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所思》作者:三叶虫草 文案 前期女主 对江府:“早晚要离开这个地方,饿死也不回来。” 对喜欢她而她不喜欢的人,“滚——” 后期女主 对江府:“这种地方,还是消失比较好,免得遗害人间。” 对喜欢她的人,“凭你,也配?” 内容标签: 女强 相爱相杀 搜索关键字:主角: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看一只刺猬如何形成的 立意:靠山山倒,靠人人跑,自己才是自己的依仗 第1章 江缇第一次遇见凌夏,是在卞城的城郊。 那是一个草长莺飞、山花烂漫的时节。 城郊外,到处都是三三两两结伴踏青的人群。江缇在第一眼,就在人群中,看见了凌夏。 丰神俊朗,萧轩疏举。 凌夏似乎也感觉到了直勾勾盯着他,半点儿也不避讳的视线,他回眸,朝她浅淡一笑。 只一眼,江缇便丢了魂儿,脑子里冒出来一堆诗词歌赋,什么言念君子,温润如玉,什么是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作为卞城郡守江升的嫡女,外人面前的江缇一向矜傲,且眼高于顶。 她犹豫再三,最终放下矜持,放下傲慢,鼓足了勇气上前搭讪,唐突的问了素昧平生的男子名字。 凌夏微怔,随即莞尔一笑,说了自己名字。 许是凌夏如沐春风的笑容让她心下放松,更有勇气攀谈起来。旁敲侧击地打听了人家是否有家室之类的。凌夏也都一一答了,没见半点不耐烦。 正当二人交谈之际,一个青衣男子走了过来,揶揄地瞥了一眼凌夏,然后朝她拱手道别。 等他们走出很远,江缇才收回目光,她也不顾其他人的打趣,笑着离开了。 回家的路上,江缇越想越开心,一路傻笑,浑然不知今夕何夕。害得车夫都以为自家小姐魔怔了。 回到家中,江缇才懊恼地发现,她忘记问他家住何处了。 江缇怅惘了好几天,直到再一次在街上偶遇凌夏。 看来,命中注定,她和凌夏是有缘分的。 不然,为何茫茫人海,在短短几天之中,她又再次遇到他了呢? 凌夏主动邀请江缇茶楼一叙,江缇自然满心欢喜地答应了。 在攀谈之中,江缇才知道,原来凌夏家住雍城,此番前来卞城,原是应了友人相邀,前来游玩一番。 雍城距离卞城不算很近。 从小在卞城长大,从未出过卞城的江缇,只是耳闻过,并未去过雍城。 听着凌夏描述着雍城的山川风物,一草一木,江缇不由露出心向往之的神情。 这样静谧清宁之处,想必,在那里生活,也是极为美好的事吧。 总比留在卞城,要好很多。想到了家中的事情,江缇垂下眼睫,心里如是想道。 有了两次的邂逅,二人熟稔起来。江缇经常打着到街上买胭脂水粉,或者找卞城的闺阁千金联络感情的幌子去“偶遇”凌夏。 江缇习得了她家娘亲的一手好绣工,绣的花鸟虫鱼,栩栩如生的。可她并不喜欢做女红,因此除非必要,不然绝对不拈针拿线。 可现在,江缇却心甘情愿地拿起久置的针线,背着她家娘亲和侍女,认认真真地、仔仔细细地飞针走线。 “好精致的海棠。”凌夏手上,捧着一个素白底色的锦囊,上面正面绣着一枝贴梗海棠并几片落红,海棠花比一般绣的海棠要鲜艳一些,通透一些,花叶上犹带着几滴水珠儿,十分生动别致。 旁边,还绣着一句诗“海棠不惜胭脂色,独立蒙蒙细雨中。” 海棠艳而无香,花而不果,是花内神仙。江缇觉得,也唯有海棠可比凌夏风姿。 “这是你绣的?”凌夏问道。这等绣工,比那些绣娘都精巧。即便是他们家绣坊中的顶级绣娘,也未必有这等好手艺。 “嗯,”江缇点了点头,脸颊微红。 “姑娘真是心灵手巧。”凌夏赞叹。 “那——”江缇欲言又止。 收下女子的锦囊荷包,谁不知道意味着什么? 若是直接问了,和求婚有什么区别? 饶是江缇如此胆大果敢的,也不好意思说出你要不要收下这样的话。 “姑娘如此抬爱,在下自然却之不恭。”凌夏笑着,将锦囊挂在了腰侧,“这锦囊的花色,倒是正好与在下的衣着相配。姑娘有心了。” “你不嫌弃便好。”江缇嘴上说着不嫌弃就好,心里早乐翻了天。 他居然收下了! 那不就意味着—— 不尽的喜悦之情把江缇整个胸腔都塞得满满的,她感觉脑袋都有些缺氧的感觉,昏昏涨涨的,不知今夕何夕。 第二章 “缇儿,你是不是……”张柔欲言又止,看着满脸笑容,正在给她揉捏肩膀的女儿。 “怎么了,娘亲?”江缇笑道。 “你是不是,看上哪家的公子了?”自家女儿这些天的变化,她身为母亲,早就看在眼里。那一副小儿女的情态,除了有了心悦之人,再不做他想了。 “嗯。”江缇点了点头,眼前浮现凌夏的一颦一笑,脸上顿时有些羞红。她停下手中的动作,坐在了张柔身边,低着头抱住自家娘亲的手臂。 张柔抚摸着她的鬓发,眸中尽是忧虑,“缇儿,你有了心仪之人,娘亲为你高兴。可是,你爹那里……” 一听到提起爹,江缇脸上笑容淡了下来,声音有些冷漠,“他又怎么了?” “你爹前几天,和庆城郡守商议,打算将你许配给庆城郡守之子简绍。” “他还真是物尽其用,连我婚姻大事都想作为他升官发财的砝码!” 别说庆城,就是整个西川,谁不知道庆城郡守之子简绍是个怎样的人?!说是大名鼎鼎,家喻户晓都不为过。 琴棋书画半点不会,骑马射箭是一窍不通,吃喝嫖赌倒是样样行家。整天流连花街柳巷,还强抢民女。未及弱冠,后院里的姬妾,没有二十,也有十几个。整个一下流无耻之辈,说衣冠禽兽都侮辱了禽兽这个词! 这样一个连禽兽都不如的人!他爹居然还想把她嫁过去! 张柔自是知道,可她说话一点分量都没有,再加上江升根本见都不想见她,她连求情的机会都没有。 “是不是那个姓何的撺掇的?”江缇冷笑。 张柔垂着眼不说话。 若不是何雅昨儿过来奚落嘲讽她,她估计到现在都不知道这件事。 何雅是江升三年前娶的姨娘,只比江缇大了三岁。她出身青楼,人长得妩媚娇柔,又会逢迎讨巧,自从她到了府里头,一时风头无两。即便江升后来又娶了几个,也没人盖得过她的风头。 如今,整个江府里头,因为就属她得宠。连早夭的二夫人的儿子江峰,都奉承她,还巴巴地上赶着喊娘,比叫亲娘都殷勤。小厮侍女们,都是见风使舵的,一味地只往何雅面前去奉承。 而张柔,作为江升的原配嫡妻,早被众人遗忘。若不是张柔娘家张家还算是个不错的豪门富户,而且江缇性子厉害对那些个姨娘寸步不让,张柔的嫡妻位置都保不住。 “我就知道是她。”江缇恨声道。 她特别憎恶何雅,可却也没有办法拿她怎么样。有江升护着,她就是再怎么闹腾,都不中用,只要何雅枕边风一吹,遭罪的反而是她和她娘亲。 说到底,都是江升的错。 所以,江缇十分厌憎江升,背地里从不喊他爹,都是直呼其名,张柔怎么劝诫呵斥都没用。 “你爹一旦拿了主意,估计是改不了的,你还是断了别的念想吧。”张柔劝道。 “娘,我是绝对不嫁给那个纨绔子弟的。大不了,我剃了头当姑子去!”江缇一撇头,一脸阴郁。 “胡说什么呢。”张柔道,“我们做女人的,婚姻大事,从父从夫,原是自古以来就这样的。虽说那个庆城郡守之子简绍,是行为不羁了一些,可成婚之后自会收敛……” “娘!”江缇不耐烦地打断了张柔的话,“自古以来都这样,却不代表就该是这样。我一辈子的大事,为什么非要别人来决定!江山易改本性难移,那样的一个下流之人,往哪里改,再怎么也改不了龌龊本性。江升他有为我考虑过吗?还有,他这么多年,怎么对你的?他和你成亲多少年了,收敛了吗?就他,他配为父为夫吗?” “缇儿!”张柔皱眉,“你怎么能这么说你的父亲?他好歹是你爹!” “我没有这样的爹!”江缇甩开手,站了起来。 “缇儿……”张柔嗫嚅,完全不知道怎么劝慰女儿。 “娘,你别说了。”江缇扶着额头,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看着张柔。 她曾经,不止一次劝说娘亲和江升和离,可是她娘亲,却顾虑这个,顾虑那个,说什么女人需贞静和顺,怎么能和自己夫君和离,还说什么和离之后她哪有脸见人。无论江缇怎么苦口婆心地劝说,都不中用。 她不明白,明明娘亲对江升已经完全没有所谓的夫妻之情了,也再不抱他能回心转意的希望了,可是,她为什么就是不愿意和离呢? 江缇外祖父家张家,也是是数得上的豪绅家族。不过江缇从未想过投奔外祖父家,也不敢做此想法。他外祖父家什么德行,那更不用说,和江升、简绍那一家子简直是一丘之貉,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走散的亲兄弟。 即便外祖父家不愿意收留,那又怎样?娘亲带过来的嫁妆,也足够她们出去自立门户了。而且她江缇不怕别人说三道四,她可以抛头露面学着做生意,出去赚钱养活她和娘亲。只要能离了这个乌烟瘴气的地方,她不介意没有锦衣玉食,不介意生活苦一点,不介意被人指指点点。 可是,为什么,娘亲就是想不明白呢? 所谓的名节,就这么重要?重要到要宁愿搭进去后半辈子?! “娘,我不怕实话告诉你。我就是宁愿离开这个家,不认这个父亲,我绝对不遂了姓何的意,绝对不给江升当升官发财的垫脚石!”说完,江缇看都不看一眼张柔,负气转身离去。 第2章 第 2 章 江缇一肚子的怒火无法平息,走路都脚下带风。 她忿忿地撕扯手中的巾帕,好好的一块绣花巾帕就被□□成了一团乱糟糟的破布。 过一处回廊时,江缇走得快,也没在意有没有来人,一下子拐过去,便撞到了一个人,被弹得一个趔趄退了好几步才站稳。 “瞎了眼的——”被撞的那人气冲冲地吼道一半停住了,换成了吊儿郎当地语气,“呦,这不是我们江大小姐吗?”那人一脸痞笑,上上下下的打量着脸颊因怒气上涌微微泛红的江缇,让江缇一阵恶心。 江缇瞪着他不说话。 此人正是江峰,江缇的二弟。典型的金玉其外败絮其中,长得人模狗样,却十分好色贪杯,整天混迹在秦楼楚馆,酒楼饭馆,不是和狐朋狗友喝酒划拳就是和女子厮混。更恶心的是,荤素不忌,毫无人伦。 整个江府,江缇最厌恶的人,他能排到第二,仅次于江升。 江缇面色不善,垂着眸子,连看他一眼都觉得腌臜。她冷着脸,往一旁移步,想绕过江峰,不料江峰却也跟着她移步。江缇压着怒气,又往另一边移步,江峰又堵了上去。 江缇深吸了一口气,掉头就要走,却被江峰伸手拦住去路,“急着去哪儿啊,长姐?”嘴上恭恭敬敬喊了一声长姐,可语气却是十分的轻佻下流。 “与你何关?”江缇冷冷白了他一眼。 “当然与我有关。”江峰笑得邪气,趁江缇不注意,一把抓住她的手腕。 江缇一愣,随即立刻厉声急喝,“你干什么?”,她使劲想要抽出被江峰握住的手腕,却被江峰死死钳住挣脱不开。 “我们好久没见到了,不如今天一块叙叙旧,增进增进感情。”江峰嘴上说的轻巧,手上却使了大力,生拉硬拽地把江缇拖到僻静处,一脸猥琐,“听说父亲要给长姐定亲了。弟弟在这里先恭喜你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一手钳住江缇双手,一手往她的脸上摸去,整个身体压下来,越靠越近,“与其便宜那个草包简绍,不如姐姐先让弟弟我快活快活。” 江峰从来不顾什么人伦道德,府里头那些被江升荼毒过的丫头,他一个也没放过,甚至于连几个姨娘,连背地里哄带骗地弄到手了,即便有反抗不愿意的,也被他强迫着从了。 他作为江府唯一的继承人,那些姨娘丫头,即便不愿意,也断不敢违逆他的,更不敢告到江升面前去。 真要弄到江升面前去,依江升对江峰的纵容,他有没有事不好说,反正告状的人是绝对没有好结果的。 如此一来,江峰在府里一直就是横着走。 姨娘丫鬟玩腻了,便把主意打到江缇身上了。 一来,江缇脾气火爆,他还没玩过这种脾气的,一直都想试试。二来,有着伦理搁在里头,玩起来也刺激。何况,江缇仗着嫡长的身份,矜傲凌然,很有一股子傲气,他早看她不顺眼了,总想着搓搓她的傲气。 江缇整个人都气蒙了,头脑轰鸣,浑身颤抖。 江峰以前也不是没有把主意打到她头上过,不过没敢这么明目张胆,最多言语挑逗,都被江缇尖刻言语气走了。 现在他竟敢,他竟敢动手动脚! 无耻之尤! 江缇恶心欲吐,用了十分的力道一脚踩上江峰的脚面。 江峰疼的江峰龇牙咧嘴,“贱人,你竟然敢!”他面目狰狞,暴露出残暴的本性,一巴掌扇向江缇,江缇的有脸顿时一片浮肿,“贱人,你以为你是谁?告诉你,今天不从了我,我能让简绍弄死你。你信不信!” 江缇恶狠狠地瞪视着他,那凶狠的眼神仿佛能吃人,恨不得把江峰生吞活剥了,“在你这个真正的贱人面前,我自愧不如!” 她一把抹掉嘴角的血迹,压住恐惧沉声道,“江峰,你今天要是敢对我怎么样,我保证简绍没弄死我,我就让你死在我前面!” “好大的口气,你以为你是个什么东西?!”江峰冷笑,“不过是个不受宠的人尽可欺的罢了,真当自己是个大小姐了!” “我是没本事,哪像你这么有本事,聚麀爬灰样样不落!”江缇仰头冷笑,一脸挑衅。 “你看到什么了!”江峰一听,额角青筋暴起,眼神闪过一丝慌乱,随即散发出毒蛇一样的危险视线,他拽住江缇的衣领,差点将她提起来,“说!” 别人不敢告到江升面前去,江缇这头倔驴,那可是什么都能干出来!丫头还无所谓,若是让他老子知道他把绿帽子戴了个遍,连何雅都没放过,那他老子绝对不会轻饶了他! “你放了我,我自然什么都没看见。你今天要是敢动我一根指头,那我不介意告诉父亲你的丰功伟绩。”最后四个人,江缇咬的极重。 “好!好!”江峰把江缇甩到地上,一脚踩到她身上,“江缇,算你厉害!” 说完,啐了江缇一口。 江峰犹不解气,照她身上狠狠喘了一脚才气冲冲地转身离开。 江缇捂住胸口,撕心裂肺地咳了好几嗓子,在地上缓了半天劲都爬不起来。 她什么时候,才能离开这个恶心的地方,什么时候才能解脱? 江缇蜷缩成团,一滴泪水划过眼角,隐入鬓角消失不见。 好半天后,江缇慢慢爬起来,蹒跚着向她住的松竹园走去。 第3章 第 3 章 好半天后,江缇慢慢爬起来,蹒跚着向她住的松竹园走去。 她忍着浑身剧痛,轻手轻脚避开在卧房窗下低头绣花的张柔,往自己卧房走去,顺手轻轻拴上房门。 房间东西不多,十分简练,进门入眼的是一架素净纱屏,后面放着一个小方桌和青帐梨木床,右边是一个雕花镂纹的衣柜,左边放着绣架、盆架、书桌和一架书籍,还有一架古筝。 所有物品全无饰物,看上去十分寡淡,不过,却胜在整洁干净,井井有条。 江缇慢腾腾地挪到柜子前,拿出一些瓶瓶罐罐摆在桌上,又端过水盆,自己给自己涂抹伤口。 她的脸颊浮肿,腹部也被踢出一片青紫,胳膊上几处擦伤淤青。江缇涂药的手哆哆嗦嗦,痛的冷汗直流,可她除了几声闷哼,再没有溢出声来。 收拾完之后,江缇把东西收拾好,这才慢慢挪到床榻边,轻轻躺了上去。 晚饭的时候,张柔过来敲门,问她在不在,她应了声,说不想吃。江缇一向脾气大,一生气很久都消不了,连饭都不吃。张柔以为她还在生气,叹了口气离去了。 第二天早上,江缇脸上消了肿,才去张柔的房间用早饭。 “脸上这是怎么了?”张柔一眼便瞧见她脸上的未褪尽的淤青,忙放下手中的碗筷,迎上来去抚摸她的脸颊,眼里都是心疼。 “没事。”江缇闷声道,坐到桌边拿起碗筷。 “又是谁?” 江缇不说话,只顾闷头吃饭。 张柔蜷缩着手指,慢慢放下双手。 “以后,还是能躲着她们就躲着吧。你爹不管我们死活,我们也只能忍忍了。” 躲,躲到哪里? 江缇顿时觉得口中的饭菜味同嚼蜡。 忍了又忍,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究竟何时是个头?!!! 江缇心中的火气像个皮球一样,砰的一下又鼓胀起来,但是看向她娘亲忧郁怯懦的模样,硬生生又压了下去,只剩下无奈和憋闷。 她已经懒得说了,因为说了太多遍了。 “我吃饱了。”江缇摞下碗筷,站起身就走,不顾张柔在背后喊她。 转身离去的江缇,没回自己房间,直接离开江府,去寻凌夏。 她想让凌夏带她走,带她离开这个让她窒息、痛恨的地方。 再这样下去,她快要受不了了。 凌夏,现在是她唯一的救命稻草,唯一能够带她离开这个污秽泥淖的人。 甫一见到凌夏,江缇也不顾什么矜持,就扑进了他的怀里。 “怎么了?”凌夏拍了拍她的肩膀,柔声道。他瞥见了她脸颊上的淤青,眼中闪过一丝异样。 “凌夏,我可以跟你去雍城吗?”江缇揽住他的腰身,将头深深埋在他的怀里,声音闷闷地。 “发生什么事了?”凌夏问道。 江缇不答,闷头在他怀里,半晌,才缓缓抬起头来。 “究竟怎么了?” “没什么。”江缇摇了摇头,她们家里那样乱七八糟、乌烟瘴气,她又怎会在自己心仪之人面前启齿? “如果,我说如果,我不再是江升之女,不再是卞城郡守的千金小姐,你还会喜欢我么?”江缇抬头,认真地看向凌夏。 “自然。”凌夏一笑,抬手点了一下她的额头,“你又在胡思乱想什么呢?” “我很高兴。”江缇阴郁的心情,瞬间晴朗了很多,“我很高兴,凌夏。” 她并不是被所有人厌弃的人,还有人愿意怜惜她,疼宠她的。 或许,她可以离开这个牢笼了。 有了凌夏的保证,江缇更加坚定了自己的想法。 她要和江升摊牌,她绝对不要嫁给一个自己不喜欢的人,绝对不要嫁给一个纨绔子弟。她要和凌夏在一起!她要给自己做主,她要离开那个乌烟瘴气的江府! 大不了,就闹翻了吧。反正,她和江升的父女关系,早就名存实亡。 她不在乎把这层关系变得名符其实。 反正,还有凌夏站在她的背后。 第4章 第 4 章 江缇向来说风就是雨,既然拿定了主意,就去找江升摊牌。 脚步,却在江升的书房外猛然顿住。 听着书房里传出来的打情骂俏,除了江升猥琐的声音之外,还有何雅和两个妖媚的娇笑声,江缇握紧了拳头,手上青筋毕露。 男盗女娼,全是贱人! 江缇恨不能冲进去一脚踹翻里头的人。她咬牙切齿,门也不敲,嘭的一下将门摔到墙上,大步走了进去。 江升正在和何雅还有两个侍女狎玩欢快,被这动静吓了一跳,一见江缇进来,立刻横眉冷对,低斥道:“滚出去,谁教你这么没规没矩的!” 江缇斜眼,瞅了一眼还歪在江升怀中的何雅、鬓发散乱面色酡红的两个俏丽侍女和衣衫不整的江升,满眼的嫌恶。 何雅扫了一眼,两个侍女行了礼,匆匆忙忙爬起来,边整理衣衫边往门外走去,路过江缇身边之时,偷偷抬眼瞧了瞧江缇,被她眼中明晃晃的嫌恶看的羞愧,涨红着脸低头小跑了出去。 何雅略略直起身子,慢悠悠地理了理散乱的鬓发,扭着腰走到下首的椅子上坐了,她斜斜睨了一眼江缇,捏着嗓子阴阳怪气:“呦,我说是谁呢这么大气性?原来是我们大小姐。唉,也是,府里头除了大小姐,谁敢这么粗野无礼呢。” “本小姐有什么事,还不劳您一个姨娘费心。”江缇冷笑。 虽然在何雅手上吃过很多亏,江缇却从来不愿意服软示弱,只要何雅挑衅,她必定反唇相讥。 “怎么说话呢,半分教养都没有。”江升呵斥道,本来就不待见江缇,现在又被打断好事,看见她更是心烦厌恶,“有什么事赶紧说。” “姨娘回避一下,我与父亲有要事相商。”江缇瞥了一眼坐着不动的何雅,冷淡地说道。 “嘁,谁稀罕听你的事情似得。”何雅颇为幸灾乐祸地挑眉,瞅了一眼神情淡漠的江缇,半点没有犹豫,心情颇好地走了出去。 她当然知道江缇来做什么的,无非就是听她那半死不活的娘说了庆城郡守之子简绍的婚事,过来闹腾的罢了。左右目的达到了,她也没必要在这里再遭受波及。 经过江缇身边的时候,何雅冷笑了一声,心里愤愤道,小贱人,好戏还在后头呢! 何雅经过的时候,江缇白了一眼,心里骂道。 贱人! “说吧,到底什么事?”江升没好气地看了一眼江缇,臃肿地瘫坐在坐垫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晃着退。 “我想知道,庆城郡守之子简绍是怎么回事?”江缇面上不显,语气平静,似乎只是前来确认一件稀松平常的小事。 “你和庆城郡守之子的婚事啊,前两天刚定下来。”江升颇为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 “我怎么都不知道。” “你现在不就知道了?本来打算今天知会你,正好,你自己来问了。” 知会一声?她的事情,竟然是只配到了最后定下来之后才能知道吗?忍着怒气,江缇尽量心平气和,“为什么没和我商量?” “你一个女儿家,和你商量什么?”江升不耐烦,脸沉了下来,“越大越没教养,你娘成天都怎么教你的。” “我绝对不会同意嫁给那个下流无耻之徒的!”江缇抬头直视江升,硬着语气道。 “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还由得你同不同意!” “父母之命,呵,父亲何曾真正当自己是一个父亲了。”江缇抬头,直视着江升,满脸的讽笑。 她这个父亲,总是有办法让他这个女儿,对他一次比一次失望。 江升猛地站了起来,指着江缇大发雷霆,“混账!你就是这么跟我说话的!” “父亲?我江缇,不敢有您这样的父亲。荒淫下流,仗势欺人,利欲熏心……” “啪——”不等她说玩,江升健步冲下来,一个响亮的巴掌声,瞬间打断了她的控诉,将她的脸狠狠扇向一边。 “我没你这样不忠不孝的女儿!滚!” 江缇冷笑一声,摸了摸嘴角,抬起袖子狠狠擦去了血迹。她直起身子,不闪不避地直视着江升,一字一顿道:“我也正有此意,多谢江大人成全!” “啪——”又是一巴掌,“滚出府去,从此以后,你要是敢进这个家门我打断你的腿。现在就滚,我就权当你死了!” “放心,我求之不得!”江缇抬头,冷冷看了一眼江升,转过头,毫不留恋地大步离去。 江升被她气得脸都涨成了猪肝色,指着她的背景一个劲儿的喊,“孽子!孽子!气死我了!” “我怎么就生了这么一个孽障!” …… 第5章 第 5 章 江缇擦了擦唇角,回头看了一眼乒乒乓乓一阵乱响的房间,冷哼一声,往娘亲的院子里走去。 断绝关系就断绝关系,反正她也不稀罕! 她面无表情地将细软收拾好,环顾着房间。 那些古籍、琴筝之类的,是带不走了。 马上要离开这个自打出生起,待了十几年的地方,江缇心里说不上来什么感受,只觉得堵得慌。 “缇儿,你这是干什么?”张柔进来,看见江缇手里的包袱一愣,随即想到了什么,一脸的惊惧,“你——” “娘亲,我刚才见江升了。”江缇面无表情地陈述着事实,“他已经和我断绝了父女关系,将我赶出江府。” “什么!”张柔睁大了眼睛,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 “娘亲,你还没受够吗?你和他和离吧,和我一块离开这个乌烟瘴气的地方。”江缇握住自家娘亲的双手,“我会好好照顾娘亲的,我可以养活你的。” “缇儿,你怎么这么糊涂?”张柔痛心疾首,整个人颤抖的像风中落叶,拼命握住江缇的手,“你去和你父亲道歉,和他服个软,他会原谅你的。” “娘亲,你还不明白吗?事到如今,你怎么还觉得,我会和他服软认输?我受够了,若不是为了你,我早就离开这个鬼地方了!” “缇儿,你不能这么做。离开了江府,你一个弱女子,你能去哪里?”张柔颤抖着双手,满眼泪水,“你去和你父亲道歉,求他原谅你吧。真被赶出府,你的名声,就彻彻底底没了!你不要意气用事啊!算娘亲求求你了。” “我有手有脚,我会刺绣,会琴棋书画,也会记账,出去了怎么着也能活下去。即便赚不到钱,就是沿街乞讨,我也能活下去!哪怕饿死,我也绝不给他低头认错,苟且偷生!名声,闹到现在这个地步,我还在乎什么名声!”江缇咬牙,“娘亲,你和我走吧!” “不行,不行。”张柔摇头,“我不能离开这里,你也不能。” 江缇抓着张柔的肩膀,恨不能跪下央求:“娘亲,我们不抛头露面也可以。大不了,大不了我们去投奔外祖父家。” “缇儿,你还不懂吗!”一直说话都轻声细语,对着自家女儿更是温柔平和的张柔被逼迫地退无可退,忍无可忍,终于忍不下去了,对着江缇嘶吼,“我若是真的和离,是有辱门楣,你外祖父家怎么肯收留我们给自己抹黑?再说,以你爹现在的地位,你外祖父巴结都来不及,又怎么会为了我一个嫁出去的女儿,和你爹反目成仇!”张柔泣不成声,浑身颤抖,颓然地坐倒在地,一番嘶吼已是耗尽了她所有力气。 “缇儿,求求你了,你不要逼迫娘亲了,好不好?”张柔拿起丝巾,捂住眼睛,“娘亲不能,我不能。” 看着哭得不成样子的张柔,江缇咬牙,狠狠闭上了眼睛,半晌,才缓缓睁开,“好,我不逼娘亲。” 张柔不可置信地抬头,只见江缇面无表情,眼神坚定,“我自己走。” “缇儿!” “我自己走。”江缇又重重地重复了一遍。 “缇儿,娘亲求你了!” “我意已决,誓死不悔。”江缇甩开张柔,一字一顿道。 “缇儿!”张柔哭得痛彻心扉,只能眼睁睁看着江缇决绝地背影,越走越远。 第6章 第 6 章 “你真和你父亲断绝关系了?”凌夏皱眉,问道。 “千真万确。”江缇红着眼睛,重重点了点头。 “为什么?”凌夏握着她的手,耐心询问。 江缇不吭声,低着头看着两人交握的手。 好一会儿,江缇闷声道:“你会不会觉得我不孝不悌,忘恩负义?” 虽然早就痛恨令人恶心的脏乱的江府,虽然早就想断绝这名存实亡的父女关系,可是,当这一天真的到来的时候,心里,还是会忍不住惶然,还是会忍不住难受。 毕竟,她的身上,还是流淌着那人的血脉。 这一点,她极力否认,却无论如何,都不得不承认。 “你这么做,自然有你的道理。”凌夏轻轻摇头,“清官尚且难断家务事,我又岂敢置评?况且,你既然如此决绝,想必也是深思熟虑了的。” “谢谢你。”江缇弯起唇角,眸中尚带有点点泪光,“我现在,已经无家可归,什么都没有了,只有你。” 凌夏没有言语,只是将她揽在怀中。 凌夏给江缇安排了住处,让她暂且安置,待她处理完事务,再带她一起回雍城。 这几天里,张柔来找过江缇。 她是背着江升偷偷来的,而来的目的,无非就是劝说江缇服软,和江升和解。 可想而知,劝说无果。 和解?和解之后呢? 她再继续忍受那宅院里头的勾心斗角,再继续忍受何雅和她那个所谓的兄弟姐妹们的明里暗里的嘲讽打压,再继续不知反抗,任由那人将她卖给一个纨绔吗? 她是一个人,一个活生生的人,为什么一定要忍受这些! 和她的母亲完全相反,江缇是倔强的,固执的。即便是撞了南墙,哪怕头破血流,她也绝对不会回头的。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江缇的眼里,没有妥协这两个字,更不会有逆来顺受这样的字眼。 没有凌夏,她也绝不会逆来顺受,只是,有了凌夏,她更有理由和底气而已。 凌夏处理完了事情,打算第二天就动身出发。 走到城外的时候,江缇不住地撩起车帘,往后头张望,面上不显,眼底却一次比一次失落。 看来,娘亲是彻底对自己失望了。 江缇慢慢放下车帘,低垂着脑袋。 “缇儿!” 眼中猛地绽放出明亮的光彩,江缇一把撩起车帘,一眼看见了远处背了个包袱,气喘吁吁小跑着赶过来的张柔。 “娘亲!” 凌夏让马车夫停下车。 还未等车子停稳,江缇就已经迫不及待地蹦了下来,手忙脚乱地往张柔跑去。 “娘亲!”将脸埋在张柔的肩颈,饶是她再如何故作坚强,终究忍不住哽咽着,落下泪来,“我以为,你再也不想认我这个女儿了。” “傻孩子,娘亲怎么会不认你。” 母女二人抱头痛哭,很久才停了下来。 张柔从背后去过包裹,递给江缇,“这是为娘这些年的体己,还有给你留的嫁妆,我都兑换成银票了,只留了几件贵重的首饰。你带着傍身。” “娘亲,我不需要。”江缇摇头,将包裹推给张柔,“你自己留着用吧。” 不能侍奉左右,略尽孝道,她已经满心愧疚了,又怎能再拿自家娘亲的傍身钱财?况且,江府的日子有多难,她又不是不知道,没了这些,她娘亲岂不是更加举步维艰。 张柔怎会不知自家女儿如何想的,“我在府里,虽然没权没势,可好歹不会短了我什么,哪里用得着这些?况且,这些本来就是给你备下的。” 见她拒不接受,张柔一向软弱温柔的人,也发起威来,不由分说将包裹塞进她怀里。 “为娘让你拿着,你就拿着。连为娘的话,你也不听了?” 江缇知道,这样推来推去不是办法,于是打开包裹,拿了几个首饰盒子,并一小部分银票,便决计不肯再要其他的了。 张柔还想劝说,却被江缇坚决拒绝了。 “拿这些就足够了。娘亲,你再说也不中用的。” 张柔没法,也不再劝说了。 “缇儿,为娘知道,你是铁了心要走了。那个凌夏虽好,可为娘终究放心不下你。”张柔擦着眼泪,紧紧握着自家女儿的手。 “娘亲放心,凌夏待我很好。” “你一定要好生照顾自己,知道吗?” “嗯,我知道的。” “时辰不早了,你赶紧上路吧。” “好。” 江缇恋恋不舍地放开了张柔的双手,“娘亲保重。” “嗯,你要好好的,知道吗。” 江缇的鼻子,一下子又酸涩起来,她扯开唇角,扬起微笑,“嗯。”说完,最后深深看了一眼张柔,闭了闭眼,然后,转过身,往马车走去。 待她上了马车,坐稳了,凌夏示意马车夫起行。 江缇坐在马车中,听着后面一声一声的呼唤,双手捂住了脸颊。 一旁的凌夏,眼中闪过一丝不忍,手不由自主地伸了出去,然而在即将触碰到她的时候戛然而止,顿了一下,又默默收了回去。 第7章 第 7 章 来到雍城的江缇,活得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闲适自在,无忧无虑。 一来,是想念娘亲,二来,和凌夏有关。 凌夏是凌云山庄的庄主,凌云山庄的产业遍布整个雍城,涉及各个方面,从酒楼到米铺,从绸缎庄到钱庄,都是排的上名号的。以她原来的身份,自然算得上门当户对,可如今,她不过是一个无家可归、无人依仗的孤女罢了。 从入雍城的第一天,她就发现,在雍城,上至大家闺秀,下至小家碧玉,凌夏的仰慕者,多如过江之鲫。甚至于入城回凌云山庄的路上,都有不少女子给他抛丝巾、香囊之类的。让江缇真正见识了掷果盈车,香巾满载。 而且,凌夏的房中,还有两个贴身丫鬟,是凌夏弱冠礼之时,凌老太君,也就是凌夏的祖母,送给他的。 江缇从未想过会这样,心里免不了酸涩。 再加上她住在凌云山庄里,那些下人的闲言碎语嚼舌根,让她更加难堪。 她既非亲友,又非凌夏的未婚妻,来历不明,就这样大喇喇住在凌云山庄,别说凌云山庄的人,连她自己,都忍不住多想。 而且,凌夏每天忙忙碌碌,早出晚归,她见不到几面,自己一个人在山庄里无所事事,不免胡思乱想。 “长得也就那样,还真当自己是个天仙了。” “就是。要家世没家世,要样貌没样貌。还想倒贴我们家主,好大的脸。” “对我们家主死缠烂打,纠缠不清的多了去了,就没见过这么没脸没皮,不知廉耻的。” 那几个婢女和小厮明明看见江缇就在不远处,可丝毫不避开,声音还越来越大,生怕她听不见一样。 “哎,也是没办法,谁不想着攀高枝儿!就怕枝儿太高,怎么摔死的都不知道!” 江缇握紧了拳头。 按照她的脾气,早该一脚踹过去了。 可是,她不能,即使已经满腔怒火,气愤难平。 这是凌夏的家中,她不能这么粗野无礼。 咬紧了牙关,江缇装作没看见,快步走了过去。 全然不理会身后的冷嘲热讽。 回到房间,江缇越想越气,脑子都快气的炸裂,恨不能冲出去狠狠扇他们几巴掌。可随后,她捏紧的拳头又颓然地松开。 其实,他们说的,又有什么错。在外人眼里,她不就是这样的么。 与凌夏无名无分,却跟着他回雍城。和凌云山庄非亲非故,却住在凌云山庄。一概吃穿用度,全是凌夏的,又是孑然一身,要什么没什么,可不就是攀高枝儿的人! 那些人说的没错。 自己,的确不该依仗凌夏的喜欢,就在凌云山庄白吃白住。不说赚多少钱,最起码,也该自食其力,自力更生。 凌云山庄有绣庄的产业,她别的不行,刺绣手艺却还是能拿出手的。怎么说,她娘亲的女红也是当年卞城数一数二的,技艺全部都传给了她,不说青出于蓝,可也不至于辱没了娘亲的美誉。江缇决定主动请缨,去绣庄帮忙。 她想到这里,便兴冲冲跑去凌夏的书房,结果被凌夏的一个小厮守训拦在了游廊之下。 “江小姐,家主正在议事。” “哦,”江缇点了点头,“那我在这儿等一会儿吧。” “郡守大人的公子未时末要来访,江小姐在这里恐怕不太方便。”守训又道。 “这样啊。”江缇勉强抿了抿唇笑道,“那便不打扰了。” 江缇隐隐的失落,看了一眼打开着的房门,里面是不是传来说笑之声,她嘴角张了张,最终默默转过身去。 可能是凌夏正忙着,没听见她的声音吧。江缇安慰自己。 可是,这么近的距离,他真的半点没听到自己的声音么?江缇内心深处忍不住问道。 一连几天,凌夏都没有过来找过江缇。江缇去找过几次,却都被守训堵在外面,推脱说凌夏正忙,没空见她。 江缇这才意识到,只要凌夏不来找她,她是压根见不到凌夏的。 江缇心里憋闷,回了自己住的院子。她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想起来自己的被褥也有近一个月没换洗了。 她的衣服一直以来都是自己洗的,院子里有一口井,每天浣洗方便。而且,她自己洗衣,也免得那群小厮丫鬟多嚼舌根。 江缇从杂物间拿出木盆和皂角粉放到井边,将被褥外面被套的缝线、枕头的缝线拆掉,掀了被单把把它们裹作一团,抱着放进木盆中,拎着木桶放入井中打水。 开始的时候,她手脚笨拙,木桶在井水里晃荡半天也打不上来水,给她气得个半死。她是个不服输的,不会就自己慢慢摸索,练得多了,才掌握了技巧。 拎着绳子的手一顿再一晃,江缇慢慢将木桶提上来,将满满的一桶水倒入木盆,又打了一桶上来,装了大半盆,这才将桶放在一边,开始清洗被罩。 洗着洗着,那股憋闷的劲儿就没了。 嗯,看来心情不好的时候干活是个不错的选择,江缇撇撇嘴挑挑眉。 最起码,可以降火消炎。 精神、力气都用到干活上头了,哪还有闲心憋闷发火? 江缇当天晚上终于见到了凌夏,便将自己的打算告诉了凌夏。 凌夏本不同意,说让她在凌云山庄好好待着就是,实在无聊了可以去街上逛一逛,没必要非要去绣庄帮忙。 江缇便说不想无所事事,更不想白吃白住。 “我凌云山庄还缺了这点不成?”凌夏挑眉。 “不是,我只是想要自力更生。况且,我也不想荒废了我的绣工。”江缇解释道。 见她态度坚决,凌夏考虑了一下,便应允了。 然而,绣庄也同样不是那么好待的地方。 第8章 第 8 章 绣庄的管事是个三十多岁的女子,名叫高岚。