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落星沉》作者:银十二 文案: “人不能念念不忘过往,沉迷旧日孽债。月落星沉,即是日出时分。” “你倒不如信我,我肯定不会放弃你,因为我没地方可以去了,别无选择才是最能当真的。” 每到中秋月圆便会想起永安的彻夜灯火,想起宫城之巅的月色。彼时向往自由,以为大漠孤烟、长河落日便能无所顾虑,可如今千里河山看遍,在这边关的破旧茶棚,我眼睛被月光刺痛,才知少年绮梦幻丽,我所求非此。 只是,不可能了。 当有烈酒催眠,以免故人入梦。 内容标签: 情有独钟 近水楼台 搜索关键字:主角:星月,玄清 ┃ 配角:桑林,魏无音,肖晋 ┃ 其它: 一句话简介:Love & Peace 第1章 归来 抬头望月方知中秋将近,而我此刻坐在这穷乡僻壤的茶棚里,透过棚顶的破洞看着趋向圆满的月亮,心中悲愤难言,二十三年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桑小侠也不知是被哪个不仗义的兄弟诓了,非说这鬼地方有佳酿,边关萧索,入夜寒冷,我只想有口高粱酒暖暖身体。 “女儿红。” 失踪半个时辰的桑小侠不知从哪里弄来个贴了女儿红酒签的坛子骗我,莫不是他揭了人家辟邪的红纸自己写的吧。罢了,管他女儿红还是高粱酒,喝了再说。 酒入喉,甘洌香醇,真是好酒,比的了永安城迎丰楼十八年的女儿红。 “桑小侠,我是出现幻觉了么?这酒味有些熟悉。” “我从大营里偷来的。” “谁家军营这么好偷,来去如风,不如带我一起?” “似乎是你朋友。” 我哈哈一笑:“桑小侠,你是不是背着我喝多了,胡话都说出来了,我每天跟你相看两厌,哪有什么朋友。” 桑林定定地看着我,竟然露出了悲悯的神色:“星月,你要回去看看么?” 我仰头猛灌一口,咧嘴一笑:“好酒醉人啊。” 永乐十五年八月十二日,秋分,天气渐凉,中秋将近。 玄清回来时我正半条腿跨在桂花树上,另外一条腿下的圈椅在采荷这个笨蛋的手扶下格外地摇摇欲坠,玄清战袍未脱,风尘仆仆,站在不远不近的地方静静看着我,真让人进退两难,偏偏这时候肖晋那家伙从玄清背后探出头,哈哈一笑:“郡主,你这是打算上房揭瓦呢?” 我优雅地放下那半条腿,在采荷的搀扶下落了地,笑得三纲五常地说道:“肖晋哥哥,来福躲到树上不肯下来了,你帮我捉住吧。” 肖晋笑容僵在嘴角,玄清看了我一眼,又拍了拍肖晋的肩膀,转身往房里去了,我屁颠颠地跟上,留下肖晋和树梢的大黑猫互瞪眼睛。 玄清的战袍上还有冷冽的刀剑腥气,实在不是我喜欢的味道,他脱下战袍换上霁色常服,似乎连眼里的清寒也一起换下了,“星月,帮我把头发束起来吧。”他拆了发冠,头发簌簌垂下来,漆黑如墨。我一边给他束发一边闲谈府中近况,“中秋礼单已经准备好了,皇上这头请闫大师画了望月图,应该正合适,太子准备的太湖寿石可是费了老大功夫。东郡有一千亩田刚收了租子,今年收成不错,去年欠粮的三户,有两户今年都能补上,另有一家惯会赖账的,等我哪天得闲了去看看……” “小心点,到时候让肖晋带些人跟你一起。” “好呀,带上十个人舞刀弄枪地吓吓他去。” “舞刀弄枪还要肖晋么?” “人家毕竟是女孩子嘛,郡主的架子还是要端着的。也不知道肖晋抓到来福没?” “听院子里这动静,怕是没有。难得你还知道你是女孩子。肖晋好歹大你些,别总直呼其名的,我不拘着你也别太不像话。” 我悄悄吐了吐舌头:“知道啦。对了,苏添益大人初五又喜得一位小公子,我代你送了礼,特意挑了一套上好的文房四宝……” 玄清回头看了我一眼:“你怕不是把我去年给你从宣州带回来的那套送去了吧?” “反正我也不常写字……啊,我见着苏太傅了,他老人家还问你什么时候回来,说你好久都没去看望他了。” “我明日就去。” “太子坐了首席,算是替皇上来的。还有无音姐姐……” 我突然打住,话尾音儿却仿佛不肯放过的还在空气里飘着,屋外传来肖晋上蹿下跳的声音,显得屋里格外寂静。 “太子妃近来可好?”玄清语气淡然,比问晚上吃什么都来的平静,我嘻嘻哈哈道:“挺好的,穿了件雪青色蜀锦长裙,可真好看,玄清你几次三番路过蜀地,也不知道给我带几匹布回来,新近府里来的这些衣料没一个称心的。” “下次会记着的。你近来睡得可好?” “挺好,只是来福最近有些闹腾。” “好就好。我去刘叔那里看看,你别折腾肖晋了,去把来福唤回来吧。” 我看着玄清走出屋门转过回廊消失在视线里,轻轻放下手里的木梳,为那一瞬间的寂静陷入长久的怔忪中。 “郡主,郡主,郡主……星月,星月啊……”肖晋凄厉的叫喊声让人不得不回过神来,我匆匆跑出屋子,抬眼就看见肖晋挂在房檐上摇摇欲坠,来福伸着爪子勾在他胸前,龇牙咧嘴。“星月,郡主啊,你赶紧让来福放开我,疼疼疼,疼得慌。” “采荷,去给我搬张椅子来,我记着刚才张婶跟我说厨房准备了桂花糕,也帮我拿些来。” 我坐在桂花树下,咂着桂花糕,品着桂花茶,望着耍杂技的肖晋。 “郡主!郡主!”肖晋一边盯着跃跃欲试要跳到他脸上的来福,一边抽空瞥一眼岁月静好的我,脸色时青时黄,“郡主,迎丰楼的女儿红,嗯,斜街的牡丹胭脂,那个,春香阁的茉莉粉,啊,云绣坊的月光嵌纱锦缎!” 我笑眯眯地拿了块桂花糕,一个纵身上了房顶,唤道:“来福,来来来,有好吃的。” 来福歪着头看了我手上的桂花糕一眼,喵呜一声,舍了肖晋跑过来,我手一缩,将桂花糕塞进嘴里,另一只手抄起来福抱紧:“来福,猫儿不能吃桂花糕哦。” 肖晋摇摇头:“连猫都骗……” “太子到……” 前厅传来到客声,话音刚落,太子就绕过影壁“突”一下地出现在了眼前,肖晋赶紧落地行礼:“太子殿下。” 我站在房顶上居高临下地跟玄兆对视,目光相接,只觉清冷。 “星月!”玄清急唤我一声,“长宁年幼,教导无方,还请太子见谅。” 我换了委屈巴巴的神色:“玄清,我下不去。” 肖晋飞身上来携了我落地,我盈盈屈膝行礼:“太子殿下,你这一下子就进到内厅来,星月一点准备都没有,还望太子殿下大人大量,不要计较我失礼。” 玄兆淡淡一笑:“无妨,孩子罢了。” “谢太子。不知太子和太子妃突然驾临所为何事?” “中秋家宴尚有几件事想问问七弟的意见,听闻你回来便过来了。怕无音终日居家无趣,顺便带她出来转转。” “书房安静,不如太子随我……。” “玄清,”玄兆突然打断,“又不是什么正经场合,你还是叫我四哥吧。” “好,四哥,随我去书房吧。” “嗯。无音,你跟长宁好久不见了,无需跟着我,随她散散心,若要去城里,叫王铮送你们去。” “谢殿下。” 我在一旁,看着太子身后浅笑怡人的魏无音,从始至终,都保持着同一个表情,声色不动。 因为玄清不喜欢菊花,这秋日里花园实在显得萧索,仅亭边几棵桂树尚可落眼,我和魏无音端坐亭中,彼此沉默。 “星月……”终于还是魏无音先开了口,“你明年正月里便该行及笄礼了吧,也不是小孩子了,性子收敛些。” “收敛些我就该叫你太子妃了,无音姐姐” 魏无音叹了口气,卸去了脸上完美的笑容:“星月,你是不是觉得我现在是个很无趣的人。” “嗯,我觉得无音姐姐你是越来越会装无趣了。” “哼,伶牙俐齿,你倒是一直这样。”魏无音环视一周,似有些失落,“这花园也太………” 我撇撇嘴:“园子随主人嘛。府里烦闷,不如我们去城外静安寺逛逛吧,那边菊花最好,归一大师还欠我一顿素斋呢。” 魏无音眼里亮了亮,有些犹豫,我接着道:“吃完斋饭估计要到日落时分了,王铮就留下送太子殿下吧,我让肖晋送我们去。” “好。” 我吩咐采荷去知会肖晋准备车马,然后和魏无音一路闲聊慢步往偏门去,正嬉笑间,迎头撞上玄清。 “见过太子妃。” “裕王免礼。听闻此次西巡防务历时三月,路途崎岖,辛苦裕王了。” “份内之事,倒是太子妃多注意身体,切勿操劳过度。” “无音女流之辈,何谈操劳。” “太子妃过谦。你这是要出去?本王让人备车。” “我和星月出去散散心罢了,人手已安排妥当,裕王你先忙吧。” “好,太子妃慢走。” 我耐着性子听这两人说些毫无用处的官话,脑子里勾勒着些不着边际的场景。女子手执长剑迎风而立,裙带飘飘,男子大笑,嘲弄女子红妆执剑装模作样,一番嬉闹,而后男子树下舞剑,神色清俊,女子静坐一旁,托腮凝视,倒是良辰美景,形容如画。 “星月,在外注意些。我给你在云绣坊定的月光嵌纱锦缎已经好了,绣房节前人手不足,你要想早些拿到我让刘叔派人去取。” 真是喜上眉梢,这月光嵌纱锦缎是云绣坊今年才出样板的新品,一年只生产十匹,提前预定,先到先得,等我看到样板时接下来三年的都已经预定完了。我点点头:“你放心吧,无音姐姐就交给我了。锦缎我自己去取。” 玄清再次行礼后快步离去,魏无音神色如常挽了我出门上车,我一句话几次到嘴边还是没说出口。罢了罢了,马上就是中秋,团圆日,但愿人长久,咫尺共婵娟吧。 第2章 求佛 城外静安寺,坐落于千寻山半山腰,苍翠掩映中三进院落,算不上什么大寺庙,但香火鼎盛,很受京城达官贵人供奉,一是因为方丈归一大师本世家子弟,二是因为灵验。 归一大师,与玄清年纪相仿,出身显赫,多年前勘破红尘出了家,随静安寺莲音大师修禅,莲音大师圆寂后便将衣钵传于了他。他和玄清是少年时的好友,虽说红尘勘破,但究竟情义难舍,相交至今。至于我嘛,按归一大师的说法是与佛有缘,可结为小友,但我看他就是缺个人陪他下棋,上回输给我一顿素斋,吹胡子瞪眼睛的,哪里像个修禅的人。 至于来静安寺求佛的善男信女,求功名的,求康寿的,求姻缘的,都有,但求子最灵。 说来无趣,太子和太子妃成亲六年,一无所出,太子姬妾不多,致使已过而立之年膝下尚无一子,即使太子不说什么,皇后的脸色也是一年不如一年了。我看魏无音跪在佛前双手合十拜的虔诚,心里竟有些凄凄然。 “星月,归一大师给我设了静室供奉长明灯,我得亲手去添香油,你和肖晋先逛逛吧。” “好,无音姐姐你去吧。” 寺庙后院遍植菊花,就对花的喜好来说,我实在不知道归一大师和玄清是怎么成为朋友的。这季节花开正好,尤其是几盆蟹爪,饱满张扬,富贵而不庸俗,一看就……很值钱。 “星月,”一直跟在我身后的肖晋突然叫住我,“对太子恭敬些。” “嗯?” 肖晋难得正色,道:“星月,你是聪明人,多想想王爷现在的处境,不要逞一时之快。你自幼随王爷习武,平日在宫里飞檐走壁谁不知道,今日在王府实在太放肆了。” “是他擅自闯进内院的,太子又怎样,他先坏的规矩我不过还他罢了。”我拦住又要开口的肖晋,“好了你别叨叨了,我知道今天是我过分了些,以后不得罪他就是了。” “我就知道星月……” “肖副将,有没有规矩,本郡主的名讳是你能直呼的了?!” 肖晋愣了愣,我趁机端着架子趾高气昂往方丈室去了,留下他幡然醒悟后在原地捶胸顿足恨不得把我扒皮抽筋。 静室内仅魏无音一人,她手执油壶,为百盏长明灯一一添油,神色安然。火光微动,似有人悄无声息的进了来,魏无音嘴角浮现一抹淡淡的笑意:“你好久都没来看我了。”她放下油壶,转身,男子素衣素发静立于后,道:“我希望带给你的是好消息。” “说吧。” “已经确认了,男孩。” 魏无音轻轻叹了口气,如释重负:“看来这静安寺是真的灵验,不枉我供奉的这些香火,看来菩萨也是要打点好了才肯保佑啊。希望一切如愿。” “是。”孟奕看着魏无音,有些担忧,忍不住道,“你脸色不好,不要思虑太多,现在的情况你也得调理好身体才好应对。” “你小心自己就好,你知道的,我不能失去你。去吧,久留无益。” 火光摇曳,片刻后又恢复寂静,魏无音重新拿起油壶,虔诚地添灯油。 屋外适时传来敲门声,“施主,斋饭已经备妥。” “多谢,这就来。”魏无音看了眼满屋香火背后的佛像,眼神讥诮,转而换了副浅笑模样。 我蹑手蹑脚靠近方丈室门边,透过门缝往里看,归一大师正在品茶,啧啧有味,一脸享受,嗬,又让我抓到了吧。我推门而入道:“大师,这什么茶这么有滋味,能让你喝出酒香?” “哎呀,我的小友来了。”归一不慌不忙又哚了一口,“门关上,过来尝尝这女儿红。” “花和尚啊花和尚。” “出家人尚在修行中嘛,唯酒一物难以割舍,若是全然勘破,我就成佛了。” “说的倒是十分在理,那君子坦荡荡,你关着门用茶壶喝又是何意?” “门关是不关在心,于旁人是关,于小友是未关,至于茶壶酒壶,本质都是壶,不要执着于表象,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色即是空,空即是色,酒即是水,水即是酒,”我用一杯清水换下归一手里的酒,“大师,莫要执着于表象。” 我仰头倒了一口酒,底味甘醇,香气略淡,年份似是不久。 “大师,你这女儿是不是嫁得太早了些,酒香都还没储够。” “没办法,这是你七岁的时候我给你存的,近来想起,开坛取了点,果然还不太行,起码得存足十六年,不如你二十又三再出嫁吧。” “承你吉言。你一和尚管我何时出嫁做什么。看你下次被我抓着喝酒又能扯出什么新故事。” “我可不管你出嫁,那是玄清的事情。嗳,玄清是不是回来了?” “中秋之前都别想,玄清是不会来找你的,正经应酬都排到长安街了,哪有时间来看你个花和尚。” “小友错解了,老衲不过是惦记他从塞外带回来的好酒。” 屋外传来敲门声:“郡主,住持,斋饭已经备好了。” “我去叫无音姐姐!” 归一止住我:“已经有人去了,你还是随我一起吧。” 我点点头,随归一漫步往饭厅去,嘴里念叨着菜谱:“八道豆腐,两道时蔬,甜点四种,茶品一壶,这个季节,秋茶香醇,比起桂花味浓还是菊花配茶合适些,但菊花乌龙实在太苦,不如菊花雪梨更得我心……” 归一摇了摇头,道:“叽叽喳喳,全无淑女模样,实在不如小时候可爱。” 我轻哼一声,道:“大师,是你说的,人不能念念不忘过往,沉迷旧日孽债,月落星沉,即是日出时分。所以星月劝大师莫要挂念陈年旧事了,我如今这模样也有大师你的功劳呀。” “自作孽不可活,罢了罢了。” 归家已是掌灯时分,玄清听到动静便来门口接我,刘叔在前面提着灯,我落在玄清身后半步,盯着他半散的头发,发丝随着脚步微微晃动,在夜色里闪动着若隐若现的幽光。 “星月,今日……” “今日是星月冒失,以后不会了。” 玄清轻轻笑了一声:“以后当真不会了?” “当真,我这一天耳朵都要起茧子了,就算为了少听些教训,我以后也不会了。” 玄清停下脚步,转身问道:“谁说你不是了?” “谁都说我不是。” “那你也觉得自己错了?” “我……”我看了玄清一眼,突然觉得不忿,“我不觉得我错了。你哪点不如玄兆,他是东宫太子还不够得意么,明里暗里,总要做些让你难堪的事情,你不争他也一刻不肯放过你,他这般忌惮你做什么,这江山是谁的江山,就轮得到他来忌惮?!” 玄清既不生气也不欣慰,安安静静地听我说,带着一抹莫名其妙的笑意。 “刚还说不会了,这又是在说些什么呀?” “实话。” 玄清轻轻揉了揉我的头:“我知道你是为我不平,但没必要,你只需知道,我现在不与玄兆计较不是我不敢,是我不想。有些事时日已长,我早就看透了,你就不要老拿怜悯的眼神看我了。以后你想怎样就还是怎样吧,不必在乎他人言语,更不必怕。” “你不是要训我么?” “我本来只是想问你今日拿到锦缎没有,可还喜欢,中秋在即了,你得赶紧做成衣裳。” “呀,我忘了。” 看我回了房,玄清和刘叔折身往书房去,刘叔欲言又止。 “刘叔,你要说什么?” “王爷,恕老奴多嘴,郡主这样真的好么?” “星月是聪明人,她有分寸的。” “那王爷呢?陛下近来身体有恙,斗胆说句胡话,若是陛下……王爷就这么看着太子登基么?” “自然是看着,不然还能蒙眼不成。好了,刘叔,你别被星月那丫头带偏了,我和玄兆还没到你死我活的地步,再说,父皇不过是秋日里旧病复发,也不是什么新鲜事,不打紧的,你不必为我担心。” “对了,你明天一早安排人去云绣坊把锦缎取回来,然后让府里的裁缝绘几个样子给星月挑一挑,赶紧给这丫头做身新衣服了,免得中秋家宴又去艳羡别人的蜀锦苏绸啊的。” “哎,好来。” 第3章 意外 马车咕噜咕噜行进在乡间小道上,有些颠簸,采荷时不时掀开窗帘看一眼窗外,自古逢秋悲寂寥,也不知什么这么吸引她。 “采荷,你几岁入府的?” “八岁,我是王爷专程买回来服侍小姐的,说是有个年纪差不多的能陪小姐说说话。” “我记得你家就在永安城外。” “嗯,刚才出城路过的比较热闹的那一片就是,我还瞧见豆儿他爷爷了。” “你今年是不是还没回去过呢,明儿中秋我和王爷要进宫去,无聊的很,你就别跟着我了,回家去吧。” “小姐,哪有丫鬟中秋节回家去的呀,就算不跟着你,也得在府里候着。” “是你听我的还是我听你的呀,又不让你回家过夜,我估计二更过后才能回府,你天黑前回来准备着就行了。” “好啊!”采荷喊完似乎觉得有些不妥,缩了缩头。 我忍不住笑了笑:“要不一会儿回去就把你放下吧。” 采荷摆了摆手:“那可不行,我得把小姐送回去!” 闲聊中车停了下来,采荷掀开门帘确认:“怎么停下了?” 李参将答道:“村道狭窄,马车过不去了,大概还有小半里路得劳烦郡主下车走过去。” “小姐……” “没事儿,下车吧。” 东郡这一片地势平坦,土地肥沃,水源充足,只要不遇上灾年,收成都很好,佃农比较固定。这本来是玄清的田产,我封郡主那年他送给我五百亩地做贺礼。因为近两年玄清常不在永安城,府里又没有主母,刘叔年纪大了,精力不足,我便帮着管些收租送礼的事情。照理说东郡的租子是好收的,但不是穷山恶水也总会出个把刁民,王二就没一年能按时按量把租子交上来,玄清待人宽厚从不苛责,但歪风邪气不能长,我倒要看看今年又能扯出什么鬼话。 走过一截田埂到了村头,我们这一队人实在引人注目,不少村民远远观望,但没人敢近前来。 王二此刻正在自家院里晒粮,三张子慌慌张张闯进来。 “二哥,不好咧,王府带人来逮你咧。说了叫你别做小动作,人家裕王爷对咱已经够好咧,这下咋弄,给你逮进去,嫂子和娃娃咋过活?” 王二有些慌神:“那裕王爷不是个大菩萨呢嘛,咋还为这点香火找上门咧,来了多少人?” “没看清楚,带了一队兵,大刀长剑的,怪吓人咧。但领头的是个女娃娃,长的好着咧,听着是郡主。” 王二微微松了口气:“大户人家女娃娃能知道个啥。”他想了想,招呼三张子帮他一起把院里的粮草草收拾起来搬进地窖,让屋里人给孩子换上旧衣服,自己扒拉了半天找出一件半旧秋衣狠心剪了两个洞,总之,整的一家灰头土脸,临了对三张子说:“把你家孩子都带过来。” “干啥?” “你别管,我又不能害他们,中午我管他们吃饭。” 一路打听着到了王二门口,采荷上前去敲了门,开门的是一个五六岁的小姑娘,扎两个小圆鬏,眨巴着眼睛问:“你们找谁呀?” 采荷微笑着答她:“你爹爹在家么?” 小姑娘点点头:“我爹爹说他病了。” “那我们能去看望他一下么?” 小姑娘歪着脑袋想了一会:“嗯……爹爹没说不可以。” 我让其他人留在门外,带着采荷和李参将进了院子,农家小院,打扫的还算干净,进门左手边是一棚柴禾,一人多高,整整齐齐码了半面墙,右手边是一个鸡棚,但没有鸡。屋子有些低矮,采光不足,显得阴暗,我们在小姑娘的带领下进了房间,小小的房间里挨着床站了一排小孩,大大小小十多个,床边矮凳上坐着的妇人见我们进屋来忙起身行礼,床上躺着的中年汉子应该就是王二,也挣扎着起身要下床行礼。 “免了吧。” 最大的孩子挺灵巧地搬了张小椅子过来,我坐在离床不远不近的地方,面色不冷不热。 李参将开口道:“这是裕王府的长宁郡主,你租种的是王府的田产,应当知道我们此来为何。” 王二咳嗽两声,中气十足,道:“小人知道咧,小人今年只补上了去年一半的租子,还欠着一年半的租子咧。”他抬头看了我一眼,见我不接话,只好又往下说,“小人身体不好,田里收成实在不如别家……” 我见他等我开口等的心焦,便道:“身体不好,一人料理五十亩地是困难了些,尤其是粮田,收割费力,不如就少租十亩粮田吧。” 王二赶忙道:“不!不是。”意识到自己声音有点高,急急咳嗽两声,虚弱道,“我家孩子多,田少了养不活。” 我看了一眼排排站的小孩子,随口问了句:“谁今年六岁啦?” “我。” “我。” 答话的有领我们进来的小姑娘和另一个胖小子,在王二开口说话之前,我又问:“几月里生日啊?” “四月。” “七月。” 我笑着看向王二,王二面露焦灼,嗫嗫嚅嚅,不知所言,我亦不催其答话。僵持了一会,王二清了清嗓子,有点干瘪地说道:“俗话说家丑不可外扬,但我也不能欺瞒郡主,我咧之前有个相好的,给我生了个娃娃……” “王二!”我呵斥一声,“你可知道欺瞒我是什么下场?” 王二一个咕噜滚下床来,磕头如捣蒜:“小的不敢,小的不敢。” “哼,你不敢谁还敢啊!你一户几人,小儿几口一查便知,余粮多少开地窖一看便了,身体不好院里成堆大柴难不成全是邻居给你准备的,那你们可真是模范邻里,可要我为你立碑刻传?” 王二跪在地上抖如筛糠,说不出话来。 “我今天既然来了自然不是来听你给我编故事的,怎么,看我好骗?若是你这点小事还要王爷亲自指点人来,你猜你还活不活得?” 我转身出了屋子,懒得再多费口舌。 李参将问道:“郡主,王二如何处理?” “今日应该是提点到位了,他也不是蠢人,会看着办的。” “田地还要租给他么?他今天这些言行要不要处罚?” “不过是小奸小滑,总不能断了他活路,还有一家人指着田地养活呢。我让人打听过了,这王二农活倒是把好手,不能浪费。再说,今天这一下子够他受的了。” 采荷抚了抚胸口:“小姐,你刚才可吓人了,我还以为你要把王二拖出去喂狗了。” 我笑了笑,说:“我怕狗吃坏肚子。对了,不是给农户带了些小礼品过来的么,李参将,你安排挨家挨户送过去吧。” “是,郡主。但郡主你这边……” 我摆了摆手,道:“你不用管我了,这村里都是老住户,没什么危险,我自己走走。” “是,那我这就去安排。” 李参将带着众人分送礼品去了,我和采荷正想要去村头田边转转,一回头就看见王二家的小姑娘正探着脑袋盯着我们。我招了招手让她过来:“小妹妹,看什么呢?” 小姑娘笑眯眯地跑过来:“姐姐,你的裙子真好看。”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广袖花间裙,主料是云绣坊月白色的月光嵌纱锦缎,裙褶拼缝了鹅黄色,袖口和裙边用极细的金银丝绣了忍冬,这身衣服是今早才做好的,我试着合身就直接穿出来了。我看小姑娘两眼星光闪烁,很喜欢的样子,便从袖里掏出裁衣服剩的边角料做的帕子递给她:“这个送你吧。” 小姑娘抿着嘴,有些纠结:“姐姐,我不能白要你的东西。” 我有点惊奇,王二那样的爹爹竟会教出这样的女儿。 “那你带我们去田边好不好,这帕子给你做报酬。” “好!” 小姑娘拿着帕子蹦蹦跳跳跑在前面,我和采荷跟在后面慢慢走着,采荷小声叹了口气,道:“也不知道小姑娘长大之后会不会成为一个像她爹那样的人,要是,多可惜啊。” 我摇摇头:“善恶是非,小孩子是有感知的,残酷地说,她从现在开始就要自己去选择,要么被同化,要么知耻而改。而且人有时候是很矛盾的,为人父母,自己纵有千万种不堪,也还是期望自己的孩子做个好人。” 采荷轻哼一声:“那自己干嘛不做个好人?” “是啊,干嘛不做个好人。” 我和采荷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余光瞟到村道上一辆马车正缓缓迎面驶来,村道狭窄,行车艰难,车轮时不时陷进路边,驾车的男子却只管赶马前进,全然不顾后车颠簸。我看此处还有余地避让,就招呼采荷拉着小姑娘一起往路边靠,等马车过去。驾车男子微一点头,纵马而过,一块纱巾不知从何处飘落在地,小姑娘捡起来递给我,我看了看,是云绣坊上好的绸缎,四角绣了大红月季,绣工精美,当是价值不菲。 “是车上落下来的吧,郡主,要不要叫他一声。” “嗯。” 采荷拿着纱巾小跑着追上去:“哎,前面的,等等!” 车停下来,驾车男子手置于身下,微微一动,日光倾照,竟是银光一晃。 “采荷,小心!” 我飞身上前拉住采荷,男子剑已出鞘,眨眼间就逼到身前,我推开采荷,避让不及,右手结结实实挨了一剑,我的新衣服啊。在采荷的尖叫声中我顺手从路边抄了一根树枝一个回身横斩,树枝堪堪划过男子胸口,吧唧断掉一截。 “小姐,我去叫人,你你你,你撑一会儿。”采荷抱起小姑娘就往村里跑,边跑边喊,算她还有点脑子。但是,我这伤了右手又没武器,实在头疼该怎么撑下去,对方是个高手,招式没有明显破绽,而且怎么有些眼熟,我一边后退一边胡思乱想,突然瞥到前方的马车,一个腾空前翻越过男子朝马车奔去,男子跟上来缠斗,但明显有所顾忌,我勉强可以招架。 “郡主!”李参将带着一队人飞奔过来,“大胆贼人,还不束手就擒!” 男子眉头一皱,一脚踹在马屁股上,马吃痛拉着车狂奔而去,男子亦不多做纠缠,飞身逃遁。 “郡主,我这就去追!” “算了,”我捂住自己的伤口,有些乏力,“这人如此敏感谨慎,必有大事,我们怕是解决不了。赶紧回府吧。” 第4章 浮起 裕王府前院跪着一片,内院却静静悄悄。 萱娘默默无语地给我上药,疼得我龇牙咧嘴,倒抽凉气。 “这会儿知道疼了。”玄清隔着帘子坐在外间,语气不善,“不是一身功夫身手了得么?” 我低声嘟囔了一句:“功夫都是你教的啊。” “那是我错了,不该纵容你舞刀弄枪,明天起你就呆在屋里学女红吧!” 我看了萱娘一眼,她朝我摇摇头,我只好默不作声。 半晌,玄清叹了口气:“伤得可重?” 萱娘答道:“回王爷,伤口深半寸余,好在没伤到筋骨,好生修养不会有大碍,但怕是要留疤。” “你好好给她包扎吧。星月,你最近别再四处跑动了,好好歇着,疤痕总是有办法去掉的,别担心。” 玄清起身要走,我急急叫了他一声:“你去哪?” “我去让厨房重新给你准备些于伤口有益处的吃食,你老实呆着。” “谢谢王爷。” 玄清出房带上门,一直跪在门外的采荷哭得稀里哗啦,膝行上前道:“王爷,小姐……小姐怎么样?小姐……她是为了采荷才受伤的,你不要责罚她,你责罚采荷吧。但,但你别赶我走,我,我……” “星月没什么事,你进去给萱娘搭个手,别跪在这儿了。” 玄清又嘱咐了刘叔几句,然后朝前院走去。 肖晋跪在院中,愁眉不展,身后依次跪着李参将一众人等。今天本该他亲自带人护送郡主的,但明日中秋灯会治安维持需要从军中调派人手,他不放心交给别人,原想不过去趟乡下收租,没什么凶险,便托李参将去了,谁知偏偏出了事。星月这丫头武功不错,平日里机警地很,这次也不知是碰上了什么人,似乎伤得很重。 玄清站在肖晋身前,冷冷道:“肖副将,护卫不利该当何罪?” “郡主怎么样了?”肖晋抬头看了玄清一眼,见玄清不答,继而俯首道,“请王爷责罚!” 李参将拱手道:“王爷,是我护卫不利,不关肖副将的事,王爷责罚我吧。” 玄清轻哼一声:“你自然也是要罚的,但怎么罚那是肖晋的事。” “肖晋,我的命令是你亲自护送郡主往返,你为什么不依令行事?” “王爷,肖副将他……” 肖晋止住李参将,答道:“是末将思虑不周,擅作主张。” 玄清:“我知道你是为了中秋灯会的事情,但二者孰重孰轻你凭什么下的决断?我的指令你可以有异议,但既然你接受了就必须毫无差错地执行,你走到今天这个位置,这点道理都不懂么?!” 肖晋:“末将知罪。” “罚你三个月俸禄并守哨三十天,不要再有下次。”玄清拂袖而去。 “王爷说的也太重了吧,是郡主自己不要我们跟着的……” “赵九,”肖晋回头盯着嘟嘟囔囔的士兵,厉声道,“你说什么?” 赵九不甘道:“副将,我是为你鸣不平!” 肖晋:“你是谁的兵?你是王爷的兵,我要你为我鸣什么不平?王爷已经是重说轻罚,你们心里有点数。你们此行是干什么的?游山玩水么?若是郡主真有个万一,我们全都得以死谢罪!” “李参将,手底下的人好好管教。此次你难辞其咎,罚奉三个月吧,但是我有错在先,就从我的俸禄里扣。散了吧。” 人员散去,只有李参将还在原地踯躅,肖晋看了他一眼,问道:“怎么还不走?我要去看看郡主,你先回营吧。” 李参将:“副将,罚我的俸禄就……” 肖晋笑了笑:“李参将,王爷罚我,我罚你,这是立规矩,但你不像我,你还有一家老小等着你的俸禄养活呢,别跟我磨磨叽叽了,赶紧回去,管管你手底下那几个人,别嘴碎。” 我半躺在床上,嘴里吃着采荷喂来的食物,左手拿着根笔瞎比划。 “小姐,你说王爷这会儿在干嘛呢?” “训人。” “啊,那李参将不是倒霉了。” 我摇了摇头:“有更倒霉的。” “啊?我么?” “想什么呢你,是谁你一会儿就知道了。” 一碟橘子下肚,肖晋终于出现在了我眼前。 “星月,你没事儿吧?” “差点就拉你一起见阎王爷去了。” “什么人?” “没见过,但是很奇怪,招式我有点眼熟。” 我给肖晋比划了几招,肖晋皱着眉仔细观察了半天,突然拍了拍脑袋:“这招你不是也会么!” “去去去,净打岔。” 肖晋笑了笑:“我说真的啊,你刚到王府那会儿就是这么一招给我撂倒的。” 我白了他一眼:“那是你下盘不稳,我那时候哪会什么招式啊。” 肖晋笑意收敛了些:“说正经的,京城里高手不多,能排上名号的你不可能不知道,这突然冒出来的怕是来者不善。” “看着倒不是冲我来的,像是在护送什么人……对了,手帕!” 我把采荷捡到的手帕递给肖晋,他翻来覆去看了看,道:“虽然是比较贵的那类,但实在也没什么特别,这配色和刺绣还有些俗气,倒是像歌舞坊里的姑娘们爱用的。” 我瞥了肖晋一眼:“哟,肖晋哥哥都去歌舞坊啦,平阳姑姑知道么?” 肖晋轻咳了一声:“应酬,男人的事,你一个小姑娘懂什么。这个给我吧,我帮你打听下,你先别管了,好好养伤,明天宫里家宴你别去了吧。” 我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叹了口气道:“不行,这事儿不能传出去,到时候太子又得说玄清对我纵容过度,管教无方。不过吃顿饭而已,不碍事儿。” 送走肖晋,我让采荷关了房门,自己一个人躺在床上,伤口阵阵灼痛抓心,闭上眼,那男子的一招一式不断在我脑海里放大,挑起了一些久不触及的陈年旧事。 往日如云散,浮云散又聚。 夜深人静,裕王府书房里还亮着灯,玄清正在写字,毛笔黏黏腻腻地划过宣纸,留下浓重的墨色。刘叔轻轻推门进来,又带上门,走到玄清身旁,垂手而立,道:“王爷,查到了。” 玄清:“如何?” 刘叔:“今日永安城里传的比较热闹的消息有三条,一是苏添益大人家才出生的小公子与顾源大人家未满周岁的小姐定了娃娃亲;二是太子妃在静安寺供了一百零八盏长明灯求子;三是花溪楼有名的欣婉姑娘赎身离开永安城了。” 玄清重复了一遍:“花溪楼。” 刘叔解释道:“这花溪楼背后有朝廷官员,场子比较大,姑娘们论长相和才艺都是永安城数一数二的,欣婉姑娘更是个中翘楚,但听说有了来头不小的恩客,近半年都不怎么出来接待了。” 玄清:“既是有了恩客,怎么突然赎身离开永安城了?这等姑娘赎身不易吧。” 刘叔:“坊间是说欣婉姑娘存够了钱,想赎身从良,所以悄悄离开永安城隐姓埋名了。” 玄清哧道:“天方夜谭。最近进出城人员怎样?” 刘叔:“最近进出城人员登记在册的并无明显异样。” 玄清停笔,自言自语道:“看来是藏了个能带人进出永安城的高手……欣婉,一个青楼女子,值得谁费这么大功夫,不惜和王府做对……来头不小的恩客?” “刘叔,派人好好查一下这个欣婉还有她的恩客。我倒要看看谁连我家星月都敢招惹。” “是。王爷,时候不早了,你早些歇着吧。” “写完这幅字就睡了,你也歇息去吧。” 城外一处小院,孤无四邻,三更时分还亮着灯,若此刻有人推门进来就会看到今日赎身的名妓欣婉正攥着衣角缩在床头。 “欣婉姑娘,你也别怕,在这里好生安养身体,有任何需求只管说。” 欣婉瞟了瞟眼前说话的人,逆着光,披着长袍,面容掩在帽子下有些模糊,她声音有些沙哑地问道:“你们抓我来做什么?” “什么也不做,你只需待在这里,顺其自然,到时候便会放你自由,送你到一个没人认识的地方开始新生活。” “你们是不是想要我……” “不如少问些问题,早些歇息。我想你也清楚,逃跑什么的就没必要了。” 一个小木箱送到了欣婉面前,欣婉迟疑了一下,慢慢打开,里面是排列整齐的黄金和她的卖身契。 “好好休息。” 门关上了。四野寂寂。 院外两人对面而立,微有言语。 “还顺利么?” “出了点状况,我伤了裕王府的长宁郡主。” “裕王府……说不定是好事。” “还有一件事。” “什么?” “长宁郡主似乎知道一点我们的功夫……” “不可能。你确定么?” “感觉她对我的招式有预判,但交手太少,不能确定,也许是我的错觉。” “我知道了,这件事你不必管,最近你就留在这边吧,有情况我会通知你的。” “是。” 第5章 初遇 未央宫笙歌起,舞娘衣袂蹁跹,众人品酒闲谈,一派祥和。我百无聊奈地支着头,瞥一眼玄清又瞥一眼太子,两人聚精会神地欣赏歌舞,认真地像在研读史书。 歌舞停歇的间隙,皇上开始逐一询问皇子近况,以彰显为父之关怀。 轮到玄清,自然是催婚,皇上:“玄清啊,你马上就到而立之年了,成家方能立业,你总需要个人帮你打理家事吧。” 皇后娘娘也适时说道:“本宫兄长恰有一嫡出小女,年方二八,知书识礼,与裕王正相配,不如本宫为你们促成一桩好事。” 玄清淡淡一笑:“谢父皇关心,谢母后美意,李大人嫡女身份尊贵,当择佳婿以配,玄清尚有长宁需提携照料,实在不相称。家事暂有刘叔和长宁,打理地很好,不用我挂心。” 这些个借口都快被玄清用烂了,皇上明知结果如此,似乎还是有点不甘心:“刘管家年事已高,再说,长宁马上就要成年,该出嫁了,没有母亲送嫁似是不妥啊。” 皇上自认为找到了无可反驳的理由,露出了颇为得意的神色,唉,杀人诛心,玄清又要开始了。 “父皇,长宁自然会由儿臣亲自送嫁,以抵偿她幼年丧母之痛。再者,儿臣不过想寻一知心相交者,若得此一人足矣。” 皇上的脸色转而苍白,他于心有愧,玄清话里话外的意思他自然懂得。说到底他是真心爱惜玄清的,只是天家无奈,纵为万人之上,亦无法任意妄为。 我看玄清貌似神色平静的样子,心里难过,还跟我说什么早已看透,明明就是耿耿于怀。再看太子,一脸若有若无的笑意,实在气人。嗯?无音姐姐的脸色是不是不太好,糟糕!我一个箭步跨出桌子奔了过去扶住将将要晕倒的魏无音。 满堂骚动,太子移身过来抱住魏无音,轻声唤道:“无音,醒醒,你怎么了?” 玄清立在人群之外,道:“传太医来看看吧,不如先送太子妃去隔壁歇息。” 我站在床侧盯着孙太医切脉,他脸色时喜时忧,半天不开口,真让人着急。 “孙太医,到底怎么样啊?” 孙太医摇摇头不说话。 半晌,孙太医放下魏无音的手,我帮着盖好被子,随他一起到了外间,太子迎上来问道:“太子妃如何?” “回太子,太子妃气血不足,外加天气转凉,似有偶感风寒之兆,加之孕期气血下行,故而亦产生眩晕。” “孕期?” “是,恭喜太子,太子妃已有两月身孕,但尚在初期,时间不能推算准确。” 太子好像有点高兴懵了,竟一时呆住,继而夺门而出,又折转回来嘱咐我:“长宁,你留在这里照顾无音,她与你亲近,以后也常来宫里看看她。”然后又一溜烟没了踪影,想必是去未央宫报喜了吧。我问了问孙太医,魏无音可能还要昏睡一阵,便让她的小丫头好生照看,自己送了孙太医出来。 一轮满月高悬夜空,清辉普照大地,我不愿回未央宫看那虚无的歌舞升平,便想找个高处自个儿赏赏月,眼角余光却瞥到一个黑影坐在未央宫屋脊之上,我脚尖轻点地面,刻意压低了动静飞身上了屋顶。男子一身玄色,若不是月光清明,就掩藏在浓黑的夜色里了。 “大侠是在等人决战紫禁之巅么?” 黑影并不答话,依旧不紧不慢地提着酒坛喝酒,我目光落于他身旁的剑,似乎比寻常的剑短一些。 “大侠,我可以看看你的剑么?” 毫无反应。我心里忍不住切了一声,说时迟那时快,一个展身上前去抽出了他的剑,剑光腥寒,还未全部出鞘,黑影就已经反手按住了剑鞘,飞起一脚直踢我腿梁杆,我双脚后抬准备来个后空翻,顺势把剑抽出来,但我忘了身上有伤,动作刚起,就疼得我龇牙咧嘴,一口气没吊住半空中掉下来直接砸进黑影怀里。大侠始料未及,明显有些错愕,我两就这么面对面互相盯着,一时寂静。 “大侠,你这剑有点沉啊……” 我挣扎着起身,但右手使不上劲儿,大侠又一动不动,我只能手脚乱蹬,起身后回头一看,大侠衣服都被我扯乱了,显得场景十分尴尬,我拿着剑站在紫禁之巅,感到夜风萧瑟。 “我不是大侠。” 石像终于说话了,声音是与面容极相称的温柔清朗,但是配着那一脸冷漠的表情,实在有些奇怪。 “不是大侠,那我叫你小侠吧,小侠贵姓,在下星月。” “桑林。” “采桑东南隅,林深时见鹿,好名字。桑小侠,能请我喝点酒么?” 桑林把酒坛递给我,我依样坐下,单手拎起酒坛往嘴里灌,桑林眼底闪过一丝震惊,显然是没见过穿着宫装这样喝酒的姑娘,其实我也想双手抱坛轻轻抿上一口,无奈右手不给我这个机会。 “桑小侠,你的剑是不是短了一寸?” “出剑快。” “可是短这一寸不吃亏么?” “没吃过亏。” “哦……这酒好极,我从未喝过。” “葡萄酒。” “哇,葡萄美酒夜光杯,还真有葡萄酒呀。” “西域常见。” “嗯……今晚月亮很圆啊。” “十五。” 我觉得我应该走了。 “桑小侠,谢谢你的酒,改日我请你喝迎丰楼十八年的女儿红。后会有期。” 夜色沉寂,耳边能听到未央宫的乐声,桑林抬头看了看月亮,确实很圆。你知道她是谁么?你为什么要告诉她那么多?桑林摇了摇头,猛灌一口酒,谁说这酒不上头的,也罢,管她是谁,后会无期。 太子回到未央宫,一脸喜气洋洋,皇上关切地问道:“太子妃怎么了?” “回禀父皇,太子妃已有身孕,季节变换微有不适,无妨。” 皇后娘娘眉舒目展:“玄兆啊,这等大事怎么没听你提起呢?” “儿臣疏忽,也是刚刚知道。” 皇上哈哈一笑:“好事,是好事,近日刚好有长白山来的上好人参,来人,赐两支给太子妃补补身体。” “儿臣代无音谢过父皇。” 皇上大手一挥:“既是喜事,大家就重新落座吧,来,我们一起举杯。” 玄兆端起酒杯,余光看向玄清,对方正在和平阳公主闲谈,眉间带笑,一如往日自在潇洒,玄兆轻哼一声,心中暗想,玄清,你再怎么装潇洒,得不到的那个人这辈子就只能眼睁睁看着。 魏无音是太傅苏长微的外孙女,苏太傅三朝为官,德高望重,苏氏一门皆出仕,在朝中颇有人望。魏无音的母亲苏冉是太傅幼女,太傅只此一女,自幼疼爱有加,及长,求亲者踏破门厅,太傅皆不应,后嫁于一五品小官魏召,时人多不解。但其夫妻情深,魏召为官清廉,积极进取,四年升三级,居二品,加兵部侍郎,离京调任南疆巡抚,苏冉携刚满三岁的女儿魏无音随行,一去十年。永乐四年,苏冉在南疆病逝,苏太傅悲恸欲绝,愈发思念久不见面的外孙女,魏召亦伤怀于妻子离去,自觉不久于人世,书信一封,派人护送独女魏无音回京。一年后魏召离世,魏无音自此便养于苏家。因太傅兼任皇子文师的缘故,魏无音与诸皇子接触颇多,其中以七皇子玄清关系最近,郎情妾意,男才女貌,可称得上佳偶天成。谁料待到谈婚论嫁的年纪,一道圣旨赐婚于太子。当是时七皇子正随武安老侯爷南征,此战战功卓著,回京后即加封裕王,但而后七年至今,王妃位置空悬,拒不娶亲,朝堂上下暗地里都说裕王爷是非魏无音不娶。 再说太子和七皇子。玄兆乃皇后娘娘亲出嫡长子,聪慧好学,进退有度。皇后出身李家——世家大户,长兄李修平在朝为相,素有威望,玄兆自幼随李大人修习治国之道,八岁便立为太子,根基稳健。玄清生母怡妃是武安老侯爷的妹妹,与皇上算得青梅竹马,情谊甚笃,皇后虽看不惯,但奈何其行事无可挑剔,为人低调内敛,又深得皇恩,终究不得其法。怡妃早逝,皇后大有扬眉吐气之感,可她留下的幼子玄清却是越长越像母亲,日日在她眼前转悠,实在惹人烦心,故多有苛责。后来皇上将玄清寄养武安侯府修习,立了玄兆为太子,这些事才算告一段落。 平阳公主悄悄瞥了一眼玄兆,然后笑着跟玄清说:“你四哥看着你呢。” 玄清亦抿嘴一笑:“太子对我多有误会,实在难为他时时盯着我。” 平阳公主定定看了看玄清:“你老实告诉我,你一直不娶亲是不是为了魏无音?” 玄清:“长姐,确实不是。” 平阳公主:“哼,你跟长姐都不说实话了。” 玄清无奈摇头:“说来不信,那还问我干什么,你们就是要我说得痛哭流涕,好为你们想象的故事添个漂亮的结尾。” 平阳公主:“那你这老大不小了,干什么放着排成队的姑娘不要。” 玄清:“长姐你当初干嘛不嫁给李大人长子,非挑了个体弱多病的武安小侯爷?” 平阳公主娇嗔道:“就你嘴贫,你这么说就还是为了太子妃罗。” 玄清:“算了,我不说了,莫说长姐你不信,连星月都不信,多说无益。” 平阳公主:“星月正月里该行及笄礼了吧,一转眼就这么大了,你这个做爹爹的为她看好人家了么?我家肖晋怎么样?” 玄清抬眼看着不知去哪里偷偷溜了一圈回来的星月,小丫头梳着俏丽端庄的元宝髻,故意穿了身黯淡的花青衣裙,唇角带笑,眸若星辰,那一瞬间涌上心头的怅然之感让玄清不知所措。 光阴流水,逝者如斯。 第6章 头牌 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 一庭春雨瓢儿菜,满架秋风扁豆花。 我借着影影绰绰的烛光一字一句读着床头新换上的字幅,玄清每年中秋都会给我写一幅字,哪怕远在塞外,也要快马传书回来,就因为我年少无知时夸了一句他的字好看。春雨、杏花、扁豆花,明明就是一个从不养花的人。我欲翻身睡去,不小心压到自己的伤口,脑海里突然开始回放与桑小侠的紫禁之巅初相见,唉,一世英名毁矣,下次一定要跟他好好切磋一下,看看他那柄短剑能有多快。魏无音有身孕了,我是该高兴还是愤慨呢?玄清这会儿在做什么?我思来想去睡不着,便悄悄披衣下床往玄清院里去了。 玄清房里还亮着灯,我蹑手蹑脚靠近,听到玄清正在和刘叔说些什么。 “王爷,是太子。” “玄兆?” “四月初,户部的张大人请太子去过花溪楼,大概是那时候认识的,后来每月都去一两次,不带随从,走的偏门,所以没什么人知道,连花溪楼的老鸨也只当是朝中大官。” “这倒真是意料之外……但既然是太子,那就更说不通了,哪里是她想赎身就赎身的,再查查吧,注意一下太子那边的动静。” “是。” 云山雾罩听得我不明所以。 “星月,你别站外面了,更深露重,当心着凉。” 我推门进去,刘叔顺势退下了,玄清笑着问:“什么时候学会偷听了?” 我摇摇手指:“非也,我只是不想打断你和刘叔。” “那听明白了么?” “没有。” 玄清示意我坐下,给我倒了杯清茶,慢慢说道:“那日在东郡刺伤你的人护送的应该是花溪楼的头牌姑娘欣婉……” “还真是歌舞坊的姑娘。” “歌舞坊?” “肖晋哥哥说的。” “这小子,不好好研读兵法去什么歌舞坊,改日告诉长姐,让长姐收拾他去。” 我和玄清交换一个坏笑的眼神,然后正色道:“也就是说,这个欣婉是太子的相好,那么那天那个人会是太子的人么?” “现在还不能确定,我会接着查的,你不用担心,想知道什么白日里来问我,别大半夜的披个衣服就出来。” “是。”我顿了顿,又道,“明日我要进宫去看看无音姐姐……” 玄清找了件袍子出来给我披上,头也没抬便答应了:“去吧,路上小心些。” 换了衣服正要出门,肖晋风风火火跑过来,把我拉到一旁,神秘兮兮的模样。 “星月,你是不是要进宫见太子妃去?” “是啊,怎么?” 肖晋凑得更近了,压低声音说道:“我打听到个事儿,太子在花溪楼看上个姑娘,叫欣婉。” “我知道。” “你知道?也是,这容易查到,但还有你不知道的。” “说。” “太子有意将欣婉纳入东宫……” “他疯了?” “你听我说完,他虽有意如此,但受阻于欣婉青楼女子的身份,于是想了个办法,悄悄为欣婉赎了身,置别院金屋藏娇,放话说欣婉姑娘赎身离开京城了,然后等风头过去,给她换个身份,当作良家女纳入东宫当侍妾就成了。” 我皱着眉头想了想:“这倒也符合玄兆为了得到想要的东西不择手段的性格,可是这样的事情,你怎么知道的?” 肖晋胸有成竹道:“我去花溪楼确认过了,那个帕子就是欣婉的,她的好姐妹还告诉我,欣婉跟她提起过有恩客要帮她赎身,再说,从永安城出城的马车不必接受盘查的就那么几家。我手下有个伍长的大舅子是做房产牙保的,最近有人打听永安城外偏僻但环境不错的房子,他无意间看到人家腰牌,就是太子府的。加上坊间传闻欣婉姑娘似有隐退之意,这半年连熟客也不见了。所以之前的推测合情合理。” 我点点头:“是有理有据,但这听着跟说书一样,我才不信是你想出来的。” 肖晋挑了挑眉:“那就得感谢我们伟大的平阳公主提供了最初的故事版本。” “我就知道,好了,我走了。” “你要告诉太子妃么?” “不必我告诉她,她应该也很快就会知道了。” “无音姐姐。” 魏无音放下手里做了一半的小衣服迎上来,“你怎么愿意进宫来了?” “太子的命令谁敢不从呀。” “这回倒是听话。” 我摆弄了一下她的女红,她突然来了兴致要教我绣花,我左一针右一针地跟着她绣,但完全不是一个样子,正嬉笑间,侧妃王氏摇着步子进屋来了。 “妹妹有什么事儿笑得这么开心,隔好远都听见了。哟,郡主也在呢,我说呢,妹妹难得开笑颜,不过这人有了喜性子就是容易变。” 