤梨花苞,正对着拂面清风悄悄摇曳身姿,宛如含羞带怯的红衣美人。 从床边向外望,正好可将整棵树的全貌尽收眼底。 相传赤梨一族虽为难得的圣物,但修行亦是极难,千年筑基,万年开花,每进一步都要千锤万炼,花开之日即为得道之时。这株赤梨能活到这么大,想必是佛寺圣光替它挡了不少劫难。 可仅凭它如今的年岁,想要开花,却是难上加难。 宁远湄若有所思地又看了那似火花苞几眼,便将注意力转回到榻上男子死气萦绕的脸上。 这位在卧禅寺修为仅次悯生的无妄大师,其实也着着实实,是个可怜人。 第49章 归去来(上) 夜色将尽的山外镇上,之前那夜闯佛寺的黑衣女子一手握着画卷,一手扶着周边低矮院墙,正踉跄着向前行去,所过处不时留下蜿蜒血迹,想必方才打斗时身上也受了些伤。 不仅如此,她虽料定了古殿周围必有布置,却没想到竟是霜寒剑气,一时不察碰上一道,此刻只觉身处冰天雪地,彻骨寒潭,体内清气胡乱四蹿,几道大脉都被封住,稍稍一动即是撕裂般的痛。 待那疼痛稍有平息,女子咬了咬牙,哑着嗓子冲周遭寂寥无人处喊道:“刹罗,你要的东西就在这,出来!” “我不是在这吗?”不远处的矮墙上,手指正绕着辫子灵巧翻花的小姑娘碧螺娇嗔笑道:“良宵姐姐,人家都等你好久了。” “少废话,”良宵将怀中抱着的画隔空抛给她,冷冷道,“东西你拿去,答应我的解药,如今可以拿来了吧?” “按照当时说好的,还有最后一个要求,”碧螺,不,刹罗笑眯眯接过画卷,惊叹道:“良宵姐姐果然好身手!想来也是,姐姐自小在寺里长大,又一身正气不畏佛光,哪里是我们这些邪魔外道能比得上的。” “姐姐这称呼,我可当不起。”良宵勾唇嘲讽般的一笑,眼波流转间分外美艳动人,“这世上被你叫过姐姐的人,如今都在阴曹地府了吧?” “当然不是,”刹罗望着她甜甜笑道,“这不还剩下一个么?” “行了,”良宵抬头望了望将明的天色,冷冷问道:“你的最后一个要求是什么?” “没有,”刹罗收起画,从怀中掏出一柄带着寒光的匕首,在良宵眼前晃了晃:“你还是先顾自己吧,草木本无情,你却有了一颗心,七情六欲这东西对树妖如同穿肠□□,对修行大大不利,而你却能带着它走到如今这般地步,天上地下,怕也难找出第二个如此浓烈的痴念了。良宵姐姐,我不要别的,最后一个要求,就是你这颗草木痴心。 ” 良宵沉默片刻,再次开口时,声音带了些微颤抖:“没了它,我还能活多久?” “如果你有修为还好说,但如果你把全部修为渡给自己的心上人,便会即刻魂飞魄散,”刹罗把玩着手中匕首,带着怜悯道:“所以说,你可能只能见他最后一面了。” “但凡能救他,我是怎么样都无所谓的。”良宵垂下眼帘道,“只是我不明白,这颗心对你又有什么用,能让你不惜冒着葬身于佛光之下的危险也要得到。” “这就不关姐姐的事了,”刹罗眸色一凉,“姐姐还是快些把心剜了,然后拿着解药回寺里去救你那心上人吧,要是迟了,他可就等不到你了。” “不行,”良宵冷冷道:“我要亲眼看到他好起来,才能把心给你。” “那好吧,我信姐姐,但你要记得,我既有解药,就也有更毒的□□,”刹罗笑眯眯地握着匕首从墙上跳下来,从袖中摸出一个小盒子,连同匕首一并抛给良宵,“那姐姐自拿着这把刀去吧,放心,这刀是特制的灵器,只会剥离七情六欲,对别的一概没有影响……谁?” 最后一声带了极度的警惕与讶异。 回答她的是呼啸而来的冰寒剑气。 与此同时,良宵一把接过匕首和解药,转身迅速化成一缕红烟向着卧禅寺方向去了。 月清尘没有拦她。 “圣君这出英雄救美来的可真是时候,”刹罗一边后退躲避着霜寒剑气,一边话语间还毫不露怯,“只是人家美人是自愿的,圣君这样横加干涉,就有点扰人好事了吧?还欺负我一个小姑娘,圣君真坏。” 又被无端端扣上坏人名头的月清尘没有理会她这番颠倒是非的言语,手中长剑转瞬又至,一招浮云蔽日裹挟着浓重冰霜向刹罗直冲而去,宛如下了一场盛大的冰雹雨。 浮云蔽日,出自荣枯第二式生何欢,本身就带了欲求不得、壮志难酬的郁结苦闷,此刻又配上霜寒剑自带的凄霜苦雪,更是造出了一番杀伐铮然以泄凄苦的气势。 “呀!”刹罗惊叫一声,忙从袖中抽出骨笛放到唇边急急吹奏起来,周身带起一片飞沙走石,却终是无法与剑招相抗,身上很快见了血。 “这才刚见过你心尖儿上的小徒弟用荣枯式,圣君就用荣枯式来对付我了。怎么,我不过是逗他玩玩罢了,圣君就这么急着为小徒弟报仇?哼,真是小心眼儿。”刹罗捂紧怀里的画,眼中露出些许茫然无措的委屈,说着说着还掉下泪来,好像真是个被欺负了的小女孩似的。 月清尘本想直接把她连人带画一起带回寺里,但他向来见不得别人哭,又乍一听她这样说,不禁稍稍收了剑锋,开口道:“你对他做了什么?” “也没做什么,”刹罗又抹了几把泪,低声道:“就是送了他点小礼,圣君现在回去还来得及。” 来得及?就是说现在不回去就来不及了? 月清尘心下一凛,正打算以剑威逼问个清楚,却突然想起原著中后面的一些情节来。 刹罗在后面是君长夜在鬼族的一大助力,对他前往魔族乃至得到封神刀都还有用,不能就这么轻易的死在这。 他心下作的这一番思量刹罗统统不知,但看月清尘面上虽丝毫未显,手上霜寒却停滞不前,似有动摇之意,便越发认定君长夜对月清尘而言极为不同,当下眼睛弯成了月牙状,甜甜道:“看来那小徒弟着实得圣君青眼,圣君还是别管我了,快回去看看,免得他醒来见不到圣君,会心里害怕的。” 怕什么,男主有男主光环,死不了,如果此时不拿下刹罗,回去没法跟寺里交代。 至于进了寺以后她能不能逃脱,就看她自己的本事了。 这般想定,月清尘索性不再跟刹罗纠缠,直接用上了浮云蔽日的后一招画地为牢,将她牢牢困在了冰牢剑阵之中,接着隔空以灵力牵引着,一并带向卧禅寺去了。 刹罗心知现在硬拼讨不了好,只得收起骨笛,在阵中乖乖坐下,扁扁嘴道:“好嘛,我跟圣君回去就是了,不过人家怕疼怕颠,圣君可要慢一点。” 此时此刻,被刹罗料定醒来后见不到月清尘会心里害怕的君长夜虽意识仍有些模糊,却已依稀可以听到外界动静。 他刚刚好像做了一场梦,内容大体已记不清了,却只觉肺腑中萦绕着一股挥之不散的郁结之气,好像经历了什么人的一辈子,繁华凄清都看遍了,到头来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他在梦中本就心绪不宁,好不容易勉力清醒过来,还没什么力气睁眼,听到的第一句话就是: “……他这次,怕是回天乏术了。” 君长夜心中一惊,想赶紧睁眼看看是哪个修回春术不到家的庸医对有自信很快可以下床活蹦乱跳的自己作出这等判断,但在脑海中又仔细回想了一下这个声音,才后知后觉地察觉出这是他宁师叔在说话。 宁医仙都这么说了,看来他这条小命这次是真记在阎王簿上了。 君长夜回想了一下自己这短短的一辈子,觉得还有很多没有完成的心愿,比如说还没有跟师尊好好学剑,还没有查清楚自己的父母是谁,还没有堂堂正正地打败风满楼,以及还没有做完答应荒炎前辈要帮他做的事,要是就这么死了,似乎还不太甘心。 最重要的是,人家死之前都能有平生最喜欢的人在旁边抹着泪说你不要死你死了我怎么办,现在到了他,旁边别说是最喜欢的人了,似乎除了宁师叔和不知道哪个弟子,是没有别的什么人的。 其实他也不求别的什么人,只要师尊能在他临死前看在好不容易师徒一场的份上,来看看他,陪他说几句话就行。 现在看来,似乎都是奢望了。 君长夜于是也不再试图睁开眼睛,索性开始沉下心来等死,可等了半天身上也没有什么别的异常,反而宁远湄都和别人凝重地说着话出了门,他也没能等到无常来勾魂。 这是怎么回事? “你小子是不是傻?” 耳边突然传来荒炎的声音。 “你才傻,”君长夜面无表情道:“前辈,我马上就要死了。” “小小年纪说什么死,”荒炎啐了一口,“你只不过是中了鬼族的一点小伎俩,没那么容易死的。” “你不用安慰我了,宁师叔都说了,我回天乏术。” “她说的不是你,是你身边那个。等等,有人来了,你小子继续装睡,不要说话。” 有风从窗户进来了,带着阵阵沁人心脾的暖香气。 君长夜继续闭着眼睛,却调动起其余一切感官来努力感受屋内细微的动静。 有人轻轻坐在了对面床榻一侧,似乎从袖中掏出了什么东西,喂给了榻上的人。 片刻的静默无言后,那人终于开了口,一开口就是女子温柔似水的轻声呢喃。 “无妄,”她喃喃叫着他的名字,声音很轻很轻,似是唯恐怕惊扰了榻上的人。 “我给你讲个故事,好不好? 第50章 归去来(下) 君长夜本无意窥探别人的隐私,但身处如今这种情形之下,又免不了好奇之心,便竖起耳朵听起来。 “大师,你知道千百年前卧禅寺那场,因为赤梨筑基引发的滔天雷劫吗?”良宵莞尔一笑,好像回想起了什么美好的记忆: “那时候,那棵还未化形而只有树身的小赤梨于数十道天雷暴虐劈砍下气息奄奄,行将毙命,多亏了前世时任卧禅住持的一位高僧仗着百年修为舍身相护,这才能最终化为人形。可惜待她修为彻底稳固下来想要报恩的时候,高僧已卸下住持之位,携弟子云游四方,不知所踪。 遍寻无果之际,小赤梨只得沉下心来在卧禅寺潜心修炼,期望有朝一日能再见恩人,得以报恩。 只可惜后来再见的时候,那位高僧已是再世为人。不过说来可能也是因果循环,他先天带着不足之症,对症的药,恰恰就是万年修为的赤梨木。 小赤梨觉得好开心,她终于可以报恩了,于是愈发勤加修炼,并时不时化成不同的样子装作山下镇子里的人去寺里逗那位高僧转世开心,不过他醉心于佛法,从来没有识破过她拙劣的化形术。 赤梨以为日子会一天天就这样安稳地过去,直到她修为有成,不说能彻底治好他的病,至少可以结出一片婆娑叶子,多少消解些他的痛苦。 可惜后来,没等到她结出叶子,他的病就更重了,开始整日整日卧床不起。 赤梨心里很着急,她听说六界之中有个琅轩阁,阁主神通广大,只要能付出相应代价,就能得其指点,心想事成,于是求妖界友人引荐,巴巴地跑了去。 那位季阁主果然如传闻中一般厉害,他从阁中拿出的几颗千年妖丹,代价是在炼化期间入琅轩阁供其差遣。 赤梨从小就在寺院里,其实一点都不喜欢花间酒那种地方,只是阁主说她身上有红尘气,模样又生得不差,适合在那种地方历练历练,这才赐了她良宵一名,捧她成了那里的主人。他每隔一段时间给她一颗内丹,两年前那次是最后一颗,是上古一棵大椿的,赤梨用了两年时间将其炼化,如今,终于可以得偿所愿了。” 她坐在床侧,轻轻俯下身去摸了摸无妄的脸,然后虔诚地,吻了他苍白单薄的唇。 若说她以前只想着报恩,不知道感情是什么,那么在花间酒的这些岁月,已足够让她知晓得明明白白。 难怪戏文里都喜欢用英雄救美成就一番姻缘的桥段,自那年在万钧雷霆下奄奄一息之际看到他,此心此念,就独系一人,再也放不下了。 只可惜,他恐怕从来都不知晓她的存在吧。 其实这样也好。 一丝丝红色的灵息自二人唇齿相接处交织传送,渐渐由红色转成粉色,又由粉色转成白色,最终化为透明,停住了。 一滴泪,悄然滑过她早已花了妆容的脸,滴落到手中那把斩断七情六欲的匕首上。 良宵此刻再不复之前美艳无双的模样,整个人自双腿开始化为朽木,原本绸缎般的乌发而今如同枯草,与之相对应,无妄原本灰暗的面色逐渐恢复正常,到了最后,几乎与常人无异。 良宵极眷恋贪婪地摩挲着他面部的轮廓,似是想把这一切都牢牢刻在脑海中,然后亲了亲他的额头,笑了笑,拿起了匕首。 从今以后,还会有无数人爱你,重你,听你开解,为你祝祷,同你做普度众生之事,陪你看风起云涌之时。 就像我曾经无数次幻想过的一样。 可那都不再是我了。 “宁仙子,照你方才说的,我无妄师兄这次真的没救了吗?”僧室外,般若焦急问道。 宁远湄秀眉紧蹙,道:“也不是没救,只是……” 她话没说完便停住了,抬起眸子紧紧盯着对面,神色显然有些震动。 般若随之向后看去,只见僧室外那棵自他来了就一直在那的赤梨木顶端,开出了一朵灼烈的赤红色花。 他从没见过美得那么惊心动魄的花,好像是以整棵树的生机为滋养,把一生的灿烂明艳都在那一瞬间燃烧殆尽了。 就像是烟花一样。 可是繁华过后就是死寂,很快,那整棵树似乎是再也承受不住这明媚需要的养料,全部枯死了,而那开到极致的灼灼明丽之花亦是整个凋谢下来,花冠委地,惹土沾尘。 天边忽有细密雨丝纷纷落下,打在萎谢的花上,似是固执地不想让它受尘土侵扰。 半世浮萍随逝水,一宵冷雨葬名花。 魂是柳绵吹欲碎,绕天涯。 般若愣愣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一时间有些反应不过来,但转头见宁远湄已向僧室内疾步而去,便也赶忙跟上。 待进了僧室内,般若却见他那本来一直病病怏怏的师兄已经能扶着床站起身来,他面上一片茫然空寂,只定定望着窗外那棵已经枯死的树木,仿佛对周遭一切都无知无觉。 “师……师兄?”般若试探性地叫了一声。 无妄闻声回头看他一眼,那一眼看得般若心中发颤,无妄师兄哪怕在病到最要死要活的时候,眼中神采都是在的,可如今看似身子大好,怎么反倒像丢了魂呢? “师兄,要不你先坐下,让宁仙子给你探查一下?”般若又试探性问道。 无妄摇摇头,接着转身向大开的窗子缓缓而去,待到了跟前,竟直接不带停滞地几下翻了出去。 般若心中又是一颤,莫非无妄师兄身子好了,脑子却傻了?好在这窗子不高,要不然这要是摔出个好歹来可怎么向住持师兄交代! 他满心疑问地看向宁远湄,想问问她无妄师兄到底是怎么回事,却见宁远湄此刻紧紧阖着眸子,面色苍白如纸,身子不住地颤抖,好像她才是病入膏肓的那一个。 般若想去扶她,宁远湄却摆了摆手,轻声道:“般若大师,你能不能在此,念一段往生咒?” 无妄有如失魂一般走到枯树前,缓缓伸出手去,轻轻摩挲着那干枯的树身,此刻虽心下大恸有如刀割,却因情绪起伏太过,一时间有些麻木。 他自小身子不好,又被断言与佛有缘,自来到这寺里第一天起,就发现这树是有灵的。而且不知为何,一旦靠近那树,这一身的病痛就会自行消解多半。 他于是愈发惯常在那树下念经,每念到入神处,都能感到某种与天地万物的契合,相应的,也就越发能感知身旁树木灵性极高,论修为,怕是至少有千年了。 佛家信往生,就算说他与那树灵前世有缘,他也是信的。 他虽没表露出来,实则常常暗自留意那树灵。树灵活泼好动,修炼也刻苦,化形术虽修得不好,却偏生喜欢用,而且有个不自知的致命缺点,就是每每装作别人的模样到寺前祷告求解时,都免不了穿一身红衣,手上总带有一个红梨玉镯,而且每次都问些很傻的问题,这样几次下来,想让人不印象深刻都难。 “大师大师,我家阿黄生病了,听说这寺里香火极旺,可不可以请您抓一把寺里的香灰让我带回去给它治病呀?啊,阿黄是谁?阿黄就是我家里养的大黄狗呀。” “大师大师,家里人嫌我长得丑嫁不出去,我刚刚从寺里求了一签,可不可以请您帮我解解签,看看我什么时候才能遇见意中人啊?” “大师大师,你们说不能杀生所以每天都吃素,可是小菜小草也是生命啊,为什么它们的茎叶吃得,小兽的肉就吃不得?” 一字一句,音容笑貌,历历在目。 他本想着,自己可能注定活不久,而树木的寿命那么长,恐怕等他命数将近之时仍是如今这副模样,如果在有生之年里,他能时见见它真正的样子,看着它的树身在寺里安然修行,那么,也就没有什么其他别的妄念了。 可惜后来他病情愈发严重,开始整日不能下床,也因此对那些日子里它的状况一概不知,后来稍微有些起色了,它却不知为何不再以人形出现在寺中。 他很久都没能再同它说话,直到有一次去帝都皇宫讲经,归来时已有些晚了,走在路上看到皇城的绕城河上搭起了一个华美水台,台上有一个红衣似火的美丽女子正在对月起舞,舞姿翩然,艳绝天下,听周围人说那舞名叫醉月流觞,乃是琅轩阁棠公子专门花心思为这位名叫良宵的新秀舞姬编排的。 女子的手腕上,带着一个红梨玉镯。 树灵每次化成别人的模样都坚持不了多久,如今要捏造一个新的身份,想必只能以原貌示人。 原来这就是她真正的样子。 他看着台上光彩照人的女子,和她身边那位风流倜傥的绯衣公子,心下一时不知作何滋味,当天回到寺里便病得更凶。 是啊,她的性子耐不住寂寞,早该遍历红尘,怎么会愿意一直困在寺庙里,与青灯古佛相伴呢? 是他一直妄念太深。 可如今,为什么会变成这副样子? “痴妄之心人皆有之,但如你二人这般,倒是稀奇。”身旁忽传来年轻男子的声音,无妄恍惚间抬头看去,发现是琅轩阁那位惯穿绯衣的阁主。 他以往每次出现都声势浩大,这次,倒竟是一个人来的。 “你别这么看我啊,我来这跟你没什么关系,”季棣棠仅仅看了无妄一眼,目光就转到枯木上上下打量起来,边打量边啧啧称奇道:“上千年的赤梨啊,真是难得的好木材,带回去又可以多打几件传世家具了。” 说着说着,还伸出手去摸那树的树干,似乎在估量哪一部分做成什么好,结果被无妄一把推开。 “你别碰她。” “哟呵,你这时候知道急了?她炼化内丹痛不欲生的时候,你在哪呢?”季棣棠从袖中掏出一块细软帕子擦了擦手,不紧不慢道:“没关系,我不跟你计较,放心吧,按照她的遗愿,我会从这里面取最好的一部分料子给你打磨一串最好的佛珠,保证消灾避祸,益寿延年。” 无妄死死盯着季棣棠,一字一句咬牙切齿道:“你为什么要给她内丹?” “为什么?”季棣棠好像听到了一个很好笑的问题,“首先,这是她自愿的,哪怕是为了这木材,我也不亏了,更别说她还白给我干了这些年的活。良宵聪明,忠诚,其间经手多少密报,从未出过差错,唉,关键是还长得漂亮,这样的手下不好找啊。对了,我提醒你一句,其实害她的另有其人,待会估计就回来了,你自己看着办吧,言至于此,三日后我带人来伐树,你可别拦我。” 说完,季棣棠抬步就向外走去,没走几步,意料之中听到身后传来悲痛欲绝的恸哭声。 第四卷 潇湘折桂 第51章 尘埃落 月清尘押着刹罗赶到卧禅寺的时候,天已蒙蒙亮了,坐在剑笼里的小姑娘一路上嘴里没断过俏皮话,但在看到佛寺上空那团即将散尽的红光后,却突然安静下来。 安静了片刻后,她歪头道:“月圣君,你有很喜欢过什么人吗?” 月清尘淡淡看她一眼,没有回答。 刹罗托着下巴望着他的侧脸,不依不饶道:“那如果月圣君你喜欢上一个绝对不可能结为道侣的人,比如师徒不伦,比如正邪不两立,你会怎么办啊?” 她这话里显然意有所指,可惜面对的是早已换过灵魂的壳子,一番试探完全没有起到应有的效果。 月清尘虽然依然没有回答她,但还是在内心简单地思索了一下,最后觉得这两种可能都是不存在的。 首先,他现在已经没有师父了,弟子里面除了洛青鸾也没有别的女弟子,而洛青鸾早已名花有主,所以师徒不伦是不可能的。 至于正邪不两立,那就更没什么可能了,他如今在昆梧山上清心寡欲地修炼,应付系统的任务,还要教徒弟,根本没什么机会结识魔族妖族鬼族的人,更别说相恋了。 更何况,魔族纵欲嗜杀,妖族诡计多端,鬼族阴森可怖,无论哪一个都难以让人心生好感。 “圣君真是无趣啊,一句话都不跟我说。”刹罗托着下巴怏怏不乐道,“算起来月圣君你跟我说的唯一一句话还是问我对你的小徒弟做了什么。” 就这样到了卧禅寺。 与佛寺门人做了一番交接后,刹罗被没收了笛子,周身贴上九九八十一道封印金经,关进了寺内静室中,等候无妄亲自处置。 月清尘初听宁远湄讲了他不在期间发生的重大变故时,心中还怔了一怔,他是既没想到良宵竟就这么香消玉殒了,也没想到她跟无妄之间还有一段情缘。 这可跟月清尘在原文中设想的不太一样。 就在这时,洛青鸾提着剑跑了过来,一下飞扑到月清尘身上,委屈巴巴道: “师尊!您终于回来了!您这次降妖除魔带长夜都不带我,青鸾好难过。” 月清尘轻轻把她扯下来,略略温和道:“好了,下次带你,长夜呢?” “长夜伤还没好呢,刚醒,正向这边走呢,就是走的慢些。”洛青鸾大大咧咧道。 正说着,君长夜就从门那边走了过来,他这次受的基本都是剑伤,经过之前一番调息,已经好了大半,此刻看上去虽然还有点惨,但也没什么特别大的异样。 若硬说有什么不同,那便是他那双本就幽黑的眸子似乎更深了,让人一眼望进去望不到底。 “弟子见过师尊。”君长夜缓缓走上前来,深深地,慢慢地行了一礼。 月清尘没有免他的礼,面色一冷道:“你可知错了?” 君长夜继续保持着行礼的姿势,低声道:“弟子知错了。” “错在何处?” “弟子不该不自量力,不跟师尊说一声就私自下山,更不该带着旁人一起犯险,害人害己。”君长夜面色愈发苍白,“还不该鲁莽行事,仅凭一时救人心切就掉进别人的圈套里。” 其实最不该的,是任凭情绪左右自己的行动。 最后这句他不敢说出来,只是自己在心里反思了一下,可是越反思越感到心乱如麻,不知该从何理起。他知道自己不喜欢看到师尊对别人好是不对的,可是又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喜欢。 或许只是因为,他是这世上第一个对自己那么好的人吧,因为太珍惜了,所以才不愿意跟别人分享。 大概只是这样,而已吧。 月清尘看君长夜认错态度诚恳,小脸又白得不像话,微微叹了一口气,便伸出手去想要把他扶起来。 这一下距离更近了些,他身上那似有似无的清冷梅香很快在君长夜的鼻尖萦绕不休,若即若离的,倒不像月清尘平日里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感觉。 一下一下,挠在君长夜心里。 “下次不许这样了,听见没有?”那人的声音自君长夜头顶极近处淡淡响起,接着,他感到一只温凉的手极温柔地摸了摸他的发顶,又自他天灵处输了一股灵力进去,似是在仔细探查他体内伤势。 “听见了。”君长夜恍惚听见自己这样答道,此刻心跳快得不可思议,脑海中不由自主地回想起刚才见到的那一幕来。 . 当时在屋内,他最终还是经不住好奇偷偷睁了睁眼,却正好看到曾经在帝都花间酒见过的那个红衣女子在轻柔地亲吻着榻上男子的嘴唇,而有交织的灵息在他们唇齿相接间传递。 他当时自觉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便急忙闭上了眼睛,但那一幕还是不知怎的,牢牢印在了他的脑海中。 此时此刻,感受着自己愈发剧烈的心跳和头顶那只温柔的手,君长夜只觉头脑一片发昏,有些不该出现的念头也不由自主地冒了出来。 如果师尊,也能……也能像…… 不,不,我这是在想什么! 运转一周后,月清尘收回手去,眉头微微蹙起,冲宁远湄道:“鬼族手段阴邪,你可有仔细查探过这些回来的弟子身上有无中过什么邪术?” 听了这话,君长夜登时一个激灵清醒过来,待反应过来自己刚才想了什么,脸上顿时烧得厉害,可是因为面色本就苍白的缘故看上去只是添了些血色,并没有什么奇怪的。 “有,我在他们身上都发现了寄魂蛊虫,不过已经清理掉了,其余的就没有什么了。只是有些鬼族手段是以心为媒介,单这样查探难以探出,需要仔细观察一段时日,好在他们四个除了小忘乐都是昆梧弟子,方便随时照看。对了,虽然我没有见过那鬼族的元凶,但听说,似乎是个小姑娘?” “是,”月清尘点点头,“不过她从始至终只用过笛子,因此不确定起澜是否在她身上。 ” “无论怎么样,既然元凶已经抓到,剩下的就都是他们卧禅寺自己内部的事情了,我们呢,就可以准备启程回昆梧了。”宁远湄微微一笑道:“对了师兄,我方才见了季棣棠 ,他说不追究梅子林的事了,就送给我们了。” “真是你干的?”月清尘瞥她一眼,略显无奈道:“我还以为是他冤枉你。” 宁远湄自知理亏,忙赔罪道:“其实我是想着,只有绝尘峰那种地方才最适合梅花,要是放他那,岂不糟蹋东西了?” 月清尘淡淡一笑,看着她摇了摇头,然后转身冲君长夜和洛青鸾道:“走了。” 说着,便一同回到了寺内居所,这样又待了几日,终于是确定再没有什么需要帮忙之处,几人便依旧照着来时那般一并打道回府了。 只是多了两个大尾巴。 晚晴因为那晚推萧紫垣在厉鬼面前当了挡箭牌,良心上一直很过意不去,又想和将来的皇帝多说几句话,因此,自听说了萧紫垣成了绝尘峰弟子之后,便说什么也要跟月清尘上绝尘峰去见见这小子,而怀远虽然还要回茅山复命,但实在拗不过这个任性的师叔,便随他一道去了。 待回到了绝尘峰,恰好是傍晚,一落地就有一群小梅子精呼啦啦全围了上来,再往里走,是灵犀委屈巴巴的一张脸。 “圣君,”他哭丧着脸叫了一声,然后愤愤向后一指,“隔壁那家伙天天来骚扰我们!他现在还在雪梅林那边呢!” 月清尘闻言冲君长夜和洛青鸾吩咐了句,让自己回去练剑温习,明日教新的招式,然后便随着灵犀一并去了雪梅林。 而晚晴和怀远因为是第一次来,都表示想好好转转四周,但没转一会儿就被山上的小梅子精们好奇地围住,一时间跟它们大眼瞪起小眼来。 待月清尘到了雪梅林,云琊果然还在那里,他今天难得地穿了一身雪白的衫子,怀里抱了一坛酒,坛口半开着,有浓郁酒香自坛内飘散而出。 云琊彼时正看着梅枝发愣,回头看到月清尘来了,忙揉揉眼睛,然后勾了勾唇,举起怀中酒坛笑道:“你回来啦?过来,陪我喝一杯。新出的桂花酿,我从郁姐那顺来的。” “你这个混球!这可是小桂花精的精魂啊,就这么被你几口喝没了!”灵犀冲他怒目而视。 “灵犀,当着你家主子面怎么能骂人呢?多没教养啊,”云琊冲他懒懒道,又拍着酒坛对月清尘耍赖道:“二师兄,你过来陪我喝一杯嘛。” 许是因为皮相生得俊美,他耍起赖来倒也不让人觉得别扭 ,反而给人一种率真洒脱的潇洒感。 “灵犀,你先去隔壁扶摇峰把紫垣接回来,然后带到晚晴道长那里去。”月清尘先冲灵犀道,接着走过去在云琊身边一块平整的青石上坐下,问道:“你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云琊挑挑眉,勾起一抹邪笑来,“我收容了你那胖徒弟这几日,还基本教会了他御剑,你打算怎么报答我?” “那也要看看成果才行,”月清尘微微笑道:“大不了陪你喝了这坛酒,再不然,等到云圣君再酿酒的时候,给你打个下手。” 他这一笑清逸出尘,仿若九天月色朗朗而照,看得云琊心中又不由冒出些绮念来,只得急忙别开脸去,嘴硬道:“好啊,这可是你说的,到时候别不认账了。来来来,喝酒喝酒。” 桂花酿清冽甘甜,又不易醉人,很适合月清尘这种酒量欠佳的人,二人以梅花化了酒杯,正喝着,忽然听到林外有吵闹声,便一并向外走去,却见是灵犀已将萧紫垣带到了,正和晚晴他们凑在一堆叽叽喳喳。 晚晴激动道:“小胖,你还记得我吗?” 萧紫垣认真思索片刻,一脸茫然:“不记得。” 晚晴继续激动道:“我是跟你一起捉过鬼的道长啊!虽然那次比较丢人,但我们真的很有缘啊。没事,你不记得我不要紧,可能是吓傻了所以失忆了,这样,那日是我对不住你,今日你我既有缘再见,贫道便要赠予你几样东西。” 说着,他从腰间袋中取出一打符纸递给萧紫垣,拍拍胸脯豪爽道:“这是贫道亲手画的符,里面还有详解,一一对应说明用途,小胖你拿去玩,关键时刻能救命。” 怀远在一旁默默心痛,可摊上这么个败家师叔也是没办法,只能在心里自己记了一笔账,等着回到茅山上报掌门,看掌门师父让不让败家师叔再亲自画了来补上这个窟窿。 萧紫垣继续懵逼,但还是很感恩戴德地接过了那一打符纸,恭敬道:“多谢道长!” 说完,他眼珠嘀哩咕噜往四周转了一圈,十分眼尖地发现了正往这边走的月清尘,忙凄切呐喊道:“师尊!” 萧小胖终于重新找到了组织,激动之情溢于言表,但一见到月清尘身边似笑非笑的云琊,忙又蔫了下去,此时此刻,他唯一想做的就是去找君长夜倒一通这些天来的苦水,于是在拜见过师尊并得到允许之后,萧小胖就忙不迭地开溜了。 由于还要回茅山宗复命,晚晴和怀远不能多留,在赠了符纸顺便调戏了几把小梅精和灵犀之后,二人便翩翩然离开了。 晚间,云琊喝完了酒,也摇摇晃晃地回了扶摇峰,月清尘回到梅坞,装死许久的系统终于重新上线,给他解锁了新的记忆。 只是这次的记忆并没有什么新的实质性进展,只是更进一步提供了大量功法琴谱的演练过程,连苏羲和的身影都很少见到。 这倒是在意料之内的事,因为虽然自从月清尘穿过来后这里的剧情发生了很多变化,但想必五年后在潇湘举办的那场折桂仙会,依旧会成为君长夜命运最重要的转折点之一。 他与魔族之间的机缘,就快要来临了。 而到了那个时候,距离原身望舒君陨落的那场雷劫,也就不远了。 第52章 五年后 山中无岁月,仿佛才弹了几曲琴,教了几招剑的功夫,五载光阴竟就这么倏忽而过了。 在这五年里,月先生的生活可谓幽静闲适,系统十分识趣地没有多加打扰,平日里最大的任务是教徒弟,有空的话带着弟子出昆梧去各地游历参悟,再就是在绝尘峰弹弹琴赏赏花,学学酿酒喝喝茶,十分的怡然自得。 要说这五年来发生过最大的一件事,大概就是昆梧山内部的宗门大比了。 这事发生在两年前,结果也是十分的在意料之中。 扶摇峰向来尚武,这点从峰主云琊没事喜欢四处挑衅而至今没有被人打得遍地找牙就可以看出,同时,因为云峰主当年收徒的规矩是女的不要,天赋不高的不要,心思不正的不要,不能往死里吃苦的不要,故而这一峰的男弟子个个都是卯足了劲地拼命修炼,其典型代表是风满楼,他本就天赋极高,修炼起来又没日没夜,自然修为一日千里,在三年时间里已成功结丹。 正是在云圣君的魔鬼训练和风满楼的模范带头之下,扶摇峰弟子在宗门大比中包揽了前十名中的六个位次,而其余四个中,有两个在绝尘峰。 其实按比例来说,绝尘峰取得这种成绩已经十分可喜可贺了。 洛青鸾依旧与风满楼并列第一,并也在三年内成功结丹,君长夜虽因为是五灵根尚未结丹,但位列第十,仍算是十分不错的名次。 至于剩下的萧紫垣,唉,暂时不提也罢。毕竟他的目标是当皇帝,跟其他人不能算在一道。 但两年前是如此,并不代表两年后依旧如此。 这日清早,月清尘刚刚结束了一夜的调息,他走出屋子,一时心血来潮,打算去看看弟子们早课的情况。 五年来,虽然月先生因为一直完美践行着苏羲和留下的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的光荣传统,没有主动规定弟子的作息情况,但三人一直牢牢坚持着严格的作息规律,连萧紫垣也不例外,除白日里跟着月清尘修行外,清晨和晚间都要自行勤勉用功,毕竟修道之事成功与否,不在旁人,而全在自己,唯有全力以赴,方能无愧初心,成就大道。 可是今日,似乎与以往有些不同。 修道之人耳聪目明,隔的大老远,月清尘就听到梅林里传来洛青鸾愤愤不平的声音:“死肥圆你耍赖!不公平!说好了是你我之间的比试,你怎么能找长夜帮你呢!” 紧接着是萧紫垣无赖的声音:“虽说是你我之间,但并没有约定不能找人帮忙啊,洛大小姐,请吧!我看这一个月负责打扫绝尘峰梅子林的任务,怕是非你莫属啦!” “好啊,你们欺负人!”洛青鸾冷笑一声,“我要去告诉师尊,哼!等着瞧!” “别,别去,”少年略显低沉的嗓音响了起来,“我不帮他了还不行吗?” 月清尘在不远处看着神色好像有些慌张的君长夜,淡淡一笑,心道虽然是第一次给人当师父,但看来为师在弟子心中还是很有威严的。 五年过去了,曾经的小小稚子也逐渐长成了如今这副翩翩美少年的模样,按常理来讲,每个修真文男主除了修为逆天外,模样都必然不差,君长夜自然也不例外,五年来,少年本就点墨刀裁般的一双眉眼愈发俊秀冷冽,气度沉静淡然,每每走在路上都频频惹人注目,若是性子再温雅和善一点,不晓得要多招小姑娘的喜欢。 可惜他本人似乎并不想刻意去讨什么小姑娘喜欢,自从在卧禅寺经历了刹罗那一遭回来后,整日里除了跟着月清尘四处游历外,就是呆在绝尘峰修炼修炼再修炼,其拼命程度可以跟隔壁风满楼等量齐观。 “现在不帮了?晚了!”洛青鸾气愤中一扭头,正巧瞧见正站在不远处的月清尘,忙十分欣喜地跑过去,撒娇道:“师尊!您来得正好,他们合起伙来欺负青鸾,您可要给我做主!” 月清尘心中觉得好笑,他对这些小孩子把戏向来不感冒,但也依言随洛青鸾走上前去,淡淡问道:“怎么回事?” “师尊,我跟肥……紫垣师兄约好了要以对弈胜负决定这个月谁来打扫梅子林,可是他竟然耍赖皮让长夜替他下!哎,对了,他找人帮他,我也可以找人帮我啊,师尊,您……能不能帮我下这盘棋啊?您一出马,定然可以把他们杀得七零八落,片甲不留!咿呀呀呀,你们两个坏东西就等死吧!” 洛小妹撒起娇来奉承话一箩筐接着一箩筐,看着她一脸期待的表情 ,月清尘倒也没什么拒绝的理由,当下便点头应了,往棋桌旁一坐,对君长夜道:“来吧。” 反正许久没同人下棋,今次倒是可以试试手,顺指领略一下君小夜的棋路。 倒是君长夜表情有些不自然起来,他不太敢去与月清尘对视,幽深眼眸深处似是隐藏着什么不为人知的心事。 “长夜,兄弟,靠你了,挺住不要怂,记住,输了就输了,输给师尊不丢人,坚持下去就是胜利!”萧紫垣在旁边低声鼓劲道。 君长夜看了身旁这个名义上的师兄一眼,心道我怎么就认识了这么个玩意儿,接着认命般在月清尘对面坐下,低声道:“长夜棋技拙劣,师尊别笑话弟子。” “无妨,这本就不关你我的事,”月清尘笑笑,“该担心的是他们,我们随意就好。” 君长夜也跟着一笑,他抿了抿唇,带点希冀道:“那这开局……” “让你三个子,如何?” “多谢师尊。” 按理说这朝夕相伴的五年过去了,二人之间的相处也该自在许多,可君长夜却愈发规规矩矩,态度恭敬中带着疏离,平日里从不近月清尘三步之内,一直严格恪守着为人弟子的礼节,还不如小时候来的亲热。 这倒也没什么,毕竟千人千面,有洛青鸾这样自来熟的,自然也有君长夜这样待人薄凉些的,就连月清尘自己与人交往的态度也绝说不上热络,可是不知为何,月清尘总觉得这小子是在刻意跟他保持距离。 算了,男主大了自然有自己的想法,反正自己早晚是要离开的,只要把本职任务做好就行了,又何必去管那么多。 月清尘边这样想着,边在棋盘上飞快地落子,期间不经意间碰到君长夜刚落下子还未来得及收回的修长手指,月清尘本没怎么在意,却见对方触电般地一僵,接着迅速收回手去。 就好像碰到了什么让他避之不及的东西。 月清尘心里顿时拔凉拔凉的,心道原来为师给弟子留下的印象不是威严而是恐怖。 好在这一段小插曲很快过去,月清尘也逐渐把心思真正放到了棋盘上,此时盘上棋子行至中段,黑白子厮杀愈发激烈,可月清尘却发现一个很奇怪的问题,就是这盘棋的棋风十分的似曾相识。 这华丽奇诡的风格,跟当年在花间酒与季棣棠下的那盘棋近乎一模一样。 月清尘若有所思地将目光从棋盘上收回,他抬头看了君长夜一眼,发现少年双眉紧蹙,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好像早已在暗地里将这盘棋演练过许多遍了。 这倒是有点意思。 月清尘索性暂且遂了他的意,一步步将棋局还原成当年那副模样,目的是想看看这小子是不是真的对当年季棣棠的败局想出了破解之法。 “唉哟,我怎么看着长夜师弟要输了。”萧紫垣在一旁为君长夜也为自己捏了把汗。 “我看也是,”洛青鸾道,接着像是刚想起来什么似的,立马一只手捂住萧紫垣的嘴,一只手捂住自己的嘴,嘟嘟囔囔道:“观棋不语,有什么话等下完再说。” 待走到最后,君长夜眸光陡然凌厉起来,手下落子如风,黑子一点,落在了一个十分出人意料的位置,顿时从一片困境中留住了一点生机。 月清尘眼前一亮,心里赞了一句好棋,这一下虽割舍了大片己方棋子,但气势凌人颇为霸道,就此后局面来说,可谓破后而立,看得出黑子并不计较一子或几子的得失,而是宁肯自损一千也定要伤敌八百。 月清尘这般想着,便抬眸看了君长夜一眼,发现对面少年恰巧也在看他,眼中亮晶晶的,好像含着期待。 “不错,”月清尘发自肺腑地夸赞了一句,心中战意难得地被激发了起来,便接着对少年道:“继续。” “是。”君长夜恭敬应道,心里一时有种说不出的欢喜,五年来,他缠着荒炎前辈对这局棋演练了无数次,推演了千种可能的发展,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在师尊面前,完完整整地陪他下完这盘棋。 他想向师尊证明,自己已经不再是几年前那个无论遇到什么危险都需要师尊保护的小孩子了,也希望师尊,不要总是把自己当成小孩子看待。 棋局很快终了,最终结果虽仍是君长夜落败,但月清尘许久没有下过这样酣畅淋漓的棋,一时间心情大好,便含笑对少年道:“改日继续,为师想好好领教一下你真正的棋路。” “承蒙师尊不弃,”到了这时,君长夜方才敢直视月清尘的眼睛,他眸光深处似有深潭寒瀑,让人一望望不到底,“若哪日师尊来了兴致,弟子定随时奉陪。” “唉,所以折腾了这么半天,最终这扫林子的任务还是要落在我头上,”萧紫垣垂头丧气道,“算了,我自认倒霉,以后不耍小聪明了。” “哼,这才对嘛,”洛青鸾得意地摇头晃脑,接着飞扑到月清尘身边开心地蹭了蹭,道:“师尊最好了!青鸾最喜欢师尊了!” 按理说女孩子长大了也该有所避讳,可是洛小妹长到这么大,虽出落得愈发如出水芙蓉般亭亭玉立,性子却依旧和男孩子没什么两样,并时不时对月清尘做出一些亲昵的动作,虽然这往小里说也没什么,可是终究不太妥当。 月清尘只是觉得不太妥当,可这一幕看在君长夜眼中,那就是相当的刺眼了。 “行了,”月清尘不动声色地偏了偏身子,接着抚了抚衣袖,站起身来,对萧紫垣道:“紫垣,为师今日要和灵犀去一趟茅山,三日后方回,潇湘仙会在即,你督促师弟师妹勤加修炼,不得松懈怠惰。” “是,师尊!” 第53章 春梦记 夜渐渐深了。 绝尘峰的夜,向来便如那峰上冰雪般清寂孤寒,除了偶尔飞下枝头活动的梅子精外,鲜有动静。 正好应和了这峰主人的性情。 若是按照往常的惯例,君长夜在下了晚课后,一般都会自行在屋内打坐吐息至天明,可是今夜,好似注定跟往常有所不同。 修道之人鲜少有真正的沉眠,更几乎不会被虚无缥缈的梦境困扰,除非白日里有什么占据心神的念头,久久不得消解。 所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是也。 此时此刻,君长夜只觉自己走在绝尘峰后山那片温泉带之中,周遭是一片雾蒙蒙的氤氲水汽,前方传来簌簌水声,好似有什么人正在其中沐浴。 可再往里走就是那处平日里人迹罕至的禁地了,那是一汪极其冰冷的泉水,据说水中有师尊从北冥引来的万年寒冰,正适宜冰灵根的修炼。 里面,会是……师尊吗? 君长夜明知自己此刻绝对不应该再往前踏进一步了,可身体里某种说不清的情愫欲望还是驱使着他轻轻地向着禁地深处迈开了步子。 愈往深里走,流水声愈大,待君长夜悄悄地在岸边石头旁蹲下身来探头往里看时,已可将泉边全貌尽收眼底。 池旁放着一身叠得整整齐齐的月白衣裳,连带着月清尘平日里束发的发带,以及从不轻易摘下的玄冰面具,都整齐地放在那里。 也就是说,师尊现在……君长夜只觉心如擂鼓,一时间呼吸都急促起来,他想逼迫自己把视线移往别处,却发现无论如何都做不到,他甚至发现自己在心中暗暗期待自己能也这么走下池去,走到师尊身边去,去…… 我怎么能这么想呢?! 他一边暗自唾弃自己,一边想着视线尽量避开池中情景,可仍是不经意间触及了其中。 这一看,就再也移不开目光了。 池内人安静地靠着池壁,双眸紧闭,似乎在进行着一次修行,清浚面容虽仍是清寒冷幽,却不再如平日一般拒人于千里之外。君长夜顺着面容一路向下看去,有晶莹水珠自月清尘光洁白皙的脖颈上轻轻滚落,润湿的乌墨青丝柔顺垂落至水中,勾得君长夜心中一漾一漾,好似有一头深埋在内心深处许久的巨兽即将彻底破开笼门,咆哮着奔腾而出。 就在君长夜自觉再难自控,即将惶惶然转身离去的时候,池内人突然轻轻动了一下,紧闭的双眸也微微颤动起来,好似即将结束修炼。君长夜赶忙屏住呼吸,一动也不敢动地扒着石头缝隙向池里望去,只见月清尘睁开双眼,眉头微蹙了蹙,然后抬起本浸在池水之中一只光裸手臂,似是想扶着池壁站起身来。 非礼勿视,君长夜垂下眼眸,似是想从地上找个缝钻进去。 然而,就在此时,变故陡生! 池内霎时间涌起万丈波涛,水面沸腾有如滚水,水位之下似是突然出现了什么能翻云覆雨的大妖,无数干瘪的白骨枯爪自池中张牙舞爪地伸出来,几爪并作一爪,一把抓住月清尘就用力向下拖去,月清尘在猝不及防之下竟真着了道,直被拖到水面之下,很快就再也看不见了。 “师尊!”君长夜肝胆俱裂地嘶吼了一声,接着也顾不上水下会有怎样的危险,一个猛子扎进水里,拼了命一般不停寻找着,终于,在池水中央触碰到了那个相较于周遭水温而言冰凉非常的躯体,那身体软软的,好似已经失去了意识。 水里一片混乱,君长夜看不清周围有什么,他只来得及死死抱住月清尘,接着拼了命向上游去,待好不容易出了水,君长夜小心翼翼地将月清尘放置在岸上,接着自己也跳上岸去跪在他身边,双手紧紧握住月清尘的手腕,向他输送了一股灵气。 第54章 风月谈 月清尘交代完之后,当日就驾着灵犀小鹤往茅山方向去了,留下一峰梅子精和三个弟子留守大本营。 是夜。 萧紫垣独自一人寂寥萧索地在雪梅林中走来走去,手中扫帚孤独地倒在一边,树上的小梅子精本已开始静静吸收天地精华,听到动静纷纷好奇地探出头来看着这个奇怪的人,可是依然看不懂他究竟是在干什么。 苍天啊,大地啊,萧紫垣看着漆黑夜幕上挂着的那一轮明月,心中涌出无限感慨。 为何鄙人的两个师弟师妹都是这么的遵纪守律,明明都是少年人,在这样清寂的夜里,为什么一点都不向往去山下的十里红尘繁华地里扑腾扑腾,却偏偏要固守在这样冷冷清清的地方枯坐修炼呢? 莫非真的只有我觉悟太低? 不是吧……靠,老子还就不信了,他们真的有那么自觉?不行,在下身为大师兄,要偷偷去偷窥,呸,视察一圈,看看他们到底在干什么。要是这两个小崽子真在认真修炼,那在下也没什么话说,发誓从此断绝玩乐念头,认认真真一心向道! 说干咱就干,萧紫垣面上荡漾起诡异的笑容,把一旁好奇的小梅子精们吓了一跳,开始叽里咕噜交头接耳。 叽里咕噜一阵后,它们达成了共识,开始用怜悯的眼神注视起萧紫垣来。 此人多半疯了,要么就是有病。 被断定为有病的萧紫垣兴高采烈地跑出雪梅林,接着轻手轻脚地潜入了三人共同居住的院落里,首先向着离自己比较近的洛青鸾居所迅速靠拢。 扒在半开的窗户上,透过窗间缝隙向里看去,只见洛小妹伏身案前,正聚精会神地不知在看什么东西,三千青丝垂落腰间,正一幅白衣胜雪美人捧卷的绝妙场景。 萧紫垣欣赏了片刻,觉得平心而论,虽然洛青鸾平日里撒起疯来绝对是个小泼妇,但要单论起长相气度,他还真没见过几个能及得上这位洛家大小姐的。嗯,不错不错,看来她果然家教良好,真的是在认真参悟卷经。 然而,就在萧紫垣确认了洛青鸾真的在刻苦用功,而准备转而走向下一个目标君长夜之际,屋内突然传来一阵奇怪的声音。 开始好像还是压抑着的笑声,紧接着,许是想到了今夜师尊不在可以无人管束,洛青鸾笑得愈发肆无忌惮,到了最后,若非院落里下了禁制,这笑声简直可以冲出绝尘峰去,吵醒整座昆梧山的人。 这丫头在看什么? 萧紫垣好奇地转过身来,继续扒在窗户上往里偷看,试图看清楚桌上放的到底是什么书,可是看了半天也只能看清楚这书的边角是黄色的,名字里大概有“九州”二字,旁的一概看不清楚。 九州?难道是九州异志?传说中琅轩阁出品的记载九州大地各处风貌历史的高深严肃书籍? 看这玩意儿也能笑成这样?莫非是无知限制了我的想象?向来不喜读书的萧紫垣这样想到。 不行,萧紫垣心道,他此刻已完全被好奇心驱使,无论如何也没法说服自己就这么离开,于是眼珠一转,计上心来。 要是他自己现在就这么冒冒然闯进去,肯定会被恼羞成怒的凶悍洛青鸾打出去,可若是师尊进去,那如果洛丫头真在做什么亏心事,她肯定会心慌害怕,必然定不下心去认真分析师尊是真是假。 嘿,我真聪明,幸亏我对当年晚晴道长给那一堆符纸进行了充分透彻的研究,如今,那一直没来得及试验的化形符终于可以派上用场啦! 化形符,顾名思义,就是可以将使用者变成另一个随便什么东西的样子,而且不受灵力高低限制,这就大大降低了灵力低微者被灵力高强者认出来的可能性,说起来,就跟凡人的易容术有异曲同工之妙,只是化形时间有限,只能持续一个时辰。 萧紫垣从灵戒中取出一张黄符,咬破指尖向符纸上滴了点血,然后迅速运转起体内灵气,心中边想着自己要变成师尊穿白衣的样子,边轻声念道:“急急如律令!” 话音刚落,萧紫垣就感觉自己眼前一花,视野迅速变高,面上也立即罩上了一个凉凉的面具,只是这质地一摸就绝对不是北冥寒冰玉,八成是就地取材,利用了绝尘峰上冰雪所制。 萧紫垣对着旁边地上可以照出人影的冰面瞅了瞅自己现在的模样,发现果然是一袭白衣,仙气飘飘,清冷出尘,一打眼看上去足以以假乱真。 好,萧紫垣满意地点点头,然后轻轻推开洛青鸾虚掩的房门,大踏步走进了进去。 此时此刻,还不知即将大祸临头的洛青鸾依然沉浸在书中世界中,她此刻不复方才死去活来的放肆大笑,而是面带潮红,双拳紧攥,不时发出几声诡异的傻笑,一看就不像在看什么正常的东西。 萧紫垣蹑手蹑脚地走到洛青鸾身后,然后趁她仍没反应过来之际,一把把书从桌上抽起,自己正大光明地翻看起来。 “是谁!”洛青鸾受到了极大的惊吓,当即转回头来打算夺回自己的财产,但一看竟是此刻本应远在茅山的师尊,小脸顿时由红变白,越来越白,最后面色惨白如纸,毫无血色。 与之相对应的,是萧紫垣崩塌又重建又崩塌又重建的内心世界。 他现在手上拿的这本书,名叫九州逸志,虽然跟九州异志只差了一个字,但这内容,可是跟后者差了不止十座昆梧山。 这本小书不厚,大概也就百十来页,但其中包罗万象,几乎把这九州上有头有脸的人物都包括进去了。 这书是讲什么的呢,简单来说,这就是一本无道德无底线的风月奇谈,这本风月奇谈小黄书由不同篇章组成,文章质量参差不齐,其中有言辞优美内容丰富的,有情节跌宕起伏的,还有纯粹瞎几把写的。其中涉及的主角人物,有帝都里的,有四世家的,甚至还有卧禅寺和昆梧山的,更重要的是,萧紫垣竟然还在其中看到了自家师尊的名字! 刚刚洛青鸾看的那篇叫一宵红尘,讲的是一个古寺里高僧与树妖之间的风月故事,著者叫蒹葭青青,文章最后还有评注,说了一些什么言辞优美感人至深之类鼓励的话,这些萧紫垣不感兴趣,一下就翻过了,然而这一翻,就翻到了一篇名叫云蔽月的奇谈。 就是这篇故事,彻底颠覆了萧紫垣对这本小黄书底线的认识。 萧紫垣咽了一口唾沫,盯着这篇故事看了半晌,依然难以相信主角竟然是隔壁玩世不恭的云圣君和自家冰清玉洁的师尊。 据这个作者说,风流倜傥(凶神恶煞)的云圣君之所以至今都未曾跟哪个女修传出过暧昧,是因为他心中早已有一意中人,而这个意中人,这个意中人,唉,世风日下啊,竟然就是…… 【“你之前不是问我,我的意中人是谁吗?”云琊深情款款地望着对面那袭令他魂牵梦萦的白衣,温柔道:“你过来,我悄悄告诉你。” 月清尘不解其意,但仍是依言走上前去,不成想却被云琊一把抱在怀里,他想挣脱,无奈对方却抱得紧紧的,在他耳边低声呢喃道:“阿月,我爱你,跟我在一起吧,我一定会好好待你的,谁要是敢欺负你,我一定让他后悔从娘胎里爬出来。”】 哎呦,挣不脱老流氓怀抱这种事情,怎么可能会发生在师尊身上,要是真有人用这种方法跟他表白,那……不对,萧紫垣根本想象不出会有人敢跟师尊表白。 还有,隔壁老云会用这样的语气说话?哈哈哈笑死人了,温柔深情这些词跟他都不沾边的好嘛。 下面还有一段,似是换了一重身份,还换了一种风格: 【云琊邪魅一笑,一把捏起月清尘的下巴,轻佻道:“哪里来的美人,啧啧啧,卖身葬父,来给爷笑一个,让大爷我好好疼疼你。”】 这个恶霸语气……好像还……嗯……有点符合…… 萧紫垣一时沉迷在书中世界里无法自拔,忘记了洛青鸾还在一旁心惊胆战着。大概是化形符效力有限,做不到让幻化出来形象的神情随原主情绪波动而变动,总之,无论萧紫垣心中有多么的荡漾,他此刻的表情只有一个,那就是面无表情。而洛青鸾战战兢兢地观察了他这副面无表情的尊容许久,越观察越心里没底,只得带着哭腔开口道:“师尊,青鸾错了,青鸾以后再也不敢了!” 听了这一嗓子,萧紫垣一个激灵回过神来,终于将目光从书上移到花容失色的洛青鸾身上,他平日里修仙时怎么都开不了窍的脑子此刻极速运转起来,琢磨着要是师尊该怎么教训这看小黄书的丫头。 然而,还没等他琢磨出来,洛青鸾的下一嗓子又接踵而至:“师尊,您真真是英明神武,明察秋毫!弟子第一次看这种书就被您抓到了!弟子发誓,这里绝对再也没有别……别的这种书了呀!” ……说谎就说谎吧,好歹别打磕巴呀。 萧紫垣本来只想没收这一本自己带回去看看,但既然洛青鸾今日让他见识了什么叫此地无银三百两,那此事就绝对不能这么算了。 他当下摆出一副严肃相,向着瑟瑟发抖的洛青鸾伸出魔爪,沉声道:“交出来。” 说完,还在心里自鸣得意了一番,觉得自己的模仿能力真真强悍,完全可以媲美梨园的戏子。 洛青鸾可怜巴巴地跟他对视了一会,大概觉得顽抗无用,只得一步三回头地走到房间角落隐蔽处,搬了一堆摞起来足有半人高的书出来,在萧紫垣面前泪眼婆娑道:“师尊,真的都在这了,您原谅青鸾好不好?” 萧紫垣心中笑得快背过气去,觉得再这样下去指定要露馅,忙一挥手把一堆书都塞进了自己的灵戒里,嘴上道了句“把心收一收,好好修炼”,接着便仙气飘飘地仰天长叹出门去。 留下洛青鸾在后面一脸懵逼地看着他,心中暗自琢磨师尊怎么就突然回来了,还有,自己到底是怎么就突然暴露了。 从洛青鸾这边出来后,萧紫垣玩性非但不减,反而更浓,再加上化形符时限未至,便迫不及待地挪到君长夜门外,打算如法炮制,看看能不能抓到君长夜的什么小辫子, 以后若是有求于他,也好用来威逼利诱。 扒在半开的窗户上,透过窗间缝隙向里看去,只见君长夜伏身案前,正聚精会神地不知在看什么东西,右手不时在其上描绘几笔,而他一向戴在脖子上不离身的那块墨玉,此刻不知为何竟被摘了下来,正孤零零地躺在桌案一侧。 这小子在干什么?貌似……在干正经事? 第55章 洗魂术 虽然有了在洛青鸾那里的经验,但鉴于君长夜一贯的良好表现,萧师兄一时半会也判断不出他到底是不是在干坏事,只得暗搓搓伸长了脖子观察他亲爱的君师弟到底在画什么,可还没等他观察出来,君长夜就已搁下了笔,接着起身离开桌案,朝门窗处走来。 萧紫垣一呆,接着赶忙闪身躲进院墙后,直到听到君长夜将门窗紧紧闭上后重新坐下的声音才敢悄悄走出来。 靠,吓死我了,萧紫垣在心里念叨了一句,却随即想到自己是以师尊的形象出现在这里的。 对啊,师尊有什么好怕的?该怕的是那小子才对!他这么偷偷摸摸,还把门关上了,肯定没在里面干什么好事!今日师尊不在,我身为绝尘峰的大师兄,一定要替师尊好好教训一下这个不务正业的小子。 这般壮了一番胆,萧紫垣强迫自己抬头挺胸,雄赳赳气昂昂地走到君长夜的窗户边上,接着悄悄地戳开了一点窗户纸,俯下身鬼鬼祟祟地向里望。 不行,这小子自带一副好学生的面相,要是没有证据就贸然进去,到时候被师尊问起来不好交代,我还是继续看看情况吧。 从萧紫垣戳出来的这个洞往里看去,可以勉强看到那小子此刻手上的动作。 君长夜仍旧坐在案前,左手指尖正缓缓抚摸桌上放着的画卷,那动作轻轻的,带着几分珍而重之的小心翼翼,好像摸的不是画,而是什么贵重易碎的稀世珍宝。 接着,他慢慢俯下身子,头也低了下去,脸上神情隐没在了一片灯辉的晦暗阴影下。 由于角度原因,萧紫垣看不清他此刻的动作,但结合常识想象了一下,怀疑他这简直是要亲上去。 萧紫垣登时不能抑制自己心中的兴奋了:看来君师弟是有情况了!这还得了!这简直比洛青鸾的小黄书还要让他激动! 萧紫垣此刻还不知道他究竟挖出了何种性质的一桩事,也不知道以自己目前的形象而言,此刻最好的做法就是回去洗洗睡了,当什么都没看见过。 于是他就义无反顾地闯了进去。 自此为事态的脱缰拉开了一道不可挽回的序幕。 “长夜,你在做什么?” 就在萧紫垣学着月清尘语气,用月清尘的声音淡淡问出这句话时,他看到君长夜身子极为明显地僵了一瞬,接着整个人剧烈颤抖几下,却始终没有回过头来。 萧紫垣暗暗得意,心道果然有问题,忙乘胜追击道: “桌子上是什么?拿来我看看。” 萧紫垣边说,边一步步朝着君长夜走去,却不知道此刻走的每一步,都像是一道催命鼓点,重重敲击在君长夜的心上,让他不自觉地战栗,却又不知为何渐渐怀有了一种古怪的期待,心中的思量开始介于破罐子破摔与破后而立之间。 长久以来,这份不可言说的感情一直被君长夜深深压抑在内心最深处,在那样暗无天日的地方,让人看不到任何希望。心里愈炽热,表面上就只能越发寡淡,看起来像是恨不得离那个人越远越好。 好像只有这样的伪装外壳,才能掩盖心中那份难以启齿的悸动,才能对自己说:看,这根本没什么,心里一切不合时宜的念头,都只是你自己的错觉罢了。 错觉么? 错觉吧。 我余生仅有的几件想做的事情之一,就是长长久久地陪在他身边,仅是陪着就够了,再不做他求,也不做他想。即便有什么他想,也只肯自己在心里偷偷地想,决计不能让旁人知晓。 可若这个旁人是他呢? 如果师尊知道了自己对他怀着的这般心思,会……怎么样呢? 不是不知道绝对不能让师尊知晓,只是事已至此,事已至此…… 人在没有一点希望的境况下,即便心里曾历经再大的惊涛骇浪和郁郁难平,到了最终,往往都会收敛起曾经的心绪,平静地接受现实。可一旦有了哪怕萤火大小的希望,就算已深陷流沙之中,也总想着要用尽全身的力气再扑腾几下。 至于最终是彻底陷下去还是扑腾上来,总要试过才知道。 所以君长夜并未仓皇地把画藏起来,因为知道藏也没用,反而垂下眼帘,就那么坐在原地没有动。 于是冒牌货萧紫垣就成功地走到了桌前,并近距离观赏到了那幅画。 那是一副意料之中的人物画,却是意料之外的人物。 画面上并非萧紫垣之前想象的什么其他峰的秀美女弟子,也并非什么秦楼楚馆的艳丽舞姬,而是一个风姿清绝的白衣人,正寂然立在苍茫的群山万壑间,身侧有白芷麝兰,背后是流云苍月,神如梅绽冰雪,韵似月射寒江。 萧紫垣乍见之下怔愣一瞬,下意识觉得这副面容好像在哪见过,脑海中第一个蹦出来的人物竟然是师尊,却又被他即刻否定了。 首先,自萧紫垣第一次见月清尘起,月清尘那副冰玉面具就一直未曾摘过,所以萧紫垣从未见过月清尘真正的模样,就算画上这个白衣人周身气韵与师尊有几分相像,萧紫垣也断断不敢往师尊身上去联想。 其次,由己推人,萧紫垣断定君长夜也绝对没有胆子敢往师尊身上打主意。 由此,可见他作为师兄是多么的不称职,对师弟师妹是多么的不关爱,以至于完全不了解他们的内心世界。 不称职的萧师兄接着去仔细研究那副画像,就看到画像旁写着一行极其灵秀的小字: “沅有芷兮澧有兰” 沅有芷兮澧有兰 半句话里有两个字不认识…… 无法领会其中的深意…… 半文盲萧紫垣一时有些头大,只得暂时保持着高深莫测的姿势站在君长夜身边,以不变应对可能出现的万种变化。 可是他万万没有想到,之前还坐在桌前不动如钟的君长夜竟就那么突然间一言不发地朝他跪了下来,头微微垂下,两个拳头在身侧攥得紧紧,一副豁出去要就义的英勇烈士模样。 他低声道:“师尊,你打死我罢。” 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 萧紫垣愣了。 这是要干什么!干什么呀!不就是偷画心上人被我发现了吗?这有什么呀!老子把春宫图当连环画看的时候你还指不定在哪吃奶呢。 于是恨铁不成钢的萧师兄脱口而出道: “师弟,这都不是事儿,你起来!” 此话一出,两个人都怔愣了一瞬,然而待萧紫垣反应过来自己到底说了什么时,已经来不及了。 这种初等化形符有个缺点,就是一旦使用者暴露了身份则自动失效。此时此刻,自知失言的萧紫垣暗叫一声不好,却也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在君长夜面前变回原来的模样。 “那个,师弟啊,我什么都没看见,也什么都不会和别人说的,夜深了,师兄我就先回去了,你留步,留步哈,不用送了。” 最后一个字刚落,他就立刻以百米冲刺的速度拔腿往门外跑去。 开玩笑,这小子如今修为今非昔比,若是他真的恼羞成怒要和自己动手,那就是十个自己……恐怕也不是他的对手。 等到好不容易捱到门边上,身后君长夜又没什么动静,萧紫垣心中一喜,忙想脚底抹油一鼓作气冲出门去。 但那扇近在咫尺的门却在他面前无风自动,“哐当”一声关上了。 差点撞到门上的萧紫垣揉了揉鼻子,别无他法之下,只得表情扭曲地转过身去,同时手上从灵戒中祭出一打符纸来,打算硬着头皮和君长夜拼上一拼。 他深知用荣枯剑式想赢这小子是门儿都没有,所以为避免丢人,干脆连剑都没拿出来。 君长夜的剑法已经练到第三重缘落灭,离最后一重死何苦也就只差一招半式,而萧紫垣至今仍停留在第二重,各重之间差距有如天堑,所以用脚趾头也能想出来,萧紫垣今日绝对是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兜着走就兜着走吧,就当锻炼身体减肥了,肥圆同学咬牙切齿地想道。 只是没想到,他今日竟连锻炼身体的机会都没有。 因为他刚一回头,就直接与不知何时已近在咫尺的君长夜同学对上了眼。 对视的瞬间,萧紫垣只觉君长夜那双平日里就幽黑不见底的眸子此刻愈发深不可测,而那原本正常无比的瞳孔周围竟泛起妖异的金色花纹,带起了一丝阴森邪佞的味道。 萧紫垣浑身一阵一阵的发冷,甚至不自觉地打了好几个哆嗦,只觉自己恐怕是半只脚已踏进了阎王殿,这才看到了传说中能止小儿夜啼的九幽邪神,地府修罗。 靠,这小子……不会修了什么邪术吧? 萧紫垣想移开视线问个清楚,不料就像是被磁石吸住的铁块,半点都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一圈一圈有如实质的涟漪随君长夜眸中光芒大盛而自二人身边荡漾开来。 萧紫垣觉得眼皮越来越沉,意识越来越模糊,思考越来越艰难,到了最后,已经完全处于半昏迷状态。 冥冥中听到有人说:“你今晚一直在外面游荡,没有进过别人的屋子。” 萧紫垣下意识跟着重复道:“我今晚一直在外面游荡,没有进过别人的屋子。” “什么都没看到,什么都没听到。” “什么都没看到,什么都没听到。” “现在转身出门去,出了此门,门中一切,都忘干净。” 萧紫垣十分干脆地根据指示出了门,出去了还不忘回头体贴地把门给君长夜带上。带上门的瞬间一个激灵,感觉之前好像凝滞了的意识又流动起来了。 咦,我到君师弟门前干什么来着? 我今晚上好像一直在外面游荡来着,是怎么怎么突然跑到君师弟房门口的? 萧紫垣这般想着,索性打算敲敲门看看君长夜在里面干什么,却突然见洛青鸾鬼鬼祟祟地朝这边走来,见了他便开口道:“你知道吗肥圆,师尊竟然回来了!我刚刚看见他往这边来了,你看见没?” “怎么可能?别逗了,哪能这么快。”萧紫垣撇撇嘴,表示了对这话真实性的不屑,“我刚刚一直在外边,怎么就没看见师尊呢?” “嘿我骗你干……哎,等等,你手上拿的什么?” 萧紫垣看洛青鸾眼睛又瞪圆了,忙定睛往自己手上一看,却看到自己正拿着一堆符纸,符纸中还夹杂着一本黄色的小书,封面上露出四个小字——“九州逸志”。 咦,这书是什么时候到我手里的? “萧!紫!垣!”洛青鸾咬牙切齿道,“我还在想师尊怎么就突然回来了呢!原来是你!你这个混蛋!!把书还给我!” “什么……什么书?”萧紫垣一愣,“我连这书是什么都不知道,更不知道这书是怎么到我这的!” “好啊!还敢狡辩!我的水鸢很久没出鞘了,今日就给你试试它的厉害!看你这坏东西说不说实话!” “喂姑奶奶……你别……啊!救命啊!长夜师弟!救命啊!” “少废话,看剑!” 直到二人声音渐远,屋内的君长夜才缓缓地靠着屋门滑坐到了地上,他胸膛剧烈起伏几下,待到终于平息下来,便扶着墙慢慢站起身来,向着桌边走去。 桌上那幅画依旧平整地摆放在那里,画面上的人仍是初见时的模样,清冷寒雅,心净无尘。 沅有芷兮澧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 君长夜动作极温柔地抚过那幅画卷,然后轻轻把它卷叠起来,放在了离自己心口最近的位置。 做完这些之后,他才从桌案一侧拿起墨玉戴到脖颈上,里面憋了许久的荒炎终于有机会飘出来,忙抓住机会劈头盖脸地问道: “你小子又背着我在干什么好事?好几次了,我醒来后都发现自己又被困在这块石头里出不去,我是不是告诉过你一定要时时刻刻带着它?臭小子拿我的话当耳旁风了是不是?” “前辈出来有用吗?”君长夜自顾自整理着案上书籍,语气淡淡道。 “不就是鬼族丫头那次我没出来救你吗?你至于记到现在吗?”荒炎沉着脸道,“你老老实实说,刚刚是不是用了洗魂秘法?” “关前辈什么事?”君长夜继续收拾桌子。 “你……你……你气死老朽了!”荒炎气哼哼道,“虽然玉里那秘境确实是你娘留给你的,你确实可以想学什么就学什么,但学了不能乱用!万一被人发现了,你我都要完蛋!而且你现在还太弱!即使暂时给他消除了记忆,若是将来那小胖子见到你师尊的真面目,还是照样能想得起来!” “前辈放心,我有分寸。”君长夜抬头看他一眼,眸色幽深如潭,带了几分九幽寒煞气,好像能直直看到人心底去。 这下就连荒炎也不太敢继续与他对视,只得别开目光,骂骂咧咧道:“潇湘仙会在即,你小子争气点!” “知道了前辈,”君长夜垂下眼帘,“我什么时候能开秘境的倒数第二层?” “等你破了荣枯式第四重再说!” 第56章 上元会(上) 第三日清早月清尘回到绝尘峰时,只看到一如既往在梅林练剑的君长夜和洛青鸾,却并未见到萧紫垣,不由有些奇怪。然而还没等他开口问,就见萧紫垣慢吞吞地从小道那头提着剑走来,那副垂头丧气的模样,形似一只悲惨的丧家之犬。 本着关爱弟子身心健康的原则,月先生开口道: “紫垣,怎么了?” 听了这话,可是却死咬着牙一声不吭,大抵是觉得十分丢人,也不愿意在师尊面前失了体面。 月清尘见他鼻青脸肿还头顶三个包,心中不由暗暗称奇,在绝尘峰被打就算了,打人者竟然还专门往脸上打,这得是有多大的仇和怨啊。 当然,事到如今还是要为这倒霉孩子主持公道的月清尘迅速冷下脸去,沉声道: “青鸾长夜过来,这是怎么回事?” “师尊,您终于回来啦!青鸾可想死您了!”洛青鸾蹦蹦跳跳地跑过来,“哎呀萧师兄,你这是怎么啦?是不是修炼太过走火入魔了?” “是啊,”萧紫垣看着她咬牙切齿道,“我就是走火入魔了,而且还一不小心被一只疯母狗咬了几口。” “母狗?呵,我们绝尘峰哪里来的狗?”洛青鸾背过身去,在月清尘看不见处轻蔑地冲萧紫垣做了几个口型: 技不如人的撒谎精!偷!窥!狂! 萧紫垣眼中顿时要喷出火来,他尽力按下心头的怒火,冲月清尘弯腰行了一礼,然后声音颤抖道:“师尊,弟子没什么大事,就先去练剑了!” 月清尘微微颔首,心知萧紫垣这是不想让自己插手的意思。 得到同意的萧紫垣狠狠瞪了洛青鸾一眼,接着提着剑头也不回地向着梅林而去,那斗志昂扬的模样让月清尘颇为欣慰,觉得他大概是终于开窍了。 “师尊,”洛青鸾甜甜地叫了一声,走上前去拉着他的袖子撒娇道:“您打算什么时候带我们再出去历练呀,青鸾都等不及要下山去玩,呸,降妖除魔了。” “近期。”月清尘滴水不漏道,他看了她拉着自己袖子的纤纤玉手一眼,心中突然鬼使神差地冒出一个念头来:不知道男主和女主进展到哪一步了。 这般想着,他不由看了立在不远处的君长夜一眼,发现这小子也正往这边看,脸上神情在月清尘看来多少有几分空茫落寞,郁郁寡欢。 这是在吃味? 看来在朝夕相处之下,这一对的感情已经有所升温,正在按照原本的进度迅速发展着。 见月清尘看他,君长夜立刻敛了面上神色,微微低下头去,袖中本来不自觉握紧的拳头也松了开来,他不急不缓地走过来,冲月清尘行了一礼,道:“弟子见过师尊。” 月清尘冲他淡淡一笑,照例问了句:“剑法进展如何?第三式可已巩固牢稳了?” 君长夜盯着他带着笑意的脸痴痴看了一瞬,接着飞快低下头去,答道:“是,但弟子愚钝,有些地方还需烦请师尊指点一二。” “无妨,”月清尘走到君长夜面前,“凡功法皆是愈到深处愈晦涩难懂,你们切记,遇到困顿处切莫凭自己的一知半解就强行突破,否则极易走火入魔。这样,为师先回梅坞一趟,待过了午,你们三人来梅林处,有什么疑问都可以提。” “是。”少年与少女齐声应道。 月清尘也不再啰嗦,当下步履匆匆地往回走去,留下洛青鸾看着他一尘不染的背影出了会儿神,自言自语道: “师尊真好,不知道将来什么人能这么幸运当我师娘。” 边上的君长夜眸色一暗,刚想说句什么,却忽然听得身后传来极其温柔的女声: “小长夜小青鸾都在呢,你们师尊呢?” 洛青鸾霍地一声回过头去,见是青衣碧裙面笼纱的宁远湄,忙开心地指了指梅坞方向,道:“宁师叔好,我师尊刚回去,您找他有事吗?” “自然是有事的,而且是好事,”宁远湄眨了眨眼,眸中笑意盈盈,却似是有点不好意思,又道:“待会回来告诉你们。” 说完,她就步履优雅地也向着梅坞方向走去,碧裙轻摆,衣袂纷飞,恰似一朵在微风中摇曳生姿的青莲。 “宁师叔真好看,”洛青鸾盯着她的背影摸了摸鼻子,“要是我有一天也能像她一样仪态万方就好了。” 君长夜瞥她一眼,似是有点无语,然而洛青鸾的下一句话登时又接踵而至,彻底让君长夜变了脸色。 她说:“哎长夜啊,你觉不觉得其实宁师叔和师尊挺般配的,就……都是那种不食人间烟火的人,平日里也很聊得来,相貌虽然我都没见过,但肯定都是顶顶好看的,还有啊……” “够了,”君长夜突然冷冷道 ,眸色漆黑得像能滴出墨来,“妄议峰主是重罪,师姐还是少说几句吧。” “干嘛,凶什么凶啊!”洛青鸾先是凶巴巴地反驳了一句,接着似也知道理亏,声音低了下去,软软道:“长夜,你别告诉别人啊,云师叔掌刑律,耳朵又灵得很,我怕他知道了要把我揪去受刑。” 君长夜深深看她一眼,面色仍不太好看,但也觉得自己反应是有些过了,便放缓了语气道:“师姐请放心。” 洛青鸾拍拍他的肩,老气横秋道:“方才谢谢提醒啊师弟,不过难道你不好奇宁师叔找师尊有什么事吗?如果想知道的话,师姐带你去看看可好?” 君长夜愣了一下,强行摒除不断嚷嚷着要去更接近月清尘一点的心声,艰难违心道:“我不想知道。” “你呀,真是无趣之人,”洛青鸾摇头晃脑道,“他们指定在说好玩的事,你不去我可去了,小木头。” 君长夜偏过头去不理她,道了句“我先回去了”,便竟真的自己走了。 洛青鸾无所谓地耸耸肩,随手问周边小梅精借了枝梅,接着就蹦蹦跳跳地举着梅枝向梅坞方向去了。 待月清尘送宁远湄从梅坞中出来时,天边日头已将至中天,眼前青衣女子黛眉如山,明眸似水,从容笑道:“远湄多谢师兄,师兄留步,明日晚间第一盏花灯初绽之际,帝都和水桥头见。” “谈什么谢,”月清尘顿住脚步,“记得了,定当履约。” 树后的洛青鸾见到这一幕,登时兴奋起来,滴溜溜的目光随着离开的宁远湄转来转去远,又很快转回到门口若有所思的月清尘身上。 不料这点小把戏很快就被月清尘察觉了。 “师尊,”洛青鸾乖乖地叫了一声,倒也大大方方地走了出来,毕竟脸皮厚过城墙,也没有什么被发现的窘迫,反倒好奇道:“方才宁师叔说了什么呀?” “说了帝都上元灯会的事,”月清尘淡淡道,眉宇间闪过一丝疑虑,却也很快散去,他看着洛青鸾一脸期待的表情,不觉也存了几分逗她的心思,微微笑道:“可想去?” “想!想!想的不得了!”洛青鸾喜上眉梢,脸上两个小酒窝深得能装二两酒,“我小叔叔以前带我去过!有好漂亮的花灯和焰火!还有好多美人姐姐!师尊师尊,带上青鸾好不好!青鸾可以帮忙……帮忙吃东西!还可以把捣乱的家伙都赶跑!” 月清尘忍俊不禁,轻轻点了点头,算是答应了。 洛青鸾高呼一声师尊万岁,接着便欢天喜地地跑去向君长夜和萧紫垣炫耀这一殊荣。 月清尘看着她远去的背影,回想起宁远湄之前说过的话,不由陷入了深思。 上元作为每年第一个月圆之夜,历来都有解厄祈福的寓意,此夜虽普天同庆,但却亦有可能有邪物趁机作祟,故而修真界每年都会轮流派人在此夜前往凡世各处坐镇,而今年昆梧,恰巧论到悬壶峰。方才宁远湄谈及此时,说她元夕要在护佑帝都的同时顺便去和水畔放一盏用于祈福的河灯,接着就一并邀请了自己同去玩乐。 这就有点微妙了。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上元节,自古就是最易出佳话的有情节之一。 月清尘目前还没有彻底弄清楚宁远湄与原身之间在原文描写之外的关系和纠葛,却又不能直接去问,只能走一步算一步,慢慢摸索探究,明晚倒是个旁敲侧击探明旧事的好机会。 其实之所以答应得这么痛快,是因为月清尘还有别的思量。 潇湘折桂会还有月余便要举行,他不欲直接带弟子御剑过去,而想着趁变故来临前最后的安稳日子再多带他们走一走,看一看,尽可能多地感受一下天地人世间美好或丑恶的东西。 无论修什么道,总要先见过天地万物,见过众生百态,知晓这世间有怎样值得你追求的东西,有怎样你一见便想要改变的东西,才有可能最终认识到自己生而为人的可贵之处。 月清尘的计划是先从昆梧御剑前往帝都,接着收剑走常路,一路往西南行进,途中有陆路水路,还将经过数十个大能留下的仙迹洞墟,若是明日启程,时间还算合适,大约历经二月光景,即可刚好赶在会期前到达潇湘洛氏漂在春日云泽上的仙府——在水一方。 第57章 上元会 ( 下 ) 身为目前还在职的师父,月清尘决定了的事情自然没打算跟弟子商量,他只是在接下来的午后交流会上知会了三人一声,接着便让他们各自回去准备出发的行囊。 鉴于此前洛青鸾已经眉飞色舞添油加醋地跟他们讲过一遍宁师叔要跟师尊一起去看灯的事,回去的路上,萧紫垣一直在暗暗思忖自己是否要很快多个温柔师娘,悬壶峰是不是要跟绝尘峰合并的事。他想得太过入神,以至于不经意间把心里的想法念叨了出来:“以后咱们峰是不是可以改名叫绝悬峰了?” 待反应过来自己不小心念了什么,萧紫垣倒也没太在意,只是有些奇怪为什么同行的君长夜没有回应,为了避免尴尬,他便追问道:“长夜,你怎么看?” 君长夜刚踢飞了雪地里挡在他脚下的一颗小石子,听了这话抬眸幽幽看了萧紫垣一眼,其中平静得诡异,似乎压抑着什么汹涌的情绪,看得萧紫垣心里直发毛,这时刚巧到了各自门前,他道了句“您慢走我先走一步”,便迅速溜了。 直到溜回自己屋舍,萧紫垣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小师弟一向拽得跟别人欠了他二百五似的,怎么独独今天自己见了这小子的反应,跟耗子见了猫一样? 被暗自诽谤的君长夜平静地进了屋子,平静地关上屋门,平静地开始把平日里惯用的典籍丹药法器之类收拾妥当,平静地……最后强作平静的外表终于被身后又突然冒出来的荒炎一句话打破: “嗯,老朽我也瞅着你可能很快就要多个师娘了。” 今天连续遭受多重打击的君长夜猛一回头,一出手就是一道裹挟着黑气的狠辣剑招,被荒炎反应极快地躲了开来,而门口好端端摆放着的一支插着花的梅瓶则遭了殃,被有如实质的白色剑光劈成了稀巴烂。 君长夜脸上抽搐了一下,赶忙跑过去把碎成一片一片的瓶子小心地收起来,接着手中幻化出用以复原的木系灵力,仔细地把瓶子恢复了原状。 荒炎虽然早知道那瓶子是月清尘分发给他们的,但看他这般肉痛的模样还是不禁撇了撇嘴,嫌弃般开口道:“君小子,其实有时候老朽我真不知道你在想什么,怎么感觉你对你师尊比对你亲娘还亲呢?” 这声音苍老枯朽,却自带着一种历尽沧桑的沉定感,此时此刻,荒炎那好像能看透一切的锐利目光紧紧锁在君长夜身上,似乎要逼他现在就给出一个答案来。 君长夜毫不露怯地与他对视,没有正面回答,反而借着这个话头顺势道:“前辈,关于我亲娘的事,您打算什么时候告诉我?” “你亲娘?”荒炎眯了眯眼,周身气势慢慢缓了下来,吊儿郎当道:“时机未到,就不告诉你,再说了,你小子不是挺聪明吗,整天背着我不知道在搞什么东西,就自己猜去吧。只说一点,虽然你娘给你留了不少鬼族魔族的辛秘,但她跟那些妖魔鬼怪不是一道的,老朽好心奉劝一句,你也别走到歪道上去。行了,你收拾收拾赶紧修炼吧,老朽我要回玉里睡觉去喽。” “前辈走好,”君长夜道,“不过我能给您提个意见吗?” “说。” “以后别再提师娘这两个字。” “所以你其实还是在强烈排外,以至于嫉妒一切可能成为你师娘的人?” “……当我没说,您老还是快回去睡觉吧。” 次日暮色四合之际,有四道流光般转瞬即逝的剑痕自海上仙山倏忽而下,在昆梧以外的云舟小镇人看来,只仿若天边幻彩烟霞中飘逝的一抹明光,一晃便没了踪影。 云琊衔了根草,面无表情地靠在扶摇峰一棵高耸挺拔的松柏旁,斜斜飞起的英挺长眉直没入鬓角深处,平日里好像总含着讥诮的唇角此刻抿得紧紧的,脸上阴云密布,好像随时可能大发雷霆。 直到空中那逐渐远去的流光再也看不见了,他才直起身子来,蹙眉道:“莫非当真是山雨欲来?” 一旁一袭红衣明烈如火的随侍弟子风满楼见他心情不好,本来不打算开口触霉头,但听他这样说,忙摆出一副虚心求教的姿态来,道:“师尊,您是预感到要出什么事了吗?” 云琊偏头看了他一眼,眉头蹙得更紧:“没有,我就是觉得你这名字取得不好,以后没事别到处乱晃。对了,之前让你查的事怎么样了?” 风满楼平日里待人常常是一副极端高傲的模样,但在段位显然更高的云圣君面前向来是异常敬服的,忙道:“诚如师尊所料,魔界确有异动,弟子们前些日子探得魔宫万古如斯禁地结界不稳,似乎是这一任魔尊终于按捺不住,想要强行破开当年凛安神尊留在封神刀上的封印,结果遭到封印反噬,受了重伤。” “想必此时此刻,魔族众人正在想尽办法为他们的魔尊搜寻天地异宝用以疗伤吧?哼,门儿都没有。”云琊冷笑一声,眸中闪过奇异的光彩,“还有呢?” “弟子还查到,魔族和鬼族确实在我们昆梧安插了棋子和眼线,”风满楼凝重道,眸中闪过一抹厉色,“只要师尊一句话,就可以把他们一网打尽。” “好,”云琊拍拍他的肩,“干得很漂亮,待会把暗线名单拟一份给我,不过收网不急于一时,你继续跟进,确保在潇湘仙会前把网口扎进,不要有漏网之鱼。” “是,弟子现在就去。哦对了师尊,还有一件事,琅轩阁那边刚刚发来请柬,在这儿,好像是阁主棠公子邀请您今夜去帝都赴元夕之宴。” 风满楼说这话时脸上是一派的正直,却不料云琊在听了这话后骤然变了脸色,他一把夺回那张花里胡哨的请帖,刚想撕,却又像是突然想到什么,停了手上动作,想了想,还是把它收了起来,敷衍着道了句:“知道了。你去忙吧。” 说完,他望向天边被如血残阳染红的万丈霞光,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微微合上眸子,下一瞬间,便消失在了原地。 是夜,帝都上华境。 刚刚历过喜庆年节的大街小巷还残留着顽童四处蹿跳时留下的鞭炮红屑,而那从来都是游人如织的街头桥畔,便又都纷纷不甘寂寞地挑挂出形形色色的花灯来。 月色灯山满帝都,香车宝盖隘通衢。 那是白日里赏不到的景,如梦如幻,好像仅凭着那满街里一盏一盏次第亮起的 大小灯笼和夜空中不时绽放的大团绚丽焰火,便能把天边那轮皎洁明月比下去似的。 不是暗尘明月,那时元夜。 此时此处千门如昼,过往行人嬉笑游冶,桥上桥下挤满了要放河中莲灯祈愿的人,有沿途兜售元宵儿的小童为这难得的火爆生意乐颠颠地跑上跑下,而那些平日里从不敢随意抛头露面的闺阁小姐们也在此夜放开了手脚,结着相好的女伴或心上的人儿租上一条乌篷小莲船顺着和水而下,沿途放灯的放灯,赏景的赏景,间或问迎面而来的船家买上几尾活鱼几壶小酒,于点灯的火中一并烤了吃喝,好不肆意快活。 但再快活,也比不上同心里眼里的那个人并肩看这永夜如昼来得快活。 可惜君长夜三人,目前是享受不到这种快活了。 “又一个!”洛青鸾轻巧地往地上一甩鞭子,打散了地上一团伸长脖子去够人影子的黑影,冲身旁刚拿木剑刺穿一团黑雾的君长夜抱怨道:“今晚第三十三个了,估计也就这些了,你们说混在人影子里想趁乱吸人精气的鬼魅怎么就这么多呢?” 君长夜还没答话,一旁的萧紫垣先阴阳怪气道:“平日里街上哪有这么多人给他们趁乱吸?我说姑奶奶,你说你问的这话是不是傻。” 洛青鸾瞪他一眼,压低声音道:“你别没事找事啊。” 这两人自那晚的小黄书事件后一直势同水火,谁也不让谁,平时说一句话都要白眼翻上天,今夜一不小心答应了跟悬壶峰弟子一起执行任务,也基本全靠夹在中间的君长夜调节气氛。 殊不知这货才算是罪魁祸首,而且向来不擅长调节气氛。 “嘿小姑娘,你这是变什么戏法呢?”就在这时,旁边一个灯谜摊摊主惊奇地看着洛青鸾手上刚刚闪过水光的长鞭,“这鞭子会发光?” “啊,不是,哦不,对,大叔,就是变戏法。”洛青鸾不再理睬萧紫垣,眼珠一转,冲摊主狡黠道,“您看了我的戏法,就不要钱地让我们猜十个灯谜好不好?” “好啊,”摊主看她模样生得美,嘴巴又甜,恰逢这等良辰美景之际,哪有不答应的道理,忙笑呵呵地把三人让进了正在猜灯谜的人堆中,他见三人皆气度不凡,又道:“姑娘是哪家的千金呀,这是跟兄长一并出来赏灯呢?” “兄长?”洛青鸾咧着小酒窝笑了起来,“大叔,你看他们哪个像我兄长?不是啦,我们嘛,就是跑江湖耍杂戏的,这不是瞅着今晚帝都有灯会,才求师父带着我们一并来玩儿的。” “哦?那你们师父呢?” “师父,哈,定然在陪着美人呢,哪有时间理我们,对吧长夜?”洛青鸾笑嘻嘻地回头,想让君长夜给她帮一帮腔,却发现身后那今夜总显得心不在焉的俊美少年正一眨不眨地看着和水桥头放莲灯的人群,连她叫他都没听见。 “长夜?师弟?师弟!回神啦!待会师姐猜完灯谜给你买糖吃,你吃不吃?” “他不吃,”萧紫垣腆着脸插话道,“我我我,我吃。” “你你你,你吃个头,我给师弟吃,可没说给大师兄您吃。” “不给拉倒,我自己猜,猜完自己买糖葫芦儿吃,哼,帝都这块我可比你跑得熟!” 身后两人又开始你一句我一句地斗起嘴来,可君长夜懒得听也懒得理,修仙之人目力绝佳,到了他如今这个境界,已经可以透过面前熙熙攘攘的人群看清远方桥边河里的每一盏莲灯。 也自然可以看到,和水畔那一双遗世独立的人影,青衣碧裙的女子正虔诚地将一盏别致莲灯放入河中,而她身旁白衣如雪的男子,看似依旧淡漠,却正小心地帮她隔开往来拥挤的人群,护着她以免掉进河中。 君长夜看着这一幕,心里不知怎的有些难过,他突然低下头,接着抬腿就往河边桥畔走去,也不管后面两人难得异口同声的“你去哪?”,反而越走越快,不一会儿就淹没在了如浪如涛的人群中。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宁远湄在河边放完灯,便与月清尘一道沿着忽明忽暗的河畔绕过人群慢慢走,她一边走,一边随手拢了拢被料峭夜风吹得有些乱的头发,剪水双眸中尽是盈盈笑意,对月清尘温声道:“多谢师兄,今夜……肯陪我来这。” 月清尘闻言淡淡一笑道:“胡说,是我该谢你,让我有机会赏了这样一场好景。” 宁远湄看他一眼,突然没头没脑道:“他也说过这样的话。” 他? “是不是要好的朋友在一起久了,会变得越来越像?”宁远湄望着高悬天际的那轮明月,突然向着天空伸出手去,像是想要去碰触什么永远也不可能得到的东西,眸中带了几分痴意,有些凄艳的东西一闪而过,“师兄,你会不会觉得我特别傻,哪怕到了如今,竟还是放不下。” 月清尘没有作声,宁远湄也不在意,把手收回袖子里,接着像是陷入了什么回忆似的,自顾自道:“以前还在家时,每年元夕,阿爹阿娘都会带着我和小妹一并到这帝都和水畔来放上几盏灯,祈盼新年里家和人和,万事如意。后来我第一次见到他,也是在这,在放灯的时候,我差点掉到河里,呵,他那时也就是个毛头小子,跟长夜差不多大吧,但笑起来总是让人如沐春风的。自那夜他救了我,我便知道,今生怕是逃不了了。只可惜后来,造化弄人。我永不会原谅他,可也永远做不到忘记他。” 说到这,宁远湄不禁抽了抽鼻子,这时一只手伸过来,温柔地摸了摸她的发。她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却还是不自觉地贪恋了一下那掌心的温暖,把眼中晶莹的泪滴压了回去,冲月清尘微微一笑。 “什么东西若是这么轻易就能放下,那便配不上曾经的刻骨铭心了,”月清尘已经隐约猜到她究竟是谁,他想去揭开那面纱确认一下,却又终究没舍得再揭她的伤疤,只是道:“阿湄,你且好生在昆梧安养,你跟他之间的事,放不下就放不下,毕竟都是几十年前的事了,这辈子你再不会见他,他不知道你还活着,也再不会有机会伤你。” “是啊,”宁远湄喃喃道,“都是几十年前的事了。” 月清尘叹了一口气,刚想再说什么,却又听宁远湄缓缓但坚定道:“师兄,我想一个人待一会儿,然后就启程回昆梧了。你我就此别过吧,待师兄到了潇湘,烦请帮我看看他过得好不好,看看就好,不用告诉我。” 说完,她冲月清尘深深行了一礼,接着,便以一种近乎落荒而逃般的姿态仓皇而去。 月清尘望着她远去的背影,只觉之前心里有些想不通的地方此刻都豁然开朗,他想赶紧找个地方把思路理顺一下,却忽又听得身旁有人不耐地抱怨道:“小子赶着投胎啊,挤什么挤?” 月清尘回头一看,却发现身后不远处,君长夜刚从人群中挤出一条路来,大口喘着气的同时,一双漆黑的眼眸正一眨不眨地看着自己。 那眸子里亮晶晶的,倒映了周遭通明的灯火和天边璀璨的星辰,专注地盯着月清尘的时候,就好像在看什么对他而言最最珍贵的宝物。 月清尘被他目光盯得有些不自在,但看他身上衣服被挤得皱皱巴巴的狼狈样子,心里又觉得有几分好笑,忙一把把他拉到身边来,先替他抚平了衣襟,又故意板着脸道:“人家骂得对,你做什么这么急?真赶着投胎去呀?” 君长夜被他说得脸一红,刚刚心中那股莫名的冲动一下消磨殆尽了,他磨蹭了一阵,终于一本正经地扯了个不怎么高明的谎道:“师尊,青鸾师姐想吃糖……糖葫芦,但我们身上没有铜板,所以她让我赶紧来问问您该怎么办。” “呵,”月清尘轻笑一声,摇摇头道:“傻小子,办法遍地都是,糖葫芦算什么,走,去找他们,为师带你们见识一下这帝都灯会上最有名的炒元宵。” 说完,他抬头见洛青鸾和萧紫垣也挤在人群中,正朝这边龟速行进,便向他们隔空传了一句“跟上”,接着自顾自地挑着人少的地方缓缓而去了。 君长夜看着他露在面具外面的小半截清俊容颜,心中不自觉地一动,接着小心翼翼捉住他衣袖一角,轻轻跟上前去。 第58章 荒唐夜(上) 在这元夕永夜如昼中,有趁机享乐快活的,有祈求万事如意的,自然也有那既不快活也不如意的。 比如云圣君。 当他沉着脸应邀只身闯进花间酒那座香艳小楼时,就看到里面一派比往日还要醉生梦死的景象,胭脂香粉混合着浓重酒气扑面而来,熏得他直皱眉头,甚至开始怀念起馥郁身上的桂香来。 但皱眉归皱眉,此刻哪怕心里再不愿,为了正事,他还真就不得不去找一趟季棣棠。 谁让他手里握有那传说中夺天地造化而生,能活死人生白骨的三件宝物呢。 若是叫魔族的人捷足先登,用那宝物医好了魔尊,最后再真把封神刀拔了出来,那这世间怕就又无宁日了。 云琊这般想着,便不顾迎上来招呼他的鸨母,径直往楼上走,期间毫不客气地掀翻了十几个企图拦住他的小厮,生生把自己塑造成了一个凶神恶煞讨债主的形象。 云琊本不欲下重手,可那些有些修为的小厮大概是有把柄在季棣棠手里,一个个前仆后继,卖命得很,很快就把云琊的耐心消磨殆尽。然而,他心里刚生出一丝危险的念头,就听得娇俏女声自楼上清凌凌地响起:“还不住手!你们这些不长眼的东西!公子的贵客也是你们能得罪的?” 此话一出,那些本来拼了命也要拖住云琊的小厮同时住了手,接着恭恭敬敬地退了下去,云琊抬头向上一望,见是个玉雕般的美貌少女,便也不客气,直接几步跃上了楼,到了那少女身前。 “云圣君,里面请。” 云琊“嗯”了一声,装作没看到那白裙少女偷偷打量他的好奇眼神,跟在她身后走过七拐八拐的九曲回廊,回廊尽头有一处不起眼的小门,少女一挥手,将四指指尖夹着的四粒黑白子分别弹向东南西北四个方位,一声脆响之后,那门便应声而开了。 竟还是和以前一样,云琊暗暗想道。 待进了庭院,有带着清冽酒香的微风迎面扑来,便又是另外一番景象了,紫炉吐雾,池满琼浆,美玉铺地,明珠照亮,东方有千重锦绣,西方拢万丈霞光,连月光,也在这满庭浮华中黯淡了。庭中有块碧石,立在还袅袅升腾着热气的酒池中央,远远看去,石上那人好像不需要任何辅助似的飘在酒池中央,正举杯邀那上元之月。 月满琼杯。 似感应到有人来了,季棣棠回过头来,正与云琊对上目光。 此时此刻,他微醺的面容恰似春晓时盛极的桃花,一点嫣红流连在眼角处,平添了万种风华。虽看着云琊,身子却仍慵懒地靠在碧石天然形成的靠倚处,胸前衣襟半数被池中酒液打湿,更是引人无限遐思。 这分明是个男子,却偏偏生得比女子还美。 “阿琊过来,”季棣棠晃了晃手中琼杯,露了一个极明艳的笑,冲云琊道,“陪我喝两杯。” 云琊眉头皱得比方才在花间酒大堂时还紧,却难得地没有说什么难听的话,他只是拱了拱手,一副公事公办的淡漠语气:“不必了,想必阁主对本君为何而来心知肚明,就不多说了,希望贵阁莫要助纣为虐,否则届时烽烟四起,怕是贵阁也难独善其身。告辞!” 他说完便要走,却听得身后季棣棠轻笑一声,不急不缓道: “什么贵阁贵阁的,阿琊,你也是琅轩阁的人,这点永远不会变。” 云琊猛地转过身来,掌中电闪雷鸣,看起来好像很想一道雷劈到季棣棠身上,看看他脑子里整天究竟在想什么。 他这样想着,也确实这样做了,可是那道声势浩大的万钧雷霆却连季棣棠的身都没能近,就直接湮灭在他身旁的折扇之中了。 “我欠你的早就还清了!”云琊咬牙切齿道,“季棣棠你卑鄙!” “唉,谁让你总是这么不听话,”季棣棠摇摇头,一口饮尽了杯中残酒,笑笑道:“罢了,其实若为了魔尊的事,你大可不必太过担忧。天意无常,又岂是我等可以轻易改变的?宝物既是夺天地造化而生,自然有其自己的灵性,会自行选择自己命定的主人,阻止不了,也强求不得。” “阁主的意思是它们长了腿,自己去找它们的有缘人了?”云琊冷笑一声,“别拿我当三岁小孩耍了!” “那可不一定,”季棣棠唇角微勾,眸中闪过一抹狡黠意味,“没准还真长了腿。” 良辰苦短,佳节难再,且说元夕夜后,虽然萧紫垣对于未去皇宫向他父皇请安颇感遗憾,但月清尘一行人仍按照原定的计划自帝都向潇湘而行,沿途探访了许多先辈大能遗留的名胜洞府,若是碰上在各地作乱的倒霉妖魔,也就顺便收拾了,还能借机给即将参加潇湘折桂大比的三人练练手。 这一路下来,不知不觉已近一月,沿途也碰上不少同样前去潇湘赴会之人,多半是门中长辈携着小辈,但因望舒圣君性子向来冷清,深交之友寥寥可数,月清尘又刻意隐去面容行迹,故而一路上并未被人认出,四人方得以省去应酬之烦,在这愈行愈暖的春风里自由来去。 近日,因入了潇湘春日云泽,为便于行于水泽之上,月清尘特意自岸边买下了三条轻舟,一路以少量灵力驱使。小舟虽看着不大,但其中生活之物一应俱全,船舱中自有可供休息的床榻矮桌,解馋用的吃食也早已自岸边镇上采买妥当,故而这一路水行,几人也无甚不便之处。 此夜星河皎皎,朗月高悬,君长夜依然在雷打不动的晚间修行时间里以木剑为介,闭目凝神引着这春日云泽上充沛的天地精气在体内过了一圈,谁料弗一睁开眼睛,就看到近日同船起居的萧紫垣正托着腮坐在他对面,脸上是少见的深思表情,见他醒了,眼中探究的意味便更浓了。 君长夜瞥他一眼,看萧紫垣没有要问话的意思,便自顾自拿起手边木剑下了榻,向着舱门外走去,同时在心里数起数来。 一,二,三。 “师弟,”萧紫垣果然没有辜负他的期望,在数到三的时候真就开了口,“师尊方才来看过一眼,看你在入定就没有打扰,但嘱咐我说等你醒了就让你去他那边,但没说是要干什么。长夜,我琢磨了半天,也没琢磨出今天是……” 不等说完,萧紫垣忽觉眼前一花,本来还立在门口的君长夜当即没了踪影,他愣了片刻,还是自己把后半句话接了下去:“……什么特殊日子。” 其实君长夜也不知道今天是什么特殊日子,所以当他御着剑飞掠到不远处月清尘的小舟上时,不由被悠扬的琴声吸引住了。 小舟上设有结界,在外面看不见里面光景。月清尘正盘膝坐在船头,手上拨弄着一把古朴素琴,有略显凄苦的调子自那琴上流泻而下。 是秋风词。 秋风清,秋月明,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 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 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 师尊,是在思念什么人吗? 混着水泽之上氤氲的水雾,那平日里总是带着几分清寒气的素衣背影被周遭光影映照得愈发晦暗不明,却意外地柔和了许多,不再如白日里那般淡漠无尘,高不可攀。 君长夜安静地站在月清尘身后,眸中隐含的炽热在不自觉中愈积愈深,也只有在这样深寂无人的夜里,他才敢放任自己将如此放肆贪婪的目光停留在那人身上。 . 这简直像是饮鸩止渴,哪怕明知是错的,却依然不可自拔。 秋风词是师父最喜欢弹的曲子之一,月清尘本就是随意弹弹,曲子极短,很快便结束了,他先将浮生琴收回灵戒中,接着站起身来,随意道了句:“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君长夜敛去眸底神色,几步走到月清尘身边,与他并肩站在船头,答道:“弟子不知。” 五年时间,那曾经只能仰望师尊的少年个头蹿得极快,几乎已长到只比月清尘矮小半个头的地步,似乎只要微微抬起手来,就能触碰到那朝思暮想的温热面容。 可君长夜不敢,不仅不敢,还只能刻意与对方拉开一定距离。 他太怕自己一时把持不住,就把此刻这份安宁彻底破坏殆尽。 月清尘偏头望他一眼,倒也没在意他的拘谨,只是淡淡道:“五年前的今日是你拜入绝尘峰的日子,你说不知道自己的生辰,为师便自作主张,把这日暂定作你的生辰了。” 君长夜愣了愣,下意识重复道:“生辰?弟子……从未过过什么生辰,师尊怎么突然想起来……” “就是因为你从未过过,才想着好歹要给你过上一回,”月清尘微微笑道,“我这有件东西,也是时候该送给你了。” 说着,月清尘轻轻一转手腕,手上当即多出了一把灵剑,其上纹路繁复高深,灵气四溢,一看便知是上上品。 君长夜修为今非昔比,自然能感觉到那剑身上蕴含的巨大能量,他盯着那剑看了又看,自剑鞘一侧看到两个隽秀的小字: 却尘。 像是出自女子之手。 “此剑名却尘,”月清尘以一种回忆的口吻缓缓道,“是当年为师赴潇湘参加折桂会时,你师祖赠给我的。后来有了霜寒,这剑便闲置了,为师看你一直没有称手的兵器,就借今日这个机会,把它转赠给你,希望它能助你一臂之力。你可以现在想想,给它取个新名字。” 君长夜闻言跪了下来,双手接过剑,恭敬道:“长夜多谢师尊。” 月清尘摆摆手,自灵戒中取出一个酒壶并两个酒杯,他往两个酒杯中各自斟满了酒,又招呼君长夜一并坐下,淡淡笑道: “你如今也不是小孩子了,可以适当沾点这些东西,来,尝尝为师自己酿的酒,愿明年今日,更胜今朝。” 说完,便举起其中一个酒杯,缓缓饮尽了,接着向君长夜亮了亮空酒杯,示意该他了。 君长夜定定地看着眼前人含着笑意的清绝侧颜,突然没来由觉得眼眶酸涩起来,他赶忙闭上眼睛,也学着月清尘的样子喝尽了杯中酒。 酒液醇厚辛辣,入口尽是灼烧感,君长夜此前未沾过酒,又喝得有些急,难免地被呛了几口,咳了好几声才勉强缓过来。 月清尘没在意地笑看了他一眼,便接着自斟自酌了一杯,心道无论是谁,第一次都多半要有这么一遭,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可没想到的是,一杯酒下肚,对面少年神情明显恍惚起来,看人的眼神也开始发直,竟好像是醉了一般。 不是吧,虽然这酒是烈了点,他可不记得给男主设定过一杯倒的属性啊。 “长夜?”月清尘试探性的叫了一声,还用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不料被对方一把握住,还抓得死死的,用力之大让月清尘怀疑这是想把他的手腕掐断。 我可真会给自己找麻烦。 月清尘试图以和平的方式让君长夜放开手,谁料疑似喝醉了酒的君同学和平日里简直判若两人,不但紧握着不放,还干脆扔掉酒杯凑了过来,一双平日里总是黑沉沉的眸子此刻亮得灼人,其中倒映了春日泽上空的漫漫星海,温柔得难以言喻,对视的一瞬间,甚至连月清尘都难以移开目光。 也就是这么一怔神的功夫,君长夜已经整个人贴了过来,一只手仍紧紧抓着月清尘的手,另一只手则极不老实地去搂他的腰,身上滚烫的温度透过薄薄的衣料中传递到月清尘身上,激得月清尘一皱眉,却也暂时按下了把君长夜一掌掀飞出去的冲动,只看看他究竟想干什么。 可君长夜在成功得手后却并没有接下来的动作,只是把脸紧紧贴在月清尘胸口处,口中喃喃念叨些什么,仔细听去,似乎一会儿叫“娘”,一会儿叫“师尊”,也不知究竟是把眼前人当成谁了。 . 月清尘哄孩子一样拍拍他的背,无声地叹了口气,却不料这醉鬼听他叹气还不乐意了,一下从他怀里直起身来,一字一句口齿清晰道:“别叹气,我……我来保护你。” 月清尘被他如今这模样逗笑了,指着自己反问他道:“保护我?那你说,我是谁?” 君长夜痴痴地看着他,却不答话,只是把自己和他交握的手举到月清尘面前,好像是努力想证明什么,可在月清尘看来这只是他醉得不清的另一重表现,便摇了摇头,打算把他送回他自己的船上去。 岂料,还没等他实施,君长夜便看出了他的意图,当即大声抗议道:“我不走,我要跟你在一起!” 月清尘心里越发觉得好笑,便顺着他的毛哄道:“好,不走,跟我一起。” 听了这话,君长夜满意地点点头,他抓着月清尘的手玩了一阵,却突然又小心翼翼地开口道:“你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 “你说。” “如果有一天,我犯了不可饶恕的大错,”君长夜瑟缩了一下,眼神飘忽不定,“你能不能原谅我一次?” “好啊。”月清尘不假思索道,反正对着的是个醉鬼,醒了以后什么都不记得,先顺着他哄就好了,何必管那么多呢。 再说,等他真有能力犯什么大错的时候,自己这个师尊也多半早就不在了,又何谈原不原谅。 “说定了,不许反悔的。”君长夜眼睛一亮,好像是极开心的样子,转眼间又想贴上前来,可似乎是那该死的让人兴奋的酒劲终于过了,还不等他再有别的动作,就靠在月清尘肩上睡死了过去。 月清尘偏头看着少年安静的睡颜,想起不远处在等着他的比试大会,心中突然涌上些特别的感觉来,大抵介于磨的刀终于要试刃了和养的猪终于要出栏了之间,只不过差别在于一个要砍人一个要被人砍,他微微叹了口气,还是连拉带拽地把君长夜抱起来,走了几步,轻轻放到自己舟舱内的窄榻上。 做完这一切后,他走到临风的窗前,望着星光璀璨的夜空出了会神,然而紧接着,系统那个煞风景的声音却突然就冒了出来: “探测到宿主即将进入新的地域,特开启新的记忆片段,宿主是否接收?” 接收记忆需要封闭五感,月清尘回头看了君长夜一眼,估计他一时半会是醒不过来的,这才点头道:“接收。” 第59章 荒唐夜(下) 夜凉如水,明月沉行,唯天边皎然星河,仍缀在天幕中熠熠生辉。 酒再烈,到底只喝了一杯,再加上底子好,待君长夜恢复清醒时,窗外水泽之上依旧更深雾重,漆黑夜色寂然静悄,好像能掩盖一切白日里不能见光的罪孽。 他挣扎着从榻上爬起来,左右环顾船舱一圈,没看到月清尘在哪,倒先看见半透明的荒炎正探头探脑地飘在船舱门口,像是在聚精会神地觊觎着什么东西,却又有所顾忌不敢上前。 君长夜悄无声息地贴着墙走过去,待走到他身边时才突然发难道:“前辈,您怎么出来了?” 顿了顿,又蹙眉道:“我师尊呢” 荒炎被惊得胡子抖了三抖,一回头发现是他,这才松了口气,没好气道:“你师尊好得很,正在修着不闻不看不念不想之道,不劳你操心。至于我为什么出来,还不是因为你小子忒不顶事,这么点酒就给放倒了,耍起酒疯来还傻不拉几的,这才逼得老朽不得不亲自出马。” 君长夜没在意这老不正经的抱怨,反而在听到“耍酒疯”这三个字时一愣,下意识重复道:“耍酒疯?” “是啊,”荒炎继续没好气道,“别人耍酒疯有摔东西的,有骂娘的,你倒好,抱着望舒小子就不撒手,还拉着人家的手含情脉脉地海誓山盟,哎我说,你不会看上他了吧?” 最后一句显然是气急败坏下的调侃之语,但令荒炎没想到的是,听了这话,面前少年脸上的血色竟瞬间褪得干干净净,眸中尽是惊惧之意,就好像听到了什么天底下最最可怖的事情。 他到底才十五岁,又知道这份心思是彻彻底底的大逆不道,如今被人这样毫不留情地指出来,就好比是被当面打了一耳光,一时间心乱如麻,不知如何应对才好。 荒炎也是应付惯了大风大浪的,见状心下已经有了几分了然,脱口而出道:“你真看上他了!” “前辈胡说什么。”君长夜强作镇定道,却连声音都有些微微的颤。 “胡说?”荒炎斜睨了他一眼,“那你向三清境发誓你心里绝无此意,若有则心魔遍生,终身修为不得寸进。” 这誓有点太狠,简直比得上咒人断子绝孙,荒炎说完也有点后悔,刚想补救一下,却突见君长夜眸中竟带了点赤红,面上有黑气萦绕,分明是心魔缠身的前兆。 少年脸上有极为痛苦之色,神思也恍惚起来,却仍硬撑着举起一只手,咬牙道:“三清道君在上……” “闭嘴!”荒炎大喝一声,破口大骂道,“臭小子,真想修为再不能寸进吗?别自欺欺人了,你骗得了别人,骗得了自己吗?” 君长夜沉默片刻,突然自嘲般地苦笑了一声,他偏过头去,轻声道:“前辈,我现在……是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那声音支离破碎的,好像已经行到山穷水尽处,只消夜风一吹,便消散在大泽上,可这其中,却不知承载了多少一个人子夜时分辗转反侧的煎熬与思量。 进也是死路,退也是死路,走到如今,身侧已是万丈深渊,只需踏错一步,便是万劫不复。 荒炎瞧着他这副模样,自己心里都跟着发堵,索性心一横,恨铁不成钢道:“看这么屁大点事把你难的!窝窝囊囊的像什么男人!其实这事多简单啊,想消除痛苦,要么把他忘了,要么把他办了,两条路,自己选。” 君长夜看他一眼,极轻却也极认真道:“他是我师尊。” 荒炎捋了捋胡子,好像是在认真思索,却随即邪笑道:“师徒名分?这就更好办了,等着你寻个由头让他把你逐出师门不就得了,到时候无所顾忌,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君长夜本以为他能提什么好建议,听了这话,顿时觉得跟他讨论这种事情根本从一开始就是错误的,同时预感到接下来的话也绝对不会是什么好话。 果然,荒炎立刻凑过来兴致勃勃道:“其实这里有个现成的理由,你趁着望舒小子无知无觉之际,去把他的浮生琴给我偷出来,他如果发现,必然很生气,然后……” 君长夜干脆利落地把脖子上的墨玉给摘了下来。 可怜荒炎话还没说完,就只能被迫缩成一缕青烟被关回了秘境中,再也没法多嘴多舌了。 君长夜在终于安静的空气中静默一瞬,还是迈开步子,向着船舱外走去。 晴空河汉请如许,满船星辉里,月清尘正背靠在船舷角落处养神,清雅侧颜安然祥和,像是睡着了。 不闻不看不念不想之道,据传是修为高深者为精进修为摒弃外界干扰的法门,君长夜未曾经历过,却也晓得此时的月清尘定然五感皆闭,感受不到外界的任何动静。 船外有他自己设立的结界,若是有外人想要入侵必然有所感应,可是内里,月清尘却没有在周身设什么屏障。 这是不是意味着,师尊对自己已经太过信任,信任到……毫不设防。 君长夜蹲下身去,犹豫了一瞬,还是伸手去轻轻抚摸了月清尘温凉的面容,从泼墨般的眉 ,到秀挺的鼻,最后修长的手指停在微抿的唇上,许久不曾移开。 那唇色淡粉,如欲绽未绽的花瓣,若是碰到,一定很柔软。 就像……在梦里一样。 洛青鸾没骂错,君长夜自暴自弃地想,我真是个坏东西。 然后他就倾过身去,蜻蜓点水一般在那唇上轻轻碰了一下。 清凉的月光温柔地撒在这一双交叠的人影上,仿佛连时间也静止了,怦然心动如一瞬花开,虽只是轻轻碰了一下,但气息相融间,君长夜只觉那滋味如糖似蜜,是世间再稀罕的物什都不能比的。 可人总是贪心的,在得到一点甜头之后,往往不会就此打住,而总是奢望得到更多。 然而就在这时,忽有惊涛拍岸般的琴音自不远处轰然响起,将一船旖旎气氛碎了个干干净净,君长夜惊了一跳,一下直起身来,发觉声源处在船行前方被水泽上雾气遮挡之处,像是什么人在斗音,他忙替月清尘抚平被自己弄出些褶皱的前襟,又整了整自己身上身上衣衫,这才失落却又有些庆幸地向着处在更前方的萧紫垣所在小舟飞掠而去。 倒要看看是何人敢在此处扰人清净。 琴声响起时,洛青鸾正在船舱里边吃辣子酥边跟萧紫垣玩麻雀儿牌。自君长夜被叫走后,萧紫垣因为无聊,又不想睡觉,只得腆着脸去找洛青鸾联络感情,结果在牌场上屡战屡败,被这小丫头片子打得屁滚尿流。 洛青鸾当时正玩得兴起,忽听得外面先是传来一阵似惊涛拍岸的琴音,又很快响起几阵碎冰裂帛般的琵琶声,像是有音修修士在比斗切磋。她起先还因为顾忌着牌面的输赢,硬按下出去看的心思,但随着外面声势愈发激烈,便再也坐不住了,扔下手中的牌便急急跑了出去,惹得对面被贴了一脸纸条的萧紫垣猖狂大笑,扬言非要把她脸上也贴成花猫不可。 待出了船舱,只见一袭素衣白裳的君长夜早已立在船头,正凝神细听双方交战情况,而月清尘却始终未曾出现,洛青鸾心里有些奇怪,不由上前问道:“长夜,师尊呢?” 君长夜闻声下意识回头看了那边小舟一眼,不知是不是错觉,洛青鸾竟觉他英挺面容上似乎泛起些不太自然的红,接着,才听这少年低声回应道:“这种程度的小打小闹想必难入师尊的眼,还是别去扰他了。” 洛青鸾盯着他看了片刻,心下涌上几种猜测,却又一一否定了,当下也不再继续纠结这些问题,便点点头,又思忖着开口道:“说的也是,小师弟,你听着这是什么人” “抚琴那方灵力深厚,技法正统,像是梵音宗的作风,”君长夜道,“至于另一方,风格很鲜明,极有可能出自西域浣花宫。” “跟我想的差不多,”洛青鸾歪头一笑,“其实我多半能猜到那抚琴的是谁,要说梵音宗中在我们这一辈的佼佼者,那一定就是阑珊了。” “阑珊?”刚从船舱里钻出来的萧紫垣讶然道:“曲……曲阑珊?” “是啊,”洛青鸾瞧他一眼,玩笑道:“大师兄,关于她,你知道多少?” “她是梵音宗曲宗主的掌上明珠,曲少宗主最宠爱的小妹,于音道一门已到了以心驭器的地步,”萧紫垣挤眉弄眼道:“这小丫头可是你跟长夜争折桂会头十名的劲敌啊,我这个作师兄的岂敢不多关心关心。” “真的?”洛青鸾才不信他冠冕堂皇的说辞,“不是因为传闻中说人家生得貌若天仙?” “当然不是,洛师妹,在你心里我就是这么肤浅吗?”萧紫垣登时不乐意了。 “好好好,没有没有。”洛青鸾拍拍他的肩,一副哥俩好的样子,随即指了指前方被水泽上雾气遮挡看不清的声源处,让他好好听曲。 可是听着听着,连萧紫垣都发现不对来,梵音宗曲阑珊的名头在音修界响得很,可却从不曾听说浣花宫有什么极厉害的音修后辈,然而在这场比斗之中,虽一开始是琴音占据上风,但到后来,双方却可以平分秋色,甚至那咄咄逼人的琵琶音变幻愈发莫测,而琴音却慢慢显出倾颓之态,好像后力不继一般。 更重要的是,琴音一直势单力薄,而琵琶却声势愈发浩大,到了最后,竟似有百人同时抚奏一般。 “这不对劲啊,”萧紫垣眉头皱得紧紧的,想再侧耳仔细听听,却没来由觉得一阵头晕目眩,眼前发黑,忙捂住耳朵,凑到君长夜与洛青鸾中间道:“我没听错吧,浣花宫那边是不是用了迷魂曲,而且还一块儿欺负人,不行不行,我怎么听着这么头晕呢。” “可不是,”洛青鸾冷笑一声,“以多欺少不说,还用了迷迭调呢,真当别人都是聋子吗?” 接着,她虚虚一抓,自灵戒中抽出一把落霞式丝桐来,一抬手就是杀气腾腾的战曲,荡开了水泽上朦胧迷津,直冲琵琶所在而去。 洛青鸾自月清尘处承袭了琴圣一脉,虽为女子,手下却有风雷之声,那琴音铮然,很快与曲阑珊的琴音合在一处,连伤对方几人,而曲家姑娘也不愧是傻的,反应极快,虽手下仍有些无力,却也当即调整了手下律调,与洛青鸾配合默契,对琵琶展开两面夹击。 局势看似已经有所逆转,可君长夜始终觉得哪里不太对劲,修音道最忌讳后力不继,既然一开始曲阑珊是有实力占上风的,可为什么越到后来,越…… 前方似闪过几点细长的影子,直冲洛青鸾命门而来,君长夜心下霎时明了,当即一步跨到船头,手上却尘剑铮然出鞘,待收剑回鞘时,船上已多了十几条断成两截的黑影,有粘稠的碧绿液体自断裂处流出来。 是蛇,西域剧毒的五彩斑花蛇。 既然如此,曲阑珊形单影只,怕是已经中招了。 他想到了,萧紫垣自然也想到了,当即祭出自己的佩剑,难得地严肃道:“长夜,你帮洛青鸾挡着点,我去看看曲家那小姑娘的情况。” 看君长夜微微蹙眉,他又嬉皮笑脸地补充了一句:“喂,我再不济也是师尊的徒弟,这点本事还是有的,身为大师兄,虽然不成器了些,却也不能总让你们出头。再说了,在下早就想体验一回英雄救美的感觉了。不多说,你待会把船尽量驱使得近一点,我看看能不能把她带到咱们这边。” 君长夜看他态度坚决,再加上那些小蛇其实也不足为惧,只犹豫一瞬便点了头,道:“好,你自己小心。” 萧紫垣看着他咧嘴一笑,接着便转身提着剑没入了漆黑夜色里朦胧的水雾中。 第60章 当年会 此处暗夜水泽上云谲波诡之际,月清尘却正颠三倒四地梦入别间,梦了一场他曾暗自琢磨过很久的旧年事——原身望舒君十四岁时参加的那届折桂会。 照样是经历原身的记忆,一开始眼前耳边依旧一片朦胧,但很快,他就听到有人操着一副破锣嗓子极其嚣张地嚷着什么“这小娃娃毛都没长全,还他妈娘们兮兮的,来凑什么热闹,干脆趁早滚下去,也免得破了你那一副漂亮皮相,哈哈哈哈。” 与之相应和的,周围台下亦是一片放肆中带点别样觊觎意味的嘲笑声。 月清尘心下一转,猜到这多半是望舒君年少时参加折桂会打的第一场擂,那个时候,望舒只有十四岁,可不真就是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这些人没见过他的本事,会这般看轻倒也不奇怪。 可修真终究是强者为尊,九州之上卧虎藏龙,岂能单以外表评判一人? 如此狂妄自大,怕是很快就笑不出来了。 果然,还没等那破锣嗓子笑完,他就发现对面那模样顶好看的白衣少年冷冷往这边看了一眼,与那清寒双眸对视的一瞬,破锣嗓子只觉周身如坠冰窟,体内灵气凝滞阻塞,竟是半点都用不出来。 接着,他甚至没有看清对方是怎么出手的,便以一种极其狼狈的姿态直接被打飞出了擂台,瘫在地上抽搐几下,一歪头昏死过去。 一招落败。 望舒向周遭漠然地扫视一圈,待宣布了此场胜负,这才冷冰冰地下了擂台,中途经过那不知死活的破锣嗓子和围在他身边目眦欲裂的同门们时也没停留片刻,径直走向一旁的观战台。 月清尘没法控制这身体动作,只是在心里为他这性子叹了一声,心道就这副不留余地的做派,不四面树敌才怪呢。 前往观战台的途中,经过许多自行在擂台旁观察战局的人,望舒自是不理他们说什么,可总有些只言片语飘进月清尘的耳朵里,这其中,竟还掺杂了熟悉的声音: “师兄,你看见没,那小白脸冰灵根脸臭得跟别人欠他二八百万似的,看着真让人想上去揍一顿。有什么了不起的,那对手跟菜鸡似的,要是我,绝对比他打得快。” 是云琊的声音。 月清尘暗暗摇头,云圣君居然还好意思说别人是小白脸,他自己那副皮囊不才是个老天爷赏的绝顶小白脸吗。 “师弟,慎言。”叶知秋警告似地看了云琊一眼,像是也知道他这师弟是个什么好斗的德行,便毫不留情道: “他实力在你之上,若一直保持下去,你二人迟早会有一战,不必急于一时。” 叶知秋是上届折桂会的魁首,虽此刻还不是掌门,却已可见其雷厉风行的作风,云琊在昆梧山谁都不怕,独独怕他这位大师兄,当下也不再多说什么,只是一直回头瞧着冰冷少年远去的背影,眼中升腾起极为浓烈的战意来。 月清尘虽觉出身后有灼灼目光一直追随,却也没法回头去看,只是随望舒步伐走向观战席上正一眨不眨地望着另一处擂台的素裙女子,在她身侧坐了下来。 虽依旧看不清她的脸,月清尘却也知晓那是苏羲和。此时此刻,她气息完全收敛,静静坐在那里的时候,便是跟个普通人也没什么区别。 “诺,看那边,劲敌。”见望舒回来了,苏羲和也不问他结果,只是指指她一直在看的那处擂台,语调中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你若能胜他,便证明我这师父当的不差。” 月清尘随她看去,只见那边台上走下来一个眉目极其清朗的青衣少年,正与呼啦围上来嘘寒问暖的人们笑着说话,他举止带着自成一派的温雅端方,只微微一笑,便惹得周遭好几个女修悄悄红了脸,但觉便是那二月里极盛的和暖春风,也不及此人半分风流。 哪怕依月清尘来看,也确实当得上温润如玉,龙章凤姿。 苏羲和眼光还是一如既往的好,一眼就把此届魁首挑了出来,连原身都只能居于其下,堪堪拿个第二。 那便是后来的洛家家主,蘅芜君,洛明澈。 传闻此人舞一手至清至正惊鸿剑,携一管极明极雅碧玉箫,平生极好交游,广交天下之友,为人似光风霁月,是个一等一的如玉公子。 若说望舒君是漆黑夜空里一弯孤清弦月,总带着一股与生俱来的薄凉味道,那这位蘅芜君,便是九天下人人得而团圆时赏到的中秋满月,明亮又不灼人,光芒所照之处,遍地都是清平人间。 月清尘想再仔细看看这个角色跟设定符不符合,可望舒却从洛明澈身上移开眼去,只看着苏羲和含笑的侧颜定定道:“若我胜了他,你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 听了这话,月清尘才蓦然想起来,在经历过的这些记忆里,望舒好像从没叫过苏羲和师父。 其实单看这两人的相处模式,与其说是师徒,不如说像朋友,而且苏羲和表现出的性子稍微跳脱些,平日里反倒常像是被爱板着脸的小徒弟管着。 “可以啊,”苏羲和笑吟吟地转回头来,“小清尘你要是能给我长了这个脸,别说一件,便是十件也没问题。” “一言为定,”望舒望着她一字一句道,“那你以后不许再跟那个人来往了。” “哪个人?”苏羲和惊讶道,“你才多大,就要开始管你师父的私生活了?” “那个魔族,化名叫君天御的,”望舒不肯轻易放过她,“我不喜欢他,也看得出他对你没安什么好心。” 听到君天御这个名字,月清尘心里顿时咯噔一声,暗道这不是魔尊沧玦的化名吗,莫非他在百鬼乱世之前几十年就已经跟苏羲和有了联系? 这跟之前想的可不太一样,莫非这世界又自己补全了什么? “哦?这你都能看出来?”苏羲和拖长了语调满不在乎道:“得,您的好意小女子心领了,其实我对他也没安什么好心,所以你完全不需要担心你师父会吃亏。” “你……”望舒被她这副满不在乎的模样气得有些说不出话,“反正你答应我了,就不能反悔。” “没说要反悔呀,”苏羲和笑嘻嘻道,“那我只能可怜巴巴地暗自祈祷那个青衣小子不给我这个长脸的机会了。” 接下来的记忆里充斥着一场又一场的比试,月清尘跟着原身一起经历了从初试到终试的全部过程,到最后一日终于与洛明澈站到同一个试炼台上时,台下已是座无虚席,满座看客无不伸长了脖子,想要一睹这二人风采。 人人都知道,若洛明澈能在这折桂会上一举夺魁,必然会给潇湘洛氏带来不可估量的荣耀,甚至可能助其在二宫三宗日渐式微的情形打破四世家末位的排名,而一举跻身九州仙家上游。 至于另外那个不知从哪冒出来却修为了得的少年人,倒也是惊才绝艳,若他夺了冠,说不定会牵扯出什么多年未在九州出现过的大人物。 反正与己无关,索性坐观龙争虎斗,且看鹿死谁手。 台下看客各自打着自己的小算盘,可台上二人对这些小小骚动却置若罔闻,只互相见了一礼,望舒便率先发难,却尘铮然出鞘,冰寒剑气凝作百尺冰龙,昂首怒啸着直冲蘅芜而去。 对面青衣少年眸中倒映出冰龙近在咫尺的狰狞侧影,可他不闪不避,整个人翩然而起,手上潋滟的惊鸿剑刃引了气吞云汉的江泽水,带着磅礴气势与那冰龙轰然对撞,一时间竟难分伯仲,有水流被冰龙同化,寸寸凝结成冰,亦有寒冰在暴怒江水的冲击下,化为无形。 好一式弄江潮,水至柔,却亦能有千钧之力。 洛氏一族傍水而居,族中多水灵根,而洛明澈更是水灵根中最为纯粹的一类,修行起来一日千里,一手变幻无穷的潇湘剑法江海逝用的已是炉火纯青。 望舒本就没指望冰龙能发挥什么作用,见状也不惊讶,索性弃了冰龙,手中长剑化出千般虚影,万剑齐发间形似密不透风的囚笼,看得台下看客眼花缭乱,就要将洛明澈围在中央。 正是生何欢中的画地为牢,对手稍有不慎,便能在转瞬间被刺成千疮百孔的筛子。 洛明澈见状一扬手,抛出一把黑白玲珑子,先将欺身上来的剑影一一化去,接着循着规律移形腾挪几步,一剑点在其中一道剑影上,两剑相碰发出刺耳的交接声,洛明澈却借纠缠之际飞身上前,一步脱出了杀气腾腾的画牢之笼。 只要于万千虚影中找到了那把真正的剑,这阵就算是破了。 阵破的同时,洛明澈方才撒下的黑白子于虚空中按五行排布形成了一个巨大的阴阳八卦阵,中有奇门遁甲,亦成千军万马,凡入阵者若寻不到生门或阵眼,必困于其中永不得出。 阵眼所在,即为惊鸿剑指之所。 自比试开始至如今,望舒见过无数对手狡猾无比的鬼蜮伎俩,目的皆是隐藏真正剑锋所在,以期迷惑对手,出奇制胜。而望舒之所以养成了先发制人的习惯,就是不想再浪费时间应付什么迷心惑魂之术。 他想来一场堂堂正正的剑修交锋。 如今看来,这位终局的对手在完全有可能以别的法器作阵眼的情况下却选择直接以惊鸿为引,摆明了是也作此想法。 那便来吧。 找到阵眼是轻而易举之事,接下来便是真正的短兵相接,二人你来我往,转瞬间过了不下百招,却也都默契地停留在了剑域之内。毕竟那时望舒没有从苏羲和手上接过浮生琴,流年箫也尚未传到洛明澈手上,二人不是音修,便自然而然地就将一场后世音修抓心挠肺也想一睹风采的琴箫之战给避免掉了。 可谓是本届折桂会的一个遗憾。 遗憾暂且不提,且说剑道,虽然望舒君日后行走于世更多是倚仗他自己的霜寒剑,但他此刻年纪小些,尚未去过北冥,亦未曾于冰天雪地中引着冰寒之气打磨出那把独一无二的霜寒,故而此时手上佩剑仍是苏羲和赠予他的却尘。 却尘虽亦是神兵,但比起洛明澈手上那极飘逸的惊鸿,却还是略微差了一筹,加上望舒彼时年纪稍小些,最后还是被对方几近毫无破绽的剑势逼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到最后同时收招的时候,两人虽都受了不同程度的伤,但个中细微差距,明眼人不难看出。 “我输了。”望舒淡淡道,接着转身走下台去,有殷红的血顺着手臂蜿蜒而下,滴滴答答落到地上,染红了半边雪白衣袖。 若穿的是墨衣就好了。 他正没来由烦躁着,却听得身后有人正快步向这边走来,伴着极温和的唤声: “兄台请留步。” 望舒回头冷冷看了他一眼,却见那温雅少年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和暖笑意,一袭青衣蓊郁如明前翠竹,他手上握着一块质地极温润的水灵玉牌,其中似有水波流动,而正中刻着“潇湘”二字。 “潇湘洛氏,洛明澈,”洛明澈弯了弯眼睛,将玉牌塞到望舒手中,“还未请教兄台名姓。” 折桂会一贯的传统是不到最后一刻不对外公布参赛者姓名和师门,对洛明澈这种本就名声大的倒也无所谓,但像望舒这种算是初出茅庐的就基本无人识得,洛明澈追上来问一句倒也在情理之中。 “月清尘。”望舒淡淡道,接着思索了一下,还是从灵戒中取出一枝清香幽浮的梅递给洛明澈。 他那时常年跟着苏羲和四处漂泊,自然也分辨得出什么是好东西,知道像方才洛明澈的那块水灵玉便是顶好的材质,而洛氏以阵法闻名于世,那刻有潇湘字样的玉牌中又带有洛氏特有的破阵之法,便更是一个门派里可以压箱底的宝贝。 既然如此,望舒自觉也要拿出最珍贵的东西来赠给对方,可惜他囊中羞涩,手里有的也基本都是苏羲和给的,不好随便送人,便一狠心抽了一枝苏曦和机缘巧合之下从北冥弄来,而他用冰灵气养了几年才难得养活的雪梅,淡淡道:“先用它欠着,日后还你。” 洛明澈接过梅枝,眸中闪过一抹惊讶之色:“这是……北冥雪梅?”接着眸色一凛,追问道:“月兄有如此神通,不知师从何处?” 望舒沉默了一瞬,不知该不该实话实说,毕竟苏羲和活了几千年,如今身份太过尊贵,甚至连来这边看一看比试都要伪装一番,更何况自己没能拿到第一,她定然会觉得失望,便更不会想让别人知道自己是她的弟子。 “我的傻徒儿,你犹豫个什么劲儿?给我做徒弟很丢人吗?”一旁突然传来婉转的女声,望舒一转头,却见他那尊贵无比的师父正在一旁笑眯眯地指着她自己道:“他师父是我,我叫苏羲和,这位小友,幸会幸会。” 第61章 杏林约 苏羲和这句轻描淡写的自我介绍犹如投入平静湖水的石子,让周围本就各怀鬼胎听这边动静的各仙家掌门人一瞬间就炸开了锅,纷纷围拢过来,一个个或笑容可掬或故作惊慌,连声道着什么“不知琴圣尊驾临有失远迎”,什么“我辈有眼不识泰山,还乱猜这少年英才是哪家弟子,却不想竟出自琴圣尊门下,真是失敬失敬”,什么“果然是名师出高徒,此子前途必然不可限量,正巧我碧澧的仙缪又开了,不知是否能有幸得琴圣尊前来一观?” 单瞧那阵势,倒好像是望舒得了第一似的,生生把洛明澈这位真状元的风头压得半点都不剩了。 见此情景,对面温雅的青衣少年虽神色怔愣一瞬,却旋即反应过来,见苏羲和还在笑眯眯地望着他,忙极其恭敬地向她行了后辈礼,轻声道了句:“见过琴圣前辈,晚辈鲁莽,给前辈添麻烦了。” 洛明澈那时再年轻未经事,却也知道到了苏羲和这个地步的修士都不喜在大庭广众之下公开自己的身份,一来怕应和麻烦,二来仇家众多,虽不惧人追杀,却也不愿无端惹事上身。而自己这一句问话却引得这位圣尊暴露了身份,虽然可能是她有意为之,但于情于理,这句客气话总是少不了的。 听闻此话,苏羲和极其和蔼地冲他摆了摆手,微微笑道:“无妨。” 说完,她便悠悠然地迈开步子,自周边各掌门人殷勤让出的一条路中走了出去,她身旁那白衣少年冲洛明澈淡淡点头,接着亦紧随其后,身后跟着一群仍不死心想要借机与琴圣搭几句话的仙家道人。 待他们走的远了些,洛明澈心中才长舒了一口气,不知为何,在面对苏羲和时他总感到一种无端的压力,即便她是一副和和气气的模样。 然而没等这口气舒完,他却忽听得方才那位苏前辈轻飘飘传音道:“你小子不错,很上道,不过既然知道错了,是该做点什么弥补一下。” 接着,不待洛明澈反应,走在前面的苏羲和忽地顿住脚步,回过身来冲紧追不舍的众修士朗声道:“诸位留步,本尊应邀而至,必赴明日拈花之宴,届时会列席于此届魁首身侧,诸位若实在有什么话想对本尊说,不如写于纸上,一并交予这位洛家小辈,由他明日转达给本尊,如今劣徒内府受损,急需调息,本尊就先行一步了。” 说完,她极矜持地微笑着四面环顾一周,接着便携着望舒头也不回地腾云远去了。 把这一地的烂摊子都留给了洛明澈。 被生生说成半残的月清尘当然知道,什么应邀而至全是胡扯,她分明是闲着没事才不请自来凑这个热闹的,至于位次,鉴于苏羲和惯会倚老卖老,自然她想坐哪就坐哪,想调戏谁就调戏谁。 离开前,月清尘特地回头看了一眼被仙家前辈包围的洛明澈,发现他即便面对如此叫人焦头烂额的烂摊子,却仍能有条不紊,周全妥帖,言笑晏晏间,就是能让人人都如沐春风。 这便是日后能在百鬼乱世中力挽狂澜的蘅芜君。 只是连他这样的人,都并非没有污点。 “清屏姐姐,就是他吗?”不远处忽然传来银铃般清脆的童声,伴着嘻嘻哈哈的笑,“长得倒挺好看,看起来脾气也好,姐姐在担心什么?” 月清尘正想着后世对蘅芜君的评价,忽听得有闻声望去,却发现说话的是个梳双平髻的小女孩,踏翘头履,着碧罗裙,模样粉雕玉琢,十分可爱,只是双眸异于常人,自成一泓碧色,诡异中透着说不出的邪性。 腾云速度极快,那女孩的面貌几乎一晃而过,再也看不见了,月清尘连她身边那个唤作清屏的人生得什么模样都没有看清。 “那是慕家的小鬼头,你看她如何?”苏羲和一边漫不经心地驾着云,一边托着腮望他。 “我看她天生带煞,是鬼命,”望舒蹙眉道,“她便是那鬼族诅咒的牺牲品?” “是啊,自娘胎里带着诅咒出生,天生筋脉俱废,不单修不得半点灵力,而且注定活不长久,”苏羲和摇头晃脑道,“西洲慕氏世代医族,却无一人能医好她,只能永远作为一个累赘活着,偏偏跟她同胞的姐姐是天造地生的通灵凤髓之体,不世出之奇才,自小光芒万丈,还与潇湘那夺了魁首的小子定了亲,两相对比之下,唉,怎一个惨字了得。” 望舒瞥她一眼,发现苏曦和言语间并没有多少同情意思,却又随即想到她冷眼旁观世情之久非自己所能想象,又生性疲懒怕麻烦,对与己无关之事漠不关心倒也在意料之中。 但她当年,却丝毫不怕麻烦地救了自己。 为什么呢?一个奄奄一息的,看不到丝毫未来的婴儿,有什么值得她救呢? 望舒眸色一暗,没在这个话题上继续纠缠,而是转而生硬道:“你跟那个君……” “你没赢,所以我们还是要继续的,”苏羲和笑眯眯道,“说到这个,他前几日来了这边,我们约好了待会要见一面,先说好了,不许跟着啊,你那点伤自己随便调息调息,没事了的话自己到处逛逛,春天来了,争取早点给我拐个徒媳妇儿回来。” 望舒刚想反驳,苏羲和却像突然感觉到什么,冲他作了个噤声的手势,接着有些紧张地四周环顾一圈,最终将目光锁定在正前方的云层之下,径直降了下去。 那是一大片洁白如雪的杏花林。 待双脚踏到了地面上,苏羲和先给望舒简单处理了一下受伤的地方,接着挥挥手让他去一边玩,自己则轻手轻脚地向着杏林深处走去。 望舒神色复杂地立在原处,他注意到,苏羲和连走路时都尽力避开了飘落一地的细软花瓣,那副小心翼翼的模样,简直跟平时判若两人。 待走到杏林深处,薄雾弥散的林间却依旧空无一人,苏羲和阖眸感受了一下,接着突然摇头晃脑道:“静女其姝,俟我于杏林。爱而不见,搔首踟蹰。行了美人儿,别藏啦,知道你在这,我想你想得可苦了,快出来吧。” 不远处忽传来一声轻笑,有人不紧不慢地回应道: "此情此景,难道不该是有美一人,清扬婉兮。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苏羲和吃吃一笑:“傻子,你又用错了,是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话音刚落,先前林间掩目的迷障顷刻间散了个干净,露出林中人的真容来。 那是个极其高挑的墨衣男子,面容英俊到无以复加,眸色赤金,一对尖耳在泼墨般黑发的掩映下若隐若现,腰系短笛,背负长刀,虽作随意打扮,却掩不住一身尊贵雍容。如果细细感受的话,他身上其实有股很违和的气质,好像灵魂深处有一种来自黑暗深渊的东西,就隐藏在那还算平静的外表下。 每个从魔境万古如斯爬出来的魔族,都会有这种气质。 君天御手里正拨弄着一枝含苞欲放的粉蕊杏,大概对苏羲和这副模样已是见怪不怪,见她没个正形也不在意,只是唇角含着笑,目光中流露出几分看得出的温情来。 苏羲和打量了那男子几眼,突然一个箭步冲上前去,极其嚣张地挑捏起了他的下巴,攀着男子左肩坏笑道:“几日不见,君美人儿越发好看了。来,给爷笑一个,笑得好了重重有赏。” 我对他也没安好心…… 不用担心我吃亏…… 苏羲和先前说过的话一股脑儿冒了出来,在望舒脑海里回荡不休,他本以为那是敷衍之辞,如今看来,莫非苏羲和对那魔族真的不同寻常 “别闹。”君天御觉得好笑,便要去拿开她的手,可苏羲和哪里肯依,踮着脚也非要他来一个□□式的笑,二人你推我挡间手上过了数招,眼看着谁也奈何不了谁,君天御忙从枝头取下一朵盛放的杏花,准确地别到了苏羲和耳边。 “真好看。”他低声道,用空着的那只手轻轻拨开苏羲和鬓边散落的秀发,露出美人光洁的额和晶莹的耳垂。 苏羲和一愣,果断放下了□□他的魔爪,她轻抚了一下鬓边花,然后低头羞答答道:“这位官人,奴家不明白,您是说花好看呢,还是奴好看” “花好看,”君天御眸中闪过一丝宠溺意味,在苏羲和扬起拳头前补充道:“你更好看。” 苏羲和抬头笑看他一眼,接着踮起脚勾上君天御的脖颈,在他脸颊亲了一下,亲完,还意犹未尽地伸出手去点点他的唇,低声道:“看这小嘴儿甜的,待会本尊可要好好疼疼你。” 听了这话,君天御眸色一暗,一把捉住苏羲和没来得及收回的手腕,右手顺势一勾,揽住她盈盈不堪一握的细腰,唇舌几乎擦着她面颊而过,玩味道:“圣尊可知,这话不应该由圣尊来说,不然会显得本君失职,不是么” 他一边慢条斯理地说着,一边轻轻把她抵到旁边如雾如雪的杏树上,低下头爱怜地碰碰她的鼻尖,接着俯身吻了上去。 躲在不远处杏树后的望舒从未这么后悔没有听苏羲和的话,眼前分明是副可堪入画的情景,可在他眼里,偏偏刺目得无以复加,五脏六腑都像是被什么锐器割开了深深的口子,连先前身上真正受伤带来的痛楚都感觉不到了。 十几年的相依为命,望舒一直觉得跟苏羲和在一起已经成了自己生活中不可割舍的一部分,他不想有其他人掺和进她和自己之间,可如今,分明已经是自己掺和进了苏羲和和魔族之间。 他才是多余的那一个。 望舒咬咬唇,转身御着剑往杏林外面飞掠而去,越飞越急,越飞越快,只想远远逃离这片让他觉得恶心的地方,后来不知到了哪里,忽然听得后面有人喊他的名字,望舒此刻不想理人,便自顾自加快了速度,岂料对方穷追不舍,像是吃准了他刚受了伤没力气,一定要追上不可。 望舒本来心里就堵得慌,这时候竟有人硬要撞到枪口上来,不出出气简直没天理,于是他蓦然收住剑势,调转方向,冷冷地瞥向来人,心道如果他不识好歹,那自己就要不客气了。 好巧不巧,来人正是最不会识好歹的云琊,他本是此届夺冠呼声最大的人选之一,不料横空冒出一个望舒来,最终只拿了个第三,此刻不太甘心,方才正巧看到对方在眼前忽地一下闪过,便起了再比试一番的念头。 两人眼神一对,这场比斗便不可避免了,云琊是雷灵根,又是使□□的,攻势自然暴虐又凌厉异常,几下就把望舒心里压着的火全激了出来,两人从正午斗到傍晚,架打得那叫一个天昏地暗山河失色,尤其是云琊引来的滚滚天雷,声势大到叫人以为是有大能要渡雷劫了。 待到了最后,二人分明都已经精疲力竭,却还是跟打了鸡血似的红着眼不肯停下,直到一旁实在看不下去的叶知秋上前强行把他们攻势一一截断,这才告一段落。 月清尘看着云琊那时死瞪着自己的凶狠眼神,突然好奇他们是怎么走到后来和平相处关系融洽的地步的。 不知是不是刚才听云琊打雷听多了,月清尘此刻耳边还回荡着阵阵令人不适的声响,可仔细听来又不像雷声,倒像是混杂着琵琶的琴声。 像是洛青鸾的琴声。 第62章 狂蛇舞 那确实是洛青鸾的琴声。 实际上,在月清尘陷于回忆的这段时间里,潇湘春日云泽的水面早已不平静了多时。 “长夜,你说肥圆去了那么久怎么还不回来?”洛青鸾已经没工夫去管自额间滴落的冷汗,纤巧十指在琴弦上舞动若飞,带起阵阵厮鸣之音,“别是出什么事了吧?” 此刻曲阑珊的琴音已经完全消失,也不知是否已遭遇不测,独剩洛青鸾操着琴与对面僵持,也把火力全都吸引到了自己舟上。 君长夜刚凌空砍掉一条黑边巨蟒的头,闻言头也不回道:“不会,想必他已经找到人了,正在往这边赶。” 那声音中带着几分激战过后的嘶哑,却极其沉稳冷静,自有让人心安的力量,特别是在这样漆黑的夜里,让洛青鸾不自觉地愿意去相信和依赖。 只是,若她此时回过头来,便会发现君长夜眸中正充斥着寻常时候从未有过的赤金色,而他眼中杀意正炽,合着俊美容颜上沾着的殷红血迹和不远处轰然没入水中的巨大蛇身,竟给人一种极端冷酷嗜血之感。 他人在小舟结界之外,一手持剑,一手凝灵,面前水上蛇尸遍布,方圆十里水域被鲜血染尽,竟是把对方明里暗里派来的蛇蟒一个不漏悉数杀尽。 洛青鸾看不到,可江面茫茫白雾之中,自有人在冷眼窥伺。 距君长夜所在小舟百里开外处的水面上,正飘着一支大约由十几只小舟组成的船队,舟身没有标识身份的图案,为首舟船被其余护在中央,船舱内外隔着红粉罗幕,其中装饰花纹较其余舟船也精美繁复得多,像是女儿所居。 那先前袭击曲阑珊,而此刻与洛青鸾僵持的琵琶声,就出自这支船队之中。 然而奇怪的是,整个船队中除了琵琶声外再无其他声响,就好像这精妙无比的琵琶音是一群连呼吸都不需要的傀儡人弹奏的一般。 随着各船舱内连续响起数声弦断之音,中央那沉寂多时的女儿舟中终于有了人声对答。 “那是何人?”有人冷然道。 若单听声音,说话之人显然应是个娇嫩美丽的少女,但她话语间那份天生的高贵与残忍的漠然,却不像这个年龄的少年人该有的。 “回圣女的话,属下也不敢确定,只是单听那琴音技法,极像出自琴圣一脉。”回答她的是极苍老的声音,干巴巴的没有味道,让人忍不住联想到粗糙干枯的老树皮。 “没问你那弹琴的姑娘,”被唤作圣女的少女轻声道,接着抬手一指,精准地指向仍在与蛇群缠斗的君长夜,再一次冷淡道:“那是谁?” 她一双眼睛不知有什么奇特之处,竟能透过湖面浓雾将君长夜那边情景看得清清楚楚。 “这……”那老者停顿了一瞬,再开口时语气中更多了几分恭敬和讨好意味,“属下眼拙,不比您神通广大,只是不知圣女您究竟看出了什么?” “黎叔,不必这样说,您也是知道的,它们就是我的眼睛,”少女轻声道,“我的小蛇儿方才告诉我,那少年身上有我族的味道,可他手上拿的剑,却是当年望舒圣君最后插在我族前任魔尊胸口上的那一把。” “什么?”黎叔一愣。 少女却不管他,自顾自继续道:“他很聪明,竟然知道只要曲阑珊琴声一停我便辨不得她的方位,修为也很高,哪怕我把黑蟒派去了也奈何他不得,必然在我们与哥哥之前分析的本届折桂前十之列,若不出叉子,即便不是今晚,也早晚会碰到,既然如此……” 她顿了顿,接着一字一句傲慢道:“既然如此,我现在就想要他。” 那话中不容置疑的意味太明显,黎叔虽心中不快,却也刻意克制住了,小心翼翼道:“那对于曲阑珊,圣女是怎么打算的?那少年身边有不止一人,又事出突然,我们准备不足,兴许难以得手。” 他对这不按计划走的步骤显然是有些焦头烂额,然而这一次,少女却没有正面回答他的话,只是阖上双眸,像是陷入了某种隐秘沉思似的。 待她再睁开眼时,眸中已充斥着与君长夜方才如出一辙的赤金色,若有所思道:“哥哥以前常告诉我,若想对付敌人,首先要做的就是摸清他的软肋,如今我想试试,需要黎叔你帮一点小忙。” “圣女但说无妨,属下愿效犬马之劳。” 少女微微一笑,又指了指离君长夜身后的水域:“那船后不远处有个小舟,舟中人应与这少年是一道的,本也在小蛇攻击范围内,可这少年对那小舟好像格外看重些,宁肯拼着自己受伤也绝不让蛇蟒靠近一步,我倒想看看,那里面究竟藏着什么,值得他维护到这般境地。” “这个容易,”黎叔松了口气,“那小舟中没有灵力波动,圣女且拖住他,属下这就去探查一番,若真握住什么弱点,他们必然阵脚大乱,届时一举拿下,也算意外之喜。” 说完,这被唤作黎叔的老人当即戴上与黑色斗篷相连的巨大兜帽,一闪身,就消失在了水面氤氲的雾气中。 少女看着他消失的方向,脸上慢慢显露出期待的神情,显然是被君长夜完全挑起了兴致,有更多嘶嘶吐着信子的毒蛇自她身边哧溜一声钻到水中,向着小舟方向全速而去。 真让人好奇,他的弱点,会是什么呢? 巨大粗壮的蟒,铺天盖地的蛇,嘶嘶地吐着信子,冷血又狡猾。 本以为只是普通的毒蛇,谁知越打越能感觉到对方实力深不可测,竟有能力操纵强横暴虐的洪坦蛇,这种蛇极其恐怖,虽单独一条实力不足为惧,但群居意识极强,但凡有一条死亡,蛇群便会发疯似的攻击仇人,不死不休,偏偏数量极多,杀之不尽,但凡沾上便终生难以摆脱。 君长夜之前一直小心翼翼尽量避开这种恐怖生物,虽有些束手束脚,但好在不用受蛇群七大姑八大姨的疯狂围攻,再用点别的招数,还能把这些没什么脑子的蛇引到别处,免得扰了师尊清修。 谁知,就在他这般小心翼翼经营之际,却忽听得身后传来一声大吼: “师弟小心!蠢蛇哪里跑!” 君长夜本能地回头,暗道一声不好,再想偏头却已来不及,当即给浇了一头一脸的蛇血。 萧紫垣那厮竟就那么大喇喇地用剑把三条洪坦蛇当空劈成了两半。 当下也来不及擦脸了,君长夜忙凭感觉一把拉过方才突然从他身后冒出来的萧紫垣,接着向后疾退几步,恰巧躲过了蛇群的第一波疯狂攻击。 弗一立定,萧紫垣就捂着胸口后怕地看到他刚才站着的地方给蛇群咬出了一个大窟窿。 “这什么玩意儿?”他大声问道。 “这可能是你下半辈子的噩梦。”君长夜随便抹了把脸上的血,猛推了萧紫垣一把,厉声道,“快进结界里去!” 幸好血里没有沾之即死的剧毒,不然他现在的下场估计就跟那船板一样了。 “不是,那蛇刚刚要偷袭你,要咬你啊!”萧紫垣也不逞强,当即脚底抹油进了结界中,高声道:“我已经把曲姑娘送到安全的地方了,咱也不用再拖着这些玩意儿了,师尊呢?我这次可没给师尊丢脸!” 听了这话,君长夜下意识向月清尘的小舟看去,这一看不要紧,一个全身笼罩在巨大斗篷里的矮小身影不知何时竟已无声无息靠近了那小舟,干枯呈鹰爪状的手上泛着浓重黑气,就要向那结界抓去! “我去,”萧紫垣瞠目结舌,喃喃道:“原来真有人想找死?” 君长夜惊了一跳,忙不再管一旁疯狂攻击的蛇群,向那边飞掠而去。 他不是不知道,哪怕师尊此刻无知无觉,就凭那人也绝不可能伤到月清尘一分,可是关心则乱,他不想去冒哪怕一点点的风险。 可还没等君长夜赶到,便听得那小舟中传来划破天际的一声空灵琴音,紧接着,就见那矮小身影如断了线的风筝般划过夜空,扑通一下落进水中,接着似乎想借着这个力顺势逃命,却被无形阻碍隔断,被定在水中半点动弹不得。 与此同时,百里外船队中那些本在作响的琵琶弦瞬间齐齐断掉,整个船队陷入一片死寂,再无半点声响。 仅凭一声弦响…… 主船上的少女兀地喷出一口殷红的血来,踉跄着倒退了一步,心中震惊不已,她甚至能感觉得到之前派出去的那些蛇蟒与自己之间的联系已然全部断掉。 那究竟是什么人?! 莫非……莫非是…… 可是按照线报,他这时候不是应该还在昆梧山吗。 “圣女,快……快走!” 耳边传来遥远而虚弱的催促声,带着行将就木的死气,少女咬咬牙,伸手抛出一个铜球状法器,接着重重一摆衣袖,自己连带着整个船队便当即消失得无影无踪,好似从未出现过一般。 而她消失的同时,另一边的水面上响起震耳欲聋的爆炸声,把一旁结界外没有保护的蛇蟒尸身都炸了个干干净净,几乎没留下半点痕迹也没留下。 “你没事吧?”月清尘一手在面前撑起个临时屏障,一手揽着方才没头没脑冲上来的君长夜退回小舟上。那黎叔自爆太快,以至于连月清尘都没来得及阻止,如今只能尽可能减少损失。 “弟子没事。”君长夜仰头看他,浸透衣襟的血水顺着衣服滴滴答答落到船板上,让这少年看上去既单薄又狼狈。他此刻眸色是如往常一般的漆黑,纯净幽深。 “一会不见就又沾了一身血,还说没事?”月清尘蹙了蹙眉,“衣服脱了我看看,还伤到哪了?” 君长夜一愣,脸腾地一下就红了,好在有血挡着不至于叫月清尘看出来,忙道:“弟子没事,这血都不是弟子的……” 月清尘对他报喜不报忧的性子早已了解得清清楚楚,自然不相信这种鬼话,而是直接拉开君长夜衣襟,果然看到他肩膀前胸处都鲜血淋漓,粗略看下来就已有十几处血洞,有些伤口处流下的血甚至都已变黑发紫,明显是中毒之症。 “这叫没事?”月清尘故意冷下脸来,手指抚过那些渗着毒血的地方,“若再拖一步,叫这毒侵入心脉之中,连我都救不了你,就这么想死?” “弟子不想死,”君长夜抬眼盯着月清尘清俊的侧颜,突然就不动声色地开口道:“师尊,弟子已有了心仪之人。” 第63章 凝碧宫 心仪之人? 话一出口,连君长夜自己都被惊了一跳,不敢相信自己竟就这么直白地把心里藏得最深的话说出来了。 许是今晚的月色星光太过朦胧,许是此刻月清尘注视着他的目光太过柔和,许是方才与蛇群周旋时血气翻涌头脑发热,但不管怎么样,话已出口…… 话已出口,君长夜反而心下一松,索性抬起头来直面着月清尘,想看看他的反应。 只要自己没把一切彻底捅破,一切终究还是有回旋余地的。 听闻此言,月清尘先是微微愣了一下,却见君长夜说这话时脸上神情有些奇怪,难以形容那是一种怎样的神情,好像有羞愧痛苦的意味,却又带着几分释然,就像是做错了事的人在坦白一切时,惯有的那种眼神。 可是喜欢一个人有什么错呢?更何况,修真界许多人人艳羡的神仙道侣都是出自同门,此前皆以师兄妹或师姐弟相称,久而久之,情投意合之下萌生感情也在所难免,想必不会有人因此而会阻拦。 其实按理说弟子们的情感问题不该他管,而且在这种时候也不太适合讨论这个话题,可是既然君长夜都主动提起来了,他这个做师父的又怎能不闻不问。 反正方才已为君长夜把毒血都逼了出来,如今只需等着他自行恢复,方才惹事的跑的跑了,死的死了,萧紫垣也把曲家那小姑娘送走了,索性在这江上飘着也没什么事,就先替他开解开解,做师父做到这个份上,也该算是仁至义尽了。 沉吟片刻,月清尘淡淡开口:“那她喜欢你吗?” 其实这还用说吗?洛青鸾和君长夜的官方道侣身份可是月清尘亲自确认的,而且据他自己实地观察这么久,这两人该算是青梅竹马,理念上也无不合,平日里常常一道修行,感情必然应当好得很。再加上常常并肩作战,比起萧紫垣,洛青鸾与君长夜之间应当更加亲厚才是。 “他……”君长夜沉默一瞬,低声道:“大概是不喜欢弟子的。” “哦,”月清尘勾了勾唇,“为何?” 这一次,君长夜久久地凝视着月清尘道:“弟子从未见过如他那般洒脱超然,光风霁月之人。弟子与他之间,有如云泥之别,即便心生爱慕,却也万万不敢惊扰。弟子不奢求他能喜欢弟子,只是希望能长长久久地陪在他身边,此生也就没有遗憾了。” 果真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啊,月清尘轻轻叹了一口气,又道:“那你为她,能做到什么地步?” “便是为他死,”君长夜轻声却坚定道:“我也心甘情愿。” 话说到这个地步,连月清尘也不禁有些动容,却对他这般保守的战略不以为然,摇摇头轻笑着问道:“你这边倒是情比金坚了,可她若永远都不知道你的心意,又该如何回应呢?” 他若永远都不知道我的心意…… 江风料峭,将月清尘的素白衣袍鼓得猎猎作响,衬得他整个人就像广寒宫里下凡的神仙,神采俊逸,清雅绝尘,却好似稍不留神就要随风而去,无论君长夜再怎么努力,也抓不住了。 如果他只是你一个人的不就好了,先前那阴暗的声音突然又自君长夜心底冒了出来,要是能把他藏到谁也找不到的地方去,要是能让他每天只能看着你一个人…… 又是它,又是那个心魔! 可是只要一想到它说的那种可能性,君长夜就觉得浑身沸腾,好像有热血从心底一直冲到头顶,烧得他直觉得若是真有那么一天,若是月清尘眼中真的只看得到他一个人,那他便什么都不在乎了。 “罢了,日子还久,且行且看吧,”看君长夜眉宇间似有郁结,月清尘料定这少年还处在情窦初开的阶段,只想着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估计一时半会也答不出具体的计划,便转移了话题,没话找话道:“对了,先前送你的配剑,剑名起好了吗?” “回师尊,起好了,”君长夜回过神来,答道,“叫星河。” 语毕,他抬眸望了一眼天边高悬朗月,和围绕周边的皎皎星汉。 愿吾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星河,”月清尘斟酌道:“不错,星宇排布变幻莫测,冥冥中可究天人之际,知天人之意,虽说修道一途本是逆天而行,但在顺应本心的同时,亦不可置天道于不顾。” 说着,他伸手拿过君长夜搁在一旁的配剑,亲自在原本刻着却尘的地方刻上了星河二字。 君长夜心里骤然痛了一下,他走到如今地步几乎全靠自己,从未靠过什么天道,如今对月清尘生了不该有的心思,便更不愿去承认天道伦常。 若世间真有天道,那像我这样本都不应该来到这世上的人,大概是要被天雷活活劈死的吧。 就在这时,萧紫垣极具穿透力的声音隔着老远就传了过来: “师尊!君师弟怎么样了?弟子有件要事要向您禀报!” 说话间他已御着剑飞了过来,在小舟上立定,看了一眼君长夜的伤,倒吸了口凉气,接着夸张道:“哎呀呀,长夜,那蛇也太凶残了些,要是将来让师兄我知道究竟是谁放蛇咬你,还敢欺负洛青鸾和曲姑娘,为兄一定为你们讨回公道!” 君长夜心里还有点难受,闻言冷冷看了他一眼,硬邦邦道:“那就先谢过师兄了,不知师兄打算如何为我们讨回公道?” 言下之意是就凭你这弱鸡也想逞英雄,除非再修炼一百年,还是趁早哪凉快哪呆着去吧。 “哎呀,为兄还没想好,不过这个不重要,眼下我有更重要的事要向师尊禀报,”天生缺点心眼的萧紫垣没在意他这有点敌对的态度,冲月清尘眉飞色舞道:“师尊!您猜我刚刚去救曲姑娘的时候碰到什么人了?碰到凝碧宫的人了!您说巧不巧,这附近已经入了凝碧宫的势力范围,那帮惹事的也是没脑子,怎么就选了这么个好地方动手?” 凝碧宫,与西域浣花宫并称二宗,向来人才济济高手如云,虽在此届宫主景昭的统领下渐有式微之势,但实力仍不可小觑,此次与潇湘洛氏共为折桂会东道主,会派人负责潇湘周边安定倒也不奇怪。 “师尊,”萧紫垣却好像意犹未尽,继续眉飞色舞道:“更妙的是,您一定想不到我见到了谁。” 月清尘其实对他见了谁不感兴趣,但看萧紫垣这般高兴 ,也不打算扫了他的兴,当下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师尊,我见到了凝碧宫的宫主啊!”萧紫垣兴奋道,“对,您没听错,就是那位凝碧宫的景昭宫主。传说中他可是九州不知第一还是第几的美男子,徒儿今日一见,果觉名不虚传,那形容,那气度,真真令人见之忘俗啊。” 君长夜面色不善地看了正一脸陶醉的萧紫垣一眼,心道九州第一的美男子就在你眼前,只是可惜你没眼福罢了。 其实这也不能怪萧紫垣,毕竟他既没见过月清尘不见面具的模样,又暂时没见过举止风流的蘅芜君,而云琊虽然模样生得俊美,却天生带着一股煞气和霸气,萧紫垣一看见他就害怕,哪还来得及关心他好不好看。 “景昭?”月清尘倒没什么感觉,“很久没见他了,他与你说了什么?” “当时曲姑娘昏过去了,我本想把她悄悄带到咱们这边,却不成想走到半道迷失了方向,正遇到了凝碧宫的人,他们问我是干什么的,我就说我是师尊的弟子,然后说了说曲姑娘遇险的情况。景宫主正好在附近,听说我是您的弟子还有些惊讶,问我您是不是也来了,我说您也来了,他就让我不要担心,命令手下人把曲姑娘带回凝碧宫照顾,自己则带着剩下的人去抓那些找事的人,也不知抓到没有。” 听到此处,君长夜心中莫名觉得有点不对,正欲说话,却忽听得迎风传来一阵爽朗大笑,紧接着,是青年男子颇豪迈的声音: “哈哈哈哈哈哈,望舒君,竟真是你,一别经年,别来无恙?” 君长夜随月清尘一并回头望去,却发现是个极其高挑俊朗的青年男子,面容轮廓格外深邃些,眸下天生一对卧蚕,因此笑起来显得多了几分可爱,头发随意地披散开来,发尾扎成几股辫子,辫梢坠着银饰宝珠,最中间一颗,是象征凝碧宫主的凝碧珠。 他一边说着话,一边大步流星地走到月清尘身边,接着似乎想到月清尘不喜欢与人太过亲近,便在他三步之外停住脚步,笑道:“这许久不见,月兄风采更胜往昔,便是到了如今,我都忘不了当年咱们那一届折桂会上,月兄卓然的风姿啊。如今再入潇湘,是带弟子们来参加这届折桂会的?” 这人虽快人快语却又心思缜密,言语间给人一种天性自然,洒脱不羁之感,不自觉地就容易让人放下警惕。 月清尘本是很喜欢跟这种人打交道的,闻言便微微颔首,却没再多言。 “我猜也是,”景昭大笑道,“只是没想到月兄来得这般悄无声息,竟连知会都不知会一声,你看我这事先没来得及准备,若有招待不周,月兄可别怪我啊。” “怎会,”月清尘淡淡道,“宫主太客气了。” “说什么客气不客气的,太见外了不是?”景昭摆摆手,“月兄,方才那伙贼人我已查到踪迹,手下人也已经寻着迹追过去了,你不用担心。另外,既然到了凝碧宫的地界,就是我景昭的客人,走,带上小辈们,一起去我凝碧宫坐坐。” 景氏一族向来热情好客,他如今这般坦坦荡荡诚挚相邀,让人半点拒绝不得,再加上月清尘也没有拒绝的理由,当下便点了头,吩咐萧紫垣和君长夜各自收拾一下,便驱使舟船随景昭而去。 方才月清尘与景昭叙话时,君长夜一直冷眼旁观,可直到最后也没发现他神情有什么异样,只得暗自觉得可能是因为自己心思太阴暗,所以无论看什么都疑神疑鬼。 可是当月清尘同意去凝碧宫,并最后转身进到船舱里准备出发时,君长夜却从景昭那双笑起来极友善的眼睛里迅速捕捉到一点稍纵即逝的冷意。 那是一种很卑劣的冷意,掺着渗入骨髓的毒,就像毒蛇看到猎物终于被骗进包围圈中,带着点微微的嘲弄,就要去准备它的下一手攻击。 许是自小备受欺凌,君长夜在看人方面有一种近乎野兽般的直觉,知道谁可以相信,而谁,是绝对不可以相交的 那绝不是一个率真之人应有的眼神。 单凭这一点,这位景宫主就绝不像他表现出来的,那般坦然和赤诚。 “这位小兄弟,不走么?”景昭目送着月清尘离开后,一偏头看到君长夜还站在原地没有动,便冲他吹了声口哨,眨眨眼笑道:“你这一身伤可该好好处理处理,走,我宫中有极好的药,保证用了一点疤都留不下,绝不妨碍你将来去哄骗小姑娘。” 他这般说着话,便又与之前坦荡荡的性情中人别无二致了。 但愿是我想多了,君长夜不动声色地移开目光,慢慢冲景昭笑了笑,接着便去追早就按捺不住要去凝碧宫一日游的萧紫垣了。 第64章 顾惜沉 凝碧宫与洛氏仙府在水一方皆位于春日云泽之上,故而若要进入凝碧宫,走一段水路是必不可少的。 “等过了这片水,就算是真正进到凝碧宫里了,”景昭站在船头,指着船行前方那一片莲叶田田的湖水向月清尘等人笑着解说道:“小嘉喜欢莲,因此入口处这一片水就多植了些莲叶,月兄若愿多呆些时日,等到了夏日天莲花开的时候,这边横竖也能算个雅致的景儿。” 景昭的夫人全名洛明嘉,乃是潇湘蘅芜君之幺妹,相传这二人当年在折桂会决战中一见钟情,分别名列第七和第九之位,后几经辗转终结为连理,在当时也是广为流传的一段佳话。 “景夫人好福气。”月清尘道,语气中带着几分真心实意的祝福。 “呵,跟了我算哪门子福气,”景昭摆摆手道:“倒是你,若有哪家姑娘能得月兄垂青,那才真是天大的福气。” 福气?君长夜垂下眼帘,心道:只怕她消受不起。 若真有哪个莫名其妙的女子得了师尊垂青,那我无论如何,也得让她在师尊面前永永远远地消失。 想到这,君长夜抬头看了景昭一眼,心中愈发难以抑制对这人的不喜,却不成想景昭正巧向他这边偏过头来,恰好就与君长夜这带点敌视的眼神撞上了。 景昭眸中闪过一抹玩味,故意偏头大声道:“小青鸾,我以前是不是跟你数过咱九州有哪些思慕你师父的姑娘?当年数得太少,如今光我听到的那些世家各族里对他有意的,可就已经不下二三十几个了。” “真的吗!”本坐在一旁安静休养的洛青鸾一下子来了神,冲景昭兴奋道:“说说吧,都有谁呀?有没有我认识的?” 洛明嘉是洛青鸾年纪最小的姑姑,向来与洛青鸾感情极好,当年她成婚时洛青鸾还去闹过洞房,故而与景昭这个为人疏阔的小姑父也很是相熟。 “你看看你,急什么,”景昭哈哈一笑,“当然有!像眉山的祁镜散人,九江的梦灵道人,还有……浣花宫那位顾惜沉顾宫主,你不都认得吗。” “啊?”洛青鸾瞪大了眼睛,“那位顾宫主还没死心呢? ” “是啊,”景昭挑挑眉,“前几日她带着弟子刚到潇湘,还托小嘉向我打听过月兄会不会来呢。” “可是先前在江上袭击曲姑娘的,不就是浣花宫的人么?”先前一直沉默的君长夜突然道。 听闻此言,景昭扭头去看他,发现那半大少年漆黑的眼眸中带了几分冷意,也不知是在替那梵音宗的小丫头抱不平,还是有什么别的意味。 望舒君这位小徒弟,倒有真是点意思。 其实不光是景昭,君长夜这一说话,已经把全船的目光都吸引了过来,他倒也不在意,只是接着慢条斯理道:“我说的不对么?” “也不是说不对,只是现在下结论为时过早,”景昭不以为然地笑笑,冲月清尘道:“月兄,我方才已派人去请过浣花宫和梵音宗的人了,想必等待会见了面,真相便可水落石出。” 不知怎的,在景昭说完这句话后,月清尘神色却一下子冷淡了许多,也不正面答应,只是道:“此事本与我等无关,待会人到齐了,由他们两方对质即可,我们便不去凑这个热闹了。” 景昭一愣,随即了然道:“也对,月兄放心,这种乌糟事既然发生在凝碧宫地界,自当由我处理,月兄只管带着弟子们到处玩玩,权当是来散散心了。” 月清尘微微颔首,不再言语,好像对这件事完全不关心一般。 船行不久后,便进了凝碧宫的内宫之中,此时天光刚刚破晓,宫内一切都显得格外色泽透亮鲜活,比起昆梧山的仙气缭绕和卧禅寺的古朴庄重,更多了些水乡的灵气和生动。 远远的,有一紫衣女子正率众婢女立在宫门口,见景昭回来了,顿时提着裙子向他跑过来,眉开眼笑道:“昭哥!” 若单看五官,这位景夫人本算不上什么令人心折的美人,但就这见了心上人的明艳一笑,却生生把本来只有六分的容貌提到了八分,眉眼间顾盼生辉的那份飞扬神采,令见者无不觉得,此刻她便是世上最幸福的女子。 “小嘉!”景昭上前一步,将她抱个满怀,有些无奈道:“不是说好在宫里等我吗?外面冷,怎么又跑出来了?” 虽是埋怨,但话中那份宠溺却是任谁都听得出来的。 “我想你啊,想第一时间见到你,”洛明嘉依偎在他怀里撒娇道:“再说了,这都快花朝节了,还冷呐?我哪有那么娇气?” 猝不及防看了这样一幕,萧紫垣不由喃喃道:“我怎么觉得……咱们这么碍事呢。” 顿了顿,又道:“洛青鸾,你们家人都这样吗?” “你家才都这样呢!哎呦喂,真是酸死我了,”洛青鸾吐吐舌头,大约是觉得这俩人在师尊面前这么腻歪不好,忙故意捂着腮帮子大声道:“我说你们俩也收敛点吧,都老夫老妻了,以前怎么也不见有这毛病啊?” “臭丫头,还是这么不会说话,”洛明嘉笑着剜了她一眼,“知不知道什么叫小别胜新婚?” 说话间,她这才看到站在洛青鸾身后正极力降低存在感的月清尘,忙从景昭怀里起来,冲月清尘羞赧一笑道:“昭哥前一阵子刚出了一趟远门,刚回来又碰上这种事,我有点担心他,所以有些失态,让望舒君见笑了。 ” 月清尘出于礼节,立刻道:“夫人此言差矣,是我们打搅了。” “月兄哪里话,”景昭大笑道,“有朋自远方,不亦乐乎,待我处理完这边的事,叫上蘅芜君,咱们几个定要好好喝上几杯。” “昭哥,顾宫主和曲少宗主都已经到了,”洛明嘉在一旁提醒道,“我已安排他们在栖凤阁稍事等候了,要现在过去吗?” “哦,这么快,那我现在就得过去了,免得他们再打起来,”景昭故作严肃道:“小嘉,月兄就交给你了,你可得好生安排,切不可怠慢了月兄。” “知道啦,我你还信不过吗?”洛明嘉横他一眼,接着冲月清尘作了个“请”的手势,微笑道:“望舒君,请跟我来吧。” 此时此刻,栖凤阁上。 “曲流岚,我已经说过了,此事确实是我浣花宫弟子所为,不,应该说行凶者曾是我浣花宫的弟子,你们不是已经找到了那些人的尸体吗?我查问过了,他们都早已被逐出师门,而且死前已经走火入魔,无一例外,你还想让我说什么?!” 说话的是一个浑身裹着黑纱的美丽女子,她肌肤莹白如玉,体态婀娜曼妙,发间别着瑰丽花朵,而那在黑衣衬托下愈显苍白的脸上正刺着一丛怒放的蔷薇,微风拂面之际甚至给人以摇曳之感,真真是娇艳欲滴,美丽绝伦。 “话虽如此,可是敢问顾宫主……” “没什么好可是的,我再说一遍,那些人与我浣花宫没有半点关系!我现在肯在站在这浪费时间,是给景昭面子,而不是给你,曲少宗主。要盘问我,你还不够资格!”顾惜沉冷冷打断了他的话,“言尽于此,缦华,咱们走。” 说着,竟真拂袖而去,半点面子都没给梵音宗留。 她身边那黑纱掩面的少女亦目不斜视地跟着她向外走去,神态平静又高傲。 然而,她们刚刚走到门口,就与迎面大步而来的景昭撞了个正着,后者看她这副模样,当即明白里面发生了什么,不由蹙眉道: “惜沉,何必火气这么大呢,大家都是朋友,有话好好说不就得了。” 他话虽说得客气,但还是毫不迟疑地上前一步拦住了她。 “景昭,我自认为话说的已经很清楚了,曲流岚还有什么好问的?”顾惜沉柳眉倒竖,“他以为他是谁啊,就算他爹来了都不敢这么盘问我。” “行了,任谁妹子出了事不着急?咱也体谅体谅,而且这事跟你浣花宫也确实有关……” “被逐出师门之人与师门再无干系,你难道不知道?况且,我查验过了,那些弟子在离宫后都修行了魔族功法,已是十恶不赦,罪大恶极!无论是谁,都休想把这些恶徒跟浣花宫扯上关系!” 景昭蹙了蹙眉,突然低声道:“望舒君来了。” 顾惜沉闻言一愣,却随即有异样神采自眼眸中渐渐绽开,越来越亮,越来越柔,好像突然之间自心底开出了一朵花似的。 她有些惊喜又不可置信似的反问道:“真的吗?” 连声音都有些微微的颤抖。 “真的,他现在就在凝碧宫里。” “真的,”顾惜沉喃喃自语,心里突然涌上些说不出的慌乱,当即抓住景昭问道:“我头发乱不乱?我现在这样子美不美?好不好看?” “美美美,好看好看,”景昭哭笑不得,“你要是想去就快点,没准还能碰见他,不过我要提醒你,人家可不一定想见你。” “他不会不想见我的!”顾惜沉高声道,紧接着又重复了一遍,似乎是想给自己定神,“他不会不想见我的。” 说完,她当即飞也似的朝着阁楼下跑去,连头也没有回一下。 景昭目送着她远去了,又低下头来,仔细瞧着那在顾惜沉身边一言未发的黑纱少女。 在清晨熹微的晨光中,少女额间那些凝脂般的肌肤晕出些圣洁高贵的光泽来,一双眸子生得极美,像是会说话一般,其中有什么带钩的东西,只消望上一眼,就容易惹人深深沉沦。 只有仔细观察,才能发现那双晶莹的瞳仁旁竟还隐藏着极小的孔,乍一看去,有点像蛇的眼睛。 二人对视片刻,谁都没有说话,却都已从对方那里读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 少女极矜持地冲景昭点了个头,景昭亦躬身回了一礼,接着便错身而行,各自散去了。 第65章 昭离怨 “嘉姑姑,那是什么地方啊?” 洛青鸾指着不远处,好奇地问道。 那里有一处极清极幽的院落,躲在大片成荫的榕树林后,冷清得不带丝毫人气儿,外圈那层林子张牙舞爪的,在白日里尚且带着几分阴气,若是在夜间,定然是个传闹鬼的好地方。 透过横斜错乱的枝丫,隐约可窥见其后那处雅致但寂寞的院落,似乎人迹罕至,却又没什么荒芜景象,应是有人时常打扫,院子中间高高堆着什么,看不真切,但给人的感觉…… 就像是座坟,月清尘暗暗想道。 他们一行人与景昭分别后,便由洛明嘉带着向凝碧宫深处行去,途中经过大小楼阁,洛明嘉都会停下介绍一番,可到了这里,她却视若无睹般步伐不停,直到洛青鸾好奇发问了,才不得已停住脚步,一把按下洛青鸾乱摇的手,不客气道: “别乱指,那里不吉利。还看?小心晚上有不干净的东西出来勾了你的魂去。” “哼,我又不是小孩儿了,才不信你的鬼话。”洛青鸾赶忙躲到月清尘和君长夜身边,嚷嚷着冲她回嘴道:“有师尊在,我什么都不怕!” “没规矩,”洛明嘉嗔了她一句,转头冲月清尘笑道:“望舒君,哥哥本来就把她宠坏了,您可不能惯着她这不知天高地厚的毛病,要不然将来哪个敢要?” “没人要就没人要!”洛青鸾嘴硬道,边说边下意识偏头看了君长夜一眼,发现他正一眨不眨地盯着那片榕树林,不由拿手在他眼前晃了晃,道:“长夜,你怎么了?” “我……”君长夜回过神来,心虚地先去看月清尘,看他并未注意自己异样,心中有点失落,忙掩饰性地微微笑道:“没事,只是以前没来过凝碧宫,有点好奇罢了。” 君长夜是不常笑的,平日里总喜欢板着个脸装大人,哪怕生得再好看也让人提不起劲,此刻这一笑却不知勾到哪方天雷地火,洛青鸾看在眼里,只觉这少年越看越好看,越看越喜欢,一时有点傻愣愣的,眼睛都移不开了。 萧紫垣瞅瞅这个瞅瞅那个,感觉气氛有点微妙,不由猛“咳”了几声,接着一下跳到洛青鸾身边猛拍她几下,边拍边大声道:“鸾哥,你衣服上粘脏东西了,我给你拍拍!” 洛青鸾给他拍得心头火起,伸出手狠狠敲了他头一下,方才萦绕心间的旖旎柔情一下子烟消云散。 月清尘此刻却没心思管弟子之间的眉来眼去,偏头对洛明嘉道:“景夫人,冒昧问一句,这里是何处?若不方便告知,便罢了。” “望舒君哪里话,其实也没什么不方便的,”洛明嘉沉吟片刻,向月清尘凑近了几步,低声道:“圣君可知昭哥他有个弟弟?听说自小身体不好,久久缠绵病榻,从没出过凝碧宫,也没有外人见过他。可是,就在当年我与昭哥成婚的那天夜里,他……无端暴毙,这里便是……” 她话还没说完,便一个踉跄,似乎是被一股大力推开,向外退了好几步才稳住身形,抬头一看,心中暗道一声不好。 来人身裹黑纱,面刺蔷薇,正是顾惜沉,此时此刻,她瑰丽娇艳,光彩夺目,恰似凌波而来,美得不似凡俗,转瞬间到了跟前,便要往月清尘身上凑。 猝不及防之下,月清尘条件反射般向后退了一步,岂料她连他退路都算好了,他退一步,她便向前紧追两步,最后竟真得逞了。 “月郎,月郎,这么多年了,我好想你,你一定也很想我对不对?”她痴痴地叫,紧紧环着月清尘不肯撒手,好像极珍惜的宝贝终于失而复得,非要化成一汪水融在他身上才满意。 此时此刻,顾惜沉面上竟有泪痕滑落,她执拗地抬起头,要凑到他唇边去吻,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月清尘从没经历过这种几近疯狂的阵仗,一时间只来得及偏过头去,却还是让她在脸上亲了几下,留下几道鲜红的胭脂印子,显得格外刺目。 “惜沉!你冷静点!”洛明嘉急急扑上去拉她,却被她一把甩开,不由高声道:“你看看你自己像什么样子!” “我才不管什么样子,”顾惜沉低吼道,眼睛里红红的,一副豁出去的模样,“我就是要跟他在一起!” 她话没说完,突然觉得一阵寒意袭来,接着好像有一盆冰水从头浇下,整个人顷刻间便动不了了,只能眼睁睁看着月清尘避蛇蝎一般从自己身边退去,退得远远的,好像她是什么肮脏不堪的污秽之物。 “这么多年了,你还是不肯原谅我么?”大滴大滴的泪自那丹凤眼中成串地往下掉,晕开了顾惜沉脸上美艳的妆容,那红泪纵横交错的,显得她格外脆弱和可怜,“当年是我不对,我当时不知道那……她就是你师父,月郎,我真的知道错了,你再给我一次机会,原谅我好不好?” 月清尘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应才好,只是觉得那女子现在大概需要冷静,索性就把她冰在原地,让她好好冷静冷静,自己也好好冷静冷静。 他此刻思绪有点乱,注意力都放在思索这女子是谁上了,也就没太在意此刻有人疾步走到他身边,掏出手帕就开始替他仔细擦起脸来。 君长夜的动作称不上温柔,甚至有点粗鲁,他一手捏着月清尘的下巴,一手攥着手帕去擦他脸上沾着的胭脂痕迹,两人借着这个姿势越贴越近,甚至呼吸都交缠在一起。 君长夜抬头看着月清尘有点失神的眼睛,心中那股几成实质的暴虐念头越发强烈: 我要杀了她。 这念头一出来,就像一颗种子,在心里牢牢扎了根,无论他怎么压都压不下去。 他从没那么厌恶过一个人,也从没有像现在这样想要把月清尘死死禁锢在怀里,揉碎到骨子里,想告诉全天下他是我的,他是我的!若是有谁敢随意染指,我就把她碎尸万段,抛尸荒野,让恶狼来吃她的肉,秃鹰来啃噬她的骨头,让她万劫不复,永世不得超生! 他知道自己现在的样子一定很可怕,再这样下去可能要出大事,只得放开月清尘,低下头去,死死压抑着自己嗜血的冲动,再抬起头来时眼神平静了很多,开口道:“她是谁?” 这口气像极了捉奸在床的正宫,可月清尘没心思注意这些,只是听到有人问,便下意识应道:“浣花宫宫主。” 方才听景夫人叫她惜沉,想必这就是浣花宫那位顾宫主,是了,之前确实设定过她对望舒有情,也正是因为这点情意,她还对走投无路的君长夜施以过援手。 “浣花宫宫主,”君长夜低低地重复道,“浣花宫,宫主。” “望舒君且随我来吧,”洛明嘉秀眉紧缩,微微叹了口气,显然也有点动气,但又不想把事情闹大,便息事宁人道:“您也知道,她就是这臭脾气,一意孤行,听不进人劝,让她自己在这冷静一下,我们先走。 ” “月郎,清尘,你别走。”顾惜沉带着哭腔叫他,可也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的背影离自己越来越远。突然间,她看到月清尘身边一个少年人回过头来,幽深黑眸中充斥着藏都藏不住的戾气和杀意,矛头直指自己,就像要将她碎尸万段一般。 顾惜沉猝然一惊,死死盯着那少年的脸,想再看仔细一些,可他很快便若无其事地转回头去,随月清尘一道越走越远。 虽仅仅只是一瞥,顾惜沉却觉得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张脸……那张脸,似乎与当年那离经叛道的妖女有几分相像! 莫非他是那妖女的儿子? 那他与月郎是什么关系?总不会是……不,不会的!那妖女与魔头关系匪浅,这小孽障即便是苏羲和之子,也定然是魔族余孽,不可能跟月郎有什么牵扯。 她胡思乱想了许久,直到那裹着黑纱的少女走到跟前仍心乱如麻,听她叫了几声“师父”,这才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已经能动了,却没有贸然追过去,只是若有所思般吩咐道:“缦华,你去给我探探望舒君身边那两个小子的底细,越详细越好。” “是,师父。”纱缦华优雅地福了福身,接着抬头看了顾惜沉一眼,从衣袖中取出花染帕子,乖巧地递给顾惜沉,轻声道:“您擦擦吧。” 夜幕很快降临,因白日里发生了不少事,考虑到大家或多或少都有些疲惫,凝碧宫内并未立即举行什么集会活动,而是妥帖安顿了各方人马,大家也就各自回房休息了。 因洛青鸾与洛明嘉许久未见,于情于理,今夜自然要共居一室,说些体己的私房话儿,景昭便很自觉地去了旁边的侧殿,一整晚没有前来打扰。洛青鸾对这位小姑父的体贴很是满意,心头好感不由多加了几分,缠着洛明嘉说了好久的话才安心入睡。 洛明嘉侧卧一旁,极温柔地给酣睡的洛青鸾掖了掖被角,接着吹熄了灯,自己也躺下来,在黑暗里兀自发了会呆,尝试了许久,却怎么也睡不着。 不知道他现在在做什么呢,洛明嘉出神地想着,却随即像是想到什么,眼中有光芒逐渐暗淡下来。 他今晚,又会去那个地方吗? 此时此刻,或许是冥冥中真存在心有灵犀,一袭黑衣的景昭正站在白日里洛青鸾好奇指出的那片榕树林后,那处小院子中,他没有点灯,整个人融在夜色里,像是暗夜中的鬼魅,却又孤零零的,多少显得有点可怜。 景昭定定看着眼前那抔白玉垒起的坟茔,不知在想些什么,神色极其复杂,但一双眼却亮得灼人,带着点孤注一掷的冷酷意味,在这样漆黑一片的寒夜里,多少显得有点可怕。 那是跟白日里完全不同的神态,就好像彻底脱下了伪装,还原了自己本来的面目。 那才是真正的他。 景昭在外面站了一会,还是拢了拢衣襟,走进了那片在他施法下悄然开启的白玉坟茔之中,穿过外面幽暗的甬道后,他步伐渐渐加快,最后一转身,进入了墓穴最深处的洞室之中。 那里面陈设极简单,只有一张极粗糙的木床,一张木桌和一把木椅,木床上躺着个被长发遮住面容的人,似乎是睡着了,四肢被牢牢锁住,有极粗的玄铁链自他琵琶骨处穿插而出,几乎衣不蔽体,可以看到暴露在外面的身体上有零星斑斑点点的痕迹,像是吻痕,也像是伤痕。 景昭走到床边坐下,伸出手去,替眼前人把头发拨到一边,接着俯下身去,把脸贴在他胸口摩挲几下,低低叫了声: “哥。” 第66章 恶女出 “哥。” “我回来了。” 景昭说了这么两句后,便靠在那人身上等了一会,见他没有反应,便用力一拨那两条穿骨的铁链,残忍地搅了搅,带起一片划破血肉之声,那人似是痛极,唇边溢出几声破碎的□□,周身一颤,便睁开了双眼。 然而,双眼虽然睁开了,但那目光茫然又空洞,其中迷蒙一片,好像笼罩着江中浓重的雾气似的,对周遭一切都没有感知。 可景昭知道,那本该是一双很柔和的眼睛,轮廓漂亮极了,笑起来的时候,会生出熠熠的流光,闪烁在微微上挑的眼角。以前,每当被那样一双眼睛含笑注视着,景昭总会生出这样一种错觉,觉得他应当是把自己放在心里的,至少,不会像别人那么讨厌。 有错觉也是好的,至少可以自己哄骗自己,可现在,连错觉都不会再有了。 他再也不会对我笑了。 景昭放开手中坚固的铁链,倾身凑得近了些,伸手去细细抚摸那人面容,低笑道:“哥,今天小嘉说,小别胜新婚,当时觉得没什么,现在想来,却突然觉得很有道理。” 景昭边说,边慢慢地将自己整个人都压到那人身上,头埋在他颈窝里,含混不清道:“哥,我在魔域的时候……真的很想你。” 他在“魔域”这两个字上加重了语气,果不其然,看到身下人神情猛地一变,片刻后,他终于听到他开口说了今天的第一句话: “小离,把我放了,收手吧。” 他的声音干涩喑哑,好像很久都没有说过话了,但在这寂静夜里,安静的地下,却又字字清晰可辨,带着种不容反驳的气势。 “放了?”景离好像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慢慢摇了摇头,:“这是我这辈子做的最合心意的一件事,现在让我收手,不可能的。” 说着,他用唇爱怜地碰碰景昭的面颊,右手慢慢向下沿着景昭的身子向下滑,最终停在某处不可言说的地方,极富技巧性地挑弄片刻,半哄半威胁道:“哥,魔族现在盯得越来越紧了,你要是心疼我,就把那个秘密告诉我,我也可以让你好过一点。” 景昭周身不受控制地战栗一下,眼神愈发迷离,却不再说话,只是突然用尽全力去挣禁锢自己的铁链,带起令人牙酸的吱呀扭曲之声,仿佛随时可能断裂,他好像垂死挣扎的兽,明知徒劳,却不到最后一刻绝不肯轻易放弃。 “没用的,”景离轻轻笑了一下,在这样幽暗的环境里显得阴冷可怖,“都这么久了,你也该知道它的厉害,就算是蘅芜望舒之辈来了也难以逃脱,更别说一个早就筋脉尽断,灵力枯竭的,废人了。” 他毫不留情地说完,便看到景昭终于脱力似的颓然倒在床上,身子一阵一阵的打着颤,头偏到一边,闭上了双眼。 景离叹了一口气,伸出手去将他抱在怀里,低喃道: “看来你还是不想说。 也罢,夜还长着呢。” 天边夜色依然浓重,在离潇湘不远的一个小镇子里,劳累一天的人们多半沉入黑甜的梦境,街道上只闻“更深露重”的打更声和不知谁家的犬吠,没人看到偏僻的院落里躺倒一地的人体,也没人闻到,那股溢散在空气中,浓重到令人作呕的血腥气。 一个扎羊角辫的小女孩,蹦蹦跳跳穿梭在那一地横七竖八的人中,不时弯腰去扒拉一下眼皮,翻一下嘴巴,看看他们情况如何。 待探查一周后,她轻盈地跳出圈子,满意地捏捏下巴,自言自语道:“还不错,应该足够应付最后一波臭和尚了。” 四爪雪白的黑猫凑上前来蹭了蹭她的裙角,舒服地“咕噜”一声,好像对她这话十分满意。 “他们来了,”带玄铁面具的男子几个纵跳自屋顶跃下,在女孩身边立定,用一如既往烟熏火燎般的嗓音道:“你料得不错,如今追来上仅剩下区区五个和尚,拦不住你进潇湘了。” “那当然,”刹罗得意一笑,“见死不救可不是卧禅寺的作风,而想救被我施了黑骨咒的人,就必须在一个时辰内给他们用上金罗术祛除蛊咒,我和狸奴从卧禅寺到潇湘这一路上东杀点人西杀点人,却又都留一口气给臭和尚,就是想把他们拖住,又怎么可能料错。” “可无妄那边不会善罢甘休。” “当然,大师要是知道我又造了这么多孽,肯定鼻子都要气歪了,”刹罗极放肆地吹了声口哨,“你来救我之前我跟他说过,他困不住我,也杀不了我。想让我给良宵偿命也行,但他得有本事能渡得了我,我怕黑,不想下地府。若登不了西方极乐,那就只能在人间继续兴风作浪了。” 男子不说话,只是静静看着她,看得刹罗有点发毛,不自觉地摸了摸自己的脸,狐疑道:“看什么,没见过美人啊?” 她话没说完,却猝然被拉进一个冰冷但坚实的怀抱里,刹罗狠狠骂了一句,当即要往他胸口送一刀子,却忽然听得那人在她耳边叹了口气,低声道:“我没法陪你一起去潇湘了。” 刹罗一愣,却又听他继续道:“照顾好自己。” 听了这话,刹罗抬头看了看男子带点雾气的深邃眼睛,想也不想地冷笑道:“呵,傻子,本姑娘可厉害着呢,能欺负我的人早就投胎去了,用得着你在这瞎操心?先当好你的缩头乌龟吧,别给人看见了。” 虽然这样说着,她还是默默把已经抵在他胸口的刀收了回来,擦了擦沾上血的刀刃,随便插回腰间。 狸奴瞪着一双绿眼睛瞧着这还抱在一起的俩人,似懂非懂地歪了歪头,接着“喵”了一声,试探着往男子身上蹭了蹭。 刹罗一看狸奴这样,心道这还了得,登时狠狠推开他,指着黑猫就开骂道:“小没良心的,给你吃给你喝就是为了让你随便认主吗?” 说完,她突然觉得这话莫名熟悉,皱着眉想了片刻,突然灵光一闪,兴奋地抓着头发走来走去,眼睛里闪动着极盛的光。 男子一看她这样,就知道指定在想坏主意,也不点破,只是开口道:“你接下来先去哪?” 刹罗闻言停下脚步,玩味道:“先去见一个疯子,然后,去收我几年前播下的种子。” 语毕,她朝狸奴一勾手指,后者自觉地跳上了女孩的肩头,接着,她冲他眨眨眼,不紧不慢道:“世间太平久矣,实在无趣,也是时候该给他们加一点料了。” 说完,刹罗合上衣领后巨大的黑色兜帽,把自己和黑猫裹得严严实实,接着一转身,步入了漆黑的夜幕中。 洛青鸾是迷迷糊糊中突然惊醒的,她睡前拉着洛明嘉叽叽喳喳说了好久的话,本来是在心满意足中入睡的,可是做了一个不太好的梦,以至于心中不安,一下就醒了过来。 屋里四下一片黑暗,洛青鸾闭上眼,摸索着去找身边的洛明嘉,就像小时候一样,每次做了噩梦,无论屋子离得多远,都会跑去窝在她怀里求安慰,这样的话,无论是什么样的噩梦,都会很快忘个干净。 可是这次,洛青鸾却没能找到本来应该躺在身边的洛明嘉。她睁开眼睛,奇怪地打量了一下周围,却猛然发现洛明嘉把自己紧紧裹在被子里,蜷缩成很小的一团,肩膀一耸一耸,好像是在低低抽泣。 她大概是哭得太投入,竟没有注意到洛青鸾已经醒了。 洛青鸾吃了一惊,赶忙凑过去掀开她的被子,果然看到洛明嘉脸上纵横交错的泪痕。 这是洛青鸾第一次见到她这么脆弱的样子,印象里,她一直是敢爱敢恨,神采飞扬的,有什么事会连她都解决不了呢? “嘉姑姑,你……你这是怎么了?谁欺负你了?我这就去告诉小姑父!” “别……”洛明嘉无力地挥挥手,别过脸去试图掩盖这件事,“我没事,青鸾,别……别告诉任何人。” “哦,我明白了!是不是小姑父,呸,景昭欺负你了?”洛青鸾气愤道,“我去告诉小叔叔去,让他来给你做主!” “我说了不用!”洛明嘉突然坐起身来,一把捂住洛青鸾的嘴,把她死死抵在床头上,低声喝道:“我再说一次,别告诉任何人,包括二哥,不,尤其是二哥。听见了吗?!” 洛青鸾说不出话,只能瞪着眼前双眼通红的女子,艰难地点了点头。 看她点头,洛明嘉放开手,仿佛一下失去了全身的力气,颓然倒在床上。 “我不告诉别人,我发誓,”洛青鸾慢慢靠近她,“但你要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想帮你,真的,没有什么是解决不了的。” “不,你不明白,”洛明嘉摇摇头,固执地重复道:“你不会明白的,青鸾。你也不需要知道,知道了对你没有好处,懂吗?” “不,我要知道,”洛青鸾却比她更固执,气鼓鼓道:“我们是亲人,是最亲的人,如果连我都不能告诉,你还能告诉谁呢?” 她们彼此对视着,好像是在进行一场漫长的拉锯战,慢慢地,洛明嘉终于支撑不住,她别开眼,好像终于妥协,可能是被洛青鸾说的话打动,也可能真的太累,急需要一个宣泄口。她低着头沉默了一会,好像在想该怎么开口,那副模样让洛青鸾觉得有些难受,却又不知该如何安慰。 片刻后,洛明嘉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开口道:“昭哥他是个很好的夫君,除了……从没有碰过我,甚至从没有与我同床共眠过。对,自成亲那夜起,除了在人前,他从来都离我远远的。我想,他可能觉得是我害死了他弟弟,所以才会这样。” 第67章 猫与狐 景离从白玉坟茔中走出来时,天色还未破晓,他抬起头,微眯着眼适应了一下外界光线,眸中翻涌的惊涛骇浪渐渐趋于平静。 可这份伪装出来的平静,到底还是在他目光触及不远处一只慵懒黑猫的时候,被无情打破了。 那猫见被发现了,倒也不慌不忙,它舔了舔爪子,低低“喵”了一声,竟突然口吐人言:“几年不见,宫主近来可好?” 那分明是刹罗带着戏谑的声音。 这黑猫边这样说着,边咧开嘴笑了笑,绿莹莹的眼睛好似通人性一般,紧紧盯着景离看。这情景何其诡异,配着此刻黑沉的天幕和的阴森的树林,直令人毛骨悚然,但景离好似习惯一般,并未觉得诧异,只是立在原地,冷笑道:“托您的福,一切还算在掌握之中。折桂仙会在即,不知您又有什么新的计划?” 黑猫迈着优雅的步子向着景离走来,待靠的近了,便一步跳上他的肩膀,爪子向下一伸,正搭在他心口位置,拍了拍,张口道:“真是个没良心的,就算你不念我助你登位之恩,也不该忘了,我要的东西,宫主可还没给呢。” “当初我们似乎不是这么说的,”景离挑挑眉,“事情没结束就说报酬似乎不符合你的风格。怎么,是出了什么事 ,所以着急了么?” “没有,只是先来提醒一下你,免得你一味沉溺于温柔乡中,不舍得对你那位下狠手,坏了咱们的大事。”黑猫低低一笑,从景离肩膀上跳下来,绕着他慢慢踱步道:“另外,我还想问问一句,望舒君之徒是否已经抵达潇湘了?” “跟你有什么关系?” “不是与我有关,是与你我所谋之事有关,”黑猫慢条斯理道:“宫主且想,如今魔尊身受重伤,若是再加上魔族内乱,是不是一个摆脱他们控制的好机会?” “内乱?”景离到底聪明,虽尚未想到其中关窍,却还是立刻联想到了:“跟望舒君的徒弟有关?” “是啊,跟那个叫君长夜的小娃娃有关,”黑猫惬意地舒展了一下尾巴,似乎听到这个名字让它非常愉悦,“现在需要做的,就是尽可能让他跟魔族那小丫头多接触,至于剩下的事,就走一步看一步吧。对了,提前告诉你一声,他身上流着上任魔尊的血,所以,如果可能的话,尽量激发他的魔性。” 景离思忖片刻,很快接受了这一说法,点头道:“懂了,不过也要提前告诉你一声,望舒君也来了。” 听到这话,黑猫身上的毛一下炸了起来,沉默半晌后,竟边哆嗦边咧嘴笑了起来,“他来了,倒也算……正合我意,有趣有趣,看来潇湘近期会很热闹了,景宫主,等着看吧。另外,我自己最近泥菩萨过江,看不过来狸奴,就先托你照顾了。” 说完这最后一句话,黑猫彻底闭上了嘴巴,瞪着一双绿眼冷冷看着景离,一副“本喵大爷肯留你这已经很勉强了,你有意见我就挠死你”的模样。 景离负手胸前,同样冷冰冰地看了它一会,最后叹了口气,还是大步上前,粗暴地捏着黑猫后颈一把把它拎了起来。 第二天清晨。 “昭哥,这是?”洛明嘉指着面前窝在景昭怀里黄白相间的猫,惊讶道。 经过昨夜与洛青鸾的彻夜长谈,景夫人已经成功地从容易冲动的怨妇变成了要尽力冷静并阻止洛青鸾冲动的怨妇,此刻在人前,她还是要尽力保持恩爱夫妻的模样。 另一方面,她确实对景昭抱回一只猫这件事很惊讶,因为在她的印象里,自己的夫君似乎从来不是一个对毛茸茸小动物有爱心的人。 “昨晚上在殿门口发现的,大概是误闯进来的,我看它还算温顺可爱的,又没主人,就顺手给捡回来了。”景昭微笑道,顺便不动声色地又拉了拉自己的袖子,以掩盖手臂上纵横交错的抓痕,“怎么样,喜欢吗?” 此刻被景离成功伪装成花猫的狸奴尽力在他怀里缩成小小一团,以显示自己确实是“温顺”又“可爱”的。 “喜欢。”洛明嘉明媚一笑,喜悦像是发自内心,大大方方地接过花猫,还趁凑近之际自然而然在景昭脸上亲了一下。 站在一旁的君长夜默默在心里记下了这一幕,接着抬眼看了看身边的月清尘,不自觉地开始盘算着要是给师尊送一只什么灵兽的话,不知道他会不会喜欢。 他这边还没纠结出结果,就听洛明嘉怀里的猫异常欣喜地“喵”了一声,紧接着一个箭步跳下地来,敏捷地窜到君长夜面前,开始围着他的衣摆蹭啊蹭,还毫不设防地躺倒在地,向君长夜露出了白白的肚皮。 这个情景……似乎有些眼熟。 “长夜总是特别招灵兽喜欢,”洛青鸾感慨道,“师尊,我还记得以前没拜师的时候,就听别人说起过,说是几乎所有灵兽到他手里,都会变得特别乖呢。” 月清尘微微颔首以示同意,同时一眼看穿了那猫身上的毛色不太对劲,只是懒得点破,便没多说什么,转而对景昭道:“明日是此届参赛者去在水一方抽签定序的日子,不知赛制较上届有什么不同吗?” 君长夜蹲下身去,心不在焉地摸了摸花猫肚皮上的毛,对月清尘不喜欢灵兽这件事感到有点失望。 “还真给月兄料着了,”景昭轻笑道,“本次初赛与上次最大的不同是,不再一对一打擂,而是采取同组合作制。” “合作?” “对,合作,两人一组,一男一女,同组队友会由东道主随机分配。” 看来比赛形式依旧如原来描写的一般,既然如此,那结果应当也是可以预料的。 很好,可以按计划着手准备下一步了。 月清尘沉吟片刻,点点头,对景昭道:“赛事在即,想必凝碧宫身为东道主之一,必然有许多事情要忙,月某便不多叨扰了,多谢宫主款待,告辞。” 他这般说,也是存了避嫌之意,景昭精于世故,不会看不出来,当下便爽朗笑道:“也好,待折桂会结束了,我定邀月兄来我凝碧宫好好住上一阵子,怎么着也要住上一年半载,到那时候,月兄可千万不能推脱啊。” “是啊,届时青鸾也能在潇湘多陪我和二哥一阵子。”洛明嘉兴致极好地附和道。 听闻此言,月清尘淡淡一笑,却终究没有允诺,只是唤了三个弟子一声,便带着他们一起离开了凝碧宫。 这正合君长夜的意,他早就察觉出景昭有点不对劲,又对顾惜沉的出现厌恶至极,而景昭和顾惜沉之间似乎关系不错,没准会尽量帮忙调和她和师尊之间的矛盾。 总之,在凝碧宫多待的每一刻都让他心生烦躁,恨不得快点离开才好。 他自然是想走,可那撒娇正欢的猫却不肯放他,在他起身后径直跟上来,似乎想跟着君长夜一起走。 直到被景昭又一次捏着后颈提起来,它才终于稍稍清醒,不甘心地瞪着眼遥望君长夜离开的方向。 此处按下不提,且说离开凝碧宫后,四人便弃水路而走陆路,沿途收敛周身灵息,意图先在潇湘找一处客栈住下,待到明日再随大波人马一道前往在水一方。 距在水一方最近的一处城池名为春水城,大致是各取了春日云泽和在水一方的一字而成,前来潇湘的修士多会在此落脚,城内过往人流向来熙熙攘攘,酒肆茶楼云集,自是一派太平人间的烟火气息。 此时,几人刚来到春水城门口,便看到前方人头攒动,外围的人使劲伸着脖子往里看,里面的人则好像是在抓什么东西,但因为挤在一起看热闹的人实在太多,根本看不清被围在最里面的究竟是什么。 “前面那些人是在干什么?”萧紫垣一向好热闹,也伸长脖子往那边挤,接着眼疾手快地抓住一个刚从人群中退下来的戴帽子的修士,高声问道:“劳驾,那边怎么回事?” 那修士看他一身打扮颇为不俗,像是大门派里出来的,便拱拱手,客气道:“这位小兄弟不像本地人,看你衣着如此非凡,定然有个很不错的师父,怎么,也是来参会的?” “是啊是啊,”萧紫垣有点不耐烦,心道这人说起话为什么不说重点,但还是耐着性子跟他磨道:“那边是怎么了吗?” “兄台莫急,且听我慢慢道来,”那修士继续一本正经道,“三天前,春水城里出现了一只灵狐,那小狐生得极是可爱,又有灵气得很,城主家的二小姐很是喜欢,却苦于那狐神出鬼没,根本抓不到,于是春水城主便贴出告示来,说是若有人能将那狐毫发无损地送到城主府里,便可无条件允诺那人一事。城主之诺,重于千金,所以……” 萧紫垣皱着眉听完了这段慢吞吞的话,心道再等你说完那狐都让人抓走了,于是听完了重点便大叫道:“原来是这样,多谢多谢!” 说完,他一溜烟小跑着急匆匆往回赶,打算快点把这个消息告诉师尊。 听说春水城主当城主这么多年手里收集了不少好东西,这次肯这样承诺,定然做好了大出血的准备,到时候要真抓住那只什么狐狸,嘿嘿,一定得好好商量商量该怎么宰他一顿。 那修士看他急不可耐的背影,摇头嗤笑一声,紧接着,便没入了周遭如潮的人流之中。 “哦,原来如此,”听了萧紫垣吃从前线传回来的情报,洛青鸾摆了摆手,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城主伯伯爱女成痴,干出这种荒唐事也不是不可能,怎么,大师兄,你这贼眉鼠眼的,又在打什么主意?” “当然是好好宰一笔!”萧紫垣搓着手道,“马上就比赛了,要是能宰到一件上品灵器,也有助于我们为师门争光啊!” 洛青鸾鄙夷地看他一眼,道:“狐狸呢?” “狐狸?”萧紫垣愣了一下,“当然是交给长夜了。” “我不管,”君长夜蹙了蹙眉,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你要是想要,就自己去。” “别啊,”萧紫垣想再给他分析一下利弊,“你看啊,等等……我去,那是什么?” 他话没说完,便目瞪口呆地看到一团雪白的毛肉球奋力挤开刚刚看到的那群人朝这边怒冲而来,后面跟着一群拿着各式各样道具法器的修士,有绳子有套子有笼子,还有拿捕兽夹的,个个急不可耐,脸上还都挂着“老子势在必得”的表情,还大声喊着:“拦住它拦住它”之类的话。 见此疯狂情景,君长夜下意识回头看了看月清尘,见他也正看着那团奔跑的白球,好像在思索些什么,眸中带着似有似无的意动。 君长夜迅速捕捉到了月清尘对这狐狸的兴趣,当下也不顾形象了,趁那毛球快跑到脚边时径直俯身一扑,死死抱住白肉球在地上滚了三圈,终于缓住奔势,把它牢牢抓在了手里。 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间,当君长夜抱着被撞得七荤八素的毛球摇摇晃晃站起来的时候,萧紫垣只来得及给他响亮地拍了拍巴掌,便大肆吹捧道:“师弟,干得漂亮!” 紧接着,又凑到君长夜身边小声道:“你怎么又肯了?” “因为,”君长夜瞥他一眼,慢条斯理道:“我又想要了。” 第68章 仙客来 说完这句话,他便不再理萧紫垣,径自在众目睽睽之下抱着晕乎乎的白肉球走到月清尘面前,低声开口道:“师尊,这灵物有什么问题吗?” 他才不信什么为了女儿喜好便大出血的鬼话,若这灵物没有问题,怎会惹得春水城主对此这般不惜代价,甚至连师尊在看了一眼之后都会格外关注。 这其中必然有什么不同寻常之处。 这其中当然有不同寻常之处。 月清尘只看了一眼少年怀中半眯着眼毛茸茸的白狐,便想起来它合该是个什么东西。 相传琅轩阁有三件宝物,乃是夺天地造化而生,能活死人,生白骨,若是搁在外边,能引起腥风血雨、杀伐无止,幸而季棣棠心机深沉,颇有手腕,那宝物放在他手里,倒也维持了上百年的平静,虽不能说无人敢觊觎,却一直维持着微妙的平衡。 可如今,这一平衡已然被打破了。 魔族现任魔尊为了破开万年前神尊凛安对魔刀封神的封印,强行提升修为,不料惨遭反噬,危在旦夕,魔族余众为寻得能治好魔尊的异宝不惜代价,更不惧与天下为敌。 魔族性暴烈,又残忍嗜杀,虽这万年里被逼无奈一直龟缩于魔界,实力却亦不容小觑,哪怕是琅轩阁,也不愿与之直面相抗,于是,季棣棠便将这三件宝物交于手下人随机放置于九州各处,对外只宣称宝物遗失,从此,琅轩阁便与之无关,若与宝物有缘者,自会寻到。 而这白狐,便是三件宝物之一。 得来全不费工夫,果然是男主的标配,那么按照套路来说,接下来是不是就该被人迫害掉下悬崖,结果无意间得到隐居前辈的真传了? “你且好好留着它,”月清尘高深莫测道,“将来会有用的。” “是。”君长夜点点头,刚想再说什么,却突然被旁边一修士抢上来打断了。 那修士年纪不小,头发半白,随风飘扬的灰白胡子几乎扫到君长夜的脸。他狐疑又恼怒地指着二人大声道: “你们是什么人?是不是这畜生的主人?这小畜生狡猾得很,我们都在这守了三天了,连个毛都没抓着,今天好不容易把它堵在这,不成想倒便宜了你们,不行不行,这不公平!” 跟在他后面的人群发出此起彼伏的附和之声,其中还不乏没有丝毫灵力的普通人。 “还用问吗,那小子肯定就是这畜生的主人,你看看那小畜生在他怀里乖顺的样子,跟之前咬人的时候完全判若两狐啊。” “有道理,那我们要赶快把他抓起来送到城主府去!” “抓起来!抓起来!” “等等,什么抓起来?”萧紫垣赶忙从沸腾的人群中抽身而出,挡在君长夜身前,有点抓狂道:“这狐狸不是城主女儿喜欢所以才要的吗?抓它就抓它吧,关我师弟什么事?” “喜欢?”先前那修士嗤笑一声,“这狐狸抓伤了城主家的小姐,城主大怒,所以才发出悬赏令要逮住这畜生,你们既然是这狐狸的主人,那就逃不了干系,走,跟我去见城主去!” 不料他话音刚落,却当即有人不乐意了,直嚷嚷道:“什么叫跟你去见城主?应该是跟我们去见城主,赏钱还要一起分呢!喂老徐,你可不能干独吞这种缺德事啊!” “我什么时候说要独吞了?”老徐有点气急败坏,“先把他们抓住最重要啊!哎,等等,人呢?” 他回头目瞪口呆地看着身后原本四人站立如今却空无一人的地方,喃喃道:“他娘的,是我眼花了吗?” 几乎与此同时,城南头的一间名叫仙客来的客栈门口。 “哼,晦气,真晦气!”洛青鸾一脚踢飞了一颗小石子,对身旁刚站稳的萧紫垣气鼓鼓道:“你真笨,整天被人骗!要不是师尊在,我们今天可能都走不了了!” 萧紫垣一脸无辜道:“这能怪我吗?我怎么知道看起来那么老实的家伙会骗我?再说了,一群乌合之众罢了,咱们仨还对付不了?更何况都是误会,去说清楚不就得了。” “你懂什么?”洛青鸾瞪他一眼,又抬头看了看月清尘,闷闷道:“我一点都不想去城主府,尤其不想看见城主伯伯那个儿子,他,唉,反正是个让人讨厌的家伙。” “他们不会善罢甘休,”君长夜冷冷道,“一击不成,必有后招,而且我感觉这次的事,一定就是有人针对咱们来的。” 他一边说,一边面不改色把怀里雪白的毛球迅速而粗暴地塞进了自己宽大的衣袖中,见洛青鸾看他,还一本正经地建议道:“不然,把它围到你脖子上?” “不用了不用了,你老人家自己留着玩吧。”洛青鸾连忙摆了摆手,跳到离白狐狸远远的地方。 “听你方才一说,我怎么觉得身上有点冷呢,”萧紫垣还纠结于君长夜之前的话,身子瑟缩了一下,“那怎么办?自从来了潇湘好像事儿就没断过,喂,洛青鸾,是不是你家里不欢迎你回来?所以故意摆下马威给你看。” “呸,你家里才不欢迎你回来。” “我家里确实不欢迎我回去。”萧紫垣嘀咕一声,躲开了洛青鸾恼羞成怒的攻击。 “好了。”君长夜制止了他们之间的冲突,指了指已经向着客栈门走去的月清尘,接着便率先跟了上去。 “师尊是不是生气了?”洛青鸾吐了吐舌头,忙拉着萧紫垣一并跟了上去。 客栈里眼尖的小二早就麻溜地迎了出来,扬着笑脸对月清尘道:“客官里边请,您几位?打尖还是住店?” “四位,住店。”君长夜追上来及时答道。 有个这么识情识趣的徒弟,哪个师父不乐得清闲,月清尘也不例外,自然只管当甩手掌柜,立在一旁不言不语。 在这种地方的小二早已混成了人精,隐约意识到面前这位是个惹不得的大人物,而那半大少年可能是真管杂事的,忙转而朝向君长夜,笑容可掬道:“哦,四位,唉,客官从外地来,可能有所不知,近来潇湘这客房紧缺得很,小店也就只剩下两间上房了,您看看,怎么安排一下?” 他话音未落,忽听得一带着惊喜的清凌女声自店内传了出来: 他话音未落,忽听得一带着惊喜的清凌女声自店内传了出来: “青鸾!” 几人定睛一看,只见一娇憨女儿轻移莲步,款蹙缃裙,面容标致姣美,灵动非常,正从楼上下来,见了正在门口观望的洛青鸾,忙提着裙子小跑过来,一到跟前,即亲亲热热地抱住她,欢喜叫道:“真是你!” 洛青鸾亦用力回抱住她,笑得见牙不见眼:“当然是我,怎么,几年不见,我有变那么多嘛?” “有啊,”曲阑珊眨眨眼,“你变得……比以前更美了。” “哼,油嘴滑舌,”洛青鸾笑嘻嘻地嗔她一句,突然想起来什么,急急问道:“小珊儿,你那边有多余的客房吗?” “有啊,刚巧我是自己住一间的,”曲阑珊吐吐舌头道:“你要是跟我一起的话,那可真是求之不得呢。” “太棒了,你等一下,”洛青鸾对她使个眼色,转而走到月清尘身边,用一种撒娇般的哀求语气道:“师尊,我今晚能不能去阑珊那边?我会很乖的,不会给师尊惹事。” “月圣君,”曲阑珊亦几步上前,极其恭敬地行了一个大礼,满怀感激道:“上次在凝碧宫,还没有好好谢过您的救命之恩,请一定给晚辈一个机会,晚辈想好好报答您!” “不必,”月清尘没有受她的礼,只淡淡道:“你找错人了。” 接着,他冲洛青鸾点点头,吩咐了句“小心行事”,便径自向里间走去,似乎就打算这么上楼了。 见他如此,曲阑珊面上慢慢流露出些委屈和失落,低下头去不说话了,洛青鸾搂了搂她的肩膀,低声道:“梵音宗与师尊之间的矛盾早已有之,也不是你的错,师尊还是很好的,你别怪他。” “我怎么会怪月圣君呢,”曲阑珊闷闷道,“说到底,我该怨的其实是梵音宗啊,为什么我就偏偏生在梵音宗了呢?这样的话,连成为月圣君弟子的资格都没有……” 她说着说着,竟不顾有旁人在侧,极小声地抽了抽鼻子。 “阑珊,阑珊,你别这样,走,咱们回屋慢慢说。”洛青鸾一边劝着,一边冲君长夜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也赶紧和萧紫垣一起消失在曲阑珊眼前。 这一场意外过后,几人好歹安顿下来,这客栈外表看着不太起眼,没想到内里装饰奢华雅致,功能一应俱全,连萧小皇子都十分满意,对屋内设施一一用挑剔的眼神欣赏过后,便舒服地倒在床上不动了。 君长夜任由他欢乐地来回折腾,自己对着今天意外收获的白狐摆弄片刻,没研究出什么,便站起身来,拉开门要向外走。 “你去找师尊?”身后传来懒懒问话。 君长夜“嗯”了一声,回头看了萧紫垣一眼,有点不明白他此问的意图。 “唉,为兄是看师弟你整天围着师尊转,都没有半点玩乐,所以想特地提点一下你,”萧紫垣一咕噜从床上爬起来,挑挑眉道:“时间还早,你师兄我对潇湘这块还算熟,打算一会出去转转,怎么样,要不要顺便带你去玩玩,权当放松一下嘛。” “不了,”君长夜摇摇头,却忽然想到自己还担着照顾这爱惹事师兄的责任,便又蹙眉问道:“你去哪?” “自然是晓风杨柳岸,跟帝都的花间酒齐名的那个,”萧紫垣用回忆般的语调悠然道,“若说美人如花隔云端,那么那个地方,就是把美人从云端拉下来,让人品论,供人赏玩的地方。走吧,带你去见识一下什么叫温香软玉,活色生香。” “昆梧门规你还记得吗?”君长夜略显冷淡地道,“我不去,也不会让你去。” “别啊,”萧紫垣嬉皮笑脸道,“你都这么大了,可别说还没见识过女人吧?” 君长夜不说话了,但堵在门口的动作却极明确地表示了他的态度。 “哼,无趣之人,”萧紫垣咧嘴笑了笑,像是兴趣来了,忙凑过来跟他面对面站着,促狭道:“不是真叫我说着了吧?你长这么大,就没对谁动心过?” 见君长夜脸上愈发难看,他又迅速补充道:“咱又不是和尚,不讲戒色那一套,有□□才是正常的,你要是真没有,那才怪了,若是连爱人的能力都没有,又怎么能爱众生,爱天地呢?” 歪理,君长夜在心里回敬道,你哪里知道我未曾对人动过情,又哪里知道你认识的每一个人,都不会如我一般大逆不道。你什么都不知道,又有什么资格来说我? 他一边这样想着,一边不动声色地向后退去,接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门紧紧合上并下了禁制,任由萧紫垣在里面扯破喉咙大喊大叫也不理会,径自抱着白狐向月清尘的房间走去。 说来也巧,当他走到门口准备敲门的时候,门恰好自里面开了,洛青鸾扶着依旧有些失落的曲阑珊走出来,看到君长夜也不惊讶,只冲他点点头,便与曲阑珊一道向另一边走了。 君长夜抱着毛球走进屋内,便看到月清尘正负手对窗而立,面色平静,不见波澜。 他把屋门顺手关上,一步步向着月清尘走去,边走边开口道:“师尊,您与梵音宗之间,是不是……。” 没成想,月清尘似乎对这个话题不感兴趣,而是转过身来看了一眼君长夜怀中的白狐,另行道:“对它,你怎么打算的?” “我打算替它了了这边的事,然后带它回昆梧山去。师尊觉得怎么样?” “为何?”月清尘继续问道,“成为它的主人可能会惹来很大的麻烦,若是仅仅因为我一句话,你大可不必如此。” 君长夜看了看月清尘,又看了看那虽然努力挨着他,但还是在月清尘面前瑟瑟发抖的小白狐,沉默了一会,这样开了口: “弟子先前也常常被人叫小畜生,”君长夜低下头去,摸了摸那小狐的毛,轻声道:“今日见了,觉得它跟弟子以前有点像。而且之前听青鸾师姐说,春水城主家的小姐是个飞扬跋扈之人,我在想,或许这其中是有什么误会,如果解释清楚,它就不用白送一条命进去了。” “还有呢?” “还有就是,”君长夜眸光一凉,“既然有人想算计我们,那么不管他们的目的是想提醒还是暗算,都要先扭转敌在暗我在明的局面。弟子打算顺势而为,借这白狐摸清楚他究竟想让我们看什么。” 少年说这话时,面上是一派的冷静机敏,即便明知前方有龙潭虎穴,心中也无丝毫畏惧。 月清尘看着他极英俊又极年轻的面容,心中不知怎的蓦然一动,最后开口道: “所以,你的打算是……” “夜探城主府。” 最后的一句,两道声音几乎重叠在一起,二人的所思所想,终于难得地达成了一致。 月清尘轻轻笑了,边笑边摇头道:“这点子不能说不好,只是绝非上上之策。” “弟子明白,”君长夜往月清尘身边凑得近了些,目光灼灼,“今夜绝非良机,明日便是去在水一方抽签定序的日子,他们若是有目的,定然会再做手脚,这样一来,反倒更有助于看清他们的目的。若是不能,城主又找上门来,到时再去,倒也不迟。” 月清尘看他懂了,便不再多言,开始打量起缩在君长夜身边那小小一团白球来。 那小白狐似是感觉到他的目光,缩得更厉害了,眼神畏畏缩缩,像个委屈极了的小娃娃。 “它好像很害怕师尊,”君长夜思索了一下,提议道:“师尊想摸摸它吗?” 说着,不待月清尘回应,便往手上聚了一团灵力,接着一把捉住月清尘的手,把他往自己身边带了带,一本正经地解释道:“师尊气场太强,它可能是太害怕,这样的话,我的气息盖在师尊的气息上,它感觉不到,应该就不会害怕了。” 说完,还煞有介事地点点头,好像对自己这一套说辞十分满意。 月清尘挑挑眉,任由他拉着自己的手往那小狐毛皮上放,触及皮毛的一刻,小狐颤抖了一下,视死如归地闭上了圆圆的黑眼睛。 软软的,手感不错。 第69章 洛氏府 翌日,潇湘,在水一方。 洛氏一族傍水而居,其仙府亦是飘于水上,长年形迹不定,世人难窥其貌。若说昆梧仙山是虽知其方位,但非持有指引无法进入,那在水一方便更是连方位都不见,非得等到指定日子,才犹抱琵琶半遮面地显出它的真容来。 离正午时分还差一刻,春日云泽边早已聚集了大批等待仙府出现的年轻修士,此刻水面平滑如镜,没有丝毫涟漪,连风也静止了,连绵阴云静悄悄地交织在潇湘高阔的天穹中,把太阳完全盖住了,空气中散发着某种说不出的气息,让人胸口有些发闷。 人群中都是些血气方刚的半大孩子,有等得不耐烦的,便开始低声抱怨,但更多人还是选择了缄默无言,静静等待正午的到来。 它就那么突然地出现了。 先是隐约的楼亭一角,接着,在水雾氤氲间蔓延开大片的湘妃竹,竹上有纹,竟真仿似娥皇女英泪滴斑驳,再接着,远处群山淡影间渐渐显出仙府的轮廓来。 那是一汪巨大的湖泊,湖边萋萋蒹葭,碧绿的苇茎,摇曳出洁白晶莹的穗子,虽然湖上无风,却全都沉默地朝向一个方位。湖中央飘着一座仙楼,楼台间有黑点来来去去,像是过往人影,却偏又影影绰绰,似有非有,叫人越想看清,就越难窥其真貌。 这便是潇湘洛氏府? 此时,有眼尖的人指着前方惊叫起来,众人定睛一看,只见有一列仙子静女自那楼间凌波而来,直走到蒹葭丛边才堪堪停住,为首女子衣雪青衫,挽追月髻,容色殊丽,肌肤胜雪,宛若神仙中人,绝胜世间凡俗脂粉,她冲众人嫣然一笑,从容开口道: “诸位远道而来,皆是我潇湘的贵客,小星先代我家主人,恭迎诸位到来。” 她的音色同容貌一般清丽动人,随着湖面突然起的微风传了很远,但本沉溺于欣赏此女容色的修士却悚然一惊,彼此对望几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出了谨慎与警惕。 单就那女子表现出来的实力,便已不下化神期。 化神期修士即便放眼九州,那也是凤毛麟角的,而放到在座随随便便一个门派之中,都已可成一派镇派宗师,是要被一个门派甚至几个门派联合三跪九叩供起来养着的。可在这在水一方,却是连一个传话侍女都能有化神期的修为。 这让湖边一些本对洛氏实力有疑的修士,不自觉打消了些心头疑虑。 “诸位此来,定然都是为了折桂仙会,话不多说,小星便先将此次参会规矩说与诸位。 本次比试共分三轮,采逐轮淘汰制,能进入第二轮与第三轮的与会者数量分别为贰百与五十,第二轮采小组配合制,具体分组情况已安排妥当,诸位尽可入我在水一方查看,至于第二轮具体规矩,便等到那二百人名额确定时,再说与诸位听罢。” 那绝色女子说完这些话后,极优雅地福了福身,接着竟转身翩然而去,完全不顾身后那已被她一席看似不清不楚的话激起千石浪的人群。 “什么意思?那第一轮内容到底是什么?” “怎么话没说完就走了?” 然而,虽然有人因此恼怒不休,但更多人还是陷入苦思冥想之中,开始仔细揣摩那女子话中的意思。 此刻同样身在人群中的君长夜三人,自然也不例外。 又或者说,陷入冥思苦想中的,其实应该只有两个人。 “洛青鸾,那叫小星的仙女姐姐生得好标致,想必是蘅芜君的贴身侍女吧?”萧紫垣痴痴道,留恋的目光紧紧追随那群远去的侍女,直到看不见了,才恋恋不舍地收了回来。 洛青鸾此时正皱着眉仔细思考小星话中的含义,闻言狠狠瞪了他一眼,道:“关你什么事?快给我认真想!” “我怎么想的出来,这是你家,你不应该最熟悉他们的套……” “闭嘴!”洛青鸾极紧张地死死捂住萧紫垣的嘴,却还是为时已晚,周围的人一听这话,打量了一下洛青鸾,便纷纷争先恐后地上前搭话: “敢问这位姑娘,可是洛氏的小姐?” “看您的年纪,想必定然是那位叫青鸾的小姐,真巧真巧,我师父还去过您的满月礼呢。” 什么鬼满月礼…… “去过算什么,我师父在满月礼上还抱过青鸾小姐呢,您那时候……” “不是不是,你们认错人了!”洛青鸾被吵得头痛,索性捂着耳朵大吼一声,便率先想要跑路。 “洛大小姐,别来无恙。” 然而,就在此时,一个十分熟悉的声音突然自人群中不急不缓地响起,众人回头一看,只见说话者是一背弓的红衣少年,他脸上带着笑,眼中却满满都是讥诮,火红衣襟上绣着金色花纹,与背后那张红绒装饰的弓交相辉映,更显华贵无双。 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依旧是当年众星捧月般的那个风家小公子。 风满楼身边背着金黄箭篓的风桐满面堆笑着迎上前来,冲洛青鸾深深鞠了一躬,恭敬道:“见过洛小姐!” 这么多年过去了,当年长得贼眉鼠眼的人依旧贼眉鼠眼。 洛青鸾一见他们就头疼,右眼皮也突突地跳起来,见反正瞒不过去了,索性抱着一种气势上绝对不能输的心态,收住要溜号的步子,冲风满楼冷冷道:“楼公子,别来无恙。” 风满楼打量了他们几眼,讥诮目光在君长夜身上停留许久,接着轻蔑地笑了笑,拨开人群走到洛青鸾面前,低头跟她对视道: “洛小姐,说说吧,蘅芜君这次是什么意思?” 风满楼这些年个头窜得飞快,洛青鸾仰起脸也只堪堪及到他的胸口,却依然不甘示弱:“我怎么知道?有本事就自己去想啊,不过想来也是,我小叔叔的心思又怎么能让你这样蠢笨的人轻易猜到?” “哦?蘅芜君没有告诉过你吗?不会吧,都是自己人,好歹该照顾一下,你现在说不知道,以为身在此处的天下豪士们会信吗?” “你这话什么意思?说我小叔叔徇私舞弊吗?!”洛青鸾有些怒不可遏。 “风满楼,”方才一直沉默的君长夜突然开口道:“你说这样的话,莫非是在以己度人?” “是啊,只有做惯了这种事的人,才会有如此卑劣的想法!”洛青鸾迅速接道,“风伯伯那样光明磊落,竟然有你这样的儿子,真是人生的污点!” “这么多年了,”风满楼面色一沉,却继而又微微一笑,“你依旧刁蛮粗俗不懂礼数。” “你也依旧蛮横霸道,不讲道理。” 风满楼挑挑眉,将视线从洛青鸾身上移开,接着走到君长夜身边,极冷酷地瞥了他一眼,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道: “有你这样只会躲在女人身后的弟子,真是月圣君一生的污点。你若识相,不想败得太难看,就趁早给/我/滚/得远远的。” 说完,不待君长夜有所反应,他就迅速撤开,对周围人高声道: “诸位,在下乃昆梧容隐圣君之徒,既然洛小姐不愿说,大家也不便强人所难,倒不如听在下一句,我刚才看这第一轮的意思,便是只要能进入在水一方,在查探分组情况的地方确认一下自己身份,就可以自然而然进入第二轮。名额有限,只有二百,如果不想未开始便出局,就跟我来吧。” 说完,他挑衅似地看了洛青鸾一眼,接着打了个响指,幻化出巨大的弓影,他跳上弓背,只见红光一闪,便向着在水一方飞掠而去。 人群安静一瞬,接着纷纷召出自己的法器,随那抹红影一并向着在水一方而去。 余下本还在犹豫的人一看这样的架势,便也来不及细想话的真假,蒙着头加入了行列。 所以,这是比速度? “喂你们还在愣什么?”萧紫垣也耐不住性子了,冲还在原地没有动的二人道:“再晚就没名额了!这样就输了的话师尊要骂死我这个大师兄的!呃,还是说,你们觉得有什么问题?” “不对,”君长夜眉头紧蹙,转而对洛青鸾道,“你仔细想想,是不是有什么还没想到的地方。” 洛青鸾抓着自己的头发,有点痛苦道:“我觉得他的话没错,小星姐的意思确实就是那样,进去,确认,然后进第二轮,确认没什么好说的,至于进去……进去……” “在这边看着没那么远啊,”萧紫垣努力向在水一方的方位看去,“他们那么快,怎么看起来还是没有到那边?” “没有到?原来如此,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知道什么了?” “蜃楼幻境!是蜃楼幻境!真正的在水一方不在这里,在相反的位置,往那边走只会越走越远,跟我来!” 洛青鸾一边这样说着,一边迅速召出配剑水鸢,眼眸中尽是昂扬的斗志。 然而,就在三人牟足了劲终于赶到洛青鸾口中在水一方的真正位置时,却见风满楼刚好比他们早一步赶到在水一方,他讥笑着回头看了洛青鸾一眼,接着背着弓,穿过幽盛竹林,大步跨进了一片摇曳的蒹葭丛中。 洛青鸾一脸的不可置信,双拳不自觉攥得紧紧的,一副想生吃了风满楼生的模样。 “他身边那个随从,好像刚才没跟他一起,应该是在我们身边躲起来了。”君长夜拍了拍她的肩,冷静道,“走吧,进去吧,第一局无输赢之分。” “卑鄙!他偷听我们说话!”洛青鸾咬牙切齿道,一时气愤不能自已,抓起身边萧紫垣的胳膊狠狠咬了一口。 “啊!”萧紫垣一声惨叫,脸上露出了跟洛青鸾如出一辙的悲愤欲绝。 君长夜微微叹了口气,推了两人一把,接着三人便一起向着门内走去。 就在此时,一名全身用黑纱包裹着的少女从蒹葭丛中走了出来,她向君长夜投去意味深长地一眼,极矜持地朝他点了点头,接着便与三人擦身而过,优雅地离开了。 “这是那爱慕咱们师尊的浣花宫宫主的弟子,叫纱缦华,虽然遮着脸,但我猜绝对是个美人。哎长夜,她刚刚看你了,别是你小子红鸾星动了吧?”萧紫垣在一旁冲君长夜偷偷笑道。 “比起这个,我更在意她是怎么知道我家方位的!”洛青鸾气鼓鼓道,“行了快进去吧,还不知道被多少人抢先了呢!” 君长夜最后看了那少女一眼,漆黑眸中愈发幽若深潭,他不动声色地转回头来,跟着另外两人一并穿过茂盛竹林,进了在水一方。 第70章 再相会 一出那蒹葭丛,君长夜便觉周边天地骤然换了一番。 眼中尽是无边的竹林,蓊郁碧绿的,像是夺尽了天地翠色,清脆鸟鸣在耳边婉转响起,所过处尽得清幽芬芳,哪怕在炎炎酷暑,亦该是一片清凉避暑之妙地。这里园林景致布局巧夺天工,每一处隔断都讲究至极,却又不失自然趣味,无一不显出主人极高的品味。 看来这蘅芜君,也是个喜好清净的雅趣之人。 只可惜,在他身处的那个位置上,风,却从来都是无止息的。 本来因为风满楼憋了一肚子气的洛青鸾因为终于见到了熟悉的地方,走着走着,渐渐地也不气了,开始冲另外两人开心地介绍起来:“看这,小时候我小叔叔用这的竹子给我造过秋千。诺,这片竹林造出来的箫音色最清脆。还有这,出来的笋子要是熬成汤,鲜得能让你舌头掉下来,怎么样,我家还不错吧?” “岂止是不错,简直是太妙了!”萧紫垣很给面子地连连捧场,还不忘拉上君长夜一起捧场,“是吧长夜?” “嗯。”君长夜发自肺腑地应了一声,他是真心觉得不错,而且自第一眼开始,就认定了月清尘一定也很喜欢这里。 相传师尊与蘅芜君是难得的知交好友,既是好友,想必兴趣所在一定大致相同,君长夜一直觉得绝尘峰虽好,却终年白雪覆顶,实在有些寂寞冷清,若是以后他出师了,强到足够保护师尊了,倒是可以找一处洞天福地,仿照这里的格局建个仙府,至于规格,不用太大,够自己和师尊两个人住就行。 “哟,你小子想得倒是不错,”戏谑的苍老声音突然在他脑海中炸雷般响起,一下子把君长夜的美梦惊得粉碎,“也不先想想你师父愿不愿意跟你一起。” 荒炎这语气一听就是在逗孩子,君长夜却竟认真地想了想,然后道:“若是他不愿意,那我便一辈子留在绝尘峰,也是一样的。” “……看来你没理解我的意思,算了,当我没说。” 这般说着话,很快就到了在水一方的中央空地,只见几棵高耸玉树拔地而起,在玉树前面有着零零星星的修士,而走在前面的风满楼在同玉树前娉婷而立的小星打过招呼后,便走向了其中一棵玉树。 据洛青鸾在一旁介绍,这潇湘的玉树极其特别,只消站在它面前输一股灵力进去,就会自动出现与自己分到同组的队友姓名,所属门派。 洛青鸾狠狠瞪了风满楼的背影一眼,接着让君长夜和萧紫垣先去抽签,她自己则几步走到小星身边,拉住她的手晃了晃,用一种撒娇般的语气道:“小星姐姐,我好想你,你有没有想我?这些年小叔叔还好吗?我真的好想好想他!” “好,都好,”小星温柔地摸了摸洛青鸾的头发,“圣君一直很惦记你,等这边折桂事了了,去见见他吧,陪他好好说说话。” “嗯!一定!” 她这边叙完话,忙提着裙子跑回两人身边,此刻,最前面的萧紫垣已紧张地站到了玉树前边,使劲搓了搓手,大声道:“师尊保佑我!” 接着闭上眼,颤颤巍巍地输了一股灵力进去,接着依然闭着眼,紧张道:“结果出来了没?是谁是谁?” 洛青鸾翻了个白眼,毫不留情地大声道:“出来了,你自己看!” 萧紫垣赶忙睁开眼,十分惊喜地发现那上面显示了六个字: “曲阑珊,梵音宗。” “幸运啊肥圆,”洛青鸾摇摇头,抓了一把他的袖子,笑嘻嘻道:“沾沾喜气啊,别介意。” 说完,她走到玉树跟前,也往里输了一股灵力,她没有闭眼,于是就亲眼见证了答案跳出的一瞬。 “风满楼,昆梧山。” “这……不会吧,不会这么倒霉吧?”洛青鸾紧盯着跳出来的那六个字,两眼发直,“我不是在做梦吧?这噩梦也太真实了。” 另一棵玉树前早已看到答案的风满楼见她如此,偏过头去很不屑地“哼”了一声。 君长夜见状也无话可说,只是拍了拍她的肩膀,接着便自己走上前去。 撇开私人恩怨不说,单就实力而言,风满楼和洛青鸾若是联起手来,那这进入第三轮的资格,便绝对是囊中之物。 “长夜,”洛青鸾凑到他身后幽幽道,“记得把眼闭上,然后自己念一声师尊保佑。” 说完,她悲愤地走到了一旁,仰天长叹道: “我到底做了什么孽?” 饶是她这副模样,君长夜心中倒也没怎么紧张,但耐不住萧紫垣在一旁紧张地催,便念了声“师尊保佑”,接着闭上眼,输了一股灵力进去。 下一刻,他听到身旁的萧紫垣很惊喜地叫了一声,接着重重拍了他的肩一下,兴高采烈道:“我就说你小子要红鸾星动了,果然不假!” 他慢慢睁开眼睛,赫然发现那粗壮的玉树树干上清清楚楚地显示着六个字。 “纱缦华,浣花宫。” 浣花宫。 君长夜默默念了几遍这三个字,心里还是不可避免地泛上无尽冷意来。 只要一想到顾惜沉和月清尘在一起的那个场面,君长夜心头的汹涌杀意就止都止不住,他知道自己与那位顾宫主之间绝对无法善了,但无论如何,不该是现在。 再怎么说,顾惜沉身为浣花宫宫主,已是一方叱咤天地的大能,修为更是处于仅次于大乘期的洞虚期,若是想如今的君长夜死,便如同碾死一只蚂蚁一般,不费吹灰之力。 既然眼下无力相抗,便当能避就避,尽量避免在她面前暴露自己的心意。 可现在这般,怕是无论如何,也避不得了。 倒是萧紫垣心里不装事,看起来对分组结果十分满意,嘿嘿笑道:“这样看来就放心了,我们三个运气都还不差,那,我现在是不是该去找曲姑娘好好商量一下对策了。” “去吧,”洛青鸾有气无力地挥了挥手,“我已经给小珊传信了,梵音宗的人应该很快就能过来。” “你真贴心。”萧紫垣挠了挠头,应了一句,又转头对站在原地没动的君长夜道:“可惜你的缦华姑娘已经走了,也不知道她住什么地方,要不然……哎对了,既然那位顾宫主对咱们师尊用情颇深,就一定还会来找师尊,正好再借着你们两个小徒弟组队为由深入交流一下,没准真能成了这桩美事。” “哎呀行了,肥圆你少管点闲事吧,怎么跟个八婆一样。”洛青鸾见君长夜神色不太对,忙开始数落萧紫垣,说话之际,眼角余光瞥见旁边一行人,不自觉惊讶道:“那不是怀远道长吗?” 可不,那领着几个着道家八卦袍的茅山弟子朝这边走过来的,竟真是当年在卧禅寺见过的怀远。 他看起来比当年更配得上仙风道骨一词,眉目间已褪去了稚嫩痕迹,是个沉静似水的俊秀青年了。 “怀远道长,道长,这边!” 听了洛青鸾的声音,他朝三人这边一看,冲身旁人吩咐了几句,便快步走了过来。 “三位道友,别来无恙,”怀远微微一笑,“尊师近来可好?” “我师尊很好,”萧紫垣抢着道,“令师叔晚晴道长如何?这次也一起来了吗?” 他这般问,心里自然是惦记着上次晚晴送给他的符纸快用完了,但又不好意思直接开口,便拐弯抹角地有此一问。 “晚晴道长又没弟子,应当不会来凑这种热闹吧?何况他修为不高,那么喜欢惹事,还是在宗里呆着好。”洛青鸾道。 “小师叔也来了,”怀远有些无奈道,“他喜欢热闹,便去求师父亲自准他来的。可他有点水土不服,就连我们早上启程的时候,都还在客栈里躺着歇息呢。” “哦?那是在哪家客栈呢?待会结束了还能顺便去拜访一下。” “仙客来。” 晚晴道长喜欢热闹吗? 当然喜欢。 可是这次,却也不是他自己非来不可的。 “清尘哥,其实我以前就跟西南这块不对付,吃辣不行不说,还晕船,”晚晴躺在床上,病恹恹地跟坐在床边的月清尘说话:“要不是你说有事跟我商量,我没修为傍身,才不来这民风彪悍的潇湘凑热闹呢。” “我的错,抱歉。”月清尘很坦然地道了个极没诚意的歉。 晚晴有气无力地摆了摆手,撑着打架的眼皮对月清尘道:“昨儿坐了一天船,吐了一天,今天好歹是缓过来了,清尘哥,你平日里没事都不跟我碰面,如今叫我来,是想到回去的办法了吗?” “已经有些眉目了,”月清尘叹了口气,“有一个契机,就在近期,此事还需从长计议,待弟子们入了秘境,我再同你慢慢说。” “近期的话,”晚晴皱着眉想了想,“夜哥是不是要跟缦华妹子碰面了?” 想到这,他不由开始兴奋,话也多了起来,陶醉道:“缦华妹子神秘又高贵,那可是绝对的女神啊,可后来为了帮夜哥夺封神刀,都能跟她亲哥哥翻脸,看来也是颗妥妥的痴情种子,不行,好想亲眼见见圣女的真容,哪怕一眼我都心满意足了。” “那是美女蛇,”月清尘凉凉道,“摘了面纱要吃人的,这你也敢要?” “我……我自然不敢要。”晚晴闻言瑟缩了一下,把自己紧紧裹在被子里,却又感觉到湿润的潮意,讶然道:“怎么突然有点冷,清尘哥,外面下雨了?” 他说出这句话的同时,便看到月清尘面色骤然一变,只丢下两个字,便瞬间从原地消失了。 “黄泉。” 黄泉,是历代浣花宫宫主传承的本命法器。 听了这两个字,晚晴眼睛一亮,忙也顾不得自己此刻身娇体弱,迅速下了床,向着楼下一瘸一拐地奔去。 第71章 黄泉境 君长夜觉得自己走在一条一眼望不到头的路上,那路冷得刺骨,像是要把魂魄也冻僵了。而在他脚边盛放的,是一丛丛艳红艳红的花,若是看得仔细了,还能从那瑰丽到极致的花蕊里,瞧见被包裹着的森森白骨。 黄泉彼岸,红颜枯骨。 这是什么地方? 他……是怎么到这里的? 方才于在水一方得了折桂会第二轮规则后,君长夜分明是与洛萧二人一并出来的,只因他心里想着要快些回去见月清尘,是以脚程才快了些许,乃至于先其余二人一步进了春水城。 春水城…… 君长夜紧紧裹了裹身上衣衫,可神魂还是因周遭寒冷而产生了不可避免的混沌,甚至连进城之后的事,都半点想不起来了。 “真可怜啊。”有谁在虚空中叹了一口气。 君长夜恍惚中听见这么一句,忙艰难地抬起头来向前看,却只能看到前方一个模糊的影子。 “人生苦短,还有什么心愿未了么?”周围有回音似的,声音好像来自四面八方,“说出来吧,说完了,便喝下这忘川水,好好去投胎吧。” 投胎?我这是……已经死了么? 不可能。 君长夜握了握拳,袖中藏着的短刀轻巧滑出,用力刺入皮肉之中,划出深可见骨的伤口。 鲜血滴滴答答地从掌心落下,路边艳花藤蔓一拥而上,争先恐后地吸食地上新鲜红液。 “前辈,”君长夜在识海中唤了荒炎一声,“这是一处秘境吗?” “不然呢,”老头儿不屑道,“难道你入地府了?” 不过不屑归不屑,刺激完君长夜后,他还是打算尽职尽责地开始扫盲工作:“这就是浣花宫黄泉造出的秘境,切记啊,在这无论看到什么都千万别乱动,如果对幻象出手的话,就都会反弹回你自己身上。” 浣花宫。 “不过其实也没啥,要是那小宫主真想杀你,动动手指头就行了,她现在这样,可能是对你有所怀疑,最多就是试探试探,不会真有事的。毕竟打狗还要看主人呢,她要是杀了你,你师父就更不可能跟她好了。” 又是浣花宫。 君长夜只觉心中戾气不受控制似的被激得一荡一荡,他将手中短刃又往伤口深处送了几寸,这才终于稳住了心神。 他继续往前走,却突然看到前方出现了一处熟悉极了的断崖。 是云间府后那处断崖。 一群五六岁的小孩子,正围在断崖边上不住地向下看,为首者一袭红衣似火,一边低头看,一边皱眉道:“不会真死了吧?” “呸,死了也是活该,反正是他自己跳下去的,家主也怪不到您头上,”风满楼旁边是幼时的风桐,他向崖下嫌恶地啐了一口,接着回身冲风满楼殷勤道:“小公子,咱们回去吧,别让这小野种污了您的眼。” 恍惚中,君长夜似乎又回到了四岁那年,他就那么无力地躺在崖底,全身骨头都好像断了一样,没有一处不疼,他从来不知道自己可以流那么多血,成片蔓延开来,把周围枯草都染红了。 可即便这样,君长夜手里还是死死攥着那枚失而复得的墨色玉佩,就好像那是他的全部世界。 “娘,”他躺在地上,用稚嫩的童声对着那玉佩低声呢喃着,身体痉挛到近乎失去知觉,“我好疼啊。” 有泪水自那孩子的眼角滑落,君长夜盯着他,一动不动,好像已经陷入了什么不幸的回忆之中。 “可怜的孩子,”先前那声音又从四面八方响起,“你恨吗?恨的话,就用你手中的刀去杀了那些人吧。” 听了这话,君长夜身子颤了颤,目光却骤然变得极其凌厉,竟真的伸出手来,一把握住了那把突然出现在他面前的乌色刀锋。 那刀的刀刃黑沉到极致,也内敛到极致,看似毫不起眼,但一旦握住了,就能感觉到刀身内潜藏的磅礴煞气。 “喂喂喂,”荒炎又气又恼,大叫起来,“你冷静点,那都是幻象!” 君长夜却不理他,提着刀径自向着崖边的那群孩子走去,几乎瞬间便到了他们跟前,然后毫不犹豫地举起刀来,向着风满楼头顶狠狠劈下。 然而,就在荒炎要被气晕之际,那本该落到小风满楼头顶的刀锋却生生遏住势头,接着竟转了方向,随着持刀人的转身,一并向着其斜后方竭力劈去。 这一变化发生在电光火石间,还没等荒炎缓过神来,便听得一声惊呼,有面刺蔷薇的美丽女子突然出现在君长夜身后,而方才那用尽君长夜全部气力的一刀,竟眼看就要劈到她的身上! “君小子住手!”荒炎只恨自己不能从墨玉中冲出来把君长夜晃醒,却也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一刀扎扎实实落到了顾惜沉身上。 一击得手,君长夜飞速向后掠去,同时在识海里冲荒炎道:“她不是幻象。” 话说到这,荒炎自然明白了君长夜的意思,这小子恐怕还真觉得自己耍的这个小聪明管用了。虽说以君长夜现在的修为,能及时察觉出顾惜沉的气息实属不易,但焉知这不是顾惜沉故意放出来的。 一般而言,黄泉幻境绝非问心那么简单,但看顾惜沉的意思并不打算让君长夜陨在这幻境里,又并没有闪避那声势惊人的一刀,却让人难以想象她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千万别放松,”荒炎道,同时思绪飞快运转着,“你没沉溺在那个幻象里,说明它现在已经不是你心中最憎恶的,好好想想你现在最怕的东西是什么。” 话音未落,本还在后退的君长夜身体突然一僵,竟硬生生被定在了原地,半点动弹不得。 有寒冰自他脚下寸寸凝结上来,君长夜僵硬地抬起头来,只看到前方眼神冰冷白衣胜雪的月清尘,而顾惜沉依偎在他怀里,一边瑟瑟发抖,一边捂着受伤的肩膀,指着君长夜向月清尘控诉些什么。 听了这些话,月清尘忙低下头去安慰那美丽女子,他此刻那么温柔,温柔到好像他此刻抱在怀里的,是什么稀世的易碎瓷器。 最后,君长夜只看到月清尘怜惜地吻了吻顾惜沉娇嫩的瑰色双唇,接着抬起头来看向自己,神色冰冷如初。 “你有什么想解释的?”他问。 君长夜一言未发,只是在幽深黑眸深处藏了些不易察觉的浓浓悲哀。 “没有?”月清尘点点头,“很好。” 下一刻,君长夜感觉胸口一凉,他不可置信地低下头,只看见霜寒的半柄剑刃,都已经深深没入了左胸之中。 少年蹙了蹙眉,接着,竟颤巍巍地伸出手去,握住了霜寒的剑柄。 “那是假的!那不是你师尊!” 荒炎又开始在君长夜耳边大呼小叫,可君长夜已经听不清,也不想听了。 他曾经对我那么好,君长夜想,好到即便他要杀了我,我也是不舍得还手的。 可即便舍了这条命,我也不能看着那女子留在他身边。 君长夜最后极留恋地摸了摸插在胸口的那把剑,接着惨然一笑,催动全身灵脉,化作一抹残影向顾惜沉极速冲去,竟是存了与她同归于尽之心思。 然而,未等他自毁成功,情景却刹那间又是一变,呈现眼前的竟是一妙龄少女哭得梨花带雨的陌生面庞,哪还有先前那可怖的红颜枯骨! 君长夜一愣,忙向周边看去,却见周围人都在用一种看禽兽的奇异眼神看着他。 “长夜,”一旁离他最近的萧紫垣偷偷竖了个大拇指,不怀好意道:“原来兄弟一直看错你了,够厉害!” 什么意思? 没等君长夜弄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那在他面前一身黑色纱裙的少女却是满面泪水,接着一抬手,看样子似乎是想要甩他一巴掌。 君长夜下意识一把握住了那少女的手,却见她脸色愈发苍白,竟好像快要晕过去了。 “住手!”远处传来一声怒喝,众人定睛一看,赶来的却正是怒气冲冲的顾惜沉,面上刺着的蔷薇在愤怒滋养下也仿佛愈发娇艳欲滴。 君长夜立即放了手,但动作间,却将手中本握着的一块黑色纱巾掉在了地上。 见此一幕,洛青鸾捂住眼睛,萧紫垣瞪大眼睛,都预感到了接下来的一幕恐怕会非常激烈。 “臭小子,你对我徒儿做了什么?!”顾惜沉转瞬间即到了君长夜面前,一边紧紧搂住那面色苍白的少女,一边冲君长夜怒不可遏道。 君长夜虽不明就里,但心里也明白,这一切恐怕都是顾惜沉自导自演出来的,索性便用了最不容易错的方法,沉默了。 “长夜,你刚刚干嘛突然揭人家浣花宫女弟子的面纱?”萧紫垣偷偷传音道,“啧啧啧,揭的还是纱缦华的面纱,看来你们之间的渊源果然是颇深呐。” “这是怎么回事?” 一道清冷的声音自不远处响了起来,君长夜向声音来源处一望,眼圈瞬间有些红了,他抿了抿唇,却还是没有说话。 顾惜沉倒是瞬间换了一副面孔,对月清尘极柔地嗔怪道:“月郎来的正好,看看你徒儿做的好事情,把我徒儿都吓坏了。你说,这女儿家的清白被他毁了,该怎么赔罪才算好?” 第72章 纱缦华 顾惜沉这般问话态度,其实倒把她心里在打什么算盘暴露了个清清楚楚。 若说方才君长夜因境况来得突然被打了个措手不及,那么此刻,他已经完全反应过来,并不由在心中冷笑了一声。 因为有月清尘这样的大乘期修士在场,荒炎并不敢像之前那般在识海中肆意地与君长夜对话,只略略提了一句“那小丫头不简单”,便彻底地没了声响。 确实不简单,若是没有她突然出来闹这么一出,那此刻这质问者和被质问者,恐怕就要颠倒过来了。 身为堂堂浣花宫宫主,竟在光天化日之下堂而皇之地为难一个小辈,这小辈还是昆梧山望舒圣君门下出来的小辈,这事无论是谁说出去,都会觉得顾惜沉此举甚是刁蛮无礼,胡作非为,配不上一宫之主的德行。 可经过纱缦华这么一出,众人,特别是那些眼力劲儿不够,以至于看不破顾惜沉用了黄泉幻境的众人,便只会把注意力集中在浣花宫女弟子面纱被揭这件事上,而忽略了那揭人面纱的小子为什么会突然举止失常。 至于遭高等幻境控制容易致人行为疯癫这种事,便更是不常为普通人所知了。 毕竟面纱之于修习浣花宫功法的女弟子而言,甚至更甚于贞洁之于平常女子,只因功法特殊,不能将面容暴露在男子面前。 浣花宫中但凡修习到元婴期以上的女弟子,皆是容色绝艳,光彩照人,其中最大的依仗便是功法之效。而在元婴之前,唯有命定的夫婿方能取下面纱,如若不然,一旦沾染了其他男子身上的浊气,那副难得保持的姣美容颜便会迅速衰败,以至于修为再难进一步,最终无缘大道,早早衰亡。 有了这一层缘故,大概在周围人的眼中,君长夜早已被归入了那等因垂涎人家女弟子美色而做出下流行径的龌龊小人之列。 “宫主稍安勿躁,”面对顾惜沉看似痛心的质问,月清尘倒仍是面不改色,只是先安抚了她,接着转向君长夜,淡淡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询问:“这是怎么回事?” “师尊,师弟他不是有意的,这其中绝对有误会!”萧紫垣急忙上前替君长夜辩解。 “你自己说。”月清尘探寻的目光却仍是聚在君长夜身上,其中没有什么温度,却好似什么异样都逃不过他的眼睛,“长夜,你可知错了?” 恍惚中,此刻的月清尘与黄泉幻境中那个眼神冰冷的白衣青年几乎重合在了一起,让君长夜感觉极其陌生,他想笑,却笑不出来,想哭,又觉得没什么好哭的。 大约,只是有点失望罢了。 “弟子知错,甘愿领罚。”他听见自己干涩的声音这样回答。 “既已知错,你且说说,错在何处?” “错在……唐突了纱道友,”君长夜平静道,“长夜甘领一切责罚,只求稍平道友心中愤懑。” 顾惜沉看着眼前这对一板一眼对着话的师徒,心中本已汹涌澎湃的风波却是渐渐平息下来。 自在黄泉幻境中亲眼看到月郎弟子对他的态度,她就一直觉得有些奇怪,不知是不是她太敏感,那叫君长夜的弟子看月郎的眼神似乎暧昧得太过,对自己的仇恨又来得莫名其妙,不得不叫人心生疑窦。 可如今看月郎的态度却是正常得很,甚至还有点冷淡,顾惜沉却又觉得,这两人之间的关系可能并不是她想象中的那样。 纱缦华依旧躲在顾惜沉的怀抱里,面容隐藏在黑纱的阴影下,叫人看不清她此刻脸上的表情。 “不,”面对君长夜这样的认错态度,月清尘却摇摇头,神色陡然凌厉了起来,浑身上下笼罩着一种不可冒犯的威仪,冷冷道:“身为我门下弟子,你错在一步一行都叫人拿捏着走,错在心中有惑却不直言,如此这般,连宫主与你玩笑的区区幻境都脱不出,甚至还无端牵连了旁人,你自己说,这样的错,可是够大了?” 顾惜沉身子一僵,有冷汗顺着脊背滑下,刹那间浸透了身上的黑纱。 她本以为月清尘就算识破了她的小伎俩,就算不为她,好歹也该顾念着昆梧山与浣花宫向来的交情,不会当场点破。 可是没想到,月郎他竟如此偏袒那个弟子,本来他坏了纱缦华功法,合该重罚,如今倒好,竟轻飘飘一句学艺不精就给盖过去了。 听了月清尘的话,君长夜也是一愣,他仅思虑了一瞬,便作出一副十分诚恳乖顺的态度,嗫嚅道:“确实够大了,弟子先前没能认清自己的过错,实属不该,还请师尊责罚。” 月清尘继续保持着方才凌然的模样,冷冷道:“既然学艺不精,还不快回去修炼,别在这丢人现眼。” “是,师尊。”君长夜低声道,接着便转身,要往仙客来方向溜。 “且慢,”月清尘又道,“你连累了旁人,向她道个歉。” 君长夜便又转回来,走到纱缦华面前,鞠了个躬,认真道:“对不起。” 纱缦华摇摇头,面色依旧苍白如纸,她一边瑟瑟发抖,一边去抬头看顾惜沉,后者看着君长夜这一脸诚恳无辜,心头怒火更盛,却找不到发泄的出口,整张脸都比以往红上几分,却愈发娇艳美丽。 月清尘走到顾惜沉面前,手上多了一瓶丹药,一个玉盒和一个木匣,淡淡道:“盒中是凝乳果,匣中为朱颜花,佐以西洲塘的七白莲和天山的雪融泉水制成朱颜丹,连服三月,当有奇效。瓶中是已制好的红颜丹,如若不够,可随时再问我要。” 此话一出,周围人皆是震惊无比,朱颜丹乃是极品灵丹,不仅可保人容颜永驻,甚至能极大程度地改善体质,亦能令日后修炼速度成几倍速增长,乃是浣花宫人皆梦寐以求的一味丹药,其原料极其难采,特别是凝乳果和朱颜花,更是天上地下也寻不到几株,此人竟如此大手笔,也不知是出自哪个仙门世家。 听闻此言,顾惜沉咬了咬红艳饱满的唇,接过月清尘手中的物什,手指有意无意在月清尘掌心缠绵地摩挲片刻。顾惜沉有些难过道:“月郎,是我不好,你不要生我的气。” 月清尘不动声色地抽开手,却并未回应顾惜沉的话,转而对纱缦华道:“三日后折桂会便正式开始,好好准备,莫要与劣徒动气。” 纱缦华低着头冲月清尘施了一礼,带着未缓过来的泣音道:“多谢圣君关心。” 月清尘微一颔首,接着便转身离去,君长夜紧随其后,洛青鸾和萧紫垣见事情已经解决,忙也一个快似一个地跟着溜了。 顾惜沉盯着月清尘远去的背影,眼中含着深深不甘,却也知月清尘这般已是给足的浣花宫面子,她许久后才缓过神来,对已侍立一旁的纱缦华轻声道:“谢谢你,缦华。” 顾惜沉虽做事向来随心所欲,对于认准的事几乎从未考虑过后果,却也从未想过要以牺牲最疼爱弟子的方式来躲过月清尘的冲突。可以说,她并未想到这个看起来柔柔弱弱的小姑娘会在最后关头靠近已神智有些不清的君长夜,甚至不惜牺牲自己,只是为了替她圆最后的这个局面。 想到这,顾惜沉心中对纱缦华的疼惜又增加了几分,她将手中的丹药一股脑儿地递给少女,柔声道:“好孩子。” “都是缦华应该做的,”女孩恭敬答道,殊丽面容上浮现出一抹极动人的笑,“若不是当年师父自蛇窝中救了缦华,缦华当是早就死了,绝不会有今日这般光景。” 顾惜沉慈爱地摸了摸纱缦华脸颊,眸中露出毫不掩饰的惊艳和欣赏,由衷赞叹道:“这小脸儿生得真美,假以时日,你的成就绝不会在我之下。” 眼前少女脸庞是典型的异族样貌,容色殊丽异常,光彩夺目,五官皆是小巧精致,肤色偏麦,虽不似中原女子白皙,却细腻娇嫩,别有一番味道,黑纱掩盖下的身段如舞娘般性感热辣,如同造物主在西域造下的最偏爱的尤物。 当年顾惜沉年轻气盛时,曾仗着法力高强一人独闯西域与魔界接壤之地,其中有魔族七十二窟,最为凶恶难测的便是万蛇窟。万蛇窟中有一修行了千年的蛇妖,在西域为祸多时,经过一番苦斗,顾惜沉终于将那蛇妖斩于剑下,却也在蛇窝中发现了只有两三岁的纱缦华。 当时的纱缦华还只有小小一团,身上脸上全是湿淋淋的血,就那么安静地蜷缩在蛇窝边缘,顾惜沉当时没想许多,只是把那孩子出来带回了浣花宫,后来经人提点才想到,这孩子多半是被父母丢弃在蛇窟之中,之后不知为何未被蛇咬死,反而被那蛇妖当了孩子养。 既是如此,顾惜沉便断了找这孩子父母的念头,看她根骨天资聪颖,索性将她收为弟子,养在浣花宫里,而纱缦华也感念顾惜沉的恩情,修炼极其努力,只是有一点令顾惜沉有些担忧。 或许是因为见过万蛇窟内的恐怖景象,纱缦华自小便对蛇十分畏惧。 不过这都不算大毛病,顾惜沉向来对纱缦华极其偏宠,以至于给她浣花宫最好的资源和功法,在当了宫主后,更是每每出行都令其随侍左右,从不吝惜机缘和造化。 “缦华能有今日,全是依仗师尊。”纱缦华将手中的木匣和玉盒递还给顾惜沉,柔声道:“师父,这朱颜花和凝乳果缦华如今用不到,您便先收起来吧,免得在缦华身上浪费了。” “这……”顾惜沉犹豫了一瞬,最终还是接了过来,“也好,为师派人去西洲慕氏去求些七白莲来,待你用完了朱颜丹,便再寻丹师替你炼些。” 语罢,她打开那月清尘给的木匣,低头珍惜地看了看其中的朱颜花,眼眸中含着极深的爱恋意味。 顾惜沉看得仔细,便忽略了身后有一条细如丝般的黑色小蛇,自她黑色裙摆处极轻地滑行下来,慢慢落到地上,又爬到一旁的草丛里,它昂起头,回过身看了对面的纱缦华一眼,在少女顷刻间微微竖起的眼瞳中读到了它想看的信息: 去凝碧宫。 黑蛇吐吐蛇信子,转身朝着凝碧宫方向轻巧爬去。 不远处,一纤巧身影跟着散去的围观人群一并向外走,她大半张脸隐藏在巨大的兜帽中,叫人不知是个什么模样,五官中唯一在外面的朱唇唇角却微微上挑,露出点似笑非笑的邪气来。 约一炷香后,凝碧宫白玉坟茔前,那已被染成花猫的黑猫狸奴饕足地舔了舔嘴角,接着用力把细长黑蛇的最后一截尾巴咽了下去。 “吃得可爽?”景离立于花猫一侧,脸上阴沉得能下起雨来,“你吃了它,我怎么跟那圣女交代?” “嗝,”黑猫不紧不慢地甩了甩尾巴,“急什么,狸奴会原封不动地吐出来的,但在这之前,我想先看看这影蛇记录的,那小弟子在黄泉幻境中到底经历了什么。” 第73章 临别夜 仅仅一晃眼的功夫,好像方才还是白蒙蒙的天幕,而此时,自仙客来三楼房间向外看去,窗外却早已是月凉如水,星河漫天。 自跟那浣花宫师徒打过照面回来,月清尘便叫了君长夜跟他到房里闭门思过,说闭门便真是闭门,二人方一踏进房门,月清尘便直接在门口吩咐,说让洛青鸾和萧紫垣各回各屋去好好思考接下来的比试,没事不要出来瞎晃,言下之意便是他老人家要跟他们小师弟好好聊聊天,识相的不要来自讨没趣。 说是聊天,其实却是思过。 可是思什么过呢。 君长夜面着壁墙,一边胡乱想着,一边放任眼神不时向一旁闭目静坐的月清尘飘过去。 若说揭纱缦华的面纱,那并不能归咎于他,若说陷进顾惜沉幻境里不能自拔,那确实是因为他与顾惜沉差距悬殊,且心里确实有勘不破、放不下的人和物。 心有挂念,自然易生忧怖,修道之人若修无情道,便是要将七情六欲齐齐斩断,唯有如此方得解脱。可解脱倒是解脱了,整日无悲无喜,无欲无求,活着却又有什么滋味,与死了又有什么区别? 唯有心有挂念,有想要得到与护持之物,方能生出披坚执锐的勇气,方能不畏世间艰险而奋勇向前。 那是软肋,亦是世间独属于我的,最坚硬的一副铠甲。 如今这勘不破放不下的人就在眼前,且方才还在那浣花宫宫主面前回护了自己,与幻境景象截然不同,君长夜心中愁闷一扫而空,本来是该欢喜的,奈何月清尘叫他思过,他也就只能乖乖面壁,心中想着自己日后定要更加专心修炼,等到将来比师尊还要厉害了,定要与他并肩而立,绝不能再像今日这般,还要躲在师尊的羽翼之下。 到如今为止,君长夜已想了一个时辰,而月清尘也已经静坐了一个时辰,而且看这架势,似乎并没有很快结束的意思,莫非师尊还真打算让自己就这么在他房里思上一宿的过? 若真能如此倒也很好,君长夜暗暗思忖,眼神又往月清尘那边飘过去,若是能离师尊更近些,便更好了。 “看我做什么?”月清尘依旧阖着眸子,却好像能看到君长夜眼神又往自己这边飘,淡淡开口道:“方才是见你心绪不定,所以才令你好好想想,如今瞧你这般,可是想出了什么,有话要对我说?” “弟子想了许多,”少年笑了笑,索性走过去坐到月清尘跟前,“不知师尊想听什么?” 月清尘张开双目,看君长夜完全没有大事不妙的自觉,不由蹙了蹙眉,直击要害道:“你的心魔是什么?” 明知不可得却徒生虚妄,是以,为心魔。 我的心魔是你。 但对于这个问题,君长夜早有准备,是以不慌不忙,只低声道:“若师尊的意思是问长夜在那幻境中看到了什么,那其实也没什么,只是幼时的一些情景,勾起了点不太好的回忆,是以陷得有些深了。” “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 月清尘用一种极尖锐的目光盯着君长夜漆黑的双眸看了一瞬,见那里面一片坦荡之色,并无半分犹疑躲闪,虽心下总觉得有些异样,却也就暂时信了君长夜的话,转而语重心长道:“你如今便要入潇湘的大千秘境,其中有千重变化万种艰险,大小劫难更是不计其数。若有心魔,必定是个阻碍,你自己想清楚,万不可有所隐瞒。” 为了顺应原身的性格,月清尘平日里常是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清冷模样,门下三个弟子除萧紫垣爱惹点事外,又都不用他操太多心,是以甚少对弟子有过这般婆婆妈妈的唠叨,如今乍一说起来还有点别扭,自己先在心里酸了一酸。 酸完后抬眼看自己小弟子的反应,却发现那孩子眼圈有点发红,张口就来了一句让月清尘有点发愣的话。 “师尊,我能抱您一下吗?”君长夜轻声道,“长夜小时候,每每看到别的孩子受了欺负有娘亲抱着安慰,心中都特别羡慕。” 他说这话的时候,像个什么缺爱却又小心翼翼的小动物,好像只有要月清尘敢答应,他就敢涎着脸撒着娇往人身上蹭,但若月清尘不答应,他也就只能蔫头耷脑地不敢越雷池一步。 原来在这小子心里,已经把自己这个师尊自动代入到了慈母的位置上…… 月清尘本来心里还有点异样,觉得君长夜最近可能对他态度有点奇怪,不成想却原来是这般。 至于他这么一个冷心冷性的人为什么不是严父,月清尘没有细想,他只是想着这两个人的关系本不该这样,特别是到了这个时候,理应越淡越好。 越淡,等到别离的时候,才不会生出什么别的事端来。 可是感情此物,乃是世间变数最大的东西,又有谁能说得准呢。 月清尘轻轻叹了口气,一扬手,把面前因久等他回音不得而显得有些蔫头耷脑的少年揽进怀里,无奈道:“多大的人了。” 话里却又有纵容的意味。 那一瞬间,君长夜好像经历了他做过的最为荒诞的梦境,身子有点发抖,他抬起手,虚虚地抱住月清尘,好像抱住了什么一碰就要破碎的梦。 少年把头深深埋进月清尘怀中,贪婪地嗅着那人身上令他朝思暮想的气息,过了半晌,才闷闷道:“我还小呢。” 说着话,君长夜却忽觉额头有些痒,他仰起脸,才发现原是月清尘拨开他挡在前面的头发,在额间系上了一条类似护额的带子,用手一摸,上面还镶了一颗圆珠,就材质而言,像是天晶石。 月清尘低头看了片刻,道了句“不错”,又过了半晌,像是不太习惯与人亲密接触这么久,淡淡道:“可抱够了?” 不够,怎么能够呢,多久都不够。 当然,君长夜深谙见好就收之道,忙迅速抽出身来,乖乖道:“够了够了。” 他本还想装着难为情的样子多说一句谢谢师尊送我东西,却一抬头见月清尘手上拿着两根同样的带子,脸上笑容不禁一僵,又见月清尘一扬手解了设在门上的禁制,对门口因始料未及一下子摔进来的两人半开玩笑道:“虽有东西给你们,也用不着行如此五体投地大礼,起来吧。” 洛青鸾在身后曲阑珊的搀扶下极灵巧地一骨碌爬起来,而萧紫垣之前被洛青鸾压着,一骨碌爬起来略有些艰难,起来后拍了拍身上的灰,振振有词地道了声:“洛青鸾,早说不让你偷听,啥都听不着不说,你看师尊又笑话我们了。” 洛青鸾白他一眼,接着连蹦带跳地冲到月清尘面前,瞪大眼睛看着他手中的东西道:“哇我知道我知道,这是千里眼,若是带在身上,能让千里之外的人看到自己这边的情况,效果如同亲临,师尊,您是怕有危险,所以打算让我们三个都戴上吗?” 月清尘确实希望他们三个都戴上,不过不是怕危险。 他只是想知道,此次大千世界的试炼,与原来设想的有多少不同。 月清尘这边只点了点头,洛青鸾已十分眼尖地看到一旁君长夜额间的护额,其中镶刻的白雪石闪烁着幽静深邃的光芒。 “师尊偏心,”洛青鸾装作不开心地横了君长夜一眼,接着眼珠在月清尘手中镶着青碧珠和海蓝石的两条中转了几圈后,伸手点了点青碧珠那条,眼巴巴道:“师尊,我挑这条好不好。” “师尊您看洛青鸾又欺负我,”萧紫垣撇撇嘴,三步并作两步跑到月清尘跟前,道:“得,我好男不跟女斗,让着她点。” 月清尘看他们两个这般,含笑摇了摇头,接着将青碧色那条系到洛青鸾额间,海蓝色那条系到萧紫垣额间,做完这些,看他们新鲜了好半天,这才不紧不慢地开始询问正事:“你们可已与搭档商量好了入哪个秘境?” “师尊,我已经研究过了,”洛青鸾清脆道,“虽说这大千世界之中的秘境个个不是好惹的,但要说最为凶险莫测的,绝对脱不开古战场与百鬼行,古战场有百万阴兵,煞气冲天,百鬼行有魑魅魍魉,阴邪无比。我本想着若是能抽中茅山宗的道长做搭档,必然会选百鬼行,可现在抽到那个家伙,却又有些头痛……” “那你先头痛一阵子,”萧紫垣往仍穿着缃色裙子的曲阑珊身边一站,朗声道:“师尊,我跟曲姑娘都商量好了,我们要去极乐海。极乐海多鲛人海妖,相传最善蛊惑人心的音律,她是音修,所以想去见识见识,我随师尊练了这些年的琴,自然也想去见识一下。” “去极乐海可不是去玩的,”洛青鸾走到曲阑珊身边,“你要能采到那深海臻罗贝中的珠王才能过关,那珠王自有海怪护着,大师兄,我看你就是听说鲛人个个都是地上没有的美丽绝伦,所以才想怂恿着我小珊儿去。” “不是的不是的,”曲阑珊赶忙摆摆手,替萧紫垣辩解道:“真的是我先说想去,萧大哥随后才同意的。” 她拼命强调真的是她先想去,原本白如玉瓷的脸颊涨得通红,娇憨之态愈发淋漓尽致。 “去极乐海,不必一定往海深处去采最大的珍珠,”一旁的君长夜突然插话道,“有一种珠子,比那海中任何一枚珠王都要珍贵。” 三人沉默一瞬,异口同声道:“鲛人泪。” “让鲛人哭可不容易,小珊儿,好好练练你那吊丧曲吧,”洛青鸾嘻嘻一笑,拍了拍曲阑珊的肩,接着冲君长夜扬扬下巴,好奇道:“长夜,你打算去哪呀?” 君长夜之前没怎么想这个问题,如今洛青鸾问了,想了片刻,便道:“古战场。” 古籍有载,凡伏尸万人以上的古战场中,皆有一定可能出现凝成实质的强大战意,他曾在月清尘桌上见过一张不知药名为何的药方,其中一味药引便是这种名为屠的战意,只是标着未找到的记号。 此次的古战场,乃是千年前,古越与前燕的一场决战,古越大将郦觞在荆鸣山一役中大获全胜,敌俘获敌军兵将十万,全部就地坑杀。 屠,在这样惨烈的战事中,应当可以寻到。 第74章 千世镜 三日后,在水一方。 几十面少说十人高的古镜密密麻麻地矗立在清幽竹林之中,镜上笼罩着形态颜色各异的气泽,远远看去,气势恢宏,犹如古神迹再现。 那便是连接大千幻境的千世镜群。 此时此刻,其中一面萦绕着漆黑气泽的巨大古镜前,正有几十人三三两两地站着,多半在研究古镜构造,而为首四人中,一体型稍胖的蓝衫少年正喋喋不休地说着话: “哇,洛青鸾,就为了咱们这比赛,蘅芜君把千世镜都请出来了,果然是大手笔啊!” “什么叫咱们这比赛?”洛青鸾摇摇头,“折桂会可是修真盛会,那是再重视都不为过的,区区千世镜又算得了什么。” “反正,托这比赛的福,我也能去传说中的极乐海看看,还是要感谢你小叔叔,”萧紫垣挠挠头,顺便摸了一把发顶戴得整整齐齐的玉冠,扭头对君长夜挤眉弄眼道:“长夜,你看看我发冠戴歪了没有。” 萧紫垣此次为了跟月清尘赠给他的海蓝石护额和极乐海搭配,特地穿了一身海蓝衣衫,又把平日里因躲懒常散着的头发用蓝田玉冠束了起来,看着只叫人觉得干净利落,神清气爽。 不过要说穿蓝,月清尘目光淡淡扫过萧紫垣的外袍,不经意间就想起昆梧山扶摇峰上那位叫云琊的同道来,他平日里最是喜好衣蓝,而每每穿来,竟都有天朗气清之感,能把身旁穿蓝衣的人都比下去。 算算时候,他这时候也该到潇湘来了。 月清尘正这般想着,却忽听得不远处传来一声轻笑,笑声未散,月清尘便觉肩头给人拍了一下,微一转头,却发现面前站着的,正是他方才想到的那个人。 云琊此刻衣着一袭极清淡的素蓝衫子,手上携一把玉扇,分明是一副潇洒江湖客打扮。他虽然脾气火爆,但架不住皮相生得俊,不说话的时候便很能唬住人,此刻眉眼舒展着笑起来,少了往日的凌厉杀气,便更是好看到了极致,叫在场一些年轻女修都看痴了过去。 他旁边跟着红衣似火的风满楼,外加三四个能力顶出挑的扶摇峰弟子,见了月清尘,纷纷低头行礼,极恭敬道:“见过月师伯。” 君长夜三人自然回礼,亦恭敬道:“见过云师叔。” 云琊不理会小辈间的虚礼,只含笑望着月清尘,接着一扬手,将手中的扇子抛了过来,挑眉道: “这扇子我装着嫌碍事,正愁没地方扔,看你在这,便送你拿着玩吧。” 那扇入手触感极温凉,与脸上面具如出一辙,应是同出自北冥玄冰玉。 玄冰玉稀世罕见,用来做扇骨本已是奢侈,再加上扇面由冰蚕天丝配着大家墨宝“风清月白”四字制成,便更是举世难求的一副珍品。 这倒分不清他是有心还是无意了。 月清尘收了扇子,没多说什么,便直接对云琊道:“你们考虑得如何了?” “这不用考虑,”云琊偏头看了一眼身边的风满楼,“风满楼是我这届最好的弟子,当然要去最危险的地方,我这边除百鬼行不做他想,你那边,自然也该做此打算。” “青鸾意下如何?” “师尊,云师叔,我没问题的。”洛青鸾脆生生道。 月清尘凝视了洛青鸾一瞬,点点头,少女灿烂一笑,接着冲风满楼展示了一下手腕上系着的绳扣,仰起下巴道:“我可已经系好同心结了,楼公子,请吧,别拖我后腿就行。” 同心结一系,便是把入阵两人的身家性命都连在了一起,生则同生,死则同死,若是有一人在幻境中受不住,,要提前捏碎专门传送出境的木牌,则两人同时认作失败。 风满楼接收到了她略带挑衅意味的眼神,便同样抬起手来展示了手腕上系着的绳结,道:“彼此彼此。” “好啊,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待会入镜见真章,”洛青鸾朝他吐吐舌头,接着冲月清尘挥挥手,甜甜道:“师尊,师兄师弟,我先走一步了。” 说完,她率先站到了古镜之前,待风满楼同样在镜前站定了,便一并跨入了镜界之中。 两人身影很快古镜被吞没,云琊眼看着他们的身影再也看不见,这才冒出来一句带着点欣赏意味的评价:“蘅芜这小侄女,当真不错。” “风家那孩子资质也不错,”月清尘淡淡道:“就是被宠得太过了。” 听了这话,云琊先是意味深长地看了在他身边静静立着的君长夜一眼,接着勾唇笑道:“其实能有人宠着也是福气,只要知道如何立身处世,别身在福中不知福,做出什么亲者痛仇者快来的事就好。” 说完,他抬眼看了看天边的日头,冲月清尘道了句“我先去送送其他人,稍后回来寻你”,便一阵风似的转身走了。 云琊还没走太远,一身清淡花香的顾惜沉便带着浣花宫弟子来了,月清尘远远看着,却发现他们竟彼此都是冷眼相待,特别是云琊,竟连个表面上的客套都懒得给,一张脸冷成了冰渣子,要多快便走多快,一闪身便跟浣花宫错了过去,害得他身边弟子只匆匆给顾惜沉行了个礼,便一路小跑着追自家师尊去了。 见云琊如此,顾惜沉那娇俏的脸蛋顿时更冷了几分颜色,只不过很快把这种神色隐了下去,转而换了一抹绝艳的笑,朝月清尘款款走来,柔声道:“月郎。” 顾惜沉今日妆容较以往更为精致,看得出是用心打扮过的,而她身旁是端庄而立的纱缦华。 少女因上次已在人前露了面容,索性不再戴浣花宫特制的面纱,今日着了一袭极庄严华丽的黛紫长裙,轻薄纱丽自头顶垂至腰间,海藻般卷曲的乌墨秀发长长披散开来,自左肩处半罩了一层半透明浅紫纱衣,下面散开绣着繁复金纹的百褶裙摆,微风一吹,波光粼粼,好似泛起涟漪的湖水。 女孩自眉心处点了朱砂,脖间腕间都佩戴着金黄配饰,蜜色肌肤娇嫩细腻,有种说不出的异域风情,她就站在那里,带着矜持的笑,眼中却像有钩子,不经意间便引人沉沦下陷。 红妆艳色,照浣花溪影,绝代姝丽。 “缦华见过圣君。”纱缦华冲月清尘优雅施了一礼,目光却似有似无地扫过君长夜,在与他目光相触后微微一笑,又若无其事地收回目光。 少年今日一袭落落白衣,额间配着白雪明珠,腰间携着星河轻剑,模样英俊至极,眉眼间的清寒之气竟与身旁的月清尘有几分相似。 “免礼。”月清尘冲纱缦华淡淡一笑。 “月郎,”顾惜沉插话进来,仍是柔和似水的模样,“缦华说她已与你家徒儿说好了,要入古战场之境,她向来是个有主意的,我便随她去了。” 她本极对君长夜极为不喜,便也不勉强自己往少年那边看,只示意了纱缦华一下,君长夜见状上前一步,伸出手来,少女便微微一笑,将娇小的手放到他手掌之中,轻声道:“有劳了。” 幻境多变数,有的境中会限制灵力的使用,入限灵境的修者常常会选择将手绑在一起,用来防止入境时两人失散。 好巧不巧,古战场境便是一处限灵境。 “分内之事。”君长夜淡淡道,他回头看了一眼月清尘,接着垂下眸子道:“师尊,长夜走了。” 月清尘颔了首,少年又深深看了他一眼,便携着纱缦华,一并向不远处泛着浓郁血光的古镜走去,待到了跟前,便瞬间被吞入其中,消失不见了。 见他们已进了境,顾惜沉虽还想留一阵,却也知道月清尘此刻并不太想与她独处,她不是喜欢自讨没趣的人,便得体地告了辞,心中盘算着来日方长,等弟子们归来时再行计划不迟。 “师尊,他们都走了,”萧紫垣嘀咕了一句,“那浣花宫的女弟子穿的好看是好看,可是不实用啊,怎么跟要去唱戏似的。完了完了,长夜不会给她迷住,将来胳膊肘往外拐吧。” 他这边确实是真心实意地担忧着,但月清尘却对此不以为意,觉得就算被迷住了,那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魔族自古多妖童媛女,纱缦华身为圣女,更是生得一副闭月羞花的好殊色,有这般姿色在,加上天资聪颖,手腕又极其高明,便更是君长夜将来在魔界的得力助手。 她作那般打扮,其实是有原因的,而这个原因,便在秘境之中。 月清尘不对萧紫垣作过多解释,萧小胖便也不甚在意,自顾自琢磨着将来无论是师弟把那小姑娘收了还是被那小姑娘收了,那自己去浣花宫都定然都方便得很,而一想到浣花宫漂亮的女弟子数不胜数,他便又自个儿偷着乐起来了。 二人各自想着心事,却见远远跑来一妙龄少女,待到了跟前,已是香汗淋漓,二人定睛一看,正是一袭琴师打扮的曲阑珊。 “抱歉圣君,萧大哥,我来晚了,”少女微喘着道了歉,极难过道:“方才有事耽搁了,我们快些走吧。” “没事啦,”萧紫垣赶忙扶了她一把,对月清尘道:“师尊,弟子走啦。您回去吧。” 月清尘又嘱咐了他几句,便最后目送着二人入了极乐海之境,待二人身影看不见了,他却仍站在原地没有动,脸上浮起几分晦暗神色,像是预感到了什么即将来临的风暴。 他想了很多事情,等场里人基本都散得差不多了,才慢慢地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去。 便是风起前这片刻的宁静,也该给觉悟够早的蜉蝣些挣脱开命运翻覆的机会,寻找到微不足道的藏身之所。 第五卷 千世之境 第75章 古战场(一) 后方阴魂齐泣的,是那战神郦觞的杀伐战场——小孤山。 前方龙气盘桓的,是古越的巍巍皇城——颍都。 而在中间连接人间与黄泉的羊肠小道上,正不急不缓地走着两个人,那是一男一女,一白一红,少女似花,娇俏如一朵盛放的春日红,少年如竹,挺拔似一把临风的白水葱。 便正是入了古战场境的君长夜与纱缦华。 远远看去,这二人打扮好像还算体面,但若真离近了看,却能一眼发现有些狼狈,君长夜身上的白衣早已破了不知几道口子,而纱缦华,则又在裙子外套上了浣花宫能抵抗元婴修士全力一击的常服纱衣。 只不过这次的纱是件红色的,还早已经千疮百孔了。 这还算二人运气好,没有一入境便直接落到荆鸣山的万人厮杀战场之中,他们便亲眼见到有倒霉的别派弟子一入境便落入搏命正激烈的战场之中,其下场不是活生生丧命于马蹄之下,便是成了厮杀将士的刀下亡魂。 稍微走运些的,还来得及捏碎了手中木牌,直接被传送回在水一方,却也就此丧失了获胜资格。 君纱二人虽是落到了离战场几里远的小孤山上,没有直接堕入战场之中,但因周身灵力被秘境的禁制压下了多半,到底也跟战场上腾升的罡气着实斗了一阵,好不容易脱出后,二人在山沟里商量了一下对策,这才确定下路线,径自从小孤山下来,直往皇城颍都而来。 这样一来,便已过去了一天半的光景。 好在境内一月仅相当于境外一日,对时间流逝倒是无需太过担心。 入古战场境,目标便是从荆鸣山那被郦觞坑杀的十万人阴阵之中,取得由万人魂魄凝成的血核,屠十万人,便当出现十枚血核,届时谁拿到的血核数量多,谁便可直接进入第三轮的比试。 二人一路无话,快走到皇城门口时,却听到身后传来声势浩大的马蹄声和脚步声,虽听得出归心似箭,脚下步伐却整整齐齐,丝毫不乱,几万人脚步声如出一辙,如阵阵催人魂断的鼓点。 人与马的身上,还带着刚从战场上下来的浓重血腥气。 竟是撞上那杀神郦觞率军回城了。 二人迅速退到路的一边,低下头侯着军队过去,期间君长夜微微抬起头,想看看那被吹得神乎其神的战神究竟长什么模样,却只能依稀见到队伍最前方一匹飞驰的汗血骏马,和马上之人被狂风扬起的猎猎染血战袍。 “好快。”纱缦华在一旁轻轻叹了一声。 这一战确实的极快的,郦觞在小孤山以三千轻骑对姜商一万兵甲,出其不意,以快打快,将敌方主力尽数折在了山里,余下俘虏则全部就地歼灭。 而这一次,距离古越与前燕之间那天怒人怨的荆鸣山一战,还有大约三月。 君长夜盯着,直到大军全部进了城,才偏头对纱缦华道:“进去吧。” 然而,待进到皇城之内,二人才发现,方才进城的大军竟未直入兵营,而是盘踞在皇城内门口附近,这支队伍本就浩荡,加上周边围着看热闹的百姓,硬是把进城的路堵了个结结实实。 君长夜隐在围观的人群之中,被周围人推搡着往前挤,他不动声色地顺着前倾力道寻找最合适的流向,不一会,竟给自动推到了相当靠前的位置,获得了一个围观的绝佳视野。 他发现纱缦华没有跟上来,却也并不着急,只是回头一望,便看到少女已然站到了后方一栋酒旗招展的高楼上,见君长夜看她,便抬眸冲他盈盈一笑。 若说君长夜占领了吃瓜群众的绝佳视野,那纱缦华所在之处,便是土豪们为炫富而一掷千金砸下的豪华VIP殿堂级包厢。 二者显然不可同日而语。 此时此刻,少女已然收了外罩的红纱,露出内里绣金线的纱丽华裙来,将她身旁那位摇着扇子装潇洒的纨绔公子迷了个七荤八素,直想大献殷勤。他见纱缦华的视线一直在楼下的君长夜身上,便冲后者狠狠瞪了一眼,言下之意是小子哪凉快哪呆着去,别耽误本公子与美人风花雪月。 就这么一会的功夫,纱缦华便能凭着美色勾搭上肯心甘情愿听她差遣的冤大头,看来即便她此行的手段不是君长夜此前所想,也当与那相差无几。 既然如此,便犯不着为她操心了。 在平日里常与君长夜同行的人中,洛青鸾爱耍大小姐脾气,萧紫垣是个闯祸精,月清尘就更不用说了,他就算什么都不做,君长夜都想时时刻刻分心关注他在看什么,对什么感兴趣,有没有被什么不怀好意的人盯上接近之类的。 因此,君小同学虽然年纪还不大,却常常是绝尘峰小分队里最操心劳力的人。 但这次的队友却出奇的省心,完全不需要君长夜分心去管,既然如此,他便乐得自在,将目光从楼上收回,聚在周围看热闹的人民群众普遍认为最热闹的地方。 寻常百姓平日里见一个活的朝廷命官已是稀罕至极,这次一下见了两个,其中一个还是宫里出来的人,就别提有多激动了,自然纷纷拖家带口出来,边嗑瓜子边兴致勃勃地观看。 遑论那自宫里出来迎接的,还是一位眉目如画的女将军。 女将军横跨在白马上,手握□□,枪上鲜艳红缨随风飘摇,她身穿银甲,外罩洁白羽衣,显得英武不失轻盈。 她定定看着对面衣袍被鲜血染透的男子,道:“恭喜将军得胜回城。” “谢长公主殿下。”她对面那男子懒洋洋回应道,态度竟是疏离又傲慢的。他一步跨下马,顺手从马背上抄起个什么血淋淋的东西,放在手里略微掂了掂,便向长公主走过去,漫不经心地问:“长公主来做什么?” 就是这样往前走的几步,让君长夜瞥见了他的侧脸。 出乎意料的,那在正史中千载难得下凡的一颗将星,在野史传说中爱吃肉喝血的杀神郦觞竟极其的年轻,此刻面颊上沾了血,他便随手抹了几把,脸上皮肤却愈显白皙,没有血色似的,与此相对,那双剑眉下的眼眸却极黑,极深,像一口幽闭了千年的古井。 那是自刀光剑影里走出来的铁血统帅,带着一身与世俗格格不入的血雨腥风,他好像对什么都不在乎,与周围一切都隔着一层无形的膜。 “我来做什么,将军不是明知故问么,”马背上的女将军居高临下地望着他,平静道:“王上让将军立刻跟我回去,他有话要向将军请教。” 郦觞闻言,戏谑似的勾了勾唇,接着手一扬,将手中拎着的东西扔到地上,翻过来的一面朝上,把周边看热闹的百姓都骇了一跳,连一直镇定自若的女将军在看清那东西的模样后,脸上都不自觉地白了一白。 那是一个血淋淋的人头,前额至后颅被人极利落地一刀贯穿,怒目圆睁,嘴巴张得极大,好像上一刻还在安排着如何应敌,下一刻便给人一刀送去了阎王殿。 这是属于敌方姜商大将军的一张脸,死不瞑目的脸。 郦觞见状,登时大笑起来,待笑完了,才戏谑道:“我特意留了完整的,就是为了给王上带份礼物,长公主,你说他会不会喜欢?若是不喜欢,像这样的还有很多,可以随便挑。只是那些软骨头死前都千篇一律,表情没这个精彩 。” “郦觞!”女将军一时惊怒到说无以复加,连声音里也带了颤抖,“王上一再告诫你不要杀降,你为什么不听!你这样下去,早晚是要遭天谴的!” “天谴?”郦觞眸中翻涌的杀气一瞬间浓郁到有如实质,显得桀骜又狂妄,他漫不经心道:“能奈我何?” 听完这话,女将军却突然扭过头去,目光有些紧张地汇聚在不远处一辆低调却精致的马车上,只见那车厢上的帘幕刚被人重重放下,车厢给前面八匹马拉着掉了头,径直向王宫方向绝尘而去。 女将军心中一紧,刚想回头怒斥几句,但弗一回头,却看到那神情冷酷的将军已然飞身上马,竟然不管不顾地丢下后面浩浩荡荡的一群兵将,就那么绕过她,像支离弦的箭一般,追那马车去了。飞扬的马蹄将地上的人头踏了个稀烂,就像踩烂一个西瓜一样稀松平常,血浆迸溅得到处都是,人群中有躲闪不及的,便给生生溅了一脸一身。 其中有胆子小没见过血的,直接像个软脚虾一样瘫在了地上,差点没当场晕过去。 女将军秀眉紧蹙,忙调转马头,双腿一夹马肚,竟也循着马车的方向,径直策马往王宫去了。 剩下一地的烂摊子没人管,所幸军中副将早已习惯了主帅的率性而为,开始认命地指挥着大军有条不紊地向军营进发。 待他们走出很远以后,连周边围观的百姓都已经陆陆续续散去了,君长夜却仍站在原地没有动。 在方才那车辇帘幕落下的一瞬,他看清了车中人的面容。 那是一个极其清雅出尘的男子,脸上带着久病之人特有的苍白,但即便如此,君长夜还是在这匆匆一瞥中,认出他的面容跟月清尘,至少有五分相似。 君长夜突然开口道:“我要去一趟古越王宫。” 他说这话时,语气十分平静,没有丝毫要商量的意思。 身后飘来纱缦华身上特有的暖香,即便没有事先商量过,少女对他这般自作主张却也没有丝毫不满,只是思索了片刻,便开口建议道:“古越王身子不好,宫中大概不会嫌郎中太多。” 君长夜心中也正作这般打算,闻言看了纱缦华一眼,便道:“纱道友,仍是打算去前燕王城么?” “正是,”纱缦华微微一笑,“莫唤道友了,叫我缦华就好。” 经过先前在小孤山山沟里的一番战略讨论,君长夜发现纱缦华与他目的相同,也是为了那唤屠的战意而来,既然如此,他们便打算联起手来,弱前燕而强古越。 毕竟郦觞在荆鸣山最后杀的人越多,血核出现得数量便会越多,而屠出现的概率,也就会相应越大。 听上去很不道德,但幸而只是对过去事件的重演,因此在心理上,倒不必有什么太过沉重的负担。 五日后是流火节,算起来也并不是个多特别的日子,只是在这一天里,古越王廷悄无声息地从民间新招了几个自称有大神通的郎中医士,而前燕王廷则广集能歌善舞的乐师美人,开始为即将到来的燕王生辰宴,做起了准备。 第76章 现代番外一则 “Happy Children's Day~” 暮色四合,君长夜打开家门,意料之中的不见一个人影,他漫不经心地滑开手机,打开微信界面上来自M的对话框,便看到上面刚刚跳出一个拥有神奇标题的红包,和一连串未读语音的小红点。 一个个点开语音,苏羲和那懒洋洋的声音便顺着耳机,从很远很远的那边,传到此岸君长夜的耳朵里: “宝宝,我跟你爹地这边的事还没办完,就回不去给你过节了。” “楼下那老头儿我打过招呼了,钥匙放他那,你想回家去找他拿钥匙,不想回家去你望舒哥哥家~” “钱拿好,不用找。” 不用找…… 她出手倒是阔气。 撒谎成精的女人,君长夜眯了眯眼,说什么事没办完,都是为践行及时行乐原则找的借口。 他分明不久前还看到苏羲和发在朋友圈里的照片,配图是她穿着一袭米白长裙,在爱琴海白鸽扑棱着翅膀到处飞的碧蓝天空下,跟手握着一堆彩色亮晶晶气球的野男人拥吻。 当然,这个英俊又不羁还冒着点傻气的野男人,就是君长夜他爹。 君长夜认命般捏了捏眉心,转身去厨房扔掉了手上方才自制来开门的铁丝,接着走出家门,把门重重地带上。 “哟,这不是君家小子么,自从上完大学,有大半年没回来了吧?”楼下那分明还不太到老头年纪的荒炎听见动静,忙幸灾乐祸地跑出来看着他笑:“你爸妈又出去浪去了,这不交代我顾看你一下。怎么样,来我家坐坐?” “哦,”君长夜面无表情道,“谢谢大爷,我还有事先走了。外头风大,您回吧。” 说完,他不顾荒炎即将到来的假惺惺挽留,一阵风似的迈开两条长腿,走进了电梯间。 荒炎大爷一句没说完的“正好到了接我家豆丁下幼儿园的点,不如你帮我接接他去”,给君长夜生生堵在了喉咙里,一时间气得牙有点痒痒,却也没办法,只得悻悻回去,准备接孩子的行头去了。 顺着电梯一路向下,君长夜垂下眼帘,在狭□□仄的空间里胡乱翻着手机通讯录,盘算着自己还能去找谁。 可即便那个答案已经呼之欲出了,他也没什么勇气去认真思考那个人肯让自己在他家过夜的可能性。 自从上一次在月清尘家宿醉之后……他们俩就再没联系过,君长夜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再也不想看见自己了,只是想着等他气消了再好好道歉,却就这么一直拖到了今天。 直到电梯降到了一楼,君长夜才终于下定决心,拨通了那个烂熟于心的号码。 “你好,我是月清尘,现在不方便听电话,如果有急事,可以在滴声后留言。Sorry……” 清冷中带点疏离的男声在耳边淡淡地响起,君长夜又重拨了好几遍,得到的依然是同样的答复,他想多听听那人的声音,不舍得挂,便一遍一遍重复地打,直到听了不下二十几遍,才终于死心,拿拳头狠狠砸了一下墙,失魂落魄地走出电梯间。 迎面撞上一个赶着乘电梯的中年男人,擦肩而过的瞬间,君长夜听到他急急忙忙跟电话那头的人说话: “这不刚跟单位请了假,赶回来给孩子过节,哎哎有什么话快点说,待会我可把手机调飞行模式了,难得有点陪家人的时间,要是还有社交干扰,那多没劲啊。” 电梯门很快关上了,君长夜若有所思地在门口站了一会,突然转身就朝外跑去。 说不定他也是设了自动屏蔽来电提醒。 说不定他,不是单纯不想见我。 在小区门口打了辆车,不到十五分钟,君长夜便已气喘吁吁地站在了月清尘家门口。三十层的楼,月清尘家在第十层,略尴尬的位置,楼下电梯人满为患,全是带小孩的家长,看样子没三四波轮不到自己,君长夜几乎想都没想,便选择直接踩着楼梯爬了上来。 他本想着整理一下形容再按门铃,谁知,还没等把气喘匀,那门便突然刷地一下从他面前打开了,里面人影没见着一个,倒先灌了一耳朵软软的童声: “拜托嘛,今天可是儿童节呀,全世界儿童都享有出去玩的权利,就带我去玩嘛!求~您~了~看我真诚的小眼神。” 君长夜一愣,心道是不是太久没来找错门了,可随即,便听得门内传来那熟悉到骨子里的声音伴着洗漱间哗哗的流水声一并远远飘来: “好吧。” “万岁,谢谢您嘞!”小女孩顿时笑逐颜开,原地转了几个圈,就这么高声唱了起来:“开心的锣鼓,唱着春天的喜庆~今天是个好日子,心想的事儿都能成~” 这丫头谁? 君长夜用一种探究的目光盯着门口那提着个粉红猪的小姑娘背影,直到她转过来脸来,用同样探究的目光与君长夜四目相对,惊讶道:“你找谁?” 君长夜欲言又止,正犹豫要不要说实话,便见那小姑娘了然道:“来找我爸吧?” 说完,她一张鼓鼓的包子脸突然变得很哀怨,几乎要声泪俱下:“他好不容易才答应给我过儿童节,叔叔您行行好,千万别把他抓回去再给万恶的资本家校长干活了。” 小姑娘一边卖力哭诉,一边暗暗得意自己的演技又上了一层楼,但刚得意完,却突然发现眼前这个英俊得有些过分的大人并没像其他叔叔那样,听完她抖机灵的话笑一笑就给打发走了,反而脸色变得有几分难看,活像是媳妇儿给人抢了。 而且,称他叔叔好像有点勉强,这家伙分明年纪不大,可能也就是个还没开始秃顶的爱养生九五后吧。 她正这么想着,却听到了来自身后洗漱间里自家“爸爸”缥缈的指示:“行了影后,不用演了。” 说完,又补充了句:“让他进来吧,不是外人。” “得嘞,”小姑娘态度登时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变,接着冲君长夜一弯腰,手一摆,学着电视里餐厅服务生的样子优雅道:“内人,您里边请。” 君长夜:“……” 内人是这么用的? 虽然如此,他还是按捺着内心的雀跃,矜持地迈着小步进了门,“不是外人”这四个字哄得君长夜心花怒放,连带着看旁边那奇奇怪怪的小姑娘也顺眼起来。 那边月清尘还没结束,君长夜便很自觉地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等,期间那小女孩坐在一侧的沙发上,歪着脑袋看了他一会,像是得出一个结论似的,一屁股坐到君长夜身边,凑近了低声问道:“你是不是喜欢我清尘哥?” 她琥珀色的瞳仁在夕阳的余晖里莹莹地闪着光,君长夜毫不避讳,很坦然道:“是。” “好!”小姑娘跳起来在他肩上重重一拍,兴奋道:“我一猜就知道,就你那眼神,跟猫闻见鱼腥似的。” 君长夜一把捂住她的嘴,小姑娘呜呜几声,示意他自己把门很严,这才重新获得了说话的自由。 “据我所知,他并不反对同性恋,上课还专门让学生辩论过这个话题,”她咬着指甲认真道,“二十七八的人了,连个女票都没有,真让人操心啊。” “但不反对,不代表能接受发生在自己身上,”君长夜有点颓废地靠到沙发背上,却突然反应过来:“我为什么要跟一个还在过儿童节的祖国花朵谈这种问题?” “瞧不起我了不是?别担心,”小姑娘拍拍胸脯,“让祖国的花朵来帮你一把。” 说完,她掏出罩着粉红猪壳子的手机,在上面飞快地操作起来,君长夜偏头过去一看,发现是在买电影票。 页面上显示着《哆啦A梦:大雄的金银岛》。 “搞定,”小姑娘支付完,神秘兮兮地冲君长夜一笑,“跟我们一起去过美好的六一之夜吧。” 水声突然停止了,月清尘从隔间里走出来,恰好就听到她这么一句,不由道:“我警告你啊,别乱来。” 沙发上两人同时转头一看,便看到青年边松领带边向这边走来。 来人一身休闲西装,哪怕是最平常的白衬衫,也能给他穿出一身仙气儿来,衬衣下摆整整齐齐地扎进下身笔挺的西裤里,显得又严谨又冷清。 他随手拎起椅背上搭的一件浅灰西装外套,右手则正在松领带。衬衫最上面的扣子没系,原本齐整的衣领在一抽一拉间散开,便又露出半截白皙修长的脖颈来。 再往下看去,还能依稀看到那副若隐若现的精巧锁骨。 小姑娘打了个响指,乐颠颠地赶着上去拍马屁道:“禁欲系的天仙儿,咱是不是能出门了?晚了电影就赶不上开场啦!” “走吧,”月清尘把解下来的领带搭到衣架上,冲还坐在沙发上没动的君长夜道:“一起?” “哦,好。”君长夜稀里糊涂地站起来,跟着两人一并出了门。 直到坐进月清尘的车里,他还头重脚轻得如坠梦中,只听到身边小姑娘跟驾驶室里的青年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只不过不久,可能是怕他尴尬,话锋便转到君长夜这里来了。 “她是慕家的小女儿,叫碧螺,”月清尘向他简单介绍道,“她姐姐去美国了,家里没人管,放我这照顾一阵子。” “哦,那挺好的。”君长夜干巴巴道,他其实一点都不关心这丫头是谁,只是有很多话想单独问月清尘,可是又怕一问就再也回不去了,便怎么都说不出口。 慕碧螺对他这种木讷反应很不满,在一旁翻了个大大的白眼,月清尘也不再说话,好在电影院很快到了,月清尘让二人先下车去取票,自己则进了停车场去找车位。 电影院里跟之前的电梯一样人满为患,想必车位也并不好找,君长夜领着小姑娘排队取了票,买了爆米花和可乐,便在靠近门口的地方找了个位子坐下,开始一心一意地等起人来。 等人的时间总是很无聊的,尤其上对慕碧螺这样的话痨来说,她一边咬着塑料吸管哧溜哧溜地喝可乐,一边冲君长夜道:“对了,冒昧一问,你跟他做过没有?” 可疑的红晕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爬上了君长夜的脸,他掩饰性地“咳”了一声,别过脸道:“现在说这个……不太好吧。” “切,有什么不好,你们都成年人了,只要你情我愿,谁还能说什么不成?”小姑娘故作老成地摇头晃脑,用蝴蝶结精心修饰的双马尾在耳边俏皮地荡。突然,她像刚想起来什么似的,极神秘地凑近了君长夜,压低声音道:“哥,你看过钙片吗?” 君长夜手一抖,手上拿的满满两桶爆米花差点没给撒出来。 现在的小孩满脑子都在想什么?! 慕碧螺小朋友丝毫没有发现什么不对,还以为君长夜纯情得很,跟其他那些大人不一样,继续兴致勃勃道:“你要是没看过,我百度云里有好几个G呢,欧美的,岛国的,棒子国的,现在网上都找不到啦,可以分享给你,甭跟我客气,可以好好揣摩一下。” 说完,还极豪迈地摆了摆手,表示自己非常的够意思。 怎么会没看过,君长夜想,他前阵子在外面租房子,有时候夜里从梦里醒来,想那人想到快疯了的时候,都是靠电脑里存的那些东西解决的。 一想到这些,君长夜脸上的表情更不自然了,他摇摇头,装作很虚心的样子,冲小姑娘礼貌道:“劳驾,能加个百度云账号吗?” “好呀!”慕碧螺当即配合地掏出手机,很熟练地点开加好友页面,问道:“哥你手机号多少?” “我来吧。”君长夜伸出手,从小姑娘手中拿过粉红猪手机,输了自己的手机号,添加完成之后,又在她指导下给自己分享了那个传说中占了好几个G的压缩包。 压缩包名叫“英日韩文学习资料”。 小姑娘指导完,还在眉飞色舞地高谈阔论:“《春光乍泄》看过没,开头那段激情戏挺棒的,重点是颜值高啊!我很喜欢王家卫拍的电影……” 趁她不注意,君长夜不动声色地动了动手指,选定那“学习资料”,点了“进入隐藏空间”,又给设了一长串个鬼都不记得的密码。 做完这一切后,他若无其事地把手机还给小姑娘,为转移她注意力,还特意一本正经地附和道:“谢谢,你很有品味。” 小螺儿心花怒放,还以为找到知音了,看都没看,便直接把手机挂回了脖子上,想继续跟他聊天,却见这个“知音”突然站了起来,眼睛跟钉在入口处那边似的,一眨不眨地看。 小姑娘撇撇嘴,一扭头便看到月清尘远远地过来了,此刻逆着光,青年脸上晕染开一连串温柔阴影,清瘦挺拔的身姿在人群中显得格外出挑。 他一边走,一边听身边人喋喋不休地讲话,眉头微微蹙起,像是不太想继续跟这人纠缠,却不知为何没有打断。 比较搞笑的是,那个正在喋喋不休的,是个跟小姑娘手机壳一模一样的超大号粉红猪。 君长夜愣了愣神,偏头问道:“那个……粉色的猪,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小姑娘用一种看外星人的眼神看了他一眼,毫不留情地大声嘲笑道:“什么粉红猪,那是小猪佩奇!” 被点名的大号佩奇一个激灵,一抬头看到了正前方挂着同款手机壳的小姑娘,嘴里出于惯性仍吐出了方才没说完的话:“……帅哥,给你家孩子买一个吧,孩子都喜欢。” 他手里拿着一大堆以小猪形状为主的彩色气球,整个人好像要淹没在气球里似的。 “你要吗?”月清尘朝慕碧螺扬了扬眉。 “要,要一个!”小姑娘笑眯眯道,“有心形的吗?有的话再要两个心形,谢谢。” 说完,她走过去,掏出手机跟那穿佩奇服的工作人员合了张影,然后十分豪气地拒绝了月清尘的好意,自己付了钱。 买好后,她冲那人很可爱地摆摆手,接着一手拉着一个,以百米冲刺的速度跑向了检票台。 检完票后进了厅,慕碧螺很自觉地走到最里面,把相连的两个座位让了出来,月清尘示意君长夜跟着她进去,自己则最外面的位子上坐了下来。 电影很快开场,周围都是些带孩子的家长,不时有人低声给孩子讲解银幕上的内容。君长夜因为早已过了看这种动画的年纪,加上心上人就在他身边,自然很难把心思放在电影上,一时间有些如坐针毡。 为了多少给自己找点事情干,也因为另一边小姑娘自己吃的正开心,君长夜便自然而然地将手伸向了与月清尘座椅间的爆米花桶。 于是猝不及防地,他刚伸进去的那只手,碰到了另一只手的指尖。 条件反射之下,两人同时一缩,但也许是在这样黑暗的掩盖下,君长夜突然变得大胆了起来,竟趁对方还没收回手去,将之一把握住! 那只手不像女孩那样柔软娇小,摸起来却如玉般温凉,有着长期握笔留下的薄茧。像是怕月清尘拒绝似的,君长夜抓得很紧,紧到自己手心先沁出一层汗。 但,意料之外的,那只手没有拒绝,就任由他那么抓着,一直到电影快散场了,才轻轻往回抽了抽,好像在提醒君长夜该放开了。 这样的结果就是,他们俩之间那桶爆米花一点都没下,等到灯开了之后,小姑娘看到这情景,忙又乐颠颠地把那桶抱过去自己吃了。 边吃,她还边狐疑地打量了两人一眼,嘀咕道:“看来说男生不喜欢甜的是真的。” 君长夜此刻脑子里已经被刚才的牵手搞乱成了一锅浆糊,哪还有心思听她嘀咕什么,只想赶紧找个机会单独相处,问问月清尘到底是怎么想他的。 好不容易回了家,又陪慕碧螺小朋友用家庭KTV唱了一个多小时的歌,君长夜好不容易逮住机会,趁小姑娘霸住麦不肯放,以迅雷不及掩耳把起身去倒水的月清尘往卧室那边拉。 第77章 古战场(二) 古越王宫。 寝殿内,博古架上摆着的玉山铜炉幽幽吐出如兰般芬芳的安息香,帷幔层层叠叠,悄然掩住殿内光景,和那龙榻上拥着锦被靠在软枕上的人。 君长夜在古越王身上飞快地施针,额间很快沁出细密的汗,看得立在一旁的长公主也跟着心惊胆战,但又不敢在这时候让君长夜分心,只能在心里暗暗着急。 公主今日卸了铠甲,着一袭湖蓝宫装,耳边斜簪一朵新摘的白芙蓉,堆得高高的流云髻上挽了一支蓝田玉璎珞簪,脸上薄施粉黛,敛了面对郦觞时的一身刚烈之气,显得极为娴静优雅。 听宫人们偷偷告知,这位长公主名叫恨姝,乃是当今古越王一奶同胞的长姐,自小不好女红,偏偏极爱舞刀弄剑,师从王城内最德高望重的老将,习得了一身可于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的好武艺。从前王后每见她一次,都要叹气一次,觉得周遭五国内,肯定是没有哪个王族好男儿肯要她这个泼辣女儿的。 好在王后死得早,不然恨姝的一双耳朵怕是要给念叨出茧子来。 其实她这般看似荒唐行事,不只是因为不屑于与寻常女子一般安于家室,更多的,还是为了她弟弟。 她这个弟弟,本是清风朗朗风华无双,胸中有匡扶天下的雄韬伟略,自小便表现出过人的聪慧,还在穿开裆裤的年纪,就知道方圆几百里的偌大王宫内哪棵树上的鸟蛋烤了最好吃。等再大点了,就最喜欢窝在父王的藏书殿里没日没夜地看那些死沉死沉的竹简,恨姝小时候虽然觉得他无聊,但也不得不承认她这弟弟确实有过目不忘之才,可能真是神童。 可就这么一个奇才,却偏偏是个瘸子。 不光是瘸,随着年岁渐长,他的双腿都在逐渐失去知觉,日常生活不得不依靠特制轮椅,身体也愈发衰弱,甚至一场小小的风寒,都有可能随时送他下黄泉。 进宫的时候,君长夜仔细检查过了,古越王双腿的经脉已经完全堵死,他试着用身上仅剩未被幻境压制的灵力去助其疏通,却没有半点用处,只能帮他感觉舒服一点,夜里睡得安稳一点,仅此而已。 真真是命衰之相,若是再操心劳力,恐怕活不过三十岁。 可他是王,如何能不操心劳力? “王上怎么样了?” 待君长夜施完针,把那一套银针慢慢收进袋中,一旁的长公主当即轻轻开口。 不知为何,她对眼前这个看起来还未及冠的少年人有一种说不出的信任,可能是因为他身上那种超越年龄的沉稳,也可能是因为他真的让如晦睡了一个好觉。 君长夜抬眸,示意她出去说,却被一旁榻上的古越王制止了。 他直截了当地问:“孤还有多久能活?” 那语气很平常,好像在说一件跟自己没有关系的事,却让一旁的长公主瞬间红了眼眶。 君长夜沉默一瞬,竟真实话实说道:“三年。” “大胆!”长公主怒不可遏,“竟敢诅咒王上,要你何用!来人,给我把他拖出去……” “阿姊,别这样,”古越王蹙了蹙眉,淡淡道:“敢说真话的人不多了,让他留下吧。另外,帮我把上将军叫来,好吗?” 长公主红着眼圈应了一声,狠狠剜了君长夜一眼,接着转身带着侍女出门去了。 她走后,古越王没有继续说话的打算,索性合上眼,静静靠在床头养神。期间君长夜目不转睛地打量着他,发现自己当时那一瞥看得没错,眼前这人眉眼跟月清尘长得有几分相像,同样的清俊雅致,带着点拒人千里的冷寒,只是比月清尘少了点缥缈无寻的出尘气,多了点逼人的王族贵气。 “那边帘幕后有个偏殿,”古越王突然开口,带了点兴味盎然:“小郎中,你躲进去,无论发生什么都别出声,等孤叫你再出来。” 君长夜点点头,却又问:“为什么?” “你敢说真话,这样很好,”古越王下意识裹了裹身上的锦被,眉宇间涌起点不可捉摸的情绪来,“有个人,孤一直看不明白,所以想听听你的看法。 ” 他说这话时,脸上是一派流深水静的淡然,君长夜看不懂那底下藏着多少汹涌的暗流,便站起身来,朝他深深施了礼,接着往那偏殿去了。 偏殿其实很近,仅仅与那床榻隔着一重帘幕,一个博古架,君长夜刚刚藏好,就听到自门口传来几不可闻的脚步声,一听便知是个高手。 整个王城能做到这个程度的,恐怕只有长公主的师父,和那个人。 是郦觞。 年轻桀骜的将军一步步走近他的王,待走到床边,便单膝跪了下去,道:“王上找臣何事?” 先前见他与旁人说话时,语气一直都是漫不经心的,带着轻慢和不屑的意味,好像对什么都不在乎,与世间一切都隔着一层看不见的膜。 可是在面对古越王时,君长夜能隐约感觉到,那层膜消失了。 就好像在这熙熙攘攘的红尘凡世间,他是他命定的那个人。 郦觞说完那句话后,便保持着单膝着地的姿势跪在床前,但却许久未得到回应。 他不由抬起头来。 那人安静地靠在床头软枕上,头微微歪在一边,鼻息均匀轻缓,或许是刚用了药的缘故,已经睡熟了。 四下寂静无人,原本在寝殿内侍候的宫女内监不知都被支出去做什么了,以习武之人的耳力可及处,只有他们二人的心跳。 郦觞站起身来,盯着床榻看了一会,接着,他向前走了几步,走到床沿处,为那人放平软枕,又很细心地掖了掖被角,动作时,手指无意间触及床上人肩头滑落的一缕青丝。 他盯着那缕青丝看了许久,突然鬼迷心窍般在床边坐下,俯下身去,用那只长期执刀的右手轻轻抚上古越王苍白清俊的面容。 刹那间,殿内寒光一闪,郦觞微微低下头,便看到一柄极短的匕首堪堪停在离自己咽喉一寸之处,极锋利的刀锋瞬间带起的风,将脖颈处脆弱的肌肤,割出了一道骇人的血痕。 郦觞无声地咧嘴一笑,方才脸上一瞬间流露出的一点可称温情的东西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他的手几乎还在原来的位置,只是在方才一瞬间下移了几寸,虚虚卡在了古越王脖颈间。 他今天没有披甲,也没有带刀,手无寸铁,孑然一身,但只要他想取谁的性命,依然可以轻易做到。 “上将军,”古越王淡淡开口,“你敢弑君么?” “有何不敢,”郦觞勾唇一笑,“这世间并没有什么臣不敢做的事,不做,只是因为不想而已。” 这话堪称大逆不道至极,若真算起来,够拖出去车裂个好几回,但郦觞不在乎,不光不在乎,他还直接把停在对面人脖子上的右手收了回来,放到那只此刻掌控他性命的手腕上,轻轻摩挲起来。 “啧,王上的手摸起来滑软得很,”他调笑道,“后妃娘娘们有福了。” 说完,他又像才想起来似的,带点古怪地笑道:“臣记得您的后宫好像并不充盈,这样吧,以后臣出去打仗帮您留意着,若是看到漂亮的美人俘虏,就先不杀,统统带回来给您挑,可好?” “郦觞,”古越王不理他越来越不像话的疯癫之语,只逼视着他的眼睛,冷冷道:“孤王只想知道,你杀那么多人,所求的,究竟是什么?” 听闻此言,郦觞眯了眯眼,眉宇间一片疏阔的狂狷之气。 “图什么?”他道:“图个乐呗。” 古越王摇摇头,身子前倾,向郦觞逼近了一点:“你要钱财,要权势,想要什么,孤都可以给你,只要你肯自己卸下上将军之位,如何?” 桀骜的将军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可笑的事,突然极放肆地大笑起来,也不管那削铁如泥的刀锋会不会直接削断他的脖子,过了片刻,才指了指自己道:“王上,我没听错吧,您说我想要什么都可以?” 古越王平静地点点头。 “那我要长公主,”郦觞戏谑道,“我要做她的王夫,行吗?” 见对面人脸色陡然沉下来,郦觞从善如流,迅速改了口,嬉皮笑脸道:“那我想要您的王后行吗?哦对您王后命薄去得早,节哀节哀,那……” “我想要您,您看行吗?” 古越王用一种极锐利的目光盯着郦觞,像是要把他盯出个洞来,他没说行,也没说不行,沉默了一会,才淡淡道:“孤只有一年可活了。” 郦觞猛地抬起头来。 他从没在古越王面前露过那种神情,那种狠辣又阴厉的,好像一匹自己的领地即将被别人夺走的饿狼。 古越王极敏锐地察觉到不对,手中匕首正欲往回收,对方却已将脖颈间那小匕首轻而易举地打飞出去,接着反手握住古越王纤细的手腕,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之拉进怀中。 只觉眼前一黑,便又陷入一片沉眠之中。 郦觞力道拿捏极其得当,并不会造成什么实质伤害,他将怀中的人极轻柔地放回榻上,被子也裹得严严实实。 “哪个庸医说一年什么的,查出来非做了不可。”郦觞定定道,“你会长命百岁,功载千秋,我要让他们都知道,你会是这乱世中走到最后的那个人,那个真正的天下之主。” 他站起身来,裹挟着一身殿内安息香的幽气,匆匆离去了。 第78章 古战场(三) 郦觞离开后不久,君长夜从藏身的偏殿走出来,方才他用秘术隐住了气息和心跳,但即便如此,依然感觉得到那人敏锐到令人心惊的洞察力。 敏锐到,让人觉得他不似普通凡人。 君长夜甚至觉得,自己差一点就要被郦觞发现了。只是因为古越王骤然发难,这才把他的注意力转移开来。 不过说起这二人的关系……确实是令人难以捉摸,恐怕有些不为人知的隐秘在里面。 君长夜走到床边,从袖中取出一炷材质奇特的香,放到周边摇曳的灯烛中点燃了,等那香气变得平稳一点了,便拿起来,在床上人口鼻处微微晃了晃。 那香,能使处于混沌状态之人神魂清醒。 果然,古越王很快悠悠转醒,睁开眼睛后先是恍惚了一阵,然后没什么精神似的拥着被子,轻声问道:“他走了?” 君长夜点点头,本还想说点什么,却见古越王突然冲他警告似地摇了摇头,紧接着,便见长公主自门口匆匆走了进来,一见到二人,便急切道:“我方才见那厮……郦觞出去了,他没敢放肆吧?你们都谈了些什么?” “阿姊莫紧张,”古越王轻描淡写道:“也没什么要紧的,随便聊聊罢了。” 说完,他又像平常一样,对那眉目明烈的女子淡淡笑道:“阿姊,能陪我出去走走吗?这几日一直在暖阁里,都要闷坏了。” 那话中带了点撒娇意味,就好像回到他们的少年时代,那时他还是个爱把自己锁在深宫认真用功的未来储君,有时念史书策论念得倦了,也会偷偷央求他的王姐给他讲讲宫外的故事。 而那时顽劣不羁的小公主恨姝每次扮男装偷溜出宫玩,总会冒着被父王母后发现的危险,从宫外给他带会些外面小孩爱玩的稀罕玩意儿,有时候是泥人糖画,有时候是风车布偶,然后对着这些被母后斥为破烂的东西为他绘声绘色地讲自己在外面见到的新鲜事。 每次讲完故事,她都会托着腮,在一片烛光摇曳里捏捏他的小脸,笑吟吟道:“你呀,且安心念书,争取做个圣明君王,振朝堂,平乱世,将来自有阿姊替你好好护着这越国江山。” 那时他总会一脸严肃地认真反驳:“阿姊总有一天要嫁人的。” “我不嫁人,”她满不在乎地摆摆手,“别人还不如你好,若本公主不喜欢,谁都别想勉强我。” 十几年后的此刻,殿外秋意萧瑟,露寒霜重,已经长大的公主恨姝推着轻便的轩辕椅走过长长宫阶,停在汉白玉阑干边,忽轩辕椅上沉默许久的清俊男子开口道:“母后之前一直很担心阿姊。” 恨姝一愣,不详的预感袭上心头,她走到轩辕椅前,俯下身去握住他的手,道:“什么?” 古越王任凭她抓着自己的手,继续平静道:“在孤看来,阿姊无论品貌才学,都是六国王族适龄女子中拔尖的,求亲者自然络绎不绝。孤前阵子想着,也该是时候为阿姊选一位王夫了,便派人仔细在递来的名帖里挑了一挑,粗略选了几位家世人品都与阿姊登对的,想找个日子请阿姊亲自择一位中意的。” “我才不要!”恨姝不可置信地看着他,“我早说过了,谁爱嫁谁嫁去,我不嫁!” “莫要胡闹,”古越王蹙了蹙眉,“若阿姊不愿挑,孤看前燕那位上将军就很好,不论相貌、武艺、才学、家世,都足堪与阿姊相配。若阿姊没有异议,此次燕王寿宴,便由长公主殿下代孤去吧。” “你才是胡闹!”恨姝感觉火气蹭蹭往上冒,一下站起来,怒道:“我是古越的长公主,如今古越内有心怀叵测之徒,外有虎狼熊豹之敌,敢问王上,叫我如何安心离开?” “正因如此,”古越王轻声道,“王室才不能后继无人。” 越王一支向来子嗣稀薄,他们父王更是个中翘楚,所得子女中只有他们姐弟得以平安长大,如今古越王身体又是这般光景,根本不可能有自己的子嗣。 “等阿姊有了小王子,”古越王很温柔地笑起来,像是想到了什么很美好的画面:“孤便为他选几位顶好的师父,教他习字,骑射,礼仪,各种有趣的杂学,喜欢什么便学什么,待大些了,便教他如何处理朝政,如何做一位好的君王,最好他能像阿姊一样聪明,这样我便能很快将王位传给他,自己去游山玩水。” 恨姝沉默了许久,别过头去抽了抽鼻子,这才点头道:“好,我替你去燕国。可是……” “如今朝内局势平稳,没什么可担心的,”古越王安抚道,“寿诞贺礼我已备好,阿姊届时去礼司取便好。” 他这话说得不留余地,恨姝知道她这个弟弟看似温和,其实一向有主意,决定的事谁都改变不了,便没再言语,一路将他送回寝殿,这才策马回公主府去了。 她走后,古越王在案前处理了很多堆积的奏本,直到夜深了,才搁下笔,似乎是终于打算休息了。 君长夜端了一碗安神汤走到他身边,轻声道:“王上慢用。” 古越王看了那汤一眼,突然道:“小郎中,你不是凡人,对吗?” 君长夜一时间没言语。 “别否认,孤曾见过与你感觉很像的人,”古越王淡淡一笑,“你为何而来?” 君长夜不动声色道:“此乃天机,不可泄露。但希望王上相信我,绝不会做对您不利的事。” 古越王只以一种探究的目光盯着他看了一会,便继续饶有兴味地问道:“你们修士是修灵的,能不能做到缩地千里,来去无踪?” 我还不行,君长夜默默想道,但我师尊行。 当然,为了维护修士的脸面,他决定很不要脸地撒一次谎,当下点头道:“可以。” “那太好了,”古越王笑眯眯道,“能帮孤办件事吗?” 君长夜:“……” 对着跟师尊这么像的人说不出拒绝的话怎么办。 他有点艰难地点点头:“您说。” “你应该知道,当下各国的上将军之位有子承父业,亦有能者居之,后者如前燕那位自小卒一路升上来的沧流将军。”古越王语气骤然变得凝重起来,他从架上抽出一卷地图,平摊在桌面上,用手中的墨笔在古越与前燕之间连个条线,接着重重点在前燕国都之上,对君长夜道: “孤希望你赶在长公主一行之前赶到前燕,帮孤送样东西给沧流,他看了自会明白。” 说完,他从腰间取下一块青玉牌,手指蘸了水,顺着玉纹一路向下勾画,待最后一笔完成,便显出了隐藏在玉牌之下物件的全貌。 那竟是半块虎符。 “我朝上将军狂妄自大,杀孽重重,早就引得民怨沸腾,人人都说他迟早要反,即便无反心,也定然会惹出大祸,”古越王眸中闪过一抹疲惫神色,“可孤却囿于先王遗诏和他父亲的功业余威,无法对他下手,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在军中势力越来越大。可这种坐以待毙的死法,向来不是孤的风格。” 君长夜若有所思道:“所以……” “所以,”古越王淡淡道:“需要借一把刀。” 次日一早,君长夜便带着那玉牌,启程往燕都去了。 临走前,他特意绕到古越朝堂的殿门旁,躲在门后听古越王当堂宣了由长公主出使前燕参加燕王寿诞的旨意,朝臣们虽议论纷纷,但也无人提出什么异议。 而那在别人眼里不可一世的上将军郦觞,今日却没来上朝,只随便派个小童来告了假,说是身体不适,便说不来就不来了。 郦觞平素行事一向随心所欲,从不在乎别人怎么想,这也是很多人看不惯他的原因之一。可看不惯归看不惯,谁都不能拿这个煞星怎么样。 谁让人家不光世代忠良,满门上将,连自己打下的军功都比在场所有武将加起来还多呢。 自从郦觞继任上将军,把军队内部奖罚改制为以人头计军功,古越兵将为了挣个一官半职回家娶媳妇孝敬爹娘,便个个上了战场都不要命似的奋勇杀敌,一时间横扫六国,势不可挡,让周遭五国都人心惶惶,唯恐哪天就打到自己家门口,屠尽满城老小。 这种不要命的打法,确实成就了古越军虎狼之师的名头,可也使得古越军也成了郦觞的杀戮机器,自此掀起一片腥风血雨,使得本就混乱的六国关系更加错综复杂。 这样做,其实谁都得不到好处,若古越王是个同样野心勃勃的拓疆之主,或许二人还能一拍即合,齐心协力将古越一举送上乱世霸主之位。 很可惜,他不是。 这就注定,在这把锋锐至极却暴虐难御的利剑与中正平和的持剑人之间,基本不可能有什么共赢的好结局。 不是剑伤了人,便是人折了剑,自古无外乎这两个局面。 但,唯一的一点变数,或许就在人心之间。 一个人会为了虚无缥缈的感情改变成什么样子,没经历过的人,谁都说不准。 君长夜神色复杂地看了朝堂王座上玉冠玄服的古越王一眼,沉吟了片刻,终是转身离开了。 他需要去找一匹快马,赶在在长公主一行人起行前出城,然后争取在日头落尽前到达燕都。 只是不知,纱缦华在前燕那边,进展如何了。 第79章 古战场(四) 是夜,燕国王都,灯火辉煌,长明无夜。 君长夜悄无声息地穿梭于大殿房梁间,罩了墨色外衫的身影像一只轻盈的燕子,很快落在一小片被阴影遮盖的屋梁交汇处,不动了。 这个位置恰好与王座相对,可以将殿内情景尽收眼底。 龙椅上微醺的锦衣男人年岁已经不轻,鬓边华发遍生,保养得极好的皮肤上隐约可见长期纵欲的痕迹,此刻酒至半酣,燕王有一下没一下地啜饮着杯中酒,正欣赏着堂上翩翩起舞的美艳舞姬。 那群舞姬不过豆蔻年岁,个个身段柔软相貌姣美,起舞间时如行云流水般围拢聚合,时如玉面蝴蝶般翩然分散,旋袖摆臂间,肩背处大片雪白肌肤在轻薄舞纱下若隐若现,分外妖娆夺目。 待看到精彩处,燕王猛拍大腿叫了声好,接着转头冲右下方坐着的为首一人含笑问道: “爱卿觉得这美人如何啊?” 那人似乎对歌舞不甚感兴趣,本来正自顾自地喝着酒,闻得燕王问话,这才屈尊抬起眼皮儿看了那群舞姬几眼,淡淡道:“臣以为,美则美矣,毫无新意。” 说完还有点诧异地看了燕王一眼,好像在问“谁会对这种东西感兴趣?” 他这一下其实很拂燕王的面子,也把燕王下一句“这群美人甚合朕的心意,但爱卿若是喜欢,孤便忍痛割爱赐予爱卿”给堵得无处发挥,若是个普通官员,恐怕当场就得给拉出去斩喽。 不幸中的万幸,这位仁兄,他不是个普通人。 眼前这位身高八尺仪表堂堂的仁兄,便是君长夜此行要替古越王接头的对象,即六国之内唯一能与郦觞有一战之力的燕国上将军,沧流是也。 到了燕都之后,君长夜本想直接去沧流府中找他,却不料沧流今夜被燕王叫到王宫中赴宴了,虎符这类重要的东西又不能随意留下,这才来王宫探了一遭,顺便摸摸情况。 当然,也正是因为沧流战力惊人,这才使得燕王不仅容忍他在自己眼皮下放肆,还千方百计设法笼络,甚至想要把自家女儿嫁给他。 可惜自家女儿的一颗芳心另有所属,所属的对象还不太好办,当爹的不好强求,也只能顺其自然发展,尽量满足女儿的要求。 当下,尴尬的燕王尴尬地“咳”了一声,接着故作自然地喝了口酒,开始给自己圆场道:“瞧孤真是上了年纪,竟忘了沧爱卿不爱歌舞,也罢,那……法师,你来评评,觉得这些美人舞得如何呀?” “回大王的话,依贫道看来,这群美人无不有沉鱼落雁之貌,闭月羞花之容,舞起来似天仙下凡,看得人心神荡漾,便是比起月上嫦娥也不遑多让,排舞之人当真是好眼光呐!” 这话听着谄媚得很,叫人下意识就要在心里念上一声“马屁精”,君长夜朝声音传来的方向定睛一看,然后发现—— 真是个马屁精。 那竟是以往风满楼身边最爱溜须拍马的又油又精一号走狗——风桐,简称风油精。 此时此刻,风油精一身道士打扮,在燕王身边把他溜须拍马的天性发挥到了最佳,小人嘴脸看得人直犯恶心,偏偏燕王很吃这一套,被他哄得十分开怀,还当场赐了他一把金镶玉柄的拂尘。 风桐谢过恩之后,便回到自己的席位上,期间朝舞姬群中的某人不动声色地使了个眼色,君长夜顺着他目光看去,发现了一个有点面熟的面孔。 好像是昆梧山哪个峰上的女弟子。 看来他们是一组的。 此次折桂会,选择古战场境的女修其实不多,因为这里血腥且险恶,若非对自己实力有信心或是别有所图。那女修遇上风桐,算是倒了霉。 因为他根本不是为自己顺利晋级而来。 自小在风家长大,君长夜对风桐睚眦必报的脾性早已摸得透彻,他会选择来这,无非是受了风满楼指使,想尽可能拖延君长夜完成任务的速度,为风满楼夺魁扫清一切有可能的障碍,顺便报一下君长夜之前在众人面前让他丢脸的仇。 知道的人都心照不宣,不知道的人也只能自认倒霉,此时此刻,那倒霉女修回望了风桐一眼表示了解,接着开始按照二人此前商量好的计划准备行动。 这场舞进行到此处会有个大跳,接着变幻舞阵,周围舞姬会如花瓣绽放般向中央垂下腰肢,同时将早已准备好的手鼓托举升起,主舞则乘势而上,以手鼓连成的鼓圈为台,独自完成华丽的谢幕舞,姿态形如满月,圆润丰盈。 此即为千花拜月,相传为沧流最好之舞,若能跳主舞,必然会吸引他的注意,接着便有机会混入将军府,无论做什么都会方便很多。 那女修一边想着待会要跳的动作,一边轻轻往原先定好跳主舞的舞姬面前伸出脚,跳主舞的小舞姬被绊得踉跄一下,顿时觉得半条腿都麻了,一时间急得不行,扁扁嘴便要哭,又死死忍住了。 就在她觉得自己快要连站都站不稳时,一双冰冷的手突然扶住她的腰,带着她一起完成接下来的大跳,小舞姬带着打转儿的泪珠一回头,正对上旁边少女琥珀般美丽的瞳孔。 小舞姬第一次敢正视那样殊丽美艳的面容,觉得像大漠深处最热烈的太阳,连葵花都要被灼伤了。 “别怕,”少女轻轻道,“我帮你跳,好吗?” 小舞姬下意识点点头,悄悄接过她递过的手鼓,接着像周围姐妹一般弯下腰肢,将手鼓托举起来,等待着少女的足尖踏过。 低下头的时候,她看身旁一个舞姬身子有点发抖,便细声细气地问:“你还好吧?” 女修没答话,只是不住地看着自己的脚下,就在刚刚她准备起跳的时间,有一条冰冷的毒蛇突然窜上她的脚背,死死缠在脚踝处,还嘶嘶地吐着信子,她借着大跳机会死命地甩,结果甩倒是甩开了,却给那毒蛇咬了一口,还错过了上主舞位的机会,如今只能在下面低着头,任凭那上方女子大放异彩。 那女子她认识,是浣花宫顾宫主的弟子,叫什么来着,好像叫纱什么的。 乐声骤然一变,由原本的典雅汉乐换成了苍凉胡乐,鼓声铃声渐次响起,渲染开战场的金戈肃杀之音,足踏轻鼓的少女微一扬手,突然撤掉身上披的薄纱,仅着裹胸和迤逦长裙,脖颈脚踝处悬挂的小小金铃合着拍子发出清脆的声音,水蛇般细软的腰肢随着周遭鼓铃辗转摇曳,眼波流转间媚态横生,有一种让人痴迷发狂的艳丽。 不是像蛇,她就是西域那最神秘危险的美女蛇。 座上宾客和燕王一时都看入了迷,纷纷从座位上走下来,向着那群舞姬围拢过去,沧流坐在原地未动,盯着纱缦华的目光中也多了些探寻意味。 一舞既毕,燕王看得哈喇子都流了下来,他伸出手去,冲着纱缦华张开怀抱,少女顺从地踩着手鼓搭起的台阶一步步走下来,任由燕王把她抱起,接着快步向着王座走去。 期间,她不经意间抬头一望,正与屋梁上的君长夜对上视线,后者神色没什么波澜,好像现在她不是被个糟老头抱在怀里,以至于跟被架在火上烤的羊没什么区别似的。 纱缦华看了墨衣少年一会,突然兴味颇浓地勾唇一笑,觉得有点意思。 这个人好像总能看透她下一步棋想走在哪里。 当然,反过来也一样。 “美人,你叫什么名字?”年长的王者贴着她光洁的面颊问。 “奴名纱丽。”纱缦华娇柔回应,她只觉熏人酒气扑面而来,近乎反胃,却仍不动声色地迎合着,微微喘息着道:“奴家,师从西域阿弥若。” 沧流拿酒杯的手顿了一下,鹰隼般锐利的眼睛仔细打量起纱缦华来。 “好,那孤便封你为美人,赐号……” “慢。”沧流站起来,一字一句问道:“王上,臣想问她几件事。” 燕王停下手上动作,颇扫兴地点点头,然后松了手,任纱缦华站起来,接着自顾自生闷气去了。 沧流道:“可有信物?” 纱缦华从腰间取下一片银箔,恭恭敬敬地递给沧流。 “阿弥若可安好?” 纱缦华低下头,哀伤道:“家师已往登极乐,走之前,嘱咐奴来中原寻奴的师姐。” “师姐,呵,小姑娘,那你找错地方了,”沧流道,“你知她是谁?” 纱缦华摇摇头。 沧流难得地露出一点笑容来,道:“她是古越的长公主。” 殿上顿时静了一静。 “古越长公主?”燕王半信半疑道,“当真?” “千真万确,”沧流道,“王上 ,长公主不日将来使我国,还请王上准许臣将此女带回府上,届时助她们姐妹团聚。” 燕王沉吟片刻,虽不舍得到嘴肥肉就这么飞了,却也只能咬牙点点头,道:“那便依你。只是上将军,你向古越长公主求亲的意思,孤已替你报给越王了,至于能不能成,便看人家怎么想了。” 语毕想了想,又补充道:“那位公主性情飞扬浓烈,眼高于顶,定然不好驾驭,若想驯服必要花费不少功夫,我大燕女子才貌出众者亦有不少,上将军何不从中觅良配呢?” 沧流闻言垂下眼帘,却并不答话,燕王便也不再勉强,只挥挥手,示意众人他倦了,宴会可以结束了。 梁上的君长夜略略松了一口气,开始盘算起待会进了将军府该怎么跟纱缦华接头,又该怎么跟沧流解释古越王的意思,谁知再一低头,便看到那一身道士服的风桐正盯着他看,脸上慢慢露出一抹恶毒的笑容来。 君长夜冷冷地回看过去,直觉要大事不好。 果然,下一秒,那风油精便颤抖地指着他所在的方位,扯起嗓子惊恐地大声喊起来: “燕王陛下,有刺客!快!就在那房梁上!” 第80章 古战场(五) 风桐那一嗓子虽没起到什么实质作用,但还是给本想悄然来去的君长夜增加了一些阻碍。无奈之际,他只能在房梁上几个纵跳,从一侧窗间跳脱出去,离开了王殿。 燕王素来酷爱搜刮民脂民膏,导致常被行刺,因而对有刺客也习惯了,宫内应对刺客的设施也比较完善,很快就聚集了大批禁卫军,开始四处巡查。 君长夜躲过相对而来的两队禁军,刚想攀上一侧的宫墙,好借机脱出宫去,却突然身形一顿,紧接着,竟悄无声息地闪进旁边一座红墙碧瓦的殿宇。 而他之所以放弃逃跑的大好机会,不是因为傻了,而是因为就在方才那一瞬间,墨玉里的荒炎突然毫无征兆地说了一句“靠,那屋里面有好东西,快快,别让人抢先了!” 什么东西,连荒炎这种活久成精的老不正经都如此重视? 君长夜一时无法理解,直到一翻身进了那屋,才懂了为什么荒炎如此激动。 确实是该激动的。 因为那屋内端端正正摆在柜里的东西,竟然是一块形骨木。 荒炎作为死过一次的老不正经,肉身早就被洛青鸾的祖父洛云深毁了个彻底,如今只是个灵体状态,因此无法正常行走于世间,只能靠墨玉中的幻境庇佑。 而若想重塑肉身,形骨木,便是必备的一样材料。 形骨木是上古大木,生养一棵都是需天地造化,可如今天地灵气稀薄,早已无法自然孕育一棵形骨木,故而已然绝迹,只有在各大古老氏族和上古秘境中可能寻到木料。 荒老头儿早受够了在墨玉里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自然做梦都想重新拥有属于自己的身体,可苦于无法独自活动,只能把宝压在君长夜身上,可君长夜到底年少,虽时时替他留意,在随月清尘历练过程中也基本找齐了重塑肉身所需的其他材料,但对于形骨木,却一直有心无力。 没想到竟然会在这平平常常的燕王宫中碰到。 可在那殿内,却已然有了一个人。 先来的那人同样一身黑色夜行衣,像个大蝙蝠似的倒挂在房梁之上,仅靠一根细绳支撑身体不断向下移动,在君长夜翻进来的时候,那人右手已然触及置于柜中的那块木头边缘。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君长夜落地的那一瞬,有数不清的箭镞自房间四周向置于中央的木头处狂射而去,好像设置这些箭的人一开始就想到会有人从那里偷木头,并立誓要把小偷从蝙蝠插成刺猬。 ……突然明白那人为什么要倒吊着下来而不敢沾地了。 刚刚落地的君长夜就势一扑一滚,艰难地贴着地面,在箭雨之中向房间中央翻滚挪腾过去,翻滚期间,他抬头向上一望,发现梁上那人一把捞起形骨木,接着,竟一反身,斩断了吊着他身体的那根细绳! 君长夜定睛一看,发现这人轻功当真了得,足不沾地间竟能踏箭而行,几个弹跳便闪至窗间,紧接着,便挟着木头极矫健地从窗口跃了出去。 放眼整个古战场境,试问谁能做到这种地步? “哎呦喂我的大木头!心在滴血哟,就这么没了哟!君小子你快去追!” 君长夜对荒炎的呼唤充耳不闻,他站起身来,低下头不知想了阵什么,藏在衣袖中的手指微微一勾,那成片的箭雨便骤然为之一顿,纷纷落地了。 他向着窗边走了几步,然而还没走多远,就听到身后有破空声接连响起,低头一看,却发现自己方才走过的每步脚印处,都斜斜地插了一把精巧飞刀,掷飞刀的人准头极好,一看就是个平日里刀刀见血的狠角色。 君长夜回过头去,发现离他不远处闲闲站着的,正是方才燕王殿上那位叫沧流的仁兄。沧流身边空无一人,也不知是他对自己的身手太过自信,还是别人都太迟钝,以至于没发现自己要找的刺客已经进了别殿。 “你是何人?”沧流把玩着手中飞刀,不紧不慢道:“报上名来。” 君长夜与他对视一眼,淡淡道:“无名小卒而已,不劳将军挂心。” “呵,”沧流突然笑起来,兴味颇浓地问道:“那换个问题,你是否和他一样,也为了这木头而来?” 他? 君长夜点点头又摇摇头:“是,也不是。” “他是为了小情儿,你是为了什么?”沧流勾唇道。 “与他一样,”君长夜道,“为了同一个人。” 君同学自小寄人篱下,早早便学会了察言观色,同时随着年龄增长,诈人的技术也日趋炉火纯青,说话虚实结合,谁也不知道他哪句话是假的,此时此刻,君长夜虽一开始心中只有一个猜测,但却能在与沧流的对话中,做到滴水不漏,同时证实自己心中的猜测。 说话间,他还不动声色地摆了摆衣袍,将腰间系着的那青玉牌露了块边角出来。 沧流眼神如鹰,自然一早看到了那玉牌,闻言若有所思般打量了君长夜几眼,君长夜任他打量,一副“我说的都是真的没骗你”的模样。 “这么说,你是他小情儿的人?”沧流挑挑眉,指了指自己道:“来找我的?” “是,”君长夜装作没听见那个称呼,“王上说只要将这个交给将军,将军自会明白。” “我自然明白,”沧流负手而立,“可是他自己明白么?” 君长夜蹙了蹙眉,一副似懂非懂的模样。 “罢了罢了,”沧流摆摆手,“这种事除了他们两个,谁都闹不清楚 ,爱怎么折腾便怎么折腾吧,一个两个都是疯子,算了,大不了奉陪到底。 ” 说完,他从君长夜手里接了那玉牌,在烛光下打量了打量,便收入怀里,道:“回去告诉你家王上,我知道了。” 说完,他突然拍了拍脑袋,自言自语道:“唉,刚刚劳心费力替燕王陛下找到的形骨木,怎么就不翼而飞了呢,也不知道是哪个毛贼偷走了,看来又要重新找了。” 顿了一下,沧流却又重新看向君长夜,玩味道:“对了,冒昧一问,你平日在王宫里,一定知道很多他们俩之间的故事吧?说几个听听?” 上流社会的人是闲的有多无聊,都这么八卦的吗?八卦就算了,好像还是个精分。 虽说男子之间生出情爱,初听来确实有些惊世骇俗,但,何必去管世俗眼光? 就像君长夜对月清尘,只要一想到这个人,便觉满心欢喜,好像在可期许的将来里,没有一日不是春暖花开。为了他,君长夜是可以低到尘埃里去的,若是师尊不喜欢他,他可以等,等一百年,一千年,总有一天,千年寒冰也是可以消解的。 可是,在古越王与郦觞这两人之间,却从一开始,便注定会是个无解的相思局。 是夜,古越王都。 古越王睡得很不安稳,冥冥中,觉得似乎有腥涩的粘稠液体源源不断地涌入口中,却愈发觉得干渴得厉害,他想睁开眼睛,却觉得整个人头脑昏沉得厉害,像极了以往梦魇缠身的感觉。 终于,他从这噩梦一般的感觉中惊醒,坐起身来,却发现枕上被上,满是层层浸湿的汗。 这种近乎脱力的感觉对他而言早已习以为常,唯一与以往不同的,是那本该毫无知觉的双腿上,竟传来阵阵细微的痒痛感。 那感觉虽细微,对于古越王却像是放大了无数倍,他不敢相信似的一遍又一遍去掐,连指甲都深深陷入皮肉里,甚至拿头发上挽的玉簪去扎,却发现那本该枯槁如死木一般的肢体上,真的有钝钝的刺痛。 他那自先天便有些残缺的腿,似乎恢复了一点知觉。 这不是梦。 难以形容他那时的感觉,说狂喜也不是,只是觉得精神恍惚,好像人生只若浮梁一梦,他已经在其中兜兜转转一圈,等快要到了头,只等做完分内之事然后安然闭眼,老天却突然又要把欠他的那些尽数补回来。 可真能补得回来吗? 带着这种恍惚,连第二天上朝古越王都没什么精神,只强撑着打架的眼皮听朝臣们斗嘴皮子,中间好几次差点会周公去,又强行把神魂给拉回来。 郦觞照例没有来。 等到好不容易下了朝,古越王本想宣宫医来探探,但想了想,到嘴边的话却又给咽了回去。 恍惚过后细细思量,他总觉得事有蹊跷。 午间无事,古越王以想去御花园游廊上散心赏玩为由,让小内侍把自己推到御花园一株千年古树旁,又说想自己静一静,把小内侍支了出去,自己在树荫下歇了一会,随意在宣纸上挑墨书了几幅字,接着犹豫了一会,便尝试着从座椅上站起来。 一次,两次,他试了很多次,却都以失败告终,只得颓然倒在椅上,不住地喘息着。双腿依旧软绵无力,用不上劲,根本无法支撑身体。 就在这时,自□□深处传来不紧不慢的脚步声,古越王形容正有些狼狈,以为是内侍回来了,便随口吩咐了一声:“小狄,去取些秋梨汤来。” 来人脚步一顿,随即依旧不紧不慢地向这边走来,步伐与方才别无二致,好像没有听见吩咐一般。 古越王以为他确实没听见,刚想重复一遍,扭头一望,身形却登时顿住。 “好巧,”来人勾唇一笑,“王上真是好兴致,也对,这天儿风和日丽的,可着实是个看花赏景的好日子。” “哦?上将军也有这般兴致?”古越王尽量把呼吸放平稳,不动声色道,“看来你也并不像传闻中说的那样,是个只知杀戮不解风情之人。” 他说这话本想讽刺一下郦觞,却不成想对方并未介意。 “风情这种东西,可解与不可解,就要看是跟谁了,”郦觞走到他身边,视线在古越王身上逡巡一圈,终于定格在他清俊出尘的侧脸上,“今日是乞巧节,宫外热闹得很,不知王上有无兴趣,可愿屈尊与臣同去瞧瞧?” 第81章 古战场(六) 古越王一怔,定定看了他一眼,当下便要回绝:“不……” 然而,不等他说完,郦觞却突然做出了一个极为出格的举动。 他几步凑上前来,弯腰一把将椅上的古越王抱了起来,然后大步流星地沿着□□向御花园外走去。 古越王给他惊了一跳 ,当下般朝郦觞怒道:“你这是做什么!” “不做什么,”郦觞轻佻道,“只是臣一向心善,看您不太方便,想帮您一把。” 一边说,他还一边步履不停地向外走,期间古越王看到他那倒霉内侍正以一种看似正常的姿势躺在一处背阴的草坡上,看上去像是睡着了,但古越王一看就知道,这应该是给人劈晕了。 “放孤下来,”古越王一张俊脸彻底沉了下来,“现在放的话,孤可以不治你的罪。” “臣的罪过可多了去了,也不差这一两个,”郦觞毫不在意道,“再说如果臣现在放的话,受苦的可是您。” 说完,他挑衅似地松了松手,引得怀中人猛的向下一坠,且条件反射之下,不得不一把勾住了他的脖子。 郦觞登时得意地笑起来: “你看,是你自己不想让我放的。” 古越王自小长在深宫之中,接触的都是再正直不过的阁老朝臣,修习的都是帝王之术、圣人之言,在耍无赖方面,哪能斗得过郦觞这样长年混迹兵营的无赖老流氓? 可是身为一国之君,如今和他手下最臭名昭著的将军作出这般荒唐之事,若是被人看见,像什么样子? 有道是兔子急了也会咬人,气急之下,古越王也忘了那些所谓君子动口不动手的教诲,当即用上手头正好拿着的武器毛笔,照着郦觞近在眼前的侧脸就是一笔,狠狠戳了上去。 那笔头是由上好的狼毫所制,戳在脸上并不是很疼,郦觞久经沙场,受过的伤数不胜数,哪会在乎这个,当下连躲都不躲,只是用一种很奇异的眼神看了古越王一会,好像想说点什么,却又什么都没说。 前方不远处,一匹精神抖擞的枣红马冲郦觞喷了个响鼻,还很不耐烦地甩了甩尾巴,好像在埋怨无良主人为什么回来的这么慢。 郦觞轻轻踹了那马一脚,示意它放老实点,接着将怀中古越王小心翼翼地放了上去,自己紧跟着翻身上马,双臂环住古越王,顺便点了他周身几道大穴,接着拉紧缰绳轻叱一声,那马得了指令,原本耸拉的眼睛瞬间瞪得圆圆的,一溜烟绝尘而去。 耳边俱是呼啸的风声,奔马带起的气流打在脸上生疼,古越王生平第一次体会如此疾速,可自身如此无力,甚至只能依靠身后之人才能勉强保住这副残躯安全。 他平生最为厌恶之事,便是身不由己、任人摆布,奈何平生所历之事俱是身不由己,当真是可恨又可悲。 郦觞一路疾驰,很快便到了王宫门口,守门禁军本欲高声呵斥“城内禁疾驰”,但一看清那骑马的是哪个煞星,登时噤了声,一言不发地打开大门,枣红马蹄子不停,得意洋洋地马假主人威,一鼓作气冲了出去。 反了反了,都反了,一个两个是都只认郦觞吗? 其实这倒也不能怪他们,这群守卫因为等级太低,平时没有面圣资格,而一见王驾出行都要低头下跪行礼,因此根本没什么机会认识古越王的模样。 待到出了王宫,郦觞几下解开古越王的穴道,接着放慢了马速,改大踏步为小碎步,沿着民街慢慢地溜达起来。 