她丈夫早逝,留下一对儿女,因此很早就出来做工,养家糊口。在绣庄待了十多年,如今,才到了管事的位置。平日里不苟言笑,十分严肃。 江缇来报到的时候,高岚对她很是不喜,态度也是十分冷漠。她早就听绣庄的绣娘七嘴八舌地说过江缇的事情,便认为江缇是攀龙附凤之辈,心里很是反感。若不是碍于是家主亲自允了的,她是决计不会收下这样的人的。 高岚对她既然不喜,不免就故意针对,便给她分配下人的活计,让她负责绣坊的日常洒扫。 那群绣娘也不是吃素的,在江缇来之前,就被说的体无完肤了。现在更是在背后对江缇指指点点。 见管事给她分配了个洒扫的工作,一个两个都幸灾乐祸,不过大部分人也不敢随意招惹她。 虽说她现在没名没分,可谁知道以后会不会真的飞上枝头? 有几个胆大的也不这么想,就想趁机欺负她一番。不过也不敢太过分,就是时不时装作无意地弄乱她刚扫做一堆的落叶,或者在绣坊她擦过的地板上倒上一杯水之类的。 第一次落叶堆被弄乱的时候,江缇没放在心上。第二次的时候,江缇便知道有人故意行事的了。 这种事情,她从小到大见的多了。 在江府的时候,那些小厮婢女并不敢这么明目张胆,最多就是暗搓搓克扣一些用度。不过后来,被江缇知道之后踹过几次也就不敢了,除非是那几个无事生非的姨娘授意。 江缇脾气暴躁,心底火气有些上来了,不过又悄悄自己压下去了。 她现在需要在这里待下去,不能这么暴躁。 高岚对此心知肚明,都是些小打小闹而已,便任由她们去了。 几天下来,高岚见她行事勤勉,并没有故作什么大小姐姿态,也不像传言那样不堪,对她的印象也稍微好了一点,便不再故意针对她,把她调回来做绣工。 江缇的手艺,远比绣庄绝大部分人的手艺要高出许多。即便有些手法老练、技艺娴熟的老绣娘,绣工虽可与她匹敌,可绣的花样、意境,却差了不是一星半点。 虽然江升不待见她们娘俩,没给她请师傅教习她琴棋书画。可她娘亲以前也是大家闺秀,琴棋书画,女红管家那是样样精通。她自然也学了一点,琴棋画不精通,勉强拿得出手。书法却很好,一手行书行云流水,极有风骨。她绣的花样,都是自己画的,除去常见的花鸟虫鱼,什么山谷流水,斜阳残照,绣的十分生动逼真,比许多画工画出来的还要有意境。 在江府的时候,她和她娘亲就时不时拿一些绣品到绣坊去换一些银钱补贴生活。 高岚见她绣工了得,不由地刮目相看。虽然对她心里还是有些不喜,可每每看见她的绣品,却不得不由衷夸赞一番。 “不错。半开半阖,蜂蝶触蕊,这才是茉莉该有的样子。” “衣摆处绣之以烟波浩渺岸芷汀兰,雅致恬淡,倒是妙得很。” “这莲花绣的妙,花瓣粉红由浅至深,层层递进氤氲,真是栩栩如生。” 如此几天下来,绣坊的其他绣娘更加心里嫉恨。 原本她们欺负江缇,心里也算出了口恶气,后来渐渐无趣,便消停了。可没想到她竟然又得了高管事的青眼,心里越发不舒服起来。 绣坊全天三顿都是管饭的。江缇也是在绣坊用中饭,只是她不喜和人拥挤,每天都是稍微晚一点过去。 可是,这天她到了绣坊饭堂,却发现饭菜全部没了,只剩下一点汤水。 扫了一眼三五一群围坐在一起用饭的绣娘,江缇心明如镜。 这是,又换着法儿折腾她了。 江缇没作声,若无其事地盛了一碗汤水,随便找了一处坐下,慢条斯理地喝完了就起身离开。 第二天一到用膳时间,江缇就起身往饭堂走去。 饭堂之中有几个脚步快的,已经先到了,江缇便在她们身后等着。可是,她们盛完之后,就是不走,堵在那里让随后的人上前去。 江缇火气上来了,上前一步劈手夺过一个绣娘手中的木勺,拿起一旁的碗往里打饭。木勺中的饭还没到碗里,就被一个胳膊怼上来,直接卡在江缇身上。 那绣娘一脸得意地斜着下巴看向江缇,十足的挑衅。 江缇记得她的名字,是叫韦秀,绣坊里资历比较老的一个绣娘。 江缇咬牙,转头又舀了一勺,结果又被另一个胳膊怼到,直接卡在衣袖上。 看着衣袖上的饭团,江缇深吸了一口气,斜了那人一眼,猛地一手抓起衣袖上的饭团,一把糊在了那人的脸上。 “你干什么!”韦秀大声尖叫。 江缇狠狠瞪了她一眼,然后一脚踹了过去,韦秀根本没反应过来,就被江缇踢开两步远,趴在地上起不来,抱着肚子窝在地上直叫唤。 众人惊得呆住了,一下子都愣在那里,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江缇,你也太嚣张了!”李颖娘道,也就是刚才被她糊一脸饭团的那个绣娘。 江缇冷冷地扫了一眼,眸中慑人的阴狠顿时让李颖娘住了口。 “怎么回事!”高岚走了进来,看了看地上呼痛不止的韦秀,又看了看袖子上衣襟上都是饭粒的江缇和一脸米饭的李颖娘,沉下了脸。 “韦秀是谁打的!” “我。”江缇抿唇,一脸倔强。 “李颖娘你脸上的米饭谁弄得!” “是她,是江缇弄的。”李颖娘见高岚走了过来,底气足了,立刻跳出来指着江缇,“高管事,您可要为我们做主,狠狠惩罚她!” “她身上的又是谁弄得?” “这……”李颖娘低下头,捂着脸不敢看向高岚。 “她们俩弄得。”江缇指着李颖娘和韦秀道。 高岚冷冷地撇了一眼江缇,又白了一眼李颖娘,吓得李颖娘缩了缩脖子。 “盘中之餐,粒粒皆是辛苦。你们竟然如此浪费!”高岚疾声厉色道,“既然你们三个不想吃饭,今天都别吃了!” 说着,环视了一圈,“还有你们,以后谁敢再挑事,就不必在饭堂用饭了!” 众人被她目光一扫,都低下头去。 在绣庄做工的绣娘,家世不说多么清苦,可都不算太好,做工都是为了补贴家用。若是每天中午不在绣庄吃饭,少不得又要浪费工钱。何况绣庄伙食很好,管饱管够,外面买的吃食也不如这里丰盛。 高岚这么一说,的确很有震慑作用,众人都唯唯应诺。 那些即便有些闹事的心思的,也都绝了。 “李颖娘,你把韦秀扶回房中休息。” “是,管事。” “江缇,你去找大夫过来。韦秀的医药费你从你工钱里扣。” “是。” “你们,该吃饭的吃饭,不想吃的,就离开饭堂。”言下之意,谁再惹是生非就别想吃饭了。 饭堂中人都沉默不言,连打饭都轻手轻脚的。 一场风波结束之后,众人都心有余悸,再也不敢明目张胆地惹江缇了。 一来,是被那天江缇阴狠的眼光和毫不留情的一脚吓到了,二来,则是被高岚的话震慑住了。 这个世间,永远不缺欺软怕硬、恃强凌弱之人。 江缇本以为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 到了月底结月钱,高岚将一把碎银子和几串铜钱递给江缇,江缇心里激动得不行,接过之后数了数,足有二两三百钱,不由得喜形于色。 这是她离家之后自己赚的第一笔钱,她早就盘算好了。她要给凌夏买个礼物,余下的存起来。将来每个月赚的钱,除了用度,她都收起来寄给娘亲。她要让娘亲知道,自己即使离开江府,也可以养活她的。 绣坊月钱大概也就一两到二两左右,多劳多得,在雍城绝对算得上月前很高的了。她自己刚来,心想着最多也就一两多,没想到高岚居然给她这么多。 “谢谢管事。”江缇喜笑颜开,这句谢谢绝对的发自肺腑。她把银钱装进随身的绣囊里,就打算起身离开。 “这是你应得的。”高岚也回以微笑,叫住起身打算离开的江缇,“你先别走,我有几句话,想和你说。” “有什么话管事您但说无妨,我洗耳恭听。”江缇乖乖顺顺坐着不动,一副乖宝宝的模样。 “那我就开门见山,有话直说了。”高岚斟酌了一下,开口道,“你小小年纪绣工了得,加以勤学苦练将来必有所成。” “谢管教夸赞。” “只是,”高岚顿了一下,“自食其力方是正道。或许清苦一些,可是却能够昂头挺胸、问心无愧,何必仰人鼻息。” “以色侍人者,能得几时好。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高岚这番话,也算是掏心掏肺了,是她这大半辈子生活悟出的道理。 她相公与她青梅竹马,刚成婚那会儿,也是如胶似漆蜜里调油,说着一生一世一双人这样的誓言。后来,渐渐地,新鲜劲儿过去了,情分也慢慢淡了。 后来她相公做生意有了一点家底,就要娶一房妾侍。她本也是个要强的,自是争执吵闹不休,可根本没有一点用处,到底还是又进来个新娇娘,比她当年还要好看,柔柔弱弱地喊她姐姐。 她不甘心啊!听到那声姐姐,比剜她的肉还要难受。可又能怎么样?父母劝她忍让大度,兄长骂她妒心太重。 再后来,她相公生意不好,渐渐地周转不开。她心里虽怨怼,却还是不忍他整天发愁,便出来寻了这绣坊的工作,赚些钱补贴家用。她相公生意彻底失败之后,一家上下全靠她这双手赚钱养家。她相公对她态度显而易见的转变,到后来恨不能把她供起来。 娶进来的妾侍由于长时间操持家务,手也不白嫩了,脸也不娇嫩了,再加上没钱买胭脂水粉和钗环衣服,几年的时间,就和她差不多的模样了。她相公嫌她碍事,光吃饭不做事,也没跟她商量,就把她卖了,换了一些银钱又去花楼逍遥快活了好一段时间。 她对她相公已经彻底死心了,也不管他,任由他自己折腾去。 后来,她相公病逝,她自己带着两个孩子生活,也并不觉得有多辛苦。反而因为提个管事之位,日子过得有模有样的。 她这半辈子,也算看透了,什么浓情蜜意海誓山盟的,哪里有自己双手可靠?父母兄弟尚不能依仗,何况别人。 只有自己,只有自己才是自己的依仗。 她说这番话给江缇听,是真的把江缇当做亲生孩子来看待了。江缇的性格,和她年轻时太像了,总是让她想起以前的自己。她不想江缇走上歪路,这才掏心掏肺地劝说她。 江缇心知,高岚这是在劝诫自己。她还是以为自己眼馋凌云山庄家大业大,锦衣玉食,所以想攀着凌夏这棵大树,以后能荣华富贵享之不尽。而高岚她持身周正,觉得这样不是长久之道,更不是清正之道,怜她有一番精妙绣工,这才来劝诫于她。 虽然不尽事实,却是一番好意。 这是她来到雍城这几个月以来,唯一一个对她报以善意、谆谆教导的人。 “多谢高管事指教。您的一番好心,我记下了。不管别人怎么想,我江缇做事从来问心无愧。”江缇直视高岚,“我喜欢凌夏,从未想过攀附他,从此锦衣玉食一世无忧。” “我喜欢的,只是他这个人而已。” “你既然有主张,我也不多赘言。”高岚也不多说,看了她一眼,“反正,你把这绣工好生琢磨,切莫丢弃。” “嗯,我会的。”江缇点点头。如今绣工可是关乎她的生计,自然不会弃之不用的。 高岚为人,做事严谨认真,又不失善意,只当个区区绣庄的管事,未免委屈了。江缇心里暗暗想道。若是自己有些本事,一定把高岚这样的人留在身边加以重用。 只可惜,自己身无长物,自顾尚且不暇,何况他人。 “那便出去吧,今天发月钱,休假一天,出去街上玩玩。”高岚眉目难得带了温和。 “那管事,我先走了。” “嗯。” 第9章 第 9 章 江缇出了绣坊,低头摸了摸腰侧的绣囊,心里暖烘烘的。 高岚管事,看上去又严肃又古板,其实是个面冷心热的。能遇到这样的人,她也算幸运的了。 低眉一笑,江缇解开绣囊握在手中。 二两多的银钱,买什么好呢?发冠肯定不行,她这点钱买不了什么好的。簪子的话,玉簪也买不了上好的,质量一般的凌夏估计也看不上吧。木簪倒是能买个质量上乘的,可她还从未见过凌夏戴木簪。 荷包锦囊? 她自己就能绣,比市面上买的精致多了。 吃食? 不行,她好不容易赚的钱,怎么着也要买个长久的东西。 想来想去江缇也想不出所以然来。 买什么东西这件事,她前前后后想了好久了,一直都想不出什么好主意来,真是愁死她了。 愁眉不展的江缇不知不觉间来到了东市,眼睛四处漫不经心地扫视人来人往的街上,试图能找到心仪之物。 猛然间,江缇眼神一顿,盯着经过她身边的板车,灵光一闪。 现在时值早春,板车上是一盆盆的花苗,有一些是春梅迎春,已经盛开,姹紫嫣红一片,让人耳目一新。 对哦,干嘛非要买发冠簪子啊! 买一株花树不也很好? 既能长长久久,也不至于囊中羞涩买不起。 啊,对了,她可以买一株海棠花,就要贴梗海棠。艳而不妖,雅致秀美,这样的花中神仙正适合凌夏。 想到这里,江缇喜上眉梢,乐呵呵地捧着往前走去,她顺手在路边找了个蹲着的老婆婆,笑眯眯地问道,“婆婆,您好,请问这附近哪里有花市?” “往前直走,到了路口右转就是了。”老婆婆没抬头,沙哑的声音像喉咙里磨着一颗沙子一样。 “多谢婆婆。”江缇抬脚就要走,眼睛一瞥,却顿住脚步。 这个老婆婆身边带着两个孩子,一大一小,大的是个男孩,浑身脏兮兮的看不出本来面目,也看不出年岁,只有一双眼睛乌黑明亮。小的是个女孩,也是蓬头垢面瘦瘦小小的,她的头上,插着一根草。 这是要发卖这个女孩? 她才那么小,都没到她腰侧,看上去只有五六岁的模样。这么小就要卖掉她?! 江缇手脚冰凉,刚才的喜悦之情瞬间消散。她心里一阵阵发堵,一嘴的苦味漫上喉咙,跟吞了一肚子黄连一样。 “婆婆,你为什么要卖她?”江缇牙齿直打颤,她的灵魂跟似乎脱离了躯体,声音虚渺。仿佛被卖掉的不是这个小女孩,而是自己。 她以前听闻过卖女儿卖孩子的,只觉得那些父母残忍,心里除了愤怒并没有太大触动。她从未亲眼见过,直到此时。 亲眼所见,亲身所感,才发现自己竟如此难以接受。冰凉的寒意窜上脊骨头脑,顺着血液流向四肢百骸,浑身阴冷,牙关寒颤。 “老婆子的儿子儿媳去的早,就留下这两个娃儿,实在养不起了。” 那又凭什么卖女孩儿呢? 这句话卷在舌尖,半晌江缇还是没有出声。 老婆子打量了一下江缇,眸中精光一闪而过,她拉住江缇的衣襟,“姑娘,一看您就是大好人,能不能发发善心帮帮老婆子。这娃儿虽然年纪小,手脚却干净利落。您买回去为奴为婢的,一定能好好伺候您。” “多少钱?”江缇头脑发蒙,像个幽魂似的问道。 “二两银。老婆子知道娃儿太小,也不敢狮子大开口问您多要。您只要给二两银就够了。” 二两银,连个玉簪都买不到。居然,可以买一个活生生的人。 江缇真是不知该哭该笑。 人命啊,有时候真的贱如草芥! 江缇握紧了锦囊,然后递给了老婆婆,“这里是二两三百钱。” “多谢小姐,多谢小姐。”老婆婆哆哆嗦嗦借过钱,声音都高兴地颤抖了。 江缇从脖子上掏出一块金锁。 这块金锁是她出生之时,她娘亲托人给她打造的,前面刻着她的名字,背后刻着平安喜乐。因为怕太重坠着脖子疼,就打的精致玲珑,轻轻巧巧的。 她摸了摸,心里十分的不舍。 “这把金锁,少说也值几十两银钱。”她摘下来放在老婆婆的手中,“你拿去卖了换钱吧。不要再卖孩子了。” “多谢小姐,多谢小姐,小姐真是菩萨心肠。”老婆婆直接跪在地上,拼命地磕头。 江缇看了她一眼,不说话,转身就要走,却被一只脏兮兮的小手拉住了袖子,她回过头来,却是那个小男孩。 “我会报答你的。”小男孩脏兮兮的脸上,一双乌黑的眸子澄澈坚定。 “不用了。”江缇因着老婆婆卖他妹妹却留下他,心里还有些疙瘩,脸色并不好看,声音也是冷淡的很,“你以后能好好保护你妹妹,别再让她遭罪,就算是报答了。” 说完,拨开他的手,快步离开了。 在街上逛了一圈,江缇心情不好,兴致缺缺,再加上身上一分钱也没有,便垂头丧气返回凌云山庄。 她第一份工钱没了,看来只能自己动手给凌夏绣一些香囊荷包或者发带了。 可是,左思右想江缇还是不甘心。越想,她就越想要给凌夏送一株贴梗海棠。 她翻箱倒柜把自己的东西找了出来,拿出了她娘亲给她的银钱。 反正都是钱,虽然说用这些钱不比她自己千辛万苦赚的钱有意义,可花树她会细细挑选,心意也不会少了去。 江缇拿了钱兴冲冲跑到东市的花市,左挑右选,看了好几家,挑了一株她觉得是最好最好的枝条修直,形状秀致的贴梗海棠,欢欢喜喜抱回了凌云山庄。 “凌夏!”刚进主院,江缇就看见凌夏从书房出来,旁边跟着凌云山庄的两个管事冯凭和另一个吴姓管事。因为腾不出手来,她便喊了一嗓子。 “你们先下去吧。” 二人拱手,然后退了下去。 “这是什么?”凌夏走过来,将树苗接过来放到地上。 “贴梗海棠。”江缇眯着眼笑吟吟地,“我今天发月钱了,想送你个礼物。想来想去,还是送花树最好。” 凌夏淡淡一笑,看着满头大汗、脸颊红扑扑的江缇,心下不由一片柔软,掏出巾帕给她擦拭额头的汗珠,“为何?” “花树,长长久久的,还能年年繁花。而且,海棠是海中神仙,和你多般配啊。”凌夏的动作让江缇有些羞涩,连耳朵尖也微微冒着红晕,她讷讷道,“就种在你院子里,你说好不好?” “好。”凌夏楞了一下,看了一眼手上的巾帕,眸中闪过一丝复杂,点头应允。 江缇有些不好意思,目光闪烁,便装作四下打量庭院,“你说种在哪儿比较合适?” 凌夏收回巾帕,四下打量一番,指着离书房比较近的廊下一处,“就在那儿吧。靠近水流,阳光充裕。” “好。”江缇点头,蹲下身就要将花树抱起,却被凌夏率先拎了起来,“我来拿。我们一块栽种。” “嗯。”江缇心中欢喜异常,脸上红晕越发消不下去了,一阵一阵的热气直扑脑门。 凌夏吩咐小厮拿了花锄、铁铲,守训在一旁看了,便要过来帮忙,却被凌夏制止了。 他从小到大,都没动过这些东西。毕竟是凌云山庄的少爷,哪里轮得到他做这些粗活?不过,看着江缇高兴欢快的样子,他心里也不觉就高兴起来了,他想和她一块栽种这棵海棠,让她更加高兴。 二人一起挖坑,挖好坑又回填一些土,他从书上看的说是这样更利于树苗成活。将海棠树植于坑内,江缇扶着,凌夏给它浇水,最后覆土,二人一起用手将土壤拍实落一些,配合得天衣无缝,好像他们做过很多很多遍一样。 凌夏稍微有些洁癖,平时脚上沾了一些灰尘泥土,都要皱眉。江缇也是生性喜欢干净。 此时两人一手的泥,衣服鞋子上灰扑扑的,相视一笑,却心生无限欢喜,完全不记得其他的事情了。 “已经忙完了。”凌夏微笑,低头看二人交握的双手,脑中一热,不由地脱口道,“缇儿,你可愿与我互换生辰,永结同好?” “啊?”江缇一时没反应过来,眨巴着眼睛盯着凌夏,大脑一片空白。凌夏刚才,说了什么? “我说,我们成婚吧。” 江缇只觉得脑袋中一道白光闪过,整个人都蒙圈了,完全不知今夕何夕。 “你愿意吗?”凌夏握紧了她的手。 “啊——”江缇慌乱地低下头,“当然,当然是愿意的。” 凌夏不顾自己满手的泥,不嫌江缇一身灰土,就着蹲在地上的姿势,顺势直接将江缇拥在怀中。 他刚才或许只是一时头脑发热,在江缇答应的瞬间,却觉得欢喜无比。 或许,就这样在一起,也很好。 不是么? 以前的事情,毕竟只是以前。沈昕说得对,过去种种譬如昨日死,今日种种譬如今日生。年岁尚小之时有口无心且口无遮拦,如今大了,自然都会变的。 况且,他冷落了她这么多天,也是够了。 第10章 第 10 章 绣坊新招了一批绣娘,这批绣娘绣工良莠不齐,大多没经过正经学习,所以高岚打算让几个绣工好的教习一下她们。江缇的技术有目共睹,自然而然便被高岚选去教习新人,和她一起被选的还有三个技术纯熟的资历老的绣娘。她们四个便让她负责教习新进的绣娘。 其余绣娘虽稍有怨言,却没人敢出风头和江缇作对了。 那一次的饭堂事件,的确是起了杀一儆百的作用,时至现在众人还都心有余悸。 新进绣娘人多手杂,天赋不一,绣工不齐,教习起来劳心劳力自不可免。可她却甘之如饴。 能凭借自己的双手做一些事,她觉得心安。 这样的生活,远比在江府要舒心的多。 江缇觉得从未有过的平静安宁,岁月静好。 她终于,也可以过上这样恬静愉悦的生活了。 这样的生活,一辈子她都愿意。 如此几个月过去,江缇适应了雍城的生活,虽然白天要在绣坊教习,晚上回来还要给自己制作嫁衣,忙碌的整个人都肉眼可见消瘦下来,脸上的笑容却越来越多。 凌夏说娶她的那天,她整个人都蒙了。 反应过来之后,她每天都跟做梦似的,每天都特别高兴,特别开心,比嘴里含蜜还要甜蜜。即便每天累得腰酸背痛,这辈子都没这么辛苦过,却甘之如饴。 江缇和凌夏已经交换了生辰,她现在和江升断绝关系,也就没了下聘纳彩之说。婚期也议定了。她告诉了娘亲,她要和凌夏成婚了,娘亲也托人带了信来,说她能有倚靠就成,不必担心她。 偶有闲暇之时,她甚至开始规划自己的生活。 她将来和凌夏成婚之后,也不想放弃绣坊的做工。虽说以凌夏的家世,她原没必要继续辛苦费力,可她还是想继续下去。 一来,是在绣庄时间长了,她真正认识到自己的绣工有多好,而且,教习新人的过程中,她发现,她很有教习的天赋。这些,都让她感到满足,在绣坊劳作的这些日子远比在凌云山庄闲来无事要愉悦的多。 如今,她也和其他绣娘一样,领着绣庄的工钱,但因为绣品精致,又教习新人,因此工钱自然比其他人多了许多。虽然总共也没多少,但是,对于从未自己动手赚钱过的她来说,这些钱却弥足珍贵。 因为,这就意味着,她自己以后可以养活自己了。现在能养活自己,将来就能养活娘亲。她已经托人带了几两银子回去了。不多,但她相信,娘亲见了一定会很高兴的。她想让娘亲知道,离开江府也能够活得好好的。 高岚管事,有儿女、有高堂,尚且能够将他们养得好好的,她只有娘亲需要供养,难道还做不到吗?况且,还有凌夏。 想到凌夏,手中的针停顿了下来,江缇脸颊不由泛起一阵红晕,嘴角抑制不住的向上弯起,双手轻轻抚摸绣架上鲜红色的嫁衣。 距离婚期,还有半个月。 今天休假,一大早起来坐在这里绣了半天,凌夏腰酸背痛,精神疲乏,决定出去走走。凌夏这几天事情多,她也不好去搅扰她。 她住的院落西面不远处有个池塘,池塘周围栽种着一圈柳树和芷兰,十分的清雅幽静。在府中无所事事,又不想遇到那些闲言碎语的小厮婢女,她时常会到这里来坐一坐。 “这不是家主带回来的贵客吗?怎么在这儿坐着吹冷风?” 怎么到哪儿都能遇到讨人厌的人? 江缇深吸了口气,面无表情地转过脸去,冷冷看向来人。 来人唇红齿白,柳眉星眸,是个容貌娇美的女子,可惜,脸上脂粉太厚,反而掩盖了原本的清丽容貌。 她名叫红珊,原是凌云山庄老太君,也就是凌夏祖母的贴身侍女,后来凌夏的祖母把她赏赐给了凌夏。名义上还是侍女,可府里头人人都知道,这是给凌夏当妾侍的,只是凌夏现在还没正式收房罢了。 不过大家都觉得这是迟早的事情,便都唤她一声红珊姑娘。 江缇知道之时,心里涌上一股反感。不过随后不断地安慰自己,那也只是凌夏祖母的意思,况且以前的事情,现在追究也没有什么意思。这才将那股恶心反感硬生生压了下去。 平时见不到也就罢了,今天居然冤家路窄,又撞上了。江缇心里十分不快,脸上自然没什么好脸色。 “江小姐竟不知,见人需要以礼相待么?”红珊见她看看都不看自己一眼,顿时气恼,口中讽刺更甚,“如此没有教养,真是让人贻笑大方。” 江缇不欲和她争辩,站起身就要走。 “就你这样的姿色,还想攀高枝儿?给家主当个通房丫头都不配!”红珊见她一副目中无人的高傲模样,越发气不打一处来,指着她的背后大声嘲笑,“你以为你是谁啊,成天摆脸色,我们凌云山庄下山等的奴才都比你强!” 退一步海空天空。并不,事实上,退一步只会让某些人得寸进尺! 江缇转过身来,一步一步逼近红珊。 “你想干什么?”红珊被她慑人的目光骇住了,硬撑住自己不往后退,扬着脖子道。 “攀高枝儿?再攀高枝儿也比某些人强千倍百倍。自甘下贱,心甘情愿地给人当妾侍!”江缇冷笑,“不过是个奴才罢了,真当自己是棵葱了?” 江缇步步紧逼,吓得红珊坐到了地上,她一手攥紧她的下巴,一脚踩在一旁的石头上,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即使你真做了妾侍,又如何?还是半个奴才!真以为就能翻身做主了?!何况你连个妾都不是!别在这丢人现眼了。我就是再不堪,也轮不到你一个奴才指手画脚!” “你,你——”红珊被戳中七寸,又气又愤,脸都涨红了,指着江缇说不出话来。 江缇冷冷地白了她一眼,满眼鄙弃,像是在看什么恶心的垃圾一样。冷哼了一声,转身离去。 红珊羞极愤极,江缇离开之后还坐在那儿不动,边揉着下巴边咒骂个不停。 忽然,一双云纹皂靴引入眼帘,红珊猛地抬头,立刻爬起来跪了下去,“家主。” “丢人现眼,滚下去!”凌夏冷冷扫了一眼,眸光阴寒,吓得红珊立刻低头扣了个头,唯唯诺诺快速退了下去。 “这个江缇,够厉害的啊!”一旁晃荡着走过来一个衣着华贵的公子,容貌温雅,举止随便,敲着手上的折扇啧啧有声,“这脾气,这凌厉劲儿,将来绝对拿捏得住你们家一众亲族和管事。” 来人正是雍城郡守大人独子,沈昕。是凌夏至交好友之一。 “怎么,你很有兴趣?”凌夏瞥了他一眼,似笑非笑。 “咦~”沈昕打了个寒噤,抖了下肩膀,“无福消受,实在无福消受啊!” 凌夏不再作声,看着江缇离开的方向,眸光暗沉。 江缇,江缇儿,我明明已经决定放下了,可为什么,为什么你偏偏要让我不要放下?! 你为什么还是和以前一样。 ———— 和红珊呛了一顿的江缇,火气大得很,心情也不好。回到住的院子心里还是气不顺,收拾晾晒的被褥之时,将被褥拍得噼噼啪啪直响。 霹雳吧啦了半天,火气终于下去了,这才抱着被褥回房间。 看来今天不宜出门,江缇心想,她还是老老实实绣嫁衣吧。 天色渐晚,江缇有些看不清,便掌了灯。草草吃了一些小丫头送来的饭菜,继续窝在绣架前。 现在她快和凌夏成婚,凌云山庄上上下下的小厮侍女也都惯会见风使舵,待遇一下子就上去了。以前饭菜都是心不甘情不愿送过来,送饭的侍女也是一脸不耐。虽说饭菜也没送过残羹冷炙,青菜萝卜之类的可没少送。如今,饭菜都是换着花样,精致多样,山珍海味,每顿都恨不得给她弄一整桌子。洗衣洒扫之类的都不用她亲自动手了,每天都有人抢着做。 人都是这个样子,哪儿都一样,无论是江府还是凌云山庄。雪中送炭者少,落井下石、锦上添花者,却多如过江之鲫。 正出神间,门吱呀一声开了。 江缇回过神来,转头看去,见凌夏走了进来,连忙站起身笑着迎了上去,“你来了。” “嗯。” 倒了一杯温度正相宜的茶水,递了过去,“今天怎么这样早,不忙吗?”凌夏平时都要忙到深更半夜,有时候几天也很难看见人影。今天这么早,倒是少见。 “尚可。”凌夏接过茶水,慢慢悠悠走到了绣架边上,“怎么晚上还在绣这个?” “平时白天在绣坊,没那么多时间。而且早点赶制出来,也不至于临时匆忙。”江缇走了过去,“你觉得,绣的如何?” “你的绣工,自不必说。”凌夏一笑,“绣坊那边,不必去了。左右也不缺你一个。” “没事啊,反正闲着也是闲着。能做些事情挺好的。”江缇笑道。 她自己的已经赶出来了,绣架上这件是凌夏的。凌夏的喜服是交给绣坊的,她不愿假手于人,想亲自给他缝制喜服,便一手包揽了下来。不过可能是灯光昏暗,凌夏竟然没有看出来。 江缇心里有点隐隐的失落,又有点高兴。 算了,这样不正好吗,权当给他一个惊喜了。 “随你高兴就好。”凌夏没再劝说。 略坐了坐,凌夏便起身离开。 二人毕竟尚未成婚,总归还是要避嫌的。 江缇紧赶慢赶,终于在婚礼之前,顺利将喜服赶了出来。好在她对凌夏的衣服尺寸把握得十分精准,绣坊的人送去给凌夏试穿,回来说不需要改,正正合身。 婚期临近,江缇也闲了下来。她向高岚告假,高岚很爽快的应了。 这段时间每天紧赶慢赶,精神实在不好,眼圈乌青乌青的,脸颊也凹陷了,整个人憔悴了许多。趁着这几天休息,她也好缓一缓,不然这个状态成婚,她自己以后心里都有疙瘩,更别说凌夏了。 再者,斜卧在躺椅上的江缇摊开双手,忍不住幽幽叹了口气。 这双手十个手指都抹了淡绿色的药膏,每个指肚全是又红又肿,上面还有针孔。尤其是拇指和食指,针孔密密麻麻的,都快扎成筛子了。 她绣工再好,以前也没这么夙兴夜寐,日夜不停地做工过。忙中出乱,自然更容易扎伤手指。 以后,没这么忙乱的时候,兴许就好了吧。 又或者年年岁岁下来,磨出茧子来就没知觉了。 也不知道这几天的保养,能不能恢复以前的白皙细嫩。 看着这双惨不忍睹的手,江缇忍不住又叹了一口气。 她决定,接下来几天吃饭都不用手,一定要把它当宝贝一样呵护! 成婚的前一晚,江缇翻来覆去睡不着觉。心里头七上八下,既兴奋紧张,又有一丝说不出道不明的惶恐不安。 她想,估计成婚前的人,都是这样吧。 凌夏是不是也和他一样,睡不着呢? 第11章 第 11 章 眼前被密密垂下来的珠帘遮蔽,江缇只能大致看见眼底的一小片地方。她紧张激动,双手不停地揉搓着衣角。 轿子停了下来,轿帘被掀了开来,一双骨节分明的白皙大手伸了过来。 江缇急急擦了一把手心沁出的汗意,赶紧将手伸了过去,搭在了凌夏的手上。 凌夏的手,不似平时温暖,微微有一些寒凉。 他也在紧张吧? 有了这个意识,江缇不觉露出一抹笑颜,激动紧张的心情瞬间放轻松了许多。 两人紧紧握着双手,江缇亦步亦趋地跟在凌夏身边,直到凌夏停了下来。 这是,到了喜堂了。 江缇又难以自制的紧张了起来。 她马上,就要成为他名正言顺的妻子了!就要有一个新的家了! 蓦地,江缇觉得手上一空,凌夏松开了她的手。 正疑惑间,耳边想起了司仪拖长的嘹亮声音:“一拜天地!” 见凌夏转过身去,江缇这才反应过来,急急忙忙跟着转身,然后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二拜高堂!” 凌夏父母早亡,如今在世的,只有祖母。他的祖母老迈,身体又不大好,常年老宅那边颐养天年,凌夏不忍祖母奔波,便没有请她过来主持婚礼。 因此,高堂之上的主位,并没有人。 但是,江缇还是恭恭敬敬十分谨慎地,朝着主位,行了个跪拜礼。 “夫妻对拜!” 江缇嘴角不住上扬,眉眼都眯到了一块。由于过于激动兴奋,低头行礼的时候,一个没注意,脑袋直接和凌夏撞到了一块。 “呦,新娘子挺着急啊!” 不知是谁调侃了一句,众人都哈哈笑了起来。 江缇也偷偷笑了。 她就是着急,急着嫁给凌夏。 “礼成!” 心都快要跳出胸膛,她现在,已经成了凌夏的妻子了! “送入——” 司仪话未说完,便被打断了:“慢着。” 凌夏面容淡漠,声音十分冷淡。 可尚沉浸在喜悦之中的江缇,完全没发现。 “怎么了?”江缇偷偷扯了扯他的衣袖,一脸笑容尚且沉浸在巨大的喜悦之中。 凌夏一把挥开了她的手。 江缇一愣,还没反应过来,就听到了耳边响起凌夏冷漠的声音—— “凌某今日以正妻之礼娶江缇为妾,虽说逾矩,但也是为了表示我对她的爱重,希望以后,大家都能如是待她。” 什么? 江缇呆愣住了。 一众的宾客,也都瞬间停下手中的动作,齐刷刷看向穿着喜服的二人。 这是什么情况?! 不是娶妻吗? “凌夏?你说什么?”江缇撩起眼前的珠帘,一脸懵懂不解地望着凌夏。 “我说,”凌夏直视着她,勾起一抹残忍地微笑,一字一顿地说道,“江缇,虽然不能给你正妻名分,但我以后一定会爱你重你。” 耳朵一阵轰鸣,脑袋刷得一片空白,江缇愣愣地看着眼前有些陌生的凌夏,僵着脸笑着,“我不懂你在说些什么。” 嘴唇,血色褪尽。 声音,带着不可抑制的颤抖。 “不懂,那需要我再说一遍吗。”凌夏冷冷看着一脸苍白的江缇,心里升起一抹快意,却又带着丝丝缕缕的撕裂般的疼痛。 “凌夏,你是在开玩笑,对吗?” 嘴角上扬,凌夏露出一抹讽笑,却不再言语。 江缇牙根都不可抑制地颤抖,她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入手心,“你骗我的,对不对?” 凌夏没有作声,可那眼神态度,已然说明一切。 “你真的要这般辱我?”江缇感觉自己的心口仿佛被锉刀不停地来回错动,鲜血淋漓,痛彻骨髓。 “是。” “为什么?”江缇崩溃了,拽着他的衣袖,“这一场婚礼,就只是一场笑话吗?难道你从来都不曾爱过我?” 见他不回答,江缇一把扯住他的衣领,双眸血红,恶狠狠盯着他,如疯似癫,“你说啊!说啊!” 凌夏一点一点,从她手中扯出衣领,漫不经心抚平被抓出来的褶皱,“好,既然你非要一个回答。那我便告诉你。” 他伸出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挑起她的下巴,“是你自己缠着我不放,是你贴上来的。喜欢我的人多如过江之鲫,我能让你在我身边待着,你还不知足?你以为,就你这样姿容平平、又蠢又笨的女人,我能看得上?就你这样倒贴上来的,我会让你成为凌云山庄当家主母?” “痴人说梦!” 凌夏一甩手,将她的脸挥到了一边,江缇没稳住,跌坐在了地上。 “不是的,不是的。”江缇摇头,一把拽住他的衣角,“那你为什么娶我?为什么要和我成婚?” 凌夏弯腰,扣住她的下巴,笑容满面,却吐出恶毒的话语,“看着你一个堂堂江家的大小姐,被侮辱,被嘲笑,我觉得,很有意思。” “你做这一切,就只是——”江缇艰难地咽了一口唾沫,牙齿咬得咯嘣直响,“为了羞辱我,为了看我出丑?” “没错。” 遍体生寒,冰凉刺骨。 每一个字,都仿佛一把刀子,将江缇浑身上下、五脏六腑割的遍体鳞伤。她紧紧揪住胸口,痛到不自觉地抽搐。 原来,这一切,不过是她自作多情。原来,凌夏根本就不打算娶她。这一场婚礼,从头到尾,只有她满心欢喜地期盼。而他,却只是想羞辱她! 一旁的侍从打算上前,却被凌夏眼神制止了。 凌夏站在原地,看着一身鲜红嫁衣的江缇。 其余众人,没有人出声,都静静看着这一出闹剧。看着一身红衣如血的江缇,疯了一样仰头大笑着。 只有沈昕,摇了摇头,暗自道了一声何苦来呢。 良久,笑声停了下来,江缇挺直了脊背,一双满是血丝的大眼,直直看着眼前这个她爱了一年的男人,然后,扯开嘴角,“受教了。” 凌夏扬眉,斜了她一眼。 “没有人,能够践踏我的尊严。凌夏,你今天给我的耻辱,我会让你连本带利还给我的!” 说完,江缇拔出头上的一个簪子,在右手上一划,鲜血汩汩冒了出来,染红了整个手掌,“我江缇以血起誓,今天所受之辱,定要凌夏十倍奉还!如违此誓,天地不容,死无全尸!” 一握掌,鲜血从手中滴落,啪嗒啪嗒砸在地面上,异常动人心魄。 好狠的女子! 众人心里不由默默道,对江缇多看了几眼。 偌大的喜堂,鸦雀无声。 扬着脖子看了凌夏一眼,江缇撕下亲手缝制的喜袍,将花冠摔在地上,挺着脊背,转身离去。 直到她的身影消失,众人才恍如从噩梦中惊醒一般,面面相觑,交头接耳小声议论着。 第12章 第 12 章 喜堂之上,前来观礼的宾客尽皆散尽,连亲族众人也都被凌夏让人赶了出去。 整个大堂,空空荡荡。 宴席上的杯盘碗盏还未撤下去,尚残留着残羹冷炙。 凌夏环视了一圈,又低下头,怔怔地盯着躺在地上的喜袍和花冠。 花冠被用力掼在地上,上头镶嵌的珍珠散落来开,铺了一地,玉石砸的四分五裂,失去了原本的光华流转。