王氏入宫早,育有一女,魏无音多年不孕,她明里暗里多有嘲弄。 我瞧了她一眼:“太子妃协理东宫内外事务,哪有那么些闲时间跟有些人似的日日傻乐。” 王氏轻咳一声:“郡主这说谁呢?” “就我们三个人,说谁听不出来么?” “我……恕我愚钝,不知郡主何意!” “我是说你这虽然闲着,但还是要稍微活动下脑子,于心智有益。” “你……” “好了,”魏无音止住我俩,淡淡问了句,“姐姐怎么得空来我这里?” 王氏笑得怪异:“妹妹你知道太子近来常去花溪楼么?” 魏无音:“太子自有他的事情,我无需件件打探。” 王氏:“但是我们这宫里要让青楼女子进了门,传出去妹妹脸上怕是挂不住啊,我这不是为妹妹想着呢么?” 我实在忍不住,说道:“不可能吧,这娶进宫做侧妃么,那岂不是和姐姐你平起平坐,多不像话。” 王氏气堵:“她个贱人还想与我平起平坐?!” 魏无音冷冷道:“姐姐,我劝你少听些风言风语,不要玷污殿下清誉。” “臣妾不敢。”王氏略坐了一会儿,思之无趣,匆匆走了。 我看了魏无音一眼,她神色平静,不紧不慢地跟我说着绣花的技法,发现我在看她便停下问我:“怎么?觉得我过得很无趣?” 我摇摇头,不愿惹她伤怀,插科打诨道:“无音姐姐你看见王氏头上插的那朵花了么?红花配绿袄,真是太俗气了,好歹也是大户人家出来的小姐,入宫多年,品味怎么还这样?” 魏无音扑哧一笑:“这算好的了。” 暮色四合,东宫灯已经亮起来了,太子立于魏无音寝宫门外,徘徊不前。门缓缓推开,小丫鬟出来行礼说道:“殿下,太子妃请您进去。” 太子略一迟疑,抬脚进了屋子,屋内正在布膳,魏无音屈膝行礼,太子赶忙上前扶住:“平日私下里就不要拘礼了。” “谢殿下。殿下可用过晚膳了?” “还没有。” “我随意做了些,殿下要不要尝尝。” “好。” 席间无话,唯碗勺磕碰声,叮铃叮铃。 太子接过魏无音盛的汤,喝了一口便放下,开口道:“无音,你今日是否听到了一些事情。” 魏无音点点头。 太子:“都是无稽之谈,你别放在心上,你现在有孕在身,切不可为这等流言费神。张大人几次三番邀我去花溪楼小坐,我不过是不愿拂他面子罢了,那些有的没的实在无从说起。” 魏无音看着太子,微微一笑:“殿下原不用跟臣妾解释的,今日殿下能来,是爱重臣妾,臣妾会时时记在心里。殿下素来进退有度,定是不会做这样的事情。东宫的人我会管好,让他们少听少说,殿下放心。只是殿下也须得小心,流言背后总有来由。” 太子舒了口气:“无音,得妻如你,幸甚至哉。” “殿下谬赞了。”魏无音为太子换了碗热汤,“殿下用完膳早些回去休息吧。” “今日……” “臣妾有孕在身不便服侍,就不留殿下了。” “好,那你也好生修养吧。” 玄兆出了魏无音寝宫,王铮迎了上来。 “殿下,欣婉姑娘前日,也就是八月十四离开的花溪楼,为她赎身的人确实是打着殿下的旗号,应该是出城去了,路上还遇到了长宁郡主,双方起了冲突,长宁郡主似乎还因此受了伤,所以裕王那边也在调查这件事,恐怕是先我们一步查到殿下头上了。” 玄兆眉头紧蹙,欣婉这事儿确实是他一时疏忽,他本最忌讳拈花惹草,因为容易落人话柄,可是张大人屡次力邀,户部那边还得仰仗于他,所以也不好推辞。他在宴席上结识的欣婉,不愧是花溪楼的头牌,善解人意,温柔体贴,加上不清楚他的身份,相处起来颇为自在融洽,于是后来偶尔得空他也会去花溪楼坐坐,但说到底不过是个消遣而已,他玄兆才不是什么风流浪子,青楼薄幸名于他不是好东西。 王铮见玄兆长久地沉思不语,试探着问道:“殿下,裕王会不会把长宁郡主受伤的事情算到我们这边?” “应该不会,裕王那边你先不用管了。”玄兆心中明了,以玄清对他的了解,是不会轻易相信这样的传言的,何况玄清为人磊落,就算要找他算账,也不会暗箭伤人,不足为虑。“王铮,你亲自带人去找,务必找到欣婉。” “是,找到欣婉姑娘之后怎么安排?” 太子冷冷地看了王铮一眼:“安排?” 王铮心尖一跳,意识到自己说错话,赶忙跪下道:“小的明白,这就去办。” 第7章 登高 雨声淅沥,院中芭蕉噗噗作响,来福窝在我腿边呼呼大睡。 “你使诈!”肖晋惊呼一声,吓得来福一个激灵,弓起身子就要跳上去。 我顺了顺来福的毛,安抚他乖乖躺下,不紧不慢移动自己的小兵包围肖晋的城池:“肖副将,兵不厌诈,你刚刚消灭我一万人,是不是掉以轻心了。 肖晋举着小旗子摇摆不定,突然眼中一亮:“哼,我北边还有三千人,现在立马奔袭你大营。” 我撇撇嘴:“你去好了,等我攻下城池和西边的部队对你两面夹击,三千人还不是手到擒来。” 肖晋:“那你的将军就死啦。” “死就死了呗,也算功成名就,一将功成万骨枯,将军怎么就不能死啦。” 肖晋总觉得哪里不对,但一时又答不上话。 我嘻嘻一笑:“骗你的,你奔袭我大营无非是想围魏救赵,我营地尚有精兵一千可抵挡,你城池被攻,若我死心不退,必人心惶惶,我再散播一下城池马上就要被攻下的消息,三千兵士孤立无援,谁知会不会不战而败呢。待我攻下城池,再派骑兵快速回援。” 肖晋摇摇头:“你这是赌博,太过凶险。” “我此刻回援,战争又要拉锯数日甚至数月,伤亡必然增多,若是牺牲一个将军就能结束一场战争,你觉得如何?” 更何况,你和玄清每次出征都能确保自己安然归来么…… 南疆燕平侯爷突染恶疾,世子年幼,上有成年兄长,局势微妙,玄清可能随时都会出征,这次又要去多久呢…… “将军可以死,但不能轻易赴死。”玄清不知何时来的,站在我身后看了看我排的兵阵,“你这一开始部署的就不合理。营地三面靠山,看似稳妥,但山势平缓,易被偷袭,到时候就是瓮中捉鳖。大营离前线过远,敌方可以轻松将队伍切成两段,前后不能相顾,无论对前方将士还是后方指挥,都太过危险,再说将军不必冲在最前面但也不能躲在大营里,起码要去鼓舞士气。”玄清言罢摸了摸我的头,“星月,身为一军将领,首先要学会的当然是自保。” 我点点头,玄清又仔细看了看我们布置的整个战场,转而对肖晋道:“一个小丫头使点诈就骗住你了?你这片兵是用来干什么的,摆着好看么?就算玩游戏也认真点,这下输的难看了。” 肖晋挠了挠头:“王爷教训的是。” 玄清看了一眼窗外,雨似乎要停了。 “看你们闷在屋里兴头缺缺的,今儿也练不了兵,不如和我出去爬山吧。” 我:“去静安寺么?” 玄清微微一笑:“干嘛非去看那个不正经的和尚,这次回永安城路过一处,风景甚好,当地村民为了方便上山还铺了简易的台阶,就是稍微远了点。” 我赶紧跳起来:“骑马去好了,等我换身衣服。” 因为贪玩,我各式各样的装束应有尽有,女孩子出门太引人注目,所以男装备了好些。 出了城一路向东,骑马约莫半个时辰就到了,我们把马拴在村口托人稍加看管便步行上山。这是一片楠竹山,即使秋意渐浓,依旧满目苍翠,楠竹高六丈余,修长挺拔,似根根绿箭直插云霄,竹梢枝叶茂密,遮天蔽日,偶有风过,水滴簌簌而落,不得不撑了纸伞。 玄清语气淡淡,随意聊天似的问道:“星月,你明年正月里行了及笄礼就算是大人了,有想过以后么?” “我以后做个大侠怎么样?行侠仗义,快意恩仇。” 玄清看了我一眼:“是手上的伤不疼了?” 肖晋憋着笑,咕咕抽气,像个大青蛙。 我瞪他一眼,又道:“那我想像评书里那样,江湖到处都是我的传言,我就坐在茶楼里一边喝茶一边听别人说我风花雪月的故事,哪怕都是假的。” 肖晋噗嗤笑出声来,“郡主,你还没睡醒呢?” 玄清倒是一本正经地点点头:“我倒觉得这个可行,哪天得空我去给你找十个写书的秀才,按年给你出书。” 我得意地瞥一眼肖晋,肖晋却坏笑一声,悠悠道:“写书也得有个依托,冒昧问一句,京城世家子弟可有入郡主法眼的?” 我转头看向玄清,他似乎也一脸期待。 “王爷,王爷……” 身后传来急切的呼喊声,府上一小厮气喘吁吁地跑过来:“王爷,皇上急召,让你即刻入宫。” “好,这就来。你们别半途而废,接着往上爬吧,天黑前回城就好了。” 玄清匆匆下山去了,我望着他的背影越来越小,直至看不见,四野寂寂,只有水滴打在伞上的嗒嗒声。 “星月,南疆那边皇上一向盯得紧,估摸是燕平老侯爷不好了,要派王爷过去看一下,不是什么大事,你别担心。” “晋哥哥你也会去么?” “听从王爷安排,八成是要去的。” 我抬头看了看不知尽头的山岚,突然觉得心里烦乱,“我们比比看谁先到山顶吧。”说完丢下肖晋猛提一口气窜了出去。 肖晋站在原地,没有制止也没有追上去,他极其轻微地叹了口气,这丫头大概是想一个人待着,随她去吧。 我闷头爬了好一会儿,身上密密匝匝出了一层细汗,风一吹,整个人都打起了寒颤。肖晋没有跟上来,我泄了气般想找个地儿坐坐,但环顾一周,到处湿湿哒哒,我在自己身上左搜右找,翻了半天也没翻出个可以垫一垫的物件。 “星月。” 似乎是第一次听见这个声音唤我名字,桑林站在近处的石阶上,一身浅浅的月白色,头发用布条高高束起,完全少年模样,不复紫禁之巅的杀气腾腾。 “桑小侠?你认出我了?” 桑小侠点点头,问:“你在找什么?” 我叹了口气:“想找个能坐下的地方。” 桑小侠示意我跟他走,我们又往上爬了一段,路边出现了一个小茅草棚,里面有几张简易的石桌石凳。我瘫坐下来,支着头打量桑林,小侠脸色依旧冷漠,静静站在一旁目视前方,丝毫没有要和我再说话的意思。 沉默半响,我突然问道:“桑小侠,我有个地方不知道该不该去。” “你想去么?” 我不知该怎么回答。 “那就去吧。” “万一不该去呢?” “那还有万分之九千九百九十九该去。” 不知是不是累坏了,有那么一瞬间我竟然觉得桑林在跟我开玩笑。我低头看见自己手里攥了个小酒葫芦,才想起出门的时候特意装了点酒挂在身上的,应该是刚才找东西时解下来攥到手里了。 “喝酒么?” 桑小侠接过酒葫芦打开闻了闻,“这是什么酒?” “嗯,好酒。” 桑小侠抿了一口,神色微妙。 “怎样?” “嗯,好酒。” “桑小侠,像你这样做个大侠自由么?” “你朋友来了,回去吧,再往上就没路了。”桑林说完几个纵身就不见了。 我起身往山下去,正好迎上肖晋,我嘻嘻一笑:“你又输给我了,迎丰楼十八年的女儿红一坛,不许赖账。” “还没到山顶呢,不算。” “上面没路了,你要做个猴子不成。” “那酒分我一半。” “呐,这个分你一半。”我把酒葫芦扔给肖晋,他打开尝了尝,疑惑地看我一眼,“你把甜米酒装酒葫芦里干嘛?” “甜米酒也是酒呀。” 入夜微寒,欣婉轻轻推开门,男子一如既往守在门边。 “姑娘有什么需求吗?” 欣婉柔声道:“天凉了,你回屋歇着吧,放心,我不会跑的,这荒郊野岭的我一个姑娘家能去哪啊。” “不必,姑娘早些休息。” “你若不放心就到我屋里吧,反正我在里间,不碍事的。不怕你笑话,这里一点儿人声儿都没有,我一个人待在屋里还有点害怕。” 男子不再说什么,进了屋,在门边的桌前坐下了。 “我怎么称呼你?” 男子抬眼看了看欣婉,欣婉忙解释道:“我不是打探你,这日子还长,没个称呼怪难受的,你看起来比我大一些,我叫你声大哥可以吧。” “随姑娘乐意。” 欣婉挑了挑蜡烛,与男子隔着一个位置坐了下来:“我平日里吵闹惯了,天天说些言不由衷的话,总想着哪天能安安静静的,可是陡然清静下来,竟然不习惯。夜太长了,大哥全当听听梦话。大哥你不是本地人吧……” 男子声色不动。欣婉也不在意,继续自言自语道:“我也不是本地人,七年前南边战乱,我和家里人逃难出来,路上我爹把我卖给了人贩子,得了十两银子去给我弟弟看病,人贩子把我带到永安城,又卖给一个商人做小,即使我低声下气,正室也还是容不下,趁老爷外出,让人绑了我送进花溪楼,那时候我不过十四岁,好在识得几个字,没沦为下等娼妓,被妈妈逼着跳舞练琴接客,渐渐有了点名头,虽然依旧是卖笑,但说到底日子好过的多。姚公子,哦,我不知道他到底姓什么,肯定是是不姓姚了,他对我真的很好,其实我也好奇他是什么身份,但我不能问,自从他第二次来过之后,妈妈就几乎不催我接客了,所以我也起了贪心,听说他要帮我赎身,轻易就信了。呵,他那样的人家怎么会要我这样的女人进门呢。那时我一上车就明白过来了,可我还是想赌一把,想离开花溪楼。大哥,我知道你们想要什么,所以我会好好配合的,我现在还是贪心,希望你们答应我的是真的,我有自知之明,我会远远离开永安城,再也不回来了。” 男子没有回答,将蜡烛压得暗了些:“姑娘不必思虑太多,既然已经看的明白,就安心歇息吧,我在隔壁,有事情叫我。” 男子起身离去,欣婉长舒了一口气,她从枕下摸出自己的卖身契细细看了一遍,轻轻笑了笑,又放回原处。 第8章 南疆 故燕国位于大楚南界,是南疆诸国中实力最强的国家,经过多年吞并,周边小国几乎都被其囊入国境,只剩下故赫昭国。赫昭国领土不大,但皇室治国有方,军队纪律严明,全民尚武,孩童自幼习武,无论男女,战力不容小觑。赫昭国与大楚之间隔着燕国,所以一直与燕国为盟。当是时,燕帝觊觎大楚南境诸郡已久,并终于在永乐八年发动战争侵入大楚。武安老侯爷亲自披挂上阵,率领十五万大军南下抗敌,为绝后患,意欲一鼓作气拿下燕国,赫昭国有唇亡齿寒之忧,无奈倾国之力出军援助燕国,一度重挫大楚。三方混战三月余,局势僵持不下,燕国内部却突生政变,六皇子元烨弑父杀兄,而后投诚。与此同时大楚七皇子领精兵一万借道山林,长途奔袭赫昭国国都,一举攻下城池,赫昭皇室尽数殉国。此战过后,燕国与赫昭国皆并入大楚,元烨封燕平侯,执掌南疆一方。封侯次年,元烨亲自送长子到永安城请求皇上赐婚,婚后定居城中再未回过南疆。元烨与发妻育有两子,长子远在永安,次子便成了夫人的心尖肉,元烨也颇为爱重,一直带在身边教养,本以为会立为世子,不料三年前夫人病逝,侧房被扶正后元烨立刻立了侧房幼子为世子,此举引起许多争议。 这是进入南疆前的最后一晚,营地驻扎在边陲小镇,我一边翻看燕国旧史一边和玄清闲谈。 “你说这元烨也是聪明人,知道把长子送到永安城去当人质以表忠心,怎么会做出册立十多岁的幼子这种蠢事,次子元觉已经成年,一直跟在他身边参与政务,经验和人望都有了,怎么会甘心。” 玄清专心致志地研究着南疆地图,略略答了我一句:“他哪想过自己会突然撒手人寰。” 我点点头:“也是,他还不到五十岁,再熬个十年二十年的,世子也大了,但这下子就不好说了,你就带这点人行么?” 玄清头也没抬:“我们是去吊唁的,人多了不合适。” 我暗暗腹诽,皇上派玄清亲自过来干什么的明眼人谁看不出来,倒跟我装起来了。 玄清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抬头看着我,道:“明天进了城注意点儿,别暴露身份。不早了,赶紧睡觉去。” 出发前我求了玄清好久他才肯带我来南疆,安全起见,我扮成了他身边负责服侍起居的小兵。 “是,王爷。” 我回了自己的营帐,收拾收拾睡下了。朦胧中有谁一直在耳边哭,时近时远,声音小小的,恐惧、无助、愤恨…… “九姑娘,九姑娘,你别哭,你别哭……” “九姑娘,你醒醒,九姑娘,你醒醒……” 我猛地睁开眼,一片黑暗,帐外北风吹过不远处的竹林,呜咽如泣。我摸索着起身,营地里篝火还亮着,巡视的队伍刚刚过去,我坐在篝火边望天,天空一片混沌,无星无月,看久了有种要陷进去的眩晕。 玄清掀开门帘的一角,拦住将要上前询问的巡视组,远远看着星月,火光摇曳里她身影单薄,缩成一团,是久未有过的姿态。他知道她死缠烂打想来南疆的原因,他想拦住她,又怕拦不住她,思来想去或许带在自己身边还会好些,才终于松了口。现在,他似乎有点后悔了。 南疆与永安气候迥异,九月里天气犹热,异族姑娘们衣着鲜亮。元觉已经早早侯在城门口了,缟衣素袂,远远就迎上来行礼道:“王爷一路辛苦。” 玄清:“燕平侯治理南疆劳苦功高,得闻噩耗陛下实感悲恸,特派我代他前来吊唁,还请节哀顺变。” 元觉:“烦恼王爷千里奔波,家父若泉下有知必感皇恩浩荡。父亲正值壮年,猝然而去,元觉实在悲不能抑。” 玄清:“二公子年少有成,燕平侯定感欣慰,世子年幼,以后也还赖公子提携,公子任重道远,切要爱惜身体。怎么不见世子?” 元觉和玄清对视一眼,虽面露悲色,但眼底精光闪动:“世子年纪太小,悲伤过度,不能支撑,病了,请王爷恕其不能亲迎之罪。” 玄清摆摆手:“无妨,既然世子病了,公子代劳也是应当,想来处理完燕平侯后事册立新侯的诏书也该下来了,到时候还是要公子帮忙主持的。” 元觉似笑非笑:“幼弟诸事懵懂,我自然会竭尽全力,以保南疆安定,报效陛下。王爷舟车劳顿,不如先入府安歇吧,随行弟兄们的吃住也已经都安排好了。” 玄清亦微有笑意:“二公子辛苦。” 我们一行晌午入城,直至晚间,都未能见到世子一面。晚宴依旧由元觉作陪,我碍于假扮的身份不能和玄清一起入席吃饭,还要站在一旁伺候,看玄清不紧不慢的样子我极度怀疑他让我扮成这样是故意整我的。好容易熬到宴席结束,我气呼呼地丢下玄清要出府去。 “天都要黑了,你去哪里?” “我私下里问过府里的小丫鬟了,这边夜市兴盛,最是热闹,我还没吃晚饭呢,当然是去找些好吃的。” “那我怎么办?” “哼,王爷你山珍海味下肚了,还不回去躺着去。” 我也不管玄清乐不乐意,一溜烟跑了。 我前脚离开侯府,后脚就有小奴通报元觉:“二公子,跟着王爷的那个小厮独自出府去了。” 元觉微微一笑:“看来消息是真的。杨五,带二十个功夫最好的跟上去,按计划行事。” “是。” 夜市是真的热闹,有许多永安见不到的小玩意儿,可惜缺个肖晋,一个人逛街总是少点什么。玄清这次就带了一千人,轻车简从地来了南疆,把永安城里的日常训练交给了肖晋看管。燕平侯手下军队约莫有六万人,大楚离这里最近的一个驻点在一百里外的琅山,驻军两万,元觉现在能调动的人大概也就两万,所以如果他有异动,玄清直接从琅山调兵过来,不过大半日,倒也可行,可一旦元觉先发制人,控制了玄清带来的这一千人,谁去调兵呢?我一边吃着糖葫芦一边想些有的没的,突然,有人悄无声息地靠近,等我发觉时人已经在背后了,直觉捕捉到危险,冷汗瞬间冒出来,生平第一次因为恐惧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星月,是我。” 听到熟悉的声音,瞬间松了口气,我回头看了一眼神出鬼没的桑林,又恢复了一身玄色,整个人散发着不可靠近的危险信号。 “跟我打招呼,然后跟我走,有人跟着你。” 我拍了拍桑林的肩膀,满脸堆笑,“呀,桑小侠,你怎么在这里?”透过桑林的肩头,我看到了跟踪我的人,明处就有七八个。 我和桑林穿过人群,在巷道里左弯右拐,但后面的人熟悉地形,依旧跟得很紧。这座城三面环山,只有一个入口,我和桑林很快就退到了山边,再往前便是遮天蔽日的密林。人似乎已经合围上来了。 “桑小侠,大概有二十个人,我五个,你十五个行不行?” “不行,都是高手,我最多十个。” “那还有五个怎么办?” “先挫挫他们的锐气再说。” 桑林说完猛然回身朝来处飞出一剑,人也跟着飞了出去,剑落人落,一男子捂着脖子从路边滚出来,挣扎几下断了气。 我觉得我可能不用出手了。 刹那间,暗处闪出二十来人将我们团团围住,看步伐确实都不好对付,桑林已经撤回我身边,小声对我说:“你身后灰色衣服和深蓝色衣服那两个交给你,我有一把匕首在腰间,我数一二三你就□□冲上去,解决掉之后往密林里跑,我会拖住其他围上来的人。一、二、三!” 我迅速抽出桑林的匕首,一个回身向前,灰衣人避闪不及,被我浅浅划了一刀,该死,要是有柄长剑在手就好了,大意了,实在是大意了。蓝衣人已经从身侧袭来,我堪堪避过他一刀,粗略判断了一下,看他们出手的情况,不像是要置我于死地,赌一把吧。我回身迎向灰衣人刺过来的剑,不闪不避,灰衣人明显顿了一下,万幸,看来是猜对了,我手起刀落,趁他犹豫的瞬间一刀捅进他胸口,匕首还未来得及拔出蓝衣人又逼近了,我只能弃了匕首躲开。几次周旋后我意识到不妙,桑小侠那边撑不了太久,我不能耗在这儿,去哪弄个武器呢,灵光一现,我从胸口摸出刚在夜市上买的两支发簪,抖落开来一手一支,绕到蓝衣人身前,一个矮身直插他小腹,然后不管情形如何,展身飞入密林,未几,桑林便追了上来,一把拉住我往前飞奔,在密林里没头没脑的穿梭。 “杨总管,还追么?” 杨五抬头看了看朦胧的月亮,叹气道:“不能追了,林子太大,容易迷失方向,带上伤亡的弟兄们,我们回吧。” 也不知跑了多久,我气喘吁吁地拉住桑林停了下来:“神仙也追不上了吧,我跑不动了。” 桑林探头听了一会儿,放松下来。树林里静静悄悄,枝叶缝隙间洒下的月光微弱,我和桑林面对面都看不清楚彼此的表情。 “可惜了我的发簪,二两银子呢。” “再买就是了。” 我靠着树坐下来,问道:“桑小侠,你来南疆做什么?” 桑林沉默不语,就在我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突然幽幽道:“江湖人是自由的。” 我轻轻笑了笑:“那江湖人不问那是些什么人么?” “我不必知道。” “那你也不问我是什么人么?” “我知道。” 沉寂中,方才匕首刺破皮肉的声音和触感开始在我脑海里回旋,我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什么也看不清。血流出来的瞬间是温热的,然后冰冷,然后凝固,然后…… “星月,不要在意。”桑小侠的声音温柔清朗,言语莫名其妙却又恰到好处。 “我知道。” 夜深了。 第9章 故人 “没抓到?!”元觉一脚踢翻身边的花盆架,花盆跌得粉碎,四散飞溅,杨五脸上被划出一道伤口,血珠瞬间渗出来。 “你们一群人连个小姑娘都抓不到,还死了五个,废物!” 杨五闷声道:“二公子,有高手帮她,我们一时确实没法子拿下。” “那为什么不追?” “东边那片密林白日里就容易迷失,天色这么暗……” 元觉一脸阴郁:“你们怕迷失方向,那她呢?长宁郡主什么身份你知道么?她要在我手里我尚可与裕王一谈,现在人失踪了,你要我怎么跟裕王交代?啊?!” 杨五:“裕王未必知道是我们……” 元觉气结,又是一脚直接将杨五踢翻在地:“你以为裕王他傻么?!” 一旁跪着的另一人战战兢兢道:“二公子,他们只有一千人,不如一不做二不休……” “是想杀了我么?”紧闭的屋门“嘭”一声被撞开,玄清提着剑走进来,不慌不忙挨着元觉坐下,“二公子想清楚了么,是现在就动手还是要再考虑一会儿?” 元觉站在原地,眉头拧成一团:“我是嫡子,参与南疆政务七年,尽心尽力,世子之位本来就是我的,是父亲他被贱人蛊惑,元旭那小子懂什么?!不过好在他死的及时,我还能帮他纠正这个错误。王爷,你若肯助我一臂之力,以后我必为王爷马首是瞻,整个南疆就是你的。” 玄清冷笑一声:“南疆是天子之地。” 元觉亦冷笑:“陛下春秋高,王爷真的一点想法都没有么?” 玄清戏谑地看了元觉一眼:“本王非嫡非长,自然没有资格有想法,而且,你也很快就会知道有想法是什么下场。” 元觉目露凶光,道:“你没有胜算。” 玄清突然笑起来:“二公子今年二十又三了吧,本王在你这个年纪可不敢这么天真,看来二公子还是过得□□逸了些。” 元觉神色自若:“等朝中得到消息,我早就连周边三郡都拿下了,到时候占据了天险,就算大军南下我也不怕。” 玄清挑挑眉:“二公子手上有多少人?没有兵符和侯印,能调动两万人已经是瞧得起你。更重要的是,永安城里的那个人没告诉你本王的副将已经先本王一日出发了么?琅山驻军多少二公子知道么?冀城驻军多少,驰援需要多久二公子清楚么?” 元觉眼神闪烁了一下,而后轻哼一声:“你不必诈我。” “跟你本王还需要使诈么?”玄清轻蔑地瞥了元觉一眼,“是要派人去城门口打探一下还是你现在亲自跟本王去看看?” 元觉挥手打发了人去探看,开始有些慌乱起来。 “二公子坐吧,”玄清倒了杯茶推过去,淡淡道,“世子之位旁落,你不甘心,我可以理解,燕平侯若是在,你还有机会扭转他的心意,他死了你就是谋逆,所以你错了,你父亲的死是你最大的损失。” 元觉默默不语,不时看向门外,焦急地等着探看的结果,如果真的已经兵临城下了,该怎么办?那人既然告诉了我长宁郡主会乔装随行,为什么不告诉我裕王还另有安排,难道是故意诱我出手?不可能,裕王对长宁郡主的宠爱满朝皆知,当初为了郡主入册的事,公然顶撞陛下,闹得沸沸扬扬,他不会拿郡主冒险的。莫非那个人也不知道,这么说裕王其实早就知道…… “二公子,城外……城外……” 元觉一把拎起前来回报瑟瑟缩缩的小奴:“多少人?说!” “城外火光一片,全是人,小人不知道有多少……” “两万,”玄清头也不抬地答道,“琅山所有驻兵。如果二公子需要,还有四万三日内便可到达。” 元觉缓缓坐下,他自得知长宁郡主会和裕王一起来南疆就开始计划,再三确认裕王只带了一千人,途中无人离队,后方也无支援,原想抓到长宁郡主,以此要挟裕王帮他陈情,然后杀掉元旭,继承侯位,但似乎所有事都在他意料之外。 肖晋进来的时候元觉还保持着同一姿势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王爷,世子和夫人都找到了,只是受了点惊吓,没什么大碍。” 肖晋话音刚落,元旭便走了进来,神色还算平静,朝玄清行了三个大礼:“元旭见过王爷,一谢皇恩浩荡,二谢王爷亲自前来吊唁亡父,三谢王爷对我和母亲的救命之恩。” “一切都是本王应当做的,世子不必行此大礼。” 元旭起身看了元觉一眼:“不知可否告诉我二哥会被如何处置?” 元觉僵硬地转过头盯着元旭,冷冷道:“我命如何,与你何干。” 玄清:“本王会带他回永安听侯陛下处置。世子你这边也还需要有人协助,大公子应该已经在路上了,侯印和兵符会分别交给世子和大公子,待世子成年,兵符再行移交。” “大哥要回来了?”元旭终究孩子心性,瞬间就把其他都抛到了脑后,面露喜色,“大哥这次回来可以待多久?” 玄清笑了笑:“大公子会协助世子直至成年,当中每半年回永安述职一次即可。” “谢王爷,也请王爷代我谢皇上隆恩。” 处理完元觉,玄清出了屋子将肖晋招呼到一旁,全然没了刚才镇定自若的模样,惶急地吩咐道:“星月进了城东的密林,按杨五所说,那片林子很容易让人迷失方向,你赶紧带人去找,注意安全,务必尽快找到。” 肖晋点点头:“我这就去,王爷不要太担心。” 玄清一个人站在廊下,突然感觉心里乱糟糟的。是他大意了,为防万一,军事部署都秘密进行,除了相关人员,其余人等一无所知,没想到会有人拿星月做文章。星月一路乔装,队伍里也无人知晓,那么给元觉放消息的人一定是永安城里的了,是谁呢,当年的事是不是也与此人有关。星月现在情况怎么样了?杨五嘴里帮助星月的高手又是谁? 月亮从云层里钻了出来,光辉清冷明亮,我终于可以看清桑林的脸了。 桑小侠闭着眼,长长的眼角,密密的睫毛,显得安静而无辜,他似乎感觉到了我的视线,突然睁开眼,有一瞬间的杀气,然后迅速漠然。 “怎么?” “我在想我们怎么出去,我沿途丢了些枣,但这乌漆嘛黑的也看不见,如果要等到天亮,这不还得找个地儿歇息么。” 我抬头看了看,南疆果然是雨水充沛,气候适宜,这一片林子古木参天,一棵比一棵长得高大,树干笔直光滑,离地面最近的树杈也有十余丈距离,想上树似乎有些困难。 桑林:“可以出去。” “啊?” 我尚未反应过来,桑林便伸手捞我一把,扛过肩头,一个纵身窜上天去,蹬着树干几次借力,迅速飞上了树梢,然后几个横向移动,就到了林中最高的地方。 我头朝下被晃得七晕八素,勉强翘起头,模模糊糊看到远处有一大片火光,好像是城门方向。 “桑小侠,那边……” 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桑林轻轻放我下来,我既感受不到自己的脚也感受不到地面,脑中瓶瓶罐罐叮铃哐啷。 “桑小侠,我看评书里人家大侠带人都是挟飞仙以遨游的姿态啊,你这……我不行了……” 桑林扶着我语气淡淡:“那都是假的,这样最不碍事。城门口火光一片,会有事么?” 我敲了敲自己的脑袋,渐渐清醒:“没事儿,应该是琅山的驻兵。玄清能放心托付兵符的就只有肖晋,我就知道他不可能在永安闲着。” “那就没事了,你自己回去吧。” 桑林转身欲走,我朝他挥挥手,往另一个方向去了。 “星月,那不是回城的方向。” “我知道,我要去个地方,去了就回,小侠不要担心,我已经不晕了……呕……” 我脚步虚浮地往前走,桑林不远不近地跟在身后,我忍不住笑了笑。 南疆这一片我并不熟,多年前的记忆虽然清晰,但奈何世事变迁,我来来回回兜了几个大圈子才总算找到地方,山岗上的坟包已经变得圆润,坟旁的老松树十年如一日的挺拔苍翠,我趴在树脚,借着月光确认了树干上刻的两个字。 锦禾。 “就是这里了。” 我回头看了看,桑小侠站的远,背对着我,毫不关心的样子,真是个面冷心热的知心人啊。 “锦禾,昨晚是不是你叫我,我早就不哭啦,过得特别好,实在没什么可哭。” “我以为我见了你是要哭的,你看,也没有,过得太好,都麻木了。” “今晚我还以为我要死在南疆,要真死在这儿,算个什么事儿,不过倒是可以陪陪你,好像也不错。你别板着脸,我现在大了,童言无忌对我可没用处。人总是要死的,有什么呢。” “我才不是专程来看你的,责任未尽而身死,不值得我来。” “我是来拿我的东西的。” 我捡根小树枝围着松树开始刨土,刨断第三根的时候终于触到了硬物,当年也是有力气没处使,埋这么深做什么。我掏出锦囊,已经坏损的差不多了,里面包着的玉佩颜色暗淡,失去了光泽。 “锦禾,永安也不是世外之地了,我发现一个人,背后或许还有更多,我不知道他们想做什么,其实我有点怕。” “玄清什么也不知道,他在明处,太危险了。” “你最后说的话我和玄清都做到了,但我以后可能就做不到了。” “锦禾啊……” 我抬头,月亮晃得人眼睛痛。 “我该回去了,玄清一定在找我了。以后,以后再也不来看你了,孤坟一座,黄土一抔,冷冷清清,有什么好看的。” 第10章 兄弟 十月十五,小雪。天气开始寒冷起来,大楚当今皇上常瑮咳嗽的老毛病自秋天发作以来,断断续续一直未能痊愈,最近两日更严重了些,休了朝,朝堂事务都由太子代为处理,每日捡重要的几件来汇报。 “咳咳咳……”常瑮接过吴公公捧上的热茶,抿了几口,才终于平复了一点,抬头看向立于一旁的玄兆,“太子刚说到哪了?” “说到涼郡有百姓来京中告御状了,控诉涼郡大户施家垄断田地,抬高地租。” “收几成租啊?” “七成。” 常瑮轻哼一声:“谁给他的这个胆子,怕是跟官府有见不得人的勾当吧。” 玄兆点头道:“父皇英明,儿臣也是这么想的,我已经派暗使去涼郡探查了。” “来告御状的人可安排妥当了?” “已经作为重要人证保护起来了,吃住都已安排妥当。为了防止走漏消息,目前知道的人不多,也都一一打过招呼,等暗使探查取证回来事情应当就清楚了。” 常瑮点点头:“太子办事朕是放心的。咳咳咳……” 玄兆:“父皇这次病症似乎比以往来得猛烈,太医院那边没什么好法子么?要不要儿臣去宫外找些好的郎中瞧瞧?” 常瑮摆摆手:“孙太医已经开了个新方子,先吃着吧。太子你事务繁忙,不要操心。” “禀皇上,裕王殿下求见。” “哦?玄清回来了。”常瑮笑了笑,“赶紧让他进来吧。” “儿臣参见父皇,此次前往南疆处理燕平侯后事及册立新侯事宜已处理完毕,请父皇过目。” 常瑮接过奏折略略翻了翻,随口问道:“可还顺利?” 玄清:“折子里都写了,父皇自己看吧。” 常瑮轻轻摇了摇头:“非要与为父顶撞几句……嗯,看来之前预料的都不错,你也谨慎,挺好,就是折子写的太简单。哦对,听说……咳咳咳……” 玄清:“父皇怎么还在咳嗽,我让萱瑶来给你看看吧,记得前年她给你开的方子效果不错。” 常瑮:“老毛病,无妨。听说你带长宁去南疆了?那么危险,你这是胡闹!” 玄清不答,转而道:“军中尚有事物要处理,儿臣先行告退。萱瑶下午过来。” 常瑮无奈笑了笑:“去吧去吧。后天你舅舅忌日,肖远身体不好,你多操点心。” “我知道了。” 常瑮目送玄清出了门,然后对玄兆说道:“太子辛苦,今天就到这儿吧,朕有些乏了。涼郡的事情全权交于太子处理,不必来请示了。” “谢父皇。父皇好好修养,儿臣告退。” 玄兆出了殿门,看着玄清已经走远的背影,眉头渐渐蹙起,自己自八岁被册立为太子以来,兢兢业业,恪尽职守,平心而论,帮父皇分忧的事情做得不比玄清少,但父皇对自己一直客气而疏远,从不责备,就算做错事也是点到即止,虽然得到的夸赞和赏赐远高于玄清,可这么多年,父皇就只在玄清面前自称“为父”,嬉笑怒骂,寻常父子模样。不甘心。母后不懂,朝臣不懂,天下人都不懂,我玄兆真的不甘心。 “小姐,我可以放下来了吗?手好酸啊。” “再等会儿。”我看一眼采荷举着的地图,又看一眼桌上的,“行了,你那个收起来吧。” “小姐,你把府上的地图看了个遍,是要干什么啊?” 我朝她招招手:“来看,找这个呀。” 采荷凑过来看了一眼,一字一字念道:“永安城周边民房布局图。小姐,你要买宅子么?” “我不买宅子,我是来找金屋的。” “金屋?永安城有金屋么?是书中自有黄金屋的金屋么?” “嚯,没白教你读书,还知道书中自有黄金屋呢。但不是,是金屋藏娇的金屋,是书中自有颜如玉。” “啊?颜如玉?” 看采荷一脸不解,应该是被我绕糊涂了,我嘿嘿一笑,看了眼门外:“肖晋这么还没来……” 采荷:“后天是武安老侯爷的忌日,可能在忙吧。” “是了,我说怎么王爷进宫述职一直没回来,估计去侯府帮忙了。” 我自个儿趴在桌子上研究了半晌,肖晋才姗姗来迟:“星月,人我给你带来了。” 肖晋身后跟着个矮个儿汉子,身形伶俐,见了我立马跪下请安道:“小的六子,做房产买卖的,见过郡主。” “起来吧,你看看这个图,跟我说说太子府的人打听了哪些房产。” 六子躬着身子靠近来看了看地图,给我圈了几个地方。 “还有别处有符合要求的房子么?” “回郡主,应该是没了,除非是荒废二十年以上的老房子,但那种房子也住不得人了。” 我点点头,仔细看了看图上圈出的几处宅子,分布零散,各个方向都有,几乎涵盖了永安周边所有区域。既然那人经过了东郡,所以最可能是在东边。我手指沿着东边一路划,突然划到一大片空白区域。 “这一片为什么没有民房?” 六子迅速瞥了一眼:“回郡主,这一片是东山,只有山脚下有个村子,产的笋是最好的。” 肖晋也凑过来看了看,突然一拍脑袋,道:“这就是我们上次爬山那里吧。” “好像是。” 我让六子将东边的几处宅子一一介绍了一遍,越听越乱。 “行,我都知道了,麻烦你了,你先回去吧。采荷,送送。” 六子走后,我和肖晋左看右看研究了半天也没研究出个所以然。 肖晋:“要不这几处宅子都派人去打探一下?” 我摇摇头:“你看这个,三进院落,还带个花园,比静安寺都大,这么招摇怎么藏人;再看这个,看着是偏僻,但这条小道是去东山的近道,一年两季去收笋的商人来来回回,热闹着呢;还有这个,十年前就荒废了,重新收拾一下能惊动四乡八邻;其他的就不说了,偏离路线太远,去那里根本不会经过东郡。” “会不会是虚晃一枪,其实根本就不在这个方向?” “也有可能。但他们那天碰到我是个意外,这种私密的事情没必要多此一举,绕得远反而惹人注目。” 肖晋也陷入无解中。 我索性将图一推,懒得再看,问肖晋道:“你今天怎么有空过来,我还以为你不来了。” 肖晋笑了笑:“郡主有令小的不敢不从啊。” 我白了他一眼,他无奈摊摊手:“王爷过去帮忙了,归一大师也在,我插不上手。” 我眼睛一亮:“呀,花和尚来了,他对永安附近最熟,问问去。对了,平阳姑姑在么?” “不在,大公子不是回南疆去了么,嘉和县主伤感的很,她劝慰去了。” “皇上这一步真是妙的很,干掉一个狼子野心的,册立一个根基未稳的,发回去一个家室都在永安的,妥当。可怜元觉还是太嫩了。” 肖晋拉我一把:“走吧,别多话了,当心治你一个妄议朝政之罪。” 我叹道:“肖晋哥哥果然是年及弱冠的人了,成熟,稳重,没劲。采荷,换衣服,出门。” “我去外面等你。”肖晋跨出门又回身道,“星月妹妹,你也是及笄之年了,怎么还任性、跳脱,当心嫁不出去。” 武安侯府典雅古朴,园林设计颇为精妙,原是皇上年轻时的府邸,皇上被册立为太子迁入东宫后就一直空着,武安老侯爷在皇上登基次年受封,一并被赐予了旧宅为侯府。说起皇上和武安老侯爷,那也是年少相交,亲之信之。武安老侯爷戎马一生,战功赫赫,只可惜独子肖远先天不足,体弱多病,未能承其衣钵。怡妃病逝后,玄清被寄养在侯府,老侯爷倾囊相授,爱护有加。七年前南疆一战,老侯爷中了埋伏,亲自上阵搏杀突围,遭受重创,元气大伤,不过两年便去世了。肖远承了侯位。今年是老侯爷五周年忌日,较往年要隆重些,特意请了归一大师来主持。 玄清和归一站在檐下闲谈。 归一:“此次南疆之行可还顺利?” 玄清:“一切都在意料之中吧,除了星月那丫头。” 归一:“我听她说了。你知道她去南疆做了什么么?” 玄清:“我没问,大概去了她母亲那里吧。” 归一:“你怕什么?” 玄清看了归一一眼,莫名其妙道:“我怕什么?” 归一微微一笑:“玄清,你可一向洒脱,怎么到这里就畏首畏尾,想知道就去问嘛。” “花和尚。” 呼声远远传来,玄清瞥了一眼归一,道:“我不想知道,我也不怕什么。红尘中的情意之事你一个和尚懂什么。” “好好,我不懂,你一个光棍就懂了。” “我有星月。” “你们两说什么呢?”我好奇地凑上来,玄清和归一都笑而不语,看得我心里发毛。 玄清问:“你怎么来了?手上拿的什么?” “秘密。”我把归一拉到一边,抖开手上的地图,举到归一眼前:“大师,你看我画的这条线,周边有没有适合藏人的地方。” “有,”我还没来得及高兴,归一又补上一句,“但你家玄清都已经派人去探查过了,没有你想要的结果。” 我有些失望,盯着地图默默看了会儿,不甘心道:“那东山呢,山里真的没有人家么?” 归一摇摇头:“以前每年去虚谷寺吃笋都得在山里转一遭,那一路荒凉的很。” “虚谷寺?” “嗯,一个小寺庙,在东山的山坳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方丈是我师父的朋友,以前每年春天都邀请我们去吃笋。” “那现在呢?” “你别想,去年暴雨,山体垮塌,把路都堵死了,幸好方丈和庙里的三个僧人出来化缘被暴雨截在了信众家里,没出什么事情。” “哦……怎么走?” 归一叹了口气:“对牛弹琴。” 我心满意足地收起路线图,一本正经道:“大师,对牛弹琴者,非牛之过,实乃人蠢矣。” 第11章 端倪 东宫。 太子寝宫大门紧闭。 “如何?” “没有异常。” “玄清和南疆真的没有结盟么?” “没有。” “长宁郡主呢?” “元觉有意控制郡主威胁裕王,但没有成功。” “元觉还是太蠢了。” 太子转身看了一眼立在暗处的那人,柔声道:“此去辛苦,桌上是一点心意,拿着吧,有什么需求尽管跟我说。” “谢太子。”那人看了一眼桌上整盘的金元宝,随手拿了几个,道“太子今日若无出行安排,在下就先回去了。” 太子点点头:“最近两日政务繁忙,都不会外出,你好好休息吧。” “是。” 事实证明,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通往虚谷寺的小路夹在两山之间,山体垮塌,堵了个严严实实,莫说人,鸟儿飞进去都有些费劲,枉费我起了个大早赶过来。我抬头看了看天,碧空如洗,风和日丽,就这么回去了实在可惜,忽地想起上次在东山遇到桑小侠,他似乎对这一片山林的情况很熟悉,这么一想,自南疆别后,有些时日没遇到桑小侠了,也不知他是否还在永安,上次送他的甜米酒有没有喝完,唉,不如去碰碰运气吧。 我沿着石阶一路往上爬,空山人寂静,越往上青苔越盛,上次落脚的小棚子已经隐约可见,视线里却突然出现了一个人,一身灰衣极不起眼,匆匆下山来,擦肩而过的瞬间我瞥了他一眼,总觉得哪里怪怪的,迟疑了几步再回身,人已走的远了。 茅草棚内陈设依旧,因为不是采笋的季节,少有人至,显得格外破败,我抬头往更高处张望,竹林幽密,乱石嶙峋,确实没有路了。我在石凳上坐了一盏茶的功夫,两眼放空,一无所获,既然寻隐者不遇,只好独归闹市矣。 “你是找我么?” 冷不丁一声问话吓了我一跳,桑小侠抱着剑站在石阶尽头看着我,神色平静,也不知来了多久。 “嗯,”我摇了摇腰间的酒葫芦,“给你送酒来,顺便找你切磋一下。” “那走吧。” “去哪?” “山顶。” “不是没路了么?” “没路也可以上去的。” “原来大侠真的是飞檐走壁的啊,那你带路吧,南疆那个树林我是不行了,这里倒是可以试试。” 桑林动作极快,我全神贯注卯足劲儿勉强跟上他,竹叶在脚下窸窣作响,山峰迎面扑来,山顶上孤零零的小房子也渐渐清晰起来。一间小竹屋,正对着太阳,屋前一大片空地,视野开阔,能看到很远的地方。 落地后桑林看了我一眼,淡淡道:“轻功很好。” 我像模像样地拱了拱手:“承让。” “桑小侠是住在这里么?” 桑林不答,捡了根小树枝给我,横剑道:“来吧。” 直奔主题,大侠风范,好。 “请多指教。” 桑林剑不出鞘,身形凌厉,浑身都是破绽,但却没给人还手的余地,交手五十余招仿佛耗尽我毕生所学,攻守之间完全依靠本能反应,丝毫没有思考的时间。桑林突然停下来。我呼哧呼哧喘着气说:“谢小侠手下留情。” “我没有留情,但你也只能到这了。” 我点点头,怏怏道:“我还以为我已经不错了。 “你确实已经不错了。” “哦——要不你收我为徒吧,我每年孝敬你十坛女儿红。” “不收。” “十八年的。” “不收。” “不收就不收。”我从腰间解下酒葫芦递给桑小侠,“尝尝吧,迎丰楼十八年的女儿红,醇香顺滑,轻易可喝不到。” 桑林咕噜咕噜喝了一半。 “怎样?” “好酒,但徒弟不收。” 等到另一半也下肚,桑林短促地叹了口气,道:“你以后想切磋可以来,但我不一定在。” “一言为定。” 山顶环顾,一面是永安城,一面是群山环抱中的山谷,山高谷深,陡峭无路,隐隐可见谷底有小潭水光潋滟。 我起了好奇心,问:“桑小侠,你去过谷底么?评书里可都说这样的地方有高人隐居。” 桑小侠意外地点了点头道:“只有个荒废的破庙。” “庙?”我在脑子里迅速想了想方位,突然有了一线灵感,“是叫虚谷寺么?” “是。”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我看了一眼陡峭的山壁,突然觉得后半句有些说不出口。 “桑小侠,难道这你也是施展轻功下去的?” 桑林看了我一眼,竟耐下性子跟我解释道:“星月,你不要对江湖期待过高,轻功再好也需借力,这种高度非人力可及,无论轻功如何,直接下去,都是跳崖。” “我就说嘛……那,你怎么下去的?” “崖壁上有残缺的古栈道。” 当我看到所谓的古栈道时,我甚至怀疑桑小侠刚才说的那段话是反讽,光秃秃的崖壁上隐约可见的几根朽木也能叫栈道么?看来我对江湖的期待还是太低了些。 浩浩乎如冯虚御风,而不知其所止;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电光火石之间,人落了地,虚谷寺就在眼前。 确实是个小寺庙,前院大殿供着佛像,后院三间小瓦房,原本应当是僧侣的住处,外墙上开了三扇窗,我蹑手蹑脚地靠近,矮身躲在窗下,听到屋里传出断断续续的女子哼唱声。少顷,有人进了这间房,一个男声说道:“姑娘,该吃饭了。” “好的。大哥,你还是叫我欣婉吧。” “只是个称呼而已,姑娘吃饭吧,我先出去了。” 真的在这里。 我转身费力地对桑林比划了一阵,桑林点点头,往前院去了,我沿着墙悄悄跟在他身后,躲进了可以看到寺门的树丛里。桑林敲了敲门,不一会儿便有人将门拉开一个缝探头出来询问,虽然装束有变,但我一眼便认出,就是那天刺伤我的那个人。 男子警觉地盯着桑林,问:“阁下有何事?” 桑林抬头瞥了一眼匾额:“既是寺庙,无事不可来么?” 男子解释道:“此处已经荒废了,并无僧人,阁下若是拜佛,不如去静安寺。” 桑林:“既是荒庙,正当一游。” 男子挡在门口并不让路:“山野小庙,破败不堪,并不值得游赏。” 桑林冷冷道:“值不值得也需我自己看过。”说罢伸手便要推门,男子横臂一挡,眼神交汇间,各自出手,瞬间斗做一团。 我远远看着,男子武功不弱,但并不是桑林的对手,只能用尽全力招架,一招一式,毫无保留,清清楚楚。 “夫君,是谁?”门后一个女子微微探出头来,容貌清丽脱俗,乍一见到庙外的情景,似乎有些受了惊吓,不自觉地往后缩了缩。 桑林闻声停下手来,男子喘着气退回门口护着女子。 “原来有家眷在,打扰。”桑林微微颔首,转身几个纵跃消失在密林里。 女子轻轻唤了声:“大哥……” “嘘,我们进去吧。”男子迅速关上门。 山谷恢复寂静,我蹲在树丛里,脑中思绪翻飞,女子是欣婉无疑,看男子的功夫路数,应该是……赫昭国遗民吧。 赫昭国。 锦禾,福兮祸兮? 既是赫昭国遗民,怎么会和太子府有关系,若是障眼法,他劫持一个青楼女子有何意义,玄兆是断不会为了这个女子做任何受人胁迫之事的,如此大动干戈,总不至于连这点觉悟都没有吧。