古越王方才想说话也说不出,如今能说了,却依旧一言不发。 不是不想说,而是,连要治郦觞的罪都忘了。 他近乎贪婪地打量着周遭一切,看着沿街小贩摊上齐整摆放的巧油果、五子、笑厌儿等各式各样的七夕贡物,看着那些挎着篮子手挽手四处采办的彩衣妇人,一张张笑脸上,都洋溢着让人觉得未来可期的欣喜。 佳节的气氛蔓延在人群之间,而那些曾经只在阿姊口中和书上知晓的市井生活,如今这样鲜活而真实地呈现在他的眼前。 这些都是他素未蒙面的臣民,是他殚精竭虑,只求能护佑安康喜乐的百姓,国士夙兴夜寐,战士浴血沙场,所求的,无非是保身后一方净土之上生生不息的人们,得享一世太平清欢。 “两位阿哥,刚出锅的甜糕要不啦?”店家女脆生生的叫卖声蓦然传进耳朵里,古越王回过神来,发现身后的郦觞不知何时已下了马,此刻正牵着缰绳悠哉悠哉站在前头,跟那卖甜糕的小娘子搭讪。 二人站的很近,也不知是郦觞说了什么,小娘子拿起手帕捂住嘴笑起来,娇嗔着望了马上的古越王一眼,接着便拿油纸包了二两甜糕,递给郦觞。 没要铜板。 “姑娘貌美心善,定能早遇良缘。”郦觞挑挑眉,冲那小娘子恭维一句,接着将油纸包放到古越王手中,笑眯眯道:“趁热尝尝?好吃的。” 这桀骜不羁的青年脸上,满是古越王从未见过的灿烂笑意,配上眼前一切,亦合该是幅美景…… 只可惜…… 古越王再也不忍直视,他指了指郦觞的脸,示意那战无不胜的将军在大庭广众下注意一点影响。 原因无他,只因方才古越王被人强掳着上马时有些恼,在强盗脸上画了一只小王八。 郦觞看他手势,便在一旁卖铜镜的摊子上随便照了照自己的脸,看过后非但没擦,反而勾了勾唇,道: “甘之如饴。” 古越王微愣,心中蓦地一沉,有些说不出的酸涩难受,索性把目光从郦觞身上移开,不再看他,专心观察起周遭风物来。 既然出都出来了,能不能回去好像也不是自己说了算的,索性就在这大好光阴里,偷个浮生半日闲吧。 二人一个马上一个马下,走走停停,倒也相安无事,走在前面的郦觞时不时从周围摊上买些小东西,或是捧五颜六色的花,或是个栩栩如生的泥人,再或是些什么新鲜吃食,很快手里便拎了一大堆。 路过一酒楼的时候,正巧有说书人的故事正开了个头,说的人唾沫横飞,听的人津津有味,一看便觉是个有卖相的故事。 而有关于那故事的只言片语,远远地飘进古越王耳朵里。 “上回书谈到咱六国中人,小老儿我在临了时卖了个关子,问这六国之内最厉害的大将军是谁?诸位可有想出来的?” 众人顿时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 “那还用说吗?必然是咱们古越的上将军——郦觞将军啊!” “不对不对,郦觞那大魔头打起仗来跟鬼上身似的,不仅杀俘虏,听说还吃人肉喝人血,这般生荤不忌,咋能算最厉害的!” “这有什么?这叫策略懂不懂!你不杀那些俘虏,难不成给人送回去?还是带回来好吃好喝供着?咱古越国一共就这么大,粮食自己吃还不够呢,哪有吃的给俘虏!至于什么吃肉喝血,哪个见过?没见过别瞎说!” 当下有人连声附和道:“老板娘说的在理。” 枣红马慢慢行至那群人前,骤然顿住,郦觞从腰间解下一块汉白玉佩,拿在手中晃了晃,冲那风韵犹存的俏妇人笑道:“可否用此物换老板娘一桌朝夕宴?” 他这一声把人们的目光都吸引了过来,俏妇人瞧见那物,登时喜笑颜开,连声道:“没问题没问题,这位小爷真有眼光,全城的朝夕宴就属我家做的最好,只是不知……” “我晚间会来取。别忘了再烫上两壶好酒。” 俏妇人和善中藏着精明的目光在这英武的年轻人身上流连一圈,心中竟然微动,却也能敏锐地感受到这人眉间暗藏的戾气,当下一惊,只点了点头,便不再多言。 接下来的郦觞牵着马走过大街小巷,看了满场粉墨的戏台,看了红袖招展的花楼,看了鲜活又真切的世间百态。 最后,他将古越王带到王都近郊一处开满小花的小山坡上,在那里,既可在暗无光处仰望到夜空星河莹莹点点,又可俯瞰到整个王都万家灯火的景象。 郦觞脱下外袍,铺到一处还算平整的坡底上,接着小心翼翼将古越王从枣红马上抱下来,放到那还带着自己体温的外袍上,避免他被草芥扎到,接着道:“先在这歇一歇,我去去就回。” 说完,也不待古越王回应,便飞身上马,向山下疾驰而去。 古越王看着郦觞越走越远,心中不知怎的有些空落落的,他不知这种感觉来源于何处,索性望着山下灯火,胡思乱想起来。 不知道若宫里发现他不见了,会是何等光景,幸好阿姊不在,否则还不知要急成什么样。 他正兀自想得出神,忽听得身后传来飞扬的马蹄声,回头一看—— 却见在那满天星云之下,郦觞正急急地朝这边赶过来,而那威风凛凛的将军握惯长刀的手上,此刻拎着一只食盒,晃晃悠悠之下,柔化了他冷硬的轮廓,添了几分烟火人间的温暖。 此情此景,此情此景,竟然立刻便让古越王联想起这样一句词来: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就好像眼前这人,便是他在苍茫人世间寻觅多年之前,早已刻骨铭心的模样。 第82章 古战场(七) 就在那刹那之间,仿佛有些深埋在光阴洪流之下、不见天日多年的画面,浮光掠影般在古越王脑海中一闪而过,直到郦觞下了马,一步步向这边逼近过来,古越王依旧沉耽于因方才一瞥引起的冥思之中,他想看清楚那些画面,思绪却像关了闸的洪流,兀自昏茫茫一片。 好像冥冥之中有什么神灵,不希望那些画面出现在人世间。 “王上这样看着臣,是臣脸上长了花吗?”郦觞走到他身边,当即席地而坐,将食盒中还温热的饭菜并着先前买的东西,一起在地上摆了开来,过程中,看到古越王还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不由在他眼前摆了摆手,挑眉笑道:“还是说,是王上终于感觉到,其实臣的模样,生得也没那么招人讨厌。” 有暧昧不明的味道在空气里弥漫开来,古越王终于把注意力转回到眼前人身上,他瞥了郦觞一眼,冷淡道:“孤会如何看待一个人,与他的模样如何,并无干系。” 郦觞毫不在意他这种态度,自顾自弄着手头的活计,自嘲般道:“可笑臣竟一直希望,臣在王上的心里,到底能与旁人不同些。” 不同么? “自然是不同的,”古越王略显刻薄道,“上将军丰功伟绩无人能及,怎会与旁人一样。” 他平日里做事总留三分余地,今日不知怎么了,只要一看见郦觞便觉得心头恍惚,只能用这样毫不留情的方式来掩饰不宁的心绪。 处在他们这样的身份,除了两厢厌弃之外,还能有什么其他可能么? 听了他这样伤人的话,郦觞没作声,只拾起先前他嘱咐那老板娘烫的两壶酒,递了一壶给古越王道:“新出的桂花酿,配着秋蟹吃该是最好,可惜你身子弱,不宜食蟹,且来尝尝这酒吧。” 古越王蹙了蹙眉,偏过头去不看那酒,一狠心道:“上将军不必如此……” “如晦。”郦觞突然道,“你在逃避什么呢?” 古越王猛地望向他,本就鲜少舒展的眉头越蹙越紧,好像遇到了什么棘手的难题。 除了已逝的先王、王后,以及王姐恨姝之外,几乎没有人直呼过他的名字。特别是在他继位之后,连恨姝都不怎么叫了。 这名字寓意其实不大好,风雨如晦,鸡鸣不已,不论前景如何,总会有那么一段风雨交加的暗无天日。 已经把以下犯上当成一种习惯的郦觞毫不介意自己犯了忌讳,他强行按下想上前去把那人眉心抚平的念头,索性端起自己那壶酒灌了一大口酒,望着满天星光,开始闲扯道: “其实我常常想,若我没有生在武将世家,父帅也没有去得那么早,那现在的我会是什么样子。” 许是这缠绵夜色太过温柔,古越王望着郦觞被月色镀上一层银边的侧脸,忽然放松下来,鬼使神差地接了句:“会是什么样?” “或许仗剑江湖,当个四海为家的游侠;或许游手好闲,当个小富即安的良民,”郦觞惬意地眯起眼睛,躺倒在湿漉漉的野草地上,“每天只要喝喝小酒,打打孩子,旁的什么都不用操心,离权力倾轧远远的,不用惹人讨厌,还能省了一身污名,多好。” 说完,他还冲古越王招招手,笑眯眯地邀请道:“走了一天也该累了,不如一起躺下歇歇?我试过了,这草不扎人的。” 古越王有点无奈地看了这没正形的人一眼,思索片刻,淡淡道:“其实若能那样,也真的很好。 顿了顿,又补充道:“其实只要你想,现在依然能做到。居庙堂之高必有重负,若上将军向往江湖乡野之趣,不如尽早抽身的好。” 郦觞又自顾自灌了一口酒,没接他这话茬,却是话题一转,转到了对方身上: “我说了这么多掏心掏肺的话,是否也能从王上那换几句真心话?若王上不是生在王室,会想过怎样的日子呢?” “说这些都没有意义,”古越王淡淡道,“孤与旁人不同,自从生下来,就只有一条路可以走。” 这条荆棘丛生的王者之路,他从不想走,却从没有别的选择。 “那换个问题吧,”郦觞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王上心里,可曾住过什么人么?不管是宫里那些选出来的妃子,亦或什么灞柳边惊鸿一瞥的丽女,可有过想携手共度一生的人么?” 见古越王不回答,郦觞又指了指天边亮眼的星子,兴致勃勃道:“牛郎织女每年才能在鹊桥相会一次,这算得上艰难吧?可是不仅做到了,还成了人们争相传颂的传奇,可见这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只要有心,便没有做不成的事。” “传说都是骗人的,”古越王沉默半晌,终是开口道:“即便是真的,又有多少人能撑得过那片刻相聚后,经年累月的寂寞与苦楚呢?” 不待郦觞有所回应,他又淡淡道:“其实跟着孤这样的主君,着实是委屈你了。” 说到这,古越王眸中瞬间划过一道让人心惊的凌厉:“但若上天肯再予孤十年,必然不会是如今这个光景。” 那道凌厉仿若叩击悲怆命运之门的一道雪亮闪电,它骤然划破长天,却又转瞬归于静寂,无声诉说着那人胸中不得不屈从在无常天道之中的万千沟壑。 “哪里用得着求上天恩赏?”郦觞扔掉手中的酒壶,拍拍手站起身来,“我命由我不由天,如晦,你相信吗?只要是你想要的,就都可以得到。” 这话狂妄至极又放肆至极,分明是一点都不把天道放在眼中,古越王本想斥他一句大不敬,却突又觉得意味深长。 “轰隆隆——” 天边传来震耳欲聋的雷鸣声,像极了上苍对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发出的阵阵怒吼,雪亮电光映照之下,古越王突然发现,郦觞的面色似乎比以往还要苍白几分。 “要下雨了,”他望了望天边几欲压顶的黑云,终是道:“回去吧。” 次日是燕王的生辰,一大早,燕王宫内便迎来了浩浩荡荡的古越礼队。 为首的恨姝骑着她惯骑的白马,一袭明艳红裙委地,走得雄赳赳气昂昂,十分给古越王廷长脸。 燕王亲自将她和古越王准备的礼物迎进王宫,客客气气地摆了盛大筵席,然后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十分友好地与古越来使进入了传统的两国互吹环节。 当然,沧流也参加了,不光参加,他还要安排纱缦华这个冒牌货与恨姝这个正室弟子见面。 燕王宫外,着五色羽裙一身彩带飘飘的纱缦华在临进宫前,被君长夜拦下了。 少年抱剑斜靠在宫墙上,对她说了自二人别后的第一句话: “你便是那夜春日云泽上的人?” 用的是问号,语气却是陈述句。 昨夜君长夜虽成功混进了沧流的将军府,但却未曾来得及与纱缦华打照面,故而只能寻得这个空来,赶在她进宫前交谈一番。 其实他并不想咄咄逼人,奈何昨夜机缘巧合之下见到了纱缦华用蛇的那些手段,既然如此,有些话,便非问不可。 听了他的话,纱缦华却竟不慌不忙,只是微微一笑,道:“既然都知道了,何不去揭穿我?” 君长夜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一遍,淡淡道:“这与我无关。” 言下之意是,他已经猜到纱缦华的身份,只要纱缦华不乱搞惹事,他就不会抖搂出去,但若非如此,就不能保证了。 “哦?”纱缦华把玩着自己束成股的秀发,向君长夜走近几步,瞳孔中映射出奇异的光芒,“我与你非亲非故,为什么不说出去?为什么不告诉所有人,我就是害曲家那小姑娘的恶人?” 君长夜不动声色地向后退了一步,将与纱缦华的距离保持在一个稳定的范围内,道:“梵音宗与我师尊素来不和,我何必要帮他们?” 纱缦华歪歪头:“真羡慕你与望舒君关系这么好。既然如此,你肯定更希望拿到一个好名次,好回去让他高兴。” 君长夜直视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道:“你接下来想做什么?” “你猜呢?”纱缦华继续摆弄着她的头发,“既然我是坏人,就肯定不会做什么好事,你是这么觉得的吧?” 君长夜面无表情道:“你想尽快挑起两国争端,而且还是用最直接的方式。如果我是你,我会借机杀了燕王,然后嫁祸给古越的长公主。” 纱缦华略带惊讶地望他一眼,慢慢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来:“没想到望舒君的弟子也会有如此狠毒的心思,你还真是一次又一次给我惊喜。只是,如果你师尊知道你这样做,他不会很失望吗?” “这就不需要你操心了,”君长夜冷冷瞥她一眼,“接下来的事,需要我做什么么?” “不需要,”纱缦华微微一笑,“你看着就行了。” 说完,她优雅地理了理衣裙上纷扬的飘带,接着冲前来唤她的宫人点点头,随之一并向王殿内走去。 第83章 古战场(八) 身为一个喜好舞刀弄剑的女汉子,恨姝是向来很不喜欢繁文缛节的,奈何如今已经坐到了燕王殿内,也就只能耐着性子听燕王与自己国的使臣扯皮,顺便拿勺子闲闲搅弄眼前青花碗里的碧青茶汤。 对面坐的是燕国那个叫沧流的上将军,看起来心不在焉,好像也不怎么喜欢这种场面,也不知道为什么竟然肯来。 当下崇武之风盛行,要是哪国出了惊世的名将奇才,定然是要当爹一样好好供着的,不然郦觞也不会在古越享有那么高的地位,连王室都奈何他不得。 一想到郦觞,恨姝的牙根又痒痒起来,她捂着腮帮子顿了顿,又开始担忧起自家弟弟来。 希望在她不在的这段日子里,可千万别出什么事才好。 就在她默默在心中诅咒郦觞快点从马上掉下来摔死的时候,对面那位一直沉默的上将军突然清清嗓子,冲她拱拱手,然后慢条斯理地开了口: “久闻长公主殿下舞姿超群,乃是师从于西域顶好的舞师阿弥若。” 恨姝高贵冷艳地打量他一眼,微微颔首道:“确有此事。” “在下之前曾亲眼见过一次阿弥若的舞姿,自此念念不忘,总想着何时有机会能再见一次,谁知天妒英才,实在可惜。在下本以为再也见不到真正的西域之舞了,谁知机缘巧合之下,昨日又于宫内见了令师妹领舞的千花拜月,着实是令人难以忘怀。” 他这番话本为从侧面恭维一下恨姝,没成想马屁拍到了马蹄上,那明艳英气的公主眉头一皱,张口便道:“师父平生仅收了本公主一个弟子,哪里来的师妹?” 沧流面色如常道:“她手中有阿弥若的信物,我查验过了,是真的。” “不可能,”恨姝断然道,“那骗子现在在哪?” “纱丽见过师姐。” 恨姝定睛一看,发现说话的是个轻移莲步缓缓而来的美人。美人身段婀娜,面容殊丽至极,身上穿的那件七彩羽衣裙,正是师父生前最常穿的。 倒确实是个会讨师父喜欢的模样。 “谁是你师姐?”恨姝神色冷肃。 “纱丽是在师姐出师后三年拜入师父门下的,”纱缦华低下头,“师父本想等到我能出师了,再将我的存在告知师姐,谁知,谁知还未等到那时,师父就……” 她最后一句几乎泣不成声,有晶莹泪珠顺着光洁面颊如溪流般落下,显得格外楚楚可怜。 恨姝默不作声地瞅了她一阵,觉得自己要是个男的,估计早就被这尤物俘获了。 “这样吧,”恨姝不自觉地放柔了声音道,“除了那信物,你还有什么能证明自己身份的?若是有,我就信你。” 纱缦华抬起头来,想了想道:“师父在世时曾提过以前闲来无事时,常与师姐共舞,一人作剑器舞,一人作惊煌舞,以供彼此玩乐。如今,若纱丽能与师姐再现当日情形,不知师姐可否相信我?” 恨姝蓦地看向她,眼眸中带了些许雾气,喃喃道:“想不到师父连这个都说与你听……也好,也好。” 最后一个“好”字未落,她猛地站起身来,以一种旁人难以看清的速度跃至对面沧流跟前,接着一把抽出他腰间配剑,挽了一个悦目剑花,然后呼啸着朝纱缦华刺了过去 她动作轻盈到不可思议,也凌厉到不可思议,直有种威震山河势不可挡的气概,看得人忍不住替纱缦华担心,觉得这么柔柔弱弱一个小姑娘是否能接的住这道剑锋。 那剑光眼看着逼至跟前,纱缦华向后疾退几步,手上轻柔飘带向前一送一递,恰将那剑势缓冲至无形。 此道,名为以柔克刚。 恨姝眼中划过一抹微不可察的赞赏神色,手下动作却风雷不减,招招刁钻狠辣,直朝着对方接不住的地方送,纱缦华倒也有几分真本事,不但次次于险象环生中觅得生机,还能在配合的同时给恨姝使剑带去些不大不小的麻烦。 两人都是美人,身段舞姿又各具风情,极其赏心悦目,燕王老色鬼看得兴高采烈,十分开怀 然而,乐极生悲这个说法,绝对是亘古不变的真理。 燕王的震惊表情还未完全展开,就彻底凝固在了脸上。 一把方才还握在恨姝手中的利剑,此刻深深地插在了他的胸口上,那把剑来得如此之快,以至于他尚未来得及发出最后一声呼喊,便已彻底断了气。 同样震惊的还有满座朝臣,以及被众人视作始作俑者的恨姝。 她分明没有想将剑往那个方向掷,但那把剑在最后关头就好像不受她控制一般,直直穿透了对面少女的肩膀,然后速度不减地飞向了王座上的燕王。 “师姐,”纱缦华亦是满脸不可置信,却很快反应过来,一边捂着满是鲜血的肩头,一边催促她:“你快走!” 恨姝瞥她一眼,方才混乱成浆糊的脑子却迅速冷静下来,她扭头看向那已围满了御医的染血王座,一字一句道:“不是我做的。” 然而一切都已板上钉钉,任凭她如何申辩,都来不及了。 此刻围在燕王身边的风桐还唯恐天下不乱似的,指着恨姝大声道:“还不快去把那个妖女拿下,她肯定是刺客假扮的!” 他不说拿下公主,非说公主是刺客假扮的,也不知是存了什么心思。 有侍卫领了命要来抓恨姝,却又被忙成一团的御医堵住,场面一时混乱至极。就在这时,一只冰冷的手倏然从身后伸来,拉了恨姝就往外跑,公主定睛一看,发现竟是先前到古越宫里去替如晦诊病的那个小郎中。 “燕王不是我杀的,”恨姝拼命挣脱君长夜的手,“我不能走,走了就真说不清……” 可没等她说完,眼前便突觉一黑,恨姝不甘心地眨了几下眼睛,终究还是昏了过去。 君长夜背起昏迷的长公主,刚想转身离去,却又对上不远处沧流意味深长的眼神。 后者冲君长夜面无表情地略一点头,接着转身抽出身边侍卫的配剑,将之干脆利落地送进了正准备跑路的古越使臣胸口里。 解决了使臣后,沧流一把抽出那把血迹斑斑的利剑,挥剑指向古越方向,一字一顿高声道:“杀君之仇,不共戴天,此仇不报,誓不为人!” 悲伤又惶然的前燕王廷被鲜血激起了出奇的愤怒,一时间群情激奋,而这股激愤的群情化成了高得出奇的效率,不到半月,前燕就已集结了大批军队,联合周边对郦觞积怨已久的四国,总计十万人,由前燕上将军沧流任主帅,浩浩荡荡地向古越王都挺进。 自此,上古著名的六国之乱正式拉开序幕,而秘境里的这一时间,比古史所载提前了将近一月。 五国来势汹汹,打着要给前燕那枉死的废物王上讨公道的名义,誓要拿下古越王都,用郦觞魔头的血去祭奠他杀过的那么些“无辜”兵士;而古越这边,非但毫不示弱服软,反而真拉出一副嗜血嗜杀的架势来,战力凶悍骇人,来多少杀多少,郦觞更是亲自上阵,头一天便折了对方几员大将。 就这样,一方仗着人多,一方仗着人猛,一时间僵持不下,纷纷找好地盘安营扎寨,看样子,是打算打持久战。 至于燕王究竟是不是恨姝杀的,反倒不再有人去深究了。 毕竟,那只是一根□□,点燃了六国间深埋已久的积怨和矛盾,把原本强行粉饰的太平与和气炸了个七零八落。 然而,随战争一并而来的,是滚滚狼烟四起,饿殍哀鸿遍野,硝烟与鲜血共同组成人间地狱的主基调,随处可见战场上下来伤胳膊断腿的伤兵,惨叫声连连,叫人不忍细听。 可与此形成鲜明对照的,却是古越王一日日好转起来的身体。 先是双腿逐渐有了知觉,再到能勉强用上点力,随着战争逐渐进入白热化,死的人越来越多,最后他甚至可以站起身来,扶着墙慢慢走上几步。 可每天夜里那种梦魇般饮血的感觉,却自此如影随形,甚至一天天愈发鲜明起来。 就好像,在用别人的鲜血来换他的寿命。 这种可怕的猜想令人不寒而栗,却弗一生出来,就在古越王心中扎了根,他白天要装作若无其事,处理堆积成山的军务政事,晚上还得强打精神翻阅众多神鬼古籍,想弄清楚这世上是否存在换命之说。 他看了很多书,也仔细推敲过个中细节和可能性,结果越推敲越心惊。最后,他索性把这些书都烧了,一日胜似一日地沉默下去。 前线不时传来大捷的战报,好像战场上只要有郦觞在,就不存在输的可能。 郦觞。 每每念及这个名字,心上都会倏然一痛,可疼过之后更多的,却是一种交织着爱和恨的复杂情感,他说不清那是什么,甚至只是连想一想,都觉得心如刀割。 古越王从未如此迫切地想见郦觞,亦从未如此惧怕见到他,但无论是想还是怕,他都不得不承认,温热胸膛里跳动的这颗心,已经彻底不受控制了。 忆君心似西江水,日夜东流无歇时。 可天从不遂人愿,以前古越王天天盼着郦觞意外身亡的时候,他老人家整天活蹦乱跳四处晃悠,可当古越王顽固的真心终于悄悄崩塌了一角,却偏偏就在这时出了问题。 那日前方有线报传来,说大军在荆鸣山遭到敌军三万人埋伏,突围途中,上将军身中数箭,重伤难治,目前生死未卜,他们已通知就近援军,正在往那边赶。 听到这个消息,古越王只觉像是被人当头泼了一盆冰水,全身都冷得发颤,大概是他脸色实在太难看,刚好来给他送汤羹的恨姝当即询问,是否需要自己带人过去看看。 “不用劳烦阿姊了,”古越王缓缓松开紧握着那线报的手,把已经被揉成废纸的破烂扔到一侧纸篓中,接着沉声道: “孤亲自去一趟荆鸣山。” 第84章 古战场(九) 去荆鸣山的路,并不太平。 古越王坐在马车里,深邃而悠远的目光透过车窗,穿过哄抢善粥的流民,落到不远处一对狼狈的母女身上。 小姑娘不过四五岁的年纪,被愁眉苦脸的母亲紧紧拉在身旁,胖乎乎的小手拼命端着一个破碗,里面盛着刚打好的半碗已经凉透的薄粥。 她们已经饿着肚子走了几天的路,手头能救命的东西,只有这碗靠着朝廷善施得来的米粥。 旁边本就狭小的空间里充斥着挤挤攘攘的哄抢流民,有人被别人推挤着不小心撞上来,小姑娘踉跄一下,手里的破碗掉到地上,粥全洒光了。她顾不上哇哇大哭,便急急忙忙地扑到地上,像小狗一样伸出幼嫩的舌头,拼命去舔舐那倾洒了一地的清汤寡水,而她身边的女人捂住脸,蹲在地上无声地痛哭起来。 无论江山如何易主,受苦的,永远是这些勤勤恳恳的小老百姓。 泪眼婆娑中,女人感觉有一只温暖的手扶住了自己的肩膀,她抬起头,看到是穿兵甲的古越士兵稚气未脱的脸庞,而那小士兵冲她咧嘴一笑,指着不远处一个新支起的棚子道:“大嫂,那边是朝廷新设的施粥棚,正发干粮呢,我领您过去。” 说完,他不甚熟练地抱起那还在舔地上残粥的小女孩,安抚几下,然后高喊着“劳驾让一让”,领着女人一路畅通无阻地向着施粮棚走去。 他边走,边向不远处那辆马车偷瞄,发现窗上帘子不知何时已经合上了,心中没来由有点失望,但一想到 是王上吩咐把拿来犒军的军粮拨出来分发给流民,而自己在做的是行善积德的好事,便立马又干劲十足起来。 可年轻的小士兵没想过,天下流民那么多,要真全指望朝廷拨粮,能救得过来吗? 古越王坐在马车里,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膝上覆盖的薄毯,兀自出神,也不知是在想着谁。 而窗外那些呼天抢地的民间疾苦,好像远在天涯,却又与他近在咫尺。 仅隔着一层薄薄的锦绣帘子。 他以前没有仔细想过,只觉得杀降不详,而郦觞每次战胜必不留活口,让无数无辜之人枉死,实在罪大恶极,但现在看来,若是郦觞不杀那些战俘,而通通带回来当战利品,那对于古越而言,便是一个沉重的负担,甚至是深不见底的巨渊,把百姓辛辛苦苦耕耘的一切都吞噬殆尽。 若说战俘无辜,那百姓,不比他们更无辜么? 可他也明白,就算自己早知道这个道理,也未必会认同郦觞的做法。 想必那人也早就知道这点,这才什么都不肯辩解,哪怕被凭空而来的脏水泼得满身脏污,也不愿意让那活在太平虚影里不谙世事的王上蒙受良心的谴责。 可他何德何能,值得别人费尽心思保护至此? “王上,天色不早了,咱们是继续赶路,还是找个地方先住下?”临时充当车夫的士兵探进头来问道。 古越王从汹涌的思绪中回过神来,恍惚道:“赶路吧。” 语毕,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追问道:“郦觞……上将军现在如何了?前方可有新的消息么?” 车夫摇了摇头:“目前还没有,不过吉人自有天相,王上放心,上将军会没事的。” 放心? 如何放心? 那人整天对天道大不敬,从不知敬畏鬼神,杀人放火无法无天的事干了一件又一件,到头来,可有哪个天神会想着护佑他么? 身负重伤,生死未卜。 一想到这八个字,古越王心中就一阵战栗,恨不得马上飞到郦觞面前,亲自确认他平安无事才好。 可人毕竟不是鸟,真要到驻军之地,还得绕着崎岖的山路一点点向上爬,等快颠散架的马车好不容易爬到山腰,入眼的便尽是满目疮痍,山坡上尚未熄灭的火混着浓重的血腥气,好像方才经历了一场恶战。 天色仍是乌黑的,唯有天上的月亮暂时充当照明的光源,奉命前来接应的副将带着他们摸到漆黑一片的军营里。 因为命令都是直接下达给高级统帅的,因此这里几乎没人知道,他们古越国最为尊贵的王上,竟然悄无声息地自己跑到这凶险至极的前线来了! 因为怕暴露位置,军营里没有点火把,唯有靠近了细看,才能看到各个军帐里偶尔闪烁的微弱光芒,郦觞的副将把古越王带到一个看起来比旁边军帐稍微高级一点的帐篷外,低声道:“王上,上将军在里面。” 古越王伸向帐帘的手一顿,心里突然涌出些近乡情怯式的紧张,他表面上没有表露分毫,手却收了回来,假装不在意似地问道:“他怎么样?” “不太好,”副将眉头紧蹙,一副心力交瘁的模样,“军医说了,要是送回来再晚一点就来不及了。情况凶险得很,现在还昏迷着呢,能不能撑过今晚还不好说,您想看就去看看吧,指不定就是最后一面了。” 听了这话,古越王哪还有心思去情怯,当即拉开帐帘,急匆匆地走了进去。 副将眼瞅着他脸上一闪而过的惊心动魄,一挥手,拦下了其余也想跟着进去的人。 进了帐,借着里面那点微弱的烛光,古越王能勉强看清,一个人悄无声息地躺在角落里简陋的行军床上,他摸索着拿了蜡烛,摇着特制木椅缓缓靠近床边,开始借着烛火打量起那个人来。 越看越觉得触目惊心。 暗红的血浸透了绷带,身上新伤盖着旧伤,翻滚出狰狞的皮肉。然而最让人心惊的,还是郦觞胸前那道几可见骨的刀伤,仿佛想要生生劈开他整个胸膛,把五脏六腑都拎出来示众一圈,看看究竟是什么颜色的。 饶是古越王遇事向来镇定,看到这惨不忍睹的一切,还是禁不住抽了口凉气。再一想到这一切很大程度都是拜自己所赐,心里便又开始一抽一抽地疼,恨不得亲自代替眼前人受苦。 他保持着眉头紧锁的样子,将郦觞全身上下都仔细打量了一个遍,终于还是迟疑着伸出手,从怀中掏出方帕,很想替对方擦一下脸上沾着的血。 古越王虽未将身体渐好的秘密告诉别人,但当前四下无人,床上又是个昏迷不醒的半残,便不再费心掩饰。他有点吃力地把自己从木椅挪到床边坐下,往郦觞身边凑近了些,手上动作极其轻柔,好像动手擦的不是个皮糙肉厚的大老爷们,而是什么一碰即碎的青花瓷器。 然而即便如此,片刻过后,他握着方帕的手还是禁不住重重一顿,毫无分寸地摁在了郦觞脸上。 他看到郦觞那双漆黑眸子不知什么时候睁开了,正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其中有什么灼热情绪越聚越浓,稠得化不开,把古越王小小的倒影包裹在其中,几乎令人无所遁形。 “你在担心我?” 他听到郦觞这样问道。 那声音哑得不像话,像是多天滴水未进,喉咙里都要冒出烟来,可这人醒来第一件事不是讨水,反而问这种无聊的问题。 古越王没有理他,视线四下寻觅片刻,终于在不远处的一个小桌子上发现了还算干净的水,他想起身去拿,手却给人一把攥住。 郦觞无声地笑起来,对于上述问题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你在担心我。” 说完,大流氓笑得越发像一朵花,然后迅速低下头去,在那被他紧紧握住的手背上悄无声息地亲了一下,亲完还不肯放,嘴唇意犹未尽似的在上面摩挲几下,伸出舌尖舔了一口。 古越王睁大眼睛,惊骇地拼命往回收手,过程中由于太过惊慌,手指不小心勾到了郦觞胸前的绷带,尚未结痂的伤口复又崩开,在绷带上浸染开大片大片鲜红的血。 古越王只觉得自己今天受到的惊吓比以往一年加起来都要多,他霍地抬眼看向郦觞,发现对方眉毛已经皱成一团,面色苍白,嘴唇毫无血色,额头上沁出细密的冷汗,想必疼得不轻。 他当下便要去叫军医,却又被郦觞一把拉住,古越王下意识要挣开,郦觞又气力不稳,拉扯之下,便一起翻倒在了床上。 这一姿势之下,二人忽然便靠得极近,古越王只觉自己被那人混合着血的气息迅速包围,心跳快得不像话,连呼吸都急促起来,他下意识想要支撑着爬起来,却很快撞上身边人坚实的胸膛,郦觞一把握住他四处点火的手,哼哼着开始抱怨道:“嘶,疼,你轻点,好疼啊。” 古越王神色一僵,语气中带了点咬牙切齿的味道:“你也知道疼?放开,让孤起来。” 语毕,他身子却比刚才还僵,颇头疼地觉得这脱口而出的语气好像太亲昵了。 幸好郦觞还知道什么叫适可而止,当下真就乖乖地放了手,任凭古越王坐起身来,整理好凌乱的衣襟,接着冷哼一声,飞快地摇着木椅出去了。 古越王刚出去,军医和副将紧接着就进来了,军医开始苦着一张脸给郦觞拆绷带,而副将则兴奋道:“将军,咱放出的□□奏效了,那帮龟孙子果然被您快死了这一消息给蒙住了,方才主动钻了套,眼下咱们的人已经埋伏就位,随时可以准备动手,就等您一声令下。” “你小子才快死了,”郦觞瞥他一眼道,“我现在马上过去,另外,多找几个人看好了王上,我不在期间,绝对不能放王上出营一步,如若不然,先把你剁了喂狗。” 他一扫方才耍流氓时的轻佻模样,神情凝重而森然,副将被主帅难得的严肃所感染,也禁不住站直了身子,大声道:“是!” 其实郦觞心中还有些疑惑,他谎称重伤将死只是诈术,本意只想骗骗敌军,好伺机扭转被动局面。那么是谁把他重伤的假消息走漏出去,以至于连远在王城的古越王都被惊动了? 竟然还特意跑过来了。 虽说强行解释也不是解释不通,王上这个反应也甚合他心意,可是细算下来,总觉得事有蹊跷。 可战场的风云变幻没给他时间去细细思索,因此这个念头只冒出来了一瞬,便随着其他念头一起,一起淹没在更加紧急的军情中了。 等回来再问吧,郦觞这样想着,便迅速披挂上马,朝着预计的设伏地进发。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任谁也不能事事遂心。 第85章 古战场(十) 从郦觞帐里狼狈地出来,古越王觉得比进去前还要心乱如麻。 若说进去前他理智尚且能绷成一根弦,那出来后,脑子里就已经彻彻底底乱成了一团浆糊。 剧烈的心跳尚未平息,手上被郦觞亲吻过的皮肤更是如被火灼伤般,发出细微的刺痛。 可饶是如此,古越王依然可以清晰地感觉到,那块带着刺痛的肌肤,依然叫嚣着想要再次被人触碰。 这简直……简直不可理喻! 被浆糊糊住的理智迅速回笼,古越王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已经到了营地边缘,而身边一路跟着的士兵开始絮絮叨叨地询问王上接下来要做什么,要不要给他在上将军帐旁支个帐篷,也好方便照应。 “不用了,”古越王盯着对面的一片黑暗看了一会,感觉心神都回笼得差不多了,这才偏头认真问道:“你知道前燕那位上将军,如今驻军何处吗?” “前燕?”小士兵愣了一下,“您是说那个叫沧流的?今晚跟咱们打对头的,不就是那个人吗?” “今晚?”古越王蹙了蹙眉,“谁去应战?” 小士兵莫名其妙道:“自然是郦觞将军。” 古越王神情一下变得严厉起来:“他不是受伤了吗?这是不要命了?” 小士兵又是一愣,随即终于意识到自己面前这位的信息貌似出了点问题,忙解释道:“上将军受的伤没有传闻中那么严重,都是传出去诓人的,这不敌人就上当了,还以为我们现在群龙无首,殊不知上将军要亲自出马,嘿嘿,这下定能杀他个片甲不留!” 他话里都是对郦觞的崇拜,丝毫没有感觉到哪里不对,可古越王却迅速察觉到一丝违和,心里猛然一沉,追问道:“那郦觞重伤生死未卜的消息,不是你们传给宫里的吗?” 小士兵连忙摆手道:“当然不是!属下们都知道这事事关重大,就只在荆鸣山一带散布了,绝对没有走漏到王都去,上将军更是怕王上担心,严禁对宫里透露。” 那会是谁?目的是什么? 只是为了把他引过来么? 古越王先前给沧流虎符的时候,许下的承诺是借沧流的手除掉郦觞,然后一并除了前燕,再把郦觞的位子许给他。 古越无论是地理位置还是国力都远胜于前燕,而古越王又看得出,沧流对他的王姐一往情深,这才能放下警惕与之谋事。 可当时的他没有想到,如今自己再面对郦觞时,心境已经大有不同。 他非但不再那么迫切地想置郦觞于死地,反而连看到那人受伤都心如刀割,既然如此,那和沧流之间的交易,就无论如何都不能再继续下去了。 他必须立刻赶回王都去,派心腹秘密去与沧流联系,无论对方提什么要求,只要能做到,他都尽量满足。 此事越快越好,再拖下去,还不知要生出什么变故。 至于究竟是谁处心积虑想要把他引过来,只要能顺利回宫,这都不重要。 想到这,古越王心中大致有了数,便吩咐道:“准备一下,天亮就回宫。” “这……”小士兵面露难色,“上将军交代过,他不在的时候,无论如何……不能让您出营。” 古越王脸色一下冷下来:“这是命令,怎么,孤说话不管用了吗?” 小士兵搅着衣角愁眉苦脸地思索片刻,觉得既然连上将军都要听王上的,那自己好像也没有反抗的余地,便不甘不愿地点了头,跑回去收拾东西去了。 天刚蒙蒙亮,马车便悄无声息地驶出大营,向着王都的方向一路狂奔而去。 古越王坐在车里,只觉心急如焚,同时总觉得有种不详的预感萦绕心间,挥之不去。 就好像,有什么事要发生。 仿佛为了印证他这种预感似的,本来还在疾驰的马车突然停住,赶马的小士兵下去看了看,然后快速跑回来,隔着车帘向古越王报告: “王上,前面有个道士打扮的人拦住了路,怎么赶都赶不走,说有很重要的事要向您禀报。臣等搜过了,那道士没有带兵器。” 古越王蹙了蹙眉,掀开车帘向外看去。 前方不远处果然站着一个道士打扮的半大少年,那少年冲他规规矩矩地行了一个礼,不紧不慢地开口道: “见过古越王上。” 古越王淡淡道:“你有什么事?” “回王上的话,是这样的,贫道呢,是个斩妖除魔的修道之人,路经此处,感觉妖气冲天,经过查证,是发现有人想要行逆天之事,”风桐笑得神秘莫测,“贫道特意等在此处,是想要告诉王上您一个,关于贵国上将军的秘密。” 与此同时,古越王都的一座茶楼内。 君长夜与纱缦华对桌而坐,少女终于换下了她那身扎眼的裙子,此时只穿了一袭白衫,头发高高束起,看上去就像个分外俊俏的翩翩少年。 “快要结束了,现在前燕和古越在荆鸣山打得不可开交,郦觞很快就要杀满十万人了,届时我们只需闯到阵里,拿到那十枚阴魂凝成的血核,就算完成任务。”她有意无意地点了点自己饱满的樱唇,波光潋滟的眼眸中泛起点慵懒的神态,“你猜他们还能翻出什么花样来?” 这个他们,此处自然代指在前燕王宫遇到的风桐二人。 君长夜本在透过窗子观察楼下匆匆而过的人群,闻言头也不回,漫不经心道:“没什么可翻的了,除非……” “除非?”纱缦华迅速捕捉到他瞬间的犹疑,饶有兴味道:“除非什么?你是不是有事情瞒着我?” “不,”君长夜摇摇头,“没什么。” 形骨木,古越王的病情,无数战俘的血,郦觞身上深重的戾气和他愈发苍白的脸色,以及那日在古越王宫里郦觞说过的话,这一切其实都可以穿成一条线,指向唯一最大的那个可能性。 郦觞动用远古禁术,以形骨木为引,战俘和他自己的血为药,打算逆天改命,给古越王重塑一条命格。 若是成了,施术者自然会遭到反噬,决计是活不了的,可是只要他想救的那个人能好好的活在这世上,那也算得偿所愿。 只是有一点君长夜想不明白,为什么郦觞以凡人之躯,可以拥有那样可怕的力量。 “你骗我,”纱缦华盯住君长夜的眼睛,忽然笑了,“这样吧,你告诉我为什么那个风桐这样针对你,我也可以告诉你一个秘密。” 君长夜跟她对视片刻,觉得这笔买卖非常划算,当下从善如流道:“因为我跟风满楼有仇,他想杀我,风桐是他的人。” “那你不想杀了他吗?”纱缦华凑近一点,“在这里面杀了他,神不知鬼不觉,不是很好的机会吗?” 纱缦华有一双很美的眼睛,看人的时候,里面像带了妖异无比的小钩子,最适合蛊惑人心。 可惜君长夜不吃这套,当然如果月清尘愿意这样勾引他,他还是很乐意上钩的,可惜对面是满肚子坏水的蛇蝎美人。 他当下无视了美人送来的秋波,用比秋风还要冷酷的声音道:“按照昆梧门规,杀害同门,其罪当诛。该你了。” 纱缦华勾唇一笑,道:“所谓名门正派,破规矩还真多,整天受这么多束缚,你活得累不累?” 君长夜不理会她话中的嘲讽意味,用同样的语气反问道:“这种规矩,浣花宫没有么?还是说,你根本不是浣花宫的人。” 纱缦华跟他对视片刻,对这带刺的问题没作回答,转而道:“我这个秘密,可比你的值钱多了。君长夜,你知道离渊吗?” “自然。” “离渊在天庭与凛安神尊同归于尽后,不知为何并未魂飞魄散,他的魂魄进入轮回,万年以来,共转世过九次,千年前投生于古越国的郦觞将军,便是其中一次。” 君长夜怔愣一瞬,觉得需要花点时间来处理这一爆炸性的信息 。 纱缦华好像对他的反应非常满意,却没有给他处理的时间,继续投下□□道:“离渊留在魔界的封神刀上封印重重,除了他自己谁都拔不出来,魔族历届魔尊都想方设法试图寻找离渊的转世,可惜,他没有一次投生到魔界。” 君长夜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所以现在郦觞身边,有魔族的人吗?” 这样一来,一切就解释得通了,是有人把行逆天之术的方法告诉他,然后在一旁推波助澜,只等最后尘埃落定,再从郦觞身上拿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如果,如果古越王知道了这一切,他会容许郦觞骗了自己这么久,还为了自己去冒这么大的风险吗? 如果他不容许…… 逆天改命之术一旦开始就不能终止,但途中只要被施术的对象死去,禁术就会自然终结。 如果古越王死了,那郦觞做的这一切就都没有意义了,他很可能就不会再去管那些战场上的事,那最后阴阵不会出现,阴魂没有足够的能量,也就不会凝成血核。 “风桐在现在在哪?” “我的小蛇一直在监视他,”纱缦华漫不经心地抿了口茶,“他去荆鸣山了,想必是不甘心,想最后帮一帮前燕吧。” “哦对了,”她突然想起来什么,当即补充道,“古越那位王上也跑到荆鸣山去了,不知是去做什么。” 没等她说完,君长夜当即从二楼窗户径直跃了下去,在底下百姓的惊呼声中抢过一匹马,向着城门飞驰而去。 希望一切还来得及。 第86章 古战场(十一) 荆鸣山上,前燕与古越的那场最终之战,已进入白热化阶段。 场上的兵将们一个个杀红了眼,恨不得把眼前的对手赶尽杀绝,哪怕身上挨了好几刀,也只想着多拉几个垫背的,浑然不把自己的生死放在心上。 副将浑身浴血,几下解决了面前围攻的敌人,一扭头看到不远处骑高头大马的熟悉身影,忙指着那人,冲身旁的郦觞大叫道:“将军!沧流在那!擒贼,那个什么来着,哦对,先擒王!杀了他燕国就没戏唱了!” 郦觞随手抹了把自脸上蜿蜒而下的血,眸中闪过一抹冷厉神色,他冲副将颔首以示了解,然后提着刀迅速追了上去。 沧流好像是受了伤,虽勇猛依旧,一路亦斩杀了不少古越士兵,但行进速度并不快,加上郦觞的枣红马堪称神兽,二人间的距离便迅速拉近,不一会,沧流甚至能听到身后枣红马呼哧呼哧喷气的兴奋声音。 他回头一看,却随即好像被郦觞催命的刀光晃花了眼,慌不择路之下,钻进了一旁浓密的树林中。 郦觞策马紧随其后,沿途凡遇到抵抗的前燕士兵皆一刀毙命,很快,小树林里便仅剩了这一前一后的两个人。 沧流突然停住,在□□战马惨烈的嘶吼声中将剑捅进了它的脖子,他在骏马轰然倒地前跳将下来,接着冲后面赶上来的人点点头,面色不变道:“到此为止了。” 郦觞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切,一字一顿道:“前燕上将沧流在荆鸣山落入我军包围,负隅顽抗之下,已被我斩杀,这样的死法,你满意吗?” “不算满意,”沧流道,“但还可以接受,好歹是以身殉国,名声还不错。” 这话触到了郦觞的“声名狼藉”这一痛处,以至于使他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之中,直到目光扫过沧流腰间悬挂的一块青玉牌,才终于又开了口。 他问:“你腰上那是什么?” “这个啊,”沧流取下青玉牌,极小心地揭开一角,露出其中隐藏的虎符来,“喏,是你家王上给我的,大抵是想借我的手除了你,再把你的位置许给我吧。” 难怪,这次调动大军的时候,王上没有拿虎符,而是拿玉玺签的调军令。 郦觞翻身下马,几步走到沧流跟前,把那虎符从他手上一把夺走,打量一下,接着仔细揣进怀里:“这事不许跟任何人说。” “自然,我都是个死人了,跟谁去说?”沧流极锐利地盯住他,“只是我不明白,他要你死,你为什么还对他这么好?” 好到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救他的命。 郦觞瞥他一眼:“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跟我是没关系,不过,我也不是什么都不懂,”沧流无所谓般耸耸肩,“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我不明白的是,你既然从一开始就下定决心要干这么危险的事,为何还要去招惹他?别忘了,今天是最后的日子,用不了多久,你就要跟我回魔界了。” 郦觞沉默片刻,突然轻轻笑了起来:“很简单,因为我不甘心。” 他很少露出这样清浅的笑容,青涩到带点少年气,好像刚跟喜欢的人牵手从河边散步归来,眉目里都是满满的温存,一点煞气也不见。 不甘心缘分止步于此,不甘心他还不知道自己的心意,不甘心如晦的未来里,再没有自己的影子。 但也没什么遗憾了,只要他能好好活着。 沧流眯了眯眼,忽然凑到他耳边,低声而快速地道:“那你想不想知道,如果古越王知道了你为他做的一切,会有什么反应?” 郦觞猛然扭头,冷声喝道:“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沧流挑眉道,“不是我,是有别人想浑水摸鱼,不信,你往右上方看看。” 郦觞依言一看,却正好与站在远处古越王对上了眼神。 那是一种很复杂的眼神,混杂着极度的震惊和痛苦,好像突然不认识郦觞这个人了一样。 古越王失神般站在半山腰处,听着身边少年继续喋喋不休地歪曲事实: “您看,我没骗您吧,这两人串通一气,滥杀无辜,擅用血禁之术,不知搭进过多少人的性命!他们这样做,一定是想通过邪术控制您,进而满足自己的私欲,屠戮更多的人啊!您宅心仁厚,一定要阻止他们继续害人,贫道待会要擒拿妖人,还需要您配合一下。” 古越王只觉自己像一片在风中摇摇欲坠的树叶,被风吹得头晕目眩,他下意识扶住身旁的树木,轻声道:“孤能做什么?” “很简单,您等下别动就行,”风桐不知从哪摸出剑来,一把架在古越王脖子上,然后冲郦觞高声道:“底下的人听着,你们王上现在在我手上,我现在命令你放下武器,束手就擒,别想着耍花样,刀剑可是不长眼的!” 他话音刚落,郦觞手中长刀便“哐当”一声,被主人扔到很远的地方。 几乎是刀刚脱手的瞬间,树林便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十几个彪形沙匪手握明晃晃的刀,向着居中二人极快地靠拢过来。 君长夜赶到荆鸣山时,只远远瞥了一眼,便看到那山上方的天空,被笼罩在一层血色的不详阴影里。 凡人的肉眼看不到,大抵只觉得今日天色格外昏暗,可在君长夜眼中,却赫然是放肆嘶吼的漫天怨魂,还有源源不断从战场上新生出来的,弗一成型,便被早等在上空的怨魂伺机吞噬了。 吞噬魂体越多,自身力量越大,到最后,便会形成能量的漩涡,吸引着越来越多的怨魂纳入内部,到了最后,在这漩涡深处,便会在凝成一枚怨气冲天的内核 。 空中已有了四五枚带些血气的丹丸,那是即将成型的血核,可君长夜顾不上静等它们成型,便驱马一头扎进荆鸣山混乱的战场中,想要寻找郦觞的身影。 可人太多了,战事也太惨烈了,到处都是惨叫和断肢,尸体堆积成山,活生生一出人间地狱。君长夜一刻都不想在里面多呆,可一旦卷进来,想出去哪有那么容易? 有杀红了眼的人拿着刀朝他砍过来,君长夜心下一横,刚想抽出腰间的星河剑应战,一把□□却突然横着插过来,替他挡了那刀,接着反手一扎,利落地戳进敌人的心窝子。 君长夜扭头一看,见是郦觞的副将。 “我认得你,王上身边的人?”副将一边提防着随时可能扑过来的敌人,一边冲君长夜大声道:“这里太危险了,你跑来干什么?走,我送你出去。” 情况紧急,君长夜顾不得跟他掰扯,忙直奔主题道:“我有急事,上将军呢?” 副将大手一挥,很确定地指了个方向:“那边!将军追沧流去了。” 沧流…… 刹那之下,禁锢已久的思路终于在这一刻打开了一条缝隙,君长夜若有所思般怔愣一瞬,接着顾不上道谢,便飞快地向着密林奔去。 而此刻,密林深处,剑拔弩张的对峙仍在继续。 手持弯刀铁棍的沙匪离郦觞二人越来越近,沧流左右看了看,很无辜地皱眉道:“喂,我怎么觉得,现在的事好像跟我没什么关系。我是不是该回避一下?” 他话说的其实很在理,可惜现在在场的并没人有心情理他。 郦觞死死盯着风桐架在古越王脖颈上的那把剑,目光中凝结的狠辣戾气有如实质,连风油精此类人都不自觉在那种目光中瑟缩一下。 许是为了示威,也为了给自己壮胆,风桐当下把剑又靠近一寸,同时大声对下方的沙匪命令道:“一个个都磨蹭什么!还不快把他拿下!拿下之后先挑了手筋,免得再节外生枝!” 蒙面的沙匪从四面一步步包抄过来,在郦觞身后高高举起棍子,而郦觞视若无睹,只把目光从剑上移到古越王清俊的侧脸上,他闭了闭眼,突然开口道:“你放了他。” 铁棍带起风声,毫不留情地击打在郦觞身上,他踉跄一下,却还是稳住了,继续站在原地等着对方回话。 那话里面有示弱的意思,风桐眯了眯眼,很得意道:“什么?我听不见。” 郦觞一字一句道:“放了他,随便你让我做什么。” “好啊,”风桐登时很猖狂地笑起来,“郦觞将军,只要你现在立刻以死谢罪,我保证古越王陛下不会受到任何伤害。”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古越王却突然开了口。 他唤他的名字:“郦觞。” 风桐一惊,忙扭头低声道:“王上,他一直在骗您,您可别再被他蒙住了。” “孤问他几句话。”古越王淡淡道,说完,他向前走了几步,居高临下,望着底下狼狈的人。 “上将军,”他开口道,“一直以来,真的是你吗?” 这话没头没尾,可他们俩都懂这是什么意思。 郦觞忽然不敢继续看他,垂下眸子,极轻地点了点头。 “你真的用了逆天之术?用过你自己,和别人的血?” “……是。” “你擅用禁术,除了……还有别的目的吗?” “没有了。” “今天是最后的日子,这话是什么意思?” “今日阵成,您可重获新生,”沧流插话道,“至于他,多半是要死的。” 古越王突然有点说不下去了,他用贪恋的目光细细描摹过郦觞的每一寸容颜,出神地想象着,这人为了自己,究竟经历过怎样的痛苦。 他之前看那些古籍上说,若想逆天改命,便需得以命换命,换命者需受怨灵噬身之苦,日日夜夜,不得解脱。 这样的日子,郦觞是怎么熬过来的呢? 是不是只有在这种境况下,他才肯把实话说出来? 这种邪术一旦开始不得中断,而要摆脱这种痛苦,唯一的办法,就是其中一人死去。 自觉今生拖累别人已经够多了,临到了了,实在不想继续当一个累赘。何况还牵连过无辜人的性命,便一并还了吧。 “谢谢你,郦觞,”古越王轻轻笑了,神情是从未有过的洒脱和轻松,“如果有下辈子,我会好好补偿的。” 风桐直觉这话风不对,刚想转身控场,却骤然觉得腹部一凉,低头一看,发现那里插了一把极短的匕首。 风桐一惊,本能地想去拔,可手上却也因此失了力道,那剑离古越王纤细的脖颈本就只有几寸,手忙脚乱之下,便豁开了令人心颤的口子。 鲜血喷涌而出,那清傲出尘的王者带着点最后的眷恋,以一种决绝的姿态,从百尺高的荆鸣山上一跃而下。 他下落的速度那样快,像断了线的风筝,还没等旁人反应过来,便一头扎进草木深处,被那些花儿掩住了身形。 天蓦地下起雪来。 郦觞还保持着原来的姿势,整个人像是骤然化成了一座石像,好像只要不动不听不看,就可以当一切都没发生过。 刀被沧流远远抛了过来,郦觞下意识接住,机械地作出反应,雪亮刀光划过之处,周围沙匪全部人头落地。 最后,在遍地陈尸中,他有些茫然地捂住胸口,弯下腰,呕出一口艳红的鲜血来。 有人从身后走来,拍了拍他的肩膀。 是沧流。 “照我说,”他道,“你做的够多了,他活不了了,你……节哀顺变,跟我走吧。” 郦觞甩开他的手,晃晃悠悠地直起身来,嘶哑道:“帮我杀了上面那个人。” 说完,他不再理会沧流,步履蹒跚地向着那丛花木走去。 一步,两步,越来越近,他却突然迟疑起来,不敢继续往前,可这个距离,也已经足够看得清清楚楚。 那人静静地躺在那,神情可以称得上安详,只是身上都被血染透了,便衬得脸色分外艳丽。 从那么高的地方跳下来,他却竟然还有一口气,此刻一眨不眨地望着郦觞,唇角带了点微弱笑意。 郦觞颤抖着跪下来,低头极轻柔地把他脸上的血和沙一点点擦干净,然后极用力地把他拥到怀中,像是想把人生生嵌入自己的身体里。 古越王张了张口,像是想说什么话,可是他一开口,就有血源源不断地涌出来,夹杂着破碎的内脏,沾到了郦觞前襟的铠甲上。 他蹙了蹙眉,好像很介意,想伸手帮郦觞擦掉,可胳膊已经抬不起来,只能无声地叹了口气,用能动的手指在地上缓缓写着什么,表情有些痛苦。 五脏六腑像被生生撕碎一般,破碎的骨骼挤压着胸腔,恨不能刺穿皮肉,破体而出。 连呼吸都是种煎熬。 郦觞他,也曾经忍受过这样的痛苦吗? “别说了,我都明白,”郦觞紧贴着古越王的面颊,在他耳边低声呢喃道:“我只问你一句,如果早点告诉你,你会怎么样?还要杀我吗?” 古越王望着他,眼神中明明白白地写着答案。 要。 若非如此,不足以慰天下亡魂。 郦觞好像早就知道答案一样,只是神情复杂地盯着他一瞬,然后低下头,很凶狠地咬住那人薄凉的唇,用力吮吸起来。 有冰凉的液体自眼角滑落,郦觞浑不在意,但余光却不经意间瞥到古越王右手旁的沙地,那里很凌乱地写了几个字: “死生契阔” 但我不会独活,无论黄泉碧落,生生死死,都跟你一起去。 后面的话都不必说了。 那些冰冷的液体流得更急更快,郦觞仰起头来,颤巍巍地拿起手边的刀,然后几乎看也不看,把它插进了怀中人的胸口里。 那一刀很准很快,几乎在刀落的瞬间,那人的头便无声地偏了过去,再没了气息。 有晶莹的雪落在古越王长长的眼睫上,郦觞脱下斗篷,仔细地盖在他身上,用哄孩子一样的语气道: “到了那边,等等我,不会太久的。” 他顿了一下,眸中凝了冷冽的光:“但眼下,得先让他们给你陪葬。” 第87章 古战场(十二) 接下来的,就是一场漫长而残忍的屠杀。 君长夜终究什么都没赶上,等他到了那边,便只看到古越王裹着斗篷的冰冷尸身,和毫无顾忌大开杀戒的郦觞。 他看了看天边压城欲摧的不详血光,抬起手抚摸了一下额上佩戴的白雪珠带,像是涉险前寻求心神慰藉一般,然后缓缓地自腰间,抽出了那把月清尘赠给他的星河剑。 接下来剑光所指之处,才是真正的考验所在。 若论起郦觞最想杀的人,风桐必然高居榜首。可惜这风油精脚底抹油,溜得飞快,早在古越王跳下山崖的那一刻,就借着风满楼给他的保命法器之便,逃离了荆鸣山。 他到的第一个地方是燕王宫的某处废弃地窖,并在那里见了被捆住手脚的同伴女修。 那女修好胜心极强,对遭同伴暗算被绑起来这事感到了极大的耻辱,见到风桐第一眼,便咬牙切齿道: “风桐!你怎么回事?快松开我!荆鸣山那边怎么样了?再不快点,就要被他们抢先了!” “抢先了又怎么样?”风桐脸阴沉得要滴出水来,捂着受伤的腹部恨声道:“荆鸣山?哼,现在不管谁去都是个死,绑你是为你好,羽岚,你要是不怕死,尽可以去试试。 ” 他先前被古越王所伤,乃是一时大意,没料想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公子,身上竟还藏有淬了毒的兵器。 女修看到他似乎伤得不轻,一时间惊疑不定道:“怎么回事?” “咱们之前了解的消息有误,那郦觞不知怎么回事,已经疯了,现在逮着谁杀谁,依我看,还是别去蹚浑水的好。”风桐替她松了绑,安抚道:“没事,咱们虽没拿到血核,他们也一样拿不到。” “可君师弟是月师伯的弟子,”羽岚当即反驳道:“我跟他交过手,他的平日里虽不爱显山漏水,但修为绝对在我之上!” “师弟?”风桐冷笑一声,话语中带了沁入骨髓的厌恶之意,“君长夜他不过是个野种,算哪门子的师弟?望舒圣君瞧上他算是瞎了眼,等着看吧,他不可能活着出去。你先在这待着别动,我出去瞧瞧动静,等安全了,咱们就去荆鸣山,顺便帮月圣君收个尸。” 说完,不待女修作出反应,他便又开门走了出去,还“啪叽”一声,给门落了锁。 羽岚茫然地抱着怀中剑在原地坐了片刻,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她用剑支撑着站起身体,活动了一下发僵的手腕脚腕,接着将气力凝在手中长剑之上,眉宇间露出些杀伐果断的厉色来,打算将面前的门劈成两半,然后亲自出去瞧瞧到底发生了什么。 可是,没等羽岚做好准备,却突然听到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她猛地回过头去,想查清声音来源,却发觉这简直是从四面八方包抄过来,而且其中,好像还夹杂着令人头皮发麻的,蛇吐信子的声音! 羽岚出自长白羽氏,自小天不怕地不怕,唯独怕蛇怕到骨子里,如今还未见蛇影,腿肚子便先发起抖来。 她退靠在墙壁上,壮着胆子喊了句:“别装神弄鬼,有本事就出来!”本没指望得到回应,却意外听到悦耳的女声: “抱歉,小家伙们不懂事,吓着你了?” 一个熟悉的身影慢慢从阴影里走出来,雪衣朱颜,是那天在燕王宫见到的女孩。 “是你,”羽岚警惕地看着她,“你不是跟君师弟一组的吗?现在不去荆鸣山帮他,跑来这里做什么?” 纱缦华眨了眨眼:“缦华来这,是有几句话想问,羽姐姐,按照昆梧山的门规,门下弟子若是杀伤了同门,会怎么样?” 不知怎的,只要一看见她那双眼睛,羽岚就觉得没什么好隐瞒的,当下一五一十道:“若是杀了人,自然要偿命。云师叔手下的玄雷刑,就是专门清理门户用的。” “清理门户,”纱缦华若有所思般重复一遍,接着莞尔一笑道:“缦华明白了,多谢姐姐。另外还有一事,要请姐姐帮个小忙。” “什么……啊!” 有冰冷的东西自颈间缠了上来,越缠越紧,隐约能感觉到是条蛇,羽岚死命地用手去扯,却怎么都扯不掉,只能任凭那蛇从她耳中钻了进去,痛楚的感觉从未如此强烈,她再也说不出话来。 “只要还在这千世境里,姐姐跟那风桐的命就是绑在一块的,”纱缦华把手指搭上羽岚脆弱的脖颈,“放心,暂时不要你的命,它对我,还有大用处呢。” 说完,她收回手,重又往角落里的阴影处走去,身后传来重物倒地的声音,纱缦华没有回头,轻声吩咐了句:“去荆鸣山。” 眼前场景一花,浓郁的血腥气瞬间冲鼻而来,纱缦华蹙了蹙眉,却也没什么别的举动,只是抬头看了看上方遮天蔽日的红云,露出些兴味极浓的笑意来。 那里有几道身影,全是和他们一同进入这古战场境的少年修士,众人各自奔走,平常并碰不上面,但能留到现在的,都非等闲之辈。如今到了最后关头,这才纷纷聚集到荆鸣山来,熟识的彼此间打了个招呼后,便各自为战,开始专心致志地夺取阴阵中的血核。 根据入阵前了解到的情况来看,在荆鸣山一役中形成的血核理应共有十枚,但如今,古越那为首的将军似乎狂性大发,手下血债累累还不愿休止,好像非要把整个荆鸣山变成修罗地狱才肯罢休。 大多数人并不知前因后果,只暗自嘀咕那郦觞不愧杀神之名,只是这死人越多,怨魂越多,凝成的血核便也越多,只如今空中成型的血丸,便足足十二枚,少年们早被下方战事激起了浑身血性,便纷纷使出浑身解数去争抢,誓要将其收归囊中。 只是要想得到血核,却也并没有那么容易,那圆丸乃万魂怨气所化,但凡修为稍弱一点的,除非有法器护体,否则只能拼着身上被划几十道口子,才能破开血丸周围的罡风。 若放在平时,那些灵修弟子都有灵气护体,根本不怕硬碰硬,可偏偏这处秘境是个限灵境,当下只能一个个抓耳挠腮,后悔之前没有好好向剑修刀修前辈学习剑术刀法。 众人一筹莫展,目光却纷纷被血阵中央一个使剑的少年吸引过去。 那少年身着白衣,额佩珠带,模样生得英俊非常,只是眉眼冷了些,手中剑舞动间清辉满堂,被他使得极其周正,只是看着,都觉一股肃杀之气扑面而来。 君长夜几下破了血核外的罡风,接着剑尖一挑一勾,便将那小丸收入乾坤袋中,不一会功夫,十二枚血核中的六枚,竟都已入了他的囊中。 天边忽然传来雷鸣大作,暴虐非常,好像是上天再也看不过这场闹剧,终于降下它的惩罚。 沧流立在高高的荆鸣山巅,抬头看了看不依不饶直奔着郦觞而去的惊天巨雷,眼底尽是一派讥讽的冰冷。 云宫上那位,还真是半点机会都不肯留给他们。 他这般想着,便低头看向山脚下,只见那早没了气息的人已化作点点流光,被轻柔的风裹挟了,升腾着飘向云端。 看来这一世,仍是同样的结局。 沧流无声地叹了口气,转头想要离开,可就在此时,耳边却骤然响起阵阵愀然琴音。 他往声源处一看,只见美人猎猎红衣随风鼓动,手下扫弦大开大合,在满天风雷声中犹自毫无惧色。 是古越那长公主。 或者说,这一世,她是古越的长公主。 美人眼中有不甘,怨恨,和无能为力的悲哀,她心中一腔怨愤尽数化作手下琴音,响彻天地,像是要跟天边雷声争鸣。 可人的力量终究太过微小,又如何能与天地抗衡。 一道雷警告似地落到恨姝不远处,她不理不睬,自顾自弹完了一曲招魂,接着抱着琴站起身来,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虽然她自始至终未曾看过沧流一眼,但他知道,只要轮回还在继续,他们就一定还会再见的。 天边雷声愈发大作,震得人心神激荡,血气翻涌,君长夜借着星河之力在空中浮浮沉沉,极迅速地又拿到两枚血核,觉得差不多能过关了,便打算下到地面去。 这一念头刚刚冒出来,他便身形一顿,打算顺势而下,可不经意间一瞥,却突然发觉古越王的尸身不知何时已经不见了,原地只留下血迹斑斑的斗篷,和一截灵气盎然的木头。 是郦觞用在古越王身上的那块形骨木。 一道闷雷自天边疾速而下,似乎打算把那逆天的木头当场劈得渣都不剩,紧急之下,君长夜几乎想也不想,便将手中剑掷了出去,大抵是想趁着剑与雷相扛的间隙将那木头取走。 却终究还是晚了一步。 眼看那形骨木当场便要湮灭在那风雷之中,却忽有蛇尾自旁侧窜进来,将木头一把卷到了一旁的少女手中。 纱缦华掂了掂手中木块,却什么都没问,只是莞尔一笑,将它递给赶来的少年。 “谢了,”君长夜冲她点点头,极小心地将形骨木收进乾坤袋中,然后道:“我们走吧。” 心上人一日不见,尚且如隔三秋,遑论他在阵中数月,已是许久未见月清尘,又亲眼看到与月清尘极为相像的古越王落得那般结局,心中实在难受,此时此刻自然归心似箭,恨不能早点把心中的苦闷后怕都说给师尊听。 然而,话音未落,天边却骤然传来可怖至极的轰隆声,二人抬头一看,只见竟是那越落越急的雷,将天空生生撕扯出巨大的破口,其中形成引力极大的漩涡,一时间,凡是靠近那裂口的人都被生生吸了进去,无一幸免。 漩涡越来越大,顷刻间便到了二人跟前,一时间,君长夜下意识倾身护住身侧的纱缦华,却根本来不及作别的反应,便被一起卷进了那翻滚的漩涡之中。 与此同时,千世镜外,仙客来。 “坏了坏了,清尘哥,快来看,夜哥他们被卷进去了,”晚晴站在床上,对着面前一面巨大镜面捶胸顿足,恨不得自己冲进去帮他们,“怎么办,会不会出事啊!” “不会,”月清尘抿了口已经凉掉的清茶,看了一眼古镜道:“他们先完成任务,已经进入第三境阶,等其余秘境的弟子也到了,就可以在那里完成最后的试炼。” 他说这话时,就像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语气毫无波澜,好像身处险境的并不是跟他朝夕相处的弟子,而只是个有过一面之缘的陌生人一般。 晚晴又盯着古镜看了一会,然后凑到月清尘身边,从桌上拿起茶壶给自己倒了杯茶,然后猛灌了一大口,砸吧砸吧嘴道:“一想到亲眼见到了夜哥大战怨魂,我这内心就激动得不行,哎,清尘哥,你心里是不是有什么事?怎么觉得你一点也不兴奋?” 月清尘看也不看他,淡淡道:“有什么好兴奋的?” 晚晴噎了一下,愈发感觉清尘哥今天不对劲,自从送了弟子们入境,他们俩这几天来就一直窝在仙客来客栈里,没日没夜地对着这境面研究秘境里的情景。说是研究,是因为月清尘看得分外仔细,连一点细节都不愿意放过。 晚晴以为他是想到了什么事,要到秘境中确认,于是便眼巴巴地等着他确认完告诉自己。可没想到等真看完了,他却又一言不发,看样子是根本没打算同自己商量。 “清尘哥,”晚晴小心翼翼道,“你是不是因为见到古战场中跟你长得很像的人,所以才心情复杂?照我说,毕竟这是个修仙世界,轮回转世也是存在的,那个将军若真是离渊的转世,那夜哥他师尊也有可能是那古越王的转世啊。可那古越王,又会是谁的转世呢?” 对于这个问题,月清尘没有正面回答,他放下手中茶盏,难得认真道:“小春,你知道千年前,那两人真正的结局吗?” “谁?古越王和郦觞?”晚晴摇摇头,一脸期待道:“快告诉我,是什么结局?” “如果有人告诉你,郦觞是因为被古越王深深忌惮,而被下令用计处死,还告诉你,郦觞其实很享受生杀予夺的大权,想要谋权篡位,你相信吗?” “什么?这不是瞎扯淡么?”晚晴当即嚷嚷道,随即意识到自己有点太大声了,他忙偷偷看了月清尘一眼,有点局促道:“清……清尘哥,实话实说啊,我觉得吧,这俩人之间,怎么说呢,虽然有矛盾,也可不太好调合,但是绝对到不了自相残杀的地步。尤其是这个郦觞将军,虽然看起来凶残了点,但我觉得,他看他们王上的眼神可不一般,绝对干不出来谋权篡位的事。” 月清尘静静听他说完,没说对也没说不对,自言自语道:“连你都知道不对,它凭什么觉得我看不出破绽呢?” “啊?它?这是什么意思?” 月清尘摆摆手,站起身来便要朝外走,边走边道:“我出去一趟,你继续盯着,长夜这边结束了,青鸾那边不用太过担心,多注意一下紫垣。” “哎,好嘞,早点回来!顺便给我带点糖点心吧!” 月清尘应了一声,反手带过了门,晚晴心满意足地重又跳上床,随手一调,继续兴致勃勃地透过古镜看起戏来。 只见目光所及,尽是一片蔚蓝汪洋,海上有月华清辉流泻而下,有鲛人在岸,对月流珠。 第88章 极乐海(一) 相较于君长夜一行人的惊心动魄,萧紫垣与曲阑珊这边,倒可以勉强算得上风平浪静。 那日入极乐海境时,不知算不算运气好,二人竟被直接传送到了极乐海边。 萧小胖因为昆梧山边就是海的缘故,对此没感到有什么稀奇,倒是曲阑珊,因为自小被梵音宗的前辈们管束极严,甚少出门,这次好不容易见到了不一样的风景,当然看什么都新鲜,她还特意寻了一块已被海浪拍打得极为光滑的巨大礁石,盘膝坐在上面,对着不远处的波涛,奏了一曲应景的大浪淘沙。 萧紫垣自小经历复杂,很少见到这样单纯的姑娘 ,此刻看她难得高兴,便也没有阻止,只在沙滩上随便捡了几个贝壳卵石,对着海浪兴致勃勃地打起了水漂。 此刻夕阳西下,远方海天一色,碧波万顷,天边晚霞正好,靠近海平面的太阳金灿灿的,像个煮熟的鸡蛋黄。 一切安详又静谧,安静到几乎让萧紫垣忘了,自己到这的目的不是来玩,而是要找鲛人要珠子了。 就在这时,本来空无一物的海面上,却突然起了雾。 一开始很浅很淡,到后来越来越浓,最后甚至遮蔽了长天金日,叫人再看不清海上光景。 “萧大哥!”曲阑珊下了礁石,提着裙子跑到萧紫垣身边,跟他紧挨着站在一起,有点紧张地问道:“这是海里的妖怪要上岸了吗?” 萧紫垣本来也有点摸不着头脑,但被她叫了一声“大哥”,顿时一个激灵,心道难得让人依赖一回,可不能让曲妹子在我眼皮底下出事。 他摆了摆手,把曲阑珊往自己身后推了一把,接着一把抽出腰间佩剑来,假装轻松道:“别怕,哪来的妖怪?以前我们在昆梧山的时候,经常见海雾,都是很正常的。” 萧紫垣一张嘴,向来好的不灵坏的灵,他讲坏话的时候向来一说一个准,但一装逼,就容易出问题。 果然,话音未落,前方浓雾突然从中间散开一条缝,一队装扮奇异的不明生物从里面缓缓走出来,从他们的行进方向来看,是正对着二人而来。 说此队人马装扮奇异,还真不是冤枉了他们,其中有背上挂着个龟壳的,有胳膊上带着俩大钳子的,有胡须长长拖到地面的,还有浑身挂满海草的,看这架势,简直像是刚从龙王那水晶宫里爬出来的。 水晶宫小分队由那带龟壳的打了头阵,哼哧哼哧地爬上岸,先喘着粗气适应了一会岸上环境,接着一抬头,忽然发现眼前站了俩人,带龟壳的忙大惊失色道:“人类?!是人类!竟然还有人类敢来这片海!” 萧紫垣周身戒备发出了嘹亮的警报声,他当即拔剑出鞘,似乎打算跟这群妖魔鬼怪来一场硬仗。 反正看那乌龟王/八缩头缩脑的,好像也不是很难对付。 可还没等他冲过去,那老乌龟当机立断,立刻缩到了龟壳里,接着骨碌骨碌滚回海里,没影了。 萧紫垣/曲阑珊:“……” 可还没等他们松一口气,便同时觉得胳膊被铁钳牢牢抓住,生疼生疼的。那对铁钳力大无比,二人自觉就像像落在了老鹰爪里的小鸡仔,半点动弹不得。 “丑陋的人类,哼,”铁钳的主人厌恶地冷哼一声,似乎连看人一眼都嫌脏,他先闭着眼缴了萧紫垣手中的剑,接着毫无怜惜之心地将两人往沙滩上一扔,高声道:“藻,过来,把他们绑了,带回去喂鱼。绑结实点!” 萧紫垣趁着这间隙,替自己和曲阑珊揉了揉快被掐断的胳膊,他飞快凑到曲阑珊耳边说了句话,然后便乖乖地任凭那满身海腥的水藻怪走上前来,把他俩绑了个结结实实。 绑完后,那水藻精踢了萧紫垣一脚,接着推搡着他们往海里走去, “别那么凶嘛,”途中,萧紫垣试图偷偷跟那离他很近的水藻精套近乎:“姐姐,你腰好细啊,说真的,我从来没见过比你还水嫩的女孩子。” 水藻精愣愣地看他一眼,似乎被他这句话说懵了,她赶忙抬头看看走在前面的那螃蟹精,确认他离得够远没听到刚刚那句话,这才放下心来,小声警告道:“放老实点,鳌将军最讨厌听人类说这种话。” 说完,她偷偷从身上扯下两片海藻,一人一片塞进了萧紫垣和曲阑珊嘴里,塞完还“嘘”了一声,示意他们不要多话。 “前面那个,姓鳌啊?”萧紫垣还想继续套话,可咸腥的海水很快没过头顶,他和曲阑珊虽在入秘境前已吃了避水丹,此刻可以在海水中畅快呼吸,但也不能表现得太明显,只能装出一副蔫头巴脑的样子,跟着他们继续往下游。 越往下潜,水色越深,到了最下方,几乎呈现墨色,不远处有光照过来,看样子,像是一片宫殿。 难道海底下,真有水晶宫? 有水晶宫的话,莫非在这里真的可以寻到美丽绝伦的漂亮鲛人? 萧紫垣兀自想入非非,待回过神来,离那宫殿已经很近,想探头看看是什么样,却发现里面已经乱成一团。 漂亮鲛人是有的,而且很多,只是一个个脸上都流露出很慌乱的表情,好像出了什么大事一样。 前面那鳌将军见此情景,好像十分恼怒,他一把扯住其中一个鲛人的鱼尾,大声道:“疏殿下呢?” “殿……殿下又不见了,”那鲛人娇艳脸蛋上顿时梨花带雨,凝成的鲛人泪不要钱似的往下掉,看得萧紫垣眼都直了,“海后娘娘已经派人去找了,应该很快就能找到。” 鳌将军放开她,一拳砸在旁边五光十色的珊瑚上,把那价值连城的红宝珊瑚砸了粉碎,吓得旁边鲛人一句话都不敢再说,连泪都不敢掉了。 就在这时,有美妙歌声自众人头顶远远传来,旁人相应相和,逐渐自上而下,连成一片。 一个小鲛人急匆匆地游进来,用吟唱般的声音道:“找到殿下了!” 萧紫垣看热闹最在行,此刻虽被捆得像个大粽子,但仍要伸长了脖子去瞅,想看看这位殿下又是个什么东西。 水晶宫里的殿下,莫非,是条龙? 正猜着,便见不远处的海域中,几条鲛人簇拥着中间一个向这边游来,说是簇拥,在萧紫垣看来,其实有点强制的意思在,那些鲛人一个个围得紧紧的,好像生怕他再跑了似的。 旁边那铁钳勇士见了,赶忙迎上去,恭恭敬敬地将铁钳放在胸前,冲那家伙行了一个大礼,道:“殿下,您没事吧?” 他难得讲话如此柔和,谁料人家根本不理他,径直就从旁边游了过去。萧紫垣在一旁幸灾乐祸,觉得十分解气,同时对这位殿下的好感度蹭蹭蹭往上冒 ,心中愈发按捺不住,挣扎着越过挡道的水藻精,朝那边看了一眼。 这一看不要紧,直把他本就不好使的脑子炸了个满天开花。 萧紫垣原先一直以为,鲛人都是雌性,还都是些五彩斑斓的漂亮姑娘,谁成想,原来这鲛人也有公的,而且这公的,竟然比他旁边那些雌鲛人还要漂亮十倍。 还不光是漂亮,萧紫垣琢磨着,突然灵光一闪,觉得把仙气这个词安在那位殿下身上,真真是十分合适。 那位殿下周身罩一身洁白的丝质长袍,纯正的金黄长发低垂下来,遮住右边眼睛,露在外面的左眼呈现出澄澈的浅蓝瞳色,尾部鳞片比眼瞳深一些,像月光下波光粼粼的海水。 他面容生得俊秀挺拔,精致如海中精灵,可神态不知为何十分憔悴,连身上鳞片,都有些黯淡无光。 其实单看那张脸,萧紫垣觉得有点眼熟,但又实在想不起来在哪见过,他十分心大地把这归结于美到极致的人都是相似的,便兴致勃勃地想要继续观察鲛人王子。 可他这好兴致,还是被那恼怒非常的铁钳勇士打断了。 “疏,我劝你还是死心吧,”那鳌将军冲鲛人的背影高声道,“那该死的人类早就背叛了你,这会正心虚得紧,必然要躲到你找不到的地方,不必白费力气。若换作是我,早恨不得把他剁了喂鱼,就算你心善,不杀他已是格外开恩,何苦还去寻他?” 他一番苦口婆心看似十分有理,那位殿下却完全好像没有听进去,连停都不停一下,便径直游进金碧辉煌的水晶宫,不见了。 萧紫垣还想继续看,可被身边曲阑珊猛地拉了一下,也就只能缩回身来规规矩矩地站好,暗自祈祷那螃蟹怪把自己彻底遗忘才好。 他刚站好,便听见鳌将军又几拳砸碎了好几株珊瑚,接着怒气冲冲地跟进了宫殿,看样子,是真的把刚抓住的这两个人抛在了脑后。 水藻精看看这又看看那,好像对是否把他们剁了喂鱼这个问题感到十分为难,索性暂缓处置,将二人关进了水牢里。 海底的水牢十分奇特,乃是一个又一个巨大的贝壳,萧紫垣和曲阑珊被分别关进相邻的两个大贝壳里,临分别时,他冲她眨眨眼,示意不用担心。 贝壳关上后,里面几乎见不到光,萧紫垣坐在柔软的蚌肉上,暗自庆幸自己这么快就打入了敌人内部,他思量了一会,觉得任务十分简单,索性翘着二郎腿躺倒下来,等着别人送上门来。 等了大半天,终于等来个送饭的,那是个胡须没长全的小虾米,他似乎对人类十分惧怕,过程中一直战战兢兢,把盛着几尾活鱼的食桶放下后,就飞快地溜号了,等溜到够远的地方再回过头来偷偷的看,像是也好奇人类究竟是个什么模样。 连续过了几天,小虾米似乎觉得人类也不过如此,再送饭时便敢大着胆子靠近了,萧紫垣也不嫌他一副窝囊样,时不时在送还食桶时往里面塞点海里见不到的小玩意儿,一来二去,这一人一虾便逐渐熟络起来。 特别是虾米在了解到萧紫垣只是误打误撞被鳌将军抓进来后,便更不怕他,作为回报,还时不时告诉他些宫里发生的新鲜事作为回报。 这一天,小虾米照常来给萧紫垣送饭,一到地方便愁眉苦脸地坐下,萧紫垣问他也不说话,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 “我说虾兄弟,”萧紫垣靠坐在贝壳边上,从缝隙里跟探头探脑地跟他说话:“这是怎么了?工鱼被人扣了还是妹妹跟人跑了?别一副丧气样,跟我说说,哥给你想办法。” “少说风凉话了,”虾米愁云惨淡道,“你自己都哪也去不了,能帮我想什么办法?” 他虽然不相信萧紫垣能想出什么办法,但还是一五一十道:“我听他们说,殿下整日被困在宫里,一点都不开心,前几天逃出去一回,结果又被抓回来,现在一口鱼都不肯吃,谁劝都没用,小紫姐姐整天掉眼泪……” “掉眼泪?”萧紫垣兴奋起来,“小紫姐姐是鲛人吧?别浪费了,收集起来啊!” 小虾米透过绿豆大的黑眼睛对他表达了无声的谴责。 “不是,嘿嘿,其实我的意思是,好可怜啊,”萧紫垣妄图掩饰过去,“哎,那殿下为什么非要往外跑啊?在这海里好端端的住着,那么多美人陪着,不是很好吗?” 虾米犹豫再三,凑到贝壳边,用比蚊子哼哼还小的声音道:“因为,我也是听说啊,你千万别告诉别人是我告诉你的,不然……我一定会被鳌将军捏死的。” 萧紫垣当下指着天,发了一个如果告诉别人就打一辈子光棍的毒誓。 虾米震惊于人类誓言的狠毒程度,忙表示相信他,继续蚊子哼哼道:“因为他……他爱上一个人类。” 第89章 极乐海(二) 爱上一个人类? 萧紫垣暗自琢磨了一下这句话,觉得没什么不对的地方。 谁说物种不同不能谈恋爱?光凭那位殿下令人窒息的美貌,从萧紫垣对岸上姑娘的了解来看,就足够讨她们喜欢了。 唯一的缺点就是不太好带出去炫耀,万一别人来上一句“哇你相公怎么比你还好看”,那这朋友就不太好继续做下去了。 于是,惯会以貌取人的萧小胖张口就道:“这有什么?难不成你们海里还干涉人家恋爱自由?不会吧?其实我们陆地上的姑娘也很不错的!来,跟我说说,是个什么样的?厉害啊,竟然能把你们殿下的魂勾走了,有机会我得去拜会拜会。” 一边说,他一边琢磨着晚晴上次给他的化形符好歹还剩下几张,要是知道那殿下心仪的女子长什么样,还能叫曲阑珊试着变一下,看能不能骗出鲛人王子的眼泪来。 哈哈哈,我真是太机智了。 “不,不是母的,”虾米艰难道,“好像是……是个公的,什么样我也不知道,但据说是个骗子,把殿下骗得很苦,不是什么好东西。” 语毕,他又怯生生地补充了句:“他们说,人类都不是好东西。” 萧紫垣迷茫地掏掏耳朵,开始怀疑自己对“公母”的理解跟水下不一样,不由皱着眉头又问了一遍:“公的?你是说,跟我一样?” 虾米一脸认真地点了点头。 这…… 萧紫垣顿时沉默下来,过了好半晌,才表情痛苦地又开口道:“虾兄弟,我突然觉得好难受,可能是吃多了生鱼要闹肚子了,你能不能放我出去一会?就一小会儿。” “不行不行,”虾米赶忙躲得远远的,“我不能擅自给犯人开壳的。” 就在这时,远处忽然传来细声细气的交谈声,是两个鲛人少女。 “你说,这马上就到龙神诞了,若是殿下还不好,那可怎么办呀?” “我看海后娘娘也在担心这件事,唉,要是有谁能逗殿下开心就好了。” 逗人开心?要是这殿下喜欢的是个姑娘,那一切都好说,但是…… 就在萧紫垣犹豫着要不要为了革命事业而献身的时候,旁边贝里突然飘来一阵极动人的琴音,萧紫垣觉得怪耳熟,又因为业务不太精熟而听不出究竟是哪首曲子,但无论是哪首,都足够让那两个鲛人顿住鱼尾。 其中一个凝神听了片刻,竟然嫣然一笑,张口和道: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月出皓兮。佼人懰兮。舒忧受兮。劳心慅兮。” 原来是《月出》。 这泱泱深海,千丈之下,竟也有鱼懂得人族的词曲? 贝中琴声未停,鲛人吟唱悠远,连小虾米这类对乐理一窍不通者都听入了神,很快一曲终了,那与曲阑珊相和的鲛人少女阖上眸子感受了半晌余音,这才极礼貌地开口道: “想不到今生还能听到这般仙乐,不知是哪位琴师来此,可否出来相见?” “姑娘这样说,便真是羞煞我了,”贝里传来娇憨女声,“你们鲛人族的歌喉才真是动听至极,未闻时不觉如何,今日听到,怕真要三月不知肉味了。” “你是人族?”那鲛人似乎很是惊讶,转而问同伴道:“海里何时来了人族?我怎么不知道?” “大概是鳌抓来的吧,”同伴不以为意道,“他最恨人族,擅自抓人也不奇怪。” 鲛人少女幽幽叹了一口气,再看向曲阑珊的时候多了几分同情,惋惜道:“真是可惜了,自从……我很久都没有上过岸了,也好久没听过这样好的琴声。 ” 语毕,她拉着同伴转身想要离开,却忽然又听得有人在一旁说了句话。 “等一等,”那人大言不惭道:“两位姐姐,我有治相思病的好法子,假一赔十,保证药到病除。” 两个鲛人相对一愣,当即游到萧紫垣贝壳旁,一齐用力把那硬壳打开,将萧紫垣毫不留情地拖了出来,看样子,是打算立刻把他剁了喂鱼。 虾米见大事不妙,急忙拎起桶溜了号。 “等……等一下!温柔一点嘛!”萧紫垣没想到她们反应如此激烈,当即毫无形象地叫起来:“那个唱歌好听的鱼姐姐,我可以帮你去找你的意中人啊,他是个琴师是不是?我可以帮你带话给他!” 那鲛人少女面颊上登时泛起两朵红云,又羞又愤地瞪了萧紫垣一眼,掐他耳朵道:“你给我小点声!” 说完,她飞速扫了一圈周围,确定没有虾兵蟹将经过,这才把萧紫垣扔到地上,道:“你刚刚乱说什么?什么……什么相思病,这里没人需要你的药!” “哎呦,年纪轻轻可别讳疾忌医,有病就得治,不能放弃治疗!”萧紫垣信口胡编道,“刚刚听你们描述,这宫里的殿下害相思害得不轻,要再没人管,那龙神诞可就真办不了了。” “混账东西,胡说些什么!殿下才没……”另一个鲛人义愤填膺道。 “好了,”之前那鲛人少女打断了同伴的话,她已经冷静下来,此刻抓着萧紫垣的手臂,一字一句问道:“我凭什么相信你不会害殿下?” 她那修剪得极精致的长指甲刺进细嫩皮肉深处,有血渗了出来,漾开在墨蓝的海水中。 “嘶,疼,大姐,我没有动机啊,”萧紫垣龇牙咧嘴道,他意味深长地看了那尾部呈现墨绿色的指甲一眼,歪头笑笑:“诺,这不就够了?另外,旁边那小丫头我一并带上,好歹是同类,应该比鱼靠谱。” 鲛人少女极平静地与他对视一眼,接着回过身去,冲同伴点了点头。 鲛人一族,可以算得上海底龙宫中最上等的生物之一,尤其是侍奉在海后身侧的侍女,地位更是尊贵非凡。有了那两名鲛人侍女的带领,萧紫垣二人在前往水晶宫的途中并未遇到任何阻拦,但代价是不得不穿上了鲛绡制成的侍女服饰,这才暂时掩盖住了人族的气息。 曲阑珊还没什么,可是苦了萧紫垣,好在他脸皮够厚,且深谙成大事者不拘小节的道理,对海里的衣服只觉十分新鲜,并没有要寻死觅活的打算。 之前匆匆一瞥不觉得,这真进了宫,萧紫垣才发现珍珠铺成的路边到处都是玛瑙翡翠、碧玉珊瑚,泉眼中流出的都是乳白琼脂,随时可闻欢声笑语,随处可见光艳面庞,直让萧小胖感叹不愧是极乐海,真的如同极乐仙境一般。 “弄玉姐,你这是带新人回来了?”不远处游来一叽叽喳喳的小鲛人,好奇地围着低下头的萧紫垣打量起来,“这个怎么长得怪模怪样?” “活都做完了吗?没做完别围在这瞎闹,”先前那鲛人少女严肃道,“要让娘娘看见了,非好好罚你不可。” “弄玉姐,你可千万别告诉海后娘娘,”小鲛人赶忙拉住弄玉的手,随后又神神秘秘地凑到她耳边道:“我今天向青儿新讨了一盒牡蜜霜,据说抹在胸口上会让肌肤更加白皙娇嫩,等她拿来了,便送给弄玉姐,全当今天没看见我行不行。” “你呀,”弄玉点了点她的额头,“有什么事就快去办吧,我不告诉别人。” “谢谢弄玉姐。”小鲛人笑嘻嘻地行了个礼,之后便轻快地游走了。 待她走远了,弄玉才解释道:“那是殿下宫门口今日当值的侍女,是海后娘娘的人,支开她,里面就都是自己人了。走吧,记得动作轻点。” 说完,她吩咐同伴守在门口,接着,便领着二人进了那处唤作泉室的殿宇。 一进门,萧紫垣便觉四周光线陡然昏暗下来,唯有入门处放着几颗硕大夜明珠,再往里走,便几乎伸手不见五指,如同到了地底幽冥之境。 “你们殿下这爱好,够独特啊,”萧紫垣四下摸索着,努力睁大眼睛试图适应这里的黑暗,“难不成他有夜视眼?弄玉姐,咱能多弄几颗夜明珠吗?不然非摔倒不……” 话音未落,他便不负自己期望,被一个不明物体绊倒在地。 萧紫垣挣扎着想要爬起来,过程中摸到面前有个竖着的东西,滑滑的,很有韧性,便不管三七二十一,扶着那东西就要站起来,然而在往上摸的过程中,却感觉到自己的手,碰到一团海藻般的长发。 “妈呀,这是多少鬼故事的开头啊。”萧紫垣只觉后背一阵一阵的发冷,但一想到自己不能给昆梧山丢人,便又获得了新的勇气,他颤抖着上下移动右手,想再摸仔细一点。 就在这时,四下突然大亮起来,萧紫垣下意识闭上眼,却忽然听得曲阑珊低低地“啊”了一声,他赶忙睁眼一看,却发现自己那只该剁掉的右手,正好死不死地摸在鲛人王子仙气的面容上。 电光火石间,萧紫垣急中生智,非但没有撤下作祟的手,反而大胆地注视着对方眼眸,含情脉脉道: “他是不是也这样深情地注视过你?我尊贵的殿下,爱一个人没有错,若你拥有可以冲破一切桎梏的勇气,我可以替你去寻他,好不好?” 萧紫垣自觉说的十分冠冕堂皇,连自己鸡皮疙瘩都掉了一地,可这番话,却没在对方眼中掀起一点波澜。 在那只比天空还美的眼睛里,萧紫垣只看得到冰冷的死寂,好像曾经一片真心皆错付,只遗下永不可能愈合的伤疤。 萧紫垣看得于心不忍,眼神下意识便往旁边乱瞟,却突然发现一个令人心惊的问题。 这位殿下藏在金发下的右眼,竟然好像……是空洞的。 这个发现,倒是让萧紫垣陡然响起一个说法来。 传说有喜欢猎奇的达官贵人,专门花重金请人出海捕捉美貌鲛人,豢养在自家宅院中,年轻貌美时逼着她们侍宠承欢,待到年老色衰,挖出眼睛,便成就一对举世难寻的鲛珠;甚至连尸体都不放过,用烈火熬出鲛油,制成灯烛放入墓室,可燃万年不灭。 看这里海底族人都这么厌恶人族,总不会这里的人,真有存在什么变态癖好的吧? 第90章 极乐海(三) 萧紫垣兀自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脑子里尽是些他还在帝都当便宜皇子时,在那些王侯叔伯的府邸里见过的鲛珠。那些珠子个个晶莹剔透,被人花千金买来放在卧房里,炎炎夏日即便不用冰盆,都觉冷香袭人,清凉无比。 听他某个精熟于吃喝玩乐的皇兄嘀咕过,说那些鲛珠还不是最好的,若谁能得着鲛人王族的眼珠,制成首饰佩在身上,便可长命百岁,益寿延年。 萧紫垣那时虽觉得残忍,但因自小被灌输了一堆弱肉强食的理念,再加上觉得那些鲛珠确实漂亮,便将是非观抛到一边,还曾央求皇兄给他弄王族的鲛珠来戴着玩玩。 现在想想,幸亏他皇兄没真神通广大到那种地步,否则自己都要在心里骂自己一声熊孩子。 就在这时,有人不客气地一把拍开萧紫垣的手,把他推到一边。萧紫垣没留神,被推得一屁股跌坐地上,他龇牙咧嘴地“哎呦”一声,却也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始作俑者弄玉几步上前,轻声道:“殿下,都是奴的错,一听这人说有办法帮您,也未事先通报,就擅自带他们来了,现在看来也没什么用,奴现在就把他们赶走。” 她的咬字特意加重在“人”字上,谁料对方只是淡淡看了她一眼,未置可否,接着竟转身向着殿内走去,看样子是完全不打算理会。 萧紫垣之前听虾米讲故事的时候,还以为这位殿下是个痴情种子,没想到性子竟然这般冷淡,看样子从他这找突破口是不行了,还得从长计议。 可转机这种东西,往往来得猝不及防。 就在弄玉准备把他们“请”出去的时候,泉室门口却突然传来熟悉的声音: “疏,海后娘娘让我过来问问,龙神诞的事,你准备得怎么样了?” 哟,这不是那螃蟹怪的声音吗? 萧紫垣一听见这声,之前胳膊差点被铁钳掐断的记忆瞬间苏醒,他下意识想跑,可仅存的理智还是把他定在了原地。 跑是跑不了,先不说这身碍事的侍女装,就他那点不成器的修为,在人家面前也根本不够看的。 就在萧紫垣心急如焚时,先前那已经走开的那位殿下却又转了回来,他冲弄玉摆了摆手,示意她带他们进去,然后冲迎面而来的鳌将军轻轻比划了几下。 弄玉心领神会,忙一把拉了曲阑珊的手,向泉室里间侍女住的水草房游去,萧紫垣低下头跟着,期间回头偷偷瞄了一眼,发现这次那铁钳勇士竟是化了人形来的。 哟,原来那螃蟹怪化成人形也像模像样。他好像还特意打扮了一番,之前乱七八糟的须发修剪得整整齐齐,骇人的铁钳收了起来,胸口处还插了一截红艳艳的珊瑚花。 萧紫垣对这位仁兄的品味不敢苟同,却对他打扮自己的动机十分好奇,但眼下不能开口,只能憋着,憋得萧话痨生不如死,十分难受。 虽然如此,修道者敏于常人的耳朵还是帮他迅速捕捉到了后面的对话。 “你……你的意思是,进去谈?”那螃蟹精好像有点受宠若惊,语无论次道:“这可真是……其实,也好,嗯,恭敬不如从命。” 接下来,他们俩好像是一齐进去了,可自始至终,萧紫垣却一直没有听到那位殿下的声音 。 好不容易随弄玉进了屋,萧紫垣憋了一肚子问题,却不知道先问哪个,倒是曲阑珊先开了口。 她有点羞赧道:“弄玉姐,我们不是坏人,只是游历至此,我师兄的剑不幸被那位鳌将军抢了去,这才不得不在这里停留。” “他是你师兄?”弄玉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摇头道:“不像。” 话虽如此,她却像是对曲阑珊十分喜欢,不由放柔声音道:“小姑娘,这里对人族并不友好,你们还是快些离开吧。此处水太深,你二人修为尚浅,即便有避水丹,待久了,也会受不了的。” 原来她早已看出二人有修为傍身,先前按下不提,也只是试探而已。 见她已把话挑得如此明白,萧紫垣也不再兜圈子,直接道:“水族与人族相安无事已有千年,向来是井水不犯河水,可为何如今闹到这般地步?是不是有人欲壑难填,在上面兴风作浪还不够,已经把手伸到水下了?” “想不到你倒也不蠢,”弄玉看他一眼,“既已明白,还不快走?” “不行啊,”萧紫垣愁眉苦脸道:“我答应了要帮你和你们殿下治相思病,没治好怎么能走呢?这不是言而无信吗?” 弄玉见他又开始胡说,顿时沉下脸道:“臭小子,这些不是你管得了的。” 萧紫垣耍赖道:“你都不告诉我是怎么回事,哪里知道我们管不管得了?就算我不行,还有我师妹呢,她可是厉害得很,对吧阑珊?” “我……”曲阑珊涨红了脸,小声道:“萧大哥,我真治不了。” 弄玉笑了一声,看向曲阑珊的眼神突然变得极其悠远,露出些追忆的神色来:“很久以前,我们鲛人在月圆之夜是可以浮上海面的。那个时候,海的周围只有些零星的村庄,渔民们都很善良,我们这些修为高些的,也可以暂时幻化出腿,跟渔家的孩子混在一起瞎玩瞎闹。 “可是后来,你们的皇族不知从哪得了什么消息,开始无节制地在海中捕杀,他们在各个渔庄选拔水性好、自小在跟海浪搏斗中长大的年轻小伙子,编入皇家卫队统一训练,之后专门替皇家出海,捕捉我们族人。 “很多族人都遭了殃,鱼儿,老龟,数不清的虾蟹,都给他们捉了去,很快,海里的同胞少了大半。我们再也不敢上岸,甚至为了避祸躲进幽深的海底,希望能逃过一劫,可他们还是不肯放过我们。有人造出了避水珠,可以借此潜入深海。他们逼到这般地步,我们也只得奋起反抗,好在龙神庇佑,让海后娘娘降临海底,并赋予一些族人与人族对抗的能力,他们在这块水域建立起牢固的结界,这才使得我们能龟缩在这海底,暂时得到休养生息的机会。” 听到这,萧紫垣忍不住插话道:“可人族为什么会突然这样做呢?是不是海底突然出现了什么他们想要的东西?” 若非如此,干嘛要抓那么多鱼蟹,开玩笑,又不是每个人都喜欢吃海鲜。 可他话刚出口,便觉得不应该这样说,这样说实在太像人类派来刺探情报的,忙补救道:“我们跟他们不是一伙的,那些人罪孽深重,真不是什么好东西,该死。” 弄玉冷冷道:“确实该死,可那些真正该死的皇族像懦夫一样龟缩在岸上。他们不下海,海后娘娘便想出办法,希望派勇士上岸,去杀了那些只会躲在人后的鼠辈。” 被连带着骂了的小皇子萧紫垣心宽似海,并不在意这些细节,继续好奇道:“所以说弄玉姐你,也是上岸刺杀的人选吗?” “是啊,我那时扮作歌姬潜进皇宫,想要取那龟皇帝的性命。”弄玉语气中有淡淡的怅然若失:“后来没成功,被一个人类救了,他把我放回海里,自己却被施了重刑,最后如何我不知道,手大概是废了,再也不能弹琴。” 曲阑珊下意识看了看自己的手,柔软干净,纤细修长。 一双手对琴师而言有多重要,他们都心知肚明。 弄玉垂下眸子:“事情就是这样,从那以后,我再也不想上岸,只一心一意服侍殿下。疏殿下,他跟别的族人不一样,他觉得以杀止杀不会是最终的解决之道,杀了一个人,还会有新人补上,想要打破目前的僵局,唯有从根本上扭转人族的思想,他希望双方可以各退一步,于是,便想要跟人族谈判。” “好见解,”萧紫垣竖了个大拇指,却随即又垂头丧气道:“可是就目前看来,好像最终也没成功?” “殿下虽然得龙神眷顾灵力,灵力超绝,早晚会成为海内第一人,可毕竟还年轻。人族的狡猾,超出我们的预料。他上岸后错信一个人,结果丢了一只眼睛,鳌将军把殿下从皇宫带回来的时候,他……”她这样说着,眼圈都有点泛红,“总之,无论怎样,这里不欢迎人族,你们还是快离开吧。” 萧紫垣虽心心念念想了那么久鲛人泪,可真见美人流泪,心中还是一紧,忙安慰道:“别哭别哭,虽然有点残忍,但我还有个疑问,之前我在这听说,疏他曾经爱上过一个人,那个人就是出卖了你们殿下的人吗?既然值得你们殿下倾心相待,应该不会是坏人吧?就算再年轻,总不会这点看人的本事都没有。” “殿下回来只字未提,但听鳌将军说,那个人是皇家卫队的人,”弄玉淡淡道,“他们蛇鼠一窝,没一个好东西。谁在那里嚼舌头说殿下爱上他了,若我知道,非把他舌头割下来。” 萧紫垣一个激灵,赶紧替虾兄弟祈祷了一下,小声嘀咕道:“可是都这样了你们殿下还往外跑,我听那螃蟹将军之前的意思,也不像是想□□,会不会有什么隐情?” 第91章 极乐海(四) 就在这时,曲阑珊突然轻轻道:“萧大哥,你还记得《梦蝶》么?” “梦蝶?不就是个老头子做春梦的故事吗?等等,你说庄生调?”萧紫垣从他空荡荡的脑子里搜寻一番,隐约记得师尊好像教过,可是他早就和着饭一并囫囵吞下肚了,如今一个音也不记得,只得硬着头皮继续道:“大概记得些,怎么?” “我是想,”曲阑珊低下头,似乎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庄生调既然可以使故梦重现,那可不可以借着这个,从疏殿下的记忆里找到些因果?” “好啊,”萧紫垣眼睛亮了起来,“心病还得心药医,要是咱们能搞清楚缘由,还愁解不了你们殿下的心结?” “不行,”弄玉断然拒绝道,“这太危险了。” 萧紫垣忙道:“不危险,只是暂时睡一会,然后用琴音打通两个梦境之间的通道。这样,一会阑珊你来起调,我入梦,只是让你们殿下乖乖就范不太容易,弄玉姐,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能不能帮个忙啊?你难道不想为他分忧吗?他心里那么苦,却没人懂他,也无处可诉,这种滋味肯定很难受。再说了,若我真敢做什么坏事,大不了让我立刻毒发身亡,这还不行吗?” 弄玉沉默片刻,终于点头道:“好吧。” 说话间,那螃蟹将军和鲛人王子又一并出来了,前者胸前的珊瑚花换成了秋月石制成的精巧别针,看上去档次似乎提升了不止一星半点。 待走到门口,鳌回过身来,嘿嘿笑道:“谢谢你的别针,不用送了,且在这安心修养,若有什么事,只管吩咐我做就行。” 疏无声地注视着他,浅蓝眼瞳里似乎包含着千言万语,鳌低头思忖片刻,接着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一把拉起对方的手,咬了咬牙道:“行,我答应你,不管那人藏到哪,我一定给你找着他。但是,你也得答应我,绝对不能再跟他有任何牵扯。” 说完,螃蟹有点忐忑地盯着鲛人殿下看,直到对方点了点头,这才心满意足地放开他的手,咧嘴一笑,转身匆匆离去了。 疏目送着他走远了,低下头,却看到手中给那家伙塞了一截小小的红花,他转身往回走,把那小花随手插到了弄玉的头发上。 “多谢殿下,”弄玉手中托着个水晶杯,面不改色道:“方才那两人,奴已经赶走了,殿下多日不愿进食,便先饮杯鲛乳暖暖身吧。” 鲛人殿下叹了口气,面上露出些许疲惫神色,他端起杯子晃了晃,接着闭上眼,一饮而尽。 水晶杯从他手中蓦地滑落,弄玉眼疾手快一把接住,同时扶住殿下软倒的身子,把他缓缓靠在一旁的珊瑚椅上,冲匆忙赶来的萧紫垣二人疾声道: “这药只能管两个时辰,你们动作要快些。” “好,”曲阑珊自灵戒中取出古琴,席地而坐,试了几个音,“萧大哥,在还剩半个时辰的时候,我会用琴弦发出信号,你听到后不要停留,立刻抽身而出,回到最开始的地方。为防止你出不来,我会在里面放一个你熟悉的人,必要时推你出来,萧大哥,你希望这个人是谁?” “推我出来?”萧紫垣想了一瞬,脱口而出道:“我师弟吧,就是长夜那臭小子,他经常干这种让我回头是岸的事 。” “好,”曲阑珊一拨琴弦,抚动间衣袂翻飞,“现在可以了,萧大哥,闭上眼睛。” 萧紫垣依言闭上双眼,只觉额头给什么东西重重撞了一下,一阵眩晕,再睁开眼时,便发现自己已到了海面下不足几尺的地方,甚至可以感受到上方清朗的月光。 在幽暗的海底呆了许久,他已经好长时间没见自然的光了。 萧紫垣发了片刻的愣,随即发现自己如今轻飘飘的,非要形容的话,那感觉,大概像灵魂出窍。 也是,他现在只是个没有实体的意识。 萧紫垣往周围打量一阵,记下了这最初的地方,便打算先飘出海去看看,然后找找疏殿下在哪,可还没等往上走,耳边却忽然传来一阵激烈的嘈杂声 。 “四哥,别过来,我们给这破网网住了,嘶,跟他们说那帮皇家卫队的人在这边,都别过来!” “小六,你没事吧?!我这就来救你!” “别,他们这网又密又细,进来就出不去。天,在往上收了!哥们三年后又是一条好鱼,你们快走!” “不行,等我……殿下!他们在这边,龙神在上,小六,殿下来救我们了!” 萧紫垣闻言瞪大了眼睛,像个探照灯似的四下搜寻一圈,果然看到了那个越来越近的熟悉身影。 他那双眼睛比夜空群星还要璀璨夺目,金发用锦缎束在脑后,明媚如灿烂朝霞,足以让周遭一切都黯然失色。 萧紫垣眼睁睁看着鲛人王子哧溜一下,化作一尾小小的金色锦鲤,在大渔网的缝隙间沉稳地冲撞片刻,便破开了好几个大洞,那些活蹦乱跳的小鱼小虾纷纷从洞里逃走,只留下些受了伤跑不掉的。 眼看渔网离海面越来越近,小金鱼毫不犹豫地冲到那些老弱病残身边,在一旁破开了新的洞口,可有只梭子鱼缠在网上下不来,小金鱼尾巴一甩,试图将那些坚韧的细线连根断掉,可还没等断完,便跟着那张破破烂烂的渔网,给人一并拉出了海。 见此情此景,萧紫垣灵机一动,意念飞速化作一道残影,融进了金锦鲤的小小身体里。 融合的一刹那,萧紫垣只觉脑壳又重重一痛,还没等睁开眼,便感受到强烈的失重和窒息感。 他霍然睁开眼,眼前,却是一张放大了数倍的人脸。 那人脸是倒着的,嘴巴一张一合,好像在说:“咦,这是什么?李哥,你见过这么漂亮的鱼吗?” “娘的,楚河,亏你还有心思玩鱼,第一天出海什么都没抓到不说,连网都不知道被哪个龟儿子弄破了,今晚要是补不起来,看你明天怎么交代!” 楚河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手一松,那原本被捏着尾巴倒提的锦鲤便直直落进一旁的鱼篓里。 “谁说什么都没抓到,”他蹲下身,追着小金鱼搅了搅鱼篓里面的水,笑眯眯道:“也罢,把你带回家给阿湘玩吧。” 阿湘是谁? 楚湘,是个比她哥务实得多的小姑娘。 她此刻踩着小板凳,好奇地扒在木桶上,黑葡萄似的眼睛滴溜溜地往下看,口中不时发出些别人听不懂的“咿咿呀呀”。 “傻丫头,高兴吧?”楚河把她从板凳上小心地抱下来,“今天别的没打着,倒给你弄回这么个稀罕物来,我问李哥他们,都说以前没见过这样的呢。” 楚湘眼巴巴瞅着离她越来越远的木桶,馋得口水直流,楚河只当没看见,转身把她妥帖地安置到饭桌旁,递过筷子道:“饿了就吃饭。” 阿湘看着饭桌上的清汤寡水,不高兴地啃起手指甲,楚河端起飘着几片菜叶的清汤面,唏里呼噜地吃起来,边吃边絮絮叨叨道:“虽说现在没有鱼吃,但这才第一天,等再过几天,我肯定能给你打到鱼回来,到时候除了要交上去的,就你那小肚皮,撑死都吃不完。” 阿湘才不理会他虚头巴脑的许诺,她伸手指了指旁边的木桶,示威性地哼唧几声,口水又流了下来。 这是非要拿那条小金鱼开刀的意思。 “不行,”楚河重重放下碗,“这是你哥我加入皇家卫队以来的第一份战利品,很重要,得长长久久地养着,警告你啊,不许打它的主意。” 说完,他起身气呼呼去池边刷碗,刷完后回来盯着妹妹生吞了一碗没滋没味的面条,这才觉得满意,看天色已晚,便赶她去炕上睡觉,自己则坐在木桶旁,专心修补起破烂的渔网。 他们这一片的渔家都很小,只盛得下够两人睡的火炕,一张饭桌,一个小厨房,最多再加上放鱼虾的桶,其余再没落脚的地方。 幸好楚河家只有他和四五岁的小妹妹,还勉强周转得开,若是楚湘再大些,还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好在他如今加入了皇家卫队,日子总会越来越好的。 楚河越想越觉得干劲十足,不一会就把渔网修补好了,他伸了个懒腰,觉得上下眼皮打架打得厉害,便上了炕,没一会就沉沉睡去。 到了后半夜,半梦半醒间,楚河似乎听到屋里有点动静,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却正对上一双清澈的浅蓝眼眸。 楚河瞬间清醒过来,可这清醒没持续多久,他就仿佛被奇特魔力控制了一般,再次陷入沉眠。 楚河只隐约记得,最后映入眼帘的是个坐在他床边的姑娘,那姑娘有一头金灿灿的长发,颜色像极了麦田里金黄的稻穗。即便以楚河对美贫乏的认识来看,也觉得那人长得真是好看,比年画上画的神仙还美。 第二天一睁眼,楚河立刻一骨碌爬起来,第一句话便问:“阿湘,你昨晚见着什么人没?” 话音刚落,他便看到那小屁孩子又站在板凳上伸手捞小锦鲤,忙不客气地将她拎起来放到一边,重复了一遍刚才的问话。 楚湘一指木桶,又开始哼哼唧唧,楚河对这吃货妹妹感到颇为头疼,正待教训,家门却突然给人敲了几下,随之而来的是李哥洪亮的大嗓门: “楚河,你家昨晚没什么异常吧?” 楚河连忙跑去开门,道:“没啊,出什么事了?” “别提了,昨天晚上睡觉前还好好的,结果今早上一起来,好家伙,我昨晚上打到的那些海货全都不见了,还不光是我,咱们周围□□个人都是这样,我这不来看看你,没事就好。娘的,该不会是隔壁村看咱们入选的人多,有人眼红来搞破坏吧。” “这可不行,”楚河皱眉道,“要不晚上找几个人加强巡逻,看能不能逮住那些人,否则李哥你对上面也不好交代。需要的话,我可以帮忙。” “我也是这么想的,”李哥拍拍他的肩,“不过就不劳动你小子了,照顾好你妹妹,有什么发现随时交流,我先去下一家看看。” 送走了李哥,楚河回屋检查了一下那仍好端端装着小金鱼的木桶,突然觉得金锦鲤可能是上天赐给他的祥瑞,他越看越喜欢,不由把脸埋进水里,捉着那小鱼亲了一口,又给它起了个名叫“阿金”。 他们都以为这事到此就算完了,任谁再眼红,也不可能没事干到光给他们搞破坏,可世事无常,一连几天,渔民们打到的鱼都会无端被人放跑,就好像有坏人驻扎进村了。于是,村里成立了夜间巡逻队,村长要求各家各户夜间紧闭门窗,如果发现可疑的人,要立刻上报,谁家若敢私自窝藏,要按村规处置。 虽然第一天出师未捷,但楚河技艺高超,再出海时总能打到数量可观的海货,他不想让阿金跟那些卖钱用的鱼生活在一起,便给小锦鲤单独换了个透明的小鱼缸。 说来奇怪,那个昼伏夜出的破坏者虽也夜夜光顾他家,却总会给他留够糊口的鱼虾。可这样一来,楚河心中对这人越发好奇,好几次夜里不睡,想看看那侠盗的庐山真面目,可从没有一次如愿。 这天夜里,楚河照常睡得死死的,可半夜被尿憋醒,只得不情不愿地爬起来,想出屋去解决。路过阿金的小鱼缸时,他突然觉得有点不对劲,扭头一看,竟见里面空空如也! 楚河一惊,瞌睡虫瞬间全飞走了,他急忙在屋里四处寻找,却全无结果。 楚河急得满头是汗,可就在这时,门口却突然传来细微的动静。 第92章 极乐海(五) 门“咔嗒”一声,给人轻轻开了一条小缝,楚河连忙屏住呼吸,随手抄起一个棒槌躲到门后,心道若那贼人敢进来,就先给他尝尝闷棍的厉害。 几乎是转瞬之间,贼人便进了屋,楚河想都没想,一棒槌朝着那人当头砸去,同时条件反射性地大喝一声:“看你往哪跑!快来抓贼啊!” 他这一棒槌是下了狠手的,那人却也灵巧,只踉跄了一下便要往后退,似乎想夺门而出,楚河见状忙手脚并用地扑上去,愣是把人死死压到了墙上。 炕上楚湘被这惊天动地的一声惊醒,哇地一声哭了出来,边哭边含含糊糊地叫:“鱼鱼,哥哥别打鱼鱼。” 周遭渔户被他一嗓子吵醒,叫骂了几声后,便纷纷赶来查探情况。可在这一片鸡飞狗跳之中,楚河却愣在当场,他迷茫地盯着那方寸之间近在咫尺的人,感觉有热血瞬间冲上了头。 那人金发蓝眸,模样清清冷冷,却讨人喜欢得很,跟梦里见过的姑娘简直如出一辙,此时似乎被那一棒敲得有点晕,却还挣扎着要推开他。 就在这时,门口忽传来急促的敲门声,李哥的大嗓门喊了起来:“楚河!楚河!你小子瞎喊什么?那贼在哪呢?” 情急之下,楚河糊成一团的脑子却难得冷静了下来,他一把扯过桌布盖在那“姑娘”身上,想了想又觉得不行,干脆心一横,把人推进盛鱼的木桶里,自己也跟着跳进去,还把上衣给脱了。 刚做完这一切,李哥便带着七八个渔民破门而入,见里面鬼影都不见,只剩个在炕上哇哇大哭的小姑娘,忙皱着眉头问:“怎么回事?” 楚河猛地从桶里钻出来,抹了一把脸上的水道:“不好意思啊李哥,老毛病了,我刚刚做梦梦见抓贼,魔怔了,一睁眼还喊出来了,这不跳水里清醒清醒,打扰大家了,实在对不住。” 他好话说了一箩筐,生生把自己说成了个神经病,李哥半信半疑地在屋里打量半晌,确信没有藏人,这才骂骂咧咧地走了。 等他们都走了,楚河赶忙跳出木桶,手一伸,打算把对方扶出来,同时轻声道:“姑娘,我不是坏人,先前不得已,你千万别怪罪。” 楚河自觉已说得够诚恳,可却并未得到那“姑娘“的回应,他壮着胆子往里一看,却发现对方已靠着桶壁睡了过去。 楚河那时不知道疏是因为透支灵力才陷入昏睡,还以为是自己那棒槌下手太黑,忙把对方抱上炕,接着烧了热水湿了毛巾,开始给人检查起伤势来。 可检查着检查着,楚河却陡然发现,那人虽生得一副刀刻斧凿的好皮囊,却身形修长,棱角分明,哪里是什么姑娘,分明跟他一样! 娘的,竟然看走了眼,要是说给别人听,非让人以为是想姑娘想疯了不可。 楚河一边胡思乱想,一边放松下来,便要去解那人紧扣的衣领,却不料下身被什么东西碰到,滑不溜秋像是鱼尾,他低头一看,心脏险些漏跳一刻。 那竟真是条纯净的蓝色鱼尾,在昏暗中摇曳出优美的曲线,楚河正看得呆住,没料想那人却陡然睁开眼睛,张口便问:“什么时辰了?” 他声音跟人一样冷清,却听得人莫名有点喉咙发紧。 楚河看看外边的天色,胡乱答道:“子时了吧,不对,等等。” 一般人见此情景,可能早就吓得魂不守舍,可楚大胆只是低下头稍微理了一下思绪,便抬头连珠炮似地问道:“那个,你叫什么,是什么,来这做什么?” 对方略惊讶地看他一眼,轻轻蹙起眉来,却没答话,只抬眼看了看天边清幽的半月,接着抬起手来,冲楚河无声地往下一劈。 楚河只觉太阳穴突突地跳起来,后颈一痛,便载倒在地上。 再醒来已是第二天早上,他一骨碌爬起来,旁边却只有阿湘那小妮子拿着块石头乐呵呵地玩,楚河抢过来一看,发现竟是块成色极好的翡翠。 他虎着脸问她这石头从哪来的,却什么都问不出,只得恨恨作罢,把翡翠仔细收了起来,想着以后若有机会,一定要还给那个人。 可自那以后,那人非但再没出现过,连金锦鲤都不翼而飞,海边的渔家平静下来,夜间打的鱼也再也没有少过。 可楚河却一日胜似一日的魂不守舍。他迫切地想知道那日究竟遭遇了什么,却久久未能如愿。 直到那一天。 那日,楚河随李哥去宫中送鱼,李哥随管事的进去了,他独自一人百无聊赖,便想在偌大的宫城内随便走走,不知怎么逛到一个小小偏殿,听到里面传来叮叮当当的乐声。 楚河虽天生五音不全,可那哼唱的女声着实动人,便驻足听了一小会儿,没成想,待那乐声止歇,他却听到这样的话。 “阿玉,久闻泉客歌喉妙甚,今日得闻,三生有幸。不知我是否有幸,能一见真身?” 就这样,楚河在这小小偏殿外,看到了如那夜一般的修长鱼尾,只不过她鱼尾的鳞片呈现橘色,不似那人碧蓝如洗,像月光下粼粼的海水。 后来几经辗转,楚河单独找到那天抚琴的男子,问他何为泉客。那人起先不肯说,直到楚河说了那夜经历,还将翡翠给他看,这才告诉楚河,说泉客便是老人常说的海鬼,它们人身鱼尾,深居于海底,泣泪成珠,织绡为锦,但已经许久未曾出现了。这次不知为何,竟然再次出现在这世上。 楚河那时满脑子都是终于知道那人身份的喜悦,完全忽略了琴师意味深长的眼神。他恳请琴师帮忙问问阿玉,问她知不知道那是谁,却一直没有得到回音。 但从那以后,楚河除了向别人没完没了地打听泉客消息,便是夜夜去海边守着,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只觉得哪怕仅仅是为了把翡翠还回去,也非要找到那个人不可。 至于其余幽微的心思,欲说还休的念头,都在无数次午夜梦回之后,逐渐在他心中沉淀成小小的一角,柔软,却又坚若磐石。 可日子一天天过去,那人依旧音讯全无。 事情的转机,来临在某日李哥有任务抽不开身,叫楚河顶着个皇家卫队代表的身份进宫赴宴之时。宫宴行至一半,那叫阿玉的小歌女却突然要行刺皇上。少女本事不算大,又带了几分轻狂的不自量力,终究被当场拿获。 被刺杀的皇帝却也并不十分恼怒,只是冷笑着抚摸她的脸,叹了一句可惜此等倾城绝色,说完,竟直接命令一旁的侍卫挖掉她的眼睛。 楚河心中悚然一惊,头一回觉得龙椅上的人如此可怖,但他到底在险恶红尘间摸爬滚打了十几年,反应极快,当下咬牙上前一步,根据他最近才了解到的信息胡诌八扯道:“皇上,小人听说用鲛人筋做成的琴弦,其声响遏行云,分外动听,而抽筋拔骨时,眼珠会因剧痛而染上一层均匀血色,到时再剥出来,会更加好看些,岂不是一举两得?若陛下准许,小人愿效犬马之劳。” 楚河话没说完,自己倒先给话中的恶毒带出了一脑门子汗,他有意拖延时间,还暗中给琴师递了个眼色,岂料对方完全没接收到他的眼风,只像根柱子似地杵在原地,郁郁不肯做声。 少女阿玉满腹的心事凝结成两滴晶莹泪珠,啪嗒一声,滚落在皇家华贵的地毯上。 圣上抬眼瞧了楚河一眼,觉得以前没见过这人,可听他说话十分称心,便似笑非笑道:“也好,明日正午之前,朕要见到实物。若办好了,定重重有赏。” 说完,他让手下人将已折了胳膊的少女带到沼狱,又丢了可在沼狱随意出入的腰牌给楚河,便拂袖而去了。 楚河谢了恩,拿了腰牌揣进兜里,待出了殿门,便悄悄找到琴师,道:“今晚随我去沼狱救她,你敢不敢?” 琴师踟蹰一下,嗫嚅道:“我听说下了沼狱,就是十死无生,更何况……” “那就是不愿意了?”楚河直接打断了他,冷笑一声:“也罢,我自己去。” 其实他向来贪生怕死,遇事瞻前顾后,总顾念着还有妹妹要照顾,这次也不知道哪来这么大的勇气,明知死路一条,却还跃跃欲试,非要闯一闯不可。 这种吃力不讨好的找死行径,怕是只有傻子才干得出来。 离夜幕降临还有几个时辰,楚大傻子揣着那人上次留下的翡翠,去了皇都里最好的珠宝铺子。他先叫了掌柜的出来,将怀中翡翠悄悄露给他看,接着指明要两颗珍珠,成色不论,只说越圆润越好。 楚河家世代打渔为生,生出来的子孙自然看不出翡翠价值,他也没指望它能多值钱,只是暗自期望够买两颗鲛珠就成,可同时又觉得肉痛得很,甚至连唯一的念想也没了,实在可惜。 可没料到,掌柜的一见翡翠,俩眼都开始泛起绿光,他表示会立刻将珍珠送来,并直问楚河是从哪里得到的,以及还有没有其他的,若有,一定要送到他这来,他照单全收。 楚河高深莫测地笑了笑,心痛的感觉却更甚,他随口胡扯了一段经历,把那翡翠往桌上一放,便抱着装珍珠的盒子扬长而去。 随手送人的东西都那么金贵,看来那家伙在海底下肯定是个家财万贯的主,下次若再见了,非要好好宰他一顿不可。 若他能以身相许…… 楚河被心中陡然升起的念头吓了一跳,赶忙摇头甩掉这不切实际的念头,快步向着回家的方向走去。 为了不至于真的死路一条,他还有些别的东西要准备。 第93章 极乐海(六) 入夜,楚河如约到了沼狱门前。 他从怀中掏出那可供自由出入的令牌递给门前狱卒,然后冲狱卒拱了手,不卑不亢道:“小弟奉命前来办事,还望狱官大哥给带个路。” 说完,楚河上前一步,悄悄往那狐疑的狱卒袖口里塞了锭沉甸甸的银子,又顺势解下腰间酒壶递过去,轻声道:“来的匆忙,身上没什么别的好东西,唯独这鲍参泡的酒,滋味是天下独一份的,我跟大哥一见如故,权当交个朋友。” 酒是好酒,钱是真钱,那狱卒闷不做声地将银子和酒收了,也没仔细检查楚河肩上背的大麻袋,便转身替他将牢门打开,客气道:“好说,大人里边请。” 沼狱内暗无天日,在尽头一间破败的牢房中,楚河见到了白日里胆大包天的少女,她此刻模样很有些凄惨,两条胳膊软软地塌在一旁,一双美目被白布蒙住,就那么不省人事般躺在干枯的草席上,也不知是不是真的昏过去了。 楚河向身后看了一眼,那狱卒只提醒了句注意时间,便很识趣地走开了。他叹了口气,将肩上背的袋子放到地上,接着俯下身去探查阿玉的伤势,意料之中,发现这小姑娘伤的不轻。 按照楚河本来的计划,是想用两颗珍珠冒充鲛珠,然后向上面报个伤重而死,再偷偷将少女运出狱去,放她回归大海。 这计划说起来轻松,其实哪一步都不容易,在任何一个环节暴露都是欺君之罪,万万马虎不得。 事已至此,楚河不禁提上了十二分的谨慎,他轻手轻脚地从袋中取出那装珍珠的玉盒放在地上,然后掏出一把小刀,冲着手掌心比划一下,然后飞快下刀,在其上划了道深深的口子。 血一下就涌了出来,楚河轻蹙了下眉,接着翻过手去,把血均匀地涂抹在珍珠表面上,配合他此前对照着鱼眼石对珍珠做的简单处理,看起来好像还真挺像那么回事。 做完这一切后,楚河从身上随便撕了块布条裹住伤口,接着将玉盒重新盖好,准备一会交给来交接的人看。他深吸一口气,正准备捏着鼻子打开地上的麻袋,却突然觉得有阵阴风自背后掠过,无端端叫人出了一身白毛汗。 他正怀疑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可紧接着,便眼睁睁看着牢房内唯一的豆大烛火颤抖般摇晃几下,突然灭了。 在周遭狱友杀猪般的鬼哭狼嚎中,楚河咽了一口唾沫,却觉得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他没放弃手上的麻袋,但也明白此地不宜久留,打算迅速干完赶紧撤离。 可就在这时,一只冰冷的手突然搭到了他的肩上。 楚河脑子里轰地一声炸开了锅,条件反射般朝着身后揍了一拳,飞快往门口跑去,逃命间隐约感觉有什么东西打在身上,却又毫发无损,可当他用余光瞥见那“鬼”的形容,身体却顿时一僵,然后有点艰难地转过身来。 那“鬼”轻轻一歪头,有点意外道:“是你?” 鬼个毛线鬼,这家伙金发蓝眸,不是那晚的翡翠主还能是谁? 楚河死瞪着他,眼眶竟然有点红,心中一时喜悦太过,倒有些麻木了。 鲛人殿下踢了踢脚下麻袋,见里面竟露出具面目模糊的尸体来,不由道:“这个,是打算做什么?” “没什么,”楚河按下心头狂喜,干巴巴道,“你是来救她的么?要救就快点带她走吧。” 疏看他一眼,淡淡点了个头,然后便俯身去抱阿玉,却又听那少年在身后吞吞吐吐道:“那个,那块你落下的翡翠,我本来想找机会还的,可一直没找到你,结果你来的不巧,这会儿已经不在我手上了。我还想过这姑娘和你是同类,救她或许也能抵你的债,可你来的又太快,我都没来得及把她救出去,你看……” 疏扭头看他,却见对方脸红得像泉室周围的珊瑚花,很小声道:“你看,我用我自己还成不成?” 疏一愣,立刻别过头去,似乎忍俊不禁,接着轻声解释道:“那是送给你的,作为暂住的谢礼,不用还。” “那可不成,”楚河摆摆手,还欲挣扎:“我……” 可他话没说完,就听到一个人呼哧呼哧朝这边跑来,楚河抬头一看,发现是那琴师,手里还拎着根棍子,一见他便急促道:“我把看守打晕了,咱们快带她走吧。” “嘶,你把看守……”楚河几乎要咆哮一句“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但碍于疏在旁边,只得生生压了下去,黯然道:“完了,我钱白塞了,老兄,你还是自己快跑吧,就不连累你了。这样,那个谁,你把我打晕,然后带着阿玉赶紧走。” 疏幽幽看他一眼,点头道:“好。” 话音刚落,楚河只觉后颈传来一阵熟悉的剧痛,接着立即昏死过去,半点都不含糊。 等他再睁开眼睛,便发现自己已经躺回自家炕上,一旁阿湘正开心地玩着他的头发,而李哥趴在炕边睡得正香,自顾自打着均匀的小呼噜。 楚河挣扎着爬起来,无意间摸着怀里有张字条,他拿出来展开一看,发现上面没头没脑地写着几个字: “月满之夜,极乐海边” 楚河皱着眉头想了想,忽然懂了纸条的意思,眉心一舒,便自顾自高兴起来,把楚湘吓了一跳,小妮子还以为她哥真傻了,嗷呜一声尖叫起来,把一旁打呼噜的李哥也吓醒了。 “我的爷爷,你可醒了,”李哥朝着他肩膀揍了一拳,“怎么回事,我刚走多久啊,你就干出这种事来?不要命了?” “我错了,”楚河试探道,“李哥,其实我什么都不知道,那事后来怎么样了?” 李哥“哼”了一声,爱答不理道:“听说后来抓着个琴师,是跟那女的耍朋友的,他倒把那女的送出去了,可自己却没捞着好,下了狱没多久就招了,还说你那一下也是他打的。” 楚河沉默下来,突然觉得是自己错看了那个琴师,下定决心若还有机会,一定帮他一把。 可机会哪能说有就有呢。 转眼到了下个月圆之夜,楚河先哄了阿湘睡着,然后依照字条上所说,在深夜偷偷摸摸地来到极乐海边。 海浪此起彼伏地拍打着岸边礁石,楚河从沙滩上挑了个模样好看的白海螺,然后寻了块不算太湿的礁石坐下,他摇晃着腿,随手掏出个小刻刀专心打磨起海螺来,任凭裤脚被来去的海水打湿。 夜已深沉,而月光温柔清越。 转眼到了子夜时分。 海上突然起了薄雾,起伏的潮水开始很有秩序地向两边分开,慢慢的,海水中央逐渐浮现出一个隐约的人影来。 朗月清辉之下,那人踏水而来,恍若凌波仙子。 楚河蓦然站直了,他将打磨好的海螺在衣襟上擦干净了,偷偷藏在背后,然后从礁石上跳下来,走到海岸边上。 “你还没告诉我你的名字。”他冲那将露未露的人影扬声道。 “我叫疏,”疏终于踏上岸,他拂去身上沾的海水,走到楚河身边,用带点疏离的彬彬有礼道:“上次走得匆忙,还没来得及谢谢你救了小玉。” 楚河看着他笑了:“谢什么,最后不也没救成么,算了,咱们不说这个。” 话音未落,他献宝似的从背后掏出那个大海螺,放在嘴边呜呜一吹,那海螺便发出厚重悠长的声响,在一片寂静的深夜中,显得分外清晰。 楚河用那海螺吹了一整首渔歌小调,期间,疏若有所思地盯着那海螺看,等他吹完了,才微微笑道:“真好听,原来螺还能这样用。” “这只是一种用法,”楚河笑眯眯道,“你们那里是怎么用的?” 疏想了想,从楚河手中取过海螺,手指放在外壳上敲了几下,然后将螺口放在唇边,朝里面极轻地说了句话。 之后,他将海螺递给一头雾水的楚河,示意他放在耳边仔细听。 楚河连忙照做,他怀着期冀把耳朵紧紧贴在壳口处,等了片刻,却竟然听到里面传来对方清清冷冷的嗓音:“我们那一般作传音用,无论相隔多远,都可以保持联系,除此之外,还可以存音。” “厉害,”楚河眼睛亮了起来,“这要是放在岸上,肯定能赚很多银子。” 疏摇摇头,俯下身挑了块干净的沙地坐下,楚河随之坐下,可谁料他刚坐稳,对方却猝然间出手,一掌直冲他面门而来。 楚河没躲,被疏一把压在沙滩上,鲛人殿下看着他无所谓的模样,不由蹙眉道:“为什么不躲?” “躲也没用,你太快了,”楚河舒舒服服地把一只手搭在脑后,躺在松软的沙滩上仰视上方的人,“何况,我觉得你不会杀我。” 疏跟他对视片刻,似乎觉得没趣,便放松了对楚河的压制,他刚想起身,却又被对方一把拉下来。 楚河一边把他拉到身边躺下,趁机捉着手不肯放,一边装作纯良地指着天空道:“哎,你看这星空多美,平日里见不到这么多星星的。” 疏对这跳脱的思路无话可说,他沉默半晌,突然道:“楚河,你知道龙神么?” “龙神?”楚河侧过身去看他,觉得那近在咫尺的容颜分外引入沉沦,他不由自主地放低了声音,喃喃道:“那是什么?” “龙神,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疏仰望着星空,脸上流露出悠远的追忆神色,“算上这次和狱中那次,每当我对你动用龙神赐予的灵力,你都毫发无损。” “这说明……我跟他有缘么?”楚河半开完玩笑道。 与此同时,他在心里偷偷想:其实我更希望跟你有缘。 疏终于肯偏头看他一眼,竟然点点头,认真道:“普通人族是无法承受这种力量的,但你可以,说明你是跟龙神有缘之人。关于他的故事很长,无妨,在朝阳自海平面升起之前,我可以慢慢说给你听。” 第94章 极乐海(七) 听疏这样说,楚河当即支起下巴,笑眯眯地看着他,摆出一副纯良的洗耳恭听模样。 然而,虽表面纯洁,楚河胸口本来就燃烧着的火苗给这小风一吹,反倒势头更旺起来。 按理说如此刻夜凉如水,清风习习,正是个听着故事助眠的好时辰,可他们如今一起躺在沙滩上,相隔的距离不过一拳,实在叫人忍不住心猿意马。 楚河一眨不眨地盯着疏清俊的侧颜看,越发觉得比起那个小姑娘阿玉,其实眼前这位才算得上真正的倾城绝色,他试探着一点点靠近,试图找出对方能容忍的底线。 实在是太近了。 疏从来习惯独处,在海底时连话都很少说,如今二人距离不足一拳,实在有点令人不自在。 出于礼貌,他往旁边靠了靠。 看他退后,楚河又耍赖般靠近一点,真诚地扯淡道:“我耳背,你离我近点,要不然我听不到。” 疏瞥他一眼,觉得再躲有点太难看,索性直接开口道:“说到龙神存在的年代,其实要追溯到一万年前,那时神魔尚未决裂,万物各得其所,算是彻底的黑夜降临前,光明最后的余晖。” “一万年前?”楚河思索了一下,“那时候有人吗?” “有,”疏淡淡道,“那时天地间灵气充沛,人间的修道者甚至比如今更为繁盛,但人族的力量不是天生,终究太过弱小,比不得生而强大的神魔,即便用尽毕生探求飞升之道,最终也不过列入仙班,求得长生而已。” “长生?”楚河讶然道,“这样还不够么?” 疏摇摇头:“人之贪念永无止境,而世间尤物多不胜数,若学不会束缚本心和欲望,渴望便永无止境。且不说人,即便是妖,魔,仙,乃至于神,但凡被欲望蒙住双眼,最终都难逃为心所缚。” 听了这话,楚河心中那簇火苗如同被迎头浇了一盆冷水,颓然地灭了下去。 不知为何,他突然觉得这场景有种说不出的熟悉。 但熟悉感只是一闪而过,楚河努力想捕捉某段记忆,挣扎片刻却无半点头绪,只得颓然道:“别管我,你继续吧。” 疏看他脸色似乎不太好,便温和道:“其实刚刚那段话是我从上古某位神尊的批注中看来的,但真假暂且勿论,只说人不是神,若真的半点欲望和追求都没有,那活着还有什么滋味?” 楚河心中的小火苗“噌”的原地复活,又有了愈烧愈烈之势。 “抱歉,扯远了,”疏轻叹一声,“其实上古神龙一脉既不是神,也不是魔,若真论起来,大概可以算妖的一种,但天生异常强大,可遨游天地不受拘束,身份又尊贵至极,因此便被尊称为龙神。可万年前,上古神龙却惨遭灭族,只在深海千丈之下遗留下一点微弱血脉,可仅凭这一点未苏醒的血脉,直到如今,仍能荫庇着我族中人。” 可想而知,万年前的古龙族是强横到何种地步。 “那他们为什么会被灭族?”楚河不解道。 “大抵是怀璧其罪,”疏有点黯然道,“当时的龙太子名为九赭,是天地间难得一见的烛龙血脉,灵力之高绝千年罕见。那时虽然神魔尚未决裂,但终究不是同道中人,魔族先后出了几位魔神,老仙帝心中不安,想要拉拢龙王,便想将自己的女儿嫁予九赭太子,弗料却被拒绝。” “这哥们胆子够大,”楚河想象了一下那个情景,不由幸灾乐祸道:“不过这样一来,那个什么仙帝老头肯定很生气。” “这倒没什么,只要他们不跟魔族站在一边。不过很可惜,九赭与魔族离渊交好,在当时已经不是秘密,于是,老仙帝便使了伎俩,先除了九赭,又趁机灭了神龙一族,龙神血脉自此断绝,只留下零星一点,被藏在幽深海底见不得光的地方,等待着有缘人再次开启。” “等等,”楚河摆手道,“我就是个普通人,跟那些什么神魔,龙啊没有半点关系,你会不会搞错了?” “不会,”疏直视着他的眼睛,“我曾取过一点你的血,置于龙神血脉之前,事实证明,不会有错。” “难道我那老爹是龙?不会吧,”楚河嘀咕道,“你们需要我做什么?” “很简单,跟我到龙神面前,亲自唤醒它。” “可是那在海底,”楚河脸色一白,愁眉苦脸道:“我要是下去,估计坚持不到那就要翘辫子了。” “没事,”疏淡淡笑起来,“接下来每到月圆之夜,我都会上来教你一些东西,等到时机成熟,你自然就可以下到海底,不会有事。 ” 楚河在小命和美色之间犹豫了一会,理智终于被色胆打败,果断选择了后者。 他当即道:“好。” 还没等疏赞一句高风亮节,楚河却又慢条斯理地补充道:“但这么危险的事,我不能白干,你懂吧?” 疏愣了一下,随即了然道:“当然。如果你有什么想要的,请尽管说,只要我能做到。” 楚河下意识舔了舔唇,强忍住想欺负他的坏心思,认真道:“那我提三个要求,第一,如果我出了事,你们要保证我妹妹今后的生活,第二,要保证不能让别人知道这件事,至于第三……” 他话末拖了长长的尾音,有意要吊人胃口似的,直到发觉疏的脸色愈发凝重,这才噗嗤一声笑出来:“至于第三嘛,以后想到再说。放心,你一定做得到。” 疏点点头,之后抬眼看了看天边渐次亮起的海平面,起身道:“天色将明,我该走了,下次再会。那个海螺我施了点小法术,如果有急事,可以用它联系我。” “好说,慢走不送。”楚河很乖巧地挥了挥手,眼看着他像来时一样走入万丈碧波之中,心里想的却是: 早晚把你骗到手。 他背对着朝阳往回走,一边走一边哼着小曲,又随手捡了些肥美的螃蟹扇贝,心中充斥着从未有过的畅快欢愉。 此后每到月圆之夜,楚河都会依约来到极乐海边,他从不空手来,有时带捧小花,有时带兜鲜果,有时带个话本,开始不住地试探疏的喜好,并乐此不疲。 疏虽幽居海底,也懂得礼尚往来,但说起他带的“小礼物”,那就比较厉害了。 “咳,说来你可能不信,但光这颗珠子,买下我们村那一片破房子都还能剩下不少,”楚河对着月光欣赏手中散发着柔光的夜明珠,冲身旁人谄媚道:“大人,我收了珠子就是您的人了,您可要好好疼疼我。” 疏一边安静地吃楚河带来的果子,一边头疼这人脸皮越发厚了,他很快把吃剩的果皮果核包好放到一边,然后拂了拂衣上沾的沙,冲楚河扬声道:“这些在海底俯拾皆是,你若喜欢,到时尽可自己去取。走吧,时间有限。” “来了,等等我。”楚河赶忙把夜明珠往兜里一揣,快步跟了上去。 疏说要教他,其实除了潜水技巧,还每月给楚河服用一种药力柔和的海草,用以改造他的体质,使他逐渐能在海面之下停留更长时间。 经过前面一段时间的训练,楚河已经逐渐适应在水下活动,此刻,他跟在疏的身后,尝试向更深的水域游去。 今晚月光清明,水中能见度很高楚河不用费力,便能轻易看清游在前方不远处的深蓝鱼尾,他心里痒痒得不行,很想伸出手去抚摸一下,却终究觉得火候未到,只得收回神来,专心观察起周遭风物。 他们如今正处在上下无着的状态,水面的的光亮逐渐离他远去,而真正的海底却又遥不可及,楚河只觉被渐趋冰寒的海水紧紧包裹,而四周一片静寂,他其实早看腻了视野里一成不变的海藻和珊瑚,只能又转回去盯着疏越来越远的的背影,尝试着加快速度,想要努力追上他。 可即便不住地摆动四肢,楚河仍觉得身上越来越冷,就像即将被冻死在这里,然后凝结成永恒一样。 就在这时,一直在前面的疏突然停下了,然后转身向楚河游来,楚河明白这是今天到此为止的意思,心中舒了一口气,觉得有些力竭。 可突然,楚河瞥到下方有什么东西亮了一下,他迷惑地往下一看,整个人心跳竟然停了一拍,连疏喊他的声音都听不见了。 在下方遥不可及的深海里,有什么东西带着致命的吸引力,正在呼唤他过去。 楚河只觉一阵头晕目眩,身体先意识一步作出反应,像支离弦的箭一样,毅然决然地向下方深海冲了下去,速度之快乃生平未有。 楚河心中一阵战栗,没顶的快意夹杂着恐惧,几乎把他淹没,理智在其中艰难地浮浮沉沉,直到肺部响起爆炸般的尖锐疼痛,才终于勉强回笼。 可等他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已经太晚了。 面前是一条比丘陵还大的巨型鲨,形似灯笼的眼睛在幽暗的海底亮得惊人,它张开血盆大口,朝楚河直直撞来,放眼望去,只看得到满嘴尖利的白牙。 大鱼行动迅捷如鬼魅太快,楚河根本来不及作别的反应,他下意识闭上眼睛,双手护在胸前,作了一个防御的姿势。 无论是被鱼咬死还是窒息而死,貌似都不是什么好的死法。 然而下一瞬间,他的手却一把被拉下来,紧接着,便翻身撞进一个人温暖的怀里。 与此同时,在他那泡得有些发白的唇上,却突然覆上一片极温热的柔软。 楚河蓦地睁大眼睛。 第95章 极乐海(八) 令人作呕的腥臭液体在周围迅速蔓延开来,可楚河全无察觉,心中唯独剩下的一点意识,全集中在了唇畔那片温热触感上。 说来没出息的很,楚河长这么大,还是头一遭跟人这么亲密接触过。 源源不断的气流自唇畔涌入肺腑之间,带着温暖的气息,很快抚慰了楚河被寒冷和窒息轮番折磨的心肺。 他终于彻底清醒过来,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疏现在跟他贴得极近,近到能让楚河从那双浅蓝瞳仁里,清晰地看到大鱼狼狈的倒影。 大鱼方才吃痛,被逼得退开一些,它知道了面前家伙的厉害,却仍虎视眈眈地不肯放弃,疏每带着楚河往上升一点,它都不远不近地跟着,好像在寻找下次攻击的机会。 楚河见疏眸中有犹豫神色一闪而过,刚想表示疑问,对方的唇却陡然远离了他,紧接着,疏飞快地念了句什么,然后从口中吐出一个晶莹剔透的硕大气泡,将楚河整个人笼罩在其中。 在那气泡里面,楚河不仅可以畅快呼吸,甚至又能自由说话了,他飞快地扑到气泡边缘,冲外面的疏急切道:“我刚刚昏头了才往下冲,咱们赶紧上去吧。” 疏摇摇头,气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萎靡下去,他看了一眼在不远处逡巡的大鱼,然后缓缓将手放在气泡上,轻声道:“你先走。” “不行,”楚河顿时急了,“那鱼是不是很厉害?我不能留你一个人对付它。” 疏没回答,只是暗自蓄足了力,然后用力向上一托。那气泡被驱动着迅速上升,很快脱离了大鱼的攻击范围。与此同时,疏猛地横挡在大鱼身前,隔断了它上升的路线,他喉咙里发出轻灵的低吟,警告它不许轻举妄动。 巨鱼危险地眯了眯眼,跟那还不及它牙齿大的鲛人对视了一会,似乎在估量能不能一举撕碎他。 可突然之间,它本能地感觉到极度危险,之后竟果断放弃,扭头飞一般往海底更深处游去,很快消失在视野之内。 疏保持着戒备的姿势停了许久,直到确定那鱼再也不回来,这才放松下来,打算上岸去找楚河。 可还没等他调转方向,身后却突然传来熟悉的叹息,疏身子一僵,定在了原地。 “孩子,为什么不肯听我的话?” 是那被尊称为海后的女人。 她神秘,强大,拥有高深莫测的灵力,没人知道她活了多少年,从哪里来,只知道随着她的到来,族人们拥有了在人类屠杀下足以自保的能力。 海后无疑该是仁慈而睿智的,可此刻面对疏,她的话语里却带了掩藏不住的失望和恼怒: “我有没有告诉过你,不要试图触碰龙神的秘密,更不要招惹人族,可你非但不听,似乎还蛊惑了一个人族,我尊贵的殿下,告诉我,你究竟想做什么?” “我想给族人更安稳的生活,”疏喃喃道,“不用东躲西藏,不用仰人鼻息,我们才是这片海的主人。” “我知道,”海后温柔道,她上前一步,伸手想要抚摸疏的眼睛,“可岸上已经发生的一切,不是我们能控制的,龙神希望你安心呆在海底,它可以保护你,我也可以……谁!” 随着这声警告,海后身形一动,已一把抓了那人,提到疏的面前。 是楚河,他冲破了气泡的阻碍,竟又不要命似地游回来了。 可惜他这会不小心灌了点水,加上刚才的一番折腾,已有些力竭,只拿眼睛不住地看着疏,似乎在确认他是否安好。 疏心中有些焦急,想从海后手中把人接过,可还没等他解释这人是谁,海后神情却陡然一变,看向楚河的眼神像想把他千刀万剐,再张口时,连话中都带了咬牙切齿的味道: “又是你,竟然又是你,孽债!” 她的眼神实在可怖,疏一惊,身体抢先一步作出反应,他飞快上前,将楚河一把夺过来,道:“他只是一个普通人,都是我的错,不该随意把人族牵扯进来。” 海后瞥他一眼,却很快冷静下来,她似乎连看都不想再看楚河一眼,只摆了摆手,好像一瞬间苍老了许多。 她叹息道:“也罢,躲是躲不过的,该来的总会来。疏,你过来。” 疏犹豫一瞬,放下楚河,依言向她游去。 海后轻声道:“龙神的秘密,一半藏在你的右眼中,另外人心难测,前路艰险,我只能陪你到这了。” “月盈则满,月缺则亏,切记切记。” 留下这最后一句,海后便不再看疏,她向远方迈开步子,背影失了往日的从容,显得有些心事重重。 直到这时,疏才突然发觉,比起海底各族,其实海后她,更像一个人类。 但眼下顾不得揣摩海后话中的意思,疏只将那话匆忙记下了,便立刻将气若游丝的楚河送上了岸 。 岸上天色将明未明,楚河趴在沙滩上吐了个撕心裂肺,这才将喝进肚的水勉强空完,他面色难看地翻身坐起,照着疏的肩膀就来了一拳,冷冷道: “你让我先走,是当我贪生怕死么?” 他这一下不算轻,疏本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被他骤然打断,不由蹙眉道:“我没有,只是……” 只是怕你再受伤,我答应过要在水下护你周全的。 这道理楚河不可能不懂,只是如今不知道哪根弦搭错了,疏半天没想出他在钻什么牛角尖,自然也不知该怎么哄他,只得扭头看了看天色,然后起身道:“算了,我该走了。” 弗料刚一起身,手却被人一把捉住,楚河半强迫似地拉他重新坐下,冷着脸道:“方才那个女人说,叫你不要触碰龙神的秘密,我问你,关于龙神的事,你到底还瞒着我什么?” 语毕,又飞快地补充了句:“我这人最讨厌别人骗我,别让我讨厌你。” 疏跟他对视一眼,低下头道:“我没有骗你,但除了我曾告诉你的事,抱歉,无可奉告。” 楚河只觉胸膛剧烈起伏几下,心中郁结已久的一股气骤然冲到头顶,他猛地一翻身,将疏压制在身下沙地上,目光几欲噬人:“我将性命交在你手里,勉强自己做力不能及的事,对你毫无保留,甚至想把我有的一切都送到你手里,可你呢?你想让我连死都死得糊里糊涂么?” 疏听了这话,有一瞬间极明显地晃了下神,但只一瞬,他就又恢复了此前那种带着疏离的态度,抬头冷静道:“是我考虑不周,给你带来诸多麻烦与不便,但事已至此,如果你不愿意继续,可以随时选择终止。” 楚河给他气得几乎说不出话来,他死死盯着对方看了一会,突然一拳狠狠砸在旁边的沙滩上,手指碰到尖利的石头,很快出了血,滴滴答答流淌在沙滩上。 楚河极短促地干笑了一声,忽然抬起手来抚上疏的脸,俯身凑到他耳边道:“你知道为什么,无论你说什么鬼话我都信,为什么我愿意帮你么?” 疏一把抓住他的手,觉得冷得像冰,他带点警惕道:“你别……唔” 近乎粗暴的亲吻来得猝不及防,疏只觉后脑给人紧紧扣住,嘴唇被咬破了,血腥味在口中蔓延开来,他下意识用力一挣,不料心神巨震下没能控制好力度,一把将楚河推出几米,然后重重撞在岸边一块巨大的礁石上。 见此情景,疏当即站起身,想要去探查楚河的伤势,可对方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冲疏摆了摆手。 他淡淡道:“到此为止了,再见。” 虽然说了再见,可楚河眸中冷得刺骨,分明无声传递着这样一个信息: 再也不见。 有东西滑过一道弧线,给人远远地抛过来,咕噜噜滚到脚下,疏低头一看,发现是第一天见面时,楚河随手捡来刻着玩的白色海螺。 他在上面施了法,说如果有事可以随时联系他,可楚河一次都没用过。 疏神色复杂地看了那小东西一会,没有捡,再抬头时,发现楚河已经走远了。 朝阳已跃出海面,光辉照亮大地,疏无法在岸上久留,只得怀揣着一点微弱的希望,转身潜入了深海。 太阳很快升得高高的,岸上响起细碎的脚步声,有人走到海边,“咦”了一声,弯腰自沙滩上捡起一个精美的白色海螺。 那人握着海螺探查了一会,无声地笑了一下,然后快步向着皇宫方向走去。 自疏回到海底后,便将自己幽闭在泉室内,大部分时间间用来寻找破解自己右眼封印的方法,而中途闲下来时,便一直等待楚河用海螺联络的讯息。 可一连两个月,楚河音讯全无,甚至到了月圆之夜可以上岸时,疏都再也没从岸边见到过楚河的身影,他也曾悄悄路过渔村附近,可一想到那天情景,就不由收回了步子。 或许,楚河不想再让他打搅自己的生活了。 这样的状态持续了两个月,就在疏即将破解右眼封印之时,他却突然收到了来自白海螺的一封通讯。 那里面是寥寥数语:“下月朔日,午夜子时,船上一叙。” 第96章 极乐海(九) “李哥,你什么时候改行当拉皮条的了?跟你说了多少次了,我这不需要媒人。” 楚河坐在家中唯一的饭桌边,冲对面男人气急败坏道:“您行行好放过我吧,就我家这情况,可别去祸害人家姑娘了。” “话不能这么说,”李哥慢条斯理地喝了口粗茶,“你小子也老大不小了,进队里有一段时间,干得不错,长得也是咱村里顶好的,再说了,平时你早出晚归,阿湘难道不需要人照顾?这家里头啊,还是要有个女人的。” 楚河偏头瞥了自顾自玩耍的阿湘一眼,硬下心肠道:“她不小了,能照顾自己。” 李哥叹了口气,犹豫一瞬,突然脸色一变,严肃道:“楚河,你老实交代,是不是有喜欢的人了?” 楚河下意识要反驳,却听对方接着道:“别净想着诓我,是海里人吧?” 他怎么知道的? 楚河一愣,脑子里飞速把自己跟疏见面的场景回忆一遍 ,觉得万无一失,应该不会有人发现才对。 “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李哥抽了口旱烟袋,“好在你们断得及时,不然要是让上面知道了,可没有好果子吃。” 楚河沉默片刻,压低声音道:“怪不得你老让我月中出任务,不是,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这个不重要,”李哥敲敲桌子,同样低声道:“他有没有给过你什么东西?如果有,赶紧扔了,或者想办法出手,置办点家产,然后找个正经姑娘过日子。这才是正道,别整天惦记那些没用的。” 楚河低下头,不说话了。 他承认李哥说的有道理,也知道对方是为他好,可是…… 如果心尖上涌现过的悸动真能那么容易就断了,那世上还会有这么多痴男怨女么? 这两个月倏忽而过,楚河气早就消了,每逢深夜,思念都如排山倒海般汹涌而来,近日来更是变本加厉。 他近乎迫切地想见疏,恨不得马上就到月圆之夜。 再说,当时在海里那一瞬间的魔怔不是假的,他还想去搞清楚,自己和那所谓龙神之间到底有什么关系。 想到这,楚河当即抬起头来,想磨着李哥下月望日给他准个假,可话还没来得及出口,门口却突然传来嘈杂的敲门声,声音又重又急,搞得人心烦意乱。 楚河起身去开门,可还没等他走到门口,一队着官服的捕快却当即破门而入,为首一人瞥了楚河一眼,指着屋内大声命令道:“给我搜。” 阿湘吓了一跳,“哇”得一声大哭起来。 楚河知道拦也没用,只得皱眉道:“身为捕快却擅闯私宅,你们是想以身试法么?” “擅闯?”领头人极轻蔑地扫了一圈周围破败的家具,从怀中取出一纸文书扔到楚河脸上,不屑道:“看看这是什么?前几日宫中失窃了一批珠宝,有人举报,曾在你家中见到过类似的。圣上亲批了搜查令,李队长,大家都替圣上办事,可不能包庇罪人啊。” “是是是,不能包庇,高捕头,有话好好说,”李哥拉了楚河一把,示意他不要说话,接着陪着笑走上前去,飞快地往捕头手中塞了一锭银子,低声道:“小楚他表现一向很好,不可能干这种事的,这其中肯定有误会,您一定要秉公执法,还他一个公道啊。” 说话间,有捕快在翻箱倒柜找出一包东西,接着恭恭敬敬地呈给捕头,高捕头冷笑着打开一看,发现里面尽是些成色极好的珠宝玉石,不由得意道:“谁能解释解释这是什么?嗯?小贼,你还敢说自己是无辜的么?” 楚河看了那些珠宝一眼,却不慌不忙,只平静道:“这些是我给我妹妹置办的嫁妆,捕头请看好了,每一件都是我用自己的钱从玉石店买来的,那上面有凭证,捕头若不信,尽可以自己去查。” 高捕头脸色瞬间由红变青,忙低下头去翻看店铺的凭证。 李哥偏头诧异地看了楚河一眼,悬着的心瞬间掉回了肚子里,他偷偷道:“真有你的,都不用我教,动作挺快啊。” 楚河低头笑了一下,亦偷偷回道:“毕竟青出于蓝。” 他知道疏给的东西好是好,但不保险,于是每次在疏给他的第二天,都会去城里的珠宝行换成不那么起眼的玉石,这样才比较安心。 他们都以为这样就算过关了,可谁知道,那高捕头在检查完后,却并没有要走的意思,他扬起下巴对准李哥,冲旁边人示意了一下。 捕快们懂了他的意思,当即一拥而上,分别架住楚河二人,其中两个捕快架住李哥的两条胳膊,另有一人提起凳子,对准李哥的右腿狠狠砸了上去。 “咔嚓”,空气里传来骨头断裂的声音,李哥惨叫一声,痛得几欲昏厥。 “李哥!!” 楚河只觉那凳子砸在了自己腿上,瞬间目呲欲裂,拼了命要挣脱束缚,身旁两个捕快见制不住他,急忙把楚河拖到桌旁,按着他的头往桌上猛磕几下。 有鲜血顺着额角蜿蜒而下,意识恍惚间,楚河隐约看到一双靴子停在眼前,靴子主人弯下腰,像拎小鸡一样拎起楚河的衣领,一字一句威胁道:“最好别给我耍小聪明,要不然,他可就不只是断一条腿了。还有那小姑娘,生得倒是漂亮,要是卖到窑子里,可够哥几个好好快活的,” 威胁完,高捕头语气和缓了些,又换了一副公事公办的嘴脸,冲楚河轻声道:“咱们也是奉命行事,小子,别恨我,圣上有请,莫推辞,请吧。” 时光似白驹过隙,转瞬便到了下月初一,晚间黑云压顶,疏在离海面不远处停下步子,抬起头来,打量了一会天空中阴沉如水的夜色。 今日是朔日,月亮只似弯弯一条钩带,此刻被阴云遮蔽,便更是说不出的惨淡无光。 此刻适逢水族灵力最薄弱之际,甚至很难长久地保持人类形态,平日里,疏说什么也不会允许族人在这个时候上岸,可是…… 他再三确认过,那天的消息确实来自白海螺,楚河平日里虽喜欢满嘴跑驴车,但应该不会拿这种事情开玩笑的。 更何况,疏如今确实有很多话想要跟楚河说,也很想听听他的解释,关于信任,歉疚,有关龙神的一切,以及那天夜里,那个暧昧不清的吻。 之前在海底时已经犹豫再三,如今即将出海,疏反倒坦然起来,但在事情真正明朗前,依旧不得不格外慎重,他缓缓向上游去,在离海面不到几寸时悄然停住,仔细感受起白海螺的方位。 海螺应该离得很近,疏又往前游了一点,果然见到上方有一叶小舟,小舟下方水域中有些细密的渔网,一动不动,似乎潜得极深,一眼望去看不清到底是什么光景。 疏直觉那些渔网有说不出的异常,可当下没有细想,他凑近小舟,轻轻扒住船边往上看,只见船上一人半坐半躺,依旧穿着他们以前见面时常穿的衣裳,草帽反扣在脸上,呼吸均匀,大概正在打盹,就这样,手上还不忘紧紧握着一个大白海螺。 疏无声地笑了一下,接着极轻盈地跃上船去,走到楚河身边,弯腰将那破草帽从他脸上轻轻拿下。 然而就在此时,变故陡生! 草帽下是张陌生的人脸,那人冲疏狡猾一笑,突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身下抽出一把□□,冲着疏的面门直劈而来! 两人此前离得极近,纵然疏反应奇快,贴着那刀锋的边堪堪躲了过去,可仍免不了被钢刀削去一缕长发。束发缎带在长刀带起的风中骤然断开,转瞬间,疏纵身向后跃出极远,最后立在船头,冲那人冷声喝道:“此物怎会在阁下手中?原主呢?” 那人一击不成,却并未忙着追击,他沉默着打量了疏几眼,突然大笑道:“就在你身后啊。” 疏直觉他是在使诈,忙向旁侧急急一避,期间下意识向后方一看,饶是早有准备,还是禁不住心下一沉。 不仅是后方,在整只小舟的前后左右,都有巨大渔网自下方飞快地破水而出,仅升出水面的部分便足有几丈之高,它们声势浩大地连成一片,接缝处毫无破绽,将疏和那叶小小扁舟牢牢兜在其中。 后方传来“扑通”一声,疏扭头一看,发现先前人竟然扑通一声跳入海中,就这么弃船而逃了。 他刚好擦着最后的出口逃了出去,这还不完,又转过身来体贴地把唯一的缝隙堵死了。 电光火石间,疏将体内灵力催动到极致,身形化作一抹残影,迅速向对方抓去,生生把坚韧细网破开了一个小洞,那人还没来得及游远,硬是给他扯住衣角,一把拽了回来。 疏急切道:“他到底在哪?!” “楚大人可是大功臣,这会估计在龙船上等着喝圣上的庆功酒呢,”那人不慌不忙,自嘲般笑道:“可惜我们这些小人物,一天天给人卖命不说,到头来,还得把命搭在这。” 话音未落,只听耳边传来“嗖嗖嗖”的破空声,有密密麻麻的羽箭在空中离弦而至,朝汪洋中央的小舟疯狂射来。 疏矮身一躲,径直倒地,紧紧贴在甲板上,任凭羽箭自上方擦身而过,可面前那男人就没有这么幸运了,一阵令人牙齿发颤的刺破血肉声过后,他便垂下头,脸上飞快笼上一层青黑色的死气,一动也不动了。 那箭上竟然有毒。 疏心中飞快地闪过几个念头,索性一咬牙,打算拼着最后的一点灵力随便化个什么小鱼遁走,可此念一出,他却突然发觉不知从何时起,身子竟然开始发软,甚至连意识,都有点模糊起来。 看来不光箭上有毒,只怕连方才那人身上的一切物件,都早早地给人涂上了致幻的药物。 上空有飞来飞去的毒箭,周围是材质牢不可破的细密渔网,且那网还在给人不停地向上拉去,而他灵力行将枯竭,甚至连个像样的化形都做不出。 莫非真的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不知何时,上方密密麻麻的箭雨渐渐停了,疏仍旧紧伏在甲板上,觉得眼皮越来越沉,他勉强扶着船舷站起来,发现眼前赫然是一艘金碧辉煌的龙船。 那船高有百尺,此刻立在空寂无人的海面上,像个皮毛华丽的大海怪,许是先前灭着灯,又用了什么遮掩形迹的阵法,疏之前一路过来,竟没有发现它的存在。 船上倒是自成一体的热闹,有许多举着火把的人站在船头,像围观什么稀奇物似的盯着疏看,为首一青年难掩面上骄矜之色,应该就是人族那位生性暴虐的圣上。 小舟晃晃悠悠,随着渔网不住上行,很快落到龙船宽敞的甲板上,疏隔着渔网与那年轻的圣上对视片刻,拱了拱手,不动声色道:“区区不才竟劳烦贵族这般兴师动众,实在受宠若惊。” 他此刻的模样可以说狼狈非常,可周身萦绕的优雅气质依旧未损丝毫,灿烂金发在夜幕下熠熠生辉,美好得叫人移不开目光。 圣上歪了歪头,将疏从头到尾打量了个遍,突然勾唇一笑,拍手道:“素闻鲛人族个个都漂亮得很,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依我看,小鱼 ,你就别回去了,干脆留下来陪我吧。” 第97章 七夕番外之逢枭 绝尘峰上的那位圣君喜好游历,这在昆梧山是连梅子精都皆知的事。 以前没收徒弟的时候,谁要是想往绝尘峰递名帖拜访月圣君,那基本是十去九空,唯一不空的一次,还得赶在中秋元夕之类佳节,叶掌门实在看不下去,连发几道掌门令三催四请,把他催回来过节的时候。 为了彻底整治月清尘不着家的毛病,馥郁和叶知秋早就达成共识,一定得在山上多给他找点牵绊,收弟子最起码收十个八个,最好从大到小排个序,让月清尘随时都有干不完的活。 就是不知为什么容易让人联想起老母猪怀小崽,生完一窝又一窝。 其实修道之人多半对于“家”这种东西没什么感觉,因为走的是一条攀峰之路,站得越高处境越险,一不留神就摔得粉身碎骨,因此情感羁绊这种没用的东西,最好早早摒弃了,连父母子女都是亲缘淡漠,何况师徒这种虚无缥缈的情分? 更别说望舒圣君名声在外,是冷清孤僻的代名词,无情无义中的典范。 虽说掌门的面子不能不卖,但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徒他是收了,却并没有因此而停止追寻远方的脚步,反倒常常以磨炼三个弟子作为理由,把他们一同拐带出山,以历练之名,行旅游之实。 这次去的,是一座冰积千尺,茫茫无迹的大雪山。 此山地处北疆,与魔族地界相距不远,算是浣花宫的地盘,据山下村民以讹传讹的说法,在山的极深处藏有上古大神的墓葬群,由吃人的大妖怪负责镇守,里面埋了数都数不清的神秘宝藏。 他们说的有鼻子有眼,连那妖怪是什么模样都描述得出,说是什么九个头颅十只眼,振翅一飞能遮天,还说这大妖可能是上古龙族遗留的后裔,那里面埋的都是古龙族的传世珍宝。 扯淡,哪家龙长得成这种怪胎。 月清尘对这种传言的可信度心知肚明,因为只当听个闲话,可在座却自有好奇心极度旺盛的少年人。 洛青鸾一双猫眼睁得大大的,端着大粗茶碗兴致勃勃地靠近那扯闲篇儿的年轻人,随口问道:“听你说得跟真的一样,怎么,是亲眼见过吗?” 年轻人本自顾自吹着牛,一听这话,本能地以为有人来砸场,当即戒备起来,可抬眼一看,发现竟是个娇滴滴水灵灵的姑娘,忙收起周身戒备,红着脸争辩道:“此事千真万确,我没见过,但我爷爷的爷爷见过。” 洛青鸾见他老实,存心想再逗一逗,可余光瞥见月清尘似乎轻叩了下桌板,便赶忙吐吐舌头,端着碗一溜烟回到大部队身边。 那年轻人追着她远去的倩影往回一看,发现邻桌的邻桌坐了两个人,其中那少年人眉眼英俊得逼人,气韵是这个年纪少有的沉静,看似万事不关心地喝着茶,可年轻人总觉得,但凡这茶馆里有一点风吹草动,都能被他尽收眼底。 至于他旁边那个人,虽然带着面具,可年轻人只觉得,即便说是天上的神仙下凡,怕也不过如此了。 他直眉楞眼地盯着那“神仙”出起神来,却突然感到一阵冰冷的警告视线,他恍惚中抬起眼来一搜寻,发现这视线来自那英俊少年。那少年手中分明没拿任何利器,可他竟不敢当其视线之锐,忙低下头,快步走开了。 洛青鸾察觉到有人在观察这边,却也没在意,她风风火火地一屁股坐在小破板凳上,一斜眼看见萧紫垣正蹲在地上,手中举着块糖,对一个同样蹲在地上玩蚂蚁的小女娃循循善诱:“小妹妹,来告诉哥哥,你家大人都是怎么给你讲九头鸟故事的呀?” 小女娃约摸是不常吃糖,此刻眼巴巴地盯着萧紫垣手中的糖块,伸手道:“吃人。” “吃人?”萧紫垣笑容一僵,“能不能……” “具体点”还没说出来,手中糖块却被人一把夺去,萧紫垣气急败坏地扭头一看,发现洛青鸾那死丫头正洋洋得意地冲他笑,接着挨个走形式似地问了一圈:“师尊吃吗?师弟吃吗?师兄不吃,哎呀真不好意思,那就便宜我啦!” 说完,她就把糖块丢进了自己嘴里,吃完还吧唧几下,嫌弃道:“肥圆师兄,真难吃。” 小女娃顿时哭了起来,萧紫垣也觉得自己要吐血而亡,只得勉强着扶着桌子站起身来,佯作哭啼状:“师尊,洛青鸾她欺负我,您要为我做主啊。” 月清尘看着这活宝似的俩人,却没收拾他们之间的烂摊子,只俯下身,在那哭哭啼啼的小女娃眼前打了个响指,变了个冰凝的小兔子递给她,见女娃破涕为笑,这才跟着轻轻一笑,道:“收拾收拾,准备进山了。” 君长夜当即起身,掏出钱来扬声道:“掌柜的,结账。” 一脸和气的胖掌柜当即堆着笑走过来,见了女娃手上的冰兔子,不由深深看了月清尘一眼,压低声音道:“莫非几位,也是为了山中宝物而来?” 月清尘淡淡瞥他一眼,却并未答话,君长夜一边把钱递给对方,一边解释道:“我们只是路过此地。” 洛青鸾好奇地打量了,突然觉得不知从何时开始,师弟跟师尊之间好像自成了一方默契,她不由捅捅萧紫垣,轻声道:“肥圆,看来你这首席弟子的地位要不保了。” 萧紫垣睨她一眼,“哼”了一声,没好气道:“睁开你的大眼看看,我从来没在那位子上坐过,更没有篡位的打算。” 胖掌柜收了钱,意味深长地打量了四人几眼,低声恳请道:“那山里的妖怪不是好相与的,每次苏醒都要吃人,据说那大妖已有百年未曾苏醒,恳请诸位,千万不要惊醒他。” 月清尘神色和缓下来,颔首道:“掌柜放心。” 巍峨雪山上杳无人烟,豆大的冰雪给北风呼啸着卷起,打在脸上生冷生冷,索性几人皆受惯了绝尘峰上的终年积雪,因此并不在意,一直从山脚下走到了雪线以上,进入雪山腹地。 其实刚一进山,月清尘便陡然感觉到了妖气,只是这妖修为尚浅,大抵就是些刚有灵智几十年的小妖,拿来跟弟子练手还差不多,根本不成气候。 果然,进入雪山腹地没多久,几人便先后遭逢了凶神恶煞的白熊怪,雪狼妖和吊额大白虎 ,前两个对于君长夜和洛青鸾而言没什么难度,很快便一人放倒一个,然后一同向老虎精包抄过去。 那老虎精倒是很有几番道行,自个儿就把萧紫垣追得鬼哭狼嚎般满山跑,随着后两人加入战局,它顿时瞪起铜铃般的大眼,眼中竟透出几丝狡猾,接着摇身一变,成了一个比两人还高的粗犷大汉,两手各拎一把带倒刺的流星锤,向君洛二人分别甩了出去。 这大虫一身蛮力,大锤耍得竟很有技巧,比昆梧山那些学锤的师兄弟高明不知多少倍,洛青鸾极轻巧地一躲,随后左手揪下绑头发的长鞭,向前用力一甩,缠上当空砸来的大锤,右手则拔剑出鞘,顺着鞭子向前的力道翩然飞出,将水鸢悍然刺向老虎心口。 老虎精似乎并不把她放在眼里,回身一旋便将锤子从她鞭下抽出,随即向上一挡,与水鸢剑撞了个正着,接招同时不忘调戏:“你这小娘子倒凶悍得很,是大爷喜欢的调调,不如跟了我做夫人。” 话音刚落,他却并未如意料中那般看到女孩恼羞成怒的神色,只见对方露出一抹轻蔑的笑容,随即毫不恋战地撤出站圈,一把拎起旁边那小胖子的领子,就要往旁边撤。 白虎精感觉受了侮辱,当即大怒,飞身便要去追,谁料身后却突然极冰冷的气息,他本没在意,拎起大锤随意往身后一挥,弗料只听“当”的一声,那重逾百斤的大锤竟给人一把扣下,再挥不起来了。 大老虎怪叫一声,猛地回身反攻,见只是个不及他腰高的小崽子,不由更生气了,当下化了虎形,张开血盆大口猛扑向君长夜,似乎打算一口把他脑袋咬下来。 君长夜却不闪不避,他闭上眼睛,口中默念着什么,然后一剑直直刺出,临到虎口时颇诡谲地往边上一偏,正好刺向它躲的方位,挑了老虎一颗沾血的大门牙。 老虎愤怒了,可君长夜一听声响,当即摇摇头,蹙眉道:“不对。” 老虎简直愤怒地要出奇了,感情这小崽子是把自己当成喂招的虎肉桩子,竟然还闭着眼,真是气死他虎大爷了! 虎大爷一声虎啸,当即摩拳擦掌地又扑上来,可君长夜眉宇间浓云郁结,似乎正处在一处瓶颈上,即便虎爪已临到眼前,依旧没有半点反应。 虎大爷阴险一笑,当即便打算给这小子破相。 可就在此时,远处骤然传来一声划破猎猎风声的弦响。 君长夜依旧闭着眼睛,头却倏地往旁边一旁偏,正巧避过飞来的虎爪。 耳边又是几声弦音,声与声间间隔不久,却恰好够少年找寻时机在白虎身边迈开步子,虎精只觉对方身法快如鬼魅,每一步都仿佛有玄机般,却半点看不透。他咆哮一声,不打算再跟对方兜圈子,轰然向少年扑了过去。 君长夜专注于自己的步法,闻声却也不停,只是看似随意地向上一挑。 可这次,他手中之剑却直直刺中了白虎胸口正中,那一剑极快极深,瞬间穿透了心脏,又险些把虎心直接掏出来。 白虎精惨叫一声,本能地喊道:“大王救命!” 可这“命”字尚未消散在空气中,他却已失了声,头软软地垂到一边,便轰然倒地。 君长夜给白虎血浇了一头一脸,一双眼眸却亮得惊人,似乎终于突破了什么瓶颈,接着飞身而起,落到了皑皑雪顶之上。 月清尘眼看着他过来,却仍旧有一下没一下地抚弄着琴弦,心中飞快回想着方才少年斩杀虎妖的情景,竟突然这样想道: 如果他跟我一般大,彼此间又无师徒的牵绊,没准能成为很要好的朋友。 随即却又摇摇头,心道哪有这么多如果。 转眼间少年已走到身旁,君长夜冲他极沉静地行了个礼,朗声道: “待弟子等会收拾了虎骨,拿回去给师尊泡酒喝。” 说完,他却又像是有点不好意思般笑了笑,一言不发地挨着月清尘坐下,开始擦起剑上的血。 “说起这虎骨,那可很有门道,”萧紫垣咂咂嘴,“老虎全身都是宝,虎皮做褥子,虎骨泡酒,虎鞭还能壮阳,嗯,不错不错,待会要好好扫荡,一点都不能给敌人留下。” “噫,壮阳,”洛青鸾瞟他一眼,刮刮脸道:“大庭广众之下当着女孩子面说这种话,不要脸。” “我不要脸?”萧紫垣愤怒了,“洛大小姐,你倒是来解释一下,身为女孩子,你是怎么知道壮阳什么意思的?” “我……”洛青鸾愣了一下,随即张口道:“我无所不知。” 萧紫垣嗤笑一声:“无所不知不是琅轩棠公子的雅号么,没想到他教众如此之广。” 月清尘随手拨了一下琴,制止了两个弟子的争吵,可突然之间,在那千山鸟飞绝的萧瑟山林间,却突然传来一阵极悦耳的箫声。 那箫声先是温和舒缓,如江南春日沾衣欲湿的杏花雨,随后渐趋激烈,似乎掺杂了一派铿锵的金戈铁马,雄浑高昂几欲冲破天际。 吹箫者造诣极高,修为极深,普天之下难寻出第二个,月清尘一听便知是谁,当即连拨几下琴弦,与那箫声相和。 而一旁洛青鸾早已兴奋地喊了出来:“小叔叔!” 便正是潇湘蘅芜君。 可他虽然认出了月清尘的琴音,却并未向这边来,只是隔空以箫音回话,表示向月清尘问好,又关心了一下洛青鸾的近况,然后告诉他们不要来找自己。 这样应和之间,箫声便渐渐远去了,洛青鸾正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却突见月清尘神情有些微的凝重,不由想上前询问。 可还没等她凑到跟前,山上原本无半点响声的林间却突然飞出许多鸟来,扑棱扑棱造出好大声响,黑压压一片,把整个天空都遮蔽了。 群鸦乱舞,乃大妖出世的异象。 这异象持续了好一会,连月清尘都暂时保持着沉默,期间洛青鸾好奇地偷偷向上一瞥,没成想,却正对上半空中从群鸦翅膀间露出的一双眼睛。 那眼珠极黑极浓,被汹涌到极致的戾气填满了,自内而外不带一丝活气似的,满载最幽微的杀意。 真正的杀气从来不必腾腾,被那样的眼神盯住,洛青鸾只觉浑身血液都凝固了,从未有过的恐惧一瞬间席卷全身,几乎已在鬼门关走过一遭。 直到月清尘一步挡在她身前,洛青鸾才缓过神来,她面色惨白着向后倒退一步,被君长夜和萧紫垣一人扶住一只胳膊,直到群鸦都追着箫声远去的方向而去,她才从方才的压迫中找回了自己的声音,颤抖着问道: “师尊,那是谁?我小叔叔会有危险吗?” 月清尘摇摇头,将手按在她肩膀上输了股灵力进去,待她神魂稳定下来,这才轻声道: “没事,我先送你们回去。” 洛青鸾脸色兀自惨白,君长夜则上前一步,低声道:“师尊,那……究竟是谁?” 有鸦羽自空中纷扬而下,月清尘伸手接过一片,方道: “万妖之王。” “冷北枭最近如何?” “此般良辰美景,师尊怎么又想起他了?” 魔族万古如斯宫内,万盏灯火彻夜通明,月清尘仰躺在一处美人榻中央,乌黑长发带着方沐浴过的清香,低垂在枕上,他有一下没一下地搅弄着身侧青年的头发,微微蹙眉道:“只是突然想到了,当年没来得及问,他跟蘅芜兄到底怎么回事?” “管他们怎么回事呢,”君长夜一把抓住那在他头发上作乱的手,反手按在了枕上,然后倾身覆到月清尘身上,嘴唇在他耳边摩挲几下,沙哑道:“我又想你了,好不好?” 月清尘叹了口气,开始头疼为什么无论说什么这家伙都能引到这上面来,可他刚要拒绝,对方却像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眼睛一亮,立刻便从他身上爬起来,翻箱倒柜地去找什么东西。 再好的兴致都给他败光了,月清尘换了个舒服的睡姿侧躺着看他,怏怏道:“你在找什么?” 君长夜犹豫一瞬,似乎觉得有点丢人,但还是一咬牙开了口:“就上次在雪山那个虎鞭,我一直留着,之前忘了用,这会不知道去哪了。” 月清尘几乎被他气乐了,恨不能当场大笑三声:“魔尊大人,你还嫌自己不够好吗?” 君长夜小心翼翼地瞥他一眼,闷闷道:“那……你为什么不喜欢呢?” “我喜不喜欢和那没关系,”月清尘摆摆手,“要是我们换一下,没准我就喜欢了。” 君长夜轻手轻脚地爬上床,在他身边躺下,小心中带点委屈道:“我……其实也行。” 月清尘瞅着他那张脸,再次无语般摇摇头,索性凑上去亲了一口,拍拍他的腰道:“上来吧。” 意乱情迷中,月清尘隐约听见君长夜在他耳边喘息着道:“师尊……我……想起来了……妖王有一次……喝……喝醉了说过……当时他在山里……睡……睡得正香……嗯……结果被蘅芜君……的箫声吵醒了,他………好奇……就出去看看……结果…可能是方法不对……惹出……那么多事来。” 原来是这样,月清尘有点失神地想着。 蘅芜君剑名“惊鸿”,乃是其父洛云深亲自取的,大抵出自“惊鸿照影来”。 老爷子眼光毒辣,一眼看出此子前途不可限量,只是性子温平,太过重情重义,便从剑名上借了点缥缈无踪之意,时刻提醒他莫为浮事所累。 谁料鸿没惊起来,反倒扰了一只大怪鸟百年沉眠的清梦。 此后一生坎坷,终究为情所累,这便又是后话了。 话说回来,这孩子明明在上面,为什么喘得比他还厉害,难道真的需要虎鞭吗? 第98章 极乐海(十) 此话一出,他周围的人皆是一愣,接着,像是唯恐这位祖宗做出什么荒唐事来似的,纷纷上前劝阻道:“陛下,要以大事为重。” “我知道,”那青年不耐烦地摆摆手,接着向小舟迈开步子,一边走还一边向疏伸出手,笑着道:“本以为那位仙人是诓我的,没想到这世上真有长生之法,小鱼,把长生秘法乖乖交出来,我可以保证不伤你。” 疏眼看着他走近,却没有回答,他低头看向龙船下方突然变得异常安静的海水,不知在想些什么。 青年没有得到回应,当然很不高兴,他此刻已离疏所在的小舟极近,当下便将手伸过层层叠叠的渔网,似乎想捏住疏的下巴。 他看眼前人长得好看,一切又进行得太过顺利,便自然而然地有些飘飘然,以为一切尽在掌控之中,弗料方才还安安静静低着头的鲛人却突然闪电般出手,手掌顺着那青年的手臂蜿蜒而上,然后一把掐住了他的脖子。 他出手极快极狠,顿时把那青年掐得满脸通红,“吭哧吭哧”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疏向周围人示意了一圈,极冷淡地命令道:“放我走。” 周围侍卫大多悚然一惊,弓箭手齐齐上阵,张弓搭箭围了一圈,却碍于主子在对方手上,不敢轻举妄动。疏趁着这个剑拔弩张的间隙,暗自蓄了气力,满头金发化作削铁如泥的利刃,瞬间将周遭渔网齐齐切断。 他从网中一跃而出,手上仍紧紧抓着那倒霉孩子,一步步向着身后大海方向退去,方才还平静的海水突然汹涌起来,浪头暴涨了数十米,带着狂怒之势拍下来,直拍得庞大龙船都上下颠簸,险些直接翻覆在海浪里。 船上人一个个被吹得东倒西歪,只能死命抱住周围牢固的桅杆和船舷,企图在暴怒的海神手中存活下来。 疏还没顾上向大海投去感激的一瞥,便一把将手中青年悬空拎在海水上方,在风雨中大声道:“楚河呢?” 狂风骤雨在天边响声大作,脚下怒吼的海浪随时准备吞噬一切,按理说像身娇体贵的王孙这种没在海中历练过的人,骤然这见了这种阵仗,定然是要吓得尿裤子的。 可在这骇人的猎猎风声中,疏却突然发觉,那青年脸上非但没有半分惧色,反倒是堪称淡漠的平静,他竟然回头冲疏笑了一下,带着点发自肺腑的愉悦道: “好久不见。” 此情此景实在太过诡异,疏本能地觉得脊背一阵发凉,他想松手将对方扔下海,手臂却不受自己控制地收了回来,将那青年稳稳放到甲板上。 疏觉得眼前模糊起来,连头都晕得厉害,也不知是船晃的,还是因为先前被强行压下去的药劲又渐渐上了头。 “多谢,”青年颇有风度地理了理衣襟,看疏脸色不对,便上前扶住他,往自己怀里带了带,轻声道:“困了就休息一会,别勉强,外面风大,我扶你到舱里去?” 这人说话仿佛有催眠效果,疏靠在他怀里,被青年带着往内舱走去,渐渐连眼睛都睁不开了,对方似乎灵力极其高深,连周遭狂怒的暴风骤雨到了他身边,都化作了春风细雨,半点沾不到身上来。 疏目光已有些涣散,却兀自不肯彻底沉沦在黑暗中,挣扎道:”你……究竟是谁?” 青年极轻柔地摸了摸他的头发,沉默片刻后叹了口气,低声呢喃道:“一个一直在等您归来的,故人。” 他一边说着,一边轻轻合上了疏的眼睛,将人放平在甲板上,手指有意无意地碰了碰疏的右眼,指尖燃起一点淡蓝的火苗,没那么灼人,却凝聚着莫测的力量。 大海怒吼着发了狂,浪潮一波接一波,不停冲撞着龙船船身,足有沉渊之势。无数剑齿鱼自海底飞出,坚硬的鱼嘴如同离弦飞箭,顷刻间将船上之人射死大半,连那青年脸上也被划出了一道血痕。 “九赭太子,”青年伸手抹去血痕,冲空无一人的海面淡淡道:“没想到即便只剩下一丝神魂,你还是像条疯狗一样。” 虚空中似乎传来一声龙吟,紧接着的,是大海愈发狂暴的咆哮。 青年摇摇头,似乎并不把海神的警告当回事,他依旧按照方才的步调俯下身去,将指尖火焰按在了疏的右眼上,同时点住他的额头,然后向旁边猛地一挥。 顷刻间,萧紫垣只觉天灵盖炸裂一般,若是有实体指定要喷出一口老血来,他浑身一轻,便飘忽着被驱逐出了疏的灵识。 那一下冲击太过惊险,他真的险些直接消散在疏的意识海中,可同时只觉白光一闪,有道雪花般的印记在萧紫垣额间乍现,又陡然归于无形。 那分明是拜师礼时,月清尘在他们三个弟子身上各自留下的那道保命符。 这印记不到生死关头不会出现,方才一击竟然惊动了师尊的印记,那家伙的灵力,究竟是强横到了何种地步! 他倒没想过是自己的灵力究竟差到了何种境地。 这情景实在忒不对劲,那圣上在被疏拎在手上之前,分明是个只会嚣张跋扈的废物,怎么却突然之间变成了高手中的高手,连疏都不是对手? 还有他方才说的话,好似以前就认得疏和那什么九赭太子一般。 可九赭不是早就神形俱灭了吗? 劫后余生的萧紫垣一头雾水,赶忙躲进海水之中,同时后怕地拍拍胸脯,扒着水面往上看,只见那青年已经得手,此刻手上握着个流光溢彩的物件,顿了一瞬,似乎打算直接捏碎。 萧紫垣不忍心往下看,下意识捂住眼睛,可耳朵却捕捉到了一点不同寻常的微弱声响,他睁开眼睛,顿时被船上场景惊了一惊。 只见楚河竟不知从什么地方冒了出来,此刻半个身子悬在船外,脚下是汹涌怒号的滔天海浪,一手抓着船舷,一手死命从青年手中夺那物件。 他浑身都湿透了,透过破碎的衣衫,隐约可见身上伤痕累累,有暗红色的血顺着布料滴滴答答地向外淌,一个浪头打来,伤口处便给咸腥的海水灌满了。 那滋味别提多难熬,可楚河浑然未觉,注意力只集中在青年手中物件 ,和不远处无声无息倒在甲板上的疏身上。 兵荒马乱中,萧紫垣看到楚河张了张口,似乎想叫那人一声,可话到嘴边,又不知为何硬生生咽了回去。楚河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眸中闪过一丝浓墨重彩到令人心惊的眷恋与缱绻。 那青年见了楚河,本来尚算温和的面色陡然沉了沉,他不顾对方挣扎,一把将楚河从船舷上扯下来,掐着脖子悬在海面上方,居高临下道:“你何苦出来找死?” 青年说这话时语气平常,神情亦恢复了先前的温雅,可若有人仔细观察,便能发现他眼中有不明情绪汹涌,只是隐藏得极深。 脚下是翻腾不息的巨浪,萧紫垣只见楚河双腿无力地胡乱蹬着,手仍紧紧掐着对方的手,脸色却越来越难看。 那青年也不在意这点负隅顽抗,只低头打量了他片刻,忽然淡淡笑道:“想不到你也有今天,可惜神尊看不到了。也罢,这愿望,就由我替他实现吧。” 说完,他握着疏右眼的那只手向前一递,直接拍向了楚河的胸口。 萧紫垣再次捂住眼睛,透过指缝偷偷向外看,同时立刻在心中给楚河念了几遍大悲咒。 可本该命毙当场的楚河却忽然低低一笑。 呼啸的海风无端端顿了一瞬,紧接着,有喊杀声自海底盘旋而上,眨眼便冲上船来。萧紫垣定睛一看,只见为首的,正是那挥舞着一对大钳的螃蟹将军。 这救兵来得真及时! 看完了那边有如神兵天降的虾兵蟹将,萧紫垣赶忙把视线移回到楚河身上,却不料又是吃了一惊。 那似乎是一把从死人身上抢下来的短匕首,一直被楚河藏在怀中,他趁那青年注意力稍稍被虾兵蟹将吸引之际,竟一刀扎在那只拍向他的手上,然后趁对方吃痛略微放松,一把夺过了疏的右眼。 可与此同时,那人的手也结结实实拍上了他的左胸。 那一刹那的风声浪声,萧紫垣都听不到了,他只眼见楚河如断了线的风筝一般直直从空中坠下来,然后扑通一声落在海里,转瞬就被海浪吞噬了。萧紫垣想也没想,便当即打算用狗刨式游法游过去救人,可谁料就在这时,一个熟悉的身影却陡然挡在了他的眼前。 “还剩半个时辰,”君长夜立在碧波之上,抬眼盯紧了萧紫垣,“你该走了。” 不远处似乎传来一声龙吟。 萧紫垣一见他师弟就头疼,也不知是从什么时候留下的心理阴影,此刻虽然只是个虚影,依旧有点心虚,不由嘀咕道:“长夜啊,你看看能不能再宽容点……” 话音未落,对方已不客气地从腰间取下剑来,一剑鞘把萧紫垣戳进了水里。 萧紫垣:“……” 他艰难地挣扎起伏了一会,还是顺从地闭上眼睛,任凭意识渐渐模糊,然后陷入黑暗之中。 “萧大哥,醒醒。” 耳边传来熟悉的呼唤声,萧紫垣勉强睁开眼睛,发现眼前是曲阑珊熟悉的容颜,他一骨碌爬起来,看到一旁疏还没有醒,忙捏了捏自己眉心,用力定下神来,理了一下思绪。 搞什么,之前只是想找个人鱼姐姐的眼泪回去交差,人鱼王子就更好了,没想到会碰到这么多糟心事,唉,如今到了这个地步,真是不管也要管了。 从哪管起呢,对了! “阑珊,”萧紫垣扭头严肃道,“在什么情况下,我会同时感觉到两个人的记忆。” “两个人?”曲阑珊一愣,思索一瞬道:“那这两人必定有关联,而且距离不远,足够我的琴感知和打通灵识。” “附近?”萧紫垣琢磨了一会,突然一拍大腿,问一旁的弄玉道:“姐姐,如果有人从海上掉下来,会被聚集到哪里呢?” “若是死了,多半会喂了鱼,”弄玉紧张地盯着他,“怎么,你看到了什么?” “没,没什么,”萧紫垣有点心虚地摆了摆手,接着又问道:“那个,还记得你们殿下被救回来的日子是哪天么?” 这次弄玉肯定道:“约一月前。当时海底整个戒严,能动用的族人都去了。海后娘娘还去向龙神祈福,希望能保佑殿下平安归来。” 第99章 极乐海(十一) 萧紫垣就着这话音琢磨了一下,突然拔腿就向外游,游了一半才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又转回身来急急问道:“敢问龙神尊驾何处?” “那是我们水族禁地,”弄玉严肃道,“你问这做什么?” “若我猜得不错,你们龙神有危险,甚至可能要魂飞魄散了,”萧紫垣胡乱蒙她道,“好姐姐,再拖下去你们殿下也有危险,快告诉我吧。” 弄玉沉吟一瞬,大概觉得这小胖子手无缚鸡之力,应当不会有什么威胁,终究还是松口道:“转过水宫往北,见到蚌群后一路东行,可以看到一片红色的珊瑚海,龙神祠就在那下面。” 她话音未落,萧紫垣便像支离弦的箭一般游了出去,曲阑珊作为奏曲者,自然也读到了鲛人殿下回忆梦境最后的片段,她本想紧随萧紫垣往外游,可不经意间回头看了仍在沉睡中的疏一眼,心中却突然涌上一阵战栗。 龙神的秘密究竟是什么呢?那余下的一丝神魂,真的便是传说中为上古龙族招来灭族之祸的太子九赭吗? 她一瞬间想得入了神,神思怔愣片刻,突然涌上一阵刺骨寒意,觉得这世间云谲波诡,很多表面看似早已盖棺定论的事情,若真细究起来,却不知隐藏着怎样不为人知的暗流汹涌。 “阑珊!快跟上!” 萧紫垣的声音远远传入她耳中,曲阑珊一个激灵缓过神来,忙抱着琴向声音传来的方向飞掠而去。 他们来时刻意避开了宫内巡逻的虾兵蟹将,去时却风风火火,完全没顾忌会不会被巡逻虾发现,好在整个宫殿仿佛都在准备龙神诞事宜,大家都各自忙各自的事,没顾上管这两个狼狈的小小人族。 萧紫垣游泳只会狗刨,因此速度并不快,好在曲阑珊的修为在同辈中已可算拔尖,待她追上萧紫垣,便毫不避嫌地一把拉住他的手,带萧紫垣一齐向前方纵掠而去。 那小手干干净净,柔软得好似没有骨头,唯独指肚处有长期习琴留下的硬茧,萧紫垣一时不知怎么叫鬼迷了心窍,在这紧要关头,竟还不老实地去摸了摸人家指尖凸起的一点小茧。 修道之人五感极其灵敏,曲阑珊手一抖,脸上迅速染起一层红晕,好歹没把这登徒子给扔出去。 其实萧紫垣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好奇,他虽名为绝尘峰大弟子,却于琴修一道没有半点天赋,整日面对最多的琴修是师尊,其次是洛青鸾,师尊的手他是没胆子摸的,至于洛青鸾那个母老虎,呸,让他摸他也不摸。 曲阑珊跟前两者,自然是不同的。 可在这里,人家姑娘看他废,好心来拉他,他却反过来动手动脚,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气氛一时有些尴尬,好在前方很快出现了弄玉所说的那一大片蚌群,萧紫垣心中暗自松了口气,忙借机抽出手来往那边一指,故意大声道:“阑珊你看,咱们该转弯了。” 曲阑珊红着脸点点头,接着便打算绕路而行,可就在此时,不远处那蚌群里突然传出一声极豪迈的喊声: “嘿,这不是肥圆兄吗!你也来挖珍珠吗?哈哈,可惜,你来晚了。 ” 萧紫垣:“……” 这一听就是扶摇峰某个傻狍子,还必得是喜欢跟在洛青鸾身后转的跟屁虫,才能将她随口起的外号如此发扬光大。 他抬头往那边看了一眼,发现果然是某个相熟的同门,正站在一被撬开的大蚌上,举着颗大黑珍珠朝他呲着牙笑,萧紫垣懒得理他,可一打眼发现旁边还有几个少年少女,也正卖力地撬着蚌贝,心中却顿时涌上一阵莫名的感觉。 虽说是瞎猫撞上死耗子,可他来此一游,却到底比同来的一群人多见了很多东西。 连楚河一介凡人,都知道在最后搏上一把,他到底只是凡人,可若真能有机会拥有够强大的力量,是不是就能护住自己想保护的人了? 萧紫垣一直自嘲为百无一用,因为好像从出身开始,便事事低人一等,因此对所谓胜负浮名便也看得淡了,反正怎么争都得不到想要的,便干脆怀揣着一种游戏人间的态度,只要吃饱穿暖保住小命,便对什么都无所谓,好像无论别人怎么欺负耍弄他,都半点勾不起他心中的火来。 好像只要这样,他便能给他自己为数不多的优点和众多的缺点中,添上一种名唤洒脱的优点来。 可他自己怎样都无所谓,却不能拖累曲阑珊。 就像无论他自己如何,都不能连累绝尘峰和昆梧山的声名一样。 有隐隐的紫色灵气在他周身循环流转,萧紫垣浑对此然未觉,只是突然觉得胸中多年来的一点郁结似乎疏通了些,连带着身上都轻快不少,便重新拉住曲阑珊的手,恳切道:“别理他们,咱们快走。” 倒是曲阑珊看了他周身流转的气流一眼,若有所思道:“萧大哥,你是不是要进境了?” 萧紫垣一愣,当即向内探查了一下,随即有点意外地发觉他那一直松散的气海隐约有凝结迹象,竟是有要结丹的征兆! 他因为生性疏懒,没有好好修炼,故而在如今君长夜和洛青鸾离结婴仅有一步之遥之时,仍旧未曾结丹,这说出去怕要笑死人,但萧紫垣本人不着急,别人再着急也没用。 如今他后知后觉地感觉到急迫,却偏偏是在这个节骨眼上…… 就凭他如今这修为,哪怕在绝尘峰上,恐怕都需要师尊帮忙护法,方能抵抗结金丹时降下的天雷,可如今在茫茫海底,非但影响他吸收天地灵气,还没有可以倚仗的前辈帮忙护法,若真一道天雷劈到海底,恐怕能当场把他劈成两半。 老天是真喜欢跟他开玩笑啊。 萧紫垣头一次如此痛恨自己不学无术,却也只能强行按下翻腾的内息,对曲阑珊挤出一个笑来,道:“没事,先别管我,咱们快走,我总有一种不详的预感。” 于是乎,二人当即离开蚌群,按照弄玉所说的方向向东而去,行了一阵,果见前方水域中出现一大片的红到灼眼的珊瑚群,可那边看似风平浪静,落到萧紫垣眼里,却怎么看怎么不对劲。 离着珊瑚群还有一段距离,萧紫垣松开曲阑珊的手,示意她在原地不要动,接着试探性地向前迈了两步,突然感觉到一层无形的隔阂,他试着伸出手去往前推了推,连着推了几次,便感觉到那层隔阂有渐渐变弱的趋势。 萧紫垣当然不觉得是自己的力量在变强,那么,是保护着这片区域的力量在削弱吗? 是龙神的力量在削弱吗? 他不敢再想下去,忙唤过曲阑珊,合二人之力在那结界勉强破了一道小小缝隙,然后一并游了进去。 这结界内外截然不同,二人穿过错综复杂的珊瑚群后,眼前便豁然开朗,竟像换了一方天地似的,前方一片碑林,九层石阶,直通向一座上有玉雕蟠龙盘旋的威严神庙。 那神庙看着很有年头了,正下方的碑林被一层又一层海藻缠绕覆盖,早已看不出原来的模样,但却极高,二人走在里面,只觉得上方天光都被彻底遮蔽了,待穿过碑林走上石阶,却看到大殿之内正对着他们的,是一尊栩栩如生的烛龙雕像。 那巍峨的石像高有百尺,烛龙一只眼睛半开半闭,正正冲着二人望过来,目光中似乎还带着来自洪荒初开时的惊心动魄,它并不像一般的龙像那样张牙舞爪,甚至有点懒洋洋的,却自有一番雍容气度,不怒自威般,让人心神极度震颤,甚至忍不住想要匍匐在它脚下,屈膝行礼。 二人注意力被这石像龙完全吸引,甚至忽视了雕像下方的危机,待反应过来已是来不及,直接被一股狂暴的大力像甩破抹布一般甩了出去。 萧紫垣只觉自己变成了一蓬没有重量的浮萍,晕头转向地被扔出了神庙,他刚想到若是撞到石头碑林上,那不死也要脱层皮,却又被一股平和气流在背后稳稳托住了。 屁股跟地面接触到的瞬间,萧紫垣急忙往旁边看去,却只看到一个满头金发的背影风驰电掣般冲进了神庙之中,后面紧跟着那貌美的鲛人少女。 神庙内传来短暂的交手声,很快又归于寂静,二人赶忙上前,却听到疏克制中带着微微颤抖的声音: “他在这,您为什么要瞒着我呢?” 萧紫垣往里一看,只见在那巍峨石像的底端龙爪处,正无声无息地躺着一个人,有金色流光在他周身旋转盘旋,连接成虚虚一条小龙的形状,而那人浑然未觉,甚至连胸膛不再起伏,好似已经没了气息。 只有右手,仍紧紧地握成拳状。 正是那多日来掉下海后失踪的小渔夫楚河。 “这是他自己的选择,”另有一个年长些的女声道,“疏,你来晚了,回去吧 。” “谁说晚了,”疏紧紧盯着那躺着的人,冷静道:“若我没料错,是龙神需要找个新的宿主?那我来就是了,您本来不就是这么打算的么?还是说我如今灵力衰退,已经配不上给龙神当壳子了?” 他看似仍然冷静自持,可落在一侧的手却簌簌地抖,好像把全身的勇气都用尽了,却仍不依不饶地等着一个答案。 “你料错了,”那女声淡淡道,“你看到的,不是你看到的,听到的,也不是你听到的,你如今什么都不知道。我知道的也不多,但那是他们两个之间的事,无需你我插手。” 萧紫垣好像看到疏眼圈红了,那尊贵的鲛人殿下仍旧想要开口,可就在此时,在场众人却同时听到几道沉闷雷声,由远及近,好像正朝着幽深海底逼近。 萧紫垣想的是:哇,不会这么背吧,躲在深海里这渡劫的雷都能找上门? 疏想的是:天生异象,莫非这场祭祀真的要完成了? 电光火石间,这两人同时动了,萧紫垣是屁滚尿流地拉着曲阑珊往神庙里躲,疏是将全身修为凝于鱼尾,闪电般朝着楚河冲去,想要强行上前打断这场不知所谓的传承。 雷声越来越近了,有一道竟直接劈到了碑林中间,直接把那块区域炸得一片狼藉,海后有心想要阻止疏的靠近,却不得不分出精力去合上神庙之门,接着隔门与远道而来的天雷互相角力,一时间竟无暇管躲进神庙的萧紫垣二人。 “楚河!” 疏迅速躲开海后的攻击,一转身,便靠近了那无知觉的小渔夫,却碍于他身上浓厚的金色龙气而无法靠得太近,只得一遍又一遍地叫他的名字,可却无济于事。 就在这时,三道电光终于突破了神庙的大门,其中两道被海后拦下,剩下一道实在刁钻,直接便向着石像下的二人劈砍而来。 疏完全没有要躲的意思,直接在背后凝了一个护盾,接着伸开双臂挡在了楚河面前,心中没来由得涌上一阵解脱般的轻松。 可下一刻,他却被一股大力猛然翻转过来,接着便被裹挟着跌倒在地上,跟疏一并摔在地上的人带得“哐叽”一声压在他身上,依旧没有气息,但那一直死死紧握的右手却倏地松开了,从里面滚出了一颗流光溢彩的圆珠,正好滚进疏的手中。 就好像是那个小渔夫在调皮地翘着嘴角说:终于完璧归赵,幸不辱命。 第100章 极乐海(十二) 周遭电闪雷鸣之中,躲在石像后面的萧紫垣只觉内息再也压不住了,他感觉自己像一个随时要炸的破布娃娃,浑身千疮百孔,还有灵气不断地顺着奇经八脉往他气府里涌,周身经脉都被撑得鼓到不能再鼓,简直让人担心随时会爆裂开来。 可眼下,他别无他法,只能盘起腿来,默念些功法内诀,努力将那些汇入气府的灵气一层又一层的凝实再凝实,企图凝成一颗金丹的模样。 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就在萧紫垣焦头烂额之际,他却觉得盘在地上的腿似乎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接着又是一下,他勉强睁眼一看,便见那撞他的东西是滴溜溜一颗剔透皎珠,抬头向上看,竟还有同样的珠子接二连三地从前方不知何处往下滚。 曲阑珊见状,赶忙从怀中取出一方绢帕,将那些皎珠小心翼翼地收了起来,之后沉默片刻,才轻声自言自语道:“我不明白,那位楚公子是真的不在了么?他与九赭太子之间,又有什么样的瓜葛呢?” 岂止是她不明白,萧紫垣更是糊里糊涂,可他现在一门心思全集中在结丹上,根本没闲暇去想那些玄之又玄的破事。 也就因此忽略了脚下突然裂开的缝隙。 那缝隙扩散的速度简直不能按常理计,纵使曲阑珊察觉了,也根本来不及反抗,很快便眼前一黑,和萧紫垣一起被卷进了深不可测的海底地缝之中。 古镜外的晚晴道长看到这最后一幕,当即果断地跳着脚从床上蹦了起来,接着便急匆匆地想冲出去门,想去向月清尘汇报情况。 乖乖,连续两个小弟子被不明力量吞进去,他可不信这做师父的能不着急。 可他刚拉开门往外走,便差点跟正要抬手敲门的蓝衫男子撞个满怀,那人好像刚跟什么人吵过架似的,裹挟了一身的火气,连带着对晚晴说话的语气也带了几分不耐:“劳驾,我二师兄在这么?” 被无辜波及的晚晴给他周身杀气吓得一个激灵,忙摆摆手道:“阿弥陀佛,没有没有,贫道没见过天蓬元帅。” 来人有点困惑地瞪他一眼,大概觉出自己是在鸡同鸭讲,便不客气地一把拨开晚晴,大步朝里屋走去。 其实也不能怪晚晴,毕竟云琊对月清尘要么不带称谓,要么直呼其名,只有在外人面前,他才会稍微收敛那么一点,客气地唤上一声二师兄。 这还是在月清尘不在场的情况下。 谁知他难得客气,却还碰上这么个不着调的,也不知月清尘都结交了些什么人,真是岂有此理。 云琊还没在心里嘀咕完,屋外却突然又传来那让他火大的欠扁声音。 另一位不速之客摇着折扇走了进来,冲戳在门口的晚晴笑吟吟道:“敢问这位道长,望舒君可是住在此处?” 这回说的是人话,晚晴听懂了,连忙道:“他刚刚出去了,贫道正要去寻,两位若不介意,不妨在此稍后片刻?” 说完,他双眼滴溜溜地在来人身上扫视一圈,只见那摇折扇的公子同月清尘一般戴了个冰玉的半边面具,只是样式比前者风骚许多,着绯衣,外罩雪狐毛皮制成的大氅。他那袭绯色衣裳上下绣了一片盛放的玉溪雪棠,随风而动时,竟真仿若身处花丛,好像还能闻到阵阵扑鼻的玉棠香。 竟是那曾在卧禅寺有一面之缘的季棣棠。 季棣棠见这中年糙道士看他看得出神,也没在意,当下歪了歪头,兴致很浓地与他互相打量。可云琊听了晚晴方才说的话,却当即以一种审嫌犯的审视目光将晚晴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片,脸色比方才更臭,像一只被踩了的猫一样蹙眉怀疑道:“你,跟他住在一起?” 季棣棠当下笑弯了眼睛:“阿琊,你怎么还像个得不着糖吃就要哭的小孩一样?” “你闭嘴!”云琊忍无可忍地冲他怒吼道,“老子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怎么到哪都能碰见你?” “这叫有缘千里来相会,”季棣棠一收折扇,将扇柄抵在云琊肩头,狡黠笑道:“阿琊,我们前世有缘啊。” 云琊被他这般态度整得翻了翻白眼,当下毫不客气地把他那破扇子从自己肩头扒拉下去,然后直接问晚晴道:“事态紧急,我有要事要跟他商量,月清尘这是去哪了?” 晚晴张了张口,却答不出,因为他也不知道月清尘去哪了,一旁季棣棠看了看这屋内陈设,却了然道:“我猜他是去找蘅芜君了。也对,妖族气势汹汹地来讨说法,他们俩确实该好好商量商量。” “妖族?”晚晴愣了一下,因为原著中貌似没有这个剧情啊,“两位大哥,谁能给贫道解释一下这个发展?” 那二人对视一眼,云琊迅速扭过头去,目光不经意间扫过屋内陈列的古镜,却突然顿住,脸色彻底沉了下来。 一盏茶后,潇湘在水一方。 “主人,”小星半跪在地上,双手捧着一张乌黑名帖,毕恭毕敬地递给桌案旁的青衫男子,“妖王带着一众族人前来潇湘,如今正横列于在水一方结界之外,他方才递上拜帖,指名说要见您。” 青衫男子从她手中取过拜帖时,感觉到小星手指微微颤了一下,想必是也承受不住拜帖上的狂暴妖戾之气。他不动声色地沿手指相接处将一缕灵气打入小星经脉之中,待感觉到待对方紊乱内息平稳后,这才将那鸦羽制成的名帖平摊在桌上,温声向对面端坐的白衣男子道:“清尘,你说我见是不见?” 月清尘瞥了一眼案上的黑羽帖,却没就这个问题做出回答,而是接着先前的话题继续道:“蘅芜,你还没告诉我实话,这些年,你真的一直都没放弃过寻找她散落的神魂么?” 洛明澈沉默片刻,突然笑道:“苏前辈乃万年来入圣境的第一人,想找寻她遗留秘境的人不止我一个,连你自己不是都曾去北冥试图为她招魂么?怎么,清尘,这很奇怪吗?” “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月清尘淡淡道,“那千世镜群里有什么,你我心知肚明,明澈,我只想问你一句,你这些年,是否查到了‘上达天听’的一些事情?” 听了这话,洛明澈望向月清尘的目光一下子变得很深远,他刚想说什么,小星却又急匆匆地来报:“主人,那妖王不拘手下妖众,在结界口与我门中人发出冲突,容隐君方才赶到,已跟他们打起来了。另外百鬼行之镜出现……” “望舒君,哎哟,我可找着你了,”就在这时,一个灰头土脸的道士突然连滚带爬地进了门,主动替她补全了后半句话,“阿弥陀佛,贫道第一次见那么多妖怪,不对,这不重要,我刚刚从古镜里看到,青鸾他们那边不太妙,好像有魔族的大魔混进去了!” 第六卷 风起萍末 第101章 百鬼行(一) 百鬼行秘境里有大魔? 这大魔真假,倒暂且不知,但说到这处秘境,那其中最不缺的,便是青面獠牙的妖怪和阴森渗人的厉鬼。 此时此刻,在秘境中一处迷雾笼罩的大沼泽旁,被彻底激怒的烂泥怪怪叫一声,便呲着牙猛地朝泥沼旁不知死活的少女扑去。 那烂泥怪虽像几百年没洗过澡的样子,可一对利爪却锋锐不减当年,若是被它抓上那么一下,非得连心肝肺都给活生生掏出来不可。 被泥怪盯上的少女似是被惊了一跳,慌忙侧身一避,与泥怪利爪堪堪擦身而过,又顺势就地一滚,这才勉强从爪风中捡回了一条小命。 整个场面堪称险象环生,那姑娘躲闪地极为狼狈,浑身都在污泥里滚得脏污不堪,连衣裳都看不出原来的颜色,她惊惧地向后退着,似乎想要爬起来逃命,却在起身的过程中,被旁侧隐藏在污泥中的一块石头彻底绊倒在了泥潭里。 她听到身后可怖的巨怪得意地尖叫一声,像是吹响了胜利的号角。 她闻到刺鼻的腐臭气越离越近。 泥怪咆哮着前行,利爪狠狠挥下,准备给它的猎物最后一击。 可就在这时,它那对敏锐的招风耳动了动,却突然捕捉到一声极轻的笑。 巨怪眼底灰蒙的瞳孔骤然收缩。 少女朝它回过头来,嘴角微微上翘,带起明显的嘲讽意味,一双眸竟湛如星子,在漆黑的夜里迸发出极摄人的光芒,与之前的狼狈简直判若两人。 泥怪爪风一滞,心里咯嘣一声,突然没来由地觉得,自己恐怕真要栽在一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手上。 小丫头手中骤然浮现出一把水蓝光剑,随即悍然出鞘,在极近的距离内,一剑斩断了那只可削筋断骨的巨爪。 泥怪哀嚎一声,被疼痛刺激得愈发愤怒,赤红着眼想要扑上去直接压死她,然而下一瞬间,便不可置信地低下头去。 那把斩下泥怪爪子的水蓝光剑,已经被主人稳稳送进了它没有鳞甲覆盖的柔软腹部。 这泥怪生来与泥潭为伴,皮肤上覆盖的坚硬烂泥和鳞甲是它天然的保护层,唯独腹部没有鳞甲,最需要着重保护。 若不是那女孩显得太过柔软可欺…… 若不是它轻了敌…… 然而一切悔恨都来得太迟了,有赤红羽箭自另一个方向呼啸而来,所过处带起凌厉风声,干脆利落地洞穿了妖兽深陷的眼窝。 泥怪终究轰然倒地,落地时带起沉闷的声响和成块的烂泥,洛青鸾与它近在咫尺,猝不及防之下,给污泥溅了一身一脸。 溅就溅吧,洛青鸾随手抹了一把脸,心宽似海地想着,反正泥猴子也不在乎再脏一点。 其实她很想立刻不顾形象地瘫坐在地上,可顾忌风满楼还在不远处,只得硬撑着自己快要散架的身子走到妖兽旁,一弯腰,先把水鸢剑从怪物腹中抽出,又挖了位于其内府的妖丹出来,然后极小心地收进自己随身携带的乾坤袋里。 做完这一切,洛青鸾长长舒了一口气,一遍在心里盘算着自己目前取得的丹核数量,一边把目光放空到远处。 不远处有道火红身影,正在群妖包围间走转挪腾,他步法有如行云流水,游刃有余,好像不是在打怪,而是在戏弄它们一般,篓中羽箭好像永远都用不完似的,每发必正中妖怪颅脑,乱箭纷飞间,叫人眼花缭乱。 洛青鸾看过去的时候,风满楼刚好踩上小妖倒下的身躯,然后一借力,一步踏上了面前最后一妖嶙峋的肩膀,与此同时,他手中化出银白□□,猛然插/进了那妖丑陋的头颅之中。 这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间,片刻之后,那倒霉小妖的脑袋便像西瓜一样炸开了花,脑浆溅得到处都是,可风满楼竟还能在它脑浆迸裂前翻身下落,身上愣没溅上一滴,算是保持住了一个风度翩翩。 洛青鸾翻了个白眼,又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的泥点,有点忿忿不平。 “楼表哥真的好厉害,”就在这时,有个娇嫩的女声却在不远处柔柔响起,“令蝶儿好生佩服呢。” 洛青鸾偏头一打量,见说话的是羽家那三小姐羽若蝶,她此刻正步履轻盈地走到风满楼身边,从怀中掏出一方绣花锦帕,就要为风满楼擦拭衣服上溅的血。 她这一下挨得很近,虽有点小女儿的忸怩之态,举止却亲热而自然,风满楼身子僵了一下,却碍于是家母族人,到底没好意思躲,只得将□□收回去,不太自然地道了句:“多谢。” “表哥客气了,”羽若蝶羞涩一笑,眸中闪着细微的光:“能有机会伺候表哥,是蝶儿三生修来的福分呢。” 远处的洛青鸾其实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但看着这两人此刻的姿态,心中却突然涌上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反感。 说到这位羽三小姐,其实是她跟风满楼在半路上碰见的,当时他们刚结束一场鏖战,虽都累得半死,却也信心满满,也就是在这时,碰到被妖怪撵得到处跑的羽若蝶。 她搭档其实不差,奈何碰到这么个不愿出力的主,便只能独自狼狈应付。羽若蝶虽天资不算差,家族多的是天材地宝供应,平日里练些轻盈美观的花拳绣腿也尚可防身,但若真刀真枪地实战起来,她身子骨那般金贵,才吃不了那个苦。 至于羽小姐为什么要选这处吃力未必讨得好的秘境,想必也是早早打听到风满楼要选这处,便寄希望于能碰上,以便有机会跟他好好相处。 毕竟风羽两族多年联姻,族内势力互相渗透,早已盘根错节,不分你我,而风满楼极有可能接替他大哥,成为风氏下一任家主。 风家家母的位子,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坐的。 然而,洛青鸾虽也是洛家正儿八经的大小姐,但其实打心眼里瞧不上这种娇娇气气的世家小姐,觉得她们只会仗着自己的门楣家世耀武扬威。这倒也就罢了,可竟还要攀附在男子身上,好像只要靠着讨好他们,就能证明自己的本事一样。 可这又算什么本事? 洛青鸾又看了那围着风满楼嘘寒问暖的羽若蝶一眼,心里却突然有点不是滋味。 这种奇怪的酸楚感不知从何而起,却突然就摧枯拉朽般占据了她整个心房,没给留半点冷静思考的余地。 那小姐娇美可人,只要天真无邪地提着衣裙笑一笑,就自有人愿意把无数珍宝捧到她手中,还要关切地问一声手酸不酸,拿不拿得了;而洛青鸾自己满身泥泞,身上脏得要命,多少次命悬一线也要咬牙挺着, 知道是一回事,可她没有超凡脱俗到一定境界,还真就是摆脱不了女孩儿间爱攀比的臭毛病。 洛青鸾突然就有点委屈,索性眼不见为净,把水鸢收入鞘中,一言不发地转身往前方有烟火气的地方走。 身后正享受美人在侧的风满楼似乎叫了她一声,洛青鸾没理,径直昂首阔步地向前走。 哪怕是这种群妖乱舞的地方,也总是有些可供落脚的小酒馆,不拘客人是人是妖,但凡出钱都是金主,在边缘夹缝出艰难地生存着。 待洛青鸾拨开门口垂帘,一脚踏进小酒馆门槛的时候,店内客人寥寥可数,她随便挑了个对着门的角落落了座,对趴在柜台上打盹的小伙计扬声道:“小二,随便来点吃的,再烫壶酒。” “烫什么酒?现在这种时候,你能喝还是我能喝?”紧随其后而来的风满楼深深皱起眉头,对小二挥了挥手,“上两壶热茶水,越快越好,你们这有什么招牌?” 羽若蝶捂着鼻子站在一旁,眼神无奈又鄙夷,似乎对这里的卫生状况很不满意。 风满楼眉宇间隐有疲惫之色,一身血气扑面而来,有些呛人,可周身依然英气勃发,眼神锋锐至极,小二见多识广,一打眼便知不是善茬儿,便正了正色,打算严肃地介绍介绍自家招牌。 可就在此时,几人只听“叮铃”几声,是那门口垂帘,突然又响了起来。 一个人撩开帘子走了进来,来人青衫玉面,袖中随便揣了一把折扇,进门便径直走向了靠窗的桌子,一副轻车熟路的模样。 小二正愁不知介绍什么,一看到那人,当即很得意道:“咱家酱猪蹄可好吃,就那边那位,看见没,一次能啃五斤!” 洛青鸾“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便笑便怀疑道:“小伙计,做人呢,要诚实,别看着我们傻就蒙人啊。要做广告好歹挑个胖子啊。” 说完,她又扭头对站在一旁的羽若蝶笑眯眯道:“别站着啊,坐下来一起吃嘛,免得待会再打架的时候,连跑都没力气。” 羽若蝶看她一眼,又看了看风满楼,眼神有点摇摆不定,小伙计倒先对她的质疑表达了不满,低声回应道:“这您就有所不知了,您别看那位身板好像没那么魁梧,其实来头可大着呢。” 说完,他偏头瞧了瞧窗边那人,见没往这边看,便又将声音压低了一度,神神秘秘道:“说来你们可能不信,那位是我家常客,有可靠消息称,他便是洛家那位鼎鼎有名的蘅芜君。” 洛青鸾顿时觉得一股火气自脚底板飕飕地冒了上来。 就这么个穷山恶水之地,竟然还有莫名其妙的人敢冒充她小叔叔,真是岂有此理!正好心里火气压了一路,今天若不好好教训那冒牌货,她洛字非得倒过来写! 第102章 百鬼行(二) 洛青鸾在心中默念了几遍“岂有此理”,当即拍桌而起,大步往那冒牌货所在的方桌处走去。 这姑娘不常耍小性子,但若真拧起来,也是十头牛都拉不住,一旁的风满楼预感到这姑奶奶要作妖,眉头不由蹙得更深,正伸手想拉她一把,岂料没拉住,有外人在场也不好太拂洛青鸾的面子,只得先扭头冲身边的羽若蝶道了句:“别管她,坐。 ” 说完,他自己率先坐下,目光随着洛青鸾的背影渐行渐远。 且先看看洛青鸾想干什么。 羽若蝶娇柔地应了一声,接着拎着裙子小心地落了座,她仔细地理了理鬓角,接着暗暗向风满楼送了个秋波,弗料对方心思完全不在她身上,她心中有点委屈,不由连语气都带了失落:“楼表哥,你跟洛小……青鸾她,关系很好吗?” 风满楼淡淡应了一声,因为知道羽若蝶肯定没什么要紧事,故而也没怎么在意她在说些什么。 那边那位青衫小白脸仿佛还不知道自己即将大祸临头,正翘着二郎腿颇随意地饮茶,接着随手拈起几粒油炸花生米送入口中,边嚼边砸吧砸吧嘴,似乎非常惬意。 忽然,只听“啪叽”一声,一把水色光剑被人恶狠狠地按到桌上,接着,有人粗暴地拉开椅子,在对面落了座,小白脸懒洋洋地抬起头来,发现竟是个小姑娘。 虽说脸上脏了点,又故意作出凶神恶煞的神态,但也并不难看出,这小姑娘姿色上佳,倒是个美人胚子。 他当下放下手中茶盏,双腿交叠搭在桌上,身子向后一靠,冲洛青鸾吹了个口哨,懒懒道:“小美人,有何贵干呐?” 洛青鸾看他这样,心头怒火更盛,不由冷冷道:“敢问阁下尊姓大名?” 对面小白脸饶有兴味道:“你猜。” 洛青鸾强忍住想翻白眼的冲动,咬牙切齿道:“听那小伙计说,阁下乃是鼎鼎大名的潇湘蘅芜君,小女子向来仰慕蘅芜君……” “噢,”没等她说完,对方却好像恍然大悟,当即笑眯眯道:“既然你这么仰慕本君,那这样吧,本君身边正好缺个丫鬟,你如果愿意……” “愿意?”洛青鸾当即跳了起来,指着对方鼻子骂道:“你这个死冒牌货!招摇撞骗还不够,还敢让本小姐给你当丫鬟,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 说完,她当即召出水灵鞭,一鞭子就朝着对方狠狠抽了下去,这还不解气似的,又使出浑身力气,一鞭接着一鞭,鞭鞭狠辣至极,若真沾到皮肤上,足够让人皮开肉绽。 “哟,这么凶。”小白脸向后一仰,借着桌子在空中翻转一周后稳稳落地,与此同时,将桌子向洛青鸾方向一推,迫得对方不得不暂缓攻势。他整个人轻盈到不可思议,青色衣衫在空中翻飞飘散,有如一朵绽放到极致的青莲。 风满楼是见识过洛青鸾的鞭子的,二人实力难分伯仲,故而在她全力使鞭时,自认讨不到什么大便宜,更没本事风度翩翩地全身而退。 可那青衫客显然游刃有余,从起身到落地的过程中,连手中的茶水都没有洒出一滴。 他是什么人? 洛青鸾方才虽躲过了向她飞来的桌子,头发上却沾了几颗花生米,她气急败坏地挥鞭继续进攻,好几次捉到对方破绽,鞭子贴着他面门而过,却总是差一点。就是这每次差的一点,让她有点急躁不安,可没表现出来,手下鞭依然灵活地像条毒蛇,很快缠绕上了对方手中的折扇。 小饭馆地方不大,禁不住这么折腾,为数不多的客人很快都走光了,二人就着这个鞭子缠折扇的动作僵持不下,很快,洛青鸾感到有汗珠自鬓边簌簌而下,可对方依然气定神闲。她明白自己不是对手,可就是不肯放手,当下冷声喝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对方没有回答,本来懒散的目光自她光洁颈侧滑过,突然变得极亮极锐,歪头道:“你是洛家的人?” 那人目光太过炙热,洛青鸾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颈侧,瞬间明白了他在看什么。 那里有洛氏的印记。 她虽向来有意识地用衣领和长发遮住,但有时难免漏出来,特别是在这种打斗激烈的时候。 洛青鸾心念急转,当下瞪他一眼,喝道:“知道就好,快说你到底是什么人,否则别怪我不客气了。” 不知是不是错觉,洛青鸾只觉得那小白脸目光在她脸上仔细地逡巡了一阵,接着竟拍了拍手,笑眯眯道:“不错不错,今天运气真好。” 说完,他一把扔了折扇,之后毫不顾忌地单手握住了水灵鞭,足下步法陡然加快,然后用力一扯,生生将洛青鸾往他怀中拉去。 那小白脸身板并不魁梧,甚至看着有些单薄瘦弱,可不知是哪里来的那么大力气,洛青鸾给他拉得一个趔趄,几乎不受控制地向前倒去,情急之下,她陡然放开灵鞭,接着从桌上一把拉出水鸢剑,旋身借力向小白脸逼近,使了一招白虹贯日。 这是荣枯第二式生何欢中的一招,向来气势如虹,洛青鸾对这招使得还算得心应手,角度又极其刁钻,本是有信心至少削下对方一缕头发,并把鞭子抢回来的。 但,可能是她今天运气注定有点背,对方只是微微偏过头去,脚下移了一步,便与水鸢翩然错身而过,之后,还对近在咫尺的洛青鸾比了个胜利的手势:“啧,小美人,你还真是一次又一次给我惊喜。” 一切来得太快,几乎在电光火石间,洛青鸾根本来不及反应,手腕便觉一痛,手中剑“哐当”一下掉在地上。她被对方反剪双手按在桌上,脸贴着木桌冰冷的纹理,生疼生疼的,那人用缴获的鞭子在她手上缠了几周,接着俯下身去,在离她耳边不远的地方道:“说吧,这剑法谁教你的?” 洛青鸾只恨自己不争气,自然不肯把师尊供出去,当下咬牙道:“要杀便杀,废话什么?” “咱们无冤无仇,我干嘛要杀你,”那人沉吟片刻,似乎觉得很伤脑筋:“只是你使的是我家剑法,难道我不能多问一句?” “你,凭什么说是你家剑法?”洛青鸾依旧脸朝右贴着桌子,却也正因此刚好看见风满楼手中已化出银色长/枪,看样子是打算冒险来救她。 她朝风满楼使了个眼色,极轻微地摇了摇头,同时继续嘴硬道:“这剑法自然是我师父教我的,你冒充蘅芜君还不算,竟还敢冒充他么?” 洛青鸾只能尽量装作不漏破绽,可在实力悬殊太大的情况下,声音还是带了点颤抖,但那人好像完全没在意,只低头思考了一瞬,然后认真道:“别说,那我可能算是你师祖。” 他边说,边用空着的那只手不经意般一撩头发,可下一瞬间,那只看似苍白无力的手却在肩膀处陡然发力,只轻飘飘一折,那偷袭的□□便应声而断了。 这把银枪是风满楼的母亲托羽氏最好的铸剑师所造,号称无坚不摧,坚硬无比,一路上不知斩杀了多少妖物,可如今,竟轻易折在一个人的手掌之中。 “表哥小心!”一旁传来羽若蝶的惊呼声。 风满楼向后退了一步,语气虽还算平静,却也难完全掩饰震惊之色:“我等有眼不识泰山,若有得罪之处,还望前辈海涵。” “你倒还算识情识趣,那就躲远点,别过来。”对方漫不经心地把折断的半截长/枪扔到一边,之后冲风满楼一挥手道:“这丫头,我先带走了。” 说着,他将洛青鸾拎起来扛在肩上,看她挣扎得厉害,便轻轻朝她屁股上拍了一下,懒洋洋道:“老实点,不然吃苦的可是你。” 洛大小姐从小没受过这种屈辱,此刻给他拍得目瞪口呆,当即更剧烈地挣扎道:“你这混蛋,放开我!士可杀不可辱,我师尊不会放过你的!” “前辈,”风满楼向右跨出两三步,刚好拦在那青衫客前进的方向上,同时右手迅速按上背后的弓弦,“可否先把她放下,有话好好说。” “如果我说,”对方丝毫没有放缓脚步,扛着洛青鸾笑眯眯道,“不呢?” 风满楼面色不改,只是取下背后长弓,又自箭篓中抽了支箭,缓缓搭在了绷紧的弓弦之上,箭尖所指,赫然便是面前那还在不断靠近的人。 这下连一旁羽若蝶都嗅得出这空气中一触即发的紧张气氛,她当即站起身来,捏着裙角紧张道:“表哥,你别冲动啊。” “没你的事,坐好。”风满楼依然保持着张弓搭箭的姿势,冷然道:“前辈,请把她放下。” 这小少爷天资绝佳,又向来跋扈惯了,从不轻易把谁放在眼里,但也正因如此,只要脾气上来了,哪怕明知实力悬殊,他也照样敢放手一搏。 青衫客看他如此,不由摇了摇头,似乎嘀咕了句“冥顽不灵”,接着不耐道:“怎么,非要英雄救美?” 洛青鸾实在看不下去他这种作死举动,趁这个工夫冲风满楼喊了句:“别管我了,姑奶奶死不了。” 风满楼当然不可能放弃她,手中弓弦已绷到最紧,可就在这时,门外忽然响起凄怨的曲调。 小店里的小二本来看事态不好,已经躲在了柜台底下,乍一听见这个声音,似乎魂都给吓得飞上了天,忙屁滚尿流地跑进里屋,接着把门重重关上,连鞋都跑掉一只。 “嗬,”青衣人看了屋外陡然昏沉的天色一眼,似乎颇感兴趣,接着扭头冲风满楼扬声道:“小子,听说过索魂客吗?她要来了,你们一个都跑不了。” 风满楼下意识跟着往外看了一眼,再把视线转回来时,心跳已瞬间漏了半拍。 原来那人站立的地方,哪里还有他和洛青鸾的影子。 第103章 百鬼行(三) 沿途灯火皆一闪而过,目光所及唯见残花断碑,和周遭数不尽深远的乌黑野地。 有绿幽幽的鬼火打着转儿自野坟地里四散而出,合着不时自耳边呼啸而过的阴冷的风,哪怕胆大如洛青鸾,也不由得被这恶灵属地惊起了一脊梁骨的白毛汗。 大概,是到了个类似乱坟岗的地方。 像妖魔这类种族,哪怕长得再凶神恶煞,好歹是能正面硬抗的。可鬼就不同,它们总喜欢在夜里成群结队地出现,擅长借黑暗隐藏自己,好像无处不在,因此,总能勾起潜藏在人心最深处的恐惧来。 很多死在鬼族手里的人,其实都是被自己给活生生吓死的。 “你这混蛋,放开我!”洛青鸾心里有点害怕,却不肯承认,觉得这辈子从未如此屈辱过,只得使出吃奶的劲来拳打脚踢:“你到底要带我去哪啊!” 不能怪她担心,实在是那绑架她的青衣人即便带着一个她,仍然跑得比兔子还快,可偏偏越走周围越荒凉,很快就半点人烟皆不见,但莹莹点点的孤坟野鬼倒是多了起来,时不时遇到个饿死鬼拦道,却都被那人轻飘飘地打发了去。 洛青鸾给青衣人头朝下扛在肩上,看不到前方的情景,只能靠感觉判断周遭阴气的浓郁程度。她对于目前这种身不由己的状态极度不爽,可惜手上的法器都不顶用,只得放弃借助外力,打算在对方肩膀上狠狠咬上一口。 可那该死的青衣人好像后脑勺长了眼睛一般,还没等她一口咬下来,就敏捷地从衣袖上撕了块布条,一把塞进洛青鸾口中。 塞完之后,他先是慢条斯理地卷了卷袖子,接着偏头冲洛青鸾道:“看你年纪也不小了,怎么说话做事一点章法都没有,喂,想下来么?想就眨眨眼。” 洛青鸾立刻用力眨巴眨巴眼。 青衣人说到做到,算是个真君子,只是做的方式有点清奇,乃是简单粗暴地一松手,将洛青鸾扔了下来,一点没顾及她只是个细皮嫩肉的小姑娘。 洛青鸾跌坐在一处无名野坟上,生生压塌了人家的坟头土,她揉了揉自己摔得生疼的老腰,接着一把扯下嘴里塞着的布团,冲青衣人大声嚷嚷道:“你到底想干嘛,先说好了,要命不行,要钱的话……开个价吧。” 最后一句说得颇为憋屈,奈何打也打不过,跑又跑不了,也只得出此下策。 青衣人在她面前蹲下身来,捏起一撮土放到鼻子下闻了闻,然后伸手冲洛青鸾道:“帮我个忙就放你走,来,把手给我。” 洛青鸾白了他一眼,心不甘情不愿地伸过手去:“哦,干什么?” 话音未落,她忽觉指尖一痛,低头一看,便见有豆大血滴自指腹中沁了出来,正讶异这是要做什么,面前人手中却忽然多了一个指甲盖大的小瓶。他将她渗出来的几滴血装进瓶中,接着咬破指尖,同样滴了血到瓶中,晃了晃摇匀,然后重新盖上瓶盖。 “喂,你这是……”洛青鸾瞪大了眼睛,“你要做什么邪法?!” 她从小便知晓头发指甲和血不能轻易给人,这东西邪门得很,若给比自己修为高的鬼修利用了,便难逃万劫不复,供人驱策的噩运。 青衣人瞥她一眼,笑着摇了摇头:“就你这样的小东西,还需要劳我作法?真是笑话。诺,自己戴好,免得待会吓得哭鼻子,可别怪我没提醒过你。” 说着,他伸手将那小瓶挂到洛青鸾的脖子上,接着很嫌弃地飞快抽回手来,甩了又甩道:“脏。” 诚然刚跟烂泥怪斗争过的洛青鸾知道自己现在是个什么形象,但也容不得别人这样坦诚,当场就要发火,可没等她火发起来,却被青衣人一把按住肩膀,塞到那无名坟已磨到看不出字的墓碑后面。 唉,更脏了。 洛青鸾虽不明所以,但看对方面色凝重,不像在开玩笑,立刻便闭了嘴,屏住呼吸,想透过石碑缝隙向外看。 那破石碑本来就窄,如今后面挤了两个人,更几乎没什么活动的空间,洛青鸾东蹭西蹭去找缝,找了半天只找到一条,她胆战心惊地往那边凑了凑,却凑得离青衣人更近了些。 咦,之前没觉得,这小白脸长得还挺好看,嗯,还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好看,近看下肌肤竟好到近乎晶莹剔透,让她这个女孩子都有点自惭形秽。 “小东西,听说过结阴亲么?” 她正看得入神,边上人却突然开口道。 “听……听过,咳,”洛青鸾红着脸扭过头去,小声道:“不就是七月半鬼节时的鬼娶亲嘛,怎么了?” 青衣人轻轻摇头,突然抬手一指,玩味道:“我刚刚掐指一算,今日有个阳寿未尽的新嫁娘会被众小鬼劫掠至此,从此道过,入黄泉门,下三十三重幽冥界,成为冥王新妇。” 洛青鸾跟着他手指的方向,透过碑缝向前看去,只觉身上刚凉下去不久的血又热了起来。 在那条黑漆漆的路尽头,突然亮起一盏又一盏的大红灯笼,红光闪烁下,愈发映衬出掌灯人惨白如纸的面色。 那是支送亲的队伍。 洛青鸾屏住呼吸,扒着石碑努力往前瞧,却也只能透过那些晦暗的灯笼光,瞧得其后藏着一顶颤巍巍的大红软轿。 她正看得出神,冷不防感觉耳畔掀起一阵风声,紧接着,有一包东西浑似从天而降,劈头盖脸地砸在她身上。 “哎呦!”洛青鸾极小声地叫唤了一句,接着赶忙去扒拉那包东西,抖搂开一看,发现里面是一件式样华丽的衣裙,以及配套的金丝头冠,绣鞋,还有一件大红盖头!即便在如此黑暗的夜里,仍不难看出其本身鲜艳夺目的颜色。 “换上,”青衣人在一旁命令道,“不用我教你怎么穿吧?” 洛青鸾难以置信地瞪他一眼,压抑着声音道:“现在这种时候,您老人家不去捉鬼,反倒要我换衣服,有这么玩的吗?” “只要你乖乖听话,就算帮我的忙,否则,虽然我怕麻烦,可也只能带你一同上路了。”青衣人挑挑眉道,“我去碍他们一碍,你快些。” 说完,他身形一闪,不待洛青鸾作出反应,便形如鬼魅般迅速融入周遭黑暗之中,再看不到了。 也不知这家伙是做了什么,远远望去,那边的送亲鬼队竟真的顿了一顿,接着便在原地踏起步来。 怕不是用了什么障眼法似的阵法? 洛青鸾眼珠一转,心道那青衣人定然走不远,反正自己受制于人,跑又跑不掉,本来还担心得掉一层皮才能脱身,正好他自己提出条件,又不是什么难事,那还有什么可犹豫的? 说干就干。 她当即三下五除二去掉外边的衣裙,又极利落地套好那件式样繁复的朱红衣裙。所幸洛青鸾平日里没少穿过这类华衣,扣系起来倒是妥帖,连带着束冠换鞋也没花多少时辰,做完这些后,她便冲着周遭小声道: “行了,我换好了,这下可以走了吧?” 四周没有回音。 怎么搞得?莫非他已走得远了?那是不是意味着,自己现在就可以跑了! 洛青鸾又试探性地叫了几声,见依旧无人回应,当即提起裙子就往与之前相反的方向狂奔而去,唯恐对方突然冒出来,再把她给拎回去扔到鬼堆里。 可洛青鸾忘了,她自己平日里不喜欢在穿戴上约束自个儿,从穿不惯这种高底的绣鞋,这一急更是觉得别扭极了,没跑几步竟磕在一块凸起的石头上,生生给绊了个大马趴。她如今身上软绵绵的,体内灵力也运转迟滞,想必是之前被那人下的灵力封印还未自行破开,便是连召出个遁地符跑路都做不到。 幸亏风满楼和羽若蝶不在这,否则还不知要被他们笑话成什么样子。 不过话说回来,那家伙怎么还没找过来?若是,若是长夜在这,定然是拼了命也会及时赶来救她,哪怕是肥圆,也肯定不会放任她被坏蛋带走的。 洛青鸾心头本就有火,当下狠狠踹了一下那害她跌倒的破石头,想挣扎着爬起来,可刚起到一半,却忽见眼前多了一截惨白的衣摆。 她动作顿了顿,接着缓缓抬起脸,便看到周遭竟围了一圈的阿飘,个个白脸蛋子上涂着两坨大红胭脂。它们都面无表情般低着头,嘴角渗着没抹匀的胭脂血,用没眼珠的黑眼眶子僵硬地盯着她看。 这场面,真是要多瘆人有多瘆人。 而在这群阿飘身后,赫然便是之前隐约看到的那大红轿子。 呵,感情还是自己挡了人家的路。 可那位老人家不是说好去挡住它们吗!怎么现在自己跑的没影儿,反倒任由这群鬼差到处乱跑着吓人! 再者,它们怎会来得这样快? 其实要说再恐怖的场面,洛青鸾也不是没见过,可彼时她有灵力傍身,身旁又总得高手相伴,因此从不知何为害怕,可如今……如今……莫非真要栽在这无名野地里? 但洛家的女儿,还从未有过坐以待毙的时候。 洛青鸾心一横,当即就着这个半起不起的姿势,悄悄抓起一块尖锐硬石。接着,她眼神一变,骤然发难,双腿以右臂为支点在地上猛滑了半圈,又趁势向周遭扬起一捧沙土,希望借此迷住那些阿飘的眼。与此同时,她将那两只碍事的绣花鞋一蹬,看准目标,和着硬石一起掷了出去,之后也不管扔没扔中,便猛地向旁边一翻身,企图麻溜儿点逃跑。 可谁知,还没跑出三两步,洛青鸾只觉肩膀一重,脚下也似乎坠了什么重逾千斤的东西,她低头一看,发现脚踝处已多了只皮包骨的枯手。那手力气奇大无比,任洛青鸾如何抽拔也甩不脱,正纠缠着,其余鬼差也已跟上,硬是将她手脚按得死死的,紧接着,还竟将她倒转身子抬了起来。 事到如今,洛青鸾心觉接下来等着她的,恐怕不是油锅便是火海,索性眼一闭,开始在心里大声咒骂起那青衣人来。 冤有头债有主,那家伙简直是扫把星转世,一沾上就倒大霉,先是冒充我小叔叔,然后又抓了我,最后还害我死在小破鬼差的手下,姑奶奶就算做了鬼也不会放过你的! 她本已心如死灰,可谁知一阵颠簸过后,竟被安安稳稳放在了一个平坦之处,身下软软和和的,还挺暖和。 洛青鸾闭着眼睛等了许久,等到周身又开始颠了起来,像是轿子行进在路上,这才睁开眼睛。 这一睁不要紧,她发现自己竟还真坐在花轿里,而这里面宽敞华丽,装饰精致,日常用品一应俱全,可是除了她这个大活人,却空空如也。 而原本应坐在里面的,那个据说即将嫁给冥王的新娘,竟不翼而飞了。 这是怎么回事? 是那青衣人骗自己,这本来就没有新娘,还是说,那新娘子本事大的很,就在这群鬼差的眼皮子底下逃掉了。 若是后者……那是不是意味着,是这群鬼差眼神儿不太好使,竟把她当成了那位逃跑的新嫁娘? 第104章 百鬼行(四) 洛青鸾边在心里这般盘算着,边将内府灵脉仔仔细细地检查了一遍,欣慰地发现那青衣人还算有良心,虽然封了她周身多处大穴,可经络中灵力运转只是暂时性的凝滞,估计再过上半炷香就能恢复个七八成。等到那时,就凭周围这群小鬼,哪还能拦得了她的去路? 唯一要担心的,就是万一她这个大活人真的进了黄泉门幽冥界,一身修为扛不扛得住幽冥至阴之气的侵蚀。 幽冥界地处鬼族地界,常年得冥王与阎罗坐镇,自然是极阴极寒之地。寻常阳寿未尽之人若是误入了这里,阳气不过须臾便要被吸干,洛青鸾虽有金丹期的修为傍身,也不惧怕闯上几层幽冥境,可若太过深入,终究还是不妥当的。 更别提这新娘子本是要嫁给冥主的,又怎么可能不下到三十三幽冥界最底层呢? 冥主,洛青鸾搜肠刮肚,企图从记忆深处搜寻一些关于冥王的回忆,可想了半天也没想到什么有用的信息,只得按了按有些发痛的脑袋,开始四下环顾起周遭陈设来。 洛青鸾此时虽还未到出阁的年纪,却也曾在姑姑洛明嘉出嫁时伴在左右,因此对于花轿并不陌生,甚至偷偷上去坐过,知道若是世家的女子出嫁,轿子内部必然会带上母族的印记,像嘉姑姑出嫁时,轿内外便刻有洛氏的流水纹。 那么这里,是否会有类似的印记呢? 反正暂时被困在这里出不去,洛青鸾便开始饶有兴味地在轿内看东看西,她本来并未抱着太大期望,然而很快,却在身后轿壁靠中央的位置上找到了她想看的东西。 那竟然……竟然是一枚水芙蓉。 水芙蓉,是西洲慕氏的氏族印记,因其仙府坐落于西洲境内,但逢盛夏,必然莲荷满塘。别说洛慕两家长年联姻,便是仅凭慕氏神医世家之名,洛青鸾也不可能不识得这枚水芙蓉印。 可它为什么会在这里呢?难不成这被强行掳来与冥王成婚的女子,竟是慕家的哪位仙子吗? 可世家女子出阁都是大事,但凡出嫁皆配有名录,将诸事记载得明明白白,还从未过不知下落的。更何况,最近也没有什么适龄的慕家姐姐要许人家呀。 洛青鸾神色复杂地盯着那水芙蓉看了好久,只觉脑子里一团乱麻,半点头绪也理不出来,只好转而向着冥主的方向考虑,这一考虑不要紧,她忽觉头脑里有什么细小的灵光一闪而过,好像是终于在一团乱麻之中,抓住了最开始的那个线头: 她自己如今身处这百鬼行之境中,所在时空与现实不同,自然不能与现世的时刻来衡量,更别说以前看九州逸志的时候,好像曾见有人编排过幽冥鬼界与慕家的恩怨情仇。 西洲慕氏世代以悬壶济世为己任,不知在乱世中救了多少行将就木之人,而鬼族擅行阴厉之事,需要以腐尸与魂魄作为媒介,由此痛恨慕家碍了它们的事,倒也在情理之中。 要按照话本戏文的说法嘛,这越是冤家,就越容易成亲家,洛青鸾就曾见不知哪位高人写过一折青冥莲,讲的便是慕家家主与冥界修罗由恨生爱,又由爱生恨,最终同归于地狱红莲业火之中的故事,这真假自然难以考证,毕竟那些高人连师尊和云师叔都敢编排,但作为消遣读读,还是很能赚几滴眼泪的。 洛青鸾想到深处,不自觉地伸出手去摸了摸那精致的水芙蓉印,又将随手拿上的大红盖头盖在膝上,这才觉得暖和了些。 也不知走到什么地方了,这轿子颠簸得厉害,而她的思绪也随之一并起起伏伏。 还别说,当年百鬼乱世之时,还真有一位慕家的新婚女子不知所踪,据载是丧于鬼族之手。 但,但那个人,那个西洲慕氏百年来最为惊才绝艳之人,可是本来要嫁给她小叔叔的呀。 虽然,虽然被退了婚这事儿,是小叔叔对不起她,是洛家对不起她,可是…… 洛青鸾不自觉地开始将衣角缠在手指尖上,不停地绞啊绞,咬着嘴唇不知该做些什么,她唯恐自己发现什么惊天大秘密,轿子又颠簸得越发厉害,心中不由涌上一阵烦躁恐慌,索性侧过身去,想偷拉开窗帘瞧瞧这是到了何处。 可她要拉窗帘儿的手还没放上去,身后却突然袭来一股大力,洛青鸾只觉被人捂住嘴巴按回到软垫上,半点动弹不得。 她下意识想要挣扎,身后那人随后的一个动作,却让她触电般顿住。 那只制止她乱来的手,安抚似的,摸了摸她的鬓角和脸颊。 它温热又柔软,带着淡淡的白栀香味,一点儿都不像是男人的手。 再然后,是之前那青衣人漫不经心的熟悉声音,带着笑似的,在她耳边轻轻响起: “小丫头,这里已是第二十七重幽冥界,我刚才来的时候可看见了,到处都是嗷嗷待哺的饿死鬼,若是嫌命长的话呢,你大可以试一试。” “唔……”洛青鸾赶忙拨浪鼓似地摇了摇头,示意对方自己已明白了,决不会再去找死,这才重新得到自由讲话的机会。 “喂,你从哪进来……的……天哪!你你你……” 那手一拿开,洛青鸾当即便回过身去,刚想发一下被抛下的牢骚,却被眼前人的模样震惊到说不出话来。 映入眼帘的先是一袭烧灼如火的嫁衣,然后是如瀑般散落在肩头的黑发,和仍旧很素净的一张脸。那朱唇不点,自嫣然娇艳,言语间虽带着笑,却没有半分浸入黑沉清透的眸底,若直接望进去,不出须臾便得移开目光,就好像移得慢了,会被它吞噬殆尽一般。 这不是洛青鸾见过最美的女子,却是少有的能让她觉得心惊的眉眼,哪怕此刻身着最喜庆的大红,也难掩从骨子里透出来的薄凉寂寞之感。 真是奇怪,明明只是换了衣服,散了头发,怎么给人的感觉,却好像完全变了。 “我怎么?”对方勾勾唇角,忽然把眉毛挑到了不可思议的弧度,“莫非丫头你看上我了?想趁机跟我成亲?” 洛青鸾一张脸顿时红成了火烧云:“我我我……” 也不知是气的还是羞的。 呸,薄凉寂寞个鬼,看来这人确实闲得发慌,还有精力调戏小姑娘。 可立刻,对方却又慢条斯理地拒绝道:“那可不成,要乱了辈分的。” “辈分?”洛青鸾顿时警觉道:“对了,你方才看了我的剑法,就敢说自己是我师祖,那你可认得我这剑法?若是认得,也该知道我师祖乃是鼎鼎大名的……” “看你人不大,心倒真大,”那女子歪头一笑,很快打断了她的话,“都到了这幽冥之境,不先关心一下自己的安危么?唉,你这么好骗,你师父可知道?” “这怎么能叫好骗呢!”洛青鸾当即气哼哼地反驳道,“我之所以到了这,还不全是因为倒霉透顶,碰到你这个奇怪的人。喂,你究竟是什么人?这轿子到底是谁家的?新娘子哪去了?你让我穿成这样,到底是想干什么?” “哟,”那人脸上浮现出一丝戏谑之色,“你是洛家人,怎么会看不出这轿子是谁家的?” 轿内空间本就狭窄,如今坐了两个人,更是显得空气流动都有些凝滞,洛青鸾只觉心里像突然压了一块石头,沉闷闷的,脑中唯余下的念头是: 看来眼下确实来到了当年百鬼乱世时的九州之境,而这顶轿子,也确实是当年清屏仙子坐过的。 没想到清屏仙子在战乱中失去踪迹,却竟是被鬼族劫掠至此,幽冥界对西洲医术觊觎已久,那她到此地,岂不是凶多吉少? 眼前这个人一定知道些什么,可又怎样才能让她开口呢? “我当然看得出,”洛青鸾声音低了下去,态度也缓和了许多:“前……前辈,慕前……清屏她,如今在何处?是您救了她吗?” 她不知眼前人是将她当成了谁,也不知其对洛家的熟稔程度,若是对洛家不熟,她倒是可以暂时伪装成嘉姑姑,这样不容易穿帮。 谁料对方根本不关心她是谁,只讥讽道:“你管她做甚,反正是洛家的弃人,若是死了,不正好合蘅芜君的心意?比起她,还是先关心关心你自己吧。先说好了,待会到了底下,无论冥主和他那一众阎罗是要把你抽筋还是扒皮,我可一概不理。” 洛青鸾顿时不吭声了,过了半晌,才慢吞吞道:“圣尊师祖,我师尊向来疼爱我们,视我们一众弟子如掌中珍宝,若知道您这么做,可是会怪罪您的。” “少拿他来压我,”那女子笑吟吟道,“若他敢不疼爱我的宝贝徒孙,我自然第一个不饶他。” 听了这话,洛青鸾心中像是掀起了狂风骇浪。 她本不抱太大希望,没想到对方这样说,就相当于亲口承认了自己的身份。 洛青鸾做梦都没想到竟会在此处碰到苏羲和,更没想到,自己竟还有能亲眼见到琴圣尊的一天。 第105章 百鬼行(五) “师祖,”洛青鸾眼神骤然亮了起来,像是在其中燃了两点火苗,“我方才都快吓死了。您能不能跟我说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语毕,她却像突然想到什么,又赶忙理了理头发和系得乱七八糟的裙带,冲苏羲和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大礼,认真道:“真是失敬,还未向师祖介绍,晚辈名为……” “好了,”苏羲和笑眯眯地摆了摆手,“乖徒孙,你这样是要露了天机的。罢了,且与我说说,你们师父收了几个小徒弟?” “三个,”洛青鸾开心地掰着手指数起来,“大师兄是个好吃懒做的,听说是山下的皇子,哼,没见过那么胖的皇子,我嘛,虚占个二师姐的名头,下头还有个小师弟,长得可俊啦,修道也是一把好手!您就放心吧!” “哦?”苏羲和饶有兴味地望着她,“你好像很喜欢你的小师弟?” “是啊,”洛青鸾兴高采烈道,“不光是我,师尊也很喜欢,虽然师尊从来不说,但我知道。长夜他很好,您若见了,一定也会喜欢的。” 语毕,她才猛然意识到这话大大的不妥。 师祖她,怕是不可能见到长夜了。 就在她暗自神伤之时,苏羲和却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蹙了蹙眉道:“长夜未央,万古如斯,竟有人会起这样的名字。” 洛青鸾不解其意,只愣愣道:“万古如斯,不是魔族魔宫的名字吗?” “算是上古传下来的一句预言,或者说诅咒罢了,”苏羲和摇了摇头,沉吟道:“无妨,只是觉得这孩子的父母起这名字,应当有深意在里面。” 洛青鸾仍旧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刚想再仔细追问一下,轿子却突然剧烈颠簸了一下,好像是撞到了什么东西,紧接着是一下更甚一下剧烈的颠簸,就好像以前初学御剑飞行时,在空中遇到结界边缘的灵力波动时一般。 “比预料到的要快很多嘛,”一边的苏羲和突然道,“丫头,既然到了此地,我便交代你几件事,待会落了轿,只管披着盖头往里走,无论遇到什么东西跟你搭话,切记不要出声。另外注意,千万不要拜堂,这件喜服上有我设下的护身结界,只要不脱下,它可以护你周全。” “嗯,我记下了,”洛青鸾在颠簸中不住地点头,又巴巴地问道:“师祖,您要去做很重要的事吗?我能跟您一起去吗?或者,我能帮您做点什么吗?” “别的什么都不需要,”对面女子笑弯了眼睛,“若真想帮我,那你能做的就只有一件事。只要拖延时间就好了。” 三十三重幽冥境,目所能及皆是白骨孤魂,好像终于走到了荒芜的时间尽头,终于什么都不剩下了,此地唯余一片浓稠如墨的黑夜,和周遭厚重而苍白的死寂。 能看到的路尽头有一块碑,上书四个大字: 无涯之地。 挂着大红灯笼的队伍停在幽冥界碑前面,最前方的唢呐终于停止了它高亢的号丧声,而两侧那些脸色煞白的小鬼走上前拉开轿门红帘,想要将其内的新娘搀扶出来,可还没等它们靠近轿门,一双腻白的柔夷便自里面轻轻伸出,自己揭开了红帘。 颤巍巍的,一双缠枝莲纹绣鞋先踏了出来,随后是灼灼嫁衣勾勒的娉婷身段,一看即知是大户人家最知书达理的小姐。 那女子一言不发,只自顾自向前走,两侧鬼差互相对视一眼,似乎没发现什么问题,便有鬼自发上前领路。 此时此刻,洛青鸾心里其实是打鼓的,她从未下到离冥殿这么近的地方,四周还阴森森黑漆漆的,灵力也稀薄得可怜,幸好修为已经恢复,师祖还把水鸢还给她了,真要打起来倒也能撑上一阵子。 师祖说,她要去救一个人,那人被关在冥界深处,找他许要花些功夫,但不会很久,自己只需要装成清屏仙子片刻,拖到师祖把人带出来就行。 说完这些,师祖便如来时一般凭空消失了,洛青鸾曾亲眼见过师尊使出缩地千里,如今又见师祖这般,觉得真的好生厉害,本已被羽若蝶激得有些意冷的心又重新热了起来。 可师祖方才说的那句“长夜未央”,洛青鸾之前从未听过,听着像是有些不详,却不知又是什么意思呢。 从未听长夜说起过他的父母,也不知是怎样的人,真的会用上古诅咒作孩子的名字吗? 前方鬼差掌起灯,悄无声息地走在迷雾重重的路上,洛青鸾不敢出一点差池,却还得努力走出步步生莲的样子,走着走着,她只觉四周愈发阴冷,像是能浸入到骨髓深处。 莫非要到冥殿了?她觉得牙齿已经要打起架来。 先前的绣鞋已经丢在荒野地里了,脚下这鞋还是师祖借给她的,穿起来到底不太合适。 冥殿倒是未到,可沿途迎面而来的血腥之气却越来越浓,洛青鸾注意到两侧鬼差已戒备起来,小心地将她护在中央,而前方影影绰绰,路旁逐渐出现一个又一个深不见底的天坑。 离她最近的那个旁侧竖了个石碑,隐约可见其上刻有“三尸”二字。 这莫不是鬼族的养尸池? 洛青鸾只在典籍上读过有关冥界养尸池的记载,可因其炮制手法太过阴邪,连那些正道典籍都讳莫如深,不愿详细提起,因此她只知其手法类似苗疆蛊虫的制法,只是放进去相斗的,不是毒虫,而恰恰是奄奄一息的将死之人。鬼族会预先将尸池内装满毒液,从而替那些蛊人来一场脱胎换骨般的大换血,失去神智的蛊人会在池中互相撕咬啃噬,自相残杀,最终活下来的,才能是这一代的鬼王,供冥界执掌者驱使。 鬼王易得,但若要出鬼圣,则必须是阴年阴月阴日阴时出生的至阴之人,才有可能激发出体内本已潜伏的能力,将尸池内的彻底炼化为己用,这种人不会丧失神智,但会如初生婴儿一般,将第一个替它烙上烙印之人认做自己的至亲之人,为他千刀万剐也在所不辞。 洛青鸾是强忍着恶心走过这段路的,她本想再靠近看看,可碍于小鬼在侧,最终没能如愿。 这段路不算短,也不知师祖有没有找到她要找的人。 突然之间,引路的鬼差停了下来,透过略略透光的盖头帘,洛青鸾隐约看到一座大殿横亘眼前,透着阴森威严的气息,她又瞟了瞟周围的小鬼,发现它们一个个都冲着那殿门弯下了腰,动作虽僵硬,却透着一股子恭恭敬敬,好像半点也不敢逾越的样子。 难不成是它们级别太低,以至于都不敢靠近这冥殿?还是说,有什么大人物要出来了? 这……不会运气这么好,就正碰上冥王了吧? 洛青鸾忍着牙齿打战,开始在心中默念起几句清心诀,一边回想师尊讲解的每一个招式,一边战战兢兢地低下头,希望不要被天道造化所抛弃。 可越怕什么越要来什么,她忽然察觉被远处的一道来自殿内的如炬目光死死盯住,与此同时,强横阴冷的修为压制铺天盖地席卷而来,她腿一软险些跪倒在地,身体内竟突然像灌满了铅,再不由自己掌控。 随后,身侧小鬼竟自发让出了一条道路,她被迫一步步向着殿内走去,每走一步,都觉得压在身上的衣服像有千斤重,随着离殿门越来越近,那种被毒蛇盯住的感觉也越发强烈。 她甚至要喘不过气来。 洛青鸾只觉自己像是被牵了线的木偶,一举一动只能按牵线者的心意,却不知线的那端究竟牵在何人手中。 可突然间,那股难以言喻的压力消失了,洛青鸾只觉被人被重重一推,整个人便轻飘飘地飞了起来,她趁机慌忙召出水鸢跳了上去,却又想回过头去,大声喊道: “要走一起走!” “呵 ,”虚无中一声轻笑,“本尊何时沦落到一个小小金丹修士来担心的地步了?走吧,回你该回的地方去。” 与此同时,一道传音入了耳。 “往西南方向去。” 苏羲和的声音轻飘飘地传进耳朵里,仍旧轻描淡写的,好像在说什么寻常的事。可这话有如一记定心丸,让少女本来提到嗓子眼的心重重地落回了肚子里。洛青鸾半点不敢耽搁,直驾着水鸢往西南方行去,底下小鬼还想来抓她的脚,全被她一鞭子甩开。 直到飞出去很远很远,尽管身后追兵不断,洛青鸾仍忍不住回头,想要看看苏羲和 苏羲和先前穿的那袭红衣已成了一个小红点,与面前巍峨的雄殿相比,好像虫豸之于广厦,可她手中的光芒那样强,那样亮,好像漆黑夜空里光耀九天的月亮。 “总是你坏我的事。”那冥殿内传来一声悠长的叹息,那叹息传得极远,连洛青鸾都听得清清楚楚,“可我总恨不起你来。你知道为什么吗?” 这是洛青鸾在此地听到那冥主说的第一句话,也是最后一句话。 倏忽之间,身后追兵所带来的压迫感陡然减轻,无数利箭自洛青鸾耳边擦过,又毫不凝滞地正中了她身后追击的鬼兵。 不远处有股极其霸道的灵力,盘桓在洛青鸾所要前往的正西南方,其中,竟带着点熟悉的感觉。 方才的箭雨……是风氏的神射之术! 是风满楼终于赶过来了吗? 洛青鸾激动之下几乎有泪盈睫,可很快,她发现自己想错了,那股灵力的主人修为高得可怕,虽不太及得上师尊,可绝对在小星姐之上。 不可能是风满楼。 来人非友即敌,但既然是师祖指路,想必是友非敌。 水鸢飞得极快,转瞬之间,二人之间的距离已足够洛青鸾看清那人的模样。 可先映入她眼帘的,却是一头极其雄壮的六翼雪狮,在这雪狮振翅高呼之下,寻常化神期修士都要抖上三抖。 洛青鸾在极近处听了这狮子吼,更是忍不住又要腿软了,可腿软的同时,她又忍不住在心底犯起嘀咕来: 雪狮本已罕见,四翼雪狮更是罕见,更别说六翼雪狮,乃是举世难寻的稀奇灵兽,千百年来,就只听说过那么一头。 这还是上一任风氏家主,平阳君风衍歌的坐骑呢。 那……那面前这位,总不会是平阳君本人吧? 第106章 百鬼行(六) 平阳君是风满楼那家伙的爹爹,据说也是位风流人物,可惜去得早 ,洛青鸾未曾得过机会亲眼目睹其风采。 但即便真是平阳君,她自己现在在这里相当于无名无姓的黑户,也不知他愿不愿意施以援手。 眼下也管不了那么多了,身后厉鬼追得正紧,洛青鸾只得驱使着水鸢躲开满天箭雨,拼命向雪狮处飞。飞着飞着,天上突然掉下个张着血盆大口的女吊死鬼,洛青鸾躲闪不及,几乎要被那女鬼的口水糊了一身,但就在那一刹那间,伴随着低沉的吼声,不远处那头威风凛凛的六翼雪狮猛地俯冲过来,一口便将那面目狰狞的女鬼吞下了肚。 那雪狮身躯庞大异常,可动作却极其轻盈伶俐,洛青鸾差点没忍住要为这神武的一下叫声好,可还没等她缓过神来,一只手便从左肉翼之后蓦地伸出,将她拉上了雪狮宽厚的脊背。 那手骨节分明,是成年男子的手。 雪狮背极宽大,至少可以容纳十人并排而坐,坐上狮背的瞬间,洛青鸾下意识去打量面前负弓的男人。 第一眼,便给人一种极安心的感觉。 平阳君生得丰神俊朗,样貌跟风满楼有几分相像,气质却更加温雅平和,见洛青鸾似乎有点呆愣愣的,他微微一笑,便开口道:“你就是阿和说的那个小姑娘?吓着了吧。放心,这雪狮性子温顺,不咬人的。” 阿和。 平阳君素日里竟是这样称呼师祖的。 虽深感在风满楼的爹爹面前不可随意放肆,洛青鸾认真点了点头,却还是急切道:“风前辈,苏前辈还在里面,我们去救她吧。” “无妨,她自有分寸,”风衍歌轻轻拍了雪狮右翼一下,“我先送你出去。” 话音未落,雪狮便极听话地张开翅翼,迅速又平稳地蹿上了天,翅膀带起的飓风把那些大鬼小鬼都扇得无影无踪。 六翼雪狮日行万里不在话下,不一会,他们便行过了二十七重幽冥境,见到一群人自上方冲了下来,来人作修士打扮,个个衣袂翻飞仙气飘飘,有御剑的,有御兽的,为首一胡子花白的长者见了六翼雪狮和狮上二人,顿时激动得老泪纵横,高声道:“家主,属下们来迟了!您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啊。” “不妨事,”风衍歌淡淡开了口,“柳伯,你安排几个人带这小姑娘出去,其余人跟我来,其他门派的人都到齐了么?” “都来了,”柳伯沉声道,“昆梧,卧禅,浣花,凝碧,茅山,梵音,还有洛家,慕家,羽家,都已在冥界入口集结人马,咱们先行一步,好下来与家主您汇合。” “好,”风衍歌思忖片刻,再开口时,已带上了一家之主应有的威严,“告诉后面的人,琴圣尊亦在此处,鬼族虽狡诈多端,却既无铜墙铁壁,亦无不坏之躯,只要大家一鼓作气,定能一举端了这老鬼的巢穴。” “是!” 后方的风家子弟呼声震天响,洛青鸾还没来得及看清这人群中有无自己熟悉的脸,便被两个骑着狮虎兽的风家人请下了狮背,她不好意思再硬赖着不走,只得乖乖跟着领路人上了虎背,待上了路,又忍不住笑着自嘲起来。 百鬼乱世的时候,风满楼才多大?只怕还在他娘亲肚子里,她刚才竟然想看看人群中有没有那家伙,脑子莫不是一时给猪油糊了? 不过刚才一晃间好像看到少时的风大哥和回雪姐姐了,也不知是不是真的。 正胡思乱想着,眼看已快到了最开始进幽冥界的界碑处,洛青鸾不经意间抬眼一看,竟真从哄乱嘈杂着往下冲的人群中,看到两张熟悉的脸。 揉揉眼睛,洛青鸾又往那边瞧去,发现那两人还在,一个眉头紧锁,东张西望在找人,一个虽勉力压制,却还能看出满脸的不高兴。 不是风满楼和羽若蝶还能是谁? “喂,风……那个谁,若蝶,我在这!”洛青鸾大喊起来,一边喊还一边拼命挥手,旁边的风家子弟看她似乎找到了熟人,便将洛青鸾放了下来,自己调转方向,返回了下方幽冥界的围攻主战场。 看四周已经没有风家人了,洛青鸾这才敢喊出风满楼的名字,可恨那家伙竟然还没听到,倒是一旁的羽若蝶先反应过来,她犹豫一下,才拉了拉风满楼的衣袖,小声道: “楼哥哥,是青鸾,她在叫我们。” 风满楼本在四处寻觅,闻言一愣,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直到被跑过来的洛青鸾拍了肩膀一下,身子才抖了抖,随后,像是终于蓄足了力气般转回身来。 洛青鸾从小到大跟风满楼斗嘴斗了这么久,却从未见过他这般失措的时候,虽然只有一瞬,却还是被她捕捉到了。风满楼脸上的神情阴沉得像要电闪雷鸣,红血丝遍布于双眸之内,一把扳过洛青鸾肩膀的力气大得可怕,像溺水的旅人终于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他死死盯着她道:“你这是跑到哪里来了?!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是活的不耐烦了吗!” 洛青鸾只觉惊讶又委屈,当即回嘴道:“又不是我自己想来这里的!” 风满楼暴怒道:“你是没长腿吗?自己不会跑吗!身上衣服又是谁给你换的?不知道厉鬼聚集之地最忌讳大红?想找死吗?” 洛青鸾被他这么一呛,顿时怒不可遏:“你以为你是谁,手脚长在我身上,我爱去哪就去哪,爱穿什么颜色就穿什么颜色,你管得着吗!” 她几经艰险,本来很高兴看到他们,可骤然被劈头盖脸骂了一通,心里憋屈已久的火气全都给激了出来,当场就想一把甩开风满楼的手,愤愤然离开这个破地方。 几乎把遇见师祖和平阳君的事抛到脑后去了。 “青鸾,楼哥哥,你们都消消气,有话好好说,”羽若蝶见势不妙,忙上前想分开二人,她本该充当个和事佬的角色,可说出来的话却全是向着风满楼一边的:“青鸾,你都多大的人了,表哥他为了救你,连姑姑亲自找人替他打造的□□都折了,他这也是担心你。蝶儿还从未见表哥这样担心一个人,你该心存感激才是,怎可在这种时候还使小性子。” 这话无异于火上浇油,可洛青鸾给羽若蝶这么一激,反倒意外地冷静了下来。 对,她确实不该在这种时候还使小性子,眼下当务之急是完成试炼,之后桥归桥路归路,她再也不想跟风满楼扯上关系!至于羽若蝶,瞎子都看得出她喜欢风满楼,无论说出什么样的话来都不足为奇,没什么好计较的。 想明白之后,洛青鸾当即理了理褶皱的衣袖,冲羽若蝶冷淡道:“我没有使小性子,实在是你表哥讲话太讨厌。再者,你放心,他才不是担心我,只是因为我二人在此境中性命相牵,我若死了,他也活不了。” 说完,她又别过头去,用更冷淡的语气冲风满楼道:“幽冥界三十层以下太危险,我们可在二十七层以上斩杀恶鬼,到时候集够了鬼丹,便能离开这个鬼地方。走吧,趁着这些修士还没将此地扫荡干净。” 她本以为话已经说得仁至义尽了,可一旁的风满楼却皱起眉来:“我不是因为你我性命相牵才……。” 这关注点还真清奇…… “哦?”洛青鸾瞥他一眼,立刻反问道:“那是为何?” 风满楼却不做声了。 洛青鸾看他不说话,便不耐烦地召出水鸢,打算沿着来路返回去,争取多杀几个厉鬼。长夜和肥圆那边也不知道怎么样了,若是他们进了决赛而她没进,那可真是丢人丢大发了。 她打定主意了便要走,谁知水鸢不知突然出了什么毛病,竟突然使唤不动,洛青鸾向后一看,发现果然是风满楼对水鸢施了定身术。 我不去找麻烦,麻烦却偏要来找我,真是岂有此理,洛青鸾立刻转回身来气势汹汹地问道: “喂,风满楼,你到底什么意思?还在磨蹭什么?” “你留在这,”风满楼态度却同样强硬,“我看你是惹祸上身还不自知,若非那些冥界鬼魅有办法让你跑不了,就凭区区金丹修为,下过幽冥三十重怎么可能还有命在?” “你懂个……你懂什么?”洛青鸾差点没忍住要骂人,“你自己也不过刚刚元婴,修为还没稳固就来嘲笑我?是,就凭我自己当然早就没命了,可本姑娘运气好得很,呵,只怕你想破头都想不出我遇到了谁!” 说到这,洛青鸾一愣,突然猛的一拍脑袋,急急道:“哎呦,瞧我这木头脑袋,风满楼,你猜我遇到了谁?我遇到了你爹爹!” “青鸾,你糊涂了吧?”羽若蝶惊讶道,“你明知道姑父早已陨落……” 说到这,她自知失言,忙不迭地闭了嘴。 风满楼额间有青筋跳起,眉毛上竟有火花迸溅出,洛青鸾心知这是火灵根快压不住火的表现,忙上前道:“千万冷静,是真的,我亲眼见到平阳君了!是他救了我,还有一头雪白的六翼狮子,特别威风!你若是想见见他……现在下去没准还来得及。” 第107章 百鬼行(七) “青鸾,此事非同小可,”羽若蝶惊慌失措道,“你可不能瞎说啊。” “此事千真万确,我没有瞎说,”洛青鸾一把拉住风满楼的衣袖,坚持道:“风满楼,你信不信我?” 风满楼一低头,看到洛青鸾牵他衣袖的手,他明明不信,也不敢信,可抬头望见洛青鸾坚定的清澈双眸,否认的话到了嘴边,却变成了: “不管我信不信,是真是假,下去一看便知。” 说完,他当即从背后取下长弓化成巨大坐骑,冲洛青鸾伸出手道:“既然你坚持,便上来带路吧。” 羽若蝶眼睁睁看着洛青鸾笑成一朵花,然后竟拽着表哥的手上了弓背,心中的嫉恨便如一把烈火,熊熊烧了起来。她不解,论相貌、家世、品行,自己明明没有一样比洛青鸾差,为何楼哥哥总是格外袒护她,而不把自己放在眼里和心里呢? “若蝶,下面危险,你就留在这里吧。” “不,”羽若蝶猛地扑到火红长弓跟前,泫然欲泣道:“表哥,蝶儿愿随你去天涯海角,即便再危险的地方也去得,求你不要丢下蝶儿一个人。” 洛青鸾看她又摆出一副生无可恋的模样,便伸手想拉羽若蝶上来,谁知对方根本不领情,只巴巴地盯着风满楼看,好像一只渴望主人垂怜的灵兽。 “时间宝贵,风满楼,你就拉她上来吧,那么多修士都在附近,又有咱们两个,不会有事的。照我说,放她一个人在这才不安全呢。” 风满楼瞧了洛青鸾一样,似乎觉得这话有理,便俯下身将羽若蝶拉了上来。但其实他现在心如乱麻,根本没心思去考虑女儿家曲折婉转的心,也就忽视了羽若蝶眼底那抹很快掩饰起来的失落与嫉妒。 等到三人都站稳了,风满楼便控制着长弓向下快速而平稳地行进,很快便到了幽冥二十重以下。他们一路上倒也遇到不少鬼怪,只是级别都比较低,几下便打发了,也没收集到质量很高的鬼丹。 洛青鸾坐在弓背最前方的位置,一路给风满楼指点方向,旁边两人都跟闷嘴葫芦似的不说话,她一个话痨觉得无聊,便自顾自兴致勃勃道:“不知你们一路上有没有感觉,其实这个时空咱们并不陌生,乃是百鬼乱世,仙家子弟攻入鬼族大本营的时候。哎,你刚才不是嫌弃我穿大红招晦气嘛,我告诉你啊,就是这件衣服,让我发现了一个惊天大秘密!” 风满楼现在不想说话,也不想知道什么惊天大秘密,但看她难得说得兴高采烈,还是勉强搭腔道:“什么秘密?” 羽若蝶幽幽地看了洛青鸾一眼,也不知心里在想些什么。 “说来跟你们没什么关系,算是我们洛慕两家的家务事,但想必你们应该听过西洲慕氏那位清屏仙子的名头,典籍上记载她死于战乱之中,可我到如今才知道,清屏仙子,她有可能并没有死。” “没有死?”羽若蝶抓住机会搭话道,“可书上记载得明明白白,清屏仙子的牌位也都进了慕氏祠堂的,你凭什么这样说?” 洛青鸾没察觉她挤兑的意图,还很认真地反驳道:“依据我自是有的,只是现在还未得到验证,等咱们回去了,我定要告诉师尊,然后好好查一查。哎,等等,第二十七重界碑到了,我就是在这跟你爹爹分开的,等着啊,我下去找找,看有没有什么残留的痕迹。” 说着,她便极敏捷地跳了下去,风满楼紧随其后,但还没等他走到界碑跟前,洛青鸾便已从地上捡起一片洁白的羽毛,小心翼翼地捧到了风满楼面前。 “诺,这应该就是六翼雪狮翅膀上的羽毛,你看看,是不是你爹爹当年的坐骑?” 洛青鸾之所以这么卖力,本意只是想证明自己没有骗人,可没想到风满楼看到那羽毛后的反应,却是大大出乎了她的意料。 他一个御兽世家出来的天之骄子,竟像是突然不认识这种羽毛了,光用眼睛看还不够,竟还要去捏,去嗅,去用一切感官感知它,像这羽毛突然成了什么奇珍异宝,而他要用毕生所学去鉴定真伪。 先前的不敢相信,自我否认,都只是因为希望越大失望就越大,而他不想再经历一次那样撕心裂肺的痛楚。可如今事实摆在眼前,他不得不信。 幼年的丧父之痛,是风满楼心中最难以愈合的一道伤疤。这么多年过去了,从表面上看,他似乎已经跨过了那道坎,但每每夜深人静,或在修炼遇到瓶颈之时,他都会悲哀地发现,自己骨子里依然是当年那个固执着不相信父亲已经离开自己的脆弱小公子。 若自己当年足够厉害,说不定父亲就不会死,这样的假设几乎成了这些年风满楼刻苦修炼的最强动力,成了他的执念,或许将来,还会成为他的心魔。 与这样的假设一起成为他执念的还有另一个人,那人一天不偿命,他就没有一天不寝食难安。 可如今,旁的事情再难在风满楼心中占有一席之地,他此刻心中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只要快些,再快些,就真的能再见到父亲了。 这次是在现实里,不是在梦中。 洛青鸾眼见风满楼仿佛魔怔一般跳上弓弦,又用疯了一样的速度死命消耗灵力,只为催动长弓向下开路,一路撞飞不知多少了拦路鬼。拦路鬼中有修为不低的,被撞飞后嗷嗷怪叫着追上来,竟逐渐形成一股潮流,但风满楼心神巨震之下灵力外泄,元婴期的霸道真火绵延数十里,生生把靠得近的小鬼尽数烧成了一缕青烟。 看到这残暴的一幕,洛青鸾心惊胆战之余不忘庆幸,幸好自己平日里没太得罪这家伙,否则真惹怒了他,肯定也落不了多少好。金丹巅峰离元婴虽说不远,但到底还是有差别的,自己得更努力才行。 至于羽若蝶,洛青鸾偏头悄悄看了一眼,发现这姑娘只顾崇拜地看着风满楼,满脸都写着五个字:“表哥好厉害!” “那个,”洛青鸾戳了戳他后背,“喂,风满楼,你当心些,这里灵气稀薄,散太多了不好补的,万一以后遇上修罗或者冥主呢?要不吃颗回灵丹也是好的,你那还有吗?没有的话我这有。” 然而任凭她絮絮叨叨说了这么多,风满楼还是不理她,这少年像是已坐成了一块石头,只会面无表情和目视前方。 他心里像是有一座已经复苏的火山,里面岩浆滚滚热浪滔天,只有不听不看不想,勉力维持住这最后一道坚硬外壁,才不会放任岩浆喷出来伤害到不相干的人。 突然,一片巨大的阴影自正前方投射下来,覆盖住了大半个长弓,洛青鸾抬眼一看,发现竟是一白衣女鬼拦在了他们的必经之路上,女鬼那张牙舞爪的头发实在长得可怕,八爪鱼一样占据了整条通道,摆明了想找茬。 “是高阶鬼修,”洛青鸾面色凝重起来,她将水鸢出了鞘,又一把抽出腰间水灵鞭,偏头冲风满楼道:“我拖住她,你快去找你爹爹。” 说完,她立刻便要上前应战,可有一道身影比她更快,那身影张弓搭箭,刹那间五箭连发,生生把那女鬼的四肢和头颅钉到了地上,箭羽落地仍震颤不已,足见其力道之大。 然而即便这样,那一团又一团的头发仍如跗骨之蛆般不依不饶,追着少年上下来回。风满楼不敢跟它硬抗,只保持着距离周旋于头发堆中,看准机会就射上一箭,竟也箭箭不落空。 不仅如此,他还把箭尖都燃上了火,从而一射一个准,一烧一大片。 可这射箭如流水,又没有充足的补给,箭篓里的箭,自然只能越来越少了。 那女鬼几乎疼疯了,暴怒的头发便挥舞得毫无章法,越发如群魔乱舞,洛青鸾有心想帮,却一时间插不进这让人眼花缭乱的战局。她眼看着那边险象环生,一下子急了,高声道:“风满楼,你这时候还逞什么能?我能拖住她,再不去可就真的晚了!” 这话不是吓唬人,洛青鸾眼看着四周渐有分崩离析之态,心里猜到这女鬼可能就是秘境给他们的最后试炼,若这秘境真塌了,风满楼就真的见不到平阳君了。 就在这当口上,不远处突然传来一声惊呼,洛青鸾急急一看,见是羽若蝶的脚被头发缠住了,她猛挥水灵鞭勾住那缠脚的头发,生生与它较起劲来,又架着水鸢砍斩断好几缕妄图偷袭的头发,可千防万防,最后还是叫头发缠住了手腕。 “嗖” 一道破空声响起,缠住手腕的头发应声而断,可洛青鸾完全没有劫后余生的喜悦。 因为她知道,那是他箭篓里的最后一支箭。 伴随着轰隆隆的声音越来越近,这里终于要彻底塌了,秘境分崩离析所带来的巨大冲击力将附近一切都冲得七零八落。情急之下,洛青鸾只来得及抓住身边羽若蝶的手,就被地下卷起的风暴吞没下去,连风满楼那边的情形都没看清。 不知过了多久,洛青鸾才从昏迷中清醒过来,她先探查了自己的伤势,又查了还在昏迷的羽若蝶,欣慰地发现都没什么事,而风满楼倒在不远处,看样子也没有受太重的伤。 远处隐约传来打斗的声音,听不真切,倒是几句交谈的人声清晰传入了洛青鸾耳中。 “……但能否容缦华说句话?” “风桐恶贯满盈,死有余辜。你若想拦我,还是不要说了。” 这声音,怎么听起来那么耳熟呢? 第108章 百鬼行(八) 洛青鸾支起耳朵,想再仔细听听动静,可那两人却骤然停住了嘴。她只好根据刚才捕捉到的只言片语来判断说话者的身份。 风桐?那不是风满楼身边头一号走狗小喽啰嘛,从来都是风满楼走到哪他跟到哪,如今在风满楼身边消失了那么久,洛青鸾还真有点不习惯。 至于缦华……她记得跟长夜一起入古战场的那个浣花宫女弟子,好像是叫纱缦华来着。 那,那个与她对话的人,会是长夜吗? 洛青鸾顿时激动不已,可碍于如今身上酸软无力,只能慢慢地向前挪动。 视线里很快出现一个疲于奔命的身影。 洛青鸾一时没认出来,但等那身影再离近了仔细观察,才确定那是风桐。 洛青鸾印象里的风桐,从来是衣冠**的典型代表,即便生得一副坏相,但精神气还是有的。可他如今衣衫褴褛,浑身是血,狼狈非常,活像一条惨遭痛打的落水癞皮狗。 她虽然早瞧风桐不顺眼,但见他这副可怜样,还是禁不住心下不忍,便勉强扶着水鸢站起身来,想要把前面的战况再看仔细些。 那风桐本以为今天落到君长夜手里,定逃不过一死,本想狗急跳墙一回,谁料突然一眼瞧见前面的洛青鸾,顿时凄声大喊道:“青鸾小姐,救命啊!” 可这时的洛青鸾,却已看清了后面追着的人,正是与她同门修行的小师弟。小师弟先前的一袭白衣早已被鲜血染得脏污不堪,脸上也黑一块红一块,连额头上的白雪珠都不亮了,想必受了不轻的伤,说不定还是叫风桐给害的,这做师姐的心疼还来不及,哪还有心思去管旁人的性命。 眼见着风桐越来越近,洛青鸾当即站起身来,召出水灵鞭封住了风桐逃窜的去路,又立即虚晃一招,将水鸢堪堪抵在了他的喉咙上,高声招呼道:“长夜,我抓住他啦!” 君长夜听到这声音先是一愣,随后反应过来,神色复杂道:“……师姐?” 他心中新仇旧恨交叠在一起,实在恨意难消,本想趁着在秘境里,瞒着师尊神不知鬼不觉地杀了风桐,谁知天不遂人愿,竟让他在这里碰到了洛青鸾。 “是我啊!”洛青鸾极开心地挥了挥手,“长夜快过来,让我好好看看。唉,你看看你自己,多大的人了,还跟个小花猫似的。” “我没事。”君长夜快步走到她身边,身后紧跟的纱缦华冲洛青鸾微笑着点点头,算作打了招呼,随即低下头,看向一旁仍未转醒的风满楼。 她看见了,风桐自然也看见了,当即就想大叫,奈何喉咙上还被利刃抵着,一个字也不敢喊出来。 “长夜,你们那边发生了什么?是不是着这家伙暗地里给你使绊子,所以你才想教训他一顿?”洛青鸾好奇道。 “这人该死,”君长夜冷冷地看了风桐一眼,放缓语气道:“这是我跟他和风家之间的恩怨,与师姐无关。师姐放心,门规在上,我不会杀了他,至多是废了修为,让他终生不能再精进分毫。” 他这边一口一个师姐,虽然并不丝毫不敬,却让洛青鸾觉得生分得很,像是这少年在她不在的日子里又长大了许多,自己再难猜透他的心思。 但若真这样说起来,其实自己,好像从未猜透过他的心思。 “呵,这种污糟事,确实与青鸾小姐无关,”许是知道跑不了,风桐竟突然放声大笑起来,用他一贯的恶毒语气道:“君长夜,亏你还口口声声说着门规,照我看,你是根本不把望舒君和昆梧山放在眼里,果然是贱/胚子生的小杂/种。青鸾小姐怕是还不太清楚您面前这位的真面目,要不要我说出来给大家听听,究竟是你对不起风家,还是风家对不起你?” “闭嘴!”洛青鸾呵斥道,“你给我老实点。” “咳,”纱缦华拿手绢捂住鼻子,扭头冲君长夜轻轻道:“长夜,我虽不知你们之间的恩怨,但看在秘境中这人一直要为难你,若在我们浣花宫,合该将他交给你亲手处置。我不拦你,废了他,也算是替王上报仇。” 君长夜瞥她一眼,眸色深沉似漆黑的天幕,然后一步上前掐住风桐的脖子,缓缓举起右手,就要劈上风桐的天灵盖。 风桐身上无数道伤口还在不住地往外淌着血,他却浑然不顾,只状如疯癫般撕心裂肺地冲一旁还未苏醒的风满楼哀嚎道:“公子,公子,您就睁开眼睛看看我吧,能跟您最后说句话,属下就死而无憾了。” 许是他是诚意感动了上天,也许是他的声音太过尖利,在这一团混乱之中,风满楼眼皮动了动,最后竟真的悠悠转醒。他醒来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君长夜即将落在风桐天灵盖上的那只手,不由心中一震,怒喝道:“住手!” 君长夜却像没听见似的,完全把他的话当成了耳旁风,右手落势不减,狠狠劈在了风桐天灵盖上,可几乎是同时,风满楼已瞬移至二人身侧,左手蓄满狂暴的火系灵力,猛然拍上了君长夜胸口。 君长夜踉跄着向后退了两三步,却也并未恼火,只是冷笑一声,然后拭去嘴角流下的血,合上眸子静心平息体内翻腾的血气。 有鲜血自风桐口鼻和耳中蜿蜒而下,风满楼顾不上再去管君长夜,他将风桐扶到怀中,一边缓缓探查对方的伤势,一边急促命令道:“凝神聚气,保持神志清醒。” “公子,对不起,属下……咳咳咳……属下无能,”风桐一边咳嗽着,断断续续道,“属下只恨没能……没能在秘境里趁机杀了那小杂/种,还是给……给您留了后患,让他摘了血核去。” “别说了,这些都不重要,”风满楼眉头紧锁,迅速从灵戒中取出一枚清香扑鼻的药丹,那丹身遍生淡绿色丹纹,一看便知成色绝佳,“吃了它,先吊住你的命。” “不行,这是夫人留给您保……保命的,怎么……怎么能让属下糟蹋了。” 风满楼一看他这磨磨唧唧的样子就来气,立刻斩钉截铁道:“吃了。” 风桐知道自家少主的性子,向来是说一不二,谁都拗不过他,只得接了那药,弯腰道:“谢公子。” 风桐的气海已几乎被摧毁殆尽,此后终生修为再难有寸进,已成了大半个废人。风满楼知道君长夜方才是真的下了狠手,再加上此前在秘境中终是没能见上父亲一面,如今只觉悲怒交加,怒气自然占了上风。 而自己人生一切悲剧的始作俑者如今就在此处,刚刚还废了自己最得力的心腹,又给心中尚未愈合的旧伤上添了一把熊熊燃烧的新火。 综合此种种,风满楼看着眼前闭目疗伤的君长夜,恨不得将其碎尸万段。后者感受到了他愈发高涨的怒火,却只冷淡道:“风桐得此下场,实属罪有应得,他变成现在这样,究其源头,是你管教不善。我今日所为,也是替你教训你的手下,免得日后再有无辜者受其荼毒。” 洛青鸾见气氛剑拔弩张,忙走上前站到两人中央,先拉了拉君长夜,没好气道:“你就不能少说几句?” 又拉了拉风满楼,好言劝道:“既然事已至此,你也消消火,长夜年纪小不懂事,你别跟他一般见识,赶紧给你的手下医治才是最要紧的。” “不关你的事。”风满楼语气冷硬至极,“我跟他之间今天必须要有个了断,若不想受到波及,就走远些。” 洛青鸾瞪他一眼,刚想再努力和一和稀泥,立在一旁沉默许久的纱缦华却突然走上前来,开口道: “请等一下。” 待众人目光都集中到她身上,纱缦华微微一笑,这才不紧不慢道:“大家不觉得奇怪吗?按理说,我们成为第二环节的优胜组,会自然而然进入第三环节,而其他人则会被遣送出局,可眼下,仅古战场一境进入这里的人,就不止我和君道友两人。而那边那个姑娘,是否也是随洛道友和风道友一并从百鬼境中进入这里的?” “你说的不错,”洛青鸾沉吟片刻,“那这是不是说明外界出了什么问题,以至于无法再全面掌控秘境内的情况?或者说……” “或者说,”纱缦华凝重道,“是秘境自身出了问题,有什么东西从内部破坏了结界,使得秘境总体陷入了混乱之中。” “这两个假设都有可能……” 正猜着,惨白的苍穹之上却突然裂了一道口子,有无垠海水自上方倾盆而下,这其中,还裹挟着两个浑身湿漉漉的人。 “阑珊!肥圆!” 洛青鸾惊叫着围上前去,将曲阑珊从水中扶起,而后者艰难地抹去脸上身上残留的水渍,随即猛地扑到萧紫垣身边,从灵戒中取出几颗聚气丹,一股脑全喂到他的嘴里。 本还算平静的天上突然电闪雷鸣,竟很快聚起了几朵阴云。 “这是怎么回事?”洛青鸾惊讶道。 “萧大哥要结丹了,情况万分凶险,”曲阑珊用衣袖替萧紫垣擦去脸上的水,焦急如热锅上的蚂蚁,急促道:“青鸾,这里灵气稀薄,萧大哥结丹引来的劫云又比我以前见过的都大,怕是不好熬,不如你我联手,替他织一个结界,也好替他挡上一阵。” “这……”洛青鸾左右为难,她放不下风满楼和君长夜那边的情形,可眼下情况紧急,又不能放任萧紫垣被雷劈死,只得胡乱点头道:“好。” 至于那边,只能暂时寄希望于纱缦华,希望她能左右劝着点,别让他俩真打起来了才好。 第109章 百鬼行(九) 洛青鸾是这样想的,可不代表人人都这样想。但她很快就无暇他顾,只一心一意替萧紫垣画起防护阵法和结界来。 不远处面朝众人的纱缦华将手背在身后,食指微微曲起,一条比小指粗不了多少的小白蛇吐着信子自她手腕蜿蜒而下,很快顺着衣服爬到地上,钻到地缝里不见了。 若有人恰巧注意到,便会惊讶地发现,那竟是魔界一种不常用的传信魔物,多用于在魔尊及其手下大魔之间来往传递消息。 周遭一片阴霾中,似乎有什么在蠢蠢欲动。 可惜此刻无人有闲心往地上看。 天边雷电仍在轰鸣大作,乌云中掺杂了更为不详的墨色,压得越来越低,空气中弥漫着大雨将至前特有的土腥味,似乎预示了一场风暴即将来临。 而风满楼与君长夜之间的对峙还在继续。 君长夜仍旧在闭目调息,任凭风满楼如何言语挑衅也不为所动,直到感觉伤势好得差不多了,这才呼出一口浊气,缓缓睁开眼睛。 他冷冷地瞥了风满楼一眼,道:“既然你想有个了断,今日我便把话说清楚。我从未对不住你,我母亲也从未对不住风家,是你一再相逼,对我百般羞辱,栽赃嫁祸,甚至屡次想要我的命。风满楼,我不欠你什么,你欠我的那些,时至今日我也不想再讨回来,自此一笔勾销吧。” 风满楼像是听到了什么很好笑的事情,嘴角噙起一抹嘲讽意味:“如果不是你母亲,我父亲就不会抛下我和母亲,他根本不会死,我大哥也不会根基不稳便继承家主之位,殚精竭虑周旋于各大势力之中,日夜不得安。单凭这一点,你还敢说你母亲没有对不起风家么?” 君长夜仍旧冷冷道:“是平阳君心甘情愿,没有人逼他。” “你不配提我父亲的名号!”风满楼怒道,“若你母亲不来求他庇佑,而是自觉避得远远的,他又怎么会为你母亲的事费尽心血?你母亲明知我父亲是顾念旧情之人,却还要故意提起旧情,这不是蓄意逼他抉择又是什么?” 他越说越来气,当即一把自风桐手中抽出长剑,猛然向君长夜刺了过去。 “你母亲害死我父亲,你又伤我身边亲近之人,君长夜,你我的新账旧账,今天就一起算。” 他自从拜在云琊门下后,使得最熟的便是□□,其次从小擅用的弓箭,但灵剑几乎是每个修行者第一个学会的法器,在□□与箭皆不能用的此刻,倒也还算一件称手的兵器。 君长夜好言解释,效果却适得其反,当下也不再多言,自腰间拔了星河出来,反手上提挡了风满楼那一剑。 他师从望舒圣君月清尘,学的是最正统的剑招,练功勤勉至极,悟性又高,如今即将参破荣枯式第四重境界,若单论剑法,在场的恐怕只有同在月清尘门下的洛青鸾能与之匹敌一二。 但问题就在于,他与洛青鸾同样处于金丹巅峰,可风满楼却已步入元婴,若论起修为的深厚程度,君长夜到底比他差了一截。 这就导致了场中局面僵持不下。 转瞬之间,二人已过了不下十招,他们虽师从昆梧山不同峰系,但多少都熟悉彼此的套路,二人都受了一定程度的伤,皆不能几招之内制胜,故而比的只能是谁的速度更快,谁能坚持得更久。 此地灵气稀薄,若自身灵力消耗巨大而补充缓慢,则毫无疑问处于劣势。相较而言,风满楼身为单系火灵根,吸收灵力速度快的优势便立即显露无遗。 先天资质带来的巨大鸿沟是那样难以逾越,即便后天怎么努力,也始终无法彻底弥补。 君长夜持剑倒退一步,重重地喘了口气,他感觉到了气海之内巨大的空虚和尖锐的刺痛,经过长期跋涉的身躯早已疲软无比,恨不得立刻躺倒休息,可对面风满楼裹满火焰的剑却一刻也不停歇地穿刺而来,他用的分明是剑,可使出来的却与云琊的七十二路枪法破山河如出一辙,睥睨天下,大开大合,有万物莫可与之匹敌般气势。 君长夜咬了咬牙,心知自己今天即便拼尽全力,也最多得个两败俱伤的结果,持剑手势不由悄然一变,任由星河剑原本洁白的光晕上染上了些许稍纵即逝的墨色气息。 他从母亲留下的墨玉结界中偷偷学了很多从未在正道典籍上见过的本事,其中一种,便是可在短期内使修为暴涨,将自己的修为提升两到三倍,别人若看见了,多半会以为是用了某种稀罕的秘药,不会怀疑到禁术上面。 他又硬生生抗了风满楼几剑,便猛然后退至一个小山坡的上空,为施展秘术争取到了几瞬时间。 之后,许久未有的灵力充盈之感迅速席卷全身,本来很难看清的一些动作轨迹,此刻在他眼中便像放慢了一般,可以轻而易举地躲过。 风满楼见他修为暴涨,不由低声骂了句“卑鄙”,却也不屑为此自己认定的小人之举,便再次持剑而上,与君长夜缠斗在一处。 可就在这时,许久未曾说话的荒炎却突然在君长夜识海中道: “嘶,等等,小夜子,老夫怎么觉得这墨玉不太对劲。” 君长夜此时应付已比之前轻松许多,还能抽出空来回应道:“哪里不对劲?” “哪里都不对劲,”荒炎凝重道,“这么说吧,如果说它之前一直处于休眠状态,那现在,就是有什么东西要把它唤醒了。” “唤醒?” 荒炎叹了口气,接着道:“我之前一直没告诉过你你父母是谁,也没告诉你这墨玉真正的作用,哎,也不知道这么做究竟是对是错。” 自己在这边打着,他却在那边废话起来了,君长夜不由不耐烦道:“挑重点说。” “哦,”荒炎却仍旧慢吞吞的,“简单来说,现在的你不是真正的你,有一部分天赋从你一出生就被你那娘封印起来了,而封印你天赋的,就是这块墨玉和另一样东西,那东西我也没见过,但应该也是块玉。只有这两样东西重新相会的时候,你身上的封印才有可能被解开。” “所以?” “所以,那另一样东西应该就在附近,而且被你所激,已经自行苏醒,现在在尝试唤醒你脖子上这块墨玉。” 君长夜沉默了,半晌后才又道:“那前辈知道我的天赋是什么吗?如果现在被唤醒,会不会有什么不妥?” “那可是大大的不妥,”荒炎似乎有点难以启齿,“那个……其实……如果你将来还想回到昆梧山,回到你师尊身边,现在就绝对不能破开封印,否则他们绝对容不下你。” 听到不能再回师尊身边,君长夜忙想也不想道:“怎么才能阻止封印被破开?不用了行不行?” 说完,他立刻停了术法,本来充盈的气海重新变得稀薄起来,肺腑之间的烧灼感亦愈发强烈起来。风满楼的剑堪堪擦着脖颈而过,被君长夜极巧妙地避了过去,他又借势反手一击,手中灵剑正正刺伤了风满楼的右肩,那剑上暗藏了破坏力极大的金灵气,随着剑身一并注入风满楼体内,虽不能真的造成什么致命伤害,却也够让对方手忙脚乱一番。 风满楼闷哼一声,愣是忍着痛将右肩生生撕裂了出来,足尖一点掠出数米,生生压□□内翻涌不息的血气,以狂戾的火灵气将那在脉络中作怪的金灵气尽数逼了出去。 他此刻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也有数十处,实在已经灵力耗尽,精疲力竭,眼前亦一阵一阵地发晕,此刻全凭心中那口气撑着,但反观君长夜也好不到哪里去,便结了个聚灵印,提剑再次袭了上去。 然而此刻,纱缦华盯着君长夜看的眼神却瞬间变得微妙起来。 如果她没有看错,他刚刚似乎动用了魔修的某种术法,但不知为何又生生停了下来,导致如今经脉受损,气息萎靡,若再继续斗下去,怕是会给灵脉造成不可弥补的损害。 这些虽属意外,但也并未太过出乎纱缦华意料之外,唯一没料到的,是另外一半的封印之物竟已到了君长夜身边,并觉醒得恰到好处。 真是连老天都在帮她。 这两人自相残杀,已两败俱伤,其余人等皆不足为惧,终于感到时机差不多了,纱缦华唇角噙起一抹笑意,从怀中取出一管竹筒形状的物件,随手往上一抛,阴沉欲雨的天幕上瞬间炸开巨大的烟花,下坠的火花落进草丛林间,立即燃起蔓延开来的熊熊大火。 那烟花大得不同寻常,且花火竟是纯正的乌墨色,盛放之时呈现出巨大的九头蛇图案,数十里外都看得清清楚楚。 君长夜与风满楼正斗得难分难解,闻此异状同时抬起头来,惊异之中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难以置信的神色。 九头蛇,是当今魔族圣女的坐骑和标志,凡九头蛇图案出现的地方,便如同魔尊亲临,即便位高如魔族左长老,亦得俯首听令。 仿若一道雪亮闪电劈开心中混沌,君长夜一扭头看向纱缦华,定定道:“是你,你想做什么?” 周遭烈火带起黑烟滚滚,纱缦华笑而不语,浓烟将她的影子拉扯至变形,浑似一条九头蛇的形状。 君长夜之前虽已知晓她便是春日云泽上纵蛇之人,也猜到她或许与魔族有某些联系,但无论如何也没想到,纱缦华身为浣花宫弟子,却竟真的是魔族圣女。 天边酝酿已久的暴雨终于落了下来,随着暴雨一并来的,还有一个渐行渐近的黑影,那体型足有正常人两倍多的黑影脚下并无任何依凭,只踏着雨帘却仍旧步履如飞,顷刻间便已到了众人跟前。 就是这个黑影,让君长夜的心彻底沉了下去。 魔族五长老楮桀,双头四臂,性情暴戾,力大无穷,乃魔尊麾下第一枭将,只是由于脑袋虽多却不够灵光,这才未能跻身前三甲,名次还屈居于一个女魔之下。 “你猜得不错,”直到这时,纱缦华才终于淡淡回应道,“只可惜太晚了,楮桀来了,你们一个都跑不掉。” 说到这,她却突然话锋一转,双眸中闪烁起异样的光芒:“但长夜,你很聪明,跟他们都不一样。我怜惜你,欣赏你,不愿杀你,与其在这等死,不如跟我走吧。” 第110章 百鬼行(十) 无论纱缦华是否想要挑拨离间,但她这话,无疑是给君长夜与众人的关系上添了一重裂痕。 在场诸人中,风满楼与风桐恨他入骨,羽若蝶必然是向着风满楼的,曲阑珊与君长夜交往尚浅,萧紫垣昏迷,这样可全心全意信任他的人,就唯独只剩下一个洛青鸾。 虽不知纱缦华意在何为,但魔族既然派了楮桀来,必然是存了志在必得的把握,这大魔大致相当于修者的化神巅峰,就凭在场几个尚未长成的小弟子,想要与之抗衡,无异于以卵击石。 更别说还有一个能操纵九头蛇的魔族圣女从旁协助。 风满楼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很难看,他瞥了君长夜一眼,心中虽不可避免地有所怀疑,但到底理智占了上风。他之前固然讨厌君长夜,但也到底有些移情的意思,对方身为绝尘峰弟子,应该还不会堕落到与魔族狼狈为奸的地步。 看君长夜未答话,风满楼别过头去,当即仗剑而上,冲纱缦华冷冷道:“你好大的胆子,身为不净之魔,竟敢冒充浣花宫弟子,擅闯修真界第一盛会,还妄图染指正道弟子,犯下不赦之罪,实在胆大包天。怎么,魔尊派你来,莫非是想再度挑起修真界与魔界的争端吗?” 纱缦华瞧他一眼,琉璃似的眼珠泛起泠泠的光彩,却不理会他咄咄逼人的问话,转而又固执地重复道:“长夜,跟我走吧。” 旁边的楮桀顿时放声大笑起来,两张嘴同时开腔,震得风满楼连退出去数十步,猛地吐出一口鲜血,又七嘴八舌道: “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圣女岂是你能随意指摘的?” “我看他是活腻歪了,想尝尝脑袋碎成渣渣什么滋味。” “圣女,何必跟他们啰嗦呢,要属下说,反正尊上只要活的就行,那就先把他们一个个断手断脚,然后囫囵个抓了带回魔宫去,到时候要杀要留随您处置。” “这里没你说话的份!”纱缦华猛然呵斥道,瞳孔一瞬间变成了类似蛇的赤金竖瞳,“兄长说了,这次行动,一切都以我的号令为准。” 她的语气凌厉异常,楮桀不知是有什么顾忌,虽有怨气和不忿,竟也真的乖乖闭上了嘴,但不到片刻,便又低声劝谏道“属下知错,但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属下刚才只是想提醒您,不要因为一个小小修士而坏了大局。” “非我族类?”纱缦华摇了摇头:“楮桀,你正如日中天,这眼神儿却也不行了么?” 楮桀一愣,再度眯起眼睛仔细打量了一下那边的白衣少年,只见他紧紧捂住额头,似乎在强忍着什么痛苦,又见其衣衫凌乱,领子在方才打斗中拉扯开来,似乎隐隐露出一块墨玉的形状。 这块玉,怎么好像有点眼熟? “请恕属下眼拙,”楮桀玩味般笑了笑,“圣女放心,属下这就替您去试试他,也好看得更仔细一些。” 话音未落,他便旋风般提步朝君长夜袭了过去,手掌瞬间蜷缩成钩爪状,看钩爪所指的方向,是打算直取君长夜丹田,彻底废了他毕生修为。 “住手!”洛青鸾勉强抽出手来,奋力取过水鸢,曲阑珊亦唤出古琴按在膝上,双手重重一拨,二人攻势合成一股不可小觑的威力,向着楮桀所在方位猛击而去。 可饶是二人倾尽修为换来的一击,于楮桀却不过只如挠痒痒一般,他随手一挥化解了二人攻势,又扭头一声长啸,洛曲二人便重重倒在地上,再不能动弹分毫。 纱缦华在一旁冷眼看着,并未出手阻止,只见见楮桀已离君长夜越来越近,甚至钩爪前部尖尖的利刃已要触及了那少年腹部,可突然,却被一道骤然迸发的白光弹出了数十丈。 而那被白光包裹的少年死死咬着下唇,身上衣衫被自己撕扯得支离破碎,他的双目迅速变成赤金色,双耳变尖变利,透过不成样子的衣料,可以看到有血色的纹路在他背上逐渐蔓延开来。 “你竟是……”楮桀不可置信般瞪大了眼睛,像是亲眼目睹了一个最荒谬的笑话,“你竟是魔?” 不光是魔,他竟从这刚觉醒的年轻魔族身上,看到了上任魔尊沧玦的影子,甚至感受到了与沧玦同样的气息。 魔尊沧玦,是历代魔尊中最接近魔神离渊的的一个,也是离破除封神刀封印距离最近的一个,楮桀资历尚浅时去万古如斯领受封赏,曾偷偷抬眼见过那位高高在上的魔尊。当时只觉尊上的修为实在深不可测,就如山海般不可倾覆。若非他死于望舒与蘅芜之手,又未留下一子半女,这一代的魔尊还指不定还要在长老之位上熬多少年。 最后一声痛苦的嘶吼过后,君长夜浑如脱力般跪倒在地上,无垠之水瓢泼般自天上倾盆而下,劈头盖脸打在身上,将衣衫头发皆浇得极透,常人只觉刺骨般寒冷,可他只盯着自己的手发了会儿愣,便想要扶着剑吃力地站起来。 纱缦华轻移莲步走上前去,看君长夜似乎浑身颤抖得厉害,便伸出手想要扶他一把,岂料对方就像没看见似的,只自顾自抱着星河剑,慢慢站直了身子。 他眸中原先的神采已全然不见,只余一片看不到边的沉沉死寂。 纱缦华见他这副半死不活的模样,心中有些不快,语气便也不自觉冷了下来:“怎么,知道自己原来是魔这件事,就这么让你难以接受吗?” 君长夜骤然看向她,刚刚完成蜕变的身体虽然虚弱,气势却凌厉至极:“你早就知道?” “大胆,竟敢这样跟圣女说话!”楮桀呲了呲牙,刚抬手便想发个大招,却立刻被纱缦华制止了。但目睹了刚才那一幕,他心中难得地升起一丝不安,便转而向纱缦华道:“此子来历不清不楚,若不尽快除去,来日很有可能成为大患,请圣女准许属下替魔尊大人永绝后患。” “什么不清不楚,我看清楚得很,”纱缦华淡淡道,“此事五长老不必操心,只要安安全全地把人给我带回去,此行,我便在兄长面前给你记头功。” 楮桀虽仍有不忿,却也不敢违抗纱缦华的话,只得心不甘情不愿地称了声“是”,转身去处理已基本如同待宰羔羊般的其他人 。 纱缦华朝君长夜走了几步,唇角勾起一抹得意的笑:“是啊,我早就知道,早在春日云泽上的时候就知道了。那时候就想把你抢过来,可惜你师尊在旁边虎视眈眈,这才没能如愿。不过话说回来,望舒君风姿不减当年,动动手指便折了我一员大将,又师徒情深,待你们极好,若任凭你们在他的教导下长成了,那今日我与兄长的所图,便真如同痴人说梦了。” 说着,她又凑近了些,豆蔻色的指甲轻轻摸上君长夜的脸,却突然转向了另一个话题:“说起来,魔族男子中甚少有像你这般好的样貌,若你跟我去了万古如斯,定然很受少女们的欢迎。你们人族常常讥讽魔族好□□,可真到了魔族的地界,却往往无师自通,□□至极,你说说,这是不是就叫做吃不着葡萄,便要说葡萄酸呢?” 君长夜立在原地没有动,亦没有推开她,一双赤金眸子沉在暮霭深深之中,不知在想些什么,纱缦华久得不到回应,心中有些恼,却不动声色,继续诱惑道:“长夜,今天落到我的手上,你服是不服?难道你就不想知道,到底是怎么输给我的?” “我不是输给你,”君长夜突然摇了摇头,接着轻笑一声,笑声中似有无尽的悲凉,“我是输给了我的好师尊。” 纱缦华怔愣一瞬,随即警惕道:“你这话什么意思?” “呵,原来圣女终于也有不知道的事。你来看,这个,是望舒君此前亲手给我带上的,就是它,刚刚与我多年来佩戴的墨玉相和。” 君长夜指了指自己额间已蒙了尘的皎皎白珠,突然放声大笑起来,语中嘲讽之意甚浓,也不知究竟是在笑谁: “你刚刚说师徒情深,呵,真是天大的笑话,这么多年,原来他从未真心待过我,有的,只是利用和猜忌。我对他即便曾有过尊崇之心,可如今也半点不剩了,你们魔尊想要做什么,我配合就是了,至于以后的事……便等此间事了再说吧。” 纱缦华到底冰雪聪明,从君长夜指出那额间雪珠开始,有些模糊的记忆便开始在她脑海中复苏,比如她曾在魔尊沧玦身边见过一套成对的墨玉与白璧,比如这墨白向来是作封印之用,比如自沧玦死后它们便不知所踪。 再比如有线报说见白璧曾在棠公子的花间酒出现过,但后来却被一个不知名的白衣人换走了,自此再未从这世间出现过。 凡此种种,皆过眼云烟般自纱缦华脑海中过了一遍,她猛地后退几步,虽心中已信了六七成,却一反刚刚迫切想要诱降的姿态,用一种充满怀疑的冷静口吻道:“我又凭什么相信,你刚刚说的话都是真的呢?” 君长夜毫不留恋地将怀中的星河剑扔到地上,然后转身对纱缦华道: “事到如今,我已到山穷水尽之境,从此孑然一身,再无甚牵挂,除了魔族已无处可去,若圣女还不放心,我倒有一个办法。” “说来听听。”纱缦华淡淡道。 君长夜缓缓举起手来,指向不远处尚处在昏迷状态的萧紫垣,冷冷道:“按照昆梧山的规矩,若有弟子杀害同门,便要受九十九道玄雷之刑,并被彻底逐出师门,革除弟子身份。那边那个胖子,是我名义上的师兄,我现在去杀了他,便是自行立誓,永世不再踏入昆梧山半步。如此这般,圣女便可放心了。” 第111章 百鬼行(十一) 纱缦华顺着君长夜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只见萧紫垣正躺在不远处的小山坡上,瓢泼大雨永无休止似地浇在身上,他却仍旧满脸通红,浑身上下烧得滚烫,落下的雨滴不等靠近,便在萧紫垣身上温度的炙烤下化成了阵阵白烟,与周遭不停涌入他气海的灵气流交汇,竟有一种如在云雾缭绕中的感觉。 滚滚而落的天雷一阵急过一阵,可洛青鸾与曲阑珊之前织的结界还未全部完成,周围本就留了不少缺口,如今已摇摇欲坠,也不知还能支撑多久。 “看这天雷落得这样急,怕是不用你动手,便能将你师兄劈死了。”纱缦华轻描淡写道,“看他的样子,似乎还未结丹吧,望舒君怎会收了这样一个既不中看也不中用的徒弟?” 君长夜站直了身子,看也不看萧紫垣如今这副凄惨的模样,只道:“我这位师兄资质本就欠佳,又生性怠惰,不喜用功,全身上下无半分可取之处,可望舒君心思向来莫测,又有谁能猜出他的用意呢?圣女若不喜欢,我现在去送他归西便是,念在同门一场的份上,还能让他少受些苦。” 君长夜说这话时,眼中无悲无喜,只有一派无边的冷漠,好像真的已全然忘却了昔日情意。可纱缦华深深看了他几眼,却只是微笑着摇了摇头道:“长夜,你以为你装成这般铁石心肠,便能骗过我了吗?你对你师尊情深义重,我一早便知道,这般说翻脸便翻脸,说不认便不认,可不像是你的风格。” “圣女之前费尽心思让我跟你走,我如今心甘情愿,却还要遭圣女怀疑。你的心意,还真是变幻莫测。”君长夜面不改色道。 “长夜,不能怪我怀疑,实在是望舒君此前对你太好了,便是这样养条小狗,那狗也该要懂得忠心护主的,更何况是活生生的人呢?”纱缦华歪歪头,“可你知道他为什么要对你这样好么?” 君长夜张口欲答,却被纱缦华伸出手指轻轻抵住了唇,便听得后者接着道:“你一定是不知道,否则,这些年定然不会相安无事地待在望舒君身边。” 君长夜偏过头去,淡淡道:“你想说什么,但说无妨。” 纱缦华却未立刻回答,只是莞尔一笑道:“望舒君收洛青鸾,是因为她出身潇湘洛氏,是蘅芜君的小侄女,又是单系水灵根,天资过人;收萧紫垣,或许是因为他出身帝都萧氏皇族,身上好歹沾点龙气盘桓,资质虽然不好,却误打误撞服下了洗髓丹,自此洗髓伐骨,有了可以修仙的灵脉。但收你……” 她在这里卖了个关子,看君长夜神色仍旧不变,才缓缓吐出了今日最想说的话:“想必是因为你母亲琴圣尊的缘故吧。” 说完,她便满意地看到君长夜怔愣一瞬,脸色变了几变,脱口而出道:“你说什么?” 纱缦华不紧不慢道:“怎么,难道你师尊从没告诉过你,以至于你还不知道你母亲是琴圣尊么?也是,毕竟苏前辈死得那样惨,他大概是怕你伤心吧。可看你这样子,只怕也不知道自己爹爹是沧玦尊上。长夜呀长夜,你说你怎么这般糊涂,竟与自己的杀父仇人在一起待了这般久,还自以为他待你是不同的。” “不可能,”君长夜定定道,神思却恍惚起来,“不会的,我母亲不过是一介凡人,只有区区五灵根,要靠风家庇佑才有容身之所,怎么可能是琴圣尊?我从来都没有父亲,魔尊沧玦亦没有留下后人,我怎么可能是他的儿子!” 他最后一句几乎是带着怒气吼出来的,显然是不能也不愿接受,但纱缦华由不得他不信,当即又补充道: “你看看你自己现在,连气息都与沧玦尊上一模一样,更别提背上的血色图腾了。寻常魔物极难将自己伪装成普通人族,更何况你是魔尊后裔,若非琴圣尊自你一出生起便替你封住了魔族血脉,你又怎能安安全全在昆梧山长到现在?!只是可惜啊,长夜,看来现在望舒君也不愿再留你了,不论你刚刚哄我的话是否真心,除了魔族,你的确再无处可去。” “不可能,”君长夜喃喃道,“若我真是沧玦的儿子,为何我会姓君?师尊既然亲手杀了魔尊,必然是对他厌恶至极,且师尊向来憎恶一切妖魔,又怎会愿意留我在身边?” “望舒君确实嫉恶如仇,恨透了所有魔族,可你有没有想过,他向来清心寡欲,高洁出尘,情感很少外露,又为何单单深恨魔族呢?”纱缦华悠悠一笑,“他愿留你在身边,自然是因为你同时也是琴圣尊的后人。琴圣尊不顾正邪殊途,执意要同沧玦尊上厮守,可惜后来却遭到背叛,伤心之下撒手人寰,只留下你这唯一的骨血在人世间,望舒君自然将你看得金贵,也自然恨透了那害他师尊的人,可这其中,却又有些蹊跷之处。” 君长夜此时已感受不到身上的痛了,他只觉脚下轻飘飘的,愈发站不稳了,却还在硬撑着道:“有何蹊跷?若易位而处,我亦不会放过害了我师尊的人 。” “你看看,你方才还一口一个望舒君,现在又叫起师尊来了,可见还是在骗我,”纱缦华叹了一口气,怜悯道:“若如你般单纯,倒也无人敢多说什么了,可你以为他对琴圣尊,真的仅为师徒之情么?” 君长夜盯着她一张一合的樱桃小口,心里突然涌起一种极度的荒谬之感,明明纱缦华说出来的每个字他都听得懂,可为什么一旦连起来,他却竟搞不懂那是什么意思了呢? “……你在胡说些什么。” 对,她一定是在骗他,毕竟魔族毫无廉耻之心,为了达到目的,什么都做得出来,也什么都编得出来。 “我为什么要骗你?”纱缦华却反问道,“这件事与缦华又有什么关系?我只是可怜你,不想看你被一直蒙在鼓里罢了。长夜,你想想,望舒君待人一向孤僻冷漠,若说是天生情缘淡漠也不是没有可能,可他却唯独对琴圣那般情真意切,甚至在她身死后,为了那一点缥缈无踪的传说,便不惜动用禁术,亲赴北冥,以浮生琴为引,拼着逆天改命灰飞烟灭的下场,也要替她招回魂魂。缦华自问,即便是为兄长,动用此等以命换命的禁术也要细细斟酌,更何况仅是师徒?” 她这边说的言之凿凿,君长夜却觉得愈发神思恍惚,思绪如同泄闸的洪流,不由自主地回到了与月清尘初见时的情景,那时的师尊面冠如玉,清雅绝尘,又一身素白,翩然若九天谪仙,令他倾慕至极,但如今细细想来,师尊当时似乎神情疲惫,言语寥寥,而那一身白衣,又确实像是在为什么人服丧而全身缟素。而师尊修为高深,却竟未带他御剑而归,显然是在北冥受了极严重的伤。 可他当时竟半点都没看出来。 至于后来在绝尘峰时,他偷偷溜进师尊卧房找寻给荒炎前辈的药,却正好碰到师尊在睡梦中喊“师父”,言语间藏着巨大的痛苦,令人听着都觉得揪心,恨不得替他分忧。 所以师尊对师祖……是真的太过上心了,上心到……令人不寒而栗。 君长夜仍在回忆中痛苦地浮浮沉沉,好容易抽出一点思绪来,却听得一旁的纱缦华继续道: “……依缦华看,这不像徒儿对师父,倒像是……倒像是极痴情的男子对待毕生至爱之人。身为徒儿,却竟对师父生了不轨之心,即便是在我们魔族,也从未听说过这样的不伦之事。可见望舒君虽修为高深,但这些年却必定心魔缠身,怕是也再难踏入渡劫期了。” “不要再说了!”君长夜骤然打断道,可话一出口,却突然发现声音颤抖得厉害,不仅是声音,他觉得眼前天旋地转,整个身体都颤抖得厉害,连站都站不稳了,他试探着向前走了几步,却很快腿一软,竟直接跪倒在地上。 雨落得愈发急了,用力撑在地上的手掌被尖利石子划破,涌出的血水很快被雨水冲刷殆尽,可君长夜浑然未觉,他只是低着头,任由脸上冰凉的水流很快汇聚到下巴上,又噼里啪啦滴进泥土里,像落势又急又凶的瀑布,也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亦或是两者的混合。 纱缦华居高临下,静静看着那似乎已一败涂地的少年,心中突然真的涌起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怜悯来,有一刻也不知是怎么想的,她竟轻轻蹲下身去,伸出手来想将君长夜揽进自己怀里。 纱缦华本以为他会非常抗拒,可没想到,对方就像突然失了魂一样,任由自己将他抱在怀中,双目无神地睁着,其中一片血色弥漫,像是陷入了什么彻彻底底的魔怔之中。 原来他这些年对我的好,从来都是对另一个人的。 可我还不能恼,不能怨,甚至要感恩戴德,因为若是没有那另外的一个人,我甚至都不可能留在他身边,更别提得他悉心教养这么多年。 原来无论我怎么努力,都不可能得到与师尊更进一步的机会,只因为我是魔尊的儿子,从源头开始,血脉里便流着他最讨厌的肮脏血液。 可我又何错之有? 原来我一直紧紧恪守的界线,不敢逾越半分的雷池,师尊都丝毫不在乎,同样身为弟子,同样爱上了自己的师父,这是不是至少也能说明,我与师尊在某些方面是很相似的? 既然他不介意也不在乎,那我为何还要在乎,为何还要像个傻瓜一样,每日看着至爱之人就在眼前,却还要恪守师徒之礼,连将情意说出口都不敢,非要等到阴阳两隔,再去重蹈他的覆辙吗? 魔族不顾礼义廉耻,呵,真好,原来那些礼义廉耻,根本就没有遵守的必要。 可在这之前,我还是想再试一次。 纱缦华眼看着怀中人的眼眸由血色弥漫重新恢复清明,正欲开口,却突然听得对方哑声问出了这样的话: “告诉我,在你们那里,该被崇尚的是什么?” 纱缦华微微一笑,一字一句认真道: “自然是强者为尊。” 第112章 百鬼行(十二) 强者为尊? 呵,是了,若是他足够强,强到足以凌驾于这世间的一切人之上,就像琴圣一样,自然可以为所欲为,哪里还用得着顾忌旁人的目光?! 纱缦华见君长夜神情仍有些怔愣,却似乎是真正的把她的话听进去了,正欲再添上一把火,却忽听得不远处传来少女愤怒的声音: “你这该死的魔族!还不快放开我!纱缦华,我警告你,你给我离我师弟远一些!长夜,你没事吧?那魔女有没有伤着你?” 纱缦华冷冷瞥了那已被楮桀控制住的洛青鸾一眼,一旁的楮桀瞧见了,正欲抬手将少女一掌劈昏,好叫她不能再胡言乱语,却又见纱缦华摆了摆手,便暂且作罢,只极粗暴地一把捂住洛青鸾的嘴,将她强行拖至纱缦华跟前。 “唔……”洛青鸾虽不得言语,却依旧倔强无比,狠狠瞪着纱缦华的眼神仿佛要生吞了她一般。 “别这样看着我,洛小姐,”纱缦华抬手捏起洛青鸾的下巴,又一寸寸顺着脸颊的轮廓抚上她的脸,“再这样看,信不信我把你眼珠剜出来?这般明丽的面容,这样动人的眼睛,若是毁了,想必人人都会觉得心疼吧。长夜,你说呢?若是我挖了她的眼睛,你会觉得心疼吗?” 君长夜缓缓抬起头,脸色依旧苍白如纸,显然是方才情绪太过激动,尚未缓和过来,他看了洛青鸾一眼,紧接着便移开了目光,可就是这一眼,却让少女觉得心中什么柔软的地方骤然扎进了一根极尖利的刺,刺得她疼痛不堪。 说漠然也好,说无情也罢,仅方才那匆匆一瞥,就好像他心中根本就未曾装下过她这个人。 虽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不知道为什么长夜会突然变成这个模样,可即便他是魔族,他也依然是她曾经疼惜了那么久的小师弟,是当年那个在卧禅寺中说“从未见过像师姐这般貌美姑娘”的少年郎,是她豆蔻年华情窦初开时悄悄思慕过的人。 非要真心喜欢过什么人,才会知道连心上人的一颦一笑,一个眼神一个动作,都会勾得人细细揣摩好久,猜想他对于自己的心意,可这次……他应当是装的吧?想必是为了骗过那魔女……所以才狠下心来装得这般无情吧? 洛青鸾正暗自神伤,却听得君长夜缓缓道:“她是我的师姐,一直对我多加照拂,若圣女真的做出毁她容颜之事,我自然会觉得可惜。” “仅仅是可惜?”纱缦华饶有兴味道,“虽说是师姐,但我看她对你似乎一往情深,怎么,你们两个难道不是心意相通之人?我若伤了你心仪之人,难道你不会心痛至极么?” 君长夜不咸不淡道:“圣女误会了,师姐对我只有同门之谊和救助之恩,何谈心意相通,又何谈一往情深?真是荒谬。圣女此处前来,想必是另有任务在身,不值得为此无聊之事耽误时间。” “无聊之事,呵,”纱缦华轻轻重复了一遍,然后摇了摇头道:“青鸾小姐,你都听到了,不管你们之间是否有什么,今日便情绝于此,日后,也不必再有什么痴心妄想的念头了。楮桀,把风家那两个人带上来。” 她话音刚落,那双头魔便将面色惨白的洛青鸾连拉带拽带到一边,又很快将背对背绑在一处的风满楼与风桐扔到了君长夜面前。 纱缦华颔首表示赞许,又扭头对君长夜微笑道:“长夜,我捉你们,确实是因为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但既然我已决定要将你带在身边,在回魔族之前,就一定要帮你了却一桩心愿。先前我从师父对你施的黄泉秘境中看到,你幼年不幸,乃至心魔丛生,都是拜面前这两人所赐,如今我给你一个机会,让你亲手杀了他们,也可解了心头之恨,自此再无牵挂,踏踏实实跟我回魔族。” 说完,她右手轻轻一摆,立刻在掌心幻化出一把同体漆黑的长刀来,接着,便递到君长夜的手上:“这魔刀是我兄长以前用过的,名唤碎魂,虽比不得离渊的封神刀,却也还算称手。既然你不愿再用以前在望舒君身边时用过的剑,我便将碎魂送给你,也算为你手刃仇人尽了一份心意。” 君长夜深深看了纱缦华一眼,又看了看浑身是血的风满楼和奄奄一息的风桐一眼,双手接过魔刀,沉声道:“多谢圣女。” 说完,他试了试刀的力道,便一步步向着风桐走去,后者看他提着刀靠近,许是心知自己今日在劫难逃,竟也没再多说些什么,只在唇角噙起一抹极阴冷的笑。 洛青鸾顿时死命挣扎起来,似乎惊惧交加,在一旁声泪俱下道:“长夜,你若杀了他们,云师叔不会饶恕你,风家不会放过你,连师尊也不会原谅你,你就真的再也回不了头了!” 君长夜脚下顿了一顿,洛青鸾心中刚涌起些许希冀,他却又一步不停,径直向前走去,似乎丝毫不为所动。 洛青鸾被眼前一幕所激,一时急怒攻心,却又无能为力,只能嘶喊得愈发撕心裂肺,抽噎到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呕出来,只期盼能唤回小师弟一丝神智: “君长夜……咳咳……你难道就这般心智不坚,魔女说什么你便信什么……轻易便被她迷惑了去,真是枉做了……枉做了师尊的弟子!你白修了这么多年的道,难道……难道都修到狗肚子里去了吗?!长夜!你醒醒吧!” “青鸾,别说了!他已成魔,又被那魔女惑了心智,多说无益!”隔着滂沱雨幕,风满楼喊得声嘶力竭,他猛地咽下一口涌到嘴边的鲜血,冲渐渐逼近的君长夜恨声道:“君长夜,你要杀便杀,但这是你我之间的事,莫要牵连到旁人。” 旁人?君长夜摇了摇头,几步走到风桐身边,神情如视线尽头沉闷的天幕般阴郁,在这种时候,他似乎到底该说点什么,却终究一句话也没有说, 可就在这时,风桐却又突然放声大笑起来,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浑如疯魔一般,射向君长夜的目光极其阴鸷,宛如两道见血封喉的毒药: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君长夜,托了这魔族妖女的福,我算是到今日才知道,你竟是人与魔苟合生下的孽种。早就听说贱命好养,你说说你,还真是命硬得很,生来就克死了生母,后来又克死了生父,别是天煞孤星降世,注定要克死所有亲近之人,享永世孤苦吧?哎哟,得亏青鸾小姐及时看清了你的真面目,这才能免了受你连累,青鸾小姐,您回去,可一定要告诉望舒君,趁早彻底断了跟他的师徒关系,免得再被他克了命数去。” “还真是一张能颠倒黑白,喜欢搬弄是非的嘴,”纱缦华冷冰冰道,“我听说风家好歹是名门大户,怎么就出了你这么个卑鄙小人?好,你不是喜欢说吗?楮桀,给我拔了他的舌头,割了他的耳朵,看他还怎么出言不逊。” “卑鄙小人?”风桐反唇相讥道,“风家不是你配提的,魔女,沧玦怎么死的,你哥哥是怎么上位的,你应该比我们更清楚。你从魔宫那样肮脏的地方爬出来,也懂什么叫卑鄙?呵,你看重那小杂/种,可见也实在眼瞎得厉害,好啊,我就看着你跟他沆瀣一气,狼狈为奸,看看你们最后的下场能比我好到哪里去!唔……你干什么……啊!” 最后那一声实在凄惨得厉害,原是君长夜没等楮桀动手,便已抽出腰间匕首直插进了风桐口中,匕首在其中绞了又绞,显然是下了狠手,带出一片血肉模糊之物,被随意地扔到地上。紧接着,君长夜又提起手中长刀,两道刀光当空划过,又是两片薄薄的血肉掉在了脏污不堪的土地上,与泥土彻底混迹在一起。 剧痛之下,风桐一头栽倒在地上打起滚来,口中“呜呜”直叫,却再说不出半个字,一旁风满楼眼睛红到要滴出血来,一身赤色衣袍上亦早已沾满了血与土,明显是痛苦又狼狈至极,怒吼道:“君长夜,冤有头债有主,若你还是个男人的话,就冲我来!冲我来!” 连在他与风桐之间的绳索已被风满楼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放出火来烧断了,纵然双手双腿都已被紧紧缚住,可风满楼仍倾尽全力向前挪动,只希望能再靠近君长夜一些,想把他的注意力吸引到自己身上,也好放风桐一条生路。 那是从小陪他到大的近侍,虽然这人向来不是他最喜欢的,也时常满肚子坏水,但一向机灵听话,忠心耿耿,无论他想要做什么,这人都会跟在一旁,都会想尽办法帮他达成心愿,这么多年,从未变过。 可惜无论风满楼如何努力,却也再来不及阻止君长夜落进风桐胸口的那一刀,他眼睁睁看着成股的鲜血自落刀处迸溅出来,溅在君长夜身上,溅在风桐脸上,无尽的血色混着雨水在地上蔓延开来,活像风满楼以前在猎兽时见过的巨型灵兽哀鸣着倒地时的情景,像是用鲜血画就的一幅画,艳丽至极,用的是最悲哀的颜色。 风满楼呆愣般看着眼前的一幕,看着那曾陪伴自己多时的少年彻底没了气息,他觉得自己似乎是该伴着雨哭一场,胸口却闷闷的,似是突然间麻木了,就在这欲哭无泪之际,却听得自方才起便一直沉默的君长夜终于开了口。 “我记得古越王走的那日,天下了很大的雪,像是他无辜枉死,连上苍都看不过眼。可惜上将军没来得及替他报仇,今日,我便替他一并报了,以告慰王上在天之灵,”君长夜闭上眼睛,道:“风桐,你作恶多年,本该千刀万剐,仅得这般死法,实在太便宜你了。 但事到如今,就这样吧。” 第113章 波未平 风桐已经死了,下一个会轮到谁? 洛青鸾惊恐地睁大了眼睛,连眼泪都忘了要往下落,仿佛已经完全不认识面前这个人了,她不愿相信长夜竟真做出残害同门这等骇人听闻之事,可事实摆在眼前,实在由不得她不信。 他,是真的不打算再回头了吗? 风满楼低垂着头跪坐在地上,脸上是一派木然之色,有脚步声渐行渐近,一步,两步,终于停在身边,他缓缓抬起头来,隔着细密雨帘,正好与居高临下的君长夜对上了眼。 那一瞬间的感觉其实很奇怪,二人一坐一站,却都将彼此脸上的表情看得很清楚。风满楼觉得对方眼中没有森然杀意,甚至连恨意也聊胜于无,有的只是几分意兴阑珊般的不耐,不像是急着报仇,倒像是在等待什么。 他在等什么? “君长夜,你不许伤他!”洛青鸾看不到二人之间的暗流汹涌,只满心以为君长夜终于要对风满楼下手了,便再度挣扎起来,高声道:“你别忘了这是在什么地方!我小叔叔很快就会察觉了,你还不快跑,是要等人来抓你吗?” 纱缦华瞥了洛青鸾一眼,正欲开口说句什么,却忽听得楮桀带点不可置信的声音: “圣女,不好了!洛家已经发现有人在秘境动了手脚,已经有大批仙家修士在往这边赶,其中还不乏化神期的高手,咱们的护罩支撑不了多久,事不宜迟,还是快离开吧!” “怎么可能?”纱缦华显然不信,“那缝隙隐蔽至极,怎么可能轻易被发现?更何况又有妖王带着妖众在这个节骨眼上找上在水一方,怎么连冷北枭也没拖住蘅芜君吗?” 楮桀顿时急了:“哎呦我的好圣女,您可别忘了,现在在在水一方的大乘期修士,可不只是蘅芜君一个,还有那姓云的也在,稍有异样便能察觉,就算是妖王也不能以一敌过二呐。” 纱缦华沉吟片刻,似乎觉得他说得有理,当即斩钉截铁道:“走,把他们都带走,不许伤了性命。” “来不及了,”楮桀更焦急道,“那些人很快便能赶到此处,与其带这么多累赘拖慢速度,不如只带望舒君的三个徒弟,那姓风的和梵音宗的走,其他的都就地杀了。” “不行,他们对兄长的伤情都有用,必须全部带走,”纱缦华很坚决地摇了摇头,随后高声道,“长夜,把风满楼带过来,现在留着他还有用,等回了魔宫再处置不迟。” 君长夜就好像一直在等这一刻似的,他最后瞥了风满楼一眼,便弯下腰重新捆好了对方身上的绳子,然后将风满楼拉了起来,拽着绳索的一端向纱缦华快步走去。 风满楼一言未发,只任由他扯着走,但看向君长夜的眸中却有疑云丛生,也不知是想到了什么。 纱缦华很快自君长夜手中接过绳索,并把它交给一旁的楮桀,然后自怀中取出一个饰着蛇纹的暗红香囊,又从其中取了些粉末出来,一扬手抛洒在空中。 雨势已渐小了,有极浓烈的香味瞬间在空气中蔓延开来,那味道神秘又引人心神震颤,是君长夜从未闻到过的。 大地很快震颤起来,地面裂开了一条又一条巨大的缝隙,又有一盏盏红色的光点自地下冒了出来,起初不知那是什么,但直到离近了才看得出,那竟全部都是蛇的眼睛。 一双,两双,三双……九双,整整九双十八只眼睛,全部出自一条巨蟒的身上。 那便是魔族圣女的九头蛇。 纱缦华呼哨一声,那条硕大无比的蛇游了过来,蛇身虽大,速度却快如闪电,转瞬间便到了纱缦华跟前,它用它的九个头挨个蹭了蹭少女细嫩的手,接着将身子伏得很低,蛇尾轻轻一卷,便将纱缦华温柔地放在了自己身上。 纱缦华扶着九头蛇巨大的头颅,弯腰对下方的君长夜伸出手:“来,拉住我。” 君长夜深深看了她一眼,却一时间没有动作,纱缦华刚要催促,伸出的手却陡然定在原地。 她听到远方有整齐划一的御剑声呼啸而来。 君长夜向后退了一步,他似乎预感到什么,猛地扭头看向那群渐行渐近的人,下意识寻找起来。 其中不乏他认识的人,只是……始终没看到……那个人。 御剑的修士速度快到不可思议,转眼已到了跟前,第一波攻势来得更快,铺天盖地的火箭在风系修士招来的狂风作用下落势更猛,眼看便要将九头蛇团团围住,再串成一条货真价实的烤蛇。 楮桀再顾不及去管旁的事,他脑子虽不太好使,倒也算沉着冷静,只不要命似的把能用的丹药都吞了下去,将本就高耸的身躯硬生生拔高了几十丈,又一层垒一层地把召出来的壁垒凝实到了极致,愣将重重箭雨都挡在了铜墙铁壁之外。 到底不过是些化神期修士,他心中松了一口气,暗暗想道:自己好歹是化神巅峰,想必那些人加在一起也不堪一击,带着圣女逃走应该轻而易举。 他脸上正要绽开一个自鸣得意的笑容,可就在下一刻,那笑容却彻底僵在了脸上,连带着身躯也快要彻底动弹不得。 那不过是瞬间的事,可楮桀却觉得周围突然从火场变成了冰封千里的莽莽雪原,身体内外冰寒彻骨,连他的生命之火都要彻底熄灭了。 他拼命全身上下转动最后能转的部位向前看去,只见一袭白衣翩然胜雪,突然出现在了队伍的最前面。 那是月……月…… 这是楮桀心头的最后一个想法,可惜还没想清楚那人的名字,便脑袋连着身躯一并碎裂成一粒又一粒细碎的冰渣,随着最后的雨和雪一并飘散在天地之中了。 他这一死,先前的防御便全面溃败,无数燃了火的箭矢长驱直入,眼看着便要将魔族圣女先前召出来的各色蟒蛇串成刺猬。 九头王蛇朝天怒吼一声,一身鳞甲是真正刀枪不入的铜墙铁壁,纱缦华被紧紧护在其中,倒也面无惧色,便是在此等万分危急的情况下,却竟也未收回原本伸向君长夜的那只手,她一边指挥九头蛇,一边急切催促道:“还愣着干什么,快走!” 其实到了此刻,饶是她也心知肚明,这次行动算是彻底失败了,其中必然有人捣鬼,回去定要好好彻查一番,可眼下脱身才是最重要的,其他都要从长计议。 好在让她找着了沧玦的血脉,虽赔了不少人进去,却倒不算全无收获。 她这般想着,不由又从战局中分出神来看了君长夜一眼,却见那迟迟没有动作的少年正全神贯注地盯着越来越近的修士群,或者更准确的说,是盯着队伍最前头的那名白衣修者。 他的神情极度复杂,像是极度的爱恨在这一刻突然汇到一处,反倒沉淀成了另一种不知名的情绪,这情感来势汹汹,一个浪头打过,便几乎要将他彻底吞没。 所以在那一瞬间,反倒有些茫然四顾,不知所措。 纱缦华蹙了蹙眉,正欲命九头蛇强行将人掳上来,却忽然听得几乎自耳边炸裂开来的破空声。 她猛地抬起头来,见头顶突然出现一枚样式奇特的法器,那法器初看十分小巧不起眼,可在到达纱缦华头顶的那一瞬间,却蓦地炸裂开来,有八道尾带玄铁链条的银钩自空中散射而下,覆盖范围之广让人根本来不及躲闪,更恐怖的是,那钩子上似乎覆盖了寒冰之力,稍微靠得近些便要将四肢百骸都冻僵了,眼看便要向纱缦华当头罩下! 是长白羽氏秘制的捕梦网,相传百发百中,一旦开刃,就必得要捕到什么才肯收回,更遑论还借了望舒君的力。 纱缦华本以为此次在劫难逃,刚想召过在附近的几条蛇抵挡一阵,谁知蛇还没召过来,却给什么人猛地推了一把,一下跌坐在蛇背上。 混乱之中,她抬眼一看,只见不知何时已近在咫尺的君长夜一拍九头蛇背,厉声喝道:“走!” 话音未落,那少年便像断了线的风筝般从蛇背上直直跌落下去,脖颈、四肢与腰间各挂一只银钩,全身上下被玄铁链条紧紧缚住,那链条甚至还在不断收紧,将君长夜飞快地拖向隐藏在人群之中的法器主人。 而身下那一向只听纱缦华指挥的九头蛇却像突然失控一样,竟真的按照君长夜的指示迅速下潜,很快沉入地底裂缝之中,将地面上发生的一切都远远抛在身后。 纱缦华先是有些惊讶,急忙将手放在蛇头上安慰了躁动不安的九头蛇,随即沉吟片刻,从怀中取出一条小灰蛇,见那蛇虽奄奄一息,却显然还未彻底死绝,她便冷哼一声,捉起灰蛇用力一折,那蛇极微弱地挣扎了几下,便彻底死挺了过去。 与此同时,地面上烽烟虽仍在继续,却也因魔族的两大主力相继离场而渐趋缓和,陆续赶来的洛氏弟子很快清除了残余的蛇蟒,并开始在场内仔细搜寻,力图将被魔族挟持的弟子全部解救下来。 恍惚中感觉自己似乎在被拖着走,萧紫垣一个激灵醒了过来,只觉眼皮上仿佛有千斤坠,无论怎么使劲睁也睁不开,可浑身上下却好像比之前轻快了不少,连呼吸间都透着一股子仙气盎然。 很快,五识感官都渐渐恢复了,萧小胖终于费劲地睁开了眼,却发现如今这片天地竟已不是之前的海底世界,天空灰蒙蒙的,好像刚下过一场大雨,而身边呼喊声连成一片,乱糟糟的,连阑珊也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他发现自己正躺在一个规整的担架上,前后各有一佩有洛氏水纹的洛家弟子,正抬着担架不知要往哪里去,萧紫垣好奇得紧,又急着曲阑珊,一能开口便出声道: “那个……两位,你们是谁?这里是哪?咱们这是往哪里去呀?” 抬他的人似乎没想到他这么快醒,纷纷向萧紫垣投去了一个诧异的眼神,但还是一本正经地回答道:“我们是洛家弟子,这是千世镜第三重试炼场,之前有魔族入侵,入侵点就在这附近,你们都劫持了。但请放心,昆梧山的望舒圣君亲自带了人来,已将那些胆大包天的魔族斩杀于阵前……” 他话还没说完,萧紫垣便迫不及待道:“师尊竟然来了!哎呦,你怎么不早说?快告诉我,我师尊现在在哪?还有跟我一起的那个小姑娘,还要我师妹师弟,他们都去找师尊了吗?我怎么一个也没见着?” 那洛家小弟子一听,眼睛顿时瞪得比铜铃还大,颤巍巍道:“你……您是望舒圣君的弟子?天哪,这,这,您一定要冷静,冷静,再冷静。” “没错没错,”萧紫垣急哄哄道,“你小子说话可急死我了,我师尊到底在哪?” “前面。”那小弟子艰难地向前一指,萧紫垣不等他再多嘴,便急匆匆地下了担架,撒腿往他所指方向跑去。 好不容易拨开阻挡的重重人群,萧紫垣只看到被人群围住的一片空地中央,正悄无声息地躺着一男一女,而旁边有一衣衫狼狈的漂亮姑娘,似乎是羽家那个叫羽若蝶的,正声泪俱下地指控着什么。 萧紫垣随着那姑娘的手看过去,发现她指控的对象正是自家小师弟长夜,从这个角度萧紫垣只能看到一个背影,但哪怕仅仅从背影看,长夜看起来也比羽若蝶还要狼狈不堪。 在他对面站着的有三个人,旁边两个萧紫垣不认识,似乎是其他门派掌门人之类的,而师尊站在最中央的位置,虽因为面具遮挡看不清表情,但从周身气场推测,却也感觉得出他一定面如寒霜。 这是闹哪一出?萧紫垣挠挠头,觉得非常费解,他刚刚环顾一圈,发现洛青鸾和曲阑珊都在,可为什么长夜现在跪在地上一言不发,而在场的其他人,包括洛青鸾在内,竟也没有一人帮他说话? 第114章 意难平 “月师叔,若蝶不懂君师弟与风师兄之间到底有什么深仇大恨,竟非要到闹个你死我活的地步,可岚儿死得着实无辜,若蝶求您,一定要为她做主!” 萧紫垣看见羽若蝶红着眼睛说完这最后一句话后,便蹲下身抱着她身旁那具女弟子的尸身痛哭不已,边哭边将极度愤恨的眼神投向君长夜,仿佛恨不得将他碎尸万段,而后者只是低垂着头,盯着地面的眼神空洞而无神,根本连半点开口解释的意思都没有。 人群开始窃窃私语,各种让人匪夷所思的猜测都出来了,萧紫垣实在听不下去,当即高喊着“劳驾让一让”挤了进去,然后站到人群内侧,冲月清尘恭恭敬敬行了一礼,大咧咧道:“师尊,徒儿来迟了,这里这么热闹,是出了什么事吗?” 月清尘淡淡应了一声,却未解答他的疑问,而他身旁那两位掌门的脸色都很不好看,但碍于月清尘还在这,到底没好意思交头接耳。 萧紫垣兀自不明状况地杵在那,见跪在地上的君长夜身上有好几个血窟窿,嘴唇也白得不像话,还在不停地发抖,他便皱起眉头,想靠近几步去关心一下自家师弟,谁知还没等萧紫垣迈开步子,身后衣角却给人拉住了,随即便听得曲阑珊小声道: “萧大哥,先这边来。” 萧紫垣一听曲阑珊的声音,又回头看到洛青鸾在曲阑珊身边,只得调转方向快步走到她俩身边,悄悄捅了捅洛青鸾,小声问:“不是,谁来给我解释解释,这怎么回事啊?” 曲阑珊面露难色,像是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洛青鸾更是铁了心拒绝回答,一双眼只紧紧落在场中的君长夜身上,灵秀的眉头紧紧锁住,也不知是在烦心什么。 萧紫垣自讨了个没趣,只得翻了个白眼,给自己找台阶道:“哼,小气样儿,你们不告诉我,我自己看。” 说完,他也将目光重新投回场内,只见那两个掌门模样的长辈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能轻易拿主意,最后还是右边那个手持拂尘的茅山宗玉虚宗主向月清尘询问道:“圣君,您看这……要不要先问问?免得冤枉了什么人。” 月清尘微微颔首道:“按常理,本君应当避嫌,便劳烦您二位了。” “这倒无妨,有圣君这句话,贫道便放开问了,”玉虚一甩拂尘,气若洪钟般开了口:“君长夜,据方才那位羽氏女修的控诉,贫道问你,场内这两人是不是你为你所害?若是,他们与你有何冤仇?残害同门乃是重罪,你又为何要害他们?” 君长夜缓缓抬起头来,却看也不看那正向他问话的玉虚宗主,只将幽深目光落到白衣青年身上,一字一句道:“若我说,这两人不是为我所杀,师尊,你会信吗?” 月清尘不语,倒是玉虚呵斥道:“君长夜,是贫道在问你话,你不开口便罢了,若有什么话,也该对贫道说。” “对你说?对你有什么好说的?”君长夜抹去唇角鲜血,冷冷道:“若我说不是,眼下人证物证俱在,他们两人也确实死了,任我如何辩白也无法为自己洗刷冤屈。若我说是,便是直接认罪,不必再劳你费心盘问。可人确实不是我杀的,我所能说的,也只有这一句,信的人自然会信,若不信,我也懒得白费口舌。” “玉宗主,他还在狡辩!”羽若蝶顿时哭诉起来,又伸出手来发毒誓道:“弟子愿对天起誓,若非亲眼所见这罪人杀死了风师兄,又害得与风师兄性命相连的羽岚命丧黄泉,便罚我心魔丛生,自此修为不得寸进,最后身陨于渡劫天雷之下,不得好死!” “这誓够毒啊,”萧紫垣砸吧砸吧嘴,赶紧扯了一把洛青鸾的袖子,催促道:“哎,你去发个比她更毒的,然后把她拉下来吧,别让她再在那儿乱蹦跶冤枉长夜了。” “求求你闭嘴吧,”洛青鸾有气无力道,“傻子,你什么都不知道。” “我不知道?”萧紫垣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洛青鸾,“你知道?你告诉我啊,风桐那祸害到底怎么死的?总不可能真是长夜杀的吧?” 洛青鸾似是疲惫至极,一个字都不想多说,她挥了挥手,然后闭上眼睛,靠在曲阑珊肩头,用手臂将自己抱得紧紧的,好像在假装自己还是一个在母亲肚子里的脆弱小婴儿。 “圣君,依贫道看,光在这问是问不出什么的,不如先把这一干人等都带回在水一方,届时交给云圣君和蘅芜君,再另外择定审理人员,您看这样如何?”玉虚不动声色地擦了擦额角滴下的汗,提议道。 “悉听尊便。” “好。”玉虚应道,接着便要指挥着弟子去将君长夜拿下,但一抬头,却见那少年眸中似有癫狂之色,而他接下来说出的话,竟让在场众人都变了脸色。 “不必回去,就在这说罢,”君长夜像是突然想到什么极度可笑的事情,竟在众目睽睽之下大笑起来,可明明是笑,却显得凄厉无比,好像心中痛苦到无以复加,血痂结了一层又一层,却仍挡不住鲜血汩汩流淌。他边笑边道:“师尊啊,你就一句话也不想跟我说吗?也是,你深恨魔族,可既然如此,你当初为什么要收我为徒?为什么要收一个身上流着跟沧玦一样血脉的人为徒?是心存侥幸,觉得我不会像沧玦一样吗?如今亲眼看到我终于变成你最憎恶的魔的样子,让你觉得当初的决定是错的?所以如今追悔莫及,只想斩草除根了?” 人群顿时一片哗然,不懂这个外表看起来跟人类没什么区别的少年为何突然说自己是魔,萧紫垣更是目瞪口呆,不知为何自己一觉醒来,师弟竟然变成了这副模样,师尊一向偏疼小师弟,可他竟对师尊说出这种话,简直让人难以置信。 “君长夜,你疯了吗?为何在此胡言乱语?”玉虚高声喝道,“还不快束手就擒!” “我胡言乱语?”君长夜冷笑道,“真可惜,玉虚宗主,你来得晚,没看到我之前的样子。是我的好师尊,为了给我和他自己都留点脸面,这才弗一见我便封住了我体内已觉醒的魔族血脉,使我的外貌暂时与人族无异。可这真是多此一举,我变成现在这样,难道不全是拜你所赐?与其自欺欺人,还不如让他们都看看,你收的徒弟究竟是个什么怪物!” 虽不知他说这话是经过深思熟虑,还是仅仅一时激愤口不择言,但不论是因为什么,这话不但让众人不自觉地将怀疑目光投向月清尘,还连带着把他自己心中最血淋淋的伤口一并暴露在了人前,显然带着同归于尽的意思,若在不明就里的人看来,倒确实像是疯了。 玉虚虽为道家宗主,最重修身养性,但骤然接手这么一个处理人家师徒家务事的烂摊子,心中还是忍不住心浮气躁,但碍于身份又不能亲自跟一个小辈动手。就在他打算第三次喊人拿下那少年的时候,却忽见月清尘摆了摆手,玉虚明白这位是终于要亲自出马了,当即识趣地退到一边,同时挥退了其他弟子。 君长夜定定看着此前让他思之如狂的人在离自己几步远的地方站定,依旧是初见时那副清绝淡漠的模样,可除了这一点,他们之间竟已全都变了。 覆水难收。 爱到痴处也好,恨到极点也罢,人心总是这么难以控制,说不出是谁的错,但如今再回首看当年心境,竟只觉恍如隔世,宛若大梦一场。 事到如今,君长夜突然觉得眼前发生的一切都无趣至极,他只希望这真的只是一场噩梦,梦醒了,他还是原来那个刚到绝尘峰的小弟子,不用知道自己的身世,不必费心猜测师尊究竟是如何看待自己的,只需要相信看到的一切,就好。 可惜,梦到最后还是没醒,君长夜听见月清尘用惯常的冷淡语调开了口: “本君收徒,向来不问出身,不问来历,看重的只是品性和资质,你这样说,是在贬低你自己,也是在贬低你的师兄和师姐。如今就事论事,你做错了事,就该受罚,怨不得旁人。” “我没有错,”君长夜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中已一滴泪也无,只剩死灰般的沉寂,他道:“师尊,我再叫你一声师尊,弟子在你身边这么多年,弟子是什么样的人,你难道不知道吗?若是我杀的,我会认,可眼下风桐不是因我而死,你便是打死我,我也不会认。不过也是,你早就知道我是魔尊之子,恐怕无论我说什么,你都不会信,既然如此,弟子倒想问问,这么多年来,我在你心里,究竟算是什么?是那个人的替代品,或只是你聊以追思的寄托?” 苍穹下渐渐有雪飘落,落在白衣圣君的肩头,渐渐与衣衫颜色融为一体,再不分彼此,像极了他这个人,便是心上落雪了,也轻易不会叫人看出,可别人看不出,便总以为他铁石心肠,对什么都不在乎。 月清尘还记得,曾听苏羲和这样劝解过望舒,说他对别人总是这样冷冰冰的,伤人又伤己,实在得不偿失,可这大抵是冰灵根的通病,终日与冰雪为伴,连他这个被半途塞进这壳子里的人都难免受其影响,久而久之,便连自己也以为自己真的有一副冷硬心肠。 