喜袍委蛇在地,刺绣的凤尾铺展开来鲜艳夺目,精致生动,前襟处却撕烂了,映入眼中,刺的眼眶生疼。 嘴唇动了动,凌夏颓然地坐到椅子上,用手支住额头,闭上了双眸。 眼前,浮现江缇离开之前的最后一眼,那眼中的愤恨、绝望、悲痛,仿佛刻在了他的脑海中,久久挥散不去。 后悔做得狠决么? 后悔去报复她,欺骗她么?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看到她那样悲痛绝望的眼神,自己并不觉得高兴。 不,他不是并不高兴。而是,很痛苦。胸口一阵阵漫上刺骨的寒意,一阵一阵撕裂的痛感,都在提醒他,他一点都不高兴。 …… 江缇失魂落魄地离开了凌云山庄,踉踉跄跄向城外走去。 直到双脚麻木,再也走不动,她才跌落在地,蜷缩成一团,痛哭起来。 为什么? 为什么? 她江缇,难道就注定凄惨一生吗?就注定不配得到幸福吗? 她到底做错了什么? 凌夏为什么要这么对她?! 哭到声嘶力竭,眼眶干涸,江缇才止了早已沙哑得哭不出来的声音。 此时,她双眼红肿,头发散乱,胭脂、铅粉糊了一脸,整个人狼狈不堪。 她支撑着背后的树木,像个年迈的老婆婆,蹒跚着站了起来,用袖子胡乱抹了一把脸,面无表情地朝前方的湖水走去。 “你干什么!”一只手一把把她拽离湖边,她毫无防备,被狠狠摔在了地上。 江缇猛地回头怒目而视,见来人是沈昕,更是气愤难当,双眼都能喷出火来,“关你什么事,你给我滚!” “就为了这个,也值得寻死觅活?”沈昕一改往日温雅,大声呵斥道,“你难道就只有凌夏一个人了不成?你父母呢,兄弟姐妹呢,亲族朋友呢,全都不管不顾了?” 江缇被骂的一愣一愣的,随后回过神来一把挥开他的手,“谁寻死觅活了!你神经病吧!” “你刚刚——”这下轮到沈昕傻眼了,手僵在那里动也不动。 “我洗把脸不成么!”江缇有些心虚,她刚才心如死灰,有那么一瞬间的确想一了百了算了。幸好沈昕来的及时,不然她可能真的在河里了。刚刚被沈昕那么劈头盖脸一顿骂,她才恢复了理智。 她怎么能想着去死呢,她若死了,娘亲怎么办?! “对不起——我——我误会了。”沈昕尴尬得抿了抿嘴,默了一会儿,从腰侧掏出一些碎银子,“你回家去吧。你家不是在卞城么,回家去吧。” 江缇默不作声地接过银子。 “你别恨他,他其实——” 不待沈昕继续说下去,江缇立刻打断了他,歇斯底里地朝沈昕吼道,“不要在我面前提他!” 沈昕被她吼得怔楞原地,等反应过来,江缇已经跑远了。 “路上注意安全。”沈昕朝着江缇招手,江缇没有回应头也没回地走远了。 ———— “娘亲。”江缇一看到张柔,眼泪止不住涌出眼眶,她扑进张柔的怀中,紧紧搂着她放声大哭,像是把所有的委屈都哭出来一般。 张柔不明所以,拍着她的背,轻声问询,“缇儿,怎么了这是,你怎么弄成这副模样,发生什么事了。” 江缇不说话,只想发泄出这些天的委屈和难受。 “你个不孝女!竟然还有脸回来!”一声暴喝响起,江升怒气冲冲地大步冲了过来,一把拽开江缇,“我江家没你这么个孽障!” “老爷!” “你闭嘴!”江升一脸嫌弃地吼着张柔,“你还有脸说话,看看你养的什么女儿!” 江缇一把抹掉眼泪,斜着眼看向江升,一脸的不服气惹得江升大怒,“你回来想干什么?还不如死在外面,别给我江家丢人现眼!!” “就是,跟个野男人跑了,还敢回来?哪来的这么大的脸?哎呦,我要是你啊,还不如一脖子吊死算了!”不知什么时候,何雅也走了过来,她斜斜倚在门框上,似笑非笑地连讽带刺。 “放心,我也不稀罕待在这里!”江缇恶狠狠扫了一眼何雅,又转向江升,“要不是我娘在这里,你当谁稀罕回来看见你这么一副恶心的嘴脸!” “啪!”江升狠狠甩了她一巴掌,“你给我滚!” “来人!”江升气得脸都涨红了,肥硕的身躯气得一颤一颤的,“来人!给我把她轰出去!永远不许让她进我江府!” “老爷!”张柔哭着开口。 “闭嘴!你再敢见她,我立刻休了你!”江升厌恶地瞪了一眼张柔,张柔立刻闭了嘴不敢作声。 几个下人上前,推搡着江缇,被江缇一个凌厉地眼刀扫过去,她素日的积威尚在,那几个小厮立刻唯唯诺诺不敢再动手。 “不用你赶,我自己走!”江缇咬牙切齿扫了一圈众人,目光阴狠地恨不能吃人。 “缇儿,你去你外祖父家——”张柔哽咽着望向江缇,把江升看得更加心烦意乱,“还不快将她撵走!” 江缇看了一眼张柔,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转过身头也不回地离去。 江缇无处可去,身上的银钱也所剩不多。她不想投靠外祖父家,可事到如今,她实在没有其他办法了。 在张府院墙外徘徊了半天,犹豫再三,江缇还是强忍着羞耻之心敲开张府的大门。 开门的是她的管家,而不是开门小厮。 “管家,我相见见外祖父。” “江缇,老爷说了,你以后不要踏上我们张府的门口。”管家面无表情地复述着,“江大人早和你断绝父女关系,你再不是什么江家大小姐了。还有,你这样有辱门楣丢人现眼的,以后别说是我们张府什么人,我们丢不起这个人。” 说完,当着江缇的面,将朱漆大门嘭的阖上。 江缇紧紧握住了双手,手指甲深深陷入皮肉之中。 悲痛、愤怒、羞耻,像洪水一样涌来,把她整个人淹没其中,让她喘不过气来。 这就是她的亲戚,这就是她的家人! 真是好笑啊! 江缇如同迟暮老人,机械地转过身,嘴里溢出低低的笑声。 街边站着几个人,奇怪地看着神经病一样的江缇,对着她指指点点,交头接耳地小声嘀咕。可是江缇已经麻木不仁了。 短短几天,她的尊严,她的家人,她的爱人,她的一切的一切,全都没了。 她现在,还在乎什么指指点点吗! 第13章 浴火 江缇失魂落魄,只知道不停地走着,却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整个人浑浑噩噩,跟傻了一样。 她不知道该往何处去,也不知道该在哪里停下来。 世间那么辽阔,却没有她江缇一寸立身之地。 她无知无觉地走着,然后走进了一片山林之中。 在偏僻的林郊,一个浑身脏污、猥琐至极的人堵住了江缇的去路。 那人的眼中满是下流,猥琐地呵呵笑着,朝她靠近。 江缇意识到自己遇到恶人了,她的大脑一片空白,惶恐至极,害怕到牙齿直打冷颤。 “你——你别过来”江缇强忍着恐惧,哆哆嗦嗦道。 那人怎会理会,搓着手嘿嘿一笑,猛地扑了上来。 江缇心神剧震,奋力拳打脚踢,那人被她惹怒了,直接啪啪啪扇了她几巴掌,把她嘴都打出血来,这才停手往她身上使劲揉搓。 江缇浑身长起鸡皮疙瘩,恶心欲吐。 为什么,非要逼我至此! 眸中仿佛闪烁着熊熊烈火,江缇面无表情地看了一眼那人。那人以为江缇放弃了反抗,嘿嘿笑着开始扒江缇的衣服。 去死吧! 江缇抬头,疯狗一样一口咬住那人的耳朵,猛地一扯,生生将那人的耳朵咬了下来!那人啊地叫了一声歪倒在一旁,抱着脑袋使劲叫唤。 统统都去死吧!这个恶心的人世间! 也不知哪来的力气,江缇在那人没反应过来之时,站起身一把掀翻那人,一脚踹向他的胯部,使劲地跺了几脚。然后一把扯下头上的银簪,带着几缕连根拔起的青丝,迅速往那人脸上插去! 那人捂着脸大叫着,一脚踹向江缇腹部,把江缇踹翻在地。 江缇像是疯了一样,完全不知道疼痛,一下子爬起来扑了上去,拳头又快又准地抡在那人脑袋上!手上咔咔作响,传来骨头断裂的声音,可是她完全已经疯魔了,完全感受不到。 “去死吧!去死吧!统统都去死!” 她那惊人的爆发力,竟然打的一个比她力气不知大多少的男人毫无还手之力。 等到停手的时候,她的双手,已经皮开肉绽,鲜血淋漓,浑身上下都疼痛难忍,披头散发一身鲜血像个疯子。而那个人,躺在地上,抽搐了几下便不动了,那人满身的血,整个脸都血肉模糊,看不出人样。 欺负我的人,统统都去死! 江缇疯癫地呵呵笑了,目光如同吃人的厉鬼,她歪歪扭扭站了起来,扫了一眼周围,然后晃着走了过去,搬起一块脸盆大的石头走到那人跟前,眸光忽的变得更加森寒可怖,然后举起石头砸向那人的头颅! 瞬间脑浆迸溅,鲜血喷涌! 那人的头颅被江缇生生砸得粉碎! 谁都别想再欺负我! 谁都别想! 江缇沉沉低笑,如疯如魔,仿佛是从无间地狱爬出来的厉鬼。 许久之后,直到声嘶力竭,才像个幽魂似的站了起来。 不远处,有一条清澈见底的小溪流,阳光洒在水面上,闪烁着细碎的金光。 来到水边,江缇怔愣了一会儿,才缓缓蹲了下去。 看着湖水中倒映的满脸鲜血模糊不清的面容,江缇轻轻扯开嘴角,对着水面顾影自怜。看了一会儿,才俯下身去,掬起一捧水,轻轻泼在脸上,拿出袖子中的丝巾,轻轻将脸颊擦拭干净。 她对着湖面,将头发散开,擦拭掉上面的血迹,用头上戴着的银篦,将头发梳理整齐,认认真真挽了一个髻。 最后,她站起身来,脱掉外面脏污不堪满是血迹的罩衫,将浑身上下的衣衫整理了一遍,知道没有一丝褶皱,这才停下手中动作。 何雅仗着受江升宠爱,欺辱她和娘亲,江峰仗着自己长子的身份欺压她。外祖父家对她弃如敝履,奚落辱骂。而凌夏,则看她无所倚仗,肆意侮辱践踏她。凌云山庄的上上下下,也都明里暗里奚落嘲讽她。连这个乞丐,也想欺负□□她! 都认为她好欺负。 所以,个个不把她当人看,把她当刍狗一样任意欺凌! 她要报复! 她不会再让任何人欺辱她! 她要让那些将她踩在脚底下的人,狠狠碾入脚底! 看了一眼遥遥可见的卞城的城墙,又望向雍城的方向,江缇木着脸,目光阴毒狠辣。 我要让你们全部都不得好死! 江缇低眉看了一眼面目全非死无全尸的乞丐,面无表情地转过身,高高地抬起下巴,朝前走去。 我江缇,一定会回来的! 第14章 重生 听着管事冯凭的汇报,凌夏皱眉。 半年前,雍城来了个神秘人物,没来多久,就成立了倾凌阁钱庄,后来,迅速建立酒楼、茶楼、首饰珠宝铺子等,短短几个月,倾凌阁的产业,已经涉及各个行业,虽然不能和根深蒂固的凌云山庄相比,可如此惊人的发展壮大的速度,也足够令人心惊。 而且,倾凌阁,上个月花高价挖了他绣庄的管事高岚,今天,又花重金,扬言要收购雍城最大的酒楼——灵溪酒楼。 若说起初听见倾凌阁这名字,凌夏还只是怀疑,可最近这一系列操作,已经明晃晃地冲着凌云山庄宣战了! 倾凌,倾凌,倾伏凌云。 这个神秘人物,竟果真是冲着凌云山庄来的! “下去吧。”凌夏挥手,待二人退了下去,才站起身来,走到厅堂的廊下,望着院子中的海棠花出神。 这株贴梗海棠,经过数年的悉心浇灌养护,现已经枝繁叶茂,高约丈余。时值孟春,一树繁花,十分曼妙标致。 凌夏皱眉沉思。 他一向打点周全,虽说做生意,难免得罪人,可他实在想不出来,自己究竟得罪了哪个厉害人物,竟然惹得他明目张胆来到凌云山庄百年基业根深蒂固的雍城,和他正面对抗起来。 这样的行为,与其说是竞争对手的打击报复,倒不如说…… 倒更像,更像是……复仇! 管事冯凭早在这个神秘人物没来多久,就细细查探过此人身份。 熟料这个人行事极为低调,从来不主动现身,而他身边的人嘴巴紧,行事机警,竟是半点打听不出什么来。 别说家世背景,来历,就是是圆是扁,是男是女,都完全探听不到。 只知道此人姓江。 还有就是喜好狎玩娈童。 此人收购了雍城最大的青楼,把它改造成了雍城最大的小倌馆——云烟楼。隔三差五从里面召唤几个娈童入府。 这件事,早已在雍城传得风风雨雨的了。 除了这些众所周知的事情,别的消息,封锁的极为隐秘。 别说是凌云山庄,就是雍城百姓,也都很好奇这个神秘人物究竟是何方神圣。 倾凌阁,姓江。 此人,究竟是何来历?究竟想做什么? 江…… 口中念着这个字,凌夏眸中一片晦暗不明。 这个姓氏,让他不由自主想起那双充满绝望痛恨的翦水双眸。 她,在那儿?过得可还好? 倾凌阁主院之中,那个传说中的神秘人物,漫不经心地抬手,摘下一朵娇嫩鲜艳的海棠花,在手中转了一转,然后,面无表情地扔在了地上,抬起脚,轻轻碾碎。 一旁的言妍看着这人的动作,没什么表情,仿佛司空见惯,“阁主,传言可要继续扩散?” “不必了。”那人背着手,慢慢悠悠踱到了桌子边坐了下去,“你去写封请柬,邀请他三天后过府一叙。口气不必委婉客气。” “是。” 那人抬手,略略低头,端详修长白皙的双手,仔细看去,那双手并没有那么光滑细腻,指尖有许多经年的小伤口,年久愈合后伤口处的新肉明显比周围粉嫩了许多。 “卞城那边如何了?” 言妍一时没反应过来,怔愣了一下,“如阁主所料,郡守府里的小厮侍女,您说的那几个人,稍稍施以惠利,就轻而易举收买了。只是卞城郡守府衙的那个师爷,老奸巨猾,费了不少钱财。” “无妨,”那人眸中射出一道寒光,转瞬即逝,垂头轻轻摩挲着手指,语气很是轻缓,“吃的进去,也能吐得出来。” 言妍不说话,等着眼前之人问最关心的问题。 果不其然。 “她怎么样?” “属下已经着人打点,老夫人如今,也算衣食无忧。至于身份……” “这就不必了,如今她这样的身份,也好。” “是。” 事情禀告完了,言妍自动退了下去,留下那人一个人静静沉思。 第15章 应柒 一个侍女走了过来,后面还跟着一个眉目清秀的少年,福身道,“阁主,人带来了。” “嗯。”江缇转身,撇了一眼那个少年,“你要见我?” 少年跪伏在地,“是。” 此人是前一段时间,收购云烟楼的时候,主动留下来的。他是以前云烟楼里面的人。前云烟楼的管事,觉得他条件不错,多加□□定能当个摇钱树,于是便一直花费重金□□,还没有□□出来,云烟楼就被她收购了。 她不做那等强买强卖的生意,因此这些云烟楼的旧人,任意去留。有不少人选择离去,也有一些选择留下。 他就是其中之一。 只是,自从江缇让他服侍了一回,他就死活非要留在江缇身边,不愿意再回云烟楼。 江缇当时十分不屑,以为他想攀高枝儿,看着他清秀的脸都觉得面目可憎。 她还是着人将他遣送回云烟楼,只是这人不死心,几次三番央求管事求见江缇。管事被他缠的实在没法子,只能报给江缇。 “我身边不缺人。”江缇皱眉,这人真是纠缠不清。 实在不行,干脆直接逐出去,云烟楼也不缺他一个摇钱树。 “求您给我一个机会,我一定好生伺候。” 江缇冷哼,想伺候她的人多了去了,他算哪根葱? 少年见江缇一脸冷漠厌烦,抿着嘴唇,眼中挣扎纠结了一会,还是决定说出来,“我别无所求,只是想报答您的恩情。” “恩情?”江缇嗤笑,“恩客的恩情?” 少年的脸顿时煞白,羞耻地把头垂得更低了。他怔楞了好一会儿,才磕磕巴巴道,“不,不是的。” 江缇冷着脸不说话。 “您仁慈纯善,施恩不求回报,自然不记得我了。”少年低声道。 仁慈纯善? 他在讽刺她么? 江缇瞥了他一眼。 “您还记得,七年前在东市,您曾经一个婆婆二两三百钱还有一把金锁吗?”少年说着,从怀中小心翼翼掏出一个包裹严实的巾帕,他一层一层打开包裹的巾帕,动作轻柔地好像手中的东西是个绝世珍宝一般,巾帕完全展开,里面露出一个金灿灿的小巧玲珑的金锁,少年捧着举过头顶,递到江缇眼前。 江缇眸光微闪,顿了一下,伸手拿过那个金锁。 这块金锁精致玲珑,轻轻巧巧,正面刻着江缇二字,背后刻着平安喜乐。正是她以前给出去的那块。 七年前。 她人生最不堪回首的七年前。 江缇摩挲着金锁,沉默不语。细细打量之下,的确依稀有些熟悉,尤其是那双乌黑澄澈的眸子,让人过目难忘。 他看向江缇手中的金锁,“这块金锁上面刻着小姐的名字,想必是小姐十分珍贵之物,现在终于能物归原主了。”这块金锁本来被卖掉,后来他好不容易攒足了银钱,才赎了回来。 “小姐曾说,我若是以后能好好保护我妹妹,别再让她遭罪,就算是报答了。”少年满眼欣慰,“我没有辜负小姐的期望。家妹她现在过得很好,还读了学堂。” “叫什么名字?” “家妹名叫应柠。” “我说你的名字。” “清欢。” “原本的名字?” “本名是应柒。” 江缇没有过问人的姓名的习惯,左右不过是一场露水姻缘,过去了也就过去了。 “报恩就不必了,我也不缺那几两银子。” “小姐不缺,可对我们来说却是救命钱。应柒读书不多,却也懂得滴水之恩当思涌泉的道理。” “上次我羞辱于你,权当抵消了。” 上次她召唤应柒伺候,结果第二天一早,应柒恳求留下来,被她狠狠羞辱了一番。 “留在我身边,”江缇一脚把他踢下床,随手披上外衫,赤脚走下床榻,一脸鄙弃,“你也配?” 又是一个想攀高枝儿的。江缇当时这么想到。 “我身份卑贱,不敢奢望伴在小姐左右,只求留在小姐身边,为小姐做一些力所能及的绵薄之事。” “你一个欢楼的人,”江缇一脚踩在他的背上,慢慢俯下身子,凑近他的耳边,“你自己觉得,你配吗?” 看着应柒煞白的脸色,江缇冷笑,一脚将他踹翻在地,“滚!别脏了我的眼!” 他羞愧至极的表情,江缇当时以为他是被她骂的。 “错不在小姐,当时是我没说清楚,小姐误会也是情理之中。还请小姐不要嫌弃我愚笨,能够留下我。” “我不需要。” “虽然小姐不求回报,可小姐的再造之恩,应柒没齿难忘,定要结草衔环以报。” 江缇盯着他不知在想着什么,沉默许久,才开口道:“你起来吧。” “小姐答应了?” “暂时先留下来,若是让我发现你有什么其他心思,可就别怪我不念旧情。”江缇端着脸,语气冷漠。 这几年下来,她已经不会再轻易相信任何人了。 “应柒以全家性命起誓,此生绝不背叛小姐。”应柒在云烟楼待了三年,眼力见还是有的,又怎么会看不出江缇的顾忌。 “记住你的话。”江缇有些动容,不过习惯了多疑多思的她,又怎么会因一句誓言轻信于人? 来日方长,应柒在心中对自己道,时间久了,小姐自然能看得见他的衷心。 凌云山庄 厅堂之中的主位上,凌夏端坐着,一手执着一个精致请柬,轻轻敲击在另一个手掌上,微微眯起双眸。 那个倾凌阁的神秘人物,居然邀他明天相会。 这是打算露出庐山真面目,彻底摊牌的意思? 忍不住了。 抑或是,时机成熟了? 虽是请柬,可言语间尽是强势张狂,大有明日不来,后果自负的意思。 不过虽然嚣张,这人也的确有些底气。 凌夏玩味了一会儿,将请柬递给坐在他身旁的好友沈昕,“你看看。” 沈昕挑眉,拍了拍手上的糕点屑,接过请柬,随意地翻了翻。 看着看着,沈昕来了兴致,打起精神细细看到尾。 合上请柬,沈昕抑不住满脸笑意,口中啧啧有声,“这个倾凌阁,好大的口气,好大的架势。在整个雍城,我还从未见过有哪个人敢用这种口气和你说话。” 凌夏未置一词。 “说实话,我倒是好奇的很。”沈昕挑眉。 “我也好奇。”凌夏一边的嘴角轻轻上挑,眯了眯眼眸。 “那你是打算赴约了?” “为什么不呢?” 沈昕翘起二郎腿,有一下没一下地晃荡着,“见一见也好,这个倾凌阁,来者不善。” “你也看出来了?”凌夏慢条斯理地倒了一杯茶水。 “明眼人哪个看不出来?”沈昕瞥了他一眼。 凌夏不置可否,端起茶水抿了一口。 这个倾凌阁,如此明目张胆针对凌云山庄,已经到了人尽皆知了。如此嚣张,丝毫不惧,这个倾凌阁的幕后之人,来头真是深不可测。 “我向我爹打听过几次。他让我闲事莫管。还让我跟你带句话,让你尽量避其锋芒。”说到此处,沈昕正色起来,“在雍城,根基人脉,钱财产业,倾凌阁定不能与凌云山庄比肩。可是,既然我爹都避讳不谈,那就绝非一般行商之人。你一切还是小心为妙。” 放下茶杯,摩挲着手指,凌夏气定神闲,“我知道。” 见他淡定从容,想必已有应对之策,,沈昕也不多说,拿起一颗榛子仁,丢进口中。 第16章 物是人非 凌夏准时前往倾凌阁赴约。 到了倾凌阁门口,便有一个身着劲装女子等在那里,见他来了,不卑不亢地上前,给他引路。 穿过正厅大堂,又过了花厅和茶厅,劲装女子不停步。 按理,不是该在花厅或者茶厅见客吗? 凌夏疑惑,却并不出言。 直到来到主院之中的一个房间前,劲装女子才敲了敲门,“阁主,凌云山庄庄主前来拜访。” “嗯。”里面传出一个慵懒的应声。 是个女子。 声音隐隐有些熟悉。 隐约间,里面传来一阵响动,不多时,门从里面打开了。 “言姑娘,”开门的是个极为清俊的少年,衣衫甚是不整,发髻有些歪斜,“劳烦您带凌庄主到一侧书房等候,阁主收拾好了便过去。” “是。” 言妍应了一声,转身朝凌夏道:“凌庄主,实在歉意得很。请跟我来吧。”语言说是歉意,可语气并没有半分歉意。 凌夏点了点头,压下心中隐隐升起的怒火以及掺杂的一丝莫名其妙的感觉,跟着言妍走向一侧的书房。 “阁主,今晚还需要应柒服侍吗?” “不必了。” “是。” 里面隐隐传来对话的声音,那种奇异的感觉越来越强烈,凌夏不自觉地心底开始慌乱。 究竟是谁? 是…… 是她吗? 她回来了? 压抑心头越来越多的疑问,坐在书房的凌夏心神不宁,每时每刻都如坐针毡,煎熬难忍。他放下手中的茶盅,站了起来,走到了书案之前。 书案之上,展开一张澄心堂纸,上面画的一树贴梗海棠,贴梗海棠的花叶之上,犹带着点点水珠。 右上角,是一句题词——“海棠不惜胭脂色,独立蒙蒙细雨中。” 这是—— 凌夏死死盯着那副画,双手颤抖地伸了过去。 “真没想到,凌大庄主竟然有不请自拿的癖好。”门吱呀一声从外面推开,一个戏谑的声音传了过来,隐隐还带着笑意。 凌夏猛地抬头,怔然地看向闲适踱步而入的来人。 果真是她! 凌夏压抑不住的欣喜跃然脸上,他快步走向江缇,一把揽住她的肩头,“缇儿,真的是你!” 江缇粲然一笑,用手中的折扇欲拒还迎轻轻推开他的胳膊,“凌大庄主,你这见面的礼节,未免过于热情了。江缇胆子小,着实消受不起。” 笑容凝固,凌夏猛地想起二人之间的种种,又想起刚才在房间外的所见所闻,一时心绪难平,复杂万分,双臂就停在了半空。 江缇漫不经心地带着无懈可击的微笑,从凌夏旁边,堪堪擦过他的衣袖,留下一阵清雅的幽香。 “坐吧。”江缇笑着,转身缓缓地在一个铺着绣花锦缎的椅子上坐下,笑着调侃,“您这样站着,倒像是我怠慢了客人似的。” 凌夏怅然若失,沉默地坐在了她旁边的椅子上。 那张午夜时分一直挥之不去的脸庞,一时间将让他有些恍然。 眼前的江缇,身着繁复的近乎妖异的深蓝色挑花绣蝶长裙,头带精致的花钿和金步摇,柳眉细长,轻挑入鬓,右侧眼角画着一朵小小的海棠花,嘴唇涂抹了鲜红的口脂,细长的指尖,全部涂了艳红的丹寇。她坐在那里,姿态慵懒随意,眸中透着漫不经心,言笑晏晏,却让人看不懂真正的情绪。 恍然间,凌夏想起了二人初次见面时,江缇的模样。 一袭湖绿长裙,裙角和袖口绣着几朵淡雅的海棠,头上只有一枝碧玉钗和几朵粉嫩的堆纱绢花,蛾眉清扫,唇色是淡淡的粉红色,眉眼弯弯,眸子明亮而纯澈,笑容诚挚而热情。 熟悉又陌生。 是她,却又不像她。 这,还是他当初认识的那个江缇吗? 那个固执坚强,活泼直爽,会时不时羞怯的女子,和眼前这个笑得淡定从容、滴水不露的人,除了脸庞,再没了一丝相似之处。 就连脸庞,在脂粉金珠的装饰下,也掩去了以往的痕迹。 “你……”欲言又止。 江缇倒了一杯茶水,抿了一口,歪头略带疑惑地望向他,半是天真,半是世故,“嗯?” “……” “凌庄主有话不妨直说。” 凌夏有很多很多想问她,他想问她去了哪里,想问她过得好不好,想问她为什么回来,想问她刚刚在干什么,千言万语涌到嘴边,也只说出了这一句,“你——变了很多。” “是吗?”江缇无所谓的笑了笑,涂满丹寇的手指摸着茶碗边缘。 “你——”凌夏只觉得口中涩然,“这次回来,是来报复我的?” “唔。”江缇放下茶杯,皱眉思索着,显得有些苦恼。 蓦地,她扬起一抹促狭的微笑,轻身向前,把脸贴近凌夏,近到二人的鼻尖几乎触碰到一块。 呼吸交缠,凌夏刚平静下来的心,又开始杂乱。 “若我说是呢,”气息喷在凌夏的脸上,鲜艳的红唇轻启,江缇的声音喑哑,低沉,充满了诱惑,“凌庄主——,意欲何为?” “嗯?”尾音拖长,江缇伸出舌尖,勾碰了一下他的鼻尖,像小刷子一样刷在他的皮肤上,撩拨得凌夏心头一阵颤栗。 呼吸一滞,胸腔中的心脏快要跳了出来。 凌夏一把揽过她的头,稳住了她的嘴唇,勾住了她尚未来得及缩回去的舌尖。 唇齿交缠。 缠绵悱恻。 一吻结束,两人都有些呼吸不稳,而江缇在不知不觉间已经坐到了凌夏的腿上,双手勾着他的脖子,眸光水润,媚眼如丝,看着同样呼吸急促的凌夏痴痴笑着。 江缇附在凌夏耳边,温热的气息喷洒在耳后,引得一阵酥麻,“你说,你喜不喜欢这样的我?嗯?” “喜欢。”凌夏点了点头。 见他这样直接,江缇楞了一下,才眯起眼睛笑了起来,“是吗?” 她抬头,伸出舌头舔了舔他的鼻尖,语气极为柔媚,“我刚才,一直都忘记说了。——凌夏,久违了。” 长长的尾音还未说完,她便魅惑一笑,伸出纤细修长的手指,摸向他的领口,挑逗意味显而易见。 被这样撩拨,又怎能忍得住? 隐忍多年的渴望犹如决堤的泼天洪水,瞬间喷发。 凌夏呼吸急促,头脑中绷着的那根弦“嘭的”一声,一下子断裂来开,他猛地伸手,紧紧搂住她的腰肢,又低头吻了下去。另一只手,则伸向了她的腰带。 妖异的深蓝色挑花长裙逶迤于地,凌夏一把抱起怀中的人,向床榻走去,却不妨,江缇促狭一笑,跃了下来。 凌夏头脑有些昏沉,反应迟钝,不解地抬头看向江缇。 只见江缇笑吟吟地一手搂着他的脖子,一手将他向后推去。凌夏不反抗,顺势倒在铺着柔软的厚地毯的地上。 江缇满意地笑了,慢条斯理地压在了他的身上。 第17章 股掌之上 夕阳斜照,柔软金色阳光,透过窗棂,洒在窗边的矮榻上。 凌夏半支起身子,右手轻轻触碰尚在睡梦中的人的脸颊,逆光中,她的脸被余晖映照的有些透明,泛着浅金色的光芒,乌黑的头发披散在枕头上,鲜红的口脂磨掉之后露出原本浅粉色的唇色,整个人显得娴静安和。 他有多久,没有这么看过这个人了呢? 久到,像是过了一生一世一样。 她走后,他就后悔了。 他不该那么报复她,不该让本来只剩下他的她,失去最后的倚靠。 可是,无论他怎么找她,都再也找不到了。 整整七年,她就像消失了一样。 就在他快要绝望的时候,她回来了。 以一种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方式,回来了。 回来了,便好。 凌夏挑起她一缕黏在脸上的青丝,轻轻别在她的耳后。 无论她有多恨他,只要她能留下来,他都不在乎。 他会弥补她。 他总有办法,让她回心转意。 当年,她那样奋不顾身地爱着他,不是么? 沉浸在思绪中的凌夏,被一声轻哼拉回了神志。 盯着睫毛颤动,即将苏醒过来的江缇,凌夏的唇角不由地上弯,他想好了,等她醒了,他就向她道歉,祈求她的原谅。 江缇哼了一声,噘着嘴打了个哈欠,慢慢悠悠、不甘不愿地睁开了双眸,刚睡醒的她,眸子水润,带着茫然,盯着眼前望着她笑的凌夏,怔愣了半天,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许久,才反应过来。 清醒过来的江缇,一瞬间沉下脸色,“你怎么在这里?” “这么快就忘了么?”凌夏好笑地看着她,这刚醒时候的迷糊劲,倒是没变。 被他这么一提醒,江缇猛地想起刚才的情景,脸上变幻莫测,她死死盯着眼前的人,眸中全是愤恨。 “走!你给我走!”江缇猛地坐了起来,用力推搡着凌夏,“我恨你,我恨你,我不要见到你!” “缇儿!”手忙脚乱地一把抱住近乎发狂的江缇,凌夏万没想到,江缇会翻脸无情。 “走啊!我不想看到你!”江缇用力捶打他的胸膛。 “缇儿!” “放开我!你听不懂吗?我说我讨厌你,我恨你,我不想见到你!” “你别这样。” 江缇捶得累了,停了手,抱着手臂,低声呜咽。不管凌夏怎么拉扯诱哄,就是不理他。 “缇儿,你有委屈,尽管冲我来,别哭了好吗?”凌夏不知所措,只能一个劲儿劝慰。 半晌,江缇抬起头,眼睛红肿的像个兔子,她木着脸,冷漠地可怕,“你现在离开,让我一个人静一静,行不行?” 凌夏顿住,看着冷漠的江缇,嘴唇动了一下,最终答应了,“好。我这就离开。” 说完,起身拾起地上的衣衫,快速地穿戴起来。 收拾完之后,凌夏回头,看了一眼背对着他,抱膝而坐的江缇,温声道:“我先走了,你……” “快走!”江缇头也不回,闷声道。 “好。” 凌夏又忍不住看了她一眼,才慢慢打开门,走了出去。 直到脚步声远了,江缇才将头从双膝中抬了起来,眼睛眯成狭长的一条缝,神情嘲讽而淡漠。 站起身来,走到了矮榻边,江缇从容不迫地拾起衣裳披在了肩上,系上腰带。 “来人!” “阁主有何吩咐?” “沐浴——更衣——” “是!” …… 回到凌云山庄,凌夏径直走向沐浴之处——幽泉小筑。 挥退下人,凌夏解开衣袍,踏入温泉水中。 斜靠在池边,右手支着头侧,低垂着双目,氤氲的热气蒸腾,沾染在扇子一般的睫毛上。 过了好一会儿,纷乱的思绪终于渐渐平复了下来。 江缇回来了,她并没有原谅他,所以,她这一段时间用倾凌阁处处和凌云山庄作对。她,是回来报复他的。 可是,凌夏不能理解。她既然是回来报复自己,为什么一见面,却和他做了这样的事? 想到此处,脑海中不由浮现刚才的缠绵悱恻,耳后不由蔓延上一抹红晕。 压下了心头的绮念,凌夏拉回神思。 事后,她醒来,却又是翻脸不认人。这又是为了什么? 难道,她还是对自己,有那么一丝眷恋,只不过,不愿意原谅他,所以才痛苦纠结? 凌夏抿紧了嘴唇,她既然回来了,他就再也不会让她离开。她恨他也好,不愿意轻易原谅他也罢,他都再不会让她离开。 他知道,自己当初对她的伤害有多深。他不指望江缇能够立刻原谅他。只要她还在意自己,只要她不离开,他可以,慢慢补偿她,再不让她受一丝一毫的委屈。 不过…… 凌夏皱紧眉头。 她这几年,到底去了哪里,又有了怎样的际遇?为什么,短短几年,就拥有这样难以估测的财力,还有她的背后,究竟是何人在支持? 按照沈昕所言,她背后势力不可小觑,很有可能与帝都什么人有关系。 即便是帝都,能有这样的财力,势力,可以轻而易举提供给她对抗凌云山庄的助力的家族或者人物,也是数的过来的。 他在意的是,给她助力的人,和她究竟什么关系。 第18章 醋意 沈昕是个坐不住的,好奇心又重,在凌夏见了江缇的第二天一大早,便忙不迭跑到凌云山庄。 凌夏还在用早膳,他也不避讳,直接一屁股坐在一旁,向前探着身子,急切地问道:“你见到那个倾凌阁阁主了?如何,是圆是扁,是丑是美?” 凌夏放下碗筷,侍女急忙递上巾帕等物,他抹了一下嘴角,又漱了漱口。 动作慢条斯理,完全不顾沈昕急得抓耳挠腮的。 “到底见到了没,你倒是说话呀。”沈昕绕着他团团转。 “见到了。”凌夏抄了水,润湿手指,拿过毛巾将手上的水珠擦拭干净。 “如何?他长什么样,你见没见过,是你的仇人吗?”一连串问题连珠炮似得蹦了出来。 “不仅我见过,你也知道。”将毛巾搭在架子上,凌夏转身坐到一边的椅子上,拿起一杯茶抿了一口。 “我见过?谁啊?”沈昕跟了过去,坐在他旁边。 “江缇。” “谁?江缇——?江缇——!”沈昕一个没坐稳,差点摔了下去。他惊讶地瞪大了双眼,“是那个江缇?” “嗯。” “江缇!”沈昕声音一下子拔高了八度都不止,霹雳吧啦问出一大堆疑问,“怎么会是她!她不是离开雍城了吗,怎么自己回来了?还有,她哪来这么大的势力?” 凌夏摇了摇头,他倒是想知道呢。 “她回来报复你的?” “算是吧。”凌夏深呼出一口气,将茶杯搁在桌面上。 “我累个去。想当年,那是一个勤劳善良、活泼可爱的小蜜蜂啊。如今,都成了大黄蜂了吧。”沈昕抱着二郎腿,摇头晃脑,啧啧有声了好一会儿,复又同情地看了一眼好友,“你可要小心喽。现在,别说让她原谅你接受你了,就是让她不和你对着干,都难!” 凌夏不接话,而是转着茶碗,过了片刻,才缓缓开口:“你说,她究竟哪来的如此深不可测的实力?”换言之,她究竟和谁有什么关系。 短短几年,拥有这么强悍的实力,究竟何人在背后襄助,几乎没有可能。 摇了摇头,沈昕一摊手,“你都不知道,我哪知道啊。”要不是凌夏,他到现在都不知道这倾凌阁阁主是何方神圣呢。 原本也没指望他能有什么头绪,凌夏便不再多费唇舌。 “话说,你还打算求她原谅,和她来个破镜重圆啊?”沈昕歪着头,看向凌夏。 见他点了点头,还颇为郑重,沈昕脸上便有些难以言表,欲说还休。斟酌了一下,他捅了捅好友的胳膊,扭扭捏捏道:“那个,你忘了关于倾凌阁主的传言了吗?” 看着他奇奇怪怪、欲言又止的神情,凌夏立刻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什么传言。 他只顾着别的,竟忘记了这茬。 当下,脸色就五颜六色,很是精彩纷呈。 “她如今可不是以前那个不谙世事,单纯率真的卞城郡守千金江缇。而是,倾凌阁阁主,江缇。这几个月的所作所为,不说为了报复你而极力打压凌云山庄的事,单单就那一样,也够要命的。” 狎玩小倌。 他竟然一时之间,把这个给忽略了! “你不担心她以后让你生活在大草原上啊!”听沈昕这么说,凌夏不由想起昨天在倾凌阁发生的事情,那个给江缇开房门的少年,模样清俊,鬓发散乱的模样,让他一阵气血上涌。 她怎么,怎么可以! 看了一眼酸水直冒的凌夏,沈昕识时务地闭了嘴。 大草原哎,啊,那个地方,真是谁去过谁知道。 黯然销魂哪。 醋海中翻滚扑腾个不停的凌夏,终于坐不住了。他现在就要见到江缇,立刻,马上! 沈昕本打算跟过去凑个热闹,转念一想,还是作罢。他抓了一把瓜子,悠闲地磕了起来。 望着急匆匆远去的背影,沈昕摇了摇头。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 …… 江缇玩转着手中的茶杯,意味不明地扫视了一眼怒气冲冲,仿佛捉奸的丈夫似的凌夏,嘴角动了一下。 在凌夏刚进门的时候,就一直盯着那双给江缇捏肩的手,一副恨不能将他的手剁了的架势,看得应柒皱了皱眉。可江缇没让他停手,他自是不会停下,继续顶着杀人的目光,认认真真地给江缇捏肩。 “你先下去。” “好。”应柒得了江缇的话,停了双手,眼睛在二人之间不动声色逡巡了一圈,眸光微动,抿唇安静地退了出去。 等花厅之中只剩下他们二人,江缇立刻沉了脸色,“你来做什么?” “他是谁?”凌夏头脑充血,不复冷静。 “我说过我不想看见你。” “他是谁?”凌夏逼近江缇,语气冷硬。 “他是应柒,我的随侍。怎么,你很感兴趣?你要是有兴趣,可以到云烟楼逛上一逛,保准能挑到让你满意的。至于他——”江缇怒极反笑,“我还没厌倦中意,现下还不能割爱。” “江缇,你存心怄我?”