若真是玄兆的人,他隐藏身份为玄兆做事有何好处,他若未隐藏身份,而是和玄兆有某种交易…… 我闭上眼,心脏猛烈地抽搐起来。 玄清。 无论他抑或他们是不是玄兆的人,玄清都是最好的交易筹码,玄兆确实是不会为了一个青楼女子而受人胁迫,但如果交易的筹码恰好是玄清,那他怕是十分愿意接受这个“胁迫”吧,欣婉不过是个幌子罢了…… “星月。” “走吧。” 我和桑小侠原路返回,一路默默无语,太阳明晃晃地挂在头顶,日光越盛,越是看不清阴暗处,眼睛仿佛蒙了一层又一层黑纱。到达山顶后回望,谷底似是深渊万丈。 “桑小侠,谢啦,改日给你带一整坛酒来。” “好。”桑小侠虽然面对着我,但目光似乎落在别处,并不与我视线相接,这好像是他一直以来的习惯——不与人对视——有什么东西在我心头一闪而过。 “桑小侠,除了我,今日还有人来找过你么?” “没有,怎么?” “不与人对视是大侠行走江湖的规矩么?” 桑林定定地看了我一眼,似乎有些犹豫,但还是答道:“不是,是不想给别人留下过多印象的人的习惯。” 我也看向桑林,目光相接处是一片漠然:“桑小侠你为什么来永安,这并不是江湖人的归宿。” 桑林看着我,恍惚间我竟觉得他嘴角有一抹浅笑,温柔和煦、如释重负,实在令人心慌,赶在他开口之前,我摆了摆手,自问自答道:“我忘了,江湖人是自由的。其实也没什么,只是我今天来的时候遇见一个人,毫不起眼,但一直让我有异样感,刚刚看着你我才突然想起来为什么,偌大的山林狭路相逢,我好奇地打量了他好几次,但他始终不曾正眼看我,反倒有些刻意了。” “桑小侠,我回去了,如果……你想换个地方,偶尔也去裕王府找我喝喝酒吧。” “星月,因为永安不是江湖人的归宿,所以我才在这里,但我有一天是会离开的。”桑小侠顿了顿,“还有,只有杀手才习惯不与人对视。这个地方已经不安全了,你不必再来。” “知道了,我走了,记得来找我喝酒。” 第12章 旧梦 夜已深,雪越下越大,常瑮脚步匆忙,没带随从,只有吴公公提着灯在前边引路,不知转过多少个回廊,才终于到了静怡轩。常瑮抬头看了看轩门上的匾额,难以自抑地悲痛起来,怡妃病逝于他打击太大,过去的这一个多月他一头扎进朝政之中,不愿回想往日更不愿再踏入静怡轩睹物思人。此刻推开轩门,只有一片死寂与黑暗,正殿门开着,没有上灯,借着引路的灯笼隐隐可见一个瘦小的身形跪在殿中央,一动不动。 “玄清……”常瑮试探着唤了一声,小小的人儿转过身来,微微抖动着,神色凄凄。 “把灯点起来。” 吴公公手脚麻利地点上灯,常瑮才终于看清,寒冬腊月里,玄清单衣薄衫,未着棉袄,脸色青乌地跪在光地上,见了光眼睛眯起来吃力地答了声“父皇”。 常瑮脱了自己的披风裹在玄清身上:“起来吧,吃过饭了么?” 玄清摇摇头,低声道:“母后说要跪到明早。” 常瑮叹了口气,是自己疏忽了,皇后素日不喜欢她们母子,怡妃在时聪慧、善于周旋,从不曾烦劳他,说是后宫琐事,不必他挂心,一直倒也确实没吃过什么亏,故而他也不曾过多参与,没想到怡妃去了,对一个世事不知的孩子,皇后依旧耿耿于怀。今日是他偶然得知玄清因为弄坏了棉袄,被皇后罚跪在静怡轩中,才匆匆赶来看看,也不知这一个多月他还受了多少其他的苦。母妃离世,玄清照例是该养在皇后宫中,但皇后还是让他一个人住在静怡轩里,偌大的院子,夜深人静,树影曈曈,是会害怕的吧,常瑮看着玄清那张酷似他母亲的脸,心中格外凄然,他俯身抱起玄清圈在怀中,问道:“你为何不去找为父?” “父皇,是我自己犯了错,我以后会小心些的,母妃说过,父皇治国日理万机,不要搅扰。” 常瑮热泪涌出来,一时无言,就算玄清告诉他,他又能怎样呢,皇后对这孩子有管教之责,又事出有因,就算责罚过重,但未动手伤其毫分,最多也不过落得他说教几句,往后时日还长,他如何次次知得、说得、救得。 “父皇,昨日舅舅来过,教了我几个招式动作,说我做的不错,我想多学一些,舅舅不便经常入宫,我可以去侯府住些日子么?” 常瑮心尖一颤,他扳着玄清的肩膀,四目相对,脱口而出:“清儿你也要离开为父么?” 玄清默默低下头,良久才很小声很小声地说道:“父皇还有别的办法么?” 终究是没有别的办法,常瑮亲自将玄清送到武安侯府,只留下一句“朕对不起敏敏和清儿”,七皇子玄清自此便寄居武安侯府直至加封开府。 肖平疆看着沉默不语的玄清,在心底叹了口气,敏敏啊,你怎么舍得留下这孩子早早去了呢,皇后苛待于他却又不着痕迹,皇上碍于皇后的颜面和李家的势力能做的也有限,我实在没办法只能将他揽在手里,希望他有朝一日能建功立业,在皇室立足,可是他才没了娘亲,如今连父亲也不在身边了,想想未免可怜。敏敏啊敏敏,你这丫头怎能说去就去呢,你倒是给长兄出个主意啊。 肖平疆抑制住悲痛,强打起精神对玄清说道:“玄清啊,你父皇送你来学功夫、兵法是期望你将来独当一面,为他分忧,你可不能辜负于他。” 玄清微微点头:“知道了。” “知道就好,以后你每天得五更后立刻起床,随我去训练场……” 一旁的侯爷夫人听不下去,打断肖平疆,道:“人家孩子进门水都没喝上一口,你就知道说这些,烦不烦。”她一把拉过玄清,“清哥儿,饿了么,我也不知道你爱吃些什么,每样准备了点儿,你自己去挑。要是不饿我就先带你去看看你的房间,你以后就和远哥儿住一个院子,他今日看大夫去了,还没回来。”说完也不管肖平疆,兀自带着玄清走了。 安排好玄清,夫人刚回屋,就看见肖平疆在翻箱倒柜地找着东西,弄得一片狼藉。 “干什么呢,家里跟遭了贼似的。” “夫人你来得正好,去年我得了副极好的字画放到哪里去了?” 夫人嗤笑一声:“反正你也用不着,我拿去烧火了。” “啊?烧火了?那得来不容易,怎的就烧火了呢?”肖平疆挠了挠头,“既然夫人烧了也就罢了,我再想想有没有别的吧。” 夫人笑得更浓了些:“瞧你,说什么信什么,也不知如何带得兵。我收到阁楼去了。你突然找这个干什么?” 肖平疆也笑了笑:“夫人说什么我自然就信什么了。我想着玄清这孩子,功夫、兵法我自个儿可以教,但他以后的路长远,文史也不能不如人,让他再回皇宫去学怕是不合适了,我想明日去求求苏太傅收下他。” 夫人点点头:“苏太傅博学,自然最合适不过,但按规矩,皇子得过了十二岁才到苏太傅那里受学,清哥儿才六岁,是不是太小了。” 肖平疆大手一挥:“没事儿,玄清聪明,年纪小点儿而已。再说皇子们都还小,苏太傅闲着也是闲着嘛。” 夫人白了他一眼:“你明儿可别这么说。我去给你把字画找来,别的礼品也要准备一些。给清哥儿新做的衣服大了些,我得赶紧改改,好让他明儿穿上。” 肖平疆拱了拱手:“夫人辛苦。” 这边两人计划着玄清受学的事儿,另一边玄清呆呆地坐在床边,确认了四下无人,终于小声抽泣起来,眼泪大颗大颗滚落,不一会儿就打湿了衣裳。 房门突然被推开,玄清吓了一跳,赶忙擦了擦眼泪,看清来人是肖远之后微微松了口气。 肖远伸手递给玄清几颗蜜饯,道:“呐,我喝药剩下的,甜得很,你哭你的,哭完了记得出来吃饭,我住你隔壁,闷了可以来找我下棋。” 玄清接过蜜饯,打量了一下肖远,高高瘦瘦,这个表哥他并不十分熟悉,只依稀记得母妃提起过他身体不好,所以很少出来走动,玄清低下眼眸弱弱道:“我不会下棋。” 肖远轻轻笑了笑:“我教你。蜜饯要吃啊,我出去了。” 隔日一早,肖平疆就带了玄清出门拜访苏太傅,肖远趁着没人将自己房里的几盆花草搬到了玄清房里,正琢磨着还要添置些什么,一个华服姑娘“突”一下闯了进来,见了肖远眉头一皱,厉声道:“你是谁?我七弟呢?” “肖远见过平阳公主。” 荣秋愣了愣:“你就是肖远?我们见过么?你怎么知道我是谁?” “回公主,我就是肖远,我们并未见过。只是因为能唤玄清七弟又符合年纪的只有平阳公主你一个。” 荣秋轻哼一声:“既然知道我是来找玄清的,他人呢?” 肖远:“随父亲出门访客去了,还要一阵子才能回来,平阳公主要等么?” 荣秋点点头:“我出宫一次不容易。父皇也真是,怎么能把玄清丢到侯府来,皇后欺负他,连父皇也欺负他,你呢,你没有欺负他吧?” 肖远忍不住笑了笑:“公主放心,父亲与怡妃姑姑向来亲厚,不会苛待玄清的。” “我自然知道侯爷不会,我是问你呢?” “玄清很好,我很喜欢他。” 荣秋松了口气。她是皇上的长女,是第一个孩子,向来受宠,但母妃性格软弱,为了保护自己和母妃,她自幼凶悍,后宫妃嫔连着弟弟妹妹们都惧怕他,就是玄兆这个嫡长子在她面前都是乖乖的,只有玄清真心当她是长姐,亲她、信她,样样要与她分享,事事要与她商量,怡妃温柔贤淑,对她也很好,她一年中有大半时间都在静怡轩度过。怡妃病逝后,父皇悲伤过度,打着朝政繁忙的旗号再也没来过后宫,皇后苛待玄清,玄清又不肯告诉父皇,是她假装无意透露给父皇的,原意是想让皇后消停些,也不知父皇怎么想的,堂堂一个皇子,竟然要寄人篱下,虽然知道武安侯待玄清如己出,可到底不放心,央求着要出宫来看望。 荣秋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也不知道七弟什么时候才能回宫去……” 肖远指了指椅子:“公主不如坐着等吧。玄清一时怕是不会回宫了,皇上国事繁杂,玄清还是留在侯府好些。” 虽然荣秋心底多少有一点知觉,可听到肖远这么说出来,到底还是不忿,“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家都齐不了,只知道治国平天下有什么意思。” “公主说得对,但于玄清无益,为今之计,我们不如先修自身吧。公主可想下盘棋?” 玄清回来的时候荣秋正举棋不定,看到玄清立刻丢下棋子跑过去抱住他。 玄清咧开嘴笑了笑:“长姐怎么来了?昨日肖远哥哥给了我一些蜜饯,味道可好了,我给长姐留了些,正想着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见到长姐呢。” 荣秋眼睛一酸,哭了起来:“你……你顾着你自己就好。” “长姐别哭啊,是我自己要来侯府的,我在这儿挺好的……” “好就好。”荣秋抹了把眼泪,转向肖平疆,“幼弟多劳侯爷费心了,还望侯爷日后带他进宫时放他去看看我。” “公主放心。” “肖公子,我们胜负未定,有机会再继续把这局下完。” “好。” “玄清,好好吃饭、睡觉、学习,长姐要回去了。” “长姐——” 玄清睁开眼,天已经亮了,这一夜他仿佛做了个冗长的梦,幼年时的种种历历在目,今天是舅舅的忌辰,那个在他人生最艰难的时刻将他揽入怀中,抚育他长大,教育他成才的至亲之人已经离开五年了。 第13章 冬雪 武安老侯爷戎马一生,战功赫赫,为人仗义疏朗,结交颇广,因而五周年忌辰前来吊唁的宾客众多,玄清与肖远一前一后地站在门口迎接来客,偶有闲暇,兄弟二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 玄清瞥了一眼院内忙活着的平阳公主,玩笑道:“昨日梦到兄长你少年时的模样,彼时温文尔雅,丰神俊朗,怎的这么想不开,娶了我长姐。” 肖远顺着玄清的目光看过去,微微一笑:“大概是为了分出棋局的胜负吧。” 玄清“啧啧”一声:“兄长你可算了啊,长姐的棋艺什么水准我还不知道么,她哪是你的对手,亏你能次次凑成平局。” 肖远转过头看了看玄清,淡淡道:“你若想你也能,但我看你是不想了。三十而立,你还要一直这样过下去么?” 玄清:“怎么连兄长你也这样说了……” 肖远:“玄清,你也算是我看着长大的,长宁不能陪你一辈子,余生还长。” “兄长,”玄清轻轻笑了笑,“余生的事儿余生再说吧,不是每个人都能像你和长姐那样的,这世间哪有那么多非君不嫁,我可能……” “伯父,客人都到的差不多了吧,你们该进去了,我和肖晋哥哥替你们在这儿再站一会儿。” “好。” 目送他们二人离去,我忍不住问一旁的肖晋:“我家王爷和你家侯爷在说些什么呢,我怎么觉得两个人都神色怪异的。” 肖晋摇摇头:“难道是我们伟大的平阳公主撺掇我爹去催婚了?” 我听到催婚两个字便有些泄气:“我们潇洒任性的王爷是会听的人么?” 我朝门外张望了一下,狐疑道:“皇上不来也该让太子来吧,怎么一个都没见到。” 肖晋:“皇上天还没亮就悄悄来过了,说是不想惊动人,关了门在灵位前待了好一阵子,临近上朝才回去的。太子这边,因为太子妃有孕在身,按习俗是不便来的,昨日就差人过来问候过了。” “这样啊……” 我百无聊奈地站在门边,无意识地哼着小调,肖晋突然“噗嗤”笑出声来。 “你笑什么,虽然只是忌辰,但你这么开心不怕老侯爷显灵么?” “童言无忌,童言无忌。”肖晋轻轻拍了拍我的头,“小丫头瞎说什么呢。你怎么哼起这个了,从哪听来的。” “怎么,这个我哼不得么?“ “哼不得。这是人家妇人哄孩子哼的小曲儿,你一个还没出嫁的姑娘,让人听见了要笑话的。” “哦,你连这个都知道?你不是也还没娶亲么?” 肖晋略显尴尬地“嗯”了一声:“星月,大家闺秀,哪有跟男人谈娶没娶亲的。我看应该没人来了,我们进去吧。” “嘁,又没让你娶我,有什么不能谈的,哦,周家大小姐最近刚得了位小公子,哎呀,她家四小姐可真漂亮……” “你别听我娘瞎说,什么大小姐四小姐的,好男儿志在四方,立业方可成家……” “是是是,可是四小姐真的漂亮……” 我嘴上和肖晋插科打诨,心底有个模糊的想法渐渐清晰起来,哄孩子的小曲儿我是从哪听来的呢——虚谷寺——欣婉。敌暗我明,不如先把水搅浑吧。 冬月初一,大雪。清早透过窗看到院中皓白一片,倒真是应了节气的景儿。采荷提了热水进来催促我起床:“小姐,时候不早了,你今儿还要去静安寺呢,大雪天路上走不快,再不起就迟了。” 我往被子里缩了缩,问道:“外面冷么?” “手炉,披风都准备好了,不冷的。” “骗人。” “哎呀,小姐,太子妃还等着你呢,快起来,洗脸水都兑上了。” “好,这就起。你今日别跟着我了,安排辆马车送我过去就行。” 采荷点点头:“小姐你好生照看自己,别受寒,我看明日雪就会停了,采荷等你回来。” 静安寺,静室里魏无音独自在佛像前闭眼坐着,孟奕进来的时候她也丝毫未动。 孟奕皱着眉有些犹豫地开口道:“城里城外都在传花溪楼那个叫欣婉的姑娘怀了太子的孩子。” 魏无音慢慢睁开眼,凝视着佛像,缓缓答道:“我已经知道了。” “我给你配了补身安神的药,你还是得照顾好自己,余下的……交给我吧。” “都到了这一步,我如何能安坐。” “说到底只是个青楼女子,按照太子的性格不会十分在意的。” 魏无音轻轻抚着自己隆起的小腹,声音缥缈:“青楼女子又如何,太子至今无子,谁又说得清呢……” 孟奕沉默不语,屋内只有沉香静静流淌,魏无音伸手接了一把,香气在手里盘旋了一瞬又消失,她笑了笑:“我还不至于这般软弱,你不要轻举妄动,只管配你的安胎药吧。我还约了人,你走吧。” “是。” 我小跑着进了暖阁,魏无音坐在榻上招呼我过去:“知道你畏寒,特意让方丈多准备了个炉子,难为你这么冷的天被我突然叫到这儿来,喝口热茶去去寒吧。” 我哈了口冷气,瑟缩道:“这下雪天,我还以为寺里会清净些,怎的人还更多了。” “千寻山雪景可是永安之最,来登山赏雪的自然免不了到静安寺看看。”魏无音一边说一边将身边两件叠的整整齐齐的毛领披风推到我跟前,“今年得了些很好的兔毛,做了几件披风,这是你的。” 我看了看,上面那件藕荷色的自然是我的没错,下面那件黛蓝色的呢?我摸着软软的毛领,近乎随意地说道:“玄清可喜欢兔毛了,他一会儿过来看到肯定高兴。” “王爷要来?” “嗯,老早就和归一大师约好了初雪时一起喝酒赏雪,处理完府上的事儿应该就会过来了吧。”我看一眼窗外,雪越下越深,心头异样感也越来越重,“无音姐姐,你稍坐坐,我去跟归一大师讨些好茶来,这小气和尚就知道敷衍我们。” 魏无音微微一笑:“去吧。” 归一大师坐在矮榻上,面前放着茶具,推开门便闻到清香扑鼻,室内没有什么取暖之物,冷冷嗖嗖,我侧身坐下,搓了搓手:“大师,你这苦修哪一年才是个头。” 归一将泡好的茶递给我:“小友谬矣,修行永无止境,但实不苦也,贫僧不怕冷。” 我接过归一的茶轻轻抿上一口,唇齿留香,茶是热的,但手脚却越来越凉,我目无焦点地盯着某个角落,感觉心跳都要凝固了。 归一突然说道:“月落星沉,即是日出时分,我给你取的名字可还满意。” “月落星沉和日出时分之间是不是还隔着一阵没有光亮的时候?” 归一声音淡淡:“黑暗和光明是同属于每个人的。” “但总有人的黑暗比别个人更黑些。” “你怎么知道呢。”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南疆终年温热,很少下雪,很多年很多年来唯一的那一次竟被我遇上了。” “你去南疆探望的故人可还好。” 我苦笑一声:“一抔黄土有什么好与不好,她将死之时嘱咐我勿念过往,从头活过,央求玄清好好待我,我们答应了,便不能反悔,因为谁也不该骗一个死人。我一年之中就只有这样的时候是恨着玄清的。” “玄清他知道。” “是啊,多可笑,他知道,每年下雪的时候都会极其自然地避着我。” “那你今年怎么追到这儿了?” 我深吸一口气,恢复常态,瞪了归一一眼:“静安寺他来得我也来得,谁追着他了。这茶也不好,还是不如酒,我走了。” 廊下偶有雪花飘入,我站住不动,看院中执伞的两个人对面而立,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玄清低着眼眸:“天气寒冷,太子妃不宜在室外久处,还是回暖阁中吧。” “多谢王爷关心,我只是有些闷了,出来走走,”魏无音看着玄清,沉默良久才又轻轻感叹道,“雪天总是让人有些伤怀。” 玄清面无波澜:“太子妃有孕在身,还是不要思虑过度的好,也许所思之事不过是他人之一厢情愿,不值得伤怀。” 魏无音别开目光看向远处:“王爷真这样想吗……无音回屋去了,王爷也不要再一个人站在雪中,看起来奇怪。” 魏无音转身欲走,却是脚下一滑失去了平衡,整个人往后仰去。 我站在廊下,看着玄清迅速向前一步接住魏无音,拦腰搂入怀中,差点笑出声,这如同评书里事先写好的滥俗情节后面接着的通常都是一眼万年,但是眼前这两人最好不过咫尺天涯。我撇开头,却看到玄兆站在不远处眉头紧皱地盯着他们二人,他怎么会来这里?他什么时候来的?我顾不得思虑太多,抢在玄兆动作之前冲向他们二人,一把扶住魏无音,顺势将玄清推开。 “无音姐姐,你还好么,突然就滑这一下,可吓死我了。” 魏无音眼中闪过一丝错愕,快地就像是我的错觉,我转过头去,刚好和玄兆目光相接,“咦,太子殿下?” 玄兆面无表情地走过来从我手中扶起魏无音,似乎是刻意放温柔了语气说道:“无音,雪天危险,你多加小心,这山里阴冷潮湿,我是来接你回去的。” 魏无音立稳身子,恭敬地行了礼:“殿下。殿下政务繁忙,不必亲自来的,臣妾礼佛结束后会自己回去的。” 玄兆轻轻笑了笑:“我平日里忙,对你照顾不周,今日得空正好来陪陪你,不回去我们就先进屋里吧。” 看着玄兆为魏无音撑着伞离开的背影,我想,这一池水大概已经被搅得不那么清了。 回身,玄清还站在原处,从刚才开始就再也没出过声,他静静看着我,目光悠长平静。 我笑嘻嘻地小跑过去挽住他手腕:“你可有带酒来?归一大师可真小气啊,连新茶都不舍得买,炉火也不生,这一年年的香火钱也不知都花到哪里去了!” 玄清摸了摸我的头:“他一向是个守财奴,我也没法儿。我带了一坛竹叶青,迎风楼才出的新招牌,要一起么?” 我使劲儿点点头。 第14章 辜负 “殿下,李大人求见。” “快请。” 李修平进了屋内,脸色不善,“微臣参加太子殿下。” 玄兆迎上来扶住李修平:“舅舅不必拘礼,坐吧。” 李修平抬眼看了看玄兆:“太子最近监察涼郡地租一案可还顺利?” “暗使已经摸查得差不多了,昨日出了涼郡地界,大概五日内就会挟证据回永安,若是证据确凿,想来很快就会解决的。” “嗯,暗使回京需得报知陛下,虽说是交由你全权负责,但重要事项还是要及时汇报,你是臣子,不可擅作主张,知道么?” “谨遵舅舅教诲。” “其他事物处理地怎样?” “小事无需惊扰父皇的我都处理好了,几件重要的已经写了折子递上去,晚膳过后我会亲自去汇报今日的事物详情,届时便会请示重要事项的处理方案。” “嗯,好。太子殿下一向谨慎稳重……”李修平顿了顿,声音愈发低沉,“但这几日永安城里传得沸沸扬扬之事又是怎么一回事,太子可知晓?” 玄兆深吸一口气:“那个欣婉确实是兆儿认识的人,但前些日子无故失踪,想来是被有心之人劫持了。” 室内一阵安静。 “舅舅放心,我一直派人在找,最近有了一些线索,我会好好解决的。” “你想怎么解决?” 玄兆和李修平对视一眼,李修平叹了口气,道:“那所谓该女子有孕之事是否属实?” “这个——兆儿不清楚。” “如果确有其事,你又该如何处理?” 玄兆斩钉截铁道:“照常处理。” “唉……”李修平长叹了口气,“殿下心里清楚就好,但终究是皇家血脉,皇后娘娘怕是会有异议,到时候我会去跟她说明白的。这件事必须在传到陛下耳朵里之前尽快平息,裕王兵权在握,屡立战功,又深得陛下欢心,你万不可掉以轻心,落人口实。宫里人多口杂,想必太子妃已经知道了,太傅三朝元老,陛下恩师,门生众多,他对你的支持很重要,但裕王自六岁起便受教于太傅,至今仍是他最喜爱的学生,所以太子妃才是你的重中之重。我听说她一早独自去静安寺了,你可知要怎么做?” “兆儿明白,我立刻动身去静安寺。” “太子,太子妃才貌双全,东宫亦有侧妃数名,风月场所,以后就不要去了,张大人那边交给我吧。” “是。” 送走李大人,玄兆站在宫门口,抬头看着漫天飘舞的雪花,竟有片刻恍惚。 永乐八年冬,天气异常寒冷,大雪连绵,多地雪灾严重,而南疆战事未平,朝中气氛沉重。他从城外查看完灾情回宫的路上遇到了施粥的魏无音,便停下帮忙,结束后魏无音对他说:“殿下,我来时路过一家农户,梅花开得极好,你要不要去看一看,定可解殿下眼中愁闷、博殿下展颜一笑。”他随她在村舍阡陌间缓缓穿梭,雪一刻不停,她突然停下指着不远处,兴奋道:“殿下,快看!”他抬头,梅花繁盛如盖,上披白雪,似一片缥缈烟云,而树下站着的那个人睫毛上凝着雪花,亮晶晶地扑闪,“殿下,你看既然梅花开的这么好,那一切都会好的,村里老人跟我说,春天很快就会来啦。”这一句毫无来由的宽慰就在那一瞬间让他毫无保留地相信了。 “殿下。”王铮轻轻唤了声出神良久的玄兆。 玄兆收回眼神:“备车,去静安寺。” 雪天颠簸难行,玄兆招呼王铮上了马车,问道:“欣婉那边现在什么情况了?” “回殿下,之前跟你汇报过,有人在东山附近见到过欣婉姑娘,我们仔细在那周边查找过了,并无可以供人居住的地方,我们从又村民那里了解到山林深处曾有座叫虚谷寺的小庙,但山体崩塌堵住了唯一的通道,已经荒废很久了。” “东山嫌疑最大,这个庙好好确认。” “是,我们找了村里有经验的老猎户给我们当向导,正在寻找有无其他路径进山。” 玄兆点点头,顿了片刻,转而问道:“太子妃早上什么时候走的?” “天刚亮就出宫了。” “你可见到她了?……心情如何?” 王铮有些为难地答道:“殿下,太子妃向来进退有度,在我们面前总是温柔端庄的样子,恕小人看不出她心情如何。” “温柔端庄……”玄兆自嘲似的笑了笑,“她以前不是这样的……” “殿下,太子妃身份尊贵,责任重大,自然是较往日有所不同。”王铮心中忐忑,这样的话太子不应该对他说的,“殿下,若无他事,小的先下去了,快出城了,我去探探路。” “去吧。” 玄兆不常来静安寺,未曾料到寺中有这么多人,他让王铮带人在前院守着,自己一个人拐进了后院,虽说寺庙不大,他还是兜兜转转了好一阵才看到雪地中的魏无音,以及,玄清,魏无音依偎在玄清怀中,两人倒似画卷一副。玄兆心头怒火涌起,正欲往前,却看到星月急急奔过去扶住了魏无音。 “无音姐姐,你还好么,突然就滑这一下,可吓死我了。” 星月转头看见了他。 “咦,太子殿下?” 玄兆看了眼玄清,对方行了礼,面无波澜,目光一直在星月身上。他定了定神,舅舅的话在耳边盘旋,他微微一笑,将全部心思转向了一脸惊魂未定的魏无音。 方丈室内,我和玄清还有归一大师围着小方几坐在窗边,归一大师拗不过我生了炉子,顺便温酒。我脑中反复回忆着刚才的一幕,总觉得哪里有些怪怪的。 “小友想什么呢,这么入神。” 我心不在焉地随口答道:“太子来了,你都不出去迎接一下。” “哦,太子殿下来了啊。”归一不慌不忙地喝着酒,“我好像有些年没见过他了,想着他我才真有种已经出了家的感觉,我是应该去打个招呼。但,众生平等,我不去好像也可以,那便不去了吧。” 正说着,魏无音身边的大丫鬟绿怡将披风送了过来:“见过王爷、郡主。郡主,太子殿下和太子妃准备回去了,让我来说一声,郡主要是有空,还麻烦移驾去见一见,太子妃想亲口跟你说声抱歉。” “好,东西你放下吧,我跟你过去。” 归一瞥了眼桌上的披风:“看着像是兔毛,那件黛蓝色的是给你的吧,不试试?” 玄清提起酒壶给归一斟满:“你若喜欢,就留下。” “那可使不得,出家人忌杀生。” “出家人便不忌酒么?” “我佛慈悲,应当能容得下贫僧这一点点不是之处。”归一砸砸嘴,“好酒当配故事饮。你当初和她可是两情相悦,怎么说放弃就放弃了,我一度以为你是要皈依我佛,还眼巴巴等了好些年,盼着你能做我师弟。” 玄清轻轻笑了声:“你们都盼我与她有个荡气回肠的结局好放在茶余饭后闲谈,我当年没有携她私奔亦没有以死殉情,你们好像失望的很。” 归一哈哈一笑:“那倒也没有。” “是她放弃了我,我执着有何意义。”玄清一杯酒饮到底,看着空空的杯底,往事如梦,纷至沓来。 永乐八年腊月十九,在南疆苦战数月之后,武安侯一行终于凯旋归朝,大军在城外驻扎,等待封赏。玄清战甲未卸便直奔静安寺,魏无音打着伞立于寺中老槐树下,相见一瞬,玄清几乎要涌出热泪,他一把抱住她,声音颤抖:“阿音,我回来了,我活着回来了。”眼前不再是血流成河、尸横遍野,眼前是白雪古刹,是心上之人。 魏无音伸手摸了摸玄清的头发,他身上尽是未散尽的血腥味,似乎浸入了骨髓,再也挥散不掉。 玄清头枕在魏无音肩上,脸埋在她的毛领和头发之间,有些开心地说:“阿音,我攻克了赫昭国,当是立了功,按例会封王开府,我可以娶你了,我终于可以娶你了。” 魏无音手上一顿,默了片刻,道:“玄清,陛下赐婚,我与太子三月间就要成亲了。” 玄清扶着魏无音的肩,缓缓抬头看着她:“不可能。” “你回永安也会知道的,我没有骗你。” “我去找父皇。” “玄清……” 玄清看着魏无音,郑重道:“只要你不愿意嫁我保证没人可以逼你,你相信我。” “玄清,哪有你想的那么简单,圣旨已经昭告天下,岂有反悔之理。”魏无音叹了口气,“我答应来接你的,我备了酒菜,为你接风洗尘。但这是我最后一次这样见你了。” 玄清不再多言,酒菜过后,回到永安,进宫面圣。 “清儿,太子有意,皇后力争,李大人为媒,无音本就待字闺中,我没有理由一意反对,我能做的只是把选择权交给无音,可是……无音这孩子说……” “无音没有父母,婚姻大事自然全凭外祖父与陛下做主,既然承蒙李大人错爱,无音私以为不敢辜负。” 玄清愣在原地,原本想好的话一句也记不起,他突然忍不住笑起来,母妃放弃了他,父皇放弃了他,现在,她也放弃了他。死生契阔的誓言犹在耳边,转头便成了“不敢辜负”,那他呢,他就是谁都敢辜负的那个人么? “无音是个懂事的孩子,这样的亲事说是交给她决定确实为难了她,是为父对你不住,此事木已成舟,你必定伤心,若有任何事可削减毫分,为父都答应你。” 玄清木然地抬头:“父皇,不是你的错,是我错了。” 第15章 救赎 永乐八年腊月二十二,皇七子玄清封裕王,赐地开府。 玄清接过圣旨,并不起身,抬头看着常瑮,眼眶红肿未消,神色坚定,一字一句道:“父皇,儿臣有事要禀。” 寂静的大殿里群臣互相交换着眼神,不自觉地看向太子。 玄清也将目光转向太子,轻轻一笑:“哦对,还没恭贺皇兄大喜,祝你们举案齐眉、相敬如宾。” 大殿里气氛更加诡异,玄兆笑了笑:“承七弟吉言。” 常瑮:“裕王要禀何事?” “禀父皇,儿臣自幼随武安侯修习兵法,屡涉南疆,多年前因伤于南疆结识一民女锦禾,多受其帮助,因缘际会,后与其育有一女星月,今已七岁,此次南疆一役后,锦禾染病离世,星月已经由儿臣带回永安,暂时安置在城外静安寺。为赎儿臣年少荒谬之罪,特奏请父皇准许星月入籍宗室。” 满殿哗然,群臣终于抑制不住交头接耳起来,常瑮扶着自己的额头,感觉脑中一片混乱,他将疑惑地目光投向一旁的武安侯肖平疆。肖平疆深吸一口气,出列禀道:“陛下,皇家之事臣本不该置喙,但蒙陛下信任,将七皇子交由臣教导,此事皆因臣照看不周、管教有失所致,七皇子彼时年少,世事不知,若有责罚,臣愿一力承担。” 常瑮看着阶下二人,一时无言,玄清是在武安侯府长大的,若说对玄清的了解和爱惜,肖平疆比他更甚,所以若所言有虚,肖平疆断不会认下这于玄清百害而无一利的荒唐事。他盯着玄清,目光交汇,玄清不躲不闪,平静开口道:“星月身份尴尬,又年幼丧母,无人庇护,儿臣不愿她将来为身份所累,受人欺凌,斗胆奏请父皇准许星月入籍宗室,并赐封号。”玄清郑重磕下这一个头,伏地不起。 殿内已经从沸腾转为沉默,众人面面相觑,皇家私密之事,从未有人这般开诚布公说出来过,他们听见了已是不妥,谁又敢妄加评判。 又一阵长久的寂静,太子偷偷打量着常瑮的脸色,龙椅之上,那人无喜无悲,总叫人捉摸不透。 常瑮叹了口气,转而对苏长微恭敬道:“太傅以为此事如何?” 苏长微微微一笑:“裕王殿下此举虽然冒失,但可见其良善。殿下年已二十有一,尚无姬妾,原本娶妻纳妾皆为应当,只是行为方式欠妥。我朝素尚恩德品行,若确如殿下所说,锦禾姑娘于殿下有恩,又为其育有一女,多年默默无闻,亦不求富贵荣华,当为好女子。星月既为皇家血脉,流落在外自然不妥,入籍之事陛下可查探清楚后自行判定。至于求赐封号,实乃殿下为人父者之为子女而计深远也,是可以理解的。只是殿下尚年轻,实在冲动了些,老臣以为此事当慎重考量,从长计议。” 常瑮点点头:“太傅所言甚是,就依太傅所言。玄清,你所提之事朕都会好好考虑的,你先起来吧。” “谢父皇隆恩,儿臣现在别无他求,只希望妥善安置星月聊以慰心,还望父皇考量后能答应儿臣所请。” “臣妾不答应,臣妾认为不妥。如此身份不明的孩子怎可入籍宗室,我朝从无此例,再说没有位份的民女子生下的孩子如何能担得起封号?” 皇后听完常瑮所述,有些讶异,她本以为玄清会为了魏无音和皇上纠缠不放,不料却生出这样一桩荒唐事,她心里安定了一瞬又忧虑起来,坚决反对星月入籍封号一事。 常瑮皱着眉头:“玄清至今尚未娶亲,民女子入王府甚至皇宫可都是有例可循的,大不了追封她母亲一个位份就是了。” “陛下,你若为裕王开了这个先例,以后还怎么约束其他的皇子?” “其他皇子谁不是姬妾满室了?谁又愿意担着自己的声名为一个私生子争取?皇后,清儿正统出生的皇子,名录在册,却自幼养在宫外,这又是哪朝有过的先例?” 皇后面色微红,皇上向来敬重她,很少说出这样的重话,她咬了咬唇,跪道:“裕王寄养宫外之事是臣妾年轻不懂事,做法欠妥,但今日之事,并不是臣妾有意为难裕王。裕王才将将受封开府,若认下此事,得了个已有封号的幼女,必定影响他娶亲啊,是所谓一家有女百家求,谁家的小姐愿意进门就做后母,管教一个身份高贵的继女?” 常瑮摇摇头:“皇后起来吧。朕也不瞒你说,朕对清儿多有愧疚,他幼年丧母,深知个中辛苦,所以他为星月所求我样样都明白。皇后思虑的确实有道理,可是那都不是清儿最在乎的。朕希望他能做一个好父亲。再者,不过是个女孩儿罢了。” 皇后低下眼眸:“既然陛下都已经考虑周全了,那臣妾就去安排相关事宜吧。陛下打算赐星月一个什么封号呢?” “长宁……郡主。” 天渐渐暗下来,寺中灯火初上,归一找遍了整个寺庙都没找到星月那个小丫头。 “坏了,才三天我就把人丢了,玄清饶不了我。”他垂头丧气地拿着烛台去点亮院中的大油灯,灯亮起来的一瞬间他看见了从树上垂下来的一双脚。 “我……啊!啊——啊?星月,你吓死我了,大晚上的坐在树上干什么,快下来,该吃饭了。” “年轻和尚,你为什么叫我星月?” “怎么,不喜欢这个名字么?你又不肯告诉我你叫什么,我便只能给你取一个了。” “我没有名字。星光闪烁,月满大地,我才不是这样的。” “月落星沉,即是日出时分,小星月啊,人不能念念不忘过往,沉迷旧日孽债,你先下来吃饭好不好?方丈还等着你呢。” “老和尚说战争没有绝对正义的一方,流血杀戮是人世间贪嗔痴恨的集中爆发,这其中的每一个人都不是无辜的,但无论是活着的还是死去的,都已经受到了惩罚,佛祖都会原谅他们的。年轻和尚,你觉得呢?” “我不知道,有些时候战争是个人无法拒绝的。没有人能完好无损的从战场上归来,活着的也许比死去的更痛苦,我佛慈悲,死去的都已被超度,活着的必须忏悔、必须自我救赎,这可能确实是惩罚吧。” “那佛祖是在惩罚我罗?” 归一笑了笑:“人生本就是惩罚。” “那,我们都必须活得久一点。” 归一伸手接住跳下树来的小丫头,被砸地一屁股坐在地上,小丫头在他怀里嘿嘿一笑:“你的朋友今天去做一件自我救赎的事情了,你猜佛祖会不会帮他。” 归一摇摇头:“我不猜,你先去吃饭,先救救我吧。” 小丫头哼一声丢下归一,一溜烟跑掉了。归一看着她消失在回廊尽头的背影,双手合十,低声道:“阿弥陀佛,众生皆苦,爱亦苦,恨亦苦,但愿天性之纯良能让你们彼此救赎。” “你哭什么?” “看得出来么?” “眼睛像桃子一样。” “我讨厌上战场,但我没有选择,我从六岁那年就知道我有一天是会上战场的,我不想死,不想杀人,更不想看到别人在我眼前死去,死,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无知无觉,意味着你留在人世的牵绊会伤心痛苦,会任人欺凌,死,是母妃拉着我的手突然松开滑落,再也没有抬起来。我以为我忍住这种痛苦,从战场活着回来,就有资格开始新的人生,但我错了,我总是被放弃的那个人。死生契阔,我九死一生,她连我身上多了多少处伤疤都不知道就答应嫁给别人了,信誓旦旦,原就是不可当真的。如果我死在战场上了,许是更好些……跟你个小丫头说这些做什么呢……你有新名字了,还喜欢么?” “不喜欢,但总归是新的,锦禾说我要不念过往,从头活过,所以我打算暂时原谅你。什么死生契阔,你又不是她唯一的选择,你倒不如信我,我肯定不会放弃你,因为我没地方可以去了,别无选择才是最能当真的。” “别无选择才是最能当真的……” “你想开始新的人生就也换个名字呗,什么资格不资格的,佛祖告诉你你没资格了么,孙悟空都有资格的,你比他得罪佛祖更多么?” “谁知道呢。” “玄清这名字不好,不如叫……玄女,九天玄女,战神,是玄鸟的化身,自由自在的。” “我不能改名字。” “那你不开始新人生了么?难道我要一直住在庙里?” “小丫头你愿意叫我一声爹爹么?” “有什么好处么?” “我会封王开府,到时候你就可以搬进王府住,做王府的大小姐。” “嗯——我不想住在庙里,看在锦禾的面子上,我勉强答应吧,但不做大小姐也可以,我不要叫你爹爹,你又没大我多少。” “你这么高,我这么高,大的还不够多么?” “我会长大的。” “随你吧,但大小姐还是要做的,封号也要有,你这样的性子没点身份容易挨打,我答应锦禾好好待你的,我不能对一个死人食言。” “你是说我欠打?” “说你可爱。” 第16章 杀手 太子府一行人刚进城就停了下来,王铮贴在车窗边说道:“殿下,是太傅府上的冯嬷嬷。” 车门掀开,太子的声音传出来:“让冯嬷嬷进来说吧。” “嬷嬷免礼,坐下说。” “谢殿下。”冯嬷嬷挨着车门坐下,缓缓道,“老身是按照太傅的意思来接太子妃的,我们家小姐自进宫以来就未曾和太傅久聚,太傅思念的紧,如今她有孕在身,按例可准假一个月回娘家,太傅已经奏请过皇上了,皇上准了。今儿初一,日子正合适,殿下可还有事情吩咐?” 玄兆:“无音回去陪陪太傅也是应该的,我送送吧。” 冯嬷嬷微微颔首:“先谢过殿下,府里的车就在外面等着,老身带小姐回去就是了,不劳烦殿下。小姐,老身给你把帽子系上吧,当心着凉。” “好。” 玄兆扶着魏无音下了车,目送她上了太傅府的马车,咕噜噜离去。 王铮不禁问道:“殿下,就这么让太子妃回去了么?” 玄兆眉头微蹙:“看不出来么,这是太傅给我下的通牒,一个月,无论如何我要见到结果。” “是。” 太傅府的马车内,冯嬷嬷拉着魏无音的手轻轻摩挲着:“小姐,你可比先前瘦了许多。” 魏无音笑了笑:“嬷嬷,我都这么大了,理当比姑娘时瘦些。” “胡说,你这都有孕在身了,脸上还没一点肉,可是宫里吃的不合胃口?太傅可花了好些心思寻了个南疆的厨子,你一会儿尝尝做的好不好。我还给你做了枣糕。” 魏无音将头靠到冯嬷嬷肩上:“嬷嬷做的枣糕最好吃了。阿翁近来可好,每次见面都说不了几句话,我也没好好问候他。” “太傅一切都好,之前总说看你过得不错就不去搅扰你了,这回是心疼你,怕宫里人多嘴碎,叫你心烦,便接你回府来,也是点点太子,叫他心里有数,不要让你受委屈。” 魏无音小声嗫嚅道:“也没有……” “哼,你就是性子太好了些。不说这个了,你身子可还好,肚子里那个还乖么?” “哎呀,嬷嬷,我好着呢。” “你也不小了,还怕羞不成,这些原该你母亲交代你,但都一样,那时你母亲有你也是我教的,唉,转眼二十多年罗。” “母亲……”魏无音喃喃念着,眼眶红了红,她把头买的更深了些。 我睁开眼,感觉脑袋昏昏沉沉,桌上烛台散发着微光,我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这是哪里,玄清这带的真是竹叶青么,真的不是掺了二锅头的假酒么,这么烈。天都黑了呢,我怎么睡在寺里了。我仔细想了想,模模糊糊想起自己喝多了,哭着喊着不愿回去,非要与菩萨作伴。 “水,渴死我了……”我挣扎着起身,桌上的壶是空的。 “抠门和尚。” 我敲了敲自己的脑袋,感觉清醒了些,脚步还有些虚浮,就这么深一脚浅一脚出了门,院子里静悄悄的,方丈室灯还亮着。 “才不理你个抠门和尚。” 雪停了,月亮弯弯的,照的大地透亮,不用灯烛也能看见树上晶莹剔透的雾凇。我从后门溜出寺庙,小心翼翼地往山上走,雪夜登山,可惜无人为伴。山中窸窸窣窣,风吹草动,树影婆娑,有些瘆人,我缩了缩脖子,深吸一口气,冷冽的空气窜进肺里,直透天灵盖,我瞬间就醒了酒。空气里有淡淡的血腥味,我竖起耳朵听了听,右手边的灌木丛中似有动静,我下意识地在身上摸了摸,没有兵器,就知道是这样。我拔下发簪攥在手里,缓缓靠近,丛中黑影一动,我忍不住喊出来:“谁?谁在那里?” “星月。” “桑小侠?” 我拨开树丛,浓郁的血腥味扑鼻而来,桑林蜷缩在里面,捂着肩膀,面色苍白。 “桑小侠,你怎么样?” “还好。你从山下来的么?沿途可遇到人了?” “没有。你跟我走吧。” “好。” 我伸手拉起桑林,桑林看了我一眼,竟好似笑了笑。 “你是擅长用发簪么?” 我把发簪插回去:“你别说,我真得去找能工巧匠做一支可以当武器的发簪,每次遇事,都只有发簪在手。” 寺里依旧静悄悄的,连方丈室的灯都灭了,我扶着桑林进了屋,将灯都点起来,这才看清他肩上几处剑伤深深浅浅,血染湿了后背大半。 “有布条么?” “有。”我抄起剪刀将床单剪了开,余光瞥到桑林从怀里掏出药就要往伤口上撒,“哎,等等,你衣服都不脱下来上什么药啊。” 桑林手顿住,愣愣地看了我一眼。 “看我做什么?”我将布条拿过来放下,仔细观察了桑林的伤口,“你这只手不能动,会牵动伤口的,你把腰带解了,我帮你,药也给我,我自小看萱娘给受伤的战士们上药,很有经验的。” 桑林沉默了一会儿了,默默解开腰带,我轻轻掀起被血浸湿的衣袖,一层层褪下衣物,清洗伤口,上药包扎,末了从屋子里翻出一套旧僧服,“你先将就穿吧。” 桑林和我对视良久,突然转开视线,小声道:“我换衣服,你出去等等。” 我站在门外,望着夜空,有些迷茫。除了肖晋,我好像根本不认识什么年轻的男孩子啊,我刚才看起来是不是很奇怪,桑小侠脸色不太好啊,也是,哪有女孩子嚷嚷着让人脱衣服的,可这是处理伤口的一般流程啊,我也没说要看他换衣服,就是……就是……算了,被玄清知道我死定了。桑小侠今年多大,看起来和肖晋差不多,十八?十九?所以我对这个年纪的男孩子要保持多远距离才合适啊? 月亮弯弯的似乎在对我笑,在我接近十五年的人生中,头一次觉得迷茫。 门打开,桑小侠招呼我进去,僧服看起来还算合身,就是头发散乱地披在身后,看起来有些奇怪。 “桑小侠,我帮你把头发束起来吧,再把僧帽戴起来,就不那么扎眼了。” 桑小侠又看了我一眼,点点头。我熟练地帮他束发,他轻描淡写地问道:“我在被追杀,这里安全么?会伤到人。” “这是静安寺,来往的达官贵人多,若在这里伤了人不好交待,所以应该还算好。” “也不是久留之地。” “桑小侠,你是被人追杀才来永安的么?” “是。江湖规矩,一般不愿惹上朝廷,所以永安城是最安全的。” “那,你跟我进城吧,我在城里有处空院子,离王府不远,虽比不得城外自由,但你一个人可以暂时落脚养养伤。” “好。你有什么需要我做的么?” 我咧开嘴笑了笑:“桑小侠,你收我为徒吧。” 桑林摇摇头:“我的功夫路数不正,你不必学,我可以陪你练。” “好啊。” 我将桑林的僧帽戴好,然后在他对面坐下来,两人又陷入沉默,我这才感到口干舌燥,我提起桌上的空壶不甘心地摇了摇,又无可奈何地放下。 桑林不知从哪里摸出一个小小的葫芦推到我面前:“酒。” “桑小侠,看你的伤不像是一人所为,他们为什么要杀你?” “因为我要离开组织。” “组织?杀手组织?” “嗯。” “你是偷偷逃出来的么?” “不是,我们有一次机会,杀满一百个目标,胜过师父,便可离开。” “那……为何还要追杀你?” “身上秘密太多,离开是一回事,生死是另一回事。” “那为何还要离开?” 桑小侠看了我一眼:“因为江湖人是自由的。” 我笑了笑,看着他漆黑的瞳仁,神志不清地说:“希望有天我也能做个江湖人,江洋大盗,绿林好汉,采花贼,自由……” 再醒来已经日上三竿了,我从床上一咕噜坐起来,头痛欲裂、记忆模糊,桑小侠不在,若不是被剪得乱七八糟的床单提醒我,我差点怀疑是昨夜做了一场梦。 “星月小友,马车等了你一个时辰啦,你若不愿回王府,不如出了家日日陪我下棋吧。”归一在门外拉长了声音叫喊。 我猛然推开门,脸上堆笑,吓了归一一跳,“大师,那个,昨天喝的有些多,你要是发现坏了什么、少了什么,就找玄清赔吧,多谢招待,留步,告辞。” 依稀记得昨晚邀请了桑小侠进城养伤,但四下环顾无人,我只得自己上了车,马车一路咕噜咕噜,耳边渐渐喧闹起来,当是接近城门口了。 “停一下。” 车夫俯在门边,问道:“郡主有何吩咐?” 我将碎银子推到门边:“我听见叫卖糖葫芦的了,你去买两串来。” “是,可郡主,这马没人照看……” “无妨,御风是老马了,你去吧。” 我捏了捏鼻梁,感觉胃里一阵恶心:“桑小侠这又是什么毒酒啊……” “米酒。” 左侧的帘子突然出声,吓得我一颤,这才发现左侧有些不对劲,好像整面帘子都往车内移了移。 “桑小侠?” “嗯。” “你……难道一直在车上?” “是。” “你别躲着了,出来吧,王府的车不会被盘查的。 桑小侠闪身出来,声音漠然道:“你往后还是少喝酒,直觉迟钝太多。”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大变活人,啧啧叹道:“大侠就是大侠,居然能这么久都不发出一点动静。” 车外脚步声渐近,桑林比了个禁言的手势,不再说话。 “郡主,买好了,你是现在要还是回府再取。” “你放着,先回府吧。” “好来。” 第17章 朋友 年关将至,永安城越发热闹起来,执掌一方的封疆大吏陆续抵京,述职,访友,往来络绎不绝,裕王府的门槛都快被踏破,我以府中喧闹为由,让人将我闲置已久的宅院——归园——收拾了出来,白日里便多待在那里。 “小姐……”采荷欲言又止。 “你想说什么?” “府上年年如此,你怎么今年想着搬出去了。” “我哪有搬出去,这不还睡在府里么。府上往来拜会的人多,见也不是,不见也不是,烦心。” “我看不是吧……” 我看着采荷:“你到底想说什么?” 采荷一脸正经地凑到我耳边:“小姐,我看见那位公子了,嗯,相貌倒是和小姐相称,小姐你是不是在与他私会呀?” “哈?” 采荷突然浮现出一个自豪的笑脸,拍着胸脯道:“小姐放心,打死我都不会说出去的,你有什么要我做的尽管吩咐。” 我有些哭笑不得:“采荷,你以后少听些《西厢记》。” 采荷嘟囔着嘴:“那人家公子来做什么?” “一个江湖朋友,与我有恩,我借人方便罢了。别杵这儿了,你去把我的棋收拾一下,明日带过去。” 趁着桑林默默品评我今日剑法的空档,我利落地将棋盘摆好。 “你手上力道不够,虽说轻快柔韧可以取巧,但与人对决容易吃亏。” “嗯嗯嗯。” “也不必费太多力气,毕竟不是走的以力取胜的路子,日常注意些就好。” “我明日换把重些的剑吧,应该是有些用处。” “可以。” 我讨好地笑了笑:“桑小侠,天天舞刀弄枪也腻了,不如我们下局棋吧。” 桑林看了一眼棋盘,又看了一眼我:“我不会。” 等的就是你这一句,我笑得更灿烂了些:“我教你,下棋嘛,说到底下的是人心,是策略,桑小侠行走江湖多年,应该很容易上手的。” 桑小侠默然不语。 我眼神恳切:“日长无聊,权当解解闷。” “好。” 天天做学生,偶尔也要当回老师,博一点面子嘛。 好容易教桑小侠弄清了规则,正上手下得起劲,采荷匆匆忙忙闯进来,说话之前还不忘给桑林行了个礼。 “怎么了?” “小姐,公子,肖副将来了。” “来就来了,你慌慌张张做什么。”我转向桑林,“肖晋,就是之前和我一起去爬山的那个,怎么说,我得叫一声表哥吧,算个好人,倒是可以一见,当然,也可以不见。” “不见,省得你麻烦。” 桑林咻一下就没了踪影,肖晋不一会儿就探着头走了进来:“采荷,你跑什么?你家郡主又干什么坏事儿呢?” “肖副将不忙着交际应酬,来管我做什么坏事儿?” “这不是近来忙碌,没空来给郡主请安,怕郡主生气么?你这跟谁下棋呢?”肖晋端详了一下棋局:“新手?” “我,小姐教我下棋呢。”采荷急忙道。 肖晋轻轻笑了笑,瞥了我一眼:“看不出来,采荷你棋路凶险得很啊。” 我将棋盘收拾好:“要不肖晋哥哥你陪我下一局吧,我很久没和侯爷下过了,只能拿你练练手了。” “切,我和我爹下棋的胜率已经越来越高了好吧,你不一定下得过我。” “试试呗。” 一边下棋,肖晋一边跟我闲谈着永安城最近的事儿。 “大公子回来了。” “带元旭来走动的吧,元旭才袭了侯位,对朝局还一无所知呢。” “元觉还关在天牢呢。” “那又如何?” “毕竟一母所出,大公子会不会为元觉求情?我看元旭也并不想致元觉于死地。” “妇人之仁。元旭还小,不懂事。大公子虽然看上去温润,但是有城府的,应该不会为元觉求情。” 肖晋敲着棋子,笑道:“我倒是没见你有多‘仁’。” 我挑了挑眉:“我是要做大侠的,不可与一般而论。” “那侠女知不知道太子已经和绑架欣婉姑娘的人联系上了。” “啊?”我停下手里的棋抬头看着肖晋,“联系上了是什么意思?” “欣婉姑娘怀了太子的孩子这一传闻甚嚣尘上,太傅都亲自派人接太子妃回去省亲了,这给了太子不小的压力,太子府最近几乎将永安城周边翻了个底朝天,连些荒山坡庙都没放过,大概是撑不住这样的搜查,绑架者这两天主动跟太子联系了。” “说了些什么?” “说了些什么我就不知道了,太子府的消息一向密不透风,我只能查到这些。” 我落了子:“既然主动来联系,必定是利益交换了,那双方应该很快就有动静了,静观其变吧。” 肖晋也很快落了子:“我担心对王爷不利。” “眼前能注意到的事情我都仔细核查过了,王府的往来人员、财务、信件、近期的交际和言行都没什么漏洞和异常,所以现在不管是明枪还是暗箭,都得对方先动一动了。”我再次落子,“你怎么会担心对王爷不利的?” 肖晋摩挲着棋子思索着:“直觉,对方挟持欣婉姑娘日久,看上去是逼的太子狼狈,与他人无干,但如今主动联系,说明另有所图,你我都清楚,如若是想胁迫太子,欣婉姑娘也好,孩子也罢,都不够格,可要是此事和王爷有关,太子倒是可能愿意顺水推舟。” “可我实在想不到他们能利用太子对王府做什么,明面上的事儿,太子是肯定不会做的,但私下里,王府根本没有太子可抓的把柄。” 肖晋落了子:“比起要做什么我倒是更好奇‘他们‘是谁。” 我“吧嗒”落下棋子:“你要输了。” 肖晋一笑道:“输了就输了吧,我也该走了,劳烦郡主送送我吧。” 我送肖晋到大门口,肖晋突然伸手摸了摸我的头,轻言道:“星月,人心险恶,你向来通透,应知不可轻信于人,自己小心。年关是烦了些,但若尚能忍受,还是回王府待着吧,别让王爷挂心。还有,小丫头就该安安心心玩乐,凡事别瞎操心,王爷那边有我呢,有什么情况我都会告诉你的。我走了。” “晋哥哥……” “嗯?” “你越来越啰嗦了。” 肖晋眯着眼笑得和煦:“啊,要被讨厌了是不是。王爷让我来的,我哪敢管你呀。” “我知道了。正月里及笄之礼你要送我什么?” “早就备下了,你等着瞧吧。” 回王府已经是上灯时分,玄清正在宴客,我绕过灯火通明的前厅准备穿过花园回房去,黑咕隆咚里撞上一个人。 “这个点儿才回来,招呼都不打一声,谁教的呢?” 我嬉皮笑脸道:“你不是在前厅招呼客人呢么,我不便打扰。” “采荷,你去厨房让他们把预备的饭菜摆到郡主院里去。” “是,王爷。” 玄清转头往我院里去,我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沉默半晌,忍不住问道:“你支走采荷要跟我说什么啊?” “我本来不想过问你太多,自信你可以把握,但最近时局微妙,我还是要问一句,你近来是不是交了个江湖朋友?” “嗯。” “你清楚对方身份么?” “知道一些。” “为什么相信他?” “难说,非要说的话,他在南疆时出手相助,与我有恩,但,这恐怕也不是结交的理由,我并非全然信任他,只是觉得目前于我没有坏处。” 玄清停下脚步:“什么时候跟我说话也这么拐弯抹角了?” 我垂下眼帘不说话,玄清也不追问,另起话头道:“江湖上有个叫‘洛’的杀手组织,向来神秘,只要出得起价格,什么单子都接,但只一条,不涉朝政,不杀官员,不入永安,正因如此,官面上也对他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组织里的杀手多是孤儿,由组织一手培养出来,十三岁开始出任务,十八岁停止。” “停止?” “为了便于管理,每个杀手到十八岁就会被处理掉,连同秘密和恩怨一起消失。” “消失……” “但如果在那之前,完成了一百个任务,就会得到一次机会……” “离开的机会么?” “不,弑师然后取代他的机会。当然,大部分杀手活不到十八岁就会死在任务中,更谈不上胜过自己的师父,所以最后活下来的那个就可以接管组织。”玄清目光沉静地看着我,“星月,杀手是永远都没有自由的,能活下去就已经很艰难了。你的朋友弑师叛逃,坏了规矩,他现在很危险。” “如果……” “没有如果,永安不是江湖人可以长留的地方,更何况他舍命逃离组织也不是为了把自己圈在永安城。” 玄清突然伸手握住我不知何时攥紧的拳头,轻轻掰开:“我告诉你这些是让你小心,起码近期不要让他轻易出城。你也知道,没什么‘永远’是一定的永远,来日方长,总有办法。” 我松下肩膀,叹了口气:“我以为江湖人会是自由的。” “没有人是自由的。走吧,吃饭去。” “好。那你是同意我交这个朋友了?” “是。但你不准私下里悄悄见他,你如今多大了,孤男寡女太不像话。” “哪有孤男寡女,不是还有采荷嘛。” “不行。” 我低头盯着玄清袖子下隐约露出的半截手臂,历历咬痕,一看就是姑娘咬的,还好意思管我,喜欢干脆娶回家啊。 “放荡……” “你说什么?” “没什么!” 夜深人静,月上柳梢头。 “王爷,我没见到人,连气息都感受不到,确实是个高手,而且他……你不告诉郡主,放任她和他结交真的合适么?” “他知道星月的身份,目前看来对她确实没有企图,星月是真心结交的这个朋友,所以还是不必知道的好。” “可就算不论其他,他现在被整个组织追杀,实在太危险了,我担心波及到郡主。” “他近期应该不会出城,杀手组织那边或多或少也会知道星月的身份,他们是讲规矩的,倒不必十分担心。太子那边盯住了,我有不好的预感。” “是。” 玄清笑了笑,拍拍肖晋的肩膀:“你自己也注意安全,不然我没办法跟兄长和长姐交待。” “啊对,我们伟大的平阳公主说你很久没去看她了,生气得很。” “生气了啊……你告诉她,我明天就去。” “明天太傅邀了大家去赏花的。” “那不是正好。” 第18章 赏梅 苏太傅爱梅,府中梅树种类繁多,不乏珍稀品种,加之太傅悉心照料,花开得比别处都好些。每年花开最好时,太傅就会给各府下请帖,邀请大家去太傅府赏梅品酒,男人们一处,女人们一处,孩子们一处,很是热闹,也算是永安城的盛事了。 玄清照旧起了个大早,拖着睡眼朦胧的我赶在众人之前去给太傅请安,进了太傅府,转过影壁,和独自立于院中的魏无音迎面相遇。 “裕王爷和长宁郡主来得好早,想必还没吃早饭呢吧,我让厨房多准备两份。” “谢太子妃。” 玄清看了我一眼,我瓮声瓮气屈膝行礼:“见过太子妃,早安。” “郡主不必客气,阿翁在书斋晨读,你们先过去吧,到时候早饭就和阿翁一起吃可好?” “有劳太子妃。” 玄清颔首示意后继续向前,及到擦肩,魏无音突然道:“天气寒冷,王爷出门时是否忘了系件披风?” “习武之人,当以寒练性,本王不习惯披风。先走一步,太子妃见谅。” 魏无音垂眸一笑:“是我唐突了。” 我拢了拢身上藕荷色的披风,为了搭配我还特意穿了一身藕荷色的衣裙,兔毛柔软,簇拥在脖颈间,暖意十足。玄清也是够费心的,大概是既不能领情又为防对方提起,干脆连披风都不系了。“习武之人当以寒练性”也不知是早就备好的借口还是灵光一现,总之是熟能生巧,他这些年找理由的说辞是越来越漂亮了。 太傅的书斋不算大,藏书亦不多,大抵是诗书自在腹中又喜欢赠书与学生的缘故,裕王府的书小半都是太傅赠给玄清的。 “我就知道你会早些来。” “学生见过老师,年下应酬繁多,很久没来给老师请安了,老师近来可还好?” “我诸事都好,你事务多,就不必记挂了,倒是郡主怎么也不来看看,老朽无趣,但阿音归省在家,你们可以一处。” 我盈盈一笑:“给太傅请安。这一阵各个府上都忙碌,我不敢来添乱。那你们聊着,我去无音姐姐那里了,太傅勿怪。” “去吧去吧。” 书斋里剩下太傅和玄清二人,太傅指了指椅子,“坐吧。” 玄清:“老师似有烦心事,学生可能分担一二?” 太傅叹了口气:“事关阿音,你应该也知道,按理说不该问你,毕竟……但实在也无人可解。” 玄清:“此事和星月略有关联,所以学生确有关注,金屋藏娇实属子虚乌有,太傅不必过于忧虑,太子一直在尽力追查,近日好像有了突破,想来很快就会解决了。太子素有城府,利弊权衡总归是知道的。” 太傅眉头微展:“不是便好,近来传的满城风雨一事你可知真伪?” 玄清:“真伪尚不可辨,但太子似乎也不知晓,况且李大人进过宫了,无论结果如何,想来也不会委屈太子妃的。” 太傅长吁了一口气:“我是希望她和她母亲一样嫁个自己如意的郎君,哪怕离家万里,信件言辞间都是欢欣,所以即使她母亲去得早,我也能看开,毕竟是真的好好活过了。你是我看着长大的,我本以为她可以与你过好一生,却不知她作何想。唉,我这一把老骨头,言语有些混乱了,你不听也罢。” 玄清轻轻笑了笑:“太子未必不是如意郎君,太子妃自幼聪敏,既然是她自己的选择,老师信她便好,我征战沙场之人,生死难料,倒确实也不是什么好归宿,是老师错爱了。” “无音姐姐,你为什么会选择太子呢?” “嗯?” “虽然是太子提的亲,但不过是个未成型的想法,以太傅府的地位,也没必要顾忌,你为什么还是选择了太子呢?” “你没听说么,我是没有父母庇护的,所以得傍上一棵大树,保全自己也让苏家高看一眼。” “我才不信,太傅府上就你一个女孩儿,太傅和苏大人都待你极好,说太子想傍上你还差不多。” “是你高看我了,阿翁和舅舅再疼我我也不是苏家人。” “那你从一开始便选择太子不就好了。” 魏无音看了我一眼:“你还小,就别问这么多了,只需记着我不是什么绝顶善良的人就好了,你不要太相信我。” 宾客已经陆陆续续来了,魏无音免不了一一招呼,我退到一旁冷眼看着她,笑容和礼仪都无可挑剔。相信?我为什么会亲近魏无音呢? 还是那年冬天吧,永安的冬天可真冷啊,玄清惊世骇俗地公布了我的身份,几乎是要挟着要皇上准许我入籍宗室,当是时,所有都把目光放在太子的婚事上,这一出实在令人始料未及,皇上和太傅出于某种私心,几乎默许,连皇后这边都为玄清不提赐婚一事而感到些许轻松,不愿过多干预徒生波折,就这样,皇上派出了若干使者去核实我的身份,而我,只能暂时住在静安寺,这一住就是将就一年。 第一次见魏无音是一个普通的下午,我路过静室听到动静,悄悄趴在门缝上往里瞧,只见一个女孩子素衣素衫跪在佛像前,念念有词,泪如雨下,正惊疑间,脚下一滑,撞开门跌了进去。 “姐姐你很伤心啊?” “你是谁?后院不允许香客进入的,是走失了么?” “我住在这里的,我叫星月。” “你就是星月啊,真漂亮,想必母亲也是十分好看的人吧。” “姐姐你知道我?姐姐你是谁啊?为什么哭得这么伤心?” “我叫魏无音,以后会认识的。我……在悼念亡母。” “姐姐这么漂亮,母亲也一定是好看的人。姐姐不要太伤心,我母亲也死了,年轻和尚说‘人活着都是惩罚’,众生皆苦,所以一定是佛祖觉得母亲不该受许多的苦。” “众生皆苦……到底意难平……” “姐姐吃这个么?” 一条小小的,烤得焦黄的小肉虫被举到两人眼皮底下。 “这是?” “竹虫,可香了,就是太小了,不如南疆的大,姐姐尝尝吧。” “南疆的竹虫啊……” “姐姐你怎么又哭了,是吓着了么?好像这里大家都不怎么喜欢。” 焦黄的小竹虫被接了过去。 “谢谢你,很好吃。” 我最开始认识的魏无音跟玄清没什么关系,只是个很漂亮,愿意吃竹虫,想亲近的姐姐罢了,后来她常来静安寺陪我玩,直到在太子大婚的典礼上,我才知道,原来她就是玄清的那个死生契阔转头空的女孩子啊。 桌椅设在廊下,围着梅园,左侧是男人们,右侧是女人们,中间隔着影影绰绰的桃花,小孩子们在树下嬉闹。 魏无音突然指着对面问我:“那是不是燕平小侯爷?” 我顺着她的指示看过去,一群高谈阔论的男人们中间元旭安静地坐着,插不上什么话,有些神色寂寂地看着梅花发呆。 “是。” “大公子和太子有些事情,嘉和县主也没来,他一个人,年纪小,坐在那边怪无趣的,不如叫他过来吧,绿怡,你去请小侯爷过来。” “我去吧,免得他不好走开。” 我穿过回廊,绕到元旭桌前:“小侯爷,那边的姐姐和婶子们想见见小侯爷,可否赏脸移驾?” 元旭起身,几个月不见,长高了许多,虽然还有少年纤弱的模样,但初具男人身形了,他拱了拱手:“姐姐看起来眼熟,但我初来永安,对人事陌生,还请赐教。” “我是裕王府的长宁郡主,那边中间坐着的是武安侯府的平阳长公主,左边挨着的是太子妃,右边从头起是苏夫人和李夫人,那是周家夫人和她家的四个小姐……”我隔着隐隐绰绰的桃花一一给元旭介绍,“记不住也没关系,熟悉了便好。” 元旭笑得温润:“原来是长宁郡主,我们是不是在南疆见过,彼时姐姐是少年打扮,刚才一时没认出。” 我笑了笑:“小侯爷竟然认出了,我们过去吧,她们该等得急了。” 各府夫人小姐们久不见新人,元旭一过来就被围住了,女人们七嘴八舌地问着不着边际的问题,元旭一直笑着,一一认真回答。 “小侯爷今年多大了?” “十三,再有一个月就满十四了。” “小侯爷可订下亲了?” “还没有。” “是南疆的姑娘们好看些,还是我们永安的小姐们好看些?” “各有风采,但夫人和小姐们气质高贵、形容端庄,自然不是一般人比的了的。” 一直努力克制的平阳公主终于熬不过自己的八卦之心,使坏着问道:“那小侯爷觉得谁家小姐最好看?” 元旭愣了愣,脸有些红了:“各位姐姐妹妹如百花争艳,各有千秋,不能选。” 我赶在平阳公主再次开口前截住了话头:“呀,看,下梅花雨了。” 一阵风吹过,花瓣纷然而落,姹紫嫣红,如缤纷烟雨,众人被吸引了目光,暂且放下元旭,转而赏梅去了。元旭稍稍放松了些,他的目光聚焦到一个点,静静地看着。 平阳公主瞧了元旭一会儿,嘴角渐渐扬起,突然凑近元旭耳边轻言道:“小侯爷是在看我们长宁郡主么?那可不行,星月是我家肖晋的,我不会放手的哦。” 元旭一惊,随机淡淡一笑:“梅花开得真好,人人都喜欢,长公主也是么?” 平阳公主微微眯了眼,伸展了一下身子:“我要问太傅讨了枝子种在院里,日日看着。” 元旭依旧笑着,目光追随那一抹藕荷色,不说话。 第19章 嫁局 “咚——咚!咚!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都三更了啊。”采荷一边给我梳头一边闲话起来,“这大公子和小侯爷可真够说的,来了这一天还不够,居然到了快三更才走。” “咱们王爷辖制南疆多年,和燕平侯府渊源颇深,自然是有的聊。” “这我不懂,但是晚宴时小侯爷一直偷偷瞧你呢。” “瞧我干什么,我举止有何不妥么?” 采荷叹了口气:“小姐,你这么聪明,怎么就……不开窍呢。” 我扭头看了采荷一眼:“好啊你,现在都敢这么跟我说话了,我怎么了?” “人家小侯爷是对小姐有意吧。” 我嗤笑一声,将头扭了回去:“元旭才多大啊,我跟他话都没说过几句,你是看谁都对我有意。” 采荷嘟了嘟嘴:“小姐你也就大小侯爷一岁不到,怎么还嫌弃人家小呢。哦,我知道,小姐是有了心上人,别个都不放在眼里了。” “让你少听些才子佳人的戏了。” “小姐你也是,上回当着人家公子面怎么好提起肖副将呢,还要他两人见面……” 我突然郑重道:“嘘……把灯灭了吧。” 采荷有些紧张,四处张望着:“怎么了?” “睡觉。” 采荷终于关了门离开,整个王府都寂静下来,我听到屋顶瓦片轻轻响了响。 “来福?” 没有猫叫声回应我,瓦片又轻轻响了两声,我吹灭床边最后一盏灯,屋里陷入黑暗,一阵风过,熟悉的气息靠近。 “我只是来告诉你,你一直在找的那个女人死了,刚刚在城边河里被发现,虽然明天消息就会出来,但我觉得你可能想要知道。” “不必出声,我走了。” “还有,你最近小心。” 一团毛乎乎的东西被丢在了我手边,我重新点亮灯,来福翻着白眼,气息安稳,大概是被打晕之后顺势睡过去了吧。 欣婉死了?难道他们已经和太子达成交易了?太子最近在做什么?永安城近来有什么异动么? 我苦思不得。 明日皇上会宴请小侯爷一行,太子和玄清必然都会出席,难道是宴上会有什么事情发生么? 我裹上外衣往玄清院里走去,玄清房里灯已经灭了,我在门外徘徊,冷风飕飕,吹得人脸颊刺痛。 门突然打开,玄清穿着单衣,手持烛台探出头来:“来了怎么不敲门,走来走去干什么?” 明月当空,我伸手指了指,道:“‘解衣欲睡,月色入户,欣然起行,念无与为乐者,遂至’”。 玄清淡淡一笑:“你等我一下。” 玄清提着灯笼和我并肩在院中闲逛,月色明朗,可以看得很远。 “我们在院子里种几根竹子吧。” “好。” “就种在亭子那里。” “好。” “院子里是不是不能种柏树?” “是。” “那种一棵石榴树吧,还能有石榴吃。” “好。” “你明天小心些。” “我知道,他们不能拿我怎么样,你都查了我一个月了,应该清楚。” “你前天去花溪楼了。” “应酬,兄长和我一起去的。” “姑娘好看么?” “尚可。” “手上牙印哪来的?” 玄清低头笑了笑,并不答我。看来姑娘不止是尚可吧。 “酒好喝么?” “不错。” “比得了迎丰楼么?” “各有千秋。” “那,下次带我去吧。” “好。” “你一定要小心些。” “好。看,鱼跳起来了。” 未央宫中宴会有条不紊的进行,酒过三巡,大家谈兴渐起,话越说越多、越说越长。 玄兆劝了大公子一杯酒:“大公子辅佐小侯爷辛苦了。” “哪里,协助幼弟为陛下治理南疆本就应该,只是仍有不安之处啊。”大公子推脱了一下,一饮而尽。 玄兆笑道:“大公子好酒量。小侯爷机敏聪慧,他日定可雄风大振,还有何不安?” 大公子看了元旭一眼,微微叹了口气:“家父不幸早逝,未曾给幼弟定下亲事,他如今虽尚且年幼,但毕竟为一方诸侯,夫人上次受了些惊吓,身体亦难支撑,这府中还是得有当家的主母才好。” “大公子是在忧心小侯爷的婚事么?” “长兄如父,不敢不忧。” 玄兆笑意愈浓:“这有何忧,小侯爷此次来永安,想必对各家各府的小姐们都有些了解,可有中意,何不请父皇赐婚。” 宴会的话题已经被吸引过来,众人皆加入讨论之中。南疆问题一直是常瑮最为看重的,元家掌控南疆百余年,实力不可小觑,这百年间,南疆和大楚冲突不断,如今虽然已经归入大楚版图,但燕平终归是异姓侯,稍不留心便会招致叛出之祸,此次元觉之事若不是早有准备,怕也难收场。元旭尚年幼,若能赐婚联姻,有一得力之人能教化监督,倒确实是件好事。但谁人合适呢? 李大人:“我朝风尚自由,小侯爷若有心仪之人,不妨说说看。” 元旭淡淡一笑:“婚姻大事,还是兄长和陛下做主更适宜。前些日子有幸在太傅府上见过各府小姐,个个出色,无论是谁愿赴南疆,于元旭都是幸事。” 张大人:“咦,那日席间有见长宁郡主与小侯爷相谈甚欢,郡主才貌卓绝,又与小侯爷年岁相当,若成良缘,岂不美哉。” 长宁郡主。常瑮心中暗忖,长宁身份尊贵,玄清辖制南疆多年,燕平侯府自然不敢轻视,这孩子机敏,虽然平日跳脱了些,那也是玄清宠爱,总归是可堪大用的,又是皇室血脉,可靠。合适归合适,可是……常瑮悄悄瞥了玄清一眼,众人皆议论纷纷,唯玄清倚头饮酒,神色深沉,默然不语。 玄兆终于将话头引到了玄清身上:“长宁郡主岁近及笄,也当是议嫁的时候了,七弟意下如何?” 玄清冷眼看着太子:“长宁性子骄矜,还是留在本王身边多加管教好些,不如怡宁郡主,在太子的教导下贤淑知礼。” 玄兆面色不动:“怡宁年幼。小侯爷以为长宁郡主如何?” 不等元旭答话,玄清便冷笑道:“太子殿下这样问法是何意?我若问小侯爷怡宁郡主如何,小侯爷敢答不是么?” 玄兆:“七弟是舍不得长宁郡主远嫁么?南疆虽远,但七弟一年有半驻扎南疆,岂不正好。” 玄清:“太子这话深谋远虑,倒像是为我忧心已久啊。” 玄兆:“不过顺着大家的话一提罢了,裕王千万不要多想。” 玄清:“原来是顺口一提,本王差点以为是要叫我立刻答应下来了,实在是误会,我自罚三杯,今日酒好,大家不如也开怀畅饮。” 玄清将喝尽的杯底亮出,与玄兆久久对视。 夜色清冷,我坐在大门边,颇有些心神不宁,有脚步声近了,我跳起来冲到门外,撞了肖晋一个趔趄。肖晋勉强站稳,扶了我一把。 “你是离了弦的箭么,跑这么快。” 我无心废话,忙问道:“怎么,宫里有消息了?” “嗯,进去说吧,外面冷。” 我坐在桌前,看着肖晋慢条斯理地喝茶,大有与他打上一架的冲动,肖晋突然笑了笑:“你别敲桌子了,桌子都要被你敲出窟窿了。” “看你这幅不着急的模样,王爷是没事儿罗。” “嗯,王爷没事儿。” “那就奇怪了……” “但你有事儿了。” “我能有什么事儿?” 肖晋摇摇头:“你快想想你平日所作所为,飞扬跋扈的,怎么能没事儿呢。” 我皱了皱眉头:“我那些无关痛痒的小事情能翻出多大风浪,你快别唬我了,到底什么情况?” “那日在太傅府赏梅,你是不是与小侯爷搭话了?” “搭话?哦,无音姐姐见元旭无聊,想叫他过来我们这边,我不过是个跑腿的,怎么,我朝什么时候与男人说话也犯法了?” “犯法是不犯法,但男未婚女未嫁,容易落人话柄啊……” “元旭还是个小孩呢。” 肖晋歪着头瞥了我一眼:“可是人家说你和这小孩年纪相当,才貌相符,实乃天赐良缘,再说,元旭现在守孝中,等期满了,也差不多了。” 肖晋简单跟我说了宴会上的情况,我感觉自己手脚渐渐冰凉起来,没想到竟然是要做我的局,太子忌惮玄清和南疆已久,若裕王府与南疆联姻,他便有了由头让玄清避嫌而远离南疆核心,一旦有了开端,以他的手腕,一步步架空玄清的兵权实在容易。政治联姻,我实在太合适了,皇上怕也心动吧。 肖晋见我不说话,柔声安慰道:“你不要太担心,我又不是来送赐婚的圣旨的,今天暂且已经被王爷挡了回去,好好想一想,会有办法的。” 我撑着头问:“生辰八字呢?” “太子已经暗中让人合过了,想做文章很难。” “元旭呢?他同意?” “既能向朝廷表示忠心,又能牵制王府,何乐而不为。而且他似乎对你有意。” “他亲口说的么?” “那倒没有。” 我瞪了肖晋一眼:“没有就是无意。今日京兆尹府收了具无名女尸,正在排查确认身份,似乎是指向欣婉了,已经通知花溪楼明日去认尸,所以他们大费周章就是为了这个局么?” 肖晋:“你是觉得这个局不够大么?” “如果是针对王府的,这个局虽说不上精彩,但却是一步长远的棋,他们中途暴露也是意外,不管是一早就想好的,还是临时变了主意,这一番也不算徒劳。只是我总觉得哪里不对……” “星月,我一直想问,你为什么这么确定他们是针对王爷的,你知道对方的身份么?” “我不知道。” 第20章 怀疑 “刘叔,看见星月了么?” “郡主一大早就上街赶集去了,今天年市开始。” 玄清轻笑一声:“这丫头倒是心大得很。” “小……少爷,你慢点。” 我回头向采荷招招手:“你快点,前边有卖糖葫芦的,你不是喜欢得很么,怎么还慢吞吞的。” 采荷嘟着嘴:“我哪有慢吞吞的,少爷你是踩上风火轮了么……” 咚咚咚——一衙役敲着锣走到集市中央,喊道:“罪过罪过,人去魂归,早申冤孽,入土为安呐。集市口今日认尸,集市口今日认尸,老少爷们路过的帮着瞧一眼,莫叫魂魄错归。” 人群涌动起来,一部分赶集的人往集市口去了。我刚走到卖糖葫芦的大叔跟前,大叔把家伙事儿往肩上一扛,拔腿就要走。 “哎,我买糖葫芦。” “哟,小公子哥,不好意思,我要去菜市口瞧瞧去,晚了可就挤不进去了。你要不一起?” 等采荷气喘吁吁地跟上来,大叔早就跑的没影了。 “小……不是,少爷,这都干嘛呢,卖糖葫芦的呢?” “集市口有认尸的,凑热闹去了。” “啊?死人了啊,这有什么热闹好凑,认尸这事儿怎么还放到集市口去叫人围观呢?” “横死的无名尸首,为防止有人冒认,会公布一部分特征,然后约好想前来认尸的人,在集市口受大家监督,集体认尸。” “哦,那不管他,我刚看见卖包子的了,小姐我们去吃包子吧。” 我白了采荷一眼:“叫少爷啊。我们也去看看吧。” “啊?” 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挤到前排,白布掀开着,是具女尸,脖子挨了一刀,死状狰狞,肚子高高突起,整个脸和身子都被泡的肿胀发白,幸而天气寒冷,还没腐烂发臭。 “张翠兰,东郡人,称大女儿失踪三个月未归,年纪身形描述相符,请上前辨认。” 我正要伸头去看,突然被身边一个书生模样的年轻人撞了一下,我龇牙咧嘴地抬头瞪了他一眼,他似乎没有察觉,只一味盯着尸体看,我便不再理睬他,眼见一个中年妇女在一年轻男子的搀扶下颤颤巍巍靠近尸首,不敢细看,匆匆扫了一眼,松了口气般:“不是芬芬,不是芬芬,这可是个有孕的,罪过罪过。”一旁的男子也安慰道:“婶子,芬芬也许是赌气躲出去了,我们再找找,她实在不愿意嫁给我就算了,虽说是指腹为婚,毕竟十几年都没见过面,不情愿也正常。” “下一个,花溪楼当家的,女尸发型衣着与楼里姑娘相似,请上前辨认。” 花溪楼的妈妈翘着兰花指,捏着帕子放在鼻子下,迈着碎步上前瞧了一眼,眼睛突然瞪大,回身招呼远处的几个姑娘道:“你门……你们……过来……” 几个花枝招展的姑娘不情不愿地挪过来。 “哎呀,这,这像……” “不能吧,她不是……可别瞎说。” “可你瞧那鼻子嘴,分明就是。” 衙差:“各位姐姐们可是认得?别切切叨叨,给个话,后头还有人呢。” 妈妈轻轻咳了咳:“差爷,看着是与我楼里的一个姑娘有六七分像,但这泡过水,我也不敢胡认,她可还有些别的东西?” “像谁啊,说出来让在场的也辨识辨识。” 妈妈左右顾盼了一会儿,眉头蹙紧,有些犹犹豫豫地道:“倒是有些像前些日子赎了身的欣婉……” “在场的可有见过花溪楼欣婉姑娘的……哎,那边那位爷,还有这位公子,也帮个忙来看看。” 我上了前去,女尸挽着青楼女子常见的发式,有些散乱了,身量苗条,衣服确实和虚谷寺那次见到的一样,我极力回想着欣婉的样子,确实很相似。 站在我身旁的男人摇了摇头:“可怜,可怜,当初听闻欣婉姑娘赎身很是感叹,不想竟遭此横祸,红颜薄命啊……” 衙差问过我们二人之后,朗声道:“花溪楼的先留一下。嗯,下一个,王连贵……” 回府的路上,采荷好奇地问:“小姐,你怎么会认识花溪楼的姑娘呢?” “叫少爷。你嘴角沾上糖浆了。” “啊?哦。那少爷,你怎么认识花溪楼的姑娘呢?” “前面有卖枣糕的。” “哼,不说就不说嘛。哪呢,哪呢?” 肖晋来的时候我正在逗来福,来福听见脚步声,一个箭步冲了出去,给了肖晋一爪子,喵一声消失在花园里。 “疼疼疼……我说郡主,你家这肥猫与我有仇么,一次好脸色都没给过我。” “大概是你上辈子抢了人家心上人吧。” “今儿集市口认尸的结果出来了,是欣婉。” “我知道。” “你不会去看了吧?” “就凭尸首指认的么?” “还有些遗物。” “照理珠宝首饰都没了吧,还有些什么遗物?” “脚环,帕子什么的,他们花溪楼姑娘用的帕子都是自己绣的花,与别人不同。” “帕子……”我起身从抽屉里翻出一块帕子,“欣婉的帕子不是在这儿么?都说她赎身那天除了一盒首饰什么都没带走,难道还多带了条帕子?” 肖晋眉头蹙了起来:“难道不是欣婉?但那条帕子楼里姑娘都辨认过了,绣花手法就是欣婉的,她原是靠近南疆的异族人,绣法很不常见,料子也是云绣坊的料子。” 我看着手中的帕子,一字一字道:“欣婉还活着。” 肖晋:“太子是不会希望欣婉还活着的,他们这么大费周章也是要太子相信他们已经兑现了承诺,这么一个烫手山芋,留在手里干什么?” 我摇摇头:“也许我们一开始就错了,要挟太子对付王府不过是顺水推舟而已,如果我没有撞见他们,王府便与此事无关,也不会一直追查……如果不是针对王府,他们绑架欣婉干什么……” 肖晋也摇了摇头:“现在也不能确定欣婉还活着,毕竟大家的认尸结果一致。” “尸首被泡肿了,面目细节都没有,只要有些相似再加上先入为主的想象,自然会觉得是了。” “话虽如此,总得有证据,一块帕子说明不了什么,看来又要从头查过了。”肖晋换了个姿势,手撑着头,道,“我觉得你还是先不要想这个了,赶紧想想你自己吧,过完年小侯爷可就要回南疆了。” “我知道。” “我娘今天来找过王爷了。” “嗯?”我不知道肖晋为什么突然说起这个,有些疑惑地看着他,他也不说话,低着头转着手里的茶杯。 “年下侯府不忙么,平阳姑姑怎么……”脑中灵光一现,我突然明白了肖晋的意思,若不想嫁去南疆,最简单的办法就是与他人立下婚约,眼下这境况能跟燕平侯府抢人的也就是武安侯府了。我看了肖晋一眼:“晋哥哥是来提亲的么?” 肖晋低着头笑了笑:“我是来叫你快些想办法的。” “哦,晋哥哥这么不乐意娶我么?果然还是周四小姐好啊。” 肖晋伸手敲了敲我的头:“小丫头一天到晚就知道拉郎配,人家周四小姐早就许了亲了。你要不想这么被逼着嫁人,就赶紧想想吧。” 我点点头:“想着呢,都愁得我睡不着觉了,不过想想最不济还能有你,好像也还好。” 肖晋笑得过于和煦,让我十分不习惯,我朝他挥了挥手:“我要去太傅府找无音姐姐了,你,慢走不送。” “太子妃都身怀六甲了,行动不便,你顾虑着点。我走了。” 看着肖晋走远,我不禁嘟囔道:“那么大的肚子我能不知道顾虑么……” 那么大的肚子?眼前突然浮现出女尸高高耸起的肚子。这么一想,欣婉和魏无音的孕期是不是差不多?欣婉失踪的时候差不多就是魏无音发现有孕的时候,是不是有些太巧了?我摇了摇头,没必要吧,但凡太子有子,都会归到她名下抚养的,她背后是太傅府,谁能撼动她的地位。最重要的是,她不会和赫昭国遗民有关系的。但,她也可能根本不知道对方是什么人,不过是个做事的人而已。不,若果要做这么隐秘的事情,必定是她信任的人…… “小姐,小姐,你想什么呢,车马备好了,该出门了?” 我回过神来,问道:“采荷,萱娘在府里么?” “在药庐晒药草呢。” “你叫她和我们一起去一趟太傅府。” 第21章 破局 “星月你来了,你快过来帮我看看这局怎么破。” “太子妃你这是耍赖!清然见过郡主。” “李三小姐不必多礼,私下里大家随意一点吧。”我靠过去看了看棋局,李清然赢面大得多,但双方棋路都比较简单,也算某种意义上的棋逢对手了,“无音姐姐你落这儿。” 魏无音依我之言落了子,李清然歪着头观察了一会儿,似乎有些不解其意,犹豫着落了子。如此几番过后,李清然放下棋子,噘嘴道:“我怎么下得过郡主嘛,输了输了,但这彩头须得归郡主才是。” 魏无音笑了笑,柔声道:“好,是我耍赖,彩头归郡主,我请你喝一杯好茶。” 我接过李清然递过来的香囊,是她近来常戴的,绣花精致,香味独特,穗子上缀着一颗圆润的大珍珠。“我记着这可是三小姐的心头爱,人人都夸的,就这么给我了?” 李清然:“这香料是我自己研究古籍配的,一些材料得来可不容易,只此一份,确实舍不得,但愿赌服输嘛,郡主要是过意不去,不如教教我下棋好了。” “那我就收下了,你得空来王府,我陪你下一天。” 茶具上了来,魏无音亲手泡茶,余光瞥到一旁的萱娘:“嗯?你今儿怎么把萱娘带来了。萱娘你也坐吧,尝尝我这茶怎么样。” 我:“肖晋说我是无事搅扰,我驳了他几句,辩称是来给你安胎的,做戏做到底,只好带着萱娘来了。不过既然来了,无音姐姐你要不要让萱娘给你诊个脉?” 魏无音点点头,自然地把手伸过来,萱娘仔细诊断了一会儿,道:“太子妃脉象不是十分稳定,近日可有感觉心慌气短?” “倒是还好,孙太医前几日来也是说我脉象一直不稳,可能是体虚,开了许多安胎药。萱娘你可有什么法子,我最不乐意喝药。” 萱娘回道:“孙太医开的安胎药自然是好的,但若太子妃不愿意吃,可以试试按摩穴位,舒缓一下气血,方法我教给绿怡姑娘吧。 几番闲话,消磨半日时光。临走时与李清然约好了隔日会面。 马车上我问萱娘魏无音的脉象如何,萱娘答道:“太子妃的喜脉时强时弱,很不稳定,我见得少,也不好断定缘由,许是如太医所说,体虚所致吧。” 我深吸一口气,感觉心头一块大石头放下了一般,最近的事情盘根错节,我大概是疑心病过重了,无音姐姐有什么可怀疑的呢,眼下最紧急的还是我自己。我低头看了看手上把玩着的香囊,真是精致的叫人过目难忘,只是我并非精细之人,此等物件归了我只能叫明珠暗投。 马车突然停下了。 “郡主,是燕平侯府的车。” “让他们先走吧。” “是。” 我掀开窗朝外面看了一眼,恰好与元旭的目光撞上,我下意识用手上的香囊挡了挡。元旭微微颔首示意,马车相错而过,咫尺之间甚至能感受到一点温热。我缩回车内,突然觉得有些懊恼,我躲他干什么,不过是个小孩子罢了。 采荷:“小姐,你脸怎么红了?” “外面风大,吹的。赶紧走吧。” 送走众人,魏无音在绿怡的搀扶下回了房。 “绿怡,你也忙一天了,歇着吧,我躺一会儿,醒了叫你。” “是。” 门吱呀合上,魏无音沿着床侧坐下,对暗处轻道:“你怎么来这里了?都处理完了么?” 孟奕站在暗处,低声答道:“都处理完了。维持你体型的药我放在抽屉里了,注意不要多吃。” 魏无音摸了摸自己浑圆的肚子:“星月大概是怀疑我了。” 孟奕:“有危险么?” 魏无音摇摇头:“她是信任我的,哪怕头脑中断定我有问题,心底也会为我开脱。情意就是这么碍事。欣婉还好么?” 孟奕:“一切正常,三月里生产,可以按计划行事。” 魏无音点点头:“再有三个月就好了……辛苦你了,你回去吧,我累了。” “是。”孟奕顿了一顿,“公主,今日是你生辰。” 魏无音轻轻笑了笑:“我都忘了。你须得好好活着,不然就无人记得了,这十余年,谢谢你。” “臣不敢当,公主小心自己,我走了。” 魏无音拉开抽屉,取出药包旁边的油纸包缓缓打开,手掌大一块白糖方糕,红色花蜜写着她的生辰八字。 “乌金啊,你先吃下这块方糕,让它替你受这一年的灾祸。” “母后,方糕黏腻,非吃不可么?” “非吃不可。” “父王……” “听你母后的。这是我族的传统,你母后为你生辰亲手做的。” “王兄……” “哈哈,乌金,你吃一口,剩下的王兄替你吃可好?” “不好,魄儿,魄儿,你过来,有好吃的。” 魏无音收回神思,将方糕重新包好,放回原处。 腊月二十二,小年将至,年市正是一年中最热闹的时候。 李清然临近中午才来,我出来迎她,远远见她与玄清立于廊下,以袖掩面,盈盈笑着。 采荷:“小姐,你怎么不走了?” 我挑了挑眉:“看戏。” 玄清似乎是看见我了,指示李清然扭头,李清然朝我挥了挥手,两人又说了些什么,一齐笑着。 采荷:“小姐你想去看戏么?今天小楼园好像有新戏,要去么?我让人定位置去。” “星月。”玄清唤我了。 我慢条斯理地走过去,不咸不淡道:“王爷和李三小姐聊得很开心呢。” 玄清轻轻一笑:“我让人家李三小姐多教教你规矩,别整天不着家。” 李清然也笑了笑:“王爷说郡主常易装去外头街市酒楼,我倒是羡慕的很。” 我瞥了玄清一眼:“府里怪不自在的,今天小楼园有新戏,李三小姐可愿意跟我一起去看看,路上还能逛逛年市。” 李清然点点头:“自然好,我还没去过外面的戏园子呢。” 玄清张口欲言,我拦住道:“李三小姐我会照顾好的,不牢王爷你费心,你老人家不是忙着呢么,天天早出晚归,怎个今儿还在这与我们闲聊?你还是赶紧忙你的去吧。” 玄清一脸笑意地走远了,我将香囊解下来还给李清然:“过了瘾还是物归原主吧,夺人心爱之物到底不安。” “采荷,你先去安排一下,我带三小姐去花园转转。” 正说着,刘叔慢慢悠悠走了过来:“郡主,车已经备好了,地方也差人去安排了,这会儿出发还能赶上第一场。” 我不禁心中暗暗腹诽,平日里怎不见这么热心,上赶着献殷勤似的,莫不如当初答应了皇后娘娘,娶她进门得了,“替我谢谢王爷啊,哼。” 戏过了两出,李清然兴致依旧很高,不时发出欢呼。我将茶水往她身边推了推:“三小姐你喝点茶润润喉咙吧,自这武生出场你就没歇着。” 李清然有些羞赧地拢了拢头发:“郡主见笑,我从没这么痛快地看过戏,平日大家一起,看得总是那几出,又要端着规矩,轻言细语,实在不如这畅快。”她边说边端起茶,还没送到嘴边,手上突然一松,全打翻在自己衣裙上。 “呀,怎么了。” 我忙招呼采荷进来收拾。 李清然转了转手腕,摇头道:“突然感觉手腕一痛,但就一瞬间,这会像是又好了。” 我笑了笑:“可能是刚才鼓掌太过用力了吧,常有的事儿,我备的有衣服,不嫌弃地话去换一身吧,下面还有一出压轴戏,错过了可惜。” 李清然点点头,随采荷一起出去换衣服去了。 我拾起地上的一粒花生,顺手丢进装果核的盘子里,抬眼看了看正对面的包厢,人影攒动,有人刚刚起身离开。 采荷给李清然换上了一身藕荷色的衣裙,系香囊的时候忍不住感叹道:“三小姐的香囊可真漂亮……咦,披帛好像落在车上了,要不四小姐先回包厢,我去取一下。” “好。” 李清然听着戏台上的动静,像是在喷火了,不禁加快了脚步。 “着火啦,着火啦。” “快快快,救人,救火。” 突然一阵骚乱,一大波人不知从哪里涌出来,挤得李清然连连踉跄。 “让开,让开!” 李清然来不及反应就被一个极大的力道撞了出去,电光火石之间有人揽过她的腰,一把拉入怀中。 “没事吧。” 温柔的声音传入耳中,李清然惊魂未定,下意识地摇摇头,印入眼帘的的是一张清秀俊阔的脸,四目相对,两人不约而同地别开了目光。 “清然,清然,你没事儿吧。”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挤过人群,却见元旭揽着李清然站在人群外侧,我轻轻咳了咳,李清然回过神来似的赶紧站起身。 “小侯爷也来看戏的?” 元旭看了我一眼,又看了李清然一眼,眼神有些微的疑惑。 “清然见过小侯爷。” 我帮李清然整理了一下衣服和头发:“吓到你了吧,刚台上喷火出了意外,引燃了戏服和帘子,事发突然,大家都有些慌乱,火很快就扑灭了,没什么事儿,你可受伤了?” “没有,多亏小侯爷。” “哦,英雄救美呐。”我瞥了元旭一眼,“我替清然谢谢小侯爷了。” 元旭想说什么但是张了张口,没有出声。 “我要带清然先走一步了,小侯爷,回见。” 元旭看着两人走远,轻轻叹了口气,转头看见地上断了挂绳的香囊,他弯腰拾起,独特的样式和香味,叫人过目不忘,这是…… “小侯爷,咦,这香囊是哪来的?”肖晋的声音招来一帮世家子弟,元旭到永安已经有些时日了,加上刻意交际,和永安城里的这些公子哥们渐渐熟悉起来,今日本是一起约着出来看戏的。此刻,大家七嘴八舌地调侃起来。 “我说小侯爷怎么出去一趟迟迟不回呢,原来是有佳人等候。” “瞧这香囊不是寻常之物,佳人怕也不是寻常之人啊。” “我看这香囊有些眼熟,像是,像是……一时倒想不起了……” 元旭毕竟年少,禁不起这样调侃,忙把香囊收入袖中,一时窘迫无言。 肖晋赶忙拦住大家的话头:“非礼勿视,非礼勿言,我们什么都不知道。小侯爷,戏是没法看了,不如一起喝壶酒去。” “谢世子,我请大家喝酒去吧。” 第22章 除夕 太尉李修平三女李清然,少而婉顺,长而淑贤,行合礼经,言应图史,遂赐定南县主。燕平侯元旭,贵而不恃,谦而益光,敏思博学,温雅轩昂。此二人天作之合,朕欲成佳人之美,以缔百年之好,特赐婚。宜令所司,择日册行。 赐婚的圣旨赶在年末休朝之前下来了,肖晋眉飞色舞地跟我描述着坊间关于李清然和元旭情愫暗结的八卦。 “你不知道,周霖见过李三小姐几回,那香囊可是出了名的,除了她再没别人……想不到元旭小小年纪……啧,果然非同凡响……不过吧,我还是觉得他对你有意,怎么转头就跟李三小姐搭上了……之前都以为会是你,李大人家国大义的话说得太满,如今落到他头上,倒不好推脱了……太子那边没什么动静,木已成舟,再说些什么就不好看了,也算安插了一个自己人,不亏……哦,最妙的还是李三小姐自个儿答应了……” 我靠在窗边绣香囊,眉头越拧越紧。 “我说郡主大人,你快别祸害针线了,你就算绣完这香囊也不会立刻找到如意郎君的。” 我白了肖晋一眼,把绣了一半的香囊砸在他脸上:“平阳姑姑不是要来提亲么,还算不算数?” 肖晋笑了笑,我叹了口气:“还给我,我得在李三小姐出阁之前绣完。” “你什么时候和李三小姐关系这么好了,你从小到大,除了王爷,可没为别人动过针。” 我摇摇头:“图个心安。” “也是,李三小姐算是救了你。不急,元旭孝期未满,李小姐出阁还早呢。哦对,你那日问我什么时候去小楼园,我还以为你也要去呢,怎么没来,元旭就是那天在小楼园和李三小姐私会的。” 我垂眸盯着自己手上的香囊,轻轻笑了笑。 肖晋看了一眼窗外的红灯笼,喃喃道:“明天就是除夕了。” “嗯。” “你不问问我给你准备了什么生日礼物?” “不问。” “你问吧。” “不问。” 采荷的声音恰好传来:“咦,谁在门口堆了这么些料子?哇,真好看。” 我“噗嗤”笑出声来。 肖晋无奈地叹口气:“我就当你问了。” 各式花色的云锦、宋锦、蜀锦整匹,各种图案的苏绣、湘绣绣片,还有些异族风格、色彩艳丽的布艺,满满当当装了三大箱。 采荷:“哇,肖副将,你要开布店么?” 肖晋:“采荷,要不你还是先忙去吧。” 采荷:“嗯?我不忙,这会儿正没什么事儿呢。肖副将,这几大箱是你自己拖进我们院里的么?你力气真大。” 肖晋:“采荷,你帮我泡杯龙井吧,要第四道茶。” 采荷:“好来。” 我摸了摸,每一匹布料都柔软丝滑,花色别致,不似一般店铺可以买到的。 “肖副将哪里得来的这么些好东西?” “怎样,比云绣坊的什么月光嵌纱锦缎好得多吧,我可是在各地搜罗了大半年,这个,是西巡的时候在蜀地一个夫人那里得来的,她自己一针一线绣的,预备给女儿做嫁衣的,可惜她女儿死……”肖晋突然闭上了嘴。 我正专心致志欣赏着手上的料子,肖晋叽叽喳喳的声音骤然停下,我不禁抬头看了他一眼:“你说什么?你在各地搜罗夫人的女儿?” 肖晋抿着嘴摇摇头:“没什么,我问你喜欢么?” “你少骗我,既是嫁衣,怎么给你了?” “你这不是听到了么……”肖晋嘟囔了一声,转而换了副八卦的语气,“她女儿原是指腹为婚的,虽然夫家相隔很远,但两家是世交,门当户对,再好不过了,这小姐自小就知道,没什么异议,连这嫁衣的花样都是她自己选的,谁料有一天突然就不乐意了,执意要悔婚,家里逼问不出原因自然也不答应,却是被一个戏子诱骗了,一向乖巧的小姐竟离家出走要和那戏子私奔去,结果你猜怎么着?” “一起变成蝴蝶了?” 肖晋白了我一眼:“结果那戏子怕惹上事儿,一面哄着小姐等他回去收拾东西一面卷了小姐的金银细软跑了,小姐羞愤难当,投了湖,听人说还带着几个月的身孕。夫人伤心过度,根本不肯承认死的是自己女儿,认尸的时候甚至当众咒骂知县造谣。亲眷不愿她睹物思人,就将小姐的东西藏的藏,送的送了。” “果然是戏子无情!这小姐怕是因为知道自己有了身孕,才坚持悔婚的,本来……”我突然顿了顿,望向肖晋,“我刚才说什么?” “你说戏子无情,小姐有了身孕才坚持要悔婚,怎么了?” 我摇摇头:“好像有什么不对,我得想想,要不你先回去吧。” 嘉和县主府。 圣旨供在案上,元旭盯着看了许久,转而又看了看自己手上的香囊,无意识地摇了摇头。 元胤推门进来,坐到了元旭身旁,淡淡道:“你日日香囊不离身,是生怕别人不知道你与三小姐的关系么。” 元旭不言,元胤亦看向圣旨:“如今也算称意,为何闷闷不乐?” “大哥,对不起。” 