就像他如今面对君长夜的质问,问他在他心里究竟算是什么,可月清尘不知道这答案是该来自他自己,还是真正的望舒圣君。其实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着实出乎他的意料,可既然不知道,便只得按照原来的剧本,按照对如今的君长夜最好的方式来回答。 “本君待你,便同待你师兄师姐一般,别无二致。你如今这样问,可是对本君心有怨怼,不愿再在本君门下修行?既然如此,苍天在上,诸位作证,从今日起,君长夜再不是本君门下弟子。除此之外,按照昆梧门规,弟子若被逐出师门,承自师门的一切修为都不能再留,君长夜,是你自己动手,还是本君亲自来?” 第115章 琴音乱 他此言一出,君长夜只觉天旋地转,脸上本就不多的血色几乎全部褪尽了,身子晃了一晃,险些栽倒在地上。 “师尊,求您三思啊!”洛青鸾终于忍不住了,看到长夜如今的样子,真的比杀了她还难受。她几步跑上前去扶住摇摇欲坠的君长夜,带着哭腔对月清尘道:“长夜他是不懂事才会做错事情,念在他还小,又是初犯的份上,就请您饶恕他这一回吧!好歹,好歹别赶他走,青鸾求您了!” 萧紫垣也赶忙跑上前搀住君长夜的另一只胳膊,苦苦恳求道:“师尊,求您别赶长夜走!若非要罚,也是我这个大师兄没有尽到看护责任,请您连弟子一起罚了吧。” 一旁的羽若蝶顿时急了,大声道:“青鸾,你也是亲眼看见的,你讲讲道理,他身为昆梧弟子,却害了风羽两家两条人命,按律当受五雷轰顶之刑,如今只是废了修为逐出师门,已经太便宜他了。若非处置他的是月师叔,若蝶真的不得不怀疑,是否有人要存心偏私。” 洛青鸾登时回敬道:“羽若蝶!且不说人究竟是不是长夜杀的还存在疑点,就凭你刚刚说的,也够得上不敬师长之罪了,是不是该连你也一起罚啊?” “你这是胡搅蛮缠……” “够了,”月清尘打断了她们之间的争执,斩钉截铁道:“青鸾紫垣,你们二人谁若敢再替他求情,就是自请同他受一样的责罚。” 洛青鸾还想再挣扎一把:“师尊……” 月清尘当即冷声道:“洛青鸾,从即日起,为师便罚你在绝尘峰顶闭门思过一月,没有为师允许,不得私自下山。” 萧紫垣登时惊讶道:“师尊!” “萧紫垣,你同她一样!” 洛青鸾顿时急到真要哭出来:“师尊!青鸾不服!长夜他……唔……唔……” 纵使她此刻心中有千言万语,因了月清尘突然施下的禁言术,却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君长夜好不容易站稳身形,便一把推开洛青鸾和萧紫垣扶着他的手,咬着牙道:“我跟他之间的事,不用你们管。” 说完,他踉踉跄跄地朝月清尘走了几步,一字一句嘶声道: “何必废我修为,若你执意要赶我走,不如直接杀了我!” 他说这话时,感觉周围一切都好像不存在了,漆黑双眸中唯余那袭白衣,他想从对方脸上找到哪怕一丝一毫的不忍,可惜,没有。 君长夜眼睁睁看着月清尘左手一扬,在空中缓缓化出一把琴的模样,然后席地而坐,将琴搁在膝上调了几个音,头也不抬道: “看来你是不打算自己动手了。” 话音未落,他抬手一扫,便有磅礴乐音自浮生琴中流泻而下,旁人初听只觉悦耳,可在君长夜耳中,便如同最要命的索魂曲,他只觉四肢百骸皆剧痛无比,经脉鼓胀到了极限,竟好像要齐齐断掉,他起先还能勉强站稳,可到最后实在痛不欲生,生不如死,竟一头栽倒在地,又在地上打起滚来。 洛青鸾死死捂住嘴才不让自己哭出声来,萧紫垣更是直接跪倒在地,一下接一下地磕着头,哀恸道:“师尊,求您别弹了!再这样下去,师弟他真的会死在这的!师尊!求您开恩吧!” 他向来锦衣玉食,自然细皮嫩肉,这样磕着头,额头很快鲜血淋漓,血流得满脸都是,可饶是如此,月清尘也并不理会,手下风雷一下急似一下,很快,君长夜便气息萎靡,最后抽搐了几下,竟彻底昏死过去。 “师弟!”萧紫垣红了眼眶,赶忙膝行过去探查他的伤势,探着探着,他整个人都愣在了当场,愣了许久,才结结巴巴道:“师……师尊,长夜他……经脉全断了,灵台……灵台也毁了,怕是……怕是以后,都不能再修行了。” 月清尘这才抬起头来,他似乎连看都不愿再看地上已有进气无出气的君长夜一眼,弗一站起身来,便转身冲玉虚道:“劳烦宗主,把他带回在水一方,交给云琊处置吧。” 玉虚重重叹了口气,手上拂尘软塌塌地搭在手上,作揖道:“是。” 月清尘微微颔首,接着便不再管身后一众人,自顾自走了。 待回到了在水一方,他才发现本该好好待在绝尘峰管束梅子精的灵犀不知何时竟已到了在水一方,一见他便迎上前来,伸手接过了月清尘手中的浮生琴。 灵犀见月清尘似乎很是疲惫,本不想多加打扰,可只扫了浮生琴一眼,便惊讶道: “圣君,弦断了。” 言毕没有得到回音,灵犀不由抬头仔细打量了月清尘一眼,却更惊讶道: “呀,您的手流血了。” 月清尘扫了一眼,不动声色地将手藏进袖子中,淡淡道:“不碍事,你去把弦换了吧。” 灵犀恭敬地应了声“是”,心中却不由犯起嘀咕,这浮生琴自凛安神尊处传下来,琴弦只断过三次,皆是天地剧变动荡不安,以致琴主人心神不宁之际,可这次琴弦却断得蹊跷,究竟是因为什么呢? 他眼睁睁看着那袭白衣渐行渐远,视线一转,却又看到一个穿天青衫子的人朝这边急匆匆走过来,灵犀赶忙吐吐舌头,赶在那人还没看见他之前抱着琴跑开了。 能这么不招灵犀待见的,自然除了云圣君没别人,可此时的云琊也是真的没空去找灵犀的茬,明明离得还有几步远,但他一见月清尘,便急得眉毛都要飞起来了,匆忙道: “不是,快给我说说,你那徒弟怎么回事?还有你,到底怎么想的?” “他已经不是我绝尘峰弟子了,”月清尘瞥了云琊一眼,“此事便交给你了,我有些乏,先回去了,晚些再见吧。” “等等!”云琊喊道,奈何对方去意已决,很快就消失不见了,他不好强求,只得抓了几把头发,开始在心中盘算该怎么处理这件事。 许是怕沾染是非,月清尘没在在水一方多留,直接便回到了在潇湘的住处,刚进屋子,发现晚晴已早早地在屋里侯着,一见他便立刻从床上跳起来,一把鼻涕一把泪般抓狂道: “清尘哥,我都听说了,你说你,你怎么能这么干呢!夜哥……夜哥他可是男主,是以后要手握封神刀的男人,你现在把他得罪到底了,咱以后可怎么在这里混啊!噢我的天哪,圣母玛利亚,太上老君,求你们保佑我们,千万别死在夜哥刀下啊! ” 晚晴这般求爷爷告奶奶求了半天,却没得到月清尘半点回音,他回头一看,发现月清尘闭着眼睛,宛如脱力般倚靠在床头,看上去就像睡着了,可晚晴知道他没睡着,便凑近了给他盖上被子,一边盖一边絮絮叨叨: “唉,既然事儿已经这样了,也没什么补救措施了,照我看,趁夜哥还没成器,咱们还是快点跑路吧。等等,不成不成,还没哪个仇家能逃出夜哥手掌心。要不然,咱趁他现在动弹不得,干脆先下手为强,把他给……” 晚晴话还没说完,却见本来安静躺着的月清尘蓦地睁开眼,眼神凌厉至极,好像他说了什么罪不可赦的话,晚晴心虚地摸摸鼻子,沿着床边坐下来,不服气般嘀咕道: “清尘哥,难道你给夜哥当师父当上瘾了?可是你既然这么在意他,干嘛要对他这样狠?废了灵脉,唉,真是想想都疼,我看夜哥对你这冒牌师父好得很,还想着没准咱对他再好一点,就能改写剧本,从此过上抱主角大腿吃香喝辣的日子,现在都完喽。你不想杀他,那倒是说说,咱们以后可怎么办呀?” “我早就想好了,”月清尘重新闭上眼睛,声音里似乎有无尽的疲惫,“其实我一直都想回去,奈何碍于这所谓系统的钳制,始终找不出办法。可经过这么长时间,我才渐渐想明白了,系统说需要我帮忙维持剧情按照原有的轨道运行,可这么久以来,我每次做出与原来不同抉择的时候,它都没有阻止我。反倒是每次长夜遇到危险时,无论我在哪,它都会迫我以最快的速度赶去救他。从这一点来看,它的目的根本就不是要维护剧情,而是某种力量要借我之手保护长夜。” 晚晴听得云里雾里,不由打断道:“会是什么力量呢?” 月清尘摇摇头:“我不知道,但可能与仙界某位大人物有关。小春,你还记得长夜在潇湘抓过一只狐狸吗?” “记得啊,”晚晴点点头,用手比划了一下,“大概这么大,皮毛是纯白的,还挺萌,怎么了?” “那是九尾白狐的幼崽,能力还未表现完全,若是长到有八条尾巴,便可以迷惑人心。它的狐尾同时也是良药,我猜,之前城主府搞得那一出,就是在魔族的授意之下,想要献给魔尊,拿它去治魔尊的伤。” 晚晴迷茫道:“那跟我们又有什么关系?” 月清尘指了指自己的玄冰面具:“我先前查了许多典籍,又与发生的种种迹象一一对应,终于这面具,便是另一只在北冥修得九尾的九尾雪狐其中一条尾巴所化,此物刀枪不入,拿不出,取不下,唯有九天玄雷方可破解。我之所以要将长夜带回来,就是想借昆梧山的玄雷刑,引出九天玄雷,破解此物,打开通往我们原来世界的路。” 晚晴听得目瞪口呆:“那……那要是给劈死了,可咋整?不行不行,太危险了,清尘哥,我不能让你冒险。” 月清尘看他一眼,轻轻叹了口气:“就算不这样做,你还记得长夜的师尊最后是怎么陨落的吗?” “死于……”晚晴费力地回忆起来,接着突然愣了愣,张口答道:“死于渡劫时的雷劫之下。” “对,”月清尘点点头,却又摇摇头,过了片刻才接着道:“我近来已感觉到体内灵力的滞涩,可能真的是大限将至,既然如此,与其坐以待毙,倒不如赌一把,好歹有一半的胜算。” 晚晴愣愣地看着眼前之人,没来由觉得一阵心酸,他抹了把眼泪,突然上前一把抱住月清尘,哽咽道:“清尘哥,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因为我说想要回去,所以你才这样费尽心思地想办法,可我……我却什么都帮不上你,还要眼睁睁看着你去冒险,我没用,我真没用!” 他说着说着,便要去抽自己耳光,被月清尘一把按下,后者拍了拍他的背,刻意放缓了声音道:“谁说你没用的?接下来有件事,我就需要你的帮忙。” 晚晴一听,顿时来了精神:“只要我能做到,一定万死不辞!” “我这么做最对不起的,终究还是长夜这孩子,”月清尘凝重道,“我不能再让他受苦了,如今时候到了,他也该回到魔族去,毕竟那才是他崛起的地方。” “你的意思是,要把他偷出来?送到魔族去?” “是,也不是,我不会去送他,也自有人会来接他。但这第一步,我要亲自做,只是不能以望舒君的名义去做。” 晚晴疑惑不已,但他转念一想,却突然悟到了什么,激动道:“化形符!对呀,这就是需要我的时候,我怎么没想到还有这好东西!清尘哥,你要用吗?我已经研究了好久,性能比以前强了很多啊!” 他见月清尘点了点头,便又托着下巴猜道:“你想变成谁?云圣君?蘅芜君?或者随便一个小弟子?我跟你保证,绝对以假乱真,持续时间也特别长。” “你说的这些都不行,若是变做这里的人,很容易会被拆穿,”月清尘淡淡道,“青鸾跟紫垣都被送回昆梧山了,我罚他们在绝尘峰顶闭门思过一月,期间不准下山。青鸾对长夜向来有情,他们又合该在一处,我便借她的样子一用,也能帮一帮她。” “好,”晚晴不住地点着头,“那你想什么时候用?” “云琊那边定下来之后。” 云圣君执掌昆梧刑律多年,虽然碍于妖族仍在外虎视眈眈而暂时未回昆梧山,但三天后,便于在水一方的正殿内,当着众人的面,宣布了对君长夜的惩罚。 因为望舒圣君先前已惩戒过的缘故,定的是相对轻一些的三品玄雷刑,将于明日清早行刑。 众人对这个结果早有预料,故而虽议论了一阵,即便是羽家,到底也没多说什么,便各自散去,等着明日观刑。 可这日傍晚,潇湘在水一方的水牢外,却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第116章 夜听雨 来客穿一身极严实的漆黑斗篷,滚了狐毛的帽沿拉得极低,只露出一截白如雪的尖尖下巴,守卫水牢的弟子狐疑地上前查看,来客未言语,只是向那弟子伸出手,手上赫然躺着一枚刻着洛氏水纹的令牌。 见到那令牌,那洛家弟子顿时大惊失色,忙凑近了小声道:“大小姐,您怎么来了?您师尊不是罚您在绝尘峰……” “嘘,别声张,”来客低声道,“我来看看师弟,你守着门,别让任何人知道我来过,尤其是我师尊。” 洛家弟子一脸苦相,但碍于这大小姐一贯的淫威,只得诺诺应了一声,转身悄悄打开牢门,侧身将来客让了进去,又从腰上解下一把铜钥匙递过去,小声道:“在最里面。” 来客不咸不淡地道了声谢,接着便向里走去,守门弟子见人走远了,忙不迭地将牢门重新锁上,然后紧张地站在门口,努力装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潇湘多水,故而连牢狱都是傍水而建,牢房之间以水相隔,其内多半浸在水中,关押在其中的囚犯也只能泡在水里,手足皆被铁链束缚,而一些靠里的牢房,则会在水面上留一块小小岩石,供其中待行刑之人暂居。 月清尘穿过长长的走廊,对周围的哀嚎惨叫声充耳不闻,视线尽头便是水牢最里间,他缓缓走过眼前最后几步路,在牢门口站定,似乎有过一瞬的犹豫,但最终,还是拿起了那把铜钥匙。 只听“吱呀”一声,月清尘轻轻推开门,只觉阵阵阴湿气息扑面而来。里面是一汪深不见底的水潭,潭上留有刚够一人坐卧的平整岩石,此时此刻,那岩石上正仰面躺着个一动不动的少年,少年手足皆被铁链缚住,若忽略他此刻满身的血污,看上去倒像是睡着了。 月清尘轻轻叹了口气,足尖一点水面,便如同鸿羽般飘过了那汪水潭,他落到君长夜身边,却发现那岩石实在小得可怜,只得俯下身来席地而坐,然后慢慢将少年靠在自己身上,这才保持住了二人一石间微妙的平衡。 君长夜似乎伤得过重,几天过去了也未得到什么像样的救治,便是这样被人挪动都没醒,月清尘低头去探查他的伤势,不由深深皱起眉头,他从灵戒中取出灵丹和一些对治疗外伤有奇效的红花粉,打算先喂君长夜吃下灵丹,再将药粉敷到他的伤口处。 可就在月清尘的手刚要触碰到君长夜毫无血色的嘴唇时,却突然被人一把握住,然后紧紧贴到脸颊上,那少年虽仍闭着眼睛,却活像即将在极度可怕的噩梦中惊醒,正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急促道:“师……师……” “师弟,醒醒,是我。” 冥冥中听到有谁在叫他,却并不是希望听到的声音,君长夜全身一阵触电般的战栗,终于吃力地睁开眼睛,可映入眼帘的,却是洛青鸾如花般姣美的侧颜。 君长夜怔愣片刻,第一时间松了手,这才发觉自己如今是半靠在洛青鸾怀中,可是他刚才明明感觉被熟悉到骨子里的气息包围,为什么,为什么会是她? “你醒了,”他听到对方道,“把药吃了,我带你走。” “走?”君长夜似乎想笑,可这一笑却牵动了全身伤口,疼痛如跗骨之蛆般挥之不去,实在难熬,他只得勉强咧了一下嘴,重新闭上眼睛,嘶哑道:“你走吧。” 他这副模样绝情至极,仿佛一眼都不想看到眼前人,可对方也是执拗,像是看准他此刻不能动,竟强行将丹药塞进了君长夜口中,又轻柔但迅速地扯开君长夜被血污浸透的外衣,将药粉仔细敷在他伤得最重的那几处伤口上。 君长夜猛地睁开双眼,漆黑眼眸深处燃起两簇极旺的怒火,却碍于真的动弹不得,只得出言讽刺道:“洛家小姐,真是好生不知羞耻。” “这不叫羞耻,”少女环过他的肩,替君长夜重新将衣裳拉好,然后直视着他的双眸道:“我们在一块儿这么久了,我不信你不明白我的心意。师弟,跟我走吧,我们一起离开这,从此再也不回来了。” “心意?”君长夜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可笑的事情,他看着对方坦荡赤诚的眼神,突然笑得撕心裂肺,边笑边剧烈咳嗽起来,断断续续道:“你知道,什么叫心意吗?不,你不知道,咳咳,什么真心,全部都愚蠢至极!你知道真心被人踩在地下践踏是什么滋味吗?你不知道,你永远也不会知道!。” 他这般说着,便有两行清泪顺着眼角流了下来,在被鲜血沾满了的脸上冲刷开来,倒显得干净了一些。 月清尘微微一怔,他从未见这少年表露过这样的一面,在印象中,君长夜似乎永远像个长不大的孩子,虽然心思深远,却也单纯,这孩子表现得太过云淡风轻,以至于让月清尘暂时忘了,其实在他的心里,也埋藏着许多不可对人言的苦痛与折磨。 可是这种苦痛与折磨,却不该是囿于儿女私情,不得解脱。 “师弟你……是另有心上人了吗?你的心上人她,待你不好吗?” “心上人?”君长夜喃喃重复道,他费力地抬起手来,似乎想要去触碰虚空中某个其实并不存在的影子,一遍又一遍,极吃力地勾勒出心中那人的容颜,边勾画边道: “我心上的那个人,他对我很好,好到让我自作多情,只可惜,这些好全是假的。现在,他把那些好全都收回去了,即便是虚假的,也半点不肯留给我。我猜,他可能是想假装从没给过我,只可惜已经晚了,到了现在这种地步,就算死,我也想拖着他一起下黄泉,让他永远都忘不掉我,可惜,同样也只能想想罢了。” 他一连用了三个“可惜”,语气从咬牙切齿到渐趋微弱,缓缓在空中勾画的手却终是颓然下落,再抬不起来。 先前月清尘给君长夜喂下的丹药兼有镇静助眠的功用,如今药效发作,少年的头渐渐歪向一边,终于彻底安静下来,再不动弹。 月清尘弯腰将君长夜抱起来,并用脱下来的斗篷将少年包裹得严严实实,再抬起头时,已恢复了原本的模样,霜寒剑自素白腰间陡然出鞘,一剑斩断束缚了君长夜多时的玄铁链,然后围着二人转了一圈,重新飞回到鞘中。 不多时,这座位于水牢最内侧的监舍也重新恢复了往常的平静,像是从未有过喧嚣。 这一夜仿佛是从未有过的漫长,终于,天的尽头泛起鱼肚白,可从另一边飘过来的阵阵雷云,却将这难得的艳阳天遮了大半。 月清尘已在春水城外的远山上坐了很久很久,身边空无一人,夜半亦无月,他便伴着夜里淅淅沥沥的寒雨,坐在青石上喝了半夜的酒。 他喜欢品酒,却从来是浅尝辄止,更一向不喜太烈的酒,可这一夜,却破例开了坛极烈的陈酿,竟也不取杯子,便和着雨直接浇在口中 。 都说醉能忘忧,可今夜这酒却是越浇越清醒,思绪纷纷乱乱,不时跳出些旧日片段,多半与君长夜有关。 想起第一次见他时,那孩子故作镇定,可熟悉了竟也偶尔喜欢撒娇;又想起那夜在春日云泽的渡船上,他对他说自己有心仪之人,分明小心翼翼又暗含期待,当时没有注意,如今想来,却竟然历历在目。 先前那酒浇得太快太急,口中很快只余了雨水的咸,月清尘随手扔掉坛子,却又重新开了一坛。 这次换的是陈年的女儿红,入口辛辣呛人,从舌尖一路烧到进肺腑,仍无法烧尽心中愁闷,月清尘索性躺倒在青石上,将烈酒浇了一脸一身,心道反正都会被雨水冲干净,不如就当一次醉鬼,若是醒来后能忘掉一切,又有幸被路过的人捡回家,那可真是眼下最快活的事了。 可惜,修士的身体不会被这区区凡酒放倒,终究只能是,借酒浇愁愁更愁。 手边很快积了三四个酒坛子,月清尘眯起眼睛,对着天边的阴云想,若是此次成功,就可以回家了,虽然那边也没什么亲人,可到底是自小长大的地方;若是不成,只当是赌输了,自此魂飞魄散,顶多落得与望舒当年一样的下场,也没什么亏的。 只是,无论此次结果如何,那个自己从稚嫩孩童一直看到明亮少年的孩子,到底是再也见不到了。不过也好,他们之间情义已绝,再见不过徒增伤心,还是永远也不要再见面了吧。 天亮了。 在水一方梧桐阁内,云琊面色沉得要滴出水来,若不是碍于这是在人家的地盘,恐怕早已大发雷霆,可饶是他克制着没有大发雷霆,却还是把看守水牢的洛氏弟子骂了个狗血喷头。 “水牢里本该今日行刑的弟子不见了,你们这些看守的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一个个都是水桶吗?如今马上要到行刑时刻,这雷左右照旧要劈下来,既然人已经不了,就劈昨夜看守水牢的弟子好了!” 那洛氏弟子面如死灰,只跪在地上瑟瑟发抖,却死咬住没多说一个字,云琊看他这样,着实气得要命,刚想再吓唬几句,却突然感觉到不对。 先前他气得要命,注意力都放在思考对策上了,竟忽略了窗外动静,可如今听到窗外的轰隆雷声一阵高过一阵,才发觉那玄雷刑不知何时竟然已经启动了!且声势浩大更甚于化神修士渡劫,远不止什么三品玄雷刑。 君长夜跑了,蘅芜去应付妖王还没回来,而潇湘有能力承受这种玄雷的,又大多都在这,那如今这雷要劈的,又会是谁? 云琊左右环视一圈,只觉右眼皮突突地跳,他再顾不上吓唬弟子,连缩地千里也忘了,拔腿便向外飞快跑去。 第117章 天雷劫 可还没等云琊跑出多远,便如被突然点了穴道般定在当场,然后缓缓抬起手来扶住门框,一动不敢再动。 和他一样,几乎在场的所有人,都听到了裹挟在万马千军般盛绽雷鸣中的那句话 : “君长夜已被逐出师门,从此再不是昆梧门人,自然不必再受昆梧的刑罚。教不严,师之惰,今日这雷刑,便由本君来代他承受。” 云琊嘴唇颤抖了几下,似乎有什么话想说,却终是死死咬住了牙,愣是没让半个字出口。 他只是猛锤了门框一把,然后推开门,急切地将目光落向远处高台,只见七重高台之上,一袭白衣猎猎翻飞,那冰玉覆面的圣君依旧高洁出尘,宛如九天之上最清贵的神祗。 那人头顶上是压城欲摧的滚滚黑云,而在黑云中央,正渐渐聚起一处声势骇人至极的风雷眼,足有一整个在水一方那么大,雷眼周围渐次亮起些微光点,粗略数数,竟有八十一处。 一处光点代表一道即将落下的天雷,此处有八十一处光点,就代表了,待会将会落下八十一道天雷劫。 八十一道天雷,几乎与大乘修士渡劫时的劫数相同,若真落到君长夜那小子身上,下场绝对只有灰飞烟灭一个,可眼下启动的分明只有三品玄雷,那么这不请自来的天雷劫,又是来自何方? 云琊焦急万分,刚想迈步走上前去,衣袖却给人从后面紧紧拉住,他回头想看看究竟是谁敢这时候触他的霉头,一回头才发现,竟是季棣棠。 季棣棠虽拉住云琊,却并未看他,他边摇折扇边看着窗外电闪雷鸣,架势像是在吟风弄月,可说出来的话,却全然不是那么回事: “他连结界都布置好了,明摆着绝不会让天雷伤到旁人一毫,阿琊,你该相信他的本事,这种时候就不要去添乱了。” “添乱?”云琊怒极反笑,“季棣棠,他不是你在意的人,你自然不在乎。你是眼睛瞎了,看不到那八十一道天雷劫吗?我若任由它们一道道劈下去,就可以等着给月清尘收尸了!” 季棣棠将目光从窗外收回,带着点探究意味落到云琊身上,开口道:“月清尘是什么样的人,你不清楚?他若是铁了心要干一件事,你能阻止得了?你不是小孩子了,他也不是,难道以前的事还没让你长教训?我若是你,就不会随意干涉别人的选择。” 云琊眼神一暗,手指尖电光萦绕,却终是按下,喃喃道:“第二次了,这是第二次了,季棣棠,若是他再像上次在万古如斯时受那么重的伤,我就去平了你的琅轩阁。” 说完,他不再理会季棣棠,而是转头去吩咐一个弟子道: “快,回昆梧叫悬壶峰主过来!” 弟子得令,迅速御剑飞走了,云琊回身一言不发地看着窗外景象,手指节不自觉地揉捏在一起,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 这是他极度紧张时的惯常小动作。 云琊紧张,一屋子人也跟着紧张,特别是在云琊发现月清尘竟一件法器都未拿出,甚至连霜寒都入了鞘,显然是不打算对天雷劫采取进行任何防御的时候,这种紧张的气氛更到达了顶峰。 可再紧张也无用,因为第一道雷已经劈了下来,自此方圆百里之内,再无人能靠近行刑台半步。 月清尘立在风雷中心,抬头看着那道朝他迎面而来的雪亮巨雷,身体不自觉地要作出闪避反应,却都被硬生生止住了,他闭上眼睛,心中一瞬间涌过很多生平遗憾之事,可最后落在眼前的,还是君长夜流泪的脸。 若说他自来到这个世界后唯一对不起的,就只能是这个孩子了,若是今日侥幸未死…… 未等月清尘思及该如何,第一道天雷便已在离他不到一寸之处炸裂开来,带起的能量波竟将周围炸得寸草不生,可即便如此,月清尘却并未伤到分毫,因为一道至洁至白的屏障如翅翼般在他面前迅速展开,将月清尘牢牢护在其中,并几乎扛过了接踵而来的第二三道雷劫。 与此同时,怒气冲冲的系统声音在脑海中响起: “你疯了?不要命了?八十一道天雷,是真的要死人的!你说,你到底想干什么!” 月清尘平静地回答:“告诉我,我该怎么回去?” “回去?”系统愤怒到脱口而出道:“你想都别想!” 话一出口,它自知失言,忙补救道:“不,我是说……” “不用说了,”月清尘打断道,“既然不打算说,你对我就没用了,我为何还要继续留你在身边?” “你,你,你,”系统气疯了,“你想借这天雷除掉我?!别做梦了,你的一切都是我给的,我要是没了,你也别想好过!” “好过?”月清尘轻轻重复了一遍,低声笑起来,“你或许不知道,我平生最讨厌的就是受制于人,乃至身不由己,言不由衷。你的主子是怎么选的人?既然是选来保护君长夜,也该选一个听话的人。” “你都知道了?”听了他的话,系统倒是逐渐找回了理智,警惕道:“你还知道什么?” 它话音未落,突然哎呦痛呼一声,月清尘抬眼一看,发现眼前的光洁屏障上已经裂开了一道口子,裂缝还在不停地向外蔓延开来,而天边的光点,还剩下二十四处。 天雷劫中的天雷,向来是一道更比一道强,每一道的力量都是前面所有的总和,如今还剩二十四道,系统已有些承受不住,想必不用撑到最后一道,它便会自行崩溃,到那时,一切便可见分晓了。 系统又气又痛,俨然一副要狗急跳墙的架势,月清尘只觉头痛欲裂,而脸上的冰玉面具已自行变成了一道传送门,竟是意图将他送离这个雷劈电砍之地。 月清尘忍着剧烈的疼痛,一把抽出腰间的霜寒剑,刺入了系统化成的传送门上,这一下使了十成十的力,又正合上了一道天雷的力,即便他被系统反扑的力推出很远,甚至踉踉跄跄倒在地上,那剑却是丝毫不含糊地将传送门豁开了好大一处缺口。 倒数第四道雷。 月清尘再度提起剑来。 倒数第三道雷。 他已至强弩之末,脸上却是许久未曾有过的轻快。 倒数第二道雷。 外人只见那倒数第二道天雷正正劈向了望舒圣君,却未劈上身,而是劈在了他昔日常戴的冰玉面具上,众人心悬之际,只见那面具纹丝未动,可不过片刻光景,伴随着在雷劫暂时停歇处格外清晰的冰裂碎玉之声,那覆面的冰玉竟片片碎裂,那些碎玉落到高台之上,有一片飞溅起来,在方才露出的倾世容颜上割出了一道浅浅血痕。 可即便如此,仍难掩藏那遗世独立的风华无双。 “不可能,这不可能。” 远在千里之外的昆梧山上,萧紫垣怔愣般捧着一面铜镜,镜面上赫然是月清尘眉头微蹙的脸 ,他盯着镜面看了好久,一段被尘封已久的记忆突然从心底冒了出来,一瞬间占据他整个脑海。 他拜师这么久,原以为自己从未见过师尊真正的面容,可没想到,原来他是见过的。 在师弟的房间里,在长夜亲手画的画卷上。 原来如此,难怪……难怪长夜当时那么怕见到师尊……甚至还跪下说,让师尊打死他。 原来,竟是如此。 萧紫垣一时只觉天旋地转,一旁同样在看铜镜的洛青鸾见他神色不对,忙安慰道:“肥圆,师尊不会有事的,你别太担心了。” 萧紫垣艰难地摆了摆手,端起一旁的水杯咕咚咕咚喝了个底朝天,接着重新把视线投到镜面之上。 此时的在水一方,云琊已心提到了嗓子眼,他眼睁睁看着最后一道天雷咆哮着飞向身边已无任何屏障的月清尘,这一劈的力道是先前八十道天雷的总和,惊天动地的声响过后,是经久不息的余波,几番余波过后,这方天地终于恢复了平静。 月清尘从高台之上一步步走下来,一袭白衣依旧不染纤尘,旁边的顾惜沉心惊胆战地走上前来,轻轻叫了声“月郎”,便想要上前一步扶住他的手臂,可被月清尘礼貌地拒绝了。她咬咬唇,心有不甘地看着对方转过一堵高墙,似乎是向着主殿方向去了,便跺跺脚也跟了上去,可这一转过去,却骤然惊了一跳。 一墙之外,她眼看着月清尘的白衣迅速被鲜血浸透,看到他无力地靠着墙壁,缓缓滑坐在地上,顾惜沉一时觉得心如刀绞,忙迅速上前,可还没等她靠近,却被另一个人抢了先。 戴面纱的碧裙女子将月清尘轻轻揽进怀里,伸手探了探他的命门,又从怀中取出手帕,替月清尘仔细地擦干净脸,接着取出一枚淡绿灵丹,和着水送进月清尘口中。 做完这些后,宁远湄像哄孩子一样拍了拍月清尘的背,在他耳边柔声道:“师兄别怕,我们这就回家了。” 说完,她周身逸散开淡绿色的烟雾,萦绕在周身,将他们紧紧包裹起来,不过须臾,便裹挟着二人消失得无影无踪。 顾惜沉看着宁远湄和月清尘消失在眼前,正有些暗自神伤,却忽听得身后传来弟子的示警声: “报!圣君,弟子刚刚在潇湘发现大批魔军,正朝在水一方而来,他们似乎在搜寻什么东西,还杀伤许多我们派去询问的弟子。” 顾惜沉回过头去,发现蘅芜不知何时竟已站在自己身后,方才正盯着方才宁远湄站立过的地方,不知在想些什么。听到那弟子的声音,他像是才回过神来,神色如常道: “告诉前线的弟子,一定要拖住魔军的步伐。另外派在水一方目前能调动的所有弟子前去增员。我会另派人就近通知昆梧山,凝碧宫,浣花宫,茅山宗派遣弟子前来,先去办吧。” 那弟子一愣,似乎想问句什么,却到底没开口,便飞快跑去传达蘅芜君的命令了。 倒是顾惜沉问出了小弟子没说出口的疑问:“圣君的意思是?” “魔族蛰伏许久,想是终于按捺不住,要重新挑起事端,若我猜的不错,他们怕是已与妖族联盟,要借我们修真界的折桂会生事。”洛明澈沉吟片刻,解释道:“索性我们早有准备,一直防守严密,唯独没料到的,是魔族的圣女竟然混入弟子之中,给昆梧山带来这么大的麻烦。但无论怎样,真正的苦战还在前方,实在是不得不留神。” 顾惜沉撩了撩头发,果断应道:“圣君所言极是,若论位置,浣花宫离魔族最近,而若论其他,那魔族圣女竟敢冒充我浣花宫弟子,实在罪不可赦,请圣君放心,若要对付魔族,我浣花宫定当全力以赴,万死不辞!” 果不其然,自潇湘绵延开来,各地很快狼烟四起,几乎处处充斥着妖族与魔族的身影,修真界从百鬼乱世后长达几十年的休养生息,便自此而终结。 新的乱世,再次来临了。 第七卷 万古如斯 第118章 十年后 “……就是这样,自十年前潇湘一役后,修真界、人界和妖魔界再一次打得不可开交,幸亏咱们的永宁帝英明神武,全力护得帝国周全,你我这些平头小老百姓这才能过个安生日子,诸位也还能得空在这茶楼里听小老儿我扯一段闲篇旧事儿,要不然,嘿,还不得整日里担心自己的脑袋给路过的妖魔摘了去。” 帝都王城的一座茶楼内,一头发花白的老者正手持惊堂木,坐在桌后讲得眉飞色舞,底下有人酒足饭饱闲得无聊,便冲着说书老头叫嚣道:“都说这世道乱,可老子在这帝都里活了那么久,却从未见过什么妖魔。在座诸位,你们见过吗?也没见过吧?老头儿,你见过吗?要是见过,也给咱哥几个说说,那妖魔都是长什么样子的,总不会个个都长着三个脑袋九条腿吧?还有那妖族的婆娘,听说个个貌若天仙,若是能逮上一个,耍起来一定很爽啊!” 他越说越不堪入耳,话没说完自个儿先乐起来,又引得周围一圈人跟着哈哈大笑,说书老头没有理会他这些污言秽语,自顾自端起茶杯润了润喉,这才慢悠悠开口道:“这妖族女子如何,小老儿可不知,但若论起魔族,我倒可以给诸位说道说道。” “别磨蹭啦,快说快说,说得好大爷给你加钱啊!” “诸位别急,诸位别急。小老儿也未亲眼见过魔族,否则哪还有命坐在这给诸位讲乐子?只是这十年间,魔界出了一桩大事,虽有意隐瞒,却还是闹得沸沸扬扬,这才传到了小老儿耳中。” 说到这,他刻意压低了声音,身子前倾,用手挡住嘴道:“诸位,可有听过上古时候一位叫离渊的魔神?传说中,离渊曾在天宫大开杀戒,有上百条仙人的性命折在他手下那把名叫封神的魔刀下,因为染了太多杀孽,在离渊身死之时,那把刀也被一并封印了。可是,就在大约五年前,小老儿却突然听说,那把消失了近万年的魔刀,重出江湖了,而且一出现,就又掀起一阵腥风血雨。” 他说得太过紧张兮兮,连带着底下人也跟着紧张起来,不由开始东张西望,生怕那把饮血的魔刀突然架到自己脖子上,也有胆大的,直接一拍桌子赶跑了这种紧张气氛,大声给自己壮胆道:“少故弄玄虚,大家不要怕,帝都有龙气盘桓,邪魔不敢侵入,老头儿,你倒是说说,怎么个腥风血雨法?这魔刀那该挨千刀的主人,又是谁?” “是是是,”老头重新坐直了身子,笑眯眯道:“诸位,就像帝王是咱们人界的首领,魔界的首领称为魔尊,魔尊手下有十大长老,就是管事的,其中这头两个是最厉害的,分别为右使和左使,右使叫飞贞,左使名……” “别扯这些没用的!快说,是不是那什么魔尊拿了封神刀出来,把这什么左右使十长老都剁了,然后把大权全都揽到自己身上了?老子就知道,肯定是这样!这种事咱都见多了,也没什么新鲜的!” “非也非也,”老头一拍惊堂木,“有意思的就在这,这封神刀的主人,既不是魔尊,也不是十长老中的任何一个,而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魔,甚至至今无人知其姓名。可这小魔不光拔了此前所有魔尊都未能成功拔出的封神刀,且自拔了封神刀之后,竟然胆大包天,用近四年的时间从十长老最末的一位开始挑战,一直挑战到四长老后尤,竟还获得惨胜!” “这么厉害!”底下有人惊叹道。 “确实是厉害,听说这四长老身负四象之力,竟也败在他手上。不过这可不得了,魔族向来崇尚强者为尊,谁若能击败长老,便可自动取代长老地位,若能击败魔尊,便可自动取代魔尊地位。其他人一看这小魔野心不小,顿时不再留手,商议由三长老银罂子出面将之一举击杀,可惜最后虽然重伤,但还是让他逃掉,至于死没死,也就不得而知了。” 他话音刚落,下面人群顿时一阵喧哗,可惜关注点却不在于那小魔死没死,而是落到了老头方才提到的三长老身上。 “银罂子?听起来倒像个女的,怎么,这魔族长老里还有女魔?” 顿时有人附和道:“是啊,听起来像个长得挺漂亮的,竟然还排第三,你们说魔族性淫,这女魔该不会是个魔都让上吧?哈哈哈哈哈哈。” “哎呦诸位,这可乱说不得,听说那女魔残暴得很,小心给割了舌头去!”老头略显紧张地四下张望片刻,一拍惊堂木道:“好了,今日就到这,小老儿谢过诸位捧场!” “等一下,”台下又有人凑上来,神色凝重道:“秦先生,我听说皇上这几年操劳过重,最近病倒了,唉,您说说,几个年长的皇子近年来相继陨落在战场之上,唯有两个留在身边的小皇子毫发无损,可却都年纪太小,若是圣体有恙,这大统该由谁来继承啊?” “谁来继承?你?我?”老头指了指对方,又指了指自己,摇头道:“反正轮不到你我,皇上的圣意也不是你我可以猜度的,您在这操什么闲心?散了散了,左右皇上不是还有个在南海修仙的儿子?大不了叫回来呗,比起虚无缥缈的仙途,还是人间富贵更值得留恋呐。” 南海?好像确实是有一座有名的仙山飘在南海上,叫什么来着? 好像是叫,昆梧山? 昆梧山十八峰,照旧是仙家弟子们最向往的拜师圣地,每逢开山收徒之日,前来求艺的人必会把叶掌门的凌云峰门槛踩破,只为替自己或子女求得一位好师尊。今年又到开山时,各峰之上皆门庭若市,只有昔日最受推崇的绝尘峰冷冷清清,便如这山顶上永不融化的冰雪和永不凋落的梅花一般,遗世独立于寒冬之中。 不对,实际上这些时日里,绝尘峰顶的冰雪有些已渐渐融化了,以至于有外人开始嘀咕,是不是望舒君用了十年,非但没有养好当年雷劫后留下的伤,反而越发严重,以至于连冰灵根赖以修行的冰雪都留不住了。 当然,传言终究是传言,伤势到底如今,恐怕也只有望舒君自己和替他疗伤的悬壶峰主知道,但有一点是再清楚不过,就是望舒君从今以后再也不会收徒弟了。 “青鸾,我看今天外面好热闹,你知道是发生什么事了吗?”一只梅子精睁大眼睛,天真无邪地从一棵梅树跳到另一棵梅树,紧跟着树下步履匆匆的女子,一不小心碰到树枝上撞了一头包,便气鼓鼓地扁嘴道:“哎呦,你走这么快做什么?我都跟不上啦!” “跟不上就别跟了,”洛青鸾头也不回道,“今天肥圆下山,皇室来接的马车已经到山下了,我得赶去送送他。” “下山?”梅子精咬着手指歪头道:“山上不好吗?有好吃的好玩的,为什么要下山?” 但洛青鸾已经飞也似地走远了,终究无人回答它这个天真的疑问。 洛青鸾一路急行,很快就走到梅坞附近,屋外成林的雪梅依旧如往日般绽放在枝头,只可惜能赏它们的人,却已经十年没有出过梅坞了。 洛青鸾叹了口气,照旧冲着梅坞紧闭的大门鞠了一躬,恭敬道:“师尊早,今天天气很好,屋外的梅花开得很美,青鸾待会便折一枝放到您窗边的梅瓶里,您好好休息,外面一切都有我和灵犀呢。” 过了片刻,她又闷闷道:“师尊,今天肥圆,不,师兄,他就要下山了。徒儿心里很难过,这些年您养伤,他真的懂事了很多,开始有师兄的样子了,对峰上的事务也能帮上很多忙,有他在,灵犀和我也都能安心不少。可他就要走了,徒儿是真的,真的很舍不得。” 她说着说着,竟吧嗒吧嗒掉下眼泪来,左右环顾无人,又赶快擦掉了,装作若无其事道:“对不起啊,师尊,又在您面前说这些胡话了,有什么舍不得的,他回去又不是送死,说不定还能当个皇帝玩玩,坐拥三宫六院七十二妃的,多符合肥圆的性子,他一定都乐坏了。” 说完,洛青鸾狠狠甩了甩头发,试图将眼眶里剩下的眼泪都收回去,可还没等她重新把头发拢好,便听得身后带着调侃意味的男子声音: “青鸾,你跟师尊说什么呢?头发怎么还乱七八糟的?这可不像你。” 洛青鸾一惊,连忙使劲眨眨眼睛,拢好头发后回过身去,勉力挤出个笑来,低头看着绣鞋尖道:“没说什么,就是告诉师尊一声你要回去享福去了,让他别为你担心。” 话音未落,她却突然觉得额前痒痒的,抬头一看,这才发觉面前男子不知何时已走到自己跟前,正替自己把额头上作乱的碎发拨到一边,边整理边叹了一口气,缓缓道:“那个,我说了你可别生气,洛青鸾,这种时候你还是别笑了,真的比哭还难看。跟我亲口说一声你舍不得我,就这么难啊?” 洛青鸾顿时恼羞成怒,作势要像小时候一样去打他的头,却又猛然想到,原来萧紫垣已经长这么高了,高到她需要费力地踮起脚尖,才能勉强碰到他的下巴。 洛青鸾蓦地顿住脚,然后向后倒退几步,托起下巴细细端详片刻,笑嘻嘻道:“不错,你倒像个能有三宫六院七十二妃的样子。” 眼前的男子已经完全褪去了少年时还保留的滚圆模样,如今面部线条硬朗,俨然已可称得上英气勃勃,他如今身穿一袭皇子的玄色蟠龙袍,头戴金丝蟒冠,腰间还配着永宁帝此次特意赏的墨龙佩,着实是贵气逼人,可说出来的话,还是跟以前一般没谱没调: “什么三宫六院七十二妃,我看你是看小黄书看多了,不过你那小黄书太低级了,连图都没有。等着哈,等爷回了帝都好好淘一淘,再回来的时候,保准给你带最好的春宫图,怎么样?” “我呸,”洛青鸾成功地被挑起怒火,当即唤了水鸢出鞘,直直冲着萧紫垣刺去,便刺边道:“谁稀罕啊?哼,你别回来了!自己留着看去吧!” “姑奶奶饶命啊!”萧紫垣赶忙飞身躲开,脱口而出道:“这衣服是我父皇赏的,弄坏了我赔不起啊!” 话音未落,萧紫垣自己先愣了愣,果不其然看到洛青鸾立刻停下手中的剑,接着有些落寞地将其收回鞘里,站在原地不动了。 “那个,”萧紫垣挠挠头,讨好似地向前走了一步,“我说错话了,你随便砍,这点钱我应该还出得起。” 洛青鸾没理他的贫嘴,她像是突然多了些以往没有的多愁善感,犹犹豫豫着开口道:“肥圆,你说咱们三个,以后还能聚到一起吗?” 她没说另一个人是谁,但彼此都心知肚明,萧紫垣沉默片刻,果断点头道:“一定能!我当年答应给长夜找一把好剑,如今剑还没找到,自然要继续去找,等找到了,便一定会亲手交给他。到那时,我叫上你,咱们仨不就又可以聚在一起了?” 洛青鸾点点头,突然上前抱住萧紫垣,将头深深埋在他怀中,肩膀一耸一耸,哽咽道:“肥圆,我好怕,你们一个个都走了,若是……若是你们都不回来了,那我该怎么办?长夜到底去哪了?十年了,怎么会连个信儿都没有,我真的好想他。” 萧紫垣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无声地叹了口气,想说句安慰的话,可惜他至今连卜算之术的门都没入,实在算不出未来会如何。 其实洛青鸾问的也是他心中所想。 十年了,师弟,你究竟在哪呢? 第119章 孤星阁 时光易逝,流水匆匆,十年时间,足以改变很多事情,它可以治愈一个人身上的伤痛,却也可以让一个人因为心上难以愈合的痛,而变得面目全非。 萧紫垣替洛青鸾拂去肩上的雪,心中怅然非常,抬眼望去,只见这片天地间唯余一片白雪茫茫。 而远在万里之外的北境魔界,恰也落下了今年的第一场飘摇大雪。 只可惜,这里的生灵都忙着在火与血中锤炼与被锤炼,绝不会有什么赏雪的兴致。 此时此刻,在那座曾承载了无数次权力更迭的魔宫万古如斯之中,巨鼎上跳跃着的苍蓝色火焰升腾得极旺,可其投射在地上的影子却骤然被一个极其庞大的阴影覆盖。紧接着,竟有温热的鲜血沿着鼎身本勾勒着天狼图腾花纹的地方迅速流了下来,很快,便将花纹填充得满满当当,远看上去,倒像是在举行一场神秘的献祭。 可这不是献祭,而是谋杀。 或者更准确地说,是在血与火的见证下,进行新一轮的权力更迭。 燃着苍蓝火焰的巨鼎纹丝未动,可倒在鼎前的巨人却还在勉力挣扎着,似乎想要爬起来,可在他的左胸处,竟有一处从内而外泛着可怖黑气的狰狞刀口,那刀口整整齐齐,直接从左肩贯穿至腹部,如同切豆腐一样,将腹部的金丝护甲切得破碎不堪。 巨人低头看了看胸前惨不忍睹的伤口,发出了一声怒吼,他将流出来的半截肠子拼命塞回肚中,然后捡起地上的流星锤,晃晃悠悠站起身来,便想要重新投入前方的一片混战之中。 这巨人又高又壮,站起来足有一座小山般巍峨,便衬得前面那正在打斗的几人小如孩童,他眼瞅着被其他两个紧紧缠住的黑衣青年分身乏术,当即大吼一声,抡起手中的巨锤便朝那黑衣人砸去。 流星锤带起的劲风在耳边回旋而过,其他三个皆避起锋芒,纷纷躲闪开来,可位于中央那黑衣青年却不闪不避,他甚至像是完全没听到那愈来愈近的风声似的,只抬手用手指沾了沾脸上的血,然后在空中一点,开始勾画一个奇怪的符纹。 每画一笔,青年的嘴唇就发紫一分,而那双赤金眸子也更显妖异无比。 离青年最近的女魔银罂子见了这符文,顿时脸色大变,叫道:“快阻止……” 她话还没说完,身旁抱着婴儿的红衣男子便一声长啸,怀中婴儿立刻发出极其尖锐的啼哭声,那声音实在超出了人能够想象的极限,不仅震翻了火鼎,更生生震断了几根大柱,殿顶开始塌陷,连一旁的银罂子都痛苦地捂住耳朵。 左使郁荼,好穿红衣,喜食婴儿,手中魔器唤作千婴,乃是由一千名婴孩的骨与魂炮制而成。 一片飞沙走石之中,黑衣青年纹丝不动,流星锤砸到眼前的时候,他刚刚画完最后一笔,然后随手一挥,便任由那看似不堪一击的符纹与巨锤相撞。 “糟糕。”银罂子咬碎一口银牙,身旁郁荼厉声喝道:“蠢/货,退后!” 柱子倒塌带起的飞沙迷了巨人的眼,他揉揉眼睛,先是一阵窃喜,以为自己的重锤击中了目标,接着后知后觉地摸了摸脖子上的血,这才发现发现自己的耳朵暂时被郁荼的千婴震聋了。 这也是常有的事,后尤满不在乎地一摆手,接着便大步朝着流星锤飞去的方向跑去,那里现在已成了一片废墟,若是把那小子被砸烂的尸首带回去,完成连右使都没能完成的任务,定能得到魔尊大人的称赞。 他脑子里浮想联翩,满是论功行赏,正要弯腰去扒拉废墟里的骨血,多年历经血战的身体却突然战栗不已,拼了命叫嚣着危险的降临。 后尤猛地抬起头来,眼前场景却突然倒转过来,他眼看着天旋地转,而地上的石子却离自己越来越近,不由瞪大了眼睛,可眼底却迅速凝成了一片灰白。 灰白,是象征死亡的颜色。 “后尤!” 银罂子心有余悸般连退几步,就在方才,她眼见着黑衣青年形如鬼魅般自断柱上一跃而下,手中那把令人头皮发麻的催命魔刀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接着便鲜血四溅。 他这狠辣无比的一刀,竟直接砍掉了后尤的头颅! 一年之前,就在一年之前,这小子还只不过是她的手下败将,可一年之后,竟然连他们三个加起来都不是他的对手! 难道仅凭一把封神刀……真的能让他进益到这种程度吗? 银罂子歪头看着青年拿巨人滚落在地的头颅擦拭着刀刃上的血,他擦得很轻很慢,看那刀的眼神温柔得像在看自己的情人。可当他再抬起眼来的时候,虽说面容俊美到无以复加,眉眼间流转的光华也胜过她曾见过的一切异性,可那眼神却偏偏冷酷如数九寒天,让人禁不住心惧胆寒。 那黑衣青年好像完全感觉不到身上的疼痛似的,不怕疼,也不怕死。当他面无表情地提着刀,一步步向你走来的时候,便宛如真正浴血而生的魔界至尊般煞气四溢,令人心生畏惧,为之战栗不已。 可这青年偏偏年轻而英俊,在冷酷之外便又释放着一股子令人窒息的极致魅力。 银罂子不自觉看得入了迷,像其他魔族一样,她也崇尚力量和强者,特别迷恋臣服在绝对王者脚下的感觉。先前碍于魔尊与右使的积威,她才不得不听从那伤势多年未愈的魔尊差遣。可眼下来了拆台的,眼看着后尤命丧封神刀下,她和郁荼也马上要顶不住了,魔尊却迟迟未曾露面,连右使都不在,莫非是要将万古如斯拱手让人吗? “你在想什么?”身旁的红衣男子偏头瞧了银罂子一眼,低声道:“怎么着,是不是在想要是咱们真为魔尊大人死在这了,到底能捞着个好儿吗?要是不死,飞贞又能放过咱们吗?” 银罂子瞪他一眼,却没否认,她瞧着面前越来越近的黑衣青年,突然低笑一声,冲郁荼抛了个媚眼道:“二哥,能不能得右使放过,我现在没空想,你方才也瞧见了,眼前这家伙画出了噬魂销骨符。既然如此,咱们再跟他斗下去也没意思,不如先退一步,让飞贞来收拾烂摊子,再见机行事,如何?” 郁荼不答,只是向后退了一步,怀中婴儿却突然流下两行血泪,接着整个身体燃烧起来,竟化作缕缕白烟,很快便消失殆尽了。 与此同时,郁荼如遭重击般捂住右胸,接着猛地呕出一口血来,银罂子赶忙上前扶住他,惊道:“二哥,你怎么了?” 说完,她猛地看向已走到眼前的黑衣青年,抬头厉声道:“你这是要赶尽杀绝吗?” 青年冷冷瞥了他们一眼,却不答她的问话,只是缓缓举起手中墨色长刀,便要朝着二人颈上一刀斩落! 可就在这时,只听“当”的一声,有什么东西撞到了刀背之上,生生将黑刀的落势阻了回去,银罂子认出那是枚无影镖,当即心中一松,她猛地扭头望向飞镖掷来的方向,果不其然,看到一个长身玉立的影子。 右使飞贞,终于在这个时候出现了。 传说中,这位除魔尊外,在魔族至高无上的右使,本该是个翻云覆雨的狠角色,可眼下一见,他非但不像是杀人如麻的大魔头,倒像个人界手无缚鸡之力的白面书生。 那书生上前一步,却并未动手,而是冲君长夜温雅一笑,开口道:“尊上请阁下入内一叙。” 若是换作别的场景,他这一笑倒真有些春风化雨的温润之气,可惜眼下左边一个残破的巨大头颅,右是一堆翻倒在地的火鼎,周围断壁残垣全是废墟,而面前青年手握屠刀浑身是血,他这一笑,便难免给人些阴恻恻的味道。 黑衣青年却像完全没感觉一般,他收了刀,将其随手挽在身后,接着便毫不迟疑地向着书生大步走去。 好容易得到喘息的机会,银罂子这才发现,原来那传说中神乎其神的封神刀竟只是光秃秃的一柄刃,压根儿就没有刀鞘。 也是,封神刀被封印了万年之久,即便有鞘,也早就湮灭在这万年的时光中了。只是不知,如此戾气深重的魔刀不在鞘中,是否有朝一日,会反过来伤了持刀之人呢? 君长夜跟着飞贞穿过魔宫恍如漫长无边的走廊,沿途悬挂着历代魔尊的画像,有的面目狰狞,有的不怒自威,可不无例外,他们全部不得善终,都是被继任者亲手杀死的。 不,或许沧玦是个例外。 或许也不是。 君长夜脚步一顿,抬起眼与面前高悬的,那副题字为沧玦的画像对视。画上的魔相较于其他,面容明显平和许多,他生得一双星子般熠熠生辉的眼睛,英俊非凡,与君长夜儿时在梦里梦到的不太一样。 唯一一样的一点,就是他们都有山海般宽阔的肩膀,能够为妻儿遮风挡雨。 君长夜从那幅画上收回目光,发现前方的飞贞正用极为复杂的眼神凝视着他,而越过那位右使,魔宫的正殿便赫然已在眼前。 “这个位子不是好坐的,阁下真的不会后悔吗?” 身后传来飞贞的诘问,君长夜丝毫不加理会,只几步行至门前,然后一把推开了正殿厚重的大门。 隔着低垂的华美帘席,君长夜看到在那高高的七煞尊座之上,正端坐着一个形容枯槁的老者,分明还在壮年,他却像已至油尽灯枯的耄耋之年,呼吸间气若游丝,像是即便没有君长夜动手,不多时也要驾鹤西归。 君长夜抬脚欲行,身后却突然传来铺天盖地的破空声,一阵疾胜一阵,像是那飞贞终于忍不住要出手了。 他没有回头。 霎时间,一切声响归于沉寂,身后很快传来飞贞暴怒的声音:“圣女!他要杀的是您的兄长!” “不,你错了,”纱缦华的声音淡淡响了起来,“兄长早就死了,现在在这里的,只不过是一个缩在兄长外壳里的可怜虫。右使,如今我们在修真界的合力围攻下节节败退,眼看颓势已难以逆转,依我看,封神刀主人的出现,便是我们翻身的契机。兄长他一向以魔族的大局为重,会理解我的决定。” “我看你是被他迷昏了头!” “放肆!谁容你这样对我说话!”纱缦华冷声喝道,身后硕大的九头蛇嘶嘶地吐着信子,冲飞贞释放出极度危险的气息。 君长夜踏过九重长阶,终于走到那象征魔界至尊的七煞尊座边,座上老者缓缓抬起头,却在看到青年腰间那柄煞气四溢的黑刀时蓦地睁大眼睛,他口中涎水直流,却还是拼命向那刀探过身子,一个用力过猛,竟直接从尊座上栽倒下来。 “给我……给我……快把那把刀……给我!” 他手脚并用地在地上爬着,而后一把扯住君长夜的衣摆,用力伸手去够封神刀的刀柄,却怎么都碰不到。 “你想要它吗?” 就在他焦头烂额之际,一个近乎蛊惑的低沉声音忽然自头顶响起,他猛地点点头,随后抬起头来向上看,却正对上一双泛着波光的赤金瞳仁。 “告诉我,沧玦的死,是不是跟你有关?” 一看到那双眸子,老者的眼睛突然就直了,却并未受到蛊惑,而是失神般指着黑衣青年尖叫起来:“是你!是你!你回来了!你回来报仇了!不是我,不是我干的,是他自己,是他自己!他已经死了,你去找他!别来找我!” 他便说,便竟躺在地上打起滚来,君长夜居高临下看了一会,然后踩住老者一只手,一点一点用力碾压,伴随着骨骼碎裂的嘎吱声音,他再度开口道:“说,我是谁?” “啊!你是苏羲和!苏羲和!不,你是沧玦!你是谁,你是谁,我不知道,你别来找我!” 黑衣青年蹙了蹙眉,眼看着曾经的一代枭雄落得如此下场,心中却无半点怜悯,只觉厌恶至极,眼看着从他口中再问不出什么,且竟似乎有了自爆倾向,便自腰间取下封神刀,一刀剖开胸膛挑了心出来,远远抛给了那条正昂首以待的九头蛇。 接着,他缓缓地登上最后一层台阶,在那终于已经空了的七煞尊座上坐定了。 纱缦华率先跪倒在地,高声道:“属下恭喜尊上身登尊座!” 一旁飞贞见大势已定,也只得跪下身来,重复了同样的话。 君长夜摆摆手,示意他们起来,神情间却难得地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倦怠,在一应交接事务吩咐下去之后,他便以闭关之名,独自前往了历代魔尊专用的孤星阁。 这一待,就是半月有余。 虽说无需魔尊事事亲力亲为,但眼下正值火烧眉毛的时候,到底不能群龙无首。这一日,纱缦华在孤星阁外等候良久,终于等到有人从孤星阁里出来,然而却并不是君长夜,而是一位负刀的白胡子老头。 “荒老,”纱缦华上前恭敬道,“请问尊上闭关如何了?” 来者正是荒炎,来魔族的这些日子里,君长夜在拼命修行之外,还利用当年在古战场境里带出来的形骨木和多年来收集的其他天材地宝给荒炎重塑了一个身体,并在得到封神刀后,将魔刀碎魂赠给了他。 荒炎身子骨一向硬朗,加上死过一回,又亲眼见证君长夜作死了许多回,故而觉得死生之外再无大事,只要君小子不再拿着小命瞎折腾,他便觉得什么都好,所以每天看着都神采奕奕,乐乐呵呵。 可今天,他却难得地愁眉苦脸起来,唉声叹气道:“不好不好,非常不好,他这封神第八重迟迟突破不了,又不许我找人帮忙,这就快把自己给折腾死了。” 封神刀法自成体系,乃当年魔神离渊亲手所创,每上一重境界都要脱胎换骨一回,若是迟迟突破不了,确实有性命之虞。 纱缦华秀眉紧蹙,连忙道:“敢问荒老,缦华是否能帮上什么忙?” 荒炎眼珠子一转,打量了她片刻,突然喜上眉梢,连连点头道:“当然可以!丫头,你听我说啊……” 他凑到纱缦华耳边这样那样一番,把纱缦华说得满脸通红,之后才搓搓手,大言不惭道:“丫头,要想最快地突破,就只能这么办。老夫我看你是个有情义的,你们魔尊呢,也是个有情义的,你且放心去吧,放心,只要按我说的做,一定不会出岔子。” 纱缦华红着脸点点头,然后轻轻推开孤星阁半掩着的门,闪身进去了。 第120章 揽月楼 纱缦华走进阁中,只见其内一片混乱。这孤星阁是自万古如斯宫初建时便设立的一处闭关之所,四壁皆用九霄陨铁所制,居中又放了七七四十九盏长明烛,意为长盛不衰。可眼下,那些灯烛全部被打翻在地,而居中披头散发的青年盘膝而坐,头顶有紫气四溢的魔刀高悬,他双目紧闭,只穿了一件单薄的纱衣,前胸已完全袒露在外,却还是有滚滚热浪自头顶不断升腾而出,将青年的脸烘蒸得湿漉漉的,唇色嫣红若血,仿佛刚出浴一般。 纱缦华多年浸淫/魔族秘术,自然知道这是久遇瓶颈不得克的表现,当即半褪去罗衫,露出肩头雪白娇嫩的肌肤,胸前半遮半掩,亦春色盎然,一双手宛如灵巧的小蛇般攀上青年后颈,接着紧挨上去,朱唇微启,在他耳边吐气如兰道:“长夜。” 她这一声用上了自浣花宫偷习得的禁术迷魂,含了六分媚意四分爱意,合成了十分的勾魂夺魄,但凡眼前人不郎心如铁,便必会中招,以为唤他的是魂牵梦萦的那个心上人,从而听之任之,成就一番云雨之事。 纱缦华本不屑于用这种手段,但眼下非常时刻,最易心智失守,且亲眼看过了君长夜这近十年不要命似的修炼,她也一直好奇他到底是不是铁石心肠,是不是真的没有感情,因此挑逗也就挑逗了,只希望能一探究竟。 迷魂术果不负迷魂之名,她这声“长夜”刚一出口,与她肌肤相贴的青年竟浑身一颤,而下一瞬间,纱缦华只觉天旋地转,便已被君长夜压在身下,紧紧抱在怀中。 青年低下头来,一眨不眨地注视着纱缦华美丽的眼睛,又迫不及待地抬起一只手,似乎想要去触碰她的嘴唇,但在将触未触之际,却又骤然缩了回去,似乎唯恐这是梦,又不敢轻易唐突了佳人。 他眸子深处似乎压抑着极度的痛苦和掩藏不住的疯狂欲望,二者虽兼有,但更多的是火燎般的痛苦,能将人带向深渊的痛苦。 这痛苦究竟来自何方,纱缦华实在猜不出来,她头一次见君长夜这般失措,却并未觉得不妥,只觉着实新鲜又有趣,便歪歪头,就势将藕段似的胳膊缠上君长夜脖颈,一下拉近了二人距离,她轻咬了下唇,在唇边留下一圈令人脸红心跳的水渍,微喘着问道:“长夜,你眼下最想要的,是什么?” 身下美人衣衫半解,胸前两点红豆若隐若现,合该是一幅香艳至极的场景,可落在君长夜眼中,却是截然相反的情景。 他低着头,看到月清尘衣衫半敞着躺在雪地里,面容安详静谧,就像是睡着了,泼墨般的长发在雪中散了一地,黑与白相得益彰,勾勒出一幅惊心动魄的水墨画,而那人眉心有一朵盛放的娇艳红梅,是这片水墨天地里唯一的色彩,似乎正等待着君长夜去采撷。 这天地间只有他们二人。 君长夜觉得身上热得要烧起来了,却仍不舍得从月清尘脸上移开半分目光,终于再也忍不住,俯身吻上那人眉心,而月清尘睁开眼睛,突然淡淡笑了起来。 他问:“长夜,你眼下最想要的,是什么?” 封神刀,魔尊位,通过十年如一日的苦痛折磨,你都将它们紧紧抓在了手里,那么如今,你最想要的又是什么? 答案几乎呼之欲出,因为它从未变过。 “我想要,”君长夜眼中一片迷离,他死死将那人的手攥在手心里,用嘴唇不断摩挲着,低声呢喃道:“我想要你,你不明白吗?” 身下人脸上笑意愈浓,他抬起白玉雕琢般的足,向上一挑勾住青年的腰,笑眯眯道:“你不说,我又怎么会明白呢?” 那足尖晶莹剔透,脚踝处盘旋着蛇形的黑色花纹,君长夜一愣,随即一把甩开勾在他脖子上的那只手,猛地站起身来。 他这一甩用了起码八成的力,竟直接将纱缦华摔到了几里外的陨铁墙壁上,生生将那坚硬无比的墙撞得陷进去一块,饶是纱缦华身体柔软无比,却还是觉得四肢百骸无处不痛,当场就吐了好几口血出来。 君长夜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已一片清明,脸色却难看到了极致,他偏头看了那伏在地上衣衫不整的女子一眼,竟连问一下的打算都没有,便直接招来了封神刀,看样子,是打算立刻给这把嗜血的魔刀再添一个刀下亡魂。 孤星阁的门本就是半掩着的,荒炎一直在门口转悠着偷听动静,眼下骤然听到里面闹腾得这么大,便慌忙赶了进去,高喊道:“刀下留人!是老朽我让她这么干的!” 封神刀落势不减,只是刀口调转了方向,将荒炎一并笼罩在攻击范围内。荒炎一看君长夜竟然玩真的,连忙想抽出碎魂负隅顽抗,可转念一想,便登时放弃了抵抗,佯装一不留神被石子绊倒在地上,痛哭流涕道:“君小子,老朽知错了,可我们这也都是为了你好啊!尤其是缦华丫头,她一听说你有危险,立马就问我怎么才能帮你。你想想,当年要不是她带魔军去救你,半路又把你捡回魔界来,你早就死在潇湘了!这么好的姑娘,你可要考虑清楚啊!” 相处这么久了,荒炎很会抓君长夜的死穴,知道他虽然表面上看起来毫无人情味,心里却不愿意亏欠任何人半分,当年纱缦华在离北地不远的一处废弃魔窟里将昏迷不醒的他救回来,便是他的救命恩人,这份恩情至今未报,他断断不会真的杀了纱缦华。 果然,冰冷刀锋在女子眼前一寸处堪堪停住,然后调转过来,只用刀背朝着荒炎劈了一下,荒炎知道他这是不打算再追究的表现,正心中一喜,却又听到君长夜冷酷至极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北境作乱的修士尚未平定,浣花宫依旧是心腹大患,你们两个不去平乱,却竟还在这里苟且媚上。我现在给你们三月时间,三个月内,拿下浣花宫,带顾惜沉来见我。否则,就在那自我了断吧。” “什么!三个月?顾惜沉那婆娘可不是好对付的!”荒炎难以置信地抬头看他,纱缦华却很快冷静下来,只拢紧了自己的衣服,俯身道:“是。” 说完,她便自顾自起身,踉跄着向门外走去,荒炎见一个姑娘都面无惧色,当即也不好说什么,只得也诺诺称是,起身退了出去。 他前脚刚一出去,孤星阁的大门便紧紧地闭上了,看样子,君长夜是彻底把他从能够随意出入孤星阁的名单中剔除了。 “唉,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荒炎唉声叹气道,话音未落却见纱缦华一脸平静地等在门外,看样子是在等他,不由道:“丫头,怎么了?” “荒老,”纱缦华轻轻道:“我这迷魂术向来无往而不利,营造出的幻觉也万无一失,为何他能中途识破呢?” 荒炎沉吟片刻,开口道:“所谓迷魂,造出的定然是人心中最向往的东西,可这最向往,也得是人们相信自己有朝一日能得到的东西。若是连他自己都根本不信自己能够得到,又怎么能不露破绽呢?” 纱缦华若有所思般点点头,再度开口道:“那敢问荒老,尊上他是否也有什么求不得之人?是真的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得到吗?” 荒炎瞥她一眼,一想到如何君长夜跟那个人目前完全决裂的境况,和之前的种种纠葛,便深深叹了口气,摆手道:“老朽我也不知道啊,谁知道将来会有什么机缘变故,这也都是说不准的事情。丫头啊,先别操心那些了,眼下咱还是先收拾收拾,去跟那位顾宫主打交道吧。对了,你以前是不是在她手下待过?可了解她有什么死穴么?” “死穴?”纱缦华微微笑了一下,“这倒不知,但她的逆鳞在哪,缦华却是略知一二。荒老放心,若把握好时机,不用三月,浣花宫必破。” 纱缦华这话说得好像大言不惭,但也不全然是虚的。她养了三日的伤,三日后,便与荒炎各带了一千魔兵,去与本就在北域与浣花宫交战的银罂子会合。 眼看一月过去,虽仍未将浣花宫彻底击溃,却好像如有神助般,硬生生将浣花宫构筑的防线击退了几百里,还俘获了不少人,其中不乏一些面容清丽的浣花女修,由纱缦华做主,统统送回了万古如斯宫。 这日,君长夜坐在七煞尊座之上,听着底下一个自北境前线回来的小魔战战兢兢地传达纱缦华的意思:“尊上,圣女……圣女她说,您之前久居昆梧,想必比起魔族女子,会对修真界的女修更中意些,正巧这次俘获了许多浣花宫的女弟子,您,您若有意,可挑几个留在身边服侍。姿色好些的都在这了,都是圣女亲自挑的,不如您看看,有没有中意的?” 小魔说完,便退到一边,露出了身后站着的一排女子,那些女子手脚皆缚,多数是清丽出尘的仙子之姿,但也混着些面容艳丽的,甚至还有一个透着些妖媚气,看上去倒像合欢宗之流出来的。 这小魔在魔宫里待久了,深知新任的这位魔尊不喜有人近身,更从未流露出喜好女色的意思。本以为君长夜不会挑人,谁知他还真的一个个认真看了过去,最后点了五个留在宫中。 这五个中的四个,都是模样再温婉和顺不过的,但这剩下的一个,却是那个妖媚气颇浓的。不仅如此,他令小魔将那四个女子带到殿外等候安排,却偏偏留下了最后的那一个在殿中,还令其他随侍的魔都退下去,非传召不得进入。 最后留下的那女子名叫柳嫣,乃是合欢宗修双修之术的女修,眼下她见那尊座上的魔尊单独将自己留下来,心下顿时了然几分,当即堆起一个甜媚的笑容,柔声道:“能伺候大人是嫣儿的福分,您看,能不能先给我松松绑,也好让嫣儿好好伺候您。” “不必了,”君长夜一步步从尊座上走到柳嫣跟前,淡淡道:“你是修双修之术的?” “是,”柳嫣虽阅人无数,却还是被他周身的气势所迫,竟一个哆嗦,吓得跪倒在地上,连连点头道:“奴婢在合欢宗修行已久,大人放心,定能将您伺候得舒舒服服!” 她本以为这样说,最多是成为这位魔尊的炉鼎,其实也是个不错的去处,总比丢了小命,或者被迫去跟那些下等魔族交欢来得好,可没想到对方接下来的一句话,却让她骤然惊了一跳。 她听到那位冰冷迫人的魔尊这般问道: “你知道男子之间若要行双修之术,应当如何做么?” “知道!知道!”柳嫣唯恐接下来会知道魔尊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然后被杀了灭口,忙倒豆子似的连声道:“在合欢宗,男子交欢并非稀罕事,故而这类秘法有很多!有两厢受益的,也有折磨人的,若魔尊有兴趣,奴婢愿将知道的毫无保留地告诉您,只求您放我一条生路!” “若是他不愿意呢?” “有!有!有一种秘术唤作胭脂色,一旦用上,只要您想,就由不得他不愿意!” 柳嫣当时只想着讨好魔尊,以求得尽快脱身,可她万万没想到,现在脱口而出的,却偏偏就是日后给自己招来杀身之祸的祸端。 但眼下,似乎也没有其他更好办法。 君长夜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便如实兑现承诺,放了柳嫣一条生路。只是从今以后,同她一起被捉来的那些女修,直至被放出万古如斯宫时,都再也没有见过她。 同样的,她们亦再也没见过被君长夜挑走的那四个浣花女修,只是听说,那四个姐妹后来被魔尊大人派去了新修起来的一座楼里,好像是去伺候什么人了。 那座平地而起的高楼始建于新任魔尊继任后的第二年元春,用了最好的料子和匠人,足足花了三年时间才建成。自建成后,魔尊便将寝宫挪去了楼内,并禁止其他人随意入内。 至于那座楼里究竟是个什么光景,因为甚少有人能够进入,所以不得而知,只知道那楼内华美得宛如瑶池天宫,其内多饰有月光石,即便在夜间也亮如白昼,煞是好看。 听说那座楼的名字,叫做揽月楼。 第121章 红罗帐 在对外宣称闭关的那些年里,月清尘将自己困在梅坞之中,一直会反反复复做着两个梦,梦做得久了,他便会时而心生恍惚,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现实中,还是梦境里。 在其中一个梦里,有一个背对着他弹琴的白衣男子,那琴上依稀刻着浮生二字,对面是卷舒的磅礴云海,身边有松鹤相伴,脚下还舒舒服服地卧着一只打瞌睡的小凤凰。 月清尘知道,那便是浮生琴最初的主人,那位曾经主宰天道的神尊凛安。 自系统彻底崩溃后,月清尘本以为可以打开通往原来世界的路,可没想到,在最后一道天雷降下带起的刺眼白光过后,他却见到了凛安。 那位传说中一万年前便已自散于天地间的神尊,就这样凭空出现在月清尘眼前,说出的第一句话却是: “这些年,辛苦你了。” 他说这话时是与月清尘相对的,神色无悲无喜,无惊无怒,分明一派清俊至极的青年形容,目光却偏偏苍凉寂寞得如跨越了千万年的无涯岁月,经历了一次又一次的沧海桑田,仿佛对他而言,世间万物不过云烟过眼,万千红尘不过刹那烟华,似在看众生,然而眼前一切,并无一物可入他心中。 但若只看外貌,乍一看上去,月清尘竟觉得这位神尊与望舒有七八分相似,他沉吟片刻,还是开口道:“不知当问与否,但我实在好奇,神尊与望舒圣君究竟是什么关系?” 他本以为凛安不会回答,没想到对方沉默了一下,却竟真淡淡答道:“当年我自散于天地,神魂零落,化为无数碎片散落在天地间,有的化成花鸟鱼虫,草木泥石,而有的便化作人形。望舒,便是其中之一。现在在跟你说话的,也不过是其中之一。他即是我,我即是他,我们二人,并无不同。” 虽早有过无数猜测,但真亲耳听到这个答案,月清尘还是禁不住怔了一怔,便追问道:“那他若陨落了,会归往何处去呢?若集齐了当年散落的全部神魂,是否便能将您复活呢?” “如今天界早已易主,若是万年来河清海晏,我也没有回去的必要,”凛安抬起头来,似乎透过头顶的一片虚空看到了什么不详的景象,“只可惜,昭崖失德,竟置天下不顾,强行锁住了凡界通天之途。万年来,他一直在找寻我散落的神魂,虽不知是何用意,但多半,应是想要从我这里得到真正的天道之力。我不能如他所愿,而望舒,便是我在这世间残存的最后一片神魂。” “所以您将我带来此地,”月清尘不假思索道,“是因为您亲自将他的神魂收了回去,而我的作用,便是营造一个他还活着的假象,好让昭崖不敢轻举妄动,是么?” 凛安微微颔首,却又摇头道:“是,但不仅仅如此。我本无心将你牵扯进来,奈何当时别无他法,只能姑且一试。我很庆幸,但凡希望你做的,你都做到了,但不仅仅是替代望舒活着,更重要的,是在君长夜羽翼未丰之前,能多照拂他一些。” “既然我的任务已经完成了,您是否可以让我回到原来的世界?” 凛安静静地望着他,幽深如潭的双眸仿佛能看透一切。他道:“你对这里,当真一点留恋也没有了吗?若是真回去了,就再也回不来了。” 这次换月清尘沉默了,他开始慢慢地回想起自来到九州后经历的一切,想到在昆梧山和绝尘峰的点点滴滴,想到青鸾和紫垣,可想到最多的,还是他觉得亏欠良多的那个孩子。 君长夜。 是,他是利用君长夜达到了自己的目的,可一想到那少年最后痛苦不堪的模样,心中却不知为何亦会为之一痛。 若能在走前做些什么来弥补,方为真正的没有遗憾,方能不再留恋这方天地,清清净净地带小春回家去。 凛安早看出他心中所想,便挥手召出一张素笺,递给月清尘道:“看来这里还有值得你留恋的地方。我给你二十年的时间,你尽可去做想做的事情,等时间到了,再自行决定是否愿意离开。只是到那时再想离开,会比现在艰难许多,不仅可能被昭崖发现,更需要天地灵宝的佐助。所需灵宝都在这方子上,你且收好。另外,我会送给你一个梦,你足够聪慧,应能从其中参悟出些什么。” 月清尘双手接过素笺,不动声色地快速扫了一遍,目光却突然在最后一样上顿住,微微蹙眉道:“龙心血?可是自上古龙族覆灭后,这世上不是已经没有龙了吗?” 凛安深深看他一眼,却作了个噤声的手势,轻声道:“他们都说天机不可泄露,机缘到了,你自会遇上,今日我便学上一学,你且好自为之。” 说完,他便竟化作一缕白烟消失了,留下月清尘握着一纸素笺立在原地,沉思良久。 他那时不明白这机缘来自何方,即便翻阅无数典籍,却始终未曾找到关于龙的只言片语。虽说对外宣称在绝尘峰待了十年,但伤势远没有说的那么严重。除了养伤之外,他其实悄悄离开过绝尘峰许多次,目的是找寻那方子上所载的其余灵宝,十年来,多半已经找全,只是这龙心血和其他三味天地难寻之物,却始终没有头绪。 龙太子九赭身死后,是否有遗落在凡间的后代留下,真的是个未知数。 可除此之外,这天地间身上流有神龙血脉的,恐怕就真的只有一个人了。 转瞬间十年过去了,除了宁远湄定期来绝尘峰给他送治伤的灵药外,包括洛青鸾和萧自垣在内的其他人,月清尘一概不见,也就因此,表现得几乎对外界的消息一无所知。可饶是如此,他却也知道君长夜在这十年里过得是什么样的日子。他为得到封神刀而九死一生、几番赴险,在暗无天日的魔界里年复一年地打磨功法,最后终于走进万古如斯,身登魔尊之位。 按照月清尘此前所想,君长夜在昆梧山时,便犹如潜龙卧渊,一旦得到机会腾上云霄,便绝不会安于现状。眼下修真界与魔族交战,既然他成了魔宫之主,那修真各派今后的日子,恐怕会不太好过。 月清尘虽然心下有愧,但实在不想再跟君长夜有什么牵扯,原因无他,只因为当年在潇湘水牢里君长夜说的一席话和……一个梦。 与凛安托的那个仙气飘飘的梦不同,这些年一直缠着他不放的第二个梦……却发生在一个仅燃了两支红烛的昏暗房间里。 床幔外红烛高烧,在帘子上摇曳出妖娆的影子。而他仅着里衣躺在床上,与一个红衣黑发的青年四目相对。那青年容颜俊美得宛如雕刻,可双眸深处却冰寒彻骨,双手穿过衣料的束缚,在自己身上不住地游走。 他手上有多年习武留下的厚茧,在肌肤上擦过的时候,会留下酥酥麻麻的粗砺触感。那感觉说不上好,但也不算太坏,却足以让人心生战栗,当那双手离开的时候,心会叫嚣着想要挽留。 那双手离开了他的身子,很快又撑在了头顶上方,它的主人缓缓俯下身来,一点一点,离他的唇越来越近。 每次月清尘几乎以为他要吻下来了,青年本来干干净净的脸上却突然涌出大片鲜血,将刀削斧凿般的五官都淹没在了其中。 在鲜血氤氲之中,月清尘依稀听到君长夜覆在他耳边低喃道: “师尊,都是你把我害成现在这样的。” 可话音刚落,他却突然勾了勾唇,笑道: “可我还是爱你。清尘,你说,我该拿你怎么办呢?” 他这一笑不知怎的带了几分邪气,加上满脸的鲜血淋漓,便愈发显得可怖,像是有什么噬人的魔头藏在这张皮下,就要张开血盆大口将月清尘一口吞下。 每当这时候,月清尘都会从梦中惊醒过来。 第一次从这个梦中醒来的时候,恰巧月过中天,他抬头看着窗外九天之上的清朗月色,头一次觉得心里不是滋味。 他确实有心想要弥补,也不想跟君长夜闹得太僵,但被自己教养了多年的弟子压在床上那般对待,却着实是一件荒谬绝伦的事情。 多年未见,月清尘虽不知君长夜如今已变成何种模样,但在梦里,他却清清楚楚地知道,那个在他身上作乱的人,就是当年被自己亲手废了修为的弟子。 不破不立,当年的月清尘是这般想,也是这般做的。他废了君长夜的修为,是因为封神刀法奇诡无比,变幻无穷,若掺杂了之前所学,必不能悟得其中真谛。他不求君长夜能够理解,只求问心无愧便可。 可这梦的出现,难道昭示了,他其实并不是问心无愧的吗? 月清尘被这第二个荒唐的梦缠了许久,却不知它究竟来自何方。他不愿去深究背后原因,也不愿去揣摩君长夜少时的心思,便将它全归于是自己过于愧疚,以至于神思紊乱,不知整日在想些什么。 他这些年向来静心修道,向来无心思虑这方面的事情,如今遭雷劈了一通,却竟开始日复一日地在梦里观赏自己的活春宫,实在让人匪夷所思。 说起来,君长夜在魔族许久,应一早便与纱缦华在一起了。至于他当年在水牢里说的那些话都是一时气急,想必如今早就忘了。 早就该忘了。 这夜,月清尘再一次从梦中惊醒,眼看着天光就快放亮了,身上又觉得比往日轻快不少,便趁着尚未天亮,洛青鸾还没起床来他窗前絮叨之前,再一次悄无声息地离开了绝尘峰。 他虽现在修为不比从前,又没了面具,难以遮掩面容,但幸好每次的目的地都人迹罕至,同行之人又都相同,故而从未被人发现过。 至于这同行之人…… 月清尘刻意在空中隐藏了身形,脚下霜寒行得飞快,转眼间到了茅山地界,刚一飞低了些,便看到不远处的山顶上正有人焦急地翘首以盼。 看那胡子拉碴的不修边幅模样,除了晚晴道长还有谁? 晚晴一看到霜寒,当即跳起来挥手,低声喊道:“清尘哥,这里这里!” 月清尘一早便看见他了,当即控制着足下剑尖朝晚晴所在的山头飞去,弗一落地便听晚晴急急忙忙地道:“清尘哥,你不知道这半年多不见,外面发生了多少大事!” 月清尘自顾自收了剑,拂了拂衣上沾染的一身夜露,不在意道:“想必与你我无关,管他作甚?” “哎呦我说您老人家可真是淡定,”晚晴龇牙咧嘴道,“怎么跟你没关系?我跟你说啊,数月之前,夜哥已经顺利入主万古如斯了!” “我知道,”月清尘已依旧不在意道:“算算日子也差不多了,你这么紧张做什么?” 晚晴欲哭无泪道:“我不是因为这个紧张!你说之前这魔族干起架来一直是畏畏缩缩,还不如妖族,可就在夜哥当上魔尊之后,画风一下子就变了!合着是之前群龙无首,现在有了首,便一个个如狼似虎,凶残无比,就在三个月之前,已经把浣花宫给一锅端了! 第122章 试药石 月清尘愣了一下,追问道:“怎么会?顾惜沉常年征战,对付魔族很是老练,浣花宫又在对抗魔族的第一线,门中弟子都绝非凡品,即便要落败也是几年后的事情,怎么会这么轻易就败了?” “不是败了!”晚晴纠正了一下,然后犹犹豫豫道,“据说,是她自己主动投降了。当初夜哥派了圣女妹子来跟她对阵,结果不知那妹子干了啥,顾宫主竟然投降了。清尘哥,顾惜沉一直对你情根深种,你说她投降这事,会不会跟你有关?” 月清尘沉默了,他一时间心乱如麻,无数念头涌上心间,不知怎的就想起了顾惜沉那副面刺蔷薇的,如玫瑰般娇艳的面容来。 当年在凝碧宫初见,她莽撞得像头小鹿,可眼底却荡漾着一汪柔澈春水,容色明艳至极,就像一团燃得正旺的火苗,生生烧着了他的眼睛。 月清尘虽对顾惜沉没有半分男女之情,却觉得她性烈如火,坦坦荡荡,好像天不怕地不怕,又能独自撑起浣花宫满门荣耀,是个难得有英气的女子。 可这样的一个人,怎么会投降?她怎么能忍得了那种屈辱? “她……降了之后,”月清尘觉得胸口一阵滞涩,似乎连呼吸都有些困难,好像是那如跗骨之蛆一般的旧伤又发作了,“是被带去万古如斯了吗?” “或许吧,反正不知所踪。”晚晴闷闷不乐道,“她这一去,整个浣花宫无人再能与魔族相抗,生生被屠了宫。当时有多血腥,我都不敢想象,其他门派虽派了大批弟子前去支援,可惜迟了一步。怀远跟我说,他亲眼看见那里面血流成河,横尸遍地,都是些花儿一样的女孩子。他们好不容易从魔族手里抢回浣花宫,可那里面都被破坏殆尽,恐怕再也不能用了!清尘哥,你说夜哥是不是太过分了?他怎么能这样呢!” 月清尘合上双眼,眼前满是方才晚晴描述的景象,刀山火海,遍地尸骸。他没有回答晚晴的问题,过了片刻,才开口道:“你说,若我与现在的魔尊对上,能有几分胜算?” 晚晴掰着手指头想了想,道:“夜哥他刚拿到封神刀不久,还没练到第九重,没准还有五分胜算?” 他边说,边心虚地咽了口唾沫,看月清尘脸色不大好看,便又悄悄加了一根手指头,道:“清尘哥别灰心,你是他师尊,对他的套路最熟悉,他又不好意思对你下手,没准胜算有六成!” 月清尘没理对方这番说辞,他像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奇怪道:“你刚刚说外面发生了很多大事,除了这个还有什么?” 晚晴又开始掰着手指头数:“一,妖王两个月前曾攻入潇湘,将凝碧宫主景昭重伤,又跟蘅芜君打了几场,二人各有胜负;二,鬼族也开始蠢蠢欲动,有人说在北域见到了类似鬼族修罗的人,万一妖鬼魔三族沆瀣一气,那咱们处境就更难了。还有就是三,那座藏有玄武大帝龟甲的海底仙墓,终于要在北海出现了!这可能是世间最后藏有玄武龟甲的地方,只是有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虽不知道是从哪传出来的,但现在大家都说,那仙墓是琴圣尊留下的,其中除了埋着她的遗骸,还藏着她毕生所悟的琴谱功法,都是独一份的,连你都没传过。谁若能得到,就有机会成为下一个步入渡劫期的大能。虽说离这座仙墓真正自海上现身还有月余,但修真界跟妖魔族已经暂时休战了,各方都在蠢蠢欲动,希望自己成为得到琴圣遗落传承的人。照我说,捕风捉影之言岂可尽信,还是……” “不,若说这墓是琴圣留下的秘境,也并非全无可能。”月清尘却摇摇头,“你不知道琴圣是什么样的人。她虽看着玩世不恭,心思却缜密到令人恐惧的地步,即便注定要身陨于雷劫之下,也不可能事先毫无准备。我心中有些疑问,始终得不到解答,想必只有亲自去这墓里看一看,才能知道答案。” “可是各派肯定都会派人去,夜哥肯定也会派人去,说不定还会亲自去,要是碰上了,咱们打还是不打呀?” 他抬眼去瞧月清尘,对方却想了想,笃定道:“趁那仙墓还藏在海底,你我提前去,我知道一条隐秘的海底幽途,必然不会碰上其他人。” “提前?”晚晴瞪大了眼睛,“先不说那墓里必然机关重重,就说北海里那些怪物、漩涡和海上时不时刮起的罡风,我就一个都对付不了啊。” 月清尘却像心意已决,摆摆手道:“无妨,我自己下去便可。” “这叫什么话!”晚晴跳了起来,一把勾住月清尘的肩膀道:“不行,咱们说好了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清尘哥,你如果要去,一定要带上我!我好歹还能给你望风呢!” 晚晴跟月清尘关系极好,他为人不拘小节,本已习惯了勾肩搭背以示亲近,这十年来顾忌着月清尘的伤,一直没敢太过放肆,但如今见他身子似乎已经大好,便想重新跟月清尘亲近亲近,谁料月清尘却登时身子一僵,立刻将他的手从自己肩上拿开。 晚晴不知道他这是什么毛病,还以为月清尘是生自己的气了,忙又凑上去道:“清尘哥你别生气,我刚刚说错话了,你大人不记小人过,千万别跟我一般见识。” 他觉得自己这番道歉已经很有诚意,可他刚要凑近一点,月清尘却认真道:“你离我远一点。” 他这话不像生气的样子,但就是感觉怪怪的,又不说明原因,晚晴欲哭无泪,但也不敢再做出什么出格举动,只得站在离他几步之外,隔空说起话来。 他们二人像之前那般说定,又商量了接下来的计划,这才一同自茅山顶上下来,准备在山下采买些需要用得着的丹药用品。 而与此同时,远在万里之外的魔域之中,纱缦华刚斥退了看守的魔兵,径直走进一座独立的四方囚室内。这地方与其他条件恶劣的囚室不同,虽也有冰冷锁链穿骨而过,却在整间屋子里饰满了娇艳欲滴的鲜花,一进入,便能嗅得扑鼻花香,像是身在山野之间。 而屋子正中端坐的美人即便落得如此田地,却依旧容色绝艳,远胜过四周一切姹紫嫣红。 顾惜沉坐在琴案旁,怀中痴痴地抱着一把伏羲古琴。她合着双眸,将脸紧紧贴在琴弦上,似乎思绪早已脱离了这间屋子,飞向了她心心念念的那个人。 可很快,她听到一阵熟悉的铃声,细密而轻灵,却不复以往那般清脆。 “这铃不是那样用的。”顾惜沉抬起头望向门口,果然见到意料之中的美丽女子优雅地倚门而立,手中正轻轻把玩着那名唤黄泉的金铃,不由沉下脸怒斥道:“纱缦华,你还有脸来见我?” 她沉下脸时,眉毛会好看地拧在一起,像是缠绕到不分彼此的水藻,衬得眉下的容颜愈发细腻如缎。 这女人,便是发怒也是美的,或者说,只要发怒的时候才最美。 只可惜,她对望舒君永远笑脸相迎,便永远也不能把最美的一面展现给他看。 纱缦华静静欣赏了一会顾惜沉的怒容,然后抬步向琴案过去。她在顾惜沉对面落座,先自顾自沏了杯茶,然后将黄泉铃收入怀中,微微笑道:“为什么不敢来?师父,当年您说过,若徒儿有朝一日胜过您,便可无条件答应徒儿一个要求。缦华如今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终于凭借您最引以为傲的幻术胜了您,您难道不该为我感到高兴吗?” “你还敢叫我师父?”顾惜沉怒极反笑,“真是笑话!纱缦华你给我听好了,我不是败在你手上,而是败在都自己有眼无珠上。当年是看你可怜,才救了你这么个妖孽的东西,却不想竟是引狼入室,一手导致了今日的祸端!” “是啊,看来师父倒也明白,浣花宫有今日,全都是您这个宫主自己导致的。”纱缦华不紧不慢道,“不过您有眼无珠倒也不是只有这一次。当年师父连琴圣尊都认不出,还要处处跟她作对,偏生自己又爱上琴圣的徒弟,硬凑着让人家摘了面纱去。这桩桩件件的,听到缦华耳朵里都替您臊得慌,就更别提,若是传到琴圣后人的耳朵里会如何了。” “后人?”顾惜沉一拍桌子想要起身,表情却骤然变得痛苦无比,她缓缓地重新坐下来,好容易平息了穿骨痛楚,才咬着牙道:“她怎么会有后人?” “她当然有后人,而且这后人,还是当今魔族的尊上。”纱缦华似乎很喜欢看她失态的样子,想了想,又补充道:“估计您应该认得,就是您当年在潇湘试探的那个少年。” 听到这个答案,顾惜沉不可置信地抓了抓头发,接着紧紧瞪住纱缦华,冷声道:“当时就觉得不对,没想到竟然真是他。告诉我,他想把我怎么样?” 纱缦华摇摇头,语气中带上了一丝怜悯:“我不知尊上想如何处置您,但对于浣花宫的处置,缦华却略知一二。” “什么?”顾惜沉顿时瞪大了眼睛,为了让自己好过一点,她本就咬着下唇试图转移疼痛,这一惊之下用力过猛,竟生生将嘴唇咬出了血,“你不是发过誓,只要我不反抗,就不会把浣花宫怎么样吗?” 纱缦华轻叹一声,道:“你还真是天真,口口声声说着魔族卑劣,却还要相信我的誓言,这不是自相矛盾么?” 顾惜沉一口银牙几乎咬碎,眸中怒火已燃至顶峰,竟不顾丹田剧痛站起身来,手指几乎要戳到纱缦华额头上,恨声道:“快说,你们到底把浣花宫怎么样了?” 纱缦华知道她虽看着气势十足,但实则外强中干,内里早已虚耗透了,便毫不客气地打掉顾惜沉颤抖的手,缓缓吐出两个字: “屠宫。” 霎时间,纱缦华看到顾惜沉目眦欲裂,连娇俏面容都带上了几分扭曲,甚至要依靠怀中琴的支撑才能勉强站稳,便知她虽然不肯相信,但实则已经相信了,余下即便再要否定,也不过自欺欺人。 于是,在顾惜沉下一句话出口之前,纱缦华便欺身上前,一把夺过她紧抱着的伏羲古琴摔在地上,冷冷道:“师父,你醒醒吧,即使在浣花宫满门覆灭,诸位师姐们皆遭枉死之时,你那位心上郎君也从未出现过。任凭你落花有意,他却从未想过要救你,更根本就不在乎你的死活!” “你给我闭嘴……” 顾惜沉浑身上下被冷汗浸透了,连说话都显得虚弱而无力,可她却猛地跪了下来,似乎想要努力伸手去抓那把被纱缦华打落的琴,却总是差着一点。 再近一点,求你再近一点啊…… 那琴被摔落在地,很快滚了满身尘土,又沾上许多散落一地的花瓣。 动作间,顾惜沉的额头撞到桌角上,连带束发的发簪一齐被带落,满头青丝很快披散下来。她趴在地上,有些失神地看着眼前近在咫尺的古琴,电光火石间,却突然想起那年折桂会,她故意让他摘了面纱的那件事。 浣花女弟子的面纱摘不得,旁人都知道,唯独他不知道,便生生叫她捡了便宜去。 当时,这大便宜是如何回应的来着? 白衣少年怀抱一把琴身典雅的古琴,冲她鞠了一躬,礼貌却疏离道: “无意间冲撞了姑娘,实在抱歉,然别无长物,只得这伏羲式随身相伴,若姑娘不嫌弃,便收下它当做赔罪吧。” 她那时半点女孩子家的矜持都顾不得,忙抢也似的自他怀中抱过那琴,生怕他反悔一般,连连道着“不嫌弃不嫌弃”,欢喜得跟得了糖果的孩子一般,丝毫也不顾一旁师父责怪的眼神。 他浅而淡的瞳仁里看不出任何情绪,但顾惜沉就是觉得有舍不得的意思。 舍不得才好,这样他才能总想起这琴,也总想起她来。 落花再是有意,也终究耐不过流水无情。 但她不信流水无情。 顾惜沉眼神一暗,蓦地自地上抓起发簪,然后翻身而起,朝着同样近在咫尺的纱缦华猛扎过去。 纱缦华没动,身后一个跟着的魔兵却看不过去,立刻上前一把夺过顾惜沉手中的发簪,又反手一巴掌打上去,将她制伏在地。 这一巴掌力道不小,竟直接在顾惜沉脸上添了一道通红的手印。 纱缦华看了被迫跪倒在地的女人一眼,从怀中缓缓掏出一个粉色瓷瓶,将里面的粉末倒了点混在茶水里,晃了晃,然后上前捏住顾惜沉的下巴,将混了粉末的水尽数倒进了她口中。 顾惜沉立刻剧烈咳嗽起来,那魔兵刚一放手,她便伏在地上,试图将刚咽下去的液体吐出来,奈何却是徒劳。 纱缦华看她这样子,略略怜悯道:“你若现在死了,或许还好过些,否则……” 她言未尽便住了口,扭头对魔兵吩咐道: “是尊上吩咐用她来试药的,以后不必再像从前那般客气了。” 说完,她便再不看顾惜沉一眼,转身走出了屋子,径直向着孤星阁走去。 这个时间,尊上一定还在那里。 可当她走到阁前,却竟被看守拦下,那魔兵犹豫了一下,却还是忠实地传达了君长夜的口谕: “禀报圣女,尊上在与鬼使谈事情,吩咐了绝对不许打扰。” 纱缦华看都不看他一眼,自顾自往里走,魔兵也不敢拦,只得放了她进去。 里面隐隐有谈话声,再往里走近几步,便可看到一个梳羊角辫的娇小身影,正背对着她侃侃而谈。 “……我这次来是冥王的意思,为表现诚心,自然要给您送一份大礼。这份大礼就藏在北海那座即将现世的仙墓内,魔尊您若不吝移驾,届时一见便知。” 第123章 缚仙索 才不过听了这一句话,纱缦华便蹙起了眉,心道冥王自从百鬼乱世后就被打怕了,这些年一直避世不出,更不愿意跟魔族有什么牵扯,怎么会突然派人来拉拢? 这其中必然有鬼。 她正欲迈步上前,去看看那所谓鬼使究竟是何方妖孽 ,却听得君长夜颇冷淡的声音自前方响起。 “我记得你。碧螺。在卧禅寺,你我打过照面。” 纱缦华一怔,却又听那女童模样的鬼使口齿伶俐道: “本以为贵人多忘事,没想到魔尊大人的记性倒是挺好的,竟还记得小使。不过区区小卒不足挂齿,望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原谅小使当年有眼不识泰山之过。此次主动请缨前来,便是希望魔尊大人能给小使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 她本是屈膝半跪在地上的,说完便从怀中掏出一方锦盒,意图起身去呈递给君长夜,谁料刚抬起膝盖,却觉身上像突然加了万钧重量,生生又给压得重新跪了下去,半点动弹不得。 刹罗被迫额头触地,她倒乖觉,在意识到自己与对方之间实力差距如隔天堑后,便不再反抗,而是咬着牙颤声道:“魔尊……是不愿意原谅我么?” 她这般说着,却见一双烫金滚云龙纹靴不紧不慢地走到眼前,靴子的主人居高临下望她片刻,不咸不淡道: “魔族与鬼族自古交好,冥王肯派你来,我自然高兴,说什么原不原谅,到底言重了,鬼使不必行此五体投地大礼。” 话音刚落,刹罗顿觉身上一轻,方才那股大力就像从未出现过一般,竟就这么消失无踪了。 但她这次学乖了,并没敢立刻起身,而是将方才取出的锦盒捧在手上,高举过头顶,恭敬道:“若您真的不打算再与小使计较,便请收下此物吧。” 君长夜瞥她一眼,倒也没再为难,他伸手取过那方锦盒,打开一看,面色却瞬间沉了下来,紧盯着刹罗道: “冥王这是何意?” “这不是冥主的心意,”刹罗微微一笑,仰起头来答道:“这缚仙索,是我的心意。” 她话音未落,呼吸却骤然一窒,眼见着脖颈上缠了一团腐蚀性的黑色雾气,弗一触到皮肤上,便“滋滋”地冒起白烟,钻心的痛楚从肌肤渗入骨髓里,若是换做旁人,怕是不出片刻便要化作一滩血水。 可刹罗不是旁人,即便在这样的劣势下,她却仍能勾起一边唇角,好似在谈笑风生: “都说魔族从不压抑自己的欲望,可您登位这么久,身边却连个可心的人都没有。机缘巧合之下,当年在潇湘,小使‘碰巧’知道了一些关于您的事情,近来又刚好得知您心上那位的行踪,便自作主张将这缚仙索送来,觉得您可能用得到。” 她说这话时,脖子上的黑雾还在不断收紧,余下的话只得断断续续: “您……您是魔尊,无论想要什么……都不该有得不到的。可我将这缚仙索奉上……不光是为了帮您……也是……也是为了帮我自己!” 脖上黑雾散了,刹罗跌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君长夜俯下身来与她平视,眸中波澜不惊。 他仔细打量了她的脸庞,开口道: “在为冥王效力之前,你是西洲慕氏的人,叫慕碧螺,是慕清屏唯一的亲妹妹,对么?” 刹罗猛地抬头看他,脸上一直挂着的笑容终于消失不见,努力保持镇定道: “魔尊怎么知道?” “你的眼睛,”君长夜站起身来,淡淡道:“跟她很像。” 此刻逆着光,刹罗看不清那位年轻魔尊脸上的表情,可她心中却不由得一阵战栗,脱口而出道: “不可能,她不可能还活着,你也不可能见过她,凭什么说我跟她很像?” 话一出口她便后悔了,可惜来不及收回,只得硬着头皮继续道:“既然魔尊都知道了,我也不瞒您,我此次前来,是有一事相求,希望您先不要动手,能将洛家交给我来处置。” 在这样的较量中,谁先露了底牌,谁便算是输了。 “洛家?”君长夜重复一遍,突然笑了,摇摇头道:“你明知蘅芜与我有杀父之仇,还想从我手中讨人,凭什么?” “是,当年您父尊身死,的确与蘅芜君和望舒君都脱不开干系,我助您拥美人入怀,您将蘅芜交给我处置,这样我们都可得偿所愿,何乐而不为呢?” 君长夜勾了勾唇,饶有兴味道:“即便没有这缚仙索,我照样能得到他,又为何一定要用你呢?” 刹罗眨巴眨巴眼睛,笑容重新爬到脸上:“凭我知道他现在在哪,也凭我知道您现在的难处。昆梧山能人辈出,高手云集,若您的那位一直待在山内,怕是再过十年也难以得手,可眼下他非但不在山里,还偏要去一个对自己极为不利的地方,这不就是动手的最好时机吗?我得到这消息后,第一时间就赶来送给您,若您还嫌不够,刹罗愿效犬马之劳,亲自陪您往那北海仙墓走一趟,如何?” “不必了,”君长夜冷冷瞧她一眼,“你可知道,他为何一定要去北海仙墓?” “自然是与蘅芜君一样,去拜谒先人。”刹罗意味深长道,“方才忘了提,冥王让我告诉您,琴圣尊虽身死,却并未入六道轮回,魂魄不知所踪,而金身就藏在墓中,若您炼化了那渡劫期大能的金身,将它纳为己用,必可大有进益,一举突破瓶颈。” “渡劫期,北海,”君长夜神情莫测,看不出是否心动,只略微颔首道:“确实不错,替我谢过冥王好意。” 见他心情似乎不错,刹罗便晃晃悠悠站起身来,冲君长夜一拱手,恭敬道:“另有消息称,望舒君此去,仅与茅山一个不中用的道士同行。小使之前盘算过去了,若您亲自带着这缚仙索去北海,想必只用带右使与刀煞便足够了。” 君长夜喟叹一声,歪了歪头道:“鬼族还真是如传闻般无孔不入,看来我之前倒小瞧你们了。” 他先前不笑时,只让人觉得威严冷峻,被周身气场逼得不敢直视,可这一歪头,却偏偏多了几分玩世不恭的邪肆味道,更显俊美无双。 刹罗一眨不眨地盯着君长夜看了片刻,突然重新跪下身来,笑吟吟拱手道:“是小使失礼了,可我是真心觉得,这世间无论什么样的佳人,哪怕是望舒君那般清冷如月的,都会拜倒在您的脚下。小使在此提前恭贺魔尊大人旗开得胜,马到成功!到了抱得美人归之时,大人可别忘了请小使一杯喜酒。” 她话音刚落,君长夜便摆了摆手,示意对方可以走了,刹罗嘻嘻一笑,知道这事就算是成了,当即站起身来,蹦跶着向阁外走去。 与纱缦华擦肩而过的时候,她偏头一哂,眼中满满都是嘲弄,似乎在嘲笑这位圣女虽整日待在魔尊身边,却始终摸不透他的喜好,连送人都送不到心坎上,实在可笑。 纱缦华却好像丝毫不在意对方的眼神,只是平静地目视前方,缓步走了进去。可她刚一进去,便见君长夜已踱步回到了桌边,此刻正用血毫在纸上写写画画,边画边头也不抬道: “擅闯孤星阁,按例该罚鞭责二十,待会自己去领罚。另外,等飞贞从南海回来,告诉他,自己去领一百鞭,以告失察之罪。” 纱缦华心中本就有火,便带着些不服道:“缦华知错,可右使一直谨小慎微,又如何惹您不高兴了?” 君长夜抬头瞥她一眼,又低下头继续书画,纱缦华在原地僵立许久,好容易等到他画完,这才敢再走近几步,轻声道: “其中内情,还望尊上告知,也免得缦华日后冲撞什么人,还不知道自己哪里做错了,白白惹您生气。” 君长夜将桌上刚完成的画作小心抬起,放到一边,却没有回答她的疑问,而是淡淡吩咐道:“传令下去,凡是见了这画上的二人并前来禀报,消息属实的,赏上品妖丹百颗;擒获右边这茅山道士的,可入魔宫刀兵库任意挑选魔器十件;若擒获左侧之人,或劝其来降者,赐魔族四长老之位,并赏极品功法千套,黄金万两。” 纱缦华偏头一看,顿觉难以置信,可她到底冰雪聪颖,很快就想明白了前因后果,不敢再触君长夜的霉头,只得双手捧了画,点头道:“是,我这就去安排。” 说完,纱缦华没敢再看君长夜的神情,只低着头很快退了出去,她一路上神情恍惚,连何时出了孤星阁的门都不知,待眼看着要撞上前面,这才蓦地醒过神来,停下了脚步。 “看圣女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是不敢相信,还是不能接受?” 纱缦华不动声色地看着眼前鬼气森森的女童,看着她咧嘴笑开了,分明一副胜利者的模样。 “还望不吝赐教。”纱缦华冷冷道。 刹罗走到她跟前,笑眯眯道:“小姑娘,当年在潇湘,你师父用黄泉给魔尊编了一个幻境,你还记得吧?你用了一招螳螂捕蝉,我用了一招黄雀在后,将那条蛇传给你的信息砍掉了一半,所以你不知他当时真正的心魔所在,也是情有可原的。其实不是你笨,要怪,只能怪你遇到了我。 ” 纱缦华给她一席话气得要命,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道:“缦华甘拜下风。可敢问鬼使,当年究竟是从何处得到这个消息的?” 刹罗摆摆手,故弄玄虚道:“嘘,不可说。但有件事我得提醒你一下,按照这个形势下去,你们尊座怕是很快就要接他心尖儿上那位回来了,圣女大人,要做好准备啊。” “呵,”纱缦华冷笑一声,“你以为大乘期修士是那么好捉的?未免想得也太简单了。” “好捉不好捉我说不准,但魔尊的本事我还是相信的,更何况,目前望舒君是自找死路,”刹罗眨眨眼睛,“毕竟海水,是不会结冰的。 第124章 北海墓(一) 北海与南海相隔万余里,其间无数崇山峻岭,茂林广野,可对于御剑而行的月清尘与晚晴二人,却不过瞬息光景。 晚晴道长虽毫无修为傍身,但人穷架不住胆子大,他果断拒绝了月清尘去坐传送阵的提议,毅然决然地跟着对方上了霜寒剑,然后不出意料地,在离北海还有十几里地的路边庄稼地里吐了个昏天黑地。 待好容易缓过劲,晚晴挣扎着从玉米地里爬起来,扶着一杆青茎冲眼前人哭丧着脸道: “乖乖,清尘哥你是一点都不心疼我啊,飞那么快,是要赶着去见心上人吗?” 月清尘没理他的牢骚话,只一手轻轻拨开层叠的青纱帐,看外面天色尚早,便向后伸手道: “化形符,拿出来。” 晚晴赶忙从怀里掏出几张化形符递到月清尘手上,将递未递之时,只见那只向他伸过来的手骨节分明,指尖白如玉,十指修如竹,便嘟囔道:“清尘哥,你看看你这手,比人家小姑娘的手还好看,平时怎么保养的?传授传授经验呗。” 月清尘回身看他一眼,接着一语道破他的心思:“怎么,你一道士,还思春了?” 晚晴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却随即大言不惭道:“咳,我又不是真道士,作为一个血气方刚的大好男儿,这么多年连姑娘的手都没摸过,还算什么男人?不瞒你说,这单身时间久了,还真就连看我们茅山那些女道士都觉得眉清目秀。清尘哥,你身边美女如云,难道就没这种感觉吗?” 话音未落,晚晴突觉肩膀上被重重拍了一下,随即便听月清尘语重心长道:“小春,你要明白,我们早晚都要离开,有些人有些事,能不招惹,还是不招惹的好,免得最后心里放不下,会徒增牵挂。” 他语调依旧淡淡的,却透着关怀之意,晚晴知道月清尘对无关于己的事向来漠不关心,如今肯这样提醒,已是十分将他放在心上,当即心中一热。但看对方脸上似有些郁郁之色,便凑近几步,小心翼翼道:“怎么了,你是不是还在想夜哥的事?” 月清尘看他一脸关怀,当即勾了勾唇角,摇头笑道:“没有,只是怕你被哪个小道士勾了魂去,最后不愿意跟我走了。剩我自己一个人孤零零地回去,那多可怜啊。行了,不说这个,我接下来说的话很重要,你要仔细听好了。” 晚晴顿时打起十二分的精神,竖起耳朵道:“我准备好了,你说。” “这次我们要去的地方,不同于以往可以单独去的任何一处险境,”月清尘语气凝重起来,“北海里有一种巨鱼,鸟首而鱼翼鱼尾,音如磐石之声,体内生珠玉,肉质鲜甜,食之可避瘟疫。因此当地人为捕获这种鱼,多造巨船出海,而这次,我们需要跟着特制的船一起出海,只有找到那种鱼,才能知道通往仙墓的入口。” 晚晴想了片刻,才恍然大悟道:“难怪你要化形符,莫非是想化成渔夫的模样,这样既能掩人耳目,也能顺利混进船上?” 月清尘颔首道:“不错,有长进。” 说话间,他已催动手中符纸,化成了一个五大三粗的大汉,壮得像一头小牛犊,而晚晴也有样学样,化成了一个满脸横肉的年轻人,一看便不好惹,二人看着对方如今的模样,都忍俊不禁,便同时移开视线,拨开青杆向着周边城镇走去。 这方圆几百里内最大的城池唤作天岭城,离入海口不远,也是二人此行的目的地,可越走,月清尘却越觉得不对劲,按理说此地离魔域很远,近日仙墓即将出世的消息传了出去,又有四方修真者纷至沓来,不该有这么多魔族到处乱晃。 可眼下,沿途所遇都是匆匆赶路的魔兵,手中又皆拿着画像,边走边打量路上躲着他们走的行人,就好像是有目的地在找什么人。 在找什么人呢? 竟值得这么兴师动众。 二人随着人流行至天岭城门口,却发现那些魔族胆大包天,竟在城门处也设了关卡,拦着进城的人挨个盘问。其中不乏修真者,有站出来怒斥他们胡作非为的,却都没讨着好。 月清尘站在队伍的大后方,虽看不到城门口的光景,却也感觉得到那站出来的修士是元婴修为,且是单系火灵根,修为强横非常,可即便如此,却仍旧毫无还手之力,被生生打飞了出去。 与此同时,有婴儿啼哭声极尖锐地响起,要生生划破耳膜似的,在每个人耳边炸裂开来。队伍里很多毫无修为傍身的凡人哪受得了这个,顿时捂住耳朵口吐鲜血,离得近的竟当场暴毙了。 这声音,是魔族左使郁荼的千婴。 身边有怀抱婴儿的农妇,在千婴声音响起来时顾不上管自己,只俯下身去紧紧捂住孩子幼嫩的双耳和嘴巴,不敢让他发出半点声音,可初生的孩童哪里知道危险,只感觉得到耳内剧痛,便哇哇大哭起来。 月清尘心下微沉,暗道一声不好,手指却微微一蜷,隔着空气弹向那男婴的面庞。 郁荼喜食婴儿,特别是长得好看的男婴,这故事的恐怖程度已可与狐仙姥姥相提并论,到了能止小儿夜啼的程度。而那男孩子浓眉大眼,哭声嘹亮,立刻就吸引了周围人的视线。 自然也包括郁荼的。 “哈哈哈,想不到今天运气好,竟碰到个上等货色,也算不枉此行了。” 他身未至,声先至,农妇只闻刺鼻血气扑面而来,忙吓得扑倒在地上,怀中却骤然一轻,再抬头时,却见自己的孩子正被一红衣魔头捏在手中。她立刻就想扑上去夺回婴孩,可胳膊却被什么人拉住了,怎么也迈不开步子。 农妇猛地扭回头,见拉着自己的是个面生的彪形大汉,当即拼命想要挣脱,却无论如何也脱不开。 她急得直掉眼泪,又回头去看自己的孩子,但在一片泪眼朦胧中,却发现那红衣魔头脸上神情由兴奋变为厌恶,接着冷哼一声,甩手将那男婴摔在地上。 月清尘不动声色地收了手,低下头去,感觉到郁荼阴森的目光在自己脸上停留了一瞬,又很快移到别处,却突然定在一个点上,然后眯了眯眼,飞也似地向那边走了过去。 农妇只觉胳膊上禁锢的力一松,便连滚带爬地扑向自己的孩子。她几下拍净了襁褓上的土,却突然惊叫一声,发现自己孩子一张小脸竟憋得通红,嘴巴张不开,如同被胶水黏住了一般,五官紧紧扭曲在一起,就像个丑陋的小猴子。 她正心急如焚,身后却突然给人推了一把,推她那人低声道:“这里危险,快进城去。待进了城,你的孩子自会好起来。” 农妇心知这次是遇到了高人,忙弯腰道了谢,接着便急急忙忙地跟着人流向城门走去。月清尘回身看向郁荼走去的地方,发现那里站着正一对青年男女,那男子生得俊朗非凡,身着一袭素净白衣,正持剑警惕地看着大步而来的郁荼,女子粉衣紫裙,发绾金蝶钗,手上没拿法器,只紧紧拉着男子的手。 月清尘一眼便认出二人都是修士,那女子还算半个熟人,正是当年在潇湘亲自告发君长夜的羽若蝶。 十年不见,她修为进益不多,只是稳固在了元婴后期,倒是她身侧的男子已步入洞虚境,手上仙剑又品阶极高,但若要对付郁荼,怕还远远不够。 “怎么样,救不救?” 耳边传来晚晴的低声问话,月清尘沉吟片刻,还是轻轻摇了摇头,接着回身随队伍向前走去。 身后远远传来郁荼不耐烦的声音: “小子,看你跟这画上的人很像,就先跟我走一趟吧。” 跟画上的人很像? 一种很不好的预感突然涌上心间,就好像即将大难临头。月清尘捏捏眉心,试图将这种感觉压下去,却是徒劳无益。他索性不再想这些,只顺着人流地往前走,很快进了城,便带着晚晴去寻城内的船家。 这个过程倒是顺利得很,大概是两人彪悍的傻愣模样和满满的钱袋打动了船老大,想着带在船上还能防海盗,就爽快地答应了,正好有条船即将出海,便很快带着二人去港口看船。 眼看休渔期刚过,又出了有琴圣仙墓即将现世这等大消息,北海上正热闹非凡,无数船舶往来运作,而那些为捕大鱼特制的巨船都停泊在一处,高出其余小船许多,个个三层九桅,底尖上阔,首昂艉高,气派非常。船老大的那艘前部装了启明石和领航针,帆也升了起来,眼看已经准备妥当,待三人和其余几人上了船,便很快起了锚,平稳地开出港口。 月清尘立在甲板上,静静看着身后逐渐远去的城镇和船在海面上行过带起的洁白泡沫,心中的不安有增无减。 自刚进城起,他便觉被一道极锐极利的目光紧紧盯住,那目光有如实质般黏在身上,时而冷冽如冰,时而灼热非常,像是恨不得将他生吞活剥。可每当月清尘顺着感觉到的方向看去,却又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是错觉吗? 不可能,他的感觉从未出过差错,若是心中一直难安,便多半是要出事。 看来这次北海之行,注定不会如想象般那么顺利。 只希望不要出大事才好。 第125章 北海墓(二) 月清尘在船尾站了一会,眼见着晚霞的余韵由绚烂归于沉寂,日头渐渐落至海平面以下,再也看不见了,便举步回舱,随便找了个角落处落座。 他刚一坐下,晚晴便凑上前来,那副贼眉鼠眼的模样月清尘看了实在别扭,便往旁边一靠,给他让出一块地方,别过脸道:“有话就说。” 晚晴贼溜溜地往旁边扫视了一圈,不坐月清尘给他留的地方,却偏要往对方眼前凑,便凑还还压低了声音,兴致勃勃道:“你猜我刚刚听到什么消息?” 月清尘瞥他一眼,懒得玩这种小孩子把戏,晚晴倒也不介意,仍旧兴致不减道:“刚刚你不在,我在这屋子里转悠一圈,找机会就插话进去跟那些渔人聊天,本想着,看能不能打听出你说的那种鱼的习性,可没想到,倒听了一耳朵跟那谁有关的事情。” 眼下天光还没黑透,不到大鱼浮出水面的时刻,一切准备就绪,负责撒网的渔人没事做,便都挤在舱内闲聊,一时间汗味烟味混杂,直往人鼻子里钻。 晚晴避忌人多嘴杂,没说那谁是谁,可他俩都心知肚明,月清尘点了个头,示意他继续,晚晴便自顾自接上了话茬: “这不刚才在城门口见了魔族吗,我听几个船上哥们儿说,那魔族的新任魔尊着实可怕极了,非但修为高深莫测,还御下有方,这才不到一年,就把北域原本各自为战的一盘散沙聚拢起来,编成了六军,南北呼应,统筹得当,很快鲸吞了南疆北境大片地盘。” “这种话,咱们一路上听得还少吗?”月清尘淡淡道,“莫要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问题的关键不在这,”晚晴拼命摆了摆手,“他们说,那位魔尊虽高深莫测,行为却也十分怪异。他虽屠了浣花宫,但对于其他攻占的门派却并不妄造杀孽;派手下大肆搜寻美人儿送进魔宫,却从未宠幸过其中一人。更奇怪的是,在这短短几个月时间内,他竟还有心思搜寻能工巧匠,在那万古如斯宫里造起一座楼来。” “一座楼?”月清尘眉头微蹙,“做什么用的?” 晚晴头顿时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不知道,但那楼的名字他们倒是说得跟真的似的,都说叫揽月楼。” 他刚想再发表一下自己对这名字的看法,却听月清尘平静道:“可上青天揽明月,这名字不错。” 晚晴一听话音,便知月清尘说这话,是不想再在这个话题上多作纠缠了。可此话一出,连晚晴都觉得对面人脸色似乎不太好,却旋即又恢复正常,便只当自己看错了,继续说自己听到的消息。 他后面说的都是些无关痛痒的话,月清尘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只觉船舱内本来就不新鲜的空气愈发难以忍受。他站起身来,在晚晴略惊异的目光中推开舱门走了出去,直到有冰凉咸润的海风轻轻吹打在脸上,才勉强觉得好受一些。 不知不觉间,夜已经漫了上来,海上方璀璨的星子也已爬上漆黑的夜幕,在没有月亮的晚上大放光芒。月清尘缓缓走到桅杆附近,在寂静的夜里看着上方迎风鼓起的云帆,却苦笑一声,心中五味杂陈。 他将自己靠在船舷上,盯着下方墨汁般的波涛汹涌,不知怎的突然很想有壶酒在身边,便打算回去取之前在茅山下买的那些。 可步子还没迈开,月清尘却忽然觉察到有一道极灼热的目光射在身上,与白日在城中感觉到的一般。他猛地转身顺着感觉望去,就见不远处原本白茫一片的海面上,突然出现一艘比他现在所乘还要高耸迅捷的巨船,十二帆高高扬起,几下便超到了前面。 两艘船擦肩而过时,有一瞬间离得较近,月清尘可以看到对面有一个身披玄色斗篷的白衣男子,匆匆一瞥看不清脸,但觉风姿凌卓,渊渟岳峙,当是人中龙凤。 电光火石间,那人似乎无声地笑了一下,却很快随着船一并远去,再看不见了。而随着他的离去,之前那种让人如芒刺在背的目光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月清尘神色复杂地盯着那船带起的水波看了很久,头脑飞快地运转,试图从最近发生的事情中寻找些可以串联起来的蛛丝马迹,可还没等他理清思绪,便听得身后有人惊声高呼: “来了!快放!” 原本寂静无声的甲板顿时喧闹起来,闲谈的人们全部从屋内跑出来,放绳的,拉网的,放眼望去比比皆是。晚晴跟着人流跑到月清尘身边,有点惊慌道:“清尘哥,时机到了吗?” 月清尘偏头向外一望,只见水面下星星点点,像一盏盏萤火和灯笼,平铺在海水织就的草地上。 那些都是巨鱼的眼睛。 它们刚从沉睡中惊醒,便被船上放置的饵料吸引而来,正成群结队地向这边靠拢过来。 眼下正是最好的时机。 耳边有风呼啸而过,月清尘眸光一凝,一把拉住晚晴的手,问道: “避水丹吃了么?” “吃了!” “很好,”月清尘闭上眼睛,“抓紧我,跳。” 眼下月清尘说东,晚晴不敢往西,当即依言紧紧握住月清尘的手,然后眼一闭心一横,捏住鼻子就从几层楼高的船上往下纵身一跃,半跳半跌进了海水之中。 这下坠的过程极快,可对于有点恐高的晚晴来说,却像是被生生拉长了,迎面而来是如刀割般锋利的急促海风,只有手心里紧紧攥着的另一个人的手,是此时此刻他能感知到的唯一温暖。 清尘哥啊…… 船上人只听“扑通”一声,待到赶过去往下看时,却只能看到两人入水时溅起的巨大水花,但眼下没人有心思管他们,因为今天水下这些鱼儿与往日不尽相同,非但格外狂躁,还似乎受到什么驱使,竟不顾自身安危,开始疯狂撞击起坚硬无比的船身来。 水下的月清尘自然也感觉到了这种异动,一入海,他与晚晴便恢复了原本的模样,避水丹的效用也在瞬间发挥出来,可助人在水下畅快呼吸。 当然,这丹是为了晚晴专门采买的,月清尘虽旧伤未愈,可灵根到底由水灵根变异而来,天生可与水亲近,在海中行动自如更是不在话下。 只是有一点,海水不同于淡水,北海虽离北冥不远,水温较其他海域更低,却仍会较大地限制冰灵根的发挥。 这点月清尘早就想到过,也早有准备,只是不到万不得已不会轻易动用,毕竟限制只是相对的,只要不碰上大乘期及以上的修士,就不会出现任何问题。 但水下灵物的异动却让月清尘多少有些不安。 一切不在意料之中的异常情况,都有可能成为此行无功而返的诱导因素。 “哇哇哇!好多鱼!嘿,别咬我啊!我这人皮糙肉厚,不好吃的!” 耳边传来晚晴杀猪般的惨叫声,月清尘面色不变,却当即指尖一点,化流水为水刃,轻而易举化解了晚晴遭鱼群围攻的危机。 “你该跟怀远好好学一学道家方术。”他游至晚晴身边,轻飘飘丢下这样一句,便又纵身向前游去,晚晴挠挠头,唯恐再遭鱼群袭击,连忙使出狗刨大法,飞也似地去追月清尘。 好不容易追上了,晚晴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却登时被眼前情景惊了一跳,半天说不出话来。 他本以为刚刚下海,也没往深处潜多远,便不会遇到多少危险又大只的海底灵物,谁料此刻脚下密密麻麻全是成群结队的鱼群,各式各样,数不胜数,五颜六色的珊瑚丛间还有细长的覆鳞海蛇与向来游弋缓慢的海龟,此刻却全都向着一个方向游得飞快,也不知究竟是什么在吸引它们。 那景象委实太过壮观,晚晴正瞠目结舌,却忽听得耳边月清尘沉声道: “这些都是较低阶的深海生物,具有服从更高阶生灵的天性,鱼群这般匆忙地赶往一处,就说明有高阶生物在召唤它们。可我刚看了,这其中包括了六阶甲龟与渔民常称为‘海鬼’的七阶水龙,那就只能说明一件事。” 晚晴正听得屏气凝神,见他停顿了一下,不由好奇道:“什么事?” 月清尘将视线自鱼群处转向他,神色凝重道:“说明在这片海里,有真正的龙出现了。若要取龙心血,这恐怕是一个机会。可我本以为只要跟着那种可生珠玉的鱼群走,就可以找到仙墓所在,可眼下所有鱼群的游向都在一处,莫非这条龙出现的方向,与我们要去的琴圣墓是一致的? “那还犹豫什么?”晚晴立即兴奋道,“咱跟着它们走不就完了!这次既能得到玄武帝甲,又能得到龙心血,岂不是两全其美?” 他看月清尘眉宇间似仍有犹疑神色,忙刨过去拉对方的衣袖,傻笑道:“清尘哥,要是咱们此行顺利,真的得到了龙心血,那你以后就再也不用担心有与夜哥为敌的可能了,若想补偿他,就尽力去补偿,等二十年之期一过,我们一起了无牵挂地回家。” 月清尘定定看他片刻,眉宇间浓云终是散去,点头轻笑道: “好。” 不是不知道目光所不及处尽是一片无垠未知,或许刀山火海,或许陷阱重重,但生死有命,既然无论如何选择都是赌,不如这次,试着不去想那么多, 只希望此前,是自己太敏感了。 其实月清尘料想的大抵不错,唯一错料的一点,便是君长夜对他的心思之重。可就是这一点,才让事情走到最后万劫不复的地步。 但那都是后话了。 既然打定主意,二人便不再停留,他们在鱼群上方不远不近地跟着,并时刻注意保持一定距离,以避免被异常狂躁的高阶灵物误当成攻击目标。鱼群行进速度非常快,不过半晌便行了千里有余,晚晴一直闷着头赶路,可两辈子都没游这么快过,渐渐觉得吃不消,小腿也渐有抽筋趋势,便小声哎呦道:“清尘哥,要不咱先歇一歇?” “前面就要到了,”月清尘丝毫不为所动,他抬手向前一指,指着不远处一道白色光点道:“那就是令鱼群争相奔赴的地方,你难道不想看看究竟是何方神圣么?” 一听马上要到了,晚晴顿时打起精神来,坚持继续跟着月清尘全力行进,可又前行了一个时辰,那光点只是从一个点儿大变到一个碗大,压根看不到什么希望。 “清尘哥,”晚晴喘着粗气道,“要不咱们先休息一下……” 他话还没说完,眼前却突然很快地闪过一道刺眼亮光,接着又是一道,晚晴在深海待久了,乍一见光还不习惯,下意识就要偏头,可就在此时,一只手却很快伸过来,替他遮住了眼睛。 “马上要进仙墓结界了,跟上。” 耳边传来月清尘平稳的声音,竟然一点疲累的迹象都没有,晚晴在心中暗自羡慕了一下,又唾弃了一下这副不中用的身体,急忙抓着月清尘的手,凭感觉跟着他向前游去。 很快,晚晴即使被蒙着眼睛,也听得到前方甲龟触及结界时发出的哀嚎,嗅得到最先冲过结界的鱼群被炙烤产生的焦臭气味,但他出奇地不觉难受,就好像有什么将热浪与他完全隔开了。 灵力真是修真者最伟大的创造。噢耶,万岁! 直到四周重新恢复平静,月清尘才将手自晚晴眼睛上移开,可他半晌无言,只盯着面前那片残破却依旧可看出昔日辉煌的遗迹看了许久,才笃定道: “我们现在已经不在北海了。” “什么什么?”晚晴不知道刚刚发生了什么,不由有点蒙圈,但一看到前面的碑林和神庙,以及神庙里依稀可见的烛龙雕像,不由张大嘴巴,惊讶道:“这这这,这好眼熟!我是不是在小胖子那个镜子里看过?” “对,”月清尘蹙眉道,“这里是极乐海的龙神祠。” 二人在碑林尽头的石阶上站了许久,与那高有百尺的巍峨雕像遥遥相对,总觉与在千世境中看到的似有细微不同,可又说不出具体哪里不同。 月清尘调动了以全部神识织就的意念之网,将祠堂内外都细细探查了一遍,可一切都显示正常,唯独神像周围蒙着一层雾气般,始终看不透彻。 龙神的眼睛半睁半闭,而在那幽深眸底,不知有什么在暗中窥伺。 月清尘沉吟片刻,最后还是率先迈步,踏过了龙神祠遍生水藻的门槛。 过了这道门,此后种种,便皆是未知数了。 第126章 北海墓(三) 月清尘本以为,即便此行注定会有危险,也是在入了仙墓之后,可没料到就在晚晴的最后一只脚刚刚踏进龙神祠内时,祠堂的大门,却突然自身后轰然闭合了。 竟然这么沉不住气。 几十个全副武装的魔兵自龙神像后鱼贯而入,个个身材魁梧,手持利刃,很快将本就不大的祠堂站得满满当当。 月清尘立在原地未动,只一手将晚晴不动声色地带到身后,他环顾一周,却像根本没把那些魔兵放在眼里似的,直接将目光定在了龙神像顶,淡淡开口道:“出来吧。” 他话音刚落,晚晴只听得一声怪啸,便见先前在天岭城见过的那红衣魔使盘踞在龙神半睁的独眼处,随即几个纵跳落到地上,正落在二人三步开外,怀中婴儿笑得开怀,一张血盆大口内獠牙遍生,吓得晚晴一个激灵,赶忙自兜里取出一打符纸护在身前,同时在心中默念了好几遍金刚经。 红衣魔使见了月清尘,却并未急着动手,而是先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随后勾了勾唇,竟弯下腰行了一礼,客气道: “久仰望舒君美名,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在下魔族左使郁荼,受了我族魔尊之命,要带您回万古如斯宫去复命,已在此恭候良久了,就烦请您跟我走一趟吧。” 郁荼弯着腰等了片刻,非但没等到回音,却眼见着这两人完全将他无视,竟直接从自己身边绕了过去。他登时有些恼怒,猛地回身喝道: “望舒圣君,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月清尘头也不回,斩钉截铁道:“烦请左使回去告诉魔尊,本君与他没有任何关系,也不欲再生牵扯,叫他不必找我。” 话既至此,已无回转余地,郁荼也向来骄傲,从不是好耐性的魔,怀中千婴一声震耳欲聋的尖叫当即就要出口。 可这一声刚起了调,却与另一道自浮生琴而出的铮然弦音当空相撞,两音相撞瞬间爆发出巨大的音波能量,立刻便撞飞了一大批恰在附近的魔兵。 那弦音中所蕴含的灵力委实太过惊人,郁荼登时口吐鲜血,倒退了数十步方才缓过劲来,怀中婴儿亦遭受重创,再度流下两行血泪来。 月清尘收了琴,不欲再与他废话,可郁荼自君长夜处接下了拖住对方的任务,哪里敢真放他走,当即抹去唇边血迹,冷笑道: “望舒君别忙着走啊,你看看这是谁?” 月清尘身形一顿,本认定了对方使诈不想理会,却还是不自觉地回头看了一眼。 这一回头,他便看到有两个五花大绑的人被魔兵推搡着上前,很快被按着头跪倒在郁荼脚边。 郁荼没有使诈,这两位竟真是熟人。 羽若蝶一张俏脸早已花容失色,此刻正无助地抬起头来,看着月清尘所在方向,眸中满是恳求,而她身边那位原本风度翩翩的白衣青年,此刻却少了一条胳膊,身上早已被鲜血浸透,另有多处明伤暗伤,不知情况究竟如何。 羽若蝶无声地说了句什么,按着她的人没听到,可月清尘却读懂了,她是在说: “求您救救灵梓哥哥。” 魔兵的刀剑紧紧抵着二人胸口,稍有差池便能将其一击毙命,情况万分凶险,月清尘停顿一瞬,终是转身对郁荼道:“你想怎么样?” 郁荼终于自觉扳回一城,当即得意地笑了起来,他边笑边从怀中掏出一样东西,走向月清尘道:“我不想怎样,只是不想死,才希望您跟我回去复命。可您不肯乖乖就范,我也只好用点别的手段。” 他掏出来的东西,月清尘一眼便识得,是上古十大邪器之一的缚仙索,若真叫那东西缠上身,便是灵脉被锁,修为尽失,连大罗神仙也在劫难逃。 可这缚仙索怎么会在魔族?或者说,怎么会在君长夜手中? 十年不见,他到底变成什么样子了? 眼看郁荼已走到跟前,捧着缚仙索的双手蓄势待发,口中却兀自客套道: “望舒君,请吧。” 月清尘刚收了琴,此刻手上空无一物,却也没躲,任由对方一步步靠近。郁荼虽自觉占了上风,却到底对月清尘有所忌惮,只敢缓缓地挨近。 可突然间,一阵清幽梅香自鼻尖轻擦而过,郁荼嗅出这是自对方身上飘来的气息,又见一截白皙的修长脖颈在衣领与青丝的掩映下若隐若现,顿时愣了一下,却突然想到君长夜对眼前人是怀着怎样暧昧心思的。 在那一瞬间,便如同猪油糊了心,郁荼望着对方近在咫尺的清绝容颜,竟突然觉得心痒难耐,鬼使神差之下,他竟然错开手,试图去触碰月清尘的面容。 初看时虽也觉惊心动魄,可这离得近了看,跟离得远远的到底不同,郁荼只觉面前人虽带了几分拒人千里的冷清气,却自有一番冰肌玉骨的独特风韵,比之前见过的庸脂俗粉强上千倍,难怪那位年轻魔尊会被迷了心窍,连杀父之仇都可以按下不提。 可就在他的手即将抚摸上月清尘面颊时,心中一根弦却骤然绷紧,多年杀伐练就的对危险的感知立刻提醒他,此时绝不能掉以轻心! 然而,还是晚了一步。 “伤了人,是要还的。” 冰凉的声音自耳边淡淡响起,声如其人,说不出地悦耳动听,可郁荼突觉伸出的那只手麻了一下,随后竟看到一蓬血雾逸散在前方深蓝的海水之中,这才后知后觉地感到右臂剧痛无比,像是活生生给人剜去了一块肉。 郁荼被疼痛刺激到几乎发狂,连缚仙索也顾不上拿,便直接缩回手举到眼前,却只能看见手肘处齐整的断口,还在不住往外喷溅出血来。 就在刚刚那一瞬间,他的整个右前臂连带手掌,竟都被月清尘挥剑无情斩落了! “你竟敢……”郁荼双眼迅速被血色浸满,他自成为魔族左使后多年来,从未受过如此屈辱,因此即便痛得几乎说不出话,亦要第一时间扭头冲看受羽若蝶二人的魔兵怒吼道:“妈的,给我宰了他们!” 可话音刚落,那一左一右两个持刀剑的魔兵却轰然倒了下去,死前仍一脸茫然,不知发生了何事,。 有尖利的血色冰剑穿透铠甲,自他们胸腹处破体而出,却很快融在周遭海水之中。 以血凝冰。 郁荼捂着右臂一怔,见月清尘竟是直接利用魔兵体内流动的鲜血结成了冰刃,顿时气结,立刻就想冲回万古如斯宫去,将那个说冰灵根在海水里没办法施展身手的家伙宰了泄愤。 眼见着君长夜留给他的任务是彻底完成不了了,可与此同时,郁荼又眼见着先前在羽若蝶身边的白衣男子羽灵梓蓦地拔剑而起,三下五除二斩断羽若蝶了身上的绳子,接着不顾浑身伤痛,仅凭剩下的一只手臂挥剑与魔兵战作一团,竟还丝毫不落下风,很快将那群魔兵斩杀殆尽。 先前是他轻敌了,没料到郁荼一个魔头修为如此之高,手段又如此阴损,这才栽在对方手中。 可现在不会了。 在杀掉最后一个魔兵之后,羽灵梓回身冲月清尘极感激地遥遥一点头,接着便示意羽若蝶跟上,且战且退地向着龙神祠大门飞身而去。 可就在他碰到祠堂门的那一刻,整个龙神祠却突然地动山摇起来,周遭遍生海藻的斑驳墙壁四分五裂,地面激荡不已,很快生出一道道巨大的缝隙,就好像是有什么怪物要被从地下放出来一般。 众人只觉四周天旋地转,连站都站不稳,月清尘欲带着晚晴乘霜寒剑浮上半空,却觉得有一股无形的强烈吸力自地面传来,飞不到七尺便再也无法继续向上。 他稳住剑身向下一望,便发觉原本的龙神祠已完全变了模样,除了那座神像依然矗立在原处外,地面被从地底浮出的巨大转盘所完全覆盖,而在那转盘中央的,是一座高高的七彩莲花祭台,一素裙女子盘膝而坐,一手指向苍穹,一手指向自己,像是尽力想要诘问什么,表情却沉静安详,双眸紧闭,仿佛只是在小憩。 她周身三尺以内空无一物,可七彩莲花的十六片莲花瓣上,却放置有十六个流光溢彩的宝匣,有的打开了,有的仍紧紧闭合,晚晴一眼便看到他们要找的玄武龟甲就放在第三个打开的匣子中,便拉了拉月清尘的衣袖,大声道: “龟甲在那,我们快过去吧!” 月清尘没有反应,他甚至完全没有听到晚晴在嚷嚷什么,只因注意力完全被祭台中央的女子吸引住了。 从见到她的第一眼起,月清尘心里就有种说不出的感觉,像是冥冥之中,她在呼唤他。这种感觉在一瞬间压倒了其余一切感知,只吸引着月清尘收了剑,足尖下沉,刚一踏上盘座,便想要举步向着女子走去。 这转盘不知什么设计的,一共八个方位,每个方位都在缓缓升起一根铜柱,分别刻着金木水火土风雷冰,似乎是个阵法,可眼下月清尘没心思研究阵法,像是受了某种蛊惑,他的心神一下子变得恍惚起来。 这点连他自己都没发觉,只一心一意向祭台迈开步子,可一旁的晚晴却急坏了,他眼见月清尘目光有些涣散,忙一咬牙从月清尘手中抽出剑来在他眼前一晃,正遮住了祭台的方向。 霜寒剑虽看似轻薄,但实际分量不轻,晚晴一个趔趄,雪亮剑光自眼前一晃而过,却误打误撞,正好照出月清尘身后情形。 有一持刀的粗犷老者和一秀雅的白面书生不知从什么地方冒了出来,一左一右,似乎正打算自月清尘身后包抄合围。 二人身影自眼前划过一瞬,随着剑光下落而消失无踪,可却让月清尘立即清醒过来。他自晚晴手中接过霜寒,看也不看便向后连着挥出几道剑气,随后以退为进,带晚晴一并撤到铜柱附近。 直到这时,月清尘这才看清楚,原来那女子手中并非空无一物,竟是握着一枝怒放的花朵,那花的千层花瓣洁白如雪,鹅黄的花蕊正对着月清尘的眼睛,感觉到他的目光,那蕊竟还动了动,似乎在嘲弄他的不自量力。 是妖族的韦陀花。 且不提海中为何会有这种花,只道此刻黎明时分,朝露初凝,正是此花妖力最胜之际,可环顾四周,只有羽灵梓和羽若蝶同样有点精神恍惚,似乎这花妖只对修士起作用,且修为越深,受到的影响就越大。 琴圣不可能放这种妖花在自己墓中,更不可能拿在手上,否则第一个受到反噬的,就是她自己。 那女子不是苏羲和。 月清尘只觉头痛欲裂,可荒炎和飞贞却已避开剑气落到转盘之上,同时欺身上前,配合默契,将月清尘和晚晴的左右退路都封死了,直逼进那铜柱旁侧。 这根柱子上写的是“木”字,离转盘的边缘极近,内里是中空的,晚晴先一步踏进柱内,却忽觉脚心一阵剧痛,被什么东西紧紧咬住不放,晚晴吃痛向后一退,脚下却顿时踩空,眼看就要落下万丈深渊。 那咬了他的,竟是一条剧毒的吸血王藤。 晚晴大半个身子已挂在转盘外侧,唯一支撑他到现在还没掉下去的,便是月清尘于千钧一发之际拉住他的那只手。 晚晴一咬牙,正欲翻身上去,整个人却骤然一僵,接着开始剧烈地挣扎起来。 ”你快放手!” 他眼见着先前那道阴魂不散的缚仙索自下方顺着自己的胳膊攀了上来,又通过二人相交的手,就要缠到月清尘的身上。 可他们都知道,这时候要他放手,是不可能的。 就在缚仙索缠上身的那一刻,月清尘只觉一股完全不同于飞贞和荒炎的强横气息自背后袭来,这气息如此熟悉,却又如此陌生。那人一掌贴上他后背,瞬间便引得一股热流席卷全身,四肢百骸都动荡不已,加上真气被缚仙索锁住,流通凝滞不畅,竟惹得月清尘当场吐出一口鲜血来。 随后,他向后一仰,便被什么人迅速抱在怀中,那青年唇边带笑,眼中却含煞,他一手揽住月清尘的肩,另一只手则在对方身上飞速地探查着。 “你身上之前有伤?”很快,君长夜眸中有风雨欲来,他将怀中的白衣青年小心地打横抱起,脊背挺得笔直,然后环顾一周,彻底冷下声音道: “谁伤的?” 第127章 春意浓 他此言一出,在场的魔族众人顿时停下手中动作,荒炎赶忙跳出来澄清道:“苍天为鉴,绝不是魔族的弟兄们,你师尊哪是他们能近得了身的?” 话音刚落,荒炎却感觉到君长夜冷彻的目光瞬间移到了自己身上,虽然他理直气壮,但还是在那目光下心虚地低下了头。 出息呢?他暗自唾骂自己,竟然在一个小辈面前抬不起头。 哼,这小子跟他爹娘一点都不像。 但荒炎说的是确是实情,君长夜也心知肚明,因此只冷冷道了句“他不是我师尊”,便用封神刀在面前劈开一道空间裂缝,抱着月清尘走了进去。 那裂缝在他进去后立即闭合了,荒炎心知这小子好不容易得着思慕多年的人,此刻定是迫不及待要过二人世界,便认命般捏着鼻子给他收拾残局,命人将刚捞上来的晚晴五花大绑,连着此行从仙墓中收获的所有宝物,通通带回万古如斯去。 临行前,荒炎走到飞贞身旁,见他正低头认真看着那座自仙墓倒数三层找到的水晶棺,左手沿着棺表面的花纹上划过,眉头微微蹙着,似乎有什么百思不得解的地方。 “飞贞老弟,别想了,”荒炎大大咧咧地走过去,右手就要搭上他的肩膀,笑道:“这棺材只对魔尊有反应,墓里又处处都是古怪,反正能拿的都已经到手,咱们还是快走的好。” 荒炎知道这位翻手为云覆手雨的古怪右使对君长夜向来不喜,说不定还因为他杀了老魔尊而怀恨在心,只是碍于纱缦华才没有与之为敌,便想抓紧一切机想会与飞贞搞好关系,谁料飞贞瞥他一眼,却立刻往旁边移了一寸,冷冷道:“别碰我。” 说完,竟头也不回地走了。 荒炎自讨了个没趣,但他脸皮厚如城墙,倒也不气馁,只是摸了摸鼻子,又转身大声吆喝着魔兵搬东西去了。 缚仙索果不负十大邪器之名,弗一上身,月清尘只觉身上重逾千斤,经脉被封,浑身气力像是被抽干了,一时间连手都抬不起来,只能任由君长夜抱着走进那道空间裂缝之中。 耳边回荡着风声和对方有力的心跳,一下一下,急促极了,月清尘被君长夜死死按在怀中,侧脸贴着他滚烫的胸膛,对方身上有很浓的血腥味,像是刚经过一场殊死鏖战,低下头来看他的时候,目光里却有浓得化不开的温柔。 温柔? 月清尘突然不知道眼前一切究竟是真的,亦或又是一场突如其来的噩梦,可那人胸膛的温度灼烧着他的脸,那么烫,却又不像是假的。 可君长夜不应该用那样的眼神看他。 他该恨他的。 韦陀花的作用犹未消退,月清尘只觉头脑昏昏沉沉,加上君长夜方才那一掌丝毫没有留情,直接伤了肺腑,便一度陷入半昏迷之中。等他再次睁开眼睛时,却发觉自己正被缚在一座宫室大厅中央,脖颈与手腕皆上了帝金扣,虽没有琵琶锁穿骨而过,却也半分动弹不得。 君长夜坐在七煞尊座之上,眸光沉沉,正一眨不眨地与月清尘遥遥相对,手边摆着一壶酒,见月清尘睁开眼睛,他便提壶倒了一杯酒,又端着那玉杯一步步走下长阶,在月清尘面前站定。 他依旧穿着白衣,衣上绣着落梅暗纹,像是当年那个少年穿越了十年光阴,终于一步一步地,走到曾经那个高不可攀的人身边,从仰慕痴恋,到被永无止境的恨意和欲望所吞噬。 空气一时间仿佛凝固,月清尘只觉对方灼烈如火的目光胶着在自己身上,带着露骨的暗示意味,他想偏过头去,奈何脖子上的扣锁纹丝不动,只能保持着如今的姿势,与君长夜正面相对。 二人谁都没有先开口的意思,最后,还是君长夜舔了舔嘴唇,率先打破平静。 他问:“你想不想知道,我这十年是怎么过来的?” 月清尘不语。 君长夜自嘲般萧索一笑,又道:“十年来,你可有片刻想起过我?” 不求想念,只求想起,哪怕一丁点,有过吗? 可月清尘似乎一点都不在乎君长夜说这些究竟是什么意思,此时此刻,他终于开了口,可第一句话却是: “你把那个道士怎么样了?” 听闻此言,一股突如其来的怒火顿时席卷全身,君长夜向前逼近两步,鼻尖几乎蹭到月清尘的鼻尖,没了面具的遮挡,那副刻骨铭心的熟悉容颜终于近在咫尺。 咫尺天涯。 君长夜曾经有多痴迷月清尘那副淡然清高的神情,现在就有多想毁了他。 于是他道:“我把那道士杀了,尸首斩成三段,扔进万蛇窟里,如今想必已经被啃食殆尽了。怎么样,师尊想替他报仇么?” 君长夜先前一直不肯用“师尊”来称呼月清尘,可事到如今,再这样称呼,反而有一种离伦背德的极致快感。 听君长夜说杀了晚晴,月清尘面色不变,几乎立刻便反驳道:“他对你毫无威胁,你根本不在乎,便绝不会杀他。你我之间的纠葛,不要牵连旁人。” “你说得对,他怎么样,我确实一点都不在乎,”君长夜再度逼近一步,危险地眯了眯眼,视线凝在月清尘泛着水泽的唇上,定定道:“可你从来都不知道,我所在乎的究竟是谁。” 下一刻,他猛然伸出手按住月清尘后脑,然后朝着那唇用力吻了下去。 那是个极其激烈又迷乱的吻,唇舌交接间发出令人脸红心跳的水声,月清尘哪能想到君长夜会突然近乎噬咬般吻上来,一时不察被他撬开牙关长驱直入,像条小蛇般在口中轻佻又灵活地逗弄起来。 浓浓酒气扑面而来,夹杂着对方身上的麝香气息,顺着二人交缠的舌一并没入月清尘口腔之中,那种暧昧不堪的味道足以引人深深沉沦,可对于月清尘来说,却是让他震动和惊怒至极。 双手被缚动弹不得,越动只会收缩越紧,可月清尘实在被君长夜愈发放肆的举动气到极处,当即便一口咬了下去。 血腥味瞬间在唇舌间弥漫开来,君长夜捂着嘴后退一步,可这种属于战场的味道却更刺激起了他施虐的欲望。 月清尘剧烈喘息几下,显然是气极了,冷声喝道:“孽障!” 君长夜舔掉自唇边蜿蜒而下的鲜血,然后闪电般出手扼住月清尘的脖子,将对方轻易提了起来,赤金眸中闪烁着妖异的光芒,叹息道:“不错,师尊,其实从你杀了我父尊那天起,就该想到会有今日。你错就错在顾念着苏羲和,竟没有斩草除根,可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他用指腹在月清尘光洁的脖颈上摩挲几下,随后举起一直握着的白玉酒杯,捏着月清尘下巴强行灌了下去,丝毫也不顾惜对方的感受。 月清尘不得不将那酒液咽下,却仍有些顺着脖颈流了下来,却显出靡颓的惊人美感,他被呛得咳嗽起来,仰着头喘息道:“这是什么?” 君长夜扔掉空酒杯,语气却和缓下来,他放开月清尘,随后按下旁侧的一处凸起,勾唇答道:“一种能叫你欲/仙欲/死的东西。” 随着他按下按钮,脚下的地面轰然变得透明起来,露出下方香艳淫/乱的情景。月清尘低下头去,却顿时如遭雷击。 下面有几十个分隔开来的小房间,房间里是清一色的正在与低等魔族交/欢的女子,个个披头散发,满面潮红,脸上却无一例外露出欢愉的表情,就像在与自己心中的情郎交好一般。 那些女子个个貌美如花,可伏在她们身上的魔却是丑陋无比,喘着粗气动作激烈,月清尘只看了一眼便觉恶心,他实在不忍再看,却在仰头前一瞬突然瞥到什么,顿时愣住了。 在那些与魔交欢的女子中间,他似乎看到一个熟悉的人,玫瑰般的面容娇艳无比,竟好像是顾惜沉! 可没等月清尘看清楚,君长夜便再度按下按钮,透明地面立即恢复原状,再看不到下方情景。 月清尘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也不相信君长夜竟会变得如此丧心病狂,向来冷静自持的声音里终于带上了显见的怒意: “你对她们做了什么?顾宫主分明是主动降于你们,却为何也在其中?!” “对她们做了什么?师尊这不是明知故问吗。”君长夜冷笑一声,“至于顾宫主,可见师尊还是在乎她,看来她因你而降并非没有道理,不过如今她遭万魔践踏,想必昆梧山再也不会接纳这种女人成为你的道侣。不过他们怎么想倒也无妨,反正你以后,都不会再回昆梧山了。” 听闻此言,月清尘只觉不寒而栗,他紧紧蹙起眉头,终于不得不正视起君长夜话里话外的古怪意图。 难道那么多年困着他不得而出的梦魇,终于要在今日成真了么? 月清尘看着眼前的俊美青年,却觉得对方的轮廓渐渐模糊起来,他开始想要调动仅剩的灵力突破缚仙索的束缚,却非但是徒劳,还渐渐觉得体内像燃了一团火,那火泛起滔天热度,让人情不自禁想要撕扯掉身上紧贴的衣物,将肌肤暴露在外面冰冷的空气里。 这感觉实在来势汹汹,待月清尘反应过来已成燎原之势,连体内仅剩的冰灵气都再救他不得。 君长夜见月清尘冰玉般的面上终于开始泛起潮红,双目也开始有迷离之态,便知柳嫣果然没有骗他,只要先前趁月清尘昏迷之时施下了那秘术,如今只需一杯作为药引的酒,就能叫他再也离不开他。 于是,他上前解下月清尘手腕和脖颈上的帝金扣,将人抱起来靠在怀中,然后向着大殿旁侧大步走去。 他走向的,是卧房的方向。 第128章 苦莲心(一) 直到次日正午,君长夜才从那间幽密的房中走出来,他此刻已沐浴完毕,浑身上下都透着神清气爽,像是此前那股阴郁与暴虐已尽数扫空。 有事要回禀的众魔早已在外等候多时,见他缓步走出,顿时纷纷围了上去,却你看看我,我看你,谁都不敢第一个开口。 最后,还是纱缦华率先走到君长夜身边,先优雅地欠了欠身,随即微笑道:“恭喜尊上得偿所愿,修为更上一层。” 她今日穿了一袭烟紫长裙,脖领处没有封死,裸出光洁圆润的肩头,君长夜先淡淡“嗯”了一声,不经意间瞥了纱缦华的衣裙一眼,却突然顿住,开口道:“这衣服料子不错。” 君长夜平日里对这些琐事从来都是漠不关心,纱缦华没料到他这样问,却反应很快,立刻浅笑着回道:“尊上眼力果然极好,这衣料唤作月笼纱,是妖族的珩萍公主送的,望之如云似烟,穿来摇曳生姿,亦极为舒适。这料子有雪有玄,现料都在库内,尊上若喜欢,不如让缦华替您做一件外袍?” “不用,”君长夜微一摆手,却又认真道:“回头我把他的尺寸给你,你吩咐下去,替他做一件红色的。” 纱缦华一怔,问道:“您确定,要红色?” 君长夜虽未指明这个“他”是谁,可纱缦华心知肚明,只是未曾想到君长夜会这般毫不顾忌月清尘的感受。 谁不知望舒君清冷孤寒,平生只穿白衣,最不喜红朱之色,可如今,魔尊却打定主意要忤逆他的意思,像是根本不担心他生气。 看来昨夜这二人之间的相处,应是相当的波澜起伏,可单看君长夜的模样,却又不像在恼怒,甚至还心情不错。 真是处处都透着古怪。 有百转念头自心间划过,若说没有嫉妒那是假的,却都在君长夜一个点头间封缄于口,纱缦华顺从地退到一旁,转头便吩咐使女去库中取料子,一旁荒炎见他俩终于磨叽完了,便大步走到君长夜跟前,急急道:“尊上,刚刚妖王派人来了,现如今就在孤星阁外侯着呢,你见是不见?” 君长夜偏头瞧他一眼,觉得这老头儿有话要说,便故意道:“为何不见?” 荒炎以为他是精虫上脑还没打过弯来,这才看不清如今形势,便恨铁不成钢道:“你能从北海顺利归来,妖族的圣祖韦陀花出了大力,妖王之前肯借,如今自然是要你还人情的,不用说,肯定是有关潇湘那滩浑水的事。可你之前答应鬼族那小丫头片子,说不对蘅芜君动手,若又应了妖王,岂不是食言了?” 他这边气急败坏,君长夜却自顾自紧了紧袖口,漫不经心道:“我怎么不知道,自己几时竟能做得了妖族的主,还应了鬼使,说不让冷北枭动蘅芜?” 荒炎一怔,这才反应过来君长夜的意思。 也是,虽说如今妖魔二族统一战线,但实际是各自为战,在动手前互相知会一声,只是出于礼节和战略考虑,绝没有谁从属于谁这种说法。 “那……他派人来做什么?”荒炎好奇道。 “他既肯借我妖族圣物,自然是想从我手中也拿走一样宝物,”君长夜淡淡道,“去把分海珠拿给他,我们就算扯平了。” 荒炎啧啧称奇,觉得君长夜在人生第一次开荤之后,竟还能保持清醒头脑,真的是十分不易,当即便按他说的,吩咐人去取分海珠送给来使,就算是把这事给打发了。 接下来,君长夜将族中积压的事务一一处理完毕,很快便把那些魔使都打发走了。最后一个小使前脚刚走,荒炎后脚就又凑了上来,腆着脸虚心求教道:“你怎么知道妖王是来要分海珠的?” 君长夜瞥他一眼,道:“在这之前,先告诉我那个道士被关在哪了。” “他很重要?不就是茅山宗主的便宜弟弟嘛,我就随便把他跟先前抓来的其他人关在一处了。” 话音刚落,荒炎只觉对方神情骤然冷了下来,便讷讷道:“我做错了?难道他很重要?” 君长夜看向荒炎的目光似刀似剑,叹息道:“他不重要,但若是他踏出万古如斯半步,我就唯你是问,带路!” “哎,好嘞!” 二人一边向外走,君长夜一边继续道:“前辈,你可知为何万妖之王对潇湘如此执着?” “这个嘛,”荒炎努力想了想,将自己知道的前因后果都串了串,这才道:“按我听到的,这要从妖王从大雪山里沉睡百年后开始说起,他被小蘅芜的箫声吵醒,本来就不爽,又正好想寻些人肉果腹,便仗着自己本体是鸟,想追上去一口吞了蘅芜,谁知竟败在对方一手出神入化的惊鸿剑下。” 听到这,君长夜顺口接道:“冷北枭向来眼高于顶,颇为自傲,谁料一朝败在凡人手中,当然不忿,所以屡屡上门挑衅,如今更是趁着修真界式微,要去潇湘彻底出了心中恶气?” “非也非也,”荒炎神秘兮兮道,“他本不知道那日赢了自己的是洛家家主,派手下遍寻也无果,直到折桂会那次,修真各派掌门云集在水一方,无妄作为卧禅寺新一任住持,自然也去了。妖王为了替当年陨落在卧禅寺的妖界赤梨木报仇,特意带着妖众赶去潇湘,这才知晓蘅芜的真实身份。” “然后?” “然后事情就往所有人始料未及的方向发展了,”荒炎眉飞色舞道,“妖王一直觉得自己当年之所以会输,是因为刚刚苏醒,实力不及全盛时期的一半,于是他又去找蘅芜挑战,谁料再次落败。” 故事讲到高潮,君长夜很配合地挑起半边眉毛,心道原来还有这回事。 荒炎继续幸灾乐祸:“这下可是彻底栽了,按照他们妖族的规矩,若是签生死令的那种挑战,输了的要给赢了的当三年仆从,因此就算他再不甘愿,也得乖乖去给蘅芜当仆人。可你猜怎么着,哈哈哈,被人家在水一方给退回来了。他恼羞成怒,这才对潇湘这么执着。” 他兀自哈哈大笑,君长夜亦忍俊不禁:“前辈不去做说书先生,着实可惜了。” 荒炎已很久未见他真正展颜,心知有月清尘在身边,他是真的不再把自己往死里逼了,当即一勾君长夜肩膀,语重心长道:“君小子,既然你已经迈过这一步,之前的事可就都翻篇儿了啊,要好好对人家。我虽然不懂什么大道理,但也知道只要拿真心去暖,好好过日子,哪怕是再冷的心肠也能暖过来。” 荒炎自认为已经掏心掏肺,可君长夜只是垂下眼帘,淡淡道:“我知道分寸,以后我的事,你就别管了。” 眼看着关晚晴的那间笼室就在眼前,君长夜摆摆手,率先一步走了过去,留下荒炎在原地闷闷不乐,感叹这小子翅膀硬了,真是一点都不听话了。 哼,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 君长夜在门前结了一个印,那关着晚晴的囚牢便在他眼前缓缓打开,他缓步走进去,却听到耳边隐约传来淫言秽语,不由蹙起眉头。 荒炎是怎么办事的?竟把这道士与那些抓来试术的女子关在一处,先前在外时由于有结界封印,声音传不到外界,自己竟也没发现。 晚晴正悠哉悠哉地坐在桌边喝茶,靠听着隔壁淫语浪声解闷儿,见牢门突然打开,本也没在意,可等看清了走进来的人,顿时怔愣一下,猛扶一把自己头顶歪掉的发髻,随即连滚带爬地从凳子上跳下来,冲君长夜谄媚道:“稀客稀客呀,若贫道没有看错,像您定是魔尊大人。咳,咱们其实是旧交情,在您还是个小娃娃的时候,贫道可抱过您呢。” 他本没指望能跟对方拉上关系,谁知君长夜打量了自己几眼,却竟微笑着点头道:“我记得,您与我师尊是好友,此番招待不周,多有怠慢,还望海涵。” 他这一笑,便将面上先前的冷峻之气尽数化开,显得相对柔和些。 晚晴大喜过望,顿时凑上前去,高兴道:“就知道夜哥你记性好!” 君长夜目光一凝。 晚晴这才发觉自己太随意了,忙补救道:“不,我的意思是,魔尊不愧是干大事的人!话说回来,你师尊怎么样了?他之前状况不太好,这几天也没人来告诉我消息,魔尊,您给句准话,我什么时候能见见他?” 君长夜盯着晚晴看了一瞬,这才叹息道:“他到底是我师尊,我自然不会亏待。只是,师尊他身子确实不太好,新伤倒是其次,更重要的是旧伤未愈,能否烦请道长告诉我,那旧伤是怎么来的?以及这十年来,他是怎么过的?” 他这两个问题如此犀利,还一问就问到点子上,以至于晚晴头皮发麻,不知如何回答,但他很快记起当年月清尘是怎么用化形符掩饰自己的,此刻绝不能穿了帮,便信口胡说道: “这我哪知道,多半是跟谁打架留下的,或者是去寻什么机缘秘宝之类时留下的。先不说这个,夜哥啊,你知道吗,这十年来,你师尊无时无刻不在思念你,他多次跟我说,很后悔当年的所作所为,想要跟你重修旧好,这不如今时机就来了,你大人有大量,一定要给他个机会弥补啊。” 这番话晚晴说得绞尽脑汁,一心想帮月清尘和自己抱上君长夜的大腿,谁料对方只是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并不答话,没等他说完便推门离开,一点多留的意思都没有。 晚晴顿时急了,心道莫非自己说错话了,但为时已晚,只得无可奈何地望着重新关上的大门,开始思考自己究竟哪里说错了。 第129章 苦莲心(二) 眼见着日头很快偏西,纱缦华等了许久也未等到君长夜送来的尺寸,她思忖片刻,却竟抬步出了库房,向着月清尘所在的偏殿走去。 一旁使女瞧出她的意图,忙低声道:“圣女,尚未问过尊上的意思,您就这样去,恐怕不太妥当。” 纱缦华步履不停,亦未理会她话里话外的提醒意味,直到走到那处偏殿门口,才淡淡道:“族内如今事务冗杂,都需要尊上亲自处理,如此一来,恐怕这边的许多细节他来不及一一考虑。我亲自来看看,也是不想尊上太过劳累,好歹尽些辅佐的心意。” 她这番说辞既严谨又正派,让人挑不出半点错来,使女不敢出声,亦不敢再拦,只得眼睁睁地看着纱缦华往里走去。 偏殿门口空空荡荡,无人把守,亦看不出任何设下禁制结界的模样,可纱缦华知道君长夜对月清尘的上心程度,他绝不会允许已经到手的人再从自己眼皮下逃走,因此一定在这处卧房周围,设下了最强力的咒阵。 然而,这种咒阵对内虽严密到连只蚊子都飞不出来,可对外却相对松缓,并非绝无破解可能。纱缦华自小熟习各种咒术,从外面破解此阵倒也不算难,只是很费了些功夫,那道紧闭的房门便自她面前缓缓打开。 眼看成功,纱缦华轻轻抹掉自额间滴落的香汗,转头瞥了使女一眼,对她道:“在外面守着,若是放人进来了,我就把你拿去喂了我的小蛇儿。” 使女早已经习惯了她时不时地各种威胁,当即顺从地点点头,眼看着纱缦华闪身进去,便转身守在门口,警惕地注意着各方动静。 进入偏殿后,纱缦华先打量了一下房间四周的精心布置,随后便直接向位于卧房正中的床榻而去。她轻轻拨开四下低垂的红罗帐,靠着床沿坐了下来,见床上男子面色苍白,即便在睡梦中,眉头仍蹙得极紧,像是睡得并不安稳,便先伸手去探月清尘的额头,又摸了摸他的手腕,随后拉开一点锦被,看到了那玉颈上星星点点的暗红吻痕。 纱缦华静默一瞬,随后将覆盖在那人身上的锦被掀开大半,又轻轻拉开月清尘里衣本就松垮的衣领,意料之中,看到胸膛上大片令人触目惊心的青紫,一路蔓延至腰线以下,却碍于衣物阻挡,再看不真切了。 其实这些外伤倒不算什么,重要的是内里暗伤导致灵力外泄,修为损耗,就像满盛的池水被从下方凿开了口子,且由于缚仙索禁锢无法自行修补愈合,若长此以往,早晚有一天会虚耗至死。 真想不到,魔尊对自己心尖上的人都能下如此狠心,毫不留情,更想不到,望舒君这等在修真界首屈一指的人物,如今却会落得如此田地。 纱缦华咬了咬唇,轻手轻脚地将一切恢复原状,在放下帘帐之前,她望着月清尘沉睡的侧脸,心道哪怕以最挑剔的目光来看,哪怕生在这样清冷的人身上,此般眉眼也担得起绝世无双四字。 只可惜…… 朝如梅间清月,夕似零落泥尘。 这二人之间,真真是一段孽缘。 君长夜回到偏殿时,已是天边星辰四起之际,他以往练功累到精疲力尽,或稍微闲下来时,总喜欢一个人靠在窗边,抬头看看夜空,就像靠在绝尘峰的梅树林里一般。 可北境魔域的夜里是望不到婵娟的,每每抬头,看见的都只能是失望,失望久了,倒已经成了习惯,也不再去想着奢求那些虚无缥缈的希望。 可今时不同往日。 他的明月,终于照在他的身边。 天色已晚,寝殿内烛火昏黄,在帘帐上摇曳出温柔剪影,在一片昏暗之中,君长夜脱去外袍,缓缓躺到床上,侧身去揽身旁仍在昏睡中的人。 可手刚一触碰到月清尘的身子,君长夜却觉一阵冰凉,连整个被中都冷如冰窟,他微微一怔,忙用自己的额头去贴月清尘的额头,却发觉对方整个人蜷缩成一团,正在不住地颤抖,便赶忙将月清尘紧紧揽进怀中,手掌贴上他的后心,向内输了一股与火灵类似的灼热气息,开始慢慢温养他的四肢百骸。 月清尘现如今虚弱至极,方才的种种表现,都是冰灵气外泄严重的后果。君长夜的体温本就高于常人,对于如今的月清尘来说,便更是一个暖身火炉,他开始无意识地向着热源挨近,双手很快缠紧对方火热的身躯,恨不得整个人贴在上面。 他这般投怀送抱,君长夜自然求之不得,心中虽有隐忧,却很快将二人身上衣物尽数除去,但没有做什么,只是将月清尘抱得更紧,感觉到被内温度渐渐升高,便暂时放下心来,很快睡去了。 许是萦绕在怀中人身上清幽的梅香之中,他这一觉睡得前所未有的踏实,可尚未天明,却在近乎野兽般直觉的提醒下,突然睁开双眼。 正对上一双寒湛的星眸。 疼痛来得如此剧烈,和着刀刃刺破皮肉的声音一起,迅速将最后一丝睡意自君长夜脑海中驱赶出去,有滚烫血液自脖颈的伤处喷溅出来,君长夜眸光一暗,却对伤口置之不理,只一把握住月清尘抓着刀柄的手,迫其低低压下,眼看着刀刃贴着皮肤一路划过,带起一连串的血滴,便反手一拧对方手腕,待刀身离开身体后再猛然砍下,那小刀应声而落,随即被打飞了出去。 是那夜君长夜随手放在桌边的刻刀,不知何时被月清尘藏了起来,还被充作要人性命的利器。可惜他一击不中,此后要寻机会,只怕会更难了。 君长夜整套动作一气呵成,过程中并没有刻意控制力度,往外拧时隐约听到“咔嚓”一声,心知手下握着的胳膊怕是脱臼了,便顺势回正过来,按住一推,又这么生生给安了回去。 此般入骨的剧痛绝非单靠意念便可以忍受,更何况身体虚弱至极,月清尘虽一声未吭,却觉得天旋地转,眼前一阵一阵地发黑,额间冷汗如瀑,刚安好的右臂不住地抖,若非心中有一口气撑着,怕要当场栽倒在床榻上。 他以前修炼虽因为要突破瓶颈,亦少不得经历几多痛楚,可毕竟有大乘期的修为傍身,身边又会备够充足的灵丹仙药,因此从未弄得像现在这般不可收拾过。 可这种□□上的痛苦,与昨夜雌伏人下的耻辱相比,却又根本不值一提。 君长夜面无表情地看着月清尘脸上一闪而过的厌憎与屈辱,心中五味杂陈,他先简单处理了脖子上的伤,接着伸出手去,握住对方不住颤抖的手指,月清尘要挣,那手却纹丝不动,用了一股大力将他揽到怀中。 “以后再要杀我,”君长夜将他的手拉至自己心口位置,点了点,低声道:“刀子记得往这里捅。” 语毕,他俯身吻住对方血色褪尽的嘴唇。 月清尘被君长夜紧紧锢在怀里,手上脸上满是对方身上鲜血的味道,口中亦被对方唇舌占领,他想要躲,可全身上下却无处可由自己掌控。 这种感觉,像极了那个荒唐至极的夜晚。 命劫当头却一味躲避,果真是没有丝毫用处。 一吻既毕,君长夜伸手去仔细探查月清尘的伤势,忽听得身下那人终于开了口,声音带着些许忍痛过后的嘶哑,却依旧冷冷淡淡: “你这么做,仅仅是想报复我当年在潇湘逐你出门吗?” 这话听在君长夜耳中,着实是天真得过了头,于是他笑了,用脸亲昵地蹭了蹭月清尘的面颊,柔声说道: “岂止,你我之间的恩恩怨怨,哪里是十根手指能数得清的?索性不去数了,只要你愿意好好待在我身边,过往一切,就都让它过去吧。” “过去?”月清尘低低重复一遍,却摇了摇头,他面色苍白,向来少有波澜的双眸此刻被铺天盖地的恨意堆满,接下来说的每一个字,都好像在君长夜的心坎上扎了重重一刀。 他道: “刻骨铭心,永生不忘。” 听闻此言,君长夜抱着月清尘的手一紧,随即慢慢加重力度,直至对方呼吸愈发急促亦不肯有半点放松,似乎想将他彻底揉碎在自己的身体里。 他们如今距离如此之近,近到心跳呼吸俱在耳边,却又如此之远,远到两颗心再也不可能有贴近的时刻。 是我亲手毁了这一切吗? 君长夜茫然地想着,突然想到以前在绝尘峰时每日最快乐的时刻,便是早晚向师尊请安时,只要能看到月清尘那袭胜雪白衣,哪怕距离远远的,无论修行再疲累清苦,心中便总能奇异地平静下来。 他那时总觉得师尊喜怒不形于色,半分心思也不肯让旁人知晓,便总想猜测对方心意,可事到如今,却是宁愿自欺欺人,也好过听月清尘亲口道破心中厌憎。 但厌憎也好,愤恨也罢,哪怕是互相折磨到死,他都绝不能让他再离开自己半步。 “我倒是忘了,师尊记性向来很好。可您性情一向寡淡,言辞如此决绝,倒也少见,莫非真是病糊涂了?”君长夜低下头,看着月清尘的眼睛道:“我还记得,你与晚晴道长一向交好,他如今就在魔宫中小住,既然师尊行动不便,不如我把他传到这卧房里来。与好友相聚,兴许会让您觉得慰藉些,如何?” 月清尘眸光一凛,正欲说话,君长夜却将手指抵在他唇边,继续道: “再或者,你若实在思念故人故地,我便亲自去昆梧山将宁师叔请来,让她你替你调理身体。西洲慕氏的回春术,我还是信得过的,只可惜,如今除了宁师叔,世上怕是再难寻得真正的慕家传人了。” 他这番话中含有的信息量太大,以至于月清尘怔愣一瞬后,便追问道: “你说慕氏如何?” 君长夜对他的反应很是受用,却并不马上回答,只微微笑道“师尊这般反应,便是认了宁师叔即为慕清屏?” 月清尘不答,只轻轻摇摇头,想甩开眼前再度出现的阵阵黑点,心口滞涩发闷,像是预感到接下来的消息必然坏到极点。 君长夜看他难受,便松开一点紧抱着月清尘的手,正经答道:“今早刚得到的消息,就在昨夜,鬼族密袭了慕氏仙府西洲塘,将其千年家底被洗劫一空,慕家上下,除了零星几个在外学艺的小辈外,无一幸免。 换句话说,那绵延近万年不断的西洲医脉,就在昨夜,已近乎彻底断绝了。” 第130章 苦莲心(三) 彻底……断绝了? 君长夜后面的话,月清尘已经听不清了,神思恍惚间,却突然想起在绝尘峰养伤的最初那几年。 那时他内外伤皆重,身子不爽利,口中亦会发苦,日日相伴的,除了宁远湄一日三次送来的清苦药羹,便是药碗旁永远的一颗糖莲子。 莲心是苦的,宁远湄每次采下新鲜莲蓬后,都会细心地将其从白生生的莲子里剔除干净,然后把莲子裹上糖衣,按旧时家中的做法,做成一颗颗晶莹剔透的糖莲子。 她像对待因为怕苦而不爱喝药的小孩子一样,每次等自己喝完药后,都会笑吟吟地递上一颗莲子,也不多说别的,只是静静看他吃完,然后把药碗收走。 月清尘本不怕苦,也向来不喜欢糖莲子这类太过甜腻的东西,可叫她这么执着地惯着,也渐渐习惯了在喝完苦药后吃一颗糖。 可糖能解口中苦,解不了心中苦。 记忆中,那蕙质兰心的女子总是一副温柔模样,无论面对什么人、什么事,都能不急不缓,有条不紊,总在别人有难时充当解意的角色,可她心中的苦楚从不比旁人少半分,却又有谁能解? 如今月清尘的异样早已瞒不过君长夜的眼,后者见对方似乎陷入回忆之中,脸色顿时沉了沉,隐隐威胁道: “怎么,师尊在想宁师叔?莫非是心中对她有意?” 他这话中呷醋的意味太明显,可惜月清尘对此置若罔闻,只缓缓抬起头来,有些虚弱道: “告诉我,此次……密袭,何者为鬼军主将?” 君长夜勾唇一笑:“师尊这算是在求我吗?” 月清尘别过头去,冷冷道:“你不说便罢。” 他这一扭头,雪白颈子上未褪的暗红吻痕便尽数呈现在君长夜面前,别有番风情似的,勾得对方邪火四起。君长夜不愿再伤了月清尘,却亦不愿委屈自己,便再度紧了紧揽住他腰的手,将二人距离拉得更近,边不轻不重地替月清尘揉捏起酸痛的腰身,边回答道: “师尊有令,长夜怎敢不说?此事说来话长,便挑重要的说吧。这次密袭虽说是打着冥王名号做的,但实际操控者,却是那个叫刹罗的鬼将。 师尊是否知晓她与宁师叔和慕家的渊源?据我查实,她是携着鬼族的诅咒一并降生在慕氏的,在还是慕家小女儿时,便已是阴年阴月阴时出生的阴邪之体,一出生便克死了生母,非但修不得灵,还喜好与毒物为伴。小小孩童却这般不合群,定会遭到族中所有人的排斥,幸好有长姐慕清屏的回护,才不至于落得太过悲惨。” 说到这,君长夜停顿了一下,似乎想起了自己的身世,便顺口道:”幸好有师尊当年相救,否则……” 否则天地之大无处可去,或忍饥挨饿,或冻死路边,亦未可知。 可月清尘之所以会救自己,却偏偏是出于对苏羲和的爱和愧疚。 愧疚便罢了,可是爱,君长夜不能忍受。 接受君长夜如此靠近和触碰,对月清尘来讲本就是一桩难堪的耻辱,可他无法抗拒,索性合上眼睛,来个眼不见为净,可听着听着没了下文,便抬眸一看,见对方神色复杂地盯住自己,下一句话却是没头没脑: “她到底有什么好?” 这种指代不明的问题月清尘自然不可能回答,君长夜似乎也知道这一点,他不愿在二人中间提起苏羲和的名字,等了半晌没等到回应,便小心地将月清尘放平在床榻上,又替他拉紧被角,轻声道:“夜深了,师尊好好休息吧。若你不愿去劳烦宁师叔,明日我便找个修木灵的修士来替你疗伤。” 语毕,他在月清尘身边隔着一个枕头侧躺下来,闭上眼开始假寐,实则却调动一切感知放在对方身上,等到月清尘合上眼睛,鼻息也开始变得平稳悠长,便睁开双眼,轻手轻脚地凑过去将月清尘揽进怀里,运起内息替他暖身,直到感觉被窝里和怀中人身上都暖和了,才暂时放下心来。 君长夜如今修魔,虽内泽深厚,可身上攻伐之气太甚,若亲自替月清尘疗伤,只怕会适得其反。他知道月清尘的伤在夜里最为凶险,便一夜未再合眼,小心看护,与对方头挨头躺到天明,直到天光大亮,才恋恋不舍地起身穿好衣服,下床去寻医者了。 君长夜走得匆忙,只随手盖了盖脖子上的伤口,未仔细遮掩,谁料一出门便正碰上纱缦华,后者一见他行色匆匆,心中顿时生疑,再仔细一看,便瞧见他脖子上隐约的狰狞伤口,心中了然,却按下未提此事,只是上前道:“尊上,您昨日吩咐做的衣衫,再过三日便能做好了,到时需要缦华替您送进去吗?” “不必了,”君长夜微一摆手,“到时交给我便好。” 从前的月清尘就像高洁白鹤,朝飞阆苑霞,莫宿炎洲烟,饥餐必瑶草,渴饮惟琼泉,本该翱翔天际,自由自在地振翅于天地浩渺。 可如今,他却生生将这只鹤折翼困在樊笼中,再不得见云霄。他不愿惹月清尘伤心,因此除非必要,便再也不想逼迫他去做自己不喜欢的事,红衣也好,白衣也罢,桃也好,梅也罢,只要月清尘想要的,他都愿意双手捧到他眼前,这样天长日久,哪怕他再恨自己,也总有慢慢接受的可能。 至于那身红衣,就等到师尊愿意的时候,再由自己亲手替他穿上,以此盟誓缔约,乞求白头偕老,良缘永结。 听他这样说,纱缦华点点头,顺从地退到一边,君长夜则不再看她,径直向前走去,在行过纱缦华身边时,却又听她低着头道: “缦华听人说过,若太过情深,反而不能事事如意,尊上在心疼别人的同时,也要注意自己的身体。” 君长夜顿了顿,终于露出个笑,道:“谢谢你。” 纱缦华看愣了一瞬,却很快便大方地回以一笑,正欲再说点什么,又听得君长夜淡淡道: “但世事本不可能尽如人意,无论情深与否,皆是如此,你我本是不信天命之人,日后这种话,就不要再提了。” 语毕,他便回过身去,很快走远了。 路过那道挂有历代魔尊画像的长廊时,君长夜在沧玦的画像前立定,很快跪下去,叩了三个响头,在心中默念道: 父尊,求您原谅我,身为人子,却不能替您报仇,实在该死,可师尊非但对我有恩,还是儿子今生唯一挚爱,不管他以前做了什么,此生此世,心意不改。若您在天有灵,要问罪要责罚,长夜愿一肩承受,绝无半句怨言,只求您不要再降罪于他。 一下一下,铿锵有力。 画像上的英俊男子不语,只微笑着望向跪地不起的青年,半盏茶倏忽而过,君长夜站起身来,与沧玦对视片刻后,终是静默着离去了。 后半夜里,因为被里和身上都是暖的,月清尘睡得还算安稳,待再睁开眼睛时,原本身上腰间的酸软便已消了大半,□□也不再如昨夜般一扯就痛。 身侧早已无人,只留一枕那人气息,尚且萦绕鼻尖,锦被里留了好几个灌好的汤捂子,边上缀着绿梅石璎珞穗子,用来暖身倒有奇效,也不知是不是施了咒的。 月清尘失神般盯着绣了合欢花的帐顶看了半晌,终是撑着身子慢慢坐起来,他将轻垂的幔帐卷到一边,吃力地拿枕头垫在腰间,然后便半靠在床头,目光定格在极深极远处,像是在思索什么,又像是什么都没有想。 这样过了好一会,沉寂许久的外面却突然传来细微动静,先是君长夜的声音在门口低低响起,听不清说了什么,接着便有个细声细气的女声低声道了句: “是,南蓁定当竭尽所能。” 单听声音,倒像个小姑娘。 屋门随后被轻轻推开,却只有一个人进来的脚步声,月清尘闭上眼睛,听见那人到了床前,却没有直接过来,而是嘀咕了句: “这屋里也太热了,对病人不好。” 屋里熊熊地燃着炭火,一进门便热浪扑面,偏生如今还是屋外冰冻三尺的寒冬,这一冷一热交替强烈,就是没病也要待出病来。 南蓁这般想着,便要去窗边熄一炉火,可目光一扫到半靠在床头闭目养神的男子,却顿时挪不动步子了。 天底下竟有这样的人物。 她一眨不眨地盯着月清尘看了许久,好半天才敢磨磨蹭蹭地凑近一点,可一想起那冷面魔尊之前的警告,又犹豫着向后退了一大步,不知该如何是好。 终于,美色当前,害怕和理智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管他呢,南蓁想,虽说兼了洒扫婢女一职,可我到底是来看病的,不让我接近病人,又怎么能看病呢。 于是乎,她几步并作一步向床边走去,然后悄悄坐上床沿,向着月清尘挪了一下,终是按捺不住心中好奇,便又挪了一下,右手将将摸上月清尘手腕。 嗯……这脉象,虽虚滑却也不是没救,哇他鼻子长得好好看,不不不我在想什么。嗯,这脉象……天哪太好看了,唇形好看,连眼睛也好看。 等等,眼睛? 对面男子不知何时已经睁开眼睛,此刻正静静地看着她,虽面色还有些苍白,却风姿清寒,润秀天成,简直是一等一的美男子! 可哪怕再是美男子…… 南蓁脑子里“轰”地一声,暗道一句完了,便猛地要把手往回抽,不料却被对方一把按住,她不敢动,只得像只鹌鹑一样缩着脖子闭上眼睛,哆哆嗦嗦地等待接下来的命运。 完了,好不容易等到的出逃机会,就这么被自己给生生断送了,她现在简直想朝着自己脸抽一巴掌,问问这贪色的毛病到底什么时候能改! 第131章 苦莲心(四) “既然来了,就好好看看吧。” 竟丝毫没有怪罪的意思。 咦?这人……倒跟这魔宫里的其他人不太一样。 南蓁眨巴眨巴眼,面颊上迅速烧起两朵红云,也不知是热的还是如何,只觉搭着月清尘手腕的右手格外僵硬,舌头打结道:“这位公……公子,小女子我……我我略通些医术,是……是魔尊大人派来照顾你的,我刚刚,只是想离得近些好瞧病,绝没有任何冒犯之意!” 她边说,边红着耳朵悄悄抬头打量对面人,却见对方只沉吟片刻,便抬眸道: “你叫什么名字?” 他声音依旧淡淡的,带着病中特有的沙哑,却清冷悦耳,听得南蓁昏头转向,当即晕乎乎道: “我叫南蓁,南是南北的南,蓁是其叶蓁蓁的那个蓁,娘亲姓慕,就是那个西洲慕家的慕,你听过没有?但娘亲去得早,所以我的回春术是跟着师父学的。” 这小姑娘一股脑儿把自己的家底透了个干净,丝毫防人之心也无,一看便是从小无忧无虑,从未见过世间险恶的。 只是,她恐怕还不知道慕家满门覆灭的消息。 君长夜如今倒学会拿捏他的心思了,知道他如今最不会赶出门的,便是慕氏遗孤,此外,留这人在此,还能多一个牵制自己的筹码。 若是换作平时,月清尘必不会甘心就此遂了君长夜的心意,可如今,只要南蓁不被限制行动,就是他与外界之间唯一的联系和突破口。 “你既是修士,又怎么会到此地来?” 听月清尘这样问,南蓁顿时被触及伤心处,抽抽搭搭道: “我是被抓来的!两日前,因为人妖魔三族暂时停战,我便想来这北境寻些雪参回去炼丹,谁知正碰上一队胡乱抓人的魔兵,将我与师姐都抓了来,又分别关起来。 这两日我滴水未进,也不知师姐被关在何处,好容易等到有人把我从大牢里带出来,却是被带到这里。哼,他们骗我,明明说是替魔尊的心上人瞧病,可看的却是神仙公子,你说气不气人。对了公子,你是何人,为何会在此处?” 这样一边说,她一边仔细去摸月清尘的手腕,却忽一愣神,登时羞红了脸,连连道:“对不起,我……我没想到,原来你跟他……都是我多嘴,我该打,公子你别生气!” 月清尘摇了摇头,低低咳嗽一声,却只问道: ”能治么?” 南蓁不敢看他,当即低头红着脸道:”身上的伤倒是都能治,只是近日内切不可再房事过度,纵欲伤身。至于灵力外泄的问题,我无法根治,只能尽力弥补,要想彻底治好,还得去找我师父。” 语毕,她见月清尘半晌不说话,便又犹豫着道:“还有一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请说。” “在你身体里,似乎被人下了一种术,”南蓁有些难以启齿,却还是咬牙坚持说了下去,“那种下作之术,应是出自合欢宗无疑,它每隔半月发作一次,每每发作时,便觉身焚烈火,百爪挠心,非要与人交合……方能暂时缓解,一般只与采补双修术配合使用,可若长此以往,身体必然吃不消,定会有损精阳啊!” 话音未落,她便眼见着月清尘身子脸色似乎更白了一些,却冷笑一声,并未露分毫脆弱之态。少女忙端起手边的茶盏,自怀中捂着的壶里倒了杯水出来,递到月清尘手边,连声劝道: “我就知道,像公子你这般人物,定然也是被他骗来的!我看这魔尊长得人模人样,却无恶不作,净干些欺男霸女之事,实在该死!无妨,你不要灰心,也不要想不开,我定会帮你养好身子,这样才有逃出去的可能!” 南蓁现在是打心眼里怜惜这位一看就病弱的美男子,也因此斗志昂扬,立誓要与他体内的胭脂色斗到底,只可惜她每日能待在月清尘身边的时间并不多,因此并无多大起色。 虽再未与魔尊打过照面,但南蓁也知那位尊上夜夜留宿在月清尘处,一想到那半个月一发作的合欢宗秘术,她便暗暗心焦,却毫无办法。 平生头一次,如此痛恨自己没有好好跟着师父学医。 可无论她再怎么心焦,早晚该来的那一天,终于还是来了。 那夜天幕低垂,北风卷地,大雪纷飞,草木簌簌折腰,南蓁在偏殿药室内守着丹炉打着盹,因不小心睡得沉了,险些误了起丹的时辰。鼻尖刚嗅得一丝丝不寻常的味儿,她便跟只炸了毛的猫一样跳将起来,眼疾手快地将炉内早已成型的药丹夹起,小心放入铜盘中。 待见得那丹丸完好无损,南蓁长长舒了一口气,接着极心虚地向里一瞥,发现月清尘正手握一卷书靠在床头,并没有往这边看,这才放下心来,小心翼翼地端起铜盘向他走去。 待离得近了,南蓁偷偷抬起眼帘,见月清尘整个人被笼罩在床边明珠的光晕之中,虽隔着帘子看不真切,却觉他素来冷清的形容变得温柔起来,气色也好了许多,不再像前几天那样面无血色。 看来我的药起作用了,南蓁喜滋滋地想着。 说来也怪,那合该挨千刀的魔尊虽一看就不好相与,但对里面那位公子,却真是上心得没话说了,什么凤髓龙骨,琼浆玉露,只要是对身体有益处的,全都一波一波地往这屋里送,还抓了十几个炼药师听候差遣,看这架势,倒真不像对一个单纯玩玩而已的娈宠。 这屋内的博古架上本也放着价值连城的古玩玉器,但可能是为了防止公子摔碎了用来自尽,已经尽数换成了书本,还净是些南蓁连书名都看不太懂的厚本子,字虽都认得,连在一起却不知是何意,亏那公子看得聚精会神。 这越是相处久了,南蓁就越觉得他绝不是只有一包草的绣花枕头,可若真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人物,又怎会被囚困在此处? 这世上有名有姓的美男子就那么几个,他到底是何许人呀? “公子,歇歇眼睛,时辰到了,该吃药了,外面敷的药也该换一换了。” 待走到床前,南蓁尽力敛了心思,只低着头半跪下身去,双手将那铜盘举过头顶,柔声细语地劝月清尘吃药。 对方没有动静。 南蓁只当他是怕苦不愿吃,便继续执着地托着铜盘不动,左右环顾间,余光却忽瞥见床边案上摆着的空碗。 见那木碗边沿水渍未消,南蓁顿时急了,声音猛提高了八度道: “呀,公子你你你……你怎么又吃冷酒!还吃了这么多!快让我看看……” 余下未说完的话在看清月清尘面容的瞬间戛然而止,混着震惊一并吞回了肚子里。 若说月清尘此前是冷若冰霜,清如中天之月,如今就是艳若桃李,色如春晓之花。 单看月清尘双目迷离,便知原来他今晚气色好转,并不是因为她治疗有方,而是那跗骨之蛆般的胭脂色,再度发作了。 南蓁一下子急得满头是汗,恨不得长出八只手来应对如今这般局面,可她只有两只手,很快便手忙脚乱,只能不住地浸了凉巾替月清尘擦去热汗,又调动全身灵力去帮他抵御秘术。 那魔尊往日这个时候早该来了,如今是跑到哪里去了! 不对,他若来了,我不就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欺负公子了吗?不成不成!我得去把门堵起来,好歹熬过了今夜再说! 可就在她刚要跑去关门之时,门却吱呀一声,被人从外面打开了。 君长夜裹挟了身屋外的凛冽寒气闯进来,一看床上光景便心中有数,正巧南蓁迎头撞上来,便一手提了她丢出去,另一只手随即将门关得严严实实,几下脱了外罩,便向着月清尘快步走去。 没走几步,迎面却飞过来一本书,一并飞来的,还有那人在混沌中绝然不肯灭去的一丝清明: “滚。” 月清尘此刻紧紧蜷在被中,用的是个最缺乏安全感的姿势,先前那声儿尾音带着颤,不像恫吓,倒像什么柔弱小动物的爪子在心上轻轻挠了一下。 君长夜不理他让自己走的那声,也不管迎面飞来的书本正砸在肩上,径直脱靴便上床钻入被中,很快摸着那具温热身躯,便连拉带抱着揽入怀中。 “不行啊,”南蓁在外面拼命拍打着门,声音里很快带了哭腔,“他身子弱得很,一定受不住的,你发发慈悲,要不先欠着,千万不要……” 然而,剩下的话还没说完,她却突觉眼前一黑,就被人从背后捂着嘴巴拖了下去。 南蓁挣扎着要向后看,却隐约见到个极阴鸷的眼神,正直勾勾地看向那扇紧闭的门,好像想透过那门看到里面光景。 意识模糊间,她觉得从后面按着自己的好像是传说中那个喜欢吃小孩的红衣服变态,顿时吓得出了一身冷汗,却很快晕了过去,再也不晓得别的了。 第132章 苦莲心(五) 屋外的风声雪声愈发急了,但屋里的合欢帐内,却才刚刚绽了第一枝春。 月清尘仰面陷在软枕之内,眉峰紧蹙,藕段般纤白的脖颈儿上不时有汗珠滚落,而他上方的青年衣衫凌乱,目光只凝在身下人绝艳的脸上,任凭身下如何动作,亦不肯移开分毫,似乎在欣赏世间最为动人的风光。 世人都说鸳鸯帐内颠鸾倒凤,乃是世间极乐之事,那滋味销魂彻骨,便是做神仙,也决计不肯换的。 自历了第一次那般激烈的□□过后,君长夜虽是真的食髓知味,却也顾惜着对方身子,有近半月没再越过雷池,只等这段日子养得好些了,才敢再次覆身而上。 此次缠绵,他将脂膏这类止伤润滑之物备得更全,起落间又极尽温柔,可饶是如此,对于月清尘来讲,却只能带来更深的痛楚与屈辱。 耳畔嗡嗡作响,恰如窗外狂风大作,摧枯拉朽般摧垮残余神智。双目半阖间,月清尘只觉得自己像一片颠簸在风中的落叶,四周无着无落,只能随风不停地下坠,下坠,直至一脚踩空,彻底坠入没顶的深渊之中。 临到终了,君长夜对他这副即便在欢爱时仍不声不响的模样又爱又恨,双眸微眯了眯,便凑上去在月清尘唇上咬了一口,动作间虽刻意把握了分寸,却较开始剧烈许多,似乎存心想让他叫出声来。 毕竟比起悄无声息地置身事外,这大抵可算作意识被片刻征服的标志。 可他偏生不肯让他如愿。 最后一次剧烈的颠簸过后,月清尘闭上眼睛平息许久,久到君长夜以为他累到极致,已睡得沉了,正打算下床抱他去沐浴,才哑声开了口: “你满意了?” 话语中带有微微的嘲讽。 君长夜抱着他的手一顿,却是笑了笑,答非所问道:“师尊这次感觉如何?” 月清尘缓缓睁开眼睛,被水雾晕染的眸子深处仍是一派幽深的冷漠,仿佛从未沾染过□□一般。 瞧他这般,君长夜突然放手,任由怀中人重新跌坐回床上,见月清尘因为□□撕裂般的痛楚而眉心一凝,便上前捏住他的下巴,迫得对方抬起头来,而后居高临下,冷酷道: “师尊方才若是觉得疼,大可说出来,徒儿自会因为怜惜你而放轻柔些,可当年你废我修为的时候,用霜寒剑杀死我父尊的时候,有没有想过我会不会觉得疼,他又会不会觉得疼?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师尊博览群书,却为何连这个道理都不懂?” 月清尘仰头直视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反问道:“既然这么恨我,为何还不动手?” 他此刻仰头的模样清艳非常,肩上有桃花若隐若现,君长夜低着头,恰好可以从白玉般的胸膛向下,一路看遍春光。 曾经欲说还休的少年绮梦,几次莽撞着想要脱口而出的爱与若渴的思慕,如今隔着沾了至亲鲜血的仇怨,再想说出口,却竟是难上加难。 他竟问自己为什么还不杀他。 “动手?”君长夜缓缓重复一遍,像在自言自语:“若杀了你便能平我心中之意,何必闹到如今这个地步。” 月清尘眸光微沉,却是捂着嘴低低咳了一声,道:“如此行事,一举两得,既可一举突破瓶颈,又是借此羞辱仇敌,须知一死容易,苟活却难,如今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确实比单单动刀……要高明不下十倍。” 他急促喘息片刻,又继续道: “魔尊算盘实在打得精明,佩服,佩服。” 君长夜听他这样说,只觉胸口发堵,心中痛楚尖锐不已,他放开捏着月清尘下巴的手,起身在床边站定,却好像一下子冷静下来,只看着月清尘道:“事到如今,我给你两个选择,你考虑清楚。” 话音未落,他手指不知按下旁边的什么地方,头顶一阵轻微的震颤声过后,却凭空降下一只巨大的金笼。 那笼子整个由纯金打造而成,体积有一般鸟笼的五倍大,笼内醴泉粟谷一应俱全,以梧桐枝为栖架,白苏草为巢穴,如梦似幻,无处不富丽堂皇。 可若再仔细看去,却发现这整个鸟笼是由一大一小合并而成,在这巨大金笼的右侧,与一个极不起眼的小铁笼相连。而双笼间相隔的小门,却只能由人从外界往上拉开。 铁笼内除一只奄奄一息的小黄鸟外,空无一物。 “此鸟名曰金衣公子,听人说歌喉婉转,曼妙动人,若养得好了,便可日日得闻仙乐。 你要它死,还是活?” 那黄莺气息萎靡,眼看着命不久矣,若久困于铁笼之中,无水无食,不出三日,必会命竭而死。 但若真的入了那金笼,便成了为人豢养的金丝雀,虽锦衣玉食,却终生只能听人差遣,日日为了别人的喜好而歌。 其实无论金笼亦或铁笼,皆是不得自由,所不同的,只是对于黄鸟而言,在金笼内苟且偷生,总比在铁笼里饥寒而死要强得多。 自由二字,真的会比性命还来得更重要吗? 不自由,毋宁死。 可若是这金笼之上,还压了另外两条沉甸甸的人命呢? 都说无情者最为逍遥,就连修道,第一步也是修心,要求修道之人斩断七情六欲,红尘牵念,可人生于世,终归不是神仙,即便性情再薄凉,又怎么可能做到真的无情? 月清尘紧紧盯着那只黄莺看了许久,连君长夜什么时候离开的都不知道,直到门外有温婉的女声响起,才整了整凌乱不堪的衣衫,起身去拉开半边窗帘。 发觉屋外的雪不知何时已然停了。 “公子,时辰到了,请先将药服下吧。” 却不是南蓁的声音。 月清尘不理会,只踱步至窗前,因双腿尚且发软,干脆席地而坐,目光放得很深很远,看着天地间一片白雪茫茫。 此地僻静深幽,人迹罕至,此刻更是并无半点活物的影子,微风拂过,只闻院内松涛阵阵,见梅影重重。 身旁不远处有一汪清冽的温泉,池壁呈月牙形状,被周遭一列屏风围隔在内,想是当初设计时便圈进屋里,只为供人沐浴方便。 真是个金屋藏娇的好去处。 门外那陌生的使女久久不得回应,却也不慌不忙,只继续柔声道: “公子,院内有刚移栽好的梅树与松柏,尊上知道您喜欢,便特意从九州各地寻来种在院内,都是些最珍稀的树种,在屋内各处都能欣赏。待您身子大好……” “南蓁呢?” “南蓁妹妹近日劳累过度,身子不大爽利,尊上体贴,已经叫她去休息了,奴暂时替一替,待妹妹休息了,晚间便可来伺候公子。” “去拿几坛酒来。” 淡淡的声音从里面响起。 使女一怔,却也是个机灵的,见他有松口的意思,当即端着药碗一路小跑去回禀,很快便携了几壶上好的佳酿过来,用个托盘盛着在门口摆好,恭敬道: “公子,酒已放在门外,奴先告退了。” 语毕,她不敢多做停留,只远远地退到一边,待见得里面人将酒壶悉数取了进去,才终于松了口气,继续安静地当门柱子。 月清尘很快将身上衣物尽数除去,迈步走进那汪清池内,他靠在池壁上,将自己整个沉浸在其中,身上本是冷的,却在温泉水的轻柔浸润下,很快暖了起来。 其实修仙修到大乘期的程度,本已不需要用水来清洁身体,便是生来好洁,也只需一个小小术法即可恢复如初。 可到了如今,月清尘觉得仅靠术法,已经洗不干净了。 他昨夜折腾了一宿,本就虚弱乏力,又浸在水里许久,更觉眼前发黑,便随手提起一壶酒当头浇下,任由辛辣的酒液顺着湿漉漉的头发流入池中,又很快顺着喉咙,沁入五脏六腑之中。 醇香的酒气被池内的热气一蒸,很快上了头,昏沉之间,月清尘只觉身体不由自主地向下滑,却并不阻止,任由自己慢慢沉到池底。 水一下子从口鼻漫了进来,月清尘却也并不觉得痛苦,与君长夜的前尘旧事如泡沫一般,从心底浮现至眼前。 看他由曾经的沉静内敛,到如今的喜怒无常。 众生皆苦。 君长夜垂下眼帘,静静看着右手边晶莹剔透的水晶棺,棺内女子双目紧闭,肤若凝脂,眉似黛羽,鬓边别着一枝盛放的杏花。 七条玄星铁链,分别从七个方向延伸过来,将那棺紧紧缠绕在中间,若有人远远望去,会觉得那像个巨大的铁蛹,亦或长了七条腿的巨型蜘蛛,忽而一阵风吹过,铁链便沙沙作响,回荡在空旷的山谷中,便好像无处不在。 君长夜在铁蛹边站了许久,忽然伸出手,在女子面容上方虚虚晃了一下,而后一点一点地,描摹起她的轮廓。 原来那些人说他跟她长得很像,并不全然是假的。 “娘。” 他低低唤了一声,神情变得有些茫然,举目四顾,耳畔却只闻谷内飒飒风声。 余下的,便只有君长夜破碎在风中的自言自语。 “你说,他会愿意跟着我吗?” “若是他宁愿死,也不愿意再正眼看我一眼,我该怎么办呢?” “如果你是我,你会怎么办呢?” 回应他的,依然只有谷内低泣般的风语。 君长夜自嘲般一笑,似乎觉得自己非常不可理喻,对棺内安睡的苏羲和轻声道: “是不该问你,这样的问题,你永远也不需要考虑。” 语毕,他便收了手,缓步走下祭台,行至谷口时,正巧见到有个使女被谷内罡风逼得不敢进入,在外面急得团团转,一见他出谷,立即便跑上前来,跪在地上急促道: “尊上,那位公子请您过去一叙。” 第133章 夜阑静 魔宫一处阴暗的地牢内,随处可闻令人脸红心跳的交欢声与粗重喘息。 一个长着触角的低等魔族带着一身黏腻,自女子身上毫不怜惜地爬了起来,一双比绿豆大不了多少的小眼睛不经意间扫过旁侧牢房,却在看见其内面刺蔷薇的美丽女子时一个激灵,再次兴奋地扬了扬角。 那女子虽蓬头垢面,一袭破衣,却难掩其夺目容颜,如明珠掷于瓦砾之间,即便在这样恶劣的环境里,周身气度仍非常人可比。 可她目光呆滞,神态迷离,显然已是神志不清。 那低等魔族像被那女子勾了魂,当即不怀好意地向她逼近,可就在他触角即将碰到女子娇嫩肌肤时,却突然被一股大力甩了出去,庞大的身躯如豆腐一般,被从远处射来的飞镖贯穿,深深钉在了旁边的墙壁之上。 恶臭的汁液飞溅得到处都是,却半点都没有落到顾惜沉的身上。 等四周再次平静下来,飞贞收回遮在女子身上的斗篷,四下环顾一周,不着痕迹地蹙了蹙眉,待看清了斗篷上沾着的汁液,便有嫌恶之情自脸上一闪而过,索性将其扔到一边草垛上,不再理会。 他方才已在牢外已传了君长夜之令,自即日起,将此地挪作他用,并命看守此地的魔兵尽快将这里关押的女子全部挪走,一个不留。 可这里面这个,却是个难办的,即便是他亲自来,到底也是棘手,只能暂时守在这里,再等等君长夜的意思。 飞贞虽投生在魔族,可生来好洁,从不踏足污秽之地,今日却为了这种事破例,他正有些不耐,忽觉背后有风袭来。 一枚无影镖已在指尖辗转欲出,飞贞正欲回头,却蓦地僵在了原地。 背上突然贴上了具温热的身躯,细软得像化开的春水,一双小手柔若无骨般,自身后紧紧抱住他的腰。 女子低声嘟哝了句什么,眉眼间都是笑,看向他的眸中尽是炽热似火的爱意,分毫也不加掩饰,好像眼前之人便是她春闺梦里,忆得最深的那个人。 明烈如火,绝代娉婷。 —————— 君长夜如今不需凭借外物也可来去自如,故而几个起落便到了月清尘门前,可临进屋前,却忽然又止了步。 院里千树万树的梅花在风雪过后相继开了,阵阵幽香扑面而来,却半点不及那人身上的清冽,君长夜不知在前方等待他的究竟是什么,有那么一瞬间,竟有些茫然不知所措,可这茫然稍纵即逝,他抬眼看了看头顶高悬的夜阑殿三字,还是心一沉,推门走了进去。 “公子,尊上来了。” 暮色已然四合,灯火烛影里,随着门口使女的通传声,君长夜看到一道雪白修长的身影正侧对自己立在窗边,手指似乎在轻轻拨弄笼子边的小门,分明听到开门声,却只当没听到似的,并不回身,而是继续拨弄那铁笼。 君长夜眼见着月清尘穿上了自己给他备的素色折梅长袍,如瀑青丝也已束冠,腰间坠了一块羊脂玉,心中便是微动,又见那白如截肪的玉面上用红玉勾勒出两尾嬉戏的红鲤,面上虽丝毫不显,可内心深处,却蓦地怒放出一簇一簇的鲜花来。 忽如一阵春风来。 通传的使女不知月清尘为何不应,直吓得扑通一声跪倒在门外,君长夜却只摆了摆手,回头淡淡道: “你回去,把南蓁叫来。” 使女战战兢兢地应了“是”,便爬起来飞快地跑走了,君长夜也不急着进去,见月清尘还不肯理他,索性立在门边,唇边噙起一抹似有似无的笑,目光灼灼地将对方细细打量了个遍。 这一阵子,他清减了不少,却依然如初见时,一般的清雅绝尘。 若此生得你,三生有幸。 他唇角那抹笑意是如此温柔和煦,恰似五月的微风拂面,以至于南蓁一路小跑着赶过来时都惊了一跳,险些以为是认错了人,直到看清了君长夜的正脸,才不甘不愿地跪在门外,虚伪道:“尊上,南蓁来迟了,还请您赎罪。” 君长夜看也不看她,只是随手关了门,将南蓁关在屋外,然后缓步向月清尘走去,边走边朗声道: “她来也来了,现在师尊可以放心了吧。” 直到此时,月清尘才用手指将两个笼子间相连的小门勾了上去,轻声道: “我要它活着。” 笼中的黄莺挣扎着支棱开翅膀,跌跌撞撞地扑进那座金子做的囚笼里。 君长夜脸上的笑意加深了,他没有贸然上前,而是从怀中掏出一个白玉小瓶,又从腰间解下一块翡翠牌,然后尽数交到月清尘手上。 那翠的水头极好,莹莹烁烁,握在手心里,就像捧了一汪深幽的碧水。 月清尘低下头,缓缓握紧了手中物件。 “这瓶里是十枚压制你体内秘术的丹丸,半月一次,可以保证五个月内不会发作。牌子是解禁制用的,从今日起,你在这万古如斯宫里,便无处不可去得,只要不离开,没人再敢拦你。” 君长夜一边说,一边拉近了二人距离,他低下头,似乎迫不及待地想去寻月清尘的唇,却又在感受到对方身子一僵的瞬间退却了。 一时间空气仿佛凝固,只闻得君长夜头发上融化的雪水,一滴一滴落在地板上的声音。 屋外天寒地冻,屋内温暖如春。 他们已经做过这世间最亲密的事,但彼此之间,却像隔着一层看不见的膜,虽刻意敛尽了身上的锋芒,仍无济于事。 已经破碎的镜子,还能有重圆的那一天吗? 不知相对沉默了多久,月清尘终于开口道: “我不会逃,但有三个要求。” “你说。” “第一,放了你抓来的那些人。” 似乎是意料之中的要求,君长夜很快点头道:“你放心,我会善待顾惜沉和那位道长,虽暂时还不能放走,但不会再让人前去打扰。等时候到了,自然会放他们安然离开。” “既然这样,那些欺辱过她的,所有人和魔,”月清尘一字一句道,“就都没有留着的必要了。” 他说这话时,表情一瞬间鲜活起来,带着点种孤注一掷的狠绝味道,君长夜在一旁看着,突然有点理解当年那位为搏美人一笑,竟然烽火戏诸候的帝王。 于是他笑了,丝毫也不在意这其中或许也包含了他自己,再次点头道:“好。” “此话当真?” “千真万确,绝无虚言。” 月清尘用手指不断摩挲着手上那块牌子,闻言抿了抿唇,继续道:“第二,你托人去给昆梧山带个信,以晚晴的名义,说我和他外出游历至荆台山,觉得风光秀美,想在此清修一阵,暂时不回去,叫他们不要寻我。 “好,我明日便派人去。” “第三,我整日待在这里,心中发闷,想出去看看,你若不放心,尽可以派人跟着。” 月清尘说这些话时,语气再次归于平淡,就像在绝尘峰时吩咐他们做功课一般,君长夜心中却一紧,突然觉得他仍旧像是天边遥遥的冷月,就算自己已经费尽心机,好不容易将这月亮摘下来了,却仍无法透过那冷晕清晖,将他的心牢牢拴在身边。 永远也不可能。 君长夜沉默了好一阵,才轻声道: “听说永宁帝自知大限将至,已择定了萧紫垣为继,不日将在帝都身登大宝。说起来也十多年未见了,若待你身子好些便启程,还能在新皇登基之前见上一面。清尘,你想去看看吗?” 紫微星即将生变,正是浑水摸鱼的最好时机,若帝都盘桓的龙气一旦散了,便再难压住世间横行的邪魔外道。 月清尘抬头看他一眼,缓缓点了点头。 当晚,君长夜便将原来放在孤星阁的东西全都搬了过来,他随身之物本也没有多少,最显眼的是一方长匣,南蓁虽使出了吃奶的劲,可抱起来仍死沉死沉,很是吃力,也不知里面装了什么东西。 待将匣子搬到该放的地方,她无意中瞥见左边墙上交叉高悬的霜寒剑与封神刀,觉得眼睛都要被那无鞘的刀光刺伤了,赶忙贴着墙根儿溜之大吉。 许是睡前喝了安神的药汤,又许是被缚仙索束缚的身体太容易疲惫,即便有君长夜躺在身边,月清尘仍很快沉入梦乡。待他睡熟了,君长夜便轻手轻脚地起来,低头在他眉心轻轻亲了一下,接着不知从哪摸出一把精巧细剪,先从自己发端剪下一缕,又挑起月清尘的一缕青丝,仔细剪下,最后将二者缠绕起来,松松绾了个结,一并投进了先前那块翡翠牌中。 青丝入了翡翠,便如同浮在碧潭表面的淡淡松墨,若不仔细看,决计不会发现。 这样一来,只要月清尘日日将玉牌带在身边,即便君长夜不在魔界,也可以第一时间感知到他的位置所在。 将翡翠牌重新放回原处,君长夜缓步踱至窗边,遥望着远方帝都的方位,眯了眯眼。 大师兄,我倒有些嫉妒你了。 魔域的夜冰寒彻骨,有多少生灵绝望挣扎,却见不到明日的太阳,而在南边温润的潇湘,洛青鸾正双手掐腰,冲正低头削着一管竹子的青衣圣君表达自己不满的抗议。 “小叔叔,我为了你,绝尘峰的事都抛给灵犀,连肥圆那家伙的登基大典都不去了,可你这么急着叫我回来,自己却要走,是不是该好好给我解释一下?” 洛明澈微笑不语,只继续不紧不慢地将手上已渐渐成型的竹箫削好,他将竹屑轻轻吹开,然后执起手旁刻刀,随意雕琢几笔后,于尾端刻下两个字。 “凤鸣。” 洛青鸾凑上去看,跟着念了出来,却很快撇撇嘴道:“小叔叔,你不会还打算用这个来搪塞我吧?告诉你,我已经长大了,绝不会再被你骗了。” 洛明澈却摇摇头,只将那箫递给她,然后从怀中掏出流年箫,温和道:“这曲子我只吹一遍,你听好了。” 洛青鸾自小跟在蘅芜君身边长大,小时候,每次洛明澈要出远门不带她,洛青鸾就又哭又闹,非拽着他衣角不让他走。而每当这个时候,洛明澈都会为她削一管箫,再教她一首新曲子,告诉洛青鸾,等她用这箫将曲子吹熟,他就会回来了。 “可你上次才说自己会的曲子都已经教给我了,”洛青鸾瞪大了眼睛,“小叔叔,你不能耍赖……” 可话音未落,一曲从未听过的调子已自流年中飞出,在她耳边响了起来。 今日这首曲子不同于洛明澈以往吹过的任何一次,在悠扬婉转的旋律外,竟比以往洒脱了不少,只是到了最后,却蕴含着一种甜蜜又苦涩的矛盾挣扎,极致的炽热过后,让人觉得怅然若失。 曲中有风有雪,有花有月,有雪山的春晓冰融,凰台的雨打芭蕉,难度之高让洛青鸾咋舌,她屏住呼吸,一点都不愿落下,直到一曲终了,才大着胆子问道:“小叔叔,这曲子叫什么?” 洛明澈收了箫,却不正面回应,只是一本正经道:“等你练熟了,我再告诉你。” “哼,肯定是你刚刚才编的,还没想出名字,才拿这样的话来诓我。”洛青鸾不满道,不过很快便燃起斗志,扬言道:“但我肯定能练会!到时候要是再想不出名字,你就等着瞧。” 洛明澈哑然失笑,点头道:“好,我等着。” 说起来,他方才本是随心吹奏,并没有刻意多想,可有一个模糊的身影,却在心中渐渐清晰起来,以至于曲随心走,最后竟成了那般模样。 但那身影,却为何竟是他? “那,你什么时候,给我娶个小婶婶回来啊?” 女孩话音一转,却是笑靥如花,语中尽是促狭意味。 “丫头,又拿我寻开心。”洛明澈笑着摇了摇头,伸手刮了她鼻子一下:“罢了,好好在家等我回来。” 语毕,他向后退了几步,洛青鸾闭上眼睛,再睁开时,面前人已不见了踪影。 像一阵来去无影的风。 洛青鸾跳上高高的栏杆,双腿一荡一荡,把玩起手中那管新箫,脸上的笑容却尽数褪去,化作一抹凝重。 他装得云淡风轻,不愿让她担心,她便也装作什么事都不知道,不让他为自己担心。 只希望小叔叔能平平安安地回来。 她举起凤鸣放到唇边,试探着吹起来。 希望师尊,长夜,肥圆,还有……所有她在乎的人,无论在天涯何处,都能平平安安的。 第134章 宫楼风 自那夜二人将话挑明了,君长夜便将自己的一切打包收拾好了,彻底移到了月清尘如今所居的夜阑殿。 他本想着等月清尘不那么排斥自己时再搬进来,可如今顺水推舟,虽明知会惹对方不快,心中却暗自欢欣。 因为终于有一个可以称得上的家的地方。 只有他们两个人的家。 君长夜知道自己如今自私又卑劣,几乎拥有以前所鄙夷的魔族一切特质,贪得无厌,欲壑难填,哪怕得到了想要的,却还只想索取更多。 终究,想要那个人把心也放在自己身上。 他知道这很难。 但来日方长。 最难的那十年里,君长夜几乎从未合眼,说是为了封神刀,为了尽快重塑修为,但真正的原因,只有他自己知道。 只因一闭目,眼前全都是月清尘最后淡漠无情的脸。 但那都过去了,他们两个,注定还会在一起走过很久很久。 如今月清尘态度难得软化,君长夜也不好逼得太过,便只是每晚安安分分地同榻而眠,再不无端招惹。 只是偶尔,他会在药香与梅香氤氲的深夜里,待月清尘睡着后,用手指轻轻地抚摸枕边人身上那几道抹不去的伤疤,同时在心里暗暗猜测,它们究竟是因为什么而留下的。 凭师尊的修为,若是孤身一人,无论深陷何等险境,要脱身绝对不难。哪怕在之前那个邪门的仙墓里,哪怕有妖族的圣祖韦陀花助阵,但若非有晚晴那个拖油瓶在,自己也绝不可能就这么轻易得手。 月清尘一个字都不说,茅山那道士满口谎话,昆梧山那边又守得跟铁桶似的,一点消息都透不出来,派出去的人一波又一波,可全都无功而返。 究竟是什么人,值得师尊豁出命去保护? 岁月一天天过去,月清尘没有再抗拒医治,却日复一日地沉默清瘦下去,只偶尔托南蓁去给晚晴捎一两封信笺,信中寥寥数语,全都在君长夜看过后才交到晚晴手上,无非是说自己如今安好,让他放宽心,等过一阵子魔宫南边的桃花开了,有空自己可以去欣赏一下,不必回信云云。 晚晴如今被君长夜安置在一处清幽的别院内,每日好吃好喝,还有许多俏丽的魔族美人伺候,算是过上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养老生活。 那日墓中,晚晴在被魔族众人救上来之前就晕了过去,连月清尘的最后一面也没见着,再醒来时,就已经被带回了魔宫。 晚晴见不到月清尘,本来还十分的担心,但自从被客客气气地请到这处别院,又收到了月清尘的亲笔信,知道他如今在魔宫疗伤,又跟夜哥许久未见,有很多话要说,许多误会要澄清,自己也不好去打扰,便悠哉悠哉地过着自己的宅居生活。 他本想着等月清尘伤愈,又叙完旧,就可以一起离开魔族,了无牵挂地去找完剩余的灵宝。 直到那一天。 近来天气和暖了许多,虽说因为鬼族与慕家的恩怨,引得修真界义愤填膺,各地战火又起,但对于君长夜而言却不算什么,便践行了前些日子的承诺,带月清尘启程前往帝都。 此行着意于故地重游,君长夜便只随意点了几个魔兵作随从,扮作北境前往帝都出售雪灵狐毛皮的商贾,轻装上了路。 这日清早,南蓁送了二人出门,便回去收拾屋子,正打扫着书架,却突然想起前天公子托自己交给那道士的信还没送去,便取出信来,匆匆出了门。 谁知走到半路,却碰到了纱缦华,南蓁一直觉得那位美丽的魔族圣女虽表面上客客气气,肚子里却不知装着什么坏水,若是远远看见,从来都会避着走,可今日,却是避无可避。 “南蓁,过来。” 她不敢不应,只得低下头朝纱缦华走去。 “你匆匆忙忙的,是要去哪啊?” 南蓁硬着头皮道: “回圣女,去送东西。” 纱缦华望了她手上的东西一眼,若有所思,突然莞尔笑道:“今日尊上与你家公子出远门,不知何时才能回来,你去送东西的那位道长,是公子的好朋友,看起来却好像还不知道这件事。” 瞧你这话说的,南蓁在心里咬牙切齿道,凡是夜阑殿当过差的,都在那挨千刀的魔尊面前发了毒誓,吞了毒虫,谁要是把这里面的光景往外透露半个字,就得七窍流血,当场毙命,外面的人能知道才怪呢。 当然,她表面上还是陪着笑应和:“是……还不知晓。” “那你拿着我的禁牌,带他去宫楼上看看吧,只说是尊上吩咐的,”纱缦华微微一笑,“哪怕远远看一眼背影,也好让他放心 。” 话音刚落,她身后的使女便走上前来,板着脸将东西交到南蓁空着的那只手上。 南蓁低头一看,却给吓得蒙了,她刚刚看见递过来的是块牌子,可如今手上捧着的,分明却是一条吐着信子的漆黑毒蛇,握在手里,连它冰凉的吐息都感受得清清楚楚。 她从小怕这种东西,一见便要腿发软,更别提拿着了,当即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把蛇连同手上东西扔出老远,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半天爬不起来。 “你怎么毛毛躁躁的!”使女指着南蓁便骂, “这要是摔坏了,你……” “够了!”纱缦华喝止了她,然后俯身将掉了一地的东西捡起,向南蓁伸出手,柔声道:“还好吧?来,扶着我。” 她的眼睛,可真好看啊。 南蓁愣愣地看着纱缦华惹人沉沦的笑容,几乎被摄了魂去,呆了半晌,才听话地拉住对方伸过来的手,哆嗦着站了起来。 奇怪,刚刚那条蛇,怎么不见了? “拿好啦,别再掉了。”纱缦华帮她拍掉身上的土,莞尔道:“去吧。” 南蓁冲纱缦华道了谢,赶忙跑开了。 一边跑还一边偷偷回头看,心道莫非这位圣女姐姐貌美心善,其实是个好魔? 万古如斯宫何其庞大,等南蓁好不容易跑到位于边角处的晚晴别院,日头已经快高升起来了。眼看着要赶不及看最后一眼,弗一瞧见晚晴懒懒散散的身影,南蓁便火速跑上前去,一把拉了他袖子就往外扯。 “哎我衣服还没穿好,干什么干什么,小姑娘家的,难道急着去投胎吗!” “快,快跟我走,就要来不及了!” 晚晴不明所以,一把将她的手从自己身上扒拉下去,瞪大眼睛道:“什么来不及了?你给我说清楚!莫非……胡说,不是前几日还好好的吗?” 南蓁看他脸色刷地一下就白了,知道是误会了,忙哭笑不得道:“不是不是!哎呀,说来话长,你不是一直想见公子吗?他就在宫楼那,想见就跟我走!” 晚晴一听这话,当下连鞋都来不及提了,扯着南蓁就往外跑,一直到噔噔噔上了宫楼顶,才停下来,上气不接下气道:“在哪呢?” 话音未落,他向右一偏头,瞥见下面演武场内正操练得热火朝天,又被冷风一吹,热汗消了大半,这才后知后觉身上有点发冷。 南蓁比他更惨,此刻正扶着宫墙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闻言向外一指,喘息道:“应该还没走。” 晚晴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一股不亚于宫楼风的寒意自心底升腾而起,慢慢渗透到了骨髓深处。 虽然隔得很远,但晚晴这副身体在灵山秀水里长了这么多年,好歹耳聪目明,却也看得清清楚楚。 他先看到一只足有一人高的白狐,但这种体型放到兽族而言,却显然还在幼龄,三条尾巴在背后一摇一摆,似乎对面前墨衣男子的抚摸分外受用。 君长夜对着身旁无动于衷的白衣人笑了一下,说了句什么,接着似乎想要抓起那人的手,一并放到白狐油光水滑的毛皮上。 他本意大概是好的,不料,对方根本不领情,立刻把手抽了出来,接着转身就往不远处停靠的马车走去。 就在他转身的那一瞬间,晚晴看清了那人的脸。 是月清尘。 可是,不过月余不见,为何清尘哥却像生了一场大病,非但气色大不如前,整个人看上去都苍白单薄,像是一阵风就能吹走的纸片儿。 月清尘走得不快,以至于身后的君长夜很快追了上去,然后自然而然地牵起他的手。 十指相扣。 晚晴眼看着君长夜先一步撩开车帘,接着体贴地扶着月清尘的腰搀了他一下,待对方进去了,才紧随其后,自己也坐了进去。 他的动作熟稔,俨然是一副极温柔的保护姿态,看向月清尘的眼神,却分明是…… 晚晴在原地站了很久,一直到后面那满载雪狐的车都绝尘而去了,才像大梦初醒般后退一步,倒吸了一口凉气。 南蓁看他面色近乎铁青,忙小心翼翼道:“你没事吧?” 她不问还好,这一问更是火上浇油,晚晴瞪她一眼,觉得心中那口气实在咽不下去,突然一拳捶在旁边的楼墙上,恨声骂了一句。 可骂完,他反倒冷静下来,左右环顾一周,见周围看守的魔兵手持利刃,面色不善,突然一把将南蓁拉到身边,小声道:“你老实告诉我,清……你家公子,现在过的都是些什么日子?!” 南蓁心中咯噔一下,暗道以前怎没发现这个蠢道士这么聪明,早知道逃跑计划就带他一个了。可公子吩咐了要瞒住,她也只能拼命挣脱,试图转移他注意力道:“哎你看,这是公子给你的信,不打开看看?” 晚晴闻言,忙一把夺过她手上的信笺,拆开一看,却浑身战栗了一下,扭头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南蓁心道以前明明告诉过你,让你不记,却还是老实答道:“我叫南蓁,南北的南,其叶蓁蓁的蓁。” 晚晴点点头,无声地拍了拍她的肩,接着沉默地将自己的衣服拢好,直到回到他自己的别院内,都没再发过一言 。 在回去的路上,南蓁才发现晚晴有只脚一直是光着的,踩在石阶上,已经冻得发青,他却像根本没感觉到似的。她几次想出言提醒,可话到嘴边,却又说不出来。 不知为何,南蓁总觉得对方身上有什么东西,已经彻底改变了。 第135章 启熹殿 永宁三十九年,天现异象,北斗逆行,紫微宫黯淡无光。 主不详啊。 萧紫垣孤身立在启熹殿外,仰头凝视着夜空浩渺的星象,看上去神色如常,可藏在袖中的一双手,却缓缓握成了拳状。 都说人死了,就会化成天上的一颗星子,默默守护自己生前关怀的人,那属于阿娘的那颗星,此刻又在何方呢? 她会看见,自己如今进退两难的窘迫境地吗? 萧紫垣轻笑一声,却摇了摇头。 风家那位帝后筹谋一生,千防万防,生下的儿子却死的死,废的废,到了最后,这人界九五之尊的位子,却竟要平白让给一个青楼娼/妓的儿子。 这事无论搁谁身上,估计谁都要气死了。 似乎想到什么有趣的事,萧紫垣恶劣地咧嘴一笑,可笑过之后,表情却又再度恢复凝重。 可她不好过,自然也绝不会让娼/妓的儿子好过。 自回到帝都的这些日子以来,萧紫垣没有一夜是可以安心合眼的,身边的宫人来了又走,一茬茬跟春韭似的,没一个不想算计他,可等父皇立储的诏书一下,又没一个不想巴结他。 这里面几分真心,几分假意,萧紫垣看不懂,也不想看,他白日在永宁帝病床前学着看那些奏折,晚上面对孤衾冷枕,还要躲着明枪暗箭,只觉累得很,无时无刻不在怀念绝尘峰上和长夜青鸾吵架斗嘴的日日夜夜。 可父皇老了,这偌大一个萧氏帝国,总不能随便交到什么心怀不轨的人手上。 阿娘,如果您还活着,会希望我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是身登大宝,君临天下,还是无忧无虑,自在一生? 萧紫垣苦笑一声。 若是前者,如今恐怕连老天爷都不愿意。 “原来你在这。” 突如其来的低沉嗓音打断了萧紫垣的思绪,他回身看去,却见出声的红衣男子胸前绣着金色的弓纹,正快步朝这边走来。 是风满楼。 自去岁其兄风满天在对抗魔族的征战中身负重伤,风满楼便自扶摇峰师门辞行,回到凉州接管云间府,成为风氏下一任的家主。 虽接手时间不长,但风满楼的处事风格与其父兄截然不同,但凡有心要做一件事,必然雷厉风行,撞了南墙也不回头,连对付起反对他的风家长辈也毫不手软,丝毫不惧人言可畏。 也正因如此,他很快便破除一切阻力,亲自前往各处聚集有经验的残部,重整旗鼓,打造出了一支独属于风氏的精锐之师,名曰“破晓”。此军组建不到一年,便深入魔域,连克了魔族七十二窟中的十窟,经此一役,声名鹊起。 因着宫里那位正宫娘娘与风家的关系,萧紫垣倒少不得与风满楼打照面,关系也从以往的互看不顺眼,到因为有了共同不喜之人而日趋缓和 。可眼下正逢多事之秋,他一个领头的不好好待在老家里指挥,跑这来瞎凑什么热闹? “哟,风满楼,稀客啊,别来无恙?”萧紫垣扬了扬眉,“怎么,你亲戚自己摆不平我,特意叫你这个已经烧了两把火的新官来帮忙的?” “如今没人敢这么对我说话。”风满楼在他身边站定,却只看了一眼头顶诡谲的夜空,便一针见血道:“双龙即将交汇,却天现异象,你不害怕?” 怕,怎么不怕?怕的要死。 萧紫垣撇撇嘴,心道这人还真是无趣,一点废话都不讲,当即不耐烦道:“怕有什么用?说吧,你到底干什么来了?” “你那位母后为你在风家物色新后的事,你可知晓?” 萧紫垣一愣,随后却笑得前仰后合,边笑边道:“有趣有趣,难道她想把我培养成第二个父皇?” 风满楼任由他笑,直到好容易停下了,才继续道:“我来之前问了族内管事的,才知她挑的那几个女子,脾气秉性都与她相似,个顶个的泼辣厉害,若结为连理,虽说不上家宅不宁,日子却必然不好过。” 萧紫垣眨眨眼:“你这么说自己家的姑娘,她们知道吗?” 风满楼瞥他一眼,眸中也有了不耐之色,却不知为何又压了下去,认真道:“风语凰虽嫁了永宁帝,但在以天赋为尊的风家,地位却并不算高。你若不愿意,我自可以去帮你回了此事。” “哦?”萧紫垣嘿嘿一笑,“那我这样毫无天赋的人,什么时候竟也值得风家主高看一眼,还要亲自为我的婚事操心了?” 风满楼愈发面沉如水,正欲说些什么,却又听萧紫垣接着道: “说吧,谁叫你来的?是不是洛青鸾那丫头?我看如今,也就她还指使得动你。” 一听到洛青鸾这三个字,风满楼的面颊上便悄悄爬上一丝红晕,刚硬轮廓亦柔和下来,连语气都放缓了许多,故作随意道:“提她做什么。” 殊不知欲盖弥彰。 “哈哈哈哈,好,咱们不提她,不提她,”萧紫垣哈哈大笑,“就你们之前眉来眼去的劲儿,难道还以为别人看不出来?” 此话一出,他自己心中先咯噔一下,暗道坏了,真是口无遮拦,随即心虚地瞧了风满楼一眼,见对方似乎并未生气,便又大着胆子继续试探: “说真的,其实,你是喜欢她的吧?” 他本以为对方即便真喜欢,也必不会承认,弗料风满楼竟坦荡道:“是。” “好!”萧紫垣立刻冲他竖了个大拇指,“我以前总觉得你又自大,又瞧不起人,除了修炼得快,简直毫无优点,如今看来,却倒还算诚实。” “诚实?”风满楼重复一遍,却摇了摇头,低声道:“不,只是情难自禁罢了。” 萧紫垣惊奇地瞅他一眼,心道风满楼一个除了姓氏外与风花雪月毫不沾边的人,竟还能说出这样的话。 可却也不自觉地,突然想起另一个人来。 当年在绝尘峰,也实在怪自己太粗心大意,竟完全没发觉长夜一直在求不得的思慕中苦苦煎熬,甚至直到见了师尊的真容,才恍然想起在长夜房中见到的一切。 师弟平素是再漠然不过的人,可独处时,却连对一张画都那样视若珍宝,那样小心翼翼。 那他最后被师尊亲手逐出师门的时候,又会是怎样的心如刀绞,万念俱灰? 可这所有的一切,师尊知晓吗?若是不知晓,或者即便知晓,却仍亲手废了他,那这段情,不就又成了天下第一悲哀之事了? 更何况,还有父辈的恩怨牵扯在其中…… 风满楼猜不到萧紫垣此刻在想什么,也懒得猜,他不欲在洛青鸾这个话题上再做纠缠,便有意岔开话题:“有一件事,我虽是今日才到此地,却已然知晓,可见早已传得满城风雨了。” 他这一开口,萧紫垣便猜到要问什么,果然,只听对方随口道:“前日来的那支北境商队是何来历,你有头绪吗?” “我哪有什么头绪,”萧紫垣挠了挠头,“如今父皇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老太婆变着法不让人省心,还赶上天象有异。那商队财大气粗,招摇过市,把别人的视线都从我们家这摊烂事上转移走了,倒正好帮了我大忙!我谢谢他们还来不及,只要不干坏事,管他什么来历。” 风满楼两道剑眉一拧,开始真心地为这个王朝未来的命运担忧起来。 现下北境战事胶着,继那位至今不知确切名姓的魔尊屠了浣花宫,鬼族灭了慕氏以来,任何从北境来的流民若想进入帝都,都必要先彻查一番。 他一到帝都,便先听人描述过那西域商队进城时的景象,说书人讲得天花乱坠,说他们仆从如云,肥马轻裘,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都卖,像永不凋零的鲜花,喝不尽水的茶盏,能对话鬼魂的铜镜,简直像神仙用的仙器一般。商队初入城时,还于行过处遍撒铜钱红绸,引得路旁百姓纷纷争抢,如同过年节一般热闹。 虽说帝都藏龙卧虎,龙蛇混杂,连那位琅轩阁的棠公子都在花间巷内置了拍卖行,可在这么一个非常时期,竟放进个摸不清底细的北域商队。 是该说当差的办事不利呢,还是这主人深不可测,只手遮天呢? 风满楼越想越觉得可疑,本以为从萧紫垣处能问到点消息,谁料对方也不知是真傻还是装傻,竟一点内情也不吐露。 他前几日与洛青鸾通过信,知道蘅芜君已离了潇湘府,便预料到近来定有大事要发生,再加上本就事务缠身,就更在这待不住了,只想着把正事办了便走人,便道:“你不愿说便罢了,但有一事,我必须问清楚。萧紫垣,你可知道这帝都长平宫内有件东西,是鬼族一直觊觎和忌惮的?” 萧紫垣沉默一瞬,终于收起先前那副嬉皮笑脸的做派,正色道:“你放心,那样东西,父皇一直保护得很好。” “今时不同往日,”风满楼摇摇头,“鬼族向来诡计多端,说不准会利用这次皇位更迭的时机潜入帝都,我虽不能一直在此,但会派三千风家子弟前来,你也不必太过担心。” 萧紫垣笑嘻嘻地拍了拍他的肩,揶揄道:“风家主办事,我自然是放心的。” 风满楼不理会对方的恭维之语,他抿了抿唇,终于下定决心,将此行最要紧的话和盘托出:“但凡新帝登基,为了尽快站稳脚跟,最需要的,就是强族的扶持。过些日子,家姐会随军一并来此,她……秀外慧中,贤良淑德,你若是有意,不妨考虑一下。” 语毕,风满楼像终于解决了一桩心似的事,扭头便走,不待萧紫垣反应过来,便消失在了苍茫夜色之中。 来去匆匆。 话已经带到,至于剩下的事,就交给他们自己去处理吧。 萧紫垣在原地怔愣半晌,脑海中却突然浮现出一个娇憨少女的音容笑貌,她抱着琴站在极乐海边,笑容单纯又漂亮,干干净净的,让人忍不住心生怜惜。 当时他还想着,若等自己出师了,这姑娘还被拘在家里没嫁人,便试着去求为道侣,带她去领略大好河山,不做神仙眷侣,只做一对游山玩水的比翼鸳鸯。 可终究只能是痴心妄想了。 第136章 鹿鸣居 风满楼离了长平宫,本欲就此出城,弗料隔着阑干,便被护城河上粼粼的波光晃了一下眼。他见那和水玉带似的蜿蜒流过,来往绣船上红袖招张,不由放缓脚步,沿着河畔慢慢走动起来。 往年上元,风满楼虽未同洛青鸾一起来帝都执行过任务,却也知她最喜欢来和水畔的花灯会凑热闹,眼看着年关将至,不知今年元夜,能否邀青鸾来此共放一盏莲灯。 想到这,他却又自嘲般笑了笑,心道自己不日便要再行北上,而青鸾即便离了潇湘,也定要赶回昆梧山去,不能像年少时一般肆意玩闹,如今考虑这些,除了使思念倍增外,实在没什么旁的用处。 风满楼正胡思乱想,任由目光在河畔的百姓间随意扫过,却忽地瞥见前方一抹人影飘然而过,身旁还紧跟着位极窈窕的女子。 虽天太黑瞧不真切,但单看身形和起落,竟有几分像自己的师尊。 风满楼觉得十分诧异,师尊身为扶摇峰主,近来都在昆梧山忙得不可开交,怎么会有空下山,还跑到了帝都来? 还有他身旁那位女子,师尊向来不近女色,若说会同什么女修一并出行,那十有八九,就是悬壶峰那位宁峰主。 却说风满楼年岁见长,眼力自然也跟着水涨船高,他看得不错,这和水畔匆匆赶路的人影,正是云琊和宁远湄二人。 至于他们为何会出现在此地,还要从宁远湄却发现月清尘许久未归的那一日说起。 那日她照例前往绝尘峰送药,只见灵犀正无精打采地趴在梅子树旁发呆,而推开梅坞的门,却发现里面空空荡荡,已很久没有人活动过的痕迹了。 虽早便发觉师兄又偷偷下山去了,宁远湄起初也并未在意,可那是因为她知晓,按照以往的惯例,月清尘即便下山,也断不会超过一月不归。 但她如今每隔两三日便要来照看一次,若照这样推算,据上次月清尘消失,却显然已一月有余。 这样来看,事情就不太妙了。 对于月清尘伤势究竟如何这件事,知悉之人甚少,宁远湄不愿再生枝节,本想着亲自下山去探查一番,不料刚出绝尘峰,却被云琊发现异样。在云峰主的软磨硬泡之下,宁远湄终于同意他同自己一并下山,只是有一点云琊必须答应,那就是绝不能将此事告诉任何人。 就这样,云宁二人借口平乱下了山,寻人的第一站,便是去琅轩阁找那号称无不知的季棣棠。 云琊心里虽有一百个不情愿,但也不得不承认,这是最快也最便捷的方式,琅轩阁庞大的消息网遍布九州各处,无论月清尘曾在哪里出现过,除非他彻底改头换面,否则绝逃不出琅轩阁眼线的追踪。 二人探听得季棣棠近日在花间酒宴客,便直奔帝都而来,前日抵达时,正赶上与那支远道而来的北境商队一并入城,便亲眼目睹了那银钱铺路的盛况。 当初他们进城时,只见城门口人山人海,遍是争抢铜钱的百姓,要向里挪半步都难,这令云琊颇感不快,一半是因为不喜欢在人群中挤来挤去,另一半是因为百姓见了钱,便不要命似的往上扑,若有邪魔借机作乱,实在不好疏散。 怀着这份不快,云琊抬头去瞧那队浩浩荡荡的人马,只见来往的大多是满载货物的马车,而在车旁押护的,却尽是些高大仆从,他们从头到脚都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眼睛,瞳仁多呈蓝碧之色。 倒像是真的异族人。 除了一般货车,队伍里最惹眼的是,还要属中央那辆气派的银白厢车,外表虽看上去不大,但云琊知道,这种厢车设计精巧,暗藏玄机,内部空间远不止外人所见,若按照这辆车的大小,里面怕是能容纳下十个人并排而坐。 其实云琊之所以对这种厢车印象深刻,还是因为以前在季棣棠那里见过,而且初次见时,还给他留下了非常不好的印象。 一想到当时季棣棠在他那辆破车里左拥右抱,莺莺燕燕的景象,云琊心里就陡然升起一阵恶寒。他正欲把目光从车上别开,可就在这时,余光却瞥见厢车窗子上缀着流苏的车帘动了动,竟开了一条小缝。 一只手自车厢内揭开垂帘,里面的人向外看了一眼,却又很快放下帘子,似乎只是想透口气。 可就在那一刹那,云琊心中却涌上一股说不出的感觉,就好像里面的人是自己阔别多年的旧友一般。 可他分明连那人长什么模样都没看到。 眼看着厢车即将离开视线,云琊眉心一凝,只在原地踌躇了片刻,便拔腿就要去追。 可实在寸步难行。 云琊心中一急,也忘了自己是在帝都这种人多眼杂的地方,当即就要召出法器走空路,幸亏宁远湄从后面拉了他一把,这才没再在凡间爆出个神仙下凡的大新闻。 身后薄纱遮面的女子轻声道:“别惹事,找人要紧。” 云琊顿住脚步,却脱口而出道:“你刚刚看没看到那个人?” “什么人?”宁远湄明显有些困惑。 云琊默然一瞬,把手放在自己和宁远湄头顶比对着量了量,摇头笑道:“没看到也对,小矮子。” 话音刚落,哪怕隔着面纱,云琊也能看出宁远湄现下哭笑不得的表情。 可说这句话的功夫,那辆银白厢车已行出很远,云琊深陷拥挤的人群里,只能与之遥遥相望,叹了口气道: “相比之下,我突然觉得季棣棠没那么讨厌了。” 至少不会在进城高峰期造成交通拥堵的惨剧。 等二人好不容易挤出人群,便只能看到车队行过留下的滚滚烟尘,云琊不死心,宁远湄又拗不过他,便一起跟在后面走了好久。直至跟到一处明晃晃写着“尹府”二字的宅院外,又亲眼看着那些仆从在周围不远处收拾了好几处铺子,这才暂时定了心,如来时一样悄悄走开了。 那尹府位于帝都白雀街上,距花间巷不过三四条街的距离,二人脚程极快,不过须臾光景,便穿过满街粉黛,站到了花间一壶酒依旧花里胡哨的大门前。 门口十六位迎宾的彩衣少女一见云琊,便纷纷热情地围了上来,后者却迅速闪到宁远湄身后,扔出一块牌子,强忍着厌恶道:“停步,去找你们家主人,就说我姓云。” 为首的少女一见地上那海棠花牌,态度顿时大变,只规规矩矩地作了个揖,便在前面开道,将二人客气地请了进去。 宁远湄一路强忍笑意,最后实在憋不住,便低声调笑道: “分明给了你近花丹,怎么你这对脂粉过敏的毛病,却还没治好?” 云琊原本正很严肃地走着,闻言咳了一声,板着脸道: “我不是对脂粉过敏,而是对女人过敏。” 宁远湄笑容一僵,却低下头,若无其事地看向旁边。 云琊瞧了她一眼,却突然醒悟过来,暗道自己说的什么混账话,可话已出口,只得又飞快地补了一句:“好阿湄,你是仙子,算不得女人。” 宁远湄看他一脸悔意,实在忍俊不禁,只道:“你这话,说了还不如不说。” 话音刚落,去通报的那少女出来了,带了一位粉雕玉琢的粉衣女子,带着歉意道: “请云圣君安,请宁仙子安,玉颜春夜在即,公子近来日日有宴,实在不得空,已嘱咐奴收拾好了两间厢房,请二位先安顿下来。” 云琊冷冷地“哼”了一声。 粉衣女子璇玑又从手边的玉碟中取过几张彩笺,陪着笑继续道:“这里有几张单子,是此次玉颜春的拍品,您二位若是有兴趣,等明日拍卖开始,可以一并先去瞧个热闹,若看上了什么东西,小店必然双手奉上。” 云琊似乎还想说什么,宁远湄却率先自一旁伸手接过了璇玑手中的彩笺,同样回以一笑道:“多谢美意,烦请姑娘带路。” "这边请。" 璇玑乃是季棣棠手下最为得力的婢女之一,不出片刻,便将一切安排妥当,并亲自将二人领至后院小楼。 途中路过二楼专为明日拍卖会所设的雅间时,宁远湄似乎突然给什么绊了一下,踉跄着撞到前方云琊挺拔的脊背上,却在对方转身来扶她的时候,朝不远处某个地方无声地指了一下。 云琊顺着她手指的方向,透过雅间外垂着鲛人绡的窗子向里面扫了一眼,顿时明白了宁远湄的用意。 那处名叫鹿鸣的雅间已经打扫得一尘不染,想是给人预先定好了。而房门口本该悬挂名牌的地方,此刻正吊了一个小小的“尹”字号牌,并在吊牌一旁标了一枝梅花。 又是尹。 云琊暗道一声这么巧,便边扶着宁远湄再度迈开步子,边在脑海中搜寻起梅花的意思,幸好他知道季棣棠的脑子里除了美人就是花,连往来宾客的等级划分,都是严格按照花谱来排列的。像芍药海棠为五品,桂花琼花为四品,而梅花,则和牡丹并列为二品,除却位列第一品的花神外,实在可以说是在百花之上了。 自己持的仅仅是海棠牌,而这个姓尹的竟能从季棣棠手中得着一块梅花牌,究竟是何方神圣? 其实按照往常云琊的脾性,如今月清尘下落不明,他心急如焚,若季棣棠不愿意见他们,必然是甩袖就走,另寻别家的。可白日街上的那一眼实在叫云琊心中难安,他想看看对方究竟是何人,只得捏着鼻子待了下来,还定下了鹿鸣旁边的雅间,静候次日夜晚的到来。 可惜天不遂人愿,一直到第二日的拍卖快要结束了,云琊已经在雅间里喝了好几壶茶,吃了好几碟点心,都没听到隔壁传来半点动静。 然而就在他下定决心要离开,直接去那尹府问清楚时,刚抬步走到门口,却听到隔壁鹿鸣间响起一阵悦耳的鼓瑟之声。 屋外有脚步声渐行渐近,云琊透过,可以勉强看到五道人影轻车熟路地从自己门前穿行而过,直奔鹿鸣居去了。 虽说人影有五道,可除却引路的婢女外,若单从雅间内听脚步声,可觉出有一道略显沉重,一道悄无声息,就像凌空而行,其余两道则如足尖点地,轻飘飘的,不带什么分量。 一般像这种携带大量银钱货物的客商出门,都喜欢花上大量灵石,去求些本地门派里修为高深的修者随行,特别是在这种妖魔肆虐的日子,更是不可不带些修士防身。可单从那几个人的气息来看,云琊却不觉得属于任何他所熟知的一派。 鹿鸣居的门开了,复又关合,云琊在门口僵立半晌,还是叹了口气,坐回自己的位子。 “眼下还有三件拍品没有展出,”宁远湄轻轻吹散杯中雪白的茶沫,抿了一口,而后笑吟吟道:“你觉得,他们意在哪一个?” 云琊狠狠灌了自己一大壶茶水,咂摸一阵,这才拿起桌上放着的那几页纸翻到最后,蹙起眉头不说话了。 按照璇玑给的单子来看,这场拍卖行最后的三件卖品,分别是凤凰蛋,古卷轴,和一副取材自陨铁的二十八星宿图。 凤凰蛋虽珍稀无比,可里面的小凤凰是死是活却未点明,难免有些碰运气的成分在里面。那压轴的古卷虽说是洪荒昆玉经里的一本,却只是残卷,不是整套,至于星宿图…… 这星宿图是何来历,单子上却没有写,甚至连出处都没有注明。 云琊盯着那处刺眼的空白,双手不自觉地握紧了,他倒不是没有见过这样的图,甚至正相反,他自己曾亲眼见证过一副与之极其类似的星宿图制作的过程,只不过那图,通体是用紫玉制成的。 若是父亲没有奉命做过那副图,就不会招来那些贼人觊觎,他便不会家破人亡,更不会因为走投无路,绝望之下为了报仇,将自己出卖给琅轩阁。 铺天盖地的回忆汹涌而来,云琊迫使自己从那些夹杂着仇恨与愤怨的画面中走出来,重新将注意力集中在手下的单子上。 此图由陨铁所制,材质比起紫玉,终归更是稀罕,甚至有人称若充分发掘出这些来自天界的陨铁内部蕴藏的能量,便可助佩戴之人逆天改命,飞黄腾达。 可是命这种东西,到底还是要掌握在自己手里的。 “诺,最后的角逐要开始了,”宁远湄站起身走到窗边,俯瞰着正下方热闹非凡的大堂,向对方邀请道:“一起来看看吧。” 云琊依言放下纸笔走到她身边,只心不在焉地向下扫了一眼,便开始密切关注起隔壁的动静。 在拍凤凰蛋时,鹿鸣居鸦雀无声,等到了那副洪荒昆玉经的残卷时,才由婢女从里面挑出一盏小小的红灯笼。 “昆玉经,鹿鸣居,灵石三万。” 第137章 昆玉经 大堂里酒足饭饱醺醺然的客人们一个激灵,纷纷咋舌,一出手就是这么高的价格,这是志在必得,傻子才会跟呢。 宁远湄回头看了云琊一眼,只见他脸上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神态专注而安静,好像在透过窗子研究下方热热闹闹的人群。 然而其实,也只是在走神而已。 “我刚刚才想到,”云琊突然开口,语气犹豫不定,“以前跟月清尘喝酒的时候,听他提起过这洪荒昆玉经,当时他说手里只有残缺的几本,可惜其余皆已失传,书海茫茫,难以寻到,今生未读过全套,实在是一大憾事。” 宁远湄眨眨眼:“所以?” “所以,”云琊踌躇了一下,郑重道:“你有多少钱?借我点,我想把它买下来。” “说到昆玉经,我也一直很遗憾没读过全套,”宁远湄拧了一下眉头,“可惜这次匆匆下山,身上带没那么多灵石,隔壁一出手就是三万,便是把你我身上的灵石都拿出来,也凑不起来,除非……” “除非什么?” “我身上倒还带了些丹药,若借着花间酒这地方卖出去,倒还有可能凑得齐。但对方明显非要不可,若真的开始竞价,没人知道他们的底线在哪里。” 云琊抿抿唇,不说话了。 眼看着没人跟价,台上的美艳女子一敲小锤,言笑晏晏道: “成交。” 古卷随后由小厮送至鹿鸣居中。 君长夜自一个浑身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侍从手中取过那本卷,从头到尾翻了一遍,便将书放到桌上,向月清尘那边推过去,笑着道: “来之前,我看屋里那套昆玉经只差这一卷,想着你从前最喜欢收集整套的古籍,若集不齐,心中难免遗憾,又听季阁主说他手里有,今日便自作主张拍下了,怎么样,师尊喜欢吗?” 月清尘漠然地看了那通体发光的古卷一眼,却没接,只冷淡道: “我若说不喜欢,必会惹你不快,若说喜欢,却又是违心,魔尊问这个问题,是有意让我为难么?” 他平日里说话总是给自己和别人留有余地,很少这样夹枪带棒,君长夜怔了一下,脸上的笑容慢慢退了下去,叹口气道:“你连骗骗我都不肯么?” 但心中却并未因此不快,甚至觉得月清尘能在自己面前这样毫无顾忌地说话,是不是说明无论爱恨,好歹自己在他心里,是比较特别的那一个呢? 可这个念头刚一冒出来,君长夜却又扯起嘴角,轻轻冷笑了一下,心道连别人冷着脸骂你都觉得高兴,你怎么这么自甘下/贱? 真是可笑。 月清尘看见了君长夜唇边那抹自嘲般的冷笑,不知为何竟觉得有点悲哀,心中一阵刺痛,索性偏过头去看窗户外面,不看君长夜,也不看桌上那卷书,全然忽略了那确实是自己曾辗转反侧想要过很久,却遍寻无果的东西。 时过境迁,很多曾经美好的感觉都烟消云散,对古卷也好,对什么人也罢,但凡心境变了,哪怕东西还是那个东西,人还是那个人,却再也找不回当初的感觉。 事实上,他是越来越看不懂对面的那个人,也越来越看不懂自己了。 二人相顾无言,而下方的拍卖会还在如火如荼地进行,最后一样拍品很快摆在了席面上,只是用红布遮着,看不到那副被吹得神乎其神的星宿图究竟是何模样。 月清尘向来不喜欢太喧闹的场面,尤其是如今精力不济,会觉得吵得头痛,索性收回目光,想转回身来喝杯茶。 却冷不丁撞进一双深邃的眸子。 里面满是炽盛的悲哀。 君长夜不知何时已经离开座位,走到了月清尘身边来,正静静望着他的背影,见他突然回头,当即若无其事般将目光移到窗外,朝着楼下看了一眼,正瞧见下方起哄要一睹星宿图真容的的人群,嘈杂如群蜂乱舞。 君长夜蹙了蹙眉,又见月清尘脸色不好,便道: “这里实在太吵,师尊若不愿意再看,我们就先行离开吧。” 反正星宿图这枚鱼饵已经放出去了,如今天象有异,病急便易乱投医,不愁长平宫那边不上钩。 二人出了花间酒,直至坐上停在外边的银白厢车,往白雀街那处新置的宅院去了,一路无话。 这车内确实如云琊所知般,空间极大,月清尘坐在右侧靠窗的位置,与君长夜之间还隔着四五个的距离,这距离让他觉得安心,便眯起眼睛,想要在颠簸的间隙中小憩片刻,可头依旧疼得厉害,始终睡不安稳。 恍惚中,月清尘觉得有一双温暖的手在额角轻轻按揉起来,只片刻功夫,竟真觉得舒服许多。 混沌的大脑来不及抗拒,就已经彻底被那双手和困意收买,即将陷入温柔的黑暗之中,可就在这时,一直行进的马车却突然停住了。 有侍从在车门外沉声道: “主人,外面有一男一女两个修士递上拜帖,说是有事相求,想要见您一面。” 月清尘蓦然睁开双眼,却随即发现自己几乎被君长夜整个圈在怀里,而对方刚刚放在自己额头上的手,此刻还没有完全放下。 这姿势,委实是太暧昧了。 原本怔忪的目光一瞬间变得锐利起来,几乎带了警告的含义在里面。 可即便被月清尘这样注视着,君长夜却仍旧没有松手,只挑衅似的勾了勾唇,突然一手托起月清尘下巴,另一只手则迅速将对方的双手按住拨到一边,把他圈在车壁与自己身体形成的狭小空间里,贴近了低声道: “师尊若是不怕他们听到,就尽管弄出动静好了。” 君长夜的声音里似乎带着调笑意味,可行动起来却半点开玩笑的意思都没有,只下一瞬间,便俯身吻了上来,动作迅猛如疾风骤雨,指腹摩挲脸颊的触感粗砾滚烫,几乎在脸上烧起来。 月清尘下意识要挣,可刚一发力,却骤然听得有一道恭敬中暗藏不耐的男声在外面响了起来。 “素昧平生却前来叨扰,实在不像话,但云某之所以出此下策,却是情非得已,只因方才阁下所拍的那卷昆玉经,乃是好友多年心念之物。云某自知此举确实是强人所难,但若您愿意割爱,愿在原价的基础上再多加三成,绝不会叫您吃亏。” 竟然……竟然是云琊。 这种时候,他怎么会到这里来? 车外那全身包裹严实的侍从自通报后便一直保持沉默,好像一个只会传话的木头桩子,外面的云琊与宁远湄却始终没有得到车内人的任何回应,二人对视一眼,耐着性子又等了片刻,云琊却终于忍不下去,率先开了口。 他自觉一番话说得自己都觉得酸,已将诚意表露清楚,可车内却依旧毫无回音,别说回音了,连半点动静都没有。 云琊一向信奉求人不如求己,平日里甚少求人,也从来不是个好耐性的人,事到如今,他真的是不耐烦了,不由冲那侍从道: “你家主人真的在里面吗?” 话音未落,几人只听“咚”的一声巨响,好像是什么东西猛然撞到了车厢上。 是从车内发出来的。 从万古如斯出来的这些天,为免惹月清尘不高兴,君长夜一直忍着不碰他,好不容易抓住机会一亲芳泽,不由疏忽了手上的动作,一个不留神便被身下人挣开,狠狠推了出去。 这一下的力气不可谓不大,君长夜整个背部直接撞到了对面坚硬的厢壁上,虽不算疼,却也不由捂着腰皱了下眉。 月清尘自唇角用力抹了一把,只冷冷瞥了对面人一眼,便伸手要去拿座位上放的玉盒。 君长夜也不制止,只看着他淡淡道:“师尊要做什么?” “别叫我师尊,”月清尘低声道,“你去拿给他。” 君长夜似笑非笑道:“师尊怎么不自己去?” 月清尘抬头平静地看他一眼,眸中意味深长,看得君长夜宛如心里被刺了一下,却仍兀自强撑冷淡道: “可那是我送给你的。” 就在二人僵持不下之际,不远处灯火阑珊的巷子尽头,却突然有极惊恐的刺耳尖叫高声响起。 “谁?是谁?!夫人!夫人!你怎么了?!” 云琊一愣,忙朝着车内道了声“这里危险,请待在车里不要动”,随后立刻召出□□,朝着声源处飞掠而去。 宁远湄本也想跟过去,可顾虑着这边的安全,便像留下来照应一下,谁料就在这时,一个极温和的男声却自车内缓缓响起: “请不要担心,我带的人足以保护自己,那边遇到了危险,你还是过去看一下比较好。” 这样柔和的语气和内容,让人忍不住心生好感。 既然主人都这样说了,宁远湄也不好强留在这招人嫌,当即微微一笑,柔声道:“请您多保重。” 语毕,她便也随着云琊往巷口去了。 可真到了那里,宁远湄却发现,情况比想象中的还要糟糕。 灯火昏黄之中,一个锦衣华服的美丽少妇发髻松乱,分明是泪流满面,恐惧至极,持着发簪的那只手却好像完全不由自己控制似的,拼了命扎向旁边那惊恐的男子。 “夫人!”男子带了哭腔,一边躲一边靠近,试图夺下女子手中的发簪,声嘶力竭道:“你醒一醒,是我啊!是你的夫君啊!” 那少妇嘴唇哆嗦着,身子不住颤抖,她挣扎着想要扔掉手中簪子,却在男子扑上来夺走金簪的瞬间猛然伸手,自他腰间抽了佩刀出来。 下一刻,鲜血四溅。 第138章 傀儡术 男子跪倒在地,涕泗横流,一直拼命地试图唤回妻子神智,却被飞溅而来的鲜血浇了一头一脸,不住地呛咳起来,脖颈间的窒息感一瞬间到达极盛。 少妇握刀的那只断臂尚且悬在长/枪之上,她却像感觉不到疼一般穿过云琊的封锁,毫不停顿地猛扑过来,用仅存的一只手臂卡住男子脖颈,然后死死勒紧,好像那不是她的夫君,而是与自己不共戴天的仇人。 宁远湄在一旁看得清清楚楚,方才云琊介入时,分明只是从右侧挡住了她的攻势,并未有伤害之意,可那女子为破解攻势,竟然直接往枪口上撞去,硬生生舍弃了一条胳膊。 人影晃动间,有细密的银丝在空中一闪而过,却又很快隐没在沉沉夜色之中,宁远湄目光一凛,突然出手,直接点了那女子的昏睡穴,见她虽然闭上眼睛,手上动作却丝毫未停,心中顿时了然。 是傀儡术。 “在屋顶上!”云琊暴喝一声,手中金枪向上猛然一指,便招得雷光划破天际,令那道隐藏在暗处的人影无处遁形。 可对方显然不是吃素的,在云琊举枪时便纵身躲开,飞快地跃下屋檐,底下众人透过那一刹那雷光能看到的,也只有一片纷飞的青色衣角。 青色的……衣角。 就在那一瞬间,紧随其后踏上屋顶的宁远湄却愣在了原地。 她站在屋檐上,怔怔地看着那个人消失的方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以至于一时间忘了自己身处何地,也忘了要去追那个可疑的傀儡操纵者。 就是这片刻的犹疑,他们已失了一切先机,待反应过来再去追,那人已经彻底不见踪影。 一时间,周围静得只听得那死里逃生的男子抱着妻子痛哭的声音。 “怎么回事?”云琊走到宁远湄身边来,见她脸色突然变得有些苍白,不由担忧地问道:“你还好吗?看到那个人长什么样子了吗?” 分明寒冬已过,宁远湄却突然觉得身上很冷,她四下茫然地张望了几下,下意识抱紧了自己,轻声道:“子安,我……我觉得他很像一个人。” 云琊收了枪,脱下外袍披在宁远湄身上,蹙眉道:“谁?” 他刚刚在下面极小心地制住狂躁的少妇,实在连那人半点模样都没见到,可看宁远湄这个样子,却也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去猜。 宁远湄摇摇头,闭上眼疲惫不堪道:“不,应该是我看错了,不可能是他。” 云琊性子急,最不喜别人有话不说,可面前偏偏是宁远湄,只得耐着性子劝道:“到底是谁?难不成是月清尘?还是掌门师兄?蘅芜君?阿湄,看错与否先不论,究竟像谁,你倒是先给个准话,不然误了事,可就不单单牵扯你我二人了。” 宁远湄静默一瞬,有些东西呼之欲出,可最终,却只艰难道: “我只看清了,那个人穿一袭青衫。青色代表什么,子安,你是知道的。” 听闻此言,云琊的脸顿时沉得像要滴出水来,宁远湄不等他再说话,便转身匆匆下了屋顶。她掏出随身药丹去替那对夫妻医治,又替那女子将断掉的胳膊接好,过程中仔细检查了她身上,却并未发现什么异常。 看来操纵者在逃走的时候,已经将装在那少妇身上的丝线尽数毁掉了。 在那男子的千恩万谢中,宁远湄微笑着起身,帮他把少妇扶到停靠在一边的马车内,并在车上布了一层结界,随即目送着他们离开。 云琊方才在四周查看了一圈,虽心有不甘,却不得不承认对方手段高明,就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竟一丝痕迹都没有留下。 他有点挫败地走到宁远湄身边,偏头认真问道:“反正也抓不到了,你觉得,这事会跟那失传已久的鬼牵丝有关吗?” 话音刚落,他突然意识到宁远湄还不知道慕家被鬼族灭门的事情,而自己特意跟来,便是为了怕她伤心,忙急急补救道: “对了,你不会真的认为是蘅芜吧?不可能的,是谁也不会是他,他犯不着这么做。” 宁远湄将身上的外袍裹了裹,感觉到上面还有云琊未散尽的体温,她知道对方这样说是怕自再勾起自己的伤心事,心间不由涌起一股暖意,轻轻道: “你放心,蘅芜的为人我是知道的,至于先前跟他的那些过节,都只是私人恩怨,且已经过去了。方才那个,或许只是个身形相似的人罢了。” 二人边说边往回走,一路警惕地注意着四周动静,却始终没有别的发现。等回到了他们拦下马车的地方,却见原地只端端正正放了一只玉盒,而本来立在这的侍从和厢车,早已经不见了踪影。 马车在帝都宽阔的街道上徐徐行进,月清尘伸出手拨开窗外帘幕,神情恹恹地靠在厢壁上,看外面渐次亮起的万家灯火。 刚才遇到的小插曲早已打碎了他用沉默伪装出来的平静,眼看年关将至于,新皇即将登基,帝都喜庆的空气中却暗藏危险的气息。有什么人在巧妙地编织一张大网,只待时机成熟,便要将早已看准的猎物一网打尽。 其实真要说起来,何人又不是网中卑微的蝼蚁? “当年我在卧禅寺外第一次遇到慕碧螺时,曾见她与一个戴着面具的男人说话,言语中,还多次提及对洛家的怨恨。” 身旁的青年突然开口,惊破了月清尘早已不知飞到哪里去的思绪,他回过头去,却因为夜色昏沉而看不清君长夜脸上的表情,只能凭借对待方没什么起伏的语气,判断出对方此刻并未生气。 今晚的君长夜似乎出奇的有耐心,这令月清尘觉得有些奇怪,却并不感到惊讶,因为早已习以为常,只听他继续道: “那时我被她迷晕,却并未立刻失去意识,还能断断续续听到他们的对话。那个男子应是洛家的人,却跟已与鬼族为伍的慕碧螺厮混在一起,还带了面具,似乎很怕被别人看到容貌。我这样说,师尊能想起那天吗?” 他语调很是平淡,却几句话便把月清尘带回到卧禅寺那个血雨腥风的夜晚。 那时小徒弟跑丢了,好不容易找回来,却又遭鬼族算计而受伤昏迷。月清尘心里明明十分担忧,却因要去捉那罪魁祸首,而不得能陪在他身边,待君长夜醒了,还要冷着脸训斥几句,唯恐他下次再不知好歹,以身犯险。 可遇见洛家人的事,他当时却只字未提。 月清尘想了想,目光自君长夜身上游移开来,只道:“你当时为何不告诉我?” 君长夜突然笑了笑,语气似是自嘲,又似是嘲讽:“我不确定听到的是否为真,若信口胡说,怕只是给师尊平添烦恼,所以就只字未提。” 言毕,却忽又感慨道:“我那时候是真的蠢,师尊对我忽冷忽热,我却觉得无论你说什么,做什么,都是对的,唯恐给你添一丁点的麻烦,怕你嫌我累赘,就再也不会喜欢我了。不过,旁人虽不能理解,但这种感觉,想必师尊你定然能够理解。” 月清尘静默一瞬,却突然发现,自从十年后与君长夜以那样的方式重逢,他就常常用这样一种自嘲般的口吻说话,言语中似乎压抑了很深的自厌与痛苦。他知道对方的这种痛苦来自方方面面,而且有一大半是自己带给他的,只因恨能带来巨大的能量,足以帮他度过命定的那段黑暗时光,这样即便没有自己的帮助,那少年也能凭借他自己的能力在魔族站稳脚跟。 可现在回过头去想想,却觉得当时这种想法真是可笑又可鄙。 自己一手造就了君长夜的梦魇和心魔,却在造成后想要抽身离去,还美其名曰是为他好。可之后,又在有机会彻底离开这世界的时候选择留下,只为了尽可能地弥补,让心中的愧疚感没有那么强烈。 为了求一个心安,让自己一步步落到如今这个田地,这样想来,世间的报应一说,竟然是真的存在的。 只是当时唯一没料到的,却是当年那小小少年对自己的感情,不知何时已经变了味,其中夹杂着何种暧昧情愫,实际上早有预兆,若自己早早发现,又在刚有苗头时便掐断了,事情便也不会发展到如今这个地步。 毕竟,若君长夜对他只是单纯的恨,倒也好过如今二人日日相对,却把彼此都刺得遍体鳞伤。 若面前这青年只是君长夜,月清尘愿意将自己拥有的一切全都给他,只为抵偿当年给那少年带来的伤痛;若他只是给自己带来屈辱的魔尊,那便不惜花费再大的代价,也定要将之击杀。 可他偏偏既是君长夜,又是魔尊,一时间愧憎交织,进退两难,自己又该如何自处? 然而,虽进退两难,可现在要月清尘低头去将当年一切隐情告知,却也绝不可能。很多时候,解释的最佳时机已经过了,再要开口,无论说的如何天花乱坠,听上去都只是苍白无力的辩驳。 君长夜说完那句话,便静静坐在黑暗里,等待着对方的回应,片刻后,只听月清尘淡淡道:“你若心里还藏着话,就请直说吧。” 就这么一句话,让君长夜突然觉得非常灰心,甚至在心里涌起些怨恨,暗想为什么即便自己已经得到他,他却还能保持那样疏离又冷静的姿态,好像依然是高悬在天际的明月,从来没被世间的尘埃沾染过。 其实我想要的,从来都是你与我倾心相交,毫无保留,可你身上藏着太多的秘密,又实在太骄傲,有什么话都藏在心里,半句也不肯对人言。 但是清尘,有很多事,哪怕听了外界再多的揣测和传闻,我却只想听你明明白白地告诉我,只要是你说的,无论其原貌究竟为何,我都信那是真相。 可你从来不屑于对我解释。 “其实那天,”君长夜突然开口,眸中赤金光芒大盛,语调中带有魔力般,像一个真正善于蛊惑人心的魔头:“我除了听到洛家的事,还听到一些关于师祖的事,他们说师祖虽最后跟了魔尊,但当年拜倒在她石榴裙下的人却也着实不少。 你也喜欢她,也想跟她做我对你做过的事,是不是?” 第139章 新年番外 世传帝都和水之下,阴界幽冥之上,有一条川流不息的往生河,若有生者将载有死去亲人的小船推入河中,再任船顺着水流慢慢沉下河底,则其中死者的灵魂便能获得超度,得享来世安宁。 此时此刻,往生河上,正停了一只满载白梅的小小木船,一个年轻男子安静地躺在白梅中央,随着起伏不定的船板摇摇晃晃,眉眼清俊至极,虽已气绝多时,肉身却保持得与生前一般无二,丝毫不见灰败之色,甚至比活着时更显安详。 专在这河上讨生活的船夫少见保存如此完好的死人,再仔细一看,气度更是如仙人一般,咋舌之余,只见那船边岸上坐着一个沉默道人,正直勾勾地盯着小船愣神,不由凑过去,小心翼翼地问道:“敢问道长,这是哪位大人物?为何只有你一人前来送葬?” 他重复了好几遍,道人却像是没听到似的,只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几次被无视后,船夫终于不耐烦了,他偏头看了一眼西斜的日头,冲道人嚷嚷道:“喂,差不多到时辰了,钱带够了吗?” 听闻此言,道人那泥糊般不会转的眼珠终于动了动,可好不容易开了口,却并非回答船夫钱带够了,而是喃喃自语起来。 船夫凑近了仔细听,才勉强听得他是在说: “清尘哥,落到如今这个地步,你后悔了吗?” 怎么,原来这死人叫“清尘”?竟跟昆梧山绝尘峰上的那位圣君重名啊。 不过,倒是真个跟气度相称的好名字。 只是他看起来这般年轻,而那道士满面风霜,怎么反而叫起他“哥”来? 船夫看那道长神神叨叨,不由好心劝解道:“这位道长,这人一死啊,就什么感觉都没了,还哪来什么后不后悔呢?” 确实,人死如灯灭,那些曾经刻骨铭心与情爱与憎恨,便统统化作虚无中的一捧灰烬,随着尸骨埋入黄土,死者自己都不在意了,生者又何须念念不忘呢? 不过,怎么可能不念念不忘呢? 晚晴依旧没理船夫,自顾自从怀中掏出一把纸钱,冲着小船一挥手扔了出去。纸钱纷纷扬扬,有些纠缠在那人身上脸上,缱缱绻绻,舍不得离开似的,有些则落到河里,随奔涌不息的水流飘出很远。 “他如今另结新欢,美人在怀,你却要沉进这冰冷的河水里,血肉尽数喂了鱼肚。清尘哥,我以前觉得你那么聪明,可到了现在才发现,原来你也不过如此。” 道人像哭,又像笑,说出来的话也疯疯癫癫的。船夫疑心这人得了疯病,不想沾染是非,看时辰到了,便走过去解开绳索,放小船随波而下。 寒江上冷得彻骨,眼看小船行至河心,即将沉入水中,船夫正打算回去,可刚一转身,却觉浑身一震 。 船竟停住了。 船夫大惊失色,忙环视一周,并未发现异样,可揉揉眼睛再看时,却见离船不远的水面上,正端端正正立了一道墨色的身影。 岸边道人顿时激动起来,冲那人影嘶声喊道:“他现在死了,你满意了,还跑来干什么?看笑话吗?” 墨衣人凌波而行,走到船边时终于开了口,语调却淡淡的,像是对船上人的生死漠不关心,只道: “我来拿一样属于我的东西。” 可如今那人身上空空荡荡,已经没有什么是属于别人的。 除了……一颗心。 月清尘浑身一个激灵,却骤然睁开双眼,坐起身来。 入眼处,尽是梅坞窗外的疏影横斜。 原来只是一场梦。 梦中魔尊的冷酷侧脸犹在眼前,月清尘揉了揉额角,突然发觉自从自己跟君长夜提过一次最近不许进这院子以后,他就已经好几天没在自己眼前晃了。 莫不是真的生气了? 君长夜同学最近的心情,确实不太好。 自从跟月清尘互通心意之后,他就恨不得时时刻刻跟对方黏在一起。如今回了绝尘峰,洛青鸾和萧紫垣都不在,君长夜怕月清尘觉得山上冷清,便更是想方设法找乐子,得罪了一众梅子精也在所不惜,只希望哄他天天开心。 可是,师尊竟然说最近几天不让自己进他的院子! 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七天之痒?! 眼看着洛青鸾和萧紫垣都拖家带口地回到绝尘峰,美其名曰回师门拜谢,实际上是找机会互晒孩子。君长夜赌气几日没去缠月清尘,跟他们坐在一起喝酒吃肉的时候,都觉得通体不畅快。 眼看着洛青鸾生的小丫头又跳着脚去揪萧紫垣胖儿子的耳朵,而那小子不敢还手,只嗷嗷叫着讨饶,君长夜凉嗖嗖地道了句“颇有乃父之风”,就一杯一杯地喝起闷酒,再不说话了。 他气质本就颇为冷峻,此刻又不苟言笑,往那一坐,就像坐了一尊煞神,两个孩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敢再闹,便逃也似的跑回座位,把脸埋进自家父母怀中。 萧紫垣察觉不对,忙笑嘻嘻道:“哟,是谁惹咱们师弟生气了?莫非跟师尊闹别扭了?没事,两口子床头打架床尾和,哄哄就好了。” 君长夜半晌没有回话。 洛青鸾则一把拿掉他手中酒杯,毫不客气道:“得了吧,你酒量本来就不好,少喝点。” 但她动手动得实在晚了点,君长夜抬头看了洛青鸾一眼,眸中已隐隐有了醉意,突然喃喃道:“师姐,我觉得他压根就不喜欢我。” 这声师姐瞬间勾起了洛青鸾泛滥的母爱,她与萧紫垣互换了一个关爱醉鬼人人有责的眼神,忙放柔声音道:“不可能,你那么好,师尊一向都是最疼你的。” 君长夜摆摆手,无意间瞥见洛青鸾怀中小女儿好奇的眼神,突发奇想道:“难道,难道是因为我不能给他生孩子?” 萧紫垣一口酒险些没喷出去,笑得几乎停不下来,捶他一拳道:“师弟,你醉得不轻啊!” 君长夜摇摇头,又要伸手去拿酒,却被洛青鸾一把按住。萧紫垣在一旁思考片刻,突然兴高采烈道:“这样吧,你要实在想知道师尊究竟在不在乎你,我倒想到一个办法,只看你愿不愿意一试了。” 君长夜愣了会儿神,又甩甩头醒了醒酒,才道:“师兄请说。” 难得被小师弟如此礼貌相求,萧紫垣更兴奋了,忙献计道:“要说这风月场上用的最多的计谋,无非是美人计和苦肉计,你选一个顺手的用不就得了。所谓美人计,就是你去找一个姿色合师尊胃口的绝代佳人,看他能不能坐怀不乱;所谓苦肉计……哎有话好好说,你别打我啊!刀,拿……拿开些。” “打的就是你。”君长夜冷冰冰地放下手中凶器,语毕拿酒壶浇了浇刀刃,然后头也不回,转身就走。 直奔冷北枭的火云洞而去。 妖王洞府本不叫火云洞,因其本体是鸟,又不拘小节,故其手下多以鸟窝来称呼他的洞府,实在形象又亲切。后来蘅芜君驾临,觉得鸟窝二字实在难登大雅之堂,又见其门前植有成片火红的凤凰林,花若丹凤,势如行云,便大笔一挥,在洞府门口题了“火云洞”三个字。 妖王一向唯媳妇马首是瞻,见他竟肯亲自为自己题字,自然骄傲得不行,到处吹嘘,让君长夜又是鄙夷又是羡慕,有段时间一听见他说话就避得远远的。 可眼下这种苦差事,还是交给冷北枭最好。 还没进门,君长夜便听见不成调的箫音远远飘来,其难听程度已不能用常理形容。待进了洞府,见那妖君正陶醉于自己吹出的音乐,他便单手将封神刀一提,然后狠狠贯入地下。 冷北枭一个激灵醒了过来,眼看着地上给封神刀戳了一个大洞,正欲发作,却听罪魁祸首淡淡道: “冷兄,弟现有一事相求,若事成,我便将这刀借你把玩一月。” 这条件太让人心动,妖王对封神刀垂涎已久,却故作满不在乎,只叫君长夜有话就说,别磨磨唧唧,待听完,不由拍着胸脯道: “这还不简单?为兄这就把你绑了,再抽上几十鞭子,看看他担不担心!” 月清尘在梅坞里忙活了半天,眼看着要准备的终于齐了,便打算出去寻君长夜。谁料刚出门便觉不对,他定睛一看,只见面前梅子树上给飞刀钉进了一块皮子,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 “你相好的在我手里,若还想见活的,便来火云洞同我打一场。 ” 末尾还大剌剌署了冷北枭的名字。 月清尘蹙了蹙眉,盯着那字认了半天,才确定这是给自己的。他垂眸想了想,扭头嘱咐灵犀看好家,便一挥手召出霜寒剑,朝着妖界去了。 等他赶到的时候,君长夜已经酒醒了大半,正被绑在火云洞里的石柱上,神色复杂地盯着面前倒刺林立的鞭子。 妖王的法器果然不同寻常,光是鞭身便足有寻常皮鞭十根粗,更别说上面狰狞的倒刺,据说为了效果逼真,还特意浸了盐水。君长夜如今被解了外衣,身上鞭痕纵横交错,飞快地愈合旧伤,又飞快地添上新伤,着了盐的伤口处火辣辣的疼。 不用看也知道惨不忍睹。 他皱了皱眉,忍着痛道:“冷兄,我跟你有仇吗?” 冷北枭嘿嘿一笑:“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为了你以后的幸福,我都做到这份上了,你该感谢我才是。” 语毕又是狠辣一鞭。 是为了封神刀吧…… 君长夜闭上眼睛,突然想到当年师尊被困在万古如斯宫的时候,比自己现在要惨得多,不难想象他心中该有多恨,若实在喜欢不起来自己,也是理所应当。 那如今自己这般,岂不是真成了无理取闹? 眼见着冷北枭打累了,正要换手,而师尊又迟迟未至,君长夜刚想开口说算了吧,却忽听得一声铮然琴音由远及近,正正劈在了火云洞大门口! 他猛地抬起头来。 冷北枭瞧了失魂落魄的君长夜一眼,冲门口突然出现的月白身影不耐道:“你相好都快被我打废了,你怎么才……” “来”字还没出口,他忽觉眼前有雪白剑光闪电般迎面而来,手中粗鞭没拿稳,竟直接被当头击飞了出去。 月清尘显然没有跟他废话的意思,一出手就是最厉害的杀招,随即步步紧逼,右手拆拨间甩出几十道琴弦,但凡对面妖稍有不慎,就要立刻尸首异处。 面对这样的攻势,冷北枭向后倒退了十几步,方才稳住身形,可躲闪之间,却还是免不了被割得遍体鳞伤。他狼狈地想去捡地上鞭子,却发觉那鞭竟被冻在了原地。 眼看情形这般糟糕,冷北枭心中也发了狠,直接把破碎的衣袍往地下一扔,打算直接现出原形,拼他个鱼死网破。可就在这时,却骤然听得一声: “还不住手!” 青衣圣君快步走进来,狠狠剜了冷北枭一眼,示意他不要轻举妄动,月清尘则径直走到石柱边,挥剑把束缚住君长夜的链子齐刷刷砍断,然后变戏法似的变出一条小毯,将对方鲜血淋漓的身子裹住,轻轻背了下来。 做完一切后,月清尘背着君长夜几步下了石阶,直接无视了冷北枭,只冲洛明澈客气地点点头,接着便走了出去,过程中未骂一句,也未问一句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都说这望舒圣君面冷心冷,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君老弟看上他,真是活该受罪。”冷北枭望着二人离开的背影,忍不住嘟囔了一句。 洛明澈叹了口气,却道:“你这话不对。若不是望舒把他那小徒弟放到心上了,就你们那点拙劣的伎俩,他连来都不会来,更别说真跟你动手了。” 语毕沉吟片刻,又道:“他如今肯陪你们做完这场戏,只是想顺着他小徒弟的心意,不愿戳破罢了,若这还叫心冷,天底下还有谁的心是热的?” “好好好,热热热,那感情好,君老弟也算得偿所愿了。”冷北枭懒得想那么多弯弯绕绕,只知道顺着媳妇的话说准没错,接着讨好似地凑过去,哼哼道:“好蘅芜,他打我,我疼。” “你连我都打不过,做什么要去触望舒的霉头?若不是他留了手,凭你打得人家徒弟一身伤,今天就别想完完整整地走出去。” 洛明澈虽气他擅作主张办出这等傻事,可看这傻鸟可怜巴巴,却到底心疼了,拉起他的手走到一旁坐下,低下头道:“给我看看。” 回绝尘峰的路上,君长夜一直安静地伏在月清尘肩头,有急促的风自耳边呼啸而过,他却恍若未闻,只听得到自己和对方的心跳声,急促的,有力的,逐渐融合在一处,纠缠到密不可分。 咚,咚,咚。 君心似我心。 君长夜忽然就有点可惜自己已经清醒了,否则,必然能借着酒劲闹上一闹,把这几天来一直折磨自己的疑问通通问个清楚。 然而面对着月清尘冷肃的背影,再加上自己理亏在先,君长夜还是不敢造次,只把头埋在他肩上蹭了蹭,讨好似地轻轻叫了声:“师尊。” 话音刚落,君长夜就觉得在背后托着他的手一松,像是要直接把自己从半空中扔下去,慌乱中心中一震,忙大声道:“我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 开玩笑,他才不相信自己方才做的那套戏能骗过师尊的眼睛,还是老老实实认错来得妥当些。 感觉到托着自己的手重新紧了紧,君长夜一颗悬着的心刚放下,却又听对方慢条斯理道:“你该叫我什么?” 霎时间,千百种念头在心中翻腾不已,君长夜在相公娘子等肉麻腻歪的称呼中挑拣了一下,还是眼一闭心一横,鼓起勇气道:“清……清尘,我真的错了。” “这就对了,”月清尘轻轻笑了起来,“每次你叫我师尊,我都觉得自己是个禽兽不如的败类。” 特别是在做某些激烈运动的时候,这种背德的负罪感简直到达了顶峰。但君长夜就好像把这当成了某种情趣一样,每次都要这么叫,好像只有这样,才能切切实实地感受到二人之间的联系一样。 可是……月清尘眸光暗了暗,心中突然涌起些近乎的愧疚的感觉。 难道自己就这么让他缺乏安全感吗? 感觉到背上的人蔫头耷脑地不说话,又回想起昨晚做的那个梦,月清尘蹙了蹙眉,纵身落进梅坞的院落之内。他将君长夜稳稳地放下来,接着走过去拉开屋门,回头道:“我去拿点东西,你先进来。” 在走进那扇门之前,君长夜心中有无数的猜测,可等真见了那一桌子热气腾腾的饭菜,却还是实打实地怔了一怔。 他从不知道师尊会做菜,因为无论在绝尘峰还是在魔界,月清尘表现出来的模样,从来都是出离于世的。 好像不食人间烟火,永远高高在上。 这一点,哪怕被困在魔宫最为狼狈的时候,也不曾有丝毫改变过。 君长夜曾因此觉得,无论自己怎么努力揣摩,都靠近不了月清尘。但他不愿意逼着师尊去改变,因为觉得自己喜欢并欣赏的那个人,有资格去选择用什么样的方式来立身于世。 他可以等,等到师尊愿意对自己坦诚相待的一天。若一直等不到,那就一直等下去。 月清尘出来的时候,就见君长夜正紧紧盯着那桌他费了好大功夫才做出来的菜发愣,不由故作轻松道: “怎么,不敢吃?” 说实话他许久未曾下厨,心里也没底,要是待会发现有什么不对劲,就偷偷拿出去倒掉吧。 君长夜闻言扭头看向他,如梦初醒般,却忽然又垂下眼帘,低低道:“是你专门为我做的吗?” 他成年后的声音其实低沉动听,只是话语中带着些微的颤音,患得患失似的,显得有点孩子气。 “嗯,”月清尘不动声色地将手缩进袖子里,走到他身边道:“冷北枭下手没个轻重,你的伤不要紧吧?给我看看。” 他自然知道君长夜自愈能力好得惊人,之所以这么说,不过是为了将对方的注意力从那一桌让人心虚的菜和自己藏在袖中的手上移开。 月清尘自以为藏得很好,不料君长夜一抬头,刚好看见他的动作,当即一把抓住那只藏着东西的手,奇道:“那是什么?” 月清尘本也不好意思玩这种小孩子把戏,见他发现了,便也不再藏,只打开手掌,将手中托着的东西拿给君长夜看。 那是一黑一白两枚指环,中间以细细的红线相系,黑者如漆色夜空,其上遍布星光,竟是把整片星河都包罗其中;白者则如朗月清霜,细细看去,那些光亮分明是当年在广寒宫中见过的,真正的月华光晕。 “在我的家乡,”月清尘抬起空着的那只手摸了摸君长夜的脸颊,有点艰难地开了口:“若一个人爱上另一个人,想要……求为道侣,都会去买一对这样的指环,作为定情信物。若他爱上的那个人愿意带上其中一枚,就说明……” “说明他愿意做他的道侣,是吗?”君长夜语气急促地打断了他的话,眼神亮得惊人。 “是啊,听说你想要天上的月亮,我就去广寒宫摘下来,放在这指环里了。”月清尘眉眼间含了点似有似无的笑意,用这笑意藏住了心中局促,轻声道:“以前说过的不算,若再选择一次,长夜,你还愿意吗?” 话音未落,却骤然落入一个极温暖踏实的怀抱里,怀抱的主人眼圈有点泛红,一字一句在他耳边重复道:“我怎么会不愿意呢?” 月清尘一点点从他怀里挣脱出来,举起那枚月白指环道:“手伸过来,我给你带上。先说好,这红线是去月老那里求来的,一旦带上便会消失,再不能解开,你就可就生生世世都是我的人了。” 君长夜任他摆布,视线紧紧跟着月清尘动作走,闻言只道:“求之不得。” 像心中一块悬挂多年的巨石终于落地,君长夜突然觉得整个人都轻快了起来,却又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眯了眯眼道:“要说师尊的桃花运,那可真是让人佩服,连嫦娥仙子都肯将月华相赠。如何,面对那样冰肌玉骨的美人,你可动心过?” 他边说,边作势要往回抽手,却被月清尘一把按住,头也不抬道:“这月华是我用新折的雪梅并一整瓶绝尘峰的新雪换来的,她送我天上月,我还她人间雪,童叟无欺,清清白白。你这是吃的哪门子闲醋?” 语毕,月清尘欣赏了一眼刚在君长夜无名指上套好的戒指,道:“这下好了,以后你若敢负我……” 余下的话,却被迎面而来的温热唇齿尽数堵了回去,月清尘感到手上一轻,接着便见那枚漆黑的星环已被君长夜拿在手中,然后笨拙而坚定地,套在了自己的无名指上。 就这样一个举动,他便知道了对方的回应。 余下的话都不必再说,因为—— 永远都不会有那么一天。 第140章 赶尸人 内心深处几乎溃烂的伤疤被他自己摊开在明面上,曝晒在阳光下,君长夜却觉得此刻说不上有多酸涩或愤怒,更多的,是迫切地想要得到一个答案。 但既然无论师尊答是或不是,自己都绝对不会放手,那这个答案的意义,却又在何处呢 如果他答“是”,君长夜低下头,暗暗握紧了拳头,想道:那我就…… “荒谬至极。” 君长夜猛然抬起头来。 听了方才那样一个问题,月清尘先是怔了一怔,没有立刻反应过来对方话中的意思,待明白过来,几乎要给气笑了,千言万语到了嘴边,却只化作了那么一句,语毕又毫不留情地补充道: “你竟然会相信这种无稽之谈?” “无稽之谈?” 君长夜原本暗淡的眸光仿佛一瞬间被点亮了,忙抬起头来追问道:“师尊的意思是,你一点都不喜欢她?” 见他竟然还敢继续提,月清尘强压着心头怒意,一字一句冷冷反问道:“莫非魔尊以为,人人都像你一样不知廉耻吗?” 说完这句话,月清尘本以为君长夜是一定要恼羞成怒了,不料对方沉默一瞬,非但半点不恼,反而突然大笑起来,还笑得十分开怀,边笑边道:“师尊,你真的不喜欢?真的一点都不喜欢?” 一句“我为什么要喜欢”险些脱口而出,月清尘几乎要怀疑这是君长夜设下的又一个圈套,当即别过头去,任对方再怎么问也一言不发。 他自觉先前已经说得很明白,谁料君长夜就像突然听不懂话了一样,竟毫不嫌烦般又追问了两三遍,喜悦之情溢于言表,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乐事。 到了最后,月清尘终于相信这不是一个圈套,毕竟谁会把圈套当车轱辘话一样翻来覆去地说?他偏头看了几乎又要坐到自己身边来的君长夜一眼,冷淡道:“难道魔尊刚刚提起当年旧事,就是为了问我这个无聊的问题吗?” “不,不是为了问你这个,”君长夜又凑近一点,眉眼间含笑道:“但我突然觉得,能得到这个问题的答案,是我今天最重要的收获。师尊别恼,你再说一遍你不喜欢她,我就把我知道的一切全都告诉你。” 月清尘瞥他一眼,断然拒绝道:“那你就不必说了。” “师尊啊,”君长夜却突然伸手挑起他一缕青丝,放到鼻尖嗅了嗅,暧昧含混道:“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每次像方才那样看人的时候,都别具一番风情,就像已经沦落风尘的仙子,却还拼命抱着最后一层遮羞布,殊不知,这样却更让人欲罢不能。” 说话间,他另一只手已经不老实地穿过月清尘雪白的外袍,眼看着将要探到里衣中去,被月清尘一把拍掉也不恼,只趁机在他腰上捏了一把,轻声道:“以后别那样看人,当然,看我除外。” 月清尘觉得今晚君长夜实在太过反常,再待下去还不知他又要整什么幺蛾子,正欲直接起身下车,耳边却又传来对方带着犹疑的声音: “其实很多时候,我都在想,为什么无论我怎么努力都看不透你,看不透你在想什么,想做些什么,就好像你不是这个世界的人,所经历过的一切,都跟这里格格不入。” 月清尘心中咯噔一声,起身的动作顿了一顿,便被君长夜重新拉回怀中。他挣扎着要推拒,却在过程中正对上对方灼灼的赤金双眸,而横亘在二人之间最关键的几个问题,终于呼之欲出。 当年在潇湘,师尊为什么半点都不肯相信我?既然你不喜欢我的母亲,那后来即便拼着重伤也要杀死父尊,仅仅是因为正邪不两立吗? 你,就这般厌恶魔族吗? 可就在这时,不远处突然又传来几声极度惊恐的尖叫,紧接着,二人皆听得一个男子高声道:“拔剑!保护殿下!” 那声音雄浑厚重,即便身临险境也十分沉着,听起来像是禁军统领一类的人物。而伴随着这声命令一并传入耳中的,却是十几道铮然的拔剑声,混着周围此起彼伏的桀桀怪叫,中间还掺杂了急促的敲锣声。 怎么看,都是以寡敌众。 月清尘侧耳仔细听了听,不经意间喃喃自语道:“赶尸人?” 可赶尸人一般都走野岭,行夜路,尽量避开人烟,怎么会出现在帝都这种繁华之地? “真是煞风景,”君长夜面色一沉,轻轻放开月清尘,然后思忖道:“这不是普通的赶尸人,师尊要我去帮忙吗?” “难道不是你自己想去?” 被一语戳破心思,君长夜倒也不恼,只笑着道了句“知我者,师尊也”,便从座椅下面取出个面具带上,从车内飞也似的掠了出去。 月清尘坐在车内未动,直到听得外面传来混战的声音,才起身撩开车帘。他原本只想下去围观一下究竟是何方神圣,并非想要逃跑,不料刚一拉开车帘,便见那身裹黑袍的侍从将门口堵了个结实,一板一眼道:“外面危险,请您不要下车。” 他说话的腔调很怪,虽然字字清晰,却毫无起伏,月清尘与那双玻璃珠般的蓝碧眸子对视一瞬,突然一伸手抽出那侍从腰间佩剑,朝着他的前胸捅了进去。 却如同刺进一团空气,捅了个空。 那侍从严实的黑袍被利剑带起的风扬到一边,里面空空荡荡,只有一团模糊的人形黑雾。 月清尘早猜到是这样的结果,见状也不惊讶,只待风止了,便将手中的剑重新插回它腰间,淡淡道:“我不下去,只在这里看看。 黑雾仍旧重复了一句“请您不要下车”,便沉默着退到一边,外罩胸前破洞也很快愈合妥帖,像是一切从未发生过。 果然是君长夜的魔气所化,连脾气秉性都跟他一模一样。 月清尘心知,其实刚从万古如斯宫离开时,君长夜确实只打算扮作普通的北境商贾,可行至一半,却听说了天象有异,永宁帝太子之位托付非人,恐会触犯天威的传闻。登基大典在即,此番迷信之说却传得沸沸扬扬,后面必然有人在捣鬼。 可即便如此,只要那天象还夜夜悬在空中,即便萧紫垣顺利登基,也不可能赢得民心。 月清尘心中想得到这层关窍,却也没有办法让那天象逆转,可君长夜自知道这消息之后,却一改悄悄进城的初衷,先是不知从哪弄出来这么一支商队,随后又到处招摇过市,生怕引不起别人的注意一般。 相传百鬼乱世时,君长夜的父尊沧玦在力量最为强盛的时候,可以凭一己之力化出十万魔军,锋芒之盛震惊内外,轻而易举便拿下了当年以凝碧宫为首的潇湘,还迫得景氏一族暂时归降。 如今君长夜比当年的沧玦更进一步,能凭己身魔气化出这样一支商队,自然也不足为奇。可奇就奇在,他肯为了萧紫垣的事情这样上心。 虽然君长夜一直没有告诉过月清尘他究竟想做什么,但月清尘对他这种先做后说的脾气了解得清楚,知道他非要等一切万无一失才肯说出来,免得别人白白高兴不算,还要承受竹篮打水一场空的失望。 君长夜向来心细,对月清尘格外细,恨不得连他随口说的每一句话都记在心里。月清尘早有察觉,但当时只以为他是迫切地想要提升修行,才将师父说的话都一一记下,便曾告诫他心该放宽些,若过于执着一处,便太容易计较得失,他应该默默记下了,却还是我行我素,并没有照做。 实在执着得可怕。 月清尘如今服了药,体内秘术虽被压制不再发作,却依旧用不了半点灵力,常常觉得冷,觉得疲惫,在睡梦里的时间居多,并没有很多精神来揣摩君长夜的心思,只是冷眼旁观了这些日,多少也能推测出他在为天象的事情想办法。 眼前突然横着飞过一只断手,暗绿色的□□飞溅,恶臭无比,被那魔气化成的侍卫截下扔了出去,半点没溅到月清尘身上。他漫不经心地向战况激烈处一看,却发现那边已被尸人团团围住。 可君长夜却不知所踪。 他们如今停车的位置很是偏僻,正处在灯光照不见的角落,因此不会被正在激战中的人们看到,但却可以将灯下发生的一切尽收眼底。 十几名侍卫将一人护在中间,正与周围如潮水般逼近的尸人奋力搏杀,而被他们团团护在中间的,则是一个紫袍冠玉的青年人。那人怀中抱着一方锦盒,右手则紧紧握着手中佩剑,不时替挡在自己前面的人解决掉旁侧袭来的尸人。 他分明不住地颤抖,身子却努力绷得极直,脸上神情复杂,有焦急,愤怒,狠厉,却唯独没有恐惧。 一点都没有。 像是早已经做好了随时失去一切的准备。 月清尘微微一怔,突然发觉这么多年过去,那个曾经最不成器,最好躲懒的徒弟,也终于长大了。 可是到现在才发觉,却已经晚了。 其实,自己真的不是个好师尊。 月清尘神思恍惚起来,扶着车门的手有些不稳,差点一头栽下去。他勉强重新立稳,却见萧紫垣身边的侍卫渐渐倒下,最后只剩了领头的那一个,脱下衣袍蒙住脸,与萧紫垣背靠背站在仅存的一点结界里。二人手中剑翻飞着,带起一片又一片四溅的尸液,而迟来的援军被堵在外面,根本难以靠近。 萧紫垣紧咬着牙,握剑的手臂僵得几乎要断掉,可是没用,哪怕他已经把他水平范围内的荣枯式用到极致,也没办法阻止最先头张着血盆大口的尸人前赴后继地扑进结界。 很快,萧紫垣的肩膀被其中一只死死咬住,被砍掉头仍顽强地不松口,而剧痛使人的感官格外清晰,他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忍痛的喘息,原来另一只尸人已从侧方袭来,生生扯掉了那侍卫的一只胳膊。 那一瞬间,萧紫垣来不及多想,方才手一松,剑已经被尸人吞进肚子,他便挥舞着手中锦盒当剑,仗着自己吃过洗髓丹,转身猛扑过去,将咬住那侍卫的尸人一头撞开。 弗一接触,萧紫垣便觉得那灰绿色的皮肤僵冷得要命,血腥味混杂着尸臭味,顺风一齐往鼻子里灌,被咬过的肩膀开始麻木,眼前也开始一阵一阵地发黑。 完了,莽撞了,难道我要死在这个地方? 原来这天象之说,还真是不可不信啊。 萧紫垣想翻个白眼,可连翻白眼的力气都没有,索性闭上眼睛等死。可就在此时,外围那急促的锣声却像被掐住脖子的鸡般哀嚎一声,骤然停住了。 第141章 喜相逢 隐没在云层后的月亮重新探出头来,将清晖洒向大地。借着这丝光亮,萧紫垣看到面前那些张牙舞爪的嶙峋尸人还保持着刚才撕咬的姿势,却像突然被定在了原地,再不能动弹。 他惊魂未定,一屁股坐到地上,可慌乱中抬头,却见一个人踏着尸山血海而来,手中还拎着一面硕大的铜锣。他轻巧地绕过林立的躯体,每走一步,便敲击一下铜锣背面。与方才的刺耳锣声不同,这声音沉闷闷的,像夏日里酝酿已久却迟迟不落的闷雷。 而随着锣声的重新响起,尸人口中獠牙虽依旧锋利,却很快和尸身一起,化成了一摊摊混着脓的血水。 萧紫垣艰难地扶起身旁断了只胳膊的侍卫,虽肩膀还麻着,却只装作若无其事,对那持锣而来的人道: “你是什么人?” 又指着那锣问:“这是何物?” “此物名为尸锣,乃是赶尸之人驱策群尸所用,击正面则驱尸,击反面则毁尸,那赶尸人不堪一击,面目已惨不忍睹,便不拿来碍眼了。在下尹尘,家中前辈曾师从茅山宗,懂得些驱鬼的法门,又爱收藏些稀奇之物,这锣世间少有,若贵人不介意,尹某便自行带走了。” 来者戴了一副玄色面具,话说得不怎么客气,听声音却颇为年轻:“此物阴气颇重,一般不会出现在灯火通明处,想必贵人是身上带了什么涂有尸油的东西,才将尸群吸引至此。” “尸油?”萧紫垣一怔,随即见大批禁军赶到,便将那侍卫交给近旁禁军,自己在身上上下摸索一番,才道:“我身上佩戴的都是惯常所用,并无……嘶,这倒霉催的,真的喝凉水都塞牙缝,可能压根不是什么尸油,而是我最近的霉运把这群僵尸引来的。” 君长夜看他摇摇欲坠,脸色苍白,说话间还抽了既口凉气,却还傻兮兮地开着玩笑,心知对方无性命之虞,便继续忽悠道:“那贵人身上有无新得之物?” 萧紫垣无力地点点头 ,便将手中那方锦盒交给他,道:“呐,这是今晚刚从花间酒拍得的一幅图,要是花这么大价钱拍来的还能有假,嘶,我就派人去掀了那家黑店。” 他眼看着那人打开锦盒,将里面那副星宿图揭开来看了看,却轻轻笑了一声,道:“怎么,莫非贵人也迷信星象之说吗?” 有那么刹那间,萧紫垣心中突然涌起一种奇怪的感觉,面前人那声轻笑在脑海中被无限放大,只不过,换上了那已被逐出师门的小师弟的脸。 恍惚中,只见那少年冷笑一声,不屑道:“怎么,莫非大师兄也迷信天象之说吗?” 其实君长夜有没有说过这么一句话,萧紫垣已经不记得了,但他还记得以前在绝尘峰学艺时,师尊也曾教过他们三个一些卜算之术。那时自己不开窍,什么都学不好,也什么都懒得学,师尊测试时,他便去偷看君长夜的。可那小子不知算出了什么,一张脸僵了好半天,最后,只摇头说解不出来。 结果那门课只有洛青鸾拿了满分,那丫头知道结果后,还狠狠地笑话了他们俩一通。 萧紫垣偷看君长夜的结果时,只看到那卜算纸上有什么“求之不得,不求自得”之类玄而又玄的话。他不懂是什么意思,又不相信君长夜是真的不懂,便在散学后巴巴地跑去问,却只听君长夜说自己不信天命,若求之尚且不得,天道一向不仁,又怎么可能轻易成全? 他自此放弃了卜算之术。 小师弟不苟言笑,话中总藏着机锋,跟面前这个人实在没有丝毫相似的地方,可萧紫垣不知为何,却突然想起了这么一桩陈年旧事。 待回过神来,他便摆摆手道:“咳,时局所迫,拿回去求个安慰罢了。此番遭险,多亏兄台相救,大恩大德无以为报,若你想要什么,尽管开口便是。” 说着,他习惯性地偏头一瞥,却突然发觉那边月色笼罩下的巷口旁,正静静停了一辆银白的马车。 萧紫垣看过去的时候,那车外的帘子刚刚放下,其中有抹雪衣在夜色中一闪而过,在周遭血夜的映衬下,干净得有点突兀。 萧紫垣心中一凛,还想偏头仔细瞧瞧,君长夜却率先上前一步,不动声色挡住了他的视线。 “那边车内是家眷,我怕这里吵闹惊扰了他,便先安置在静僻之处了。” 君长夜语气依旧彬彬有礼,可心中却不似表面平静,萧紫垣探寻的目光让他觉得烦躁,好像自己藏得好好的宝贝被别人觊觎了一般。 萧紫垣点点头,十分识趣地不在这个话题上继续纠缠,正欲催问那尹尘想要什么赏赐 ,对方却不待他问,便再度开了口。 “实不相瞒,”君长夜终于抛出了今晚最重要的一个来意,“若贵人不信天命,我这里倒是有些法子,可以逆转天象,只是需要宫里那件龙鳞衣的辅助,再折去十年阳寿。你可愿一试?” “大胆!”萧紫垣额间冷汗瞬间如凝固一般,他先呵斥了一声,接着便压低声音道:“你怎么知道?你究竟是什么人?是鬼族派来的奸细吗?” 他一连串问了三个问题,君长夜却一个都没有回答,只饶有兴味道:“若我是鬼族的奸细,今日便不会救你。” “不对啊,没准正是你掐好了时间来救人,就是为了让我欠你一个人情,好由你随意拿捏。”萧紫垣却立刻抓住漏洞,针锋相对起来。 他自认为一番话说得非常在理,谁料话音刚落,对方却轻笑一声,继续反驳道: “你不信我也是应当,可眼下被鬼族盯上的是你,不是我。若今夜没有我,怕是你早已成了亡魂,甚至到死,都不知是死在谁的手中。” 虽是不怎么友好,但不知为何,萧紫垣从这话中听出了一种近乎欣慰的意思。 他不由再度紧紧盯住面前人,希望透过那面具看清对方的真面目,可惜仍是徒劳,只得放弃了这一想法,随口嘟囔道:“这黑灯瞎火的,你穿一身黑衣服,还带个黑面具,也不怕别人看不见,把你给撞了。” 随后却又自言自语般补充道:“也对,你夫人穿一身白,你穿一身黑,走在一起,倒也不怕别人看不见。” 想不到这么多年过去,这活宝爱耍贫嘴的毛病还是没改,不过这句“你夫人”明显取悦了君长夜,他不由赞了一句:“想不到殿下金尊玉贵,竟这般会说话。” “那是。”萧紫垣顿时得意起来,刚想再跟对方讲讲说话的艺术,却突然一个趔趄,险些栽倒在地,被旁边的禁军扶了一把,才想起来自己是个伤号,忙揉了揉脑袋道: “说实在的,我这人最讨厌爱故弄玄虚耍人玩的人,别人没事往自己脸上戳个面具,在我看来,都是鬼鬼祟祟,不敢以真面目行走于世。当然我师尊除外,他老人家那是怕迷昏了人家小姑娘,为了行善积德,这才遮掩一下。所以我一见你,就觉得你这个人心术不正,可现在看来,你还挺有趣的。怎么样,交个朋友?” 君长夜抬眼看他,见那曾经的胖师兄虽一身狼狈,眼睛却很亮,其中一片赤诚,就好像这十年的光阴只在他外貌上雕琢了一番,内里却没有丝毫改变。 凭什么他能得此厚爱? 君长夜突然就想起两人初见时,因为误会在池中打成一团,事后,也是萧紫垣先跟他说的第一句话,虽然别扭得很,但若不是他先开口,后来二人的关系,也不会发展得那么融洽。 这样想来,其实在维系一段关系中,他从来不习惯做主动的那个,是不是正因为这样,自己难得主动一回,才会跟师尊闹到如今这个地步? “不必了,我接近你,确实是有所图谋,并不是真心想帮你。”君长夜移开目光,淡淡道:“殿下还是留着点真心,给该给的人吧。另外提醒一句,那龙鳞衣如今是个祸害,留不得,你若想好了,可以派人来白雀街找我。” 说完,不等萧紫垣回应,他便转身离开,因为多说无益,且心中涌起些怅然,不愿暴露人前。 殊不知,此举却让萧紫垣更为疑惑,因为方才他说话的感觉,实在像极了一个人。 但他没有莽撞地追上去继续问,而是若有所思般在原地站了片刻,便打道回府,先自己疗伤去了。 明日再去他府上请人便是。 君长夜回到车内时,见月清尘正透过窗子看着外面愣神,便先将面具摘下,又将身上染了寒气和血气的外衣脱下放到一边,然后在他身边缓缓坐下,轻声道: “萧师兄没有大碍,师尊不必担心。” 月清尘回过头来看他一眼,道:“你呢?” “我?”君长夜有些意外,心中却顿时觉得熨帖起来,就好像在寒冷中走过的独行客乍逢温暖酒馆,跌跌撞撞地走进去,然后眨眨眼道:“你这是在关心我吗?” 他所不知道的是,此刻自己的眼里亦是亮晶晶的,就好像心中赤诚一片。 月清尘摇摇头,蹙了蹙眉道:“我不喜欢血的味道,你若没事,就把那衣服丢出去,若受伤了,就离我远一点。” 君长夜静默一瞬,突然勾了勾手指,在指尖燃起一簇黑色的焰火,然后随手一扬,将角落里那团刚脱下的外衣烧成了灰烬。 其实从小到大,君长夜从未以像萧紫垣那般以真心待过人,包括对月清尘,也从未将全部的心思和想法和盘托出。 这样活得真的很累,有时甚至压得自己喘不过气。 却很安全。 一时间,车厢里静得听得到心跳声,在颠簸中,君长夜看月清尘几乎闭上了眼睛,便慢慢凑过去,将他揽到自己怀中,柔声道: “还有一阵子才到家,师尊先睡一会吧。” 第八卷 妒火仇烟 第142章 美人痣 就在月清尘沉沉入睡之际,在离帝都千里之外的西洲,亦正迎来入梦时分。 然而,在方圆百里内的周边小村庄里,却没有人敢真的入眠。 鬼族肆虐的消息,早在其入驻慕氏仙府时,便已在周边各处传来了,凡是家中能跑能跳的青壮年男女,早就收拾细软逃离了这里。只剩下些跑不动的老弱病残,只能夜里紧闭房门,再弄些粗劣的朱砂黄符在家,暗暗祈祷那些杀人如麻的亡魂厉鬼不要从这经过。 王老太已经几天几夜没有合眼,晚间拾掇了碗筷,将家中的大黑狗拴好,又在门口撒下一溜黄符灰,这才关紧门户进了里屋。 她支起火盆,坐在小板凳上烤了烤手,暗暗祈祷这漫长的一夜能快点过去。 近些天夜里,几乎处处可闻鬼哭狼嚎,人们都不敢夜里睡觉,只能与同住之人商量着轮流守夜。等到天光大亮,厉鬼不敢出来,他们才敢勉强合一合眼。 这天夜里,老伴病了,王老太好不容易熬到后半夜,门外却突然传来微弱的敲门声。 嗒,嗒,嗒,伴随着带了哭腔的唤声: “请问,有……有人吗?” 听声音,像是个不大的小姑娘,想必是饿了好几天,才会声儿弱得跟小猫似的。 这附近穷苦人家不少,有些孩子多,带不了,就留在这里,任其自生自灭。老妇人心善,便披上衣裳走到院里,小心翼翼地问:“谁呀?” 外面的孩子开始抽抽搭搭地诉说自己这几天的经历,跟老妇人料想得差不多。听着没什么可疑,她便悄悄将房门打开一条缝,通过缝隙向外瞧。 透过脸上的污泥,可以勉强看出小女孩本身生得玲珑可爱,头顶的两个羊角辫已经散了架,大眼睛水灵灵的,黑葡萄似的,十分招人喜欢。 王老太本来有个孙女,被儿子儿媳在逃难时一并带走了,她喜欢孩子,又看着这小姑娘可怜,便自作主张,将她让了进来。 但在进院时,老妇人留了个心眼,见地上的黄符没有燃起,院内的大黑狗也依旧乖乖趴在窝里,没有冲着女孩狂吠,这才真正放下心来,将小姑娘领进了里屋,让她坐下取暖。 “小妹,你叫什么名字?在家里排行老几?”老妇人随口问道。 女孩虽小,但不怕生,脸上还挂着泪珠,却仰头将余下的泪憋了回去,抽噎着答道:“我……我上面还有个姐姐,所以叫小二,爹娘不要我,姐姐也不要我,幸亏……幸亏婆婆您好心收留我,否则我真的没地方可去了。” 老妇人拔了拨火盆中的炭火,脸上的皱纹深深挤在一起,她叹了口气,摸摸女孩的头道:“孩子,世道难,活着难啊,千万别怨你爹娘。” 女孩低下头不说话,一时间,屋内只闻得外面呼啸之声渐大,像风声,又像鬼泣。窗外影影绰绰,好像有无数潜藏的黑影晃来晃去,随时准备破门而入。 在这近乎凄厉的鬼哭狼嚎中,屋顶的茅草瓦片松动起来,好像马上就要塌掉一般。女孩身子瑟缩了一下,向老妇人身边靠了靠,仰头小声道:“婆婆,我怕。” 她的眸子清亮亮的,不知为何,给老妇人一种很熟悉的感觉。 像是有那么一瞬间,记忆里那个小小的女孩子活了过来,从很远的地方跑过来抱住她,清凌凌道:“春满,姐姐回来了,一起去玩啊。” 老妇人年纪大了,很多事都记得模模糊糊,甚至连少年时服侍过的主子小姐长什么模样都记不清。只是有一点,她记得清清楚楚,就是慕家当年的那位二小姐,从来都不会害怕。 “不要怕,坏人进不来的,”老妇人将小姑娘揽进怀中,开始温柔地哼唱起来,“南风吹,到西洲,月悠悠,弦满钩。打丝欠,绣兜兜,小孩睡,盖花被,小孩醒,吃油饼……” 她的声音沧桑粗哑,早就在岁月日复一日的磋磨中失去了曾经少女的清亮。女孩依偎着她,喃喃道:“婆婆,你唱得真好听。我阿姐也唱过,可惜她不在了以后,就再也没人给我唱过这首歌。” 老人家眼睛眯成一条缝,沉默了一会,伸手摸了摸女孩乱蓬蓬的头发,问道:“乖小妹,你饿不饿?” “饿,”女孩用力点点头,“婆婆,我想吃荷花酥。” 老妇人一怔,嘟哝道:“荷花酥?你也喜欢吃荷花酥?” “婆婆也喜欢吃荷花酥吗?”女孩一脸天真地问道。 “不,婆婆年纪大了,吃不了那么甜的东西,倒是我家小姐,很喜欢吃荷花酥。”老妇人微笑起来,虽已然鹤发鸡皮,却依稀可见年轻时甜美的模样。 她似乎突然犯了很多老人常犯的毛病,开始沉浸在旧时的回忆中走不出来,错觉自己还活在一生中最快乐的光阴里,对女孩絮絮叨叨: “其实二小姐也不是生来便喜欢荷花酥,只是大小姐爱做,她便爱吃。人人都说,二小姐有大小姐这样的姐姐,是天大的福气,可大小姐能有二小姐这样一心为她的妹妹,也未尝不是她的福气。” “婆婆在说什么?”女孩眯了眯眼,“我怎么一个字都听不懂?” 老妇人却像没听见似的,只别过身去,用手背抹了一把眼睛。女孩这才发现,那人浑浊的老眼中,竟然滚出了几滴热泪,还像断了线的珠子似的,落个没完没了。 到了最后,实在忍不住,竟捂着嘴呜呜地哭出了声。 “为什么老天不长眼,叫好人不长命,我这个污糟的老婆子倒是活到现在,可又有什么用?有什么用?” 原来这些年过去,她都变得这么老了,老到跟慕家那些猪狗不如的长辈一样讨厌。 像是紧绷的一根弦终于断了,刹罗的耐心突然告罄,她猛地站起身来,感觉胡乱揉搓的羊角辫彻底散了,便将束发的头绳一把扯下,扔到地上 。 “你哭什么?”她冷冷道,“我还没哭呢。” 老妇人颤抖的身子一顿,放下手怔怔地看着面前的小姑娘,嘴张了半晌,却说不出一句话。 不知是不是错觉,明明火盆还烧得很旺,她却突然觉得身上很冷,好像整个屋子里,突然漫上了一种阴邪妖异的味道。 借着昏暗的烛光,老妇人看到面前那女孩的嘴唇右下方,长了一颗小小的美人痣。 她恍惚记起,因为这颗美人痣,当时在一起服侍的婢女们都说,碧螺小姐长大后,也一定是个如清屏小姐一般脱俗的美人。 出淤泥而不染,是那个在污秽中出生的孩子,最喜欢的一句话。 只可惜,她没有机会继续长大了。 老妇人还想仔细分辨,刹罗却不再给她这个机会,直接语带讥讽道:“春满,你还认得出我吗?” “你是……二小姐?”老妇人颤巍巍道。 刹罗冷笑一声:“算你还没老糊涂。怎么,你是不是还想问,我是人是鬼?” 她说这话时,一张脸仍是稚气未脱的孩童模样,可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眸中,却分明是属于成年女子的狡猾与狠毒。 隔着几十年的光阴,再度面对那个人,老妇人只觉心中久筑的堤坝几乎要彻底崩溃了。 她又想起那年送亲去潇湘,返程时遭到鬼族伏击,十里红妆被血染遍。面对鬼族狰狞的嘴脸和同伴自相残杀的场面,自己太害怕了,以至于完全将碧螺小姐抛在脑后,被同在送亲队伍里的情郎拉着往安全的地方逃去。 等到脱了险,因为怕受到责罚,她也不敢回去报信,便在潇湘一带找个小地方成了婚,等风头过了很久之后,才慢慢地将家迁回了西洲慕府附近。 谁知,却得到清屏小姐和碧螺小姐在那场劫难中尽数丧生的消息。 老妇人站起身来,一点点向着刹罗靠近,凄凉道:“小姐现在回来,是……是为了报仇吗?我每年……都有烧纸钱给你,你收到了吗?慕府……慕府被毁了,家主被贼人害了……你知道吗?” 说着说着,还是没忍住,失声痛哭起来。 “不巧,我就是你说的那个贼人,”刹罗歪了歪头,“怎么,莫非你也觉得他们很无辜,不该死吗?” 老妇人惊愕地看着她,一时间连眼泪都忘了抹掉。 见她似乎并不明白自己的意思,刹罗变得烦躁起来,开始在房间内来回踱步,激愤道: “你以为我天生带煞,克死母亲,真的就是命不好吗?我会变成今天这样,全是拜他们一手所赐!那个老畜/生医德不修,医死多少人,怕是他自己都数不清了,还要慕府满门替他遮掩! 可偏偏祖坟上冒青烟,生了我姐姐这么一个好女儿。那些被他医死的冤魂来找他,却奈何不了他 ,竟施下诅咒,趁我娘出门上香,报应到我的头上。到了最后,为了攀附洛家,明知洛家并未联谊之意,他还硬生生把我姐姐往火坑里推。他死不足惜,你明白吗?!” 老妇人一时间说不出话,只能苍白地争辩着:“可是大小姐她对你最好,那里也是她的家,你不能把真的把慕府毁了……” “她对我好?”刹罗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邪肆地吹了声口哨,“我以前也一直以为,她是世上对我最好的人。可后来才知道,她不愧是那个老畜/生的女儿,连做戏的本事,都跟他一模一样。” 语毕,刹罗突然停住脚步,抬起头盯着老妇人浑浊的眼珠,幽幽道:“春满,你难道不想知道,我当年是怎么死的吗?” 待反应过来时,老妇人只觉背上已经被汗水浸湿,衣物黏腻腻地贴在身上,有些痒,像是沾满了腐败的爬虫。可她不敢挠,也不敢直视对面女孩子的眼睛,只得低下头盯着地面,像是那里突然长出了一朵花。 地上有两个影子,烛火摇曳中,其中一道身影突然拉得很长,几乎缠了上来,要将另一个影子完全覆盖了。 不对,鬼都是没有影子的,为什么她还有? “那些鬼兵抓住我,本来想吞噬我的内丹,谁料我根本没有内丹。于是,他们便将我全身的衣服剥光,然后吞吃我的血肉,吮吸我的骨髓,到最后,竟连魂魄也不放过,他们把我的残魂装进一个罐子里,罐子你知道吗?就像斗蛐蛐的那种,里面还有很多很凶的鬼魂,我差点就被直接咬死了,哈哈哈哈……” 刹罗放声大笑起来,春满的脸色则一瞬间变得很难看,喉咙里发出些混沌的声响,却半天吐不出一个完整的句子,像是被什么掐住了脖子。 “不过没关系,那些欺负过我的鬼,都已经被我杀了,”刹罗欣赏了一会对方惊恐的表情,把玩着自己的头发道:“你刚刚说老天不长眼,好人不长命。那么现在我问你,如果用你的命,来换我的命,你愿意吗?” 老妇人一张脸憋得通红,慢慢跪倒在地,却既不点头,又不摇头,只用哀求的眼神看着面前的旧主。 “虚伪,自私,无耻,看来人人都是这样的。”刹罗眼睛瞪得滚圆,一抬手甩了她一巴掌,怒道:“我到现在都没杀你,你却连骗骗我都不肯。” 她这话像极了撒娇,语气却肃杀冷硬,片刻后,突然想起来什么,高兴得拍拍手道: “对了,我听说你还有个丈夫,是不是?” 第143章 洛明川 话音未落,只见内屋的门帘被人从里面掀开,男人苍白浮肿的脸上满是死气,脖子分明已经断了,却还能蹒跚地走出来,沿途滴滴答答,在地上流下一串蜿蜒的黑血。 老妇见状吓得半死,忙连滚带爬地向着屋外跑去,可用力推门,却怎么也推不开。她又惊又怕,只能背靠在门上,大声喊着:“大黑,大黑!” 可回答她的,却只有门外愈发剧烈的风声,其中夹杂着野猫凄厉的尖叫,一股脑儿地往人耳朵里灌。 “啧啧啧,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刹罗歪着头,“说好了同生共死,可现在看来,你也不是很爱他嘛。” 接下来就到了千篇一律的自相残杀桥段,眼看着这场戏已经没什么意思,刹罗冷哼一声,径自从已经厮打起来的两人身边绕过,拉开门走了出去。 “真无聊。”她踢开一颗小石子,冲着空无一人的院落嚷嚷道:“狸奴,过来给我揍一顿!” 黑猫踮起脚尖,优雅地舔了舔嘴角的血,耳朵一动,身子却不动,等刹罗又叫了一声,才极不情愿地走了过来。 民间都说黑狗血可以辟邪,可对于这只在至邪之地长成的黑猫,却是半分作用也无。 刹罗蹲下身子,见黑猫浑身浴血,眼睛瞪得又圆又亮,便知是吃得欢了,不由敲了它脑壳一下,催促道:“别玩了,帝都来的消息呢?” 黑猫眯了眯眼,朝她叫了一声,再开口时,却已变成了一副烟熏火燎般的嘶哑男声: “扶摇峰主来帝都了,跟悬壶峰那位峰主一起,我已经露了破绽给他们。” 刹罗捏了捏下巴,好奇道:“云琊?他去帝都做什么?莫非……是去花间酒,找季棣棠要望舒的下落?” 云琊战力不可小觑,如今突然出现在帝都,指不定会对计划产生什么干扰,得想办法把他赶回昆梧山去。 至于那悬壶峰主,大抵是个无足轻重的人,不怎么值得在意。 黑猫甩了甩尾巴,蹲在地上不回答。 刹罗噙起一抹玩味的笑容,自言自语道:“望舒啊,你也有今天,要是苏羲和知道,鼻子不得气歪了?小长夜果然没有让我失望,师徒反目演得很好,要是再演一演这样自相残杀的戏,真是想想都让人觉得激动。” 当年她在机缘巧合之下看破君长夜的心思,还在他最需要的时候送上缚仙索,自然不会是因为大发慈悲,也并非想要讨魔尊欢心,究其根本,是想看他们两败俱伤。 若毁了望舒的浮生琴,再折了君长夜手中的封神刀,试问这世间,还有谁能跟当今那位天帝相抗衡?又有谁,能逃得过断肠夫人留下的起澜埙? 她挖了那么多人的心,如今只差一点,就能集齐世间嗔怨,炼成五毒之心。到那时,自己就可以不用再惧怕曾经的爱憎,彻底唤醒起澜,把这天下变成阿鼻地狱。 绝不会再困于故人之思,重蹈断肠夫人的覆辙。 只是…… “喂,有一点我始终想不明白,”刹罗皱了皱眉,手指用力戳着黑猫的鼻子,“你说,为什么望舒到现在都没杀了小长夜?是杀不了,还是不想杀?虽说缚仙索是厉害了点,但他若真想同归于尽,也不是没有办法。被最疼爱的弟子彻底背叛,他难道一点都不恨吗?” “想那么多做什么,或许是还念着琴圣的旧情,”黑猫嘶哑道,“恨也好,不恨也好,终归你在那缚仙索上做了手脚,等那一天到来,便由不得他。” 刹罗冷哼一声,站起身来:“届时,若他杀不了魔尊,便想办法让魔尊杀了他。这样即便侥幸不死,活着的那个,也会一辈子活在错杀挚爱的阴影里,很容易被起澜找出破绽。” 黑猫绕到她裙边,蹭了蹭,然后跳上一旁的石磨,与刹罗对视:“你为什么这么恨他们?” “恨?”刹罗摇摇头,“我不恨,只是看不惯他们得天独厚罢了。就像我姐姐,明明没有做什么,只是运气好,却能得到无数人的爱戴和喜欢,别人再怎么努力也赶不上。可是凭什么,凭什么我就要认命呢?” 她说这话时,眸中血色弥漫,隐有疯狂之意。 “我一生最恨的,就是被人背叛。幸而老天有眼,让我走出幽冥,如今,便让你们这些天之骄子,也都尝尝被最爱之人背叛的滋味。 许是受她情绪激烈的影响,小院内的地面开始震荡不已,黑猫立足的石磨也渐有倒塌倾向。它不安地在原地追着尾巴转了几圈,终是下定决心,一步跃到刹罗肩上。 “碧螺,趁一切还没真正开始,若你现在收手,还来得及。” “收手?”刹罗嗤笑一声,伸手便要去扯肩上的猫咪,“我等这一刻等了那么久,现在收手?呵,真是笑死人了。” 话音刚落,她像是想到什么,突然住了手,唇角一勾道:“怎么,洛哥哥,难道你已经开始后悔了吗?后悔当年不该抛妻弃子,放着好好的洛家公子不做,偏要跑来当我的一条狗? 可你现在后悔,是不是太晚了点?” 她这话说得毫不客气,甚至带了挑衅的意思,似乎吃准了对方不会就此翻脸。 一时间,二人在深深夜色中无声对峙,黑猫不安地在刹罗肩上挠了几下,似乎对这种内讧般的紧张气氛很不满,可它除了忠实地传达来自帝都之人的话语外,根本不会说话。 此时此刻,远在帝都的青衣男子摘下脸上狰狞的面具,面前同样有一只蹲坐的黑猫,只是神情木然,远没有狸奴通灵。 而面具下露出的那张脸,却分明与蘅芜君,几乎一模一样。 他斜坐在长平宫偏僻宫顶的正脊上,俯瞰帝都城内的万家灯火,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看着长街上相携归家的父子,却突然想起,若当年没有选择那样疯狂的一条路,或许现在,自己仍与父亲挑选的那和顺女子相敬如宾,在潇湘过着平静的生活。 洛哥哥,那个小小的女孩子,已经有很多年,没这样唤过他了。 洛家大公子这个身份,他也已经很多年都没有用过了。 乐平君洛云深有二子一女,皆从明字辈,长子明川,次子明澈,小妹明嘉,个个出类拔萃,为同辈中的翘楚。 在二弟还未长成的时候,洛明川也曾有过父亲称赞,同门羡慕的日子,潇湘的水赋予他灵秀的天资,在十六岁结丹之前,他便已将潇湘剑法“江海逝”与各式阵法尽数修习纯熟,还在初次参与折桂会时,夺得了第三的名次。 而在那之前,历来洛氏送来参加折桂会的孩子,是从未进入过前十的。 若按照那时的势头发展下去,父亲是一定会有意,将下一任家主之位交到长子手上的。 只可惜,既生瑜何生亮的故事,从来不在少数。 洛明澈就像一颗太过耀眼的新星,弗一升起,便将本属于洛明川的光芒尽数夺去,十三岁结丹,十六岁结婴,更在折桂会上击败琴圣亲传弟子,一举夺得魁首。这样的壮举,引得时人纷纷艳羡议论,说潇湘洛氏出了个真正的天才。 更何况,这样聪颖的孩子,性子竟还谦恭平和,温如和风,润似春水,没有一丝天才常有的张狂和自傲。 人人都喜欢他,人人都想跟他做朋友,甚至有人求到自己头上,只希望自己能帮忙引荐给他。而那个天真的傻瓜,竟还在自己最失意时跑来寻他,说其实什么都没有变,希望跟大哥和从前一样。 和从前一样。 呵。 除了二人依旧酷似的容颜,内里的东西,早就已经变得面目全非,一点都不剩了。 与洛明澈的日进千里相比,自己反而像是天赋枯竭了一般,非但修炼速度越来越慢,就连帮父亲打理的日常事务也常常出错。渐渐的,父亲对自己不再放心,而更多地将家族事务交在二弟手上。 若是没有遇见那个带着鬼族诅咒出生的女孩儿,或许自己为了重新偷偷修习的那些禁术永远不会派上用场。 或许永远下不了决心,用一场大火和一副身躯,来换取足以操控一切的强大力量。 或许仍在仰人鼻息,苟且偷生。 洛明川随手将面具一抛,眼看着它在空中划了一道圆弧,很快落进了那在城内蜿蜒流过的和水之中,打了几个旋,便彻底沉了下去。 “我从未后悔过。” 其实,从他当年以血与火,打开通往冥界的大门时,就再也没有回头路上可以走了。 “那便好,”刹罗在另一边笑得很开心,似乎早猜到他的答案,“将蘅芜君彻底踩在脚下,不是你的夙愿吗?如今你马上就能报仇,为何还要劝我收手呢?怎么,你是在怀疑我的决心吗?” “没有,”洛明川向后一仰头,看向天边皎洁的明月,“我只是想到,蘅芜不是莽撞之人,单凭慕老头的一封求救信,未必肯来西洲赴约。即便来了,也不可能不在潇湘做好布置。你和那位的计划里,是否还有漏洞?” 第144章 阴阳谋 “这些你不必担心,他的计划,怎么可能会有问题?只要把每一步都走好,就能将他们一网打尽,”刹罗意味深长道,“哦,我差点忘了,洛青鸾那小丫头,在名义上还算是你的女儿,这是心疼了?放心,只要她乖乖的,我不会要她的命。” 黑猫不安地叫了一声,对面人陷入沉默之中。 刹罗显然对他的这种沉默很是不满,不由赌气道: “另外,景离一直很讨厌你的那个妹妹,若是在混乱中一时控制不住,把她给杀了,你不会介意吧?” “为什么要介意?”洛明川轻轻笑了一声,“我与她们,早已没有瓜葛,叫他尽管动手便是。” “那便好。”刹罗高兴地给肩上的黑猫顺了顺毛,“等景离抓住了洛青鸾,你又在帝都一切顺利,便将那个碍眼的女人丢出去当靶子,一定让洛氏在潇湘再无立足之日。若还能顺便将污水泼到魔族身上,那便一举两得,真是妙极了。” 沐浴在帝都的朗朗月色之中,洛明川站起身来,面无表情地听着她用如此欢快的语气,说着这样恶毒的打算。 她似乎丝毫没有发现,自己如今,正在变得跟曾经最憎恨的妖精鬼魅越来越像。 其实他从一开始便该想到,她在冥主手下待过那么久,心智早已被幽冥的阴邪之气侵蚀得不成样子。那些邪气无孔不入,专挑着人心的阴暗面钻,然后成百上千倍地放大,直到将其心智彻底吞噬,使她完完全全,变成另外一个人。 其实他一直想知道,自己当年趁着她生魂未散,选择将已然死去的碧螺以罗刹女的形态重新唤醒,究竟是错是对。 现在看来,或许是彻彻底底的错了。 但即便错了,即便真的要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他也会陪她走到最后一步。 只是到了如今,洛明川心中还有最后一个疑问: 五毒心尚未炼成,若强行启用起澜,难免伤及自身,在这样的情况下,刹罗真的能对付得了已达大乘境的蘅芜吗? 但他不打算继续追问了。 刹罗对九天之上的那位神祗,有着近乎崇拜的信任,或许真的曾得窥神谕,掌握着什么自己不知道的办法。毕竟,连曾经一度失传的十大邪器都能切切实实地出现在眼前,还有什么是不可能做到的? 他只是突然觉得有些倦了。 可就在这时,女童惊讶的声音蓦地自那边响起:“你竟然还没死?” 只听黑猫一声凄厉的尖叫,通讯自另一头被人生生掐断了。 黑猫自刹罗肩上一跃而下,昂首挡在她身前。女童扬了扬眉,讶异地看着屋门打开了,而片刻前还被认为是必死无疑的老妇,则魂不附体般从里面爬了出来。她手中紧紧握着什么东西,仔细看去,却是一枚系着红绳的铜钱,在暗夜中发着微弱的光。 而随着老妇每向刹罗靠近一步,那光芒便更盛一分,竟像是什么可辟邪魔的法器。 看来是那铜钱救了她一命。 刹罗“啧”了一声,正欲命令狸奴去彻底结果了王氏,可还未张口,却像感应到什么似的,猛地抬起头看向天空。 就在她抬头的那一瞬间,有什么东西从空中落下,带着一股独属于禽类妖族的奇特气息,轻飘飘地覆在了眼睛上。 待刹罗将那东西取下,便看到周围铺天盖地如黑雪般落下的,尽是纷扬的乌黑鸦羽。 所过之处有群鸦开道,看来只能是现今妖族那位以枭为名的妖王了。 虽不在计划之内,但来得可真巧。 刹罗一步跨过狸奴,直接将手指插/入匍匐在地之人的后颈,然后轻轻一拧,随后抽出手指,从老妇手中将那枚亮到极致的铜钱掰了下来。 从那被凿了三眼的孔中,中可看出茅山术法的影子,而对其来历进行追踪,则隐隐指向帝都的方位。 这说明三日之内,这枚铜钱曾在帝都辗转而过。 刹罗冷哼一声,索性用力一捏,直接将那铜钱碾成了粉末。 身后已然死去的妇人抽搐几下,却很快再度仰头站了起来,双目已完全变成血红色,她怪叫一声,似乎认出了仇人,便向着刹罗和黑猫猛扑过来。 女孩将头发弄得更乱了一点,便俯身抱着猫仓皇地跑出门去,边跑边放声大喊道:“救命啊!有怪物!有鬼!哥哥,青衣服的大哥哥,救命啊!” 她奔跑在望不到边的长街里,眼看着即将被那已化成怪物的老妇追上,身后的脚步声却骤然顿住,紧接着,便传来躯体倒地的沉闷声音。 耳边扑棱声大震,女孩还没来得及反应,便被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一群妖众抓了起来,送到长街后方的座驾面前。她不敢抬头,只能用余光乱瞟,看到抓着她胳膊的小妖,全穿着鸟羽制成的盔甲。 那座驾上的大妖漠然开了口: “是你刚刚说,在这附近,见过一个穿青色衣服的……哥哥?” 这妖王说起人族话来很是别扭,尤其是最后两个字,听起来像是“咯咯”。刹罗一个没忍住,差点笑出声来,但碍于身边小妖都很严肃,不由将头埋得更低了些。 妖族与人族互相鄙视已久,特别是这位已统领妖族几百年的妖王,更是打心眼里瞧不起□□不够强横的人类,自然也就不屑于说人话。 可不知怎的,今日一见,他竟然懂了人族话,非但能听懂,竟还能说了。 真是活久见啊。 莫非,是因为蘅芜曾当众打败过他,所以不敢再轻视曾以为弱小到不堪一击的人族了吗? 刹罗低着头,兀自勾唇冷笑了一下,可就在这时,却听得腔调怪异的傲慢声音继续在头顶响起: “抬起头来。” 感觉有什么冰冷的东西抵在了后腰,刹罗忙顺从地抬起头来,佯作惊慌道:“你……你是谁?打听他做什么?” 可话音未落,她却突觉得怀中猫儿气息一变,浑身毛都炸开了,口中发出威胁般的“呜呜”声,似乎随时准备跳出去血战一场。 刹罗心中一惊,知道这种时候绝不能露馅,忙紧紧将黑猫抱在怀中,再一抬头,便知道了狸奴为何如此烦躁。 一只道行不下千年的白额大虎此刻正安静地盘坐在尊驾上,乖顺得像只幼猫。而那高高在上的万妖之王手执长鞭,就那么随意地骑坐在虎背上,向下看时,眼珠泛着琉璃般的光彩。 他没有束发,头上只戴着镌刻了三根翎羽的额环,而任由那一头从生下来便未剪过的长发随意散落在虎背上。分明是几百岁的老妖怪了,面容却依然保持得如刚继位时一般,既不过分年轻,以免难以震慑族群,又毫不显衰老颓色。 妖族同魔族一样,最崇尚力量,所以很多妖毕生的追求,便是永远保持在力量最为充沛的形态。 这位妖王,长得应该很符合妖族的审美。 “告诉我,他在哪?”依然是傲慢至极的语气。 刹罗重新低下头:“我……我不知道。” 冷北枭不耐烦地抬手一摆:“那就杀了你。” 语毕,手中长鞭应声而落,堪堪停在了离女孩鼻尖一寸处。 “别……别杀我,刹罗闭上眼睛,慌乱中一指东边,道:“应该……应该是往西洲塘那边去了。” 他嗤笑一声,闪电般收回了手中的长鞭,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透过黑沉夜色,隐约可见一大片莲荷交织摇曳,正是江南慕府的好风光。 只是那片水府深处,却有不详的血色弥漫。 “你,带路。” 九州大陆上水系四通八达,若走水路,从西洲塘往西南行上两三天,便可通到潇湘那片的春日云泽。 此时此刻,洛青鸾正坐在凝碧宫的一座凉亭内,跟坐在另一边的俊朗男子玩笑般说着话。 “小姑父,你请我来,是几个意思啊?”她佯装生气道:“若是闷了,请我来跟小姑姑说说话就是了,干嘛还要邀请春水城主家的那对兄妹?” 凝碧宫主哈哈一笑,忙赔罪道:“好好好,青鸾丫头,是我考虑不周,先在这给你赔不是了。来,喝茶,新到的洞庭新雨,我记得你最喜欢。” “是啊,”洛青鸾哼了一声,端起茶杯抿了一口,随即眉开眼笑道:“亏你还记得,是我小姑姑提醒你的吧?” 语毕,她却环视一周,奇怪道:“对了,我小姑姑呢?她这么没来?” “她最近身子不大好,要按医嘱卧床静养呢,今天太晚了,想必已经睡下,明日再安排你们见面吧。”景离低下头,眸中一道精光闪过,“蘅芜君呢?怎么没跟你一道来?” “他呀,”洛青鸾有点不自在地搅了搅杯中茶,妄图扯谎道:“他最近挺忙的,所以……” “得了吧,你那点小伎俩,还想骗我?”对面人笑着摇了摇头,“丫头,他离开前,有留下什么特别的话吗?” “没有啊,就跟往常一样糊弄我呗,”洛青鸾随口道,“我都不知道他是去做什么了。唯一跟以前不一样的地方,就是这次教我的曲子特别难,我到现在都没完全学会呢 。” “哦?”男人弯弯的眼眸模糊在升腾的水雾中,让人难以捉摸其中蕴含的情绪,“是什么样的曲子呢?” 第145章 白雀街 帝都白雀街,不同于朱雀道的繁华富丽,向来是三教九流云集之地,怪人频出,此地居民都习以为常,因此那所久无人烟的闹鬼宅邸突然住进了一户人家,倒也不算多么引人注目。 至于在府内外来来往往的,都是些见不着正脸的黑衣人,好像也并没有多么奇怪。 敢住鬼宅的高人,就该有高人的风范。 只是这主人似乎好静,往往还未入夜,便早早关了府门,谢绝来客打扰。 今日帝都落了一场雪,傍晚才停,又送走一批从皇宫里来催请的宫人,尹府的大门如往常一样,早早地便从里面关紧了。街边路灯依次亮起,有好事的无赖混混围在府邸不远处的灯下,听曾有幸进尹府送过水的同伴添油加醋地描述,说宅子里面住的那几位夫人,美得有多么惊天动地。 而在那些向往的目光穿不透的围墙内,月清尘面正手持毫笔写写画画。他坐在屋内熊熊燃烧的火炉旁,拥着极暖和的猞猁裘,在停下最后一笔时,常年冰封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点笑容。 君长夜从北域带来的那只白狐偷偷溜过来,费力地直起身子往月清尘手边瞧,待看清了是什么,却吓得咕叽一声怪叫,忙重新窜回一旁君长夜的背后。 但终究抵不住诱惑,还是又偷偷跑回来,蹭了蹭月清尘的肩膀。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它已经不再像初见时那么怕月清尘了。 君长夜半跪在地上,替手下女尸用朱砂勾勒完最后的眉眼,再在其面目上细细撒上一层蜜粉。瞧着那美人开始容光焕发,栩栩如生,脸上的灰败之色已被彻底掩盖住,便将裹尸布重新盖好,偏头向不远处的月清尘看去。 瞧到师尊唇边稍纵即逝的笑意,君长夜微微一怔,下意识也跟着笑了一下,随即站起身来,悄悄往月清尘身边走去。 可这一看,却没忍住,真的笑出了声来。 只见那具男尸的眉毛粗如正常人的三根,眼睛给涂成了熊猫眼,脸上两坨腮红大如端午的鸭蛋,再配上本就惨白的面色,活脱脱一副烧给阴间亲人的纸人面孔。 不知为何,君长夜有种预感,月清尘画的时候,定是把那尸体当成他来画的。 月清尘没有回头看他,只伸手将画笔往旁边一搁,淡淡道:“美吗?” 君长夜止住了笑,点头道:“很美。” “若我也给你化这么一副妆,你可愿意?” 君长夜慢慢躺到那男尸旁边,将双手背在脑后,仰面看着他,微笑道: “求之不得。” 那是个极其放松,毫无防备的姿势。 在周遭噼里啪啦的炭烧声中,二人谁都没有继续说话,君长夜闭上眼睛,很快有裹着黑袍的魔使进来,将最后两具画好的尸体拖了出去。 其实君长夜带月清尘来帝都,除了帮萧紫垣一把,还想顺便来找南蓁的师父,看有无办法在不取出缚仙索的同时,彻底医好月清尘的内伤。可按地址找到这里时,却发现人去楼空,只留下一个阴森森的破败宅邸。 从这府中的水井里,一共起出了十二具面目狰狞的沉井之尸,三男九女,已经全部尸变了。 按常理,这间宅邸风水不错,不会存在聚阴之位,那剩下有问题的,就只有那井中的水了。 世云,若见有来自幽冥的黄泉之水从地底泛出,便是鬼族中被先人镇压在黄泉下的三千厉鬼卷土重来之时。 身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有冰凉的触感落在眉弓上,有一下没一下的,惹人发痒。来自月清尘身上的清幽气息在鼻尖若隐若现,君长夜皱起鼻子仔细嗅了嗅,突然心念一动,想向那边靠得更近一点。 “别动,”月清尘一把将他按住,手中凛冽刀光向上一划,冷冷道:“不怕破相吗?” 不知何时,他手中的妆笔已换成了小小的刀笔,借着周遭炉火的暖意,在君长夜脸上折射出幽微的光芒。 君长夜很听话地不再动弹,却依旧闭着眼睛,睫毛忽闪了一下,像两片小小的蝶翼。 他问道:“师尊,你看我跟我娘,长得像吗?” 月清尘盯着那两片蝶翼看了片刻,小心地避开他的眼睛,淡淡道:“不记得了。” 此时此刻,君长夜浑身空门大开,只消月清尘手上的薄薄刀片稍微往下滑那么一下,就能准确地切进对方的命脉咽喉。 可他没有,他只是神色复杂地看着手边人安静的容颜,任那好不容易平息下来的心潮,再度掀起波澜。 君长夜的容貌生得极好,像是得造物主格外厚爱。月清尘还记得,当年这个形象第一次从自己脑海中跳出来时,他便希望将这世间最美好的形容词都赋予这个孩子,来帮他抵御命运的坎坷与多磨。 只是没想到,事情最后竟然会演变成这个样子。 在书里的设定中,月清尘曾明确表示过,君长夜酷肖其母。而之前在凛安给的幻境里,自己从未见过苏羲和的正脸,也正因如此,才根本就没有想过,苏羲和竟然就是那个为风满楼之父所救的女修。 可后来发现,种种联系皆指向这一事实,便也由不得他不相信。 但苏羲和是君长夜生母这件事,对一切事情的走向并不重要,凛安为何要隐瞒这一点? 莫非,是因为苏羲和跟凛安之间,也存在着某种不为人知的关联?而这种关联,正是解开一切谜团的关键。 他又想起凛安留下的那个梦,梦中除了那抚琴的白衣神尊,还有一只打瞌睡的小凤凰。 月清尘垂下眼帘,机械般替君长夜修了修剑锋般的眉弯,未握刀笔的那只手则顺着对方脸颊向下,一路滑至喉结处,无意识般摩挲起来。后者只觉触感酥麻,心中更是如千百只蚂蚁啃食般痒,忙闪电般抓住月清尘的手,睁开眼睛制止道: “别。” 你对我这样,我会忍不住的。 君长夜这一声,彻底惊破了月清尘沉潜的思绪,他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的手还放在对方脖颈处,那姿势暧昧,竟像是在撩拨。 月清尘一怔,随即像被烫到般扔掉手中的笔,一把抽回自己的手。 屋内本来春日融雪般的氛围突然冷凝,像寒冬重新降临。 “听说最近城里走失之人甚广,以高门贵女和孩童为主,”君长夜沉默片刻,生硬地转移开话题,“师尊怎么看?” 月清尘明显没有谈话的兴致,只将话头抛了回去:“你早有论断,何必问我?” 小白狐再度探头探脑地凑过来,一屁股坐到二人之间,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似乎不明白这两个人刚刚还好好的,为什么突然又变成了这个样子。 君长夜知道月清尘不喜欢灵兽,便想挥手将那白狐赶到一边,可它却赖着不肯走。一双圆溜溜的眼睛黑葡萄似的,直盯着月清尘看,似乎藏着无限的眷恋。 “无论城内失踪者是为什么失踪,必然与鬼族近期的行动有关。等把这批刚制好的女尸放出去,便自然知晓了,还能借机找出那些鬼族的藏身之所,”君长夜垂下眼帘道,“届时利用这尸锣控制其行动,就让他们自相残杀,免得萧师兄还需要腾出手去对付那些作乱的小鬼。” 他说这些话时,显然已经胸有成竹,可月清尘此刻心中有些乱,没注意他在说什么,仍在回味方才的触感,便随口道: “你千里迢迢而来,就是为了帮紫垣么?” 他刚刚才发现,原来在君长夜的脖颈处,有一道穿喉而过的陈年伤疤,同身上那些慢慢淡去的纵横疤痕一样,昭示着面前这个人的曾经受过多少磨砺,一次次被打碎催折,却又一次次浴火重生。 君长夜抬眸看他一眼,认真道:“若我说,我是为了讨你喜欢,让你高兴,你会信吗?” 语毕,像是早就知道对方的答案,君长夜笑着摇了摇头,却不再言语。 “你,是什么时候学的驭尸术?”月清尘突然这样问道。 “呵,记不清了,大概就是在你离开我的那十年里,为了保命,什么都学,”君长夜淡淡一笑,笑容竟有些苦涩,“但是,是从我母亲留下的秘境中学来的,这一点,我记得很清楚。” 说来可笑,苏羲和留下的那块墨玉,竟是在绝境中,唯一没有抛弃他的东西。 这种阴邪之术,想必不仅月清尘,大多正道人士都是不屑去学的。而苏羲和身为正道宗师,留下的秘境中竟涵盖了诸多妖邪之术,足见其涉猎之广。而这种开明包容的思想,竟跟上古时期,诸神认为众族无高低贵贱之分的思想,如出一辙。 或许,这也是大乘与渡劫之间难以逾越的鸿沟之一。 月清尘不语,突然觉得胸口有些发闷,便扶着一旁的墙壁站起身来,想去窗边透口气。不料坐着的时间太长,猛一起身竟有些发晕,君长夜忙起身去扶住他。 这一次,他没有推开他的手。 二人现在所处的房间,是这宅子原来盛放药材的地方,如今被充作了武器库房。月清尘走到窗边,便见一刀一剑交叉着悬在刀剑格内,剑在鞘中安然睡着,而刀无鞘,却也在黑夜里敛尽了锋芒,看上去就跟普通的长刀没什么区别。 这就是离渊留下的,那把斩尽瑶池仙人的魔刀吗? 第146章 封神刀 自离渊陨落之后,封神刀便被一并打落凡尘,封在魔域之下。历任魔尊都曾试图破除封印,将此刀拔出,却均以失败告终。而上届魔尊更是因为承受不住破封时带来的灭顶压迫,虽勉强捡回了一条命,却苟延残喘至死,再无余力振兴魔族。 如今君长夜将此刀拔出,若有心利用其作恶,人间便再难逃浩劫一场。 月清尘紧紧盯着那看似内敛的漆黑刀刃,突然向前踏了一步,似乎想要抬手触碰一下,却未及靠近,便被这刀身上猛然迸发出的浓重杀气与戾气逼得倒退了三步。 要舔过多少仙魔的血,才能铸就如此暴戾的三尺青锋? 他只觉冲天血光扑面而来,好像整个屋子都被灼眼的红光点燃,不由偏头闭上眼睛,想抬袖去挡。然而下一瞬间,那光却骤然灭了下来,好像从未出现一般。 他睁开眼睛,却见本在身旁的黑衣青年正挡在自己与那跳跃着想要挣脱束缚的封神刀之间,双手飞快地结了个印,然后向前推出,生生将那已离体的冲天戾气逼回了刀身之内。 直到屋内重新恢复了平静,君长夜才放松下来,回过头来问道: “你没事吧?” 他眸中的紧张和关怀不似作假,月清尘摇摇头,又抬眼看了看那刀,却突然心念一动,淡淡道:“我早便听闻此刀凶名,却一直未曾得见。今日既然有闲,不如你持封神,我拿霜寒,你我二人,切磋一下。” 切磋? 君长夜一怔,眸底的关切和担忧瞬间消失无影,他不再看月清尘,而是转身抚上封神刀的刀身,勾了勾唇道:“师尊说这话,是想让我替你解开缚仙索吗?” 原来事到如今,你还是想从我身边逃开。 他心里像突然来了一阵无名火,连带着话也说得很不客气,显然是认定了对方从一开始就打着这个主意。可月清尘却分毫没有解释,只默认般反问道:“以你如今的境界,即便解开,难道还需要怕我吗?” “说得对,”君长夜握着封神的手顿了顿,赤金眸子一眯道:“但师尊要记得,千万别触碰我的底线,也不要逼我真的对你动手,否则,吃苦的只能是你自己。” 语毕,他闭上眼睛,突然单手将封神刀自刀剑架上拎了起来,接着抬手就是一劈,动作间没什么招式,只凭本能让魔气顺着刀光四溢,借此发泄心中突如其来的愤怒。只一刀,就将这间屋子砍得七零八落,房梁坠落,墙壁纷纷倒塌,除却月清尘所立之处,几乎没有一块完好的地皮。 在周遭狼藉之中,君长夜终于收了手,他反手将封神背在身后,回过头来问道:“你还要同我切磋吗?” 此刻夜色温沉,他站在一片废墟之中,眸光凌厉雪亮,几乎与尚未散尽的刀光融为一体,透着摄人的威压。 月清尘与他对视一瞬,毫不犹豫道:“是。” 君长夜蹙了蹙眉,握着封神的手缓缓收紧:“我先前一直以为,你跟云琊和洛明澈他们不一样,对力量没什么执念的。难道我错了吗?” “当然错了,你想象中的那个人,从来都不是我。”月清尘低下头去:“你之前说过,无论我想要什么都可以,那么,如果是这把刀呢?” 然而,听到这句话,君长夜整个人却突然放松下来,他将手中长刀插/到一地瓦砾之间,微笑着摇头道:“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但唯独此物不行。这样吧,我给你看另一样东西。” 说完,他平平向前伸出手去,月清尘突觉浑身一轻,干涸已久的灵台忽然被充溢的灵气填满,且还有灵气源源不断自外界向体内涌来,而君长夜的手上,则多出了一副发着柔和白光的绳索。 缚仙索离体了? 然而,月清尘却并未觉得多么高兴,只在心中叹了口气,暗道这种程度的谎言,果然还是瞒不过眼前这个人。 毫无疑问,这上古魔刀是有灵的,会自行认主,若是旁人稍稍触碰,这刀中之灵感觉到异动,便会无一例外地将靠近者斩于刀下。 然而,封神是神兵不假,却亦是一把双刃之刀,害人的同时,也容易伤及自身。一旦觉得现任主人力量消退,不配做其持有者,刀灵便会找准机会疯狂反噬,就连亲手造出封神刀的离渊都不能幸免。 而且,看君长夜方才的模样,分明也是被那魔刀影响了心智,这才导致阴晴不定,喜怒无常。 若是能想办法将这刀重新封印…… 但还是问得太轻率了,二人曾朝夕相处十几年,君长夜自然知道他其实生性颇为懒散,不愿惹麻烦上身,怎么会对此等凶器感兴趣? 眼见着空中又飘起雪来,月清尘伸手接住几片雪花,调动内息,将之凝成了一枚冰锥。 他将冰锥握在手心里,突然发觉,原来这种力量充盈的感觉,真的能够让人安心。 “我本来一直觉得师尊无欲无求,无论怎么样,都找不到打动你的机会。”君长夜道,“可如今看来,倒也不是。师尊先闭上眼睛,数四个数再睁开,无论看到什么,都不要害怕。” 月清尘一挥手,一旁霜寒剑铮然出鞘,飞入他的手中。 “为什么要怕?” 君长夜走上前来,温柔却不容抗拒道:“先闭上。你不闭,我就帮你了。是你自己说的,即便解开了缚仙索,我可也不怕你。” 他话说到这个份上,月清尘突然觉得再坚持也没什么意思,便闭上眼睛,在心中默数了四个数字。 一,二,三…… 然而,还没等数完第四个数字,因为灵力恢复而敏锐了无数倍的感知力却突然拉响了警报。 有什么庞然大物降临在这片空间里,大片阴影铺天盖地般汹涌而来,将原本映在身上的雪色与月光完全遮蔽。 月清尘猝然睁开眼睛,却在看清了眼前让人震撼的场景后,情不自禁地向后倒退了几步,猛地将霜寒剑横在了身前。 面前那庞然大物通体玄色,背生一双羽翼,鳞身脊棘,头上有角,神情威严肃穆,即便此刻低低地矮下身子,也足有□□层小楼那么高。 那竟然……是一条龙。 幸亏之前已在这宅子周围布下了结界,否则,这周围住的百姓和路人若看到街边突然出现这个,还不得吓疯过去。 虽然月清尘早知道君长夜有神龙血脉,可知道是一回事,可亲眼看到,却又是另外的一回事。 巨龙缩在小小的院子里,显然很是憋屈,便缓缓抬起爪子,将月清尘轻柔地抓起,将其放在了自己背上靠前的二脊中央,接着一声龙吟,飞快地冲天而去。 从被抓起的那一刻开始,月清尘唯一的感觉是眩晕,不住的眩晕,只能紧紧抱住手边的龙脊,直到亲眼流云从身边疾驰而过,他才终于接受了自己是在跟着一条龙上天兜风这一事实。 “天哪,你们快看,那是什么?!” 下面有人惊呼,引得人们纷纷抬头向上看,月清尘心中一惊,忙向前探了探身,于一片风声中,在对方耳边大声道: “你没有隐身吗?” 