凌夏捏住她的手腕,被她的话激的愤怒难当。 江缇要挣开他的束缚,却没他力气大,挣了几下没挣开,只能任由他攥着胳膊,“凌夏,你好像弄错了一件事。” 江缇抬头,嘴角扬起一抹讽刺,“我存心怄你?”她上下打量着凌夏,带着三分不屑,三分漫不经心,“你以为你是谁?我为何要怄你?你有什么资格来管我的事情,你凭什么质问我?” “就凭我们成过亲,拜过堂,就凭你是我的人!” “哦,你不说,我倒忘了。”江缇冷笑,字字带刺,“我们成过亲拜过堂,还顺便当场决裂了。也算做了一炷香的夫妻了。” “你就这么恨我?”凌夏满眼痛苦,不觉间松了手。 “是。” “好,好。”凌夏点头,“你恨我,是我该得的。我不怪你。可是,你若是再敢找这个应柒,你信不信,我让他明天就从雍城消失?” “你敢!”江缇怒目而视。 “我可以试试!” 二人剑拔弩张,都死死瞪着对方,谁也不肯先一步认输。 过了良久,江缇一把甩开他的手,“你赢了。行,我不找他了。” “其余任何人都不行!” “姓凌的,你不要得寸进尺!”江缇出离愤怒了,“我爱找谁找谁,你管得着吗!” “我就管得着。我告诉你,江缇,你怎么恨我都行,怎么报复我都行。就是不能找其他人。以后,整个雍城,谁敢和你有一丝一毫的牵扯,我就让他生不如死!” “你!”江缇指着凌夏,气得说不出话来,半晌,才愤愤不平地放下手指,深吸了一口气,“给我离开这里,这里不欢迎你。” “来人,送客!” 官鸿正巧过来汇报一些事情,被正要离开的怒气冲冲地凌夏看个正着,“你是谁?你的情人?” “关你什么事?”江缇听见,立刻炸毛,没等官鸿说话,毫不迟疑地顶了回去。 嘴角一抽,对于天降大锅,官鸿表示绝不背着,“你是凌庄主吧,在下官鸿,倾凌阁管事。在下已有心悦之人,和阁主可没有半分瓜葛。” 这厢,凌夏得了官鸿的解释,十分满意。 “快走!”江缇脸色更差,眼睛都快能喷火了。 留下的官鸿,则要承担他们家阁主的数落,“官鸿,你这么闲的吗?和他解释那么多做什么?”江缇没好气地看向官鸿。 官鸿双手一摊,不说话。 你们吵架,能不能不要殃及池鱼。 他就是不巧,刚好路过而已。 白了他好几眼,江缇压下烦躁,尽量心平气和地问道,“有什么事?” “是关于灵溪酒楼的事,是这样的……” 江缇听完,眯了眯眼睛,思索了一下,道:“暂时按兵不动。” “是。” “其余也都停了,静待时机。” “是。” 官鸿看了一眼嘴角微微扬起,眸中带着冷厉的江缇,暗地里替凌夏捏了把汗。 这样的女子,啧啧啧,也难为凌夏能消受的了。 幸好他们家言妍不是这样的。 第19章 委蛇 江缇把凌夏的话当做耳旁风,当晚便派人去秦楼楚馆。 结果,派去的人空手而归。 用脚底板想,都知道是谁的手笔。 江缇窝了一肚子火,没忍住摔了手中的茶碗。 接下来几天,江缇不甘心,似乎是故意和凌夏较劲,遣人去相熟的几个馆子召唤人。 自然,次次无功而返。 要么,人被赎走了,要么,就是生病了,要么,就是脸上有淤青或者不知何故出了红疹子。 江缇偏不信这个邪,派人挨个挨个去别的馆子寻人。 结果,凌夏直接对整个雍城的小倌馆宣称,谁要是敢接待倾凌阁阁主,就是和整个凌云山庄作对。 开玩笑,在雍城,谁敢得罪凌云山庄?虽说这个倾凌阁,很有实力,可到底不能和根深蒂固的凌云山庄相提并论。 可是,这个神秘的倾凌阁,实力莫测,也不好得罪。 于是乎,各个秦楼楚馆,只要看见倾凌阁的人远远地过来,要么立刻关门保平安,要么委婉地找各种理由推脱。 总而言之,恕不接待。 这么折腾了一段时间。江缇由一开始的气愤不甘,渐渐地,就懒得计较了。 怎么可能! 这哪是江缇的脾气。 她渐渐地,火气越来越大,忍无可忍,终于坐不住了,主动找上了凌云山庄。 “姓凌的,你到底要怎么样?”这下,轮到江缇不淡定了,一脸火大地指着淡定整理一瓶花艺的凌夏,忿忿质问。 “不怎么样。你不折腾,我就也不必折腾。”凌夏放下花剪,左右端视了一番花瓶中错落有致的海棠花枝,满意地颔首,这才抬起头看江缇,“我也不想这么折腾。” 他发现,江缇不淡定了,他好像就能心平气和了。 他们,总有一个要着急上火。 “呵,既然不想折腾,那你还瞎折腾什么!”江缇嗤笑。 将修剪下来的花枝拢在一处,“你折腾,那我就只能陪着你折腾了。” “谁要你陪!”江缇翻了个白眼,“我折不折腾,与你有半个铜钱的关系吗?” “有下半辈子的关系。” 江缇被噎了一下,又恶狠狠瞪了他一眼,不再说话。 凌夏也不说话,很是平静地望着她。 被他的眼神看得受不了,江缇拉下脸,道:“我告诉你,你阻止不了我的。” “你可以试试。”凌夏瞥了她一眼,淡淡道。 “凌慎之,做事不要做绝了。”江缇有些咬牙切齿。 凌夏站起身,一步一步逼近,江缇皱皱眉,却不后退,任由他欺身上前,“我并不这么觉得。” 还当她是以前动辄羞怯脸红的无知女子吗?江缇眯了眯眼,嘴角掀起一抹冷笑。 她猛地向前倾身,几乎贴到了他身上,反客为主:“既然,你把那些人都赶走了。想必,是有了觉悟?”声音低沉而缓慢,充满诱惑。 剑拔弩张的火药味,顿时消踪匿迹,气氛,变得暧昧不明。 “什么觉悟?”喉结动了动,凌夏木着脸。 “当然是——”食指抵在凌夏的下巴上,江缇审视了一番,似乎在评估,然后,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挑了挑眉,“当然是,代替他们服侍我。” 见他不说话,江缇无所谓地撇了撇嘴,“既然不愿意,那就不要妨碍我了。”说着,就站起身向外走。 没两步,就被一把扯住了衣袖。 江缇嘴角上扬了一下又迅速收敛,回过头来,“做什么?” “我可以满足你,任何需求。”凌夏贴着她的耳侧,轻声道。 斜眼睨了他一眼,继续端着高姿态,“你?堂堂凌大庄主?愿意服侍我?” “自然可以,你想要什么服侍,我都能让你满意而归。只要你不找别人。”凌夏掰过她的身子,眉眼间全是认真。 不过试探一二,结果他倒好,没两下就放弃节操了。 嘴角抽了抽,江缇绷着脸,她怎么以前不知道,凌夏居然是这样的人。 原来,他的稳重温雅,不过是装的。看着正正经经,实则…… “既是如此,那便,拿出你的诚意吧。”说完,江缇旁若无人地走到了一旁的贵妃榻上,心安理得地斜躺下去。 凌夏眼睛闪烁,瞅了一眼门外明晃晃的阳光。 “还不过来?”江缇慵懒地斜倚手臂,勾唇一笑。 咽了咽口水,凌夏走了过去。弯下腰,就要去解她的腰带,结果江缇双目一瞪,一巴掌将他的手扇开。 “你做什么?” “不是你要求的么?”声音里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 嘴角一抽,江缇白了他一眼,“我让你给我揉肩,你脑子里想什么废料呢。” 那动作,分明是明目张胆的引诱。当然,凌夏只是在心里默默这么想了一下。 于是,堂堂的凌大庄主,就侧坐在贵妃榻上,委委屈屈跟个小媳妇似的,给江缇揉捏肩膀。 一个时辰之后。 “唔——”江缇起身,伸了个懒腰。 凌夏手都快麻木了。 原来,她说的服侍,就只是单纯的服侍而已。 “技术不行,”江缇看着在放松胳膊的凌夏,开始点评他的这次服务,“有待改进。” 凌夏已经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对着江缇了。 他才知道,她居然这样促狭爱捉弄人。 以前的她,是不是,一直压抑着自己的本性呢? 身心舒爽的江缇脸色不由好了很多,笑眯眯地靠近凌夏,“没功劳也有苦劳,还是要奖励你一番,以资鼓励。” 打一棒槌再给个枣,江缇如今深谙此道。 凌夏眼神一暗,喉结不由滚动了一下,喑哑着嗓子道:“什么奖励?” 神情里多了一丝意味不明,江缇踮起脚尖,伸出粉红的舌头,舔了舔他的耳垂,“你觉得,这样如何呢?” 眸中窜出一簇火,凌夏原本木着的脸立刻蔓延上笑意,低哑着嗓音道:“甚好。” 江缇不说话,粉嫩的舌头,由耳垂,顺着脸颊,一点一点移到他的嘴唇上,然后,一下子咬住了他的嘴唇。 若即若离的舔舐,撩拨得人心头火起。 而她的双手也不闲着,一手攀上了他的脖颈,一手,顺着胸膛向下滑,摸到了他的腰封。 在腰封掉落的霎那间,凌夏的呼吸猛地急促起来,眸色晦暗。 勾了勾唇角,江缇抬起头笑意盈盈看着凌夏。 那抹温暖馨香离开,凌夏顿时觉得心头一空。 “抱我。”轻启朱唇,缱绻诱人。 凌夏毫不犹豫一把抱起她,向床榻走去。 室外,海棠似火,柳枝低拂。 —— 有了第一次的经历,对于江缇一起来,就翻脸不认人的做派,凌夏已经能够比较平静地接受了。 见江缇一脸寒霜,凌夏心里安慰自己,没事,来日方长,假以时日她总能原谅他的。 江缇拾起散落一地的衣衫,一件一件带穿整齐,又抿了抿鬓发,确定收拾整齐了,才转过身,一脸冷漠地看向凌夏,“这几天,你也看到了。倾凌阁针对你们凌云山庄的所有行动,全部取消了。折腾这么久,我也倦了。以后我们一笔勾销吧。你可以不必再纠缠着我了。” 正在系腰带的凌夏,手上一顿,“你觉得我这些天所作所为,是为了你针对凌云山庄的事情?” “难道不是吗?”江缇挑眉。 “你这样逃避,有意思吗?”凌夏定定看着她。 瞬间,江缇沉下脸,冷冷瞥了他一眼,抬脚就走。 门被碰地一下打开,又被哐地一下摔上。 望着吱呀吱呀尚在摆动的门扉,凌夏微微叹息,露出一抹苦涩的笑。 她如今的脾气,还真是大得很。 虽说她以前脾气貌似也没好到哪里去。只不过从不在他面前表现出来罢了。 但是,凌夏也不知为什么,江缇越是这么反复无常,他反而越着迷。时而妖娆魅惑,时而漫不经心,时而冷酷无情,这样的江缇,让他欲罢不能。 若说以前他喜欢她,现在则是沉迷于她了。 第20章 周家 傍晚时分,夕阳已经落山,彩霞漫天,鸟雀归巢。 江缇懒懒的斜靠在海棠树底下的凉榻之上,披散着头发,发尖还滴着水,她也不让人擦拭,任由它自己风干。 她脸上毫无脂粉,衣着一件家常的淡绿色罗衣,简单素雅。 正半眯着眼闭目养神,听见脚步声响,懒散地睁开了双眸。 “阁主,公子来信。”言妍走到榻前,将手中的信笺呈递过去。 江缇一听,立刻打起精神坐了起来,她接过言妍手中的信笺,打开之后,细细浏览了一遍。 言妍所说的公子,是言妍的主人,周家二公子周慕涵。 帝都贺城炙手可热势绝伦的周家,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周家。 周家世代将门,周家老爷是兵部尚书,周家大公子统领贺城城防军,周家二公子从商,暗地里产业遍布全国,富可敌国。而周家的四小姐,则是当今皇后。 这封信笔迹是周家二公子周慕涵的,可说的内容,却有一部分是周家四小姐的意思。因其身份不便,所以都是由周慕涵代笔。 言妍因为是周家的人,所以称之为小姐,江缇一向唤其夫人。 “公子说了什么?”言妍好奇地问道。 “没什么大事。”江缇把信笺重新折好,塞进了信封之中,“公子问我卞城进展如何。里面夫人顺便问了我在雍城附近有没有遇到义诊的公子,说是遇到了就尽力相助一下。” 周慕涵一直想拿下西川这块肥肉,可西川每个城市都有根深蒂固、历经多年的世家大族控制,再加上世家大族和各城郡守相互勾结,简直就是铁板一块,哪里那么好下口。而江缇对于卞城郡守的底细一清二楚,再加上对雍城郡守和雍城大族凌云山庄颇为了解,周慕涵便听取了江缇的意见,决心让江缇试一试。 不过,这义诊的人和事,她却有些摸不着头脑。 “言妍,夫人提到的行医之人,究竟是何方神圣?”以夫人的尊贵,怎会关心在西川行医的医者?还这样特意祝福她? “属下是跟随二公子的,至于小姐的事情,属下并不是很清楚。据说,小姐的义兄,名叫褚歏,经年在西川行医救人。别的,属下就不知道了。小姐的意思,估计就是让您遇到这位义兄的时候,多多帮助他吧。” 褚歏? 江缇微微皱眉,这个名字,怎么觉得很是耳熟? 难道是—— “言妍,这个褚歏,是不是有个外号,叫“神仙公子”?” “正是。阁主认识褚公子?” 江缇摇了摇头,“虽未见过,却早有耳闻。我还在卞城的时候,依稀听人提起过这位褚公子的大名。”据说是最纯善仁心的一个人,行医从不收诊金,遇到穷苦之人经常免费赠药。她当时听闻之后,总觉得都是谣传,如今看来,应当是自己狭隘了。 难怪当初她要返回雍城之时,夫人特意叮嘱她,要她别忘记拓展一下雍城附近的药材行业。 原来,是为了这个。 这样煞费苦心,这关系恐怕…… 收敛思绪,江缇弯了一下唇角,夫人的事情,原不是她能置喙的。无论什么,她只照做就是了。 若不是夫人和公子的相携提拔,哪有今天涅槃而生的江缇。 “言妍,卞城那几个人,试探的如何了?” “回禀阁主。”言妍难得的说正事的时候,脸上带了丝微笑,“这一段时间,我们的人抓住了这几个人的一些把柄,控制起来便(bian,四声)宜许多。试探了几次,他们给的消息都是真的,没弄虚作假。” “很好。”江缇一手执着一个信笺,轻轻敲击在另一个手掌上,微微眯起双眸,“你告诉公子。卞城诸事准备就绪,只等按察使巡至卞城,便能发作。还有雍城药材行当,亦准备就绪,请她安心。” 江缇和夫人之间通信,两人从不自己亲笔动手。所以,明面上,都是言妍和夫人的二哥周慕涵在通信。 “是。” “那几个人,可以让他们开始搜罗证据了。辛苦你跑一趟卞城,将我手头的一些证据也带过去。若是你一个人不便,就把官鸿带上。” “我一个人可以处理,就不必再多派人手了。”言妍婉言拒绝。 “是吗?”江缇挑眉,颇有些揶揄,“左右最近一段时间他没什么事,你确定不要他陪你走一趟?”尾音翘起,拖得长长的,很是意味深长。 “不必,我确定的很。”言妍撇撇嘴。 “唔。那好吧。”江缇无所谓地抬了抬眉头,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你先下去吧。” “是。”言妍拱手,退了下去。 头枕着双臂,尚未干透的青丝晕湿了衣袖,江缇恍若未闻,只是愣愣盯着不远处池塘边的柳树。 娘亲,若是你知道我要做的事情,会痛恨我么? 会,不愿原谅我么? 可是,娘亲,我一定要这么做。不论出于私愤还是公怨。 第21章 圣人之仁 言妍离开后,江缇立刻着人将官鸿唤来,嘱咐他以后多多留意一下雍城附近,褚歏若是经过,就汇报于她。 谁知,却从官鸿口中得知,褚歏前一段时间一直在雍城,最近这两天才离开雍城。 若说官鸿因何知道这般清楚? 原来,褚歏一个月前来到雍城之时,才开始的义诊之处就是摆在倾凌阁的一处药材行旁边。 他多次到药材行,用自己在山上采挖的珍贵药材,换取一些常用药材。 而且,褚歏还分文不取地治好了药材行掌柜的儿子多年的腿脚毛病,掌柜的感恩戴德,便向他求情,看能不能送一些药材给褚歏,又或者用进价卖给褚歏。 他不能做主,便请示了江缇。 结果,江缇毫不犹豫驳回。 她说她又不是善财童子,哪来的那么多闲钱往外散。 官鸿将事情娓娓道来,江缇听得脸上差点绷不住,不自觉地摸了摸鼻子。 这真不能怪她,谁做生意这么善心,成天做这样赔本的事情啊! 亡羊补牢,犹未晚矣。 既然褚歏是边走边行医的,铁定离开雍城没多久,估摸着也就在城郊附近。于是,江缇马上派人出去寻找。 褚歏所经之处,基本上家喻户晓。因此找他并不难。 在雍城城郊的一个小村庄,凌夏派的人找到了褚歏。 既然是夫人交代的事情,江缇绝不会懈怠。再加上,最近被凌夏搅的心烦意乱。这么一合计,她决定自己亲自去见一见这个褚歏。 那是一个阴雨绵绵的上午,天上乌云密布,小雨淅淅沥沥下个不停。 此处偏僻没有大路,只有一条不算宽敞的土路,因为下雨而泥泞不堪。江缇所乘的车马到了村口便难以行进,于是只能撑着伞,步行过来。 精致的云纹鹿皮靴,染上点点污泥,素净的浅蓝裙角亦是星星点点的污渍,江缇一向有些洁癖,看着到处坑坑洼洼,泥水四溅的小路,低头又看了看衣服鞋子,狠狠皱着眉头。 “阁主,那就是褚大夫。”官鸿指着前面不远处的一个草庐,里面,有一个身着青灰色衣衫的男子,半蹲在一个坐在轮椅上的老妇人面前,低头给她诊脉。 那男子约莫而立之年,从江缇的方向,只能看见他的侧脸。 他的眉眼十分柔和,脸上带着一丝浅浅的笑意,令人如沐春风,如见暖阳,尽管穿着那样普通的粗布衣衫,却难掩其气质。 怎么说呢? 江缇一时也说不上来,她从未见过这样的男子。 就仿佛是,仿佛是,他往那里一站,就是传说中悲天悯人、普度众生的神仙。 这样想着,江缇仿佛真的看见了这人周身泛起淡淡的光辉,是那种柔和而温暖的光辉,既不炫目,也不高贵,显得亲切而柔软。 她终于知道,为什么他被人称为神仙公子了。 若这样的人都不能称之为神仙,还有谁配称为神仙呢? 江缇怔楞许久,直到官鸿出声提醒,才缓过神来。 她敛了敛心神,走进了草庐,却并没有打扰褚歏,而是站在一旁,静静等着他。 褚歏送走了千恩万谢的老妇人,转过身,这才看见站立一旁的江缇和官鸿。 “两位可是有什么事?”褚歏见二人,并不像来求医问药的,便如是问道。 “你是褚大夫?”江缇问道。 “正是,不知这位姑娘找在下,有何贵干?”褚歏略一颔首,温和一笑。 “在下江缇,雍城之人。”江缇抱拳,“素闻褚大夫医术高超,宅心仁厚,因此特来一会。还望褚大夫莫要见怪。” 褚歏看了她一眼。 他在雍城盘桓近一个月,没人拜会,如今离开了,反倒说是久闻大名前来拜会,怎么着都有些说不通吧。 他的目光柔和温雅,却让江缇招架不住,颇有种无处遁形的感觉。 “怎会。”褚歏见她略显尴尬,便伸手指着一边的木凳子道,“江姑娘不辞辛苦前来,在下不胜荣幸。若不嫌弃草庐狭小,环境简陋,便过来坐下说吧。” “怎会。”江缇忙道。 褚歏寻了一个干净的凳子给江缇,自己随便找了个木凳子坐了。 江缇坐定,握拳在嘴边轻咳了一下,道:“在下家中经营一些药材行当。今日前来,是特意奉上一些药材,供褚大夫济世救人。因素来仰慕褚大夫大德,谨以些许药材,聊表寸心。” 说着,看向官鸿。官鸿会意,让那些跟来的人将整整两板车的装药材的木箱子拉了过来。 褚歏默默看着,并不言语。 “这药材是不多,不过,在下是怕褚大夫一人,带着不便。等褚大夫用完了,在下再派人送来。”江缇以为他是觉得这药材不多,于是立刻解释道。 “江姑娘误会了,在下感激还来不及,岂会嫌弃。”褚歏笑容淡了一些,眸中隐隐带着一丝怅然,又有一丝欣慰。 那这是什么意思? 褚歏看出了她的疑问,转头直视着她,道:“姑娘你,怕是受人之托吧?” 语气,不是疑问,而是肯定。 “褚大夫这是何意?”江缇笑着掩饰。 “姑娘,是否也去过帝都贺城?”褚歏没有追问,而是转移了话题。 江缇下意识摇了摇头,“未曾。” “贺城有个傻子,一心想着暗地里帮我,想尽办法弯弯绕绕地让人给我送来药材资财。她呀,真以为我看不出来。”褚歏站起身,走到了茅檐下,他的眸光落在滴答滴答落下的水珠上,恍惚而空寂。 然后他伸出手,接住了一滴落下的雨珠,嘴角带着一丝怅惘,又带着一丝宠溺,“这么大人了,越发傻了。” 看他这幅模样,江缇不知什么心情。 她也曾经,看见夫人在游廊下伸手接雨珠,神情与褚歏一般无二。 这样的认知,让人心里头酸酸胀胀的,说不清什么滋味。 到了这个时候,江缇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褚歏,知道她是受谁的嘱托。 一个在帝都贺城,一个远在西川;一个尊荣富贵,一个漂泊江湖;一个费心隐瞒,一个佯装不知。 所爱隔山海,山海不可平。这两个人,所隔又岂止是山海? 这么多年,或许一生都是死生不能相见。 这要多么纯粹真挚的两心相交,才能至今念念不忘。 让人惋惜。 却,更令人艳羡。 她这辈子,是不做这般奢望了。 ———— “见笑了。”褚歏转过身,敛去了落寞,笑得温润,朝她拱手道:“此番姑娘冒雨前来,还赠送如此多的药材。褚歏感怀在心。” “不敢当。”江缇笑着回礼。 二人本不熟悉,说到这里,就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都沉默下来。 江缇整了整衣袖,抬眼看向他,斟酌了一下道:“不知褚大夫打算在此盘桓多久?” “褚歏孑然一身,四处游走,并无计划。多则半载,少则一个月。” 西川地处偏避,物产虽丰饶,大夫却不多。像雍城、庆城、卞城这样的城郭,自然不缺行医大夫,可小村小镇的,连个游医都少见,可遑论这样医术高超的大夫了。遇到这样一个行医治病还不收钱的大夫,极为难得。是以,每到一处义诊,褚歏都会滞留许久。 如此,江缇心中便有了计较。 “以后若有需要,还望褚大夫尽管开口,切莫客气。在雍城附近,在下还是可以帮得上忙的。” “恭敬不如从命。”褚歏并不推辞,“以后就烦劳江姑娘了。” “褚大夫何必如此客气,您所行之事,万人不及。我能出分力气,深感荣幸。”江缇笑道。 “如此,那便却之不恭了。”褚歏莞尔。 此时,官鸿带着几个打下手的人进来,回复药材箱子已经都放入草庐,安置妥当。 这个草庐不大,这几个大汉往这里一杵,顿时显得拥塞。 江缇也不多叨扰,便起身告辞。 褚歏挽留了一下,江缇推辞了,他便不再强留。 回去之后,江缇吩咐官鸿,让他以后多多留意褚歏动向。若他有什么短缺的,或有不便之处,尽管相帮,绝不要吝惜。 官鸿自是应下了。 他也对这样的心怀众生的慈悲仁善之人充满敬意,自然不会懈怠行事,十分积极地将此事传达给了药材行的掌柜的。 掌柜的满心欢喜地答应了,进货的时候,专捡好的药材,多多的买入,给褚歏留着备用。 此是后话。 第22章 灵溪酒楼 这天,沈昕闲来无事,在街上闲逛。 晃荡到了灵溪酒楼附近,忽的住了脚步,眨了眨眼睛,定睛直勾勾看向酒楼门口。 酒楼门口,有两个女子,正往里走去。两人言笑晏晏,其中一个转头和另一个说笑,露出了半个侧脸。 这…… 这不是江缇吗? 旁边的那个,不就是前一段时间,倾凌阁从凌云山庄的绣庄挖过去的管事高岚吗? 沈昕抬眼看了看灵溪酒楼几个大字招牌,又瞅了瞅已经走进去的二人,眼珠滴溜溜转了几圈,抬脚大步离开了。 沈昕直接来到凌云山庄,也不多说,拽起还在看账册的凌夏就走,弄得凌夏莫名其妙,只想甩开他的手继续回去看账本,却被他几句话打消了念头。 “我看见江缇了。”沈昕边走边道。 “在那儿?”凌夏精神一振,追问道。要知道,他已经好几天没见过江缇了,每次去倾凌阁,都被拒之门外。要么说江缇出门了,要么就说正在休息,没有空闲。他连大门都没进就被堵回来了。 “你家的灵溪酒楼。”沈昕话音刚落,原本还不情不愿、皱着眉头、磨磨蹭蹭不想走的凌夏,立刻大步流星向前走去,把他落在了后头。 沈昕翻了个白眼,加快脚步赶了上去,“哎,我说你好歹等等我啊!” 灵溪酒楼的二楼雅间,江缇正和高岚闲聊。 倾凌阁当初派人来请高岚到倾凌阁的绣庄做管事之时,高岚原本是不答应的。后来,倾凌阁出了高于凌云山庄两倍的工钱,还保证会雇佣她一辈子,她思量了一番,才背弃了凌云山庄,来到倾凌阁。 到了倾凌阁之后,她才知道原来倾凌阁的阁主,竟是以前的江缇。 刚开始,她心中惊骇,并未多问。后来江缇时不时请她过去坐坐,闲聊一番,渐渐地,她才得知了江缇的事情。 今天绣庄事务不多,江缇派人请她,她想也没想便答应了,却不成想竟是来灵溪酒楼。灵溪酒楼是凌云山庄的产业,遇到老东家会尴尬这且不论。单单江缇的计划,就让高岚有些食不下咽。 思及此,高岚放下手中的筷子,抬眼看了一眼正漫不经心夹菜的江缇,欲言又止。 “怎么了?这幅表情。”江缇见状,问道。 高岚斟酌了字句,问道:“阁主,你是……看中这个酒楼了?” “嗯?”江缇放下筷子,笑眯眯地看着高岚,那笑容带着一丝意味不明的表情,“我若说是呢?” “您打算如何?”话刚出口,高岚暗暗皱了皱眉头。 这话有些唐突了。 “这个么?”江缇没有正面回答,而是拿起筷子夹起一块鱼肉,“你觉得这鱼肉如何?” “鲜嫩味美,口感爽滑。”高岚虽不解何意,可还是老老实实答了。 “如此美味,若不食之,岂不可惜?”说着,将鱼肉放入口中,慢慢咀嚼。 高岚瞬间懂了她的意思。“那您和凌庄主……” 筷子顿了顿,复又若无其事地夹起菜,“该怎样就怎样吧。人总要为自己做出的事情付出……” 扣扣的门外传来敲门声,打断了说话。 以为是小二送菜上来,江缇道:“请进。” 门打开来,江缇不经意瞥了一眼,眉头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怎么是你?” 见江缇并没有请他们进去的意思,沈昕拽着凌夏走了进去,笑嘻嘻地打圆场,“哎呀,原来是江小姐啊,真是好久不见呐!” 有外人在场,还是雍城郡守之子,江缇也不好阴沉着脸,只能挂着微笑拱手,“沈公子,好久不见。” “真是凑巧,原来你也在这里用膳啊。”沈昕一向主意多,眼珠子一转,便计上心来,“啊,那个我和慎之来这里用膳,不巧人已经满了。不知可否和你们拼个桌?” 能找个好点的借口么?凌夏瞥了一眼好友。 这酒楼就是凌云山庄的,你这会儿说凌云山庄的庄主来了没位置,谁信? 不过,出乎凌夏意料的是,江缇什么都没说就点头应允了。 沈昕得意地冲凌夏挤眉弄眼,好像在说,你看,还是我面子大吧? 凌夏回了他一个眼神,似乎在说,行,看在你的确让她没赶我走的份上,你说的都对。 斜了眉来眼去的二人一眼,江缇决定假装什么都没看到。 临时加了俩个人,原先点的菜自是不够,江缇唤来小二,再加几个菜。沈昕自是不客气,快速地点了几个常吃的菜色,顺便帮凌夏也点了。 点完菜后,小二退下去,顺手带上了门。 房间里,顿时陷入一片静默。 高岚将头埋进杯子里,慢慢饮啜。一旁坐着的沈昕,她不认识;对面坐着的是老东家,旁边坐着的是新东家,这种情况下,实在尴尬的不行。 江缇不愿意理会凌夏,又不能和高岚继续刚才的话,自然无话可说。 凌夏见江缇懒得说话,自然也不想说话。 只剩下沈昕,他左看看又瞅瞅,被这诡异的气氛弄得浑身不自在,只得率先开口,“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江小姐如今可是今非昔比呢,连人都越长越秀美了。” “沈公子过誉。”江缇微笑,“不若沈公子,一直这样丰神俊朗,玉树临风。” “哎,这话我爱听。”沈昕喜滋滋地点了点头,“你难得露面,你都不知道,雍城的大街小巷,不少人都在议论这神秘的倾凌阁阁主呢。” “哦,我倒是很好奇,大家都如何议论我。”江缇笑吟吟地问道。 “这还用说。当然是……”话刚出口,沈昕立刻意识到了什么,啧,他刚才差点就把那传言说出来了。眼珠一转,呵呵一笑,“当然是好奇你是何方神圣,都想着将自家小姐与你结成姻亲呢。” 这话倒也没说谎,虽说狎玩小倌的名声不好听,可众多人家哪里在意这个呢?都是看到了倾凌阁的庞大势力。 “这恐怕要让众人失望了。”江缇轻笑,抿了一口茶,“我目前可没有磨镜的癖好。” “呃……” 别说沈昕,就是高岚和凌夏,都一时之间没反应过来。 待反应过来,众人神情各异,面面相觑,嘴角抽搐。 这么豪放的么?居然连磨镜都知道? 尤其是凌夏,额角青筋直蹦,他现在非常想知道,江缇这几年到底做了什么,居然连这个都知道! 似是想到什么,凌夏的目光扫向一旁的高岚,眸中全是探究。 高岚眨了眨眼,半天才反应过来凌夏什么意思,立刻嘴角直抽。苍天在上,她都两个孩子的娘了,和阁主绝对没有什么磨镜啊之类的。阁主真的只是欣赏她的管事能力!比真金都真! 这世道,这么可怕的么?还能不能好好做朋友了!沈昕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不过吧,我觉得,这雍城中的人倒是十有八九认为我有断袖之癖。” 上菜的小二手一抖,继续面无表情上次,心里却忍不住呐喊。人间不直!世道不古!他要赶紧离开这个房间,太可怕了。 “呵呵。”连话痨的沈昕都表示,无言以对。 成功把天聊死了之后,江缇心情颇好的招呼众人用菜。被她言语震惊的回不过神来的几人,还在黯然销魂。唯有江缇一个人自顾自吃的欢实。 第23章 重圆破镜 全程黑脸的凌夏,在江缇吃完饭拔腿就走的时候,一把扯住了她的胳膊。 沈昕不由分说拽着高岚出了房门,留下二人独处。 高岚不太看得惯沈昕,甩开了他的手,皱着眉道:“沈公子还请自重。” “呵呵,抱歉。一时情急。”沈昕收回手,尴尬地笑了笑。 二人沉默不言,像个门神一样,杵在门外。 没一会儿,沈昕家里的小厮走了过来,说是他家老爹有事让他速回。原本还想听个墙角的沈昕,只能悻悻然地走了,临走,还不忘嘱咐高岚,“哎,好好听着,有什么小道消息别忘了分享一下。” 得了高岚一个冷漠的白眼,这才嬉皮笑脸地挠挠头走了。 “缇儿,我有话和你说。” 江缇漫不经心地坐到了一旁的椅子上,拿起茶盏掀开碗盖,眼皮都不抬,“哦,又有什么话?”语气散漫,态度慵懒,全身上下透着浑不在乎。 看着江缇这般漫不经心,凌夏闭了闭眼,握紧了拳头。 这几年,他一直精神紧绷,担忧,惶恐,后悔的无以复加。他恨自己,为什么要这么伤害她。那时候,她与父兄决裂,被逐出家门,孤身一人。她,只有他了。离开了他,又无家可归,她能去哪儿? 那天之后,他想了很久。他后悔了,后悔用那种恶毒的方式伤害江缇。他疯了一样到处派人寻她,只要有一点她的消息,都能让他坐立难安,可是,却次次最后都是失望。 他曾暗自发誓,只要他能够找到她,只要她好好的,他愿意用尽余生补偿她,疼宠她,再不会让她受半点委屈。 好不容易,她回来了,安泰无虞地又一次站在了他面前。失而复得,让他欣喜若狂,他以为,终于可以好好补偿她了,可是,此时他却发现,她已经足够强大,已经不那么需要他了。 她若即若离,忽冷忽热,让他捉摸不透,她对他,究竟是什么态度。这让他沉迷不已的同时也抓心挠肺,坐卧不宁。 这段时间,他引以为傲的自持冷静,淡然从容,在她面前,丢盔卸甲,不堪一击。她不愿意和他敞开心事,不愿意和他开诚布公,每每他想和她诚心诚意把话说开,都会被她岔过去。 就像现在这样。 “我是认真的。” “认真什么?凌大庄主这是饱暖思那什么了?”江缇轻佻地伸出手指勾住他的下巴,笑吟吟地瞅着凌夏。 凌夏扣住抓住她的手腕,“我不想和你闹。” “没意思。”江缇撇了撇嘴,抽出手腕,坐回椅子上。 “你非要如此么?”凌夏跟上前。 “恕我愚钝,不知你所言何意。”耷拉着眼皮,江缇低头看着自己扬起的手指甲。 “我知道,你怨我当初那么对你。你和我闹脾气,就是在发泄怨恨。可是,缇儿,你不能这么轻贱你自己。” “我轻贱?呵!”江缇猛地站起来打断他的话,满脸的嘲讽,“我竟不知,我哪里自轻自贱了!凌庄主倒是说说,我怎么自轻自贱了!” “我不是那个意思。” “不是这个意思?!”江缇讽笑,“你不就是想说,我狎玩小倌,还引诱于你,没有半点大家闺秀的高贵矜持,既不端庄也不贤惠,更不贞洁,对吗?” 凌夏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还是选择了沉默。 见他这幅模样,江缇怒火猛地飚蹿,直冲脑门,声音都尖锐起来,“凌夏,你搞清楚。我引诱你不错,可你自己并没有拒绝。若说我放荡,你也好不到哪里去。我们不过半斤八两,彼此而已。你有什么资格来说我自轻自贱?你有什么资格来指责我?” “还有,我狎玩小倌,是我自己的事情。我一未婚嫁,二未杀人抢劫,我用我自己的钱,找我自己的乐子。你凭什么指责我?你有什么立场来指责我?!” “你身为卞城郡守嫡女,如今这样自甘堕落,还有一点官家小姐的样子吗?”一直以来自知理亏而从不与她争辩的凌夏,忍不住说出了多天来压抑着未宣之于口的话。 江缇脸上讽意更盛,“自从五年前,我离开卞城,就已经不是卞城郡守之女了!” “不是官家小姐,难道连良家女子也不是了么!” “良家女子?哦,”江缇抬起下巴,因愤怒而通红的双眸直勾勾盯着凌夏,嘴角上挑,“我怎么忘了,良家女子呢。就是那种任劳任怨任打任骂,无论父兄怎么磋磨都只能认命,不认命就是大逆不道不孝不悌,是家门不幸,家族之耻;就是跟在你身后,面对一切流言蜚语却只能默默吞咽,还要温柔贤惠体贴勤劳;就是被人休弃了却无力反抗,任人羞辱践踏的良家女子!” 振聋发聩,声嘶力竭,字字泣血,声声控诉。多年的委屈、遭遇、悲苦,像是被拦截的山洪,现在终于找到了出口,一股脑的全部涌了出来,奔腾呼啸,恨不能吞噬一切! 江缇说完之后,很久很久,都不能从激愤之中平静下来。 七年前,那林郊的噩梦一般的存在。 她杀了那人之后,那之后的半年,她活得人不人鬼不鬼,夜晚听见一点点的风吹草动都精神紧张,只要自己一个人在黑夜里,都会浑身发抖,几乎每天晚上都会被噩梦吓醒。 那个被她活活打死的人,像个幽灵一样,挥之不去。在夜间,在梦里,盯着血肉模糊面目全非的脸,找她索命。 即使到了现在,她都不敢一个人待在黑暗之中。 她一个人从雍城离开之后,无家可归,无人倚仗,只能四处漂泊。没两天,她浑身上下的钗环首饰,都被人骗取一空。身无分文的她,饿到头晕眼花,最后只能放下尊严和傲气,和乞丐一样行乞度日。 那样污秽,那样腌臜,那样卑微,让她几次都差点自尽,好早点解脱。若不是心中的不甘和愤恨支撑着,她早就不知道死过多少次了! 受尽欺凌,受尽白眼,受尽屈辱。 从一个高高在上的大家闺秀,变成人人鄙弃的蓬头垢面的乞儿。 她每天都在深深的羞辱感中度过,头都不敢抬起来,佝偻着脊背,苟且偷生。 她一直忍着,一直忍着,想着或许久了,就会麻木了。 可是,你越是悲惨,命运不会给你雪中送炭,只会雪上加霜,让你越来越悲惨。 她就像个彻头彻尾的疯子一样,有时候,她都怀疑自己活着,除了报复,还有什么。 若非后来遇到周慕仙他们,她早就活不下去了。 “你知道,这么多年,我是怎么活下来的吗?你知道,我受了多少罪吗?你知道吗?!”江缇拽住他的衣襟,大声吼道。 眼泪,不知不觉间,已经流了一脸。 “对不起,是我错了。”她的悲痛和眼泪,让凌夏心口纠痛,他将她搂在怀中,不住地安慰,不住地道歉。 “我不要你假惺惺!”江缇推开凌夏,胡乱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你不是嫌弃我吗?