元胤叹了口气:“你虽是我弟弟,但也是燕平侯府的小侯爷,将来要执掌一方的,我自然不是逼迫你,但南疆与裕王府若能联姻,个中好处你是知道的,退一步说,长宁郡主才貌出众,亦是良配。” 元胤看了元旭一眼,对方低头盯着地面,默默无语,他伸手摸了摸元旭的头:“大哥不是怪你,能得一心上人共度余生……是再好不过……大哥只是好奇,先前你明明对郡主有意,你不必反驳,我都看在眼里,为何突然改了主意?” 元旭轻轻笑了笑:“三小姐是嫡出,李大人宠爱有加,也深得太子和皇后娘娘欢心,对我们侯府的助益不会比长宁郡主少。至于是谁非谁,都是……缘分吧。” 沉默片刻,元旭又道:“大哥,明天就是除夕了,我……我们去看看二哥吧。” 元胤:“他欺君犯上,意欲叛乱,罪无可恕,是要问斩的,我们不能探望。你明天还要进宫赴宴,我不能陪你,你自个儿机警些。” “好。” 除夕家宴,照例是歌舞升平,无甚可观,我打着哈欠看舞娘们转来转去,晃地我头晕。元旭坐在对面,时隐时现,一直默默地吃菜观舞。 皇上兴致不错,舞娘们刚刚退场,他就打开了话匣子。 “元旭啊,你如今封侯定亲,小小年纪便立业成家,也算可以告慰你父亲在天之灵了。” “都是皇恩浩荡,元旭感怀在心。” “你可还有什么愿想?” 元旭略一顿,骤然起身行于殿中,跪道:“承蒙陛下厚爱,邀臣共进除夕家宴,臣本不应以杂事搅扰陛下天伦之乐,但臣不日便将启程返回南疆,实无更好时机,先请陛下恕罪。” 众人都有些惊异,常瑮神色不变,依旧和煦地笑着:“但说无妨。” 元旭:“今日除夕,本该家人团聚,往年臣于家中,父母兄弟一堂,亦如今日陛下这般其乐融融,如今父亲不在了,二哥囚于狱中,臣不免伤感。臣自知二哥罪无可恕,但他不过一时冲动,不甘心而已,臣可以理解,臣非为其辩解,只求陛下看在亡父的面上网开一面,饶他性命。父亲生前爱重二哥,若此刻二哥与亡父相遇黄泉,父何其悲矣。斗胆请求陛下,留他性命。” 常瑮:“元觉有意取你性命,你当真不恨,你要知道,他绝不会承你今日之情。” 元旭:“二哥不会杀了臣的。臣,请求陛下网开一面。” 常瑮:“好,念在你父亲为大楚立下的汗马功劳和你的这份仁慈,朕可以饶他一命。” “谢主隆恩。” 歌舞再起,觥筹交错。 我轻轻摇了摇头,玄清瞥了我一眼,道:“闷了就出去走走,这一曲舞要跳上一阵。” 我溜出未央宫,伸长脖子四处张望,果然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我避开巡逻队,三两下跳上了屋顶。 “桑小侠!你伤好了么?” “给你。” 桑小侠突然丢出一大件东西,我赶紧伸手接住,麻布缠地紧紧实实的一根棍,我摸了摸,应该是把剑。 “给我的么?” “嗯。” 我费劲地解了半天也没解开外面这层麻布:“呵,呵呵,这个,包的挺好,挺好。” 桑小侠面无表情地看着我。 僵持了一会儿,我终于泄了气,快步走到桑小侠面前,将剑塞回他手上。 桑小侠不费吹灰之力地解开包裹,一柄黑剑,与桑小侠的剑很像,但细长。 “你力量不够,细一些的剑灵活,速度快。” “这剑与你的一样。” “嗯,同一个人铸的。” “哇,技惊天下的隐士高人么?” “算是吧。” “那,贵么?” “他欠我一条命,自然不贵。” “哦。” 我突然回过神来:“你出城了?” “嗯。” “没事儿么?” “没事。” 我学着桑小侠的样子盘起一条腿坐在屋脊上,冬日风大,似乎从四面八方涌来,吹得人摇晃。 “桑小侠,你离开永安之后会去哪里?” “四处走走。” “若有朝一日你去了边关大漠,能否给我捎一抔黄沙?” “何用?”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不能亲见就留个念想呗。方圆百里了无人烟,想如何便如何,多自由自在。” 桑林缓缓看了我一眼:“你怎么了?” 似是关怀的话语,但一如既往淡漠的语调,叫我忍不住莫名其妙地笑起来:“一直好奇,但也没找到合适的时机问,桑小侠你今年多大了,生日哪一天?” “十七,八月十四。” “这么清楚明白,倒有些不像大侠的故事风格了。” “便于管理。” “嗯?” 我即刻反应过来,他们是有十八岁之约的。 “今天是我生日,过了今天,我就满十五了,照例,正月里要行一个及笄礼,再往后等着的就是嫁个人家、相夫教子,一眼能望到头的日子。我也知道,女孩子嘛,本就都是这样的,何况我,如今这局面简直是最好不过的了。可近来不知怎么了,像是生了什么妄想……” 长久的沉默,耳畔只有风声。 “星月,也不都这样。” 我回头,身边已经没了桑小侠的身影。 “谁在上面?” 是巡逻队,我理了理衣裙:“我,长宁郡主。” 第23章 涌现 回到王府已经是四更天将过。 玄清看我下了马车,一脸泱泱,便道:“想你也是睡不着的,今夜没有宵禁,不如走走,集市口的早集快要开了。” 我瞬间来了精神,玄清笑了笑:“去换衣服吧。你们都歇着,不必跟了。” 各家都在守岁,门口挂着通红的灯笼,街道上也算灯火通明,只是空无一人,欢声笑语隔着高墙隐隐绰绰,像是背景音。我和玄清并肩走着,我悄悄瞥了他一眼,睫毛投下的光影遮住了他的神情,忽明忽暗,显得整张脸都有些捉摸不定。 “今日,不,昨个儿可是我生日呢,你是不是忘了?” “反正你也是不想过这个生日的,忘了岂不更好?” “你怎么知道我不想过的,我可眼巴巴等着你的礼物等了一整天。” “说得好听,一整天没着家,家宴还迟到,你是在哪眼巴巴等着了?” 我轻轻吐了吐舌头。 “亏得我一清早想给你个惊喜,大除夕的,一大早去哪里了?” “去了趟东郡。” 玄清突然停了脚步,侧过头来看着我:“不是跟你说过不要管这件事了么,太危险,想知道什么问我好了,你是不信任我么?” 我赶忙摇头:“你想什么呢,东郡今天有除夕赛会,郡守派人送了帖子来的,我想着你也没空,就自己去了。” “哦……”玄清若无其事地继续往前走。 “听刚才那话的意思,最近查到什么新的了?” “嗯,知道了那个人的落脚处,这阵子忙,也不想打草惊蛇,所以只是盯着。” “这样啊。” “你不问问是哪里么?” “我可不敢问,有的人一把年纪了心里脆弱着呢,到时候又冠我一个不信任的名头,我哪受得了。” “啊,有面馆还开着!”我无视动作突然僵硬的玄清,自顾自往前跑了。 玄清摇了摇头,缓缓跟在身后:“说谁一把年纪呢……” ………… “儿臣已近而立之年,只长宁一人陪在身边,纵然有私心又有何不可?家国大义,有儿臣一人还不够么,即使战死沙场,儿臣亦无怨言,可若要儿臣将长宁嫁到南疆,恕不能答应,她自幼丧母,多有坎坷,儿臣只想她得一知心人,一生无忧。南疆是不是刀山火海父皇清楚,儿臣也清楚,眼下南疆时局动荡,现在将长宁嫁过去所为何事儿臣自然知道,可是,南疆有儿臣一人就足够了,保家卫国本就是男儿之责,不必如此迂回。儿臣自十三岁便长年随军驻守琅山,历经大小战役多不胜数,将军百战死,说不定哪天有去无回,就当臣恳请陛下为臣留一收尸之人吧。” “玄清,你何苦与为父说这样的伤心话……为父知道你受了很多苦,是为父的过错,是我对不起你……和你母亲……好,朕不会再问,朕这就召李大人来。” “谢主隆恩。” ………… “有阳春面!” “老板,两碗阳春面。” 再次回到王府已经是鸡鸣欲曙,玄清直接换了朝服进宫贺新年去了。 我晃晃悠悠回了屋,接过采荷递过来的热毛巾敷了敷酸涩的眼睛,含混不清道:“我要泡个热水澡睡上一天。” “小姐,今儿初一,不能洗澡,也不能在家睡一天,你现在还能躺半个时辰,我一会儿来给你梳洗。”采荷揭下毛巾掩门出去了。 桌上放着两个盒子,一大一小,我先打开大的,是一把弓,再打开小的,是一套骑马的猎服。我笑意渐渐浮起来,啊,今年春猎终于可以不用跟小姐夫人们坐在草地上喝茶了!窗外第一缕阳光照进来了,我精神一振。 “采荷,给我梳头,让他们备车,我要去武安侯府。” 侯府静悄悄的,但已经扫洒过了,一切井然有序。 “星月?怎么这么一大早就来了?” “平阳姑姑,星月给你拜年了,新年诸事顺祺。肖晋哥哥呢?” “好容易没人管他,还睡着呢,你去叫他吧。” “好。” 平阳公主望着那雀跃着走远的背影,抿着嘴笑了笑:“真好啊……” 我站在床前观摩了肖晋一会儿,呼吸均匀,睡得很沉。 “起床啦!” 肖晋眯缝着眼瞥了我一眼,然后一个激灵睁大眼睛坐了起来:“不是吧,现在什么时候了?” “那个人落脚点在哪?” “啊?哦,赵家庄……不是,不是,不能告诉你。” 我点点头:“好,知道了,你没告诉我。” 我转身要走,肖晋一把拉住我:“你要去哪?危险,别胡闹。” “你是要我站在这儿看你换衣服么?我去前厅吃点心,你赶紧起来。” “星月,”肖晋没有放手,“听话,你想做什么我帮你,我也不会问你为什么,但你不要自己冒险。” “我知道……” “我要你答应我。” 肖晋目光坚定,有种笃定我不会食言于他的从容,似乎只要我说出这一句承诺来,就能安然地叫他去为我赴汤蹈火。 “晋哥哥……” 肖晋突然松了手:“他只是落脚在赵家庄,白日里在南隅的连记医馆做郎中,偶尔去静安寺上香,近来行踪并无异常,但我们试探过一次,确实是高手,似乎有意掩藏,功夫路数并不十分明朗,所以还不好判断身份,目前只能确定他不是东宫的人。我们一队人在赵家庄,一队人在南隅,每天与他同路的卖菜大爷和上私塾的小男孩是我们的人,连记医馆对面粮店的老板娘以及隔三差五来抓安胎药的小哥也是自己人。他警惕性很高,不要轻易跟踪他。有什么麻烦吹一长两短的口哨声就好,附近人员都会伺机而动的。” “好,我知道了。你快点儿起床,我们一起去静安寺上香,初一的斋饭最好了。” 东郡除夕赛会。我替玄清来主持开幕,因为近几年东郡的地租都是我在打理,所以和郡守倒也相熟,我不愿意坐在高台上,他们又怕我四处走动发生意外,便折中歇在一个村民家里,这家一个寡母,叫张翠兰,两个儿子都已经成家,一个在本村私塾教书,一个在官府里当差,也算是当地比较有名望的人家。 我坐在堂屋里喝茶,瞥到墙上挂着一张全家福图,便指着问一旁陪着的张翠兰:“你还有个女儿么?可出嫁了?” 张翠兰脸上灰了灰:“回郡主的话,老身是有个女儿,叫芬芬,本该十月份出阁,可是突然离了家,很久没消息了。” “什么时候的事儿?可报了官?” “报了。有三个多月了但因为芬芬留了字条,是离家出走,所以不能按失踪办,只叫我们自己跟亲友打听打听,如果有不明……前些日子还去看了一个,倒也不是,估摸着还是躲在哪里了吧。” “冒昧问一句,是因了什么突然出走了,我看这画上姐姐面容乖巧,不像随意的人。” “唉,本是家丑不可外扬,但既然郡主问了,老身也不隐瞒,芬芬是一早就定了人家的,是她爹的老朋友的儿子,各方面都可靠,可芬芬这孩子偏偏不知被哪个寡廉鲜耻的人诱骗了,竟要悔婚。也怪我太过放纵她,她两个哥哥也是由着他,成天地抛头露面,哪是每个人都像郡主这样聪敏,这孩子是着了别人的道了。老身斗胆腆着脸求求郡主帮着留意,哪怕不为芬芬,也得为她夫家考虑,这没个消息我怎么跟人家交代。” “好,我会叫人留意的,可有什么特征?” “跟郡主身量差不多,现在可能……可能胖了一些……鹅蛋脸,双眼皮,和这画上有七八分像,但脸更瘦一些,喜欢梳个圆髻,时常穿件浅绿的裙子……” 看她说得闪烁,我也没有深究,只问她可有画像能让我带走,她从里屋取了一副半身像给我。 时间也差不多了,我告辞出来,本打算回到看台去,却瞥见一个书生探头探脑跟着我好一会儿了,我示意护卫去把他带到偏僻处来。书生眼神怯怯的,不敢正视,只低着头拿余光瞥我,我竟觉得有些眼熟:“年市开始那天,集市口认尸,你是不是也在?” 书生有些诧异地看着我,渐渐漏出惊恐的神色,嗫嚅道:“跟我没关系,是她主动找上我的,她,她说她有了身孕,要我娶他,可她是有婚约的,她哥哥是衙门里的人,非得打死我不可……但我,我也是着了魔,答应与她私奔,我没骗她,我在东山北面的小竹林等了她一天,她没来……我也不知她怎么就,跟我没关系……我,不是我……” 我皱着眉头听他断断续续地说,声音越来越小,直至战栗无言,便道:“那你跟着我干什么?” 书生依旧怯怯的,但眼里微微闪起一丝光:“郡主能不能……能不能把那副画像……画像给我?” “不是跟你没关系么,你要人家画像干什么?” 书生不言,眼里的光迅速黯淡下去:“她不该跟我有关系……我什么人……我什么都没有……也是,便罢了吧……” “我问你,那日认尸,你怎么看?” 书生突然掩面而泣,让我有些猝不及防,我冷眼看着他哭得肝肠寸断却还顾忌着不敢放声,感到悲哀又鄙薄,待他稍稍平静,我将画像递到他眼前,他小心翼翼地展开,细细看了一眼,又重新卷好还给我,开口道:“我觉得那就是她,可她娘都说不是了,别人也将尸首认领了,我……我能说什么……郡主你,他们都说你和王爷心地善良,是顶聪明的人,你能不能……” 我将画像塞回他手里,打断他:“大家从前不知道是你,以后也不会知道,我什么都没听见,你,就自个儿活着吧。” 第24章 遇险 正月初三。 魏无音一早差人送信来,约我一起去静安寺。她是已经从太傅府回到东宫去了的,就在京兆尹府通缉杀害欣婉的盗贼团伙的布告出来的第三天。 马车上,我和魏无音并肩坐着,我偶尔掀起窗帘看一眼外面,她只是目视前方,保持着一如既往的微笑,车内有一丝诡异的静默。千寻山已经耸立在眼前,马车行至山脚下,我先一步下了车,扶魏无音也下了车来。后山的通道是只供达官贵人通行的,我平日里易装出行,很少来,一路上行人不多,我落后魏无音一个肩膀的距离,盯着她头上四平八稳的步摇。 “早知道你初一已经来过了,我就不约你了。” 我嘻嘻一笑:“与旁人来和与无音姐姐来自然是不一样的,往后姐姐有了孩子,怕是就顾不得我了。” 魏无音下意识摸了摸肚子,侧头看了我一眼,笑道:“不能这么说,按道理,我们是老相识,我待你肯定要比待他好些。” “是四月吧?” “嗯。” “取好名字没?” 魏无音摇了摇头。 “到时候应该是皇上赐名了,我哪天给你打探打探去,看看皇上可拟好了,名字你喜不喜欢。” “皇上赐的名字,必然是好的。” 一路闲话,进了山门,在方丈室稍坐之后,魏无音照常去静室添香油,剩我与归一相对饮茶。 “大师,你这院子可有武僧护卫?” “内室,都是贵客,怎好让武僧搅扰清净。” “那怎知来的是不是客人?” “不是客人,就是客人的客人,有何差别,佛法自然,往来随意。小友你的客人可还好?” 我轻轻笑了笑:“果然是瞒不过大师的,挺好,算是交了个朋友,最近送了我一份礼物,我很喜欢,劫缘不计,倒也自在。” 我看了看静室的方向,似是提问又似自言自语道:“无音姐姐常有客人么?” 归一静静饮着茶,眼观鼻,鼻观心。 “大师,我去山上转转,如果回来的晚,麻烦告诉太子妃不用等我了。” 归一看向窗外,淡淡道:“星月,要下雨了,记得带伞。” 连记医馆。进门左手边是一壁药柜,两个学徒正在整理药材,柜台上伏着一个账房先生正在一条条对着账目,右手边一个老郎中在给人诊脉,另一个诊台空着,正对门的大屏风后面有送药的进进出出,间或有小丫鬟,后院应该是晒药碾药以及主人的住处。 账房先生抬头看见我,立刻堆了笑:“这位小公子是问诊还是抓药?” “听说你们这有个孟大夫,保胎安胎最是稳妥,我家夫人差我来请孟大夫去一趟府上。” “哎哟,不巧,孟大夫今天去静安寺进香了,公子要不留个名帖,等孟大夫回来了我转交给他。” “府上不便留名,我可否在此等一等。” “自然,阿牛,带这位公子去里间。孟大夫回来了我们马上知会你。” 我坐在小小的包间里,只一张桌子,两把椅子,桌上放着诊脉的软垫,应该是私诊的场所,包间一面是细腻的棱格窗,隐约可见后院一排排的药草。 孟子游,小有名气的郎中,与一般郎中不同,专治不孕,兼济保胎安胎、产妇调养,以及打胎,尤其擅长用药。涉及闺阁内一些隐晦之事而匿名来请他出诊的不在少数。子游,游子。人总是喜欢在这些无关痛痒的方面袒露自己。 我靠近棱格窗往外看,丫鬟、丫鬟、学徒、药师、学徒、学徒、小娘子? 来之前跟对面粮店的老板娘打听过了,这家医馆的主人连老板今年五十有余了,前年夫人过世后续弦了一个二十多岁的小娘子,小娘子深居简出,不常露面,听说最近有了孕,更是难得一见。 我盯着院子里突然出现的年轻女子,对方挺着大肚子,行动迟缓,纱巾遮面,看不清楚容貌,正挨个摸着院里晾晒的衣物,时隐时现,然后转身回了屋。 我闭上眼极力回忆方才所见,一无所获。孟子游应该快回来了,我得走了。推开门,我忍不住回身看了一眼,一阵风过,院子里晾着的衣物被呼呼吹动,一条腰带扬到空中,被卷起,又掉落在不远处的墙角,腰带末梢的大红月季绣花直愣愣地戳在我眼前。我环视一周,没人注意到我,便脚步轻快地闪进内院,往小娘子的寝室去了。我倒挂在后窗边,头下方就是一方池塘,池塘另一侧是高高的院墙,希望这会儿没人到花园来,窗户撑开了一半,视角有限,并未见到小娘子的身影,不一会儿,有小丫鬟进了来:“大娘子,看这天要下雨了,外面衣服要不要收回来?” “刚摸了摸,还没干,你移到檐下吧。” 熟悉的声音,与虚谷寺那次所听到的毫无差异。 “果真是要下雨了吧,闷闷的。”小娘子渐渐出现在我视野里,摘下了面纱。 欣婉。 “姑娘,今天可还好?” 一个男子突然进了屋,我赶忙缩回头,是他没错了,孟子游。 欣婉:“觉得下腹还是隐隐做痛,不是很严重。” 孟子游:“早产之兆,我再给你开一副药吃一吃,怕是保不到足月了。” 欣婉的声音有些颤抖:“会有危险么?” 孟子游:“不必担心,孩子会顺利生下来的,到时候,你也便自由了。” 一道闪电划破长空,“霹”一声惊雷吓得我脚下一松,一块瓦片滑落,在雷鸣间隙的寂静中,“咕咚”一声扎进水里。 “谁?!” 暴雨骤然而至,雨声滂沱,这会儿我的口哨声怕是没人能听见,我一个挺身,飞出了院墙,孟子游已经在身后紧跟不放。这是冬天少有的雨势,棉衣沾了水,越发沉重起来,我一把扯开腰带,脱掉了外衣,冷雨浸在身上,沁人骨髓。不知不觉中,已经到了荒无人烟的地方,身后一声长哨响起,前方树林中闪出一队人来,我脚下一顿,一柄长剑立刻从身后刺过来,堪堪避过,立定,已经是被合围之势。 我和孟子游面对面站着,我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幸好没化妆。” “长宁郡主,此事本与你无关,你何必深究至此,我是不愿杀你的,可是……” “我还以为你们大费周章的计划会有多宏伟,结果不过为太子换狸猫,倒也算一劳永逸,确实是太子的骨血,省去了日后诸多麻烦。是不是你杀了东郡那个叫芬芬的女人李代桃僵?” 孟子游冷笑一声:“郡主确实聪明,原来是从她起了疑心,看来我有些弄巧成拙了,但也没关系。” 雷声、雨声、剑声,雨水、汗水、血水。 我捂着伤口退后两步,靠住大树勉强站稳,孟子游的剑越来越近,玩大了,要死在这儿了。 “子游,游子,你可思念故国?” 剑停在我脖颈旁,划出一道浅浅的伤口,血一颗一颗渗出来。 “你是谁?” “长宁郡主,玄清七年前从南疆带回来的私生女。” “你是赫昭人?” “一臣不事二主,你为什么效忠魏无音?她是谁?” “你到底是谁?你是不是赫昭人?” “也许吧——” “叮——”孟子游的长剑被震飞,来者一身玄色,周身杀气,右手持剑,左手持伞,长发束在头顶,已经被雨水打湿了,我靠着树缓缓坐下,看他一脸淡漠地把伞撑开赛塞到我手里,忍不住笑了笑:“小侠,其实你神色温柔一点也不妨碍你大侠风范的。”他并不搭理我,剑出鞘,银光一闪,我只觉得头晕,缓缓闭了眼。 “星月。” 我费力地睁开眼,却只能看见他薄薄的嘴唇一开一合。 “星月。” “出门之前还是要记得看天气……冬雨……诸事不宜……” 世界又陷入一片黑暗,我仿佛沉在水底,突然看见了一点光亮,拼命地游上去,却被什么绊住了脚,只能隔着水面恍惚看到有个女孩子在哭。 “锦禾,锦禾……呜呜呜……你们让我进去……呜呜呜……锦禾……” 白茫茫一片大雪中,女孩拼命地捶着紧紧关闭的木门,门内声嘶力竭的哀嚎夹杂着一阵阵的狞笑、哄闹。 “九姑娘——” 女孩的手被门上的木刺扎得鲜血淋漓,但她依旧一下一下捶着,门突然开了,她一个趔趄趴进屋里,透过一群人的腿缝,看到草堆上的女子被压在男人身下,两条腿无力地挣扎着。 “锦禾——” “出去!”她被拎着扔了出去,门再次关上,士兵装扮的男人一边系着腰带一边戏谑地看着她:“你喊什么啊,不是你娘求我们保护你们的么,你们总得知恩图报吧,别瞎嚷嚷坏了大家兴致。” 女孩目光阴冷地盯着他:“你们身为赫昭国的将士,临阵脱逃,欺辱同胞,无耻!” 一脚重重踢在女孩胸口,“你个狗娘养的小杂种,如今国将不国了,与其便宜外族不如慰劳慰劳我们,哟,仔细看看,你这小丫头片子长得倒是不错,要不你也试试?” “你们别碰她——九姑娘,跑啊,九姑娘——” 她伏在雪地上大口大口喘着气,胸口剧痛难当,她艰难地挪动着想要远离越来越近、带着狞笑的男人,但是几乎动弹不得,他的手摸到了她的裙边,在一点点往里试探,她眼珠瞪得圆圆的,盯着男人的脸,一支羽箭破空而来,射穿了男人的脑袋,血溅了她一脸,男人的手垂下去了,身体也往后栽倒在雪地上。 她回头看,一年轻男子一身战袍,手挽强攻,骑着马缓缓靠近,他身后的一队将士着的是敌国的战甲。 “小妹妹,你没事儿吧?” 她费力地看向木屋,一队人撞开了门,随后响起一阵厮杀声。 “没事了。” 她看着男子漆黑的眼眸里隐隐有泪光,便开口道:“你哭什么,你们赢了。” “生灵涂炭,牵连无辜,何所谓赢……” 一滴泪掉落在她脸上。 第25章 国仇 睁开眼,眼前一片白茫茫。 “星月?” “玄清……” 我伸出手摸索着,然后感觉被握在一个温暖的大手中,瞬间安心了许多:“啊,活过来了。” 我闭上眼,再睁开,依旧白茫茫一片。屋子里静悄悄的,甚至听不到玄清的呼吸声。 “玄清,我梦到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了,你骑着高头大马,一身战袍,威风凛凛。” “那天雪好大,我从未见过那样的大雪,可是好像并不冷,也不知道是不是记错了。” “玄清,你怎么不说话,你是不是生气了?” 一滴泪掉落在手上,温热的,瞬间又变得冰凉。 “玄清,你都一把年纪了,怎么还哭鼻子呢,啊,可惜我看不见,不知是不是还和当年一样。” “玄清,我好累,我再睡会儿,过一个时辰你再叫醒我。” 再次醒来,睁开眼,素色的床帘,隐隐约约的花纹,红木的床架,床头挂着“小楼一夜听春雨”。我歪了歪头,牵动胸口一阵剧痛,我抽了口凉气,正对上魏无音的眼。 “你醒了。” “你希望我别醒么?” “我说过,我需要一个孩子。” “你还说过,不要太过相信你。” 魏无音轻轻一笑,眼眸里却尽是冰冷。 “这一回总算不是假笑。你是谁?孟子游的身手不是普通人可及的,他是宫里的护卫,王室已经尽数殉国,他护卫的又该是谁?” “知道这么多,你又是谁?” “同胞区区数十万,皆以国为家,延续赫昭数百年。赫昭国没有秘密,我知道的是每个赫昭子民都知道的。” “赫昭王室唯一的秘密就是我。” 我看着魏无音,她神色淡淡,似乎不打算再说下去,我亦闭上眼,不再发问。 长久的沉默。 “星月,你我既是同胞,只要你不阻碍我,我便不会再伤你,但有一言相劝,离开永安,也别回赫昭,天下之大,去哪都好。” 魏无音起身,似是要离开了,但依旧在我床边站了好一会儿。 “星月,你不恨么?” 门打开又关上,我在心底重复了一遍“你不恨么?” “星月?” 我扭头看着玄清脚步轻柔地走近,似乎怕惊扰了我才回到躯壳的魂魄一般。 “看得见么?” “嗯。” “萱娘说你暂时不能吃东西。你饿不饿?” “嗯。” “我也饿了,我陪着你。” “玄清,你不要这样小声地跟我说话,听起来费劲儿。今天初几了?” “十三。” 又一阵寂静。 “对不起,以后不会了。” “你要杀我?” 男子静静看着蹲在他床头,拿匕首架在他脖子上的女孩。 “你以为我不敢?” 男子伸手要去夺女孩手上的匕首,女孩一个闪身,躲了开来。 “身手挺好,全民皆兵,名不虚传。你叫什么名字,可以告诉我么?” “忘了。” “我叫玄清。” “他们叫你七皇子,杀了你,大楚的狗皇帝一定会很难过吧。” “不一定,不然我就不会在这里了。” “哼,皇子出征,挂个名头,等着封赏罢了。” 男子笑了笑:“你懂得挺多。但你错了,他们叫我七皇子只是因为我并无职务。” “总之是你带兵攻陷我国土,杀你没错。” “确实没错。” “玄清。”帐外传来呼声,男子摸了摸女孩的头:“你先睡会儿,养足精神,等我回来再杀我。” 玄清跟在肖平疆身后,一团一团的篝火噼啪作响,肖平疆开口问道:“你带回来的母女二人可是异族?” “是,赫昭族。”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你可知道?” “如果不是我,她们不至国破家亡,遭遇如此不堪。” “你不要这样想。” “我每天闭上眼,都看到自己满手鲜血,无数妇孺站在我眼前嚎哭,看到自己死去的将士,看到遍地尸骸……” “玄清,你是我大楚的皇子,保家卫国是你的责任,眼前的牺牲是为了更多人长久的安宁,不要如此妇人之仁。此次攻陷赫昭国,你功不可没,这场战争应该很快就要结束了,你亦未屠杀无辜百姓,何苦自责。” “可是,她母亲活不了了……” “你要带她回永安么?” 玄清不答。 “你考虑清楚,你与她有灭国之仇,她肯不肯与你回永安尚不得知,况且,你这是把自己置于危墙之下。” “这墙因我而危,我自该承担。无父无母无亲无故,叫她如何独活?” “你尚未娶亲,又不能公布她身份,这样贸然带一个孩子回去是什么后果你知道么?” “阿音会支持我的。” “侯爷、七皇子,那个女人不行了。” 一进营帐便看见女孩伏在床边大哭。 “锦禾,你不准死,我不准你死!” “九姑娘,对你不住,我要……我要……” 锦禾将目光转向玄清,玄清蹲在床边,凑近她。 “大人,我知道我不该求你,可我无人可托……这孩子受了许多惊吓,往后孤身一人……我求求你带她离开这里,好好待她……” “我会带她回永安,不会委屈她的。” “我不要,你个刽子手。”女孩拔出匕首直指玄清胸口,瞬间没入半寸许。 “姑娘……你答应我,忘掉吧……国仇家恨,又怎知孰是孰非呢……勿念过往,好好活下去……我只愿你好好活下去,我死可瞑目……答应我……” “锦禾,我不要,你不要死,不要剩我一个人……” “大人,你答应……我的……” “锦禾——” 我挣扎了一下,想要起身,果然是一阵剧痛,动弹不得。 “你要什么?” “玄清,你把箱子底下那枚玉佩拿给我。” 玄清拿着它放在我眼前:“我记得你是埋了的。” “嗯,上次去南疆刨出来的,总归是个念想。” 门外响起敲门声。 “谁?” “王爷,是我。” “进来吧。” 肖晋轻手轻脚关了门。 “听说星月醒了?” “嗯,说话不要那么小声,我听着费劲。” “你个死丫……”肖晋话说了一半,瞥了玄清一眼,又咽了回去,“感觉怎么样?” 玄清看了一眼窗外,似乎有人在等他,“你在这儿陪着星月吧,我出去一趟。” “好,你放心。” 看着玄清出了门,肖晋长叹一口气,坐到我床边:“你是想吓死我们么?竟然悄无声息地自己去了,你差点死了你知不知道?你要我怎么跟王爷交代?你要我怎么办?” 我扯出一个微笑:“别生气了,我可是死里逃生的人。后面怎么样了?” “孟子游被抓了。” “欣婉呢?” “欣婉?”肖晋一脸诧异地看着我,渐渐变了神色,“欣婉没有死?” 我盯着床帘的花纹,淡然道:“我这不是问你么?” 肖晋摇了摇头:“我们搜查了他的住处和连记医馆,没发现什么异常。他现在是以恶意伤人的罪名逮捕的,关在大理寺。” “怎么直接关进大理寺了?” “毕竟涉及权贵,京兆尹府不便接手,人家府尹敢传你问话么?” “审了么?” “什么都不说。” “你有发现什么么,他为何对你下了杀手?” “我不确定,等我见过他之后应该就有结论了。”我一字一字地看着床头的字幅,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问道:“我怎么回来的?” 肖晋默了一瞬,道:“你朋友送你回来的。” “他没事儿吧?” “受了点轻伤,无碍。” 一时无话,沉默了片刻,我问道:“这几天是不是还发生别的事儿了?我看王爷神色很不好。” 肖晋长叹了一口气,道:“你这个样子,王爷十几天来几乎不眠不休,神色能好到哪里去。不过前天翠玉姑姑,就是怡妃娘娘以前的贴身丫鬟,娘娘临终求皇上给她脱了奴籍的,她家里人捎信来说她不行了,想见见王爷,王爷去过之后回来就不言不语的,一步不离守在你床边,我们谁也不敢问。” “是不是跟怡妃娘娘有关?” “不知道。你也别想了,老实躺着。” 我撇了撇嘴:“晋哥哥你今天很闲么?” 肖晋挑眉笑了笑:“闲着呢,我今儿就一步不离看着你,陪郡主大人你聊天解闷。” 我白了肖晋一眼:“我都这样了,除了躺着还能干什么。聊天口渴,不聊。” “那我可不知道。不聊天小的给你说书,坊间八卦,奇闻逸事,鬼怪杂谈,主儿,想听啥?” “侯府世子年及弱冠仍未定亲之谜。” 肖晋竟然真的一本正经掰扯起来,我扭过头背着他,一面听他絮絮叨叨立业成家的那一套理论一面整理脑子里乱七八糟的信息。 魏无音无子,此事可能已经筹划多年,欣婉有孕,太子尚不知晓就被劫去,应该是早就监视着了,说不定还是一手促成。东宫的车马进出城不会被盘查,将欣婉送出城去易如反掌,不料在东郡遇到我,起了波折,被王府追查,期间我对魏无音起了疑,虽然被敷衍过去,但紧逼之下他们假借对付王府、绑架欣婉威胁太子之名,与太子合作,意欲顺水推舟,将我嫁去南疆,以此干扰视线,更让我自顾不暇。然后以民女芬芬李代桃僵,做实欣婉已死,摆脱追查,掩护欣婉。如今陆子游被抓,欣婉再次消失,应该是转移了,魏无音要继续这个计划,自然还有些人手,但没了陆子游往后行事恐怕多有不便。陆子游是王室护卫,那魏无音到底是谁?她说她是赫昭王室的秘密,她借着魏无音这个身份来到永安,应该是永乐四年,我三岁……算了,还是再查查吧。既然是王室行为,魏无音被安插到大楚自然是为了探查消息,永乐八年那一战武安老侯爷被伏击应该是魏无音的功劳吧。赫昭国灭,她于是选择嫁给太子,以图后事…… 那玄清呢?她接近玄清只是为了便于获取情报么? 脑海里浮现出玄清尚余少年气的面容。 “你跟我回永安,我介绍阿音给你认识,她在南疆生活多年,你们会合得来的。” “叫得这么亲热,是你娘子么?” “还不是,但很快就是了,等回永安我就求父皇赐婚。” “她漂亮么?” “嗯” “你很喜欢她罗,她喜欢你么?” “死生契阔。” 第26章 告白 又躺了七天,终于可以下床走动了,玄清日日来给我念书,净是些修身养性、平心静气、戒骄戒躁的文章,听的人耳朵都起茧子,但这次实在理亏,也无言可辩,只能乖巧听着。 “小姐,你怎么自个儿起来了,萱娘说你可以吃点别的了,我每样都准备了点儿,你尝尝。” “终于不用喝粥了。”我动了动胳膊,牵扯着伤口还有点疼。 “小姐!”采荷突然跟献宝似的凑到我眼前,“小姐你知道么,这些日子归园那位公子天天都来,虽然只是远远站在对面阁楼屋顶,但我都瞧见了。” 我抬头瞧了采荷一眼,她脸上有些微得意的神采,“小姐你肯定想问公子为什么不近前来,因为王爷最近加强了小姐院里的警戒,不太方便吧。” 我张了张口,采荷连忙竖起手指头制止了我,道:“小姐现在一定想说我为什么突然提起,因为呀,这个……” 采荷也不知从哪里拿出个不大的木盒子递给我。 “刚刚去后门取东西,公子突然闪出来,要我把这个盒子交给小姐。公子一定很担心小姐吧,我告诉他小姐你没事儿了,只要修养着就好。” 我打开盒子,是一支发簪。 “哇,定情信物!” 我转了转发簪头部的梅花,发簪向两侧裂开,中间弹出一根细长的钢针,坚硬锋利,发簪便成了一把别致的十字型短剑。我拿着剑在呆住的采荷面前比划了两下:“快把嘴合上吧,都说了叫你少看些《西厢记》。” 我来回玩了会儿发簪便顺手插在了头上,嗯,确实方便得多,那日若手上有兵器当不会落到如此境地。知我者小侠也。也不知小侠伤可都好了。这难道又是欠他一条命的隐士高人之作? “王爷呢?” “王爷一早进宫去了。” “晋哥哥呢?” “世子今儿有任务,说是午后会过来。” 我微微点了点头。 采荷突然警觉起来:“小姐你不是要出门吧?可别,王爷知道了非打死我不可。” “你就不怕我打死你?” “那小姐你就打死我吧,反正我是不能让你出门的。” “谁说我要出门了。只是今天难得没人看着我,有些奇怪罢了。” 采荷昂着头:“有我呢。” 我忍不住笑了笑:“虽然我现在虚弱,但你未免也太瞧不起我。” 采荷嘻嘻笑着:“小姐不会叫我为难的。” 嘴里一腻,我皱着眉头仔细看了眼手上吃了一口的糕点,是白糖方糕,只顾着和采荷说话,竟不自知地拿在手上了。“怎么还有这个?” “呀,小姐恕罪,是我没有仔细检查,我给你换盘新的吧。” “算了,我也吃得差不多了。” “小姐,你向来厌恶白糖方糕,可这方糕是很寻常的点心呀,虽算不得美味,但也没什么特别的,为什么惹得你这么讨厌?” 小丫鬟们进来收拾桌子了,我看着手上的大半块方糕,原料是米粉和白糖,确实没有什么奇怪的味道,我为什么这么讨厌呢? 一丝异样感从心底升腾起来,眼前闪过一些模糊的画面,似乎是不愿回忆起的东西。 “采荷,我睡一会儿,世子来了再叫我。” 肖晋推门进来的时候,我正倚在榻上翻看文献。 “看你这样子是好多了,居然看起书来,大彻大悟、改过自新了?” 我点点头:“是啊,多年来任性妄为,连累世子屡屡为我担忧受罚,如今也是死里逃生的人了,再不悔悟岂不是十足的蠢人。” 肖晋目瞪口呆地看着我:“我就随口一说你怎么还接上了。” 我轻哼一声:“给你面子啊。等你好久了,平日闲着,临到找你倒忙起来。” “郡主大人找我做什么?” “陪我去趟大理寺,我想见见陆子游。” 肖晋点点头:“难得如此乖巧,看来吃一堑到底还是长了一智。” “你怎么越发啰嗦了,你不陪我去我可就自个儿去了。” “不急在这一刻,你让我喝口水行不行,从军营马不停蹄地赶过来,这还没落座呢。”肖晋大大咧咧坐过来,拿走我手上的文献瞥了一眼:“《异域七国志》,你怎么看起这个了,都是周边各国的史事实录,枯燥的很,想看史书,可以选别的。” “枯燥才好,修身养性。来,肖副将,我给你斟茶,喝了这一杯我们可以出发了吗?再晚大理寺都要关门了。” 大理寺的牢房只用来关押在审的重犯,规模不大,空间局促,比天牢更加冷清压抑,孟子游被四根铁索牢牢拴住,索头嵌入皮肉,低着头一动不动,这个样子,功夫应该是废了大半,难怪肖晋肯答应让我单独见他。我在他对面坐下,他抬头看着我,冷冷道:“郡主命大得很啊。” 我笑了笑:“没有问题问我么,你若不问便由我来了。” 孟子游眉头紧皱:“你是赫昭人对不对?大楚亡我家国,玄清一战封王,你竟做着裕王府的郡主,这荣华富贵你享受得还心安么?” “有何不安。” “贪慕荣华,厚颜无耻!” 我静静看着孟子游,他若此刻能动,估计早就将我千刀万剐了。 “孟子游,永乐八年,赫昭哀鸿遍野之时,你应该身在永安吧。是,战争惨烈,几乎所有成年男子都前往燕国增援了,玄清率军奇袭之时,只有三千王宫护卫可守,王室男子无论长幼悉皆披挂上阵,尽数战死,女眷自裁殉国,余者死伤大半,少数的溃逃者一路趁火打劫,□□妇孺,残害同胞。但这些,无论是英勇还是丑恶,你都并未亲见。玄清率军一万,死伤三千余,遍地的尸骸根本分不清是赫昭人还是大楚人,赫昭国破,大楚又有多少人家亡?这场战争是由大楚而起么?南疆的大楚子民难道就该无辜遭受战火么?说到底我们才是侵略者,一开始就没有叫嚣正义的立场。更可笑的是,这场战争又是由赫昭而起么?燕国挑起战争,逼我赫昭与之联盟,可他转头叛变,归顺了大楚,从这世界上消失的只有赫昭而已。就算当初燕国赢了大楚,赫昭的下场又会好到哪里去?我亲眼目睹了亲人惨死,将士血战,也经历了同胞的欺辱和异族的搭救,你一个远远假想的人有什么资格指摘我?你以为你比我好很多么?有资格骂我贪慕荣华、厚颜无耻的人早就都以身殉国了!“ “如果有的选,能以身殉国再好不过!” 我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内心的阵阵灼痛,冷眼道:“赫昭王育有七子二女,二公主乌金聪慧可人,深得恩宠,但永乐四年突然病卒,史书语焉不详,那一年正好是苏太傅外孙女魏无音自南疆回永安之时,真是巧得很。苏冉多年未回过永安,魏无音更是从三岁后就再也没见过苏太傅,冒充起来实在方便,更妙的是魏召不久病逝,再也不必担心身份被揭穿。” 陆子游眼眶几欲滴血,低吼道:“你想干什么?!你也是赫昭人!” “你们又想干什么?” “与你无关,你要敢对她不利,我保证你不得好死!” 我起身走近陆子游,冷笑道:“你们要敢对玄清不利,我保证你们所谋皆空。” 我转身欲走,“你等等,”陆子游在身后隐忍道,“我可以告诉你一些事,关于玄清,但你得替我保护她。” “哼,我是叛国者,你不必勉强信任我。” “我没得选。” 走出牢房,天已经黑了,点点灯火叫人心安。 肖晋扶我上了马车,自己也腆着脸挤了进来。 “你不高头大马地招摇过市挤进车里干什么?” “这大冷的天,能坐车绝不骑马。”肖晋把手搭在我的手炉上来回翻腾,“谈得怎么样,有收获么?” 我把手炉塞他怀里,从旁边另拿了一个。“该知道的都知道了。” “怎么说?” “京兆尹府收的那具女尸确实不是欣婉,是东郡一个叫芬芬的姑娘,可巧除夕赛会的时候她娘还托我帮忙打听来着,她身量模样和欣婉都有些相似,与人结了私情,有了身孕,所以早早被陆子游他们盯上了。” “他们为什么要瞒天过海保住欣婉?” “想让欣婉生下这个孩子,以此自保,以防太子卸磨杀驴。” “那欣婉人呢?” “那是他们的保命符,他不肯告诉我。” “所以他们一开始就是针对王府么?为什么?” “他们是赫昭遗民,王室的护卫。与其说针对王府,不如说针对大楚,想挑起东宫和王府的矛盾,以动摇朝纲。” 肖晋皱了皱眉头:“赫昭……已经很多年了啊……在南疆常见赫昭商人,虽然还穿着赫昭服饰,但安然生活,与我大楚人已并无差别,何必执着呢,大楚若是乱了,南疆必乱,到时候赫昭人好容易建立的安稳生活便又毁于一旦……” 我淡淡笑了笑:“大概是只有恨着才能说服自己当初为什么要战争吧。” “远交近攻,燕国宣战,赫昭本该向大楚求援,与我们结盟,否则一旦燕国战胜,势力愈大,吞并赫昭也是迟早的事,不明白为何做了那样的选择。” “小国势弱,终究是大国博弈的牺牲品,无论怎么选,都是迟早。” 肖晋摇摇头:“燕国好战,大楚则不然,大楚建国历经十余年战乱,虽深谙强军立国的道理,但从未主动发起战争,周边诸国与大楚皆有邦交,边境贸易受双方保护,人民安居乐业,如果赫昭选择大楚,结局肯定不同。” “肖副将身为武将就没有借战争建功立业的想法么?” 肖晋似乎有些诧异地看着我:“若天下太平,将军无用才是最好,男儿建功立业有的是机会,最下就是一将功成万骨枯。你跟着王爷长大的,怎么会这么问?” 我鼓了鼓掌:“不错不错,今儿的功课算是过了。” “谢谢郡主。”肖晋敲了敲我脑袋,又想起什么似的,“陆子游怎么肯告诉你这么多?” “我都猜的八九不离十了,只是跟他确认一下,有什么说不说的。” “那接下来呢?” “不管了,我明天来一趟说明情况,然后交给大理寺吧,欣婉让太子自己去找,王府犯不着为他卖力,为这事儿我都受伤两次了,晦气。” 肖晋点点头:“这件事情总算过去了,要不去迎丰楼喝一杯?” 我指了指胸口。 “得,送你回家。” 第27章 越线 王府门口停着一辆马车。 “这么晚了还有客人在?” “看着像是嘉和县主府的车。元旭明天就要启程回南疆了,是不是过来告别的。” 果然是元旭,一个人坐在客厅发呆,竟然无人陪着。 “我去看看。你陪我半天了,就回去歇着吧,等我可以喝酒了再向你赔罪。” 肖晋摸了摸我的头:“过不了几天我也要回南疆了,酒留着换防回来喝吧。你也早点歇着,我回去了。” 目送肖晋离开,我转身往客厅去。 “小侯爷怎么一个人,未免太怠慢了。” 元旭看到我进来,起身笑了笑:“哪里,我在等郡主。” “等我?” “我明天就回南疆了,多受郡主照顾,来告个别。” “不介意一起走走?” 和元旭并排在花园闲逛,两人隔着一点恰到好处的距离,彼此无话,我渐渐有点心虚。 “那个,我和李三小姐……” 元旭轻轻摇了摇头:“郡主不必向我解释,政治联姻,各方有各方的考量,无可厚非。” 元旭依旧是带着少年气地微笑着,我叹了口气:“终究是我利用了你,旁人都说你对我有意,为什么?” 元旭笑得更开心了些:“原来郡主知道了。为什么喜欢么?郡主这么不自知的么?” 我感觉自己的脸开始发热,赶紧低了头,这小孩子真可怕。 “小侯爷,有些话我说不合适,但你须得明白,你袭了侯位,有人高兴就有人不悦,你要看清楚。”我停下脚步认真看着元旭,“必须要有自己的亲信,韬光养晦。” “我今天去送别二哥,他说最不该袭位的就是我。我明白。我还要保护母亲,自会小心的。”元旭掏出一块玉牌递给我,“这是燕平侯府最高级别的通行令牌,还请郡主收下,以备他日之需。” “好。” “那我告辞了。” 将元旭送到门口,他突然凑到我耳边轻轻说道:“在南疆时你素妆舞剑,我看见了。” 元旭已经上车走了,我还钉在原地。素妆舞剑?他难道是说我半夜穿着单衣披着头发在院里比划桑小侠的招式么?单衣……我下意识捂了捂自己,感觉全身热辣辣的,无耻! “小姐,你回来了。”刚踏进内院采荷就迎了上来,“小姐你冷么,一直抱着胳膊。” “啊?嗯,嗯,有点。” “那赶紧进屋吧。” “我看王爷不在,还没回来么?” “王爷回来用过晚饭,天黑才出门的。” “知道了。” 归园。 夜色下院子中央的水亭里站着两个人,灯火微弱,面容隐约。 “王爷留言约见我为何?” 玄清递出一张薄薄的卷轴,桑林略有迟疑便接了过来缓缓打开,手渐渐颤抖…… “这是……我的名帖……” “废了些功夫拿到的,但好在他们还愿意卖朝廷一个面子,你从此与组织无关,一切存在的痕迹都会被抹去。” 桑林将名帖凑近眼前,一颗清泪吧嗒掉落在名字上,并没有渗入,顺着名帖往下流,最终消失在黑暗里。 “你自由了。” “为什么?” “不想星月立于危墙之下,也算还你一个恩情。我过几日就要回南疆了,我知道你短时间内不会离开永安,替我照看她一些。” “你知道我为什么留在永安,不合适。” 玄清笑了笑:“不合适的事情你已经做过很多次了。不过我要跟你说清楚,我只是不反对星月拿你当朋友,还是别动心的好。” 桑林单膝跪地行了一礼:“恩同再造,必将报答。” “我希望没有需要你报答的那天。” 我都快要睡着了玄清才回来,一看到坐在门口台阶上的我立马皱起眉头:“更深露重,你坐在这儿干什么?” 我嘻嘻一笑:“等你回来呀。” 玄清脱下外袍准备罩在我身上,我顺势抱住他,把头闷在了他怀里,隔着厚厚的衣服隐约能听到他的心跳。 静静站了一会儿,玄清声音很轻地说道:“不合规矩。” 我瓮声瓮气道:“不合规矩的事情我做的多了,不差这一件。你又要走了,我的成年礼怎么办?” 玄清手缓缓环过来抱住我:“我拜托长姐和兄长了,他们会帮你办的。” “我不要,我要跟你去南疆。” “你都快要嫁人的大姑娘了……” “我不要。”我抬头看着玄清,“我不要。” 玄清松开手摸了摸我的头:“等你遇到了自然就要了。” “那你呢?” “你知道的。天凉,我送你回屋吧。” 我摇摇头:“你还念着她么?” 玄清眼神有片刻的迷茫,而后又想起来了一般,淡淡道:“我跟你说过了,你总不信,还问我干什么,她既无心我便休,难道我有做什么让你误会的事情?” 我低声嘟囔着:“在千寻寺抱人家不是抱得很顺手么,要不是我早一步发现玄兆,还不知道闹成什么样子呢……” “你都看到了,难道我随她摔倒在地?人心是会冷的,我又不是傻子,永远去做别人放弃的那一个。” “这么一把年纪了还不娶亲的,谁知道是不是傻子,也就我不嫌弃你了。” 我松开手进了玄清的房间,玄清跟着进了屋:“这么晚了你不回自己房间么?” “不想回去,再过两天府里就剩我自己了,我今晚睡你这儿。” 玄清耳根莫名其妙地红起来。 “你睡那边榻上吧。” 我也不管玄清是否答应,甩掉鞋子钻进了被窝。 “关灯。” “玄清,就这一次。” 默了片刻,灯被吹灭了。 “就这一次。” 睁开眼睛,熟悉的床帘,熟悉的花纹,熟悉的红木床架,熟悉的“小楼一夜听春雨”。 “采荷,采荷,我怎么回来的?” “嗯?王爷送你回来的呀。说你等他等的睡着了,还责怪了我们一番呢。” 言而无信。 “梳洗。” 饭厅里玄清盯着左手的军报,一勺粥悬在半空许久都没送到嘴里。 “裕王殿下,吃饭不能看军报,不合规矩。” 玄清瞥了我一眼,放下军报继续喝粥。 “今天起的很早,难得。” “睡着了还叫人折腾,自然醒得早。” 玄清面不改色。 愤愤地吃完早餐,玄清叫住我:“今天又要去哪?” “不告诉你。” “别去了,留下陪我。” 