可回答他的,却只有一声震耳欲聋的长啸。 眼见着下面似乎跪倒了黑压压一片人,都在为看到神迹而欢呼,月清尘蹙了蹙眉,却突然明白了君长夜的意图。 眼下萧紫垣受困于不吉的星象,若此时天降祥瑞,必然能化解部分流言。 只是他如此张扬,使得消失已久的龙族血脉重现人间,是否会引来天帝的注意? 又或许,在他拔出封神刀的那一刻起,天界就已经察觉到了。 不过,若真的引来昭崖的注意,让君长夜无暇顾他,难道不是逃离的最佳时机吗? 刹那间,无数念头自脑海中流转而过,却都被呼啸而过的风吹到了九霄云外。因为速度太快,为了防止被甩出去,月清尘只能将自己紧紧固定在飞龙宽阔的脊背中,然后抬起头来,试图平视前方。 手下触及的皮肤有种说不出的感觉,既不过分粗糙,也不算光滑,却坚硬如铁石,任何利刃都无法穿透。想必,就是这样近乎于神的强横身躯,才帮助君长夜抗过了破除封神刀封印时最猛烈的冲击。 有低沉的心跳声透过皮肤传来,伴随着絮絮低语般的声响,月清尘侧耳听了听,却听不真切,不由将身子压得更低了些,可就在这时,一声愤怒的咆哮突然在耳边炸裂开来: “离渊,你要脸不要?还不快给我滚下去!” 随之而来的,却是放肆又开怀的大笑声: “哈哈哈哈,太子殿下,愿赌服输!别那么小气嘛!也就是你,要换成是别的龙,本座还不稀罕骑呢!” 这声音,是谁在说话? 月清尘微微一怔,立刻又向下俯了俯身,脸颊几乎贴在了巨龙刚硬的背脊上,却没有再听到除心跳声以外的任何声音。 是幻觉吗? 不,绝对不是。 那么,是残留在这久经转世的灵魂深处,有关上古时期的记忆吗? 虽然系统已经消失,但月清尘一旦触碰到与上古相关的东西,脑海中还是会浮现出一些模糊的场景与片段。 刚才这两道声音,让他突然想到当年在极乐海底,与楚河相融的那条金色龙影。 当年龙族的最后一位太子九赭被天庭以诛神令斩杀后,龙心沉入无尽深海,骨血化为山川河流,龙筋作器,龙鳞制衣,是真正的死无全尸。所以龙鳞衣上怨气深重,需要靠历代帝王以龙气镇压。 然而,毫无疑问,他的血脉并未完全消失于世间。当年在那幽暗的海底龙神祠中,奄奄一息的九赭在神魂即将彻底消散之际,终于寻到了离渊的转世,并用了某种秘法与之融为一体,这才藏匿起了一丝血脉,自此一直沉睡,直到这一世 ,才在君长夜破解封神刀的封印时苏醒。 如今,君长夜继承了曾经龙魔二族最强者的血脉,与天界仙族不共戴天,若昭崖打定主意不插手凡间事,倒还能暂时和平共处。可若他要借着仙帝权势重新入主人界,那么人间与天界,便势必会有一战。 只是不知,他会以什么样的方式,再度出现在世人面前。 月清尘抬起头来,看向头顶灰蒙蒙的天空,像是要隔着天幕,与什么看不见的人无声对视,手指下意识握紧了面前龙脊。 有晶莹白雪凝固在眼睫之上,一眨眼,便顺着鼻梁滚落下来,所过处,竟凝了一层薄薄的冰霜。 好冷。 感觉到抱着自己的手突然握紧,带着微不可察的颤抖,君长夜回过头来,却见月清尘双眸紧闭,一身白衣尽数被雪打湿,身子冷得像冰,竟似已没有知觉。 不对劲,缚仙索分明已经解开,为何师尊的体寒之症没有得到缓解,反而更加严重? “师尊,别睡,醒醒。” 可为时已晚,任凭君长夜如何呼唤,月清尘却像没听到似的,身子一歪,便径直从空中栽了下去。 此时此刻,天都白玉京,有人长身玉立,对身旁悬在半空中的冰棺喟叹道: “神尊,一万年已过,如今万事俱备,只差最后一片残魂尚在人间。 您很快,就可以归来了。” 第147章 季棣棠 “刚接到掌门师兄急召,说鬼族的十三修罗突然在南海出现,来势汹汹,要我速回昆梧一趟。” 花间酒二楼靡丽的光影中,云琊盯着罗镜内浮现出来的一行字看了又看,眉头几乎拧成了川字。 “偷跑出来本就不该,难道他叫你回去还不对吗?”宁远湄将一碗泛着琥珀色光泽的红汤递到云琊手上,笑吟吟道:“外面下雪了,先把这五明汤喝了,别说雪气,连幽冥下面带出来的寒气都扛得住。喝完了,就早些回去吧。” “看你这模样,倒像是巴不得我走一样,”云琊几口将那汤喝了个底朝天,随手抹了抹嘴巴,将空碗还给宁远湄,便开始絮絮叨叨: “眼下傀儡术的事还没查清楚,还好遇到风满楼那小子,我已经把他派到潇湘去一探究竟了。你自己万事小心,要是见到季棣棠,能坑就坑一把,看能不能套出点什么秘密。但千万别跟他提我的事。另外,如果找到月清尘,记得把那卷昆玉经送给他,一定记得说是我送给他的!” 说完,他向后退了一步,道了句“我走了”,便一阵风似的消失无影了。 “喂,我可还没答应呢。 ”宁远湄喃喃自语道。 “啧,不错不错,美人可教也。” 有慵懒的声音自头顶传来,宁远湄回过头去,透过二楼摇晃的轻薄红绡,看到屋顶上有人影晃动。 她端着碗上了楼,却见季棣棠在楼顶搭了个小小的挡风亭子,身旁小火炉烧得咕嘟咕嘟。天地白茫间,他只穿了件绯色单衣,正抱着酒壶惬意地自斟自酌,任碎雪落满了整个肩头也不在意,见宁远湄看过来,便举杯扬了扬,勾唇笑道: “新酿的桃花雪酒,不知能否有幸邀请姑娘共饮一杯?” 眼前这人语气轻佻,眉眼风流,叫人看了,就不自觉地联想起当年那位相貌昳丽的合欢宗“少宗主”,还有他那把花里胡哨的扇子。 “今天我有话问你,所以不喝酒,”宁远湄微微一笑,语气加重了,“你是病人,病人也不该喝酒,该喝药。” 说完,她一把夺过季棣棠手中的酒杯,放到旁边的小桌上。接着不知从哪变出一个冒着热气的铜壶,倒了碗红汤端给他,笑道:“喝吧。” 季棣棠似笑非笑般瞧她一眼,却并不去接,只伸手去夺自己的酒杯:“老规矩,想得到答案,就得先陪我聊会天。说吧,难道在你们医者的眼里,天底下所有的人都是病人吗?” “非也非也, ”宁远湄眨眨眼,将杯子拿得更远了些,反问道:“可相思病,难道不是病吗?” 季棣棠挑了挑眉:“要照这么说来,你自己也是病人喽?” “不,”宁远湄收了笑,眼神恍惚一瞬,“我思念的那个人,她已经不在了,还是你亲口告诉我的呢。” “哦?那么,那个在水一方的人呢?”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那女子垂眸淡淡道,“为不值得的人痛哭流涕,岂不是自寻烦恼?” “看来你非但病得不轻,还不诚实,已经无药可救了,”季棣棠摇摇头,从她手中接过碗来,又递了个杯子过去,“那就为两个同样失意的病人难得凑到一起,干杯。” 说完,他用碗碰了碰宁远湄手中的空杯,然后找到碗沿上先前人留下的一圈水渍,小心将唇贴了上去,接着一点一点,将整碗汤水喝尽了。 宁远湄悄悄将杯子放到一边,看着季棣棠放下碗,然后扣起指节,边轻敲桌面,边惬意地哼唱起来: “蒹葭萋萋,白露未晞。所谓伊人,在水之湄。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 他唱得很慢,很悠长,就这么胡乱唱,竟也对得上,目光深邃而幽远,看向很远的前方,似乎在凝视雪帘中某个已经消失不见的人影,然后缓缓说道: “其实,我这辈子做过最后悔的事,就是放小云儿上昆梧山去拜师学艺。若是一直放在身边留着,呵,可能早就……” 宁远湄惊异于这一贯狡猾家伙的直白程度,同时预感到接下来可能因为听到了他的心事而被灭口,忙趁他还没说完,赶紧捂住耳朵叫道: “别说了,我什么都没听到。” 季棣棠瞧她一眼,毫不客气地把她的手掰下来,舌头打结似的问道: “怕什么,我问你,你这一生,做过最追悔莫及的事是什么?” 天,这人是真醉了吗?怎么还不依不饶起来了? 宁远湄抿了抿唇,却不语。 若能轻易说出来,那只能说明,还不够追悔莫及。 如果时光能倒流,她只希望当年从未对螺儿说过那样重的话,也从未在外面到处是鬼族的情况下,把她自己抛在那个幽暗的山洞里。 哪怕当时一起死,至少可以永不分离。 可现在说这些,却又有什么用呢? 季棣棠似乎也并不在意宁远湄的回答,自顾自继续道: “酒虽能醉人,让人忘忧,可却总有清醒的一天,所以,实在算不上最好的解相思的药。远湄,你知道这世上,有能让人忘记一切忧愁的药吗?” 宁远湄低下头,道:“曾经有过,现在已经没有了。” “哦?它叫什么名字?” “本来是没有名字的,”宁远湄淡淡道,“师父给起了个名字,叫做了前尘。” 隔着一层面纱,季棣棠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只觉那双向来澄澈的眸子中,似乎有雾气朦胧。 “了前尘?”季棣棠想了想,轻笑着摇头否定道:“果然,她一向不怎么会起名字。啧,清尘,却尘,了前尘,所以说,琴圣是有洁癖吗? ” “洁癖,哈哈哈哈,”宁远湄被逗笑了,“亏你想得出来。” 看她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季棣棠也跟着笑了笑,继续道:“唉,妄议圣尊,罪过罪过。接着说,你炼出了忘情药,后来呢?” “这种药所需的原料极其难寻,因此我费尽心血,却只炼出两瓶。本是为了报恩才炼的,因此都给了师父。她自己喝下一瓶,另一瓶,则给了她最爱的那个人。我当时只一心想着报恩,全然没有想过这样对她究竟是好是坏,可现在想想后面发生的那些,却还不如,当初从未炼过那两瓶药。” 季棣棠接道:“我听说,沧玦跟琴圣在一起之后,日子过得逍遥快活,本不想继承魔尊之位。奈何其兄被你们昆梧掌门重伤,死在归宫途中,这下他不想当都不行了。于是乎,这对苦命鸳鸯相约喝下忘情……哦不了前尘,就此一了百了,再见面即是陌路人。 至于后来沧玦另娶,琴圣不知所踪,望舒和蘅芜联手,将魔尊斩杀于万古如斯宫内。其实说是正邪不两立也好,替师尊除掉负了她的人也好,怎么说都站得住脚,可看最后苏羲和的表现,却也不像个喝了忘情水的人呐。” 听季棣棠话里话外意味深长,宁远湄拨了拨炉下烧得火红的炭火,也学他之前的样子挑了挑眉,装傻道: “无不知公子是你,你现在问我?我怎么知道?我唯一知道的是,他们肯定谁都没想到,当时师父身体里,已经有了另一个小生命。” 季棣棠饶有兴致般“哦”了一声。 “行了,围炉夜话也该结束了,寂寥风雪夜,陪你聊了这么久,够意思吧?够付报酬了吧?我问你,你可知道我师兄的下落?” 季棣棠点点头,又摇摇头:“知道,但报酬还不够。” “什么?”宁远湄顿时站起身来,秀眉一凝道:“那你说,要怎么样才够?” “你得答应我,去出诊一趟,用诊金来抵。”季棣棠随她站起身来,“现在出门,自有人带你去,等到了那,你会明白一切的。” “这就是你避开阿琊的理由?” “是啊,”季棣棠故弄玄虚,“他要是知道了,保不准会做出什么事来。到时候,连我也不一定保得了他。” 说完,他俯下身,用现成的纸笔写了一串地址,交到宁远湄手上。后者低头一看,却发现这个地址有些熟悉,却一时半会想不起在哪里见过,只对季棣棠道了声谢,边想边往外走。 她想得太过全神贯注,以至于忽略了背后季棣棠骤然复杂起来的眼神,压根没有一点醉意。 远湄,我没有骗过你,你所思念的那个人,你的妹妹,确实已经死了。只是,她没有像琴圣那样的贵人出手相救,只因执念太深,才能仍以非人的形态,滞留在这个世上 。 你一定不知道,她也问过我相同的问题。我给了她相同的回答,却也心知肚明,这不是你们真正想要的答案。 但这是事实,即便是阁主,也无力更改。 希望你能原谅我。 直到站在了尹府门口,宁远湄才终于想起来,这户高挂着“尹府”牌匾的人家,不就是当日跟云琊一起看到的,那个北境来商的家吗? 门口一个看不见脸的黑衣侍从上前询问了宁远湄的来意和身份,便急匆匆地将她带了进去,似乎病人的病情非常紧急。 刚刚忘了问清楚,为什么到了这里就能知道一切?难道月师兄跟这家的主人,有什么关系吗? 第148章 白雪昭 怀着这样的疑问,宁远湄匆匆走入内室。可刚一进门,却觉一股热浪扑面而来,几乎要把她逼退出去。 屋里没有点灯,黑漆漆一片,她闭上眼睛适应了一下,才勉强看清床边有一个男子的轮廓若隐若现,几乎与周围黑暗融为一体。 单看那个在黑暗里微微颤抖的背影,宁远湄就能感觉出他是何等的焦灼不安。可与此同时,那男子身上却散发着极度危险的气息,虽然一动不动,但宁远湄毫不怀疑,若自己在未得允许的情况下向那边靠近,就会被毫不留情地斩杀在安全距离之外。 拥有这种压迫感的人,绝不像正道人士,那么操纵傀儡的那个人,会跟他有关吗? 隔着低垂的床帘,宁远湄看不见床上躺着的病人究竟是何模样,但仅从那双紧紧交握的手来看,那人一定对他非常重要。 “主人,您请的人到了。” 领她进来的侍从报完后,便很快退了出去,宁远湄在原地停住,却也无心猜测这二人究竟是什么关系。她迟疑片刻,不肯贸然靠近,只谨慎地开口道:“是你找我来的吗?” 话音刚落,房间内倏忽亮起一盏明灯,光线由弱变强,很快将房内一切照得清清楚楚。宁远湄抬袖遮了一下光,听到那人急促道: “过来吧。” 还是那天晚上听到的声音,却完全没有了当时的温雅和从容,语气中,似乎压抑着深深的绝望与痛苦。 这种绝望,从小见多了病痛的宁远湄早听惯了,知道他现在最需要的就是定心,不由卸下了一丝防备,柔声安抚道:“别慌,不会有事,先让我看看。” 说完,她几步行至床边,正欲揭开帘子去探看病情,可刚伸出手去,却被旁边的人一把按住,再分毫动弹不得。 宁远湄蹙了蹙眉,心中有些不悦,当即偏过头去,想要劝说他配合治疗,却在看清了面前男子容貌后微微一怔,脱口而出道:“长夜?” 君长夜自床边站起身来,没多说什么,只略略躬身,轻声叫道:“宁师叔。” 似乎唯恐声音大一点,就惊扰了卧床休息的人。 “真的是你,”宁远湄极惊讶,却很快按下了心中疑惑,抽出手退后一步,淡淡笑道:“一直觉得你还是个小孩子,想不到一晃眼,你都长这么大了。这些年,师兄和我都很担心你,你过得还好吗?” 她记得这青年因犯了错,已被月清尘逐出师门,因此未提“师尊”二字,只含笑打量着面前久别的俊美青年。 细细看来,宁远湄只觉得他模样比少时更加出挑,虽形容有些狼狈,举止间却尽是上位者的雍容气度,甚至在他身上,还能看到几分苏羲和当年的影子。 只是看样子,他终究还是去了魔族,回到了他父亲曾经生活过的地方。 面对这样关切的目光,君长夜不自然地别过头去,覆在帘帐上的手缓缓收紧。宁远湄注意到他有些紧张,不由故作轻松道:“怎么,不信我?当年你小胖师兄只剩一口气了,还不是我救回来的?别担心,一定不会出事。你闪开些,让我看一下。” “师叔,”君长夜终于再次开了口,“他不想让你看到,能不能隔着帘子进行?” 宁远湄摇了摇头,柔和却坚定道:“不行,诊病时需要望闻问切,若不让我瞧,又如何能施术替他疗伤?” 她隐姓埋名这么多年,从不轻易给人看诊,即便看了,很多自慕家带出来的规矩也绝不能破。就在二人僵持不下时,一只手却缓缓地自床边垂了下来,分明修长白皙,手背上却隐隐透着不自然的青色,宁远湄一见,神情顿时凝重起来,问道: “这里面,是你的什么人?” 君长夜抿了抿唇,却答非所问道:“他绝不能死。” 事到如今,竟还不说实话。宁远湄瞪他一眼,忙握住那只手,开始细细探察起来。 搭上那人手腕的时候,宁远湄先是觉得异常冰凉,简直像是在冰天雪地里冻了三天三夜,连脉都摸不到在哪,想必是有人用强力护着心脉,才能存活到如今。 她本以为只是君长夜不懂回春之术,才不能将寒气自这人体内逼出,忙小心地向其中注入几股柔和的木灵气,试图兵分几路,将暴虐的寒气聚拢到一处,然后再施以金针将之和顺地疏导出来。可越探,她却发现不对,此人体内寒气根本就不是从外界袭入,而是来自体内灵台之中。 这分明,是冰灵气外泄! 若非有这间屋内充裕的火灵相隔,加上其本人在昏迷前有意识地加以控制,仅外泄的这些灵气,就足以让整个帝都成为一座冰城。 世间冰灵根本就稀少,除了月清尘……恐怕没有哪个冰灵修士体内会蕴含着如此巨大的能量。 霎时间,宁远湄心中的茫然一扫而空,只觉眼前发黑,心痛如刀绞。她轻轻将那只手放回原处,然后霍然站起身来,怒视着君长夜道:“是你吗?他变成如今这样,是你做的吗?!” “师叔为何如此激动?”君长夜冷冷地与她对视,见宁远湄已经发现,索性也不再遮掩,“你早知我的身世,自然知道我们二人有不共戴天之仇,也知他最后是如何对我的。既然如此,一报还一报,于情于理,有什么不对吗?还是说,因为他是你的师兄,你的亲近之人,又或者,因为你喜欢他,所以就可以不辨是非了吗?” “一报还一报?”宁远湄气到极点,几乎要被他气笑了,“他对你这么好,可没想到救回来的,竟是一条毒蛇。” “对我好?想必只是出于愧疚而已。”君长夜嗤笑一声,“可惜了,师叔当时没在潇湘,没有看到他是如何不信我,又是如何当众废了我,若非有青鸾师姐相救,我恐怕真的要死在他手上了。他从来都没有喜欢过我,说来可笑,到头来,昆梧山的弟子,竟还要依靠魔族施舍才能活下去,这一切,不都拜他所赐吗?” 这些话,他埋在心里很多年,即便后来亲自面对月清尘,却出于种种私心,一直拿着杀父之仇当挡箭牌,没有当面责问他。如今月清尘昏迷不醒,又有同知当年内情的故人在眼前,君长夜再也忍不住,终于将心底的话和恶意都尽数发泄了出来。 可看着宁远湄那双清澈的眸子因为自己的话而愈发暗淡下去,他心中却像被刺了一下,非但半点不痛快,反而有种说不出的难受。 本来,因为洛青鸾当年那句开玩笑般的“师娘”,这位向来与世无争的宁师叔就一直是他心里的一根刺。可正因为她恬淡安静的性子,又对谁都温柔细心,君长夜一直看不透她对月清尘究竟是何种感情,也就没法贸然下手。 可能连他自己都没注意到,其实潜意识里,他是很希望宁远湄能够狠狠地反驳,狠狠地骂自己一顿的。 这样,他就能从别人口中,听到月清尘对自己的好,说不定还能借此来自欺欺人,证明师尊对自己并不是全然无情的。 可这种小心思,连他自己都说不清道不明,就更不能指望宁远湄了解。 方才君长夜说的话,字字诛心,他每说一个字,宁远湄脸色就难看一分,到最后,整个身子都气得发抖,不得不从怀中小瓶内掏出一粒蜜丸吞下。她定了定神,这才小心地靠着床沿坐下,再次握住月清尘的手,一边尽力给他输送灵力,一边开了口。 “你跟我提当年,那我们就来说说当年,”她努力使语调恢复惯有的平静,其间却夹杂着难以抑制的浓重悲戚,“当年我虽不在潇湘,可你师尊九死一生的时候,却也是我,将他从阎王殿里救回来的。 你口口声声说他要置你于死地,可若他真想杀你,就凭你,跑得掉吗?你杀了同门弟子,人证物证俱在,就算他想袒护你,难道风氏和羽氏会轻易放过你吗?潇湘当时有弟子勾结魔族,放了大魔入侵,多少弟子因此而命丧黄泉。你当着众人的面入了魔,还出言不逊,不知悔改,难道当时在场的修真各派会放过你吗?” “我不管那些人怎么想,”君长夜紧紧盯着她握住的那只手,“我只在乎他怎么想。” “他怎么想?”宁远湄声音带了颤,“你想让他怎样?不顾一切为你开脱?跟师父一样,再落下一个与魔族勾结的罪名吗?长夜,有人想要你死在雷刑之下,若非你师尊,你早已经灰飞烟灭了。” 君长夜冷冷地看着她:“这话是什么意思?” “因为月师兄已经事先处置过,云琊虽给你定了谋害同门之罪,却并未用最重的刑罚。可当那雷落下来的时候,”宁远湄深吸一口气,似乎不忍心再回忆当时的请景,“那雷落下来的时候,却比一个大乘修士渡劫时都要重,足足有八十一道天雷。君长夜,你想过吗,你走了,这八十一道雷,会落在谁的身上?” 君长夜怔愣般听着她的话,脸上的冰冷终于像裂开的面具,一片片剥落下来。 会落在谁的身上? 难道…… 不,不会的,冤有头,债有主,那些修士不是一向自诩为讲理之人吗?怎么会允许他人代为受罚?师尊那么聪明,又怎么会…… 可随即浮现在他眼前的,却是欢爱时亲眼见到的,那人身上难以褪去的几道伤疤。 原来那是雷劫留下的伤疤。 师尊修为那么高,近年来又在昆梧闭门不出,谁能有机会把他伤成这个样子? 除非……他自己愿意。 “你刚才说,是青鸾救了你,又是魔族给了你容身之所,”宁远湄额间很快渗出几丝冷汗,显然体力消耗极大,却依然坚持着说了下去,“可据我所知,青鸾在出来的当天,就已被月师兄命令回绝尘峰幽闭,由灵犀亲自看管,再没下山一步。至于魔族,难道你忘了,他们才是始作俑者吗?” 青鸾被幽禁了? 那么,那个去水牢里救自己的人,又是谁? 君长夜还没有从今日这一系列颠覆认知的信息中理出头绪,宁远湄却像是诊至关键处,再分不出心思来跟他废话。 “出去,”她冷声道,像被身边人传染了,连声音里都结了一层寒冰,“把门关上,没有我的吩咐,谁都不许进来。” 第149章 牵丝线 君长夜已不知自己在院子里站了多久。 天边开始泛白,又渐渐再度变黑,可无论如何往来反复,时间的流逝,都好像对他没有了任何意义。 大雪纷纷扬扬,仿佛永远不会停息,像是老天都看不过眼,想洗清这世间的一切罪孽。 因为怕打扰宁远湄替月清尘诊治,君长夜不敢靠得太近,只在院落里一动不动地立着,落旁边松树上已积了厚厚的一层雪,枝子微微一动,便抖落了松散的一捧,正巧劈头盖脸,全砸在君长夜的头上身上。 冰冷,却不疼,甚至还带一点甘冽清甜的味道,像极了当年在绝尘峰时修习时,他因为抓紧时间学母亲留下的秘术而整夜不眠,白天实在太累,不知不觉趴在桌子上睡着了,月清尘拿着书在他桌旁轻轻一点时,衣袖间带起的微风。 往事历历在目,全部疯了似从心底里涌出来,再如潮水般将君长夜淹没。他什么都抓不住,只能失了魂般目视前方,似乎想透过面前那扇紧闭的木门,看到里面昏迷不醒的那个人。 在一起的这些时日,师尊比以往还要沉默寡言,往往一整天说不了两三句话,即便说了,也全是冷言冷语。其实君长夜何尝不心痛,何尝不想与他好好相处,可潜意识里总有个声音告诉他,这是留师尊在身边的唯一方式,想要留下他,就必须要付出这样的代价。 可得不到他的心,自己所做的这一切,却又有什么意义呢? 换做以往,他从不后悔在万古如斯对月清尘做的那些事,甚至在对方冷然而一言不发的时候,恨不得将他的心掏出来看看,看看他到底在想些什么,是不是无时无刻不想着怎么离开,却又害怕,害怕看到他对自己是何等的厌恶与憎恨。 可现在,宁远湄说的话,字字都像一根尖利的银针,直戳进心底最柔软的那块皮肉里,让他看清了自己是怎样矛盾又自私的一个卑劣小人。 师尊身上那些难以磨灭的伤,全是因自己而起,而自己浑然不知,竟还毫无顾忌地在他的身上和心上,再添上一层又一层血淋淋的新伤。 君长夜慢慢地蹲下身子,双膝一弯,径直跪在了雪地里,似乎不这样做,呼啸而来的内疚和悔恨就会将他彻底淹没,再也无力支撑表面装出来的平静。 为什么,为什么不告诉我? 他不敢想,当年师尊究竟是怀着怎样的心情承受了那八十一道天雷,又经历了怎样的痛苦,怕一想就忍不住要哽咽出声了,自己经历过金丹渡劫,知道哪怕那么一丁点微不足道的劫云,都足以让人痛彻心扉。 八十一道,难怪……难怪他要修养十年。 可即便十年后,依然没有彻底恢复元气。或者快要恢复了,却全都被自己毁了。 师尊是不是早就想好了,要替自己承担这一切?可在水牢里,他为什么要伪装成青鸾师姐的模样? “我们在一块这么久了,我不信你不明白我的心意。” 我不信你不明白,我的……心意。 那,自己是怎么回答的? 真心这种东西,都是拿来践踏的,你永远也不会明白这种感觉。 可笑,他当时真的糊涂,自己在秘境中,明明跟师姐说清楚了,她怎么可能再来说那种话,那个来救自己的人,又怎么可能是真正的她? 君长夜还记得,在未睁开眼睛的时候,感觉到的分明就是师尊的气息,清冷,温柔。可等他醒来时,看到的却不是想见的那个人,理智顿时被心中的失望和愤怒挤得再无立足之地。 自己当时,竟完全没有考虑过别的可能。 我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 你能不能……原谅我这一次? 再回想后来做过的每一件事,君长夜只觉恨不得狠狠抽自己几巴掌,再往自己身上戳上几个窟窿,可还没等他将这一想法付诸实施,便忽听耳边传来“吱呀”一声。 门开了。 君长夜猛地抬起头,只见宁远湄关上门,带着一身疲惫走了出来,见他跪在雪里,先是一愣,可随即却沉下脸,走到君长夜面前冷声道: “是你往他的身体里放了牵丝线吗?” “牵丝线?”君长夜眉头一蹙,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师叔此话何意?” “那换个问法,”宁远湄看他竟还敢装傻,心中好不容易平息下去的愤怒又燃了起来:“是你用缚仙索困住他的,对吗?” 君长夜抬头与她对视片刻,咬牙承认道:“不错。” 可随即却立刻追问:“可师叔说的牵丝线,究竟是怎么回事?师尊他怎么样了?” 他说这些时,脸上混杂着惊讶的痛苦神情不似作假,而问出最后那句话时,眼眸深处却有极为浓郁的感情弥漫开来。 这种眼神那么熟悉,在用以遮掩的恨意消弭后愈发明显,就像是…… 爱。 宁远湄心中一惊,猛然想起师兄身体虚耗得厉害,像是被人强行夺取了部分修为。虽说夺取修为的方式有很多种,可他的体内,还被施了合欢宗的淫邪之术。 在他离开昆梧山的这段时间里,究竟发生过什么? 但无论发生过什么,都一定跟面前的这个人脱不开关系。 她再也不敢细想下去,怕一想就要潸然泪下,也不敢再面对眼前这人,怕自己忍不住要对着他那张与苏羲和如此相似的脸动手,忙别过头去,冷冷道: “很糟,你若不想看着他死,就去备车,我要带师兄回昆梧。” “不行,”君长夜下意识断然拒绝道,“就在这里治,师叔需要什么,我都去给你找来。” 宁远湄不可置信般看着他,似乎不敢相信君长夜竟变得如此陌生,连月清尘的生死都不顾,手中逐渐幻化出一把光剑的形状,冷喝道: “你不顾他性命,我却不行,长夜,休怪我无情了。” 君长夜扶着松树站起身来,抖落了身上的雪,对她手中的剑视而不见,眸子微微一眯道:“师叔不要白费力气了。还请先告诉我,牵丝线是怎么回事,要如何才能破解?” 话音未落,长剑已至,君长夜微一偏头,恰巧躲过了朝着他当空削来的一剑,又向后连退三步,避开了自左右和上方落下的三道剑影。 固然剑法不是宁远湄的强项,但真要与大乘期以下的修者切磋,却也不至于毫无招架之力。可过程中,君长夜并未拔刀,只一味闪避,宁远湄由一开始的三成力,到五成力,再到用尽全力,却竟连他的衣角都碰不到分毫。 他的修为,何时竟高到到了这般地步? 还记得在昆梧山时,宁远湄曾远远见过云琊与飞贞动手,二人旗鼓相当,谁都讨不了谁的便宜,可眼下看君长夜轻松无比的姿态,却显然比那位右使厉害得多。 魔族中修为在右使之上的,也就只有……至今无人知其真面目的魔尊了。 宁远湄猛地顿住脚步,原本去势凌厉的剑尖颓然下垂。她看着近在迟尺的君长夜,苦涩道:“怎么,你就是魔族新任的魔尊吗?” 虽有疑问之意,语气却是笃定。 “是,”君长夜垂下眼帘,喃喃道:“但师叔放心,无论我是谁,都不会不顾他的性命。求您告诉我,究竟要怎样才能治好他?” 宁远湄长叹一声,手中剑很快消失无影,却凝神不语,似乎在思考什么难题。 就在这时,突然有黑衣侍从匆匆从外面走进来,一见君长夜,便慎重道: “主人,有人在门外放了些东西,我想,您还是亲自去看看比较好。” 什么东西,值得这样大惊小怪? 君长夜心中郁郁,本只是想借暂时离开,来逃避宁远湄失望的眼神,多少有种落荒而逃的意味。但真走过去一看,却发现门外整整齐齐,并排躺着九具女子的尸身,个个貌美如花,只是或断手或断脚,没有一具是完整的。 是他先前制好,然后放出去探查消息的那九具女尸。 它们竟无一例外,全部被那人发现,然后就像嘲笑和示威一般,又尽数给自己送了回来。 君长夜心中一凛,正欲示意侍从将那些尸体拖回院内,却被突如其来的女声打断了。 “别动。” 碧裙女子自他身后走出,面色凝重,一摆衣袖,便有十八根银针自手中飞旋而出,分别刺向地上摆着的九具尸体,自天灵穿透,将其牢牢钉在地上。 而被刺穿的那一刻,原本一动不动的尸体突然奋力挣扎起来,却碍于那些刺穿头颅的银针,不能移动分毫。 宁远湄像是早预料到一般,只眉心一凝,便又出九针。那些小针灵活异常,很快将女尸开膛破肚,然后从其腹腔中挑出了一根又一根晶莹的丝线。 “这就是牵丝,不要告诉我,你不认得这些。” 她指着那些丝线,显然对君长夜失望至极。 “不错,我认得。”君长夜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脖颈,在被衣领遮掩着的地方,有一处曾经深可见骨的伤疤。 “几年以前,我曾遇到过一个会操纵傀儡的人,手段十分高明。只是没想到,他竟心甘情愿被鬼族驱策。师叔,那缚仙索是我从鬼族得来的,之前检查过,并无问题,不成想,他们是早就盯上了师尊,才下了这样一步险棋。眼下当务之急,是先想办法把它解开。您一定有办法,对吗?” 宁远湄看他片刻,见对方眼眶还有些泛红,模样不像说谎,不由先信了三分。再加上月清尘的状况确实拖不得,只得暂时把那些污糟事放到一边,迈步向院内走去。 “你先跟我进来吧。” 第150章 探幽墓 悬壶峰主介入,帝都行动提前。 潇湘的夜凉如水,景离站在凝碧宫中那处清幽得有些渗人的院落内,头顶是遮天蔽月的古榕树林,身边枝杈歪七斜八,毫无规律地肆意伸展,宛如从地狱伸出的恶鬼之手。 他将那信息又仔细看了一遍,然后手指轻轻一捻,将这条刚得到的白绢毁了个干净。 洛明川都将消息递到潇湘了,想必也早就抵达西洲,若是远在西洲的刹罗知道了这个消息,大概会咬牙切齿地说出“倒是小瞧了悬壶峰那个女人,真是碍眼,去把她的心掏出来给我”之类的话吧。 希望她能顺利地将蘅芜困死在西洲那片摇曳的荷花池中,如若不然,哪怕帝都和潇湘进展再顺利,这局连环计,也就真的没什么好唱了。 洛明川这人,景离是了解的,能力够强,还对刹罗那个小鬼死心塌地。即便叫他去死,也绝无二话,若是用得好了,倒也不失为一颗能决定棋局胜负的棋子。 可惜啊,他对于自己的作用,就只是扮作蘅芜和拖住魔尊两条。至于后续如何发展,以及他能不能活着走出帝都,也就不在自己该考虑的范围之内了。 景离微微冷笑了一下,心道但凡上了这条贼船,若不把命搭上,在这背后操纵一切的人,又怎么可能安心呢? “喂,你烦不烦啊?都叫你别跟着我了!” 就在这时,不远处传来洛青鸾带着愠怒的声音,景离面色如常,踱着步子出了那片让人心绪难宁的榕树林,冲面前飞也似逃过来的女子笑道:“青鸾,沐雄,你们俩怎么凑到一起了?” “小姑父,”洛青鸾一见他,就跟见了救星一般,顿时扑过来叫道:“我陪小姑姑用过饭后,就出来散步,谁知正好碰上春水城主伯伯家这位没皮没脸的沐狗熊。我不想理他,可他硬要跟着,你说他烦不烦?” 她旁边猴子样精瘦的年轻人笑嘻嘻地接话道:“明明是本公子看你形单影只,怕你孤单才特意跟上,怎么还成本公子的不是了?” 洛青鸾厌恶地瞥他一眼,似乎连离这人近点都觉得浑身不舒服,正欲开口反驳,却见“景昭”双手向下一压,笑着作了个止战的姿势。他先从怀中掏出一物,递到洛青鸾手上:“青鸾,这是根据蘅芜君上次所留之曲写下的谱子,拿回去收好。天色不早了,你还是快些回去吧。” 又扭头冲那年轻人笑道: “沐雄,我新得了件火系的上品灵器,与你修的功法相得益彰,若没事的话,一起来看看?” “哎,好嘞,”沐雄点头应下,边跟着他走,边回头冲洛青鸾眨眨眼,“洛小美人,回见。” 洛青鸾翻了个白眼,迅速回过头去,向着与二人相反的方向跑开了。 她装模作样地跑了段路,等到了拐弯的地方,却一闪身,躲到旁边一棵巨大的榕树背后。眼见着另一方向的那两个人走到没影了,洛青鸾这才从藏身处走出来,仅犹豫了一瞬,便抬腿向景离刚刚出来的地方快步走去。 前方是影影绰绰的榕树林,好像埋伏着无数吃人的恶鬼,可就算真的有鬼,也无法打消洛青鸾心中早已生出的怀疑念头。 自打来了凝碧宫,自己连姑姑的面还没见几次,却先被这位姑父多次请去喝茶。后者向她打听了小叔叔的行踪,又细细问了他临走前说过什么,做过什么,有没有什么异常,这种关心程度,简直要让人怀疑他是移情别恋了。 不是吧……莫非,小姑父这么多年从未碰过小姑姑,是因为,他爱的另有其人? 洛明嘉似乎病得很重,最近一直卧床不起,即便清醒着,待洛青鸾也不似以往亲近,总是一个人愣愣地出神,有时一天也讲不了一句话,即便有景昭相伴在侧,情况也没有好转。洛青鸾十分替她担心,可从洛明嘉口中却问不出什么,只能自己想办法一探究竟。 洛青鸾以前从未想过景昭有古怪这个问题,只以为他是有不愿对人言的隐疾,可一旦开始想了,就一发不可收拾。在凝碧宫的这几天,她将之前忽略过的蛛丝马迹一点点拼凑起来,最终却发现,一切的关键,好像都指向凝碧宫庭院深处那座白玉垒成的坟茔。 她曾不止一次偷偷溜到这边,看到景昭的身影出现在那附近。 虽被明令禁止靠近,可洛青鸾知道,越是禁区,越有可能藏着些秘密。那么,在那座凝碧宫二公子的坟墓下面,是否也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洛青鸾召唤出水鸢握在手中,感觉心定了一些。林子里伸手不见五指,虽明知景昭已经离开,但她为以防万一,还是不敢点火,只能在黑暗中摸索前行,耳边不时传来风打在树叶上的沙沙声,凄厉如鬼泣,饶是胆大如洛青鸾,在独自一人穿越此地的时候,也禁不住毛骨悚然。 比起真真切切存在的狰狞妖怪,她更怕面对黑暗里未知的恐惧。 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洛青鸾终究还是眼一闭,将水鸢横在眼前,闷头跑过了这片闹鬼一样阴森的榕树林。 没有迷失方向,没有被困在阵中,她曾担心过的一切,终究都没有发生。那个曾经只能远观的坟墓就这般轻易地出现在眼前,月光流泻下,每一块玉砖都散发着莹莹白光,有萤火从不远处飘来,将这处清幽院落点缀得宁静而祥和。 就像是没有任何危险。 但饶是如此,洛青鸾仍没有贸然上前,她将这院子里可能设阵的方位都打量了个遍,确定没有什么机关,这才终于下定决心,向着那座白玉垒成的墓地迈开步子。 一步,两步,她终于一步步走到坟茔的正面,不出所料,先看到最前方竖着一座墓碑,可上面上却没有写一个字。洛青鸾觉得奇怪,便凑近了仔细去看,却见石碑上有陈旧的刀劈痕迹,像是曾经有字,只是刻这碑的人拿不准该在上面写什么,或者是对已经写好的不满意,于是又拿刀将原本刻上的字迹尽数毁去了。 现在整块碑面上能隐隐看出的,唯有一个“离”字。 嘉姑姑曾经提过,小姑父曾有个弟弟,在他们成婚的当天晚上暴毙了,若没记错,就是叫景离。可这里既是他的长眠之所,那为这墓碑刻字的人,应当就是他唯一在世的亲人——兄长景昭才对。 可是既然刻了,为什么又毁掉呢? 洛青鸾想得头都大了,可完全没有头绪,她茫然地围着这地方转了一圈,却发现外围玉砖垒得整整齐齐,完全没有留可以进去的地方。 这倒也在意料之中,毕竟死者为大,墓穴一旦封死就没打算再开,除了盗墓贼,应该也不会有人想去下墓挖棺材。更何况,这墓还在凝碧宫中,一般人想进都进不来。 难道这一趟,就注定一无所获? 洛青鸾有些失望,又不甘心就这么打道回府,不由不顾形象地蹲下身来,用水鸢在一旁的土里胡乱戳了几个洞。可戳着戳着,她却突然感觉手底下一松,剑尖似乎刺进了一处空隙。 这是怎么回事? 洛青鸾愣了愣,却随即精神一振,忙又往那空隙里伸剑,只觉越往下探,那边的泥土反而越没有了最开始的阻塞感。到了最后,她整个人几乎完全趴在地上,费力地向下伸着胳膊,直到差不多伸到一半,悬空半晌的剑尖终于碰到了坚硬的石壁,发出一声空荡的回响。 就是这! 洛青鸾舔了舔因紧张和兴奋而开始发干的嘴唇,敏锐地感觉到,这一趟总算不会是白来了。 她将剑抽回来,手腕一转,对准那个位置再度下剑,迅速将表面松散的几层浮土拨到一边,然后一纵身,跳下了那勉强能容下一人的土坑。与此同时,她手上不停,继续向斜下方使力,很快,视线尽头便出现一个破败的洞口,周围垒着碎裂的玉砖。 洛青鸾心中一喜,心道这破洞位置十分隐蔽,绝不是一开始建造时便有意留出,更不是自然形成,一定是有什么人曾像自己一样,试图从旁侧进到这墓中去,并且还成功了。 激动之余,洛青鸾向上瞥了一眼,见夜色依旧深沉,大约还有半夜的功夫才会天亮,便打定主意要先进去探上一探。为以防万一,她从灵戒取出水灵鞭缠在腰间,又在指尖凝气充作光亮,这才一猫腰,顺着那狭窄的洞口钻了进去。 开始时,她还能感受到外界的光和气息,可越往里走,凝聚在鼻尖挥之不去的,却只剩了地下世界腐朽衰败的气息。温度在逐渐下降,洛青鸾感觉自己一直在走下坡路,却不知终点在何方,更不知在前方等待自己的会是什么。 可事到如今,她也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向前走。 周遭一片死寂,洛青鸾只能听到自己的脚步声和越来越快的心跳,打鼓似的,让人觉得愈发烦躁。为了防止迷路,她每过一道岔路口,都会在石壁上刻下一道剑痕。在探身向前刻下第十道痕迹的时候,脚下却突然踢到什么东西,似乎个头不小,被踢到后向前猛地窜出几米,还发出几声难听的怪叫,吓得洛青鸾向后退了几步,以为碰到了什么妖孽。 但定睛一看,却发现是一只长得格外大的蟾蜍。 人在这种环境下,心会变得格外敏感脆弱,洛青鸾瞪着面前那只丑丑的蟾蜍,埋怨自己大惊小怪的同时,却不知怎的,突然想起那个总是一脸倨傲地瞧不起人,却意外干什么都很靠谱的家伙。 如果有风满楼陪在身边,是不是无论前方有什么可怖的东西在等待,都没那么可怕了? 少女情窦初开时喜欢过的小师弟,似乎已经随着那场决绝的告别在她心中彻底死去了。而在这之前,洛青鸾不确定自己对风满楼究竟怀着怎样的感情,但如今身临险境,自己第一个想到的,却竟是他。 这是否说明,从不知何时开始,他真的已经在自己心中占据了一席之地? 思念在心间悄然蔓延开来,洛青鸾开始幻想着风满楼此刻就站在自己身边,七支连珠箭已搭弦欲发,随时准备给即将出现的假想敌来一梭子,还要扭头很深情地道:“鸾儿别怕,有我在。” 咳咳,她简直要被自己想象中的场景笑死了,仗着这墓室里没有别人,索性放声大笑起来,笑声一圈圈回荡在周围,虽然有些诡异,却很有效地缓解了她的害怕。 那丑蟾蜍很无语地看着眼前这吵了自己睡觉还突然发疯的人类,索性眼不见为净,一蹬腿向前蹦去。洛青鸾难得见个活物,自然跟上,谁知这一跟,还真叫她见到了这地下的一丝光亮,听到了属于另一个人的呼吸声。 这地方,竟然真的有活人。 洛青鸾屏住呼吸,轻手轻脚地走向前方那处散发着光亮的所在,却在看清里面场面后险些惊叫出声,忙捂住自己的嘴巴。 一个人披头散发,被深深钉进他背后那面墙壁之中,头低垂着,除了胸膛还略有些起伏外,根本没有半分生机,手腕和脚腕处都缠有吸血藤蔓,似乎在吸食他体内本就所剩无几的精气。 这是什么人?他被无声无息地关在这,有多久了? 洛青鸾正兀自震惊,那人却动了一下,接着似乎感觉到有动静,朝洛青鸾所在的位置抬起头来。 他这一抬头,洛青鸾只觉全身血液一瞬间冲到了头顶,整个人僵在原地,连手脚都不知该往何处放。 那张脸,分明……分明与景昭一模一样。 “明嘉……是你吗?”那人声音嘶哑,似乎很久都没有说过话了,但语气中去饱含焦急与欣喜,“你……还好吗?他最近……没有为难你吧?” 他竟然跟嘉姑姑认得。 洛青鸾久久没有回音,过了好半晌,才从藏身的阴影后走出来,艰难道:“不,我不是。你是何人?为何会被困在此地?” 第151章 霜寒剑(修改) 当洛青鸾费力地从那墓中爬出来时,天色尚未泛白,几点星子在空中调皮地眨着眼睛,可她全然没心思去看,只因此刻神思恍惚,心里乱成一团。 在黑暗里待了半夜,好不容易重见天日,可在迈过最后一步时,洛青鸾却腿脚一软,全靠水鸢剑撑着,才没一下子瘫坐在地上。 直到这时,她才后知后觉地感到害怕,这种害怕,甚至完全盖过了安全出来的庆幸和喜悦。 因为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刚刚,是窥见了怎样一个大秘密的一丁点端倪。 可饶是这样,她也还没忘了把那条密道用土重新埋好,至少一眼看去没有任何异常,然后几下抹平衣服表面弄出的褶皱,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般,快步跑回了自己的住处。 一路风平浪静,并未惊动什么人。 至少在她能感受到的范围内,是没有惊动什么人的。 因为洛明嘉生病了,洛青鸾并未像上次来时一般与之同床,只在旁边另搭了一个软榻。待她轻手轻脚地回到房间时,只见洛明嘉已经睡去,却睡得并不安稳,整个人紧紧蜷缩在被中,显得单薄又憔悴。 若是以往,不管多晚,她也定会等自己回来的,而且无论自己贪玩捣蛋回来多晚,她都绝不会告诉别人。 这样好的人,凭什么就该她卷进这凝碧宫这一摊搅不动的浑水之中? 若按照洛青鸾本来所想,既然嘉姑姑过得不快活,那干嘛还要继续待在这劳什子地方,定要找个借口,把她接回在水一方好好将养。 可惜自己问她的时候,她却不愿意走,而要继续再追问为什么,她却不答了。 可她越不说,洛青鸾就越要自己去查清楚。 洛青鸾悄悄在洛明嘉床沿坐下,俯下身,用自己的额头试了试她的,感觉温度正常,这才暂时放下心来,然后躺回自己的小床上,闭上眼睛,将今天发生的事情在脑海中过了一遍。 今夜在白玉坟茔中见到的一切,让洛青鸾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更感觉对凝碧宫已有的认知被颠覆了。 洛家与景氏既为世交,又是亲家,洛青鸾早逝的母亲即为景氏女,而祖父洛云深与景昭的父亲景穆亦为至交。当年百鬼乱世之时,魔族大举入侵潇湘,祖父不敌,被魔尊抓走,还是景家老爷子拼死将他的尸身从魔宫带回。 她一直以为景家就与自己家一般,是潇湘数一数二的修真势力,一直致力于尽力保得一方太平,甚至上次妖族来潇湘闹事,景昭为了守住春水城,还被妖王所伤,费了将近一年才休养回来。 可现在有人告诉她,与嘉姑姑朝夕相伴了十几年的这个凝碧宫主,可能是假的。 许是知道要自己接受这个事实太难,墓里见到的那个人自知道自己不是洛明嘉之后,就闭口不言,一个字也不肯多说。 倒是洛青鸾先把自己姓甚名谁师从何处都倒豆子似的说了出来,又告诉他明嘉病了,还一咬牙冲上前去,想替他将身上缠绕的那些藤蔓都斩断,那人才再度抬起头,说出了一句让洛青鸾瞠目结舌的话: “看来……他……已经对她下手了。” 洛青鸾瞪圆了一双杏眼:“他是谁?谁对嘉姑姑下手了?” 说这话时,她还在试图用水鸢砍断那些蛇一般的藤蔓。 “没用的……你快些走吧,不然……他也不会放过你的。” 那人虚弱道,语毕喘息一阵,似乎痛得厉害,每说一个字都十分费力。 “前辈,你若不说清楚,我就不走。何况我已经到了这里,若他发现了,照样不会放过我,反正都要死,还不如做个明白鬼,”洛青鸾恳求道,“是谁把你关在这的?是你说的,对明嘉下手的那个人吗?” 那人不肯与洛青鸾对视,只低下头去,沉默不答。洛青鸾心中焦急万分,不由又向前走了一步,双眸不住地打量着,试图从他的衣着和周围配置上找出些蛛丝马迹。 只见这人衣衫褴褛,颈子上被锁了琵琶骨,手腕脚腕处皆钉了极粗的玄铁钉,许是常年不见阳光的缘故,裸露在外面的皮肤呈现不寻常的苍白,仔细看去,皮肤下青色的血管里隐隐透着一层黑气,像是……被下了毒。 若是宁师叔也在就好了,她肯定知道这是中了什么毒,洛青鸾暗暗想道。 “青鸾,”那人开口叫她的名字,似乎终于下定了决心,艰难道:“看样子,明嘉……她什么都没有告诉过你。既然她不想让你涉险,我……也不能告诉你更多,只能告诉你……外面那个凝碧宫主……是假的……你千万……千万不要相信他。快走吧,找机会离开……离开凝碧宫,赶快回在水一方去。” “假的?”洛青鸾一怔,立刻追问道:“不行,你得说清楚,既然他是假的,那谁才是真的?” 那人似乎觉得这一个小丫头片子靠不住,再不肯多言。洛青鸾却不肯罢休,盯着他与景昭酷肖的脸看了一瞬,突然就明白了什么,脱口而出道:“你才是真的,是不是?你才是凝碧宫主!” 可无论洛青鸾怎么哀求询问,那个人只管合上眸子,不再理她。洛青鸾自小恃宠而骄,但凡想干什么事,旁人还无有不应的。如今在这碰了钉子,软的人家不吃,硬的又不敢来,她实在一点办法都没有,只能干着急,不禁懊丧地跺了一下脚。 后来,估摸着天快亮了,再不出去定要被人发现,洛青鸾只能先一咬牙退了出去,临走前,还郑重地许诺道: “景前辈,请放心,我洛青鸾以在水一方与凝碧宫百年的交情起誓,若你说的都是真的,我一定会想办法帮你。所以,如果有什么我能做的,请尽管开口。” 后来一切终结之后,已成为洛家家主的洛青鸾每每回忆起当年经历过的这场惊心动魄之阴谋,和随后那一连串让人喘不过气的诬陷、被抓、逃亡直到获救的过程,都忍不住心有余悸,世间竟真有这般疯狂的人,这般疯狂的爱,以至于从一开始构思通篇谋划开始,那个叫景离的人,就没有把自己能否活下去考虑进去。 而这一切的起源,却竟是一个本该深埋在魔宫万古如斯内,永不见天日的秘密。 什么在水一方和凝碧宫百年的交情,早就在自己的祖父洛云深宁死也不肯被魔族招降,而当时的凝碧宫主景穆被抓后,却为了苟延残喘接受了魔族的条件,亲手将他杀死,又亲手将他尸身送回在水一方开始,就已经分崩离析了。 后来,洛青鸾也曾回想过在墓底与景昭初见时的一幕,怎么想怎么漏洞百出,凭他那般精明,怎么会不疑心自己是景离派来套话的奸细?而景离早已将凝碧宫握在自己手中,连一丝风吹草动都逃不过他的眼睛,又怎么会察觉不到自己沿着洛明嘉曾经掘出的暗道溜进了墓中? 他故意放自己进来与景昭相见,分明是欲擒故纵,而景昭之所以后来肯对自己放下戒心,或许只是他没有别的办法,又或许,是他与景离早就商议好了。 可惜当时的洛青鸾对这一切一无所知,她只是郁闷地躺在自己的软榻上,侧过身来注视着洛明嘉安静的睡颜,想着明天先问问嘉姑姑怎么回事。若她还是不肯说,就过几天找个机会,带着些丹药再偷偷下一趟那墓,一定想办法从那人口中问出更多东西。 这边洛青鸾诸事不顺,远在帝都白雀街的宁远湄亦是焦头烂额。 目前月清尘虽暂时脱险,但状态实在算不得好。可若真的要在这里继续医治,别的且不说,单拔除牵丝一条,就需要绝对安静和安全的环境。除此之外,还需要一位修为极其高深的修士在旁协助,眼下这环境倒还算安全,以君长夜的修为也足以协助,可他到底是魔族,且居心如何尚不可知,宁远湄始终无法放下心来。 但出于私心考虑,她却并不想通知昆梧山,毕竟在当面向师兄问清楚之前,他跟君长夜之间这段孽缘,还是越少人知道越好。 她不想让当年的悲剧重演。 临进屋前,宁远湄又向君长夜确认了一遍: “方才我说的话,你都记清楚了没有?” 君长夜本来默默跟在她身后,在心中反复演练着待会要进行的步骤,闻言忙道:“清楚了,但凭师叔吩咐。” 这种态度,倒让宁远湄从他身上找回了些许当年那小弟子的感觉,不由放缓了些态度,想要再叮嘱他些注意事项。可就在这时,二人却同时听到屋内传来一声巨响。 像是玉碗或花瓶一类的东西摔在地上,然后转瞬间碎裂成一片片的声音。 宁远湄一惊,立刻就要进屋去看怎么回事,君长夜比她还快,在宁远湄出手之前,已抢先一步拉开了屋门。 可迎接他的,却是当头削来的三尺青锋。 “当心!”宁远湄惊呼一声,却在看清那剑尖萦绕的森然寒气后煞白了脸,随后僵硬地低头一看,发现头发上已迅速凝了一层冰霜。 竟是霜寒剑。 怎么会这样?师兄本就未醒,自己为了方便待会拔除牵丝,已在屋内燃起了安神香。这种时候,他定已陷入沉眠,绝对不会醒来。 除非…… 就在宁远湄思考的功夫,霜寒剑在君长夜处一击不中,已毫不留情地朝她而来。 那剑势来得实在太快,以至于待她反应过来时,已经退无可退,只能拿未握针的那只左手去挡,同时右手手势一变,变护为推,将金针夹在中指与食指之间,直直向前刺出。 若不出意外的话,挡剑的整只手掌将会被直接刺穿,能不能保得住都是未知数。但金针却会刺入对方上气海之中,只一针,即便不能将之定在原地,也能阻一阻他的攻势,给君长夜困住他的机会。 可预想中的剧痛却没有传来。 那剑……似乎在她面前停滞了一瞬。 几乎是与此同时,宁远湄已能感觉到那裹挟着雪花的剑气,划破面纱和脸颊时带起的刺骨冰寒。 怕是那剑气再深入一点,顺着伤处进入身体,就连她全身都要冻僵了。 可就在这时,宁远湄只觉一股大力将自己向后拉去,而下一瞬间,她已被君长夜揽进怀中,后者护着她向院内疾退几十步,丢给了刚赶过来的几个黑衣侍从保护,自己重又折返回去。因为他去势太急,宁远湄踉跄几步方才站稳,然后慌忙往脸上一摸,却摸了个空。 面纱……方才被斩落了。 她一怔,下意识捂住了自己的脸,却随即想到什么,猛地抬起头来看向那边已与在雪地里君长夜交起手来的人。 只见握剑者白衣翩然,依旧是清寒出尘之姿,可双眸却紧紧闭着,显然尚未苏醒。 月清尘体内的缚仙索并未被完全解开,而君长夜决计不肯伤他,处处留手,一时间,二人竟僵持不下,院内雪松被刀光剑影所扰,纷纷拦腰折断,树顶积雪雾般散开,很快落了二人满身。 看来,是那不知躲在何处的傀儡师见他们已发现深埋在师兄体内的牵丝,便趁师兄意识处于混沌状态,铤而走险,开始利用牵丝操纵他了。 只是,这牵丝附着缚仙索而生,藏得极为隐秘,自进入师兄体内,便开始渐渐与他的身体融合,若是寻常时刻,根本不可能被人发现。只是因为君长夜先前贸然将缚仙索取出,引得师兄伤势复发,才会被自己瞧出端倪。 然而,正因如此,牵丝融合尚未完成,此时动手,已算得上铤而走险,若稍有差池,便是这牵丝的主人,也极易遭到反噬。 不过,若那人现在不动手,一旦自己将牵丝成功去除,他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宁远湄思忖一瞬,想到即便那傀儡师唤醒了牵丝,师兄却不会被他完全控制,必然会出现行动不畅的时刻,她正欲将这一弱点告诉君长夜,却又想到万一君长夜毛手毛脚再伤到了月清尘,却也绝不是自己想看到的。 就在宁远湄一犹豫的功夫,耳边却突然响起了“叮铃铃”的声音,紧接着,整个院子都响成了一片,像是忽然被安上了无数的银铃。 在周围不约而同的拔刀声中,宁远湄浑身战栗了一下,预感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她绝对不想看到的事情。 下一刻,几道身影由远及近,伴随着令人牙颤的刺啦声,出现在正上方的夜幕中央。 仅听那声音,就好像是这座宅邸的防护结界,即将要破碎了。 第152章 销骨符 在周围不约而同的拔刀声中,宁远湄浑身战栗了一下,预感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她绝对不想看到的事情。 下一刻,几道身影由远及近,伴随着令人牙颤的刺啦声,出现在正上方的夜幕中央。 仅听那声音,就好像是这座宅邸的防护结界,即将要破碎了。 “哈哈哈,魔尊,对咱们给你的这份大礼还满意吗?” 说这话的是那三道身影中左边那个,此鬼乃昔日冥主座下的一员大将,身材粗胖,红脸鹰鼻,从一出现开始,目光便贪婪地盯在君长夜手中那柄古刀上,看样子,像是恨不得立刻夺过来据为己有。 而三人中间那位与他相反,高瘦黝黑,一道横贯面部的丑陋伤疤自左额划至右嘴角,衬得一双三角眼微微扭曲,看人时总斜吊着,显得十分阴险。 这老鬼不似他同伴那般喜欢在嘴上逞英雄,他忍着没说话,只狠狠地将宽大袖子一甩,便有无数细密丝线自袖中飞出,很快交织成一张大网,铺天盖地般,朝下方压了过来。 方才那令人牙酸的声音更响了,下面几人猛地抬头环顾一周,只见庭院上方原本无形的结界突然现出踪迹,但那本该平滑的表面,此刻却布满了蜘蛛网般密密麻麻的裂痕,像脆弱得不堪一击。 很快,那细线织成的大网就要与破碎的结界相撞,身旁原本待命的黑袍侍从已全部冲出结界,试图挥刀斩断巨网,谁料却像劈在水中,非但斩不断,还越缠越紧,连带着身上黑袍都被裹进了那层层细线之中,像困在蛛网中的飞虫。 而君长夜仍被月清尘拖住,似乎丝毫没有反手支援的机会。 “啧啧啧,看来这届魔尊也是个废物,还是让咱来帮你一把,别让那狗急跳了墙。先说好了,那把刀归咱!”红脸鬼大笑一声,对准同伴放网的衣袖猛地一拍。他这一拍,似乎往里面注入了狂暴的力量,细丝开始如水蛇般狂舞,整张网都像活了般剧烈震颤,所过处无一物可以留存,全部被搅碎成了渣滓。 眼看着那几个被缠在网上的黑袍即将被搅碎,结界再也无力支撑,而君长夜仍没有空腾出手来对付他们,那刀疤鬼似乎终于放下心来,冷笑道: “先前那一刀之仇,终于到了该报的时候。” 可就在这时,最右边那一直将手藏在袖中的青衣人却抬起头来,吐出一个沙哑不清的字:“火。” 话音未落,他径自向后退开了十几丈,似乎觉得提醒一下已经仁至义尽,并未伸手拉同伴一把。而下一刻,随着网上那几袭黑袍被碾成碎片,一丛丛墨色的火焰自破碎处迸开,顺着水蛇般舞动的丝线一路烧到眼前,直将那刀疤鬼的衣袖烧成了一团黑炭。 红脸鬼见状不妙,忙抽手而出,逃得比兔子还快,唯独那刀疤鬼倒霉透顶,整个人被那跗骨之蛆般的黑火缠上,灭也灭不掉,甩也甩不脱,一旦身上被火沾上一点,浑身上下的灼烧感甚至更甚于幽冥的红莲业火,几乎是瞬间,便将他身上穿的灰袍烧成了一团灰烬。 “娘的,这是什么火?!”红脸鬼大吼一声,“姓洛的,还不借点水过来?” 宁远湄瞳孔微微一缩。 洛明澈,原来……真的是你吗? 那青衣人自然瞧见了这陡然逆转的局势,却不理他,一双衣袖无风自动,似乎那下面藏着什么不停蠕动的东西。而随着他衣袖猛烈地抖动了一下,下方月清尘寻得君长夜向后一避的机会,蓦地抬剑一指,便有几道森然寒气自霜寒脱出,直扑向空中那在刀疤鬼身上肆虐的黑火。 这样一来,倒是阻止了火势的继续蔓延,却也将那刀疤鬼直接冰在了原地。那老鬼手脚皆被定于空中,处处焦黑,全身上下只剩一对眼珠还能动,真真是叫天天不应,有苦说不出。红脸鬼看来与他也并不是多么要好,若非站在同一战线,只怕早已在心中幸灾乐祸,可此刻身为同盟,还是吹起胡子大叫道:“姓洛的,他动不了啦!下面那家伙真的跟咱们是一伙的吗?不成,让咱去会会魔尊!” 说完,他手中化出一把硕大的鬼头铁背刀,向着下方结界直冲而去,只一击,竟将本就摇摇欲坠的结界彻底击碎! “爷爷来也!” 结界破碎的声音实在太响,引得本来对他们不甚在意的君长夜抬起头来,却立刻叫他手中那把鬼头刀吸引住了,以至于险些被霜寒正面击中。 竟然是裂魄。 这鬼头铁背刀是刀煞荒炎的成名法器,但凡使出来,虽不至于叫天崩地裂,却也足以碎魂裂魄,令人胆寒。自当年荒炎陨落在洛云深手下,裂魄就随之一并失去了踪迹,世人皆以为它已被毁去。荒炎复生后,亦曾多次在君长夜面前念叨过这把刀,还逼着君长夜把他自创的裂魄刀谱记了下来,说是这样的话,即便刀不在了,自己也算后继有人了。 谁成想,裂魄竟在这里再次出现了。 而就在君长夜一分神的工夫,面前月清尘招式陡然一变,彻底抛弃了先前时不时浮现的防御剑招,尽数换成进攻。这是一种全然不顾自身安危的打法,想必那傀儡师的目的,在于让他们二人玉石俱焚。 君长夜自然感觉到了这种变化,心下不禁一悬,却不能对他出手,只能向右闪躲。这一躲,霜寒便堪堪擦着他左肩而过,肩头立刻被划了一道口子,却因为冰封而没有鲜血流出来。 “嘿,滋味不好受吧?”就在二人分开的瞬间,红面鬼已瞪着眼加入战局,右手借着下落的力,带起鬼头刀直劈向君长夜头顶,沿途带起的刀光如流星坠顶,后者却不慌不忙地向后退了三步,抬手以封神架住裂魄。 寻常时候,下方接刀的那个都需双手一并使力,才能抗住上方的雷霆一击,君长夜却只用了单手,另一只手则径直去夺裂魄的刀柄。红面鬼自然不依,一边在嘴里骂骂咧咧,一边也腾出一只手去跟他展开争夺。 可这样一来,他下压的力自然不稳,被君长夜趁机向上一推,直被推了一个后仰。封神的刀尖贴着红面鬼鼓起的大肚子而过,幸亏他向后仰翻得及时,否则定要给直接开膛破肚,然后把腹中心肺肝肠一股脑带出来。 “好毒的小子!”红面鬼大叫一声,猛地向后退出三尺有余。就凭刚才那一试深浅,他便知道眼前这魔尊绝不好对付。 可这老鬼自从得了裂魄,功力大进,加上鬼族大能都陨落得差不多了,几乎打遍鬼族无敌手,因此愈发好斗噬杀,逮着谁都想打一架。如今见了传说的魔刀封神,便更像打了鸡血一般,刚在空中立稳,就又再度冲将上去,要与君长夜斗在一处。 他出刀的路数很是蛮狠,耍得手中铁背刀横冲直撞,像极了一头怒发冲冠的雄狮。 然而这次,这头雄狮却注定不能将猎物撕碎于爪牙之下了。 几乎就在红脸鬼向后疾退的同时,君长夜左手飞快地在空中点画起来,赤金眸中妖异光芒大盛,与此同时,有近乎咆哮的龙吟自天边隐隐传来,不消片刻已到眼前。 天边黑云连成片时,他手中最后一笔恰巧画完,当即信手一挥,将漆黑符文点向了天边翻滚的云层。 红脸鬼对魔族高深的术法不太警惕,并不管他画的什么玩意,虽感受到了周围气场的变化,却仍不收回向前猛冲的势头。余光瞥见旁边霜寒剑已从右侧与自己形成夹击之势,心中更是暗喜,觉得胜券在握。 封神刀就算再厉害,也只有一把,魔族的总没长三头六臂,应付了霜寒,左边必然会露出破绽,自己一刀下去,便是大功一件。 他想得非常完美,封神锐极的刀锋也确实滑向右侧霜寒,并未与裂魄正面相交。 可这并非是君长夜应付不来露了破绽,而是因为他看裂魄表面已有多处细微裂痕,未必能撑过封神一击,怕不能完整地带回去给荒炎。 于是乎,他直接偏了刀锋,而用左手向着红面鬼握刀的手腕一劈一砍,直喝道: “拿来!” 随着这一声低喝,红脸鬼感觉手腕钻心的疼,像断了一般,刀竟真的被震脱了手,而下一刻,已被君长夜握至手中。 打架时兵器被人夺了,这还得了? 红面鬼顿时怒发冲冠,要去夺回自己的法器,可就在这时,天边早已浓到极致的黑云终于裂了一道口子,无根水瀑布般咆哮而下,如裹挟着千军万马,悉数盖在了红面鬼的身上。 轰! 他像断了线的风筝般从空中跌落,与尾随而至的千军万马一并,直直砸进院内冰湖之中。 方才君长夜所画符咒,名为噬魂销骨符,化入云中,引出的黑雨自然也带了吞噬性,像红面鬼那样被直接淋上,若无保命手段,必然尸骨无存。 而在扑下冰湖之后,原本以千军万马形态出现的水流化成一条摆尾黑龙,仍意犹未尽般,又由湖内尽数涌向了天边的青衣人。 可很快,那黑龙就蔫了头,重新化作雨的形态落回了湖中。 与此同时,君长夜手上双刀一齐垂下,冲天边冷声道:“阁下想怎么样?” 那青衣人似笑非笑,将刚刚举起的手停下,定在了一个靠近自己颈部的位置上。 而在君长夜对面,月清尘随他一并停住手,可霜寒森然的剑刃已紧紧抵到脖颈上,像是再靠近一分,就能血溅当场。 第153章 流年箫 其实在霜寒剑的剑刃触及脖颈的那一刻,月清尘便已有了几分清醒。 可这份清醒,却只能让他更清楚地感觉到剑尖划过皮肤带起的冰冷触感,感觉到全身僵冷如同石头,双手完全不受控制,甚至没有办法开口说一句话。 这就是身中傀儡术之人的感觉吗? 就像……梦魇一样。 其实,先前在宁远湄与君长夜在床前对话的时候,月清尘虽无法从囚困自己的混沌中脱出,却也能隐约听到外界的动静。因此,自然听得到宁远湄说的,他体内附着的牵丝一事。 缚仙索,鬼牵丝,连这些邪器都已经出来作祟,看来是真的快要到一切终结的时候了。 可此刻距与凛安约定的二十年之期,却还差着好些时日。 至于后来陷入沉眠,对周遭一切失去感知,可再次醒来的时候,第一眼看到的,却是面前君长夜双刀垂地的侧影。 “阁下想怎么样?” 君长夜转身看向对面穿青衣的人,目光紧紧胶着在对方顿在半空的手上,却也因此,并未注意到后方月清尘已然醒了过来。 他说出那句话的时候,语气冷然,带着毫不掩饰的憎恶,可月清尘与他相处久了,却能从他说这话的语气中,分辨出一丝细微的恐惧。 君长夜近些年虽心绪仍常有起伏,但对外时,却早已修炼得喜怒不形于色。这丝恐惧虽细微,但都到了能被人看出来的地步,可想而知,他心中该害怕到何种地步。 他在怕什么? “魔尊很生气?”那青衣人微微一笑,“很想杀我?” 他的声音像是被火燎过一般,嘶哑得不像样子,一张脸却干净好看得要命,好像刚用潇湘的水细细洗过。 是蘅芜君的脸。 可这个人,却绝对不是蘅芜君。 “别废话,”君长夜冷冷道,“速速将牵丝撤了,否则,非但你要将命留在此处,魔族的大军还将踏平三十三重幽冥界。” “哦?魔尊以为我在为鬼族效力么?”青衣人摇了摇头,手腕轻轻一翻,做了一个下滑的手势,道:“不,其实本君来此,只是想给洛家讨个公道罢了。” 他这般缓缓地比划一下,幅度不大,可若是师尊也同他做一样的动作,那…… 一种近乎肝胆俱裂的恐惧感几乎在刹那间击中了君长夜,像是被命运的无形之手紧紧攥住。他几乎不敢回头去看月清尘,生怕一看,自己就要和那个人天人永隔。 但转念一想,怎么会天人永隔?若师尊真的遇到不测,我便先杀了那傀儡师,再踏平鬼界,然后随他去便是了。 只是怕,他连死,都不愿意跟我在一处。 就在那青衣人手腕一翻时,月清尘顿时感觉手上的剑轻轻贴着脖颈而过,可那人分寸把握得很好,伤处竟没有流出一滴血。 由此可见,他的本意并非要伤人。 那会是什么呢? 就在这紧急关头,月清尘却出奇地冷静了下来,因为愤怒不能解决任何问题,只会让事情火上浇油,更何况,自己面对的,还是一个坏到不能再坏的局面。 毕竟,让对手就这么被控制着,一步步死在他们自己最得意的法器之下,本来就是足以让那些修习傀儡术之人引以为傲的一件事。 而这个人控制傀儡的能力,更是已经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即便是全盛时期的大乘修士,一旦被这种牵丝缠上,也需要时间,才能自行从身体内部将牵丝一步步去除。 可现在最大的问题,就是没有时间。 “讨什么公道?” 就在这时,一道女声突然响了起来。 是宁远湄。 月清尘立刻向声源处一瞥,只见那碧裙女子迎风而立,往日带惯的面纱此时已不见踪影。虽然低着头,却仍能隐约看到她的右侧脸颊上有一朵暗红色的花朵,掩盖在鸦羽般的乌发之下。 宁远湄并没有向月清尘这边看,却已注意到他神智恢复,当即不动声色地传了密音入耳,将牵丝的破解之法详细告知,并表示自己会尽力拖住蘅芜,请他专心破除牵丝即可。 言语中并未提及方才打斗过程中所发生的任何事,可看她头发上有尚未融化的冰霜,月清尘却已能猜到,自己刚刚定是用霜寒伤了她。 若是那青衣人继续操纵自己伤人,甚至杀害同门中人,那后果绝对比让他自己死在霜寒之下,还要不堪设想。 先前,月清尘既然听到宁远湄说起牵丝一事,自然也听得到她与君长夜说起的,当年在潇湘那一场师徒离心的前因后果。 可月清尘记得,自己从始至终不曾将原委告诉过宁远湄,宁远湄也不曾问过他一句,为何要那么做。 但听她对君长夜所说,却是对里面的真真假假猜得八九不离十,甚至看透了月清尘自己都不愿意坦然面对的那一部分。 毕竟当年,连他自己都分不清,自己对君长夜的感情究竟是怎样的。 可如今再回首看去,自己并非毫不顾惜他们二人之间那些年的师徒情谊,甚至到了无法割舍的地步,这才会与凛安定下二十年之期,只希望能尽自己所能去弥补带给君长夜的伤害。 他早已不再将君长夜当做一本小说里的人物,而是真真切切活在身边的,令自己爱惜又欣赏的一个晚辈。 月清尘自己看不清,自然是当局者迷,可旁观者若不去深思,也未必能看得清清楚楚。 原来宁远湄虽常年不问世事,却并未任自己那颗七窍玲珑心被药香一并塞住。 若是自己因为牵丝而伤及无辜,甚至害了宁远湄…… 那就真的只能以死谢罪了。 月清尘只觉身上一阵一阵地发冷,却毫无办法,当下只能闭上眼睛,努力按照宁远湄说的去破除体内牵丝的封印。 而院内其余三人之间,却因为宁远湄突然插进来的那句话,而陷入了一种奇异的沉默。 君长夜不说话,自是因为回头发觉月清尘虽仍剑悬脖间,却安然无恙,顿时像被人从地府拉回人间,心下一松,只想走到他身边,将那碍眼的剑扯下来扔到一边去。 而那青衣人洛明川之所以陷入沉默,却是因为同月清尘一般,瞧见了宁远湄侧颜上因面纱脱落而露出来的那块花印。 若他没看错,那是冥界的引路花。而上一个拥有这种印记的人,是断肠夫人。 鬼后。 她究竟是什么人?昆梧山一个管丹药的峰主,竟也有这种不可告人的来历么? “怎么不说话?”宁远湄抿了抿唇,努力压制住战栗的心,勉强继续道:“莫非你做了家主,便不认得……不认得我是谁了吗?” “师叔误会了,”君长夜立刻反应过来,扭头瞥了青衣人一眼,冷笑道:“他哪里是蘅芜君?不过是一个不知从哪里来的冒牌货罢了。师叔仔细瞧瞧他全身上下,哪里有惊鸿剑与流年箫的影子?” “魔尊此言差矣,”洛明川却摇了摇头,将另外那只一直蜷在袖中的手抽出,微微笑道:“你看,流年不是在此吗?” 躺在他手心里的玉箫尾端结着淡蓝色的穗子,箫身晶莹剔透,仔细看似有水波流动,却正是洛家世代传下来的那支。 是货真价实的流年箫。 只是箫管湿漉漉的,似乎刚从水中捞出来不久,还带着来自西洲的莲荷气息。 纵使已离家数载,宁远湄却仍对这个味道记忆犹新,不禁脱口而出:“你近日去过西洲吗?” 这话出口的同时,她也从方才心绪不宁的状态中回过神来,发觉面前这青衣人虽然与洛明澈生得极像,神态气度却很是不同,全然不是记忆里那人温润如玉的模样。 她与他,确实是已经太久没有见过,毕竟,自己曾经发誓这辈子都不再见他了啊。 君长夜虽因心系月清尘而焦急万分,恨不得将面前那青衣人碎尸万段,却也要顾着宁远湄的安危,便上前挡在她与那青衣人之间,飞快道:“师叔,流年既然在这人手上,恐怕蘅芜君已遭了不测。当务之急,还是先速速解决了他,再谈其他的事吧。” “长夜,等一下,我再问他几句话,”宁远湄内心挣扎了一下,一方面为了给月清尘争取时间,一方面也迫切地想知道为何那箫上会带有西洲的荷香,便继续道:“你近期是不是去过西洲?或者,蘅芜是不是去过西洲?他现在人在何处?” 洛明川本也没打算在君长夜面前瞒过去,见宁远湄已然发现,便收了笑,眸中闪过一丝嘲讽意味,道:“慕家被灭门,他身为四世家之首,又接到了慕老家主的求援信,自然是应该去看一看的。再说,当年浣花宫被魔尊屠宫之时,不也是蘅芜带人去收拾残局的吗?你说是不是,魔尊?” “灭门?”宁远湄显然未曾料想到这个回答,脸色变了变,自言自语道:“不会的,我怎么不知道?” 她当年离家时,留了一丝神识在西洲塘府的祠堂之中,若是家中出了变故,那丝神识必然会有所感应,可现在……却没有丝毫感觉。 君长夜最不喜有人在月清尘面前提起浣花宫一事,听洛明川这样说,心头之火更盛。他暂时强压住怒火,又回头去瞧了月清尘一眼,见他虽依旧双目紧闭,手指却慢慢自霜寒的剑柄上移开,便知他是在逐渐摆脱牵丝的控制。 君长夜心下一松,暗道只要师尊摆脱控制,便是再来多少鬼族,我都要叫他有来无回。 方才注意力集中时不觉得,可这么一松下来,君长夜却感觉到之前被霜寒伤到的左臂已渐渐麻木,握着裂魄也不甚灵便。 他装作若无其事,随口将洛明川甩给他的话头又甩了回去:“听你的意思,莫不是又想将这灭了慕家的罪名安在魔族身上?真是可笑,你们敢做却不敢认,看来有人说鬼族自断肠夫人死后便尽出鼠辈的,确实所言非虚。” 洛明川倒也不恼,只哼笑一声,没接君长夜的话茬,却认真地盯着宁远湄看了片刻,然后将流年箫抵在唇边,随意吹了个调子。 他越看宁远湄,越觉得眼熟,可一时间实在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再仔细看时,却又觉得跟未入鬼族时的刹罗有几分相似。 那时候,她还叫慕碧螺。 可是平白无故,怎么会有人跟刹罗长得像?除非……是她那个已经死在鬼族手中的姐姐。 刹罗曾经疯了一般在幽冥下找寻慕清屏的魂魄,但却一无所获。是慕清屏根本没死,还是死了之后被高人所救,这才使得魂魄未入幽冥,仍在这世间逗留? 他这般吹着小曲看姑娘,似乎颇为悠闲,一点紧迫感都没有,可一丝异样却忽然自君长夜心中划过,毕竟自己拖时间是为了让师尊有机会摆脱牵丝的控制,可时间拖得越久,对那傀儡师就越不不利,他为何也愿意跟自己耗在此处? 除非,他也是在等待什么。 就在这时,不远处忽有琴声相和,抚琴人似乎定准了箫音的方位,很快便掠至白雀街,扬声道:“是蘅芜君吗?” 说话的是梵音宗宗主曲流岚,而他身后跟着个一袭鹅黄衣衫的娇憨女子,亦抱着琴,却是曲阑珊,正一脸惊讶地往月清尘所立处看去,目光中暗暗藏着不愿叫自家兄长察觉的担忧。 毕竟月清尘现在的模样,对于曲阑珊这个许久未见的外人来说,确实是有些单薄憔悴了。她一向很敬重望舒君,不知他是出了什么事,又碍于兄长在侧,不敢上前去问,只觉心里难受得很。 曲流岚自然也瞧见了月清尘,但他一向很讨厌对方,因此只不冷不热地朝宁远湄道了句“宁仙子也在”,便无视了月清尘,然后抬步朝洛明川走去,微笑着开口道:“真的好生热闹,蘅芜君也是被这里冲天的魔气吸引来的吗?” 第154章 万骨枯(上) 冷北枭从没想过,自己竟也会有这么狼狈的一天。 本来,他领着手下小妖大摇大摆地来西洲,不过是听说洛明澈来了此地,想要再跟他一决高下,最好是把这位洛家家主打得满地找牙,以报他连选个随从都看不上自己之仇。 倒不是因为此仇不报非君子,妖王他本来也不是君子,只是因为输家给赢家白干三年是妖族传统,洛明澈公然拒绝,显得他冷北枭像倒贴一样,多掉价啊。 除此之外,妖王心里还有点隐秘的期待,毕竟蘅芜君的长相确实是赏心悦目,若打赢了他,再带回去放在家里日日观赏,倒也是一道不错的风景。 冷北枭小算盘打得响,到西洲的路上也一切顺利,还碰到一个能带路的人族小孩。那小孩看上去胆小如鼠,应该会乖乖带路。 可惜,任谁都有看走眼的时候。 他们一行妖,很快到了西洲那片因有灵气供养而年年常盛的莲荷塘,慕氏仙府被围在荷塘中央,据带路的小孩说,蘅芜就是往这边来了。 仙府正门大开,里面没半个人影,静悄悄的,周围水面上却漾着一层不详的血气,像是有什么藏在荷叶莲花下,正于水底暗自窥伺。 冷北枭见血是见惯了的,打眼一瞧,就知道这里不对劲。 慕家被灭门,死了那么多人,冤魂多得这片水塘都盛不下,一人一句都要吵上天的,此时半夜三更,该热闹些才对。 可如今太静了,好像那些魂魄都没了踪影。 是被超度了? 却也不像,周围没有施过道术佛法的痕迹 。 他懒得想那么多,便漫不经心地命令手下继续前进,抬轿子的几个小妖直接踏着水过去,将荷叶踩倒了一大片。 远处突然传来一声厉喝: “停步!快退回去!” 竟是蘅芜的声音,像是十分焦急。 这人与别人交谈向来温文尔雅,不急不躁,冷北枭还从来没听他用这种语气说过话,顿时觉得十分有趣。 可惜下一刻,他就知道对方焦急的来源了。 座下白虎原本好端端地卧着当坐骑,却突然发出一声痛极的怒吼,庞大身躯发了狂般扭动,几乎要把冷北枭掀下去。冷北枭不待它掀,率先向后一翻,身子刚在空中立定,就抓起那白虎的后颈皮毛,将它一把提了起来。 与此同时,有凄厉的笑声和哭声自下方池水中炸开,在耳边爆裂开来,效果堪比魔族左使郁荼的千婴同泣。 先前那些鬼魂不吱声,敢情都在这等着呢! 冷北枭的座驾正好在水中央,前后不着岸,周围又都是摇曳的莲荷,变故来得突然,下方小妖不约而同先捂住耳朵,也就忽视掉水下异动,一个个躲闪不及,全被“水鬼”拖进了水中。 妖王在心中暗骂了一声,正欲招阵狂风来,将那些碍事的荷叶连根拔起,手下不断挣扎的白虎却突然拔高声调惨叫一声,接着抽搐几下,竟垂下脑袋,不动了。 这虎妖虽脑子不甚灵光,却到底陪了他几百年,竟就这么……死了? 冷北枭几欲发怒,立刻将那大白虎的尸身提到眼边一瞧,先觉浓郁的膻腥血气冲鼻而来,接着,便见那白虎不知被什么从胸口破开碗大一个血洞。在那血洞中,还有东西在不停地翻滚蠕动。 冷北枭立刻伸手去探,可手还没触及白虎胸前,便有一团血球自那洞中射出,直扑他面门而来! 条件反射下,妖王立刻一偏头,倒是躲过了偷袭,可手中的虎尸却如吹了气的球般迅速鼓胀起来。冷北枭当机立断,立刻将虎尸扔下水去,可还是晚了一步,那膨胀的尸球直接在空中炸成了一团血雾,他虽后撤间抬袖遮挡,眼睛里却还是不免被溅进了几滴辛辣汁液。 虎血又腥又臭,还显然有毒,一进眼眶便带来十足的灼烧感,烧得人眼泪直流,睁都睁不开。冷北枭捂住眼睛,刚想从下方荷塘中掬一捧水来洗个干净,可还没碰到水,却先踩到一堆干枯的白骨,他换了个方向,结果却是一样的。 水下遍是陈尸,定然肮脏不堪,又往何处去寻清水? “扑通”,是那虎被炸烂的尸身落水的声音,可在尸体离手的瞬间,却有一道黑影闪电般自白虎腹下脱出,向着对岸仙府掠去,手中抱着一团血淋淋的肉球,冲还在荷塘上空捂着眼睛的冷北枭示威般“喵”了一声。 “谢谢你帮我破了蘅芜的阵法,老妖怪!”俏皮的声音渐行渐远。 冷北枭勉强睁眼一看,竟是之前抓来带路的那个人族小孩,应是趁着夜色和混乱钻到白虎腹下,非但挖了它的虎心,还借此逃过一劫。 可恶,自己一时不察,竟着了她的道,本想着闭关百年后能有所长进,怎么还越活越回去了呢? 就在这时,忽有悠扬箫声由远及近,盖过了一片鬼哭狼嚎。 水碧色的剑罡气迅速冲散了这片荷塘上空弥漫的血雾,一个青影凌波而来,步伐奇特,仿佛踏在棋盘上,而他足尖点过的荷叶下方,竟都浮现出一具完整或残缺的森森白骨,原本张牙舞爪地想去抓他纷飞的衣袍,却纷纷被定在了原地。 那些白骨,有的是先前被拖下水去的小妖,有些是早已死去多时的人族,无一例外,都将黑洞洞的眼眶朝向天际,也不知是不是死不瞑目。 洛明澈很快走完玲珑阵的最后一步,走到冷北枭面前,将自己面前这一亩三分地护得密不透风,这才松了口气,正欲开口,却被对面闭着眼睛拧着眉的大妖抢先打断: “你,是来看我笑话吗?” 洛明澈轻轻摇头,先将手中箫重新系回腰间,接着双手一并,捧出一汪清水,伸到冷北枭面前:“这灵泉是解百毒的,你且试试。” 这样的语调,便又恢复了以往的温文尔雅和不急不躁,春风化雨般,顷刻间浇息了冷北枭心头的怒火。 这才是那个面面俱到的蘅芜君。 此时顽抗没有意义,冷北枭立刻照做了,他将手伸进那捧清泉内,蘸了一些滴进眼中,顿时觉得□□退下去不少,这才确信蘅芜没有骗他,便又伸手去取了些。 见对方脸上明显舒缓了不少,洛明澈这才道:“妖王驾临此地,是要做什么?” 虽然刚受了人家恩惠,但冷北枭在妖王的位子上坐惯了,理不直却也气壮,当即傲慢道:“找你。” 洛明澈微微一笑:“现在找也找到了,若没别的事,就可以离开了。” “走?”妖王嗤笑一声,“恐怕那小儿,没打算让我走吧。” “这是我跟她之间的事,”洛明澈轻轻摇头,“与你没关系,她不会为难你的。” “笑话,”冷北枭边说边试着睁开眼睛,“我会怕她为……难?” 他一睁眼,就看到洛明澈已近在咫尺,额间象征洛家家主的水波一闪而过,衬得整个人愈发丰润秀泽,而唇边笑意恰似春日暖阳,顿时一怔,最后一个字险些给吞了进去。 他镇定地将目光自洛明澈脸上移开,却随即瞟见了对方仍旧捧着清水的双手,而回味方才探手进去时触到的那片柔软,应该是他的手心。 那片手心,恰似池底白石。 二人此刻同在结界下,离得极近,周遭一片血腥中,独洛明澈身上一点竹叶清香,淡得像在做梦,却细密小虫般直往鼻子里钻。 冷北枭执掌妖界多年,见过的美妖美人不计其数,自诩不是色中饿鬼,可此刻心中却突然漫上一种奇异的感觉,像着了魔 ,蠢蠢欲动的,非要抓点什么进去填补。 还没等冷北枭品出味来,洛明澈却已率先撤了手,接着以二指从怀中取出一物掷了出去,那物不知与什么相撞,发出“当”的一声响,又自行旋回到主人手中。 背后有东西应声坠回水中,沉闷闷的,个头应该不小。 “万骨枯?”冷北枭眯了眯眼,冲对面人扬声道:你布的?” 万骨枯,即将无数怨魂厉鬼活活封在生前的身体内,不得出路,只能聚集在这处水塘中,久而久之,自然积累了冲天的怨气。 而这冲天的怨气一起,还不知会引出怎样的厉鬼魔煞,甚至死了千万年的,只要神魂尚在,都有可能被怨气吸引而来,供施阵者所驱策。 “他可是名,门,正,道,”刹罗戏谑般的声音远远飘来,“这种有趣的玩意儿,自然是我布的,他想阻拦我,却不成想,我有你这个挡雷的呀。嘻嘻,蘅芜,你就给我在里面好好受着吧!” 最后一句的语调陡然变得尖利恶毒起来,像淬了毒的细针,要将听者的耳膜刺破。听这话音,冷北枭便知道这次要从阵里脱出,恐怕没那么简单。 可他却并不着急,甚至觉得这一趟没有白来。 只因心中疯狂念头迭起,还叫嚣得越发厉害。 自己如今中了阴招,又身陷阵中,虽说是那小儿太过阴损,可到底,只能怪自己粗心大意,这才一时不察着了道。可蘅芜原本在岸上待得好好的,又是为什么跑下来? 就算再发善心,总也不至于把自己搭上吧? “刹罗是吧?”洛明澈转身朝声音传来的方向道:“恩怨只在你我之间,我留下,让他走。” “来都来了,何必急着走呢?多拉个妖陪你死,黄泉路上也不会寂寞。”女孩似哭又似笑:“想当年我姐姐走的时候,可是孤零零的,一个人呢。” 第155章 万骨枯(下) 听了这话,洛明澈便不再浪费口舌,只是一听她提起慕清屏,虽已过去多年,心中却五味杂陈,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他向后退了一步,正打算尽全力助冷北枭出阵,不料刚一退后,却感觉有温热的呼吸扫过脖颈。 洛明澈微一偏头,首先映入眼帘的,却是那大妖额间迎风招展的三片翎羽,高低错落,恰似一片起伏的山峦。 像初见时,那片巍峨雪山。 “你,对我好,为什么?”这样直白的话语从身后传来,含着笑般,却带着冷北枭特有的漫不经心。 自来他要什么,都有人双手奉上,因此,从来不屑玩儿那些弯弯绕绕,亦毫不掩饰自己想要追求些什么的野心。 再者说,那种信号,冷北枭不是感觉不到。 毕竟春天就要来了,算算他自己的日子,也着实快到了。 洛明澈只觉背后火辣辣烧灼一片,并未转身,却任由话语从唇舌间溜了出来:“无他,报恩罢了。” “嗯?”妖王笑了,似乎觉得这借口有趣,“什么恩?” “壬戌年末,孤鸣峰顶;朔风大作,白雪封山。我险些丧命于熊妖手中,得你相救才安然脱险,”洛明澈轻声道,“不过我想,你应该已经不记得了。” 那年他堪堪十岁,随几个同样快要结丹的洛氏师兄外出历练,不料在雪山腰遇到一只发狂的黑熊妖,修为至少在洞虚以上。面对这样的大妖,区区几个丹都未结的孩子怎能相抗? 他得师兄拼死相护,却也险些死在山顶,而师兄们,则逃命过程中被杀了个干净。 凛冽朔风如刀割似的,扫过洛明澈被泪水沾满的脸庞。他多希望这只是一场噩梦,又恨不得立刻冲出去为师兄报仇,可身体却颤抖不已,似乎屈从于心中的胆怯和懦弱,于是只能紧缩在冰岩下,看着那双目通红的黑熊妖步步逼近。 有鲜血自它口中蜿蜒而下,不知来自谁的身上。 如果说绝望对于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味道,那对于洛明澈而言,就是风雪里夹杂的浓厚血腥,是冰封的丹田,枯竭的灵脉,是冻僵了的手和脚。以至于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没办法跟修冰灵的人和睦相处。 在他此后的人生中,即便渡大乘劫,即使在父君死后,一手撑起风雨飘摇的潇湘洛氏府,都再没有出现过那样无助的时刻。 而在这种时候,哪怕有一点点的希望出现,都可能在人心中被无限放大,成为终其一生难以忘怀的影子。 这道影子,就是那熊妖在眼前被撕成碎片时,天边突然散落的纷扬鸟羽,和轻飘飘入耳的一句妖语:“真没用。” 冷北枭皱起眉头想了想,只记得那年离自己入眠时不远,而孤鸣峰是他沉眠之所,素来罕有人迹,原本的主人是个黑熊精,被他赶出去后还不安分,就顺手宰了当冬眠的储备粮,至于其他,却确实记不得了。 “不说这些,”洛明澈早料得如此,自顾自召出惊鸿悬于身侧,头也不回道:“此地险恶,妖王还是速速离开吧。” “喂,我说你,”冷北枭却不听他的,非但毫无要走之意,还凑得更近了一点,意味深长道:“跟一个鬼族小儿,能有什么恩怨?” 身后又是扑腾一声,像有什么魔物再度出水,冷北枭浑不在意,只肆无忌惮地盯着对方青衫背面绘的那片竹影儿看,再上移些,便是蘅芜泼墨般的发。他越看越觉得喜欢,不由开始想若握在手里把玩是个什么滋味。 洛明澈像背后长了眼睛,不用回头,手上那物便再度打着旋儿似地飞了出去,将后方妖物打落水中。 这次冷北枭看清了,他手上那件负有削铁断金之利的利器,竟只是一片小小的尾羽。 好像还有点眼熟。 “我欠她阿姊良多,”蘅芜君收了笑,似乎有那么片刻,陷入回忆的洪流中:“如今,是报应到了。” “报应?”冷北枭哼笑一声,“你也信这个?罢,事到如今,我且去看看那小儿的真面目!” 说完,他骤然腾空而起,向着对岸飞也似地掠了过去,所过处莲荷皆被连根拔起,可行至一半,却忽觉自池塘深处传来难以抗拒的巨大吸力,让他止不住下落的颓势。 与此同时,不知从何处荡来银光一闪,冷北枭定睛一看,发现不知从何时起,这西洲塘的外围都布满了锋利至极的细密丝线,一眼望去尽是极艳丽的青色,但凡沾上一点,定要连骨头都化成灰。 是鬼族的天罗地网,阵内灵力波动越大,反噬越大,怪不得蘅芜从进来到现在都没怎么动用惊鸿。施阵者歹毒至此,竟真想让他们困死在里面。 冷北枭眸光一凛,直接用手中长鞭卷起三具倒霉鬼的尸身,向天上抛了去,接着足尖一点,踏着猝然下落的白骨而上,几步之后登到顶,刚好可以俯瞰整个对岸全貌。 对面掩映在草木葱茏中的,是一处慕府宗祠,堂前木梁上用红绫吊着几人,脖子都歪向一边,显然已气绝多时,木头牌位散了满地,独独留了一个在台上,被圈在长明烛中央。 先前那女童正跪在台前,双眸亮得吓人,她拜了又拜,接着取下牌位抱在胸前,似乎觉得不够,又将小脸紧紧贴在上面,柔声念道:“姐姐,姐姐,今日大仇便要得报,你高不高兴?我很乖的,你讨厌我,我便不下去讨你嫌。可你那么喜欢他,却见不到他,是不是很难过?我这就要他下去陪你,好不好?” 她旁边空无一人,这般自顾自痴痴地说着话,眸中似乎含泪,睫毛扑闪一下,却又微笑起来。可就在这时,身旁的长明烛忽闪几下,却一个接一个地灭了,刹罗惊慌起来,惶然道:“姐姐,你不开心吗?你别吓我,好不好?” 冷北枭觉得这场面很可笑,她自己分明就是邪煞厉鬼,杀了人家全家,却还要故作纯情惺惺作态,不由嗤笑道:“一个死人,怎么会知道开不开心?” 他皮糙肉厚,本就气若洪钟,而这阵中白骨林立,似乎自带回音功能,话音未落,整个西洲塘里便都回荡起“一个死人”,“死人怎么会知道开心”,“不开心”之类的话。 余音绕梁,不绝于耳。 “住口!”刹罗被踩到痛处,只觉像被百余人指着鼻子骂,顿时变了脸色,要发狠似的,一把从怀中扯出骨笛放到唇边,尖锐鸣声立刻响彻云霄。而这一响,池中白骨纷纷自发凝结到一处,结成了一个又一个庞大无比的巨人。与此同时,大地在震颤,本欲破晓的天光重又暗淡下来,启明星逃得无影无踪,而一股来自地底的腐朽气息,却很快在这方天地弥漫开来。 与这气息一并自池底破泥而出的,是一支密密麻麻,无声无息的骷髅大军,个个披坚执锐,黑压压一片,对着池上一人一妖张开了自己的獠牙。 而她在做这一切之前,却还没忘了先将手中的灵牌小心安置到蒲团上。 “冥主的东西,”冷北枭声音冷了下来:“怎会在你手上?” 他方才没注意,此刻定睛一看,果然看到那小儿腰间系着一枚鱼符,形如龟背鱼身,按照冥界规矩,若拿到此符,便可号令冥府千军。 冥主从来把这鱼符宝贝得像命根子,如今竟然一反常态,将它交给一个小鬼兴风作浪,这般荣宠,怎么看,怎么不像那个抠门老鬼能给得出来的。 刹罗不答话,倒是笛声愈发尖利,吹得这对音律一窍不通的大妖心烦意乱,可下一刻,后方忽有箫音拔地而起,于千军中奏彻一曲破阵,生生将那笛音给压了下去。 冷北枭在心中叫了声好,立刻回头去寻蘅芜,远远的,见那青衣圣君虽被围在一池血光中央,吹着这样杀气腾腾的曲子,神情却依旧安然,不似杀伐果决的修者,倒像个……像尊慈悲为怀的佛。 眼看着他身上快要放出金光来了 ,妖王突然想起当年第一次去潇湘找麻烦的时候,就是为了赤梨小妹和一个秃驴的事,当时他觉得洛明澈是天底下第一碍眼的人,为对付他,还特意去魔族借了分海珠。可如今心境变了,竟连对方曾经在雪山乱吹一气,打扰自己睡觉的罪过,都变得可以原谅起来。 足下白骨已然分崩离析,冷北枭看那小鬼把鱼符都祭出来了,俨然是要拼命,索性不再管什么阵法,直接长鞭一甩,先将离自己最近的巨人轰成了堆骨头渣,然后方向一转,直奔远在阵外的刹罗而去。 那一鞭带有劈山之势,来得迅猛,刹罗却似早有准备,立刻拉过旁边一队鬼兵当盾,谁知那看似蠢笨的长鞭竟如蛇般灵活,顷刻间第三次转了方向,一把卷起蒲团上的灵牌,顺道将那座祠堂外围打得稀烂,这才再次回到冷北枭手上。 “这就是你阿姊?”他将到手的灵牌翻来覆去看了几遍,却并看不懂那上面的字,只依稀认得一个“清”,还是从魔族看多了认得的。手中长鞭甩成了花,一边将胆敢靠近的一切搅成碎片,一边漫不经心道:“何许人也?也配跟他相提并论?” 在对岸屋倾梁塌的一片狼藉之中,刹罗保持着俯身抢牌位的动作僵在原地,而后慢慢站直身子,目光却骤然射向妖王握着灵牌的手,将之死死盯住。 冷北枭对那目光不以为意,还待继续翻看,可一晃间,手中牌位却给人拿走了。他扭头一看,只见洛明澈不知何时已越过下方重重封锁,来到自己身侧,他从怀中掏出一方青帕,正很仔细地抹去木牌上沾染的尘土。 大妖眸子一眯:“她,是你什么人?” 洛明澈的神情一时有些复杂难辨,片刻后,才答道:“她是我未过门的妻。” 妻? 冷北枭回过味来了,顿时觉得别扭起来,弄半天这俩人是姐夫跟小姨子的关系,现在这都是人家的家事,我是在自作多情。 那本王还在这掺和个什么劲儿呢? “妻?”刹罗似乎听到了很有趣的话,讥讽道:“蘅芜,你毁了她一辈子,既然不爱她,为何要答应娶她?既然答应了,又为何事到临头却要反悔?” “我从未答应,也从未反悔,”洛明澈平静道:“你既曾随嫁,就该知道,自始至终,这场婚事都只是一场闹剧。” 冷北枭瞥他一眼,心中那股别扭劲儿似乎轻了一点。 “闹剧?”刹罗顿时冷笑起来,“笑话!你算个什么东西,也配让她为你伤心?罢,今日就新账旧账一起算,彻底做个了断吧!” 说完,她胳膊霍然抬起,随即向下猛地一砍,而随着这一砍,下方原本安静陈列的骷髅大军突然动了起来,在原地烦躁不安地踏起步子。 “蘅芜,你见过鬼族的噬骨军吗?”女孩陶醉般向大军张开双臂,风扬起她的发,卷起些邪肆阴冷的味道,“它们生于忘川之畔,以魂魄为食物,血肉为养料。只要我一声令下,就会顺着黄泉而上,无休无止,杀不尽,斩不绝!你若有本事,大可一走了之。但此后,但凡江河还在奔流,噬骨必将如白色瘟疫般蔓延九州大地,所过处寸草不生,永无安宁之日!” “杀!杀!杀!” 洛明澈垂下眼帘:“你姐姐心地善良,从来不忍杀生。你若真为此举,必将陷天下于水深火热之中,这样的局面,难道是她想看到的吗?” “她若能活过来,我必不造今日之孽,”刹罗双手向下一摆,将他直直盯住,似乎满怀期望:“可是蘅芜,你能把她还给我吗?” 你能吗? 伴随着她这句诘问,有巨兽愤怒的咆哮声自地底传来,似乎离地面还很远。听到这个声音,冷北枭眼睛一下子就直了,这种感觉很不妙,因为镌刻在血脉里的本能,让他想要向那声音的主人臣服。 能让混了凤凰血的自己臣服,除了早已灭亡的龙族……难道是什么拥有远古妖兽血脉的老家伙要出来了吗? “不可能,”洛明澈干脆道,“这世上从没有起死回生之术。可害死你姐姐的是鬼族,不是慕老家主,也不是我。你借鬼族之兵,实在是引狼入室。” “鬼族?哈哈哈,你以为冥主会轻易信任我吗?别开玩笑了,他若不被困死在无涯之地,这鱼符,我怎么可能拿得到呢?”刹罗哈哈大笑起来,似乎快要笑出眼泪,可终究没有。 她早已没有泪可流了。 可就算有,又有什么用呢? 她受过什么苦,他们从来都不知道。可正因没人知道,没人心疼,她反而不觉得苦,只把一腔苦痛全化作了复仇的动力,一点点讨得冥主的欢心,然后任由自己被由恨意燃成的火焰吞没,烧成如今这个模样。 这个不可理喻的模样。 烧吧,烧吧,都烧成灰才好呢。因为神承诺过,等到山崩地裂,海水枯竭,等到一切终结,他可以让我再见你一面。 我最亲爱的,姐姐。 “小鬼,不要太嚣张了,”冷北枭按住突突直跳的太阳穴,只觉头痛欲裂,却冷硬地插话进来: “以为就你有兵,我妖族却没有吗?” 说着,他拔下额间一根翎羽,向着空中抛了去,那羽毛迅速化作一只灰白鹞子,流星般射向远方。兴许不久之后,就将领着浩浩荡荡的妖军归来。 “你疯了吗?”洛明澈偏头看向将“冷酷”二字摆在脸上的妖王,惯常平和的俊脸上第一次浮现出恨铁不成钢的神色:“这是儿戏吗?你知道你发兵意味着什么吗?你知道有多少族人会跟着你遭殃吗?为什么一定掺和进来?” “嘘,别吵,我骗她的,那小鸟不顶用,想跟那帮老顽固要兵,得放鹰出去。”冷北枭保持着难得的冷酷表情,小声道:“我也不想啊,但不这样,咱们跑不掉的。你不想我死在这对吧?一样的,我也不想你死在这啊。” 妖王语言天赋超群,跟着洛明澈吵了一回架,这人话是越说越顺溜了。 洛明澈明显愣了一下,他深深注视着那妖棱角分明的侧脸,心中一直强忍的缱绻之意突然再也压抑不住,驱使着他低声道:“你能不能,让我也好好地报一次恩呢?” 他一贯伪装得很好,但这句话中流露出的亲昵意味,不同于以往任何一次。洛明澈慢慢蹙起眉头,似乎惊讶于自己的失态,可刚想说句什么补救,却被对方一把攥住了手。 耳畔的风声像突然静止了,冷北枭悄悄捏了捏他的手心,表情绷不住了,露出点顽劣笑意:“想报恩啊?那得用我的方式,你说了不算。 ” 动作虽流氓又强硬,但与其说是在揩油,倒更像在温柔地安慰,似乎想叫他安心。 第156章 天心月 自从蘅芜君踏入大乘期,位列四圣君以来,他扮演的从来都是让别人安心的角色。像如今这样被旁人安抚,倒还是大姑娘上花轿,头一遭。 他不免觉得好笑,可心中某个地方却悄悄软得一塌糊涂。眼看大妖还待操着他那口拙舌解释什么叫他的方式,洛明澈却一点点抽出自己的手,轻声道:“我明知是陷阱,却还来赴约,自然是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你不必留下冒险。再说,也不一定真的……” 冷北枭握紧了手中长鞭,斩钉截铁道:“不行。” 洛明澈盯着他看了一瞬,突然偏开头去,笑起来:“你使鞭子的模样,倒与我那小侄女有几分像。” 他偏头时下颌勾起的那一弯弧度很美,像极了落在青松顶的弯弯月牙 。 “我像她?”冷北枭看得目不转睛,却故作不屑道:“是她像我吧?” 语毕,却又立刻反应过来:“别用其他话搪塞我。” 洛明澈无奈:“我……” “不行就不行。” “可你在这里,”洛明澈轻声道,带着九分坚定,一点茫然:“我会分心。” 坚定,是因为太清楚接下来将会发生什么,而茫然,则源于那一点燃起的心火。 很久以前埋下的火种,如今后知后觉地回头看,却早已点燃了整片荒芜的心田。 当年他在雪山顶上待了很久,直到灵力逐渐恢复,身体没那么僵了,才从雪堆里摸出一把破剑,狼狈地回到在水一方去报信。那时他六神无主,见到父君险些哭出来,洛云深却带他回到那片雪原上空,问他修道是为了什么。 为了变得强大起来,洛明澈道。 强大了,然后呢? 然后……那时的小蘅芜茫然地想着,是啊,然后呢? 为什么要变得强大? 一个念头清晰地浮现在脑海中: “我想让他看到我。” 很奇怪,不是为了护佑潇湘,保一方太平安康,也不是为了一朝得道,凌驾于天地之上。 却只是为了一个动作,一句话。 这大抵只是一种少年意气,想向某个曾经看轻自己的家伙证明自己的存在而已。 当年那幼稚的念头一闪而过,却被他记了很久,直到百年之后在大雪山,与冷北枭重逢的那天。 而在这之前,洛明澈一直在试图为“强大”二字做出自己的注解。幸而他天资出类拔萃,在同龄人,乃至同一代人中都算是佼佼者。 可这都不够,远远不够。修行一途,越往上走,可供行走的路就越窄。每走一步,都像踏在刀山上,稍有不慎,便会粉身碎骨,万劫不复。 在遭遇瓶颈,进阶最艰难的时候,洛明澈常常会想,望舒年纪虽小,却进境一日千里,是不是与他心无杂念,又天性薄凉有关? 那些天性使然,不可割舍的情感,真的会成为自己通天途中的障碍吗? 而在父君与慕家家主商量结亲之事时,正是他自我怀疑最重的时候。慕氏长女清屏名声在外,又是通灵凤髓之体,若与之结为夫妻,无论是对修行,还是对他将来继任家主之位,都大有裨益。 更重要的是,有利于维系世家间关系稳固。 那时的洛明澈已得了折桂会魁首,许多门派有意拉拢,许多女修芳心暗许,可谓春风得意,锋芒毕露。这种时候,若得一名门佳人在身边相助,自然是好的。 但洛明澈想了又想,还是以自己遇到瓶颈,需要潜心修行为由,委婉拒绝了父君的提议 他抗拒这门婚事,也不想当什么家主,心中却又隐隐期待着真的有人能与自己并肩而立,在前行的路上互相扶持。 可那道不可一世的身影,与他从来不是一路的。 此后,洛明澈自沉于潇湘湖底,开始了长达数年的闭关生涯。 谁料不知是传话的人听错了,亦或是有人故意为之,就在这样的情况下,洛慕两家竟还是将婚事定了下来。等他快要出关时,却突然被告知慕家那边已准备妥当,只等定下吉日,就要将女儿嫁过来。 他那时忙于应付入大乘期的天雷劫,实在抽不开身,便在没有弄清事情原委的情况下,先向父君说明,又写了封信澄清误会,派人送去西洲塘,希望事情尚有挽回的余地。 这是他一生中到目前为止,错得最彻底的一件事。 等他渡完劫,跌跌撞撞地从云端下来,心想自己终于走到这一步,或许能把一些原本注定无望的事情变得有些可能,却立刻得知了一个不亚于晴天霹雳的消息。 他派去送信的人不知为何,没有按时抵达西洲塘。送亲队伍走到一半才听说这个消息,慕家小姐毫不犹豫地揭了盖头,命令送亲的队伍往回走,却在途中遇到鬼兵劫道,所有人拼死抵抗,但结果,是全数覆没。 这场惨烈的人间地狱,拉开了当年百鬼乱世的序幕。在现场找到的尸体无不死状凄惨,可独独没有慕清屏的,即便后来攻入冥界无涯之地,也没有找到她的一丝痕迹。 她好像就这么人间蒸发了。 后来洛明澈才明白过来,那几年鬼族魔族无不蠢蠢欲动,明眼人都知道世间要乱。慕家世代修习回春之术,从不以武力为长,必然要找一个强盛世家作为依傍。怎么可能因为他的一封手书,就放弃与洛家绑在一起的机会呢? 但他明白得太迟了。 再后来,父君死在魔尊沧玦手下,大哥在一场大火过后不知去向。他接过洛家重担,放下所有不切实际的想法,孤身在刀尖上走了很久很久。 万幸的是,即便后来妖族参战,那大妖却没从雪山深处出来。因此,他们两个没必要站在彻头彻尾的敌对方,在战场上进行生死搏杀。 可幸运也就到此为止了。 在乱世结束后,洛明澈再也没有动过结道侣的念头。因为他很难不去想象,清屏当年是怀着何种心情揭下盖头,在面对迫在眉睫的死亡时,又经历过怎样痛苦的煎熬。那个臆想中决绝明烈的待嫁女子,在洛明澈心中牢牢占据着一席之地,叫他在惋惜的同时,终其一生,都再没办法忘记她。 很难说他的那封信与她的死亡之间有什么必然联系,可事实就是如此,容不得半分辩解的余地。 而这期间发生的另一件事,即琴圣的陨落,更让洛明澈觉得世事无常。他本以“强大”二字为修道初心,可后来却发现,即便强大到如苏羲和那般逆天的程度,也终究逃不过身死道消的命运。 不同于望舒执着地想要唤回琴圣魂魄,这些年,他几乎搜集了苏羲和在世间留下过的所有痕迹,并将其封存在潇湘的千世镜群中。 这样做的本意,是想要从中找出跨越渡劫天堑的方法。但方法没找到,他却在了解到琴圣尊累世的经历后,逐渐拼凑出一个可怕的真相。 从古国交战的万人血祭,到深海鲛人族灭族,再到百年前的百鬼乱世,冥冥中仿佛有一只手,在推动着一切向前走,却又在搅弄风云后消失无踪,好似从未存在过。 而它每次出现,都只会给这片天地带来死亡和灾难。 无一例外。 就为了追求那一点虚无缥缈的飞升可能,无数人前赴后继,舍弃尘缘,只为一朝得道,飞升仙界,得享与天地同寿之福。 可如果想要抹杀我们的,偏就是我们苦苦追寻的那个“道”和“规律”本身呢? 难道这条路走到底,真的就只有毁灭一个结局吗? 听闻咆哮声离地面越来越近,冷北枭慢慢拧紧眉头,突然低声骂了一句,捂住胸口,试图安抚狂躁不已的心:“不行,这阵越缩越小,再不走就来不及了。咱们合力,突围出去。喂,你在干什么?” 话音未落,便有带着海腥味的大浪当头打来,劈头盖脸浇了冷北枭一身,让他错觉自己是站在北海边的礁石上。 而与此同时,那波从天而降的海潮带着狂暴之势,如猛虎般扑向下方靠近的一众鬼兵,直接将最前方鬼兵冲得东倒西歪,暂时阻遏了攻势。 可那些骷髅兵的可怕之处,在于无穷无尽,既然是从幽冥忘川来的,水底深处还不知藏着多少,且不畏疼痛,不怕死亡。蘅芜君固然是单打独斗的一把好手,可只要是活人,就绝不可能永无止境地施展术法,迟早会有灵力枯竭又无以为继的那天,到时候,必然会被拖死。 更何况,刹罗还在这里布下了天罗地网,他们想挪个地儿都难,更别提找个高地作掩护了。 洛明澈轻声道:“我就近引了南海水来,想必能阻鬼军半晌,同时递了消息给昆梧山叶掌门,请他速速派弟子前来支援。你若再不走,可就要被当做鬼族的帮手,给昆梧山一起端了。” 看他还有开玩笑的心思,冷北枭悬着的一颗心放下大半。可还没来得及开口,他就眼看着洛明澈又自袖中取出一物,放在手中轻轻摩挲一下,然后向他递过来道:“此物名为分海珠,我自己留着也是无用,若妖王不嫌弃,可否帮我暂时保管?” 你若带着它,无论以后在江河中遇到什么风浪,或是再被修习水系功法的修士所克制,都能化险为夷。 那小珠子通体幽蓝,躺在那青衣圣君的手心上,泛着柔和的光,和冷北枭之前从君长夜那里得到的那枚一模一样的。传说分海珠世上只有三枚,一枚在魔界,一枚在琅轩阁,还有一枚,就是在天生擅长操纵水流的潇湘洛氏。 “我不能要,”冷北枭做了片刻思想斗争,还是老实承认道:“不骗你,这分海珠,我身上也有一枚,是来之前跟魔尊换的。那时候我一心想让你输给我,也丢一回脸,才想了这么个克制你功法的办法。” 洛明澈一怔,随即哑然失笑:“那你刚刚怎么不拿出来?被水浇很好受?” “我怕你多心,”冷北枭赶忙道:“不,我的意思是,我现在已经不想跟你争什么胜负,所以这分海珠对我没用了,何必再拿出来自寻烦恼呢。” “哦?”洛明澈笑容浅淡,“为什么不想?” 他平素极有分寸,不像是喜欢穷追不舍的人,此刻却似乎格外执着。 “因为,”冷北枭思考片刻,略略低头望向他的眼眸,认真道:“如果你愿意,我愿意一直输给你。” 洛明澈心中一震。 又来了,又是那种茫然无措的感觉,如果说这是上天的馈赠,那它来得……未免也太迟了。 他迅速偏头,避开了妖王那双黑浓的眼睛,尽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无比正常: “待会我会再引一波海潮,漫过头顶的时候,你就拿着分海珠潜下去,随着水流的方向往外游,等看到光了就出来。无论在水里听到什么,看到什么,都不要多作停留。” “好,你跟我一起吗?”冷北枭应下来,显然被他的坦然自若蒙蔽了,也就不好意思再提什么非分要求。同时,他坚信蘅芜是个靠谱的人,既然这样说了,自己必然也是有十足把握全须全尾地撤退。 意料之中,对方摇了摇头,接着示意他可以准备了。冷北枭将分海珠紧紧握在手中,等那当空打来的浪潮盖过头顶,便一闭气,沉潜了下去。 鬼族的天罗地网遍布水上水下,可眼下他跟着这股水流,竟就这么从狭小的罗网缝隙中穿了出来。待发现时,染了剧毒的艳青丝线已在身后,他仰起头,看不到丝毫光芒从水面透下来,却有无数哀叫的鬼魂在水底擦肩而过,向着他来时的方向急奔而去。 那架势,个个跟饿得半死拼命挤着抢食吃的小鱼妖一样,像被什么东西吸引,而且完全无视了近在咫尺的妖王大人。 冷北枭不是第一次与鬼族打交道,可水底游荡的魂魄密密麻麻,肩挤肩头挨头的,叫他头皮也跟着发麻。 对于游魂来说,什么有着最为致命的吸引力? 肉身,灵力高绝……可供夺舍的纯净肉身。 有种不祥的预感漫上心间,冷北枭顿住脚步,不顾先前洛明澈要看到光再上岸的嘱咐,立刻手脚并用,向上游去。 待他出了水面,还没来得及抹一把脸上的水,却忽听闻有梵音并着佛铃声响起,有人自岸边涉水而来,看到他浮在水上,便低低念道: “阿弥陀佛,夜深水凉,妖王还是上岸来吧。” 说话者着深红僧袍,怀抱一方琉璃匣子,手腕处缠绕着一串赤梨木制成的念珠,分明是当年在卧禅寺中为良宵所救的无妄。 冷北枭不耐烦地瞥他一眼,心道之前赤梨妹子的账还没跟你算清楚,却也没心思跟个和尚纠缠,立刻将目光投向来时的罗网深深处。 可就是这一眼,让他一口气没上来,险些再沉下水去。 透过那些蚕丝般层叠的青线,冷北枭看到惊鸿出鞘又回鞘,在青衣圣君左腕间落了一瞬,立刻便有鲜血汩汩流下,殷红的,径直落进下方沸腾的水面之中。 几乎是血落入水的瞬间,下方鬼兵整个停滞一瞬。那些被封在白骨内,渴望血肉的怨魂终于找到可以依附的载体,纷纷腾跃出水,向孤身立于空中的蘅芜君猛扑过去。由于数量实在太多,后面的索性咬住前面尾部,形成数条上升白梯,远远看去,像突然间以那道青衣影子为中心,绽开了一朵巨大的白莲。 而下一刻,那人左臂平平抬起,当空扬起一道血线,任由它被最先抵达的怨魂吞没进去。有血色顺着白梯自上而下蔓延开来,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将“白莲”大半染成了红色。 青,白,红,三种色彩的排布被强行打乱,又重新没入一幅画卷。这画面冲击力实在太强,让冷北枭禁不住心神震颤。由于离得太远,他看不清洛明澈脸上的表情,只看到有无数怨魂张开大口,贪婪地咬上那只血色斑驳的臂膀。 他该有多疼? 冷北枭双拳紧握,心痛得揪成一团,仿佛那些利齿咬在自己身上。可还没等他有所动作,身后却有耀眼白光如闪电般劈裂天际。 是无妄。 他怀中原本抱着的琉璃匣子完全打开了,一斛明珠自匣中迅速升至空中,像皓月当空。可周围绽放的光芒,却如烈日般灼热,光幕一般,将整个慕府笼罩在其中。 那是卧禅寺的镇寺之宝,天心月轮。 但现在冷北枭顾不上管那是月轮还是日轮,只顾催着双臂迅速羽化为双翅,要飞去洛明澈身边,替他赶开那些吸血的魂灵。无妄却上前一步,阻止了他。 “妖王要做什么?” “做什么?这话倒该本座问你!”冷北枭眼里要喷出火来,挥手一指那边翻腾的魂潮,怒道:“他在做什么,你看不到吗?” 边说着,他边腾空而去,可翅膀刚一触及那片光幕,却感觉像被烈火灼烧一般,根本无法进入,不得不暂时退了下来。 无妄低低诵念一声佛号:“此事干系重大,还望妖王不要阻止。” 冷北枭怒火蹭蹭地往上涨,一把上前揪住他的僧衣:“你们修佛的不是一向讲究慈悲为怀吗?如今呢?是要眼睁睁看着他送死吗?” 无妄眸光微动,不再似古井无波:“原来妖王是心向蘅芜君的?” “废话少说,”冷北枭手下力道加重,见僧人几乎喘不过气来,便又放松了些:“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咳咳,”无妄呛咳几声,低声道:“蘅芜君大义,愿意以身为饵,助贫僧渡尽忘川三千怨灵。” “什么?!” “贫僧携卧禅寺天心月轮在此恭候多时,只待那罗刹女将鬼军集结完毕,蘅芜君诱之出水,便可借来天光,将这些怨魂彻底净化。” 他说的很是简省,冷北枭强迫自己思考了一下,又理了理到此地后听闻的前因后果,才明白了个大概。 听那小鬼之前说的,因为她那名字带个“清”字的姐姐,她与蘅芜和冥主都有仇,发动鬼兵的目的显然是蘅芜。而鬼族的噬骨军冷北枭了解,向来是不将目标的血肉和灵体吞噬干净,绝不收手。 蘅芜和无妄正是利用了这一点,鬼军自幽冥而来,天然惧怕白昼,必得隐于夜色,藏在水下,而九州水系四通八达,他们借此分散开来,方能进可攻,退可逃。而一旦全数集结于此,又被猎物诱出水面,却遭遇能汇聚天光的天心月轮这般克星,必然难逃覆没的下场。 原来如此,原来刹罗以为是自己用阵困住了蘅芜,殊不知,她才是被困住的那一个。 可是……难道蘅芜让我赶紧离开,仅仅是想让我不要阻挠他们的计划吗? 冷北枭终于感觉到浑身不适,那是身上衣料被水浸得湿透,紧贴着皮肤带来的,而他一向最讨厌沾水。 他终于冷静下来,甩手松开无妄的衣襟,然后摇摇晃晃地向后退了几步。 是啊,他们修真界和鬼族的仇怨与纠葛,我又有什么资格来管呢? 真是昏了头了。 “和尚,昆梧山的人什么时候到?”冷北枭又恢复了他惯有的那种漫不经心。 虽说或许是源于错觉,但自己对蘅芜的感觉不是假的,总要亲眼看着他平安无事才好。 无妄平静道:“要诱得罗刹女赌上全部身家,必不能事先走漏风声,此事越少人知道,因此我等并未通知昆梧来援。” 他又骗我? 冷北枭瞬间破了功,气急败坏道:“难不成就你一个人来的?现在通知也不迟,快去啊!” 话一出口,他才意识到不对,果然无妄脸色凝滞了一瞬,身子却没动。 天心月轮虽是鬼族的克星,千百年来启动次数却寥寥无几,原因无他,只因要引天光,就必得以燃尽一位高僧的生命之火为代价。而有能力以自身心火支撑月轮的高僧,万年来都找不出几位。 如今,无妄的性命与天心月轮连在一起,月轮黯淡之际,就是他生命终结之时,而他一旦离开此地,月轮便会因失去支撑而很快坠落。 刹罗倾尽全力而来,这和尚又如何不是赌上了自己的一切? 冷北枭胸膛剧烈起伏几下,突然感觉到被人心的难测耍了一通:“这种费力不讨好的事,你为何找上他?” 无妄握着腕上佛珠的手不觉紧了紧,脸上浮现出一丝苦笑道:“这罗刹女诡计多端,冥顽不灵,贫僧曾数次尝试将其度化,均以失败告终。蘅芜君听闻此事,便有意相帮,与贫僧定下了这此般计划。至于为何非他不可……因为唯有他,能让罗刹女不惜一切代价。 ” 正是这丝苦笑,让他那不染烟火气的庄严法相完全消失了,看起来与任何在苦海中挣扎的尘世男子别无二致。 “等等,蘅芜就罢了,你又为何非要置她于死地?”冷北枭猝然看向他手腕上的赤梨佛珠,右手一挥,指向隐没在岸边草木间的刹罗,“莫非你之前在潇湘与我说的,那个害了赤梨的女鬼,就是她?” 听到“赤梨”这两个字,无妄深吸一口气,才道:“是。” 他这句话中似乎压抑着某种很深刻的感情,可冷北枭没空,也没心思去探寻。他在原地烦躁地踱了几圈步子,终于下定决心,抬手拔下了额间最长的那根翎羽。 翎羽化为一只雄鹰,在头顶灼目的白光里盘旋,冷北枭吩咐了几句,它便径直向东方飞去。 “去找珩萍,告诉她害赤梨的凶手找到了,本座要兵,有多少要多少,让她带着,直接开到西洲来。” 无妄有些诧异:“妖王此举何意?” 冷北枭语气尖锐又冷硬:“本座早看鬼族不顺眼了,从百鬼乱世起,就骗得妖族那群老东西团团转,现在更是猖狂至极。现在趁他们倒霉,自然要一起收拾了。” 他这句话端的是一派豪言壮语,仿佛宣告了在眼下这场旷日持久的人魔鬼三族之战中,一直保持中立的妖族,要正式加入到人族一边来了。 可下一刻,这妖却又很小声地嘀咕了句:“敢伤我的人,哼。” 这句话就温柔多了,像是在千万层坚冰上凿开了一个小眼,潺潺流出的水温热熨帖,如同最初那人给予的一捧温泉。 若说前两个字还带点咬牙切齿的味道,那这唇齿间带点吝惜的温柔,就全落了在“我的人”三个字上。 霎时间狂风大作,余下的话音,都夹杂在冷北枭振翼高飞时带起的浪涛里,随风声灌进无妄的耳朵: “和尚,你和他合计过,到底有几分把握?” “如今妖王肯借兵相助,便有九成,”无妄客气道,“唯一的变数,还在那罗刹女身上。贫僧虽无实据,但可以断定,她的手中,握有当年断肠夫人造就的起澜埙。” “起澜?”冷北枭眯了眯眼,随即立刻想到什么,声音沉了下来:“又是起澜。” 他永远不会忘记,最初断肠夫人带着起澜出现在战场上的时候,场上的人族如何像失心疯了一般自相残杀,他在雪山里沉眠的间隙,都感受得到那顺着冰雪融水沁进洞府时,带来的丝丝邪异。 那个女鬼就像失了幼崽的母狼,全无道理可讲,残存的理智都用在杀人上,吹出的调子凄厉得不像话,一声一把软刀子,全往人心上最柔软的地方扎。 谁也抵抗不住这样感同身受,又伤人伤己的痛苦。 何况蘅芜君那样一个小时候连看见黑熊精都要吓哭的人。 想到这,准备再次秀一把英雄救美的冷北枭当机立断,一头朝着那光幕就撞了进去。 好在无妄及时在他面前开了一道小口,他才没被天心月轮这大杀器烧成个秃噜毛的鸟,非但保持住了自己与地位相称的容貌,还成功地,与大罩子里面凶神恶煞的怨魂们鼻尖对鼻尖打了个照面。 当然他立刻把鼻尖缩了回去,眼睛给鬼魂挡得严实,耳朵却还没忘了搜刮到一段险些被大浪扑灭的声音: “真是可惜啊,本来还差景离的一颗心,五毒心才能集齐的。可你为什么非要逼我呢?”是那小女鬼疯疯癫癫的声音,“是你逼我的,蘅芜,起澜的滋味,你就给我好好受着去吧!” 冷北枭心中咯噔一声,立刻将面前挡路的怨魂撕成碎片,杀出一条血路后仰头四顾,却仍然看不到洛明澈的半分影子。 他只看到无数白骨和翻腾哀叫的魂魄,在天光照耀下分崩离析,而就在这时,脚下却突然有庞然大物,终于破水而出。 冷北枭万万没想到,被刹罗先前布下的阵法召唤出来的,竟是他们妖族的始祖之一,五色积明鸟。 可他先前听到的分明是巨兽的咆哮,莫非是随着水波涌到别处去了吗? 这说不上是幸还是不幸,但冷北枭来不及多想了,因为他已经听到“呜呜”几声鸣响,像孩子在母亲坟前的呜咽。而下一刻,那声音忽又变得极低,其间夹杂着愤怒和悲戚,仿佛声声泣血。 与此同时,有一样东西自魂潮中跌落,径直掉进水里。 是流年箫。 第157章 奈若何 流年箫顺着水流飘飘荡荡,如今被握在帝都那冒牌货的手中。 其实冒牌货洛明川,也曾有可能从自己的父亲那里承袭它,但他走了岔路。如今终于有机会重新夺回,却又离自己注定的结局越来越近。 他在泥潭中待了太久,如今就要沉下去了,却不想刹罗跟他一起沉下去。 于是洛明川抬起眼,将视线一直停留在对面宁远湄的身上,却对曲流岚热切的寒暄声充耳不闻,目光沉淀再沉淀,似乎想从她脸上再盯出一朵花来。 曲宗主被“蘅芜君”当众拂了面子,自然有些尴尬,可他涵养极好,并没有表现出丝毫不满,而是顿住脚步,回头向洛明川望着的方向看去。 这一回头不要紧,正好和君长夜打了个照面。后者并未刻意隐藏自己魔族的身份特征,因此曲流岚一眼便看出,站在宁远湄身边的男子是个魔,还是个身份不低的魔,顿时一蹙眉头,惊诧道:“宁峰主,你怎会与魔族为伍?真是荒唐!” 说着,他立刻就要从琴中抽出剑来,却被身旁的曲阑珊拦住,后者急急劝阻道:“兄长且住!你忘了?那是君长夜,是望舒君的弟子啊,他没有恶意的。我们还是快走吧,若是迟了,就赶不及去凝碧宫赴会了。” 在当年潇湘的那场剧变之中,曲阑珊属于无辜被牵扯进去的一类,因此对君长夜印象并不算太坏,甚至畏惧之余还有几分怜惜。 可她心思单纯,口舌亦不甚机灵,说这话的本意是想避免一场纷争,但对于曲流岚来说,却无异于火上浇油。 “望舒君的弟子?”曲流岚仔细一瞧,又回忆起当年旧事,不由借坡下驴,冷笑着将话锋一转,直接指向了月清尘: “原来如此。那今日这场面,究竟是这个魔头归来作乱,师父知情不报,自行前来制止,却竟败于曾经的弟子之手;还是望舒君当年只是做了一场戏,明面上大义灭亲,实则已然倒戈,这些年一直对魔族暗中相助。而最近发生的大事,桩桩件件,都是你把消息透露给魔族,又或者,根本就是望舒君同他们一起策划的? ” 他这话阴阳怪气,说得十分不客气,原因除了对月清尘本人固有的偏见,另外就是最近修真界先后折了浣花宫和慕家,修士们个个憋了一肚子火,却不愿相信是自己战力的问题。于是便猜测是有内鬼埋伏在各派掌舵人身边,而且地位不低,否则怎么会次次都打他们个措手不及? 至于这内鬼是谁,却是众说纷纭,此次凝碧宫主景昭邀请各仙派赴凝碧宫,便正是声称有了发现,要趁此机会,彻底肃清奸佞。 面对他的诘问,月清尘却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因为离解开体内的牵丝线只差最后一步,也因口舌之争无益,故没空理睬他。 可曲流岚看对方沉默,却愈发咄咄逼人起来:“望舒君怎么不回答?莫非是默认了吗?你……” 尾音戛然而止,他抱着的那把琴被一股大力从中间劈成了两半,而他本人也被那有如实质的魔气撞飞出去很远,而后重重跌落在地。 “聒噪,”君长夜声音冷得像浸了冰,有浓重杀意在其中蔓延开来。可随即一顿,却又换了另一种似笑非笑的语气:“望舒君,你费尽心思与我作对,就是为了这么一帮只会内讧的废物吗?” 这一顿,是停在他看清了傀儡师握箫的那只手,突如其来的动作之时。 那人将箫从唇边移开,手腕轻轻一翻,箫身指向的方位,正是刚刚曲流岚所立之处。 若君长夜刚刚不出手,或许此时,流年箫已经洞穿了那位曲宗主的咽喉。 而就在那一瞬间,君长夜终于看清了,在眼前这傀儡师种种出人意料的举动背后,究竟隐藏着何种真正的目的。 “兄长!”曲阑珊惊呼一声,不顾魔气尚未逸散干净,便纵身上前将曲流岚扶起,回头斥道:“君长夜,你做什么伤他?” 那声音带着颤,似乎既气愤又不可置信,却很快被曲流岚按住胳膊制止了。后者方才是背对着洛明川的,可眼下也看清了局势,不由艰难地站起身来,不可置信道:“蘅芜君,你是什么意思?” “魔尊说你是废物,本君也觉得丢人,便想替望舒君将你这个眼中钉除了,仅此而已。”洛明川张口答道,他甚至绽开了一个微笑,而后再度以流年箫向曲流岚攻去。 他这一句话,不仅轻而易举地将君长夜的身份带了出来,还完全将自己置于蘅芜君的身份,借月清尘的名义杀人,可谓一箭三雕,端的是毒辣无比。 可洛明川的意图,竟还不止如此。因为他在说这句话的同时,似乎立刻便改变了主意,十指间缠绕的丝线暴涨,一手持流年箫身,另一手则轻轻摆了一下。 这一下摆动微不可查,旁人根本看不出来,却让君长夜心脏漏跳了半拍,而后立刻狂跳不止。 虽然方才洛明川的手一直隐藏在袖子中,可君长夜不用看便知晓,他就是这样用牵丝来控制师尊的,眼下是要故技重施,趁清尘尚未摆脱控制,再度利用他来伤人。曲流岚死了也就死了,可像他这样的一宗之主若千真万确死在师尊剑下,一旦传出去,又如何能说得清楚? 在那短短的一瞬间,无数念头在君长夜脑海中一闪而过,又都被他一一否定。唯一剩下的那个愚蠢无比,却似乎是目前唯一可行的办法。 或者说,是他眼下唯一能想到的,能保得师尊清誉不堕的办法。 多思无益,洛明川也没有给君长夜丝毫犹疑的时间。几乎在他手指轻摇的同时,原本立在原地与牵丝苦苦纠缠的月清尘竟再度握紧了霜寒剑,而后毫不犹豫,当空幻化出千百道冰寒剑气,汇成一条奔腾的冰龙形态,直冲曲流岚面门而去。后者实力与月清尘的差距犹如云泥之别,此刻受了伤,又被呼啸的寒意锁定,竟完全躲闪不得。 而此刻,离月清尘彻底解开体内牵丝,只差了最后的须臾光景。莫非到了这一步,却竟要功亏一篑么? 耳边忽闻铮然几声弦响,却是曲阑珊自曲流岚身后飞身而出,举着琴咬牙挡在了他与冰龙之间,手下风雷之音大作,似乎想凭一己之力将那剑气全数拦截。 可能连她自己都知道,这样做实在无异于螳臂当车,却还是将体内灵气运转到极致,试图抗下冰龙一击。然而出乎意料的是,这呼啸而来的磅礴剑气,最终却没有落到她的身上,而是调转方向,伴着突如其来的漫天飞雪,尽数奔向了不远处的黑衣魔尊。 而后,一剑穿心。 原来,就在方才月清尘挥剑的刹那间,君长夜比他更快,手中双刀并立,身形移动疾如鬼魅,竟以封神刀直取那傀儡师的头颅而去。 他先前之所以迟迟无法将洛明川斩于刀下,无非是投鼠忌器。眼下一切都坏到不能再坏,他便再无顾忌,刀尖寒芒大盛,眸中血色翻腾,打算不惜一切代价,要那傀儡师毙命于此。 可这样一来,背后空门却必然大开。他不管不顾,甚至故意漏出破绽,也是存了豪赌的意思,赌那傀儡师在此种极端情况下,究竟是更看重曲流岚和自己的死活,还是定要看他与师尊二人自相残杀。 当胸口传来近乎麻木的剧烈痛楚时,他便明白,这一次,自己到底赌对了。 霜寒冰蓝的剑尖当胸穿过,表面却迅速凝起一层红霜,那是自心间带出的滚烫血液。而与此同时,因感觉到血腥而格外兴奋的封神刀,也残忍地穿透了洛明川缠满丝线的手掌,而后去势不减,将他的前胸刺了个对穿。鲜血喷溅出来,模糊了君长夜的视线,他只觉得眼前一阵阵发黑,其他感觉却也因此,而变得格外敏锐。 他嗅到白梅淡淡的寒香气自身后传来,在周遭一片血腥里,格外令人沉醉,想要循着气息溺毙其中,溺毙在曾经那个温柔的怀抱里。 有比鲜血还要滚烫的液滴自眼眸中毫无征兆地落下,溅到剑尖上,立刻便与红霜凝到一处,再不分彼此。君长夜感觉有刺骨冰寒自胸口蔓延开来,顺着血脉一点点将周身热气冷却。而胸口片刻的麻木过后,是剧烈到无以复加的痛楚,他几乎喘不过气来,只因胸膛每稍稍起伏一下,都会扯动裹在血肉中的剑身,像有只手在其间搅弄一般。 可正是这种剧痛,使得君长夜原本已然模糊的视线再度清晰起来,他看到对面傀儡师的左胸与脖颈连接处已被封神完全斩断,那张与蘅芜君酷似的脸庞全然失去血色,上面却定格着一种介于嘲讽与怜悯之间的神情,似乎对眼前都尽在掌握之中。封神刀锋的劲力一松,那裹着青衣的身躯便直直下坠,掉进下方黑湖之中,却只溅起了一点小小的涟漪。 这点细节太过微末,以至于连君长夜都忽略掉了。然而,几乎是与此同时,从胸前悬着的那点剑尖上传来一丝颤抖,很轻,却在君长夜心中被放大了无数倍。持剑者显然有所顾忌,并不乱动剑柄,只小心地向外挪动,试图在将伤害降到最低的情况下,将霜寒平稳地自他体内移出。 君长夜盯着胸前逐渐消失的半截剑尖看了片刻,却突然像个真正的魔头那样,低声笑了起来:“不愧是……望舒君,对付起……非我族类者,当真……毫不手软。看来今日,你我之间,是非要……死一个不可了。” 第158章 化龙蛟 话音未落,君长夜便左肩使力猛地一震,竟不顾胸腔间钻心痛楚,生生将那柄从背后刺来的寒剑逼出体内,而后向前轻巧掠了三步,浑似没有受过伤。他将原本险随曲流岚下坠一并脱手的长刀重新握紧,这才转过身来,似乎打算践行方才的话,再度对在场的其他人痛下杀手。 可他伤势究竟如何,不会有人比月清尘更清楚。他离君长夜最近,一眼便正瞧见对方胸前血流如注。更兼明白君长夜之所以这般心急,甚至故意露出破绽,生生受了这样重的一剑,完全是为了自己,顿时像被大力攥住心口一般,比方才被牵丝控制还要难受,暗道你这傻子,我何时是在乎虚名之人?只需再等一时三刻,等到这牵丝解开了…… 君长夜弗一转身,却见身后不远处,月清尘正低头盯住那因失去着力点而猛然下垂的霜寒剑身,握剑的手兀自颤抖不已,连带着剑尖也抖落一层血色。察觉到他的目光,月清尘便猛地抬起头来,眸中火气翻腾,眼角甚至泛起一点红痕,双唇紧紧抿着,很明显是动了怒。 也很明显,是终于摆脱了牵丝的控制。 君长夜胸口骤然一窒,好不容易聚起的一口气险些又散了,下意识想道:莫非他是在怪我,不该冒这个险吗? 可宽慰的话几乎脱口而出,又被他生生咽了回去。 印象中那人总是一副清冷模样,君长夜从未见过月清尘大动肝火,除了……在万古如斯的那两次强迫过后。平常跟人置气也都是冷脸相对,像个冰塑的神像,却决不肯做任何失仪之事。这一点令君长夜爱极亦恨极,恨比爱还多些,因为情绪是想法的外露,他始终平静,便是决不肯给任何人机会窥探他的心中所想。 可有一点君长夜确定无比,那就是月清尘已经恨他恨到了骨子里,他该比任何人都希望他死在此地。现在动怒,应该是在后悔,方才为什么没有再刺得更深一点。 可此情此景,却难免不让人想到当初二人第一次交欢的那夜过后,自己抱着师尊好不容易捂出点热气的身子,指着胸口方向,说过的那句话。 “以后要杀我,刀子记得往这里捅。” 真是一语成谶。 其实在内心深处,君长夜大概是希望自己死在月清尘手下的,这样的话,就不必时刻担心,会在何时永远失去他。 君长夜眸子微眯,却是再度低声笑了起来,唇齿间尽是咸腥和苦涩的味道。他摇了摇头,不肯再与月清尘对视,索性转身面向庭院内已然被变故惊住的曲阑珊等人,冷笑道:“还有哪个想杀我,一起上便是了。” 他衣服上几乎都是血,又刚刚将那傀儡师斩落湖中,身上杀气四溢,简直像个炼狱里来的煞星。曲阑珊以为那青衣人真的是蘅芜君,不由红了眼眶,可转念想到君长夜与蘅芜君是有杀父之仇,却又不知该如何分解这其中的恩仇了。 她唯恐下一个受害的便是月清尘,正想道一句冤冤相报何时了,耳边却忽闻几阵异响。这异响,有些来自庭院中那片突然疯了般翻腾不休的黑湖,有些,则是达达的马蹄声。 月清尘自然也听到又有人来了,不由向外一瞧,只见院墙外烟尘飞扬,竟是自皇宫方向驶来了一队轻骑。为首女子一袭雪白劲装,背负长弓,飘扬的旌旗上绣着火红的弓箭家纹,显然是风家的人。 这些人来得极快,那女子显然也瞧见了方才发生在这府中的一切。待行至院墙几步以外,她便挥手示意身后人停步,而后自背后取下朱红长弓,又从身旁的司箭侍女手中接过羽氏特制的信箭。 她先向黑沉欲雨的天空射了一记,见那箭如焰火般炸裂开来,便又取一箭虚虚搭在弦上。却并不射,而是垂在身侧,然后轻身下了马,一边戒备着来自空中那黑衣魔族的突然袭击,一边朝院墙上空的月清尘道: “晚辈风氏回雪,奉家主命带弟子驻守帝都,见过望舒君,宁峰主,曲宗主,先前不知几位驾临,有失远迎,还望海涵。 回雪先前在宫里见这边空中突然腾起冲天魔气,还同太子殿下担心是有极厉害的魔头混进了帝都,如今见圣君您也在此地,便放心了。只是先前帝都几条江流连接处相继被人为破坏,周边百姓死伤无数,却有人亲眼见到是蘅芜君与鬼族两名大将所为,不知圣君是否知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她这番话虽然说得极为客气,却显然因为觉得这件事实在离奇,牵涉之人太过位高权重,又一向与望舒君交好,而并未完全放下戒心。而月清尘此刻虽摆脱了牵丝的束缚,却因为刚刚一击耗尽了体内气力,又被洛明川的诡计多端和君长夜明知是圈套还上赶着往里跳的举动激得心力交瘁,连握剑的手都在颤抖,若此时再与人动手,怕是连巅峰期的一成法力都使不出来。 然而事情绝对不可能就这么结束,依照如今的局面之复杂,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已非月清尘在这一时半刻间能想象得到的。若是再出现什么棘手的状况,即便那风家二小姐叫来再多援兵,也不过是多几个送死的人罢了,此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得想个什么办法把她支走才行。 宁远湄显然与他想到一处去了,她见那风回雪虽眉目如画,肌肤胜雪,举手投足间却风姿飒爽,俨然是位女中豪杰,不待月清尘开口,便率先道:“风小姐,我们也是为此到帝都来的。只是这件事说来话长,与鬼族在一起的也并不是蘅芜君,眼下却另有一事相求,能否麻烦你帮我去皇宫走一趟,取来太子冠冕上的明珠一用?” 风回雪虽不明所以,但对宁远湄的话却很是信服,正要答应下来,可一抬头,却像看到什么恐怖至极的景象,竟立刻举起手中弓箭,向着月清尘所在方向射了出去,同时叫道:“大家小心!” 几乎是与此同时,月清尘感觉到一阵令人作呕的腥风自背后水潭内袭来,手中霜寒察觉了压迫感极强的妖邪气息,自行嗡鸣不止,似乎想要朝邪气传来的方向冲将过去。月清尘不用看也知道那东西不可小觑,当即反手一挥,便将霜寒掷了出去,同时身形勉强向前掠出几丈,这才回过身来去瞧那究竟是何物。 却见一个庞然大物正自先前洛明川落下的水潭中爬上岸来,被黑色雾气笼罩的身子已露了一半在外面。风家那支比寻常箭矢坚硬数倍的羽箭虽射中了妖物,却像射进了没有实质的雾气中,立刻就被吞了个干净,没起到半点阻碍作用。 而霜寒笔直地飞向那团雾气,与那半截身子出了水的怪物斗在一起,金石相撞声不绝于耳,很快将笼罩在那妖物身上的黑雾撕开了几道缝隙,露出其中巨大的绿色瞳孔。 那竟是一条已修行至半龙状态的恶蛟,透过被撕裂的雾气缝隙,可以看到它身上覆有钢铁般的漆黑鳞片,连霜寒这等神兵砍在上面,都仅仅留下了几道白印。虽说这与月清尘实力尚未恢复有关,可若换成寻常兵器,怕是连这蛟龙的身都近不得。 都说蛟千年而化龙,可这片天地间自上古龙族覆灭后便失了龙气,寻常猛蛟不得龙气便不得化龙,可这条恶蛟头顶已然生出双角,恐怕至少修行了几千年,又不知从何地寻得了上古时期残存的一丝龙气,这才修炼成了半龙状态。 可是这种已经半仙的妖兽向来避世而居,一心追求踏上仙途,它为何突然莫非会出现在帝都这种地方?是受了那些鬼族的召唤,还是……是盯上了君长夜身上的龙气? 若是君长夜未曾受过自己方才那穿心一剑,现在要杀了那恶蛟,想必不是难事,可是如今…… 月清尘忽觉莫名一阵心悸,下意识去寻君长夜,却见对方也正在定定地看着自己,眸中似乎翻腾着极深极浓的眷恋和柔情。 见月清尘看过来,君长夜却也不躲,只冲他微微笑了一下,好像又变成了当年在昆梧山学艺的那个少年,而后启唇说了句什么。周围一片混乱,君长夜说得又轻,月清尘听不清他究竟在说什么,可单看口型,应是三个字。 就在这时,下方又是一阵嘈杂喧闹,月清尘扭头一看,却见远处百姓四下奔逃,正有无数白骨恶灵自城中那条玉带般的和水中涌现出来,逢人便缠上去噬咬,不吸干精血不肯罢休。风回雪带来的那些侍卫见状,早已自发地向那边冲过去,无奈被人群冲散,始终无法靠近和水。 只顾逃命的百姓中有人发现那些恶鬼似乎畏惧自己身上带的铜钱,忙拿出来举在头顶,旁人一见有效,忙纷纷效仿,倒是生出了奇效,让他们不再那么措手不及。 月清尘见了这一幕,方才猛然想起,当时君长夜初入帝都城时,倒的确是扮作商队在城门口遍洒铜钱,引得百姓纷纷拾取,原来他早就料到鬼族要搞大动作,亦早在那些铜钱上施了驱邪的法术,所为的,就是在这种时候派上用场。 他心中一片混乱,正思考君长夜近期还做过什么别的事,眼角余光却瞥见那巨蛟吃痛,正不屑又愤怒地将尾巴朝这边扫了过来,所过处亭台楼阁间皆湮灭成尘。它体型庞大,又力大无穷,这一下若是甩到人的身上,别管修为如何,必然是要变成肉泥的。 月清尘立刻自空中落回地面,用恢复的一点气力在这府邸的范围内撑了一个寒冰结界。可刚撑好便正面抗了那巨蛟一击,他顿时觉得胸口一阵闷痛,喉咙间腥甜无比,似乎是激起了体内未愈合的旧伤,却又被他强行压了回去。 “师兄,你没事吧?”耳边传来一阵香风,随之而来的,是宁远湄关切的询问。 “不妨事。”月清尘用力蹙了蹙一下眉心,这才将身上的不适暂时压制,可再一抬头,空中哪里还有君长夜的影子? 他心中一震,再定睛一瞧,却见这片阴沉的天地间骤然多了条比那恶蛟还要大上一倍的黑龙,弗一出现,便发出一声咆哮般的长吟,立刻与恶蛟缠斗在一起。 “这……是真的龙吗?”宁远湄喃喃自语道,“没想到,自一万年前的那次屠戮,竟还有龙族存活于世。我先前见过一次,还以为是自己看错了,没想到它这次倒是帮了咱们的大忙。” 可月清尘悬着的心却没有放下丝毫,他望着空中相斗的两个庞然大物,心间过了七八个念头,终是回头道:“小湄,把九素回魂针给我吧。” 这是自二人见面以来,说的第二句话,宁远湄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不由追问:“师兄,你说什么?” “我说,九素回魂针,你没听错。”月清尘的声音听起来疲惫至极,“能不能把它给我?” 这话里几乎带了哀求的意思,宁远湄不由自主倒退一步,不住摇头道: “不成,那怎么成?不成的,这针虽然可以让人的实力暂时恢复巅峰,却实在是下下之策,只有本就濒死之人才会用的。我,我曾立下毒誓,此生再不给人施这种针法,如今,又怎么能害你呢?” 第159章 回魂针 宁远湄说这句话时,显然是联想到此前曾经发生过的不幸之事,一时间有些失神。她抬头看了看空中遮天蔽日的两道黑影,又观察了四周,而后上前一步,似乎想握住月清尘持剑的手,却顿了一下,停在他身侧,垂眸道: “我看这恶灵虽来得蹊跷,数量却并不多,又有克制法门,仅城内外守军便足以应付。趁现在混乱……师兄,我带你走,我们先离开此地,等回了昆梧再从长计议。你的伤,我一定有办法的。” 她刻意没提君长夜的名字,是不想勾起月清尘的伤心事,说话间有几分犹疑,显然也觉得此刻离开不大妥当,可这机会太难得,她实在也顾不上那么多了。 月清尘心中顿时涌上一阵暖流,却还是摇了摇头:“目前敌暗我明,我担心这里发生的一切,都只是一个幌子。你细想一下,从最初到现在,麻烦一件接着一件找上门来,虽都有种种不合理之处,却应是能串成一条线的。虽还不知这条线最终指向何处,但我若是幕后之人,必然有更大的图谋,且这图谋应在别处。他若不想有人坏事,自然会在昆梧山周围布下埋伏,现在回去,并不一定安全,甚至有可能正中别人的下怀。” 宁远湄霍地抬眸看他:“什么时候了还在说这些?你……你是还不明白自己的身体状况有多么糟糕吗?” 月清尘沉默一瞬,眸中有耻辱厌憎之类的情绪一闪而过,却不想在旁人面前过多回想前段时间发生的一切,只轻声道:“我明白。但比这更糟的时候,也不是没有过。放心吧,那牵丝与缚仙索皆已不复存在。事到如今,已经没什么人再能困住我。我要九素回魂针,不为别的,只是想那蛟龙生了灵性,定然会知道究竟是谁将它召唤出来,我必要问问清楚,给这件事彻底做一个了结。” 话虽如此,但只有他自己知道,曾经发生在那座魔宫里的一切,不光是在身上,更是在心上烙下了永远的伤疤,这样性命完全掌握在别人手中的经历,无论发生在谁的身上,恐怕都是难以磨灭的梦魇,又怎么可能轻易了结?他要回魂针,大概只是迫切地想重新拥有自我掌控的能力,也是内心深处积累许久却无处发泄的愤怒作祟,以至于生出了破罐子破摔的自毁之心。 只要将那九素银针刺入周身九处大穴之中,以外力激发潜能,便可短暂地重新恢复灵力最为强盛的时刻,但这样做的代价却也惨重,灵台必会遭受重创,大半修为尽废,或许终身再也不可能前进一步。因此愿意用的人并不多,即便用,也多半用于与仇家同归于尽的最后一击。 可眼下…… 他心中突然一震,暗道没准就连这种对君长夜和魔族的憎恨与自我厌弃,也是早在别人的算计之中。可是就连他自己,都尚且自觉从来不曾了解君长夜,并且,也曾因作出的判断是基于这种错误了解进行的,而付出过惨重的代价。如果在背后谋划这出绝杀局的人,真的是凛安说的那个天帝昭崖,倒真的是让人忍不住对他生出些敬畏之心。 可是那个高高在上的神对人世间这些棋子也未见得有多么了解,又怎么可能做到算无遗策?他怎么能知道君长夜必然会甘愿受那一剑,又怎么会想到,自己一定会抛下他离开? 是,如果他现在走了,君长夜即便成功斩杀了那条蛟妖,但因为身份已然暴露,难以活着回到魔族,而自己如果留下,却多半会被扣上勾结魔族的帽子,就像当年的苏羲和一样。 难道当年的真相就是这样?难道从古至今,人心真的都是相同的吗? 不,不会的,世上没有完全相同的两个人,再厉害的布局也必然有疏漏之处,只要能再知晓更多细节,一定能找得出破绽。 月清尘不自觉地将目光放得很远,他紧紧看着空中那攻势凌厉至极,看似稳稳压制着恶蛟的黑龙,心中却明白,君长夜刚刚受了重创,担心自己后继无力,这才采取这种全攻无守的战略,希望速战速决。可那蛟龙显然狡诈多端,几番交手便看明白了他的意图,并不恋战,却将全身龟缩在体表黑雾中,偶尔几次攻击都是照着黑龙受伤处打,哪怕鳞片被撕裂也毫不在意,只想等对方耗尽气力,便可不费吹灰之力地将他吞下肚去。 所以,君长夜刚刚说的那几个字,是预感到此劫难过,让自己快走的意思吗? 原本,即便他不说,月清尘也会毫不犹豫地离开,但如今想到君长夜真的有可能会死,不知为何,他竟会觉得心中隐隐作痛,甚至想将那恶蛟碎尸万段的念头,也愈发强烈。 他突然想起一句话,说是无论平时再多龃龉,等你永远失去某个人,特别是很亲厚的人时,待回忆起来时,便只会记得那人的好,而不记得他做过的坏事。这句话对他自己而言是向来适用的,因为与其将仇恨留在心中,一辈子留着一根刺,还不如彻底放下。 可无论君长夜对他而言算不算至亲之人,或者曾经是,而现在不是了,月清尘都不想把这句话也适用到他身上。 曾经那些雪夜里灼热的肌肤相贴,或温柔或激烈的唇齿交缠,无疑让二人之间原本的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在此之前,月清尘是从未想过要同什么人共白首的,这之后无疑更不会,但那些画面总是在他面前反反复复地出现,每次出现,都让月清尘回忆起身体被燃烧到极致的感觉,像被扔在温水里的鱼,眼睁睁看着周围一切随着火焰逐渐沸腾,自己身处其中,却无能为力。虽然痛苦,却意外地很让人着迷,即便溺毙其中,却全然没有想跳出去的念头,只想陷得更深,更深。 这样肮脏的念头,他突然狠狠地摇头,希望让一切都从眼前消散,却完全没有用。他颓然后退一步,不由自主地看向自己握剑的手,开始迫切地希望用这把剑,去把一切阴鸷和黑暗的东西都杀个干净,而不是躲在别人身后,躲在自己给自己织的保护网之后,一味只想逃避。 实在是,避无可避了。 “师兄,你,是不是真的很恨长夜?”宁远湄原本正同月清尘一并将灵力注入结界之中,见他目光中似乎多了凛然之色,便这样问道。 “是,”月清尘垂下眼帘,克制而冷淡道:“所以他即便要死,也只能死在我的手上。” 宁远湄微微一惊,似乎还想说什么,月清尘却抬手指向城外,继续道:“你看这和水,与城外玉河相连,同时连着这府内的水潭。城内这些恶灵来得如此之突然,事先没有预兆,不像早有预谋,看它们来势仓皇,反而像是从什么地方奔逃而至。或许数量不会太多,只要截断和水,便能将来源封死。你下针时下三成力道,便可以将伤害降到最低,相信我,不会有事。” 宁远湄虽曾立下重誓,却并非不知变通之人,她见月清尘态度坚决,心中便暗暗有了一番计较,暗道我不施针是为了不再害人,若是此番不为,却反而害了师兄,岂不是与当初所愿背道而驰? 再者,师兄体内那淫邪之术虽确实无药可解,但也并非没有缓解之法,若我减少银针的数量,同时以针带气,将疗愈暗伤的木灵气,和着可以解除合欢散的三味药研成的粉末,一并带入师兄经络之中,倒也未尝不可。 于是她道:“师兄,此针凶险,九针齐下万万不可,若你执意,我最多只能下三针。可这三针,却最多只能让你恢复一炷香的时间。而且这一炷香过后,那种经脉仿佛尽断的感觉,会让人觉得痛不欲生。即便如此,你也要坚持吗?” 月清尘仍旧注视着远方战局,闻言毫不犹豫地点了一下头。 宁远湄不再多言,低头取出银针,便动起手来,直到第三根银针半数刺入,她才将抽回手,轻声道:“长夜是那个人的孩子,有龙族血脉也不足为奇,是我先前没想到,可你……其实我觉得,你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恨他。” 月清尘微微一怔,心中涌上些说不出的滋味,却没承认也没否认,他平息了一下因灵气骤然充盈带来的不适,然后道了声谢,转身凝视着她道:“如果我猜得不错,你心中一直记挂的那个人,此刻应该就在西洲。迟则生变,你若信我,可以现在便去寻她。” 语毕,不待宁远湄反应,他便率先出了结界,飞快地向恶灵聚集区掠去,本想先以冰寒之气将河道内的破口暂且封住,却还未动手,便隐约听到不远处那恶蛟的一声含着怒意的低沉问话: “你与万年前那龙族九赭,究竟是什么关系?” 原本在相斗中占据上风的君长夜立刻向后撤了一步,以免被对方狗急跳墙反扑到,冷冷道:“关你何事?” 此时此刻,从他胸口流下的血已经染红了下方水潭,无数原本生活在水中的红鱼儿受到血中气息沾染,纷纷有了灵智,蜕变成鱼妖跳上岸来,原本想对赐予其灵智的君长夜表示感激,却被来自他与恶蛟的两股威压压得抬不起身子,只得趴在地上瑟瑟发抖,仿佛行了五体投地大礼。 那恶蛟即便放在妖族,也算得上数一数二的大能,连冷北枭见了都得喊一声爷爷,向来走到哪横到哪,如今竟在一个不知比他低多少辈的魔族手上吃了点亏,自然怒气冲天。 可转眼又看到君长夜血流如瀑,一身黑鳞都成了红的,且愈发黯淡无光,便知对方恐怕是用了某种秘术延长生命,这才到了如今还能这么嚣张,可他能撑这么久已是不易,如今已经走到穷途末路,不由摇头晃脑道: “强弩之末罢了,小龙儿,你还能撑多久?此乃天助我也,看来那鬼女没骗我,待吞了你这身血肉,便是本老祖真正成龙之日。” 可君长夜哪有心思听它说什么,他对自己的伤势和彼此间的实力差距了如指掌,自知再撑不过一炷香的时间,本已打定主意确认师尊安全离开后,便想办法与那恶蛟同归于尽。可他向后一瞧,却正瞧见月清尘离开结界,提着剑向白骨怨灵频出的和水方向去了,心中登时一惊,原先立好的决心先散了一半。 这点稍纵即逝的破绽立刻被那蛟捕捉到了,君长夜再回神已是来不及,只看到对方巨大的尾翼如闪电般甩来,而后便像是被千斤巨石迎面击中,胸口处再度传来撕裂般的痛楚。他几乎痛昏过去,当即直直从空中掉下,砸入下方血色浓郁的水潭之中,溅起好大一片水花。 温热的水很快漫过视线,再往下却冷得像浸了冰,如身处冰火两重天。君长夜勉力睁开眼睛,仰起头,却透过眼前一片被冲淡的血红,看到上空那双近在咫尺的灰绿瞳孔中,闪过一阵夹杂着轻蔑的狂喜。而在它骤然张开的血盆大口中,是两排锯齿状锋利的白牙,那利齿根根分明,像一把把处刑用的短匕,又像刻刀,曾握在谁的手中? 好冷……好冷…… 这落水声动静实在太大,连刚刚将和水面暂时冰封的月清尘都偏头向那边看去,却正看到黑龙胸前喷薄开一蓬艳红的血雾,而后颓然跌落,连尾部都被水吞没,而那恶蛟几乎紧随其后,像阵旋风般盘旋着扎入水中,俨然是兴奋非常,要将猎物一口吞下。 他瞳孔微微一缩,身体先头脑一步作出反应,立刻反手一挥,将霜寒剑向着水潭方向掷去,几乎将剑用成了刀,将那条还没完全入水的蛟尾死死钉在岸边,任它如何拼命扭动,也无法再前进一寸。而后一边向潭边掠去,一边迅速自灵戒中取出浮生琴,“铮铮铮”拨了三下,而后连拆几条琴弦,想将其自下向上缠住蛟龙的身躯。 可对方显然也是个狠角色,见大半个身子都已经没入潭水之中,唯有尾部动弹不得,索性反身一口,将自己被钉住的部分以下完全咬掉了。 此时此刻,它那双灰绿瞳仁已完全变成了血红色,扭头急躁又怨毒地瞪了月清尘一眼,随后怒吼一声,便像断了尾巴的蚯蚓一般,飞快地隐入水潭之中。 水面翻腾不已,水下一片浑浊,叫人看不清情况究竟如何。 自月清尘所立之处开始,有坚冰开始一点点蚕食着水面,并不断向着中央扩散,他站在冰面上俯视着下方,手指不自觉地摩挲起浮生琴身上刻着的那个“安”字,眉头深深蹙起。 若那巨蛟真的将这个世界的气运之子吞入腹中,是会变成新的核心,还是会被天道的运行规则无情抹杀? 可若是君长夜这次不能全身而退,是否说明,他已经不再是得天道眷顾的天选之人了? 月清尘抬起头,冷冷地望向依旧黑云密布的天空,再次深刻地感受到那只翻云覆雨手的力量,所有人无论是谁,在它面前,全都渺小如沙砾。 可即使是沙砾,也能凝聚成塔。 即便是天道,也不应该自以为,可以肆意摆布人心。 凛安,你曾站在世界的最顶端俯瞰大地,应该最清楚这种力量,可最终,却还是选择了与之完全相反的方向。 如果还能再见面……我很想问问你,当年以身化万物的时候,你在想些什么? 就在这时,脚边突然滚来一个白团,却是那只君长夜曾在潇湘救下的白狐,全身白毛迎风招展,全都炸了起来。它朝月清尘哀哀叫了几声,而后低下头去用爪子扒拉水面上凝结的坚冰,一双黑眼珠直盯着月清尘看,似乎在表达无声的恳求。 这白狐出自琅轩阁,是当年魔族苦苦寻找的疗伤异宝之一,向来害怕月清尘,连靠近他身侧都不肯,可如今这般,是在表示愿意牺牲自己,来换得主人平安吗? 月清尘静默一瞬,俯下身摸了摸白狐细软的皮毛,低喃道:“好孩子。” 就在那一刻,他已然下定了决心,可还没等动手,原本已然封住一半的水面却突然炸裂开来。那断了尾巴的蛟龙竟怒吼着自水中腾空而起,双角中的一个已然不见,似乎被砍掉了,伤处血流不止,头颈拼命甩动,几乎拧成了麻花,仿佛拼了命要摆脱什么痛苦。 而在它甩头的间隙,月清尘看到一个握刀的黑衣身影半骑在蛟背上,显然已恢复魔族形态,正将手中封神刀插/进恶蛟一只硕大的赤红眼珠中。在一阵紧接一阵的剧烈摇晃中,他摇摇欲坠,很快支撑不住掉了下来,却仍旧用双手紧握刀柄,借着全身下坠的力量,将封神刀更深地嵌入恶蛟七寸之处。 身上数百处大小刀伤无法愈合,眼睛瞎了一只,七寸又被人拿捏,这种痛苦已然超过了蛟龙可以忍受的极限,它疯狂地旋动身子,却发现始终摆脱不了这个跗骨之蛆,索性一头撞向坚硬的冰面,试图通过挤压,将君长夜彻底撞死在冰面上。 然而还没等它撞上去,却忽觉得头顶一凉,紧接着,那只独眼原本向下看的视线忽然转为向上,它看到自己的身体被高高抛起,又像断了线的风筝,向着相反的方向落下,那个白衣人手中的剑尚未收起,而耳边传来最后一声微弱的呼唤: “……师尊?” 此后一切归于沉寂。 而一炷香时间恰好已过。 湖面上突然出现巨大的漩涡,将上空一切活物死物,都一并吸入了那终于止息的红湖之中。 宁远湄急急奔至湖边,怔愣般望着中央极速旋转的涡流,一边拢起被风吹得四散的头发,一边踏入水中,企图靠得更近。可就在这时,一只苍白的手却忽然自水中探出,力气奇大无比,竟一把抓住脚踝,将她拖了下去。 而天边原本黑沉的云层骤然开了一条缝,有金光冲破云层,像是太阳,却又比日光更加柔和。在云层的后面,隐隐现出一条金龙的轮廓,将整片天地都映得亮了起来,人群欢呼雀跃,都在庆祝劫后余生。 那似乎是帝都久违的,“光明”。 第160章 魔宫中 北境魔域,万古如斯宫外,大雪仍旧纷扬。 郁荼左拥右抱,衣衫不整地歪倒在榻上,脸上带着点散漫笑意,凑到身边那两个美人细腻红润的脸颊边亲了几口,顺道蹭掉了自唇角流下的鲜红汁液。 美人□□半露,欲拒还迎,分明是无限春光。可不知怎的,闻着身边魔女身上传来的阵阵脂粉香,他的心情非但没有丝毫好转,反而越发烦躁。 就在昨天夜里,他得到了魔尊在帝都与妖族那蛟龙老祖恶斗一场,身受重伤坠入黑湖漩涡之中的消息,而跟魔尊一起掉下去的,还有……那个人。 那个让他夜夜不得安眠的人。 死了?真的都死了? 美人艳丽的脸在眼前晃来晃去,却很快换成了那个白衣圣君玉琢般清绝的面容。装了雪狼爪的手腕处又在隐隐作痛,仿佛要时刻提醒郁荼,在北海底,与月清尘那段不共戴天的断手之仇。 可他同样也不会忘记,那段在衣领下若隐若现的漂亮脖颈,白得能晃花人的眼睛。 郁荼突然抬起手,狠狠抽了左手边那相对清丽些的女子一记耳光,几下将她胸前肩头遮羞的纱衣尽数撕碎,而后用力握住美人裸露的双肩,眼中隐有疯狂意味: “你说,仙人的血会是什么味道?会不会比那些没断奶的婴儿还要美味?” 魔女吓得花容失色,顿时低下头,不敢再看他的眼睛,却又被郁荼捏着下巴扳回来。他厉声道:“抬起头来,回答我!” 有泪滴如断了线的珠子般自眼角滚落,美人见挣脱不开,声音颤抖得厉害:“我……我不知道,左使大人,求您放过我吧。 ” 除了喜食婴孩,这个红衣恶魔喜欢在床上折磨人的恶名也早在北域传开了。最近更是接连有姐妹死在他手上,若不是被逼无奈,谁还敢来伺候他? 若在自己面前的是飞贞大人,那该有多好。可惜,他现在眼里只有那一个女人,根本看不到别人。 “放过你?”郁荼似乎被她梨花带雨的模样吸引了,当即凑上前去,伸出舌头尝了尝那泪痕,然后捧起她的脸,放柔声音道:“别哭了。这样吧,你亲我一下,我就放过你。” 美人娇嫩的脸庞被兽爪上冷硬的尖刺摩擦出了几道红印,模样更显可怜。她生怕对方一个不高兴就要了自己的小命,自然不敢违抗,当即挤出一丝媚笑,嘟起唇闭上眼睛,向郁荼那几乎抿成一条缝的薄唇上印去。 却也就因此,没看到对方眼中愈发阴沉的怒意。 “啊!”耳边传来同伴惊呼,魔女忽觉脖子上一凉一痛,立刻有灼热的液体自痛处喷溅出来。她慌忙睁开眼睛,却被一股大力按倒在床上,后脑磕在床头,眼前天旋地转,一阵阵发黑。 可等黑暗散尽,这美人的身体却不由自主地战栗起来,因为她可以清晰地感觉到那对尖牙已然探了出来,正深深咬在自己的脖颈动脉上,贪婪地吮吸着血液。她惊恐至极,脖子却被死死掐住,舌头麻得发苦,根本说不出半个字,抬头向上看,却只能看到郁荼那双发红的眼睛。 那恶魔吸饱了血,便伏在她耳边低笑起来,像情人絮语般含糊不清道:“真甜,不过你竟然愿意亲我,为什么不杀我?哦,我忘了……你已经死了,哈哈哈哈。” 他这样说着,却觉得腹中邪火愈发旺盛,索性就在那死不瞑目的美人身上发泄了欲/望。而后漫不经心地翻下身来,冲缩在角落的另一个美人招手: “过来。” 然而就在这时,却有人在外面敲了敲门: “二哥,你在吗?圣女召咱们去正殿议事。” 是三长老银罂子的声音。 银罂子知道这个点他肯定在里面,于是说完这句话,便在那扇绘满血婴的门外等了一会。直等到三盏茶都喝完了,才把依旧一袭红衣裹身的郁荼等出来。 然而他还没靠近,银罂子就先闻到一股混着血气的胭脂香,等靠近了,又见他身上有纵情留下的痕迹,不由半开玩笑道: “哎呀,魔尊出事了,我看眼下这整座宫里,也就属二哥你最沉得住气了。” 可这话说完,她才觉得不对,就好像在说郁荼幸灾乐祸一样。银罂子正欲补救,却对上郁荼似笑非笑的目光,眼皮一跳,索性不再遮掩,大大方方道:“如果魔尊真的死了,可小妹就要恭喜左使大人了。” “哦?”郁荼饶有兴味,“为何?” “放眼整个魔族,撇开圣女不谈,刀煞是个老东西,连自己的本命法器都到现在也没找回来。飞贞对魔尊之位毫无兴趣,又跟浣花宫那个宫主纠缠不清,不叛就不错了,我更是从未肖想过。这样想来,这至高无上的位子,可不就非你莫属吗?” 她本以为郁荼听了这话会高兴,再不济也该有所表示,说将来真得了那个位子会给自己什么好处,谁知对方只是“哼”了一声,眼睛里尽皆嘲讽,没有丝毫笑意: “魔尊死没死,可还没个定数呢,三长老这心思转得可真快啊。不过我劝你,还是先把心思收一收,别偷鸡不成蚀把米。” 眼看着已到正殿大门,他说完这句话,便率先走了进去,留下银罂子站在原地愣了片刻,暗骂几声,却也只得跟了上去。 可还未进门,她便听到有什么重物倒地的声音,心中还觉得奇怪,待进去一看,却顿时了然。 原来是有被关在魔宫里的修士要逃跑,还不巧地被逮住了。唉,逃跑挑什么日子不好,偏偏挑这样的日子,这不是往圣女枪口上撞吗? 可往枪口上撞的显然不止那两个要逃跑的倒霉蛋,还有刚进门的郁荼。银罂子眼看着纱缦华将视线冷冷地从他脸上扫过,浑似两把凌厉的刀子,语气中显含怒意: “左使,昨晚出了这么多事,你却依旧有心思寻欢作乐吗?” “出事?什么事?我怎么不知道?”郁荼眉毛微挑,作出一副洗耳恭听的诧异模样:“敢问圣女,现在叫我们来,所为何事啊?右使大人,你知道吗?” 最后一句显然意味深长,可立在一旁的飞贞并不理会其中深意,只随手一指殿内两根巨柱中间被五花大绑的两人,冷然道:“你不会自己看吗?” 银罂子见情况不太对头,赶忙悄悄闪到一边,唯恐成了被殃及的那条池鱼。要知道这两个大魔不对付已久,要不是之前头上有人压着,恐怕头一个要内斗的,就是他们俩。 眼下魔尊出了事,看右使这样子,显然是毫不掩饰自己对左使的厌恶,连句话都不愿跟他多说,而左使也不是吃素的,要说这里唯一还能勉强压住场子的,恐怕也就只有圣女了。 至于她自己,虽然在魔族众长老中也一直位列前三,法力却到底与上述两个魔头相去甚远,只能暂且按下心思,静观其变。 只见郁荼点点头,却并不往飞贞指向的那个方向看,反而抬起眼皮,将对方冷若冰霜的一张脸和绘了梅纹的雪白衣袍打量了一个遍,唇角噙起一抹若有若无的笑,似羡非羡,似嘲非嘲,直看得人头皮发麻。飞贞本不欲在此跟他闹僵,可实在被他看得心头火起,不由喝道: “你看什么?” 郁荼慢悠悠道:“没什么,就是觉得您最近穿衣打扮讲究了许多,都快赶上昆梧山那些修仙的了。看来即便是别人不要的,这房里有人跟没人,也到底不一样。” 此话一出,不但飞贞身上骤然带起杀气,连银罂子都心中一惊,暗道不好。 若论起魔族嘴毒手黑之最,郁荼可谓独占鳌头,而且嘴毒还超过手黑,此刻话里藏刀,专门往飞贞的痛处捅,还一捅一个准,既讽刺他身为魔却净做些修士的高洁打扮,又挖苦他明知顾惜沉爱的另有其人,却还是赶着往上凑,实在可笑。 这谁能忍得了?更何况飞贞从不止步于在言语上讨便宜,但凡心中不痛快,便要真刀真枪地上,一场流血眼见是不可避免了,最后还是纱缦华抢先喝止了: “够了!现在不是逞勇斗狠的时候,待此间事了,随你们怎么算账我都不管。可现在尊上情况未明,我需要大家齐心协力,既要去帝都寻尊上的下落,又要防止那些修士趁机反扑,更要保证万古如斯宫固若金汤,一丝消息都不能漏出去。” “圣女所言极是,”郁荼得了这个台阶下,当即换了一副恭敬的嘴脸:“不知您是如何打算的?既然尊上暂时不在宫内,我等皆愿听从圣女的安排。” “你们来之前,我与右使已经商量过了,这段时间便由他负责万古如斯附近的巡逻防卫事宜。至于宫外关押的俘虏,便由左使负责看管吧,眼下需要解决的问题是,该如何处置昨夜逃跑的这两个人?” 此时此刻,从郁荼这个方向看去,石柱旁烛台燃起的森冷火焰照在她额间的一贴弯月金箔上,在美人脸上投下交织的光影,显得冷艳不可方物,可在那睫毛阴影笼罩下的眼睑处,却似是泛着乌青,显然是担忧至极,整夜不得好眠。 看来圣女对魔尊的情意是真的,郁荼暗暗想道,只怕她在得知君长夜出事的那一刻起,心中早已方寸大乱,只是表面平静,努力不让人看出来。按说这美人也是个尤物,可惜心狠手辣不逊于自己,六亲不认的事也是说干就干,还是顺着她心意走,少招惹的好。 于是他道:“反正这两个羽家的人留着也没用,杀了便是,圣女若不愿见血,扔到蛇窟喂蛇也好。只是我突然想到一点,圣女可还记得那个茅山宗的道士?魔尊先前留着他一条命在,是为了掣肘月清尘,可现在显然已经没这个必要。他已经成了个包袱,不知圣女打算如何处置?” 纱缦华沉吟片刻,抿了抿唇上胭脂,却迟迟没有开口,不知心中在想些什么。又过了片刻,才缓缓从怀中取出一物,道:“我先前收到过尊上的来信,信上提到过对那位道长的处置,说……” 她话未说完,眼前却红光一闪,手中信笺竟被什么东西夺了去。纱缦华定睛一看,却见是那血婴自行从郁荼怀中跳了出来,此刻正大口地咀嚼着什么,嘴边露出一角素白,不是那信笺又是什么? 眼见那张纸几乎是立刻便被嚼烂吞下了肚,纱缦华只觉胸中气血翻涌,一张俏脸涨得通红,抄起一把利刃便抵到了郁荼胸前,眼看只差几寸,便要将他的心活活剜出来。 可郁荼的下一句话,却让这几寸的距离再没缩短。 “属下看圣女对尊上情真意切,可尊上却被迷了心窍,一直对您视而不见,连属下都替您觉得可惜,何苦要继续为他人做嫁衣裳?既然信笺已毁,不管上面曾经写过什么,圣女何不当从没见过这封信,只顺自己心意来呢?” 第161章 松雪轩 郁荼说这些话的时候,原本照在纱缦华脸上的烛光突然暗了下来,好像马上就要熄灭了,连带着她的表情也再看不真切。飞贞警觉地抬眼看向殿外,却见正殿门前的两盏冥烛摇曳了一下,似乎只是被风吹动,很快便恢复平静。 “右使,怎么了?”纱缦华正心烦意乱,自然瞧不见什么烛光异常,却对周围人的态度变化格外敏感,见飞贞神情有异,当即问道。 “没什么,”飞贞收回目光,淡淡道:“瞧见一阵风罢了。” 他们再说了什么,躲在暗处的南蓁已然听不清楚,她只听得自己心如擂鼓,胸中一直屏着的一口气险些憋不住,怕再待下去就要被发现了,忙蹑手蹑脚地从藏身柱子的深处往外爬去。刚开始还扶着墙壁尽量不发出一点动静,待出了正殿范围,便拔腿拼命往晚晴的小院子跑回去。 她边跑,边要努力把已在眼眶边上打转的泪憋回去,到最后实在憋不回去,只能迎风胡乱抹上几把。等到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地方,已是鼻涕泪珠糊了满脸,把早在门口等待接应的晚晴吓了一跳,直问她是不是被人发现了,还是亲眼目睹了杀人现场,要不这心理素质也忒差了。 南蓁接过他递来的帕子擦了一把脸,边哭边抽噎着小声道:“什么……什么是心理素质?既然嫌弃我 ,那你……嗝……干嘛不自己去?” 晚晴看这小姑娘惶恐不安,俨然如惊弓之鸟,显然是被吓坏了,心里顿时下沉了几分,知道定然是那羽家兄妹出逃不顺,最终还是被逮住了,忙安慰道:“要不是你人小,能躲进那柱子后面的狗洞里,我也不敢让你去偷听啊。行了别哭了,先告诉我,你听到那些魔头要怎么处置他们了吗?” “他……那个红衣服的恶魔……他说要把羽哥哥和羽姐姐扔到蛇窟去喂蛇,”南蓁泪流不止, “我还听到他们说……呜呜呜……说月公子死了。” 晚晴一惊,立刻紧紧握住南蓁的肩膀,不可置信道:“什么?!你说谁死了” “千真万确,是那个圣女姐姐说的,”南蓁知道晚晴早将君长夜拨到这边来伺候的女魔都打发走了,短时间内不会有人打扰,索性嚎啕大哭起来,“哇哇哇,他们说他和那个挨千刀的魔尊一起掉到什么湖里去了,还说这次很危险,恐怕是凶多吉少。哎呀,放手,你弄痛我了。” 说着,她一把甩开晚晴的手,自己揉了揉被捏到发红的肩膀,而晚晴也再没心思跟她开玩笑,整个人呆呆地站在原地,嘴唇哆嗦不已,不断重复着“不可能”三个字,最后索性蹲下来抱住头,像个鸵鸟般一动不动了。 二人一个哭到眼前发黑,一个失魂落魄,一时间谁都没继续说话,就这么在院外面面相觑了半晌,最后还是晚晴先回过神来,霍地站起来走到南蓁面前,急急道:“她只说凶多吉少,却还不是一定没命了,对不对?” “是……” “那不就得了,”晚晴一握拳,坚定道:“我相信清尘哥福大命大,逢凶化吉,吉人自有天相,绝不会死在这么个破地方。当务之急,是咱们要赶快从这魔窟里逃出去,我是一天都不想多待了,要是走迟了,指不定就被谁抢先灭口了。” 南蓁吸了吸鼻子,这才想起来漏说了一件重要的事,急忙道:“对了道长,我还听见他们说不管魔尊怎么安排,都要先杀了你。唉,你到底有没有办法出去啊?我本以为那羽家兄妹能从地牢里跑出来,又掌握了整座魔宫的地形图,已经很厉害。可连他们都被抓了,就凭咱们,怎么可能跑得掉?” “想杀我?”晚晴冷笑一声,“哼,还没那么容易,山人自有妙计。不过在跑路之前,按照我之前的想法,咱们得先去找一个人。” 南蓁瞪大了眼睛:“你是说浣花宫那个很漂亮的宫主吗?”语毕却又摇摇头,叹息道:“我去替她瞧过病,她先前受了很大的刺激,已经不认得人了,而且她住的地方被人看得很紧,我根本没办法跟她交谈,所以她八成帮不上咱们。” 晚晴烦躁地挠了挠头皮:“大姐,你姑且算上一算,在这所有被俘的正道人士中,除了她,还有哪个能打过那些妖魔鬼怪的?更何况,她先前长年处在抗战第一线,对北域这片地形也熟悉,实在是位了不起的巾帼英雄,如今却落得这么个下场,实在可怜,既然咱们要走,就一定要把她也救出去。” “说得容易,”南蓁翻了个白眼,“你倒说说,怎么个救法?” “硬闯肯定闯不出去,实话告诉你,其实我已经找到了一条密道,直通往宫外,只等将顾宫主带到这处院子,咱们三人便可远走高飞。至于这怎么带,小丫头,还得靠你呀。” “刚刚还叫我大姐,现在就改口叫小丫头了,你这人真的很过分哎,”南蓁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喃喃道:“不行,刚刚只是偷听,我都险些去了半条命,这次要摸到那大妖怪的寝殿去,还要当着那么多守卫的面把人带出来,我做不到的。要不,不然,我们去求求圣女姐姐,她人很好的,没准……” 话说到这个份上,能看出南蓁也是真的急糊涂了,晚晴立刻恨铁不成钢道:“唉,你长点脑子好不好,她再好也是魔族的圣女,况且她跟魔尊那是郎情妾意,夫妻同心。现在魔尊有难,你算哪根葱,她还有心思管你?” “谁说她跟魔尊夫妻同心了?”南蓁嚷嚷道,“我可看不出他们有哪点像爱侣!比起她,那天杀的魔尊分明更……” 说到这,她猛然住了嘴,突然想到自己在君长夜面前起过毒誓,绝对不将夜阑殿内看到的一切对外透露半句,否则就要七窍流血,烂肚烂肠,便嗫嚅道:“反正……你不愿意就算了,可这事再拖不得了,否则,我担心那红衣魔头很快就要来杀你了。” 其实晚晴早就试图从南蓁口中套过月清尘在君长夜那里的处境,奈何这小姑娘一句都不肯吐。他如今旧事重提,本来是打算再套一次话,可南蓁还是不上当,只能摆摆手,把最后的杀手锏和盘托出:“得了,眼下唯一能把顾宫主带出来的办法,就是我变成你的样子,然后假借瞧病之名跟她搭上话。既然事不宜迟,那今夜就行动吧,你头发给我一根。” 说完,他便从怀中掏出一打黄符,从中小心翼翼地抽出一张,念叨着:“这化形符真是好东西,可惜只剩最后几张,成败在此一举,纸哥你可一定要给力啊。” 说完,他也不管南蓁将信将疑中夹杂着惊恐的目光,直接一闭眼,将升级后的黄符贴在了脑门上。 此刻天光尚未大亮,正是阴阳交错,守卫交班之际。飞贞所居的松雪轩外,负责看守的魔兵都在百无聊赖地打着哈欠,因为知道这里是魔族右使的住所,等闲没人敢来触霉头,向来十分安全,所以当视线中出现一个小小的黄衫人影时,都没当回事,只横刀一拦,例行问了句:“干什么的?” “我……我是来给里面的那位夫人施针的,”晚晴尽力学着南蓁畏畏缩缩的样子,捏着嗓子道:“先前搭配的药没了,便临时赶来一批送来。这种药草就是要在清早第一缕晨曦没升起来之前施在伤处,效果才最好呢。先前已经跟夫人说好了这时候来,可别误了时辰,烦请各位大哥放我进去吧。” 他说这话时心里也发虚,委实叫苦不迭,幸亏那些魔兵守夜守疲了,早已习惯了顾惜沉时不时提出的各种古怪要求,又对慕家这个小小医师见怪不怪,彼此相视一笑,便同时撤刀,放了“南蓁”进去。 待进到门内,便又是另一番光景。与外殿的森冷威严不同,屋里布置得十分温馨华美,随处可见女子用的首饰玩意儿,甚至有一面用整块璃玉打造的梳妆镜。凫鸭炉中燃着淡淡香气,连晚晴这类闻不惯香的都觉沁人心脾。 光线虽暗,却不至于看不清路,晚晴又向里走了几步,才发现这光线是来自床头燃着的那一点将尽烛光。而顾惜沉就睡在半掀起来的素帘里面,头歪在一边,像是等人等久了,就这么靠在床头睡着了。 晚晴壮着胆子又靠近几步,却见她脸颊雪白,面上蔷薇瑰丽,栩栩如生,仿佛会随呼吸摆动一般,细瞧之下,难免不给人惊心动魄之感,禁不住驻足欣赏了片刻,却仍记得正事要紧,忙小声叫道:“顾宫主,顾宫主,醒醒!” 顾惜沉虽功力大不如前,五感却依然敏锐,迷糊中听到有人唤,还以为是心爱之人回来了,忙揉揉眼睛坐起身来。却见是那个帮自己瞧病的慕家小姑娘,不由生起闷气来,蹙眉斥道:“走开,我又没病,不要吃药,谁叫你来的? 可话音刚落,却又语锋一转,微微笑了起来:“是月郎吗?如果是……那我就稍微让你看看好了,我这么乖乖听话,他定然会欢喜的。” 晚晴本来听南蓁说顾惜沉状况不好,还不怎么当回事,可眼下看她模样,显然好坏不分,神志不清,顿时急了,压低声音道:“什么月郎日郎的,顾宫主,你知道这是哪吗?这可是魔窟,是敌人的大本营 ,贫道看你现在这样,八成是被魔头骗身又骗心了,这样下去哪能得了?还是速速听我说这出逃大计吧。” 顾惜沉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却又很快垂下眼帘,嘟囔道:“你骗人,月郎就在这里,我还能去哪里呢?对,他在这里,我哪都不去。” 眼看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飞贞随时可能回来,晚晴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什么该说不该说的话都一股脑儿冒了出来:“如果你说的月郎是我清尘哥,那他可不在这。他远在千里之外,眼下生死未卜,正等着你去救呢。如果你说的是原来的望舒圣君,那就坏了,他可早死啦,魂魄都转世好几轮了,你如果还想跟他好,就亲自下黄泉,去阎王殿里找他吧。” 可他这样说,顾惜沉却更是茫然,仿佛完全不明白晚晴话里是什么意思。只听得懂他说月清尘死了,当即柳眉倒竖,一把揪住晚晴的衣领,怒喝道:“胡说些什么?月郎明明活得好好的,你算个什么东西,竟敢平白咒人,看我不撕烂你这张嘴……” 晚晴方才半跪在床前,一下没防备,被她突然暴起抓了个正着,竟完全挣脱不开,当即被掐得龇牙咧嘴,满脸通红,心道跟个疯子果然是说不明白道理的,只能暂时妥协:“好好好,他确实没死,但只有我知道他在哪……” 话音未落,晚晴忽觉脖颈间的手劲一松,便见顾惜沉突然向后倒去,用手臂紧紧抱住自己的肩膀,似乎身上痛得厉害,整个人缩成一团,显得单薄又瘦弱,像一片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秋叶。她闭了闭眼,先颇古怪地笑了几声,再睁开时,眸中却迅速升起一片混沌水汽,竟呜呜哭了起来,可片刻之后鼻息渐起,逐渐趋于平稳,似是又睡着了。 她一会笑一会哭,哭累了便倒头就睡,晚晴被掐得半死,一屁股瘫坐在地上,顿觉束手无策,白白浪费了大好机会。 可就在这时,他突然听得门外有脚步声传来,距离尚远却步伐极快,仿佛转瞬间便要推门而入,也不知是守卫听到动静要进门查看,还是此间主人要回来了。但不管是谁,都不是好相与的,晚晴心间一凛,就势一个翻身,便滚到了顾惜沉躺着的那张雕花大床下躲了起来。可转念一想,这两人现在也算半对夫妻,自己藏在床下难免不会撞见什么,再加上化形符能维持的时间有限,顿时暗暗叫苦,可要走已是来不及,只听得门轻轻开了一条缝,又很快关上了。 一双蓝面白底的长靴停在床边,刚从正殿那等魔气最盛之地回来,却竟是纤尘不染,想必在门前尚未进来时,已经细细擦拭过。 是那右使飞贞回来了。 这床底空间并不大,晚晴怕被发现,又大气不敢出,很快觉得浑身发热,出了一脑门汗。这时却见床头烛火忽然亮了起来,照得地面上可映出床上光影,床上女子重重叹了一口气,竟是复又转醒了,见他回来,当即扑入男子怀中,惶然道:“你去哪里了?我刚刚做了一个噩梦,梦到你撇下我不要,自己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再也不回来了。” 那话中的委屈和后怕真真切切,听得晚晴都没来由心中一酸,忽然想到有人也对自己说过类似的话,随即又暗自庆幸顾惜沉将自己刚才的造访当成做梦。而飞贞似乎是习惯了她这般行事,只伸手将女子环得更紧,道了句:“我好端端在这里。” 他声线甚是冷清,语气也不像哄人惯用的蜜里调油,似乎生性木讷,不善言辞,但两道影子紧紧依偎在一起,已经超过了一切语言所能承载的分量,而顾惜沉似乎也不需要他解释什么。二人温存了片刻,飞贞突然动了动身子,将一缕她散落在肩上的青丝绕到指尖,挑到鼻底嗅了嗅,又转头在屋内寻了一圈,似乎觉得很奇怪,道了句:“好香。” 顾惜沉依偎在他怀中,语中尽是柔情蜜意,嗔怪道:“哼,你是小狗吗?鼻子这么灵。告诉你,我睡前在那鸭炉里燃了前几天刚做的龙涎拂手香,闻闻我手上香不香?这东西做起来很麻烦的,分别要取沉香半两,檀香、丁香、金颜香、素馨花各半两,木香、黑笃实、麝香各一分,颜脑二钱,苏合油一字许,研磨成细末,以皂子白浓煎成膏,再和匀。做这个得有好耐性,我反正没有,但你若喜欢这个味道,我便做给你天天带在身上,好不好?” 第162章 拂手香 晚晴先前虽对顾惜沉不甚了解,但到底有过几面之缘,只知此女嫉恶如仇,脾气暴烈,却从未听过她用这般小女儿般娇柔的情态说过话。 只是不知她是真的爱上了飞贞,亦或是将他错认成了月清尘,但不论如何,晚晴心中却突然升起这样一种希望,只期盼她永远像此刻这般快快乐乐的,哪怕一直混混沌沌,想不起过往,但既然受了刺激,必然是曾经受过极痛苦的伤害,如若想起,只是徒增烦恼,倒还不如活在美好的幻象中。 再者,她当时主动投降魔族,虽不知是为何,其后又遭遇过什么,但未必想回修真界去,自己一心想救着她一并出去,极有可能是以己度人,太过自以为是,从一开始就错了。 可转念一想,飞贞到底是魔族右使,此时相救,却不知安的是什么心,也不知是否真心爱护顾惜沉,到底不是个可以托付的人。可如此这般,却又陷入两难之境,不知是不是该救顾惜沉出去了。 他趴在底下大气不敢出,想了半天没结果,便暗骂自己怎么婆婆妈妈起来,莫非被南蓁传染了?这情形必得快点拿出个主意来。可上面却低声絮语起来,虽听不太清,说来说去又没什么特别的,但语调缱绻至极,显然如胶似漆。可过了片刻却没了动静,好像是二人都躺了下来,床边烛光被劲风一带,摇晃几下也熄灭了。又一阵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声之后,晚晴悄悄竖起耳朵,隐约听到男子的呼吸声陡然粗重了几分,似乎是顾惜沉占据了上风。 不仅如此,飞贞好像被逼急了,还道了句“不可”,晚晴不由幸灾乐祸地想着,没想到魔族荒淫无度,这右使却纯情得像个道士,而顾惜沉虽是女流,在这方面却是豪杰,今晚这哥们可有得受了。 不对,道士只怕也没他纯情。 晚晴平日脑子里黄色废料太多,此刻见气氛不怎么紧张,竟险些笑出声来,即便马上捂住嘴怕也为时已晚。可大抵是走运,就在这时,屋内竟突然响起“嘶嘶”之声,与此同时而起的,还有大批蛇群在空旷处游走带起的幽咽之声。 “谁?” 顾惜沉低低惊叫一声,似乎很是怕蛇,可没等说出第二句话,竟一歪头再度昏睡过去,飞贞反应奇快,这时已知晓先前隐隐觉出的不对究竟在何方,立刻抢先甩手飞出一枚暗镖,将那香炉中袅袅的烟气熄灭了。 刹那间床底已布满了长短不一的大小花蛇,晚晴强忍着一动不动,只能眼睁睁看着一条大白蛇自头顶倒悬下来,蹭着他鼻尖落到地上,待那蛇完全离了身体,才发觉背上又是一身冷汗。晚晴虽不怕蛇,猝不及防之下深陷蛇堆,仍觉惊悚至极,可飞贞好似早已料到一般,竟连是谁都不问一句,只将顾惜沉安顿好,便轻步下床走出门去。 其实飞贞不问,是因为这魔宫里爱蛇又能驱使蛇的,只一个圣女而已,而晚晴虽自认为行事隐秘,却不知自己的一举一动,早已尽在纱缦华掌控之中。 果不其然,待飞贞走出门去,便见纱缦华已然倚在外门口,眉尖似蹙非蹙,竟说不上是生气还是嘲讽:“妙啊妙啊,我还道你为何走的这么快,原来是记挂着有佳人独守空房,寂寞难耐。右使好风流呀,只是不知道待得我师父神志恢复,会不会想将你碎尸万段呢?” 飞贞眸中登时射出一道寒光,却不管她话里暗藏的机锋,单刀直入道:“是你在那香里做了手脚?” “是,也不是,你知道那种香为什么叫做拂手香吗?纱缦华微微一笑,却同样不好好回答他的问题,只优雅地将双手抬至眼前,欣赏了片刻,眸中流光百转,接着手势却是一变,似乎想以手背去触碰飞贞的面颊。后者却立刻后退一步,全然避过了。 纱缦华眸中顿时闪过一抹失望,她气恼地跺了跺脚,像个小女孩一样任性地叫嚷起来:“飞贞哥哥,你当真不喜欢我了吗?你之前对我百依百顺,怎么现在反而为了一个外人跟我作对?” “你之前对尊上百依百顺,不也是为了一个外人跟他作对,甚至要了他的命去?”飞贞的语气却冷硬至极,“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你师父辛苦教养你十几年,几乎是看着你从小长大,怎么到了你这里,反而又成了外人?纱缦华,你什么时候变得这样狠毒?我真的不懂。” “狠毒?”纱缦华仿佛听到了莫大的笑话,“你说我狠毒?就因为我欺负了你的心上人么?你不懂我,难道就很懂她么?飞贞哥哥,承认吧,你不过看她生得美,又处境可怜,一时心软才动了恻隐之心,这便罢了。可后来因为她将你错认成望舒君,对你情热似火,竟又无端端生了一段情出来,这就大错特错了。至于我与尊上……自然跟你和我师父不同,你拿来相提并论,是想羞辱我吗?!” 飞贞瞧她低下头去,两颊各飞上一片红云,似乎是羞愤至极,不由觉得不可理喻,傲然道:“这便是你错了,我对她并非仅有情爱,更是敬重,你若有她一半,便也不至于如此惹人讨厌。话既然说到这个份上,也没什么好遮掩的了,其实我一直奇怪,她究竟有什么对不起你的地方,你竟要帮着那姓君的一并折辱她?圣女若不介意,能否一并赐教?” 最后这句用词虽恭敬,却尽是嘲弄之意,显然已半点也没将她放在心里。纱缦华猛然瞪向他,心中杀意四起,但转念一想到目前处境及实力差距,自己现在离不了他,只得暂时按下怒火,不怒反笑道:“告诉你也不是不行,不仅如此,我还可以答应把命牌给你,将那香里毒物的解药给我师父,并放你们二人远走高飞,但在那之前,右使,你还记得曾答允过我哥哥什么吗?” 飞贞沉默一瞬,涩声道:“我少时全家丧命于沧玦之手,幸而被尊上所救,带回万古如斯悉心教养,从第一日登上这个位子开始,便立誓为他赴汤蹈火,万死不辞。你是他妹妹,我曾答应他,如逢危难之际,要毫不犹豫地允你三件事情。” “不错,虽然他一生所求只有离渊的封神刀,又只把你当作一把次等的好刀,还不信你,竟要依靠命牌这种东西控制你为他卖命,但到底对你有知遇之恩,你知恩图报也是应该的。可他自从被封神刀重创,又迟迟得不到琅轩阁的那三件秘宝救治,早便同个死人没什么区别了,我要他让出位子,也是为了整个魔族着想。你说危难之际答应我三件事,前两件都已经兑现,如今只剩最后一件,你说,你应是不应?” 飞贞瞥她一眼,却先不急着答应,而是反问道:“什么事?” 纱缦华神秘一笑,却并不直接回答,而是用了传音入耳:“替我去一趟凝碧宫,找景昭要当年沧玦给他们父子的续命密卷,到手之后,再把‘当年折桂会时,是望舒君与魔族勾结,放大魔入千世镜群’这件事公之于众,如此这般,事情便算做成了。” 此时此刻,一墙之隔的屋内,晚晴早已用茅山宗的秘制驱魔灵药摆脱蛇群的纠缠,悄悄挨到门边上听了一会,听到纱缦华要飞贞做一件事,自然而然便要疑心纱缦华是要飞贞替她杀掉月清尘,却半晌没有听到女子的回应。他正暗自焦急,几乎将耳朵贴到了门上,却听得飞贞道:“为何是望舒君?” 晚晴心中一惊,暗道自己果然没猜错,但同时悬着的一颗心却又放到了肚子里,知道清尘哥这条性命应是无虞,否则纱缦华何苦再另找人杀他。 “我这是在帮你啊,”纱缦华歪了歪头,“但凡你稍微了解些我师父的年少往事,便应知道,她心心念念的全是那一个人而已。如此行事,既可叫明月落入泥淖之中,也可叫那些痴恋仰慕那轮月的人从此罢休,眼中能容得下旁人,难道还不好么?” 飞贞蹙了蹙眉,只觉得纱缦华的说法好生牵强:“刀煞呢?他与潇湘洛氏旧恨颇多,让他去做岂不是更合适?” 纱缦华怔了一怔,才道:“刀煞前辈么,已去西洲赴故人之约了,短期内怕是回不来。此事只有你做,我才是最放心的。” 其实飞贞与月清尘无冤无仇,又向来不愿做违心之事,只是此事关系到顾惜沉的生死和能否拿回命牌,实在不由他不做,便点头应了。 其实纱缦华心中自然还有另一番计较,只是不便也不想对飞贞明言。方才自飞贞从正殿走后,她与郁荼商议了该如何处置晚晴的问题。其实纱缦华心中早便明白,凭月清尘的本事和性子,无论处于多么不利的境地,都绝不可能乖乖束手就擒,若不是君长夜提前擒住了晚晴,并以此作为要挟,事情绝不可能推进得如此顺利。既然如此,那个茅山宗的道士便是这二人的心结之一,如今君长夜却让她放了晚晴,或许是心结将解,可这是她绝对不愿意看到的。因此,最好的办法就是让月清尘以为那道长最终还是命丧于君长夜手中,这样一来,他们便永无和好的可能。 这层关窍人人都能想到,可如何在不违背君长夜命令的情况下杀掉晚晴,却成了一个难题。纱缦华垂下眼帘,郁荼说的那番话仿佛又在耳边响起:“要杀那道士,这封信自然是最大的阻碍,但内容虽不能更改,时间却可以造假。万一魔尊问起,圣女只消说他是在我们收到信之前便逃了出去,被发现后惊慌失措,一个没留神竟掉下了万丈深渊,便可不留半点痕迹。若尊上当真计较起来,圣女想要推谁出去顶罪,难道还不容易吗?” 其实这话说的未必都有道理,却难得十分合纱缦华的心意。近期景昭已广发修真大会的邀请函,修真各派的掌门人不日都将于潇湘云集,自浣花宫破后,凉州风氏与潇湘洛氏便一北一西,成了抵抗魔族入侵的两道屏障。那道士但凡不蠢,要么往凉州风家的云间府去,要么便定要向西南方向逃去,而眼前这魔与自己已然不是一条心,或许就是替罪羔羊的最好选择。 便让他去西南。 “飞贞哥哥,你真好。”纱缦华微微一笑,“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只要右使帮我办成了此事,我便将你的命牌交还给你。此后天高海阔,自可逍遥自在,凭你的本事,还有谁敢与你为难?” 飞贞与她相处已久,对她毒蛇一般的脾性十分了解,因此并不理会这番漂亮的场面话,只道:“现在可以告诉我,你与你师父之间究竟有什么嫌隙了?” “这个自然,不过在此地说不太方便,不妨移步琴圣冰棺所在处吧。”纱缦华率先迈开步子,“其实我与她并没有什么过节,可她一定要与尊上为难,便同与我为难没什么差别。” “嗯,”飞贞点点头,“照此来说,你一定要与她为难,便同与我为难没什么差别。” 纱缦华一时语塞,却很快释然,笑着摇摇头:“飞贞哥哥,我不跟你争,你说什么便是什么。我只说我知道的,其实细细算来,我师父与望舒君之间的纠葛,却实在是一笔烂账,而且与当年的琴圣有很大牵扯。你一定觉得奇怪,为什么大家都说琴圣是死于成仙的雷劫之下,可她的圣体却依然保持完整,甚至就藏在北海海底早就准备好的棺椁中呢。还有她与沧玦先尊的一段情,究竟是怎么暴露在修真界众人面前,以至于他们不得不在已有骨肉的情况下双双喝掉忘情水,就此分道扬镳,害得长夜从一生下来便没爹没娘,只能任人欺负。其实这些,都与我那位好师父有关……” 他们的脚步声渐行渐远,谈话声也渐不可闻,晚晴急得抓耳挠腮,却无济于事,只从他们的对话中推断出香有问题,便取了一些香灰揣在怀里。等那两个魔彻底走远了,又故技重施骗过那些守卫,打算先带回去与南蓁商议。 而此时此刻,据魔宫几千里之外的北海海底,月清尘缓缓睁开眼睛。可眼前模糊一片,他闭上眼睛,重又睁开,却发现情况没有半点改善。 非但如此,他觉得浑身剧痛无比,仿佛每一根神经都被人用力扯动。比起刚来到这个世界时在北冥感受过的那种痛楚,竟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就是擅自使用回魂针留下的后遗症吗? 可我……现在在哪? 下方触感松软,像是沙土一般,后颈却枕着一截冷硬,感觉如玉如石,入鼻处尽是浓郁海腥。 海? 等到又一阵最强烈的疼痛过去,月清尘伸出手在地上胡乱摸索,很快摸到一个坚硬的物件,便随手抓起作为支撑。可刚起来些,却因腕力虚软而再次颓然倒地。后脑磕到那硬石头上,愣是砸了个眼冒金星。 是台阶。 可这一磕,倒是把眼前那片模糊磕没了,叫他能看清楚目前身在何地。 可这石林,祠堂,和身后那座巨大的龙神像,竟都十分眼熟。 是北海龙神祠。 最后的记忆分明是和那蛟龙一并裹挟着掉进湖内,被狂怒的鱼群和怨灵袭击,看到君长夜的身影被漩涡卷向更深的地方。自己虽追着他一并下去了,但为何最后兜兜转转,却又回到了北海那座龙神祠中? 第163章 潜龙渊 而此时此刻,据魔宫几千里之外的北海海底,月清尘终于缓缓睁开眼睛。可眼前模糊一片,他闭上眼睛,重又睁开,却发现情况没有半点改善。 非但如此,他还觉得浑身剧痛无比,仿佛每一根神经都被人用力扯动。比起刚来到这个世界时在北冥感受过的那种痛楚,竟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这就是擅自使用回魂针留下的后遗症吗?仅仅用了三根便如此难捱,若不是宁远湄在关键时刻理智未失,没有真的九针齐上,现在还不知要落得何种境地。 算起来……他已欠了宁远湄不知道多少条命,若还有命再相见,定不再有所欺瞒,将所知一切和盘托出,只是不知她现在在哪,是不是已经脱险了。幸而那蛟龙已然被杀,余下怨魂不过尔尔,凭她的本事,想必不会有太大危险。 可惜,月清尘非但不知宁远湄身在何处,现如今,甚至连自己在哪都不知道。 下方触感松软,像是沙土一般,后颈却枕着一截冷硬,感觉如玉如石,入鼻处尽是浓郁海腥。 海? 等到全身上下又一阵强烈的疼痛过去,月清尘伸出手在身旁慢慢摸索起来,很快摸到一个坚硬的物件,便随手抓起作为支撑。可刚起来些,却因腕力虚软而再次颓然倒地,后脑砸在身后滑凉的硬石之上,登时觉得眩晕不已。 但正是在这一撞之下,双目间萦绕的那片黑雾倒消散大半,叫他勉强能看清楚目前身在何地。 月清尘四下环顾一周,却发现眼前那片碑林,身后的祠堂,以及那座巨大的龙神像,竟都十分眼熟。 是北海九赭的龙神祠。 他蹙了蹙眉,心道自己最后的记忆分明是和那被枭了首的蛟龙一并掉进湖心,却在水中看到君长夜的身影被怨灵结成的漩涡卷向更深的地方。 当时情况紧急,怨灵数量又太过庞大,任何人都不可能凭借一己之力抵抗整个漩涡的吸引力,只能尽力去抓握周围坚牢可靠的石壁。可看君长夜身形漂浮间,未握刀的那只手臂却是向上伸出,似乎想从水中握住什么与他同样萍浮无依之物,却忽然又摇了摇头,手臂颓然垂落,竟不再做任何反抗。 像是终于失去意识,又像全然不再顾惜自己的性命,任水流将他随便卷到什么地方去。 这一系列变化,月清尘在上方看得清清楚楚,登时一怔,心中隐隐明白,却又不想明白为何君长夜求死之意这般明显,只觉绝对不能放他这样任性而为。 可即便月清尘及时做出反应,却仍在俯身下潜后拉住君长夜右手的那一刻,被流水无穷无尽的冲击力完全裹挟。 而又偏偏在那一刻,宁远湄先前所施的回魂针从体内跳脱出来,全然失去了效力。 当时水势太过汹涌,险些直接倒灌入肺腑之中,月清尘来不多想,只用力将霜寒剑深深嵌入湖底石壁之内。可即便如此,却也无法在激流中完全稳住身形,只能不断下坠,下坠。在这期间,他曾不止一次地向下望去,希望看清这无尽深渊究竟会通向何地,却看到下方已然被漩涡卷住半个身子的君长夜勉力抬起头来,目光清明,显然还认得拉住他手的人是谁,可非但不配合,反倒拼命挣扎起来。 他受伤那么重,体力又完全透支,即便反抗,力道也是微不足道。月清尘本没在意,只一心想将他拉出漩涡之眼,可万万没料到,君长夜不知从哪生出的力气,见势不妙,竟直接挥刀,意欲斩断自己被月清尘紧紧握住的右手。 当时月清尘另一手正握着霜寒剑柄,知道他什么都做得出来,只得在松手的同时将刀刃远远拨开。可再去拉君长夜时已是来不及,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在自己面前被漩涡完全吞噬。 那一刻,月清尘不知道自己想了些什么,亦或什么都没想,只条件反射般松开握着剑柄的手,直接扑进那滚滚漩涡之中。 而现在,他躺在龙神祠外冷硬的台阶上,怔怔地回忆起失去意识前那最后一幕,但觉大脑空白一片,不知自己为何要那么做。而之后的情形,月清尘便记不清了,只记得漩涡下另有个极大的空间。虽不知一路是怎么过来的,但奇怪之处在于,即便九州水系四通八达,这漩涡的尽头也该在江河之底,为何最后兜兜转转,却又回到了北海那座龙神庙中? 还有……还有,君长夜呢? 那一刻,像是有热血瞬间冲上头顶,月清尘胸膛剧烈起伏几下,而后便努力撑着站起身来。他站在三四层台阶之上,位置相对较高,低头一看,却见君长夜正赫然倒在离自己二三十步之外的一堆石碑中间,胸前那道致命剑伤虽然已愈合了些许,却架不住此前失血过多,仍将周边许多碑文都染成了红色。 他脸上毫无血色,此刻悄无声息地躺在那里,实在跟具尸体没什么两样,只有胸膛微微起伏,暗示这还是个活物。而在海底深处,血气最易吸引海兽来袭,月清尘随便往哪一瞥,都能瞧见几只大鱼大蟹躲在石碑后虎视眈眈,甚至抬头一看,还见到有几条比先前妖族那老祖蛟龙小不了多少的海蟒,正在头顶一片幽蓝中游弋,显然都盯上了这块到嘴边的肥肉,只是碍于抢食的太多,便打算争斗一番分个先后,再拖回窝中,慢慢享用美味。 他确实还活着,不过看起来,也实在离死不远了。 月清尘垂下眼帘,心中却蓦地一松,索性顺着神庙前的台阶一层层往下挪动。他走得很慢,几乎是一步一顿,这一段短短的距离不知走了多久,等到终于走到君长夜面前时,眼前已重被一片模糊笼罩,几乎什么也看不见了。 月清尘觉得自己大概也离过去不远了。 他侧身扶住一块石碑,先努力将胸腔内满溢的铁锈味道压下去,接着打算俯下身去探查君长夜的情况,可等他向前再迈一步,却忽然踉跄一下,像被什么绊到,整个人晃了几晃,竟再也支撑不住,一头向着那昏迷之人所在的方向栽倒下去。 不远处一条小章鱼怯生生地收回被月清尘踩痛了的触角,自觉好像做错了事,忙不迭缩回石缝中去了。毕竟作为一只妖精,它还太小了,实在是没胆子觊觎君长夜的血,刚刚只是被对方身上的一团白毛吸引过去,但见有人过来,身上气息还威压极强,自然还是快快跑路的好。 至于那团白毛,似乎是,一只毛茸茸的陆生生物? 月清尘虽然眼睛看不清楚,心里却清楚,方才离得已经很近,自己这一倒势必直接倒在君长夜身上,此刻自新接触到的地方感受到的滚烫触感,也全是来自那个昏迷不醒的人。 他在发高烧。 月清尘轻轻抬起头来,感觉到抵着自己鬓角的那截下巴有些硌得慌,可胸腹间却柔软而富有弹性,先前那三条尾巴的白狐已经缩成小小一个白团,正安静地趴伏在君长夜胸口,为他疗愈霜寒剑造成的致命伤口。 可他在发高烧。 刚才积蓄的力量耗光了,一时半会间即便想起来也是徒劳,月清尘索性往旁边挪了挪,肩并肩跟对方躺在一起。实际上,如果这时有人从对面远远望过去,会看到月清尘同那小狐狸一样安静地躺在君长夜身边,头颈略蹭着他的胸膛,将男子圈在自己双臂间形成的一片浓郁白雾之中。若脸上的表情再甜蜜些,便宛如一对货真价实,又如胶似漆的恋人。 遥远的海平面仿佛静止,像仲夏的星月夜,连风都不忍心惊扰。一颗星子温柔地坠落下来,月清尘伸出手去,星星无声地摇摇头,又很快隐没在天际,他便将那只手收回放回胸前,默默许了一个愿。 其实那只是海蛇的眼睛,月清尘看不清它的轮廓,便以为是从天上坠落的流星,就像小时候和妈妈一起坐在公园的长椅上看到的那样。 他已经好久没见过流星了。那些曾深切地爱过他的人,也已经从这世上离开很久很久了。 可即便如此,他仍自觉比君长夜要幸运得多,若没有曾经得到过的那样多的温暖和爱作明灯,又要鼓起多大的勇气,才能孤身面对人生中仿佛永寂无声的漫漫长夜? 月清尘闭上眼睛,将全身气力尽数凝结在双臂间那圈白雾之中,不管之前有过多少恩怨,毫无疑问,这一刻,他不希望君长夜孤零零地死在这片深渊之中。 在海洋深处,人们往往意识不到时间的流逝,月清尘不知自己保持着这样的姿势过了多久,才终于感到身边那股灼人的热浪退了下去。可与此同时,他觉得眼前那片不知从哪冒出来的浓雾已经完全遮蔽了一切,身体里好不容易积蓄的力量,也再次用尽了。 “我撑不住了,”他疲惫地笑了一下,声音里透着浓浓倦意,“如果等我醒过来,旁边那些东西还没有把我们吃了,我就想办法带你离开这个地方。” “如果相反……不要怪我。” 几乎在最后一个字出口的瞬间,月清尘再度失去意识,陷入了近乎昏迷般的自我修复和沉眠中,自他身体内流泻出的那片白雾却没有消失 ,仍旧忠实地守卫着身旁人。 又过了不知几个昼夜的时间,君长夜的手指才终于颤抖几下,却没有很快醒来,反而将身子一点点蜷缩起来,两道眉峰痛苦地纠结在一起,低声呢喃着:“别去,求你,求你,别丢下我。” 第164章 了前尘 君长夜醒过来的时候,有那么一瞬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在这之前,他梦到自己身陷在一片火海之中,五脏六腑在火焰的炙烤下险些化成飞灰。他虽在某些时刻有壮士断腕的决心和勇气,可也不想拥有被烧成灰这种难看的死法,因此即便在昏睡中,仍觉得惴惴不安,几乎喘不过气来。 可很快,君长夜却觉得被一股熟悉的气息包围。这感觉清冷又柔和,像冬日初雪,又像自绝尘峰顶飞掠而下,冰寒却无意伤人的风。 那是他再也回不去的地方。 慢慢的,胸口那片凝滞的痛楚解开了,周围此起彼伏的火焰也渐渐熄灭。君长夜在烈火燃尽后留下的灰烬深处,看到了一只凤凰的雏形。那幼凤的影子逐渐变形拉长,却变成了一个女子的模样。 苏羲和笑容恬淡,慢慢俯下身子,在他额前亲了一下,就好像他还是最初安睡在她怀中的小小婴儿,然后思考片刻,道:“你的名字……就叫长夜吧。” 长夜,是与白昼和光明完全相反的,从没诞生开始,就不被人期待的存在吗? 君长夜默默地想:你对我没有任何期待吗,母亲?既然不希望我得到幸福,为什么还要把我带到这个世上? 仅仅作为记忆存在的苏羲和听不到他内心所想,自然也不会回答,她只是若有所思般抬起头看向远方,在那里,一座通天白塔高耸入云。而在遥远的天边,白塔上方,突然坠落了一团即将燃尽的火球。 越来越多的火球自天空坠落,白塔很快摇摇欲坠,并随着最后一颗火球的坠落,轰然倒塌。 这就是《九州异志》中,关于通天塔消失的记载,它似乎是毁于一场天灾,又似乎是毁于某位神明的怒火。但不管是因为什么,从此之后,一切烟消云散,仙界之门彻底关闭,世间灵气渐趋稀少,再也没有凡人有机会成功跨越天堑,成为那所谓尊贵仙家中的一员。 其实君长夜早在母体中时,就曾通过记忆共享,亲眼看到过凡间仙途的崩塌和覆灭。只是这些记忆被苏羲和封存在留下的墨玉幻境之中,随着他的成长而步步解锁,到最后,他也是随着这些记忆的指引,进入北海龙神祠下的密室内,寻到了苏羲和留下的水晶棺。只是在这张拼图中,依然缺少最重要的几环,导致君长夜无法完整拼凑出全部真相。 可他并不关心这些,或者说,比起那些,他更在乎沧玦究竟是个什么样的魔,苏羲和为什么从不掩饰自己的好色之心,自己为什么姓君不姓沧,他们两个是如何相爱,又是为何分开的。 以及,最重要的,在苏羲和门下学艺时,还是个少年的月清尘究竟是什么样的。 苏羲和悠悠地叹了一口气,身形逐渐变浅变淡,似乎要再次离去了,天上那些本已停住的火团又开始不住地往下跌落,眼看要落到自己身上。刀不知道丢在什么地方,君长夜开始不停地向前奔跑,像又变回了曾经那个跌跌撞撞的孩童。 终于,他蓦地一下睁开双眼,却立刻又闭上,仿佛被什么极强烈的光芒刺到一般。再睁开时,却是怔愣地望着眼前景象,片刻都舍不得移开目光。半晌后,才喃喃道: “你又是我的幻象吗?” 这声音温柔到不可思议,像是唯恐惊醒了这个一触即碎的梦境。 君长夜看到月清尘静静地侧卧在自己身边,被无数彩色游鱼簇拥着,就像睡在一片五彩斑斓的珊瑚海中,身上闪烁着近乎金黄的光泽。而他双臂张开,呈一个半抱的姿势,将自己虚虚笼罩在可以保护的范围之内,就像是回到了很久之前,他们毫无嫌隙的日子。 这姿势像是一个无声的邀请,而自己一伸手,就能将眼前人拥入怀中,与他头挨头肩并肩,互相依偎着取暖。君长夜突然觉得身上冷极了,仿佛连牙齿都情不自禁地开始打颤,他所能感觉到的身体的每一部分,都迫不及待地想要回应这份邀请。 他多希望这邀请是出于爱。 但很可惜,它不是。 许久之后,君长夜艰难地将目光移开,试图不去管眼前这太过逼真的“幻象”。他慢慢坐起身来,开始探查自己体内的伤势,却发现比之前想象的要轻得多,于是再次印证了自己现在还在梦中。封神和裂魄就躺在不远处,而在身后高耸台阶尽头的龙神庙中,九赭冰冷而威严的雕像仍旧矗立在原地,一只龙眼上像沾染了什么精怪留下的磷粉,从君长夜这个方向看去,仿佛闪着嘲弄的光芒。 君长夜向来不喜欢被人这样盯着,哪怕是死物也不行,于是随手抄起裂魄,便朝那只石眼掷了过去。刀刃深深嵌入石眼深处,石像却纹丝未动,反倒是一条九节鞭闪电般自其后射出来,眼看着就要如毒蛇般缠上君长夜的手腕,却被后者猛地攥在手中,另一只手提起封神,作势便欲砍将下去。 庙里立刻传来威风凛凛的一声怒喝: “魔尊,如果我是你,在未明了周边状况之前,是不会轻举妄动的。你再不放手,本王埋伏在周围的百万妖师可就要一拥而上,将你相好的给撕碎吃了。” “许久未见,妖王还是这么喜欢说笑。”君长夜扯着鞭子的手并未松动,另一侧的刀尖却已垂地,心中短暂地松了一口气,却立刻提上另一重戒备,随口应道:“只是莫非上了年纪,所以记性也不太好?本尊孤家寡人惯了,哪里来的相好?” “你怎么还嘴硬上了?”石像后的声音里带了狐疑之意,“当初求本王借韦陀花的时候,你可不是这么说的。” 君长夜想了想,觉得这事隐秘而不可对人言,说话的应该是冷北枭没错了,没想到这次连他也出现在我的梦中。当下将手一松,瞧着那鞭子便如来时一样,又闪电般缩回龙神庙内,才正色道:“妖王怎么在神庙中?来多久了?” 可这次,石像后却没了声音,君长夜也不知道冷北枭是装聋作哑,还是隔太远真的听不清楚,便打算过去看看情况,顺便问问那“百万妖师”的真假,可就在这时,忽听得背后有些细微的异常响动。 他身形定格一瞬,还是慢慢转过身去,却见围绕在月清尘身旁的斑斓游鱼已然散开。那人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目光有些涣散,正盯着虚空中的某一处怔神。 君长夜只犹豫了一小会,就朝着月清尘走过去,而后俯下身来,将手在他眼前晃了晃,轻声问道:“你在看什么?” 在看什么,其实连月清尘自己也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他刚刚只是漫无目的地盯着上方的一片漆黑,试图平息心中霎时间如海啸般席卷而来的恐惧。 月光,巨船,龙神发怒后掀起的狂风巨涛,以及那人从高高的船沿跌落入海前,最后望向自己的那滚烫一眼。 你是谁呢?为什么这么清晰地出现在我的记忆中?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再次靠近了龙神祠,月清尘还在睡梦中时,就感觉自己的记忆突然变得十分混乱,有些不知何年何月发生,却尘封已久的画面不断地在他眼前闪过,可仅仅是一闪而过,根本无法捕捉。等到彻底清醒过来,他睁开眼睛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探查身旁君长夜的情况,可谁料,却摸了个空。 而眼前,是一片漆黑的永夜,也不知是深海的夜已经来临,还是……自己真的看不见了。 直至听到君长夜低沉的声音从上方响起,而他手掌挥动时带起的波纹轻柔地拂过面颊,月清尘才感到心中那片令人脊背发凉的恐惧消散大半,脑海中浮现出的第一个念头竟然是: 还好,他还在这里。 像是曾经无数次失去过面前的这个人,可漫长的噩梦过后再醒来,却赫然发现他就在面前,从来没有离开过。 因为月清尘迟迟没有回应,君长夜再盯着他看时,表情已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右手也悄然按上腰间的刀。可就在这时,他却听到身边人道: “先前我刺你那一剑的时候,你为什么不躲?” 月清尘问这句话时,双眸已再度合上,用的是惯常的语调,却暗含了些不一样的味道,像一盆沸腾过后强行冷却的冰水。 君长夜微微一怔,握刀的手不自觉地放松了。他垂下眼睫,想了想,才答道: “如果我躲的话,以那傀儡师的智计,多半会将霜寒剑引向曲流岚,他们就会觉得,是你杀了他。我……明白你不想跟魔族有半点牵扯,所以不希望你被人误解。” 他边说,边将刀轻轻放到一边,身子半跪下来,忍不住想低头去亲吻月清尘的眼睛。可低到一半才觉得不对,只得立即抬起头来,将目光移向别处,胸口猛地一窒,再度袭来些剧烈痛感,痛得险些溢出泪来。 原来,这真的不是梦。 可他也是真的,再不可能属于我了。 原来这就是尽头了。 “那你就没有想过,他可能还有后招,就没想过自己也可能会死吗?” 月清尘依旧闭着眼睛,语气甚至平静到平和的程度,好像无论什么样的答案都不能撼动他分毫。其实君长夜知道他不可能看不出那一层关窍,也没指望从自己这里得到什么特别的答案,不由淡淡笑道: “我死了有什么要紧。若像如今这样一直活下去,其实……倒还不如死了。” 今日的月清尘似乎格外有耐心,居然追问了句: “为什么?” 君长夜于是继续答道:“左右我当不成神仙,登不得极乐,又不想当那遗千年的祸害,要那么多寿数做什么?更何况,只要我活在这世上一日,师尊便永无宁日……” 他说到这,见月清尘眉尖蹙了蹙,心中又蓦地一痛,索性也闭上眼睛,将余下的话一口气说完了:“我说的这个永无宁日,不是指血海深仇。你与我母亲相处过的日子远胜于我,她从这世上离开,你该比谁都难过,我又有什么资格怪你?我与沧玦虽算是父子,可说到底,却从未见过他一面,即便他为你亲手所杀,我与你又怎会有那么深的仇恨? 至于我说的是什么,其实也没什么,反正从今天过后,它就该不复存在了。” 说着,君长夜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瓶,瓶身精细而光亮,应是被人反复摩挲过的。他一眨不眨地盯着月清尘看了一瞬,便再度低下头去,小心地揭开了封口。 “当年琴圣托宁师叔制成了两瓶了前尘,一瓶给了我父亲,一瓶自己留着,说好各自回去喝下这酒,便就此一刀两断。但她自己这瓶,应该并没有喝,我从墓前找到它时,还是未开封的。今天,就请师尊做个见证,让我也尝尝这忘忧酒,究竟是个什么滋味。” 都说这种酒能让人忘记忧愁和欢乐,而我想忘又不想忘记的所有痛苦和欢乐,全部都与你有关。 就用它……做个了断吧。 第165章 龙神庙 此话一出,月清尘的眉尖又蹙了一下,可这次,却很快舒展开来。 他突然很想看看君长夜此刻的模样,是不是像以前修炼遇到瓶颈时那样,总是眉头深锁,动辄把自己关在屋里,除了反复练习,就是心事重重地盯着墙壁出神,或是更甚于那时。可惜暂时做不到,便先轻轻叹了一口气,感觉心里五味杂陈,仿佛春山雪融。 于是他也看不到,对面那个青年在说出自己想忘记他的那一刻,要努力地仰起头闭上眼睛,才能不让泪水夺眶而出。 我宁愿将所有痛苦都深埋在心底,也不想忘了你的模样。虽然那可能痛到无法忍受。可是我不能这么自私,不能明明知道没有未来,还因为那些可预见的,全然无法克制的思念,硬要你留在我身边。 如果不这样做,我怎么舍得放你走呢? 君长夜慢慢抬起手来,再度狠了狠心,就要将盛放了前尘的瓶子送到唇边。可就在这时,他却听到月清尘轻叹一声,然后道:“这么着急做什么?又没人同你抢,先扶我起来。” 君长夜握瓶的手立刻顿了一下,又听月清尘很干脆地补充了句:“我看不见了。” 他说这句话时,神态一如往常,看不出丝毫的意外,恐惧,乃至惊慌失措。可任谁都知道,在这样危机四伏的深海之境,若是眼睛若是出了问题,一定是关系到生死存亡的大事。 “什么?”君长夜微微一怔,这才将月清尘的不对劲与受伤联系在一起,顿时再顾不上什么忘情水。他将那小瓶塞上封口放在一边,然后俯下身子揽住月清尘的肩膀,一边小心翼翼地将他带往自己怀中,一边问道:“怎么会这样?缚仙索不是已经解开了吗?你不是应该恢复了吗?为什么还会……难道又是鬼族做了什么手脚?” 最后一句话中登时带了杀气腾腾的味道,可心头这份骤然腾起的怒火,却很快又被怀中人的下一个举动浇熄了,只剩了无边无际的内疚与疼惜。 “谁知道呢?”月清尘靠在他怀中,摸索着将手放到君长夜左胸的位置,在那里轻轻摩挲了片刻,又侧身将耳朵贴了上去,似乎在听他的心跳声,而后弯了弯唇角,道:“果然,已经好多了,总算那小狐没白救你一场。也罢,你要喝的话,就现在喝吧,自此前尘往事,一笔……” 隔着胸口残破的衣料,君长夜能感觉到月清尘微凉的体温在胸口肆意流淌。这姿势委实太暧昧了,他只消稍微低下头去,就能碰到月清尘被墨发遮掩的额头。 “你愿意跟我一笔勾销吗?”君长夜喃喃道,声音里终于带上掩不住的哽咽,“你不恨我了吗?” “恨?”月清尘极短促地笑了一声,在他怀中摇了摇头,“这里面的对与错,谁又能说的清楚?我并非全然无辜,自然懂得后果自负。若说床笫之间那回事,我不是女子,大不了,只当做被疯狗咬了两口。可你知道,我平生最恨的是什么吗?” 君长夜沉默一瞬,终是按捺不住心头悸动,低头吻上他的眼眸,边轻轻舔舐,边含糊不清道:“我知道,你最恨我这条疯狗拿晚晴道长威胁你。放心吧,还在帝都的时候,我就已经给万古如斯去过信了,晚晴道长这会儿,应该在回茅山宗的路上了。” “你想的倒是很周到,又是放人质,又是忘忧酒的,”月清尘没有往后躲,却向一旁偏了偏头,“可你现在这样,就不怕我的眼睛出现问题,是因为中毒了么?” “当然不怕,因为没人能在我的面前对你下毒,你也不可能大意到对中毒毫无知觉。”君长夜慢慢地将月清尘松开,一只手更稳地环住怀中人的肩膀,另一只手则捧起他的脸颊,而后再度将唇覆了上去。 这次的吻绵长而细密,不同于以往,总伴随攻伐之气一并到来,像要诉尽百转衷肠。等到月清尘察觉出唇畔那片恼人温热的来源,却发现自己已经在笨拙地回应着这个热吻,心中非但并不觉得排斥,唇舌交缠间,甚至隐隐有欢愉之意。 这是之前从未有过的事情。因为视觉被剥夺,心中的感觉顿时被无数倍地放大,月清尘能清楚地感觉到它已然发生变化。仔细想来,这份感情似乎来得毫无道理,却又处处有迹可循。 他们实在太像。 不知不觉中,月清尘的手已然从君长夜胸前移开,转而环绕上青年的肩膀,君长夜感觉怀中人的身躯愈发软了下来,仿佛拥着一汪初融的春水。 我是在做梦吗?他暗想,可是眼前一切真实得不能再真实,来自那人身上的气息丝丝缕缕地钻进鼻尖,而他嘴唇的温软触感,与当年在潇湘春日水泽的渡船上初次触碰到时,别无二致。 这是真的,不是梦。 可是很快,耳边有细微的水波流转声响起,似乎是有些一直在暗中窥伺的东西终于按捺不住,要对早已看好的猎物亮出獠牙。三条海蟒并两条硕大的剑齿鱼怪弓起身子,分别从三个方向射向相拥的二人。 可君长夜仍旧闭着眼睛,吻得愈发深而忘情,仿佛完全没有把那几只巨妖放在眼中。直至妖兽腾起的破空声渐次响起,他才终于舍得松开捧着月清尘脸颊的手,先扯下身上外袍盖过两人头顶,而后往旁边略一摆手。身前身后的那片空间里,顿时多了五片混合着碎肉的血雾,不待弥散开来,便被疾速而来的气流裹挟着奔向别处了。 君长夜的视线仅仅冰冷了一瞬,就在再度低头望向月清尘时,重新变得柔软而专注。此时此刻,他已经将片刻以前说过的话完全抛诸脑后,也全然忘记了怀中那个曾在无数个难眠之夜陪伴他的小瓶。在头顶黑袍掩映下的狭小空间里,他抬起手来,轻柔抚过月清尘墨染般的眉弯,温声道: “很痛吗?还是没什么感觉,仅仅是看不清东西?能先睁开眼睛,让我看一看吗?” 可这次,月清尘却低头避开了他的触碰,轻声道:“没什么,应该是下来的时候不小心撞到哪了,我自己调息一阵子就好了。” 君长夜看得出他心中很乱,应该有很重要的事情在瞒着自己,却也不在这当口点破,只用另一只手则将封神刀插进地下以作支撑,而后扶着月清尘一并站起身来:“刚刚听妖王说,这附近有些潜在的危险。我虽然还没发现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但既然他在龙神庙里,说明那边相对安全,我们先去和他汇合。前面还有一段台阶,我扶你慢慢走。” 月清尘没有开口,算是默认了,同君长夜一并踏上前往龙神庙的蜿蜒石阶。过程中,两人不约而同地保持着沉默,直到跨过最后一级石阶,站到了庙内那具望而生畏的龙神像面前,君长夜才停住脚步,松开了扶着月清尘双肩的手,退后几步,与他面对面站着,慢慢开口道: “我知道有些话现在说不合适,可还是很想知道,你心里是怎么想的。师尊,你之前问我,为什么你刺我那一剑时,我不躲,其实还有一个答案,就是对于我而言,如果没有你,这世界与十八层炼狱也没有什么差别,可若是没有我,你却能活得比现在快活得多。 刚刚在上来的路上,我想仔细数一数,你身上究竟还有多少我不知道的事情,比如当年在潇湘,你为何宁可听信外人的一面之词也不肯信我,既然不肯信我,又为何要扮作青鸾师姐的模样来水牢中救我?可那实在太多,只好作罢了。其实现在看来,这些也不太重要,可以等你想讲的时候再讲给我听,若是你一直不想讲,我也可以一直等下去。但有一个问题,我希望等你想好了,能早些给我答案。” 君长夜顿了顿,试图从对面人的神情中猜测他心中所想,却全然无果,便继续道:“清尘,能不能让我成为你的道侣,一起祭八荒,拜天地,然后守护苍生也好,云游四方也好,一起做任何你想做的事情。你不用急着回答我,可以好好想一……” 他话音未落,龙神像后却传来一声惊呼,而后立刻转出道极高大的影子,一下就将手搭在了月清尘肩上,而后便要将他往神庙里面带去: “望舒君,原来你也在这!太好了,此地有位故人,正想见你一见,快请进来吧。” 君长夜哪里肯让别人这么随便地碰他,当下身形一移,右手便直接覆上冷北枭的手背,正要将他的手直接从月清尘肩头打掉,却摸了一手的黏湿滑腻。 是血,却不像是妖的血。 可他刚才检查过,师尊身上亦没有尚未愈合的外伤,那这血,会是谁的呢? 君长夜蹙了蹙眉,若有所思般盯住那两道已然走进龙神庙的背影,而后寸步不离地跟了进去。等到靠近龙神像后,才发现有一个穿青衫的男子正靠在神像的基座旁闭目养神。说是青衫,其实只能勉强看得出来原来的颜色,因为他整个上半身都被血色染湿了,青色透过红色映出来,形成了一种十分奇异的色彩,左袖管空空荡荡,里面的血肉只剩半截,自小臂以下不翼而飞,只留下一派森森白骨。 在君长夜为数不多的印象里,身为在水一方的主人,洛青鸾最崇敬的小叔叔,蘅芜君向来是以温文尔雅闻名于世的,并且十分注重自己的形象。反观如今他的模样,却是有些落魄了。可凭蘅芜君的实力,怎么会受这么严重的伤?又怎么会与向来势同水火的妖王混在了一起? 听到不远处传来三人的脚步声,洛明澈睁开双眼,冲月清尘微微笑了一下,招呼道:“望舒,好久不见。冒昧打搅,还请恕我扰人美事之罪。” 第166章 白玉台 他说这句话时,神情是一贯的安然平和,仿佛只是在与月清尘在仙府里把酒言欢,而不是在遭受了常人难以忍受的痛苦之后,坐在这样暗无天日的地方。还要面临前方未可知的重重危险。 君长夜打眼一看,就知道洛明澈左臂上的伤是鬼族恶灵啃噬造成的,想也明白是刹□□的,只是蘅芜君实力强横,怎会这么轻易便着了道? 至于他又为何会跟冷北枭在一起?这却是想不通了,他们俩之间结下的梁子不是很深吗?可当下,君长夜也来不及问,只十分不客气地将冷北枭拉到一边,而后几步站到月清尘身边,正要将蘅芜君的伤势情况说给他听,却忽然又想到,若师尊不愿意让别人知道他的眼睛出现了问题,自己这么一提,却是暴露得彻底,便先按下不提,只执了晚辈礼,冲洛明澈拱了拱手道:“见过蘅芜君。” 君长夜行礼时,已像当年做昆梧弟子时那样,举止十分恭敬。可洛明澈却并不理会,神色间甚至带上了几分冰冷,显然并未对君长夜先前做魔尊时对修真界的所作所为有丝毫释怀。君长夜自知辩不出什么理来,于是也并不解释,行完礼后便退到一旁,却仍在月清尘三步以内,不远不近地垂手站着。 他这样做的本意是想保障月清尘的安全,并非要监视或是其他,可显然很容易造成误解。月清尘心中明了,于是侧过身子冲他道: “你先出去吧,我有些事,要单独跟蘅芜君说。” 一个“单独”,便是自动将站在一旁的妖王也归入了请出去的行列,冷北枭顿时急了,脱口而出道: “这不成,望舒君,蘅芜他伤得很重,我不能……” “没事的,”洛明澈坐在原地未动,闻言含笑望他一眼,温声道:“他不会害我,你就先随魔尊出去待一会吧。” 冷北枭不放心,君长夜自然也不会放心。自从进入龙神祠以来,他就已经敏锐地觉察到,这神庙深处给人的感觉,已经与上次自己为玄武仙墓开启而来时截然不同了。 上次仙墓开启,他按照苏羲和在墨玉中留下的线索,寻了一处相对安全的路径进入,沿途中并没有碰到什么阻碍,还与荒炎和飞贞一并顺利下到了仙墓中央,寻得了负于巨龟背上的棺椁。可如今,随着秘境关闭,不仅龙神庙周遭恢复如初,仙墓也已重新沉入地面以下,那原本在深渊中沉睡的仙墓守护神,定然也已经再次睁开了双眼,时刻准备着撕碎一切胆敢来犯的生灵。若是稍有不慎,惊动了守护神,一场恶斗就又是免不了的。 君长夜虽丝毫不惧那尊凶神恶煞的守墓神,毕竟若把这四个字按在他自己身上,那也丝毫没有违和感,却也不想平白惹个大麻烦上身。再加上先前鬼族在帝都作乱之事尚未彻底平息,那些死于封神刀下的恶鬼都落入了黑水翻腾的水潭里,按理说该一起被卷入漩涡之中,可在这茫茫海底却见不到半分鬼影,也不知那傀儡师死透了没有,又被漩涡卷到什么地方去了。 还有一点,就是妖族的祖蛟怎么会突然离开往常修炼的高山大川,从帝都寻常家宅的湖水中冒出?水下如此强劲的漩涡又是从何处而来,是否与传说中吸纳一切川流的归墟有关? 总而言之,此处绝对不是可以长留之地。眼下蘅芜君伤势不容乐观,师尊的眼睛出现问题,却暂时不知是何原因导致的,若不查清并彻底解决,实在令君长夜寝食难安。目前当务之急是治伤,其次是想办法离开这鬼地方,至于其他问题,都可以等到无后顾之忧后慢慢解决。 君长夜很快地将这些念头在心中过了一遍后,便冲月清尘道了声好,接着俯下身来,将手臂间搭着的外袍折了两折,在地下铺好,而后抬起头道: “师尊,蘅芜君伤得不轻,你们先聊。我去门外看看,有什么需要的话,随时叫我。” 语毕,君长夜便转过身去,与冷北枭对了个眼色,示意有话跟他说,然后也不管他跟不跟上来,率先大步流星向着门外走去。 待迈出了庙门,君长夜取出先前自鬼族手中缴获的裂魄鬼头刀,随手往门前的白玉台上一插,便有数十道缝隙自刀插处由上而下断裂开来,蔓延了几十丈方才停歇。无数黑气自刀身蹿出,浓郁程度恰似乌鱼受惊后喷出的墨汁,很快四散开来,将整座神庙笼罩在一片煞气冲天的乌蒙之中。 碑林外的珊瑚群中藏有许多深海水族,原本正各在隐匿处觊觎这块地方,一感觉到这股黑水朝自己蔓延过来,纷纷如见了瘟神般飞快地逃开了。刹那间,珊瑚林内就只了无数闭合的巨蚌,跑又跑不了,只得将蚌壳闭得紧紧的,生怕自己辛苦吸收日月精华修炼的内丹给这突然出现的魔头夺了去。 君长夜虽未曾用过裂魄,却也听过‘刀煞过处,百煞退避’的说法。他先前只一心想将裂魄带回去给荒炎,并未动过要用的念头,可手中现有的这两把刀中,封神虽是不世出之利刃,却有刀灵,且曾在魔族最穷恶的地方封印了上万年,戾气之重非寻常刀剑可比,非但嗜血嗜杀,还极易对使用者的心智产生影响,甚至反噬主人。故而在非必要的时候,君长夜都是能不用就不用,如今裂魄在手,刚好还可以帮荒炎老头试试威力仍在否。 听到身后有脚步声渐近,君长夜也没转身,索性就近找了个石阶坐下来,而后往旁边靠了靠,对紧随其后的冷北枭发出邀请:“坐。聊聊?” 若搁在以往,妖王定然会嫌坐在这里实在太随便,不符合他高贵的身份。然而此时此刻,他心情十分复杂,又终于找到一个能听懂妖话的家伙,实在顾不上那么多,于是只得屈尊降贵,一屁股坐在君长夜身边,可半天也不说一句话,只能看出脸色臭得要命。 君长夜看得出他心里是窝着火的,只是不明白这火来自何处,便随手从地上的裂缝掰了一块料子下来把玩,见冷北枭终于快憋不住了,才淡声道: “蘅芜君的伤,是刹□□的?” 话音刚落,冷北枭便用妖语叽里咕噜地骂了起来,虽然相当难听,但其间掺杂好歹着事情经过。君长夜仔细听着,不时将有用的信息挑拣出来,听到最后,终于心中一震,微微动容: “你说起澜引来了鬼后?她不是早就化成灰了吗?” 原来,蘅芜君和卧禅寺的无妄联手,一个以身作饵,一个选择用性命开启天心月轮这一镇寺之宝,牺牲不可谓不大。可即便代价如此惨烈,无妄也确实成功地用天心月轮净化了大部分从黄泉里冒出的恶灵,但有一件事,却是他们二人始料未及的。 那就是,刹罗竟然用起澜召回了断肠夫人魂魄化成的怨灵,并甘愿引怨灵附身,让当年那令人闻风丧胆的鬼后,再度成了起澜的实际操纵者,并将西洲这片曾经的世外安宁地,变成了新的人间炼狱。 “要是化成灰就好了!”冷北枭咬牙切齿道,眉间郁结之气甚重,“本王从来不知道鬼族的术法能狠毒到这个地步。可怜我妖族将士,个个英勇无比,悍不畏死,临了竟然被一把鬼埙控制,惨死在自己兄弟的手下。本王恨不得,恨不得飞过去将那把鬼埙活活吞了,可那魔音灌耳,却根本靠近不得。最后,还是蘅芜带本王跳进水中,才得以摆脱,却又被水流卷到了这个地方。可这他/妈又是个什么鬼地方!” 冷北枭说这话时,眸中有怒火在熊熊燃烧,说到难受处,便下意识抹了一把下巴上沾着的血,却忘了手上更多,于是大半张脸都成了红的。君长夜看不过眼,从衣袍下摆撕了块布条递过去,他便接了随手一抹,接着道:“这笔账,本王一定要算,连上蘅芜和那卧禅寺秃驴的一起。我就不信她一个小丫头,又瞎了一对招子,还能撑得了多久。” “你说什么?” “本王是说,纵使那个黄毛丫头招了断肠夫人的魂上身,也休想从我妖族手中讨得半分好处。”冷北枭面色稍霁,冷哼一声,指了指自己空无一物的头顶,那里原本有三根飘摇的翎羽,“她那双眼睛被我最后放出的隼啄了正着,即便不瞎,也绝对保不住了。她断了蘅芜一只手,还想要他的命,我这么做,不过分。” 语毕,他闭上眼睛向后仰倒,后背直接贴在了冰凉的石台上,立刻给冰得一个激灵,却仍没起来,显然很是疲惫。君长夜盯着远处无数紧闭的蚌壳看了一会,随手将石料投向其中一个,见正中顶心,便问出了心中疑问:“你怎么会和蘅芜君在一起?” “这说来话就长了,”冷北枭的声音从背后低低传来,鼻音很重,似乎快要睡着了,“我们在西洲碰到的。在一起这个词用得好,我现在片刻都不想跟他分开。对了,你怎么会在这?跟你师父和好了?” “我不知道,”君长夜垂下眸子, “我们在帝都遇到会操控傀儡的鬼族,还被你们妖族的祖蛟袭击。不得已之下,我把它宰了,性命攸关,还请见谅。” 冷北枭挥挥手,示意自己决定原谅他了。 君长夜显然不想回忆起当时几次急剧起伏的心境,可为了弄清楚那旋涡的来源,还是强迫自己在脑海中还原一切细节,而后继续道:“当时死蛟入水,我也支撑不住,被带着一并沉入湖底,清……望舒君他为了救我,也一起跳了下来。” “他不是该比谁都盼着你/死吗?”冷北枭觉得诧异,“为什么要救你?” “那或许,不是为了救我,而是别的什么原因,导致他也进入水中,然后就碰到了那足以吸尽一切的强力旋涡。我很快失去意识,再醒过来的时候,就已经是在那片神庙前的碑林之中。”君长夜停顿了一下,“后面的事,你都看到了?” “没有,本王忙得很,哪有功夫管你们的事?”冷北枭仍旧闭目养神,但头脑却显然清楚得很,“不过你在庙门口说什么要拜天地的时候,我们倒是不小心听见了。我倒没什么,蘅芜可就不太高兴了。照我说,你也太猴急了,不知道什么叫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吗?” 君长夜摇摇头:“我一刻都等不了了,现在唯一想知道的,就是望舒君的心意。我先前做得太绝,实在百死莫赎,若是无法挽回,我也无话可说,只能彻底死了这条心。可,但凡看到一线希望……” 说到这,他轻轻摸了摸自己的嘴唇,似乎在回味刚刚的那个甘美的吻,一丝光明的奇迹之处,只有被困在黑暗里太久的人才能体会。可很快想起现在面临的窘境,不由暗骂自己又被带得走神了,立刻放下手,把话题引了回来:“你先前说,是被蘅芜君带下水才没被鬼音所惑,后来又被卷到此地。可你本体是飞禽,根本受不了在如此深的海底待太久,为何第一件事不是想办法出去求援,反倒是避进神庙里,是为了给蘅芜君治伤吗?” 而他不知道的是,与此同时,在身后不远处的神庙之中,龙神像下,月清尘与洛明澈的对话,正巧也进行到了这一问题。 “为何避入此地?” 月清尘凝了凝神,将体内清气尽可能多地凝聚在左眼处,再睁眼时,便已然如常,可右眼却被浓墨般的黑雾彻底覆盖,完全失了生气。洛明澈在对面看得真切,便向前吃力地探了探身子,想替他分辨一二,却见月清尘轻轻摇头,只得作罢,回答道: “我要对付在鬼后控制下的起澜埙,需要来这里寻一样东西。当年琴圣尊以一曲琴音破了鬼后的万鬼同泣,可那首曲子是她临阵所作,并未录入谱中流传下来,而且此后不久,琴圣便失去了踪迹,因此再无人有幸听过。望舒,那段日子,我们一直在一起,自然谁也没机会听到那惊天一曲。可听叶掌门说,她在渡劫前,将那曲子记了下来,为以往万一,藏在了事先找好的秘境中。而这座神庙,是那墓曾经出现的地方。 然而仙音难寻,我上次来的时候,没有赶上仙墓开启的最佳时机,就那么生生错过了。我本来还想,没有那曲谱也没什么,毕竟鬼后已经死去多年,可谁料,从如今的遭遇来看,要对付鬼族,实在半点侥幸不得。” 他说这些话时,神色是显见的黯然,可目光仍旧坚定,显然是下定决心,即便花费再大的代价,也一定要亲自进去一趟,将曲谱带出来。 月清尘先前听洛明澈说了在西洲的经历,知道曲谱的重要性,也知道在这件事上,无论谁是浮生琴现在的持有者,冒牌的也好,正牌的也好,都责无旁贷。 毕竟,那最开始就是一首琴曲,而且只有由浮生琴奏出,才能发挥最大的效力。 更何况,他心头一直有疑问未解,那就是自己与凛安究竟有着怎样的渊源,以及为何会被带到此地。月清尘来到这里这么久,即便曾经是一个无神论者,也早就相信六合之外,确实存在着人力无法企及的超神存在。既然如此,很多事就不能用常理来解释,也不能轻易相信任何人给出的解释。 最终的答案,还要靠自己去找。 于是他仅仅思索了片刻,就果断道:“我跟你一起去。” 洛明澈点点头,显然对这个回答并不感到意外。他为人温厚,原本不喜欢干涉别人的事情,连对待洛青鸾,都是十分尊重她自己的主见。可若事关重大,却也不能不管,见大事已定,便话锋一转,谈到了另一件事:“望舒,有些话,原本不该我来说,可我实在好奇,还是想问一句,若刚刚没有被打断,你是否会同意魔尊的请求?” 第167章 敖将军 这个问题犹如一道惊雷,在月清尘的脑海中“砰”地炸响了。 若是搁在以往,这简直比最荒诞的故事还要天方夜谭,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说“不会”,还要怀疑问话人的脑子是否被水灌得太多,以至于成了浆糊。可眼下,心中却有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原本已在见到蘅芜君后被抛诸脑后,却随着这句问话的到来,重又涌上心头。 这种感觉其实很不对劲,月清尘自己也知道,好像是多种情绪重叠在一起,与其说是突然出现,不如说是经久积淀而成。可若说经久,月清尘发誓,在他们二人还是师徒时,自己绝对没有对君长夜起过半点邪念,至于断绝关系之后……他变成那个样子,道心全失,污浊不堪,离上古祸乱天地的大魔,也只差一步之遥了吧。 可自己……为什么反而会生出那种感觉?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又是因何而开始?是因为他宁肯舍弃自己的性命,也不愿我被别人中伤吗? 可若明知是错的,怎么能因为一时的情不自禁,就放任它开始呢? “这是私事,请恕我难以相告。”月清尘将目光移向别处,显然不想谈论这个问题,“还是说说别的吧,你的箫,怎么会在别人手中?若不及时取回,终归是不方便,还有你的手,也需要寻一块上好的形骨灵木续接。不如先出去寻医,再回来不迟。” “不,”洛明澈摇摇头,“只要天心月轮未灭,就有希望彻底荡除那些恶灵,可单靠无妄和那些妖众,实在撑不了那么久,得有人赶在他心力耗尽之前,带着琴谱赶回西洲去,否则一切筹谋,皆要前功尽弃。望舒,我刚刚问你那个问题,不为别的,只因魔尊已经不是以前的君长夜,他是魔,是与我们截然对立的。你长年在山中清修,许是最近才出关的,应该还不知道他做过的那些恶事,实在惹得天怒人怨。 更何况,他父尊死在你我二人手下,你逐他出师门之事,他也必然怀恨在心,还有,在历代修真界与魔族的争斗中,亦各有死伤无数,如此深恨,焉能罢休?别的我不能多说,我也知道情之一字,一旦沾染上,实难自已。可你们……即便彼此有情,却注定不能得到善终,你应该明白这是什么意思,所以听我一句,不要再跟他纠缠了。” 注定不能善终,月清尘暗暗想道,注定不能善终,难道长夜这一世的情劫,竟真的是应在我身上么?可我明明不是这里的人,又或者,是凛安的神魂终究没有把一切真相和盘托出,如果真是这样,即便我取得了龙心血,怕也没法带小春这么轻易地离开。 至于龙心血,先前君长夜被剑所伤时从胸口流出的血,已经尽数干涸,若世间再无其他龙族存在,再想要鲜血,就只能再次剜心取血。 可他……怎么舍得? 想到这,月清尘坐正了身子,觉得自己一直在寻找的那个答案已经近在眼前:“蘅芜,你有没有办法,让凡人看到他的前世今生?” 洛明澈看他一眼,眸中隐含犹疑之色,似乎不知自己这么做是对是错,可那犹疑仅仅存在了一瞬,就消失无踪,他终是下定了决心:“原本在潇湘在水一方,有座千世镜群,可惜我用它妄窥天机,已遭上苍降下天谴,被彻底焚毁了。不过追根溯源,这种能照见凡人过去现在和未来的古镜,是取材自玄武龟甲的。据我所知,在琴圣藏身的那座玄武仙墓中,还藏有一面三世镜,你若亲自去看,自然就会明白了。至于流年箫,我确实将它遗失在了西洲的池水中,可下水后却遍寻不见。你说它在别人手中,是曾经见过吗?” “不错,就在一个与你长相极其相似的男子手中,若我没猜错,应是令兄,”月清尘回忆起当时情景,“他与鬼族一同出现,目的应是想将魔尊斩杀于帝都之内。此人擅使傀儡之术,手段阴损,似乎早就料到流年会从水中浮现,应与你们在西洲遇到的事有所关联。” “你说,看到了我大哥?”洛明澈霎时间怔了一怔,语气却是少有的震动,“他现在何处?” 月清尘静默一瞬,这才想起洛明澈并不知道洛明川还活在人间,可现在知道,却为时已晚,毕竟洛明川已经死在君长夜手中,这无疑给修真界和魔族的累累血债中又添了一笔。可洛明川显然已经叛入鬼族,根本不能算是修真界的人了。 于是他道:“据我所见,令兄已经死了,尸身随着漩涡一并被卷入这片极乐海中,而流年箫,也该一并落入这片海中,请节哀。” “不,他的命牌并未破碎,我这些年一直随身带着,”洛明澈边说,边单手从怀中掏出一块刻有潇湘水波纹的白玉牌,在期上凝视片刻,而后示意给月清尘,笃定道:“你看。 ” 月清尘接过一看,只见那玉牌依旧温润如初,并无半分裂纹,顿时在心中暗道一声不好,那傀儡师不知用什么办法从君长夜手上脱了困,竟然还活在人世,实在是个祸端。可洛明澈定然不是这么想的,又不能明说要再去杀他一次,于是便道:“既然他还活着,当务之急,是要从他手中取回你的箫。你能否感应到流年箫现在何处?” 洛明澈摇摇头:“我早就试过,可惜与箫身的联系已经被切断了。想不到,过了这么多年,他竟然还是不肯释怀。” 就在这时,二人忽听闻门外隐约传来吵嚷声,其间夹杂着什么“我要见疏殿下”之类的言语,月清尘觉得奇怪,便起身去往庙门口查看。原来门口正堵着一只半人半蟹的深海蟹精,两对大蟹钳不住挥舞,显然非常激动。 冷北枭正靠在柱子上冷眼旁观这出闹剧,而巨蟹对面正对门口的颀长背影,则冲它冷冷道: “这里没有什么殿下,你再不走,就休怪妖王不客气了。” 什么叫休怪本王不客气了?为什么不是他魔尊不客气了? 冷北枭被君长夜骤然点了名,顿时老大不高兴,他可不想轻易被推出去当挡箭牌,但碍于自己陆地妖王的尊严,只能接着话茬“哼”了一声,一双鹰眼锐利地盯住那蟹,喝道:“小妖,本王没工夫理你,不想找死的话,就给我哪来的滚哪去。” 可话音刚落,那蟹就立刻瞪大了眼睛,接着扑通一声伏在地上,庞大的身躯竟因激动而发起抖来。冷北枭还以为他是被自己吓住了,正暗自得意自己威风不减当年,没想到蟹精抖了片刻,竟抬起头,朝着门口走出来的人声泪俱下道: “殿下,我就知道没有认错,真的是您,您终于回来了!” 君长夜随它的目光向后转身看去,却见是月清尘站在庙门中央,眸中含着探寻之意,见那即便俯下身子也有半座小山高的巨蟹一双眼直盯着自己看,便走上前去,停在了刚巧与君长夜并肩而立的地方,冲它淡淡道:“你是在跟我说话吗?” “师尊,”君长夜自看到月清尘的第一眼,就立刻发现了他右眼的不对劲,不由蹙了蹙眉,语气中流露出一丝焦急:“你的眼睛……” “不碍事,”月清尘却似是毫不在意,继续对那蟹精道:“我不是你说的什么殿下,你刚刚那样叫,可是认错人了么?” “没有认错,您的模样,我是绝对不会认错的,”仿佛有大滴大滴的泪自那双黑珍珠似的蟹眼中涌了出来,“自从龙神魂归月宫,鲛人一族覆灭以后,海底水族逃的逃,死的死,我不愿走,海后娘娘就让我在这深海中继续等着,说总有一天会等到您回来。如今您真的回来了,我这就去召集那些散居各处的水族同胞,等您带着我们,再去同那些屠杀我们同类的人族拼个你死我活。” “等等,”冷北枭像突然想起什么,立刻插话进来,“你说鲛人一族覆灭,又口口声声叫望舒君殿下,总不会是说,他就是鲛人族覆灭前的最后一位鲛人王,王子疏吧?” “正是如此,”蟹精不住点头,热切地望着月清尘:“殿下为一个叫楚河的人族所骗,被人族皇帝夺走了藏有龙神神力的右眼,龙神的神力因此衰弱下来。虽然最后从那人族手中夺回右眼,却仍没逃过那场浩劫。不过没关系,既然您已经归来了,我们就有了一搏之力,不必再怕那些随着新皇登基而重新活跃起来的人族巨船。” “够了,”君长夜十分不耐烦地打断了它,“他是人族,不是鲛人,更不会帮你去对付什么巨船。” “你说人族巨船重新活跃起来,是怎么回事?”月清尘的态度却与君长夜截然相反,竟陡然温和下来,甚至带了些诱导性的意味:“还有你说的龙神,是指我身后这座神庙的主人,龙族太子九赭吗?” 见蟹精不住点头,月清尘偏头瞧了君长夜一眼,其间含义不言而喻。君长夜瞬间就明白了他想让自己做什么,却不太愿意,便凑近了低声道:“那个样子,我只想给你一个人看。” 他离得太近,这般说着话时,温热鼻息便扑在侧脸上,实在让月清尘招架不住,不由飞快地解释道:“我不是在求你,你不愿意就算了。但有些事,我不瞒你,你听了以后,就自己决定吧。” 说着,他便将之前听晚晴讲述,在萧紫垣极乐海幻境中见到的鲛人国场景,简短地向君长夜描述了一下。不过没看到最后的传承,幻境便破碎了。如果月清尘没猜错,那个得到了龙神最后传承的人就是楚河,而楚河,应当就是君长夜的前世。否则,实在难以解释他龙族血脉的来源。 再者,若楚河是离渊的转世,离渊与九赭又是好友,这便不难解释,为何九赭的残魂会选择将自己最后的一点神力附在离渊的魂魄之中,这样,就能借着转世之力,获得超脱。 这些话,君长夜还是头一次听,顿时觉得与月清尘的距离又拉近了几分,不由心花怒放。说话间,他又悄悄蹭了对方近在咫尺的耳尖一下,这才觉得满意,便打算按月清尘的心意,将自身属龙的形态显露出来,看那蟹能看出些什么。 然而就在这时,事情却又发生了意料不到的变化。 “萧紫垣,这不是那个新皇帝的名字吗?”蟹精迅速从他们的对话中捕捉到了这个名字,顿时咬牙切齿道:“本以为那样残暴的皇帝千年前出一任也就罢了。没想到……嘿,他父皇统治时,我水族与人族倒还算相安无事。怎么一到了他,反而要再遣巨船出海寻珠,搅弄得四海不得安宁呢!” 第168章 采珠船 萧紫垣,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从首次登场时对晚晴仗义相助的小皇子,到意外吞下洗髓丹后洗髓伐骨,拜入绝尘峰的昆梧小弟子,再到这久经波折后终于身登大宝的新皇,任月清尘怎么回忆,都不可能把“残暴”这两个字跟他联系在一起。 记忆里,紫垣因为拜师时的年纪最大,便总自诩为绝尘峰首席弟子,要照顾下面的师弟师妹。即便总被青鸾戏称作“肥圆”,还时常被她拿来取乐,也只是嘻嘻哈哈一笑而过,从未真的放在心里过。平日里虽不太着调,资质也平庸了些,本性却很是纯良。即便按照命运既定的轨道登上帝位,月清尘也敢断定,他绝对不可能成为一个暴君。 但,既然这蟹妖敢这么说,定然事出有因,至于原因是什么,还要问个清楚才行。难不成他们才刚离开没几天,帝都就已经天翻地覆了吗? 就在这时,一旁的君长夜却率先开了口:“这位新皇何时登基,何时遣巨船出海?目的是什么,那些船如今又在何处?你说清楚些。” 语毕顿了顿,再出口的话,却是既说给那蟹精听,更说给月清尘听。 “据我所知,这位新皇少年时虽贪玩了些,却最多做点偷吃果子的事,不会与他人为难。望舒君莫要担心,这件事,我定会查个水落石出,绝不让任何人冤枉了新皇去。” 一个“望舒君”,一个“新皇”,对于曾经朝夕相伴的人来说,这两个称呼相较于“师尊”和“大师兄”,实在太过疏远。 可在这种情况下,其实却最是稳妥。 君长夜说这话时,语气冷静,条理清晰,显然也不相信这是萧肥圆能做出的事情,与方才腻腻歪歪说着什么“只给你一个人看”的模样判若两人。月清尘瞧他一眼,觉得就算自己来问,最紧要的无外乎也就是这几个问题。 直到这时,通过这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他才隐隐回过味来,虽然近日总觉得与君长夜隔阂颇深,但每逢遇到事情,他却总能跟自己想到一处去。 这大抵能算得上是某种程度的……知己么? “殿下,”蟹精作苦大仇深状,冲月清尘叩首再拜,“属下所言,句句属实。那狗皇帝何时登基我不晓得,但就在五日前,我亲眼见有来自人界帝都的船队入海,每船皆配有数十个采珠人。他们沿途遇蚌便采,决不放过一只,如今那些离海面近些的海珠已被采尽。可最奇怪的是,那些人半点都不珍惜,白日里采到的珠子,到了夜间便重又被丢回水中。再到第二天,他们还要往海的更深处潜来。只怕再过几天,就能潜到这个地方来了。” 君长夜想了想,很快道出自己的猜测:“白日采走,夜间丢弃,说明采珠只是幌子,船主人真正的目的,在深海。可是北海深处,有什么值得他这般大张旗鼓搜寻的?莫非,他也是来找玄武墓的?” 月清尘摇摇头:“不会,他找的应是一枚明珠,只是不知道究竟藏在何处,因此,才要在所有可能藏珠的地方不停翻找,得到的大量废珠无处堆放,便随手丢回海中。” “那个,”冷北枭突然指指身后的庙门,道:“这外面冷飕飕的,里面好歹干净些,看这一时半会也说不完,不如咱们进去说吧。” 君长夜瞥他一眼,对他再次打扰自己跟月清尘说话很是不满,再开口时,话中便已含了戏谑之意:“妖王何必拐弯抹角,不如直接说,蘅芜君离不开我,我要快点进去。” 冷北枭瞪他一眼,呲了呲牙示意妖艰不拆,你这么做不厚道,然后便也不管别人,率先迈开长腿,重又踏进了龙神庙中。 越是不适应海中生活的种族,对周遭变化越是敏感。冷北枭虽是万妖之王,以往却未踏足过这么深的海域,又天性与水相克,幸好身上携带了分海珠,这才没那么难挨。先前他没开口说时,众人还不觉得,自说了以后,却都觉得有股阴冷气息正在这深海之境弥漫开来,便随冷北枭一并鱼贯而入。 连小山般高的蟹精也变作了正常人的大小,一对铁钳化作人手,却不敢冒进,一则是畏惧玉台上那把煞气四溢的鬼头刀,二则,毕竟这处供奉龙神的所在曾是所有水族的圣地,非传召不得靠近十丈以内。神明虽已离去多年,蟹精却仍不敢心存不敬。君长夜瞧它畏缩,便抬手提起那鬼头刀,反手背在身后,示意允许它快点进去。老蟹见月清尘已然离开自己视线,暗道自己绝不能让殿下再在自己面前有所闪失,便一咬牙绕过君长夜,也横斜起身子,跟着走了进去。 冷北枭心系蘅芜君,因此弗一踏进神庙,便直奔洛明澈而去。却见他完好的那只右手中拿着一些鱼骨,显然是从旁边地上拾来的,正聚精会神地在地上比划些什么,对自己的靠近浑然不知。冷北枭又急又恼,知道这人又拿自己的话当耳旁风了,当即大步走上前去,一把夺过他手中那几块破鱼骨头,大声嚷嚷道:“你说说你,伤成这样还逞能,就知道逞能!不是说了吗,有什么事交给我做就行,何必亲自动手?” 洛明澈也是好脾气,被冷北枭这样呛了几声,倒也不作计较,只是朝他伸出手,催促道:“快还给我。” “还给你?”冷北枭嫌弃地撇撇嘴,“哦就这破骨头,还当宝贝了?乖啊,回头跟本王回家,等你伤好了,本王给你整个几大筐,你想怎么玩都行。可现在,没门儿!” 说着,他作势要将手中鱼骨扔得远远的,可手刚向后一甩,手腕却顿时一紧,如在冰天雪地里过了一遭,紧接着,胳膊便给人扭在背后按住。冷北枭回过头去,却见月清尘正冷冷地瞧着自己,手上动作不停,一只手别住自己胳膊,另一只手则飞快地将那几块鱼骨从自己手中抠出,掂了掂,而后隔空扔给洛明澈。待亲眼见到鱼骨落回洛明澈手中,这才松了手劲往前一推,将冷北枭放开。 “喂,你干什么?”冷北枭揉揉发红的手腕,只觉心中积存许久的火气一下子又冒了上来,当即抽出九节鞭,指着对面人暴喝道:“月清尘,这他/妈关你什么事?这是我跟蘅芜之间的事,用得着你来管吗?你连自己那些乱七八糟的事都掰扯不清楚,还管得着别人的闲事吗?” 他说这话时,就像个点着的□□包一样,硝烟味十足,也实在是在西洲憋屈得狠了,心里憋了太多火没处发,索性就借着这个缺口一次爆发出来了。可洛明澈听见他说什么“自己乱七八糟的事都掰扯不清楚”,却实在是难听得紧了,立刻站起来拉住冷北枭道: “还不住口!这件事是你做得不对,怎么还扯上别人?望舒岂是你可随意诋毁的?” “诋毁?蘅芜,想必你还不知道,他跟魔尊是怎么回事吧?我告诉你,他们俩连床都……唔……”冷北枭却气性上来了,见反正已经失了面子,并不肯轻易住口,相反,还要继续说下去。洛明澈见劝说无用,他还越发要胡说八道,索性动动手指,利用周围海水造了一层水膜,直接封了他的口。 冷北枭心里有气,月清尘心里的火气又岂能少了,只是他惯会控制自己的情绪,几乎从不露给外人看。可眼下冷北枭的一席话,却又唤起了魔宫里那些噩梦般的回忆。回忆潮水般袭来,当下,竟也有些控制不住。 “蘅芜,你别拦他,”月清尘语气冷得像冰,“让他说。但有一点,冷北枭,把羞辱别人当作掩饰自己无能的遮羞布,可耻。” 他话音刚落时,因提刀放刀而在外面耽搁了一会的君长夜正好跨进神庙之中,猝然间听到月清尘说这样的话,不禁眼皮一跳,心头袭上种不详的预感。他本以为,与师尊的关系好不容易缓和一点,正是乘胜追击的最佳时机,却不想三番五次被冷北枭搅黄。眼下他只见气氛紧张,却不知发生了什么,只能向唯一靠谱的旁观者询问道:“蘅芜君,这是怎么回事?” “本是件小事,”洛明澈淡淡回应,他本就不愿意同君长夜说话,当下也不解释太多,却向月清尘深深鞠了一躬,郑重道:“我为他口不择言,向你道歉。” “你不用道歉,”月清尘立刻上前将他扶住,“我并非生气,只是看不得别人对你太过放肆,谁都不行。” 月清尘在原身望舒的回忆中,看过太多他与洛明澈在一起度过的时光。两个天资同样出类拔萃的少年,从那年折桂会第一次相识开始,便棋逢对手,惺惺相惜,时常在一起练剑切磋,互相扶持。到后来百鬼乱世时,更是并肩作战,默契程度绝非常人可比。这样的经历看多了,连月清尘都在心底珍视起这份感情和羁绊来,只是君子之交淡如水,洛明澈又太过聪明,月清尘怕被他看出什么自己并非原身的端倪,这才仅仅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联系。 说着,他抬头看向对面的冷北枭,只见对方口唇还被水膜封着,虽说不出话,紧盯着洛明澈的一双眸中却满含懊悔和关切。就这副模样,让月清尘觉得自己懂了什么。可对于这种你情我愿的事,他不便多言,便放开手,任洛明澈走回到冷北枭身边,而后看着他一挥手,将那层水膜解开了。 “我刚才并非是在玩闹,而是在摆阵。你以为都像你一样吗?”洛明澈只解释了一句,便冲冷北枭笑了笑:“但你刚刚说回家之后怎么样的话,我可一个字一个字,全都记住了。你也不许忘。” 第169章 玄武墓 他笑起来的样子好看极了,仿佛有皎洁光华在脸上流转,温润如羊脂美玉,锋芒不露,引人忍不住想要靠近一点,再靠近一点。冷北枭眼眶瞬间就红了,很想将他一把拥入怀中,却顾忌着洛明澈的伤,不敢动他,便只紧紧握住他的手,低头闷闷地“嗯”了一声,接着冲月清尘道:“望舒君,对不起,是我鲁莽了,你大人有大量,别跟我计较。” 君长夜虽不明所以,但见一场风波好似已经平息,便先松了一口气,暗暗佩服起蘅芜君处理危机的手段来,只这么一退一进,便将内讧的风险降到了最低,还将冷北枭收得服服帖帖,不愧为洛家的掌舵人。 方才在外面时,他已听冷北枭说了蘅芜君目的在玄武墓,而观此地一行人中,不乏能成事的好手,他自己更是曾亲自进入玄武墓内,熟悉地形。此行虽不占天时,可地利人和皆备,要再探玄武墓取得其中琴谱,想必不会困难,便向前一步,开了口:“诸位,我刚刚查探过了,方才所说的采珠船队,距此地不过千余里,若全速行驶,不过一个昼夜,便可抵达这座神庙的正上方。若他们的目的与我等相同,亦对玄武墓有所图谋,那么时间紧迫,不容再拖,各位再准备一下,就动身出发吧。” “等一下。”在一旁沉默许久的老蟹精听了他这样说,却大惊失色,立刻开了口:“各位,各位,听我一句,那玄武大帝墓有神明守卫,如何去得?殿下,您不会不知道,传说那墓是万年前玄武大帝长眠之所,从虚无中来,往虚无中去,向来神踪难寻,即便偶尔现出神迹,也是像传说中那样有进无出,有去无回。凡是胆敢前去的,从来没有活着出来过……” “别啰嗦,”君长夜打断了他,“我曾去过那里,还毫发无损地回来了,所以不存在有进无出之说,你莫要危言耸听。” 当然,还有几句话他绝不会说。上次前去,是在神墓开启的前几日,有现成的路线可走。可现如今,距下次开启还早,就连他也不知道该如何寻找入口,只能凭借上一次的经验探路。再者,那座墓分为天地人三层,他只去了最下方的一层 ,并未来得及查探上面两层,但既然未在苏羲和的棺木旁见到琴谱,说明要么世上根本不存在这样一件东西,要么,就是藏在了上面的天地二层之中。 君长夜之所以对此事上心,是因为猜到月清尘会对此事上心,毕竟那是苏羲和留下的东西,而且对于对付断肠夫人还有大用。可没想到,他这话刚说完,月清尘和冷北枭却同时道:“你不能去。” 君长夜怔了一怔,这才想起来,自己刚刚在外面趁人之危,才狠狠地敲了妖王一笔,说蘅芜君的手唯有形骨木能接。合适的形骨木天地难寻,现找的话不知何时才能找到,而自己手边正好有一块,若是妖王需要,可以给他,但需要用妖族的三件镇族之宝来换。 冷北枭忍着肉痛,咬牙答应了,君长夜便又慢条斯理地说,那木头现在不在自己身边,因为是当年为荒炎重塑肉身时用剩下的,所以仍在刀煞前辈手中,要出去找他才能拿。冷北枭大概是惦记着尽快取到形骨木,怕到时候陷在玄武墓中,不知何时才能到手,这才想催君长夜快些出去,取了再快些回来。 这当然可以理解,那……师尊呢? “为什么?”他几步走到月清尘身边,轻声询问道:“为什么我不能去?” 月清尘看他一眼,却没立刻给出答复,而是先问了洛明澈一个问题: “蘅芜,若用上你们潇湘的‘沧海一粟’,能否多拦他们一个昼夜?” 蘅芜君点点头:“自然可以。我正有此意,虽说这阵法不应该对没有道行的凡人用,以免引起恐慌,伤及无辜,但非常情况之下,可行非常之法。” 冷北枭见先前那茬已经就此揭过,便很快还了阳,拉着洛明澈的手还没放开,就又虚心求教道: “你刚刚摆的,就是那劳什子沧海一粟?那是什么?” 突然,就很想多了解他一点。 洛明澈从不是喜欢将家底藏着掖着的人,听冷北枭诚心诚意地发问了,便跟他解释道:“所谓沧海一粟,其实是通过控制水灵气来扰乱视听的一种阵法。仅仅通过水流和地形的细微改变,像从大海中取走一粒谷子般微不可察,却可以使依靠罗盘的船只在海上迷失方向。从而在原地兜起圈子 ,甚至驶向完全相反的方向……” 趁着他解释的功夫,月清尘冲君长夜道: “你随我来。” 语毕,便走向龙神像的另一面。君长夜看着他背影渐行渐远,逐渐消失在神像投下的阴影中。明明什么都还没有发生,他却突然生出一种错觉,好像这一次,只要面前这人再度离开自己,此生若想相守,就真的只能是妄念了。 那感觉来得极快,又挥之不去,实在惹人心慌。君长夜尽力将这些念头抛诸脑后,赶在月清尘身影消失的前一秒追了上去,眼看他在龙神像的鳞爪旁停了步,便亦跟着停下来,又重复了一遍刚刚的问题: “为什么我不能去?” 月清尘转过身,深深看他一眼,没有正面回答,而是反问道:“你是谁?” 君长夜想了想,向他凑近一步,又凑近一步,勾勾唇道:“所以,你是担心魔族那边发现我不见了,会派人来找我,给你惹麻烦;还是担心,我帮你们对付鬼族,会破坏当时以魔尊身份与冥主订立的盟约?” “站在那别动,”眼看两人间距离越缩越小,月清尘退后半步,将这两个字重复一遍:“魔尊 ,仅凭这两个字,你觉得我能相信你吗?” “非常情况下,可行非常之法,可信非常之人,眼下应以大事为重。这是蘅芜君刚说的,你总不会连他也不信吧?”君长夜自然不甘心就这么退却,看着日思夜想的人再度离自己远去。当即又要迈开步子,想趁着此地幽静无人,将月清尘揽入怀中温存一阵,谁知刚要走,却抬不起腿。他低头一看,只见有冰霜顺着小腿蔓延上来,冻得结结实实,整个人像在地上生了根一样,别说敢动不敢动了,是压根就挪不动地方。 眼看着那寒冰就要蔓延到腿根了,无论刚刚有什么旖旎念头,此刻都得偃旗息鼓,君长夜抬起头,突然觉得很灰心: “你这人,太善变,明明刚才还对我那么好,怎么现在就又变成冷面郎君了?” “我这人向来如此,”月清尘停了手,任寒冰停在当前不上不下的位置,“谁让你眼神不好呢?” 这话听起来不像好话,可不知怎的,君长夜就是能从中品出一丝丝甜味儿来,从他心上人的心里溢出,蔓延到他自己的心中。这让他感觉轻飘飘的,像一个禁锢在大地上很久的人,骤然被托上云端。 君长夜站在原地,有那么一瞬间的手足无措,不过只一瞬,便再度灵魂归位。感觉隔阂二人的坚冰在逐渐消融,他轻声开口道: “其实刚刚……就是刚刚在外面,我吻你,你没有拒绝的时候。我就在想,别说刺上一剑,就是刺上十剑,只要能换你回心转意,我也愿意。” “十剑?”月清尘轻蹙眉尖,“你不嫌丢人,我还嫌呢。” 君长夜看他没有动怒的意思,索性继续胡说道:“我都不是你门下弟子了,就算给那些老鬼用乱刀砍死,也不会给你丢人。除非……” “除非什么?” 君长夜挑了挑眉:“古来凡永结同心者,皆一荣俱荣,一损俱损。除非你心里有我,才会嫌我给你丢人。” 月清尘静默片刻,淡淡道:“君长夜,你可知无/耻二字,如何书写?” “不知。”君长夜笑起来,“不然,师尊教教我?” 他眸色本就灿若流金,此刻融了笑意在里面,更衬得面容朗俊非凡,隐有渊岳之姿,让人移不开眼。月清尘盯着他那双眼眸看了一瞬,觉得实在晃神,便低下头,不动声色地转移了语锋: “你上次来玄武墓的时候,是走哪一条路进去的?” “来时是与师尊同路来的,还与你在海上打了个照面。”君长夜笑意不减,“晚晴道长的化形符十分奇妙,弟子早在萧师兄那里就领教过了。为防再受戏弄,便曾细细琢磨过它的弱点。道家至正,阳气炽盛,所用黄符多以朱砂绘制,若要破解,非至阴之物不行。因此我临行前,特意去寻了一面至阴古镜带在身上,如此,便能看破化形符造出的一切变化。” 他所说在萧师兄那里领教过,指的是少年时在绝尘峰偷偷临摹月清尘的画像,结果被萧紫垣利用化形符发现的事。 这事解决得隐秘,萧紫垣被消除了记忆,君长夜又谁都不会告诉,月清尘自然不知。只是听了这话,月清尘终于明白自己的形迹是如何暴露的,却也愈发觉得君长夜如今的心机深沉似海,若为敌人,必然防不胜防。 其实他一直都是心机深沉之辈,只是之前伪装得太好,久而久之,连自己都被骗了过去。 “你那面古镜呢?”月清尘伸出手,“拿出来。” 君长夜一怔,这才恍觉自己竟说漏了嘴,把秘密武器都透露出去了。可事到如今,既然已经被师尊知道了,他也不能不给,只得从腰间解下一个素色锦囊,交到月清尘手上,提醒道:“打开时小心些,这面古镜之邪,世上独一无二,若是……” 话还没说完,却见月清尘连封口都没打开,就取下霜寒剑,只见寒光一闪,那锦囊随之四分五裂,碎成了一片片冰晶,很快湮灭成尘。 “既是邪物,那我就在此将之毁去,免得留下为祸世间。”月清尘收了剑,一扬手散尽粉尘,任其被水流冲走,“你继续说。” 君长夜盯着那些随水流飘走的晶尘看了一会,突然道:“晚晴道长与你感情深厚,真让人好生羡慕。” 月清尘:“什么?” 君长夜轻声道:“你毁了它,定然是怕这面镜子继续在我手中,会威胁到道长的安全。所以我说,我很羡慕他。” 第170章 不值得 “你跟他不一样,”月清尘摇摇头,“他是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 “那么我呢?”君长夜苦笑了一下,“我就只能是故人的儿子,曾经的弟子吗?” 说完,他低下头,看到先前月清尘施加在自己身上的寒冰已然融解殆尽。素白衣袍的下摆停在眼前,君长夜抬起头来,看向月清尘近在咫尺的脸。 “时间紧迫,我长话短说。”眼前人道,“之前你问我的那个问题,答案是,我不能。” 先前问的问题,答案又悬而未决的,就只能是,关于道侣的那一个。 “不是不想,而是不能?”被这样直白地拒绝,君长夜神情黯然片刻,却并不放弃,而是追问道:“理由呢?” 月清尘看着他暗下去的眼睛,不由自主地,就回想起君长夜最初出现在自己脑海中时的模样。 那时的他鲜衣怒马,手握世间最锋锐的刀剑,傲立于魔域群山之巅,俯瞰面前无数剑修如雨。纵与天下为敌,亦不知畏惧为何物。可现在看来,这更像是离渊的样子,而现在这个叫君长夜的人,却已经离这个形象越来越远了。 他心中有畏惧,有害怕失去的东西,这样的话,就总有弱点可寻,不可能做到真正的无坚不摧,铁血无情。 可没有弱点的,是神,不是人。 “理由,想知道?” 君长夜颔首。 月清尘再度向他伸出手来:“拿你的刀来换。” “封神?”君长夜不解,“你要它做什么?” 月清尘深深看他一眼,认真道:“封神刀诞生于离渊的无边杀意之中,专为弑神折敌而生。弗一现世,刀锋上就足足舔尽了一百余位仙魔的血,只有像郦觞那样为杀戮而生的煞将,才是足以与之匹敌的良配。但你的道心,从来都跟它不同。难道你不觉得,已经被它影响了吗?” “所以你要那把刀,还是因为,关心我?”君长夜眸中光芒骤然亮得吓人,他向前逼近两步,鼻尖几乎要碰到对面人的鼻尖,“清尘,可这跟你告诉我拒绝的理由,有什么关系?” “我希望你帮我去办一件事,”月清尘向后退了一步,“去海上查查紫垣是否被某种力量控制了,记着,去的时候,绝对不能带这把刀。至于不能的理由,等你回来,我会信守承诺,将我知道的一切全数告知。” 可就在这说话的功夫,君长夜已经逼得更近了,他身上原本浓郁的血腥气已经随水流散了,因此并不难闻。可月清尘就是觉得异样,随着君长夜的靠近,他只觉脸上身上都要烧起来了,因此别的什么都不想,只想要躲得远远的。 可不知为何,或许是看过了对方因为他一句话而骤然黯然,又因为另一句话而再次被点亮的眸光,他却有些迈不开步子。 就在月清尘陷入天人交战,将退未退之际,君长夜的嘴唇已经若有若无地在他耳边擦过,像烙下了一个轻吻,然后低笑道: “师尊这一招,我可以理解为,是在玩欲擒故纵吗?” 语毕,他还欲得寸进尺,却忽觉有冰冷尖锐的东西骤然出鞘,抵在了自己某处不可言说的地方。 只听月清尘似笑非笑道:“你可以再走一步,我不介意。反正这东西太不听话,留着也没用了。” 君长夜登时僵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再动,感觉霜寒剑锋仍丝毫没有移开的意思,当即告饶道:“看来是我理解错了。这剑太厉害,还请师尊饶我这一次吧,下次,下次我一定好好管教它。” “下次?”月清尘哼笑一声,“还想有下次?别废话了,拿来。” 说着,霜寒剑锋稍退,君长夜趁着这个空隙倒退几步,回想起刚才险些失守的毫厘距离,只觉出了一身冷汗。他也知道时间紧迫,见月清尘真的要动真格的了,哪里还敢继续闹着玩。于是手一挥,取出那把通体乌黑的魔刀,毫不犹豫地交到月清尘手上。 君长夜给得这般痛快,倒是出乎月清尘的意料,因为他知道君长夜对这把得之不易的魔刀,向来爱如性命。可眼下既然已经给了,也不容他有任何反悔的机会。 于是月清尘反手将霜寒收回鞘中,另一只手将长刀向上一抛,令其悬在空中,而后双手结印,自刀身从头到尾过了一遍,以寒冰之力在其表面刻下重重封印。做完这些后,他舒了一口气,这才看向对面的君长夜,问道: “这次为何如此痛快?” “因为我觉得,你说得有道理。”君长夜垂下眼帘,“自从魔域深渊中将它带出来,我就好像着了魔一样,每一天每一刻,心中都满是暴戾和怨愤。当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只认为所有对不起我的人都该死,而这把刀选择了我,是上天对我的恩赐。可现在想想,当时就像完全被它控制了一样。我之前太过于依仗此刀之力,所以想试一试,如果没有它,自己究竟能做到什么程度。” “你能这么想,很好,”月清尘道,“离渊要先是离渊,然后才是封神刀的主人。同样,你也要先成为你自己,别被外物给绊住了。” 君长夜颔首:“是,弟子……” 他本想说弟子谨记,因为方才月清尘说话的语气,一瞬间将他带回了从前,什么都还没有发生过的从前。这让君长夜想起了当年在潇湘发生过的那些事情,他一直不愿意去回想,只是怨月清尘不听他解释,可自己又何时明明白白地向他解释过? 世间有多少人,就是在这样自以为即便不说,对方也会了解的错觉下,彼此误会,终致错过终生的? 我怎么到现在才想明白这个道理?君长夜懊恼地想着。 于是他终于妥协,语锋一转,略显急促地解释道: “其实我当年真的没有杀那个风家的人,只是割了他的舌头和耳朵,叫他以后再也不能搬弄是非。可是没想到,纱缦华竟然对跟风桐性命相牵的那个羽家女弟子下手,这才一下子,害了两条性命。” 月清尘用一种探究般的目光注视着他,似乎觉得有些意外:“事情都过去那么久了,你现在跟我解释这些,还有什么用呢?” “就算没有用,也一定要解释,”君长夜快速道,“我马上就要走了,但在走之前,我不想你我之间,还留着这么一个没解开的误会。另外还有一件事,等下次见面,我再解释给你听。” 月清尘明白他想表达的意思,此时此刻,他看着他,就仿佛又看见了当年那个为抢回母亲遗物而跳下断崖,分明伤痕累累,躺在地上奄奄一息,却仍咬着牙一滴泪都不掉的倔强小男孩。即便生来不像风满楼那般受到万众瞩目,却仍顽强而坚定,像荒地里长出的野草,拥有蓬勃而旺盛的生命力。 就算入魔后的君长夜办过多少叫人恨得牙痒痒的混账事,只要想到那个画面,月清尘还是感觉心一下子就软了。可他知道君长夜喜欢得寸进尺,于是情绪并未外露,只是道:“我知道了。这件事,怪我。” “不怪你,”君长夜摇摇头,“真的,不怪你,怪我。我当时刚刚知道你既是我的恩人,又是我的仇人,一时间不能接受竟然叫了仇人这么多年师父。还有,我那时候实在太喜欢你,却发现你一直在骗我,所以脑子里很乱,也不知道自己之后都做了些什么。” “那个时候,喜欢我?”月清尘看君长夜的眼神一下子就变了,立刻追问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很久以前,久到我都不记得了,”君长夜低下头,他背负这个秘密太久,久到都不知道卸下来是个什么滋味,却从没有像此刻这样,觉得坦白心意是一件如此轻松的事情。可随即想到自己刚被拒绝,不由苦笑道:“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可怕?” “是啊,”月清尘蹙了蹙眉,自言自语般轻声道:“我之前竟然一点都没有察觉。” “我怎敢让你察觉?”君长夜表情霎时间变得有点悲哀,“如果你察觉了,只怕不等到潇湘,我就已经被逐出师门了。就算你不追究,云圣君也不会放过我的。” “这跟云琊有什么关系?”月清尘摇摇头,“别喜欢我,不值得。” “不,”君长夜认真道,“值得。唯独在这件事情上,我从不后悔。” 有那么一瞬间,月清尘突然不知道该对这句话作出什么回应,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眼前站着的这个青年。他突然想到,这些年修道,自以为已经能做到心如止水,可每次手足无措,几乎都跟这个人有关系。 君长夜是魔,这没错,可脱了这身仙君的外皮,他自己又算个什么? 月清尘将手中已加了封印的魔刀收入灵戒之中,再开口时,语气不自觉已温和了许多:“时间差不多了,你去吧。此事不是儿戏,上去的时候,要以探查为主,不要伤人。还有,尽量隐匿自己的行迹,避免与紫垣打照面,别让他发现你。” “好,”君长夜点点头,“我快去快回,一定在你们进玄武墓之前赶回来。” 月清尘没理他,转身便向着龙神像对面走去,心中盘算起接下来的路线该怎么走,可身后冷不丁又传来一声唤。 “师尊,” 那个家伙好像不等到回答就不罢休一般,“一定等我。” 月清尘没有回头,怕有回头就丢盔卸甲。 可在他心里,却有个微弱的声音响起,将此话应了下来: “知道了。” 第九卷 不如归去 第171章 琉璃眼 月清尘回去的时候,看到洛明澈正立在神庙门口,背影肃穆而平静,右手平平抬起,手掌如鱼尾般来回摆动,在面前海水中带起层层波纹,显然正在用某种方式布阵。而冷北枭站在他身后不远处,正深深凝视着洛明澈的背影出神,原本随意披散的长发已用一根青玉发簪规矩地束了起来,倒比之前顺眼了不少。 妖族向来崇尚野性和自然,哪里会用发簪这种东西,那青玉簪子,想必是蘅芜给他带上的。 这画面看上去十分和谐,月清尘脚步顿了片刻,还是继续向前迈开了。早在一旁等候多时的老蟹精最先发现他回来了,立刻上前殷殷道: “殿下,您回来了。” 说完,又伸长脖子向他身后看了看,疑惑道:“那个魔族呢?” “他走了。”月清尘步履不停,走到冷北枭身边停下,问道:“蘅芜怎么样了?” “咱不懂,咱也不敢问。你们结束了?”冷北枭挑挑眉,将月清尘从上到下打量一遍,轻佻地吹了声口哨,“他这么快?” 这话似乎别有所指,但月清尘对这冷笑话置若罔闻,仅仅将目光在妖王身上投下一瞥,就移到洛明澈面前泛起的重重波纹上。他看着那些波涛分分合合,渐渐由最初的激荡重新归于平静,便暗想道:“看来阵要成了。” 这念头刚在心中闪过,就见洛明澈身形晃了一晃,原本笼罩周身的一圈光晕迅速散尽,显然有些力竭之态。月清尘知道若要布“沧海一粟”,需要布阵者对周遭气脉极度精准的控制,半分差池不得。蘅芜君本就伤势颇重,之所以敢布此阵,全是仗着底子好,可待得整个阵法的最后一笔终于连上,他在长舒一口气的同时,伤势自然再难压下。 月清尘正欲上前,冷北枭却率先一个箭步冲了上去,似乎早就在为这一刻作准备。月清尘只见他小心翼翼地绕开了洛明澈受伤的那只手臂,似乎想将对方打横抱起来,却立刻被洛明澈抵住臂膀制止了: “你放心,我没事。” “你让我怎么放心?”冷北枭凶他,“每次都说没事,每次都是大事。洛家主你自己数数,从认识到现在,你都吓了我几次了?” 月清尘远远地看着,觉得自己就是一盏晃眼的明灯。此时此刻,他心里说不出什么感觉,甚至还有一点点的羡慕。可随即想到宁远湄,却觉得眼前情景顿时刺眼了起来。 “殿下,觉得如何?”身旁跟过来的蟹妖突然开了口。 “什么?” “人妖殊途,殿下觉得如何?”它坚持道。 “想来这话意在别处,”月清尘深深看它一眼,转身寻了一处干净的地方盘膝坐下,见蟹精虽再次跟了过来,却杵在面前不动,便招呼道:“坐吧,那个人需要休息。在这期间,我想听听你和王子疏的故事。他,是什么样的?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像是被这句话勾起了某些久远的回忆,老蟹精浑浊却仍蕴有精光的眼眸中露出一丝神往:“疏殿下,就像极乐海上升起的一轮明月,所过之处,耀眼得可以令世间万物都失去颜色。您仁慈,善良,是龙神和海后共同选中的继承者,对治下所有水族一视同仁,最重要的,是您拥有一颗这世间最纯洁的心灵。从您将我的母亲从大鲵口中救下开始,我就暗暗发誓,要将自己的性命交到您的手上,要保护您,帮您实现您的理想。只可惜,最终还是眼睁睁看着您的生命消失在我面前,就是因为那个该死的人类!” 说到最后,蟹精的语气骤然变得恶狠狠的,一双黑豆眼巴巴地看向月清尘,开始游说道:“殿下,当年鲛人族惨遭灭族,水族各部亦遭屠戮,您曾发誓,绝不让那只封印着龙神神力的琉璃眼落入贼人手中,并命属下将其藏入禁地之中,并严加看守,不许任何水族接近一步。如今千年已过,您已经归来,是时候开启禁地,取出琉璃眼,重新召回龙神之力,向那些该死的人族复仇了!” 听了他的话,月清尘沉默片刻,却道:“原来如此,看来他果然了解你。若不这样说,你又怎么会愿意听他的话,守着这个秘密,一直等到千年以后。” “殿下,”蟹妖的声音颤抖起来,“此话何意?” “他既希望你好好活着,又不希望你因为对人族的怨恨,而变成为祸一方的大妖。于是想出这样一个折中之法,让你自囚于此地,与人族相安无事了一千年,”月清尘淡淡道,“只是他没想到,你的仇恨,并没有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减弱,反而因为时刻铭记,而愈加强烈。刚才你对我说的那些话,如果让他听到,他一定会觉得很遗憾。” “不可能!胡说!”蟹妖不可置信般后退一步,周身覆盖的甲衣竟有变红趋势,显然觉得异常愤怒,咆哮道:“殿下他比谁都恨人族,怎么会不希望让我去替他报仇呢?” “报仇?去找谁报仇?”月清尘摇了摇头,“人族的生命太过短暂,当年灭掉鲛人族的那些人,早就已经化成灰烬了。若你今日将一腔怨愤播撒至无辜人族的身上,那么你,与你仇恨的那些人,又有什么区别?” “可是,难道,当年那些战死的族人就白死了吗?它们不无辜吗?”蟹精依然固执非常,“殿下,我等这一天已经等了一千年,无论您同不同意,今天但凡有人敢靠近这片海域一步,我就要把他们撕成碎片!” “我并没有说不许你去报仇,只是在报仇之前,总要认清楚自己的仇人是谁。”月清尘站起身来,“也或许,王子疏是对的,因为在一千年以后的今天,曾经的始作俑者竟然真的回来了。” 后面这句话,月清尘更像是说给自己听的,蟹精没有听明白,不由追问道:“什么始作俑者?有人族能活一千年吗?” “没有人能活一千年,能活一千年的 ,都不是人。”月清尘神情凝重起来,“你们殿下临终前,还说过什么话,做过什么事吗?” “临终,他说……”老蟹精竭力回忆着诀别一幕,嘴唇哆嗦几下,想说话,却说不出话来。 那是他还在作水晶宫的镇守将军时,所经历过的,最绝望的时刻。 那时因为疏殿下的右眼被人族夺走,又感觉到龙神的力量在消退,海后对祭祀十分重视,命令阖族认真筹备即将到来的龙神诞。可就在最后的那一天,不知那些人族皇族用了什么道法,竟然引来天雷,破坏了龙神设在水晶宫外的的守护封印,还想将龙神像彻底焚毁。殿下原本被关在宫中,可等他因为感觉到神庙异样而赶到地方时,却发现殿下不知何时竟逃出了宫,此刻就倒在神像的龙爪附近,怔怔地看着身旁一堆黑灰。 那堆焦炭般的灰烬,勉强还能瞧出曾经是个人形,只是被天雷劈得焦黑,已看不出原本是什么模样。他走过去,想将疏殿下扶起来,可对方却并不理会自己,只是看着那个人,缓缓地,将同一句话重复了三遍: “我就知道,你不会骗我的。” 那一瞬间,他明白了这个人是谁,就是自己最讨厌的楚河。就在他实在看不下去,打算强行将殿下拽起来时,被接连道天雷击退的海后正巧退到他们身边,语气急促: “疏,天界已经发现这里,鲛人族保不住了,你跟我走吧。” “我不会走的,”殿下站起身来,“这里的子民奉我为主,我若走了,他们怎么办?” “即便你留下,也不过多一个送死的罢了,根本没什么用。龙神最后的一点灵魂,已经跟随那个人族一起走了,即便琉璃眼在你手中,你也没办法与仙帝抗衡,”海后坚持道,“快跟我……” “生又何欢?死又何惧?”疏打断了她,语气冷静得不可思议:“我不会与仙帝抗衡,但我会将这处禁地彻底关闭,这样,至少能保一部分水族活下来。海后娘娘,您是所有深海水族的恩人,是我的恩人,这里马上就要毁灭了,请您快些离开吧。” 他看到有泪从那个一贯强硬的女子脸上落下,她用力抹了一把,扭头凝视着殿下道:“尊者,您一点也没变。” “尊者?”听了蟹妖原封不动的复述,月清尘迅速在脑海中将前后线索串联了一下,暗暗想道:她叫凛安‘尊者’,看来她也与神界有关。 “那么,之后呢?”月清尘问道。 “之后海后真的走了。”蟹妖悲愤交加:“留在水晶宫内的鲛人本就所剩无几,又经历了天雷,等我和殿下回去的时候,已经一只也不剩了。其实,若用上琉璃眼中残存的神力,殿下明明可以活下去,可他却用这最后的一点力量,将水晶宫附近海域彻底封死。我当时被殿下关在宫门内,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在外面的电闪雷鸣中化成泡沫,然后升上海面,却无能为力。可就在他化成泡沫的那一刻,在这样暗淡无光的海底,我却突然看到了遍地的火光。那些火会飘,飞快地从远处蔓延过来,将周遭一切都映成了鲜明的红色,好像永远都不会熄灭一样。我当时就在想,会不会是那些埋葬在沙石下的远古水族的神魂,在自发地为殿下送行呢。” “那么,那枚琉璃眼呢?是随着疏的离开,一并消失了吗?” “不,殿下将它托付给我,我把它藏在了埋有龙骨的深渊之内。”蟹妖霍然抬起头,眸中迸射出极度兴奋的光芒,“殿下,您要去看看吗?我带您去!我在这里待了一千年,憋都快憋屈死了。只要您开口,哪怕刀山火海,我都为您去闯。” “我说了,我不是你的殿下,”月清尘站起身来,“劳驾,带我去那深渊看看。作为回报,我答应你,会尽我所能,绝不让任何人族再进犯这片海域一步。” “望舒,你要去哪里?”洛明澈见月清尘随那胡须尽白的老蟹妖一并往外走,而刚才说话的时候,蟹妖明显情绪十分激动,故而他一时也摸不清楚这是个什么状况。 “去鲛人族的禁地。”月清尘落后了几步,低声道:“那里也是玄武墓的入口之一,你们随我来。” 洛明澈与冷北枭对视一眼,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而后快步跟了上去。在走出龙神庙门的那一刻,他们都感觉到先前那可怖的阴冷气息扑面而来。 才没过不久,它已仿佛近在眼前了。 “这是来自幽冥的气息。看来这片海里恶灵的数量比以前更多了,力量也更强了, ”洛明澈蹙了蹙眉,“想必过不了多久,断肠夫人就会冲破我们先前设下的封印。我们要快一些了。” 冷北枭点头称是,却忽然想起一事,忙问走在自己前方不远处的月清尘:“可是望舒君,魔尊究竟去哪了?你不会真的把他赶走了吧?本王还指望他这次多出点力呢。” 第172章 龙骨渊 当然,显而易见,妖王又碰了一鼻子灰。每当月清尘全神贯注于某件事的时候,他是听不见边上人在说什么的。 蟹妖所说的,那片藏有琉璃眼的深渊,原来就坐落在龙神庙外的珊瑚海下。然而,真正的珊瑚海早在经过千年前的那场雷劫洗礼后,就已经不复存在,现在留下的只是真假不一的虚影。可即便只是虚影,在珊瑚海的最深处,其地形的错综复杂程度却与千年前别无二致。即便蟹妖对此地了如指掌,可由于周遭标记随时可能变换,也需要破除迷障,为此花费了不少时间。等他们一行人终于拨开层层迷雾,走到豁然开朗处时,月清尘只见距脚边不到三尺处,即是一道深不见底的巨大裂缝。裂缝两边皆是陡峭的峰壁,像一头裂开大嘴的漆黑妖兽,正静静地等着猎物自投罗网。而在仔细观察之下,他发现两侧的峰壁顶部皆尖锐非常,像刀锋剑刃,又像是失去了血肉的森森骨尖。 月清尘低下头,凝视着下方暗沉又死气沉沉的深渊,侧耳聆听,却感受不到一点活物存在的动静。随即想到蟹妖说这里是埋葬龙骨的,若它没撒谎,想必,此地真的是由万年前被天庭剿灭的上古龙族累累白骨堆积而成。 这该是何等的怨气冲天?可实际上,此地却静悄悄的,想必正是因为封印着曾经龙族太子残存的星点神力,这才此地的冲天怨气安抚了下去。 若是那枚封印着神力的琉璃眼被强行取出,并被带离这片深渊,此地的怨气,还能压得住吗?若是压不住,再度搅得四海翻腾,是否就又给了天界重新派兵下凡,血洗极乐海,清除余孽,并借此干预人界事务的的理由? 而这是否,就是昭崖盯上萧紫垣的原因? 就在此时,下方却忽有气泡自深渊内浮上来,一个接一个,却断断续续的。其中一个在触碰到月清尘的指尖后骤然裂开,溅出的液体些微黏腻,沾在手上有发涩的感觉。 毫无疑问,先前说底下没有活物存在的结论,该推翻了。 “殿下,”蟹妖回过身来,向下伸出蟹钳,给月清尘指了一个方位,“那琉璃眼就藏在蚌母体内,您且在这里稍候片刻,我去将它取来给您。” 语毕,它便重新化作蟹的原形,纵身一跃,潜下深渊中去。 三人看它身手矫健灵活,本以为用不了多久便会携珠归来。然而,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脚下那黑洞洞的深渊却依旧静得出奇,半点蟹妖要回来的迹象都没有。最后,还是冷北枭先耐不住性子,开始绕着崖边来来回回转起圈来,不时伸长脖子向下看,看那样子,简直恨不得自己跳下去一探究竟。 “你能不能安安静静地待一会?”洛明澈道。 “不是,你们真的相信它吗?本王看你们二位,可都不像是会轻易交付信任的人啊 ,”冷北枭向后退了一步,一屁股在洛明澈身边坐下,皱起眉头对旁边的月清尘道:“对了望舒君,本王听那小妖一口一个殿下,莫非你是那鲛人王的转世?” 冷北枭问出这个问题时,就已经做好了再次碰一鼻子灰的准备。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月清尘既没有置若罔闻,也没有断然否定,他只是摇摇头,转而谈起了另一件事: “按照《九州异志》上的记载,如果我没料错,通往玄武墓的另一密道,就藏在这处深渊之下,而打开墓门的钥匙,就是那颗曾经封印着九赭神力的珠子。我们运气好,碰到了可以引路的人,所以,只要此行不出差错,应该不会惊动神墓玄武的守护神。” “那如果出了差错,惊动了,会怎样?”冷北枭浑似满不在乎,“话说回来,那守护神究竟是什么?会如此可怕,连你都这般忌讳吗?” “乾坤颠倒,天地翻覆。”月清尘淡淡道,“这八个字,绝不会是骗人的。” “听起来倒是很厉害,”冷北枭耸了耸肩,“但这么重要的一样东西,你却交给一个刚认识的老妖来办,可真够意思。你就不怕出事?” “把最后一句话收回去,”洛明澈瞥他一眼,“你难道不知道,在这种神鬼莫测的地方,不能说不吉利的话吗?” “吉利?”冷北枭觉得新鲜,“这种话也能从你们道门的人口中说出来?真是稀奇。” 然而,话音刚落,仿佛要印证洛明澈上一句话似的,三人都突然感到有一束极亮的光芒自他们刚刚来的方向,笔直地向着深渊射来。在这片强而刺眼的白光中,有三四道影子晃晃悠悠地沉潜下来,一道在前,三道在后,呈环绕姿态。最前面的那个人影毫无生气,身体仅随水波浮动,看身形是个高大的男子,而后面三个矮小得多,却在水中灵活异常。 看他们的动作,应是临海一带宗门的修行之人,否则若没有修为傍身,绝不可能潜到如此深的海底中来。 可是,时间怎么会赶得这么巧?偏偏就在珊瑚海那边迷障被蟹妖破开之后。莫非,他们与遣船队来海上采珠的皇族是一伙的?最前面被捆住的那个,又会是什么人呢? 不详预感瞬间袭来,月清尘知道接下来肯定要出什么事,于是立刻转过身去,与下来的那队人对面而立,打算借寒冰之力将其挥退。可就在这时,他突然闻到一丝淡淡的血腥味,低下头,却见一道血线自深渊底下飘了上来,很快又飘上来几道,而血腥气,也愈发浓烈起来。 而下一刻,脚下原本寂静无声的深渊瞬间就炸了锅,巨大吸力形成极强的漩涡,对准了深渊上方的一切,仿佛巨兽终于张开血盆大口,要将面前的一切生灵都吸入自己的鲸腹之内。 此漩涡一出,任何人都无法在原地站稳脚跟,月清尘三人仗着个个修为高深,又有法器傍身,倒还可以支撑。可上方刚下来的四人却倒了大霉,由于行进缓慢,他们本来离这片深渊的距离还很远,谁承想突然冒出个漩涡风暴来,毫无防备之下,立刻就以飞一般的速度被吸进了深渊之内。 在几人从眼前一闪而过的那一刻,月清尘看清了最前方那人的脸,并不是如已故之人一般,苍白毫无血色,而是双眸紧闭,全身皮肤铁青,像中毒,又像被下了别的什么东西。 只这么一打眼的功夫,那个人就从月清尘眼前消失了,他回想起刚才那一瞬间看到的东西,感觉一个可怕的构想正从脑海中跳脱出来,让他觉得不寒而栗。 “不好,”月清尘扬声道,“被吊着放下来的那个,只怕是一个蚌郎。” “你说,那是个……什么?”冷北枭大声问道,此时此刻,他正将鞭子紧紧缠在一块突出的岩石上,身子悬挂在崖壁上,手紧紧握着鞭柄,一松都不敢松。习惯了翱翔天际,这种被飓风牵引着失去重力的感觉他很烦躁,却因为担心不慎落下深渊而不敢乱动,实在憋屈得要命。 “你可曾听说过,在沿海的渔村里,经常会流传着深海蚌精化成美貌女子,去岸边寻找情郎的故事?”洛明澈正立在冷北枭下方的一块岩石上,背部紧贴崖壁,正迅速观察着下方漩涡的动向,抽空还回答了一下他的问题,“其实那都是真的。” “她们是本王的臣民,本王当然知道那是真的,”冷北枭烦躁地晃了晃手中长鞭,瞅着洛明澈身边的那块地方避风避雨都不错,便喊他道:“蘅芜,往旁边闪开点,我跳到你身边去。” 可还没等他跳,却忽然感觉到一阵比下方还刺骨的寒意从头顶渗了下来。冷北枭抬头一看,只见手中握着的长鞭上已经凝结了层层寒冰,而在更上方的位置,一叶完全由寒冰凝结而成的白色小舟正在迅速成形。白舟之上,月清尘在船头站得笔直,在眼前的这几近疯狂的漩涡风暴中,操纵着小舟一点点平稳下潜。待停到了二人面前,他才道: “这里不方便御剑,上来吧,我们现在就下去。” 月清尘说的没错,此时此刻,这叶冰舟坚固轻便,又有法力加持,可以在狂风与漩涡中保持方向,确实是他们可以选择的最好容器。眼下情况不容犹豫,洛明澈当先一步跨上小舟,又将冷北枭拉了过来,等都坐稳了,才开口问道: “望舒,你是怀疑,有人找到了那蚌母的情郎并加以控制。而目的,是想借此逼迫她交出那枚琉璃珠吗?” “不错,但我认为,不仅是如此。”月清尘面色凝重,“我刚才看过,那个男子没有死,而且皮肤铁青,面色发灰,很有可能是在体内被人灌入了什么烈性之物。若有人故意为之,令他靠近蚌母,后果不堪设想。还有,刚刚我瞧见有血随水上浮,只怕那蚌母感受到了什么,已经狂性大发。事不宜迟,我们现在立刻下去,务必要赶在劫难发生前,阻止这一切。” 这般说着话的功夫,月清尘已经驾着冰舟下潜了数十丈。因为这漩涡吸力惊人,若要下潜到中心眼的位置,并不需额外费力驱动,只需控制好前进方向,并保持一定距离,防止下潜太快被吸进去即可。而为防止外界的风暴侵袭,洛明澈早已操纵着周围的水灵气,沿冰舟轮廓布下了层层保护结界。冷北枭坐在小船中央,费力地仰起头来,透过自头顶迅速环绕而过的淡蓝色水膜看着被分隔开来的外界。船内的风平浪静与小舟外肆虐呼啸的云状白色风暴对比太过鲜明,让他突然觉得很有安全感。 安全感?冷北枭后知后觉地觉得不太对,但不得不说,被两个大佬罩着的感觉可真好。 就在妖王为了显示自己的实力而站起身来,走到舟尾,打算帮洛明澈加固一下结界时,却忽见一只手摇晃着自下方伸上来,而后死死地扒住了冰舟边缘。 这当口扒人船的,能有什么好鸟?冷北枭当即抬脚欲踹,可洛明澈此时在他旁边,自然也看到了,见冷北枭毫不留情,立刻便制止了他,而后弯下腰去,伸出手,似乎打算将那个人拉上船来。 洛明澈先前失了一只手,本来就不方便,冷北枭哪能让他干这种活,当即抢先一步凑了上去,用力将那只手连同它的主人一起,从漩涡中拔了上来,然后一把甩在冰舟的中央。 第173章 鲛行帮 被救上来的这个男子,正是先前月清尘他们见到的那三个矮小的道宗门人之一。上船之后,他先趴在船板上抽搐不已,吐出了大摊大摊的水,而后半死不活地躺在地上,好半天缓不过劲来。待终于还了阳,他才艰难地坐起身来跪在地上,双掌合十,对船上三人激动道: “谢天谢地,多谢海神保佑!此次大难不死,元奈多谢各位英雄出手相救!” 其实和那老蟹妖一样,冷北枭也讨厌人族,尤其讨厌这种学艺不精就敢出来混的弱者。于是此时此刻,他半句话都懒得跟那个人多说,在确认了这家伙绝不是蘅芜君的对手之后,就跑到船头去看月清尘掌舵去了。 留下洛明澈将那元奈扶起来,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一个遍,而后和颜悦色道: “阁下放心,此地很安全。不知阁下何名何姓?隶属何门何派?” 蘅芜君的卓然风姿,在仙门里向来是一等一的。虽然先前青衣被血染红时稍显狼狈,但此刻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就又基本变回了先前的仙君模样,言语间并未刻意拿捏,却自有通天气度迎面压来。这元奈向来身处僻壤,何时见过这般神仙人物,顿时看直了眼,行为举止间半点不敢造次,连说话声音都不自觉放轻了许多:“回……回仙君的话,小人是北海鲛行帮的帮主元奈,经此大难,能得仙君援手,实在感激万分。不知仙君在哪一处洞天福地修行?待小人出去后,一定登门拜访,再谢大恩。” “区区小事,何足挂齿。”洛明澈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而是接着道:“可北海与极乐海并不相连。此地危险至极,不知元帮主为何会携贵帮众出现在这深渊之上,又为何,要以身涉险呢?” 那元奈支支吾吾,显然并不想将此行目的和家底都透露出来。冷北枭虽然走远了几步,可实际上一直支着耳朵听这边动静,看那人不想老实交代,顿时怒从心头生,走过来抬脚将他踹了一个趔趄,不耐烦地扭头对洛明澈道: “喂,我看这人留着也没什么价值了,干脆扔下船去。既能解决麻烦,又喂饱了那些小鱼小蟹,造福我族,也算是功德一桩。” 洛明澈看冷北枭边恶声恶气地说话,边对自己挤眉弄眼,知道他是想让自己陪他玩红脸白脸的游戏,便摇了摇头,作势起身,佯装不再管这件事。冷北枭在心中暗赞了声蘅芜君果然识趣,不知为何又想到“夫唱妇随”这个词,心中顿时偷偷一乐,表面上却装得愈发凶神恶煞,将那所谓鲛行帮帮主提溜起来,一把按在船边,作势要往下抛。直吓得那元奈面如土色,一边奋力摆脱冷北枭的控制,一边冲洛明澈疾呼道: “仙君救我!仙君救我啊!我说,我说,是有人雇我们来的,否则哪个敢来趟这摊浑水!” 他倒是使劲了吃奶的劲,奈何冷北枭原为妖身,臂力奇大无比,简直如双铁钳架在脖子上一般,半分挣脱不开。没有片刻功夫,那元奈就再也支撑不住,险些口吐白沫,洛明澈走到冷北枭身旁,示意他松一点劲力,而后冲再度半死不活的男子淡淡道:“谁雇你们来的?雇你们来做什么?” “是……是……” 这次,冷北枭直接提着衣领将他举到了半空中,头顶就是外界狂暴的漩涡风暴,暴喝道: “说!谁雇你们来的!我数三个数,三!二……” “是新皇!”元奈吓得闭上眼睛,倒豆子般道:“是新皇派人来找我们,并且许诺事成之后,要给我们帮派跻身一流道门的资格。所以……” “废话少说!他雇你们来干什么的?!” “他……他让我们去下属的渔村里,抓了一个男子。那男子……他世代打鱼,并无任何异常,我们也不知道抓他干什么,但上面的命令……总是不得不听的。”元奈吓得话都说不利索,反手就甩了自己一个巴掌,哆嗦道:“小人……小人也是一时鬼迷心窍,求各位爷爷大人有大量,放过小人吧。” “废物。”冷北枭冷冷地骂了一句,嫌脏般立刻松了手,男子便如烂泥一般滑坐在船板之上,身体兀自颤抖不已。洛明澈看他吓得不轻,便俯下身来,与那元奈视线平齐,轻叹一声,开口道: “你并不是被迫,而是为了邀宠,主动将那男子与蚌精有关的情况报给皇族的。非但如此,你甚至连在海中可能遇到什么,也早就料好了,是不是?只是你没有告诉你门中其他人,那蚌妖是这海中的万蚌之母。也没有告诉他们,你们抓了蚌母的夫君,还将他制成尸人,会招致怎样疯狂的报复。你身在道门,却毫无怜悯众生之心,害无辜之人枉死,是为不仁;身为一帮之主,非但不身先士卒,反而推帮内门人在前面挡刀,自己躲在后方,随时准备逃命,是为不义。元帮主,如此不仁不义,你要天地如何容你?” “仙君所言甚是,元奈……受教了。”元奈低下头,深吸一口气,而后双臂慢慢向前撑住,似乎想要向洛明澈行礼。然而,变故总是发生在瞬息之间。就在距离洛明澈不足几寸时,他霍然抬起眼来,眸中射出一道精光,双掌由前探后,飞快地自靴中抽出一把匕首,之后反手一挥,几乎是直接贴着蘅芜君胸口刺过去。那匕首原本没什么稀奇,可在即将刺进洛明澈右胸的那一刻,刀刃上却突然冒出了无数倒刺,无论对方从哪个方向防御,都会迫于那些猝然出现的倒刺而被逼回援,从而保证匕首一击中的。很显然,从这鲛帮帮主危机时刻想到来这一手,就说明他早已看准了对方左袖空空荡荡,不方便及时封住短刃攻势。 然而,即便千算万算,元奈还是低估了眼前人的实力。他甚至看不清对方是怎么出手的,那引以为傲的匕首已然脱手飞出。而他自己仰面倒在冰船坚实的冰面上,眼睁睁看着无数血雾自身上口中喷薄而出,下一刻,穿了护心甲的胸口已被冷北枭幻化出的利爪毫不留情地洞穿。 心脉已在那一刻被震碎了,眼前景物开始涣散,元奈努力地眨了眨眼,想要再度将之聚起,却发现根本做不到。他瞪大眼睛,看着不远处那袭青衣站在原地未动,嘴唇一张一合,似乎在说: “我有分寸。” “以后再遇到这种人,躲远点,”冷北枭将手抽出来,扭头轻声道,“我怕脏了你的手。” “你……究竟是谁?”元奈躺在地上,感觉身体一点点变得冰冷僵硬起来,却仍费力地朝洛明澈所在方向看去,似乎非要得到一个答案不可,“我……得知道,我这辈子……是折在谁的手里。” “我看你是找死……” “潇湘洛氏,洛明澈。”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冷北枭气急败坏地看了洛明澈一眼,似乎在埋怨他多讲话,难道不知道小鬼难缠的道理吗?后者却不管他什么意思,径直走上前来,在濒死的男子身上探查一周。顿了顿,而后收回手去,眸中浮过一丝怜悯,道: “没办法了,元帮主,你还有什么想说的?” “原来……是蘅芜君,”元奈短促地笑了一声,“若死在潇湘蘅芜手里,倒……倒也不亏了。可惜……还未来得及领教蘅芜君的惊鸿剑法。” “你们在那男子身上,究竟下了什么?”洛明澈凝视着他的眼睛,追问道。 “现在……才问这个问题,呵……已经太晚了。”有蜿蜒不绝的鲜血自口中流下,元奈挣扎着,摇了摇头,“有人存心,想毁了那宝物。他雇我们来,就是想……想叫谁都找不到……玄武……” 话音未落,他头一歪,双眼兀自睁得老大,却是彻底失去了生机。 只能自己去看了。 洛明澈轻轻将元奈那双死都不肯闭上的眼眸合上,自他身边站起身来,直接走到小舟边缘,探身向外界看去。只见下方的水渊深处惊涛频起,早已不复先前死寂,冰舟倾斜着,被裹挟在漩涡掀起的一圈圈气旋中,渺小得仿佛一粒尘埃,此刻正打着旋儿向下飘去,随时有倾覆的可能。 然而他们站在冰舟腹内,却感觉安稳得如履平地。 “你们看,那蚌妖就在下面!”冷北枭突然喊了一声,指着下方不远处道,“她造这么大的阵势,果然想将那个男子吸进壳内。” 洛明澈随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于深渊底部,在那惊涛骇浪的中央,果然藏着一只硕大到足需七八人环抱的母蚌,正是那漩涡风暴和强大引力的源头。其壳洁白如玉,此刻上下分离,微微张开了一条缝隙,正吸引着周遭一切陷入蚌壳之内。与那个被绑着放下来的男子之间,不过咫尺距离,若其间没有阻碍,只怕不过瞬息,便可将那青年纳入其中。 第174章 黑硝石 自母蚌出现在视线中的那一刻起,月清尘便已操纵着冰舟几个纵潜,很快沿母蚌绕行一周,下沉到离它张口处很近的位置,连蚌壳上光华流转的纹路都看得一清二楚。 可很快,视野中却出现了一个奋力挣扎的身影。冷北枭定睛一看,竟然是先前那给他们带路的老蟹精,见他半边蟹腿被夹在蚌壳中,周身血迹斑斑,忙将手中长鞭一甩,正缠上蟹精一双大钳,而后用力向后拉扯。 与此同时,洛明澈直接自冰舟内探出身去,手持惊鸿,沿蚌壳开口处探入,直接刺进近在咫尺的贝肉之内。这一下毫不留情,蚌妖吃痛,本下意识地想要闭合蚌壳。可洛明澈在一击得手后并不退却,而是飞快地调转剑头,由水平变为竖直方向,将惊鸿剑身卡在上下蚌壳之间,配合冷北枭的长鞭,硬是在生死一瞬间,将那老蟹妖救了出来。 可也正因如此,他们没能将蛟行帮另外那两个人和那男子及时拦截下来,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被吸进了硕大蚌壳之内。蚌妖随即死死闭合,再不留任何空隙,然而,与此同时,外界的漩涡风暴却愈发狂暴肆虐,没有丝毫要减缓的趋势。 蟹妖虽身受重伤,半边蟹腿眼看就要保不住,却仍死死扒在冰舟边缘,冲面前那蚌妖疾呼道:“不可!不可!绿斛,快把圣物给我!” 但回应他的,却只有气势汹汹的怒涛,仿佛昭示了巨蚌滔天的怒火。 眼见即便靠近也再无用处,周遭漩涡之上又难以长久停靠,月清尘控制着冰舟暂且向后退了几丈距离,而后从船头走下,来到蟹妖的身边,给他输了些许灵气。见断腿处慢慢地已不再流血,这才收回手去,向蟹妖询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多谢殿下。”老蟹精感动得老泪纵横,可真要叫他说清楚这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却自觉难堪,有些羞于启齿。但最终,还是理智占了上风,叫他愿意对着月清尘将事情的真相和盘托出。 “其实要说这事的根源,还不得不从一千年前,我想办法将殿下交给我的东西,藏入这蚌母体内时开始说起。”蟹精颓然坐在冰舟内,回忆起当年那场腥风血雨,“起初她并不愿意,因为已经偷偷上过岸,还爱上了陆上一个人族。我威胁她,说如果她不答应,我就去杀了她喜欢的那个人,说到做到。她知道单凭她自己的力量,不可能护着那个人一生一世,于是便答应下来。但有一个条件,就是在她沉入深渊的这段日子里,我要保护那个男子,不能让他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 我答应了,可是人族的寿命都太短了,没过多久,那个男子就去世了。我本以为承诺到此已经完成,就再没理会,从此一心一意守在禁地,没有踏上海面半步。可没想到,现如今,竟有人寻到了那男子的转世,还将他带到这个地方来。这,这定是存心想要利用绿斛对他残存的情爱,将那枚琉璃眼,咳咳咳,夺走!” “夺走?”洛明澈沉思片刻,“难道除了我们,萧紫垣也想去玄武墓吗?” “不,不是要去玄武墓,”月清尘淡淡道,“他想借此惊动仙墓的守护神,从而断了这条路,让我们再也无法找到那个地方。” 深海水族向来将玄武大帝之墓视为洪水猛兽,轻易连提都不敢提起,如今听得舟内三人又在说起进墓之事,老蟹精不由大惊失色,再度规劝道: “殿下,那个地方,真的去不得啊!” “越是有人拼命想阻止我们,越是说明这里面有鬼,小螃蟹,到底也活了一把年纪,难道连这个道理都不懂?”冷北枭垂手而立,嗤笑一声,“原来本王还无所谓,可看这情形,却还就非去不可了。” 冷北枭虽名为万妖之王,但实际上只是统领陆地上妖怪的王者,而在深海之中,却自是龙神和海王的天下。老蟹妖起初看他气度不凡,知道定是个大妖怪,却并未太过在意。但接连听他自称了几次“本王”,心中便已有了计较,当下却也不做声,一双眼睛只焦急地盯着月清尘看,迫切地希望对方能将自己的劝告听入耳中,同时继续道: “殿下,各位,在我刚刚下来的时候,这里面还是风平浪静的。原本,我已经进入蚌壳之中,绿斛都已经准备将那枚琉璃眼交出来,可谁料那群人来得这么巧,就差那么一点。唉,现如今,她既知道我没有保护好那男子的转世,又见他给别人祸害成这个样子,再想让她打开,怕是难了。” 在老蟹精说话的过程中,月清尘的目光一直在蚌妖与先前鲛行帮三人来时的方向之间来回变换。突然,他像想到什么,立刻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已然死去多时的元奈身边,伸手在其怀中袖中各自搜寻一番,却没有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可就在他因准备放弃而起身之时,随着视线下移,月清尘却看到一点黑色的粉末正沾在元奈外袍下摆,并未像其他一般溶解在海水中。 “不好。”洛明澈闻声扭过头去,只听月清尘笃定道:“是黑硝石。” 原来那男子体内,装了满满的黑硝石。 冷北枭转身就走,似乎打算直奔蚌精而去:“我这就去把那贝壳撬开。” “别去,晚了。”洛明澈拉住他,“如果真是黑硝石,不出片刻,肯定会从内部炸开。而一旦爆炸,里面什么都不会剩下。不光是里面……” “不光是里面,”月清尘摇了摇头,飞快道:“若那个人的全身都被填满了,那蚌妖和周围水族的性命能不能保得住,都是未知数。蘅芜,你看看这附近有没有能临时避难的地方。妖王,你随我来。” “干什么?”冷北枭警惕道。 一道冰刃逐渐在月清尘手中成型,他借冰舟边沿试了试锋利程度,头也不抬地回答道:“按你说的,我们去把它的壳撬开。” 冷北枭挑了挑眉,突然觉得有点意思,不由道:“望舒君,我好像有点明白魔尊为什么喜欢你了。你,想知道吗?” 月清尘冷冷地瞥了他一眼,之后没再理冷北枭,而是直接收了冰刃,手一撑边沿处,率先自小舟上跳了下去。冷北枭紧随其后,二人一前一后,几乎是瞬息间就到了紧闭的蚌妖跟前。冷北枭正欲动手,忽见月清尘前行的身影顿了一顿,正觉得奇怪,却听那人淡淡道: “待会如果还是来不及,惊动了玄武大帝的守护神,你就自行带蘅芜到你右手边的珊瑚群里面去,不必管我。那里面藏着千年前殒于天雷劫的老蚌,尸身历千年不化,其质已坚硬如铁,要护着你们渡过此劫,想必没有问题。” 冷北枭居于高位惯了,本极不喜别人用这般不容置疑的口吻同他说话。可看着面前月清尘背影冷冷清清,瘦削单薄,站在那足有三四座楼台那么高大的巨蚌面前,就像冰天雪地里飘摇在寒江之上的一叶小舟,随时都可能被巨浪吞噬,冷北枭心中竟莫名觉得发堵。他本想应一声了事,可将那话再回想一遍,却发现里面有个疑问,便直接开口道:“你既然知道哪有可以避难的地方,为何还要蘅芜去找?还有,如果本王没记错,此地你以前也没来过,怎么会对地形如此熟悉?” 月清尘握着冰刃的手不自觉紧了紧,心道冷北枭这妖做事向来不爱过脑,叫他来本是觉得好骗,怎么跟在蘅芜身边也没几日,竟还学聪明了? “你何时也变得这般啰嗦?”月清尘率先向面前蚌母处迈去,“还等什么,动手吧。” 冷北枭只觉面前寒光一闪,见对方手持利剑,眼看就要向着蚌母当空斩下,就是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于是立刻上前将他拦了下来:“等一下!” “我先前还道是你不想看见魔尊,所以才把他赶走了。可如今看来,你之所以提前支开他,是怕自己万一有个什么不测,不想让君长夜亲眼看见。怎么,怕他见你死了,会发疯?” 冷北枭说话时,月清尘那一剑已经劈了下来,他便直接用手接住了那道虚影般的剑气,顿时疼得一个激灵,却到底也没放开。鲜血顺着冰刃流了下来,滴滴答答的,很快化在水中。他们僵持着,可就在这时,忽然听到有女人呜呜的哭声,自身后蚌内隐约传来。 “妖王高看我了。我向来惜命,做不出牺牲自己,却让别人活的事情。”月清尘抿了抿唇,冰刃下坠的力道却并未放松。他轻声道:“再说,魔尊怎么样,与我又有什么关系?” 此话一出,冷北枭顿时觉得胸闷气短,暗道这人怎么这么别扭,幸亏这句话没叫君长夜听见。海水漫进伤口,手疼,身后那女蚌妖哭得凄惨,头疼,总之他现在觉得哪都疼,为了转移注意力,便冲月清尘喊道: “说实话,如果把蚌壳撬开,会怎么样?” “无论怎么样,那枚琉璃珠,我都一定要拿到。”月清尘反手将冰刃收回,看也不看冷北枭,直接绕开他向前走去,“不帮忙的话,别拦我。” 此时此刻,他们二人距巨蚌最初的开口处已不过几寸,冷北枭不知道月清尘究竟想做什么,于是难得地踟蹰了一下。可就是这一犹豫的功夫,下一刻,他却忽听得巨蚌内部传来一声巨响,掀起的热浪直冲外界。虽然都被月清尘在那一瞬间结成的冰盾隔绝开来,可裂缝却在蚌母表面层层爆裂开来,很快就如蜘蛛网一般爬满了原本晶莹如玉的蚌壳。 那蚌妖簌簌颤抖,分明重伤难支,可危机关头,为了护着丈夫不再落入别人手中,竟是不顾自己安危,再度紧紧闭合了。 而这,才只是黑硝石在那男子体内裂开后,发出的第一声爆炸。 第175章 地心焰 即便隔着那道厚如城墙一般的蚌壳,月清尘都能感受到深藏其中的女妖是何等绝望与惊惧。被困危城,孤立无援,这种感觉似曾相识,也正是如此,就在这短短的一瞬之间,触动了他。 那一刻,月清尘所想到的,是不管他究竟是否为王子疏的转世,都答应过过老蟹精,绝不让任何人族再侵入这片海域半步。更何况,蚌妖没有做错什么,仅仅是怀璧其罪,就惨遭屠戮。除了她,还不知有多少生灵为此丧命,这样想来,主导这一切的那个人,该是何等残暴专横。自己既然在场,就绝不能放任这样的事情继续发生。 如果君长夜与我易地而处,不知道,他会不会跟我做出一样的选择。 月清尘有一瞬间的失神,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突然冒出这样一个念头来。明明君长夜才离开了不到一天,可他怎么却觉得,仿佛已经过了一千年那么长。 就好像他真的是那个温和而仁慈的鲛人王,而君长夜,就是那个为他燃尽生命,最终还是先他而去的楚河一样。 但事实的残酷之处在于,君长夜可以是楚河,可他自己,却并不是王子疏。 从一入局开始,就永远都不可能是。 “咳,望舒君,看来事到如今,就算不想动手也不行了。”冷北枭被先前那气波刺激得咳了几声,挥挥手驱散搅得自己面前浑浊一片的烟雾,而后自腰间抽出长鞭,对准蚌壳比划了几下,道:“交给本王吧。” 月清尘却微一摆手,示意他退后,扭头低声道:“我想到别的办法了,且让我试一试。” 冷北枭定睛望向他,却见那双湛若寒星的明眸深处仿佛燃起了一盏明灯。他不解其意,便也不轻举妄动,只见月清尘收了冰刃,然后轻且快地走上前去。他一点点贴近,慢慢地将手放在蚌妖已然支离破碎的外壳上,试探着以柔和的冰灵气与之接触,然后安慰般低声呼唤道: “绿斛,好姑娘,是我……我回来了。” 冷北枭这才回过味来,现在蚌妖体内装满了一触即发的黑硝石,根本不能硬攻,月清尘此举,是想装成那鲛人王子博得她的信任,从而在不伤害蚌妖的情况下令其将琉璃眼乖乖交出。可这样真的有用吗? “……殿下?”就在冷北枭快要不耐烦时,里面终于传来怯生生的回应,可很快,蚌壳里面又是闷响一声,声势虽不如先前浩大,但显然亦是一记重击。有沾血的蚌肉随爆炸一并被甩出壳内,蚌妖的声音也变得痛苦不堪:“殿下……他们……他们都骗我……他们说您不在了……” “他们没有骗你。但你看,我现在不还是好端端的回来了?”月清尘觉得心口发涩,却还是继续道,“谢谢你,在我离开的这段日子里,将圣物保护得这么好。待会把它交还,你就可以好好休息了。” 外界汹涌的漩涡风暴逐渐平静下来,巨蚌动了动,竟真的在先前那边缘处开了一条小小的缝隙。 “不行啊……殿下,我还不能休息,”里面蚌妖的声音低到几近微不可闻,“我的夫君……他快要不行了,我得守着他,不能再叫外面那些坏人……欺负了他去。” “将他交给我,我能保他活命,也能保你活命。”月清尘闭上眼睛,手上冰灵闪耀不绝,想尽全力修复蚌妖受损的元神,却仍能感觉到手下微弱的生命气息在一点点消逝。 她伤得实在太重,太重了。月清尘几乎难以想象,面前这女子是靠着何种意志支撑,才能在这般重伤难治的情况下,还能保持巨蚌姿态的。 “殿下,怎么……怎么如今,连您也骗我?”蚌妖虚弱地笑了笑,“我知道……我和他,今天都是活不成啦。但你放心,圣物……圣物我一直护着呢,完好……无损,就跟当年将军交给我时一样。” “能活,”她说的分明是几乎已成定局的事实,可月清尘却一字一句,承诺般道:“有我在。” “没关系的,殿下,”那女声是极温柔的,可尾调却陡然一转,隐隐带了疯狂意味,“本来,能跟他共同赴死,就是我的夙愿。而且,还能拉两个垫背的,也算是给我夫君报仇了,不是吗?” “舍同生而求共死,”月清尘手上动作不停,眉尖却轻蹙一下,问道:“值得吗?” 蚌妖不解:“您当年……不是跟我做了一样的选择吗?怎么过了千年,却反而问我,值不值得?” “我跟他,是别无选择。”月清尘睁开眼睛,原本覆盖在蚌壳上的双手骤然向上一拢,手指飞快地在空中描画起来,似乎在结什么法阵,同时继续道:“我从不后悔,可你们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但凡被情字缠上的,都是一个样。”绿斛喃喃道,像是回光返照一般,“您还记得吗?我之前跟您说过,此生最羡慕的一段情,就是万年前的九赭太子为了救鲛女芳洲,自锢于诛神台上,受了九九八十一天,万道雷火劫。可就在万劫开始之前,那已然逃脱的鲛女,却毅然决然重踏九重天阙,甘愿与九赭太子同生共死。大家都说他们很傻,可我却觉得,若那芳洲真的只顾自己逃命,才是辜负了龙族太子对她的一番情深意重。” 月清尘沉默不语,在空中点画的手指快到只剩虚影,像是在与死神赛跑。然而不出片刻,蚌壳内又是几声闷响,这一次,绿斛连话都再也说不出来,过了好一会,才断断续续道: “我恐怕……保护不了我的夫君了。殿下……您当年倾慕的那个人……他也回来了吗?” “……嗯,他回来了。”一丝笑容浮现在月清尘唇边,像冬日里乍现的暖阳,并不明烈,却足以叫冰雪逐渐消融,“等他从海上归来,我带给你看看。” “那……那就好,”蚌妖随之微笑起来,可随即呜咽几声,像是再也压抑不住内心的恐惧,“可绿斛,恐怕等不到了。” 冷北枭站在不远处看着眼前这一幕,眉头几乎拧成了一个疙瘩。他实在不明白月清尘究竟想做什么,莫非是真想救那濒死挣扎的蚌妖不成?眼看蚌壳中的黑硝石随时都有再度炸裂的可能,冷北枭上前一步,九节长鞭再度握入手中,盘算着如果月清尘再不动手,就由他亲自来。 可就在这时,伏于蚌女旁侧的月清尘结印的手势却蓦地一变,眼见着法印成型,便将其向高处猛然抛去。而随着法印越升越高,巨蚌表面竟也迅速发生变化,开始不受控制地剧烈抖动起来,两片蚌壳间裂开的缝隙越张越大。 随后,一个血肉模糊的男子躯体被法印被牵引着自其中飘了出来,原本因被黑硝石填满而肿起来的四肢已如破布般尽数龟裂,定是被先前的爆炸所激,但腹部却仍旧胀得老高,显然仍有大量黑硝石藏于其中。月清尘并未躲避,于是冷北枭就瞧着那男子离他越来越近,而接下来,月清尘的手势却再度一变,迅速在那男子腹部表面凝上了一层寒冰,随即向后倒退了几步,牵引着黑硝石的源头渐渐远离这片区域,同时不断地将其逼出男子体内。 巨蚌如同被冰封般僵在原地,双壳张开着,身体簌簌颤抖,可蚌壳表面原本已然暗淡的光华却再度流转起来。冷北枭猜着月清尘或许是透支了自己的元灵来修复蚌妖的元神,不由暗骂一声出尔反尔,随即猫下腰向蚌壳内探身进去,同时传音道:“望舒君,那宝物本王可拿了,你处理完黑硝石就快点回来!” 他也不知道月清尘听见没有,只觉这蚌壳中乌漆麻黑,血腥扑鼻,旁边还有两团快化成血水的人身,想来是那什么蛟行帮的其余两个帮众,他边将其拨开寻找那枚琉璃眼,边向里面这名叫绿斛的蚌妖告罪道:“打扰,小妖,本王跟你们殿下是一伙的。圣物呢?本王先替他取走了。” 语毕,冷北枭果然看到有一枚明珠皎如月华,就静静卧在蚌肉深处。他心中一喜,正欲爬过去伸手去将之取来,却忽觉耳边阴风一阵,有个人自旁边猛扑上来,仗着地方狭小长鞭施展不开,竟趁冷北枭没有防备,一把抱住他的腰。手中大概持有短匕之类的法器,同时刺进其腰间,硬是将冷北枭逼得向后倒退了三四步,头部还狠狠撞上了坚硬如铁的蚌壳顶部。 他给撞得眼冒金星,腰间亦是一阵剧痛,仗着肉身强横才没什么大碍。急怒之下,冷北枭猛地抬腿将那家伙踹出一丈开外,可再抬头时,却看见那人在空中艰难地转了个身,竟正借着这激烈的一踹之力,将匕首甩向皎珠所在方向,想必是本来已经没有力气,见到冷北枭进来才临时想出的招数。那皎珠本就不甚坚固,给他一击得手后,在原本光洁的表面竟裂开了一道缝隙。冷北枭大惊失色,猛扑过去将之握在手中,然而为时已晚,那枚珠子已然从内部裂开。 那一瞬间,冷北枭从明珠光可鉴人的表面,看到自己的面部表情狰狞到扭曲。他胸口剧烈起伏几下,扭头冲着那已然没了气息的蛟行帮众,从牙缝间恶狠狠地挤出一句:“你们门派,还真是拿人钱财,与人消灾。 可现在说什么都晚了,如果那玄武墓真的有守护神,只怕此刻已被惊动。冷北枭懊丧地握着琉璃珠,在原地呆坐了片刻,还是决定先出去再说。于是他沿原路返回,弯着腰一点点退出了巨蚌之内,见她虽被定在原地,可蚌壳表面光华大盛,就知道不出一时三刻就能痊愈,便没有多管,而是抬头去寻月清尘和冰舟所在。见月清尘正将那蚌女的情郎移上冰舟,男子身上的异状尽消,洛明澈接应着,将其放在船中央,想必暂时没有性命之虞,便先松了一口气,喊了洛明澈一声,迅速向那边游过去。 洛明澈看到冷北枭,便冲他微笑了一下,可下一刻,冷北枭却见他愣了一下,笑容凝固在了脸上,而后猛地转过身去,将这边情况指给月清尘看,同时传音入耳,叫冷北枭千万不要靠近冰舟,赶快沉到深渊下面去。 其实不必他说,冷北枭也立刻感觉到了身后异状,原本已平静下来的深渊复又沸腾起来,像是有什么足以毁天灭地的怪物被唤醒了。大地在震颤,海水在怒吼,一股滚烫热浪自身后追赶而来,仿佛咆哮着的千军万马,离自己只有寸步距离。 他回头一看,顿时觉得肝胆震颤,满目皆是火红的地心岩浆,灼目刺眼,将原本幽暗一片的深海映照得如同白昼。而滚滚热浪之外,正有数十道水幕随刚刚形成的水龙卷直冲天际而去,像是天地想将这片深渊的海水尽数抽上海面。而在边上不远处,另有无数水流汇聚处,正在逐渐形成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周遭一切都被不可抗拒地被吸引着靠近其中,仿佛能吞噬一切。 原来这一整片海,都是玄武之墓的守护神。 在这种情况下,想逃命根本就不可能,冷北枭下意识往下沉潜了数十丈,发现身体已然不受自己的控制,正随天旋地转不断地被卷入海洞处。他再度抬头看向冰舟所在方向,却见那叶小舟已然彻底翻覆,船上的洛明澈和老蟹精正携着那昏迷不醒的男子向右游弋,看样子是在往之前月清尘所说的古蚌群处去。 而与此同时,冷北枭只见一道白影同自己擦肩而过,飞也似的蚌母所在处游去,可那块地方已然被岩浆吞噬。他猛然回过头去,想喊住月清尘,却发现自己发出的声音连自己都听不到,激动之下一个没控制好走势,被海水带着倒退了十数丈才缓住势头,险些也被那阵阵灼浪吞噬。 于是,当冷北枭再度将目光投向那边时,就只能眼睁睁看着对方跳进红焰之中,而后彻底被岩浆吞没。只差一点,九节鞭就能缠上月清尘的身子,将他从那片红色炼狱之中拉扯出来,可还是晚了一步。妖王奋力地向前划水,眸中闪过一丝犹豫,正要下定决心,却给什么突然冲出来的东西撞到了一边去。 有道黑色的影子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自冷北枭眼前一闪而过,然后毫不犹豫地追随方才那人,一并跳进了滚烫灼人的红浆之中。 第176章 方寸地 其实在被那片灼痛眼目的红焰吞没之前,月清尘从没想过自己会如何,他只是提前凝了层冰甲裹住全身,护好五感,之后便御着霜寒剑,以最快的速度越过了外围炙烤最盛的那片区域。终于,还是在四肢百骸传来的灼痛不堪忍受之前,找到了那只快要融化在赤色地浆里的巨蚌。 只是此时此刻,他身上那副冰甲,也已经快要彻底消融于火舌狂烈的舔舐下了。 周围海水动荡从未有片刻止歇,轮番冲击之下,月清尘几乎无法在剑身上站稳。耳闻蚌壳上传来阵阵爆裂之声,眼见原先张开的那道缝隙,正颤巍巍地将要闭合,他立刻收了霜寒,凌空弯下腰,借着未及收住的冲势向前一滚,恰恰赶在上下蚌壳彻底咬死之前进入其中。而下一刻,厚如城墙的蚌壳在身后轰然闭合,将海水和火焰尽数隔绝在外。 之前月清尘说让冷北枭去找千年老蚌群避难的话,并不全是为了唬他。深海水族长期生活在此等凶险环境下,早就练就了一身保护自己的妙法本事,而蚌族,更是仗着天赐的结实皮囊,成功躲过无数天劫地陷,自万年前存留至今。只要能找到外壳完好的老蚌并避入其中,别说如今这般水击火烧的局面,就算是九重天雷劫再现,他们几个,也能有一半的存活可能。 此外还有一点,就是玄武墓的守护之灵虽被惊动,并在此地布下滔天巨怒,却也正因如此,将仙墓的入口露了出来。若月清尘没有猜错,就在那片因仙气鼎盛而引无数海流形成的海洞之中。可想要进入其中,非人力所能办到,只能借助巨蚌这类天然屏障,趁其被卷在海流中,顺漩涡走势而行,直到被海水送入玄武墓中,唯有如此,才算是寻得了一线希望。 但若最终通往之所并非玄武大帝留下的身后地,那此行,也就前功尽弃了。 可眼下没有别的办法,既然已经选择,就只能暂且留在这方寸之中,静观其变了。 由于紧紧闭合,蚌壳内又没有光源,里面仍是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月清尘借着身上尚未熄灭的火光水泽,寻了处干净些的地方坐下,而后将外袍灭了火,脱下轻轻放在一旁。蚌妖绿斛由于妖身先前受到黑硝石的重创,整个蚌缩小了一圈,此刻已陷入休眠中,近期内不会醒来,一时间,只有头顶轻浅而平稳的呼吸声,证明她还好端端活着。 月清尘探查一番,见绿斛已无大碍,便先微松了一口气,抬手在其妖身表面又加固了三四层冰晶,确保不会被外面的烈焰吞噬。做完这些后,他才终于腾出闲暇来去看内部构造。刚进来时,月清尘只觉里面阴冷潮湿,又遍布硝烟和血腥气,让人难以忍受。可没多久,在蚌妖沉梦中的自我调息下,却重新变得温暖而干燥,可以让里面的生灵暂时休憩了。 月清尘仰起头,将后背靠在坚硬壳壁之上,感觉比刚才好一些了,可呼吸之间,胸腔内却如火烧火燎一般,有不适感席卷全身。经历了这一系列变故下来,他实际已精疲力尽,耗光了先前积聚起的全部气力,见四周只有自己一个清醒活物,索性慢慢躺了下来,试图平复体内愈演愈烈的烧灼感。 看来宁远湄说的没错,月清尘合上双眸,勾了半抹苦笑:这具身体,真的已经快到强弩之末了。 可就在这时,耳边忽然传来一声巨响,周围剧烈摇晃了好几下,像是蚌妖撞上了礁石或其他坚硬无比的庞然大物,又像是有什么人正在从外面暴力破开蚌壳,一下下敲得人耳膜震颤。月清尘心头乍惊,立刻睁开眼睛,却发现视线再度变得模糊不清。他眨眨眼睛,向先前自己进来的方向看去,却发现那里不知何时已有一线天光照射进来,可除此之外,什么地焰海水,却都没有倒灌进来。 有一道黑影堵在前面。 月清尘感觉自己全身绷紧了,双眸死死盯着那条缝隙,原本已然收起的霜寒再度出鞘,被他紧紧握在手中,准备不管进来的是什么,都先给上一剑再说。可手腕抖得厉害,身上也开始一阵阵地发软,几乎要握不住剑。 月清尘眉头一紧。 糟糕,这种熟悉的感觉……莫非…… 偏生在这种时候。 就在这时,一只手突然自裂缝处挤进来,而后反手一撑,生生将上下两道原已紧紧咬死的蚌壳强行分开。那道黑影探身进来,先看到半个肩膀,随后是一整个上身,再然后,那黑衣人的全身都已暴露在月清尘的视线之下。他看到他带着一身火光,自上而下翻跃下来,将暗无天日的蚌身内映得有如日月同辉,落地时侧身半跪倒在蚌妖柔软的蚌肉之上,环视四周的目光狠戾又凌厉,却在触及面前人的那一刻,烟消云散。 霜寒不知何时已从手上滑落,月清尘低下头,与近在咫尺的君长夜对视一瞬,完全想不出对方为何会在这时出现。 定睛望去,他的头发湿漉漉的,滴滴答答往下淌着水,仰起头看向月清尘时,脸上的水珠便往线条冷硬的下颌处汇聚而去,然后淅淅沥沥地落下,像形成了一道小小瀑布。粗瞧过去,那双眸中似乎泛起水雾,叫人几欲心生怜惜,可细看之下,却发觉那只是有水滴恰好自眼角滑落,隐在乌发后的眼中暴戾退去,却换成了深深嘲弄,与其说他这情绪是针对旁人,倒更像是在自嘲自厌。 你在想什么?月清尘想问他,而还没等开口,却被猛然起身的对方抱了个满怀。 霎时间,月清尘几乎觉得喘不上气来,这哪里是抱,君长夜简直是想将自己揉碎进他的身体里,一时间口鼻处尽是那人身上特有的气息。他想用力挣脱,可这会儿的君长夜力气大得有如蛮牛,任他怎么推都推不开。不一会,两个人都气喘吁吁,君长夜这才将月清尘慢慢放开,却又一把握住他的双肩,将他上下仔仔细细看了一遍,见其身上沾血,脖颈间有火焰舔舐过的痕迹,手劲顿时没控制住,像要将人骨头捏碎。 “你又骗我,” 他咬牙切齿道,“月清尘,我就不该相信你,我再也不相信你了。” “那是别人的血。我是冰灵根,又怎会惧火?”月清尘顺着他目光看过去,垂下眼帘:“再说,我没答应你什么。” 君长夜胸膛剧烈起伏几下,眸中原本汹涌而出的感情渐渐不再流淌,重又沉入幽深寒潭之下。他忽然松开手,向后倒退了一步,完全转过身去,面对着蚌壁道:“是,这倒是我急糊涂了。” “无妨,既然回来了,就先……在这里待一会吧。”那人在身后道。 君长夜感觉到拳头逐渐收紧,指甲深深嵌进掌心,刺得生疼,便又逼着自己慢慢放松。面壁面了好半天,他才终于平复了心中那份强烈的后怕与惊慌失措,觉得可以用正常的语气和态度跟月清尘说话了,但依然不愿意回头面对他,怕见到对方在自己袒露心迹后依旧冷淡平静的模样。 于是他抿了抿唇,依旧背对着月清尘,缓缓道:“师尊,其实我一直好奇,为什么你永远都能在做事之前就算好一切?为什么我不行?你知道,当我看见你跳进烈焰中的时候,心里是什么感觉吗?无论我之前是怎么想的,想怎么做,即便该知道你有多厉害,在那种时候,统统都不作数了。” 说到这,君长夜停顿了一下,不知是在等月清尘的回应,还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可就在这万籁俱寂的时刻,他却听到身后传来轻微的摩擦声,像是在衣料与地面之间。君长夜犹豫片刻,还是转过身去,却在看清眼前景象后,愣在了当场。 眼前不远处,月清尘正将后背紧贴着壳壁,一点点滑坐到地上,然后慢慢捡起放在一旁的外袍盖在身上,身子则蜷缩起来。他将脸埋在臂弯之间,竭力克制肩膀的颤抖,似乎在努力不叫别人看出异样,却还是因痛苦太过剧烈而难以自持。 “师尊,你怎么了?”君长夜快步向他走去,声音中是显而易见的担忧。可月清尘在听到他的声音后,身体却颤得更加厉害。 “我没事……你不要……过来。” 君长夜敏锐地察觉到这语调中透露着一丝异样,而与此同时,他闻到有股甜腻的香气,在这处黑暗狭窄的空间中弥漫开来。 这味道,与胭脂色发作时不太相同,却亦有着类似的特质。君长夜这才想到,距离上次给月清尘暂时疏解药性的解药,已经过去太久了。 可最近事情都赶到一起,他走得匆忙,身上竟没带解药。 “师尊。”君长夜在他身边蹲下身来,伸手揭开月清尘盖在头顶的外袍,想去探他的额头和面颊,却被对方一把打掉。可君长夜知道这事耽搁不得,便再度将手伸进月清尘头颈与臂弯交接处,缓缓抬起他的下巴。 月清尘紧紧闭着眼睛,眼角处竟已飞起一片红云,颤声道:“君长夜,千万别……别给我新的理由恨你。” 他这般模样,即便再看上无数遍,也实在美得让人心颤。可君长夜只觉心中猝然一痛,如遭重击。这合欢宗秘术的厉害之处,他知道得最清楚不过,自然也清楚月清尘在忍受着怎样的折磨。而这是现在的君长夜绝不愿意看到的。 “师尊,你知道的。这秘术,靠忍,是熬不过去的。” “那就……”大滴大滴的汗珠自月清尘额间滚落,欲/火焚身不得疏解的滋味,比让外面的烈焰烧灼还要痛苦一万倍,“求你,给我个痛快吧。” “我来帮你,”君长夜犹豫一瞬,终是下定了决心,“你放心,我决不乱来,只是帮你。这样,最起码你会舒服一些。” 第177章 驻颜珠 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月清尘的大脑近乎一片空白,神思混沌中,只觉腹内邪/火四溢,仿佛已被放入太上老君的炼丹炉中炙烤多时。他知道自己应该是对身旁这青年说了什么,却既听不清自己究竟说了什么,也不知道对方是怎么回应的,索性不再多言,只埋下头,颤抖着将自己抱得更紧。 可随后,他隐约感觉君长夜在身边躺了下来,然后自己就落入一个还泛着潮气的温暖怀抱。这潮气只在他将脸贴上那人胸膛时留存了一瞬,就被驱逐得无影无踪了,只余下月清尘向来喜欢的新雨气息,干净清冽,让人在最开始的惊惧过后,莫名觉得安心许多。 这种感觉,就像在沙漠里快要渴死的久行旅人,骤然寻得了前方绿洲中一汪可肆意饮用的清泉,岂有不用之理?于是月清尘没有继续挣扎,感觉到有丝丝凉意从身边不断传来,便凭借本能,揽住了身旁人那截裹在黑衣下的劲瘦腰身。他半阖上眸子,觉得身上因为凉爽舒服不少,便喟叹了一声,渐渐感觉有什么东西灵巧如小蛇,像识趣而专解人燃眉之急的四海龙王,正在周身灼热处布下甘霖。 而面前,青年英俊脸庞若隐若现,额间仍有水珠不住滴答下落,不知是汗是雨。月清尘慢慢伸过手去,将之捧起细细观看,越看越觉得,他就是曾经黄泉路上,在一碗孟婆汤灌入肚肠,前尘往事尽一笔勾销之前,自己曾朝思暮想着,眷恋过的那个人。 “你……过来些……” 君长夜依言将身子靠得更近了些,双唇在月清尘唇畔辗转而过,烙下了一个轻吻,却一触即退,生怕自己把持不住,会再度欺身上去。他看着怀中男子眼神迷蒙之余,脸上的表情不断变换,喜怒悲欢几乎在刹那间过了个遍,不由越发担忧起来。同时心中再度涌上一道狠辣念头,暗想待我回到万古如斯之后,定要让合欢宗那个女修在被碎尸万段之前,将师尊受过的苦受上百倍千倍。 到最后,月清尘终于彻底沉沦在君长夜的怀中,身上热度尽皆退去,双目闭合,似乎已陷入沉眠,双手也软软的垂在身侧。君长夜一动也不敢多动,只将先前披在月清尘身上的外袍搁到一边,然后用空着的那只手小心将自己的外衣解下,温柔裹在对方身上,另一只手又将他往怀中揽了揽,让其舒舒服服地枕在自己肩上,这才觉得心满意足,暂且松了一口气。 君长夜虽在外奔波了一天,经历了许多常人想象不到的艰险,刚刚又慎之又慎地替月清尘缓解体内药性,轮番折腾下来后,精神头却也还好,并不觉得十分困倦。又因心上人在怀中安睡,不敢掉以轻心,于是便时刻保持清醒,除去注意着周围变化的同时,便是一眨不眨地盯着月清尘睡颜端详,权当解乏。 在这寂静无声的蚌壳内部,君长夜几乎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只能凭借吐息和周天轮转来计算时间。不知过了几个弹指,他见怀中月清尘的面色终于退去嫣红,唇色也重新恢复正常,便知这次总算是挨过去了。 可是这场危机过后,君长夜茫然地想着,我与师尊之间好不容易得到缓和的关系,是否……会再次降到冰点? 这是他绝对不愿意看到的,可事情已经发生,即便是君长夜,也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化解。 想到先前月清尘说没答应过自己什么的话,他不禁有点心烦意乱,便抬起头来,漫无目的地望向远处。可就在这时,他却看到不远处的黑暗中闪过一线光亮,不由觉得有些奇怪,此地怎会有光,莫非是这老蚌体内孕育出的内丹或明珠? 千年老蚌中孕育之物,不论是什么,皆为不凡宝物,自古为多方觊觎。若妖族得了,可吞入腹中炼化为己用,若人族得了,既可以交给擅长制作法器的家族,将之加在自己的法器上增添威力,也可以进献皇族,以期图谋更为广阔的前程。更有一种举世罕见的皎珠,乃凝结月华而生,因其可凝聚精气,维持生机,故亦唤做驻颜珠。女子若将其长期佩戴在身上,就可以保持美貌永驻。 巧得很,君长夜向那边仔细看时,一眼便瞧见,在角落里散发微光的,正是两颗驻颜珠。那光芒之所以微弱,想必是被蚌肉遮掩住了,若将之取出,必定能像清朗月华一般,将整片海底照得亮亮堂堂。 然而,即便君长夜看到了,却也懒得去管,因为在他心中,这世上再没有什么宝物,能比得上自己怀中的这一个。 想到这,他再度将目光移向月清尘安稳的睡颜,手指轻轻自他眉间一下下抚过,暗道师尊想必是累极了,如若不然,又怎么会睡了这么久都没醒。 月清尘睁开眼睛的时候,见君长夜唇边尽是和煦笑意,眉宇间倦色一扫而空,不由联想到先前在魔宫时胭脂色发作后的情形 ,以为君长夜又做了禽兽行径,便冲他冷冷道:“孽障,走开。” “我这次真没有,”君长夜却抱着他不肯放手,呢喃道:“我可不像你,明明答应的事,却还总是反悔。” “你没有?”月清尘眯了眯眼,神色变得危险起来,立刻就要起身去找自己的剑,却被君长夜一把按住。 “真没有,”他笃定道,“又不是第一次了。之前是什么感觉,现在是什么感觉,难道师尊感觉不出任何差别吗?” 月清尘瞪他一眼,可仔细感受了一下,却发现果然没有腰肢酸软到起不了身。然而与此同时,体内那种让人痛不欲生的烧灼感确已消失彻底,不由觉得有些奇怪,却并不愿将这种情绪在君长夜面前表露出来。 可君长夜哪能看不出他的疑虑,不由轻轻笑了一声,当即附到月清尘耳边,面不改色,小声将所用方法一一道来。 然而,听着听着,月清尘却惊异于君长夜的脸皮之厚,竟连这种话都说得出,已经不是无/耻二字所能概括的,简直是无/耻之尤。可他说得出,月清尘却听不下去了,立刻别开耳朵,蹙眉道:“你从哪里学的这些鬼蜮伎俩?” 语毕,又低低补充道:“我可没教过你。” “区区不才,无师自通。”君长夜笑起来,觉得他这副模样实在可爱,当即自告奋勇:“无妨,师尊不会的话,这次换我来教你。” 月清尘半晌无语,实在不知道该怎么接这个话,头一次体会到什么叫人不要脸,天下无敌。他不想再理睬君长夜,便将目光移向别处,可巧,正看见那两枚在黑暗处散发微光的驻颜珠,身子便动了动,抬手指给君长夜:“你看。” “我之前看到过了,”君长夜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点头道:“是驻颜月珠。” 随即,他突然想起什么有趣的事情,立刻跟月清尘分享道:“我还记得,之前青鸾师姐在绝尘峰时,常常跟我们提到,说驻颜珠是她梦寐以求的东西,若世间有哪个男儿能为她寻来一枚,她就毫不犹豫地嫁给他。还因为这件事被萧紫垣取笑过,说她想嫁的是一颗珠子。我想这地方,风满楼真应该来一趟。” “风满楼?”月清尘来了兴致,“他喜欢青鸾么?” “是啊,”君长夜点点头,又摇摇头,“不过凭风家跟羽家世代联姻的关系,他若想求娶青鸾师姐,实在很难办啊。” 月清尘静静地望着他,下一句话却令君长夜始料未及:“怎么,你不想娶她吗?” “自然,这毫无疑问。”君长夜深深看他一眼,眸中情愫愈浓,“从当年你扮成她的模样来水牢里救我的时候,不就已经知道了吗?” 月清尘再度沉默下来,君长夜也不觉得这寂静让人难堪,突然间兴致来了,就放声唱起了一支歌谣。 “青天朗朗,云海茫茫,熙攘海内,独我为王。 地野苍苍,瀛洲荡荡,问我儿郎,何时归乡?” 这曲调苍凉豪迈,古韵甚浓,像是神魔洪荒时期所作。君长夜在昆梧山修艺时,曾跟随着月清尘对那个时期的曲目作过详细了解,却独独没学过这首。月清尘记得很清楚,所以此刻听他唱起来,觉得有些奇怪,不由问道: “你从哪听来的?” 君长夜停了歌声,却并不作答,像故意吊人胃口似的,先提了一个交换条件:“不如师尊先告诉我,它的名字是什么?我唱得好不好听?” 月清尘知道此刻无论怎么表现,都是钻了君长夜的套,便也不跟他闹着玩似的讨价还价,淡淡答道:“此曲,名为《瀛洲曲》,早已失传多年。你从哪听来的?” 君长夜见他选择性忽视了后一个问题,倒也不恼,因为知道事关重大,便认真搭道:“这是我去海上的时候,听萧紫垣在船上唱给一个姑娘听的。那个姑娘你也认识,就是梵音宗曲宗主的妹妹,曲阑珊。” “萧紫垣?”月清尘蹙了蹙眉,“跟我说说,你还看到什么了?” 第178章 你怕我 见月清尘要说正事,君长夜当即收敛了先前一身散漫习气,整整衣襟,坐正了身子。然而,在开始说自己此行的所见所闻之前,他却先试探着问道:“师尊,你不生我的气了吧?” 月清尘将目光移向很远的别处:“这个问题,你希望我怎么回答呢?” “自然是希望,你能够原谅我了。”君长夜凝视着他在微光映照下皎白如雪的侧脸,声音突然低了下来,“对不起,我明白无论我现在说什么,都于事无补。等我们出去以后,无论有多难,我会想办法将你身体里的秘术解开。若到时你还是想杀我,那就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可我不信,你心里对我半点情意也无。 ” “够了,”月清尘蓦地回头看他,语气转冷,“信不信由你。但就事论事,若我没记错,这一次,可是你先动怒的。” “不错,”君长夜抿了抿唇,“可是这次,是你不遵守约定在先的。你说过,要等我回来,再一起去玄武墓。还有,等我回来之后,就把拒绝我的理由和你瞒着我的事全都说出来。难道这些不是你答应过的吗?” 月清尘见这人上了倔劲,竟非要在这时胡搅蛮缠算起账来,不由大感头疼。将所知之事和盘托出,他确实答应过,但那只是一时心软外加缓兵之计。他本以为自己一行人可以在君长夜回来之前进入玄武墓,只是没料到对方竟回来得这么快,还正好撞上自己被海底红焰吞噬的一幕,这才又引出这么多事端来。 “所以,师尊果然是在骗我。而且事到如今,还是不打算说吗?”君长夜坚持道。 “确实,我先前答应过要告诉你。可到目前为止,却还不算是失约。”月清尘决定赖一回账,“其实此事,与你在海上的见闻有关。而且我当时说的,分明是等你回来将所见告知于我,作为交换,我再将自己知道的一切和盘托出。可如今,既然你先有毁约的苗头,我自然没必要说与你听。仔细想想,是不是这样?” 说话工夫,月清尘就见近在咫尺的那双赤金眸中闪过一丝狡黠,接着,金眸的主人笑了起来。 “不用这么麻烦。清尘,其实只要你一句话,我就什么都肯听你的。” 紧接着,不待月清尘有机会发作,他就率先抬起手来,在这片狭窄的空间内布下一片白幕,而后借用驻颜珠散发的微光,将先前在海上所见一切倒映在幕布上,尽数呈现在月清尘眼前。 “师尊之前说的没错,如今乘龙船而来的这个所谓新皇,的确不是真正的萧紫垣,或者说,他是萧紫垣,却已经完全置于某种力量的控制下。”正式开始前,君长夜的语调沉凝下来,似乎也觉得疑点颇多,“这些就是我所见之全部,他的表现很不对劲,身上灵力的运转轨迹也是我前所未见。师尊看看能否认得出,这是不是来自天界的力量?” 可月清尘听他最后一句话的意思,却觉得意味深长,不由道: “天界万年未曾对凡世开放过,但凡记录诸神神力与仙力流转轨迹的典籍都是禁忌,并未在世间流传。为什么你会觉得,我能认出天界仙人的灵力轨迹?” 君长夜犹豫一瞬,似乎不知该不该讲,最终还是下定决心,将方才所闻尽数说出: “师尊知不知道,方才在你临近昏睡过去之前的那段时间里,口中一直在叫着同一个名字?” 名字? 月清尘心中咯噔一声,暗道与天界有关的,莫非是凛安? “怎么,”为掩饰心中不安,他反问道:“莫非我是在叫你吗?” “不,”君长夜垂下眼帘,“我听得很清楚。你唤的那个名字,是‘离渊’。” 离渊。月清尘愣了一下,忽然隐约想起,当时身上热得难受,只有从面前人身边能得到丝毫缓解,便下意识与他靠得极近。可越细细端详,越觉得他与一故人极其相像,还勾起了自己记忆中很久远的一段凄切往事。可待要仔细追忆,非但回忆如泡影般消失无踪,再也寻觅不着,还觉得心中如吞黄连,苦不堪言。 离渊万年前就已经身死道消,月清尘自然不可能与他相识,那么这记忆,只能是来自曾依附在原主人体内的那缕神尊的残魂。 可残魂已经被凛安取走,这记忆又来自何方? 除非,根本就不存在残魂被取走这回事,它还在这具身体里,与自己同在。又或许,自己本身就是那片残魂,只不过由于残缺不全,已然失去了万年的记忆。 看来要解决这个疑问,一定得快点找到三世镜才行。 月清尘回过神来,却听得君长夜继续道: “照理说,这个名字我不止听过一百遍,已经足够熟悉了。我曾听很多人说过,说我是离渊的转世,正因如此,才能自魔域禁地拔出他的封神刀,并成为这魔刀的下一任主人。可是,我从来都不觉得这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情。他是他,我是我,我们是完全不同的。离渊并非强大到不可战胜,我也没必要在他的阴影下活着,他在万年前能做到的事情,我现在也一样能做到,甚至会比他做得更好。” 说到这,这位魔族的现任魔尊苦笑了一下:“可你在叫他名字的时候,分明眷恋至深,却想靠近又不敢靠近。那个样子让我看了,竟突然恨不得自己真的就是他。怎么,师尊,你曾见过他吗?” 毫无疑问,黑暗可以帮助人很好地隐藏情绪,特别是在被问到一个自己难以照实回答的问题时。驻颜珠的光芒并不明亮,恰好可以给月清尘提供一个阴影处,能让他将脸上的表情调整至不叫人看出破绽。他将身体从君长夜身侧移开,慢慢挪坐到对面去,这样双方都可以用一种比较舒服的姿势望向君长夜幻化出的那片画幕。 “如果你问的是我,那我的答案是 ,没有。”月清尘仰起头,将脖颈枕靠在身后蚌壁上,所以回答问题的时候,君长夜看不清他的眉眼,只能听到那人继续用一种相对平静的语调,轻声道:“其实,有很多时候,我都觉得自己是在偷窃别人的感情,也包括你的。所以,不要再对我抱任何希望,对你我都好。好了,我们已经浪费了太久时间,还是快些开始吧。” 他的话,君长夜向来是肯听的,虽然尚需琢磨其话中含义,却还是一挥手,令那几道悬于半空中多时的人影动了起来。 月清尘依其手指方向看去,只见画幕之上,有船队行于碧波万顷间。旗船最前端当风站着一人,正以双手撑在船头,目视前方。此人着宽袖紫袍,气宇轩昂,体态虽与以往在绝尘峰时相差许多,相貌变化却不太大,因此月清尘仍能一眼认出,这正是萧紫垣。 而在他身后,一年轻女子着鹅黄衫子,正盈盈而立。她望着他的背影,似乎有些怯,但仅在原地迟疑片刻,还是开口道: “萧大哥,你找我?” 萧紫垣闻声回过头来,极温和地冲她招了招手: “来,到我身边来。” 曲阑珊依言走上前去,却只不远不近的站着,并不近他身,声音是极客气而疏离的:“萧大哥,请问你找我来,是有什么事吗?” “没什么事就不能找你吗?”萧紫垣给她故作严肃的模样逗笑了,再度招了招手,“再离我近些。” 曲阑珊只得再向他靠近几步,待走到距萧紫垣三尺以外,便说什么也不肯再靠近。萧紫垣看出她的紧张神态不像假装,不由轻声问道:“你怕我?” “没有,只是有点紧张,不知道该怎么跟如今的萧大哥相处。”曲阑珊摇摇头,唇边终于浮现一抹羞涩笑意,“之前在潇湘,你救过我的命。在帝都,又是你和回雪姐姐救了我和兄长。我很感激你,也很感激回雪姐姐。听说你们就要成婚了,我……还没来得及恭喜你们。” “谁说我们要成婚了?”萧紫垣漫不经心道。 “下人们都在说,”曲阑珊抬起头来,眸中却隐含了一份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期待,“他们还说,你这次出海,是为了给回雪姐姐寻一枚驻颜珠作为聘礼。” “那我为什么不带她来,却要带你呢?”萧紫垣微笑着反问道。 “我…… 我不知道。”曲阑珊承认道,“这正是阑珊一直不解之处。” 萧紫垣转回身去,重又将双手撑上船头,低头望向不时泛起白浪的海面,似乎想透过它,看到深海最深处的动静:“我来这,确实是要寻一件失散多年的珍贵宝物。他比明珠耀眼,比群星璀璨,是天上地下独一份的。但记住,不是为别的什么人寻的,是为我自己。至于为何带你一起……” 说到这,他作了个“请”的手势:“走到船右边去,低头看,下面就是我想给你看的东西。” 曲阑珊依言走到船侧,低头望去,先是有些迷惑,不知该看向何处。可随即,在看清了下方情形后,却顿时捂住嘴巴向后退去,觉得一阵眩晕恶心,惊骇至极:“这是什么?他们要对那个人做什么?” 第179章 鲛族女 曲阑珊边说,边跌跌撞撞地向后退去,却冷不丁撞进身后男子怀中。不知何时,萧紫垣竟已离她仅有一步之遥,绣了金龙纹的袖口从脑后环绕过来,袖外那双手将年轻女孩的眼睛轻轻捂住,温柔却不容置疑地,将眸中惶然尽数遮掩。 “嘘,没关系,这只是一点必须要付出的代价而已。”萧紫垣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音色分明没有什么不同,可语气却与以往大相径庭,甚至带有一点蛊惑般的魔力。若支起耳朵仔细听去,他喉咙里还有些沙沙的,像曾经历过声嘶力竭的呐喊后遗留下来的,“对了,你相信曾经历过转世的人,还会保存着前世的记忆吗?” “我……我不知道。”曲阑珊只能透过指缝窥见外界的一线天光,身子则被完全罩在萧紫垣的怀抱之中,染了龙涎香的浑厚男子气息萦绕鼻尖,说话间,甚至可以感觉到那人温热的呼吸喷在自己脸侧。她咬住嘴唇,轻声询问道: “萧大哥,那个人犯了什么错?他们为什么要往他的身体里填充黑硝石?若……若我没记错,硝石之刑,只有罪大恶极之人才需领受啊。” “他没错。”萧紫垣笑了一声,松开捂住她双眼的手,随性答道:“但是没有错,不代表就不会引来杀身之祸。” 曲阑珊沉默了,显然对这种说法并不认同,在等待他进一步的解释。 萧紫垣于是抬手一指,引曲阑珊看向波涛汹涌的海面。高远处,铅灰色的天空阴沉欲雨,不时传来雷鸣阵阵,显然有风暴欲来。而在海面上,无数小船在滔天巨浪中颠簸起伏,无数赤着上身的精壮男子口衔短刀,自船上腾空跃入海浪,在空中划出流星般短而快的弧线。突然间一道闪电划破天际,将蔓延在那些采珠者整片前胸后背上的蛟龙踏浪图腾映照得栩栩如生,像真有蛟龙在昂首怒视,与天争命。 而在海水深处,无数海兽海妖早已潜伏多时,只待船上有人跳将下来,便要扑上去狠狠撕咬。海上海下一时间翻腾不休,海面很快被大片血水染红,曲阑珊站在船上,看不清下面混战状况,也不知是被人族斩杀的妖族多些,还是丧命于海妖口中爪下的采珠人多些,但被气势所震,不由先觉一阵惊心动魄,热血沸腾。 她生性良善,又自小在梵音宗长大,耳闻尽是朗朗仙音,即便与同门切磋争胜,也多是点到为止,甚少见到这等以命搏命的场景。可反观一旁的萧紫垣,却只是抱拳胸前静静观看,分毫也不见动容,仿佛见惯了此等场面。 曲阑珊不由觉得疑惑,萧大哥与自己是同届参加的折桂会,当年观他修为,也不见得有多高深。听说这些年他为了料理绝尘峰事宜,一直和青鸾一起留在昆梧山中深居简出,直到永宁帝即将驾鹤西去才被召回皇宫,那些大臣为他能否继位还好是折腾了一阵子。可如今,怎么才刚即位,周身气场却浑然一变,像极了一个身居高位好多年的掌权者呢? 就在这时,似乎看出了她眼中疑惑,那一袭绛紫蟒袍的男子悠悠开了口: “你看这天地山川,风起云涌,觉得美吗?世间风景随时更迭,白夜四季,日月星辰,各自有其妙处,可只有站在山巅的人,才能有闲情欣赏。更多的人为了争一条命,为了踏上那条去往山巅的路,终日奔走,为身外之物甘冒奇险,却依旧难以逃脱命运的摆布。就像下面那些人,看到他们命丧妖口,你觉得可怜吗?可没有人逼他们,甚至为了得到这个替官府下海采珠的机会,他们不知求了多少人。蝼蚁的性命,太微小了,就像一粒沙砾,即便被海浪卷走了,都不会有谁记得它曾经在世上走过一遭。没有能力主宰自己命运的人,只能被命运所支配,这样的人,也值得你去顾惜吗?” “可是,我们都是人,不是仙,也不是神。”曲阑珊抓着栏杆的手逐渐握紧了,指节处因过于用力而开始发白,脸上泛起些迷茫神色,“活在这片天地间,就逃不过天道的束缚,就连琴圣尊那般超凡到快要跳出六界轮回的人,都终有归于尘土的一天。人生在世,谁又不是蝼蚁呢?” “你有心事?”萧紫垣察觉到她情绪骤然低落下来。 “没……没有,”曲阑珊拨了拨在风中散乱的头发,抬眼看向他,“萧大哥,我怎么觉得你变了。” “是人都会变。凡不变的,最终都逃不过‘灭亡’二字。”萧紫垣直视着她那双清澈眼眸,目光灼热宛如火烧,迫得曲阑珊不得不低下头去,不敢与之对视。他分明瞧见,却并不收敛,仍继续道:“就像你的哥哥,虽然是梵音宗的掌门人,可多年来,非但修为不见提升多少,且不肯放下门户之见,整个宗门在他手中,竟再难现琴圣初创时的盛况。而反观昆梧山,虽然只有绝尘峰一脉是正统音修,可掌门并不拘泥于出身如何,天资又如何,而是兼容并蓄,凡有才俊者皆可拜入门下学艺,这才造就了今日昆梧,一派欣欣向荣之景。阑珊,我说的对是不对?” 他这番话说得轻描淡写,却将梵音宗如今的危机所在一语道破。在将曲流岚贬得近乎一文不值的同时,还顺带夸了夸自己的宗门。曲阑珊本该觉得十分刺耳,可对方说话时的语气,仿佛只在说一件稀松平常事,脸上并不见分毫狂傲轻佻之色,且内容多半属实,她竟不觉得有什么不对,仿佛本该如此。此言一出,不仅令曲阑珊心悦诚服,也使她不再怀疑对方根本不是真正的萧紫垣,只认为是自己先前对他了解不够:“萧大哥说得没错,可若照你看,我该怎样劝说兄长?” “你比我了解他,”萧紫垣含笑瞧她一眼,回应道:“若你都不知,我又怎会知晓?但有一点,你需记清,倘若劝说无效,为了梵音宗的将来考虑,你自可以取而代之。” “什么?”曲阑珊睁大眼睛,随即慌乱的摇了摇头,“我?我不行的,我如何能与兄长相比?” 她面上肌肤细白,素日里一害羞就容易透出红晕。萧紫垣的眼睛原本并非桃花眼,可曲阑珊对他本就有些意思,此刻再叫他用那种目光瞧上一眼,心中如小鹿乱撞,登时别过头去不再看他。她本以为这样平复片刻,就可以避免出丑,可萧紫垣接下来的一句话,却又让她彻底红了脸。 只听对方彬彬有礼地问道: “冒昧一问,姑娘有心上人了吗?” 曲阑珊一惊,顿时连落荒而逃的念头都生了出来,少女心事被心上人一语戳破,真真羞煞人也,叫她如何照实作答,只得极慌乱地摇了摇头。 “真没有?”萧紫垣追问道。 曲阑珊再度拼命摇了摇头,然后便低下头去,盯着自己绣鞋的鞋尖,觉得身上但凡被对方目光停留过的地方都火辣辣的,心中更是慌得不知如何是好,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那穿蟒袍的男子看她如此表现,目光沉了沉,突然就多了许多旁人看不懂的东西,仿佛沉淀了千年岁月,可再开口时,语调依旧如先前一般轻松: “虽然我不信,但还是给你唱支歌吧。” 然后他就唱了君长夜曾经唱过的那支《瀛洲曲》。 唱的过程中,曲阑珊一直安静地听着,表情仿佛若有所思。待萧紫垣唱完,她先拍了拍手,笑得灿烂:“真好听,我以前都不知道,原来萧大哥你唱歌这么好听。” “你觉得这首曲子怎么样?” 曲阑珊收敛了笑容,再次低下头去,却说不出自己究竟有什么感觉。萧紫垣并不催她,只是冷眼观察她的反应,半晌之后,竟见她抬起手背抹了抹眼角,却完全没用,仍有大颗大颗的眼泪如断线珠子般落了下来。 “怎么哭了?”萧紫垣开口询问道,语调中却没有诧异,好似她这番表现尽在意料之中。 “没什么特别的感觉,就是觉得,好悲伤。”曲阑珊抽了抽鼻子,抬头时已尽量强颜欢笑,可声音却仍是掩不住的哽咽:“萧大哥,这曲……这曲叫什么名字?我一定要记下来。” 男子沉默片刻,淡淡道:“这首曲的名字,我也忘了,只是突然想起调子,觉得好听,就哼了出来。你若喜欢,我改日找人将曲调录成琴谱,赠你把玩。” 曲阑珊乖顺地点点头,破涕为笑道:“一言为定。” 看她的模样,俨然已对萧紫垣十分信赖,全然不疑有他。 “另外,”他继续道:“阑珊这个名字,不大好听,容易让人联想起日薄西山。从今日起,只有你我两人的时候,我就唤你芳洲吧。” “芳洲。”画幕外,月清尘的目光骤然沉凝了一瞬,喃喃自语道:“原来她就是鲛女芳洲的转世。” 君长夜原本还在思索月清尘先前说的“偷窃别人感情”那番言论,听他骤然开口,不由好奇道:“芳洲是谁?” “你不知道?”月清尘诧异地瞥他一眼,语气不善,“你的上古史是怎么学的?我怎么记得以往每次授课,你都是听得最认真的那个。” 君长夜仔细回忆了一下,突然大笑了起来,还笑得歪倒在一旁壳壁之上,根本停不下来,怎么看怎么不怀好意。在月清尘渐趋冰冷目光的注视下,他好不容易止住笑,这才道出其中原委: “其实我以前每次上那门课,都是在书后面偷画师尊的小像。因为就像萧紫垣说的,史书里面的内容无非成王败寇,赢的歌功颂德,输的竭力抹黑,委实太过无聊,没什么好听的。而且,那也是为数不多的几门可以整堂与你接触的课程。我整整画了半年,才终于将最后一笔添上,此后便专门在内衫贴近胸口处开了一个口袋,将之贴身放在其中,日夜珍藏,现在还在呢。师尊想看看吗?” 第180章 欲壑填 他不坦白则已,一坦白就坦白得清清楚楚, 且态度过于坦诚, 叫月清尘感到意外, 倒也不好开口责难。可哪怕隔着黑暗, 月清尘都能感觉到君长夜独有的那种热辣目光, 又在自己身上肆无忌惮地来回游走, 话音才落,竟还真要伸手入怀,去取那所谓花半年时间才画成的小像。 看自己的画像,还是君长夜怀着不轨心思画成的, 这多少让月清尘觉得不快,于是趁对方的手还悬在空中,便喝止道:“不必了, 我没兴趣。” 然而, 君长夜却不肯放过如此难得的机会, 非但手上动作不停, 还边摸边向月清尘靠了过来,可突然间,他浑身僵住, 伸手在怀中仔细摸索一遍, 又一遍,剑眉蹙得极深: “师尊, 那张画像不见了。” 月清尘立刻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君长夜说那画是他贴身之物,若被人偷走, 凭他的修为,绝不可能毫无察觉。除非是在他没有知觉,也无力反抗的时候。 只要不谈感情,月清尘的思路就格外活络,他开始细想,这些天君长夜有没有经历过叫人有机可乘的时刻。思来想去,也就只有与洛明川打斗遭受重创,之后落入海中昏迷不醒的那个时候。可若是敌人所为,自可以趁机杀了他,为何单单只偷走一幅画像? 为以防万一,月清尘还是问了句:“仔细想想,近日里有谁靠近过你的身侧?” 君长夜果真就想了想,突然想到什么,脱口而出道:“师尊,你之前说是那雪狐狸伏在我胸口救了我,对吗?” 月清尘微微颔首。 “养不熟的小东西。”君长夜语气转冷,斩钉截铁道:“是季棣棠。小雪出身琅轩,本以为是误打误撞才叫我在潇湘碰上的,不成想是季棣棠在放长线钓大鱼。琅轩阁主,果然一笔亏本的买卖都不肯做。” “原来是他。”月清尘倒也不觉得意外,只是对动机抱有怀疑,“可他要你的画像做什么?” “那是你的画像。”君长夜纠正道,言语间甚是恼怒,几乎杀气四溢,“我这条命虽不值几个钱,想要的人倒也不少。师尊仰慕者众,他即便只拿去卖钱,也足够抵了这笔换命钱。该死,他算计谁不好,竟敢算计到我头上,当是活得不耐烦了!” 月清尘知道君长夜虽心思不怎么正,可自入主魔宫后,却向来有种万事尽在掌握的悠游从容,甚少有这般失态的时候。可此时正值自己发现曲阑珊就是鲛女芳洲的关键时刻,为一张画浪费彼此时间,不值得。 于是为使君长夜暂且将火压下去,他故作轻松般挑挑眉:“喂,真人就在面前,你还看要那画做什么?” 可没想到,这话倒将君长夜对琅轩阁的火压下去了,却顺带将另一重火挑了起来。 月清尘平日里不苟言笑惯了,让见过的人都觉冷若冰霜,有距离,难接近。可就在方才那一挑眉间,整个人却都鲜活起来,冷清面容笼罩上一段说不出的风流韵致,加之先前历过一番别样情事,更宛若有春睡初醒的海棠在眉梢绽放,真正是撩人而不自知,令君长夜全然难以移开目光。 “你说得对,”他舔了舔唇,试图缓解突如其来的口干舌燥,感觉先前靠意念强压下去的某处再度蠢蠢欲动,“我有上天眷顾,得以日日与真人相伴,还那破画做什么?” 月清尘见君长夜眼神直勾勾的,像头饿极而欲噬人的兽,而随之而来,有种暧昧的意乱情迷正在黑暗中弥漫开来,叫他身上也凭空腾起一股燥热来。他看着对面那因他一个抬眼而骤然陷在情欲里的魔,竟突觉邪肆中透着别样引力,而观那散乱黑衣遮掩下的身躯,举手投足间都充斥着骤然爆发的力量感。 以往每一次贯穿的时候,他都会…… “魔族性淫邪,果不其然。”月清尘勾了勾手指,引了一簇寒冰在指尖跳动,那意思很明显,就是先前说过的话还作数,“动不动就发情,你是牲口吗?” 在那一瞬间,君长夜想起了某个地方曾经被霜寒抵住的恐惧,顿时心有戚戚焉,连腹中邪火的气焰都灭了许多。他知道月清尘不是说着玩的,却还是按耐不住想要与他亲近的念头。自从坠入极乐海开始,君长夜就明显感觉到月清尘的态度已经渐渐有了转变,并不像最初那般排斥自己的一切亲密接触,甚至在龙神庙外,他竟还第一次回应了自己的亲吻。 那个吻给了君长夜莫大的鼓励,他不知道如今月清尘的底线在哪,故而时常想,如果当时没有那些妖物和冷北枭的打扰,能不能跟师尊更近一步。若自己当时已经解开他的衣袍,他还会放任自己胡来吗? 月清尘这人,君长夜了解,对看不上眼的向来懒得搭理,对憎恶的更是态度鲜明,故而观他近日内的一系列表现,君长夜有五分把握,他心里有已然自己的位置,只是嘴上不肯承认罢了。 “我今生罪大恶极,若还能有来世,恐怕是要堕入畜生道的。”狭小空间内,君长夜一点点挪腾,不知不觉中已再度向白衣仙君凑近了许多,语气淡而轻,仿佛在陈述一个事实,只是话中藏着点不易察觉的悲哀,“而你道心向来稳固,待到尘缘已尽,便该渡劫飞升,做个潇洒上仙,再不与红尘有什么牵扯。 “到那时,如果你还记得曾有过我这么一个不肖弟子,还望上仙得空时,能可怜可怜我,将我带在身边。端茶送水驮东西也好,点化当坐骑也好,不拘做什么。只要能时时见到你,哪怕是身处畜生道,也好过如今这般,在你厌憎下苟延残喘。” 月清尘沉默,既没承诺,也没回应什么,却突然问了他一个问题。 “如果有一天,你发现我根本不是你想象中的那样,甚至于,连如今可以依仗的这个身份都是偷来的。如果我一无所有,你还会坚持要与我同路吗?” 这是在月清尘心中积存已久的问题,也是横亘在他们二人之间,最尖锐根本的一个问题。 若望舒圣君真的是凛安的转世,而在万年前的那场声势浩大的同归于尽中,神魔双方对彼此的感情显然并不单纯,这从他们的历次转世中可见一斑。那么,君长夜会爱上他,究竟是因为他本身,还是因为他是凛安的转世,这才注定要彼此吸引? “虽然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月清尘的这番话,让君长夜隐隐联想到“夺舍”二字。他看着已然近在咫尺的白衣圣君,低头想了想,嘴唇堪堪触到他额头:“但我只关心一个问题,从头到尾,我认识的那个人,是否一直都是你?” 月清尘抬头望他,不假思索道:“是。” “那就好了。”君长夜释然,淡淡笑了起来,“只要是你,不管你是谁,从何方来,往何处去,这都不是我需要考虑的问题。” 月清尘仰头看着上方乌衣墨发的男子,看熊熊烈火,在他那双近在咫尺的赤金眸中燃烧,仿佛永远都不会止息一般。 到了此时此刻,月清尘已然明了,那绝不仅仅是欲念之火。 可他实在不解,为什么有人爱另外一个人,会胜过爱自己的性命呢?而且竟然,还能持续那么久。 自己一直以来,不都是一副全然拒绝接纳的冰冷姿态吗?面对这样毫无希望的死局,君长夜难道就不会觉得累,不会觉得厌倦吗? 他一眨不眨地盯着上方那双眼睛,似乎想从中找出一丝破绽。君长夜低着头任他看,只伸出手,将沾到月清尘脸上的几缕碎发轻轻拨到一边。 月清尘双手交叠枕在脖后,仰起头,任他摆弄。可看着看着,突然发现了一个之前从未在意的细节,便也伸出手去,沿着君长夜锋利的一弧眉弯抚摸过去,最后停留在眼眸正前方,出神地望着那一泓明烈赤金,仿佛为之着迷。 君长夜知道自己不喜欢看他做魔族的样子,所以除了眸色难以改变外,在一起的时候,都会化作人族形态。 这样一个微小的细节,若搁在平时,月清尘根本不会注意。可在这样的时刻,他才意识到,支撑眼前人做出这样举动的,是心底那份炽热却无声的倾慕和爱。 这爱慕由内及外,在自己周围交织成一张细密的蛛网 。在没有察觉前,根本感觉不到它的存在。可一旦察觉,却发现早已被包裹其中,无路可退。 也或许,不是无路可退,月清尘默默地想。 是自己早就不想退了。 君长夜这个家伙,表面上杀伐果决,偏执又疯狂,可若真爱一个人爱到骨子里,却竟是沉默而体贴的。 一直以来,他背负着太多误解和偏见而活着,以至于连爱上别人,都不敢轻易对那个人说出口。平常面对自己的时候,大抵也是自卑到了极点,所以才几乎从未表现过半分渴慕。 那种感觉,大概就是:我知道你永不会爱上我,所以,就不把它说出来让你为难了吧。 可越不敢不说出口,就越不可能得到回应。而越得不到回应……他就会越痛苦。 月清尘直到今日,才明白君长夜眼眸里一直深埋的痛苦是什么。他一直误解了那种痛苦,以为是永远得不到满足的狼子野心。直到那一天,在帝都,他眼睁睁看着君长夜被自己一剑穿心,表情是痛苦的,神情却释然,仿佛多年来压在心头的一颗大石,终于轰然落地。 好像只要月清尘能活,他君长夜自己怎么样,就都无所谓了。 月清尘先前的恨意,大概就是在那一刻,烟消云散。另一种感觉,则在二人皆大难不死后,在他跟君长夜相处的每一刻间,悄然漫上心头。 再之后,就是戏文里常说的那句,情不知其所起,一往而深。 其实仔细想想,他们二人皆为男子,若真论起来,即便双修,倒也没有谁占了谁的便宜去。修道之途崎岖难行,途中尽是孤寂,很难遇到情投意合的道侣。既然如今彼此都有这个意思,那为什么,就不能跟他试一下呢? 在月清尘心意转变的那刻,君长夜几乎立刻就懂了。他贪婪地看着月清尘,眼睛连眨都不敢眨,里面有光亮得不可思议,仿佛已在夜中独行久的旅人,终于遇到了愿意为他点亮一盏灯火的那个人。 也不知是谁先动起来的,反正当画幕中的景象由船上的萧紫垣和曲阑珊再度转向波涛海浪时,位于昏暗蚌壳中的二人已然唇齿相接。一时间,空间内只闻一片令人脸红心跳的水声,纠缠中,君长夜很快将月清尘抵靠在身后坚硬的壳壁上,环抱着他腰肢的双臂越收越紧,理智和强烈到令人心颤的占有欲之间,终究还是后者占了上风。 “别总把自己说的那么可怜,”呼吸间隙,月清尘喘息着去推他胸膛,可双手却突然变得绵软无力,“你就是……吃准了,我看不得你可怜。” “没有,我哪有那么坏,”君长夜再度将他双唇牢牢吻住,含糊不清道:“我说的都是心里话,不像你,总喜欢藏着掖着。叫人恨不得将你的心掏出来,看看里面究竟有没有我。” 月清尘给他亲得七荤八素,只觉三魂快给销没了两魂。可就在这时,蟒袍男子的声音却突然从画幕中清晰传来,如当头一声棒喝,又如迎面浇下的一盆冰水,叫他一个激灵,彻底从险些溺毙的情欲中缓过神来。 “你方才不是问,那个受硝石之刑的男子何错之有吗?他错就错在,不该与那窃我宝物的蚌妖有苟且之情,并且历经转世,竟还能对曾经的情缘有所感应,实乃自甘堕落,无药可救。芳洲,你且记住,想要走到山巅的人,看遍世间风物,就绝不能受那些多余感情的羁绊。” “可是……”是那年轻女子的声音。 “没有可是。情字是个害人的字眼,古往今来,莫不如此。今日你既有机缘,劝尔一句,切莫重蹈覆辙。唯有断情绝念,方能没有弱点。而没有弱点,就永远,都不会受制于人。” 自甘堕落,无药可救。 断情,绝念。 “这人说的话,没一句能听的,全是些陈年老调,腐朽不堪。”君长夜察觉到月清尘有一瞬间的出神,认为自己权威受到了挑战,顿时在他嘴唇上不轻不重地咬了一口,冷哼道: “他说这些,明显是在蛊惑那曲姓女子,想让她对他言听计从。师尊往下看,你们在水下不知道,方才海上发生的那场刺杀,真真是精彩绝伦。这会有个熟人,正迫不及待地要准备登场呢。 第181章 三合一 君长夜边说,边将他抱得更紧, 双眸冷冷斜睨着画幕上那蟒袍男子, 倒像是如临大敌, 在挑衅似的。月清尘给君长夜抵得难受, 可观那画幕之上风起云涌, 浪潮翻腾, 知道有大事将要发生,又听说接下来将有场刺杀,自然没空与他较劲,催促道:“熟人?是谁?” 君长夜观他神色急切, 却有意卖个关子,非但并不作答,手还不老实, 趁机又在他腰际捏了一把。月清尘瞪他一眼, 见对方似乎并不打算就此偃旗息鼓, 还想蠢蠢欲动, 便施了个咒将他双手反剪冰在一起,好叫君长夜不能妄动。接着转过头去,双眸紧紧盯住画幕, 随时注意那二人的动静。 君长夜见他眼睛仿佛长在上面一般, 都不肯再多看自己一眼,自然觉得很不甘心。奈何双手动不了, 只能作罢,关子也不卖了, 打算告诉他刺杀者究竟是哪个熟人:“就是那个姓……” “嘘。”月清尘却立刻拿食指抵住他的唇,示意他别出声。君长夜咧嘴一笑,在上面轻轻舔了舔,之后竟将整根手指含了进去。月清尘要抽出来,却对上一双含笑的狡黠眼眸,那意思很明显:是你自己送上门的。你不拿走,我就不出声。 月清尘向来对君长夜这般无赖行径难以招架,正思考要不要用禁言术给他一起封上,画幕上的男子却再度开了口: “咦,有趣。你能认得出,这是什么吗?” 月清尘心头顿时涌上些不详感觉,又见那边海上骤然发生异变,有许多礁石凭空突出海面,似乎是按照某种阵法排列的。而与此同时,海下亦多出许多走向不同的乱流。整队船只被礁石与乱流所阻,只能在原地打转儿,竟半分前进不得。 月清尘知道这是洛明澈当时设下的阵法,便将注意力尽数集中于此,只要君长夜不给他捣乱,管他撩拨也好,做什么也好,都暂且抛到脑后去了。 而画幕之上,曲阑珊走到船边,随萧紫垣所指看去,先是同样极讶异地“咦”了一声,却随即认出了海面突变的原因,张口回答道:“这是洛家的独门阵法,名叫‘沧海一粟’,是专门用以困敌的。以往我同青鸾在一处玩乐时,她曾将其中原理讲解给我听过。” “看来是有人不想让我们下海,”萧紫垣捏了捏下巴,饶有兴味道:“芳洲,你看这个人会是谁呢?” “沧海一粟术极为高深,需要借助利用地势与自然之理方可施行,是潇湘洛氏的独门秘籍,只有他们本家人自己才知道。可即便在洛家,会的人也都寥寥无几。若不是青鸾与我情同姐妹,偷偷将这秘术告知于我,我又怎会知晓,这世上还有如此神奇的阵法?” 曲阑珊飞快记下在海面上能观察的几个点阵位置,边试图从布阵人角度思索阵眼所在,边缓缓说出自己的猜测:“能将沧海一粟布得如此精妙难拆,着实不易。世间能做到这一点的,怕只有蘅芜君一人。” 她本以为萧紫垣问这个只是感兴趣,又并未问起阵法的具体内容。自己所知也仅仅是皮毛,不会泄漏青鸾家的秘密,便觉得没什么不可说的。 可谁料,对方其实对阵法如何分毫不感兴趣,他感兴趣的,只是布阵者是谁,现在何处。因为据他目前从季棣棠处得到的消息,他想见的那个人有很大概率与蘅芜君在一处,只要顺藤摸瓜找过去,就一定能找到自己想要的那件宝贝。 披蟒袍的男子低下头,好像在盯着此刻凹凸不平的海平面出神,实则眼神沉了一瞬,暗暗想道:神尊,时候终于要到了。 “可青鸾的小叔叔……为什么要阻拦我们呢?”曲阑珊在一旁兀自不解。 “原来是蘅芜君。”萧紫垣抬起头来,神态一瞬间又恢复了先前的从容,对曲阑珊道,“那么你能看出,他现在何处吗?” “怎么,萧大哥要找蘅芜君,是有什么事吗?”曲阑珊略显慌乱道。不知为何,那句话的语气让她有些惴惴不安。 “因为那件宝物,我势在必得。”萧紫垣认真道,“我并未得罪过蘅芜君,不知他为何要阻挠我,所以想亲自见他一面,问个清楚。” “我觉得,这其中一定有误会,问清楚也好。”曲阑珊咬了咬嘴唇,“破阵虽不可能,但蘅芜君如果还在阵眼附近,我就大致能推测出他的方位。可是需要时间,萧大哥能给我调几个人吗?我想让他们帮我将这阵法周遭每一道子阵的列法记录下来,这样的话,或许能借此反推出阵眼所在。对了,还需要一些算筹。” “没问题。”萧紫垣自然应允,当即扬声叫了六个随侍来甲板上供曲阑珊调遣,又命他们去取玳瑁制的算筹来。后者将自己的要求细细说与那些人听,之后便从随身灵戒中取出纸和笔,又将算筹摆在自己面前,对着那些礁石和乱流写画推算起来。 萧紫垣从后面看她写写画画,完全能做到条理清晰,简洁明了,面上顿时露出一抹赞赏神色,叹道: “你看,你明明做得很棒。为什么之前不相信自己呢?” 曲阑珊的面颊再度红得像熟透的番茄,正忍不住要多想点什么。可随即想起萧紫垣一番“断情绝欲”的话,顿时觉得心里难过,什么旖旎念头都没有了,只是道谢:“谢谢萧大哥。” 随即不管萧紫垣再如何回应,她都只不言不语,埋头做事了。萧紫垣大概也觉得此刻自己的存在只会影响她,便随便找了个借口,暂时回到船舱中去了。 可算着算着,曲阑珊遇到一处极难攻克的地方,就想往船边走近点,以便看得清楚一些。可就在她将整个身子靠在船板上,低头向下望的时候,却忽然觉得脖子上一凉一紧,像被什么极细的丝线锁住了。曲阑珊惊叫一声,抬手就想去取自己的琴弦,可如何能快得过那银丝,抬起的两道手腕顿时也被银丝缠上控制。而原本拿在手上的算筹,则因失去控制而全掉进了海中。 周身命脉皆被控制,曲阑珊猛然扑倒在甲板上,试图借助船板的阻力避免被那银丝拉入海中,同时挣扎着想将缠住自己脖颈的银丝拉开,谁知却越缩越紧,很快就完全嵌在脖子 里,勒出一道深深红痕。她近乎窒息,只能无力地呼救道: “萧大哥,咳咳,救命!救命!” 周围的随侍见此惊险场景,纷纷扑上来营救,可完全没用。有更多飞箭一般的银丝从船下海中向上射来,将那些随侍也尽数缠住,使他们压根动弹不了分毫。自顾尚且不暇,又如何救得了旁人? 不出片刻,曲阑珊周身劲力便被尽数卸去。她觉得自己瘫软如泥,大半个身子已然落在船板之外,正头上脚下地卡在半空,只消控制银丝的人再用力拉扯一点,自己就一定会从船上掉下,落入海中。 而更可怕的是,她觉得那些缠在自己身上的银丝仿佛有生命一样,正无孔不入般,试图钻进自己四肢百骸中,所过处奇痒难忍,更甚于被一万只蚊虫叮咬。可自己别说要摆脱这酷刑了,压根连动都动不了分毫。 “这是……什么?”绝望中,曲阑珊喃喃问道,却几乎发不出声来,声音轻得像一滴刚从草尖滚落的露水。 她并不指望有人回答,因为眼前一片模糊,整个人都快要失去意识了。可就在这时,却恍惚听到虚空中有人吐出两个字,声音呕哑粗糙,仿佛来自地府幽冥的黑无常。 “牵丝。” 那个嘶哑如火燎过般的声音这样答道。 牵丝……牵丝?那是什么?是困绕脖间这银丝的名字吗? 曲阑珊从没听说过这个名字,也不想知道被牵丝入体会有怎样的后果。她只是觉得眼皮越来越沉,心跳得仿佛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了,此刻脑中唯一的念头,就是: 萧大哥,你在哪?为什么还不来救我? “扑通”一声,是重物入海的声音。混着血腥味的咸腥海水漫过头顶,一股脑儿地往曲阑珊口鼻中灌。她大声呛咳起来,身体随着海浪起伏的同时,拼了命要将头探出海面。待到终于能贪婪呼吸新鲜空气,这才感觉脖间那股令人恐惧的窒息感渐消。可手腕处仍被紧紧箍住,想逃跑也是枉然。 突然间眼前一黑,给人从后面蒙上了一层黑布。 曲阑珊浑身发抖,却异常镇定地保持着沉默,没有开口问抓自己的人究竟是谁,又有何目的。她知道对方蒙住自己的眼睛,就是不想让自己看到他的模样。可这贼人把动静闹得这么大,当是不怕有人来抓才对,可如今又蒙住自己的眼睛,岂不是掩耳盗铃,多此一举? 曲阑珊本以为偷袭者只有一人,可没料到,耳边第一声响起的,却是一个女子清甜的嗓音。 “看来他并不在乎她。”那女子淡淡道,“你抓错人了,放了她吧。” 原来地府的白无常,竟是个女人吗? “不在乎?”黑无常嘲讽般嗤笑一声,“我看分明在乎得很。不用这种手段,待会对上天宫那一位,只能是死路一条。你劝我找死,是后悔从魔尊手底下救了我吗?” 白无常沉默一瞬,张口答道:“没有。放心吧,你还没将螺儿的消息告诉我,我不会让你死。” 曲阑珊不知道这所谓“螺儿”是谁,可也感觉得出,一提到这个名字,两人间那种剑拔弩张的气氛就消失了。仿佛这是他们心照不宣的某种密语。 “多谢。”黑无常嘶声道谢,托付得异常郑重:“事成之后,答应我,一定要救她。” 不待女子回答,他又抢道: “这世上只有你能救她。” 那女子再没多言,隔着裹眼的布料,曲阑珊依稀瞧见,她似乎同样极郑重地点了点头。 周遭海水还在翻涌不休,曲阑珊给人按着脖子粗暴地拖到水面以下,额头险些撞到礁石上。可在挣扎间,她却感觉口中突然被塞了一枚避水丹。给她塞丹药的那只手上带着清苦的药草香,倒让曲阑珊突然想起以前跟着兄长去西洲慕氏拜访时,闻到的那种药香。 慕氏的仙府叫西洲塘,她去的时候虽还没入夏,但见到仙府内有整片整片的荷塘,那接天莲叶无穷碧的妙处,直让人觉得心旷神怡。 先前没有发觉,可此刻贴得近了,曲阑珊却恍惚觉得眼前女子的身上,同样有那种沁人心脾的药荷香。而隔着能透出些微光亮的黑布,曲阑珊透过能见的一角,推断出这女子的衣着是浅碧色的罗裙。 难道她是慕家的人?可慕家,不是近日已经遭人灭门了吗?而且在西洲慕氏,大多数人都喜着藕荷色。若单看颜色,倒对判断她的身份并无帮助。 曲阑珊被蒙住眼睛看不到,可在画幕外的月清尘却一看便知,这个穿碧罗裙的女子,正是他们自帝都落水后便失去联系的宁远湄。而那声音嘶哑的男子,俨然是在帝都时已死在君长夜刀下的洛明川。 他竟没死。 可他们为何会在一起?宁远湄会选择救他,是为了从他口中探听到有关刹罗如今下落的消息吗? 曲阑珊很快被洛明川拖到宁远湄面前,扔到一处小小的蚌壳内,而后冲坐在其中的碧裙女子扬了扬下巴:“你解释给她听吧。” 说完,他一个纵身,竟是不怕对方会将曲阑珊放走,再度径直跃出海面之上。 “别怕,我们不会伤害你。”女子解开蒙在曲阑珊眼上的布条,曲阑珊这才发现,原本那布条并不是黑色,而是青色,像是从什么人的外袍上直接撕下来的。她不敢妄动,只听对面女子缓缓开了口,一开口,竟是极温柔的一把好嗓子。可说出来的话,却着实让曲阑珊惊了一跳,“姑娘,上面船上的那个人,并不是你认识的萧紫垣。” 同样让她惊了一跳的,还有眼前人自己竟然识得,就是昔日在昆梧山主掌悬壶峰的峰主宁远湄。可宁仙子向来娴静淡雅,洁身自好,广受家中长辈的称赞,怎么会和一个手上沾满鲜血的贼人在一起? 曲阑珊睁大眼睛,霎时间不知所措,但出于礼节,仍下意识先叫了句:“见过宁峰主。晚辈是……” “我并不关心你是谁。只是有一点,姑娘莫要叫错了。”宁远湄轻轻摆了摆手,语气冷淡,“今日我不是悬壶峰主,所为之事,也与昆梧山没有半点干系。” 曲阑珊再度叫她弄迷糊了,不叫悬壶峰主,自己又该怎样称呼对方?说到底,曲阑珊仍不明白自己究竟卷入了怎样凶险的一桩事情中来。可眼见着对方以往最为柔和的明眸中竟渐渐凝起了一层冰霜,便知道她此刻定然心情极度不佳。 在这样的时候,自己本不该不识趣乱开口打扰,可曲阑珊心中同样有疑问,却亦是不得不问。 “宁仙子,您方才说,萧大哥不是萧大哥,究竟是怎么回事?” 她小心翼翼道。 宁远湄这才正眼瞧她一眼,可目光在触及曲阑珊的那一瞬间,却先被对方如海藻般顺水飘荡的黑发吸引住了。那头发乌黑透亮,经水洗过更显润泽,倒让宁远湄想起了碧螺,那个曾经最爱跟在自己身边蹦蹦跳跳的小姑娘。 可再一想到那小姑娘最后的下场,宁远湄不禁悲从中来,险些当着曲阑珊的面落下泪来。幸好是在水中,即便落泪也没人能看得出。 她又想起洛明川对自己说过的话。 那时洛明川被君长夜重创落入湖中,俨然衣衫破烂,重伤濒死,却不知使了什么邪术保下一条命。还趁自己踏入湖寻找师兄中时,将她一并拉下水去。论其目的,自然是看上了她这一手回春术,想让自己帮他疗伤。 可宁远湄亲眼目睹了他控制月清尘伤人的全过程,心中对洛明川对怨恨分毫也不比对君长夜少,又怎么肯救仇人的命?可对方就像拿捏准了她的弱点,只一句话,就让原本打定主意的宁远湄愣在当场。 那句话是: “慕碧螺没有死,只有我知道她在哪。” 宁远湄自然不信,可对方随即自怀中取出一样东西,却再也由不得她不信。 是螺儿的藕花发簪。完好无损的发簪。 当年,她因洛明澈的拒婚而愤然揭下盖头,违反规矩,命令送亲队伍走了回头路。可在从潇湘返回西洲的途中,她们却遇到鬼族伏击,车夫侍女死的死,逃的逃。趁周围一片混乱,她带着螺儿躲进一座破庙里,试图躲过鬼族的追杀,奈何根本不可能做到。 万般无奈之下,当年的慕清屏做了一个决定,就是由自己跑出去引开追兵,而让螺儿继续藏在破庙中,希望能逃过一劫。 后来不出意外,慕清屏被鬼族抓住,抓她的鬼将为邀功,将她送去了幽冥境,供冥主百般羞辱。后来得琴圣尊所救,侥幸从幽冥境中逃出。可再回去寻螺儿时,却只听说她已命丧于鬼兵之手,随身所携一切物件亦被尽数毁去。 宁远湄在废墟里找了很久,却只找到一些残破的绸片,都不用多加辨认,就知道是来自螺儿当时所穿的那件浅碧罗裙。 毕竟放眼整个慕家,喜欢穿浅碧色罗裙的,也就只有她一个人而已。 可这个与蘅芜长得几乎一模一样的男人,竟然拿出了当时螺儿所戴的完整发簪。这让宁远湄忍不住开始动摇,怀疑他说的都是真的。 其实,与其说怀疑是,不如说,希望是。 后来的宁远湄曾百般自责,为什么当时要留她一人在那风雨飘摇的庙中。她没有半点灵力傍身,若真的有鬼兵闯进去,又如何应付得来?可世上从无后悔药可食,若真的有,那宁远湄情愿用自己多偷来的这几十年作交换,换碧螺完好无损地活着。 如今,这么多年都过去了,她本已全然放弃希望,慢慢接受了慕碧螺已然不在人间的事实。可眼下竟突然又有人跳出来,告诉她螺儿没死,如同一记破天惊雷,将从宁远湄从持续了几十年的噩梦中唤醒。她像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一般,恨不得将从云琊那里学来的,对付不听话弟子的方法,都对眼前这男子用上一遍,希望借此来逼问出碧螺的下落。 可这傀儡师分明已气若游丝,但凡用上一点手段,必然就此陨落。可若他死了,天地茫茫间,即便还有当年旧人,自己又往何处去寻知晓螺儿下落的人? 宁远湄几乎要急疯了。可反观那因重伤而躺在蚌壳中动弹不得的洛明川,却气定神闲。这并非将生死置之度外,而是有十分的把握,自己一定会救他。 宁远湄不想,可是如何能不救?如何能不救呢? 螺儿,你真的还活在这世上吗?如果是真的,为何这么多年都不来寻我?为什么不派个人来告诉我呢? “她以为你也死了。而且,她恨你,就这么简单。” 一眼看出了宁远湄的动摇和疑问,洛明川原本还有些紧绷的身体愈发放松,随即启唇,给她解了惑。 宁远湄沉默,终于还是使出浑身解数,将那傀儡师从阎王手中拉了回来。待青衣人好不容易缓过劲来,她立刻横剑架在他脖颈上,居高临下逼问道:“告诉我,螺儿在哪?” “现在,我只能告诉你一半。”对方却只对那已在自己脖颈处划出一道血线的仙剑视而不见,语速不急不缓,“剩下的一半,还需等你再救我一命后,再尽数告知。” “你不守诺言,”宁远湄冷冷道,手中剑又往其中逼近几寸,“要我如何能信你?” “想见她,你只能信我。” 宁远湄几乎气得浑身发抖,对方说的每个字都狠狠敲击在她心坎上,可自己偏偏不能拿他怎么样。 不,谁说不能拿他怎么样? 她眸子微微一眯,当即握紧手中仙剑,朝青衣人俯下身去,正视着他的眼睛道:“再救你一命,要等到何年何月?不如我先杀你,再救你,这样,也算是又救了你一命。” 那一瞬间,宁远湄那双极漂亮的凤眼中无疑有杀意浮现,可洛明川却突然笑起来,边笑边反问道:“你的医者仁心呢?看来先前慕老家主总吹嘘的那所谓最杰出医修,也不过如此。” 宁远湄怔了一怔,握剑的手不自觉放松了下来,而那把原本紧紧抵在傀儡师脖子上的剑也“哐当”一声,掉到地上。她踉跄着倒退几步,突然捂住脸,缓缓跪倒在地。 医者仁心…… 怕是早就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 父亲,原是我对不起您。 当宁远湄再度抬起脸来的时候,已然重新恢复正常,眸中没有水光,倒叫人看不出她曾经哭过。她盯着近在咫尺的青衣人,突然觉得近日里经历的一切,都像是一场新的噩梦。 先前无论在帝都,还是在海中,这与洛明澈十分相像的青衣人都一直绷着脸,即便笑,也只是嘲讽般的冷笑。可就这方才,他那一笑之间,却忽然像极了蘅芜,像极了那个,曾经在自己春闺梦里出现过很多次的少年。 那时候的蘅芜,还不是如今名动天下的蘅芜君,而只是一颗刚在潇湘折桂会中拔得头筹的璀璨新星,虽只出身于四世家这样算不得顶尖的宗门,却也可称得上前途无量。自己当时也在现场,亲眼目睹了他与望舒的最后一战,虽未亲自上场比试,却也觉酣畅淋漓,当时就心生向往。 那时洛家与慕家已有婚约,洛家前来求亲,父亲便将自己指给了他。那时她虽年纪尚小,却也知道规矩,知道新妇在过门前,是不能见郎君模样的。可还是按捺不住,趁跟着她们的婆子不注意,硬拉着螺儿跑到凝碧宫去。美其名曰领略各派之长,实则,就是想看看那个叫洛明澈的长什么模样。 若是长得不好看,或者不合心意,自己就回去缠着父亲把这门亲事退了,反正想与慕家结亲的宗门数都数不过来,她就不相信找不出一个好的。再不济,在来的路上自己被合欢宗的人纠缠时,那个拔刀相助的冰灵根也不错,何苦非要吊死在一棵树上? 然而,当时的她还没有想到,自己这一辈子,还真就是吊死在了这一棵树上, 当年,慕清屏虽只看过洛明澈一眼,就因为突如其来的害羞而低下头去,任凭碧螺在一旁如何撺掇也不肯将头抬起来,只因不想让妹妹看到自己满面通红的模样,不想失了长姐的威严。可就是那一眼,却将对方朗朗风姿尽数镌刻于心中,此生再难忘怀。 可说起来惭愧,自那以后二人再也没见过面,婚事也随着洛明澈的沉水闭关而越拖越久,都快拖成了一桩笑话。后来恰逢百鬼乱世,自己已然及笈,而对方方及弱冠不久,却因为要出山降妖除魔,再度将婚事延后。至于再后来,因为记忆里一切都太过惨烈,宁远湄再没勇气回忆。只是到现在才想起,这样算来,自己竟都没有见过他加冠后的样子。 而他,只怕连自己长什么模样都不记得了吧。 可看着如今眼前这个人,宁远湄冰封已久的心竟仿佛重又活了过来。她甚至不由自主地开始想象,若是蘅芜站在自己面前,也会是现在这个样子吗?可随即打住,觉得眼前这个手上沾满鲜血的人根本不配跟蘅芜相提并论。 “你究竟是谁?”她冷冷道。 她以为面前这青衣人不会回答,谁料对方自怀中取出一样东西,握在手中,中指与食指并在一起,开始用指节有节奏地敲击在流年箫身光滑的竹节上,发出一连串清脆流畅的声响。 这是只有潇湘门人之间才会用的暗语。宁远湄曾听有人用过,只是不知那是什么意思。 “我也曾经是洛家人。”青衣人坐起身来,“甚至在在水一方待过的时候,比你的蘅芜还要长。慕清屏,附耳过来,我告诉你碧螺现在为谁效命。” 宁远湄却不为所动:“此地只有你我二人,如若有话,烦请直说,不用拐弯抹角。” 洛明川勾了勾唇,唇角泛起一抹嘲弄,似乎在笑她天真:“你莫非不知道?在这九州之内,处处都有他的眼睛和耳朵。” 宁远湄瞳孔骤然缩了一下,这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她边附耳过去,边不可置信般小声道:“你是说,季棣棠?” “非也,但也差不多。”洛明川道,“此乃天机,当不该泄漏。可你我本就以死身存世,也不怕什么天道降罪,只管说便是了。” 听到这,宁远湄再度深深看了眼前人一眼,惊异于他竟连自己是死身都知道。可正因如此,才愈发知晓对方接下来的话一定十分重要,不由屏住呼吸,凝神静听。 只听洛明川不急不缓道: “我之所以将你引到此地,并非仅仅要你救我这一命,要是因为我接下来,要冒险去杀一个人。此时此刻,这个人已然坐船驶入北海,过不了多时,就会来到这片海域上方。” “他是谁?” “他在凡世的名字,叫做萧紫垣,就是几日前刚刚登基的新皇。” “什么?”宁远湄怀疑道,“萧紫垣是望舒君的弟子,与螺儿又有什么牵扯?你为何要杀他?” “我要杀的不是萧紫垣,而是附在他身上的那一位。”一提到“那一位”,洛明川原本无波无澜的语调中,顿时多了几分怨恨,以及不易察觉的畏惧,“就是他,一直在蛊惑碧螺,还教她通过炼制五毒心,来控制鬼埙起澜的方法。” “那一位?”宁远湄觉得奇怪,不由重复道,“他究竟是谁?” 洛明川深深吸了一口气,目光中罕见地带上几分犹疑,显然说出这个名字需要极大的勇气。可很快,他还是将眸中犹豫抹去,决绝道: “那一位的名字,凡修真者,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就是当今坐镇天界玄霄殿的仙族帝君,昭崖。” “昭崖”二字,无疑让宁远湄再度觉得惊讶不已。可更让她觉得不可思议的,还是眼前这人之前竟敢说出要行刺仙帝的话。 要知道,这是一个传奇的名字。在过往近万年的时间里,它几乎与天道等同,成为修道者追逐和向往的光明所在。虽然这太过虚无缥缈,且自从通天塔彻底倒塌后,再也没有人能成功飞升仙界,所以没人知道这位光明之主究竟是什么样子。 可即便仅凭他在万年前,在玄霄殿前与凛安联手,在仙家被屠戮殆尽之前阻止了发狂的魔神离渊这一件事,就足以让“昭崖”这个名字同“凛安”一样,成为无数凡人心中的信仰。 更别说他后来还以雷霆手段,将妖魔鬼三族封印在自己的界域内,保了天上人间近万年的清平安乐。 而现在,有人告诉她,这一切都是假的。可这实在太过荒谬,让她如何相信? “你说他是昭崖,这太荒谬了,”宁远湄摇摇头,“你要怎么证明给我看?” “我没办法证明给你。这不需要证明。”洛明川盯着她看,目光闪烁而危险,仿佛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你知道,仙族不能肆意插手人族事务,更不能跨界到凡间来,否则即便是仙帝,也会遭到天道严惩,自此剔除仙骨,坠入无间地狱,永世不得超生。而唯一的办法,就是在凡世找到有龙气之人,寄居在他的身体里。唯有如此,方能暂时蒙蔽天道的眼睛。” “这事隐秘,”宁远湄依然固执,“你如何能够知晓?” 洛明川不理她,自顾自继续道:“仙帝在萧紫垣将承大业之时找到并控制了他,目的是想借人间皇族的力量,造巨船出海,去深海中寻找一颗珍珠。昭崖把那视为己有,并曾在千年前组织过一次类似行动,只是那次行动被人阻挠,失败了。如今他卷土重来,必然是做了万全准备。可这都不重要,因为我会在此地布下天罗地网,将之狙杀。” 他吐出最后四个字的时候,眸中精光大作,仿佛哪怕只是想一想这个结果,都能给他带来说不出的泼天快意。而与此同时,宁远湄忽觉下方水域中有极亮银光闪过,光芒霎时大盛,刺得双目生疼,迫使她不得不合眼闪避。 待得那阵光过去,宁远湄重新睁开双眼,却见下方有无数发着微光的银丝在水中飘摇,如同桃花水母在海中游弋时,拖在身后的长长触须。银线尽头皆缠绕在什么坚硬物体上,因为被丝线包裹,所以物体的轮廓并不清晰,乍一看,宛如一座座漂浮在深海中的孤独岛屿。 那些“岛屿”密密麻麻,只怕数以千计,宁远湄一开始不知道那是什么,可随即联想起面前人能够用牵丝控制月清尘那种等级的修士,可见操纵傀儡的能力已登峰造极,不由变色:“那些,莫非都是你的傀儡吗?” “你很聪明。”洛明川由衷赞叹道,很快大手一挥,眉宇间染上些癫狂神色,仿佛一个铸剑师在向世人展示自己最为得意的作品: “他们,都是我这些年陆续收集制成的上品傀儡。在每只傀儡的表面,都覆盖三层星陨玄铁,刀枪不入,不畏疼痛,除非被撕成碎片,否则战斗不会止息!更妙的是,这些傀儡都是用高阶修士躯体制成的,最次的也是元婴期,里面还有十几个洞虚巅峰的。说实话,若是可以,我真想要望舒君那具身体,操纵起来简直是一种享受。只可惜……” “你休想!”宁远湄立刻打断了他的畅想,脸上因显而易见的愤怒而涨得通红,“这辈子都休想。” 洛明川看了她一眼,没再多说什么,却很快从狂热的状态中平静下来,对宁远湄淡淡道:“我知道,毕竟这辈子,也不剩几天了。” “告诉我,螺儿尚在人间,是不是因为帝君救了她?”女子再度向他迈进一步,“如果是那样,帝君就是她的救命恩人,也是我的恩人。我绝不会允许你做出伤害我恩人的事情。” “哦?是吗?”洛明川挑眉看她,“那如果我说,是我救了她,我才是你的恩人。而昭崖,不过是一个欺骗你妹妹的卑劣骗子。不杀他,碧螺就会死,慕清屏,你会帮我杀了他吗?” “……” “宁仙子,您说萧大哥他……” 曲阑珊的话,将宁远湄从不久前的回忆中唤回现实。她抬起眼眸,看着眼前一脸焦急的女孩子,知道绝不能将事情的真相告诉她。这真相太过惊世骇俗,连她自己都迟迟不敢接受,遑论一个年轻未经过事的小小女修? 于是她仅迟疑了一下,就道: “现在你见到的萧紫垣,只怕已被邪道控制了。据刚刚带你下来的那个人说,那个邪道,还想控制我的亲人做坏事。所以我一定要阻止他。” “我不信,”曲阑珊却拼命摇头,“萧大哥他待我那么好,怎么会是邪道?宁仙子,你们不要与他为难好不好?” 可任凭她这么哀求,宁远湄都不为所动,俨然一副铁石心肠。可就在曲阑珊万念俱灰时,她们二人却同时感觉到水下的震颤比方才更加剧烈,仿佛有巨人正从海底向上奔跑而来,每踏下一步,就带起一阵飞沙走石,天旋地转。 宁远湄蓦地向下看去,只见无数泛着奇异光彩的水母银须,正自下方地飞快浮上来。原本缠绕在“岛屿”上的那些银丝,正随着上浮快速剥落,而原本被包裹其中的东西,正在水中逐渐显露出来。 她的心重重一颤。 洛明川说的傀儡兵团,终于要现出真正面目,并向着海面上方那些看似不堪一击的巨船,露出自己狰狞的獠牙了。 第182章 冰川海 目光触及水下诸多傀儡的那一刹那,曲阑珊陡然捂住嘴巴, 强迫自己不要惊叫出声来。可此刻内心的极度恐惧, 是根本无法靠双手来遮掩的。 她看到无数在黑暗中散发银光的东西从下方向自己飘来, 将这片水域都映成了银白色。它们像一朵朵沉在水底的莲花, 正迅速绽放开来, 可莲心深处包裹的, 却不是什么美好之物,而是一个又一个狰狞丑陋的人俑。 那些人俑像无数裹着绷带的僵尸,原本一动不动,身体僵直, 四肢只随着海水举托而上下浮动,显得极为蠢笨。可随着上方一声几乎要刺破耳膜的尖锐口哨,它们却纷纷如触电般, 浑身一个激灵, 像突然有了生命, 正在逐渐活过来一样。 非但如此, 那些原本僵硬的手臂,竟还开始奋力划起水来。坚硬如铁的身躯则如一颗颗出膛的炮弹般,向水面直射去。 “你在害怕?”就在曲阑珊竭尽全力, 也无法遏制浑身颤抖的时候, 一旁的宁远湄却淡淡开了口:“不要勉强自己。害怕的话,就别看了。闭上眼睛, 全当今天只是做了一场噩梦吧。” 一语既毕,曲阑珊却没有回应, 眼睛仍旧瞪得大大的,仿佛被摄去了魂魄。非但如此,娇弱身躯还颤抖得更加厉害。宁远湄见她不领情,便也不再多言,双眸只紧紧盯住那些冲上海面的傀儡,开始在心里飞快地计起数来。可数到后来,却发现几乎要以万来计算,不由微微动容。 “难怪要来这里,因此只有茫茫深海,才能藏得下数量如此巨大的傀儡。”她陷入沉思,“他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谋划这件事的?” 就在宁远湄开始思索养成这些傀儡需要多少日子的时候,一旁的曲阑珊终于开了口,可一开口,却是带着哽咽的浓重颤音: “宁……宁仙子,我……我好像看到,那里面有我梵音宗的前辈。” “什么前辈?”宁远湄仿佛从乱麻中抓到一根头绪,鼓励她:“姑娘,好好想想,说清楚些。” “大概……大概在十年前,就是我随兄长一并去潇湘参加折桂会的那一年。”曲阑珊脸色难看得过分,却因为宁远湄的这句鼓励,勉强提起一口气来: “从潇湘折返回梵音宗的时候,听人说我们家中突然失踪了几个高阶修士,都是长老级别的前辈。兄长发动各界力量去找,可多年来,却音讯全无。想不到…… 竟然是被人利用,做成了傀儡……” 她说这些话的时候,后背一直紧紧贴着脚下蚌贝的坚硬外壳,好像只有这样,才能保证自己不如烂泥般滑坐在地。话音未落,终于再也忍不住,失声痛哭。 宁远湄这才知道,她怕成这个样子,并非只是因为那些傀儡面目可憎,犹如九幽厉鬼,更是因为见到自家前辈惨死,不禁悲从中来。宁远湄本就容易心软,此刻见曲阑珊如此,自然心生怜惜,便起身走向她,想要给那战栗不已的女孩一点安慰。 可谁料,宁远湄不为此举还好,一靠近,却触及了曲阑珊本就岌岌可危的心理防线。女孩忽然蹲下身子,将脸紧紧埋在臂弯里,崩溃般哀泣道:“他的牵丝也钻进我的身体里了,我……我不想也变成那个样子!宁仙子,求您……求您救救我!” 她哭得梨花带雨,委实让人看着揪心。而宁远湄知道待会儿如若对战不利,那傀儡师定然会利用曲阑珊,来逼萧紫垣就范。而这种卑劣行径,是自己绝不愿意看到第二次的。 更何况,身为医修,她从来无法对“救我”二字,无动于衷。 于是,宁远湄再度动了恻隐之心。虽然明知道剔除牵丝对灵力的耗费巨大,而自己先前因为给月清尘疗伤,已经消耗许多,否则也不会轻易着了洛明川的道,却还是上前将曲阑珊揽进怀中。 她将手放在女孩受伤最为严重的脖颈处,同时凝神静气,令浓郁木灵气在体外交织成网,尽数汇入伤口之内。在细心地将每一根银丝挑出后,宁远湄拔剑出鞘,将那些害人的傀儡线尽数斩断,这才松了一口气,将额间细密汗珠悉数抹去,轻声道:“好了,这下,你就再也不会变成那个样子…… ” 可那个“了”字还没出口,她却骤然停住,再也说不出话来。但觉自前胸开始僵硬如石板,竟是被定在原地,动弹不得。 “这符咒,只是会让人在半个时辰内不能动弹,对您绝没有别的伤害。”曲阑珊从她怀中退出,然后死死咬住双唇,对着宁远湄接连鞠了三个躬,起誓道:“对不起,宁仙子,可我不能让你们伤害萧大哥。等来日他脱了险,阑珊甘愿领受一切责罚。可眼下……眼下我一定得去救他。” 说完,她转过身去,拼了命向上游去,清瘦身影很快与那些同样向海面浮去的傀儡群融在一起,叫宁远湄再也辨认不出来。后者心中虽焦急万分,可在符咒未失效前,根本动弹不了分毫。 不知道上面情况如何了,宁远湄担忧地想着,也不知那傀儡师今日能否做成他想做的事。可转念一想,却同样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希望他成功,还是失败,便不再纠结这个问题。 毕竟当务之急,也只能先竭尽全力冲破封印,再作他想。 可就在这时,她栖身的空蚌却突然剧烈摇晃了几下,仿佛正被什么庞然大物猛然撞击。宁远湄无法移动头颈,只能保持着视线平直,向外看去。却见一只碧绿如翠的巨眼正向内窥探,眼中显而易见,有着拟人化的森冷和愤怒。 这是本该只有在海深千尺以下,才会出现的巨型海蛟。此刻,它似乎是被底下那大规模傀儡潮的移动惊醒,一时被搞得有些糊涂,这才被迫避到浅水层来。结果等上来才发觉不对,自然很是不爽。 宁远湄观其神色,似乎正想找一个发泄对象,来发泄心中怒火。而自己正坐着的这个蚌,就恰好在它的攻击范围之内。 这可,真是巧得很。 曲阑珊在向海面游去的过程中,接连险些与好几个傀儡铁一般的身躯相撞,直接被其带起的水流甩到一边去。她觉得眼前发黑,喉咙里发甜,甚至当场就吐出一口血来。可即便如此,却还是被对萧紫垣的担心,和强烈的求生欲望支配,并不愿意轻易放弃。 她见硬冲找不到出口,索性闭上眼睛,心念一动,借着周遭气旋震动,奏了一曲琴音。 曲阑珊在琴技上的造诣颇高,天赋甚至更甚其兄。早在十年前,她就已经达到即便无物,亦可以心驭琴的地步。如今时光飞逝,更已趋于登峰造极。 如今这琴曲弗一奏起,非但让旁边那些靠哨音指挥的傀儡对她退避三舍,更将上方尖锐的哨声冲散些许。虽不知能否帮到萧紫垣,却也是尽了一份心力。 见缺口已开,曲阑珊立刻收了琴音,从那道傀儡退避形成的口子飞出。但她留了个心眼,并未立刻飞向龙船,而是先躲在诸船合围形成的阴影处,焦急地望着上方,想寻找萧紫垣和那青衣鬼魅的身影。 很快,曲阑珊就在那艘被众多船只保护在最中间的船上,看到了一身狼狈的萧紫垣。男子原本穿在身上的绛紫锦袍,已然被空中近乎无处不在的银丝,割出了数道口子。而宽阔额头和下巴处,也多了几道新鲜血痕。 有血自额间蜿蜒流下,因为没时间擦的缘故,很快糊了满脸,让萧紫垣看起来很是凄惨。 可让曲阑珊最心惊胆战的,并不仅仅是他脸上时刻冲击人视觉的鲜血。而是那些锋利如刀刃,又在洛明川控制下灵巧如针线的牵丝,已经快要将萧紫垣最后的退路彻底封死。 有银丝从左侧射来,直奔他左眼而去,萧紫垣便向右侧身躲过;有银丝从正前方来,意在射穿他的头颅,萧紫垣便腰一挺,直直向后倒去,有点笨拙地在地上打了个滚,恰好将那要命线避了过去。 又有几道银丝接连从下方扫来,似乎想直接斩断他双足。他便只得手一撑,再度纵身跃起,一下更甚一下,越跳越快。偏生那刁钻银丝也越来越快,每次都擦着他靴底而过,连丝毫喘息的机会都不肯留给萧紫垣。 几个弹指之间,他已不知翻转挪腾了多少次,每次都是堪堪避过要命杀招,至于其他部位,实在无力顾及。于是很快,又在身上添了大大小小几十道伤口。 曲阑珊看得心焦,可那鬼魅没有动用哨音,自己根本无法用琴音相助。可就在这时,她的耳朵却很快从周遭嘈杂声中,捕捉到几声不和谐的杂音。 “叮当”“叮当” 音修的耳力极好,故而曲阑珊很快循音找到了杂音来源。可一看之下,却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 原来,在每根银丝上,都挂有一个小小的金铃铛,每当萧紫垣的身体因躲闪不及而触及银丝时,铃铛都会因为震颤而发出清脆响声。当叮叮当当响成一片的时候,就宛如,奏起了一支记录了萧紫垣死亡过程的华美乐曲。 竟有人喜欢听这样的死亡之音。 他是有多恨萧大哥? 想到这,曲阑珊再度扭头去看萧紫垣的状况,却发现他现在正保持着半跪在地上的姿势,头歪向自己所在的方向,却分毫动弹不得。因为只要一动,就会触及周围不知何时,已如蛛网般连成一片的银丝。这细密蛛网将他牢牢裹在当中,即便此刻插上一双翅膀,也在劫难逃。 看到这,虽不知萧紫垣表情如何,曲阑珊清澈的双眸中却已然蓄满了泪水。她下定决心,今日无论是生是死,都要跟萧紫垣在一起。于是,便站直了身子,打算从藏身处走出去。 可曲阑珊刚迈出一步,却忽见有一丝极惊喜的笑容,从萧紫垣嘴角绽放开来。对方显然也看到了她,可随即,却忍着银丝割在脸上的痛楚,拼命摇了摇头,似乎在禁止她靠近。 曲阑珊迈出的脚步在空中犹豫一瞬,不知该不该落下。可紧接着,她却听到几道破空声同时响起,瞳孔不禁一缩,右眼皮狂跳起来。 她看到,空中有三根挂着金色小铃的银丝,正从三个不同方向,飞快地射向位于甲板正中央动弹不得的萧紫垣,似乎下一秒,就会刺穿他的胸膛,带走他的灵魂。而对方闭上眼睛,唇畔那抹笑意却还在,似乎已然放弃了挣扎。 “不要!” 曲阑珊惊叫一声,双腿一软,跪倒在地,下意识闭上眼睛,感觉泪水汹涌而下。可预料中丝线刺破血肉的声音,却迟迟没有响起。 女孩强忍着恐惧,勉强睁开眼睛。 视线之内,在那船板中央,那身破烂不堪的蟒袍已被人扔在一旁。萧紫垣仅着洁白内衫,虽仍保持着半跪的姿势,却借抓着三颗金铃,将上一刻射向自己的三根银丝紧紧握在了手中,目光犀利而深冷,像漂浮着冰川的海。 那简直,就像突然变了一个人。 “别来无恙,洛公子。”那男人冲下方一艘小船扬声道:“我就知道,你没那么容易死。” 第183章 潇湘火 越来越多的鲜血从他身上肩头渗了出来,很快将本就血迹斑斑的那一袭白衣染成了血衣。曲阑珊注意到萧紫垣抓着牵丝的那只手, 已然被牵丝切割到血肉模糊, 可他浑然未觉般, 似乎感觉不到疼痛。 一个念头在心中陡然升起, 她觉得自己被难言的恐惧和愤怒笼罩, 原本因焦急而大汗淋漓的身子, 此刻也彻底凉了下来。 说不定,宁仙子说的是对的。现在眼前的这个人,的确已经不是萧大哥了。可这个邪道却控制着萧大哥的身体,还丝毫不顾及萧大哥只是肉体凡胎, 实在已经难以再支撑下去了。 就在这时,只听水面“彭”地一声炸响,曲阑珊看到一个修长的青衣身影, 从先前萧紫垣扬声问话的小舟后飞了出来, 而后飞到半空中, 停在离那片银丝网不远处。随海风猎猎而动的衣袖格外长, 将男人的双手完全笼罩在其中。 虽然看不见他的手,可曲阑珊却发现,那两片青布袖口, 就是船上无数银丝的源头所在。 是不是, 只要从那里把源头斩断,这些牵丝交织成的那片蛛网, 自然就会破了呢? 然而,还每等曲阑珊想出破解之法, 就听空中那青衣人冷笑一声,袖中双手再度蠕动起来。与此同时,一声比先前在水下所听还要尖锐的哨音从他口中发出,在周遭水面带起一片爆炸般的气波,直将旁边那些保护龙船的船只冲击得七歪八斜,残破不堪。 因为距离太近,耳部又是音修最为敏感的部位,曲阑珊脸色骤然转向苍白,身子向前一倾,竟再度吐出一口血来。她忙抬手紧紧捂住耳朵,可即便如此,也无法阻挡前后左右随哨音一并出现的窸窣破水声,如蚊蝇嗡嗡作响般钻入耳中。 不用看也知道,是水下那些可怖的傀儡人俑。它们密密麻麻,很快如铁桶般在空中围成一个圈,将萧紫垣与青衣人团团包在当中。 “你说的对,我没那么容易死。”青衣人嘶声道,声音喑哑,宛如毒蛇吐信,眸中闪过残忍而疯狂的快意,“可你今天,却必死无疑。” 说完,洛明川并不想听昭崖如何作答,就要再度吹响一声哨子,命令自己的杰作一拥而上,将萧紫垣当场杀死。 他坚信,为了避免被牵丝切割成肉泥,面前这人已然不能动弹,只能被限制在原地。即便是仙帝昭崖,如今也只不过寄居于一介凡人之身,可发挥的能力有限。只要有牵丝和傀儡这两道部署同时启动,就一定能在杀死那个凡人的同时,重创昭崖的神魂。 幸运的话,还能趁其虚弱,将他的神格一并绞杀,让昭崖就此陨落,再回不了天界,也再控制不了刹罗。 洛明川就不信,在自己对战力计算过无数次的情况下,还能让对方在眼皮下逃脱。 然而,就在哨音即将出口时,却被“萧紫垣”接下来的一句话封了回去。 “你不要忘了,洛公子。”那男子依旧单膝跪地,头却高高仰起,似乎对即将到来的死亡毫无惧色,只叹息道:“如果没有我,你早在二十年前,就已经陨落在潇湘那场,被你自己亲手点燃的大火中了。” 语毕微顿,又道: “我见过你的女儿青鸾,生得粉雕玉琢,很是漂亮可爱。算算日子,到今日,她也早已经过了及笈之年。可惜,只怕被蘅芜君一手带大的小青鸾还不知道,自己的亲生父亲已经投身鬼族,变成如今这般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了吧?” “你胡说。”洛明川冷冷道,“我没有女儿。谁知道那是蘅芜从哪里捡来的野种。” “也对,难怪你不知道。毕竟你离开洛家的时候,青鸾还没有出生呢。而在你走之后,就再也没有回去看过一次。”萧紫垣的语调由叹息转向怜悯,“你一定以为,当年那个还在娘胎中的婴儿,也已经跟她的母亲一样,被自己父亲点的大火活活烧死了吧?” 这番话,别说那在半空中的洛明川,就连曲阑珊听了,都不禁毛骨悚然。她很难忍住不去想象,一个人是到了怎样丧心病狂的地步,才能狠得下心,要亲手放火去烧死自己的妻子和未出世的孩子? 而这样的一个人,竟然是青鸾的父亲?难怪蘅芜君,从不肯将实情告诉她。 “不错。”洛明川定定道,“那场火,火种是来自幽冥的九阴烛火,我亲眼看着它从卧房处开始烧起来。而她的母亲,当时就睡在卧房中,所以,她根本不可能活下来,更不可能长到这么大!” 最后一句话,那青衣人几乎是低吼出来的,情绪显然十分激动。曲阑珊知道,这正说明,在他的心中,已经对这个事实已经产生了一丝动摇和怀疑。越是竭力否认,越只是为了掩盖心虚罢了。 “怎么不可能?”船上的萧紫垣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面上却丝毫得色未显,只继续不紧不慢道:“你以为她身处火海,就一定会随她的母亲一样葬身其中,其实却不然。她是在你的道侣死后,才被洛家的人从肚子里剖出来。那女子浑身都烧成灰了,可小青鸾竟然毫发无伤。非但毫发无伤,天姿还出类拔萃,乃是最为上乘纯粹的单系水灵根,就同她的二叔一样。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为什么?”青衣人喃喃道,“为什么会这样?” 洛明川不知道,可曲阑珊却清楚得很,所以鼻子一酸,险些再度落下泪来。 家里人从来不让她在青鸾面前提起,所以曲阑珊这些年对此事一直佯作不知,只是在洛青鸾每年祭拜自己父母的那天,会准时给她送上一束自己亲手采摘的花。曲阑珊知道青鸾活下来有多么不容易,也知道青鸾的母亲在被火烧灼的绝望中,以生命为代价,只是为了让青鸾平平安安的来到这个世界。 她正想着,却听船上男子继续道: “因为你的妻子,那个叫景姳的女子,在危难之际,将自己全身的水灵气都凝聚在了胚胎孕育之处,却没有给自己留下半分。一个元婴修士灵脉中的所有水灵气,尽数灌入一个婴儿体内,你可知会将她的灵脉拓宽有多少?非但如此,她还将自己多年珍藏的天材地宝全部取出,融入你女儿的身体中。就是靠着这些,给小青鸾剔除了体内杂质,在她未出世时,便完成了一次彻底的脱胎换骨。 “洛公子,你也知道,在烈火焚烧中若没有水,人会变成什么样子。天下没有哪一个女子,是不爱惜自己容颜的。可等到最后,洛家的人冲进火中救人的时候,却发现她在死前,完全没有自救的举动。这说明,即便最爱惜的容颜毁尽,也远没有你的孩子来得重要。即便,你已经不想要她了。 ” 半空中的洛明川兀自怔愣,显然没想到那个平日里柔弱不堪的女子,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为了自己的孩子,竟能做到如此地步。可与此同时,原本一直半跪在地,好像全无反击之力的萧紫垣,却突然自外围的层层枷锁间站直了身子。 不待洛明川有任何反应的时间,萧紫垣那双被割到血肉模糊的手,已快如闪电般穿过银丝勾勒出的虚空,在面前虚虚一握。看似是不要命一般,要将牵丝利刃尽数捏在手中。 然而,就在他的双臂即将被牵丝彻底切割下来时,曲阑珊却发现,在那些挂着金铃的银丝表面,竟迅速凝结起了一层寒霜般的冰晶。这些冰蔓延的速度快到不可思议,几乎是转瞬之间,就已经沿着那些长须般的银丝,逼近青衣人那双无风自动的青色衣袖。与此同时,冰晶上骤然腾出了无数道熊熊烈火,火舌将洛明川身上长长的衣袖尽数舔去,露出两截焦黑如炭的手臂,和一对扭曲到畸形的手掌。 原来,那个邪道刚刚说那么多话,就是为了分散这傀儡师的注意力,自己则暗暗积蓄力量,好做到一击必杀。 原来,这样的手臂和手掌,那场火,就是那傀儡师一直竭力想要遮掩的真相。 萧紫垣这手冰上燃火的功夫,曲阑珊从未见过,可仅仅看着,就觉得太过高深。她不禁想,莫非这个邪道,也同望舒君一样,也是冰灵根吗? 还是说,他就是…… 不可能,曲阑珊拼命将念头甩出脑海,重新将注意力转移到上方战局中,却发现局势已发生绝对逆转。 那傀儡师被那一击正中,身体表面燃起滚滚黑烟,正向着海面极速坠落外。其余的傀儡虽听其命令一拥而上,却都像待宰的羔羊,表面再坚硬的玄铁,也抵挡不住冰火两重天的依次夹击,不到三个弹指的功夫,便已折损大半,精锐尽失。 这情景,实在太像一场屠杀,只不过被屠杀者尽是些没有生命的死物,手持屠刀的死神身上,却满是鲜血。天地间,只有那袭血衣傲然独立,睥睨众生四下奔逃,就宛如,一个掌控着世间万物的神衹。 曲阑珊看着面前一幕,再度觉得内心深处的某种信仰受到了撼动。而最震撼的,还是那个控制着萧大哥的邪道,竟然拥有这样近乎超脱于六界轮回外的强大力量。 可青鸾的父亲,作为被击败的一方,手上亦却沾染着无数人的鲜血。若是这样,那在这场以命搏命的战斗中,究竟孰正,孰邪? 她已经分不清了。 “蝼蚁再多,也只是蝼蚁,”空中,萧紫垣低头望向仿佛永远翻腾不休的海面,接着将视线移向自己的手,像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对那个已然落败的男子说话: “只要人的手掌一个翻覆,它们就会被毫不费力地碾死在地,永无翻身之日。这么简单的道理,你不明白吗?当时将牵丝赐下的时候,竟然没发现,你原来如此愚蠢。我还以为,你忍心放火烧死自己的发妻,是个难得的无情之人呢。” 曲阑珊尚未从先前那屠杀一幕缓过神来,就见萧紫垣冲自己招了招手,说话间的神情,甚至可以称得上和颜悦色: “芳洲,过来。你刚刚看清楚,一个蝼蚁,是怎样被他心中那些软弱感情所击败的了吗?” 她却觉得浑身发冷,甚至不由自主,打了个哆嗦。 画面停留在萧紫垣和颜悦色的侧脸上,昭示着君长夜的这段回忆已然结束。月清尘半晌没有说话,突然也觉得有点发冷,心中的不安如洪水般涌了上来。 可下一刻,他却被身旁的君长夜拥进怀中。对方显然看出了他的这种不安,却没有立刻出声安慰,而是先帮他揉搓起冰冷湿滑的双手,接着又不知从哪摸出一壶温好的热酒,递给月清尘。 热酒喝下去,身子倒很快暖和起来。只是不知是酒的功效,还是因为身边这个暖烘烘的怀抱。 反正该做的事都一件不落地做过了,月清尘便放任自己歪靠在君长夜坚实的肩头,往身上拢了拢衣服,哑声开口道:“我刚刚看到,那个傀儡师掉到海中的时候,下面有头海蛟把他接住了,是远湄控制的。想必她是利用海蛟龙的撞击力,将胸口那道符咒撞得掉了下去,这才脱了险,还赶得上救那傀儡师一命。” 君长夜有一下没一下地挑玩着他的头发,没搭腔。 见这人装傻,月清尘索性抬起头正视着他,直接挑明道:“远湄利用的那条海蛟,是你从海底引上来的吧?” 第184章 执子手 月清尘说这话时,正看见君长夜将他的一缕头发在手指上纠缠了几圈, 自己把自己哄得不亦乐乎。听他问话, 对方便玩味般勾了勾唇, 答非所问道:“你自己说, 你怎么这么聪明?” 可就这一句话, 却相当于是对自己没忍住出了手这件事, 进行了默认。 说着,他微微垂首凑上前去,似乎想再在月清尘唇边啄上几口。月清尘却偏头避开,神情肃然道:“在你走之前, 我是不是告诉过你,尽量不要出手,不要与紫垣打照面?你怎么不听话?” “以那个人出手的狠绝程度, 我若不出手, 只怕那傀儡师就要命丧当场了。而这, 肯定是宁师叔不想看到的。”君长夜低声道, “师尊怪我吗?” “谈不上怪你,只是觉得,有点奇怪。”月清尘照实说了, “那个傀儡师曾经想要杀你, 如今他落了难,你却要出手相救。以德报怨, 这不像你一贯的风格。” 君长夜沉默片刻,垂下眼帘, 喃喃道:“原来我在你心里,一直就是这么不堪吗?” 月清尘看他好像很受伤的样子,却忽然扑哧一声笑了起来,边笑边摇头道:“魔尊,你尽可以再装一个可怜试试。” 君长夜见被拆穿,倒也不觉得难堪。只是瞅准月清尘这一笑的时机,迅速抓起他的手,放到唇边亲了一下,这才觉得满意,发誓道:“不装了,再也不装了。我以往装可怜,都是想让你多看我几眼。如今此地只有你我二人,你只能看我,我还装什么?” 月清尘似笑非笑般与他对视一眼,却不欲与君长夜在这种时刻腻歪太久,免得分神,便将话头转回之前的话题上:“我之所以觉得奇怪,并不是单针对你。毕竟以德报怨,那是圣贤才能做到的事。我扪心自问,若与你易地而处,未必会愿意出手救他。当然,如果是救远湄,则另作他论。” “其实,我也不是为了救他。”君长夜摇摇头道,“我只是没想到,那个傀儡师既是青鸾师姐的父亲,又是害死青鸾师姐母亲的罪魁祸首。更没想到,那个控制了萧师兄身体的人,竟然连这样隐秘都知道得一清二楚。毕竟,这是洛家的家事,除了洛家人外,旁人都应该都不甚清楚才对。还有一件事,我已经在意许久,不成想,苦寻的答案却在今天找到了。” 他顿了顿,慢慢松开环抱着月清尘的手,上身绷直,双膝点地,语气突然变得极其郑重:“在说这个答案前,还有一件事,是必须要跟师尊说的。当年是我鬼迷心窍,竟听了刹罗的话,对你动用缚仙索这种天地间一等一的邪器,还利用邪术,损害了你的修为。现在想想,实在该死。师尊如今这般表现,应是代表原谅了我,可我越想,越觉得不能原谅我自己。请师尊,责罚!” 月清尘隐隐猜到他一直在寻找的答案是什么,也知道必然是与缚仙索有关,这才让君长夜联想到当年旧事,进而旧事重提。 “我当年是恨你,”月清尘却没有动手,只是平静道:“恨你入魔之后性情大变,恨你手握屠刀大开杀戒,甚至恨不得杀了你。可是大错既然已经铸成,你现在该想的,就不该仅是通过言语表达悔意,乞求原谅。而更应该是要怎样做,才能尽可能多的,弥补你给别人造成的伤害。另外,你我之间早已不是师徒,像此类责罚之语,不必再提。” 君长夜望着他,眸中仿佛有什么水光一闪而过,却像突然失语,不知该如何作答。 不是师徒……这句话的亲疏程度,该如何拿捏? 毕竟师尊,还没有明确答应自己。 月清尘轻轻叹息一声,似乎对他的死脑筋有点头痛。君长夜在别的哪方面都挺灵光,说话间根本不必自己点透,就都可以心领神会。可唯独这件事上,却好像非要自己把话说得明明白白不可。 可是,在没有看过三世镜之前,君长夜想要的承诺,月清尘根本不敢给,也不能给。 于是他迟疑了一下,只道:“长夜,我就这么,让你难以安心吗?” “不是,”君长夜低声道,“只是……我总觉得,即便此刻你还在我眼前,在我怀中。可下一刻,你就会毫不犹豫地离我而去。所以我如今不敢睡,怕一睁开眼睛,你就会像一场美梦一样消失无踪,任我怎么找,都再也找不到了。” 月清尘见他患得患失,又明白他在怕什么,心中便突然像被针刺一般,极尖锐地疼了一下。 他终是忍不住,对君长夜慢慢道:“说来惭愧,我曾见过的恩爱夫妻,只有一对。但不是我的父母。跟你一样,他们在我还不怎么记事的时候,就已经过世了。所以不说他们,就单论我认识的那对夫妻吧,他们从不在我面前吵架,即便吵了架,也会约定一个暗号,作为最迟的和好时间,绝不将对彼此的怨气闷在心中过夜。 那对夫妻中的丈夫常说,人生在世,很难事事顺心,世上又没有完全相同的两个人,所以争吵在所难免。唯有互相包容,互相体谅,才是长久的恩爱之道。我既然同意跟你试一试,就不会轻易离开,即便真到要走的那一天,也定然会同你知会一声。所以,长夜,不要怕。” 月清尘说的,其实就是自己的师父和师娘。他已经来到这个世界这么久,甚至他们长什么样子,都在记忆中逐渐模糊起来,可唯独忘不了的,是他们无论一起走过多少风风雨雨,都永远相偕的那双手。 如果可以,他也很想在风雨同舟者中,找到这样一双手,无论何等巨浪滔天,都一辈子不放开。 奈何,前路渺茫,未知归处何方。他怎么能判定现在身旁的这个人,究竟是不是最终的同路人呢? 自从猜到月清尘可能夺舍的来历后,君长夜就一直在猜测,他以前会是个什么样的人。可月清尘从不肯讲,他也就很识趣的,从来不问。如今听到月清尘主动谈起自己的过往,君长夜不禁心下一松,知道对方是真心试着想放下对自己的戒心,自然应道:“好。” “好了,我说完了,下面该你说了。”月清尘如释重负,“告诉我,你想找的答案是什么?” 君长夜转跪为坐,先在心中将大体思路理顺,之后便开口道: “我注意到,据控制萧师兄的那个人所说,是他将牵丝赐给那个傀儡师的。其实,自先前刹罗将缚仙索带到万古如斯开始,我就一直奇怪,按理说这十大邪器,早在万年前就被仙界封印起来,已经失传许久,为何会突然重现于世?如今才知道,鬼牵丝与缚仙索,只怕都是如今海上那个家伙带到人间的,而且那个人,还一定与仙界有关。可他究竟是谁,师尊有头绪吗?” 君长夜此番上去,只见了表面的一番混战,却并没有听到洛明川与宁远湄在海底的私语,因此并不知晓,控制萧紫垣的那个人就是昭崖。 可月清尘却对此心知肚明,事到如今,他亲眼看了昭崖在海上兴风作浪的阵势,心知对方只怕所图甚大,还定然与君长夜有所关联,便也不再瞒着他。只伸手沾了水,在面前干净的地方依次写下“凛安”、“离渊”、“昭崖”、“九赭”与“芳洲”五个名字。 “你也看到了,他会用冰,而且会用冰合火纵之术,故而能力远在我之上。”月清尘蹙了蹙眉,“万年前,仙帝昭崖以凡人之身,渡过修士可能历经最高层次的九色天雷劫,顺利飞升仙界,位列仙班,成为太合虚元始殿中的一名神官。” 君长夜脸色骤然一变,顺着月清尘的话接了下去,定定道: “据载,昭崖也是冰灵根,而且在飞升前,修的一直是无情道。所以,所以他才会一直强调,感情都是无用又软弱的东西,唯有抛弃一切情感束缚,才能修成正果,得窥真正的天道。” 月清尘点点头,道:“不错。” “可昭崖身为执掌天界的帝君,亲自定下了仙凡二界不得往来的规矩,竟然真的下凡来了,难道就不怕会被天道发现吗?” “所以,他才要寄居在紫垣的身体里。”月清尘淡淡答道,可随即却陷入沉思,不知又遇到了什么棘手的难题。 “师尊有何事不解?”君长夜问道。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找上梵音宗那个曲姓女修。”月清尘轻声道,“即便她是鲛女芳洲的转世,与昭崖却无冤无仇。他何必要对她那么执着,非要感化一个鲛女呢?” 一个人但凡希望别人按照他的意愿去做一件事情,原因必然不是出于那个人,而是缘于他自己。 昭崖修无情道,自己无情,大概也看不得别人有情。而万年之前,龙族太子九赭与鲛人族长之女芳洲坠入爱河,并以此为由,拒绝了与仙族公主的联姻。可这样一来,却使得龙族与仙族间多年来,只在表面保持虚假和平的关系岌岌可危,并以此为□□,最终导致了上古龙族的覆灭。 这样算来,当年九赭与芳洲之间的那份情意,也已经可以称得上,是冒天下之大不韪的轰轰烈烈了。 忽然之间,一个可能性像闪电划破夜空般,蓦地袭上月清尘心头。 若昭崖此举,是想借击溃当年女主角对意中人的爱慕,来证明无情胜有情。而他明里暗里所说对每一句话,所为的每一个举动,都是反复加深一个印象,即,告诫曲阑珊不要爱上萧紫垣。 若曲阑珊对应鲛女芳洲的转世,那萧紫垣,该对应的就是…… 君长夜只见月清尘迅速俯下身,将手指,点在了那五个名字的其中一个上。 “九赭。” 第185章 龙太子 “九赭?”君长夜照着那快要随水痕消失的名字念了一遍,凝了凝眉, 边思索边道:“所以师尊的意思是, 昭崖找上曲阑珊, 是为了九赭。可九赭, 不是在万年前就神魂俱灭了吗?等等, 若这样说来, 那鲛女不也该随他一并神魂俱灭了吗?为何仍会有魂魄进入轮回中?” 他已经很努力要跟上月清尘的思路了,奈何学上古史的时候都在进行写生练习,因此学得实在一塌糊涂,只比萧紫垣强了那么一丁点。再加上又过了十年以抢地盘和收小弟为主旋律的魔族生活, 此刻能记得起那位龙太子是个下场,实在已经非常不错了。 “你呀你,”月清尘顿觉一股挫败感油然而生, 不禁好气又好笑, 伸手点了点君长夜的额头, “让我说你什么好?当年还没怎么样, 可现在看来,却觉得你们三个里面,除了青鸾最让人省心外, 其余两个, 都让我觉得自己这个师父当得很失败。” “无妨,”君长夜一把握住他的手指, 将其包在自己掌心里,又往月清尘身边紧挨了埃, 重新把他揽进怀中,坏笑着道:“当师父失败不要紧,反正我也不想要你做我的师父。” 语毕,又自己小声嘟囔了一句什么。月清尘没听清,不由随口追问道:“你最后一句说的是什么?” 君长夜心中咯噔一声,懊恼自己刚才有点得意忘形。毕竟师尊只是刚松了一点口,答应跟自己试一试,若此刻惹恼了他,可没有好果子吃。可月清尘问了,又不能不说,否则还是要惹恼了他,只得慢吞吞重复道:“我说,你当师父失败不要紧,当娘子成功就行了。” 为防止月清尘不高兴,争取一个坦白从宽,重复完后,君长夜立刻垂下头承认错误: “师尊,我知道错了。” 说完,他偷偷抬眼观察月清尘的反应,只见对方神情微怔,却并未生气,只是多少有些不自然。月清尘张了张口,似乎想说点什么来教训一下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可不知为何,到最后却只憋出一句:“为什么不是相公?” 说完他就恨不得抽上自己一巴掌,暗道自己活了这把年纪,竟越活越回去了,真是羞煞人也。可君长夜得了他这句话,却像得了赐婚圣旨一般,简直笑得合不拢嘴,连声道:“相公也成,都成都成。只要你肯答应我,要我做什么都成!” 可看了君长夜这副开怀的模样,月清尘却突然觉得有点心酸。他没办法接这个话,只能就此沉默下去。 到目前为止,越是试探,月清尘就越知道君长夜对自己究竟用情有多深。到了这个地步,说他完全不动心那是假的。可越是看得清楚,月清尘就越知道,要他热烈到像君长夜那样不顾一切的地步,是不可能的。甚至,如果有必要,他随时都可以毫不犹豫地舍弃这份感情。 可如果真到了那个时候,君长夜该怎么办呢? 其实月清尘之所以想要去看三世镜,是因为怀疑神尊当年所说不尽不实。凛安只说望舒是他的最后一片神魂残片,却没有说清楚,为何偏偏选中自己来这里代替望舒。可随着在此地生活时间越长,月清尘越来越觉得自己与这里存在某种联系。他甚至怀疑,是不是先前在现代的生活才是一场梦,而这里,才是自己本来应该生活的世界。 当年一起经历了那场车祸的还有其他人,可只有小春跟自己穿越了过来,是否就是因为,其实他和自己的灵魂,最初都是属于这个修仙世界的?而自己之所以会写下这本小说,是否也是因为,潜意识中早就有了对这个世界的印象呢? 月清尘暗暗想:若事实真如猜测得一样,而且自己只是这世界的一个小人物,那就不必想方设法地回去了。他大可以在帮君长夜了结掉与修真界和昭崖的恩怨之后,跟对方随便寻个什么没人认识的地方,过远离纷争的日子。至于小春,就先问问他自己的意思,不过看这家伙在茅山宗混得如鱼得水,也未必会想再回到原来的世界去。 想到这,月清尘唇边露出一抹笑意,却转瞬即逝。因为他知道,这只是自己所能想到的,一个最好的结果。 而最坏的那个,从昭崖如今也要寻琉璃眼进玄武墓,并与自己一行人几乎前后脚来到极乐海看来,却是最有可能的。 那就是,自己的真身,其实跟凛安存在莫大的关系。甚至,他有很大可能,也是当年的残魂之一。 昭崖虽表面上是来找琉璃眼,可实际上,是为了获得凛安神魂中那股足以对抗天道的力量,来找他的。 “师尊,你在想什么?” 思绪被一声唤打断,月清尘闻声望去,只见君长夜正有点担忧地看着他。月清尘这才意识到自己又走神儿了,将君长夜晾在一边太久,不由心生歉疚,忙道:“没什么。咱们刚刚说到哪了?” 君长夜盯着他看了半晌,直看得月清尘心里有点发虚,才叹了口气道:“你心思太重了。不管你信不信,我是真心想帮你分忧。” “我信。”月清尘答应着,可随即却歪了歪头,取笑道:“怎么,你连上古史都背不好,还想帮我分忧呢?” 君长夜一听他又提起这一茬,不禁又羞又恼,伸手就要去挠月清尘的痒痒。几番亲密接触下来,他已经对月清尘最敏感的部位了如指掌,因此一挠一个准。直让对方避无可避,又酥又痒,笑得弯了腰,却还不肯放过他,质问道:“怎么上古史这道坎就过不去了呢?我就问你,还过不过得去了?” “过得去,过得去,”月清尘连连摆手,“我发誓,以后再也不提了。” “这还差不多。”君长夜终于松了手。可随即,为了在心上人面前证明自己上古史学得其实还可以,他再度提出了刚刚设想的那一个疑问:“可你先前说的九赭,究竟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萧紫垣,很可能就是龙族太子九赭的转世。”月清尘捋捋头发,很快恢复了之前模样,只是凉玉般的面颊还有点泛红,“很吃惊,是不是?” “是啊,”君长夜诚实地点点头,“但如果龙族太子是像他那般不思进取,那龙族覆灭,倒也不是太冤枉。” “虽然现在还只是猜测,”月清尘瞪他一眼,“但你这样说,未免过分了。九赭神魂受过重创,能再入轮回已然不易,性情与先前大不相同,也是在所难免的。” 君长夜耸耸肩,表示对这话的真实性不置可否。 可就在这时,二人同时觉得所处蚌壳剧烈晃动了一下,像是被裹挟的旋流迫使改变了方向,而后,便开始慢慢向着某一个更低处降落。 航行出现这种变化,这说明玄武墓,应该就快要到了。 这分明是他们此行的目的地,然而在座二人,却谁都没有表现出过多的兴奋或欣喜,而是不约而同看向对方道:“你……” 月清尘沉默一瞬,君长夜便抢先道:“师尊,你先说吧。” 时间紧迫,月清尘没有推辞,直接问道:“你在进这巨蚌之前,有没有看到了冷北枭?琉璃眼在他手上吗?” “冷北枭?”君长夜回忆了一下,“我当时看到他在外面徘徊,手中是拿着什么东西的,应该就是那枚琉璃眼。既然他没有跟进来,想必是去跟蘅芜君走在一处了。师尊放心吧,我最后一次回头看的时候,蘅芜君已经带人进入蚌群之中。此刻定然同我们一样,被漩涡裹挟着进了仙墓范围,待会我们从这出去,一定能与他们汇合。” 月清尘点点头,虽早猜到会是这样,但听君长夜这样说了,才彻底放下心来。他随即问道:“方才你想说什么?” 君长夜扯了扯嘴角,勉强挤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来。他环顾四周,突然觉得自己对这处最初看来狭窄逼仄的空间,竟很是留恋,根本不舍得离开。 果然,只要能跟所爱的人在一起,无论走到哪里,都是他心中的桃花源。 “待出了这里,师尊是不是又要装作与我不熟了?” 他苦涩道。 月清尘一怔,本能地想要反驳。可尚存的理智,还是让他对君长夜低声道:“对不起,我暂时不想节外生枝。” “没关系,我懂。”君长夜道,看向月清尘的双眸中似有无限贪恋,“清尘,让我再好好看看你。” 美好的时光总是过得飞快,越想拼命留住,越会从指尖溜走。很快,随着蚌妖落地发出的一声重重巨响,那座位于海眼归墟之内的玄武大帝仙墓,终于要将其仙姿展现在世人眼前。 巨蚌内,二人的心都随着这落地声响而沉了一沉,却半点不敢耽搁。只待蚌壳缓缓开启,便一前一后,自先前那道开合处跳了下去。 第186章 卜算子 直到从一直动荡不已的巨蚌内部重新踏上坚实的地面,月清尘才觉出自己有点腿软, 而眼前发黑发晕的程度竟比先前还要严重。但这种小事月清尘不会在意, 更不会声张, 因此, 连走在后面的君长夜也没瞧出他的不对劲来。后者虽一直担心先前折腾得太过, 怕师尊一时半会缓不过来, 故而频频往他身上瞧,可见对方一副全然无碍的模样,便又觉得是自己想多了。 就在这时,一道熟悉声音含着显见的惊喜, 忽然从左后方的不远处传来: “魔尊!望舒君!我就说,你们肯定还活着!” 是冷北枭的声音。 二人一同往声源处望去,首先映入眼帘的, 却是这处幻境的大致轮廓。打眼望去, 月清尘只见此番落地处是个非常宽广的平台, 周围环绕着无数雕梁画柱, 螭首龟趺,地砖样式皆古拙大气。可在宽可跑马的广场正中间位置,却突兀地立着一座白玉高台, 与其说是玄武大墓, 倒不如说更像是个祭祀的地方。 他视线被那玉台短暂吸引了去,心中涌上些说不出的怪异之感。可那异常感觉一闪而过, 月清尘尚来不及捕捉,便消失无踪了。 他深知这玄武秘境诡谲无比, 既已来到此地,就不能不打起十二分的精神,绝不可妄动,便打算先去与自己人汇合,再一同商量对策。于是扭回头去寻先前出声喊自己二人的冷北枭,只见左后方堆着许多被先前漩涡卷来的蚌贝残骸。而在残骸中央,正有一袭青衣长身玉立,像杆永不会倒下的挺拔修竹,显得与周围混乱场面格格不入。 看到洛明澈没事,月清尘悬着的心先放下了一半,因为他知道蘅芜君办事向来让人放心。果然,再一转眼,就见先前受伤的老蟹精和昏迷不醒的男子正被稳妥地安置在一旁,身上伤口都处理过了。只是老蟹妖伤势过重,需要休息才能恢复之前的旺盛精力,而那个男子因为先前遭遇了非人折磨,至今仍陷在深度昏迷中没有醒来,显然是元气大伤。 月清尘还待细看,可一个黑影却很快遮到眼前,大手握住身旁君长夜的肩膀,用力晃了晃,边晃边大笑道:“嘿,胳膊腿儿一个没少,不愧是魔尊!” 君长夜瞥了兴高采烈的妖王一眼,觉得给他晃得头晕,于是下一刻便挣脱开对方的魔掌。他拍了拍衣肩处,拂去上面冷北枭带来的灰烬,只淡淡应了一声,便接着问道:“妖王,琉璃眼是否在你手上?在就拿出来。” 冷北枭摸了摸后脑勺,表情忽然变得有点奇怪。他非但不立刻将琉璃眼取出,反而顾左右而言他,妄图搪塞过去:“那个……我们……其实……” “怎么回事?”君长夜迅速察觉到不对。 “唉,算了,实话告诉你们吧。”冷北枭叹了口气,“其实在那蚌妖体内的时候,那枚琉璃眼就给人搞破了。我虽取了出来,却也无法复原,魔尊,望舒君,咱们肯定是不能靠它进玄武墓了。” 君长夜微微一怔,显然没想到会有这层变故。月清尘却摇了摇头,道:“妖王,现在已经不单单是能否进玄武墓的问题。问题在于,既然帝君想要这枚琉璃眼,那么无论它在谁的手中,都一定会成为他的靶子。” “帝君?”冷北枭奇道,“又从哪冒出来个帝君?” “望舒说的帝君,是否便是九重天阙上那位昭崖帝君?”洛明澈走了过来,听到这个名号,先是神色一凛,随即道:“他果然来了。” “什么叫果然来了?”冷北枭越发摸不着头脑,“你们都早知道他要来?可这鲛人的琉璃眼,跟昭崖一个仙族有什么关系?” 月清尘用眼神示意了一下,君长夜便将先前在海上看到的一切,原原本本地讲给了冷洛二人听。只是刻意暂时省略了与洛明川身份有关的事情,以免影响蘅芜君对事态的判断。 谁知洛明澈在听完一切,只沉吟片刻,就对月清尘道:“望舒,你随我过来一下。” 月清尘知道这大概是要谈修真界的家务事了,总不能当着外族的面说,自然应允,随他走到残骸的另一边。待身形彻底被那些残破的蚌壳遮掩,二人立定,洛明澈转身看向月清尘,眸中担忧之意甚是明显。月清尘心中一惊,以为他是看出自己与君长夜现如今的关系了,却不料对方一开口,先问的却是: “望舒,你还记得在史书记载中,万年前,就是昭崖于玄霄殿前身登天帝位的那天,曾经当着天庭百仙之面,作过一个怎样的卜算吗?” 月清尘回想了一下,目光变得平静而悠长,仿佛穿越了万年时光,而后淡淡道:“他说,万年过后,日月星辰会逐渐暗淡,届时人世间,将陷入永恒的黑夜之中。蘅芜,你以为这个预言,该如何解释?” 洛明澈沉默一瞬,终是如实说出了自己心中所想:“我先前以为,这个所谓永夜,指的就是二十余年前的那场百鬼乱世。那时鬼怪频出,妖孽横行,无数大能为护人间清明而纷纷陨落,甚至也包括琴圣尊和平阳君。自那场浩劫过后,我看着修真界休养生息,一点点变得好起来,还以为这场噩梦终于过去了。可是,直至听到‘君长夜’这个名字,我才知道,是我大错特错了。那场永夜,根本还远没有到来。” “……你什么意思?” “望舒,你还不明白吗?”洛明澈叹了一口气,看着昔日好友略显错愕的目光,语气是难得的狠绝:“如若不然,琴圣尊为何会给自己的骨肉起这样一个荒唐的名字?虽然我也不想作此猜测,可就目前情况看来,君长夜分明是那魔神离渊的转世。先前,离渊的魂魄虽侥幸进入轮回,可到底力量微弱,掀不起什么大浪。可如今万世已过,万劫已历,虽记忆尚未恢复,可他的力量已经达到前所未有的巅峰状态,甚至还将那封印了万年的封神刀自魔域拔出。若不尽快除去,必成心腹大患,望舒,你万万不可再心软了。” “不,蘅芜,你错了。”月清尘摇摇头,语气坚决异常,“昭崖万年前说的那个永夜,绝不会是指君长夜。甚至我现在有充足的理由怀疑,无论是千年前的鲛人族覆灭,还是二十年前的百鬼乱世,亦或是如今魔族挣脱封印、鬼族再掀波澜,昭崖才是背后的始作俑者。你之前不是也看出来了,在这一切混乱的表象背后,都有一只手在背后推波助澜,而那绝不可能是君长夜。” 然而,话音未落,月清尘已觉后悔,他意识到自己话中对于君长夜的袒护意味太过明显。而蘅芜何等聪慧,对于这么明显的破绽,又如何会看不出来? 又或者,先前那番话,根本就是对方有意在试探的。 可自己现在即便想要补救,却也为时已晚了。 果然,听了月清尘这话后,洛明澈只微微笑了一下,便很快恢复了一贯的温和模样。他看着垂眸不语的月清尘,再度悠悠叹了一口气,轻声道:“我果然没看错,望舒,你已经陷得太深了。” 月清尘沉默片刻,同样以低声回应道:“抱歉……这种事情,我控制不了。” 洛明澈定定望着他,见对方浅淡双眸中隐有挣扎神色,到底于心不忍,便耸了耸肩,故作轻松道:“也罢,我又有什么资格说你呢?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有一点,我先前说的话,也并非全是唬你。” 月清尘抬眸看他:“哪一句?” “就是,我先前一直不明白琴圣尊为何要给她的骨肉起‘长夜’这样的名字,那一句。”洛明澈道,“直到我后来想方设法查了琴圣尊的来历。望舒,我先前是不是一直没告诉过你,苏前辈最初的本体,其实是万年前的一只凤凰。那凤凰还有一个身份,就是曾经太合虚元始殿中的掌印女官。” 凤凰? 凛安留下的梦境渐渐在眼前变得清晰起来,月清尘恍惚忆起,自己的确曾无数次在梦里,见到那白衣抚琴男子的身边,就安静地卧着一只打瞌睡的小凤凰。 “据传万年前神尊陨落后,她为了保护神尊残魂不受伤害,也跟着跳入六道轮回之中。若史书记载尽皆属实的话,苏前辈身为神尊的侍女,定与害死神尊的魔头离渊有不共戴天之仇。可没想到,万年之后,就在帝君那预言快要实现的时刻,离渊的转世竟从她体内孕育而出。她深恨离渊,却又不舍得除掉自己的孩子,于是,就给他取了这样一个荒谬的名字,以此来警醒世人。” 说到这,洛明澈顿了顿,似乎仍有疑惑未解,可随即,还是给自己方才那番话下了一个结论:“这是我能想到的,最为合理的解释。” “若是像你说的这般,昭崖此番下凡,是为除掉离渊的转世。那他何必多此一举,要拉九赭和芳洲的转世作伴?又为何要寻琉璃眼呢?”月清尘也觉得若按照洛明澈的思路推下去,虽有些方面豁然开朗,可在某些方面,却亦是滞涩难行。他正欲将刚得知的苏羲和身份加入进去,将自己先前想到的可能性也推演一遍,即昭崖下凡是为凛安的残魂而来,却骤然听到有坠物重重落地的声音,自外面清晰传来。 而紧接着响起来的,却是君长夜略显急迫的唤声: “宁师叔。” 第187章 芙蓉面 “宁师叔?”洛明澈显然也听到了这声呼唤,不禁略显讶然:“君长夜的师叔, 莫非是悬壶峰主?她怎会来此地?” 他不知道, 月清尘却知道, 方才君长夜在叙述的时候, 为避免不必要的麻烦, 便将宁远湄的存在也一并隐去了。因此仅作为听众的蘅芜君并不知道她也来了极乐海, 更不知与她在一起的那个人,正是自己失踪多年的兄长——洛明川。 他们不想找麻烦,可麻烦,却总是要主动找上门来。毕竟当时大家都在海中, 谁都逃不脱海神的雷霆之怒,最终被卷入同样的地方,也是在所难免的。 月清尘觉得头又隐隐作痛起来。他知道那二人与洛明澈都有着解不开的心结, 又拿捏不准洛明澈若认出宁远湄就是当年的慕清屏, 态度究竟会如何。 说到底, 蘅芜君与宁远湄都是他的朋友, 他不希望任何一个人因为当年旧事,而再次受到伤害。 可结果究竟会如何,却不是他月清尘能说了算的。 于是月清尘没有多加言语, 而是侧身让出一条路来, 道:“你自己去看吧。但如果不出意外,她此刻应该正和你的兄长在一起。” 听闻“兄长”二字, 青衣圣君怔了一怔,当即沿着月清尘让出的路奔了出去。待出了残蚌群, 果见前方空地上,有一碧裙女子正伏在地上,为她旁边昏迷不醒的男子进行施救。而在距二人不远处,正躺着一头已然力竭而死的庞大海蛟,小山般敦实的身躯上伤痕累累,已被强力扭曲成半弧状,却正好将此间二人保护在其中。 想必他们就是靠着这妖兽强横肉身的庇护,才逃过了被先前那场海神狂怒撕成碎片的命运。 月清尘落后洛明澈几步,也从堆积成山的蚌贝残骸后走了出来,第一眼见到的,也是宁远湄在为洛明川施治的场面。不过几日未见,月清尘却觉女子本就单薄的身躯愈发显得弱不禁风,长发散乱肩头,碧罗裙上已有几处裂痕,整个人憔悴许多,像是萧瑟秋风中身不由己的枯叶。 可她却顾不上整理自己的仪容,只将全部心思放在了从冥主手中夺回洛明川的性命上,神情冷静宛如入定,甚至完全没在意此刻身处何地,身边多的这几个人是谁。 “你还有仇没报,别死。”在每一个洛明川勉强能睁开眼睛的间隙,她都会在其耳边低声鼓励,以确保自己的声音能被对方听到:“放心,有我在,你绝不会死。坚持下去!” 宁远湄不知将这几句话颠来倒去重复了多少遍,才终于将奄奄一息的洛明川从冥主手中拉了回来。见对方虽仍气若游丝,却好歹挺过了最为凶险的时刻,宁远湄一直紧绷的肩膀终于略微松弛下来,而后迅速从怀中掏出一枚淡绿色药丹塞入洛明川口中。 随着回魂丹融化在体内,男子惨白的脸色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和过来。她终于彻底松了一口气,却随即感觉自己也快跟着去了半条命,浑身给先前那漩涡卷得要散架一般,恨不得立刻躺倒在地上,再也不起来了。 可就在宁远湄身子一歪,打算就势躺在洛明川身旁休息一会时,却忽觉身子被一股自后方而来的柔和气流托了起来。其中裹挟的气息清芬润泽,如同炎炎烈日下的一碗冰糖莲子汤,让宁远湄瞬间觉得周身疲惫消解了些许。按理说这种时候,她该扭头对这仗义相助的侠士道一声谢,可再仔细闻闻,却忽觉这气息熟悉异常,像极了,曾在心里藏过很久的某个人。 联想到先前在海面上见过的“沧海一粟”阵法,宁远湄只觉身子已僵硬得不像自己,她不敢回头,怕一回头就对上那个人温润如水的眼睛。可怕什么来什么,下一刻,宁远湄就听到对方已经略显陌生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在下潇湘洛明澈,替兄长谢过峰主大恩。救命之恩,来日必报。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她闭了闭眼,下意识要去摸脸上的面纱,却忽然想起面纱早已被丢在帝都了。 不过本来也无所谓的,毕竟,他早都不记得自己长什么模样了。 洛明澈说完这句话后,视线在背对自己不肯回头的碧衣女子与旁边仍旧昏迷的男子间游移一圈,终究还是定在了那浑身焦黑的男子身上。他迫切地想知道洛明川伤势如何,便在宁远湄旁侧蹲下身去,想要伸手去探查男子体内灵力的运转情况。 “你刚刚是说,要报恩么?” 突然,身旁的碧裙女子开了口,声音虽因为先前的呼喊而略显嘶哑,却仍婉转动听。洛明澈闻声扭过头去,映入眼帘的是极陌生,却极清丽的一张芙蓉面。 “是。实不相瞒,峰主竭力救的这个人,是在下的兄长。峰主救了他,便是对整个洛氏有恩。如有所求,尽可开口,在下愿效犬马之劳。” “什么都可以吗?” “是,什么都可以。” 那女子眼神纯澈如同山涧清溪,将他牢牢盯住,认真道:“那么蘅芜君,你听好了。” 洛明澈微微颔首。 “我要你娶我。” 听闻此言,原本站在一旁的冷北枭面色立刻沉得能滴下水来。他正要往前踏上几步把蘅芜拉开,同时去告诉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女修,她身边的这个人已经有准道侣了,警告她不许打他的主意,却被身旁的君长夜一把拉住。与此同时,他听到君长夜低声警告道: “妖王,她是慕清屏。” 慕清屏? 那是谁? 我该认识吗? 冷北枭的表情先是茫然了一瞬,只依稀记得似乎曾在什么东西上见过这个名字,待回忆起与洛明澈在西洲的那段记忆后,脸上的表情立刻变得非常精彩。 原来眼前这个女人,就是那个鬼族小女孩口口声声喊着的“姐姐”,就是在蘅芜的故事中,曾与他有过婚约的那个人。 她竟还活在世上?可蘅芜,知道这一切吗? 顶着一头问号,冷北枭收回了已经迈出去的腿,索性抱拳胸前,看洛明澈会怎样回答这样刁钻的要求。 “抱歉,”那人低下头,语气沉静,仿佛只是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而非这世上最甜蜜的情话,“我已有心悦者,此生此世,非他不可。请宁峰主换一个要求,但凡在力所能及的范围之内,在下一定竭力满足。” 然而,对某些人是情话,对另一个人,却可能就是穿心烂肠的鸩酒。 宁远湄深深看了洛明澈一眼,仿佛想将对方此刻的模样永远记在心中,而后裹了裹衣裙,径直站起身来走到一边,似乎再也不想理睬他。可当余光扫过洛明澈空了半截的左边衣袖时,却还是陡然一惊,立刻蹲下身将那衣袖抓在手里,问道:“你的手怎么了?” 话中有极明显的颤音。 洛明澈抿了抿唇,一点点将自己的衣袖从宁远湄手中抽了出来,若无其事道:“无妨,不劳宁峰主挂心。” 宁远湄定定望着他棱角分明的沉静侧脸,似乎想从中找出一丝破绽,却失败了。 “是你妹妹干的。”旁边的冷北枭终于看不下去,硬邦邦地插话进来:“他的手,就是被那鬼族丫头招来的厉鬼生生咬断的。怎么,莫非你还不知道吗?” “螺儿?”宁远湄惊讶道。她当然看得出冷北枭是妖族,可仅仅迟疑了一下,就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追问道:“您说螺儿她怎么了?能否劳驾,再说清楚一些。” 洛明澈则瞥了冷北枭一眼,疾声道:“谁告诉你刹罗是她的妹妹?” “呵……嘶……哈哈哈,”就在这一团混乱之时,忽有冷笑声自几人身侧传来。众人低头一看,却见那傀儡师不知何时已经睁开双眼,此刻正直直地盯着那青衣圣君看,语气嘲讽至极:“我的好二弟……真是辛苦你了,让我一回到阳间……咳咳,就能见到这么精彩的戏码。” “大哥。”洛明澈低低唤了一声,就要伸手去握他的手,谁料还未触及,却被对方一把挥开。 “别叫我大哥!”洛明川不顾浑身伤口处传来的钻心痛楚,冷笑道:“我没有……像你这般愚蠢的弟弟。蘅芜君,你且看清楚了……现在在你眼前的这个女子,就是当年被你抛弃后,惨死在鬼族手下的慕家大小姐……慕清屏。而她的妹妹,呵,同样是被你所害,才会变成如今那般不人不鬼的模样。蘅芜君,你好好看看她的脸,看看还认不认得,那印记究竟是什么?” 听闻此言,宁远湄立刻抬手捂住自己脸颊,却还是晚了一步。洛明澈分明看到,在对方离自己稍远些的那半边面颊上,正正烙着一朵暗红色的花印。而他于当年百鬼乱世时,曾在鬼后断肠夫人的脸上,见过一枚相同的印记。 相传断肠夫人曾经也是凡人,只是因为被冥主看上,强娶入了三十三重幽冥境下,才因下面阴气太重,被吸尽阳气而亡,成了鬼族一员。正因如此,她心中愤恨无处诉说,这才创出了起澜埙那般邪诡的法器,并最终伤人伤己,让旁人在憎恨之余,却又唏嘘不已。 “清屏,”哪怕时至今日,说出这个名字,洛明澈仍觉得心中有些苦涩,“莫非你当年失踪,也是因为被冥主,抓进了三十三重幽冥境之下吗?” 第188章 忆当年(上) 他此言一出,宁远湄心知遮掩已是无用, 便放下手, 却并不想回答蘅芜君的问题, 而是扭头对身旁动弹不得的洛明川冷声道:“你伤得很重。若不想死的话, 不该说的话, 就不要再多说了。” 语毕顿了顿, 又道:“洛公子,我已经依照约定救了你两次,现在,该轮到你了。你放心, 我不会逼一个半死之人开口,所以放在你口中放了续命丹,不出半晌, 你便会恢复些气力。到那时, 我要你将关于螺儿的事, 原原本本, 尽数说与我听。” 洛明川分明已气若游丝,却还是费力地朝她所在方位偏了偏头,大概想嗤笑一声。但很显然, 在刚刚对洛明澈说出那番话后, 他已经到了一个极限,因此只能从鼻腔里挤出不连贯的气声, 对那女子道:“呵……也罢……但你不说,那个傻子……他就永远……都不可能知道。” 有黑血不断自口鼻处涌出, 他呛咳了几声,索性闭上眼睛,慢慢将手放在自己胸口的位置。感受到微弱的起伏后,傀儡师唇角挑起一抹淡笑,食指指向上空漆黑无光的水域,断断续续道: “慕……慕清屏,你看到了吗?仙……仙帝昭崖……也不过如此……虽然我今日……没能杀了他,但他自己造出来的怪物……迟早……会毁了他自己。等我的心不会跳了,你就……挖出我的眼睛,丢在这通天塔下,我要亲眼……看到他覆灭的那一天到来。” 明眼人都看得出,他此刻显然非常愉悦,并无半分将死之人常见的,对于死亡最为深刻的恐惧。 “兄长,别说傻话了。”一旁的青衣圣君低声劝慰道,“一切都过去了。以前的事,是我对不住你,我向你道歉。等你好一点,就跟我回家吧。” “回……家?”洛明川重复一遍,原本上挑的嘴角再度低垂下来,低喃道:“我跟她走散了。我早就……没有家了。” 突然间,男子原本暗淡的眸中迸射出极骇人的光,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让他一把握住宁远湄的手,用力向前推去,嘶声急切道: “快……碧螺,你去找碧螺,她如今就在西洲,只是被昭崖控制了。望舒君既然在这……那昭崖马上就会来……这里不安全,你快走,快走啊!” 宁远湄本就虚弱,此刻给他推得一个趔趄,险些直接栽倒在地上,却很快被身后一人伸手扶住。 君长夜静静立在一旁,见那碧裙女子倒在月清尘怀中,心中竟极难得地没有觉得不舒服。或许是已然明了月清尘对自己有情,或许是知道宁远湄根本对月清尘无意,并且曾屡次在月清尘危难时施以援手。总之,他并未吃这份不合时宜的醋,而是亦在月清尘身边蹲下身来,仅思索了一瞬,就道: “师尊,从先前遭遇龙船的距离和时间来算,若我估算得不错,在那位帝君到来前,我们大概还剩不到三个时辰的时间。三个时辰,若真有琴谱存在,要从玄武墓中将之寻得并取出来,并非难事。交给我吧。” 紧接着,又对那傀儡师洛明川道: “你尽可以放心,刹罗一时半会间,绝对不会有性命之虞。否则,我们也不需要这么急着找琴谱了。” 宁远湄嗅着白衣男子怀里那股熟悉而令人安心的冷香,好容易从目眩中缓过神来。可一抬头,却见对方双目间萦绕的黑气,竟比先前探得的还要浓郁,不禁大惊失色,叫道:“师兄,你的眼睛怎么……君长夜!” 见她这般气愤,君长夜立刻隐约猜出,多半是月清尘的身体又出了大问题,连忙道:“宁师叔,我在这。” “君长夜,你还记得我先前跟你说过什么吗?”宁远湄小声而急促地传音入耳,“你是魔尊,体内修的是至邪魔气。师兄是修者,体内运行的是天地清气。这二者不可调和,若在一人体内生了冲突,必是刚强者占据上风。师兄的修为先前被你损毁大半,在帝都又为救你动用了回魂针,体内清气如何能敌过你的魔气?听着,我看得出,师兄他虽面上冷漠,实际却仍是心疼你。我不知道你又用了什么手段逼迫于他,但你若不心疼他,又管不住自己,就不要再跟他纠缠了!” 君长夜听得出,宁远湄在说这些时,颇有些咬牙切齿的味道。他本以为不在胭脂色发作期间双修就没事了,却没料到仍会对月清尘的身子造成损伤,不禁心如刀绞,对自己的魔族之身也越发厌弃,忙也传音道:“敢问宁师叔,现下还有什么法子补救?只要对师尊有益,我一定做到。” 君长夜这番话,说得真心实意,绝无半分弄虚作假,可在宁远湄听来,却实在觉得刺耳极了。 “补救?”宁远湄摇摇头,语气冷淡至极,“实际上,你离他越远,对他就越好。他是昆梧山的圣君,不是你魔尊的炉鼎,你懂吗?你能做到吗?” 听到“炉鼎”二字,君长夜直接怔在原地,正想解释一句“我从没有这么想过”,可再一回忆起自己之前对月清尘的所作所为,又觉得这辩解委实太过苍白无力。 若我不是魔族就好了,君长夜再次暗暗想道,他偏头看向白衣圣君清俊的侧脸,却很快垂下眸子,有些不敢去看宁远湄的眼睛。 毕竟,若一定要叫他离开月清尘,还不如直接杀了他来得痛快些。 月清尘见这二人就在自己面前,却自顾自说起了悄悄话,分明是不想叫人听见,便也没怎么在意。 因为比起这个,他更在意那傀儡师先前说的“望舒君既然在这”那句话。月清尘知道洛明川既然敢这样说,自然是知道昭崖下凡的目的与自己有关,而且刹罗也是在昭崖控制下才做下那些恶事。等他恢复些气力,一定要问清楚内情究竟是什么,寻琴谱倒还可以放在其次。可思索间,眼角余光却瞥见身旁君长夜的脸色越来越差,不由开口问道:“魔尊,你怎么了?你们刚刚在说什么?” “他没事。”宁远湄挣扎着自月清尘怀中坐了起来,她知道有些事多说无益,便不再管君长夜的反应,而是转而对月清尘道:“师兄,你也听到了,那个人说螺儿就在西洲。待问清楚缘由,我定要回西洲一趟,你与我同去可好?” “不妨先听听缘由,再决定下一步行动该如何进行。”月清尘道,“我也很想听听,他能告诉我们什么。” “照本王说,还听他的干什么?”冷北枭极凌厉地盯住宁远湄,“据我在西洲亲眼所见,亲耳所闻,那个鬼族女找上蘅芜,是打着要给你报仇的名号。她恨他,说他是负心人,也全都是因为你。只消你去那里走上一趟,将实情原原本本的告诉你那个妹妹,说你根本不喜欢蘅芜,这其实是一场误会,叫她从哪来,回哪去,事情就能解决。咱们也不需要再在这里找什么琴谱,全都可以打道回府了。” 月清尘蹙了蹙眉,知道事情根本没有那么简单。现在西洲最难缠的已经不是刹罗,而是起澜埙的缔造者——断肠夫人。 若刹罗是由于昭崖控制才堕入鬼族,那么身为起澜埙的主人,断肠夫人当年的走火入魔,也极有可能与这位仙帝有着莫大的关系。 如果真是这样,那昭崖多年以来虽看似一直高居天庭,可实际上若细细数来,在人界每次大的浩劫背后,他的影子却无处不在。 他究竟想干什么?是要竭力阻止人间纷乱,还是,要亲手缔造自己曾经预言过的那个永夜? 最后的这个想法,让月清尘觉得不寒而栗,他不禁将视线投向仍旧仰卧在地的洛明川,似乎想从对方脸上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终于,随着一声悠长的叹息,月清尘眼见着傀儡师灰败的脸色重新多了几抹血色,他甚至已经能够靠着洛明澈的搀扶,自己撑着地缓缓坐起身来。 “慕清屏,过来吧。你想听的,我都说给你听。”他冲宁远湄招了招手。 “没关系,”宁远湄淡淡道,“就这样说吧。” 于是洛明川就此作罢,放弃了只说给她一个人听的打算。可很显然,他似乎并不在意有更多人分享自己与刹罗的故事,在众目睽睽之下,仍旧眯起眼睛,像是个在回忆自己一生的老人,却不知从何处开始讲起。过了半晌,才开口道: “你们或许很想知道,昭崖是怎样利用人心最阴暗的一面,利用我们强烈想要复仇的念头,来将我们,变成他想要的那种彻头彻尾的,怪物的。 你们或许也很想知道,这个地方,究竟有没有什么琴谱,究竟是不是琴圣临终时安置遗骨的墓,甚至,是不是什么玄武大帝的仙墓。 可这些都不是我想说的。 慕清屏,我本来打算将我所知之一切锁在心中,让它们随着我身躯的消逝,永远葬在这座已不能通天的通天塔下。可我之所以想将这个故事讲给你听,是因为我知道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你我二人,是在真正关心那个叫慕碧螺的姑娘。至于其他人,哼,都是惺惺作态罢了。” 第189章 忆当年(中) 洛明川第一次遇见那个叫慕碧螺的小丫头,是在蘅芜君夺魁的那届折桂会上。 这个时候, 洛明川还是那个骄傲又耀眼的洛家大公子, 走到哪里都前呼后拥, 众星捧月。毕竟作为潇湘乐平君的长子, 不出意外的话, 他也会顺利成为在水一方未来的家主。只是彼时, 洛明川虽已接手部分家族庶务,却并未将其世家公子的浮浪习气完全改掉;虽已结了道侣,但玩性,也并未因景家那寡言的温婉女子而收敛分毫。 见他在家总是收不住心, 又正赶上折桂会在即,英明神武的乐平君干脆大手一挥,将洛明川这便宜女婿打发去景家治下的凝碧宫帮忙, 顺便带带后辈, 也省了再额外拨人, 带明澈明嘉等一干适龄子弟前去参会。 洛明川虽与自己这二弟明澈性子不太投契, 但好歹是正经兄弟。他早知对方天姿出类拔萃,将来绝非池中之物,如今终于也长到可以为洛家争光的年纪。而作为洛氏历届参会的最佳记录保持者, 洛明川自然也会毫无保留, 将曾经比试的经验倾囊相授,至于结果如何, 也只能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就这样,背负着父辈的殷殷期盼, 待一切收拾妥当后,洛明川便亲自带着这几个初出茅庐的弟弟妹妹,从在水一方出发,奔赴同在潇湘的凝碧宫。 可谁都没想到,那场折桂会彻底改变的,不仅仅是蘅芜君的命运,还有他的。 在正经参加比试之前,洛明川本以为洛明澈能进前三就已经很不错了,毕竟单单看昆梧山今年选来的那个云琊,实力就绝不容小觑。可世事无常,任洛明川做梦也没料到,自家二弟非但击败了云琊,更在与琴圣尊亲传弟子的决战中胜出,一举拿下了本届折桂会的魁首,一时间,竟连琴圣尊都对他刮目相看。 至于小妹明嘉也取得了前十名的不错成绩,也都完全掩盖在洛明澈的光芒之下了。 洛明川自认为不是什么心胸狭隘之人,可骤然失宠的感觉还是难免让他心中泛酸。 想着回家后,二弟会取代自己,成为父亲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挂在口头的骄傲,成为后辈子弟的榜样。毕竟魁首已经到了顶峰,以后再也不可能有人超过他了,洛明川胸中就腾起一股难抑的郁结之气。他那时虽还没想到洛明澈会对自己未来的家主之位造成什么影响,却也隐隐有了不详的预感。 为了打消这种不好的念头,洛明川悄悄走出了前来恭贺的人群,想随便在凝碧宫里寻一个清净之地散散心。这地方他来了不知多少遍,对哪有可躲闲的地方也早已熟得不能再熟,正要往一翠竹繁茂的曲径通幽处走,可在转弯处,却忽听到有女孩子嘻嘻哈哈的嬉笑声。 “清屏姐姐,就是他吗?”那道稚嫩些的女声,显然属于一个还未长开的女童,正细声细气地劝慰道:“长得倒挺好看,看起来脾气也好,姐姐在担心什么?” 听到“清屏”二字,洛明川立刻借着周遭竹林隐去了身形,想要一探究竟。因为他知道西洲慕家选出来与二弟订亲的女儿,闺名就是叫做清屏。她还有个妹妹,天生灵脉闭塞修不得道,是慕家一等一的废物,因为清屏小姐顾念姐妹情深,慕老家主这才留了她一条命,自小当个宠物养的。 现在说话的这个,显然就应该是那个废物点心。 洛明川躲在暗处,刚好将那边两人交谈的模样看得清清楚楚。右侧着藕荷缎罗裙的少女体态婀娜,气度清雅,一看即知,是得过好教养出来的大家闺秀。而观其修为,更已是筑基九层,离结丹也只差一步。慕家向来不以修为见长,她能在这个年纪达到筑基九层,修炼速度已经是异常惊人了。 至于慕清屏旁边那个小一些的女孩,举手投足间,显然就没有姐姐讲究。身上的碧罗裙和脚下的翘头履倒是新做的,只是不知,是不是为参加这次折桂会才特意穿上。双眸是与常人相异的绿色,仿佛笼罩着一层鬼气森森的不详。人看上去倒是很机灵,可惜没有修为傍身,也断断不会有世家愿意迎这样的新妇入门,将来若失了长姐庇护,也只能是个任人欺凌的命。 洛明川冷眼旁观这短短几瞬,就已对碧螺这一生的命运对下了论断。随后,他想着偷听不是个好习惯,闺阁秘语也确实没什么好听的,自己又不想再听那些恭维自己二弟的话,便打算速速离开此地。可正转身欲走,却听另外一人清凌凌开了口。 “螺儿乖,阿姊忽然觉得有点冷。”那娉婷少女忽然拢了拢衣裙,“你去寻王婆婆,给阿姊把那件水红外衫拿过来,好不好?” “好!”碧螺应声拍拍手,转身像个青团儿似的跑走了,脚踝上挂着的铜铃铛,随她跑动而叮叮作响,若寻常听来或许还有些意趣,可在心情不佳的洛明川听来,却只觉给搅扰得愈发烦躁。 也就是因此,让他忽然生了要捉弄捉弄对方的心思。 待碧螺跑远后,慕清屏站在原地没动,只弯下腰折了根草茎,捏在手里有一搭没一搭地把玩着,显然心不在焉,视线却投向很远的地方。而那远方,在人群中央,正站着那个言笑晏晏的青衣少年。 洛明川摸了摸自己的脸,暗叹二弟的异性缘竟然还不差。都说赛场得意,情场失意,他倒好,只一天就全给占了。怎么能不让人羡慕?可既打定主意要给自己找点乐子,洛明川便也不再多想,心念一动,就也随着那青团儿跑远的方向去了。 慕清屏似有所感,回头望去,却只见到身后风摆翠竹,竹枝簌簌摇动了一阵子。 待碧螺气喘吁吁地取了水红外衫回来,却发觉自己好像迷失在了这座偌大的仙府之中。面对周围几乎一模一样的岔路和草木溪水,她倒也不慌不忙,只将外衫紧紧抱在怀中,然后弯腰捡了块小石子,口中还不住念念有词。洛明川隐在暗处,饶有兴味地观察她一举一动,还以为这小姑娘虽不能修道,却耳濡目染,懂得些道家卜算的法门,倒也不能像最初那般小觑了。 可随即,他却发现这小丫头根本就是纯粹在碰运气。随着抛上天的石子落到其中一条岔路前头,她终于下定决心,毫不犹豫地抱着外衫向那边跑过去了。 可那阵吹落石子的风,却也只是洛明川顺手施的小小伎俩罢了。 终于,待走至道路尽头,望着面前近乎一望无际的蔚蓝湖水,碧螺终于不得不承认,这根本不是自己来的那条路。她在心中将老天爷狠狠咒骂了一通,随即向后转过身去,打算原路返回,另寻出路。可这一转身,却险些和迎面走来的一个人直直撞上。 碧螺倒退一步,眯起眼睛打量来人,见对方虽穿了件华贵紫衫,脸上却扣了个桃木面具,跟他周身气派十分格格不入,便料定此人必不是什么好人。她再度后退三步以保持距离,同时壮着胆子喊了一句: “逮,何人在此鬼鬼祟祟?!撞到本小姐手里,还不快走!再不走……我要喊人了啊!” 然而,还等没退完,却给脚后一块碍事石子绊倒,直接四脚朝天,一屁股摔坐在了地上。手中抱着的外衫也在身上散了开来,仿佛给女孩盖上了一层水红薄毯。 洛明川抱拳胸前,只似笑非笑般低头瞧着她,完全没有要施以援手的意思。而碧螺也没打算指望他帮忙,只自己揉了揉摔得发痛的腿,然后用胳膊撑着地,慢慢爬了起来,同时嘟囔道:“我今天怎么这么倒霉?” “只有今天吗?”洛明川终于屈尊降贵开了口,跟这个慕家小废物说了此生的第一句话,“可为什么我却觉得,你好像一直都这么倒霉。” 他语调低缓,音色却极其悦耳,宛如山涧潺潺流淌的叮咚泉水。 “怎么,你认识我吗?”碧螺没好气般瞥了洛明川一眼,同时拼命拍打起外衫,试图抖搂掉上面沾染的泥灰,“不会说话就不要乱说,本小姐的运气可一向好得很呢。” “哦,是吗?”洛明川不以为意,“我当然认得你,而且我今日之所以会出现在你面前,只是突然觉得,自己跟你同病相怜罢了。” “同病相怜?”碧螺诧异般重复一遍,断然否认道:“胡说!你有病,我可没病,谁跟你同病相怜?” 此话一出,洛明川顿时哑然失笑,觉得这小丫头片子比先前想象中有趣多了。可对方显然没心情陪他逗乐,仍不住拍打着那件衣衫。可拍打了半晌后,她见上面一块脏污仍旧除不掉,不由哭丧着一张小脸道: “怎么办,擦不干净了。都赖你!如果不是你鬼鬼祟祟突然出现,我也不会摔倒,更不会弄脏姐姐最喜欢的衣服!” 碧螺那边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洛明川却看也不看那块泥灰如何,只伸手将衣衫从她怀中拽了出来,然后一扬手,直接将其扔进了湖里。碧螺登时急了,立刻扑上来要夺。可她的身子骨比普通凡人还不要孱弱,又哪里是元婴修士的对手,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抹水红化作一抹弧,“扑通”一声落入水中。 见小丫头整个人僵在了当场,洛明川挑了挑眉,随即大概有点良心不安,想跟她解释一下自己这么做的原因。然而还没等开口说,却觉右手虎口处骤然一痛。 她竟扑到自己手腕上狠狠咬了一口! 洛明川心中一震,自然立刻将之扯起,而后用力甩到一边。可对方虽摔坐在地,却仍昂着头愤怒地瞪着他,一双碧眼像两盏小灯笼,直看得洛明川心里发毛。可这种对峙只持续了短短一瞬间,碧螺就“呸”地一声吐出口中鲜血,随即头也不回地转身扑向那蓝湖中,径直跳了下去。 第190章 忆当年(下) 等碧螺再被捞出来的时候,肚里已经灌进不少水去, 弗一上岸根本站不起来, 只能趴在地上撕心裂肺地咳。 洛明川硬从她怀中拽走那件湿淋淋的外衫, 俯身也在一旁坐了下来。他先随手施了个诀, 在半空中将衣服里面的水尽数拧干, 然后任其停在碧螺即便跳起来也够不到的上方。自己则双手撑在身后草木间, 漫不经心般看向远处湖光山色,然后伸手从旁边捡了颗石子,朝那一池蓝静投了过去。 “扑通”一声,入水的石子将岸上两人的倒影打散成了无数碎光, 与水中如血的斜阳余晖融在一处,刺得刚缓过劲来的碧螺忍不住闭了闭眼。可还没等她再度睁开,就听身旁那人悠悠开口道:“小丫头, 其实我刚才是好心, 想帮你把外衫弄干净。你跟着跳下去干嘛?” “你会这么好心?还帮我?”碧螺怀疑道。她睁开眼睛, 先瞧瞧对方即便跳进水里也半点也没湿的衣服, 又低头瞧了瞧自己满头满身的水,终于吸了吸鼻子,问了那个从一开始就该问的问题:“那个, 你到底是谁啊?看你修为倒还不赖, 之前干嘛鬼鬼祟祟的?” 洛明川却不答,索性完全躺了下来, 仰起头,望向天边被整片晚霞染成绯红的流云, 看它们随风不断地飘啊飘,浑身也被微凉的晚风吹得极为爽利。而身旁无人,只有一个小丫头,而这个小丫头不过是慕家小姐身边的玩物,连高级些的女侍都不如,自然也没资格来嘲笑自己。 洛明川突然觉得,时间如果能停留在这一刻就好了。他就不用回去再听二弟那些假惺惺的谦辞,也不用再忍受归家后,眼睁睁看着原本属于自己的荣耀被夺走的过程。 他整个人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浑如老僧入定,不言也不语,可碧螺却不愿等了。她仰起脖子看那件飘在空中的干净衣衫,数次踮起脚尖,试图将之够下来,可惜屡战屡败,只得撅起嘴巴,不甘不愿地开口求起人来: “喂,那个谁,我得走了。我看那衣服也干了,劳您大驾,帮我取下来吧。” 洛明川这才偏头分给她一个眼神,觉得碧螺这副难得低声下气的模样十分顺眼,便淡淡道:“再陪我待一会吧。” 碧螺却显然没他的闲情逸致,不停地用手指绞着衣角,小声嘟囔着:“天晚了,我必须得回去了。要不然我阿姊找不到我,该着急了。” “着急?”洛明川眯了眯眼,想起先前慕清屏在碧螺走后的表现,显然是对蘅芜动了春心,故意要把这小丫头支开,好做些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唇边不由勾起一抹冷诮弧度:“依我看,她根本就不会发现你不见了。” “你胡说!”碧螺愤怒地剜他一眼,声音骤然变得大了起来,“她肯定早就发现了,这会正到处找我呢!你再不让我回去,我……我就喊人了。到时候王婆婆和我阿姊来了,准有你好果子吃的!” “找你?”洛明川冷冷地回看向她,接下来说的每个字,都像一把凌厉的刀子,狠狠敲在碧螺的心坎上,“呵,你以为你是谁呢?你不过是你父亲拼命想要掩盖的耻辱,是个有天残的鬼女罢了。就算你登时死在这,会有人在乎吗?会有人为你流一滴泪吗?不会!他们只会当是死了一个野丫头,不,甚至连野丫头都不如,甚至恨不得开几坛女儿红来庆祝呢。” “你胡说……” 洛明川看着碧螺涨得通红的脸,和泛起泪花的眼睛,心中竟然涌起些报复的快感,就好像将那些憋闷委屈尽数发泄了出来,便不去管她,自顾自继续道: “对了,你听过在你姐姐出生的时候,你父亲为她在桂树下埋了几百坛女儿红吗?没有吧?他们不会在你面前说这个的,因为,是不会有人给你埋女儿红的。他们只等她将来风风光光大嫁的时候,将这些酒取出来大宴宾客。而到那个时候,你,这个整个家族的耻辱,还不一定被关在哪个角落……” “够了!你别再说了!”碧螺捂住耳朵尖叫一声,冲上去就想故技重施。可洛明川哪能再被她咬到,身子连动都没动,只勾勾手,勾过一根蔓草来绊了她的脚。 女孩重重摔倒在地上,半天都没能再爬起来。等洛明川察觉不对,扳着下巴将她的脸抬起来时,却发现碧螺的嘴唇都已经给她自己咬得鲜血淋漓。她不肯哭出声,可眼泪还是滂沱而下。分明被泪水模糊到看不清楚,双目却还是死死地瞪着洛明川,像个受了伤,却仍不肯向敌人示弱的小动物。 四下突然变得很静,静得只能听到对面女孩偶尔忍不住的抽搭泣音。 突然间,碧螺扳起洛明川捏着她下巴的手掌,张开嘴,再度用力咬了下去。 洛明川眉头皱起来,知道手心里此刻一定沾满了口水和泪水,却强忍住,没有将她一掌击开,只偏过头道:“我没说错。” “你给我……听着。”碧螺试图将那种彰显了脆弱的声音压下去,可一开口,却还是哭音浓重,“如果……如果我死了,我阿姊……一定会很伤心的。她会伤心就够了,我才不管……别人怎么想呢!” 我才不管别人怎么想呢。 洛明川静静看了她很久,看她哭累了,便慢慢松了口,蹲下身去,将头埋在自己的臂弯里,好像这样就能把自己保护起来,就再也不会受伤了。 “可如果有一天,连她也觉得你是个累赘,也要将你舍弃了,”他淡淡道,声音里,竟带上了一丝连自己都未察觉的怜悯,“小丫头,你该怎么办呢?” “呸……呸呸。”细弱声音从臂弯里轻轻地传出来,“你…… 你别想看我笑话了。不会……不会有那么一天的。” 她说得坚定异常,可洛明川却并不相信,这世上会存在永恒的姐妹情深。只是没想到,自己当年心中断言的实现,竟会以一种如此惨烈的方式拉开序幕。 自那日之后,洛明川再也没见过慕碧螺。回到在水一方后的日子,也果然如他所料的那样,越发艰难起来。父亲越来越看重二弟,自己在家中的地位也越发岌岌可危,俨然有要被对方完全取代的势头。 那段日子,洛明川心灰意冷,每天夜里要靠着酩酊大醉才能入眠。他心里隐约预感到,自己将来已是不可能坐上洛家家主的位置了,充其量是在洛明澈手下当一个分府府主。洛明川不甘心,却也毫无办法,只能逼着自己去接受这种低人一等的命运,逼自己听从父亲的安排,逼自己只当一个安稳可靠的兄长和帮手,而不去跟二弟争这家主的位子。 然而,他忍得这么辛苦,可那洛明澈竟还不识好歹,非但屡次在族内为他议论亲事时顶撞父亲,还在婚期将定时自请去沉湖闭关,且一闭就是好几年,显然是分毫没有把与慕家的婚事放在心上。 他整日这样胡闹,连洛明川都看不下去了,可父亲竟还百般纵容,非但默许他去闭那什么劳什子关,还亲自派人去慕家请罪,只为替洛明澈将婚期延后。 后来,蘅芜与慕清屏的婚事久拖不决,都快拖成了修真界的一个笑话。慕家派来催婚的人一波又一波,却都被乐平君用“待犬子出关,必让他亲自登门谢罪”这类太极功夫挡了回去。 可当时世道不太平,慕家与鬼族之间已然势同水火,早晚要拼个你死我活不可。若不能及时借助联姻搭上洛家这条线,慕家前景必然堪忧。于是,无奈之下,慕老家主亲自派人找到洛明川的府上,想让他帮忙促成此事。 彼时,对洛明澈的深深憎恶早已烙印在了洛明川的骨子里。凡不合对方意的事,他都要竭力做成,更何况这事本就是自己家理亏在先。 于是当着慕家来使的面,洛明川一口应了下来。 “我知道了。”他许诺道:“回去告诉你们家主,我们这边没有问题,可以准备挑选吉日了。明澈向来不懂事,待他出关,我会替你们家主好好教训他,把其中的利害关系跟他说清楚的。” 洛明川料定父亲心中定然也是这样想的,只是溺爱幼子,才会百般纵容。而自己与二弟的关系本就恶劣,由自己出面做了这个恶人,既不会损害父亲与洛明澈的关系,又能尽快令此事尘埃落定,岂不两全其美? 事实证明,他的猜测是对的。或许是洛明川已经代表潇湘洛氏应下此事,乐平君也无法再次反悔。或许是洛明澈始终不肯说出,自己究竟为何不想与慕家小姐成婚,让他身为人父的忍耐也已经到达了极限。总之,自那以后,每日都可见人去潇湘湖上,查探洛明澈有无出关征兆。 终于,伴随着天雷劫的轰鸣而至,洛明澈长达数年的苦修终于告一段落。可令所有人惊叹的是,他这一次进境,竟然要直接从洞虚期步入大乘期。 然而,修士入大乘期的天雷劫,绝非寻常人所能相抗。即便是洛明澈,若是强渡,也必将遍体鳞伤,因此,必然需要提前出关做些准备。 可就在这时,他知晓了婚期已定的消息。 这人平日里行事温吞,总是一副与世无争的模样,可在知道这消息后,却好像急怒攻心,竟险些当场吐出一口血来。他立刻写了一封手书,言明自己静修多年,早已清心寡欲,无心于结道侣之事,不欲再耽误慕家小姐,请求解除婚约,并派身边小厮快马加鞭送去了西洲塘。可天雷劫迫在眉睫,洛明澈无暇顾他,实在没有办法亲自追踪,看它究竟有没有被交到慕老家主的手中。 于是这封快马加鞭的手书,自然被洛明川派人半路拦了下来。 无论是出于私心,还是为了洛家,他都不能再放任蘅芜继续胡闹下去。 第191章 藕花簪 蘅芜出关并写下那封手书的消息,洛明川自上而下瞒得严严实实, 想着只等先把人迎进了门, 其余事, 都可以关起门来谈。料想到那时, 等生米已经煮成熟饭, 洛明澈也不敢违抗。 可事与愿违这个词, 既然被人造出来了,就总有倒霉蛋会碰上。 到了迎亲那日,这消息,竟还是不知道从哪走漏了。洛明川带着洛家迎亲的礼队, 在距在水一方外三十余里的地方等得心焦,可本应正点到达的送亲队伍却迟迟不至。眼看就要误了吉时,他们正打算再往前走一走, 去忽见派去探路的人仓皇失措地跑回来说, 慕家的人不知从哪听说二公子要悔婚, 闹着要给自家小姐讨一个说法, 此刻已经跟自家先前遣去接人的人吵了起来。 洛明川一听这还得了,这已经不仅仅是不成体统的问题,简直是丢人丢大了。他立刻从礼队里点了几个人, 跟自己一并, 向着慕家送嫁队所在的方位狂奔而去。 隔着老远,就见前方有艳若烟霞的红妆, 绵延数十里不绝,像要与天上日头争辉, 生生能灼痛人的眼睛。而在队伍的最前头,洛明川一眼就瞧见了,有个身着绯红罗裙的少女,正揪着自家小厮的衣襟,跟他吵得正凶。 那小厮虽修为低微,但到底是粗壮男子,此刻又心浮气躁,怎能甘心让一个纤弱少女揪着骂?而且他也不知道事情的真相究竟如何,只觉得对方是在胡搅蛮缠。而那姑娘又委实太过泼辣刁蛮,用词粗俗无礼,连市井骂人的话都出来了,直吵得人心头火起,也让他断定对方绝不是什么身份高贵的女眷。于是,争吵推搡间,这小厮用力推了少女一把,直推得她踉跄着倒退了好几步,眼看就要摔倒在地上。 就在这时,不知旁边谁伸手帮了一把,让这姑娘好歹扶着站稳了身子,没直接摔个大马趴。 也就是此一摔一站之间,洛明川这才看清了对方容貌,不禁怔愣一瞬,发现竟还算是半个故人。 数载过去了,当年那个叫碧螺的小姑娘,虽已褪去了独属于幼童的肥稚,脸颊却仍是圆润的,眉心给人闹着玩般点了颗红痣,明艳如茱萸一般,点了胭脂的小脸红扑扑的,像除夕时年画上的抱鱼娃娃。 她模样生得本就不错,此刻长开了些,又难得穿上红裙,更显得十分甜美讨喜。可与这身喜庆打扮极不协调的,却是她脸上愤怒而仓皇的表情。 愤怒,是针对外人的。而那略显不安的仓皇,则每每在她扭头看向身后那大红喜轿时,才会流露出来。 毕竟,与外界这片喧嚣吵闹形成鲜明对比,那顶喜轿里面的人,显然平静得有些过分了。 洛明川眯起眼睛,缓缓打马走上前去,居高临下,执鞭望着她。 他今日没带那桃木面具,但无论带与不带,料想碧螺都认不出自己,就是那个曾经在凝碧宫狠狠羞辱过她的人了。 洛家先前遣来的侍从们见大公子来了,纷纷安静下来,退到一边。碧螺仰起头来,毫不畏惧地与他对视,有些认得洛明川的女侍在后面悄悄拉她的衣袖,碧螺也不理,仍怒气冲冲地开口道: “你就是洛家主事的人吗?” 洛明川分明看见,有仿若足可燎原的火苗,在她那双猫儿般的碧眸里烈烈燃烧。 “对,我就是。”他下了马,几步走到她面前,淡淡道:“慕姑娘,你想说什么,就跟我说吧。” “那好,我问你,他们说的是真的吗?”碧螺几下挣脱开身后女侍的拉扯,直视着他的眼睛,诘问道:“你们家的二公子,真的不想娶我清屏姐姐吗?” 众人避之不及的传闻,就这么被她堂而皇之的说了出来。 “不,当然不是真的。这种破坏两家和气的谣言,显然是心怀叵测的小人有意传播,怎可相信?”洛明川目光并未躲闪,反而仍旧镇定自若,言辞笃定,仿佛再没有比这更假的事。随后,他冲周围人群扬声道:“诸位,联姻之事早已板上钉钉,吉日更是两家家主亲自敲定的,还会有什么变故呢?现如今,一切都已经准备妥当了,只待今夜礼毕后,我洛氏便将在整个潇湘大宴十日,以示庆贺。还请大家不要误了吉时,速速随在下前往在水一方吧。” 人群面面相觑,似乎觉得这番说辞也可以接受。碧螺虽仍有怀疑,可紧绷的身子却还是逐渐放缓了下来,显然松了一口气,自言自语道:“不是真的,那就太好了。” 洛明川冲她微微笑了一下,以示安抚,随即转身欲再次上马,好在前面为送嫁的队伍开道。可上到一半,却忽闻一声“等等”,声音清凌凌的,与记忆中那个分明在看自己爱慕的少年郎,却要骗妹妹去取外衫的娉婷少女完全重合起来。 可不同的是,当年她温柔且内敛,可如今,却是疏离而冷淡的。 身后喜婆惊呼:“大小姐,你怎么出来了?” 洛明川顿在不上不下的尴尬位置,感觉自己背脊立刻僵了一僵,心中暗骂一句怎么这么难缠?可为了面子,还是要保持微笑,只得再度下马转过身去,道:“又有何事?” 众人皆闻先前那道女声从喜轿内传来,而随后,原本该安坐轿中的新嫁娘竟自己拨开帘子探出身来,在先前那泼辣的小姑奶奶搀扶下下了轿。虽仍蒙着大红盖头,声音却清寒无比,与周围刚刚再度奏起喜乐的喜庆气氛格格不入:“你们家的二公子呢?怎么不见他来迎亲?” “他…… ”洛明川难得地滞涩了一下,意识到这新娘子显然不好对付,因为一家一个规矩,若是一般女子,根本不会过问这种礼制上的问题。她既然问了,自己就不能不说。可若照实说新郎官去渡劫了,那显然是与今夜行礼的说法不符,若扯谎说新郎官在家里等,那也未免显得他们洛家太不懂规矩,只得放缓语气道:“明澈先前刚渡了雷劫,尚未完全养好伤,受不了太过辛劳。所以便由我替他来了,小娘子莫怪。” “何日渡劫?渡何种劫?伤势如何?怎么没派人来禀报一声?”碧螺显然也意识到不对,立刻快人快语,抢先替姐姐问了出来,“你们这样,未免也太不把我们放在眼里了!” 洛明川不语,开始无意识地摩挲起指节来,突然意识到今天局势不妙,恐怕真的难以善了。 “别说了,螺儿。阿姊累了,我们回家吧。”新娘子拉了拉身旁少女的手,向着喜轿转回身去,仍是举止端庄,仪态万方。她对慕家前来送嫁的所有人俯下身子,深深行了一礼,道:“大家来时辛苦,清屏在此谢过。回去的这一路上,还要再仰仗各位了。” 她这样说,分明是已然看得透彻,不愿再替两家隐瞒,为此等粉饰太平之事。洛明川见掩饰无用,索性也不再伪装,只冷笑道: “慕小姐,此事,不仅仅是你跟洛明澈两个人的事,更是两个家族的事,岂能视为儿戏,容你说改就改?” 然而,此话不说还好,乍一出口,却彻底扯断了那嫁衣女子心中,本就快要崩断的一根尖锐利弦。 洛明川见对方蓦然转回身子,将那红盖头一把扯了下来,摔在地上。盖头下,是上妆后倾城绝代的一副姣美容颜,可其间却写满决绝,仿佛只要是她决定的事情,就绝无转圜余地。 “螺儿,你记住。”她定定望住洛明川,可出口的话,却一字一句,全是说给身旁少女,也是说给自己听的,“我们慕家的女儿,从来不需要依靠别人。哪怕仅凭我一人,不出十年,也照样可以让我慕氏医脉,再度扬名天下!” 碧螺眼含热泪,用力点头。 “我们走。” 之后,不论洛家这边如何竭力阻拦,都再拦不住送嫁队伍的群情激愤。眼睁睁看着慕清屏再度上了轿子,而那些慕家的蠢货竟还真听她的,开始调转方向往回走去,洛明川只觉心中被他们激起无上火气,不由扬起鞭子,狠狠抽了坐骑几大鞭,可这火却仍压不下去。 看还有自家人想拦,他厉声喝道:“都不许拦!让他们走!” 直到那片烟霞般的十里红妆飘远了,再也看不见了,才有人敢壮着胆子凑上前来,问洛明川接下来该怎么办。洛明川站在原地,随手抹了一把脸上淋漓的热汗,仍觉烦躁不已,便直接取了井水迎头浇下,这才好歹清醒一点。 可该怎么办呢?总之这回差事是彻底办砸了,短时间内想劝慕清屏回心转意,怕也不太可能,只能从长计议了。 不过,洛明川眼神暗了暗,这事倒是阴差阳错,正合了蘅芜的意,哼,他还真是幸运。 可正出神间,洛明川却忽见先前问自己那人眉宇间焦虑甚重,便也蹙起眉头,踹了那人一脚,冷喝道:“有话快说!上面有我顶着呢,即便父亲要罚,也还轮不到你!” “大公子,事情有点不太对劲,”那人唯唯诺诺道:“方才您派去跟着的人,本说好跟一炷香就回来的,可不知为何,到现在还没回来。” “什么?”洛明川一怔,往身边粗粗一扫,果然没有发现那几个人,不由烦躁地在原地踱起步子来,摸着下巴道:“会不会是被慕家那些人扣住了?” 这个问题没人能回答他,洛明川又不想那么快回在水一方去挨骂,便命令在就地休整,等派去的人传消息回来。可左等右等,总也不见人回来,而且渐渐地,他仿佛嗅到了一丝不详的血腥味,自远处向这边飘过来,而身边坐骑也开始为焦躁不安,像有巨大的危险正在靠近。 洛明川对危险的预知从来很准,而且种种征兆都表明,那支回西洲的队伍定然是出事了。于是洛明川留了几人在原地为援,等自己在那边发出信号,就立刻回在水一方搬救兵,他则亲自带着剩余的几十人,向那片红妆消失的方向赶去,同时在心中不停祈祷,千万不要出大事才好。 可再一次的事与愿违,却让洛明川蓦然发觉,自己今天,俨然已经被神抛弃了。 等他赶到的时候,只看到这边整个天空,都被一片比先前红妆还要灼热的血色填满了。仿佛从炼狱绽开的火莲蔓延在大地上,绝望的哀嚎下,处处是浑身惨白的骷髅和着重甲的狰狞鬼兵。他们眼神空洞,逢人便杀,而那些被杀死并吞噬掉血肉的人,又会变成同样的骷髅兵,挥刀砍向自己前一刻还在并肩作战的伙伴。整片战场上,几乎已难见一个完好的活人。 这样前所未见的血腥场景,让包括洛明川在内的所有人都惊住了。有胆小的,当场就给吓得背过气去,还有的直接掉头,开始往回跑。 “谁都不许走!”马儿受了惊,眼看也要随着同伴往回跑,洛明川用力扯住缰绳,连声大吼道。可此刻周围太过混乱,任他吼到声嘶力竭,也没人肯听,仍旧纷纷向来处跑去。而有些腿软跑不及的,也被扑上来的鬼兵当场杀死。 转瞬间,身边空了一半,洛明川的心也凉了一半,他甚至没有工夫探手入怀去取通信烟丸,就已经与如潮般涌来的白骨厮杀在了一处。 虽近年来洛明川有些疏于修行,可仗着底子好,还能勉强抵挡一阵。边战,他边往最中央喜轿处奔走,想从混战中找出慕清屏和她身边那丫头的下落。可待掀开帘子,却摸了个空。 里面空荡荡的,人竟不知往何处去了。 随着一个骷髅头颅再度被他一剑斩落,骨碌碌掉在地上,洛明川愈发心急如焚。他拼着露出破绽,也不顾身旁无数只鬼手的攀扯,径直御剑上了空中,想看看那袭嫁衣究竟在何处,却发现有越来越多的鬼兵,正往几里外的一个破庙处涌进去。 就是那! 彼时洛明川虽已伤痕累累,却还是终于抛出求救信号后,仗剑在庙门前杀出一条血路。 他几乎杀红了眼,也全然忘记了疼痛,以至于当终于进入庙中,找到东西暂时把大门抵住后,胸中撑着的那口气也散了。他直接跪倒在地,全靠剑撑着才没躺下,可也半天爬不起来。 身上至少有几十道伤口在向外渗血,包扎已是无用,索性不去管它。洛明川左右环顾一周,却并未如想象般,找到那个穿嫁衣的女子。 可在扫过目光所及最远处的角落里,他却突然定住,不动了。 那里,有一堆撕烂的绯红布条,一支藕花发簪,和一小截,被吃剩的断指指骨。 这支簪子,就在几个时辰前,还别在少女乌云般的发髻上,随主人动作而摇摇摆摆。垂落的珠子随风晃动,时而撞在另一颗珠子上,响声清脆,像极了当年那小丫头跑动时,带起的铃铛声。 第192章 无情道 猛烈的撞门声一阵高过一阵,外面迅速蔓延的炼狱之火也已然烧到庙门, 从破庙本就四处漏风的缝隙中硬闯进来, 将洛明川身上衣料燎着了好几处。可于一片火光中, 洛明川却分明看见, 在那个角落的最深处, 有什么东西蜷缩成一团, 正在散发着微弱的白光。 像是,那小丫头尚未散尽的生魂! 洛明川咬紧牙关,扶着剑站起身来,向那角落踉跄着行了几步。待行近了, 果然见有个浑身近乎透明的小女孩,正紧紧缩在角落里,双臂环抱着腿, 将头深埋在臂弯之间, 身子痉挛般不住颤抖。 洛明川实在力竭, 一个没撑住, 竟直接“扑通”一声跪倒在她面前,索性膝行向前,哀哀唤道:“慕姑娘, 慕姑娘!碧螺!碧螺!” 似乎是“碧螺”二字唤醒了少女一丝的残存神智, 她慢慢抬起头来,可眼神却空洞至极, 一如门外那些挥刀砍向同伴的骷髅,仿佛根本不认识眼前这个人。 眼看着碧螺的生魂自脚踝处向上, 开始一点点消散在火中,洛明川明了,这是她此刻心中已无分毫求生欲望的表现,忙连声道:“别走,别走。还记得吗,你之前说过,你若死了,你姐姐会很伤心的。你舍得让她伤心吗?” 少女的眼睛仍旧空洞无光,可最后这句话,却仿佛将什么让她痛苦不堪的回忆唤醒了。她立刻捂住耳朵,身子缩得更紧,想要再度将头埋入臂弯之中。 洛明川曾听说过,枉死之人若阳寿未尽,可趁其生魂未散之时,将其魂魄收入一至刚刚点燃的长生灯烛中,放入佛门净地供养,期间绝不能让火熄灭。待七七四十九天后,寻一阳气最旺之地,将灯烛放在保存完好的尸身旁,就有机会使那离体的生魂,再度回归躯体之中。虽然碧螺的躯体已不复存在,可若将其魂魄交还慕家,凭他们的本事,即便重新给碧螺造一副身体,亦非难事。可若她此刻拒绝听自己说话,待生魂消散,世上就再无任何办法帮她重返阳间了。 周遭火势越来越旺,很快燃着了草垛,带起滚滚黑烟,熏得庙里愈发呛人。洛明川触碰不到她,却眼见其生魂快要散至膝弯,耳闻外面鬼兵即将把门撞破,再度闯进庙来,自然心急如焚。忙先从灵戒中取出一支长生烛搁在旁边,又拿出一个桃木面具扣在脸上,竭力高声道: “你还记得我吗?在凝碧宫,折桂会,我们曾经见过一面。你不是觉得我说的不对吗?不是想证明给我看,你姐姐是世上对你最好的人吗?走,告诉我她在哪,我带你去找她,你来证明给我看啊!” 他兵行险招,本是情急之下出的下策,却不料真起了作用。女孩再度抬起头来,眼神虽不再空洞,表情却痛苦不堪,像个被人丢弃后,已然从内里开始腐烂的破布娃娃。 “是你。你还是来……看我的笑话了。”她泪水终于决堤,却仍旧将自己环得紧紧的,声音细哑得像奶水不足的小猫,“你知道吗?我到今天……才知道你是对的。原来就连我阿姊……也一直觉得我是个废物,是个累赘。她说……她说我从一开始……就不该出生在这个世上。如果…… 没有我,娘也不会死。我的存在,只会给别人带来无尽的麻烦。她早就烦透了我整天跟在她身边……还说,让我滚得越远越好……她再也不想看见我了。可我……我也不想是个人人厌弃的废物。你说……是不是连我活在世上这件事…… 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错误。是不是……是不是从我一出生开始,我父亲……就该把我丢到荷塘里溺死。没有人……没有人会给我埋女儿红,他们都……她讨厌我…… ” 她嗓子彻底哑了,再也说不下去。洛明川也不想让她再说下去,只伸手将之虚虚揽住,然后将点燃的灯烛贴近这团快要散尽的生魂。可不知为何,烛火一靠近就熄灭了,他试了几次都没用。而就在这时,随着一声令人耳膜发痛的巨响,那扇本就破败不堪的庙门,终于被骷髅兵撞破了。 洛明川扭过头去,双目赤红,死死盯着源源不断冲进来的鬼兵,右手握紧配剑,左手则用特制的锁魂链一捞,将那团生魂卷起,而后紧揽在自己怀中。他感觉怀里很轻,轻得仿佛没有重量,随时可能彻底消散,而那些鬼兵已然冲至近前。 男子口中发出一声尖促长啸,靠自身灵力凝出了一个又一个咆哮旋转的水龙卷,而后竭力推向那些骷髅白骨。虽将部分鬼兵冲得东倒西歪,可还是有更多鬼族踏着同伴尸体涌上前来,仿佛永远也杀不完一样。他不断重复着挥剑,砍下,抬起,再挥剑的动作,到最后都有些麻木了,却还是只能眼睁睁看着包围圈越来越小,甚至被再度逼向先前那个角落。 洛明川心里清楚,若是援兵再不到,这就是濒死困兽的最后一斗,而这座熊熊燃烧的破庙,就会成为自己跟碧螺的葬身之地。 如果我足够强,如果我的修为再高一些,如果我是洛明澈……我就能救下怀里的这个人。 可是没有如果。 所以,对不起。 传说中的天神,如果你真的存在,我愿意献上一切,只求你赐予我,足以救赎自身的力量。 眼看最后的时刻就要到来,洛明川缓缓闭上眼睛,用后背对着即将刺穿身体的利刃和獠牙,却将怀中那团生魂护得密不透风。然而预想中的疼痛并未传来,洛明川缓缓睁开眼睛,发现身后鬼兵皆被定在原地,手中尖刀离自己身体只有几寸。而更奇异的是,连庙内那些从炼狱烧出来的火,也保持着前一瞬间的形态顿在空中,似乎被某种力量完全困住。 他艰难地自刀丛中转过身去,却见远处一人踏着火光走来,身侧的空间却被完全扭曲了。洛明川根本看不清他的面容,只是隐约觉得畏惧,却不知是敌是友。 很快,那人就走到他面前,站定了。 “你是,”洛明川的声音因先前吸入了太多浓烟,而变得嘶哑难听,连开口都是困难,只吐出一个含混不清的字:“神?” “不。这个世上,已经没有神了。” 那人淡淡道:“是你将我引来的。我来做什么,你不知道吗?” “不管你是什么,我要力量。”洛明川微微颤抖,嘶声道:“我要比洛明澈更强大的力量,现在就要,你能给我吗?” “不是我给你,是你,给你自己。”那人透过破庙残破的窗户纸,看了眼外界天色,又将视线移到男子身上,话中没有丝毫感情色彩,“我不能逗留太久,待我走后,下一刻,这些刀刃便会重新落到你的身上。但你怀里这魂,实在很有趣。她身中万鬼劫,本就半人半鬼,此刻人魂已然消散,只剩了半截鬼魂,复生已是无望。但你若想将她以鬼族形态唤醒,我倒可以教你一个办法。” 洛明川立刻追问道:“什么办法?” “力量,办法,可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要想得到,就得付出代价。”那人语调依旧淡淡的,“洛公子,你可知道,何为断情绝念,何为无情道吗?” “你想让我修无情道?”洛明川立刻反应过来。他迟疑了片刻,直到瞧见对面那人眉梢间染了分不耐,才再度开口。可说出来的话,却冷酷到让任何一个听到的正常人,都会觉得心惊胆寒:“我知道,有一种修无情道的人,会在入道门前,将自己在俗世的亲人亲手杀光。我父亲和二弟太强,我暂时杀不了,妹妹已经嫁人,不算我们家的人了。这样吧,我的结发妻子尚在人世,最近刚刚怀了我的第一个孩子,我就用这两条命,来作为修无情道的投名状吧。” 那人顿了一瞬,突然失笑:“你还真是没心肝啊。” 洛明川抹掉唇边鲜血,浓眉紧紧蹙起,极警惕地看着他:“你不就是希望我这样做吗?” “希望倒谈不上,”那人平静道,可语调中,却似乎多出了一丝玩味,“不过像你这样的人,我见多了,也没什么稀罕的。比较稀罕的是,他们犹豫,是下不了手,你犹豫,却是在挑拣该杀谁,这倒有些意思。” “你先救我们出去,”洛明川坚持道:“出去之后,我立刻回家,去完成那件事。从此以后,我就与洛家再无关系了,任你怎么样都可以。” 话音刚落,他却突觉眼前一花,再定睛看时,已不在原本那间着火的破庙之中。洛明川发现自己正置身于在水一方喧嚣的庭院中,可来往间行色匆匆的下人,却根本看不到他,就好像他跟碧螺一样,也成了个孤魂野鬼。 感觉怀中魂的分量越发轻了,洛明川扫视一周,焦急地想要去寻父亲的身影,想请他帮忙想个办法救一救碧螺。可就在这时,却听到远方空中,正隐约传来阵阵轰鸣雷声。 洛明川身形立刻顿住了,因为他知道那是何人在渡劫。而与此同时,有过路女侍的谈笑声,随风飘进他的耳朵里: “看,那就是渡大乘期的雷劫云。咱们家二公子真厉害,才那么年轻,这就要跻身修真界顶尖大能的行列了!” “就是,二公子最厉害了。听说咱们家主先前属意的,是让大公子作在水一方未来的家主,可大公子如今不过堪堪入了洞虚期,才能也很是平庸,他怎么能跟二公子相比呢?” “唉,听说大公子已经办砸了好几回家主交代的重要差事,只怕家主现在心里,已经对这个大儿子失望透顶了呢。” 直到那声音飘远了,洛明川还在原地失了魂般站着。 父亲,您真的已经对我,失望透顶了吗? “若不想内心时刻处于炼狱油锅的煎熬之中,从心,亦或从理,你就总得选一个。且一旦选定了,就不要再改变。”先前那个魔鬼的声音不知从何处传来,语调不急不缓,可听在洛明川耳中,却如同鼓点急促的催命曲,“我既然有办法将你带来,自然有办法,再将你带回去。洛公子,说谎的人,是不会有好下场的。” “我从不说谎。”洛明川胸膛剧烈起伏几下,“你第一句话,什么意思?” “你知道,为什么很多人穷极一生,也难以分清是非对错吗?是因为他们判断对错的标准,总是在变。一会儿是天理,一会儿是人欲,对别人是天理,对自己是人欲,如此这般搅作一团,又怎么可能分得清楚?” 洛明川沉默不语。 那人便继续道:“其实,你比你弟弟强,至少你知道,接受自己家族安排的婚姻,从道理上来说是对的。既然是对的,自然要顺从,不能有丝毫违逆。可他却总是在犹豫不决,不想伤这个,不想伤那个,最重要的是,不想伤了自己,不想违心去听从别人的安排。可到头来,不仅自己时时煎熬,还将那些不想伤的人,全都伤了一个遍。” 洛明川闭上眼睛:“你究竟是谁?” “这重要吗?”那人淡淡道,“你只需要知道,我能给你你想要的东西。” 一滴泪无声落地,洛明川终于缓缓点头,答道:“好。” 当亲眼看到冲天火光,在住了多年的卧房里烧起来,而那温柔女子贯来和顺的眉眼间,也终于被火,染上了浓墨重彩的惊慌失措时,洛明川也在想,即便这么多年过去了,自己与里面这个女子,仍旧没什么话讲。可为什么当年,在素未谋面的情况下,他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跟她结了道侣呢? 竟只因为父亲的一句话吗? 自己,真的比蘅芜强吗? 但无论答案是什么,自那日起,世上再无洛家大公子,却多出了一个杀人不见血的,傀儡师。 第193章 修罗场 故事刚讲到当年在潇湘的那场大火,故事外的洛明川便剧烈咳嗽起来, 脸色也迅速转向衰败。回忆这些显然消耗了太多精力, 他几乎要支撑不下去, 全靠青衣圣君在后面搀扶着, 才没再度瘫软在地。 宁远湄立刻出手, 迅速以银针连刺他几处大穴, 又往洛明川口中再度塞了一枚续命丹。她见对方面色慢慢缓和过来,便急促追问道:“然后呢?你带着螺儿去了哪里?” “宁峰主,”一直沉默的洛明澈却开了口,“再给他点时间, 让他休息一下吧。” 宁远湄蓦地别过头去,全然避开了他视线,然后吸了吸鼻子, 抬袖在脸上胡乱抹了一把。洛明澈这才发觉, 原来刚刚, 已有好几行清泪在对方脸上无声滑落。 再开口时, 他的声音里已多了几分苦涩:“抱歉,还是习惯性叫你宁峰主。” 宁远湄仍旧冷淡地偏着头,显然不想再理会他。 洛明澈早料到会如此, 却还是坚持继续道:“慕姑娘, 当年,的确是我对不起你。其实自你失踪后, 我找过你很久,却不知, 你竟被鬼族掳去了幽冥境。可我在鬼族之乱被平定后,也带人寻遍了幽冥境,竟也没发现你的踪迹。你是何时去昆梧山的?又为何,要隐姓埋名这么多年?” 宁远湄这肯才与他对视,语中罕见地带了讥讽意味:“蘅芜君,你这是在审问我吗?” “绝无此意。”洛明澈垂下眼帘,“只是我一直以为,你跟你妹妹,都香消玉殒于当年那场战火中了。直到前些日子,我收到来自西洲的求援信,才隐隐猜到,可能是她,要回来找慕氏和我报仇了。” “洛明澈,你后悔过吗?”宁远湄突然这样问道,话语间杂着浓重鼻音,像被乱石阻塞的潺潺溪流,“你后悔过,当年要毁掉那场婚事吗?” “后悔,一直在后悔。”洛明澈抬眼望她,“我后悔当年没有早一点说动父亲,求他将这门亲事解除。这样的话,后面的事就都不会发生了。” 宁远湄定定看他片刻,突然放声笑了起来,笑得鼻酸,笑得肩膀颤抖,笑得再度落下泪来。她觉得自己真是荒唐极了,喜欢谁不好,偏要喜欢这样一个不会对自己动心的人。当年心底的苦涩被泼天愤怒掩盖,尝不出来,可在劫后余生的这些年里,她每每想起那个,曾在春笺上悄悄书写过千百遍的名字,都是在品尝当年那求不得之苦的余味。 她边笑边问他:“蘅芜君,你可知,我为什么要给自己起这个名字?” “远湄。”月清尘在旁唤了她一声,声音里是显见的担忧,显然觉得她这种状态很不对劲。 “你听到了吗?远湄。”宁远湄止了笑,将垂落唇角抿得紧紧的,却很快又再度放松开来,“所谓伊人,在水之湄。你不是在水一方的主人吗?你的伊人,不是宛在水中央吗?我不要做那个伊人。洛明澈,其实我早就不喜欢你了。不,其实我从来都没喜欢过你。你不是有心悦之人了吗?那你就牵着她的手,带她去水边走,千万别放开。我祝你们,青丝交颈,白头偕老,恩爱不疑,良缘永结。” 月清尘偏过头去,看了站在冷北枭身旁的君长夜一眼。他们无声对视,眸中皆有复杂情愫,在空气中交织缠绕,大抵都是想从彼此仍旧如故的目光中,寻些安慰。月清尘看得清楚,君长夜分明想自冷北枭背后伸过手,来牵他的手。可不知为何,抬到一半却生生放下了,随即竟还低下头,避开了他的视线。 月清尘觉出君长夜不对劲,可眼下气氛太过紧张,他没办法问他出了什么事,只能暂且按下,先解决了眼前的事情再说。 于是月清尘在宁远湄身边俯下身来,给她递了块拭泪绢巾。此时此刻,宁远湄的脸色已经在因激动而泛红过后,开始转向惨白。她接过来,轻轻道了声谢,却并不用,仿佛用了就是证明自己软弱。 月清尘也不劝她,正欲再站起身来,可宁远湄的声音,就在这时传入耳中: “师兄,你如果不能喜欢君长夜,就让他像他父亲当年一样,喝了忘情水吧。”他看到她微微仰起头,试图让夺眶而出的泪水再度落回其中,好像从没流过一样,“师兄,太苦了,这种滋味,实在太苦了。我试过……不骗你。” 月清尘无声地拍了拍她的肩,突然不知该如何作答,只能沉默。他又看了君长夜一眼,却发现对方仍旧低着头,也不知地上究竟有什么,能这么吸引他的注意。 其实君长夜没有在看什么,他只是在想,月清尘这宁折不弯的清冷性子,自己太了解了。在师尊和所有正道眼里,他同意试着跟自己在一起,已算是堕落。君长夜怕,怕月清尘知道宁远湄说的那些后,会毫不犹豫地离自己而去,可更怕,跟他这样的魔族在一起,只会让师尊陷入更痛苦的两难境地。 还有,就像宁师叔说的,怕自己会再度弄伤了他。 君长夜从不是这么畏首畏尾的人,可跟月清尘在一起,他总是要逼自己想得更多。可想得越多,他却越发现,事情远不是自己之前认为的那么简单,远不是两个人一间屋子就能解决的。可他现在为魔,越是努力,就越会与所想南辕北辙。 君长夜想得出神,待回过神来,才发觉身旁这大妖呼吸愈发粗重,显然愤怒异常。君长夜反应难得慢了一拍,没想得起要拦,他便直接冲宁远湄道:“收回你刚刚的话,连我都听得出,你不是真心想祝他好。” 宁远湄借着刚刚未收回去的眼风,冷冷地瞥了他一眼,显然不知道这妖族突然冒出来是要做什么。冷北枭被她这么一看,心头怒火更是中烧,紧接着更高声道:“怎么,难道在你们人族,亲兄弟打架的时候,有外族入侵,不应该先合力把外族打回老家,再处理自己的家务事吗?此事更是如此,不管谁对谁错,难道不该先找鬼族算账?怎么鬼族还在家里猖狂,你们自己人先斗得两败俱伤?” 几双眼睛齐齐看向他,冷北枭分毫也不在意,径直走到洛明澈身边,双手按在他因扶人扶久了而发僵的肩上,边揉捏起来,边道:“看这家伙休息得也够久了。让他继续说,本王倒很想听听,那个丫头明明是被鬼族所害,为什么他们却会站在了鬼族那边!” 宁远湄看着他们,仿佛突然才察觉到什么。她抬眸看着冷北枭,一字一句,问道:“你是他什么人?” 冷北枭回看回去,毫不掩饰对她的敌意,同样冷冷道:“我是他心里那个人。” 洛明澈没有否认。 在这种情况下,没有否认,就相当于亲口承认了。 君长夜一震,暗想不知自己何时能像他一样,也能当着所有人的面,堂堂正正地说,自己是师尊心里那个人。 周遭海水突然变得危险极了,仿佛其中正有场没有硝烟的较量。可谁都没有想到,最后打破这沉默的,竟是那傀儡师的一声叹息。 “唉,蠢货。”洛明川方才一直在闭目养神,此刻重新睁开眼,看着气色倒好了许多。他费力地从洛明澈怀中扭回头去,想看看是谁大言不惭在说话,待看清后,轻轻摇了摇头,便再度躺回到原来的位置,继续道:“怪不得修真界万年来只出了一个苏羲和。你们一群蠢货,分明都来到这里,却还不知道,此地究竟是做什么用处的。罢,罢,可蘅芜啊,怎么连你也如此糊涂?” “大哥,”洛明澈低低唤了一声,再次道:“当年的事,是我对不住你。” “关你什么事?”冷北枭按着他肩的力度加重了,横眉道:“是他咎由自取。” “的确是你对不住我,二弟。”洛明川却冷冷地笑了一声,讥讽般道:“既然觉得对不起我,那就让我看到你的诚意。” 冷北枭本能地觉得不对。 果然,他下一句就是: “把家主的位子,乖乖让出来吧。” 冷北枭张口骂了句什么,大概是在用妖语骂娘,可随即想起,骂这傀儡师的娘,也就相当于骂蘅芜的娘,立刻便换了一句:“做你的梦去吧。” 可洛明澈竟然说:“好。” 他接着又道:“可那枚家印,目前不在我手中。我把它藏在一样东西里面,交给你的女儿青鸾了。如果我这次回不去,她会把它取出来,得到里面我封在里面的一半力量,然后,成为在水一方新的主人。” “她是她,我是我。”洛明川冷冷道,“这东西我还没得到,凭什么给她?” “洛明川,你还不如一个妖。”宁远湄毫不掩饰目光中的鄙夷,话中怒火愈演愈烈,“你们两个的恩怨,放在以后再说。现在,告诉我,你之后带螺儿去了哪,她为什么会变成冥主的手下,说啊!” 最后两个字,她几乎是吼出来的。 “去了哪?”洛明川目光恍惚了一阵,苦笑道:“还能去哪?这世上能唤醒罗刹女的地方,不是只有一个么?” 三十三重幽冥境,三尸池。 第194章 鬼圣童 数年前,无涯之地, 三尸池旁。 很多常在幽冥境往来行走的孤魂野鬼们, 都注意到, 有个奇怪的男子, 每天都会在其中一个血池旁站立很久。 今天是第十天了。 他不知打哪来的, 以前没鬼见过, 分明一身鬼气,脸上却偏偏扣着一个辟邪的桃木面具,也不知是什么讲究。 男子不动,也不说话, 每天只盯着那翻滚不已的养尸血池发愣。于是小鬼们纷纷猜测,是不是他有亲人被冥主投到了那炼鬼池里面,像人界炼蛊一样, 要受百鬼噬身的苦楚。 非但如此, 被投进去的魂魄肉身成百上千, 却不可能都出池。只有一个最强的魂魄, 能在厮杀中获胜,成为最后的鬼王,竖着走出那池子。而其余斗败了的魂魄, 都会成为他的养料。 然而, 即便是顺利成为鬼王,在经历一番惨绝人寰的厮杀之后, 也会神智全失,根本就不会再认得任何人了。 除非…… 除非赶在鬼王出世的那一刹那, 抢先给她烙下自己烙印。这样,她就会认那人为主,对那人言听计从,即便让她去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 洛明川眸光暗了暗,已经煎熬了十日,此刻心中所有的忐忑和焦急,都在他眼中一览无余。 按照那人所说,今天,就该是碧螺以罗刹女的形态复生的日子。可池子里,却不复前几日那种折腾法,而是出奇地静,仿佛在酝酿着什么大动作。 自那日从潇湘走后,洛明川按照那个人的指示,带着碧螺去往人族与鬼族交界处,在一个三不管地带的客栈里藏了七日。 这七日里,他用那人教的聚魂之术,眼看着碧螺的魂魄在自己面前,一点点再度凝聚起来。随之而来的,是她越来越清晰的眉眼和身形。先前勉强维持的那种女童形态,只是碧螺为保持最少消耗而下意识选择的,因为只有这样,才不至于魂飞魄散。可随着魂魄凝聚起来,她已然可以脱离女童形态,而恢复少女原本纤细秀美的模样。 就是那天洛明川在送亲队伍前方看到的,那个小美人的样子。 那七日,他们日日夜夜待在一起。强行将已经散去的魂魄再度凝聚,不可能不痛,并且这种剧痛是刻在灵魂深处的,根本无法去除,只能靠洛明川给她输送一些灵力缓解。几次下来,洛明川明显感觉到碧螺对自己的依赖加深了,有时痛到极处,她甚至会主动往他怀里钻,含糊不清地叫上一声:“哥哥。” 哥哥。 洛明川从没想到,这个洛明澈叫惯了的称呼,有朝一日能让他如此愉悦。也从没觉得,世间有哪个女孩,能像怀中这个一般让人怜惜。他曾与许多女子有过肌肤之亲,可那些或莹白或丰腴的胴体,都比不上这个甚至还没长开的少女,花瓣儿一样的嘴唇。 有时候,男人的征服欲望是种很危险的东西。他明知道碧螺的种种表现都是剧痛引起的,也明知道她根本对男女之事毫不了解,可越是如此,就偏偏越想征服她。于是第七天,当碧螺再一次在他怀中痛到失去意识,将自己的唇咬到鲜血淋漓的时候,洛明川再没有克制自己的欲望。他摘下面具放到一边,将少女抱坐在自己腿上,倾身吻了上去。 “听着,我们什么都没有了。现在你只有我,我也只有你了。”他一边啜蜜般品尝那味道,一边轻声在她耳边道,声音浑如蛊惑,“忘了让你伤心的一切吧。十天之后,会是新的开始,我带你走,走得远远的。等你长大了,我们就成亲,我已经在这后院里埋了坛酒,等到那时候,再带你回来,把它掘出来喝。” 七天的聚魂过后,碧螺的神智已经恍惚到认不得人,只知道面前这个人有让自己摆脱痛苦的能力。她听不懂他说的是什么,却出于信赖,一下一下,轻轻点了头。 回忆戛然而止,洛明川唇边浮上一丝笑意。他站在血池旁,抬起手,看着掌心里早已画好的一枚烙印,然后再度将视线转回仍旧静悄悄的池子,打算等他的小姑娘一出来,就印在她身上,然后立刻带她离开此地。 可就在这时,原本就暗无天日的幽冥界内,突然黑得愈发彻底,几乎伸手不见五指,好像光线被什么完全吸走了一般。 洛明川心头的不安感更重了,按理说即便有鬼王出世,也不至于闹出这种动静。何况碧螺毫无修为,他只是想借着血池的无尽鬼煞之气,将碧螺以罗刹女的形态唤醒,而这与炼出一个鬼王,完全是两回事。 血池再度翻滚起来,有什么东西正自下往上浮现出来。洛明川正欲上前,却忽觉一股灭顶威压铺天盖地而来,堪比大乘期的修士,足可令一切碾为粉尘。 那人虽先前许了要给洛明川力量,也给了他一副操纵傀儡的丝线。可洛明川此刻尚未完全掌握,又因连续使了七天聚魂之术而消耗过度,灵力难以为继,因此对抗不及,竟直接扑倒在血池之中。 可随即,却给人粗暴地拽着衣领拉了上来,双手反剪身后,头被死死按在地上,全然动弹不得。 有血顺着头发流了满脸,洛明川喘着粗气甩了甩头发,勉强抬眼一看,才发现对面不知何时已站了一个老者。那老者须发皆白,一双鹰眼却锐利至极,衣袍华贵无双,胸前吊着三颗硕大的骷髅头。此时此刻,他正平平向着血池伸出一只手,池中鲜血受到吸引,竟尽数被那老者吸进了手掌之中。 那竟然是……冥主。 随着血池中的血逐渐被抽干,洛明川清晰地看到,其中有一个小小的女孩,虽仍被鲜血覆盖,却可见全身雪白赤/裸,如初生婴儿。她赤手空拳,头发和指甲都格外长,右手一撑池壁,就自其中轻盈地跃了出来。 与此同时,一只浑身血淋淋的猫自池中跳上她肩头,撕心裂肺地长鸣了一声。 而除她和那猫之外,里面空无一物。 “全吞了?”冥主捋了捋胡须,却并不感到意外,而是赞叹道:“不错,不错。在这个节骨眼上,我鬼族又要出新的鬼圣童了,真是天助我也。” 话音未落,他却是迅疾出手,在空中连着点了好几下,连成一片看不见的网,将那“鬼圣童”严密罩在其中。 那时候,洛明川即便不在人界,却也知鬼族已开始联合妖魔二族,对人族发起大规模进攻。鬼圣虽与鬼王一样,吞噬无数恶鬼而生,却由于其是合天地阴气一同降生,能力不在冥主之下。而孩童身上的阴气远胜于成人,因此鬼圣童,更是远超于一般的鬼圣。 若这时候出一个鬼圣,必将对战局造成不可忽视的影响。 可碧螺,怎么会成鬼圣? 突然,一行字浮现在他的脑海中,他这才想起以前听人说过,慕家的二小姐阴年阴月阴日阴时出生,生而被诅咒,是鬼命。 可他有多久,没有把碧螺跟慕家那个二小姐,联系在一起了? 那女孩赤红双目,面无表情,周身戾气却近乎暴虐,头发和指甲仍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暴涨,很快拖到地面上,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她歪了歪头,看向自己面前这个老者,眼神危险至极,似乎在考虑要不要一起杀了。 “过来,我的孩子。”冥主微笑着冲她招招手,“你既有鬼命,我们早该见一面,现在倒也不迟。” “螺儿,别过去!”洛明川嘶声喊道,同时剧烈地挣扎起来。按着他的鬼兵看他不老实,索性举起长矛,将洛明川的手掌牢牢钉在地上,随即又高高举起一支,似乎打算直接穿脑而过。 女孩偏头看着这一幕,眸中闪过一丝疑惑。她的目光很快落到洛明川带的面具上,竟突然清明了一瞬,而后迅速抬手甩去。五根指甲长鞭一般,坚硬如铁,竟直接将压着洛明川的两个鬼兵撕成了碎片。 她迅速迈开步子,就要往他那边走去。而洛明川也费力地将那支长矛□□,起身要向她而去。 他从没有像现在这样,渴望将她重新抱在怀里。 可就在这时,一阵劲风刮过,将洛明川的面具吹落在地。目光接触到后方容颜的一瞬,女孩定在原地,歪了歪头,似乎不知下一步该怎么走。 而冥主正看准这个时机,刹那间移至碧螺身后,控制先前那张网收紧的同时,抬手拍出一颗长钉,将之与手掌中的烙印一并,深深钉进了她的后脑之中。 “啊!” 女孩抱头俯下身去,发出一声模糊而痛苦的嘶吼,脸上的犹疑表情凝固一瞬,却再度归于无形。 这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间,洛明川甚至没来得及看清冥主的动作,就听碧螺惨叫一声,整个人晃了晃,竟倒在身后老者的怀中,然后挣扎着起身,直直跪了下去。 随冥主满意地看着她在自己面前跪下身来,乖巧得像一只猫,恭敬道:“主人。” “你以前叫螺儿,”老者摸了摸她的发顶,笑得十分慈祥,宛如看着自己孙女的祖父,然后将自己的外袍脱下,裹在她的身上,“那我以后就叫你,刹罗吧。” 可下一刻,他的命令随即而至:“刹罗,杀了他。” 刹罗毫不犹豫地转过身去,只伸出一只手掐住对方脖颈,就将洛明川整个人提了起来。 空气中甚至听得到骨骼爆裂的声音。 男子的脸因窒息而涨得通红,双手在空中无力挥舞着,指尖渐渐有丝缕漫出。旁边一个鬼兵突然动了起来,仿佛被牵引一般往刹罗身上扑,却还没靠近,心口就被对方刺了个穿,立刻死得透透的。 冥主眯了眯眼,喝道:“刹罗,慢着。” 女孩应声松了手。洛明川被摔倒在地,躺在地上急促喘息了好一阵。冥主踱步走到他面前,俯下身与洛明川对视,灰绿色的眼睛里满是兴味盎然。 他问:“你是何人?怎么能控制我的手下?” “如您所见,我身负操纵傀儡之术。”洛明川勉强爬起来,颤抖着双手抱拳,“请让我留下来,与刹罗一并为您效力,助您早日登上六界之主的位子。” 冥主静默一瞬,大概也没料到此人这么配合,可随即便大笑起来,连声道:“好,好,真是天助我也。正想要骁将,一下子便来了两个。走,回冥殿,这么好的胚子,可要好好练一练,将来必能派上大用处。” 周遭鬼兵齐齐收了兵甲。洛明川于一片混乱中起身,仓促间去寻碧螺,却发现女孩寸步不离地跟在冥主身后,自始至终,再没有看过他一眼。 那枚钉子在碧螺脑后钉了许久,一直到后来百鬼乱世末期,鬼族兵败如山倒,为了挽救危局,洛明川与刹罗被冥主派往北海,去执行阻止苏羲和重启通天塔的任务。 那个被世人称为琴圣的女子,果真慧眼如炬,一眼看出这女孩的举动都是受脑后透骨钉的控制,便顺手将之取了出来。 那时碧螺痛得昏迷过去,为防止冥主发现,在洛明川的恳求下,苏羲和便又将之钉了回去,只是比原来少钉了半寸,这样既可以让女孩慢慢恢复记忆,削弱别人对她的控制,又能骗过冥主的眼睛。 “这就是我在帝都,并未对你真正下杀手的原因。”洛明川看着站在不远处的君长夜,忽然笑了一下,“魔尊,你跟她长得很像。” 第195章 金身佛 不止一个人曾经说过,君长夜跟苏羲和长得很像。但以往每个人说的时候, 君长夜都能从他们的口气或眼中, 看到猜疑、厌憎、畏惧, 或其他像毒蛇让人生厌一样的情绪。 但这个人不一样。他说的时候, 只是眯起眼睛, 细细端详君长夜容貌, 就好像在透过君长夜的脸和眼睛,看一个很要好的老朋友。 虽然他跟苏羲和,从来不是朋友。 或许,这就是人之将死, 其言也善。 可很快,洛明川的视线就从君长夜脸上移开,再度投向了宁远湄。他轻叹一声, 对那再度泪流满面的女子道:“近几年, 碧螺常常做噩梦, 经常睡着睡着觉, 就要在梦里叫‘阿姊’。慕清屏,你当年怎么狠得下心,竟舍得把她一个人扔在那破庙里?” “当年…… ”宁远湄努力让自己的声音, 听起来不那么不堪一击, “当年,我们被鬼族包围, 到处是白骨和被焚毁的房屋,火像是从地狱里烧出来的。我跟螺儿, 在身边人的拼死相护下,终于冲破鬼兵封锁。可没跑出多远,却被再度赶上,只能就近寻了一处破庙,让我们躲了进去。” 那时的慕清屏,只恨自己修为低微,非但不能护身边人周全,还要让他们为自己舍命。而那时的碧螺,正介于孩子和少女之间,可在慕清屏眼里,就是个没长大的孩子。姐姐说往庙深处跑会安全许多,她就一直拉着姐姐的手,跟在清屏身边,害怕得颤抖也不哭,生怕跟姐姐走散了,或者姐姐嫌烦不要她。 她们最后终于在那庙的最深处,寻得一尊金漆彩绘的佛像,内里已经被掏空了。慕清屏先将碧螺抱进那破洞中,然后从旁边寻来一堆干草木薪,抱过去将洞口紧紧堵住,自己却留在外面,背靠着佛像缓缓滑坐下来。 螺儿在里面急得直叫,叫“阿姊,外面危险,你快进来”,同时将手拼命伸出草堆,想要寻她在哪里。可慕清屏知道,那里面空间太小,根本不能容纳自己和螺儿两个人。更何况,鬼兵很快就会找到这里,所以她不能进去。她要留在外面,为她的螺儿寻一条活路。 身后,佛像里的碧螺还在不停地喊“阿姊,你在哪”,那只小手还在着急地四处摇晃,慕清屏抬手将之握住,紧紧包裹在自己的掌心里,感觉那上面都是冰冷湿滑的凉汗。 外面的火还在烧,那些厮杀和临死前绝望的呐喊声,好像永远也不会结束一样。 到最后,哪里也不安全。 慕清屏猝然放手,将那只柔软的小手甩到一边。她甚至听到它撞在金像的声音,却还是狠心闭上眼睛,任一句又一句绝情的话从自己口中说出: “都是你!如果不是他们还要费心照顾你,若不是你拖累我,这会我早就回到西洲了,哪还用得着在这等死!” “阿姊,”碧螺的声音终于带了颤,因为洞口被堵住,显得有点发闷,哭腔却越来越明显,仿佛有回音似的,“阿姊,螺儿害怕,你别不要螺儿。” 她还是哭了,慕清屏心想,还是那么爱哭,和小时候一样。 可几乎与此同时,她感觉同样有冰冷的泪,雨落般溅到自己手背上。 “阿姊,阿姊,你说话!”碧螺的哭声越来越大,她甚至开始拍打佛像内壁,一下快似一下,发出鼓点般“咚咚”的急促闷响,震得整个地面都在发颤,“阿姊,让我出去,你别不要螺儿!阿姊,清屏姐姐,今天不管是生还是死,无论生生死死,螺儿都要和你在一起!” 无论生生死死,我都要和你在一起,永远也不分开。 “谁要和你死在一起?” 鼓点停了一瞬,随即却是更急促的拍打,哭喊声歇斯底里,像是预感到什么,要竭力阻止慕清屏接下来即将出口的话。 可没用,没用。 “你给我听着,慕碧螺,慕家的,二小姐。”慕清屏一手撑在佛像粉漆的金身上,另一手垂落身旁,染了朱砂的红指甲深深嵌进自己掌心,好像这样掐得越疼,就越能掩盖心里那种撕裂般的痛楚一样。 她话说得飞快,却字字清晰,句句明白:“从一开始,你就不该出生在这个世上。如果没有你,娘也不会死。你的存在,只会给别人带来无尽的麻烦。说实话,我早就烦透了你整天跟在我身边,我恨你夺走了我的母亲!所以,你滚得越远越好,我再也不想看见你了!” 鼓声停止了,哭声也一并停住,四周突然安静得不可思议,好像根本没有活物存在。 吼出最后这一句话,慕清屏浑身已几斤脱力,像在水里过了一遭。她抱着身子蹲了下来,任泪水无声却汹涌地滑过脸颊,心中却不停地祈祷,祈求满天神佛庇佑,可以让她的螺儿活下来。 螺儿还那么小,还没有找到一个她爱,也爱她的人。她养的小猫刚当了妈妈,还在等她回去照顾,她怎么可以死? 片刻后,慕清屏站起身来,掏出灵戒里剩余的所有迷障药粉,围着佛像撒了一圈。这种药粉无色无臭,却可以掩盖行迹,只要螺儿乖乖待在佛像里面,即便有鬼族闯进来,也不会发现有她的存在。 做完这一切后,她再度转回佛像后,听到里面没有哭声,估摸着先前用银针刺进碧螺手腕里的昏睡散发挥了作用,便道:“我要走了,你留在这,我们分开,别跟着我。” 空气中依然安静,没有回应。 她便又轻轻道:“等你醒来,不要再哭了。若哭花了妆,就不好看了。” 语毕,慕清屏便不再回头。她提着嫁衣火红的裙摆,一步一步地,走出了这间破庙,走向自己既定的结局。 “我是西洲慕氏的大小姐。”她大声道,红裙飘摇如战士最骄傲的披风,在炽热风中猎猎作响,“你们不是要抓我吗?来啊!” 所有鬼兵都停下了手上的砍杀动作,下一刻,便如铺天盖地的白色潮水,向那袭红裙奔逃处奔涌而去。 那是与破庙截然相反的方向。 可也有骷髅停下脚步,因为听到有细微的摩擦声响。 碧螺拼命往外爬着,身子因被麻住不能动弹,只能靠双手支撑向前挪动。十根指甲齐齐磨断,在地上拖出触目惊心的两道血痕。 “姐姐,姐姐,”她的声音已微弱到几不可闻,“别丢下我,别留下我一个人。求你,螺儿求求你,别走。别走,” 若洛明川早来一点,她就还是那个破碎却仍鲜活的样子。 可惜,他来迟了。 “这世上根本没有神佛。”宁远湄红着眼睛,半生的眼泪要仿佛要在这一天内流干了,“否则,为什么我当年祈求了那么久,他都没有出现,没有来救我的妹妹?若连佛对世间苦难无动于衷,那人们供奉他们还有何用?有何用?!” “哈哈哈哈,说得好。”洛明川大笑起来,不断有鲜红的血自他口中蜿蜒而下。他不管不顾,再度抬手指向上空,声嘶力竭,仿佛在喝问苍天:“昭崖,你听到了吗?这就是你想要的众生臣服吗?你以为,你毁了通天塔,阻塞了凡人通往仙界的路,杀掉一切妄图挑战你的人,就把天下所有人的眼睛一起毁去了吗?妄想!天道……天道在看着你呢,我们都在下面看着你呢!咳……咳咳……” 说到最后,洛明川已痛到弓起身来,宁远湄再度上前替他施了几针,可再去探脉时,却是静默一瞬,摇了摇头,表明连她也回天无术了。 “没事,”洛明川反倒颤巍巍地抬起手,要推开她,“我活了够久,已死不足惜。碧螺就在西洲,你快去救…救她。” 宁远湄眼睛仍是红红的,可其中,却突然带上了一股狠劲儿:“你之前说,是昭崖害螺儿变成那样的,真的吗?” “是,”洛明川吐出一口血沫,恨声道,“当年的百鬼乱世,若非他在背后相助冥主,怎么会打了那么久?我们这些人,都是他以各种方式挑选出来,在合适时机送给冥主的。我们都是他的棋子,我是,你是,碧螺也是,所以当年琴圣来到此地,要重启通天塔,杀上仙界同昭崖算总账时,我只恨不能启动得更快些。只可惜,最后连她,都还是失败了。” 就在这时,沉默许久的君长夜终于上前一步:“你口口声声说,当年琴圣尊要重启通天塔,究竟是怎么回事?” “你不知道?”洛明川抬眸看他一眼,似乎有点疑惑,却随即释然,“也对,这事只怕除了平阳君,她谁都没告诉。在场的各位,恐怕对此事都还不甚清楚吧。” 语毕,他手指的方向一变,指向先前月清尘在广场处看到的那个祭台,再度开了口: “这地方…… 你们叫玄武墓,但其实,要说是…… 万年前玄武大帝的陨落之地,也只算牵强。万年前的通天塔……连通人界与仙界,其中……有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阶通天阶,皆被玄武大帝驮在背上。凡成功因渡过雷劫而羽化的人,都…… 需走过这九万多级通天阶,方可登天。 万年前,昭崖于极乐海边……亲手斩杀玄武大帝,将通天塔通往人界的一侧塔基……全部捣毁,只留下这么个地方。这地方……分天地人三层,人层已被琴圣尊在陨落前凿空,放的是自己的棺木,和一些留给后人的东西。魔尊之前……应该已经打开过了吧?” 第196章 泥销骨 自从君长夜开口开始,月清尘的目光就一直停留在他身上, 再没移开过。那目光淡漠中带着点探究意味, 似乎想透过那青年冷峻的神情, 看出他此刻究竟在想些什么。 洛明川提到了君长夜开启琴圣墓, 这让月清尘不自觉地回忆起当年仙墓开启时, 他与君长夜以那种方式久别重逢, 以及此后闹出的诸多不愉快过往。 当底线一次又一次被践踏,当曾经情谊被无边的恨意所吞噬,月清尘曾经以为,自己永远也不会忘记对方带来的屈辱。可后来, 当他走在偌大的万古如斯宫里,行过那些古老的殿室和走廊,常常会生出一种时空混乱的错觉, 就好像已经流逝的万年岁月, 都仍然留在这座宫中。而路过下一刻的拐角处, 就会看到这里曾经的主人, 仍旧坐在他们惯坐的那把椅子上。 它沉默不语,却见证过太多的悲欢离合,而在时间面前, 什么刻骨铭心的爱恨情仇, 竟全都渺小,如同一粒芥子。 月清尘曾不止一次, 见过君长夜站在沧玦的画像下,手持绢布, 仔细擦去上面刚刚落下的灰尘。也曾不止一次,见过君长夜立在苏羲和棺木旁的背影,时而喃喃自语,亦或什么也不说,只是静静地站着,听风息谷内永远也不会止息的风。 那么寂寞。 月清尘看着,看着,突然就觉得当年的那个背影,跟如今面前的这个人完全重叠起来,甚至情不自禁,想要走到君长夜身边去拥抱他。 他突然不想再看什么三世镜,也不想再去探究自己跟凛安之间的关系,是不是就跟君长夜和离渊一样。 他突然不希望,这世上有任何人和事,会让他们再次分离。 然而下一刻,君长夜的话,却将月清尘从回忆和自己的世界中拉回现实。 他说: “不错,我打开过,但那里面根本没有什么琴谱。当年,我们将最底层的东西都取了出去,并在那层尽头,发现了一扇不知通往何处的大门。打开后,才发现是通向上一层的。可在上面一层里,只有一个缓缓旋转的祭盘,上面竖着八根铜柱,柱身布满沟壑和花纹,分别是金,木,水,火,土,风,雷,冰。其中金柱与土柱上面的血槽已被填满,火柱填了大半,其余都是空的。” 洛明川微微点头,接着道:“地层的那个祭盘……就是打开天层通天塔的关键。昭崖之所以未在万年前一并将之毁去,是因为最底层只有凡人才能开启,他已非凡人。可凡人中有能力开启的人,也只有渡劫期的大能,因此这祭盘……才得以幸存万年之久。 当年琴圣尊渡劫失败后,选择以身相祭,本以为至少可以填满金土风雷冰五根铜柱,将通天阶开启九分之五,可谁料还是被昭崖所阻,到最后,也只填满了两根。 而另外的那一根火柱,则是由平阳君负责,他当年若携了风家世传的焚日神弓来,便可将火柱也一举开启。可惜他那时,已将家主之位,传给了他的儿子,连那弓也一并,所以就注定……要失败了。” 说话间,原本已平静下来的广场再次开始震颤不已。月清尘闻声望去,只见在先前他们下来的地方,逐渐现出一个巨大的黑影。 又是一头海蛟。而且遥遥可见,在那巨蛟的头顶,正站着一男一女,两个人。 “昭崖…… 终于来了。”洛明川吃力地说着接下来的话,“听着,他这次来,目的之一,就是要毁了这个祭盘。” “先走,”君长夜当机立断,语速快得不可思议,“我们到那边的祭台下面去,那是进入这座仙墓最底层的通道。下面有条路,跟来时那龙神庙是相通的。而只有通过最底层的大门,才能进到地层的祭盘里面。” “魔尊的意思,”月清尘看着他淡淡道,“是说我们先进入其中,将通往祭盘的大门封死。然后在昭崖进入最底层后,顺着连通的回到龙神庙,将昭崖困死在这座仙墓中吗?” 君长夜飞快地看了他一眼,却并不与他对视,而是再度低下头:“师尊,我……” “不妥,”洛明川挣扎着坐起身来,“望舒君…… 你们低估昭崖了。当年,他之所以没在琴圣尊手中讨到好,是因为有两根铜柱已被完全开启。可二十余年过去,这股力量正在削弱,需要,至少再开启一根,方能维持整个祭盘的运转,方能……咳咳咳。阻止昭崖将之毁去。” “大哥,先不说这些,”身后的青衣圣君给他顺了顺气,眉宇间闪过一丝晦暗不明的神情,“我们进去再说。” 他们将先前那被填充了黑硝石的男子小心放置在蚌精壳内,月清尘在出来前,已将里面清理干净。蚌妖还在沉睡,却好像能感受到如今被放进自己的不是外人,便将之温柔裹住,再度紧紧闭合。 而在一旁躺了许久的老蟹精因为失血过多,已然奄奄一息,救不活了。听到月清尘走近了,他便勉强睁开眼睛,颤巍巍伸出一只蟹钳,指了指自己身下: “殿下…… 放心,那些黑硝石还在我这。待会,就让…… 我这把老骨头,再最后为您效力一次…… 谁若敢靠近这里,我把他们炸上天!” 月清尘无言,亦没有再纠正他的称呼,而是伸出一只手,将那蟹钳用力握了握,而后迅速起身。却不料君长夜正站在自己身后,这一转身,竟险些撞上他。 “魔…… ” 月清尘刚将这生疏的称谓起了个头,手却被君长夜牢牢抓住,然后立刻放到了心口。 他的头发还是湿漉漉的,嘴唇也是,这让月清尘想起它在自己唇上辗转啃咬的感觉,眼神不自觉放柔了。 “楚河,”老蟹精看着他们交握的手,第一次对君长夜咧开嘴笑了,“照顾好他。” 君长夜点点头,郑重得像是在许下一个誓言:“我会的。” 等他们二人终于通过祭台下到仙墓底层时,只听得上面传来惊天动地的一声爆炸。在往里走的过程中,君长夜挠了挠月清尘掌心,这才慢慢放开他的手,然后主动落后一步,不与月清尘并肩而行。 月清尘还没弄明白此刻心里是个什么滋味,就一眼瞧见在面前的甬道尽头,先进来的四人正围在那扇君长夜说的门外。洛明川靠在门上,大半个身子已经进去,正偏头看着里面,宁远湄则低下头,看着自己碧色裙摆下露出的鞋尖。 还有,门前刚刚分开的冷北枭和洛明澈。 “蘅芜,”冷北枭一脸不敢相信,“刚刚我是在做梦吗?明明在那蚌里的时候,我要摸你脸,你都不肯的。” “没什么,”洛明澈笑了笑,似乎也有点不好意思,便低下头,“就是突然,很想抱抱你。仅此而已,没别的意思。” 冷北枭仍然表示怀疑,可月清尘和君长夜已经走到他们跟前,他也不好再说,只当是消受了一回美人恩。 洛明川偏头回来,冲妖王冷哼了一声,对自己二弟挑人的眼光表示深切怀疑。他朝洛明澈盯了一瞬,目光虽有些涣散,却依旧锐利,随后道:“蘅芜,走吧。” 洛明澈走到傀儡师身边,替他撑住那扇门:“大哥,我扶你吧。” “好啊,二弟。”洛明川从善如流,然后缓缓从倚身的地方起来,自己往后挪了三步,给对方让出一条通往里面的缝隙。 然而下个刹那间,本就站在门边的蘅芜君眼神一暗,竟突然放手,自那缝隙内抢了进去,而后立刻回身便要关门。而洛明川似乎早有预料,几乎是跟他同时动起来的,竟赶在门被彻底关上前,硬生生挤了进去, 事情发生得太快,其他人又都站得远了些,根本来不及阻止。冷北枭简直傻了眼,扑到门边,一边拍一边怒吼道:“蘅芜!蘅芜!该死,你要干什么!” 君长夜眯了眯眼,提出一个猜测:“或许,蘅芜君是想牺牲他自己,开启代表水的那根铜柱,不想让我们一起陪葬。” 冷北枭通红着眼回头看他:“该死的,这门到底怎么开?” “没办法,”君长夜摇摇头,语气沉凝,“这门一旦再次合死,就只能从里面打开。” 门内,洛明澈将洛明川扶到墙边坐下,俨然又急又气,飞快道:“大哥,你跟进来干什么?” “从小到大都这样,”洛明川分明喘气都困难了,却断断续续地笑起来,“我…… 还不知道你?你以为……你死了,我们就都能活吗?” “我读过关于通天塔地盘的记载,”洛明澈表情凝重得能滴下水来,“待地盘开启到三根半,就足以让昭崖这次寄居在萧紫垣身上的神魂,有来无回。” “呵,”洛明川冷笑道,“即便你已经大乘,但你以为,凭你自己……就能让水柱完全开启吗?我以前…… 怎么不知道,你小子这么狂妄?” 他看对方一时有点发愣,便再度冷笑着摇了摇头,然后从怀中摸出一把通体被浓郁水泽笼罩的洞箫,在洛明澈眼前晃了晃:“还需要它。” “流年。”洛明澈眼睛一亮,伸手便要去拿,同时劝道:“大哥,把它给我,你出去吧。” 洛明川任他拿走,可后背仍紧紧靠在墙上,好像已经长在上面,随即抱拳胸前,戏谑般道:“不用管我,我就在这看着,待会也好给你收尸。” 他坐在那里,气色比之前好像好了许多。可洛明澈知道,这只怕是,回光返照。 此刻时间紧迫,洛明澈又没法开门把他赶出去,只好作罢。他将流年箫衔在口中,大步踏上那前方缓缓旋转的祭盘,很快寻到了蓝色画水的铜柱。他以灵力在手腕上割开一道口子,然后将仅剩的那只手,放在了铜柱彻底最顶端的凹槽里。 混着充沛灵气的鲜血淅淅沥沥,顺着柱身的凹陷不停流下,逐渐将整根柱子填充成妖艳的红,可并无一丝落在外面,显然已完全被那噬人的柱吸收进去。 而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柱边人越来越白的嘴唇和脸色,到最后,他几乎站不稳,只能紧紧靠着铜柱,感觉丹田内原本浓郁的气海只剩了稀薄一层,但仍在被不停地吸走。 那速度实在太快了,到最后,就连视线也逐渐模糊。洛明澈低下头,想趁自己还能看得见,将口中衔着的洞箫放到另一处凹槽上。可肩膀,却突然给人按住了。 是洛明川站到了身后。 “你现在这样,”他淡淡道,“是真打算舍了那个妖吗?” 兄长的声音好像远在天边,洛明澈想勾勾唇都做不到,只能含糊道:“做我的道侣,会很辛苦的。他不喜拘束,不适合。” “不适合?”洛明川哼笑一声,突然伸手拿走了那只箫,另一只手上同时多了几根丝线,按在了蘅芜君被血染透的手腕上,然后将他自铜柱旁用力推开。 洛明澈给他推得晃了一下,竟直接摔倒在地上,再没力气爬起来,可手上的丝线,却硬将他往门口拖去。 “蘅芜,你还记不记得,”兄长的声音越来越远,像隔着一整座转世的奈何桥,飘渺得不真切,“我以前经常欺负你,经常偷拿父亲的剑去同门那里炫耀胡闹,若被父亲发现或砍坏了东西,就说是你偷的。还有一次,把你的木桩弄坏了,让你族内比赛那天,当着众人的面摔下来。” “那些……我都不记得。”洛明澈颤声道,音调终于近乎哽咽,好像含了无尽委屈,“我只记得,自打记事起,与修道有关的事,都是大哥带着我入门的。我的第一把剑,是大哥替我打的,我的第一支箫,是大哥替我削的。木桩坏了,也是大哥替我修的。我小的时候,被父亲斥为懦弱,不像个男子汉,你还安慰我,还偷偷带我和小嘉一起去湖里泛舟,去岸边放风筝。” 洛明川沉默一瞬,突然失笑:“你记这些…… 做什么呢?” “大哥…… ”有温热液体顺着脸滑下,洛明澈只觉眼前阵阵眩晕,几乎说不出话来,却还是继续道:“青鸾……还没有见过她的……父亲。” “父亲?”洛明川收了笑,似乎很认真地想了一下,然后轻轻摆了摆手:“我这样的人,哪配给人当父亲呢?对了…… ” 他好像这才想起来,忙捏着下巴道:“她有心仪的小子了吗?” “有,有,”洛明澈已经快给手腕上那丝线拉到门边,却还在竭力支撑,不去握开关柄,“是平阳君的…… 小儿子,现在的…… 风家家主,叫…… 风满楼。” “平阳君的儿子?”洛明川喃喃重复道,似乎在回忆风满楼的模样,好做个评价。可随即,却再次哑然失笑道:“罢,罢,闺女喜欢就好,我在这瞎操什么心呢?明澈,我不在的时候,你给她埋过女儿红吗?她长得像我吗?平时喜欢笑吗?” 他突然这样絮絮叨叨,好像是想通过洛明澈只言片语的模糊描述,去竭力想象,自己的女儿,在自己不在的这些岁月里,出落成了什么模样。可洛明澈已经无法用言语回答他,只能轻轻地点一下头,再点一下头。 洛明川便不再问了,他挥挥手,让那些牵丝控制着蘅芜君的手,按下了身后那扇沉重大门的开关柄。 “明澈,活下去吧。”门轰然打开的那刻,洛明澈骤然倒在地上,听里面那人淡淡道,“至少,这个世上,还有希望你活下去的人。” 下一瞬间,他就迅速跌入一个冒着热气的坚实怀抱,那人显然被他此刻的模样吓到了,一直不停地拍着他的脸,叫着他的名字,叫他千万不要睡。 可洛明澈只觉眼皮越来越沉,很快就陷入一片彻底的黑暗。 耳边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是: “如果可以,请帮我去那间客栈,掘出那坛酒,带给她。” 第197章 三世镜 冷北枭刚把洛明澈连拉带抱着,从那扇地狱之门中拖出来, 就听到身后两声刀剑出鞘的铿锵声音。 他不用回头, 也知道值得让魔尊拔刀的, 定是那昭崖进来了。可刚意识到这一点, 肩膀却给人从背后猛推了一下, 紧接着就和蘅芜一起, 被推进了旁边一条深窄且长的石道中。 这应该就是君长夜先前说的,那条与外面龙神庙相连的密道。 他靠着幽凉的墙壁坐下来,想尽量让洛明澈枕得舒服一点。可怀中人已经彻底昏迷过去,脸上毫无血色, 抱在怀里轻飘飘的。这与上次在西洲受伤时截然不同,那次他浑身是血,而这次, 却好像全身的灵气和精血都被抽干了。 冷北枭心凉了大半截, 突然想起此地还有个修回春术的医修, 忙扭头唤道:“宁……” 他刚说了一个字, 就觉耳畔有阵香风拂过。宁远湄亦走进密道中,在他们身边蹲下身来,手指迅速搭上洛明澈血迹斑斑的手腕, 黛眉越蹙越紧, 却不说话。 “宁仙子,”冷北枭很是焦急, 却不敢打扰她探查。待宁远湄将手指移开,才忙不迭问:“他怎么样?” “精血几乎耗尽, 加上之前内外都伤得很重,说只剩一口气,也不为过。” “一口气?”冷北枭浑身颤栗起来,随即怒不可遏:“那傀儡师竟不拦着!等他出来,本王…… ” 宁远湄若有所感,随即抬头通过面前石道的狭小入口,望向那扇半开的门内。可里面已然被大盛的潋滟水光填满,刺得人几乎睁不开眼,她只能用手挡了挡,喃喃道:“他出不来了。” “什么?”冷北枭微怔,随即再度低下头,用拇指蹭了蹭洛明澈惨白的面颊。只见那上面原本沾满血泥的地方,已经被水冲刷出一道一道清晰的痕迹。 是泪痕。 “不出半个时辰,蘅芜君就会血尽而死。”宁远湄冷静下来,可接下来说出的话,却冷酷得近乎无情,“两条路。想要蘅芜君活命,就把他交给我。而且你要保证,从此再也不见他。否则,我不救。” 冷北枭骤然抬头,目光几欲喷火,可随即想到还有求于她,只得生硬别开头去,硬梆梆道:“你恨他。本王怎么能放心把他交给你?” “也对,”宁远湄粲然一笑,“那你就看着他死吧。” 冷北枭呆呆地转头看她:“哎?” 这画风突转得不太对啊,老妹。 宁远湄无所谓般耸了耸肩,随即在狭窄的密道中站起来,转身就要往来时的入口处走去。冷北枭看她动真格的,忙抬手拉住对方衣袖,叫道:“等一等。” 宁远湄顿住脚步。但冷北枭清清楚楚地看到,有类似不耐烦的情绪,自对方眸中一闪而过。 于是他再次低头看了看怀中人温润的眉眼,终于下定决心:“你能跟本王保证,一定可以救活他吗?” 宁远湄深深看了冷北枭一眼,点头应允道:“当然。” “好。”冷北枭点点头,突然俯下身,在青衣圣君苍白的唇上厮磨片刻。然后将他小心地扶起来,交到宁远湄怀中,急促道:“你带他走吧,趁那仙帝还没来,快走。本王出去帮魔尊。” 语毕,他抬腿就要往外走,可刚走了几步,却忽听那碧裙女子在背后幽幽道: “你说,他为什么会喜欢你啊?” “可能,是因为本王长得好看吧。”冷北枭捏着下巴想了想,“这问题问得不好。你如果要问,为什么本王喜欢他,那理由可就多了。” 女子似乎笑了:“那,你为什么喜欢他?” 冷北枭张口欲答,可千言万语涌到嘴边,却只化作两句: “理由太多,说不完啊。就这么说吧,在遇见他之前,本王从没想过要给妖族找个王后。从今往后,也不会再想了。” 语毕,他挥了挥手,再次抬脚欲行。可忽然想到什么,忙急急抬手,将先前蘅芜君给他亲手簪上的发簪抽了出来,然后任由那头自出世就未剪过的长发乱糟糟地堆在肩上,转身将发簪郑重交给了宁远湄。 “这是他给我的,现在本王把它交给你了。”冷北枭轻描淡写般道,“万妖之王,一言九鼎。你放心,我再也不会见他。” 宁远湄还没来得及看清那双琉璃色的眼珠中,究竟有无水光闪烁,对方就再次转过身,大步向密道入口处走去。 他没有再多说一句话,她也没有,而是转身向着与之相反的方向走去。两道身影渐行渐远,碧色的很快消失不见,而那道与蘅芜君同样血迹斑驳的,则逆着光,从石道中走了出去。 自始至终,并未再回头看过一眼。 出石道的那一瞬间,冷北枭已将九节鞭紧紧握在手中。他极迫切地渴望一场酣畅淋漓的血战,好将心中酸痛尽数洗刷而去,可外面却依然风平浪静,除了那扇门内越发大盛的亮光。 此时此刻,在那间幽暗神室内,长长的甬道旁燃着不灭的长明灯,有四人分作两头,不远不及地站着,正在无声对峙。 君长夜与月清尘站在通往祭盘的大门旁,刀剑都已出了鞘,可刃尖却并不朝前,而是默契般低低垂下。而反观另外一头,那一男一女却手无寸铁,女子身子不住颤栗,显得颇为不安,男子却神态安然,衣衫被鲜血浸透,已看不出原来的颜色。 突然间,他笑了一下,竟抬起手,依次碰触了自己的额头和双肩,然后将右手放在左肩处,冲站在这边的人深深行了一礼。 月清尘认得,这在仙界,是位低者参拜至少位居一境之主的尊者时,才会用到的礼节。 可他举止从容,仪态高贵,分明是受惯了万仙朝拜的,哪里像什么位低者。 “神尊莫怪。”待将这礼一丝不苟地行完,昭崖脸上的微笑仍未消失。他抬起头,对月清尘道:“神尊尚未归位,是以本君,尚不能行三拜九叩大礼。待神尊随本君回到白玉京…… ” “他不会跟你走的。”君长夜冷冷打断道,身上戾气翻涌不息,“滚。” 昭崖像这才发现君长夜存在似的,向他漠然望去,那视线如刀似剑,足让人如坠冰窟。仅是一眼,就让这神室内气氛骤然绷紧,几乎压得人喘不过气。 月清尘见身旁魔的刀已然要按不住了,便用空着的那只手握住他的手,冲君长夜摇了摇头。 昭崖眼神一暗。 君长夜用力回握了一下,见月清尘已将目光移向神室顶部,便直直看向前方,同时在心中计算了一下,力图将昭崖待会可能找的任何退路都彻底封死。 其实在对方进入这间神室之前,他们本应都撤到那石道中,然后将入口封死,只等祭盘再次启动,将昭崖的神魂逼出萧紫垣体内。 可就在月清尘进入石道的前一瞬,却正看到有柄小小铜镜正被嵌这间神室的室顶上,恰好将自门内发出的光反射过来,明晃晃的,足以晃花人的眼睛。 若不出意外,那应该就是三世镜。因为上次来的时候,祭盘没有开启,祭室内还没有光,所以就连君长夜也没有发现,在那上面,竟然还藏有一面镜子。 月清尘只看了一眼,就再次垂下眼帘,粗略估量了一下自己与昭崖究竟谁离那镜子的距离比较近。然而就在这时,余光却看到冷北枭正要从石道内探身出来,月清尘便冲他微微摆手,示意他也去看那面镜子。 月清尘自己跟昭崖的距离差不多,若动作太大引起注意,很难保证在对方之前拿到手。而冷北枭隐在石道之中,长鞭又出其不意,正好派上用场。 妖王虽心里憋屈,很想大打一场,却也知大局为重,明白月清尘的意思后,很快便点了头。可他刚要出手,却忽听一声轻笑,笑声刚落,冷北枭便觉手腕像僵住了一般,根本动不了,长鞭也直接落到地上。 “小妖,不用藏着了。”昭崖仍旧望着月清尘,唇边笑意加深了,“神尊想要什么,跟本君直说便是。” 语毕,他朝室顶伸出手,铜镜随之落下,眼看要飞入昭崖手中。 那人不急不缓道:“是想要这三世镜吗?过来拿。” 君长夜冷喝一声:“他想要你死!” 裂魄自他手中带出万钧之势,不过半息之间,已至近前,就要向近在咫尺的昭崖当头斩下。 后者将曲阑珊往身后一推,而后从容抬手,以磅礴神力与之对冲,却一触即分,二人同时退后三步,竟谁都没讨到对方半分好处。 与此同时,昭崖抬起手,就要将那已至近前的铜镜一把握住。 然而下一刻,却握了个空。 那镜子,消失了。 “望舒君!接着!”冷北枭暴喝一声,将刚被长鞭卷住的铜镜抛向月清尘。后者将之揣进怀中,随即后退一步,用力将身后那扇半掩的大门全部拉开,简短却急促道: “长夜,退!” 君长夜应声撤到他身边,月清尘也不管别的,先一把将他推进那石道中,然后自己也退了进去,最后是冷北枭。待三人都进来后,他们便将入口处的石门完全合死,冷北枭一马当先堵在门口,眸中满是决绝暴烈的光,似乎在说要是那祭盘不管用,他就打算跟外面那家伙同归于尽似的。 石道外,有铺天盖地的水光自那扇门中冲出,直直射向昭崖,而空气中,有什么在分崩离析。 他下意识抬袖挡住视线,却随即知道没用,便放下手,低低道:“天道。” 透过刺目蓝光,昭崖看得到,在那尽头,洛明川一双眼睛仍然睁着,其中带着微微嘲弄,好像正应了他先前那句话—— “我要亲眼看着昭崖的覆灭。” “洛公子,”男子轻叹,说不上惋惜,只是叹息,“你说你死了,有谁会念你的好呢?” 里面已无人回应。 半晌后,外界重归一片寂静,只闻女子低低的啜泣声。 月清尘走出去的时候,只见萧紫垣倒在地上,体内属于他自己的魂魄显然还没有苏醒。而曲阑珊正半跪在他身边,见月清尘来了,便抬起头来,声音疲惫而喑哑。 “望舒君,”她道,“那个人说,他会在天界,等你主动去找他。” 第198章 磕个糖 “我在天界,等你主动来找我。” 月清尘几乎能想象得出, 那位仙帝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 语调该仍是不急不缓的, 好像这次八柱之一被洛氏开启, 只是一次意外, 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可月清尘知道, 这只是个开始。 而这个开始,意味着凡间与仙界相隔万年的封锁,就快要被彻底打开了。 他在石道外停了片刻,旋即转身走向那扇通往祭盘的大门。此时此刻, 门内先前大盛的水光已经削弱一些,月清尘走进去,环顾一周, 只见里面那座几乎有整座在水一方那么大的圆盘, 显然比之前转得更快了。 上面已经点亮的三根铜柱互相呼应, 交织出一片杂合着金褐蓝三色的光芒。而在祭盘正中, 则突然出现数十阶玉白阶梯,正不断延伸向上。 那就是传说中的,通天阶。 “师尊。” 有个人早就在月清尘身后站定, 可直到此时, 才低低唤了一声。好像生怕自己突然出声,会打扰了他的思路。 月清尘没有立刻回头, 而是将视线定格在了那根代表水的,通体剔透的铜柱旁。 洛明川的身影和那管玉箫, 此刻都已经不见了。 如果对应水的是洛氏,对应火的是风氏,那对应木的,会是…… 慕氏吗? 对应冰的,又是谁呢? 月清尘不说话,君长夜就走到他身旁,安静地陪月清尘站着。他看身边的白衣男子一动不动,目光却出离于此间一切,不断放空,放远,随通天阶延伸而延伸,好像下一刻,便会抬步踏上那些台阶,就此登上仙界,再不多贪恋这滚滚红尘一眼。 君长夜感觉得到,那些已经消失许久的不安感,正重新将他紧紧包围。 他觉得自己又快溺死在其中了。 突然间,月清尘不再看那些台阶,而是偏头看向他,君长夜看到自己在对方眸中的影子渐渐清晰起来,好像突然回了魂。下一刻,右手却被人握住往后拉去,月清尘将他硬拽到门后,一个外面所有人都看不到的死角处。 他那只右手,被对方以十指交叉的方式死死按在墙上,而随之而来的,是一个滚烫湿漉的热吻。 君长夜从不知道,月清尘的嘴唇能烫到这种程度。它们向来温凉,像手感上乘的凉玉。即便是在最激烈的情/事里发起热来,也常常是被君长夜连亲带啃,或者是在他自己不想发出声音的时候,因克制太过咬破的。 然而此时此刻,他俩灼热的身躯紧贴在一起,手指则插/进彼此已然缠到不分彼此的头发中。吻到忘情处,有什么顺着额角被甩下,流进对方眼睛里,不知是水是汗,像两锅煮到热气腾腾的沸水。 这种激吻的感觉好极了,好到注意力可以完全被这个疯狂的吻占据。从舌尖到指尖,但凡与对方有接触的地方,整个都是发麻到颤栗的,像在大声说它们快乐到欲/仙/欲/死。快乐就够了,至于其他,全都可以抛到脑后去。 可慢慢的,月清尘的攻势缓下来,在君长夜头发里摩擦来去的手指也渐渐停了下来。最后,他在对方下唇轻轻咬了一口,示意自己分明恋恋不舍,之后却还是彻底离开,转而轻吻了他的眉心。 有好一阵子,他们谁都没说话,却仍紧紧拥抱在一起。君长夜感觉到月清尘将下巴搁在他的肩上,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来,他猜他的眉宇肯定又纠结在一起,像以往每一个有线索理不清楚的时刻。可他现在抱着自己,就像是想从自己身上汲取体温和力量。 他需要我。 这个认知,让君长夜的嘴角无声地翘了起来。君长夜不得不承认,虽然事情现在变得一团糟,可他现在的心情却非常愉悦,甚至一想到,或许很快,今后的每一天都可以跟师尊一起度过,就觉得不虚此行。 他们又抱了半晌。终于,月清尘动了动,慢慢直起身子,松开了握着君长夜右手的手,转而按在了他的肩上,然后是另一只。 “听着,我不会去找他。”他再次深吸了一口气,随即将先前的话重复了一遍,像在许下一个承诺:“我不会去,除非有不得不去的理由。” “没关系,”君长夜抿了抿唇,很认真地看着他,可很快又补充道:“不,我不是说不介意你去找他。而是说,你不用特意向我解释这些。我相信你。” 月清尘望着君长夜的眼睛,忽然觉得那泓赤金,像极了自己曾经最喜欢的落日。他凑近一点,用自己的额头碰了碰君长夜的,随即一点点松开按在他双肩上的手,帮他重新将被弄得乱七八糟的头发理顺,然后端详了一会,才道:“出去吧。” 他们再次一前一后地走出了那扇门。刚出门,就见冷北枭正颓废地抱着头,蹲在一堆断壁残垣间,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曲阑珊则坐在萧紫垣身边,正拿手绢默默地擦着眼泪,一副随时有可能崩溃到再次哭出声来的样子。 月清尘与君长夜对视一眼,定好了一人管一个。可还没商量好谁管谁,那边的女孩抬头看到他们来了,立刻像抓住了救命稻草。 “望舒君,您终于回来了。”曲阑珊哽咽道,“很久了,萧大哥他为什么还没有醒?” 于是君长夜立刻抬腿拐到冷北枭那边,挑了挑没个干净地方,索性直接坐在妖王身边的断墙上,无声拍了拍他的肩,以示安慰。他已经发现蘅芜君和宁远湄都不见了,只是还不知发生了什么,于是打算舍身出去,听冷北枭给自己倒一通苦水,顺便了解一下情况。 “她把他带走了,把本王的心也带走了。”冷北枭痛苦地捂住自己的脸,“魔尊,没有望舒君的那些日子,你是怎么活的?” “怎么活的?”君长夜想了想,“我那段日子,你不是见过吗?” 冷北枭勉强动起他那像一坨浆糊的脑子,追忆了一下自己跟这位魔尊刚认识的日子。 那时候的君长夜,就是一个纯为杀戮而生的魔,冷北枭每次见他的时候,都是在夜色下的尸山血海旁。他一身黑衣隐在黑夜中,冷酷得浑似自己手上那把刀。不是每一个魔身上都散发着如此危险的气息,于是冷北枭在见过几次后,就告诫族人,如无必要,绝对不要与他为敌。 谁知君长夜后来还真的成了魔尊,这让冷北枭对自己看人的眼光再一次表示叹服。 可眼下轮到他自己,他才知道当年那个魔身上危险气息的来源,究竟是什么。 “好歹你现在,也算苦尽甘来了。”冷北枭恹恹道,“本王的苦,可才刚开始呢。” “我有祖传忘情水。”君长夜很真诚地建议道,说着就要往怀里掏,边掏边继续道:“你要喝吗?喝了倒头睡一觉,第二天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忘情水?还祖传?”冷北枭表示怀疑,随即摆了摆手,捂着脸痛苦道:“算了,你还是让本王自己待一会吧。你怎么不去找望舒君?” 话音落了半天没回音,冷北枭放下手一看,却见君长夜正对着个小破瓶子出神,边出神边摸着嘴唇傻笑,笑得那叫一个春心荡漾。这实在让正因失恋而痛不欲生的妖王忍无可忍,立刻起身推了他一把,怒不可遏咆哮道: “滚!你滚!现在,马上,立刻给本王滚!” 君长夜本来也不想多待,立刻从命,然后飞也似的去了月清尘那边。 说来也巧,就在君长夜刚在月清尘身边站定的那一刻,已然沉睡多时的萧紫垣,终于缓缓睁开了眼睛。 “师尊?”他第一眼迷迷糊糊看到的是月清尘,不由道:“我这是在哪呢?” 曲阑珊在旁侧有些紧张地看着萧紫垣,知道他能这么问,显然是神智还不太清醒。 “嗯,师弟,你也在。”萧紫垣的视线随即却转向君长夜,立刻挠了挠头,奇怪道:“这是回绝尘峰了?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记得?等等……” 他突然起身,一把握住君长夜的手,激动到老泪纵横,大喊道:“长夜啊,师弟啊,你终于回来了!师兄想死你了,你青鸾师姐也想死你了,你这些年死哪去了?怎么才回来啊!” “大师兄,”鉴于月清尘在侧,君长夜虽有意逗他,但还是先老老实实叫了一声,然后一点点把自己的手抽出来,“你别激动,此事说来话长。” “我怎么能不激动!”萧紫垣却不肯放手,再度将君长夜好不容易抽出一点的手握得紧紧的,“等等,你什么时候回峰来的?洛青鸾呢?你和师尊怎么会在一起?你,你们,你……” 他说到这,突然卡壳了,脑海中迅速过了两个画面。 一是自己当年在绝尘峰君长夜的卧房内,看到他偷偷亲吻一幅白衣男子的画像; 二是当年在潇湘,师尊替长夜受雷刑时,常年带惯的面具在雷击下分崩离析的那一瞬,而自己透过铜镜,看到那面具下露出的面容,跟画像上的男子一模一样。 现在他俩还能这样若无其事地站在一起,那是长夜对师尊表白成功了,还是……师尊压根还不知道长夜对他有意思这件事? 第199章 龙鳞衣 一时间,各种狗血大戏在萧紫垣心中轮番上演。他甚至想起当年在洛青鸾那里看过的天雷滚滚小黄文, 毕竟那些人连云圣君和师尊都敢编排, 还有哪两个不敢凑成一对的? 不行, 萧紫垣心想, 等我回了帝都, 一定要想办法弄一本当季的《九州逸志》来, 看看有没有人扒出师尊和长夜现在进展到什么程度了。 “我怎么了?”君长夜把手抽出来,忽然朝一旁的曲阑珊偏了下头,意有所指道:“大师兄,别管我了, 还是先管管你自己吧。” 他看曲阑珊时,捎带着也看了月清尘一眼。就那一眼之间,眉梢眼角处已全是脉脉温情, 好像全部心花都为这一人开放。 然而君长夜很快移开视线, 等再度转向萧紫垣时, 就像那些花朵从未盛开过一样。 萧紫垣一怔。他分明记得清楚, 君长夜少年时没这么喜欢笑,即便笑起来,也全然没什么温度。而且不知从何时起, 他看师尊的眼神也总是躲闪, 从没敢像现在这样,将自己的心意通过眼神, 向师尊表露得如此肆无忌惮过。 而师尊竟好像对此无动于衷,或者说, 熟视无睹。 难道说,他们俩早就搞上了?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 难道真的应了那句话,一峰的四个人中,除了我之外,都喜欢男的?我常跟他们格格不入,是因为我不喜欢男的? 萧紫垣开始严肃地琢磨起这个问题。他回忆起过往与师尊和师弟相处过的每一刻,却都觉得没什么异常。 萧紫垣还待往更久远处想,可思路,却很快被旁边一个娇怯的女声打断了。 “萧大哥,”曲阑珊很担忧地看着萧紫垣,“你有没有哪里不舒服?身上疼不疼,是不是头之前被撞坏了?” “胡说,谁头撞坏了?”萧紫垣下意识地反驳道,语气是跟洛青鸾斗嘴时惯用的,自然没什么好气。可待他看清了跟自己说话的人,却惊了一跳,立刻从原地弹坐起来,结巴般道:“阑珊…… 阑珊,你怎么也在绝尘峰?” “我…… ”曲阑珊咬了咬嘴唇,有些慌乱地朝月清尘看了一眼,随即低下头别开脸道:“我不是在绝尘峰。之前的事,萧大哥你都不记得了吗?” “之前的事?”萧紫垣很费劲地想了想,终于想起一些模糊的记忆。他想起之前在船上,神智一直混混沌沌,直到亲眼看到曲阑珊被拖入海中,心中又急又痛,这才摆脱那种状态。可还没等他跳下去救人,身上却又被从四面八方飞来的死亡丝线割破,险些一命呜呼。 萧紫垣还记得自己再次晕过去之前,最后一眼,是看到那女孩子安然无恙地站在船边,看到她没事,他便心安了。可再之后的事,萧紫垣就全都不记得了。 看他一脸迷惑,月清尘就知道萧紫垣定是什么都想不起来了,便出言提醒道:“紫垣,想想你是怎么被那个人控制的。” “师尊,我记不太清了。”萧紫垣烦躁又懊恼地挠挠头,“就记得登基的前一天晚上,我拿着从琅轩阁换来的那幅星宿图,正在看天象。突然看到天边有一道流星划过,我就赶紧闭上眼睛许愿,希望明天一切顺利。这时候忽然有个声音问我,想不想睡一觉再睁眼的时候,就已经跳到了后天,无论明天会发生什么,都不用自己操心。我当然说想啊,然后就…… 啥也不知道了。再一睁眼就是现在,咱们三个竟然还能凑齐了,哈哈哈哈,你们说是不是特别棒啊。” 月清尘/君长夜/曲阑珊:“……” 在场的四个人里,可能就只有他自己觉得这个笑话很好笑吧。 “唉,算了算了,跟你们说实话吧。”萧紫垣愁眉苦脸地托起腮,两道眉毛也耸拉下来,“那个人说,我是万年前龙族太子九赭的转世,还说我的神力本来还存在于九州的山川河流中,可是千年前被一个魔头夺走了,所以我现在才这么废,问我想不想把自己的神力夺回来。我……他当时说得煞有介事,我都快以为是真的了,所以道心可能动摇了那么一瞬间,就让他趁虚而入了。” 语毕,他抬头望着月清尘,表情很是痛苦:“师尊,紫垣受人蛊惑,辜负您的教导了。” “别自责。”月清尘轻叹一声,“在不知道事情真相的前提下,诸多版本中,我们总会倾向于对自己最有利的那一个。若你相信了他所说的,那么想把原本属于自己的东西夺回来,就是人之常情。这本没有错,你不用为此自责。” 萧紫垣颇受感动,立刻变得眼泪汪汪:“师尊,您对我最好了。” 君长夜似乎嗤笑了一声,表示他对这句话不屑一顾。 萧紫垣狠狠剜他一眼,意思是你小子不要仗着师尊喜欢就得瑟。可月清尘接下来的一句话,却让萧紫垣的心再度提了起来,也没心思再去跟君长夜置气了。 “其实他有一句话没说错,”月清尘沉吟片刻,似乎也觉得有点伤脑筋,“就是,转世的那一句。” “转世?”萧紫垣瞪大眼睛,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天上,震惊道:“您是说,我真的是龙族太子的转世吗?那我前世是条龙,在天上飞的龙吗?” “飞?”君长夜想了想,提出了另一个词道:“是翱翔,在天地间自由地翱翔。九赭太子,可是他们那一族里最出色的。” “可是,”萧紫垣犹豫了一下,“可是他是有罪的神,他在诛神台上被处死了。” “天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万年前的对错,现在还不好说。”月清尘像终于对某件事情下定了决心。他从怀中取出一面铜镜,正是从这墓室顶上取下来的那一面,询问道: “紫垣,你想看看三世镜吗?但我不确定,你会看到什么,也不确定,你是否已经具备了承受一切前世因果的能力。所以,你自己来决定吧,想看,就把它反过来,不想看,就先收起来。” “师尊,我…… ”萧紫垣下意识看了曲阑珊一眼,对方唇畔仍噙着一抹温柔,他从那女孩眸中看到了善意的鼓励。可正是这种鼓励,却让萧紫垣更加泄了气。 “师尊,我现在心里有点乱。”他垂头丧气道,“我觉得,我还没准备好。” 月清尘点点头,没有问他为什么,就要将那面铜镜再度收起来。可就在这时,萧紫垣却悄悄冲君长夜勾勾手指,似乎有点忸怩:“那个,长夜,你靠过来一下,我问你点事。” 君长夜瞥他一眼,觉得肯定没好事,便不太想搭理。可见萧紫垣直对他放电,分明是一副火急火燎的模样,他便无声地叹了口气,依言靠过去。 “我问你,我记得学上古史的时候,是不是学到过,九赭之前也爱过一个女孩?”萧紫垣凑到君长夜耳边小声道,“还爱得要死要活。你记得她叫什么吗?” 君长夜一听,哎这题没超纲,师尊刚给我开过小灶,于是立刻便答道:“芳洲,鲛女芳洲。” “你小点声,”萧紫垣上手就要去捂他的嘴,被君长夜偏头闪开,他便很懊恼地小声道:“怎么办,我现在也爱上了一个女孩,这算不算变心啊?” 君长夜见他竟在一本正经地想着这个问题,却不知芳洲的转世就在他身边。可这种事恐怕连曲阑珊自己都还不知道,君长夜又不能直接告诉他们,只能忍着快憋出内伤的笑,真诚得不能再真诚道:“不算。” “不算吗?”萧紫垣狐疑道。 “不算,绝对不算。” “那若是,那鲛女芳洲的转世来找我,想跟我再续前缘,我拒绝了,会很混/蛋吗?” “不会,绝对不会。” “好!那就好!”萧紫垣大笑起来,一颗心终于放回了肚子里。可他刚跟月清尘说了自己不看,总不好立刻反悔,搓着手道:“那个,师尊啊,三世镜您还急着用吗?要不急的话,不如先放在弟子这呗?弟子一定很快就准备好,等看完了,再亲自上绝尘峰还给您呗。” “拿去。” “得嘞。”萧紫垣眉开眼笑,立刻将那小镜子揣进自己怀里。待装妥当了,他才想起来环顾四周,顿觉非常陌生,忙道:“这什么鬼地方啊?阴气森森的,咱们还是快走吧,我请你们去帝都皇宫里喝茶。” “紫垣,我需要向你借一样东西。”月清尘仍在原地没动,话中却郁结着一片肃杀之气,仿佛浸透了万年前的那场血雨腥风,“当年九赭太子被诛后,继任仙帝将他的龙心沉入极乐海底,龙骨化为山川河流,龙骨为器,龙鳞制衣。那件龙鳞衣,就是现存在皇宫中的那件。上面虽怨气深重,可若利用得当,却也是镇住世间邪佞的神器。我想问你暂时借来,用以镇压鬼族设在西洲的万骨枯阵。” “师尊,紫垣莫敢不从。”萧紫垣立刻道,他虽还不太清楚发生了何事,但也知道能让师尊忧心的,一定是大事,“事不宜迟,我这就去取来给您。” 月清尘微微颔首。 在八柱被开启三根半后,祭盘的转动和通天塔的重启,就无法逆转了。当年昭崖虽毁了通天塔,却也在九州留下了这处秘境。这座沉默而巨大的祭盘本身,就是一尊镇压邪祟的仙器。 可随着八柱逐一开启,祭盘镇邪的力量会削弱,相对应的,世间妖魔的力量则会逐渐增强,到那时,世间又会陷入一片混乱之中。除非有人去往仙界,带回凛安留下的,那件足以永镇乾坤的神器。 可眼下,也只能暂时将希望寄托在九赭的龙鳞身上。 趁帝都龙气尚未散尽,希望一切还来得及。 “紫垣,你带着曲姑娘,先回帝都去取那件镇邪的龙鳞衣,为师与你师弟去西洲。若估算得没错,你们宁师叔,应该已经在前面等我们了。” 第200章 定情地 “就到这吧。二位,告辞了。” 北海边, 白浪拍岸。冷北枭冲岸边的两人略一抱拳, 说完这句话后, 便转过身, 向着截然相反的方向走去。 他的背影很潇洒, 带着点寂寥的味道。他挥挥衣袖, 不带走一朵浪花。 妖王走了,萧紫垣和曲阑珊也先他们一步,回帝都去了。 不久前,他们一行五人刚从暗无天日的海底上来, 就发现先前昭崖以萧紫垣名义自帝都带来的大船,还在岸边候着。船上的人见萧紫垣终于出来了,激动得热泪盈眶, 立刻就要迎他回宫。于是, 为了不穿帮, 萧紫垣索性直接带着曲阑珊上了船, 启程回帝都,去取那件深藏在宫内的龙鳞衣了。 一时间,海岸边又只剩了君长夜与月清尘二人。 近日天气初初回暖, 即便此地位于九州大陆的最北边, 曾经遍布海岸的冰雪也在消融。此刻向海面望去,只见碧波万顷, 处处宁静祥和。没人知道,就在这片看似平静的大海深处, 掩埋着怎样惊世骇俗的秘密。 “妖王说他答应了宁师叔,此生不会再见蘅芜君,并以此,来交换宁师叔救活蘅芜君的承诺。”君长夜收回目光,对身旁同样在观海的白衣男子解释道,“所以他就不跟我们去西洲了。妖王还说,那是他们的定情地,他怕触景伤怀。” 月清尘颔首,示意自己知道了。临行前,他望着阳光下波光粼粼的海水,突然有点舍不得移开视线,便仍旧目视前方,顺带抛出一个问题: “那片海,算是我们的定情地吗?” 这么浪漫的问题,他却问得一本正经,好像在跟昆梧掌门认真探讨上古时期谁的战力最强。 经过宁远湄之前各种天材地宝的调理,月清尘的身体已有了些许起色,不再清瘦得好像一阵风就能吹倒。气质仍是清寒,却不再拒人于千里之外。此刻笼罩在暖洋洋的日光里,整个人身上寒意消减大半,侧脸竟恍如透明,美得让人心痒难耐。 耳边忽传来一声轻笑,月清尘觉得身上一紧,原是君长夜自后方覆上来,伸臂环抱住他。青年将下巴搁在月清尘肩上,偏头黏黏糊糊地亲起他的耳垂和脖子,直惹人发痒要躲,这才回答:“不然呢?难道是在潇湘水牢?毕竟那是你第一次说心里有我的地方。” “胡说,”月清尘觉得好笑,却忍着没笑,而是作势要从他怀中挣脱出来,“我什么时候说过?” “我没胡说,”君长夜感觉自己也像这日光一样懒洋洋的,“是你亲口说的,‘我不信你不知道我的心意’。我现在知道了,可你怎么不早点跟我坦白呢?” 月清尘突然沉默下来。君长夜闭上眼睛,突然吸吸鼻子,贪婪地嗅着那人身上残留的淡白梅香。 “我们刚到仙墓的时候,远湄跟你说了什么?” 君长夜仍旧将头埋在他肩窝里,没说话。 “她说的话,你好像特别在意。长夜,告诉我,是什么?” “宁师叔说,”君长夜终于开了口,声音闷闷的,里面有种痛苦,仿佛已经压抑了许久,“说你如今这样,都是我害的。她说得没错。她还说,你的眼睛有时候会看不清东西,是因为,魔气入体。” 至于魔气如何入体,他们都清楚。 “最后那一次,我是自愿的。”月清尘淡淡道,突然抬手,摸了摸青年垂落在他胸前的墨发,“你没有强迫我,也不用为此自责。” “不,师尊,不只是那一次。”君长夜霍然抬起头,眸中痛苦与炙热交织,“我们以后怎么办呢?我喜欢你,想跟你翻云覆雨,想看你在我床上面若桃花的模样,想听你一边抱着我,一边哑着嗓子叫我的名字。真的,我喜欢听你在床/笫间的声音。” 月清尘突然觉得自己的脸热极了,他不意外君长夜能说出这种话来,却意外自己竟会对这种话有反应。 君长夜好像没有察觉般,继续道:“师尊,我不想做魔了。宁师叔把利害分析得清清楚楚。如果我仍然是魔,我就不会容许自己再碰你一下。我现在才告诉你,是因为我觉得,你并不像我喜欢你一样,那么喜欢我。所以我怕,怕我以后不能满足你的话,你就会毫不犹豫地离开我了。” 月清尘轻叹一声:“……你还是别说了。” 君长夜依言住了口。他慢慢地松开抱着月清尘的手,向后退了一步。 就只有那一步,却像在他们二人之间,再度构建起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 “你要恢复人身,很难。”前面那道白衣身影没有回头,语气冷静到近乎无情的地步,“你的修为和灵脉,都是我亲手废的。这么久过去了,要续接,几乎不可能。更何况,十年里,你为迅速提升修为,用的都是魔修的法子。若这时摒弃了魔族之身,一切就都要重新开始,可如今正值多事之秋,你身为魔尊,绝对不能出事。” “好,”君长夜觉得口中漫上些许苦味,大概是从心底泛上来的。他没有再争辩,而是定定地,盯着面前那道如凝寒霜的冷白背影看了片刻,然后用与对方同样冷淡的语气道:“我知道了。” 月清尘察觉到君长夜话中骤然降下来的温度,不由转身看他,目光探究而暗含关切,询问道:“你怎么了?” 君长夜低下头,轻轻摇了摇:“没什么。” 其实君长夜想听的,无非是一句,无论你是人还是魔,我都会陪你走下去。我不在乎你是什么,我在乎是你本身。 可月清尘从不会说种话,他连句承诺都不曾给过。他只会说,你是魔尊,所以你不能出事,而非君长夜想听的,你是我的爱人,所以你绝对不能出事。 到了现在这一步,他甚至仍未将他的信任全然交付。他明知道当年在潇湘发生的事,这十年来造成自己痛苦的根源,可为什么仍连半句也不打算解释? 君长夜之前说过,他可以等,可以一直等到月清尘愿意告诉他的时候。可这并不代表,他对这些毫不在意。恰恰相反,没有人比他更在意真相。 没有人愿意活在头顶随时可能掉落的剑尖下。 那些心底曾经被狠狠撕开过的裂痕,其实一直都在。它们只是被隐藏得很好,慢慢成了陈年旧伤,在每个雨季钝钝地发痛,仿佛在提醒君长夜,他根本没有痊愈。 他随时都有可能,被再度拽回那不堪回首的十年。 天地间好像又下了一场雪,先前那些暖融日光被突然飘出的云挡住,不再向外散发热气。 让原本站在太阳底下的人,忽然就觉得有点发冷。 有约莫几个弹指的时间,二人谁都没有说话。他们各怀心事,视线偶尔碰撞在一起,穿黑衣的青年都会率先移开。以往但凡有这种冷场的情况,都是君长夜先开口打破沉默。可是这次,他显然安静得过分了。 最后,月清尘开了口:“走吧,先去西洲。” 到了他们这种地步,要去远些的地方,已经无需御剑。君长夜随手撕开一条空间裂缝,在月清尘之后走进去,几乎是转瞬之间,二人就已经从北海到了九州南部的西洲塘。可那片曾经温暖湿润的江南水乡,此刻却被令人作呕的血气完全笼罩,就连荷叶上落下一颗露珠,都像是滚落了一滴血。 这血气,甚至比君长夜先前在万人屠古战场闻到的,还要浓郁。 君长夜忽觉腰间有点异样,低头一看,却是先前别在腰间的裂魄刀在嗡鸣不已,似乎拼了命要挣脱他的束缚。 月清尘也注意到了,不由蹙了蹙眉:“它在找它的主人。” “是,”君长夜点头道,“看来刀煞前辈就在附近。” 他说这话的样子,就好像先前的不愉快没有发生过。可君长夜知道,那些伤只是再度沉下去了,不一定什么时候,就会卷土重来。 但大事为重,他拎得清。 见鬼头刀震颤得越来越厉害,君长夜索性将之从腰间解下来,随手一扬,那刀便“嗖”地一声,迅速往血气最浓的慕府深处飞去。 二人尾随其后,刚掠至荷塘边,就见水塘岸边正立有两道人影,女子着碧裙,男子穿僧袍,却已然形销骨立。而在他们头顶上方,正有耀目白光冲破天际,远远看去格外醒目,叫人不至于迷失在这片血色中。 那轮明月般的圆盘,是卧禅寺的天心月轮。 二人正欲到宁远湄身边去,可忽然间,有苍凉的埙乐自不远处拔地而起,毒虫般硬生生往人的耳朵里钻。因为距离太近,若有意志不坚者,这埙乐足可叫人当场心智疯癫。 “起澜。” 那一刹那,君长夜从身旁月清尘的口型上,判断出对方说了这两个字。可随即,眼前却是一阵天旋地转,他甚至再分不清耳边除了埙乐之外,究竟还有什么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一瞬间,或许是一万年,远处忽然传来几声模糊而熟悉的清心琴音,让神智逐渐从浑噩中回拢。 而在一阵让人眼前发黑的剧痛过后,君长夜仿佛从噩梦中惊醒,竟发现自己捂着胸口跪倒在地。 胸口痛如刀绞,仿佛那几处陈年伤疤,已全数被那埙声齐齐挑开。 颊边有些异样,他勉强抹了一把,却见不知何时,竟已有泪盈了满眶。 第201章 刀客行 君长夜上一次落入这种摧人心肝的幻境,还是在潇湘, 在顾惜沉编织的黄泉境里。然而, 那个幻境, 跟如今这个断肠夫人利用起澜造出来的相比, 简直是小巫见大巫。 在未被浮生的琴音唤醒前, 君长夜感觉七情六欲颠来倒去, 仿佛被丢到万丈红尘里打了一个滚。爱与乐被剔除干净,恨与哀被无限放大,倏忽有泪滑入口中,舌尖都发麻发苦, 头痛得仿佛要炸开。 有一个声音在君长夜识海里不停地重复,杀了他,只要杀了他, 你就能从苦海里彻底解脱了。 因为要摆脱痛苦, 所以要杀了他? 那不如……先杀了你。 君长夜骤然睁开眼睛, 一股极端强悍暴虐的气息从他身上爆发出来, 甚至比这整片血海加起来还要危险。气息所过处,无数莲荷枝叶如被狂风压弯在水塘中。而这狂风,也让那个藏身于百里荷塘深处的人, 直接暴露在众人面前。 识海中的声音立刻烟消云散了。 而与此同时, 先前那悲凉埙乐减弱些许,几乎被月清尘的琴音全然压了下去, 甚至连这片天地间的血气,都被玄妙清音冲散不少。 即便不是音修, 也该知这场斗音,暂时是月清尘占了上风。 君长夜站起身来。只见半空中,那袭白衣正侧对他迎风而立,浮生琴悬在身前,一派萧肃清举。分明仍是淡漠眉眼,可在转向君长夜后,月清尘的眸色却柔和了许多,仿佛在问:“你没事吧?” 君长夜摇摇头,回了个笑,突然觉得熨帖不少,被起澜撩拨得阴霾丛生的内心也渐渐平息。他正到月清尘身边去,可就在这时,却忽然有个人自先前莲荷丛被撕开处倒飞出来,随后一头栽倒在荷塘岸边的血水中,半天爬不起来。 一看那乱蓬蓬的灰白头发,君长夜的心就瞬间一沉,随即像被只大手攥住般,紧得难受。 是荒炎。 修道之人达到元婴以上,便基本都可以保持青春永驻,只有在灵脉枯竭之时,才会显出颓态。自上次在北境一别后,二人不过月余不见,可君长夜却发现荒炎本来不多的白发已然满鬓,竟真像个货真价实的垂暮老人了。 从当年在云间府悬崖下相遇时,耳闻的第一声肆意大笑开始,到后来相伴的所有时光里,这老头总显得精神气十足,甚至比君长夜这个少年人还要朝气蓬勃。这些年,从帝都到昆梧山,再从昆梧山到万古如斯,是他陪君长夜度过了所有最艰难阴郁,甚至崩溃到近乎疯癫的时光。 荒炎被人称作“刀煞”,刀中煞星,显然就绝不是个耐心的人。可那十年里,为了开解君长夜,他却用上了为数不多的全部耐心。 君长夜心如死灰,冷硬得像尊石像,一连数月都不开口说一句话,荒炎就想方设法逗他笑,即便没用也坚持着。君长夜修魔功要破体碎骨,要经历无数次濒死又重生,无数次曾沉入绝望深渊,无数次想直接了结自己的生命,荒炎就苦苦劝他一定撑下去,只要撑下去,便总会有一线希望。 虽然荒炎总自称“老朽”,君长夜也时时不忘打趣他“为老不尊”,但基本从没真把他当个老朽看待。与对月清尘炽热而无望的不伦情爱不同,荒炎对君长夜而言,是时刻陪在身边的良师益友,是可以信赖和依靠的肩膀。甚至更确切地说,他就好像弥补了自己内心深处缺席已久的,那个“父亲”的角色。 毕竟,魔尊沧玦只是束之高阁的冰冷画像,传奇戛然止在君长夜遇见之前。 而荒炎的胸膛火热,步履铿锵,眼神时而戏谑,却总是坦荡。在那十年里,荒炎教会了君长夜以魔族之身行走世间,该懂的一切规则。 他是活生生的现世温暖。 可刀煞自己甚至都不是魔,也从不是个喜欢遵守规则的人。 君长夜快步走过去,将荒炎从血水中半抱半扶起来,然后尽可能轻地放到岸边不沾水的地方。老者浑身浴血,此刻躺在君长夜怀中,分明虚弱不堪,可在视线触及那抹白影时,却还是高声叫道:“别,别伤她。君小子,叫你师父别伤害她!” “前辈,”君长夜低声唤道,“那是断肠夫人,是曾经的鬼后。她早在二十多年前就已经死了。如今留在世间的这个,不过是一丝执念化作的厉鬼罢了。” “不,那不是厉鬼。”荒炎用力摇了摇头。说话间仿佛连喘气也困难,喉咙里呼哧呼哧地响,如同破败的老风箱,“不是,她分明,分明还认得我。那是她未散尽的残魂。” “前辈,你还认得这把刀吗?”君长夜不跟他强辩,而是拉过他的手,将之放在安静停于荒炎身边的刀柄上,“这是裂魄,是我从一个鬼将手中拿回来的,如今,终于可以将它物归原主了。” 荒炎一怔,目光在触及鬼头刀的瞬间,产生了剧烈的变化。他那双因无可避免的衰颓而浑浊的眼睛,竟重又转向清明,仿佛在那一瞬之间,被拉回了曾经那段仗刀行世,快意恩仇的时光。 那时的荒炎正年轻,还是个误认为自己可以斩尽一切不平事的刀客;那时的裂魄正锋芒毕露,还是整个修真界最令邪祟畏惧的一把刀。因为它随时可能出鞘,也因为它的主人,刀煞荒炎,是个随时可以不讲任何规则的疯子。 可那实在太久远了,久远到,仿佛是上一辈子的事情。 曾经每日摩挲的刀柄再度握入掌中,曾经的刀客几乎老泪纵横。从刀柄到刀背,从刀背到刀刃,他不住抚摸着,手指即便哆嗦得不成样子,心却仍谙熟于每一道老旧的断口。待到重新安静下来,荒炎惊觉自己已出了身热汗,一抬头,见君长夜正在看他,便先抹了把眼角浊泪,才道: “灞河一战后,我以为它已经粉身碎骨了。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再见到这个老朋友一次。” 说到这,荒炎顿了一下,却显然有话没说完。君长夜听得出,便既不出声打断,也不催促,只是帮他拍了拍背,之后就在一旁安静地等荒炎平复情绪,等他积蓄力量,以便好好说完接下来的话。 君长夜没有等太久。 “……也没想到,我还能再见兰若一次。” 荒炎紧了紧怀中刀,突然低低道。 然而,在吐出这个名字后,他好像又一下子苍老了几十岁,非但不复以往的精神矍铄,本已有些清明的目光,也再度变得浑浊起来。 通过前后截然相反的两个表现,君长夜看得出,若说当年手握裂魄的回忆能带给荒炎前辈无尽的力量,那么如今回忆起那个叫“兰若”的人,却仿佛会将他的精气与活力尽数抽干。 “前辈,”君长夜微微蹙眉,“你若不想说,就别说了。” “不,”荒炎摇摇头,“君小子,你还记得我曾跟你说过吗?鬼后,在被世人称作断肠夫人之前,其实也是有闺名。她的闺名,就是兰若。而且,她跟当年我们在潇湘遇到的那个顾宫主,还曾有过一段渊源。” “顾宫主?”君长夜眼神暗了暗,“顾惜沉?” “对,”荒炎答得有点吃力,“她……曾是顾惜沉的师姐,后因嫁于冥主,被浣花宫除名。但,那是在我们分开以后。你若见过当年的她,想必,也跟当年的我一样,只会生出一个念头,那就是……” 天下竟有这么美的女人。 当年的兰若,为做浣花宫布置的出师任务,恰巧和当时身为散修的荒炎看上了同一头妖兽。两个人互不相让,从蜀中一路追到漠北,一起追了几千里。 过程中,兰若虽一直带着浣花宫女弟子的面纱,但荒炎身为万花丛中的老手,单看露在外面的眼睛,就知道这一定是个美人,还是那种既冷且媚的美人,是他最喜欢的那款。 虽说美人如花隔云端,但既是未经人事的美人面,岂有总隔纱相望,却不一睹真容的道理? 于是,荒炎自然而然地就动起了歪心思。等二人到了漠北,他便一反常态,非常大方地将妖兽让给了兰若。然后趁对方高兴,便恭维兼调戏了一番,同时用上花间老手的手段,连哄带骗着,就将女子的面纱摘了下来。 弗一摘下来,他就觉得这次真是赚到了。 荒炎之前不是没见过浣花宫的女弟子,也不是没见过美人。可他从不知道,世上竟真的有人回眸一笑,会让周遭天地都失去颜色。 而兰若虽美,却仍是个会对意中人抱有幻想的女子。也时常会畅想,若有朝一日坠入情网,意中人定会踏着七彩祥云来娶她。 在对荒炎绽开微笑的那一刻,毫无疑问,她动心了。 毕竟,慷慨的英雄并不多见,若再加上甜言蜜语,哪里是一个常年在宫中苦修的姑娘家招架得住的? 兰若是动了心。然而在一时情热双修过后,她才恍然知晓,对方竟然,就是同门师姐妹们所鄙夷的刀煞。 第202章 日暮里 刀煞便刀煞吧,毕竟是她钟情的第一个男子。兰若既认定了他, 便不会因为他的身份而有所改变。 更何况, 通过几日的相处下来, 兰若觉得, 荒炎并不像其他人说得那么狂傲和不堪。即便是狂, 也狂得很有几分可爱。 路上有时遇到其他门派和弟子, 这潇洒的刀客都会一一指给她看,说他不屑于与哪些人为伍,哪些人虽是可交的,但现在没必要打交道。因为这一路上, 她有他就够了。也因为很多时候,跟人打交道,甚至还没跟那些灵兽打交道来得爽快。 兰若从不受旁人意见的左右, 她只信自己的眼睛, 只听自己内心的声音。 或许荒炎也正是喜欢她这一点。可喜欢归喜欢, 却并不是爱。他生而浪荡, 会为途中遇到的花朵而短暂驻足,却并不愿意过多地接受一份感情拘束。 即便兰若美得惊人,想来, 也不能成为那个例外。 那几日, 荒炎大多带着兰若,往人烟稀少却妖兽众多的地方走。他们白天赶路, 夜间便在漠北凉如水的月光下缠绵厮磨。一路走走停停,遇到合适的妖兽便杀了, 遇到风光好的地方,也会驻足一两日,手牵着手,在那些人迹罕至之地留下自己的足迹。 其实若仅论做出师任务,兰若捉的妖丹早就够了。她只是想趁此机会,和意中人多待一会,多了解他一点,也能为今后的生活多做一些打算。 可她还不知道荒炎怎么想,甚至不知道,她的意中人究竟打不打算娶她。 相遇五天后的那个晚上,他们在黄昏时刻,到达漠北的一个小镇。小镇名字很美,叫做蝴蝶湾。据说,是因泉畔多有蝶舞而得名。 镇子很小,投宿的客店离蝴蝶湾很近,兰若一推开窗,就能看到对面那湾水。水底有各色卵石,五彩斑斓的,她很喜欢,就撩起裙边,打算走下去采几块来。 荒炎一看,在那片掀起一点的红裙衬托下,兰若露在外面的小半截腿又细又白,顿时生出一种“她的腿只有我能看”的想法,顺便将外面那些伸长脖子准备看的假想敌通通仇视了一个遍。 他将她一把抱起来按在床上,然后自己跑出门去跳下水,不过片刻,就兜了一堆卵石回来。整个人却湿淋淋的,从上往下淌着水,把客店的木头地板弄湿了一大片。 兰若却没有坐在床上,而是倚在窗边出神,浓重斜阳透过窗,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长到让荒炎生出一种错觉,仿佛自己和窗边的这个美人,已经携手走过大半辈子那么长,她是在日暮里等他归家的妻子。 这种感觉,好像也并不太坏。 兰若见荒炎进来,头便歪了歪,整个人瞬间鲜活起来,妩媚得不像话,仿佛将夕阳的余晖涂抹在了脸上。 她离开窗边,款款走到荒炎身边,俯身去看他怀中兜着的石子。忽而顿住,极缓地抬起头,往男子宽厚的肩头轻轻吹了一口气。 荒炎感觉半边身子都酥了,声音不自觉放得很柔:“你干嘛?” “一只蝴蝶,”兰若一眨不眨地看那纤弱美丽的生灵从窗户里飞出去,逐渐变成一个小小的黑点,“飞走了。” 荒炎也偏头去看,可看的,却是身旁那个女人,她的脸蛋瓷白,嘴唇红艳,她比蝴蝶还要美。 他突然按住兰若的肩,嬉笑着凑上去吻她双唇,兰若只躲了一下,就闭上眼睛任他动作了。 吻到动情处,她听见那刀客在耳边说: “这次我抓牢了,就不会飞走了。” 五彩石撒了一地,不过没人顾得上去管了。客店简陋的小木床开始咯吱作响,仿佛是因承受不了那般激烈动作,而发出的阵阵呻/吟声。 终于,待一切结束后,四周重归寂静,天色也暗下来。兰若躺在荒炎怀里,脸上尚有潮红未褪,神情有些疲惫。过了一会,她睁开眼睛,将下巴贴在身旁男子温热的胸膛上,拿手指画来画去。又过了一会,突然开口道: “你会给蝴蝶一个家吗?” 荒炎没有回答。 可兰若知道他醒着。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了,她仍在固执地等。 “先睡吧。”终于,他开了口,随即又生硬地补充了一句:“明天还要起早,去抓狮虎兽呢。” 兰若眸中的光暗淡下去,她转了个身,背对着他,再没说话。 荒炎也是。 可那天晚上,他们谁都没有真正入眠。 直到天快亮了,荒炎才迷糊着睡着了一会。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兰若已不在身边,随身衣物都带走了。 他对着空留下来的一室静谧出了会神,忽然觉得这间屋子的每个角落,都残留着她身上的木兰香气,心里却空落落的,仿佛被兰若带走了缺失的一块。 平生头一次,他怀念的不是女子柔软的胸脯。而是她在问自己会不会给她一个家的时候,忽然亮起来的眼睛。 荒炎越想越觉得烦躁,索性拉开门走了出去。视线尽头触及一袭紫衣,他心头一跳,还以为是兰若回来了,正要上前去拥抱她,告诉她自己愿意登门求娶,求她师父答应他们的婚事。不料那女子一回头,却不是。 是个在花间酒的旧相识。 荒炎生性豪迈,爱干些仗义疏财的事。他不太把钱当回事,有钱的时候,常常为别人花得大手大脚,等到穷困潦倒的时候,也就只能找旁人接济,却因此结交了很多朋友,三教九流都有。这个在花间酒卖笑的花魁娘子,就是其中一个。 “遇上点麻烦,找你收留几天。”花魁满身风尘气,给荒炎递了片紫苏叶,说起话来也媚,却偏狐媚,“老规矩,十八摸。” “收留你可以,”荒炎接过扔进口中,却摆摆手,“老规矩,免了。” 花魁咯咯地笑起来,扭着腰走上前来,朱唇几乎贴上他的脸:“怎么着,有新欢了?” 荒炎冷笑一声,忽然觉得心头更烦,胸口更闷,便随口应付道:“没,谁能比得上你?” 花魁忽然“咦”了一声,从荒炎身边退开。她将目光越过他肩膀,投向蝴蝶溪的另一边,端详片刻,忽然笑了。 荒炎猛然回头,只见溪水那边站着个孤零零的窈窕身影,肩上背着个小包袱,腰间系着把剑,脸上表情甚至比初见时,还要冷若冰霜。 “她的确很漂亮,”那花魁赞叹道,“你有眼光啊。” 兰若扭头就走。 荒炎拔腿就追,越跑越快,很快就在溪水转弯处拦住了她。兰若不理他,要往旁边走,可旁边哪条路都被堵得死死的。 “你走之前怎么不跟我说一声?”荒炎心里烦,语气自然冲。 兰若似乎觉得他不可理喻,冷笑道:“对,我是应该跟你说一声。这样你就可以毫无负担地去寻欢作乐了。” 荒炎恼了:“那只是我的朋友。” “朋友?”兰若瞪向他,“在一起睡过觉的朋友?那你是怎么跟她介绍我的?也是朋友?” “不然呢?还能是什么?”荒炎嗤笑一声,“你以为你跟她有什么不同?” “别把我跟那种人相提并论!”兰若一把抽出剑来,将剑尖对准了他,气得浑身颤抖,“你知道吗?你让我觉得恶心。” 那刀客一动不动,他说:“我没有求你回来。” 女子深吸了一口气,她说:“好。” 既然你这样说,我也无话可说。 那么,就这样吧。他向左,她向右,擦肩而过的瞬间,很多东西都不复存在了。其实他还爱着她,她也是,只是他觉得她胡搅蛮缠,她觉得他从未认真,彼此眼里都揉不得沙子,也都不愿先低头。 于是两人就此分道扬镳。兰若气得连那些妖丹都不要了,失了面纱,她也没脸回浣花宫,正好有地方闹鬼,便自己一个人跑到郢都附近去捉鬼,却不料被一厉鬼所伤,重伤濒死。 再后来,她被冥主以鬼族方法所救,赌气下答应和他在一起,于是便带回幽冥,成了后来人人畏惧的鬼后。 “君小子,或许你说得对,”西洲荷塘旁,荒炎从回忆中惊醒,声音已然虚弱不堪:“我不该,让她死在我看不见的地方。” “先不说这个。”君长夜忽然意识到不对,“前辈,你为何会来此地?是谁告诉你,断肠夫人在此地的?” 荒炎想了想,道:“有一封帖子,是以冥主的名义送到万古如斯宫的,邀请我……于近日来西洲一会。世上知道老朽复生的人不多,所以,我以为不可能有假。” 君长夜眉头蹙得很紧,再度抬头看向半空中的月清尘。 不过才交谈了一会的工夫,先前转弱的埙音已再度凭空拔高,而琴音虽丝毫不乱,却始终难以将埙音彻底压制。 君长夜的心沉了沉。 他们此次北海之行,并没有找到苏羲和当年对付断肠夫人时所用的琴谱,故而师尊难以在片刻间与曾经的鬼后决出高下,也是在意料之中。 可,刹罗先前在西洲闹出的动静这样大,早该有人知会修真界各派掌门,派人前来讨伐。 如今自己和荒炎前辈在魔宫中的身份,世上知道的人很少。若此刻修真各派都有人来了西洲,岂不是正好撞在刀尖上? 这时间卡得实在微妙,又算准了他们因为情谊无法轻易离开,像极了昭崖一贯的作派。 就在这时,仿佛为印证君长夜想法似的,有道清越男声,忽然在这片天地间响了起来: “月清尘!” 与此同时,有道蓝影在眼前一掠而过,直奔半空中抚琴的白衣男子而去。 竟是云琊。 第203章 云子安 自数月前月清尘自昆梧山不告而别后,云琊已有许久未曾见过他。隔壁无峰主, 仙鹤称霸王, 是以仙鹤灵犀便不再压抑自己的天性,总率领梅子精们躲云琊远远的。 人家明摆着不欢迎, 云琊也不好总去绝尘峰晃荡, 只好在自己的扶摇峰待得快长蘑菇了。好不容易上次寻得机会,随宁远湄下山寻找月清尘,却又半路被掌门师兄叫回昆梧,去处理鬼族派去南海挑衅的十三修罗。 等把那些鬼将都打回老家,云琊回去找掌门师兄复命,这才从馥郁仙子那里知道:原来就在自己跟宁远湄下山不久之后,山里就收到茅山宗晚晴道长的来信。信上说他与望舒君一并游历至荆台山,觉得风景不错,于是决定在那边清修一阵子, 暂时不回来, 叫门内不要去寻他们。 云琊将那封信颠来倒去看了四五遍,越看越觉得起疑。月清尘给昆梧山的信,为什么是以茅山宗道士的名义?清修为什么选在荆台山?那座山地处偏僻,荒无人烟, 离漠北和妖界都很近,跟昆梧山没法比,实在不是个清修的好地方, 云圣君的好奇心向来旺盛,而且直觉也很敏锐。待觉出不对劲后,他便亲自往荆台山走了一趟,果然没找到自己想要的人。而且他在周围抓住几个小妖问了一圈,竟没一个曾在这附近见过什么白衣仙君和茅山道士。 既然信中内容是假的,那他们,便该是出事了。 可这世上修为胜于月清尘的人只那么寥寥几个,究竟是谁,会让他忌惮到连真话也不能在信里讲,只能作此隐晦表明? 云琊皱着眉头想了又想,突然觉得,或许写这封信的人根本就不是晚晴,而是那个,让他们忌惮者。他本想在荆台山找找,看月清尘有没有留下别的线索,却遍寻无果,只得作罢。 荆台山。莫非是妖? 不,若是妖,不会轻易在信中暴露自己的所在。况且,即便是万妖之王那种在妖族顶尖的存在,云琊也不认为月清尘对上他,会毫无胜算,至少顺利脱身是绝对没问题的。 不是妖族,那就只能是魔族了。据说魔族新任的那个魔尊,修为高得惊人,云琊虽还没跟魔尊打过照面,但仅听前线传回来的线报和战况,便觉得天底下恐怕只有他有这个能力,能将月清尘置于某种与外界信息完全隔绝的地方。 但若这猜想是真的,那事情可就大大不妙了。 云琊想通了这层关窍,便怒气冲冲地从荆台山出发,打算穿越火线,去万古如斯宫会一会那个魔尊。 然而刚走到凉州风氏的云间府,半路上,他就听有人说要去报风氏,鬼族在突袭慕氏仙府后,非但没从西洲撤走,反而变本加厉,将周围血洗一番。如今整个西洲都变成了人间地狱,请有余力的修者前去支援。 云琊闻言一惊,心道连云间府这片都听说了,那宁远湄身在帝都,肯定也听到消息了,这会定已赶往西洲。他先前曾暗暗发过誓,在慕氏这件事情上,不会让她自己以身犯险。而妖魔鬼三族向来不分家,所以鬼族的这次行动,跟魔族多半也有关系,去西洲没准能一箭双雕。 于是他就调转方向,直奔西洲而来。 可没想到这一来,竟真的把想找的两个人都找全了。 云琊刚踏入慕府地界,就见一片腥风血雨,而隐隐的,还能听见深处传来极熟悉的琴声。他又惊又喜,自然第一时间往声源处掠去,果然见到那袭如雪白衣。 “月清尘,你怎么会在此地?也是听了有人求援,特意赶来讨伐鬼族的吗?” “不是。” “不是?”云琊在他身边立定,环顾四周,“那是为何?” 视线在触及下方一点后,忽然顿住不动了。他扬起了眉毛,似乎有点不确定,却还是挥手一指,问道:“下面那个,是君长夜?” 云琊指的那个人在水边,怀中半抱一个老者,而宁远湄正在他们身旁,低着头,不知正在跟他说些什么。 其实不用月清尘回答,他也猜得出。因为从那黑衣男子的脸上,依稀还能看出当年少年的影子。 多年过去,他和苏羲和越发像了。可气质冰冷又危险,却与琴圣截然不同,而更像当年的那个大魔。 那个大魔,魔尊沧玦。 云琊心下愕然,却还是笃定道:“他就是魔族的现任魔尊吧。” 耳畔琴声未乱,他听月清尘淡淡道:“是。” “所以,”云琊按了按太阳穴,觉得有根筋在那边突突地跳,头疼不已,“你失踪了这么久,是一直和他在一起吗?” “是,”月清尘终于分出神来看他一眼,语气却依旧平静,好像这并不是多大的事情,“不过此事说来话长。云琊,先帮我个忙,下去看好远湄,别让她做傻事。” “等等,”云琊觉得头更疼了,“你得先给我解释一下,你跟他到底是怎么回事?他没伤你吧?那封晚晴道长的来信,又是怎么回事?” “晚晴的信?”月清尘忽然笑了,“我就知道,你一定看得出。不过那都过去了,云琊,君长夜现在不是敌人。你莫要与他为难。” 云琊一怔,发觉月清尘在说到那个名字的时候,从眼神到语气,整个人都变了。那种变化很难描述,反正就是,跟对别人截然不同,好像从一块尖锐的冰,化成了一片柔软的水。 他被谁融化了?君长夜吗? 云琊突然觉得,就在那么一上山一下山的工夫之间,自己错过了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还没等云琊回过味来,半空中的二人便同时听到天边传来一声长鸣,那声音崩山碎玉,像极了红绫的坐骑。 云琊抬头一看,果见鸰鷂鸟双翅遮天蔽日,伴着漫天红绸而来。一冷艳女子居于其上,仔细一瞧,正是红绫。 可她不是一个人来的,紧随在巨鸟身后的,还有许多手持拂尘的道士,跟低诵经文的和尚。 卧禅寺与茅山宗的人,竟赶到一块来了。 月清尘眉尖轻蹙,当即连拨几下琴弦,再次将那荷塘深处的埙声压下些许。可即便如此,用不了多久,那些人的到来,也会将此地微妙的平衡打破。 起澜擅于唤起人心底最黑暗的情绪,同时推波助澜,将之无限放大,并投射在身边人上,让中招者在失控下自相残杀。因此若非皆为自控力极强者,人多反而不好,可如今这些驱魔捉鬼者一股脑都来了,修为又参差不齐,岂不是正中了断肠夫人的圈套? 他看得出,云琊自然也看得出,当即道:“我去让他们退后。” “来不及了。”月清尘摇摇头,因为他已经看到有几个修为尚浅的道士和尚,死于同伴的突然倒戈下,“云琊,断肠夫人的残魂,正附着在那个叫刹罗的鬼族身上。可刹罗身份特殊,我们暂时不能杀她,你去试试,能不能用破山河将她手中的起澜毁掉。” “好,”云琊转身便走,走了一步又退回来,“有个问题,如果君长夜阻拦我,我能否跟他动手?” 月清尘毫不犹豫:“他不会阻拦你。” 云琊深深看他一眼,突然觉得心里发酸:“他听你的?你还当自己是他师尊吗?” “云琊,”月清尘淡声道,“去吧。” 云圣君也知道现在不是纠结这些的时候,君长夜跟他们站在一边,总比站在对立面要好,可心里还是像堵了一团棉花。他再度转身欲走,可又回身气哼哼道:“希望他真能跟我们是一边的,以后也是。可他现在是魔,手上沾过多少人的血,害过多少人命?正邪不两立,月清尘,你不是一向分得很清楚吗?” 语毕,云琊终于罢休。他也不管月清尘如何反应,只自顾自向着荷叶深处飞速掠去,破天银枪幻化在手,霎时间风雷大作,矛头直指起澜,即便它至今都令人谈之色变。 昆梧山容隐圣君,向来心如赤子,从不动摇,因此在这种诡谲鬼器面前,从来无畏无惧。 可他虽有枪指贪狼之心,却在快掠至断肠夫人所在时,生生顿住了脚步,破山河被迫垂在身侧,枪尖仍在嗡鸣作响,仿佛在诉说对饮血的渴望。 一袭碧裙出现在水塘之上,将他的去路尽数拦住。女子并未带护甲,仅以血肉之躯立在半空中,脆弱得不堪一击,可云琊这一枪,却永远也不可能劈下去。 宁远湄脸色苍白,欲言又止,望向云琊的眸中有歉疚,焦急,却唯独没有挣扎,仿佛这是她非做不可的事情。 “阿湄,连你也要拦我?”云琊气得要命,厉声道:“你也跟月清尘一样,被那些异族收服了吗?如今拦我,要帮鬼族开脱吗?” “不,不是为鬼族。”宁远湄垂下眼帘,“你还记得吗,子安?我之前跟你说过,我有个妹妹。她如今就在你我眼前。螺儿她是做错了很多事情,可我不能再失去她一次。子安,让我去跟她说几句话,不会很久。说完之后,我会用我的方式,替她赎罪。” 第204章 司花使 云琊抿了抿唇,向后退了一步, 不作声了。 他的确曾经听远湄提起过, 说她有个失散多年的妹妹, 也说过, 那个小姑娘很可能已经不在人世了。 但他没想到, 那女孩竟然去了鬼族, 时隔多年,又以这种方式,与宁远湄再度相见。 有时候,私情与大义, 确实难以两全。 见云琊主动退后,碧裙女子向他投去感激的一瞥,随即转身拨开层层莲荷, 径直向着藕花深处走去。 在接天莲叶的枝蔓交接处, 有个娇小身影若隐若现, 正在闭目吹埙。先前给狂风压弯的莲荷重又挺立起来,给宁远湄的行进造成不少阻碍。它们将女孩紧紧包裹在其中,全然拒绝他人的接近。 宁远湄在上昆梧山前,修的一直是木系灵气, 这些草木阻绊, 自然难不倒她。 真正难以克制的,还是起澜。 越往深处走, 那埙音对人心的影响就越强,即便之前含了屏音丹,宁远湄仍觉得头晕目眩。终于,她再也无法靠近一步,只能隔着三四枝荷花,对盘膝坐在水中的少女轻声唤道: “螺儿。” 周遭却无人回应。 刹罗一直低着头,宁远湄只能透过水面倒影,看到有两行血痕自女孩空瘪的眼窝中蜿蜒而下,叫人触目惊心。粗看之下,竟像是被巨鸟之尖喙啄伤的。 想必是在先前西洲那场混战中,妖王留下的手笔。 宁远湄定定看着那两道血痕,只觉自己也仿佛被生生剜了一块肉去。可这几天经历的跌宕之事太多,心已经痛到麻木,此刻反而冷静下来。 古埙声依然幽幽未停,吹埙者显然没有打算理会她。宁远湄欠身行了一礼,用的是过往女修间见面时惯用的礼节,再开口时,称呼的对象便已换了人: “昆梧悬壶峰,见过司花使。” 她没有以“断肠夫人”这个人人畏惧的称呼,来唤如今掌控面前这个身体的魂灵,也没有尊称她为鬼后,而是用了兰若先前在浣花宫时,所列位次之名。 兰若在未离开浣花宫前,曾任二度司花使。就连名中的“兰”字,也是因此得来的。 这种改变果然起了效。宁远湄看到那吹埙的女孩终于抬起头来,眼眶虽空洞,可在其中,却显然存在着另一双独属于灵魂的眼睛。它能超脱肉/身的束缚,看得更深更远,亦将来人看得更为透彻。 “司花使?已经很久没有人这样叫过我了。可我并不认识你,你是何人?”女子将唇离了埙,把宁远湄的用词低低重复一遍,语调却听不出丝毫悲喜。随即问道:“昆梧山,悬壶峰,你是修士。可为什么你的脸上,也会有那个印记?” “我本为慕氏之女,姓名不足挂齿,只是二十余年前,曾被劫至幽冥无涯之地,遭遇过与司花使同样的事情。幸而后来被琴圣设法搭救,才得以脱离苦海。” “是吗?”女孩脸上露出个有点僵硬的笑,“你很幸运。可既在无涯之地待过,你这副身体若没了仙气供养,很快就会枯萎吧?你不在昆梧山好好待着,还来找我做什么?” 宁远湄沉默一瞬,语气突然变得凝重起来:“实不相瞒,司花使如今附着的这具身体,是舍妹的。她的修炼方式,与你的并不相合,故而帮助不大。而我的这副身体,亦曾是通灵凤隨之体。若司花使想要将起澜效用发挥到最大,可以附到我的身上来。” “你?”女孩摇摇头,“不,不行。是令妹将我从起澜中唤醒的,此间阳气太重,若从她身上下来,我的魂魄一接触到血气,就会立刻消散了。而令妹先前为接纳我的魂魄,已强行将自己的鬼识移出体外。若我的灵魂在自行散去前,被强行剥离,无论是否出于吾之意愿,她的肉身会在顷刻间化为乌有。肉舍若毁,那下场,便只能是魂飞魄散一个。” “怨魂不散,逗留人间,必是靠执念支撑。”宁远湄直直望向她,“兰若,你还有何执念未了?人间疾苦,你还没受够吗?为何不愿去转世投胎呢?” 听闻此言,女子面容骤然变了一瞬,再度举起起澜,放在唇边,恨声道:“因为茅山宗玉虚,潇湘洛云深,这两个人,还未给我儿偿命。如若再相遇,我必杀之而后快。告诉我,他们如今在哪?” “乐平君已不在人世。”宁远湄劝道,“夫人,冤冤相报,何时了?” 话音未落,两人同时听到高空传来一声嘶鸣。宁远湄抬头一看,却见鸰鷂鸟在头顶盘旋,那一袭红色劲装的冷艳女子正立于鸟背上,有红绸自上方垂下,正落在宁远湄的手边。 可她却摇了摇头,给红绫传音道:“先别管我了。你带着他们退后,转告玉虚道长不要亲自到这边来。” 红绫眉尖轻凝,在半空中回应道:“晚了。” 宁远湄一怔,知道“晚了”二字的意思,便是玉虚正在来的路上,或者已经来了。 看来今日局面,当真是难以善了。 而在她们说话间,断肠夫人已然将四周环顾了个遍。 先前她刚被唤醒没多时,还处于混沌状态,认不得人,只能靠起澜勉强维持生机。可如今被宁远湄一声“司花使”和其颊边的花印所激,兰若便彻底清醒过来。她的目光先在半空中抚琴的白衣男子身上停留片刻,瞳孔微微一缩,认出他是浮生琴现任的主人。 兰若观其神情淡漠,并未受起澜丝毫影响,竟像个全然无心之人,或许比苏羲和还要难缠。可再闻其琴音,虽丝毫不乱,奏的却只是极普通的音律,显然抚琴者并未使出全力,却又让人猜不透,那男子究竟是想做什么了。 若说他是无情之人,那便该将邪魔歪道毫不犹豫地斩于剑下,不留丝毫情面;若说是有情之人,却又能不受起澜丝毫影响,着实是奇哉怪哉。 兰若所不知道的是,其实月清尘并非无心,只是受体内所修冰灵根的影响,感情本就比常人淡漠得多。加上已然认清了自己和君长夜对彼此的感觉,故而无论外物如何影响,内心也不会动摇分毫。 若说云琊能不受起澜影响,是因为他纯粹,勇敢,一往无前。那月清尘,就不过是足够坚定,外加能摒除杂念罢了。 见抚琴之人不好对付,兰若心中便先按下不论,而将目光投向正在结阵的道士,与正往天心月轮下围聚的和尚。趁宁远湄一分神的工夫,她忽然一扬手,隔空抓过一个穿茅山道士服的修者,厉声喝问道:“玉虚现在何处?!” 那人被她掐得几乎快背过气去,哪里说得出宗主现在何处,手中拂尘在空中乱挥乱舞,险些抽到女孩脸上。兰若眸中闪过一抹厌憎之色,立刻用力一拧。那道士头一歪,当场气绝身亡。 宁远湄俯身想救,那人却已没了气息。她便上前一步,挡在了兰若与众修士之间,劝阻道:“夫人,莫要伤及无辜。” “无辜?”兰若冷笑一声,“玉虚在杀死我炎儿的时候,可曾想过,稚子是不是无辜的?你们这些正道都不顾及的事情,凭什么要求我一个邪道去顾及?” 她话音刚落,忽另有一苍老的男声,隔着重重荷影飘了过来。 “炎儿,咳,咳。真没想到,你竟会给你的孩儿,起这样的名字。” 断肠夫人蓦地抬头望去,只见一头发灰白的老者,正在一个黑衣魔族的搀扶下,向这边缓缓走来。荒炎步履有些蹒跚,在走到还有七八片荷叶的光景时,他便摆摆手,示意君长夜不用扶了,自己拄着把刀,向断肠夫人一步步走过来。 君长夜在原地站定,忽觉如芒在背。他不用回头,也知道背后那蓝衫男子目光如电,正在恶狠狠地瞪着自己。而云圣君此刻的目光里,定然充斥着挑衅般的敌意。 若换做以往,君长夜可能会通过某种方式,来向云琊表达一下胜利者对失败者的怜悯和炫耀。可如今他实在没这个心情,便只紧紧盯住荒炎逐渐远去的背影,心中担忧之意甚浓。 再加上,宁师叔刚刚在水边说的话,实在让君长夜坐立难安。 原来,宁远湄当日自极乐海底携蘅芜君离开后,便将蘅芜君送去了琅轩阁。她不知答应了琅轩阁主季棣棠什么条件,竟非但让季棣棠同意替蘅芜君换血续骨,还从他那里换来了一个方法。 一个能让魔族去除魔身的方法。 即便是宁远湄,先前也不知世上竟真有让魔族褪去魔身的法子。可待她得到那个方法后,才恍然明白,为什么这个方法并没有流传于世。 因为这种破后而立的代价,实在是太惨烈了。而且从古至今,还没有过成功的先例。 君长夜本以为,只要能和师尊永生不离,无论什么代价,他都愿意付,也付得起。 但用上这一方法的后果,却或许就是,与师尊再不能相见。 可这是唯一的办法。 无论代价如何,他都必须要试上一试。 第205章 魂归来 君长夜思量一番,心中已有了计较, 当下也不再多想。他微微低头, 目光与水中月清尘的倒影厮磨了片刻, 便重又投向前方蹒跚前行的老者。 荒炎原本是以刀拄水, 缓步踏足于摇曳的莲荷间。可随着距断肠夫人的距离一步步缩小, 他的步伐逐渐迈大了,最后竟干脆将鬼头刀提起来拎在手中,向着女子快步走去,浑浊眼眸中闪烁着显而易见的光芒。 像是发自那片熄灭许久后,重又燃起的心火。 又像是, 重回了那段面对心上人还会脸红的,少年时。 与故人久别重逢,从来是人生一大幸事。更何况, 他们二人, 都是历过那座黄泉生死桥的。虽打了个转儿又重返人间,但往昔隔阂亦早已放下。此刻再见兰若, 荒炎心中那口别在胸口不肯咽下的气早已消散,唯余的只有懊丧。 可与此同时,面对着深爱女子的魂魄, 他心中却又自然而然, 腾起一点小小的希冀: 当年错过了,如今呢? 兰若曾以鬼后之名为鬼族战死过一次, 如今魂兮归来,已是自由身,与冥主再无半点牵扯。既然男未娶,女未嫁,那世间除了他们自己,便再无其他可以阻挡。 见那白发老者竟敢独自向自己走来,兰若眯眼打量了一瞬,确定并不相识,便冷冷道:“你又是谁?” 可随着目光下移几寸,她认出了荒炎手中的刀,声音里便带上一丝不可置信的颤: “裂魄刀?” 语毕,女子立刻抬手后撤高扬,五指呈爪状,惹了青光在指尖流转,同时咄咄追问道: “刀煞的裂魄,为何会在你手中?莫非你也是当年,同洛云深一并害死他的人吗?!” “刀煞之名,从你口中说出,为何感觉如此奇怪?”荒炎在断肠夫人不远处立定,闻言苦笑一声,竟还有闲心打趣道:“兰若啊兰若,别怪我说你,你还真是只识宝刀,不认英雄。” “荒炎?”兰若怔了一怔,手指松松垂落,目光些许犹疑,仿佛已在心中掀起一片惊涛骇浪。 她脱口而出道:“你何时变得这么老了?” “我老吗?”老者抬手摸了摸脸,只觉入手触感粗粝,沟壑纵横,便自嘲般笑道:“也是,毕竟已经死了许多年了。但你比我死得还晚点,照理说,如今岁数应当比老朽还大才对。” 他这番话,旁人听着只觉荒唐,可听在兰若耳中,却只觉满心酸楚。她想说些什么,却欲言又止,只觉千般话语不知从何说起。“你”字刚起了个头,忽闻天边一声剑鸣,众人回头望去,却见一道仙风道骨的身影御剑而来。 那道身影,正是晚晴投身那具身体的亲兄长,断肠夫人口口声声要诛灭的仇人,茅山宗宗主,玉虚道长。 从空中俯瞰,只见先前赶来的那些道士和尚正聚拢在天心月轮下,结成合围之势,将荒炎等人包围在中间。可他们多数修为低微,不能与之相抗,又顾忌对方恶名,不敢轻易上到近前。唯有一人手持拂尘立在最前端,姿态昂扬,面无惧色,正组织同门于不同方位布下茅山法阵。其周身灵力磅礴,气度淡然空灵。在这片血海尸山中,他是除半空中那抹白衣外的,另一片深静。 自与君长夜等人在卧禅寺一别后,在不到二十年的时间里,当年被一介树妖下折腾得下不来台的怀远小道长,已经成长为玉虚宗主门下最为杰出的弟子。据传,玉虚宗主近年来已隐有让贤之意,想将宗主之位传于旁人,自己则专心闭关修道,想试试在有生之年里,是否跨过大乘天堑,将修为再提上一层台阶。 而怀远,就是玉虚最心仪的继任宗主人选。 此时在西洲见到得意门生,茅山宗主的第一反应,本是先去与爱徒汇合。他得到信太迟,以至于只知鬼族作乱,而不知究竟是何方鬼怪在作乱。可弗一靠近西洲,他便感觉到熟悉的灵力波动,极其暴烈刚强,却又与昆梧容隐圣君的雷霆之威不同。 此类感觉许久不曾出现了,玉虚略一回忆,才惊觉这灵力波动,竟像极了二十余年前与魔族勾结,后陨落于灞河一战中的刀煞荒炎。 当年在灞河,是茅山宗与潇湘洛氏联手将刀煞及其同党诛灭,也是玉虚和洛云深亲手盖下两家大印,确认荒炎已彻底陨落。而今洛云深早已死于魔族之手,玉虚就是唯一熟知当年内情的主事人。而今煞星竟在眼皮子底下重生了,可他自己竟丝毫不知,且不说当年是否真有疏漏之处,就算有人此刻扣给玉虚一个包庇纵容的帽子,他也百口莫辩。 但凡坐到一宗之主位子的修者,都最重名声。玉虚一生光明磊落,若临了再落个晚节不保,这还了得? 于是茅山宗主拂尘一摆,怒目圆睁,劈头落下一声断喝: “刀煞!你是何时复生的?又欲在此生何事端!” “哈哈哈哈哈,老顽固,冤家路窄啊!”荒炎仰天大笑起来,隐隐可窥当年桀骜之姿,语中不屑意味甚浓,分明没把玉虚放在眼中,“咱俩又不是一对儿,我何时复生,干你屁事?” 玉虚宗主显然很久未听此类粗鄙言辞,也很久没人敢对他这么说。故而荒炎此言一出,他顿时气得就要跳脚,奈何当着自家众弟子的面,不好失了宗主颜面,只得勉强按下火气,怒道:“废话少说,如今昆梧山二位圣君皆在此处,你与你身旁那魔头即便插翅也难逃,还不快快束手就擒!” 除了玩刀以外,打嘴炮也向来是荒炎的强项。他正要再嘲讽几句,说你们月圣君已经不是你们圣君了,而是我们圣君了。可话还没出口,一道娇小身影却自身后掠出,与他擦肩而过,身形快似疾风,直奔方落于不远处的玉虚而去。 “兰若!” 这声带点惊愕的呼声尚未落地,那边两人便已交上了手。玉虚坐镇一方,修为自然不俗,手上三尺青锋曾斩过无数妖孽;断肠夫人寄居旁人之身,修为到底逊了一筹,却是招招狠辣,每一招下的都是死手。二人须臾间过了不下百招,玉虚虽略占上风,却越打越是心惊。而这种惊意,在对方将握于另一只手中的古埙重又放于唇边吹响时,达到了顶峰。 百鬼乱世期间,起澜带来的恐惧,早已被老一辈人铭刻在了骨子里,以至于玉虚在看到古埙的那一瞬间,立刻下意识封住了自己的五识。 可这完全没用。埙音如潮水般袭来,很快突破防线,泼天悲意不可避免地被起澜从心中勾起,好像回到了那些模糊而久远的过往。 “老东西,还我炎儿命来!”埙音里,隐约夹杂着对面飘来的恼恨女声。 “那孩子并非贫道所杀,在贫道发现他时,便已奄奄一息,根本活不成了!贫道将他葬在茅山,是怜其幼弱无辜,意欲教化超度,好叫他断了与你的尘缘,来世投个好人家。”玉虚边勉强招架,边高声解释道:“是你自己作孽太多,遭了天谴,才生出那等有天残的孩儿!鬼后!你如今只是一介残魂,非但不静思己过,竟还要继续执迷不悟吗?” 此话一出,那埙音竟愈发尖利刺耳,玉虚觉得头昏脑胀,便不再多言,只将全部精力放在应付对面女子的招式上。可又忽闻一声冷笑,模模糊糊,既像在耳边炸响,又像远在天边,直叫人如坠迷雾之中。 玉虚茫然抬头,恍然间不知身在何处。随即却如遭重击,倒飞出数十丈,直直砸进下方血红一片的荷塘中,好半天爬不起来。水中鬼魂被道人浑身灵气所逼,纷纷避让,竟也让出好大一块空地来。 可他这一落水,受起澜的影响倒小了许多,双耳被正上方传来的琴音洗过,亦不再嗡嗡作响。玉虚自水中拾起剑,挣扎着要起身,却感觉被一股寒气托起,直接带到了岸边。 “惭愧,惭愧,谢过圣君。”玉虚擦了擦脸上的水,向半空中的白衣男子行了一礼。 月清尘微一颔首,淡淡道了句“客气”,便重又将目光投向前方战局之中,手下琴弦却拨得愈发快了。玉虚听着,只觉神清气爽,心中先前的郁郁皆被涤荡一空。他随白衣圣君的目光看去,却见自己先前站立过的地方,老者与女童正并肩而立,不知在低语什么。 不远处,云圣君蓝衫落落,破山河横在前方,正与一身形高大的黑衣魔族相对而立,观其颜色,竟似乎也都是压着火气的。 而在另一边,荒炎感应到玉虚的目光,见他看过来,便止了私语。再出口的话已裹挟了灵力,足以传遍整片西洲。 “老顽固,你非说我错得离谱,该当就地伏法,可我却觉得,我没有半分错处。”他冷笑道,“虽说当年旧人基本都走得差不多了,但该在的人,正好基本都在,不妨说出来,叫大家评评理,看究竟是我对,还是汝等皆错。” 第206章 情未了 “好啊,你还敢谈当年?”玉虚给他一番话气得吹胡子瞪眼, 好容易压下去的肝火又腾了上来, 高声道:“贫道还怕你避之不及。正好, 你要论当年,贫道便与你论一论当年!当年你虽是散修, 好歹也算作正道,却竟勾结魔尊沧玦,接连将我茅山宗三位长老毙于刀下,后又杀伤我茅山弟子数百人!若非乐平君及时赶到,怕是连贫道也要死于裂魄刀下,刀煞,你说是也不是?!” 他说这话时,形容已十分狼狈。本就刚从水中出来, 是一只十足的落汤鸡, 原本整齐结好的发髻也歪了, 头发一缕缕贴在脸上,愈发显得灰头土脸。除了动用灵力将衣服烘干外,还要运足气力与荒炎对骂,实在太难为他老人家。已有离得近的茅山弟子箭步冲上前来,一个劲儿给他拍背顺气, 边拍边絮叨道:“您老人家消消气,把身子气坏了可不值当。” “咳, 咳咳咳。”玉虚边咳边摆摆手,示意自己还能再战, 叫他不必多管。 月清尘往下瞧着这一幕,觉得玉虚道长“老当益壮”的名头的确不是虚的,可瞧着瞧着,却忽地想起一个人来。他抬眼在那片茅山道士中间环视一周,还特别留意了怀远身边,却并未找到那破烂道人。 他眉头轻轻蹙了起来。 莫非小春,没有像长夜说的那样,如期回到茅山吗? “是,那又如何?”另一头,荒炎大剌剌承认,随即却反问道:“但是你们茅山那厮先动的手,他辱骂于我在先,还杀了我的人,难道我不该还手?还是说,一旦沦落为你们眼中的邪道,就不能反击,只能乖乖任人宰割?” “跟那道士废话什么?”兰若在旁冷冷横了他一眼,“杀了便是。” “杀他容易,可这厮最喜欢讲道理和以德服人,”荒炎哄她,“咱们就跟他讲道理,非叫他心服口服不可。” 兰若看他的眼神顿时更冷了几分,并以这种方式表达了自己的嫌弃。她瞧着荒炎唇畔那点不怀好意的笑,突然将头偏到一边,低声道:“沧玦不是好惹的,但凡主动接近你,必有所图,你干嘛要跟他勾结?” “我没跟他勾结。”荒炎登时解释道,“不过是一起吃酒肉的朋友。那日你走之后,我心中苦闷,自然要找个地方借酒浇愁。漠北部分是沧玦的地盘,他出现在那里,也不为奇。我看他豪爽对路,便是魔身,又能怎样?便约定不醉不归,一起喝了个痛快,还把修真界那些老顽固挨个痛骂了一顿。可谁知道,这一幕不知给哪个下作小厮看了去,竟将茅山宗的道士引了来。还打死了我的小米,这让我怎能忍得下去?” 兰若奇道:“小米是谁?” 刀煞愤愤道:“我养的一头雪狼,快十岁了,我亲自用牛乳喂大的!” 兰若突然轻笑一声,眼波流转,媚意天成:“你说他杀了你的人,就是指这匹狼?” “为何不算,他常年跟在我身边,都快能化形了。”荒炎挑了挑眉,“怎么,莫非连你也觉得,妖的命就不是命吗?” “不,”兰若轻轻摇头,“只是觉得,脱去那层臭皮囊后,我好像重新认识了你一次。” “你不知道的还多呢,”老者突然伸手,捏了捏她的脸,“等着吧。咱们,来日方长。” “来不及了,”少女仰头看他,音调冷冽,如降凛冬,“这具身体的主人就要醒来,我的残魂很快就会消散。你让开,先让我去杀了玉虚。唯有如此,才算不枉此行。” 语毕,兰若抬步欲行,可荒炎却先她一步,拦在面前。 “怎么?”女子凌厉望向他的眼睛,“你想让我带着遗恨去投胎吗?” “投胎?投胎便要过忘川,饮孟婆汤,”荒炎语中竟带有几分凄凉,“你好狠的心,就不怕来世我找不到你了吗?” 断肠夫人一怔,却很快偏过头去,口中仍催促道:“让开。” 荒炎不让,非但不让,还又上前了一步,语调却忽转凝重:“兰若,你知道我为何能寻得机会重返人间吗?” 女子见他还胡搅蛮缠起来了,再度仰头怒瞪荒炎一眼,冷冷道:“你我又不是一对,你为何重生,关我何事?” “哟,你还会学我说话了,”荒炎笑嘻嘻道,语中忽然带了一股说不出的亲昵劲儿,“玉虚老儿想知道,我就不告诉他。你不想知道,我却偏偏要告诉你。听好,老朽我之所以能重来这世间走上一遭,是因为苏羲和。” 他刻意加重了最后三个字,是因为知道曾身为鬼后的兰若,一定会对这名字有所触动。果不其,一听到这三个字,女子的眸色顿时暗了下来,重复道:“苏羲和?” “不错,”荒炎坦然望她,“兰若,你恨她吗?” 他之所以问这个问题,是记得当年那个被后世称为断肠夫人的女子,毕竟是死于苏羲和的浮生琴下,若她说恨,也是自然。他没法叫她不恨,只是想把兰若的注意力从玉虚身上转移开来。 自然,荒炎并非对玉虚有什么感情,只是不想给君长夜添麻烦罢了。若兰若在此大开杀戒,月清尘不可能仍如现在般坐视不理,届时君长夜若要维护自己,则他们二人必有反目可能。 君长夜有多喜欢月清尘,荒炎是一路瞧在眼里的。如今他们二人的关系好不容易有所缓和,甚至看到了一丝修成正果的曙光,绝不能在自己这里功亏一篑。 “恨?”兰若却觉得他这样问话奇怪得很,斩钉截铁道:“我为何要恨她?我败给她,是我技不如人。若当年我炼出了五毒心,将爱恨怨哀尽数摒弃,那肝肠寸断的便是苏羲和,而不是我了。” “五毒心?”荒炎眯了眯眼,状似无意般问道:“什么是五毒心?是谁告诉你,该去炼五毒心的?” 正在不远处俯身救扶伤者的宁远湄也支起耳朵,想听鬼后如何作答。因为她曾在洛明川处有所耳闻,螺儿做下无数恶事,也是为了炼成这种名唤五毒心的东西。 兰若不欲多答,只言简意赅道:“一个自称从天界来的男子。我最后问一次,荒炎,你让是不让?” “你要过去可以,”荒炎同样言简意赅,“从我身上踩过去。” 女子定定望向他,嘴唇几乎抿成一道线,却不说话。她不说话,荒炎也不说,二人就这样无声对峙,可身上压抑不住的激荡灵气与鬼气,却将周遭池塘中水震得翻腾不休。 先前刹罗从黄泉下带来的那些厉鬼在天心月轮照耀下,本就奄奄一息。此刻又被滔天灵力所激,更是纷纷躲在荷叶下面,不敢冒头。朔风却呜呜作响,叫人如闻鬼泣。 若说刚相认时,他们之间还因有未了的余情,而剩点温情在。那此刻,二人周边的气氛却全然僵了下来,仿佛各怀鬼胎,心中皆有暗流涌动。 恍惚中,兰若觉得有点熟悉,仔细一想,这分明与当年他们分手前的那一幕,如出一辙。 果然,当年谈不拢的,如今还是一样。她跟他,注定不可能长长久久地走下去。 “想不到回来走一遭,还能看到你有为旁人这么卖命的时候。”她突然启唇讥讽道,“只可惜,到头来,也只是剃头挑子一头热罢了。他们何时将你当过自己人?” “夫人此话差矣。”还未等荒炎开口,却有另一道男声率先回答了她的问题,只是有些虚弱,显得中气不足,“佛曰,放下屠刀,回头是岸。但凡刀煞有悔改之心,我佛慈悲,绝不会将他拒之门外。” 兰若瞥了不远处那说话的僧人一眼,唇角讥诮意味更浓:“佛?” 在水的另一边,因为天心月轮在空中绽放的光芒太过灼烈,根本没人能靠近三步以内。无妄便只能孤零零站在那一轮耀目月光下,形容枯槁,面色憔悴,俨然一副油尽灯枯之势。可说话时却一针见血,叫人根本听不出,他是个几乎被天心月轮吸尽了精气的将死之人。 “佛门将贪嗔痴慢疑,五种该被戒除的欲望,合称为五毒心。”无妄继续道,“若集齐五毒,以阴火炼制七七四十九天,将之凝练成一颗至苦至痛之心,再把此心没入体内,替代原本尚存部分软弱良善的本心,它就会将原本属于宿主的情感尽数吸纳。以此心驭起澜,奏出的乐曲自会怨毒无比,且驭器者不会遭受反噬,因为全部反噬,亦会被此心一并吞噬。阿弥陀佛,夫人,不知自称来自天界的那个男子,是否也作此等解释?” 他此言一出,兰若面色登时微变。荒炎一瞧她这般模样,便知那和尚显然是说中了,不由嗤笑道:“可笑,怎会有人蠢到相信这等荒谬之言?” 可话音刚落,他却恨不得抽自己一个大嘴巴子,明知兰若已全然相信了那番说辞,自己竟还说这等混账话,岂不是给二人间本就岌岌可危的感情更添一道裂痕?真是该死。 荒炎不敢看兰若什么反应,仍旧目视前方,只见僧人那副树皮般干瘪的面皮上,浮现出近乎宽容的笑意。 “刀煞作此感想,定是有福之人。这固然很好,可也要试着去接受,红尘生者千千万,自会有人与你不同。” 说到这,无妄捂着胸口缓息片刻,又道: “寻常人或许都不会理解,为何有人会想要脱去本属于自己的感情。可据贫僧所知,前在来礼佛的人中,这样的施主不在少数。多数是永别亲友,痛失挚爱,感情如小山般积压在心,化作痛楚,日日灼烧肺腑,苦不堪言。因此,才会迫切想要摆脱。” 听到这,荒炎下意识看了君长夜一眼,又移回到兰若身上,只听女子冷冷道:“和尚也谈情吗?你懂什么?” 说这话时,兰若偏过头,不动声色地向荒炎身后移了几步,将小半个身子藏在男子高大身躯在水面投下的阴影中。 可即便如此,她仍自觉被那轮月色炙烤得过分,如在地府油锅中煎熬,魂魄甚至快要彻底化在白光之中了。 “贫僧本以为看破红尘,无欲无求,才是修行者追求的正道。可后来为一人动了心弦,她却不在了。”无妄追忆般道,“我想忘了她,恨不得将心肝肺全部掏出来洗刷一遍,将其中关于她的回忆尽数抹杀。可后来却发现,无论如何割舍不得。她就是我,忘了她,就是杀了我自己。 “因为她,我一度陷入苦海,至今仍未走出。可我从不后悔遇见良宵。情之一字,能杀人,却也最动人。太上忘情,最下不及情。然则情之所钟,正在我辈。夫人,您说对吗?” 第207章 亲者痛 当他说到“情之所钟”四个字的时候,兰若神思恍惚一瞬, 仿佛又看到幺子无邪的童颜。 当年她在一时赌气答应嫁给冥主, 并随这看似风度翩翩的男子回到鬼族后, 才隐约知晓他对于发动“百鬼乱世”早有谋划。而他之所以求娶自己,不过是看上了她司花使的身份, 和天生的通灵凤髓之体。 在看破这一层后, 兰若自然不甘心成为二族交战的牺牲品。她想伺机从幽冥底逃脱,回去给师门报信,奈何冥主早就有所防备,一见苗头不对,将兰若囚禁在无涯之地,直到她被打造成彻彻底底的鬼族之身,才放她走出三十三重幽冥境。 可彼时, 兰若已是几个孩子的母亲, 浑身灵气被鬼界吸噬殆尽, 再没办法回到浣花宫去。她曾想尝试着回去,却不及靠近,便被护宫大阵逼得踉跄后退。兰若在阵外跪了三日三夜,宫内却无人再肯认她。甚至曾经最亲密的小师妹顾惜沉, 还捧了宫中至宝浣花剑出来,说奉师父之命,要清理门户。 小师妹流着泪没有下杀手, 只叫兰若走得远远的,永远不要再回来。可这改变不了一个事实。 她成了师门的弃人。 也就是在这时,兰若得知了荒炎的死讯。他们说他勾结魔族,实在丧心病狂。茅山宗主好心规劝,他非但不听,还一怒之下连杀数百修士,引鲜血染红了整片灞河水。 如此恶人,岂非死有余辜?死在乐平君剑下还便宜了他,按理说,就该五马分尸,让这畜生不如的魔头魂飞魄散,连黄泉都不得下。 这样看来,她与他倒还有些默契,虽阴阳两隔,却实在同病相怜。 若沦落黑暗并非出自本愿,即便非我族类,其心就必异吗?若是有心想要拥抱光明,却只能再度重重被推回黑暗中吗? 荒唐! 兰若自然是恨的,恨得在回到无涯之地后,便将那些小孽种一个接一个,全都掐死了。冥主是不过问这些的,反正他身边还有许多鬼族女子。她们虎视眈眈,都争着抢着想将兰若从这个位子上拉下来。有人将鬼后的心狠手辣告诉冥主,他却将那告密者锤杀于庭前,对于兰若的所作所为,倒只是冷眼看着,非但不动怒,反倒觉得有些意思。 虎毒尚不食子,她一食就是几个。如此狠毒的女人,岂不正是炼就无双鬼器的最好人选? 兰若恨透了鬼族的一切,最恨的自是冥主,恨不得生啖其肉,却苦于自身修为不够,根本杀不了那鬼界至尊。 可她很快等来了一个机会,而这个机会,还是冥主亲自带给她的。 他将鬼族至高秘法赠给了她。 说这是主动示好也好,表达信任也罢,但无论是什么,兰若都不在乎。她只在乎一点,那就是何时能将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中。 若她真按秘法炼成了那方鬼器,世上便再无人能欺她辱她。 可这邪法非但损人心性,还毁人心智,兰若长久沉迷其中,便时常浑浑噩噩,只偶尔清醒。冥主虽知她对自己早有杀心,可浣花宫女弟子都生得美,兰若更是其中翘楚,天然生得双细长凤眸,眼尾尖尖上扬,末端挑出一颗嫣红泪痣,略一回眸便是风情万种。不发疯安静待着的时候,总能自成一段好风流。 他看着那张脸,便总也不舍得杀她。 很快,就在起澜埙炼成之时,兰若又生下一个孩子。 便是炎儿。 那孩子天生得了一双鹿眼,看人时纯澈无辜,生下来就不哭也不闹,小脸粉嘟嘟的,竟像极了母亲。当他用那双眼睛看着挣扎着爬起来的女子时,兰若伸向他细嫩脖颈的手便颤抖了,随后竟转而将孩子抱进怀里,笨拙地哄起来。 孩子便恬静地笑。 这是兰若第一次有为人母的感觉,也是第一次感受到,这是和她同出一脉的血缘。纵然她彼时已动用起澜之力,时常分不清现实与虚幻,可内心深处的一方空缺,却因这孩子的来临而得到全然填补。 他全心全意地依赖着自己,他是属于她一个人的,没人能将他从她身边夺走。 他永不会抛下她。 可玉虚这卑鄙小人,却趁兰若外出对战之时,将她藏得好好的炎儿偷走了。 她跌跌撞撞一路闯进茅山,却只从后山寻得一处新坟。坟里那具身体小小的,冰凉的,不复以往温热柔软,兰若将他小心地抱出来,从那座同样小小的坟包里。孩子额头贴着她的,脸上啪嗒啪嗒落着泪,从眼窝一直流到下巴凹陷处,倒像那泪是他流的。 仿佛连他也懂得伤心,为此生再也见不到娘亲而伤心。 而那时的失措刻骨铭心,哪怕时至今日,仍未消解分毫。 兰若在荒炎身后,缓缓抱着膝滑坐下去,等荒炎察觉到时,女子已近乎完全坐在水中了,混着泥的血水沾满裙裾,将布料拧成一条一条,显得脏污不堪。 可她向来最爱干净。 于是男子回身抬臂,将兰若强行托架起来,女子却软得像没骨头,似乎只想就此沉入水中。荒炎索性将她拎起来,一把扛上肩头,兰若这才像被踩到尾巴的猫咪,开始拼命咬他打他,口中含糊叫着:“放开我!” “我不放。”荒炎任她打,很快感觉前胸湿了一片,便道:“喂,你哭什么?” 兰若红着眼睛仰着头,尽力不去看他,可声音却出卖了她。她分明泣不成声:“为什么,为什么要夺走我的孩子?” 荒炎叹了口气,语气温柔到近乎呢喃,同时小声抱怨道:“还会有的。再说,跟旁人的小鬼崽子,有什么好?” “不,”女子垂眸瞧他一眼,却固执摇头,“你不懂,他是唯一肯与我相依为命的人。” 荒炎语气便郑重起来:“胡说,兰若,你还有我。” 女子沉默一瞬,随即却挣扎得更加剧烈。荒炎本不想躲,奈何脸上很快挂了彩,只得伸手暂且固定住她乱蹬的双腿,却立刻挨了兰若一记手肘,同时听她骂道:“你怎么不早点来?旁人要杀你,你不会躲吗?等真成了死鬼,竟也不到幽冥来?你总不来,谁还会等你那么久?” “我也想躲,”荒炎眼神飘忽起来,“可你也知道,有些事,是无论如何躲不得的。” 是的,当年为那老道士骂得太难听,也为心爱灵兽被杀,他在漠北因难抑愤恨而杀了茅山宗的第一个人时,也曾想过要躲。可没等荒炎向北行过多少里,与那老道士同来的其余几人便寻到了他。他们将他团团围住,异口同声要他偿命。 荒炎本想使个遁地术遁了算了,可当另一人被掷到面前,他才恍觉,谁都没想跟他就这么算了。 荒炎看到先前来投奔自己的那貌美花魁嘴角淌血,双目无神,就这么在他面前断了气,而那些卫道士的理由,理由竟是跟与妖魔交欢,不知检点。 可她不过是在荒炎跟沧玦在小酒馆吃酒时,陪了两杯酒。 于是以煞为号的刀客一怒之下,将那几人也尽数杀了。过程中逃了一个,他杀红了眼要去追,却给背后伸来的一只手牢牢按在原地。 “你杀了茅山的人,”沧玦的衣袍在风中猎猎作响,“他们天涯海角都会寻你报仇,不死不休。随我去万古如斯吧,我许你右使之位,宫中魔兵供你随意调遣。你大可带他们上茅山,将那些看不顺眼的都杀了,以本尊的名义,无魔敢有意见。” “这话你若早说一天,我便跟你回去了。”荒炎喘着粗气,一把推开他的手,“我定要去讨个说法。可荒炎就是荒炎,不是别的什么身份。还有,我不是魔,也不会勾结魔族,这点永不会变。” “是么?看来我又要重新找能一起喝酒的人了。”大魔轻叹一声,“放心,我会找人给你收尸的。” 荒炎咧了咧嘴,转身便走,按照计划的那样,直奔南边的昆梧山而去。他要在天下人面前,逼茅山宗给出一个交代。 可他至死也没能跨过北疆的那条灞河。 荒炎正深陷回忆之中,甚至没注意到肩上的兰若已然安静下来。可耳边忽闻风声大作,他从过去转醒,却发觉自己已被无形的风网围在中央。 外围风至柔,已将歪七斜八的草木尽数扶正。内里风却至刚,即便荒炎手握裂魄,也绝无可能从中逃脱。 世人修道,皆习运风之术。可视御风为常道的,可信手拈来的,却只有如今执掌昆梧的那位掌门。 两道声音几乎同时响起: “掌门师兄!” “刀煞,见了叶掌门,还不快快束手就擒?” 荒炎仰头望去,只见来者一身玄苍衣冠,神情肃然,模样如同模子里刻出来的心系苍生。他落到风网之外,向里面的人颔了颔首。荒炎将兰若放下来,几步行至网的边缘。 “我杀的人,是我杀的人。”他的语调越来越高,到了最后,根本近乎在喊:“你们为何要牵连旁人?就因为跟我荒炎扯上干系,你们便要杀她?可笑,我不服,我到死都不服。” “刀煞,随本君回昆梧去。”那掌门沉声道,“本君来给你一个解释,但你在外面,总会有人不放心。” 第208章 锁魂阵 叶知秋一来,云琊便略松了口气。他已觉察到对面魔族的法力深不可测, 并粗粗估算了一下, 若月清尘执意要放君长夜走, 他们二人联手,自己竟全然没有将之强留下来的可能。 不过如今掌门师兄来了, 便少说有五分胜算。 云琊将银枪换了只手持着,发狠般朝水面一浮沉莲叶连敲了三下。莲叶下龟缩的鬼魂被他杀气压得大气不敢喘,皆俯首帖耳,一个接一个仓皇潜入更深的水下,企图趁这尊凶神不注意,顺着地底暗流逃回黄泉去。 他声音沉凝,冷甚寒冰,质问对面魔尊:“我竟不察, 你是何时招惹上月清尘的?” 君长夜微一昂首, 透过方才刹那间笼罩周身的细密风网, 看向那边同样被困在风中的老者。他看到白衣仙君自半空中抱琴落下来,在距那穿玄苍衣袍的男子不远处停下脚步,加上此刻站在自己对面的云琊,三人站位刚好形成一个稳固三角, 将此片荷塘中的邪魔尽数困在中央。 昆梧三圣, 何等默契。这场面又是何其眼熟,只不过比月清尘当年在潇湘审他时, 又升了一个级别而已。 君长夜眼神空了片刻,眼神却突然一变, 显得邪气四溢,狂妄肆恣,愈发像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 他语中含了浓浓嘲意:“怎么,你也想来分一杯羹吗?” 云琊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怒极反笑道:“你说什么?” “别急着否认,容隐君,本尊知你想要他。”君长夜勾了勾唇,似乎觉得这反应很是好笑,“其实本尊以前跟你一样,求之不得时,总思之如狂。可尝过才知道,他也不过如此。你亲自试上一试,便知道了。” 云琊握枪的手猝然收紧,胸膛剧烈起伏七八下方才缓住,七窍几乎要生出烟来,恨不能当场就将君长夜给宰了。他一字一句,咬牙切齿道: “你这畜*生!本君当年,就该把你劈死在九天玄雷之下!” “现在也不迟。”君长夜挑眉,“不如,你试试?” 云琊将指节掰得咔嚓作响,一双锋锐鹰眸因滔天怒意爬满血丝,手中破山河已按耐不住铮然作响。霎时间有道巨雷惊破天际,他将银枪一横,仿佛下一刻就要挥出,与对面魔头杀个天昏地暗。 可就在将挥未挥之际—— “子安,他在有意激怒你,切莫上当。” 先前君长夜将声音流转控制在对面二人之间,月清尘站得远,自然听不清,叶知秋却隐约闻得,又见云琊这般反应,立刻判断出君长夜的意图。如今阵法已成,即便君长夜凭借封神刀之能,也难从他们三人的手下带刀煞突围出去,除非率先拿下一角,引一人离开自己的位置,这阵就不攻自破了。 而己方这三人之中,谁最好攻破,实在一目了然。 云琊虽天生有纵雷之能,骨子里一身正气,却其实也嗜杀好战,更容易被人激得热血上头。若调用得当,绝对是把无坚不摧的利器,可若被有心人利用,却也可能成为陷天地于血海间的杀器,因此叶知秋对他最是放心不下。 荒炎遥遥瞧见那蓝衫圣君脸色虽沉得要命,却还是将枪势强行收了回去,心下便是一沉。他虽瞧不见君长夜的神色,却也其知重情重义,今日无论情形坏到何种地步,都绝不会抛下自己不管。 但若为此举,君长夜与望舒君之间,就必定覆水难收。 或许自己随叶知秋回昆梧,也并不一定就是坏事。 可此念头刚生出来,荒炎就见那魔尊身形一动,果然纵身上前,与容隐圣君动起手来。他去势极快,几乎是在云琊收枪回身的下一刻,手上雪亮便已迎头劈上,没留给对方分毫躲闪空隙。云琊若还要退,就得承担硬受上这一击的代价。 何况云琊也不想退,他心中渴望,能亲手将这玷污了月清尘的邪魔碎尸万段。 于是蓝与玄就此战在一处。可直到这时,云琊这才发现,对方手中压根无刀无剑,只是先前掐了一截荷茎捏在手里,便能与自己掌中坚不可摧的银枪横冲对撞,分毫不落下风。 而一招一式间,依稀仍可窥见当年月清尘所授荣枯剑式的风骨。 “封神不出?”云琊剑眉狠狠一挑,见这邪魔还敢以绝尘弟子自居,眸内愈发怒火中烧,“瞧不起我?” 那厢他们二人打得昏天黑地,锁魂阵早就没了。先前被牢牢困在圈内的鬼怪们纷纷瞅准机会想要逃窜。荒炎思忖片刻,却没跟着一起跑,而是俯下身来,注视着对面女子。 “兰若,你我今日,可能走不了了。”他道,“你怕吗?” “怕?”兰若冷笑一声,“即便与他们拼个鱼死网破,也至多不过再死一回,有什么好怕的?” 荒炎自嘲道:“可我怕。” “你怕?”兰若双眸微微眯起,“你怕死?” 荒炎垂首望她。 “我怕此生,再不得见你。” 他目光专注而深情,让被注视的人透过面前这副枯朽老旧的皮囊,看到了其中灵魂曾经有过的勃勃生气。 兰若突然踮起脚尖,下巴抵在荒炎胸前,双手捧住他的脸,语气近乎痴妄:“你看清楚了,我只是一介残魂,不等天光大亮,就会彻底消散。快,趁我还未散,我们一起杀出去。那天的夕阳多美,我还要你,替我多看看呢。” 荒炎却将女子手指一根根轻轻扯下,摇头道:“我不会替你看。” 兰若眼神暗了暗,却在男子下一句话到来后,遽然红了眼眶。 “我要你与我一起看。” 熟悉的失措感再一次将兰若淹没,可这一次,却非撕心裂肺,肝肠寸断。心中遗失的角落再次被某些东西填得满满的,竟让她觉得暖极了。 她本不该再恋这尘世。 奈何……奈何…… 荒炎握住兰若的手,慢慢站起来,再度回身面对那神色肃穆的掌门。 “素闻昆梧掌门,有捕风造魂之能。”他单手将鬼头刀横在面前,郑重道:“我折了裂魄,自愿随你回山,你替她重塑魂体,叫她能重走于天光下。这笔交易很划算,做不做?” “自然要做。”叶知秋颔首,“不过裂魄是把好刀,折了可惜,便一并交给我吧。” “哈哈哈哈,好!”荒炎哈哈大笑起来,“叶掌门果然爽快,希望你做事,也能如答应得这般爽快。” “等等,我可还没答应。”兰若却自老者身后踏出一步,语气咄咄逼人:“掌门是吗?那么我问你,非我族类,其心就必异吗?你们如此不分青红皂白,但凡是妖是魔,就要喊打喊杀,难道千百年来,就没人觉得有失偏颇吗?” 穿玄苍道服的男子静静看她,反问道:“夫人,您知道浣花宫已经不在了吗?” 兰若一怔:“什么?” “大约一年前的事。”叶知秋语调不急不缓,却字句如同浸泡在鲜血里,“浣花顾宫主阵前主动降于魔族圣女,被带回万古如斯宫中,至今生死未卜,整座浣花宫随后被魔族攻破,宫中人被尽数屠灭。 妖魔必然是坏的吗?不见得。人必然是好的吗?也不见得。夫人,您问我,修士降妖除魔,是为了什么?旁人如何想的,本君不得而知,但按本君所想,该是为了守护,是为了不让此类惨剧再度发生,是为了在万事万物之间,寻求一个平衡。一旦有人想要打破平衡,为祸世间,无论他是谁,人人得而诛之。” 他说到浣花宫不在了时,云琊手中银枪正险险擦着君长夜左肩而过,而他艰难偏头,险些扭断了脖子,才将那直逼自己咽喉的一截荷茎避了过去,可胸前平整衣衫却被呼啸剑气划破几道口子,显得好不狼狈。 云琊的法器长而锋锐,远攻时优势尽显,可翻碧海,斩苍龙,可一旦陷入近战,反倒成了甩不脱的累赘,他本不屑也不愿与人贴身对打,奈何此地局限,身法施展不开。他正陷入僵局,余光却瞥见身后水中,忽有寒芒摄地。 是霜寒的剑光。 那把剑无声而来,剑主与他擦肩而过,将对阵两道锋芒一一摧折。冷剑与荷茎一触即分,月清尘落在水中央,粗略一算距离,离云琊倒还近些。 云琊心中陡然腾出一阵欢喜,可这欢喜,却迅速被另一片阴影当头压下。 无论伪装得多好,眼神中不经意间流露出的情感是骗不了人的,而月清尘方才看君长夜的眼神—— 就好像他已被征服。 云琊浑身都冷了下来,他自然知道“尝过”是个什么意思,却想象不出月清尘会与何人唇舌纠缠,更想象不出这人若是与人上榻云*雨,会是何等模样。 云琊连想一想,都觉得是污了那抹胜雪白衣。 可君长夜竟真那么做了。 我都不敢,他怎么敢?! 这事不能想,一想起来,云琊简直要气得浑身发抖,他几乎要冲上前去提起月清尘的领子,质问他怎么就把持不住?怎么就着了邪魔的道?教训还没看够吗?怎么还要重蹈琴圣尊的覆辙呢? 可当月清尘那双寒眸扫过来时,云琊到了嘴边的千言万语,却一句都问不出来了。他烦躁地提起银枪撞了撞地,随即一个箭步跨至对方身边,道:“一起拿了他,咱们回家。” 第209章 破山河 语毕,云琊随手抹了把额间淌成溪的汗珠, 随即便再度提起枪来, 欲与那魔头再战一场。可提到一半, 却觉枪身如坠了千斤铁, 他低头一看,只见不知何时起, 手下三寸半处竟已被月清尘握在手中。 两只握枪的手分明同样修长有力,却一提一拽,互不相让,一时间竟僵持不下。 “云琊, 你若以杀止杀,”月清尘语气冷淡,所指却尖锐, “只会让杀戮永无止境。” 云琊死死盯住对方握枪的手指, 明明那上面每一处纹路, 每一个骨节, 他都了然于胸,可如今却怎么看,怎么觉得陌生。他失望地将目光向上移去,突然觉得那张自己曾为之神魂颠倒的脸, 也同样陌生非常。 眼前这个人,真的还是那个曾与他于月下拈杯对酌的人吗?究竟是谁披了月清尘的皮, 竟敢作弄于他,竟敢来此地招摇撞骗?! “永无止境?”先前被强压下去的怒气重又浮上水面,云琊觉得胸腔被愤懑攻占,几乎要炸裂开来。他突然极短促地笑了一声,喝道:“好啊,那便杀光为止!” 话音未落,云琊猛然松了手,索性弃枪不要,周身灵力却瞬间暴涨。他瞥见君长夜已然丢了荷茎,身形直向荒炎掠去,便紧随其后,孰料去路再度被那袭白衣截断,月清尘将银枪隔空抛还给他,疾声道:“此事尚有他解,云琊,你且听我一言……” “你不拦魔尊,偏要拦我,什么道理?”云琊接枪触地,随即反手一挥,枪尖在空中滑过半圈,竟直指向月清尘的面门,“月清尘,你被那魔头迷了心窍吗?他分明在玩弄你,将你与那些娈*宠等同视之,你难道看不出来吗?你便心甘情愿吗?” 天边已然消散的黑云重新聚拢起来,雷鸣再度大作,仿佛天怒要随人怒一并降下。霎时间一道雪光划破天际,劈开男子凌厉的眉眼。云琊站在那里,身后是奔腾的雷电万千,他腰杆挺得笔直,站得像一把剑,一杆枪,气势摄人心魄。仿佛他已与破山河融为一体,他就是那杆枪,就要在今日踏破河山,摧毁尘世万千罪孽。 而他手中银枪嗡嗡作响,竟逐渐褪去银边,被电闪雷鸣间焕发出万丈金光。 云琊近百年徘徊在大乘期的门外,却竟要在此时突破了。 月清尘蹙了蹙眉。 多年苦修,一朝得道,究竟是真的得天道眷顾,还是因为他此刻所思所想,实在与九天上某个最为尊贵的神仙不谋而合? “我为扶摇峰主,掌八方律令。斩妖除魔,令天下宵小无所遁形,这便是我的道!”云琊冷厉喝问,疾鸣如天边雷音:“月清尘,你的道呢?你的道在何处?” 月清尘却没有回答,不知是被问愣了,还是因为二人道不同不相为谋,已然无话可说。 可即便如此,他依然挡在云琊去寻君长夜的必经之路上,未退半步。 云琊瞧见君长夜已然与叶知秋交起手来,而那满头灰白的刀煞却依旧未逃。他俯身半跪在水里,将女孩抱在怀中,刹罗软软枕在他腿上,发白的嘴唇紧紧抿着,显得很是痛苦。云琊知道,那是因为她在自行将神魂剥离。 而神魂剥离之痛,痛如剔骨。稍有不慎,便是魂飞魄散的下场。 可断肠夫人并非一心向善,若是来日利用掌门师兄为她重塑的魂体为非作歹,那人世间,不是又要遭遇一场浩劫? “月清尘,你我许久未曾切磋了。”云琊强忍着体内翻涌的灵海,“若你今日执意要徇私情,放走君长夜那邪魔,又因此导致新的邪魔肆意滋生,就休怪我要用这杆枪,会一会你的霜寒剑了。” 他说这话,并非玩笑,而是要动真格的。可音刚落,二人却同时听得不远处,传来此起彼伏的落水声。 对岸叶知秋运指如风,正与君长夜陡然掀来的一阵掌风对撞。他心中略感诧异,因为见得指掌相撞的一瞬间,那魔的手背处竟浮现出极坚硬的层层鳞片,顺腕蔓延至袖内,指尖点在上面,更甚于撞上玄铁。可那鳞片却在一触即分后,倏尔消失不见。 二人足尖自荷叶端相继点过,在半空中掀起一片又一片泼天水幕。 “听方才掌门所说,端的是好一番义正词严。”君长夜随便从下方一茅山宗弟子手中夺了把剑,那弟子一个趔趄,仰面跌进水中,他却纵身而上,冷声道:“今日本尊便要向叶掌门讨教,若全然按天道所言,该当如何除魔?” 苍袍男子负手浮在半空间,沉声道:“除魔如治水,易疏不易堵。当以教化为主,杀戮为辅。悔过者容之,执迷者杀之,如此,方符合天道运行规则。” “这是天道,还是人道?”君长夜大笑起来,“当年君父创天地,设六族,曾曰万物生而平等,皆应一视同仁。凭什么天道律法,要以你们人族的标准为尊?就因为万年前的仙帝昭崖,是以人族之身飞升的吗!” “竖子狂妄!莫非,你想让天下人都以你魔族的规则行事吗?”玉虚正欲御剑浮至叶知秋身侧,浮到一半刚好听了这么一句,顿时暴喝:“那天地将永无宁日!就像当年魔族在沧玦手中如日中天时,他竟妄图做六界共主,联合鬼族妖族在人间推行魔族那一套,还闹得天翻地覆,可结果如何?歪门邪道,还不是终归覆灭的下场!” “魔尊沧玦虽生而为魔,于他的族人看来,却是顶天立地的英雄。”君长夜收了笑,眸色冷得骇人,“而你们各派虽自诩仙风道骨,为天界之下的第一大族,却不乏蝇营狗苟的鼠辈,有何资格来评判他的功过?” 话音未落,他忽一扬手,便向手中剑玉虚直掷而来。茅山宗主正浮在半空中,毫无借力之处,加之先前受伤不轻,那剑力道又太猛太快,他一时间未及躲开,竟直接被掼出数十丈远,挑着衣领钉在一棵参天古木上,身体直接砸进古树粗壮的树干里,分毫动弹不得。 玉虚正觉昏头转向,眼冒金星,却又忽觉一股柔风包裹全身,将他从树干中起了出来。眼前疏影幢幢间,忽投下两道阴影,玉虚定睛一看,只见叶知秋率先落至眼前,而君长夜紧随其后,看向玉虚的眸中依然杀气腾腾,好像那些话触了他的痛处,他今日非要杀玉虚泄愤不可。 痛处?沧玦么? 与君长夜的距离如此之近,玉虚这才有机会端详魔族如今这魔尊的容颜。他望着这魔年轻英俊的容颜,忽然想起什么,身子微微一颤,这才想明白其中关窍。 “原来如此,你是沧玦之子,无怪乎替他如此辩驳。”茅山宗主口中淌血,拂尘委地,却仍刚硬道:“可即便你不爱听,贫道也要说。他诱骗琴圣尊,本就罪不可赦,即便死上一万次,也死不足惜!” “诱骗?”君长夜冷冷道,“老东西,莫非你以为人人都像你一样,视‘□□’二字如洪水猛兽吗?” 玉虚还欲辩上一辩,可来时的方向却忽然传来阵阵嘈杂。他下意识扭头望去,只见另有一人自空中御剑而来,待行至荷塘,便连滚带爬下了剑,直向为首的怀远道长奔去, “禀,禀大师兄!”这小弟子连话都说不利索了,俨然吓得不轻,“昨日晚间,我等自武陵溪畔拾到一个浑身是血的小丫头。当时人已经昏了,我们救了一晚,今早儿人才醒。据……据她所说,她与晚晴师叔,还有一个貌美如花的公子,自去岁便被那杀千刀的魔尊捉去,困在万古如斯宫许久。近日好不容易逃脱出来,却遭到魔族左使的追杀。晚晴师叔为护这丫头顺利脱逃,动用了茅山秘法,将那左使暂时阻隔于黑风崖旁。可,可师叔的水平,师兄你也清楚,那小丫头请我们速去救他,还说,还说……” 这小弟子上气不接下气,说话也吞吞吐吐,玉虚隔得老远都恨不得将他倒提起来,将话尽数倒出。怀远更是陡然变色,问一把提起他的道袍领,喝道:“快说!她还说什么?” 那小弟子吓得一个哆嗦,怕挨打,赶忙缩头大叫道:“说晚晴师叔性命危在旦夕,若去得晚了,恐怕就见不上最后一面了!” 玉虚一听向来视为心肝的弟弟竟出了事,顿时暴跳如雷,扭头质问道:“君长夜,你还有什么话说?” 可待他回头去看时,竟见先前还立在原地的黑衣魔尊已然不知所踪。 而云琊亦是一怔,因为就在他方才一分神的功夫,月清尘亦在众目睽睽之下,直接消失在了原地。 “追击魔尊的事,交给清尘。你放心,此事他自有分寸。”叶知秋清楚云琊的心思,顿时闪身到他旁边,抬手要按对方肩膀,“子安,你还有劫要渡,且留在此处,随我……云琊!” 他直接按了个空。 空气里硝烟余温尚存,却哪里还有那蓝衫圣君的身影? 第210章 黑风崖 千里之外,凉州界, 黑风崖。 红衣左使立于危崖之巅, 将一人提在手里。那人被蓬乱的散发挡了脸, 浑身上下已然血肉模糊, 几乎没一块好皮。他将那人单手拎到眼前,任其双腿晃荡着悬在空中, 脚下即是万丈深渊。 此时此刻,晚晴的身家性命,尽数系在魔族左使这一条手臂上。他是生或死,全在对方一念之间。 而颇具讽刺的意味的是, 这条手臂,恰恰就是当年在极乐海底被月清尘斩断后,君长夜另寻别物给他重新接上的那条。 而郁荼盯着晚晴, 就像盯着一块肥美多汁的羔羊肉。他突然咂了咂嘴, 将已涌到唇边的涎水强行吞咽回去。 面前这人肉是血淋淋, 活生生的, 按理说该很合这嗜血魔头的胃口,只是太老不嫩,吃下去怕硌了牙。皮相非但生得不够漂亮, 还饱经摧残,郁荼看上一眼,便先倒了胃口, 于是只将道人颠来倒去地提在手中,猫逗老鼠似的戏耍, 却并没有下口的打算。 手下那副残躯随他手臂摇晃而左右摇摆,像被牵了线的木偶人,晚晴却始终不发一言,也不知是明了求饶无用,还是伤势太重,以至于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刚才不是还很神气吗?”郁荼拍拍他的脸,冷笑一声,“怎么这会儿就怂了?” 晚晴依旧垂着脑袋,郁荼不动,他便一动不动,好像魂已归去,只剩了一具毫无生气的躯体。郁荼伸手探他鼻息,发现好像没了气,尖牙不由呲出,转而掐上他的脖子,五指慢慢收紧,空气中几乎能听到骨头被挤压到爆裂的声音。 然后郁荼猝然松了手,任由手中人如断了线的风筝般笔直坠落深渊,却在对方下落到即将彻底脱离可控范围时,再度抓住晚晴血污不堪的衣领,将他一把提了上来。 晚晴给郁荼这么一掐一放,折腾得几乎真要背过气去。他心知再装无用,也实在装不下去,索性不再压抑胸腔内翻腾不息的血气,咳个不休。 郁荼眯了眯眼,心中愈发不屑。