你不是觉得我如今放荡肮脏配不上你吗?” “我没有,我从未这样想过。” “没有?呵!”江缇冷笑,摆明了不信。 “我爱你,缇儿,我爱你!”凌夏抓住她的胳膊,“你相信我!” “你以前,也说爱我。” “是我错了,我不该那样对你。缇儿,你原谅我好不好?从今以后,我绝对不会再让你受任何委屈。” “以后?我们还有以后?” “有的。你相信我。” “你会娶我?” “什么?”凌夏完全没想到江缇会主动提出来这个,一时之间惊愕,没有反应过来。 他的惊愕,落在江缇眼中,却是另一番意思,“呵,这就是你说的以后?” “缇儿,你听我说。”凌夏急急解释,“我是太高兴了,真的。我没有想到,你还愿意嫁给我。” “真的?”江缇半信半疑。 “自是真心,绝无虚假。” “以后,你都不会再抛弃我,背弃我?” “永不背弃。” “好。我等你的行动。” 听到她这样说,凌夏欣喜至极,眸子中全是喜悦,“缇儿,谢谢你。谢谢你肯回头,谢谢你肯原谅我。” “不,”江缇白了他一眼,冷哼,“我还没有原谅你。我是想让你,以后慢慢补偿我。” “好,我以后,一定加倍对你好,用一生来补偿你。”她有怨恨,才是正常的。若是轻而易举原谅他了,才不是江缇的脾气。江缇没有原谅他,凌夏反而更加宽心,打消了心头涌上来的疑虑。 “说话算话?” “至死不渝。” 江缇眸中晦暗不明,她动了动唇角,却没有说话。 第24章 疑虑 从灵溪酒楼出来,凌夏将江缇送到了倾凌阁的大门,一路送到了她的房间,这才依依不舍地和江缇告别。 待凌夏慢慢走远了,高岚悄无声息地站到江缇身侧,和她一起看向凌夏远去的背影,“阁主,你当真是要和凌庄主和好如初,破镜重圆?” “你觉得呢?”江缇扬起一侧嘴角,不答反问。 “我看不出来。”只是,高岚心想,江缇那笑容,怎么着都有点讽刺的意味。 江缇微微一笑,眉尖上挑,眼睛眯成了狭长的细细的一条。 等了好一会儿,也不见她回答,高岚正要告辞,江缇却开了口,“这次的嫁衣,可要劳烦你了。” “阁主不亲自绣嫁衣吗?”民间习俗,女子出嫁的嫁衣,都是要自己亲自动手,一针一线绣出来。据说,这样才能和和美美,一生无忧。 “你若是忙碌,交给其他绣娘也是可以的。”江缇还是不回答她的问题,“别太过不去就好。” “这……” “你先回去吧。”不等她说完,江缇开口打断了她的话。 “是。”高岚将还没出口的话咽了回去,起身告辞。 凌夏回到凌云山庄,就开始着人准备提亲事宜。 手忙脚乱,人仰马翻地准备了三天,凌夏便带着浩浩荡荡地人马和聘礼,到倾凌阁提亲。 按照道理来说,像凌云山庄这样的豪门大户,凌夏又是一家之主,娶妻成亲自是一等一的大事,绝不可能这么仓促。 怎么着也要提前个半年准备才能算是正常的。 只是凌夏长辈,也只有祖母一人。他祖母常年在祖籍将养,多年不问世事,因此,他的婚事,完全可以自己做主。他这么急匆匆的拍板定案,凌家的人虽然略有微词,却也无法阻止。 夜长梦多,等了这么多年,凌夏恨不能尽快成亲。两人合计了一番,定在下九月十六举办婚礼。 日子订的急,准备的时间连半年都没有,凌夏本来也觉得仓促,可江缇说,左右不是第一次了,准备起来并不麻烦,几个月足够了,凌夏便打消了顾虑。 沈昕这几天有些事情,没有来凌云山庄。 当他再次来到凌云山庄,看到整个山庄的侍从丫鬟忙忙碌碌,一应的房屋游廊全部都在刷漆换瓦,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这是做什么?”沈昕叫住了一个从他身边经过的小厮。 “回沈少爷,在翻修房屋。” “这不年不节的,折腾什么?” “沈少爷还不知道?我们庄主,九月十六就要大婚了。” 沈昕被自己口水呛着了,“大,大婚?和谁?”妈呀,他怀疑自己是不是在梦游。难道说他已经几个月没来凌云山庄了,所以凌云山庄这等大事他都不知道了? “倾凌阁阁主。” 江缇?! 沈昕眨了眨眼,不可置信地皱着眉头。 不行,他要找凌夏问清楚。前几天还乌眼鸡一样,怎么转眼就要成亲了。 “听说你要成亲了,和江缇?”火急火燎的找到凌夏,沈昕劈头盖脸就问。 凌夏正在看管家拟的喜宴宴请的宾客名单,闻言,头也不抬,笑着点了点头。 “怎么忽然就和好了,而且这么快就成亲?这也太匪夷所思了。”沈昕皱眉。 “就按照这个发请柬。”凌夏合上了单子,递给管家。 “是。” “退下吧。” 待管家退了下去,沈昕一屁股坐在凌夏边上的椅子上,倾身上前,“赶快说说,到底怎么回事?”他现在,是又好奇,又疑惑。 “就是那天在灵溪酒楼,定下的。” “啊?灵溪酒楼?”沈昕持续晕晕乎乎,找不着北。 “嗯。我们把话说开了,她便答应嫁给我,再给我一次机会。” “她这么轻易就原谅你了?一点儿都不怨恨你了?” “怎么可能。她要是真的那么轻易原谅我,就不是江缇了。”凌夏摇头,嘴角忍不住上扬。 “那她答应还嫁给你?” “她说,让我好好补偿她。” 沈昕继续发问,“九月十六,你定的还是她订的?” “我定的,本来我还觉得太赶了一些,怕委屈了她。不过,她说她也不在乎这些虚名儿。” “这……,会不会,太仓促草率了一点?”沈昕歪着头,总觉得事情急转直下,转变的太快,让人觉得有些不对劲。 “我们已经成过一次亲了,这次再准备,便(bian,四声)宜许多。人手多一些准备起来,时间倒也不是很紧。还是来得及的。” “唔。”沈昕神情莫测,沉吟了半晌,自己在那儿嘀嘀咕咕,“总觉得太急了些。” “你自言自语些什么呢?”见他神神叨叨的,凌夏笑着询问。 沈昕本还想说些什么,可看凌夏喜形于色,十分开心的模样,便摇了摇头,“没什么。还未恭喜你呢,如今,终于得偿所愿了。” 他这几年,总是神情落寞,少有笑容,如今好不容易这般高兴,自己岂能扫了他的兴。 “多谢。十六那天,你可一定要来。”凌夏笑得见眉不见眼,跟个孩子似的。 “那是自然。” 诸事繁杂,时不时有管事进来向凌夏汇报,沈昕见他实在忙碌,略坐了坐,便起身告辞。 第25章 诘问 出了凌云山庄,沈昕没有回自己家,而是直奔倾凌阁。 “启禀阁主,沈昕沈公子求见。” 他来做什么? 江缇略一思索,就想明白了,嘴角扬起一抹微笑,“请沈公子前往客厅吧。” “是。” 沈昕在管事的带领下,第一次踏足了这个曾经很是神秘莫测、围得铁桶一般严实的倾凌阁。 整个倾凌阁的院子并不是很大,却胜在景致。花木扶疏,廊腰缦回,一草一石,一花一水皆成一景。羊肠鹅卵石路,曲径通幽,时不时传来一阵淡雅的迷迭花香,静谧空远,心旷神怡。 整个园子静悄悄的,一路走来,几乎看不到什么丫鬟之类的,到了客厅,才看见一个侍女,正端着一个空茶盘走了出来。 “沈公子光临寒舍,不甚荣幸。”江缇起身相迎。 “江小姐客气,不请自来,还请海涵。”沈昕拱手回礼。 “哪里的话,若沈公子有空闲,随时欢迎沈公子到访。” 二人落了座。 江缇端着茶杯,有一口没一口的品尝,偶尔抬头看见沈昕看过来的眼神,都是回以微笑,然后继续品尝。 她既不打算挑起话头,也不想问明沈昕的来意,十分气定神闲。 最后,还是沈昕坐不住了,先开了口:“江小姐不日便要与凌夏他成亲了,在此先恭喜了。” “多谢。” “江小姐以后就是我兄弟的妻子,不是外人了,那我就不客气了。其实,沈某今日前来,是有一事不明,想向江小姐询问。” “但问无妨,江某必定知无不言。” “敢问江小姐,可是真的放下了对慎之的怨恨?” “并未。”江缇直视着沈昕,目光坦荡而澄澈。 “那敢问,江小姐是真心要和凌夏成亲的吗?” “自然,这还有假?”慢慢放下手中茶杯,嘴角勾出一抹微笑。 “你既然没有原谅他,却为何愿意和他重新在一起?” “这两者,似乎并没有什么必要的关联吧。”江缇略皱了皱柳眉,询问地看向他。 额,好像是有那么一些道理。 沈昕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一时之间,二人陷入沉默。 半晌,还是沈昕先开了口,“其实,当初慎之那么做了之后,就立刻后悔了。你可能不知道,在你走后没几天,他就派人出去找你了。后来找了许久都没有找到,他着急上火,夜不能寐,几乎利用了所有能利用的势力,四处大范围的寻找你。这几年来,从来没有停止过。” 江缇沉默不语,沈昕看了她一眼,继续道:“他本来就是个温雅内敛的人,从来都是温温柔柔的,可是这几年,他寻你不到,每次好不容易有一定点的消息能让他看到希望,却往往都是失望,整天这样紧绷,脾气渐渐地有些暴戾,动辄火气就上来了。你或许也看出来了,他现在,脾气明显有些强硬,不像以前那样温和了。” “我知道,你们俩的事情,当初是他的不对。可是,他当初那么做,也是有原因的。而且,他真的已经悔不当初了。这几年来,他日夜不宁的,得到的惩罚也够了。你,还是放宽一些心吧。不要一味地怨憎他。他以后,会对你很好的。” “什么原因?” “嗯?”刚开始没反应过来,愣了一下,沈昕才明白她的意思,犹豫了一下,“这个,我也不便说。等他愿意告诉你的时候,你还是亲自听他说吧。” 江缇点了点头,不说话。 “人谁无过?过而能改,你就包含他一回吧。” “这倒是。人,都会犯错。”江缇勾了勾唇角。 “我要说的,就这些。希望你能听得进去。”沈昕扫了一眼四周,端起茶杯抿了一口。他总觉得,事情并非这般简单。 江缇笑道,“他有你这样的朋友,也算今生有幸。” 沈昕环视了一圈,忽然来了句,“这倾凌阁,环境倒是很好,又素净,又清幽。天然去雕饰,无需半分装饰。” “过奖,沈公子能看得上,也算这园子的福气了。”江缇放下茶杯,笑道。 沈昕看了她一眼,眼神有些莫名,然后笑着起身告辞。 临走,还回头认真地看了她一眼,说了句,“不要做让自己后悔,无法挽回的事。”这句话,他七年前,也对凌夏说过。 将沈昕送出客厅,江缇环顾了一下园子,这才反应过来他那句看似不着边际、莫名其妙的话的意思。 园子里,一点点装饰都没有。没有处处披挂红绸,没有来往忙碌的人。 这,哪点儿,像是要办喜事的人家呢? 他,已经看出端倪了? 江缇昂首,眯了一下眼。 她,从来不做后悔之事。即便错了,也绝不后悔。 撞了南墙又如何,头破血流又如何?她本来,就是这样固执的人。 成亲前几天,江缇告诉凌夏,说她如今没有什么贴身服侍的周全凌厉的侍女使唤,恐怕成婚当□□裳发式打理不好,向借用几个人过来帮忙周旋几天。 凌云山庄小厮侍女众多,凌夏自然没有不同意的道理,问她有没有中意的人选。 江缇便挑了红珊等几个侍女并小厮。 凌夏以为她眼见着要嫁过来,醋着他身边的侍女,笑着答应了。 红珊几个人被带到倾凌阁的一处房间,领他们的人就退下了。 这个房间一片雪白,空空荡荡,除了墙壁,没有一点东西。红珊心里惊异,有些惶惑不安,可还是老老实实站着等待。 过了一会儿,门吱呀一生被推开,从外面进来几个劲装的彪形大汉,红珊心里一个咯噔。 随后,一只云纹鹿皮靴迈了进来,红珊抬眼看去,待看清来人,不由地惊讶,“江缇!” 她虽然知道她们家家主和倾凌阁的江阁主成婚,但是她从未想过,这个江阁主,就是江缇! “好久不见。”江缇笑道。 红珊看着江缇的微笑,头皮一阵发麻,她看了看和她一起来的几个侍女小厮,一下子明白过啦。她这次,恐怕是凶多吉少,有来无回了。 这几个人,都是当初欺负过江缇的。 江缇,如今是要报复回来了。 “你想怎么样?”红珊硬着头皮梗着脖子道。 “真是聪明。”江缇挑眉,十分愉悦的样子。她扫视了一眼,似是在确认什么,然后一抬下巴,身边的几个彪形大汉立刻冲进来,不顾众人的尖叫恐惧,老鹰抓小鸡一样,一人捉了一个,带了出去,只留下红珊。 “你究竟想干什么!”红珊紧紧握着拳头,忍着恐惧道。 “放心,我不会动你们一根汗毛。”江轻启朱唇,“只不过,和你们玩个游戏罢了。” “什么?” “看看这间屋子,是不是非常干净?”江缇指着四面墙壁,除了门,还有门边一个一尺见方的小洞,连个窗户都没有的雪洞一般的房间道。 “你要把我关在这里?”红珊立刻理解了她的意思。 “一点就透,还真是一朵解语花。”江缇玩味一笑,转了一下手中的折扇,带着一抹兴味和漫不经心,“据说,没人能在这种环境下待七天。我呢,倒是十分好奇,这么安静的环境,多适合修身养性,怎么连七天都待不住?若果真待不住,又是怎么个待不住法?” “所以,想请红珊姑娘试一试,满足满足我的好奇心。” 红珊没听过这种事情,也不知道会怎么样,但她直觉告诉她,这绝对是一种酷刑。 看着浑身不由得细细颤抖的红珊,江缇笑了,然后转身离开。 红伞想要冲出去,刚冲到门口,就被门外的一个大汉拦住,直接丢回房中,然后直接落了锁。 “放我出去!”红珊使劲砸门,恐惧漫步全身。 江缇冷笑,回首看向同样几个门被拍的震山响的房间,眼角眉梢尽是轻蔑。 “好好看着,若是让她们死了或者逃了,进去的,就是你们了。” “是。” 第26章 裂衣 嗯,又要成亲了。 这是她第几次成亲来着? 江缇扬起右手,看了一眼掌心。 那上面,有着一道疤痕。由于时日久远,只剩下淡淡的一道粉红色。若是仔细看,还可以看见,手指的指尖,有许许多多细小的针孔大小的新生的旧伤口,如今,也生了嫩肉。 出神地盯了一会儿,江缇翻转右手,看着光洁白皙的手背,挑了挑眉,脸上,似笑非笑。 正在愣神间,耳边传来的温柔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沉思。 “缇儿。” 原来,轿子已经落地多时。凌夏伸手等了好一会儿,见江缇没动静,这才出声提醒。 江缇眯了眯眼,从容地将手搭在了那双白皙宽厚的大手上。 温暖,有力。 还有一丝微微的汗意。 二人相携着,慢慢走上了喜堂。 隔着珠帘,江缇漫不经心地打量着周围,嘴角上扬。 还真是有意思。 一样的场景,一样的人。 往主位上瞥了一眼,江缇脸上的微笑不由一滞,随即,又带上了一抹嘲讽。 唯一不一样的,就是这次主位上,端坐着一个神态安详、笑容满面的老太太,正满脸慈爱地看着站在她面前的一对新人,笑得合不拢嘴。 司仪一如既往地拖长了嗓音—— “大礼开始。新人一拜天地——” 凌夏拉着江缇的手,带着她转身,然后扶着她跪在软垫上,行了一个跪拜礼。 礼毕,又忙不迭地扶着她站了起来,一旁的侍女上前伸出的双手,就顿在了那里。 众人见状,都不由笑了出来。 连主位上的祖母,也笑得见眉不见眼。 “二拜高堂——” 江缇有些愣神,被凌夏带着跪了一拜。 “好,好,都是乖孩子。”祖母笑得十分开怀,颤颤巍巍抬了抬手,示意他们起身。江缇从珠帘中,看着和蔼可亲的老人,心底,涌上一股不忍。 “夫妻对拜——” 江缇看了一眼端坐着等待礼成的老人家,压下心中隐隐的愧疚,直挺挺站立着,一动不动。 “缇儿?” 凌夏轻轻捏了捏她的手。 江缇没说话,撩起挡住视线的珠帘。 这一举动,让老祖母和其余众人,都不明所以地看向她。 而站在宾客之中的沈昕,显然也看见了这一幕,他摇了摇头,叹息了一声。 她到底,还是没听进去他的话。 她和凌夏,还真是。 一样的固执,一样的不撞南墙不回头,撞了南墙也不回头。 “缇儿?” 江缇勾起嘴角,一脸微笑地看着凌夏,就是不说话。 凌夏攥紧了她的手,“缇儿——” “凌夏,凌慎之,凌大庄主,你应该还记得七年前的此时此刻吧。”江缇扬头,“我江缇,一向言出必行,从不食言。” 凌夏的脸上,立刻失了血色,“你……” 江缇挑了挑眉,昂首直视他的双眸,毫无怯意。 宾客中有一些人,是当年在场的。 他们二人对峙的场景,隐隐约约让人猜到了什么,然后,都一脸不可思议地盯着江缇。 再仔仔细细打量了一番江缇,恍然大悟。 这不就是那个女人嘛! 这是回来报复来了? 好一出大戏。 众人不由窃窃私语,交头接耳。 不怪他们一时没有认出来。 一来,他们只是四年前匆匆看了一眼。二来,江缇和以前相比,已经完全变了一个样。 那时候的她,单纯天真,一脸青涩。 而如今,眸光冰寒,眉峰凌厉。 任谁也想不到,这会是当年那个女子。 “这是怎么回事?”老祖母察觉出不对,颤着声音问道。 江缇瞥了老祖母一眼,又看向凌夏,然后,清了清嗓子,一字一顿道:“我江缇,今天,现在,此刻,要休弃凌夏!” “从此两不相干,恩断义绝!” 掷地有声,字字狠决。 这么多年来时时刻刻刻在心上的恨意一瞬间倾泻而出,连同她的面容,都被刻骨的恨意扭曲了,变得可怖。 众人哗然。 老祖母更是瞪大了双眼。 而凌夏,苍白着面容,握紧了拳头。 江缇慢慢扫视了一圈,将众人的反应尽收眼底,最后,视线定在了凌夏的脸上。 看着他抖动着的双唇,毫无一丝血色的俊美面孔,痛苦压抑的双眸,江缇脸上的笑容,不断地放大,最后,轻轻笑出了声音。 “凌大庄主,这种感觉,是不是似曾相识?” “是不是,很有意思?” “看着堂堂的凌庄主,被休弃,被侮辱,我也觉得,很有意思呢。” “哎呀呀,你说了什么?”江缇笑着,一脸无辜地瞪大了双眸,凑近了他面前。 “我说,你报复了我,可是满意了?”凌夏压抑着声音,尽量平静地说道。 皱了皱眉,江缇一手臂搭在腰间,另一手臂架在上面,右手则抵着下巴,颇有些为难的样子,“嗯,我好像,还不是很满意呢。” 说着,抬眼对凌夏微笑,“你说,该怎么办呢?凌庄主?” 凌夏动了动喉结,沉声道:“怎样,才能满意?” “唔。”江缇转了转眼珠,想了一会儿,然后摇了摇头,“还没想好。” “闹够了,就继续。”凌夏盯着她,缓声道,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祈求。 可这话听在江缇的耳中,就像是她在无理取闹,而凌夏在纵容着她无理取闹一般。想到这里,江缇立刻收敛笑容,她冷冷地看着凌夏,“你觉得我在无理取闹?凌夏,你也太自以为是了。你以为我还是当年那个愚不可及,蠢笨幼稚的江缇吗?你以为,我还对你痴迷不已,还想着嫁给你吗?” “我没有这个意思……” “呵,我管你什么意思!”江缇打断凌夏的话,“我告诉你,凌夏。自从那天起,我江缇,对你只有满腔仇恨,再也没有半分爱意。我这几年苦苦挣扎,只为了报复你!我怎么可能会愿意嫁给你!” 凌夏喉结滚动,握紧了她的手,还在做最后一次挣扎,“我们先把亲成了。以后,你怎么报复我都可以,好不好。”声音竟带着丝丝祈求。 “成亲?”江缇一把甩开了他的手,“凌大庄主,你是眼睛出问题了,还是耳朵出问题了,怎么听不懂人话呢?” 凌夏握了握拳头,紧紧闭上眼睛,复又缓缓睁开,“这就是你说的,要和我成亲,要我给你的补偿?”凌夏咬着牙齿,极力压制着情绪。 “恭喜凌庄主,可算能听得懂话外之意了。” “这就是你和我说的,真心和我成亲?” “不错。”江缇笑得放肆而得意。 “缇儿!你不要逼我!”凌夏眼尾染上薄红,双眸中充满了血丝,他克制着情绪,努力使自己的声音尽量平和。 “是你逼我的,”江缇转过头,看向主位上一脸震惊的老人,语气放柔了一些,“老祖母,很抱歉让您看到今天的这一幕。今天的这一切,我江缇并不后悔。至于这前因后果,我想,您的好孙儿,可以给您一个合理的解释。” 说完,不顾众人的眼光,转身就要走,却被凌夏一把扯住了衣袖。 “我不会放开你的!”凌夏通红着双眸,紧紧咬着牙关。 “呵,你以为,我现在还会受你控制?”江缇冷哼,正要讽刺几句,却被老祖母打断了—— “慎之,松手!” 凌夏一动不动。 “凌夏,祖母的话,你都不听了!”语气里,尽是威严凌厉。 慢慢地,凌夏松开了江缇的衣袖。 江缇看了老祖母一眼,然后,转身离去。刚走了两步,蓦地停了下来。 凌夏眸中露出一抹欣喜,却在下一瞬,碎裂掉。 他以为,她还是留恋不舍的。却不料—— 停下来的江缇,回头看了他一眼,不,确切地说是看了他身上一眼,然后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笑得浓情蜜意,眼神却恶意满满,“其实,我还是要谢谢你的,凌夏。你让我明白了一个道理。” “什么狗屁的情情爱爱,”边说边伸手拽下花冠,弃如敝履,“哪有有钱有势来得痛快实在!” “啪——” 贵重的花冠砸落在地,上面镶嵌的珠玉散落满地,四分五裂。 “嘶啦——” 刺绣精致的鲜红喜服外袍,被弃如敝履,丢弃在地。 江缇做完这一切,胸中更是畅快淋漓,昂首阔步大笑离去。 如疯如魔。 众人惊异于江缇这惊世骇俗、狠厉决绝的举动,一时间,都怔在原地,久久反应不过来。而凌夏,脸色已经比死人还要苍白。 多年仇恨一下子宣泄出来,江缇只有一个感觉。 酣畅淋漓。 是啊,这七年,日日夜夜,她所思所想,就是一雪当年之耻,今天,终于实现了。 不仅实现了,她还要加倍奉还! 以前,是她太过天真,太过愚蠢,她把凌夏看成救命稻草,把自己一切的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所以,才会落得这样的下场。 是她自己咎由自取! 父母尚且不能全然依仗,更何况一个非亲非故的人呢? 自己当初是要有多傻啊,才会参不透。 第27章 相思与君绝 出了凌云山庄,江缇径直回了倾凌阁。 此时,厅堂之上,已经聚集了好几个人。众人见她走来,连忙拱手,“阁主。” “嗯。” 江缇应了一声,抬手示意他们起身。 “官鸿,事情进展如何?” “启禀阁主,倾凌阁已将所有财力都调用了,四处全部都在收网。目前,已拿下凌云山庄两处酒楼,六处绸缎庄,一个钱庄。” “很好。”江缇点了点头,接过一旁言妍递过来的外袍,披在了身上。 “放出消息去,让凌云山庄知道,就是我们在动手。” “是。” 江缇拿起茶杯,抿了一口,又看向一旁的言妍,“江升现在如何?” “回禀阁主,江升那边,已经准备就绪。只等着按察使巡视到卞城,我们就能一举拿下江府。” 听完,江缇微微眯着眼睛,将手支在下颌上,陷入沉思。 过了一会儿,她才回过神来,对众人道,“一切,按原计划行事。先下去吧。” 官鸿偷偷和言妍交换了个眼神,应了声是,然后退了下去。 正事交代完之后,江缇在客厅之上,不说不动,直挺挺坐了许久许久,直到夕阳西下,才慢慢站起身来。 她让人给她拿来几坛酒,自己提着酒坛子往园子中的假山上的亭子走去,并吩咐了任何人都不许打扰。 亭子之中,有石桌石凳,江缇却不坐,而是坐在了假山边缘的石头上,把两只脚悬在假山上头晃悠着。 她佝偻着腰,伸出两只手,覆盖在脸上。 喉咙深处溢出低沉喑哑的笑声,从指缝中流泻而出。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缓缓放下手掌,满脸的疲累。 然后,拿起一个酒坛子,拔掉塞子,就咕噜咕噜直往嘴里灌。 酒水,溢了出来,顺着脖子,浸湿了衣裳。 许是喝的太猛了,被酒水呛着了,江缇抱着酒坛,弯着腰剧烈地咳了起来。 “一场寂寞凭谁诉,算前言,总相负。” 将怀里的酒坛随意丢在一边,酒坛落地,发出清脆的碎裂声,瓶底剩下的酒水流了一地。 她伸手捂住脸,静坐了半晌,一动不动。 月华如练。 十五的月亮十六圆。 今天的月亮,格外的浑圆,格外的明亮。 却也,格外的凄清冷寂。 整个园子,空荡荡的,静悄悄的,没有任何人走动,没有半点声响。 除了假山上的那个人,那哭声。 显得,更加的凄凉,悲寂。 凌云山庄的事情,不到半天,就已经传遍了整个雍城。 倾凌阁当家江缇在与凌云山庄庄主凌夏成婚当天,毁婚服,摔花冠,当场休夫。这场曾经轰动整个雍城的婚礼,如今,又一次轰动了雍城。 关于这件事的传言,版本颇多。 最多的,一是说江缇成婚当场,幡然醒悟,觉得以自己足以与凌云山庄抗衡的财势,完全没必要嫁入凌云山庄,应该攀个高枝。于是,当场悔婚,休夫。 二是传言,根本就不是什么江缇休夫,只是凌夏一直不愿意娶江缇,只是为了联合她的势力,才不得以屈从。可成婚当天彻底忍不住了,死活不同意娶江缇。江缇恼羞成怒,这才摔花冠,毁婚服。为了保存颜面,造谣说是自己休弃凌夏。 还有的说是,凌夏祖母成婚时,见到自己孙媳妇不满意,硬逼着二人当场和离的。 总而言之,什么传言都有。 在随后的几天里面,倾凌阁全面打压凌云山庄产业,收购多处酒楼,甚至于还有钱庄。 这下,众人更加议论纷纷。 有的说,这是由于凌夏不愿意娶江缇,江缇进行的打击报复。 也有人说,这是江缇在向凌云山庄示威,为了让凌夏祖母同意二人婚事。 各种传言,不一而足。 无论传言如何,这场没有刀光剑影的产业争夺战,却越演越烈。 才开始,倾凌阁以压倒性的胜利,完全碾压凌云山庄,凌云山庄似乎毫无还手之力,好几处产业纷纷关门,然后改头换面,换上了倾凌阁的标志。 就在大家以为,凌云山庄要被打入谷底,再无翻身之日的时候,凌云山庄开始反击,逐步夺回了钱庄,并几处产业。 然后,事情便进入了胶着状态。 听着官鸿的汇报,江缇揉了揉眉心,脸上没有一丝一毫的波动。 看来,她太小看凌夏了。 也小看凌云山庄在雍城的势力和财力。 “阁主,我们已经投入太多钱财在围剿凌云山庄上面了,现在手上的资金,不多了。”言妍抿了抿嘴,开口道。 江缇点了点头,“知道了。” 言妍和官鸿互看了一眼,不说话,静静等待江缇的决定。 手指敲击着桌面,江缇皱着眉思索了好一会儿,仿佛下定了决心,她抬起头来,“官鸿,你的先暂时停下。剩下的,交给言妍。” 言妍以前在周慕涵手下,就是负责搜集对手的情报,找准其弱点,然后一击致命。交给言妍,这…… “阁主的意思是……” “金无足赤。我就不信,凌云山庄背地里就没有一丁点儿见不得人的勾当。实在不行,你可以从沈郡守那里下手。” 凌云山庄和沈昕他们家,在雍城相互依仗扶持,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既然啃不动凌云山庄,那就从沈昕他们家入手。 她就不信,啃不下雍城这块硬骨头! 言妍犹豫了一下,硬着头皮道:“这,恐怕不太妥当。” “为什么不妥当?”江缇双手手指交叉,叠放在腿上,“我并没有要你无中生有。” “这……”言妍本还想再辩驳,却见江缇微微眯着眸子,顿时识相地闭了嘴,“是。属下立刻着手去办。”虽说江缇的做法有些偏颇,可也没有违背当初对二公子和四小姐的承诺。况且,自己如今归她调遣,还是不要悖逆她比较好。 “先下去吧。” “是。” 二人下去之后,又有人走了进来。 是前些天处理红珊那群人的刑大。 江缇扫了一眼,漫不经心地问道,“如何?” “启禀阁主,除了那个叫红珊的,其余的全部都疯了,而且全部都瞎了。”刑大面无表情启禀道。 “哦?”江缇似乎被勾起一丝兴趣,“红珊什么情况?” “她被放出来时,脑子有些不清醒,双目短暂失明,养了这几天,居然好了。” “倒是个厉害的。”江缇道,看不出是喜是怒。 “阁主,要不要全杀了。” “除了红珊,全部杀了。”江缇顿了一下,道。 “红珊怎么处理?” 江缇思索了一会儿,道,“等她完全恢复了,缓上一缓,再关两天,有何变故随时向我汇报。” “是。” “退下吧。” “是。” 第28章 有朋自远方来 江缇一个人慢慢踱步到院子中的海棠花树下,掐了一朵海棠,在手中漫不经心地把玩。脑中却不断斟酌凌云山庄之事。 箭已离弦,不得不发。 二公子已经给她很多借力,他要的,是掌控雍城的经济命脉。可自己,如今是在报私仇。商人言利,二公子绝对不会同意给她更多助力报私仇的。 可是靠着如今的资本,却根本没有办法彻底弄垮凌云山庄。 那么,就只能兵行险着,使一些手段了。 正沉思之间,一个声音在耳边响起,语气里全是调侃,“呦,这是做什么呢?这么愁眉不展的。” 江缇回头,一看见来人,纠结成一团的眉头立刻舒展,又惊又喜:“成毅?你怎么来了?” 成毅是江缇在贺城的时候认识的,他是夫人的人。那时候,正是江缇落魄的时候,借住在成毅和他的妻子明溪雪,闲暇之时他们经常带着她各处游玩,还陪她聊天说话,生怕她坐下来在那儿发愣。其实江缇知道,他们是不想自己又沉湎在过去的痛苦回忆之中。 江缇对他们二人,不仅有朋友之谊,更有感激之情。 “来看看你啊。”成毅嘻嘻一笑,“这么久了,想我没?” 江缇强忍着笑意,挑了挑眉,“成毅,你就不怕我把你这话告诉你们家溪雪?” “当然不怕。”一提到明溪雪,成毅眸子都泛着亮光,十分的喜形于色,“我们家溪雪我还不知道,你以为都像你这样,又小气又记仇?我跟你说,我们家溪雪,那是又美丽,又温柔,又……” “行行行,”江缇立刻打断他,翻了个白眼,“能说正事了吗?”她要是不打断成毅,他能把明溪雪夸上一整天,都不带喘口气,喝口水的。 “嘁,”成毅撇了撇嘴,双手环抱着,“哎,你就是嫉妒我们家溪雪。” 强忍住再次翻白眼的冲动,江缇妥协认输:“好好好,你们家溪雪天上有地上无,什么都好。” “这还差不多。”成毅满意地咧嘴笑了。他就是喜欢让所有人都知道溪雪的好,让所有人都知道他对溪雪的喜爱。 别人不说,反正江缇是深受成毅“爱妻宣言”的荼毒,即使被荼毒这几年,也依然习惯不了。 “成毅大人,请问,您满意了吗?” “嗯,差强人意吧。”成毅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转眼,便换上了十分正经的表情,正色道:“我此时前来,是夫人有事派遣,正好路经此地,便过来探望一下你。” 前一秒还炫妻,后一秒就开始说正事。大哥,您能不变脸这么快吗?我心情转换不过来啊。 江缇心里头偷偷又翻了个白眼,表面上却不显山露水的,“何事?” “夫人派我出来,查探一番修公子的事情。”一见江缇一脸迷茫地看着他,他随即解释道:“难怪你不知道。修公子,名叫叶修,是夫人一个月前不知从哪儿带回去的。他是夫人挚友李芫和叶飞之子,二人前一段时间遇难,夫人便收留了修公子。夫人怀疑挚友之死另有隐情,因此派我过来查探清楚。” 江缇皱眉,隐隐觉得此事不易。 “此事,我听着颇觉蹊跷,你行事,万事小心一些。”江缇斟酌了一下,开口道。 “我心中有数。”成毅点头,然后道:“对了,夫人还说,让我看看你,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没有。”江缇想都不想,直接否认。 “不用藏着掖着,夫人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有什么尽管说出来,她会尽力助你一臂之力的。” 江缇想了一下,还是摇了摇头,“我自是知道。可是,我想凭借自己的本事,做我自己要做的事情。” 夫人与二公子不同,她若开口,她定会毫不犹豫鼎力相助,可是,以夫人所处之位,自己本就艰难,她又怎能麻烦她? “那便随你吧。”成毅不勉强她,知道她是个倔脾气,凡事就死都不回头的,劝了也是白劝。 成毅的事不急于一时半会儿,江缇便留他在雍城多待几天。 雍城隶属西川,山川风物,自是上佳。成毅以前不曾来过雍城,既然来了,总是要好好玩赏一二的。因为和凌云山庄的对抗进入胶着,江缇这几天闲下来了,便决定陪着他游览一番。 雍城的山景在西川这样名山遍地之处,并不很出色。可雍城的水,却是难以匹敌的。此处溪流众多,水潭遍布。因着地质环境特殊,在晴天的时候,水潭或水沟中的水,五颜六色,色彩斑斓,十分梦幻美丽。并且,雍城随处可见温泉,开个小水沟将温泉引到自家的院子中,因此,可说得上家家户户都有温泉。 家家户户温泉还不算稀奇的,还有一些地方,有冷泉。冷泉的水,要比正常的水温低了很多,夏天在冷泉附近,十分清凉宜人。冷泉的水质甘冽清甜,用它煮茶酿酒,最好不过了。 江缇带着成毅,去了好几处久负盛名的绝佳之处,例如“彩虹溪”、“仙人池”,还有“寒潭”等处。寒潭就是一个大的冷泉,在这样稍微有些炎热的天气,清爽宜人,十分舒适。 成毅对寒潭最是喜欢,于是二人决定下次再过来一趟,煮个茶什么的。 游玩之后,江缇带成毅去了灵溪酒楼,想让他尝尝地道的雍城风味的美食。 灵溪酒楼是凌云山庄的产业,可惜,那是过去式了。 这个酒楼生意极好,平时都是人满为患的。江缇提前让人告知掌柜的,让他预留了一个雅间。 掌柜的见江缇走了进来,连忙上前,将二人迎了进去,把他们带到了二楼临着溪水的雅间。 雍城喜植杨柳,街道边、溪水边,处处柳树遍布。 酒楼后面临着溪水,溪水边种了两排柳树,那柳树皆有合抱之围,约摸着有五六层楼那样高大,撑开的窗子边,柳枝拂过,摇曳生姿。夕阳斜照,透过层层柳叶儿,几缕光影洒在地面上,斑驳陆离。 成毅临窗而倚,欣赏着这如画的美景,“窗前碧溪,柳外青山,夕阳残照,迤逦黄昏。” “你倒是会享受。”成毅回眸一笑,施施然走到桌子边坐下。 慢条斯理地倒了两杯茶水,递了一杯给他,“一般一般。是不是觉得此处甚好?” “比之贺城的繁华富贵,自有一番静谧安宁。”成毅接过,抿了一口。 江缇莞尔。 门外响起敲门声,江缇应了一声,店小二便推门而入,将饭菜一一呈上。 “有朋自远方来,你竟不打算小酌几杯?”扫了一眼桌面,成毅挑眉。 “你可别害我了。”江缇笑道,“若是溪雪知晓你在我这里饮酒,那我可就要负荆请罪了。” 成毅喜爱饮酒,可是明溪雪嫌喝酒伤身,因此一向不允许他在外面喝酒,最多偶尔让他在家中小酌半杯,解解馋罢了。 成毅扶额,哀叹一声,“我说,你就不能睁只眼闭只眼,她又不在,哪里会知道。” “从我这里知道。” “你真是,”成毅没好气地白了她一眼,“不讨喜。”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还请您大人大量,原谅则个。”江缇举起茶杯,笑道:“以茶代酒,聊表心意。” 又白了她一眼,成毅不做理会,直接拿起筷子夹菜。 江缇也不恼,一个人举杯,将茶水一饮而尽。 …… 吃完饭,二人缓步走出酒楼,迎面正看见一脸不郁的凌夏。 原本喜笑颜开,和成毅说笑的江缇,一瞬间,便沉下了脸色。 江缇看都不看他一眼,打算绕过,却被凌夏拦住去路。 “怎么,凌大庄主这是来缅怀故产业吗?”江缇冷冷一笑,将“故”字有意咬重了音。 挑了挑眉,成毅双臂环抱,一副看好戏的架势。 啧啧,这剑拔弩张,一个浑身冒冷气,一个刺猬似得浑身竖起尖刺的场面,还真是带劲儿。 “此时言故,未免为时尚早。”凌夏淡淡道。 “是吗?”