我惊奇地看了玄清一眼,嘴上还想说些什么,脚步却已经不自觉地迈回去了,他嘴角渐渐上扬:“该考考你功课了。” “哼!我走了!” 说着要走,到底还是被抓住询问功课,我和玄清面对面坐着,他正在翻看我的文章,睫毛一颤一颤的。这次换防回来发生的事情太多,几乎没有这样和他静静待着的时候。他这张脸和八年前并无差别,性格也没大变,明明处在政治漩涡里,依旧理想主义,带着一股子少年傻气。 可我已经长大了啊。 “星月,问你问题呢?一直看着我干什么?” “我们玩个游戏吧。” “功课做成这样,还想着玩游戏。” “你看着我,谁先眨眼谁就输了。” “幼稚。” 我和玄清一本正经地对视,我站起身来凑近他,想看清他眼里的我是什么样子。梳着端庄的发髻,容貌姣好,眼角微微上挑,显得妩媚,完全是成年女子的模样了。玄清的眼神突然开始晃动,眼里的我也随之左右移动,看不清楚了,我微微皱起了眉头,伸出双手扶住他的头,“别动。” “星月……” “嗯?” “太近了。” 我收回目光才发现不知不觉间已经几乎要贴上玄清的脸了,他的呼吸轻轻扑在我脸上,痒痒的。脸瞬间红到耳根,手脚的血开始倒流,我看着他近在咫尺的嘴唇,心脏剧烈地跳动,牵扯着还未痊愈的伤口隐隐作痛,不可以,星月,你清醒一点。 “星月……” 呼声温柔而紧张,甚至带着一丝颤抖。 脑中的线吧嗒一下断掉了,我屏着呼吸凑了上去。软绵的触感,一瞬即逝。 玄清微微低着头,双手扶住我的肩,将我推开了一段距离,肩膀被捏得生疼,我咬着唇看着他急促起伏的胸膛,听着他沉重的呼吸。 “我出去一趟,你……自己……看会儿……” 肩上的力道突然卸掉,玄清逃也似的快步离开了。我跌坐在椅子上,捂住脸。 完了。 星月,你干了什么,这么多年不都安安稳稳过来了么,怎么突然就崩不住了,一直这样是最好的局面,你知道的。你会毁了他的。 可是…… 那一瞬间的触感再次席卷而来,完了,陷进去了。 玄清一口气走到了花园的最深处,背靠着假山,面前便是一池绿汪汪的水。心脏还在狂跳。他抱住自己的头蹲了下来。 玄清你一定是疯了,星月是入了宗籍的你的女儿,板上钉钉的事情,她还小,她只是不懂事,你刚才在犹豫什么,你会毁了她的。 脑海中画面不受控制地一遍遍回放,手不停地发抖,眼眶渐渐充血。 是兴奋。 玄清长叹一口气,终于颓坐在地上,骗不了自己,明知道是不负责任、万劫不复,可是你现在,很快乐。 什么时候萌生了不该有的感情?你爱她么? 不,一切都没有变,她是你的救赎,你一直都很爱她,只是她长大了,你怕她和母亲、和那个女人一样抛下你,你想留下她。 玄清苦笑一声:“你还要给自己找多少个借口,不过是一个卑劣的男人对不该觊觎的人产生了无耻的想法。你在利用她对你的感情。” 确实该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哈哈,终于写到自己喜欢的章节啦,反正自己超开心,恋爱一时爽,一直恋爱一直爽。 第28章 不复 “你后天就要回南疆了吧,这会儿不在家待着却跑来我这里,怎么,惹星月生气了?” 玄清一言不发地坐着。 归一皱了皱眉头:“看来很严重啊。” “我越线了。” 归一斟茶的手停在原地,眨巴着眼睛:“你……你也……太着急了吧……她才刚成年你就……虽然也是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了,可……禽兽!” 玄清看着归一,感觉心里的煎熬瞬间轻了一半,余下全被对这个死秃子的咬牙切齿填满了:“你一个出家人每天到底都在想些什么?我没有。” “哦。”归一竟然露出了些微失望的神色来,“是谁不久前还说我一个和尚不懂红尘中的情意之事来着,我看你也没比我懂到哪里去嘛。” “我是他爹爹。” “又不是亲的。” “可我们一直就是这个关系。” “哼,不一定吧,你自己怎么想的我就不说了,星月可是从一开始就不认你这个爹的。” “可是……” 归一忍不住勾起嘴角来:“我还不知道你,要是下定决心改过自新才不来找我呢,大仙儿你是终于压不住凡心了吧。” 玄清叹了口气,端起茶一饮而尽:“有酒么?” 归一摇摇头:“这会儿我可不敢给你酒喝,酒壮怂人胆,没有恐怕就有了。” 玄清耳根“唰”一下热起来。 “唉,某个大仙儿现在脑子里想的恐怕比我多得多。” “你好像一点儿也不吃惊。” “当局者迷。你我自幼相交,何事能藏,意料之中。只是确实比我想的要早一些,我以为你能再忍两年的。” 玄清彻底松弛下来,斜靠在窗沿上,自言自语般:“千里之堤,溃于蚁穴,现在怎么办……” “哈哈哈……” “你笑什么?” “原来还不是你,你快三十岁的人了让人家小姑娘拿下了。” 玄清一个茶杯扔了过去,愤然起身。 “好了,不跟你闹,家总得回吧,你一直待在我这里,星月怎么想。” 玄清颓然地坐下:“面对不了。” “是冷静不了吧。” “你——” 归一忙伸手止住:“你怎么跟情窦初开的毛头小子一样,我跟你打赌,你这会儿回家,星月绝对是面不改色,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一样。你就尽情看她两眼吧,等你后天去了南疆,有的是时间冷静,别到了那后悔。” “我会毁了她的。” “你早就毁了她了。八年前她到寺里来的时候就已经不是个孩子了,七窍玲珑,心坚如铁,你当时孤注一掷、奋不顾身将她跟你系在一起时就该想到今天。因果早已注定,莫做违心事。”归一双手合十做了个揖,瞬间又显出一副玩世不恭的神态,“当然了,你还是控制一下。” 玄清冷哼一声:“你果然还是出了家的好。” “虽说是和有情人做快乐事,莫问是劫是缘,但你和她都不是普通人,你要做好思想准备。” “我知道。” “是早就想好了吧。” 玄清微微一笑:“回去了,下次换防回来给你带葡萄酒。” “禽兽!所以你来我这儿干嘛,报喜么?” 归一将玄清送到大殿,看着玄清的背影远去了,笑容渐渐淡下来,他转头看向身后巨大的佛像,佛眼低垂,不忍见众生皆苦。 “佛祖,弟子说了些妄言,只不过是慰藉其心罢了,还望佛祖勿怪。本都是玲珑透彻之人,竟也甘于沉沦自欺,情之一字,实乃造化弄人。但此二人从不曾受命运垂怜,惟彼此可亲,弟子恳请佛祖保佑他二人前路……好走一些。” “小姐,王爷回来了。” 我深吸一口气,眼观鼻鼻观心,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调整出一个还算自然的表情,迈步往大门去,两人在长长的回廊相遇。 “功课考了一半人怎么就跑了,你要不考了我乐得逍遥。” “那可不行,是我往日对你太过纵容,愈发不守规矩了。” 月明星稀。 门轻轻被推开,发出微弱的“吱呀”声,玄清警觉地睁开眼,摸索着自己的佩剑,明天一早就要出发去南疆了,这时候会是谁。思索间人已经到了床前,玄清猛地睁开眼,月光冷冽,床头未灭的烛火暖黄,一个俏丽的身影站在光影交汇中,神色朦胧。 “星月?” “玄清,我冷。” 尚未出正月,天气寒冷,星月穿着单衣薄衫,微微发抖。 “你——” 话未出口,一双冰凉的脚已经顺着他身侧滑了下去。 她没有穿鞋。 刚刚还站在床前的人此刻已经睡在他身侧了,头埋在他肩上,整个人贴近来,放肆地汲取温暖。 喉结滚动,“星月,你回去。”声音却颤抖地不像样子。 “不。” “回去。” “不。” 夜深人静,原本空荡的房间里心跳声不断放大。 “玄清,你心跳的很快。” 一只纤长温热的手轻轻覆在他胸口,隔着薄薄的衣服,能感受到手心一点点渗出来的汗水。他一动不动,双拳紧握,甚至连话都不敢说,怕行差踏错万劫不复。 “玄清,你打算一直这么躺着么?” 星月深吸一口气,微微起身探头,却瞬间被人压在身下,浑浊的呼吸在耳边快速进出,沙哑的声音略带冷清地一字一字道:“你自找的。” 玄清抬起头看着她,目光澄澈,神色安然,她却突然心慌地别开视线,他笑了笑:“现在怕了。” “我……伤还没好。” “晚了。” “王爷。” 敲门声惊醒了玄清,他睁开眼,明晃晃的光刺的人不得不再次闭上。他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梦么?玄清,你真是疯了。 “王爷,肖副将已经过来了。” “知道了,马上就来。” 他再次睁开眼,手臂上一圈圈深浅不一的咬痕历历在目,他脑袋瞬间一片空白。咬痕还在隐隐作痛,似乎在不断提醒他,你回不了头了。 终于还是不自觉地笑了起来,这丫头属狗的么。 行装已经收拾好了,玄清上了马,依旧没见星月人影,倒是采荷走了出来。 “王爷,世子。” “王爷,小姐身子不舒服,好像有点发热,就不出来了,让王爷一路小心。” “嗯?发热?”肖晋探出脑袋,“怎么了,是伤又复发了么?” 采荷摇摇头:“不知道,小姐也不愿意让萱娘过来看。” “那怎么行!” “没事儿,走吧。”玄清抖了抖缰绳,马儿哒哒迈开了步。 肖晋一脸狐疑地看着玄清的背影,嘟囔道:“不应该啊,难道是闹别扭了……” “小姐,王爷他们已经走了。” “嗯。” 我从被子里探出脑袋,冷冷的空气吸进来直冲脑门,感觉终于清醒了些,可脸上红热不褪,心脏也还不安分地跳动着。 是你勾引他的,以后若是罪责难逃,也是你一人之过。 “小姐,真的不要萱娘来看看么?” “不用了,你给我梳洗吧,我要进宫去看看太子妃。” “是。” 行军路上。 肖晋不停地探头探脑,欲言又止。 “你要说什么,鬼鬼祟祟一路了。” “王爷,星月又惹你生气了?” “没有。” “那,是有什么开心的事情么?” “也没有。”玄清微微侧过头看了他一眼,“怎么了?” 肖晋挠了挠头:“你这一路上,一会儿神色凝重,一会儿又喜笑颜开,看着挺吓人的。” 玄清低头憋住了一脸的笑意,正色道:“这次过去,军中一切事物由你主理,我帮你看着。” “啊?” “做不到么?” “也不是,太早了点吧。” “是早了点,但没办法。” “啊?” “你已经成年了,一直待在我麾下是难有出路的,早点锻炼出来,我好向兄长交待。” “嗯,知道了,我会努力的。” 魏无音依旧在暖塌上绣着些小孩子的东西,我进来的时候她照常笑着迎上来,拉我在她身边坐下了。 “姐姐,我有个小秘密要告诉你。” “绿怡,你们都下去吧,不叫就不用进来了。” “是。” 屋里只剩了我们两个人,魏无音一针一线来回绣着,并未停手。 “姐姐真稳得住啊。” “彼此。” “欣婉是藏起来了,可没了孟子游,你要怎么用呢?” 魏无音手上顿了顿:“你见过他了,他还好么?” “对你来说都是棋子,这一颗该弃了,还关心做什么?” 魏无音笑了笑:“你今天火气很大啊,是为什么事儿拿我撒气呢?” 我撇过头去没有接话。 “你把欣婉送到归园去吧,那里最安全,到时候你假借着找我在归园生产也显得自然,不会有人怀疑的。我叫人打扫了一个独立的小别院出来,你可以让你自己的人守着,我不插手。” “听上去很可疑,我凭什么信你。” “公主,你没得选。” 魏无音一针扎进了手指,血珠迅速冒了出来。 “你放心,不是陆子游告诉我的,只是知道了他的身份,查阅了史书,便很容易猜到。” “你为什么帮我?” “你不必知道。” “我若不信你呢?” “我说过了,你没得选,不过是没人怀疑你罢了,否则你这层假身份一戳就破。我没必要骗你。” 我将手帕递给魏无音,她接过去包住了手指。 “星月,你当真不恨么?” 我看着她,微微一笑:“你是要我恨玄清么?” 第29章 生产 魏无音神色有些落寞,我心有不忍,淡淡道:“你离开赫昭很多年了吧,虽然现在赫昭已经并入南疆,但旧日宫城未拆,清明年下都有百姓祭奠,大楚也不曾明令禁止。你身份尊贵,为什么选择亲自潜入大楚?” 魏无音头轻轻动了动,看不出是点头还是摇头。 “赫昭与燕国为邻,并不直接与大楚接壤,多年来与燕国通婚,早就是一体两面分割不开了。燕国觊觎南疆已久,战事不可避免,为了获取更多信息,一直想要在永安安插暗哨,但无论怎么努力始终接近不了核心,大楚军事信息管理极严,在外围根本获取不到有用的信息。恰巧,魏无音要返回永安了,她是太傅的外孙女,又久未与永安接触了,简直是上天送来的最佳人选。可是派谁代替魏无音久议不决,她当时十三岁,自小饱读诗书,品貌端庄,这些东西总不能差的太远,眼看魏无音就要动身,是我自告奋勇要来的。燕国好战,内政不稳,当时的太子有心吞并赫昭,父王一直十分忧心,如果是我被安插在大楚,为了获取情报燕国短时间内当不至于对赫昭动手。我与魏无音同龄,各方面都契合,又是王室,没有叛变之忧,实在没有比我更合适的了,所以燕国很快就同意了。父王终究也答应了,王兄因此气急,临行都不肯来送我。” 魏无音红了眼眶:“我兄妹九人,除了我和王兄,其余皆年幼,最后竟全都……” “所以你恨玄清?” 魏无音看了我一眼:“是他率军灭我赫昭……” “可他是为了你!”我忍不住吼出声来,不得不停下调整情绪,“他是为了你才想建功立业,他也是九死一生才侥幸活下来的。” 魏无音不答。 “所以你接近玄清只是为了利用他套取武安侯府的军事情报么?你明明选择了嫁给太子却又若即若离,对玄清百般撩拨,是为了挑起太子对他的恨么?你当初一击差点毁了他,现在依旧不肯放过他么?” 我以为让你回到玄清身边,他就会幸福快乐,可笑万般深情竟都是假的。 “他与我有国仇家恨……” “够了!”我不耐烦地打断她,“燕国内耗严重,主战派不顾政局执意发动战争,本就是必败的死局,比起与燕国结盟赫昭本就该选择投靠大楚,可为什么没有,因为燕国拿你威胁!国破家亡,你以为怪谁?!” 魏无音不可置信地看着我,我知道,我给了她致命一击,这是她这么多年来一直逃避、想都不敢想的问题,我本来不应该说得这么直白,可是…… “母后,母……母后……素魄不想死……你……你放开……放开素魄……母后……我……我……求你……” 薄薄的披帛似有千斤之力紧紧勒在脖子上,每每想起就无法呼吸。 母后的眼泪掉在我脸上:“魄儿,你父王、兄长都已经战死,我不能留你活着,魄儿不要怕,母后马上就来陪你。” “魄儿……不想死……母后……为什么……为什么要……要打仗……” 脖子上的披帛狠狠收紧。 “不要啊,娘娘你松手。”锦禾冲了上来一把推开母后,“九公主,九公主,你没事儿吧,你不要吓奴婢。” 她不停拍着我的胸口,可我一口气卡在喉咙里,手脚开始失去知觉,渐渐冰凉。 “公主——” 朦胧中我感觉自己很轻,好像泡在水里,随波起伏,也不知过了多久,我猛抽一口气,终于活了过来。锦和将我放在地上,爬着扶起一旁倒地的母后,“王后娘娘,你振作点,你吃的什么,奴婢去找解药……” 母后看了我一眼,嘴角黑色的血不断涌出来,她张了张嘴:“魄儿,对不起。乌金,娘去了……” “娘娘,娘娘——” 我看着魏无音近乎呆滞的模样,心中并未好受毫分。她离开时我还小,渐渐便忘了自己曾有个姐姐,但她总喜欢骗我吃掉的白糖方糕却成了我最讨厌的东西。都是为了你,为了你,父王、王兄战死,为了你,母后服毒自尽,为了你,我要被母后亲手勒死,为了你,锦禾受尽折磨侮辱。都是因为你,玄清也是为了你,如果不是你他本该娶妻生子,美满一生,而不是……你毁了我,毁了玄清,最后,又要我亲手送他堕入万劫不复。 我应该恨你的。但我还是选了帮你。 魏无音呆呆地从胸口扯出一枚玉佩:“这个本来有一对,我十岁那年素魄出生了,她是我最小的妹妹,明明是个小小孩,却长了一双媚眼,闪着天真的神色,漂亮的让人嫉妒。父王很高兴,命人制了这两枚玉佩,我与她各一枚,乌金、素魄,日月双生。我总爱逗她,因为大家都喜欢她,但她还是跟我很亲。星月,我第一眼见你就觉得她长大后肯定会是你这样,可她却已经死了。你说的没错,都是因为我,但我不甘心,我不能什么都不做。”魏无音恢复了一点神采,“欣婉我会送去的。” 我点点头,极力克制自己的表情:“我不在乎你对付燕平侯府,但不要再挑起战争,我会帮你。” 我起身,魏无音突然拉住我:“星月,你和玄清不可能的,早点放手,放他一条生路,也放过你自己。” 晚了。 再次见到欣婉竟然颇有感慨,她肚子很大了,见到我神色有些不安。 “小姐,我很久没见到陆大夫了,他怎么了?” “他有别的事情,以后由我照看你。” “可是,陆大夫说我有早产的征兆,我能再见见他么?” “会有别的大夫来替你保胎的,放心吧。” 欣婉垂下眼帘:“陆大哥,是,出事了么?” 我看着她,淡淡道:“姑娘你很快就自由了,有些事,追问无益。” 三月初九,欣婉难产离世,生下一个男孩。 把孩子送到魏无音怀里时,她真心地笑了笑,顺手拔下珠钗逗他玩耍。 “欣婉姑娘没了,是她自己选的保小。” “一开始你们就没打算让她活下来吧,她早产是你们早就算计好了的是不是?陆子游的安胎药是她的催命符吧。可怜临了还在念着陆大哥。” 魏无音神色微微动了动。 我将煎好的中药端给她,“这是按陆子游告诉我的方子煎的,说是能让你的肚子消下来,但会疼上一阵,太子估计已经得到消息在来的路上了,你也准备一下吧。” 魏无音接过药一口气喝了下去。 “他会怎样?” “按律,斩刑,会被关押到秋后。你要见见他么?” “不必了,免叫人生疑。” 太子赶到的时候,魏无音已经是一脸苍白虚弱,刚刚生产完的样子了,倒也不是装的,恢复体型的药真真叫她疼了个半死。 “无音,还好么?” “嗯,谢殿下关心,殿下可曾看过孩子了。” “不急,我带了太医过来,让他们给你把个脉可好。” 魏无音点点头。 三位太医轮流号脉,然后退了出来,玄兆安抚了魏无音一会儿便叫我陪着,自己也退了出去。 “太子妃为什么会早产?” 三位太医互相看了看,还是由孙太医开了口:“回殿下,太子妃神思郁结、气血两亏,因此多年未孕,此次有孕实乃是太子与太子妃福泽深厚,但先天不足,后天终是难以满月,虽然微臣等一直在给太子妃开补血安胎的药物,可每次诊脉,脉象均不稳定,所以……” 玄兆脸色不善:“所以要你们有什么用?!” 跪倒一片。 “太子息怒,所幸母子平安……” 玄兆冷哼一声:“若有事你们还能活到现在?本宫看太子妃虚弱得很,你们好好想点有用的法子,不然你们自是知道的。” 玄兆进来的时候,奶娘已经把孩子抱到床前了,他略微逗了逗孩子便又回到床边,拉起魏无音的手,柔声道:“孩子很像你,将来必定聪慧。我这几个月替父皇巡视江州三省,没能陪在你身边,实在惭愧。” 我站在这里似乎有些扎眼,便告退出来。玄兆开天辟地头一回给了我一个十分温和的笑容:“这次多亏你了,改日定登门道谢。” “哪里。” 府里寂寥,无处可去,便踱步到了桑小侠的住处,好些日子没见过他了,救命之恩甚至没有当面道谢。屋子里静悄悄的。桑小侠是离开永安了么?我坐在廊下,百无聊奈地拔下发簪,转开、合上、转开、合上…… 玄清此刻在干什么呢?书信倒比往年传地更频了,算下来几乎到了每日一封的地步,但多是三言两语,字斟句酌,引而不发,比以前更叫人摸不着头脑,看得我都累了。 不过应该也快了,没关系。 “你找我?” 我回过神来,桑小侠又不知什么时候站在我身侧了,看姿态,应该是有一会儿了。他眼神淡漠如常,但却仿佛有了光亮,也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 “也不是。很久没见你了,我以为你离开永安了。” “会告诉你的。” 愣了一会儿才明白他是说离开永安之时会告诉我。 “那你最近去哪了?有遇到危险么?” 桑小侠足足看了我半刻,才扭过头去,自言自语道:“原来你不知道。” “我不知道什么?” “没什么。” “你们男人说话怎么都这么烦!” 桑小侠竟然淡淡笑了笑:“‘我们’?” “你,你你,你你你,行了吧。” 我心虚地瞥了一眼桑小侠,他目光近乎呆滞地盯着院子的角落,并没有再说什么的意思。 “桑小侠,救命之恩还没谢过呢。” “有人谢过了。” “嗯?”有人?玄清么?他们什么时候认识了?我总觉得桑小侠今天怪怪的,玄清跟他说什么了?他说我不知道什么呢?玄清竟然瞒着我。 “那就算了,我走了。” “去哪?” “随便逛逛。” 桑小侠亦步亦趋地跟着我,我实是摸不着头脑:“桑小侠,你今天怎么了?” “受人之托,走吧。” 我看着桑小侠的背影陷入了迷惑之中,他以前是这样的吗?玄清你到底搞什么?怎么好好一个孩子就疯了呢! 第30章 暗流 燕平侯府。 元胤小心插上门,打开了刚刚抵达的信件,是一块绣帕,夹着一张字条“妾已准备妥当,郎可伺机而行。” 这条信息暗道一直沟通着南疆和永安,单向联系,平日里很少启用,可一旦有消息就是确切无疑。这条暗道存在很久了,八年前燕楚之战时就发挥过重要作用,差点生擒了武安侯。近来元觉好像用过一次,元旭还不知道它的存在。 元胤将绣帕收了起来,本打算烧掉字条,但想了想还是一并收起来了。他打开门,元旭在正厅与人商量新市集筹划的声音隐隐传来,时不时有欢呼和掌声,看来进行的不错。南疆的兵符现在正置于自己胸口,但很快就跟自己没关系了。元胤眼神阴郁地看了一眼祠堂的方向,父亲,南疆本来就是属于我的,我会重建大燕,不至于与你一般懦弱无能。七年了,在永安的每一天都是煎熬,所幸多年来与元觉通信颇有成效,他竟真冒冒然行动了,给了我回南疆的机会,也算死得其所。 “哎,大哥,你在这里,新市集的筹划大家商量了一下,我初步拟定出来了,你看看能不能用。” 元胤脸上挂着温和的笑容:“我都听见了,看大家反映热烈,应该是不错了。” 元旭摇摇头:“哪里,大家只是不计较我年幼胡言罢了。” “你是小侯爷,怎么能叫胡言呢。” “还是要大哥拿主意的。” “好,我看一看,你先忙别的去吧。” “是。” 元旭转过回廊走远了,元胤翻开手里的册子草草扫了一眼,条理清楚,内容适用,没什么可挑剔的。元旭近来进步很快,对政务渐渐熟悉了,一些不小的事情也能处理的得心应手,虽然态度还很乖巧,可是再过些日子怕就要脱离他的控制了。 “伺机而行。” 不能再等了。 静安寺。 我和归一面对面坐着,双方神色疲惫。 “大师,你到底还落不落子了,就这一步你想了整整一柱香了。” “我再想想。” 我实在有些烦了,支着头看着门外,桑小侠一动不动站在那里也已经一个时辰了。 “你的那位朋友真的不进来坐坐?” 我看了归一一眼又看了桑小侠一眼,突然计上心头:“桑小侠,你过来,有事拜托你。” 桑小侠看了看我,我竭力满脸堆笑,不停地朝他招手。 “怎么?” 我站起身来指了指我的位置:“你坐。” “我不用。” “你坐吧。”我按着他的肩膀把他安置到了归一对面。 “有了有了。”归一笑眯眯地落了子,然后一脸得意地看着我。 我一脸期待看向桑小侠,桑小侠则一脸懵懂地看向我。 “加油!” 归一的目光在我和桑小侠之间流转了几次,终于反应过来:“小友,你是要这孩子跟我下么?那是不是显得我太欺负人了?” 我斜着眼瞥了瞥归一:“谁赢谁输不一定呢。” 归一瞬间气鼓鼓地看向桑小侠:“那小侠请吧。” 我拍了拍桑小侠的肩膀:“这花和尚就是个花架子,别怕他,我饿了,先去找点吃的。” 我端着半盘红豆糕回来的时候,归一还保持着同样的姿势——举棋不定,而桑小侠正襟危坐,认真地盯着归一手上的棋子,一动不动。真是绝配。我晃晃悠悠走过去观察了一下棋局,竟然旗鼓相当,没想到大师的棋艺已经烂到如此地步,我开始觉得以往与他的对战都是在浪费时间。 “桑小侠,张嘴。”我捻起一块红豆糕往他嘴里送,他惊诧地看着我,缓缓伸出手来接。 “张嘴,你自己看看你的手,抱了一天的剑都脏成什么样了。快点,手酸。” 桑林犹豫着张开嘴,刚打开一条缝我就迅速塞进去了,他下意识要用手去接。 “不可以。” 我又看了眼棋局,忍不住对归一说到:“大师,我看别下了吧,你俩这个下法,三天三夜也分不出胜负的。” 归一笑眯眯地看着我和桑林,把棋子放回了棋盒:“那便不下了吧,毕竟没人喂我吃红豆糕。” 我嘻嘻一笑:“来,大师,张嘴。” “别,我是打不过玄清的。”归一看了眼还在艰难咽着红豆糕的桑小侠,摸了摸自己莫须有的胡子,意味深长道,“这位小侠也许可以试试。” “咚——” “撞钟了,桑小侠,走,去山顶听钟去。花和尚你说什么?” “没什么……” 女孩子已经兴奋地出门了,静静不语的桑小侠突然抬头与归一对视,归一面若古井,深不可测地笑了笑:“小侠要试么?” 桑小侠做了个揖,匆匆出门追女孩子去了。 归一看着未竟的棋局,晃着自己光秃秃的脑袋,自言自语道:“我是不是太过了些,也不知道玄清这个醋坛子受不受得住……不如……” 山顶视野开阔,钟声深邃悠远,山风烈烈吹过,好安静。 回身,桑小侠站在一丈开外的地方看着我,依旧一动不动,我笑着朝他挥挥手,脑子里却在思考他为什么跟了我一整天。 琅山大营。 “王爷,你的信。” 玄清莞尔一笑,接过来却看见了信封上“归一”二字,脸色瞬间灰了一半,悻悻地展开,脸色却越来越不好。 “……此二人年纪相仿、品貌相当,画面当真赏心悦目,非禽兽之流可比,贫僧都似有艳羡之意。大仙儿你远在南疆,未能亲见,实乃人生一大憾事,特此书信以告之,勿谢。 时常感叹小友一片玲珑心思全浪费在你身上,对他人无知无觉,叫人痛心。但妩媚撩人而不自知,拜倒裙下者前赴后继,你总会遇到劲敌,贫僧拭目以待。” 玄清恨不能给他一剑,专程写信来气人,真是为难他了。 不管。 可那小子长什么样来着,脑海里自动搜索着桑林的模样,然后慢慢叠上了星月的笑脸,玄清猛地摇了摇头,咬牙切齿地将手上的信件揉成一团扔了出去。 “啊!”正中推门进来的肖晋脑门。“这是什么?” “别打开!” “哦。”肖晋抱着一叠文书走了进来,“我都预处理过了,请王爷过目,没有问题的话马上就能发下去,有问题我立刻改。” 玄清逐字认真核对了一遍,笑道:“不错,基本没有问题,几个小地方注意一下就好了。” 肖晋松了口气:“进来的时候看王爷脸色十分难看,还以为要挨骂了。怎么了,是什么坏消息么?” “没什么。今天有补给过来,注意一些。南疆那边近几个月都很太平但不可掉以轻心,元旭根基未稳,恐怕不会这么顺利,燕平侯府的几个元老级将帅要盯紧了,大公子也要留意。我一直怀疑他们在永安安插了暗哨。” “是新近才安插进去的么?” 玄清摇摇头:“当年老侯爷遭遇埋伏实在太可疑,那情形明显就是布防泄漏,我便上奏请求了追查暗哨,可一直没什么消息。时间越久,暗哨埋得越深,就越难抓住。但上次元觉谋逆,我们设了个局,有了一点线索,已经交给信安司在查了,周限破暗哨有一套,再等等吧。” 肖晋沉吟了一会儿:“既然元觉都知晓,那大公子知晓的几率很高,元旭会知道么?” “可能不知道。所以,大公子也盯住了。” “嘉和县主她们还在永安呢,大公子会有想法么?” 玄清低眸冷笑了一声:“都是对付君子的手段。” “我知道了。”肖晋顿了顿,缓缓举起纸团,“可是王爷,这究竟是什么……” 话音未落,肖晋就觉得一阵恶寒,玄清的眼神如千年玄冰一般扫过来,他将纸团小心翼翼放在玄清桌上,低着头退出去了,到门口,又突然回头。 “还有事么?” “王爷,忘了说,这里还有你一封家信。” 玄清眼中波光一动:“放下吧。” 肖晋走出屋子,摇了摇头,王爷最近是怎么了,虽然处理事情还是一如既往细致入微,但私下里总有点喜怒无常的感觉,不会是还在和星月生气吧,这丫头到底干了什么,要不写封信劝劝,省的天天提心吊胆。 “见信如晤。” “怎么可能……”玄清展开信一字一句往下看。 “昨日院里石榴花开了,比别家都早些,我说我擅长养花,你总不信。只是今早起来看时,已经被来福毁了大半,实在可惜,本想着等你下次回来替我尝尝这石榴酸不酸。” 倒是头次听说有养石榴花的。 “最近常见桑小侠,但因为你背着我偷偷见过他了,还留下些秘密,便不想跟你多说。” 还当真是常见,你不说我也知道了。 “及笄之礼业已行过,平阳公主极用心,只是头饰沉重,压得人肩疼。太傅私下里问起我属意谁家,他与我做媒,我倒是认真思考过了。” 话总是说一半,但没关系,老师那里,总归是听我的多过听你的。 “南疆恐有异变,万事小心。” 这是担心我么? “你上封信写得太含蓄,我实在看不懂,若你想我,便直说。” 玄清忍不住勾起嘴角,这不是看懂了么。 “新学了占卜之法,给你算了一卦,月内有喜,当会灵验。” 这又是跟谁学的? “将通往你房间的路铺上了木板,砖石太凉。” 玄清轻轻闭了眼,空气里都是绮丽的味道,玄清啊玄清,你终究是个俗人。 “玄清,今晚月色很好。” 此时尚在清晨,晨光熹微,但光影之间,总还是你。 第31章 通敌 “小姐,你要自己一个人去南疆么?” “王爷不是在那边么,担心什么。” “可是……” “好啦,我跟着朝廷的驿使一起过去,沿途住在驿馆,不会有事的。” 采荷长叹了一口气:“小姐你怎么突然就想去南疆了啊,虽说往年也是天天没精打采地盼王爷回来,但今年怎么就非得去见见了?” 我擦着自己的剑,头也没抬道:“谁说我去南疆是为他了,我才不盼他回来,一回来就是四处访客,天天早出晚归,饭都一起吃不了几顿……” “可是王爷天天都是来看过小姐了才出门的,虽然小姐你一般都还睡着。” 我诧异地抬起头:“什么时候的事?” 采荷脸上浮现出比我更诧异的神色:“小姐不知道么?小姐刚来府里时总也睡不安稳,时常梦魇,天亮前尤其严重,王爷便日日清晨过来守着小姐,直到太阳出来小姐安静些了才走。虽说小姐现在好多了,但王爷只要在府里,照旧还是要来的。而且……” “而且什么?” 采荷嗤笑一声:“而且小姐近来睡相实在不好,梦里爱咬人,倒霉的都是王爷。” 我扶着额头想起一些事情。 “你前天去花溪楼了。” “应酬,兄长和我一起去的。” “姑娘好看么?” “尚可。” “手上牙印哪来的?” 原来是我咬的么? 采荷一边收拾一边哼着小曲儿,很开心的样子。 “采荷啊?” “嗯?” “王爷是自己一个人陪着,还是与你一起?” “自然是王爷自己了。” “那你怎么这么清楚呢?” “嗳?”采荷心慌地看了我一眼,突然抽抽嗒嗒哭起来,“小姐,我就看了那么一回,天突然冷了,原是要来给你添被子的,也不是故意要偷看的,小姐,你不要赶我走……” “还知道偷窥是要被赶出去的呀——” 采荷哭得更大声了:“小姐……” “多大了还总是哭,明儿给你许了人家嫁出去算了。” 采荷闻言立刻停了哭声,郑重地摇了摇头:“我不嫁人,我是要给小姐陪嫁的,我要一辈子守着小姐。” 我伸手摸了摸采荷的头“好好看家,等我回来过端午。” “嗯!” 魏无音展开手里的字条。 “郡主已达琅山,元胤已动。” 手边的摇篮里小娃娃睡得香甜,魏无音轻轻笑了笑,多么可爱的小傀儡啊。 星月,南疆就交给你了,计划我微微改动了一些,你和玄清应该可以应付吧,应付不了也没关系,元觉已经死在流放的路上了,元胤也快了。可惜元烨死得太轻巧,为报当日背信弃义之仇,便只能叫你断子绝孙了。 “太子殿下,皇上急召,还请速随老奴前去。” 听太子那边的动静,永安的好戏也要开始了。 急召? 玄兆心里有一丝不安,吴公公照旧面无表情,看不出是喜是忧。他才从江州回来,汇报巡视三省结果的折子早已经递上去了,内容很多,还没完全批复,但父皇口头已经有过嘉奖,应该没有差错。近来并无大事发生,零零总总的小问题也都细致处理过,就算偶有偏颇,也不至于急召。倒是玄清已经离京三个多月了,难道最近传回的军报中有什么坏消息么?可南疆事务一向不由他插手的。 念及玄清,玄兆禁不住往下想,除了永安、江州三省、北境防务由父皇亲自辖制,其余地界一应军务都由玄清代理,可巡防营归属武安侯府,永安也等于是他玄清的天下,父皇有意让玄清重兵在握,不是太子又如何。虽然朝中文官半数惟舅舅马首是瞻,但位高权重者多是苏太傅学生,与太傅一样持身中正,看不出丝毫偏颇。可玄清是太傅得意门生,就算是无音的婚事,太傅当初也是钟意玄清的。必须得到太傅支持。不过好在无音顺利生下厚禹了,太傅终归还是要站在我这边的。 思索间已经到了殿门口,但殿门紧闭,隐隐透出不详。 “殿下请吧。” 殿内并无奴仆,常瑮背对着殿门,看不见神情,身边站着一位想不起名字的文官。 玄兆来不及细想,忙行礼道:“儿臣参见父皇。” 常瑮并未转身,也未免礼,只是挥了挥右手,那位想不起名字的文官便将一封信递到了玄兆手上。 “太子殿下先看看吧。” 接过信那一瞬间,玄兆想起来了,他是负责监察永安秩序的信安司主管周限。 信封里是一块绣帕,纹样繁复,色彩斑澜。附有字条一张:气候有变,郎缓行之,以当下气候准备妥当。这字迹玄兆再熟悉不过,是李修平的手笔。 玄兆有些不解,周限解释道:“太子殿下,请细看绣帕蓝色绣线,若不清楚,我这里有一张拓印图。” 拓印图是一张军事布防图,左侧做了批注——琅山布防图。 他脑中似有惊雷炸开,通敌? “太子怎么看?”常瑮不知何时转过身来,目光如炬地看着他,玄兆额头迅速渗出一层冷汗,父皇怀疑他!是了,他与李修平无论怎么看都是一体的,他与玄清关系微妙也是满朝皆知,琅山布防,勾结南疆对付玄清,怎么可能与他无关。 玄兆脑中思绪翻飞,当下之急是如何答复父皇的问话。 “儿臣觉得震惊,一时并无主意。” “太子的意思是你不知道了。” “儿臣确实不知。儿臣斗胆问一句,此信由何处来?” 周限拱手道:“回殿下,此信乃信安司今早于一出城商队中获取,本是一封家书。该商队往来永安和南疆,照例需接受盘查,去年中秋前后、大半月前,都曾有类似书信。” 玄兆很快反应过来,信安司表面上是监察维持永安城秩序,有抽查之权,实则是监视永安通信,从周限话里听来,这个商队被盯上很久了。 常瑮冷冷道:“太子还有什么问题么?依太子之见如何处理为好?” 玄兆知道辩解无意:“儿臣认为彻查之前不宜打草惊蛇。儿臣自知嫌疑重大,不想推脱,愿接受调查。” “好,你和你的人暂时不要离开东宫了,太子平日烦劳,太子妃刚刚产子,就安心陪着吧。” “儿臣遵旨。” 回东宫的路显得很长,玄兆脑中混乱。 这究竟是真是假? 舅舅怎么就和南疆扯上关系了? 年前与元胤为赐婚一事多有接触,燕平侯府为表忠心,想要求娶长宁郡主,父皇一向对南疆不放心,因而才派玄清长年驻守,若长宁嫁入南疆,一面可以监督燕平侯府,一面可以加强朝廷和燕平侯府的联系,并无坏处,至于燕平侯府若真有心与大楚为敌,牺牲一个郡主也算不得什么。他知道元胤不仅是表忠心,本就有制衡玄清的意思,但他乐见其成,一旦联姻,他就会让父皇慢慢明白长宁之于玄清太过与众不同,如若以长宁为要挟,玄清必受牵制,让玄清交出南疆的兵权才是上策。父皇爱重玄清,对长宁有爱屋及乌之意,但终究是出生低贱的私生女,有耽误玄清婚配之嫌,心底里就是希望她远离玄清的。说来可笑,比起父皇,竟是他更了解玄清的心性。但此事未成,玄清想必是说了什么话刺激到父皇了吧,父皇竟然放弃了长宁,本欲以元旭属意长宁再做一番努力,但阴差阳错,最后却是清然。 这整个过程中,他不过推波助澜,最初是赫昭遗民以欣婉与他交易,要他助力此事,他与舅舅商量后答应了,后来元胤来访提及求娶意图,他便表露了协助之意,以拉拢元胤,再后来清然中选,舅舅也不曾有异议。细想来,以玄清的脾气,这个计划从一开始就行不通。欣婉的事情,舅舅早早就来提点,拉拢南疆也是舅舅的提议,元旭喜欢的是清然……难道本来就是想把清然嫁过去,与燕平侯府结盟,借力除掉玄清?这一切就是避嫌的障眼法么?如果是这样,舅舅为什么不告诉他? “太子殿下,你现在是对外称病,得了天花,需隔离治疗,不能出来走动。” 吴公公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原来是已经到了。 “本宫知道了,谢公公提醒。” 进了宫门,他摇了摇头,不,不能推定舅舅通敌,现在的局面,如果是真,他就完了。 魏无音正和奶娘抱着孩子在散步,瞧见玄兆回来,便迎了上来:“殿下,我看见有禁军过来,出什么事了么?” “李大人那边出事了,我要暂时禁足宫中,委屈你了。” 魏无音摇摇头:“殿下放宽心,你肯定不会有事的。厚禹似乎是想你了,我让奶娘抱过来吧” 不过数日,李修平便因通敌叛国之罪关进了天牢,家眷一并入狱。从李清然房中搜出的绣帕原料和未完成的冀城布防图与截获的绣帕字条一并送到大理寺作为物证。商队负责人被扣押,供出了接头人,却是位瞎眼阿婆,继续追查颇费周折才终于查到李府的亲卫,亲卫坚持是个人所为,与李修平无关,亦被关押。嘉和县主一应人等暂被禁足府中。 常瑮震怒:“真是胆大包天!朝廷一品大员,皇亲,在朕的眼皮子底下通敌,是不把朕放在眼里!枉我信任有加!太子呢,和太子有没有关系?!” “暂时未发现与太子殿下有直接关联。” “哼,他二人之间说没有关联谁信?李修平怎么说?” “李大人要求见陛下,说自己冤枉。” “当然是说自己冤枉了,难道还能承认不成。” “乱臣贼子,太子呢?他还做什么太子,朕要废了他!” “陛下,”肖远顶着盛怒进言道,“通敌叛国是大罪,株连甚广,其中还牵连太子殿下,还是慎重些。微臣觉得,既是与南疆通信,燕平侯府自然应有物证,若能对上,再行定夺也不迟。” 常瑮微微平复了一下情绪:“武安侯所言有理。当下是否处置李修平倒是无关紧要,只是怕南疆要乱,元家叛国投诚,终究是狼子野心。大半月前已有布防图送出,虽不完全一致,但涉及要害,朕已派快马送信,可是否赶得上实在难说。琅山一旦沦陷,南疆便又是久无宁日。” “陛下不必过于忧虑,裕王久驻南疆,一向机警,定会无事。” “希望如此,南疆过于危险,若此次无虞,该让裕王回来了。” 第32章 静好 临近中午,玄清坐在案前复核着肖晋处理的文书,跟了他这么多年,还算是合格,南疆交给他应该没什么问题。其他地方都没什么太要紧的,分归各地方将领辖制就可以了,原本就不应该由他一人统领,就光光“拥兵自重”这个罪名,他就不知被朝中文官弹劾多少次了。事情都交代完便告病离开永安去自己的封地吧,然后再想办法脱身,做个普通人…… 脑海里蓦然想起翠玉姑姑临终前的话语。 “王爷,娘娘虽一生得皇上钟情爱重,可终究郁郁而终,宫墙太高了,圈住了娘娘心里的苦,说不得。娘娘是盼王爷有朝一日能活得自由些,和知心人互诉衷肠、相伴到老,权势富贵皆为枷锁,徒增痛苦罢了。王爷,恕老奴自私,不愿意再见王爷出生入死,若有可能,还请王爷以己为先,考虑自己一次。老奴未能亲见王爷娶妻生子,实感无法向娘娘交代啊,但求王爷有真心人在侧,一生不悔。王爷,往事莫追,来事莫怕,娘娘是永远会站在你这边的。” 便为自己自私一次吧。 “王爷,驿使到了,说是有密信,需亲手交给王爷。” “让他进来吧。”玄清认真看着最后一份文书,头也没抬。 驿使进了屋来,关上门,但久无动静,玄清批完文书,好奇地抬头看了一眼,来人确实穿着驿使的服饰,微微弯着腰,伸直双臂将一封信平举着,头埋在两臂之间,看不清样貌。 哑巴么? “你拿过来吧。” 来人保持着奇怪的姿势慢慢近前来,玄清心里有一丝异样感,佩剑就在手边,他下意识起身拿了起来,就这一刹那,来者先一步拔剑出鞘,寒光冽冽,直指喉心,玄清后撤一步,却被椅子抵住,无奈举剑挡开锋芒,侧头堪堪避过,来者却已借机翻到了他身后,轻飘飘落于椅子上,冰凉的长剑瞬间架在了他脖颈间。 玄清笑了笑:“好歹先报上姓名吧,这规矩都不懂么。” 他抬脚踢翻了椅子,抓住来者持剑的手,略一用力,长剑脱手,他一个回身将来者拉到胸前,“你怎么来了?” 星月歪着头不满道:“不是说了月内有喜么。这么容易就发现了?” “你是不知道自己是香的么?” 星月推开他,一边扶椅子一边说道:“也不是一开始就发现了吧,王爷你这警觉性……”话未说完,玄清已经整个人压过来,伸手将她圈在怀中,温热的双唇贴上来,不给她逃掉的机会。 “玄……玄清……有……” “别说话。” 一番肆掠,他暂时停了停,怀里的人脸颊通红,眼神慌乱,好半天才找回半句话:“屋外有人的……” “那就去里面吧。” 他打横抱起她进了里间的起居室,手中的人不安分地动弹着:“你军报不管了么?” “等会儿看。” “午饭……” “等会儿吃。” “我来是有事……” “等会儿说。” 她泄了气,用微不可闻的声音哼道:“晚上吧……” 他笑意渐浓:“晚上是晚上。” 床帘放了下来。 他伏在她耳边柔声道:“不过,要小点声。” 什么时候睡着了? 睁开眼,只有我自己,床边准备好了衣服,玄清不见踪迹。肩膀有点凉,我拉过被子蒙住头。这是本性暴露么,这么久了成天端着真是辛苦他了。 好累啊。 我起身穿了衣服,四处环顾打量着他的住处,与其说收拾的挺干净不如说根本就没什么可收拾的,洗脸水是已经打好的,但没有镜子,我洗了把脸,蹑手蹑脚往外间去,轻轻探出脑袋。 玄清依旧在桌前忙着,认认真真,像是无事发生一样。 “醒了?” “嗯。” “出来吧,我已经吩咐其他人别过来了。” 玄清抬头看了我一眼:“怎么散着头发?” “没有镜子。” “那你过来,我给你梳。” 我坐在椅子上,玄清站在我身后慢慢梳着。 “你都不需要镜子的么?” “其实还是需要的,但是看起来会很奇怪。” “床也很硬。” “没办法,不过你可以选择在上……” 我急忙打断他:“最近燕平侯府那边还安稳么?” 玄清一直笑着,柔软的发丝不断从他指尖滑落,他撩起她耳后的头发,不着痕迹地触碰着她通红的耳根,原来这么容易害羞么。 “很安静。” “那就是在筹划什么了。” “有消息?” “前些日子周限来找过我一次,说是发现一个南疆的商队携带了奇怪的东西,语焉不详的家书里夹着一块绣花繁复的帕子,初次发现是中秋前后,近日又有,他总觉得疑心,便凭着记忆将纹样画了下来,有人说看着像南疆这边的绣花样式,他寻不到可靠的人,就拿来让我看看试试。” “看出来了?” “那是自然。不过当真佩服周大人的记性,那样式光是看着就眼花,我问他是不是五彩绣,他说是,然后竟然思索着一点点给我把颜色标出来了。其实也没什么,南边这一片,不光是南疆,都喜欢用五彩线绣帕子,将人名藏于其中,以表达祝福,通常都是先用一种颜色绣名字,然后用其他颜色巧妙地将名字藏起来,找准了颜色,是很好看出来的,只是有些用色极复杂,又不知所藏内容,难以辨识。” “所以花了多久找出来的?” “一炷香吧。” “这么快,跟你说得不太一样啊。” 我得意地笑了笑:“你知道么,人总是喜欢在一些无关痛痒的方面袒露自己,所以我猜是蓝色。” “结果。” “琅山布防图。” “梳好了。” 我摸了摸,不过是将头发束了起来而已,禁不住转头看了玄清一眼:“需要梳这么久么?” 玄清低眸笑了笑:“第一次,我觉得已经很好了。” “好吧,换你。”我和玄清换了个位置,接着刚才的话继续说,“因为没截下物证,周大人没办法上报,于是我就过来了。按时间算,燕平侯府那边应该已经收到布防图了。” “布防最近才刚刚调整过,但还是需要重新安排。元胤和元觉不一样,元觉只是想做燕平小侯爷,但元胤在永安做了多年质子,忍辱偷生,一旦动了心思,可能就有一战,这边不安全,你明天就回去吧。” “那不如连夜回去的好。” “不行。” “可是万一明天就打起来了呢?” 玄清沉默不语,我悄悄笑着,谁让你欺负我。 “好。” “嗯?” 玄清突然起身,一把抱起我就要往里走:“那一会儿就让人送你回去。”他刚刚拆散的头发簌簌落下来,逆着光衬得他神色模糊。 “等……等会儿……我不回去,我还没说完呢,你放我下来。” 重新坐回椅子上,我迅速扯下了他一根头发。 玄清吃痛,扭头看着我:“怎么了?” 我正色道:“白头发。” 玄清像个孩子一样小心翼翼摸了摸自己的头:“真的?” “假的。” 他歪着头靠在椅背上,一动不动盯着我,看得我心里发毛。 “逗逗你啦。” “是要负责任的。” 耳根又热起来,算了,斗不过,我将他的脸掰回去:“坐好。我打算明天去燕平侯府探探。” “不行。” “我去看看,如果能找到布防图,理由充分,你直接带人扣下元胤就好了,我不想你上战场。” “我派别人去。” “元旭离开永安之前给了我侯府的通行令,我去比较合适。” “万一是陷阱呢?” “不会,元胤如果甘心与元旭合作,兵符侯印都有了,早就反了。” “那看来元旭很信任你。” “利益相关,谈不上信任吧。” 玄清默默笑了笑,当真如归一那个死秃子所言,无知无觉。 “你不说话就是答应了。” “我让人在城外接应你,情况不妙就撤回来,不必强求,有事发信号,这次一定不要忘了。你得信我,就算明天开战,我也能应付。” “你说过你不想打仗,我也不想。”我绕到玄清身前看了看,梳得不错。 玄清伸手揽住我的腰,头顶在我胸前:“为了你没关系的。” “上一个让你这么说的女人好像也没嫁给你,我就不必了,劳烦王爷换句我没听过的。”我挣开他往门外走,“我找肖晋带我吃饭去了,你慢慢忙吧。” 门开了一半,人已经走了,玄清还愣在原地,这是……生气了?可话里的意思听着倒像是说要嫁给我…… 玄清扭了扭脖子,累,但桌上工作堆积如山,今天还是得处理完,振作一点。 找到肖晋的屋子,远远就看见人员进进出出,我只能靠在门外,对往来的每一个人微笑示意,好在大家迅速都忙完了,我探出头唤了他一声:“肖副将。” “星月?你怎么来了,是收到我的信了么?” “什么信?有吃的么,我饿了。” “这边过了饭点儿就没什么吃的了,他们刚刚抓了几只兔子,吃么?” “嗯。” “我前些日子给你写了封信,既然没收到,大概是刚好错过了吧。” “写了什么特别的么?” 