他向来瞧不上弱者,晚晴先前虽借茅山秘法和几打符纸阻了他半日,本身却是废灵之身,等到秘法失效,符纸尽绝,这愚蠢的家伙便再无办法,只能任人宰割。 可就在左使出神间,却忽略了晚晴眸中闪过的一道精光,后者“呸”地一声,竟直接朝郁荼近在咫尺的脸上喷出了一大口血沫。 “你要真有种,咳咳,就杀了我,”晚晴嘶声道:“只要不怕被你们魔尊千刀万剐!” “魔尊?”仿佛听到了什么极好笑的事情,郁荼自怀中取出帕子擦了擦脸,一个没忍住,终是笑出了声,“你若知道君长夜他是个什么东西,只怕会更想亲手杀了他,而不是我。” 说着,他一扬手将那手帕掷下深渊,却又从怀中掏出另一样东西,当着晚晴的面,慢条斯理地一条条撕了个精光。然后同样一扬手,任其被风挟卷着落下悬崖。 这分明是先前君长夜飞书递给纱缦华,让她放晚晴出宫的那封信。 而在悬崖峭壁之间,蛇的身影若隐若现,又分明无处不在。 漫天纸屑纷飞而下,少许落于道人发顶肩头。晚晴依旧怒视于他,虽然隐隐有了不好联想,却显然没完全明白郁荼话中的意思。 “道士,”郁荼慢慢收了笑,声音让人齿冷,“你这样的人,怎会成为月清尘的软肋?他为了保你这条命,竟不惜委身于昔日爱徒,如今魔尊,我可怎么想都想不明白,这究竟是为什么。” 晚晴止了咳,原本被迫后仰的头颈猛然抬起来,下巴正磕在郁荼抓着他的那只铁爪上,牙齿险些给磕掉几颗。 “你说委身于魔,什么意思?”他却不管下颌处传来的撕心痛楚,恨声道:“说清楚!” “你不知道?没人知会你吗?”郁荼诧异,随即却换上一副了然神色,“哦,是了,当年自琴圣墓归来的路上,你一直昏着呢,到了魔宫也举目无亲,对此事全然无知,倒也是正常。只是你难道一点也不好奇,月清尘被魔尊带走后,究竟去了何处吗?你二人同在宫中那么久,他却为何从未与你见过一面?” 语气虽是问句,似乎想要得到晚晴的回答,可郁荼像是等不及了,便直接把那个最残忍的答案说了出来: “因为他被君长夜关起来了。魔尊不许他见旁人,他想必也自觉清白有损,无颜再见你们这些昔日好友。” “既不许他见旁人,”晚晴虽在盛怒之下,却仍迅速抓住疑点,“你如何得知?” 可话音未落,他却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这红衣邪魔在魔宫中地位极高,除圣女和右使之外,地位几乎无人能及,又掌管整座魔宫的防务。但凡郁荼有心想要探听些什么,恐怕还没有他不知道的事。 “不仅如此,我还知道很多细节,你想听吗?”郁荼饶有兴味道,“比如说,无论魔尊折腾得多狠,你们望舒君都从来不肯出声。君长夜不懂怜香惜玉,他又分毫不肯示弱求饶,于是第一次承欢时,直接被弄晕过去,躺了几日才能下床。不过后来拓开了,想必会舒畅很多,也不会那么难捱。 这些隐秘之事,在月清尘写给你的信里,是不是只字未提?如今听了,你是不是也觉得有趣得很?但你们感情深厚,大概只会很后悔,自己当时没有陪在他身边吧。不过其实没什么,既然他被黑暗吞没的时候,你没醒,那再往后经历的那些,也就都无所谓了。” 晚晴虽对这些事早有猜测,可如今被郁荼直白说出,还是觉得难以置信。恨意和怒气在心中堆积到顶点,他反而突然觉得浑身无力,像只泄了气的皮球,只破罐子破摔般问道:“纱缦华定是令你杀了我。可你如今迟迟不动手……又是想做什么?” “实不相瞒,君长夜对望舒君做过的事,我心痒得很,也想照做一遍。”郁荼倒是直言不讳,盯着晚晴的眼神愈发像盯着块肥肉,“反正有你在我手中,若月清尘侥幸未死,定会来寻你。届时我便以你的性命相胁,你觉得,他会不会乖乖就范?” 晚晴从未见过将心中无耻说得这般理直气壮的家伙,登时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卑鄙!” 郁荼不以为意。先前他是追着晚晴才到了这处断崖边,如今人既然已经到手,自然该捆起来,然后带到一个只有他能找到的地方去。他见晚晴脸色已然转向铁青,便觉戏弄够了,为防狗急跳墙,便打算立刻将他拎上来捆了。 谁料他刚要动作,对方却突然暴起,双手死死抱住郁荼拎着他的那只手臂,双腿在空中乱蹬一气,鲤鱼打挺般奋力挣扎起来。郁荼不耐,正打算一掌将他劈昏,谁料对方掌心竟还攥着最后一张引火符,两厢弗一接触,竟直接引得火光窜起数十丈,燃到了郁荼的手臂之上! 而在触及火焰的那一瞬,郁荼手指不自觉蜷曲了一下,手中人便趁机脱离控制,仰面向深渊直坠而下。 在火光中,他听得晚晴冷笑道:“你以为望舒君会乖乖任你们摆布吗?你以为他什么都没做吗?” 那片深渊仿佛吸力无限,引得晚晴下落极快,话音尚未全然消散,人却已经变成下方的一个小黑点,几乎要看不清了。 郁荼骂了一声,迅速将手上窜起的火苗熄了,随即便要飞身掠下,打算再度将晚晴提上来。这次他想好了,定得直接把那道士弄个半死,剩一口气就行,免得再整出什么幺蛾子。 可郁荼刚向下掠出三丈,却忽觉胸口一凉。他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便见一道冷霜剑刃径直自右胸穿了出来。 痛觉在寒冰之力的裹挟下,慢慢席卷全身,郁荼勾了勾唇,却竟逆着剑势回过身去,果见那同样冷若冰霜的白衣圣君近在眼前。 胸腔直接被撕开一个大洞,另一边完好的臂膀,也在霜寒锋锐无匹的剑锋下碎为肉泥。这种痛足以令人昏死过去,可郁荼此刻却清醒无比。对他而言,痛是难免的,因为好像月清尘每次出现,都必定得给他添些新伤。久而久之,他就迷恋上了这种痛楚,恰似饮鸩止渴,只是不知恋的是痛觉本身,还是给他带来痛苦的这个人。 就像此时此刻,虽只有短短一瞬间,郁荼的视线却近乎露骨般在月清尘身上来回游走,仿佛想用目光撕碎这人遮羞的衣裳,窥见那具令他朝思暮想的肉身。他见月清尘白瓷般的脖颈上不知被什么割了一道浅浅口子,动作间溅出几滴血来,竟舌尖一卷,直接将那飞溅而来的血滴贪婪吞入腹中。 这人的血,果然如想象中一样甘美。 他恨不得将对方一口吞下肚去,要他跟自己融为一体才好,可下一刻,恶魔干瘦的身躯却给天雷劈得四分五裂,又给陡然降下的黑火,烧成了一团灰烬。 月清尘没再看那灰烬一眼,而是一纵身,朝着那片刚刚吞噬掉晚晴的深渊,跳了下去。 第211章 琉璃脆(上) 几乎就在他跳下去的那一瞬间,君长夜和云琊一前一后, 同时抢到了悬崖边。 北疆天高地阔, 对于云琊而言, 远胜江南碍手碍脚的小桥流水, 足以让他将雷霆金枪的作用发挥到极致, 举手投足间几乎带出了灭天之威,数番连击之下,将崖边怪谲林立的巨石生生削砍去了一半。 君长夜此刻心系晚晴的安危,本欲即刻随月清尘下崖,无意与这金枪纠缠。可云琊显然被他先前一席话激得太过,招招下的都是杀手,加上修为暴涨,又有天边雷音呼应, 顿时变得十分难缠, 金枪左突右进间, 硬是将君长夜下崖之路锁得死死的。 在第三次离崖边仅有寸距时被迫顿住脚步,君长夜终于对云琊动了杀心。可就在这时,却突然自崖下飞上一把通体漆黑的长刀来。那刀上崖后仍跃势不减,竟笔直钉进崖边一块最为高耸的巨石体内,而三丈以内, 其余崖石皆在这一钉的余势之下,湮灭成粉。 是封神刀。 是先前在极乐海底时, 君长夜亲手交给月清尘保管的封神刀。 崖边二人同时后撤一步,云琊被迫收枪回援, 君长夜则一扬手,引封神主动飞入他手中。可就在这一退一进间,二人心头却同时浮上疑问与惊诧。 云琊惊疑的是,难怪先前对战时迟迟不见封神出鞘,原来不在主人手中。可魔尊向来将封神视同性命,竟愿意将之交给月清尘保管,却又与先前表露的不屑态度不符,莫非真是君长夜为了激自己出手,才故意那样说的? 君长夜心中则涌过一瞬无措,不过只有一瞬间,就同那些四散的粉尘一般消弭于风。 他只是迫切地想要知道,师尊突然将封神归还,究竟是何用意? 那日师尊说得很清楚,不希望自己太过借助器物的力量,尤其是离渊曾用过的器物。那他如今这般,是要助自己一臂之力,还是要跟自己…… 一刀两断? 君长夜不敢想,如果晚晴道长真的死了,师尊会是个什么反应。 没人比他更清楚那道士在月清尘心中的分量。更何况,即便左使早有叛心,在名义上,还算是效忠于他的。郁荼杀了晚晴,就相当于是他君长夜亲手杀了晚晴。 此等罪过,该当以何来偿? 可又是谁,给了郁荼这么大的胆子?是旁人假传圣旨,还是他自己擅作主张? 其实答案呼之欲出,只消略略一想,就什么都该明白了。 只不过君长夜没想到,纱缦华竟能做到这个地步。 他本以为自己已能随同心念,捏出希望外人窥破的相,将旁人玩弄于股掌之中。可没想到,他同样也窥不破别人的本相,同样也要落入旁人布下的罗网之中。 天边突然下起雪来,越下越大,越下越急。君长夜迟钝般抬起头来,才发现肩头早已覆满白雪。他将长刀轻轻提起来,在眼前晃了晃,才注意到刀柄处有一个鲜明的血手印,正随白雪融化一并渗透出来。 而在此之前,血迹却完全被漆黑掩盖了。 君长夜抬起手,将手掌整个贴了上去,五指逐个覆上那人刚刚留下的新鲜指印,像是在跟月清尘十指相扣。 他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似乎每次要发生点什么的时候,都会下雪。雪可以掩埋掉一切,也可以让一切无处遁形。 可雪下得那么大,仿佛要将某个刚催生出青绿嫩芽的世界,重新变回一片荒芜。 天地陷入一片白茫茫,逐渐模糊了视线。君长夜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却见那袭白衣再度出现在了悬崖之上。 月清尘已将外袍除下,放在怀中裹住一个人。那人手臂软软垂落,在他怀里一动不动。君长夜向他靠近几步,他却将一条血迹斑斑的蛇掷于地上,幻化成女子窈窕的身形。鲜血在蛇蝎美人的唇畔胸前绽放开来,如绽开了数朵红莲。 “君长夜,”月清尘似乎很是疲惫,说话时,他甚至不看面前的黑衣男子,只盯着那个像蛇的女魔,“你还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 君长夜微微一怔,张了张口,却说不出话来。 月清尘其实很少这样连名带姓地叫他,高兴时可能喊个“长夜”,不高兴了就直接叫魔尊。可晚晴的生息终止在断崖下,师尊也像突然间被抽干了全部气力,连这种亲疏之间的区分,都再没心思去管了。 君长夜想,他让自己说话,可事实摆在眼前,师尊若信自己,其实不必多说,一切都明明白白。可他若只信他眼睛看到的,那辩解还有什么意义呢? 上身骤然传来一阵剧痛,像是血肉被锐物刺透,君长夜偏头一看,却是身后云琊突起一枪,直接洞穿了他的肩膀。 见君长夜竟毫无反应,云琊眯了眯眼,索性一提枪,将他整个挑至空中,而后重重摔在旁边一块突兀的嶙峋怪石上。那石上有数道斜出的尖锐石刺,君长夜弗一撞上,便有几道穿入背部,几道刺入腹中,还恰好有三四道自手足腕间刺出,将他牢牢钉在石山上。 血很快渗了出来,渐渐淋满山野,而君长夜仍是沉默,像要与这无声的石头山融为一体。 云琊将金枪自他肩膀处拔出,旋了一圈握在掌中,而后退了几步,走到月清尘身边。 “你想亲手杀了他吗?”他问月清尘,“或者说,如果我杀了魔尊,你会怪我吗?” 月清尘抬眸看了云琊一眼,摇了摇头,随后将怀中人平放在地上,半跪下来,隔着衣衫替那人整理了蓬乱的发,再张口时,声音里像打了寒颤。 “对不起,”他垂下头,牙齿仿佛冷得打起架来,才会发出些近乎呜咽的奇怪声音,“对不起,我总是来迟。” 云琊见他如此,心中也像被谁捅了一刀,见月清尘衣衫单薄跪在雪里,便解下自己的外袍,仔细披在他身上。随即再度提起枪来,打算先去结果了君长夜,再考虑怎么处理那个女魔。 可刚一抬头,云琊却见玉虚和怀远正站在不远处。老宗主似乎受不住失亲之痛,一双眸只直勾勾地盯着地上被白袍裹着的人身,身子却险些滑落在地上。怀远就一直搀着他,自己却用力偏头看向别处。其实这青年的眼圈分明也红透了,只是不想被旁人发现,特别是在这种时刻。 他得做一回师父的倚仗,得顺利将小师叔的尸身带回茅山上的家,不能让旁人看轻了去,说他们茅山宗后继无人。 可就这么一转头,怀远却看到那害死小师叔的魔头,正被钉在旁侧的石头山上。钉是钉着,那魔却神情漠然,就好像此事与他毫无关系。 小师叔死了,始作俑者竟还是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天下哪有这般道理? 他早已不太记得与君长夜还曾有几面之缘,即便隐约记得,此刻也不想提起。他冲玉虚低声说了句什么,得到回应后,便自腰间抽出剑来,直奔君长夜而去。 长剑入腹的那一刻,君长夜其实已经没有太大的感觉,反正早都习惯了。他只是看着面前那个愤怒到近乎失去理智的年轻道士,这才恍然觉出,原来自当年卧禅寺一别后,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 正邪,正邪,多少本出同源的人因为成长中不同的际遇,被分别归入这两个字中,从此以后,便背道而驰,越走越远,最后走到截然相反的两面,走到非要分个你死我活的地步。他们觉得彼此间存在洗不净的血海深仇,可实际上,却只是从一开始便被投入命运早就设定好的轨迹中,一代又一代,为这片血海鸿沟填进命去。 于是血海越来越深,从万年前,到万年后的今天,已然深不见底,仅仅凭借个人力量,如何能将之消解? 更何况,即便真出了足以扭转乾坤的人物,在他走到那一步之前,在他登上顶峰之前,在他觉察到这个阴谋之前,他如何能不遵从本族内万年不曾改变过的天道法则行事? 于是,在拥有足以反击天道的力量之前,他手上必然已沾满了异族鲜血,早就洗不清了。 昔日的除魔卫士要为魔发声,昔日的魔界至尊要与人修好,这不是天大的笑话吗? 既然如此,何苦还要去做这吃力不讨好之事? 于是,就像昭崖预言过的那样,经过万年仇恨的滋养,神界之下的凡间,将迎来一片至暗永夜。 可即便我知道了这些,君长夜想,我又能做什么呢? 就像此刻,他反击,就是死不悔改,天生反骨;他不反击,就是束手就擒,认罪伏诛。 我该怎么做?君长夜有些茫然,下意识要去寻月清尘的身影。没来由地,他就是觉得,那人一定知道答案。 师尊,我该怎么办?我们,该怎么办? 可随即,君长夜却笑出了声,像是觉得自己荒唐至极。 他分明已经看到,在云琊对月清尘问出那个问题的时候,问出若他杀了魔尊,月清尘会不会怪他的时候,他爱的那个人,对云琊摇了头。 感觉有冰凉自鼻尖滑落,君长夜仰起头,试着用眼眶去接雪,却终究是徒劳。 雪它降不了温,也解不了涩,它只会融入那一片温咸的暖流中,很快漫溢出去,让人误以为他在流泪。 他还是想问上一问。 莫非你先前说的那些话,都是哄我的吗? 第212章 琉璃脆(下) 随着长剑递出,立在君长夜对面的怀远却觉出些许不对劲, 因为对面这魔头身上仿佛穿了层层坚硬鳞甲, 自己手中利剑只刺进小半,竟再也无法前进分毫。 怀远接连试了两次, 却始终无果。他索性一把抽出剑来, 目光在那宛如被血洗过的剑身上停留一瞬,犹觉胸间愤懑难抑,分毫不见消解。但当怀远将视线转回君长夜身上时,却见对方正仰头看向天际,眼神慢慢涣散开来,思绪不知飘向何方,仿佛被抽了魂,竟显得有些悲哀。 你悲哀什么?怀远很想戳着他心窝问上一问, 你是死了至亲, 还是没了挚爱?你就是罪魁祸首, 你有什么资格悲哀? 可随着衣衫渐渐被白雪打湿, 这年轻道士浑身被至悲刺激到沸腾的热血,也慢慢冷却下来。他提着剑,摇摇晃晃着向后退了几步, 低头看了看剑,又看了看君长夜,仍觉得没能手刃仇人, 实在对不起小师叔。可没等他将剑再度提起来,一只手却突然自旁侧伸过来,直接抓着血刃将剑夺过,“哐当”一声扔在了地上。 怀远扭头一看,却是望舒君。 望舒君方才,分明还在小师叔身边。怀远知道他与晚晴向来感情最好,那他阻止自己,莫非是想亲手替小师叔报仇吗? 男子面色在雪色映衬下愈显冷白,擦肩而过的瞬间,怀远只听到对方冷冷丢下一句“去照顾你师父”,就见那袭白衣疾步向石头山上钉着的魔走去。 他这才隐约记起,望舒君与那魔头似乎,也曾是师徒。 但那是多久之前的事了? 怀远不及多想,就见月清尘的身影已然消失在茫茫飞雪之中。他回身去寻自家师父,却先见云圣君握着剑袍站在小师叔身边,正盯着这边出神,而那天蓝剑袍先前还披在望舒君身上。师父则失魂落魄般向云圣君所在走去,面容愁苦满溢,仿佛瞬间苍老了百岁之数。 印象中,玉虚师父还从没像现在这般脆弱过,也从未像此刻这般需要自己。而小师叔正孤零零躺在雪地里,自己如何能弃他们不顾? 于是怀远弯腰将剑从红雪里拾起来,随即同样快步向晚晴尸身所在处走去。 云琊立在崖边,手指开始无意识摩挲起掌中的冰冷枪杆。看见茅山宗的一对师徒正向这边赶来,他只机械点了个头,目光就再度越过他们,看向不远处那座黑黢黢的石头山。 雪下得愈发绵密,如春日里飘了满城的风絮,黏在眼睫上,湿重得叫云琊几乎睁不开眼,也将石山上下一黑一白的两道身影掩盖其中,叫人看不清雪中光景。而他丹田如火烧,耳边尽是雷鸣,此刻独立于漫天风雪中,忽然觉得茫然,仿佛这偌大天地间,只剩了他自己一个人。 月清尘会杀了君长夜,还是放了他? 君长夜在月清尘心中,究竟有多重要? 云琊倏尔低下头去,自嘲般笑了一声,觉得胸口憋闷得难受,很想对着空谷长啸上几声,很想携枪上青云,将这整片天地捣成一片废墟。 可他没动,非但没动,还几乎在原地站成了个没有热气儿的麻木雪人。就连玉虚在他身边扑倒在雪中,抱住晚晴的尸身开始放声痛哭,云琊都没有任何感觉。 他只是一直在回忆,自己这些年,究竟错过了什么。 不知又过了多长时间,云琊忽然听到重物坠地的声音,将他心中那片天地的久寂彻底打破。突如其来的狂风吹散了雪的迷障,他看到君长夜从那座黑色的石山上摔落下来,径直倒在雪地里,衣上血将所过处尽皆染成一片鲜红。 月清尘站在石头山对面,恰好背对云琊,是以云琊看不见他的神情,只能看到君长夜费力地仰起头来,正对月清尘说着什么。他说得很快,云琊侧耳努力去听,却只能从呼啸而来的风中捕捉到只言片语。 他听到的那句话是: “你要我偿命吗?” “月清尘,”君长夜慢慢从地上撑起身子,固执地问道:“其实你从来都没有真的信任过我,是不是?” 话音未落,他自己先摇了摇头,像是觉得这话问得荒唐。事实就在眼前摆着,他并非眼盲,自己不愿意去看,还非要人家亲口说出来。然而有些事不宜说破,若真把一切说得明明白白,也只不过是消磨情分,徒增伤怀罢了。 可他们情分本就不多,他一点点积攒起来,攒了那么久,依然只有一点点,如何能经得起这般消磨? 月清尘忽然笑了一声,再开口时,声音轻飘飘的,竟叫听的人生出些许虚幻的感觉,像踩在棉花上,像飘在云里。 他说:“你扪心自问,你值得吗?” 那一刻时间仿佛静止,君长夜一眨不眨,仿佛想将眼前人此刻决绝模样永远记在心里。片刻之后,他忽然起身,一把攥住月清尘的手,急促问道:“你要我偿命吗?” “有用吗?”月清尘却毫不留情地甩开他的手,冷冷道:“你以为你死了,曾经死在你手上的那些人,就都能活过来了吗?你以为你死了,他就能活过来了吗?” 先前为从石山上脱身,本就耗了君长夜不少气力,此刻被甩开,他竟似乎没力气再爬起来,索性将自己一点点蜷缩在雪里,慢慢闭上眼睛。封神刀倒在主人身边,亦渐渐被雪掩埋,仿佛成了锈迹斑斑的凡铁一块,再无当年叱咤风云的半分风华。 “如果能,你一定会要我偿命,是吗?”君长夜喃喃道,“师尊,莫非你也觉得,你我从来殊途吗?” “自古正邪不两立,”凌厉北风吹起月清尘散落的衣摆,倏尔拂过君长夜脸颊,冰得彻骨,一如他即将出口的话,“我先前也以为,此话有失偏颇,可现在看来,魔就是魔。想想你做的一切,君长夜,自始至终,你敢说你就从未错过吗?” 耳边似乎传来霜寒出鞘的声音,君长夜一直撑着的肩膀忽然垂落下来,仿佛终于泄了气。 “我先前一直以为,若长久以烈火炙烤,温火慢煮,连寒冰都能融化,你为何不能?”他仍旧是摇了摇头,缓缓说道:“可我后来才发现,我错了,你根本不是冰。你根本是块石头。” 你根本是块石头。 因为是石头,所以根本不会融化,即便一度热了,也会再次冷却下去。 这实在是件,太过无望的事情。 “你如今知道错了,还不晚。”月清尘定定望向他,眼神复杂而深邃,忽然抬手,以霜寒剑尖在雪地里划出了一道长而清晰的痕迹。 他冷冷道:“此线为界。带着你的人,回你的魔宫去。从今往后,永远不要再踏出北疆魔域半步。” 君长夜仰头与他对视,表情突然变得非常困惑,像从月清尘凝视自己的双眸中看懂了什么,又像什么都没有看懂。 然而随即,他点头道:“好。” 伴随着这声“好”,君长夜自雪地里拾起刀,慢慢站起身来。他不再看月清尘,而是自对方身边径直走过,步步踩在雪中,一步一个脚印地,向崖边那匍匐在地的女子走去。 旁侧云琊身上传来难以忽视的巨大威压,君长夜不理不睬,直接一弯腰,将纱缦华抱了起来。 女子身上亦是伤痕累累,部分是在崖下时被月清尘所伤,部分是在下坠过程中被乱枝划伤,裙衫撕裂了大大小小十几处,几乎衣不蔽体。此刻埋在雪中许久,她已被冻得脸色微微发青,被君长夜抱起后,纱缦华索性直接将脸埋在黑衣男子怀中,紧紧搂住对方脖颈。 云琊看面前这两个魔族卿卿我我的模样,顿时气不打一出来。他想这女魔是魔族圣女,又生得一副天然的狐媚子模样,魔族性淫,见着腥味岂有不扑上去的道理?她跟在君长夜身边这么久,肯定早就给君长夜收了。不,或许还不止她一个,君长夜既然男女通吃,又贵为魔尊,那藏在万古如斯宫里的妖童媛女想必不计其数,还指不定多少人每天巴巴等着往上送呢! 就这样,他竟然还敢跟月清尘…… 真是想想都觉得脏! 想到这些,云琊眉头顿时拧成了疙瘩,火气猛地窜上来,实在是压不住了。他索性不再压抑,待君长夜走过身边时,直接一脚踹在他膝窝处,恶声恶气道:“滚!” 他这一脚踹得很重,君长夜怀中又不是空的,是以踉跄了一下,才再度稳住身形,头也不回地向前走去。 “尊上,为何不还手?”纱缦华红着眼望他,“他们分明要置你于死地啊。” “要置我于死地的,”夹杂在耳畔呼啸而过的风雪中,君长夜轻声道:“难道不是你吗?” 纱缦华微微一怔,随即抬头向上望去,才发现对方棱角分明的侧脸已绷紧到近乎冷酷的地步。女子被他抱在怀中,竟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只觉无边寒意自二人相贴处蔓延开来。纱缦华甚至觉得身子比方才在雪中时,还要冷上许多。 就在此时,君长夜低头望下来,双眸又黑又冷,如同深不见底的寒潭,将一切感情吞没其间。他望向女子的眼神,就如同盯着一件死物。 纱缦华的心沉了沉。 看来,他什么都知道了。 第213章 春水皱 在回魔宫的路上,纱缦华一直都很安静。君长夜不说话, 她也不发一言, 只是乖乖靠在高大的黑衣男子怀中, 将柔若无骨的手臂从君长夜后背环绕过去, 而后紧紧勾住男子肩膀, 若有不知情的人从后面看去, 还以为他们是对亲密无间的恋人。 然而,只有纱缦华自己知道,君长夜看似是在抱着她,实则却是将她禁锢在怀中。他在抱她起来时,动作粗暴而不带丝毫温情,此后双臂就一直收得极紧,纱缦华只觉全身的骨头都快被君长夜锢碎了。 她虽有操纵蛇群的能力, 身躯却不似蛇般柔软灵活, 或者说, 即便是蛇, 也受不了这种浑身上下被一寸寸捏碎的感觉。 黑风崖距万古如斯本就不算太远,因为当时晚晴与南蓁逃了没多远,便被郁荼发现。或者说, 郁荼根本就是放任他们从自己眼皮子底下逃走的,非但如此,竟还真让南蓁那丫头逃了出去。 纱缦华本以为, 只要尽快将茅山宗那名叫晚晴的道士在崖边灭口即可,跑了个小丫头也没什么要紧的。可让她没想到的是,郁荼竟然对月清尘动了歪心思,非但从一开始就不打算杀了晚晴,还跟那道士纠缠了那么久,不但拖到南蓁搬了援军回来,竟还把尊上拖回来了,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也活该他死在月清尘剑下。 可他死了不要紧,却把纱缦华的计划全盘打乱,非但没能瞒过君长夜的眼睛,看得清清楚楚。 不出片刻,那片巍峨宫群已近在眼前。君长夜抱着女子大步迈入重重宫门之中,所过之处,负责看守的魔兵无不跪拜行礼。在即将迈入内宫的时候,纱缦华忽地抬起眼帘,直直望进上方魔尊的眼睛,眼角略微上挑,美目流转间,泛起潋滟水波。 她轻声问道:“尊上方才在崖边时,为何不把缦华说出去呢?这样的话,望舒君也不会误会您了。” 君长夜没有回答,亦没有低头看她,而是仍旧平视前方,甚至连听到“望舒君”三个字时,脸上的冰冷神情都没有发生分毫变化。 纱缦华紧紧盯住他的侧脸,连那上面哪怕最微小的表情变化也没有放过。可很快她却发现,他的表情一点也没变,连平素最能体现情感变化的那双眼眸也毫无涟漪,如同变成了一潭死水。 有些时候,没有变化,或许才是最大的变化。 纱缦华记得清楚,以往无论是君长夜为人时,还是成魔后,每当有人提到望舒君的时候,他虽不会表露出来,甚至还要极力遮掩,眸中却总会突然间焕发些许光彩,听人说话也会听得比往常认真许多,好像恨不得那人再多说一些。旁人把话题岔开,他还会有一瞬间的失落。 君长夜不爱与人闲谈,但每当纱缦华主动跟他聊起望舒君时,他说的话,都能比平日里多上许多。 那时候,无论是刻骨铭心的爱,还是深入骨髓的恨,都是掩盖不住的,君长夜自以为藏得很好,纱缦华却都能看得分明。 可如今,她却看不分明了。 这是否说明,尊上已经对月清尘彻底失望,进而彻底死心了? 纱缦华垂下眼帘,暗暗想道:看来那道士虽是拖到最后一刻才死,却并非全然没有效果。月清尘亲眼目睹了好友惨不忍睹的死状,想必此生都难忘,又说不定,还会因此滋生心魔。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那些修士满口仁义道德,月清尘若真的心存仁念,又岂能不永远背负这份害死知己的负担而活?这样一来,他今后每每想起君长夜的时候,都会一并想起好友被魔族所害,惨死黑风崖的那一幕。 若果真如此,月清尘跟尊上,就永生也不可能放下芥蒂,更永远也不可能在一起了。 君长夜一言不发,仍旧将纱缦华锁在怀中,一脚踹开面前魔宫正殿深锁的大门,然后径直向着孤星阁走去。走了没几步,却正撞上银罂子迎面走来。后者看他们姿势暧昧,表情却是清一色的凝重冰冷,气氛又极其不对头,顿时惊疑不定道:“尊上,圣女,这是出了什么事?” 然而回答她的,却只是一阵擦肩而过的香风。 来自纱缦华身上的香气夹着雪气,在身边袅袅不散,银罂子转身凝望君长夜直奔孤星阁而去的背影,心中愈发不安。她本来还想报告说,方才发现左使的魂牌竟然碎了,可见君长夜压根儿没有要理她的意思,只能悻悻闭了口。 不用说,定然是圣女跟左使密谋的事被尊上发现了,单单看这架势,准是尊上在那边杀完人灭完口之后,要找圣女兴师问罪呢。 女魔在原地踟蹰了一会,终是跺了跺脚,向着与孤星阁截然相反的方向快步离开。她打算先找个地方避避风头,待到风波平息之后,就去找尊上,将自己撇干净。若是实在撇不干净,大不了就想办法偷回自己的魂牌,跟那个新宠的那个年轻魔族远走高飞,再不继续待在这破地方,受这份鸟气。 近年来这几任魔尊,一个比一个喜怒无常,沾上情字之后,还一个比一个疯得厉害。银罂子暗暗想,哪怕等上头的魔都死完,自己混到右使,又能什么前途?还不如去妖族投奔万妖之王,在其麾下谋个一官半职,听说妖族俊俏的小伙子不少,那万妖王更是气度非凡,自己到了那边,也能趁着还折腾得动,好好享受一把。 □□□□,若舍情而单单求欲,不是会简单很多吗?就像尊上对望舒君,既喜欢他的身子,索性就该将他囚在身边一辈子,夜夜缠绵,不愿意也得愿意,如此这般耳鬓厮磨上个十年,不信他不服软。若还想要他的心,大不了将之开膛破肚,将心肝肺和着血肉身躯尽数吞下肚去,这样一来,就能永生永世在一起,再不用担心他逃。 情是什么?能吃吗?看那些沾染上情字之人的下场,就知道,那绝对不是什么好东西,自己可千万不能像他们一样。 银罂子翻了个白眼,扭着腰肢走远了,殊不知她这一切表现,早被远去的纱缦华尽数看在眼中。 孤星阁内,女子被君长夜用力摔在坚硬的石阶上。然而,不及她扶着台阶坐起身来,伸手揉一揉磕到发痛的膝盖,双手手腕却立刻被分别被延伸下来的锁链扣住吊起,身子直接被悬在半空中。 纱缦华的心再度沉了沉。 看来,尊上这是铁了心要审她了。 可她如今衣衫褴褛,浑身春光在君长夜面前一览无余,即便她对他有意,却也不想在他面前遭受如此羞辱。 “尊上,果真是分毫也不懂怜香惜玉,连让缦华去换身衣服不肯吗?”纱缦华抿了抿唇,近乎嗔怪道:“莫非您与望舒君在一起的时候,也是这般对他的吗?” 她一边说,一边观察君长夜的反应,却见对方握刀的手臂渐渐绷紧了,眼神摄人而危险,近乎一头要暴起噬人的兽。 “别这样盯着我看,”纱缦华忽而仰头,面上微笑渐渐维持不下去,“不然的话,我几乎要以为,你爱上我了。” 然而话音未落,下巴便被人死死扼住,男子鼻息近在咫尺,分明温热湿润,可入耳的声音,却冷如三九严寒: “别跟我提他的名号,”他一字一句道,“你也配与他相提并论吗?” “是我,在你最需要帮助的时候,是我一直陪在你身边。”纱缦华渐渐觉得呼吸困难,却仍倔强着说下去:“月清尘他除了不断地伤害你,为一点小事怀疑你,他还做了什么?他还能做什么?可你为什么……为什么总是想着他?为什么从来都…… 从来都不肯回头看我一眼呢?” “他的确冷酷无情,”君长夜竟然点头,“在这方面,便是十个你,也不及他一个。” 然而,在说这话的同时,他心中隐秘的某处却是灼热的,甚至热到近乎沸腾起来。分明刚从冰天雪地中归来,却如同与人在雪□□饮了一壶烈酒,已至醺醺然了。 君长夜还记得,师尊持剑从风雪里向自己走来时的那一幕。他以为月清尘来杀他的,也不打算躲,于是闭着眼睛靠在背后石山上,静候那临了一剑的到来,也静候黑白无常前来勾魂。 可他没想到,周边风雪忽然大作,将二人团团围在其中。更没想到,因失血而冻到干裂的唇上竟倏尔覆上一片温热。与此同时,那人灵巧的手指在他身上轻柔抚过,温凉灵力溪流般流入四肢百骸,迅速修复起他此刻身躯的每一处疼痛。 “我昏了头,”那人在耳边轻声道,轻得如同一声叹息,“我…… 长夜,你疼不疼?” 你疼不疼? 其实君长夜本来哪都不疼,可经月清尘这么一说,心中的铜墙铁壁却瞬间崩塌殆尽,伤处一齐恢复知觉,火辣辣的,好像生怕疼不死他一样。 “疼。好疼。浑身都疼。”君长夜蓦地睁开眼睛,眼神滚烫,仿佛要在月清尘脸上烧出一个洞来,“师尊,你疼疼我,好不好?你疼疼我,我就不疼了。” 这情话□□裸的,甜得腻人,月清尘躲闪了一下,似乎有点苦恼。 “师尊,我没有想杀他,”君长夜的语调突然变得很委屈,“我不想他死。” “我知道。”月清尘轻声道。 “可我压根不在乎道长会如何,”君长夜见他分明一副纵容模样,索性继续胡说八道,“我只是怕他死了,你就要恨死我了。我怕你恨我,真的,怕极了。” 月清尘沉默一瞬,将他伤痕累累的手拉过,吻了吻,放进怀中暖着,仍是道:“我知道。” 我都知道,所以,请你不要怕。 不要怕。 第214章 对不起 从北域回茅山的路上,月清尘坐在软轿内, 以手支额, 看窗外那些郁郁葱葱的白杨林一闪而过。途中多遇颠簸, 车厢摇来晃去, 让人有点昏昏欲睡,他索性伸出手去, 在旁边白袍裹着的人身上拍了一下,淡淡道: “别装了,也不嫌闷?此处只有你我二人,起来吧。” 白袍窸窸窣窣动了几下, 被盖在里面的人却没贸然起身,而是先警惕地露出两只眼睛,往左右四周骨碌碌转了几圈。在确定无人后,晚晴这才一把扯开了衣服, 翻身坐起, 同时用手掌不停地给自己扇起风来, 边扇边小声抱怨道: “靠,怎么这么热,闷死老子了!” 月清尘挥了挥手, 车厢小桌上摆着的一茶壶水便凝结成了冰。他将冰壶递给晚晴, 后者接过后,直接将壶底贴在了额头上。 “爽。”晚晴由衷地感慨道。 “差不多得了, 别冰坏了。”月清尘给他把冰壶拿开,突然正色:“小春, 我问你,之前在崖边的时候,你怕不怕?” “怕,”晚晴抹去额间水渍,随便从桌上盘子里拿了块茶点吃,点头道,“怎么不怕?不过一想到那个小丫头肯定给人救走了,我就不怕了。反正咱也是死过一次的人,知道死不就是一蹬腿一闭眼吗,有什么好怕的?” 晚晴一边说,一边狼吞虎咽般往口中塞东西,吃到一半才发觉车厢内沉默得过分。他抬起头来,才发现月清尘已经定定看了自己半晌,看得他都不好意思继续吃了,只得把糕点放下,讪讪挠了挠头:“怎么,清尘哥,这么久不见,不认识我了?” 月清尘摇摇头,忽然抬手,敲了敲晚晴明显瘦下一圈的肩膀。 “先前那两声对不起,是真心的。”他轻声道,“对不起,害你跟我受了那么多苦。” 晚晴怔了怔,直接跳起来捣了他一拳:“清尘哥,你我什么关系?还跟我说这些?太生分了啊!再说,就算要说对不起,要该那挨千刀的魔尊说,哦罪过罪过,跟南蓁那小丫头待一块儿太久,都习惯性说顺嘴了,我没说挨千刀的,没说啊。你什么也没听见。” 月清尘被他推得歪到一边,却摇头笑了一声,道:“无妨。他……” 他本想开玩笑说君长夜本就是挨过千刀的,哪怕没有千刀,几百刀也是有的,可一想到这个数字代表了什么,月清尘的神情就迅速就黯然下来,心中的某根弦又开始隐隐作痛。 他又想起在黑风崖时。 那个时候,月清尘亲眼看着郁荼将晚晴抛落悬崖,当场就察觉到不对劲。先前还在魔宫时,月清尘曾在写给晚晴的信中,用只有他们两个知道的暗语,简略写了这座宫中谁可以信任,各门的看守者战力分别如何,出逃时该带些什么,走哪条路不会被发现。 此外,南蓁可以借着行医之便,相对自由地行遍整座内宫,就总有机会描画详细些的魔宫路线图。再加上万古如斯内能与顾惜沉相匹敌的魔并不算多,左右就那么四五个,若将君长夜支出宫去,只要晚晴一行人找准时机,虽不能说是万无一失,但顺利出逃的几率并不小,还能顺带将部分被关在地宫中的浣花宫女弟子救走。 只是没想到,纱缦华竟然对晚晴动了杀心。 看来无常人心,始终是这世上最难测的东西。 当时随晚晴跳下崖去的时候,月清尘的确有一瞬间慌了神。他虽在晚晴落地前将之接住,却见对方伤得实在不轻,在半空中时便已昏厥过去,甚至已经有进气无出气。于是在下到崖底后,月清尘立刻给晚晴塞了两颗很久前从宁远湄那里要来的丹药,据说有起死回生之效,也不知还灵是不灵。待见得晚晴身上的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人虽还没醒,好歹是在慢慢好转,他悬了一半的心这才放下,并暗暗松了口气。 可与此同时,月清尘却突然想到另一件事。 这其实,亦是个绝佳的机会。 先前昭崖在极乐海底时,曾说会等自己主动去天界找他,月清尘本没当回事,但后来仔细想想,那并不是一句狠话或者戏言。 祭盘既然已经被再度开启,就绝无中断或回归原始状态的可能。即便他们不去碰,甚至将整片深海封锁起来,它也很可能会自行去寻找合适人选,来将剩余的几根灵柱填满。而一旦祭盘与通天塔一同被完全打开,天界与人界再度连接,整片天地维持了近万年的秩序,就会彻底失去控制。 届时,或许会有来自上古的血脉觉醒,届时妖孽横行,群魔乱舞,甚至百鬼乱世,都有可能再度上演。 那将是黎明来临前不可避免的,绝对黑暗。 想必苏羲和当年,就是有此顾虑,认为当时的人间,并没有凝聚起足够的力量来抵抗那片黑暗,才会最终选择放弃。 可与此同时,通天塔的开启,亦会成为六界新格局建立的过程中,不可或缺的一环。它会为无数修士飞升成仙提供可能,亦会为凡界引入来自天界的力量提供可能, 那万年来高居神庭的漫天神佛,既接受万众朝奉,又岂能对人间疾苦袖手旁观? 若他们当真袖手旁观呢? 自会有新的神佛将之取代。 若仍是无用呢? 那便由我们自己来。 茫茫人海,万万人间,不信找不出一个愿意为民请命的人。 曾有无数先辈前赴后继,为那通天之塔埋骨他方。因为他们深知,凡事若一成不变,终将归于灭亡。而一旦选定了要变,要在一片永夜之中看到光,总得有人先流血。 他愿意接过火种,去做那个流血的人。 可月清尘没想到,先为之而流血的,却是君长夜。 直到那时那刻,月清尘才恍然发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想过,要努力回到原来的世界或是怎样。他来此间太久,久到几乎一切,自己本就是属于这个世界的人,甚至连作出每一个决策的时候,内心深处自我认同的身份都是望舒君,而非月清尘。 月清尘可以避世,可以跟所爱之人择一方净土而栖,甚至只要他想,就完全可以远离尘世的一切纷争。 可望舒君不行。 特别是自北海归来之后,他更清楚地看到了人们加在“望舒君”身上的,究竟有多少期待。 他早已经跟“望舒君”这个身份难分难舍,又怎么能继续自私下去? 这是凛安从一开始,就希望看到的吗? 可凛安究竟是谁,我……究竟是谁? 这个疑问,恐怕只有三世镜才能解答。可月清尘将三世镜拿在手中,却竟不敢去看,他怕看了之后,周遭一切,都会发生翻天覆地的改变。 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究竟从什么时候开始,竟变得这般畏首畏尾,仅仅出于对未知的惧怕,就要裹足不前了? 其实在黑风崖下的时候,月清尘还没有想那么多。他只是在看过许多,又思索了很久之后,认为若想对抗在天道庇佑下的昭崖,单靠硬碰硬是不行的,无论对上神还是仙,来自凡间的力量都终归太过渺小。可若想兵不血刃,令其不攻自破,办法自然是有的,只是需要迂回。 毕竟,要想取信于人,就必须投其所好。 不是想看正邪对立,自相残杀吗? 那就如他所愿。 月清尘是这么想的,只是没来得及告诉旁人,也不能告诉旁人。他以为自己跟君长夜可以有足够的默契,来配合演好这出戏。可没想到,单单在这种事上,君长夜身上堪称敏锐的那种嗅觉,从来都会失灵。 因为在过去与月清尘相处的过程中,他甚至从来没觉得安全过,仿佛跟野兽拥有同样与生俱来的直觉,非得将猎物拖进窝中,抱在怀中舔了又舔,直到对方身上沾满自己的气味,甚至吃进肚里,才觉得这是属于自己的。一旦出了窝,那对不起,这就不是你的了。 所以,在这一方面,月清尘自觉的的确确是昏了头。 他不该丝毫不去考虑对方的感受。 可与此同时,月清尘却亦为此感到心惊。君长夜生来注定不凡,身上的担子亦不可谓不重,若仅凭自己几句话,就能让君长夜放弃要求生的意志,就能将他内心防线尽数击溃的话,他又如何能抵抗得了未来更为严峻的考验? 此次旁人的离间计没能使成,是幸运使然,那下次呢?下下次呢? 没有人能事事料于人先。 “你是傻瓜吗?”还在黑风崖时,在连说了两个“我知道”之后,月清尘开始着手去除扎在君长夜身体里的石刺,眼看着手下血流如注,心中也如被钝刃割过一刀又一刀,“云琊要打你,要杀你,你就让他打,让他杀?怎么,怎么都不知道躲呢?” “我以为,”君长夜抿了抿唇,低声道:“你是真的要跟我一刀两断了。” 说着,他垂下头来,轻柔吻过对方蹙起的眉心,然后是眉弯,然后是眼睛,同时安慰道:“我没事,真的,一点都不疼,我习惯了。” “我的心,也不是死的。”月清尘长长叹了一口气,气息很快冷凝,变成白雾飘散山间。他抬手托起对方近在咫尺的下巴,将那上面沾着的碎泥草屑一一挑走:“你总是这样……谁又能抗得住?” “师尊,”君长夜突然叫他,“从头到尾,你就没有怀疑过,我会骗你吗?” “你敢骗我吗?”月清尘反问,眸中一点笑意都没有,“你现在连跟我说句重话都不敢,又怎么敢骗我?” 君长夜却笑起来:“我以为我对你好,你都不知道。” 他此刻形容狼狈,笑时扯动了腹间伤口,鲜血从衣间滴滴答答渗出来,很快湿透了雪,实在要多凄惨有多凄惨,可原本乌黑的眼眸却渐渐变得清透明亮。月清尘给他止了止血,又顺手将他本来好好的头发揉得乱七八糟,本来想问“我就这么让你不安吗”,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 “这世上没有谁离了谁,是活不了的。” 说这话时,月清尘几乎可以想象得出,君长夜好容易亮起的眸光,定然又要再度暗淡下去,所以他没有抬头看他,而是自顾自继续道: “长夜,我们先分开一段时间,我有些事情,要回昆梧山去处理,你也是。刀煞的事,交给我。有我在,不会让他出事的。” 话没说完,手却给人紧紧握住,月清尘狠下心不去看他,甚至微微用力要抽出手去,同时道:“你知道,有人想看我们两败俱伤,好坐收渔翁之利。你就当真愿意如他所愿吗?” “师尊,”男子低沉沉的声音从身前传来,字句清晰可闻,“荒炎前辈的事,你不要有负担。选择留下,是他自己的决定,没人能替他作出选择。甚至,我也从没有这么理解他过。 若是我与他易位而处,若是你要消散在这人世间,独自一人去走轮回路,而只有叶知秋能救你的话…… 我也会作出跟他一样的选择。” 第215章 无心者 回忆终结在君长夜将身体从石山上剥离出去, 离开黑风崖之前,回身望向他的那一眼,月清尘回过神来,却看到晚晴抱着头缩在座位上,被白袍重新盖住的双腿紧紧蜷起,而他蔫头耷脑,显然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月清尘就俯身过去,问:“你怎么了?” 晚晴捂着嘴低低咳嗽几声,似乎觉得有点难以启齿, 却还是小声道:“就是, 怀远吧,我没想到他,唉, 我没想到我在他心里竟然这么重要。你没看到,他都哭了。哎哟喂,我最见不得别人哭, 特别是他, 他可是那种大刀架脖子上, 连眉头不皱一下的,怎么能为我哭呢?” “所以,”月清尘若有所思,“你才不让我告诉他吗? 关于晚晴未死这件事, 月清尘本是不打算瞒着玉虚和怀远的。他虽服了龟息丹, 效力却有限,只能维持片刻。月清尘也只需要它维持片刻,待将晚晴的“尸身”装进回茅山的灵车里,他立刻就在车厢四周都设下了屏障, 保证即便是来自天界的力量,也无法窥伺其中生息。 月清尘本打算待晚晴醒来,就立刻将此事告知玉虚,可没想到晚晴醒过来的第一件事,却是扯住他的手腕,叫他千万先不要说出去。 “太尴尬了,清尘哥,你不觉得吗?”晚晴一把拉开盖在身上的衣袍,戳着自己快瘦成排骨的胸膛,小声嚷嚷道:“再怎么说,我这具身体之前放在茅山,也是阳刚之气的化身,怎么能让他看到我缩水成这个样子了?而且,而且他都为我掉眼泪了,这让我今后怎么面对他?还不如一直装死算了。” “可是,”月清尘淡淡道,“难道你就舍得,让他一直伤心下去吗?” 晚晴仰天长叹一声,颓然倒在座位上,一把扯过衣袍盖住自己的头,不动了。可忽然间,他却再度坐起身来,语调突然又变得凝重起来:“说来奇怪,当时我都觉得自己快过去了,却突然想起来一些模糊的场景,像做梦似的。就跟当年我刚来这个世界一样,醒过来之后,好像突然就会画符了。茅山那些人不信,非要我演示,我画给他们看了之后,他们还很震惊,说我是,那什么大能附体……” 月清尘紧接着道:“你听过道家的菩提老祖吗?” “对,就是那劳什子菩提。清尘哥,你是我肚子里的蛔虫吗?”晚晴看他眼神意味深长,顿时瞪大眼睛,指了指自己道:“你的意思是,我真是那什么菩提的转世?” “谁知道呢,”月清尘耸了耸肩,“但有时候知道自己的前世,并不一定是件好事。能装糊涂的时候,也不必凡事都计较得那么清楚。” 他这话不说还好,说了之后,反而将晚晴另一些不好的回忆勾了起来。晚晴想了想,虽愈发觉得难以启齿,却还是硬着头皮问了出来: “清尘哥,你跟夜哥,究竟是怎么回事?我听那个狗屁左使说,魔尊他,他对你…… ” “都过去了,”月清尘却摇头将他打断了,“无论他以前对我怎样,我跟他之间,都可以揭过这一页了。但有些事不单单涉及我们两个人,所以还过不去。我这次回去,就是得帮他,把那些都处理干净。” 晚晴倏尔抬眼:“你是说,先前人族和魔族作战的时候留下的一堆烂账?包括顾惜沉和浣花宫?” 月清尘点头表示赞赏:“小春,看来你比我想象的,要聪明得多。” “别,别夸我,”晚晴立刻挠了挠头,“奇怪,我感觉你一夸我,就准没好事。你现在这样,让我深刻怀疑,自己是不是忘了什么事。” 月清尘却无动于衷,且丝毫没有要跟他开玩笑的意思:“我先前不是在信中说,要你带上顾宫主一起,也好互相有个照应吗?她现在去哪了?” “你不知道,清尘哥,”晚晴的表情顿时像吞了一只苍蝇,“那就是个疯女人。你不知道她多难搞,我好说歹说,还拍着胸脯打包票说,说她的情郎不在这座宫里,说现在那个是假的,才终于把她给说动。可谁知她一会疯一会不疯,等好不容易出了宫,我前脚刚看见有个雪白影在前边一闪而过,一回头,发现顾惜沉后脚就追了上去。我眼前那么一花,她就不见了,也不知道闪去哪了。这黑灯瞎火的,魔宫里又到处是岔路,让我跟小南蓁两个人怎么找?” “白影?”月清尘表情瞬间凝重起来,“魔族高层里有谁平日里喜着白衣吗?” 话音未落,他自己就先想到了答案。 “是飞贞。” “飞贞去哪了?” 此刻在魔宫的孤星阁内,君长夜已将扼在纱缦华脖颈处的手松开,甚至将自己的衣袍解下来扔在她身上,然后转身走上层层石阶,在最高处那七煞尊座上落了座。他将后背深陷在宽大的椅背间,腿松松搭在另一条上,右手支在额边,左手指节则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起身侧手柄,语气平静而渐趋和缓:“右使去哪了?纱缦华,他会在此时离宫,是否也是出自你的授意?” 那是个很舒服,亦很放松的姿势,可几乎是紧接着,却有压得人喘不过气的灭天威势自这玄衣魔尊身上散发出来,仿佛在对着暗中悄悄窥伺的一切生灵,表明自己对这片空间绝对主宰。 他坐在这个位子上,他就是此间的王者,本该震动天下,威慑八方。 而这令人窒息的威压迅速蔓延过魔宫每一处角落,几乎是在同一刻,无论是身处九州何处的魔族,都收到了这一讯息,就连已踏出内宫很远的银罂子,和此刻已远在潇湘的飞贞,也不得不屈从于体内对至强者屈服的本能,膝盖一软,同那些低等魔族一般匍匐在地。 这是君长夜许久未曾在月清尘面前表现过的一面,却也是他身为魔界至尊,最真实的一面。 他的确希望月清尘能够懂他,能够接受他的一切,但这跟鲜血和杀戮紧紧相连的另一面,连君长夜身处其中时,都觉得自己惹人生厌。 不过,若宁师叔说得是真的,君长夜暗想,那离彻底摆脱这副身躯的日子,恐怕也不远了。 此时此刻,尊座旁摇曳的数十盏烛火,在男子刀削斧凿般的冷峻容颜上投下一片阴影,影影绰绰的,泛着点邪气般,倒叫纱缦华看不真切了。她索性垂下眼帘,在心里默默想着,每当君长夜变成这个样子,总是比单纯的冰冷,要更加令人生畏些。被那样的目光凝视,纱缦华甚至觉得比被死神直接扼住喉咙,还要来得可怕许多。 比如此刻,她几乎能体会到之前那些亡于封神刀下的亡魂,临终前的感受。 不,甚至还不如直接被封神斩于刀下来得痛快,那刀好歹极快,即便落下去,也不会疼上太久。可君长夜如今这般行径,却如钝刀慢割,在身上心里一点点地凌迟着,似乎非要将人折磨得痛不欲生不可。 就仿佛在表示,反正他有的是时间,可以跟她慢慢耗。 可那个人,最初也不是这样的。纱缦华有点茫然地想着,思绪忽而飘远,飘向当年在潇湘水泽畔,最初见到君长夜时。她分明记得,那时的自己表面上,还是跟在师父身边默默无闻的小小女弟子,而君长夜,还是个俊俏的白衣少年,虽爱作老成姿态,眉眼间略显青涩的风流韵味却仍旧难掩。 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她正跟着族内前辈潜伏在云泽某处的画船上,操纵蛇群去咬曲家的那个小姑娘,虽后来被君长夜和萧紫垣扰了计划,纱缦华却也没有多么生气,反而被那个人前人后仿佛有两面的少年勾起无尽兴趣。 那时,她还不懂心头忽然涌上的那种悸动是什么,只是下意识觉得,那个人似人非人,似魔非魔,若放任他在望舒君教导下羽翼渐丰,一定会对魔族构成威胁,将来若有机会,一定要把此人牢牢地抓在手中才行。 若他不肯听话,不愿意让自己抓在手中…… 那就让九头蛇杀了他。 所以再到后来,临到折桂会抽签之前,纱缦华让凝碧宫的景昭帮忙做了手脚,将自己跟君长夜分到一组。她自幼便容颜甚美,又是魔尊的幼妹,身份尊贵,是以耳边听的,从来都是恭维之语。哪怕后来离开魔宫,拜入浣花宫顾惜沉门下,也因为年纪小又天赋高,而备受师父和师姐们的宠爱,所以纱缦华向来自视甚高,也实在不足为奇。 从小到大,她虽然不屑与异性共处,心中却也跟明镜似的,知道只要她想,随便招招手,但凡是个男人,都该乖乖地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 可君长夜当日在潇湘的表现,却大大出乎了纱缦华的意料。 那人分明抽到与自己同组,却既半点不见高兴,也不见有多少不高兴,只是一如既往的沉闷,身旁那小胖子来恭喜他,那少年竟也不理不睬,竟好像此事对他全然没有影响似的。 纱缦华当时人虽走了,却留下一条小蛇于在水一方的竹林中,意图窥探君长夜的反应。当她透过蛇眼看到这一幕时,眼神顿时一暗,心里就在想,好啊,真是岂有此理,你不想跟我一组,还想跟谁一组?莫非是想跟你师姐,那个洛家的女儿吗? 她越想越觉得可能,看洛青鸾那副咋咋唬唬的模样也愈发不顺眼。可没想到,在君长夜一行人返回春水城的路上,竟然是顾惜沉利用黄泉幻境找到了他的弱点,还顺手就送到她面前,纱缦华不费吹灰之力,就看了一场精彩至极的好戏。 顾惜沉一直身在正道,手腕又向来强硬,压得手下弟子唯唯诺诺,少有敢于忤逆她的。所以她那性子被惯得愈发飞扬跋扈,大概还觉得自己就是标杆,在发现君长夜或许心存不轨之念后,自然毫不掩饰自己的鄙夷之意,反复对纱缦华强调那种人的内心实在丑恶至极,并深恶痛绝,叫她离他越远越好。 起初君长夜喜欢上的究竟为何人时,纱缦华先是觉得惊讶,却随即在心中泛起些隐秘的欣喜。男子相恋,本就惊世骇俗,徒弟爱上自己的师父,更是为天理不容。既然如此,想来那个叫君长夜的少年心中,定然压抑得极为痛苦。 她的唇角微微扬起。 要想击溃一个人的防线,就要先找出那人内心最容易攻破的地方。他心里既有苦处,只需稍稍加以利用,不就能乖乖任自己摆布了? 等到后来进到古战场秘境中后,纱缦华曾有无数次机会杀了君长夜,却都没有下手。临到最后,她一字一句,将有关他身世的残酷真相一一告知,看他心中的最后一根长年紧绷的弦终于崩断,然后颓然倒在地上。纱缦华走上前去,慢慢将少年抱在怀中,看君长夜虽眼神寂灭,却有疯狂和不甘隐藏其间,突然就觉得,其实他们两个,真的很像。 她自己的生活看似美满,得意,是被众人捧在手心里的圣女和小师妹,但其实,她什么都没有。从小便被兄长当作嵌入修真界内部的一根暗钉,纱缦华的存在与身份绝不能与人言,是以她只能孤身一人,长年独立于危墙之上。师父和师姐对她的关心越无微不至,她就越觉得惴惴不安,如同被架在火上灼烧。 凭什么她们可以肆意地笑,可以任凭心意选择爱人和被爱,她自己最真实的感情就必须藏着掖着,对待师父要曲意逢迎,对待同门要彬彬有礼,一举一动要无可挑剔,还要时刻小心提防,不能被人发现自己其实是魔。 凭什么,她就只能做个永远带着面具的无心者? 起初纱缦华同意做这枚暗钉,是出于内心深处对兄长的崇敬和爱。她的确是心甘情愿踏出魔域,只为兄长寻找能够治愈封神刀伤的灵药,而主动服下减缓生长的药,伪装成被大蛇衔回窝内的孩童,后来也顺利被顾惜沉救回浣花宫去,抚养长大。 可这份敬与爱,却随着时间的推移,慢慢变了味道。 第216章 独角戏 是从什么时候, 开始变质的呢? 后来有一次,景昭倾凝碧宫之力,亲赴南疆穷山恶水之地,为魔尊找来一味灵药,辗转送到纱缦华手中。那时她已近二八年华,快有近十年未曾见过兄长,于是,面对前来取药的魔族长老,纱缦华很自然地提出想回一趟万古如斯,想回去看看他, 想回去照顾他,即便他身边有婢女和随侍,也终归不及亲妹妹来得体贴入微。 她本以为那长老会很爽快地答应, 谁料对方却迟疑了一下, 并未立刻给出答复。纱缦华察觉不对,立刻追问, 是不是兄长出了什么事。对方面色凝重,捋着胡须沉吟片刻, 回答说在尊上恢复如初前,他们兄妹二人,还是不要见面的好。 那长老虽修为算不得上乘,却是个难得能料敌于先的智者, 且虽为魔身, 却极精于人情世故,纱缦华近年来的表现,他都看在眼中。想必后来发生的一切,他在那个时候, 就已经有所预料了。 壮年不复的枭雄,引人垂涎的荣耀,孤星阁内空悬的那个至尊宝座,早已引得无数魔族在暗中蠢蠢欲动。魔域荒芜,不生灵物,魔尊恢复修为所需要的灵药,绝大多数都是来自外界的,其中近一半,都需要经过纱缦华的手,一个小女孩在年幼时对长兄的崇敬,可以是出于对力量的敬畏,可以是出于对宠爱的迷恋,若力量和宠爱全都不复存在,那这份崇敬,还能持续多久呢? 若魔尊与圣女兄妹离心,那本就暗淡无光的魔域,还有何前景可言? 如同美人迟暮不许人见,英雄白头,同样是人间一大憾事。若这老人对自己尚有用处,身边人或许还能不离不弃,若无用,甚至还要自己带来久久无法摆脱的枷锁,那大多数人的选择,都是只有弃之一途。 这并非出自恶意揣测。只是纱缦华的心太冷,行事又多有残忍乖张之举,仿佛不懂感情为何物。若真见了魔尊如今的模样,会怎样表现,实在难以预料。 后来发生的一切证明,那位长老是对的。 虽被拒绝,纱缦华却还是自己收拾了包袱,跟师父告了几天假后,就不声不响地混进了魔族自西域去北疆的车队。她在顾惜沉门下修行多年,在同辈中算是修为佼佼者,若真有心,又岂是区区几个低等魔族能发现并拦得下的?等那长老发现时,已经为时已晚,只得长叹一声,任她去了。 可等她真正见到那位魔尊的时候,却发现他与自己先前想象中的,全然不同。 纱缦华尚且年幼时,时常觉得兄长意气风发,就如同魔宫外最高的那座贡拉雪山,永远也不会倒。他那么高,高到自己要拼命踮起脚尖,才能够到他的腰间,要仰起头,才能看到他满含笑意的双眼;他有一双世间最有力的臂膀,单手就能将她拎上肩膀。他时常让纱缦华坐在自己的肩上,带她去魔宫最高处的尖塔,看旭日东升,繁星渐落。 可眼前这个缠绵病榻的枯槁老人,是谁? 他瘦得没几把骨头,曾经锐利至极的双眼,如今浑浊不堪,或许是侍女擦得不及,口中身上已经满是涎水。他看到她时,眼中似乎亮起些微光芒,似乎还认得她,还想起身来抱她,却被她嫌恶地闪避开来。 或许就是从那一刻,纱缦华开始恨起那个曾经坐在尊座上的男子,恨他为了他自己对离渊留下的那把刀,对天界那虚无缥缈神位的痴心妄想,强加给她这样一种言不由衷的生活。 纱缦华曾经以为,自己是在爱上君长夜之后,才动了要想让他取代兄长的念头,才动了想帮他站上魔界至尊之位的念头。可其实仔细想想,并不是。 即便没有外人介入,她也不想再与那副令人生厌的残躯共处一室。 而魔尊沧玦之子携封神刀归来,要为父母报仇,不正是最好的借口,和最好的选择吗? 只是纱缦华没想到,君长夜,并不是可供她随意控制的傀儡。更没想到,原来苏羲和虽然早已陨落,却早料到她的儿子虽此生注定不凡,却也注定坎坷,迟早会有这么一场为人族所不容的劫难,便早早为他铺就了一条后路。 当年她应下沧玦之请,尽力留了刀煞残魂在墨玉间休养生息,若干年后,荒炎亦护佑着她的孩儿,在魔族跌跌撞撞地成长为一方巨擘,两相照应下,也堪堪算是扯平了。 其实君长夜最初被带回魔界时,纱缦华也并未对他有过多照拂,只是将那灵脉俱废的少年放到魔界的角斗场中,想看看对月清尘正当入骨的恨意,究竟能激发他多大潜能。若他就此死了,便也只是个不堪大用的废材。魔族的世界可不比修真界,向来崇尚弱肉强食,若君长夜连独自存活下来的能力都没有,也就不必再劳她多费心思。 魔族角斗场,类似鬼族的养尸池,也是为了筛选强者后备而特制的一方巨笼。出乎纱缦华意料,又仿佛在意料之中,在那一次,君长夜是唯一活下来的一个。 那时她站在高处,瞧见全场欢呼为而他而起,那少年却向周遭一切,投下一抹堪称狠戾的雪亮凶光,就像一匹历经殊死搏杀后,锋芒毕露的孤狼。 憎恶的力量,对于某些家伙而言,果然是无穷的。 纱缦华直到那时,才确定自己的选择没有错。她在暗中朝他微微颔首,仿佛看到一把只属于她的无双利刃,就快要铸成了。 她要给他最好的一切,看这把刀为她驱策,看他调转刀口,朝向他曾经最迷恋之人的心口,挥出最为致命的一击。 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君长夜也确实按照她想的那样,在逐渐成长为一把绝世的好刀。这刀的光华是如此夺目,以至于他从零开始,却不到十年,就达到了足以与银罂子对战数百招而不落下风的地步。至于后来得了封神刀,君长夜便更是实力大增,真的替纱缦华实现了心中隐秘的夙愿,顺利取代兄长,入主孤星阁内,坐上了那个至高无上的位子。 他甚至真的如她所愿,以魔族新任魔君的身份,对昆梧山宣了战,在这片曾经饱经沧桑的凡界土地上,再度挑起一片腥风血雨。还因为她说的那些有关琴圣过往的话,出兵将浣花宫夷为平地,然后将那个女人抓回来,一点点拷问折磨。 纱缦华甚至开始相信,君长夜真的是离渊转世,是那杀神郦觞转世,因为他那副杀伐果决的喋血模样,都跟他们那么像。 虽然她从没问过,他究竟愿不愿意成为这般模样。 君长夜在魔族走过的每一步,都在按照纱缦华最初所构想的那样,有条不紊地进行着。他取得的每一点成就,背后都少不了她的痕迹。纱缦华以为这样,就能将君长夜牢牢拴在身边,就能让他从此只属于她。可随着时间推移,她发现她想要的,其实远不止这些。 随着君长夜气质变得愈发冷硬内敛,如同一把刀将所有锋芒都收进鞘中,纱缦华的心却一天天,变得愈加柔软。她开始不止于想做君长夜最为得力的助手和左膀右臂,反而想要跟他多多亲近,想要住进他的心里,睡在他的枕边,想让他用曾经看月清尘的那种目光看她,如果可以,甚至想要拥有一个融合了他们俩共同骨血的孩子。 可她没想到,原来即便这么多年过去了,在君长夜的心中,其实从未忘记过当年的那个人。当年朦胧的思慕一点点沉淀,一点点发酵,不知不觉中已经变了味,已经逐渐转变成了更为复杂的一种感情。 他还惦记着月清尘,甚至无时无刻,不想要彻底撕碎他。 说到底,他想要他心甘情愿地臣服。 纱缦华尝试过很多次,言语刺探有之,挑逗亦有,甚至试过去亲吻和拥抱君长夜,是情人间的那种拥抱,却都遭到对方或无声或直截了当的拒绝。他好像将自己全然隔绝于这声色犬马的世界之外,除却杀戮不休,就只愿守着孤星阁内一方孤寂,而不愿他的世界再容纳进第二个生灵。 纱缦华不甘心,更不愿承认是自己魅力不够。她在被拒绝到心灰意冷之后,就开始频繁地给君长夜送去一些美貌女子,时而夹杂着几个美貌少年,甚至有一次,还找到一个同望舒君气质有几分相似的修士,同几个面容姣好的魔族少年一起,给君长夜送了过去。 她就是想看看,君长夜是真的铁石心肠,还是即便被伤到体无完肤,仍旧没忘了心中最初所爱;是真的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还是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结果,他照样原封不动,还将那些男子尽数杀了,说是看着实在碍眼得很,叫纱缦华不要再白费功夫。 后来,在去北海墓前,刹罗曾经嘲笑她,说她连送人都送不到尊上心坎中。纱缦华没多说什么,只是在独处一室时,自嘲般冷笑了一声。 一个外人,都能看得出君长夜心中真正想要的究竟是谁,她与他朝夕相伴,真的会看不出来吗? 不,她只是不甘心。不仅是不甘心君长夜心中所爱不是她,更因为他爱的那个人无论从性情或是其他方面,都与她截然相反。 可月清尘伤他那么深,他却依然忘不了他,纱缦华想不通,这究竟是因为什么? 这种疑惑和不甘到最后,就渐渐走向了另一种极端。 无论是谁,只要不是望舒君,无论是谁,都可以。 只要不是月清尘。 纱缦华真的怕极了,怕君长夜会再次离她远去,她将她为数不多的全部情感尽数寄托在他身上,她不能忍受失去他。 可偏偏这个世界,能顺遂心意之事不过二三,多数情况之下,总是事与愿违。 自君长夜从北海归来,并将月清尘带回魔宫之后,纱缦华发现,尊上真的在慢慢发生改变。他开始变得不再像一把不知痛楚的刀,而更像一个拥有喜怒哀乐的人。甚至说,自那夜以后,她已经偶尔可以,在他那双寂灭许久的眼眸中见到些许笑意。 纱缦华这才恍然发觉,其实君长夜也并不是喜好孤寂,只是之前,他想要陪在身边的那个人,一直都还没有出现在眼前。 仅此而已。 君长夜把月清尘看得很紧,从回来到进殿的全过程,他都守在那男子身边三尺以内的地方,从不让旁人经手,也不给旁人分毫窥伺的机会。纱缦华甚至不知道他们在孤星阁内谈了什么,只知道,君长夜真的给月清尘,喝下了那杯掺有胭脂色的酒。 他忍心这么做,是不是说明,在尊上心里,其实也不太在意望舒君的死活?他对望舒君残存的种种心念,可能只是出于魔族骨子里对雪域高岭最本能的征服欲望,和少年时尚未散尽的执念。等到真的到手,君长夜会发现那人也不过如此,如此一来,执念一散,自然也就不再执着。 所以纱缦华没有分毫阻挠,反而尽心尽力,替君长夜做好一切安排。她连一点最为琐碎的小小细节都不愿放过,甚至盖在身上的锦被和尊上选来备给月清尘后来穿的衣衫,都是用妖族送来的最上等材料制成。她将自己伪装成贤惠又大度的女子,仿佛没有丝毫不甘愿,仿佛真是发自内心的,在祝他们百年好合。 可真实的情况是,她在面对君长夜的时候,有时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笑什么,只是觉得应该微笑,应该恭喜他得偿所愿,就自然而然那么做了。 可那个其实嫉妒到快要发狂的真实自我,却被她压到心底最深处,不敢露出分毫。那副模样太鄙陋了,纱缦华自己都不愿去看,又怎能容忍,被心爱之人看得清清楚楚。 那最初和月清尘共度的一夜过后,君长夜暂时离开,去处理一些旁人的事情。纱缦华看他步履轻快,才发现其实十年来,她从来未曾见过他这般模样。她想知道月清尘究竟有何魔力,于是在君长夜走后,悄悄溜进夜阑殿去,却看到那曾经清冷到高不可攀的圣君身上,满是彻夜欢爱过的深重痕迹。 屋子里面热浪扑面,那是君长夜用了最好的灵泉,来温养望舒君受损的身躯和魂魄,屋内屋外,没有一处,不是体贴入微的。 尊上何时为了旁人如此费过心思? 其实从那一刻起,纱缦华就明白了。 君长夜是真的喜欢月清尘,是想和他夜夜共枕眠,想和他过一辈子,一辈子都对他好的,那种喜欢。 可君长夜越是如此,月清尘越不会喜欢他,非但不喜欢,还因为他给他带来难以泯灭的屈辱,而憎恶到恨不能杀了他。 这一幕,是纱缦华想看到的吗? 她不知道。甚至直到现在,她都不知道自己想看到的,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其他人有的那些东西,她都没有。爱恨之流,既然没有人愿意给她,那她就算不择手段,也要夺过来,握入掌心之中。 如果得不到的,那就要统统毁掉。 她本以为,君长夜跟她是一样的。 可后来才发现,其实不是。 她这些年自以为是的心有灵犀,不过是一场拙劣又滑稽的独角戏。 当年,是她亲手打开闸门,将君长夜心中低声咆啸已久的怪物放了出来。那怪物吞噬过无数的人和魔,如今,终于要轮到她亲自来承受恶果了吗? 纱缦华想着想着,意识就渐渐模糊起来。手腕被锁扣自上而下勒得太紧,导致两条手臂都痛到麻木,近乎失去知觉。可就在这时,她整个人却骤然下坠,仿佛是面前尊座上的君长夜因为问话久久得不到回应,而终于感到不耐烦,要将她投入下方的五毒窟内。 纱缦华不怕蛇,却怕蜈蚣蜘蛛那些有针般尖腿的毒物,原因无他,只是本能觉得它们难看,也觉得那些窸窸窣窣的动静踩在身上,定然不会好过。 她本打定主意一言不发,却终是在五彩斑斓的蜘蛛跳上裙裾的那一刹那,没忍住,发出□□般的痛呼一声。 “你不是想知道,飞贞去做什么了吗?”她咬着牙昂起头,冲魔尊扬声道:“放我下来,我全都告诉你。” 君长夜却不为所动。 “他去了潇湘,”纱缦华却笃定道:“与沧玦有关。长夜,你会感兴趣的。” 第217章 九头蛇(上) “你以为, 我会感兴趣。”君长夜仍旧将手撑在额边,听她这般说道,仅是将唇勾起了一抹弧度, 冷冷的,没什么温度,话语直截了当,其中带点费解:“纱缦华,你凭什么觉得,我还会愿意相信你?” “你不是一直想知道, 你的父尊, 是个什么样的魔吗?”纱缦华分明面色苍白,却还是微笑起来。她似乎有些体力不支,身子也开始摇摇欲坠, 却还是强撑着道: “如今我愿意告诉你, 尊上,你却不敢听吗?反正此处没有旁人, 凭你的本事, 莫非还要担心我跑了不成?若你要杀我, 听完再动手,也并不会迟上多少。可若你此刻不听,从今往后,就再没有别的族人, 会比我知道得更清楚了。” 君长夜歪头想了想, 似乎觉得她说得有些道理,于是一扬手, 竟还真隔空解开那锁扣,将纱缦华放了下来, 然后冲其勾了勾手指,淡淡道:“你来,说给我听。” 女子俯在原地缓了片刻,揉了揉酸痛的手腕,随即慢慢扶着一旁以莲花座托着烛火燃烧的灯柱站起身来,逐步踏上孤星阁内通往七煞尊座的层层石阶。 迈过倒数第二层后,她在君长夜身边半跪下来,然后仰起头来,一眨不眨地望向座上那个男子。同顾惜沉和兰若一样,纱缦华也拥有一双很美的眼眸,只要她想,就可以既显得销魂,又显得无辜而可怜。每当纱缦华凝神注视着别人的时候,那双眸内都仿佛生出了两道银钩,让被注视的人,根本无法移开目光。 纱缦华与君长夜久久对视时,君长夜才发现,原来她今日是着了妆的,精巧的流苏耳环与眉尾勾勒的黛色波浪,将女子整个上半张脸都衬托得妩媚又轻盈,而下巴尖上方抿了胭脂的嫣红唇瓣,更是面前这副殊美容颜之间,最为浓墨重彩的点睛之笔。 在魔族的这些年来,君长夜的心念全被绝尘雪峰上的那一个人占据,以至于每日所想,都是未来一旦与月清尘重逢,究竟会是怎样的一副场景。他没心思去管旁人的事情,更忽视了身边人的变化,是以心中对纱缦华的印象,还一直停留在潇湘古战场境里那个古怪却聪慧的少女模样,却直到这时才蓦然发觉,原来她也早就长到可以为人妇,为人母的年纪了。 他早就知道,可终于在此刻,才终于琢磨出这件事,究竟是个什么意思。 先前君长夜看似与纱缦华纠缠不清,对她偶有的过界与试探佯作不知,还允许她总伴在身边,认可她以魔族圣女的身份与他继续并肩作战,原因其实复杂。 若认真算起来,大概有一半是出于想要报恩的心念,报当年他被月清尘废了修为之后,她愿意将他救回魔域,并给他一个容身之所的恩情;而另一半,纱缦华是个很好的帮手,在站上魔界顶端之前,她能利用圣女这个身份,给君长夜提供所需要的一切;在成为魔尊之后,他不经意间忽略的细节和祸端,她都能及时发现,并替他处理得妥妥当当,周周全全。 从某种意义上来讲,君长夜能有今日,她是无可非议的,第一功臣。 座上魔尊忽然伸出手,轻轻抬起纱缦华的下巴,看女子低下头,将那双美目隐于低垂眼睫留下的一片阴影后。他看得仔细,仿佛想将她此刻的模样,永远印刻在脑海中。 君长夜忽然就叹了口气,道:“何至于此?” 仿佛就在等他这句话一样,纱缦华倏尔抬起脸,伸手虚虚握住他托在自己下巴上的手。她似乎想为自己辩解些什么,却忽然觉得不太妥当,便微微启唇,转而回答了君长夜最初的那个问题。 “飞贞去潇湘,是为凝碧宫而去的。”她合上双眸,将侧脸温柔地贴在那人手掌间,摆出一副俨然讨好的姿态,显得谦卑又乖巧,“长夜,你之前只知道凝碧宫能为我们所用,知道如今的凝碧宫主肯听我的话。可你是不是从没分出心神去细想过,像景昭那样看似光明磊落的人,为何会甘愿听从魔族的摆布呢?” 男子声音自前方沉沉传来,仿佛也觉得费解:“你说,这是为何呢?” “因为一个秘密,因为他要与魔族,保守一个共同的秘密。”纱缦华柔声道,而在君长夜看不见的地方,她的表情却忽然变得天真而残忍,“因为当年的景家家主,也是景昭的父亲景穆,在魔族犯了错。那个错实在太大了,以至于一旦被沧玦尊上拿捏在手中,他就慌了神。甚至不等尊上开口,他就忙不迭地主动赌咒发誓,说只要尊上不将这个秘密透露给旁人,他愿意当牛做马,一辈子供魔族差遣,而这个誓言,甚至可以延及子子孙孙。” “哦?”君长夜来了兴致:“你可知,是什么秘密?” “关于这个秘密,缦华的确略知一二。”纱缦华轻轻点头,洁白面颊开始有意无意地,摩擦过他的掌心,“尊上可知,魔尊沧玦曾因刀煞死于乐平君剑下这件事,与整个潇湘洛氏结下了仇怨?可那个时候,百鬼乱世尚未开始,他犯不着为此与整个修真界为敌,但到了后期,情况却大不相同。 那个时候,有一阵子,琴圣忽然不知所踪,那个时候,也是妖魔鬼三族联盟的力量达到最为鼎盛的时候,在一次战败之后,乐平君和景穆都被魔尊沧玦抓来万古如斯。你父尊要给刀煞前辈报仇,自然要先杀乐平君,后杀茅山宗的玉虚,以儆效尤。可若只单单是杀了,却又实在没趣。正巧景穆那个老东西也在,其实只需稍微动动脑筋,就能将潇湘的凝碧宫,开辟成我族留在修真界后方的大本营。尊上,若是你,你会怎么做?” 她将这个棘手的问题抛给他,可对君长夜而言,答案根本呼之欲出。 他几乎不假思索,随口便答道: “让景穆的手上,沾满乐平君的鲜血。” 纱缦华似乎早知道他会这样回答,却还是掩唇一笑,赞叹道:“长夜,你果然是魔尊沧玦的儿子。乐平君是个硬骨头,景穆却是个软的,若给处两条路,一生一死,让来选,自然要先选择保住自己的性命。至于其他,所谓兄弟义气,亲家之谊,在这种时间,都是可以抛诸脑后的东西。” “这样说来,洛明澈的父亲,竟是被景昭之父亲手所杀?”君长夜饶有兴味般笑了笑,“这关系倒有趣,说下去。” 于是纱缦华便接着道:“我听兄长说,景穆在杀死乐平君后,将之抛尸荒野,让狼来叼,鹰来啄,是以死状凄惨,甚至都没有留得全尸,只剩下半副未被啃食殆尽的骨架。但有趣的是,他还得装作为朋友肝胆相照,两肋插刀的模样,还要将这副残躯从北域带回潇湘去,带回去给乐平君的儿子,好让他入土为安。 可景穆知道那个被掩盖在一切背后的残酷真相,知道这都是怎么回事,知道他自己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又向来胆小怕事。所以回到潇湘之后,面对洛氏阖族的感恩戴德,他几乎没得过一夜安眠,之后没过多久,就病死了。” 君长夜蹙了蹙眉:“那你们是用什么方法,继续控制景昭的?” “用一种秘药。”纱缦华微微一笑,“其实在最初的时候,你父尊对景穆的儿子没什么兴趣,他更感兴趣的,是乐平君的儿子,也就是如今的蘅芜君,洛明澈。可蘅芜君彼时已名声大噪,修为又高,未免不好控制,所以他就退而求其次,改选择了景昭。他让景穆将那种秘药带回去,制成药浴,在连续半年的时间内,让景昭浸泡在其中修炼。 此药进入人体之后,最初的作用,大抵只是强身健体,甚至可以加快修炼的速度。这大概,也就是那些人族憎恶魔修的原因吧,因为虽然彼此之间付出了同等的时间,但用魔族功法修炼的速度,却是普通人的三倍甚至五倍。 可与此同时,随着年岁增长,景昭的修为会越来越高,而修为越高,这种药对他产生的消极影响,就会越大。长夜,你知道,当一个人越习惯于修行的迅速提升时,就会越发难以摆脱这种诱惑,甚至最终成瘾,无法自拔。更可怕的是,若失去了这种秘药的加持,他会更容易在修行时误入歧途,走火入魔。” “所以,仅凭一味药,就能让一个人乖乖听任魔族摆布?”君长夜摇了摇头,“你不觉得,其实有些困难吗?景昭与蘅芜君年岁相仿,亦曾师从乐平君,平素很推崇他的修行之道。我曾与凝碧宫主接触过,隐隐觉得,他绝非如其父亲一般的软弱无能之辈。所以,若景昭有骨气些,也不是全然没有可能,将之戒掉。” “尊上,看来你虽然曾经为人,却也不太懂得人心。”纱缦华挑起眉弯,含笑望向他,“就如你所说的,景昭与蘅芜君年岁相仿,甚至是同一年参加的折桂会。抛去景穆早夭的第三子不言,景昭的姐姐,曾是乐平君长子洛明川的道侣,他自己又娶了蘅芜君的小妹,洛明嘉。可想而知,这两家人平日里的关系,该有多么亲近。 可蘅芜君在当年的折桂会中位列魁首,自此平步青云,不但得了琴圣尊的青眼,还将洛家那样偌大的家业操持得井井有条。而凝碧宫,往昔也曾是足以与卧禅寺比肩的门派,可到了景昭之父和他自己手中,却是一蹶不振。而他自己在折桂会中所取得的名次,也不过是区区前十。你说,如果给他一个机会,让他看到与蘅芜君比肩,甚至将之超越的机会,他能忍得住吗?他会不想要取而代之吗?” 君长夜没有反驳她,只是眼神暗了暗,可隐于这七煞尊座另一边手柄上的手指,却慢慢蜷紧了。 “还有那个秘密,”纱缦华仿佛浑然未觉,仍继续道:“他也知道他父亲那个不可告人的秘密。尊上,你想,他们受了蘅芜君和潇湘洛氏那么多年的恩惠和照顾,难道会发自内心地感恩戴德吗? 不,绝对不会。一时的愧疚,或许可以让一个人想要加倍地对他的恩人好,可那种漫长到看不见尽头的愧疚,那种,不知道该如何回报,甚至完全无法回报的恩情,却会让人对自我生出厌弃。恩情越重,这种自我厌弃,就会越深,甚至,会膨胀到将良知一口吞没。而到了最后,人往往会出于急于摆脱厌弃的念头,出于要证明‘自己其实并不是一无是处’的念头,而做出一些,平凡人可能觉得不可思议的事情。 “而这一点放到景昭身上,其实已经体现得格外淋漓尽致了。 “尊上,他早就回不了头了。” “可如今,那边却必然是出了某种问题, ”君长夜毫不留情地自女子颊边抽出手来,“不然,你为何要派右使前往潇湘?” “飞贞哥哥么?其实算起来,他何时有真正听过我的吩咐?”纱缦华怔怔地看着对方抽走的手,神情显而易见地有点失落,眸中甚至涌上些许怒意似的,语气亦变得略略不快:“尊上也知道,当年为了你顺利登位,缦华早已跟右使闹掰了。像他那样的,算是什么兄长呢?只怕整日被我那好师父迷得七荤八素,险些连北都找不着了,又哪有时间来理会我呢?” 君长夜眸光陡然变厉,一把攥住她的手腕,冷冷道:“你骗我?” “没有,”纱缦华咬住嘴唇,强忍着不去痛呼,却渐渐有泪滴盈了满眶,“缦华……缦华只是有一次听右使隐约提起过,要去景昭那里,将那秘药取回来,所以才斗胆猜测,他此次不见踪影,应是去了潇湘。尊上……若心中有疑惑,倒不妨亲自去潇湘看看。” “那么你的师父呢?”君长夜却反问道,“你师父现在何处?” “这件事,尊上不是应该,去问问望舒君吗?”她抬眸瞪住他,“怎么望舒君说的你都听,他让你走,你便走。可我说的话,你却一个字都不肯相信呢?” 第218章 故乡明 “他虽话中常有隐瞒, 却从来不会骗人。”君长夜斩钉截铁道:“而你,却是一条毒蛇。你说的每一个字,听的人都要仔细斟酌, 因为没人知道,你心中,究竟在想些什么。” 他这话说得绝情,显然已不打算留分毫情面。纱缦华不可置信般抬起眸来,望了那黑衣男子片刻,这才恍然觉出, 其实在他的心中, 早已没有与自己的半点情分,便蓦地别过头去,闭上眼睛, 声音里再度带上些微的颤:“难道我过去所做的一切, 不都是为了你吗?尊上,旁人不知道, 难道连你自己, 也不知道吗?” “你不是为了我, ”君长夜眯起眼睛,“纱缦华,你从来,都只是为了你自己。” 语毕, 他骤然放开了手, 任凭女子的手被直接甩到台阶上,发出一声沉重的闷响。他分明看到纱缦华纤细白皙的手腕上, 已被锁扣和自己先前的动作,攥出了一圈深可见骨的血痕, 却因为心中对她压抑不住的憎恶之意,只作视而不见。 只是,那一圈锁扣留下的痕迹,却让君长夜不由自主地,再度想起了月清尘。 他突然记起,那是在自己与月清尘关系有所缓和之后的某天。他们曾在温存过后,靠在一起,针对当年君长夜针对浣花宫和浣花宫主所做下的种种行径,有过一次简短,却彼此间足够坦诚的交流。 “其实有一件事,我始终不解。”白衣圣君的语气,虽仍是一如既往的平静,可落在熟悉的人耳中,却已能听出他话中的疑惑与凝重意味,“你与顾惜沉在去折桂会之前,素未谋面,即便是于潇湘,于凝碧宫,于春水城中,你与她,也不过见了寥寥数面。纵然顾宫主曾经戏弄于你,却并非什么不可解的深仇大恨。在我心中,你也不该是那般睚眦必报之人。可事实却是,你恨她入骨。长夜,你能告诉我,这究竟是为什么吗?” 君长夜那时虽沉默下来,却愈发抱紧了怀中人,悄悄观察起对方的神色。又过了片刻,他瞧见月清尘没有太多责怪之色,仿佛只是单纯好奇,才终于下定决心,开了口。 他不想再一次因为他自己的不够坦诚,而在他们二人之间,造成任何难以弥补的误解。 “纱缦华曾经告诉我,”他低声解释道,可谈到后面,却渐渐激动起来,仿佛要将这些年深埋心中的酸楚与愤怒,向心上人尽数倒出,“当年……当年我母亲与父尊正情浓之时,曾在北域某处魔族与人族交界之地幽会。那地方离浣花宫其实不远,只是平日里人迹罕至,可那一次却不知怎么走漏风声,被顾惜沉发现了端倪。她将此事捅了出去,害得我母亲跟父尊,不得不忍受生生分离之苦,到最后,甚至只能以死相别。 我当时在想,如果当年,我的母亲再软弱上那么一点,直接去寻了死;或者再刚硬上那么一点,索性不愿意再接受我的存在,我根本就不可能来到这个世界上,也根本就不可能,拥有遇见你的机会。 可顾惜沉,顾宫主,她作为那个棒打鸳鸯的人,却没有受到一丁点应有的惩罚,这公平吗?我的父母没有找她麻烦,或许是因为良善,或许是因为疲于应对周边一切,又或许,是根本不屑跟她计较。可时至今日,当他们都已成为泉下黄土,我身为没有尽过半分孝道的人子,难道连替他们讨回公道,替他们报仇的资格都没有吗?清尘,苏羲和她是我的母亲,可她同时也是你的师父,难道你以前就从未想过,要替她去找顾惜沉寻仇吗?难道连你也觉得,我做的一切,就全部都是错的吗?” “你要替父母讨公道,没人会说你一句错处。”月清尘忽而翻过身来,将君长夜按在下面,双手撑在他双肩之上,声音冰冷而微带凌厉,仿佛在教训一个不懂事的孩子:“可公道是这样讨的吗?君长夜,我过去,就是这么教你的吗?” 君长夜在下面恶狠狠地瞪着他,就像不服气似的,突然出人意料地起身,一把抱住月清尘的腰,似乎想要再度把他按回身下,却没抓准时机,反又被对方按下去。二人你来我往地闹腾了一阵,很快都出了一身汗。月清尘见君长夜不达目的不肯罢休,而他若不肯罢休,那对话无论如何也进行不下去,索性一把拍开君长夜的手,自己也放开撑在他身旁的手,转而挨着君长夜肩膀躺下。 “长夜,你有没有想过,”月清尘深吸了一口气,问道:“或许当年你父母分开,与顾惜沉的告密,关系并不大。我认识师父的时间,要比你久得多,知道她生性洒脱,向来随心所欲,想做什么便会毫不犹豫地去做,从不在意旁人会用何种眼光看她,也从不在乎,别人会如何评价她的所作所为。你说你母亲会因为族人的几句话,就与所爱分开,这实在不太符合她一贯的性子。她必有她的苦衷,沧玦或许也是。所以,即便顾宫主曾做过对不起你父母的事,可你因此而憎恨顾惜沉,却极有可能,是恨错了人。” “可是,若真的恨错了人,”君长夜的声音忽而变得犹疑起来,“我又该怎么办呢?” 如今的魔尊高坐在魔宫之中,突然就有点忘记了,当时月清尘是如何回答这个问题的。于是他从座位上站起身来,慢慢俯下身去,让视线与纱缦华平齐。 “其实关于顾惜沉,你从未跟我说实话,是不是?”君长夜注视着她的眼睛,笃定道:“你希望我恨她,你希望我像你一样恨她。” “你是说,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自己吗?”像是被这句话触动了某根心弦,纱缦华眸光一凛,亦抬起眼眸,开始直直逼视着他,“顾惜沉虽不是什么好人,却也与我无冤无仇,甚至待我如同亲生骨肉,我为何要帮你将她骗来万古如斯?为何能眼睁睁看着她受尽非人折磨?君长夜,我做这一切,是因为她欠你,她待你不好,她甚至屡次想让你死!我恨她,是因为你恨她,她欠了你,就相当于是欠了我。” “你说你恨她,是因为我恨她?”君长夜摇摇头,沉声下了定论:“荒谬。” “荒谬?”纱缦华微微冷笑,“真是可怜,莫非你从来没有过这种感受吗?还是说,你的爱从来自私,必须要求旁人按照你的想法行事,而不曾考虑旁人的感受?君长夜,别再自欺欺人了,你以为你有多高尚吗?你恨顾惜沉,希望她生不如死,难道不是因为她痴恋望舒君,而望舒君对那种她若即若离的态度,让你觉得受到威胁了吗?你恨她,不过是出于快要发狂的妒忌和占有欲。你甚至不如我,因为至少,我不是为了我自己,但你是!” 她说最后一句话时,语气已近乎歇斯底里,仿佛是扯下了最后一张含着脉脉温情的面具。而先前萦绕二人身边的旖旎气氛,亦随着这最后一层伪装的撕去,消失殆尽。 “承认吧,尊上,”女子深深呼出一口气,“你天生就该是魔。你觉得望舒君高洁胜雪,觉得我肮脏卑劣,所以渴慕他,厌恶我,可实际上,你跟我,谁也不比谁干净到哪里去。我们,只有我们,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你厌恶我,就是在厌恶你自己。” “你说得不错,”君长夜声音陡然转冷,竟然点头:“我的确厌恶我自己,厌恶到恨不能自绝于世。纱缦华,如果可以,我情愿从来都没有去过潇湘,也从来都没有遇见过你。” “你说,情愿从来都没有遇见过我,是吗?”她垂下眼睫,突然笑起来,笑得哀婉而凄凉:“看来尊上今日,是不打算留我了。为了一个道士,把命搭上,这样想想,倒还真有些不甘心。不过,这样也好。” 她没说为什么这样也好。但伴随着这声“也好”落地,女子慢慢跪伏在地,双手交叠置于身前,额头轻轻贴上手背,声音由先前的近乎凄厉,逐渐转向轻柔:“尊上,请让缦华,最后再为您斟一杯酒吧。” 说这话的过程中,她已将先前外露的情绪全数敛尽,仿佛又变回了二人初遇时,那个优雅自持的美貌少女。 既是将死之请,纱缦华猜想,君长夜或许不会拒绝。果然,对方虽未应答,却别开目光,重又坐回尊座之上。纱缦华知道他是默许了,便用手指轻叩了一下地面,片刻后,便有头上生角的魔族少年推门进来。他将手中托盘放在纱缦华身边,随即行了一礼,又战战兢兢地退了出去。 那托盘上放着一壶酒,两只鎏金酒杯,皆为异域风格。除此之外,旁边还端正叠放着一件纱丽,一袭黛紫舞衣,和一整套的金黄配饰。 像极了,当年她穿去古战场的那身装扮。 纱缦华直起身子,先取过那盏酒壶,一一给两个酒杯斟满了酒,随后毫不避讳地抬起手臂,在君长夜面前解下上衣,又飞快地将下裙尽数褪去。在全身只余下一层半透轻纱后,女子伸出一根手指,放入属于自己的那个近乎漫溢的杯面内,轻轻蘸了几下,而后妩媚抬起。 她抬手将酒液点在额头,慢慢抚过半张脸,而后顺着小巧鼻梁慢慢滑落。手指点过嫣红朱唇,点过半露香肩,又顺着轻纱下若隐若现的修长双腿一路抚摸下去,仿佛要在这最后一刻,将独属于女性的妖娆与丰盈之美,尽数展示给心仪之人看。 纱缦华微微一笑,目光迷离而靡丽。她将那湿漉漉的手指向君长夜勾了勾,仿佛要诱人堕入深渊的海妖,轻叹道:“以后可就没机会了。此夜还长,尊上,就真的不想进一回温柔乡吗?” 她语中隐含期待。可待到仔细看去时,却发觉座上黑衣男子早已闭上眼睛,只一招手,将靠近自己这边的那只酒杯握入手心,接着一仰头,将杯中酒喝尽了。 他还是不擅饮酒,只一杯下肚,眸中便有了泛着水雾的醉意。纱缦华见君长夜皱了皱眉,似乎有点迷惑,不由将先前的话重复一遍。可话音刚落,却见男子眉目慢慢舒展开来,捏着酒杯,摇头低喃道:“我早有故乡了。” 我有故乡,不恋他乡。 就这么几个字,他却说得很慢,很温柔,像在念给什么人听一般。纱缦华怔了怔,忽然毫无征兆地落下泪来。她惊讶地摸了摸脸,才确定这滑过面颊的滚烫是出于自己眸中。 原来,流泪是这般滋味。 原来,真的死心,是这般滋味。 纱缦华闭了闭眼,忽然发狠般抓起那壶酒,往喉咙里尽数灌了下去。她将空掉的酒壶远远扔到一边,随即将托盘上的纱丽舞衣穿上身,面纱裹好,而后迅速站起身来,一层层走下台阶,站到楼阁中央。 “我先前一直不懂,为何师父会对第一次揭开她面纱的男子,如此念念不忘。”女子眼睛红红的,分明是醉了,面颊亦飘上一层红晕,如涂了上好的胭脂,“直到那日,在春水城中…… 我的面纱被你亲手揭下时。” 说到这,她仿佛再也说不下去,索性不再开口,而是开始扭动腰肢,胡乱地舞动起来。她自小随顾惜沉修行,舞技早已炉火纯青,就这么毫无章法地随心而动,便已是时而似灵雀摇,时而如狂蛇舞,但无论何种姿态,皆美得夺人心魄。 君长夜抬手撑着额头,靠在上面醒了会酒,片刻后摇了摇头。待神智彻底清醒过来,就看到纱缦华正在下方舞得陶醉。他忽然想起当年在燕王宫,她与那个叫恨姝的古越公主斗舞时,身着彩衣飘带,犹如从壁画上走下来的飞天。 第219章 九头蛇(下) 君长夜不懂舞, 可纱缦华当年那一舞伴随着杀戮和栽赃,给他留下的印象太深刻,叫君长夜很轻易就能看出, 她今日舞的,与那日不是一支。他看到纱缦华自顾自转起旋子,越转越快,越转越快,到最后,君长夜几乎看不清她被裹在舞衣中的身形, 只能看到那旋成圆圈的片片裙角。 她舞得那么用力, 像有万丈光芒打在身上,就仿佛是想在生命的最后时刻,真正为自己, 也只为自己, 跳一次舞。 可忽然之间,一切光芒消失了。待君长夜冲下去时, 女子已直直倒在地上, 成股黑血自口鼻间涌了出来, 眼睛还睁着,唇畔仍是含笑,神识却已在逐渐涣散。 君长夜将她抱起来,稳稳抱在怀中。纱缦华止了笑, 慢慢伸出一只手, 颤抖着掀开男子的衣袖,只见那条先前被她枕过掌心的手臂上, 肌肤已然泛起黑青色,且这骇人的青黑色, 还在不断沿着手臂向上蔓延。 “你知道吗?”她道,“我用的…… 是九头蛇涎下最为浓烈的蛇毒。这种毒无色无臭,但凡沾上一点,都会悄无声息地沁入肌肤之中,一旦等你察觉……已是为时已晚,便是大罗神仙来了…… 也无药可救。” “纱缦华,”君长夜低声道:“你想让我和你一起死吗?” “是啊,反正你爱的人……不爱你,我爱的人……不爱我,这么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不如黄泉路上…… 一起做个伴吧。”她笑,“不过……我现在更想告诉你,尊上,既然坐在这个位子上,就永远不要去相信…… 别人希望你看到和听到的东西。尤其是…… 像我这样的。长夜,你,你抬头看——” 这般说着,纱缦华忽而抬手向上指去。君长夜没有随她手指的方向往上看,却也早知有无数扭曲的蛇身,正自孤星阁顶平整的木梁间倒吊下来,逐渐凝结成一条巨蛇的模样。九个蛇头七扭八拐低垂下来,好似搭成了一架扭曲的梯子,巨蛇焦灼地吐着信子,灵活尾巴试探着从黑衣魔尊身后绕过去,想偷偷缠上纱缦华的脚踝,仿佛下一刻,就要将它的主人护在庞大身躯之间,而后迅速转过身去,游往宫外,逃离在君长夜掌控下的致命魔窟。 然而,突然之间,出于对危险本能的闪避,九头蛇停住了一切动作,转而相反方向没命地游去。可就在它转过身去的那一刻,却忽觉一股刺骨的冰凉逼近,它尽力将整个身躯弓起弹出,却还是没能躲过身后魔刀挥出的,那最为致命的一击。 封神若是出了手,向来是不见血不肯回归,被它盯上的猎物,焉有还能活命的道理? 于是九头蛇从空中直直坠落下来,砸在地上时,溅起满脸满身的血。纱缦华被君长夜半抱着,眼睛还能睁开,头部对着七煞尊座的方向,刚好看到那九头蛇如一滩烂泥般,在封神刀的连番冲击中轰然倒下。 她突然就明白了,为什么君长夜先前愿意跟她拖延这样久的时间。 他是想看看,自己究竟还有什么后招,想将她在魔宫留下的余脉一网打尽。 “你在酒里也下了毒。”君长夜依然没有回头看背后那片蔓延开来的血海。他看到女子慢慢闭上眼睛,便略俯下身,用手指触碰了纱缦华脖颈,感觉那里还有微弱跳动,便继续问道:“什么毒?” 话音刚落,他却忽觉额间有异样触感轻擦而过,像被风自枝头吹落的花瓣。她睁开眼睛,认真望着君长夜近在咫尺的眼眸,似乎想从中找到哪怕一丝一毫的悲哀。吻过他额头的唇微微勾起,绽开了一抹微笑,随后却摇了摇头,仿佛要将这个问题的答案,随着她自己的逝去,一并埋入泉下。 天下蛇毒何其多,若是不知道确切种类,时间紧迫之下,要找解药,根本就不知该从何找起。更别说,君长夜同时身中两种毒,若在体内混合起来,只会加剧蛇毒的发作,让他在毒发前寻得解药,愈发成为一件不可能做到的事。 如此算来,其实纱缦华从一开始,就已经打定主意,要拉君长夜陪葬了。 “看来,你和景穆一样。”君长夜轻声道,停顿一瞬,又将后面几个字低低重复了一遍。 他说:“幸好,你和景穆一样。” 相比起君长夜,纱缦华喝了太多让人穿肠烂肚的毒酒,到了此时此刻,她几乎说不出完整的话语,却还是对着面前那黑衣男子,缓缓启唇,吐出了最后几个字。 “再见了,长夜。”她微笑道,“若还有来世…… 就祝你和望舒君,生生世世……永不相知。” 其实她从来知道,他最怕的是什么。 君长夜一直凝视着女子沐浴在血光中的娇艳容颜,因此能够清楚地感觉到,从某一时刻开始,怀中那具仍带温热的柔软身体,已经彻底沦为毫无生气的躯壳。他伸出手去,替女子合上未瞑之目,随即将她打横抱起来,起身向封神所在走去。他将纱缦华与早在封神刀下死透的九头蛇残躯放在一处,指尖燃起几缕黑火,手一扬,任凭火焰在那片血海间燃烧起来,将血海彻底变成一片沸腾的火海。 那魔尊站在离火海极近处,任由热浪炙烤着面庞,于一片火光中低声道别。若有人在一旁仔细听去,会发现他的声音竟有些微的嘶哑。他说得郑重其事,仿佛要与一段永不复来的时光,做最后的告别。 “再见,纱缦华。” 往后余生,再也不见。 大火很快燃尽,它将那片血海中的一切焚烧殆尽,连灰烬也不再剩下。君长夜向后踉跄着退了几步,在那边最低的一层台阶上倒坐下来。他像彻底泄了力般,痛苦而烦躁地捏住眉心,而后死死掐住那条已然整个变为青黑的手臂,将之自肩膀处彻底封住,迅速化掌为刃,在胳膊上划开几道口子,将其中浑浊黑血成股地放了出来。可他先前犹豫太久,又与纱缦华周旋太久,到底为时已晚,给了那毒侵入心脉的机会,而腹内,亦如翻江倒海般绞痛不止。 在等毒血彻底放干的过程中,君长夜仰面躺在台阶上,从怀中取出一颗纹路明显而丹息淡绿的丹药,是先前宁远湄给的,据说可解百毒,颤抖着抬手递到嘴边,就要吞下去。可没料到,因为手上沾满滑腻鲜血,他又握得太紧,抬手时一个不经意间,竟让那丹药自掌心滑落,骨碌碌滚下台阶,任凭君长夜怎么拼命去抓,却始终差着那么一点点。 而他已经连爬起来的力气都没有,甚至眼前迅速转向一片漆黑,几乎什么也看不见了。 “师尊,”大滴大滴的汗珠自君长夜额间滚落下来,衣衫亦很快湿透了,如遭沸煮,可男子仿佛浑然不觉,只是在身体内外铺天盖地的剧烈痛苦中,喃喃道:“师尊。” 他又试了几次,可那可解百毒的灵丹妙药不知滚到哪去了,始终抓不到。他索性艰难地翻了个身,仰面倒在台阶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口中颠来倒去重复的,只有那两个字,好像将这个简单的称呼多念上几遍,就能当止痛的灵药似的。 师尊,如果你此刻在这,他迷迷糊糊地想着,是不是又要说我不够果决,又要说我傻了? 可我本以为,她不会到那个地步。 师尊,我是不是再也抓不住你? 我是不是,再也见不到你了? 就在意识即将彻底散去的时候,君长夜却忽然于眼前一片荒芜的黑暗之中,看到一个身材极为高大的男子,正轻而快地向他走来。 “长夜。她给你取名叫长夜,是吗?”男人将他抱起来,高高举过头顶,目光如审视般,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一遍,蹙着眉下了定论:“这可不是个好名字。” 这一幕,似乎出自某些非常久远的记忆,久到连君长夜都不记得,这究竟发生在何时何夕。 他只是觉得,自己像突然变成了一个还在吃奶的小小婴儿,被那模样颇为英俊的男人小心地抱在怀里,像对待易碎的瓷器。男人的怀抱很温暖,而君长夜看其身后背景的陈设排列,却像极了自己幼年在凉州风氏的云间府寄居时,住过的那间小屋子。 “本该带你走的。”沧玦看着怀中眼眸纯净的婴孩,忽然叹了口气,“罢,等你长大了,自己来万古如斯寻我吧。” 语毕,便往婴孩软绵的背上猛拍了一巴掌,淡淡鼓励道:“长夜,勇敢点。” 臆想中,沧玦这一巴掌力度不小,给君长夜拍得险些背过气去。可随即,本已模糊不清的视线却变得清晰起来,腹内绞痛渐渐消散,胳膊上麻木感逐渐消退,君长夜甚至感觉得到自己为放血割出那道伤口,在发出求救般的沙沙疼痛。 有那么一会,他仍旧躺在原地,一动不动,好像在发怔,可头脑却转得极快,几乎是立刻,就浮现出一种可能性。 那两种毒物,在自己体内,互相抵消了。 又过了片刻,君长夜慢慢爬起来,看到伤口内流出的血重新变得殷红,而手臂上青黑亦慢慢褪去,很快退到手腕以下。他克制着仍旧不时袭来的眩晕,几步走到先前纱缦华玉殒之地,目光扫过那方寸之间,想找找有没有自己忽略的地方,却在掠过一片阴影处时,忽而顿住。 那里有一个用血勾画而成的字。 他走近了细看,发现是“罂”。 那血字虽才写下不久,却已经半数凝固成黑红,显然本就有毒,因是匆匆写就,就连最后一笔,都没来得及添上。 君长夜紧紧盯着这“罂”字看了一瞬,就俯下身,用旁边沙土将之抹去了。随即,他站起身来,走到孤星阁内的桌边坐下,铺开一张宣纸,落笔书写了寥寥几行,然后将那写满字的纸条撕下,以火漆密封起来。他以哨声召来一只灰白信雀,将密信系于其足边,又冲它耳语了一句,随即将之向上抛去,就见灰雀扑棱着翅膀,如离弦的箭般迅速飞向天边。 它去的,是东南边,昆梧山的方向。 君长夜在原地又坐了一会,在脑海中将如今知晓的信息与线索重新梳理了一遍,突然觉得,如今该是时候,去会会一个故人。 可风满楼如今却在西南,潇湘。 一个在东,一个在西,本以为虽与君生别离,却定能速速相见,可没想到如今,却真要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了。 何时能再见呢? 还能,再见吗? 第220章 心怀远 济州, 茅山界。 “过了这片林子,前边就是茅山了,现在把车交给茅山那小道士, 应该不会再有什么危险。”云琊边扭头说,边从原本的赶车位跳下马车。他刚一落地,身后的车帘就给人从里边撩起来了。月清尘弯腰钻出来,又回身仔细地将帘子闭好,云琊自下方伸过手,明显想去扶他, 可手刚伸到一半, 白衣男子却径直下了马车,稳稳立在他的面前。 云琊的手在空中停了一瞬,似乎想转个弯, 伸过去拍拍月清尘肩膀。可他随即想到什么, 整个人都僵了一下,索性转回来挠了挠头, 又将手若无其事般收回袖中。 “喂, 月清尘, ”他仔细观察对方神情,却看不出什么异样,或者说,看不到他原本觉得可能出现的那种异样, 便直接询问道:“你还好吗?” “没事。”月清尘回望他一眼, 没再多说,随即将视线转向空中, 淡淡道:“玉虚宗主和怀远呢?还没跟上来吗?” “怎么可能?”云琊蹲下身,随手从旁边地里揪了棵草, 捏在手里把玩起来,边玩边道:“玉虚伤心欲绝,几乎御不了剑,留在这也没用。那小道士就提前一步,御剑护送他回茅山去了。他说请我们在这等他一会,等他将玉虚安顿好,就来与我们汇合,他要亲自将晚晴的灵柩送回茅山。” “他倒是个有心的。”月清尘的目光仍旧停在天际,忽而扬了扬下巴,示意云琊抬头去看,“云琊,你看这次的劫云,来得不同寻常,想来不会那么容易渡。你准备好如何应付了吗?” 可云琊应声抬头后,率先目不转睛盯住的,却是月清尘仰头时线条流畅的下颌,和下颌与脖颈连接处那弯颇为美观的弧度。 然而随后,他就想起君长夜,想象出某些让人脸红心跳,却不堪入目的画面。于是云琊烦躁地抓了抓头发,似乎想借此将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从心里抓出去。他将手中那草一丢,霍然起身,走到白衣男子身边,强迫自己不去看对方,只抬起头来,紧紧盯住天边雷鸣大作的劫云。 云琊一反常态地保持沉默,反倒让月清尘有点诧异。他扭头看向身旁男子,却见对方虽仰头盯着天边雷云,目光却有些游离,显然并没有把心思完全放在上面,感觉到自己在看他,云琊忽然就低下头去,鼓起腮帮子咬了咬牙,似乎有话想说,却迟迟不肯明言。 于是月清尘轻蹙眉尖,就问他:“云琊,你是有什么话,想对我说吗?” “没有。”云琊几乎是想也不想,立刻就否认,可随即,却将眉头狠狠拧成了川字,好像恨不得甩手扇自己一个巴掌。 “不,我有。”他忽然闭上眼睛,急促道:“我有话想跟你说。我想说,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将来某一天,你真的需要找一个人陪你的话……我很乐意,或者说,我很希望,那个人可以是我。” 这些话,云琊说得很快,好像唯恐说慢了,自己就会再度反悔,而这些藏在心里很久的话,也就再也没有出口的机会。直到话音全部落地,他暗暗握了下拳,心中终于长舒了一口气,于是慢慢睁开眼睛,眸中腾起一丝希冀,想知道月清尘会如何回应。 他会说“好”,吗? 可或许造化就爱弄人,云琊注定,是等不到那个回应了。 “季阁主,这边请,云圣君和月圣君都在那边。” 随着怀远的这声请,一个身着绯红衣衫的人影就那么突然出现在了密林入口,依旧是以往独领风骚的模样,手上拿着的那把折扇跟扇蚊蝇似的摇啊摇,可不知为何,倒显得他愈发长身玉立。 季棣棠这次没带面具,亦没披他那豪奢的狐裘大氅,整个人单薄了不少,可那样美而不群的面容露在外面,仍是任谁都想多看上一眼,就连月清尘的注意力,都完全被季棣棠吸引了过去,似乎全然忘了,身边有个人,还在等他的回答。 云琊清楚地听到自己心里发出“咯噔”一声,几乎全身的灵脉都开始变得滚烫起来,仿佛在向他警告危险即将来临。 这家伙怎么来了?他自暴自弃地想着,怎么偏偏在这种时候?季棣棠是铁了心要跟我过不去吗? 思绪纷乱间,怀远和那绯衣男子已走到跟前,后者的目光在云琊脸上有意无意地停了那么一瞬,随后落到月清尘身上,没再移开。 “哎呀,真是巧,我正好路过此地,见到这边天雷滚滚,一猜就知道小琊儿就在这,于是也想跟过来凑个热闹,看看有没有需要我帮忙的,”季棣棠笑得跟朵牡丹花似的,一副跟月清尘异常熟络的模样,“没有打扰到你们吧?” “阁主多虑了。”月清尘淡淡道,随即微一颔首,算作见礼,“你们慢聊,我找怀远有些事,就不奉陪了。” “你可太客气了,我就知道,月圣君是个有礼之人。”此话显然正合季棣棠的意,于是他唇畔笑意愈发加深,冲月清尘摆了摆手,从善如流道:“有事就去忙,不用管我们,我跟阿琊随便聊聊就好。” 云琊终于忍无可忍,如果面前此刻有张桌子,他肯定就要立刻拍案而起:“你叫谁阿……” “小琊儿?阿琊?”季棣棠挑起一边眉头,笑得像只市侩的狐狸,可配上那张脸,偏偏还叫人生不出半分反感的念头,“你不觉得,这两个称呼都很亲切吗?况且,我从你小时候就这样叫你,这么多年过去,早都叫习惯了,唉,实在难改啊。” 云琊在他那吃了个瘪,可当着月清尘的面,却实在不好发作,只得生硬别开脸,冷冷道:“季阁主,你找我到底什么事?” “没什么事,就不能找你吗?” 绯衫男子止了笑,冲他眨眨眼,“只是近来收拾阁内,发现一点你以前留在房里的东西,有些睹物思人,想找你叙叙旧罢了,何必那么紧张?” 眼见月清尘已经和怀远走远了,云琊终于不再压抑自己怒火,他一把拉过对面人衣袖,将季棣棠歪歪斜斜地拉到更远一点的草甸上,压低声音道:“你以为我会信吗?季棣棠,你堂堂阁主,金尊玉贵,何时自己亲自动手收拾过屋子?你那成堆的女婢呢?成堆的侍妾呢?都死了吗?” 季棣棠就纳闷道:“我何时有过侍妾?” “这不重要,”云琊不耐烦地将他打断了,“你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怎么,我打扰到你了?”季棣棠止了笑,忽然很认真地问道:“你把你的心意告诉他了?” “没有。”云琊斩钉截铁地否认道:“况且,这跟你也没什么关系。” 季棣棠就“扑哧”一下笑出声来,边笑边摇头道:“阿琊,你还是老样子,煮熟的鸭子,嘴硬。我是谁啊?这个世上,会有我不知道的事吗?你从小到大做了错事之后,哪次不想骗我的眼睛,可什么时候成功过?” 云琊沉默下来,可在那样沉默的外表下,某种异样情绪却越积越浓。季棣棠还待开口,他忽然冷笑起来:“我没做错,上次没错,这次也没错。季阁主,本君当年与你割袍断义时,曾言明从今往后,便与你琅轩阁再无半点干系!谁给了你跑到这儿来指手画脚的资格?你又是凭什么,能来评判我行事的对与错?” 季棣棠微微一怔,盯着云琊脸上几乎可以称得上厌憎的神情,看了片刻,又抬头望向天边滚滚惊雷,终于泄出一点心中深埋的焦躁来:“云琊,若我说,我现在有难,要你相助,还非要你现在就跟我回琅轩阁不可,你愿是不愿?” 云琊瞪他一眼,冷冷道:“想都别想,不可能。” 语毕,他又讥讽般补充了一句:“当年百鬼乱世,你把我关在琅轩阁天牢内七天七夜,任我怎么哀求,怎么以死相逼,你也不为所动的时候,难道就没想过,将来会有这样一天吗?” 一时间,气氛仿佛凝住了。云琊转过身不再看他,却在自身后袭来拂过耳畔的风里,听到一声夹杂着叹息的嘟囔:“养不熟的狼崽子,这么记仇。” 那叹息很轻,若不是云琊听得仔细,几乎就要被风声完全掩盖住了。而与此同时,不远处,正响起怀远近乎狂喜的唤声: “师叔!师叔!原来你没死!” 这显然是月清尘在周围布下防止被外界窥伺的结界后,觉得没什么不妥,便将此事告知于他了。 “是啊,是啊,老子还没死。”车厢内面容瘦削的男子显然一脸嫌弃,一把撩开车帘,冲那人咆哮道:“臭小子,别叫了,跟号丧似的。是怕我没死透,要跟进来补一刀吗?少废话,还不进来!” 怀远虽然挨了骂,却并不生气,看晚晴边骂边一把撩开车帘,便立刻跟了进去,面上分明一派喜气洋洋的光景。任谁看了,都知道他心里高兴,就连晚晴,虽嘴上骂着,却也不忍心真动手去破坏他那份喜悦。 怀远一上车,就冲过去紧靠着晚晴坐下。他本来还险些直接抱上去,可看对方浑身上下,满是累累未愈的伤势,哪里还敢随便碰?怀远心中因晚晴没死而带来的喜悦,顿时给冲淡了不少,眼圈又红了些许,喃喃道:“师叔,你伤得那么重,又瘦了这么多,在外面一定吃了很多苦吧。” “你这不是废话吗?”晚晴翻了个白眼,一把将手从他手中抽出来,双腿高高盘上座位,吊儿郎当道:“我问你,我大哥,你师父呢?” “玉虚师父提前我们一步,我送他先回茅山去了。 ”怀远答完,却突然沉下声音,认真道:“可是师叔,你既然没事,又无甚难言之隐,怎么都不知会我们一声?像你这样一言不发,却是平白让我们担惊受怕。我倒也罢了,可师父年纪大了,哪里能经得起这般惊吓?” “行了,我错了,我知道错了还不行吗?”晚晴垂头抱住脑袋:“等我回了茅山,一定好好向大哥赔罪,行了吧?” “怎么都好,”怀远突然上前,轻轻拥住他,感觉怀中人身子僵了僵,好像一动也不敢动了,这才将他放开,仰起头来微笑道:“回来就好。” 他这一笑清透而明亮,几乎让晚晴觉得有股蓬勃的少年气扑面而来。晚晴暗暗想,怀远师侄这些年,被茅山宗繁杂的捉鬼事务压身,晚晴常常几个月都见不到他的人影。即便见了面,也常见怀远绷着个脸,笑中都带着拘谨和肃然,晚晴已经许久没见他像这样单纯地笑过。 “你看你那样,笑得傻兮兮的,”晚晴斜眼看他一瞬,无声地在心中叹了口气,随即半真半假地抱怨道:“知道了知道了。我以后再也不跟着别人到处跑了,就老老实实待在茅山当个吉祥物看家,这样总行了吧?这样的话,你师父不用天天为我提心吊胆,准能延年益寿,多活上好几百岁,不,好几千岁,没准还能等到成仙的那一天呢!” 他这般胡扯八道的,怀远竟还当了真,笑着用力点了点头。 “你啊,”晚晴伸手点点他的额头,“也就是抓鬼在行,才能让人人奉你当座上宾。要是真就自己一个人在俗世间滚上那么一遭,肯定早给人骗得连裤子都不剩了。” “胡说,鬼也会骗人啊。”怀远一眨不眨地望着他,“再说了,不是还有你吗?师父常说,要我多跟你学学修行之道,你什么时候教我?” “我能教你什么修行之…… ”晚晴差点跳起来,但看怀远好似一脸期待,便含糊着跟他打马虎眼:“回去就教,乖啊,师叔回去就教你。” 他们说话时,没刻意压低声音,是以车厢外的三人,都能将这些对话听得清清楚楚。月清尘虽面上无悲无喜,可心中却不可避免的,涌上几分怅然。 不知道那个人,如今怎么样了?他回到魔宫了吗,一切还顺利吗?凭他的本事,对付纱缦华应该不在话下,可不知为何,月清尘就是觉得有不详的感觉萦绕心间,挥之不去。 他轻轻摇头,试图将这一念头在脑海中挥去,自己既对君长夜说了,会在此间事了后去魔宫找他,那么当务之急,就是将这边遗留的事务尽快处理完毕。 晚晴既然说顾惜沉追着飞贞而去,那么找到飞贞,就能找到顾惜沉。可在茫茫人海,要找到一个特定者的气息,难如登天,如此一来,月清尘就还得去找一趟叶知秋,向他借来能破除一切迷障与伪装的定位罗盘。 况且,宁远湄那边的状况,让人不那么放心,刹罗堕入鬼族已久,又是曾与昭崖有过直接接触的人,难保不会再做出什么过激行为。不管怎样,他总得先回西洲一趟,帮宁远湄妥善处理此事。 月清尘不希望那个女子,再因重情重义,而受到任何伤害。 “你瞧,若你我也能像他们那般相处,该是何等轻松自在?”草甸边,季棣棠似乎仍没放弃他的劝说大业,“阿琊,此事不是儿戏,你先跟我回去,我有些话,必须单独告诉你。” “云琊,”月清尘停在距他们二人不远处,平静道:“我担心远湄安危,先行一步,去西洲。你若有事,先去忙你的。那边有我和掌门师兄,不会出事。渡劫要紧,你若结束得晚些,就直接去昆梧与我们汇合。” 第221章 富贵花 “放心吧, 望舒君,”还没等云琊回答,季棣棠就率先含着笑音, 冲月清尘扬声道,“你走之后,我会照顾好他的。” “谁要你照顾?”云琊被他接二连三的自说自话激得恼怒至极,猛然回过头去,却见对方望向自己的那一双桃花眼里,分明没有半点笑意。 云琊心中一凛, 对季棣棠“不是儿戏”之语, 倒没来由先信了三分。 季棣棠此人,别的不说,但的确有个本事。那就是再天大的事, 经他口中轻描淡写那么一过, 都会变得无足轻重起来,好像根本算不得什么。 这位自号无所不知的琅轩阁主, 将世间一切都看得如同儿戏。那么, 能让他说出“不是儿戏”这四个字的, 究竟会是什么? 余光瞥见天边声势愈发浩大的电闪雷鸣,云琊却恍然间想起,二十年余前,他在去往万古如斯的半途中, 被季棣棠抓回花间酒时, 也是在这样雷鸣大作的夜。 当年云琊之所以入了琅轩阁,是因为家道中落, 父亲因没有按时向朝廷交付应做好的星宿图,而被当街问斩, 全家亦流离失所,多数被判没入奴籍。可那副星宿图,并不是没有如期做好,而是在交付前夜,被嫉妒父亲才华的贼人偷去毁掉了。 他的父母感情甚笃,母亲虽无灵根和修为,却出身名门,平素极有见地,并非遇事只会啼哭的柔弱女子。夫君平白蒙受奇冤,惨死于小人算计之下,她未曾掉下半滴眼泪,却宁愿死,也不愿继续忍辱苟活。于是在那耀武扬威的仇敌随抄家使官一并到来前,她便已先梳妆齐整,然后在书房内放了把火,将凝聚着此间主人全部心血的手稿付之一炬。 火烧起来的时候,云琊正在房间内,为即将到来的逃亡生涯作最后的准备。当烧焦的味道在府中弥漫开来,他预感到什么,立刻夺门而出,却被守在书房外的四五个家丁死死拖住。 那时的云琊被按在地上,动弹不得,只能昂起头颅,冲面前那片火海浓烟,声嘶力竭地喊着“阿娘”。 他见她的最后一面, 她站在火海中央,周围尽是渐渐被火舌吞噬的泛黄书卷。她分明背对着他,可云琊就是能听到,她问了他一个问题。 “云琊,你知道阿娘最喜欢你阿爹的一点,是什么吗?” 满脸泪痕的男孩拼命摇头。极度惊惧之下,他几乎已经不会思考这句话的含义,只期盼着母亲能从那炼狱内走出来,能回到自己身边:“阿娘,你出来,你出来!我……我去杀了他们,我一定会杀了他们。你出来,你先出来,求你,求求你,好不好?!” 这话变了调,也破了音。而伴随着话语落地,天边雷声忽然大作,几乎穿透了烈火烧灼发出的爆裂簌簌之声。 女人似乎遗下一声叹息,继而转过身来,面对着他。一阵风吹来,火借风势,将书房的大门燎得东斜西歪,后又重重合上。 云琊听到她说了一句话: “阿琊,要心向正道,莫行苟且。要像你阿爹那样,做个……襟怀坦荡的君子。” 这就是那个女子留给他最后的遗言,也是一位母亲对幼子往后余生,唯一的期许。 时至今日,云琊甚至连那女子的音容笑貌,都有些记不清了。但她说那句话时的情形,伴随着空气中挥之不去的刺鼻焦糊气息,却一直牢牢刻印在他心中,从未淡去。 挚爱之人顶着污名死去,她岂能不恨?可纵使再恨,她的骄傲,却不允许她以同样的手段去对付小人。所以,能够清清白白地死去,就是这人世间,对她最大的成全。 直到很久之后,云琊才想明白了这个道理。可那时接二连三的失亲之痛深入骨髓,甚至痛到极处,还让他自心底生出了一腔怨恨,恨那女人心狠,恨她任他百般哀求,也不肯活下来。 这怨恨积郁心间,迫切地想要寻找出路,可他只能跪在地上,眼睁睁看着那抹纤弱身形被烈火吞噬,却毫无办法。 女子的生命,太脆弱了。那种无能为力的时刻,他再也不想经历了。 那时的云琊死咬着牙关,任凭泪水糊了满脸,也不肯放任一丝呜咽溢出唇间,好像如果在此时哭出声来,就是承认了自己的落败和仓皇。 书房的火还在烧,他却被母亲事先托付的人从府内带走,连夜送出帝都。此行目的地在在天高皇帝远的北疆凉州,云琊太过显眼,无法直接通过帝都传送阵到达,于是,只能通过暗地里找寻的门路,把云琊塞进一群遣返回乡的流民堆内,悄悄送出城去,等到了凉州再行汇合。 云琊坐在向西奔逃的马车内,一路沉默不语。同行者看这孩子虽灰头土脸,却生得剑眉星目,又多少知道他刚没了爹娘,都觉得云琊可怜,自觉不去打扰。可云琊越想,越觉得此恨难咽,此仇难雪。于是趁着夜深,摸黑跳了下去,滚落进路旁草丛间。眼看着那大车跑到没影儿了,一骨碌爬起来,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回跑去。 他要回帝都。那害他家破人亡的仇人仍逍遥法外,他怎能离开,他怎敢离开? 可是要报仇,对一个毫无根基和门路的孩子而言,谈何容易?他甚至都还不会控制自己与生俱来的纵雷之能。 云琊花了三天时间,混在一群小乞丐中间踏入帝都城门。可好不容易摸回云府,却发现那扇朱红色的大门死死合着,上面只余下两道封条,像是无声的嘲讽。 云琊站在门外,呆呆地看着那两道白到刺目的封条,拳头握得死紧,骨节几乎被自己捏到变形。他像个真正挨家挨户讨食的小乞丐一样,在门前站了许久,可最终,却还是在旁人狐疑地上前查看之前,率先跑开了。 可天下之大,何以为家? 从那日起,到后来的很多日子里,云琊心中都只余了报仇这一件事。他在帝都举目无亲,随时有被发现的危险,于是并不敢在白日里明目张胆地走在街上,只能在夜色中去寻仇敌府邸。 那仇人大抵是做了亏心事,特别怕鬼来敲门,于是花重金请了很多修士护府,据说还请了琅轩阁的人在暗中保驾护航。琅轩阁的名头极盛,谁提起来不是又惧又怕,特别是在帝都,连皇帝老儿都得给上几分面子。既说头顶有琅轩阁罩着,自然没人敢来找他的麻烦,哪怕是往日与云琊父亲交好的旧友,也都敢怒不敢言。 可偏偏云琊就不信这个邪,他在外面蹲点守了几天,见进进出出的都是凡人,也没见哪门子修士。于是心间恨意压过了畏惧,云琊开始想方设法混进那座宅邸。 彼时他蓬头垢面,脸上的泥灰糊得比城墙还厚,怕是连从小伺候过他的乳母从旁经过都认不出,更别说旁人。所以他不怕被人认出,或者说,其实从内心深处,云琊甚至渴望被人认出来。因为这样一来,他就可以痛痛快快地豁出去较量一番,而不用继续像个阴沟里的老鼠一般,整日东躲西藏,甚至还要为找一口吃食而发愁。 他不是没想过未来。可他曾设想的广阔未来遥不可及,可那刻入骨髓的仇与恨,却近在触手可及的眼前。 于是,季棣棠第一眼见到云琊的时候,他正手持着旁人丢弃的钝棒,准备在黄昏掩映下的小巷内,猎杀一条对家拿来护院的恶狗。目光机警而敏锐,带着不属于这个年纪该有的冷酷。 那狗正衔了一根肉骨头,叼到角落准备进食,冷不丁挨了一记闷棍,顿时呜呜怒吼起来,抄云琊猛扑过去。 那天刚下过一场雪,天气委实过于寒冷,云琊还穿着单衣,已经饿了三天,抓着什么都能往嘴里塞。若是可以,他甚至能将那条毛发油光水滑的恶犬整个生吞了。 可惜,那恶犬显然身经百战,动作亦比小孩灵活得多。它对这个打断自己进食的小鬼十分不耐,加上刚食了肉,愈发激起了凶性和对鲜血的渴望。云琊每每被它拉扯着倒下的时候,都十分担心下一刻,自己就要被那恶狗一口咬断脖颈。甚至因为寒冷麻木和眼前发昏,而在那犬凑近了拱他时,怀疑它已经咬断了自己的脖子,正趴在自己身边贪婪地饮血。 不知第几次被恶犬扑倒在地,云琊彻底没了力气,索性死死握住恶犬的尾巴,单手用力的同时,另一只手则高举棍棒,向它重重击打,试图在被那犬咬死前,先将之击倒在地。可就在这时,却忽见有绯色的衣摆停在身边。 那人身上带起的脂粉香,像极了曾经在母亲房内闻过的味道,可混合着巷角污水沟里带起的腥臭,却让人几欲作呕。 云琊给那味道熏得头疼欲裂,于是迫不及待地翻过身,趴在地上干呕了一阵,却因为腹内空空如也,根本呕不出什么东西。 等他好不容易眼冒金星的状态中恢复过来,却发现面前的恶犬不见了,肉骨头亦不见了。云琊抬头急切去寻,却见恶狗正衔着骨头一路小跑,步履沉重地消失在了街巷的拐角处,仿佛也知道避讳,知道来了自己惹不起的人。 那一瞬间,仿佛某种信仰和支撑倒塌似的,云琊突然间就失去了全部的理智。他索性往后一倒,直挺挺躺倒在地,边在地上打起滚,边撒泼般嚎啕大哭起来。 “吵死了,这谁家的孩子?”那人捂住耳朵,“喂,小孩,你叫什么名字?” 云琊闭着眼睛哭了一会,终于抹干眼泪,仰起头来,死死盯住季棣棠,却仍旧不理他的问话。季棣棠从不是个好耐性的人,见云琊并不配合,索性叫过他身后那衣着光鲜的婢女,让她直接从后面的水沟里拎了一桶混合着雪块的冰水来,当头给云琊浇了下去。 刺骨的寒意迅速席卷全身,云琊浑身上下一个激灵,小脸立刻就冻得乌青起来。他大抵从未遭受过这般奇耻大辱,眼中迸射出两道凶光,迅速握紧了手中棍棒,俨然一副要扑上去跟季棣棠搏命的架势。 季棣棠却并不在意他这副凶相,只是盯着云琊被冰水冲刷后露出原本模样的脸庞,仔细端详了片刻,接着朝后面招了招手,唤道: “琳琅,去给这小孩儿买个包子来。买上三个,算了,买上五个,狗肉馅的,今儿让他敞开怀吃。” 就是这句话,让云琊在愤恨之余,腾上一分狐疑。而当香气扑鼻的肉包子真的摆在眼前时,他就再顾不上想别的,只顾狼吞虎咽地往嘴里塞,直塞到塞不下了,才开始艰难地往下咽。 可等他吃完了再抬头看时,面前空荡荡的,却哪里还有那抹绯色的身影? 去哪了? 云琊重新握紧钝棒,飞也似地跑出那条陋巷。见那穿绯衣狐裘的人上了轿辇,已开始被抬着往繁华处走,便悄悄跟了上去。他隐约猜到对方来自何方,却不敢确定,便只是不远不近地跟着,直到亲眼见到轿辇进了花间巷,又在花间酒前停下,才终于确定了,那人是琅轩阁的人。 琅轩阁的人,那定然不是什么好东西。 季棣棠下了轿,并没往云琊藏身的人群中多看上一眼,便径直往里面走去。那时夜色初降,花间酒楼外围观者众,似乎是什么花魁献舞的大日子,云琊被人流裹挟着往里涌去,心如擂鼓,生怕被人拦下,却顺利进入大堂,被楼内香软的热气熏了满身,消了寒意。 他支起耳朵,警惕地四下搜寻,可那穿狐裘的人早已不知去向。 第222章 富贵花(二) 云琊悄悄尾随季棣棠进了花间酒, 本是想一窥琅轩阁内究竟藏着何方神圣,不料跟了一半,竟将人跟丢了, 顿时有点慌神。他茫茫然左右环视一周,忽似察觉到什么,猛地抬头,却正见一片绯红衣角,自二楼拐弯处一闪而过。 在那! 云琊当即拨开身边怀香抱暖的醺然人群,疾步追了上去。彼时他人小, 那通往二楼的台阶又不知是以何材料制成的, 既陡且滑。他手足并用,费了老鼻子劲,才终于爬到了顶。不料刚迈过最后那层楼阶, 转过弯去, 眼前却倏地一花,像是换了另重天地。 那是一条长长的回廊, 支撑廊顶的木杆顶部挑起数片轻而薄的红罗缦, 晶盈如水流泻, 正随夜风狂乱飘摇。云琊弗一上去,就被廊外扑面而来的狂风吹得睁不开眼。可待双眸适应后,他勉强睁眼向外一望,却发现无论站在哪个位置, 都将整座帝都夜景尽收眼底。 先前那个穿狐裘的人站在走廊尽头, 背后是城内渐次亮起的万家灯火。入夜后的皇宫金碧辉煌,宛如金冠加于顶, 而倒映城中烟火的和水在城内流淌而过,像是在那人腰间系成的一条玉带, 更衬他如美艳不可方物的妖孽,令楼下群芳都黯然失色。 云琊被这浑似不属于人间的美貌晃花了眼睛,连神思都恍惚片刻,乃至于季棣棠开口问出第一句话的时候,他竟如同失声,哑口无言。 云琊迫使自己低下头移开眼,只觉面颊有如火烧,耳朵也烫得厉害。他不禁疑惑,莫非因为刚刚被当头浇了一桶冰水,又在廊前吹了风,如今受了寒,正在发热。可他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却仍是冰凉凉的,并无发热迹象。 季棣棠似笑非笑地望着他,将方才的问话又重复了一遍: “小孩儿,你跟着我干什么?” 云琊抬起眼,却将头偏向一边,刻意不去看他,只慢慢地说: “你是琅轩阁的人。” 在真正说出这句话之前,云琊曾对说话时应有的语气作过许多预设,是凶狠,还是阴冷。要怎样说,才能最好地威吓对方,让他不要搅入这滩浑水之中。他以为自己会像憎恨仇家一般憎恨对面那个人,因为那人竟要保护恶人,还要帮着那恶人对付自己。 可等他真正站到自己面前,云琊才发现,自己对他恨不起来。不光是因为吃人嘴短,而是因为那个人看起来,并不像是个罪大恶极的坏人。 季棣棠转了个身,将胳膊随便搭在廊外栏杆上,像在眺望远处,可眼眸却是半阖上的,又像在假寐。云琊那话不像句问话,他却张口答了。声音很轻,可落在云琊耳中,却如同惊雷落地: “你是云毅的公子。” 云琊顿时警惕起来:“你怎么知道?” 季棣棠哼笑一声,回望过来的眉眼愈发摄魂夺魄。他随口应道:“美人的事,我多少都是知道一点的。” 云琊神情却倏忽冷了下来。他倒退几步,直退到上来时的楼梯口旁,偏头向下一望,见下方灯火通明的大堂内已涌进数个持刀的家丁。他深觉上当,不由握紧了拳头,抬臂指向对方,异常愤怒道:“你是故意骗我来这的?!” “胡说。若我真有心想捉你,”不过转瞬之间,季棣棠竟已踱步移到了云琊身侧来,“倒还用不着骗。” 话音未落,他抬袖一挥,云琊身侧通往下方大堂的台阶竟凭空消失了。他虽还能瞧得见堂内情景,却再无下去的路,不由又急又气,而与此同时,云琊还清清楚楚地听到对方在身侧道: “呵,真当我这儿是那么好进的?” 云琊心知是这回恐怕是碰到了硬茬儿,脱身都困难,索性心一横,直接一拳挥出。他以为二人间距离那么近,本该万无一失,不料却扑了个空,一拳如同打在棉花上。他稳住身形,再度挥出,那抹绯衣却再次闪到了身后,这么三番两次下来,就算云琊再傻,也看出来了,对方分明是在把自己当猴般戏耍。 “拳练得不错,你爹教你的?”季棣棠还不忘逗他,显然游刃有余,“可还远远不够,连我都打不着,你还怎么报仇?” 云琊弯下腰,呼哧呼哧喘着粗气,脸涨得通红,显然已经怒极,却仍不忘紧紧地盯住季棣棠,像是在预判对方接下来的那步会往何处移。而随着他喘息愈急,廊外竟忽然下起雨来,先是淅淅沥沥,后渐有滂沱之势。 天边传来似有似无的雷鸣,夹杂在一片雨声之中。 季棣棠偏了偏头,伸手去接那无根之水,眸中闪过一抹隐含的赞许之色。眼前这孩子灵智未开,却已能引来天地共鸣,若将来得上一番造化,可想而知,该成何等大器。 若是能为我所用…… 他刚一走神,云琊就再度冲了过来,像头气势汹汹的小牛犊。这次季棣棠没躲,在拳头落到身上之前,便已率先反手擒住云琊手腕,挑眉斥道:“闹够没有?是你自己要来,又不是我请你来。腿长在你身上,你想走便走,冲我撒什么气?” 云琊恼怒至极,却完全挣脱不开他的手,只能连踢带咬,恨恨道:“呸,你分明是要拿我邀功,还在这假惺惺做什么?反正那些人马上就要来了,与其死在他们手里,不如先给我个痛快!” “痛快?”季棣棠直接笑出了声,边笑边摇头,手一松,直接将他放开了:“记着,若不是我,你早就一命呜呼了。” 云琊飞快后退,可心中却因他最后一句话而涌上些许狐疑。他边揉手腕,边再度向下看去,却发现先前在堂下看到的那些持刀之人,竟已统统不见了踪影。 “想在我的地盘闹事,也得先看看自己够不够格。”那人在旁侧凉凉道:“云公子,你把我跟那群蠢货说成是一伙的,未免也太小瞧我了。” 就在这时,有粉雕玉琢的白裙少女自廊外一跃而上,直往季棣棠怀里扑,语气轻快而娇嗔:“阁主,已经妥了,一个活口都没留下。” “做得漂亮。”穿狐裘的男子张开怀抱,将少女接了个正着,仿佛被她的笑容感染,自己也跟着笑起来:“瑶瑶想要什么,尽管提就是了。” 云琊冷眼瞧着这其乐融融的一幕,却很快发现,屋外分明大雨瓢泼,可那少女冒雨而来,衣裳却分毫未湿,且观其身轻如燕,必定身手过人。 而她对他的称呼,是“阁主”。 “你是琅轩阁主,”云琊不自觉地张了张口,“你就是琅轩阁的那个阁主?” “还能有哪个阁主,”季棣棠大言不惭:“怎么,云公子,除了我,你觉得还有谁担得起这个称呼?” “阁主,外边好冷,咱们进屋去。”少女分明半个身子已经钻进暖和的狐裘内,却还是央求道,季棣棠自然应允。而云琊直到此时,才发现这条回廊靠里一侧,竟有许多扇紧紧掩着的木门,少女上前轻轻一推,其中一扇门便开了,混杂着暖香的热气和火光自其中扑面而来,映红了门外二人的面庞。 “站在外面吹了这许久的风,还是里边暖和,”季棣棠惬意地松了松筋骨,扭头冲小孩道:“哎,你进不进来?” 许是那笑容太过明艳,又许是那火光太过温暖,促使还站冷风中浑身湿透的云琊鬼使神差般,向里迈出了那一步。 “说吧,来找我干什么?”季棣棠坐下来,喝了口少女嬉笑着端上的茶水,掀起眼皮看他:“每个来琅轩阁的人,都是有所图谋,都是想从我这得到点什么。你呢?云公子,你想得到些什么?” 云琊站在房间中央,听闻此言,一句废话都没有多讲,单刀直入道:“我想报仇,你能帮我报仇吗?” “你是要堂堂正正地战胜他,还是为了杀他,什么手段都可以用?”季棣棠放下茶杯,直视着他的眼睛,“如果是后者,我有一百种手段。但如果是前者,就只能靠你自己了。” 云琊沉默一瞬,忽然想起母亲临终前的嘱托,于是道:“我要堂堂正正。我想像她一样,练出一副好身手,你能教我吗?都说琅轩阁主有通天的本事,对你来说,应该很容易吧。” “拜师?”听到什么非常好笑的话,季棣棠忽然大笑起来,笑得直不起腰。他已脱了裘,此刻单穿件绯衫,就像一朵在春风里乱颤的牡丹花。 牡丹花边颤边道:“莫非你以为,她是我教出来的?笑话!她天生如此。” 云琊看着他,咬了咬牙,却不说话了。 “所以,你是想修道,还是想修道?云公子,你想杀的那个人,可是靠丹药堆到了元婴呢。”季棣棠敛了笑意,上上下下将他打量一番,像在挑剔货物毛病的商人,“虽然你资质不差,可即便从现在开始练起,也到底比同龄人晚了几年。如果再拜不到一个好师父,就意味着没有上佳功法,上佳资源。可能你拿着劣等功法辛辛苦苦练上几十年,也最多不过混到个元婴期的内门弟子。此后受功法所限,修为再难寸进,此生注定只能碌碌无为。 而跟你同岁拜入尊者师门的人,却一个个早早步入洞虚化神甚至大乘,成为九州间首屈一指的大能,甚至连你那修为低微的师父,都只能望其项背,被他们远远甩在身后。所以,即便你是块上佳的璞玉,也多半,是要就此彻底埋没了。” 这室内火光映照下,绯衣男子的面容愈发艳若桃李,美得妖异。可说出来的话却冷冽如刀,丝毫也未曾顾及面前少年人脆弱又可怜的自尊。 可云琊不得不承认,他说的都是实话。 “我曾听人说起,若论当今道家执牛耳者,非昆梧山莫属。”少年想了想,下定了决心,郑重道:“我要拜,就要拜最好的师父,修最好的道,我必要去昆梧,琅轩阁主,你可能帮我?只要你能帮我,无论你提什么样的条件,我都应你。” “让我想想,”季棣棠向后一仰,身旁玉雕少女立刻适时地递上腰靠。他捏起下巴,瞧着云琊那双污泥掩映下初窥朗俊的眉眼,仿佛在自言自语:“你的好处在将来,可现在的你,却还一无是处。让我看看,我能图你什么?” 云琊立刻回应道:“我可以替你做事,什么事都可以。” 季棣棠抬手支额,神情慵懒,像极了一类有数条尾巴在身后晃来晃去的大妖:“我并不缺愿意替我做事的人。” 云琊皱起眉头,仿佛在竭力思索自己有何独到之处,能打动面前这铁石心肠的人。他近日里装惯了成人的冷酷模样,如今经屋内暖意一烘,竟难得流露出本该属于孩童的茫然和懵懂。虽有几分呆相,可落在季棣棠眼中,竟显得异常可爱。 于是那绯衣男子扑哧一笑,冲旁侧摆了摆手,少女会意,开门走了出去。 “你如今无处可去,可我这里,只收女孩儿。”他微松口风,“男孩儿么,也不是不行,但得是这种的。” 屋门再次打开,进来个敛眉垂目的少年,柳黛眉,丹凤眼,脸嫩得仿佛能掐出水来,穿一身浅淡的粉衣裳,倒叫人想起那二月初悬于梢头的豆蔻来。他先唤了声“阁主”,随即便径直跪倒在季棣棠膝畔,替男子捶起腿来。季棣棠伸指轻勾少年下巴,他便先主动仰起脸,闭上眼睛掀起双唇,如猫儿般乖顺,轻轻□□起对方翘起的小指指尖。 云琊看得眼珠子差点没掉下来,慌忙抬起一臂,牢牢挡在自己面前,生怕再让什么污糟场景入了眼。他万万没想到,那被传得神乎其神的琅轩阁竟真是做这个营生的,那他刚刚说什么都能做,岂不是自投罗网,亲手把自己送进贼窝来了吗? 偏偏就在这时,对面那人还开了口,声音挑衅般,像下了一道生死不论的战书:“琅轩阁不养闲人,你行吗?” 云琊慢慢放下手臂,季棣棠亦已放下了手,任由那少年起身替他揉捏肩部。云琊看了那少年一眼,又低头看了看自己,发觉对比太过鲜明。琅轩阁需要明艳的鲜花,而他蓬头垢面,如同荒蛮疯长的野草,即便已深入尘埃,却从来高昂着头颅,绝学不会低头讨别人的喜欢。 水顺着衣衫滴答淌下,在脚下华美的地毯上洇开一滩深色水渍。云琊翻过手掌,看那上面新旧不一的伤疤,忽然觉得自己就像那滩难看的水渍,与这整座小楼都格格不入。 季棣棠见他沉默许久,以为是自己把话说绝了,正兀自懊恼,想说点什么补救,却见云琊猛地抬起头来。那单薄少年面色苍白,嘴唇干裂,身上血迹斑斑,眼睛却亮得骇人,恰如荒野里久饥的野兽。 与那样一双眼睛对视的瞬间,季棣棠仿佛听见长剑出鞘的铮然长鸣。 “这个我不会,也学不会。”云琊道,“但我可以为你杀人,什么人都可以。待我学成,我做你的剑。” “仿佛被那目光慑去了心神,季棣棠怔了一瞬,才想起来这的确是自己听过的所有答案中,最好的一个。 “杀人不难,”他反问道:“你能杀魔吗?” 云琊久居帝都,从未见过妖魔,却仍昂然颔首:“我能。” 季棣棠于是笑了。 他说:“好。” 彼时,距离昆梧山开在南海的收徒试炼还有一段时间。于是云琊在琅轩阁留了一阵,做些杂役的活计,又学了些开启灵根的法子。待得来年开春,便拿了季棣棠的拜帖,奔赴南海参加试炼。 这一去,就是五年之久。 第223章 富贵花(三) 琅轩阁的情报网贯穿九州各地,宛如覆盖在穹庐顶端的庞大蛛网。静卧于巨网中央的蛛王沉浸于他惯爱的醉生梦死间,可即便在蛛丝末梢掀起最微小的风吹草动,都绝逃不过他的眼睛。 只要他想知道。 所以季棣棠知道云琊即便没有拿出拜帖,也已顺利拜入凌绝顶晖霄君门下,认了上届折桂会魁首叶知秋,做大师兄,并且修行顺利,进境一日千里。虽入门晚了些,却在不到五年的时间里筑基结丹,一时风头无两, 放眼整座昆梧之内,几乎无人能盖得下去。 他们师门一脉相承,晖霄君是现任的昆梧掌门, 叶知秋将来也是要做掌门的。晖霄君收下云琊, 除了惜才,还有一层意思,就是要将这稚嫩孩童打磨成未来的掌门身边, 那把令妖魔闻风丧胆的第一快刀。 这种天生便纯粹到极致的雷灵根, 不是随处都能寻到的。季棣棠识货,旁人自然也识得。 可他早说过,他要做我的剑。 每每思及此,季棣棠心中总会不自觉地浮上几分得意, 眸中亦闪过近妖的狡诈。他本是凡人同九尾狐结合诞下的种,生来半人半妖,从生父那得了一副异于常人的好皮相, 可与此同时,也继承了那狐妖的狡诈多端。他等着那不苟言笑的掌门人将毕生心血倾注他的剑上,将云琊锻造得钢筋铁骨,锋利无双,可到头来却发现,其实是为他人做了嫁衣裳。 云琊既入了琅轩阁,身上便打上了琅轩阁的印记,季棣棠有的是法子,叫他赖不掉。 到那时候,晖霄君脸上的表情,一定很有趣。 日子一天天过去,季棣棠身在九州各处,却知晓云琊在昆梧山上的一举一动,所以当他再见到他时,就浑似五年光阴未曾流逝。 那是一天清早,季棣棠前晚在帝都开宴,子夜方才结束,便直接宿在了花间酒后院内。往常饮了酒,次日若没旁的要紧事,季棣棠即便在温香软帐里睡上一整天也不为过,可那日不知怎的,一大早便醒了,还再无睡意。他索性披了衣起身,净过手后,叫下人上了壶碧螺春,呷着茶翘起腿坐在窗边赏街景。 即便在帝都,清晨那阵子也总是静谧而安静,特别是在花间巷内,顶多是恩客回府或卖胭脂的小贩出摊弄出点动静。可季棣棠宿在花间酒时,连这点动静也不会有,阁内会提前打点好周边花楼,让早起的恩客从离花间酒远的那边门走,免得扰了他们主子爷安眠。 今日却是个例外。季棣棠刚在窗边坐定没多久,就闻得正下方一阵嘈杂。他朝下随意一瞥,却见一众负剑的道门弟子从底下借道走过。 这倒稀奇。 季棣棠来了兴致,不由朝外探了探身,正见那为首的苍衣青年目不斜视,神情端肃,仿佛此身仍在山中,看不见周遭绵延十里的软红尘。而后面跟着的一众弟子,多数学着大师兄的模样目不斜视,但仍有不少在悄悄左顾右盼,好奇张望,显然是先前在家里和山上时都被拘束得紧,从未进过这等艳帜高张的地方。 随着那群道门弟子都进了花间巷,一个人影慢慢踏入季棣棠眼帘之内。 云琊走在最后面,显然是负责断后收尾的。他跟同门师兄弟一般,都穿着宽袖松针边的纯白道服,却显得格外出挑,不仅是个儿高的缘故,更因这年轻人眉目疏阔而英锐。他边走,边往路边瞧上几眼,似乎在打量这条巷子自他走后发生了什么变化,就生生引得路边那卖胭脂的小姑娘羞红了脸。 五年过去,先前在花间酒门口卖水粉的姑娘早就嫁了人,卖珠钗的铺子也已然易主,都不是先前那茬了。 他瞧那胭脂摊子,季棣棠瞧他,皆瞧得目不转睛。头顶忽然降下簌簌花雨,落了底下一众弟子满头满身,众人皆狼狈,独叶知秋半朵也没沾身。 云琊似是感应到什么,顶着玉棠花的花雨仰起头,正对上高楼内季棣棠那双笑意盈盈的眼。 他忽而勾唇一笑,起了点要卖弄的意思,腰间佩剑铮然出鞘,被主人握入手中,霎时间斩尽飞花。待到云琊收剑回鞘时,地上尽是被斩成两半的残花,竟再无一片飞在空中,沾于人身之上。 “小道长们,请上楼来吧。”花间酒的门忽然开了,跳出来个小丫头,冲正在拍手叫好的一众弟子脆生生道:“算你们走运,我家主人说要请你们吃茶。” “不敢劳烦,”为首的叶知秋不卑不亢道:“我等还要赶路,便不多叨扰了。” “赶路?”门内又走出来个穿红衣的冷艳姑娘。姑娘定定望他,启了唇:“道长去哪?没准顺路呢,吃了阁主这杯茶,一道走吧。” “红绫姐!”小丫头纳闷道,“你好不容易回来一趟,阁主又叫你往哪去?” “潇湘。”红绫仍旧盯着那端肃的苍衣青年,闻言淡声应道:“去观折桂会。” “既是顺路……也好,”叶知秋从没被年轻姑娘这么盯过,明显有点不适。他忍住没在师弟面前落荒而逃,只拱了拱手,低头避过那道火热视线,“那便恭敬不如从命。” 云琊在一旁憋笑憋得快昏过去,他大师兄向来雷打不动,何时被人逼得这般窘迫过?可随即转念一想,这未尝不是季棣棠的美人计,反正他惯爱使这种招数,看来今日这杯茶,可不是那么好吃的。 可当云琊再度抬起头来,上面窗边的那个人已经不见了,而且说请他们进门吃茶,竟还真只是吃茶。茶是用去年雪水烹成的新茗,好自是极好的,可云琊心思不在吃茶上,一个没留神,还将浮着的茶叶片子也吞了几片下肚,苦得直皱眉,只得捏了好几块茶点解味。 后来吃完茶,云琊实在忍不住,问那小丫头她家主人去哪了。小丫头撇了撇嘴,只道阁主已不在楼内,他再问,她就不耐烦地说偏不告诉他。 云琊心中登时腾上好一阵烦躁,险些捏住小丫头的耳朵,将她倒提起来逼问,幸而余光瞥见叶知秋拿了剑准备动身,才没干出什么大打出手的丢脸事来。 因为队伍里带着还御不好剑的师弟,是以要去潇湘,帝都是必经之路。其实他们本无需经过此地,可云琊出于私心,提议自花间巷借道而行,一是确实近些,二是想看看能否有机会与季棣棠见上一面,以便打探仇敌近况。 可没料到,见是见着了,却真的只见了一面,连话都没能说上一句。 时间紧迫,云琊知道季棣棠是不想见自己,却也没别的办法,只得随队动身前往传送阵。先前那红衣姑娘竟真的跟了上来,却并未加入他们,而是一直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不知究竟是何目的。 待入了潇湘,临到凝碧宫前还有一段路程,云琊自请先去探路,随即御剑呼啸冲天。他腾于半空中,前行途中忽闻得下方某处传来一阵喧嚣,便飞低了些,低头看去,只见一白衣少年正扭住一个丹衣青年,被一众人围在中间。那青年分明被拿住,却还贼心不死,抬手便要摸向少年腰间,竟还想动手动脚! 更别提被那群恶人团团围住的,还有一个弱柳扶风的少女。 云琊最见不得这种欺男霸女的恶事,顿时大怒,当即就要下去仗剑行侠。可还没等他落地,先前背对他的二人便在扭打中转过脸来。 待看清那丹衣青年的脸时,云琊却怔了一怔。 他的模样,竟和季棣棠有几分相似。可身上那股靡颓之气,却绝不是季棣棠会有的。 还没等云琊再看个仔细,却听得丹衣青年痛呼一声,先前欲行不轨的那条胳膊已直接被那白衣少年卸了。少年抬腿一踹,青年便径直扑倒在地,一时半会竟爬不起来。 他这两下子干净利落,毫不拖泥带水。云琊看得精彩,暗暗叫了声好,自空中一跃而下,在众目睽睽之下竖指赞道: “这位兄台,好身手!交个朋……” “友”字没说完,却给他生生吞进去半截。 先前他在空中,一直没看清那白衣少年的脸,如今看清了,却再移不开眼,只能直愣愣地盯着他,半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这小子的父母该是何等的好颜色,才能将人生成这个模样? 少年冷冷瞥他一眼,一个字没说便转身走了。云琊这才如梦初醒,拔腿想去追,可刚走了几步才想起眼下是个什么局面,登时拔剑出鞘,怒喝道:“看什么看,不想死的还不快滚!吾乃昆梧山晖霄君座下弟子,有不服气的,想报仇的,尽可找我来报!” 他此时名号未响,旁人自是不知厉害之处,但仅听到昆梧山这三个字,脸色都是一变。丹衣青年虽面色不虞,奈何长年纵欲,本就气虚,此刻已然受了伤,又蹦出来一个偏要管闲事的昆梧弟子,看样子倒像个硬茬,只得暂且做罢,没好气地叫随从扶他起来,狼狈离开了。 云琊这才狠狠将剑按了回去,回头见先前那美貌少女还站在一旁,却并未露出一般女子遇到此类恶事时哭啼不休的模样,不由上前几步,关切道:“姑娘,你没事吧?” “无事,谢过道长。”少女盈盈行了一礼,“西洲慕氏,慕清屏,请教道长名姓?” “鄙姓云,单名一个琊字。那些合欢宗的人太可恶了,往后我必要见一个打一个,见两个灭一双,将那双咸猪手剁下来喂狗吃!”云琊亦还了一礼,语气不忿之余,却又带上点试探:“不过,慕姑娘可知方才救你那人是谁,我看他傲得很,不知师出何门?” 慕清屏摇头:“我们并未交谈,他也未曾说过他的名姓。可我观其行事颇有章法,虽年纪尚小,修为却已深不可测,应是某位大能的高徒。” 云琊胡乱点了个头,扭头朝少年消失的方向看去,眸中隐含失落之意。 “看他模样,应是来参会的。道长不也是?”慕清屏微微一笑,“放心,你们总有机会碰上。适才我与家人走散,这会估摸着,他们也该寻来了,不如结个伴,一并去凝碧宫?” 仿佛为了印证这句话似的,在潇湘折桂会开始后的第一日,云琊便见到了那白衣少年。 那时云琊刚打完第一场擂,赢得毫无悬念。他战意正盛,觉得不过瘾,便在凝碧宫四处走动,专寻战况激烈的擂台看别人打。可当他见到那少年的时候,却正听见对方被对手言语羞辱。那破锣嗓子正喋喋不休地说着什么“乳臭未干就来打擂,滚回家去,免得破了一身漂亮皮相”,台上少年却不言语,只是抬起那双寒珠似的眼眸,盯着他看了一瞬。 就那一眼,云琊站在观战台旁,都觉得浑身血液仿佛要被冻僵了。 直到那破锣嗓子被击飞下擂台,云琊还沉浸在那一眼带来的彻骨清寒之中。身旁的叶知秋问他感觉如何,他定了定神,答得不屑,说若是自己,“一定比那小白脸打得快”,心中却在迅速计算,若真对上他,究竟能有几许胜算。 云琊此行意在夺魁,延续昆梧山一门的荣耀。这冰灵根少年凭空出现,手中灵剑还一看就不是凡品,着实是个劲敌,可他却连对方名姓都不知,抛却私心不提,于公也该问上一问,于是他便问:“大师兄,那是谁?” “那是琴圣尊的弟子,”叶知秋道,“名叫月清尘。” 听闻是琴圣尊的徒弟,云琊来了精神,愈发想跟他酣畅淋漓地战上一场。雷灵根为战而生,向来遇强则强,云琊早便渴望能遇到一个值得他倾尽全力的对手,如今机会就在眼前,岂能不让他兴奋? 或许是心声被上苍听到,或许是天道怕他寂寞,在那届折桂会上,云琊的确遇到了命中注定的对手,只是这一遇,就是两个。 决赛前夕,他落败于洛明澈之手。虽也得了与月清尘的交手机会,却受到先前落败的影响,实力发挥不过七八成,是以最终,只堪堪得了个探花位次。 在洛明澈与月清尘二人进行最后的魁首之争时,云琊只能负气坐在观战台上,一句话也不想多讲。叶知秋知道他倔得像头牛,劝也没用,只能靠自己想通,于是索性一字不劝,单单让他多注意那两人的招式。可云琊哪里看得下去,即便往台上看,也只是恶狠狠地盯着那抹霜雪般的白影,回想自己跟他对战时使过的每一招,思考是不是从这里或那里多变一式,就能胜他了。 好不容易挨到结束,云琊见月清尘半边雪白衣袖都被鲜血浸透,显然受伤不轻,心中原本满载的愤懑和不甘,却都莫名其妙地化作了种酸楚。待月清尘随苏羲和走后,他坐在原地想了又想,还是站起身,往同样的方向去了。 其实他本也没指望能追上,只是想着追过去的话,说不定有机会能再比试一次。谁知刚跟到一片杏林附近,却见那白衣少年正没头没脑地御剑往回冲,险些跟云琊撞了个满怀。云琊急忙闪开,可月清尘仿佛根本没看到他一样,云琊在后面喊了他几声,他才在半空中顿住,回身看过来。 云琊怔了怔,因为那一瞬间,他在月清尘那双寒眸中,看到了难掩的愤怒和痛苦。那怒火不知最先是由何人燃起的,可眼下,却无差别地涌向了一切胆敢阻拦他的人。 直到开打的前一瞬,云琊还有点无辜地想,我何时招惹你了?可待那剑锋毫不留情地扫过来,他却再顾不了那么多,只得抽出剑来迎战。此时二人皆受了伤,实乃半斤八两,因此打得难分难解,直到叶知秋闻讯赶来将他们分开,这场闹剧才终告结束。 二人身上皆挂了新彩,叶知秋给他们寻了间屋子,以便裹伤换衣裳。待三人回到凝碧宫时,天色已暗,冲洛明澈道贺的人群还未散去,见月清尘和云琊来了,纷纷让出一条道来,说什么也要给这次折桂会的前三敬酒,若他们不吃,就是不给天下道门面子。 洛明澈显然已被灌了不少,但他本就为水灵根,且修为深厚,能将酒气迅速消解于脉络之中,是以不足为惧。云琊在山上时,也常常不守戒律去山下镇子里偷酒喝,因此这区区拿小杯盛的佳酿,他便是喝上十几杯,倒也不在话下。可看月清尘的模样,却实在不像个沾过酒的。 云琊一边想着,一边接了旁人递到眼前的酒,仰头干了,还将空杯冲外亮了亮。与此同时,他还偏头去瞧同被围在人群中的月清尘,想拿对方此刻窘迫的模样寻个乐子。可没料到,月清尘分毫也没推辞,竟来者不拒,不管谁敬,端起就喝,刚开始还被呛得咳了几声,可越往后,竟越发神勇。美酒一杯杯灌下肚去,可瞧他脸色,却跟喝水没什么两样。 云琊向来争强好胜,见月清尘浑似千杯不醉,便又起了要比试的心思。可随着再一波酒杯递过来,他余光瞥见什么,心中却顿时咯噔一声。 其中一只酒杯,被丹衣青年捏在手中,正随着众人一并往月清尘跟前递。青年唇畔噙着一抹阴冷又不怀好意的笑,见云琊看过来,也不见分毫收敛,还冲云琊挑了挑眉,示意他还认得他,叫他有多远滚多远,别再多管闲事。 然而,这位合欢宗主挑起的眉头还没放下,手上却忽然一轻。云琊已劈手夺过那只酒杯,冲丹衣青年冷笑道:“这位兄台,怎么只敬他,不敬我啊?” “阁主你看看,现在这些后辈们,还真是一个比一个狂妄自大。”不远处灯火通明的楼台之上,通体锦绣的中年人摇了摇头,作痛心疾首状:“也是时候,该给他们点苦头吃了。” 季棣棠列席台首,本被席间暖熏得昏昏欲睡,闻言睁开眼睛,摇晃着酒杯哼笑一声。目光却在云琊将那杯酒一饮而尽之际,凝在少年道袍下轮廓分明的背脊上,灼灼不肯休。 第224章 富贵花(四) 当晚被敬酒敬到一半, 云琊才觉出不对劲。四周分明晚风习习,可他身上却渐渐生出大汗淋漓,热得像处在蒸笼之中。 以往即便下山吃酒,云琊也记挂着怕回山后挨大师兄的骂,所以饮得克制,几乎从未醉过。更别说潇湘水泽酿出来的酒并非太烈,绝对到不了能让他酩酊大醉的地步。 云琊心知是合欢宗主递给月清尘的那杯酒有问题,却并不点破,也没跟人说, 仍是撑着将杯中酒一一灌下。喝到最后,他已经头昏脑胀,浑身发抖,却竟没倒下, 也愣没让别人看出他抖来。待盛筵终至尾声, 众仙家逐渐散去,云琊没跟旁人多说一句话, 径直往外边冲,有声音在后面叫他的名字, 他也没理,只抬起手晃了晃,就像一阵风似的御剑飞远了。 待终于到了无人的江边,云琊随便寻了个水草丰茂的地方, 吐了个昏天黑地。待将在体内作乱的那些东西倒干净, 他觉得清醒了些,抹了抹嘴巴,扶着树直起身来,扭头向后看去, 果不其然,见不远处正慢慢走过来几道人影,皆是身着鲜艳衣饰的合欢宗人。 可那几人中,却不见先前穿丹衣的合欢宗主。 “早就听说合欢宗已经从里面烂透了,”云琊冷笑一声,右手已经闪电般扶到腰间利剑上,“好好的正道不修,净会使些下三滥的手段。你们宗主呢?自己不敢来,只叫手下喽啰来。怎么,是太看得起我,还是太小瞧我了?” 那些衣着鲜艳的合欢宗弟子知道他剑快,又见他眸中凶光毕露,像头被逼到悬崖边的野兽,虽跃跃欲试,却都不敢靠得太近。 他们不靠近,但也不走,只是嘻嘻笑着站在三步远处,分散开来,将云琊团团围住,不怀好意地上下打量他,像在看一个什么稀奇玩意儿。 “宗主贵人事忙,怎么可能为了区区一个小弟子亲自前来?”其中一人笑着开了口,“本来没想找你的事,不过既然你喜欢多管闲事,不如就一管到底。不过我很好奇,你跟那冰灵根的小子是什么关系,怎么就这么向着他?” 云琊张口便骂:“关你屁事。” “这才够劲儿。”那人笑得更欢,扭头冲同伴道:“别是姘头吧?哈哈哈,你们说像不像?” 一股燥热陡然自心中升腾起来,云琊想拔剑,在对方身上戳上十几二十个窟窿。可就在这时,先前消下去的热意和困劲却再度袭来,头脑昏昏沉沉,好不容易聚拢的意识也再度变得模糊,双手软绵绵的,几乎要握不住剑。 云琊用力摇了摇头,想摇去眼前的迷雾。可越想摆脱,意识却越不由他控制地下坠,下坠,逐渐涣散开来,面前一切都成了重重斑驳的影。那些重叠交复的人影越离越远,云琊开始看不清他们脸上的表情,而耳边嗡鸣一片,他几乎听不清他们的对话。 他信手中这把剑,以为自己已经有能力解决一切邪佞,才没有将此事告诉大师兄。可没想到,面对江湖险恶,他还是太过年少。 云琊背靠江边树,难耐地喘着气,恍惚中似乎还因为热扯开了自己的衣襟。直到热气混着腥扑面而来,有什么湿滑的东西碰到他的脸,冷风嗖嗖地顺着胸膛往里灌,他才从混沌中醒过神来,将已经靠到跟前的人一把推开。 “看你小子毛都没长齐,想来也不知道快活事是怎么做的,”云琊听到似乎有人附在耳边说,如千百蚂蚁往耳中钻,“不过,不会也没关系,哥哥们教你呀。” 云琊瞳孔骤缩,手中蛰伏已久的剑终于在此刻出鞘。他神思迷离,手上却还像曾练过千百遍的那样,起落尽是章法。剑气呼啸往来,划出光华万丈,如将少年裹在密不透风的网中,任谁也靠近不得。先前离得最近的一个连裤子都没来得及提上,便已然被甩飞出去,其余人慌忙过去扶他,云琊眼角还泛着红,却仰天大笑,觉得眼前一幕滑稽又荒唐。 “怎么,还有谁不服么?”他勾了勾手指,觉得脚下发飘,轻蔑道:“不服就一起上吧。” 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只是身上给药性弄得实在难受,反倒激起血性上头,忍不住想见点红。 季棣棠慢慢踱步过来的时候,江边早就横七竖八倒了五六个人。云琊和余下的两人已飞至江心,在半空中打得不可开交。那两人都是元婴期的好手,修为虽多是靠与人双修和灵药堆砌起来的,却也有几分真本事。而云琊虽是踏踏实实修到金丹巅峰,到底受了伤,又被下了药,能抗到现在,全靠一股狠劲撑着。季棣棠看得出,待这股劲三而竭了,他必输无疑。 季棣棠看得不错,云琊直到现在还没倒,的确只靠一股劲撑着。然而,一直到最后,他这股劲也没竭。 随着有人扑通一声落入江中,胜负已见了分晓。云琊扭头呸地吐出一口血沫,将那被击落入水的弟子扯出水面,随即再度按着头,将其压入湍急的江水,不给他分毫喘息的机会。另一个弟子来救同伴,却亦被反制住。云琊一手扯住一个,将那两人头对着头狠狠一撞,接着又连撞了好几下。 二人给撞得额头鲜血淋漓,顿时怒不可遏。其中一人趁势抱住云琊的腰往下一甩,将他摔倒在水中。另一人则迅速翻身骑到他身上,却又给云琊一挺身掀了下去。那人几乎气疯了,竟从怀中掏出淬了毒的匕首,朝云琊肩头猛扎下去。 云琊伸臂去挡,那抹寒光扎进皮肉之中,血迅速喷溅出来,浸红了浑浊江水,晕染开不详的黑色。他心尖一颤,从水中猛扑过去,一拳结结实实砸在握刀那人的脸上,接着又是几拳,拳拳到肉,将他打得再度仰面跌入水中。 云琊胸前的衣衫早已在打斗中撕破了,裸露在外的皮肤沾了水和血,隐隐显现出个什么图案来。那人挣扎着浮出水面时,那图案刚好在眼前闪过,他定睛一看,却吓得一个激灵,一屁股坐回水中。再一抬头,更是魂飞天外,赶忙打了个呼哨招呼同伴,连滚带爬地溃奔而去。 云琊不明所以,只当他们落荒而逃。他抹了把脸,将落入江心的剑召回自己手中,还想跳上剑去追,可身形却晃了晃,重重落回江水之中。 到此刻为止,那股因劲才终于泄尽了。 云琊感觉身体重得像坠了秤砣,几乎要沉底了,也再没力气向上游。可就在这时,一只手却突兀从上方伸下来,不由分说,将他拽出了水面。 而只手的小指上,戴了一枚幽蓝的玉戒。 这个场景,似乎在云琊以往的梦中出现过多次。两厢重叠之下,使得他第一反应不是要折了那只手,反而因为它的出现,生出一种熟悉的安心感来。 所以云琊没有反抗,任由那手抓住自己的腕子,带他出水上岸。随后有什么柔软又厚实的东西从天而降,将少年从头到脚罩了个结实。 云琊觉得身上暖和起来,却还是没忍住,打了个哆嗦。他费力地挣开束缚,在锦袍缝隙里露出眼睛来向外看,却发现周围景物全变了,已非先前那又冷又潮的江边。 像是某位佳人的闺房,却没什么人气儿,大概许久无人住了。 “是你。”云琊打了个寒战,认出眼前的人,顿时哑然,随即艰难开了口:“阁主,你怎么会在这?” “这是我家,我怎么不能在这?”季棣棠眨了眨眼,伸出手探他的额头,“呀,这么烫。别关心我了,你感觉如何?” “这是你家?”云琊低声重复一遍,只觉脑中一片混乱,先前那股熟悉的眩晕感又如附骨之蛆般再次缠上了他。他觉得浑身烫得厉害,房间里制造温暖的烛光和地龙,全都变成了在身上点火的帮凶。被江水浸湿的衣衫紧紧贴在肌肤上,潮得厉害,尤其让人难耐。 云琊不由开始撕扯外罩的锦袍和衣衫,仰头喃喃道:“阁主……这里好热。” 季棣棠见他嗓音喑哑得厉害,眼神也湿漉漉的,心知云琊被下的药药性猛烈,且来势汹汹。季棣棠在心中给他那惯会煽风点火的兄弟慢悠悠记了一笔,然后自少年额间收回手来,道:“左右这里无旁人,脱了吧,我叫人伺候你沐浴。” 云琊似乎早就在等着他这句话了。锦袍委地,少年郎已烧得面如红霞,却迅速从床边站起身来,毫不避讳地反手一勾,带起衣带翻飞。他脱下衣裳,似乎别扭了一下,终是反过身,几下将内衫也尽数除去,露出两片蝶翼般漂亮的肩胛骨,和一副活色生香的年轻躯体。 季棣棠负手站在后面看着,突然想起之前看过的云琊第一场比试。擂台对面那人还在讲漂亮的场面话,少年眸中已隐含不耐,三招制胜后,又面无表情地站了回去,毫无得胜后的喜悦。 季棣棠将那时的场景与眼前这个联系起来,越想越觉有趣,不禁失笑,边摇头边道:“看来,你还是没开窍啊。” 云琊闻言转过身来看他,似乎有点疑惑,目光却愈发迷离,像大雾弥漫开来。 季棣棠朝他走了几步,云琊努力地睁大眼睛瞧他,腿却一软,不慎跌入季棣棠近在咫尺的怀中。少年试着挣了几下,没挣开,身子却软得像一滩泥,全靠那怀抱给他撑着,才没直接滑坐在地上。 季棣棠刚拿手指在他颊边蹭了蹭,就听婢子敲了三下门,说热水已准备妥当,放在外堂间,随后便听得有人抬进来一个盛满汤药的木桶,在屏风外落了地。 待外面人声消弭了,季棣棠将云琊打横抄抱起来,大踏步出了屏风。他试了试水温,然后将怀中人小心放入药汤中。云琊靠在桶沿上,怔怔望着他,季棣棠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笑眯眯道: “洗吧。怕你醉死,我守着你。” 云琊歪歪头,似乎接受了这个解释,却闭上眼睛,装作看不见旁边还有个人,随后向下一滑,整个人浸入水中。桶中热气蒸腾,云琊咬着嘴唇捱了片刻,再抬起头时已看不见外面的人,四周尽是乳白水雾。他以为季棣棠走了,先前一直忍住没动的手便不住下移,试着去碰触那些隐隐作痛的地方。 身上伤口不止一处,他难受地哼了几声。 云琊本就头昏,此刻给热气一蒸,更是迟钝发昏,一时也不知该怎么缓解疼痛,只能用力掐住那些作痛的地方。手越收越紧,伤口却越来越痛。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死死闭上眼,几乎要自暴自弃,去找一把刀来,将那些血肉尽数割了去。 可忽然间,手下却多了些别的清凉触感,像有人在给他擦药。凉药抚慰之下,疼痛竟渐渐趋于松快。 云琊猛然睁开眼睛,想把眼前人看得更清楚一点,可那人的模样却在白雾中若隐若现,叫人看不真切,如身坠梦境之中。 梦境,那样诱人堕入黑暗的梦境…… “你怎么又来了?”他无力地摇摇头,蹙眉喝道:“去,去,一边儿去,别来烦我。” “又来了?”那人似乎展颜笑起来,“我何时还来烦过你?” 云琊不回答,只定定地盯着他看。季棣棠觉得他这模样有趣得紧,索性凑近了些,用空着的那只手勾起他的下巴。云琊也不躲,竟闷声笑起来,还抬起手,在季棣棠脸上揉捏了一把,笑得意味深长。 “长成这个样儿,”他忽然嘟哝了一句,“还去嫖别人?你真是一点也不讲究。” 惊异于这话中包含的意思,季棣棠双眸微微眯起,捏着对方下巴的手骤然加重了力度,云琊唇畔笑意仍未散去,继续道:“怎么看,你都更像是被占了便宜的那一……” 话音未落,却被封缄于口。男人几下破开他唇齿城防,轻轻吮了几下,如在啜蜜饮糖,却并不急于攻城略地。他知道这少年青涩无比,是以亲吻间给云琊留了喘息间隙,可与此同时,却也没停下进攻的脚步,如以往每次设局那般,一步步让对方的呼吸节奏沦为己有。 一开始,少年还试图去抢夺主动权,可慢慢的,却没了动静,任他予取予夺。 季棣棠觉得不对劲,抬眼去看,却发现—— 他竟睡着了。 第225章 富贵花(五) 云琊再醒过来的时候, 已经是隔天的下午。 他睁开眼,盯着床顶堆锦绣金的帘帐愣了会儿神,才反应过来, 自己并不是躺在熟悉的凌绝顶我思室内。 头倒是不晕了,先前的燥热也全数消退,身上却还有些酸软。云琊掀开锦被翻身下床,低头见里衣穿得齐整,先前穿的那身纯白道服也整整齐齐叠放在床头,并没有不对劲的地方。 可他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 那晚自己沉入江心之后, 究竟又发生了什么。 他穿好衣服,绕出屏风走了出去,见季棣棠坐在外间, 正捧了本古卷津津有味地读。听见云琊出来, 季棣棠从书卷中抬起眼,冲他扬眉一笑:“哟,终于舍得醒了?” 云琊不自然地移开目光, 似乎生怕给那笑灼了眼。他轻咳一声, 问道:“昨晚,是你带我来这的?” “还昨晚呢?”季棣棠似乎很喜欢瞧他这窘样,冲云琊摇了摇手指,道:“知不知道?你睡了两天两夜。” “两天两夜!”云琊瞪大眼睛, 顿时慌了神, 自言自语道:“坏了,回山去大师兄又得教训我了。” “大师兄?”季棣棠轻笑起来, “放心,他此刻自顾不暇, 分不出心来管你。” “自顾不暇?”云琊皱起眉头,“胡说,我大师兄顶天立地,没人能困得住他。” “我承认,他的确了不起,但这可不意味着,没人能困住他。”季棣棠意味深长道,“男人不行,女人呢?” “女人?”云琊眉头蹙得更深,开始思考这世上会有哪个女人比他大师兄还厉害,“琴圣尊吗?可看圣尊那性子,不像会与小辈计较的,大师兄也定然不会无故招惹于她。” 突然,他回想起什么,顿时惊讶道:“红绫!花间酒那个女婢,修为竟如此高深吗?为何我没看出来?不对,连我都窥不破她的修为,那说明……” “不,不不,阿琊,你思路错了。”季棣棠站起身来,走到云琊面前立定,目光隐含试探:“其实有时候,要困住一个人,不一定要修为比他高。除了靠你手中剑,还可以靠这里。” 说着,他点了点自己额间,又点了点云琊的胸口,看对方仍旧不明所以,不由勾了勾唇:“也罢,你还太小了,不必想这些。过来,我给你看个好东西。” 说罢,季棣棠转身离去,云琊跟着他走出门,来到前院之中,双眸在触及院落中央碧玉架托着的东西时,顿时亮了起来。 “家里净是些破铜烂铁,也没什么能送出手的,免得叫人看笑话。”季棣棠笑眯眯道,“不过前阵子羽氏来访,倒叫他们打了杆好枪。在这里闲放着也是闲放着,刚好你来了,自己拿去,随便玩玩。” 那实在是一杆极漂亮的枪。枪头锋利至极,泛着冷冷的尖锐光泽,而枪身分量极重,握在手里沉甸甸的,每道纹路都与手掌契合,就像是为云琊量身打造的。 云琊简直爱不释手,翻来覆去地把玩,还急忙忙追问道:“它有名字吗?” “破山河。”季棣棠望着他,玩味般念道:“我有明珠一颗,久被尘劳关锁。一朝尘尽光生,照破河山万朵。” 云琊猛地抬眼看他,觉得这句偈语跟季棣棠以往的风格不太符合,绯衣男子又慢悠悠补充道:“是打这杆枪的人取的。我也不懂他怎么想。不过我想,名字这种东西,其实不太重要,你若不喜欢,大可改一个。” 云琊蹙眉想了片刻,终是将目光移回枪身之上,满不在乎道:“罢了,如你所说,也就是个名字而已。不过,琅轩阁主向来无利不起早,怎么会平白无故送我这么好的法器?说吧,要我干什么?” “这么说,好像你很了解我一样。”季棣棠略一挑眉,“不过,的确并非平白无故。我这有件喜事,你一定想知道。” “喜事?” “是喜事不错。阿琊,你终于可以报仇了。”季棣棠微微一笑,“就在昨日,有人告诉我,你那仇家几年来不知收敛,终于遭到你们圣上厌弃,被一贬再贬,散尽家财也是无用,只能眼睁睁看着树倒猢狲散,还被判流放西域去服苦刑。落得这般狼狈,与你家当年何其相似?你晚间往西边去,刚好可以痛打落水狗,用他的血,来磨磨你的枪。” 语毕,他看向云琊,想从对方脸上捕捉哪怕分毫的喜悦之情。他说这番话,自然有想哄他的少年高兴的意思,可云琊却并没有如季棣棠的意。他一反常态地沉默下来,低下头,肩膀微微颤抖,仿佛竭力压抑什么汹涌情绪,随后喃喃道:“昨日?怎会这么巧?” “其实此事早有苗头,只是一直未曾告诉你,怕最终竹篮打水终成空,惹你空欢喜一场。是以待此事板上钉钉,才对你言明,”季棣棠问,“昨日怎么了?” 云琊眼神飘忽了一下,抿了抿唇,却不说话。季棣棠就走向他,食指分别托着两颊,捧起少年的脸,轻声询问道:“到底怎么了?心肝儿,别吊着我了,快说与我听听。” 云琊仰头与季棣棠对视,骤然听到这句“心肝儿”,险些给口水呛了喉咙。他忽然模模糊糊想起些什么画面,似乎与面前人有关,却一闪而过,很快散落在记忆深处,再寻不到了。云琊心大,虽觉得有点奇怪,可实在想不起来,便就此作罢,不再勉强自己去想。 只是季棣棠这举动,于他二人而言,实在是过分亲密了。不过云琊在琅轩阁的时候,曾见季棣棠与无数美婢妖童调笑,观其孟浪程度,比如今实在有过之而无不及。所以他只别扭了一下,就将这当成季棣棠独特的逼问方式,勉强笑了一下,垂眸答道: “我恨当年懦弱无能的自己,我想在那个人最巅峰的时候击败他,杀了他,好像这样……就能证明我当年没有输。” 说到这,云琊再说不下去,只得先努力压下胸口间的剧烈起伏,然后闭上眼睛,这才苦笑道: “阁主,我这么想,是不是很可笑?我在山上苦修了五年,就是为了等这么一天。可如今这一天终于要来了,我却并不像曾经想象中的那么高兴。你知道吗?我不是想杀他立威,我是想让我娘闭上眼睛。可是…… ” 当年,云琊亲眼看着母亲的脸被火舌吞噬,他被身侧的家丁捂住眼睛,没有亲眼目睹那人的双眸完全闭上。所以他一直觉得,那个女人在等他手刃仇人,否则那双眼睛,就会在大火里一直凝视着他。 即便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依然没有走出那场火交织而成的业障。为了早日摆脱心头重压,他日以继夜,拼命修炼,拼命追查,可越查,他就越了解敌人的强大。在对真相抽丝剥茧的过程中,云琊发现自己的仇人并不只是那一个人,从那个人再往上追溯,源头深得他不敢想。 所以云琊曾经一度深陷茫然之中,他想把那些人都杀了,可都杀了又有什么用呢?父亲不会活过来,母亲也逃不过当年那场大火,说不定还会给昆梧山和师门惹来麻烦。 他越想越窄,如同钻进了死胡同,所以云琊一拖再拖,迟迟没有动手。他曾想过,若自己在折桂会上夺了魁首,就去取了那仇家的狗头,以告祭父母在天之灵,然后就潇洒地脱出师门,去浪迹天涯。可魁首花落别家,仇敌也成了任人宰割的羔羊,没人会因为他的死而怪罪自己,自己即便去杀了那人全家,也不会给昆梧山带来一丝一毫的麻烦。 可这真是他想要的结果吗? 云琊没有再说下去,季棣棠捧着他脸的手也没放下。这人似乎爱上了他脸颊的柔软触感,开始不住地揉来揉去,直到将云琊整张脸都搓红了,如同喝醉了酒。 云琊终于忍无可忍,一巴掌拍开他的手,怒道:“喂,你!有完没完?” 季棣棠也不在意,只摊开手道:“我帮你报仇,你做我的剑,不是早就说定的吗?莫非事到临头,云公子要变卦不成?” 云琊顿时警惕起来:“要我帮你杀谁?” 季棣棠正色道:“魔尊,沧玦。” “魔尊沧玦。”云琊怔了怔,随即眯起眼,咬着牙道:“季阁主,想让我死就直说,没必要这么绕弯子。” “又没说让你现在就去杀他,等你再练几年也不迟。”季棣棠后退几步,又恢复了先前的风流模样,笑嘻嘻道:“只是先记下,以后方便提醒你,你还欠着我一笔账呢。来来来,云公子,先敬你一杯,祝你此次西行一帆风顺,凯旋而归。” 云琊还没琢磨过这话中的味来,季棣棠已经一甩手,将满盛美酒的夜光杯朝他掷去。云琊回身拿枪尖挑了,扬手取下,一饮而尽,随后示以空杯,挑起剑眉: “谢了。” 取下仇人头颅的过程简单到不容赘述,云琊立在漠西如刀割面的狂风中,面无表情地擦干了枪上鲜血。他将那头颅装进玉匣中,然后转身,向北疆魔域的方向投下遥遥一眼。 云琊先前虽从未见过魔尊沧玦,却也知自己与他的差距如隔天堑。他不知季棣棠为何选中自己,又为何如此笃定,自己将来有斩杀魔尊的能力,不过既然他那样说了,自己就算拼死,也要做到。若做不到,就用这条命来还他,想必也是一样的。 于是往后的岁月里,云琊便一味痴醉于修行之中。报仇之事彻底了了,他愈发心无旁骛,修为提升甚至比以往还要更快,不到十年,已成为昆梧山中仅次于师尊和大师兄的修者。 这种局面,直到月清尘入了昆梧山,成为他师尊晖霄君名义上的二弟子,才有所改变。不过名义上到底是名义上,月清尘常年不在山中,不是在北冥就是在九州四处游历。云琊鲜少见到他,提及他时言语虽多有不屑,也无非是因为些觉得他年纪小,入师门又晚,即便修为高,位次也不该排在自己之上这类鸡毛蒜皮的小事,并非真的讨厌他。 更何况,当年在潇湘那件事一直埋在云琊心中,让他觉得这小子整天独来独往,平素行事又忒不注意,没准哪天不留神就着了别人的道,若非当年自己仗义出手,他还不知要落到如何悲惨的境地。于是,云琊便自动将照看月清尘的责任抗到了自己肩上,表面上只冷眼旁观,暗地里却替他挡了不少麻烦。 这不少的麻烦之中,就包括,为数众多的求亲者。 有一次年节前,月清尘难得回山。他负剑行在半山道上,与扛着枪迎面走过来的云琊狭路相逢。他面无表情地侧过身,想让对方先过,云琊却顿在原地,上下打量了白衣青年几眼,偏头吐出口中衔着的草茎。 “祖宗,你可算舍得回来了。”他似笑非笑般瞧着月清尘,“知道吗?今年找你求亲的人数又创新高,还都是各个门派有头有脸的宗师级人物。哦,有一个不是,那合欢宗宗主南琼竟不知廉耻,来求过几次亲,连彩礼都送了一车又一车,好像志在必得,你说好笑不不好笑?唉,这世道怎么了,何时竟时兴起龙阳之好、断袖之癖了?郁姐都快疯了,我也快疯了,所以你回来得正好,这堆烂摊子,就交给你自己来处理吧。” 月清尘冷冷瞥了他一眼,抬步从云琊身边走过去。擦肩而过时,他淡声道:“我会处理的。” “月清尘,”云琊回身叫住他,懒洋洋道:“你说,你怎么就这么招男人喜欢?” 白衣青年已走出很远,闻言猛然回身,常年静寂的寒眸内终于浮上一丝恼意。云琊瞧见,顿时放声大笑,肩上扛的枪险些给抖得掉落山涧,却又给他眼疾手快,一把捞住。 云琊本以为,月清尘回来了,这人就算全了,整座昆梧山都会在欢乐祥和的气氛里度过这个年节。可没想到,这个节,他还是没能过成。 除夕前夜,山中察觉天边有血色弥漫,认为或是不详之兆。当晚,有人在半山腰击响鸣冤鼓,九叠鼓声震彻群山,经久不散。云琊从入定中惊醒,匆匆披衣上了凌绝顶,见叶知秋如松如柏般立于孤崖边,神情凝重,字字都像染了血: “师弟,有星罗道的道友来报,有合欢宗人在炅州奸杀民妇三十三名,陈尸荒野。而就在前日傍晚,无垢宗惨遭合欢宗屠戮,南琼将包括宗主千金在内的一百二十余人,尽数掳回巫山行宫,现下生死不明。子安,你掌刑律,我欲将此事交由你去办,你打算如何处理?” 第226章 富贵花(六) 那时云琊是怎么答的, 连他自己都有些记不清了。但他还记得,那天自己咬牙切齿不知道说了多少遍的,只有两个字:“畜生。” 合欢宗早已经不配位列三宗之首,这点众人心知肚明。只是那位南琼宗主虽平素作风糜烂,却一直并未做出太过出格的祸事,又擅长用美人打通各层关系,是以在修真界靠山众多,一时间,竟无人能动得了他。 可眼下出了这种事, 只怕连那背后最大的靠山, 都再保南琼不得。 待叶知秋将合欢宗的恶行都一一列清了,便发了张盖昆梧山印的拿人公文给他。云琊点头接过,将指节掰得咔嚓作响, 当即提枪下了昆梧山,直奔合欢宗设在巫山顶的行宫而去。 但他彼时尚且不知晓,合欢宗背后最大的靠山, 究竟是谁。 当云琊赶到巫山行宫的时候, 正看见那宗主的千金给人从暖菱殿内裹着白布拖拽出来,长长的头发拖在地上,表情凝固在脸上,痛苦而惊惧。而透过身上破碎不堪的白布和内里瘢痕可以看出,她根本□□。 云琊气得发抖, 握枪的手却还是稳的。他大步走上前去, 一枪挑了拖拽少女的那两个弟子,随后将外罩的靛蓝剑袍脱下,盖在女孩身上,然后将她小心地抱起来, 交给身后紧随而来的昆梧弟子,让他们将这具尸身带下去好生收敛,等此间事毕,再一并带回家去。 随后,云琊一脚踹开暖菱殿虚掩的殿门,径直冲了进去。在一片呛鼻的烟雾缭绕中,他嫌恶地屏住鼻息,接连杀了几个冲过来阻拦他的人,而后一把推开内室的门,与正好披衣下床的南琼打了个照面。 开门的瞬间,一股近乎腻人的甜腥味道扑面而来,考虑到其间或许夹杂着合欢宗秘制的毒雾,云琊不得不先行闪身避过。 然而,就是在这一推一闭之间,让南琼寻到了可乘之机。暖菱殿设计精巧,机关重重,他不知在其中按下何处关窍,电光火石间,竟使得那扇门在云琊眼前重新闭合。 然而,区区一扇安在卧房口的重门,又怎能抵挡破得了山河之锐?待将那铁门悍然破开,云琊闯了进去。彼时烟雾已然彻底散去,他看清了其中情景。 南琼披头散发立在床边,身上只胡乱披了件宽袍,大半胸膛露在外面。他脸色惨白,嘴唇却红艳艳的,如刚饮过血,整体形象更接近于妖,而不是人。 “是你?”那妖人冷笑道,“又是你?” 云琊先前从未来过巫山行宫,也未曾想过卧房除了休憩,还能做别的用途。可眼下,他粗略一数,就发现这卧房的两侧边缘,各自整整齐齐摆放着数十方药鼎,有的还沉默无声,有的却已接近沸腾。蒸腾的热气顶开鼎盖,露出在那些红汤中翻滚的森森白骨。 “看样子,我这驻颜汤就快煮好了,”似乎生怕对云琊刺激得还不够一般,南琼竟还笑眯眯地邀请道:“容隐君,要来一碗补补身子吗?” 云琊将指节捏得发白,才把体内强烈的反胃感压抑下去。他从怀中掏出一纸令状,“噌”地一声举到南琼眼前。云琊似乎嫌这里的气都是脏的,也不管南琼看清没看清,立刻又将令状收了回去,冷声喝道: “合欢宗主南琼,淫□□女,罪大恶极,如今证据确凿,本君奉命前来拿你。还不速速束手就擒!” “束手就擒?”南琼肩膀颤抖起来,最后实在忍不住,竟哈哈大笑。他边笑边道:“想要我束手就擒,容隐君,你倒是说说,我何错之有?” “你的错处就在眼前,还想抵赖不成?”云琊怒不可遏,“那女子尸横门外,这鼎中遍是白骨,三十三条人命陈尸荒野,你敢说,这些都与你毫无干系吗?” “那三十三条妇人的性命,是为我手下长老所害。而杀人者的骨肉与血,此刻已煮在这药鼎之中。我杀他为那三十三条人命报仇,我何错之有?容隐君,你为何竟要抓我,难道不该成就我一个大义灭亲的贤良之名吗?” 他这番话说得正气凛然,可明眼人都瞧得出,这真真是好一番的强词夺理,颠倒黑白。 云琊向来不屑与旁人作无谓的口舌之争,只冷冷道:“宗主不必多说,清者自清,浊者自浊。若你当真问心无愧,又何惧往昆梧山与我走上一趟?届时一切查清,若宗主当真无错,本君自会成全你大义之名!” “随你走,倒是不必了。”南琼却忽然又转了口风,玩味般笑道:“不错,那三十三条人命皆丧于我手。小姑娘也是死在我床笫之间。至于从那小门派抓来的一百多号人,如你所见,已被我全数投进这数十座炉鼎中。可容隐君,我实在是逼不得已呀,若非性命垂危,我又怎会出此下策?” “性命垂危?”云琊冷笑起来,“你的命是命,旁人的就不是,什么狗屁道理?” “没奈何,我这张脸,我这条命,就是比他们的命要金贵许多。”南琼爱惜地摸了摸自己的脸。他突然想到什么,表情逐渐变得狰狞起来,“我给人破了相,不得不抓人来做药引,你以为我想这样?至于我为什么受伤,云琊,不如你去问问你那同门的冷面美人,为何不肯乖乖从了我。若他乖一点,也就没后面这档子事了!” “月清尘伤的你?”云琊忽然大笑,话语中带着毫不掩饰的恶意,“他怎没直接宰了你?” 南琼勃然变色,却又强压下去,勉强堆出一个笑来。恨意如滔天洪水在他眼中心中蔓延,可南琼偏要装作若无其事,以便将这股恨水不露痕迹地引向对面那个人的心中。 他守着一个秘密很多年了,季棣棠不让他说,南琼便长久地保持缄默。可他沉默,并不是怕季棣棠找他麻烦,而是在等最好的时机,将季棣棠放在心上那个人的一身傲骨,摧折殆尽。 “我本来心里还有些怕,怕来的是那冷面美人。若真是他来了,我便是插上翅膀,也在劫难逃。不过,既然来的是你,我这颗心呐,就能好好地放回肚子里了。”南琼轻轻笑起来,“毕竟都是一家人,容隐君,哦不,我突然想起来,或许该称呼你一声三嫂。瞧我这记性,竟把这一茬给忘干净了,还没给嫂嫂备过礼,真是失敬。三嫂别见怪,小弟在这儿给您赔不是了。您大人有大量,看在我三哥的面子上,就放了小弟一条生路吧。” “看来南宗主受伤着实不轻,都糊涂了?”云琊握枪的手猛然收紧,险些当场就亲手将对方宰了,“此处就你我二人,喊谁呢?” “是啊,此处就你我二人,我这声‘三嫂’,还能喊谁呢?自然是喊你喽。”南琼恶毒道,“对了,你还不知道我三哥是谁吧?上次与他闲聊时,听说你还’阁主’‘阁主’地唤他,叫得很是亲近呢。可你那么讨厌我,想来应是不知道,他还有我这么个不成器的兄弟。” 脑中轰的一声炸响,有什么彻底分崩离析。云琊再也按耐不住,手中银枪破开万钧之势,直逼南琼而去。后者却也不是吃素的,几乎是同时伸出手来,拍在身侧最近的一方药鼎之上。在他这一拍之下,数十方药鼎被同时震动,竟分别列成三排,尽数被拍飞向云琊,暂时阻了他汹汹的来势。 南琼飞速向后退着,一边还不忘继续点火道:“诺,这把枪不就是他特意为你造的?三哥宠你到这个地步,连我这个做弟弟的看了,可都觉着羡慕得很呢。” 云琊一边将面前飞来的挡路铜鼎尽数击成碎片,一边还忍不住分出神去,回忆季棣棠将破山河赠给他的情景。他还记得自己前夜昏沉的状态,也知道自己一定忘了什么。所以,当醒来后第一个见到的人是季棣棠时,云琊也不是没有猜测过,对方居心究竟何在。 可是,他从未往那方面想过。他从没想过季棣棠会对他做那样的事,或者说,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那些深埋心底的绮梦会成为现实。 或许与第一次见面时,季棣棠给他的震撼太过有关。云琊年少时,曾有段时间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于是就爬起来练功习武。练功练热了,每每在春夜梦里萌生冲动,眼前浮现的都是那绯衣人的脸。可这并不代表…… “是你,”云琊击飞最后一个药鼎,怒喝道:“当年你究竟在那杯酒里下了什么?!” “下了什么?我这合欢宗里最多的是什么,给你下的自然就是什么。”南琼笑得阴冷,“有人亲眼看见他带你进了明萼楼里,那地方,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进的。容隐君,你服下的,是合欢宗历来最烈的情药,若未曾行过苟且之事,早该七窍流血,暴体而忘了。那药的制法,还是我三哥教我的。可如今你还好端端站在这,没有染上情毒,想必是我三哥心疼你,在你身上用了什么手段,将药力尽数化解了去。我早该叫你一声三嫂,可我三嫂忒多,若挨个叫上一遍,还不知要叫到猴年马月,你得体谅体谅我啊。” 说话间,他人已经退到卧房深处的博古架旁,低念了一声“开”,架子便应声劈成两半,往左右分开,露出一扇极窄的小门。南琼闪身进去,随后想立刻反手将门带上。可门未关,枪已至,随着寒光一闪,破山河的枪尖已打着旋儿钻了进来,将南琼已按住冷铁的右手手掌,整个钉在了门框上。 云琊破门而入,一掌毫不留情地拍在南琼心窝间,后者气息迅速萎靡下来,口中漫上鲜血淋漓。他索性不再想着逃,只定定瞧着近在咫尺的青年,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云琊,你自诩高人一等,看不上我们这些靠双修讨巧的,然而殊不知,你早在八百辈子前,就是我三哥的人了。哈哈哈,真是让人同情。来啊,你这就来杀了我,看我三哥会不会替我报仇,看季棣棠会不会饶你。” “我不信,”云琊终于冷静下来,拎着那宽袍松垮的领子将南琼提到跟前,嘶声道:“你说的话,我一个字也不信。” 可他可以骗别人,却骗不了自己。 他已经信了。 “你不信?”南琼仰头看他,一双美目摄人心魄,粗看之下,竟的确与季棣棠的面容有几分相似。可霎时间,这副面目却半化成妖。那半人半狐的怪物张开尖嘴,露出森白的齿: “他是九尾狐妖跟凡人的儿子,我也是。他的母亲姓季,我的母亲姓南。老狐狸两个都爱,很风流吧?可惜老狐狸违反天道,早已经给天庭降下的雷劈死了。那天雷劈的是九尾狐,想来这辈子跟我也没什么关系。可他死了不要紧,错就错在没留一句话就死了。 我以前总想,都是一个爹生的,凭什么季棣棠就能主掌琅轩阁,我却只能接管合欢宗。可后来看开了,倒觉得也没什么不好。他守着偌大的琅轩阁,却也要背负整个家族的气运,若修不出九尾,只能任由天道摆布。但若修出来了,又对哪个凡人动了情,便难逃殒命天雷的下场。而我却没有这种顾虑,天下美人尽在我股掌之间。” 南琼这一番话说得疯疯癫癫,竟有走火入魔的态势。云琊脑中一片混乱,后半截话压根儿没听清,也再不想听这疯子胡言乱语。他自对方掌间抽出银枪,打算将南琼提出殿去,可不料刚迈开步子,却忽然有一截毛茸茸的东西,自二人衣摆相接处掉落下来。 那是一条断尾。 云琊低头去看,可几乎与此同时,手上却忽然轻松下来。那狐狸头一歪,竟蓦地没了气息。 而他的胸膛,正正撞在了破山河的枪口上。 云琊不敢相信,这人竟能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自尽身亡。他去探南琼的灵脉,发现对方的确死得不能更透,只得作罢,抗起他的尸身出了暖菱殿。 同来的昆梧弟子见他将南琼杀了,顿时大惊失色。掌门虽给了他们拿人之权,却并未说可以将贼人就地正法。按理说,像合欢宗主这个级别的,即便罪不容诛,也必须经过会审才能处刑。若还没审人就死了,便是主司的重大失职。 而这次的主司,正是容隐君。 “他非死不可,死不足以平民愤。如果有人问起来,你们就说他抗捕,跑太快没留神,一头撞门上撞死了。”云琊面无表情,“若掌门怪罪下来,后果由我一人承担,与你们毫无干系。你们带他回昆梧山,将他亲手交给掌门师兄。我先去趟帝都,去去就回。” 季棣棠行踪诡秘,从来不肯叫人轻易寻到。可若他真是南琼的三哥,出了这么大的事,他不可能不知道。 所以云琊往帝都走了一半,又拐了方向,径直往北边飞去。他在路上想明白了,与其如无头苍蝇一般去找季棣棠,不如先把该办的事给办完了,然后等着季棣棠来找他兴师问罪。 不管南琼说的究竟是不是真的,云琊都不想再跟琅轩阁有任何牵扯。可他还欠季棣棠一条命,等他去杀了沧玦,他们就两清了。 云琊敢去屠魔,自然已经做好了赴死的准备。他心中愤懑无处发泄,于是想通过□□上的毁灭,来获得精神上的解脱。 魔尊沧玦的力量,比云琊预想的还要更强。他料到了自己会死在沧玦的手上,也并不觉得这是耻辱。可云琊没想到,在闭上眼睛之前,他会见到苏羲和。 神智丧失前的最后一眼,仿佛被无限拉长。云琊倒在魔宫内熊熊燃烧的巨鼎之下,看到一袭白衣的圣尊亲身驾临,与那魔头激烈地争论着什么,话中频频出现“万年”、“凤凰”、“扶桑”之类的字眼。 而云琊听到苏羲和说的最后一句话是: “就当为他积福,不要杀生。” 他是谁?凤凰吗? 世间大能一眼可看到万年前后,上可窥碧落,下可见黄泉。而自己就局限于人世间这一亩三分地中,却还久久绕不出去,真是丢人。 云琊昏死过去,醒过来时,浑身疼得让他恨不能再昏过去一次。季棣棠在床边坐着,目睹了云琊睁开眼,眸光由迷蒙逐渐变回清明的全过程。他坐在原地没挪动,问: “小琼留了条尾巴在你这,是不是?” 云琊动弹不得,他被沧玦的魔刀砍中了右肩,又一头狠狠撞在巨鼎上,五脏六腑都仿佛移了位,哪怕此刻清醒过来,眼前都还像有金星在飘。他转了转眼珠,努力掩盖自己的异样,朝说话的人看过去,可一开口,却听见自己的声音嘶哑至极: “你以前没跟我说过,你有个弟弟。” “跟你说这个干什么?”季棣棠挨近了一点,“我跟他不亲,这样的兄弟,有跟没有也没什么区别。阿琊,我再问一次,他是不是留了条尾巴给你?” “我不知道什么尾巴,”云琊突然觉得烦躁无比,“我不知道他是你弟弟。” 季棣棠不再说话。他点了点头,就要起身离开,云琊却不顾浑身剧痛,挣扎着坐起身来,冷笑道:“季阁主何时变得这般纯真无邪,我说什么便信什么。竟没趁我昏睡时,将我的灵戒搜个遍吗?” 季棣棠就眯起眼睛,问:“南琼跟你说了什么?” 云琊突然觉得眼前人非常陌生,好像那副熟悉的躯壳内已换了一个灵魂驻扎,但也或许,这才是那狐妖真正的面目。 他深吸一口气,扯得伤口如同撒了盐。在这近乎自虐般的快意中,云琊问:“他说我已经是你的人。季棣棠,你只需要回答我,是还是不是。” “你不是我的人吗?”季棣棠反问道,他好像松了一口气,甚至勾了勾唇,“从你踏入琅轩阁的第一天起,你可就是我的人了。” “看来他没说错。”云琊却好像终于得到解脱,“季棣棠,南琼命丧我手,如果再给我一次机会,我还是会将他斩于枪下。你要杀我给他报仇,那就来吧,我绝没有二话。” “我没说你错,更没想杀你给他报仇,”季棣棠蹙起眉,“他早该有这么一天,就算不是你,也会有其他人。他被他母亲溺爱惯了,我跟他不是一路的,他断尾…… ” 话说到这,语锋却刹住了。季棣棠想,云琊对九尾狐族应当一无所知。他不知道狐妖的命与魂尽数系在狐尾上。南琼天资不高,对修炼一途也并不上心,是以修了百年,也只修出来三条狐尾。以前曾断过一条,如今又断,相当于已去了两条性命。 季棣棠猜想,南琼或许已察觉到自己要动手除他,于是在自己动手前,便先主动将一尾神魂离体,附在某个凡人身上,借那人身上的灵气滋养,伺机重返躯壳,到时再重塑一条尾巴出来,也未尝不可。所以季棣棠想彻底除了南琼,就必须找到他那条分离出去的尾,以便顺藤摸瓜,追查散落神魂的下落,可这样一来,却势必会对被附身者造成影响。 季棣棠曾一度怀疑,南琼悄无声息地附了云琊的身,毕竟若是南琼死时距离最近的人。可偏就是那么巧,云琊在沧玦手底下受了伤,季棣棠不敢强行探查他的神魂。 季棣棠从来知晓,云琊注定要做一把无坚不摧的宝刀,而不是与世无争的散仙,他的神魂该由铜浇铁铸,不应任红尘侵染。是以季棣棠当年办错了一件事,他不该放任自己的欲望侵袭。若是旁人染上情毒,撞到跟前来,又看得顺眼些,那他要了也就要了,不过之后好好宠上一阵,好聚好散,弄成个皆大欢喜的结局。 可是对云琊,季棣棠从来是矛盾的。他既想要一把沙场上无坚不摧的金枪,又想要一个能安放在枕边被里的贴心人。 两者都想要的结果,往往很可能是两者皆成空。 季棣棠从不做亏本的买卖,能暖床的人随处可拾,可能成就那把破山河的人,却可遇而不可求。 可南琼,险些毁了这杆枪。 单凭这一点,季棣棠就绝对不能饶他。 可季棣棠话中难得的卡顿,落在云琊眼中,却成了另一番含义。 “所以你一次又一次地放任他,纵容他,就是想借旁人之手除了这枚眼中钉,免得背上手足相残的恶名,对吗?”云琊觉得不可置信,他摇了摇头,笃定道:“季棣棠,你果然够狠。” “就凭他,一条只有三尾的狐狸,能翻起什么风浪?”季棣棠笑起来,“要除他,用不着我处心积虑。阿琊,你错怪我了。” “你觉得,他翻起的风浪还不够?还是说,那些人命在你眼中,根本不值得一提。”云琊也笑,却是自嘲的苦笑,“我也希望是我错怪你了。可我总看不懂,你究竟想做什么。你下一步棋能看到五步以外,我连三步都看不到。我杀不了沧玦,因为我杀不了苏羲和。他们之间有什么故事,你应该早就知道,而且比我知道得更清楚。你与他何仇何怨,为什么让我杀他?这些我以前从来不问,现在也不想问,可我不想,咳,咳咳咳,总被人蒙在鼓里当傻子耍!” “够了,”季棣棠递了杯水给他,“你先好好休息。” “不必,我现在便走,”云琊一掌推开他的手,茶杯跌落,清水洒了满地,“季棣棠,我一定会杀了沧玦,但这是我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你记着,等杀了他,我就再也不欠你了。” 第227章 富贵花(七) 可他到底没能亲手杀了沧玦。 云琊永远也忘不了, 当年,在百鬼乱世的终局之战来临前夕,他们竭尽全力才终于打探出, 下个月的月圆之夜,就是沧玦魔力最为虚弱的时刻。 于是最后一战的日子就定在那夜,除了击杀魔尊的把握更大外,也有想借着那轮白玉盘,讨个圆满好意头的意思。 只是没想到,那个夜晚格外黑长, 也根本没有月光。 可那并不是消息出错了, 而是不知从哪飘来铺天盖地的雷云,遮蔽了那轮明月。 云琊早早便与月清尘和洛明澈约好,要同去万古如斯斩杀魔尊。他生来就仿佛跟雷特别投缘, 眼看着雷云挨近, 本是不该怕的,可没想到,随着头顶那些黑云越飘越近, 无数劈裂天际的巨雷在眼前炸开, 云琊却没来由地腾上满心惶然。 因为他觉得全身的灵力突然变得不受控制起来,都被牵引着向体外奔涌,仿佛要尽数被吸入上方雷云中了。 可那些云挡在通往万古如斯的必经之路上,云琊根本避无可避。 天地剧烈震颤, 就在云琊打算硬闯过去的时候, 一袭熟悉的绯衣却从云间破出,几步来到他面前。季棣棠拦住云琊的去路前头, 第一句话便是: “阿琊,跟我回阁里去。” 自那年云琊负气从花间酒离开后,他们二人几乎再没见过面。他不知道季棣棠究竟与魔尊有何冤仇,却也明白如果季棣棠不想让他知道,他就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知道,于是便不再费心去想,只想方设法将自己的枪磨得更快。 当年把话完全挑明了之后,云琊就将破山河留在花间酒,自己回了昆梧山。他想等伤养好后再上山,于是先在云舟镇里找了间客店住下。然而第二天,就从自己床头见到了那杆枪。 云琊冷着脸将枪从窗户里扔出去,想了想,觉得会给店家添麻烦,就又拾了回来。他不想再回花间酒一次,于是就近将银枪丢进海里。看着枪尖被翻滚的海浪彻底吞没,云琊没觉得松了一口气,反而切切实实感到心痛。 他用惯了最好的,往后即便找到了替代品,也都不会有最初那杆用得顺手。 可是第二天,云琊再次从床头看到了破山河,整杆枪干干净净,锋利如初,没有一丝海水侵蚀过的痕迹。 云琊怀疑季棣棠在枪上施了咒,因为没有人能在他毫无察觉的情况下进入他的房间,放下这杆枪。他拒绝再继续用它,是因为它实在像极了一方在春风一度后给予另一方的补偿,或者说,赏赐。 其实云琊最在意的不是“他上了季棣棠的床”这件事本身,而是这件事发生后,季棣棠没有对他提过只言片语。 那个人似乎打算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 听了南琼的话,云琊已经将前因后果猜得清清楚楚。他承认是自己鲁莽,也知道那天晚上如果没有季棣棠,自己肯定不会好过。但他不喜欢被人蒙在鼓里,所以觉得也无法再面对季棣棠,跟对方共处一室都觉得难受。 可当云琊真的从花间酒逃出来,在客栈里静下心,云琊不得不开始思考那件事本身对自己的意义。 其实,他犹豫起来,虽然完全没印象,但按理说,既然是自己中了暗算,那自己才应该是主动的一方。而季棣棠或许是出于好心,或许是顺水推舟,总而言之,季阁主愿意屈尊降贵、牺牲自我来帮他,也并非绝对不可能的事。 只是按照云琊对季棣棠的了解,可能性比较小就是了。 但这个问题的关键,其实从来也不是谁占了谁的便宜这么简单。 他喜欢季棣棠吗? 云琊知道恨一个人是什么感觉,却不知道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滋味,或者说,不知道怎样才算真正喜欢一个人。他心乱如麻,绕了半天也没解开这团麻,索性不再去想,转而思考起另一个问题。 他很想继续用破山河,却不想让它以嫖金或恩赐的名头待在身边。他不想成为两人中被看低的那一方。 他要给季棣棠一样更好的东西,就当他是从对方手中买下了这杆枪。 云琊皱着眉头考虑了一会儿,觉得头疼起来。他知道季棣棠不缺钱,眼光又高,寻常物件根本看不上。而自己常年在山里清修,除了修行之外的东西没几件,除了灵石,也实在没什么能给的,不过既然知道季棣棠从头到尾都是把他当枪使,云琊倒突然生出了一个主意。 于是他回到帝都,去全城最好的珠宝铺子里定做了一个紫玉镶金扇坠,雕成九条尾巴的狐狸形状,做出来后果然精巧夺目,栩栩如生。云琊没见过季棣棠本体是个什么模样,但在见过南琼化出的狐狸脸之后,他对九尾狐族的本体已经不抱希望。他觉得若季棣棠真能生成这个紫狐狸的样子,倒也很可爱。 但这注定只能是一种奢望了。 云琊把小狐狸包好,亲自送去花间酒,交给季棣棠唤做“瑶瑶”的那个女婢,让她转交给季棣棠,里面还附上一张字条,写了潇潇洒洒的三个大字: “买/枪钱。” 而在送出去之前,云琊将那扇坠与自身气海之间的连接打通,将之变成了灵力外放的一个出口,它与他相互关联,却又相互独立。一旦季棣棠将扇坠系到自己的折扇上,即可以扇为媒,自由调配云琊气海内可用的灵力,好像云琊时时刻刻都在他身边一样。 这份礼不可谓不重,甚至可能给云琊自身带来危险,按理说,只能给绝对信任之人。可云琊想,即便自己跟季棣棠已经闹翻,二人之间却并没有绝对的利益冲突,将扇坠放在他那也未尝不可。等自己杀了魔尊,正式退出琅轩阁时,就将气海与扇坠间的媒介切断,只留给花架子给他。至于破山河的去留,便到时再作考虑。 但他还是低估了季棣棠。 漆黑的月圆之夜,雷鸣大作中,当季棣棠手握折扇站到面前,云琊一眼就瞧见那紫狐狸扇坠给流苏绳缀在扇下。扇与扇坠相得益彰,一如想象之中那般相配。 可季棣棠在此刻出现,他让云琊跟他回去。可若云琊真的临阵脱逃了,那先前做的一切努力,岂不是全都功亏一篑。 于是云琊银枪一横,不耐烦道:“让开!” 季棣棠正色道:“若我不让呢?” 云琊定定瞧着他:“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他知道若季棣棠还握着那把折扇,那他跟季棣棠斗,就相当于是在跟自己斗。即便斗得两败俱伤,这两方伤处,也全该是他自己受着。 他根本伤不了季棣棠。 云琊想将气海与扇坠之间的关联切断,却发现自己已然做不到。但凡稍一尝试,丹田处便刺痛不已,就跟要废了一样,像在亲手切断自己的命脉。 “阿琊,你可太小气了。”季棣棠打开折扇摇了摇,“既然是送给别人的东西,哪有再收回来的道理?” 他说这句话的同时,身后飘出一些空中飞舞的光点,随风势而迅速胀大,互相碰撞,竟交织成一张细密巨网,直向云琊当头扑来。 季棣棠做戏做了全套,竟还带了琅轩阁的轻舞流光来。 轻舞流光网以柔克刚,专门克制破山河这类至为暴虐的法器。想来季棣棠在将破山河给云琊的时候,就已经想好了若他将来不听话,该用什么方法来对付他。 他总能将别人拿得死死的。 “要杀魔尊的是你,不让我杀他的也是你,”云琊力敌不过,最终还是连人带枪,被那软绵绵的力道缠进网中。他被裹得像个蚕蛹,还是竭力道:“季棣棠,为什么?告诉我为什么?!” 绯衣男子没有回答。他站在原地,仰头去看天边怒吼的雷云,抬起扇子遮在眼前,朝天空比划了一下。乌云竟随之散去,露出些许皎洁的月光来。 一声叹息飘入耳中,轻得让人几乎以为是幻觉:“我想让你活着。” 云琊被网越拖越远,看季棣棠整个人沐浴在朗月清辉下,仿佛下一刻便要腾云仙去。然而,他很快远离了那片区域,被带往位于九州中部的琅轩阁总部。 云琊被拘在里面七天七夜,被放出来后直接暴走,将整座琅轩阁搅得天翻地覆。他知道魔尊已死,知道月清尘受了重伤,生命垂危,却无法从口风极严的琅轩阁人口中,得到关于季棣棠的任何消息。 云琊气得砸烂了无数季棣棠平素宝贝到不行的摆件,见那些人还是死都不露季棣棠的行踪,只好先回了昆梧山。这才从掌门师兄口中知晓,那晚蹊跷的雷云与天界有关,到最后,还为斩杀魔尊出了一份力。 他没见到月清尘,听说是直接送去了北冥养伤。 云琊想,季棣棠挥一挥扇子便能叫天界降下的雷云散开,想来他与天上那位,也有着某种不可告人的联系。 那季棣棠当初让自己杀沧玦,究竟是他自己的意思,还是天界诸仙的意思? 云琊不是个很喜欢给自己找麻烦的人,可既然没人肯将来龙去脉明明白白告诉他,他只能自己去查。查来查去,却只能查到表面皮毛,再难深入下去。 他曾经以为,自己永远也不可能知道那个问题的答案了。可没料到多年后,站在同样滚滚的天雷之下,季棣棠说了几乎同样的话。 “当年,你说想让我活着,我没听错,是不是?”云琊于是咄咄逼问起来,毕竟,他太渴望知道当年的真相,“如果不跟你走,我会怎么样?” 季棣棠还没答话,月清尘已蹙起眉头,在一旁道:“通天塔,雷灵柱,它在寻找它的祭品。云琊,你最适合做它的祭品。” “你知道通天塔?”季棣棠略显诧异地扬眉,片刻后展颜一笑,“是了,既然你去了北海,仙帝就不可能坐视不理。他想你想得紧,却没把你直接带回白玉京去,倒是出人意料。” “你们在说什么?”云琊上前一把扳过绯衣男子的肩膀,追问道: ‘“什么仙帝?什么想他?季棣棠,你说清楚些。” “云琊,这些不用你管,你渡你的劫,自己当心些。”月清尘淡淡道,“季阁主,三世镜已入我手,前尘往事我自会知晓。本君不欲费心辨别真伪,所以无需任何人告知。只希望阁主竭尽所能,不要辜负远湄所托。” “你连她将蘅芜寄到我这都知道?真是神了。”季棣棠摇了摇扇子,“放心,这人想活命,但凡他还有一口气,我也能续起来。只是,他经脉皆断,灵海枯竭,即便侥幸活下来,曾经意气风发的蘅芜君,可算是再也回不来了。” 月清尘略一颔首,示意自己知道了。他正要转身离开,却又因季棣棠的下一句话而顿住脚步:“其实除了将蘅芜君放在我这,她还从我这,替你心上的郎君求了一个法子。至于那个法子是什么,望舒君,你想听吗?” 月清尘淡淡瞥他一眼,却随即闭上眼睛,径直消失在原地。 “看来,这是不想听了。”季棣棠摇摇头,摸了摸自己的脸,自言自语道:“就算是奸商,偶尔也会想做回善事。望舒君,现在不听的话,将来可千万别后悔啊。” 说完,他扭头去寻云琊,还对方望着月清尘方才站的地方发愣,不由一扇子敲到他肩膀上:“别看了,人都走了。” 云琊回过神来,顿时恼羞成怒道:“我没看他!我在想别的事。” 季棣棠似笑非笑般瞧他一眼,往边上移了几步。云琊的目光随他移过去,这才发现身旁不远处的树林蓊郁间,竟然也藏有一处断崖,下边毒瘴弥漫,深不见底,若是没有灵力傍身,落下去必死无疑。 可季棣棠还在往那边靠近,并且没有丝毫要停的意思。 云琊顿时警惕起来。他其实跟了季棣棠不少年,知道对方坐在琅轩阁主的位子上,有呼风唤雨的通天本事。却也知道,那些本事,更多是靠整座琅轩阁无与伦比的庞大资源在撑着,靠无数愿意为他卖命的能人异士和强大术法在撑着。 而一旦离了那些,季棣棠跟个没有半点法力的凡人,其实也没什么区别。唯一的区别,大概就在于他这条命,的确比别人要金贵一些。 他几乎没有自己修炼过,因为半人半妖,所以既不能用人族的方法,也不为妖族所容。他也不像合欢宗主南琼那样,靠掠取他人的修为来变得日益强大。 所以云琊不知道季棣棠现在这样,究竟又是想干什么。 而答案很快揭晓。 “与其有空想别的事,不如多想想我。”季棣棠收了扇子,轻笑起来:“阿琊,这样吧,我从这跳下去,要是没死,你就跟我走,别渡这劳什子劫。要是死了,也算是给你报仇了,如何?” 第228章 医者心 月清尘回到西洲的时候, 回帝都去取龙鳞衣的萧紫垣还未到。 先前刹罗自幽冥带来的万骨枯阵法虽然已经破了,结阵时凝结的森森鬼气却还没完全散去,即便到了此时此刻,仍盘踞在万顷荷塘上方,像一片分隔天地的灰蒙水膜。哪怕远远看着,都觉得压抑非常。 更遑论身在其中。 从帝都到西洲,本不需要那么久。月清尘暗想,或许是因为萧紫垣此刻已经透过三世镜,看到自己身为龙太子九赭的前世了。 所以才无暇他顾。 三世镜来自九重天, 绝非世间类似凡品可相比拟。在从那面镜子中获取记忆的过程中,人的识海会完全浸入其中,随前世情绪的波动而波动。它比最真实的梦境还要真实,甚至会让沉浸其中的人觉得, 此身即是彼身。 而九赭一生中, 经历过刻骨的爱恨和生离死别,最终魂散诛神台, 陨落时, 心中必定满是不甘和怨恨。萧紫垣一时间难以从中抽离, 也并非不可理解。 只是,希望他不要因此被九赭的感情吞噬,迷失本性。 月清尘的心沉了下来。他觉得自己当初轻易将三世镜交给萧紫垣,实在太过草率。奈何现在后悔, 为时已晚。他自半空中落下去,没有避开因鬼气凝结而落下的蒙蒙细雨,发现自己要找的人, 正围聚在荷塘中央的慕氏家祠旁。 经历了先前刹罗与冷北枭的一番打斗,整座家祠已被毁了十之七八,塘心岛上尽是断壁残垣,随处丢着残破磨损的牌位。月清尘避开地上牌位,迈过废墟,向扶墙而立的碧裙女子走去。待走近了,才发现她在掩面而泣。 叶知秋半跪在废墟中央,怀中抱着刹罗,手掌则停在女孩头顶上方一寸半处,似乎在给她渡灵。察觉到月清尘看过来,他便将女孩千疮百孔的身体小心平放在地上,冲月清尘轻轻摇了摇头。 刹罗不是人族,还是鬼族形态中极为特殊的一种,寻常医修的手段对她无用。叶知秋虽不是医修,却擅于修补魂体,连他都说没救了,那便是大罗神仙来了,也无力回天。 “师兄,”宁远湄胡乱摸了把脸,低低叫了一声,就迅速低下头,道:“我救不了她。师兄,你说…我怎么这么没用?” 她没有看月清尘,声音里有强自作出的镇定。可月清尘觉得,在低垂眼睫刻意营造的阴影里,她的眼泪,好像就没停过。 月清尘并不擅长安慰别人,特别是在这种明知无望的时刻,说什么都显得苍白无力。可他知道,他必须得说点什么。 许是冰灵根的通病,让月清尘已经不能很轻易地将他人的悲欢代入己身。可想一想,他其实也刚经历了一场险些失去至亲的悲恸。 “生老病死,命数也,无可奈何,才是常情。”月清尘开了口,见宁远湄于恍惚中抬起头,他才接着道:“可你知道,我不信命,我知道你也一样。但若我是你,或许我现在会想一想,她想要什么。她是想活,还是有什么比活下去更重要的心愿尚未了结。” 螺儿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 宁远湄咬住下唇,仿佛在竭力克制什么,却还是失败了。她终于仰头直视着月清尘眸色浅淡的双目,语气有一丝冷: “如果现在是师父躺在这,你也会抱有同样的想法吗?” 话一出口宁远湄便后悔了,她早知道,苏师父的陨落是对方心中碰不得的伤。 月清尘没有移开视线,于是将女子满眸涨溢的秋水看了个分明,也将其中潜藏的慌张和愧疚看了个分明。 她这问题问错了,月清尘心里忽而冒出这样的念头,或许她应该问,如果现在是君长夜毫无生气地躺在这,他也会抱有同样的想法吗? 会吗? 他们一动不动,自以为对视了许久,其实也不过须臾光景。月清尘率先移开目光,他低下头,才发现自己的手掌正紧紧按在心口上。 刚才有一瞬间,他仿佛再度坠回了那片极乐海底。 月清尘不动声色地放下手,上前一步,转而抬袖替宁远湄拭净了脸上肆意流淌的清泪。 “她从小最喜欢你,是不是?”月清尘低声道,“小湄,我猜这种时候,你妹妹应该最想你陪在身边。” “抱歉,师兄,抱歉,原谅我。”宁远湄抬手抵在额间,自厌情绪像开了闸,争先恐后地从身体里冒出来。她忽然哽咽到不能自已:“为什么,为什么我好不容易失而复得,却立刻又要再次失去她?” 女子形容憔悴,再不复往昔神采飞扬的模样。从初见开始,宁远湄给月清尘留下的印象,从来是沉静而坚定。她平素话也不多,最爱待在悬壶峰的药园子里侍弄花草,可每当他遇到麻烦的时候,宁远湄总是会第一时间出现他的身边。她甚至什么都不用多说,什么都不用多做,只要站在那里,微笑着握住你的手,就自成一股让人心安的力量。 月清尘曾以为宁远湄不是爱哭的人,可近日以来,她的泪,好像就没停过。 于是他状似无意般,另起了一个话题: “我听季棣棠说,你在他那给君长夜求了一个法子,是关于什么的,方便告诉我吗?” “季棣棠怎么什么都往外说?”宁远湄揉揉眼睛,勉强笑了一下,“不行,那是我跟君长夜的秘密,不能说给师兄你听。放心吧,如果他把我的话听进心里,短时间内应该不会再来缠着你了。” 月清尘蹙了蹙眉。 “不过,我得知会你一声,”宁远湄继续道,“我答应君长夜,如果他做得到,我就帮他牵线,把你弄到手。如果他真的做到了,师兄,你可千万别让我失信于人啊。” “小湄,”月清尘淡淡质问道,“你何时与他站到一边去了?” “我才没有跟他一边,”宁远湄终于含泪微笑起来,不过那抹真正的笑容转瞬即逝。她轻声道:“以前,母亲曾经告诉过我,她说作为一名医者,若只能医身体之痛,却不懂愈心灵之伤,就永远也不可能真正明白,何为大医之道。 “托君长夜的福,我好像有点明白,什么是真正的大医之道了。谢谢你,师兄,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小湄,”一旁的叶知秋忽然沉声道,“她要醒了。你若有什么话,就来对她说吧。只是,记得要快。” 宁远湄点点头,几下抹干净脸上泪痕,然后快步向叶知秋走过去。月清尘望着宁远湄单薄赢弱的背影,看她走到刹罗旁边,蹲下身,跪在一地瓦砾之间,随即轻柔托起女孩的头颈,让少女尽量舒服地枕在自己腿上。她伸臂将刹罗紧紧环抱住,低下头,将自己的脸贴在她的脸颊上,轻声唤道: “螺儿,我是姐姐。” 柔软在有些时候,是比刚硬更加强大的力量。 刹罗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到了一些很久之前的事情。 她就那么安静地站在街角处,依旧是一身粗布的少年打扮,眼睛一瞬不眨地注视着对面情形,唇角却缓缓勾起一抹讥讽笑意。 “你怎么了?”身边响起没有起伏的问话声,听那嘶哑不堪的声音,就知道是洛明川。 “没什么,想起一些旧事罢了。”刹罗嘲讽般笑笑,随即却转过身,头也不回地向着相反方向走去,边走边吹了声口哨,挥挥手道:“走了。” 想了想,她又回过头来冲还未挪步的男子眨了眨眼,俏皮道: “我刚刚在想,是时候该给他们加一点新料了。” 他们,是谁? 刹罗想,这场景,应该是还在卧禅寺或者潇湘的时候。而随后,眼前骤然一花,她看到自己手握鬼埙,站在西洲熟悉的荷塘上空,跟对面那不可一世的大妖对阵。 “哈哈哈哈哈哈,”女童肆无忌惮地大笑起来,边笑边强撑着用尽全身气力驱动着起澜,声嘶力竭道:“你懂什么?你什么都不懂,又有什么资格来评价我?” 真傻,刹罗暗想,真是傻透了。 其实连她自己也不懂自己。她不知道自己这么多年的坚持有什么意义,也就因此,不知道为什么还要继续坚持下去。 清屏姐姐已经走了二十多年,难道杀了蘅芜,就能让她重新站回我面前吗? 刹罗知道自己在做梦,可她不想醒过来。如果可以,她甚至迫切希望就此沉入永恒的黑暗之中,再也不要醒过来。 可冥冥中有种力量,一定要逼迫她睁开眼睛。 帝君,是你吗? 刹罗将眼睛睁得大大的,仰面躺在泥泞的土地上。目光涣散而无神,盯着上方正对着的,阴云密布的天空。 冰冷雨水毫不留情地浇在她被血污弄脏的脸上、身上,弄得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是湿淋淋的。 就像一只落了汤的花猫一样。刹罗想,肯定一点都不好看啊,连狸奴都要笑话的,更不用说阿姊了。 阿姊,对了,阿姊的牌位呢? 女孩的双目早已被鹰隼啄瞎了,只能努力翻过身,靠双手在地上胡乱摸索,边摸边慌张道:“牌位,我的牌位呢?” 灵魂深处好像有另一个自己陡然冷笑起来,毫不留情地嘲笑道: 呵,傻瓜,都说了感情是害人的东西。看,没错吧,除了让人变得软弱以外,还会让人变蠢啊。 可就在这时,一个声音却蓦地在耳边响起,让脑海中那些自嘲的话语彻底消散无踪。 “螺儿,我是阿姊。” “你怎知道我的小名?你是谁?”这声音有些熟悉,刹罗觉得疑惑,便努力作出凶狠表情,想将那人吓走。可随即,她却像抓住救命稻草,努力向声音来源处仰起脸,惶急道:“你,你看到我清屏姐姐的牌位了吗?应该,应该就在附近,要不就是被洛明澈拿走了。姐姐,你能帮我找他要回来吗?” 然而下一瞬间,女孩却摇了摇头,恶狠狠地纠正道:“不,你才不是我姐姐。我已经没有姐姐了,早就没有了!” 这些年来,刹罗用“姐姐”一词,来称呼过无数与慕清屏年纪相仿的女子。她并非想从那些女子身上得到什么,只是觉得,好像这个称呼还有可寄托的对象,她就可以继续自欺欺人。可随着那些女子一个接一个死去,刹罗发现,她已经越来越无法欺骗自己,说清屏姐姐还活着。 尤其是到了此刻,自欺已然没有任何意义。而承认阿姊真的已经不在了,好像也不再像以前那样难。 因为自己很快就可以去地下,跟那个人团聚。 只是在临走前,她想再摸一摸“清屏”那两个字。 第229章 入海流 “螺儿,真的是我。”宁远湄任由泪水再度滂沱而下。她一把握住刹罗拼命往回缩的手,反手拔掉发髻上插着的藕花发簪,任由满头乌发如瀑散下。女子将头压得很低,抓着女孩的手放到自己后脑,慢慢向内摸索,边摸边道: “还记得阿姊头上这道疤吗?是小时候你顽皮,不小心拿簪子划破的,当时流了好多血,你吓得直哭, 我吓唬你说再哭我就告诉爹爹,你才忍着不哭了。我当时也小,不知道怎么处理才不会留疤,又没告诉别人, 只随便拿白草涂了止血, 所以即便伤口愈合了,却留下这道疤,还记得吗?” 宁远湄刚开始说这些话, 刹罗脸上还是一派木然, 可听到后面,神情却渐渐变得迷惑起来。 她的前尘记忆,早被鬼族血池和冥主拍入脑后的那根钉子彻底毁了,即便后来被苏羲和取了出来, 很多事也都再记不清。所以她失去了回忆过去的能力,也就因此,没有回忆过去的习惯。 可就在刚刚, 身边那个女子说的话,却仿佛与眼前一闪而过的某个场景重叠起来, 让刹罗再次看到了曾经的自己。 “阿姊,你痛不痛?”小人儿带着哭腔,一边将磨碎的白草涂在小女孩鲜血淋漓的伤口处,一边鼓起腮帮子,拼命往那里吹着气,“螺儿给你吹一吹,吹一吹就不痛了。” “乖螺儿,你别吹啦,好凉啊。”小女孩扭来扭去,试图躲开头顶冰凉酥麻的触感。见小人儿一撇嘴又要哭,她笑弯了眼睛,赶忙拉过小人儿的手,认真道:“你不哭,我就不痛了。放心,这是咱们俩的秘密,我不告诉爹爹,不信的话,来跟阿姊拉钩啊。” “你到底…是谁?”刹罗嘶声道,被宁远湄握着带入发间的五指开始剧烈挣扎起来。她头痛欲裂,根本不想再继续回忆,于是拼命想抽回手,可就在这时,却感觉手中被塞入了一个冰凉的东西。 “这个藕花簪,是你最喜欢的簪子,”宁远湄喃喃道:“小时候不知道弄丢过多少次,这次找回来,可千万别再弄丢了。” 感觉怀中人忽然间抽搐不已,她低下头,见少女虚弱不堪般闭上眼睛,眉宇间纠结的全是痛苦。她不忍再看其继续受苦,便俯下身,在对方额间吻了吻,道:“累了的话,就睡吧,我不吵你。我…陪着你。” 刹罗的眼睫动了一下,又动了一下,竟吃力地再度睁开。她开始盯着虚空中的一点发愣,轻轻吐出一口气,握着簪子的手渐渐攥紧了。她甚至露出一个有些僵硬的微笑,冲目光所及的远方道:“我终于…能跟你回家了吗?” 那话中含着讨好似的小心翼翼,女孩怯生生的,却暗含满怀希冀,与先前那个阴狠狡诈的鬼族罗刹女判若两人。 月清尘站在不远处,看到这一幕,心倏忽间刺痛了一下。 在她说出那句话的时候,他仿佛看到了在经历那场惊天变故以前的碧螺。 那个名义上的二小姐,活得卑微,委屈,要靠讨好家中的所有人,来换取在夹缝中生存下去。而能对她以真心相待的,唯有慕清屏。 可就连慕清屏,也并不是只有她。或许,碧螺更像是茶余饭后的调剂,课业之余的玩伴,慕清屏在为碧螺将来考虑的时候,也只是在想,如何更好地将她护在自己的羽翼之下,保她一世平安喜乐。 但平安与喜乐,从来是含义不同的两个词。平安源于此身际遇,喜乐却是心的感受。平安与否,人人都看得出,而喜乐与否,只有她自己知道。 可她究竟想要什么呢?没人说得清楚,也没人有兴趣知道。或许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在难得被问及的时候,只是不好意思地笑,说希望能一直一直,陪着姐姐走下去。 这是碧螺毕生的执念,却也是困住了她一生的迷障。 她不该是谁的附庸,她的命也只有一次,她该为自己而活。 可那股执念早已融于骨血中,斩不断,分不开。若真的分开了,舍弃了,就像被消除了记忆的刹罗,她也就不再是她。 这很可悲,但对这份执着,谁又能肆意加以评判? “你不要…不要再生我的气了,行吗?”少女仍旧躺在宁远湄怀中,目光幽幽地盯着虚空中那一点。先前的问话没有得到回应,她便再度吃力地嘟哝道:“这里好黑,好冷,螺儿…螺儿想回家了。” 月清尘仍旧静默,叶知秋走到他身边站着,闻言蹙起眉头,低声道:“这里就是她的家,慕家已经被她亲手毁了,她还想去哪?” 他语气不善,说话时刻意压低了声音,明显是不想让宁远湄听到。月清尘知道叶知秋对这个四处兴风作浪的小妖女没什么好感,甚至可以称得上厌恶,也并不是真的在问她想去哪,却还是想了想,淡淡应道:“或许,她想回到三十年前。” 或许她说的这里,也不是这个湖心岛,而是当年那座困住她的金身佛像,那个她被撕成碎片的地方。 又或许,即便这么多年过去了,少女还被困在那座火海中的破庙里,一直没有走出来。没有人愿意让她继续长大,所以她再也没有长大,而她心中的慕清屏,也永远停留在十几岁时,那个火红嫁衣加身的时刻。 那本该是她和她最幸福的时刻,却因为种种说不清为什么会凑到一起的巧合,成为彼此此生不幸的开端。 此后的每一步,都是被旁人推着前行,每一步,都身不由己。 可正是这一步又一步,将她引向毁灭的深渊。 旁人再怎么落魄,也多数是自己选择的结果,没什么可抱怨,也没什么值得同情的。可碧螺生来便没得选,所以,就显得分外可怜些。 或许,曾与慕清屏的憎恶之语短兵相接,是碧螺此生解不开的心结,宁远湄若想让碧螺了无牵挂地离去,就只有回到那个时候,甚至更早之前。 月清尘想,她一定懂得该怎么做。 “嗯,坏人已经被赶跑了,马车在门外候着,我们这就回家。”碧裙女子抱住少女瑟瑟发抖的身子,轻轻道,“我何时生过你的气?我永不会生你的气。刚刚,我是太害怕了,所以才口不择言。我知道,螺儿是个大方的好姑娘,所以原谅我这一次,好不好?” “阿姊不怕… 我能保护你,那些小鬼若见了我,怕是跑都跑不及,就要被我一口吞下肚去。”少女冷笑一声,笑容天真而残忍,随即再度向上扬了扬唇角。 “我知道,”她突然开心起来,带着小孩撒娇时特有的娇嗔,“我知道这世上,只有你对我好。” “不,除了我,还有一个人。”宁远湄却摇了摇头,“他爱慕你,敬重你。螺儿,他来找我提过亲了,他真心想娶你为妻。” “娶我… 为妻?”刹罗霎时间睁大眼睛,急切询问道,“会有这样的人吗?他是谁?” “他说,他是洛家的大公子,”宁远湄猛地闭上眼睛,“他说他叫洛明川,看起来…也是玉树临风,一表人才。他说第一眼见你时,便瞧上了你,愿意千金为聘,迎你入门。” “洛… 明… 川,”刹罗将这个名字低低地重复一遍,略歪了歪头,“可他是洛家人,姐夫不也是洛家人吗?若是亲上加亲,父亲会同意吗?” “乱叫什么姐夫,”宁远湄仰起头,感觉泪水混了雨水,顺着衣领尽数淌进脖颈里,冰得她浑身战栗,“我早已经不喜欢洛家那个二公子了,自然不会答应嫁给他。再说,管爹爹同不同意做什么,只要你同意,我同意,这就行了。螺儿,你同意吗?” “可,”刹罗迟疑了一下,垂头丧气道:“可我怎么能比阿姊先嫁人?” “你还记得,我以前跟你说过什么吗?”宁远湄道,每个字都与记忆中的那道稚嫩嗓音,完全重合起来,“我要做这天下第一的医修,肩负起悬壶济世的重任。螺儿你嘛,比我小那么一点,做个天下第二的就行了。不过,我还是得替你寻门好亲事,这样,在将来我忙着悬壶济世的时候,他能替我保护你。” “好吧,那我答应他。”刹罗干枯的嘴唇苍白而毫无血色,却再次竭力扯出一抹笑容,“阿姊,若我与那位洛公子结为夫妻,待到百年之后,是不是…… 应该葬在一起?” “若为夫妻,是该葬在一起。”宁远湄下意识这样答,随即却急急补救道:“说什么葬不葬,你们日子还长,你还那么小,你们还要天长地久呢。螺儿,螺儿,你想见他吗?阿姊现在就带你去见他,好不好?” “我知道,他死啦。”刹罗却愣愣地盯着上方阴沉雨幕,“若他没死,他不会到现在……还不来找我。我平时待他不好,总嫌弃他,欺负他,但我心里知道,他对我不赖。在幽冥的时候,他是待我最好的。” 宁远湄再也忍不住,终于失声痛哭起来。她将脸深深埋进手掌里,哭得肝肠寸断,恍惚中,觉得手指给人往下拉了拉,随后便落入一个潮湿的冰冷怀抱。 “别哭,阿姊。”刹罗哆嗦着抬起手,抚摸着女子同样湿漉漉的长发,心满意足地说:“能嫁给他,我很欢喜。他什么都听我的,所以… 我一定会很幸福。” 宁远湄说不出话,刹罗满意地闭上眼睛,低喃道:“阿姊,你告诉景离,我不要他的心了。如果还来得及,如果他本事够大,就让他跟他哥哥,把一切解释清楚吧。” “景离?”叶知秋眉头忽然紧蹙起来:“有点耳熟。清尘,景离是谁?” “景离,”月清尘面无表情道:“是凝碧宫主景昭的弟弟,那个据说早夭的景家二公子。” “可他惯会骗人,比我还会骗人,”刹罗断断续续地叮嘱道:“阿姊,你可千万……别被他给……骗了。阿姊,你笑一笑,好吗?” 宁远湄就破涕为笑:“我那么聪明,怎么会被他骗了?” “是啊,你那么聪明,可你不会骗人……我一眼就识破了。”刹罗摸了摸女子的下巴和唇角,随后,像是终于没了力气,她再次跌回宁远湄怀中,“对了,不麻烦的话,就把我烧成灰,然后…随便撒进什么小溪里吧,要活的那种水。 “这样,总有一天……我能顺流而下,归入那条…… 那条明亮的…… ” 说到最后,刹罗已然吐字艰难,更像是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她似乎还有很多话想要说,可颓然张着口,却只能发出“嗬嗬”的抽气声。 她再说不出半个字,只能用手指在身旁的泥土地上画了一道弯弯的曲线,又在下面划了一道,接着画了一个圈,边上散开几条细细的线。 碧螺自小没什么画画的天分,常常把狗画得像小猪,藕画得像包子,她若不说,谁都猜不到她画的究竟是什么。可这一次,宁远湄竟然看懂了。 她画的是一条河流,在阳光照耀下,亮亮堂堂的河流。 “幸会,在下洛明川,明是明亮的明,川是河川的川。不知能否,请教小姐芳名?” 这是洛明川跟慕清屏第一次见面时,用来介绍自己的话。而对于碧螺,他甚至从未做这种这种正式的自我介绍。 一开始是不屑,后来,是来不及。 宁远湄盯着地上那幅简陋的画看了许久,然后将视线重新移到刹罗脸上。女孩闭着眼睛,脸色灰暗惨败,表情却安详。 河流终会汇入大海,那里也是海螺的家。 洛明川,螺儿去找你了,请你先替我照顾好她。 用不了多久,我一定会来,与你们团聚。 第230章 慈悲者 “小湄, 你放她走吧。” 这句话飘入耳中的时候,宁远湄才终于意识到,自己已经抱着那个寒冰罐子, 低着头在家祠门口跪了很久。 而对面高台上正对着她的,是一个刚刚刻好的崭新牌位。它被摆放在正下方最显眼的位置,上面的“慕碧螺”三个字,由宁远湄亲手刻下。 原本,按照慕家的规矩,女孩是入不了祠堂的, 罪女就更不用说。宁远湄执意要将碧螺的灵位摆在这里, 就已经是将此处满堂先辈的英灵得罪了个遍。 可说来奇怪,她竟然根本不在乎。慕清屏从小被教导知书达理,平生从未忤逆长辈。可到了此时此刻, 那些她曾经最为看重的东西,那些,她曾经视为生命的东西, 都已经随着碧螺的逝去, 一并在宁远湄心里湮灭成灰。 刹罗在离开前,曾说让宁远湄将她烧成灰烬,撒进河里。可宁远湄怎么可能舍得将她烧成灰?她原本想托月清尘造一口可保尸身不腐的冰棺,将刹罗放于其中,然后带她去北海。但没想到,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对方在自己面前身化飞灰, 最后被风聚拢成小小的一堆,重新落回女子的面前。 她们好像都选择性地忘记了一件事, 那就是碧螺早已经不是人身,若体内阴气散尽了, 她在阳间的形态便再也无法维系,只能魂飞魄散。 宁远湄盯着那一小撮灰,慢慢伸出手,将它们捧进手心。她想着,或许应该去找个器皿把螺儿盛起来,不能就这么散着,眼前就出现了一个白色的冰罐,晶莹剔透的,很干净,宁远湄想,螺儿应该会喜欢这个漂亮的小房子。 因为她也很想住进这个小房子里,甚至除了这里面,她哪也不想去。 宁远湄早已经感觉不到痛了,或许是因为痛过了头,也就自然麻木了,她甚至可以开始很理智地思考一些事情,做一些事情。 在慕家生活的日子,久远得像上一辈子的事。刹罗出于报复,杀了慕家满门,宁远湄一时间,竟不知该作何感受。在她回到西洲之前,那些尸身就已经被分拣妥当,葬入了慕家世代长眠的祖坟之中。只是家祠在后来的打斗中又被砸了一场,牌位才散落一地。 她将那些倒在地上的牌位都扶正擦干净了,随后逐一摆回原来的位置。只是最终,也没有找到自己的牌位,或许真的像螺儿所说,是被洛明澈带走了。但无论它在哪,她都不在乎,甚至连那些亲人的死去,她也不在乎。即便他们对她都很好,也从未得罪过她。 她最后的感情被刹罗带走了,此刻还能留给别人的,已经一点不剩了。 这是大逆不道,也实在不是一个好兆头。 她刚刚才通过君长夜和自己相似的求不得之苦,得到了一颗推己及人的慈悲心,本以为能真正得悟大医之道,可这颗心,却随着至亲的逝去而片片瓦解。 掌杀戮剑者,尚需慈悲心来从中调和,遑论以救死扶伤为毕生功业者? 没了慈悲之心,她再也不可能做一个医者了。 宁远湄缓缓站起身来,搭在台上的手指泛着青白。她拒绝了月清尘的搀扶,仍旧单手抱着罐子,思忖了一下,还是问: “师兄,那个自称是慕氏后人的女孩在哪?她叫什么名字?” “她叫南蓁,不姓慕。”月清尘毫不意外,反问道:“你见她做什么?” “我想把我的医术传给她,看她愿不愿意。”宁远湄淡淡道,她甚至笑了一下,“不用太聪明,也不用姓慕,只要她心肠好,不丢慕家的脸,就可以了。” 南蓁很快被叫了过来。她先前也在郁荼手上受了伤,只是相比于晚晴的伤,可以忽略不计。带她来的人没告诉她是要去见谁,所以南蓁满心惶恐,尤其是见湖心岛这边围了许多携刀带剑的仙门弟子,她更是心慌,于是又把脖子缩成了鹌鹑状,紧紧跟在带她来的弟子身后,分毫不敢乱瞟。 然而随后,她看到了站在慕氏祠堂门口的月清尘。 在瞧见白衣男子的那一瞬间,南蓁立刻变得激动起来。自当时魔宫一别后,她就再没见月清尘。可她一直牵挂着月清尘,尤其牵挂着对方体内未解的胭脂色。听说魔尊在帝都出了事,南蓁以为月清尘也已经不幸罹难,还替他伤心难过了好一阵,并迅速把这股悲愤,转化成了努力出逃的动力。 如今她真的从那魔窟里逃了出来,又在光天化日之下再次见到月清尘,心头两块大石头都落了地,岂有不高兴的道理? “公子,公子,是我,是我呀!”于是南蓁开心地跳起来,冲月清尘拼命挥手,“太好了,你还活着!你怎么在这?” 前面给她引路的弟子面色不善地扭头呵斥道:“不得喧哗!不得对望舒圣君不敬!” 南蓁的嘴巴顿时张大到能塞进一个鸡蛋,讪讪道:“你说啥?望舒……望舒圣君?” 她自个儿将那个词念了一遍,这才反应过来是什么意思,立刻直了眼,高声疾呼道:“小女子,见……见过圣君!” 坏了坏了,早知道那位神仙公子仪容出众,该是位大人物,没想到是这么大的大人物!天,这可是天大的丑闻,我蹲了那么多天望舒圣君跟魔尊的墙角,圣君他会不会杀我灭口啊?不,不要啊,我很乖的,我绝不会多说一个字的。 不对,我好像已经把这事抖出去了。 南蓁恨不得一巴掌抽死自己,可抽死自己也不顶事,只得作罢。她口上下意识说着“见过圣君”,同时立刻要拜,月清尘却径直朝这边走过来,在南蓁将拜未拜之际,开了口: “你见过我?” “不不不,”南蓁吓得要死,急忙纠正,“我没见过你,没见过!今儿这是第一次见,早就听说圣君…… ” “你先下去吧。” “是,是。”南蓁连忙道,随即转身欲溜,却立刻又给先前带她来的弟子拽了回来。那人瞪她一眼,示意她老实待着,随即自己向月清尘行了一礼,恭敬地退了下去。 他前脚刚走远,南蓁就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泪俱下道:“圣君,不然我割了这条舌头,您留我一条小命吧。” 月清尘淡淡道:“起来。” 南蓁不敢不听,顿时一骨碌爬了起来,继续声泪俱下道:“圣君,您别杀我,我上有八十老母,下…… ” “你师父还在吗?” “师父?”南蓁的泪说收就收。她想了想,声音低落下去,小心翼翼道:“听说,他老人家已经不在了。可他应该,暂时还不想让我去见他。” 月清尘不看她,又道:“我体内的术法,已经找到压制的办法了。” “真的?”南蓁瞬间瞪大了眼睛:“是何方高人想出的办法?好生厉害!圣君,能否让我拜见拜见?” 如果他肯让我拜见,南蓁暗暗盘算,那他应该暂时不会杀我。 月清尘点点头,给她让开了进屋的路:“就在里面,去吧。” 南蓁愣住了,她本来觉得好歹是大庭广众之下,月清尘应该不会随便杀她,可没想到,他竟然骗她进屋。 可话已出口,南蓁只能战战兢兢地抬起腿,迈了进去。 月清尘在门口站着等了一会,他本以为自己要等很久,可没过多久,宁远湄就走了出来。 她整个人还是憔悴,手中也依然抱着那个冰罐,不同的是,多了一个牌位。 “我想,你也不愿意待在这,是吧?”宁远湄柔声道,“还是跟我一道走吧。” 月清尘知道她不是在跟自己说话,便也没接,而是道:“怎么这么快?” “我只问了她一个问题,”宁远湄道,“我问她,刚刚走来的一路上,她都看到了什么。” “什么?” “她说了很多。”宁远湄莞尔一笑,“她很善良。如果以后她遇到难处,师兄,你多帮帮她。” 月清尘点点头,盯着女子的目光深邃而悠远,仿佛想透过她的笑容,看穿她此刻的所思所想。 “看什么?我脸上长花了?”宁远湄认认真真地开着玩笑,随后,同样认认真真地道着离别,“那么,再见了,师兄。” 他又点点头,道了声“去吧”,好像宁远湄只是在说“我去闭关了”一样简单。 “我真羡慕君长夜,”宁远湄轻轻笑起来,“羡慕他喜欢的是你。师兄,你们一定会很幸福。” 说完,她将目光从月清尘身上移开,移向被北方的高天,迈步径直往外走。 快要走出月清尘视线范围之外的时候,宁远湄遇到一个人。红衣女子行色匆匆,瞥见宁远湄神色有些奇怪,打扮又像要出远门,便停下脚步,问:“你去哪?” “我要去北海。” 红绫问:“去北海干什么?” “红绫,”宁远湄认真道, “我要给我妹妹报仇。” “报仇,找谁报仇?仙帝么?”红衣女子的语气顿时冷下来,甚至隐有怒意,“远湄,你死了这条心吧。” “不用你说,红绫。”宁远湄摇了摇头,“它已经死了。” 红绫瞪她一眼,手上红绸般的法器迅速幻化出来。宁远湄却只静静看着她身后,道了句:“掌门。” 红绫一惊,下意识向后看去,却并没有看到那抹熟悉的玄苍道袍。她心知被骗,顿时恼怒回头,却正见那袭碧裙自身边擦肩而过,一步不停,就要往远处去。 “宁远湄!”红绫几乎咬碎一口银牙,“你知我所想!你平素最为心善,如今却执意,要夺了我性命去吗?” 她这般说着,手腕同时一抖,红绸灵蛇般自女子手中弹出,便要往宁远湄身上缠去。 然而,就在将要及到宁远湄腰间时,那段似锦似绸的轻薄法器却在半空中忽地顿住,绸面间迅速凝上一层寒冰,再无法前进分毫。 就那么刹那间的停顿,红绫只能眼睁睁看着那碧裙女子越走越远,背影迅速消散在岛外的万顷荷塘里,再看不见了。 红绫心知时机已失,再难阻止,只得强行收了红绸,再回身时,眸内已怒火中烧。她正要冲仍立在祠堂旁没动的月清尘开口说些什么,却听那白衣男子先淡淡道了句: “掌门师兄。” “莫要拿当我三岁小儿耍!”红衣女子冷喝一声,陡然又变了脸色,“还是说,望舒君当昆梧山所有人都是三岁小儿,可供你随意戏耍?!” 叶知秋回来这边,刚好听闻此语,顿时蹙眉道:“红绫,你在说什么?” 红绫深吸了一口气,双手死死攥成拳状,一瞬后又放开。再回头时,果见那穿着玄苍道袍男子不知何时,已立在她身后不远处。 她于是转身,向苍袍男子走过去,决然地半跪下来,厉声道: “掌门曾赐予红绫协司刑律之权,如今容隐君不在,掌律权便该由红绫代行。潇湘那边刚刚派人来报,说有人指证望舒君勾结魔族,言之凿凿,让人不得不信。因兹事体大,红绫敢擅自专断,特来请掌门令。请掌门即刻下令,将望舒君禁足于绝尘峰内。待事情水落石出,再行发落。” 第231章 正清浊(上) 红绫此话一出, 宛如一石激起千层浪,顿时在周围激起一片窃窃私语。叶知秋只怔了一瞬,就迅速勾指捏诀, 造了片结界出来,将外界杂音屏蔽在他们三人之外。 也将他们接下来会说的话,完全隔绝在了那些本该对此事一无所知的普通弟子之外。 “谁指证的?”叶知秋蹙起眉峰,语气凝重如天阴冷雨:“红绫,是谁指证望舒君与魔族勾结?何时勾结?因何事勾结?凭据是什么?” “亲自出来指证望舒君与魔族勾结的,是魔族的右使, 飞贞。”红衣女子仍旧保持着先前半跪在地的姿势。她竭力压下心头怒意和那股难以言喻的惊惧, 迅疾道:“据魔族右使所言,此次鬼族再度祸乱西洲,与魔族助力密不可分。事发前, 罗刹女曾代表冥主造访万古如斯宫, 与君长夜在孤星阁内交谈许久,并定下了再度联手的计划。而这个计划, 与望舒君……亦密不可分。甚至整件事从头到尾, 从帝都到西洲, 都有望舒君亲自参与其中。 那个名为飞贞的魔族说,这些皆为他亲眼所见。他说魔尊残暴无度,竟欲重蹈当年百鬼乱世的覆辙,他不愿再助纣为虐, 又深觉魔族在君长夜带领下大势已去, 于是主动脱出万古如斯,前往潇湘凝碧宫, 将所知尽数倒出,希望求得人族宽宥, 能在乱世之中,给他一个容身之所。” “飞贞说望舒君参与其中,目的呢?”叶知秋眉头蹙得更紧,“清尘这样做,对他有什么好处?谁不知他平生最恨魔族,他为什么要与魔族联手?” “望舒君若真恨魔族入骨,当年就不会明知君长夜是沧玦之子,还主动收他为徒。”红绫试图争辩道,语毕却忽觉背后一阵发冷。她若有所感,立刻偏回头去,却见月清尘不知何时已然走了过来,就顿在她身后几步之遥,神情淡漠而无谓,仿佛红绫正在说的话跟他全然无关。 红绫心头强行压下去的怒意再次升腾起来。其实她并不是生月清尘的气,也不全是生宁远湄的气,这怒由惧怕失去而生,没有任何具体针对的对象,但换句话说,它也可以针对一切人。 于是,她直接看着月清尘开了口,一连串质问宛如连珠炮:“望舒君与魔族联手,自然不是为了他自己,而是为了君长夜。说到君长夜,对了,望舒君,魔尊呢?你们先前不是一同离去?是他不敌而归,忙着回去搬救兵了。还是说,是你再次放走了他?” 女子将重音咬在“再次”二字上,谁都听得出她话中暗含的意味。月清尘还没答话,叶知秋神情倒率先变了,语气亦冷下来:“红绫,你这话什么意思?” “掌门,”红绫再次转回身去,面对那穿玄苍道袍的男子。她望着他,眼神忽然就变得有点悲凉:“有件事,红绫不敢相信,也不想相信。可事实摆在面前,由不得红绫不信。 “掌门,其实飞贞在凝碧宫,还道出了另一件事的真相。你还记得吗?当年魔族圣女之所以能顺利混入潇湘折桂会,并放了大魔褚桀入千世镜内,是因为当时在潇湘,有内鬼接应。事发之后,蘅芜君和景宫主在潇湘追查许久,然而最终只追查到一个弟子身上,线索便断了,只好处死那个弟子,将此事草草了结。可一个弟子如何能有那么大的能耐,能在当时仙家云集的潇湘,放一个魔族入境?” “够了。”叶知秋骤然将她打断,“所以你的意思,是说在那个弟子背后的人,就是望舒君吗?而当年放魔族入潇湘的人,也是望舒君吗?荒谬!红绫,你明知魔族狡诈多端,为何还要去相信一个魔族的话?” 男子的语气已经很重了,分明是刻意压着火,而这股怒火,或许从他刚到西洲时便生了出来,已不知压抑了多久。可红绫却倔强至极,明明感觉到了,却毫不相让,仍继续坚持道:“掌门,这并非红绫个人的意思!飞贞身为魔族右使,位高权重,再没人比他更清楚魔族动向。他的话不可尽信,却也不可不信。更何况,他还从万古如斯带出了两样东西,就凭这两样东西,已足以让旁人将望舒君与魔尊的关系瞧个分明。” 叶知秋正欲开口,却先听得月清尘淡淡道:“什么东西?” 红绫仰头看他,张了张口,竟一时没说出来,似乎觉得难以启齿,目光却已在不经意间含了些微鄙夷和不解。月清尘又问了一遍,她咬了咬牙,终于道:“一件内衫,一幅画像。内衫是你的内衫,画像,也是你的画像。在那画像最底部写了一行小字,是‘沅有芷兮醴有兰’。虽没有落款,可经过比对,与君长夜的字迹如出一辙。望舒,你应该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就不用我再多说了吧?” 月清尘沉默一瞬,忽而垂下眼帘,神思仿佛出窍,心却定了下来。一个从还在极乐海底时就开始困扰着他的谜团,到此刻终于揭晓答案,竟让他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原来季棣棠需要用到画像的那步棋,是下在这里。 好在,这回的矛头是冲他而来,而不是对着君长夜。 可几乎与此同时,另一种异样感觉的浮现,却亦在顷刻间盘踞心中。那种饱蘸酸涩的甜蜜讶意,与难题得解的松快分踞两端,在心间互不相让,在那一刹那之间,竟仿佛要将月清尘硬生生劈成两半。 这让他甚至没有时间,去感受被人当众揭穿心意的愤懑与难堪。 “沅有芷兮醴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 原来这就是君长夜还在绝尘峰时,一直想说却没能说出口的话吗? “字迹并非不能仿冒,内衫更易,怎么能单凭这些,便断定望舒君与君长夜有私?”叶知秋摇了摇头,显然并不认同这种说法。 “不,那件内衫是无法仿造的。”越逼近那个呼之欲出的残酷真相,红绫的语速反而愈发放缓了,“望舒君的服饰花样不多,风格却很鲜明。不止望舒君,每位峰主的日常服饰,都是昆梧山根据各峰峰主的心性,取来每座峰上漂浮的流云为原料特制的,绝不会与旁人混同。掌门忘了,裁云制衣这些小事,都是红绫帮郁姐一起做的。用这种方法做成的衣服,别人即便想仿,也绝对仿不出来。” 叶知秋叹了口气,苦笑一声,像突然苍老下来。他终于转向白衣男子,却没有看对方的眼睛,只是问:“清尘,我不想怀疑你。但你要先告诉我,为什么你的贴身衣物,会落到魔族右使手中? “清尘,你告诉师兄,你是真的与君长夜有私吗?” 月清尘看了看叶知秋,没有立刻回答,转而先问红绫:“飞贞怎么说的?” 红绫冷冷瞧他一眼,忽然站起来,走到叶知秋身边。她伸出手,握住他宽大的手掌,轻轻摇了摇,像极了无声的安慰。她将自己满腔的柔情和爱意都给了面前这个人,留给旁人的,就只余凌厉和冰冷:“他说,近一年来,但凡望舒君不在昆梧山的日子,都是在魔宫中,与魔尊幽会厮缠。他还说,望舒君与君长夜还在绝尘峰时,便已经暗通款曲,奈何碍于师徒身份,不能堂而皇之地在一起,于是便自导自演了潇湘那一出好戏。如此一来,既能摆脱师徒关系的束缚,又能助君长夜在魔族另辟一片天地,方便二人日后往来。” 月清尘蹙眉道:“一派胡言。” “那你说,你不在昆梧山的这段时间,都去了哪里?”红绫语含讥诮:“莫非不是一直待在万古如斯宫内,与魔尊苟合吗?” “我没有与他苟合。”月清尘的语气骤然冷了下来,周遭绵绵阴雨受冰灵气波及,纷纷化作细小的冰粒。他闭了闭眼,眼前却忽然闪过在魔宫中的日子,闪过那些被君长夜拥着入睡的夜晚。 他不想把那称之为苟合。 或许,他更想把那当作是一种赎罪。 歉疚,怜惜,□□和爱,他对君长夜的感情混杂了太多,复杂到甚至分不清哪种更占上风。 “再说一次,我没有与魔尊苟合。”月清尘睁开眼睛,与叶知秋对视,语气冷凝:“师兄,你看眼前这一幕,与二十年前,何其相似。你明知我不会做对人族不利的事,我师父也不会,可她还是死了,死在一片流言蜚语当中。师兄,没有人比你更清楚,她有不得不做的事,也没人比你更清楚,她是为何而死。现在有人想要我成为下一个琴圣尊,你说,他们的目的会是什么?会和当年一样吗?” 月清尘注意到,在他说到“当年”二字时,红绫明显一怔,甚至有片刻的失神,好像被离去多年后再度归来的梦魇缠上。可那失神只是片刻,很快,红绫就再度反驳道:“但在断肠夫人操纵鬼埙残害我仙门弟子时,望舒君的表现,掌门与我皆是有目共睹。望舒,浮生琴在你手中,你却并未竭尽全力阻止断肠夫人,你敢说你心中,就并无半分偏袒魔尊之意吗?” “这话问得奇怪。”月清尘语调仍是冰冷,“断肠夫人死于琴圣之手,君长夜是琴圣之子,他们两人,本该不共戴天。你说我有意相帮断肠夫人,不正说明我完全站在魔尊的对立面吗?” “够了,”叶知秋终于开了口,听上去竟有些疲惫,“红绫,我不信清尘与魔尊有私,至于魔尊对清尘抱有何种感情,我不想知道,也并不关心。至于那件内衫是如何到了飞贞手中,可能是偷来的,买来的,毕竟世上,还存在琅轩阁主这样一个无所不能的人。所以,我不信清尘与当年魔族入潇湘有关。” “知秋,”红绫顿时焦急起来,“谁是在潇湘事件中受益最大的人,岂非一看便知?君长夜殴杀同门,按律本该处死,可他非但没死,还在十年之内拿下了魔尊之位,还有……” “你说,君长夜是当年受益最大的人?”月清尘冷冷道,“而我为了助他登位,特意引魔族入潇湘。我为什么要如此大费周章?为什么不随随便便找个借口,直接将他逐出师门呢?” 红绫瞪他一眼:“这就要问你自己了。” “我亲手废他修为,断他灵脉,任他躺在水牢中,却不闻不问。”月清尘摇了摇头,“我是这天底下最不称职的师父,也是这天下第一狠心的师父。他们现在却说,我心甘情愿受那一百零八道雷,都是为了助君长夜登位。而我之所以要助他登位,是因为想与他修好。师兄,你听,世上还有比这更荒谬的事吗?” 红绫松开手,慢慢将红绸缠过手腕,语气仍是冷,道:“望舒君,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月清尘淡淡道,“我从不是为了他,我若要做什么事,从来都只是为了我自己。红绫,现在再来说这些,根本毫无意义,就不要再费心绕弯子了。你我并非敌人,我也不想与你为敌。我知你心中所想,你是怕通天塔再度开启,怕掌门师兄不得不为此牺牲,所以才要竭力阻止。你以为抹黑我,将我关起来,或者干脆杀了我,便能阻止通天塔的重启。因为你和季棣棠一样,都知道昭崖是冲我来的,所以你们以为我死了,他便不会再管人间的事,是不是?” “当年……当年。”叶知秋恍似自语,轻声道:“原来通天塔的事,你全都知道了?何时知道的?” “我没有!”几乎与此同时,红绫话中顿时带上几分心思被戳穿的恼怒,“我说这些,只是想为昆梧山好,我不会放过任何一个会对昆梧山不利的人。知秋,你信我。” 她一边说,一边再度跪了下来,抱拳道:“实际上,潇湘那边报来的消息,还远不止于此。自当年那件事过后,凝碧宫的景宫主一直没有放弃追查,终于在最近查出,当年计划放那褚桀入百鬼行之境内的,并不仅有望舒君,还有,蘅芜君。这才是为什么,当年的真相一直没能浮出水面。蘅芜君代表洛家统管潇湘,在西南一手遮天,若他也投向魔族,又有谁能查得出来呢?” 第232章 正清浊(下) “景宫主?”叶知秋问, “你指的是景昭,还是景离?” 红绫有些不解,却仍沉定道:“天下还有第二个景宫主吗?自然是景昭。” 见叶知秋目光微沉, 似是陷入沉思,红绫便接着道:“掌门还记不记得,月余以前,曾有鬼族在帝都袭击了当今的陛下,那时的太子殿下,萧紫垣。当时遇袭的一行人全死了, 独独萧紫垣活了下来。而与此同时, 还曾有鬼兵试图闯入皇宫中,虽最终未能成功,却造成帝都大乱, 人人自危, 皇城守卫精锐亦因此折损大半。 联系后来刹罗在西洲造出的这一连串祸事,和当时在南海突然出现的鬼族十三修罗, 红绫认为, 鬼族的目的昭然若揭, 就是要毁掉宫中那件镇邪的龙鳞衣,使得帝都难以在短时间内回援西洲,只是容隐君在那时突然出现在帝都,将他们原本的计划打乱, 才不得不放出十三修罗, 将容隐君自帝都逼回昆梧。” “调子安回来的令是我亲自下的,”叶知秋道:“若按你的意思, 倒是我一时疏忽,被鬼族玩弄于鼓掌之间了?” “掌门, ”红绫立刻解释道,语气竟有一丝慌乱:“红绫并无此意,我…… ” “飞贞现在何处?”一旁的白衣男子淡淡打断了她:“他还在潇湘吗?” 红绫强行收回话势,转而仰头去看月清尘,语含讥诮:“望舒君问这个,是打算去杀人灭口吗?不仅仅是魔族右使,说你与魔族和鬼族勾结的,还有梵音宗宗主,曲流岚,难道望舒君也要将曲宗主一并杀了吗?” “我那时确在帝都,与曲流岚有过一面之缘,也的确曾做出不利于他的举动。这些,我都承认。可曲流岚难道没有一起说,我那时是如何对魔尊的吗?”月清尘语气仍旧淡漠,“另外,当时曲流岚看见的那个洛家人,不是蘅芜。蘅芜当时正在西洲竭力阻止刹罗。刹罗恨他入骨,为此特意自冥主手中取来鱼符,设下万骨枯阵,欲取蘅芜的性命。蘅芜深知这点,所以将计就计,与卧禅寺无妄大师商议,愿意以己身为诱饵,将刹罗从幽冥带出的鬼兵一举歼灭。” “西洲?有谁在西洲见到蘅芜君了?”红绫冷冷道,“据我所见,就只有无妄大师在这万顷荷塘边靠着天心月轮苦苦支撑,如今月轮光华散尽,大师亦已圆寂,又有谁能证明蘅芜君当时不是在帝都,而是在西洲呢?” 月清尘终于怔了怔,问叶知秋:“无妄,圆寂了?” 叶知秋颔首,低声道:“是,就在刹罗魂消后不久。所以……” 所以现在没有人能够证明,在帝都大乱的时候,蘅芜君究竟身在何处。也就同样没人能证明,曲流岚在帝都看到的那个人,不是洛明澈。 “妖王可以证明,”月清尘仅思虑了一瞬,就再度开口道:“他当时与蘅芜同在西洲,掌门若不信,去问问他,一切就都清楚了。” “妖王?”叶知秋眉头紧蹙,“清尘,你说的可是万妖之王,冷北枭?” “是。” “他怎么会跟蘅芜在一起?”叶知秋神色凝重,“所以,鬼族是又与妖族联合在了一处吗?” “没有,”月清尘淡淡道,“妖王那时,是与蘅芜站在一边,共同对付刹罗的。至于现在,不好说。” “清尘,”叶知秋沉声道:“你可知蘅芜现在何处?” “他已经以身生祭了通天塔,如今生死未卜,掌门若是想问什么,也不必寻他了,问我即可。”月清尘道,“后来我们在极乐海相遇时,蘅芜已被刹罗带出的幽冥鱼符所伤,失了一条臂膀。至于曲流岚那时在帝都看到的人,其实是蘅芜的兄长,洛明川。蘅芜这些年,一直在追查我师父当年陨落的真相,你们藏得不算高明,都被他查出来了,我也是从他那里,知道了通天阶的事。更何况……” 他顿了一下,似乎在考虑如何措辞,随即才继续道:“更何况,我还遇到了昭崖。” “昭崖?”叶知秋面上终于露出些许惊异,“仙帝如何能下界来?他不怕被天道惩戒吗?” “他附了紫垣的身,”月清尘淡淡解释道,“昭崖看起来想阻止我们,却并未尽全力。所以我想,重启通天阶,对他并非没有好处。” “当然,”叶知秋的话语中迅速笼罩上一层阴霾,神色再度沉郁下来:“若通天阶有半数以上都被开启,他就可以派手下仙使自由下界来了。” “掌门,”红绫还欲开口,却被叶知秋一挥手制止了。男子明显已经认定她在污蔑月清尘,也不再想听她说那些话,可红绫却还是不肯死心,仍继续道:“掌门,你不要总是护着他,如果这些都是他编的呢?若望舒君早就有心想要骗你,早早与蘅芜串通好,编些这样的话来哄你,难道还不容易吗?” “红绫,”叶知秋凌厉扫她一眼,“二十年前你也在,你并非不知道通天阶的事,我就问你,若清尘对此事一无所知,他能编得出来吗?诸多细节未清,就听信旁人的一面之词,红绫,你何时变成了这个样子?若你不想继续待在昆梧山,就早说,别逼我将你逐出山门。” 红绫怔怔地看着他,心中怒火被当头一捧冰水彻底浇熄了,只余下无尽的心痛和委屈。 叶知秋担任昆梧掌门许久,多年的主事生涯,已将他锤炼得稳重端肃,不怒自威,像一座巍然高山,一棵峭壁皑松,只消站在那里,便有泼天威势扑面而来,令寻常人压根不敢与之对视。正因为见惯了大风大浪,且手中掌握着无数人的命运,叶知秋轻易不会动怒,因为这世上已没有多少事值得他放入心中,也因为掌大权者不能受情绪左右,否则会影响他对时局的判断。 可恰恰是这样的人,一旦真的失控动了怒,却最为可怕。 伏尸百万,流血千里。 红绫向来知道,她爱的男子虽身居高位,却从不自矜自傲,而是对每个人都保持着应有的尊重。可他如今,甚至都不愿意听她把话说完。 他真的生气了。 她那么怕失去他,却还是惹他生气了。 “对不起,”红绫的声音放低了,也放柔了,“我该想到,你容不得别人诋毁你最在意的东西,可…… ” “若蘅芜君和望舒君一同倒戈,投向了魔族那边,打算对人族,仙族,乃至整个天下不利,那我和云琊就是他们最大的障碍。”叶知秋忽然抬手捏了捏眉心,面上疲态愈发明显。他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同样放轻了声音,道:“小绫,若果真如此,你认为我凭什么还能好端端站在这里呢?若他们联手,就连我也未必是对手,只要杀了我,他们大可以放手做自己想做的,没必要遮遮掩掩。” “知秋,”红绫蓦然红了眼眶,却执拗坚持道:“我知道你希望大家都好,可有时知人知面,难以知心。” “是啊,知人知面,难以知心。”叶知秋道,“说得真好,就如同,虽然你我相伴多年,但其实,你也不知道我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不,”红绫摇头,闭上眼睛,不肯让泪落下来,“知秋,天下没人比我更懂得你。” “你懂我吗?”叶知秋直直望向她,似乎想一眼望进她心里,“你不懂,至少不如琴圣尊懂。红绫,二十年前,若我与圣尊同去北海开启通天塔,她或许不必死,君长夜也不会生来便失了娘亲,只能流落在外。那或许他如今,也已经成为道门栋梁,而不必被逼堕入魔道。就算君长夜是沧玦的孩子,又怎么样,琴圣尊自会教导他一心向善。 可我太自私,太懦弱,我舍不得昆梧山,舍不下你,琴圣尊早就看穿了,所以她在去北海前,根本就没有告诉我,要我与她同去,直到临了的那一刻,才千里传信而来,说她本就没有十足把握,若此后天下大乱,总要有人应付。现在看来,这一趟的确是要失败了,希望我在她身后,能全力掌控局势,不要让黑暗吞噬一切。可我知道,她早就看穿了我,知道我是个懦夫,没有为之赴死的勇气。 我已经愧疚了二十年,如今又值存亡之秋,小绫,你还要我愧疚一辈子吗?” 这些话,叶知秋显然已经压抑了很久,他一直没说,就是怕红绫多想,可若月清尘所说都是真的,那眼下,就已经已经到了不得不做出决断的时刻。哪怕红绫觉得曾经萦绕心间的噩梦又回来了,他也必须将他的决定跟她说清楚。 “通天阶。”红绫低声念道,“又是通天阶。” 这三个字犹如一个挥之不去的梦魇,二十余年过去了,它却从没离开过,一直是压在红绫心中的一块大石,沉甸甸的,压得她喘不过气。她自然是怕的,怕失去叶知秋,为此不惜做恶人,也要阻止那个真相再度浮出水面。可当它真的来了,在那一刹那间,红绫反而觉得说不出地轻松。 好像在悬崖边徘徊很久的人,终于掉了下去。虽然明知必死无疑,却有种尘埃落定的松快。 她想了很多,还未来得及将思绪整理成可以出口的话语,就先听叶知秋沉声道:“小绫,你累了,先回去休息吧,我跟清尘再聊一会。” “知秋,”红绫望着他的眼睛,再开口时,声音已多了坚毅的味道:“有时候,死比生更容易,活下来的人,也是要背负最多的人。她相信你能担当,所以才将守护九州的重任交给你。知秋,苏前辈相信你,我也相信你。我不累,也不走,我就在这里,不管你最后做出什么样决定,我都会陪你一起面对。” “如果…… ” “如果你和苏前辈做了一样的选择,”红绫轻轻笑起来,“总有需要用到我的地方。帝君可不好对付,多一个朋友,总比多一个敌人,要好得多。” 片刻前,她尚且含着泪,如今却全然不见了。月清尘在一旁冷眼瞧着,忽然想起,他还从没见红绫真正展颜笑过,印象中的女子不苟言笑,看谁都仿佛有敌意,如今才,她并非不喜欢笑,只是心中苦楚太多,笑不出来罢了。 她爱的郎君心系天下,肩挑九州,所有人都在跟她抢她心爱的男子,自然所有人,都是她的敌人。 他自然是爱她,可小情小爱,如何能与无疆大爱抗衡? 所以红绫注定是一个失败者,唯一的办法,就是把自己变成跟叶知秋一样的人,将对彼此的爱,融入对众生的爱中。 “好,”叶知秋凝视她半晌,叹息一声,终于松了口。他允许她留在此地,却没时间继续与她交谈,而是再度转向了月清尘:“清尘,你还有什么遗漏未言吗?若是有,速速说给我听。” “有,”月清尘淡淡道,“师兄,那个罗刹女手握幽冥鱼符,可以调动鬼兵。她冥顽不灵,本打算魂消前与冥主取得联系,再召唤一次厉鬼,但后被感化,就没这么做。小湄在整理刹罗遗物的时候,发现了这枚兵符,并将它交给了我。” “幽冥鱼符?”叶知秋立刻意识到此事的严重性,“清尘,若仅凭刹罗一人,不可能想到设下这么大一个局,必然有什么人在暗中指点。刹罗堕入鬼道已久,死不足惜,可若她背后还有什么人,你方才为何不问?如今她已无法再开口,岂不是错过了最好的时机?” “不用问了,一切都很清楚,她背后的那个人,或者说神,就是昭崖。”月清尘道,“师兄,你还记不记得,昭崖曾预言过一个永夜。如果我没猜错,他如今要做的,就是亲手缔造他预言的永夜,他要让人世间沦为一片修罗场。洛明川也好,刹罗也罢,乃至现在的景离,都只是被他操纵的一枚棋子,而这局棋还没完,潇湘,应该是他预设的最后一个战场。我只是想不通,他究竟为什么要这么做。师兄,对昭崖的了解应当比我更深,你觉得,这是为什么?” “无情道的最高境界,便是太上忘情。他憎恶世间一切感情,所以要抹杀一切感情。”叶知秋深蹙眉峰,“仙帝之所以视玉清君凛安为唯一信仰,就是因为神尊生而无情,又战力超绝,实属上古众神中的一个异类。罢,此事说来话长,待潇湘那边的事了,我再回山与你详谈。清尘,你亲自与昭崖交过手,告诉我,此局该如何破?” “洛明川对青鸾的父女之情,刹罗对小湄的姐妹之情,以及他们对彼此的情爱,是破解帝都和西洲二局的关键,”月清尘沉吟片刻,答道:“我想,潇湘的破局之法,也该落在一个情字。” “好,”叶知秋颔首,“我亲自去,你随我来吗?” “不了,”月清尘摇摇头,“我先回绝尘峰一趟,将那枚鱼符毁掉,鱼符一毁,鬼族实力必遭削减。掌门若不放心我,自可派人跟随。” “你明知我并无此意,”叶知秋明白,他只是不想让自己为难,“好吧,正好刀煞尚在西洲,我如今没空管他,你便押着他一并回昆梧山去吧。” 月清尘应了一声,又道:“我先前叫萧紫垣去宫中取龙鳞衣,应当会直接送到这里,记得留人守在这里收取。另外,青鸾先前回了潇湘一趟,却久去不归,想必是被景离扣住,难以抽身,我就将她拜托给掌门师兄了。三日之内,我会将鱼符内的符文尽数破解,然后将鱼符彻底毁掉。若到那时,若潇湘之事仍未了结,我便亲自往潇湘走一趟,给此事做一个了断。” “好,”叶知秋一一应了,见月清尘似乎言犹未尽,不由笑道:“清尘,你何时竟变啰嗦了?” “有一个人,我不确定她是不是在潇湘,”月清尘犹豫一瞬,还是说了出来:“但师兄如果在潇湘见到她,什么都别问,立刻派人将她带来见我,否则,很可能会出大事。” “谁?” “浣花宫主,顾惜沉。” 第233章 九连环(一) 月清尘在叶知秋面前说出那个名字的时候, 已经在思量,若顾惜沉真的在这种时候随飞贞闯入潇湘,局面会变得何等难堪。可实际上, 此刻潇湘的情况,甚至比月清尘所能预想到的最坏情况,还要更糟上许多。 洛青鸾身上五花大绑,给人推搡着踉跄前行。从那片白玉坟冢往凝碧宫庭院走的路,她再熟悉不过,只是刚从墓道中出来, 不太适应火把的火光, 是以有些目眩。加上双手给人反剪着绑在身后,姿势要多别扭就有多别扭,所以本是短短的一段路, 洛青鸾却觉得格外漫长。 察觉到抓她那人的另一只手正不老实地往她脸颊上摸, 洛青鸾立刻厉声呵斥道:“混账东西,滚远点!” “老实点, 洛大小姐。”沐雄笑嘻嘻地回应道, 摸她脸的手却没停住, 甚至变本加厉,直往洛青鸾腰间的裙子里摸,“不过很快,你就不是大小姐了。到那时, 本公子倒是可以考虑考虑, 收你做一个通房丫头。来,小青鸾, 先叫一声公子听听。” 洛青鸾不吱声了。可很快,趁对方放松警惕, 她瞅准时机,飞起一记撩阴腿,踢得又狠又准,直将那身材瘦小的沐雄踹倒在地,还顺带往他身上“呸”了一口,恶狠狠道:“给你当丫头?我呸,敢打姑奶奶主意的人还没生出来呢!” 沐雄身为春水城主的公子,自小也是娇生惯养,哪受过这种气?他捂着□□在地上滚了几圈,身边跟着伺候的人上前要扶,却也给他气急败坏地踹倒在地。那小厮忙不迭爬起来,跟另外两个人合力将沐雄扶起。沐雄咽不下这口气,刚站稳就对着洛青鸾一巴掌抽了过去,边打边骂道: “又刁又蛮的臭丫头,等着吧。你也就仗着蘅芜君宠,才敢这么飞扬跋扈。现在好了,蘅芜君死了,望舒君倒了,洛家也马上就要完了,看你到时候还能倚仗谁!” 洛青鸾给他抽得头晕眼花,头歪到一边,唇角都渗出血来。可待她听清了对方的话,顿时猛然扭回头来,眸中也带了血气似的,瞪着沐雄问道:“沐狗熊,你说谁死了?你有种就再说一遍!” “你没听错,蘅芜君死了,你叔叔死了!开心吗?意外吗?还蘅芜君呢,整个一吃里扒外的叛徒,竟敢私通魔鬼二族,合该处死!还有你们洛家的所有人,今天一个都跑不了!” “胡说,混/蛋,你敢骗我!”洛青鸾的脸蛋因愤怒涨得通红。她甩了甩因为刚刚那一巴掌而散掉的发髻,冷冷道:“你说的话,我一个字也不信。” “信不信由你,”沐雄耸耸肩,表情因疼痛依旧保持狰狞,“反正马上就见分晓了。洛青鸾,你现在求我,兴许我还能保你一命。” 语毕,见洛青鸾并无半分要相求的意思,沐雄不耐烦地挥了下手,对手下吼道:“带走!” 洛青鸾本以为,自己会被带往凝碧宫中的某间密室,而小姑姑则会被带到另一间,分别审问。可没想到,她竟被直接带到了庭院中,而先自己一步被带走的洛明嘉,则正被人拽上庭院中央一个类似戏台的高台。台上有几根三人合抱的粗壮铜柱,下方堆积了无数薪柴,像是有人要生火将她们活活烧死。 洛青鸾站在高台侧面,仰头向上看去,只见一袭紫衣的洛明嘉面容哀伤而无神。别人推她,她也不反抗,只任由那些人将她的手脚牢牢捆在柱子上。长久卧床夺走了她的好气色,先前一直圆润的脸颊也消减下来,更显得紫衣女子整个人木木然然,仿佛神魂已经离了这副躯体,飘往不知何处去了。 “小姑姑。”洛青鸾没忍住唤了一声,眼泪也险些掉下来,按着她肩膀的那人手劲顿时加重,也将她猛地向前一推,推到了高台之上。 那人用劲太大,以至于洛青鸾没能站稳,只踉跄着走了几步,便直接跪倒在台上,将膝盖摔得生疼。她慢慢抬起头来,畏光似了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能瞧清有许多人围坐在台下,甚至这其中,还夹杂着许多熟悉的面孔。 曲流岚,小珊儿,还有……风满楼。 风满楼,他怎么会在这里? 为什么自己最难堪最绝望的时刻,总能被他看到? 洛青鸾羞到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却迅速给人拽起往铜柱旁走。先前洛明嘉被推出来时,举座已是一片哗然,待轮到洛青鸾,台下有好打抱不平的修士就直接问了:“景宫主,你不是说蘅芜君和望舒君是修真界的叛徒吗?怎么今日上离魂台的,都是女人?” “诸位莫要惊慌。”景离站在离魂台中央靠前的一侧,往日惯常堆笑的唇角此刻紧紧抿着,只有在主人开口时才会有所波动,带出一片肃杀之气,“小嘉是景某的结发妻子,我们恩爱十数年,青鸾更是景某看着长大的。若无确凿证据,景某怎么忍心将她们推上这离魂台?又如何忍心,让小嘉替她的兄长背过?” “趁别人不在,欺负人家女眷,算什么本事?”端坐后排的风满楼终于开了口。只是不知为何,他仍旧坐在原地未动,声音也有些喑哑,“景昭,你敢堂堂正正跟蘅芜君打一场吗?” 他这话说得不客气,甚至可以说,是有些逾矩和冒犯了。风满楼本是景昭的晚辈,虽然如今当了风家家主,在地位上已能与凝碧宫主平起平坐,但若真论起来,他并没有资格直呼景昭的名姓。 “风家主,稍安勿躁。”景离显然并不在意这些,仍是面无表情,“景某倒不怕同蘅芜君打一场。只是先前为护卫春水城,我曾被万妖之王重伤过,到现在也未曾完全痊愈。若他跟我比试,即便赢了,也是胜之不武。更何况,蘅芜君的命牌已经碎了,恐怕我这辈子,也没机会跟他堂堂正正地较量一场了。” 小叔叔的命牌…… 碎了? 洛青鸾眼睛瞪得越来越大,耳边却开始嗡嗡作响,如同有一万只蛾子在飞,根本听不清他们接下来的对话。就那么一会工夫,她已经被人牢牢捆在木柱之上,全身上下除了头哪都不能动,于是能做的,也就只剩了拼命摇头这一件事。 “不可能!”洛青鸾冲景离大声嚷道:“你这冒牌货,你根本不是凝碧宫主,你是冒充的!你骗我,你骗我!我小叔叔根本没死,他的命牌没碎,还好端端地在在水一方供着,他……” “住口。”景离呵斥一声,随即扭头吩咐台下一人,“既然青鸾小姐不信,你去一趟在水一方,将蘅芜君的命牌请过来,让她自己看个分明。” 那人得令离去。景离没理会台下的纷乱嘈杂,也没看洛青鸾通红的眼,自顾自抛了抛手中一个小小包裹,淡淡道:“诸位请看,这就是那台上二人自景某幼弟墓中带出来的东西。先前妖族入侵,我等辛辛苦苦抵御外侮,可没想到,千防万防,还是没能防住家贼,景某实在惭愧。若查明小嘉真的与蘅芜君一并勾结魔族,景某绝不姑息,即便忍痛舍了挚爱,也定会给诸位一个说法。” 在景离说到“挚爱”二字时,洛青鸾瞥见身旁紫衣女子无声地扯了扯唇角,似乎觉得讽刺至极,不禁心中大恸。她想大声反驳景离,说自己没有勾结魔族,小叔叔更没有,却因底气不足,生生住了口。 其实洛青鸾根本不知道那个小包裹里是什么,只知道是很重要的东西,那个墓中人郑重托付,说一定得交给小叔叔,让他亲手拆开,还对洛青鸾说绝不能擅自拆开来看。洛青鸾知道此事非同小可,也就很听话地没有拆。她认定了那墓中人就是真正的凝碧宫主,还费了很大的力气才得到对方的信任,不想因为这件事将信任毁于一旦。 在怀抱包裹顺着来时的墓道往回走时,洛青鸾在半途遇到了洛明嘉,而后者显然已在墓道中等候许久。 洛青鸾分明从未将此事告诉过自家小姑姑,对方却好像什么都知道,一见她便伸手将她怀中包裹取过。洛青鸾正要解释,洛明嘉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随即转过身,率先向着墓道外走去。 随后,就被早已侯在墓道口等着抓人的沐雄一众人堵了个正着。 到了此刻,若还不明白这是个套,还是个专门为她们设下的套,无疑是傻子。可洛青鸾想破头也想不明白,那墓中人目的何在,他不是真正的凝碧宫主吗?为何要与那个冒牌货串通?又或者,他也不是真正的景昭,那真正的景昭究竟在哪里呢? “诸位请看。”转眼间,景离已将包裹中的东西取出,只见里面有一方乌黑的大印,还有一个外部设了封印的纸包,景离将封印破开后,其中包裹的东西顿时散落一地。有识货的人惊呼出声:“赤鳝血,乌鹫耳,黑山根,这是帮助魔修提升修为的东西!” 景离蹙起眉头,看着那枚乌印,将上面刻的东西一字一句念了出来:“御统潇湘,天魔为尊。” “我操他奶奶的,难怪蘅芜君修为提升得这么快,原来是用了魔修的法子。”台下顿时有人后怕道,“若他是内奸,那整个潇湘岂不是敞开了后门任魔族进?怪不得怎么打都打不赢,还白死了那么多人!” “胡说,我根本不知道那里面是什么!”洛青鸾气得眼泪都流了下来,“这些东西是那墓里的人给我的,与我小叔叔没有半点干系!我小叔叔才不会勾结魔族呢!那印上又没有名字,你们凭什么说是他的?” “不光是这方印,还有人亲眼见过蘅芜君与魔族混在一起。”景离扭头,“曲宗主,麻烦您将在帝都的所见所闻,对青鸾小姐再说一遍。” “好。”曲流岚站起身来,面色不善地瞧了台上的洛青鸾一眼,清清嗓子正准备开口,衣袖却给身旁女孩拉住,拼命往下扯。他不为所动,仍继续道:“当时我在帝都,亲眼瞧见蘅芜君与魔尊在一起,蘅芜君还要杀我灭口……” “兄长,不是这样的!”曲阑珊终于忍不住,站起身来,抢在曲流岚下一句话前面开了口,“诸位,当时阑珊也在场,我们在帝都见到的那个青衣男子不是蘅芜君,是别人冒充的。兄长误会蘅芜君了!” “不是蘅芜君,那是谁?”曲流岚狠狠瞪她一眼,“阑珊,别胡闹了,他要杀我,难道我不比你看得分明?既然你说不是,那你倒是说说,他是谁?” 曲流岚没有经历海上的事,自然也不知道洛明川的存在。可作为当事人之一的曲阑珊,却意外地沉默下来。场面安静了好一会,也不见她继续往下说,台下有些按不住性子的,顿时不耐烦地催促起来:“曲姑娘,你倒是说啊!别在这浪费时间。” 曲阑珊本性羞怯,从不擅长在人前强辩,眼下见全场都在等她一人,脸顿时涨得通红。可她深知不能将事实和盘托出,因为若说实话,难道要说那是青鸾的父亲吗?可这不就相当于揭开青鸾的伤疤,让她知道自己的母亲是死在父亲的手下,而且她父亲还想杀她,根本就不想让青鸾来到这个世界上。 若自己真的说了,那蘅芜君这么多年对青鸾善意的隐瞒,可就毁于一旦了。 第234章 九连环(二) 就在曲阑珊陷入天人交战之际, 台上的洛青鸾却再也无法忍耐,近乎崩溃道:“小珊,你快说啊!到底是谁敢冒充我小叔叔?!” 曲阑珊咬住嘴唇,对萧紫垣的思念忽然如开了闸般,在心底泛滥开来。那日她乘船跟随萧紫垣回到帝都,两人刚刚挑明心迹,正当情浓时,本是片刻也不愿分离。奈何曲流岚还在宫中,又急于带妹妹去潇湘赴约, 萧紫垣不好表现得太明显, 只好得放曲阑珊随兄长走了,并同她说好,等自己处理完宫中事后, 就来潇湘寻她, 并正式向她兄长提亲。 可是萧大哥,你怎么还不来呢? “好, 我说。”曲阑珊终于下定决心, 抬起头来直视着前方, 道:“当时在帝都冒充蘅芜君的,是鬼族的一名傀儡师。他与洛家有些渊源,模样亦与蘅芜君有几分相似,所以兄长才会看错, 误以为那就是蘅芜君。景宫主, 青鸾……” “模样相似?”景离冷冷打断了她,“众人皆知, 模样与蘅芜君相似的男子,除却早已陨落的乐平君外, 全天下只有一人,那就是蘅芜的长兄,洛明川。可洛明川已经消失许久,我曾因想为阿姐报仇,找过他很多年,却一无所获,便只当他是死了。曲姑娘,那洛明川多年音信全无,怎么会在此刻无端冒出来呢?又怎么会变成鬼族的傀儡师?” 曲阑珊张了张口,却发现自己只知道那个傀儡师是青鸾的父亲,还放火害死了青鸾的母亲。至于洛明川离开洛家后的事,她却不甚了解,只知道他曾得到昭崖的助力,并因怨恨昭崖而成为一名弃子,最后还死在了北海墓中。但这些都不是能轻易对人言的,开口前得掂量掂量轻重,可周围没有一个人能够告诉她该如何做,所以曲阑珊一时也说不出什么,只能局促般绞着衣角,脸色愈发涨得通红。 但听了台上男子的话,曲阑珊才突然想起一件被自己忽略已久的事情,原来青鸾的母亲景姳,其实也正是景宫主的长姐。 景宫主说想为姐姐报仇,难道是知道当年大火的真相吗?莫非这么多年来,他虽面上不显,却一直在记恨着洛明川,记恨着洛家吗? 那他为什么还要和青鸾的小姑姑结为道侣呢?莫非从一开始,就只是为了……折辱吗? 曲阑珊忽然觉得身上发冷,浑身血液都仿佛凝结成块。她开始拼命回想以往被自己忽略的细节,然而在外人看来,就像是她编了一个谎话,被人拆穿后自己却圆不回来了,于是只能保持沉默,好将这一茬就此揭过。 景离没有再理会曲阑珊,只将手中握着的东西仔细收回包裹中去,然后淡淡道:“诸位,景某已派人将那坟冢里里外外搜查一遍,其中除却我二弟的棺椁外,再无他物。若诸位仍有怀疑,自可亲自下墓去探查一番,便知景某所言非虚。” “千查万查,没想到叛徒出在凝碧宫,还是景宫主的枕边人。更没想到,勾结魔族这件事,竟然还扯上了望舒君和蘅芜君。”曲流岚面色不善地往人群右侧扫了一眼,目光在那端坐的白衣右使飞贞身上停留片刻,显然还对他的突然倒戈有所怀疑。随后,曲流岚又转而继续盯着景离,逼问道:“眼下人赃俱获,定要给天下一个交代,景宫主打算如何处置景夫人?” “蘅芜君命牌已碎,即便不死,想来也凶多吉少。望舒君人在西洲,景某已派人往昆梧叶掌门处送了信,请他将望舒君押来此处受审。至于台上这姑侄二人,既然帮助蘅芜君藏匿证物,定也与当年潇湘大魔入境之事脱不了干系。”景离没有回头去看紫衣女子灰暗的神色,自顾自宣布道:“洛氏明嘉已不配做我景昭的道侣,景某已备好休书一封,自即日起,还洛氏女自由之身。从此以后,她的所作所为,与景某再无干系。” “你不是昭哥,”洛明嘉冷冷瞧着景离的背影,终于开口说了今晚的第一句话:“休不休我,不是你说了算的。” 景离不为所动,只向旁侧抬了抬手,平静道:“点起来吧。” 台旁站在火源旁的人闻声颔首,伸手取过油松木枝燃在火上。待木枝烧着后,便一扬手,将之扔进了台下堆满的新柴中。火势瞬间在薪柴间蔓延开来,空气中弥漫开呛人的烧灼味道。 “离弟,”洛明嘉死盯着面前那道长身玉立的影子,语调间甚至带上几分凄厉,“你告诉我,你究竟把昭哥藏到哪儿去了?” 她早知察觉枕边人的不对劲,也早在机缘巧合之下,发现自己真正的夫君竟被人藏在那白玉坟冢中。洛明嘉费尽千辛万苦,终于挖通了往那墓中去的密道,本以为能顺利将夫君救出,从此与他和和美美地过日子,做一对神仙眷侣。可没想到,连昭哥都是在利用自己,甚至还将主意打到了青鸾身上。 被人堵在墓道口前的那一瞬间,洛明嘉甚至痛恨自己的聪慧。她宁愿相信是事情败露,是自己跟昭哥计划得不够周密,也不愿相信从一开始起,那个男子就打定主意要骗她。 昭哥说他弟弟景离觊觎宫主之位已久,他原本念着兄弟之情,只是想将景离软禁起来,并不忍害其性命。可没想到,离弟竟趁他没有防备,将他控制并关入这白玉冢中,一关就是十年。昭哥说他爱她,思念她,在这不见天光的十年里,几乎相思成狂,还问她过得好不好,景离有没有欺负她。 洛明嘉嫁到景家许多年,从没得到过夫君真正的疼爱,眼下突然得知凝碧宫中那个日日对自己疏离相待的男子,其实不是自己的夫君,而自己真正的夫君仍像当年初见时那般爱她,只是被小人所害,无法与她相伴,她怎能不动心,又怎能不信任他?虽然理智告诉洛明嘉,这里面必然有些不对劲的地方,可她仍不管不顾,全然相信了那墓中人的话,并按照他的叮嘱,通过装病让景离放松对她的警惕,然后一步步实施着景昭交代的计划。 现在回头想想,她就像个傻瓜一样,被这两人耍得团团转,还以为自己很伟大,是为爱奋不顾身。 只是可怜了小青鸾,被无辜牵扯进来,要跟着自己一起受苦了。若是二哥知道了,肯定要心疼死的。 “够了。”景离终于肯回头看她,目光却冰冷至极,不带分毫感情:“小嘉,你已经疯到连人都不认得了吗?” 近年来,景离一直对外宣称景夫人身染重疾,卧病在床,却没有明说究竟得了何种病。所以也有人猜测,景夫人是受到刺激,疯了。 眼下看来,这种猜测竟很可能是真的。 “你要烧死我?”洛明嘉苦笑一声,用了传音入耳,“就因为姳嫂嫂是死于大火之中?你一直疑心是川哥放的火,是不是?” “不是疑心,就是他。”景离却毫不顾忌将这家族辛秘公之于众,冲洛青鸾冷冷道:“洛青鸾,有件事,我猜蘅芜君还没有告诉过你。你的娘亲,我的亲姐姐,是被你爹爹亲手放火所杀,当时你还在她腹中,你爹爹却一点也不在乎。他根本不想你降生于世,你知不知道?可现在看来,你还不如死在当时那场大火中,至少无痛无觉,也不必为蘅芜君背过,死在众目睽睽之下。” “你胡说!”洛青鸾嘶吼起来,面容在火光映照下宛如透明:“我爹娘为人正派,都是英雄,他们是为护卫潇湘丧命于鬼族之手,才不像你说的那样!” “英雄?蘅芜君是这样教你的?一个堕入鬼道的人,也配称为英雄吗?”景离冷笑一声,“那在你心里,望舒君是否也是英雄?不过,在这样的两个人教导下成长起来的孩子,不能明辨善恶,也是正常的。” 就说了这么几句话的光景,台下木薪间烧着的熊熊烈火已从洛青鸾脚边升腾起来。她被呛得猛咳几声,拼命别过脸,不想让风满楼看见自己此刻狼狈的模样,但能活动的范围总共就那么大,即便洛青鸾用尽全力,也无法将自己满是污垢和泪痕的脸完全藏起。既然无用,洛青鸾索性不再藏,仰起脸来怒视着景离。 “我师尊比你强千倍万倍,我小叔叔也比你强千倍万倍!”女孩嘶声道,“我知道的,他们都是好人!” 火势愈发大起来,不出片刻,就要将被绑在柱上的二人的衣服尽数烧着。洛青鸾给浓烟遮了眼,再看不清台下情景,也看不清风满楼此刻的表情。 莫非连风满楼也觉得,我是个勾结魔族的叛徒吗?要不然,他怎么还不来救我?莫非他已经爱上别的姑娘,不喜欢我了? 洛青鸾只觉眼眶酸涩得很,也不知是给烟呛的,还是因为心痛。她索性不再想风满楼,可此刻身处炼狱,又能想别的什么呢? 洛青鸾忽然就毫无征兆地吹了声口哨,起初只是断续几声,却极响亮。许是从小听多了洛明澈的箫声,洛青鸾早早就学会了以口哨模仿箫音,虽不如真正的箫声那般动听,可调子却别无二致。她试了几次,发觉技艺没有生疏,随即就吹起了洛明澈离开前教给她的那首曲子,边吹,边有眼泪自腮边簌簌而下。泪珠掉进火中,瞬间化成雾气,逸散而去。 那是小叔叔教给她的最后一首曲子,曲中有风有雪,有花有月,有雪山的春晓冰融,凰台的雨打芭蕉,到了最后,却蕴含着一种甜蜜又苦涩的矛盾挣扎,仿佛极致炽热过后的留白,让人觉得怅然若失。 “真好听。”一旁的洛明嘉费力扭过头来看她,“小青鸾…… 咳,这曲子是二哥教你的吧。我都没听过,叫…… 什么名字?” “名字?我不知道,咳咳咳…… 我不知道它叫什么名字,”待一曲终了,洛青鸾已被呛得喘不过来气,却仍艰难地回答:“那箫叫凤鸣,底部还雕出了凤凰尾羽,漂亮得很。可我现在腾不出手,咳咳咳,没法拿给你看。” 小叔叔,你不是说,等我练会了这首曲子,你就回来了。为什么连你都骗我? 你都还没告诉过我,它叫什么名字。 意识渐渐模糊,洛青鸾再说不出话,耳边也尽是薪柴噼里啪啦的爆裂声。可忽然间,仿佛灵台突然清明,她听到台下传来不断的争执声,其中一道声音淡漠平静,单听语气,竟与师尊有几分相似。 “别忘了,洛青鸾可是魔尊的师姐,望舒君的弟子,她岂会不知魔尊与望舒君苟合的事?” 是谁在说话?他说,谁是魔尊的师姐? 魔尊是谁?我的师弟,难道是…… 长夜吗? 长夜与师尊,他们…… 洛青鸾脑中混乱至极,身上衣物已然被火烧着,她只能调用全身的水灵气与之抗衡。可这火显然不是普通的火,任她怎么调水来怎么扑,都扑不灭。 娘亲当年,也经历过这样的痛苦吗? 洛青鸾痛苦不堪,甚至此刻恨不得就死了,至少不用再忍受被活活烧死的苦楚。可就在这时,一道先前没听过的女声却破天而出,显然怒到极致。 “一派胡言!”那女子怒气冲冲道,“景昭,你没长眼睛吗?竟放任一个魔头在此胡乱攀咬人?” 洛青鸾费力睁开眼睛,试图透过面前浓烟辨别台下是谁在说话。她看不清别的,只能看到那女子颊边一朵娇艳蔷薇,美得令人目眩。 第235章 九连环(三) “惜沉?” 景离见到来人, 蹙眉唤了一声,显然顾惜沉的出现远超他意料之外。然而,对此感到惊讶的显然不止景离一人, 他话音刚落,却见台下的右使飞贞骤然起身,面色微变,全然不是先前那副淡定自若的模样。 景离眯了眯眼,暗想莫非这一人一魔之间,有什么不为人知的关系?若果真如此, 那先前顾惜沉主动降于魔族, 恐怕也跟这魔族右使脱不了干系。 这念头刚一浮上心间,景离便再度将那白衣右使打量一番。其实粗略一看,飞贞与月清尘在衣着气度上很有几分相似。说不定顾惜沉费尽心机也得不到那轮月, 于是退而求其次, 找了个跟他相似的人,通过饮鸩止渴, 来填补心中那份求不得之苦。 转瞬间, 黑纱裹身的顾惜沉已来到庭台跟前, 冲着飞贞怒喝道:“君长夜是君长夜,月郎是月郎,君长夜投了魔族,当了魔尊, 跟他师姐有什么关系?跟他师尊又有什么关系?你这魔头, 休要在此地血口喷人!” 白衣右使定定望着她,没有立刻作答, 眸中担忧之色却越积越深。 他从万古如斯走的那天,分明很认真地跟惜沉讲了, 说自己要出个远门,因为太远了,不能带她,她要乖乖地在屋里待着,哪都不要去,谁叫门都不要应。等他回来,一定给她带她想要的螺黛燕脂,亲手为她画眉。当时惜沉也答应得好好的,乖巧得像个等糖吃的小姑娘一样,看不出一点已经清醒过来的迹象 惜沉是如何出的魔宫?何时清醒的?已经完全清醒过来了吗?在魔宫遭受的那些折辱……她也都记起来了吗? 那自己与她的过往,还记得吗? 惜沉还称望舒君为月郎,莫非仍然对月清尘……旧情难忘吗? 那我算什么。 飞贞的担忧不是没有道理。不管当年内情如何,顾惜沉身为一宫之主,主动降于魔族,导致浣花宫满门被灭,西北战线迅速溃败,只能靠凉州风氏苦苦支撑,却是不争的事实。在场的多是各派掌门,对魔族恨之入骨,对顾惜沉当年的叛变亦心有余悸,早将她划入敌人的行列。她在此刻出现,岂不是活活给人当靶子的? 然而顾惜沉本人,却没有认识到事态的严重性。见飞贞不说话,她只当他是心虚,便直接扭头冲台上的景离道:“景昭,还等什么?还不绑了烧死他?你连自己的道侣都下得了狠手,却放任一个魔族在凝碧宫大放厥词,只会欺负女人,算什么真英雄?” 其实顾惜沉的灵台依然混沌,也辨不清此地正在发生什么,甚至忘了她已经降于魔族,再不被修真界所容了。她只是对魔族恨之入骨,所以见一个便要灭一个,无论对象是谁。 在最绝望的时刻,顾惜沉曾拼命想忘记眼前炼狱般的世界,这般想着想着,竟然也就真的忘记了,此后经历的一切,都像活在梦中。她现在连在魔宫中遭遇的那些噩梦都记不清,又如何记得清,是谁将她从那场噩梦中暂时拯救出来。 虽然之后与飞贞在一起的那些日子,对顾惜沉来说,该是另一个噩梦。但她脑子糊涂,只满心欢喜地以为是与自己心爱的男子双宿双飞,直到那晚晚晴闯入她的寝宫,说月郎有危险,要她去救,还说眼前这个对她百依百顺的男子不是真正的月郎,让她快点清醒过来。 顾惜沉本打定主意不信这道士神神道道的鬼话,可架不住晚晴多次游说,终于同意跟他一起出宫去。她本想着,反正月郎不会离开自己,正好他也有事要出门,无法陪在自己身边,那自己趁机出去一趟,彻底戳穿那臭道士的谎话,然后在月郎回来之前赶回来,应该也不会惹他生气吧? 晚晴看准的逃跑时机,正是右使离宫时,那时防卫会相对松懈。于是,飞贞前脚刚走,顾惜沉后脚就跟着晚晴和南蓁逃出了魔宫。但出宫门时,她无意间瞥见有个白影在旁侧一闪而过,直觉那应该是对自己很重要的人,却忽然又忘了他是谁,就自顾自跟了上去,全然不顾晚晴和南蓁在暗处拼命招呼,顷刻间便没了影。 顾惜沉先前虽被纱曼华灌了药,又在万魔阵中受了重伤,但多亏飞贞替她细心调养,一身修为已经回来了十之七八,所以暗中追踪不在话下。她一路从北境跟着飞贞到了潇湘,到了凝碧宫就寻了个角落藏着,本只打算看看那白衣人想做些什么,却竟然在此地见到了许多熟悉的面孔。 有些人顾惜沉知道名字,比如景昭,有些只是面熟,却忘了是谁。她这几年忘记了许多事,可看那些人因为那白衣人的话义愤填膺,竟要烧死两个女子,又骤然听得有人提起望舒君的名号,还污蔑他与魔族勾结,顿时再也藏不住,从藏身处走了出来,怒斥景昭听信魔头胡言,冤枉无辜。 景离没有马上回答,目光在顾惜沉与飞贞之间玩味地来回游移,似乎想透过他们在刚刚那一瞬间的表现,来判断这二人的关系究竟如何。可飞贞却没给他判断的机会,他心知顾惜沉此刻状态不对,拖得越久,只会对己方不利,唯有速战速决,才有可能护着惜沉全身而退。 “景宫主,别忘了我们的约定。”飞贞冷冷地开了口,“在下本无意插手你的家事,此次特意前来,只为告知当年真相,让诸位莫被内奸蒙蔽。如今真相大白,怎么处理是你们的事,魔尊那边还需周旋,在下这就告辞了。” 说话的过程中,他看都没看顾惜沉一眼,仿佛两个互不相识的陌生人。可眼角的余光却不由自主地凝到那美丽女子身上,他知道顾惜沉是惯爱穿戴黑纱的,佯怒时,欢好时,眉头都喜欢紧紧纠缠在一起,像大团缠绕的海藻,像脱水而出的海妖。 飞贞其实爱极了顾惜沉那双勾魂眉眼,从当年在两军阵前见她的第一面开始,就再移不开眼。奈何此后飞贞一直奔波在外,以昆梧山一带为主战场,并无直接与浣花宫对战的机会,又看不清自己的心意,便只将那时心动,当作是被浣花宫的秘术惑了心智。 可等他再回到魔宫时,却愕然得知浣花宫已然沦陷,那位明艳又不可一世的宫主,亦沦为任人鱼肉的阶下囚。 后来君长夜吩咐他去收拾残局,将那些从浣花宫掳来的女子处理掉。在顾惜沉从身后抱住他的那一瞬间,飞贞便知道,自己此生,注定是要沦陷在那双眉眼钩织出的陷阱中,逃不脱了。 即便自己素来喜欢洁净,即便她已污秽不堪,他却不在乎,只想将全天下最好的东西尽数捧到顾惜沉面前,来抚慰和平复她心中受过的创伤。 因为答应过前任魔尊,飞贞无法与主导此事的纱缦华为敌,所以他只能恨君长夜,恨得入骨,可内心深处阴暗的那面,却又隐隐感激君长夜,因为若非君长夜,他就永远也不可能与惜沉拥有这段情缘。跟她在一起的每一天,他都觉得像是做梦一样,像是之前从未真正活过一样。 这个梦,如今是要醒了吗? “右使且留步,惜沉,你也别急,有话慢慢说。”景离终于开了口,“本是说好的,右使助景某扫平内奸,景某许给右使在水一方的家主之位。可眼下……” 他话才说到一半,白衣右使却不想再听,直接离了坐席,眼看就要腾空而去。 “想走?”顾惜沉狠狠剜了那道已腾至半空的身影一眼,“可没有那么容易!” 语毕,她几步跃上烈火遍布的高台,闯入火海中已被烧到奄奄一息的洛青鸾身边,一把抽了她腰间水灵鞭,左右用力劈甩几下,迫得那火势减小,又斩断了捆住她手脚的绳索,厉声道:“借来用用,用完还你!” 众人皆知,顾惜沉的本命法器是黄泉铃,擅于叩人心门,可几乎没人知道,她还使得一手好鞭子。浣花宫破时,黄泉铃被纱缦华收走,此后再不见踪影,多半是被毁掉了,所以顾惜沉手头上并没有一件趁手兵器,只能抢别人的来用。 当然,她这个举动,也正好救了洛青鸾一命。 因为在火中待了许久,洛青鸾用于护身的水灵气已经消解大半,整个人虚弱不堪,此刻失了绳索绑缚固定,她脚下一软,险些直接落进下方烈火中。但与此同时,双手也得到解放,洛青鸾赶忙远离身后被烧到灼热的铜柱,捂住口鼻,转身去解洛明嘉身上的绳子。 先前同在火里,洛青鸾自顾不暇,根本无办法去注意洛明嘉的情况。此刻暂时脱离虎口,洛青鸾才发现那紫衣女子同自己一样,脸上遍是被泪痕冲刷而出的污沟,身上水灵气亦已消解殆尽,可她情况比自己还糟,竟然已经昏迷过去。 “嘉姑姑,嘉姑姑,”洛青鸾怕得手都在抖,一边费力地解对方手上紧扣的绳扣,一边带着哭腔急促道:“你醒一醒啊。小叔叔就要来了,他马上要来救我们了,他会替你杀了那个混蛋,嘉姑姑,你要撑住,你不能有事啊。” 洛青鸾好不容易将那些结扣完全解开,忙伸手边去探洛明嘉鼻息,发觉她虽气若游丝,却到底还有口气在,便也跟着松了一口气,立刻往她体内注了些水灵气,然后将女子艰难地背到背上,一咬牙冲出了火海。 第236章 九连环(四) 洛青鸾被押上的这个高台构造特殊, 从台底升腾而起的烈火只会聚拢在铜柱所在区域,而不会蔓延出来,所以台面的其他部分并没有火势延伸。待她终于背着洛明嘉冲出火海后, 脚下却给什么绊了一下,险些摔倒在地,多亏洛青鸾及时召出了水鸢剑撑地,才没有直接再摔回火里。 在逃出来都过程中,洛青鸾将全身大半的水灵气都凝聚在背后人身上,留给自己的却没有几分, 所以整个人几乎是擦着火过来的, 被火舌舔舐过的肌肤都被烤到焦黑,眼睛也被烟迷到刺痛,不停地流泪。但她没时间在乎这些, 痛也强忍着, 只勉强自己瞪大眼睛,警惕地四下张望, 提防有人来袭。 她本以为会与景昭或沐雄那群人有场恶战, 可没想到那些人的视线, 全被空中那打得不可开交的一人一魔吸引了去,倒叫洛青鸾钻了个空子。她迅速从侧面跳下高台,背着洛明嘉打了个滚,直滚进旁边葱郁茂盛的草丛中, 然后半蹲起来, 小心翼翼地靠着那些草木掩蔽身形,希望在被人发现之前迅速转移。 幸好铜柱区域的情形被烈火遮住了, 那些看守者一时片刻倒还没发现她们逃了。 因为背着洛明嘉,腾不出手来揉眼睛, 洛青鸾只能拼命眨眼睛,试图缓解酸痛感,不让泪水遮住了视线。她一边眨,边懊恼地想着:若是我学会了师尊的瞬移之术,该有多好。 虽然此刻藏在树后,是台上人视线的死角处,但并不安全,洛青鸾仍要时刻戒备,找寻机会逃到更远的地方去。然后回在水一方去找小星姐搬救兵,回来灭了这群渣滓。 还说什么小叔叔和师尊是叛徒,她看这位凝碧宫主才是!竟然将在水一方的家主之位许给一个魔头,别说小叔叔同不同意了,还先问问她手中的水鸢剑答不答应! 想到洛明澈如今生死未卜,洛青鸾的心顿时又刺痛一下,忙小心翼翼地将洛明嘉靠着树干放好,然后从怀中掏出凤鸣箫,编了根草绳串好,然后仔细挂在了自己的脖颈上,再度放回怀中,贴着心口放好。 小叔叔,你说过等我练会了那首曲子,用凤鸣箫将它完整吹奏一遍,你就会回来了。如今我还没有用凤鸣吹奏,你快点回来,我就不算你骗我了。 小叔叔,你快点回来,好不好? 做完这一切后,洛青鸾自树后探头,向外警惕地看去,刚好看到飞贞与顾惜沉从天上打到地上,又从地上打到房梁上。顾惜沉手中长鞭挥得虎虎生威,强到不可思议,随意一甩都能带起一片飞沙走石,草木零落,洛青鸾从来不知道自己的水灵鞭在别人手里竟有如此大的威力,不由暗自称奇,甚至开始仔细观察起对方的一招一式来。 其实比起风满楼,洛青鸾还不算武痴,她只是从小跟风满楼较劲较惯了,拼了命想证明自己比他强,以至于不自觉养成了跟他一样的习惯,惯爱观察强者的招式。因为只有不拘泥于一家之言,才能遇强则强,融会贯通,更快地提升自己的境界。 可看着看着,洛青鸾却发现一个问题。魔族右使,不是魔尊以下的第一位尊者吗?为什么他的身手看起来跟顾宫主相差不多,甚至在某些时刻,还好像处于下风呢? 平心而论,洛青鸾自然是希望顾惜沉胜的。她虽然不知道顾宫主为什么降了魔族,但也相信她不是真心要叛,定有不得已的苦衷。可飞贞的身形气韵,都与月清尘有几分相似,有时甚至单看背影,洛青鸾会恍惚觉得,是师尊在与顾宫主对打。 其实不止洛青鸾这样觉得,顾惜沉虽面上横眉冷对,但毕竟灵台还不太清明,有时也会将对面那个人白衣男子错认成月清尘。随着时间推移,越来越多原本坐在下方的各派掌门加入了战局,有挥剑的,鼓琴的,举刀的,招式百出。人声越来越嘈杂,顾惜沉的灵台也越来越乱,甚至有好几次她扬起鞭子,都是为了帮着飞贞去对付那些人。 在第三次狠狠扇了前来助阵的曲流岚一巴掌后,顾惜沉怒骂一声“滚”,随后旋身而起,迅速退至飞贞身旁,急促道:“月郎,你先走,我来断后!就凭他们一帮饭桶,还不是我的对手!” 飞贞却不为所动,甚至在指尖捏了三枚无影镖,毫不留情地向顾惜沉甩去。 这三枚镖自然没真的落到顾惜沉身上,却亦将她逼退好几步。女子不可置信般望向他,伤心道:“月郎,你还在怪我?” “谁是你的月郎?”飞贞冷漠道,“顾宫主,请自重。” 话音未落,他身形已往后疾退了数丈,顾惜沉失望极了,立刻飞身要去追,可随即灵台又清明过来。她见飞贞已快脱出凝碧宫上空的范围,顿时怒喝道:“魔头休走,留下命来!” 飞贞出万古如斯宫前,已经预感到此行可能不会那么顺利,所以带了许多无影镖,以备不时之需。他知道景家因为有把柄在手中,一直对魔族百依百顺,所以倒也没想过景昭会反水,准备周全,只是为了防备其他那些掌门的刁难。可没想到,到了地方才发现,纱缦华要他污蔑望舒君,景昭接着就在这边污蔑蘅芜君,俨然要将洛家仙府在水一方说成是修真界的藏污纳垢之地。 这样一来,即便当年景穆在万古如斯中杀了乐平君的事情被捅出来,景昭也大可以说,是他的父亲早就发现乐平君与魔族勾结,于是杀了他,为民除害。之所以没有公之于众,是顾及两家世交之情,为了保全洛家的颜面。 仅凭几句话,几件事,便能将黑白颠倒,乾坤扭转,人族竟狡猾如斯。 而圣女,是不是也早就知道会是这般结果,才将自己派到这里,目的就是借景昭这把刀杀了自己,而作为交换,她会还景家自由。 真卑鄙。 待想明白其中关窍,飞贞已深陷包围。他带的无影镖虽多,却架不住这样流水般的使用,在连续打死打退了几十人后,囊中已仅剩了十数枚。其实凭飞贞的修为,想要脱身绝非难事,只是,从此以后,任凭天地之大,却再无他的家。 魔族是不想再回去了,人族也无他容身之地。他本想待此间事了,就带惜沉去人魔交界处,寻一方无争的山水田园,从此隐姓埋名,过最寻常的日子。可惜,惜沉不会跟他走,她的心还是向着人族的,而那些人,也绝不会放她跟他走。 可他们,会怎么对惜沉呢? “景昭,”飞贞居高临下,冲下方昂然而立的男子冷冷道:“你不守信用。” “景某对待族人,向来一诺千金。”景离仰头看他,语气同样冰冷,“可对非我族类,却没有必要。” 说话间,地上人群间的凝碧宫弟子已经迅速以铁索编织出纵横交错的一张铁网,网上遍布铜钩倒悬。顾惜沉此刻已落至地面,忽觉身上有些疲软,头昏脑胀,腹中亦漫上丝丝烧灼感,甚是不适。她想着许是太久没有打架,骨头松了,便没有太在意,只向那些编网的弟子喝问道:“你们要干什么?!” 凝碧宫弟子们知道她的厉害,自然不敢回答,可那些门派的掌门中有些好事的,顿时冲她挤眉弄眼道:“编情网,捉你的情郎啊!” “你敢!”顾惜沉一瞪眼,顿时扬起长鞭,将那答话的掌门抽得落花流水,转而又去抽那些结网的弟子。人群四散开来,不敢直接对上她的锋芒。可就在人人退散之际,有个人却三步并作两步,迅速移至顾惜沉近前,一把握住她的鞭稍,反过手来,几下将长鞭缠到手腕间,瞬间拉近了自己与她的距离,一掌拍向顾惜沉胸口,暴喝道:“顾惜沉,不要闹了!还嫌你自己闹出的乱子不够吗!” 因为距离太近,加上脚下不知为何迟顿了一下,顾惜沉竟没躲过这一击,鞭子被夺了去不说,人也踉跄着被击飞出去老远,径直摔倒在地,歪头吐出一口血来。 是景昭,顾惜沉意识模糊地想,他何时变得这般厉害? 女子挣扎着想要起身,可尝试了一下,却痛到爬不起来。景昭那掌击的明明是左胸,可顾惜沉却觉腹中腾起一阵火烧般的剧痛,像有人在自内而外撕咬她的血肉。她捂住腹部在地上滚了几下,疼痛丝毫未减,反而愈演愈烈,顾惜沉终于没忍住,呻吟出声。 恍惚中有个人来到身边,不由分说按住她的手腕,探了几下,便起身禀报道:“宫主,这女子已怀有身孕,少说,也有四个月了。只是……” 只是,恐怕保不住了。 后面这句那老头没敢说,因为发现那位凝碧宫主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很难看。 “孩子?”景离眉头紧蹙,“谁的孩子?” “这,”那白发苍苍的医者头上冒汗,老老实实道:“请恕小老儿诊不出来。” “算了,”景离烦躁地挥挥手,来回踱步几下,目光在几乎痛昏过去的顾惜沉与天上仍与诸家主对打的飞贞之间来回游移,冷冷道:“这孩子来得不是时候,只怕和君长夜一样,也是个小孽种。你带她下去,尽力保她的命。至于孩子,若实在保不住,也就罢了。 ” 那老医者领命,就要吩咐身旁侍药童子将地上抽搐不已的女子小心带下去,可还没等他们靠近顾惜沉,景离却又改变了主意。 “等等。”男子道。他仰头看到飞贞眼看就要脱出重围,忽然一把抽出腰间的剑,径直抵在了顾惜沉咽喉间。 “听着,右使,这女子已怀了你的孩儿。”景离的声音裹挟了灵气,远远地传开了去,“你若不速速束手就擒,可就只能眼睁睁看着,一尸两命了!” 第237章 九连环(五) 景离此举, 本只是猜测飞贞与顾惜沉之间有远超一般的亲密关系,毕竟在魔宫那种污秽不堪的地方,像顾惜沉这般姿色的女人, 怎么可能不被那些魔头觊觎?但猜测毕竟只是猜测,直到见飞贞身形竟真的顿在半空中,显然陷入进退维谷,景离才确定,自己是猜对了。 否则,顾惜沉怎么能跟魔族右使纠缠那么久, 还几乎毫发无伤? “景昭, 你……你胡说。”顾惜沉只觉浑身冷汗直冒,整个人都在发抖,却仍强撑着道:“我怎么……会与这魔头……扯上关系……” “不用否认了, ”景离却看也未看她, 仍冲空中的飞贞扬声道:“右使,你乖乖投降, 我就饶了她和你孩儿的性命。一命换两命, 这笔买卖值得!” 他一边说, 一边动用秘术,给空中地上那些仍旧有战力的掌门家主们传音入耳,暗示若飞贞仍不肯投降,就趁他离开时露出背后空门的瞬间, 一起动手, 争取擒住他。可没想到,那道白衣身影只顿了片刻, 就自空中落了下来,所过处无一人敢直面其锋, 就连那些平日总爱自称英雄好汉的高阶修士,也竟统统后退,给这魔族让出一条道,让他直接走到了景离和顾惜沉面前。 “凝碧宫主,你已经不值得信任。”飞贞冰冷道,“这一次,我凭什么相信你?” “你信也好,不信也罢,惜沉曾经也是我的朋友,我景某人对待朋友,从来两肋插刀,也在所不辞。”景离义正词严道,“再说,你没得选择。你若走了,你的孩儿必死无疑,在场的诸位掌门,也未必愿意放过惜沉。” 飞贞没有说话,却低下头,深深地看着那已然神智不清的美丽女子,看过很久之后,终于开了口,声音却压得很低,很柔:“给她找个好点的医者,一定保住她的命。至于孩子,就别留了,她不想要。” 景离亦深深望着他,眸中有些异样的情绪一闪而过,像是动容,却并不惊讶,语气也终于真正认真起来,允诺道:“好。南宫,将顾宫主带下去,就按右使所说,好生照料,不得有误!不过,若右使反悔…… ” “魔族不像你们。”飞贞语气又恢复了惯常的冷淡,“我们答应过的事,绝不反悔。” 先前那老医者应了一声,立刻招呼着那两个童子一前一后,将顾惜沉小心地抬到旁侧平坦的空地上,先给她喂了一颗淡绿色药丸,便开始施起针来。 飞贞见此情景,脸上仍旧面无表情,先前停住许久的手指却再度轻轻拈弄起来。他再也不看谁,任由两个凝碧宫弟子小心翼翼地上前,一边一个,拿先前制作铁网的那种铁索将他浑身上下牢牢捆住。 耳边响起一片刀剑摩擦声,声音越来越近,想必接下来,就是万剑穿心的死法。 这种死法,未免也太难看了。 “傻子,你别听他放他娘的狗/屁!”可就在这时,天边忽然远远传来一声暴喝,“哪有把刀架在别人脖子上的朋友?” 一片黑色的鸦羽,落至飞贞洁白的外袍上,那魔低着头,浑似没有听见。可随即,却有更多纷乱黑羽从天而降,落了飞贞满身满头,恍若源源不绝,也恍若,一场沉默却盛大的哀悼。 “妖族,妖王?”景离语气顿时急促起来,“快!快动手!我去拖住妖王。” 语毕,他已御剑飞出数丈。与此同时,地下早已准备好的数十方刀剑,也随着众人的呐喊,一齐刺进了那方落满黑羽的魔族身躯之中。 这种死法,本该叫人在死前痛不欲生,可那魔头却一动不动,既没有叫喊,也没有挣扎,甚至在众人将刀剑抽离后,仍站在原地,仿佛生了根一般。 众人狐疑地对视,莫非着魔族天生异体,与人族不同,这样都无痛无觉?有人壮着胆子上前去探查,才发现他的咽喉间,不知何时已插上了一枚小小的雪花状飞镖,伤口足以致命,却很小,若不仔细看,根本不易察觉。 右使飞贞的镖名曰无影,盖是因为出手时速度太快,敌人根本看不清它的运行轨迹,便已殒命于镖下。 没想到,他在对自己出手时,依旧称得上无影。 许是感受到人群突然间的静谧,顾惜沉原本已安静下来,此刻却挣扎着爬了起来,全然不顾那老医者“针!针!”的痛心疾首,起来就跌跌撞撞往前走。她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竟猛地拨开人群,扑至内侧,扑到已然死去的飞贞跟前。 说来也怪,飞贞的尸身原本还立在原地,可被顾惜沉扑过来时带起的香风一激,竟被她带着仰面倒了下去,两个人一起摔在地上,沾染了一身尘泥和血污。 顾惜沉却不在乎这些,只自顾自紧紧搂住身下男子,双手拼了命地替他将脸擦拭干净,一边擦,一边去吻他染血的唇,低喃道:“你真傻…… 你怎么这么傻?” “这成何体统?”旁边有人看不下去,登时叫道:“还不拉她起来!” 先前那两个侍药童子闻言急忙忙上前,试图将顾惜沉拉起来,谁知她仿佛与那魔族长到了一块,怎么拽都拽不动。那老医者也赶过来,痛呼道:“针!先把她身上的针拔下来!错位了怎么办?” “贞,是了,你叫飞贞,贞郎,”顾惜沉抚摸着怀中飞贞的脸,好像突然彻底清醒过来,完全理解刚才发生了什么,却没有痛哭流涕,而是一遍一遍重复着:“贞郎,你醒醒,你看看我…… 你看看我。他们总说我傻…… 你怎么比我还傻?” 顾惜沉边说,边亦将脸紧紧埋入男子怀中,任凭旁人如何拉她扯她也不动,好像死也不愿意跟他分开,可就在这时,顾惜沉却忽觉怀中一空,她慌忙仰头一看,却见飞贞的尸身竟被一股强大吸力牵扯了过去,落入不远处突然飞身而至的一个黑衣人手中。 那身形高大的黑衣男子戴了面具,顾惜沉认不出他是谁,只觉对方身上传来的威压铺天盖地,分明是刚刚才出现在这片天地间,竟压得几乎在场所有人都膝盖一软,直接跪倒在地。 在场的也有些血气方刚的年轻修士,自认为修为了得,从来是各自门派里的佼佼者,哪受过这种委屈?登时拔剑想要起身,却立刻又被压得死死的,连头都抬不起来。有些修为稍差的承受不住,竟直接爆体而亡。霎时间,地面上爆开一蓬又一蓬的血雾,将周围蓊郁的草木都染成了红色。 “阁下是何方高人?”为首一位掌门勉强顶着威压直起腰身,拱起手来,咬着牙问道:“我等究竟何处得罪了阁下?阁下为何要在此地大开杀戒?” “修真界惯会喊打喊杀,竟然连打杀的对象都不识得。””黑衣男子冷淡道,声音裹挟了魔力,震得人耳膜生痛,“你们刚杀了本尊的右使,本尊难道不该杀了你们,替他报仇吗?” “魔尊?”“魔尊?!”“魔尊!” 他此言一出,周围顿时响起一片此起彼伏的音浪,或惊呼,或窃窃私语。顾惜沉喃喃道:“是你。” 君长夜,是你。 她的声音虚弱不堪,被那片音浪完全掩盖,黑衣男子却听到了。然而,他只冷冷瞥了她一眼,却没说话,膝行着向他靠近,伸出手:“还给我!你不能带他走,你把贞郎还给我!” “飞贞生是本尊的右使,死了也是,”黑衣魔尊终于回答了她,可说话间,仿佛又施加了一层威压,地面上顿时爆开更多的血雾,“本尊如何不能带他走?” “不,他不是你的,”顾惜沉坚持道,“他是我的,他是我的夫君。” “夫君?”似乎听到什么极度可笑的话,那黑衣魔尊弯唇笑起来,“不,他是魔,你是人。更何况,他已经死了。顾宫主,他如何配做你的夫君?” “人又如何?魔又如何?”顾惜沉呢喃道,“人里面也有吃人不吐骨头的怪物,魔里面……怎么办,我好像有点明白,当年的琴圣尊,是何等心情了。” 说着,她用力抹了抹脸上的血渍和污泥,颤巍巍从怀中掏出一盒大红口脂,往唇上轻轻点涂,然后抿了抿唇。再抬起头来时,一张脸已光洁漂亮得如新嫁娘那般,容光焕发。 “魔尊,”顾惜沉整理好衣冠,冲半空中那黑衣魔尊拜了一拜,高声道:“我想跟他埋在一处,方便来世投生在一个地方,望你成全。” 黑衣男子低头凝视她片刻,终于微微颔首:“好。” “多谢。”顾惜沉终于真正微笑起来,“贞郎,等我。” 身边与她以往交好的掌门顿时急了,红着眼道:“顾宫主,你要干什……” 话音未落,却见顾惜沉拾起飞贞落在地上的佩剑,往脖子上轻盈一抹,倒地时,带起一片飞溅的血珠。 几乎就在她断气倒地的瞬间,有熊熊黑焰自半空中那黑衣魔尊的掌间喷薄而出,先裹挟了白衣右使的尸身,而后奔向地下那黑纱裹身的美艳女子,使二者交叠在一处,随即猛烈灼烧起来。 “其实,能两心相知,一处同眠,”黑衣男子望着那团在火焰中燃烧的黑灰,声音轻得只有他自己能听见,“已经足够让很多人羡慕了。” 待烧得差不多了,男子收手,引得火焰回拢,随即撤了火,牵引着那些已然不分彼此的飞灰落进了悬于空中的一方白匣郦,随后将白匣收入袖中。他抬起头,望向天边黑羽飘来的方位,果不其然,见到越飞越近的两道身影,其中一道节节败退,正往这边奔逃而来。 正是伤痕累累的凝碧宫主。 而在他背后穷追不舍的,正是那已化成了巨大枭鸟的万妖之王。 黑衣男子眸光一暗,忽然从原地消失,几乎转瞬之间,便已出现在景离身旁,抬起手来,与那对就要落在凝碧宫主头顶的巨爪对了一掌。这一掌的威力惊天动地,引得地动山摇,一魔一妖同时后退些许,巨枭在半空中稳住身形后,立刻化成了人身。 “你帮他?”冷北枭显然对眼见之景不可置信,指着对方怒喝道:“魔尊,你怎么回事?!” 第238章 九连环(六) 冷北枭这话问得气势汹汹, 黑衣男子却没搭理他,反倒扶住身旁气喘吁吁的景离,冲他关切问道: “宫主, 您没事吧?还走得动吗?” 景离扭头吐出口中血沫,面色不善地扫他一眼,眸中闪过些许狐疑,忽然厉声命令道: “面具,摘下来!” 冷北枭望着面前匪夷所思的一幕,心道这凝碧宫主是不是活得不耐烦了?刚杀完人家的右使, 竟然还敢蹬鼻子上脸, 命令起君长夜来了。可看到君长夜非但跟他没动手,竟还真的乖乖抬手摘面具,不由目瞪口呆。 乖乖, 莫非是君长夜这厮移情别恋, 已经不爱望舒君,转而爱上了这凝碧宫主?! 呸, 忒渣! 可冷北枭还没在心里骂完, 却发现那张面具摘下后露出来的, 并不是君长夜的脸。 那是一张平凡普通,甚至可以用丑陋来形容的脸。总之,他之前没在魔族见过,也没在任何地方见过。 这样想来, 此人先前跟自己对上的那掌, 力道的确比君长夜稍弱一些,可是那气息, 确确实实是魔族的气息啊。 “你不是魔尊?”冷北枭被彻底整迷糊了,他平生最讨厌被人骗, 却总是被人骗得团团转,因而觉得非常气愤:“你是何人,竟敢冒充魔尊!” 景离亲眼看到那张脸,似乎这才放下心来,转而盯紧冷北枭,冲身旁的黑衣男子低声急促道:“不知是什么把妖王招来了。你我合力,恐怕也不是他的对手,不能硬抗。对了,哥哥呢?你将他带到附近了吗?” “带来了,只是方才他与我拉锯了一会,耽误了点功夫,没赶上计划的上一环。”黑衣男子的语气充满懊恼与自责,“眼下蘅芜君的妹子和侄女都已经跑了,不过还没跑远,只要您一声令下,我这就去把她们抓回来。” “不……”景离思忖一瞬,“不必管她们了,接着进行下一环吧。” 原本按照景离的计划,他找属下假扮的这个魔尊,应当在自己将高台铜柱下的烈火初燃时出现,将洛青鸾和洛明嘉救走,这样,就能进一步套牢洛家与魔族的关系。不过,祸水东引这一环没有做到彻底,也无伤大雅,因为下一环釜底抽薪,才是最重要的。 只是不知道……洛明澈那个妹妹怎么样了,景离暗想,总不会那般不济,这样就被火烧死了吧? “是,”黑衣男子赶忙点点头,“我这就护着您走。” “想走?当本王我死了吗?”冷北枭冷笑一声,立刻欺身向前,变手为爪,直接向景离心窝掏去,大声喝道:“说!蘅芜君在哪?!我明明听到了他的箫声,他一定在这附近,是不是你们把他藏起来了?!” “宫主,你快走!”黑衣男子一把将景离推到身后,硬碰硬接了那招,亦高声道:“你的兄长应该快到了,待本尊先杀了妖王,稍后就去追你。” “好,”景离一咬牙,终于扭身往后疾退而去,留下一句:“你自己当心。” 冷北枭一看景离要走,哪里肯依,顿时绕开挡路的黑衣男子要去追,却又被对方缠上。他心中的愤怒升腾到了极点,终于再度腾身变为巨枭,双翅恍若垂天之云,弗一张开便掀起阵阵飓风,将四周无数参天巨树吹得东倒西歪,甚或直接连根拔起。枭鸟仰头高鸣一声,随即迅猛俯冲而下,俨然要一喙啄死眼前这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冒牌货, “妖王,别添乱了。”黑衣男子侧身躲过他这愤怒一击,回头见景离已然走远,便道:“是我,君长夜。” “竖子狂妄!当本王没见过君长夜吗?告诉你,本王跟魔尊可是八拜之交,拜过把子的兄弟!”冷北枭再度变回人身,跟他激烈对打起来,“君长夜若长成这样,本王就跟你姓!” “你没听过这世间有易容之术吗?”黑衣男子一边迅速拆解他的招式,一边压低声音道:“我被茅山那道士的化形符骗了那么多次,还次次都是栽在与师尊相关的事上,难道就不能长点记性,将那符纸纳为己用么?” “什么易容?什么符纸?”冷北枭疑惑道,可一边说,手上动作却还并不停下,“本王一双鹰眼能望千里之外,所以刚刚全都看见了,飞贞死了。他可是魔尊的右使,你若是真的君长夜,怎么会不救他?” “飞贞,”黑衣魔尊不经意间蹙了蹙眉,“虽说是受纱缦华指使,但飞贞污蔑我师尊,背叛了我,却是不争的事实,他已经不再能算得上是魔族的右使。妖王,你们族内对叛族之妖,是如何处理的?” 冷北枭似乎被噎了一下,终于停住手。他脸色迅速阴沉下来,随即硬梆梆地吐出两个字:“处死。” “所以,”黑衣男子扭了扭手腕,肩膀微耸,“我能来给他收尸,已经算是顾及到往昔的主仆之谊了。” “那你现在想干什么?”冷北枭面色依然阴沉,“你为什么帮着那个人?” “我不是帮他,是想要他的命。”魔尊淡淡道,“这件事有点复杂,一时半会解释不清。妖王,你跟君长夜有过八拜之交,是拜过把子的兄弟,这话是不是你说的?” 冷北枭将头撇到一边,似乎觉得有点别扭,赌气般冷声道:“是又怎样?是你太狡猾,故意引本王口不择言,才会落入你的圈套!” “正好,反正我也不需要兄弟。”黑衣男子无所谓道,“只是,你不是想要蘅芜君的消息吗?我刚好知道他最关心之人的下落,你想听吗?” “最关心之人?”冷北枭愤愤一摆袖子,“难道不是本王吗?本王的下落还需要你给?!” 黑衣男子摇摇头:“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会自我陶醉。罢了,妖王你既然心悦蘅芜君,总不会没打听过他的家事吧?” “当然打听过。我知道,他家里有个妹妹,还有个侄女,就是那傀儡师的女儿。蘅芜从小把那傀儡师的女儿视为掌上明珠,宠得不得了。此外,他好像就没什么亲人了。不过说实话,我之所以决心来这,是因为听到了蘅芜的箫音。那曲调熟悉,好像在哪听过。不过既然他不在潇湘,莫非是他那小侄女吹的箫曲?” “不错,所以蘅芜君平生最为挂心的,也无非她们二人而已。哦,是除你之外,无非她们二人而已。”黑衣魔尊戏谑般道,边说边抬手往右一指,“她们逃脱离魂台后,往那个方向去了,估计是想逃回在水一方去搬救兵。你若能暗中护她周全,蘅芜君定会万分感激你,说不定一感动,就跟你合籍了。” “为何要暗中?”冷北枭皱起眉头,“本王大可现身,明里护她周全。也好让那小丫头知道这个情是承了谁的,这样一来,她以后就得在蘅芜面前多替本王美言几句。” “你的情她是承了,那我的呢?”黑衣男子道,“你也知道,我从不是什么菩萨心肠的好人,若难得做上一两件好事,总是想要回报的。” 冷北枭不解:“你要她一个小丫头的恩情有什么用?” “我并非是要洛青鸾承情,”黑衣魔尊淡声道,“我是要那风家家主风满楼,承我一个恩情。我有件事需要托付给他,而此事性命攸关,非得要大恩,才能让他摒弃过往仇怨,全心全意给我卖命。所以,妖王,别跟我抢。等此间事了,随你要怎么样对洛青鸾好,都与我无关。” 冷北枭想了想,虽仍旧不明所以,却觉得要洛青鸾替自己美言之事,到底比不得君长夜那件性命攸关的要事,于是便粗声粗气道:“行吧,暂且依你,那本王去了。对了,本王什么时候可以现身?本王还带了东西,要送给那小丫头呢。” “待景离死后,我引风满楼离开时。” “好。” 话音刚落,黑衣男子只闻轻微一声嘭响,眼前白烟散去后,却见那万妖之王已然化成了一只极小的雀鸟。雀鸟虽小,动作却灵活异常,只略微振了振翅子,便一个俯冲,往他先前所指的方向飞去了。 留在原地那黑衣人面不改色地抬起手来,在衣襟和下摆处随便撕开了几道布条,将外袍伪装成打斗过后凌乱的模样,又揉了揉发顶,将头顶那一片也弄得乱了些。随即亦转回身,往那方才已陷入寂静,此刻却再度人声鼎沸处去了。 方才离魂台边寂静无声,是因为人群被魔头那让人肝胆俱裂的威力震慑而不敢出声。而此刻人声鼎沸,不仅是因为魔尊暂且在天边消匿了踪迹,更因为离魂台的两边,站了两个相貌几乎一模一样的人。 这两个人,一个衣衫褴褛,发辫散乱,单看装扮,如同丧家之犬;一个虽伤痕累累,却衣冠华贵,发梢还系了象征着凝碧宫主位的凝碧珠。 可,刚刚正是那衣衫褴褛之人,趁魔尊离去的片刻空当间突然出现,救下了台下几个险些被魔尊威压震碎灵台的修士。当几位掌门追问他是何人时,那人才将掩面的斗篷取下,露出污发掩映下,那张与凝碧宫主景昭一模一样的脸。 他说,他才是真正的凝碧宫主。 都说景昭是个性情开朗的良善之人,可他近年来有些所做所为,却与良善二字沾不上边,早惹得很多人明里暗里很有些不满。如今突然说其中另有隐情,怎能不惹人心生疑窦? “诸位,在下才是凝碧宫主,景昭。”景昭凝视着对面神色复杂的人,声音逐字冰冷了下来,仿佛逐渐浸入了幽凉的深深古井,“多年前,有人企图鱼目混珠,趁在下不备,将在下囚禁于凝碧宫禁地之中。如今得贵人相助,在下好不容易逃出景离这恶魔之手,也到了,该让这一切真相水落石出的时刻。” 第239章 九连环(七) 在通往凝碧宫正门的那条主路旁侧, 洛青鸾麻木地向前奔跑着。因为背着一个人,她无法腾出手来擦眼泪,便只能任由泪水无声地滑落脸颊, 甚至越来越汹涌,逐渐在下颌处汇聚成一条溪流,落入脖颈上挂的那方空空箫匣中。 因为刚刚被人发现,拼了命才从那些弟子手上逃出,洛青鸾唯恐再被人发现,所以不敢往明路上逃, 只能净捡那些树木多便于掩藏身形的地方, 顺着正确的方向跑。可脚下一个不留神,却被那些无处不在的青苔藤蔓绊倒,一个趔趄重重摔在地上, 背上背的洛明嘉也滚落在地, 整个人从斜坡上滚了下去,直到被斜坡下的一棵参天古榕挡住, 才好歹止住了落势。 洛青鸾撑着地爬起来, 连滚带爬地朝着树下的紫衣女子跑过去。待终于扑至近前, 她没忍住呜咽了一声,将女子抱入怀中,哭着道:“小姑姑,你没事吧?青鸾跑不动了, 呜呜呜, 你醒一醒,好不好?” 刚才与凝碧宫弟子们的那场恶战, 已经耗尽了她所剩无几的力气。洛青鸾虽将那些人尽数斩于剑下,自己却也没讨到多少便宜, 不但受了伤,连水鸢剑,也与其中一人的武器纠缠在一起,怎么抽都抽不出来了。洛青鸾怕再被人追上,又见一时半刻无可奈何,只能咬牙弃了剑,头也不回地向着记忆中的凝碧宫正门方向奔逃而去。 可跑着跑着,洛青鸾却觉得脖颈间有些异样。她用力甩了甩头,将原本挂在脖子上的东西从中甩落出来,却发现呈现在眼前的,已经不再是原先那管竹箫了。 那是一方由竹片制成的小匣。匣子没有盖,其中空无一物,匣身上却染了鲜血。 可洛青鸾记得清楚,那个地方先前并没有沾血。染上的血看起来很新鲜,想来,就只能是自己在方才打斗受伤时流下的血。 莫非,凤鸣箫染上自己的血,就会变成另外一样东西吗? 洛青鸾以往读过的道典古籍中,倒也不是没有关于这类制器方法的记载,只是向来被视为奇技淫巧,不被正道重视,登不得大雅之堂,所以洛青鸾从未学过,也不知道小叔叔竟然对此道颇有涉猎。 可如今事实摆在眼前,她只能猜想,是不是在小叔叔将凤鸣箫交给自己的时候,就已经将什么东西放进这箫中,留给她。若她将来遇到危险,竹匣就会自动弹出,将其中藏着的东西带到自己面前。 可那样东西是什么?为什么会不见了呢? 自从得了它,自己就再未让凤鸣箫离过身,里面的东西怎么会不见了呢?莫非,自己还给过谁? 给过……谁呢? 洛青鸾拼了命地回想,整个人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可霎时间,先前在那白玉坟茔前,景昭微笑着将竹箫和曲谱交过来的那一幕,突然浮现在女孩眼前。她的心凉了半截,泪也刷地一下掉了下来,此后竟再也止不住。 洛青鸾,你怎么这么蠢?!明明感觉到不对劲,竟还要将小叔叔留下的最后一样东西给这个混蛋! 东西被他拿走了,会怎么样?是不是就因为被他拿走了,所以才害死了小叔叔? 是我,都是我,是我害死了小叔叔。 洛青鸾再也顾忌不得是否会被人听到,只抱紧了洛明嘉,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她仰头望天,天不回答,低头望地,地也不回答,那一瞬间,仿佛天地间只剩下了她一个人,却茫茫然不知该何去何从。 风满楼,我到底该怎么做? 如果你是我,你现在会怎么做? 我要做什么,才能将功折罪呢? 我是不是应该去杀了那个人,来替小叔叔报仇? 更何况,那个人还当众胡言,竟敢说我的母亲,是被我爹爹亲手所杀。 他该死。 “昭哥……”许是先前滚落时的撞击太过剧烈,许是被洛青鸾猝然收紧的双臂箍得太过难受,紫衣女子终于悠悠转醒,待看清了眼前人的眼神,顿时惊疑不定道:“鸾儿你……你怎么了?我们……这是在哪?你要……要去干什么!” 洛明嘉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在那一瞬间,她竟在青鸾那双近在咫尺的清澈眸子中,看到了刻骨的憎恨,和凛冽如刀锋般的毒辣杀意。 因为知道鸾儿身世可怜,二哥从她还是个小娃娃时就跟自己说,他会将鸾儿接到身边,亲自教养,只求教导鸾儿一心向善,以免这孩子将来被仇恨蒙蔽了双眼,做出什么令自己追悔莫及的事。随着鸾儿一天天长大,洛明嘉看到自家姑娘模样出落得越来越水灵,性子越来越活泼,品性也越来越符合二哥的预期,一直悬着的心便放下了大半。 可是现在…… 仇恨,和仇恨而生出的杀意,是洛明澈最不希望在洛青鸾眼中看到的东西。可现在,却占全了。 先前在离魂台上所受的火刑余威犹在,洛明嘉刚一醒来,便偏过头猛烈呛咳了几声。待好容易缓过劲来,她忙伸手要去捉洛青鸾的手腕,却捉了个空,反倒被对方制住肩膀往后一带,整个人半倒半靠在了榕树上。 洛明嘉伤势极重,本就站不起来,此刻眼见阻止不了,只能焦急道:“鸾儿!你到底要干什么!” “嘘,别让那些人听见。”洛青鸾轻声道。她凑近了些,认真地看着洛明嘉,郑重嘱咐道:“小姑姑,你先待在这里休息一下。我刚给你喂了聚灵丹,等你觉得好些了,就顺着前面这条路出去,回洛家去搬救兵,请小星姐带人来铲除这个魔窟。你一定要小心,可若还是被他们发现了,那也不能怪你,或许就是我们洛家今日……命数该绝。” 说完,她站起身来往回跑去,任凭洛明嘉在背后怎么喊她,都没有再回过头,很快就消失在密林尽头,不见了踪影。 洛明嘉见呼喊无用,又怕真的将这里面的人引来,只能含恨作罢。她闭上眼睛,将引气血流经丹田处,试图吸纳周遭天地间的灵气入灵台,从而使自己能够恢复些气力,方便回去寻鸾儿。 然而,方才吐气吸纳到一半,洛明嘉却听到有几个人朝这边过来了。随着脚步声越来越近,她只得暂时中断了聚灵,费力地爬起来,试图将身体挪动到一旁更丰茂的草丛内。 可就在这时,巨樟旁侧的草,却忽然被人拨开了。 洛明嘉觉得浑身气血冲上头顶,整个人都僵住了。她惊恐地望向来人,只见为首一人相貌堂堂,额前明珠皎洁,双眸下的卧蚕随着笑意加深而愈发明显,瞧着分外可亲。 是在她往昔夜夜难逃的噩梦中,最令人害怕的那张脸。 “小嘉,原来你在这。”景昭踏草而来,缓缓俯下身子,冲洛明嘉伸出手,微笑道:“为夫找了你许久,幸好没有大碍。来,手给我,跟我回家吧。” —— —— 奔跑着,在身旁人搀扶下疲累地奔跑着,仿佛永无止境。可景离知道,他们已经离那个地方,越来越近了。 那个地方,那座白玉垒成的坟,仿佛是他命定的魂归之所。 回想起方才在离魂台前发生的事,仿佛历历在目,当对面那男子拿出真正的凝碧珠,并指斥他竟敢鱼目混珠时,景离就知道,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可按照计划所定,他本该就那样死在台前,死在自己亲哥哥的剑下,用自己的血,为凝碧宫迎回本该属于它的荣光。 究竟是哪里出错了呢? “为什么救我?”景离猝然扭过头去,目光阴冷而瘆人,他嘶哑着声音,冲身旁的黑衣男子厉声问:“你为什么救我,我让你救我了吗?” 此话一出,二人同时停下脚步。那男子松开扶着景离的手,往后退了一步,低下头,似乎觉得很是歉疚,只敢讷声道:“宫主,我……” “我在问你话,”景离猛地推了他一把,语速愈发暴怒而迅疾:“回答我!” “景宫主,不如你先来回答回答我!” 不远处忽然传来一声断喝,洛青鸾从草木阴影处走出来,冷冷地逼视这迎面而来的二人。 “景宫主,我倒要先问问你,”女子拿凤鸣箫直直地指向景离,“小叔叔给我留下的东西,是不是在你的手中?” “东西,什么东西?”景离眯了眯眼,“若洛小姐说的,是那方藏于箫匣中的洛家家主印,倒的的确确是在我的手中。不过,你若想将它要回去,却没有那么容易。因为,它已经被我毁了!” “少废话!”洛青鸾气得浑身发抖,眼睛一瞪,登时持箫向他攻来,“拿命来!” 眼见她越来越近,景离冲黑衣男子催促道:“还愣着干什么,拦住她!” “刚才的问题,现在回答你。”黑衣男子语气却骤然一变,“因为你在替昭崖做事,所以,我要亲手杀了你。” “你是谁?”景离一怔,却随即了然,“你是魔尊?君长夜!” 几乎是话音刚落,景离向后仰面弯下腰去,躲过君长夜雷霆一击,随即向旁侧疾步退去。景离到底也是一方枭雄,纵使受了重伤,动作仍奇快无比,电光火石间,手中剑竟已拨开身后袭来的凤鸣箫,反手架在了洛青鸾的脖子上。 “君长夜,我手上这位姑娘,可是你的师姐。”景离冷冷道,手中利刃顿时往洛青鸾脖颈间又贴近了几寸,“你若不怕望舒君怪罪你杀了他的爱徒,就眼睁睁看着她死吧。” 第240章 九连环(八) “少拿我来威胁其他人, ”洛青鸾被抵在脖颈间的剑迫得仰起头来,脸上泪痕纵横,嘴巴仍不饶人道:“景昭, 你若不现在杀了我,我迟早会……” “洛小姐,若我是你,现在就会少说几句,免得真的激怒了我,给自己惹来杀身之祸。”景离语气波澜不惊, 说出来的话却如同一道旱天雷, 直接在洛青鸾耳边炸响了,“否则,若你死了, 我也不敢保证, 待风家主身上的药劲缓过来后,他会不会伤心欲绝, 以至于要随你同去。毕竟, 他那么担心你的安危。” “你说什么?!”洛青鸾一惊, 顿时急红了眼,“快说,你给风满楼下了什么药?” “不用急,”景离轻笑一声, 笑容在脸上鲜血的映衬下, 更显可怖,“洛小姐, 你没觉得浑身乏力,连灵气也聚拢不起来吗?其实方才你刚一靠近我, 就已经跟风家主中了一样的毒,等再过一会,它在你体内完全发作起来,你就知道他的感受了。