江缇冷哼,“那便拭目以待吧。” 说完,二人直视着对方,都不说话。 正待江缇不耐烦,想要离开之时,凌夏撇了一眼一旁地成毅,“不给我介绍一下这位吗?” “这话不知从何说起?”江缇刷得又竖起一身的尖刺,语气里满是嘲讽,“我竟不知,我与凌大庄主有何关系,竟还要和你交代什么。” 凌夏的脸色,顿时和冷泉的水一样了。 见他更加阴沉了的脸色,江缇心底舒坦了不少,连语气都轻快了,她转过头,脸色立刻有阴转晴,笑道:“走吧,不要和不相关的人浪费时间。” 不相干几个字,咬得极重,凌夏面色更阴郁了。 摸了摸鼻子,成毅眼睛在二人之中逡巡了一圈。 他这是,被当做枪把子了么? 哎呀呀,莫名有些激动兴奋呢。 江缇跨步,先走了。 成毅眼珠一转,跟了上去,“哎,等等我啊。” 路过凌夏身边之时,对着凌夏冷厉如刀子般的视线,成毅猛地一笑,对着他抛了个媚眼。 凌夏嘴角一抽:…… 阴郁的心情,瞬间难以言表,脸上更是精彩纷呈。 这人,有病吧?! 别说什么酸味了,现在,凌夏只觉得反胃。 一路上,江缇的心情都十分美妙,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成毅看着径自高兴的江缇,若有所思。 第29章 世事煮成茶 因着成毅惦记着寒潭,第二天,二人便携带了煮茶的器具,再次前往寒潭。 “这雍城,倒是个好去处。冷不着热不着的。” 江缇将煮好的茶,递了一杯给他,笑道:“的确很好。以后你清闲下来了,可以带着溪雪来此,让我一尽地主之谊。” “知己啊!”成毅笑嘻嘻地接过冰裂纹鎏银杯,抿了一口,“我正有此意。” 江缇但笑不语。 “以后,我真闲下来了,就和溪雪,连同孩子全搬过来,就在这里安营扎寨,定居了。还能和你做个伴,这样人生才算圆满了。” “我家可不在这里。”江缇反驳。 “不在这里在哪里?难不成,你还要回卞城不成?” 江缇摇了摇头。卞城,她这辈子,都不会把它当成家了。 “那还不留在雍城?”成毅端起杯子一饮而尽,“朋友,所爱之人,都在这里,你还想去哪儿?” 话音刚落,江缇立刻沉下脸色,飞快回道:“谁说我还喜欢凌夏的?” 成毅哈哈大笑,被江缇锤了两下,这才收敛了,嘴角却忍不住上扬,“哎,我说江大小姐,我可没提什么凌夏。你这叫什么你知道吗?你这叫此地无……” 不等他说完,江缇立刻打断了他,威胁道:“成毅,你是活腻了是不是!” “恼羞成怒……”成毅见她真有些恼怒了,立刻改了口,说道:“开个玩笑嘛,做什么这么认真?” “呵呵,一点都不好笑。”江缇白了他一眼,“你就不是幽默那块料,倒是很适合冷场。” 成毅懒得和她计较,她现在像个炸毛的刺猬似得,还是捋不顺的那种。他才不和她逞口舌之快,不然铁定要被她损得怀疑人生。 “不过,话说回来。”成毅收了嬉笑的心思,认真地道,“他有错不假,你报复回来,无可指摘。只是,你也别太钻牛角尖了。差不多得了,何必非要闹到不共戴天的仇人一样?退一步海口天空。” “要是悬崖呢?”江缇淡淡说道。 成毅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 “后面要是悬崖,退一步会粉身碎骨。”说完,江缇拿起杯子,默默呷了一口。 成毅这才明白她说的什么,摇头笑道:“哪有那么多悬崖?我倒觉得,他不像你说的那样。” 这世间,处处绝境的还少么? 人心,远比看见的更加可怖。 不过这话江缇不打算说出来,眼波流转间,颇有深意地打量了成毅一眼,“成毅,你是我朋友还是他朋友,你才见过他一面,就帮他说话。” “我哪里帮他说话了?”成毅表示,这个锅他不背。 “你对得起溪雪吗?” “啊?什么意思?”成毅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老年痴呆了,怎么越来越跟不上江缇的思路了?他帮凌夏说话,怎么就对不起他们家溪雪了? 不对,他也没有帮凌夏说话。 “我们就喝杯茶,你三句不离他。这让我有理由怀疑——”江缇拖长了语调,意味深长地瞥了他一眼,然后才慢慢悠悠道,“你想由郎才女貌,变成郎才郎貌了。” 成毅好半天才理解了她曲曲折折的意思。 顿时如遭雷劈。 指着江缇半天不能言语。 “呀,”江缇故作惊讶捂住了嘴唇,眨巴着眼睛,无辜地望着成毅,“我是不是不小心,说出了真相?” “江缇!”成毅猛地站了起来,指着她大声吼道:“你成天想什么乱七八糟的,啊!你才分桃断袖呢。小爷我像是那样的人嘛?小爷我……” “我纠正一下。”江缇笑道,“我可没法分桃断袖。我最多也就是磨镜而已。” “磨镜?你知道的真不少!”成毅牙齿咬得咯嘣响,“江缇,你脑袋里是不是整天就是这些废料?嗯?要不要我帮你清理清理?” 是他的错,当初江缇在贺城的时候,无人陪伴,每每一个人独处时,都会失魂落魄地。他为了不让她想东想西的,就给她找了许多话本。开始的时候,江缇只是为了打发时间,后来,竟然沉迷其中不可自拔。 他给她的话本,都是筛选过的。可是,后来她自己找的话本,那是荤素混杂,生冷不忌啊! 结果,他就看着江缇越跑越偏,越跑越偏,再也不是当初那个单纯的小可爱了。 悔不该当初带她看话本子啊! 江缇眯了双眼,笑看成毅恨不能捶胸顿足的样子。 她悠闲自在地拿起杯子抿了一口,觉得口中的茶水并刚才还要香甜。 嗯,果然,开个玩笑还是很好的。 最起码,这气氛嘛,就很活跃了。 而且,顺利地转移了话题。 第30章 归去来 成毅只在倾凌阁待了几天,便和江缇告辞。江缇知道他还有事在身,也不挽留。 在他临走之时,江缇取了一个小小的锦盒,递给他,“你帮我带给溪雪。” “怎么不直接托人捎带?”成毅边说着便接了过去,眼眸中掠过一丝复杂的神情。 自从江缇离开贺城,来到雍城,每每遇到什么稀罕玩意儿,或者好玩的小物件儿,都会托人稍带给明溪雪。没有十次,也有八次了。 一饭之恩也好,劝说他引荐江缇给周慕涵和周慕仙也好,这些恩情,江缇自从有了能力,都在一点一滴努力偿还。 一言之恨,当奉百倍。 滴水之恩,当思涌泉。 这就是江缇。 只是,这份情谊,终究—— 成毅惊觉自己的想法,急忙收敛了心绪。 “这个比较稀有,若是托的人磕了碰了,或者不小心丢失了,可就再难遇到这样的好东西了。你亲自带回去,比较妥帖。”江缇解释道,似乎没有留意到成毅的走神。 “什么好东西?这样珍贵?”成毅好奇地打开锦盒,里面放的,是一串玲珑剔透的蜜蜡黄的玉石珠串。整个珠串光华流转,温润莹泽。每个玉石的中间,有一条细长的明亮的光带,如同猫儿眯起的眼睛,极为夺目。 “这是猫儿眼手钏。难得的是还是暖玉。”江缇笑着,“我问过褚歏大夫,他说此物有温养身体之效,对体寒之症最适合不过的。你让溪雪时时带着,或许有些用处。” “这也太贵重了。”成毅皱眉,摇了摇头,作势要把锦盒还给江缇,“你还是自己留着吧。” “左右不过是个玩意儿,能有人贵重不成?”江缇抬手,止住了他的动作,“况且我身体好,用不到这个,放着岂不可惜?” 见他还要推辞,江缇又道:“再说了这又不是给你的,你这么着急上火的做什么?” 成毅想了想,便不再推辞。这手钏,光彩夺目,戴在他们家溪雪手腕上肯定更加好看,况且又有温养体寒之效,他的确很是心动,“那好,我便收下了。我替溪雪多谢你的心意。” “客气什么。” 成毅将锦盒合上,然后贴身放在怀中,“对了,你刚才提到褚歏褚大夫,是素有神仙公子之称的那个褚大夫吗?” “怎么?你也知道?”江缇挑眉。 “怎么不知。” “那你知道,他和我们夫人,是什么关系?”江缇捅了捅他的胳膊,一脸的八卦。 “你还是少打听为妙。”成毅抬手给了她一个爆栗,“妄议夫人,你胆子够大。” “行吧。”江缇撇了撇嘴。不说算了,反正她自己也猜的八九不离十了。 “不过,话说回来。”成毅正色道,“你结识他我不反对,只是,不要在夫人面前提及此事。你要知道,咱们如今这上头,”成毅指了指天,顿了一下,“对夫人那是爱重的紧。若是弄出一些幺蛾子,我们性命赔进去都不够。” “你以为我是怎么认识褚大夫的?又怎么会这么问你?”江缇瞥了他一眼。 成毅皱眉,半晌,叹了一口气,语重心长地叮嘱:“以夫人的品性,也就是让你多多襄助他一下而已,断不会做出什么逾矩的事情。只是,你自己小心些,以后给夫人写信,千万不要提及此事。对了,你没跟夫人说过遇到他吧?” “还没。”江缇老实地摇了摇头。 “那便好。”成毅松了一口气,严肃道:“记住,千万不要在夫人面前提及此人。记住没?” “记住了,成毅大人。”江缇翻了个白眼。用得着这么叮嘱么,她又不是白痴。 “我跟你说,这事非同一般。你可别不放在心上。” “你放心吧,我难道连这点轻重都不分?” 见她的确听进去了,成毅才安了心。 这时,言妍走了过来,“阁主。” 成毅见她似乎是有什么话要说,知道是自己在不便言说,也不点破,笑着对江缇道:“时候不早了。我也该启程了。” “嗯,好。”江缇笑着点了点头。 临走的临走,成毅还是忍不住叮嘱了一句,“江缇,别做让自己后悔的事。有些事情,该放下的就放下吧。” 这是,他唯一能给她的一句实话和忠告。 放下? 怎么放下? 江缇心里冷笑,嘴上却戏谑玩笑,“谏言本阁主已收悉,待我酌情考虑一番,再做定议。跪安吧。” “你好大的架子。”成毅不点破,顺着她的话调侃。 “在成大人面前耍耍威风,虽死足矣。” 成毅深深看了她一眼,不再多言。 江缇一直将成毅送到了大门外,等他走远了,才慢慢地和言妍返回院子中。 “如何了?” “凌庄主行事缜密,目前很难抓住什么一击致命的把柄。不过——”言妍顿了顿,有些犹豫要不要说出来。 “不过什么?” “属下倒是查出前任凌庄主的一些事情来。不知阁主是否知道七年前的西川赈灾款贪污案?” 江缇点了点头。西川赈灾款之案,牵连甚广,整个西川将近一半的官员都牵连其中,纷纷落马。流放的流放,斩首的斩首,抄家的抄家。那一段时间,西川各处百姓奔走相告,欢欣雀跃,西川官员各个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那时候她虽然年岁不大,可事情闹得沸沸扬扬,人尽皆知,她又怎会不知? “前任凌庄主,与西川案的主谋之一李多群,颇有些牵连。只是当时涉案官员太多,凌云山庄又只是经商之家,查案人员无暇顾及,因此就成了漏网之鱼。” “西川案?”江缇眯了眯眼,嘴角扬起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 当今帝王,对西川案的惩处力度之强,容忍度之小,世人皆知。 现在时过境迁,若是抖搂出来,罪名也不会太大。 最多,就是阖府陪葬吧。 也还算不错了,最起码没诛九族呢。 江缇挑了挑眉。 “不过,因为时间久远一些,属下目前还不能查出他们具体有什么牵连。” “不急,你慢慢地查,仔仔细细地查。”江缇微微抬起下巴,眸中闪着慑人的寒光,“就算掘地三尺,也要挖出全部的真相来。” “是。” “还有什么事情?” “卞城那边的暗线来报,按察使五天前到了卞城,我们的人已经将搜罗的证据,呈递了上去。” 也就是说,卞城郡守江升,气数已尽。 因果循环,分明报应。 他的好日子,到头了。 “阁主,您——打算如何?”言妍忍不住多嘴问了一句。 江缇冷笑,“当然是去看望他最后一眼了。” 言妍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看向冷漠的江缇。 “你下去吧。去把官鸿叫来。” “……是。”言妍楞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敛了敛心绪,退了下去。 江缇给官鸿交代了倾凌阁的诸事,又吩咐人备好马车。 第二天,便起身前往卞城。 那个,她离开了五年,有着深刻的恨意,还有深刻的惦念的地方。 出发前,刑大走了过来,说是红珊的事情。 江缇撩开车帘,“如何了?” “这个女人晕过去了,已经一天一夜,还未醒来。”刑大道。 “第几天了。” “第九天。” 不错,有些韧劲。 “救回来,着人好生将养。等我回来再做安排。”江缇放下车帘。 “是。” “等等。”似是记起了什么,江缇又掀开车帘,“把应柒找来,让他随同。” 应柒?刑大茫然地看向江缇。 “就是清欢。” “是,属下明白了。” 江缇放下帘子,车夫等她坐稳了,才扬鞭催马驱动马车缓缓行进。 第31章 凤兮归故乡 清晨,一辆油壁马车,缓缓驶入了卞城。 马车的帘子,被从里面掀开,露出一张神情复杂的面庞。 七年。 整整七年了。 看着熟悉的街道,来往走动的货郎,街边吆喝的摊贩,还有嬉闹玩笑的孩童,江缇眼眶,莫名的有些酸涩。 这许多年来,四处的漂泊,所受的种种,忽然涌上心头,堵得心口发胀。 卞城没变,可一瞬间,还是让她觉得恍惚,让她感觉陌生。 物是人非,事事休。 千帆过尽,繁华过眼。 她,已不是当前那个江缇了。 马车慢慢地行至一处府邸,停了下来。 江缇感觉到了马车止步不前,手指不由一动。 江府,到了。 压下难以平复的激荡,江缇深深吸了一口气,伸出手,撩开帘子。 她踩着马凳,步下马车,抬头,看向府邸的门楣。 昔日挂着金光熠熠的“江府”行草牌匾的位置,已经空空荡荡,空无一物。 府门口,没有小厮候着,府门大开。两排甲士,将整个府邸团团围住,整个府邸静悄悄的,一点儿声响都没有。 她仰着脖子,静静地站了一会儿,才低下头,走向府门,然后,从腰间解下一个令牌,递给了看守的士兵,“我要进去一下,烦劳。” 士兵接过令牌一看,立刻惊异地看了她一眼,然后恭敬地双手递还令牌,“小姐客气了,请进。” 江缇点头致谢,“按察使大人在里面?” 士兵立刻回到,“正是,大人今天接到皇帝陛下的旨意,今日过来宣读。” 这位按察使大人,行动够快的。 江缇点了点头,谢过了士兵,抬脚踏入府门。 轻车熟路地来到厅堂门口。 整个厅堂,背对着大门,乌压压的跪了一地人,都低着头,有的小声啜泣,有的瑟瑟发抖。 没有一个,敢抬头。 自然,也没有在意到了江缇的到来。 跪在最前面的,是江升,他的身后,右侧是江峰,左侧是何雅。 再往后,是她的娘亲张柔,和一群管事的下人跪在一处。 娘亲,沦落到了这个地步,你还是没有勇气和离吗? 江升,你真是从不让人失望,竟真的忍心让自己的结发妻子沦落至此而不管不顾! 人人都道,一日夫妻百日恩。她的娘亲,还有她自己,都遇到了什么样的人啊! 明明,此时此刻,她是以一个胜利者的姿态,回到这个曾经抛弃她,折辱她,糟践她的地方,可是,为什么,却没有那种扬眉吐气、一雪前耻的快意呢? 有的,只是酸涩抑郁。 面对着厅堂大门站着的按察使——朴瑗,看见了她,笑着朝她点了点头,“江小姐,你可算来了。” 江缇回过神来,敛眉眨了几下眼睛,然后才略仰起头,笑着越过众人走了过去:“按察使大人,许久不见。” 一众人等,尤其是江升、张柔等人,一听见这熟悉的生意,立刻抬头。 “缇儿!” “江缇!” 张柔一见到五年未见的女儿,又惊又喜,瞬间忘了此时此刻的处境,直接站起身,冲向江缇。 一旁的士兵打算上前,被朴瑗抬手制止了。 “缇儿,缇儿。”张柔一把搂住江缇,眼泪刷的流了下来,放声大哭,再也顾不得一丁点自矜,“我的女儿。” 江缇红了眼眶,沙哑着嗓音,极力克制着汹涌的泪意,“娘亲。” 张柔搂着江缇哭了一会儿,这才猛地想起此时的处境,立刻抬起头,惶然不安地看向按察使和周围的士兵,然后紧紧抱住江缇。 江缇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背,然后转头,略带歉意地看向朴瑗,“让大人见笑了。” “无妨,人之常情。” 江升一见二人的互动,一看便是熟识的样子,心里便立刻有了计较。他跪爬着,迅速膝行至江缇跟前,一把抱住江缇的小腿,老泪纵横地大声哭嚎,“缇儿,我的缇儿啊!” 江缇被他扑的一个踉跄,唇边冷意一闪而过。 “缇儿啊,你可算回来了。你都不知道为父多惦记你。整天茶饭不思,寝食难安啊!” “是吗?”江缇淡淡地看了一眼满面油光,膀大腰圆,宽大的官服都撑得紧绷绷的江升。 寝食难安到这种地步,真是感人肺腑! “自然是真的。你是为父最疼爱的女儿啊!”江升拼命点头。 “那便多谢惦念了。”江缇不冷不热地来了句。 见她不为所动,没有半点打算为自己开脱求情的样子,江升只能舔着脸道:“缇儿,你是我最宝贝的女儿,你要要救救为父啊!为父如今可全靠你了。” “江大人,我想,你弄错了两件事。”江缇冷笑,“首先,我不是你的女儿。其次,您所行之事,触犯的可是我朝律法,我区区一个民女,可没有这样大的能耐和脸面,给您开脱罪名。” “你怎么不是?”江升急了,“你可是我江升的嫡长女。” “好个嫡长女!”江缇笑意更盛,“我可不敢担这个嫡长女之名,江大人,您两年前,就已经将我娘降为妾侍了吧。还有,七年前,我已经和江府一刀两断,没有半分瓜葛了。所以,江大人可不要乱攀关系。我和江府,可没有一星半点的瓜葛。” 不顾张柔在一旁偷偷地直碰她的衣角,江缇继续道:“我可不想,被江大人牵连。” “你!”江升险些变了脸色,他万万没想到,江缇会如此绝情,半点血缘亲情都不顾。 好在官场浮沉多年,江升硬生生压下了心中的怒火,继续卖惨装可怜,“女儿啊,是为父错了。只要你帮为父给这位按察使大人求求情,为父立刻恢复你娘的名分。你的名牒,为父一直都没有从族谱中取消啊,可见,为父还是很舍不得你的。都怪为父当初猪油蒙了心,糊涂了,才说出那样绝情的话。缇儿啊,你千万不要和为父一般见识。” 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连对自己亲生女儿都这样。 江缇看着眼前淌眼抹泪,一副苦大仇深、追悔莫及模样的江升,又看了一眼一旁扯着自己衣袖却不敢出声的娘亲,轻轻扯了一扯唇角。 “江大人,民女可不敢高攀您。民女的娘亲,您还是放过她吧。您如今罪罚加身,阖府上下皆受牵连,这正妻的尊位,您还是留给何姨娘吧。哦,不对,如今是何夫人了。” “女儿啊,女儿啊,你救救为父吧。”江升索性豁了出去,老脸也不要了,扑通一声趴在江缇脚上,抱住她的双腿,大声哭嚎:“我好歹是你的亲生父亲啊!你真的忍心看我被流放蛮夷苦寒之地吗!” “缇儿……”张柔终于忍不住,拽了一下她的衣角,悄声喊了一声。 江缇深吸了一口气,狠狠闭了一下眼睛。 他还真是,无所不用其极啊! 竟连半分羞耻之心都没有吗! “老爷,您何必这么低三下四地求她!”一旁跪着的何雅直起身子抬起头来,“您这次的事情,指不定就是她谋划的!她就是想害死我们!” “闭嘴!”江升转头,怒目圆睁,呵斥何雅。 “老爷!”何雅不甘不愿地喊道。 “滚!” 脸上阵阵火烧,何雅窝了一肚子火,低下头不再说话。 第32章 刀起 江缇看着这出闹剧,冷冷一笑。 当初那个将她娘亲排挤的无处容身,把江升迷得五迷三道神魂颠倒的何雅,年华老去,美貌褪色,终于,也沦落到了这样的地步。 她竟不知该高兴还是该叹息了。 她一向看不惯这个出身鄙贱、一副小人得势的何雅,如今看来,倒是比江升,还多了一分骨气。 甚至,比她娘,也多了几分硬气。 若是当初,她娘有这份硬气,也不至于沦落自此吧。 想到此处,江缇瞥了一眼站在一旁唯唯诺诺的娘亲,又看了一眼跪趴在地,哀求地看着自己的父亲,只觉得心累。 无论她如今是否愿意原谅江升,无论她是否愿意再给江升求情,江升今天的罪罚,是绝对免不了的。 自从她下定决心报仇的时候开始,自从她将那些带来的人手,安插在江府和卞城府衙开始,自从她着人把证据呈上去的时候开始,她就已经箭在弦上,身不由己了。 这是她当初的选择的代价,如今,就绝不可能任由她自己想停下来就停下来。 “江升,你与其花这份心思求我,还不如好好悔过,到了那边多做些活,说不定还能早些脱离苦海,刑满释放。”江缇冷淡地吐出了这番话,整张脸上都冷漠平静,没有半分不忍,没有半分不舍。 “你!”江升估计没想到自己低声下气求了半天,江缇居然半点不动容,一时间愣住了。待反应过来,他猛地站了起来,指着江缇的鼻子,破口大骂,“你这个不孝女!我怎么会有你这样忘恩负义的女儿!” “上行下效,彼此彼此。还有,我再重申一遍,我可没您这样高贵的爹。”江缇回怼了回去。 “你别忘了,江缇。”既然说不了情,求不动她,江升也不伪装了,索性撕破脸皮,“你的名字还在族谱之上,我获罪,你也逃脱不了。你娘也逃脱不了。” 终于露出那副丑恶的嘴脸了吗? 江缇为自己刚才一瞬间的心软,觉得鄙弃。 “是吗?”江缇冷笑,转身看向一旁一直默不作声的朴瑗,微微一笑,“大人,不知我这罪臣之女该当如何处置呢?还有我娘这个妾侍有该当如何处置呢?” “江小姐举报贪赃枉法之臣,辅佐官兵搜罗罪证,大义灭亲,功不可没。当今陛下圣明,嘉奖都来不及,又怎会治你的罪呢?至于……” “果然是你这个不肖女!”江升怒目而视,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竟然栽在亲生女儿手里! 朴瑗冷冷瞥了他一眼,眸子寒光四溢,摄人心魄,江升还未出口的话一下子噎在喉咙中,冷汗直流,再不敢多说什么。 “至于张柔,她只是罪臣江升的妾侍,并不需要发配边疆。最多,也就是发卖了,或是没为官奴。”余光扫了一眼听到发卖或没为官奴时瑟瑟发抖的张柔,朴瑗暗自摇了摇头,接着道:“不过,既然张柔既是江小姐母亲,罪责从轻。你出些银钱,直接赎了即可。” “如此,那便谢过大人了。”江缇略一欠身,表示谢意。 “不必言谢。不过,江小姐,”朴瑗笑得玩味,“你真不打算为江府求情?” “江府有什么罪责,自然要担什么惩处,我岂敢多言。无论陛下如何处置,民女都感激不尽,绝无怨言。” “好。”朴瑗微微颔首,没有漏掉一瞬间升起的希冀和下一秒就陷入绝望的江升。 “如此,那便不敢搅扰您办理公事了。告辞!”说着,朝她拱了拱手,看也不看厅堂里跪的乌压压的人群一眼,拽着张柔就把她拖了出去。 出了厅堂,江缇顿住脚步,回过头去。 厅堂里,此刻,官兵正拿出枷锁镣铐,将江府众人锁铐起来。里面一阵鬼哭狼嚎,呼天抢地。 江缇唇角讽笑更甚,“江大人,您就和你的好夫人,还有您的好儿子,一家人好好在边疆团聚吧。也算是我作为女儿,还给您的最后的生养之恩了。” “不肖女,江缇,你个忘恩负义的不肖女!”这是,江升气急败坏的声音。 何雅的咒骂尖锐而响亮,也透过众人的哭嚎传了出来,“江缇,你这个贱人,卑鄙无耻!我何雅就是做鬼也不放过你!” “你个没人要的货色!” “你……”后面的话,因被官兵拿布塞住了而销声匿迹。 而江升,很是识时务地闭了嘴。 里面,有的骇然,有的惶然,有的木然。 江缇,吸了吸鼻子,瞪大了眼睛,转过身来。 从今天开始,她和这个江府,和江升,彻底划清界限了。 怨恨也好,思念也罢,全部随着她的脚步,龟裂,破碎,消逝在身后。 她一步一步,极为缓慢,极为有力地走向府门。 她江缇的仇怨,从今天开始,全部都没有了。 都说,为了仇怨而活着的人,一旦仇恨怨恨没了,就会空落落的,恍然若失。 可是,她觉得,好像并不是这样的。 她只觉得累,前所未有的累。 马车缓缓地起步,坐在车上的江缇,两只胳膊架在腿上,一手撑在头侧,一手捂住眼睛。 “缇儿。”张柔见状,忍不住伸出手去,抚摸着她的头。 “娘亲。”江缇低低唤了一声,顺势靠在张柔的肩上。她感觉堵得慌,身体疲乏得很。现在的她,只想找一处温暖倚靠。 张柔搂住她的头,一下一下,轻轻拍着她的背。 良久,就在江缇快要放松下来的时候,张柔轻声唤道:“缇儿?” “嗯?”声音低沉,带着几分喑哑的鼻音。 “你救救你爹吧。他再怎么说,也是你的亲生父亲。” 江缇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她缓缓直起身子,紧紧盯着张柔,眸子中射出骇人的寒光,“娘,时至今日,你居然还想着帮他?” “他毕竟是我的夫君,是你的父亲。” “我没有这样的父亲,他现在,也不是你的丈夫。”江缇冷冷道。 “可是……” “我累了。”江缇打断了张柔的话,“不要再说了。” “我……” 张柔见江缇冷若寒霜的脸,咬了咬嘴唇,咽回了要说的话。 一路无话。 第33章 断舍离 路上歇脚之时,江缇吩咐随从带着张柔先行回倾凌阁,自己则往相反方向而去。 江缇只带了几个人,来到一处深山密林,前面已经有人等候多时。 “江阁主。”押解的官兵中的头儿见江缇过来,连忙迎上前来。 “辛苦各位。” “江阁主哪里的话,能给您效劳,是哥儿几个的荣幸。”那官差点头哈腰,恨不得把头弯到江缇的脚边。 “至于今日之事——” “江阁主放心。”官差混迹官场多年,机灵伶俐的很,立刻保证,“一路山高水远,遇到陡崖山路湿滑,坠下山崖也是有的。我们哥儿几个定当如是复命。” “如此,便有劳官爷了。”祁霜降微笑颔首,给一旁的随从递了个眼色,随从会意,拿出准备好的几个锦囊递给官差。 “好歹出来一趟,四处游玩一番方不负劳苦。这是我的一些微薄心意,还请官爷莫要嫌弃。” 那官差接过几个沉甸甸的袋子,喜形于色,忙不迭笑道,“哪里的话,能为江阁主效劳,是在下的荣幸。” “客气。”江缇微笑颔首。 “那我们哥儿几个就先走了。” “好。” 那几个官差走远了,江缇才一步一步走向五花大绑拼命呜咽挣扎的几人。 “给他们松口。” 身后一人上前,把口中破布拿掉,那一瞬间刺耳的谩骂便倾泻而出—— “贱人,你到底想怎样?!” “孽子,你要干什么!” 江缇不以为意,颇有闲情逸致地站在那里,任由他们破口大骂,半点不见生气。 等他们骂了半天,口干舌燥的,却等不来江缇一点回应,都索然无味,渐渐都消停了。 “骂够了没?”江缇眉眼弯弯,“不够就继续,我有的是时间。” “你究竟意欲何为?”江升沙哑着声音,跟嗓子里磨着砂砾一般喑哑难听。 “不如何。”江缇脸上的微笑渐渐消散,变成了面无表情,“以彼之道还施彼身。顺便——” 顿了一下,拖长了声音道,“您这些年不是一直求医问药,想要长生吗。可巧,我听闻,西方有宝树名唤婆娑,上结着长生果。一家人,就是要有福同享。为报父亲您和江峰他们的多年教养之恩,女儿好心好意将这般千载难逢的机会拱手相让了。” “你!”江升不敢置信,“我可是你的亲生父亲!你竟敢如此大逆不道,罔顾人伦!” “若是别人,我哪有这么好心好意呢?而且,说起罔顾人伦,我可比不上您万一。”江缇又开始微笑,笑得让人如身处寒冬腊月刺骨寒风。 “你以前不是喜欢扇人吗?想必还没被人扇的滋味吧?” “你敢打我?我是你老子!” “我怎敢以下犯上?”江缇笑道,悠悠轻启朱唇,“来人,好好伺候伺候江大人。” “是。” 身后的随从走上前,一人钳制江升,一个手掌抡到半空,铆足了力气一巴掌扇了过去。 “啪!” 只一下,脸就迅速肿胀充血。 那人左右开弓,一下接着一下,皮肉碰撞的声音清脆响亮,光听着就让人忍不住觉得腮帮子疼。 四周一片寂静,只有巴掌声响彻空中。 莫约过了半刻钟,江缇才开口,“停。” 那人收手退至一边,江升没了支撑,砸到了地上。 他的牙齿被打掉了两颗,一嘴的血沫,脸上下巴糊的到处都是,一张原本就浮肿的脸更是肿的惨不忍睹,血糊淋刺的十分骇人。 面不改色地处置完江升,江缇慢慢悠悠踱步到江峰面前,笑道:“轮到您了。” 刚才的情景让江峰胆寒,一看江缇走过来,立刻翻倒在地,栽在江缇腿边,拼了命的以头抢地,“长姐,求求你,求求你放过我吧。我给你磕头。” 他想着,只要自己求饶,或许江缇能够饶他一命。 “给你说个故事吧。”江缇蹲下抬起他的下巴,“我在贺城的时候,有个不长眼的想要调戏我,言语十分猥琐。你知道我怎么做的吗?” 江峰头摇的跟拨浪鼓一样,差点没把头摇下来。 “我叫了几个汉子,把他从头到脚好好伺候了一番。我还让人把他最脏的地方拽着含在他那张脏嘴里。可惜,他柔韧性不够,做不到。没办法,我就只好让人给他拿下来,亲自放到他嘴巴里了。” 说完,还摇了摇头,颇为可惜,“只是身上掉的肉,安不回去。哎,的确是颇为可惜。” 话未说完,江峰已经吓得一脸惨白,话都说不出来,他跌在地上,裤子上更是出现了不明的濡湿,飘出一股骚味。 “放心,我怎么会这么对你呢?” 江缇的话让江峰眼中瞬间燃起一丝希望。 “你那么喜欢用你那玩意儿,想必从未用在自己身上过吧?” “不,不要!” “来人,让江家少爷尝个鲜。”说着,江缇站了起来,嘴角带着一丝冷厉。 身后的大汉听令上前,两个人死死按住大声呼喊挣扎的江峰,一个亮出一柄寒光闪闪的匕首。 手起刀落,哭嚎震天。 那大汉拿着血糊糊的玩意儿,撕下江峰的裤子,猛地戳了进去。 “啊——” 江峰晕死了过去。 半死不活的江升浑身痉挛,一脑门的冷汗。 江缇嘴角含笑,云淡风轻的像是去郊外踏青,仿佛眼前不是残忍嗜血的场面,而是鸟语花香。 一旁的何雅等人浑身颤抖,瞠目结舌,难以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 任谁也想不到,这个一脸微笑的女子,能够做出如此骇人听闻的事情! 江峰濒死的痛到极致的嚎叫盘旋在众人耳中,挥之不去,再看向江缇,眉头都不带皱一下,还嘴角噙笑,明明天空中艳阳高照,每个人心头却都只打冷颤。 踱步到了何雅面前,用脚尖勾起她的下巴。 惊吓过度的何雅一脸惨白,任由她施为,忘记了动作。 江缇放下脚,弯腰俯就,轻声呢喃,“你可有做好准备,何雅?” “要杀便杀,今天落到你手里,算老天没眼!”明明已经吓得不行,何雅还是撇过头去,咬牙道。 嘴倒挺硬。 江缇嗤笑,“收拾你这样的人,还叫老天没眼?” 反正今天也不指望能在她手底下落得什么好结果了,何雅干脆破罐子破摔,回怼道,“我知道,你一直看不起我,觉得我下贱腌臜,因为我是青楼里出来的。对吧?” “难道不是吗?” “我是出身下贱,不干不净。可你们呢?你们倒是出身高贵,也不见得比我干净到哪里去!”何雅冷笑,“父不父,子不子。聚麀爬灰,又比我强到哪里去?我出身下贱,我就活该一辈子待在那种地方吗?我就活该被人践踏吗?我就不能为自己争取锦衣玉食前呼后拥的生活吗?” 的确,何雅说的有几分道理。 他们江府,比勾栏还要肮脏数百倍。 “你是可以争取。可你不该招惹我!” “这个世界,弱肉强食,有什么不能招惹的?若我当时足够狠心,今天还轮得到你将我踩在脚底下?!何况,虐待你的不是我,你江升,是你爹!没有他,我哪来的本事把你娘废为妾侍?没有他,我哪来的本事凌虐你们?!” “何雅,你这个贱人!”一旁的江升忍不住破口大骂。 “我是贱人,你又好到哪里去?酒囊饭袋,荒淫无耻!”何雅已经毫无顾忌了,“就你脑满肠肥的,你以为我看得上?要不是看你有权有势,看你一眼我都觉得恶心!” “你——”江升气得惨白的脸涨成了猪肝色,什么都不会说了,口里拼命贱人贱人的骂着。 “你他娘的才是贱人,你们一家子都是贱人!” “老色鬼,臭不要脸!呸!” 冷眼看着何雅和江升反目成仇,江缇冷哼了一声。 常言道,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 古人诚不欺我。 两人骂够了,何雅转过头看向江缇,“今天栽你手里算我倒霉,要杀要剐你尽管招呼。反正出了这口几十年的恶气,也不亏了。” 江缇扫了一圈,挑起一边的嘴角,负手而立,“热闹看够了,我也乏了。我便放过你们。” “你放过我们,骗鬼呢。”何雅冷哼。 江缇不言,收回目光,退了一步。 她居高临下地打量着匍匐在她脚下的几人,目光渐渐露出凶狠,像一头饿狼盯着被自己□□到崩溃边缘的猎物,残忍而嗜血。 她要让自己好好记住这些人的狼狈不堪和垂死挣扎! “送他们一家团聚!”江缇开口。 随从上前,将江峰等人拎起来,往悬崖边拖拽。 江峰等人鬼哭狼嚎,拼命挣扎,最终还是被拖到了悬崖边。 “我放过你们了。”江缇道。 然后,他们就被推入了悬崖。 她的放过,就是不折磨他们了。 斩草不除根,后患无穷。她可不想有一天,也有人像她今天报复他们一样,回来报复她! 江缇胸腔中,渐渐升起疯狂的快意,顺着经脉迅速窜至四肢百骸。她嘴角扬起微笑,笑容越来越盛,溢出了低沉的笑声,然后是大笑,最后成了疯笑!如癫如狂,如疯如魔! 弑父杀亲,她江缇,何事不敢为! 从今以往,再没有人可以阻挡她的步伐! 谁敢惹她江缇,她就要让他身败名裂,家破人亡!! 一直跟在她身后的应柒,抬眸看着状似疯狂的江缇,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江缇笑够了,回头看向应柒那双似悲似叹的眸子,一股怒气油然而生,“你这是什么表情?”她江缇,还轮不到一个戏子还可怜同情! “怎么,觉得我丧心病狂?”江缇掐住他的下巴,“收回你这幅样子,下次再让我看见,我让你生不如死。” “应柒不敢。家主做事,自然有您的道理,我不敢置喙。” “哼!”江缇一甩袖,松开她的钳制,“最好是。” “回去!” “是。” 第34章 病来如山倒 回到雍城的江缇,也并不顺心。 “阁主,您终于回来了。”官鸿神情凝重,难掩焦急。 “怎么了?” “出大事了。” 江缇唤来侍女,让她将自己娘亲带到后院好生安置。 等侍女搀着张柔离去,江缇坐到了椅子上,正襟危坐,打起精神来,道:“出了什么事?说罢。” “供应药材行的所有商行,这几天全部都不肯再供给药材。我上门求见,他们也都是全部推拒了。如今药材行,已经很难维持下去了。” 药材行并不能赚多少,尤其是将许多药材免费送给褚歏用度之后,更是要往里贴补银钱。可是,这个药材行却不能倒闭。因为,这是倾凌阁目前唯一的药材行,若是没了,就无法再供用褚歏了。 这个,是万万不行的。 “谁的手笔?”江缇哑着嗓子道。 “是凌云山庄。” 她就知道。 “还有您要建的女子学堂,本来还有不少人家送了女孩儿过来的,可后来也不知道谁传的消息,说学堂就是个幌子,背地里干的都是见不得人的勾当,专门骗人家女孩儿的。很多人听风就是雨,没几天就都把孩子领回去了。