肖晋皱了皱眉头,压低声音说道:“你是不是跟王爷吵架了,走的时候竟然都没来送他。” 我不自在地偏了偏头:“怎么,他说什么了?” “什么都不说才可怕呢,每天阴晴不定的。不管为什么事,郡主大人你就当是为了我,别跟王爷计较了。” “好吧,给晋哥哥一个面子。兔子呢?” “得自己烤,一起?” 某甲:“刚肖副将门口站的谁啊,是个姑娘吧。” 某乙:“嗳,没注意,不是个少年郎么?” 某甲:“你还真瞎,就那模样,绝对是个姑娘。真好看,好像是来找肖副将,羡慕。” 某乙:“肖副将你羡慕得上么,自个儿照照镜子行不行。” 某甲:“要不折回去看看,难得一见。” 某丙:“那是王爷家的郡主,不想挂在营门口就眼睛放低点。” “是。” 第33章 对峙 燕平侯府。 我在府外的点心铺子吃完了一屉蒸饺都没发现有任何人进出,不应该吧,难道元胤提前行动了?陆子游也不可全信,魏无音很可能改变了计划,提前通知元胤行动。还是得进去看看,今天特意贴了小胡子,不至于被一眼认出,注意避着点元胤就好。 “通行令。” 我出示了元旭给我的令牌,守门的侍卫竟然什么都没问就直接跪下了,什么情况?不管,先进去吧。我一边打量着手上的令牌一边留意府中情况,奴仆们都比较闲散,像是没有主人在家,就算元胤不在,元旭呢?如果我是元胤,出兵之前会怎么处置元旭,杀了?不合适,元旭是正儿八经的小侯爷,元烨生前爱重,就算元烨的心腹们支持元胤造反也不会同意直接杀掉元旭的。那就是软禁了吧。之前在侯府住时对府中情况大致了解,元旭可能还是关在他自己屋里,我看了看手里的令牌,也不知道进不进得去,但隐约觉得可以一试。 果然,房间门口重重把守,我还未靠近院子便引得一众人等注目警觉。 “来者何人,所谓何事?” 我并不答话,直接亮了令牌,为首的守卫仔细确认了两眼,即刻跪倒道:“大人有何吩咐。” 大人?元旭骗我,这根本就不是通行令,这恐怕是元烨的私令。 “我要见小侯爷。” 守卫甚至没有迟疑:“是,大人请。” 我进门时元旭有一丝警觉,但旋即反应过来。 “你易了妆?一时倒是分辨不出来。” 我笑了笑:“原来小侯爷一早就想好了,枉我还费心提醒。”我晃了晃手上的令牌,“这么重要的东西小侯爷就这样交给我了?” 元旭也笑了笑:“你这不也来了。我说过这是侯府‘最高级别’的通行令,不算骗你吧,只是这东西本就不便明说。” “老侯爷这是私设调令,诛九族之罪。既然他将私令留给了你,南疆所有兵力就都在你管制之下,你何必如此。” 元旭叹了口气:“都是兄弟,本不该至于此,世子也好,侯位也罢,我只是想知道他们到底怎么想。” “大公子是知道有这东西的吧?” 元旭点头:“我执意说不知,他已经搜过很多遍了,勉强信了。” 我将令牌还给他:“小侯爷深谋远虑,佩服。” “你既然知道这是什么,就这样还给我么?” “不然呢,虽说是凌驾于侯印和兵符之上能调动三军,但既然是私令,总要是你们元家人才说得过去吧。大公子是不是已经出发了?” “凌晨走的,约莫带了四万人。” “凌晨……人多应该走的大道,如果我们走山道还赶得上,但现在调军……来不及啊……” 元旭理了理衣服:“来得及,父亲的一万亲兵随时可动。除去大哥自己的拥趸,他们实际能用的人不多,只要赶到,我就赢了。” “老侯爷竟然还私自圈兵……” “不知说出来你可信,父亲从没有谋反的心思,燕国连年征战民不聊生,归顺大楚后才过了这几年安生日子,这些都只是以防不测的手段而已。大哥一心复国,聚党为患,父亲只能将他送去永安,盼他能一生安稳。父亲当初被逼无奈弑父杀兄,本希望我兄弟三人能和乐,可到底还是走到这一步了。”元旭收起令牌,“走吧。” 我跟在元旭身后,看着他气宇轩昂调令有度的样子,突然明白了元烨为什么选择他,也终于发现他是一直装作孩子模样,想抚慰两位哥哥的忌惮之心。可惜。 一路疾行,但还是晚了一步,远远便见琅山烽烟四起。 元胤立于城门之下的重重保卫之中抬头看着城墙上的玄清,喊话道:“王爷,你变换了布防又如何,我知你兵力粮草,你能逼退我这一次难保下一次,早些投降我保你荣华富贵。” 玄清哼笑道:“你这条件开得不如元觉,未免小气。本王背靠大楚,击退了你这次便有下次。” 元胤:“你兵力不足两万,还分心护送百姓,在翼州援军赶到之前必败,何必逞强。” 玄清开弓一箭,牢牢钉在了元胤的盾墙之上。 “你大可试试。” 元胤看着几乎穿透盾墙的箭头,神色愈发阴郁:“玄清,你既然离不开南疆就死在这里吧!撤,准备组织下一轮进攻!” 营内。 “报——我军后方有部队靠近,看服饰,是自己人,是否阻击?” 元胤皱眉:“多少人。” “约莫一万。” “领兵的是谁?” “好像……好像是小侯爷……” “元旭——”简易的桌子在元胤的重重一锤下四散开来,“我就知道!” “大公子,现在怎么办?” “报——小侯爷手持元令于营外喊话,众将军已经……。” 元旭立于马上,手持令牌,高声道:“元令在此,诸将见令者速领军回撤,违者,斩。元胤谋逆,意图颠覆南疆之安稳,活捉者,赏。本侯乃南疆统帅,意欲叛主者,诛九族。” 元胤不知何时已经走近来,他看着元旭手上的令牌,微微笑道:“果然还是给了你,只是我实在不明白你到底藏在了哪里,不过也不重要了。元旭,你凭什么?” “大哥为什么一定要走到这一步,复国又如何,会比现在好么?” “我生在大燕,便是燕人,为什么要屈于大楚之下?燕人复燕,本就是理所当然,怎可只考虑安稳度日?” “你真的这样想么?复建了燕国你便会停手么?不,你不会,胜利会让你疯狂,你会继而想要吞并整个南疆,然后又是永无止尽的战争,直到重蹈复辙。你只是为了权力,为自己至高无上的权力,牺牲他人性命罢了。” 元胤戏谑地看着元旭,“你和父亲还真是像啊,总是一副正义凌然的样子,把苟且偷生说得这样好听。元旭,你就不渴望权力么,你之所以能这样毫不在乎地说出来是因为你本来就什么都有了。我今天不是输给你,是输给你手上的那块令牌,是输给你口中‘至高无上的权力’。” 元旭闭上眼叹了一口气。就这样了吧。 “王爷,他们退了。” “好。赵协领清点人员,救治伤兵;王参领勘查城墙,修复防卫;李参将负责安抚百姓;肖副将,速拟战报,加急递往永安。” “是!” “王爷,燕平侯在城外求见。” “让他进来吧。” “是。” 元旭押着元胤进了城。 “参见王爷。罪臣元胤已押至,现交由王爷处理,叛军中拒不投降者已经尽数控制住了,就地关押,以待王爷定夺。” “小侯爷不必多礼。本王还得谢小侯爷及时赶到,免了一场恶战。来人,将元胤压下去。” “王爷,斗胆请王爷看在我协助有功的面子上,在皇上面前替他求个痛快。” 元胤抬头注视着元旭,嘲讽道,“侯爷可真会演戏,扮猪吃老虎这一套叫人啧啧称奇,现在就不必再演了吧,既败,腰斩还是砍头,有区别么?” 玄清冷冷一笑:“是否有区别,你到时候就知道了。押下去。” 元胤狂笑着被带走了,元旭依旧拱手道:“求王爷美言。燕平侯府屡次生变,牵动陛下劳心,元旭惶恐,会上书请求陛下收回兵权,但我元家久居南疆,还望能为陛下治理南疆出一份力。” 玄清神色柔和了些:“小侯爷不必如此,是非赏罚陛下自会裁断,南疆还是要仰仗小侯爷协助。” 玄清过来的时候我正在城墙上吹风,暮色苍茫,大地尽在眼底,一片姹紫嫣红。 “结束了么?” “结束了。” 玄清和我并肩站着,我指了指远处升腾起的炊烟,“你看人家都在做饭了。” 玄清笑了笑:“城里还很乱,吃饭要等一等。” “嘉和县主和孩子们会怎么样?” “毕竟是天家赐婚,嘉和县主应该无虞。” “可元止六岁,元瑶才四岁呢……” “别想了。” 暮色开始四合,蛙叫虫鸣声渐起。 “真好。” 我抬头看着刚刚爬上来的月亮,对玄清说:“你知道么,月亮也叫素魄。我也叫素魄。我不止是赫昭人,我还是赫昭的九公主。我本该随王室殉国,可我不想死。明明有的选,为什么不选择活着呢,即使艰难……” 玄清在黑暗中握住了我的手,“你还真是说了不得了的东西。” “怎么,怕了?” 玄清点点头,“原来不是野丫头,怕以后养不起。” “以后?” “没什么,我闻到饭香了,走吧,吃饭去。”玄清扭头看着我,“吃完早些歇息。” 我忍不住瞪了他一眼,“不要,我今晚换个地方睡。” 玄清拍了拍我的脑袋:“想什么呢,明天一早要押送元胤回永安。” “吃饭!”我丢下他一股脑跑下城墙,不想见他那一脸笑意。 玄清深吸一口气,自顾自说道:“换个地方也好,今天太累了。” 他再次远眺,四野星星点点的光亮起来,是星光,是月色,是人间灯火。 第34章 遇袭 一早收拾完行装,押送元胤的队伍就出发了,肖晋留在南疆处理未竟事务,玄清携三百人负责押解。 一路闲话。 “昨夜收到永安的急报,说怀疑李大人勾结燕平侯府意欲谋逆。” “李大人?李修平?” “嗯,我昨夜想了想,如果是他,于理,他位高权重,确实能接近这些信息,可于情,似乎并无必要,他已经位极人臣,他日太子登基,他更是一人之下,何必冒这么大的风险。你怎么看?” 我迅速思索着,魏无音为什么要对李修平动手,他是太子的最大筹码,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如果罪名成立,太子亦不能幸免,这与她有什么好处?她到底想干什么?既然千方百计地想得到一个孩子,巩固自己的地位,那必然是不想这么早就除掉太子,何况太子有难,她自己也难逃一劫。想不明白…… 天牢。 送饭的人将饭菜和信件一起放下,转身便消失在拐角处,李修平缓缓打开未署名的信封,展开:速速弃卒保车,否则玉石俱焚。 他双手开始颤抖,琅山的战报已经传回,元胤谋逆,已败,燕平侯府搜出布防图一张,书信一封,皆与已得物证相符,他百口莫辩。到底是谁陷害于他?被捕的亲卫已跟随他十余年,忠心护主,从未有过不轨之心,现在虽口口声声说是自己一人所为,但无疑是要坐实他的罪行;清然房中不仅搜出了布防图,还有同类绣品,确实是清然亲手所制;不仅模仿了我的字迹,方方面面,筹划周密,到底是谁有这么大的能耐,又是出于什么目的?若为扳倒太子,裕王最可疑,但越是可疑就越不可能,他一直对王府看得紧,裕王又长年不在永安,没有机会下手,而且以裕王的心性根本不会做这样的事。那又能是谁?难道是针对我? 李修平又看了一眼手中的信,字迹陌生。“弃卒保车”,是要他认罪保全太子么?这又是谁的意思,皇后娘娘?抑或是太子本身?他闭上眼,心下凄凉,辛苦半生,到头来不过是一枚弃子。 “皇上,李修平认罪了。他欲借燕平侯府的势力铲除裕王殿下,并依靠与侯府结盟操纵太子殿下,以达大权在握的目的。” 常瑮面色冷峻:“他这是要把太子摘干净么?” 殿外一片喧闹,常瑮眉头紧锁,“是谁在殿外?” 孙公公:“回皇上的话,是皇后娘娘。” 常瑮不耐烦道:“不是让她禁足宫中了么?来这里闹什么?” “娘娘执意要见陛下,奴才们拦不住。” “让她进来。” 皇后冠服齐整,跪倒伏地道:“陛下,臣妾知道陛下素不喜臣妾,为怡妃和裕王之事,更是久不踏足臣妾宫中,可臣妾还是陛下明媒正娶的正妻和行礼册封的皇后,多年来虽不敢说行无差错,但从不曾以皇后的身份偏袒李家,更不曾借李府势力谋害他人,若兄长真的叛国通敌,臣妾绝不会为他求情。可是,陛下,太子自小长在陛下身边,一向恭谨,监国多年,尽心为陛下分忧,从未有过不妥言行,陛下为什么不信他?太子与裕王虽有嫌隙,可臣妾斗胆说一句,都是因为陛下过于爱重裕王。敢请陛下站在太子的角度想一想,裕王重兵在握,恩宠加身,他怎能不忌惮。可就算如此,太子也不曾伤害裕王。陛下,太子八岁受封,彼时裕王怎可抗衡,若想除掉裕王,这么多年,有的是机会,为何非要等到裕王与他分庭抗礼之时下手。陛下!臣妾十六岁入王府,从不曾得到陛下宠爱,陛下与怡妃恩爱情浓,叫臣妾怎能不妒忌,臣妾虽对怡妃和裕王多有刁难,可从未想过伤害他们母子性命,陛下到底为何不信任臣妾,不信任太子呢!” 常瑮看着阶下伏地不起的皇后,突然想起她新婚之夜揭开盖头时的模样,虽不是他所爱之人,但彼时颔首一笑,亦叫人心动。 “皇后请起吧。” “陛下,若有确凿证据证实太子通敌,那便是臣妾教子无方,臣妾自当以死谢罪,可是若无证据,臣妾恳请陛下相信太子这一回,陛下!” 常瑮冷静下来,觉得皇后所言不无道理,废立太子是大事,牵一发而动全身,恐对朝局不利。好在此次南疆有惊无险,还是从长计议得好。“皇后言重了。扶皇后起来吧,此事朕会查清楚,若真与太子无关,也不会牵连他,你放心吧。” “谢陛下!” “星月,你怎么看?” 我回过神来,一时不知如何作答,只能摇头道:“人心难测,等回到永安应该就……” “星月,小心!”话未说完玄清便一把将我推落马下,一支羽箭破空而来。 “星月,你没事儿吧。” 我摇摇头,只是蹭破了一些皮肉。 玄清眉头紧锁,“不好,大意了,怕是来劫元胤的。” 来不及细想,一阵一阵的乱箭便铺天盖地而来,路旁突然冲出大批人马,我用力拍了拍身旁的马:“御风,去!”眼见着御风冲出重围往琅山驻地去了,我转头对玄清说道:“大概要半个时辰。” 玄清摇摇头:“恐怕撑不住。” “试试吧。” 眼前血水飞溅,我将长剑用力从敌人身体里□□,环顾已是遍地尸骸,元胤已经被劫走,敌人也陆续撤退,但又一轮乱箭接踵而至,看来是要赶尽杀绝。长久地厮杀,我视线开始模糊,手也近乎脱力,羽箭已近眼前,看来是回天乏术了,玄清呢?正要扭头找他,他已经扑了过来,环抱住我,瞬间挡在我身前,箭尖刺破皮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肩头一痛,羽箭已经贯穿了玄清胸口刺进了我肩膀,一口热血喷在了我脸上。乱箭未停,玄清的血不断落在我脸上、胸前,我近乎呆滞地抬起手徒劳擦拭着他嘴角的余血,喉咙似被人紧紧掐住,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玄清就这么看着我,眼神平静,带着点点星光。 “王爷!星月!” 肖晋赶到时乱箭才匆匆停下,最后一批敌人沿着离开大楚境内的路线撤退了。 “王爷……星月……” 玄清已经闭上了眼睛,仅余微弱的呼吸时隐时现,我心中气血乱窜,终于冲破喉咙涌了出来,我摸了摸玄清苍白的脸,对肖晋说道:“扶住玄清。” “星月,你要干什么?” 我红着眼睛吼道:“扶住他!” 我伸手握住肩上的箭,小心保持着不牵动玄清,咬牙用力,箭头刮扯着皮肉,鲜血不断外涌。 “星月,别……” “啊——”箭头终于脱出我的肩膀,我大口大口喘着气,断续道:“你找人送玄清回去,他要尽快医治。” “我知道。” 玄清被轻轻抬起,原本圈着我的手骤然滑落,我忍不住伸手想要拉住他,但他已经被抬着走远了。 肖晋蹲下身一手握住我伸出的手,一手轻轻擦着我脸上的血,“星月,没事的,一定会没事的,你一直在流血,跟我回去吧。” “不!”我抽出手,撕下衣摆草草包扎了伤口,握紧长剑,吹响了口哨,御风迅速奔来,我翻身上马,对肖晋说:“你跟我走,去追元胤!” 肖晋拉住我:“星月,你回去,我去追。” “快点!”我声嘶力竭地吼着,“我要杀了他!” 肖晋不再阻止我,上马跟在我身后。 “你带了多少人?” “三千,不够可调。” “够了,他最多一千人。他想从赫昭逃出大楚投靠异邦,派一千五沿直线追,另一千五跟我走。” “好。” 我带着肖晋抄近道合围,这条路是当年玄清攻入赫昭的路,想不到有一天我要亲自走一遭。 我周身都是血腥气,我自己的,玄清的,萦绕在鼻尖,甜腻地让人恶心。 玄清,你不能死,你答应要让我安稳一生的,我余生还很长,你不能放弃我。 一路飞奔,终于看到了元胤一行。 肖晋:“直接追上去么?” “不,”我抬头看着远处的赫昭王宫,八年了,王宫一直被弃置在那里,当初损坏的墙头上已便生野草,但正门之上的日月图腾在阳光下依旧清晰,城外有人种了大片蔷薇,花开绚烂,“把他们逼进废王宫。” 肖晋并不问我为什么,只是照做。 元胤退到了王宫中,推上了已经破败的大门,弓箭手迅速攀上城墙,严阵以待。我们围在射程之外,静静看着。 肖晋:“没有物资,他们应该撑不了几天,让弓箭手在外围,一旦他们突围就射击,这样对我们来说确实比较好。” 我才不是要选择这么温柔的方式。 “给我强弓。” 左手已经不能动了,我右手拉弦,用左脚蹬开了弓,取了一支火箭,瞄准了城门上的日月图腾,火箭破空而去不偏不倚插了图腾上,不够,一连十根箭射在同一个位置,图腾爆裂,火光迸出,迅速引燃了王宫城墙上的木结构,火势蔓延开来,我注视着熊熊火光,在心里计算着时间,第一声爆炸,紧接着第二声、第三声……整个王宫在爆炸声中坍塌大半,燃起了冲天火光。 赫昭小国,王宫建造之时就预备了玉石俱焚的方案,火油,燃木,引线,□□,助燃粉,整个王室便是天天活在这个随时粉身碎骨的地方。八年前,王室过早战死,无人实施,今天,就用你元胤祭我赫昭英灵。 做完一切,我感到一阵虚脱,根本顾不上肖晋惊疑的神情,天旋地转,晕倒那一瞬间脑海里反复出现的只有——玄清。 第35章 生死 “公主……” “九姑娘……” “素魄……” “魄儿……” “小九……” 谁在叫我? “小九,小九,你怎么还在睡,快起来,王兄带你去骑马。” “长兄?我睁不开眼睛。” “小九睡太久了,来,王兄抱你起来。” “王兄,我长大了能嫁给你么?” “傻话,小九以后找到了如意郎君,转头就会忘掉王兄的。” “什么是如意郎君?” “就是小九比喜欢王兄还要多的人。” ………… “娘娘,大王子……殉国了……” ………… “素魄,你看,那日月图腾中盛满了火油,是为防有一天王宫沦为他族居所,你记着,我赫昭虽为小国,但身为王室,宁死勿降。” “父王,好晃眼,素魄看不清楚。” “希望永远用不上吧……” ………… “王上奋战力竭死于乱箭之下……” ………… “魄儿,快睁开眼,看看母后为你做了什么?你不是一直想要个傀儡娃娃么?” “母后昨日都没有来看望魄儿,魄儿不想要傀儡娃娃了。” “你这个小丫头呀,真的不要么,跟魄儿一样有一双漂亮的眼睛哦。” “母后先答应我以后天天都要来看我。” “好,以后啊,每天第一个来看我们魄儿。” ………… “母后,你在吃什么?魄儿求你不要吃好不好?” ………… “九公主有什么吩咐?” “锦禾?你在哪?我看不见你。” “九公主摘下眼罩便能看见奴婢了。” “嗯……三王兄明明说可以看见的,骗子。对了,昨天三王兄还告诉我倩儿出宫嫁人了,锦禾也会嫁人么?会带上我么?” “奴婢会一直侍奉九公主的。” ………… “锦禾,锦禾,锦禾——” ………… 一片黑暗,什么也看不见,我在哪? “星月。” “玄清?” 不,玄清,不要,你不应该出现在这里,你走啊,你走啊,我不想听你跟我说话,你快走啊! “星月。” “玄清——” 眼睛突然睁开,眼前一片空白。 “星月你醒了?” 眼睛渐渐适应了光亮。 “晋哥哥。” “感觉怎么样?” “没事。晋哥哥有问题想问我吧。” “以后再问吧。” 我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说不出口 “星月,放心吧,王爷暂时没有生命危险。” 眼泪突然不受控制一般涌出来。 “你终于肯哭了。” 肖晋轻轻拍着我,任我嚎啕大哭,一直哭到力竭昏睡过去。 我在一片黑暗里浮沉,这次,故人不来,只有无尽黑暗,让人心安。 玄清躺在那里,安安静静,如同睡去,脸色苍白,似初见时的遍地白雪,身上几乎缠满了细步,只有胳膊还裸露在外面,我看着他长而有力的胳膊,眼泪不自觉掉下来。 萱娘跪在床前不断用凉水擦拭着他的身体,我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很烫。 “让我来吧。” 我轻轻擦着他的脸颊、臂膀,听着他微弱而急促的呼吸。真好,起码你现在还活着。 “他怎么样了?” “没有伤到心肺,但失血过多,一直高烧不退……难说。” “可以用药么?” “王爷现在身体太虚弱,用药怕受不住。” “好,我知道了。” “军营条件有限,若是在永安,或许能在宫里寻到些有用的。” “那便回永安吧。” “舟车劳顿……” “好过坐以待毙。他会没事的。” 马车已经准备好,临行,肖晋还是有些不放心:“要不还是我送你们吧。” 我勉强笑了笑,“晋哥哥你真的好啰嗦啊,不都说好了么,你替他守好南疆,我们等你回来过中秋。” 肖晋伸手摸了摸我的头,“那你一路小心。” 马车缓缓动了起来,玄清依旧无知无觉地躺着,七天,玄清,你必须撑住。 李修平通敌叛国,满门抄斩,震动朝野。 殿门紧闭,玄兆独自坐在案前,神色凄楚。“与侯府结盟操纵太子”,他不信。舅舅素来恪守礼法,自他被册立,便一直以臣自称,虽对他管教严苛,但从不僭越。他不信。舅舅是为了保全他。可是,通敌到底是真是假?他一直被禁足东宫,根本见不到外人,得到的消息也很零碎,似乎是证据确凿。他想起那日看到的书信,确实是舅舅的笔迹。他翻出李修平平日与他的通信,一张张翻看,大多是进谏。 “户部侍郎张允知可用,宜结交。” 玄兆突然觉得有一丝异样,他又看了一遍,是哪里不对么? “户部侍郎……” “郎缓行之……” 他在脑海中重合着这两句话,“郎”,两封信上的“郎”字是不是一摸一样?他仔细观察着手上的信,终于发现哪里让他不舒服,“郎”字边缘有些晕开,比其它字的颜色也都要深些,就像……就像是有人拓写过。他疯狂翻看着每封信,被拓写过的痕迹越来越多。 玄兆感觉一阵晕眩,舅舅是被陷害的!这个人就在他身边! 是谁呢? 殿外有人敲门。 “殿下,你还好么?” 是魏无音。 “殿下,你已经在里面待了一天了,吃点东西吧。” 收拾好东西,打开门,魏无音一个人提着食盒站在门外。 “怕奴才们搅扰殿下,便自己来了。” “辛苦你了,进来吧,陪我一起吃点。” “好。” 碗筷碰撞发出轻微的声音,魏无音柔声道:“太子殿下切莫过哀。皇上虽说过些气话,但终究是没有牵连殿下。” 玄兆顿了顿。他想起来,父皇盛怒之下说过要废了他。废了他,然后怕是就要册立玄清了吧。玄兆心头不禁发紧,舅舅不在了,他拿什么跟玄清抗衡,他看了一眼默默为他夹菜的魏无音,现在唯一能依靠的只有太傅了,他必须让太傅站到他这边来。 “殿下,虽然皇上还没解除你的禁足,但想来只是手上事情多,一时顾不上,我会让太傅适时提醒皇上的,你放心。” 玄兆握了握魏无音的手,“多亏有你。” “最近是又发生什么事了么?” “殿下今日一直在屋里还没听说吧,元胤在押送的路上被劫,裕王遇袭,情况……不乐观,在回永安的路上了。” 玄兆心头一闪而过——不乐观莫不如死了好。 魏无音微微叹了口气,“近来大事频发,皇上的老毛病似乎又犯了,有些来势汹汹,殿下得尽早帮陛下分忧才是。” 舅舅遭人陷害,幕后黑手还未可知,极可能是冲他来的,如今他势单力薄,如果父皇此时不幸……父皇如果改立玄清,他能奈何…… 玄清如今生死不明,或许…… 一顿饭在左思右想中不知不觉吃完了。 “殿下还要自己待一会儿么?” “嗯,你早些歇着吧。” “那殿下也记得早些歇息,不要伤了身子。” 魏无音走出殿门,微不可辨地笑了笑,玄兆,你就老老实实在我给你安排好的路上往下走吧,没了李修平,你现在只能依靠我,跳不出我的掌控了,待你登基之日便是大限将至之时,彼时我的小傀儡儿做了大楚的皇上,这天下便是我的。杀了玄清吧,只要没有玄清,你的太子之位就安然无虞了。 玄清……魏无音神色黯了黯,星月现在一定很伤心吧,爱了不该爱的人,迟早都是这个下场,也许早些解脱更好……她是什么时候发现的,早就该注意到了吧,那丫头看玄清的眼神闪闪发光,明明是赫昭人,凭什么心安理得地待在玄清身边?还有玄清,你知道不可能的,伤得还不够重么,这样的死路也敢选。 ………… “无音,这是七皇子。” “无音见过七皇子。” “叫我玄清吧。” “恐怕不合规矩。” “那便算了。永安不比南疆,气候干燥,若是眼睛干涩,可以热毛巾敷面,很快会习惯的。” “嗯?” “看你眼睛红红的。” “谢七皇子关心。” “我常去南疆,需要什么了让太傅告诉我,这总是合规矩的。” 她微微抬眸,男孩子眼里带着温柔而狡黠的笑意看着她,她忙垂下眼帘,莫名其妙勾起了嘴角。 却是最好不相见。 玄兆注视着跳动的烛光,心中翻来覆去倍感煎熬。 要除掉玄清么? 父皇是真的喜欢玄清啊,对怡妃娘娘也是,永远神色温柔,一年中半数的时间都歇在静怡轩里。父皇就是这样,身为帝王,不懂得收敛自己的恩宠,不知这宫里,盛宠非福。妃子们都嫉妒怡妃,不大与她来往,久了,她便也很少走出静怡轩。他难得见到怡妃,印象比较深的一次是在花园的凉亭里,怡妃独自坐在亭中,他的风筝落在她脚边,她便轻轻捡了起来,招呼他过去。也许是孤独的缘故,怡妃很喜欢小孩子,不仅帮他接上了断线,还教他如何让风筝飞得更高。 “娘娘知道的真多。” “以前常与兄长一起放风筝,都是他教我的。这样想来,很久没见过兄长了。” “娘娘要和我一起放么?” 怡妃摇摇头,“不了,我现在跑不快,会拖累四皇子的,等清儿大些,你带他玩吧。” “娘娘不舒服么?” 怡妃看着她手上的风筝,许久才道:“只是想念兄长了。” 彼时怡妃已经时日无多,温柔的眉目之间尽是哀愁,她本是将门之女,这深宫,困住她太久了吧。 玄清模样很像怡妃,温柔过分却又神采飞扬,爱笑。也不是一开始就讨厌他的。怡妃娘娘去世后,玄清很快就被送去了武安侯府,离宫之前来找过他,给了他一只风筝。 “四哥,这是母亲在时为你做的,没能做完,我手艺不如母亲,但好歹是完成了,我试过,可以飞得很高,四哥不要介意,收下吧。” 呵,真是对奇怪的母子,母后对他们百般刁难,他们却似无知无觉一般。可眼前玄清笑得真诚,他不自觉地就接住了。 宫外的日子很辛苦吧,后来,好像就很少再见到玄清笑了。 真要除掉玄清么? 烛光摇动,玄兆看了眼手中李修平的信件,终究还是冷冷道:“杀了玄清,你就算是还完了我救你一命的恩情,以后不必再跟着我了。” 身后黑暗里,人影立了片刻,道:“是。” 第36章 刺杀 作者有话要说:闲着无聊改了改后几章的内容,会多出几章,有兴趣可以一看,这章加了点儿玄兆的临死感言。 还有不到半日就要抵达永安了,官道也渐渐宽阔起来。玄清发热要轻了一些,眼珠偶尔转动,睫毛会一颤一颤的,应该……会没事吧。 马车突然停下来。 “怎么了?” “郡主,有人拦住了去路。” “萱娘,你进来。” 我将玄清交给萱娘,下了车,来者黑衣黑发黑眸,手持短剑,静静立于马车之前。 “李参将,你护送王爷先走。” “可郡主,你……” “来的是我朋友,没事儿。” 车马绕开来者绝尘而去,我拦住身形将动的来者,笑道:“桑小侠,好久不见,别急着走。” “你拦不住我。” “切磋好久了,似乎没能真正打上一回,我想试试。” “你肩上有伤,还是不要逞强。” 竟然看出来了。 “最近伤得太多,习惯了。” 拔剑出鞘,果然是短剑比较快,我挡了一下,桑小侠几乎没有停顿便又欺身上来,剑剑杀招,真是丝毫不留情面。五十招,试过很多次了,我只能撑住五十招。桑小侠的剑直指心口而来,往日里到此切磋便结束了,此刻,我却是笑了笑,举剑迎了上去,桑小侠的剑在抵达我心口的一瞬间顿了顿,我却没有迟疑,一剑刺穿了他的胸膛。桑小侠,对不起,我赌你下不了手。 “大侠是在等人决战紫禁之巅么?” 桑林,我知道你是太子的人,也知道你重伤濒死之时,是太子救了你一命,更知道你答应太子保护他一年,听他差遣。我从第一次在未央宫的屋顶上遇见你,就怀疑你,调查了你的身份,我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接近你是怕你对玄清不利。东山重逢,是我知道你落脚在那里;南疆相遇,我也知道你是奉太子之命来探查信息;至于你离开永安的那些日子,是护卫太子巡查江州吧。我都知道。 桑林嘴角的鲜血慢慢渗出来,我拔出剑,他直直倒在我怀里,我跪倒在地,看着他的血慢慢浸透我的衣裙。 “桑林,对不起。” “静安寺……你本该不救我……但你……还是救了……”桑林突然伸手摸了摸我的脸,“星月……你哭了……” ………… “大侠,我可以看看你的剑么?” “大侠,你这剑有点沉啊……” “我不是大侠。” “不是大侠,那我叫你小侠吧,小侠贵姓,在下星月。” “桑林。” “采桑东南隅,林深时见鹿,好名字。桑小侠,能请我喝点酒么?” “桑小侠,你的剑是不是短了一寸?” “出剑快。” “可是短这一寸不吃亏么?” “没吃过亏。” ………… 桑小侠,这一寸终究是叫你送了性命。 回到王府,玄清已经吃了药,我伏在他床边看着他,神色疲惫。 玄清,我好累啊。 在永安,在你身边这八年,是我一生中最安稳的日子,没有王室的责任,没有礼教的束缚,任性妄为,自由自在。可你说过的,没有人是自由的。玄清,你放心,等你醒来就再也不用上战场了,没有人能伤害你。 我拿起剑,转身欲走,手却突然被拉住,回头,玄清睁着他那双温柔的眼睛看着我,说不出话,艰难地摇着头。我灿烂地笑了笑,俯身凑近他的脸,“真好,走之前还能让你看看我。”轻轻吻了他,“玄清,我爱你。” 关上门,萱娘静静守在门外,我看了她一眼,笑着说道:“都交给你了。”然后头也不回地往宫城去了。 夜色浓黑,无月无星。 宫里的一切我都熟悉,我行走在高高的屋脊上,不消片刻便接近了东宫,太子尚被禁足宫中,东宫之外有禁军把守,宫内却反而冷清,太子的亲卫应该是都被隔离了吧。正殿还亮着灯,我推门进去的时候玄兆一脸惊疑,他想要喊,被飞出的剑鞘击中喉咙,瞬间失声,正要一剑刺出,背后突然响起兵器飞来的声音,我侧身躲开,同时毫不留情地划伤了玄兆的双腿,他重重跪在地上,逃跑无能。 我扭头看见魏无音拿着剑冲了进来,玄兆似乎是见到了救星,手里比划着就要膝行向魏无音,我冷笑了笑,“太子殿下莫要太高兴,她弄死了李修平,下一个就是你,反正是活不了多久的。” 太子的脸色瞬间灰暗,却又不信一般恶狠狠地看着我。 “能轻松接近你的信件伪造李修平的亲笔信,又能亲近李清然教她刺绣,还能将罪证神不知鬼不觉地藏进李家,能如此周密实施这个计划的人是谁,你本该立马想到,真是当局者迷啊。” 玄兆不死心地看向魏无音,魏无音却并未开口。 我对魏无音道:“救他这条路已经被我堵死了,你可以选择当作什么都没发生,你有厚禹,依旧会荣宠加身。” 魏无音笑了笑,“既然你在这里,那就是说玄清没事儿了?” 我举起手中的剑指向玄兆,“你若想聊天,先让我杀了他。” “杀了他你和玄清怎么办?玄清一旦成了太子,你们就更是永无可能。” 我神色冰冷,不为所动,淡淡道:“本就是南柯一梦,他余生安稳便好。” “玄清呢?他会这样想么?” “我会离开他的。” 魏无音不可置信地看着我,突然笑了起来,“原来最终你也不过是选择了放弃他。” 我看着魏无音,突然生出一丝怜悯,“按照赫昭和燕国的约定,你在永安潜伏三年,然后便应该返回赫昭去,你为什么没走?” 魏无音似乎受到了惊吓,整个人愣在原地,失去了表情,我从怀里掏出那枚与她一模一样的玉佩亮在她眼前,缓缓道:“可能是近日受了不少刺激,陆续想起一些事。魏无音,你为什么不按约定返回赫昭,是因为玄清么?” 魏无音眼泪簌簌而落,猛地扑过来将我抱住,“素魄,真的是素魄么?太好了,你还活着,你还活着。” 她抱得十分用力,竟让我有些手足无措。 “素魄,素魄……”她仿佛第一次见我一般捧着我的脸,仔仔细细看着我,“就知道你长大了会是个小妖精,真是让姐姐嫉妒啊……真好,长大了真好……” 比起魏无音,此刻的我显得十分冷血无情,我一动不动地任她四处抚摸打量,心中有波澜微动,却翻不出更大的浪花。 啊,为什么,她明明是我在这世间唯一的亲人,我应该如她一般哭泣的,可是,为什么,我心底竟有一丝厌烦。 乌金,你身为赫昭的长公主,当初不顾阻拦执意前往永安,若说你是为了赫昭,三年期满,你却屡召不回,终至国破家亡;若说你是为了爱人,一切定局,你又心中难安,背叛誓言狠心抛弃。心智不坚,犹疑不决,胆小懦弱,自私自利。我是长大了,可我本不该这样长大。我本该能寻得如意郎君,由兄长送嫁,哭别父母,相夫教子,平淡一生。可你毁了它。我踩着父母兄长和数万同胞的骨血咬牙活下来,努力忘记仇恨,去爱人,去被爱。你又毁了它。如今你这样抱着我时可曾想到我一身伤疤皆是拜你所赐,我曾经信任你,后来还是选择帮你,但你只想置我于死地。 “啪——” 一声巨响惊醒了陷入癫狂的魏无音,原来是玄兆伺机撞到了花瓶,宫中立刻响起了细密的脚步声。 “糟了。”魏无音一把将我推到后窗,“素魄,你快走。” “不,我——” 魏无音扯下自己的玉佩塞到我手里,匆忙道:“你被抓了玄清也逃不了,交给我,走,快走。” 脚步声已经到了门口,我定定看了她一眼,她笑容灿烂,“好好活着。”说完猛地将我送了出去。 魏无音转身迅速奔到玄兆身边,毫不犹豫地一剑插进了他心口。鲜血涌出,玄兆手指微微抽搐,死死盯着魏无音,眼里的情绪或许只有他自己能懂。 那一年,梅花繁盛如盖,上披白雪,似一片缥缈烟云,而树下站着的那个人睫毛上凝着雪花,亮晶晶地扑闪,姿容尤胜梅花。 这种时候还想问一句,你有没有在意过我,是否太过可笑了。爱也是玄清,恨也是玄清,而我只是你的一颗棋子么?所谓举案齐眉,相敬如宾,不过是因为不动情。 父皇是玄清的,你是玄清的,星月是玄清的,太子之位也会是玄清的,这世间所有,都是他的,我,只是这个故事里一个被愚弄的傻瓜而已。 罢了。 玄兆微微扬起嘴角,吐着血沫,气声道:“很久没见你这样笑过了,一命搏一笑,好像也不错,我大概是真地爱上你了。” 魏无音伸手轻轻擦掉了他嘴角的血迹,“殿下素来持重,怎么突然说起这样的轻薄之语了。” 门被撞开,场面一片混乱,禁军将魏无音团团围住,她脸上笑意不改,“我乌金,身为赫昭长公主,顶替魏无音来到永安,苦心经营多年,为报家国之仇,本来可以做得更好的,殿下,你不该揭穿我,不过,这样也够了。” 剑被拔出,调转方向对准自己,两人双双倒地。 玄兆缓缓闭上眼,真好,最后,你还是得和我死在一起。 我已经出了宫门,回望宫城,金碧辉煌却又深幽寂寥,我看了看手里两枚一摸一样的玉佩,一枚色彩黯淡,一枚色泽温润,魏无音,不,乌金应该是一直戴在身上吧,细小的花纹都磨得有些模糊了,夜深人静时,她摩挲着玉佩又会想些什么呢?是父王、母后、兄长还是宫城里大片的蔷薇? 她会死吧。 你看,到最后,你也还是这样冲动,控制不住自己,你谋划多年,何必为我全盘放弃。 一颗眼泪砸在玉佩上溅起点点光亮,姐姐,我并不是原谅了你。 江湖之大,从此便只有我自己了。 第37章 选择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是新的内容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是故空中无色,无受想行识,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香味触法,无眼界,乃至无意识界,无无明,亦无无明尽,乃至无老死,亦无老死尽,无苦集灭道,无智亦无德…… 一段经文未完,有脚步声入耳,归一睁开眼,看了看来者,微微一笑,“太子殿下大驾光临,有失远迎,罪过罪过,可要贫僧行个大礼?” 玄清面无表情地落座,“行礼就不必了,茶水都不给,你已经吝啬到这个地步了么?” “今日是你册封大典,什么好酒好茶没有啊,这个时辰,太子殿下不在东宫待着接受群臣朝贺,来我这山野小庙干什么?” “你我也算相识一场,就不能说句好听的么?” 归一不紧不慢地从背后拎出一壶酒,“恭贺之词还没听够呢。太子殿下文韬武略,得承大统,实乃我大楚江山社稷之幸,黎民苍生之幸……”归一嘬了口酒,叹息一声,“可惜,非殿下个人之幸,亦非贫僧之幸啊,往后,能一起喝酒的日子怕是越来越少了,你还是趁此机会陪我醉一场吧。” 玄清低眸盯着杯中清酒,并未动手,“夏成岚,她为什么不肯相信我?” 归一闻声打了个寒战,“你说话就说话,别突然指名道姓好不好,出家人,俗世名姓早已抛却,休要再提。” 玄清无知无觉般重复了一遍,“夏成岚,她到底为什么不肯相信我,她明明说了不会放弃我的……” “她为什么这么做,你心里最清楚,心无挂碍,无有恐怖,玄清,是你食言在先,这怪不得她。” “可我还活着啊,她明知这不是我想要的,为什么还要替我选……” “她不替你选,你就真不一定还活着了。” “活着就够了么?” “你替她挡箭的时候,她应该也挺想这么问你的。” “所以,是我负了她,是么?” “因即是果,果即是因,命也。” “命?”玄清轻哼一声,“捉弄我有意思么,这次我偏不信。” 归一蹙眉看了他一眼,“玄清,你想干什么啊?” 玄清撑着头,淡淡笑着,少年般扬了扬眉稍,“别怕,要牵连你杀头抄家也不是现在,且提心吊胆地等着吧。” 归一摇了摇头,“所以你力排众议,坚持将厚禹养到自己名下,还真是那个意思了?” “是。” “可你身为东宫太子,一把年纪了还孤身一人,终究是要被赐婚的,这你拒绝不了吧?” “是。但有些事,还是能做到的。” “然后呢?” “准备好一切,等她给我个答案。” 两人对视良久,归一放下酒杯叹了口气,“真够任性妄为的,冤孽啊。你都决定了,还来干嘛?” “你不拦着我?” “我什么时候拦过你?人生于世,本就为一缕执念,若心无挂碍,或是悉皆堪破,你便该来做我师弟了。” “她离开之前,最后见的是你,她真的没说什么吗?” “说了啊,让你好好待采荷,为她寻个好人家。” “没别的了么?” 归一神色幽幽,“你还想听她说什么,牙酸的话绝对半句没有,有我也不告诉你,其他的她自然信你都能明白,有何可说,不过……” 玄清陡然坐直,“不过什么?” 看着玄清一脸期待,归一笑意粲然,“不过他希望你理解小侠,放他自由,小侠怎么样了?” 玄清闷头喝了一杯,沉声道:“活着呢。” “啊,小侠这也算是为小友舍命了,你欠着他人情呢,你现在言不由衷身不由己的,可人家小侠是自由身,怎么办?” “我给他机会就是了。” 归一一口酒呛到,咳嗽了半天,“什么叫给他机会?” “字面意思。” 归一不可置信地看着他,“玄清,你没事儿吧?喝多了?” 玄清自顾自喝着酒,不答话。 一支曲子才弹了一半,台下便开始不安分起来,坐在最前面的公子哥离我很近,一直盯着我薄纱遮住的半张脸,不怀好意,终于,他坐不住了。 “姑娘,既然出来卖艺,就别遮遮掩掩的嘛,让小爷看看你长什么样是不是?” 我手上未停,眼带笑意,没有接话。 “你听见没,别弹了,弹得又不怎么样,多没意思,你这样能挣几个钱啊,不如陪小爷乐呵乐呵,想要什么都可以。” 我继续笑着,不想搭理。 其实他也没说错,我一向懒于练琴,实在说不上技艺精湛,不过混口饭吃罢了。评书里从来都只说大侠如何快意恩仇,却不说大侠如何谋划生计。青楼舞女、绣房绣娘、酒楼小二、艺馆琴师……这已经是第九份工作了,今天才第三天,如果可以,我还想安安稳稳多干几天。 “哎,小爷跟你说话呢!”公子哥冲上台来,一把攥住我的手,引起一片骚动,埋怨的,起哄的,吵得人头疼,我挡住了他要揭开我面纱的手,似乎惹得他很生气,声音愈发凶狠起来,“你一个卖艺的,装什么呐?” 我使劲儿抽回手,压着火气耐心道:“这位公子,我只是个琴师,脸面如何并不重要,你要是觉得我弹得不好,稍坐坐,马上就到别的姐姐了,定会让你满意的。” 管事的姐姐也匆忙上前来解围,将我和他隔开,“公子,她新来的,不太懂规矩,我们这就换人,你别生气。” “换什么人,小爷今儿非得瞧瞧她到底什么模样,小爷花了钱是来找乐子的,别扫了小爷兴致。” “公子,我们艺馆卖艺不卖身,还是别……” “哪来这么多废话,你给我滚开!” 公子哥一把将管事儿的姐姐推开,差点跌下台去,我静静看了他一眼,甜甜一笑,“公子,艺馆还要做生意,不如我们换个地方单独聊聊。” “哼,这还差不多。” 从艺馆后门出来,小巷僻静,不待公子哥说话,我一脚将他踢翻在地,不声不响暴打了一顿。 算了吧,又是这个结果,看来这种工作是没办法安心做下去的,何以为生啊…… 顺着巷子走了一段,发现竟是个死胡同,面前的墙上贴着一张通缉画像,我歪着头打量了半晌,这……不是刚才那个公子哥么?悬赏……五十两!这年头,通缉犯都这么嚣张了么?不过,简直是意外之喜,我转头回来,发现公子哥还躺在地上,生死不知,探了探鼻息,活着,去艺馆借了根绳子利落地绑上,兴高采烈拖去了衙门。 掂量着手上沉甸甸的荷包,我总算明白了,原来大侠还能靠赚取赏金为生,以后便四处抓些大盗飞贼小土匪吧,倒也潇洒。 难得有钱,进了家酒楼,点了一壶清茶,两个小菜,虽说是江湖无酒不成席,但醉了实在麻烦。邻桌的人正在聊些坊间八卦,我饶有兴趣地听着。 永乐十六年,太子被杀,刺客自尽,牵连出赫昭的一段往事,久而久之便传成了亡国公主和痴情太子的爱情故事。 裕康元年,皇七子加封太子位,入主东宫,赐婚苏益添长女苏时,传着传着便又成了妙龄少女和俊朗皇子的爱情故事。 听得多了也终于明白,无论什么样的事情最后都会被演绎成爱情故事。故事常有,爱情不常见。若问我听故事时是什么样的心情,大概便是与门口那位下巴都快惊掉的大哥一样的心情。 “你看,这又是苏家小姐,太子与苏家定是有三世情缘,剪不断,绕不开啊,大抵逃不过这样,‘殿下,姐姐她对你不起,便由我来补偿你余生吧。’是不是?” “嗳,你这也太烂俗了。” “苏家小姐今年才十七呢,算是太子看着长大的吧,那要不就是这样,‘殿下,你不用再等了,我已经长大了。’怎么样?” 不怎么样,这茶太苦了。 我放下杯子,撑着头看向窗外,街市上人群熙攘,三五相伴,一派繁华。不知谁家院子里的梅花开得正好,灿烂如烟霞。又到赏梅的季节了呢。 苏时。 倒也常见,可并不亲近,也不知是不是错觉,第一次见面,就觉得她不喜欢我,虽然极力表现得客气周到了,但似乎总带着点儿敌意。 她好像一直叫他哥哥吧。 是个好姑娘。 玄清。你终于要成亲了。真好。 “小二,结账。” 苏府水上凉阁。 玄清和苏时面对面站着,隔着两尺余的距离。 “苏时,我就直说了,看在老师的份上,我不能骗你,所以有些话我必须在赐婚的圣旨下来之前跟你说清楚。我身为太子,年届三十,无妻无妾,赐婚是必然,我没办法拒绝,不是你也会是旁人。但我心有所属,此生唯此一人,所以现在无论娶谁都无法倾心相待,确切说,是不能以妻礼待之。我身侧之位,今为太子妃,来日为后,我只能保证在此位者不会被任何人取代,厚禹已经养在我名下,将来便是养在正妻名下,他会是我唯一的子嗣,我想这是何意,你应该明白。” 苏时愣了半晌,低眸笑了笑,“玄清哥哥所言,苏时明白了。” 玄清眸光沉沉,看着她,“你不要对我有任何期待,我是什么样的人你多多少少知道,我的心思是不会变的,不必试图打动我,也不要阻拦我对自己的抉择,这是唯一的要求。若你听完这些仍决定嫁我,我自然恭敬待你,除了我自己,你所求我都可以尽量满足你。但你若不愿意,不要有任何勉强,告诉我,拒婚的事我来做,罪责我担,理由我也准备妥当了,必定不会伤你名声毫分。” “殿下……” “你不用现在回答我,若无意外,圣旨三日内会下来,我希望你好好考虑清楚。说实话,我看着你长大的,并不想你选我,这婚事除了枷锁,其实什么也没有,不值得。但你要是真的选择接受,我不会拒绝,命运如此,我终究是要对谁不住的。只要无愧于她,什么我都能背负。” 第38章 喜事 作者有话要说:新旧参半,把番外一的内容整合了,会出一个新的番外一 赐婚的圣旨供在案上,院子里的梅花正在盛放,红的,黄的,白的,缤纷惹眼,苏时呆呆看着,有些出神。 去年这个时候,以主人姿态坐在廊下正中位置的是魏无音。自从魏无音来到苏家,这个家的焦点就是她,在她成为太子妃之后尤是如此,自己虽是苏家长女,但一向都不是受瞩目的那一个,与魏无音的关系也了了,远比上星月。 确切说,她并不是魏无音,她是赫昭长公主,煽动元觉,协助元胤,构陷李家,刺杀太子,悉皆成功。这桩桩件件都是抄家灭门的大罪,虽是她冒名顶替了魏无音的身份,过错并不在苏家,但无论怎么说,没有过多追究也只是因为皇恩浩荡、太傅庇佑、李家无人吧,否则如何逃得过。祖父春秋高,此事于他打击太大,但有三长两短,失去太傅的苏家该何去何从呢?父亲也不年轻了,兄长为官在外,为了稳固苏家的声名地位,这个太子妃,简直是天赐的机会,她无论如何都得做吧。身为长女,这也是自己应尽之责。 何况,对方是一直待自己很好的玄清哥哥啊。只是,玄清哥哥的那些话,是什么意思呢? 心有所属,从他的言语神态中看,说的似乎并不是魏无音,那又是谁呢?难道还有谁是他求而不得的么? 一些零碎的回忆纷至沓来。 “玄清哥哥!” “时儿,不得对裕王殿下无理。” “苏大人,没关系,在老师这里,我只是个学生罢了,不必拘礼。” 