不过,若你少说几句话,少运几次气,说不定,还能让它发作得慢一点。” 洛青鸾深吸一口气,试着将周身灵气从灵台所在调出,发现果然如这人所说,半点也聚拢不起来。她不由心惊胆战,却半点不肯让胆怯泄露于外,只得死死地咬住了唇,试图将注意力从“自己中了毒”这件事上转移开来,转移到面前对着的那个黑衣男子身上。 景昭说,他是长夜? 可她从那个人身上,根本找不到半点与曾经那个小师弟相似的痕迹。 骗人的吧,长夜怎么会变成这副模样? 见洛青鸾终于安静下来,景离隐去唇畔笑意,再开口时,声音里竟带上几分蛊惑的意味: “看见了吗,君长夜?用‘感情’二字来操纵人,是不是很容易?若能洞悉世间所有人的情感羁绊,爱恨情仇,以此窥测天机,并将之为己所用,而自己却不用受到感情的影响和束缚,那么,将这样的人称为神,也不为过吧?” 君长夜沉默不语,目光却仿佛凝固在景离握剑的右手上,不肯挪动一步。 “你不说话,我姑且就算你默认了。”景离眼神一暗,不动声色地抬起没有握剑的那只左手,利用身前的洛青鸾作为遮掩,闪电般自腰间取了些药粉,然后探进衣襟之内,撒在自己胸腹部的伤口处,同时继续道: “洛明川你见过了,刹罗你也见过了,觉得那样的人可怕吗?可他们都只是帝君手下失败的试验品,真正的昭崖,比他们可怕万倍不止。甚至连我都后悔,没有从一开始,就跟着帝君修无情道。君长夜,时至今日,你仍执意要与昭崖作对,是真的有把握,要弑神吗?” “不是我执意要与他作对,是他执意,不肯放过我。”君长夜终于开了口,声音冷冽如贴面而过的刀光剑影,“吾刀名为封神,曾斩瑶台千百仙人。你们跟我斗了那么久,早该知道,我从不做没有把握的事情。” 他话音未落,景离却率先放声大笑起来,边笑边道:“魔尊,这话未免也太过托大了,在跟望舒君有关的事上,你做的哪件是有把握的?又有哪件,不是被帝君牢牢拿捏在手心里的?” “彼此彼此。”君长夜倏忽间语锋一转,同时抬步缓缓逼近,“不过,景离,我跟你有一点不同。你知道那是什么吗?” “你我不同之处多如牛毛,不知魔尊说的是哪一点?”景离立刻警惕地向后退去,手中剑刃离洛青鸾的肌肤越来越近,“别过来!君长夜,你再往前走一步,我立刻就杀了她!” “你今日既然注定要殒于此地,死在谁手里,又有什么区别?”君长夜果然依言住了脚步,蹙起眉头,“莫非,你还想见他最后一面?这个容易,我把他找来便是。 语毕,他顿了顿,沉思片刻,又道:“这样吧,你不是想修无情道吗?我听人说,修无情道,需要杀死自己的至亲之人。景离,你若愿意亲手杀了你哥哥,我便答应放过你,全当今日从未来过这里,继续让你当你的凝碧宫主,如何?” “不必了。”景离的脸色一下子变得非常难看,仿佛真的变成了炼狱中爬出的恶鬼,“君长夜,你……” “怎么,不舍得了?还是下不了手?”君长夜冷冷道,“实在下不了手的话,我帮你杀,也可以。你的帝君应该不会介意。” 景离死死盯着他,似乎想要判断君长夜此话认真与否,可双手不自觉的颤抖却出卖了他内心的恐惧。意识到这一点,景离猝然低下头,表情浑似一只行至穷途末路的困兽。 “你刚刚还说,很后悔没有修无情道,可真到了做选择的时候,却还是旧情难忘,做不到像昭崖那样断情绝爱。”君长夜略微扯了扯唇角,“看来,你也跟洛明川一样,只是帝君手下一个失败的试验品。任凭他们把你吹得料事如神,不还是一个挣扎在情爱泥潭里的可怜虫么?” “你怎么知道这些?”景离终于抬起头,声音却比方才沙哑了数倍,“关于我的事,是谁告诉你的?” “若我说是自己猜的,你信吗?”君长夜却低下头,踢了踢脚边粗粝的砂石,“你那么聪明,就不用我告诉你是谁了。说说看吧,景兄,除去缚仙索和鬼牵丝,那些上古的邪器里面,昭崖给你的是哪一件?” 他没有给过我什么东西。 景离本想这样照实说,可电光火石间,话到嘴边,却变成了: “摧心散。” 君长夜的目的绝不是要杀我,他心想,否则不必等到这么远,刚离开离魂台时就可以直接动手。 这两个时间前后,有什么区别? 区别恐怕只在于,如今自己手中握着洛青鸾的命吧。 可君长夜为什么非要拖到洛青鸾来再动手呢? 是希望洛青鸾感念他的恩情,还是希望,通过洛青鸾的命,引来别的什么人? 但不管是什么人,洛青鸾这个筹码,都决不能轻易失去。 “帝君给我的,是万毒之首,摧心散。”景离忽而抬起食中二指,使巧力按在了洛青鸾后颈,将女子直接弄昏了过去,“洛青鸾已经中了摧心散,若不及时服下解药,不出半日,就会一命呜呼。全天下只有我有解药,君长夜,你再敢上前一步,就等着给她收尸吧。” 语毕,男子将已然瘫软在他怀中的洛青鸾扛上肩头,随即出手甩出一样东西。出手的瞬间,那东西立刻爆炸开来,在他与君长夜之间爆开一片浓烈而刺鼻的白烟,而随着烟雾蔓延开来,周边生机勃勃的茂盛草木竟迅速枯死了一大片。 其中显然混有毒瘴。 君长夜掩面躲过,随即以掌风挥散了面前那片毒烟。可等到白烟彻底散尽,他再抬眼去看时,却见那二人原先站立处,已然空无一人。 不远处传来雀鸟清脆一声啼鸣,似在催促。君长夜却没有急着去追,雀鸟恼了,俯冲下来要啄他脑门,被君长夜微一偏头躲过。雀鸟一击未果,肺都要气炸了,呼扇着翅膀在空中盘旋一周,见这人仍旧雷打不动,也不知在打什么主意,索性便不再管他,自顾自往那白玉坟冢的方向猛冲而去。 君长夜仰起头,凝视着上空即将拂晓的天色,和在夜色与流云掩映下若隐若现的淡白月光。 “师尊,你说我这样做,究竟是对是错?”他对着月亮开了口,声音压得很低,含糊不清的,浑似梦呓,“我会不会变成跟昭崖一样,那样毫无顾忌,肆意拿捏旁人命运的人?” 月亮当然不会给他答案,君长夜也没期望从中得到什么答案,只是缓缓抬起手,按在了自己心口的位置。 他将月清尘的画像从飞贞的尸身上取了回来,放回它原本应该存放的位置。如今君长夜抚摸着画像所在之处,就仿佛能从那个远在天边的人身上,获得源源不断的力量。 他终于迈开步子,朝着雀鸟消失之处飞身掠了过去。 待君长夜赶到那个清幽院落外时,院内连成片的参天古榕已闭合了大半。他早就知道,这里是景离为自己打造的牢笼亦或棺椁,而棺椁并非单单指里面的白玉坟茔,还包括外面这整个院落,以院墙和古榕树林各为一层椁,加上坟茔中重重叠叠的七层空间,凑足了九层墓室。 君长夜到时,九重墓门已经自外而内关了两重,院门和榕树阵的通道皆已彻底封死了。他取出封神刀来,一刀将最外围的那些榕树阵尽数拦腰斩断。在成片成片簌簌落地的枯叶断枝中,君长夜提刀踏入内院,却见白玉墓室最外层的大门正在缓缓落地。 君长夜少时第一次在凝碧宫见到这座白玉坟茔时,只觉外部浑然一体,将将一整块上好的羊脂玉最中间掏了一个洞,外围仍是完好无损的,然后倒扣在地上。他本以为这地方没有门,因为关上了就再没有开启的打算,可如今看到了其中隐藏的那扇玉门,却也没觉得有多么突兀。 许是这些年已经见多了稀奇,无论再看到多稀奇的事,都已经不会觉得有多稀奇了。 初见这个地方时,君长夜还觉得,凝碧宫主或许当真是情深之人,因为竟然舍得为了自己夭折的幼弟造墓,而动用这么好的材料。 现在想想,应该是景离当初在建造时就想好了,待他们二人死后,要一起长眠此地,所以无论如何劳心劳力,都在所不惜。 眼看面前那扇门就要彻底闭死,君长夜在门前一矮身,贴地打了个滚,几乎是擦着地面闪身进去,随即以手撑地,向后一倾身子,止住了连续未竭的滚势。 而在男子进入的转瞬之后,玉室的大门在他身后轰然落地。君长夜站起身来,向前走了几步,发现自己必须要略微躬身,才能不碰到低狭的墓道顶部和侧壁。 而扑面而来的,尽是独属于地底的腐朽和泥土气息。 第241章 九连环(九) 即便是在睡梦中, 洛青鸾都隐隐觉得浑身如有火烧灼,身下仿佛有个东西,冰冷坚硬, 硌得她怎么都睡不好觉,胸口也闷闷的,好像在提醒她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事。 因为浑身不适,连做梦都总梦到些不好的东西,梦到重新被人抓回了离魂台的熊熊烈火中,于是洛青鸾拼命地想要睁开眼睛。然而, 等到终于悠悠转醒, 在睁开眼睛的那一瞬间,全身所有经脉的感觉悉数涌进灵台,清晰无比, 却险些让洛青鸾再度痛昏过去。 不, 她甚至恨不得昏过去,最好彻底睡死, 也好过承受这种非人的折磨。 可那痛觉太过剧烈, 让人根本无法忽略, 更不可能再度睡着,洛青鸾痛得打了好几个滚,险些从床上滚落到地下,幸亏她及时扶住了床边, 才终于稳住身形, 勉强坐起身来。 才做了这么几个动作,洛青鸾已经浑身大汗淋漓, 稍微动一动,就闻到自己全身上下都是一股子沾了雨水过后的泥腥味。她勉强抬起手来, 揉了揉眼睛,然后扭头四下打量起自己目前所处的地方来。 她记得,自己原本是要去刺杀景昭,结果却反被制住,还被对方当做人质来威胁对面的一个黑衣人。他叫那个人魔尊,还说魔尊就是长夜,可那人,分明与长夜生得不是一个模样。 但若他不是长夜,又与自己素昧平生,他为何会在乎自己的死活呢? 接下来,那两个人又说了一堆她听不懂的话,什么帝君,什么天道,随后自己就被打昏了,再然后……醒过来就是在这里。 这是一间密闭的石室,她被人放平躺在了石室中央的石床上,石床四角各有一根铁索,可抓她来的那个人,却没有借此来限制她的行动。非但如此,就连凤鸣箫,都还好端端摆在她的手边。 也不知景昭是托大,还是根本不把自己放在眼中。 洛青鸾扶着石床边沿慢慢站起身来,手指却不小心碰到一个坚硬的东西。她低头一看,发现那原来是一方玉印,上面镌刻着自己家族的家纹水波纹,正是小叔叔惯常摆放在书房内的那方洛家家主印。 这……这就是小叔叔留给我的那样东西! 洛青鸾几乎是立刻就将它抓在了手中,在玉印身上来回摩挲,而后紧紧抱在怀中,几乎被心中失而复得的欣喜淹没。可随即,她却像被烫到般,甩手将那方印丢了出去。 说来奇怪,玉印拿在手上时还不觉得烫,可在抱入怀中的那一瞬间,洛青鸾却感觉像抱了一个烫手的山芋。她低头去看自己身前,只见衣衫多处已经破损不堪,湿淋淋的,如在沸水中煮过一遭,而裸露在外的肌肤,也已留下许多灼烧痕迹。 “你醒了。” 洛青鸾慢慢抬起头,只见那被她丢掉的家印滚落在地,恰好骨碌碌滚到来人的脚边。景离弯腰将它拾起来,握在手中颠了颠,然后从怀中掏出一块巾帕,仔细擦拭起玉印上沾染的尘土。 “你……”洛青鸾捂住胸口,勉力昂起头看他,“你到底对我……做了什么?” “没什么,”景离仍旧低着头擦拭玉印,“给你服了大剂量的摧心散而已。” “摧心散?”洛青鸾喃喃道,“你给风满楼用的……也是这个?” “是,”景离终于将巾帕收回怀中,抬起头来凝视着洛青鸾,双眸中不带分毫感□□彩,“不过给他用的剂量小些。所以,与其有空关心他,不如先关心关心你自己吧。” 洛青鸾毫不怯弱地与他对视:“说吧,你抓我来……是想干什么?要杀就杀,别人怕你,我可不怕!” 景离不为所动,只抬步向洛青鸾走近几步,将那方家印举到她眼前,冷冷道: “看清楚,这方印上刻着水波纹,就是你们洛家的家主印。我探查过了,蘅芜君封了一半的修为在里面,应该是想留给你。只可惜,你马上就要死去,已经用不到了,倒不如拿来给我,兴许还能多发挥些用处。” “你……”洛青鸾顿时瞪大眼睛,咬牙切齿道:“想要我小叔叔的修为,你做梦!” 话音未落,女子打了个响指,想从灵戒中召出自己的琴,却忘了自己的灵力已然被封,根本无法与灵戒取得联系。她别无他法,手在半空停了一瞬,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变式为掌,双手带起呼啸掌风,向景离猛力劈砍去。 然而,洛青鸾在未中毒时都打不过景离,此刻全身无力,脚步虚浮,又怎么可能是景离的对手?此刻,她弗一倾身靠近,就给景离一把擒住手腕,然后反别过胳膊猛地一推,狠狠抵按在墙上。 洛青鸾再度被迫仰起头来,口中鲜血四溢,景离的手肘压迫着她的咽喉,迫得洛青鸾几乎要窒息昏厥。可即便如此,她的眼睛就是不肯闭上,仍旧紧紧瞪住上方男子,好像会说话,仍在骂人一般。 景离本来就讨厌洛青鸾的眼睛,此刻更是看了就烦,于是本能地伸手捂住那双充血眸子,低声道:“再忍一下,马上就结束了。” 然而,随着视线下移,景离的目光却忽然定格在女孩小巧的鼻梁和嘴唇上。他盯着两个地方看了片刻,胳膊肘竟不自觉地卸了力,随即慢慢放开,颤抖着移回身侧,任由洛青鸾颓然扑倒在地上,猛地喷出一大口瘀血,随即不住地呛咳起来。 景离怔怔地站在原地,耳边仿佛响起当年那人温和爽朗的笑音: “小离,你看鸾儿这鼻子和小嘴,长得多像姐姐。来,你抱抱她,等她会说话了,也是要叫你舅舅的。” 她要叫我……舅舅。 “哥,我刚刚竟然真的想杀了青鸾。”景离忽而抬手捂住脸,声音里充溢着痛苦不堪:“我竟然想杀了姳姐姐留在世上唯一的骨肉。” “可她也是洛明川的骨肉,”心间的声音却忽而一转,“父债子偿,我杀不了洛明川,难道连杀了他的女儿泄愤都不行吗?” 洛明川…… 现在再想起这个名字,景离都已经有些麻木了。可当年,当年最初得知那个人用离开洛家时燃起的大火带走了长姐时,景离恨他恨得要发疯,恨不得生啖其肉,痛饮其血。但他只能咬牙忍着,所有人都心知肚明那是怎么一回事,却都心有灵犀不去点破。毕竟,罪魁祸首只是洛明川一人,又怎能将怒火发泄至其余无辜的洛家人身上? 独独景离,就是咽不下这口气,任凭景昭怎么明里暗里地提点劝说,他都坚决不为所动,并从此开始悄悄派人在整个九州探访洛明川的下落。 那可是长姐,是会给他缝补衣物,会将那些珍稀无比的丹药秘籍偷偷留下来给他的姳姐姐啊。 景穆的几个孩子中,除长女景姳和长子景昭是宫主夫人所生外,其余都是侍妾所生,其中又以景离的母亲位份最低,死得最早,所以景离从小不受父亲和其他兄弟待见,也是在所难免。幸而长兄长姐都对他很好,只不过景昭是正大光明,当着父亲和其他兄弟的面对他好,而景姳则要含蓄很多,却关怀得细致入微,妥帖温柔,像是在尽力弥补景离缺失的那部分母爱。 若说景离对景昭,是爱慕和崇敬,那对景姳,就是依恋和孺慕。长姐如母一词,用在这个温柔贤惠的女子身上,不能更加贴切,景离曾暗暗发誓,等自己长大了,要好好保护她一辈子,绝不能让任何人欺负她。 然而,姑娘长大了,都是要出阁嫁人的。还没等景离长大到能保护别人的地步,景姳就已经嫁去了洛家。她出嫁那天,景离跟着兄长景昭去送嫁,见新郎官生得玉树临风,虽看着有点玩世不恭,待人接物却算得上周到有礼,一丝不苟,景离就暗想,看来洛家的大公子果然跟传闻中一般出类拔萃,是个可以依靠一辈子的好归宿,将姳姐姐交给他,自己就能放心了。 那时,景离内心深处对景昭暗自滋生的情愫早已昭然若揭,强烈到再也无法忍耐的地步。虽还没挑明,也明知这是注定不可能的事,但一想到景昭将来也会娶亲生子,生的孩子还要叫他“小叔”,景离就烦躁不已,以至于夜不能寐。他在张灯结彩的洛家待得越久,这种感觉就越发强烈,加上发现洛家那三小姐洛明嘉总与景昭眉来眼去,似乎芳心暗许,就更加一刻也不想在洛家多待,于是便随便寻了个由头,拖着景昭跟自己回凝碧宫去了。 也正因此,景离没能分出更多的心思来打听自己这姐夫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还有姳姐姐的婚后生活是否和睦,只是听那些完整参加了婚宴的人回来时兴高采烈地说,大小姐与姑爷十分般配,一定会长长久久,白头偕老。 于是他就真的相信了。 白头偕老,多好的字眼,可为什么到了最后,却会发生那样的事。 该怨天,还是怨人? “为什么你这一双眉眼长得不像她,却像那个恶人?”暗无天日的石室内,景离慢慢蹲下身来,捏起洛青鸾的下巴,在火把光亮的映照下,细细打量起她那一张脸。边打量,眉宇边嫌恶般更紧地纠结在一起,“你说她白白在世间走了一遭,到头来,连死因都不能为世人所知,只能一起带进坟里。等我也死了,还有谁能记得她?还有谁会真正为她哭一场?” “谁……”洛青鸾死死盯住他,“你在说…… 说我娘亲吗?你还要说,是我爹爹害死了我娘亲吗?我不信……任你怎么说,我都不信!” “够了!”景离骤然放开她,“你跟你那个爹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蘅芜君又擅长蛊惑人心,你从小被他养大,心自然向着洛家,任旁人怎么说都没用!” “呸,我小叔叔比你强一万倍!”洛青鸾冷笑道,“我从没……从没见过比你还要狠毒的人!承认吧,你娶我嘉姑姑就是想报复,你从来没爱过她,是不是?为一点子虚乌有的猜测,而娶一个不爱的人,就是为了报复她和她的家人,景昭,你够狠!嘉姑姑怎么就瞎了眼,竟然看上你这样的人。” “是啊,她怎么就瞎了眼,看上谁不好,偏偏要看上他。”景离开始自言自语,似乎终于慢慢冷静下来,却又似乎,是在滑向另一个疯癫的极端,“罢了,跟你说这些干什么,只要得到了蘅芜君的修为,我就能杀了魔尊,让哥哥永远摆脱后顾之忧。对,修为,修为……” 说完,他一把将洛青鸾翻过身去,拨开她遮掩后颈的长发,随即高高举起手中的家印,就要往洛青鸾后颈上铭刻家纹的地方猛力按去。 情况发展到这一步,已经完全超出了景离事先的预想,但他已经无路可退,只能顺着这条路继续走下去,他不知道前面等待他的会是什么,所以只能尽力争取在结局来临之前,让手中多握上一些底牌。 即便先前答应了哥哥,不去动洛家的家主印,此刻也只能食言了。 可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间,紧闭的石室外忽然传来一点声响,像鸟鸣,又像人声。 听到那声音的,景离手上的动作一顿,脸上流露出些许疑惑。可他只顿了片刻,就再度毫不犹豫地举起那方玉印,将之印上了洛青鸾的后颈。 霎时间,石室内碧蓝光芒大作,有惊涛骇浪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自玉印中流泻而出,却不往低处流,反而尽数往石室的最上方汇聚而出,逐渐聚成一处深不可测的漩涡。 景离抬头看那漩涡,暗道既然蘅芜君留下的传承已经近在咫尺,洛青鸾就没用了。虽说就算留着也没什么大碍,但他待会要接受传承,不能再为任何事分心,所以只有杀了她,才不会再生事端。 景离正欲动手,身后靠近洞门的位置却又传来些许声响,先前那道人声越来越近,好像在叫一个人的名字。 不可能,景离心想,我已经将整座墓室全部封死,这里固若金汤,除非从内部开启,否则绝无再打开的可能,怎么还会有人进得来?即便是君长夜拿着封神刀来,也绝对不可能。 除非……除非……是他。 仿佛要印证景离内心想法似的,随着人声越发清晰,他终于听清了那人在说些什么,也听清了那人叩击石门的声音。 那声音与室内漩涡带起的滔天声浪一比,微弱得简直不值一提,可景离就是听得一清二楚。因为那声音他再熟悉不过,这辈子,下辈子,只要不喝孟婆汤,就永远也忘不掉。 即便这声音的主人,刚刚还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很认真地说要杀了他。 “小离,小离。” “小离,把门打开,是我。” 第242章 尘归尘 景离整个人都僵住了, 玉印从手中滚落在地,他也浑然未觉,只跟个落魄游魂一样缓缓挪到门边, 将全身的重量抵靠在门上。他半晌没开口,直到双眼渐渐变得模糊,以致遮挡了视线,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鼻尖竟酸胀得厉害,将眼泪都逼出来了。 哥哥, 你到底也舍不下我, 是不是? 又听得外面传来几声叩门和呼唤,景离缓缓俯下身去,将侧脸紧贴在门上, 好像通过这种方式, 就能感受到门外那人的体温。 他终于开了口,一开口自己都吓了一跳, 因为那声音沙哑得厉害, 浑似一个重伤将死之人。他这才想到, 原来自己身上的伤也很重,只是方才陷入对蘅芜修为的狂热状态,将注意力悉数集中于洛家那方家印上,感觉不到身上的痛楚罢了。 于是景离只说了几个字, 便停住清了清嗓子, 接着才继续道: “都这种时候了,你还来这里干什么?” 听他终于开口, 门外人反而沉默下来。景离将耳朵贴得离门更近了些,先听到一阵窸窸窣窣的短促摩擦声, 像是外面那人将手放在石门摩挲了一通,随后才听得对方沉声道:“小离,先把门打开,让我进去。” 景离都能想象得出,景昭此刻的表情会是如何,一定跟自己以往每次惹他生气时一模一样。 他不喜欢惹景昭生气,他喜欢逗他笑,可惜,却总是事与愿违。 “不必了,你若还有什么话,就在门外说吧。”景离断然拒绝,将洛青鸾扯过来抓在手中,示意她不要出声,同时继续道:“哥,你来做什么?你看到君长夜了吗?” “我来救你。”门外那人急促道,“小离,你也知道,我从来都不想你死。” “救我?呵,我稀罕么?”景离冷笑一声,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等等,你就是君长夜吧?君长夜,你连易容术都掌握得如此精湛,要模仿另一个人的声音,想必更不在话下。但想若骗我,你还差得远呢。快滚,否则,信不信我立刻就杀了你师姐?” “我不是君长夜。小离,你听好了,”门外人顿时焦急起来,“‘冷山前,小苍泉,古榕边,藏三剑’,这是我们凝碧宫的秘密,若我是君长夜,我会知道这些吗?我会把这个也告诉君长夜吗?” 景离感觉身体再度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因为门外人说的,的确是只有历届凝碧宫主才懂的暗语,暗语中提及的三把剑,都是凝碧宫中仅次于凝碧珠的镇宫之宝,而前三句话提及的地点,则分别是这三把剑各自的藏匿之所。 景离当年使了很多手段,才将这句话从景昭口中逼问出来,并将之掘出来,据为己有。这些年来,他为了讨好喜怒无常的刹罗,同时为了不让魔族起疑心,怀疑凝碧宫不安分,已经逐渐将这三把剑一一送了出去,镇宫之宝中还在的,就只剩下一颗点缀多于实用的凝碧珠了。 哪怕仅凭这一点,他也已经是凝碧宫的千古罪人,即便今日自刎谢罪,下了黄泉后,也无颜面对凝碧宫列祖列宗。 “小离,你别犯傻了,”听不到景离的回答,门外人语气愈发焦急,“快开门,跟我走。我已经联络好了人,现在就将你送出潇湘,送到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去。对外就说,你被我杀了,等这阵风波过去,我再去寻你。” “没用的,无论逃到哪里,君长夜都不会放过我,就算他找不到我,天上那位仙君也不会放过我。毕竟,若北海的祭盘继续运转不停,他很快就能派仙使下凡来了。”景离冷冷道,“而且你明明知道,我不会走,除了这,我哪也不去,就算死,我也要死在这里。景昭,虽说是我逼你参与我的计划,逼你在众人前杀我,但你敢说,我死了,真的就不合你的心意吗?” 门外的男子显然不敢相信他会这样说,顿时更急了:“怎么会?小离,你是我在世上唯一的亲人了。” “终于承认了,对你来说,我只是你唯一的亲人。可你不是还有个夫人,难道不用把她也算上吗?”景离幽幽叹了口气,“景昭,这么多年过去了,是不是到死,你都不肯说你爱我?” “我不爱你,也不爱她,我谁都不爱,你满意了吗?”门外人显然已经忍耐到了极致,语气渐渐落入近乎失控的暴怒边缘,“景离,你不是想让我跟你一起死吗?来啊,只要你现在引爆这里,我们就能一起永远埋在这地下,再也不分开了!” “不,不,”景离一怔,随即却慌了神,“哥,哥,我不想你死,我想让你活着。这样,这样,你进来接受洛明澈的传承,只要你将这些尽数吸纳了,等出去以后,连君长夜也奈何不了你,我们就能彻底摆脱魔族的控制了。” “不必如此麻烦,君长夜已经答应我,将与凝碧宫的盟约撕毁,从今以后,再不需要我们替他办事。”门外人渐渐冷静下来,“只要你放了洛青鸾,答应听我的话,从此按我说的去做,我保证,他绝对不会要你的性命,” “不可能,”景离喃喃道,“魔族都是一群出尔反尔的混账,你还不明白吗?我跟魔族圣女打了那么多年的交道,我对他们最了解,你不能相信他们。如果真的按他说的做,等我放了洛青鸾,手中再没有一点筹码,凝碧宫就会被他们当成弃子一样处理掉,连你都活不了。” “圣女已经死了!如今魔族五长老已去其四,只剩下三长老一介女魔,魔族内部已经乱成了一锅粥,君长夜自顾尚且不暇,根本无力再来管束我们!” “不可能,”景离坚持道,“就在不久之前,君长夜还说要亲手杀了我,他怎么可能变脸变得那么快?他怎么可能答应你放过我?” “他说要杀你,是因为你一直在替昭崖办事。如今他与昭崖斗得不可开交,急需帮手,只要我自愿率凝碧宫倒向他这一方,尽力帮他对抗昭崖,他就答应绝不会再为难我。而我的条件,就是让他放过你。小离,你不会还想替昭崖做事吧?” “昭崖?”景离脸上的笑容愈发冷了,他喃喃道:“昭崖算什么东西?他说情字都是虚妄,若情字都是虚妄,那我这辈子算什么?我难道什么都不是?还有,这一切都是魔族害的,你让我不恨魔族,凭什么?若让我活下来,魔族和昭崖,我一个都不会放过。” “小离!你不要再执迷不悟了。你若再执迷不悟,连我也救不了你。” 救我。 景离暗想,原来他还是想要救我。看,他不是不爱我,只是不敢承认罢了。 他能这样想,我是不是就已经足够幸运了? 纵使我死了,只要他好好活着,我就不算输。 “救我?怎么,到了现在,你还想救我?” 景离的声音一下子低了下来,“哥,我是该说你太善良,还是太蠢呢?若父亲知道你今日这样说,岂不是要再气活一回?” “……你什么意思?” “哥,你还不知道父亲真正的死因吧?”景离脱力般背靠着门,眼神涣散,唇畔却再度噙起一抹冷笑,“哥,我以前跟你说过,谁敢害你,我就弄死谁。你没当真,我却一直放在心上,也一直,都是这么做的。” 世人皆以为,景穆早逝,是因为早年见到挚友乐平君被魔尊所杀,自己就在旁边,却没能救得了他,所以这些年来一直心中郁结,导致早早陨落。可只有景离一个人知道景穆的英年早逝,其实另有隐情,而这个隐情,甚至不像景昭和部分知情人以为的那样,是景穆胆小怕事,因为受不了良心的折磨,这才日复一日糟践自己的身体,以求脱离苦海,早日解脱。 “哥,你知道吗?这世上有一种毒,无色无臭,人沾上一点根本不会察觉,非要日积月累,每天都接触,才能看出成效。而毒发身亡的时候,就跟暴毙一模一样,任凭悬壶峰的那位医仙来了,也根本查验不出来。” “……你……你给父亲下了毒?”门外那人显然不敢相信,在自己眼皮子底下会发生这样的事,顿时气得声音发颤,“景离,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他要害你啊。”景离的语调愈发疯狂起来,“还记得吗?他要你泡的那个汤泉,是从魔族带回来的,你每次泡了都不舒服,有好几次,甚至都在里面晕过去了。所以到后来,我就干脆次次都迷晕你,然后自己代替你,去完成父亲交代的任务。不得不说,那药确实很神奇,能助人极快地提升修为,却也正因此,会让人欲罢不能。 后来,我无意中偷听到老家伙说,那是他从魔族带来的东西,目的就是帮他们控制你,好让你在他死后,继续乖乖听魔族的话。从那以后,我就对他起了杀心。既然做老子的要害儿子,那做儿子的,为什么就不能害他?大家各凭本事,不是吗?” 景离边说,边闭上眼睛,不敢想象门外的景昭听到这个在黑暗中埋藏了多年的秘密,会作何感想。 但与此同时,他心中竟然漫上几分久违的快意和轻松,因为他与景昭之间,终于再也没有秘密。 景离所言,句句属实,以往景昭实在不舒服时,景离的确曾伪装成他的模样,去替景昭去完成父亲交代的任务。可与此同时,景离却也没有将真相悉数说出。 兄弟间虽然长得像,可做父亲的,又怎会分辨不出来?他也不忍心看到自己最疼爱的大儿子遭此厄运,所以即便识破了景离的伪装,也从未揭穿过,只是默默回房,一杯接一杯地借酒浇愁。 他不是不爱他们,他只是没有办法。 可景离不这样想。所有要害景昭的人,无论出于何种心态,他都绝对不会放过。于是,他在景穆的饭食里日复一日地投了毒,不但饭食里,连他惯爱喝的酒里也放了。而正是投在酒中的那些毒,最终断送了景穆的性命。 一种感情若太过强烈,是会将其他感情从心间抹杀掉的,可景离从不认为这是误人的东西,也从未想过要去修什么无情道。景昭就是他活下去的全部意义,他那么努力地想要帮凝碧宫摆脱魔族的控制,甚至不惜将景昭囚禁起来,与他反目成仇,也全是因为,景昭从小生活在光明之中,根本不是那种擅长隐藏本心的性情,而这种性情,实在不适合做凝碧宫这一时期的掌舵人。 凝碧宫主若太过善良,就会被那些杀人不眨眼的魔族吃得连骨头都不剩。 不过他不想把这些都告诉景昭,他不想做着那样卑劣的事情,还要将自己说得多么高尚。反正二人已经误会了那么多年,再也解不开了,就让他继续误会下去吧。 随着伤口失血越来越多,景离的意识也越来越模糊。他很想听听门外人是怎么回答的,也确实能听到那人正在外面不停地说话,可就是听不清对方究竟在说什么。他努力地将耳朵往门上靠,却仍然无济于事,索性直接放弃了。 “哥,”景离背靠着门扯扯唇角,忽然哼笑几声,“你说你这么不舍得我死,莫非是因为跟自己的亲弟弟双修,修上瘾了?” 门外的讲话声顿时停了下来,耳边唯余一片嗡鸣,景离却继续笑道:“怎么不说话了,是不是被我说中了?不然我现在打开门,趁我死前,你我还能……” 话音未落,背后的石门猛然震动一下,似乎被门外那人狠狠推了一把。随后而来的,则是一波高过一波的撞门声, “还是不喜欢我,那就走啊!”景离仍然抵靠着门,任凭那力道透过石门的剧烈震颤传遍背脊,自言自语道:“哥,既然君长夜答应了你,你也相信他,你就按他说的去做吧。我把洛青鸾和蘅芜的修为都交给你,你滚吧!可我不像你,我不傻,所以也不会走,我就留在这,哪也不去。” 说着,他抬起手,将半空中那盘旋的漩涡招引了过来。他在洛青鸾后颈家纹处一点,运气划开一道细小口子,随后操纵着漩涡中几成实质的水灵气凝成一股涓涓细流,通过那道小口,悉数汇进了洛青鸾全身上下的灵脉之中。 洛青鸾本是半昏死的状态,给体内骤然汇入的磅礴灵力刺激得一个激灵,顿时清醒过来。她睁开眼睛,看着身旁面色惨白的人,张口欲骂,却发现自己气若游丝,几乎连半个字也说不出来。 “想活就少说话,否则,一旦灵力在体内流转出岔子,你必会走火入魔。”景离勉力支撑着道,“这传承,我还给你,至于你能不能撑下来,可就不关我的事了。听着,待会跟着外面的人走,我给你们一刻的时间逃命,若过了一刻还出不去,就只能留在这座墓里给我陪葬了。” 洛青鸾狠狠瞪着他,却也明白自己现在正处于危险的边缘,只要稍不留神,随时可能被体内汹涌的灵气撑爆,所以绝对不能意气用事。 在推她出去前,景离最后看了洛青鸾一眼,忽然想起,自己还从未听这丫头叫过一声舅舅。 年少时的景离,很是阴沉和羞怯,他不会主动去逗弄婴儿,都是景昭把小小的青鸾抱给他看,逗青鸾,让她叫舅舅。可那时洛青鸾还不会说话,而景离假死后,就再也没有以这个身份见过洛青鸾,所以,也就从未听她亲口叫过舅舅。 不过,想必以后再也没机会了。 石门从里面开了一条能容纳一人过去的小口,立刻又再度关得严丝合缝。一刻之后,有铺天盖地的爆炸声自墓穴最里面那间小小石室传出,将这间隐于地下多年的一口吞没,也将其中见不得天光的全部爱与罪恶,一口吞没。 自此尘归尘,土归土。 都结束了。 第243章 假慈悲 “景宫主进去也有一会了, 怎么还不出来?!哎哟,可真是急煞老子了!” 几个掌门人在白玉坟茔所在的院落外焦急地来回踱步,其中一人实在等得不耐烦, 这般高声问道,却无人敢应。曲流岚恼怒地瞥了对方一眼,显然对这般粗鲁言语很是不屑。他回过头,担忧地看着一旁落魄的紫衣女子,目光放软了下来,柔声问道:“景夫人, 你别急, 还撑得住吗?若实在不舒服,不如先移步回房休息。这边有我们看着呢,绝不会让景宫主出事的。” 洛明嘉一言不发, 闻言抬眼看了曲流岚一眼, 随即却摇摇头,仍旧在两个侍女的搀扶下站在原地, 身子不自觉地略略发抖。 在旁人看来, 这就是惊吓过度的表现。 曲流岚叹了口气, 知道是自己之前在离魂台前的所作所为太过分,现在想求得原谅,只怕不易,于是也不再勉强洛明嘉与自己搭话, 只偏头用眼神示意了妹妹一下, 要她去安抚安抚景夫人,别让两家关系闹得太僵。 曲阑珊听话地移步过去, 可还没靠近,洛明嘉身旁那两个侍女却面色不善地拦住了她, 其中一个冷冷开口道:“你家兄长先前不是还口口声声说要烧死我家夫人,要给天下人一个交代。现在真相终于大白,我家夫人是清白的,不用你们在这猫哭耗子,假慈悲!” 曲阑珊心知对方说的都是实话,自己的确无可辩驳,又没能生得一张能言善辩的巧嘴,于是只张了张口,却说不出话,一张小脸涨得通红。 那侍女看曲阑珊无话可说,心中得意,正欲再张口嘲讽几句,手心却被洛明嘉骤然攥紧了。她暗暗一惊,这才想起夫人不喜欢女婢们张扬太过,于是将到了嘴边的话强行咽下,不再理会曲阑珊,冲洛明嘉献殷勤道:“夫人,您要不要回房休息?或者,要不要用点刚炖好的冰糖燕窝羹,奴婢去给您端来。” “多嘴!”另一个侍女登时呵斥道:“宫主和青鸾小姐都还在里面,夫人哪有心思用羹?” 曲阑珊自小生活的环境单纯干净,走到哪里都有兄长宠着,跟自己的女侍也亲如姐妹,很少见到下人间的明争暗斗,此刻直面这种场景,自然更显局促,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放才好。洛明嘉却好像没听到这番对话般,一双眼只紧紧盯着榕树林内那片看似平静的白玉坟茔,不知在想些什么。 曲阑珊愣愣地望向女子漆黑如墨的眼瞳,里面满是叫人看不懂的东西,她忽然觉得再看下去,自己都快要被吞没其中了。 曲阑珊以前认为,景夫人虽与蘅芜君是亲兄妹,但论起与蘅芜君的相似程度,却还不如青鸾。若她与蘅芜君再像些,定然能能排得上是九州前三的美人。可现在看来,是自己以前眼拙,眼前这位夫人虽算不上顶尖的美人,但一定拥有常人所不能及的聪慧和气度,所以…… 曲阑珊还待瞧个仔细,却忽然从那双眼瞳中瞥见了一点红光,她没反应过来那是什么,耳边却忽然响起惊天动地的爆炸声。滚滚浓烟和火光自院落内那方坟茔中怒吼着冲了出来,将周围人被这惊天巨变吸引过去的眼睛,生生映红了。 “青鸾!”曲阑珊惊叫一声,登时便要往那边跑。自从得知洛青鸾被那假冒的凝碧宫主劫持着进了那座坟墓,曲阑珊早已心急如焚,只是她自知无能深入虎穴去将洛青鸾救出,又不想在这个时候给兄长添麻烦,所以只能强忍着心悸,没有上前,而是跟众人一起待在院落外围等消息。 可眼下爆炸声迭起,里面的建筑整个坍塌下去,显然是出了大事,曲阑珊哪里还待得住,立刻跟着人流往那边跑起来,可没跑几步,却忽然被人从身后拉住了手。 曲阑珊不解地扭回头去,显然想不出这时候会是谁,可在看清后,却顿时僵在原地,不可置信般看着拉住自己的人。 “萧……萧大哥……” 话音未落,却被拉入了一个温暖厚实的怀抱。萧紫垣弯下腰,紧紧地拥抱着他娇小的姑娘,抱得曲阑珊快要喘不过气来,仿佛要将这万年来所欠缺的悉数弥补回来。有好几次,曲阑珊觉得他几乎要低头吻下来,一张脸顿时羞得通红,伸手就要去推他。这一推虽没用多少力,却足以让萧紫垣感觉到她的抗拒。 果然,萧紫垣没再有更进一步的举动,他松开手,张了张口,似乎想叫她的名字,却终究没有叫出任何一个字。 该叫你阑珊,还是……芳洲? 曲阑珊抬起头来,惊讶地发觉对方竟然已经泪流满面。 “萧大哥,你怎么了?”曲阑珊慌了,赶忙踮起脚去替他擦眼泪。可泪越流越多,她擦不过来,反而自己也跟着掉起眼泪来,索性不再擦了,抬手向那边人群聚集处一指,难过道:“青鸾,青鸾还在那里面呢。” “青鸾?”萧紫垣抬袖擦干眼泪,又替曲阑珊也擦了擦,勉强笑了一下,安慰道:“没事,你放心,洛青鸾那丫头鬼精灵得很。她别的没有,就心眼多,最会逢凶化吉,一定不会有事的。芳……阑珊,你就在这待着别乱动,我过去看看。别担心。” 听他这样说,虽然一切都没有改变,青鸾仍然生死未卜,曲阑珊竟真的安下心来。她回头去看那边,却发现冲击的余波并未如预想中一般蔓延开来,而是被无形的力量圈禁在白玉坟茔三丈的范围之内,再没波及外界。 待浓烟散去后,她才逐渐看清最里面的场景。有个额衔凝碧珠的男子正站在最靠近爆炸区域的位置,背对着匆忙赶去的众人,发梢在气流冲撞中高高扬起,手上法印则不停变换,显然正一己之力对抗着气流的全部冲击。随着其余掌门的陆续加入,那男子肩上的压力显然减轻不小,他迅速撤了掌,随即抽出腰间佩剑,凌空连续点刺了十几下,在空中运起一圈又一圈的灵力涟漪,随即向前猛力推去,试图通过对冲,将气流和烈火带来的破坏力一点点蚕食化解。 那应该就是真正的景宫主,曲阑珊暗暗想,可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那不像个活人,而更像一具失魂落魄的行尸走肉,他做这些,不是渴望将被困在里面的人救出来,而只是在完成自己该做的事。 “刚刚似乎听说有冰糖燕窝,”萧紫垣的声音再度在耳边响了起来,曲阑珊一惊回神,这才发觉对方并非在对自己说话,而是冲洛明嘉身边的侍女客气道:“能否劳烦姑姑帮忙端来?如果可以,再多做一些吧,大家忙了一宿,都累了,待会一起用些汤水,也能好受些。” 他这话说得客气,语气却不容质疑,俨然已经有了上位者的风范。曲阑珊在一旁看着,觉得十分惊讶,她与萧紫垣也才不过分别了几日,对方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变化? 莫非,是因为萧大哥找回了自己的前世,所以言谈举止,也受到了前世的影响? 那他的前世,会是个什么样的人呢?自己在他的前世中,又扮演着怎样的角色? 曲阑珊尚且一头雾水,萧紫垣已经大踏步走远了。那两个侍女不约而同地将她上下打量一番,其中一个好奇地问: “他是你喜欢的人?” 曲阑珊感觉脸上烧起来,猜想一定又红了一片,但还是勇敢地承认道:“是。” “那他喜欢你吗?” 曲阑珊低下头想了想,却始终不敢给对方对自己的感觉下一个定论,于是只讷讷答道:“我不知道。” “这有什么不知道的?还有你,这有什么好问的?”另一个嗤笑一声,“我可一眼就看出来了,那公子肯定是喜欢她的,要不然怎么可能那么关心她?你没见抱得那个紧哟。” “眼见不一定为实,”先前一直沉默的洛明嘉突然开了口,“凡事,还是要相信自己的心。怜霜,与其有空多嘴,还不如快些照那位公子说的去做。” 两个女侍顿时安静下来,被点名的那一个赶忙退下,往后厨的方向一溜烟小跑而去,剩下的那个则扶紧了洛明嘉,见她脸色愈发难看,不由关切问道:“夫人,您没事吧?” “我没事,也没有失望。”女子紧紧盯着不远处那道佩着凝碧珠的身影,喃喃道:“只要不抱任何期望,就再也不会失望。缘来缘去,不过如此。” 她分明记得,自己先前深入玉坟与其中的景昭共谋时,那人的头发仍是一片乌黑,就连方才他进入玉坟之前也是一样。可如今,那片乌黑中却夹杂着无数灰白,令人绝望的银白从发根开始蔓延,已经将越来越多的发丝,尽数染成了白色。 看来下面那个人,对他真的很重要吧。 洛明嘉闭上眼睛,片刻后又再度睁开,她忽然挣脱女侍的手,转身就走,走得毅然决然。曲阑珊来不及拉不住她,慌乱中抬眼去看,却只捕捉到对方一闪而过的决绝侧颜。 就那一瞥之间,她发觉洛明嘉眼中原先那些令自己看不懂的东西,已经不复存在,唯余一片澄明。 洛明嘉奔出不远,就在一个人面前停下脚步。曲阑珊看到她直直跪了下来,启唇说了句什么,随即任由那慈眉善目的女尼抚摸过她的头顶。曲阑珊认得,那是眉山的祁镜散人,早已看破红尘多年,其主持下的眉山眉庵,近几年已成为修真界最负盛名的尼庵。 通过依稀听得的几个词句,曲阑珊猜测洛明嘉说的大概是: “主持,妾身想随您剃发修行,愿往后供奉佛前,余生与青灯古佛为伴。” 她不禁回过头,去看那边刚将余波基本平息下来的景昭,心中暗道了句为什么。为什么真正的景宫主终于回来了,他们二人终于又能相守了,景夫人却竟要剃度出家。这期间究竟发生了什么,景宫主又做了什么,才会惹景夫人伤心至此呢? 这个问题,如果不问当事人的话,曲阑珊恐怕是永远也想不明白了。可她并没有轻易放弃,还在试图联系这几天的所见所闻,给整件疑云密闭的事情拼凑出一个真相。 然而,就在这时,曲阑珊却忽然听到几声焦急中夹杂着恐惧的奋力呼喊。她往声源处看去,却见喊话的不是旁人,正是风家家主,风满楼。 “青鸾!洛青鸾!青鸾,青鸾呢?” 那红衣乌发的男子形容很是狼狈,他每见一个人,就要拉住对方问青鸾在哪里,有没有见过青鸾。然而无人得知这个问题的确切答案,只跟他指了这边的大致方位。风满楼便一路找了过来,直到看到曲阑珊,暗淡的眼睛方才一亮,径直向她跑了过来。 然而,还没等他开口向曲阑珊问话,先前那个说自己先去探探情况的人,已率先一步从曲阑珊身边冒了出来。 “风家主,你别急。”萧紫垣猛拍了一下风满楼的肩膀,带着他往外走去,“我听景宫主说,洛青鸾受了重伤,已经先去了栖凤阁那边找人救治了。走吧,我们陪你一起去找她。” 第244章 三生花 栖凤阁内, 君长夜已将先前黑衣魔尊那一套行头换了下来。他侧身倚在窗边,见玉坟那边的冲天火光渐渐熄灭,心道风满楼差不多也该过来了, 便从窗前离开,往内间走去。 冷北枭正坐在床边,见床上安然睡着的洛青鸾呼吸渐趋平稳,一颗悬着的心才算彻底放下,又给她掖了掖被角。君长夜一走进来,冷北枭就猛然站起, 将对方拉到一边, 忍不住低声埋怨道:“魔尊,你这一步棋走得可太险了。万一那个疯子真的杀了小丫头,本王怎么办?你叫本王有何颜面去见蘅芜?” “他杀不了青鸾师姐的, ”君长夜低声道, “我探查过了,师尊留在师姐身上的印记还没有完全消失, 若他真的威胁到了师姐的性命, 那印记中封印的力量就会被触发, 以景离当时的状态,绝对承受不了那种力量。再加上,你刚刚也看到了,师姐受伤虽然不轻, 却没有致命伤, 如今对她性命最大的威胁,是如何顺利吞纳蘅芜君留下的半身修为, 让自己不至于爆体而亡。” “有本王在,自然不会让她爆体而亡。”冷北枭拍拍胸脯, “本王刚刚已经帮她梳理过了,接下来只需静观其变,只要她能自主引导灵气在灵脉中顺利运行一周,往后要将那些修为尽数吞纳,就只是时间问题了。” 君长夜知道他此话不假,便略略颔首,眉间阴霾却仍未完全散去:“不过这次,也的确是有点大意了。我本来以为,师姐的母亲好歹是景离的亲姐姐,他不至于下此毒手,没想到……” “亲姐姐?我呸!照本王看,亲情这种东西在那家伙心里,根本不值一提!连自己的亲爹都敢下手,我们妖都不做这种事!”冷北枭愤愤道,“对了,魔尊,你还没跟我说,这整件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是什么时候牵上景昭那条线的?他又为什么要乖乖听你的话?” “也没多久,只是他当时受制于景离,而我许诺要帮他一把,只要他听我的安排行事。”君长夜淡淡道,“我答应景昭放过凝碧宫,也放过景离。可景离生性多疑,又怎么可能相信我会真的放过他?” “那你……”冷北枭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但本王也觉得,你的确不会真的放过他,而且就算你放过他了,本王也不会放过他。” “无所谓,这些都不重要了。” “可还有件事,本王始终想不明白,”冷北枭抱拳胸前,“景昭,不该是恨景离最深的人吗?纵然是亲兄弟,可看他弟弟干的那些事,已经禽兽不如,跟他谈感情都是脏了自己的口舌。可景昭为什么还要你放过他呢?” “谁知道呢?人心这种东西,是世界上最难捉摸的。”君长夜摇了摇头,“而且,景昭是名门正派,想法怎么会跟你我相同?他虽然看着直率,却也绝非没有心机之人。不过他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就不是我要关心的问题了。” 话虽如此,君长夜的思绪还是不由自主地,飘回到石门外那条昏暗低狭的甬道里。 景昭与石门内的景离交谈时,君长夜就抱着刀靠在不远处,所以他们说的每一个字,他都听得清清楚楚。所以当景离说到弑父一事的时候,君长夜亲眼见证了景昭的震动和惊怒,并觉得,那并不像是装出来。 如此一来,就有两种可能,一是景昭一直被蒙在鼓里,确不知情,是彻头彻尾的受害者;第二,则景昭早就发觉景离对他的感情特殊,已经远超兄弟之情,并利用这种感情,非但摆脱了遭受魔族控制的厄运,还借景离之手,除掉了命令自己接受厄运的父亲。 不过结合后来景离弑父、囚兄、夺嫂这些丧心病狂之举,第二种可能性并不大,毕竟,玩火玩到把自己也搭进去,未免太不值得。 后来接到洛青鸾,并得知景离给出的一刻期限时,君长夜跟景昭立刻带着洛青鸾退了出去。然而,在快到出口时候,景昭却顿住脚步,精准按下机关,给君长夜打开了另外一条直通栖凤阁的甬道,并言明若君长夜不希望外面的人看到他,可以从那边走,先带洛青鸾过去疗伤。 这样看来,景昭对这座墓室内部的构造,也了解得一清二楚。 “答应宫主的事,本尊都做到了。”临别前,君长夜这样道:“等需要的时候,本尊自会派使者来找宫主,那一天不会太远,希望宫主早做准备。” 景昭沉默着点点头,冲君长夜抱了个拳,就转身面朝来时的方向,向墓室的正门倒退着飞掠而去。 他这样做,是想将这座幽暗墓室最后的景象,永远镌刻在脑海中吗? “魔尊啊,本王怎么觉得你变了?心软了,也没那么仔细了。”冷北枭嘟囔了一句,随即却见君长夜竟然转身欲走,忙一把拉住他,“等等等等,这里面明明还有很多可以深挖的点,你就急着要走?走去哪啊,急着回家去看望舒君吧?” 他此语本是打趣,谁料君长夜竟真的坦率承认道:“是啊,有美人在翘首以盼,候我归家,我为什么还要在这里浪费时间?” 他这话本也是打趣,谁知冷北枭却好像信以为真,慢慢放开他,情绪眼见地一下子低落下来。 君长夜不知道,可冷北枭自己却清清楚楚,他答应过宁远湄,此生再也不见蘅芜。他本以为自己说得出,就一定做得到,可没想到,自分别的一刻起,对蘅芜的思念和担忧就如海一般呼啸而来,将他从头到尾彻底吞没。他在妖界实在待不下去,于是便出了界,时常到潇湘这边转悠,这才能听到洛青鸾模仿箫音的口哨声,及时赶来。 君长夜虽不明所以,但看他这样表现,猜测必定与蘅芜君有关,便有心将冷北枭的注意力从伤心事上转移开来:“妖王,洛明川死前,说他在人界和鬼界的交界处的桂花树下埋了一坛女儿红,请蘅芜君有空的时候帮忙挖出来,等他女儿成婚时,开了当喜酒喝。你若想帮忙,不如去把那酒挖出来,等青鸾师姐成婚时,送给他们当贺礼。” “好啊,你怎么不早说?本王这就去办!”冷北枭一拍大腿,却忽然又想起来什么,慌忙伸手往怀里掏,“等等,本王还带了东西来呢,差点就忘了。” 君长夜看着他从怀中掏出一朵蔫头搭脑的花,又变戏法似的摸出一个装满了清水的瓷瓶。冷北枭将花插到瓷瓶里,然后端端正正摆到洛青鸾的床头,自言自语道:“这是我们妖族的三生花,香气清凝悠远,对宁神助眠、温养身体最好不过。本来想带给蘅芜的,现在可便宜你了,以后可得在你叔叔面前帮本王说几句好话。” 语毕,冷北枭忽然顿住身形,支起耳朵听了听动静,随即笃定道: “有人来了,本王也要走了。魔尊,你若知道了蘅芜的消息,千万记得托人来告诉本王一声。” 得了君长夜肯定的答案后,冷北枭点点头,随即一个箭步冲至窗边,再度化作一只雀鸟,迅速消失在了天际。 他前脚刚走,萧紫垣和风满楼后脚就闯了进来。君长夜还没来得及将事先编好的说辞说出来,就被冲过来的萧紫垣一把抱住,甚至抱他抱得比抱曲阑珊还要紧。 “别这样,”君长夜怔了一下,随即伸手就开始推他,“我已经心有所属。” “靠,这都什么跟什么?”萧紫垣骂了一句,迅速放手,顺便将君长夜用力推开,“本来都是男人,抱一下怎么了?都是你们这些人给整的,乌七八糟,你心有所属,我还心有所属了呢!” 君长夜随手整理了一下被他弄乱的衣领,随后扭头去看已奔至洛青鸾床畔的风满楼,淡淡道:“青鸾师姐没有大碍,只是过于疲累,需要休养调息。风家主,我有些话要对你说,可否先移步外间?” 风满楼将洛青鸾搁在被面上的手紧紧握在手中,闻言抬起头来,目光中锐气散尽,分明已经精疲力竭,却还是强撑着打起了精神。 “你是……”他只迟疑了一下,就准确无误地叫出了眼前人的名字,“君长夜。君长夜,是你救了青鸾?” “是。” 风满楼略略颔首,随即自洛青鸾身边站起身来,跟着君长夜往外间走去,经过萧紫垣时,对他轻声嘱咐了一句:“萧兄,曲姑娘,劳烦照看一下青鸾,我去去就来。” “好说,你去吧。”萧紫垣边说,边往洛青鸾床边挪步,笑嘻嘻道:“让我来好好看看,我亲爱的师妹怎么样了。哟,旁边还放了朵花,真细心啊师弟……” 他虽答应得爽快,可照顾人这种细致的事,多半还是由曲阑珊默默做了。等了好半天,风满楼才回来,面色倒也还算平静,只对萧紫垣低声道:“咳,他叫你出去。” “叫我?好说好说。”萧紫垣一骨碌从床畔爬起来,紧握着曲阑珊手的手也跟着松开了,两人迅速分开,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的样子。萧紫垣又此地无银三百两般补了一句:“没礼貌,下次再进来,记得先敲门!还有啊,风家主,你一定要好好待我师妹,你若敢欺负她,朕可不依。” 虽然登了基,但萧紫垣极少在帝都皇城外自称为朕,如今这样自称,一来是想引起风满楼对此话的重视,二来,是洛青鸾如今身边已经没有亲人,她年纪轻轻,虽然得了洛家家印,但毕竟威望不够,所以洛家会不会随着蘅芜君的下落不明而树倒猢狲散,还是未知数,萧紫垣不想她被人看轻了去。 “放心。”风满楼深深凝视着那即便在睡梦中仍愁眉不展的女子,眸间有缱绻深情满溢而出,语气郑重得仿佛在做一个正式承诺:“我一定不会辜负她。” 第245章 绕指柔 萧紫垣走出去的时候, 君长夜正背对着他,在凭栏远眺。男子背影颀长,却并不清瘦, 举手投足间,都足以叫人窥见这具身躯中隐藏着何等可怕的力量,逐渐与萧紫垣在前世回忆中时常看到的那道身形重叠起来。 万年前,龙太子九赭就常常与魔族离渊混在一处,一起喝酒,一起打架, 彼此挑衅, 互相背锅。他与芳洲的那段姻缘少不了离渊从中牵线,甚至离渊最终落得那般结局,也可以说得上是为九赭而死。 而同样, 离渊暗暗思慕太合虚那位玉清君的事, 也只有九赭知道。 他们两个,若认真计较起究竟谁亏欠谁, 恐怕, 谁都算不清吧。 “……你怎么哭了?” 直到君长夜的声音飘入耳中, 萧紫垣才从回忆中回过神来。他惊讶地发现,自己不知不觉中竟然又红了眼眶,忙抬手掩饰性地抹了抹脸,满不在乎般打哈哈道:“哭?怎么可能, 是这风大, 有点迷了眼睛。” “别装了,看来万年前的事, 你都想起来了。”君长夜凝视着他发红的双眼,“那我该叫你大师兄, 还是皇上,还是……太子殿下?” 听到“太子殿下”四个字,萧紫垣终于忍不住哽咽一声。他忽然揽过君长夜近在咫尺的肩膀,将头压得很低,埋在对方肩上靠了一会。待终于将情绪平息下来,才慢慢放开君长夜,抬起头,试探着问道:“哎,知道你上辈子是怎么叫我的吗?” 君长夜想了想,迅速笃定道:“长虫。” 萧紫垣的脸迅速垮了下来:“你怎么知道?你也想起来了?不不不,不对不对,你可是从来都规矩叫我太子殿下的,快叫一声给本太子听听!” “太子殿下。” 萧紫垣完完全全怔住了,显然没想到君长夜会真的这样叫他。后者瞧他一脸呆样,登时摇头笑道:“这点出息。” “嗯,有点意思了。”萧紫垣醒过神来,不好意思地挠挠头道,“长夜,其实我觉得,你跟离渊一点也不像,何止不像,简直判若两人。你不知道,那才叫真正的混世魔王,是怼天怼地怼空气、一言不合就开打的那种,谁都看不上,谁都不放在眼里。你怎么会是他的转世呢?” “我跟他不像,不正常吗?”君长夜语气平淡,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我跟他当然不像。他生来自由自在,我却有无数枷锁加身,挣不脱逃不掉,又怎么会像?” “别这么说。”萧紫垣拍拍他的肩,想安慰几句,然而一想到前世在九重天上遭遇的种种险恶,“以后会越来越好”这样的话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这得语锋一转,冷声道:“之前在北海附我身的那个,就是昭崖吧?没想到,还真让他一个小小神官笑到了最后。” “谁说他能笑到最后?”君长夜忽地沉下声来,眉锋冷冽如出鞘长刀,“我这一辈子,可还没到最后呢。” “可上次昭崖一击不中,没能将玉清君带回天都去,必定不会善罢甘休。”萧紫垣紧握双拳,“我立刻帝都前,已经派人去查昭崖动向,可恨帝都的花间酒已经关门大吉,琅轩阁的人也不知道都跑到哪里去了,想买消息都买不着。” “不必指望琅轩阁了,他们与昭崖应该是一伙的,就算不是,季棣棠也必定出于某些原因受制于昭崖,不会帮我们的。”君长夜道,“这件事,我已经想好该怎么做了,只是大师兄,到时候还需要你的配合,你……” “放心吧,如果有需要我的地方,尽管开口,即便上刀山下火海,你师兄我也在所不辞。”萧紫垣拍拍胸脯,斩钉截铁道,“不过,你得事先跟我交个底,你究竟打算怎么做?先前你说有话要跟风满楼说,也是因为需要他的配合吗?” “先不能告诉你。有些事,我得先看过三世镜,才能做好打算。”君长夜道,“至于风满楼,他的作用,比你们所有人加起来都要大。这次,我也算是要将性命都托付给他了,正因如此,才不得不兵行险着,只希望他能暂且放下过往的仇怨,尽心尽力替我去办成那件事。” “他答应了?你要他做的到底是什么事,还与性命相关,这么严重吗?” 看萧紫垣竟有不依不饶的架势,君长夜瞥他一眼,忽然觉得照对方那种喜欢刨根问底的性子,如果自己不解释清楚,今天恐怕就别想走了,只得轻叹一声,答道:“我需要将风家世传的那把神弓,‘焚劫’,借来一用。” “焚劫神弓?是万年前,曾经射落过太阳的那把神弓?”萧紫垣惊讶极了,“怎么,你又要射日?日神招你惹你了?就算你爹娘给你起名叫长夜,你小子总也不至于跟太阳有仇吧?” “昭崖不是要缔造永夜吗,”君长夜勾了勾唇角,“那我就来帮他一把。” “可,你一说要借,风满楼就答应了?”萧紫垣捏捏下巴,觉得此事另有蹊跷,“焚劫神弓是他们老风家的镇宅之宝,他可不像是那种因为感情而乖乖就范的人呐。更何况,他跟魔族斗了那么多年,死在魔族手中的风家子弟不计其数。以你现在这样的魔尊身份,跟他要宝物,他不跟你红眼才怪吧?” “你说的这些,我早就想过,所以,才希望他能看在青鸾师姐的面子上,暂时放下对我的仇恨。但我没想到的是,他竟然答应得那么爽快。” 哪怕到了现在,回想起风满楼刚才说过的那些话,君长夜还会怀疑,当时站在自己的面前的那个风家家主,与幼年时那个想尽办法欺负和排挤自己的风家小公子,真的是同一个人吗? 当时,他已经做好了恩威并施的准备,然而风满楼开口说一句话,却让君长夜错愕不已,即便与萧紫垣此刻比起来,也可以说分毫不差。 “君长夜,我要向你道歉。”风家家主深深俯下身,“为小时候的不明事理,也为后来在潇湘的是非不分。” “休要如此,”没等他将身子完全弓下去,君长夜就迅速上前几步,将风满楼扶起,“楼公子,有话好说。” “楼公子?”风满楼苦笑一声,“君长夜,你这样称呼我,莫非是还对当年的事耿耿于怀?” “没有,只是习惯使然罢了。”君长夜淡淡道,“不过我倒是有点好奇,风家主怎么突然想开了,竟要跟我这种人道歉?” “是我一直错怪你和你的母亲了。”风满楼声音低了下去,“就在我当上家主不久之后,母亲交给我一封信,说是父君走前给我留下的,言明要等我有能力继承家主之位时,才能拆开来看。信上说,他当年之所以抛下我和母亲离开,并不是为了应劫,而是去做一件大事。而他救回风家的那个女子,也即你的母亲,并不是普通凡人,而是当年天界以下的第一人,琴圣尊苏羲和。父君说了通天阶的事,并提到了万年来凡人之所以不能飞升天界,根源在于仙帝妄图毁灭五界的阴谋。 他说他当时感觉并不好,时机也不够成熟,但他还是要去做,即便明知道,自己不可能活着回来了。他说若他失败了,就让我接替他,等到时机成熟时,继续去做这件事。若我因为怕死,不能继承先辈遗志,又怎么配做我父君的儿子?” 平阳君说的这些,君长夜早已了解得清清楚楚。没能得到新的线索,他心中有点失望,于是沉吟了片刻,又不死心般问道:“那你父君,还有没有提到过其他与我有关的事?” 风满楼想了想,还真道:“有。他说,你是一切的关键,让我务必照顾好你,必要时,要不惜一切代价帮你。还说,琴圣尊曾经嘱咐过,等你长大以后,要你去找一个叫君天御的人,说那个人会将你真正的身世告知于你。她还留下了一句话,是‘凤凰涅槃,日出汤谷’。我不懂那是什么意思,或许,你能明白。” “谢谢你。”君长夜抬眸凝视着他,“风满楼,若我答应你,以魔尊的身份与修真界定下永久停战的契约,你能保证,会放过魔族那些手上未曾染过鲜血的无辜子民吗?” “魔尊?你真的是魔尊?”风满楼怔了怔,却并没有显得特别惊讶,其实当他听到飞贞言之凿凿的指控时,就已经信了八分,如今怔愣,只是没想到君长夜会亲口承认,以及没想到与自己在战场上斗了那么多年的对手,此刻就这样地平静地站在自己眼前。 他与君长夜对视了片刻,终是下定决心道:“若能永远停战,一定是两族都想看到的。如果真能和平相处,谁还愿意打仗。可是和平太难,君长夜,即便你是魔尊,你能代表整个魔族吗?你手下那些长老,可个个都不是好惹的。” “不听话的,便拔除掉,只留下听话的,事情就好办多了。”君长夜认真道,同时伸出一只手虚虚握着,半悬于空中,“你只说你能否保证,剩下的事,就都交给我吧。你我打了那么多年,该知道,我向来都是说到做到。 ” 风满楼垂眸思索一瞬,随即抬手用力握住了君长夜的手,坚定道:“我能。” “没想到风满楼的觉悟那么高。”听君长夜将过程讲了一遍之后,萧紫垣捏着下巴喃喃道,“不行,我可不能输给他。” “很好,”君长夜向他摊开手,“所以,三世镜呢?” “你要三世镜干嘛?自己看,还是给师尊看?”萧紫垣却忽然变了脸,表情瞬间严肃起来,“其实我前世就觉得,你不该喜欢玉清君。现在也是一样,长夜,你不该喜欢师尊,否则……否则,只怕迟早要死在他手里,就跟前世一样!” “若说这世上还有一种我能接受的死法,那便是死在他的手上。”君长夜微微笑起来,“死在他手里,我愿意。” “你……你不明白,哎呦,你不明白他是什么样的人。不,他根本不算是人,他跟那仙帝才是一路的,他们都是一样的,没心肝,他们打心眼里看不起咱们。你爱上他,就像非要征服一座永远不可能看到顶峰的高山,你若执意要攀,就只能摔得粉身碎骨!” “他不是高山,”君长夜低头盯住自己伸开的手掌,将这话重复了一遍,神情忽然变得干净而温柔,随即呢喃道:“他是我的绕指柔。” “你……”萧紫垣给他气得说不出话,随即一甩手,愤愤道,“朽木不可雕也!” “你之前说,我跟离渊不一样,我说我不如他。可有一点,我自觉比他幸运得多,至少我认得清自己的心,也认得清自己挚爱的心,对我来说,这就够了。”君长夜又向萧紫垣伸了伸手,催促道:“三世镜。” “没带!”萧紫垣兀自嘴硬,可最终还是招架不住,一边磨磨蹭蹭地伸手往怀中掏镜子,一边老实道:“算了,也算你赶得巧,我来的匆忙,就一起带过来了,正准备派人去绝尘峰送给师尊呢。” “那正好,我去送,”君长夜扬了扬眉,随即从他手中一把夺过那面古镜,“拿来吧。” 第246章 温澜生 “圣君正在闭关, 闭关前特意嘱咐过,谁也不见。使者把东西交给我就行,灵犀保证, 一定安全送到圣君手中。” 绝尘峰雪梅林中,仙鹤化成的稚嫩小童披挂羽衣站在雪地里,正奶声奶气道。这话说得虽客气,赶人之意却分毫不掩。可站在小童对面那面目平凡的灰衣男子却不为所动,即便已经被拒绝了两三次,他仍是拱了拱手, 不卑不亢地恳求道: “来之前, 陛下特意嘱咐过,这样东西很重要,必须要亲手交到圣君手中, 能否劳烦仙使带个路?仙使请放心, 送完东西,在下立刻离开, 绝不多留半刻。” “可……圣君也嘱咐过呀, ”灵犀挠挠头, 显然为对方的难缠感到非常为难,“圣君说要闭关,不见外客,就算你求我, 我也是没办法的嘛。” “哎呀, 圣君没有在闭关,你别听灵犀胡说。”树上的小梅子精唯恐天下不乱, 接连将几颗雪梅扔到灵犀身上,笑得直在树稍打颤, “仙鹤精羞羞,这么大了还撒谎,羞羞羞。” “够了!胳膊肘往外拐的小家伙,闭嘴!”灵犀恶狠狠地吼了回去,随即又扭头瞅了灰衣男子一眼,没好气道:“拿上东西,跟我走吧,不过,我可不保证圣君一定会见你。他自从回峰后,心情一直不好,你看,连近日峰里落下的雪都比往常大上许多呢。” 语毕,他转身就往梅坞方向蹦蹦跳跳地走去,还顺带往后勾了勾手,俨然是要男子跟上的意思,后者道了声谢,忙也跟着往里走去。 灵犀没说错,今日山里的雪的确大得异常,形如风絮的白雪纷扬飘落于天地间,茫茫见不到头,很快将男子一袭灰衣染成了纯白。身处冰天雪地间,路自然颇不好走,可对那男子却不见什么影响,甚至边走,还有闲暇打量这片绵延不绝的梅林,似乎想看看传说中的绝尘雪峰究竟是什么模样。 然而这一举动,却被走在前面的灵犀发现了,他顿时提醒道:“使者最好不要乱看,也不要惊扰树上那些冬眠的小家伙。圣君最容不得别人在绝尘峰放肆,若那些小家伙被吵醒,跑到圣君面前告你一状,你今日,恐怕就没命下绝尘峰了。” 男子没有说话,双目却听话的不再往旁侧的梅林中看,只聚焦于前行方向。随着梅坞堆满积雪的坞顶逐渐出现在眼前,灵犀能感觉到身后男子愈发安静,不由暗暗松了一口气,心道这人应该不难打发,待会一定要快些将他轰下山去才好,免得惹圣君生气,再也不回绝尘峰了,只丢下自己和一群不懂事的梅子精作伴。 规矩叩了三下门后,仙鹤小童恭恭敬敬地后退一步,恭声道:“圣君,我是灵犀。萧……帝都那位陛下派人送东西来了,还说非要亲手交给您,您要不要见见他?或者,还是让使者先把东西交给我,由我交给您?” 灵犀本来想按照往日惯称的那般直接叫“萧紫垣”的,但一想到萧肥圆派来的人就在身侧,实在不好不给他面子,于是便别别扭扭地以“陛下”相称。然而,这话在空中撂了许久,梅坞内却无人回应,灵犀觉得好生奇怪,便又将话重复了一遍,却依然无人回应。 “咦,圣君呢?”灵犀自言自语道,“照理说圣君没在闭关,应该是能听到外面声响的。我还是进去看看,别是出了什么事。” 于是仙鹤小童壮着胆子走上前去,悄悄将门推开一条小缝,见其中果然空无一人,不由大惊失色。但这失色仅在面上停留了一瞬,便被灵犀强行按下,他转过身,冲身后那男子作了个揖,安抚道:“使者稍安勿躁,圣君兴许在屋内待闷了,去了别处,灵犀这就去寻圣君。劳烦使者暂且在这里先等一下,万万莫要四处走动。” “仙使慢走,”灰衣男子亦礼貌回了一礼,“在下在此候着便是。” 话虽这样说,但灵犀前脚刚风风火火地走开,他后脚就打开面前那扇紧闭的坞门,抬步走了进去。 男子本以为进去后,只会看到陈列如故的一室静谧,谁料率先迎接他的,却是一声熟悉鸟鸣。 “咕啾~” 感受到主人的气息,灰雀显然十分兴奋,开始在桌上插瓶的梅枝间蹦来跳去。灰衣男子歪了歪头,似乎有点不解为何魔宫豢养的信雀会出现在月清尘的房间内,直到看清了灰雀腿部有包扎过的痕迹,又回想起自己在离开魔宫前,曾派灰雀给昆梧山凌绝顶送过一封信,这才恍然大悟,将此事的前因后果在脑海中串成了一条线。 那封信,他本是想送给叶知秋的,兴许赶得不巧,正赶上叶知秋不在山中。灰雀转来转去找不到叶知秋,却因为职责尚未完成,徘徊着不肯走,随即就被巡山的昆梧弟子发现并打伤。最后,就被呈交给了三圣君中唯一恰在山中的望舒君。 而那封信,也就自然而然落到了月清尘手中。 上天果然爱与人开玩笑,那封信谁看见都好,可偏偏谁也没看见,却叫最不想让看的人看见了。 灰衣男子心下沉了沉,随即伸出手指,俯下身给信雀顺了顺毛,发觉这小鸟皮毛油光水滑,显然被照顾得很好,心中便有了主意,猜想那人即便看了信,兴许也没生自己的气。 没生气是最好不过,但若是生气了,可真得好好哄上一哄。 他抽回手指,转身就往门外走去。待将坞门重新合好后,男子想也没想,便径直拐去了隔壁那间许久无人居住的起居室。 他年少时,曾日日与喜欢的人比邻而居,每天夜里仅隔着一堵墙那么远,但心与心之间的距离,却仿佛隔着一道这世上最不可逾越的鸿沟。 可现在不一样了。 起居室的门紧紧关着,门外落雪仍积得厚厚的,连最浅的脚印都没有,仿佛近期都没被人打开过。但君长夜有预感,自己心心念念的人,此刻一定就在那里面。 推门之前,他暗暗想,若师尊看到自己,第一句话会说什么呢? 是“你又受伤了”?亦或是“事情都办完了吗”,“这封战书是怎么回事”之类的话? 反正,定然不会和自己一样,坦诚地说上一句:“我好想你。” 屋门悄然开了一条缝,似乎有人轻手轻脚地走进来。 白衣圣君依旧清逸出尘,正负手立于窗前,交握双手间隐约露出写满字迹的信纸一角。在身后那扇门被打开前,他已不知对着临窗枝头含苞欲放的堆雪红梅赏望了多久,整个人浑似入定一般,即便听到门口传来细微声响,身形仍未动分毫。 “望舒君,陛下派小的给您送一样东西过来。”来人轻声开了口,似乎怕惊扰了窗边人赏景,又仿佛,是担心惊破一个一碰就会碎掉的梦境,“他说,这样东西金贵得很,要小的不能假手他人,一定得亲手交给您。” 月清尘一动不动,好像根本没听到有人进来。一时间,屋子里静得连根针掉在地上都听得一清二楚,也正因此,将随后那由远及近响起来的脚步声,衬得格外清晰。 有人从身后抱住他。 窗外忽然飞来一只喜鹊,昂首跃上了梅梢。先前久候不开的红梅开始在枝头竞相绽放,竟是在那一刹那间,悉数被绝尘峰内骤然升高的气温催开了。 云消雪霁,他心中霎时间温澜潮生。 “什么金贵的东西?”月清尘在背后交叠了许久的双手终于松开,缓缓移至对方扣在自己腰间的那双手上。他微一侧头,轻声问询道,“能比得上你吗?” “你早知道是我。”君长夜低下头,将脸埋在月清尘肩颈处冷香氤氲的发瀑间蹭了蹭,深吸了一口气,随即同样侧头瞧他,反问道:“你怎么知道是我?” “我在外面设了禁制,”月清尘淡淡笑起来,“别人进不了你这间屋子。” “圣君好生厉害,”君长夜将人打横抱起来,看也没看场地如何,会不会影响发挥,便直接压上了旁侧书桌。他想学着月清尘那样淡淡地笑,唇角弯起的弧度却越来越大,最后还是忍不住,干脆扬眉大笑起来:“方才你说我金贵,我欢喜得不得了。那,现在该办的事都办得差不多了,我能过来亲你了吗?” 他说这话时,嘴唇几乎擦着月清尘耳朵而过,将所过处燃着了一大片,很快便烫得惊人。月清尘身子颤了几下,却不躲不闪,只在他耳边含糊道:“痒。” 君长夜也不知是没听清,还是听清了,但有意要逗他,忙贴过去问:“什么?” “我说,”月清尘将声音压得更低,仿佛在自问自答,“你不是已经过来了,还要问我?莫非我说不许,你便能忍住不做?” 这话也不知触动了君长夜哪根神经,话音未落,月清尘便被再度抱起,直接送上了起居室内那张与梅坞仅一墙之隔的窄榻上,随之而来的,则是猛烈如狂风骤雨般的缠绵深吻。 愈念愈吻,愈吻愈烈。二人都知自黑风崖惨烈一别后,彼此定然各遇难处,如今终于再度重逢,又早就将对方遭遇猜得七七八八,自然顾不上问各自经历如何,只愿先为这霎时情动放肆一回。可若真要放肆,又岂是几个吻就能满足得了? 然而,宁远湄在北海和西洲说过的话时时萦绕心间,几乎被君长夜当做灵诀背诵。君长夜记得自己答应过她什么,所以无论如何,为了师尊,他也绝不会毁约。 直到师尊彻底痊愈,自己彻底摆脱这副魔族之躯为止。 “咦,为什么我找遍了绝尘峰也没找到,圣君究竟去哪了,怎么还没回梅坞来呢?”忽然间,有声音自一墙之隔的另一边传来,落入墙这边的二人耳中,清晰得仿佛就在耳边,“喂,雀精,雀精!你看见刚刚门外面那个人了吗,他又去哪了?东西留下了吗?” 君长夜还没从方才的意乱情迷回过神来,心就先于神思咯噔一声,仿佛在暗示他,有什么被他遗忘许久的秘密即将大白于天下。 “原来在你这间屋子里,能将我那间里的声音听得这么清楚。”怀中人轻轻扯弄他散落枕边的长发,语气像在玩笑,眸间情丝却宛如日出后悬于叶尖的朝露,迅速消失无踪,“长夜,来解释一下吧。” 第247章 男主角 君长夜知道, 月清尘能这样问,显然是心里早就有了主意,要他回答, 只是将坦白从宽的机会交给了他。 毕竟这种小孩子伎俩,但凡撒谎,很容易就会被拆穿了。 于是君长夜也不打算说谎。他没有立刻说话,而是再度低下头,想去吻怀中人唇角,却被对方偏头躲过。他看出月清尘心里是真的压着火, 虽明知不是为这点小事, 而是因为那封战书的事,却还是乖乖翻身下来,仰面躺倒在月清尘身侧, 又将人往怀里揽紧了, 这才认真解释道: “我那时每日除了修行,就是想着怎么才能离你更近一点。奈何你总是深居简出, 除了授课, 每日和我说过的话基本不超过十句。我很气自己不能讨你喜欢, 又很想知道你每天都在屋里做什么,却不敢直接问你,所以只好出此下策。师尊还记得吗,你曾经教过我们一种单面结界的排布方式, 类似隐身结界的那种, 结界中人能看到外界,外界却看不到里面。 学会如何排布那结界的第二天, 我就结合穿墙术,将它用在了这堵墙上。这样, 每当我躺在床上,就能透过结界将你那边的动静听得一清二楚,可师尊没有对我布下结界,所以从你那边,听不到我这边的声音。我以为万无一失,绝对不会被发现,不成想,将来你也会有躺在这张床上的时候,真是失策。” 他将这些陈年往事如倒豆子似的说出来,语气轻松至极,甚至有点小小的得意,就像在说“看,最后还不是上了我的床”这样调情般的话一样,可听在月清尘耳中,却全然不是那么个滋味。 诚然,君长夜身为弟子,绝不该对师尊做这样的事,如果当时被发现了,下场一定是逐出师门。甚至,他的半魔之体还可能会被人察觉,从而被当做魔族混入昆梧山的奸细,处以极刑。而那时的自己,每日思索的,无非是该怎么完成任务,怎么才能快点逃离这里的一切。更何况,一个人待着的时候,自己基本不发出什么动静,君长夜即便夜夜枯守,也只能迎来更多的失望而已。 自从认识到对君长夜的心意开始,月清尘就发现,自己变了太多。几乎每次都是这样,明明知道君长夜是心机深沉之辈,明明知道他做得不对,可月清尘总忍不住把自己换到他的角度,设身处地地去想一想他的感受。而每次这样想罢,月清尘又总是觉得他可怜,所以,就忍不住要多喜欢他一点,希望将君长夜这些年从自己这里吃过的苦头,栽过的跟头,通通都弥补回来。 奈何留给他们的时间,实在不多了,而能够用在彼此身上的时间,更是少之又少。 所以在一起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显得格外珍贵,月清尘不忍心将它浪费在无谓的猜疑和争吵上。 “不过我早就想在这儿了。”月清尘半晌没应声,君长夜也不在意。他换了个姿势,努力让月清尘在他怀里靠得更舒服一些,随即继续嘀咕道:“早就想在这儿抱着你,跟你躺在一块儿,一起入睡,一起醒来,醒来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你。以前,每当我怎么也静不下心,入不了定的时候,就经常想,要是现在师尊在我身边,我抱着你……” 月清尘就抬手拍怕他的额头,言语间带上点促狭意味:“抱着我,你还能静得下心吗?” 君长夜见他心情好,自然不放过借此揩油的机会,忙哄他道:“自然静不下,也不想静。清尘,好清尘,我都说了那么多,你也说几句我想听的话,好不好?” 他本以为自己说归说,以月清尘那种性子,大概率不会回应这种无聊的请求。可没想到,对方随后的片刻沉默,却不是不想理睬,而是在想该如何开口。 “其实我喜欢你的时间,比你喜欢我,要久得多。”月清尘终于开了口,第一句话,就叫君长夜心尖颤了一下,“真的很久,久到从你出世之前就开始了。甚至有些时候,我一整天不想别的,满脑子都是你。你生得什么模样?会有什么奇遇?等长大了,会喜欢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结局才是对你最好的,是得到世人都想拥有的一切,还是虽有遗憾,但能快快乐乐地过完这一生?这些我都仔细想过,可我独独没想到,你的结局,会与我的结局息息相关。” “师尊,我听不明白,”君长夜眨眨眼,“你是说,你已经恢复前世的记忆了吗?” “也可以这么说吧,”月清尘笑了笑,“或许我以前的某一世,是个街头写话本子的。而你就是我笔下,最受姑娘小姐们欢迎的男主角。” “男主角?”君长夜更听不懂了,“男主角是什么?” 他对于自己不懂的东西,向来不吝深究,可刚问了这么一句,就被月清尘搂住脖子吻了上来。干柴主动来凑烈火,这还能了得,君长夜眼神一暗,顿时浮现出毫不掩饰的欲望。他正要将手探进那袭纯白内衫中作弄一通,亲手丈量爱人腰身有无清减,却忽听得灵犀又在隔壁自言自语道: “对了,算算日子,鬼族那鱼符也再过几个时辰就该彻底熔了。我去外面看看,圣君兴许去丹炉那边看着炉火了。至于那送信的,想必萧大肥圆也没什么十万火急的大事,走就走吧,不管他了。” “鱼符?”君长夜停了动作,疑惑道:“是刹罗从冥主手中带出来的鱼符么?” “是。”月清尘并没有要瞒着他的意思,抬手抹了抹唇,就将自己回到西洲后发生的事情讲了一遍,其中特别提到了刹罗的陨落和宁远湄的远走,以及为何要毁掉宁远湄交给自己的那枚鱼符。 “我想,小湄说带刹罗去北海,一定是去寻通天塔中的祭盘了。她想用自己曾经修过木灵的不死之躯,去做通天塔中那方木柱的祭品。毁掉鱼符,无异于断了冥主一臂。这样,无论以后冥主是冒着成为弃子的风险,选择继续依附于昭崖,还是自立为王,都不至于成为我们太过棘手的麻烦。” “祭品。”君长夜缓缓重复一遍,“可若木柱也被填满,祭盘中被开启的铜柱数就已经超过一半。届时作为凡天之门的通天塔将会暂时开启,有资质飞升的凡人可以去往天界,而昭崖,很快也可以派天兵天将下凡来了。” 月清尘垂下眼帘,面容被同样低垂的发丝遮住,叫人看不清神色:“没错。你不想问问……我为什么不拦住她吗?” 君长夜苦笑一声:“因为祭盘彻底开启,是早晚的事,宁师叔主动奔赴北海,能让更多木灵根的修士免受被生祭之苦。而且,昭崖是害死她妹妹的罪魁祸首,宁师叔知道,祭盘早一日彻底开启,我们便能早一点扭转被动局面,早一日攻上天庭,早一日为她妹妹报仇。” “不错。” “道理我都明白。可下一个,下下个呢?金木水火土,风雷冰。师尊,铜柱还剩三根半。天生的单系冰灵根宛如凤毛麟角,登上大乘巅峰的更是独你一人,你是不是早就打算好了,等见完我这最后一面,把好听的话都说尽了,就也要去北海,做那方冰柱的祭品?!” 他最后这话说得重,是想等月清尘解释一句“我决不会丢下你独自赴死”,可等了半天,没等到半句解释,却反而先等来了自己的一肚子闷气。君长夜怕自己忍不住冲月清尘吼,就在此之前率先跳下床,连鞋都没顾上穿,便去拿了桌上放的古镜,隔着包裹的绢布举到月清尘面前: “你不想说的话,就先别说了,师尊,我们一起来看三世镜。我倒要看看,一万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还有之前那老仙帝,究竟耳目昏聩到何种地步,才会让昭崖这种疯子掌权!” 他这般说着,就要将绢布一把揭开,可刚揭开一角,却被月清尘抢先握住了手腕。君长夜要挣,奈何月清尘动了真格,他怕强挣伤了对方,只得暂且作罢,有点恼怒道:“为什么拦我?” “长夜,”月清尘轻叹了口气,“如果你要去做一件很危险的事,不一定会有性命之虞,但需要冒险,且非做不可,你希望我同意吗?” “我会让你放心的。我有分寸,而且在冒险之前,我一定会将利弊得失都与你说清楚。” “这倒未必。”月清尘摇摇头,“你将战书下给昆梧山,却没事先告诉我,甚至都不打算告诉我,也是因为这是件非做不可,但需要冒险的事吧?你怕我知道了担心,所以才不告诉我。而若我是你,是一个打算与人族联手的魔尊,在祭盘将破之际,值得我冒险与昆梧山下战书的,就必定得是件一箭双雕的事。 “祭盘大封一破,世间邪气再不受清气镇压,会迎来万年间最为鼎盛之时。届时妖孽横行,人族式微,我身为魔族之首,力量自然也会大增。可那时会觉醒多少上古血脉,觉醒怎样的上古血脉,谁都说不准,所以我一定要在那之前,先将那些仍旧包藏祸心的魔族,尽数清理掉。可我不会亲自出手,而是要借人族之手。这样做,一来可以通过大义灭亲,向人族显示自己主动交好的决心,这样等时机来临,可以请他们帮我对付仙帝;二来,可以迷惑昭崖,进一步坐实与望舒君势同水火这件事,从而替望舒君博取昭崖信任,方便在暗中配合他行事,就像之前商议好的那样,是不是?” 君长夜被他戳中痛处,顿时像泄了气的皮球,再也发不出火来。他想驳,偏偏月清尘说的每个字都点在心坎上,只得垂下手臂,在月清尘身边坐下,闷声道: “怎么什么都逃不过你的眼睛?师尊,我……” “罢了,闲话休说,来看吧。”月清尘朝他伸过手来,显然要取镜子,“反正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早看一分,就能早点知己知彼,是好事。” 明明最先要求看的是他,可事到临头,君长夜却反倒犹豫起来:“可如果看完,发现我们万年前是恨彼此入骨的仇人,又该如何?” “万年的事,与今生有什么相干?”月清尘从他手中取过明镜,淡淡道:“他们是他们,你我是你我。你跟我,不会重蹈旁人的覆辙。长夜,你准备好了吗?” “……嗯,等一下,”君长夜回身摆好腰靠,又拿枕头充了另一个腰靠。他再度将月清尘揽入怀中,带着对方一并倒靠在床头,这才低声道:“我准备好了。” 月清尘偏头凝视了他片刻,点点头,随即缓缓将三世镜举到二人眼前,掀开了绢布。 第248章 西施舌 镜面光洁无尘, 待绢布揭开之际乍放的盛光散尽后,忽映出云中一片璀璨银海。 有孤舟一叶,正穿行于星海天河间。 白袍银冠的尊者立于舟头, 被迢迢银河裹身其中,举目处,尽皆星汉灿烂。云舟逐浪向前,宛如破开真正水波,带动涟漪四起。尊者身形未动,却引得无数飒沓飞星在船后竞相追逐, 若恰逢尘世中人抬头往天上瞧, 定要惊呼有银河将落九天来。 云舟后方,趴着个……不知什么东西,正把手探进水里捞星星。头顶两根毛翘得很是风骚, 待完全站起来, 才看清是个胖墩墩的小姑娘。小姑娘虽胖如皮球,却仍能灵活地弯腰踢腿。她偷偷从船下掬起一把璨星, 就要往尊者的银冠上撒去。被发现了也不恼, 只扬手将星子高高抛起, 便又一屁股坐回船边,胖脚丫摇摇晃晃,浸入天河清凉的水中。 这天地间唯余的一只凤凰,尚且一团孩气。不知假以时日, 能否拥有与真龙一较高低的果勇。 凤官儿本想踢水玩, 可刚将脚丫伸进去,却顿时笑得前仰后合: “呀, 尊上,在鱼在触我脚心。痒, 啊呀,痒痒得很,哈哈哈哈。” 她笑了好半天,才等来一声应,却无甚波澜,不比周边星海波澜壮阔。 “此间无鱼,怎会触你脚心?” “我也不知道。或许,是星君新放进来的?等等,嘘。”凤官儿屏住呼吸,紧贴着舟面趴下来,直到见那能顶上千个云舟大的黑影自船下方完全游过去,连尾巴尖都瞧不见了,这才爆发出一阵欢呼:“尊上,不是鱼,是龙!我看到一条龙!” 她一骨碌爬起来,再度欢快地叫着:“我过去瞧瞧!” 话音未落,便闪电似的朝黑影隐没处飞掠而去。 耳边少了聒噪笑语,银冠尊者却既不显舒气,也不显恼,仍旧阖眸独立船头,一动不动,浑似在入定参禅。 凤官儿很快回来,没找到龙,却带来了面如土色前来赔罪的碧海星君。 原来,前面闸门破了,不知是哪个混账,竟将一望无际的浩瀚天河生生劈出了道大口子。如今天河漏水,咆哮着泄下凡去,诸星也跟着陨落,河中危险,已行不得船了。 经凤官儿添油加醋一番描述,尊者身边专司记录的年轻神官立刻掏出文簿,疾笔写下: “玉清君于空谷之夜,乘云舟穿行于星海间,为贺仙帝千岁寿诞,赶赴蓬莱。路过第二十八宿位时,忽见河中有龙影出没,又闻千里外刀光闪烁,有恶徒横刀劈断天河水闸,引天洪轰然外泄。水路不得行,当究碧海星君失察之罪。” 至于龙是哪条,刀是哪个恶徒的,却还皆为未知数。 写罢,他便要将文簿恭敬举过头顶,希望求得银冠尊者指正一二。弗料刚举起一点,手腕却如突然系上了千斤秤砣,非但再抬不动分毫,还径直颓然下坠,垂回身侧。 神官心中一惊,于惶恐中微微抬头,却瞧见尊者正凝神听碧海星君汇禀,淡漠眼眸自始至终,未在自己和那文簿上落过一下。 照理说,这类起居注似的文簿是不能给正主看的,可他实在太想与凛安神尊搭上话,一时间竟有意忽略了这个规矩。 索性,神尊并未降下责罚。这应是,愿意再给自己一次机会的意思吧。 年轻神官缓缓退至一边,再不敢有分毫逾矩。 一时间,周围只余下碧海星君战战兢兢的赔罪声。他本是天庭专管天河星海的星君,统管河海数百年,常年大包大揽,钱袋肥得流油,任上却一直没出过什么大事。谁料在仙帝寿诞来临之际,竟有人狂妄至此,敢来天河星海闹事。不但坏了他的大事,竟还正好撞见……撞见玉清君!若让他抓住是谁,定要将之千刀万剐! 碧海星君擦了擦一脑门子的汗,继续陪着笑唯诺道:“神尊,如今天河决堤,云舟无法继续前行。不知,不知可否请神尊移驾陆路?小仙定派手下最得力的仙官,亲自护送神尊去蓬莱。” 凤官儿正听得昏昏欲睡,忽见银冠尊者瞧她一眼,知道这是在问她的意思,心里顿时乐开了花。她忙扑上去拉住凛安的衣袖,撒娇道:“尊上,去嘛,我们去嘛,凤官儿就想下界玩了。听说东海好吃的多,好玩的也多,比紫微天有意思多了!还有,碧海星君,我们不要带护卫,尊上难道还需要你手下的仙官保护吗?” 凛安微一颔首,随即下了船,举步离去,很快没入星海之中,凤官儿则蹦蹦跳跳地紧随其后。 “是,是,”碧海星君冲二人背影合揖行礼,“小仙恭送神尊。” 年轻神官最后一个走下船去,路过星君身边时,袖中却忽地被人塞进什么东西。他横眉一瞪,正欲呵斥对方不知礼数,却在看清了对方的表情和袖中之物后,瞬间弱了气势。 那是无数仙家梦寐以求的醉生梦死丹,因为崇尚逍遥道的仙者不在少数,故而世间常常有仙为争这一颗仙丹,打得血流成河。只需将这颗仙丹供奉到司武天君手边,说不定就能让他从一个小小的执笔文职,一步跃入武官行列,甚至有机会列席玄霄殿前,编入仙帝亲统的三千金甲。 而眼下,自己供职于述文司,专事督查。虽能偶尔被派到神尊身边,可神尊除了对身边那只亲手养大的幼凤好一些,对待旁人,却都如传闻中一般冷心冷性。自己跟了他许多日,却还从未同他搭上过一句话,他或许都不知道自己是述文司的哪号人物。 年轻神官与其余同僚一样,自从飞升之初,于紫微天太始殿中遥遥见过凛安神尊一面后,便时常凭着“于上古神妖魔混战时期,担天帝之位,平封神之乱”这两项史册功绩,遥想神尊当年是何等铁血风姿。哪怕只是想一想,都令人热血沸腾。他觉得若世间还有担得起“神尊”二字的神祇,那一定非玉清君莫属。既然如此,那神尊不认识自己这等从凡界飞升上来的小仙,才是正常的吧。 可,若想创下如神尊一般的千古功业,只待在述文司,却是万万行不通的。 碧海星君低声道: “望神官多言美事,笔下留情。” 年轻神官飞快地拢住衣袖,掏出文簿划了一笔。待尾部那行字迹消失后,便若无其事般再度转过身,去追那两道隐没在星海间的身影。 “哎呀,仙凡交界果然热闹得不得了。”濒临东海的近海镇上,四处是叫卖鲜鱼海味的摊贩,大多是没什么品级的散仙,或品阶稍低的地仙,偶尔还会混入几个凡人。因为此地靠近蓬莱境,故而仙泽也比其他地方浓郁许多,凡人或精怪吸上一口,便能益寿延年,虽然比不得九重天,但也有许多散仙削尖了脑袋,想在此谋个一席之地。 凤官儿东跑西跑,很快已是口水直流,“尊上,那些东西看起来都很好吃的样子,您看那白白的鱼汤,红红的蟹子,好像鲜美得很!我……我也想吃!” 银冠尊者放缓步伐,不时拉着乱跑的凤官儿避开往来送货的小仙,闻言淡淡道:“你父君过去,是怎么教你的?” “他说,凤凰性如烈火,骄傲自矜,非梧桐不栖,非澧泉不饮。即便饿死,也不能从泥巴地里讨食吃。后……后两句是我自己意会的,原话太拗口,我…… 我给忘了。”凤官儿声音慢慢低下来,“可我不是一般的凤凰,父君也已经不在了。若我饿死了,这天下……可就再也没有凤凰了。” 女孩说这话时,低垂眼帘下掩着狡黠的精光。每每想吃什么神尊却不允时,这招都百试不爽,她相信,这次也不会例外。 “驴肉咧,驴肉!俗话说,‘天上的龙肉,地下的驴肉’,能与龙肉媲美,可见这驴肉味道之美呐!二位客官,要不要来点尝尝?” 不远处传来极诱人的吆喝声,可那小仙招呼的却不是他们,而是在摊前驻足的两个高挑男子。左边那个衣着并不起眼,看不出是仙是凡,是妖是魔,相貌虽万里挑一,眉宇间却尽是张狂,显然桀骜难驯;另一个身着金丝黄衣,锋芒虽较之同伴内敛许多,可那通体的气派,却竟叫人不敢逼视,忍不住怀疑是九天上最为尊贵的神君下凡来了。 “龙肉?”左侧男子哼笑一声,偏头看向同伴,语含揶揄,“不如我买一点,请你尝尝。说不定将来哪天你机缘到了,还能对比一下,究竟是龙肉更甘,还是这驴肉更美。” “龙族的肉,哪个敢吃?”那黄衣俊郎皮笑肉不笑,“莫非不想活了?” “客官有所不知,这龙肉啊,可是天上宴席间的名菜。”那小地仙赶忙解释道:“各大膳食谱录上都明确记载过,上古时有道名菜,叫做龙肝凤髓。听过那些上古神祇都最好这口,现在吃不到,只是咱们没口福罢了。” 凤官儿本来还在聚精会神地听龙肉笑话,听闻扯到自己身上,顿时撸起袖子要去揍人,气哼哼道:“凤髓?大胆!我看哪个敢吃!” 可话音刚落,却正听见“上古神祇”那句。凤官儿的表情顿时变得惊恐起来,眼珠子骨碌碌打起转儿来,不住地往旁侧银冠尊者身上瞅去。 好巧不巧,有人替她将心中疑问说了出来: “若果真如此,莫非上古时那些养龙饲凤的神尊帝君,都是为了养大后掏肝取髓,过把嘴瘾吗?” 凤官儿表情更加惊恐,嘤咛着小声问询:“尊上,你们上古神祇……真的都爱吃龙肝凤髓吗?” “爱,尤爱稚龙雏凤。”凛安语调似古井无波,却将凤官儿吓得一个哆嗦,随即却语锋一转,将她吓掉的半边魂捞了回来,“若非他早在万年前便触山而亡,我定保不住你。” “呼,死了就好,死了就好。”凤凰忙给自己顺顺气,好奇道:“尊上,他是谁啊?为何会有这种恶癖?” 银冠尊者却不答了。 凤官儿还在纳闷,可很快,又被驴肉摊旁的光景吸引了去。 “诸位,”不过须臾之间,那黄衣俊郎已站上了一方高地,手上托着个碧玉丹瓶,朗声开口道:“在下有位朋友,总爱号称自己已尝遍天下美食,普天之下,再无新鲜物。在下不信邪,听闻此地奇珍甚多,便特意带他前来,尔等若有什么新鲜玩意儿,大可都端上来给这位爷尝尝。若是能得他一声亲口称赞,这一瓶醉生梦死丹,便都是你的!” 此话一出,下方顿时沸腾起来,连凤官儿都惊了一惊。这般大的手笔,非星君以上洞府不能拿出,这两个究竟是何阶何品?此番来此闹这一出,又是想做什么? “小仙君,来瞧瞧我这‘西施舌’。” “还是先尝尝小老儿这斑子鱼吧!此鱼柔滑无刺,味甘似乳,只消尝上一口,啧啧啧……” “别听他的,还是我这西施舌令人垂涎三尺。小仙君来瞧,这深海贝肉状如唇舌,入口香滑甘嫩,就宛如在品尝美人的香舌一般……” “吃我的!” “吃我的!” 桀骜男子被众仙团团围簇其中,耳中只闻一片聒噪嘈杂,顿觉好不耐烦,没过多久,便自高地一跃而下。 他环顾一周手捧海物追来的小仙,视线似有似无般落在不远处白袍银冠的男子身上,又倏忽收回,勾唇笑道: “我来之前,曾听闻此地有些鲛人奴,非但美貌殊绝,还个个都是一等一的才色双全。若边观其舞姿,赏其歌喉,边用西施舌蘸取她们的眼泪下酒,那滋味,才最是销魂。鲛人奴在何处?还不速速带我去瞧!” 第249章 鲛人奴 他话中意味这般明显, 周围地仙自然顺竿向上,大献殷勤。很快,高地旁原本围了一圈的好事者, 都呼啦啦跟着走空了。 留下凤官儿在原地气得跺脚,直嚷嚷道:“本以为遇上了食中知己,没想到,却是个不折不扣的色中恶徒!” 凛安却并未在意,只将这闹剧当作旅途中的小小插曲,待围观者走得差不多了, 便要继续前行。谁知没走几步, 却被小手扯住衣袖,他回身望去,见凤官儿神色有点忸怩:“尊上, 我……我也想去看看, 那些鲛人奴生得什么模样。反正寿宴明日正午才开始,要赶去完全来得及, 也不差这一时。” 不知是不是错觉, 在说到“鲛人奴”三个字时, 她似乎瞧见尊者的眉心微微蹙了一下,目光也倏忽放远了,片刻后,竟淡淡纠正自己道:“鲛人不是奴。” “什么?” “鲛人居于深海, 像你我一样, 生而无束。” 凤官儿不解地挠挠头:“那,刚才那个家伙为何说……” 话音未落, 却忽然闻得远处传来数声震耳欲聋的巨响,听方位, 竟是那群地仙消失的方向。 有热闹,凤官儿自然忍不住不看,忙迈开小短腿哒哒跑过去,待看清眼前场面后,却顿时目瞪口呆。只见那些先前好端端关在笼中的虾蟹俱在满地乱爬,鲜鱼滑不溜秋,亦挣扎着打滚蹦跳,没一会,便纷纷跃入旁边波涛滚滚的东海水中,不见了踪影。 “鱼,我的鱼宝贝儿们,回来,快回来。” “哎呦,我辛苦捉来的千年老鳖,别跑别跑。” 地仙们纷纷不顾形象,撩起仙袍就扑到地上去逮去捉,罪魁祸首却竟哈哈大笑,将那些没留神扑到他腿边的一脚踹翻,扬声放言道:“不是喜欢捉吗,今儿就让你们捉个够!” 凤官儿这才看明白,原来就在那桀骜的乌衣男子吸引众仙去寻鲛人奴的时候,他那个穿黄衣的同伴早已绕到众人身后,用术法将这方圆十几里内摊子上的鱼筐背篓全部打开,把其中的鱼虾蚌鳖放了出来。等那边的人将关押鲛人奴的水笼一一抬出,小地仙们瞧够了鲛人美貌,察觉不对再回头时,却只能看到自家货物争相入水的背影了。 “臭小子!敢砸老子的生意,莫不是急着要去见阎王?” 有个独眼地仙生得一副凶相,当下抽了案板上的剔骨刀,就要冲上去跟他们拼命,却给对方劈手将刀夺过,反架在了他的脖子上。有同伴前来相帮,可还没等靠近,就被一道从正前方射来的流光正中胸口,倒头昏死过去。 “该见阎王的是你!”伴随流光而来的,还有一道婉转而愤怒的女声,“对,砸的就是你!不光要砸你们的生意,还要揍你们的人!看往后,你们还敢不敢再捉我深海水族邀宠果腹!” 凤官儿屏住呼吸,一眨不眨地盯着那个破笼而出的鲛人女子,只觉世上怎会有这般好看的族群。那女子眸藏星海汪洋,发似柔滑金藻,深蓝鱼尾尚未幻化成双腿,像是刚刚从水面浮出,浑身上下也湿漉漉的,却将面孔浸润得愈发娇艳鲜活。小凤凰生于天庭,长于天庭,从未直面过这般眉目迥异的异族,先前那狂傲可恶的乌衣男子也好,如今这貌美绝伦的鲛人女子也好,都叫她觉得新鲜而刺激。 相比而言,三者中唯有那黄衣俊郎最像上仙神君,却也是她见得最多的那种模样,实在没什么稀奇。 待亲眼见笼中水族都跑光了,乌衣男子一脚踩在那独眼地仙的背上,俯下身,一字一句逼问道:“以后不许再找深海水族的麻烦,听见了吗?” 那地仙被他压得抬不起头,却仍不服气,咬牙切齿道:“我们……我们捉水族,是为了供给蓬莱,是为此次帝君的寿宴特意准备的。我等……我等是得了天庭准许的!你算什么东西,敢跟帝君作对,就是大逆不道!” “大逆不道?”那男子不屑般嗤笑一声,声音倏忽转冷:“天庭早已不是之前那个天庭了,我若是怕,今日就不会来。” 他这话似乎意有所指。凤官儿眼皮忽然跳了一下,见对方眸中似有寒芒,竟转而直直射向自己。她被那锋芒威慑,不自觉倒退两步,下意识喊出一句: “那地仙说得没错!” 此话一出,众仙视线一下子全被她吸引过来。凤官儿慌张下扭过头,发现神尊竟不在自己身边,顿时有点失措。幸而她天生胆大,又相信神尊断不会抛下自己先走,便仗着自己会喷火,努力挺直腰杆,冲玄衣男子冷喝道: “我亲眼见过此次蓬莱寿宴的食单,里面有些菜品,确实是用这些鱼虾蟹子制成的。供奉天庭是水君的本分,而他们,不过是水君手下的小仙,阁下将那些水族放跑了,就相当于将这些小仙的活路断了。若又因此把寿宴搞砸了,难道就真不怕天庭找你麻烦吗?” 凤官儿越说,越觉得自己理直气壮,于是便叉着腰继续道:“再说,龙王是同意天庭捕捉水族的。尔等这般蛮横,二话不说便动手,还要逼他们认错,又是哪里来的道理?” “没想到,你这小娃娃看似蠢笨,口齿倒还算伶俐。”乌衣男子往她跟前走了几步,似笑非笑般抱着手臂,发问道:“你身边那位神君呢?怎么没影了?莫不是见了这般阵仗,怕了,所以抛下你,自己躲起来了吧?” “就凭你们,还不配让尊上亲自出手。”凤官儿昂起头,拿大拇指指了指自己,“要教训你,我一个就够了。” “我从不同女子或雌兽动手,”那男子不屑一笑,“不过你今日来得实在太巧了。我本来还只是好奇这龙肝凤髓是个什么滋味,没成想,这食材恰好就都送上了门。承蒙天公做美,真是想不领情都不行。这样吧,我就勉为其难,亲自下厨,然后把它送上去给仙帝做贺寿礼。天庭那些神仙不是喜欢吃吗?就让他们吃个够好了,想必如此一来,仙帝也不会再治我等私放水族之罪。” “你……”见真实身份竟然能被他看穿,还说要捉自己去做菜,凤官儿顿时气结:“你你……你怎生一点道理都不讲?” “黎公子,你别吓唬她了。”美貌鲛女朝她跨过一步,语气放软,言辞恳切,“小仙子,龙族的王上的确曾经同意,允许天庭捕捉浅海水族,并以此作为与仙族缔结盟约的让步。可此地这些水族,却大多都是他们拿了特制笼网,潜入深海去捕捞的,并非盟约中指定的浅海水族。” “胡说!我们并未……”那独眼地仙还欲强词夺理。 鲛女伸手比划了一下,摇头叹息道:“这么大的鳖,若身子完全张开,足足大了那些在浅水中生长的数十倍不止。仙君,你若另一只眼睛尚能视物,还敢说这些都是浅海水族吗?” 凤官儿不懂这些浅海深海里的水族有什么区别,但看这个漂亮的大姐姐说得煞有介事,有理有据,便无端先信了几分。可这样一来,她却顿时不知自己究竟该站哪边。那“黎公子”一眼瞧出她的窘迫,当即又补了几句。话中鄙夷之意分毫不掩,落在小凤凰耳中,更是怎么听怎么刺耳: “仙族以修道者居多,总自诩高贵,崇尚清心寡欲,如今却为了区区口腹之欲,去大肆捕捉别的族群,岂非自相矛盾?仙族水族也好,魔族妖族也罢,通通不分贵贱,一视同仁,这是封神一战后,上古神祗与诸族之王亲自定下的规矩。如今距封神之战也不过一万年,玉清君尚在紫微天坐镇,你们仙族却又要推行唯我独尊那一套,是很想重蹈当年的覆辙吗?” 凤官儿原本还在摇摆,听他这样说,却登时被激得怒气冲天,理智都抛去了九霄云外。脑中忽有灵光一闪而过,她迅速抓住一个不算重点的重点:“听你这样说,你很崇拜玉清君喽?” “黎公子”眸光一凛,语调忽然冷似数九寒冰:“与你何干?” “跟我当然没关系,但,你想不想跟我打个赌?”凤官儿一甩头顶两根毛,昂首放了句狠话:“若我能将玉清君唤出来与你一见,你就得跪在我脚边,连说三声‘姑奶奶,我错了’,并发誓,以后再也不准说仙族的坏话!” 出乎意料,“黎公子”非但没生气,竟还脸色稍霁,漫不经心般反问道:“我为何要同你赌?若我想见他,自然能见得到。” “笑话,玉清君是你随随便便就能见的吗?”凤官儿晃着脑袋得意道,“唯有求我,是最便捷的路子!” 话音未落,她便将双手放在嘴边,摆成喇叭状,大叫道:“神尊!神尊!这里有个家伙说他很崇拜你,还说做梦都想与你相见呢!你快出来,好好解一解他的相思之苦!” 凤官儿说这些话,意在激怒对方。她虽看不透对方的修为,却也知道定然在自己之上,若真动起手来,除非他被气昏了头,否则自己绝对讨不到便宜。见那人真如预料般冲她扬了扬拳头,好似恼羞成怒,凤官儿赶忙闭眼回缩,拿胳膊挡在脑袋前,心中盘算着等他再靠近一点,就冲他喷火,非要把这家伙的毛烧秃噜了不可。 然而,预想中对方走过来时带起的风却没落到身上。他甚至没再靠近,于是,凤官儿耳边就唯余下海浪拍击黑岩的激烈鼓声,和忽然间不知从何而来的哀叫悲鸣。 这悲鸣来得莫名其妙,却很快响彻天地,像是海中巨兽恐惧将死的哀嚎声,直教闻者心颤。 凤官儿慢慢放下手,听到先前那黄衣男子凝重的声音: “九渊,你看。” 他话没出口前,乌衣男子便看见了。凤官儿朝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先前那些已经逃入东海之中的水族,竟突然被不明力量托出海面。它们在半空中奋力挣扎,却无济于事,只来得及发出一阵阵痛彻心扉的哀鸣,便被那股力量关入由海水凝成的巨大水笼中,迅速缩小,由来者收入云袖中。众仙齐齐抬头去看—— 有白衣浮于碧海青天间。 凤官儿不自觉张大了嘴巴,第无数次觉得,尊上真是世间顶顶好看的男子,超然绝世,色不流俗,哪怕每日从早盯到晚都看不腻。 等等,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尊上为何将那些水族都重新抓起来?莫非,他是毫不犹豫地站在了仙族那边吗? 若果真如此,只怕今日,那三人就都走不了了。 不知为何,凤官儿心中竟然涌上些怜悯,想替他们求情。待白袍银冠者落于地面,便忙不迭上前,极小声道:“尊上,那几个小贼虽然可恶,但放走那些水族,却也并非全无道理。您……您能不能不要为难他们?” 第250章 黎九渊 几乎瞧清楚来者的那一瞬间, 黄衣男子的神色便已微变,不过很快就被克制住了。他偏头给“黎九渊”使了个眼色,正欲上前一步, 亲自去向神尊解释这整件事的来龙去脉。然而刚迈出一步,下一步却被对方一句话堵在半空,尴尬到提也不是,放也不是。 “据东海水君所言,数月前,龙族已然同意向仙族岁岁纳贡, 并将深海水族一并包含其中。”银冠尊者的目光定格在他身上, 显然已经认出了九赭龙族太子的真实身份,“为本次寿宴捕捞深海水族的令,的确是天宫下的。故而这些水族出现在蓬莱附近, 严格来说, 并不算逾矩。” 东海水君被凛安召唤而来,听闻此言, 顿时在一旁连连称是。 被那样仿佛洞悉一切的淡漠目光注视着, 竟让见惯了大风大浪的九赭都有种如坐针毡的感觉, 像少时闯了祸,被父王唤去训斥,一路上惴惴不安,不知会有怎样的疾风骤雨迎面而来。 他害怕神尊一语点破自己的身份, 更怕芳洲知道, 自己就是屡次将她和她的父亲拒之门外的龙族太子。 其实在几天前,深海水族这滩浑水还与九赭一点关系都没有。他只是从父王手中接过拜帖, 代表龙族先行一步,从瀛洲带着礼物前往蓬莱替仙帝贺寿。半路遇到离渊, 还被他缠上,非要自己带他进蓬莱,说想亲眼见见这仙界第一盛会究竟是个什么模样。九赭向来拿这大魔头没办法,便让他按惯例化名“黎九渊”,跟在自己身边。 其实离渊心里打的什么主意,九赭清楚得很,比起仙界第一盛会,他肯定更想亲眼看看,紫微天上那位神尊凛安究竟是个什么模样。 自从神尊将治世大权交出,退隐太始殿,便已不问世事很多年。那时离渊才刚出世没多久,等他长大到能理解上古史的时候,能独自出魔界的时候,神尊早已隐退,几乎不在九重天以外的地方露面。所以离渊虽对神尊的治世理念极为推崇,却还从未亲眼见过这位传奇般的上古神祗。 此次寿筵八仙云集,定然盛况空前,神尊若肯给仙帝面子,必会出席。离渊向来是哪有热闹往哪凑,没有热闹也要造出热闹来瞧,又怎会错过这等千载难逢的机会? 可他们刚出瀛洲没多久,走到半路上,却遇到一桩奇事。 那是在东海上方,离渊眼尖,一眼便看到有几个地仙在纠缠一个貌美鲛女。九赭瞧那鲛女的背影有点眼熟,待看清楚正脸,才发现这竟是鲛人族族长的女儿,芳洲。 那个女孩儿的容颜,即便放到以美貌闻名的鲛人族中,也堪称绝色。所以九赭虽只远远见过她几面,那抹倩影却如同烙在心底,再也忘不掉了。 不久前,为了龙族将捕捉深海水族之权让渡给仙族一事,鲛人族长鲛君已经带着女儿亲自登门求见了三四次,可此事已经板上钉钉,没有分毫商量的余地。九赭无力回转,又不想看对方失望的样子,所以只能谎称不在宫中,避而不见。 可眼下鲛君之女遇到麻烦了,他却决不能袖手旁观。 几乎在转瞬之间,九赭已打定主意要去救人。他正欲喊离渊一起,却发现对方竟一眨不眨地盯着那鲛女和众仙纠缠,似乎饶有兴趣,却半分没有要动的意思,忙低声道:“有什么好看的?走,跟我去救那女孩儿。” 离渊却摇摇头,话中有话道:“她何须你救?” 九赭尚不明所以,就听离渊突然向那边扬声问道:“喂,你们在干什么?” 那边几个地仙齐齐回过头来,冲他摆手冷喝道:“不管你的事,快滚快滚。” “真是狗咬吕洞宾。”离渊抱起手臂,似乎觉得好笑:“不过我还是想提醒一句,各位仙君要捉的,可不是什么美人鱼,而是一条美女蛇。你们注意她背后没有?” 九赭注意到,几乎就在离渊说出最后那句话的同时,芳洲原本楚楚可怜的面容上,竟浮上一抹慌张,七分决绝。见事情败露,她顿时从背后幻化出双剑,向身边那几个地仙劈刺而去,冷喝道:“是仙族将深海水族逼得走投无路,我今日便杀了你们,为我的族人们报仇!” 这鲛女看似柔弱,出手却果决不输男儿,转瞬之间,已将其中一个地仙劈成两半。其余地仙立刻反应过来,纷纷祭出法器,一拥而上,便要将芳洲斩于乱剑之下。九赭岂能坐视不理,立刻飞身落入战局之中,掠下时带起万丈海浪,轻轻一震便将几个地仙震出几丈之外。而那些地仙也是欺软怕硬之徒,见来者似乎不好惹,便借着这一震之势掉头而去,很快便跑得没影了。 芳洲也被当头打来的浪潮震出很远,浑身都湿透了,却执拗非常。在败局已定的情况下,竟仍要持剑向九赭攻来,却被对方一把握住手腕,呵斥道:“胡闹!你只有单枪匹马,怎么是他们的对手?” “放开我!”芳洲拼命要挣开他的手,“若非你们突然出来捣乱,我何至于暴露自己?现在好了,他们走了,我的努力都白费了,你还要在这说风凉话!可恶!可恶!” “你一个姑娘家,怎么跟他们一样不识好歹?”离渊慢悠悠走过来,闻言很是不悦。不过转念一想,忽然觉得此事甚是有趣,可以打发旅途无聊,便语锋一转,劝解起来:“他当然可恶,不过呢,也还算有点能耐。若你肯将你的难处说上一说,兴许我们还能将功折罪,帮你一帮。” 九赭扭头瞪他一眼,示意离渊把自己喜欢没事找事的毛病收敛点,后者却装作看不见,仍旧盯着芳洲:“听你刚刚说什么深海水族,还说他们是你的族人,莫非你是鲛族公主?” “是又怎样?”芳洲终于冷静下来。她看了九赭一眼,将自己的手轻轻往回抽,没好气道:“松开,我把剑收起来。” 九赭看她确实卸了劲,便松开手,瞧见对方手腕上被自己攥出很粗的一道红痕,烙在胜雪肌肤上,分外明显,不禁赧然,不自在地移开眼去。 其实关于族内的事,芳洲不该对外人说,可惜族人遭到大肆捕杀,她随父亲辗转多地,却求助无门,心中的话无处诉说,早已憋闷了太久。如今出师未捷,她十分泄气,深感仅凭自己根本无法营救族人,加上终于有人愿意听,便自暴自弃般,将事情原委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九赭本以为芳洲是被仙族抓去了亲近之人,这才冒险出海,非要将她们救出不可,可没料到,越听越是心惊。他知道父王迫于压力,已将同意仙族捕捉水族的范围扩至深海,但许可数量有限,对于各水族中的王族,更是绝对禁止。 可没想到,下面竟有仙君打着天庭旗号,大肆捕捉深海水族,比事先许可的数量超了十倍不止。许多深海水族被天庭抓走,豢养在某处,专供天宫各洞府挑选,制成菜肴或珍稀贵品。更有些无良天官,买了貌美的鲛人回去做歌奴舞隶,端茶迎客,只为彰显自己府上的权势地位。 更可恶的是那东海水君,明明知晓,却瞒而不报,还将鲛君拒之门外。芳洲几乎可以断定,他跟那些无良天官就是一伙的。 “仙族是罪魁祸首,龙族更是帮凶,可惜我们太过弱小,无力与他们抗衡。”芳洲垂下眼帘,掩住眸中恨意,“我本以为,仙帝好歹是天庭之君,不至于做出此等言而无信之事。可若没有他的默许,下面仙官又怎敢如此猖狂?真没想到,仙族已经乌烟瘴气到这种地步!我不知你们二位是不是仙族,但即便是,这话我也照说不误。你们若要捉我去向东海水君邀赏,就尽管捉好了,我才不怕!” 九赭听罢默然,知道对方显然没认出自己就是被她称为“帮凶”的龙族太子,可眼下不是自我介绍的好时机,便道:“我跟他不是仙族,只是凑巧有事要去蓬莱罢了。此事仙帝未必知情,只怕另有蹊跷,你可有打听到那些水族现今下落如何?” “我查到,那些专供寿宴的水族被关在蓬莱附近的一个集镇中,放在海水里续着命,只待寿宴那日一早,便要送上蓬莱。至于具体是哪一个镇子,却还没有眉目。不过其余大部分,像需要剖身取珠的蚌,剥壳入药的龟,都被关在天河星海之中。” 九赭有些诧异:“天河星海?那不是由碧海星君掌管吗?” 芳洲抬眸,恨恨道:“正是碧海星君。听闻他们打算捉一些鲛人送上蓬莱,在此次寿宴上为仙帝献歌。我想假装柔弱,任他们将我掳去,献给仙帝。这样一来,便可趁献歌之际,在仙帝和天庭众仙面前揭发他们的罪行。只可惜第一步……就失败了。” 离渊一听这“筹谋”如此简单粗暴,顿时乐了:“你这心倒是好心,就是办法蠢了点。即便成功被他们抓去了,就凭你那点三角猫的修为,能保全自己吗?瞧瞧你自己生的这副模样,不惹得那些道貌岸然的仙君起色心才怪呢。别到时候族人没救成,反倒把自己搭进去。” 芳洲狠狠剜他一眼,却不得不承认离渊说的有理。她低下头,抱臂坐在海面突起的黑岩上,垂头丧气地晃了晃鱼尾:“离寿宴只剩三日了,我实在不知道还有什么比这更好的办法。我承认计划不够周详,可……可若要我眼睁睁看着族人们被剥皮抽筋,活烹至死,却袖手旁观,恕我做不到。” 她正说着话,眸光偶然一偏,却忽然注意到身旁那黄衣公子的脸色越来越差,好像生气了一般。 其实九赭何止是生气了,简直是怒火中烧。当初让渡捕捞之权,已是龙族这一水中霸主在权衡利弊下的无奈之举。毕竟,比起剥夺王号,向仙族称臣,这已是损失最小的示好举措。可如果当时九赭就知道,一旦开了允许仙族深入内海这道口子,天庭中便会仙官拿此事来中饱私囊,大肆捕杀深海水族,他绝对会竭力劝说父王不要同意。 但现在说这些为时已晚,当务之急,是帮助芳洲将那些已落入仙族之手的无辜水族解救出来。 “对了,还没请教你们二位尊姓大名,”许是为了岔开话题,那鲛女大大方方地自我介绍起来,“我叫芳洲,是鲛人族长的女儿。” “在下黎九渊。”离渊道,“至于他么……” 九赭回过神来,忙胡诌道:“在下赭离。” “他在家排行老九,你叫他九公子就行了。”离渊无意拆穿他的谎言,继续对芳洲道:“虽是萍水相逢,但我这位朋友是个热心肠,但凡路见不平,必要拔刀相助。你别跟我们客气,既然知道关在哪,那把你的族人从天河星海中救出来这件事,就包在我跟九公子身上了。至于供往蓬莱的那些么,要查它们在哪,倒也好办,就按你原来的计划行事好了。” “多谢二位公子。”芳洲却拒绝道,“只是此事牵涉甚广,我此行孤注一掷,已打定主意要向仙帝告发此事,即便殒身蓬莱,也在所不惜。可性命攸关,我不能连累你们二位陪我一起冒险。” “都这时候了,还说废话。公主殿下,你还想不想救你的族人了?”离渊勾勾手,俨然已经想到了好主意,“都附耳过来,我将此事细细说与你们听。” 其实离渊的计划并不复杂,无非是兵分两路。他与九赭当即动身前往星海,九赭潜入天河深处,将关押水族的牢笼尽数破开,他自己则趁守备松懈时将天河水闸劈断。这样,那些逃脱樊笼的水族便会随失控的河水一并流泻而下,他与九赭在那些守卫反应过来之前前往下游接应,再借助法器将他们送回海中。 而芳洲那边,便佯作失足陷入渔网中,通过观察地仙会将她带往何处,找到关押族人的地点,沿途留下记号,便于离渊与九赭前来汇合。为防不测,离渊还给了她魔族特制的百毒穿心粉,即便行动不便,也能杀人于无形。 这计划说来简单,实际实施起来却阻力重重。他们做好了多手准备,过程中倒也还算顺利,只是没想到胜利就在眼前,却功亏一篑了。 此时此刻,九赭看着场内作为那“一篑”变数存在的银冠尊者,心中百感交集,其中既有庆幸,也深觉恼恨。 庆幸的,是对方分明认出他就是龙族太子九赭,却并未点破;恼恨的,是那些水族马上就要重归自由,却再度被捉了回来,注定逃不过任人鱼肉的命运了。 九赭曾熟读过上古史,仔细研究过凛安参与的每一场战役,所以太清楚神尊的战力何等惊人,自己与他相比,就像低洼山谷与高山之巅。所以哪怕自己跟离渊加起来,也不可能与神尊抗衡,更别提从他手中将那些水族救回来。 事到如今,九赭已经不敢回头去看芳洲的表情。此事几经峰回路转,这次几乎看到希望,但事到如今,却实实在在已走到山穷水尽的地步了。 可离渊显然不这么想。 “什么纳贡?那都是仙族贪得无厌,仗势欺人,向龙族施压后找的好听借口罢了。” 九赭要阻止已经来不及了,只见那俊美青年上前一步,毫不畏惧地直视着凛安,手中渐渐幻化出巨大魔刀:“天闸是我砍的,天河中数以万计的水族也是我放的,天庭若要抓人问罪,尽管冲我来!不过离某刀下从不斩无名之魂,阁下是天庭哪号人物,还望不吝赐教,报上名来!” 第251章 眼中钉 离渊此语, 可谓狂妄至极。在场众仙但凡认得他对面是谁的,无不开始幸灾乐祸。特别是被离渊揍得最惨的那些地仙,都盼着神尊亲自出手, 教训教训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最好将他直接毙于剑下,好好替他们出一口恶气。 凤官儿却给离渊气得直跺脚,指着他颤声道:“喂,你,你……你是不是不想活啦!” 自己都替他求情了, 他还不知死活, 偏要凑上来讨人嫌。莫非他为了那些水族,真的连搭上性命都不怕吗? 可当前这剑拔弩张的一幕,落在凛安眼中, 或许就像小孩子过家家一样。他甚至没有取出浮生琴, 只朝那把刀瞥了一眼,在场者便听得一阵令人牙酸的碎裂声, 随后, 竟见数十条裂缝如蛛网般爬满长刀, 将之撕扯得四分五裂。很快,就只剩光秃秃一把刀柄还握在主人手中。 离渊低头看那刀在地上碎得稀烂,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刀是他花了大价钱,找魔界最好的铸刀师定做的, 纵横六界几乎从未败绩。可没想到, 在他面前,竟然这么不堪一击。 或许在对方眼中, 自己就跟这把刀一样,根本不是值得正视的对手。 “走吧。”银冠尊者对凤官儿道。 “等等。”离渊霍然抬起头, 叫住他,“你还没有告诉我名字。” 凛安第一次将目光认真落在这个完全被挑起战意的年轻外族身上,眸中却既没有被冒犯的愤怒,也没有对败将的不屑,眼神静得像潭死水,让人猜不透他在想什么。 他说:“你已经没有刀了。” 你说刀下不斩无名之魂,如今刀已断,所以,没必要再问我的名字。 “今日我敌不过你,不代表永远敌不过你。”乌衣青年眼神凶得很,“你不留下名字,若我今后要洗刷今日之耻,该去何处找你报仇?” 凛安静静看他一瞬,转身便走,身边凤官儿偷偷扭回头来,拼命冲离渊摆手,示意他别再纠缠了。东海水君紧步跟上,强抑下眸中一抹森冷杀意。路过属下身边时,他趁不注意,悄悄在脖子上比划了一下,作了“杀”的手势。 此子决留不得。龙族那位太子识大体,应该不会乱说,小小鲛女也不足为惧,没人会听信她的证词。唯有那狡猾魔头,难缠得紧,本想借神尊之手将他除掉,可惜……趁他还没将知道的一切全捅出来,定要杀之以绝后患! “别走!” 眼见凛安要走,离渊却仍不肯罢休。芳洲上前拦他,想劝他说算了吧,却被一把推开,她踉跄着后退几步,歪倒在紧随其后的九赭怀中。 二人一触即分。芳洲触电般缩回手去,九赭则定定望向她姣美侧脸,心中思忖一瞬,骂了几句,终是下定决心道:“无妨,由他去。出事我担着。” “此事重大,你担不起。我也不能再连累你们了。”芳洲摇头,还要起身去拦离渊。可她到底晚了一步,乌衣青年早已疾步上前,挡在东海水君前面,疾声道:“你要走可以,把那些水族留下。即便今日是仙帝亲自来了,也不能带走他们!” 见情况不对,东海水君带来的手下仙官顿时一拥而上,将离渊团团围住,只待水君一声令下,便要将这颗眼中钉除掉。 “我欣赏你的胆识,所以不杀你。” 东海水君挥手的动作一缓,不可置信般望向前方银冠尊者的背影,一句“尊者三思”正要出口,却被脚下突如其来的剧痛逼回口中。他恼恨地低下头,却见原来是神尊身旁那只素来无法无天的稚凤一脚踩在了自己脚上,见自己看去,还语含歉意:“对不起哇,脚滑,脚滑。” 不管她是真脚滑还是假脚滑,这一踩,已使得水君彻底错失了插话进去的机会,只听凛安继续道: “可天庭自有戒律在,不是神尊说了算,也不是帝君说了算。此事没有商榷余地,你若有令,来蓬莱寻我,我必悉数奉还;可若无令,阁下此举有违法度,明日寿宴之后,这些水族,就该物归原主。” “若戒律本身就是错的呢,难道也要遵守吗?”乌衣青年冷下脸来,“再说,我不是仙族,为什么要守仙族的戒律?” “即便是糟糕至极的戒律,”银冠尊者淡淡道,“也胜过一个肆意妄为的暴君。” 一步,两步,他忽然抬步走到凝眉思考的离渊身边,声音轻得近乎耳语: “等你们走了,他们还会再捉。” 这话像是只对自己一个人说的,离渊于沉思中猛然偏过头去,正对上神祗一双不染纤尘的清净眉眼。 离渊此前从未想过,神尊凛安作为上古传说中的不败战神,身上却没有半分久经沙场者的杀伐戾气,反倒清净得像尊佛。 他尚未认出眼前就是自己心心念念的玉清君,只是忽然觉得,众生皆有脸面,怎么到了眼前这位仙君那,却格外得造化恩宠偏爱,仅仅在巴掌大的方寸之间,却已将世间奇绝神秀尽数夺了去。自他之后,哪怕将满天神佛皆捧到眼前,离渊也再看不见了。 或许,这便是一眼万年。 苦海沉浮久,唯你是彼岸。 乌衣青年半晌没有讲话,等察觉耳边已静了许久,才忽然意识到,自己竟看他看痴了去。他慌忙挡住脸,随即又放下手,笑着问:“你说什么?” 刚刚还怒容满面的小魔头,突然间笑容灿如骄阳,着实怪异。何况他二人都用的传音入耳,交谈时不必动口,离渊此举就更显突兀。不过凛安活得久,对世间种种怪事,早已见怪不怪,便淡淡重复道:“等你们走了,他们还会再捉。阁下总不能时时守在这。” 离渊的笑意仍挂在唇畔:“那你说,我应该怎么做?” “为寿宴捕捉水族的旨令,是九重天下来的。”银冠尊者语气愈发淡漠,“比起武力,他们更听上面的话。天庭调度皆有记录,若被动过手脚,不可能不露痕迹。此事或许很难,但我相信,事在人为。” “事在人为,好一个事在人为。既然如此,两日之内,我必去仙帝面前讨一纸放生令来。”离渊思忖一瞬,顿觉豁然开朗,高兴之余,竟将最后一句话张口问出:“我会来找你的,在那之前,你要保他们活着。在下黎九渊,请教兄台尊名?” 银冠尊者却不再理会,径自提步登上云端。凤官儿蹦蹦跳跳地紧随其后,高傲地昂着头颅:“我家主人的名字,不是你能知道的。” “是吗?”离渊拊掌大笑,似乎心情很是欢畅,“那你可比你的主人诚实多了。说着我不能知道,还不是主动告诉我了?” 凤官儿惊讶道:“我告诉你什么了?” 离渊但笑不答,等凤官儿走后,才自言自语道:“这普天下能做凤凰主人的,除了上古神祗,还能有谁啊?” 他原本只是猜测,却不敢百分百确定这银冠白袍的神君就是玉清君,即便有凤凰跟在他身边。如今得到那小凤凰亲口证实,对方的身份,便确凿无疑了。 明明事情还完全没有得到解决,可离渊胸间郁结的愤懑却一扫而空。九赭走过来时,正见他面无表情地盯着一众仙官消失的方向,眼神直勾勾的,竟全然不是平日里三分真七分假的懒散模样。 于是他在离渊身旁立定,也眺望起远处的碧海云天:“我本以为你帮芳洲,不过是想找点事做,没想到,你是真上了心。怎么,动心了?” 九赭本想像往常那样开开玩笑,调节一下气氛,谁知离渊却无比认真道: “赭离,我赢了。” “什么?” “他来了。”兴味在乌衣青年眸中渐渐蔓延开来,恐怕连他自己都还没明白,那是为何而起,“而且,他跟我想象中的不太一样。有意思。” 九赭这才想起,自己和离渊在捣毁天河闸门之后,曾就一叶被半途阻在河中的小舟,打过一个赌,赌船上的神君会直接去蓬莱,还是绕道周边仙镇,输家要答应赢家一个要求。不过,那只是随意之举而已,九赭早就抛诸脑后了。 “好,你赢了。随你让我干什么。”他答应着,却明显兴致缺缺,很快转移了话题,“我在想,神尊此举,意在何为?你不觉得奇怪吗?他既不罚我们,也不罚那幕后主使,单单只没收了那些水族。可我总觉得奇怪,因为此举看似中立,但实则,还是对我们更有利些。” “简单,我们只想着扬汤止沸,他却在教我们,该如何釜底抽薪。”离渊随手捡了颗石子扔进海中,打了个水漂,突发奇想道:“你说,玉清君帮我们,会不会是想借这件事,给天庭来一场彻头彻尾的大清洗?” 九赭摇摇头,学着他的口气道:“你说,玉清君帮我们,会不会是因为,他看上你了?别瞎想了祖宗,你都夸下海口了,还是先想想怎么才能让仙帝亲口收回成命吧。” 仿佛老天有意相帮似的,话音刚落,不远处却忽然传来几道趾高气扬的女声,明显是在赶人: “仙族容嫣帝姬车辇过处,闲者速速退避。” 容嫣帝姬,是以琴仙帝唯一的掌上明珠,仙族最得宠的帝姬,说她是当今天上地下最为尊贵的女子,也不为过。 就在那电光火石间,九赭心念一动,忽然有了主意。 事后证明,这是个馊主意。在出坏点子方面,他永远也比不过离渊。 此刻千里之外,碧海星君正在府上气得暴跳如雷,来回踱步,底下各仙官皆是惴惴不安,等着星君指派任务。只有两个仙官腰杆挺得格外直,其中一个身姿孤寒,凛凛如霜雪,应该就是那个传闻中新近飞升的冰灵修士。 而昭崖小仙之名之所以传入星君的耳朵里,不仅因为他的修炼天赋超凡脱俗,更因为,他是修无情道出身的。 无情道,哼,那就不是正常人能修的。 不过没想到,他竟被分到了自己手底下。 “你,你就是那个新来的?凡人飞升的?叫昭,昭什么来着?” “下官昭崖。”那小仙不卑不亢。 “昭崖,好,就是你,你说天闸一事该怎么办?” “星君若肯赐下令符,下官愿自请去调查此事,为星君荡平贼寇。” 话音未落,便有几本公文径直摔在了他的脸上。 “什么?荡平贼寇?”碧海星君给这不懂事的小仙气得直跳脚,小声呵斥道:“做什么喊打喊杀?我告诉你,当务之急,是如何保证寿宴顺利进行下去,是如何把这件事瞒过帝君的耳目。若是被别的仙府听见了,被帝君发现我们在天河中曾经藏过什么东西,你在咱们这星君府,在整个天庭,还想有出头之日吗? “昭崖,还有你,湛陵,现在,立刻去海里给我把那些跑掉的水族都捉回来!记着,一个都不能少!” 第252章 笑嫣然 这是容嫣在几百年仙族帝姬生涯中, 经历过最为黑暗的时刻。 平日里以她的身份,走到哪不是前呼后拥,风光无限?可如今, 口中却被恶徒塞了大团咸腥海藻,还缚住手脚,封了仙力,孤零零绑在破屋木椅上,连动一下都做不到。 “别看了,再看就把你扔到妖族的荒野山洞里去, 让那些连形都没化的小妖玩个够。” 金簪森寒的光几乎贴上了面庞, 可脸上那双内勾外翘的狭长凤眸却毫不露怯,宛如天目威光,叫常人不敢逼视。 若寻常自己摆出这副模样, 容嫣暗想, 身边早就跪倒一片,求她息怒了。 “要怪, 就怪你自己。”可捉她来的蒙面男子显然不是常人, 非但没被逼到移开视线, 反而手持金簪,在自己脸颊旁又比划了几下,漫不经心道:“一个公主,出门在外, 带出来的神将没一个能打不说, 还偏要到处嚷嚷,说什么‘帝姬车辇’, 这不明摆着等仇家来捉吗?” 见女子依旧瞪视着自己,他忽然扬手, 作势要往那张美人面上掴一巴掌。容嫣下意识闭目偏头,然而等了片刻,预料中的掌风却没扇到脸上。 这位帝姬终于肯乖乖闭目,顿时让离渊心中被轻视的憋闷消散些许。他随便将金簪一抛,拍拍手跳下草垛,边往门外走边大声道:“这个不好玩,交给你了。我去外面透透风。” 破屋的门应声而开,黄衣男子逆光浮在门外,面容亦遮掩了去。待看清对方模样,离渊扑哧一乐,原是九赭夜里在集市上随便买了个面具扣在脸上,买时没在意,现在在光下一看,却是个格外滑稽的猪头。 “很衬你。”离渊打趣道,随后拍拍他肩:“不打女子和雌兽,真是憋屈。走,找那些天家子练练手去。” 九赭俊朗面容隐在猪头后,声音也变得沉闷闷的:“你先去,我看着她们。进去。” 后两字是对手边女子说的。语毕,便将她一把推进门中。动作算不上温柔,却也绝不粗暴。 “老实待着,别耍花招。” 留下这句话,屋门便再度关上了。 容嫣睁开眼睛,见被推倒在地的女子一头蓬乱金发,衣衫不太齐整,仿佛给人大力撕扯过了,裸露在外的雪肤间有些红痕若隐若现。脸虽被垂落及地的头发遮住,但单看身形轮廓,容嫣便知定是个美人。 她想出声,奈何口中塞了海藻,只能“唔唔唔”个不停。可即便如此,也足以吸引那女子注意,对方迟疑片刻,还是慢慢挪动过来,替容嫣取下了口中异物。 “那支金簪,给我取过来,快。”一能开口说话,容嫣便命令道,“替我割开绳索。” “没用的。”女子却摇摇头,既没捡那金簪,也没帮她割开缚手的绳索,而是抱着膝挪坐到角落里,蜷缩起身子道:“你逃不出去。” 金发被拨开一点,容嫣注意到对方脸上有哭过的痕迹,而在看清她正脸的那一瞬间,连同为女子的自己都为之深深吸引。 不,不只是吸引,那张脸,那双眼睛…… “你也是被他们捉来的?”容嫣有些失神,片刻后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紧盯着她,目光带着审视的凌厉,“你叫什么名字?” 单看这副盛气凌人的样子,倒像她才是一切的主导者,而不是被囚在此处的可怜困兽, 她是九重天上的帝姬,不是凤凰,胜似凤凰。无论身处何时,何地,面临何种绝境,都绝不能向人摇尾乞怜。这是容嫣从小接受的教导。 “芳洲。”金发女子轻声道,从埋首的臂弯缝隙中抬眸望向容嫣,迟疑着问:“你呢?” 你为什么要这样看着我? 后半句她没问出口,可对方投在自己脸上的目光,实在有些过于灼热了,热烈到让人不能不起疑心。 “我父君是当今仙帝,我乃仙族帝姬,容嫣。”容嫣坐在原处一动不能动,语气却决然到不容置疑,“所以我说能逃出去,就一定能。” “嗯。”芳洲低声应着,“可我刚刚在外面,听到他们说要将那些女仙都杀了,单放一个回去,说要给你家里报信,讨要赎金呢。” 容嫣听罢,当即不屑道:“愚蠢到自投罗网,可见是两个笨贼。任凭他们将我藏在六界何处,但凡父君得知此事,也定会派三千金甲来救我,到那时,我必要他们不得好死。” 语毕,她话锋一转,转到芳洲身上:“可你不是仙族,他们为什么抓你?莫非,是贪图你的美色?” 许是错觉,容嫣注意到那美人金发掩映下的如黛眉头轻轻皱了起来。 可她自认,没有说错什么话。 容嫣的感觉没错,此刻的她落在芳洲眼中,的确极为刺眼。芳洲明知对方没有错,有错的是那些乱抓水族的星君水君,可她就是讨厌,讨厌他们仙族这副高高在上,自以为可以轻易决定旁人生死的模样。 “抓我,可以是任何理由。”于是芳洲将自己抱得更紧,声音亦冷淡下来,“只要大权在握,只要我身上能值得他们入眼的地方,美色也好,歌喉也好,你们随时可以抓我走,而我法力低微,根本无力反抗。” “他们”变成了“你们”,可容嫣却没注意到这个细微的改变。她正更仔细地打量着芳洲姣美的面容,着了魔般,不肯放过其上的每一寸,眸中是压抑不住的惊艳,喜悦,甚至有几分颇为隐秘的依恋。 依恋? “胡说。”容嫣喃喃道,“别怕,跟我走,跟我去九重天。我会保护你,我父君也会保护你的,谁也别想欺负你。” 听她这样说,芳洲觉得惊讶极了,自己与这位帝姬非亲非故,她为什么要帮自己?不过,若她真的愿意帮自己,那便再好不过,就不用像预先与黎公子和九公子商量好的那样,佯装同病相怜,来骗取对方同情了。 若非逼不得已,芳洲决不愿欺骗他人,可短短几天之内,却已经为水族的事骗了两回,内心着实彷徨不安。可九公子说的对,即便这次将族人救走,天庭还会再捉,若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深海恐怕永无宁日。 为了做成此事,她甘愿冒一切艰险。 “不,殿下,你不明白。”芳洲犹豫再三,还是决定试着相信仙族不全是坏的。她抬起脸,露出光洁额下一双明眸,在幽暗屋内熠熠生辉,像倒影在幽深海面上的繁星,“殿下,不只是我自己,我们水族阖族都在受苦。若我们能从这里逃走,能否请殿下帮我向帝君说情,请他下令,不要再捕捉我深海水族了?芳洲愿以鲛君之女的名义起誓,若殿下肯帮我,我什么都愿意为殿下做。” “我可以帮你。”容嫣笑起来,笑颜明艳若三春暖阳,“先过来帮我割断捆仙索,拿那金簪割。” 芳洲依言靠过去,捡起金簪,站到容嫣被绑缚的木椅背后。直到此刻,她才注意到,原来那金簪异常别致,顶端打开是一把羽扇,合上,却是一把小小的羽匕。捆仙索在其寒光之下,竟易断如一滩烂泥。 容嫣松松手腕,从芳洲手中取过金簪,几下割断脚腕上的捆仙索,扔到一边,恨恨道:“可惜我仙力尚未恢复,否则就凭那两个笨贼,怎么会是我的对手?” 她这话说得理直气壮,全然忘了,先前那蒙面男子抓她就像抓小鸡一样,她根本毫无还手之力。 那家伙究竟是谁?赤手空拳便撂倒了十数个全副武装的天兵,他为何会如此厉害? “我们从窗户走。”芳洲笃定道,“趁天还没彻底放亮,他们守卫最为松懈。这石屋似四面全是水,离岸有些远,帝姬若怕弄湿衣裙,我可以载你走。” 说着,她便化成原形来,巨大的深蓝鱼尾在半空中一摇一晃,似是无声的邀请。 “你是鲛人?”容嫣显然刚刚没有仔细听芳洲说“以鲛君之女起誓”的话,或者左耳听右耳出,如今才反应过来,随即道:“刚刚你还笃定说我们逃不出去,怎么,现在不怕了?” “方才只有我自己,自然怕。”芳洲微微一笑,“如今有帝姬在我身边,我还有什么好怕的?” 这笑容明晃晃的,几乎要将容嫣的眼睛晃花了。她心口又是一窒,在覆上鲛人曼妙后背的同时,忽然在芳洲耳边低声问:“你会跳舞吗?若能照我所说,在蓬莱寿宴中舞上一曲,我父君定会很欢喜,届时,无论你想做什么,皆会事半功倍。” 在容嫣看不见的地方,芳洲轻轻垂下眼帘,眼睫忽闪几下,渐渐挂上两颗晶莹剔透的小小珠子。她眨眨眼,鲛珠便忽然坠下,骨碌碌滚落在地,滚上一层尘埃。 她是鲛人,虽然依靠药物,可以暂时将鱼尾分化成人族双腿,但每走一步,都像走在刀尖上般刺痛不已。可如今这般局势,便是让她真的去走刀山火海,她也不得不去。遑论只是跳舞而已? “会。什么都会。” “好,好极了。” “扑通”,是轻微的入水声音,石屋内很快恢复寂静。等天边泛起鱼肚白,九赭再推门进来时,里面已经空荡荡的,再无佳人,唯有一扇原本锁死的空窗在海风撞击下猛烈来回,昭示了,她们就是从这里离开的。 阳光照进来,九赭被地上一物闪了眼睛。他走过去,将那东西俯身拾起来,紧紧捏在手中。可还没捏热,便被紧随而来的离渊一把夺过,瞧了瞧,又给他抛回来一颗:“诺,两颗,你一颗,我一颗,也算你我不为这事白操心一场。” 见九赭神色似有怔忪落寞,离渊便开解道:“左右你也不是她的谁,她听不听我们的,都是她自己的选择。” 九赭盯着那颗珠子,翻来覆去地看,忽然道:“她不愿,却无可奈何。” 离渊将珠子抛了抛,随后扬手投出,将之从窗户扔回大海中。伴随着明珠入海波涛生,他清啸一声,大笑道:“这才畅快!生为无可奈何人,自然为无可奈何事。这世上的无奈多了去了,你若要一一怜惜,怜惜得过来吗?” 九赭摇摇头,看了又看,还是没舍得扔,只将鲛珠仔细收好,揣入怀中,扭头问他:“为何我做不到像你那样洒脱?” “因为我是魔,而你,是只长虫。”离渊勾住他肩,待九赭要来揍他时,却忽然收了嬉笑之色,严肃道:“今日正午寿宴便要开锣。我想,既然他们还会来捉,那我就在这守株待兔,看谁来捉,便一并拿了归案去。你且先去蓬莱,不要打草惊蛇。” 第253章 玉皇诞 玉皇重赐瑶池宴, 琼筵第二十四。万象澄秋,群裾曳玉,清澈冰壶人世。 正月初九, 仙帝寿诞,宜普天同庆,九天上下齐为贺。 正午将至,蓬莱与第一重天相接之处,已是热闹非凡。瑶池圣水经天地炼化,洁净成云, 云泽广布天地之间, 遂成天地分界的第一重天。昔年仙后还在时,时常在瑶池畔摆蟠桃宴,大宴群仙。自她万年前为补天身化五彩石后, 瑶池便冷清了许多。是以仙帝此次寿诞不在九重天办, 却选在此处,也有寄表哀思、斥散凄冷之意。 已故仙后是天地间最后一位神女, 与凛安有故交, 所以即便不是专为仙帝, 他也该亲自来一趟瑶台。 凤官儿跟在银冠尊者身侧,被身侧胡子花白长过拂尘尖的仙官领着穿行于瑰丽石廊。那石廊空浮于瑶池之上,是自峰峦叠嶂的凌空石乳间改凿出来的,号“别有洞天”, 幽滑难行不说, 还弯弯绕绕,走得凤官儿好不耐烦。可等走到尽头岸边, 却豁然开朗,能将整片云海瑶池尽收眼底, 倒真是别有一番洞天。 凤官儿张目远望,凛安亦随之望去,只见云泽间遍是彩烟绮雾,东方灵鹤万舞,西方雀翔于空。天边昴日星君与太阴星君同时乘神车驾到,日之热烈与月之清艳交相辉映。群星亦大放异彩,却都被掩盖在日月灼灼光华之下,看着比平时还要黯淡许多。这般日月同辉,星斗争贺的景象,天上地下再也找不出第二个了。 “尊上,那边有好吃的!” 凤官儿边说着,边生出一双华丽羽翅,向临池岸边飞掠而去。凛安站在廊巅未动,任由池边蒸腾而起的云雾渐渐缠遍他全身。云烟中藏有小小的雾仙子,湿润,迷蒙,欲拒还迎般,在来者身边徘徊来去,谜一样捉摸不透,唯独对凛安,却是停驻下来就不肯走,很快便将男子同样如雾如烟的眉眼和白袍都打湿了。 玉清君的神息,对邪魔是穿心烂肠的至毒,对无数仙家而言,却是梦寐以求的圣物。 不远处,万艘仙舟正泊于瑶池之上。同样漂在池中的,还有数点莲盘玉盏琥珀盅,在水面投散开星点碎光,仿佛在与天边星斗争辉,若是到了晚间,便如一池夜明珠沉浮于水面上下,将这片不夜天映照得亮如白昼。 盏中盛的尽是玉露琼浆,莲盘中则托着佳肴珍馐。杯盘形状各异,其中有雕成猴子捞月状的,是一杯蟠桃参果酿成的果子酒。 “好喝么?” 凤官儿趴在岸边,用力伸长手臂去够那只猴子杯。好不容易够到,便迫不及待地端起来,先用舌尖在液面蘸了蘸,只觉甘甜无比,唇舌间皆是蜜桃香,便用力点点头,极畅快地咕咚咕咚喝完了。 凛安走到她身边,见小儿憨态可掬,刚牛饮完果酒,又伸手从莲叶盘上取了一块晶莹剔透的雨露糕。她想看看那糕是不是真的由雨滴凝聚而成,便放在鼻下闻了又闻,闻得雨腥,便又捏着□□了一会,这才啊呜一口吞下肚去,果然如饮甘霖般清凉爽口,将酒气消去大半。 吃完,凤官儿还想取酒,手却不听使唤,僵在原地动弹不得,随即就听身边尊者吩咐道:“你来教教她。” 有碧衣仙子应声款步上前,往凤官儿手中轻轻塞了一根玉竿,竿头悬着银钩,钩子却并不锋利,更像作装饰用的。那仙子手中同样握了一根玉竿,抖腕持竿轻轻点水,银钩便沉入水中,迅速钩住一只菩提酒樽的边沿,随即扬竿一抛,酒樽便顺着银钩与玉竿相连的丝线滑落下来,稳稳落入仙子掌中。整个过程如行云流水,不像取酒,倒像一支节奏明快的曼妙舞蹈。 碧衣仙子屈了屈膝,将取来的酒樽双手恭敬捧给凛安,见凛安未接,便转而捧给凤官儿,随即退到一旁,又去帮其他仙家取酒。 其实众仙早就盯上了池中美酒,只是碍于凛安在,都不敢太过放肆享用,挨个上来向玉清君举杯行礼后,便接连退到远处,陆续登上池中莲舟去了。 “呸,好苦。”凤官儿只喝了一口,便扭头吐到地上,随即端起果子酒猛漱口,还不停哈气道:“哈,尊上,这是酒还是药啊?” “此为佛陀檀。”凛安淡淡道,“既不是酒,也不是药,而是苦。诸仙飞升,皆要历劫。所谓历劫,除却天劫外,人间百味也都需品尝。其中大多数人最不愿吃的,便是苦。喝了它,往后便能少吃点苦,最适合你不过。” “喝几杯酒就能少吃点苦,听起来倒挺划算。”凤官儿皱起眉头,“眼下亲手递给你苦头吃,却是为了你以后少吃苦,那今日尊上让碧纱仙子教我如何用银钩取酒,也是一样吗?” “女儿家举止文雅些,你不愿么?” 凤官儿不服气:“她那是矫揉造作,我这明明是率真自然。同样一件事,分明有更简单的办法,何必要大费周章?” “我让她教会你,并非逼你一定照做,而是希望你将来需要时,不必因自己不会而感到不痛快。” 凤官儿撅起嘴:“我才不会为这种事不痛快。” 凛安凝望着池中濛濛烟雨,又道:“能用却不用,是一回事;不会用,又是另一回事。你觉得哪种更舒服些?” 凤官儿终于反应过来,原来尊上是又要跟自己打机锋,合着打一开始,他就是在这等着堵自己呢。 要她说,尊上哪哪都好,独独好为人师这点,让凤官儿头疼不已。她生来是疲懒性子,又被尊上宠得无法无天,若是寻常仙家做她师尊,她大可能赖就赖,能耍就耍。可若尊上亲自操刀,凤官儿却只能乖乖认栽,无论是琴技,道法,仙术,佛理,尊上教什么,她都得咬着牙努力学。 原因也没有别的,她希望能讨他欢心,也希望他不为烦忧所扰,日日都开开心心的。 算起来,凤官儿也是玉清君在这万万年漫长仙途中,收过的唯一学生了。神尊一生叱咤风云,早年时跟各族干仗如同家常便饭,大小战役从无败绩,凤官儿不希望尊上在教育她这方面,开了失败的先河。 “反正都要吃苦,我觉得,还是要问问那个被敬酒的人,更想吃哪种苦。”想明白后,她开始避重就轻,一张小脸原本皱成了包子,此刻却再度露出笑颜,犹如乍绽的花:“不过,尊上自诞世起便顺风顺水,过往一定是将这佛陀檀当水喝的吧?” “我从未饮过。”凛安却缓缓摇头,“因为他们都说,太苦了。” 有清浅笑意转瞬即逝,被凤官儿极敏锐地捕捉到了。她知道自己这关算是暂时过了,当即踮起脚,献宝般将猴子杯捧到男子唇边,卖乖道:“尊上,这果子酒很好喝,甜甜的,你要不要尝尝?” 凛安低头,见小凤凰先前抿酒时留下的一圈水渍还在杯边,她却一点也不知避讳,竟将那圈唇印正对着自己,便抬指抵住酒盏,推开了。 “你不会饮酒,该适可而止。”他语气如先前笑意般清浅,未露分毫端倪,“否则若醉了,待会这‘龙凤呈祥’,可就变成‘游龙戏醉凤’了。” “不说我都快忘了,尊上,待会就该我出场了!”凤官儿顿时摩拳擦掌,“不晓得帝君为何那么喜欢龙凤呈祥。不过,往年都是龙族二公主来的,听说今年他们太子要亲自上,我还没见过他。尊上见过吗,有没有我生得好看?” 她没见过龙族九公子,自然也不知道,先前在东海边见到的黄衣男子就是九赭,凛安不打算点破,只淡淡道:“见了就知道了。” 凤官儿兀自叽叽喳喳:“那个‘千里快哉风’呢?我这就去跟他说说,让他待会把我托得漂漂亮亮的。” 凛安知道,她说的是秋风君,即便凤凰生来便能傲舞九天,也需要借助长风之力,才能圆满完成一场华丽表演。 正说着,凤官儿已经一眼瞧见了那个淡青色的影子,正在远处某艘小船上盘膝而坐,怡然自得地吹风饮佳酿,便朝他飞奔过去。过程中,与一个急匆匆行路的白影擦肩而过时,凤官儿嗅到对方身上有浓浓的海腥味,简直像在缸里泡了几百年的咸鱼精。 “好臭。” 凤官儿捂住鼻子,却只瞧见那仙一晃而过的皎白侧脸,迅速消失在画舫雕梁的转弯处。 长得倒挺好看,就是看着脸生。许是什么从海里新飞升上来的小仙吧,还懵懵懂懂的,没背熟这寿诞的规矩,没沐浴熏香就上来了。 凤官儿摇摇头,很快就将这小小插曲抛诸脑后,接着跑去找秋风君。殊不知自己的一举一动,都被对岸的凛安看在眼中,不止是她,此刻瑶池上下,万艘舟船中发生的一切,全都被他尽收眼底。 这是天赐神格,却也因此,免不了劳心劳神的宿命。 好在,凛安早已习惯了。 顺风顺水? 心里有个声音忽然无情地嘲笑起来。它笑幼凤的无知与幼稚,笑她在神尊庇佑下成长起来,一睁眼便是六界安宁的太平盛世。笑她没看过那些纷飞的战火与鲜血,没听过断壁残垣下的哀嚎与哭喊,没经历过,无数个在尸山血海间挣扎舔伤的漆黑夜晚。 凛安面无表情地按住心口,那些嘲弄便纷纷罢了声响。自万年前休战以来,他一直将骨子里的嗜血好战紧锁在佛陀般清静的外表下,将自己紧锁在太始殿中,看在旁人眼中,就像一座已然死去的寂灭火山。 可凛安知道,那只是看上去死去了。 都说佛魔一念间,自汤稷去了以后,这世间能创世也能灭世的神,便只剩了自己一个。若他也去了,世上便再无神明,届时会乾坤颠倒,天下大乱,还是会迎来新的平衡,谁都说不准。 近年来凛安对外界不闻不问,不插手天庭任何政事,就是想看看,自己当年亲手选定的仙帝,究竟能否在自己陨落之后,仍初心不改,竭力实现他们曾经共同的夙愿。 愿这世上再没有神尊,没有仙帝。愿青天上下,众生平等,无六界划分,无苛规束缚,万物依其本性自在生长,世界依其规律自然运转。 愿世间再无战火肆虐。愿天下父母,都能看到爱子平安长大。愿每一个孩童,都有父母陪伴。 多美好的初衷,可不过万年,一切就都变了味了。曾经那么熟悉的野心和阴谋,蚕食与吞并,已经通过那些水中巨兽绝望的眼睛,再一次逼近眼前。 他们不仅喜欢龙凤呈祥。他们还要剐掉龙的逆鳞,把他变成锁在身下的乖顺坐骑,要折断凤的羽翼,把她变成不能反抗的笼中金雀。 若再不加以遏制,这血光便指日可待了。 举头,日光盛极,正午已至。凛安提步,踏水往瑶池中央高耸入云的龙舟而去,所过之处,步步生莲,莲瓣边缘呈锯齿状,像剑锋,又像突兀支出的锐利白骨。 帝君见惯了歌舞升平,也是时候该划破这盛世虚妄的遮羞布,让上位者看看锦帛下溃烂的腐肉,听听无数生灵悲泣的声音了。 第254章 登天阙 秋风君坐着吹风的地方看似很近, 但真要走过去,却隔着百儿八十艘莲舟。凤官儿在舟船间穿梭正忙,可很快, 竟又遇到一个惹得自己不快的家伙。 是她在九重天上的头号对头,容嫣。 按理说,她们俩一个在玄霄殿,一个在太始殿,平日里是八杆子打不着的关系,要见一面都困难。可凤官儿总觉得, 这位帝姬就是看她不顺眼, 每回见都要说话带刺儿,冷嘲热讽,总引得凤官儿反省自己是不是哪里惹恼了她。 久而久之, 这场暗战就从单方挑衅升级为双方互掐。最近的一次, 是容嫣在仙帝面前告状,一口咬定凤官儿吃了她失踪的灵雀, 却在凤官儿死不承认和没有证据这样的双重反击下, 以失败而告终。 许看在凛安的面子上, 仙帝对于小凤凰,好像总是更偏袒一些。 反正,凤官儿一见这位帝姬就头疼,因为知道但凡对方笑容满面, 那等着自己的, 就准没好事。 譬如此刻,她一瞧见容嫣身上那件奢丽至极的百鸟织羽裙, 就觉得头晕眼花,恨不得冲上去掐住对方脖子, 亲自动手给她脱下来。 凤凰是百鸟之首,容嫣穿成这样,还大摇大摆来给她看,这摆明是变本加厉的挑衅,而且是最不能原谅的那种。 凤官儿强压怒意,抬眼看去,只见那百鸟裙虽底色为玄,表面却如刷了金漆般金灿闪亮。尤其妙的,是在日月双光照耀下,容嫣身子动一动,裙摆上就能显露出形态各异的百鸟图。朱雀,飞鸢,鹰隼,似乎世间能找到的所有禽鸟,全都被钉在那袭明媚罗裙上面,以黑金为托,生生绽放出极妖娆的五色异彩来。 可在这张百鸟图中,独独缺了一种鸟。 织羽裙的尾摆脱得极长,需要有侍衣仙子给容嫣提着才不至于绊倒。凤官儿扫了一眼,就知道尾摆货真价实,全是长细轻软的华美羽毛,还各有不同,像是真的从数百上千只鸟身上取了最好的羽毛织成。凤官儿甚至觉得,有理由怀疑是她自己拔了自己灵雀的羽毛,就为了做成这件天上地下独一无二的百色织羽裙。 然而,直到凤官儿低下头,才发现这裙子最妙的地方。容嫣立在舟边,光影投在池里,可池中倒影与她真正的样子,却截然不同,上面五彩斑斓,而下面,则是只剩黑白。 她身上那件百鸟裙尾部用了孔雀尾羽,丽蓝叠着艳青,拖曳时宛如开屏,堪称华丽至极。 可在倒影中,绿羽间的那点丽蓝失了光的照拂,却看起来灰暗残败,像一双双死不瞑目的眼睛。 “小凤,你这急忙忙的,是要去做什么?” 凤官儿抬起头来,逆着光,见迎面而来的贵女脸上多少带了些自得,已经连掩饰都懒得掩饰,显然对自己的新裙子非常满意,待会就要在寿宴中艳压群芳。 她没回答,思忖着好戏终于要开张了,就听容嫣接着问:“你说,本宫这百鸟裙美不美?” “美。”凤官儿终于开口,语气十分真诚:“只是,还差一点。” “哦?”容嫣笑容不减,像在虚心求教:“差什么?” “差……”凤官儿故意拖长尾调,伸手往自己怀里掏,“咦,奇怪,前几天我换毛时掉下来的那根羽毛呢?怎么找不到了,别人还急着用呢。哎呀,不好意思,好像丢了,改天一定送你一根,帮你凑齐百鸟图。否则,若有旁的仙子问,为何上面连凤凰都没有,帝姬怎么好意思再说这是百鸟裙呢?” 最后一个字落下的那一瞬间,凤官儿仿佛听到对方笑容绷不住垮下来的声音。她扬起笑脸,毫不在意地迎上容嫣怒火翻腾的眼,这才答道:“你刚刚不是问我去做什么吗,我要去找龙族太子,商量待会合舞的事。所以,恕不奉陪了。” 说完,凤官儿也不理会对方作何反应,只管轻快地迈出步伐,绕过那长长羽摆往外走。可没走出几步,却又被叫住。 “慢着,”容嫣面上又露出点笑来,看着倒不像装的,“合舞的事不急。小凤,想来你一定口渴了,来,本宫敬你一杯。” 凤官儿歪歪头,只见她从身旁仙子手中取过玉竿银钩,就像先前碧纱仙子做的那样,动作娴熟而优雅,很快自瑶池内取了盏酒来。这次的酒盏是朵牡丹花,被采下后,便安静绽放在美人手心里,连花蕊都栩栩如生。 容嫣取完,便将玉竿朝凤官儿递来,可递到一半,却又在凤官儿即将接过时,生生顿在半空中。 “我忘了,这是碧纱姑姑新发明的法子。”她缓缓道,“小凤,你久居太始殿,快有五百年未曾出来走动了吧?是不是还不懂如何用玉竿取酒?若真不会,我还是让碧桃替你取吧,免得,出丑。” 最后两字明显加重。显然,她就是想看她出丑。 凤官儿加重力道要取竿,容嫣却不给,僵持时间太长,引得身边来往众仙的目光都集中在她们身上。头顶日光灼热,凤官儿舔舔嘴唇,忽然觉得若自己真不会,那现在确实是要有点不自在了。 她绝不会在容嫣面前承认自己无能,但又真的做不到,那么到最后,恐怕就只能想办法去抢容嫣手中那杯酒了。 尊上莫非早预料到了此刻光景,才会提前让碧纱仙子教自己? 凤官儿劈手一提,还是从容嫣手中夺过了玉竿,随后依样学样,将银钩抛下水去。动作虽没有容嫣那么娴熟,却还是将酒盏顺顺利利取到手中。 只是,因为第一次用这钩子,为了方便,她取的是漂到离自己最近的酒盏。而那个酒盏,恰巧就是菩提形状的。 又见佛陀苦,真是孽缘。 “还真没什么难,跟钓鱼似的。”凤官儿扬扬眉毛,“不,比钓鱼简单多了。你觉得难学,一定是不会钓鱼,改日来太始殿玩,我亲自教你呀。” 容嫣藏在袖下的手顿时捏紧了,捏到骨节发白,裙角变形。她将火气压了又压,这才能勉强保持住风度:“小凤,你总能给我惊喜。罢,既然你还有事要忙,便不留你了,且饮了此酒,祝你我今日诸事皆顺。” 语毕,容嫣便率先以袖掩面饮下酒去,饮毕,还向凤官儿展示了一下空酒杯,道:“轮到你了。” 此话一出,仿佛一声“将军”砸在了凤官儿脑门上。 真够狠的。 凤官儿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撑着喝完那杯佛陀檀的。 她只是在心中一直默念,绝不能在容嫣面前出丑,绝不能比她差,绝不能给尊上丢人,捏着鼻子屏住呼吸,这才勉强喝光了那杯比药汤还要苦上万倍的苦酒,还得逼着自己千万不要吐出来。 这下好了,她这一辈子都不必再吃苦了。 尊上说那玩意不是酒,可凤官儿喝完,却觉得脚下发软,眼前发黑,晕晕乎乎,走路像腾云一样。她知道自己要去找九赭,却忽然认不得去龙族所在龙船的路,要竭尽全力,才能在晃晃荡荡的舟船间保持走直线,不翻下船去。 寿宴就要开始了,她这个样子,待会可怎么跳舞。 蓦地,一阵有点熟悉的海腥飘入鼻中,凤官儿猛然伸手抓住前面那小仙的肩头,凑到对方耳边,声音含糊,低到几不可闻: “龙族,龙族的船在哪?嗝,你带,带我过去。” 看样子,已经彻底把要找秋风君的事抛诸脑后了。 她往前倾得太猛,险些扑倒在对方怀中,恍惚间一个激灵,仿佛抱了块冰。随后,膝盖便是一痛,凤官儿揉揉脑袋,发现不知怎么回事,自己竟然已经倒在了地上。 凤官儿本以为那小仙即便再不懂规矩,出于世间常理,多少也会扶她一下,谁知对方竟然一点风度也没有。醉酒的人最不讲道理,何况刚从容嫣那里吃了闷亏,正愁没处发,凤官儿心一横,打算狠狠教训那不懂事的小仙,谁料猛一抬头,却对上一双寒意彻骨的湛湛眼眸。 霎时间,酒醒了一大半。凤官儿张大嘴巴,竟然忘了合上。 这家伙给人的感觉,与尊上实在太像,甚至恍惚间看不清五官的时候,凤官儿还以为那就是凛安,然而再仔细一看,发现其实完全不一样。尊上生得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情长相,所以虽样貌冠绝六界,却万万年来从未有过一朵桃花。可面前这个冷冰冰的小仙,虽为男子,却是面若好女,姿容清艳,若是薄薄施上一层脂粉,没准比那月下泣珠的鲛人,或者轻蹙峨眉的宫妃还要美上三分。 以艳色修寒冰,犹如以红绸裹宝剑,根本不对路子,可惜,可惜。 凤官儿心里暗自嘀咕着可惜,眼看对方就要扬长而去,忙艰难起身,一把拉住了他的衣袖。 “等等,”她涎着脸道,“美人,美人,麻烦你,带我去龙族使团的龙船,好吗?我是太始殿玉清君座下,你若带我去,我就送一根我的毛给你,两根也成。” 世人常以“凤毛麟角”来形容事物的珍贵,既然他是从下面上来的,定然知道凤毛有多么珍贵。 尊上平日话虽不多,但句句都在点子上,昔时一句评价十分中肯,那就是若小凤凰是个公的,定为色中饿鬼。 “往右三座,就到了。”那小仙终于开口,声音却跟他给人的感觉截然不同,冷酷,锐利,毫不拖泥带水,“下官还有要事,先走一步。” “喂,恩人你叫什么?喂!” 任凭她再怎么大呼小叫,那道白影却兀自走得飞快,很快消失了游船尽头。 凤官儿不甘心地蹦了几下,却不小心踩在什么东西上。她低头一看,只见是一块玉腰牌,正孤零零躺在地上。 正面刻着“碧海星君府”,反面,是“昭崖”二字。 原来他叫昭崖。 凤官儿顿时眉开眼笑,将玉牌拾起,收进腰间荷包里。这才想起来,自己还是那副臃肿的幼年模样,难怪对方不喜欢,可再要去修正印象已是来不及,只得先收了心思,往龙船所在奔去。 她到时,龙族二公主正在数落姗姗来迟的九赭。 “九弟,”龙女沉下声来,佯作凶横,“父王都到了,你这携礼先行的,怎么现在才来?自己说,是不是该打!” “路上遇到点事,耽误了。”九赭脱下外罩,随手搁在一旁,又取过待会上场要穿的玄金袍换上,胡乱应付道:“二姐,你听,凤官儿姐姐都来了,先让我们商量一下待会合舞的事宜吧。” 然而,外面通报刚落,他却眼睁睁看着一个肥如球的小姑娘滚,不,走进来。二者对看一眼,同时讶异出声: “是你?” 在东海边闹了一场的那个黄衣小仙! “你是?” 这小妞儿是凤凰吗?跟想象中不一样啊。 “二宝,这就是你的好弟弟?” “二姐,你们认识?” 处于中间人位置的龙二公主尴尬道:“咳,九弟,介绍一下,这是你凤官儿姐姐,她,她癖好有点特殊。官儿,这是我九弟。你们……你们……” 她终于咆哮起来:“你们俩怎么回事?一个比一个晚!这马上要上场了,舞还没合过一遍呢,能行吗?” “放心,既然是你弟弟,一定没问题。”凤官儿笑着招呼九赭道,“走吧,出去练练。” 九赭应了一声,示意自家姐姐不必担心,随即跟着走了出去。 一出门,余光就瞧见一团冲天烈火。皮球小姑娘融化在火中,再走出来时,已变成了一个如火般明烈的娉婷少女。单瞧侧颜,年纪不过二八,眉眼该是极高傲的,却又带着不谙世事的天真,背起手问九赭:“黎九渊呢?” 九赭反问:“什么黎九渊?” “明知故问。”凤官儿摆出了姐姐教训弟弟的架势,“他没来吗?” 九赭沉默一瞬,怕她将看到的一切告诉自家二姐,只得如实道:“他没有请柬,上不来这里。” “上不来?他没这能耐?我可不信。”凤官儿蹙了蹙眉,“黎九渊是假名吧?真名呢?你们还想干什么?” “不干什么,”九赭站得很端正,好像问心无愧一样,“闹着玩罢了。” “尊上当时跟他说了什么?” “不知道。” “他现在在哪呢?” “不知道。” 眼见这小子非暴力不合作,凤官儿霍然转身,背后赤红凤翅骤然幻化而出,利爪风一般向他掠近,直贴上九赭咽喉一寸处,方才堪堪停住。 凤凰现了光华万丈的原形,居高临下逼视着男子,冷声道:“老实回答我。” 阎王近在眼前,九赭依旧是那个答案:“我不知道。” 凤官儿给他气得要命,险些要动真格的,给他挠上一爪子。可就在这时,却忽闻远处天边钟声一撞,黄钟大吕齐齐奏响,瑟瑟仙音不绝绕梁。 听音律,好像还是给他们伴舞的那首《登天阙》。 凤官儿从半空跳下来,变回人形,边往方便观景的船外奔,边奇怪道:“咱们还在这,他们这是唱哪出呢?” 语毕,却在看清外界光景后,顿在窗边。 九赭落后她一步,不懂凤官儿为何突然停住,目光随她的目光往外看去,却看到了,那个让他后来愿用余生去铭记的画面。 四方船阵将一池碧波围在中间,一方莲舟自波中渐渐浮现。乌发美人手捧白鸢萝,赤足立于舟上,轻纱罗裙,至素至洁,缈如凌波仙子,清若出水芙蓉,恰似丹青手笔下最令人魂牵梦萦的水墨画卷。 不光是画,还是一幅美人图。 此刻,瑶台至高处,容嫣刚款款落座,见下面芳洲虽然稍显局促,却并不畏惧成为全场瞩目的中心,轻轻一个滑步,便伴着音律舞动起来,将自己所教表演得分毫不差,心中自然十分满意。一扭头,见高台上白须白发的矍铄老者正看得目不转睛,便更觉得自己将那鲛女带到瑶池来这个决定,做得没错。 正这般想着,就听到父君低低念着什么,周遭虽有仙乐铿锵交织,可容嫣根本无需凝神去听,就知道他念的,无非是那不变的两字。 “司彤。” 神女司彤,是已故仙后未嫁时的称谓。 高台上帝君忽然就有些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在梦里,还是仍在现实之中。 那个跳舞的女孩子,跟她好像。初见时,她也是这般,赤着脚站在瑶池边上习舞。那时候,她的舞技还远没有后来炉火纯青,甚至有几分笨拙,可那是令以琴心动的第一眼。初见,初恋,最是难以忘怀。 从此以后,即便后来贵为仙帝,以琴都再没遇到过谁,如他的仙后司彤般,让他刻骨铭心。 那船下跳舞的少女,究竟是司彤的转世,还是司彤一缕未散的倩魂,特意选在今日,回来寻他了? “贺父君寿。”容嫣拈起酒杯,托腮笑盈盈道:“女儿给您备的这份大礼,您喜不喜欢?” 第255章 凤求凰 尽管在小舟上伴花而舞的女子闭着眼睛, 看不出瞳色是蓝是黑,一头金发也不知为何变成了黑色,凤官儿还是一眼就认出来, 这就是她在东海边见到的,那个为救族人奋不顾身的鲛人。 那样惊世的美貌,但凡见过一面,真是想忘都难。 于是凤官儿问九赭:“她怎么会在这?” 话已出口,却没得到回应,凤官儿扭头, 却见九赭眉宇深锁, 双目紧紧注视着女子的一举一动,似乎颇有些担忧。 凤官儿在他眼前挥挥手,示意他该回神了, 接着道:“问你话呢, 这不是跟你们在一起的那个鲛女么,她怎么在这?” “是帝姬带她来的。”九赭并不欲解释太多, 只一语道出了自己的担忧, “蓬莱离海太远, 我怕她受不住。” “废话,天与海的距离,能不远吗?”凤官儿也跟着蹙起眉,“受不住什么?” “鲛人即便化为人形, 也绝对不能用双腿走太多路。否则, 会自足尖开始,全身溃烂而死。她那样跳, 就是以命在赌,赌有没有命跳完那一支舞。即便侥幸能撑到结束, 脚掌也必会血肉模糊!更何况,如果过程中不慎跌下水去,触怒了帝姬或帝君,又会面临什么样的惩罚?” 他这一席话,说得凤官儿仿佛感同身受。她再去看时,眼中看到的,不再是美人婀娜的舞姿,而是芳洲摇摇欲坠的单薄身形,是那些果决不足的身法和出步。她想,芳洲之所以会在出步时迟疑,大抵是因为每踏一步,都在承受着莫大的痛苦吧。 “你们是什么关系?”凤官儿忽然道,语气促狭起来:“莫非,你喜欢她?不然为什么这么关心她?” “二姐常说,凤官儿姐姐一贯喜欢捉弄人,此话果然不假。”九赭却不见惊慌,反而沉下脸来,“鲛族同水族一样,都隶属我龙族,鲛族更是由本太子亲自管辖。我在关心我的族人,难道不应该吗?” “哦,这样看来,你们俩倒挺像的。”眼见没有风月事可谈,凤官儿顿时变得兴致缺缺,先前看热闹的兴致逐渐被另一种兴致取代,“既然你不喜欢她,那她抢了咱们的风头,咱们是不是应该做点什么,去把风头抢回来?” 她总算明白临别前容嫣那个笑是什么意思了。今日有那么多歌舞的伴乐可选,容嫣偏要选《登天阙》,还要灌醉她,明摆着是早就打算抢她的风头,看她的笑话。 笑话,她凤官儿的笑话,是那么容易看的吗?若是那鲛女当众出了大丑,那今日闹笑话的,就是她容嫣。 风头?风头? 凤官儿还在思忖该怎么找回场子,九赭却已注意到芳洲似乎快要支撑不住,不由焦急起来。忽然间,他灵光一闪,竟想出了一个勉强能两全其美的办法:“凤官儿姐姐,听说你有件举世无双的凤尾裙。而今情况紧急,能否先将凤尾裙借我一用?” “是啊。但那可是我用九千九百九十九片凤羽精心编织而成,金贵得很,凭什么借给你?” “芳洲快撑不住了。”九赭急促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对姐姐攒功德大有裨益。另外,今日大恩,九赭永生难忘,从今往后,无论你有什么吩咐,哪怕上刀山,下油锅,九赭也在所不辞。” “真不会说话,我要你上刀山干嘛?”凤官儿兴奋起来,“这样吧,我帮你给她救场。事成之后,你要把身上最亮最好看的那片龙鳞送给我。” 旋转,起跳,落下,再旋转,芳洲几乎快要忘记自己身处何地,在做什么,她只能机械地按照容嫣所教,将每个动作舞到极致。可从开始到现在,她跳舞的时间,已经远远超过了平日里用双腿站立的时间。足尖钻心般痛,很快痛彻心扉,仿佛正有人用锯子将脚趾与脚掌生生割裂,用斧头将双腿与上半身劈成两半,也将□□与魂魄,生生劈成两半。 水,芳洲从未像现在这般渴望水的润泽,奈何帝姬选的这首曲子实在太长,好像怎么跳也跳不完一样。 坚持一下,她很想对自己说,再坚持一下,却敌不过眼前的天旋地转。手中的白鸢萝不小心掉进水里,她仰面跪倒在船上,心中竟对花儿生出羡慕,可下一个动作需要双足落地,芳洲只得直起身,很努力想要站起来,可脚下一滑,终于还是一头栽进水中,半天没有浮上来,反倒有一些圆润小珠,气泡般浮上水面,迅速游散开来。 容嫣坐在高台上,将一切尽收眼底。见芳洲竟跌下舟去,她心中自然恼怒,恨这鲛女害自己在众仙面前颜面尽失,恨不得直接摔了杯子,可表面上,还要面带微笑,安抚高台上端坐的二位尊者:“神尊,父君,稍安勿躁,或许她是想给我们一个惊喜。” “呵,那本君与神尊就等着看了。”仙帝笑呵呵道,随即举起金樽,向凛安劝起酒来:“神尊,请。” “请。” 话虽如此,可容嫣心里明明白白地知道,芳洲已经把事情搞砸了。她恨自己有眼无珠,竟把希望都寄托在一个不过初识的鲛女身上,竟希望通过她,能讨得父君开心。 或许……也正是因为她的侧颜像极了母后,自己才会对她生出这种信任吧。 容嫣亲眼看着银冠尊者饮了酒,神色却仍旧淡漠无波。佳酿入喉,就像石子入了无底深渊,甚至连些微涟漪都未能带起,心中便没来由生出一阵畏惧。 她从来都怕玉清君,虽说这位尊者的相貌,与凶神恶煞全然沾不上边,但也并不像同等尊位的佛祖。佛陀都是慈眉善目的,可神尊给她的感觉,就像一柄悬在整个六界头顶的古朴刀剑,煞气四溢,不近人情。 都说玉清君的境界,已到了一念神魔。容嫣有时会担心,若神尊有朝一日堕落为魔,那整个六界,定会化作一片血海。 她毫不怀疑这一点。 就在这时,凛安竟放下金樽朝她看过来,目光却毫无探寻之意,显然已看透这场闹剧。容嫣慌忙低下头去,忽然觉得自己在对方眼中,就像是不着寸缕,全然透明,可她却一点都猜不透对方的心思,这种感觉,就像是在大人面前玩弄恶作剧的孩子,还一眼就被看穿了。 不知不觉间,好几片羽毛已被容嫣从衣裙上揪了下来,可她仿佛毫无察觉,仍旧不停地扯,仿佛芳洲一刻不浮出水面,她就要把整条裙子上的羽毛都扯下来泄愤。 瑶池中央仍旧静悄悄的,仿佛芳洲已然溺毙水中,容嫣知道不会再有所谓“惊喜”出现了,忙掩饰般端起金樽,猛灌了一口酒,却被呛得咳嗽起来。可就在这时,耳边忽闻出水声,而紧接着,是不绝于耳的鼓掌与叫好之声,自下方突兀传来。 容嫣被惊得站起身来,只见芳洲已自水面浮现而出,可身上白衣素裙竟已变成了极艳的鲜红色,让旁观者忍不住怀疑是被血浸透了。 可水中偏偏没有半分血色。 若说碧水照红衣已经足够惊艳,那么由白到红,由纯洁到艳冶的转变,就是这惊艳一幕的点睛之笔。转变只在一瞬间,可就是一瞬间,最为动人心弦,仿佛将幽静的莲栖之所彻底点燃,燃成了一池引人沉醉的红莲艳酒。 “这个惊喜,为父很喜欢。嫣儿,你有心了。” 对上帝君不掺假的愉悦目光,容嫣勉强笑了一下,复又将目光重新投至芳洲身上。她认得出,对方现在穿的,就是凤官儿那件从不轻易上身的凤尾裙,容嫣费尽心思都想得到,凤官儿却总藏着掖着,可没想到,她今日竟然对一个鲛女这么大方。 再次将接下来讲好的步骤回想一遍,芳洲将湿透的头发尽数撩到耳后,朝下方轻轻点了点头。 下半身全在水中,已经变回鱼尾,但被宽大红裙紧紧包裹,不会露出端倪。 芳洲展开纤巧双臂,开始按照九赭在水下所说,跳那支鲛人常常伴月而舞的“明月升”,边跳,边不时借由动作向下回眸,同隐于水中的龙目对望,心中很是感激。 刚刚跌下水去的那一刻,芳洲还以为这就是一切的终结,不仅救不了族人,就连自己,恐怕也自身难保。可就在那时,龙在水底出现了,竟是那个自己遍寻无果的龙族太子,他说愿意帮她,还说只要她照他说的做,必然万无一失。 芳洲别无选择。她好像总是别无选择。 一舞既毕,乐声仍未停,少女再度仰面浸入水中。围观众仙连酒都忘了喝,纷纷伸长脖子,想看她还要玩什么花样,却忽有冲天水瀑迎面扑来,铺天盖地,离得近的仙人都被溅了满身满脸。众仙擦干脸上的水,发现有庞然大物自水中腾飞而起,将红裙少女高高托起,定睛看去,那竟是一条飞龙。 龙族贵族自恃身份,往往不肯显露真身,如今这条却毫不在意,必然是本就定了要献舞的龙族太子。 空中忽响起极清脆的一声哨子,带点懒洋洋的戏弄。芳洲觉得有点耳熟,却怕给熟人认出来,心中一慌,险些没抓稳龙须,自龙身上摔下去。可刚滑下去一点,就被足有她五个身子那么大的龙爪稳稳托住,放回原处了。 “不用怕,”是龙族太子低缓的声音,“我托着你。” 长风迎面袭来,二人同时盘旋上升。芳洲半跪在龙脊上,迎着风倒挂下来,鱼尾紧紧勾住龙身,红裙迎风散放,像一朵迎风怒放的凤仙,伴着音律翩翩起舞。龙受了鬓边花色的引诱,似乎也按耐不住,眼见天边有四面朝天鼓,便在半空中腾啸着甩尾击打,狂乱却仍有章法,同那忽明忽暗的花色一并,如同两道放纵欢情的旋风。 有乐师被这天上地下难得一见的舞姿惊得呆住,甚至忘了奏乐,余下的也稀稀拉拉,不成调子。可不管乐曲结束与否,空中的龙与少女仍忘我般纠缠在一起,跃动着,舞蹈着,仿佛已合为一体,又宛如堂而皇之的大胆调情。 等众仙慢慢反应过来,瑶池间已半晌无音律相伴,蓦地,又忽闻有琴音拔地而起。粗略分辨,自高台而来,抬目望去,皆大惊失色,因为琴音竟出自浮生琴,出自神尊凛安之手。 那是一曲《凤求凰》。 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 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 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 将琴代语兮,聊写衷肠。 何日见许兮,慰我彷徨。 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 不得於飞兮,使我沦亡。 高台之上,容嫣同样难掩眸中惊诧。自汤稷触山,浮生弦断之后,神尊已有万年未曾抚琴,今日竟有如此好兴致,若是因为芳洲之舞,那么说起来,也算给了她这个献礼者一份尊荣。 再说…… 容嫣将目光移回上空,悄悄盯住那条已然化为人形的飞龙,看得目不转睛,脸颊也悄悄泛起了红晕。 都说龙族太子生得英明神武,风流俊俏,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况且,他没让芳洲继续出丑下去,算是主动替自己解了围,待会这场舞结束,还真得抽空去好好谢谢他呢。 众仙都在抬头往上看,看得出神,一时间都忘了杯中酒,也没注意一个乌衣青年何时在身旁落了座。众仙都在看九赭怀中那袭红裙,独独他在欣赏那抚琴神君的清绝身姿,边看,还边和旁边一个仙人碰了碰杯。 那仙摇晃着杯中酒,陶醉般赞叹道:“她真美。” 离渊也摇头晃脑地赞叹:“是啊,他真美。” 语毕,他们都觉得酒逢知己,相视一笑,同时饮尽了杯中酒。 第256章 三缺一 这场别出心裁的龙飞凤舞, 最终定格于共舞者上下对望的那一眼中。琴曲恰好也在此刻结束,唯剩余韵绕梁。 芳洲弯膝侧骑于盘龙肩头,双手撑在两侧, 低头温柔凝视金黄龙目,自己都没发觉,双眸中已充溢情意万千。这里那么多生灵,可独独他能听到她的低喘,感受到她的汗水,知道她已精疲力竭, 心中却是久违的酣畅淋漓。 只有他跟她一起经历了这场奇迹。 他们此前并不相熟, 太子甚至并未将真名相告,可起舞时,彼此配合却默契得像已结识多年的舞伴。过程中, 芳洲犯了很多错, 每次都觉得自己会搞砸一切,可每次, 都被九赭从危险边缘救了下来。他引导她, 贴合她, 甚至体贴到每次离开水时,都尽量让她再次幻化出的双腿飘在空中,不要落到实处。 每当他的手托住她的腰身,揽过她的肩头, 芳洲都感受得到一种类似暴雨将至前的独有不安, 尾巴上每一片鳞都紧张到紧绷,可心里却极难得的, 不想躲。 她想,这舞再不结束, 她就要忍不住喜欢上他了。 可她哪里配得上他。他是龙族太子,是深海里最尊贵的神祗,而她,不过一介小小鲛女,今日能与他共舞一场,已不知是几世修来的福气了。 “还撑得住吗?” 芳洲想说还好,可一想到自己还坐在龙族太子身上,脸颊就如发烧般,烫得厉害。她说不出话,九赭还以为她是累坏了,便迅速下落,将芳洲放回最先的小舟上,自己也化为人形,跟她站在一起,向众仙谢了礼。 “寡人已经许久,没见过这样好的龙凤呈祥了。”仙帝赞许道:“龙王,你这位太子,很不错。” 下座龙王顿时大笑起来,举杯道:“能得帝君赏识,是小儿之福。不过,与小儿共舞的那个女子,却不像神尊座下的凤凰神女,不知是何方神圣啊?” “好问题。”仙帝亦举杯,与他遥遥一碰,随即转向容嫣,似乎也颇为好奇:“嫣儿,你还没向为父介绍,那是谁?” 容嫣抿唇一笑:“女儿说不好,还是让她亲自来向您介绍吧。” 话音未落,她拍拍手,那叶小舟便腾空而起,托着舟中一对璧人上了高台。九赭率先缓步迈出,随即转身牵过芳洲的手,扶她下了莲舟,之后再没放开,单手朝高台上端坐的众神仙一一见礼:“九赭见过神尊,帝君,诸位君上。儿臣见过父王。” 龙王轻斥:“没规矩。” 随即笑着告饶:“小儿驽钝,诸君见笑了。” “何谈驽钝,分明至情至性。”仙帝摆摆手,显然并不在意,随后极和气地向芳洲道:“你也很好,寡人很喜欢。” “能得父君青眼,真是难得。”容嫣顺着话撒娇道:“父君,先前嫣儿被贼人绑走,正碰上这位姑娘,好不容易才一并脱身,也算是共过患难了。嫣儿之前答应过,若她能替我讨父君高兴,就帮她跟父君求一个恩典。父君,若这恩典合情合理,您可不能不应,让嫣儿失信于人啊。” “自然。”仙帝放下手中金樽,认真看过来:“你叫什么名字?想求什么恩典?” 手心霎时被捏紧了,芳洲没来由心上一跳,背后开始冒汗,身子也比方才更热。帝君这话虽问得和气,可随之而来的威压却仍旧强到近乎慑魂,加上满天神佛皆在场,她甚至不敢抬头,觉得自己仿佛变成了被鹰隼盯上,跌进包围圈逃不出的愚蠢猎物。 更难堪的是,是……此前太子殿下和那黎九渊分明尽力帮她,说好先取得帝姬信任,再出来一起商量下一步,可她连招呼都不打一声,就跟容嫣帝姬走了。如今,却又被殿下亲耳听到,她离开他们,是另寻了高枝儿攀,要靠献媚于仙帝达到目的。 芳洲拼命低头,羞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九赭没出现时,她还能在心里找个像样的理由搪塞自己,说是不想连累他们两个局外人一起冒险。可现在,太子殿下分明已经知道一切,却还愿意站在她身边,显然根本不怕连累,芳洲就再也没法给自己背弃情义找理由了。她自己都看不起自己,又凭什么还妄想用别的说辞,来让九赭太子看得起她。 容嫣口中“讨父君高兴”这五个字,的确让芳洲如鲠在喉,像是全然将她当做一个玩物。可她做都做了,若还怕旁人说,岂非正应了凡人骂街时常说的那句……那句“既要当坏人,还要立牌坊”? 芳洲抬头,张口欲言。可就在此刻,她先前被磨到血肉模糊的足尖突然又传来一阵痛楚,双腿顿时软得像软脚虾一样,若非九赭扶着,险些就直接栽倒在地,更别提向帝君提什么要求,替深海水族讨回公道了。 “回帝君的话,她叫芳洲。”九赭坦荡荡道,“她是个哑巴。” 话音未落,就觉掌心被挠了一下,余光瞥见芳洲惊慌不安的眼,九赭略略躲闪了一下,装作没看到,却不动声色般将手握得更紧。 他跟离渊这个墨者待久了,已经黑到撒谎连眼睛都不眨一下的地步。 “哑巴?”容嫣眨眨眼,忍俊不禁,“九公子,你弄错了,她并非……” “帝君,”九赭却继续道:“今日这支龙凤舞是九赭与芳洲一并完成。九赭知道,帝君向来英明神武,不偏不倚,不知今日,能否也许九赭一个恩典?” “从嘴甜这点看,你与嫣儿倒是很像。平日里一定没少哄你父王开心。”仙帝似乎觉得跟他交谈十分愉悦,“说吧,你想求什么恩典?” “数月之前,仙族将深海水族纳入龙族岁贡范围,并要求龙族允许仙族在深海捕捞一定数量的水族,以供天庭日常之用。” 此话一出,旁边落座的龙王已经料到他接下来要说什么。可一句“住口”尚未落地,穿玄金袍的龙族太子已然双膝点地,向仙帝叩首道:“九赭想求帝君,收回成命。” “九赭!” 龙王简直怒不可遏。龙族天生神力,与仙族并无尊卑之分,之所以答应岁贡,除了仙族势众,也是各取所需,从仙族那里得了别的好处。二族看似一团和气,其实面和心不和,若非仙族仍有凛安神尊坐镇紫微天,龙王自忖无把握与之抗衡,这六界第一族帝君的位子,他早就想办法夺过来了。 正因如此,龙王从不认为自己比仙帝差,自己的太子也要与仙族平起平坐,可如今这不肖子竟然向仙帝下跪,简直是辱没了整个龙族王廷! 可,也正因如此,九赭这句话的分量,不可谓不重。 离渊正叼着猴子杯看戏,骤逢龙船上这场惊变,猴子杯掉进水中,他险些一拍脑袋,跳上台去揍这条蠢长虫。 告状这种吃力不讨好的苦差事,让芳洲这个苦主去做最好,九赭偏要自己揽下来,还说得这么直白,按他该站的立场来揣测这席话,简直就是直接掀了仙族和龙族粉饰太平的遮羞布啊! 傻瓜啊傻瓜,你是被那个鲛女灌了迷魂汤吗?果然无论人魔,都不能为色相所迷,否则,早晚会闯大祸。 准备好的角儿还没登场,台上崔莺莺已经换成了张生,这出好戏,离渊都不知道该不该继续唱下去了。 不过…… 凛安混在一堆老头子中,愈发显得眉目惊人,周身清气浓的化不开,如旷阔黄沙间突兀支出一高绝雪顶,立刻将久渴旅人的目光尽数吸引了去,瞧着就觉得口干舌燥。离渊见他也端详着九赭,突然生出种说不出的感觉,擦着心尖儿就过去了。 那一瞬间,他确定自己想的是: 如果玉清君肯这般盯着我,且只盯着我一个,哪怕让我去干比这再蠢十倍的事,我也认了。 色相真是个比醉生梦死丹还可怕的东西,它能让人干尽蠢事,还忍不住满心欢喜。不像那丹丸,虽能让服者美梦一场,醒来却尽是空虚。 “深海水族?”仙帝蹙眉道,“这不是二族早已经议定好的事吗?龙王,这其中,是否有什么误会?” “帝君,其中没有误会,此事父王不知,还是由九赭来向诸位君上道明吧。” “起来。”仙帝颔首,“赐座,你且细细道来。” 九赭便依言起身,却既不敢看龙王的眼睛,也不敢坐,只站在原地道:“帝君有所不知,仙族与龙族虽约定了可以捕捞的水族数量,可底下仙官却并未遵守约定。九赭已经查实,他们在深海大肆捕捉水族,部分照常供给九重天白玉京,其余则豢养于天河星海中。或破壳取肉,或制成奇珍,再高价售出,近到各处福地洞天,远至妖洞魔窟,以此牟取暴利。如今已惹得东海民怨沸腾,九赭自瀛洲一路而来,只闻海兽哀鸣声不绝于耳。若不加遏制,长此以往,四海必将变成一片死海,望帝君明察!” “你说的仙官,是哪个仙官?” “回帝君,是碧海星君与东海水君。九赭曾亲自前往天河星海,打开天闸,引天河泄了洪,将被关押其中的深海水族尽数放回海中,故曾亲眼见过那里地府般的景象。帝君将这二位仙君拘来,再找回到东海的水族前来对质,定然一问便知。” “你可知,凭你这番话,寡人就能治你的罪?”仙帝站起身来,踱步至九赭面前,“凡事要三思而后言。” “私开天闸,是九赭的罪过,却不后悔。待此间事了,九赭甘愿领罚。但当务之急,是请帝君速速派人将二位仙君带来,否则此话传出,难保他们不会闻风而逃。”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们再逃,能逃到哪里去?” 话虽如此,但九赭先前那一跪,倒叫仙帝不得不重视起来,况且今日寿宴中既定的那几道海味都未上来,早叫人疑窦丛生,他便吩咐道:“去将碧海星君和东海水君带来。” “回帝君,小仙一早就去叫了。只是刚刚得报,二位仙君自寿宴伊始便不在蓬莱,怕是,已经逃了。” “那就去将星君和水君府里的仙官通通带来。” 仙帝最后这话失了些许从容,显然动了气。他执掌仙界已近万年,已经很少遇到会超出掌控的事了。可今日这事不仅远超意料,还发生在他的寿宴上,发生在诸多外族面前,怎能不让仙帝觉得难堪? 查,必须彻查。 “回帝君,水君府的仙官都带到下面了,随时听候帝君发落,星君府却有两个小仙不见了,一个叫湛陵,一个叫昭崖。星君府那些小仙很是惊慌,可却像串通好一样,无论怎么问,都一口咬定,那些水族是昭崖跟湛陵捉来放在天河星海中的,与星君和星君府毫无关系。” “连你都听得出是串通好的。”仙帝几乎要气笑了,“问他们碧海星君去哪了?” “问他们别的,却都说,不知道。” “去抓,哪怕把六界颠倒过来,也要把碧海星君跟那两个小仙给寡人抓回来。” 仙帝下了命令,见仙官领旨而去,便转而对银冠尊者低声道:“让神尊见笑了。” 可就在这时,却忽闻一道高声呼喊: “不必了!” 那声音粗豪如同呼啸,像极了疯言醉语,顷刻间便响彻云霄。领旨而去的仙官刚走到高台边,便退了回来,惊得像见了鬼,张口来不及说不出什么,就被来者一把推开,跌倒在地。 “湛陵与碧海星君在此!”来的那仙还笑着往后招呼道:“昭美人,三缺一!帝君叫你呢,还不快快上来,一起乐呵乐呵!” 九赭随台上诸君朝声源处看去,只见这小仙醉态迷离,也不知来之前灌了自己多少酒,正摇摇晃晃拖着个大布袋拾阶而上。湛陵一走一颠,渐渐将布袋里那个满头是血的家伙颠出大半个身子,身上腥臭隔老远都闻得到,仿佛刚从盛满了海水的大缸里捞出来一样。 昔日威风八面的仙君脸色灰败,如丧考妣,竟给手下仙官暴揍一顿,装进布袋拖着走,恐怕这话说给谁听,谁都会当个笑话。 可单看那露出的一张脸,不是碧海星君,却又是谁? 第257章 昭美人 瑶台上虽一团祥和, 可周边却有三千金甲,守卫重重。现下这个叫湛陵的小仙堂而皇之登上瑶台,竟如出入无人之境, 身后三千金甲倒了一地,显然是想拦没拦住。可在场诸仙谁都没听过,天庭还有这号默默无闻的厉害人物。 仙帝十分不悦:“你就是湛陵?” “回……回帝君,不错。”湛陵一把将布袋扔在地上,踹得它翻了个面,又顺手抓过桌上金樽猛灌一通, 这才颠三倒四道:“这厮……这厮就是您要的碧海星君, 我给您带回来了!” 容嫣坐在一旁,见那小仙边说话,口中还不停嚼着什么, 不由直皱眉头, 暗道这湛陵在父君面前竟敢如此放肆,简直是失仪失到东海去了。可看他醉得神志不清, 回答却倒还算清楚, 也不知究竟是真醉还是装醉。 “你的同僚皆言, 是你与昭崖在四海兴风作浪,假借天庭之名,大肆捕捉深海水族,牟取暴利。如今又添了殴打主官这一不赦之罪, 湛陵, 你作何解释?” 言下之意是,若无合理解释, 就该剔掉仙骨贬下凡了。 这言辞已如此严厉,湛陵却并未被吓到, 反而随随便便往地上一躺,大手一挥道:“昭美人,给帝君解释!” 此言一出,在场诸仙都想看他口口声声念的“昭美人”是何方神圣。凤官儿也伸长脖子去瞧,却见那一步一阶走上台来的,正是她先前在船上碰到的,那个叫昭崖的小仙。 那般清傲的霜雪之姿,与地上醉态迷离的湛陵形成鲜明对比,倒确实当得起“美人”二字。 他的令牌还在我这呢,凤官儿暗想,若他待会能有命从瑶台上下来,我再还给他便是。 “回帝君,帝君此言差矣。”昭崖在瑶台诸仙面前站定,不卑不亢道,“下官与湛陵皆是飞升不过半月,刚从太始殿见过神尊,可星海藏珠之风数月前便已盛行,怎能归咎于下官身上?再者,碧海星君串通东海水君,公然欺上瞒下,害四海数万生灵枉死。按照天都戒律,该当剔除仙骨,更不配再占一府主位。湛陵此举,是为帝君抓捕罪仙,并非蓄意殴打主官,按律该算有功,又何谈不赦之罪?” 他此话针对仙帝先前所言逐条批驳,说得明明白白,且话中所提,皆有迹可循,倒引得不少听者点头赞同。可就在这时,脚边布袋中忽然传来微弱声响,湛陵又是一踹,将布袋踹得开口朝外,碧海星君便从中连滚带爬地爬了出来。 憋了太久,终于见到一线光明,碧海星君忙抹着泪膝行至仙帝面前,呼天抢地道:“帝君,冤枉,冤枉啊。小仙本在府中小憩,不料被他们蒙住头,从后面打昏,绑了过来。帝君,下官什么都不知道,您一定要狠狠惩治这两个可恨的小仙,为下官做主啊!” 然而,摆出这副可怜相的同时,碧海星君已经在心里将昭崖和湛陵狠狠咒骂了一通。 照碧海星君本来所想,府中几个刚刚飞升的小仙里,属这湛陵和昭崖最不懂规矩。而他们根基未稳,又对星君府中琐事一无所知,是最适合推出去做挡箭牌的。至于飞升日期,找述文司的仙官做点手脚便是。 他让他们去抓鱼,打的算盘便是,若他们能将被放跑的水族尽数抓回,将帝君瞒过去,那自然很好;可若实在瞒不过去,就去东海将这正在捉鱼的二仙抓来顶罪。谁料他们反应得那么快,刚去了东海就折返回来,非但没给他做手脚的机会,此刻还要反咬一口,岂能不让他气急败坏? 眼下唯一能翻盘的机会,就是看帝君信谁了。他自封神之战就一直跟随帝君,虽说没立下什么汗马功劳,可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当年大将都死的差不多了,他作为少数残存下来的,一直颇得帝君信任。昭崖那个愣头青,跟自己一比,简直不值一提。 至于证据…… 碧海星君小眼睛一眯,身虽残,脑子却依旧转得飞快。其实细细想来,天都半数以上仙府都参与了买卖,还收了他不少好处,是断断不会出来告发的。否则,岂不是连他们自己也要被牵扯进来?那些水族都被放走了也好,放走了就没法出来作证。只要自己和东海水君都咬死了不认,那昭崖空口无凭,非但告不倒他们,反而会引火烧身。 “帝君,昭崖是在污蔑下官!下官冤枉,帝君明察啊!” 仙帝本不为所动,可见碧海星君膝行着上前,满脸是血,模样很是凄惨,终究于心不忍,便弯下腰凝视着他,轻叹一声:“碧海,实话告诉寡人,究竟是不是你做的?你说实话,寡人便从轻发落。” “帝君,您还信不过我吗?”碧海星君又抹了抹泪,“全星君府的小仙都可以作证。那湛陵仗着修为高,常常骑在下官头上。昭崖更是狂妄,压根不把下官放在眼中。下官……” “以琴。” 碧海星君正痛哭流涕,却被这一声唤打断了表演。他心尖一颤,暗道整个六界能直呼帝君名字的,也就只有太始殿那一位了。 东海水君曾跟他通气说,当时在东海边,多亏神尊及时出手,才没让那些水族落到龙族太子手中。可看神尊当时的样子,并没有要管的打算。况且他已将仙界事务全权交给帝君处理,不问世事几千年了,总不能一出太始殿,就拿此事开刀立威吧? 再说,他到底是仙族的神尊,总不会为了外族,在寿宴上让帝君为难吧。 “今日之事,让神尊见笑了。神尊有何吩咐?” “来的路上,本尊碰到几个水族。机缘巧合之下,听他们说了些故事。”高座上的银冠尊者淡淡道,“那故事甚是有趣,帝君不妨一起听听吧。” 语毕,凛安微一扬袖,瑶台上的虚空中突然幻化出无数巨大的影子,其中有鱼,有蟹,形态各异。细数共同之处,除了皆浑身伤痕累累,便是自出现伊始,就都怒视着碧海星君和东海水君,恨不得将他二人生吞活剥! 龙王早看够了这场闹剧,如今见海内那些失踪水族活生生出现在眼前,自然再也压不住怒气,大声道: “你们照实说,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无论是谁干的,本王定为你们做主!” 在海里时,这些水族畏惧龙王威严,每每有他在场,必然连大气也不敢出。可如今,他们在碧海星君手下备受折磨,此刻乍见了龙王和九赭,就像见了亲人般亲切,顿时响起一片呜呜哭声。 “见过龙王陛下。见过太子殿下。” 巨鲸边哭,边开了口:“陛下,我等……我等在天河饱受苦楚,开膛破肚,都是因为这碧……碧……” 众仙都等它将“碧海”二字说个完全,也好将碧海星君彻底钉死了。谁知一句话未说完,巨鲸庞大的身躯却突然萎顿下去,还翻了白眼,露了肚皮,竟就这么死在凛安和仙帝面前。 几乎就在巨鲸翻白眼的同时,正躺在旁边醒酒的湛陵突然飞身而起,一脚将碧海星君踹翻在地。接着猛扑上去,一个个地用力掰开他手指,将其中握着的东西硬扯了出来。 “神尊与帝君面前,星君还敢动心思?”湛陵将那东西握在拳中,忽然喉咙一痒,便正冲着星君脸打了个酒嗝,随即才凑上去问:“这……这不是做贼心虚,是什么?” 众多螃蟹连声附和道:“简直该死!夹死他,夹死他!” 昭崖冷眼旁观,见那群螃蟹被巨鲸之死激红了眼,纷纷挥舞着巨钳朝碧海星君扑过来。湛陵正掐着星君肩膀,见失去理智的螃蟹大军袭来,钳子都快挥到脸上了,却倒不慌不忙。只迅速脱下外袍打了个结,往大军来处一兜,便将那堆红眼螃蟹尽数兜进其中,随即扛上肩,拍拍以作安抚道: “碧海星君虽有大错,到底是仙君,还不能将他交给你们糟践。” 他边说,边随意看了昭崖一眼,故意让后者瞧见他手中之物。谁料昭崖却看也不看,直接就开了口。 “帝君,”他道,“下官已查过了,但凡关押在天河星海中的水族,为防逃走,都被星君下了摧心散。许多未经处理便被放走,毒性尚未消散,可通过捏碎特制毒株,引其体内摧心散发作。下官与湛陵发现后,已将能拔除的尽数拔除,但难免有所不及。若有仙君误食,不出半刻,症状就该显出来了。” “嫣儿之前还问过,席上为何没有西施舌?”一旁沉默已久的容嫣突然出声,直摇头道:“西施舌,石斑鱼,嫣儿念了许久,可今日一见,却没有名单上那几道菜,还很有些失望呢。如今看来,原来是有毒的,幸好未食。” 她边说,边起身,疾步行至瑶台边,朝下方高声道: “诸位仙君,此事已有眉目。只是先前从天河中流出的水鲜中,有几批是误食了摧心散的。谁若疑心自己吃过不干净的东西,便速上瑶台来领一盅仙露,否则,免不了要受穿损仙骨之苦。” 先前,众仙只见瑶台乱作一团,却并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何事,容嫣此话一出,那些曾在碧海星君手中买过水族的仙家顿时再也坐不住了。谁也不想拿仙途仙骨冒险,于是自第一个仙君斗胆上了瑶台,余下的也纷纷跟了上去。碧海星君千算万算,最终却还是失算太多,不由心灰意冷,知晓自己这几千年的仙路坦途,终于是到了头。 前来领取仙露的众仙知道碧海星君是保不住了,便纷纷交代了内情,加上余下水族的控诉,此事由东海水君与碧海星君共同所为,已是板上钉钉,再赖不掉。 余下之事,便是处罚了。 “碧海星君与东海水君,为一己私利,造成四海数万生灵枉死,实在杀孽深重。自即日起,剔除仙骨,贬下凡间去。未历尽百世劫难,尝遍人间八苦,不许再得飞升。” 仙帝再度端坐于高座之上,话音未落,便有金甲上前,将面如死灰的水君与星君拖了下去。他看着他们下去,忽然长叹一声,扭头问身旁尊者: “神尊,寡人这般处理,您觉得如何?” 凛安本垂眸凝视着杯面,闻言抬眸与之对视:“这样就够了吗?” 仙帝笑得勉强:“那依神尊的意思,该当如何?” 凛安毫不客气:“所有洞天福地,但凡参与其中,主官连降三级,罚例三月,以儆效尤。另外,龙族太子私开天闸,让龙王带回去好好管教,赠予龙族之礼,缩减半数,撤掉那三百瓶醉生梦死丹。” 仙帝点头,候旨的仙官应了。凛安又冷冷道:“昭崖。” “下官在。” “碧海星君是你的长官,你举发起来,却毫不留情。有什么人教你这样做,还是你道本就如此?” “回神尊,星君虽是昭崖的长官,可昭崖与碧海,都是仙界的仙官,皆为帝君效力。昭崖以为,并无不同。” “再传令,”凛安面无表情道,“昭崖入太始殿,湛陵入三千金甲。” “这,”待昭崖谢恩出去了,仙帝却有些迟疑,“让他入太始殿,是否有些不妥?” “无妨。”凛安摇摇头,余光瞥见那袭五彩晃来晃去,格外刺眼,便追加道:“另外,帝姬那身裙子看着耗费颇巨,想来也用了海中飞羽。拿去烧掉吧。” 第258章 小冤家 “今日好险, 幸好在最后关键时刻,仙君与本宫想到一处去了。否则,本宫还不知该怎么帮仙君呢。” 瑶台下, 容嫣笑意盈盈,玉面娇艳,更胜芙蓉。昭崖本欲往池中船上去,却被她挡住去路,只得淡淡回礼道: “今日之事,谢过帝姬。” “谢什么, 本宫不过顺水推舟罢了。”容嫣莲步轻移, 朝凑近些许,声音压下来,“巧的是你的心思, 碧海手中本没有东西, 是不是?此处没有外人,你实话告诉本宫, 那巨鲸之死, 真是碧海情急之下为灭口捏破毒丸, 还是你与湛陵仙君将计就……” “昭美人!” 她话还没说完,湛陵一声呼喊已随着浓重酒气远远飘了过来。音未落,他已飘至二者身旁,仍是醉眼迷离, 冲容嫣含糊道: “见过…帝姬, 帝姬在同他说什么?” 他身上海腥混着酒气,甚是难闻, 不比昭崖虽也沾了腥气,周身却清爽干净。容嫣最讨厌这种味道, 不由以绢掩鼻,眸中难掩厌恶,什么兴致都被扫尽了,便只冷淡道: “没什么,还没恭贺湛陵仙君入了三千金甲。待会回了白玉京,仙君要去玄霄殿见帝君谢恩,还不将自己收拾得干净些,免得熏着了帝君!再有,神尊不喜欢小仙服食醉生梦死丹,仙君若不想惹祸上身,还是快快收起来吧。” 湛陵眯起眼睛看她,似乎很是费解,却还是拱了拱手,大着舌头道:“多…多谢帝姬提点。” 昭崖微微偏头,盯住湛陵醉眼凝视一瞬。可从东海边,到瑶台上,再到现在,他却始终分辨不出,那里面究竟是一团迷雾,还是十分清明。 容嫣虽对湛陵凭这副醉鬼形容入三千金甲不大满意,却也无力回转神尊心意,索性不再理他,偏头转向昭崖: “神尊选了仙君入太始殿,显然觉得仙君堪当大用。太始殿不比白玉京,规矩森严。本宫照拂不到,还望仙君谨慎行事,多加小心。”她娇声道,“瑶池十步一景,仙居往昔不曾来过,不妨四处逛逛,好好欣赏这难得的盛景吧。本宫先告辞了。” 语毕便走,没走出几步,却又回身嫣然一笑: “对了,仙君去见神尊前,也需要沐浴净身。若暂居处不便,可以去特供星君以上仙君沐浴的碧鸾舟,向守卫出示腰间玉牌即可。” 昭崖不曾从她那里接过什么玉牌,可低头一看,已有青色玉牌系在腰间,可先前星君府的那块门牌却不翼而飞。他没声张,轻声道了谢,容嫣这才满意,转身离开了。 她一走,湛陵便像被抽了骨头,烂泥般瘫倒在地,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他本生得魁梧粗豪,此刻倒地大笑,便如同泰山之崩,惊天动地,引得路过小仙频频侧目。 昭崖虽修无情道,生性淡漠,却也没到万事不挂心的无悲无喜境,不喜欢被旁人当看笑话一样看,当即道:“你笑什么?” 湛陵边笑着拍了拍腿,边道:“笑这天上的帝姬,比人间的戏子还会变脸。喂,昭美人,她献殷勤,可不是为你。至于是为谁,你自己有数就好。” “你说得没错,若非被神尊选入了太始殿,她不会正眼看我。”昭崖冷冷道,“可她怎么看我,与我有何干系?” “容嫣帝姬的青眼,可不是谁都能得的,没准她一高兴,就招你做驸马了。”湛陵摩挲起下巴,“但玉清君做事之雷厉风行,倒如传闻中一般无二。我真羡慕你,能跟一个真金火炼的共主,而不是那个稀泥做的帝君。哎,别走啊,我没说完呢,你往哪去?” 话音未落,昭崖已走出好几步,湛陵一跃而起,不让他走。谁知过了几招,湛陵才发现这个昭崖虽看似清瘦,修为却分毫不弱于他,掌中寒冰更是少见,能让敌手仙气凝涩,非得过个百招以上,自己才有可能略占上风。 他拦他,并非要分胜负,看透这一层后,便再无恋战之意,主动往后退了一步。见昭崖目光在自己身后停顿片刻,湛陵回头望去,才发现此处位置极佳,竟恰好将整片瑶池尽收眼底。只见池边海棠春睡,繁花似锦,池中千万杯盏浮沉不休,正是一派天地难寻的澄明景象。 他忽然心下了然,这昭崖一身生人勿近的冰寒气,非在苦寒之地清修百年不能得,可平生只为修行,即便路过美景,也只能匆匆而过,想来也未曾仔细欣赏过。不像自己,修逍遥道,修行只为求登极乐,是以几乎从未亏待过自己这双眼,无论遇上美景,还是美人,都绝不错过能大饱眼福的机会。 湛陵越想,越觉得这初识就共患难的小仙有点可怜,当即彻底停手,主动邀请道: “也对。与其听我这个醉仙说醉话,不如花时间,一起赏赏这千载难逢的瑶台胜景。” 他二仙暂时休战,而与此同时,刚离开他们不久的容嫣,也找到了自己真正想找的人。 “九公子!”她挥手唤道,见对方不应,便拎起裙子小跑过去,抬高了声音叫道:“九赭!” 九赭正在岸边跟凤官儿说话,闻言抬头,远远拱手道:“见过帝姬。” 容嫣见他长身玉立,风流洒脱,又很懂礼数,分毫没有龙族太子的架子,不由越看越觉得喜欢。又回想起九赭金龙穿云的风姿,竟恨不得与他共舞的是自己。临近池边,她反倒不敢快步上前,只轻移莲步,嗔怪道:“九哥哥,原来你在这里,倒叫嫣儿好找呢。” 凤官儿一听她叫得如此亲热,心里就直犯恶心,忙低头掩面道:“我先走了。她就是那九重天上第一烦人精,你自己看着应付吧。还有,答应我的鳞片,可千万别忘了。” 话音未落,她便闪身而去。等容嫣站到九赭面前时,已不见凤官儿踪影,却看到水上浮着一片小小的凤凰毛。她俯身将凤羽拾起来,明知故问道: “九哥哥方才在同谁说话?” “没有谁,自言自语罢了。”九赭到底也算刚受了容嫣之恩,不好拂她的面子,只能苦笑道:“帝姬,九赭实在担不起帝姬‘哥哥’之称,帝姬还是直呼九赭之名吧。” “我偏不,”容嫣甜甜道,“哥哥叫着亲切,无论年纪。嫣儿没有兄弟,这样一来,便显得我们两族格外亲厚,不会让外族钻了空子去。再说,帝姬太子的,听着多生分啊。九哥哥,你也可直呼嫣儿之名,或者,唤嫣儿一声妹妹听听。” 容嫣跟嫣妹妹相比,九赭果断选了前者:“容嫣。” 这般叫完,他自己先觉着难受得紧,疑心若父王知道,自己竟敢如此称呼比自己大了不知几百岁的容嫣帝姬,会不会打断自己的腿。他只想快点揭过这茬,便一本正经道: “今日,帝君已经同父王说了,说同意不再将深海水族纳入岁贡范围,并严惩了参与此事的仙官。此事如此顺利,帝姬功不可没,九赭在此谢过了。” “谢什么,这是嫣儿应该做的。”容嫣含羞般低下头,双手却在背后得意地绞着裙羽,“对了,那个叫芳洲的鲛女呢?怎么没跟九哥哥在一起?” “芳洲本就是水族主君鲛君之女,又对此事格外上心,我让她先送那些水族回去了。” “回去了?真可惜,嫣儿与她十分投契,本还想留她回白玉京玩上几日呢。”容嫣故作惋惜,随即轻描淡写般提起:“嫣儿看芳洲跟九哥哥,好像关系不一般呢。” “没有的事。”九赭怕她再找芳洲麻烦,急忙否认,“我与她先前并不相识,只是为水族之事见过几面而已。” “嫣儿只是随口一问,你紧张什么。”容嫣掩面一笑,“九哥哥待会有事吗?若无事,不妨跟嫣儿回九重天去玩。嫣儿想请你尝尝我们白玉京最好的朝露茶。” 九赭故意苦着脸道:“真是不巧,我刚被神尊罚了。父王气急,要带我回瀛洲去幽闭一月,还说哪都不许去。正因如此,实在不敢多留。等来日禁闭结束,能随父王上九重天时,九赭再带上好礼,亲自去京中谢过帝姬。” 容嫣嗔他:“还叫帝姬?” “错了,错了,是容嫣。”九赭自嘲般拿折扇敲敲前额,随即一挥道:“容嫣。我先走了,来日再见。” 容嫣虽不舍,却不敢违背神尊的意思,只得放他乘舟而去:“那好吧。好好听你父王的话,别忘了我在白玉京等你。” 眼睁睁看着九赭所乘小舟往龙船方向去,再看不见了,容嫣才恋恋不舍地转身,往自己船上走。正要进门,却见几个侍婢正争相传看着什么,不由好奇道:“你们在看什么?” “回帝姬,采云刚刚画了些好东西。”小仙婢逐月欢欢喜喜跑上前来,捧着两个扇面当宝贝似的,“你看她画的扇面花样,一个金龙出云,一个凤舞九天,准是趁龙族太子和芳洲姑娘跳舞时画的,栩栩如生,还般配得很,真好看呢!” 逐月抢了来送给容嫣看,本意是想献宝,讨她高兴。谁知容嫣非但不高兴,反而将扇面一把夺过,冷冷扫了采云一眼,吩咐逐月道:“跟她说,我要了。以后不许她再看龙族太子!你也是,不许提般配二字!” 语毕转身离去,看方向,竟是兴冲冲地往龙族暂歇的龙船处赶。 容嫣到时,刚巧瞧见九赭在跟一女子说话,便悄悄躲在廊下,发觉与九赭说话的,正是那龙族的二公主。 “九弟,”二公主将手中物什举过头顶,翻来覆去地看,没忍住笑出声来,“这是我从你换下衣衫里刚翻出来的。想不到,你竟然喜欢这种蠢头蠢脑的猪头面具。” 容嫣正想打听九赭喜好如何,忙定睛一看,待到看清了,却顿时如遭雷击。 这面具,这猪头面具……分明跟那个绑架她的恶徒所戴如出一辙。 容嫣心中一惊,又听九赭笑道:“才不是我喜欢,是离渊那家伙送的。我就戴过一次,二姐若不嫌弃,就送给你拿着玩吧。” “好啊,你还学会揣度我的心意了?”龙二公主作势要去拧他鼻子,拧到一半却又放开,开心道:“不过,既然我弟弟这么懂事,姐姐就笑纳了。往后可不许反悔,不然就拔了你的逆鳞!” “一个面具而已,反什么悔?”九赭摆摆手,随即大步跨进船中,“我进去换衣服,待会就直接回瀛洲了。二姐若想玩,就留在这再玩一会罢。” 九赭进去之后,容嫣在原地站了一会,心先凉了半截。联系芳洲出现的时机,她绝不相信这只是巧合。但若绑她的那两个恶徒中真有九赭,容嫣自然生气,但转念一想,却又禁不住暗自喜悦。 小冤家,让你躲我,骗我。她暗想,我现在就去把这要害握到手中,看你还怎么躲? 非要让你乖乖来找我不可。 思量间,那龙二公主已经将面具戴到脸上,正在照水观影呢。容嫣移步过去,客气唤道:“二公主。” 岂料就这一声,却将二公主吓了一跳。她慌慌张张扭过头来,面上猪嘴差点撞到容嫣的脸,而那面具丑陋,又险些将容嫣吓了一跳。 “见过帝姬。没吓着吧?”二公主慌忙行了一礼,“帝姬怎么得空,到我们船上来了?” 容嫣勉强笑了一下,眸光只盯着对方衣裙,不往那丑面具上看:“闲来无事,随便逛逛。正好逛到此处,看到二公主有好玩的东西,就想过来看看。这个面具好生特别,不知二公主能不能送给本宫?” “这……” 见对方有为难之意,容嫣忙取下发间钗子,塞到二公主手中,笑盈盈道:“若二公主不嫌弃,也只管将本宫的步云簪拿了去玩。这礼虽轻,可你我二族的情意,最为重要。” 二公主犹豫了一下,虽然舍不得离渊所赠之物,但还是想尽力与仙族交好,便将面具取下,递到容嫣手中,含笑道:“帝姬言重了。这面具并不稀罕,帝姬只管拿去玩吧。若还想要,只消递个话来,二遥再替帝姬去寻。” 容嫣这才满意,将面具放入袖中,欠了欠身,又道: “等九公子忙完,麻烦告诉他面具本宫拿走了,并说本宫邀他来白玉京吃茶,请他务必要来。” “定会转达。”龙二公主又回一礼,“帝姬慢走。” 第259章 五脏庙 眼看着容嫣那趾高气扬的身影拐过弯去, 彻底看不见了,二公主抬手抹一把脑门上的汗,暗道可打发走了, 随即转身往船里走去。可没走几步,一个酒壶却从天而降,不偏不倚,正好砸到她脑袋上。 龙二公主正觉憋屈,发愁找不着出气筒,见有出气筒自己撞上来, 忙捂着头往上看, 怒气冲冲道:“谁啊?” “二公主。”船顶传来一道懒洋洋的声音,隐约可见乌衣青年翘腿躺在上面,“许久未见, 别来无恙?” “离渊?”龙二公主异常惊喜, “你怎么来了?哎呀,你快下来, 陪我好好说话。” 知道离渊惯喜欢逗人玩, 她本以为要拉锯几回。谁知话音刚落, 那小魔头就跳了下来,还顺势捏了她鼻子一把,佯作生气道:“你跟那帝姬说的话,我可都听到了。好啊, 我送的东西, 你都舍得送人?来日若她同你要,你是不是要把我也送出去啊?” “不会的, 不会的!”二公主慌忙摆手,“若我将你送给她, 就罚我将来给人剐鳞抽筋。” “胡说什么,这誓是随便发的吗?”离渊摇了摇头,“算了,一个面具而已,不值得二公主如此挂心。” “阿渊,我错了,你不要生气好不好?”龙二公主哭丧着脸央求道:“要不,我去买十个来赔给你,一百个也成!” “赔就不用了。”离渊突发奇想,“二公主,你要实在觉得对不住我,不如这么着。九赭有件金缕衣很是气派,我一直眼热得很。你进去看看,他要是现在不穿,能不能取出来借我穿几天?你悄悄取就行了,不用告诉他,他问再说。” 龙二公主巴不得此刻有个台阶下,忙道了句“好”,就走进去取了衣服,还十分殷勤地将离渊带进船内偏舱,罩在身上。 “离渊,你罩上这个,比九弟穿更气派,更好看。”她真心夸赞道:“简直比那些神君还神君呢!” “那是,小爷天人之貌,就算那些上古神祗加起来,也不及我一半。”离渊对着妆镜照了照,跟她半真半假地互捧起来,“二公主亦是神女之姿,就算是容嫣帝姬来了,跟你相比,也不过是庸脂俗粉而已。” “油嘴滑舌。”龙二公主很是受用,口上却不住嗔他:“这话可不能乱说,毕竟在人家的地盘上,让过路小仙听去不好。” “有什么不好?”离渊对镜摆弄着衣领,状似随意道:“对了,帝姬邀约一事,像是临时起意,随口提及,你就别告诉九赭了。你们龙族天降神力,乃六界第一神族,家大业大,既不是受封于她老子,也不是她,干嘛对她言听计从?九赭要回瀛洲复命,回去晚了龙王不高兴,没必要为了一个帝姬惹怒你父王,否则,还让她以为自己有多了不起呢。” “不错,有理!”二公主的公主脾气也上来了,自然与他同仇敌忾,“那我就不告诉九弟了,谅她也不能把咱们怎么着。” “这就对了,真乖。”离渊回身点点她额头,“我有点事,先走一步,你好好玩啊。” 话音未落,他已然迈出船去,一溜烟就不见了。二公主满心想要挽留,却自知留不住,只得倚在门边怅然相望,痴痴道:“好不容易来一趟,这么快又要走,也不说下次何时来瀛洲玩。哼,果然是没心肝的东西。” 离渊走出很远后,忽然顿住脚步,回望龙舟方向,见那女子还在原地,只剩了一个小小黑点,融在瑶池风光之中,不由微微叹了口气。其实他何尝不知龙二公主的心思,只是并无相应之意,便只能装作不知,免得彼此徒生尴尬。 更何况,他这里还有件火烧眉毛的事,不得不立刻着手去办。若是迟了,恐要惹来杀身之祸。 龙二公主不知道容嫣那话是什么意思,可离渊在上面听得一清二楚,心里却跟明镜儿似的。他知道容嫣拿走了猪头面具,还特别邀请九赭去白玉京喝茶,一定是已经认出,九赭就是当初绑她的劫匪之一。至于为何没有立刻点破,或许是想利用面具,要挟九赭做些别的。 若她真是威逼利诱,那九赭迫于淫威,还不一定答应些什么。大家都是一条绳的蚂蚱,反正离渊替他收拾烂摊子收拾过那么多回,也不差这一次。 虽这般打定主意,可离渊不是仙,还得另想法子去九重天。他打算略施小计变个小虫儿,随便钻进哪个仙人的袖子,由那冤大头带着上九重天。可转念一想,又道何不借此机会钻进玉清君的袖子,说不准还能看看他内里穿的什么衣裳,品品他神息究竟与一般仙君有何不同。 都说玉清君的神息对魔族而言,如同穿肠至毒,可离渊却丝毫不怕,反而觉得很舒服。他不懂这是为何,想再好好感受一下,于是摇身一变,变了个黑色的小甲虫。因为外面套着金缕衣,看着倒金光闪闪。 变好后,离渊打算飞去瑶台寻凛安,可刚飞到瑶台下,却碰到一个他此刻绝不想碰到的家伙。 凤官儿离了九赭后,就扑到瑶池里品尝各色佳酿。等把该尝的都尝了一遍,她才心满意足,想着快要回天上了,便打算回去寻神尊。谁知刚走到瑶台下,却被一点金光闪了眼。 定睛一看,竟是只金虫,正在花丛中左躲右闪,灵活非常。 金色的虫?还肥肥大大,应该已经吸收天地精华,成精了吧! 凤官儿美滋滋地想着,自己今日操劳一番,正想好好补补,就有补品送上门了。既然如此,怎可放过?于是猛扑上去抓过虫子,一把塞进口中,连嚼都没嚼,便直接下了肚。 鸟向来是虫的克星,凤官儿动作又闪电一般。可怜离渊幻化出来的小翅膀不顶事,还没来得及扑棱几下,他眼前就是一黑,被凤官儿生生吞了下去。 接下来的滋味之苦毋庸赘述。离渊被困在凤凰的五脏庙内,叫天天不应,忍着扑面而来的刺鼻酸气,不得不变回人身,将身子紧贴在内壁上,免得被下方积液化成血水。 可积液翻涌不休,哪里是躲得掉的?但凡凤官儿在上面吃什么东西,残渣掉下来,都要溅起好些,还酒气熏天。许多积液溅到离渊身上,却并未如他预想中那般,将所过处尽数消融。 怎会如此,莫非我已练就金刚不坏之身? 离渊觉得奇怪,忙低头看了看身上,这才想起九赭曾经提过,那件金缕衣是用龙鳞所制,宛如铜墙铁壁,刀枪不入。难怪积液溅到身上也不觉刺痛。可金缕衣只能护住上身,却护不住腿脚,被从下面化掉,是迟早的事。 骤然沦入此等险境,寻常人必然战战兢兢,可离渊天生胆大,非但不怕,反而觉得新鲜。见这里面一时半会化不掉自己,他正想闹个天翻地覆,逼小凤凰将自己吐出去。然而就在此刻,五脏庙却一阵地动山摇,有巨响自顶上传来,像雷鸣轰轰,震得离渊头昏脑胀,险些从落脚处掉下去。 他捂住耳朵仔细分辨,才辨出是凤官儿在兴冲冲地问:“尊上,咱们何时启程?” “即刻。” 糟了。 离渊暗道不好,这显然是凛安的声音。既然小凤凰已经与凛安在一起,那他现在出去,岂非完全暴露了自己?而一旦暴露,定会被凛安丢出蓬莱去,再也没法去白玉京了。 事到如今,别无他法,只能忍到他们回九重天了。 离渊捏着鼻子忍着臭,深觉被困在这种鬼地方,简直时时刻刻都是煎熬。他想转移注意力,便低头往下看,想看看小凤凰今日都吃了些什么。结果发现神鸟果然是神鸟,胃口大得不可思议,什么都能往里塞,竟然连钝得不行的刀剑都有,真是让他大开眼了。 离渊松了松手,往下挪动一点,想看看中间那个板船一样的东西是什么,能不能踩着到对面去。可就在这时,余光却瞧见有什么白森森的东西混在一堆血水中,格外醒目。 五脏庙中出现骨头,原本也没什么稀罕。可不知怎的,离渊却突然生出点兴味来,便随便取过自己身边的一把钝刀,将那东西挑了上来。这才看出,那原来是一只化掉多时的大守宫,森森白骨尚在,若凑近了看,还能隐约看清背部雕着一个字,深入骨髓。 是个“嫣”字。 嫣。离渊暗想,九重天帝姬容嫣的名中带“嫣”,想来其余地方,也没人敢这么明目张胆地用嫣字。莫不是小凤凰跟那帝姬有仇,才将她养的的壁虎精吃了泄愤?总不能是一时嘴馋,图口舌之快吧?若果真如此,那玉清君也将她纵得忒无法无天了些。 不过,若她果真骄横至斯,倒正合了离渊的脾气。他最喜欢跟无法无天的神仙交朋友。 想着可以留作到此一游的纪念,离渊便将那刻着字的骨头擦干净了,收进袖中。他扶着内壁,刚想再找个更稳当的落脚处,却忽然发觉四周没有之前那么晃了。 小凤凰先前走路都是一颠一颠,连带着他在里面也跟着晃得不行,此刻却轻手轻脚,像踩在棉花上,离渊也跟着轻飘飘起来。 他猜得到,许是九重天到了。 果然,没过多久,头顶就传来凤官儿极欢快的声音: “终于回太始殿啦。尊上,今日发生了那么多事,你好好歇息。我先回去了。” “慢着,”他听到那神尊淡淡道, “帮我取张棋盘来。” 不知为何,离渊每次听到凛安说话,心总要微微颤一下。幸亏凛安话不多,否则时时心折的滋味,恐怕是不好受了。 也不知是不是又到了小凤凰要进食的时间,离渊感觉长靴已经被逐渐漫上来的东西浸得透湿,双足火辣辣地疼,浑似在火上烤。他巴不得快点从这个鬼地方出去,可凤官儿就是不离开凛安身侧,还跑东跑西帮忙拿东西,直叫离渊急的团团转,却无计可施。 “尊上,我出去了。” 耳闻凤官儿终于要出去了,离渊简直要谢天谢地,可她走了几步,却又停下来,感觉好像往回走了。 离渊烦躁至极,险些就要以头撞壁了。照这样下去,还没等被化成血水,他就要彻底崩溃了。 “昭崖,可逮到你来太始殿了。”凤官儿趴在门边,极小声地自言自语道,“连尊上都愿同他下棋,不行,我得听听他们在说什么。” 昭崖? 这名字离渊有印象,今日早些时候,他还与对方有一面之缘,就在东海。是他点醒了他们,说他们恐被自己主君当了替罪羊,并用九赭那一瓶的醉生梦死丹,换湛陵舍命将碧海星君绑上瑶台,逼仙帝处置了他。还迫得仙帝亲口下令,再不用深海水族当盘中之物,打了一场漂亮的大胜仗。 现在看来,莫非神尊对昭崖的处置便是,让他入太始殿么? 还真是便宜了他。 说来也巧,正因在这五脏庙内,凤官儿能听到的一切,他也能跟着听见。屋内原本是近乎悄无声息的,唯闻对弈的落子之声。可离渊猜想,凛安叫昭崖来,不可能只为了下一盘棋。果然,没过多久,便有言语声,打破了一室静谧。 先响起来的,是凛安的声音: “世人修行飞升,皆有所求。有的求长生,有的求极乐,你求什么?” 对面神官只沉默一瞬,便清清楚楚答了两个字: “同道。” 此语掷地有声,并无半点含糊。显然他早已明了心中答案。 第260章 不害臊 同道? 凤官儿扒门缝扒得更近了些, 暗自思忖什么样的仙才能算是昭崖的同道。她见九重天上这些神仙,但凡混得好的,都是天生仙力, 而那些从人界飞升的,则大多默默无闻。 有些是适应不了仙界跟凡间截然不同的运行规律,郁郁不得志。飞升前,修为的确可以决定一切,可飞升后,能单靠努力修炼解决的事, 就越来越少了。毕竟身边仙友的仙力都是天生天赐, 他们哪怕再修炼八百年,也决计赶之不上。 有的则截然相反,是因为之前修行太苦, 太寂寞, 好容易得以飞升,见了天上白玉京, 西方极乐界, 便彻底松懈, 一味沉溺于醉生梦死中,不知天地为何物了。 凤官儿觉得,那位刚刚被尊上提入三千金甲的湛陵仙君,就很有放浪形骸的潜质。他绝不会是昭崖的同道。 凡人都觉得神仙逍遥自在, 可以跳脱六界轮回之外, 不受生老病死之苦,可其实当神仙所要受的规矩束缚, 面临的诱惑和威压,也未必就比凡人少。那个湛陵好像是修逍遥道的, 逍遥逍遥,图的就是个乐,自然要以己身好恶为最高标准。他沉溺于醉生梦死丹,想必,也有点眼不见为净的意思吧。 但三千金甲专为护卫玄霄殿主所设,代表无上尊荣,几乎是所有仙家都梦寐以求的所在,向来去一个补一个,极为难进。湛陵身处其中,即便不想,恐怕也不得不被卷进争斗的漩涡之中。 不知尊上这样安排,深意何在? 凤官儿正想得入神,可思绪,却很快被再度响起来的声音打断了。 “无情道的最高境界,是太上忘情。”凛安又落下一子,淡声问:“你以为,何为太上忘情?” “佛曰,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昭崖答得很快,“忘情而至公,得情忘情,不为情绪所动,不为情感所扰,是为太上忘情。” 他在飞升时,就被天道诘问过这个问题,连同为何要忘情这个问题一并。昭崖以为,接下来,神尊就会问他为何要修无情道。可没想到,他等了很久,很久,直到又下了大半盘,眼看输棋已成定局,回答他的,仍唯有一室空寂而已。 昭崖疑心自己哪里说错了,见凛安已在收拾棋子,便起身去帮他收拾,同时提醒般轻声问:“神尊,不知小仙如此理解,是否得当?” 凛安仍未言语,甚至看都没有看他一眼,便起身径直往里走了。只留昭崖在原地望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似乎悟出了些什么,却怎么也抓不住头绪。直到昭崖将棋子全都收好,不知该走该留,欲举步外行时,才忽如醍醐灌顶般,恍然大悟。 “多谢神尊,昭崖明白了。” 凤官儿在外面偷听到昭崖道谢,却一头雾水,不知尊上是否察觉到自己在偷听,与他说了什么悄悄话。听到昭崖要出来了,她便又由小女孩的模样变回火烈原样,躲到一根柱子后,等他迈出门,才猛地跳出来,举着玉牌怪叫道: “逮!看看这是什么?” 凤官儿本想吓他一跳,不成想那仙君依旧泰然自若,见了她,便一丝不苟地行了礼,道:“小仙见过神女。” 凤官儿顿觉好没意思,可见昭崖风姿卓然,心间一动,忽然又觉不好意思起来。 “昭崖。”她一字字念着,像捧了那两个字在舌尖跳舞,随即噼里啪啦说了一长串:“还记得我吗?不久前,我们才在瑶池舟上见过一面,那时我醉了,非要你带我去找龙族的船。你当时说有事在身,只给我指了方向,就匆匆走了,还不小心把牌子掉在地上。我发现了,就拾起来擦干净,想着什么时候再见到你,定要还给你。这不,这么快就再见了。今日可真巧,咱们竟见了好几次。” “自然记得。”昭崖道,“当时我忙于应付深海水族一事,没能亲自带神女去寻船,实在惭愧。” “无妨无妨,我怎会怪你?” 凤官儿忙摆摆手,难为情般低下头来,心中却为对方还记得自己而欢喜非常。她想,他没跟别人一样,问我为何跟当时长得不是一个模样,性子定是极细心妥帖,不该问的绝不多问,懂得为女孩子保留颜面。 她低着头,所以没看到昭崖此刻的神情,分明是生疏而漠然的。对于不在意的人,他向来连应付也不愿应付,即便不得不应付,也只做道理中该自己做的,就好像跟她说这句话,也只是为了完成既定的任务一样。 昭崖平生,最恨别人叫他“美人”,盖因少时曾因此而受过许多羞辱。先前他不知那是凤凰神女,又有要事缠身,故而态度恶劣。如今虽知道了,可凤官儿到底犯了他的忌讳,客套便罢了,怎么还能指望他给上几分好颜色? 至于对方如何想,从来不在他考虑范围之内。 昭崖不欲在此跟她浪费时间,便思考起该怎么不动声色地脱身。凤官儿却在此刻抬起头来,又兴致勃勃地开了口。 “尊上方才同你说了什么?”她好奇道,“尊上甚少替人指点迷津,若肯指点了,那便是认定你听得懂,将来也定会有所进益。看来尊上很重视你呢,几百年了,他还是第一次开口调神官入太始殿。” 昭崖一怔:“真的?” “自然是真的,”凤官儿伸出一个小指头,对着昭崖摇了摇,吐吐舌头:“骗你是这个。” 如日光照进乌云之中,驱散了阴霾,昭崖觉得心中烦躁烟消云散,倏忽间有了想要倾诉的欲望。 “太上忘情,不是无情,恰恰是不言。是寂焉不动情,若遗忘之者。”他道,“言不语,而使众生听令;身不动,而令天地俯首。比起单单不为情所动,这才是无情道的最高境界。” 昭崖清楚地记得,在瑶台上时,在真正的决胜时刻到来前,神尊一言未发,将自己抽离于整件事中,看似漠不关心,实际却凌驾于一切之上,唯有如此,才能看得最为分明。 “此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凤官儿不太懂无情道的修炼方式,试探着问:“大概是这个意思吧?” 昭崖将此语反复咀嚼,一丝笑意不经意间浮上唇畔:“神女所言,妙极。” 见他终于笑起来,凤官儿也跟着高兴起来,觉得跟他的距离拉近了不少,胆子也跟着大起来,不由指着昭崖腰间,问了一个早就想问的问题:“你腰间的青玉牌是什么?” “此物乃容嫣帝姬所赐。”昭崖道,“说是在来太始殿见神尊前,得沐浴熏香,将一身海腥去去。所以赐予小仙去碧鸾舟沐浴的玉牌。” “好不害臊,一个帝姬,张口闭口说沐浴之事。”凤官儿忽然来了气,“你竟收了容嫣的东西,也一样不害臊!” 昭崖不懂她为何而大发雷霆,只觉好难伺候,心中刚对这位神女生出的一点好感又烟消云散了,索性用上刚从凛安那里学来的招式,缄默不言。 凤官儿这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她见昭崖杵在那不说话,知道这本也不是他的错,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便眨眨眼,又问:“你既见过容嫣了,我问你,你觉得我这条裙子跟她的比,如何?” 自芳洲下了瑶台,凤官儿便已将凤尾裙从九赭手中要回,此刻穿在身上,正美滋滋的,巴不得穿出去给六界都看个遍。此刻有此一问,既是想缓和气氛,也是想满足自己小小的虚荣心。 昭崖摇摇头:“纵得百鸟争鸣,怎敌凤凰清音?” 他对凤官儿没有好感,却显然,也并不喜欢那位千面帝姬。 “你既收了她的东西,也得收我的。”凤官儿立刻高兴起来,“你原来这牌子不好看,也过时了。赶明儿我给你另做一个,题咱们太始殿的款儿,做好了来我那拿,不许不收!” 当时她在下面,观望瑶台上一举一动,见到九赭牵芳洲的手,还为了保全她,故意说她是哑巴,自己担下一切。凤官儿那时就想,若有男儿肯对自己这样好,不管他是仙是魔,她都愿做他一心人,与他白首不相离。 也就在那时,昭崖出现了。 神尊在瑶台上那一曲凤求凰,拨动的不只是曲中人的心,也有,她的心。 凤官儿忽然转身就跑,越跑越快,越跑越急,她觉得自己从未这样快乐过,连自己院落中见惯了的陈设也觉得妙不可言。她跑进屋里,一头栽倒在榻上,将脸深深埋进松软云枕里,恨不得立刻翻身打上几个滚,再打上几个滚。 凤官儿是这样想的,也确实这样做了,可是滚着滚着,她却忽然觉得腹内剧痛无比,仿佛有人拿着小棍儿在其中捅来捣去。那疼痛撕心裂肺,实在难忍,凤官儿不由艰难翻过身,张口哇哇地吐了起来。 她吐得天昏地暗,头晕眼花,仿佛要把几辈子吃的东西都吐出来了。直到腹中剧痛消减,凤官儿勉强抬起头来,借着屋内有点昏暗的光,似乎看到一个熟悉身影在眼前晃来晃去。 她睁大眼睛,见那男子一骨碌爬了起来,用力拍打身上烂泥样的东西,边拍边幽怨地看她,一副颇为嫌弃的样子。 “黎九渊?你……你你从哪冒出来的?”凤官儿惊诧到极致,抬手指着他颤声道:“黎九渊……你为何在我肚子里?!” “嘘,嘘,不要声张。”离渊举起一块白花花的东西在她眼前晃了晃,“你看看,这是什么?” 凤官儿险些给他晃花了眼,只看到一个“嫣”字浮在眼前,往后撤了撤身,才看清是一块白骨。 自己干的好事,凤官儿还没忘,她只是恼怒这罪证竟到了离渊手中,忙飞身去夺。离渊却往后一撤身,顺势提起一脚黏黏糊糊的东西,凤官儿怕脏,不得不避开,却也因此彻底失了先机。 “不管神女是误食,还是出于某种私人恩怨,吃了帝姬的这只大守宫,”离渊将白骨紧紧捏在手中,故意拖长了声音,“我都只做没看见。不过若神女执意要喊,我就只能把它交到玄霄殿,听凭帝姬处置喽。” “你敢!”凤官儿恨恨道,“你这大坏蛋,臭恶贼,你来九重天干什么?莫非还想生什么事端?!” “我要干什么,不关你的事。”离渊往门外跑,“神女只要管好你的嘴,则万事大吉。” 身后传来连绵不绝的叫骂声,可凤官儿显然也不敢声张,没让声音出这个院落。离渊一溜烟跑出很远,很快出了太始殿,不由暗自松了一口气。可他不认得去容嫣所在紫烟宫的路,又不能四处乱走,免得被巡逻天兵抓了去,正一筹莫展,却隐隐听到一道熟悉的声音。 不是容嫣,却又是谁? 真乃天助我也。 离渊悄悄摸过去,藏在声音传来院落的红墙之后,果然看到那件熟悉的鸡毛裙子站在门口,正跟一个头上缠着红线的白胡子老头说话。 “月老,”他听到容嫣撒娇央求道,“让本宫进去看看,又不会瞧掉你一根骨头。就看一眼,难道本宫身为帝姬,还不能提前瞧瞧自己的姻缘吗?” 第261章 命根子 来月老处求姻缘? 离渊躲在墙后, 暗道一声怪哉。这天上地下,谁不知道神仙的姻缘不归月老管。且不说神仙的运道变数无穷,只说大家都是神仙, 若但凡跟谁看对了眼,都要来月老这里求他牵线。事后又闹掰成了怨偶,反而埋怨牵线人,那月老不早就把九重天得罪个遍了。 再说,姻缘这事,得讲究个你情我愿, 哪是单单一条红线就能决定得了的? “实在不是小老儿不肯放您进去。”果然, 只听那月老堵在红鸾殿前打哈哈,“小殿下,您也知道, 这天定的姻缘线变化莫测, 上一刻是这样,下一刻可能就是另一个样儿了。说不定您的线正跟某位光风霁月的神君牵得好好的, 您这样贸然闯进去, 改了运道, 下一刻就一拍两散,牵到另一位奇丑无比的仙君身上去了。要小老儿说,这事急不得,还是得顺其自然, 顺其自然啊。” 容嫣转了转眼珠, 迅速改口道:“那本宫看看别人的,总不碍事吧。” 说完, 她就要拨开月老往里闯,口中不耐烦道:“让开, 月老,难道你以为本宫不知道现下白玉京里流传的那些春情秘史,都是你编的吗?你那些故事逗引得多少女仙思凡,连啸天犬都□□了,若你再敢拦我,本宫立刻就拿了你告诉父君去!” “哎哟,冤枉啊小殿下,那些不是小老儿编的,那些故事取自凡间,都是真的。”月老抹了把眼泪,“仙途寂寞,小老儿守着这偌大的红鸾殿,自然全靠看些凡间的奇情解闷儿了。偶尔选出几个热闹的,大家一起听着乐呵乐呵,再不济,讲些闻者伤心的,一起跟着掉几滴眼泪,权当打发打发这些漫长得没边儿的日头罢了。” 容嫣顿住脚步,听他这泪掉得真情真意,竟不好意思再胡搅蛮缠。其实她也很喜欢那些故事,也被那些故事勾起了思凡之心,否则,也不会一见了龙族那位芝兰玉树的太子,就恍觉身在话本中,暗自情动不已。 “嫣儿小时候,还很喜欢来红鸾殿听您讲故事呢。”容嫣将声音放轻放缓,不自觉带上点撒娇的意思,“说起来,嫣儿已经很久没听过你讲故事了。月老,你近来有没有得新的好本子,若有不错的,不妨给嫣儿讲来听听?若能讲到嫣儿心坎上,那嫣儿不进去也罢。” “别说,还真有。”月老脸上的皱纹舒展开来,“小殿下,小老儿就给您讲个新得来的故事。这故事十分稀奇,小老儿还没跟任何人讲过,您是头一个听的。却道数年前,有个文弱书生进京赶考,一天借宿破庙,半夜正睡得迷糊,忽听到敲门声。屋外雨声潺潺,他揉揉眼去开门,门外淋雨而立的,竟是一只披了人皮的狐狸精,模样跟个翩翩公子一般无二……” 离渊本想暂时藏身朱墙后,等容嫣走了就跟上去,想办法把猪头面具偷回来。谁知他们竟在这讲起故事来,天知道要讲多久。 离渊没心思听什么故事,更别说是个糟老头讲的故事。他正琢磨着紫烟宫应该离这不远,摸瞎或许也能摸到,不如先去那等着,再伺机下手。可就这么左耳进右耳出间,却忽然觉得这个故事颇为耳熟,好像以前在哪听过。 昔年狐王重欢拿个凡人当命根子宠的风月事,离渊还依稀记得。他虽跟狐王只是酒肉朋友,也不大爱管闲事,可后来那事情闹得实在太大,且刚过去没多久,离渊听过几耳朵,也就记住了。 只是不知跟今日月老讲的这个,是不是同一个。 “书生不知那是狐妖,一打听,那公子说他也是要进京,赶夜路时春夜遇雨,见到破庙便来躲雨。二人相谈甚欢,遂说定结伴而行,一路上,书生被公子解救数次,心中感激非常,决定待自己取得功名,便与之义结金兰。后二人终于顺利抵京,书生也在金銮殿上被天子钦点为状元,可那位公子自放榜日后,却不知所踪。” 倒差不离,离渊想,听说当年有个进京赶考的书生误入了狐王重欢的虫二林,这林子几百年没人敢进了,如今来了这么个大活人,一林子的大小小精怪无不摩拳擦掌,讨论要将他煮了吃还是烤了吃。 重欢原本并不顾惜一个凡人的性命,只好奇何人如此胆大,敢闯入他的深山老林。他同林中的精怪妖鬼说明,自己要先去问一句话,待问完,便随他们怎么处置。 书生开门的时候,狐王身后的雨帘中,正站着磨刀霍霍的一群黑影。只是书生看不见,还担心重欢淋坏了,急忙将他请进屋中,烧了热茶,还劝他赶紧换下湿衣,擦净身上的水,免得染了风寒。 重欢真的只问了一句话:“你可知这是什么地方?” “依稀听山下樵夫说过,叫虫二林。”书生笑道,“风穿林过,月满乾坤。起名之人,好风雅。” 也不知迷住重欢的,是这个笑,还是“好风雅”那三个字。 总之是给迷住了,若不是怕吓坏书生,狐王恨不得当场就给他办了。他是情场老手,知道对付书生这种人,就得徐徐图之,得用温水煮着,一点点含化了他的心,才能让他死心塌地,于是便提议结伴而行。 一路上,重欢发现书生并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清高,反而迷糊得有些可爱,不是打盹时被蛇咬,就是屡屡掉进河中,还险些给发狂的马踢伤了。此番种种,叫重欢哭笑不得,暗道若没自己保着,这小东西恐怕没到京城,就一命呜呼了。 可正因如此,书生心怀感激,一路上恳切地提过多次,要同他义结金兰。 义结金兰?哼,要报恩,就应该以身相许。 重欢恨得牙痒痒,于是等书生终于得偿所愿,连招呼都没打一声,便离开了,存心想晾他一晾。狐王与天上的司命星君交好,便趁着某日上天,将司命星君灌醉,偷瞧了书生的命谱。待看完,气得鼻子都歪了,感慨自己这几千年来,从没见过那么七灾八难的命格。 书生从生到死,大小劫难不计其数,害他最苦的,还是一道情劫。书生与他命定的情劫是同科进士,琼林宴上见到,才惊觉对方是自己的救命恩人,曾将他从飞扬的马蹄下救走。他自此情根深种,可惜对方并无此意,还娶了公主,令书生伤心欲绝。 后科场舞弊案事发,那人恰是涉案的主考官,听闻书生担任主审,便登门相求,还点破书生心思,同书生一夜云雨。书生旧情重燃,便费心替他遮掩。可后来东窗事发,圣上震怒,书生被一贬再贬,最后到了北疆苦寒地,很快病倒了。临终之前,还听闻那人因为公主求情,被重新起用,如今权倾朝野,身边美妾如云,膝下儿孙满堂。 他从未爱过他。他只爱他自己。 书生含恨而终。 重欢很生气,气得险些要揍司命星君一顿,谁叫他写出这等命格。可转念一想,如今在马蹄下救书生的人是自己,那换句话说,让书生情根深种的,不就该是自己了? 重欢又高兴起来。既然已经错了,那便将错就错,一路错到底吧。 后来的事就顺理成章,重欢随便想了个法子,让那个情劫生了场小病,正好错过琼林宴。又借科场舞弊案,让书生看清了朝堂的云谲波诡。趁书生心灰意冷之际,重欢表明心迹,也顺利地将他带回自己的虫二林,过了十几年的逍遥好日子。 可惜,凡人总逃不过生老病死,遑论书生本就命薄,很快就到了阳寿将尽的那天。眼看黑白无常前来勾魂,重欢却不甘心,竟打伤黑白无常,动用了逆天改命的邪术。 他将自己的命渡了一半给书生,又派手下小妖四处搜罗生人骨血,将整座虫二林变成渡命血阵的阵眼所在,妄图将书生的性命延至千年。 他要同他万古千秋。 可惜留不住的,到底留不住。 后面的事,离渊知道的就没有那么清楚了。只听说重欢去闯了地府,要为书生改生死簿,可惜没成,自己力敌十方阎罗,还险些丢了性命。再后来,因为重欢逆天改命之事,天庭还派了天兵去虫二林镇压,拿他归案,至于拿没拿到,好像还没个定论。 离渊想到这,就不愿再想,也不愿再听月老说下去。这总是别人的伤心事,怎能拿来消遣赚眼泪,不觉得压在心上太重了吗? 于是,趁容嫣正被琼林宴的部分深深吸引,离渊捂着耳朵跳上朱墙,又轻手轻脚地落进院中,想躲个清静,顺带瞧瞧红鸾殿的鸳鸯谱究竟是个什么模样。 殿外俱是参天巨木,枝丫上拴着无数红线木牌,风一吹,扬起红彤彤一片。红线两端皆牵着两个名字,想来,就是其余五界的姻缘线了。 同界之间,姻缘线只是寻常红色。可若姻缘牵在不同界之间,红线变会闪着金光,极易辨认。 因为刚刚想到重欢的事,又忘了那书生叫什么名,离渊便先摸到妖族的巨木,想看看重欢的线是否安在。 可这一看,离渊却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线是闪着金光不假,可另一头的那个名字,离渊却并不陌生,也并不是一个凡名。 映入眼帘的,竟是“遥华”二字。 容嫣帝姬的亲弟弟,仙族太子,遥华? 真是奇了。 第262章 鸳鸯谱 这桩事, 莫说仙族太子断断不会跟一个妖族搅在一起,就是狐王自己,也绝不愿意舍了他家那位。再说, 他们俩八竿子打不着一块,天上地下也从没有过交际,想来是月老喝醉了酒,乱点的鸳鸯谱吧。 真该好好治他的罪。 离渊没当回事,加上此地着实令人心猿意马,扭头就将之忘到了一边。他想, 既然来了红鸾殿, 何不好好逛逛,顺便看看自己的姻缘线如何? 然而,离渊还没找到自己, 就先看到了九赭的名字。 可叫我逮着了, 他来了兴致,忙去翻那木牌, 暗道今日倒要看看你小子究竟心悦于谁。 与九赭牵在一处的那个名字, 既在意料之中, 又在意料之外。说是意料之外,是因为他们才认识不过两日,说是意料之中,是因为此情早有端倪。离渊跟九赭从小玩到大, 九赭挑挑眉, 离渊就知道他要动歪心思,更别说动心动得这般明显。 可鲛人族卑微, 九赭若想迎娶芳洲,龙王那关就第一个过不去。他那么好大喜功, 想来巴不得九赭娶天上的帝姬呢。 不过只要两情相悦,又肯费心思筹谋,就不愁没有办法永结为好。重欢不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吗? 这般想着,离渊已将此事揽在了自己肩上,打算等取回了猪头面具,就去瀛洲寻九赭,想办法撮合他和芳洲。打定主意之后,他支起耳朵,听到前门处动静渐小,许是故事到了尾声,月老很快就要回来了,不由犹豫究竟要不要去魔族的树下,看看自己的姻缘。 离渊才不信什么看了只会徒增变数的话,只是结鸳鸯这事轮到自己,难免心乱如麻。明明已经站在姻缘木下,他平生却头一次生出退意,想着要不还是像月老说的那样,顺其自然算了。 可不亲眼看看,终究不甘心。 他不知道□□字,会不会被划在鸳鸯谱中,于是便拨开层层叠叠的木牌红线,深一脚浅一脚地往红鸾殿内走去。渐往里走声渐悄,等离渊在殿内顿住脚步,耳边已是万籁俱寂,只余数排盛放鸳鸯谱的书架与他无声相对。 凛安的名字根本不用找,就摆在最显眼的位置上,可那名字头顶的四字,却是万象皆空。 上古神祗,根本就没有红线。也从来无人敢将他们从九重清净地,拉扯进十丈软红尘中。 除非信念强烈,才有那么一点无中生有的可能,就像,神女司彤对仙帝以琴那样。 离渊只觉胸口发闷,说不上是失望还是什么,于是转身往外走,边走边狠命摇头,试图将那股难受劲儿自心头挥去。他走出红鸾殿,依稀听到月老的故事已经以“他们从此过上了幸福的生活”作结,寻思着容嫣该回自己宫里了,便原样来原样出,从墙头翻了出去。 红鸾殿门外,容嫣对这个结尾很是满意:“看来即便人妖殊途,也能殊途同归。虽与天规不合,却也没有大碍,如此甚好。” 其实故事精彩与否,倒还在其次,只是因为结局欢喜,正合了她此刻的心境,才觉得格外好些。 月老捋了捋胡须,亦颔首道:“正是此理。” “今日之事,是嫣儿不懂事,请月老千万原谅嫣儿。”容嫣微微一笑,“往后这鸳鸯谱,还请月老多帮本宫留意着。本宫还有事,先告辞了。” “小老儿恭送殿下。” 此间既已事了,容嫣便转身往紫烟宫去了。殊不知,身后早已跟上了一个尾巴。 一进宫门,容嫣便吩咐起来:“采云,备好水,要用东阁藏春香熏过的。逐月,去将藏宝阁的门打开。青梅,替我更衣。” 离渊隐匿身形跟在后面,还没进宫,就已给紫烟宫中无处不在的暖香熏得昏昏沉沉。乍然听到“沐浴”二字,他这才感觉身上脏兮兮的,又听到真真切切的流水声,竟如闻仙乐,迫不及待想扑进清池中,彻底洗去这一身黏腻泥泞。 而在紫烟宫的另一边,容嫣换好浴衣,正想将从龙二公主处得来的面具交给逐月,想了想,又在上面装了一个专司追踪的小东西,这才给她,并郑重叮嘱道:“将这个锁进藏宝阁里,若没有我的口令,谁来要也不许给。” “是。”逐月领命而去。 寝殿离清池不远,容嫣没带仙婢,独自步行过去。被派去备水的采云远远看到她,赶忙迎上来,柔声道:“殿下,水已经备好了。” 容嫣淡淡应了一声,显然对她之前描摹九赭画像的事还耿耿于怀,都没让她近身伺候,便自己撩开帘幕走进去。可待看清里面的光景后,却又立刻退了出来, “怎么是脏水?”她沉下脸来,呵斥道:“采云,你就是这么当差的吗?!” 那小仙婢往里一看,吓得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慌忙辩解道:“刚刚不是这样的,殿下,奴婢打的明明是干净的清水……” “还敢狡辩?”容嫣拧起眉毛,“莫非你对本宫午间训斥一事怀恨在心,想伺机报复,才取污水来给本宫沐浴?” “奴婢不敢,奴婢不敢啊。” “不敢?本宫看你好大的胆子!”容嫣气得涨红了脸,顺手赏了她一个巴掌,“就凭你一个洒扫浆洗的下仙,还想得龙族太子青眼,简直痴心妄想!还不去将脏水倒了,叫逐月放清水来!还有,从今日起,罚你去宫门外当差。若再敢在本宫跟前晃悠,本宫就剔了你的仙骨,将你贬下凡去受苦!” “是,奴婢这就去。” 容嫣见采云哭着离开,心中厌恶更甚,暗道这狐媚子只会装可怜,幸亏没叫九赭见了她,否则难保不会心生怜惜。都怪这可恶的小仙婢误事,眼看时辰不早了,估摸着九赭也快到九重天了,自己得快点沐浴梳妆才好。 逐月很快换好了水,容嫣除去衣衫,放在外间,随即步入其中,慢慢将整个身子没入香气氤氲的清池中。池中暖香袅袅,她惬意地泡在其中,正飘飘然间,却忽闻“扑通”一声,似乎有颗石子落入水中。 “谁?”容嫣警惕道,同时身子向下一滑,将裸露在外的双肩尽数埋进水中。四周静悄悄的,没有仙婢应答,她察觉不对,忙一招手,欲自外间取过衣服,却招了个空。 她明明记得将浴衣搁在架子上,可如今,却已不在原处。 “逐月,逐月,快取我的衣裳来。” 容嫣高声呼唤起来,可连叫了好几声,也没把逐月叫来。情况未明,她不敢贸然出水,只能边叫逐月,边抬头向外看去,正瞥见有片金色衣角,自外头绣玉的帘子外一闪而过。 这金色不俗,却不是九重天的东西,容嫣觉得有些眼熟,不由暗暗回想起究竟在哪见过。可她心绪不宁,这一时半会间,哪里想得起来? “都说这美人如花隔云端,最是不可辜负。”就在这时,帘外忽然有人念道,“既有美人相约,我便来了。只是不知美人找我,所为何事?” 骤然在紫烟宫中听见男子的声音,自己又还光着身子,容嫣自然羞恼交加,还险些急怒攻心。她正要骂一句登徒子,命仙婢们将之乱棍打出,却忽然觉出,这好像是九赭的声音。 认出了声音,容嫣再回想先前那片衣角上浮现的金色,就觉得像极了先前九赭绑架她时穿的那件黄衣。 或许那件黄衣,就是龙族的金缕衣。又或许,是九赭受邀上了九重天,来到紫烟宫,却找不到自己,便误闯此地,也未可知。 但凡想找,容嫣总能找出种种借口,来解释九赭为何会出现在她的清池旁。一想到心心念念的龙族太子与自己仅有一帘之隔,还称自己为“美人”,言语间轻松随意,毫不拘谨,容嫣不禁在恼怒之余,生出一丝羞怯来。很快,红晕就染了满面,声音也嫩得能掐出水来: “九哥哥,是你吗?” 她此话一出,帘后却没声儿了。容嫣以为九赭想同她捉弄着玩,便又含羞带臊地嗔怪道: “九哥哥好风流,才与嫣儿认识一日,竟做出这种事来。就不怕嫣儿父君知道,要打断你的腿吗?” 帘后男子再也忍不住,“扑哧”笑出声来,容嫣觉得受了轻慢,不由佯作生气道: “九哥哥笑什么?若是笑嫣儿,嫣儿可真要去告状了。” “笑什么?”男子简直乐不可支,“自然是笑你为老不尊!姐姐,你比我大了几百岁,怎能叫我哥哥?还叫得那么亲热,你不嫌丢人,我还嫌脸面挂不住呢。” 容嫣愣在原地,脸上红晕尽消,显然从未受过这种奇耻大辱。她忽然向下一沉,将身子尽数沉入水底,任由温水漫过头顶,半晌后再度浮出,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才找回再度开口的勇气。 “九赭,”容嫣冷冷道,“本宫自问并未做过对不起你的事,你何苦这般羞辱于本宫?” “若诚心想羞辱谁,需要缘由吗?”帘后男子戏谑道,“再说,我并未羞辱你,只是实话实说罢了。比不得帝姬不分青红皂白,只因看不顺眼,就要拿手下仙婢出气。” “仙婢?”容嫣轻笑一声,“我还道是为什么,原来你都看见了。怎么,要怜香惜玉吗?为了一个姿色平平的下仙,你就要与我为敌?” “姿色平平?”男子摸了摸下巴,“怎么我却觉得,她比你好看多了?” 其实他这些话说得没什么错漏,可容嫣却总觉得哪里不对。九赭表现如此反常,简直像换了一个人,她有心试探,于是故作气恼道:“既然九公子对本宫如此不屑,那本宫早先送给公子的扇面,就请公子拿来,还给本宫吧。” 男子随口接道:“那破烂儿我可看不上,早丢了,还不了你。” “这就怪了,本宫根本没给过九哥哥扇面,又何来丢了之说?”容嫣勾唇一笑,笃定道:“你不是九赭,你是魔族那个小魔神,离渊。九赭与谁交好,本宫一查便知,所以离渊,你休想瞒过本宫的眼睛。” 离渊暗道一声糟糕,还是露馅了。原本他假装九赭,对容嫣恶语相向,是想尽力拉低这位帝姬对九赭的好感,最好让她对九赭深恶痛绝。这样一来,即便龙王有心想和仙族结为亲家,也是剃头挑子一头热,成不了事。 可如今看来,这位帝姬却远比他想象的要聪明,也远比他想象的,更喜欢九赭。 这下可难办了。 “不错,我的确不是九赭,”离渊一计不成,又生一计,“不过那又怎样,正因九赭不愿来见你,才会派我前来。殿下,你还不是又一次乖乖落在我手中了?” “你以为本宫会信吗?”容嫣不为所动,反而静下心来,“你来找本宫,无非是想要那个面具,可本宫偏不给你。离渊,本宫非但不给你,还要去向父君禀明,你就是绑架本宫的恶徒。除非让九赭亲自来求本宫,否则,你就等着承受仙族帝君的雷霆之怒吧。” “有没有搞错?”离渊险些给她气笑了,“殿下,你说大话前,也要看看局面如何。现在我为刀俎,你为鱼肉,我已在这周围布了层层结界,你就算叫破喉咙,也断不会有仙婢给你送衣裳进来。” 容嫣面色彻底冷下来:“是你偷了本宫的衣裳?” “别用偷字,多难听。”离渊捏了捏手中轻薄的料子,故意道:“这么说吧,帝姬要是不给,我现在就掀帘子进去。你虽年纪大了些,倒也算个美人。等我自己先饱了眼福,就把眼前这一幕画下来,拿出去卖,再冠上九重天帝姬的名号。想看美人出浴图的大有人在,想必也能赚不少醉生梦死丹。” 容嫣咬住下唇,恨不得将帘外魔头剥皮抽筋,对方却仍在大放厥词:“不过这样一来呢,你名声就毁了,龙王好面子,应该也不想要一个被人画在春宫图上日日肖想的儿媳妇。” “下流胚子!” “他是风流,我却是下流,你变脸变得好快。”离渊大笑起来,“不过,有骂人的工夫,还是快些将面具取过来吧。” 容嫣气得要命,却也怕他真的进来,只得暂时妥协:“面具在本宫侍女手中,你将结界打开一条缝,本宫叫她取来。” “不成,你诓我怎么办?”离渊摇摇头,“你只管说在哪,我自己去取便是。” 容嫣不耐烦道:“本宫向来一言九鼎,一个面具而已,不值得本宫破例。” “那,”离渊转转眼珠,“那你还得发誓,绝不将东海边发生的一切告诉仙帝。不发誓,我便不开。若哪个仙婢不长眼,胆敢靠近此处,也莫别怪我手下无情。” 容嫣只犹豫片刻,便真的发了毒誓。离渊这才相信,挥手将结界打开,又躲到一旁暗处,见容嫣叫了逐月进来,果真只让她去取面具,没多说别的,悬着的心便放了一半。等逐月取了面具来,放到外间,又再度退了出去,他另一半心也放下了,忙高兴地将面具揣进怀中,隔着帘子拱拱手道:“谢了,衣服还照原样给你放外面。今日之事,是离渊得罪了。希望帝姬与我,永没有再碰面的一天。告辞。” 容嫣没有出声,直到再三确定离渊已经走了,她才启唇,唤了逐月和采云一并进来。 逐月进来后,见容嫣神色不对,吓了一跳,忙替她披上衣服,关切道:“殿下,您怎么了?脸色怎么这样白?” 采云也想上前,可还没等靠近,却被容嫣一挥手,推进了余温散尽的清池中。 “逐月,”容嫣闭上眼睛,指着池中已成落汤鸡的仙婢恨声道:“给本宫划花她的脸,再挖了她的眼睛。” “殿下?” “看她没了眼睛,还敢不敢再看别人?”容嫣冷冷道:“看她花了脸,还有没有人愿意看她!” 采云不知自己又做错了什么,吓得只会喊“殿下饶命”。逐月也慌忙跪倒在地,拼命求情道:“殿下,无论采云做错了什么,请您念在她向来尽心尽力的份上,从轻发落吧。” 容嫣想了想,唇畔勾起一抹残忍的弧度:“既然如此,那就罚她去北冥神君手下伺弄风雪,永不许再回九重天来!” 逐月愣住了:“殿下,北冥苦寒,采云生来便在九重天,如何受得了?” “逐月,别说了。”采云含泪道:“奴婢领罚。奴婢往后,不能再伺候殿下,愿殿下仙元永固,长乐无忧,奴婢也就心安了。” 容嫣不理她,自顾自往外走去。刚走到正厅,却见门外匆匆跑来一个仙婢,神色很是焦急,一见了容嫣便迎上前来,急促道: “不好了,殿下。太子殿下受了重伤,已被送回玄霄殿,殿下可要过去看看?” “华儿受伤了?”容嫣顿时焦急起来,“怎么伤的?重不重?可是之前在凡界渡劫时伤的?” “不是,太子殿下刚从人间渡劫归来,就被帝君派了差事。”那仙婢急匆匆道,“说是有大妖在凡间逆天改命,帝君派殿下前去镇压,还特别嘱咐,无需带回天庭受审,令殿下将那妖就地正法。许是,许是那个大妖怪法力高强,将殿下打伤了,也未可知。” 容嫣一怔,暗道这旨意下得蹊跷,却因担心弟弟安危,没空多想,直接吩咐道:“摆驾玄霄殿。” 第263章 越人歌 回去的路上, 离渊越想,越觉得不太妙。那容嫣帝姬不像是个心胸开阔的,自己在紫烟宫这样闹了一通, 她定是要记恨上他了。可她记恨自己倒不要紧,怕就怕,被自己这样一激,她反倒对九赭更加执着。 看来此事拖不得,为免夜长梦多,得快点将九赭和芳洲之间那层窗户纸捅破。还得找个德高望重的神仙给他们主婚, 这样一来, 就连龙王也无话可说。 若论德高望重,还有谁比玉清君更合适? 既能帮到九赭,又能让龙王吃个哑巴亏, 最妙的, 还是能借机与玉清君搭上话,实乃一箭三雕之计也。 我可真聪明。 离渊打定主意, 便又偷偷翻进红鸾殿内, 从树上扯了块红绸, 又顺了几根红线,涂写一番。随即原路翻出,将那猪头面具扣在脸上,重往太始殿去了。 凤官儿正坐在窗边生闷气, 忽见一个硕大的猪头自眼前飘过, 骇地往后一仰,大叫道:“何, 何方妖孽?敢来太始殿造次!” “嘘。”离渊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扒在窗户边, 笑嘻嘻问:“小凤凰,肚子还疼吗?” “呵,是你。”凤官儿恶狠狠道,“黎九渊,你还敢回来?什么小凤凰,姐姐我叱咤风云的时候,你还在娘胎里没生出来。若论起辈分,我大你不知道几轮,你该叫我一声老祖宗!” “娘胎?”离渊依旧嬉皮笑脸,跟她逗着玩:“我是自石头里出来的,没爹没娘。你既非要让我叫你祖宗,我又的确从你腹中出来过,索性,就认你做我娘亲吧。” “娘亲?”凤官儿怒极反笑,“我的儿,你想认,我却不稀罕收。要么,先给本姑娘叩三个响头。要么,就有多远滚多远!” “说着玩玩而已,怎么还真生气了?”离渊摇摇头,“罢,跟你说正经事。我这有样东西,要托你交给玉清君。” 凤官儿赶紧捂住耳朵:“不听不听,王八念经。你别说了,我不想听,也不会帮你送东西接近尊上的。” 离渊乐了,心道我还没说,你就知道我送东西是要接近玉清君,小凤凰与我是知己啊。不过他才不会直说,反而拧起眉头,故意卖了个关子: “算算时辰,也差不多该发作了。娘亲,你是不是觉得,肚子又有些不舒服了?” “什么要发作了?”凤官儿放下手,疑惑道:“没有不舒服啊。” 然而话音未落,她却“哎呦”一声,抱着肚子在地上滚作一团,疼得要命。豆大汗滴自额角跌落下来,凤官儿气喘如牛,恨声道:“你这个大王八……又对我做了什么?” “没什么,只是留了个宝贝在你腹中。”离渊挥指一弹,纵一红丸正正落入凤官儿口中,拊掌笑道:“此丹可暂缓腹痛,你替我将此物送往玉清君案上,请他亲自拆开,腹内余煞便自然可解了。” 语毕,他将早已用红线缠好的绸柬扔到凤官儿桌上,随即闪到一旁,背靠着墙听动静。待听得凤官儿终于缓过劲儿,爬起来冲外面大骂一通,又“嘭”地一声合上窗户,离渊便知她虽恨他恨得牙痒痒,却也一定会将那封请帖送到。 小凤凰娇生惯养,细皮嫩肉,纵使有个铁胃,可先前那半截麻槁木,就足以让她知道厉害。 他安下心来,便悄悄溜出太始殿,再度化了个小虫,躲在出南天门的仙官袖中,随之离了白玉京,直奔瀛洲而去。 凤官儿腹痛稍减,捏起桌上那块包裹严实的红绸,翻来覆去看了五六遍,到底也没擅拆。她虽觉得憋屈至极,却对刚才那阵痛感心有余悸,只得老大不情愿地抬起腿来,往神尊住处走去。 黎九渊,你若再落到我手中,姑奶奶非得给你一口吞了,仔细嚼碎了再下肚,叫你永世不得超生! 说来也巧,凤官儿到时,凛安正伏在案前,处理一些玄霄殿刚递过来请他过目的事务。六界事门类众多,分别在案头摞成一堆堆小山,凤官儿一看就头疼,忙走进去站在一边,等凛安自己注意到她,才小心翼翼地开了口。 “尊上,您在忙吗?”她将绸柬藏在背后,“我这有样东西,想给您看看。不是什么重要东西,您不想看也没关系,我去丢了便是。” 凛安头也不抬道:“拿过来吧。” 凤官儿这才不甘不愿地上前,将绸柬交到银冠尊者手上。离渊把红线缠得又丑又紧,凤官儿心中嫌弃不已,眼见着凛安一层层拆开红线,却到底按捺不住好奇,也凑上去看,一字字念道: “知君素爱成人之美。三日后,东海畔,午夜时分,老地方见,必不负瑶台一曲佳音。” “呸,”她啐了一口,愤愤道:“什么老地方,谁跟他老地方?” 凛安觉得凤官儿这副气鼓鼓的模样十分好笑,像佛前莲池里抢不到食吃的锦鲤。面上却不显分毫,只将红绸平铺在案前,淡淡道:“说说吧,怎么回事?” “尊上,凤官儿错了。”凤官儿哭丧着脸,“是黎九渊那个大王八,他藏在我肚子里,跟我进了九重天,还在我肚子里投毒,说要毒死我。我怕以后再也见不到您,这才屈服于他的淫威,帮他送东西来给您。尊上,您罚我吧,无论罚我什么,我都甘愿领受。” 她边说边垂下脑袋,等着最后的审判到来。谁知惩罚没等来,只等来了凛安的两个字:“过来。” 凤官儿依言上前,感觉冰凉两指搭在她额间,探了探,又倏忽收回。 神尊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如一记炸雷,炸得凤官儿晕头转向: “他并未下毒,是你贪吃,先前吃错东西,坏了肚子。若我没看错,他方才是给你服了一记火灵丹,将那毒木之力化去了。世间至纯的火灵丹难寻,若调息得当,还能助长你的凤火。回去好好炼化吧。” “什么?”凤官儿瞠目结舌,“难道我还该感谢他不成?” 见凛安将绸柬放到一边,不再理她,凤官儿有点心急,又道:“尊上,你真的要去赴约吗?我总觉得,他没安好心。” “你既吃了人家的礼,我总得回礼才是。”凛安又从小山堆中拿起一本奏章,上下扫过几眼,忽然问:“你觉得昭崖如何?” “很好啊。这是打算给昭崖做的?”凤官儿十分体贴,“尊上这么忙,何苦自己劳心劳力,不如告诉我,我去跟他说。” “是太子遥华下界镇妖一事。”凛安搁下笔,“狐王已被斩杀,只需再遣仙官去凡界和地府复核一遍,确定狐王身死,功德簿一笔勾销,就能彻底了结,封入卷库中。此事不难,正适合练手,你让昭崖准备一下,去办吧。” “是。”凤官儿欢天喜地,立刻跑掉了。 离渊下了九重天后,头一件事,自然是兴冲冲地去瀛洲寻九赭。谁知到了龙宫,守门的虾兵蟹将却不放行,说九殿下给龙王关了禁闭,谁都不让见,还特别指明,一定不能让离渊见。 离渊暗道这小虾兵真是实诚,当着自己的面就说龙王不喜欢他跟九赭来往,也不怕得罪了自己。 龙王素来觉得是他带坏了九赭,离渊早就知道,于是也不往心里去。只拍拍虾兵的肩膀,跟对方随口称兄道弟了几句,便道那我改日再来,只请兄弟先帮我将这壶酒捎给九赭,下次来再请你拼酒,定要一醉方休。 即便不进去看,离渊也知道九赭现在必然不好过,他身不能至,只能从月老处顺来的一瓶桃花酿送给九赭,聊以安慰。 离渊早看出九赭心中有意,便也不急去问他,当务之急,是先去探探芳洲的口风。若能带了心上人去安慰九赭,绝对比什么灵丹妙药都管用。 离开瀛洲,下了东海,走在去鲛族的路上,离渊发热的头脑给幽凉海水一浸,顿时冷下来许多。他不由暗自发笑,心道我自己的好事还八字没一撇,倒先给你们当起红娘来了,将来若有了小孩儿,一定得交给我这个义父来起名,才不枉我往来忙活一场。 一只脚踏进鲛族地界,离渊随便找了个鲛人打听鲛君的居所在哪,刚到半路上,忽然闻得一阵空灵缥缈的歌声: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 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离渊寻声而去,拨开重重珊瑚群和水藻丛,见歌声尽头,芳洲正坐在一块大海岩上,背影寥落,甩了鱼尾在海岩上来回摇摆,边摇边唱着歌。一曲既毕,她又唱了一遍,完了又是一遍,硬是将一曲不长的越人歌唱得九曲回肠,百转千回。 “唱得这么揪心,是不是在想我啊?” 芳洲被这突如其来的人声吓了一跳,忙从海岩上跳下来,惊讶道:“黎公子?你怎么来了?” 离渊故意不答,重复道:“你先说,是不是在想我?” “公子说笑了。”芳洲知他惯爱打趣,便也不在意,只微微一笑,“公子帮了芳洲,芳洲该谢公子。可想公子,却万万谈不上。” “既不是在想我,定是在想别人了。”离渊上前几步,在海岩上舒舒服服地躺下来,懒洋洋问:“在想谁啊?” “唱首歌而已,就非得想谁吗?”芳洲轻声道,“我鲛人族个个嗜乐如命,难道都是春心萌动?” “哎,我可没说你春心萌动,是你自己说的。”离渊立刻抓住破绽,“但凡有耳朵,都听得出你有心事。否则唱什么不好,偏唱这首。心悦君兮君不知,你若不告诉他,他就永远都不会知道,你们也永远都没可能。” “本来就没可能,还想它做什么?” “你若不试试,怎么知道没可能?” “公子也知道这首歌。”芳洲涨红了脸,“他是金贵之身,我是蚍蜉之卑,差距宛如云泥。真龙翱翔九天,不会看见匍匐在地的蚍蜉。而蚍蜉朝生暮死,纵然拿一生都来做梦,也比不过真龙打个盹的工夫。与其活在梦里,我宁愿终生无梦。” “可真龙看见了蚍蜉,爱上了蚍蜉,愿意将自己的同齐天地的寿命分给蚍蜉一半,这样,他们就能永结为好。” “不可能的,”芳洲拼命摇头,固执重复道:“不可能的。龙的眼中,怎么看得到蚍蜉呢?” “龙王给他定了一门亲事,是与九重天的容嫣帝姬,不日就要去白玉京提亲了。”离渊跳下来,逼视着她,“你听了这个,心里什么感觉?” “很好啊。”芳洲苦涩道,“龙与凤,才正是门当户对。” “可九赭不愿意。”离渊愤怒道,“九赭说,他已有了心上人,就是那个小哑巴,此生非她不娶。见他竟敢顶撞,龙王怒极,要打死他,连抽了好几百鞭,将九赭丢到海洞深处关起来,不让上药,也不让探视,至今生死未卜。你既然对他无情,那我这就去告诉他,让他彻底断了念头,听话去娶那帝姬便是。” 芳洲顿时慌了神,泪水化作鲛珠落了一地。眼看男子真的要走,她一把抓住离渊的手,哀求道:“黎公子,我要去找他,黎公子,求你带我去找他。” 第264章 虫二林 瀛洲龙宫。 自从蓬莱回来后, 九赭就一直被龙王关在房中,寸步不得出。他知道父王是恼他在仙帝面前说错了话,怕被仙族抓住把柄, 所以才加以苛责,罚他面壁思过。 可他觉得,自己没有错。哪怕再重来一次,他还是会做同样的选择。 看守的虾兵刚刚递了一壶酒进来,却是瀛洲不常见的桃花酿,猜也猜得到是谁送来的。可九赭自斟自酌喝着闷酒, 却越喝越觉得没滋味。 若是离渊在此…… 这个念头刚从脑海中冒出来, 房门忽然开了,离渊堂而皇之走了进来。身后虾兵蟹将醉得不省人事,纷纷倒在墙根, 不停呓语。 “真是说曹操曹操到。”九赭顿时大笑起来, “我刚刚还想着,若此刻有你陪我共饮, 这酒也能喝得畅快些。” 说着, 他又取过一个酒杯放在对面, 斟得满满当当,抬手道:“请。” 离渊也不客气,坐下来一口干了,抹抹嘴巴道:“一个好消息, 一个坏消息, 先听哪个?” 九赭苦笑一声,又给他满上:“先听坏的吧。” “九赭, 你太大意了。”离渊敲敲桌面,“还记得那个猪头面具吗?你没毁掉, 现在可好,已经落到仙族帝姬手中。她想去向仙帝告发此事,说你曾让她受辱,要帝君给她讨回公道。你猜,凭仙帝多疑的性子,他会认为这是你一个人的主意,还是经过龙王默许的?” “什么?”九赭捏着酒杯的手一抖,洒出来几滴,“我明明给了二姐,怎么会到帝姬手中?” “天知道。”离渊耸耸肩,“不过这个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打算怎么办?” 九赭很生气,显然被抓住了痛处。他很想让这个帝姬闭嘴,可如今被困于龙宫之中,实在想不出该怎么做,于是只得求助离渊。 离渊故意叹了口气,道:“其实这事说好办,倒也好办。她拿住你一个把柄,你也拿住她一个,两个不就扯平了?要我帮忙可以,但你要老实回答我一个问题。” “别说一个,就是十个,只要答得出,我都如实奉告。” “这可是你说的。”离渊语中透出一丝狡黠,“九赭,你是不是有喜欢的姑娘了?” 九赭一怔,顿时变得支支吾吾,半天才憋出一句:“你开什么玩笑?” 离渊又慢条斯理地问:“是不是那鲛君之女?也是,她可比仙族帝姬长得漂亮多了。” “别瞎说,免得坏了人家清誉。”九赭没好气道,“再说,你也知道,我父王不可能让我娶一个鲛族的女子。” “你父王?是你娶还是你父王娶?”离渊险些跳起来,恨铁不成钢道:“九赭,你都多大了?成婚是你们俩的事,干嘛管你父王怎么想?” “你没爹没娘,自然无所牵挂。”九赭话讲得硬邦邦,“可我不一样,我不能不顾。” “是,你不一样,”离渊挖苦道,“你可是龙族的太子殿下,将来是要继承瀛洲的。我自己吃饱全家不愁,也没有家业要继承,怎么配跟你相提并论?” “别跟我生气,你明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九赭烦躁地捏捏眉心,“你刚刚说,一个坏消息,一个好消息,那好消息呢?” “好消息?”离渊冷笑一声,正想再争上几句,可手往下一滑,碰到一样东西,他忽然想起什么,一拍脑袋道:“糟了。” “怎么?” 离渊没空跟他解释,拔腿就往外跑,边跑边取下悬于腰间的传音螺,放到唇畔道: “芳洲,你在哪?你先听我解释。” 进九赭房门之前,离渊曾将另一个传音螺交给芳洲,让她先在僻静处等一等,等自己叫她进来的时候,再进去看九赭。可离渊进去后,只一心想着如何逗九赭坦白心意,却忘了要关闭自己这一头的传音螺。这样一来,自己和九赭的对话,芳洲想必都听得一清二楚。 “他已经说得很清楚了,”片刻后,芳洲的声音才自传音螺中低低传来,“黎公子,谢谢你。我知道你是好心,既然九公子没事,我便放心了。你不必来找我,我先回去了。” “等一下,”离渊急促道,“他就是死鸭子嘴硬,从不轻易表露真心。你再等一等,我一定……” “够了,黎公子。”芳洲轻声道:“何必要叫他为难呢?” 这话说完,那边的嘈杂之音忽然便断了。离渊知道是芳洲主动切断了传音螺,却又不甘心就这样前功尽弃,便继续往前追去。 他边追,边胡思乱想,暗道我追有什么用?得九赭来追才行。可九赭那傻小子,根本什么都不知道。他很想跟九赭说,你跟芳洲的红线连在一起,此生注定是要在一起的,早把这层窗户纸捅破一日,你们便能早高兴一日。但又怕说了便是泄露天机,只能暂且作罢。 离渊从瀛洲一直追到东海边,仍连半个影子都没追到。他以为芳洲已经回鲛族了,忽然觉得好生没趣,也不想再回去面对九赭,便打算回魔族去。然而走着走着,却发现前面掉了样东西,看着倒怪眼熟的。 他拾起来一看,正是先前见芳洲悬于腰间的香袋。 香袋芬芳扑鼻,像是用深海血珊瑚磨碎了研制而成,可里面却是空的。离渊抬眼环顾四周,敏锐地在旁边树下捕捉到一点暗红色的痕迹,不知是否芳洲刻意为之。 他走过去蹲下身,蘸起红粉嗅了嗅,确定是血珊瑚无疑。这些珊瑚粉稀稀疏疏散落开来,看似杂乱无章,可离渊顺着痕迹走过去,却发现树后有一个不起眼的洞口,像是野猪乱拱出来的,也不知通往什么地方。 他觉得此事古怪,站在洞口犹豫片刻,还是掏出传音螺,将此事告知九赭,让九赭自己掂量着办。随即便隐匿声息,顺着踪迹摸进了洞。 洞内漆黑一片,臭气熏天,四周尽是枯枝败叶,半点没有活物迹象,又长得仿佛没有尽头,让离渊几乎怀疑自己是被困入了迷障之中。可离渊心知,这世上没什么障能迷住他,周围又偶有丝丝缕缕的珊瑚香混着臊臭钻入鼻中,所以他敢断定,这条路走得没错。 先前离渊半天没想起这是个什么洞,可在里面走了一会,觉得味道有些熟悉,应该是个狐狸洞。 又是狐狸…… 先前还在白玉京时,离渊临走前听路过小仙兴奋地讲了一耳朵,说是太子遥华下界镇妖,已将那狐妖就地正法,不愧为三千金甲之首,想来殿下不日就能飞升上神云云,显然对仙族太子又建一大功德崇拜得五体投地。 可这样一来,离渊却越发弄不明白遥华跟重欢相牵的那道红线是什么意思。 狡兔尚有三窟,更别说重欢几千年的道行。若他轻易死了,离渊断断不信。可遥华身为三千金甲首座,下手从不留情,既然他都说死了,那重欢总也不可能是假死。 黑暗中对时间流逝的感知,总是稍差些,离渊胡乱想着这些有的没的,又不知走了多久,才总算再见到昏黄欲晚的天光。可出来后,景象却与东海截然不同,没走几步便是个热闹的集市,屠户们正杀鸡宰猪,忙得不亦乐乎。 眼瞅着前面有个茶摊,离渊举步上前,先讨了碗茶润喉,又跟卖茶的老婆婆打听道: “劳驾,刚刚有没有见过一个美貌姑娘?大约这么高,细皮嫩肉的,看起来,很好吃。” “很好吃?”老婆婆白他一眼,“一个姑娘家,怎会跑到这地方来?没见过没见过,快走开,别妨碍我做生意。” “这地方怎么了?”离渊捞了捞周围气息,享受般深吸了一口,“多好,还有仙气。老人家,这里刚刚是不是有两个仪表堂堂的公子路过?” “我这天天有小子路过,不晓得你说的哪一个?”老婆子嘟哝道,边翻煮茶水,边往地上吐了口浓痰,“好什么好,前几天刚死了好些人。你上山去瞅瞅,左边临近大槐树的,是我家老头子的,右边大柳树底下,是隔壁卖猪头肉小子的,还有后山……” 离渊斜靠旁边,啜了口茶,随意问:“那你的坟,是哪一座啊?” 翻煮的动作停住了,片刻后,又再度动了起来,伴随着浑浊声音:“你在说什么啊?” 然而下一刻,从滚沸茶汤中露出的,却尽是森森白骨。 “别装了,你一个道行千年的孤魂野鬼,身上怨气都要冲天了,还想骗你爷爷我?”离渊将茶杯掷到旁边,闪身躲过女鬼一记重击,“说吧,重欢将那姑娘抓到什么地方去了?” ———— 昭崖从凤官儿那里领了凛安的令,一刻也没耽搁,立刻出门办事,惹得凤官儿直犯嘀咕,暗道若早知如此,就晚点再告诉他了,要不还能缠他陪我多说几句话。 昭崖对凤官儿这点心思全然不知,他出太始殿第一件事,就要去三千金甲所驻的金乌宫见太子遥华。守门的小金甲却冷淡道首座受了重伤,被挪去玄霄殿养伤了,帝君吩咐谁也不见,仙官还是请回吧。 昭崖吃了个闭门羹,却不能就这样打道回府。他在门口站了一会,想着接下来该去地府查查生死簿,正转身欲走,却见湛陵慢吞吞地自金乌宫出来。 昭崖看他蔫头耷脑,嘴角带伤,像是给什么人打了。他虽和湛陵没什么交情,可既然看见了,少不得照例上前,淡淡问一句这是怎么回事。 湛陵摆摆手,不在意地说:“无妨,左右不过是我上次在瑶台出手太重,三千金甲和碧海星君府的一些旧僚报复回来罢了。这伤看着吓人,其实不疼,跟挠痒痒似的。” 他知道昭崖是随口问的,便也随口答,谁料话音刚落,昭崖的脸色竟迅速沉了下来,绕过湛陵向金乌宫快步走去,亏得湛陵眼疾手快一把抱住,才将他拖往僻静无人处。 昭崖要挣,愤怒道:“你不是打不过他们,竟甘心受辱?” “去什么去,别去。”湛陵却一寸也不放手,“算了吧,你能对他们怎么样?” “这里是天都白玉京,他们竟敢随意伤你,”昭崖冷笑道,“天理何在?天道何在?” “天道?”湛陵哈哈大笑道,“他们生而为仙,咱们是凡人修成的,天生就要低他们一等,这就是天道。你那么聪明,也冷眼看了半月了,难道还不明白?” “我们历经种种磨炼,考验,终于得道飞升,不是为了来受气的。”昭崖愤而甩袖,“可惜,现在的这些仙,不过是法力高一点,寿命长一点的人,他们根本摆脱不了七情六欲的控制,哪里比得过我们?我知道,凭你的本事,若有心做,定能做到三千金甲之首!” “不是我们,是你。”湛陵有点头疼,沉下声来:“你这个性子,若是神尊没把你调入太始殿,凭你在瑶台话说得那样绝情,恐怕早就把九天诸仙得罪一个遍了。如今看来,还真得好好磨一磨。喂,昭崖,你不是修无情道吗?怎么这么沉不住气?” 昭崖终于泄了气,手缩在袖子中,略略发抖:“我修无情道,却做不到太上忘情,算哪门子的无情道?” 修无情道,必要摈弃所有,一往无前,最忌乱了道心。昭崖飞升前,道心一直坚如磐石,可如今却开始迷茫,自己之前在凡界修为极高,已经无人敢惹,所以他已经可以做到不动气,不动情,可如今来了仙界,竟还是被那些神仙瞧不起。 先前那些瞧不起他的人,都已经死在他的剑下。可如今这弑仙的罪过,他尚还承受不起。 他对整个天庭的风气感到失望,他迫切地希望仙界变成自己梦中的那个样子,人人清心寡欲,正直敢言,凭借一身正气,就能荡平一切邪祟,斩尽一切不平,就能令四海五族俯首称臣。 若谁敢不听话,就通通都打到服为止。 可如今九重天上下的境况,却与他渴求的截然相反。 那还成仙做什么? 见昭崖眉间郁郁,湛陵咧嘴一笑,勾勾手道:“那就来跟我修逍遥道吧,那可轻松多了,只需要牢记四个字,‘从心所欲’。对了,看你刚才行色匆匆,是要干什么去?” 昭崖衣袖下握紧的拳头骤然一松,终于回过神来,板着脸答道:“神尊叫我去复核太子遥华镇妖一事。” “看来,咱们真是有缘啊。”湛陵一怔,随即哈哈大笑起来,“真是巧,他们也叫我去办这件事。今日首座是见不成了,你下一步打算去哪?” “地府。” 从白玉京到地府,也不过转瞬光景。昭崖说明来意,要查生死簿,判官却面露难色,说实在不巧。前一阵子有大妖闯进阎罗殿来大闹一场,将生死簿损坏了,如今正在加紧修补呢,一时半会查不了。 “这差事不好办,”湛陵抱拳胸前,看昭崖面色不善地同判官交涉,有点幸灾乐祸:“看来神尊是有意要历练你。” 判官反反复复都是“查不了”三个字。昭崖黑着脸,当着阎王的面,将阎罗殿强行搜查一遍,却发现生死簿确如判官所说,损坏得厉害,只得暂且作罢,离开了地府。 “首座报的是灰飞烟灭,所以没有尸身。你想查明狐王生死,眼下唯剩一个办法,”湛陵替他出主意,“只能去现场探查了。” “狐王那片山林已经沦为血窟,太子殿下既受了伤,里面那些碍眼的脏东西,只怕还余下很多。”昭崖道,“过不了多久,凡界就要天黑了,你若不想污了眼,还是早些回去吧。” “笑话,我见过的脏东西,怎么可能会比你少。”湛陵昂首阔步,走在前方,“不信?走着瞧。” 世人都知道狐王的地盘是片林子,可那林子藏得隐秘,谁都不知它究竟藏在大山何处。不过那是以往结界未破时,如今既被遥华攻破,虫二林的全貌应已显露无疑,连凡人也能瞧得清清楚楚。 昭崖与湛陵到时,天色刚刚擦黑,山脚下只有一个茶摊还没收,湛陵便过去问了一句:“劳驾,虫二林是哪一片?” “什么?”老婆子摇摇头,嘟哝一声,“虫儿林?没听过。” 湛陵道了句“打扰”,便同昭崖一并往大山深处去了,边走,边掏出颗醉梦丹放入口中,嚼了几下,含混不清地问身边男子:“有意思,你说她是人是鬼?” 似乎知道昭崖不屑回答这种显而易见的问题,他便自问自答道:“装扮倒没什么破绽,就是那茶汤血腥味太重了,想来不光是鬼,还是枉死的厉鬼,专找过路人索命的。” 昭崖头也不回:“复核要紧,回来再清理吧。” “放心,我已布好了结界,免得有凡人误闯进来送死。”湛陵嚼醉梦丹嚼得兴起,迎着嗑药般的快感,话痨劲儿也很快上来了,“再问你一个问题,知不知道狐王的林子为什么叫做虫二林?” 天色已完全暗下来了,他们走在鬼影幢幢的密林中,俨然伸手不见五指。昭崖将手扣在佩剑“丹心”上,警惕地观察四周,并不理他的喋喋不休。湛陵却觉得周围太过安静,不管有无听众,自顾自高声道:“風字去掉边是虫,月字去掉边是二,是所以虫二合起来,就是风月无边的意思,有句话叫‘风月无边快活林,销魂蚀骨美人窟’,说的就是此地了。这可是人间常见的字谜,以往上元节的时候,你……你没猜过?” “你话很多。” “这里太静了,就是要……要热闹些才好。”湛陵嚼得尽兴,又成了初见时那副醉醺醺的样子,“以前,我……在凡界时,可是秦楼楚馆中的常客。早就慕名……想来这快活林……一探究竟,美人儿们,有一个算一个,都出来吧,别……别叫人苦等。” 昭崖后悔当时轻易答应了他跟来,此刻天已黑透,这林子处处透着古怪,身边这仙还扰得自己静不下心。于是他沉下脸来,不客气道:“就算有,也都被你吓跑了。湛陵仙君,此地有我即可,你还是早点回天上去吧。” 这话语气极差,俨然毫不掩饰心中的厌烦。湛陵却非但没听出来,还指着他笑道:“胡说……这不……就有一个现成的吗?” 昭崖最恨别人叫他“美人”,湛陵却一再触他的逆鳞,实在忍无可忍。按在佩剑上的手指微动,他正要新账旧账一起算,却忽觉背后一阵香风打着旋儿袭来,风里还裹挟着娇滴滴的女声: “这位仙君,可是在喊奴家呢?” 第265章 照丹心 佩剑丹心铮然出鞘, 昭崖转身欲刺,扑来的东西已被湛陵一脚踹开。二人同时定睛看去,湛陵率先拍手赞道:“嗬, 果然是美人窟!” 话音未落,他掌中已化出两把擎天巨斧,一左一右削砍上去,像切西瓜一样,将那些所谓“美人”的脑袋齐刷刷切了下来。 场面之血腥,手段之凶残, 令人发指。 只可怜美人香消玉殒, 纷纷倒地化为原形,昭崖招来萤光一照,果真是群狐狸精。 “想来是狐王残余部下, 成不了什么气候。”湛陵踢了踢, 不甚在意,“我刚刚留意探查了一番, 发觉狐王留下的妖气已散得差不多了, 应该没什么危险。咱们接着往前走吧。” 他说着就要走, 昭崖却顿在原地不动,指着那些身首异处的狐妖道:“这些都是道行百年以下的小妖,不成气候。你我并未刻意掩饰气息,可这些小妖非但没有仓皇躲藏, 反而直接撞上来, 你觉得,她们是想找死么?” “确实有些古怪。”湛陵边嚼醉梦丹边道, “可那又怎么样?左右已经死了,莫非还能变成鬼, 来缠咱们不成?” 眼见昭崖的脸色似乎黑了黑,湛陵嗤笑一声:“不是吧,你怕鬼?” 话不投机半句多,昭崖不屑回答,径直提步往前去。然而走出很远,他才发现湛陵没跟上来,只得暂且驻足,蹙眉道:“你又怎么了?” 来处却无人答话。此刻萤光已经熄了,昭崖只看得到那边黑乎乎一团,根本看不清湛陵的脸,只得再走回去,见后者正吸起鼻子,像哮天犬一样贴地嗅着什么。 “你闻到什么没有?”他道,“好香。” 昭崖轻轻挥手,招来周边气息入鼻,断然否定道:“没有。” “这样不行,得趴下来闻。”湛陵跳起来按他的肩,“来,你闻泥土里,是不是有股奇香?跟那群小狐狸身上的庸脂俗粉可不同。” “这与我要做的事毫无关系,”昭崖狠狠甩开他的手,“何必在此浪费时间?” “怎么没关系?”湛陵倒也不动气,只勾了勾唇道:“狐族喜香,狐王更是其中翘楚。此香奇异,极像迷迭,狐族非王上不能佩戴。香味出现在这里,还新鲜得很,或许说明狐王不久前曾在此地停留,你连这都不知道,还查什么案呐?” 昭崖沉默片刻,才道:“既然如此,兴许狐王果真诈死。这样吧,你我兵分两路,得在天亮前将这片林子彻头彻尾搜查一遍。” 虽没直接承认自己浅薄无知,但他态度难得软化,湛陵很是受用,当即走到昭崖身边,大手一挥道:“行,都听你的。怎么搜?” 昭崖思忖一瞬,便道:“你往左,我往右,搜完一圈后来此地汇合。若遇到异常,用传讯镜联络,再……” “等等,”湛陵却突然凑近他,再度吸吸鼻子,奇怪道:“这香味,怎么好像是你身上传来的。你何时……何时佩了迷迭香袋?” 昭崖刚想说我从不佩香,然而话还没来得及出口,下一刻,湛陵竟已扑上来,一把抱住他! 二人距离本就极近,纵使昭崖察觉不对立刻后撤,也不一定躲得过,何况双足忽如深陷泥潭,直往下陷,转瞬之间,根本来不及抽出。 有温热触感迎面袭来,擦着唇畔辗转而过,寻得唇瓣,便一口衔住,再不肯松。外袍“哧拉”一声被撕裂,二人同时倒地,滚作一团。男子全身重量尽数覆上来,将昭崖大半个身子压入泥土之中,口中还不留情,又咬又啃,打斗过程中,竟将昭崖的发冠一把扯掉了。 青丝委泻一地,几缕扫过湛陵迷离双眸,他深吸一口,却非但不觉饕足,反而愈发想将身下美人拆吃入腹,以消心头□□。 好香。 不对。 不对。 眼前忽然血红一片,那是昭崖的一拳砸在鼻子上,鲜血喷溅而出。湛陵艰难地眨眨眼,才发现那小仙君头发披散开来,正被自己一双铁拳紧锢在怀中,眼唇皆红如烟霞,仿佛被打翻的胭脂盒晕染过了。 痛楚后知后觉蔓延开来。湛陵抽了口气,低头看去,只见小腹已被丹心捅了个对穿,血滴滴答答,很快将身下泥土染成丹色。 怎么会这样? 我怎么会这么把持不住? 他迅速抓起一把土放到鼻边,心中大骇,一扭头,又见不远处盛放着好大一株依兰,在夜色里散发着幽幽的光。 原来是这样。 原来那味道不是迷迭。 而是,迷情。 逍遥道最大的弱点,便是不懂也不愿克制自己的欲念,只要那欲念足够强烈,能让他昏了头,便甘愿为之付出一切代价。 设局者显然对此,摸得门儿清。 利刃抽出去,复又狠刺进来。湛陵闷哼一声,去抓昭崖握剑的手,却见对方双目血红,像在盯着自己,又像是透过自己,在看别的什么东西。 “哎,好好好,能让王公子看中,是我家小子的福气。”远远飘来一个声音,“奴家这就给您送到府上去。” 湛陵握住剑柄,将剑刃一点点抽出体外,随即往后一倒,按住小腹不住抽气。他仰起头,往声源处看,只见密林深处忽然火光大盛。烈火中,一个女人扭着肥硕的腰肢,走进屋里,高声叫唤道:“小七,过来。” 脏兮兮的小孩从孩子堆中爬起来,被她拉至身前,假惺惺道:“家里□□个哥姐儿,娘实在是养不活你。幸好你生得招人,惹王公子喜欢你,往后你就跟着他,自谋生路去吧,也好给娘换几斗米下锅。” 小孩胳膊青紫一片,一看平时便没少挨掐,被女人拉下衣袖掩盖住,表情懵懂却平静,显然对去了会发生什么还一无所知。 能来穷苦人家低价买娈童的,显然是好色之徒,家中还有好几房小老婆。小孩平日吃不饱,饿得面黄肌瘦,长得却实在很好看。姣颜总惹人妒,其中一个小妾怕相公有了新欢会忘了自己,一见面就笑盈盈给小孩下了毒,还拿刀子,划花了他的脸。 公子多情,却只是爱慕好容颜,回来后见小孩抽搐不已,口吐白沫,病得快要死了,自然嫌恶非常,命人将他丢弃荒野。 林火扑面而来,如红莲华,严寒逼切,能叫人感前世恶业,分明是红莲业火。湛陵认得,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你尚有心魔未清,怎么能渡得过飞升大劫?” “心魔?”昭崖低喃道:“不,我没有心魔。我的心魔,早就被我亲手斩杀了。” 冰雪蔓延开来,很快纠缠上身,泥中二仙皆是霜眉雪鬓,昭崖还要举剑再刺,却被湛陵扣住手腕,按在地上,一时动弹不得。 “要算账回去算,别在这。”他感觉无边寒意呼啸着侵体而入,却只咬着牙道:“我们中计了。” 昭崖仰面看着他,像看一个从地狱爬出来的恶鬼,可状若癫狂的,却分明是他自己:“我先杀了你,再杀了这里所有妖物,也是一样的!” 心魔的确是早就没有了的。当年被弃于野地里,他奄奄一息,家里人回来路过,分明看到了,却无一个停下救他。最后。还是一个老神仙救了他,问他愿不愿随他修道。他明知修无情道要断情绝爱,若决心要修到极致,还要拿自己至亲至爱的性命做投名状,却还是毅然决然,选择了此道。 他没有至爱,幸而,还有血脉上所谓的至亲。 斩断情根,其实不难。反正他从未感受过情意,也并不觉得,那是多可贵的东西。 曾经,昭崖本以为只要努力修道,便不会再任人宰割,受人欺凌,却不想到了仙界,却还是无法摆脱那样的噩梦。 或许,更甚。 “昭崖,你听我说。”湛陵按着他的手,喘着粗气道:“狐王想将我们困在此处,必然有更大的图谋。咱们得赶快回天庭去,向帝君禀报此事,否则……” 他顿了顿,才缓缓吐出后几个字: “……就来不及了。” 已经来不及了。 耳边巨响轰鸣,越逼越近,数棵参天巨木被连根拔起,上面黑压压一片,吊了无数干枯的人尸,皆是被吸干精气而亡。 夜枭发出桀桀怪笑,打红伞的狐族女子优雅踱步而至。巨树放声大笑,围拢成圈,纵着藤蔓俯冲而下,带起一片飞沙走石。那粗藤力大无穷,若是被直接击中,纵然他们已是仙人之身,怕也难逃重伤的运道。 原来这整片林子,才是此地最大的妖物! 二人瞧见不好,同时推开对方,往反方向一滚,亲眼见到那巨藤落下再起后,原本所在的那块土地已深深凹陷下去。 心知在人家的地盘与之周旋,绝对讨不到好,湛陵纵身而上,见昭崖亦同时御剑飞至空中,便暂时安心,蹙眉打量下方究竟是何光景。 不看不要紧,这一看,让他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糟糕,”湛陵惊愕道,“是诛仙阵!” 诛仙阵这种邪阵的恶毒程度,仅次于上古诛神阵,已有上千年未曾在六界出现过,狐王是从哪弄来的? 昭崖的手腕还在发抖,却已迅速恢复了常态。他盯着下方冲天的火光与血色,声音冷酷至极:“狐王不光没死,还意图对九重天行不轨之事,其罪之恶,该当万劫不复。湛陵仙君——” “走。”湛陵急促打断道:“你快回白玉京去搬救兵,最好带着三千金甲尽数前来!这林妖道行不下五千年,里面不知藏有多少妖孽,加上狐王重欢,绝不是你我能对付得了的!你我死不足惜,但,务必得叫帝君知道这件事。” “你呢?” “我拦着!你回来之前,我绝不倒下。我可占了你便宜,还得等你亲自来报仇呢。” 昭崖定定看他一眼。 “刚刚不是还想让我死吗?怎么,反悔了?”湛陵忽然长笑一声,随即厉声催喝道:“愣着干什么?走啊!” 昭崖头也不回,御剑而去。 热浪一阵高过一阵,无数枯枝从地下伸出来,像是阿鼻地狱中挣扎的人手,想拉扯他的剑和脚踝,却都被冰封在原地。昭崖跨过密林,像跨过了一整条冰河。 同样漫长而无望。 湛陵说的不错,此地妖孽横行,妖气太盛,之所以先前没感觉到,是因为他们本就进了一个大妖怪的腹中。 传讯镜早用过了,上面却无仙官回应。 或许九重天也已乱作一团。 快一点,得再快一点。 就在丹心如同离弦的箭般向九重天射去时,有魔正从相反方向,向虫二林飞速掠来。 离渊身上魔气冲天,与周遭弥漫的妖气浑然一体,并不遭林妖排斥,很快就顺利见到了群妖簇拥中,那个衣着华贵的狐王。 他到的时候,正听到狐王吩咐手下妖将去追昭崖,务必把他带回来,却暂时不能杀,以免惊动了白玉京。 离渊在狐王面前站定,扬声道:“不用追了。重欢,任谁死了都不能复生,你,还是收手吧。” 重欢似笑非笑,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只道:“造化总爱弄人,我以前觉得,命都掌握在自己手中,与造化无关,对这话嗤之以鼻。可如今,才算是明白了。离渊,如果你是来叙旧的,今天不是时候。如果是为别的,那这里,就更不欢迎你。你还是哪儿来回哪儿去吧。” “我说的,不是你在凡间遇到的那个书生。”离渊又道,“我说的,是仙族太子,遥华。” 重欢一怔,嗤笑道:“他死他的,与我何干?” “你不明白,我刚从白玉京下来。”离渊摇摇头,“众仙都说遥华受了重伤,是为杀你而伤的。他跟仙帝说你死了,可你非但没死,还好端端站在这,可见他在说谎。” “哦?”重欢摇了摇折扇,冷笑道:“那你说,他为何要说谎?” “因为他爱你,”离渊缓缓道,“因为你遇到的那个书生,正是为飞升上神而下凡历劫的太子遥华。” 第266章 转魂香 · 重欢派去追拿昭崖的大妖众多, 皆不下千年道行,可要活捉一个真仙,到底没那么容易, 何况还有湛陵在后拼死阻拦。最终昭崖虽浑身浴血,却到底还是回了白玉京,来到玄霄殿紧闭的大门前。 “我要见帝君。”他激烈叩门,冲守在门口的金甲天兵急促道:“去通报,我要见帝君!” 那金甲神情漠然,仿佛全然没看见昭崖身上的血, 只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帝君吩咐, 天明前不启宫门。仙君若无要事,还是请回吧。” “天上一日,凡界一年, 怎能如此计算?”昭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声音中也带上几分激愤,“事关太子殿下, 不能不叫帝君知晓。下官有些事要当面问询, 烦请神官进去通报一声。” “你听不懂话吗?帝君说谁也不见。”金甲嘲弄般瞧他一眼, 别过脸去跟同伴咬耳朵,却没刻意压低声音:“到底是凡人飞升的,没规矩。也不知神尊看上他什么了。” 另一个金甲不怀好意地笑了一下,意味深长道:“还能为什么?不过是长日漫漫, 连神尊也寂寞难免, 这才选只兔子调教,用以打发时间罢了。” 话音未落, 却“哎呦”一声,眼前迅速泛起一片血红。他捂住脸, 睁不开眼,耳边只听得到昭崖闯宫门的声音。 另一个金甲提枪要拦,却为昭崖果断召出的寒冰所阻,晚了一步,只能眼睁睁看着他闯了进去,余下空门在风中晃荡来去,转瞬又重重合上。 凤官儿正蹦蹦跳跳着从司膳房回来,手中还捏着个糖串儿,路过玄霄殿时,莫名觉得异样,便驻足多看了一眼。守门的小金甲见了她,迎上来笑嘻嘻道:“神女,今日秋风君刮的什么风,竟把您给吹来了?” “本姑娘爱去哪去哪,谁也管不着。倒是你,脸怎么啦?”凤官儿舔着糖打趣道,“莫不是当值偷懒,自己睡迷糊给挠破了?” “可不是,”小金甲苦着脸道,“如今昴日星君愈发勤快,这看门的差事,也越来越难当了。” 他边说着话,边不动声色地挪动脚步,想将滚到脚边的一块青色玉牌踢到旁边去。可架不住凤官儿眼尖,一眼就瞧见那玉牌有点眼熟,立马将他喝退,自己蹲下身捡起来。 “这是什么?”凤官儿翻来覆去地看,怀疑道:“从你身上掉下来的?” “这是星君以上才能用的,小仙哪用得上?”小金甲笑道,“兴许是哪位星君路过时,不小心掉了。神女还是交给小仙去登记在册,来日方便认领。” 凤官儿怀疑道:“星君以上一共就那十几位,都不是粗心大意的仙,身边还有小仙官跟着,怎会弄丢东西?” “兴许是……” “罢了,”凤官儿随手一抛,显然并不在意,“你拿去吧。若是谁过来领,记得来太始殿知会一声,我可要好好嘲笑他一番。” “是。”小金甲暗自捏了一把汗,眼瞧着凤官儿吃着糖远去的背影,庆幸她没有起疑。若凤凰神女认出这是昭崖的东西,跑去告诉神尊,那事情可就麻烦大了。 当时那不懂规矩的仙官闯进玄霄殿,他的同伴跟进去追,几乎同时触到帝君亲自布下的结界,被重重击倒在地。他的同伴断了腿,当场便一瘸一拐地退出去领罚了,那个叫昭崖的冲在前面,直接没爬起来。小金甲看不清里面光景,只知昭崖本就重伤在身,也不知此刻有无性命之忧。 其实他本也该因看守不利去领罚,可玄霄殿前不能无仙看守,得等换班的过来再去,这才不幸碰见了凤官儿。 只是,帝君向来稳如泰山,甚少发雷霆之怒,如今却因为一个小仙官冒失闯殿,便要杀他…… 莫非,是因为他知道了什么不该知道的? 莫非太子殿下下界镇妖一事,真的……有古怪? 此时此刻,玄霄殿内。 “父君,”容嫣流着泪,一遍遍抚摸遥华睡梦中仍痛苦纠结在一起的眉宇,“您能不能告诉我,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您为什么非要华儿去办这件事不可?” 博山炉中烟雾袅袅,将仙帝垂垂老矣的面庞笼罩其中,愈发显得深不可测,浊眸锋芒虽敛,却精明不减当年。 “因为你弟弟要飞升上神,” 他语气平静,“所以,必须亲手杀了狐王。” “可这二者之间毫无联系。”容嫣不解,“华儿已经下凡渡过七七四十九劫,如今神魂归位,只需再历一道雷劫,便功德圆满,可以飞升了。何必还要多此一举?” “嫣儿,看来你不是真的关心他。” 听得出这话中的责备之意,容嫣停下手上动作,秀眉微蹙:“父君此话,何意?” 气氛一时间凝重至极。 “你连他的命谱被改了都不知道,”仙帝沉声道,“嫣儿,为父真的,对你很失望。” 此话意味深长,容嫣到底聪慧,仅凭此语,便很快将前因后果猜了个七七八八。 “您的意思,是华儿要历的劫难都被狐王设法化去了,包括那道情劫?”她眉头蹙得更紧,眼神游移不安,“狐王逆天改命,也是为了华儿,所以华儿本应该历的那道情劫,并没有随着他在凡界性命的终结而消灭,反而,被带了回来。” 所以,狐王重欢,就变成了华儿新的情劫。 所以……所以华儿必须亲手斩杀狐王,才能平安度过此劫,得以飞升。 “不错。”仙帝不容置疑道,“这就是擅自更改天命的代价。” “话虽如此,可是父君,”容嫣垂下眼帘,缓缓问出了心中丛生的疑窦,“华儿为何会伤得这么重?他是嫣儿从小看着长大的,嫣儿不信,他会不是一个妖的对手。” “那就要问你的好弟弟了,”仙帝声音忽然转冷,“问他是真心要除妖,还是虚报生死,妄图助他的情郎逃脱此劫。” 容嫣忽然觉得身上发冷。她扭头去看沉睡中的遥华,看她从小玩到大的弟弟,额头上熟悉的伤疤还在原处,那是他五岁那年替她摘仙桃时,从蟠桃树上摔下来磕破的,可伤疤的主人,却突然变得无比陌生。 “不可能,”容嫣觉得荒谬,是以半跪在仙帝膝边,脱下发簪发誓道:“父君,华儿绝不会替一个妖脱罪。更何况,那妖还是男子,华儿素来并无龙阳之好,又与那狐妖从未见过,断不可能同他交好。” “当初让司命在命谱中将华儿的情劫写作男子,是为替他增加天劫的难渡程度,”仙帝叹息一声,“可如今看来,却是弄巧成拙了。不过,也难为你弟弟想出这假死的法子,竟妄图瞒过你我的耳目,好下凡去与那狐妖逍遥自在呢。” 容嫣悚然抬起头来。 “假死”二字,宛如丧钟敲在心坎上。她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于是立刻掀开云被,仔细检查华儿的伤势,越看越觉得触目惊心。那伤口虽横贯腰腹,深可见骨,可与其说是为妖气所伤,倒更像是,自己造出来的。 华儿素来怕疼,平常练功破点油皮,都要缠着她说上好半天。可如今为了一个妖,竟对自己这般心狠。 “父君打算怎么做?”容嫣抬起头来,话中带上几分杀气腾腾,“不如让嫣儿下界去,亲手杀了那个蛊惑太子的妖狐,以挽回仙族在六界的颜面。” “不必了。为父已燃起转魂香,待香燃尽后,他会醒来。”仙帝寒声道,“等着吧,听听这孽障还有什么话说。至于狐妖,牧灵已奉令下界,将狐妖捉回九重天来,待你弟弟醒后,再交给他亲手处决。” 容嫣低头不语,重新替床上昏睡的男子盖好云被,表情看似平静,掩在被中的手却微微颤抖起来。 “嫣儿,”仙帝一直在观察她的反应,自然注意到了这细微的变化,于是亦在床畔坐下,握住她的另一只手,问道:“你是不是觉得,为父太心狠了?” “怎么会?嫣儿知道,您是为他好。”容嫣毫不犹豫道,“父君做的决定,从来不会有错。” “女子一沾上情字,往往容易变得愚蠢。”仙帝意味深长道,“嫣儿,为父不希望你也如此。” 容嫣低声道:“女儿明白。” “或许是为父多心了,只是情之一字,从来是个杀人的字,你不得不防。”仙帝转头看着香炉内将要燃尽的转魂香,“所以凡欲成大事者,修无情道,是最好的。但也正因如此,凡是修无情道者,若不能为我们所用,那就断断留不得了。” 女子知道他所指是谁,心间不由滑过些许不忍。那个叫昭崖的仙官伤势甚重,至今还被困在玄霄殿中的阵法之内,毫无转醒的迹象。 兴许,他再也没机会醒过来了。 “昭崖到底是神尊亲自选入太始殿的。”容嫣迟疑了一下,还是小心翼翼道,“若他就此消失了,神尊或许会起疑心。” “不是或许,是一定。”仙帝断然道,“所以,你要记住,那两个被派下界去复核的仙官,都是为除妖而殉道,他们根本没来得及回到九重天,便被狐王手下的残余妖部所害,死在了妖林中。” “可……” “天规是如何规定的,嫣儿,你不是不清楚。”仙帝打断道,“放走扰乱六界秩序的大妖,是足以剔骨贬凡的重罪,若神尊知道了,华儿的下场不堪设想。不过,只要狐妖一死,你弟弟这劫就算渡完了,纵使神尊再有所察觉,也无话可说。” 容嫣垂下眼帘。 “想达到目的,就不能心慈手软。”仙帝沉声道,“要怪,就怪他知道得太多了。去吧。” 容嫣心尖一颤,知道这声“去吧”,是要她去动手的意思。 身为仙族的帝姬,容嫣生来即被教导绝对顺从,无论何时,都不能忤逆父君的意思,是以纵然心中存疑,也不能不照做。玉簪尚在手中,容嫣正要起身,却忽觉一个微弱的力道,拉住了她垂在床畔的手。 “华儿,”她惊喜转身,扑过去道,“华儿你醒了。” “长姐,”云床上的男子缓缓睁开眼睛,梦呓般痛苦叫了一声,“长姐,我在……” 话说一半,他才瞧见床边不止容嫣,脸色瞬间变得煞白,额角虚汗如瀑,片刻后,才嗫嚅道:“父君。” 仙帝面无表情,走上前来:“醒了?” 眼见事情败露,遥华不顾伤重,挣扎着下了床,在仙帝脚边跪下来,叩头道:“父君,求父君成全!” 原本,他打算趁乱服下妖族秘制的食腐丹,在父君面前诈死,等尸身葬入归墟之后,再由重欢启出棺木,带他远走高飞。可惜,自己最终,也没能瞒过父君的眼睛。 “华儿,”仙帝俯下身,怜爱般摸了摸他的发顶,“你是为父唯一的儿子,为父怎会不成全你?” 遥华猛然抬起头来,眸中已蓄满泪水,显然欣喜若狂。 然而下一句话,却再度让他如坠冰窟。 “为父老了,也累了,等再过个几百年,这仙帝之位,一定是你的。”那只枯朽的手仍旧不住抚摸着,“龙族的二公主很不错,适合做你的仙后,为父会找个机会,替你向龙王求娶,到那时……” 遥华猛地往后一仰头,倒退了几步,摇头道:“不可能,我不会娶什么龙族公主。我只要重欢,我只要他。” “什么重欢?”仙帝的手僵在半空中,缓缓收回,失望道:“奈何桥上那碗孟婆汤,你为什么没有喝?” “我没有喝,因为我不想忘。”遥华激烈争辩道,“在凡间那几十年,是我这一生最快活的时光。而这一切,都是他给我的,若一定要我忘了他,还不如让我再也不要醒来!” “胡说,”仙帝也动了气,“难道在白玉京的日子,你过得不快活吗?” “快活?”遥华忽然放声大笑起来,“这样养尊处优,六界朝拜的日子,父君自然可以过得很好!” 他嘲弄道:“先前你说你思念母后,自她去后,便时时祭扫,日日怀想。我以前不懂可现在才知道,那都只是做给外人看的!你最爱的,始终只有你和你的帝位!可我与你不同,我……” “啪”一声脆响,那是容嫣一巴掌直接扇在了遥华脸上,女子愤怒呵斥道:“跪下!有你这么对父君说话的吗?” 遥华依言跪下,脸上顶着鲜红的指印,却无半分悔改之意。 “华儿,你糊涂。”仙帝叹息道,“竟拿一介妖物与你母后相提并论,看来,他的确将你蛊惑得不清。也罢,等那狐妖死了,妖术自然解开,一切就都结束了。” “若父君一定要杀重欢,”男子膝行上前,忽然夺过仙帝腰间佩剑,闪电般横在脖颈上,高仰起头,“便先杀了我吧。” “哐当”一声,重剑掉落在地,遥华挥臂挣扎,却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扼住喉咙,提悬到半空中。 “不是为父要杀他,”仙帝冷冷道,“而是你,要亲手杀了他。” 突然,殿外传来低而细微的冷笑。容嫣正暗自揪心,被惊了一跳,忙向声源处看去,只见昭崖不知何时已经睁开了眼睛,正冷冷注视着这父子反目的精彩一幕。 “你笑什么?” “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这在凡界,是人人都懂的道理。”昭崖慢慢爬起来,盘膝而坐,抹干唇畔横流的鲜血,横眉冷对道:“我笑仙帝,枉为六界至尊;笑帝子,生而为仙却为情所困;笑你,整日活在假面之下,却不过是个渴望讨人欢心的可怜虫!” 容嫣怒极反笑:“你以为我不敢杀你?” 昭崖眼神渐渐涣散,却强撑着一口气道:“我笑仙界乌烟瘴气,我笑帝君不见众生。我笑天上仙轻松就能得到一切,凡世人却只能在烂泥里活。我笑他们活着,只为有朝一日能上登天阙,殊不知其毕生所求,不过是场泡影,是个笑话。所有这一切……难道不可笑吗?” 最后一个字尚未落下,容嫣手中玉钗已呼啸而来,转瞬即到咽喉,昭崖没有躲,也实在没有力气再躲了。 最后一刻到来前,他只是在想,自己多年苦修,究竟是为了什么。 “谁?!” 一切动作都好似放慢了,昭崖看得见,玉簪被突如其来的珠子击碎,在面前断为数截,碎屑擦着面颊落下去,映照出容嫣惊愕的脸庞。 余光尽头,一道白袍银冠的身影越过重重珠帘,正不急不缓地闯入殿中。 眼前黑暗来得猝不及防。 昭崖却忽然安下心来。 我想要的答案,或许只有你能给我。 神尊。 第267章 死何惧 凤官儿领着天兵赶到虫二林的时候, 大老远就听见一阵惊天动地的龙啸声。 许久未闻这般激昂的龙吟,凤凰精神一振,顿时昂首一跃, 在半空化为原形,凤羽跃动如熊熊火焰,很快将林中景象照得一览无余。 密林上空,两个庞然大物正缠斗得难分难解,那是龙族太子与狐族之王。离渊那魔头也在林中,正手持一把锈迹斑斑的钝刀, 与重欢手下群妖打得不可开交, 看上去还很乐在其中。 真是哪有热闹哪有他。 凤官儿看见离渊就来气,可这节骨眼上,她知道不是报私仇的时候, 只得暂且作罢, 从怀中掏出令牌往面前一举,清叱道: “底下众妖听着, 本官奉紫微天玉清君之命, 前来活捉狐王重欢, 带回天庭受审。妖众中归降者,天庭绝不追究,顽抗者,格杀勿论!狐王, 还不快快束手就擒!” 她这话说得很清楚, 奈何底下妖众都知道这一战是决定生死的,个个打得红了眼, 没一个有闲暇理会她。 凤官儿见劝告无用,便指挥带来的天兵火速下去支援, 余光瞥见九尾狐后一道熟悉身影,正张弓搭箭对准狐王,顿时抬高了声音:“活捉听得懂吗?就是别往死里打。牧灵神官,说的就是你,还不速速罢手!” 她知道牧灵是仙帝的心腹,在三千金甲中的地位仅次于亲儿子遥华,也知道,定是仙帝派他收拾残局的。只是没想到,仙帝老儿平素瞧着道貌岸然,一副仁善慈悲的老好人模样,可一涉及自己的儿女,却妄图瞒天过海。竟连知会都不打算知会神尊一声,便要擅自处决。 兔子急了也要咬人,帝君还真是护短啊。 随着凤官儿和带来的天兵统统加入战局,局势开始逆转。九尾狐再厉害,也抵不过真龙与凤凰的前后夹攻,更别说旁边还有一个虎视眈眈的牧灵,开始渐有败退之势。 而下方密林中,离渊快刀连斩几下,斩断一根几人合抱的粗树藤,放下来一个血淋淋的人。那家伙许是被倒吊久了,整个人晕晕乎乎的,全身上下没一块好皮,却竟还能打。弗一落地,便从怀里掏出什么东西放入口中,狠命嚼了几下,随即翻身跃起,两把擎天斧再度舞得虎虎生威,将靠得近的妖物悉数斩于斧下。 “好身手!”离渊拊掌大笑,“看来之前将那瓶醉梦丹赠给你,果然是赠对了。” 眼见再无回天之力,重欢退回密林之中,一身华贵皮毛给撕扯得七零八落,像是生了癣,很有几分凄惨。他落地化为人身,高立于巨木之巅,忽然冲空中的凤官儿问出一句: “你们太子,可还安好?” “不知。”凤官儿亦变回人身,撇撇嘴道:“不过你还活着,他情劫渡不过,恐怕就要被天雷轰成渣了,又怎能安好?” 下方似乎有谁忍俊不禁,凤官儿瞪他一眼,恼羞成怒道:“龟儿子,有什么好笑的!” “笑你说得好,”离渊勉强绷了绷脸,“话糙理不糙。” 龙从天边俯冲而下,变回九赭的模样,朝重欢沉声问:“狐王,我再问你一次,鲛君之女在哪?” 狐族最爱惜皮毛,如今一身重伤全拜九赭所赐,重欢毫不掩饰眼中的腾腾杀气,一挥手道:“带上来。” 芳洲被五花大绑,口中塞着树叶子,送到重欢旁边。 “本王昔年,曾有幸在白玉京见过一幅已故仙后的画像。”男子勾起她下巴,对着芳洲姣美的容颜欣赏片刻,“这女子同她有八分像,兴许是仙后的转世。你觉得,若本王以她的性命相挟,帝君会不会把遥华还给我?” “拿死人换活人,”凤官儿冷笑一声,“做梦。” “你懂什么?”重欢放开芳洲,双目隐隐发红,“唯有永远失去的,才是最珍贵的。若有机会找回来,人们往往会不惜一切代价。” 凤官儿心忧被困在玄霄殿中的昭崖,不想再同他废话,当即挥手,示意天兵天将一拥而上,将重欢擒获。孰料却被九赭拦住,前进不得。 “听着,在芳洲安全前,”他压低了声音,在凤官儿耳边警告道:“谁也不许轻举妄动。” 凤官儿虽知道尊上亲自出马,一定不会让昭崖有事,但也不可能不担心。眼见被拦,她愈发心急如焚,当即讥讽道:“就你的芳洲珍贵,其他人都不用管了吗?若非她蠢,也不会被抓,真不知你喜欢她什么。” 九赭没言语,一双眼只紧紧盯着重欢按在芳洲肩头的那只手,正在心中盘算强夺的可能有多大,一旁离渊却率先开了口。 “重欢,”他道,“你也瞧见了,这些天兵个个不是省油的灯,何况,还有玉清君身边的凤凰神女坐镇。你若负隅顽抗,就只有死路一条。” 重欢冷笑道:“死又何惧?” “是啊,你连死都不怕,还怕去白玉京吗?”离渊紧跟着道,“我知你不怕死,可你难道不怕连累了他?遥华身为仙族太子,此生已断断不可能同你厮守。你若真心爱护他,便该为他着想,想想若你执迷不悟,他在白玉京的处境会如何。” 凤官儿难得听离渊说次正经话,觉得这种话从这混世魔王口中说出,很是稀奇。若他劝重欢攻上天庭,不管不顾也要同遥华在一起,倒还更能叫人信服些。 重欢眼神暗了暗,似乎有几分动摇,离渊又接着道: “太子遥华是仙帝与已故仙后唯一的儿子,虎毒不食子,无论如何,仙帝不可能杀他。你只想着拿这鲛女的性命威胁仙帝,难道没想过,若你亲手杀了同他母亲容貌八分相似的女子,会不会寒了他的心呢?” “他向来纯孝,我是知道的。”重欢嘴角耸拉下来,苦笑一声,“原是我糊涂了。” 离渊见他一双桃花眼暗淡无光,忽然忆起昔年自己来虫二林赴风月宴时,那双微醺美目曾是何等潋滟,不禁暗道一声可惜。可事已至此,再难解也总要弄个分明出来,只得狠心继续道: “你若现在跟他们回去,兴许还能再见他一面。玉清君我认得,是个明事理的神仙,既然是他下的令,定然只按天规办事,不会过分委屈你们。神女,你说是不是?” 凤官儿极骄傲地一仰头:“当然,我们太始殿,从来都是最讲道理的地方。” 九赭看见重欢按在芳洲肩头的那只手颓然放下,悬着的心登时松了一半,低声催促道:“动手吧。凤官儿姐姐,你来还是我来?” 凤官儿瞪他一眼,心道若非你刚刚拦着,我早得手了,现在又来催,我才不要听你的。 “不劳您老人家大驾。”她挖苦道,可转脸对上重欢,却偏要表现得和颜悦色:“狐王,尊上说过了,只要你束手就擒,你手下妖众保证不再生事,便饶过他们小命。这么划算的事,可不是天天都有的,你考虑考虑?” 重欢环顾一周,忽然闭上眼睛,凤官儿眼尖,瞧见狐妖下巴尖处仿佛有一滴泪滑过。 “风穿林过,月满乾坤,”他喃喃道,“你说过,这样好的风,这样好的月,只有这片林子中才有。” 可遥华,你说错了。自你走后,就连这片林中,也再没有那么好的风月了。 “我跟你走。”重欢睁开眼睛,那眼眸依旧很美,狭长的,乌溜溜的,就像他们初见时那样,“你要遵守承诺,放过他们。” “这个自然。”凤官儿点点头,吩咐道:“拿下!记着,不许伤着。” 此时此刻,天都白玉京。 昭崖神思昏沉,在黑暗中沉浮不休。他很想清醒过来,覆在神识中的黑暗却沉重无比,让人几欲颠倒。多亏有股磅礴神息吊着他的仙魂,才让他不至于掉进灵台更深处的回忆漩涡中。 昭崖知道,那是神尊在替他疗伤。 当时,容嫣帝姬的玉钗已经刺了进来,他觉得额间刺痛,神识几乎是瞬间被击溃了,幸亏神尊及时赶到,将他带出了玄霄殿。过程中,他隐约听到小金甲诚惶诚恐的声音,便模糊地想着,或许自己是被带到了毗邻玄霄殿的金乌宫。 原来那群惯会仗势欺人的金甲,在对神尊说话时,是这个样子的。 体内气息慢慢平静下来,昭崖感觉压在眼皮上的石头松动些许,便费力地想要起身。这感觉像极了梦魇,他以为自己在动,可实际上,却连手指头都动弹不得。 昭崖急得冷汗直冒,他恨透了这种身不由己的感觉。 “别动,”一个冷清的声音自头顶响起,“你伤没好全,这会儿起来会痛,再歇片刻罢。” 昭崖却仍旧挣扎着要起,没多久,他就感觉身子一轻,像是禁制解除了,然而钻心痛楚也随之而来,仿佛骨子里正在汩汩冒血。 可他好歹能睁开眼睛,能动了。 “你有话想对我说?”凛安平静地看过来,仿佛将他完完全全看穿了,“说罢。” 昭崖张口欲言,声音却嘶哑无比,仿佛已在先前耗尽力量。他顿了顿,还是固执地问出了心中疑惑: “凡人心中有苦,有期冀,希望事事如意时,皆会求诸神明。可神明若心中有苦,有惑,又该求谁呢?” “行有不得,反求诸己。”凛安淡淡道,“不论为人亦或为仙,皆当如此。” 昭崖凝眉思索片刻,似有所得,又哑着嗓子问:“神尊心中,也会有苦楚吗?” “众生皆苦,谁也不会例外。”凛安答得很快,“穷则思变,变则通,通则久。与其自怨自艾,不如思索,如何变革。” 昭崖沉默下来,片刻后,眼见银冠尊者要走,竟下意识又喊了一句:“神尊。” 凛安已到门边,闻言没有回头,只道:“今日就到这,你该静养,不宜多思。” “……是。” 他双手撑在床上,忍住一身伤痛,等着听完凛安跨出门的那一步,再躺下来细思今日所得,却忽闻对方再度开口,语调放缓了些: “天地之大,总会有生灵需要你。想想这些,就不会觉得坚持不下去了。” 那一步终是落下去了。 可昭崖的心绪,却再也无法平静。 其实他还想问一句,这世道对我不公,我想加倍奉还,有错么? 可现在回想起来,这个问题的答案,似乎已经被包含在先前的回答中了。 昭崖在黑暗中躺了多久,就想了多久,可想着想着,却忽然惊坐而起。因为直到此刻,他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先前竟然将一件重要的事,忘得一干二净。 湛陵还被困在那片林中。 他张口欲喊,却说不出话,只得跌跌撞撞地下了床,正要开门,门却从外面被推开了。 一双手将他扶起来,是女孩的手,紧接而来的,是凤官儿惊慌失措的声音:“昭崖,你怎么伤得这样重?” 昭崖来不及说别的,只艰难吐字:“湛陵仙君……” “快快,抬进来抬进来。”凤官儿将他架到床上,安抚道,“别担心,他命大。虽然一身伤看上去骇人了些,刚刚还能活蹦乱跳呢。诺,你自己看,是不是好好的?” 第268章 扶桑花 昭崖循音望去, 果见有个人形物体给两个天兵抬了进来,全身包得像个大粽子,只剩一双眼睛露在外面, 瞧着倒依旧明湛,像夜幕里熠熠生辉的两颗星子。 “没想到,你这么惦记着我呢。”他冲昭崖咧嘴笑了,咧出一口参差不齐的白牙,“得,就冲你还知道问我一句, 这一身伤, 没白挨。” “湛陵仙君,你就少说几句吧。来来,安置在旁边榻上, 轻点轻点, ”凤官儿指挥着天兵往里进,还不忘提醒道:“当心肚子上那伤口又迸开, 到时候肠子血糊糊哗啦啦流一地, 怪恶心的, 还得麻烦他们再给你按进去。” 她描述的场景过于生动,让湛陵乖乖闭了嘴。可他双眸却仍旧紧盯着昭崖,似乎想通过对方并不比自己轻多少的伤势,猜测他们分开后天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眼瞧着都安置好了, 凤官儿便将天兵打发出去, 回头指指湛陵,又指指昭崖, 命令道:“躺好,你也躺好。” 昭崖却下了逐客令, 只是语气依旧虚弱:“神女,我与他并无大碍,不劳挂心。若没别的事,你也可以走了。” “那怎么行?”凤官儿非但不走,还在他身边坐下来,“尊上说了,你伤得很重。他要去处理帝君的事,□□乏术,让我帮忙照看一二。我总不能不听他的话吧?” 昭崖沉默下来,身子却不再紧绷,慢慢松下来靠在床头。凤官儿早就发现了,“尊上”二字对于昭崖而言,颇有威慑,于是又故意道: “尊上还说了,想当好我们太始殿的神官,仪容是第一要紧的。你这样整天丢三落四,若哪天将咱们殿的牌子也丢了,让别的仙瞧见,不会说你没规矩,只会笑尊上管教无方,所以,尊上让我送一条新腰带给你。” “可在凡间,若一个女子赠给男子腰带,就是想将他拴自己身边。”湛陵痞笑道,“神女,究竟是你自己想给,还是神尊要你给啊?” “胡……胡说什么!”凤官儿正要将腰带拿出来,闻言脸都快臊成猴屁股了,忙将腰带往昭崖怀中一扔,扭头冲出门去。出了门才想起来还没交代,便又旋风似地冲回来,站在昭崖面前一股脑儿道: “那个,你在咱们殿的玉牌已经做好了,我挂在上面了。还给你挂了一个香囊,里面装着扶桑花瓣。我最喜欢扶桑花的味道,想着它生于日出之谷,还能避灾除厄,就一并替你系上了,你若不喜欢,扔了便是。” 听湛陵在旁侧吹了声不怀好意的口哨,凤官儿狠狠剜他一眼,扭回头来,却不敢与昭崖对视,只局促盯着鞋尖,低声道:“你好好养伤,我明日再来看你。” 语毕,便走也不回地跑掉了。 “你瞅瞅,还恼了,准是被我说中了。”湛陵又从怀中摸出颗醉梦丹放入口中,大力嚼了几下,边嚼边咂咂嘴,飘飘然浑如坠入极乐。许是嗑药嗑没了魂,他往后惬意一倒,却因扯动伤口而倒吸一口凉气,险些痛呼出声,只得老老实实侧卧着,再不敢造次了。 伴随着凤官儿的离去,房间内重归沉寂。湛陵倒在凉枕上,就只听得到屋内长明烛的摇曳声,以及对面榻上,昭崖轻浅的呼吸声。 他们谁也没有说话,可听着那呼吸声,湛陵却忽然停止咀嚼,抬手摸了摸嘴唇,想起之前在那片风月林中,它扑在脸上的感觉。 对于濡沫这件事,湛陵习以为常,昭崖却显然生涩无比。被咬了也不知道怎么还口,只知道在下面动刀子,当真是不解风情的粗鲁人,白白可惜狐王送来的一场好风月。 只是,吻那些主动投怀送抱的人,如同呷蜜,初尝极美,最后却甜得发腻;吻他却像凿冰,初时撬不动,可最后成股涌动在舌尖的,却尽是被春风不情愿催酿而成的清甜雪水。 慌乱的,恼怒的,憎恶的,令人醺然的雪水。 湛陵又想起当日在瑶台,昭崖远远眺望着池中盛景,曾有一瞬间的失神。可当湛陵提议他好好欣赏时,昭崖却漠然移开眼,走开了。 他好像是本能地,在避开一切能将人带往极乐的东西。 无趣,却有意思。 无趣的,是无情道这条道;有意思的,是昭崖这个仙。 湛蓝又摸摸嘴唇,忽然很想再品尝一次冰雪的味道。他想起在进屋之前,曾亲耳听到昭崖哑着嗓子叫出那声“湛陵仙君”,彼时对方话中的急切与担忧,不像是假的。 可就在这时,耳朵却敏锐捕捉到一阵窸窣的动静。 有温暖香气扑鼻而来,湛陵起身一看,昭崖披衣坐在床角,正举着烛台焚烧什么东西。 是那个扶桑香囊。 如潮水般涌来的纷乱心绪,迅速如潮水般退去。 湛陵静静地躺回黑暗中,什么都没有说。 香囊很快燃尽,昭崖将烛台放回原处,慢慢躺了回去。凤官儿送来的那根系带还在原地,他将它拾起来,捧到眼前细细端详,待看清坠着的玉牌上铭刻有“太始殿昭崖”字样,便摩挲着放下,将它郑重系到了腰间。 “有件事,我琢磨着,得告诉你一声。” 湛陵忽然开口,语调沉静如水,与先前同凤官儿调笑时截然不同,还没进入正题,就先让听者重视了三分。 “昭崖,先前在林子里,咱俩那事,是我不对。你若气还没消,大可在我身上再捅上几剑,把气出了,别憋心里,难受。” 昭崖等了一会,湛陵却没往下说,他便冷冷道:“你的仇,我不是当场就报了吗?” 湛陵干笑了一声,感觉自讨了个没趣,便接着道:“你还记得,困住咱们的那个诛仙阵吗?” “记得。”昭崖想了想,“谁破的?” 那阵若是由他来破,至少需要一整夜。湛陵并不擅长破阵,凤凰神女由神尊一手教养长大,倒极有可能是破阵高手。 然而湛陵给出的答案,却并不是他想的那一个。 “牧灵。”湛陵嘶声吸了口凉气,显然又扯痛了伤口,“这正是奇怪的地方。牧灵来的第一件事,既不是除妖,也不是救我,而是尽全力破了那个阵法。与其说是前来相助,倒更像是要清扫痕迹,掩人耳目一般。” 昭崖轻声自问:“他是怕谁知道?” “对,就像是怕谁知道。正因为他破得够快,就连神女,都不知道诛仙阵曾经在那里出现过。”湛陵百思不得其解,“说实话,我从没见过那么凶的阵,若非那个叫黎九渊的魔族出手相助,我真的要交待在里面了。可诛仙阵许久不曾现世,据传布阵之法早已被神尊亲手焚毁,此番却出现在狐王一个妖族手中。可他是从哪得来的呢?” 昭崖越想,眉头凝得越深,立刻翻身下榻:“此事干系重大,我去告诉神尊。” “等等,”湛陵喊住他,“神尊正在见帝君,处理太子遥华一事,没空见你。再说,此事蹊跷颇多,我们没有证据,还有你的伤……” 话音未落,昭崖已一个趔趄,跌倒在地。再度袭来的痛楚如拼命啃噬脉络的蛆虫,让他在地上来回翻了几个滚,甚至恨不得用头去撞床柱子,只求得到片刻解脱。 恍惚中,一双有力的臂膀将他抱起,放到床上,然后往他口中塞进一颗什么东西。昭崖痛到险些咬了舌头,下意识咬了那东西几下,顿时感觉一股脑热流冲上头顶,迅速融化在四肢百骸中。 他感到一阵久违的安宁,像是突然变成了很小的婴儿,躺在母亲的臂弯里。女人唱着歌谣,哄他坠入黑甜的梦乡。 就在那一刻,昭崖忽然明白了,为什么人间那些瘾君子为了过瘾甘愿倾家荡产,为什么那么多仙家会沉溺于醉梦丹中不可自拔。因为有一瞬间,他也希望自己永远不要从那个极乐世界中醒过来。可随着药效渐渐消退,当湛陵问他要不要再来一颗时,昭崖却虚弱地摇头,推开了他的手。 “你说得对,”他靠在湛陵怀里,嘴唇苍白,眼神却渐渐恢复了光彩,“在告诉神尊之前,我要先把它查得水落石出。” 玄霄殿内,容嫣来回踱步,焦虑万分。她迫切地想知道父君与神尊都谈了些什么。想知道神尊是否会放过华儿,放过她的亲弟弟。可父君在进静室前,曾特意嘱咐过让她回去照顾遥华,什么都不要管,什么都不要过问。 可这事关华儿的生死,她怎能忍住不问? 不过一切,都只能等父君出来再说了。 现在她能做的,唯有等待和祈求。祈求天道垂怜,祈求神尊愿意放华儿一条生路。 静室内,凛安与仙帝相对而坐,中间小桌上,朝露茶香袅袅,二人却谁都没有心思去喝。 “我记得,这幅画,是你早年亲手画给司彤的。”凛安率先打破一室静寂,“她一直很喜欢,长悬于卧房内,常常取下擦拭,从不假手旁人。” 老者随他的目光望去,画像上,女子言笑晏晏,美得令人心颤。并不止这一幅,静室内有满壁的画像,画的都是同一个女子,或起舞,或抚琴,或身着婚服幸福落泪,或怀抱婴孩恬静微笑。 都是司彤,美丽鲜活的司彤。就好像,她还活着一般。 目光触及画像时,凛安眼底的柔软虽微不可查,却还是被以琴捕捉到了。 “琴心中有关司彤的记忆,全都保存这里。”仙帝忽然垂首,抬起手背抹了抹眼角,感慨道:“神尊,当年,琴不过是您手下一个侍琴童子。能一步步走到今天,全是因为有您和司彤青眼相看。琴本以为,能同她一直走下去,若非汤……” 话音未落,他面色一僵,立刻补救道:“是琴失言了。只是,琴与司彤唯有这一双儿女,华儿那么像他的母亲,若他出了事……” 凛安终于将目光凝到他身上,仙帝苦笑道: “若他出了事,只怕这个仙帝,琴是再也当不得了。” 第269章 定情物 凛安的目光骤然凌厉起来。被那样的目光逼视着, 只消片刻工夫,以琴就感觉后背华贵的金丝缕已尽数湿透了。 已经许久没有谁,敢这样注视着他了。世间唯一有资格责问他的神, 此刻就坐在他的面前。 可为了华儿,他不能退缩。 “别这样说。”银冠尊者毫不留情道,“本尊与你都清楚,你舍不下这个帝座。” 以琴感觉自己掩于袖下的手正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他知道神尊此刻不留一点情面,是根本不打算放过遥华,甚至, 或许已经动了要废帝的念头。即便如今的仙界, 已经没有足以承袭帝位的大功德者。 可他还是想争一争。 就像……当年一样。 连神都曾败在他的手下,连神都被他玩弄于鼓掌之中,既然如此, 那么历史, 为什么不能再重演一次? 以琴颤巍巍端起茶盏,抿了口茶, 试图缓解心中对凛安仿佛与生俱来的恐惧。片刻后, 才缓缓开口道: “当年, 琴不过神尊手下一介侍琴童子。若非得了司彤的青眼,现如今,也不过是芸芸众生中渺小的一员。” 以琴顿了顿,又苦笑道: “若非她执意要下嫁于琴, 想来帝君也从未考虑过, 要传位于琴。” 他对凛安的称呼,已经由“神尊”变成了“帝君”, 态度俨然是彻头彻尾的谦卑和尊敬。可凛安非但不为所动,还淡淡道了句: “不错。” 以琴没料到他已经连敷衍都不愿意再敷衍了, 忽然不知再怎么往下接茬,只得又抿了口茶,默默无言地思考对策。不想这次,却是凛安再度打破了沉默。 “你的帝位是怎么来的,你比本尊更清楚。”他平静道,“若非司彤自散天地前,将她补天裂的无量功德赠给了你,你这个大功德者,该如何实至名归?” 以琴错愕般放下茶盏,作势要跪:“帝君……” “不要叫我帝君。”凛安如是道,却没有阻止,以琴只得一咬牙,真的跪了下去。跪了半晌,才听闻尊者的声音在头顶冷冷响起: “当年,本尊把汤稷一手打造的三千金甲和这座金乌宫交给你来约束,不是想看它变成今天这个样子。” “琴以为,您不想再看到那位君上留下来的任何东西。”以琴语中隐含恨意,“是他害死了司彤,琴怎能眼睁睁看着他遗下的三千金甲仍在天庭耀武扬威?” “所以你就将他的旧部调离,悉数换成你的心腹,后选入的皆是平庸者,直到他们变成一盘散沙。”凛安问,“将他的旧部变成你的囊中之物,这就是你想看到的吗?” “琴惶恐!”以琴战战兢兢跪伏在地,急促道:“神尊一直没有制止,所以琴以为,这也是神尊想看到的。琴这样做……都是为了神尊您呐。” 后半句语调拉长,显得十分悲凉。凛安看着他强抑着颤抖的肩头,终是微微叹息一声,起身上前,将以琴扶了起来,这才发觉对方脸上已是老泪纵横。 这么多年过去了,即便暗地里运作的事再不堪,这个昔日侍琴童子对自己从未变过的一片丹心,凛安总是看得到的。 于是他道:“正因我知道,无论我说什么,你都会照做,所以才会将自己长闭于太始殿中,不希望干扰天庭秩序的正常运行。” 以琴霍然抬头望向他,喉头略略哽咽:“琴,不敢辜负神尊信任。往后六界诸事,必先奏请而后决,决不再违逆神尊心意半分。” 凛安却摇摇头,说完方才的未尽之言:“可这么多年过去了,我没想到,你还一直活在我的阴影之下。本尊想选的是一个英明帝君,而不是在本尊操纵下的傀儡。你事事要以我的意见为先,那你自己的想法呢?” 此话一出,以琴沉默良久,久到凛安亦端起茶盏,再次端详起满壁画像,他才低声开口道: “自她为众生而去后,琴见众生,总如见故人一般。” 凛安的目光倏忽凝在他身上。 “其实,琴每每坐在这仙帝之位上,都如坐针毡,只因司彤临终时,托琴一定照顾好您,所以不敢辜负。”以琴不敢同他对视,“神尊,其实您才是众生所向,您才是他们心中真正的帝君。这位子本来就该是您的,如今,您也肯走出太始殿,琴想着,还是将这帝君之位还给您,才能安心。因为只要有神尊在,必可永保六界太平无忧。 ” 凛安道:“若有朝一日,我不在了……” “神尊寿与天齐,”以琴惶急打断道,“神尊是上古神祗,切不可言此不吉之语。” “天地所以能长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长生。”凛安淡淡道,“能与天地同寿的,唯有天地而已。” 仙帝怔然,凛安放下茶盏。 “以琴,我大劫将至了。” 容嫣在静室外等候良久,打开,银冠尊者率先缓步走出,仙帝紧跟其后,却是一副神思恍惚的模样。容嫣深深行了一礼,目送凛安走出玄霄殿,这才回身扶住仙帝臂膀,问出了迫不及待想问的问题。 “父君,神尊怎么说?”她急切道,“他打算如何处置华儿?” 仙帝摇了摇头,却什么都没说。他拿开容嫣的手,贴着墙往前走了几步,步子却踉跄不稳,险些滑倒在地。 容嫣忙上前将他扶起来,这才惊觉父君一身衣衫早已自内而外浸透了,甚至连鬓角垂下的苍苍白发,亦被冷汗打得润湿。 她听到苍老的声音在耳边道: “嫣儿,从今往后,父君就只有你了。” 容嫣忽觉眼前天旋地转,随即心痛如刀绞。她跌坐在地上,摇着头,语无伦次道: “怎么会……不可能……华儿他……神尊……” 仙帝摆摆手,步履蹒跚着向自己的卧房走去。经过现今关着遥华的房间时,他甚至连看都没有看一眼,就那么漠然走了过去。 可容嫣方才分明瞧见了,他眼角还挂着一滴悬而未落的浊泪。 卧房的门在眼前缓缓合上了,容嫣扑过去拍着门嘶喊道: “父君!父君!此事一定还有回旋的余地,嫣儿这就去求神尊,求神尊放过华儿!华儿是母后唯一的儿子,是神尊从小看着长大的,他不可能那么绝情。父君!” “没有了,都没有了。”那扇门后的声音沧桑而喑哑,“你记着,我与你母后,从始至终,只得了你一个孩子。” 此后,任容嫣再怎么哀求,门后都再也没有回音。 容嫣不明白,为什么在进入静室之前,父君还跟她保证,一定会保住华儿。可出来后,却像完全变了一个人,非但心硬如铁,还一定要将华儿弃而不顾呢? 而以琴靠在门后,于恍惚中想,即便陪伴在身边这么多年,他这个大女儿,还是不够了解她的父君。当帝位与其他只能选一个的时候,无论另外那样东西是什么,他都会毫不犹豫地弃于身后。 为了将六界生杀予夺的大权握在手中,他从来不惜一切代价。 就像,当年一样。 神尊或许对他失望,甚至曾动过要废帝的念头。可如今,神尊既然连这个攸关生死的秘密都愿意说出,就说明,自己已经再次赢得了他的信任。 为此抛出些筹码,也是值得的。 “帝姬,有消息了!” 逐月兴冲冲地奔进玄霄殿,却被容嫣此刻的模样吓了一跳。她瞧见平素高高在上的帝姬跪在地上,正发疯般拼命捶着门,扭头看自己时,还挂着满面泪痕,语气却近乎怒吼: “滚出去!谁叫你闯进来的?!” 逐月慌忙跪倒在地,头紧紧埋在臂弯间,颤声道:“是您吩咐说,但凡对那面具的寻踪有了消息,都要立刻来向您禀报的。” 她不敢泄出一点哭腔,也不敢流露分毫委屈,因为她牢牢记着采云的下场。 容嫣久未言语,久到逐月几乎以为自己也要被罚去北冥神君手下侍弄风雪,才慢慢吐出两个字: “在哪?” 这两个字仿佛有千钧重,砸在心坎上,让逐月的心也直往下坠,忙回话道: “瀛洲龙宫。” 眼见容嫣蛾眉间的阴霾越积越深,逐月犹豫再三,还是小心翼翼地说出了另一件要紧事: “寻踪,还捕捉到一句话。” “拿过来。” 小仙婢膝行而来,将寻踪雀举到耳边。容嫣附耳过去,雀儿学出一阵人声,她立刻认出,是先前闯紫烟宫的那个混账吊儿郎当的声音: “你就去告诉你父王,玉清君答应为你们主婚,他保准心里美得跟开花一样,一百个乐意。” 离渊说出这句话时,已经和九赭从虫二林回了龙宫。芳洲虽被狐王掳去,索性营救及时,倒没受什么伤,可她执意要回东海,二人便送了她一路,也顺便劝了一路。 当然,主要是离渊在兴致勃勃地劝。 