现在学堂里的孩子寥寥无几,这些孩子听了传闻也都惴惴不安,没心思听学。” “这个先不急,本来建立学堂就要循序渐进,要靠众人口碑。现在去澄清效果也不好,不如暂时不管,时间久了自然见分晓。” “女子学堂说着容易,真要筹办起来却是困难重重。不若,”官鸿斟酌道,“暂时搁置,您看如何?” “搁置?”江缇抬眸,“这话怎么说?” “公子也没说要建这个。我们现在焦头烂额,四面受敌,实在没必要费心思弄这些吃力不赚钱的事儿。” “那又如何?”江缇道。 官鸿一愣,看向江缇,见她脸上很是冷淡,心里一个咯噔,但话已出口,只能硬着头皮往下说,“属下只是觉得没有必要耗费心神在这个上头,又不赚钱,又不讨好。” “我既然要做,就断不可能中途放弃。” “可是——” “不必多言,照做就是。” “是。”官鸿见她一脸坚定,只好应了,然后将手上一摞标有凌云山庄族徽的请柬递给江缇,“这是凌云山庄派人送来的,每天一次登门,说是凌庄主说,他在凌云山庄,恭候您的大驾。” 江缇接过,随意翻了一下,便扔在一边,“你先下去吧。” “是。” 官鸿出去之后,江缇无力地瘫了下来。她闭起双眼,双手揉捏着太阳穴。 连日的奔波,再加上心里煎熬,她早已疲惫不堪。如今,刚回来就是这样的事情,她只觉得额角青筋突突直跳,头痛欲裂。 凌夏,你以为,以这种手段,就能逼我就范? 今时不同往日,我要让你看看,这场博弈,最终鹿死谁手! 江缇头昏脑涨,她强忍着不适,去看看娘亲是否安置妥当,又回到书房处理了堆积几天的账册。直到深更半夜,实在难受的忍不住了,才拖着沉重的身体回了房间,草草洗漱了一番便瘫倒在床上。 当晚,她便发了烧。 烧得意识不清,浑浑噩噩。 直到第二天,言妍一早过来寻她,才发现她的异常。 一夜过去,江缇已经烧得昏迷了过去,整个脸颊异常泛红,冷汗淋淋,任言妍怎么唤都唤不醒。 言妍急急忙忙着人唤来大夫,那大夫给开了清热的药,可半天仍不见效,江缇的烧热并没有褪下去。那大夫说江缇烧得太狠了,时间又久,他医术浅薄,恐怕回天无力,要她另请高明。 言妍急得半死,这是应柒急急赶了过来。 “言姑娘,家主如何了?” “烧的不省人事了!” 应柒摸了摸江缇的额头,眉头紧锁。 这么烫,再烧下去还得了! 他想起还在雍城城外不远的地方义诊的褚歏,于是告诉言妍守好江缇,便立刻备马,去寻褚歏。 褚歏义诊的地方,距离雍城并不算远。应柒骑马紧赶慢赶的,一个时辰就赶到了。 他急急地向褚歏大致说明了情况,褚歏二话不说,便收拾了医药箱,和他赶回倾凌阁。 等到褚歏和应柒赶到的时候,言妍焦躁不安地跺着脚,急得冒着一头的冷汗——江缇已经出现了痉挛,面色惨白,十分的骇人。 “把全部门窗全部打开!”褚歏立刻吩咐道。 “你们,全部出去,不要堵在这里。这位姑娘,你留下。” 言妍留了下来,应柒快速地打开所有门窗,然后退出了房间。 他没有走远,站在门廊下等着,是不是往里看去。 “姑娘,你将江姑娘的领口略微松一些,被子往下挪,让她胸口不要压着,保持呼吸顺畅。” 言妍依言照做。 褚歏快速地打开随身携带的箱子,从里面拿出一卷皮革打开,里面,是一排排大小不一,闪烁着寒光的银针。他将银针铺展开来,放在床前的凳子上。又迅速拿出几块干净的布和一个瓷瓶,并将瓷瓶的盖子打开,里面飘出一股醇厚的酒味。 “扶着她的胳膊,不要让她乱动。” “是。”言妍来不及疑惑,立刻照做。 褚歏取出一根银针,将银针探入瓶中,然后拿纱布擦拭了之后,转过身,一手轻轻按住江缇的额头,一手拿着银针,向她头上的一处穴道扎去。 一针下去,江缇立刻轻微地嘤咛着挣扎了一下。 还好。 褚歏暗暗松了一口气,不过他并不敢放松警惕,又拿起银针,重复了刚才的动作,再次往她的额角扎去。 几针下去,江缇不再痉挛,惨白的脸色竟然也恢复了一些。 然后,褚歏又在她的手臂等处扎了几针。 过了一会儿,江缇已经恢复平静,整个人安静地睡了过去。 褚歏长长呼出了一口气,将剩下的银针卷了起来,收入箱子中,然后擦了一下额角的汗。 言妍见状,也不由放松了下来,这会儿才有了闲心看向褚歏。 褚大夫,果真名不虚传,厉害得很! 难怪被人称为“神仙公子”了! 褚歏从随身携带的箱子中,拿出纸笔,飞快地写好之后,递给了言妍,“劳烦姑娘按照这个方子,去煎药。加三碗水,把三碗水熬成一碗水。” “好的,褚大夫。我亲自去煎药。”言妍接过药方子,“劳烦您照顾一下阁主。” “嗯。” 褚歏收拾完箱子,然后坐到床头,时时刻刻注意着江缇的脸色。 言妍煎药回来之后,褚歏还是尽心尽责地守在床头。 “褚大夫,药煎好了。” “好。”褚歏点了点头,“你扶着江姑娘,我来给她喂药。” “是。” 言妍将江缇慢慢托了起来,搂在怀中,褚歏舀了一勺药,等它稍微冷了一些,才送进江缇的口中。 二人合力给江缇喂完药,待言妍将江缇放平了,掖好被角之后,褚歏道:“这位姑娘,江姑娘的病情严重,虽说现在高烧已退,可为了以防万一,今晚还需观察是否会有反复。” “褚大夫愿意留下来,感激不尽。我这就去着人收拾客房。” “不必了。”褚歏出言道,“今晚我需要守在这里。只是,我是男子,多有不便,因此,还需要姑娘或者姑娘派人和我一块留守。” 言妍点了点头,心里暗道他想得周全,“既是如此。今晚便委屈褚大夫了。” “劳烦姑娘了。” “不敢,这本是分内之事。”言妍道,“褚大夫不必总是姑娘姑娘的喊,我叫言妍,您唤我名字便好。” “嗯。” 二人一个床头,一个床尾,守着江缇。言妍后半夜的时候,实在忍不住困意,打起了瞌睡。 而褚歏,自始至终都未从合眼捧着一卷医术细读,时不时探一探江缇的额头。 应柒也是一夜没睡,时不时过来换水添烛火,给她换上温凉的毛巾。 第35章 争执 天亮了,漫天的霞光绚丽夺目,几缕金光洒在了床头,映在江缇苍白的脸上。 言妍抵着脑袋的手一抖,猛地惊醒过来。 她揉了揉额角,伸了个懒腰,余光瞥见了满眼红血丝的褚歏,“褚大夫,您一宿都没睡吗?” “江姑娘病情严重,还是小心为上。”褚歏淡然一笑。 从后半夜就一直瞌睡不断的言妍赧然,在心里偷偷擦汗,“辛苦您了!现在天也大亮了,您去歇着吧,有什么事情,我再叫您。” 褚歏扶着床沿慢慢悠悠站了起来,“也好。”熬了一整晚,他的确有些不舒服。 “辛苦褚大夫了。背后响起一道声音,十分沙哑,带着疲累。 “阁主,您醒了?”言妍惊喜地喊道,上前一步探头看去,果然江缇已经睁开了眼。 此时应柒恰巧进来,一听到说江缇醒了,立刻奔了过来,不过他没有近前,只站在床尾看了一眼,便退到了一边。 江缇苍白的面孔露出一抹微笑,嗓音沙哑低沉,带着浓重的鼻音,“嗯。多谢你了,言妍。” 转头又看向探出手给自己把脉的褚歏,“劳烦褚大夫了。” “不必客气。”褚歏仔仔细细给她过了脉,将她的手放回被子里,“如今烧热已经退了下来,基本上没什么大碍了。” “我这是怎么了?”江缇虽然听见了几句他们二人的对话,知晓褚歏和言妍守了自己一整夜,可对自己的病情却一无所知。 她只觉得浑身乏力,头昏脑涨的。 “你发烧了,烧得可厉害了。你自己病得这样厉害,居然都不知道。昨天早上,我过来找你,喊半天没人应声便闯进来,这才发现你烧得昏迷过去了。若不是褚大夫,您都不知道要烧成什么样了。” “我昏迷了一天?” “不,是一天两夜了。” 这么严重?江缇皱了皱眉。她身子底子好,很少生病的,这次的病,还真是来势汹汹。 “言姑娘,麻烦你让人熬果蔬粥来。江姑娘病中,不宜吃荤腥的饮食。”褚歏道。 “好的,褚大夫。” “还是我去吧。”一直沉闷着不出声的应柒适时开口,“言姑娘累了一夜了,还是先去歇一会儿吧。” “也好。”言妍见江缇没什么事了,便点头答应了。 江缇看见褚歏眼底弥漫的红血丝,心里不由一热。 已经很久,没有人这么一片赤诚地对自己了。 “褚大夫,您去歇着吧。”江缇扬起一个苍白的微笑,“我现在觉得好多了。” “我先把你头上的银针取出来,”褚歏朝她一笑,“你不觉得难受么?” “银针?”江缇这才后知后觉地感觉到头上有几处隐隐作痛,她抬眼向向上望去,却望不着。 然而,江缇脑补自己头上插着银针的模样,不由失笑,这下子真的像个刺猬一样了。 褚歏小心翼翼地将银针一一取出,过了一遍那个酒味浓重的瓷瓶,又用细纱布一一擦拭干净,重新收好,放入箱子中。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这常年不易生病的人,一旦生起病,三天两天是好不了的。 江缇的烧热,经过褚歏的诊治,迅速退了下去,可还是反复了几次。缠缠绵绵的,将近十多天才彻底好利索。因此,褚歏也在倾凌阁流连了数十日。此乃后话。 ———— 这天,江缇正倚在窗边的矮榻上,枕着靠枕,皱着眉端着一碗黑乎乎的药汤喝的艰难,张柔走了进来。 “娘。”见她过来,江缇仰头将最后一口药汤灌下,把碗放在了桌角。 张柔一眼瞥见了碗里残留的药汁,闻见了飘散的苦味,又看了她略显苍白的脸色,立刻走上前摸了摸她的脸颊,急急问道:“怎么了这是?” “没什么,”江缇直起身子,安抚地笑了笑,“夜里受了寒,有点烧热。现在已经好了。” 张柔不放心地摸了摸她的额头,见的确没什么烧热,才安下心来,“这样的天气,暑热刚过去,怎么就能冻着呢?” “是不是又晚上瞪了被子了?” “嗯。”江缇一愣,随即附和地点了点头。 “你说你都这么大的人了,怎么还和小时候一样,睡觉不老实?”张柔无奈地摇了摇头,絮絮叨叨道:“虽说现在白天有些热,可夜晚寒凉,不盖被子哪行?以后多注意着些。” 江缇不说话,静静地聆听阔别已久的唠叨。 这么多年,以前听起来很不耐烦的唠唠叨叨,如今,竟也觉得很是怀念。 其实,张柔这时候过来,是有事想要问一下自家女儿的。 江缇第一天生病之时,她便来寻过,只是那会儿江缇正在昏迷,因此言妍借口说她事情繁忙,不在府里头,给挡了回去。 在来雍城的路上,母女二人因为江升的事情闹得不愉快,都没怎么搭话,张柔心里以为江缇还在生她的气,后来就没有再过来。 她今天过来,是有些事情想问江缇。比如她夫君待她如何? 来了之后,第二天她便悄悄问了侍女,她的孙子还有姑爷在哪儿,她要见一见,结果侍女磕磕绊绊地犹豫了半天,才说,府里头没有什么孙子,也没有什么姑爷。 她当场就愣住了。怎么会没有呢?那这府苑是谁的? 侍女解释道,江缇是倾凌阁的阁主,是这个府苑的主人。而且,倾凌阁在整个雍城拥有许多产业,除了凌云山庄,没几个能够和倾凌阁相提并论的。 张柔心下震惊,江缇当初离开卞城,就是因为她喜欢的那个男子,是雍城的人。这么多年过去了,孩子也该几岁了。怎么会没有孩子,甚至连成亲都没呢?难道是四年前她回去的时候闹翻的吗? 还有,她一个女儿家,怎么抛头露面做起生意了,还做的这么大?当初离开家里身上压根没带多少资财的。 好几天没见到江缇,张柔满脑子的疑问。 “娘亲,你可是有什么事?”见自家娘亲略皱起的秀眉,江缇开口道。 “缇儿,为娘有些事情,想问问你。” “什么事?” “你到现在,还没成亲?” 江缇眉头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没有。” “那个叫凌夏的公子,没有娶你?” “没有。” “那你……你都这么大了,还一个人?”她其实更想问,这些年她问什么不回家,她自己一个人是怎么过的,可是,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嗯。”江缇平静地答道,“娘,事情有些复杂,你就不要问了,一时半会儿跟你说不清楚。以后,我再慢慢和你说吧。” 江缇压根就没打算告诉张柔。让她怎么说?她被凌夏在成亲当天弃如敝履,侮辱羞辱,然后浴血挣扎了五年,回来报复凌夏,又在成亲当天休弃凌夏,现在两个人成了仇人,不共戴天,势同水火的那种? 让她说,她现在已经完全没了成家的心思,完全打算孤独终老了? 见她一脸不想说,张柔微张的嘴唇动了动,最终还是不说话。 沉默了一会儿,张柔又看了看江缇,嗫嚅道:“缇儿,这事以后再说。至于你父亲的事情……” “江升的事情,我可以一五一十全部和你说清楚。”江缇拉过张柔的手,直视着她的眼睛,“娘,无论你怎么想的,反正,我是绝对不会认他这个父亲的。你一个大家闺秀,在他落魄的时候,一心一意跟着他。他怎么做的?升官发财了,纳妾侍,逛花楼,将你视如敝履。自从他发迹之后,你过过一天好日子吗?那些下贱之地出身的女子,一个个的,都敢糟践你,侮辱你,他却装作不知,不管不问,任由他们欺凌你。而他对我这个女儿,从来没有关心过,只把我当成一个棋子。为了他的仕途,让我嫁给一个一无是处、猥琐下流的浪荡子弟。我不愿意,便将我驱逐出家门。甚至于后来,他居然将你降为妾侍,让你在江府受尽屈辱。” “这种人,也配为人夫,为人父吗?从他说要与我断绝关系,把我驱逐出家门的那刻起,我便发誓,绝对不会再和他有半分瓜葛。我,江缇,没有父亲,只有母亲。” 听着江缇的话,张柔沉默了,她素来性子软,为人懦弱,可并不代表她没有想法。 这些年她受的罪,她自己怎么会没有感受。只是,她能怎么办?那是她的丈夫,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她既然嫁给了他,一辈子,是死是活,是好是差,也就那样了。她只能受着。 “娘,他不仁不义,你有何必非要这么死心塌地?再者,他贪赃枉法,触犯国律,犯的事情牵连全族。难道他这些年让你受的罪还不够多吗?这时候还要再去陪着他受那些他罪有应得的惩罚?” “可是,他毕竟是我的夫君。我既然嫁给了他,一辈子是死是活就是他的人了。我又怎么能不管他。” “不,你可以不管他。”江缇面无表情,脸上有种淡淡的冷酷,“什么从一而终,忠贞不渝?只不过骗人的罢了。投之以桃,报之以李。他可以不忠不贞,你就可以不从一而终。” “缇儿,你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张柔失声道,震惊地瞪着江缇,仿佛她说了什么大逆不道的话。 “我没有说错什么。”江缇道,“当今皇帝陛下,都可以不纳妃嫔,不选秀女,只有皇后一人。为什么别人不可以?” “人人都道当今皇后嚣张跋扈,专权善妒,惑乱朝纲。这岂是一个母仪天下的皇后该有的气度风范?你怎么不学好的,专学这样的人?” 嚣张跋扈?专权善妒?惑乱朝纲? “娘,你错了。皇后她心系苍生,待人赤诚,聪慧豁达,还文武双全,是个天底下难得一遇的奇女子。”江缇分辩道。 “你怎会有如此怪异的想法?”张柔摇了摇头,不可思议地看着江缇,“身为皇后,竟然能说出什么“谁敢让陛下纳妃,就先让陛下废后”这样的话,不是跋扈善妒是什么?还有,她一个女子,不相夫教子,却整天要和皇帝一同处理朝政,还蛊惑皇帝提拔任用女子为官做宰,可不是牝鸡司晨惑乱朝纲?至祖宗家法于何处?至圣人之言于何处?” “谁说女子就不能为官做宰?谁说女子就要相夫教子,事事顺从夫君,以夫为天?”江缇冷笑,“什么圣人之言?就是一起自私自利狠毒伪善的小人罢了!” “缇儿,你!”张柔猛地站了起来,惊愕万分地看着江缇,半天说不出话来。 她的女儿,她一直以为只是脾气不好罢了,万万没想到,竟如此违逆伦常、大逆不道。 而江缇,对她的母亲也很是失望。 她自己一辈子,被毫无人道的所谓的妇德束绑,受尽委屈屈辱,竟然,到了现在还不知悔改,还想劝着自己也遵从那些狗屁圣人之言的妇言妇德。 哀其不幸怒其不争,江缇完全不想和她的母亲再多说一句话。 “娘,我还有事,你先回去好好休息吧。”说着,揽衣起身,走向屏风后面,“带夫人回去。” “是。”进来的是一个唇红齿白,柳眉星眸,容貌娇美的女子,未施粉黛更显得她容貌清丽。她一张脸面无表情,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忿忿,整个人一副生人勿进的气场。 来人正是红珊。 “夫人,请回。”红珊木着脸道。 张柔看了一眼屏风后江缇的背影,又看了看门神一样杵在眼前的红珊,抿了抿嘴,低着头抬脚离开了。 “过来,更衣。” “是。”红珊低垂着眉眼,走了过去给江缇更衣。 刚把靴子换上,红珊还没来得及起身,江缇便用脚尖勾起她的下巴。 此时江缇坐在床沿,红珊跪在下首,这一抬,正好让江缇居高临下俯视红珊,二人的距离又近,江缇把红珊的表情一分一毫尽收眼底。 “怎么,还是不服气?”江缇勾起一侧唇角,脚尖一用力,红珊半个身子跌坐在地上,随即立刻爬了起来跪直了。 “不敢。” “下次不要让我看到你用一张僵尸脸对着夫人。”江缇站起身,“不然,我不介意让你再进去待两天。” “是。” “跪着反省。” “是。” 红珊直挺挺跪在那里,拳头紧握,牙齿都要咬碎了。 若非毫无办法,她又岂会甘心让江缇呼来唤去,任她驱使? 回想起这段时间的折磨,红珊一阵颤抖。 第36章 红珊 七天前 “带上来。” “是。” 她被那个叫刑大的拎着,一把掼在地上,好在地上铺了厚厚的地毯,并没有太疼。那个刑大将她整个人摁趴在地上,她挣扎着抬眼,只看见一双云靴慢悠悠踱到她脸边停了下来,然后云靴的主人一脚踩在她的脸上,虽然脸色有些微苍白,气势却不输。 看来是生大病了,怎么不病死呢。 红珊暗自诅咒,恨贼老天没眼。 江缇居高临下带着志得意满的微笑,背着手,踩着她的脸道:“滋味如何?” 她不知道江缇指的什么? 是两次近乎让她癫狂几度想要自杀的关禁闭,还是被人脚踩在脸上的耻辱。 她冷哼了一声,选择不回答。 其实,这么多年为奴为婢的生活,她已经收敛了身上所有的尖刺,无论是在凌老太君面前,还是在家主面前,她都恭敬谦卑,温柔和顺的好像没有一点点脾气的狗一样。 只有在比她位置低的下人面前,才敢耀武扬威,暴露本性,来找回她那隐秘的可怜的一点点的尊严。 当初那么针对江缇,就是她不甘心。她嫉妒江缇,凭什么都是孤女,江缇在凌云山庄是小姐身份,还会成为凌云山庄的女主人,她却只能是下人,只能是卑贱的通房侍女,将来就只能成为妾侍! 凭什么?! 她哪点儿不如江缇! 她长得比江缇美貌,在家主身边比江缇日久年深,凭什么江缇就能捷足先登! 她不甘心,所以她忍不住去挑衅她,在家主的默许下,一次又一次去找茬。 可是,现在,她还是落在了江缇手里。 受尽折磨,受尽屈辱。 这些折磨屈辱,让她压抑许久的尖刺再次冒了出来。她愤恨,她不甘,江缇越是折磨她,她越是挣扎着活下来。 “是个硬骨头啊。”江缇踩在她脸上的脚拧了两下,“可惜硬的不是时候。” “你——想——怎样——”她的脸都被踩变形了,还是硬生生挤出来这几个字,眼睛喷火一眼瞪着江缇。 江缇拿开脚,蹲了下来,挑起了她的下巴,“你说呢?” “你想报复我,百倍千倍报复我!”她咬牙切齿,用力甩开她的手,却被江缇更紧地掐住。 “不全对。” “那你想干什么?”她愤恨,几乎是吼了出来。 江缇却没有回答她的质问,转而笑了起来,一副小人得志的模样,“你知道我为什么能这么折磨你羞辱你,将你践踏在脚下,而你毫无反抗能力,只能像蝼蚁一样卑躬屈膝受尽屈辱吗?” 她不说话,只是恶狠狠瞪着江缇。 还不是你现在有权有势! “没错。”江缇似是读懂了她眼神里的含义,“我有权有势,而你一无所有。所以,我就能任意欺凌践踏你,而你——毫无办法。” 她咬碎牙齿,想要张口反驳,却无法开口。 江缇说的没错,就是因为她一无所有,无权无势,所以被随意像个货物一样送来送去,所以被江缇凌虐折辱,她就只能硬生生受着。受不了了,也要受。 江缇似乎很是满意她备受打击的模样,站起身来,吩咐押解她的刑大道,“带下去吧。” “是。” 刑大毫无怜香惜玉之心,粗鲁地将她拎起来,扯着后领拖下去。 隔了几天,江缇似乎又想起她来,又让那个该死的刑大把她拎了过去。 “想清楚了没?”江缇慢条斯理地拈起一块点心,斜着眼慢悠悠问道。 “你究竟想干什么!”她大声吼道。 这些天,她好吃好喝,没有受到任何凌虐殴打,反而是被倾凌阁的侍女小心伺候着。她搞不懂,江缇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难道是想把她养好了再继续折磨,这样才能长长久久?就像前两次关禁闭一样,来回折腾? 江缇怎么这么变态! 神经病吗?! 她出离愤怒了,忍不住对着江缇咆哮。 江缇掏出巾帕,慢慢擦拭手上的点心渣,“凌云山庄的规矩不过如此,一个侍女,胆敢对着主子大吼大叫了。” “刑大。” 不用江缇多说,刑大立刻一个巴掌扇过来,那一巴掌力道极重,她一下子被扇趴在地,口里一片腥甜。 “这一巴掌,是让你记住自己的身份。”江缇站起身悠然走了过来,一脚踩在她的背上,然后慢慢蹲下,“很不服气?是不是恨不得将我碎尸万段?” “是。”红珊怒火冲上头,不顾后果呛了回去。 江缇不怒反笑,让人捉摸不透,“很好。” 随即嘴角带着一抹轻蔑,“可惜,你现在的身份,只能任我踩踏,连与我对抗的资格都没有。” 这句话戳到了她的痛脚。 是啊,再想又怎么样,她拿什么来反抗江缇?!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她现在,在江缇面前,连只蝼蚁都不如! 江缇静静端详了她一会儿,面上看不出是喜是怒。 过了好一会儿,她觉得背上疼痛难受,终于压抑不住溢出一声痛呼,这才唤回江缇神志。 “你想杀我吗?” “想。” “那好,我给你这个机会。” 江缇放下脚,她的背上一松,顿时不可抑制地咳了起来。等她咳完了,才惊异地抬头看向江缇,“你什么意思?” “从现在开始,你就是我的侍女。”江缇坐回椅子上,斜斜依靠着。 “你——”她惊疑不定,内心骇然,“你又耍什么花招?” “给你机会啊。你不是想杀了我吗?”江缇以手撑头,笑得慵懒又漫不经心。 “你——”她瞅着她,心里涌起惊涛骇浪,“你不怕我真杀了你!” “你可以试试。”江缇笑得胜券在握,让她心头又涌上一阵厌恶和气愤。 她看不惯江缇小人得志的模样,“若我不答应呢?” “哦?看来你喜欢上那个雪洞一般的屋子了?”江缇挑眉,说出来的话一下子将她带回那间屋子里的痛苦可怖回忆中,身子不由自主痉挛了一下。 看来教训是刻入骨髓了。 江缇满意地笑了,“休息两天,后天过来。”然后转头看向刑大,“告诉言妍,把她安排在我卧房旁边的耳房。” “是。”刑大面无表情带着她退下。 这次,却没有用拎的。 然后,她就成了江缇的侍女。 名义上是侍女,其实江缇的穿戴洗漱绝大多数都是其他侍女来做,她只是偶尔服侍,更多的是,江缇带着她去书房,让她接触倾凌阁的生意往来。 她暗自心惊。 难道江缇就不怕她报复,直接搜罗消息传递给凌云山庄吗? 她不怕自己背板她吗? 要知道,倾凌阁已经和凌云山庄彻底闹掰,日趋你死我活地争地盘,这个节骨眼上,江缇居然带着她这个自小卖身在凌云山庄,还是凌云山庄家主的通房侍女的人带入书房,了解倾凌阁的产业! 她脑子坏掉了吧?! 心里嘀咕归嘀咕,她还是老老实实待了下来,也没耍什么小动作。 她就这一条命,可不想为了凌云山庄送掉。 而且,她接触了这些天倾凌阁的生意往来,心里说不心动是假的。 这么多天来,她算是摸出了江缇的意思,她就是想让自己替她卖命。 江缇如此欺辱她,她绝对不想给她卖命。可是,不给她卖命,她还能去哪儿?凌夏已经把她送给江缇了,江缇不要她,她就无处可去了。更何况,即便凌云山庄还能回去。 扪心自问,她愿意回去吗? 回去做什么? 继续当一个受人轻贱的通房侍女? 老死在那个地方? 抑或是,也可以像江缇这样,有个安身立命的根本,终有一天不必受制于人。。。。 第37章 山雨欲来风满楼 言妍对于挖掘查探驾轻就熟,先前既已查出一些蛛丝马迹,其后便顺藤摸瓜,很快便摸清楚了前任凌云山庄主人与西川案的瓜葛,也查出了沈昕之父的一些暗地里的勾当。 当言妍呈上调查结果的时候,江缇并不惊讶,反觉得意料之内。 为官做宰的,怎么可能没有什么把柄? “派人秘密呈按察使。”江缇眯着眼,吩咐言妍。 “是。” “你待会儿,先去凌云山庄送帖,说我三天后赴约,再去趟沈郡守府邸,就说我邀请他明天正午,灵溪酒楼一聚。若是他以政务缠身推辞,你也不妨跟他提一下李多群这个名字,想必他会很感兴趣。” 李多群,是西川案主要涉案官员之一,株连三族,其后人五世之内不得参加科举入朝为官。 凌夏,你真的以为,我只能向你屈服吗? 以前的我,毫无还手之力。现在,我会让你毫无还手之力! 沈郡守能稳坐雍城这么多年的郡守之位,其世故圆滑自不必多说,看到眼前一摞一摞的铁证如山,神情不变,稳如泰山,还有条有理地引经据典,试图把自己摘脱出去。 不过江缇才不听他东扯西扯,直接开门见山。“沈郡守,多说无益。你的这些证据,会不会公诸与众,端的看沈郡守如何抉择。” “还请江阁主明示。” 江缇的折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在掌心,随着折扇的起起落落,沈郡守的心也跟着上上下下。 “你只需要考虑,是选择助纣为虐,还是弃暗投明。”助纣为虐,就是继续和凌云山庄狼狈为奸。弃暗投明,就是选择和倾凌阁合作,荣损与共。 “这——”沈郡守额角冷汗直流,半天说不出话来,一双绿豆眼四处乱瞄,满脸的横肉不停地抖动,活像得了羊癫疯。 江缇面上挂着微笑,心里则在嗤笑。 他这样的人,是如何生出沈昕这般人品的? 许是这就叫出淤泥而不染? “郡守大人不妨好好想想,等想明白了再回复也未尝不可。凌云山庄大厦将倾,俗话说,树倒猢狲散,沈郡守不为自己着想,也该为家人着想。” “江阁主真是宽和,本官感激不尽。” 江缇冲他一笑,“只是,我等得,只怕上面的人等不得。” “……” 江缇挽了个扇花,收回敲打着掌心的折扇。“在下告辞。”说完恭敬地拱手,转身迈着轻快的步伐离去。 见了沈郡守,江缇心头阳光普照,心情舒畅。 回去的路上还买了张柔爱吃的小食。 张柔还是喜欢在江缇面前唠唠叨叨,说什么让她物色个老实人赶紧成亲成家之类的,不过鉴于江缇现在脾气乖戾,只要她一提这个事情立刻变脸,因此也不敢太明目张胆地催促她。 如此,母女的关系反而稍微缓和了一些,最起码,能维持表面的平静。 只是,再也不复以前那般亲密,江缇也不再缠着她粘着她。每次无论是一起用餐,还是江缇看望张柔,二人都说不了几句话,大多数时间都是在沉默。不像亲母女,倒像宾主一样了。 江缇也有意改善一下二人之间的关系,可每次话到嘴边,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因此,母女二人便一直这样不咸不淡地处着。 ———— 话说凌夏接到倾凌阁的人呈上的花笺,扯开唇角,露出一丝笑容。 她终究,会妥协的,会回心转意的。 无论是心甘情愿,还是不甘不愿。 沈昕正巧也在,他看着成竹在胸的凌夏,摇了摇头劝道,“凌夏,你和江缇,开诚布公地好好谈一谈吧。不要再这么闹腾下去了。”不然,以二人如今这番作法,非要不死不休了。 凌夏不说话。 “若是当初,你肯和她敞开了谈一谈,何至于闹到仇人见面分外眼红的地步?现在,她固然报复你报复的狠了些,可终究也是你有错在先。你还是退一步吧,别逼迫的这么紧。她如今,可不是以前任人宰割的江缇了。” 这两个人,都是个固执的,自尊心又都特别强,既拉不下脸互道实情,又放下不往日的恩恩怨怨。 结果,越闹越僵。 若只是他们俩闹腾也倒罢了,随他们折腾去。 可如今,一个是凌云山庄之主,掌控雍城商场半壁江山,一个是倾凌阁之主,背后势力深不可测,大有取凌云山庄而代之之势。他们俩之间的恩恩怨怨,牵扯的,可不只是他俩而已。 “我自有主意。”凌夏不为所动。 沈昕一听,气得一口气差点上不来。要不是极力克制,他都能站起来指着凌夏的鼻子破口大骂——你有个屁的主意! “你用这些手段,对付旁人倒是有用。可是江缇,以她现在的势力,恐怕不会善罢甘休。”沈昕压着脾气,勉力扯着笑脸劝道。 “是吗?”凌夏挑眉,显然并不放在心上。 沈昕长叹一声,他就知道,白费唇舌。 在雍城,凌夏已经习惯了说一不二,一手遮天,久而久之,就成了这般刚愎自用的性格。 多年来,沈昕岂会不了解凌夏的脾气秉性,他原本不会这般自讨没趣,只是—— 想起他爹这两天心事重重,愁眉不展的模样,沈昕抿了抿嘴,不再说话。 他追问了许久,他爹才长叹一声,说了句——溪云初起日沉阁,山雨欲来风满楼。其余的,任他怎么追问,都三缄其口。 后来,他找了衙门里的主簿,问最近可有什么异常之事,或者他爹可有见了什么人。那主簿说,自从倾凌阁派人递来请柬那天,郡守大人就一直有些坐立不安,第二天从灵溪酒楼回来后,便这样长吁短叹愁眉不展了。 江缇,究竟和他爹谈了什么,又在谋划些什么。 反正,绝不可能是什么冰释前嫌,握手言和。 树欲静而风不止。 雍城,已经是暗流涌动了。 第38章 凌氏铜矿 江缇目不斜视,漫不经心地举起茶杯呷了一口,然后放下,双手交扣着放在交叠的双腿之上,悠悠地晃动着双腿,面对凌夏的打量毫不闪避,反而笑得从容淡定。眸中,没有半分以前的痴迷与爱慕,只有一种他熟悉至极的神色。 那是,惯于掌控一切的志得意满与云淡风轻。 凌夏收回目光,抿了一口茶。 直到此时此刻,他才真正认同沈昕的话。 江缇,已经不是以前的江缇了。 “那株花树,竟然活下来了,倒是出人意表。”江缇抬起下巴望着窗外的贴梗海棠,笑道。 “那是你亲手种的。” 江缇不置可否地挑了挑眉,复又笑着,一副无所谓地口吻,“种在书房窗外,阻碍视野,不如拔了去。” 凌夏不说话,神情一瞬间沉了下来。 “凌庄主,明人不说暗话。”江缇斜斜歪着头,笑得无懈可击,“药材供应之事,还有学堂,还请凌庄主莫要作难。” “好。”凌夏答应的爽快。他本来就没打算在这事上多做文章,也不过是个引子罢了。 “如此,那便谢过了。”江缇嘴上说谢,表情却完全没有半分感激之情。 “不必言谢。”凌夏望着她,“举手之劳而已。” “此为其一。”江缇顿了一下,又道,“其二,还想和凌庄主谈一谈合作之事。” “愿闻其详。” “凌云山庄屹立雍城数百年,自是不可能指望那些田庄铺子。所恃之铜矿,我也想分一杯羹。” “这是什么意思?”凌夏眸中寒光一闪而逝,装作不知。 “凌庄主,何必还要故作不知?我既然敢提,自然是有所凭恃。山里头那铜矿之事,可大可小,端的看凌庄主如何抉择。”江缇成竹在胸,不缓不急。 金银铜铁,都是禁止私采的。铁铜能制造兵器,而金银铜,则是铸币所用。 私采这四种矿藏,轻则满门抄斩,重则诛灭九族,都是仅次于谋反的大罪。 江缇一直抓不住凌云山庄实质性的把柄,若非机缘巧合,高岚无意之间听到一个从铜矿逃出来的工人发牢骚,她哪里能这么轻而易举扼住凌云山庄七寸? 本来凌夏还强装淡定,到了这个地步,也开始有些慌乱。 私采铜矿,这个罪名,他当然一清二楚。 这个铜矿凌云山庄几代传承下来,从未出过半分乱子,他一直以为天衣无缝。没想到,江缇居然查了出来! “你想怎么样?”凌夏眯着眸子,原本还带着一丝情谊的眸子,瞬间冰寒刺骨,只剩下惊疑和阴狠,如同一条吐着蛇信子的毒蛇狠狠盯着江缇。 任何的所谓深情厚谊,在巨大的利益面前,都是那么不堪一击。 江缇却毫不在意地笑着,“凌庄主不必担心。这事说出去,于我没有半分好处,我何必做这种出力不讨好的事情?您说是与不是?” “所以呢?”她的话,并不能使凌夏放下半分戒心。 “所以,我才说想分一杯羹啊。” “你想要多少?” “不多不多。”江缇摇了摇手指,笑得诡诈,“四成即可。” “四成?哼。”凌夏冷笑,“你觉得可能吗?” “为什么不可能呢?”江缇依旧笑着,尽管她的笑容从开始到现在从未变过,可凌夏此刻却觉得刺眼无比,因为她的笑容带着的那份笃定和嚣张,“凌庄主若是不同意,那便作罢。不过,我相信以凌庄主的聪明才智,绝对不会回绝的,不是吗?” 是的,她就是笃定,无论她如何狮子大开口,只要不把凌夏往死路上逼,他就只能咬牙同意。 谁叫,这个把柄,是致命的呢? 不仅仅是他的命,更是整个凌云山庄以至于凌氏家族的命! 过了许久,凌夏差点把江缇盯出个洞来,思忖半晌,终是选择妥协,“两成,不能更多了。” “两成,凌庄主打发叫花子呢?” “你真当我不需要上下打点,人工器械费用吗?” 江缇挑眉不说话。 “两成,只能两成。” “我说,四成。” “你别太过分。大不了鱼死网破。”凌夏已经气得脖子上青筋暴起,“三成,这已经是极限了!” “行,三成就三成。”江缇微笑,伸出手来,“多谢凌庄主割财。” 凌夏冷冷盯着她,一言不发。 江缇也不在意,慢条斯理地收回手。 “我有一个条件。” “哦?什么条件?”江缇饶有兴趣地问道。事到如今,他还有条件?真是在雍城呼风唤雨惯了,认不清形势啊! “雍城盐引,我相信我们可以联手合作,拿下全部盐引。”金银铜铁盐,盐引,是除了金银铜铁之外,最为赚钱的行业。若再拿下整个雍城的盐引,凌云山庄基本上相当于控制雍城一半的经济命脉。 以往多年,有沈昕之父帮衬,凌云山庄都是拿下半数盐引。 而今年,倾凌阁的加入,显然不可能让他们一家独大。 “盐引就不必合作了。” “为什么?”凌夏皱眉。 “我势在必得之物,何必找人分一杯羹?”江缇说的理所应当,笑得更是胜券在握。 凌夏眯了眯眼,“江缇,你好大的口气。” “我口气可不大,清新的很。”江缇笑得暧昧,“凌庄主不是最清楚?” 凌夏眯了眯眸子,不再说话。 “凌庄主何必气愤?您凌云山庄数百年基业,家大业大,何必与我这样捉襟见肘的寒门小户争这些?” “寒门小户,江缇,你如今,也着实把这些场面话学个了彻底。真是够虚伪的。” “过奖过奖,还要多向凌庄主请教学习。”论起口角之争,她江缇以前没在怕的,现在,更没在怕的。 “不敢当。你这空手套白狼的功夫,我可是望尘莫及。”不仅先把药材供应之事让他松了口,更是拿下他三成铜矿,连盐引都打算直接占为己有。 “过奖过奖,能得凌庄主夸赞,不胜荣幸。” 江缇还是一脸无懈可击的笑容,可是在凌夏越来越深沉的注视下,说完,无懈可击的笑容沉寂了下来,她动了动唇角,深深看了她一眼。 然后,站起身来,起身告辞。 她知道,这次的转身离去,就意味着他们以后,再无可能。 