与父亲寒暄完,踏出正厅的玄清一眼就看见了躲在廊柱背后的她,背着手走过来,“苏时,干嘛从刚刚开始就一直偷看我?” “我没有。” “啊,不承认,那算了,我走了。” “哎等等,”她嘟着嘴沉吟了好一会儿,憋出了半句莫名其妙的安慰,“玄清哥哥,你别难过……” 玄清轻轻笑了笑,“我并非她唯一的选择,不能强求,没什么可难过的。” “你骗人,你眼眶都红了……” “唉,你们这些小孩子啊……”玄清伸手摸了摸她的头,“我从南疆把星月带回来了,你有时间去陪她玩玩吧。” “就是他们说的你那个私生女?哼,玄清哥哥,我才不信呢,她今年多大,你今年又才多大,太夸张了吧。” 玄清抿嘴微笑,“信不信等核查身份的特使回来你就知道了。” “算了吧,编造个身份对你和侯爷来说很难么?” 玄清似乎有点惊诧,但还是笑意温柔地看着她,“还是有点难的。星月小你两岁,对永安也不熟悉,你要好好待她,她很漂亮,很聪明,很可爱,你应该也不会讨厌的。” 她当时是怎么想的,脱口问出的竟是,“玄清哥哥,你是在给自己养王妃么?” “啊?你这是看了些什么啊……” “不是么?那,无音姐姐不选你是她眼光不好,玄清哥哥你等我长大怎么样啊?” “嗯……那我不如还是自己养吧。” “你看,就是跟戏里唱的一样嘛,我不服气,星月哪里比我好?” “不比你好,可我已经选了她,人贵情专嘛。”玄清轻轻拍了拍她前额,无奈摇了摇头,“少看些戏,多读书,真是越来越会瞎想了。我去老师那里了,你上次跟我提起的小玩意儿我给你带回来了,你自己去跟苏大人要吧。” 苏时突然回过神来,很久不见星月了,说是意外失踪,下落不明,这么久了,还没找到么?难道……苏时摇头笑了笑,童言无忌,都是玩笑话而已,怎么可能呢。 “喜鹊,拿披风来,备车进宫。” 谢完旨,和玄清在长廊相遇,苏时屈膝行了个礼,“见过太子殿下。” 玄清微微点了点头,迈步欲走。 “殿下……” “怎么?” “可否耽误殿下一点时间?” 玄清看了她一眼,点了点头。她跟着他走了一段,到了宫城最开阔的地方,两人站在广场中央,偶有人来人往,恰到好处的坦荡。 “你真地想清楚了?现在还来得及。” “我就不合规矩地再叫殿下一声玄清哥哥吧,玄清哥哥,我既答应了你便不会反悔,你所求我都明白,不会勉强你的,苏时这么选也只是出于自己的考量,你不必觉得有愧于我。只有一问,希望你能如实回答,玄清哥哥心上之人是谁呢?” 玄清默了一瞬,随即干脆道:“星月。” “星月?” “对,星月。我与她,如你幼时所言,并无血缘,个中故事,我不想说。我在等她做抉择,她选我,我便爱她一个,她弃我,我此生便不会再爱任何人了。苏时,你真的都明白了么?” “明白。” “你接受了,就没有后悔的余地了,这一生,等着你的便是巍巍高墙和无边孤寂,你确定?” “嗯,苏时知道,殿下不必担心。殿下脸色不太好,虽政务繁忙,也还请多多保重自己。” 玄清看了眼阴沉的天色,轻轻叹了口气,“苏时,我只说这一遍,对不起。” 苏时盯着玄清远去的背影,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胸口,你真的都明白了么?他爱的是你的同龄人。 洛城,江南水乡,繁华热闹,这是我第一次来,又是个新地方。 城门口贴着布告,是张皇榜,我凑近看了一眼,太子今日大婚,天下大赦,普天同庆,好事。 找了家客栈安顿好随身的一点行李,已经是日暮时分了,在街上漫无目的地闲逛,说书声隐隐入耳,抬头,是间极大的茶楼,非寻常小镇可比,惊堂木拍得震颤人心,书说得似乎很精彩,可是,茶钱也确实不便宜。我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迈步走了进去,漫漫长夜将始,打发打发时间吧。 说的是《白蛇传》,并不是我熟悉的版本,但终归绕不开爱情,正听到法海劫了许仙,一声惊堂木吓了我一跳,生怕接下来会变成法海和许仙的爱情故事。我端起杯子灌了口冷茶,灵台稍稍清明,才突然警觉到有人靠近,可已经晚了,人早到了眼前,身上瞬间渗出一层冷汗。来者斗笠遮面,看不清样貌,周身杀气腾腾。 要完。 我一动不敢动,与来者僵持了一盏茶的时间,终于还是烦了,要杀要剐便罢。 “大侠尊姓大名?敢问有何贵干?” “我不是大侠,”斗笠摘了下来,桑小侠面色冷漠地说道:“来报一剑之仇。” 猝不及防,我实在不想承认自己红了眼眶,洞房花烛夜,他乡遇故知,都是人生难得的喜事,也还算公平。 我压了压情绪,笑嘻嘻道:“桑小侠,你这身挺有大侠风范的。” 桑小侠一言不发地坐下了,直勾勾盯着我,看的人心里发毛,我小心翼翼陪着笑,“小侠伤好了么?” “差点就好不了了。” “呵呵,萱娘可厉害了,不会的。” “我说的是她原话。” “我……下手也没那么重吧……” “是么?” 我低头给桑小侠倒了杯茶,生硬地转换了话题,“桑小侠你怎么在这里啊?” “江湖人是自由的,我不能在这里么?” “倒不是,只是……” 桑小侠突然打断我,“喝酒么?” 我摇了摇自己扁扁的荷包,讪讪一笑,“实在不好意思,没钱。” “你当真空着手出来了?” “也没人告诉我赚钱这么难啊,早知道,还是从玄……” 戛然而止的话音飘在空中,被桑小侠瞬间接住,“我有钱,我请你。”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提着大罐小罐回了客栈,将一张方桌摆满,小二又送了两坛上来,桑小侠一脸诧异地看着我,终于忍不住道:“适可而止。” 我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桑小侠,你知道我多久没喝过酒了么?行走江湖不能酣然畅饮,一点儿都不自由啊。” “那这也太……” “没事。”我自顾自斟了一杯,抿上一口,却只觉辛辣,我皱着眉头晃了晃酒杯,“桑小侠,你尝尝吧,是我太久不喝味觉出问题了还是这酒真的难喝?” 桑林盯着杯子看了眼,又抬头看了看对面,桌子那边的那个人歪着头一脸安然,“怎么了?难不成你也戒酒了?” 桑林轻轻呼了口气,接过杯子,凑到唇边,闭眼一杯到底。 我看着自己空掉的手,微微诧异,桑小侠是不是误会了,我只是让他尝尝这坛酒而已,不是我手上这杯,我顺着桌子看了一圈,没发现第二只杯子,小二也真够敷衍的,算了吧。 “如何?” 桑小侠愣愣地看着我,没有说话。 “桑小侠你怎么了?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奇奇怪怪地看着我,我形容哪里不妥么?” 桑小侠摇了摇头。 “难道是不习惯么?不过数月未见,不至于吧,要不要重新认识一下?在下星月,敢问小侠尊姓大名?可否做个朋友?” “桑林。采桑东南隅,林深时见鹿。” “好名字。桑小侠,幸会,能请我喝点酒么?” 桑林将杯子斟满递了回来,扬起嘴角笑了笑,“幸会。” 桑小侠居然真地笑了,看起来出人意料地孩子气啊,眼神干净地让人不忍拒绝,我接过杯子,倒进嘴里,喉咙火辣辣地灼烧着。我将酒坛推到桑小侠面前,“呐,江湖人,还是直接就坛子灌吧。” 第39章 旧梦 作者有话要说:前半部分是番外一的内容重置,后半部分是新的情节 那半杯酒,原本应该是什么味道,不知道,根本没尝出来,鼻尖萦绕的是酒香吧,所以只是因为太少了而已。 桑林看着眼前人一坛一坛肆无忌惮地往下灌,她喝多少他陪多少,屋里很快杯盘狼藉,她话也多了起来,似是醉了,伏在桌上莫名其妙地笑着,“桑小侠,江湖跟我想象里不一样呢,名门正派的大侠没遇到几个,臭不要脸的浪荡子倒是不少,大侠们平日里都躲在哪啊?说好的英雄救美一见倾心呢?” “故事而已。” “那就都是骗人的啰?” “嗯。” “我不信,桑小侠,你救了我好几次呢,杀气腾腾的样子真好看啊,哈哈,你就收我做徒弟吧,我会好好孝敬你的。” 桑林幽幽看了她一眼,静静喝着,并不答话。 “没意思,说什么江湖人是自由的,一个人,有什么自由不自由的,都是空虚,空虚啊……”她猛然抬头盯着他,红扑扑的脸上浮现出一个暧昧的微笑,“桑林,这么久了,你总是一个人,晚上睡得着么?良辰美景,花好月圆,春宵一刻值千金啊,你就不想干点什么吗?” 桑林一口酒呛住,差点背过气去。他咳嗽了半天,从她手上夺过酒坛,“星月,别喝了,你醉了。” “醉了?哼,哪那么容易醉啊,醉了就该无知无觉才对。”她捶了捶自己胸口,“桑小侠,我是不是买到假酒了,喝得人心里好难受啊……” “星月……” 她瘪了瘪嘴,突然干嚎起来,疯狂拍着桌子又喊又叫,“孤枕难眠啊!孤枕难眠啊!桑林,你懂么?孤枕难眠啊,一个人,又冷又无趣,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 门外人影晃动,桑林一把捂住她的嘴,“星月,别喊了。” 她抓住他的手拿开,踉跄起身凑近,逼得他不断后仰,终于一个失衡,摔在地上,她就势趴在他身上,手支在他胸口,撑着头,瞬也不瞬地看着他,“桑林,你要试试么?” 脑袋里嗡一下,气血上涌,耳根通红,桑林手脚僵硬了一瞬,喉结哽动,嗫嗫嚅嚅半天也没说出一句话。 “嘻嘻。”她凑得更近了,脸对脸地盯着他,眼里星光闪烁,“桑林,你想要。” 桑林呼吸几乎停滞,心跳如雷,她的手不安分地戳着他脸颊,一下一下,“说话啊,要不要嘛?” 长呼一口气,慌乱的目光慢慢沉静下来,又渐渐堕入浑浊,他看着她,缓缓抬手揽上她的腰,拉长尾音含混不清道:“要。” “哈,我就说嘛。”她滚到一旁,刚刚好避开他的手,一跃而起,将他薅了起来,“走,我带你逛青楼去!洛城这么繁华,鱼米之乡,姑娘一定很漂亮的!” “星月。” 他拉住她。 “怎么了?” 两唇相碰,一点绵柔。 两人睁着眼,互相看着,咫尺之间,近得失去焦点,僵持半晌,她突兀地笑了笑,流下泪来,她抱住他,头埋在他胸前,嘤嘤抽泣。 “玄清,我想你了。” 桑林轻轻闭了眼。 你在干什么啊,喝多了是吧…… 哭了很久,她在他怀里睡着了,他抱着她靠着床沿席地坐着,天地寂静,好似恒久。 她被眼泪打湿的鬓发黏在脸上,桑林伸手轻轻拨开,手触到脸颊的瞬间,她突然皱了皱眉头,桑林屏住呼吸不敢动,下一刻,却是腕上一痛。 被咬了。 隔着缠得密密匝匝的护手,依旧很痛。 桑林愣了一会儿,叹了口气,解开了自己的护手。牙齿嵌入皮肉的痛觉直抵脑门,比一剑穿心来得都痛,正隐忍间,她松了口,呓语着“冷”,又往他怀里钻了钻,心满意足地汲取着他身上的温度。 桑林看着腕上的齿印,下巴抵在她头顶,心里百感焦灼,化作一声叹息。 太磨人。 红烛摇曳,映照着红色的锦被,红色的珠帘,红色的嫁衣,红色的盖头,落眼处,皆是一片血红。 玄清插上门闩,一步一步走到床边,站定,盯着鸳鸯连理的刺绣,有片刻失神,眼神热切,但很快便冷下来,淡淡唤了声,“苏时。” 苏时掀起盖头,微微低着头,抬眸看了他一眼,“殿下。” 玄清递过去一杯酒,“喝了早些歇息吧。”说着仰头喝完了自己手上另一杯。 苏时神色黯了黯,并未言语,静静喝了这并未交杯的合卺酒。 玄清拿着酒杯,转身往外间走,却被苏时拉住了衣袖,她轻轻笑着,指了指自己头上的凤冠,“殿下,你让服侍的人都退下了,妾身只能劳烦你为我梳头了,不为难殿下吧?” “不为难。” 满头珠玉,一点一点慢慢拆下来,依次排好,盘发松开,一缕一缕梳顺,动作轻柔,苏时透过铜镜看着玄清,他眼帘低垂,睫毛投下的阴影挡住了所有情绪,看不透。 “好了。” “殿下,我也帮你梳一梳吧。” “不用,你睡吧。” “殿下呢?” “我在外面,有事叫我。” 门关上了。 玄清脱下红色的喜服扔到桌上,坐下来,握着个杯子,一下一下地转着。 洛城。 跑得真够远啊。 捉贼缉匪、行侠仗义,过得还快乐么?是你想要的生活么?就此放你自由是不是也挺好的? 他找到你了么? 年纪相仿、品貌相当,哼,大概吧…… 这个时辰,你,和他…… 手上一丝灼痛,玄清回过神来,杯子已经被自己捏成两半,锋利的边缘扎进手心,鲜血淋漓,他闭眼哼笑一声,玄清,你哪有立场去想这些啊,今日大婚的是你自己,你做了别人的夫君,便没了介意的权力,她与谁有怎样的未来,只要是幸福的,就没有你插手的余地。 可是,星月,你真地不想我么? 一滴清泪滑落。 苏时转过身,背靠着门站着,心头那些隐隐约约的期待消散殆尽,她目光空洞地盯着微微跳动的火苗,走近,吹灭,睡下。眼前的黑暗在不断盘旋,仿佛陷入无边深渊,脑中有谁在说话——快点回来吧,或者,别再出现了。 我费力地睁开眼,有一瞬间的茫然,晨光熹微,头痛欲裂。按着脑袋坐起身来,桌上的酒坛一个一个整整齐齐放着,让我找回了一点思绪。 桑小侠靠在房间的一角,闭着眼。 昨晚干什么了?和桑小侠喝酒,然后…… 我拍了拍脑袋,一片空白,这是……断片了?没做什么奇怪的事情吧?这么想着,突然觉得可笑,我能做什么啊…… 太阳升起来了呢。 洗了把脸,坐到铜镜面前,静静看了自己一会儿,莫名其妙从行李里深处摸索出一盒胭脂、一根螺黛。 洞房昨夜停红烛,待晓堂前拜舅姑。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 指尖一抹殷红,塞进嘴里,咬住,斜街的牡丹胭脂真甜。 呆坐良久,我抬手抹掉唇上的胭脂,回头看了眼一动不动的桑小侠,扬起一点笑意,随即蹑手蹑脚、小心翼翼地靠近他,刚走了两步,还隔着丈余的距离,桑小侠就睁开了眼睛,面无表情地看着我鬼鬼祟祟的模样。 我厚着脸皮挥了挥手,“桑小侠,早。” “早,酒醒了?” “嗯,我昨晚没做什么不该做的事吧?” “没有。” “那就好,看来我酒品还不错。” 桑小侠定定看了我一眼,意思很明显,但我觉得人生难得糊涂,有些不堪回首的事情还是别寻根究底得好。我打了个哈哈,决定换个话题,“昨天没来得及问,桑小侠你怎么找到我的?” 不答。 “那桑小侠是来干什么的?” “说过了,报一剑之仇。” “总不会杀了我吧?” “没想好,慢慢想。” “那……” 桑小侠站起身来,“跟我去个地方。”说完自顾自出了门。 命都握在他手上,还是老老实实听话吧。 一路跟着桑小侠,他利落地穿行在小巷之间,走了好一会儿,到了一座山脚下,青山高耸,云雾缭绕,大有仙境之意,走得近了,得见一座门楼,顶上写着“凌虚门”三个大字,潇洒飘逸。 “这是哪?” “名门正派,江湖第一门。” “我们来这儿干什么?” “你不是要见大侠么?” “啊?” 和桑小侠对视半晌,我好像有点明白又好像不是很明白,可桑小侠也没有再多解释一句的意思,我宿醉头疼,不愿深想,随口问道:“桑小侠,你似乎对洛城很熟悉啊?” 桑林平静地点点头,“‘洛水去无返,云深不知处’,组织在这里,虽然不想这么说,但算故乡吧。” 我闻言一惊,脑子瞬间清醒了大半,伸手挡住桑小侠的脸,“那你还这么光明正大地在街上晃悠,不要命啦!这么危险,你回洛城来干什么?” 桑林眨了下眼睛,有些发愣,低声自语道:“很难理解么……” “你说什么?” “来找你报仇的。” “是,我知道了,此事我有错在先,小侠你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可我们先换个安全点儿的地方吧。” “大侠不见了?” “有小侠就够了。我们去……扬城怎么样?好像可以走水路,我没坐过船呢。” 桑林别开视线,看着远处,声音稍稍低了些,“去漠北吧。” “嗯?”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你可以亲自去看看。” 我忍不住笑起来,“小侠你还记着呢?” “去么?” “去啊。” “星月……” “怎么了?” “你……眉画得……太深了……” 听着桑小侠这句话,心头一瞬间涌上来的滋味,大概就是所谓的人生吧。 第40章 八年 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 二十三年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边关萧索,入夜寒冷,今晚大概是无处下榻了,我捧着桑小侠从大营偷来的女儿红,就像捧着这世间仅有的希冀。这些年大江南北,边疆塞外,四处游荡,这样落魄的时候不是没有,只是中秋在即,万家团圆之日,此情此景总显凄凉。 “好酒醉人呐。”我摇了摇已经见底的酒坛,仰头,明月高悬,脱口而出,“解衣欲睡,月色入户,欣然起行,念无与为乐者,遂至……桑小侠,我想吃石榴。” 桑小侠静静看了我好一会儿,重复了一遍,“星月,你要回去看看么?” “你见到晋哥哥了?” “嗯。” “他还好么?” “你可以自己去看。” “我才不去,他会杀了我了,当初说好等他回来过中秋。” “还有四天就是中秋。” 我竟然噗嗤笑出声来,“小侠你什么时候会说笑了,八年之后的中秋还能算中秋么?” 桑林看了一眼提着空酒坛,摇头晃脑,好似满脸不在乎的女孩子,心中长叹,八年了,你还是那个你,我可能要认输了。 “星月,永宁三年了。” 女孩子不搭话,只是小动作都收敛起来,突然沉默。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仗剑江湖,浪迹天涯,这些我都带你见过,陪你做过了,你觉得自由么?” 我轻轻摇了摇头,自言自语道:“没有人是自由的。” “那就回去吧。” “回去?是啊,能见的都见了,能做的都做了,累了,该找个地方安家了,桑小侠,你喜欢哪里啊,我们做邻居好么?” “永安。” “永安的宅子你我哪买得起啊,换一个。” 桑林踩着凳子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我,恰好挡住月光,神色朦胧,眼眸清亮,音色微凉,“我决定选的,从没换过。” 就这样,几乎是被桑小侠用剑架着脖子带回了永安,然后也几乎是我以死相逼才借宿到了东郡没有进城。 这户人家只住着新婚的小两口,郎情妾意、恩恩爱爱。 “姐姐,房间准备好了,你跟你夫君早些歇息吧。” 我和桑小侠对视一眼,我微微一笑道:“夫君,请吧。” 桑小侠呆立原地,耳根通红地看着我,一动不动。 啊,好像是吓到他了。我在新嫁娘诧异的注视下不得不挽起桑小侠,拖进了房间。 我坐在床上四处打量着,房间很整洁,床边放着一摞书,我好奇地拿起来,好像是小说演绎,看了一眼书名——《这个郡主是大侠》。 “什么奇怪的东西?”我忍不住腹诽,又翻了翻其他几本,《这个郡主是大盗》、《这个郡主是杀手》、《这个郡主有点甜》……正迷惑间响起了敲门声。 桑小侠木然地打开门,新嫁娘端着一壶酒走了进来,“家里新做的甜米酒,不介意的话可以尝尝。” 似乎是一眼看到了我手上的书,显得有些兴奋,“姐姐也看这个么?” 我不好拂了她兴致,只得微笑着说,“倒是没看过,感觉很有意思。” 新嫁娘高兴地靠过来给我介绍,“这可是最近几年最流行的小说演绎,是官家主持编写的,行文用词都好,听说现在已经有茶馆开始说书了。” 这种书名竟然是官家主编的,翰林院那帮大人是怎么想的。新嫁娘一脸期待地看着我,我只能顺着她继续往下问,“说些什么的?” “侠客江湖啊,说长宁郡主喜爱私服游历……” 我感觉脑中嗡嗡作响,再也听不见新嫁娘在说什么。 ………… “星月,你明年正月里行了及笄礼就算是大人了,有想过以后么?” “我以后做个大侠怎么样?行侠仗义,快意恩仇。” “是手上的伤不疼了?” “那我想像评书里那样,江湖到处都是我的传言,我就坐在茶楼里一边喝茶一边听别人说我风花雪月的故事,哪怕都是假的。” “我倒觉得这个可行,哪天得空我去给你找十个写书的秀才,按年给你出书。” ………… “姐姐,你怎么哭了?” 我回过神来,眼泪不知道什么时候掉下来的,倒是不知如何解释。 “不过我第一回 听说也是觉得心酸,皇上好像很思念郡主,怎么就下落不明了呢。这么说来,我小时候好像见过郡主。” 我诧异地抬头仔细看了一眼新嫁娘,果然……没什么印象。 “姐姐我不骗你,你等等。” 新嫁娘欢快地出了屋子,好像是要找东西,我赶紧用手抹了抹眼泪,一块帕子递到了我眼前。 我抬头看了一眼桑小侠,他目视前方,并不看我,我忍不住道:“你要一晚上都这样么。” 还是不理我,罢了。 “你怎么还随身带着这个?” “为你备的。” 我有些丧气地接过帕子蒙上脸。 说话间新嫁娘已经进来了,看到蒙着帕子的我和一旁脸色暧昧的桑小侠,咯咯笑起来,“两位看起来很恩爱嘛。”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桑小侠迅速撤到了房间的角落,眼观鼻鼻观心,再不动弹了。 新嫁娘似乎是习惯了桑小侠神神叨叨的模样,并不十分在意,拿着一个小荷包走了过来,坐在了我身旁。 “姐姐你看,”她从荷包里小心翼翼掏出一块锦帕,月白的底色,用极细的金银丝绣了忍冬,一眼便知价值不菲。 是叫月光嵌纱锦缎么? 玄清也不知动用了什么手段订到的,赶在中秋之前制成了广袖花间裙,可惜第一次穿就被陆子游一剑划破,染了血,弃置了。 玄清。 很久没人跟我提起这个名字了,久到我以为想起时能波澜不惊。我匆匆找了个理由逃离房间,飞身上了屋顶。 新嫁娘一脸不知所措,她求助似地看向角落的桑林,刚才还一直别别扭扭的人此刻抱着剑稳稳站着,目光深邃,神色落寞。 “哥哥不去看看姐姐么?” “她现在不需要我。” “可是,哥哥难道不想去么?” 桑林深吸一口气,终于还是低眸道:“我去看看。” 我躺在屋顶上,明晃晃的月亮挂在我头顶,看久了眼前生出大大小小的光晕,像在梦里。桑小侠不知何时来的,站在我身侧,恰到好处地能看到他流畅的下颌线。 “桑小侠,你下次靠近能不能发出点声音,这么多年了,我确实不能适应。” “改不了。” “我以为你不会上来的。” “明天……” “这家女主人,我上次见她还是六七岁的孩子,如今都已嫁做人妇,我有这么老了么?” “二十三,还差三个半月满二十四……” “好了,我知道了。” 静默了片刻。 “桑小侠……” “嗯。” “今儿八月十五了吧。” “嗯。” “你已经二十六了。” 静安寺。 夜已深,庙里归于沉寂,只有佛前的长明灯还亮着。 归一端坐在矮榻上煮酒,小沙弥作揖道:“师父今夜已经迟了很多,还不休息么?” 归一笑了笑,“今夜有客,你先歇着吧。” 酒咕噜咕噜响起,终于有人推门进来了。 “来得真巧,酒煮好了,尝一尝。” “竟然还在等我,实在难得。” “今天不一样嘛。”归一抬头看着一身便装的玄清,啧啧道:“陛下这打扮未免太寒碜。” 玄清落了座,端起酒一饮而尽,酒香浓而不腻,恰到好处。 “陛下可还满意。” 玄清瞥了归一一眼,“再不好好说话我便走了。” 归一毫不在意地端起酒杯抿上一小口,幽幽道:“你还能去哪里。” 玄清自己续上了酒,默默不语。 “这酒是十六年的女儿红。” 玄清微微颤动了一下。 归一好似没看见一般继续道:“我有些想念小友了,小友真狠心啊,有些禽兽不见也罢,可竟连贫僧一并抛弃了,又是八年,小友总该回来了吧。” 玄清低头盯着杯中的清酒,依旧不发一言。 “有个人也真是能忍,明知道她在哪,硬撑着不见,还派了个情敌去跟着,不知该说是受了刺激还是脑筋不好。” “给她选择的机会,让她想清楚。” “真大度,朝夕相处,竟也放心,自信过头不是什么好事儿吧。孤男寡女,日久生情……” 酒杯被重重跺在桌上,玄清抬眸恶狠狠地看着归一,归一不怯,“合理推测而已。” 玄清再次一饮而尽,“若她真的选了别人,也好。” “好个鬼,真好你就不来我这儿了,嘴硬。” 玄清看着窗外的石榴树,叹了口气,“她给我的最后一封信里说她擅长养花,因为王府的石榴花比别家都开得早,我还没来及告诉她,那是因为府里那棵品种不一样。明明说着要我帮她尝尝石榴酸不酸,可结了一次又一次果,人却还是不回来。你说得对,我也终究只是个俗人,说着放她自由,却忍不住想探查她行踪。三天前入了玉门关,边关塞外,荒无人烟的,也不知道去干什么……” “人家比翼双飞,你管得着么?” “夏成岚!” “怎么,敢赌不敢输啊?”归一笑着为玄清添了酒,“若小友知道你拿她与别人打了赌,场面一定很精彩。” “你闭嘴就好。” “我是可以闭嘴,可有个人如今后宫佳丽如云,还是想想自己怎么张嘴吧。” “只要她给我机会。” “这话里话外,听着像是笃定小友会回来了?” 玄清挑着眉眼看向归一,笑容有些许得意。 归一气结,“那你还来干什么?报喜么? 作者有话要说:后面微有改动 第41章 月落星沉 作者有话要说:最后一章没改 睁眼,首先印入眼帘的是在屋子角落坐了一宿的桑小侠,他闭着眼一动不动,不知是否醒着。我悄悄下了床,屏住气息蹑手蹑脚地靠近他,今天不错,还差一步就到跟前了。最后一步,我几乎贴到了他脚尖,他依旧不肯睁眼。 “小侠你就不能装的像些……” “星月……” “嗯?” 桑林微微张开眼,眼帘低垂,犹豫了很久才道:“你要走了么?” “嗯。” 轻轻一声,落在桑林心间却如有千斤。她果然还是选择回到他身边。 ………… 他没想过他还能活着,眼前的一切都很陌生,有人推门进来了,他下意识要起身,胸口一阵剧痛,但他还是强撑着跃了起来,剑不在身边,心里有些不安。 “精神不错,不过伤口裂开了的话,会疼很久的。” 他警觉地打量着说话的女人,不发一言。 “郡主说你不爱说话,看来是真的。” 郡主?星月么? “你身上旧伤很多,恢复得不好,能补偿的我也试着做了,可能会有些效果。” 他冷冷问道:“这是哪?” “裕王府。” “你是谁?” “大家叫我萱娘,是王府的医女。” “星月呢?” “我不知道。” 正说话间,便看见玄清一身杀气地进来了,瞬间靠近,一把揪起他的衣领,仿佛转眼便会要了他性命。 萱娘淡淡道:“王爷,你轻点,好不容易才救活的,弄死了我没法跟郡主交代。” “还交代什么,跟谁交代,人都不见了!”玄清松开他,眼中悲伤渐渐盖过愤怒,“她不会回来了……” 他看了一眼玄清,问道:“我可以走么?” “老实待着,踏出房门一步我便杀了你。” 看起来不像玩笑话。 在王府养了很久的伤,采荷负责他的饮食起居,总是在不停地跟他说话,因此渐渐知道了他被星月一剑刺中之后发生的事。星月拖着满身是血的他回到王府,交给了萱娘,然后不知所踪。太子遇刺身亡,太子妃亲口承认了自己赫昭长公主的身份,然后自尽。玄清很快被册立为太子,群臣朝贺,可终日郁郁寡欢,迟迟不肯搬入东宫。 后来,玄清倒也常常来看他,静静坐着,不言不语,偶尔盯着他,眼神复杂,捉摸不透。 突然有一日,玄清开了口。 “我要成亲了,没理由再继续留在王府,你伤也好了,该走了。”他还未答话,便听到玄清接着说道:“你说过‘来日必报’,那就帮我做件事情吧。” “请说。” “我找到星月了,你去跟着她,保护好她,别告诉她是我让你去的。” “不是带她回来?” “我爱她,现在的身份可能会伤到她。”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这本该被惊到的话,他轻易就接受了,大概是因为星月最后留在他印象中的一言一行全是为了玄清。 玄清眼眸深邃地看着他,“你喜欢她?” 他一愣,旋即点头道:“是。” “她在我身边八年,我也给你八年,若她选择跟你走,你我恩怨两清,好好待她。如果没有,你送她回来。” “你要赌?” “我只给你这一次机会。” “好。” 终究还是输。 ………… 我看着突然陷入怔忪的桑小侠,连唤数声都没有反应,只得道:“夫君,该走了。” 桑小侠似大梦初醒,疑惑道:“一起?” 我觉得有些莫名其妙,“你不想去么?” “去哪?” “静安寺,我有点想花和尚的女儿红了。” “小友——” “小友好狠的心啊……”归一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模样吓呆了跟在他身后的小沙弥,他还不放过人家似的补了一句,“要不是因为没了你无趣,我便不收这徒弟了。” “大师,你别挤眼泪了,我陪你来一局?” “好!” 八年,整整八年……花和尚的棋艺竟然能毫无长进! “大师,我觉得你还是放弃吧,种花养草也不错。” “等我想一想,这一步必定能起死回生。” 棋品也没有提升。 我眨着眼睛看向门边的桑小侠,他目光呆滞地跟我对视片刻,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过来坐了我的位置。 “我去给你找吃的。” 归一终于一拍脑门落了子,得意洋洋地抬头,却对上桑林面无表情的脸。 “又是小侠你啊。” 桑林迅速落了一子,归一脸色难看地重新陷入沉思。 杯里的茶已经凉了,归一抬眼看了看对面一动不动的桑林,叹息道:“小侠棋艺见长啊。” “承让。” “看来是星月小友一手□□的了。”归一摸了摸自己的胡子,眼神暧昧道:“小侠舍得?” 桑林微微笑了笑,“不由我定。” “还是没能敌过玄清,可惜。不过不是小侠不够强,是玄清老奸巨猾,他叫你日日跟在小友左右怕不是要提醒小友别忘记他。” 我端着碗冰糖雪梨刚进屋便见到归一一脸坏笑,“花和尚,你又跟桑小侠说什么呢?他可是都会信以为真的。” “本就不是假话。”归一看了一眼我手上的冰糖雪梨撇嘴道:“反正肯定不是给我吃的。” 我对上桑小侠一脸纯真的模样,心虚道:“这是我自己的。这花和尚越来越抠门了,我就找到这一碗,要给你么?” “要。” 桑小侠竟然说了要,我不甘心地重复了一遍,“就这一碗,你要么?” “要。” 归一在一旁哈哈大笑,我恨不能将碗盖在他秃脑门上。 夜深人静,禅房里有淡淡的香味,并不是烛火檀香的味道。我和衣躺在床上,感觉鼻尖萦绕的气息令人心安。 故地重游,总似在梦中,往日种种,似真似幻。 “人不能念念不忘过往,沉迷旧日孽债。” “你倒不如信我,我肯定不会放弃你,因为我没地方可以去了,别无选择才是最能当真的。” 脑中思绪凌乱,不堪深究,我闭上眼不禁想,东郡,千寻山,明天又该去哪里才能避免桑小侠把我押进永安城,原来这附近这么无趣的么?说到底,桑小侠为什么非要我回永安?难道是嫌我烦了? “小友,睡了么?” “还没呢,怎么了?” “忘了告诉你,前几日玄清来留宿,住的你这间,记得换床单。” 我猛然跳下床冲到门边打开门吼道:“不能早点说么?” 归一一脸莫名笑意,“莫不是你已经睡了?” “没有!”我“砰”地关上门。 归一在门外嘻嘻笑着,“记得换啊,可别睡不着。” 花和尚!死秃子! 我捏了捏自己火辣辣的耳根,不断默念,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我一定是疯了。 此刻已过了三更,我站在寝殿门外,竟有想推门而入的冲动。不,冷静一点,虽然一路从千寻山偷偷入了城溜进皇宫,但只不过是想来宫里看一眼,推门就都完了。可是——还不知道他是宿在哪宫妃子那里呢,推门进去了又能怎么样。 巡查卫兵的脚步声响起,等反应过来,我已经在寝殿之中了。殿内一片黑暗,果然是没人。我靠着殿门静静站了一会儿,走吧。 正要转身,一只手掐住了我的脖子,将我顶在了殿门上。 “谁?” 熟悉的声音。 心跳漏了一拍,热血翻涌不能自抑,感觉下一秒就要窒息。 “说话。” 脖子上的力道更重了些。 我艰难地张了张口,用微不可闻的声音唤了声,“玄清……” 脖子上的手骤然松掉,沉重的呼吸在空旷的殿内回荡。 “你终于肯回来见我了?” “我以为你会宿在别处。” “凑巧。” “原来是凑巧。” “不然呢,我应该为你守身如玉么?” “陛下自然不必。” 肩膀被人狠狠掐住,几乎要被捏碎,玄清一字一顿道:“是我想要这个位置的么?” 我笑了笑,“陛下不喜欢就好,天下人都想要你却不想,我便算是报仇了。” “星月!” 殿门外巡查卫兵的灯笼缓缓行过,眼前的男人还是梦中模样,眉眼轮廓愈深,温柔过分。 玄清死死盯着我,睫毛颤动,眼眶红润,我静静与他对视,少年绮梦幻丽一一闪过,便又似昨日从头,不曾变过。 殿内又暗下来,玄清的声音也随之弱下来,“星月,你终于回来了。” 肩上紧锁的手松了松,绕到我背后,拥我入怀,又慢慢锁紧。 “别再丢下我。” “玄清……” 温热的唇覆上来,触感绵软,我几乎在一瞬间想要认输。 “玄清——”我微微推开他,“不可能了。” “你既然知道不可能,如今又是在做什么?撩拨完便想走么?” “后宫佳丽如云,皇后年轻貌美,我走了并无差别。” “你怎知并无差别?事到如今,你还提起这个,我能当你是吃醋么?” “既是不可能,那便是你想的太多。” 双脚骤然离地,转瞬被人打横抱起。 “玄清——” “怕了?” “你放我下来。” “你若信我一回就知道,没什么不可能。厚禹已经八岁了,皇后教导得很好。江山社稷并不是非我不可,但我非你不可。” 罗帐灯昏人语轻,月落星沉天将明。 第42章 番外一 “休朝?”苏时扭头看了正在为她梳头的喜鹊一眼,皱了皱眉头,“皇上怎么了?” “不知道,听公公说皇上似乎还没起,屏退了所有服侍的人,也没人敢问,这才来请娘娘示下。” “昨晚可发生了什么?” “皇上寝宫夜里一向不需要人服侍,所以不知,巡查卫兵倒未发觉有异。娘娘要去看看么,皇上素来勤勉,从未无端休过朝,现在前朝后宫都很担心。” “好。” 在寝宫门外求见,屋里的人语调活泼,全然不似平日稳重,甚至带了耍赖的意思。 “皇后,朕不过是想歇一日,我这……朕天天年年毫无懈怠的,朝堂之事总不至于连一天都离不了朕吧,明天……明天照常上朝行么,你们今天就别管我了。” “皇上,你若身体不适,就让太医来看看,或者让萱娘来也可以,若心情不好,那也不能闷在屋里,若觉劳累,更要人服侍消解才是。” “都不用,我……朕没事儿,我听着……朕听着像有事儿么?” “那起码让妾身见你一面,你这样,妾身没法跟前朝后宫交代。” “皇后你现在还是别见我为好……” “皇上!” 屋里默了一会儿,有些无奈,“好吧,那皇后你进来吧,不必带人,自己进来就好。” 关上门往里走,没几步就看见一地狼藉,衣衫丢得四处都是,玄清随意披了件单衣坐在床边,形容凌乱,撑着头,仿佛做错事的孩子,别开目光,指头敲着自己膝盖。 “皇上……” “都说了还是别进来的好……就这样,今天,放过我吧……” 苏时轻轻咬了咬下唇,“妾身能知道是谁得皇上临幸么……也好安排……” “不必。”玄清往身后瞥了一眼,语气嗔怪,“你出来,烂摊子就丢给我一个人么?” 裹着被子从玄清背后缓缓探出头的人红着脸朝她尴尬地笑了笑,“苏时,好久不见……” 苏时愣在原地,眼前两个人互相交换着眼神,似在推诿责任,玄清一直笑着,眸光闪闪,恍如少年时代,竟让她有了隔世之感。 星月踮着脚下了床,慌乱地捡着衣服,“那个,我现在就走……” “你去哪?” “你管我去哪。” “不行。” “哎呀,你放开我,我还能去哪,回花和尚那。” “石榴熟了,要吃么?” “不要。” “星月……” “玄清!”她瞪了他一眼,“别闹。” 玄清委屈地看了星月一眼,转而抬眸看着苏时,叹了口气,“让外面的人都散了吧,我送她出宫之后就回来,早朝有事要禀的,写成折子递上来吧。” “是。” 苏时知道她应该立刻退出去的,但脚下不动,仿佛生了根。 比起星月的羞赧,玄清显得十分坦荡,或者说,乐见星月为他害羞脸红,大概是眼里只有她,根本不顾及言行是否得体。 “星月,我帮你梳头发吧。” “不用。” “那你帮我梳啊。” “不干。” “今晚还来么?” “不来。” “那什么时候来?” “玄清你没完了是吧。”星月小声嘟囔着,“早就让你别留我过夜了,当了皇上还是这么没谱……” “谁知道你会不会又一去不返,我不想你走,陪我一天吧。” “你要是希望这是最后一天,也可以。” “唉,好,送你走。”玄清偏过头看了看苏时,“皇后,麻烦你帮我备辆车。” “好,现在就出发么?” 玄清瞥了一眼正在束头发的星月,笑了笑,“等我半个时辰吧。” “玄清!” 走出寝宫门的瞬间,苏时手脚都是脱力的,八年了,那个人终于带着他的心回来了,看到现在的他才知道,这八年,在自己身边的只是一具行尸走肉罢了。 早该清醒的。 大婚之夜,他神色凄然掉下的那滴泪,还不够自己清醒么?非要等到最后一刻才信,他爱那个人,可以舍弃一切、矢志不渝。 她又能怪谁,他能给她的都给她了,不能给她的是一早就说好了的,心中酸楚也只能怪自己贪心吧。 那时说着明白,想来还是不明白,即使他说的决绝,自己到底还是抱了期望,毕竟一年又一年,她未归,他也一切如常,所以总期望那个一直待自己很好的玄清哥哥能回心转意。 为太子时,东宫就只有她一个太子妃,登基后,各宫妃嫔虽都依例充实了,但人都是她和太后选的,他甚至不过问,日日宿在他自己的寝宫,忙于政务,勤勉克己,蜚短流长,淡然处之。 他很少踏足后宫,但似乎是为了维系她的面子,隔三差五就会到她宫中来一次,不言不语坐在窗前,盯着院子里他亲手栽的石榴树看到下半夜,然后回他自己的寝宫歇下。她也问过他,为什么偏偏是石榴树呢。 “喜欢而已。” 现在,她似乎有些懂了。 作者有话要说:其实这是新坑里苏时回忆的内容,但是因为新坑暂时不打算发了,所以就放在番外里露个脸吧 第43章 番外二 “结束了?” “结束了。” “那什么时候动身,还是尽快离开比较好吧。” “明天。” “好。” “唉……”归一哭丧着脸,“玄清啊,你又要把我的小友拐到哪里去啊?” “洛城。” “洛城……”归一一把捂住脸干嚎起来,“山水阻隔,以后岂不是再也见不到了,啊,玄清,你好狠的心啊,三十多年的情谊说不要就不要了,小友啊,你都在我这儿白吃白喝快一年了,怎么能说走就走呢,啊啊啊……” 星月撑着头看着他,“大师,别嚎了,你这戏怎么还越做越假了……” 归一放下手眨了眨眼睛,“你们再多待几天,好歹陪我过完中秋再走啊。” 星月指了指自己圆滚滚的肚子,“佛门清净地,我总不能把孩子生在你这里吧。” “唉,我佛慈悲,怜世间魂灵,度一切苦厄,何拘泥于此。再说了,舟车劳顿,你要是在路上发作怎么办啊?玄清,多危险啊。” 玄清:“萱瑶与我们一起,你就不必担心了,明天一早就走,除非你现在圆寂,不然说什么也没用。” “呸呸呸!”归一白了他一眼,突然幽幽笑起来,“我明天一早得进城去,没法送你们了。” “干嘛?” “去给你念经超度啊,英年早逝,扼腕叹息之余总怕你魂灵不安嘛,要不你自己选,喜欢哪段我给你念哪段啊。” “哼,你别笑出声就行了。” “我尽量。洛城那边一切都安排妥当了?” “嗯,刘义已经过去一年了,宅邸落成,田产也悉数转到他名下了。” “啧啧啧,我还以为你要两袖清风地走呢,等着看你赚钱养家,结果不是啊。” 玄清轻轻笑了笑,“既不爱菊,就不必种豆南山下了吧。” “好吧,那名字呢,打算改成什么啊,要不要我帮你取一个?” “不必,不改。” 归一扬了扬眉稍,瞪大眼睛,“不改?太危险了吧。” 玄清与星月对视一眼,共低眸一笑,“听她叫习惯了,不想改。” “嘶——牙酸。我的陛下,冒昧问一句,那您宅邸建成什么样了?” “想什么呢,不会把皇宫搬过去的。” “那就好……” “毕竟星月不习惯,我也比较喜欢王府。” 归一一口茶喷出来,“玄清,你逗我呢,不是要避世隐居么?” “是啊,宅子建在北垣山半山腰,山下布了九曲回仙阵,若不得法,大罗神仙也找不到,还不够避世么?” 归一长叹了口气,“我早该知道,你就是个胆大妄为的主儿。只是你自苦多年,太过苛待自己,有违本心,我都快忘了。玄清啊,我第一次见你,是春猎,你那时人还没有弓箭高,就敢缠着先皇带你一起上马,还拉着先皇的弓弦开了一箭,箭羽擦着我脑袋飞过去,脸上划了一道,转瞬渗出血。场面顿时乱糟糟的,小孩子们此起彼伏哭号起来,我头都大了,所以看到你朝我走过来的时候,我满脑子都在想你一会儿哭起来我该怎么哄。结果呢,你个始作俑者笑得太过温柔,一脸痛惜地跟我道了歉,然后,认认真真学射箭去了。啊对,你那时候跟我说的话还算不算数?” 玄清微微皱了皱眉,“童言无忌,你就忘了吧。” 星月嘻嘻一笑,“大师,他说什么了?” 玄清:“没什么。” 归一:“哼,不让我说,我偏要说。” “夏成岚!” “你家玄清跟我说,如果我脸上留了疤,他会负责,陪我共度余生,真心待我。”归一撇了撇嘴,“你看看,现在为了你就要舍了我,只见新人笑不闻旧人哭,浪荡子!” 玄清:“你这不是没留疤么?” “嚯,是,你那一箭从我眼前飞过的时候,顿感人生虚幻、无可留恋,你以为我是从哪开始顿悟的,我不管,你得负责。要不我跟你们去洛城吧,谁想一个人待在这困顿之地啊……” 星月幽幽抿了口茶,“大师,堪破,放下,方得自由,心有枷锁,则处处皆困顿,离于一地又有何益。” “少来,悟性如此,何至于执着于一人呢。算了算了,眼不见心不烦,随你二人为情所困终此一生吧。” 星月给归一斟了杯茶,“大师,你本通透,却愿见我二人沉沦,星月在此谢过了。你放心吧,不会抛下你的,等我安顿好肚子里这两个就来看你。吃也吃不下,动也动不了,真是憋屈死了。” “众生皆苦,乐见其甜。”归一暧昧地看了玄清一眼,“你这才哪到哪……” 玄清静静喝了口茶,看了看星月,顿了一会儿,“确实难熬,两个,够了。” 星月轻轻别开目光低了头,归一瞪了瞪玄清,“搁我一个出家人面前说什么呢……” “非礼勿视,非礼勿听,你走远点就是了。” “嘶——行行行,是我眼力不够,不打扰了!” “关门。” “浪荡。” 玄清伸手摸了摸星月的头,歪着脑袋看着她,“我答应你的都做到了,你不可再食言,余生我都交给你,不准弃我。” “是,夫君。” 默了一会儿,星月轻叹了口气,“苏时……” “星月,赐婚之前我就已经跟她说的很清楚了,能给她什么不能给她什么,若不愿意,便拒绝,罪责归我。所以,她早就知道。我并非说我对得起她,人生两难,总有抉择,有些愧疚是必须承担的,但是,这都是我的事,你无需为此担责。” 星月浅浅笑着,“当然是你的事了。我非良善,你本就是我的,我才不会自责。” 归一抬头看了看树上的人,“小侠何去何从呢?不如留下陪我吧。” “她在哪我在哪。” “执着无益啊……” “遵从本心。” “小侠所求不是自由么?” “是,所以这次我自己选。” 归一眯着眼睛笑了笑,“小侠还要争么?” 桑林摇了摇头,“输赢已定,我只是不想离她太远。” “唉……果然情之一字,还是造化弄人。” 桑林轻轻笑着,“那也还是遇见好。” 第44章 番外三 “桑林哥哥,你教我剑法吧。” 桑林看了眼才及剑高的小不点,“你学剑干什么?” “报仇雪恨!” “怎么了?” “昨天啊,我和微在避雨停遇到一只阿黄,毛乎乎的,看起来可乖了,不过是摸了它一下,居然一路追到回仙阵。微被咬了,现在还在床上躺着呢。哼!冤有头债有主,我摸的它,它咬微干什么,我要去教训它一下。”宁儿眨巴着眼睛看向桑林,“桑林哥哥,好不好嘛?” “学剑,找你爹娘就是了。” “可是桑林哥哥比较厉害啊。” “你为什么一直叫我哥哥?我比你娘都大。” “好看的都是哥哥嘛,爹爹要是愿意,我也可以叫他哥哥的。” “我教你,你别叫我哥哥了。” “好啊,以后叫你师父。” “我不收徒弟。” “那就哥哥。” 桑林默了一会儿,一本正经道:“玄宁,我并不是好人,我的剑法你不必学,都是杀招,于你无益。我本就该活在暗处,但你不是。” 宁儿眨巴着眼睛,茫然地看着他。 “这位大侠,你觉得五岁的孩子听得懂你在说什么么?” 桑林叹了口气,听不懂么?他抬头看了高处的玄清一眼,“你不管么?” “这是你和她之间的事,我管什么。” “你女儿要拜我为师,没关系?” “有什么关系,你愿意,她愿意,我觉得挺好啊。” “你要她做个杀手么?” “你自己都不是个杀手了。”玄清看向宁儿,“玄宁啊,你考虑清楚了么,拜了师就不能反悔了,这个称呼你一生就只能叫一个人,就像爹,娘和兄长一样。” 宁儿迅速点了点头。 “桑林,你答应她吧,闲着也是闲着,找点事情做,日子……比较好过。” “哼,我日子好不好过,要你管。” “你要不在清月居住下算了,来来去去不累么,反正,我不介意。” 两人默默对视,玄清淡淡笑着,桑林握紧了手里的剑。 “爹爹,你别欺负桑林哥哥了,爱而不得还不够惨么,你这样,非君子所为。” 桑林震惊地扭头看了宁儿一眼,玄清灿然笑了会儿,“你看,都知道。” “娘不知道啊,桑林哥哥,喜欢就说嘛,你不说,娘这辈子都不会察觉的,要我帮你么?” “你……什么时候……” 宁儿撅了撅嘴,“太明显了好么,去年就发现了。” 桑林泄气地摸了摸她的头,“好,我教你。别告诉你娘。” 宁儿雀跃一笑,“师父,你别太难过,等我长大了,我嫁给你吧。” 桑林轻轻笑了笑,“我又不是你爹,没这爱好。” 玄清从高处纵身跳下,落了地,蹲在宁儿面前,敲了敲她的脑袋,“说什么呢,这么快就把阿思抛在脑后了,怎么见一个爱一个的,你这是像谁啊?” 宁儿抱着胳膊审视着玄清,“爹爹,你和娘,怎么回事啊?” “什么怎么回事?” “童养媳?” 玄清还没开口,一旁的桑林不咸不淡补了句,“养女。” “桑林——” “哇哦——” 桑林笑着挥了挥手,“玄宁,我去院里等你。” “好,我审完爹爹就来。” “你到底是谁女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