虽认识不过两日,却已三番五次蒙得九赭相救,若单说谢字便能报恩,芳洲恐怕已说了不下千遍万遍。她虽是小族出身,却并非没有教养的野丫头,从不愿欠人情债,更不愿欠刚刚明确拒绝了她的九赭。 她很想报恩,可九赭身份尊贵,若非天瑰地宝,恐怕什么都看不上眼,可她出身低微,没什么能拿得出手的,实在不知该从何报起。 离渊早把芳洲的心思摸得门儿清,就逗她,说戏文不都说无以为报,以身相许。我这兄弟什么都不缺,就缺个能持家的夫人,现在家里催得紧,你帮他一把,就是最好的报答。 九赭在一旁没言语,不知是害羞还是心乱。离渊知他心意,全当他默认,芳洲却认为这是无声的拒绝,急忙推辞,说万万不可如此草率。 离渊又激她道,说莫非你嫌我这兄弟身份不够尊贵,看不起他?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出口,芳洲咬住下唇,竟忽然落下泪来,边哭边道:“我知你们看不起我,无所谓,我早习惯了。可是黎公子,我实在,实在受不了你拿此事屡次戏弄。是,我不该唱那首歌,不该痴心妄想,可你屡屡揭人伤疤,真的有意思吗?” “哎,你别哭。”九赭顿时慌了神,再也装不得矜持,想走上前去替她抹去眼泪,可脚步却怎么也迈不开,“芳洲,我从没有看不起你。其实……其实……” 离渊看他半天“其实”不出个所以然,一张俊脸又憋得通红,只得从背后踹了一脚,直接一步到位,将他踹到芳洲怀中,戏谑道:“其实什么?九公子,快说呀!” “其实……”九赭索性豁出去了,大声道:“在我心里,你是我见过最好的姑娘!” “好在哪?”离渊拍拍手,怪叫着继续起哄,“说具体点!” “善良,漂亮,勇敢,对我好,”九赭掰着手指头数,忽然两手一摊,无奈道:“怎么办,数不清了。” 芳洲给他逗得破涕为笑,两日来积压心中的烦闷一扫而空,可忽然想起九赭之前说过的话,便又轻轻道:“那你父王怎么办?” “是我娶,又不是他娶,”九赭用力甩甩头,“不管他!” 话音刚落,他却又立刻反悔,双手轻轻按在芳洲肩头,俯身温柔凝视着她:“不,芳洲,我一定会说服他,让他同意你做龙族的太子妃。” 芳洲眸中再度落下泪来,可这一次,却是喜极而泣。十数颗眼泪化作的鲛珠堆在二人脚边,他们却没一个顾得上去捡,若非离渊还在场,恐怕当场就要化作蜜糖缠在一起。 离渊平生第一次觉得,他在自己最好的朋友面前,会显得这么多余。 “那个……”他耸耸肩,“或许我该回避一下。你们随意。” 语毕,离渊欲走,却被芳洲喊住。后者目光羞涩,语气却坚定:“黎公子,我想请你做个见证。” 他停下来,见芳洲从怀中掏出一方小匣,打开后,只见其中安放着一块色泽温润的白璧。 “这块白璧,是很久以前,我父君从上古某位神祗那里得到的。”芳洲温柔地笑起来,“那位神祗的名姓,请恕芳洲不便透露。那时,他还是一个少年,却凭借这块白璧,一跃而成鲛族之君。后来,他就赠给了我。虽不算多么珍贵,但我想,九赭早晚是要承袭王位的,今日将此玉璧赠给他,全当是个送他个好意头。” “定情信物,好啊。”离渊吹了声口哨,转而催促九赭道:“你的呢?” 九赭眼神亮晶晶的,像是难掩心中喜悦。他亦从怀中掏出一方玉匣,打开后,却是一块墨玉,形状竟与芳洲持有的那块白璧极为相似。 “这是我母后为我未来的王后准备的,”他看上去十分快乐,“芳洲,我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果然是绝配。”离渊看看这边,又看看那边,试着将两块玉合在一起,感叹道:“我今天才算是知道了,什么叫一对璧人。” 此情此景,可堪入画。沧海碧波间,离渊看脚下滚落的珍珠,忽然福至心灵,脱口而出道:“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从中给他取两个字,或许不错。” 九赭以为他又在发痴,不由摇头笑道:“你在说什么?” 离渊不理他,凝眉想了又想,终于笑起来:“有了!沧玉不好,正好你们两块玉合在一起,以后若有了小孩儿,就叫沧珏吧!” 第270章 疼不疼 九赭和芳洲的婚期定在两日后。就是离渊与凛安约定, 在东海边相见的那天。 之所以能这么快,其实大半是拜龙王所赐。 那日回龙宫后,九赭足足干了三坛烈酒, 才终于攒够勇气向龙王开口,坚决要迎娶芳洲为妻。而直到那时,离渊才知道,原来早在蓬莱寿诞之前,仙帝就曾私下同龙王商议过九赭与容嫣的婚事。 那时龙王一心想与帝君结亲,好稳固自己的势力, 听闻此言, 自然满口答应。可今时不同往日,对龙王这种野心勃勃的一族之长而言,考虑任何事情, 都还是以一个“利”字为先。 神尊与仙帝在玄霄殿密谈过后, 龙王是为数不多得到确切消息的。所以他知道神尊并不打算顾念与已故仙后的情分,要按天规处置太子遥华, 不由暗自咂舌, 思忖着神尊久未出太始殿, 一出来就拿帝君之子开刀,只怕想借此事立威。 在处决彻底下来之前,龙王本想坐山观虎斗,谁料九赭这小崽子却冒失撞上来, 将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抛到了他的面前。 要知道, 往日这太始殿的门,可不是那么好进的。 离渊虽不屑玩弄权术, 洞察人心却很有一套,对龙王那点心思摸得透透的。果然, 龙王一听九赭想娶鲛君之女为妻,脸色立刻沉了下来,但一听是神尊亲自指婚,脸色又晴朗起来。他在自己宫内踱来踱去,想了又想,还是觉得,这不失为一个向神尊表态的好机会,终于在九赭的翘首以盼下,点头应了。 至于先前答允仙帝的事,反正还没正式宣告六界,龙王只打算当个醉话,抛诸脑后算了。 从龙王处出来,九赭还不敢相信事情会这么顺利,眼见离渊迎上来,急忙忙按住他肩膀问:“阿渊,你告诉我,这究竟是不是真的?父王真的同意我娶芳洲了吗?” 离渊二话没说,直接冲着他鼻子来了一拳,笑嘻嘻问:“疼不疼?” “嘶,”九赭捂着鼻子倒退几步,怒吼道:“离渊!你只会打架吗?” 离渊早已躲得远远的,佯作无辜道:“是你让我告诉你这不是梦的,这种方式最直接。你该谢我才是,怎么还怪上我了?” 九赭抹掉鼻血,恨恨道:“罢,我大人有大量,不跟你计较这事。可是……” “可是什么?” 他闷闷不乐道:“可是,玉清君从未答应过为我们主婚。万一被我父王发现,我是骗他的,那我就彻底没戏唱了。” “怕什么。”离渊在他身边坐下来,捻了桌上蜜果放进口中,随口道:“这事不急。当务之急,是将婚事快快定下来,越快越好,还要大张旗鼓,广发请帖,让六界都知道,免得生变。” “生变?”九赭神色凝重起来,迟疑般小声道:“你是说,仙帝?” “你还记得狐王说,芳洲同已故仙后长得很像吗?”离渊摸摸下巴,提醒道:“我听说,帝后伉俪情深。狐王有句话说得没错,永远失去的,才是最珍贵的,为了找回它,他们往往会不惜一切代价。所以你们成婚越快越好,免得生出那一树梨花压海棠的事。” 九赭的脸色瞬间变了,如同吞了一个苍蝇那么难看:“我以为你会说,我父王自作主张答允仙帝,却又反悔的事。” “那是他的事,跟我有什么关系?”离渊闭着眼往后一倒,随手捡了本书盖在脸上,声音发闷:“至于玉清君的事,我自有办法。只要能请动那尊大神,谅仙帝也只能吞了这个闷亏,谁让他的帝姬闺女长得没人鱼公主好看呢。” 九赭最看不惯他这副满不在乎的模样,不由挖苦道:“说得跟真的似的,你跟玉清君很熟吗?” “不熟,只见过一面,说过几句话。”离渊说话跟梦呓一样,慢慢低下去,“可我总觉得,自己以前好像在哪跟他见过。那感觉很怪……说不上来。” 很熟悉,熟悉到,仿佛曾经铭心刻骨。 离渊仍旧闭着眼,慢慢抬起手来,指尖攀升至半空中,忽然停住,颤动几下,仿佛想触摸臆想中那张朝思暮想的脸。 却被九赭苦闷的声音打断: “可我还是想不通,玉清君会有什么理由帮我。” “这有什么想不通的?”离渊一骨碌爬起来,“我们帮他做了那么多事,他还没谢我们呢。再说,玉清君是个明事理的神仙,一定知道强扭的瓜不甜。” 九赭翻了个白眼:“说得好像你很了解玉清君一样。” “惭愧惭愧,还真了解那么一点点。”离渊半开玩笑,后半句却难得认真:“九赭,他跟别的神仙不一样,他能体谅世间万物。你不明白,对于一个神而言,那颗心有多难得。” “这话说的,好像你做过神一样。看来,也该称你一声神君才是。”九赭过分激动的心情终于渐渐平息下来,也顺着话瞎侃起来:“离渊神君,那他就没什么缺点? “缺点……”离渊思索片刻,戏谑道:“他唯一的缺点,就是现在还和我没什么关系。不过你放心,以后一定会有关系的。” 他们在背后谈论得毫无顾忌,殊不知被他们议论的凛安,此刻正站在九重天的天牢内,透过顶部隐蔽的小窗,眺望下方光景。 这是一处专关上神的牢房,遥华缩在角落里一动不动,如同死去一般。身上的伤还没有愈合,转移时又崩裂开来,在囚衣上晕开片片深浅不一的暗红。 那张跟他母亲有几分相似的脸上,尽是死灰般的漠然,不像司彤,无论遭受何种境遇,都能想方设法逗自己笑闹出声。 汤稷也是如此。 这样看来,凛安默默地想,当年封神一战后,世间唯剩的三个神中,自己才是格格不入的那一个。 而万年后,当他再出太始殿时,已经与整个世间都格格不入。他们怕他,疏远他,把他捧在神坛上,可也相当于一种变相的孤立和囚禁,不是吗? 索性,他早已习惯与孤独为伴。只是偶尔回想起汤稷触山亡,司彤补天裂,会发现自那以后,自己仿佛再也没有活过一样。 汤稷…… 凛安以为自己再念起这个名字时,心中已经不会再起波澜。 直到在东海边,见到了那个魔族。 他和他一样无所畏惧。 而几乎与此同时,凛安也见到了比遥华更像司彤的女孩。那个叫芳洲的女孩。 永远失去的,还能找得回来吗? 凛安静静站在原地,仿佛站成了一座雕塑。 或许吧。 毕竟浮生琴,从未让他失望过。 可即便经浮生强行补过的神魂,也再不是同一个了。 遥华翻了个身,鼻尖极轻地抽动了一下,露出满面未干的水渍,仿佛冷硬的壳子破了一个洞,让人能窥见里面的疮痍满目。 看得出,他对狐王是认真的。 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上古之人上承天宠,却自一出世,便带着来自天道的种种不足。于汤稷,是控制不了自己的暴虐,于凛安,却是天生缺了情根。所以他不能理解,为什么有人会喜爱另一个生灵胜过自己,为什么司彤跟以琴见过几面之后,就能义无反顾地决定嫁给他。 在司彤出嫁后,凛安曾抽空认真思索过这个问题。他发现,在与司彤相处最多的男子中,汤稷狂傲妄为,他生而冷情,以琴却温柔可亲,如若翩翩君子。他们只会舞刀弄琴,以琴却会哄她高兴,所以她选择一个侍琴童子做她的夫君,或许也并非全无道理。 可凛安还是不明白,究竟什么是爱。 还有,以琴爱司彤,也真像他表现出来的那样,超过了他爱他自己吗? 后面这个答案很重要,重要到足以让凛安判断出,当今仙帝究竟是真诚,还是伪善。 他又透过暗窗凝视了遥华许久,忽然道: “怎么不听话?” 身后传来铁拐敲在地上的声音,哒哒作响。拄拐者不再刻意放轻步伐,又走了几步,在凛安背后不远处站定。 “小伤,不碍事。”昭崖勉力站直身子,“神尊不必挂怀。” 湛陵施舍的醉梦丹就藏在袖中,可昭崖终究没用,只兀自忍受着体内痛楚热浪的冲击,好像这样做,就能证明自己并未同流合污,就能证明神尊没有选错人。 身上越痛,他反而越清醒。 凛安没有问他来干什么,甚至都没转身看他,只问:“你能告诉本尊,什么是情吗?” “情,”昭崖低低重复一遍,透过小窗瞥见下方遥华一动不动的身形,坚定道:“那是会诱人堕落的东西。” 凛安似乎笑了一声,可等昭崖惊讶抬头想要分辨时,那抹笑已经在空中消散无踪。 紧接着,他听见银冠尊者道: “还记得吗?你刚来太始殿的时候,本尊问你,什么是太上忘情。你有些迷茫,本尊却没告诉你答案。不是不想,而是因为本尊根本不知道,什么是情,又何谈忘情。” 昭崖微微一怔,他没想到,神尊那时的不言,全然并非自己所理解的那样。 “昭崖,你也觉得他们相爱,是错了吗?” “是。”昭崖斩钉截铁道,“以天仙之身与狐妖相爱,本就是错。为此逆天改命,更是错上加错。” “那你认为,该如何处置?” 昭崖想了想,给出了自己的答案:“若因为遥华殿下是帝君之子而加以宽恕,必不能服众。所以下官以为,应当比处罚寻常仙人更严厉些,才能以儆效尤。” 语毕,他看向尊者岿然不动的背影,心中隐隐生出一点期冀。飞升不过半月,昭崖却已对整个天庭的风气彻底失望,他迫切希望神尊能像传闻中一样,冷血铁腕,如雷霆降世般迅速处理掉那些渣滓,给仙界带来翻天覆地的变化。 这样的神尊,才是值得他追随的神明。 “你能这么想,很好。”凛安没有叫他失望,却仍有些出乎意料,“可天庭不是西方极乐,生而无情者,修无情道者,终究少数。若一味禁止,有可能适得其反。” “不错,”昭崖思忖着道,“此事宜徐徐图之。” “不,你没明白本尊的意思。”凛安摇摇头,“你不懂女子,本尊也不懂。你无情,本尊也无情。可我们却不能因此而轻慢情意。否则终有一日,必将为之所败。” “下官受教。”昭崖颔首,却迅速指出其中一个错误,提醒道:“神尊,不止女子,男子与男子之间,也能生情。” 凛安终于回身面对他,淡淡笑了起来:“是我疏忽了。” 这个笑容仍是稍纵即逝,昭崖却终于看得真切。凛安转过身来的时候,他正好撞上对方的目光。或许因为这样的尊者跟平时太不一样,昭崖一时竟忘了低头,只紧紧盯住那抹笑意,直到它再度消失不见。 原来神明也会犯错,昭崖暗想,不过这样一来,反而让他变得更加真实,仿佛连距离都拉近了许多。 得意最容易叫人放松警惕,所以自然而然,下一句话不经思考便脱口而出: “神尊生而无情。可若有谁对神尊生情,神尊会如何处置?” 连昭崖也记不清,自己此言的本意是什么,究竟是想提醒,亦或单纯好奇的随口一问。但在不久之后,他会迫切希望自己从未说过这句话。 凛安静静思索一瞬,只道:“不会。” 因为这世上,没有谁会对一块枯木动情。 这便是答案了。 昭崖还想追问些什么,凛安却已吩咐起来: “既然你能下地了,就别在这一味躲懒。去告诉狱官,将狐王同遥华安置在一处。” 昭崖微微一怔,正想问若他们不待行刑便殉情而亡,该如何处置。可余光从小窗中瞥见遥华了无生机的模样,便又转了念头,心想,这或许这是唯一能确保他活到行刑的办法。 于是他恭敬道: “是。” 第271章 红线约 凛安从天牢出来, 又亲自去了趟地府,督促阎罗王尽快将生死簿复原。等回到太始殿时,正撞见凤官儿兴冲冲地跑出来, 手中捏着个什么玩意儿,跑起来连蹦带跳,一颠一颠的,像头在雪地里玩疯了的小狮子。 可一见凛安,她就迅速将手藏到背后,问了声安, 便试图从他身旁偷溜过去。 凛安却不打算装没看到, 叫住她:“藏什么呢?” 凤官儿忙陪着笑转过身来,将手掌摊开在他面前,叹服道:“真是什么都瞒不过您老人家的眼睛。” 那是一张婚宴请柬, 与离渊先前那张简陋的红绸柬不一样, 样式极尽繁复,描红漆金, 显然用尽了心思。一看尾部落款, 是来自瀛洲龙宫。 龙族太子的大婚, 自然再怎么重视也不为过。 “尊上,您不知道,”凤官儿眉飞色舞道,“二宝她爹好大的手笔, 非但将六界有头有脸的人物统统邀了个遍, 还将请柬寄上了九重天,各宫各殿都有份。这排场, 怕能与帝君的蓬莱寿诞媲美了。可我寻思他那龙宫有那么大吗,真能装得下这么多人?” 凛安却半点不见激动, 只看了几眼,就将请柬还给她,淡淡问:“玄霄殿也寄去了?” “当然。”凤官儿不假思索道,“不过……” “不过什么?” 凤官儿的声音不自觉压低了:“不过,我曾听有几个小仙婢嚼舌根子说,帝君是有意将容嫣嫁去龙宫的,已经跟龙王说好了,可龙王不知为何又变了卦,竟同意九赭娶那个鲛君之女。再说,遥华出了事,玄霄殿恐怕谁也没心思去吃酒席。” 凛安瞧她的样子,并没多少幸灾乐祸的意思,反而很有几分可惜,不知是为遥华还是容嫣。他想了想,终是道:“你想去就去吧。” “真的吗?”凤官儿显然又惊又喜,险些一蹦三尺高。可随即想到尊上总教她喜怒不形于色,忙强行定下神,小心翼翼地摇了摇凛安衣袖,撒起娇来:“尊上,尊上,我真的可以去吗?” 凛安不为所动:“要去可以,不能空手去。你自己想想要带什么,若想不出,就去库房里挑一些。” 言毕,他移开凤官儿的手,负手朝书房方向踱步而去。 眼见银冠尊者背影渐行渐远,终于消失在殿内,凤官儿知道他不会反悔了,实在按不住心中欢喜,真的尖叫着一蹦蹦了三尺高。 她知道尊上向来喜静不喜闹,基本从不赴宴,上次去蓬莱是给帝君面子。若放在平时,婚宴对他的吸引力,还不如一本绝版典籍。 所以当凤官儿在桌上看到那张请柬时,知道若给凛安瞧见,定然又要搁在一边不理不睬,索性便自己拿了过来。想着九重天与下界时间的流逝速度不同,自己快去快回,兴许不会被尊上发现。 谁料虽早早被发现,却也因祸得福,得到了去库房挑选礼物的机会! 尊上万岁! 至于送什么…… 那就得看是送给九赭,还是送给芳洲了。 若是给芳洲,无非送些女孩喜欢的,像玉簪玉镯,螺黛脂粉,琉璃珠宝,绫罗绸缎之流。可若是给九赭嘛…… 凤官儿灵机一动,忽然想起不久前,自己刚得了一个宝贝玩意儿。 就送它了! 凤官儿冲回房收拾了一阵,又跑去库房选了半天。等终于把该带的都挑全了,这才揣起一大包东西,急忙忙下界往瀛洲去了。 她可还答应了龙二公主,要帮忙给九弟弟接亲呢。 凛安靠在窗边,目送着凤官儿远去,随即取出浮生搁在膝上,默默擦拭良久。他边擦拭,边抚过每一根琴弦,明明只是信手拨弄几下,思绪却随之越飞越远。 当年司彤出嫁时,自己送了她什么? 现在想想,竟然已经记不起来了,大约不是什么能讨女孩子欢心的东西。 可他还记得汤稷送的,是用满天星斗制成的凤冠。星斗由汤稷亲手摘下,绞好月光银线串起来,颗颗璀璨剔透,在夜色中大放异彩。不止司彤喜欢,当夜但凡见到那顶凤冠的女子,没有一个不喜欢。 汤稷送的礼物,就像他本尊一样,只要他有心,就没有谁会不喜欢。 凛安不知自己擦拭了多久,反正等他回过神来,天光已经大亮了。他将浮生收起来,自案头取过压在重重案牍下的红绸柬,捏在手里把玩片刻,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便出了白玉京,下界而去。 他去的,是东海的方向。 刚到近海镇,凛安远远便瞧见一道瘦高的乌色影子,正孤独伫立在天尽头,与下方那些时刻遭受海浪拍打的黑色岩石融为一体。激昂海风将他的头发高高扬起,感应到神的目光,年轻的魔族回过头来,冲凛安挥了挥手。 凛安没有说话,离渊也没有,只是吹了声口哨,示意对方跟着他走。他们一前一后,不快不慢地穿梭在渔镇小巷间,没有碰上一个仙或人。凛安不知道离渊要带他去哪,心中隐隐有个猜测,没过多久,就得到证实。 人间已是夜晚,鲛人族的地界却灯火通明,路上碰到的每个鲛人都欢天喜地,无论看见谁都想邀进家门喝上几杯。离渊推脱了不下数十次,终于招架不住,索性跑去躲到凛安身后。 “没见过这场面吧?”他笑眯眯道,“看着吧,到鲛君住的明月宫还有一段路,待会可有你受的。” 然而说来也怪,凛安一句话也不说,就那么安静地走在路上,却没一个鲛人敢上来搭话。 离渊忽然觉得好没面子,于是找场子般嗤笑道:“你天天板着个脸,哪怕生得再好看,也跟个冰雕似的,有什么意趣?” 凛安停下脚步,离渊原本跟得就紧,没料到他突然来这一出,直接撞在凛安背上,自觉如同撞上了一堵铁墙。 “你想说什么?” “你吃什么长大的?” 离渊顾不上揉发痛的额头,抢先道:“我先问的,你先回答。” “我不需要进食。”凛安淡淡道,“你带我来这,是想让我看什么?” “呐,这些,还有这些,你已经看到了。”离渊站在原地乱指一气,“太始殿凄清孤寒,不是人待的地方。我想你天天闷在那,都闷出毛病了,也该出来放松放松,所以就自作主张,带你出来玩了。” “我本就不是人。”凛安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随即转身面对他,往来时方向迈了一步,“没别的事,我先回去了。” 离渊本想忍,可凛安这一本正经却懵然无知的模样太过可爱,他实在忍不住,不由捧腹大笑,边笑边解释道:“哎,‘不是人’在人间,可是骂人的话。” 凛安不理他,想从魔族身边绕过去,离渊却不让他过,左挡一下,右挡一下,非要把去路通通堵死。 “才这样就急了?”他歪了歪头,“玉清君,是不是从来不曾有谁挑过你一点毛病,说过你半句坏话啊?” 凛安慢慢抬起头来,露出很清澈的一双眼,离渊强忍住亲上去的冲动,接着道:“他们都说,你一生从未败绩,是天生的战神。我很想知道,这个记录,会不会从我手上打破。” 这话中的挑衅意味颇为明显,凛安却不以为意,显然早在一万年前就听惯了。已经许久没人敢当着他的面挑战,此刻再听,竟还有些怀念。 “不服么?”于是他道,“你可以再试一次。” 离渊站在原地未动,凛安将他上下打量一番,视线在离渊腰间那把钝刀上停留一瞬,摇头表示遗憾:“可这次,你连把好刀都没有了。” “我赢你,不需要用刀。” “好吧,”银冠尊者岿然不动,“那我也不用法器。” “君上,难道你这么大个人,就只会打架?”离渊就是要故意激他,“我问你,打赌会不会呀?” 凛安淡淡问:“赌什么?” 离渊并未正面回答,只示意凛安去看那些面带喜色的鲛人,问:“你知不知道,这些鲛人为什么高兴?” 答案并不难寻:“因为他们族长的女儿,要同龙族太子成婚了。” “那成婚的人,为什么高兴?” “能同心中所爱结为连理,自然应该高兴。” “瞧你这话说的,一听就是只是知其然,却不知其所以然。”离渊玩味道,“你只知道他们应当高兴,却不知道为什么情爱会叫人高兴。情爱是什么滋味,因情爱而生的高兴,与别的高兴,又有什么不同?神尊,这些你知道吗?” “我生而断情绝念,”凛安的回答仿佛理所应当,“所以,不知。” “这世间无人能叫你断念绝情,连天道也不行,除了你自己。”离渊捏着下巴道,“不对,你自己本来也没有情。嘶,这可也太惨了。神尊,想知道情是什么东西吗?这样吧,拜我为师,我教你。” “这就是你的赌约?” “当然不是。”见凛安刀枪不入,离渊终于抛出了自己今晚真正的目的,“我想赌的,是自己能不能让你在鸳鸯谱上生出红线来。” 凛安注意到,离渊赌的是自己,而非他。 “若我不愿同你赌呢?” “那就是你怕了。”离渊笃定道,“不过玉清君,你活了这么久,已经是这世间至尊,再按照原来的方式活下去,难道不觉得无趣?难道不想尝试点新鲜玩意儿?” “这个赌毫无意义,”凛安再度摇了摇头,“因为是不可能的事。” “不可能这三个字从你口中说出,真是笑话。”离渊嗤笑一声,“你那些耸人听闻的上古战绩,哪一件在做成之前,不被说成是不可能的?再说,我还没说怎么赌,你怎么知道你一定会输?” “怎么赌?” “很简单。若我能让你生出红线,就是你赢;若不能,就是我赢。输家要答允赢家一件事,什么都可以。” “没有区别,”凛安一针见血,“只要你什么都不做,我便必输无疑。” “可你还是会答应,我知道。”离渊显然信心满满,“战场上必胜的把握,你已拥有过许多回,可失败的滋味,你却从未品尝过。既然如此,我偏赌你一定想尝一尝。若一点难度都没有的话,怎么能叫挑战呢?” 话说到这个份上,已经没有继续劝下去的必要,应或不应,全在凛安一念之间。但不可否认的是,虽然离渊对神尊大劫将至之事全然无知,但他这一番话,的确正中了凛安的要害。 对于自己没有的东西,无论是谁,总会生出些许执念,若人人都说那东西好,便更易滋生妄念。明知自己不该得,却偏要竭力勉强一番,才能真正死心。 凛安百战百胜,从无败绩,若非好胜心强,也不可能屡屡逢凶化吉,从绝境中杀出一条生路。而越是必败之战,越能挑起他无尽的求胜欲望,越能让凛安无比确切地感觉到,自己还真真实实活在这世上。 他需要这种感觉,特别是在不知何时就会羽化的此刻,即便,这只是饮鸩止渴。 无论是情爱之乐,还是失败之苦,若平生从未尝过,那在临终前的那一刻,或许的确会觉得遗憾。 “多久?”凛安忽然问,“这个赌的期限,是多久?” “没有期限,”离渊想了想,又半开玩笑道:“非要加个期限的话,一万年,如何?” 凛安半点也不含糊:“可以。” “你想赢的话,就全得听我的。我教你干什么,你就得干什么。”离渊直视着他的眼睛,“所以你可想好了,一旦答应,就绝对不能反悔了。” “不反悔。”凛安淡淡道,“我跟你赌,离渊。” 第272章 过门儿 那是凛安第一次唤出离渊的名字。 在往后飞速流逝的万年光阴里, 他还会唤他许多许多次。 虽然,是面对着同样的神魂,唤出无数个不同的名字。 但那都是很久以后的事了。 离渊教凛安做的第一件事, 是如何做一个合格的司仪。即便是不合格,也绝不能叫别人瞧出他的窘迫。 离渊给出的理由,是当司仪能亲历婚礼的每一步,而只有这样,才能最好地领略何为情爱之乐,何为修成正果。 事实证明, 上苍虽剥夺了凛安体验情感的能力, 在别的方面却毫不吝啬,比如记忆力。左右就那几句词,那几道程序, 他听离渊从头到尾念了一遍, 也就记熟了。 所以离渊让他背一遍时,他便背了, 通畅无阻, 一气呵成。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夫妻对拜,送入洞房。”银冠尊者面无表情,末了还补了一句, “有错么?” 算是表达了谦虚谨慎的治学态度。 离渊挠挠头, 忽然很想晃着对方肩膀问一问,他到底知不知道什么叫洞房。 “您这语气, 即便放到丧礼上去,也丝毫都不违和。”离渊终于放弃, 转而抓住了另一个关键,“玉清君,你笑一笑,好不好?你笑起来特别好看,真的。” 凛安连一句“本尊不是卖笑的”都没赏给他,只抬头望向逐渐笼罩将自己在内的那片阴影,提醒离渊:“到了。” 离渊亦抬头看去,见到瀛洲龙宫那座巍峨庞大的宫群,赫然已在眼前。 它比往日的任何一个时刻,都要更加金碧辉煌。 鲛人族送亲的队伍已经到了,在龙宫外排出好长好长,嫁妆大半都已被接了进去,新娘却还留在门外。喜婆来催了好几次,她却固执地站在原地不动,忽然掀开盖头,仰头紧紧盯住龙宫外斜飞的檐角,和檐角下高悬的大红灯笼。 凛安停住脚步。 眼前景象,忽然与记忆中那一幕,完全重合到一处。 司彤出嫁那天,是从太始殿走的,往她自己替以琴新建的宫室去。她也是忽然掀了盖头。世人都说,新娘自己揭盖头,不吉利,可司彤不在乎这些,只殷勤拉住凛安的手,迫切地问: “小安,我们还能和从前一样,对吧?” 那天他的回答是:“当然。” 司彤好像这才放下心来,安心走了。可实际上,他们都料得到,从那天起,一切都在往分崩离析的方向扬长而去。 到最后,已经再没有一样东西,能和从前一样了。 经历了那些之后,凛安对于盖头之说,也从最初的毫不在意,变得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视线再度被一片沉红淹没,鲛女有些惊讶,等到认出是谁替她放下盖头,惊讶就变成了惊惧,忙要俯身行礼。行到一半却被托起,腰再弯不下去。 “今日是你的好日子,那些繁文缛节,就不要了。” 芳洲极小心地应对道:“是,神尊。” 方才放下盖头的时候,指尖不经意触及一点潮湿,凛安轻捻了捻,发觉那是泪水。 于是他问:“怎么哭了?” “没什么。”芳洲低下头,试图绽放一个微笑,可一想到对方看不到,便不再勉强自己弯起唇角,“妾身只是有些舍不得父君,一想到再也无法在他膝下尽孝了,便情难自禁。” 她只说了这一个原因,可实际上,却并非如此简单。 芳洲从来清楚,自己与龙族太子身份悬殊。即便足够幸运,能得龙王答允嫁给九赭,可嫁入龙宫后的日子,却注定会无比艰难。龙族是深海中最为强大耀眼的存在,鲛人族却只是依附于龙族的弱小种族,宫中诸龙又怎会轻易认同一个鲛人族出来的卑贱姑娘,成为龙宫未来的女主人? 一想到这些,芳洲就会心生惶恐,这份惶恐仿佛能压倒一切,甚至胜过了新婚的喜悦。她知道无人能够理解,于是长久地缄默不言,唯独在看到龙宫门口飞扬的翘角时,心中恐惧会骤然升到极致。 好像只要拖延着不进去,就能摆脱这样艰绝的命运一样。 她不说,凛安却看得出来。 他忆起,司彤出嫁前,也曾有过类似的忧虑,虽然烦恼完全不同。那时她曾问他,若她只是个普通的小仙,以琴娶她时要顾虑的东西,是不是就会少很多? 而如今的芳洲或许想问,若她生来即为尊贵无比的神祗,是不是就能配得上龙族太子?是不是就能欢欢喜喜嫁给自己心爱的儿郎,而不用被人戳着脊梁骨说高攀? 要尽善尽美,何其难得。 “在太子妃的嫁妆里面,添上本尊这一份吧。” 芳洲蓦然抬头,只见一颗鸽子蛋大小的明珠,正静静卧在银冠尊者掌心。杜鹃啼血般的颜色,宛如梦里才能得以窥见的一抹朱砂痣。 他既送你天边星月,凛安默默想,我便送你掌上明珠吧。 其实也算不上送,只是物归原主罢了。 “朱颜?”围观者双目皆瞪得滚圆,有知道此物来历的,顿时绘声绘色地描述起来:“这朱颜珠,可是已故仙后昔年极爱惜的随身之物。听闻仙后当年降生时,身怀异香,引来九九八十一只凤凰,绕着浮梁宫飞了七日七夜。领头凤凰口中所衔,就是这枚朱颜。大家都说,这是上苍赐予神女的礼物。都说百闻不如一见,今日能有这等眼福,算是此生无憾了。” 芳洲向后倒退一步,拼命摇头:“神尊,这太贵重了,妾身不能收。” “神尊想送,你就收着呗。”离渊随口劝了句,“龙王若知道了,定会笑逐颜开,从此打心眼里看重你,九赭也就无需为难了。” 芳洲愣了愣。就这么片刻的工夫,离渊已从凛安手中取过朱颜,交给了负责清点嫁妆的龙宫礼官。礼官如临大敌般接过,随即一溜小跑着进了龙宫,显然不敢让它在自己手中耽搁分毫。 凛安轻声道:“你倒看得很通透。” 离渊口中道了句“谬赞”,心中却悄悄乐开了花,跟成功偷到腥的猫一样。刚刚取珠时,他用指尖在凛安掌心偷挠了一下,分明浮光掠影般了无痕迹,自己也没什么感觉,可仅仅是触碰到对方这个念头,就足以暂时慰藉胸膛里躁动不安的心。 没救了,离渊暗想,老子怕是没救了。 唯一的解药就在身旁,却是截不开窍的木头,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吃到。 但好歹,第一步是迈出去了。离渊也只能自我安慰一句,来日方长。 “神尊!哈哈哈,真的是您!” 远处觥筹交错间,锦衣华服的人影乐呵呵地跑过来。见来者真是凛安,忙行了个大礼,拱手道:“神尊大驾光临,真是令寒舍蓬荜生辉啊。小儿何德何能,竟能请到神尊来参加婚典,实在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白玉京与瀛洲相隔万里,神尊这一路实在辛苦了,若不嫌弃,请快快请进去喝杯水酒吧。” 凤官儿正帮着龙族二公主招待来宾,见门口似乎有热闹可看,忙也凑过来瞧。见是凛安,她直接傻了,脱口而出道:“尊上,您怎么来了?” 这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凛安轻咳一声,对龙王道:“听说贵府,似乎缺个司仪。” “不缺,不缺。”哪怕再借十个胆子给龙王,他也不敢真让玉清君他老人家来主婚,只陪着笑道:“如今万事俱备,只等吉时一到便可行礼,歌舞伎已在娱兴,神尊请上座。” 一边说,他一边给龙二公主和喜娘使眼色,示意她们快带新娘进去,不要让神尊看了笑话,觉得龙宫不识礼数。可还没等她们动手,凛安却已率先迈出一步,在芳洲面前站定。 “你愿不愿意做本尊的弟子?”他平静问,“剑术,音律,诗书,道法,你想学什么都可以。” 此话一出,周围顿时一片哗然。玉清君从未收过徒儿,若真开了这道口子,只怕不等明日,太始殿的门槛就能给络绎不绝的拜师者踩破了。 “妾身惶恐。”芳洲显然受宠若惊,慌忙跪倒在地,急急推辞,“妾身资质愚钝,不敢妄求做神尊的弟子。怕是……只能有愧神尊所望了。” 龙王也跟着帮腔道:“新妇卑微,实在当不起神尊如此厚爱。” “你在音律上造诣颇深,”凛安不理龙王,沉吟片刻,仍只对着芳洲道:“本尊有一个小友,长居太始殿,生来五音不全,偏生喜欢拨弄些丝竹管弦。你愿不愿意帮本尊一个忙,做她的音律师父?” “五音不全?”凤官儿指着自己的鼻子,直眉愣眼地问龙二公主:“说……说我吗?” “好……好像是。” “神尊之命,吾等万死不辞。”龙王催促道,“芳洲,还不快快谢过神尊恩典。” “是,父王。”芳洲心知凛安说的是谁,虽心惊胆战,却只能硬着头皮应下:“芳洲,愿意教导神女。” “好。”凛安自腰间解下一块玉牌,亲手交给她,淡声道:“自即日起,你便是凤凰神女之师,每隔十日,入太始殿教习音律。此牌可保你在白玉京通行无阻,见此牌,如见本尊。” “是,”新嫁娘蒙着盖头盈盈一拜,“芳洲记下了。” “能得神尊眷顾,实乃新妇之幸。”龙王显然大喜,态度也愈发殷勤,立刻高声吩咐道:“还快请神尊上座,本王要好好敬神尊一杯!” “不必劳烦。”凛安却拒绝了,“本尊今日专为赠礼而来,礼既送到,便告辞了。” 随后,无论龙王与在场众人如何苦苦挽留,凛安都没有多留片刻,只最后道了句“留步”,便转身离开了。 神尊要走,自然无人敢强留。龙王心知神尊今夜已给足了龙族面子,故而并未有分毫不快,反而十分得意。他对着银冠尊者离开的方向又行一礼,高喊着“恭送神尊”,随即便吩咐喜娘快将芳洲请进去,万万不要误了吉时。 虽不知一介鲛女何德何能,非但入了九赭这浑小子的眼,竟还能得神尊青眼,真是怪哉。 可既然得了神尊看重,那新妇之金贵,便不可同日而语了。 一想到九重天上贵不可言的凤凰神女,往后就要管自己儿媳叫师父,龙王心里又乐得没边儿了,忙去寻凤官儿,想提前套套近乎。可找了一圈没找到,只见自家二姑娘在门外游手好闲,忙逮住了问:“神女呢?” “去送神尊了。”龙二公主无辜道:“说是一会就回来,让我在这等等她。” 凤官儿的确是跟凛安一起走了,不过本意并非要送,而是要给凛安高歌一曲,证明他说自己“五音不全”,完全是子虚乌有,根本不需要旁人来教。而离渊也跟了上去,本意亦并非相送,而是毛遂自荐: “玉清君,我也可以做她的师父。” “你?”凛安还没言语,凤官儿先表示怀疑,鄙夷道:“你能教我什么啊?” “我可以教你……”离渊想了想,十分笃定:“下厨。” “下厨?”凤官儿撇撇嘴,“本姑娘是喜欢吃,可不代表我喜欢做啊。” “神女有所不知,”离渊自信满满,“我的教法,与众不同。要学做饭,得先学吃饭,要做出美食,没尝过美味怎么行。所以我每次上课前,都会替神女网罗各界风味,上到九重天的清酿圆子,下到妖界的桃花酥酪,人界的芍药花煎,皆可取来供神女挑选。” 凤官儿咽了咽口水:“肉,有吗?” “有!风干鸡,酱肘子,清炖羊肉,糖醋小排,应有尽有。”离渊继续诱惑,“咱们还能弄一个大锅,煮好沸水,放上盐巴和香料,想吃什么煮什么,又解馋又滋补。那滋味,才叫一个绝呢。” “这个好!这个好!”凤官儿高兴地拍拍手,忙撒起娇来,“尊上,我同意他做我的厨子师父。一个也是教,两个也是教,您同意他来,我就同意芳洲来。您说好不好,好不好嘛?” “难得你如此开心。”凛安竟很快松了口,“我怎么会不同意呢?” 凤官儿简直要乐疯了。她发现神尊今日特别好说话,他以前可不是这样的,又冷又凶,简直不近人情。 “行,就这么定了。”离渊拍拍胸脯,“以后她想吃什么,我便给她带什么。哦不对,是我便教她做什么。” 凛安微微颔首,离渊又乘胜追击:“那,我什么时候能去熟悉一下你们太始殿的灶台呀?” “对啊,王(八)师父,咱们什么时候上课?” “去去去,什么王师父?”离渊故意板起脸来,“快,叫离师父。” “太始殿没有灶台,”凛安想都没想,“你可以从凡间带一个上来。” “也行。那时候不早了,我还得给九赭闹洞房,就晚些过去,顺便把灶台给你们带过去。”离渊好像突然才想起来,顺便提了一嘴,“对了,玉清君,你也给我一块玉牌,好叫那些守天门的天兵神将都知道,我是你的人。” 但其实,早在凛安给芳洲的时候,他就暗暗盘算着想要了。 “那东西,尊上只有一块。”凤官儿边说,边从腰间解下自己的令牌,打包票道:“不过没关系,我这块给你。保管叫他们都知道,你是我的人!” “……谢神女。” 吉时就要到了,凤官儿急着回去看拜堂,就跟银冠尊者打了招呼,说自己估计会晚些一起回去,说完便叫着离渊急匆匆走了,头都没回一下。倒是后者,还出于礼节回头挥了好几次手。 凛安眺望他们远去的方向,彼时夜色朦胧,龙宫内外的红灯笼已渐次燃起来了,灯火由远及近,像无数条渐次腾飞的火红巨龙。光影交错里,重重宫门后,凛安看到新郎官牵着芳洲的手,拜了三拜。龙族太子看起来有些紧张,动作也略显生疏,手却一直握得很紧,仿佛怕一松手,就弄丢了他好不容易寻得的珍宝。 他们在满堂恭贺声中,共饮下一杯合卺酒。 明知无人听见,凛安却忽然启唇,说了句什么。 仿佛风也止息了,只为在这片彻底的寂静中,听他隔着万年的光阴,祝福那个七窍玲珑的女孩儿。 “愿你此生,长乐无忧。” 只有凛安自己知道浮生琴的秘密。虽然以琴已经见过芳洲,也只会奇怪,天下竟有如此相似之人。即便生疑,想与芳洲再续前缘,聊以慰藉,可木已成舟,无论他再想做什么,都已经太迟了。 凛安回到白玉京时,远远就看到一个披头散发的人影跪在太始殿门前,昭崖像尊门神般守在门前,正与她无声对峙。 见凛安慢慢走过来,他立刻拄着拐迎上来,一板一眼地回禀道: “神尊,帝姬执意要跪在此处,下官已经劝过,她却非要见您不可。” 话音未落,容嫣已膝行着上前,直挺挺跪在银冠尊者面前,眼含热泪,哀声恳求: “神尊,容嫣想求神尊,放过遥华,宽恕父君。华儿还小,还不懂事,一时糊涂才犯下大错。父君爱子心切,并非刻意要隐瞒神尊。求神尊念在母后与您昔日的情分上,饶恕他这一次吧。!” 话音未落,容嫣已连声叩了几个响头,大有凛安不答应她就继续叩下去的架势。昭崖冷眼旁观,忽然担心神尊瞧她楚楚可怜,便动了恻隐之心,真要顾念旧情,放了太子遥华。 “起来吧。”凛安低头看着她,微微叹息,“地上凉,莫要难为自己。” “神尊,”容嫣依旧固执地跪伏于地,“求神尊宽恕遥华。” “遥华是遥华,你父君,是你父君。”凛安加重了语气,“天庭断案一向分明,按的是天规,不是情意。本尊不会冤枉一个好人,却也不会宽纵一个错处。无论对谁,都是如此。” “若神尊执意要罚,”容嫣仰起头来,已是泪流满面,“容嫣身为长姐,愿替遥华领受一切责罚。” “本尊已经说过了,”凛安语调转冷,“遥华的错,只需让遥华承担。他犯错时没有想过你们,到了受罚时,自然也不可让旁人替代。” “神尊……” “回你自己宫里去。” “神尊!” 凛安拂袖而去,大步迈进太始殿内。此后任凭容嫣跪在地上如何哀求,哭喊,那扇门,都再也没有为她而开启过。 昭崖依旧站在门前,看着那九重天上的帝姬从状如疯癫,到终于一动不动,倒在地上浑似死去。从始至终,他没有说过一个字,也没有下去搀扶她一下,虽然他明知如果这样做了,或许会得到神尊的赞许,或许能让打在他身上的风浪稍微小些。 可他不愿意,他现在连看她一眼,都觉得倒尽胃口。 容嫣就好像这个天庭的缩影,昭崖不想看内里污糟的真相,她却非要上赶着来到面前,将那层华丽的外袍撕破了给他看。 既然已经撕了,那不妨,就撕得再碎一点吧。 容嫣在太始殿门口待了多久,昭崖就站了多久,直到欢声笑语远远传来,是凤官儿和一个年轻男子。 “龙宫的炙龙虾真好吃。至于这鱼糕嘛,鲜是鲜,就是有点腥,我吃不太惯。” 小凤凰蹦跶着往太始殿走,捏着串鱼形的糕点,嘴上说着不喜欢,却还是吃得津津有味,边吃边指指点点:“喂,你这灶台能行吗?真能在天上用?” “当然。”离渊抹了把汗,随口应付,眼尖瞧见前面光景,觉得不太对劲,便问凤官儿:“你们家前面那是谁啊?” 凤官儿也看见了,十分惊讶: “容嫣,她怎么在这?” 容嫣?离渊暗想,不就是那个喜欢九赭的帝姬吗? 那她如今跪在这里,无外乎两个原因,一来是为她弟弟求情,二来,倒极有可能同九赭有关。 事到如今,得让她彻底死了这条心才行,否则,必成后患。 于是他故意高声问道:“徒儿,今晚九赭的婚宴,够气派吗?新娘子漂不漂亮?宴会上你一直赞不绝口的那道菜,叫什么来着?” “气派啊,漂亮啊,”凤官儿不明所以,“叫游龙戏珠啊,你记性也太差了,咱们不是刚回来吗?” 说话间,他们已走到太始殿的门前,是以对话一字不落,全进了容嫣耳中。可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不敢相信才这么半天的工夫,一切竟全都变了。 “你说你刚刚去参加的……是谁的婚宴?” 仿佛没听出她语调中的颤抖,离渊回答时,浑似在说一件稀松平常的事:“九赭啊。” 语毕,又紧赶着补充了句:“哦,是龙族太子,叫九赭的那个,今日是他与鲛君之女成婚的日子。那场面,空前绝后,谁没看到,真是可惜啊。” 容嫣面色骤然灰暗下来,宛如白墙给人泼上了一片泥灰,满满的都是不堪。 “神女,神尊等您很久了。”昭崖在一旁催促了句,“他叫您一回来就去找他,您还是快些进去吧。” “哦,好。”凤官儿挠挠头,嘀咕着不知又是什么事,同时笑眯眯打了声招呼:“昭崖,他是跟我一起的,开门吧。” 门开了,他们走进去,再没回头看上一眼。门又合上,昭崖依旧守在门外,眼看着容嫣气得浑身颤抖,像一锅重新沸腾的死水。 终于,女子再也忍受不了,开始往里闯,却被昭崖拦住,没能再往前跨上一步。 “凭什么?凭什么他能进去?”容嫣厉声喝问道:“凭什么一个魔族都能在太始殿进出自如?你们口口声声说天规,神尊窝藏魔族,难道不该严惩吗?一个卑贱的魔族,也配上九重天吗?” “魔族?”昭崖冷笑一声,“帝姬既然知道六界尊卑有别,那神尊请什么人来九重天,也是帝姬配过问的吗? “昭崖,昭崖仙君,”容嫣胸口剧烈起伏,满头青丝未簪,急怒下愈发蓬乱。她道:“本宫为那日在玄霄殿的事,向你道歉。那日情急,是本宫一时糊涂,可除此之外,本宫不知还有哪里得罪了你,甚至,寿宴那日,本宫还曾好心给过你一块玉牌,让你能从容洗去身上污秽,不至于失了体面。昭崖神君,你为何这么恨本宫,为何要处处针对本宫?” “同神尊作对,就是同下官作对。”昭崖神色愈加冷厉,字字如刀,“你说你是好心,并非施舍,可谁敢将你的心挖出来,看一看里面究竟装的是什么?” 容嫣倒退一步,竟有那么片刻,对眼前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仙心生畏惧。 “太子遥华是自作孽,不可活。”昭崖站在最高的一级台阶上,语调逐渐放缓:“一月之后,便是雷刑之期,此乃铁板钉钉,不可动摇。帝姬还是听神尊的话,回宫去吧,不要再跪在此处自取其辱了。” 可他说出来的话,却比前面任何一句,都要狠上千倍万倍。 容嫣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太始殿的。 等回过神来时,她已失魂落魄地走在天都长街上,脑海中不断浮现的,是今日在各处经历的一桩桩,一件件。 尽是伤心事。 九赭,九赭…… 想不到你和你父亲一样,都是薄情寡义之徒。 可你连婚帖,都没勇气往玄霄殿寄上一张吗? 其实容嫣早知道父君替她与龙王议了亲,也知道对方是龙族那位年少有为的太子。彼时她与他素未蒙面,也曾暗自好奇,那究竟是何等人物,直到在蓬莱寿诞上,亲眼看到那个英姿勃发的青年,方知何为一见倾心。 那时她也甜蜜地想过,就是他了。 可如今回头看,却是天大的笑话。 他成了别人的夫君。他娶的那个女子,比她低贱了不下百倍,甚至,还长着一张和母后那么像的脸。 今日她要失去她最爱的弟弟,而那个鲛女,却能嫁给她最爱的男儿。 酒呢? 有酒吗? 都说酒能消愁,为何此刻一杯也没有? 为何还没喝,就像醉得彻底一样? 容嫣摇摇晃晃,孤身在长街游荡,不知该去何方。眼前忽然出现一座宫室,她走上前去,默念匾额上那三个字: “红鸾殿。红鸾……殿。” 今日的红鸾殿无人值守,大约连月老也跑去龙宫看热闹了。容嫣闯了进去,一眼便看到了姻缘树下,九赭与芳洲牵在一起的两根红线。 那样红,那样刺眼。 容嫣扶着树,似乎看得痴了。看着看着,她忽然从怀中掏出一把短剑,猝然划破掌心,向着红线猛挥下去。 一剑斩落。 红线应声而断。 运道天定? 缘分天赐? 胡说。 我偏要与天争上一争。 第273章 饮风雪 自打凛安为凤官儿找了两位师父, 隔些日子便上白玉京教课,这太始殿里的日子,便愈发热闹了起来。 芳洲倒还规矩, 一直谨言慎行,除了应该教授的内容外,绝不同凤官儿多议论半句。可离渊就不同了,时不时逗弄逗弄这个,调戏调戏那个,今日在太始殿种几棵合欢树, 明日给玉清君带几朵牡丹花, 根本教课是假,调情才是真。 可谁让他带的吃食全变着花样来,还都一等一的好吃呢? 合欢花可以入茶, 牡丹花可以制糕, 凤官儿吃得开怀,自然没空去体察离渊究竟怀的什么心思了。 可凤官儿虽高兴, 自然, 也就有人不高兴。 昭崖对于离渊能随意进出太始殿这件事, 已经不满很久了。 至于为什么不满,自然是因为离渊言行无状,非但言语轻佻,还总爱泡在书房, 对六界事务妄加评议, 害神尊不得不为他分神。 眼见太子遥华的刑期将至,那日, 昭崖为此事去书房寻凛安,想请他为该在何处行刑拿个主意。当时离渊正好也在, 屋内却没什么动静,神尊只自顾自披着公文,显然并不愿理睬他。 见此情景,昭崖心中堵了多日的棉花终于松开些许,竟说不出的畅快。他若无其事般问完安,正要请示神尊,却忽觉一道热辣目光顿在脸上。那目光虽无恶意,可昭崖从来不喜欢被人盯着瞧,因为每当此时,总免不了勾起少年时那段不堪回忆。 于是他抬起头来,昂然与之对视,想借此将那道目光逼退。 离渊却不退,非但不退,还又仔仔细细看了好几眼,煞有介事道: “依我看,你们这太始殿,该改名叫广寒宫了。” 凛安没抬头,亦未言语。昭崖岂容他羞辱神尊,却冷冷道:“此言何意?” 离渊就掰着手指头数:“一个两个,都是冰块脸。在这待久了,连我都浑身发冷,还不该叫广寒宫吗?” “放肆。”昭崖寒声道,“你若不愿待,可以离开,无人逼你留在此处。” “可我就愿意待在这,你也不能逼我出去。”离渊拿起茶杯灌了一口,忽然笑起来,“小仙君,我仔细观察过了,其实你比神尊更应该多笑笑。他长相偏冷,不笑的时候,着实别有一番风味,惹人心痒难耐。可你是偏艳的长相,冷着脸太死板,还是笑起来更好看些,让人想抱在怀里温存。” 昭崖没料到他竟敢说如此混账话,还是当着神尊的面说,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才能堵回去。气得涨红了脸,愣在原地,却又被离渊抓住机会调笑一番:“哟,脸红了。要不我给你拿个镜子,你自己瞧瞧,这样是不是好看多了?” 凛安头也不抬:“吃你的茶。” “哦。”离渊坐回去,乖乖闭了嘴,眼珠子却还不老实,笑嘻嘻地看凛安手上动作。 凛安批完最后一笔,将手头公文放到最右边那一摞顶上,这才分出神来看向昭崖:“你说。” “是。”昭崖仿佛吃了一颗定心丸,“神尊,雷刑诸事都已经准备妥当了,只有刑场尚未确定。九重天上能施雷刑的场地本就不多,按照太子殿下的身份,只有两处适宜,一处在白玉京郊,一处在紫微天。雷君想请教您的意思,该定在何处?” 先前处罚未定时,昭崖本以为凛安会剔了遥华的仙骨,将他贬为凡人,受尽万世轮回之苦。可没想到,最终却定了五雷轰顶。 这是连贬成凡人转世的机会都不给,直接要叫他魂飞魄散的意思。 五雷轰顶,行刑时犹如万劫加身,其痛苦程度,不亚于活生生被挫骨扬灰,所以星君以上,一般不定此刑。神尊给太子遥华定了此刑,可见,是有意要彻底整肃天庭不正之风。 看来,神尊是丝毫也不顾念与已故仙后的旧情了。 “离玄霄殿远些吧,”银冠尊者淡淡道:“本尊不想听见哭声。” “是。”昭崖又道,“太始殿位于白玉京与紫微天交界之口,紫微天的那处刑场,离太始殿不算太远。届时若尊上在殿内,兴许也能听见雷声。” 凛安没言语,只轻轻“嗯”了一声,显然并不在意,随即又取过一本公文,翻看起来。 “你说不想听见哭声,究竟是心中有愧,怜悯帝君一家呢,还是警告他们,连哭都不许?” 昭崖正准备离开,忽闻离渊问出这么一句,便驻了足,也想听听凛安的答案。 其实他本不该揣测神尊的心思,可偏偏离渊问出的,也正是昭崖心中疑问。 “与你无关。” “是与我无关,可我好奇啊。”离渊本是懒洋洋地盘坐在凳子上,这会儿索性把腰挺直了,“其实我瞧那帝君,总觉得他不像表面上那么简单。从他放纵手下乱捕乱杀,再到干涉司命星君撰写命谱,事情败露还要灭口,就能看出,他为人其实颇为自负,绝不像表面那么宽容。” 说到这,离渊偏头看了昭崖一眼,似乎在问他自己说的对不对。昭崖迫切希望他将目光从自己身上移开,便给了句模棱两可的评语:“能坐在那个位子上的,没有谁会简单。” 然而,他心中却极难得地,对离渊所言表示了赞同。 “这倒不错。”离渊往前倾了倾身子,“我不知道他是怎么登上仙帝之位的,可观看其表里不一,就知德不配位。不知先前立下了什么造福六界的大功德,竟能被神尊选为承继者?” 凛安仍在批着公文,不言不语,笔尖却微微顿了一下。 离渊身子仍旧前倾,仿佛今日非要等一个答案。 二人僵持半晌,昭崖看凛安并无开口的意思,便主动替他跟离渊解释:“昔年天柱倾塌,苍天崩裂,神女舍身补天,自散天地。临终前,将这除却开天辟地外头一份的功德送给了她的夫君。所以神尊退位后,她的夫君,便成了六界最有资格登上帝位的大功德者。” “哦,原来是靠吃软饭上的位啊。”离渊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难怪整出这么多幺蛾子,我明白了,看来自己的江山确实得自己打,才能知道珍惜。” 可随即,却又意味深长道:“那我就更想知道,将自己打下的江山拱手让人,究竟是个什么滋味了?” 昭崖这才反应过不对劲来,这魔族莫不是看出了什么,在激神尊吐露真言? 虽然世人皆知当今仙帝是凭什么登位的,可神尊退位的原因,却从来无人知晓。对此,六界众说纷纭,可直到今天,依然是个谜。 离渊,竟妄想揭开这个谜。 想到他进来之前,二人之前拉锯一般的静默,昭崖觉得自己自作主张替神尊回答,真是蠢透了。他正想跟凛安解释自己并非故意,却见银冠尊者终于搁下笔,语气仍是不咸不淡。 “时间到,你该去授课了。”他道,“你们都出去吧。” 显然并未放在心上,也不打算回答离渊的问题。 “好。”离渊纵身跳下板凳,挥挥手,“小仙君,一起走吧。” 昭崖显然不会跟他一起走,只是一起出了门,便迅速分道扬镳。离渊看他避瘟神一样避着自己,摇了摇头,随即便举步往支了灶台的小厨房走去,对着成堆的食材挑挑拣拣,盘算今天该教小凤凰做点什么好。 之前真没想到,做个饭也有这么多文章。 离渊哼着小曲取好食材,按照用量整装妥当,可就在打开其中一个罐子舀汤时,目光却凝了一瞬,迅速合上罐子盖,叫来今日负责看管食材的仙婢。 “这盅芙蓉露,今日都有谁碰过?” “没有啊,”仙婢不假思索道,“今日无人靠近此处。” “那就怪了。”离渊皱皱鼻子,随即大手一挥:“算了,没事,你去忙吧。” 昭崖出书房后不久,迎面就撞见刚换了崭新衣裙的凤官儿。这一个月来,凤官儿每两三日就要换一身新裙子,比过去一年换得都勤。每次见了昭崖,都要来缠他,请他去品尝自己新学会的菜肴。 最近这几日,常常是香煎芙蓉肉。她自己喜欢得不得了,便认定昭崖也会喜欢。 今日也不例外。 自从在龙宫看见芳洲身披嫁衣的美丽模样,凤官儿总忍不住幻想,自己若也披上嫁衣,会是何种模样?她也问过芳洲,嫁给喜欢的人是什么感觉,芳洲温柔一笑,告诉她说,会觉得自己是全天下最幸福的女子。 凤官儿也想做天下最幸福的女子,于是缠昭崖缠得愈发紧。她明知道对方不喜欢自己,却相信只要坚持不懈,总有一天,能让他喜欢上她。 可昭崖显然不这么想,每次远远见了凤官儿,他都提前躲开。若实在躲不掉,也从来不给好颜色。凤官儿请他吃东西,他一口不尝,问他新衣服好不好看,他一字不评,完全冷处理,相信只要坚持不懈,总有一天,能让凤官儿彻底死心。 若换做寻常时分,凤官儿倒不会怎么介意。可今日,她在看见昭崖之前,就早早瞥见容嫣的仙婢正路过太始殿门口,还往里张望了几眼,显然想探听敌情。 就在这时,昭崖迎面走来。 来得正是时候! 于是凤官儿热情地招呼昭崖,想借此让容嫣看看太始殿内部是何等的团结一致,绝不会给她有机可乘。可谁料,昭崖目不斜视,竟好像完全没看见她,立刻转身离开了。 他每次都是这样,傻子也知道是什么意思,还害她在容嫣面前丢了面子,凤官儿不由心灰意冷,连课也不想上了,气鼓鼓地往厨房反方向跑去。 昭崖有心要躲她,自然不会跟她一个方向走。他避得匆忙,转过好几道墙才略略放缓步伐,一边走,一边往后看凤官儿有没有追上来。稍没留神,却在下一个转弯处,与同样步履匆匆的离渊迎面相撞。 胸前一片湿热,竟被洒了满身水。 真是冤家路窄。 “对不住,对不住,”离渊忙掏出绢布要给他擦,却被昭崖一把甩开,他登时就不乐意了:“不好意思,手中罐子盖给撞掉了,这才洒了你一身。可我这罐子没长眼,你也没长眼啊?” 昭崖向来不屑同人言语争辩,也没打算计较这点小事。他甩开离渊后,本想掉头就走,谁料又听对方出言不逊,不由调转头来,冷喝一声: “你骂谁没长眼?” “这地方除了咱俩,还有谁啊?说你没长眼,还真没长眼不成。”离渊同样冷笑一声,“算了,瞧你这急匆匆的样,又出什么事了?” 昭崖还赶着去通知雷君,没空在这跟他瞎扯,转身欲走,却又被离渊叫住。 “等等。”年轻魔族道,“你就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经他这么一提醒,昭崖才觉得前面似乎冷飕飕的,低头一看,发现神官服前襟不知何时竟破了个大洞,且还有不断扩大的趋势。 耳边传来离渊幸灾乐祸的声音: “瞧你这前襟都快烧没了,下毒之人可真够狠的。” 昭崖神情凝重起来,重复一遍:“下毒?” “是啊,我刚在厨房发现的,竟有人敢在太始殿下毒。”离渊举起手中罐子,“你猜,他们是想毒死小凤凰,还是毒死神尊?” “神尊素来不食五谷,且五感敏锐,不可能轻易着道。”昭崖认真想了想,“可神女荤素不忌,平素又没那么心细。这毒无色无臭,若真混进菜肴端到她饭桌上,她也不一定能发现得了。” “正是此理。”离渊点点头,“若非我提早发现,小凤凰就一命呜呼了,她近来最爱吃这个。” “你以为,会是谁?” “不知道啊。”离渊耸耸肩,“不过不管是谁,若真想害小凤凰,这次不成,总会有第二次。我们只管守株待兔,你自己当心些,别叫人瞧出破绽就行了。” 昭崖眼神忽闪了一下,忽然冲离渊伸出手来:“交给我吧。” “你知道是谁?” “不知道,”昭崖蹙了蹙眉,“但我不想等了。” 神尊身为六界之首,虽过往树敌不知几何,但敢明目张胆与之为敌的,还真数不出几个。眼看刑期将近,昭崖即便再笨,也猜得到,谁最希望太始殿出事。 一旦神尊这边出了事,自然分不出心去照看天牢。到那天,无论他们要劫法场还是换死囚,都方便得多。 即便并非玄霄殿所为…… 昭崖一直想探查神尊对帝君的真实态度。先前离渊对帝君妄加评议,神尊却并未出言回护,恐怕心中早有铲除之意,只是碍于旧情,不方便动手罢了。 既然他不便动手,我替他动手便是。 次日,便是太子遥华行雷刑的日子。昭崖一早便提了个食盒,前往玄霄殿。彼时殿门刚启,守门的小金甲见了他,瑟缩一下,这才进去通传。昭崖跟着他来到仙帝面前,规规矩矩地行了大礼,起身后还笑了一下,这才禀明来意: “今晨,神女亲手做了香煎芙蓉肉,请神尊品尝。神尊尝过后,觉得不错,特意遣下官送来,请帝君尝尝鲜。” “哦,神尊太客气了。多谢神官,请放在桌上吧。” 容嫣自紫烟宫前来请安,正好撞见仙婢将芙蓉肉自食盒中取出,置于盘中,小心翼翼地捧到仙帝面前。她看得清楚,心中惊骇,手上一个没握稳,竟将仙婢刚捧上来的茶盏打碎了。 那东西……那东西怎会出现在玄霄殿? 更可怖的是,昭崖听闻声响,还抬头望了她一眼。那双眼睛里面黑沉沉的,见不到光,容嫣看不透,却下意识觉得,他什么都知道了。 “昭崖见过神女。” “原来是昭崖神官。”容嫣虽心中有鬼,面上却仍能装得镇定自若,明知故问道:“今日天冷,本宫这一路来,手都冻僵了。不知神官特意前来,所为何事啊?” 说完,她好像才看见仙婢手中托的芙蓉肉一般,忙凑上前去,好奇道: “唉,这是什么?闻起来似乎很香,父君若不介意的话,能否给嫣儿尝尝?” 话音未落,容嫣已迫不及待取了筷子,眼看就要夹上去,手中却骤然一空。 筷子已被仙帝收走了。 “父君,”她试图撒娇,手心却全是冷汗,“嫣儿也想尝尝嘛。” “不懂规矩。”仙帝将筷子搁在一边,冲容嫣摇摇手指,“这是神尊赏给为父的,是殊荣啊。你,还不够格吃。” 说完,他便夹了一块放入口中,嚼了几下,吞进肚里。 “父君!”容嫣急怒攻心,眼泪险些落下来,忙扭头冲昭崖颤声道:“父君已经尝过了,你可以回去复命了。” 昭崖却不为所动:“神尊吩咐过,这芙蓉肉是好东西,要下官看着帝君全部吃完,才能回去复命。” “你……” “好啦,”仙帝安抚般笑了笑,“嫣儿莫要胡闹。这东西很好吃,神尊要为父吃,为父吃就是了。” “可……可……” 里面有毒这句话,容嫣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的。否则,仍是要引火烧身,连累父君。 片刻间,仙帝已如风卷残云般,将剩下的那几块芙蓉肉尽数吃下。吃完还舔了舔嘴巴边沾上的一圈油渍,冲昭崖乐呵呵道:“记得告诉神尊,本君很喜欢。” 昭崖点了点头,取回食盒,又行一礼:“下官告退。” 直到年轻神官彻底不见了踪影,容嫣这才慌忙从怀中掏出丹丸,急急送到仙帝唇边:“父君,您快服下,此灵丹可暂缓您体内剧毒发作的时间,嫣儿一定为您寻得解药,必不叫您受此荼毒。” 不料,仙帝却一把推开她的手,语含无边怒意:“是你做的?你要害神尊?” 容嫣迟疑着,含泪点了点头,仍试图将丹丸往仙帝嘴边送:“药效很快就会发作,您快服下!嫣儿求您,您快服下!” “糊涂!” “是……都是女儿糊涂。”容嫣扬手便甩了自己一个耳光,顶着满面红痕,抽噎道:“父君……您快些服下。等您好起来,女儿……女儿甘愿领受一切责罚。” “罢了。”仙帝颓然坐下来,花白头发愈发蓬乱,却摆摆手道:“罢了,没事的,为父了解神尊,他不会真叫为父死。你瞧见没有,那个小神官说奉命行事,可他并未手持神尊的令牌,可见是假传的旨意。等神尊发现,必会救我,这点,你无需担忧。” “可嫣儿……不能让您以身犯险。”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仙帝看向远方,恍若出神,“神尊对为父仍有疑窦未消,若能借此机会,一举打消他的疑虑,对为父而言,再好不过。只是……” 他忽然不再说下去,一时间,偌大的宫室内只闻得容嫣啜泣的声音,半晌后,才多了一声依稀又模糊的□□。 “只是……他杀了华儿,等于挖了我的心肝去。”仙帝慢慢倒在青玉阶上,语含无限悲凉,“女子不能为帝,若为父将来……真有什么不测,不知这万年基业……又该交到何人手中?” 鲜血从他口中涌出,渐渐染红了青色的台阶。容嫣扑上去,抱住仙帝开始抽搐的身子,绝望地大声喊道:“帝君中了毒,去寻药仙,去,快去!” “谁说女子不能为帝?”她伏在他耳边,声音仍是颤抖,却坚定异常,“父君,纵使华儿不在了……您还有我。” 昭崖走出玄霄殿没多远,就见湛陵抱拳胸前,站在日光下,一边嚼着醉梦丹,一边瞧着他。那眼神叫昭崖无所遁形,仿佛他在他面前□□一样。 “牌子呢?”湛陵遥遥地问。 “什么牌子?” “我看过了,你没牌子。”湛陵走近了,“可见,你并非是得了神尊之命。” “恩必报,债必偿。要么不做,做便做绝。”昭崖冷冷道,“神尊救我于危厄,我自当为神尊解忧。湛陵仙君,有什么问题吗?” 昭崖盯着他,居高临下:“你难道没想过,神尊知道以后,会怎么对你吗?” “这是我的事,与你无关。” 语毕,昭崖转身便回了太始殿。他再没回过头,也就看不到,湛陵脸上的神情复杂难辨,介于怜惜与恼怒之间,或许连湛陵自己也不知道,究竟哪种更多一些。 第274章 狂雷作 昭崖回到太始殿时, 已经能听到远处传来隐约的雷鸣声,那是雷君在试雷。他知道过不了一会,玄霄殿便会来禀报帝君中毒之事, 便打算趁东窗事发前,亲自去向神尊请罪。 然而,刚走到书房门前,昭崖却听到一阵不寻常的打斗声,伴随着激烈的言语交锋。他避到角落处,很快捕捉到只言片语, 却听不清里面究竟在吵什么。没过多久, 就见离渊从里面怒气冲冲地跑了出来,很快转过弯去,不见了踪影。 离渊没看见昭崖, 昭崖却见他额角有新伤, 心中不免起疑,猜测离渊是说错了什么话, 竟惹得神尊大怒。 莫非, 与探听那个谜有关? 不过, 不管是因为什么,昭崖都暗自长舒了一口气,心间连日来笼罩的阴霾亦跟着消减些许。 他何尝不知,教神女只是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 离渊真正的目的, 是想接近神尊。虽不知神尊为何会默许离渊跟在身边,但如今见他们不和, 昭崖方才确定下来,神尊并未被那魔头所惑。 他在原地站了片刻, 才想起自己的来意。他想,神尊兴许正在气头上,自己现在进去,岂不火上浇油?还是稍缓片刻,等待会雷鸣大作,神尊心情好转时,再进去请罪不迟。 可是,玄霄殿遣来报信的神官不知什么时候会到,若是让他们赶在自己前面,便会失了先机。 昭崖正在书房前徘徊,凤官儿恰好路过,刚想打招呼,忽然想起他之前晾了自己,不由从鼻孔里发出“哼”的一声,冷着脸问道: “昭崖仙君,你在这干嘛?” 昭崖答得跟真的一样:“有件事拿不定主意,想向神尊请教。” “哟,这次不装没看见了?”凤官儿揶揄一声,虽仍生着闷气,却还是好心提醒道:“太始殿有个规矩,是神尊很早以前吩咐过的,但凡遇到雷刑日,在天雷结束前,谁都不许进门打扰他。若没什么火烧眉毛的大事,你还是先去做点别的,晚点再来吧。” “那,”昭崖试探着问,“若玄霄殿派神官前来,神尊也不会见?” “神尊说了,谁都不见,还特别嘱咐了,不见玄霄殿的仙。” 昭崖这才放下心来,露出一点笑意:“多谢神女告知。” 离渊说得没错,他天生适合笑。这一笑明晃晃的,凤官儿立马就红了脸,什么话都没再多说,转身跑开了。 不一会,密如雨点的雷声就响起来了。昭崖站在院里,一仰头就能看见雷君乘着万丈雷霆化作的车辇,在空中来回逡巡。雷鸣声震耳欲聋,若非太始殿上空的结界将之滤掉了一部分,即便身处屋内,都坐立不得安宁。 昭崖回到自己的房舍,处理了一些事情,半晌后,觉得口唇有些干渴,便出门去取了些朝露茶水。路过书房时,见门口空无一人,连个伺候茶水的仙婢都没有,显然都被遣散了。昭崖想,或许神尊也想用些茶点,取茶时便多取了一杯,想送到书房门外,自己不进去,只远远知会一声就好。 走到门口,却没见凛安坐在案前。昭崖寻思着,神尊或许在里间休息,便又往里走了走。 谁知就是这一走,却见到了令他毕生难忘的一幕。 雷声轰鸣中,昭崖失手打翻茶盏。杯盏落地时,发出清脆一声响,青碧茶汤洒了满地,却正因雷鸣大作,丝毫没有传到房内二人的耳中。 他看到原本应该已出了太始殿的离渊,正抱着神尊靠在软榻边,二人皆衣衫凌乱,离渊竟然还低下头,对着神尊急促吻了上去。 离渊从书房跑出去的时候,的确是想过,再也不回这个鬼地方来了。 知道今日太子遥华行刑,离渊早早过来书房,一眼就看出凛安心情不佳。他想逗他开心,便提议玩个游戏,被拒绝也不气馁,就着书房诸物随口瞎扯了一通,可不知凛安哪根筋搭错了,竟叫他滚出去。离渊硬挨着不走,他竟随手抄起一本书,将离渊打出了太始殿。 可见真是生气了。 更气的,自然是离渊。自己巴巴地跑来逗他高兴,他却好心当作驴肝肺,既然如此,还理他作甚? 出太始殿的路上,离渊越想越委屈,突然就想起前一阵子去龙宫喝酒时,九赭劝他的话。 那时喝着喝着,九赭突然问了一句,你究竟对玉清君怀的什么歪心思。离渊酒都给吓醒了,忙随口打了个哈哈,问他何出此言。 九赭不跟他开玩笑,正色道:“你嫂子回来说起,她在太始殿撞见过好几次,你教课时经常出神,总盯着书房中的神尊发愣,还笑得一脸荡漾,跟看意中人似的。” “这都什么跟什么,弟妹怎么还能告我黑状呢?”离渊跟他打太极,“你管我作甚,管好你自己就行。快跟弟妹把我义子造出来,那才是正经事。” 九赭啧了一声,离渊本以为自己蒙混过去了,可他接下来说的那句话,却宛如一声钟鸣,当时没往离渊心里去。可过后,却久久回荡在脑海中,挥之不去。 “阿渊,玉清君不是你能沾惹的。”九赭严肃道,“上古诸神虽天生神力,可命中都带着与生俱来的天劫。这些你可能不知道,但你看看汤姓君上和仙后的下场,便能猜测一二了。神尊长生不老,年岁虽不知几许,可执掌仙界已有万年,谁也不知道他的那道劫难会在何时到来。最近六界有传言说,或许,就在这百年之内了。” “那又如何?”离渊不屑道,“难道你知道弟妹明日大限将至,便要休了她吗?” 话音未落,又扑哧一乐: “瞧我这话说的,若叫弟妹听见,准要缠着你逼问不休了。哎,要是你出事,罚跪搓衣板,可千万别找我。我才不管你,立马就回我的魔族去,藏到石头里,躲得远远的。” “胡说。”九赭蹙眉道,“这是两码事,我与芳洲两情相悦,生死不弃。可玉清君生而无情,不会对你动半分凡心。再说……” 他顿了顿,这才直视着离渊的眼睛道: “再说,我二姐喜欢你,迟迟未曾婚配,就是在等你应许。这些你不是不知道,阿渊,你就不能再考虑考虑?” …… 天劫。 凛安的天劫,会是什么呢? 他不懂情,总不会……是情劫吧? 一想到将来,可能不知从哪就冒出个妖精,引凛安开了窍,对该妖精情根深种,再被狠狠抛弃,离渊就浑身不舒服,宁愿以身代劳,亲自做凛安的情劫。 可,比起做他的情劫,离渊更想跟凛安好好在一起。想做他的枕边人,一万年也不分开的那种。 若非如此,离渊也不会知道认真吵架的滋味,原来这么难受。 于是思绪又飘回今晨的争执上来了。 其实凛安原本还好端端的,只是情绪有点低落,离渊也在好端端地自说自话,不知哪句惹恼了凛安,突然就生起气来了。 现在想想,或许是“御天君”这三个字,不小心碰触了凛安的逆鳞。 那时离渊说,天界诸位神君都有封号,像凛安的“玉清”二字,就很适合他。若是换做自己要起一个封号的话,也得起一个名副其实的才行。 于是他信口胡说道: “都说天道最大,我自己封自己,自然比天道还要大。既然如此,唯有‘御天君’这三个字,能配得上我。” 话音未落,一本书就飞了过来,离渊没防备,额头直接被砸得鲜血淋漓。没来由挨了砸,换谁谁都恼怒,离渊自然也要一个解释。可凛安非但不解释,竟还寒声叫他滚出去。 这事不能想,现在想想,还是一肚子气。 离渊越想,越觉得不能就这么算了。那话不就狂妄了点吗,也没多出格吧?认输他倒是不介意的,只是就这样走了,太像丢盔卸甲的逃兵。于是,便趁着天边雷鸣大作,偷溜回了太始殿。又趁着凛安没注意,鬼鬼祟祟钻进了书房里间的软榻底下,打算等凛安过来的时候,吓他一大跳,以挽回颜面。 离渊这几天观察过了,凛安忙完手头那一阵,总会到里间小憩一会,这是雷打不动的习惯,所以他不愁凛安不过来。只是外面雷鸣大作,他听不到凛安的脚步声,要想知道对方进没进来,只能趴下身子往外看,没一会,就腰酸背痛。 离渊等了许久,凛安迟迟不来,他心里窝着的那股火却渐渐散了,索性就着这个姿势,趴在地上睡了一觉。等醒过来,四周却突然黑了下来,伸手不见五指,离渊险些以为自己瞎了。等好不容易适应了这黑暗,才发现原是不知何时,凛安把屋内所有的灯烛都熄灭了。 离渊再度伸着脖子往外看,终于看见一个模糊人影,于雷鸣声中抱着头,披散着头发,孤零零地坐在内间中央。雷鸣每响一下,凛安就颤抖一下,仿佛怕极了,又仿佛那些天雷是劈在他身上一样。 四周窗门大开,狂风灌了满堂,凛安却没有分毫起身去关窗的意思,硬逼自己直面窗外雷声,近乎自虐一般。好像那既是一种惩罚,也是一种解脱。 看着眼前这一幕,有种唤作怜惜的情绪,在离渊心底蔓延开来,渐成野火燎原。“怜惜”一词,用在寻常的凛安身上,显然并不合适,可眼前这个凛安,却好像天神坠入凡尘,落进泥淖之中,与往昔判若两人。 眼见那道处于狂风惊雷中的身影颤得越发厉害,离渊实在看不下去,登时从藏身处翻腾出来,几步跨至凛安背后,双手绕过他腋下紧紧扣住,直将人往后拖去。 凛安显然没想到背后会有人偷袭,下意识挣扎了几下,离渊使的劲却很巧,既不会伤了他,也能叫他几步之内挣脱不得。 “别闹,是我!”他凑在他耳边恶狠狠道:“乖一点,别跟个撒泼的女人似的。” 凛安就安静下来。离渊跟着放松下来,将他连拖带抱着弄到床边,没想到手头的力道刚松了些许,凛安却骤然出手,直接给他来了过肩摔。 一时疏忽,天地倾倒。离渊还没弄明白发生了什么,已经倒在地上,心头怒火顿时死灰复燃。他正要起身好好打一架,却见凛安同样栽倒在地上,脸色苍白如纸,仿佛刚刚生了一场大病。他根本不看离渊,只死死盯住划破天际的一道巨雷,眼神空洞而木然,嘴唇哆嗦了几下,随即伏首埋在膝间,紧紧捂住耳朵。 “不是吧?”离渊蹙了蹙眉,在他耳边大声问:“你真怕打雷?” 凛安没有反应,离渊想他可能真的听不见,便跌撞着上前,拉开他两只手,又问了一遍;“你真的怕打雷吗?” 凛安死咬着牙关不答,见片刻间挣不开他的钳制,竟直接拿头撞向离渊胸前,迫得对方不得不松了手。离渊见他挣脱,以为又要挨揍,忙抬手护着头脸,大叫道: “你若是杀了我,那咱们的赌约就提前结束了。玉清君,你就输了,输得一塌糊涂!” 预料中如雨般密集的拳头,却没落在脸上。 离渊放下手,见凛安仿佛慌不择路,竟弯腰想钻进软榻底下,可显然这辈子没钻过,不得章法,一时还钻不进去。 离渊觉得他这副模样,像极了某种笨拙的小兽,顿时恶向胆边生。趁凛安只钻了一个头进去,他猛扑过去抱住腰,就将人捞过来揽进怀里,瞧对方被迫抬起的一双眼终于波动些许,不似先前死寂,便再也无所顾忌,放肆地亲了下去。 左右他只要想赢,便不会打死我,只要还能留住命在,今朝偷来这一吻,就算赚大发了。 他们一个吻得忘情,一个被偷袭得措手不及,加之天边雷鸣轰然,谁都没听见,屋外茶盏碎裂的清脆声响。 第275章 天晴了 亲吻时, 离渊没有闭眼,因为要随时准备跑路。所以他看见凛安也没有闭眼,眼神直愣愣的,透过离渊挡在面前的肩膀,看着窗外电闪雷鸣。清透眸子里渐渐泛上层雾气,也不知是给雷声吓的,还是被这个堪称激烈的吻作弄出来的。几滴雾气凝成的水顺着面颊滚落下来,宛如露珠滚在白瓷上,很快顺着脖颈滚进衣领深处,不知去向了。 离渊很想知道那几滴露珠去了哪, 一时忘情,竟妄图顺着它们消失方向去摸,却险些给对方将胳膊扭断了。他悻悻收回手来, 将凛安往床底深处推, 同时抵得更紧,一边继续亲, 一边黏黏糊糊着开了口。 “别说我欺负你, ”他磨蹭着他耳朵, 口齿不清,“这是我发明的一个新招式,叫舌头打架。你以前没学过,输了一次也不丢人。怎么样,想不想跟我学?” 凛安脸上终于涌上些许血色, 看他一眼,摇了摇头, 卸了拧住离渊胳膊的力,转而又捂住自己的耳朵。离渊给他拿下来,他又捂上去,固执至极。离渊没办法,只得最后舔了对方上唇一口,恋恋不舍地结束了这个吻,转而替凛安捂住耳朵,逼迫他看着自己。 “没事了,没事了。”年轻的魔头哄小孩一样,揉了揉他的耳朵,“这里很安全,我去帮你把窗户关上,好不好?” 床底空间狭窄矮小,说句不好听的,就像个密不透风的棺材,容纳两个男子已是勉强。离渊要蜷起身子才能躺下,还得是侧躺,凛安被他结结实实堵在里面,可谓再安全不过了。 “……不好。” “你要听?” 凛安点点头:“我要听。” “你喜欢听雷?” “不喜欢。” 离渊简直不知道怎么接这个话茬,认定了凛安今天脑筋不正常,自己不能跟他一般见识,于是便猫腰起身,打算钻出去关窗子。凛安却硬是将他拉了回来,颓然垂下手,自暴自弃般:“说说你的新招式,你怎么想到的?” 明知凛安是想转移注意力,这才没话找话,离渊却还是老脸一红,不知如何接话。 “其实……也不算我想到的。”他试探道,“你以前真没见别人用过?” “没有,这招式如此……”凛安顿得意味深长:“除了你,应该没人会用吧。” 离渊这才放下心来。他想,六界应该没人敢在神尊面前这样失了体统,所以凛安或许真的没见过,他手下那些仙官在私下里是如何同道侣亲昵的。 一想到没人肯把自己最真实的一面展示给他看,离渊又觉得凛安很可怜。 说来奇怪,觉得他可怜,今日已是第二次了。 “这招式不是我发明的,但的确是我首次用于实战中的。”离渊面朝凛安躺下来,盯着他的眼睛道:“此等辛秘,本是不便示人的。要我告诉你可以,但你也得告诉我,为什么你明明不喜欢雷声,刚才还非要逼自己去听。” 外头电闪雷鸣,床底却相对寂静,宛如海上汹涌风暴间的一叶孤舟,随时有被巨浪吞没的风险。他与他同乘一舟,本该同舟共济,可许是错觉,离渊觉得对方眼神幽暗似这黑夜,与方才孤零零坐在庭前的寂灭,又不同了。 他刚想补救一句,就听凛安哑声道:“好。” 于是离渊想了想,半真半假道:“你可能不知道,我没爹没娘,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当我还是个小屁孩的时候,没有奶水可吃,险些要饿死,是只母猴子救了我。” “猴子?” “对,猴子。你知道,猴子么,表达友好的方式,就是互相梳毛舔舐,表达仇恨的方式,就是互相撕咬。我身在猴群中,慢慢也学会了,后来,又发现了有猴会使这舌头打架的招式,并因此一跃而成方圆百里猴群的猴王。再后来我长大了,也统领了猴群一段时间,之后才认识九赭,去了我该去的地方。这就是此招的由来,我说完了,轮到你了。” 凛安轻声问:“你也对龙太子用过此招?” “没有没有,绝对没有!”离渊大惊失色,头不小心撞到床底板上,发出“嘭”的一声,“这可是我的绝招,不到万不得已绝不动用,为的就是震慑四方,你千万别告诉他。否则,我以后打架再赢不了他了。” 凛安点了点头,刚想将目光移向别处,却又迫使自己扭过头去,透过床底缝隙,盯住虚空中那些火花迸溅的银色弧光。雷鸣一个接一个,在窗外炸响,如同巨人挥毫在空中落笔,笔落惊风雨。 离渊等着他履行承诺,凛安却迟迟不言。离渊等啊等,等到以为他不打算说了,等到快要睡着了,才在睡意朦胧间,听见身旁对面而卧的男子低声开了口。 “我有……一个伙伴,是在军中认识的。”凛安迟疑了一下,“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他说得断断续续,晦涩难懂,像生了锈的铁锁被强行撬开,又像挂了锁的记忆被强行解封,却正因如此,引人愈发想要探听里面究竟藏着何等宝物。 “他……生于日出之谷,葬于日落之地。他是战场上的太阳,战旗所在,群妖遁形。他是我所知……最无拘无束的存在。” 他也是我的太阳,凛安默念道。 但这句话,他不会对任何人讲。 万年前,天地初分,六界未成,尚处于一片混沌之中。那时,能与天神抗衡的大妖大魔频出,都想争这天地至尊的宝座,也都想为自己所属的族群,争上个天下第一族的名头。 初时群龙无首,只如野兽般凭本能作战。后来各个族群有了自己可以追随的头领,渐渐成了气候和规模,也有了正规的军队和作战方略,再打起来,便不似初时那般小打小闹,每次打完仗后,总是伏尸百万,流血千里,尸体密密麻麻堆在路旁,上空飞着等待啄食的秃鹫,让人不忍细看。 死的神魔越来越多,来不及埋,只能弃之荒野,任由野兽啃噬。 那段尸横遍野的混战时期,史称“封神之战”。神族这边能征善战的骁将不少,堪配主帅之才的却并不多。最出名的只有两个,一个是凛安,另外一个,就是彼时人人尊称一声‘君上’的汤稷。 最初他们各自为战,后来因为同为神族而战,逐渐走到一处。汤稷为人狂放不羁,打起仗来却很有一套,擅设伏,最擅以少胜多,从不按规矩出牌,却回回都能打得敌人屁滚尿流。 凛安纵横沙场从无败绩,或多或少,总有些汤稷的缘故。每次作战时,只要看到在汤稷的军旗威风不倒,知道他还一马当先,在前面奋力搏杀,浑身的力气就像用不完一样,再难缠的敌军也不放在眼中。 汤稷手下的将士是这样,凛安也是这样。 他们都坚信,只要汤稷还在,无论何等险境,都一定能化险为夷。 “他是谁?你的朋友?” 离渊有些好奇。 他跟汤稷……算是朋友吗? “是朋友,就不必言谢。” 凛安恍惚想起,这句话,汤稷曾说过很多次,在凛安每次谢他驰援之恩的时候。可话虽如此,凛安下次总还照谢不误,一次也不曾落下过。 这是不是说明,自己从未把汤稷当过朋友呢? “我不知道。”于是凛安这样答,“或许吧。” “那他跟你怕打雷,有什么关系?” “有样东西,世间没有谁不喜欢,却只能属于一个人。”凛安平静道,“他要跟我争抢,没争过,便自戕了。” 离渊正色起来,下意识坐直了身子。他以为凛安回忆起这些不愉快的往事时,会像先前听雷时那样坐立不安,谁料对方叙述起来不带一丝波澜,仿佛与己身全然无关。 仿佛他又变回了今日之前,那个雷打不动的玉清君。 “昔年,也是像今日这般,天阴有雨。他最终兵败,怒而触山,天柱倾,地维绝。我亲眼见那轮红日西沉在孤山之前,此后再未升起来过。”凛安淡淡道,“我不想看到这样的结果,对那样东西,也并不是非要不可。可争斗一旦开始,就再也回不了头了。” 纷争结束后,便是论功行赏,封神大宴。那时六界功德并列最高者,是汤稷与凛安,所以对仙帝之位呼声最高的,也是他们二人。凛安起初的态度并不明朗,汤稷却势在必得。凛安看得出彼之野心,对于汤稷称帝,心中也是信服的。 可汤稷不信。他不知从哪听来谗言,说凛安对他早有不满,要在他赴宴途中设下埋伏,将他击杀,好为自己登帝荡平阻碍。汤稷本不信,却不由心生疑窦,派手下兵将前去探查,确实在途中隐蔽处,发现了一批□□手。箭上所铭刻的,全是凛安麾下印记。 此后还发生了一些事,无论凛安如何解释,汤稷都再听不进去了。 何况凛安本身,也并不是擅长替自己辩解的人。 “你就没跟说过,其实你并不想要那样东西吗?”离渊半边身子发麻,挪腾着又侧了一点身子,托起腮问,“你不说,他怎么会知道呢?” 凛安摇摇头:“他不会信,我又何必多费口舌?” 有些人就是这样,对兄弟肝胆相照,对背叛者,却毫不留情。信任一旦崩裂,他就再也不会交付信任。 决绝至斯,骄傲至斯,即便自戕,也要选择最壮烈的方式,给世间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这就是凛安所理解的汤稷。 其实论及强硬程度,凛安并不逊于他。他们谁都不愿率先低头,所以最终,只能两败俱伤。 “所以……”离渊悄悄抽出胳膊,一点点抬至凛安头顶,摆出一个虚揽着的姿势,同时放柔声音,“从那以后,你每次听到打雷,都会想起他。之所以害怕,是心里放不下,还是觉得愧疚。每次听雷都会被愧疚吞没,所以才怕,是不是?” “我心中坦荡,并无半分愧疚。” 不愿听见雷鸣,只是因为怕每次听到后,就会想起失去那轮太阳的时候,整个世界都晦暗下来的感觉。 离渊出现之前,凛安自虐般逼迫自己开窗听雷,只因这雷声是因司彤幼子而起。他心中伤怀,想以痛止痛,可这太过摧残人心,若在此刻出现来自外界的波动,哪怕是最轻巧的一击,勉力筑起的心墙都会彻底崩溃。 更何况…… 离渊跟汤稷那么像。 不是容貌像,而是给人的感觉像。当时离渊的气息从背后袭来,凛安几乎以为,是汤稷魂兮归来了。 他曾无数次设想,若自己有朝一日在黄泉下见了汤稷,说的第一句话会是什么。 可那一刻真的来临时,凛安发现自己竟然根本不想面对,只想躲,躲得越远越好。 回忆源源不断地袭来,伴着雨打窗棂之声,让人全身发冷,浑似溺入深海。凛安忽然觉得很累,很想闭上眼睛陷入沉眠,却在阖眸的那一刻,察觉到些许异样。 离渊动作不停,在床底下蹭来拱去,像某种寻求安全感的巨型犬妖,凛安给他蹭得难受,不得不睁开眼睛,问: “你在做什么?” 说这句的同时,他感觉离渊还抬腿往里顶了顶,正好将膝盖嵌进自己双膝间留出的空隙里。 “挤,太挤了。这地方太窄,挤得肩膀疼。”年轻魔头故意抱怨道,“你不让我出去,又不靠里躺,我只好自己往里靠了。挤着你了?对不住啊,要不这样,你往我怀里靠靠,这样咱俩都能好受点。” 离渊此举,难受是假,想趁机凑得近些才是真。之所以这样说,是意欲先发制人,好让凛安没理由将他往外赶,并以此为基础,再往里逐渐蚕食,最后彻底占据上风。 对付冰坨子,就得小火慢烹才能奏效。 可谁料,一贯清心寡欲的玉清君竟真按他说的做了,还很体贴地问了句:“这样可以吗?” 幸福来得太突然,离渊都不知道该如何感谢雷君才好了。 于是他轻咳一声,努力让自己听起来满不在乎:“勉强好受些,先这样吧。” 边说,却边往里钻了一大截,把人挤在角落里,狠狠抱了个满怀。 如今亲也亲了,抱也抱了,是该好好谋划下一步如何得寸进尺了。 离渊心里美滋滋,可还没美上多久,却发现事情与预想中似乎不太一样。 抱到手以后,凛安只说了一句“那就别乱动了”,便将头抵靠在他胸前,窝在角落里不再出声。离渊本以为他是想起故友情绪低落,还轻声安慰了几句,谁料凛安再也没半点回应。没一会,胸前就传来均匀而有规律的呼吸声,离渊不敢相信这是真的,还特意动动了肩膀,那呼吸声却一点都没乱。 他这下可算想明白了。窗外雷音滚滚,床底暗无天日,前面枕着他,后面挨着墙,可不正是个方便沉沉入眠的好地方嘛? 感情自己是被这尊大神当个靠枕用了。 “玉清君,神尊,凛安,你还醒着吗?”离渊自觉被摆了一道,十分气恼,见对方仍旧没反应,不由嘟囔道:“不会真睡着了吧?” 他气不过到手的鸭子就这样飞了,索性握住凛安的手往额头上放,故意大声道:“你早上拿书打我,肿起老大个包,现在还痛呢。不行,你得给我揉揉。” 此招果然奏效,惹得那呼吸声停顿了一下。凛安没睁眼,却要往回抽手,离渊自然不放,二人角力一番,凛安忽然道: “你不怪我早上对你发火了?” “你给我揉揉,我就不怪了。”离渊趁势再度掌握主动权,“在凡间,这□□头打架床尾和。我那么大度,怎会真的跟你生气?” 凛安又不说话了,只闭着眼睛,任由他握住自己的手,有一下没一下地在肿起来的额角揉搓。离渊听着那呼吸声又要均匀起来,不甘心好不容易得来的机会就这么被他睡过去,忙道: “你先别睡,我跟你说件事。” 没有回音。 “我今日来之前,给你捉了几只蝴蝶,”离渊松开他,单手往怀里掏,“可……路上攥得太紧,都给捂死了。虽然不能再飞了,但它真的很漂亮,我还是想拿给你看看。” 凛安睁开眼睛。 蝴蝶静静卧在他手心里,真的很美,翅子粉白,像几朵完整谢别枝头的落樱。 空中似乎有谁拨弄了一声琴弦,蝴蝶躺在离渊手心,本已枯死,却忽然颤抖几下翅膀,再度振翅高飞。 “这……”离渊讶然,“可是起死回生之术?” 他曾听九赭说起过,听闻太始殿玉清君有一把琴,叫做浮生,可以令斗转星移,起死回生。只是谁都没见过,浮生琴是如何起死回生的。 眼下,离渊却亲眼见证了这奇迹般的一幕。 “果然,这才是真正的神兵。”他喃喃道,“凛安,不是我不行,是我的刀不行。若当时我也拥有一把神兵,跟你打,那才叫公平啊。” 凛安盯着那只蝴蝶原本停驻过的手,静默良久,仿佛若有所思。 “我听说,情之一字,生者可以为之死,死者可以为之生。”他忽然道,“你给我讲个与情相关的故事,我送你一把神兵,全当补偿你碎在我手中的那把刀。” “这可是你说的,”离渊唯恐他反悔,连忙开动脑筋,想找出个能令人拍案叫绝的故事。 “有了,”他灵机一动,“就给你讲个与蝴蝶有关的故事。” 凛安在他怀里仰起脸来,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以前,有个姑娘女扮男装,到书院去学习。结果因为书院的规矩,不得不与一个同窗的书生同榻而眠。二人隔着书墙,睡了许久,渐渐日久生情。可书生不知道姑娘是女子,只好将这份情藏在心中,不敢诉说。很快,姑娘要回家了,书生去送她。在路上,姑娘就问,若她家里有个妹妹,书生愿不愿娶她为妻。” “愿不愿?” “我也忘了,大抵是说愿意。姑娘就同他约定时间,让他来府中找她,她要将妹妹介绍给他。后来见了面,书生见那女子同好友长得一模一样,自然也就动心,答应了娶她。” “后来呢?” “后来的故事,可就没那么好听了。姑娘家里人棒打鸳鸯,将她许配给了另一个有钱人家的公子,姑娘宁死不从,书生听闻,吐血而亡。姑娘心如死灰,终于答应了出嫁,却提出途中想去书生坟上看一看。她来到坟前,新坟突然为之而开,在围观者的惊呼声中,两个人双双变成了蝴蝶,终于可以永远在一起了。” 故事讲完了,凛安却久久没有评价,好像又睡着了。离渊的情绪渐渐低落下来,不知是因为故事的结局,还是因为凛安只把这单纯当成了一个睡前故事。 他越想越觉得烦躁,忽然觉得今日种种,全然是被凛安牵着鼻子走了。这样想着,揽在对方腰间的手不由箍得更紧了一些,仿佛想将他箍进骨血里,彻底融为一体,这样就不用再想这些有的没的。 “他们在书院同榻而眠时,有没有行过逾矩之事?” 冷清的声音却在耳畔响了起来。 “逾矩,”离渊还没反应过来,“哪种逾矩?” “像,这样。” 黑暗中,离渊感觉有什么温热而柔软的东西贴上来,将先前自己对他做的事情重复了一遍。 离渊愣住了,连嘴巴怎么张都忘了,竟然被杀得溃不成军,让凛安迅速扳回一城。 燥热在全身迅速弥漫开来,心房里的东西咚,咚,咚,跳得飞快,仿佛迫不及待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离渊觉得自己输了,输得彻头彻尾,明明是想方设法想让凛安开窍,怎么自己反而越陷越深了呢? 等到凛安再度低头枕进他怀中,离渊已是气喘吁吁,不用看,就知道自己的耳朵一定红透了。他手足无措,直接问出了心中所想: “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那你还……” “这不难猜。”凛安的声音有点发闷,仔细分辨,还有一丝挫败的感觉,“我已竭力配合你,可却没有一点,所谓情动的感觉。所以,不要再白费力气了。” 更挫败的自然是离渊,他几乎要气急败坏了:“敢情你一直在耍我?” 头顶轰然一声,软榻应声翻倒在地。眼前没了遮挡物,视野宽阔了许多,离渊这才发现,原来不知何时,窗外雷声已经停了。 他坐起身来,凛安早已先他一步站起来,面上无晴无雨,还是那个波澜不惊的玉清君。 “出去吧。” 他说: “天晴了。” 第276章 下盘棋 出了书房, 外面果然已经放晴,可离渊此刻的心情,却阴沉过方才的雷雨天。 亏他还担心凛安会受情劫所困, 现在看来,若真有哪个小妖精敢来招惹玉清君,必定是有来无回。 一想到凛安最后的话,离渊简直有种被骗身又骗心的感觉,好像成了人家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玩物。特别是一开始,自己还妄图哄骗对方, 还把大尾巴狼当个小白兔般怜惜。现在想想, 简直是蠢透了! 可与此同时,那两个货真价实的吻,却又惹得离渊心烦意乱。他一时间不知该如何自处, 更不知该如何面对凛安。只想就此一走了之, 找个地方躲起来,酩酊大醉一场。 所以凛安刚下了逐客令, 他就干脆利落地爬起来, 一声不吭, 冷着脸走掉了。 昭崖已在书房外站了许久,里面越是安静,他的心就越往下沉。离渊对神尊行不轨之举,若神尊不愿, 那里面早该有打斗声传出, 不该至今都悄无声息。 总不能那魔头这般不济,连反抗都来不及, 便被打死了吧? 若神尊并非被迫,而是心甘情愿, 那这么久过去了,他们在里面…… 昭崖心中五味杂陈,忽然不知该希望有动静,还是一直安静下去。就在这时,却见离渊急匆匆地从里面出来,连路过他身边时,都一步未停,仿佛心神恍惚,根本没看见这里还站着个人。 离渊很快走远,这回昭崖看清楚了,他的的确确是迈出了太始殿的大门,再也没有折返回来。 观其衣衫还算齐整,脸上隐有怨意,实在不像得手后该有的表现,可他浑身上下没有伤处,却也不像与神尊交过手。 一场雷刑的工夫,里面究竟发生了什么? 昭崖想不通,可越想不通,就越反复回想离渊亲吻神尊的那个画面。越回想,双手越难以自抑般颤抖不已,竟恨不得冲上前去,将那魔头乱剑砍死。 自他飞升后,已饱尝信仰崩塌之苦,唯独在玉清君身上窥见过一丝天光。他愿为神尊赴汤蹈火,又怎能容忍心中至高无上的神明被一个魔族引诱,堕入深渊? 可昭崖刚往殿门方向迈出一步,就见有仙从相反方向往太始殿来,步伐极快,转眼已至近前。 是玄霄殿的神官。 终于还是来了。 那神官与昭崖冷冷对视一眼,故意高声道:“本官有要事禀报神尊,烦请仙君通报一声。” 书房内传来的声音仍旧淡漠无尘:“不必通报,进来吧。” 那神官挑衅似地瞥了昭崖一眼,昭崖不理,只学着凛安的语气,冷淡道:“请。” 仿佛全然不知来人要通报的,正是他假传神尊旨令,害得帝君身中剧毒之事。 不多时,那仙从书房内毕恭毕敬地退出来,长舒一口气,显然胜券在握。见昭崖仍候在门外,仙人眼神中满是嘲弄,一甩手,扬长而去。 “进来。” 昭崖依言进了书房。凛安背对着他,正盯着桌上一块碎瓷,问: “什么时候来的?” 自从看到那片碎瓷开始,昭崖之心便如坠冰窟。他本以为都收拾干净了,不曾想,竟在某处角落里遗留了一块,到底还是被神尊发现了。 “雷刑时,下官本想给神尊送些茶水,只是无意中,撞见了。”他言辞恳切,“神尊,那魔头行事如此狂悖,不如让下官去收回他的令牌,再不许他上九重天来,以免污了神尊耳目。” 凛安回过身来,语气疏离:“几时本尊与何人相交,也需要向你禀报了?” 见对方眼底一片冰冷之色,再无半分往昔的和悦,昭崖心中一颤,强作镇定道:“下官并无此意。是下官僭越了。” “僭越?”凛安身形未动,语气中甚至带上几分玩味,“仙君知道僭越两个字,该怎么写吗?” 他这个样子,比全然冷酷,比勃然大怒,都更易令人心生恐惧。若非彻底失望,他看自己的目光,不会像看一个与他毫无关系的外人。 昭崖只觉背后冷汗如瀑,直挺挺跪倒在地,请罪道:“下官知错,请神尊责罚。” 这是他在对帝君动手前曾设想过的,最糟糕的局面。他不知神尊会如何处置他,可无论是打入天牢,还是剔骨贬凡,在没有除掉离渊之前,他都不甘心就这样离开。 然而,预料之中的严苛处置却没有立刻下来。昭崖进来后,一直小心地低着头,以至于凛安在说出下面这句话之前,他都没注意到桌面上除了碎瓷,还摆着一个棋盘。 “起来。再跟我下盘棋吧。” 昭崖有些不可置信,却也不敢不依。直到在凛安对面落了座,他才隐约意识到,或许自己并不是非走不可,或许此事,还有转圜的余地。 刚来太始殿的那天,他也跟神尊下过一盘棋。那次他心思不在下棋上,自然输得一塌糊涂。自那时起,昭崖就一直勤加练习,想着若有朝一日神尊又来了兴致,想再找他下棋,不至于输得太难看。 可凛安再未找过他下棋,直到此次东窗事发。这次他心思仍旧不在下棋上,也就仍旧,被杀得片甲不留。 “你知道,我为何会将你要来太始殿吗?” 棋盘上大局已定,凛安没有继续落子,忽然问出这样一句话。 “神尊心思深沉如海,下官不敢随意揣测。” “口上说着不敢,心里不也还是揣测了?”凛安瞧他一眼,淡淡道,“说说你的揣测。” “或许,”昭崖不自觉放轻了声音,“神尊是想将来用下官牵制帝君,这才加以栽培。” “所以你就假传我的旨令,想除掉帝君。甚至还想过,或许他不在了,我就会扶你上位。”凛安逐一将黑子拾回去,头也不抬,“昭崖,我该说你聪明,还是说你糊涂?” “神尊,小仙从未如此想过。”昭崖再度跪了下去,义正辞严,指天起誓,“小仙只愿追随帝君,对帝君之位从无非分之想。此心苍天可鉴。若非如此,便叫小仙灰飞烟灭。” “罢了,只是揣测而已,不必当真。起来。”见他仍旧岿然不动,凛安蹙了蹙眉,重复一遍,“昭崖,本尊叫你起来。” “神尊若不信,昭崖愿长跪不起,以证此心。” 凛安拾子的手一顿,语调彻底转冷:“你这个样子,是在威胁我吗?” “下官不敢。”昭崖俨然豁出去了,“贸然对帝君动手,是下官的错,神尊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只是那离渊狼子野心,断不能再让他留在神尊身边。若神尊能下令,收回他的令牌,再不许他上九重天来,昭崖便是即刻赴死,也无憾了。” 凛安仿佛听到了一个笑话:“你以为我想对仙帝动手?” “下官不敢。”昭崖垂下眼帘,坚持道,“可不论神尊怎么想,下官以为,帝君近来的所作所为,都太碍眼了。” “不敢?”凛安终于冷笑一声,“你口口声声说着不敢,可所做的每一件事,都太大胆了。” “下官……” “你以为这样是替我扫清障碍,又将过错都揽到自己身上,你以为这样,本尊便会体恤你,便会在仙帝面前竭力保你吗?” “下官不敢奢求神尊体恤。”昭崖俯身叩首,“下官做的这一切,只是希望,能帮神尊能做成您想做的事,为六界荡平污秽。若此举能替您扫平障碍,助神尊重登帝位,下官死而无憾。” 话说到这个份上,已然再没什么可说的了。纵容不知前方等待自己的会是什么,昭崖依然昂首挺胸,仿佛即将要领受的不是责罚,而是不世出之奇功的功勋。 凛安盯住他的眼睛,里面没有犹豫和悔意,没有挣扎和愧疚,只余一片坦然。显然,就像昭崖自己说的那样,他并不觉得自己做错了,甚至说不定,还觉得那是足以光耀千秋的大功一件。 看来自己最初的眼光,果然还是没错的。 从一开始,昭崖在瑶台当着以琴的面,揭露星君水君滥杀无辜,到后来玄霄殿中不畏生死,痛斥仙帝昏聩,再到如今直接将容嫣送来的毒药原样送进了玄霄殿,昭崖的本性,已经暴露无遗。凛安看得出,昭崖做事的确够狠,也够绝,无论对谁,都不留一丝情面。无情道成就了他,可若修行不当,却也能毁了他。 起初,凛安要昭崖来太始殿中,是看中昭崖在天庭没有根基,不知畏惧,铁面无私,可以做自己手中的利剑。那时的天庭,急需这么一把剑,助他挑破重重迷雾,照清以琴的真面目。如今迷雾已除,这把剑再留在身边,就只能招致祸端了。 昭崖的缺陷,就在于他性格中的“极端”二字。若无人在旁引导,时时规劝,极有可能会走向歧路,而凭他的执拗程度,一旦认准了一条路,必然是不撞南墙不回头,一条道走到黑。 凛安本想将昭崖带在身边,亲自教他向善,奈何余下的时间不多,加之以琴借此事反将一军,昭崖这枚棋子,已然留不得了。 万幸,他身边出现了这样一个人。 湛陵。 “本尊近来常去西天,听真佛讲禅。”凛安再度开口时,语调已恢复如常,“他说太上忘情,并非无情,而是该以无情化大爱,有大爱而无小情。行事要常怀一颗仁心,方能事半功倍。你的心志足够坚定,只是光坚定,还成不了事。” “神尊,教训得是。” 你只知该心向大道,但对何为大道,却参悟不够。”凛安继续道,“述文司虽不是多好的地方,却能助你参悟。你去了之后,只管对掌司官说是我的意思,让你接替他。” 昭崖愣住了:“神尊……” “去吧。” “神尊,”昭崖吐字艰难,“……是要赶我走?” “从太始殿出去的神官,在述文司那种地方谋职的,你倒是头一个。”凛安很快将棋子捡拾完毕,放回罐中,淡淡问:“嫌不够好?” “不。”见他并未重责,昭崖反而方寸大乱,“神尊,您轻易放过我,帝君那边,该如何交代?” “那是我的事,不用你管。”凛安盖上罐盖,目光重新凝到昭崖身上,微微一缩,“再者,本尊何时需要给他交代了?” 这话说得颇为自负,可昭崖知道,整个六界除了神尊,再无人有此自傲的资本。 “既然如此,”他终于下定决心,决意再搏一回,“神尊,能否让下官留在太始殿中,哪怕做个洒扫侍从也无妨。下官不愿离开太始殿,下官担心,担心自己走了,他们又要想方设法来害您和神女。” “痴话,以后不要再讲了。”凛安摆了摆手,指尖凌空一点,“只一点,无论本尊如何对仙帝,你都绝对不可效法。出了这道门,若有下次,本尊不会站在你这边。” “是。”昭崖心知无望,纵使再不甘心,也只能作罢。可有件事,却仍放不下:“神尊,那离渊……” “砰”的一声,是碎瓷敲击在棋盘上的清脆声响。凛安倏忽抬眼,眸中寒光迸溅,昭崖不敢迎其锋芒,猛地低下头去。 “以后与这个名字有关的一切,你都不许插手。” 昭崖咬牙应道:“……是。” “与你一同晋升的小仙里面,有个叫湛陵的,本尊记得还不错。或许有朝一日,能在三千金甲中搏出片前程,你留意一下。” “是。” “这里没你的事了,去吧。记得把腰牌交回去,以后没什么事,就不用往太始殿来了。” 良久,下方才传来微不可察的一声低应:“是。昭崖告退。” 凛安没有再言语,今日说的话已经够多,于他而言,已是反常。昭崖也深谙他的脾性,起身郑重拜了又拜,亦未言语,转身离去了。 从桌案处到书房门,每落一步,昭崖都觉得足下仿佛有千斤重,艰难甚于涉水。好容易走到门口,正要迈出去,迎面却撞见一个乌衣身影,逆着光进来,看不清面容,但只听声音,昭崖就知道是谁。 “我落了东西,回来取。” 离渊别扭着伸出手,分明不想跟凛安说话,可碍于丢失的是传音螺,没法与九赭联络,不得不回来讨要。 传音螺本是悬在腰间的,想来是先前在床底摩擦的时候,不经意间掉落了。 银冠尊者不动声色,冲他微一拢手:“过来,跟我下盘棋,赢了就还你。” 擦肩而过的瞬间,离渊发觉昭崖身形似乎僵了一下,他疑惑般扭头去看,对方却已经跨出门去,迅速走远了。 离渊本也不在意,大步向桌案走去,在对面坐了下来。他看着凛安唇畔隐约的那点笑,既想扑上去狠狠撕咬,又感觉对方逗自己,跟逗个小猫小狗也没什么差别,心中越发憋闷。虽答应了下棋,却成心不好好下,一会悔一颗子,一会耍一下赖,就这么赖着赖着,最后还真叫他赢了。 “不行,这棋我不下在这了。”是离渊耍赖的声音,“我偏下在这。” “我赢了我赢了,”是离渊兴高采烈的声音,“堂堂神尊,一言九鼎!东西呢,快拿来!” 一声叠着一声,硬是让原本冷清的院落被笑语充满。昭崖往书房投下了晦暗不明的最后一眼,随即平静地取下腰牌,交还给奉命前来交接的凤官儿。后者眸中满是忧心,欲言又止,千言万语只化作一句:“昭崖,你自己保重。” 昭崖无言,朝凤官儿作了个揖,转身迈出了太始殿的大门。 不远处拐角处,一个身影悄然离去,很快回到玄霄殿中。 容嫣坐在床畔,正为尚在昏迷中的仙帝擦拭,见逐月回来,便起身退了出去。 “神尊只将他赶出宫去,到底轻纵了他。”听完回禀,容嫣若有所思,“不过,倒也在本宫意料之中。” “要不要趁机除掉,以绝后患?” “不用。”容嫣沉吟片刻,道:“你说,瞧见昭崖与凤官儿不和?” “奴婢瞧得千真万确,先前神女冲他招呼,他却并未给过神女好脸色,气得神女转身就走。如今神女来送他,他又一言未发,摆明了没把神女瞧在眼中。”逐月义愤填膺,“那昭崖害得帝君至今卧床不起,殿下难道不恨他?” “本宫自然恨他,恨不得杀了他。”容嫣冷冷道,“可说到底,他不过是神尊手下一只听话的畜生而已。我问你,他与离渊,平素有无什么龃龉?” “自然有。”逐月添油加醋,“听说魔族那登徒子在太始殿也不知收敛,竟出言调戏,说昭崖长相艳丽,若笑起来,一定很好看。昭崖平生最恨此语,或许就此怀恨在心,也未可知。奴婢瞧他看那离渊的眼神,可像要杀人呢。” “离渊,昭崖。昭崖,离渊。”容嫣微微一笑,“很好,只要有共同的敌人,事情就好办多了。” 逐月小心翼翼地问:“殿下的意思是?” “如今神尊不要他了,他若还想天庭立足,也是时候,该换个新主人了。” 第277章 风雷殒 昭崖在述文司上任不多时, 诋毁他的风言风语便已传遍了白玉京。而令众仙忿忿不平的,无非是他一介凡人飞升的小仙,竟能担任天都八司之一的掌司使。 虽然述文司屈居八司之末,可掌司使到底也是一司之主,兼之掌弹劾督查,地位几乎堪与星君平齐。这昭崖功绩不算突出,大大小小的仙君倒得罪了不少,虽曾在太始殿任神官,到述文司去还算大大的降格,可先前到底不算有实职, 此番一朝跃上枝头,自然惹得不少仙官眼红。 对此,玄霄殿诡异地保持了沉默。太始殿那边, 倒是让凤凰神女放出话来, 若有哪位仙君不服的,可自请下界投为凡身, 重新修道飞升, 届时,定让昭崖将这述文司的掌司使之位拱手相让。 此言一出,先前那些叫嚣厉害的小仙不约而同闭了嘴,再不敢吭声。 毕竟,以□□凡胎飞升登天, 难度着实不亚于历万劫, 这一点,他们还是认的。这年头谁都不容易, 既然神尊都表态了,还是得饶人处且饶人吧。 可他们偃旗息鼓, 昭崖却并不打算饶人。他似乎不知什么叫暂避风头,什么叫息事宁人,当上掌司使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与雷君较上了劲。 上任第二天,他即向玄霄殿上书,列明雷刑的十大弊端,强烈要求撤掉所以九重天以上的雷刑法场,包括紫微天那处;又搜罗了现任雷君的八大罪状,包括背后妄议尊神、擅自下凡等,提议将之换掉,重新选任行刑官。 雷君的脾气跟他手下风雷锤一样暴烈,平白飞来横祸,自然不乐意。而他打击报复的方式,也跟个性一样直白不拐弯,直接将昭崖堵在去述文司的路上,想在大庭广众之下将他暴揍一顿。 谁料昭崖虽领的是文职,动起手来却也是个硬茬儿。二仙互不相让,都挂了彩,谁都没讨到半分便宜,也就谁都没能出了心中恶气。此后,便明里暗里互掐得更加厉害。 雷君这事没完,昭崖那边还变本加厉,短短数日,竟将其余七司的掌司使都弹劾了一遍。此事匪夷所思,众仙都说他疯了,可人家偏偏拿捏的还都是实证。一时间闹得尘土飞扬,谁见了述文司都避着走,生怕被昭崖揪住小尾巴,将做过的那些腌臜事平铺在青天白日之下。 这些事,很快传到容嫣耳中。 “殿下,你说那昭崖是不是疯了?”逐月将这些事讲给她听的时候,语气是说不出的疑惑,“照他这般树敌下去,岂不真的要成众矢之的了?” “他是想证明,满座衣冠皆乌烟瘴气,唯有他,才是真正的忠心耿耿。”容嫣将新采的白鸢萝拢成一束,漫不经心道,“这也是神尊让他去述文司的用意吧。放头疯兽出去兴风作浪,即便弄死了人,也怪不到旧主头上。” 逐月不明白那些大人物的心思,只帮着容嫣将花束放进瓶中,乖巧道:“殿下,您吩咐奴婢做的事,奴婢都办妥了。” 容嫣端过玉瓶,轻轻撩起一边珠帘,将新鲜花朵放在床畔。香气很快氤氲满室,榻上的白须老者仍旧沉沉睡着,容嫣转身,警告道: “这件事,万万不许让父君知道。” “是。” “若他就此夹起尾巴,本宫反而无机可乘,”容嫣折断残存花茎,掀帘走了出去,“可如今,既然他自己将把柄源源不断地送上门来……” 女子狭长的凤眸中终于闪过几分狠戾,分明隐忍已久。 “可就怪不得本宫了。” 翌日。 昭崖一进述文司,手下小仙官就恭恭敬敬递来一份信笺,上面写着约他明日午时去第七重天的一处废弃道场赴会,署名是雷君。 美其名曰是约会,可看信上口吻,摆明了是约架的意思。 “主官,去吗?” 昭崖正低头读着信上内容,闻言抬眼看他,发觉小仙官眼中有难以抑制的热血沸腾。 一直以来,述文司都是天都八司中最不受待见的,平素既无实权也无地位,还得到处受气。可如今昭崖来了,俨然天不怕地不怕,虽然走到哪里都被指指点点,惹得同僚又恨又怕,可总算让手下仙官们跟着扬眉吐气了一回。 若能痛快肆意地活一场,谁愿意整日夹着尾巴活在阴沟里? 可他们不知道的是,这并非昭崖的本意。 “去。” 昭崖只简单答了一个字,便将信笺收进怀中,径直往里走去,没有再理会跃跃欲试的小仙官。 神尊让他当掌司使,他当便是。只是这一次,他有些摸不透神尊的心思。 若无离渊那桩事,昭崖自会以为神尊此举是有意回护,警告他收敛锋芒,那他自会感激涕零,做好自己的本分,不再惹事。可经过那件事,加上太始殿一番密谈,昭崖发现,或许神尊不想自己继续留在太始殿,是不希望自己打扰他和离渊。 雷刑,都是那日雷刑,让离渊有机会单独接近神尊。若无那日的雷刑,或许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最初生出这个念头,只是出于一时激愤。可当这激愤驱使昭崖往下追查,他却发现那日雷刑,确实有些古怪之处。 有件事,他必须要当面问问雷君。 翌日午时,第七重天道场。 昭崖到时,雷君早已等在场内。一见他来,立刻撸起袖子,拎起脚边的风雷锤,二话不说,就要上来干架。 “先别忙,”昭崖岿然不动,“雷君,我有事问你。” 雷君不耐烦道:“何事?” 昭崖拢在袖中的指节无意间紧了紧,问出了那个困扰他多时的问题: “你那日在紫微天行刑的对象,真的是太子遥华吗?” 被贬低了职业素养,雷君简直怒不可遏:“本君亲自验过,岂能有假?昭崖!本君知道你想为我罗织新的罪名,可这未免也太小儿科了!要打就打,少在那废话!” 昭崖还待解释自己的疑惑,雷君却不给他这个机会。风雷锤转瞬即至,昭崖被迫拔剑迎了好几招,才在风雷间隙中说出下一句: “我今日来,不是想同你打架的。” 雷君一对大锤挥得痛快,怒吼道:“不是你这厮要在此约战的吗?本君前来奉陪,你却反悔,真将本君当猴耍不成!” 约战? 昭崖瞳孔微微一缩。 不是你约我的吗? 不好。 中计了。 昭崖迅速倒退,雷君却穷追不舍,风雷锤总在眼前几寸处,昭崖急促道:“并非是我约的你,我也是被人以你的名义约至此处,我们……” 下一刻,场内忽然金光大作,昭崖被刺得睁不开眼,却不敢贸然转身避其光芒,唯恐背后受袭。耳闻雷君先他一步落了地,却踉跄几步,似乎被什么绊住,随即竟“噗哧”一声,喷出一大口血来。 昭崖回身,见有以金线勾勒的复杂方阵在道场内凭空出现,缓缓运转。边缘金线沾上雷君的血,逐渐变成血色,整个阵法仿佛由鲜血勾勒,分外可怖。 那布阵方式昭崖熟悉至极,分明是先前在虫二林见过的…… “诛仙阵?”雷君抹掉唇边血,认出此阵,俨然不可置信,声音颤抖:“昭崖,想不到……你竟阴狠至此。为杀本君,竟胆敢动用此等上古邪阵!” 被伤处痛楚所激,雷君再也听不进昭崖的解释。他只以为昭崖一心想置自己于死地,即便本意并非如此,可自己看到他动用了诛神阵,若真放自己活着出去,第一件事,必然是向神尊告发,到那时,他昭崖便是万劫不复。 思及此处,雷君已是招招狠辣,下的全是死手,再不留情。他心里清楚,从这一刻开始,他们已是生死仇敌,今日非要死上一个,才能彻底了结。 先下手为强,迟则生变。 诛神阵不愧为上古邪阵,即便昭崖知道他们都是被骗至此处,可身处阵中,面对雷君风雷巨震的杀招,心中压抑已久的血性和愤恨竟全被激了出来。眼前杀气腾腾的,一会是雷君的脸,一会,却又变成了离渊的脸。 他是神尊的欲念,他是万恶的根源。 他是万恶之源。 他该死。 久而久之,连昭崖也分不清眼前想杀自己的究竟是雷君,还是离渊。他只知道尽可能往对方要害处挥刺,而那邪阵也仿佛真的站在他这边,没过多久,对面雷君便血流不止,奄奄一息,连风雷锤也挥不动了。 他不知捅了对方多少剑,以至最后对利刃刺进□□的声音也麻木了。对面男子的面容血肉模糊,几乎被尽数毁去,或许是昭崖有意为之。这样,他就可以自欺欺人,骗自己说,死的是离渊。而自己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助神尊脱离这片深渊。 最后一声,是身躯倒在地上的沉闷声音。昭崖浑身浴血,胸膛剧烈起伏,眸中是难掩的兴奋,甚至忍不住想要大笑出声。在凡间时,他杀过那么多妖,除过那么多魔,可从未有一个,能叫他兴奋到如此地步。 可这片兴奋,却终结在一个缓缓走来的窈窕身影上。 “怎么会这样?”容嫣大惊失色,尖叫起来:“昭崖,你竟然杀了雷君!” “雷君”二字,足以将先前盘踞眼前的幻象全部击碎。昭崖收敛神情,一言不发,擦拭起剑上飞流如瀑的鲜血,见容嫣仍旧惊怒交加,才冷嘲般开口道:“这不就是帝姬希望看到的吗?” “你在胡说什么?”容嫣面色惊疑不定,“谋杀雷君可是大罪名,加上污蔑本宫,足以叫你万劫不复。昭崖,你好大的胆子!本宫真没想到,你竟敢包藏祸心!” “我一直好奇,先前布在虫二林的诛仙阵,究竟源于何方。”昭崖收剑回鞘,神色木然,“原来是帝君的手笔。不过今日这次,帝君应该不知情。” “父君怎会与此事有关联?”容嫣颤声反问道,“这诛仙阵,不是你一手布置的吗?本宫亲眼目睹,即便是神尊面前,本宫也是这般说辞。你觉得神尊是会相信你,还是相信本宫?” 话音未落,昭崖已欺身向前,沾满鲜血的手又稳又狠,掐在了容嫣不堪一握的纤细脖颈上。 “那就杀了你。” 勒住脖子的手急剧收缩,容嫣被迫扬起下巴,感受到那双手臂中蕴藏的可怖力量。可她非但不怕,反而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杀了我……下一刻,神尊就会得知今日此地……发生的一切。到那时……哈……哈哈,你必将死无……葬身之地……” 昭崖分毫不为所动,看女子的眼神漠然无比,像在看一个死人。 容嫣的脸涨得通红,声音愈渐微弱:“……也只能将九重天……拱手让给你厌恶的魔头。” 他骤然松了手,容嫣跌倒在地上,捂着脖子猛咳了几声,可抬头看向昭崖的眼神,却满载着跃跃欲试。 “你真是个疯子。”她愉悦地笑起来,“可若是寻常人,本宫还不屑与之结交呢。” 昭崖不说话,容嫣命令道:“扶本宫起来。” 男子朝她伸出手,容嫣扶着站起身来,随即冷笑着,一巴掌扇了上去。 半边面颊火辣辣的,不用看,便知已迅速肿了起来。昭崖眼神冷彻:“这就是帝姬拉拢下官的手段吗?” “这一下,是替我父君还的。”容嫣的手再度高高扬起,又狠狠落下,“这一下,是为你曾在太始殿外带给本宫的耻辱!” 这两巴掌带了十足十的灵力,打得昭崖嘴角渗血,偏过头去。他没有还手,只问:“你想要什么?” “果然聪明。”容嫣打得痛快,只觉连日来的苦闷都纾解了不少,当即微微一笑:“而且也不像他们说的,那么不识时务。” 昭崖加重语气,重复一遍:“你想要什么?” “同你一样,”容嫣凤眸一眯,“我想要离渊死。” “理由呢?” “理由你不用知道。”容嫣寒声道,“你只需要知道,我还想要龙族全族为他陪葬。” 昭崖默然。既然牵扯上龙族,他不由回想起龙族太子大婚那日,容嫣的失态。看来从那日起,她便记恨上了龙王和龙族太子,恨不得杀之而后快。 而离渊,是龙族太子最好的朋友。 借杀离渊而扳倒九赭,不失为一个迂回的办法。而如何对付离渊,看那女子胸有成竹的模样,仿佛已然有了万全之策。 果然,容嫣很快给出了她的筹码。 “今日花朝,本宫约了龙族的二公主和小凤去紫烟宫赴百花宴,离渊也会去。”她笑道,“本宫查过,龙二公主对离渊那魔头早就情根深种,两个又都是血气方刚的。酒热耳热之际,若有人在一旁推波助澜,又让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或许,会情不自禁。” 昭崖眼皮一跳。 容嫣不紧不慢,继续道:“若真的发生点什么,传扬出来,龙族那边,必然会让离渊娶龙二公主为妻。龙族与魔族结盟,应该是神尊与我父君都不想看到的事。如果你希望,本宫也可以想办法将诛仙阵的事,全部推到离渊身上,就如今日一般。到那时,想怎么处置他,还不都随你的心思了?” 昭崖蹙眉:“帝姬此话何意?” “何意?”容嫣勾了勾唇,“自然是先叫你看看本宫的诚意。到底此事成与不成,还要倚仗仙君往后,多多帮衬。” 这话分明意味深长。昭崖既没说应,也没说不应,只说由他来处理雷君的事情,至于诛仙阵,早在容嫣出现的那刻起,便消弭了全部痕迹。 为了这一天,她显然已准备多时了。 话既已挑明,此地不宜久留,容嫣便先行一步,临行前留下一句话,请昭崖拭目以待。后者自芥子中取出药粉,将雷君尸骨尽数化去,又将那对风雷锤收入囊中,准备丢一把在魔族边界,上报成雷君畏罪潜逃,为魔族所杀。 另一把则留了下来,兴许将来可以将这万千雷电归自己所用。 做完这一切,确定万无一失后,昭崖离开了道场,准备往魔族走一趟。他深知此去绝不能被人发现,可没走出几步远,前方却忽然出现一个魁梧身影,拦住了他的去路。 湛陵脸色阴沉得吓人:“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昭崖抬起眼皮,见对方连惯常最爱的醉梦丹都不嚼了,手中却提着一篮新摘的莲蓬,显然是刚从西方极乐界回来, 只有真佛座前的十里清净莲池里,才能长出这般鲜嫩的莲蓬。 他明知故问:“你跟着我?” 湛陵烦躁地抓抓头发:“没有。我从西天回白玉京,路上察觉到诛神阵的踪迹,就一路追踪至此。没想到,却撞见你杀了雷君,又跟帝姬狼狈为奸,你……” 话说到一半,他才瞧见了昭崖红肿的两颊,想伸手去碰,却又担心弄疼了对方,只得作罢,低头从篮中碎冰找出两块完整些的,递过去,语气冷硬:“拿这个敷一下。” 昭崖却没接:“既然你都看见了,只管去告诉神尊,也好邀功请赏。” “你明知我不会。” “那就当今天什么都没发生过。”昭崖从他身边走过,冷冷道,“让开。” 湛陵不让,挡在前面,像一座山。 “昭崖,你还没发现吗?”他想竭力挖苦,想将对方骂醒,“那个女人只是次要,如果你想,我现在就可以替你杀了她。可关键在你自己,昭崖,你现在就像是一头盲目追随头领的狼,不,就像只冲主人摇尾乞怜的小狗。若有朝一日,神尊将你弃如敝履,你发现他与想象中完全不同。到那时,你又该怎么办?” 昭崖却没有停下脚步,擦肩而过的瞬间,久违的一点柔软如春雨浇下。 “神尊说你还有用,能在三千金甲中出人头地。若有心,首座之位也不在话下。”他轻声道,“我不信。等真到了那一天,再过来跟我说,你是对的吧。” 第278章 诛心言 等昭崖回到述文司, 刚坐定没多久,一个消息就从紫烟宫不胫而走,很快传遍了九重天。 据传, 离渊以要为百花宴献上菜品为由,擅自随凤凰神女赴紫烟宫赏花,却撞上同样前来赴宴的龙族二公主与太子妃。而实际上,那离渊与龙二公主早已暗通款曲,竟在宴会过程中,偷偷溜去无人处私会, 正颠鸾倒凤之际, 被帝姬携众女眷撞见个正着。 传说被撞见时,龙二公主的红鸳鸯肚兜还挂在离渊的腰带上呢。 天宫许久未出现过此等风月丑闻,那些好事的小仙官小仙婢们, 自然个个都伸长了耳朵打听个中虚实, 消息传得快,也在所难免。 与之相比, 另一个消息的传出, 就堪称悄无声息了。 雷君失踪了。 而最后一个见过雷君的, 是昭崖。 “长官,您放心,”先前传信那小仙官信誓旦旦地跟昭崖保证,“您与雷君见过面的事, 下官绝不会告诉任何人。” 昭崖盯着他, 眼神微暗,最终还是选择了相信。 那小仙官浑然不知屠刀刚在头颅上高悬了片刻, 转身出去,还兴高采烈地跟仙僚们探讨龙二公主的肚兜究竟是粉红还是大红色。昭崖坐在桌案前, 将近日所为仔细回想一遍,确定再无纰漏之处,便暂且放下心来,开始准备下一次的弹劾材料。 谁知没过多久,就有神官前来传话,说神尊请他去太始殿走一趟。 昭崖到太始殿时,远远就看见离渊垂头丧气地站在书房外。凤官儿正候在门外,见他来了,忙迎上前来,说神尊正忙,待会再逐一传他们进去。 昭崖微微笑着道了句劳烦,凤官儿小脸一红,说都是应该的,随即狠狠剜了离渊一眼,转身跑进书房。 离渊愈发垂头丧气。 昭崖本摸不准神尊召他来究竟所为何事,心中忐忑,可见离渊这副模样,竟莫名感到十分快慰,连仅有的一丝顾虑也消散无踪。 “我手下那群仙官打了个赌,赌注还不小。”昭崖走到离渊身边站定,“他们托我问你,二公主的肚兜究竟是什么颜色的?” “连你也来凑热闹?”离渊蓦地抬眼看他,显然十分烦躁,“我不知道,有人在酒里下了药。” “害你有什么好处?”昭崖冷笑一声,“你在龙王面前,也是这般不负责任的说辞吗?” “我已经去龙族解释过了。”离渊在书房门口来回踱步,闻言摆了摆手,“我对二公主绝无此意,我们也是清白的,什么肚兜,什么颠鸾倒凤,都是子虚乌有!我算是看明白了,就是那容嫣还记恨上回我诓她那事,有心想要报复!” “你打算何时迎娶龙二公主?” “我再说一次,我们是清白的。”离渊心中怒火中烧,“怎么你们都相信流言,却不相信我?” “都?”昭崖敏锐地抓住了这个字,“神尊也不信你?” “还没见,不知道。我是说龙太子,竟然连他都不信我。”一提到九赭,离渊就气不打一处来,“他跟他那混账老爹一样,不信我是被容嫣暗害。二殿下回了龙宫,我已亲自追去跟她请罪,却被九赭打了出来。他还说什么,给我两个选择,要么娶他姐姐,要么跟他一刀两断,从此再不踏入龙宫大门一步。” “你怎么选?” “自然是哪个都不选。”离渊顿住脚步,眸中闪过一抹冷意,“既然都不信,我也懒得再解释,索性躲他们一阵子。正好你们神尊还欠我一样东西,太始殿这么大,收留我一阵,想来也不妨事。” 昭崖最讨厌他来烦神尊,说出来的话自然不会好听:“先前想用儿子与仙族联姻,如今又想将女儿嫁去魔族,龙王好心思。” “龙王要将女儿嫁我,你生什么气?”离渊感觉得出他强压着的怒意,莫名其妙,试探问:“总不会,是心悦于龙二公主,在这吃飞醋吧?” “荒谬!” “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离渊却来了兴致,笑嘻嘻道:“别害羞,要不我帮你跟龙王说说去。这样咱俩就都能得偿所愿了。” “离渊!”昭崖寒声道,“天下苍生四个字,何其之重。神尊绝不会放过任何有害苍生之人,哪怕这个人是仙族太子,也不例外。” 离渊以为昭崖想岔开话题,这才拿无关紧要的话来搪塞,可他自以为难得窥见点昭崖深藏不露的心思,又怎能轻易放过? “你看,害羞了不是。”离渊很自然地搭上昭崖肩膀,“没事,我……” “他连神女司彤的亲子都不放过。离渊,若有朝一日,你也为祸苍生,你以为他会放过你吗?”昭崖毫不客气,将他的手自肩头挥落,“若论天下无情者,神尊当列榜首,你懂不懂?” “……你什么意思?” 昭崖一字一顿:“你再怎么纠缠,都没有结果。” 离渊脸色也沉了下来:“这跟我为祸苍生有什么关系?谁说我一定会为祸苍生?” “龙王欲与魔族联姻,其野心昭然若揭。届时战事再起,必将天下大乱。”昭崖瞪他一眼,“你是龙族太子的至交,如今又将迎娶龙二公主。你跟龙族走得如此之近,又妄图迷惑神尊,所图什么,真以为神尊看不出来吗?” 离渊几乎要给他气笑了。 “哟,才刚当上掌司使没几天,就学会乱安罪名了。”他抬指点了点昭崖心口,眸中寒光迸溅:“仙使,您这是诛心呐。” 几句话间,书房外的气氛已是剑拔弩张,昭崖还欲反唇相讥,余光却瞥见里面走出来一个小仙官。定睛一看,正是先前递信给他的那个。 “长官,神尊召我来问话,要小仙知无不言。”小仙官涨红了脸,嗫嚅道:“下官……下官不敢不说,请长官……责罚!” “昭崖,”凤官儿亦随之出来了,“神尊让你进去。” 离渊冷眼旁观,见昭崖面色迅速恢复平静,连看都没多看那小仙官一眼,便推门走了进去。他见那小仙官在原地踟蹰,走也不是,留也不是,还耸拉着脑袋,显然十分愧疚,当即走到对方身边,温声宽慰道: “不要紧张,只是例常问句话而已,你们长官不会生气的。” 小仙官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顿时泪眼汪汪:“真的吗?可我看长官的脸色不太好看。” “好像是有一点。”离渊笑眯眯道,“不如你告诉我事情原委,我帮你出出主意。” “这……”小仙官狐疑道,“你是谁?你真能帮我?” “当然。”离渊摆出一副知心哥哥的模样,“我是谁不重要。不妨先说说看,刚才神尊问的是什么事?” 昭崖步入书房,回身轻轻关上房门。凛安正翻看什么东西,头也没抬,直接就问:“雷君失踪了,你知不知道?” 昭崖照实道:“听说了。” “听你手下的仙官说,最后一个见过他的,是你。” “按理该是如此,但那小仙有所不知。”昭崖垂下眼帘,“今日早时,雷君送来一封战书,约下官第七重天的道场赴会。下官去了,他却未到。所以最后一个见到雷君的,并不是下官。” “这上面的字迹不是雷君的。”凛安示意他过来看桌上的信笺,“查出是谁伪造的了吗? “没有。”昭崖走到他身边,俯身轻声道:“还在查。那字迹伪造得惟妙惟肖,下官也是回来后仔细辨别才认出的。先前想着,左右不是雷君亲笔,想来是什么人同下官闹着玩,为免多生事端,便将之誊写下来以备查探,原件则毁去了。不知眼前这份,神尊从何处得来?” 昭崖先前以为,只要那小仙官不说,便没人知道此信曾递上过他的桌案,所以将之毁去,便可瞒天过海。 谁料…… “要复原,并不难。”凛安淡淡道,“述文司有心的仙官很多。” 昭崖默然。神尊此语似闲谈,又似提点,他心领神会。 可我不喜欢。 后半句凛安没有说。昭崖对答如流,毫无破绽,可凛安总觉得,似乎有哪里不对劲。 或许,是他对答得过于流畅了。 如果不是真的问心无愧,就是心机深重,事先早已编好一套天衣无缝的说辞。 “刚刚有铁甲来报,”凛安语锋一转,“说在魔界发现了雷君的一柄风雷锤,并怀疑雷君是被魔族所杀。你怎么看?” “不是不可能。”昭崖蹙了蹙眉,“只是,若真是魔族所为,为何遗落了一柄风雷锤,却不将两柄都拿走呢?” “凶手在故布疑阵。”凛安将伪造的那封“战书”交还给他,“本尊打算将交给湛陵去查。如有需要,你协助他,先将这个交到金乌宫去吧。” “好。”昭崖接过,迟疑了一瞬,“神尊,这么信任湛陵?” “他与你同时被我挑中。”凛安的目光与他交汇,“我只是相信自己的眼光。” 浑身血液仿佛凝结,又再度沸腾,心底有什么汹涌着要奔腾而出,却被无形的枷锁困在当中。 原来在神尊心中,自己还是值得相信的, 昭崖转身往门口走去,目光有一瞬间的失神。 可自己都做了些什么呢? 自己不光杀了雷君,还骗了神尊。 进来后所有与实情相左的说辞,都是昭崖看到那小仙官后临时编造的。他不知能不能瞒过凛安的耳目,但在这一刻,昭崖却突然不想再继续下去了。 一个谎言若想永远隐瞒,势必需要用更多谎言来圆。湛陵知道真相,他不会站在自己这边。战书交到金乌宫的时刻,就是水落石出的时刻。 更重要的是,自己不该欺骗神尊。 真相几乎要脱口而出,昭崖猛然转过身,却见凛安也已起身离案,正向门口走来,离他仅有一步之遥。 相对而立的瞬间,他窥见了神明无波无澜的眼,心中挣扎要出笼的猛兽忽然偃旗息鼓,岌岌可危的牢笼再度固若金汤。 若神尊知道了真相,会失望吧?眸中那片宁静,都会被打破吧? “神尊,”他涩声问,“需要下官将离渊叫进来吗?” “不必,”凛安淡淡道,“你忙你的。” 语毕,他先昭崖迈出一步,打开门走了出去。门外,离渊正露出一个恍然大悟的表情,见凛安出来,忙迎上前道: “我有一个猜想……” 凛安打断他:“跟我走。” “去哪?” “跟着就是了。” 眼见凛安步履不停地往太始殿外走,离渊急忙跟上,走了几步,还不忘回头打个招呼: “诸位,我先走一步,有情况随时交流。” 凤官儿撇撇嘴,没搭理,扭头见那小仙官仍是一副瑟瑟发抖的模样,不由道:“昭崖,你别为难他。” “自然。”昭崖颔首,冲小仙官吩咐道:“我还有话要对神女说,你先回去吧。” 小仙官如蒙大赦,鞠了好几个躬,转身一溜烟跑远了。 一时间,偌大的太始殿,只剩她和昭崖单独相处。凤官儿有些尴尬,不由清清嗓子,故意抬高了声音,以此掩饰没来由的心虚: “你也想问我,今日在紫烟宫究竟是怎么回事吧?” 昭崖仿佛全然没看穿她的小心思,摇了摇头,凤官儿还要另找些缓解尴尬的话题,他却上前一步。 “上次的扶桑香囊,我很喜欢。只是时间久了,香味有些淡了。”男子轻声道,“若不麻烦,能再送我一个吗?” 第279章 水帘洞 “你要带我去哪?” 眼见离白玉京越来越远, 甚至已经离了九重天,离了天界,凛安却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离渊跟在后面, 越来越好奇,不由发问道。 凛安恍若未闻,步履不停,又走了半晌,才回答: “快到了。” 话音未落,离渊已感到有充沛水汽扑面而来。眼见凛安从云端降下, 他也跟着从空中跳下去, 等落到地面上,才发现已经到了妖族地界。 妖界绿荫繁茂,正前方的密林深处有瀑布飞流直下, 高耸有如天门, 银湍雪浪,气势惊人。 凛安朝那瀑布飞了过去, 浮生琴在他手中闪现, 拨出泠泠清音。那足有万钧之重的飞瀑竟被琴声所阻, 在半空中暂停一瞬,露出其后掩藏的黑暗洞穴。 凛安飞身进了洞,离渊慢了一点,被眼前巨牛般怒冲而下的激流所阻, 被迫停住脚步。他自腰间抽出那把钝刀,打算抽刀断水,强冲进去。谁料刀尖刚触到水流, 眼前却出现了意想不到的一幕。 飞瀑竟主动为他而开。 离渊将信将疑地走进去,时刻提防着千军万马突然从头顶压下来。可直到他彻底走进洞去, 外面水瀑才再度落下,将洞口遮得密不透风。 “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水帘洞?” 离渊在黑暗中问了一句,回答他的只有回声。凛安不知去了哪里,可眼前只有一条路,离渊指尖燃了簇火苗,沿途一路找去,越往里走,越明亮。到最后简直亮如白昼,即便不点火,也能将里面光景看得清清楚楚。 却不知光从何处来。 凛安站在洞穴最深处,正低头看着足边坑内七零八落的残刃。离渊走到他身边,左右环顾一周,正好奇坑内怎么不见刀柄,一抬头,却见孤零一把刀柄高悬在洞顶,已被风蚀得看不出原先模样。 原来,这是个经年的古老刀冢。 凛安淡淡道:“拔下来。” 离渊眨眨眼,指了指自己:“我?为什么?” “这就是我要送你的神兵。” “你确定……这是一把神兵?” 神兵都是有灵的。在这里,可感受不到一丝刀灵的气息啊。 “不拔,就走。东西我送了,是你自己不要的。” 见凛安真的转身往外走去,离渊有些慌神,忙追上去道:“我拔,我拔还不行吗?” 答应是答应了,可真要拔出刀柄,却没那么容易。离渊早观察过了,刀冢中残刃的刀尖都是朝上的,刀柄高悬洞顶,周围空无一物,没有可借力的地方。而不知为何,他在此地法力受限,一旦在半空中出现意外,失足掉下去,就是乱刀穿身的下场。 能借力的地方,唯有两边洞壁,不过只要那刀肯乖乖让他拔,总归还有六成把握。 思及此,离渊当即纵身而起,一脚踏在右侧洞壁上,借了把力,随即再一纵身,凌空跃至刀柄正下方,伸手去拔。 他本以为,既然凛安亲口说这是神兵,或许里面的刀灵只是沉睡了。如今自己试图将之拔下,势必会惊醒其中的刀灵。但凡刀灵,脾气都大得很,即便枯槁衰弱,也定要跟自己恶斗上一番,才可能因力不支而被拔下来。 离渊连进攻和撤退的路线都想好了,谁知,他预想的一切,都没有发生。 直到手握刀柄越过刀冢,稳稳落地,离渊才真正确信,那的确是把残破的,枯朽的,再无半点灵性的破刀。 里面的刀灵,已经陨灭了。 他抹了把冷汗,还是照惯例冲它道了句:“得罪。” 过程中,凛安一直安静地站在旁边看着,当看到离渊摘下刀柄时,古井无波般的眼眸中终于有了一丝动容。 多少年了,多少仙魔试图拔下这把封神刀,却都有来无回。封神里的刀灵纵使已经身死,却仍旧固执地守在此地,不接受任何生灵的靠近。即便是凛安,也最多只能到刀冢边,再不能前进半步。 终究,还是光阴最销魂。曾经光耀九天的封神刀,早已不容于天地,只能藏在这暗无天日的狭小溶洞中。如今,连腐朽刀身也要彻底散于九幽,却终于在此刻,等来了它曾经的主人。 “这到底是谁的刀?” 离渊小心翼翼地捧着刀柄,生怕一不小心就捏得稀巴烂。他内心十分嫌弃,巴不得凛安快点接过去,见凛安不动,不由戏谑道:“原来堂堂神尊也会骗人。就这破烂儿,还说是神兵,糊弄谁呢?” “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那个朋友吗?”凛安终于开了口,“这是他留下的唯一遗物。” “遗物?”离渊一怔,忽然觉得手中刀柄分量重了起来,“那你让我摘下来……” “我需要你帮我,为它重铸刀身。” “非我不可?” 凛安认真道:“非你不可。” 离渊安静下来,凛安也不再说话,仿佛一场漫长而无声的拉锯战。最终,还是离渊先妥协了。他抗议道:“你能先接过去吗?我怕再在我手里待一会,它就散架了。” 凛安向他靠近一步,伸出手,试图碰触离渊手中的刀柄。面前忽然光华大盛,离渊只觉手中烫得惊人,简直像抓了个烫手山芋。他险些一甩手将那破刀扔了,可刀柄仿佛黏在手上,怎么甩都甩不掉。 幸好随着凛安将手缩回去,刀柄很快恢复原状,只是表面裂纹更多了一些。 离渊有些气急败坏:“怎么回事?” “就像你看到的,”凛安微一耸肩,“选择你的不是我,而是它。” 离渊不信邪,又试着扔了几次。这下不像黏在手上,简直像是长在手上了。 “没用的。” 其实不用凛安说,见这破刀实在古怪,离渊早已彻底放弃。凛安此语,正好给了他一个台阶下,他索性在坑边颓然坐下,撑着脑袋仰天长啸:“我今天怎么这么倒霉啊?” 离渊原本只是感慨,谁料凛安竟也不顾形象,跟着他在刀冢边坐下来,还安慰了一句:“福兮祸之所倚,祸兮福之所伏。你觉得倒霉,未必就是坏事。” “我知道。我知道你不会害我。”离渊将刀柄捏在手心,颠来倒去地玩,“我说的是另一件事。” 凛安又不说话了,只是安静而专注地,凝视着他手中的刀柄。 离渊忽然有些惴惴:“你怎么不问我,今日在紫烟宫那件事?” “你想说自然会说,我又何必问。”凛安收回目光,“你若不想说,我又何必多此一举。再说……” 离渊直觉不妙:“再说什么?” “再说你喜欢的,不是我吗?” 可疑红晕再度爬上年轻魔族的脸,很快呈燎原之势,连耳朵尖都燎遍了。他扭头看向凛安,想从中找出疑似情动的迹象,可是没有。对方脸上一片淡然,说这句话的时候,跟说“今天吃了吗”也没什么区别。 “那有什么用?”他低声嘟囔一句,“你又不喜欢我。” “不要气馁。”凛安淡淡道,“别让我真的输了。” “算了,我早该知道,你比我还像石头。”离渊十分泄气,“实话告诉你,我去紫烟宫,是担心容嫣不怀好意,再害小凤凰。谁料,她比我想的还要卑鄙,竟在二公主的酒里下了缠情。 “虽没真的出什么事,可纠缠间,我也确实碰到了不该碰的地方。九赭要我负责,也不是全然无理取闹。可你说容嫣闹这一出,她图什么呀?我娶龙二公主,对她有什么好处?” “她恨龙族。” “所以,我娶了龙二公主,就相当于魔族跟龙族联姻,”离渊闷声猜测,“她是想借此事,让你和仙帝看到龙王的野心昭昭,然后先下手为强,灭了龙族?” 凛安不答,像是默认。离渊眯眼回想了一下,又接着道:“说起来,好像今天谁也说过类似的话。哦对,昭崖。你是没看见,他今天对我可凶了。” “近日不要出去了,”凛安阖上双眸,浑似入定,“随我在此闭关,免得龙王找你麻烦。顺便,帮我重铸这把刀。” “为什么突然要复原此刀啊?”离渊试探着问,心中涌上小小雀跃,“总不会是因为我,才临时起意的吧?” “与你有关。”凛安低声呢喃,仿佛是回答,又仿佛在自言自语,“这几日我翻来覆去地想,总觉得当年有些事,被我忽略了。或许将他的刀复原,能再现刀碎前的刹那光景。” 我很想看看,当年我没赶到的那最后一刻,汤稷究竟遭遇了些什么。 此事与你有关,因为万年前的汤稷…… 就是你的前世。 与此同时,太始殿内。 “你说,很喜欢我做的香囊。”凤官儿红着脸问,“是真的吗?” “是。”昭崖点点头,“很好闻。” 凤官儿低头绞着手绢,显然有些羞赧,再抬眼看昭崖时,已多了几分含情脉脉。可就是这一看,却让她发现了一点先前忽略的细节。 “呀,你的脸怎么啦?”凤官儿大惊失色,忙凑近了去看,“怎么有淤青?是谁打你了吗?” 昭崖摇头说不碍事,她却气不打一处来,拉着他就要往门外走,豪气干云道:“走,我去帮你出气!” “真的不碍事,”昭崖拉住她,“是我今早走路不小心,磕到柱子上了。” “真的?”凤官儿不疑有他,嗔怪道:“你呀你,都做神仙了,怎么还跟个小孩似的。” 昭崖低下头,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凤官儿瞧着他,较之先前竟可爱了许多,本已渐趋冰冷的心意也再度变得暖乎乎的。 兴许,他也不是对我全然无意。 “对了,神尊要带离渊去哪?” 状似不经意间,昭崖开口问道。 “尊上说他要闭关一阵子,大概半个月,他都交待好了。”凤官儿倒豆子般,将自己知道的都一股脑儿说了出来,像个叽叽喳喳的小麻雀,“具体我也不太清楚,只知道,神尊是要去铸一把刀。” “刀?”昭崖疑惑问,“什么刀?” “一把很破很破的刀。什么名我忘了,只知道是很久以前就碎了的。” “那带离渊去做什么?” “这我就不知道了,兴许让他打个下手什么的。”凤官儿狡黠一笑,“若是让龙王逮到,非得剥了他的皮,再强行关进龙宫成亲不可。神尊带他去,也是帮他藏起来。那地方若没人领着,绝对谁都找不到。” 昭崖点点头,又问:“扶桑长在什么地方?” “汤谷啊,太阳升起来的地方。”凤官儿扬起笑脸,笑容明媚灿烂,“你没去过?改日你有空,我带你去看啊。” “一言为定,”昭崖也跟着微笑起来:“等我腾出空来,就托人来给你捎个信。” “嗯,我等着你。” 离开太始殿前,昭崖回头望了最后一眼。女孩跟他挥挥手,模样单纯又漂亮,眼睛里亮晶晶的,满是憧憬和期冀,仿佛洒满星光。 昭崖不知道,神尊将她养得如此不知世情险恶,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 如果不碰到自己,应该是好事吧。毕竟,这就是他飞升前想象的神仙模样,无忧无虑,逍遥自在,灵台中不染一丝尘埃。 可惜。 美好的东西,太易碎了。 昭崖行至离金乌宫不远,停下脚步,容嫣从另一边走出来,迎上前问: “神尊打算如何处置离渊?” 看她的样子,仿佛胜券在握。 昭崖不明白,容嫣与凤官儿同样在仙界长大,同样身份尊贵,得天地供养,怎么她不像凤官儿一样天真,反而长成一朵带刺的致命毒花? 艳丽,狠毒。 可这并不重要,眼下,他只希望她能更狠毒一点。 “神尊与离渊并未离心,反而走得更近。”他答,带着淡淡的嘲讽,“看来你的法子,也并不奏效。” “怎么会这样?”容嫣喃喃道,“没事,总还会有机会。至少龙族那边……不会轻易放过他。” “没用的,”昭崖摇摇头,“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龙族势大,如果没法从根上将之除去,总会卷土重天的一天。如今要神尊做你手中的刀,已然不可能,你要借离渊扳倒龙族,就已经彻底失败了。” 听出昭崖的弦外之音,容嫣霍然抬眼看他:“你想到什么更好的法子了?” “既然不能靠离渊扳倒九赭,”昭崖向她凑近一步,“那么,就只好靠借九赭,来扳倒离渊了。” 接下来的话,他用了传音入耳,以确保没有第三者听到。容嫣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听到最后,简直是惊恐至极。 “你……你……”她踉跄着后退了几步,语调近乎失控:“你好大的胆子!” 昭崖面不改色:“帝姬若是不敢,权当下官从未说过。帝姬先前所说,想与下官联手之事,还是就此作罢吧。还望帝姬信守承诺,不要将雷君亡故的真相泄漏出去。” “危险……这太危险了。”容嫣失魂落魄般来回踱着步子,嘴唇有些哆嗦,“本宫是想杀他,却不想将自己的命也搭进去!” “做旁人案板上的鱼肉,性命全系在刀俎的一念之间,不是更加危险吗?”昭崖淡淡道,“用这个法子,能夺回主动权,在神尊闭关期间,让龙族尽在掌控之中。甚至,帝姬还能用他们的鲜血,来报当日悔婚之辱。难道这样,不痛快吗?” 许是这些话的功效,许是自己想清楚了,容嫣慢慢冷静下来,却没有立刻给出答复:“此事干系重大,容本宫去与父君商议一二。” “依下官看,此事不做便罢,最好不要让帝君知晓。”昭崖蹙了蹙眉,“帝君爱女心切,想来不会同意。” “不,不,”容嫣眼神飘忽,语气却斩钉截铁:“若真如你所说,神尊要重铸封神刀,一旦父君知晓,就该明白如今情势何等紧迫。 “即便父君不想与神尊为敌,也由不得他了。” 第280章 御天君 接下来的两天里, 容嫣一直想找机会同她的父君商议此事。但昭崖的谋划太可怕了,单是想想,她都觉得心惊胆战, 更不用说,需要她亲手去实施。 说到底,容嫣到底是仙族的长公主,自小饮琼浆玉露长大,虽然气量有些狭小,但到底骄傲。若要害谁, 多是简单直接, 没那么多弯弯绕绕。可昭崖不同,若真要对付谁,他会不惜一切代价, 确保对方再无翻身之力。 对于离渊, 他更希望他死无葬身之地。 容嫣坐在床边,双手交握搁在膝上, 将待会要说的话从心里过了一遍, 又过了一遍。过到第三遍的时候, 床榻上的白须老者终于结束了一次悠长的调息,睁开双眼。 “父君,您醒了。” 容嫣自桌上取过梅瓶,小心翼翼地将白鸢萝捧到老者眼前, 讨宠般道:“这是今早新摘的, 还带着朝露呢。您闻闻看,香不香?” 以琴有些吃力地靠坐起来, 凑过去深吸一口,微笑起来: “为父还记得, 你母亲在的时候,也是每日清晨都会去摘一束花,搁在殿内。有时白鸢萝,有时是扶桑,就摆在最显眼的地方,这样,我一睁眼就能看见。” 幸亏当日药仙来得快,将余毒都拔除了,休养这几日,仙帝已经好了许多。他看看那些花,又看看捧花的爱女,见对方眉宇间似有愁绪,不由问: “嫣儿,你有什么话,想对为父说吗?” 经过上次那件事,神尊应该不会再对自己动手,既然如此,还有什么是值得她烦心的吗? “父君,”容嫣犹疑一瞬,终是咬牙道:“嫣儿得到消息,神尊……要重铸封神刀了。” 这一开弓,就再也没有回头箭了。 她深知这一点。 昭崖到汤谷时,凤官儿已经在谷外等了他好一会。 她今日穿上了自己最漂亮的凤羽裙,正无聊地数花瓣玩,数得太过专注,连昭崖走近了都没察觉。 “来,不来,来,不来,来……” “神女。” 凤官儿抬头,惊喜道:“我还以为你不来了。” “是下官约的神女,”昭崖显然很不好意思,“迟到已是不该,又怎敢不来?” “没关系没关系,来了就好。”凤官儿丢了花,眉开眼笑:“走吧,咱们进谷去。” 说完,她自然而然地挽住昭崖臂膀,拖着人往汤谷里跑去。昭崖蹙了蹙眉,难得地没有挣开,虽有些不适,却很快被谷内风光完全吸引过去。 他早知扶木生于汤谷,是太阳栖息之地,却从未亲眼见过。如今传说之景就在眼前,那是在山谷正中,有棵万人合抱的通天神木,昭崖随凤官儿仰着脖子从下往上看,却根本看不到顶,只能隐隐窥见树冠间肆意绽放的火红扶桑花,灼热明烈。 “走,我带你爬上去。” 昭崖有些惊讶:“爬上去?” 这神木如此之高,便是飞,要到顶,怕也要飞上半个时辰,更不要说爬了。 可看凤官儿动作的娴熟程度,显然是爬惯了的。 昭崖从未学过如何爬树,动作僵硬,很快就被凤官儿远远甩在身后。少女灵巧如丛林间敏捷的小猴子,一勾一蹬间,便已窜过数十根树枝。回头见昭崖跟不上,还特意停下来等等他,被他滑稽的动作逗出一串银铃般的笑声。 “别急,”凤官儿将手搭在额间,举目远眺:“要看扶桑花,不必到顶,枝桠间处处都有。” 见昭崖终于赶了上来,额头满是汗,她索性直接就近坐在一根粗枝上,晃了晃腿,笑眯眯招呼道:“我们先在这休息一会吧。” 爬了这许久,抬头一看,离树冠还是差了十万八千里,昭崖也确实是不想再爬了。他在凤官儿身边坐下,四下环顾,只见红艳艳的硕大花朵坠满枝头,触手可及,还有小小的花仙子在其间轻快飞舞。 他们仿佛被包裹在花海之中。 “太阳,”仿佛怕惊扰了花仙,昭崖轻声问,“是栖息在树顶上吗?” “太阳如今不在。”凤官儿抬手摘下一朵半开的扶桑,“太阳清晨从汤谷升起,黄昏在虞渊落下,此后,就是人间的漫漫长夜。所以,它到夜半才会回来。” 说完,她将花伸到昭崖面前,问:“你觉得这朵好不好看?” 昭崖点点头:“好看。” “那你帮我别上,”凤官儿把头也歪了过去,唇畔荡漾开一片奸计得逞的坏笑,“别在鬓角就好。” 昭崖又僵住了,这动作委实太亲密,他从未对谁做过。可如今情况特殊,却不得不破例一次。 “谢谢。”凤官儿把头缩回去,心情大好,“你还有什么想问的没有?” 昭崖想了想,捡了个轻松点的问:“听说万年前,不止一个太阳?” “没错。原本有十只金乌,栖在扶桑木上,十天轮班一次。可他们追随另一个上古神作乱,被自己人拿弓射落了九只,所以如今才只剩一只了。” 昭崖迟疑一瞬:“……自己人?” “嗯,就是三千金甲里那个牧灵。他本来是追随那个上古神的,后来倒戈,跟了尊上。现在算是帝君麾下。”凤官儿点点头,“遥华不在了,若论功,这三千金甲的首座之位,应该非牧灵莫属。” 昭崖却摇摇头,很有些费解:“你说的那个上古神,我之前也听说过,可古籍中只有关于他的寥寥数语,神尊连封号都没有记载。天庭似乎,都很忌讳提起他。他究竟是谁?” “他……”凤官儿咽了咽口水,“我们一般都装作忘记了,这话可不能让尊上听见。你附耳过来,我悄悄告诉你。” 昭崖就附耳过去,感觉少女呼出的气息拂过耳畔,酥酥麻麻,有些痒。 “那个上古神,名叫汤稷。上次我跟你说,神尊要重铸的那把破刀,就是他的刀。”凤官儿边缓缓道来,边费力回想: “史官之所以不敢记载,是因为他的封号太过狂妄,惹了天怒。当初封神战毕,诸神论功行赏,天道赐给他的封号是顺天君,他非要自己改了,改成了…嗯…对了!御天君。你想,‘御天’二字,分明是没把天道放在眼中。我父君常说,都是因为他擅自更改封号,这才招致祸端的。” “以前,从没听你提过你父君的事。” “我父君走得太早,他的事,连我自己都记不清了。”凤官儿低下头,有一搭没一搭地晃荡着双腿,不想让昭崖看见她脸上的表情: “呐,还是再说说那个上古神吧。我小时候特别怕他,虽然他长得不算凶,还挺好看,可他往那一站,我就打心底里发憷。而且每次只要我一哭,我父君都拿他来吓唬我,说要把我送给他下酒。” 说到这,她笑了一声,似乎回忆起父君吓唬自己时的动作神情。昭崖则蹙起眉头,义正辞严道: “凤凰一族最鼎盛时,曾与龙族平起平坐,他怎敢拿凤凰下酒?” “你急什么,都说了是吓唬小孩的。”凤官儿小声嗔怪道,“只是那位君上凶名在外,我才会信以为真。” 昭崖却极认真:“即便凶名在外,也是对付蛮族的,你们神族和仙族,都应该很尊敬他才是。为何最后会落得那般狼狈下场?” “一开始是很尊敬的,可惜他自己不知收敛,所以最终触山而亡,都是咎由自取。”凤官儿将声音放得更低了,“你不知道,他跟尊上的关系很不好,尤其是在天道择定由尊上任仙帝位后,他们就闹得更僵了。那些事不好听的,你真要听吗?” 凤官儿抬起头来。昭崖这才发现,不知从何时开始,她的眉眼间竟不再笑意盎然,而是凝结着痛苦,迷茫,仿佛一个彷徨无依的孩子。 显然回忆那些,并不是一件愉快的事情。 他的目光,却随之,不自觉柔软了许多: “你想讲,我就听。若你不想回忆,就不要勉强。” 凤官儿望向昭崖的目光忽然滚烫起来,她抬手擦擦眼角,吸了吸鼻子,嘴角也跟着耷拉下来。 “你能抱抱我吗?”她又向昭崖挪近了一点,哀声恳求,“自我父君走后,就再没有谁抱过我了。” 此刻他们之间的距离,已经近到连根头发丝都插不进了。昭崖的手在半空停顿片刻,还是伸了出去,将凤官儿揽进怀中。 “尊上没抱过你吗?” “尊上……”凤官儿靠在他心口,喃喃道:“他只会教我遗忘。他冷得像块冰。他不知道什么叫心痛,这世间,也没有什么能叫他心痛的东西。昭崖,一万年前那些事,尊上他叫我都忘了。可我忘不了,哪怕再过一万年,我也忘不了。” 接下来,昭崖就轻而易举地,听到了他想要得知的一切。 “万年前,在尊上登位前夕,汤稷不甘心,还想联合一个毁天灭地的大魔头,卷土重来,将尊上赶下帝位去。我父君带着凤凰一族杀了那个大魔,阻止了汤稷的阴谋,跟随后赶来的帝君一起,将汤稷逼死。可惜,他自己也身受重伤,不治而亡,连带着凤凰一族全族覆灭。自此天地间……就只剩了我一只凤凰。” “你父君,是位英雄。” “可容嫣后来告诉我说,”凤官儿闭上眼睛,感觉有什么温热的东西已经打湿了衣襟,“说他是跟汤稷一起作乱,兵败伏诛,尊上为了保全凤凰族的颜面,才没有追究,仍旧按族长之礼厚葬。我后来问过尊上,他什么都没说,我也就不问了,那不是我该知道的。可,那是我父君啊,为什么我连他是为何而死的……都不能知道。” 昭崖感觉怀中女孩儿的肩膀一耸一耸,却没有哭出声,只是安静地流泪。他也没有出声,一时间,天地间只余下风沙沙拂过树叶的声音。 今日有些收获,只是,还不够。 他还不知道,为何容嫣会如此笃定,只要帝君得知神尊要重铸汤稷旧刀的消息,就一定会寝食难安。以至于要冒着满盘皆输的风险,与神尊为敌。 很快,凤官儿就恢复过来,见眼前大片水渍,顿时直起身子,满怀歉意:“对不住,把你衣裳都弄湿了。” “无妨,能替神女拭泪,是这衣裳的荣幸。”昭崖轻声道,“勾起你的伤心事,原是我不好。” “我没事了,真的。”凤官儿心里暖洋洋的,再度扬起笑脸,“说点别的,你还有什么想听的没有?” “倒还有一事不解。”昭崖问得直截了当,“神尊为何会选在此刻,重铸御天君的旧刀?” “这问题我也纳闷呢,”凤官儿捏着下巴,“照理说,那刀已经碎得不能再碎了,除非那位君上本尊前来,否则绝无重塑可能。可御天君当年精魄散尽,总不可能重生啊。” “那御天君一生中,有没有结过道侣?”昭崖试探着问,“有没有……留下子嗣?” 若是怀有同样血脉的后代前来,或许,也能令刀产生反应。 若离渊是汤稷的后人…… 可从神尊对离渊的态度来看,却也说不通。厚待仇敌之子,还纵容对方肆意亲近,不像神尊能做出的事。 “没有。”凤官儿果断摇头,随即迟疑了一下,突然回想起什么,“我记得,他好像喜欢司彤娘娘,对她下嫁了帝君很是不满,还特意送了顶星月凤冠给司彤娘娘,羞辱帝君聘礼寒酸呢。” 第281章 九阴山 自容嫣说出那句话, 并将昭崖的计划和盘托出后,玄霄殿内,便陷入长久的一片死寂。 容嫣低着头跪在床边, 大气不敢出,暗想父君这么久不说话,是不是又要责骂自己了,就像自己小时候做错事时一样。 在她心里,父君总是对的,哪怕责骂, 也都是为了自己好。哪知榻上老者的心绪早已不在她身上, 甚至不在眼前局面上,而是飞回了万年以前,封神刀碎的时候。 当时的九天神佛皆知, 是御天君勾结天魔阁萨王, 妄图将玉清君赶下帝座。可实际上,前往无尽之渊放出阁萨王的, 是他。 借尊上之名启动弑神阵, 在虞渊旁的九阴山下逼死御天君的, 也是他。 说到底,让凛安至今都以为是汤稷要造他的反,让汤稷至死都以为是凛安想要他的命,这一切的一切的谋划, 都是出自他以琴之手。 以琴本以为, 那些阴暗的往事,会随着当年诸神的逝去而散于九幽。神尊永远不会知晓, 那个对他最忠心耿耿的部下,那个对司彤一往情深的男子, 竟然就是害死司彤和汤稷的罪魁祸首。 可神尊竟然选在这时,重铸封神刀。是什么让他对当年旧事产生了怀疑? 是苍天开眼吗? 还是,有鬼魂归来? 以琴突然想起,龙族现今那个太子妃,与司彤几分相似。先前他还以为只是巧合,可现在想来,世间哪有巧合?至于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还是有谁刻意为之,却不得而知了。 只是,比起天意,他更希望真的是那个女子心有不甘,魂兮归来,只为将他一并拉入炼狱之中。 遥华说他不爱司彤,可实际上,他比谁都更要爱她,甚至愿意为了她献出性命。可也正因如此,他希望能给她一个神女应有的,至高无上的荣耀,让她成为仙族的仙后,让她成为天地间最尊贵的女子。 司彤之前说她不在乎这些,是因为知道他给不了。可以琴知道,汤稷能给她,那些他拼尽全力也办不到的,汤稷轻而易举就能做到,甚至简单到不屑去做。 汤稷是他的梦魇。以琴曾无数次午夜梦回,梦到枕边熟睡的爱妻投入那个意气风发的男子怀中。他怕极了,甚至想过,如果她现在死了就好了,这样,她就永远只属于他一个,就永远不会背弃他。 以琴不想承认,但在内心深处,他的确对汤稷嫉妒得发狂。 那个诞生于日出之谷的神,像太阳一样明烈,也像太阳一样,引人强烈向往。在他的光芒之下,万物黯然失色,只要他一出现,就会成为所有生灵围绕的中心。 永远目中无人,永远高高在上。 高傲的神明不屑于追求任何人,连与他同等尊贵的神女司彤也不例外。神女一气之下,下嫁了会对她卑躬屈膝的小仙。 以琴一直是这样以为的,甚至随着光阴流逝,越来越对此深信不疑。他以为司彤嫁给他是为了赌气,直到那一天,听到了那段令他永生难忘的对话。 那一天,以琴路过太始殿时,听到尊上照例在庭院抚琴。那时持续了近百年的战事即将结束,诸事未定,大家都乱作一团,浮躁不安,唯有凛安始终平静,像北方圣山下平滑如镜的湖面。无论是谁,无论多浮躁的心,只要听到他的琴声,就能跟着静下来。 以琴在外面驻足听了一会,感觉混乱的心绪渐渐被抚平。他知道司彤又去金乌宫见汤稷了,所以悄悄跟在后面,试图弄清楚他们见面都会说些什么。他知道自己应该给她自由,却因为害怕失去,做不到对此视而不见。 有时候,他是很羡慕凛安的,因为无情,所以没有什么能扰乱他的心。 可那样又有什么意思呢? 金乌宫的大门紧闭,以琴进不去,也不想叫金甲通传,怕惊动汤稷。他本想去侧门碰碰运气,没想到,刚一转过弯去,就看见司彤正跟汤稷在莲池边说话。 他们没有刻意避人,所以每一句话,以琴都听得清清楚楚。 事后以琴想,这种话,其实还是应该避着点人的。如果当初没有被他听到,或许结局就会不一样了。 可惜,没有如果。 那时,他看到汤稷躺在莲池中央的大青石上。司彤从怀中掏出一样东西递给他,他才懒懒地撑起身子,伸手接过来,把玩片刻,弯了弯唇: “终于凑齐了。” “可不是吗。”司彤在他身旁坐下来,语含揶揄,“浮生的琴弦都是特制的,极少会断。为了凑齐七弦等上几十年,你还真是上心。不过幸好,终于在庆功宴前凑齐了。” 以琴这才想起,以往每每浮生弦断,尊上让自己拿出去丢掉,都会被司彤“顺便”要走。因为每次之间间隔很久,司彤的表现又很自然,所以他从没放在心上。 没想到,竟是拿来送给汤稷了。 可他要断弦,做什么呢? “如今你想要的,我都帮你做到了。你也该告诉我,你究竟喜欢小安什么了。” 以琴站在远处,听到司彤这样说。 喜欢……小安? 是说错了吧。御天君……喜欢尊上吗? 他不是喜欢司彤吗? “你不知道,我就是喜欢他那股目中无人的傲慢劲儿。” 原来令某些人极度厌恶的特质,也会令某些人深深着迷。 “你确定,这不是说你自己?”司彤显然对这个答案不满,“小安何时目中无人,又何时傲慢了?” “他与我一样。”汤稷又躺了回去,连答话都变得懒洋洋的,像一只饕足后的虎:“不一样的是,对不屑一顾的家伙,我会表现出来,他是懒得搭理。可也正因如此,想让他乖乖跟了我,却着实要费一番劲啊。” 司彤不敢苟同:“那当初你送我的凤冠,又是怎么回事?” 汤稷装傻:“什么凤冠?” “你明知道,他们会拿你跟小安送的礼物做比较,却还是送得这么张扬,不是刻意要给他难堪吗?” “难堪?”汤稷短促地笑了一声,“这种小事,如果太过寻常,他根本连记都不会记得。再说,我拿星月给你做冠,就是故意要做给他看的,” 司彤不解:“什么意思?” 汤稷抬起手来,遮在眼前,缓缓伸出去,仿佛在触摸虚空中的什么东西。 或许,是曾与凛安一起渡过的那片星海。 “我就是要让他知道,就算是天上的星星,我也能摘下来。无论是什么,只要我想要,就一定能得到。”男子声音轻得恍若梦呓,“可后来我想明白了,如果天上星落在我手里的话,那就不算是星星了。如果我摘到了月亮,那月亮还怎么被世人信仰?” 司彤静静地陪在他身边,叹息一声:“可惜小安没有情根。你的这份心意,他不会明白。” “是啊。”汤稷的手仍旧遮在眼前,语气渐次加重,“他不是星星,他就是块石头。不过没关系,他不懂情,我就陪他慢慢等,他想要的,我都成全他就是。总有一天,能让石头开窍。” 说话间,汤稷已将那根断弦从头到尾捋了一遍。以琴亲眼看到,当他将手拿开后,断弦已然奇迹般恢复如初。 随后,他当着司彤的面,肆无忌惮地亲吻了那根琴弦。 能让汤稷从嗜血狂暴状态下冷静下来的人不多,凛安是其中之一,而且是最快的一个。在战场上,这至关重要,否则,还不知有多少无辜生灵要命丧他手。 而每当凛安替他上药的时候,汤稷都很想将那双微凉的手连同它的主人一起,拽入怀中,很想将对方的身躯,变成他征战的沙场。 不过求欢这事,总得两厢情愿,才能深得真味。汤稷不想勉强,也知道勉强不得。如今战事将毕,他有的是耐心,等凛安慢慢开窍。 司彤逗了会儿池中鱼,一扭头,就见汤稷将修好的琴弦安在一把新琴上,信手拨弄起来,却不成调子。她忍俊不禁,不由取笑了一句: “现成的师父摆在那,怎么不去求小安教你啊?” 汤稷摇头:“不,我要在庆功宴上给他一个惊喜。他教,就没有惊喜了。” 说完,他又弹起不成调的小曲,手法很是生疏。用拿惯了刀的手去抚琴,毕竟不像个样子,但以琴听惯了凛安抚琴,竟也能根据那些破碎的音律,分辨一二。 是一曲《凤求凰》。 汤稷喜欢凛安,可凛安生而无情,所以上天注定,他们永不可能真正在一起。汤稷不服气,不肯顺应天意,妄图替凛安种出情根,所以,才要擅自更改封号,以昭示逆天之心。 原来,竟是这样吗? 可若真是如此,若御天君和玉清君联起手来,彼此毫无嫌隙,守得天地固若金汤,那普天下一切蓬勃的野心,都会化为泡影。 以琴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去的,只记得路过太始殿,见尊上刚收了琴,正坐在廊间翻看一本书。他的神情淡然而悠远,分明对身边那些昭然若揭的心意,一无所知。 有时两颗心之间的距离,比天和地还要远。如果炙热的爱慕被迫埋藏心底,永不为心爱之人所知,即便是神明,又会不会绝望呢? 以琴突然很想看看,汤稷真正绝望的时候,究竟会是个什么样子。 可惜直到最后一刻,他也没有看到。 在最后的时刻来临前,以琴已经通过一连串微不足道的偶然,巧合,成功让凛安对汤稷生出了猜忌。在动手之前,以琴都不知道,原来他骨子里也有如此冷血的一面,以至于为达目的,竟然可以利用身边的一切。而在真正动手之后,他却只会嫌身边能为自己利用的东西还不够多。 这其中,甚至包括他爱之入骨的司彤。 当目标遥不可及时,野心会将一个人变得面目全非。而被野心支配的人,完全不会意识这一点。 至少在当时是这样。 那时凛安即将登位,与汤稷实际上已经决裂。司彤怀着遥华,快要临盆,情况却很不好,全靠仙药吊着神息。凛安每日都会来替她渡灵,所以以琴若想从凛安的书桌上,将汤稷托人带给他的字条拿走,其实也没那么难。 在那张字条上,汤稷对凛安说,阁萨王从无尽之渊出来了,他会在老地方等他,一并前去斩杀阁萨王。他只等他半日,若凛安不来,他就自己去了。 阁萨王是魔族战力最强的天魔,当初,还是汤稷与凛安联手封印的。如今他在无尽之渊吞尽十方邪魔,法力更是大增,若汤稷自己去,胜算至多只有六成。 所以,他带上了素来与他交好的凤君。虽成功击杀了阁萨王,却也因此,搭上了凤凰族几乎全族的性命。 而剩下的,也能没躲过接下来那场带有灭口意味的屠杀。 当以琴带着弑神阵出现时,汤稷仿佛早有预料。可他已经精疲力尽,不仅仅是因为被天魔重创,更因为,体内的神力在逐渐削弱。 以琴来之前,早已经告诉牧灵,御天君打算联合魔族作乱,让他带着神弓去汤谷,射杀带有太阳神力的金乌。汤稷与金乌同出汤谷,力量源自太阳,金乌一死,他的神力也会相应削弱。至少,绝对抗不下弑神阵一击。 这样的布置,可谓□□无缝了。 将汤稷一行阻拦在九阴山下,以琴并未直接动手,而是高声宣布了御天君勾结魔族的罪名,要他速速束手就擒,押回天牢受审。 当弑神阵在山顶缓缓流转的时候,明眼人都看得出,这是在唱哪一出。可这事太大了,谁都不会觉得以琴敢自作主张,而只会以为,是凛安的意思。 那时的汤稷,就像穷途末路的霸王。可霸王到底是霸王,即便穷途末路,也没流露出半分绝望的神情。 “你给他带句话,”汤稷缓缓后退,背靠山柱,对以琴平静道:“想要我的命,说一声就行了。不用这么麻烦。” 随后,就是天崩地陷,九阴山倾。 或许连汤稷自己也想不到,他这一撞,会撞得天柱塌陷,会将天撞出一个口子。也或许,他就是故意的,他恨凛安,恨意如翻腾的滚烫岩浆,非要找一个发泄的出口。他就是想拉着在场的一切生灵,想拉着凛安,给他陪葬。 但不管怎样,一切都往不可收拾的方向发展。当时在场的所有人都忙着逃命,谁都没有注意到,那些在汤稷死后四处飞散的太阳精魄,早已被以琴收入早准备好的长生烛中。虽不能全部集齐,但对以琴而言,已经足够。 如果一切顺利的话,在回到白玉京后,他会那些精魄渡入司彤体内,或者更确切地说,渡入她腹中怀着的小男孩体内。这样,他的儿子遥华一降世,就会携着无与伦比的力量。天道会为遥华降下异象,这个小男孩会成为下任帝君的不二人选。 可就在这时,凛安终于赶到了,随他一并赶来的,还有身怀六甲的司彤。 得知汤稷死讯的那一刻,司彤几乎疯了。而当以琴向凛安禀报说,御天君勾结魔族阁萨王,联合凤族,企图作乱时,司彤更是拉住凛安的手,不住替汤稷辩解:“不会的,小安,汤稷不会与你为难的。这其中一定有误会,这……” 话没说完,她就晕了回去。以琴趁机将她扶到一边,点燃长生烛,呼吸间,已将那些太阳精魄尽数渡入司彤体内。 待司彤的面色终于恢复些许红润,她腹中的胎儿,竟要选在这时降生了。 那时凛安的全部心神都放在解决天柱倾塌上面,便让以琴先带司彤回去,司彤痛到说不出话,也就错过了,向凛安袒露秘密的最后机会。 她知道一切秘密,所以在窥见真相时,也注定会是最痛苦的。 回到白玉京后,司彤在床榻上挣扎着,以琴陪在身边,她一把攥住他的手,指尖狠狠嵌进掌心, “是……是不是你?是不是……你害死汤……汤稷的?” 以琴回握着她的手,耳语道:”若他们真的情比金坚,又如何是旁人挑唆得动的?司彤,你太傻,你以为你们还和从前一样,其实和从前一样的,只有你自己罢了。” “小安,我……要告诉小安。去,去叫他来……去啊!” “御天君已经陨落了,即便尊上知道真相,他也不可能死而复生。可如果尊上知道一切,不光是我,连你我膝下这一双儿女,都逃不脱被处死的厄运。你忍心让华儿一生下来就死去吗?” 掐着以琴掌心的手指渐趋无力,终于颓然跌落在床榻上。 司彤终究没告诉凛安真相,可自那以后,她再没跟以琴说过一句话。 以琴害得他们三个离心离德,她已与他断情绝爱,可他毕竟还是她孩子的父亲。所以到最后,司彤虽不会杀他,却宁愿以身补天,只求赎清满身罪孽,也不愿再看以琴一眼。 以琴依然爱着司彤,爱她胜过爱自己的性命。可司彤再也回不来了,生者若不能随着而去,日子就总还要过下去。特别是对以琴而言,若他不继续筹谋,那前面等待他的,就只有死路一条。 所以,以琴便借由道侣之间特殊的联结,将司彤补天的功德揽到自己身上。在凛安弃了仙帝之位后,便由他接过重担,成了仙族新一任的帝君。 以琴从来知道,凛安顾念与司彤的那份情谊,所以只要自己没有大错,他就不会动手。 可在神尊毫不手软地处置了遥华之后,以琴却忽然,不那么确定了。 封神刀重铸,可以看到刀主死前最后的场面,可以知道汤稷的死因究竟是什么。一旦神尊知道一切,他就真的再无退路了。 白须老者眼珠转了转,停在面前的容嫣身上。 “嫣儿,”他咕哝一声,“还记得你弟弟降世的时候,天地有什么异象吗?” “嫣儿记得,有七七四十九只仙雀,绕着宫室飞了九圈。”容嫣回想起来,眼中忽然涌上泪光,“大家都说……是吉兆。” 是了,遥华降世时虽有异象,却绝非太阳神降世该有的大阵仗。 莫非当年出了差错,莫非汤稷还另有生身,仍停留在人世间吗? “你说,刚刚的那个主意,是神尊手下那个昭崖想出来的?”老者又问,“他为何要帮你?” “因为女儿拿住了他的把柄。”容嫣小心翼翼地回禀,“女儿亲眼见到,是他杀了雷君,况且,他为神尊不惜得罪您,神尊却将他赶出太始殿,做得如此绝情,他绝没有还向着神尊的道理。” “他跟龙族,有什么仇怨吗?” “据嫣儿所知,没有。”容嫣摇摇头,语气笃定:“但他很厌恶离渊,而那个魔族,是龙族太子最好的朋友。” 老者想了想,面无表情道:“将他叫来,为父有话问他。” 逐月急匆匆将人带回来时,距容嫣让她去述文司叫昭崖,已经过了小半个时辰。她想低头冲容嫣耳语,却被容嫣呵斥:“直说就是,不必避着父君。” “是。”逐月吓得跪倒在地,“回帝君,回殿下,昭崖不在述文司,而是刚从汤谷回来。与他同行的,是,是……是凤凰神女。” 容嫣的眼神要吃人似的,逐月吓得不敢再说。老者却不以为意,摆了摆手:“好了,你们都出去吧,叫他进来。本君想跟他单独聊聊。” 容嫣依言走出门去,却并没有走远。早在孩提时候,她就知道站在什么位置,可以隐约听到门里面的对话。 “你知道你的想法,有多危险吗?”她听到自己的父君这样问。 “若想成事,就得不畏艰险。敌人越强大时,越是如此。这一点,想必帝君比下官更清楚。”是昭崖不卑不亢的声音,“若非帝姬逼迫,下官也不会出此下策。帝君若怕帝姬有生命之忧,不做便是了。” “别说那些没用的。”仙帝短促地笑了一声,“本君也不想知道,你的目的究竟是什么。你只需答应本君一件事,本君可以保证,神尊不会知道今天你跟本君见过面,也永不会知道,雷君是丧于你手。” “帝君请讲。” 接下来的那句话有些模糊,仿佛是白须老者刻意压低了声音。容嫣费力去听,可等真的听清楚了,浑身血脉却仿佛凝结在当场。 “想赢,就娶她。”以琴缓缓道,“将你的气运与嫣儿相连。唯有这样,才是真正的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如此一来,往后你跟本君,就谁都不用防着谁了。” 第282章 乌雨云 仙帝将话说得很明白, 他说不会泄密,意思是昭崖如果不答应,神尊就会知道一切。 昭崖似乎别无选择。 而别无选择的, 除了他,还有容嫣。 年轻仙使推门而出时,仙族帝姬狠狠剜了他一眼,提步迅速往门内走去,同时喝令守门的金甲将玄霄殿的大门关上。容嫣又一次跪倒在老者床边,语气像撒娇, 意思却坚决: “父君, 嫣儿不嫁。嫣儿不需要一个夫君。” 她说不需要,意思是,不需要这样一个夫君。 至于需要什么样的…… 那两个字几乎不用想, 便从心底浮现上来。 九赭。 即便到了现在, 她竟还对他念念不忘。 知女莫若父,以琴怎会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可他并不打算回心转意:“为父心意已决, 不容更改。嫣儿, 你只需明白一点,为父绝不会害你。” “可我讨厌那个昭崖!”容嫣难掩激动,“父君,您要嫣儿做什么, 嫣儿都愿意做。可唯独……唯独不愿将自己的终身大事, 作为交换的筹码。更何况,那昭崖根本也对嫣儿无意, 他也讨厌我,他恨我!” “就是因为他恨你, 不喜欢你,你才更要跟他气运相连。”仙帝沉下声音,“唯有如此,才能确保他不会害你!再说,为父已经望过他的气,此子绝非池中之物。你跟了他,往后无论事态如何发展,都能让他变成我们的一大助力。” 他自认已经晓之以理,容嫣却不可置信般摇摇头,仿佛再也跪不稳一样,跌坐在地上。 “在您心里,决定与谁相守一生的,是什么呢?”她垂下眼帘,涩声问:“难道就不需要,哪怕一丁点的爱吗?” “爱?”仙帝哑然失笑,“你想到哪里去了?你以为我要你跟他相守一生?” 容嫣猛然抬起头来,目光中闪现一抹希冀:“您先前不是让我……” “为父让你嫁他,这不假。因为他告诉你的,的确是个足以解除燃眉之急的好办法。而且普天之下,只有你能办到。因为你是你母亲的女儿。”仙帝慈爱般摸了摸她的发,“可为父怎么忍心,看自己的女儿受苦呢?” 容嫣心有所感,再度顺从地跪在床边,目光却迟疑:“您的意思,嫣儿,还是不太明白。” 以琴轻轻笑了一声:“道侣气运相连,固然可以将彼此的功德合二为一,可更重要的,是可以将本该由你承受的苦痛,尽数转移到他的身上。以仙身化妖,犹如将神魂生生撕裂,日日夜夜,反反复复。你受不了的,让他替你受。” 这样狠毒的话,他说来轻描淡写。而这一番话,犹如醍醐灌顶,将容嫣心中连日来的惊怕一扫而空。 可她犹疑片刻,还是问:“那昭崖……会死吗?” “他若死了,不是正合你意?”仙帝敛了笑意,“为父知道你的心思,到龙族覆灭那一日,你尽可以将龙王那个小太子接来白玉京,届时是杀是留,全凭你自己做主。至于昭崖是死是活,还有什么要紧呢?” 见容嫣还是那副恍惚模样,仙帝没有一丝不耐,温和地将后续思虑细细讲给她听:“为父已与那昭崖说定,让他两日之内,给出答复。届时,只需让月老在鸳鸯谱上勾画一笔,你们再一起去红鸾殿起个誓言,这段姻缘就算缔成了。再往后,你便只管做好你自己的事情,其余不用担心,都交给为父便是。” 他将话说得这样清楚,这样从容,仿佛一切都会进展顺利。容嫣心中的焦躁被渐渐安抚,强打起精神,恭敬地垂下头道:“是,嫣儿明白了。” 语闭,她看向窗外光景,又柔声道:“时辰差不多了,父君好好休息吧。宫中还有些事,嫣儿先告退了。” 扶老者躺下时,以琴的目光触碰到床畔的白鸢萝。他在上面停留片刻,闲聊般提了一句: “对了。为父记得,龙族那个太子妃,跟你母亲生得很像。” “是。”容嫣替他掖紧被角,抚平被面上的每一片褶皱。见老者还在看那瓶白鸢萝,目光渐趋柔和,便顺着话道:“改日嫣儿专门请她来玄霄殿一趟,让她陪您说说话。” “嗯,不用急。”老者这才满意,顺从地平躺下来,梦呓般咕哝道:“抽个合适的时机便是。若来了,也可以让她在这多待一阵子。” 容嫣心中一惊,点头称是,悄悄放下幔帐。当她离开时,床幔后的吐息声,已是一片悠远绵长。 湛陵近来常常泡在西天极乐,在佛祖跟前乱晃。听经,论道,他都乐此不疲,反正修逍遥道么,最重要的是从心所欲。他在三千金甲无足轻重,倒也没有谁过来抓他回去干活。 首座之位空缺许久,可任那些金甲争得头破血流,到头来,都是白费心机。 湛陵知道,这位子早已是牧灵的囊中之物了。 但是,不到最后一刻,谁也不会真正死心。 如今正值多事之秋,能到佛祖脚下躲懒的,恐怕唯有他这个闲散仙人。可世事无常,即便湛陵表面看上去已经四大皆空,心中烦闷却仍在悄然滋生,与日俱增。即便身处九重清净地,也无法涤净分毫。 他还记得最初闻得昭崖入赘玄霄殿时,脑门上给人敲了当头一棒的感觉。 失望,不解,怨恨,都无法形容那种感觉,仿佛遭到世上唯一盟友的背叛。 连湛陵自己都说不清,他究竟希望昭崖怎么做。 在得知雷君那事之后,湛陵之前能想到最坏的局面,无法是容嫣告密,昭崖被神尊赶出仙界。没关系,那他也跟着下去好了。 他们本就是凡人飞升,大不了当个散仙,或者此处不留爷,爷还不稀罕来了。到时候只管打着飞升大能的招牌,在凡界自创个门派当掌门,每天只需喝喝茶骂骂徒弟,逍遥度日,哪来仙界这么多幺蛾子。 可现在,昭崖竟然娶了仙帝他闺女,这下算是被彻底套牢,走不了了。 就是不知道凤凰神女得哭成什么样。真是一片痴心喂了狗。 湛陵一想到这些,就气不打一处来,恨不能指着鼻子骂上昭崖几句。可他也知道对方的脾性,顽固至极,凡是坚持要做的事,便只顾一头扎进去,根本听不见旁人的劝。 湛陵当然知道,昭崖不会真心想娶容嫣,之所以这样做,必然有逼不得已的苦衷。或许是容嫣又拿雷君的事威胁他了,或者更糟,帝君也已经知道了这件事。 可无论怎样,昭崖都没有来找他求援,而是闷不作响地,摇身变成了玄霄殿的乘龙快婿。 这还不够说明,昭崖从没把他放在心上过吗? 何必再去自取其辱。 可他就是不甘心。 每当这个时候,湛陵就会想起,昭崖跟自己正经说过的最后一句话。 “等你当上三千金甲的首座,再来跟我说,你是对的吧。” 如果只有以首座的身份劝诫,才能点醒他…… 湛陵暗想:那要不要违逆自己的初衷,去与牧灵争上一争呢? 他很想问佛祖,究竟怎么做才是对的,他如今该怎么选择。佛却拈花一笑,没有告诉他答案,只是抬指指向门前那一池青莲,随即又收回手来,指了指自己的胸口。 不知道该怎么选时,就听听自己的心。 万物生长,自有其时。既然早已择定了自己的道,就顺着它坚定地走下去,这样无论结果如何,都能无愧于心。 湛陵盯着那池莲藕看了很久,也沉思了许久。随即站起身来,朝佛祖合掌拜了三拜,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西方极乐。 他的确,已经在这里待得太久了。 回白玉京的路上,湛陵若有所感,察觉到九重天下境处有异常的灵力波动,便朝那里飞掠而去。 上次也是这样。仿佛冥冥中自有天意,每一次昭崖要做些什么见不得人的事,都能让湛陵刚好撞见。 第六重天玄虚境,是雨君下界布雨的必经之路,离白玉京既不太近,也不算远,是个下手的好地方。 雨君是个文雅的仙君,文雅而谨慎,施雨的仙差办了这么久,还从未出过差错。今日大多和寻常一样,他仍旧手持摇雨铃,后跟乌雨云,步履轻盈而缓慢。不寻常之处在于,路过第六玄虚境时,有仙挡在面前。 雨君眯起眼睛,待看清楚对方手中拿的是什么,顿时瞪大了眼,上唇优雅的山羊胡在凄风苦雨中战栗不休。 “这柄风雷锤,雨君可还认得吗?”昭崖举起手中那物,面无表情,“听说雨君思念雷君,悲痛欲绝,恨不能随之同去。下官替你惋惜,所以今日特地选了你故友最得意的法器,送你去与他作伴。” “是你!”连雨君这样一个斯文仙君,也被他气得怒发冲冠,“雷君竟丧于你这黄口小儿之手?!” “不错。就连这柄风雷锤,也落在了我的手中。”昭崖眸光一凝,“今日就用它,来送你上路。” 他既然敢这样放话,自然有备而来。对于雨君惯用的法术,昭崖早已研究透彻,对于百招之内击杀对方,不说绝对可行,至少也有七成把握。 然而,对招方才过了半,昭崖忽觉眼前发黑,身子往左一偏,雨珠便柳叶似的袭来,迅速划破了肩头皮肉,留下一圈一圈深可见骨的血痕。 不好。 偏偏在这个时候,容嫣那该死的邪妖瘴竟发作了。 对面雨君早已红了眼,此番见血,攻势更是猛烈。昭崖觉得半边身子发麻,胳膊都抬不起来,却还逞强扬声问话,全然不顾体内妖瘴凶极,此番发作得狠了,已到了雨君站在眼前都瞧不清的地步。 “若下官落败,雨君不打算将下官带回玄霄殿,交给帝君审问吗?” “交给帝君,免不了他看在帝姬面上,又要庇护你。”雨君指了指脚下,眼神冷冽,“我就在此地,亲手为雷君报仇。” 雨珠连着线般持续飞来,宛如空中下着细密的箭矢,统统浇上火油。昭崖跌倒在地,不住后撤,眼睛紧紧盯住雨帘后不断靠近的清瘦身影,妄图找寻对方松懈的一瞬空当,引来九天玄雷,击打在雨君的天灵盖上,为自己挣来一息的逃脱时机。 若此刻一击不中,就只能趁他回九重天前另寻机会。 只要神尊还未出关,一切就都还有转圜的余地。 然而,那一息空当还未出现,雨帘后的人影却踉跄几步,对着昭崖直挺挺倒了下来。他死不瞑目,显然到死都想不出,会是谁在背后偷袭。 湛陵从雨帘中缓缓走出来,居高临下,看着昭崖。后者仍旧跌坐在地上,并不意外似的,抬手抹干净唇畔的血,仰起头来,语气肯定: “你杀了他。” 湛陵定定道:“若我说,我不是有意的,你信吗?” “我也不是有意要杀死雷君的。”昭崖低下头,湛陵能看到他垂落的眼睫,颤巍巍的,“可说出去,有谁会信呢?” “也是,连我都不信。”湛陵蹲下身来,主动向他伸出手,“但好歹咱俩现在,算是一条船上的了。你总该相信,我不会背叛你。因为我背叛你,就是背叛我自己。” 昭崖没动,盯着那只手,看上面的血迹逐渐被雨水冲刷干净,像下了一场红雨:“你不怕,这是个请君入瓮的圈套?” 圈套又如何? 他就是心甘情愿,落入他的圈套中的。 昭崖太多疑了,没有这一步,他会永远像防贼一样防着他。如果这是个圈套,那这正合湛陵的意,如果是天意,那只冲这一点,他也该感谢上苍。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他好像再看不得昭崖受苦。或许是递出第一颗醉梦丹之后,只远远站着看,湛陵已经不能心安,只有将昭崖护在身边,他才能觉得真正安全。 “你好像很痛苦?”湛陵收回手,往怀里掏来掏去,掏出来递给他:“来一颗?” “拿开。”昭崖没有接,“我需要记住些苦痛的滋味……才能走下去。” 湛陵再一次伸手过来时,他没有再拒绝,而是尝试扶着那有力的臂弯站起身来。雨已经停了,摇雨铃跌落地上,乌雨云惊得四散,昭崖难得地叹了口气,声音仍旧温不热般: “路是你自己选的。你记着,往后再难,再苦,哪怕前面是刀山火海,你都只能陪我走下去。” 湛陵没说好,只看向雨君死不瞑目的尸身:“那个我拿去处理。” “就放在那里,不要动。”昭崖终于稳稳站立起来,低声道,“我自有安排。” 妖界的天,原本还是阴云密布,眼看就要下上一场酣畅淋漓的好雨,可没过多久,竟又突然晴空万里了。 也不知天庭司雨的仙君在搞什么鬼名堂。若叫凛安知道,怕又离挨罚不远了。 离渊在洞口徘徊一阵,还是没想出该如何跟凛安解释,自己怎么出去了这么久。原本他只是想出去打点野兔子解馋,却不知误入了哪里,被一迷雾石阵困住。他觉得好玩,解了挺久才脱身,玩的时候不觉得,一回来才发现,原来天都黑了。 重塑神刀耗时甚巨,他们一般都是轮着来打,几个时辰换一次。离渊出去躲懒许久,重担自然全落在凛安自己肩上了。 希望他别生气才好。 进了洞,见凛安神色如常,离渊一颗悬心这才落下,赶忙冲过去将他手中活计接过,好声好气道: “出去耽搁了会。你歇歇,换我来吧。” 说话间,他脱了上衣,宽肩窄腰,腰腹间轮廓分明。每一次挥打的间隙,热汗都溪流般沿着脊背刷刷泻下,又像洞外激湍的瀑布,带着仿佛永不停歇的气势。 鬼使神差般,凛安在离渊身后伸出手,摸了上去。他天生体寒,再热也不会出汗,更别说汗流浃背,此番看离渊热气腾腾的,满载年轻□□该有的朝气蓬勃,不像他,早已经暮霭沉沉。 一开始还只是单纯好奇的抚摸,到最后,却已然从后面伸出双臂,将离渊整个环抱住。 离渊怕那些飞扬的火星溅出来烫着他,轻声叫他松开,凛安却固执地不肯松手。离渊便由他了,语气看似无奈,背人处却嘴角疯狂上扬,简直快咧到耳朵上,止都止不住。 那时,他们都以为这样的光阴能永远持续下去,没想到,短短半月之后,它便戛然而止了。 一场风暴正在酝酿,即将轰烈袭来,而处于风暴中心的两人,却还对它一无所知。 第283章 鸿门宴 凛安闭关的后半个月里, 六界发生了两件大事。 这第一件,是三千金甲的首座终于定了下来。然而这位新任的金乌宫主人,却并不是先前呼声最高的牧灵。 首座大选在即, 牧灵上书仙帝,坚决请辞,说自己长居九重天,许久不闻下界之声,为免德不配位,特来自请下凡历练一番。因归期不定,希望帝君不要将他考虑在首座人选当中。 仙帝苦留无果, 只能依了他,同意牧灵下凡历劫。但仙帝心里也明白,对方这一去, 很可能就一去不复返了。 不复返便不复返, 牧灵知道他过去那么多秘闻,若不能为自己所用, 也绝不能再留在天上。 毕竟, 那句“德不配位”, 还不知在影射谁呢。 于是,这金甲首座的重任,便落到了湛陵的肩上。 说起也是奇怪,那湛陵自飞升以来, 便独来独往, 桀骜难驯。即便得了神尊恩惠,入了三千金甲,也从未去太始殿当面谢过,像头不肯套缰的野马。可近来不知为何, 却转了性子,变得沉默寡言,指哪打哪,像把突然开了窍的宝刀。 不过他这样,倒正称仙帝的意。 要听话的,才最适合首座的位子。最好是拳头够硬,又没有舌头,才能叫上位者放心敢用。 至于牧灵为什么突然要走,湛陵又为什么会变成这样,跟这个皆大欢喜的结果比起来,好像就没那么重要了。 金甲首座认主,按说也不算小,可跟后面那第二件事比起来,却微小得仿佛不值一提。 雨君遇害,摇雨铃失踪,九天不得降甘霖。又逢西北有旱魃出没,饮尽江河湖水,引来天下大旱,上万生灵干渴而死。 能解眼下燃眉之急的,唯有龙族的镇族之宝—— 龙珠。 非龙珠不能解。 可龙珠是龙族命脉所在,龙王又怎会轻易交出? 一时间,各路言论甚嚣尘上,归根结底,都是要逼龙王交出龙珠,避免生灵涂炭。 就在这时,专司查证雨君死因的金乌宫终于放出确切消息,雨君,还有之前的雷君,都是丧于魔族离渊之手。要想解天下大旱,要么找到并杀了离渊,夺回摇雨铃。要么让龙族交出龙珠,没有第三条路可选。 瀛洲龙宫。 “先前是你姐姐,现在又是龙珠。为父早说过,你跟那个离渊厮混在一块,只会给咱们家招来祸端!” 龙王气得暴跳如雷,血丝爬满眼珠,显然已经三天三夜没有合眼。他气急败坏,指着九赭的鼻子骂: “混账东西!你知道离渊在哪,是不是?还不快去把他给我抓回来!” 龙族年轻的太子殿下身穿靛蓝剑袍,跪在堂下,眼中血丝不比他爹少上多少。可他看似跪得恭顺,态度却同样强硬: “父王,儿臣与离渊情同手足。儿臣可以拿项上头颅担保,他绝不会做这种为祸苍生的事!” “你相信他?你相信他有用吗?有本事你让他们相信!帝君若信,本王就信!”龙王早已将王者风范抛到一边,咆哮道:“滚出去,去把离渊带回来。他若不肯,杀了也成,一定要把摇雨铃拿回来!” 他这话说得杀气腾腾,九赭觉得刺耳极了,腾地站起身来,跟他爹对着吼道: “且不说儿臣不知离渊在哪,就是知道,也绝不会出卖兄弟!” “好,好,你很好!”龙王怒极反笑,手指几乎戳到九赭挺拔的眉骨上,“你不想出卖兄弟,难道想出卖老子吗?!我告诉你,龙珠是龙族命脉所在,本王绝不会交,你若没能耐解眼下困厄,就老老实实照我说的去做!” “谁说我没能耐解龙族困厄?”九赭向后倒退三步,一撩衣摆,再度跪了下去。他高高拱起手来,声音激昂:“解困之路并非只有两条,儿臣求父王赐兵,儿臣要去西北讨伐旱魃!不除旱魃,势不回还!” “赐兵?讨伐?”龙王被惊得险些跌坐回王座上,嘴唇哆嗦:“逆子!你可知此时动兵,帝君会以为龙族要反啊!孽障!你休想从我这拿走一兵一卒!若真有本事,你就自己变出兵来!” “父王是老了吗?何时竟变得如此胆怯!”九赭冷笑着站起身来,“都被仙族欺负到这个份上了,还不敢反击。招兵便招兵,有什么难的?我就不信我泱泱龙族,竟无一个好男儿!” 撂下这番话,他转身就走,走得雄赳赳气昂昂,全然不顾龙王在身后大呼小叫,气得跳脚。 九赭说得没错,龙族男儿都是有胆色的。他们早为这飞来横祸憋了一肚子怒火,听说太子殿下要带队去杀旱魃,无论成没成年,个个都跑去报名。九赭振臂一呼,竟呼来了一支千龙队,见那些毛都没长全的小龙还在为剩余名额争得头破血流,他只得挨个按着脑瓜子将他们赶走,然后关上大门,开始为奔赴西北作最后的准备。 后来,当一切结束之后,人们还会回忆起那个时候。那个时候,从东海到西北,铺天盖地一片龙影,黑压压的,遮蔽了天空,惊走了那些叫嚣着啄食活人骨头的秃鹫。水龙喷出水雾,火龙带走火焰,风龙吹散灼热,雷龙怒劈妖魔。 那个时候,在哪怕是大漠深处最固执的老者,看着空中那从未见过的奇异景象,都会有些动摇,动摇到相信这位从遥远东方来的太子殿下真的能带来福音。他真的能杀了旱魃,真的能让甘霖重降大地,让地里长出秧苗,树上结出果实,让他们能喂饱家中儿女。 可他们的九赭殿下,终究还是太年轻了。或许等他再长大一点,等他当上龙王,他能成为护佑一方的伟大君王,可现在,他还太稚嫩了。他能斗得过北方大漠的烈日酷暑,能斗得过张牙舞爪的妖魔鬼怪,却终究,斗不过藏在暗处的阴谋诡计。 九赭走前那一夜,破例没宿在军营里,而是回了他跟芳洲的小家。他将毛茸茸头枕在芳洲柔软的大腿上,又慢慢向上蹭到了女子怀中,被她的手臂温柔环抱着,那么香,那么暖。 “小洲,我给你唱支歌吧。” 芳洲摸了摸他的脸,俯身在九赭闭着的眼睛上亲了一下,柔柔地笑:“好。” 她没问是什么歌,九赭也没解释,就那么自顾自低声哼唱起来: “青天朗朗,云海茫茫,熙攘海内,独我为王。 地野苍苍,瀛洲荡荡,问我儿郎,何时归乡?” 一滴冰凉滴到脸上,九赭睁开眼看,见芳洲在无声地流泪。她在他身边躺下了,环抱住他的腰,脸埋进肩窝:“九赭,你怕吗?” “怕,怎么不怕?”九赭将她拉出来,替她吻掉脸上的泪,把她的小手放在掌心揉搓,“可一想到回来以后,天下旱灾能解,龙族也能平安,我就不怕了。况且……” 芳洲眨着眼看他,睫毛忽闪忽闪,很无辜的样子:“况且什么?” “况且,”九赭忽然翻身,轻轻压在她身上,吻住芳洲因含羞而泛着粉的耳垂:“我回来以后,还要跟你生上好多好多条小龙,让他们围着你叫娘亲。” 芳洲推他,想说明日还得早起赶路,不能折腾太晚,见九赭赖着不动,眸中满是渴求,心一软,便依他了。待九赭沉沉睡去后,她在一片黑暗中侧身看他睡颜,抚摸自己微微凸起的小腹。想叫九赭不要走,却说不出口,只能化作一声既轻且浅的叹息。 他这阵子真的太累了。还是等他平安归来,再告诉他这个好消息吧。 九赭出征后,一开始还总用传音螺捎信回来,可随着越走越远,芳洲也很难每日都知道他的动向。她总算明白,何为望眼欲穿,何为寂寞难耐。后来,他们一路往北,进入荒漠腹地,随时可能遭遇旱魃,随时需要森严戒备,芳洲便彻底失去了九赭的消息。她急得热锅上的蚂蚁,却不敢去找龙王商量,怕再惹怒了父王,只能独自在宫内默默流泪。 几日后,白玉京往瀛洲递来了请帖,说四月芳菲,百花盛开,帝姬请太子妃去九重天,与花神一并迎春,饮百花酿。 容嫣这次只请了芳洲一个,没请龙二公主。芳洲想,上次闹得那么不愉快,想来遥姐姐也不愿再去天宫。父王又一向对帝君迎合为主,不会不许自己去,便只差小鲛人去跟龙王说了一声,接着梳洗打扮一番,随那仙婢上了九重天。 芳洲本以为,这只是一次寻常的女眷宴席,去了才知不对。偌大的紫烟宫宴席厅只有容嫣自己,厅堂旁边的隔间外罩着重重帘幕,里面人影憧憧,不知坐着谁。 不光花神不见踪影,连百花酿都没有。长桌上只有一道菜,芳洲看了就反胃,胃里翻江倒海,她扶着桌子呕了片刻,这才勉强站直身子,苍白着脸问:“殿下……这是什么意思?” 容嫣坐的位置在长桌另一头,离芳洲很远,手边摆满了大杯大杯的清水。她静静看着芳洲,脸上没什么笑意,一旁的仙婢开口解释起来: “这道菜,名为游龙戏珠,用深海的鲜活鱼虾烹制而成。殿下说烹龙炮凤是世间至美,可惜如今吃不成,只能用这些凡物来代替,希望太子妃不要见怪,吃得开心。” 容嫣冲芳洲抬了抬手:“请。” 芳洲拿起筷子,对上盘中鱼精死不瞑目的模样,有些她甚至认识,手便颤巍巍的,几乎要将筷子掉在地上。最后她索性扔了筷子,弯腰又欲呕,却呕不出来,只得取过清水漱了漱口,向容嫣告罪。 “殿下请见谅,妾身没有胃口,实在吃不下。”芳洲站起来,福了福身,“妾身不太舒服,先告退了。” 说完,她便转身欲逃,却敌不过背后袭来的一道声音。 “你怀孕了?” 芳洲一惊,对方的声音实在嘶哑,像在荒漠中干渴将死的人。电光火石间,有什么袭上心头,她还没来得及捕捉那是什么,就听容嫣继续道: “太子妃都怀孕了,合该金贵得很,龙王竟然还敢放你上来。看来,是真没把你这个儿媳妇放在心上。” 此刻,芳洲已经知道今日这是个鸿门宴,可事已至此,只能硬着头皮勉强接话:“九重天是仙境,白玉京更是钟灵毓秀之地。浸浴仙气,对腹中孩儿有益,父王自然无需担忧。” “是吗?”容嫣走到她身后,抬手撩起芳洲一缕头发,捏在手中把玩,“那不妨多留一阵子,多多浸浴仙气,这样生出来的孩子,便与仙族无异了。” 芳洲回头,迎面对上极狰狞的一张人面。那张脸半边妖化,嘴唇血红,头顶光秃秃的,竟没了头发,仿佛凡间头顶生脓的癞皮和尚。就这么一愣神的工夫,女妖已张开血盆大口,仿佛要将她整个吞下。 芳洲吓得往后跌倒在地。容嫣哈哈大笑,恢复了勉力修饰出来的原本面貌。芳洲往后缩一步,她就往前逼近一步,目光刀子似的,直插在女子高高隆起的腹部上。 “你怕什么?”容嫣冷笑一声,“怕你夫君要讨伐的妖魔,其实就藏在天宫里?怕无论九赭怎么寻找,都只能是一场空?可我既然在这,那你说,在荒漠深处等待着他的,又会是什么呢?” “你要对九赭做什么?”芳洲终于惊恐到极点,“殿下,你不要杀他,求你不要杀他!” “杀他,我怎么舍得?”容嫣蹲下身,凤眸微微眯起,仿佛在欣赏女子苟延残喘的模样。她拿手指蘸了蘸芳洲的眼泪,放入口中吮吸起来,“可杀你,就不同了。” “你想怎么样?”芳洲慢慢冷静下来,“拿我的命,换九赭的命?” “我是想啊,可你很幸运。”容嫣站起来,拍了拍裙上沾着的鲛珠,“知道吗,我父君挺喜欢你的。如果你愿意做他的帝妃,那我可以考虑考虑,放过你,也放过九赭。” 隔间外的帘幕被风吹开一角,芳洲瞥见仙帝安然端坐其间,耳边鬓白似乎比初见时少了些许。风过去,帘幕再度落下,芳洲再看不见以琴的脸,可她会永远记得胃里翻江倒海的感觉,比之前见到那道菜更甚。 容嫣还想说什么,可芳洲转身就跑。紫烟宫今日没几个仙婢,也不知是不是都被容嫣杀了,门口也无金甲阻拦,竟叫芳洲顺利跑出了紫烟宫。她想即刻回瀛洲去,却担心未出白玉京便被天兵追上,便想先去太始殿向神尊求援。 如果幸运,离渊也在太始殿,芳洲相信,他一定能解救她们母子于危厄之中。 然而,刚出紫烟宫没多远,芳洲却迎面撞上一位仙君,定睛一看,是先前跟在神尊身边的那个神官。她大喜过望,忙道:“求神官送我去太始殿,要快一些。” 谁料对方却不理不睬,淡淡地说:“述文司不管帝君内务,你另寻旁人吧。” “你与神尊不是朋友吗?”芳洲哀求道:“你认得我吧?我与九赭,是得了神尊见证的。求你去向神尊报个信,求你。” 许是“朋友”二字,让昭崖眼神波动了一下,可他终究还是没有答应:“这点小事,就不必惊动神尊了。” 芳洲终于从他的话中听出些什么。她扭头看了看身后渐渐迫近的容嫣,又看了看昭崖,语气满是不可置信:“你早知道今日会发生什么?” 昭崖与容嫣这段姻缘结得十分低调,就连仙界,知晓者都寥寥可数。芳洲久未出瀛洲,自然不知眼前这两位,竟已是一对鸳鸯谱上明载的道侣。 “这样有什么不好呢?”昭崖语气笃定,“龙族马上就要倒了。如果你还想攀龙附凤,那仙族,会是比龙族更好的靠山。” “你胡说。”芳洲只觉眼泪又不争气地流了下来,“你们都将我当做豢养的玩物,只有九赭,九赭,他是真心待我的。他把我当成是和他一样的。他爱我,我也爱他,我嫁给他,不是为了攀龙附凤,我……” 话没说完,她已是头晕目眩,险些跌倒在地。芳洲自进了紫烟宫,没碰过别的,许是那筷子有问题,在碰到地面之前,一双手扶住了她,将她半拖半抱着往紫烟宫带去。 直到她们走出很远,昭崖仿佛还能听到从嗓子眼里挤出来的破碎声音,能叫闻者肝肠寸断。 “九赭,你在哪?九赭,你快回来。九赭,九赭……” 可惜他跟容嫣,都是铁石心肠的。特别是容嫣,恨不得将芳洲嚼碎了吞下去,若非帝君横插一脚,恐怕那鲛女真的难逃此劫。 不过,究竟是死更可怕,还是做帝妃更可怕,还说不准呢。 “这是怎么回事?” 不远处突然传来愤怒的喝问声,昭崖回身一看,竟是凤官儿怒气冲冲走到容嫣面前,一张小脸涨得通红:“你们对她做了什么?” “太子妃前来赴宴,身体有些不适,我差逐月扶她回去休息了。”容嫣眉角堆上笑意,忽然亲热地挽住昭崖手臂,“在操心别人的事情之前,先管好你自己的事吧,神女。” 凤官儿不说话了,眼睛朝下,直直地盯住某处发愣。她还记得,之前在扶桑木上的时候,她从凤羽裙上拔了一根羽毛送给昭崖。可现在那根她最心爱的凤羽,已经明晃晃织进了容嫣的裙摆里,就在那跟她耀武扬威。 现在容嫣那条裙子,是名副其实的百鸟裙了。 她忽然捂住脸,转身跑掉了。 昭崖分明看见,在凤官儿转头的那个瞬间,有泪水夺眶而出。 第284章 透心凉 在神尊随时可能出关的情况下, 能将局势走向大半握在掌控之中,昭崖心中紧绷的那根弦已经算是松了一半。 可有一点,他和容嫣都猜错了。 仙帝并不是想纳芳洲为天妃, 而是要立她为新后。 他要将司彤离世后空悬了万年的位子给她。 容嫣不能理解,甚至为此跟仙帝大吵了一架。她都快被妖化带来的痛苦折磨疯了,就是想置龙族于万劫不复,特别是那个抢走了九赭的卑贱鲛人。 唯有想着过后要怎么跟他们算这笔帐,容嫣才能勉强自己继续活下去。可如今,那个鲛人却轻轻松松就能霸占母后的位子, 甚至连她腹中快要出世的那个孩子, 父君都打算视若己出。 天下有这么便宜的事吗? 可直到仙帝为芳洲举办封后礼的那天,容嫣才隐隐地,明白了父君真正的用意。 “他们害了我一个儿子, 就要还我一个儿子。”以琴端坐高台, 目光落在身边盛装女子隆起的小腹上,语气平静, “这才公平。” 说是封后礼, 可芳洲行动不便, 下界又遭受浩劫,所以一切仪式都从简。喝完合卺酒后,以琴就一直坐在玄霄殿前方的高台上,眺望南天门的方向, 好像在等待什么。 他不动, 下方的天兵天将也不敢动,连大气都不敢多喘一下。最初, 他们都觉得帝君是不是疯了,竟做出这种强抢□□的事。龙太子虽不在, 可龙族那位王上可还坐镇瀛洲呢。龙王向来野心勃勃,对天帝之位虎视眈眈,如今帝君又给他出兵的绝佳借口,但凡他还有点血气,都绝不会坐视不理。 但凡能想到这一层的,往往都会恍然大悟。如今天下大旱,急需龙珠救命,龙王手握龙珠,却躲在瀛洲,龟缩不出。瀛洲是龙族经营了多年的老巢,难以攻克。帝君这招,或许是想逼龙王出瀛洲,好从他手中夺取龙珠呢。 毕竟,比起六界众生的性命,一个太子妃算个什么?龙族又能算得了什么? 帝君果然是帝君,神机妙算!英明神武! 他们没有猜错,或者说,猜对了一半。以琴此举,的确是想抽龙王的脸,为此,他还特意将封后礼的请柬送去了龙宫。这样大的耻辱,又恰逢神尊不在白玉京,若龙王还不攻上天庭,那就是他以往都看错了他。 至于那另外的一半,以琴自然还希望借龙王逼宫一事,惊动神尊,打断神尊铸刀的进程。封神刀经过万年风蚀,早已脆弱不堪,形同一堆破铜烂铁,即便有神尊用神力相保,能撑到现在也是奇迹。若此次再不成,便会前功尽弃,到那时,神尊就再也不会知道当年御天君真正的死因。 只有这样,他与神尊才能真正做到两无嫌猜。到时上下齐心,共化天劫,才是天上地下难得的幸事。 以琴当了多年仙帝,总有种天地尽在掌握之中的感觉,所以平日里颇为自负,总觉得自己算无遗策。可在这件事上,他却至少算漏了一点。 他低估了龙族的战力。 仙族与龙族多年未起战火,其实是得益于凛安的震慑。如今凛安不在天宫,以琴总以为是他自己的机会来了,然而对于龙王来说,又何尝不是如此? 所以当那道十万火急的消息终于到来的时候,台下诸仙都敏锐地感觉到战火已燃到眼前,高台上的帝君却还在做他力战克敌的春秋大梦。 “龙王携龙族倾巢而出,已经……已经攻破南天门了!” 话音未落,前来报信的小金甲竟已血流不止,倒地而亡。 “慌什么?”仙族的帝君缓缓站起身来。他睥睨着议论纷纷又惊慌失措的诸仙,冲在一旁岿然不动的湛陵点了点头,“来得正好。诸将,随本君迎战。” 几乎就在南天门被破的同时,凤官儿终于趁着混乱溜出九重天,直奔妖界而去。凛安临走前,曾给她指过一个方位,说如果真有急事,可以去那里找他。 凤官儿知道,尊上的意思是没有天大的事不要去找他,所以即便雨君被杀,天下大旱,九赭出征,她都犹豫着没有去。加上容嫣派了仙婢,在太始殿外时刻监视,凤官儿也一直未能寻得下界的机会。 可如今龙王都杀到白玉京来了,就凭仙帝和他手底下那帮饭桶,不一定顶得住。凤官儿可不希望等凛安回来,却看到龙族已经将战旗插在玄霄殿的宝顶上。 她一到妖界,便火急火燎地奔着凛安指给她的方位而去。可那个洞躲在瀑布后,不好找,凤官儿走了很多弯路,也没找到,还被树藤绊了一跤。她索性一屁股坐到地上,将双手拢在嘴边大喊起来: “尊上!尊上!” 尊上,凤官儿找不到您了,您究竟在哪里啊? 或许是这几声真的起了作用,或许是凛安感知到了她的靠近,话音刚落,对面飞瀑千军万马般的水势顿时小了很多。熟悉的银冠于水中隐约浮现,凛安在里面淡淡问: “我在这。什么事?” 凤官儿原本已经绝望,听到声音,顿时连滚带爬地扑过去,大叫道:“尊上!天上出大事了,龙王围攻玄霄殿,帝君要顶不住了,您快跟我回去吧!” 在这刀冢内闭关,几乎感觉不到光阴飞逝。受封神刀的影响,洞内时间本也流逝得格外慢些,甚至比九重天更慢,凛安在其中待了不过一月,可在下界,却已过了数年之久。 他闭关于此,本意便是摒弃杂念,全神贯注于刀身重塑。是以闭合五感,对外界不闻不问,还全然不知外面已经翻天覆地。这会儿听凤官儿大致讲了讲,凛安眉头愈蹙愈紧,扭头看看正在阖眸铸刀的离渊,正要将他唤醒,却听凤官儿在耳边小声道: “尊上,您能不能……先别跟他说。” “怎么?” “他们说,雨君是离渊杀的,雷君……也是他杀的。”凤官儿瞧着凛安脸色,小心翼翼地问:“尊上,离渊这段时间一直在这,从没出去过,是不是?” 凛安问她雨君死在什么时候,凤官儿认真说了个时日。凛安想了想,又问她当初在紫烟宫时,是否全程都瞧得见离渊?凤官儿摇摇头,说有一阵子没看到他,再看到时,就是离渊和龙二公主在偏僻处拉扯。她到现在都还没搞明白,那天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有好一阵子,凛安都没有说话。他回想起那天,离渊说去附近林子里打点野兔子吃,却去了很久,久到凛安几乎以为他不会再回来。那是离渊这段时间唯一一次出洞,所以凛安记得格外清楚,凤官儿一说,他就对上了。 雨君和雷君身死的那两个时间段,偏巧谁都不知道离渊去了哪,做了什么。换句话说,在那两段时间里,他都有可能会去杀掉一个仙君。 凛安毫不怀疑,凭离渊的力量,他绝对办得到。 猜疑的种子一旦在心里埋下,甚至不用真凭实据来浇灌,它就能自己长大。 如今事态紧急,离渊嫌疑颇重,又正在铸刀,不能扰乱心神…… 或许,不在此刻惊动他也好。 于是凛安最后看了刀冢旁全神贯注的年轻魔族一眼,便同意了凤官儿的提议,随她离开妖界,上了九重天。 孰料这一别,再相见时,竟已是兵戎相向。 凛安曾对离渊说,他这一生从没有过后悔的事。可从此之后,这话就不能作数了。这一刻的刹那犹豫,最终抉择,到后来,都成了凛安挥之不去的梦魇,至死方休。 他后悔,他对汤稷,对离渊,从来都没有交付过绝对信任。所以他们最后一个个离他而去,凛安都无法恨,不能怨。要怨,也只能怨他自己。 两不相疑,谈何容易。 凛安离开时,离渊其实隐隐有所察觉。可他明白凛安身为六界的神尊,六界有什么大事都得管,挨到现在才出去,已经很不容易了。再说,离渊明白这把刀对凛安的重要性,凛安离开不要紧,他得替凛安守好这炉火,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能叫它熄了。 然而,凡事都有例外。任凭离渊如何下定决心,这个例外,还是找上门来了。 凛安刚走没多久,离渊就听见有谁在洞外喊什么,喊的却不是他,而是“君上”,声音那叫一个凄惨。离渊不理,却也暗暗留意,一开始有三四个声在喊,后来有两个想硬闯,却都被洞外水帘拍死在崖底了。 离渊摇摇头,心道一声不自量力,这地方可是凛安找的,岂容你们想闯就闯?却听外面先静了一阵,随后,为首那个气沉丹田,大喝一声: “属下等韬光养晦,沉潜万年,只为有朝一日,能陪君上东山再起!既然今日见不到君上,为防东窗事发,连累君上,属下等,便只能先随君上而去了!” 这几句悲极哀极,可离渊怎么听,怎么觉得不是滋味,仿佛这些话就是冲着他来的。于是,他抱着手臂走到洞口,同样气沉丹田,高声喝问道: “喂,你咒谁死呢?” “君上!”那金甲猛然仰头,跟同伴对望一眼,大喜过望:“真的是君上!” “谁是你们君上?”离渊眼睛一瞪,“把话说清楚了!” “您啊,您是我们君上。君上,您不记得我们了?”两个金甲面面相觑,“您就是御天君,汤稷上神啊!” 离渊一怔。 御天君,好熟悉的称谓。就好像……刻在脑海中一样。 “君上,属下等助您重回世间,实为不易,您可千万不要再受了玉清君的蒙骗!”下面那金甲声泪俱下,“他骗您替他铸这封神刀,就是为刀成之日,用它再取一次您的性命!” 离渊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出的水帘洞。 他只记得,他在走之前,竟然还心心念念着那炉铸刀的火。想着要怎么处理,才能让它能尽量撑到凛安回来,不要灭了。 可凛安是要去杀龙王,杀九赭的父王啊。 封神刀已经快成了,只需再过两日,可惜,他注定看不到它出炉的那一刻了。 离渊一出洞,那两个金甲就“扑通”一声跪倒在他面前,将最近发生的事一股脑儿全倒了出来。所以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离渊全都知道了。听到最后,离渊甚至都快信了他是汤稷,以至于很想当面问上凛安一句,既然恨透了他,为何还骗他骗得这么辛苦,这很好玩吗? 离渊不是三岁小娃娃,知道不能信来路不明的人,语焉不详的话。可面前这两个金甲,的确是三千金甲中资历比较老的。说跟着汤稷打过天下,也不是全无可能。再者,他们连他的生辰和一些儿时旧事都知道,若专为骗他而来,这功课未免做得也太足了,图什么呢? 动摇离渊的最后一根稻草,是凛安离开前,连去做什么都没跟他说。凛安明知九赭是他什么人,却连仙帝强抢芳洲,龙王攻上九重天这么大的事,都不肯跟他透露分毫。 玉清君心里究竟怎么想的,由此,可见一斑了。 离渊走得火急火燎,想去白玉京帮龙王的忙,可走到一半,却又折往瀛洲,想着该先回龙宫去给九赭报个信。 左右龙王将龙族能打的都带去了,他即便去了,在对手是凛安的情况下,也帮不上多大忙。当务之急,还是得把九赭叫回来稳住了,别自乱了阵脚。 离渊只希望龙王能拖得久一些,拖到九赭回来。然而,他怀揣希望刚走到东海,却被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浇了个透心凉。 天下久旱无雨,连东海都缩了一半。摇雨铃依旧不知所踪,这时节,能让老天下雨的,唯有龙珠了。 龙珠一向被龙王护在逆鳞之下。如今龙珠既出,想来龙王…… 凶多吉少。 离渊在东海边飞快地走,心中走马灯般,过着以往跟龙王有关的画面。他记得,龙王嘴上虽总爱数落九赭,爱开开龙二公主的玩笑,可那片拳拳爱子之心,实则全藏在这一张刀子嘴下,不肯让他的儿女们轻易看到。好像承认了自己的慈父心肠,就是丢人一样。 就像如今,他虽然不肯借兵,骂得九赭负气而走。可在芳洲受辱时,仍旧不惜拼上全族,也要替九赭讨回公道。 饶是离渊早知,凭凛安的性子,绝不会对此放任不理,特别是在牵扯上六界安危的情况下。饶是离渊早知,即便举龙族一族之力,也不会是凛安的对手。 可他还是没想到,会败得这么快。 龙王是没得救了,只希望九赭那边,还能来得及。 第285章 小家伙 离渊刚到龙宫, 就给远在西漠的九赭传了信。西漠太远,传音螺传不了那么远,离渊便派驻守龙宫的一条小龙去西北走一趟,让九赭速速回瀛洲,联合两地兵力,攻上天宫,夺回龙珠。 离渊不能亲自去,得守着龙宫。否则,龙王出事的消息一传回来, 龙族剩下的老弱病残没有了主心骨, 非乱成一团不可。 离渊如今所做的一切,都是在跟阎王爷抢九赭的命。可惜,还是晚了一步。 他得到消息实在太晚了, 特别是跟早有预料的布局者比起来, 更是如此。 派去传信的小龙还没到,西漠的龙族帅帐内, 却先迎来了一位仙婢。那仙婢看着眼生, 却自称是芳洲派来,对着九赭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说太子爷您刚走没多久,太子妃便被仙帝老儿强娶了去。非但如此,龙族大王来天宫讨公道, 还被仙帝老儿所伤,如今凶多吉少。她虽是仙族,却实在看不过这等恶行, 特领了芳洲的令前来报信,请九赭速速带兵随她上天救命。 九赭本是半信半疑,谁知那仙婢还拿出了信物。他一看,正是成婚前他送给芳洲的那块墨玉,上面还沾着血,顿时信了八分,忙拔了营,带着手下众龙火急火燎地往九重天赶。这一赶,却正好与离渊派来的那个小龙错了过去,谁也没遇上谁。 这下,即便离渊有天大的能耐,也是回天乏术了。 九赭率众赶到白玉京时,大战已经结束,痕迹却还没来得及被完全抹除。 说是没来得及,但或许,也是仙帝刻意为之。 从南天门到玄霄殿,九赭一路上没有遇到任何阻拦。到处都静悄悄的,仿佛漫天仙佛都已经不在了,只有冲天的血腥气,提醒他不久前这里曾发生过什么。 此刻越静,就越危险,因为他不知道,会有多少天兵蛰伏在暗处。 还没到玄霄殿,远远的,九赭就看到父王的龙头被割了下来,正高高悬挂在玄霄殿顶上。一双怒目还圆睁着,仿佛下一刻就要出口骂他。 然而,九赭知道,他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了。 一时间,悲戚龙鸣此起彼伏,几乎要冲破九重霄汉。与此同时,玄霄殿两侧突然响起喊杀声一片,三千金甲在湛陵带领下鱼贯而出,迅速列队,将九赭和众龙团团围住。 双方打得昏天黑地,血流成河。可龙族从西漠远道而来,个个疲惫不堪,九赭又心念芳洲,有所顾虑,打起来束手束脚,如何能敌得过以逸待劳的三千金甲? 终是大势去矣。 最后被擒的时候,九赭断了一条腿,一条胳膊,四肢百骸无一不伤,脸被血糊得看不清容貌。身后部众全部战死,死后,大多面朝东海方向,期盼灵魂能回到肉身回不去的故乡。 九赭本也欲自刎,可容嫣早吩咐了不许龙族太子死。是以湛陵不敢怠慢,直接从九赭手中夺了画戟,将他生擒住五花大绑,送去了紫烟宫。 容嫣苦撑到现在,就等这一日。为见九赭,她还特意画了新妆,制了新裙。等湛陵把九赭带进来,容嫣见他伤成这样,顿时大怒,将湛陵狠狠斥骂一顿,轰了出去。 药仙在紫烟宫久候多时,早已准备妥当,只等九赭一进来,便开始替他疗伤。过程中,容嫣拿绢帕浸了水,细细替九赭擦拭被血浸透的脸庞,想帮他恢复以往的俊秀模样。可男子脸上全是创口,血刚擦掉又冒出来,根本止不住。 “将死之躯,”九赭勉强睁眼看她,眸中满是憎厌,“不劳您……白费心思。” “不,你不会死。”容嫣却固执至极,红了眼眶也不肯认输,“你还要做我的夫君。” 九赭似乎想冷笑,可动作扯动了伤口,顿时一阵抽搐。药仙实在看不下去,觉得容嫣在这只会碍事,不由委婉劝道:“殿下,您还是先出去吧。” “该出去的是你!”也不知那根筋被触动了,容嫣索性扔掉绢帕,指着药仙鼻子骂道:“滚出去,本宫要单独跟他说话!” 药仙却针锋相对:“小仙需提醒殿下一句,太子殿下伤势甚重,若再拖一刻,即便佛祖亲自来了,也无济于事。” “本宫自有分寸。”容嫣冷冷道,“他不是不想活了吗?本宫成全他便是。逐月,拿酒来!” 小仙婢以为她是要借酒消愁,忙去取。可等她心惊胆战地取来,容嫣却不喝,而是将酒坛倒提起来,对着九赭当头浇了下去。 满是血口的脸,淋上酒有多疼,可想而知。 其实疼还是其次,身为一族太子,却沦落到此等境地,心中该是何等屈辱。 可容嫣竟还不肯罢休。她居高临下,看着他,一字一句道: “你活着,我便保芳洲不死。若你死了,我便要她给你陪葬。” 九赭沉默,容嫣就陪他等。等他捱过这一阵痛,终于开口,可说出来的话,却全然不是容嫣想听的。 她想听九赭求饶,认输,哪怕是为了芳洲,再屈辱也要活下去。这样,他抗拒婚约,就只是被情爱冲昏头脑,而并非有意要同仙族为敌。到那时,她就有理由把一切都怪到芳洲身上,就有理由,劝自己放过九赭。 然而,九赭却说:“她现在那个样子,跟死了……也没什么区别。” 俨然是铁石心肠,要芳洲随他同去。 再没有回旋的余地了。 “看来你还不知道。”容嫣却仍不甘心,“她已经怀了你的孩儿。再有不到一月,那孩子就要降世了。如果你不在乎一尸两命,那让她随你去了,倒也无妨。” 九赭暗淡的眸光亮了亮,随即迅速熄灭下去。他似乎扯了扯嘴角,容嫣这才反应过来,是自己口不择言,说了蠢话。 他连芳洲都不在乎了,还在乎什么孩子? “我活着一日,心里想的,便……全是她。”九赭缓缓抬手,按在自己心口上,眼睛吃力张开,看着容嫣:“唯有我死,才不会……再念着她。你我之间,才能……彻底了结。” “我才不要跟你了结!”容嫣拼命摇头,扑过去摇晃起他的肩膀,语气接近歇斯底里:“你越这样,我偏不让她死。我要折磨她,让她生不如死!让你在泉下也不得安生!九哥哥,你不许死,我不许你死!” 男子给她摇着晃着,任其如何折腾也没动静。等门外的药仙听到动静,冲进来将九赭从容嫣手中夺下时,他已然没了气息 龙族最后一位太子的一生,行至此处,便终结了。 仿佛心有灵犀,早在龙王被杀的那一刻,芳洲便因心悸惊惧而阵痛不已。她被关在玄霄殿里,不知外界究竟发生了什么,肚子里的孩子却先她一步,预感到自己的族群将要覆灭。 他闹着想要出世,却不足月,只能没日没夜折磨母亲那具柔弱的身躯。战事持续了多久,芳洲就在产床上挣扎了多久。九赭咽下最后一口气,孩子发出第一声啼哭,哭得小脸通红,似乎已经知道,再也见不到自己的父亲。 可芳洲还不知道。仙帝不告诉她,也不许容嫣将九赭的死讯告诉任何人。 解决龙族之祸后,神尊便匆匆回了铸刀之地,不知现下情况如何。离渊一天没有除掉,这局棋,以琴就还没有赢到最后。 与此同时,他对芳洲,也动了些许恻隐之心,不想看她因九赭之死而过度伤心。 先前离得远,没看仔细。如今养在身边,日日相对,以琴越看芳洲,越觉得像司彤死而复生。 可天下真有起死回生之术吗? 不得而知。 不过现下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当务之急,是以九赭为饵,给离渊来个请君入瓮,再瓮中捉鳖,彻底了结掉这个祸端。 自龙王死后,凤官儿心里就一直不安宁。凛安不让她掺和进来,她也不敢出太始殿,怕见到那血流成河的惨状。 后来,一切尘埃落定,凛安却感应到封神刀冢出了问题,急匆匆往回赶。凤官儿也不敢多问,只觉一切乱到了极点,所有事,情都在往不可控制的方向发展。 再后来,她听说九赭上了白玉京,在玄霄殿前跟三千金甲打了一架,兵败被俘,却不知现今他究竟怎么样了。 什么都打听不到,凤官儿只好躲在房里,拿竹子刻箫玩,照理说,流年箫就快刻成了,那是她近期最得意的作品,凤官儿却总也提不起劲来,右眼皮突突地跳,仿佛有什么更坏的事,就要发生一样。 仿佛要应和这预感似的,一个人影在窗外飞快闪过,掀帘而入。凤官儿吓了一跳,忙将竹箫横在眼前,来人环顾四下,见只有她自己,便一扬手,解下脸上蒙的黑巾。 却是离渊。 “是你!”凤官儿险些喊出声,又忙压低了声音,“你还敢上天宫来?” “凛安不在?”离渊站在原地不动,急促道:“兵败的事,我都知道了。九赭现在怎么样?” 凤官儿虽对他还有所怀疑,但见离渊真心想着九赭,实在不像会借雨君之死刁难龙族的模样,便蹙眉答道:“我也不清楚,只知道他一开始被关在紫烟宫,现在又移去了天牢。对了,芳洲跟九赭的儿子,已经出世了。不过帝君……似乎不打算让他归入龙族族谱之中。” “我来找你,就是要说这件事。”离渊走近几步,凤官儿没有退,听他接着道:“过几日,我会带着魔族和龙族剩余兵力来天宫要人。到那时,我们需要你的帮助。” 凤官儿分明记得,离渊在她面前,还从未这么低三下四过。她于心不忍,竟不顾立场,大声问道: “龙族能战的兵力,还能剩多少?你这样做,不是带着他们来找死吗?” 离渊与她对视,语气未变:“我要保全九赭的血脉。” 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们就这样彼此对视,谁也不肯先放弃。最后,凤官儿终于妥协:“你希望我怎么帮你?” 离渊说了四个字,凤官儿猝然睁大双眼: “李代桃僵。” 离渊将攻期定在三日后,进攻的号角吹响时,凛安还没有回来。混乱中,一个包袱被神不知鬼不觉地递进太始殿,里面裹着一个刚出世几日的小小男婴。 趁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离渊吸引了去,凤官儿抱着这个小包裹,从后墙翻进玄霄殿,换掉了芳洲身边熟睡的那个小男孩。芳洲被惊醒,凤官儿叫她不要出声,将事情原委飞快地说了一遍。芳洲含泪点点头,最后摸了摸孩子细嫩的小脸,便放了手,连声催促凤官儿快走。 他们都心知肚明,今日一别,母子恐怕就再难相见了。 不过即便再难相见,又有什么要紧?比起与自己一样,作为要挟九赭的筹码,被关在这暗无天日的囚笼中,芳洲更希望他能好好活下去。 无拘无束地活下去。 “夺龙珠!救太子!” 窗外的喊杀声愈发响亮,那是离渊在替她掩饰,争取时间。凤官儿将那个名叫沧玦的男婴紧紧抱在怀中,飞快地掠过大半个白玉京,总算有惊无险,到达约定的围墙边,将包袱照原样递了出去。 往外递的过程中,凤官儿刚揭开包袱皮,却发现沧玦不知何时已经醒了。他看着她,竟然不哭也不闹,一双眼瞪得乌溜圆,仿佛用力想将凤官儿记在脑海中。 那模样实在可爱,凤官儿没忍住,捏了捏婴孩的脸,凑到他耳边小声道: “小家伙,咱们有缘再见。” 此语只是心血来潮。可后来,当凤官儿更名苏羲和,跟已经变成魔族尊君的沧玦纠缠不休的时候,她也时常会想,他们之间的缘分,是不是从那时起,就已经注定了呢? 至于君长夜,作为离渊的转世,会从她的身体里诞育出来,是否也是因为因果循环,报应不爽呢? 这些因果际会,缘起缘灭,凤官儿那时还懵然无知。她在将沧玦交付之后,便一步不停地赶回玄霄殿,远远的,就见到凛安已经回来,正在玄霄殿前,与离渊及他身后的残兵败将相对而立。 那一刻,时光仿佛逆转,凤官儿看到离渊手中那把钝刀又碎成了几截,就像当初在东海,他和尊上初见时那样。 凤官儿心知肚明,这一仗,离渊注定是要败的。可她成功了,离渊和龙族,就还不算输得彻底。 风云交汇之际,离渊也看到了她,见凤官儿点点头,知道事情办成了,心中那块大石才终于落地。 于是他一把扔了残刀,昂首对上凛安:“玉清君,我想跟你谈一个条件。” 仙帝站在凛安身边,顿时提醒道:“神尊,此魔甚是狡猾,您切勿上他的当。” 话音未落,他先重重咳嗽几声,显然是前几天被龙王所伤,伤势不轻,还未完全恢复。 凛安却没理他,只看着离渊:“你说。” “你回去看过,那炉火,是不是已经熄灭了?”离渊道,“玉清君,我可以继续为你铸刀。我答应,刀不成,我离渊此生再不走出刀冢一步。” 凛安不为所动:“条件?” “作为交换,你放过我身后这些将士,放过龙族后裔,放过九赭。答应我,永远不许杀他。” 凛安已经知道九赭陨落的消息了。这消息,还是以琴亲口告诉他的。 走到如今这一步,凛安知道以琴是什么意思,如果离渊死了,支撑封神刀的神力就彻底散了。隐藏在刀身里的那些秘密,就再也不会有重见天日的机会。 若是离渊知道九赭的死讯,凭他的个性和对九赭的情谊,必然会选择鱼死网破。即便拼着性命,也要夺回九赭的尸身。 而除了封神刀,还有更重要的一点。 如今二位仙君被杀的真相尚未查清,离渊还没有亲口承认。凛安不想眼睁睁看着他,再一次不明不白地死在自己面前。 所以在那一刻,凛安选择了隐瞒,选择了将图穷匕见的时刻无限后延。如果可以,他甚至希望离渊永远都不要知道。 可凛安不想,却总有人想方设法,要将九赭的消息递到离渊跟前。 第286章 踏玄霄 重铸神刀, 需要心无旁骛。可重回刀冢的一神一魔,谁都无法做到心无旁骛。 离渊被囚在布满符文的特制牢笼中,不能站,不能躺,只能曲腿而坐。但凡身体稍稍碰到笼壁,便会触发贴在其上的符文,或引来真火遍烧囚笼,或引来雷霆万钧加身。 几番下来,饶是离渊法力高强, 都被折磨得形容枯槁, 气力全失。他最初不知道这笼子的厉害,知道后,就学乖了, 干脆撕了衣衫做成布条,将自己捆起来,连昏过去都保持那一个姿势。到最后, 手脚都僵到不像自己的。 起初, 凛安还问过离渊,是谁将龙族攻上白玉京的消息告诉他的。雷君和雨君,究竟是不是他杀的。可无论凛安怎么问,离渊都咬紧牙关,一个字也不肯说。真被逼急了,只会冷笑着嘲讽一声:“到了这个份上, 真相如何,还重要吗?” 是啊, 还重要吗? 知道真相,死去的万千生灵就能活过来吗? 即便他此刻说出真相, 又有谁会信呢? 离渊不会出卖前来报信的金甲,即便他知道,他们或许别有用心。 因为至少有一点,那个金甲说对了。 这天上,有仙想要他离渊这条命。 这条线埋得很长,或许从雷君死时就开始了,到龙族覆灭,正好收网。离渊很想亲自去查,也很清楚,这多半就是仙帝的手笔。奈何身陷囹圄,自顾不暇,实在没有办法去揪出幕后黑手。 况且,九赭还在他们手中,他不能轻举妄动。 那些问题,凛安只问过离渊一次,见他拒不配合,就不问了,只叫他专心铸刀,仿佛与先前没什么两样。 可在看不到的冰面下,有熔岩在翻滚欲出。 头几日,离渊从昏迷中醒过来,还常见凛安守在刀冢边,看着火,看着他,神情专注,不可捉摸。可到后来,离渊清醒的时间越来越长,凛安却时常不在,离开的时间也越来越长,也不知去忙什么了。 凛安不在,洞里就只剩离渊和门口看守的金甲。金甲从不出声,离渊便时常枯坐原地,盯着铸刀炉内高窜的火苗发呆。 有时候,他会想起在太始殿的那个雷雨天,想起跟凛安躲在床底,凛安说起汤稷时难得飞扬的神采。 其实离渊猜得到,对方当初未说完的那半句话。 他是战场上的太阳。 他也是……我的太阳。 疼痛会将一切负面情绪加倍放大,无论是身上的,还是心上的。每当不小心碰到笼壁,痛到极致的时候,离渊就很嫉妒面前这把刀的主人,虽然死得惨,可至少,能得到凛安全心对待。 不像他,从冷冰冰的石头里出来,跟这个世界没有一丝牵绊。心中挂念的,除了九赭,就只有那个孤独的神明了。 不。 如今……应该只有九赭了。 刀身溅起的火花噼啪作响,离渊对着火花细细数,忽然发觉,凛安这次离开的时间格外长。 封神刀再有半日便可铸成。到那时,他应该就会回来了吧。 离渊被关进囚笼后,凤官儿再一次将自己长闭在太始殿中,强迫自己将全部心神,都放在手中未刻完的竹箫上。 当初她给这箫起名流年,是想提醒自己流年易逝,珍惜光阴。可她现在很想问,若流年每走一寸,都仿佛在心上凌迟一分,那这样惨淡的光阴,究竟还值不值得珍惜? 凛安再没回过太始殿,凤官儿无处去问,胸口憋闷,只好出去满地乱走。不知不觉,竟走到述文司附近。 门口无人阻拦,凤官儿便游魂般晃了进去,见昭崖佝偻着腰埋头案前,头发蓬乱,眼窝深陷,仿佛一个月没有合过眼。 半月不见,他竟已称得上瘦骨嶙峋。 “容嫣待你不好吗?”凤官儿恍惚地笑,直接就开了口:“怎么我觉得,跟你比起来,自己好像都没有那么惨了?” 昭崖不知在看什么,专心极了,完全没察觉凤官儿靠近。听到凤官儿问话,他才如梦初醒般猛然回头,松垮衣袖却被桌角勾住,后翻上来。 就那么一扭头的光景,她看清了他胳膊上遍布的伤痕。 凤官儿大骇,顿时顾不得别的,扑过去就掀昭崖的衣领,发现他脖子以下尽是溃烂,目光所及处,竟无一块好皮。 “怎么会这样?”凤官儿喃喃问,语气出离愤怒:“是容嫣伤的吗?!” “神女。”昭崖见到是她,眼神在一瞬间亮了起来,几乎亮到灼人。他站起身来,步步逼近:“神女,神尊在哪?您近来能见到他吗?” “不,”仿佛被那眼神烫到,凤官儿退后一步,惭愧般摇摇头,“我已经很久没见尊上了。” 之所以惭愧,是天上出了这么大的事,自己近来却无所作为,怕被昭崖知道,辜负他的期盼。 果然,凤官儿话音刚落,对面男子的眸光就黯淡下来,颓然跌坐回椅子上。凤官儿怕他一蹶不振,忙追过去扶住椅背,急忙忙道: “有什么要紧事,跟我说也是一样的!我知道尊上在哪,如果你需要,我可以帮你转告他。” 昭崖抬头看她,见凤官儿眼眸仍然清澈,清澈到可以透过那双眼睛,瞥见她内心的痛苦不堪。 “神女,这件事,我只能告诉你了。”他缓缓低声道,“不要告诉神尊,你自己知道就好。” 凤官儿急急点头:“你说,我不告诉尊上。” “神女,你知道为什么即便拿到了龙珠,天下旱情仍未完全缓解吗?”昭崖将自己慢慢撑起来,语气渐趋激动,自问自答道:“因为摇雨铃仍未找到,更因为,旱魃未除!” 最后四个字,他说得森然。凤官儿勉强回想起仙帝当初的安排,不解道:“天兵天将不是已经派下去了?这么久了,还没找到旱魃吗?” “你们以为旱魃在哪里?”昭崖站起身来,“旱魃根本不在人间!” 不在人间? 凤官儿仿佛听不懂他的话。每个字她都听得真切,可一旦加在一起,她却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 不在人间,那会在…… “旱魃在天上。” 昭崖语气笃定,终于往凤官儿心里,挥下了最后一记铁锤。 “容嫣,就是旱魃。” 一锤定音。 他在说什么? 他真的知道,他自己在说什么吗? 凤官儿不自觉地张大嘴巴,察觉后忙紧紧捂住,好半天说不出一个字。她很想问昭崖是怎么知道的,可又怕戳到昭崖的痛处,毕竟他跟容嫣,才是正经夫妻。自己算什么?怎么好意思问出口? 终于,凤官儿艰难开了口:“你想怎么做?” 这是她搜查刮肚后,能找到的,最稳妥的一句话了。 “我会在龙族小公子的满月宴上,揭穿容嫣跟帝君的阴谋。”昭崖在她面前来回踱步,“你知不知道?帝君要在那天,将龙太子诛杀于诛神台上。” 龙族小公子。 看来当日调包的事,真的没有被泄露出去。 凤官儿怔怔地看着他:“可尊上答应过,不会杀九赭的。” “神尊是答应过,可帝君没有答应过。”昭崖眉头蹙得极深,“这件事,离渊还不知道吧?要救龙太子,那天就是最后的机会。神女,你能不能在满月宴前找个时机,告诉他?” “等等,”凤官儿艰难地从中理清头绪,“等等,你先告诉我,你打算怎么揭穿?帝君会杀了你的。” “若能为六界除祸,还天地一片清明……就算昭崖死,又有什么干系?”昭崖义正词严,似乎羞惭交加,身子一晃,险些再度跌坐回椅子上,“再说,此事我也有过错,我不该一遭胁迫,便为虎作伥。我应该早点告诉神尊的。” “不,我不会让你死的。”凤官儿想上前扶住他,不知为何却又作罢。她抬起头来,眸中含有某种期许,仿佛燃起两股小小的火苗:“昭崖,我可以帮你,但事成之后,你能不能,也答应我一件事?” 昭崖与她对视,渐渐冷静下来。见凤官儿眸光热切,他却率先移开目光,仿佛不愿沾染那热切:“此事多艰险,若神女不愿,还是就此作罢吧。” “不,不,我愿意帮你。”怕昭崖反悔似的,凤官儿慌忙道:“无论你答不答应我,我都愿意帮你。” “神女大义,昭崖感激不尽。”男子垂下眼帘,“只是此事,万万不可让神尊知晓,否则,他绝不会允神女以身犯险。” “我明白。”凤官儿点点头,“昭崖,我都听你的。” 那段日子,凛安去了哪,做了些什么,谁都不知道。仙帝一心想要探听,却无迹可寻,到最后,也只得作罢。 唯有在封神刀成那一日,凛安回了一趟刀冢,从火灭后满是灰烬的刀炉中,带走了已经铸成的封神刀。 他走后没多久,就命湛陵将看守刀冢的金甲尽数撤走,把离渊独自留在了那个牢笼中,放他自生自灭。封神刀没了,唯一的光源消失了,刀冢内便只剩一片黑寂,若换做寻常人,在里面一天都待不住。 原本洞内时间流逝得慢,离渊也没觉得多难捱。可随着封神刀消失,慢慢的,洞内时间的流逝速度,也逐渐与外界平齐了。 黑暗中,唯有沉眠,才能让人忘记眼下处境。可昏昏沉沉间,离渊总觉得有个声音叫他。以为是错觉,睁开眼睛,却发现不是。 洞内不知何时,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尊上竟这样对你?”凤官儿红了眼眶,扒在牢笼边上,小声叫他的名字:“离渊,离渊,你还活着吗?” 离渊闭了闭眼,又勉强睁开,扯着嘴角笑了一下,有气无力道:“活着呢。别担心。” “活着就好,你靠过来些,我跟你说,”凤官儿急促道,“再过几个时辰,就是沧玦的满月宴,帝君要在诛神台杀九赭。你准备一下,等我把这笼门解开,就带你逃出去。我们一起去救他!” “杀九赭?”离渊骤然暴起,将栏杆握得吱呀作响,全然不顾符文全被触发,因用力过猛,指节都泛白: “你说真的?可凛安答应过我……” “千真万确。”凤官儿低下头,“我不知尊上知不知情,他近来谁都不理不见。可此事铁板钉钉,你要救九赭,满月宴……就是最后的机会了。” 也不知是不是昭崖给她的钥匙有问题,凤官儿打开囚笼所耗费的时间,比预计要久得多。当她带着离渊急匆匆赶到诛神台附近的时候,预示天罚的雷光已经降了下来,粗犷如刽子手手中的斩首刀,激烈,雪亮,一下挨着一下,将青苍天穹整个劈成两半。 凤官儿和离渊都看到,诛神台上刚杀了一条龙。可他们都不知道,那条在诛神台上挣扎翻腾,最后被天雷劈成碎片的长龙,并不是九赭。 他们来晚了一步,所以没听见半刻前,监刑官在诛神台旁宣读的,那个要被就地正法的妖龙,是妄图刺杀仙帝的龙二公主。 可龙二公主也好,九赭也罢,今日这一幕,充其量只能算作点燃油桶的一点火星。从雷君被杀开始,到龙族覆灭,再到离渊身陷囹圄,所有事件堆砌起来,一点点聚沙成塔,将离渊的愤怒推向至高点。 也将一切,推往不可逆转的方向。 离渊错过的一切,需要拿九天神佛的鲜血来弥补。昭崖早看出,离渊是天生天铸的魔头,体内沉眠的魔性一旦彻底觉醒,甚至比万年前的阁萨王,还要高出一阶。 所以一旦激出他嗜血嗜杀的天性,今日之局面,就再无挽回的余地。 昭崖布这个局的目的,从头至尾,就是要将离渊彻底困在网中。然后,逼神尊不得不亲手将之斩杀。 这是离渊诱神尊堕落的惩罚。 而随后发生的一切,也果如昭崖料想的一般。 今日早些时候,仙帝便将尊驾安在了玄霄殿顶上,身旁是留给芳洲的后位,又在桌边给小婴孩妥善安置了一个摇床。满月宴刚开始时,他还在歌舞升平中,请芳洲共饮了一杯酒。 后来宴至中途,到了要处决龙族二公主的时候,为免见血惊了芳洲,仙帝便让她先避回殿内休息,孩子既睡着了,就留在他身边,由他亲自来照顾。 见女子柔顺应答,以琴心中满意,便又贪了一杯酒,难得品出些怡然自得的滋味。 这在当今乱局中,实属不易啊。 先前神尊问过芳洲,问她是愿意待在玄霄殿,还是回龙宫去。以琴没有逼她,芳洲却说自愿留在玄霄殿,神尊便不再过问了。 由此看来,她也没有那么爱九赭。 也是,毕竟仙族的后位,比起龙族的太子妃,可是尊贵了不少。但凡是个聪明的女子,都知道该如何抉择。 湛陵不久前来禀报说,封神刀那边出了问题,终究是没有铸成,连离渊都险些折在里面,再构不成威胁。这心腹大患一除,仙帝更是浑身舒畅,觉得天地间再没什么可担心的。 当务之急,只需尽快将嫣儿恢复仙身。这样,神尊即便日后起疑要查,也再查不出什么来。 然而,就在这最得意的时刻,以琴心中却没来由咯噔一声。多年来如履薄冰,养成了他骨子里对危险的敏锐感知。现在那感知在疯了般提醒他,这一次,他好像忽略了什么。 出问题了。 一定有什么出问题了。 云间舞乐忽然停了,取而代之的,是齐刷刷的拔剑声,是濒死的恐惧尖叫,还有利刃刺穿皮肉的沉闷声响,仿佛烧红的烙铁烫在身上。 那些混合的声音由远及近,尖锐到几乎刺破耳膜。以琴很想起身去看发生了什么,可头脑昏沉,身上瘫软,竟半点提不起劲。 直到现在,他才终于想起刚才在酒杯里闻到的,那股若有若无的香味,究竟是什么。 司彤以前常佩戴在身上的朱颜珠,就是这个味道。若磨成粉放入酒中,只消一点,就足以弑杀一个大罗真仙。 司彤不舍得杀他,可芳洲舍得。她恨不得将他身上的肉一口口咬下来,可即便如此,也难消心头之恨。 慌乱中,以琴撞翻了酒桌,杯盏稀里哗啦掉了一地。他扶着栏杆勉强站起来,这一次,终于看清了下面在发生什么。 就那一眼,让仙帝再度翻倒在地,侧身呕出一口乌黑的血。 凤官儿是眼睁睁看着身旁的离渊发了狂的。 她想阻止,却无能为力,只能看着离渊疯了般冲向聚在一起的天宫百官,随手夺过一把刀,便在仙群中大开杀戒。她看到那些头颅像切西瓜一样被切下来,离渊如入无人之境,所过处竟无一将能当其锋。唯有湛陵在勉强抗衡,却也被打得节节败退。 到最后,连离渊手中刀都卷了刃,凤官儿才终于追上那道身影,挥着手拦在他面前,连声喊道: “停手!离渊!快停手!” 可当她对上男子的眼神,心中却生出惧意,竟不自觉倒退一步。那双眼是血红色的,眼神是陌生的,冷酷中充斥着疯狂,宛如一尊为战而生的杀神。 天边金光乍现,佛祖驭象而来,降下七彩莲座,将魔神牢牢困在当中。刀刃被碾得粉碎,离渊索性一把扔了,高昂着头,抬手将莲座扛在肩上,硬生生上推了三尺。 “封神!”无数刀剑在莲座间隙刺穿进来,男子周身杀气四溢,厉声高喝:“还不出鞘吗!” 说时迟,那时快,天外飞来一个光点,转瞬已到跟前。众仙只闻铿锵三声刀鸣,还未看清,头颅便已落了地,甚至连佛祖的莲座,也抵不过封神一劈之力,很快在刀光中碎成七瓣,放离渊破茧而出。 男子接了刀,直奔玄霄殿顶而去。 凤官儿手足无措,泪水涟涟,被同样惊慌失措的那群飞天舞姬推挤着走。她恨不得这是一场噩梦,醒来就没事了,然而就在此刻,余光却瞥见天边一袭白袍正往这边来,顿时声泪俱下: “尊上!” 凛安在感受到封神刀异动之前,已经在汤谷的扶桑树上枯坐了一整天。他什么都知道了,却唯独不知道,该以何面目再面对离渊。 然后,离渊就替他做了选择。 亲眼见到封神刀从眼前出鞘,飞走,凛安心有所感,一路追着它回了白玉京,正好撞上离渊持刀上殿欲杀仙帝,却被湛陵拼死拖住的那一幕。 以琴面色惨败,正缩在桌椅下方,浑身抽搐不止。他以为今日必定命丧黄泉,没想到一抬眼,却见凛安带起的银色罡风将离渊阻在栏杆外,顿感死里逃生,老泪纵横: “神尊!神尊救我!” 凛安一步步走向他,忽然想起当年在战场上初见以琴,那少年也是缩在死人堆里,满脸是血,奄奄一息。看见自己经过,明明早饿得没力气,声音比猫大不了多少,竟还能拼命往外爬: “君上!君上救我!” 他是怎么变成如今这个样子的? 还是说,他从来,都是这个样子。 凛安抽出剑来,一剑将以琴藏身的桌子劈得木屑纷飞,劈得仙族的帝君连滚带爬,狼狈不已。到最后,以琴实在避无可避,竟扑过来抱住凛安的腿,嘶嚎道:“神尊,神尊,您救救我,救救我啊。” “为什么?”凛安垂下头,一开口,声音竟嘶哑无比:“为什么要害汤稷?” 此话一出,以琴整个如遭雷击,完全怔在原地。可慢慢地,明知凛安的剑尖就悬在头顶,以琴却低笑一声,往后一仰,彻底松开了手,几步退到摇床边,探手进去,作出欲掐的姿势。 “原来你都知道了。”他仿佛完全放松下来,“不错,我就是想亲手杀了汤稷。凛安,凭什么你们上古神生来就能得到一切?凭什么我再怎么努力也赶不上?他死了,你那么好骗,等你也去了,就再没有谁再挡在我面前了!” “你已经是仙帝了。”凛安的目光深沉如海,海面下有什么在翻涌欲出,“你还想怎么样?” “可你还是神尊!”以琴抬手指着他,眼中满是疯狂,“只要你还在一天,我就一天不是六界至尊!” “至尊又如何?”凛安的语气终于降到冰点,“以琴,看看你身边还剩下什么?” 这话意有所指,以琴顺着他目光扭头看去,见诛神台边,芳洲正一步步走上去。天边雷鸣仍在轰然大作,女子神情决绝,眼神寂灭,而唇畔竟还噙起一抹笑意,似乎就此殒身于十万雷霆中,正是她心中所求。 而手下摇床里,婴孩脸色发紫,早已没了气息。 头顶忽然一凉,以琴下意识抬起头,那把剑就从他双目间直穿下来,将老者牢牢钉在玄霄殿顶。说来也巧,与之前悬挂龙王头颅的,正是同一个位置。 同样不得好死,同样,死不瞑目。 银色罡风来得快,去得也快,更拦不了一个魔神几多时。凛安头也不回地跳下殿顶,正撞见浑身浴血的离渊迎面而来。后者仿佛已经不认得他,下刀毫不手软,凛安单手架住,全然不顾手掌几乎被整个削落。 “凤凰。”他平静地唤过凤官儿,“你听好了。” “不要,”凤官儿盯着凛安血肉模糊的手掌,已经意识到将会发生什么,哭花了脸,“不要,不要!尊上,我不要你走!” “我之前说的,关于佛陀檀的事,都是骗你的。”凛安盯住渐渐逼近的离渊,一步不退,语调不变,“这世上没有可以提前吃尽的苦头,从你抉择的那一刻开始,往后所有苦果,就都要自己咽下去。” “尊上!” “离渊,”凛安不再理她,淡淡道,“跟我走吧。” 那天在场的所有仙官都不会忘记,神尊是如何不顾封神刀整个横切进身躯里,也要从离渊手中夺下那三尺青锋,与之同归于尽的。 众目睽睽之下,他抱着他跳下云海,白袍裹挟着黑衣,当空炸成一篷血雾,散落开无数碎片。众仙皆叹玉清君大义凛然,为救六界而不惜身死道消。谁都没想过,或许在最后那刻,玉清君唯一想做的,只是拥抱他的爱人。 众仙背后,玄霄殿顶,容嫣状若疯癫,放声大笑。而这笑声,仿佛是为眼前这荒谬一幕所作的最好注解。 在她背后,站着恍若失魂的昭崖。他为这一刻,设想过无数种结局,可怎么也没想过,神尊竟会选择与离渊同归虚无。此刻容嫣的笑,像极了嘲讽,嘲讽他机关算尽,一场空。 “妖女,”他慢慢抽出剑来,“受死吧。” 等昭崖擦干净剑上的血,天空已然放晴,万丈金光打在他身上,仿佛无声宣告,他便是下任仙帝的不二人选。 作为亲手杀死旱魃的大功德者,昭崖知道,在天道看来,自己当之无愧。 到底,也不算一场空。 “帝君,你从来把我当个棋子。”昭崖掸了掸衣袖上的血灰,对上旁边以琴空洞的双目,“或许没想到,棋子有朝一日,也会反噬棋手。” 殿顶远远上来一人,是湛陵。他是唯一知道昭崖全盘计划的追随者,所以昭崖毫不避讳,连手上的血还没擦净,直接就问: “神女呢?” “不知所踪。”湛陵摇头,“看样子,像是随神尊一起去了。” 昭崖一怔,淡淡道:“可惜了。” “是可惜了。不过,六界不可一日无主。”湛陵垂下眼帘,忽然单膝跪地,“ 还望帝君节哀,我们都在等着您呢。” “本君之前曾说,事成之后,许你想要的一切。”昭崖低头凝视着他,“湛陵,若你还想去极乐世界,与佛祖为伴,本君现在就可以依你。” 湛陵仰起头来。 “不,”他道,“如今帝君所在,即为陵之极乐。” 第287章 秋风君 等月清尘从前尘往事中抽身而出, 睁开眼时,君长夜已经不在身边。 他竟不知,对方是何时走的。 枕边尚有余温,想必君长夜刚离开不久。月清尘慢慢从狭窄的木床上撑坐起来,将三世镜倒扣着放在桌上,然后走到门边,犹豫了一下,还是伸手要将门拉开。 然而就在这时,那股熟悉的阴冷和虚软又泛上来了, 很快席卷全身。他扶住门框, 闭了闭眼缓解眩晕,这才没一头栽倒下去。 到现在为止,虽然一直按照宁远湄留下的方子调息, 月清尘的身体却还没有完全恢复。特别是如今,他沉浸在三世镜营造出的太虚幻境中太久,忽视了对内里伤势的压制, 竟又叫它寻到机会卷土重来。 这具身体还能撑多久, 月清尘自己也说不准。正因如此, 去北冥的事情,实在是不能再拖了。 他将门打开,君长夜正站在门外,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就这么一会工夫, 大雪已落满肩头, 给男子染就了一副霜眉雪鬓。 见门开了,君长夜抬起头来, 低低叫了声“师尊”。月清尘觉得声不对,正要上前去看, 君长夜却倒退一步,不想让月清尘看清自己脸上的表情。 “师尊,”他忽然问,“若我如今危害苍生,你是不是仍会选择六界,舍了我?” 月清尘毫不犹豫:“你不会。” “我不会?”君长夜却摇摇头,“师尊,看来你还是不够了解我。” 月清尘刚要反驳些什么,他却自顾自继续道:“你知道吗?顾惜沉死了,是自尽的,我当时在场,却没有阻止。我是魔,魔总是要害人的,他们说得对,你跟我在一起,早晚有一天会被我害死。就像……当年的凛安神尊一样。” “胡说!纵使离渊当年,也是情非得已。”月清尘上前一步,伸手按住君长夜的肩膀,逼视着他的眼睛:“你不是说过吗,我们是我们,他们是他们。长夜,你要信我,也要信你自己,我不会让你落得跟他一样的结局。” “来不及了。”君长夜拿开他的手,又摇摇头,退了几步,“师尊好好待在昆梧,哪里都不要去。等我回来,一切就结束了。” 月清尘警惕起来:“你要做什么?” 青年没回答,一直低垂的眼帘终于抬起,当中有决绝一闪而过:“如果我没回来,你就忘了我。只当从没有我这个人。” “你说过会让我安心。”月清尘打断他,语气凝重,“君长夜,你记着。你安好,我才能安心。” 君长夜盯住他,看了许久,仿佛想将他此刻的模样铭刻在心里。月清尘见其眼神冷冽,忽然缓过劲来,心凉了半截: “莫非,你竟在为当年的事怨我吗?” 君长夜没再说话,转身离开。他步伐很快,眨眼间就不见了踪影,只留白衣仙君扶着门站在原地,死死盯住他离开的方向,片刻后,忽然弯下腰剧烈咳嗽起来,唇畔渐有鲜血滴落。 如点点红梅绽放在雪地里,艳得刺目。 走了好。 正好自己要去北冥,还怕君长夜拦着不让。如今他走了也好,就不用自己出口赶他了。 半晌后,咳声渐止,月清尘慢慢俯下身舀起一掌雪,将脸擦净,然后唤了一声:“灵犀。” “君上!”仙鹤小童应声出现,急忙忙跑过来扶住他,“君上,我都找您半天了,您怎么在这啊?来,斗篷在这,灵犀帮您披上,您这身子骨,可不能吹风。” “我没事。”月清尘任他摆弄,等灵犀将斗篷在脖子上细细系好,又拢了几下,才开口问:“炉子里的东西焚尽了吗?” “已经烧完了。”灵犀答得毕恭毕敬,“里面什么都没剩下,灵犀已经拿去清洗过了。您若往后还想用,跟我说一声就行。” 月清尘蹙了蹙眉:“什么都没剩下?” “是呀,火灭之后,里面只剩一些灰。”灵犀有些慌神,“君上,有什么问题吗?” 那炉子是拿来毁鬼族鱼符的,照理说,即便能烧全烧完了,也应该会剩下指甲大一块烧不透的骨头。 如今什么都没剩下,是这次招来的火太厉害了,还是里面的鱼符……被谁拿走了? 他未醒的那段时间,君长夜离开屋子去做了什么,谁也没看见。说鱼符是君长夜拿的,要去冥界调取鬼兵,再挑起人间祸事,也并非全无可能。 “没事,你做得很好。”月清尘面色未变,“掌门师兄回来了吗?” “已经在路上了,估摸着再过半刻,就该到凌绝顶了。”灵犀答得毕恭毕敬,忽然想起来什么,慌忙道:“对了君上,之前来了个送信的,说是萧肥圆派来,还说非要亲手把信交给您不可。我找您半天没找到,他好像有急事,等不及,就先下山去了。您看,要不要去追回来?” “不用了。”月清尘淡淡道,“你下去忙吧,我去凌绝顶等师兄。” 灵犀对时刻的估算得很准,月清尘刚到凌绝顶落了座,便迎来了风尘仆仆赶回来的叶知秋。气还没来得及喘匀,这位向来泰然自若的昆梧掌门先大步走到月清尘身边,眉头拧成了川字,语气带着几分显而易见的焦急: “仙界派天将顺着通天阶下凡来了,还带了数百天兵,正兵分两路,往妖族和魔族去。” “谁?” “为首那个,是天庭三千金甲的首座,湛陵。”叶知秋跟他解释,“湛陵,是仙帝昭崖身边的第一神将。” “我知道。”月清尘微微颔首,“我还知道,师兄在万年前,也曾是天上的神君。” 苍衣男子明显一怔。 “不是吗,秋风君?” 别的不说,单单对比二者的相貌和驭风之能,就很明显了。 叶知秋鹰隼般锐利的目光落在月清尘脸上,想从上面找出一丝一毫的试探和心虚,可是没有。片刻后,他忽而放松下来,苦笑一声,摇了摇头:“多少年没人这样叫我了。清尘,其实从见到你的第一眼开始,我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之前没将你与神尊的渊源告知于你,也是怕节外生枝,你别怪师兄。” “这事太大,我怎会怪你?”月清尘道,“师兄,我只想知道,秋风君是什么时候下界来的?是与当年的凤凰神女一起吗?” “我比她晚一些,”叶知秋在月清尘对面坐下来,“当年神尊身殒后,神女便带着浮生琴离开仙界,不知所踪。后来的事,有些我不太清楚,只知道她踏遍六界各处,寻找神尊散落的神魂,甚至不惜为此,承受轮回之苦。 他抿了口茶,又道: “当年离渊闹的那一场,已将仙界毁得差不多了。我当时想,天道既择了昭崖做新的仙帝,或许他能令六界重焕生机,可惜没过多久,我却彻底失望,便自请下界历劫,期盼有朝一日,能与神女再度相遇。” “昭崖即位后,都做了什么?” “他想灭尽五界,独留仙界。”叶知秋语调冷彻,“他修无情道,便想将天下人都变成没有感情的怪物。” 月清尘想了想,觉得这很符合昭崖的性情。 之前,他从三世镜中看到,凛安在从封神刀中得知真相后,曾在汤谷枯坐许久,思索离渊的后路。他不知道凛安究竟想了些什么,但从后续发展来看,应该是想过运用神魂轮回之力来对抗天道控制,助离渊摆脱“注定”意味颇浓的命运。 昭崖显然猜透了凛安的谋划,万年来一直搜集凛安散落的神魂,想通过彻底打破凛安与离渊转世之间的羁绊,完成对凛安神格中“人性”的涤净,并通过这个造神计划,将凛安最终打造成他心中那个无情无欲的至高神明。 他差一点就要成功了。 可昭崖之前不知道,玄机,就出在这最后一世上。 确切地说,就在月清尘身上。 作为凛安当年散落的最后一片残魂,或者更确切地说,是最后一片残魂的其中一半,月清尘被凛安遗留下来的某种力量送去现代,试图通过时空转换,躲避来自这个世界的天道之力。而另外一半,则成了这个世界的望舒君,企图暂时掩盖,不让昭崖发现其中奥秘。 一旦月清尘在异界完成正常的生老病死,便会自然而然跳出这个世界的天道束缚,永远留在异界。这样一来,昭崖的造神计划,就只能以失败而告终。 只有这样,昭崖才会彻底放弃,作为离渊转世的君长夜,才有可能活下去,并夺回属于他的一切。 此后,月清尘虽因种种机缘又被召回此间,还替代了原本的那个望舒君,却因为“系统”最初的制约与牵引,与君长夜羁绊渐深,乃至最后,到了无法靠强力打破的地步。 君长夜是离渊的最后一世,也是法力最接近离渊本身的一世。一旦君长夜死了,离渊当年残留的魔力就会彻彻底底散于世间,再不会与凛安相遇。 最好的与最坏的,都会在这一世交汇,获得新生,亦或彻底毁灭。 所以万年后的这一世,被昭崖称作“永夜”。所以昭崖千方百计要杀了君长夜,要将月清尘带回仙界,却因被天道制约,无法下界,只能倒逼月清尘自己去找他。 他至少成功了一半。 因为到最后,月清尘还真的不得不这么做。 “师兄先前提过,要我去仙界寻一样东西来替代祭盘,镇压世间邪气。”他问,“那样东西,是不是真正的浮生琴?” “是。”叶知秋颔首。如今已经到了火烧眉毛的份上,他完全没有再隐瞒的必要: “浮生琴是凛安神尊与生俱来的本命法器,拥有‘生杀予夺’的创世之权,可以借星辰之力,逆转乾坤。当年神女带走的,只是浮生琴的一部分,真正的法器还在仙界,只能由凛安神尊亲自启用。看如今这架势,仙界与人族势必会有一战,届时,必将生灵涂炭。若能拿到那把琴,用它来修复战后千疮百孔的六界,最合适不过。” “师兄的意思是,”月清尘迟疑着问,“要我去仙界后,想方设法,恢复神位吗?” “清尘,”叶知秋看着他,目光坚定,“这是我跟神女共同的期望。她独自坚持着走完了这万年的路,就是为了等这一天。” 从月清尘知道他是秋风君开始,叶知秋对苏羲和的称呼,就已经不是琴圣尊,而是改用了当年称呼凤官儿时所用的“神女”。 可惜,等她的尊上忆起一切,那只耀眼骄傲的凤凰,已经不在了。 当年那碗救活孱弱孩童的心头血,多年师徒情谊,万年苦寻之旅,权当报了凛安对她多年来的养育回护之恩。 月清尘忽然觉得,压在他肩上的担子转瞬间重逾千斤。君长夜之前说,顾惜沉自尽,这是悲剧,可这悲剧是由何酿成的?多少年来,那么多人,那么多条性命,又有多少是被“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观念害死的? 不消说,这又是昭崖在这万年时间里,强加在世人心中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 这一切,月清尘可以不听不看不想。可凛安不行,他不能放任宵小作乱世间,遑论这祸患,还是他亲手埋下的。 “我明白了。”白衣圣君站起身来,俯身拜了一拜,“师兄,我去了。” “去吧。”叶知秋坐在原地未动,坦然受了他这一礼,神情已然恢复惯常的安和,“我就在这,等着湛陵。我去以后,红绫,阿琊,各峰峰主,还有这一山弟子,都会与昆梧共存亡。” 知道这是最后一眼,月清尘凝视他良久,才转身下了凌绝顶。待回到绝尘峰,遣散了灵犀和一山梅子精后,他便孤身往北冥而去。那里的莽莽冰原,是以身祭冰柱的绝佳地点。 果然,从哪里开始,也该从哪里结束。 君长夜离开绝尘峰后,趁着湛陵率领的天兵未到,先往幽冥走了一遭,调出了鱼符能调的全部鬼军。随后回了万古如斯,告诉银罂子,让她集结魔族最强精锐,他要带走,与鬼军编成一军。次一等的,则由她统领,全力攻打昆梧山,只许胜,不许败。 至于魔族里那些老弱病残,没他亲下的命令,不许出魔界一步。 临走前,君长夜取下了沧玦的那副画像,带到风息谷,盖在了苏羲和的棺木上。 在得知一切因果之后,他们三个之间,究竟谁欠谁的,谁又能说得清楚? 索性,也不需要说得那么清楚。 最后,在调动大军之前,君长夜特意去了趟潇湘,将仍留在凝碧宫照顾洛青鸾的风满楼叫了出来。 “让你准备的东西,你准备好了吗?” “自然,”风满楼站在门外,压低声音,“长白羽氏的手艺,你尽管放心好了。只是……” “只是什么?” “你要做的事那么危险,跟你家里人说清楚了吗?” 君长夜冷下脸来:“不用你管。” “一看就是没说。”风满楼抱拳胸前,险些翻个白眼,“你不怕他担心吗?” 一看他就是有了牵挂,知道什么叫心疼人了,这才能推己及人,感同身受。 “说了才要担心。”君长夜别过脸去,“东西什么时候给我?” “别忙,我的弓好了,你那把剑还差个名字没刻。”风满楼问,“都想这么长时间了,你想好了吗?” 君长夜低着头:“叫……” “什么?” “长清。” 第288章 怨憎会 月清尘走了以后, 叶知秋便将各峰峰主召集起来,宣布了接下来的打算。这边都快说完了,云琊才急匆匆赶回来,后面跟着季棣棠,灰头土脸的,仿佛在泥里滚了一遭。 任凭哪个从断崖上跳下去又被救上来,在生死边缘走了一趟,都得是这副德行。 这时节,好像谁都不复往昔的奕奕光艳了。连季棣棠这位常在花间过的主儿都顾不上打扮自己, 云琊这糙惯了的, 就更别提了。 云琊一进门,先四下环顾几圈,没找着想要的人, 便急火火往叶知秋身边闯, 也不管各路峰主的眼睛都盯他一人身上。 “师兄,月清尘呢?”云琊问得急不可耐, “我刚去绝尘峰, 就看见灵犀坐在那树底下边哭。月清尘呢?” 叶知秋冲他压了压手, 示意云琊稍安勿躁:“他去北冥了。” “北冥!”云琊眼睛瞪得大如铜铃,转身就走,“他不要命了?不行,我得找他去。” “阿琊!”叶知秋低喝一声, “清尘希望你留在这。你看看, 这是什么?” 云琊这才停住,扭头看, 是一封战书,君长夜下的, 说要来派精锐来攻昆梧山,届时占了山头,送给月清尘作聘礼。 “那魔头还敢打昆梧山的主意?”云琊冷笑起来,从叶知秋手中接了战书,狠狠按在桌上,“好啊,他敢来,我就让他有来无回!” “你回来得正好,阿琊。我正跟他们说,要将掌门之位传给你。”见云琊有些发愣,叶知秋抬高了声音,“自即日起,容隐君便是昆梧山新任掌门。在场诸位,皆是见证。” “等等,”云琊慌忙打断他,“师兄,我做了掌门,那你干什么去啊?” 叶知秋却不理他,只将掌门大印放在云琊跟前,对一旁靠墙而立的红衣女子嘱咐道:“红绫,你看好他,别让他做傻事。” 随后,又扭头对季棣棠道:“季阁主,往后容隐君,还要拜托你多多照顾。” 说完,不待季棣棠反应,叶知秋便走出门去,径直下了凌绝顶。云琊想跟上,却被对方挥袖招来的罡风挡了回来,顿时更急了:“不是,你们谁能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红绫姐,师兄究竟要去做什么?” 月清尘到北冥的时候,远远的就看见那片莽莽冰原上,矗立着无数巨大的黑色招魂幡,与他刚来这个世界时见到的,如出一辙。 月清尘那时想,这个招魂阵,是望舒在为苏羲和招魂。可现在看来,倒更有可能,是昭崖在为凛安招魂用的。 不过这都不重要了。 他找到最初醒来的那个冰穴,坐了下来,用刀割开了自己的手腕。看着鲜血沿着胳膊汩汩流下,落在冰面上,一点没剩,全渗了进去,简直就像被这个洞穴吸食了一样。 当初蘅芜在归墟献祭的时候,也是这种感觉吗? 到最后,月清尘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这冰天雪地吸尽了,索性席地躺下来,闭上眼睛,静静等待即将到来的死亡,或者,新生。 慢慢的,他就什么都不知道了,仿佛坠入一个最黑甜的梦里。 梦里是一片漆黑的,像这总也度不尽的漫漫长夜。夜幕下,只有一个背影高挑的乌衣男子站在天尽头,形影相吊,说不出的孤冷寂寞。 是君长夜,还是离渊? 月清尘想朝他走过去,想从背后给他一个拥抱,告诉他别怕,你还有我。可每次,都差着那么一点点。 他根本碰不到他。 后来,连那个背影都渐渐消失了。梦里只剩了月清尘一个,孤身面对这走不尽的长夜未央。 为什么还要继续呢? 为什么不永远沉睡下去呢? 有个声音诱惑似的,在梦中这片天地间回荡。月清尘不知道答案,也忘了来这里的初衷,可心中有个信念火炬般高擎,告诉他,一切都是值得的。 太阳总会升起,夜终有亮起来的那天。 不知又过了多久,朦胧间,月清尘感觉自己正给人抬着往上走,一路颠簸,像在走山路。他知道自己正在慢慢清醒过来,想动一动手指,身体却不受意念控制,僵硬得像块石板,最终只能听之任之。 渐渐的,他能感觉到有云絮拂过脸颊,由淡转浓了;身子轻得像一片羽毛,飘在空中;与之前三世镜中在仙界的感觉,不谋而合。 等山路彻底改成了平道,月清尘想,该是白玉京要到了。 轿辇落了地,在原地停了好一会。等他终于找回对身体的掌控权,睁开眼睛,发现面前陈设,与先前在三世镜中看过的玄霄殿很像。 很像,却又不完全一样。之前以琴的玄霄殿高贵典雅,处处装饰有白色花朵,算得上生机盎然。这里也白,却白得冷冰冰的,毫无生气。 来往的仙婢仙童也是,清一色的白衣白裙,脸上神态如出一辙,都是面无表情,像是一个个高效却死板的提线傀儡。 昭崖躬身立在轿辇前,双手撑在两边,身子前倾,低头凝视着月清尘,表情新鲜得像在研究一个什么新奇事物。 两人之间的距离被他拉得极近,向下的压迫感强烈到极致。月清尘往后一仰,平静问:“我已经回来了吗?” “是。”昭崖慢慢直起身来,在他面前半跪下来,“恭迎神尊身归尊位。” “起来吧。”月清尘坐在原地未动,问:“下面怎么样了?” “神尊是问湛陵,还是问君长夜?” “不妨都说一说。” 昭崖轻轻颔首,却走到月清尘背后,推着他往外走去,月清尘这才发现,原来这轿辇是轮椅式的。一边走,昭崖一边开了口,却并不正面回应,只道: “神尊先前最喜欢同我下棋。今日重逢,难得好兴致,不如先下棋,我们再说别的事。” 月清尘心念一动,隐隐猜到昭崖要去何处。果然,他推他来到了太始殿,书房里陈设一动未动,全按凛安生前的喜好摆放。 桌上棋盘已经摆好,昭崖将月清尘推到桌边,自己在对面落了座,微微笑道: “请。” 月清尘执黑,在棋盘上落了一子,淡淡道:“现在可以说了。” 昭崖似乎将注意力全放在棋盘上,回答得颇有些心不在焉:“湛陵已在魔界与妖界外分设了阵法,不出三日,便能其中妖魔尽数歼灭。至于君长夜那边,魔兵已经攻到昆梧山下,容隐君作为新任掌门,正与之对战。神尊别担心,湛陵已派天将去协助,想来不用多久,便可一举平定。” 月清尘又落一子:“浮生琴何在?” 昭崖闻弦音而知雅意:“神尊是想尽快恢复神位,用浮生琴来杀君长夜吗?” 月清尘看向他:“我早日复位,这场浩劫就能早些结束。六界众生,也能少受些苦楚。” “此话不错。”昭崖定定看他片刻,冲侍立一旁的白衣仙童招呼道:“去温两壶酒来。” 仙童领命而去,很快将酒放到案上。昭崖亲自斟了一杯,递到月清尘面前:“神尊尝尝,我特意叫他们酿的梅子酒,应该合你的口味。” 他难得殷勤,月清尘却没喝,只将酒杯随手放到一边,又在棋盘上落下一子,视线落到对面男子身上:“该你了。” 多年过去了,面前的仙帝气度雍容,对上再难解的局面都游刃有余,早不是万年前那个时时碰壁的小仙官能比的。可他这份天下尽在掌握的雍容,是建立在多少杀孽之上,是由多少白骨堆砌起来的? 他们天生为神的,要被压在这尘世苦海里久挣不脱,如陷淤泥。他生而凡骨,倒能在这九重清净地如鱼得水,坐享尊位。 凭什么? 这岂是一句天道轮回能解释的? “有个问题,我一直想问你。”被月清尘久久注视着,昭崖却并无分毫不适,落子仍是气定神闲,“为一人而毁天地,和为天地而杀一人,究竟该何去,何从?” 月清尘:“你早有自己的答案,又何必问我?” “正因我有答案,才想问问神尊的答案。”昭崖同他对视,“以前的神尊选择了后者,此乃正解,所以他的功绩在万年后的今日,仍被世人铭记,永垂不朽。我很想看看,如今的神尊,会作何抉择?” 当年…… 当年凛安虽然与离渊同归于尽,却还是拼着魂飞魄散,给离渊留下了转世的机会。更何况,在此之前,他不见的那些时日,都是待在幽冥涧,试图以神魂之力,超度龙族那些枉死的魂灵。所以凛安每一世都会历经劫难,绝无善终可能,更不能得窥天道,飞升成仙。 本来最后一世也是如此,幸而苏羲和用自己的心头血救了他,才能让凛安在天道压制之下,硬生生夺得变数。 六界与他想救的那个人,从来都不是完全对立的两个选项。所以做这样的选择,根本毫无意义。 可惜,昭崖不会懂得。 月清尘懒得跟他解释,只是闷头下棋。昭崖倒不在意,边同他下,边自顾自继续道: “对了,神尊或许还不知道,鬼族鱼符不知为何落到君长夜手中。他已经召集鬼族与魔族精锐,上了通天阶,打算攻上仙界来。不过神尊无需担心,湛陵在半途等候已久。他答应过我,一定会替神尊除掉这个心腹大患。” 月清尘正要落子,闻言手一颤,棋子掉在了一个对他十分不利的位置。昭崖瞧见,自然不会放过,迅速吃掉他几个子,语气几分幸灾乐祸: “神尊,你的心乱了。你的情绪完全被战局牵引,又怎能全心对待面前棋局呢?” 月清尘佯作不悦:“你就不怕湛陵出事吗?” “他死了,我最多就是惋惜一下,失了一员良将。 ”昭崖无谓般耸耸肩,“但君长夜对于神尊而言,恐怕,就不只是仇敌,或者良将那么简单吧?” 月清尘冷冷看他一眼:“此局难解,下面既已打得不可开交,我们还要在此浪费彼此的时间吗?” 昭崖从善如流,见月清尘实在无心下棋,当即站起身来,推着他往外走去。 昭崖在天上,早将君长夜与月清尘之间的点滴相处看得一清二楚。那一粧桩一件件,看似已经成仇,可真相究竟如何,恐怕只有他们两人知道。 事到如今,昭崖已经不想费心去猜神尊究竟有没有和君长夜反目了。他相信,只要月清尘亲眼目睹了君长夜的死亡,再好的伪装都会被戳破。 他拭目以待。 第289章 爱别离 通天阶由通天塔延伸而出, 将近万级,一路往上,由地底通往云端, 不知何时才到尽头。 如果此刻从天上往下看,会看到通天阶上黑压压一片,尽是由鬼族与魔族组成的精锐之师。前头是烈火,身后是寒冰,不时还有罡风自上而下,横扫一片,路才走了一半, 精锐之师竟已去了十之六七。 这哪里是通天路? 分明是通向冥府的黄泉路。 君长夜走在队伍的最前端,踏在最高的那级台阶上,无论什么天劫来了, 总是首当其冲。他像一杆高耸的旗帜, 沉默,顽强, 仿佛只要他不倒下,走在这条黄泉路上, 就没什么好怕的。 可饶是如此,走到最后那三分之一的时候,君长夜身后,还是只剩下不到十个魔兵了。 他们一批批地倒下, 一批批死去, 有的从天阶上掉落下去,摔得粉身碎骨, 有的当场被风化成干尸,随即扬成粉尘。有的被烧死,有的被冻死,走到最后,君长夜都已经麻木了。双腿仿佛不是自己的,如灌了铅般,沉得抬不起来,只有每往上迈一步带起的浑身酸痛,提醒他,他还活在这炼狱之中。 凭君长夜如今混沌不清的神志,只够考虑一件事。 自己的大限何时会来。 以至于当耳边传来一声极清晰的鸟鸣,君长夜都怀疑自己,是不是出现了幻觉。 然而,那不是幻觉。 耳边接连响起的,也不是简单的鸟鸣。 而是凤鸣之音。 冷北枭化了原形,正飞在他身边。头还是枭鸟的头,尾巴却五彩斑斓,华美无双,是货真价实的凤尾。那模样别提有多滑稽,可君长夜笑不出来,他实在太累了,连多余勾勾唇角的力气都没有了。 “你来干什么?”君长夜勉强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我这次上天宫……可没打算,带着你妖族一起玩。” “妖魔不分家。”万妖之王不理会他的风凉话,兀自呼扇着逐渐向凤凰靠拢的翅膀,“上来,本王捎你一程。” 君长夜顿了顿,拿刀拄着地,艰难地扭头看他:“……不用。” “脸都白了,就别说大话了。”冷北枭懒得跟他打太极,索性将一切摊开来:“本王知道,你是怕本王卷进来,怕本王一个还不完的人情。可即便本王今天不卷进来,你以为,那群自称替天行道的神仙就会放过妖族吗?魔尊,别天真了。 ” “今日此局,若对上湛陵,必输无疑。”君长夜又迈上一级天阶,咬牙道,“你来……也是跟着我送死。” “哟,找死?”冷北枭哼笑一声,“多新鲜呐,你承认你怕那个天将了?” “我才不怕,”君长夜冷冷地扭回头来,“只是……实话实话。” “知道必死还来,什么毛病?”冷北枭又是一振翅子,不紧不慢地跟着,“对了,打从你一上来我就发现了,你身后这些精锐魔兵,都是穷凶极恶之徒,对人族与仙族怨念颇深。你带着他们赴这必死之局,是怕他们知道你与人族议和,要哗变吧?” 议和。 “那些次一等的,你让你手下那个女魔带着去攻昆梧山,是想借云琊的手除掉吧?不过比起到这来的,那些魔兵,倒还能多上几分生的希望。” 君长夜脸色更白了几分,并不附和,甚至很想让冷北枭闭嘴。身后仅剩的那几个魔兵命已经去了大半条,自然分不出心去听,他也不在乎他们知不知道。但这话如果让昭崖听见,今日这棋局,不管他君长夜还能不能留得性命,可就都满盘皆输了。 冷北枭知道他在担心什么,却满不在乎:“没事,越是走在这通天阶上,上面那些神仙越听不见,” 君长夜面色灰败,没力气跟他吵架,过了好半晌,才回敬一句:“话都让你说了……我还说什么?” “那你就省省力气。”冷北枭看着倒很气定神闲,顶着飓风飞上云端,竟然还有空追忆往昔,“对了,本王近来想到一些事。本王跟你爹,似乎有点渊源。当年本王还是个蛋的时候,他也还在他娘肚子里。对了,还有你娘,本王身上这凤凰血脉,还是源自你娘施舍的那几滴凤凰血呢。” 君长夜耳畔嗡嗡作响,好不容易才听他把前因后果说清楚。 原来,随着祭盘的进一步崩溃,冷北枭近来觉醒了上古残留的那一点凤凰血脉,也顺带着,回想起一些上古旧事。 他想起,自己还是一个蛋的时候,被天上的凤凰神女捡走。神女坚信这是世上最后一枚凤凰蛋,坚持要将他孵出来,孵了半个月没动静,还往蛋上滴了几滴自己的血。 后来,见实在孵不出,神女也是出于献宝的心思,便将这枚“凤凰蛋”送去龙宫,当做龙族太子的新婚贺礼。 再后来,龙族覆灭。那枚蛋因为凤凰血的滋养,侥幸活了下来,还在千年后破壳而出,成了今日的万妖之王。 君长夜想笑,却笑不出来:“你说,她怎么就……就这么闲呢?” “怎么能叫闲呢?”冷北枭语气意味深长,“你想,你娘用一碗血救了望舒君,叫你能有机会遇见他。又用这几滴血,叫我欠了她一个大恩。今时今日,就该是报还的时候了。” 君长夜垂下眼帘:“可我不是她。” “你是她儿子,我报给你,也是一样的。”巨枭在他身边堪堪停住,催促道:“上来,养精蓄锐,待会对上那守门的天兵天将,还有的打呢。” 君长夜终于停住上登的步伐,回身看去,已经空无一人。往下看,又是一片尸山血海。 他从未有过有哪一刻,这么渴望月清尘陪在身边。 却又不敢,怕会永远失去他。 这么患得患失,而又软弱的自己,从来都只会把师尊推得越来越远。 君长夜最后问了一次:“今日你若出事,那蘅芜君…可就再也见不到了。妖王,你不会后悔吗?” 冷北枭拍打着翅膀,语气笃定:“今日就算蘅芜在这,也会希望我这样做,你信不信?” 君长夜于是不再多言。他点点头,用尽最后一点气力,跳上了巨枭辽阔的背脊。 原来有人并肩同行的感觉,真的好过孤军奋战。 昭崖推着月清尘走到南天门的时候,正遇上百丈高的巨浪迎面扑来。 君长夜化成的黑龙在浪里翻转挪腾,拥有凤凰羽翼的巨鸟展开双翼,呼啸来去。罡风风向被扇得逆转,将黑龙召来的海涛,悉数灌进了南天门。 守门的金甲一个个被冲得晕头转向,好些被水龙卷进去,再也爬不起来。然而仍有更多天兵,正从南天门内源源不断地涌出来。 湛陵早先去了凡界一趟,将一切安排好后就回了天宫。如今君长夜真的攻上来,即便引了海水滔天,他也并不在意,只在南天门外冷眼旁观。 唯独见昭崖走近,湛陵眉宇间那片平静才被打破。他冲手下将官嘱咐几句,迎了过去。 “帝君,天门危险,请退后。”金冠金甲的大将全身湿透,撑开一把紫竹伞,遮在帝君头顶,将风雨尽数挡在外界,“请放心交给陵来处理。” 昭崖冲他摆摆手,湛陵便将伞交给一旁金甲来撑,自己识趣地退回守位。昭崖却不退,非但不退,反而更近了几步,俯身凑到月清尘耳边。 “四海连天,龙翔凤鸣,可是万年不见的奇景。他们还真带来了一出好戏。”昭崖话语间竟充溢着赞赏,“神尊想离近些去看看吗?” 自出了太始殿,月清尘一直表现得非常淡漠,那是他在竭力克制,不肯展露半分对君长夜安危的关心。月清尘知道,如果他任由自己的感情被昭崖看得清清楚楚,他与君长夜,今日都在劫难逃。 更何况,君长夜临走前的表现和那番话,实在令他寒心。 其实,若无三世镜中万般前尘,君长夜那样说,那样做,凭他们朝夕相处的默契,月清尘自会明白,那都是做给昭崖看的。 可看过三世镜后,就不同了。 万年前,离渊与凛安,毕竟是有心结未解的。 当初在海底墓,昭崖给三世镜给得爽快,可实则,却是借这镜子,下了一手挑拨离间棋。 仙族帝君,果然个个下得一手好棋。 昭崖既然开口,月清尘沉吟片刻,便答了一个字:“好。” 他以为昭崖说的离近些,是走到南天门为止。谁料昭崖直接将比天门还高的浪头视若无睹,推着他来到南天门前,直面通天阶上的那场生死搏杀。 湛陵亲自下了天阶,擎天斧一手一个,左劈右砍之下,竟能破浪分海,将藏身其中的黑龙生生逼了出来。凤凰前来助阵,却撞上湛陵回身一斧,正划中额前凤目。凤凰吃痛,在空中疯了般旋转不休,哀哀悲鸣几声,被黑龙一个甩尾,击落九天。 黑龙自浪间一跃而起,正对上湛陵手中血迹斑斑的利斧。 月清尘看着,看着,几乎忘记了呼吸。他看到黑龙被神将翻身骑跨上去,龙角被接连斩断;他看到龙筋被整条抽出,龙身浴血,没了角,像条破了腹的长蛇,被神将扔到了南天门前。 扔到了他的脚边。 黑龙最后恢复人形的时候,七窍都在往外冒血。君长夜侧身倒下,头枕着胳膊,脸贴在地面上,鬓角黑发被海水浸得湿透,渐渐有进气无出气。 他吃力地从血水中抬起头,双目无神,不知道看向何方。月清尘从轿辇扑下来,踉跄着跪倒在地,将青年的头抱在怀里,眼前一阵阵地发黑。恍惚中,感觉被对方手指勾了腰间某处,一物“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是之前在魔宫时,君长夜亲手系在他腰间的那个青玉牌。 月清尘要去捡,一双靴却先他一步,踩上那个玉牌,用力碾了几下。他眼睁睁看着它碎成几片,里面藏了许久的东西露出来,是纠缠在一起的两缕青丝。 结发为同心,恩爱两不疑。 “多可笑的誓言啊。”昭崖讽刺般叹息一声,语气又似怜悯,“这世间,有几对道侣不是貌合神离,又有谁能真正做到恩爱两不疑?” 怀中的身体渐渐冰冷,再无生机,月清尘拼命去揉搓君长夜的脸,捂他的胸口,想将他重新暖热,却无济于事。 “这就是你爱的人?”虚空中仿佛又有谁在说,“不堪一击。” 是错觉吗? 好像太阳落山了,忽然之间,天地陷入一片彻头彻尾的黑暗之中。 那并不是错觉。天宫的仙官反应极快,仿佛早预料到一般,很快就取了数千颗夜明珠过来,将天门内外映得亮如白昼。 方才在黑暗中难以视物,待周围重新亮起,众金甲才反应过来,刚才那白衣男子抽出配剑,差一点就架在了帝君的脖子上,幸亏首座反应得快,及时夺下将人按住,这才没酿成大祸。 “按好他。” 昭崖俯身,在死去多时的黑衣魔尊怀中掏出一个小瓶,晃了晃,拔开瓶塞,走到月清尘面前。后者不住喘着粗气,被湛陵死死按住脖颈,被迫低着头,却仍没放弃挣扎,显然想拉面前仙帝给君长夜陪葬。 昭崖拍拍他的脸,语气柔和得像在哄一个孩子。 “喝下去,睡一觉。醒来,我给你一场最盛大的封神礼。” 第290章 求不得 任凭月清尘再怎么不甘不愿, 死命挣脱,一双眼熬得通红,那一整瓶了前尘, 到底是灌下去了。 忘情水混着发梢滴下的冰冷雨水,顺着喉咙一落千丈,渐渐沁入五脏六腑,彻底模糊了视线。 慢慢地,月清尘不再挣扎,整个人松垮下来。湛陵放开他, 他就像滩烂泥一样滑落在地, 若非胸口还有起伏,几乎让人以为,他已经随君长夜而去了。 封神刀断成三截, 静静躺在地上, 彻底沦为一堆破铜烂铁。烂铁旁的尸身已经被金甲拖下去处理,兴许直接丢下天去, 兴许斩下头颅挂在殿前,不过无论怎么样, 都无足轻重了。 大局已定。 月清尘也躺在地上,躺在君长夜遗下的血水之间,却再也感受不到一丝温暖。 他想起来,以前躺在君长夜怀里的时候, 青年身上那么烫, 那么暖,只消一个吻, 就足以慰藉冰雪里风尘仆仆的旅人。 可如今,那些烫和暖都从那具身躯里流出来,跟冰雪汇在一处。月清尘觉得好冷,好冷,仿佛他还孤零零躺在那个冰洞里,独自面对北冥无穷无尽的苍白一片。 月清尘拼命回忆,想把与君长夜在一起的那些记忆找出来藏在心里,从帝都,到昆梧,从潇湘,到魔界。可了前尘开始在身体里作祟,他觉得头脑也一片空白,仿佛有抹布在脑海中来来回回,将那些他想寻觅的,悉数抹去了。 不见了,全都不见了。 至于留下来的是什么,月清尘不知道,也无力去探究。 他只觉头痛欲裂,恨不能以头抢地,撞得鲜血淋漓。 恍惚间,有谁将他抱在怀里,让他臣服于眼前黑暗。月清尘不肯,将掌心掐得惨不忍睹,血水中一点红线转瞬而过,他忽然想起来—— 那一根红线,是他在同归于尽之前,亲手系在离渊腕间的,另一端则缠在他的小指上。神明不信天,不信地,却竟指望一根小小的红线护佑他与离渊,生生世世,永不分离。 当年他们打的那个赌,早在凛安知道真相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有了定论。 然而今日,才是结局。 一缕金光冲破乌云,照在身着血衣的男子身上。昭崖抬头望去,见与当年选他做帝君的那道如出一辙,唇畔顿时浮上淡淡笑意。 “神尊,天道同意您归位了。”他将月清尘打横抱起,刻意忽略了对方眼底蔓延开来的乌青,自顾自道:“苦海无边,回头是岸。您亲手杀了魔界至尊,功不可没,我扶您回去歇息,然后去做些准备,迎您归位。” 他本没指望得到回应,却听怀中人虚弱地冷笑了一声,食指颤巍巍抬起,赫然指向下方某处。 目光所及处,尽是无边无际的红。到处都有生灵寂灭,到处打得不可开交,平素还算欣欣向荣的六界,再度沦为尸横遍野的修罗场。 “为仙者,为神者,口口声声说着要庇护苍生,可到头来,却为一己私欲,对人间这满目疮痍坐视不理,袖手旁观。” 月清尘说得很慢,说几个字便要顿一下,说到最后,几乎全是气音,“既然如此,昭崖,你说他们要这漫天神佛,有何用?你要将六界,都变成你冷冰冰的天宫么?” 昭崖抱着他往回走,一边走,一边摇头:“牺牲一些蝼蚁的性命,有什么要紧?神尊,待我大功告成,我会还你一个再清明不过的九州。” 昭崖抱得很紧,几乎将怀中人的肩膀勒出红印。他渴望再听到凛安的声音,渴望得快要疯掉,他盼了万年,然而此刻却忽然不想再听。 然而,还是敌不住那声音随风灌入耳中。 “到头来,你还是变成自己最憎恨的那类人了。”他能感觉到月清尘刀子般的目光射到脸上,“你根本不信天意,你只信你自己。” “天意算什么?”昭崖终于彻底撕下一切和善谦恭的伪装,语气冰冷而又傲慢,“我意即是天意,我要封你为神,谁也休想阻止。” 在他们身后,湛陵目送着远去的一双人影,神色复杂至极。他强迫自己移开视线,却很快被下界某处吸引过去,盯住那一点,看了很久很久。 昭崖没有将月清尘带回太始殿,反而带去了玄霄殿,带到殿宇深处的一间冰室里。 冰室内高悬着一具冰棺,棺内冰封的男子面目安详,仿佛只是睡着了。可若认真看去,会发现那只是一团虚影,由无数小小的神魂碎片仔细拼接而成,毫无生命迹象。 昭崖将月清尘轻轻放在棺上,动手去解他的衣衫。一路走来,月清尘勉强蓄了些力气,昭崖钳制刚放,便想趁机出手,却被对方抬手一挥,定在当场,只能任昭崖为所欲为。 外衫,中衣,里衣,最后一层遮羞布也被揭开。所有衣裳褪至肩膀以下,裸露在外的每一寸肌肤,都因寒冷而战栗非常。 月清尘咬着牙,不自觉打了个寒战,却被昭崖在身后按住。后者凝视着他肩膀上早已愈合的梅花状伤疤,眸中血丝渐渐铺天盖地,目光几欲噬人。 那还是当年在万古如斯一夜春情过后,君长夜在他肩上留下的印记。为的是提醒他,永远不要忘记他们之间曾发生过什么。 “他竟敢这么对你。”昭崖语气冷到仿佛也混了棺内冰渣,有几分咬牙切齿的味道:“他这么对你,你竟然还是忘不了他。神尊,你变了。” 说完,他就毫不留情地伸手,将那块带有伤疤的皮肉“刺啦”一声撕扯下来。随后,他将手掌覆盖上去,再拿开时,月清尘血肉模糊的那片肩头,已然光滑如初,再无半分曾存在过伤疤的痕迹。 他就是要将君长夜留给神尊的一切痕迹,完完全全地抹去。 过程中,月清尘一直闭着眼睛,身子因屈辱和疼痛不住打颤,感受到昭崖的手从后背游移到前胸,轻柔得像在抚摸一件绝品孤本。 一个念头忽然从心底冒出来,渐如野火燎原。月清尘霍然睁开双眼,眸中两分惊讶,五分嫌恶,还有三分大仇将报的快意。 将所有疤痕都抹净后,昭崖并未立刻替月清尘拢上衣服,反而任他这么敞着,自己却低下头,轻声道: “成神,需要‘天精地华,山魂海魄’。我已将当年在归墟海眼寻得的所有明珠投入,以天地为炉,为神尊炼好了一颗仙丹。神尊先服下,好好睡一觉,再醒来,一切都会过去。” 说话间,那枚仙丹已经出现在他掌心,昭崖抬起头,想将仙丹送到月清尘唇畔。 他看似泰然自若的神情中,暗藏着一丝不自在。虽然昭崖在竭力掩饰,可月清尘既已将昭崖的心思猜出来,便再不会放过分毫蛛丝马迹。 原来今日在人前竭力掩饰心中所思的,不止他一个。 仙丹已到嘴边,月清尘却没有张口,反而将头微一后仰,冷冰冰地看着昭崖。 “世人皆有癖。有的贪财,有的贪色,你自己无情便罢了,却偏偏看不得旁人有情。”他道,“昭崖,你这是什么毛病?” “不是旁人。”昭崖摇摇头,眼中隐有阴郁。见月清尘拒不配合,他竟直接上前掰开他的口,将仙丹硬塞了进去。 “不是所有人都有资格修无情道的。”昭崖完全没有开玩笑的意思,“神尊,唯独你,非修不可 。” 情之一字,最杀人。 我不忍心,看你受苦。 仙丹入口即化,月清尘想吐出来,却做不到,只得艰难地吞咽下去。昭崖盯着他涨红的脸,仿佛忽然陷入了某种迷障,竟俯下身,用手指碰了碰月清尘颤抖的嘴唇。见对方似乎喘不过气,他慢慢将他抱住,却在某一瞬间过后,又受惊般猛地撒手,甩袖后退。 指尖,却还残留着那片柔软的温度。 烫,太烫了,这就是情爱的滋味么? 昭崖摇头,用力摇头,拼命将手指按在冰棺上擦拭,想将那温度从心中甩脱,却被月清尘一把握住手,直往自己衣襟里带去。 昭崖完全怔住了,不明白他想做什么,直到指尖重新碰到对方肩头那片冷白,才急忙想要挣脱。 却在慌乱中,对上月清尘十分清明的眼。 “你不想要我吗?不敢碰?你为什么不敢碰?”仿佛一声声控诉和质问,面前就是铁证如山,真相压根不容置喙,“昭崖,你的道心已经颠覆,别不承认了,你执着于我,这不是另一种障吗?你一定要离渊死,不就是因为嫉妒离渊,嫉妒得快要发狂吗!” 颠覆? 嫉妒? 别开玩笑了。 别开……玩笑了。 昭崖面色不变,将好容易冲破桎梏的月清尘再度定在当场,取过一旁早已备好的神服替他罩上,放平了躺在冰棺上,最后启动阵法,引棺内神魂与之融合。 待一切就绪后,昭崖这才后退几步,一扭头冲出冰室。 生气,羞愧,自厌自弃,道心染尘,许久未有过的情绪浪潮扑面而来,汹涌到将他轻易击溃。 昭崖一口气跑到无人处,抽出剑来,一把砍了自己刚碰过月清尘的那只手,然后跪倒在地,扔了剑,死死握住栏杆。 断裂处很快长出新的手掌,他很想再砍一次。可刚提起剑,就有人从后面扑上来,将他死死抱住。 “帝君!”湛陵几乎是在怒吼,见对方充耳不闻,竟还想去捡剑,声音不由又提高了几分,“昭崖!你这是做什么?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昭崖暴起,将他反压在地,直接往湛陵脸上挥了几拳。多年疑虑叠上愤怨,一股脑儿全翻了上来。 他直视着湛陵的双眼,逼问道:“从一开始我就奇怪,这么多年,一直留在我身边,你却什么也不要。湛陵,你告诉我,你又是在图谋什么?” 湛陵不语,目光沉沉,下意识在闪躲。 昭崖却再不给他蒙混过关的机会: “你是不是也对我怀着某种不可告人的肮脏心思,嗯?” 第291章 忆蓬莱(大结局) 问题出口的那刻, 昭崖心中,其实也有一瞬间的刺痛。 平心而论,这些年湛陵对他忠心耿耿, 甚至不惜泯灭佛性,弃了逍遥道,甘愿做他昭崖手中的一把所向披靡的刀。 放眼六界,他再也找不到比湛陵更好的金甲首座。 可那抹刺痛,比起被月清尘直戳心事带来的巨大寂灭感相比,却微小得不值一提。 连他自己都不敢直面的感情, 连他自己都觉得憎恶的感情,一直压在心底怕给人瞧见。可如今,却被最怕知道的那个人毫不留情地翻了出来,多年隐忍几乎毁于一旦。 所以他非要在今天, 将他与湛陵间那层万年来视而不见的遮羞布捅破不可。 他跟他多像啊, 像到看湛陵受伤,看湛陵不知所措, 昭崖竟有种近乎自虐的快感。 沉默, 长久的沉默。这问题太难, 湛陵不知该怎么回答,更不知该从何答起,以至于不得不开口时,只有干巴巴一句辩白。 “帝君, ”他说, “你知道的,这么多年, 我对你从无二心。” “为什么从无二心?”昭崖却不肯放过他:“回答我。” “帝君,”湛陵非但不肯正面回答, 反而另起话头,“我刚刚在下界,发现了一件趣事,你想先听听吗?” 说完,不待昭崖否定,他先飞快地继续道:“季棣棠死了。就在刚刚,他替云琊挡雷劫,被五色雷劈中,化成灰了。我总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直到刚刚,才终于想起在哪见过。” 昭崖不说话,湛陵抬眼与他对视,语气不容置喙: “当年神尊处置太子遥华,定的也是雷刑。我之前未见过遥华,也不知他陨落时会有什么异象。可行刑那日的异象,我看得真切,与今日如出一辙。所以那日受刑的,不是太子遥华,而是狐王。是狐王替他受了那一劫。” 昭崖不为所动:“你想说什么?” 湛陵忽然激动起来:“调换死囚这么大的事,神尊不可能不知道。他们敢这么做,一定是神尊默许,或纵容,甚至直接安排。帝君向来心细如发,必然有所察觉,那时去找雷君,就是问这件事吧?” “是,”昭崖不屑跟他绕圈子,“那又如何?” “帝姬之所以要与神尊为敌,就是因为怨神尊不念旧情,杀了她的亲弟弟。”湛陵激动到在他面前来回踱步,“如果你早早将此事告知帝姬,后面那一系列的祸事,都不会发生。帝君——” 他看着昭崖,一字一句: “我一直以为,你是被逼无奈,为了自保才与容嫣结盟。可如今才知道,谁是织网者,谁是那网里的鱼,原来都该颠倒过来。” 那些年,昭崖看似一直被动,可实际上,他下出的每一步险棋,都将主动权牢牢捏在手心。 难怪是他笑到最后。 见那金盔金甲的大将瞪着自己,眸中似有困惑,仿佛等自己给一个解释,昭崖忽然笑出声来,不知在笑对方,还是在笑自己。 事到如今,他已经无所顾忌。 “原来你现在才知道。”昭崖毫不留情地回视着他,“看来,是我一直高估你了。” 仿佛早已料到这个答案,湛陵摇摇头,接连退后几步,随即转过身去,竟要离开。 昭崖厉声喝道:“你要去哪?!” “我已经帮你杀了君长夜。我已经帮你得到你想要的一切。”湛陵没有回头,疲惫道:“帝君,您已经不需要我了。” 昭崖的双眼瞬间变得阴郁起来。他烦躁地来回踱了几步,停下来时,仿佛才终于下定决心。 “湛陵,你不许走。”他冲着金将背影,缓缓道:“我需要你,这样可以了吗?” 或许连昭崖自己都没注意到,话至末尾,竟然有一点点哀求的示弱意味。 可湛陵只是僵了一僵,却依然没有回头。 于是昭崖立刻反悔了。 求谁别走,求谁留下来之类的话,对他而言,实在太难看了。 “你说得对。”他点点头,不顾湛陵根本看不到,“反正君长夜已经死了,留着你也没什么用了。你滚吧,永远,永远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 语毕,昭崖转身,大步流星而去。 湛陵的背影似乎颤了颤,可随即就稳住了。他背对着昭崖,慢慢脱下外罩的金甲,摘下金盔,整整齐齐码在地上,只穿一袭单衣,干净利落地滚了。 他往西,昭崖往东,彼此之间的距离越拉越远,宛如两颗朝着相反方向坠落,再也不会交汇的流星。 次日,瑶池边。 月清尘穿着昭崖亲手给他换好的白袍神服,头上戴了银冠,高高端坐在瑶台之上。任凭在昭崖操纵下完成怎样繁复的仪式,男子都双目无神,表情漠然,仿佛眼前一切,与他全然无关。 待得终于礼成,已是半日之后。座下群仙无不暗暗长舒一口气,纷纷举杯,向台上的帝君和神尊表示庆贺。 这场面之大,一如当年仙帝在蓬莱办的寿诞。只是更为铺张,更为奢靡,包罗了世人能想象的一切奇珍异象。 仿佛在万年时光里,昭崖什么都没干,光忙着搜罗天地异宝,筹谋典礼格局。只为等这一回,给他的神尊一个六界最盛大的封神之礼。 仙界自那次帝君寿诞过后,因为种种原因,没再办过像样的典礼。所以那次寿诞,就是昭崖有生以来见过最好的。 仿佛被这浮华盛景挡着,就看不见下界的残破天地,血流成河。 盛典的最后一步,是请出尘封已久的浮生琴。 那把叶知秋口中,有“生杀予夺”之能的神器。 月清尘从瑶台下来,乘莲舟前往瑶池中央,将要亲手开启他自己在万年前设下的封印。 过程中,昭崖一直陪伴在侧,只是刻意同月清尘保持了一定距离。直到莲舟游入中心,他才探身过去,轻声道:“神尊,得罪了。” 他拿针刺破月清尘指尖,取了一滴血,滴入瑶池内。血一落下,水中霎时大放异彩,湖面泛起涟漪,下面有东西于轰鸣声中迅速浮起,眼看便要破水而出。 昭崖将全部心神放在即将出水的浮生琴上,一时放松了警惕,却听身后传来异样声响。他迅速回身望去,却见那袭白袍正带着不可阻挡的决绝之意,自舟边一跃而下。 昭崖想抬手去捉,却已来不及了。白袍衣角从指间轻擦而过,轻飘飘沉入水中,翻飞如鹤羽。 直到此刻,昭崖才终于明白,原来月清尘心中早存死志,早已打定主意,要随君长夜而去。 之所以忍辱负重,就等此刻,拿了浮生琴,来为六界平息战事。 昭崖毫不怀疑,等神器真正到手,月清尘便会来寻他这个罪魁祸首。想必,即便不能将他斩于台前,也定要与他同归于尽。 到了此刻,说不失望是假的,昭崖顾不上探究忘情水究竟有没有发挥效用,先走到舟边,抬手一召,想抢先将浮生琴握在手中。 月清尘虽已归位,却因之前献祭,又骤然承受大量神魂融合,导致虚弱萎靡。所以他虽然是浮生真正的主人,却还无法与久坐帝君之位的昭崖抗衡。 然而就在此刻,天边忽然亮起异样光芒,霎时大盛,将瑶池内浮沉的明珠之光完全掩盖。众仙被那光刺得睁不开眼,急忙以袖掩面。又觉但凡被那光芒照耀之地,都有热浪扑面而来,身上烫得几欲着火,不由纷纷躲进舟中,做起了缩头乌龟。 他们不知发生了什么,只有几个身经百战的老仙官隐隐觉出不对。 这感觉……这感觉,像极了当年在上古战场上,那个令妖魔闻之色变的御天君。 汤稷。 莫非是汤稷君上回来了? 老将们几乎热泪盈眶,却愈发不肯出舟,全然不顾他们正牌的帝君还在外面,直面空中那道来路不明的身影。 昭崖当帝君这么多年,非但把仙界整顿得冷清如广寒宫,还不许神仙下凡,不许凡人飞升。若非他自身道法高深,又有湛陵那尊杀神保驾护航,怎能降得住这批心有怨念的仙官天将? 可降住归降住,昭崖行事铁面,不容半分私情,执行起那不合时宜的天规更是毫不手软,连当年被天道择为帝君的方式,都是杀妻证道。仙官们见了他都噤若寒蝉,早早学会了明哲保身。如今大难当头,不落井下石已经不错,谁还肯为他卖命? 更何况太阳既出,再亮的明珠,也注定只能黯淡无光。 昭崖站在莲舟最前端,仰起头,盯着瑶池上方那道英姿勃发的身影,觉得难以置信。那青年分明是君长夜的模样,可身上的光热气息,却比当年的离渊更甚。 他不是死了吗? 难道这世上……真有起死回生之术? 昭崖只怔了一瞬,然而就在那一瞬,有人在暗处放出一记冷箭,正中他的肩头! 昭崖早是近神的金身,寻常法器根本伤不到他,然而那准头极好的一箭,却能让伤处皮开肉绽,难以愈合。 昭崖不用看,就知道这箭出自焚劫。 是牧灵的后人。 当年他设计将牧灵挤下天宫。后来帝君还曾想法设法,置牧灵于死地,逼得对方不得不改名换姓,隐匿踪迹,才逃过一劫。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 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这是射过金乌的弓。”风满楼手持长弓,自舟船间走出来,神情冷漠,“拿来射帝君,实在大材小用了。” “诸将听令!”君长夜在半空中开了口,威严而不容置疑,“仙帝昭崖,乃是当年天下大旱的始作俑者,天庭雷雨二君,皆丧于其手。如今昭崖为一己私念,再度挑起六界祸事,其心可怖,其罪当诛,尔等近日作为,实是助纣为虐!有欲戴罪立功者,还不速速将昭崖拿下!” 他身后金光万丈,俨然天道新宠。反观昭崖那边气运,竟被压了一头下去。 此话一出,瑶池顿时哗然,有胡子花白的老将立刻站出来,振臂一呼: “真君在此!诸位同僚,还不随我讨伐逆贼!” 话音未落,他已率先抽出法器,向着瑶池中央飞掠而去。 昭崖自然不会将一个天将放在眼中,他甚至不将君长夜放在眼中,注意力全在水面以下。见月清尘迟迟没有动静,昭崖竟打算将眼前这致命危局全抛在身后,亲自下水探查。 就在他离水面还有几寸时,一细长锐物骤然出水,直冲其双目而来! 那是几根琴弦拧成的一股粗弦,尖端朝外。看着锋锐,可到底不是刀剑,即便正中,也不会伤及分毫。 昭崖毫不在意,甚至打算越过弦去捉住手腕,将握弦的那个人一起拉出水面。 然而,就是这不伤分毫的一击,将他的身形定格了一瞬。 一瞬,又是一瞬。 有时胜与败,就在这一瞬之间。 在他的手将将触及对方手腕的那刻,月清尘手一松,果断弃弦而走。昭崖握了个空,正要入水,却忽觉胸前一凉。 再一低头,就在水面忽变暗红的倒影里,看到了身后杀气四溢的君长夜。 一把剑穿胸而过,带起血如泉涌,剑身上隐有“长清”二字,样式极其眼熟。 是当年神尊杀死以琴的那把剑啊。 难怪事后怎么找都找不到,原来,是被神女带走了。 当真是天道好轮回。仙族帝君,竟都与这把剑缘分不浅。 君长夜将剑抽了出去,昭崖晃了晃,却没倒下,反手抽出自己的佩剑丹心,同君长夜过了数百招。然而那把剑毕竟是凛安曾经用过的,即便丹心万年来经过无数次重锻,终究无法与之匹敌,很快在对方猛烈攻势下,断成两截。 君长夜正欲乘胜追击,一道身影却忽然挡在昭崖面前,将那险剑一斧格开。 “湛陵。”君长夜定定看向他,“还没谢你的恩。今日你别拦我,从今往后,你还好端端做你的金甲首座。” “不必谢。”湛陵稍稍侧头,向身后帝君投了最后一眼,“我帮你们,是为公义。护他,是为私情。纵使情义难以两全,我今日,却是护定他了。” 君长夜不再多言,提剑攻来。远处风满楼早已张弓搭箭,箭尖直指昭崖。 昔日俯首帖耳的天兵天将,也都朝着瑶池中央渐渐围拢。 当真是四面楚歌声了。 “走,”湛陵扭头,见昭崖还站着不动,不由低吼一声,“走啊!” 走? 走去哪? 昭崖不知道,却还是依言转身掠走,离湛陵越来越远。 他模糊地想: 没想到,到最后唯一没有背弃我的,竟然还是你。 最后湛陵看他的那无声一眼,仿佛在说: 你看到了吗? 情之一字,可以是软肋,却也可以让人变得无所畏惧。 感情,从来不是软弱的东西。 “扑通”一声,是昭崖投入水中的声音。任凭如上方打得热火朝天,池水依然温凉,在瑶池最下方,有可以通往下界的关窍。 可在临走前,他还是想再看月清尘一眼。 想问他一句,神尊已历过百世情劫,于情之一字,莫非还是堪不破吗? 然而,寻觅的时候,昭崖看到君长夜同样扑入水中,很快寻到那片白袍,将人拉进怀里,紧紧抱住。月清尘回抱着他,浑身战栗,满心满眼,都是失而复得的狂喜。 昭崖忽然就觉得,心里有个地方,已然空空如也。 其实他何尝不是在赌,赌神尊恢复神位后,就会顿悟,会舍弃那些多余的软弱情感,会忘了君长夜。 可他还是输了,输得一塌糊涂。 昭崖不再留恋,转身往下游去。瑶池底像一个巨大的光滑镜面,连接仙界与凡世。他靠近镜面,就如同站在云端看着世情百态。 他看到熙熙攘攘的长街上,有个卖花的小姑娘。篮中的花卖不出去,她也不恼,就取了花来自己戴,戴了满头,然后对着街边的一滩残水照起镜子,美美地笑了起来。 在水的另一面,昭崖仿佛看到凤官儿坐在扶桑树枝上,冲他扭头一笑,笑容灿烂到,让他有种想要流泪的冲动。 她在世人中间,世人与她,并无区别。 战火燃上长街,那些凡人惊慌失措,小姑娘也跟着跑,头花掉了一地,神情惊恐至极,唯恐被呼啸而来的战马追上。 昭崖勾勾手指,那些战马应声而倒,自长街消失无踪。小姑娘吓得跌坐在地,见真的没事了,犹豫再三,还是跑回去捡回那些花,抱在怀里。挂着泪珠的眼睫忽闪忽闪,像是在庆幸劫后余生。 心空了的那个地方,忽然再度充盈起来。 太上忘情,太上忘情。 他想,他终于懂得了。 君长夜刚抱着月清尘浮出水面,瑶池底忽然光芒大盛,转瞬之后,归于寂灭。可周围破损的一切,都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原状。下界众生不知发生了什么,只知眼前灾厄消解,纷纷长跪不起,高呼苍天有眼,神仙显灵。 月清尘靠在君长夜怀里,喃喃道:“昭崖为补六界疮痍,自散了神魂。” 他声音很低,却还是被不远处仍在拼死奋战的神将听到了。湛陵咧嘴一笑,竟双手回拢,提斧往自己脖颈上划了一道,随即直挺挺往后倒去,坠入瑶池之中。 如果这世上有个人愿意为你奔赴黄泉的话,就好像你最后的决定,也没有那么亏了 邪佞既除,众仙打过招呼后,接连散去,各司其职,开始忙着灾后重建。到最后,只剩下瑶池上的两人,仍在湿漉漉地拥抱彼此。 不等月清尘问,君长夜先一股脑儿全倒了出来:“那日通天阶上身死,不是假的。先前宁师叔告诉我,我母亲孕育我时,已在我身上暗藏了一道凤凰精魄。要想彻底摒除魔性,可以在通天阶上毁去魔身,然后请一个信得过的人将残魂带去汤谷,借太阳精魄重生,重塑神格。这样做,相当于凤凰的涅槃重生。这法子险之又险,在南天门的时候,湛陵看出来了,却没有说破,若非如此,也不可能如此顺利。” “为什么不早告诉我?”月清尘才不管他的解释有没有理,只管往他胸口狠狠推了一把,接着又是一把,“这么大的事不告诉我,谁教你的!” “这法子并不一定成功,”君长夜任他作弄,声音愈发低了,像犯了错乖乖领罚的孩子,“我怕说了,你会担惊受怕。可没想到,在南天门,竟然正好与你撞在一起,我……” 他俨然愧疚难当:“师尊,你消消气,只要你能消气,什么责罚,长夜都甘愿领受。” “我本来是要随你去的,”月清尘打累了,终于精疲力尽,倒在他怀里,语气竟有些微哽咽,“可那么大的代价,那么条性命,都压在我一个人身上,我不能就这么放弃了。我想,我晚一点去找你,你也不会怪我。你不会怪我,是不是?” “怎么会?我的错,都是我的错。”君长夜深深吻着他的头发,“清尘,永生永世,我再不会丢下你。你也再不要丢下我。” “这是你自己说的。”月清尘忽然低头,从怀中抽出手,揉了揉眼,“万年之约期约将至,红线已被催生。我赢了,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嗯,”君长夜低头吻掉他脸颊的水渍,“你说。” 都好。 怎么样都好。 太阳升起来了。 长夜已然散尽,即便被伤得体无完肤,死过千百回,到头来,终于换来曾经那轮孤月停留在身上。 大悲大喜,大彻大悟。那些曾经沉沦在暗夜里,疯狂滋生的情愫,终于铺陈在朗朗青天之下,合着初生的红日一并,永不凋零。 “跟我成婚吧。” (正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陪我走到最后的大家。 这篇文写了三年,写到最后终于快结尾,提前两天开始兴奋,恶果就是最后一天精神萎靡,结尾结得仓促,刚才修了修,希望勉强能看得过去。 正文已经完结,番外的话,计划写一个婚礼番外,写一个交代其余大家后续生活的综合番外,写一个之前想好的云圣君现代影番外,婚后番外视大家想不想看而定,哈哈哈,我实在太懒了,也太想给这篇文标上完结了。还有就是,如果小天使们有特别想看谁的番外,可以在评论区吱一声,我会随机挑一个写哒。 我这个人从来三分钟热度,不喜欢吃苦,很少会坚持什么,没想到写文竟然坚持了三年,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月明写得有多艰难,从作者菌时不时崩溃断更就能看出。不过我也从中学到很多,从一个连下一章会发生什么都不知道的菜鸟小白,到终于入门小说写作,学会写大纲,设计情节,个人感觉还是收获很大的。 小天使们如果也有喜欢写作的,过程中遇到什么问题,可以跟我交流。有什么心得体会或者好玩的趣事想要分享,也可以去微博给我留言,虽不敢说可以帮你们解疑答惑,但只要我看到,基本都会回复的。 瞎扯淡都能扯个一百万字,足见我的风格就像老妈子一样絮絮叨叨。虽然总跟人吐槽说第一本就立志要写百万长篇是个无比愚蠢的决定,但能坚持到最后,我觉得自己真的很了不起。 这是我的第一本小说,我相信从今往后,会越来越好。 顺带一提,昭崖的人设是从霍尊的《离人泪》中得来并最终定型的,有感兴趣的小天使可以去听一听,蛮好听的。 番外见啦。希望今天可以写完婚礼。 番外卷 为欢几何 第292章 贺新婚 要说近来, 可真是好日子都赶到一块去了。 昭崖殉道后,九天诸位神佛如蒙大赦,喘过气来, 终于得以大展拳脚。见下界民生哀苦,纷纷大显神通,将各自辖地护佑得风调雨顺。 祸事既了,人人得以吃饱穿暖,茶楼酒肆冷清许久的说书摊前,便又开始人满为患。 要说当前六界最大的事 , 最可说的故事, 便是天上地下接二连三的那三场婚宴。 半个月前,从凉州风家开始,为着风家主跟洛氏家主联姻的事, 在凉州与潇湘两地, 办了足足九日的流水喜宴。但凡过路的,无论什么身份,随不随份子钱, 都会被请进去吃喜酒, 一时间热闹空前。 这边刚办完,紧接着,帝都皇室又开始为新帝操办大婚,娶的梵音宗即将继任的宗主, 曲阑珊。新帝跟风氏像是一个比着一个似的,风家办九日,谐音长长久久, 皇族就办个十日,取意十全十美。 据说那风家的新娘子与皇族的新郎官,还是一对师兄妹,未出师时就常常斗法,将师门闹得鸡飞狗跳。如今办个大婚,也这样闹腾来去,却非但没有闹出嫌隙,反而更显亲热。 仿佛以往受过的那些苦楚,都在这样锣鼓喧天的凡尘喜庆里,一笔勾销。 眼下最忙的,还要数那些蹭吃蹭喝的宾客,今日在凉州吃完全羊宴,又急忙忙赶去帝都赴满汉席,蹭得不亦乐乎。有些吃不了还兜着走,也有些不图吃喝,就为赶那个那个花团锦簇的热闹劲儿。 就这么闹腾了大半个月,随着帝都最后的一场酒席散去,按理说消停了。然而,食客们非但没各回各家,反而全都伸长了脖子,跃跃欲试,等着看下一波更热闹的热闹。 要说最后还没办的那一场,那来头可就大了。 茶楼里的说书人每每说到这,往往都会不自觉抬高了声音,语气是难掩的激动: 这对将要喜结连理的新人,那可是天上真正的神仙! 座下那些凡人几辈子没见过活神仙,每每听到这里,往往都会疯了似的鼓掌叫好。全然不顾这个将要娶亲的帝君,就是那个曾经跺个脚都能让九州抖三抖的大魔头,君长夜。 而他要娶的,或者说,要嫁的,这位神君,是九重天刚刚归位的神尊。而这位神尊,就是君长夜曾经昆梧山学艺时拜的师尊——绝尘峰主,望舒君。 更神奇的是,君长夜与之前成婚的那一对师兄妹,也是同门师兄弟。 好家伙,这关系…… 贵圈也是够乱的。 任说书人怎么解释,大伙也掰扯不明白,君长夜究竟是怎么从道家弟子变成了大魔头,又怎么从大魔头一跃而成仙族帝君。个中原委,委实太过离奇曲折,说书人知道的也只是九牛一毛,其他都是杜撰,难怪驴唇不对马嘴,怎么讲都讲不明白。 听书的想不明白,索性不费心去想。反正那君长夜如今端坐众仙之首,大伙还得给他修庙上香,求他保佑升官发财,平安顺遂,哪里还敢说半句不是,只真心祝福,欢欢喜喜跟着看热闹。 不过这地上的热闹,跟天上的比起来,可就是小巫见大巫了。 银罂子做梦也没想到,在把头顶上所有大魔都熬死熬退之后,她竟也能有上位的一天。 原本,君长夜在去走通天阶之前,派她攻打昆梧山,她是报了必死之心的。没想到,开打没多久,双方对战变成了三方混战,琅轩阁那大狐狸殒于阵前后,云琊率众弟子跟天兵战成一团,无暇顾她,倒叫银罂子捡回了一条命。 还因君长夜化神,魔族群龙无首,被推上了魔尊之位。 银罂子几乎热泪盈眶,这几天忙里忙外,将魔界整顿得焕然一新。随后拿着喜帖,带上贺礼,往仙界走了一遭,为她曾经的顶头上司庆贺新婚大喜。 可没料到,刚到南天门,她却先见到了一个不那么想见到的人。 “云掌门,”避已经来不及了,银罂子硬挤出一个笑来,迎了上去,“好巧啊。” 云琊捏着喜帖,正在门外徘徊,见打招呼的是曾为手下败将的女魔,冷哼一声,甩袖往回走去。走了几步,却迎面撞上两人,不得已生生停下。 “宴席快开始了,你要去哪啊?” 木椅上给人推着的青衣男子神情柔和,竟是销匿已久的洛明澈。 云琊不冷不热地哼了一声,正要说话,却见在背后推着他的高大男子,眼上蒙着一道黑布,见了自己也没反应,颇有些倨傲无礼。 洛明澈语调仍是柔和:“你多担待,他看不见。” 云琊这才发现,在那块蒙眼黑布的后面,竟是凹下去的。 那日在通天阶上,冷北枭被湛陵伤了一双眼,回去后再怎么治也保不住了,再拖下去,还有可能伤及性命,索性便剜掉了。 妖王很是颓废了一阵,可后来一想,又觉得兴许是福非祸。 他答应过宁远湄,今生再不见洛明澈。此番失了双眼,即便今后与蘅芜君日夜相对,也能称得上再也不见。 可如今瞎了眼,要找人更是难上加难。冷北枭正愁得要命,不知该去哪找蘅芜,孰料对方得了消息,却先自己送上门来了。 原来,这段日子,洛明澈一直藏在琅轩阁内养伤。命是捡回来了,可双腿却基本废了,加上之前一条臂膀被厉鬼噬掉,如今的蘅芜君修为尽失,已同个废人没什么两样。 这样的落差,任谁都难以接受。可洛明澈平静地接受了,他或许将这看作对往事的一种报应,每日就安静地待在房间里,清心寡欲地活。唯独在听说了冷北枭的事后,才向照顾他的女婢提出,要去妖界看看妖王。 他本想看看就走,不给任何人添麻烦。谁料刚一踏入妖界,冷北枭就感觉到了,扑过来搂住了就不撒手。堂堂九尺男儿,一族之王,竟趴在他膝上嚎啕大哭,边哭边问: “你还要不要我?” 洛明澈的心一下子就软了,软得一塌糊涂。他骨子里天生的清傲自矜,其实不比月清尘差,本不想叫任何故旧看见自己如今这副苟延残喘的样子,谁料冷北枭竟也落得如此落魄,不由犹豫起来。 犹豫再三,还是觉得余生搭个伴,好过各自孤零零一个人。 于是他就辞别了琅轩阁众人,搬去了妖界,做了妖族名义上的所谓“妖后”。 为促进妖人二界相互之间的了解和文化交融,洛明澈还用仅剩的那只手为众妖画像,画就了一幅百妖图。此后,还以百妖图为基础,展开撰写了一卷书,专门介绍群妖各自的习性和特点,以及妖界的地理环境与风俗习惯。 他这次上天,就是给月清尘送一卷百妖图来的。这卷比起凡间流传的那些,内容更为翔实,细节更为精确,是天上地上独一无二的。他知道月清尘好这个,所以作为新婚贺礼拿出手,也不算太寒酸。 云琊本以为自己已经够惨了,谁知没有最惨,只有更惨,也不好再摆臭脸,只道了句:“蘅芜,你多保重。” 说完从对方身边绕过,竟还是要下界去。 洛明澈问:“你不赴宴了?” “不去了,”云琊背对着他道,“你帮我跟月清尘说一声,如果君长夜敢做对不起他的事,就差人来告诉我。” 妖王冷不丁插了一句,语气甚是不屑:“你能怎么着?” 云琊怒视着他,双目几欲喷火,一言不合就要动手,得亏洛明澈及时打了圆场。 “好啦,好啦。”青衣男子温声劝道,“他的意思是,长夜绝不会做对不起望舒的事。今日是大喜的日子,何苦闹得不愉快呢?” 云琊收了拳头,神色和缓下来,语气却仍是冷冷的:“这还差不多。” 洛明澈又道:“我先前听望舒的意思,是想请你来掌管天规,统领三千金甲。怎么,你不愿意?” “师兄临去前,已将昆梧掌门之位托付给我,我不能辜负他。”云琊垂眸,“再说……” 他一时语塞,干脆从怀中掏出一截毛茸茸的狐狸尾巴:“我想在地府兼个差事,等一等季棣棠的转世。他是九尾狐,照理说,不会这么容易就神形俱灭。我拿了他的信物,得盯着奈何桥,免得他不认得回来的路了。” 洛明澈心下了然:“也好。正好新任的阎王也来了,你还是去赴宴,跟他商量一下。” “不必,”云琊摇摇头,“我已与荒炎说定了。今儿是个好日子,就不提这种事了。待会你见了月清尘,帮我道声恭喜吧。” 说完,他也不等洛明澈再出言挽留,自顾自下界去了。 “万妖之王,久仰久仰。”在一旁杵了很久的银罂子终于寻得机会,激动上前,跟冷北枭打招呼,“我是魔界新任的魔尊,银罂子,你叫我罂子就好。” 早听说万妖之王英武非凡,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如果能勾搭上这样的男人,哦不,公妖精,那真是此生无憾了。 她这边心潮澎湃地发着春,冷北枭却恍若未闻,洛明澈瞅瞅这个,又瞅瞅那个,见气氛实在太尴尬,便又出于善心补救了一下。 “他耳朵也不太好使,”青衣男子笑眯眯道,“别见怪。” 话音刚落,就见那传说中又瞎又聋的妖王俯下身,准确地寻到洛明澈双唇,交换了一个缱绻绵长的吻。亲完抬起头来,还意犹未尽般,响亮地咂了咂嘴。 感情这妖王,是个有主的。 银罂子心有戚戚焉,顿时不敢再去触霉头,陪着笑说我还有事先走一步,随即一溜烟跑远了。 九重天上,从太始殿到金乌宫,一路被装点得焕然一新,喜气洋洋。大红灯笼和五色金纸海似的铺天盖地,沿途每间宫室都张灯结彩,挂满红结,尤其是主姻缘的红鸾殿,从外面看,简直要被红色的同心结淹没了。 月老激动到不能自已,没想到有生之年,竟然能替神尊和帝君主持一回大婚。他在殿内一边踱着步,一边念词,好几次险些给红线绊倒,讶异自己竟也有这般毛手毛脚的时候。 然而,激动到不能自已的,可不止他一个。 金乌宫,荒炎看着刚刚穿戴好婚服,正对镜整理仪容的君长夜,忽然鼻酸,偏头掩面,偷偷抹了抹眼睛。 一旁坐着的兰若瞧见他这没出息的样子,正要嗔他一句。想了想,又觉得这老头儿纯粹可爱,便拍了拍荒炎的肩膀,站起身来,接过萧紫垣手中的金冠,走到君长夜身边。 “帝君,我来吧。” “婶婶来得正好,”君长夜仍是看着镜子,手上动作不停,“这边有个扣子,我怎么也扣不好,烦请婶婶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 兰若见他真正的在为一颗扣子苦恼,心中不觉涌上几分对后辈的慈爱,一手托着冠,一手轻轻松松就将那七拐八拐的花式盘扣扣好。扣完后,她托起喜服袖边一角,仔细打量了花纹,心中暗暗称奇。 这喜服乃是托了天宫最巧手的织女所制,非但面料特殊,服面上还绣了无比精巧的日月双纹,日纹是明纹,月纹是暗纹,日月交相辉映,煞是好看。而到了月清尘那边,喜服的材质和款式都是一样的,只是服面上的花纹,换成了月纹为明,日纹为暗。 “我这件,与师尊那件款式是一样的。”兰若刚把手放下,就听君长夜认真道:“我这边不好扣,他那边定然也不好扣,请婶婶也去帮一帮他。” “这新郎官,真知道疼人呢。”兰若讶异,随即微微一笑,“放心吧,那边多的是小姑娘帮衬,不会有事。” 君长夜这才松了一口气,再度对镜整理起仪容来,兰若转回荒炎身边,轻轻踢了他一脚,小声嗔怪: “你看看人家。” 荒炎无辜地瞧着她,小声为自己分辨:“我哪里不好了?” 而在太始殿,月清尘的确无需为了一颗扣子烦恼。 洛青鸾倒退一步,盯着镜子里的人傻傻看了好久。月清尘头一歪,金冠上的穗子动了动,她才回过神来,忙跳过去帮忙拨正了。 “咱们师尊,当真是六界第一的玉面檀郎。” 洛青鸾对着镜子竖起大拇指,“哼,真是白白便宜了长夜那小子。是不是,阑珊?” “嗯。”曲阑珊由衷地点点头,随即却讶然:“嗯?咱们?” “你还不知道呐?”这回换成洛青鸾讶然了,“师尊打算收你为徒了。” 曲阑珊顿时紧张得手都不知道往哪搁了:“这,这如何使得?” “有什么使不得?”月清尘抬手拨了拨眼前那一串南珠穗子,似乎觉得很有趣,“你不想做我的弟子?” “怎么会?”曲阑珊一张俏脸涨得通红,“阑珊求之不得。圣,不,师尊,请受徒儿一拜。” 说完,她便跪了下来,认认真真要行三拜九叩大礼,却被月清尘轻轻托起, “拜师礼改日再行,”他道,“青鸾,将我的琴谱都拿给她。阑珊,等学成以后,你就是新任的绝尘峰主。” 曲阑珊站起身来,兀自不敢相信,洛青鸾凑到她耳边小声道:“你夫君萧肥圆要承继一国大统,我得在潇湘护着洛氏平安,长夜就更不用说了。所以,这峰主之位,非你莫属。” “时辰到了。”晚晴在外面喊了一嗓子,“清尘哥,该启程了。” 去红鸾殿的路上,月清尘坐在轿辇上,晚晴走在他左手侧,不时抬手抹抹眼泪。月清尘发现了,就侧身过去,问: “怎么哭了?” “没,没哭。”晚晴放下手,眼眶红通通的,“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觉得,委屈清尘哥你了。从咱们到这开始,你吃了多少苦,遭了多少罪,这里面有多少都是夜哥给你的,想一想我就难受。清尘哥,我知道不该这么说的,我……” “别哭,小春。”月清尘拍了拍他的肩,“我今天高兴。有多少苦,也苦尽甘来了。” 仙界缔约不拜天地,不拜高堂,等到了红鸾殿,月老十分流畅地念完了祝祷词,又亲自将红线牵在了一对新人的手腕上,这结缘之礼,就算成了。 目前为止,一切顺利,月老擦掉一脑门子的汗,暗道总算是没出差错。谁料,牵完红线之后,按流程该入席开宴,那双交握的手却不肯放,甚至握得更紧。 “帝君,”月老急得团团转,小声提示,“帝君,松手,该开宴了。” 君长夜知道月清尘不喜欢那种乌烟瘴气的热闹,这一松手,他定是找机会要先回房去的。本来行礼前一日就不能见,一想到又要有一会见不到月清尘,君长夜就浑身难受,恨不得底下坐着的那些神仙妖魔通通消失,只剩了他们两人才好。 他甚至想,师尊难得穿红,这般天地难寻的好颜色,就该藏起来,只给自己一个人看。 “你们吃你们的,”于是他道,“本君……” 话未说完,月清尘却率先抽出手去,眼神意味深长,意思是我遁了,你顶住。 君长夜眼巴巴瞅着他露在吉服外的一截雪白颈项,心中再如烈火焚烧,也只得顶住。 “开宴。” 然而宴至一半,众宾客酒酣脑热,主桌上诸位更是一个个被灌得东倒西歪,君长夜却放下酒杯。他看任务完成得差不多了,正准备施施然离席,可刚起身,却被身边醉得一塌糊涂的萧紫垣扯住了袖子。 “你……”他嘴里还喷着酒气,“你干嘛去?” “陪你们有什么意思?”君长夜似笑非笑,“我自然要去陪内子。” 他自认说得够清楚,正要甩袖走人,萧紫垣却不肯放,还跟着站起身来,招呼一旁同样醉倒在桌子上的风满楼。 “老风,走……走,咱闹洞房去。” 风满楼头还枕在胳膊上,闻言无力地摇了摇手:“不……不去。” 君长夜笑了:“看见了没,人家都不去。你去干什么?” “你,你没听过?”萧紫垣险些醉倒在他身上,“洞房的时候,带着结过鸳鸯的人……能结红线,带两对更结实,绝对砸不破……摔不烂。” 君长夜才不听一个醉汉的胡言乱语,直接把他扔在风满楼身上,让他们抱在一块,自己往外走去。走出没几步,又听见萧紫垣扯着嗓子高喊了一句: “师弟!第一夜!千万……千万不能吃得死死的!要不然,以后……就再也没有翻身的机会了。” “翻身的机会?”君长夜觉着好笑,摇了摇头,“你想什么呢?” 随即扬长而去。 君长夜这一路紧赶慢赶,可到了房门前,脚步却放轻放缓。他屏住呼吸,听里面没动静,在门口轻咳了一声,这才推门走了进去。 屋内富丽堂皇,略略打眼一看,几乎是一间金屋。可实际上,却不是金子做的,而是镀上了一层太阳光泽,所以显得格外亮堂,连夜里都不用烛火。 月清尘正在床边闲坐,翻看洛明澈给他带来的百妖图鉴。见君长夜进来了,他才恋恋不舍地将书搁下,却也不动,只伸手去捉金冠前那串珠子玩。 “珠子有什么好玩的?”君长夜一伸手,将人捞进怀里,俯身去寻他的唇,“哪有我好玩?” “你好玩吗?”月清尘一偏头躲过去,抬手将已经伸到眼前的脑袋推开了几寸,咬着唇闷声道:“你就会欺负我。先前就欺负我,待会还要欺负我。我不跟你玩。” 君长夜哑然:“我……”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出口,合着那含糊不清的调子,让先前就在君长夜体内隐隐作祟的邪火腾得一下,全冒了上来,直冲头顶。 萧紫垣还说不能被吃得死死的。如今看来,只要月清尘肯,哪怕被吃干抹净,他都心甘情愿。 君长夜在床边坐定,一把将穿着大红喜服的人抱在腿上,耳垂摩挲着他的,问:“清尘,今日跟我成亲,你高不高兴?” 月清尘不说话,只看着他,眼底倒映出君长夜大红的影。他忽然伸手,将君长夜头顶的金冠扯掉了,再一伸手,将腰间罗带也解掉了。这举动几乎称得上投怀送抱,可他就是不说,今日成亲,到底高不高兴。 可这一回,君长夜却难得不猴急着干那档子事,反而认真给月清尘讲起理来: “你跟我得月老牵了红线,这辈子可是跑不了了。下辈子,下下辈子也跑不了。”他故意吓唬他,“其实真要算起来,当初万年前那红线,还是你先牵在我手腕上的,这辈子在潇湘水牢,也是你先说喜欢我的。” 月清尘就拿袖子捂住脸:“你能别提潇湘水牢了吗?” “不行,要提。不然,好像我多上赶着似的。”君长夜跟他抢袖子,故意将歪理讲得名正言顺,“次次都是你主动的,你这没心肝儿的,自己倒忘了个干干净净。” “有。” 君长夜没听清:“什么?” “我说有。”月清尘轻声道,“有心肝。” “有?在哪?”君长夜一双手隔着衣料往下游移,“给我摸摸。” 月清尘却拿起他的手,扭转回折,点在他自己的脑门上。 “你。” 君长夜定定地瞧着他:“你再说一遍。” 月清尘就依他:“是你,心肝是你。” 话音未落,却被对方抱了个满怀。君长夜贴着他脖颈后那块软肉,舔牛乳般吮了吮,喃喃道:“师尊,你这可要了我的命去了。老实告诉我,这话谁教你说的?” “我先前说,我写过话本子。”月清尘小声道,“没骗你。” “那我再教你几招。”君长夜揽着他倒在床上,“你学会后写进去,来日话本大卖,我还能跟尊上讨几个赏钱呢。对,你提醒我了,我还要把咱们的故事编成戏文,叫他们天天唱,夜夜唱,让所有人都知道,望舒君是我君长夜的。” “唱什么?是唱强取豪夺,还是师徒□□?”月清尘在他怀中换了一个舒服的姿势,惬意地枕着手臂,“这回怎,么不把我藏起来啊?不怕别人抢了你的肉包子去?” “好啊,说我是狗,还是说你自己是肉包子?”青年翻身坐起,将他压在下面,伸手去捏他鼻子,“唱什么强取豪夺?要唱,就唱一见钟情,唱有情人终成眷属!” 床上闹腾了一阵,等再度静下来,君长夜将下巴抵在月清尘肩上,嗅着他发间清幽之气,这才慢慢开口,道出其中原委: “先前是先前,如今是如今。先前在魔族,我生怕别人知道你落在我手中。可如今,我却生怕别人不知道,你选择了同我在一起。” 月清尘慢慢支起额:“为何?” “我不是说魔族不好,也根本不在乎世人说什么。”他看着他,将自己多年的心思一一道来,“我知道你也不在乎,可我还是怕你跟我在一起,整日听那些闲言碎语,委屈了你。” 月清尘盯着他的眼睛,不说话。 “他们想看明月下西楼,落入泥淖中,给人踩在脚下。我却偏要让明月永远高悬九天,永远挂在世人头顶,让他们只能日夜祈祷,求它给人间布散一两缕清晖,再不敢动什么歪脑筋。” 话音刚落,月清尘忽然偏过头去,闷声直笑,笑得眼泪都下来了。君长夜顿时恼了,只觉自己一番好心给他当了驴肝肺,扑过去逮着唇就亲。月清尘给亲得他险些喘不过气,这才慢慢止住,告诉君长夜自己笑的原因。 “我笑自己怎么这么厉害,能写出你这样的厉害人物。”说话时,他依旧忍俊不禁,“今日这番话,我可得好好记下来,免得日后你怪我听过就忘了,亏得慌。” “怕什么忘,你若想听,日后我天天说给你听。”君长夜就贴着他耳朵道,“非给你念叨出茧子不可。” 忽然间,怀中人像是想到一件有趣的事情,又笑起来。君长夜痴痴地看着,觉得月清尘过去十年也没有今晚笑得多。 高不高兴,不言自明。 他贴得更近,慢慢地问:“你又想到什么?” “我想到一句话。”月清尘仰头看他,看得君长夜酥到骨子里,几乎想溺毙在这眼波中。 “什么?” “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他抬手绕他的发梢,“用在你我身上,再合适不过。” 君长夜就俯下身去:“既然如此,还等什么? ” 月清尘挑眉看他:“做什么?” 他这一挑眉,委实将风情万种悉堆眼角。君长夜只觉命都去了半条,再不给他装傻的机会,一扬手,将月清尘戴的冠也摘了。帘子拉下,大被蒙过头,有些好戏,这才刚刚开了个头。 是你说只争朝夕。 春宵一刻,值千金呐。 起伏间,不知谁低喃了一句: “来日方长。” 春宵苦短,来日方长。 这话用在你我身上,亦再合适不过。 作者有话要说:甜不甜,快说甜不甜! 突发奇想,把两个番外合并了。云云的那个本来是个小脑洞,容我再酝酿酝酿,可能以后会更在这章的作话里。 暂时没有更多番外啦,看我以后会不会再灵光乍现。 真的要跟尘尘和夜夜说再见啦,仔细想想,还怪舍不得的。不过知道他们在另一个次元过得很好,我也就放心啦。 再一次感谢大家长久以来的支持和陪伴,后会有期,相信一定会很快再见面的。下次开新文前我一定存好稿子,这样更新就不会这么慢啦。 最后,求全订的小天使们帮忙评个分,给你们一个大大的么么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