因为,他们,已经成了对立之敌。 凌夏又岂会不知。 这次之后,过去的一切就只能是过去。 江缇,不再是恋慕他的那个江缇,他也不会在一心只把她当做那个还在恋慕他的江缇,她,已经变成了他势均力敌的对手,甚至于敌人。 凌夏望着江缇的背影微微出神,心里头有一片地方,蓦地沉了一下,然后归于沉寂。 ———— 倾凌阁 “官鸿。” “事情进展如何?” “凌云山庄铜矿之事已经着人快马加鞭送往帝都。”官鸿瞥了江缇一眼,心有余悸。 眼前这个女人,是个狼人,比狠人还狠的那种。 一面与凌夏虚与委蛇,一面却早已派人揭发其罪行。 她压根没打算给凌夏留活路!甚至于要整个凌云山庄陪葬! “今日之仇,日后当十倍还之!” 江缇其人,说到做到,绝不含糊! 第39章 月满则亏 现在江缇事事顺遂,心情自然好了很多。 等她彻底弄垮凌云山庄,她就再没有什么挂念的了。 到时候,欠她的,她欠的,全部一笔勾销,彻底清算,她就真真正正自由了。 这么多年来,上千个日日夜夜,辗转反侧,不得安寝。她的恨意太多,怨怼太多,唯有让这些人付出代价,她才能消弭心头之恨,才能放下过去,去过自己的生活。 一切都在按照她的预想发展,可能是太多渴望功成之日的到来,她觉得每天都度日如年,十分难熬。 江缇脾气渐长,有些浮躁不安。 言妍等人皆看在眼里。 “阁主。”言妍犹豫着,不敢看向江缇。 “何事?”江缇微微皱眉。 “沈郡守,跑了。” “什么?”江缇惊异困惑,“跑了?” “他神不知鬼不觉向朝廷递了辞呈,上面估计有人襄助,短短几天辞呈就批了下来。昨夜里他谁都没带,自己连夜潜逃了,今早才被人察觉。除了细软,其余什么都没带,连沈昕都被蒙在鼓里。” 江缇冷哼,抬手重重拍在桌面上。 好一个老奸巨猾的! 潜逃? 你以为潜逃了我就会放过你了?!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能逃到哪儿去?”江缇撑着桌子站起身,眯了眯眸子,“直接把证据呈上去!” 敢坏她的计划,就要付出代价! “可是,他现在已经不是雍城郡守,告发他对我们用处不大,而且也不一定能找到他——” “言妍,你是心慈手软了?”江缇淡淡瞥了她一眼。 “没有,我只是——” “不必多言。”江缇打断她,“我自有主张。” “可——”言妍抿了抿嘴,看了看江缇冷漠地眼神,还是选择明智地闭嘴,“是。” “下去吧。” “是。” 言妍偷偷瞄了一眼表情阴冷的江缇,暗暗摇头叹息。 如此不留后路。 兔子逼急了还咬人呢。。。。。 江缇一向聪慧,这个道理她不是不懂,怎么如今就这么咄咄逼人? 好像自从她和凌夏婚礼之上公然悔婚羞辱凌夏之后,后来又去了一趟卞城一睹江府大厦倾覆之后,她就渐渐地有些不太理智了。 也不知道,怎么才能劝说她一二。 想到这里,言妍脑海中浮现一个人,不由展颜一笑。 她怎么就没想到呢。 ———— 江缇收到褚歏的请柬之时,很是惊异。 他居然主动给她下请柬,请她品茶? 不过惊讶归惊讶,江缇想都没想就答应了。 “江姑娘,请用茶。”褚歏捧起七分满的茶碗递给江缇。 江缇双手接过,“多谢。” “此乃菊清茶。降火去燥,最合适不过。” “香远益清,好茶,好名。”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能品得它,姑娘亦是性情中人。” “褚大夫可别折煞我了。”江缇低眉浅笑,“我啊,就是个大俗人,脾气性情坏得很,和褚大夫没得比,简直云泥之别。”江缇这话全然出自内心,并无半点虚情假意。她这么多年来,经历了是是非非大起大落,见到了形形色色的人。如同褚歏这般的人品,简直难得一见,世间稀有。她对他,打心底里钦敬。 “姑娘何必妄自菲薄?”褚歏放下茶盏微微一笑,“姑娘敢爱敢恨,坚毅果敢,殊于世人,是个难得一见的奇女子。” 江缇挑眉,“不是大逆不道?” “何出此言。姑娘为人,哪一点大逆不道?” 听他所言,江缇笑容不由更盛。 褚歏此人,果然不是他们这些俗世之人。 褚歏抬头看了她一眼,然后执起茶壶给她的杯子中添加茶水,不知不觉间,茶水已过了茶碗七分之处,褚歏并不停止,还继续往里倒,直至茶水溢了出来,流入乌墨茶盘。 “褚大夫,”江缇出言提醒,“茶水满了。” 听她开口,褚歏才微微一笑,放下茶壶,将满溢的茶水倒了剩下七分,递给江缇。 “月满则亏,水满则溢。” 江缇一点即通,当下便明白过来,“褚大夫有话不妨直言。” “论理,这话本不该由我来说。”褚歏凝视着江缇,神情安然,“只是,我若不说,恐怕也无人可言了。” “褚大夫但说无妨,江缇自是洗耳恭听。”江缇放下茶碗,正身危坐。 “江姑娘聪慧坚毅,以一己之力有如今成就,极为难能可贵,世间能与姑娘比肩者寥寥无几。姑娘行事,自有章法,在下不敢置喙。毕竟,以德报怨,何以报德。有仇的报仇,有怨的报怨。只是,”褚歏顿了顿。 江缇手指转着茶碗,见褚歏停下来看着自己,勾着唇角笑道,“褚大夫继续。” 褚歏见江缇脸上没有什么不耐烦的样子,才继续道,“狗急跳墙,人急生智。虽说姑娘如今在雍城,手可翻云,但事无绝对。所以——” “所以,江姑娘不妨给他人留一线生机,亦是给自己留一条后路。” 江缇转着茶碗的手停了下来,敛眸沉默。 良久之后。 “那些仇怨,姑娘该报的也都报了。实在不必纠缠不清。” “宽恕你自己,也宽恕他们。” 江缇闻言,猛地抬头。 宽恕她自己。。。。 才开始报复回来的时候,她是高兴的。可是后来,变本加厉地想要让他们付出更多的代价的时候,她已经并没有那么高兴了,充斥着她的是焦躁、不安、愧疚、愤懑。 知道自己入了魔障,可她就是停不下来。 她让凌夏、沈郡守他们备受煎熬的同时,自己似乎并没有好到哪里去。 那是因为,她心里都是仇恨,没了自我。 这是第一次,有人这么对她说——宽恕你自己。 “褚大夫之言,也是殊于世人呢。”江缇抿唇,半是玩笑,半是认真。 褚歏总是能轻易看透人心,他看着眼中忽明忽暗情绪纷杂的江缇,知道她是听进去了。 只是,还需要时间慢慢想想。 “能叫江姑娘高看,那褚某也算得上能言善辩了。”褚歏顺着她的话接了下去,笑着举杯,“以茶会友。” 江缇也笑着举杯,“却之不恭。” 二人静静品茶,将刚才事情揭过,仿佛谁都不曾放在心上。 第40章 树欲静而风不止 离开药庐之后,江缇按辔徐行。 冤冤相报,循环往复,确实没有意思。 别人不得解脱,她自己又何尝解脱? 那些仇恨怨怼,该报的也都报了。 现在,不如就这样吧。 她放过自己,也放过他们了。 心境豁然开朗,灵台亦是一片清明。江缇一直沉重的心情,居然轻松爽快起来。她眉目舒缓,心里不由盘算起以后的生活。 娘亲一人孤寂,她可以寻个孩子,给她解解闷。 事到如今,她自己也不想再折腾了,就想一个人安静平和地活着。应柒那个妹妹,乖巧可人,又聪明伶俐,寄养膝下倒是刚好合适。 她前一段时间在东市遇到应柒妹妹应柠,偷偷在那儿卖花苗。 她对应柒还是有一点情感在里头的。 应柒对她,不是一味谄媚逢迎,却事事仔细妥帖,尽心尽力。他从来不求赏赐,给他就收着,不给也毫无怨言,脾气温温和和,恬淡得很。 因着应柒的缘故,便多看了几眼。 应柠年纪虽小,却也是个懂事的,她知道城里的人喜欢一些稀罕的花花草草,为了减轻应柒的负担,便在下了学堂闲暇之余在家中种了一些花木,然后偷偷拿来街市卖掉,赚些用度贴补家用。 应柒很少有时间回去,自然不甚了解。只道是妹妹喜欢种一些花花草草的看着玩儿,也没在意。 江缇问她,应柠只是轻描淡写地寥寥几句。 若非看到她那双磨出血泡的手,江缇都要以为,卖花苗多容易了。 应柒跟应柠提过很多次江缇,因此应柠自然知道江缇就是她哥的主子。她拉着她的衣襟,乖巧地站在那儿不哭不闹,大眼睛眨巴眨巴地看着江缇,求她不要把自己卖花的事儿告诉她哥,看得江缇心中不由一软,便答应了。 回去江缇就告诉官鸿,给应柒加了月钱。 后来江缇也看到过几次应柠,小姑娘拿了几株花苗送给她,她给她银钱,她却咬着牙推拒。后来江缇冷了脸,才乖乖收了。 “谢谢姐姐”软软糯糯的声音让江缇不由一笑,揉了揉她的脑袋。 真是乖巧可人。 她当时就有了计较,想和应柒商量一下,把应柠接过来给她娘做个伴。 结果这一段时间事情一件接一件,没完没了,这件事也就置之脑后了。 江缇想得入神,忽然感到一阵罡风拂过,紧接着右臂一阵抽痛,跌下马去。 一把剑横在她的眼前,入目则是沈昕因悲愤痛苦而扭曲的脸。 “江缇!我要让你血债血偿!”沈昕双目猩红,咬牙切齿,仿佛面对的是不共戴天的深仇大恨之刃,恨不能食其肉枕其皮。 江缇手臂的衣裳很快被鲜血氤氲,她捂住伤处,咬牙站起身直视沈昕“你这是什么意思?” “敢做不敢认,装模作样!”沈昕扯开嘴角,露出讽笑,将剑尖直指她的眉心,痛心疾首道:“你为什么要杀了我爹!你和凌夏的恩恩怨怨为什么要牵扯上我爹!” “我爹纵然贪赃枉法,罪不容诛。那也只能朝廷处置,你凭什么派人追杀他!” “我没有派人追杀他。”江缇紧皱眉头,失血过多让她有些头晕目眩,头脑无法抽丝剥茧分析利弊,“更没有杀害你爹。” “事到如今,你竟然还矢口否认!简直无耻之尤!”沈昕指着他的剑又往前送了一步,直抵她的心窝,鲜血霎时蜿蜒而下,浸染了大片衣襟。 “我江缇敢作敢当,我说没有就是没有。”江缇不避不退,双目诚然地看向沈昕,“我若真想杀你父亲,定会斩草除根以绝后患,还轮得到你仗剑报仇!” 江缇的话犹如雷鸣,震耳欲聋,沈昕呆呆地望着她,好一会儿,执剑的手臂垂了下去。 “我爹,真不是你杀的?” “凌夏辱我至深,我尚不存杀心,你父亲与我无冤无仇,我为何要杀了他?”江缇抽出巾帕,忍痛捂住伤口,“你父亲是朝廷之官,我不过区区草民,屠弑官员,我担得起吗?再者,你父亲所行之事,自有朝廷制裁,我为何多此一举,图添罪责!” “可我父亲是你告发的!”沈昕红着眼睛吼道。 “是,是我告发的。” “你为什么要告发我父亲?” “沈公子,你父亲和凌夏联手,攫取不义之财,知法犯法,难道不该告发么?”江缇讽笑,“你以为你的锦衣玉食是如何来的?你以为你的金奴银婢如何来的?你以为你的岁月静好是如何来的?” 声声质问,句句紧逼,令沈昕张皇失措,哑口无言。 “沈昕,睁眼好好看看。你的岁月静好,是多少人水深火热换来的!” 手中之剑嘭的落地,沈昕大脑一片空白,呆立原地,讷讷不能言。 江缇扫了他一眼,低头看向自己胸口,扯下一片裙角附在伤处,埋头用牙齿咬住一端,一手扯着另一端,将布条打结。 做完这些,江缇浑身已是冷汗涔涔,整个人痛得快要晕过去,她紧咬牙关,看了一眼以手捂脸痛不欲生的沈昕,深深吸了一口气,眼中悲悯之色一闪而过,然后蹒跚着牵过马匹,慢慢地离开。 罢了,他也不过是无辜之人罢了。 江缇承认,她的确是想弄死沈郡守。 可是,他根本就还没来得及下手,沈郡守就被人捷足先登了。 究竟是谁,从中作梗?杀了沈昕之父,又嫁祸于她,这其中,谁最为得益? 凌夏做事风格一向要么做绝要么不做,他若想铲除同谋,就不会放过沈昕——即使,沈昕是他的至交。 那又会是谁? 江缇隐约有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预感,总觉得事情不会就此罢休。 ———— “沈昕死了。” 江缇惊悸,毛巾滑落如水盆,“什么?” “今早有人在城外柳树坡发现他的尸首,仵作验过,说死的时间是昨天申时前后。”言妍抿唇,将听到的说与江缇。 正是她和沈昕碰见的时间。 “你先下去吧。” 江缇捞出毛巾拧干,放在架子上,慢慢地走到小榻边坐下,给肩膀换药。 看来,这是冲着她来的。 现在,他不能确定,究竟是不是凌夏的手笔了。 不过—— 无论是不是他,她都要有所行动了。 第41章 所得之果所种之因 几天下来,沈昕的死似乎并没有引起什么大的波澜,雍城风平浪静,凌云山庄没什么动静,倾凌阁也不再咄咄逼人地针对凌云山庄。 江缇不知道凌云山庄会怎么做,她有感觉,这些波澜不惊之下,隐藏着汹涌的暗流,正打算伺机而动。 这一天,来的很快,快得近乎措手不及。 暗沉的夜色笼罩,倾凌阁院子各处悄无声息,没有一点灯火,只有半轮残月的微光是不是透光云层照在花木扶疏的院落之中。 静谧而祥和。 如果,空气中没有那么浓重的血腥味的话。 “万万没想到,竟然劳你亲自来了。”江缇笑得云淡风轻,脸上的笑容在剑光闪烁下明明灭灭,晦暗不清,仿佛胸前的剑直的不是她。 如果,不去看她眼中的讽刺的话。 “总要做个了断。”凌夏冷硬着面孔,冷冷地道。 江缇挑眉,似是认同地点了点头,“不错,是该有个了断的。” 沉默了一会儿,江缇问道,“沈昕和他爹是你的手笔?” “不是。”凌夏直视着江缇。 “你的确还没有这么狠厉无情。”江缇道。何况,事到如今,凌夏根本没必要跟她扯谎。 江缇说完,二人陷入了一阵沉默。 “技不如人,愿赌服输。”江缇轻笑着先开了口,低眉不知想些什么,又抬起头直视凌夏,“今天我自知在劫难逃。只是,我还有一个疑问,若不问出来,虽死难安。” “什么?” “你当初,对我虚与委蛇,只为看我笑话?” 凌夏抿唇,半晌,才敢直视她的眼眸,“不是。” “那为何这般大费周章,耍弄羞辱我?”当初离开雍城之时,她悲痛交加,痛苦难当,心里只剩下对凌夏的仇怨,又怎会往深处去想。可是,后来慢慢冷静下来之后,她理清思绪,才发现这个问题。 若说凌夏对她没有半分情意,大可不应承她。他这么大费周章设了这么大一个局,假意喜欢自己,带自己回凌云山庄,还允诺她成婚。这些,只是为了在婚礼时辱没她,让她颜面尽失?那又何必非要应允成婚呢,他这样做,她尊严扫地,但是他的名声也不会好到哪里去。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实在不是明智之举。 即便费尽心思羞辱她,也总是有原因的,因为凌夏并不是那种无聊之人。 只是,她与他素未谋面,无缘无故哪里来的这么深仇大恨? 这个问题一直困扰着她,直至此刻—— “你十二岁那年,我们是见过的。” “见过?”江缇皱眉,她一点儿印象也没有了。 “你不记得,我却记得清清楚楚。”凌夏扯了扯嘴角,“你说,“你一个区区庶子,也配心悦于我?就凭你,也配吗?如此鄙贱卑下之人,多看你一眼都嫌脏了我的眼。我江缇就是再落魄,也不是你能够肖想的。”江大小姐,你记起没?” 原来。如此。 她想起来了。 那年,她踏青的时候是有遇到过一个清俊少年,羞羞怯怯地言说心悦于她。那会儿她正满心愤恨,因为她爹又新娶了姨娘,让她和娘亲受尽妾侍折辱。结果,遇到这个少年示情,她随口就问他嫡出庶出,一听是庶出,当即怒火中烧,仿佛自己多年受的罪有了宣泄口,当着众人的面将他狠狠羞辱嘲笑了一番。 事后,她也后悔过,想要致歉,可是,却再也找不见那个少年。 她甚至都不知道那个少年的名字。 原来,就是眼前之人。 难怪她第一次见他,就觉得颇为眼熟,似乎在哪里见过。 原来,如此。 “天理循环,分明报应。”江缇喟然长叹,也罢,那便让她自己偿还了吧。 “你,可曾后悔?”这件事,又何尝不是埋在凌夏心底的一根刺?每每午夜梦回,他都会想起她年少白净,却刻薄嘲讽的脸庞,她吐露的每一字每一句都像一根根毒刺,扎在他的心上。所以,即使后来再次喜欢上她,可他只要一想到毒入五脏六腑般的痛苦,就无法停止怨恨。最终,怨恨胜过心软,他选择了报复回来。 江缇朝凌夏微微一笑,然后,趁他愣神之际,抓住剑尖,刺入胸前。 凌夏机械地低头看着她胸前汩汩流出的鲜血,不可置信地望着她,“你——” “一报还一报。我江缇,从不欠人。”江缇说着,又握着剑尖,让它刺得更深。 “机会难得,只此一次。”江缇疼得龇牙咧嘴,还不忘嬉笑,“凌夏,你错过这个村可没这个店了。” 我可不是在说着玩的。 江缇心里默道。 你现在不动手,以后可就没机会了。 凌夏回过神来,眯了眯眼,压下心底的动摇之情,握紧了剑就要刺下去,一道剑光闪过,他手中的剑便离了手。 刑大执剑飞身至江缇身边,扶住她,“阁主,你没事吧。” “小伤,不妨事。”江缇没事人一样。 “你刚才,是故意拖延时间。”不是疑问,而是肯定的语气。 江缇一笑,“凌庄主,真是慧眼如炬。”此时此刻从江缇口中说出这番话,未免讽刺意味居多了。 “来人!”凌夏一声令下,片刻便涌上来十几个劲装武士,团团将江缇等人围在中央。 刑大把江缇护在身后,面无表情紧紧地盯着凌夏。 “不必恋战,他们人多势众。”江缇一把扶住刑大打算刺出的剑,“先带我离开。” “是。”刑大点头,抱起江缇飞身而去。 “家主,追不追?”一人近前问道。 凌夏望着江缇离开的方向,微敛双眸。 “穷寇莫追。” 他只想维护凌云山庄利益,没想要她的命,只要江缇离开,倾凌阁与他凌云山庄就能联手,他也没必要赶尽杀绝。 第42章 七星楼 江缇以重伤难愈需要养病为由,将倾凌阁所有事情交由言妍和官鸿两个人处理,自己躲到了偏僻地方休养生息去了,除了应柒谁都没有带。 凌夏当天回去之后,就再也没有露过面。 “祖母。”凌夏拜了三拜,方直起脊背。 凌老太君一手拄着拐棍,一手拨着念珠,缓缓抬起眼皮,“你可知,你这次功亏于溃,会有什么后果?” “孙儿不肖。” “你心慈手软,那个丫头却不会手下留情。慎之,你打算置凌云山庄于何地?” “倾凌阁的官鸿等人已经与我凌云山庄联手,再加上新来郡守,雍城大势还是我凌云山庄的。江缇不值一提。” “不值一提?”凌老太君拨弄着念珠的手顿了一下。 那个丫头,她见过的。以她这么多年大风大浪,摸爬滚打的经历来看,这个丫头可不是个简单的。 那双眸子,跟个饿狼一样。 不值一提? 她恐怕不能把你啃的骨头都不剩! 凌老太君慢慢掀开耷拉着眼皮,眸中风起云涌,“你何时变得这般了?” 凌夏不语。 “为了一个丫头心慈手软,”凌老太君冷哼了一声,掼了一下手中的拐杖,“你疯魔了,慎之。” 声音不大,却如同雷霆万钧,威慑极重。凌夏头垂得更低,背部挺得直直的。 “守训,带你主子回屋休息。” 身后的守训应声,走向凌夏。 “既然疯魔了,那就好好清醒清醒。什么时候清醒了,什么时候来见我。” ———— 江缇躲得远远的,每天万事皆不过问,心安理得地修养起来了。 而她离开之后,雍城局势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首先,是雍城的新郡守走马上任。 随后没多久,凌云山庄宣布,凌云山庄在雍城城外彩虹溪西南深山发现一处精铜矿,并上报雍城郡守。 郡守大人喜出望外,当即表示向朝廷上报此事。朝廷批文,将开发这处铜矿,在雍城设立铜币铸造厂。而铜矿的开采权交由凌云山庄负责以示嘉奖。 凌云山庄一下子压过倾凌阁。 但奇怪的是,倾凌阁对此并无反应。 凌云山庄没有趁机报复倾凌阁,倾凌阁也没有再蓄意针对凌云山庄。 双方竟然意外地达成了平和的局面。 实在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有什么好费解的。 江缇将手中的密报扫了一遍,然后放在灯罩里烧掉,嘴角扬起一抹冷笑。 既然你不仁,就休怪我不义了。 好戏还在后头呢。 “家主。”应柒提着一包糕点走了进来,“新鲜的绿豆糕,您尝尝。” “多谢。”江缇走到桌边,信手拈了一块放入口中,“嗯,味道不错。” 应柒将回来时顺手在苗圃园子里折的一枝月季放入花瓶中,随口说道,“今天在东市,听到有人在闲话新上任的郡守,据说是姓成,叫成什么来着——” “成毅,对么?” “正是。”应柒摆弄着月季,“家主,您认识?” “认识。”怎么会不认识呢。 江缇扯了扯嘴角。 预料到是一回事,可现在亲耳听到,又是另外一回事。 她把成毅当成至交好友,成毅和明溪雪对她也很好,可是,相知相交的情谊,怎么比得上权力利益诱惑人呢? 她是这样,成毅何尝不是这样? 成毅是夫人提拔上来的心腹之一,她亦是受夫人恩惠颇多,可是,夫人给不了他们想要的利益。 夫人不想周围的人涉及权势之争,这怎么可能呢? 陛下要牢牢掌控住他的权力,将分散于各大世家和显贵的权力夺回手中,其中首当其冲就是手握近半兵权的周家和穆家两家。而周家穆家岂是任人宰割之辈,周慕涵更是周家穆家这一代的佼佼者,心机智谋当世无双,他怎会甘心沉寂碌碌终生? 夫人以为,她只要从中斡旋,就能劝说得了周家穆家放下权势,闲云野鹤,而陛下顺利收回兵权,就会对周穆两家不至于像对其他门阀世家那样心狠手辣斩草除根。可是她低估了权力的诱惑。 对于帝王而言,尤其是当今陛下这样的,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只要周穆两家一日不除,他就难消心头忌惮。对于周慕涵而言,周家穆家世代血战沙场马革裹尸,才换的现今的赫赫权势,凭什么要双手奉上,功成身退! 这是不死不休争锋相对的一场博弈。 即便双方都是夫人至亲之人,都对她宠溺至极,有求必应。可唯独这件事,唯独这权力之争,她半点调和不了。双方背着她,明争暗斗,腥风血雨,从未休止。 而受夫人恩惠颇多的江缇和成毅,亦卷入其中。 成毅投靠了周慕涵。 而江缇,效命于当今陛下。 壁垒分明,阵营分明。 而凌云山庄,或者说是凌老太君,和周慕涵达成了利益一致。 从沈昕之父到沈昕,桩桩件件,江缇早有猜测。 现在,则是得到了证实。 凌夏看似手段狠厉,睚眦必报,实则优柔寡断,断不会对沈昕斩尽杀绝。除了他,牵扯其中的就是凌老太君和倾凌阁周慕涵的人手言妍和官鸿。 周慕涵志在拿下雍城,实在没理由没必要去杀一个临阵逃脱的雍城郡守。况且,留着沈昕父子反而是拿捏凌云山庄的软肋。 所以最有可能狠下杀手的,就是凌老太君。 凌云山庄除去沈昕父子这对隐患,倾凌阁到现在并无行动,而且,成毅作为周慕涵的人,走马上任之后立刻将那座铜矿授予凌云山庄开采,倾凌阁也不见动静,很平和的接受了。若说周慕涵没有和凌云山庄达成协议,周慕涵岂会眼睁睁看着凌云山庄壮大声势? 她趁机离开雍城,躲在此处诸事不问。 才短短数月时间,一切全都浮出水面。 既然浮出水面,就该收网了。 拉回飘远的思绪,江缇抬眸看向应柒,“我娘亲安顿妥帖没有?” “红珊姑娘说,老妇人已经顺利到达卞城,江府重新买下之后业已整理妥当,阁主尽管放心。” 这便好。 这样她就没有了后顾之忧。 不过,在回雍城之前,她还要见一个人。 第43章 倾凌(一) 江缇大招旗鼓招摇过市地回了倾凌阁。 回去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让红珊召来言妍、官鸿和高岚三人。 “凌云山庄铜矿一事进展如何?”江缇满带微笑,语气轻快地看着言妍和官鸿。身后,是垂手侍立的红珊。 “启禀阁主,凌云山庄先发制人,向朝廷呈报发现铜矿,朝廷为示嘉奖,已将开采权交于凌云山庄。” 江缇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原来如此,这招断臂求生使的不错。” “属下办事不利,还请阁主责罚。”言妍说着单膝跪了下去。 没人在意,江缇后面的红珊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我有一事好奇,希望你能给我解释一番。”江缇既不说惩罚,也不提让她起身,嘴角笑容愈盛,“我早就让你呈报此事,为何却还是凌云山庄捷足先登?看来我们的人马,是在路上睡着了呢。” 言妍垂目不语。 江缇嘴角微撇,一丝冷笑浮上嘴角,她不说话,静静地看着垂手而立的言妍、官鸿。 整个厅堂寂静如斯i,只能听见江缇端起茶杯,用盖碗拨弄茶叶的声音。 好一会儿,众人如坐针毡忐忑不安之时,江缇放下了茶杯,道:“凌云山庄的私采铜矿的证人带给我瞧瞧。” “证人不知所踪。”官鸿硬着头皮道。 “不知所踪?”江缇放下茶杯,发出了不轻不重的声响,却让官鸿、言妍二人心里一个咯噔。 “好一个不知所踪。”江缇眼中含笑,“你们二人既然成事不足,不如索性退隐江湖闲云野鹤,也乐得轻松自在。” 堂下一片寂静。 本来卑躬屈膝、惶恐不安的官鸿、言妍而言相视一眼,神情慢慢倨傲起来。官鸿抬眸 一笑,“这句话倒是更适合你。” 江缇挑眉。 “阁主不如退位让贤,大家好聚好散,省得撕破脸皮。”事到如今,官鸿索性敞开天窗说亮话,“公子已经命我二人接管倾凌阁,现在倾凌阁上上下下,全部在我和言妍掌控之中。你是自己主动退位,还是我们请你下去,端的看你要吃敬酒还是吃罚酒。” 江缇神情不变,十指交叉放在腿上,“你们和凌云山庄合作了。” 不是问句,而是肯定的语气。 官鸿扬首,“不错。” “凌云山庄给你们什么好处,我来猜猜。”江缇站起身来,踱步到官鸿面前,“铜矿的四成收益?” “无可奉告。” “凌云山庄发现的铜矿,压根就没有呈报过朝廷,只是到了郡守大人那里而已。对外宣称的朝廷嘉奖,将铜矿开采全权赋予凌云山庄,更是子虚乌有。官鸿,你说,我猜的可对?” 这个江缇,果然够聪明! 官鸿眯了眯眸子,眼中寒光闪烁,“阁主真是慧眼如炬。可惜,为时已晚。” 再聪明又如何?不过是公子的弃子。 “是吗。”江缇似乎并不生气,斜了他一眼,又坐回椅子上,闲闲地端起茶杯抿了一口。仿佛受胁迫的不是自己,反倒像是胜券在握的模样。 官鸿和言妍对视一眼,对江缇这般平静的反应很是诧异。 他们二人好歹跟了江缇几年,对江缇的习惯举止还是了解几分的,此时见她如此从容,心里都有点打起鼓来。 难道,她还有什么后招? “我退不退,还不是你们说了算。”江缇放下茶杯,看向高岚,“到了么?” 高岚颔首。 “出去迎接贵客吧。”江缇看向官鸿,“说来,如今的郡守大人成毅,你们也算是相交日久了。” 二人眯了眯眸子,不说话,静静地看向江缇。 江缇也静静地看着他们。 不多时,外满想起杂乱的脚步声,刑大引着一群人大步跨入了厅堂。 为首的,是按察使朴瑗。 今天的倾凌阁厅堂不复往日寂静,异常热闹,挤满了人。 几拨人马壁垒分明,走进来后都齐刷刷看向他们。 “真是难得热闹。”江缇站起身来,无视剑拔弩张的气氛,依旧嬉笑和各方打了招呼。 “朴大人。”江缇抱拳拱手,朴瑗笑着一笑,算是回应。 “成郡守,好久不见,恭喜高升!”江缇依次招呼过去,成毅神情变幻莫测,看向她的眼神十分复杂,既不回礼也不搭话。 江缇也不在意,又笑着向凌老太君打招呼,“别来无恙。” 凌夏冷笑了一下。 其实,在前两天,江缇已经见了朴瑗。 “恭迎朴大人” “江副星主,不,应当是江星主。”朴瑗含笑抱拳。 “可不敢当。”江缇含笑,谦虚地道。 “江星主当之无愧。”朴瑗一脸意味深长,“此次功成在望,下任星主,非你莫属了。” “全仰仗朴大人举荐帮衬,此事能成,朴大人劳苦功高,星主之位自然是朴大人的,我一个初出茅庐之人,怎敢与朴大人相提并论。” 二人相视一笑,心照不宣。 朴瑗满意极了,星主之位,她势在必得。 虽说星主之位,不可公诸与众,比自己现在的官职不可同日而语。可星主是陛下面前最为亲近最受信任之人,手中权力不言而喻。 七星楼是当今陛下创建的暗卫,共分为七个星门,其中包含密探、隐卫等。每个星门的统领成为星主。当今朝中风头正盛的女将卫蘩,以前就是七星楼的暗卫,是陛下遴选的第一批暗卫之一。她之所以能够成为开国以来第一位女将,就是因为在七星楼功绩卓绝,为陛下明里暗里铲除了不少眼中钉肉中刺,深得陛下信任。后来陛下将她从暗处转到了明处,担任禁卫军统领。 朴瑗,就是第五星门的星主,江缇后来居上,是第六星门副星主。 而朴瑗,对第六星门星主之位垂涎已久。 她若是能像当初卫蘩一样,手握两个星主之位,将来出将入相,绝非难事。 江缇对第六星门星主之位并非毫无兴趣。 只是,她也知道自己毫无根基,不比朴瑗根深蒂固,手腕通天。再者,她当初是朴瑗引荐入的七星楼,尚有需要仰仗朴瑗之处,怎能和她交恶。所以,从始至终就没打算和朴瑗抢夺星主之位。 “朴星主前途无量,未来可期。江缇出身低微,能力浅薄。将来还望朴星主,能在陛下面前美言几句。雍城人杰地灵,山清水秀,我所求不多,只求能够在雍城安度余生便好。”在朴瑗面前,江缇姿态放低,让她知道自己目光短浅,胸无大志,既能消解她的忌惮,以后也能首尾共济相互照应。 毕竟,谁不喜欢一个胸无大志的竞争对手呢? 朴瑗嘴角动了一下。 居然只想着待在雍城。 果真地方小吏之家出身,燕雀之志,不堪大用。 不过,对她来说,却再好不过。朴瑗心思百转,一时放心了不少,然后笑道,“好说好说。” —— 此时聚首,时机已到。 第44章 倾凌(二)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我真是小看你了,江缇。”凌夏眯着眸子,看向江缇。 直到此时此刻,凌夏才真正开始正视眼前之人。 才开始把她当成对手。 在江缇以铜矿威胁他之后,官鸿就找上了他,说是受周慕涵所托,来和他谈一笔交易。 周慕涵是谁,凌夏是知道的。 其妹周慕仙为当朝皇后,其父兄皆是朝中举足轻重的武将,其母族穆家,也是武将世家。家世背景极为深厚。 这些且不说,单单周慕涵这个人,也是个极厉害的人物。 年轻时锋芒毕露,才华横溢。后来闭敛锋芒,虽没有入仕而是选择经商,可手腕通天,生意遍及大江南北。 绝对的人中龙凤。 官鸿透了底,说是周慕涵有心和凌云山庄合作,助凌云山庄更上一层楼,他只有一个条件,就是共享雍城的铜矿。 铜矿功用,一为制造铜钱,二为锻造兵器。 目的如何,不言而喻。 周慕涵的野心,可谓不小。 不过,正中他下怀。 “那你家公子打算如何处置江缇?”他和江缇现在势如水火,找他合作,势必要舍弃江缇了。 “凌云山庄叶茂根深,江缇就是一个毫无根基的女流之辈。当然是舍鱼而取熊掌了。”官鸿如是说。 凌夏颔首,又问,“那沈郡守之事?” “是给您的见面礼。” 原来如此。 各取所需,有利无弊,凌夏自然而然和他达成一致。 他与官鸿里应外合,派人攻入倾凌阁。本来打算一击致命,不留后患,却没料到江缇早有准备,最终功亏一篑。 趁着江缇重伤秘密休养期间,成毅这颗暗棋走马上任,接替了雍城郡守之职,官鸿和言妍在成毅和凌云山庄鼎力相助之下,拿下了倾凌阁大权。 如此,即便不杀江缇,她没了实权,也翻不起什么风浪。 只是没想到,他们太低估了江缇的心机。 这一切,居然都在她的掌控之中。 一招连环计,冷眼旁观,为的就是等所有人都露出来本来面目。 然后,杀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沈昕说得对,她已经今日不同往日了。 是自己,太过轻敌。 “过奖。”江缇莞尔一笑,笑意却不达眼底,“还要感谢你当初不吝赐教。不然,哪有我今天的浴火重生呢?” “早知你如此恶毒——” “早知?”江缇一声冷笑,打断他的话,“怎么,你还想先除之而后快?” 凌夏默认。 “可惜,为时已晚。”江缇脸色沉了下来,“至于恶毒,我可不敢当。商场如战场,你自己又有多高尚纯洁?一败涂地,就说我恶毒。你,也不过尔尔。” 凌夏被她堵得无话可说。 一旁做壁上观的朴瑗扫了一圈神色各异的众人,将目光落在了凌夏身上,说的话却是对着成毅,“凌云山庄现如今什么情形,想必成大人心中有数了。不知,您打算如何施为?” 成毅低眉不语。 一夜之间,朴瑗带的人迅速掌控了铜矿,包围了郡守府邸,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而江缇,与之配合重回倾凌阁。 大势已去,这场较量,局势已然分明。 朴瑗嘴角一笑,“来人。” 一声令下,外面呼啦啦涌进来两队甲兵,迅速将众人团团围住。 扫了一圈,朴瑗轻启朱唇,“乱臣贼子官鸿、言妍,欺上瞒下,私采铜矿,就地擒获,立刻押往帝都候审。” 甲兵立刻上前,将二人绑了押解下去。 留下来的成毅和凌夏略带疑惑地看向朴瑗,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罪魁祸首,或者说在场的罪魁祸首,是他们俩,结果却不言他们二人之罪,只论奉命行事的官鸿和言妍。 未免事出反常必有妖。 这通操作,太过怪异。 处置了官鸿和言妍,朴瑗转身看向凌夏,“至于凌庄主,本官这有一份合作文书,凌庄主不妨考虑一下,再给答复不迟。” 说着,从袖中抽出一份早已备好的文笺。 说得好听。说是合作文书,说是考虑一下,可她为刀俎我为鱼肉,又哪里有考虑的余地? 凌夏打开,从头到尾细细看了一遍,越到后面,手越控制不住地发抖——是气的。 “朴大人,未免欺人太甚。”凌夏脸上一片阴寒。 “是吗,本官并不觉得。”朴瑗道,“事到如今,凌庄主有什么资格说欺人太甚?” 凌夏攥紧了文书,恨不得一把把它撕了。 “本官劝凌庄主,还是冷静一下,回去和凌老太君好生商量,考虑好了再答复不迟。”话锋一转,“不过,本官并不想看到不满意的答复。” 这哪里是商量,分明已经是明目张胆的逼迫了。 凌夏不说话,瞥了江缇和朴瑗一眼,握紧文书转身离去。 他走到江缇跟前时,转头看向江缇,“江缇,你好厉害的手段。” “过奖,愧不敢当。”江缇微笑以对。 凌夏眯了眯眼,空着的手摩挲了一下衣袖,“做人,还是不要过于自信的好。” “我一向谦逊,不敢过于自信。”江缇挑眉,回怼了回去。 凌夏拂袖而去。 在他离开后,江缇挥了挥手,示意刑大等人退下去,“里里外外,该清理的都清理了。” “是。”几人依言退下。 甲兵也被朴瑗挥退。 整个厅堂,一下子又变得空荡宽敞,堂上只留下成毅、江缇和朴瑗。 “江缇,你们为何留下我?”成毅忍不住率先开了口。 “投鼠忌器,成大人难道不懂?”朴瑗双手环抱,凉凉地道。 “何意?” “你毕竟是夫人的人。”江缇道。 “已经不是了。”在他决定投靠周慕涵,接受这郡守之职时起,他就不再是夫人的人了。 “可明面上还是。” 成毅沉默。 而说出这句话的江缇和方才还说着风凉话的朴瑗,似是想到了什么,也有些默然。 他们三个,追根究底,就是五十步笑百步而已。 成毅为了权势背叛周慕仙,朴瑗和江缇又何尝不是呢?一个是周慕仙知交,一个受周慕仙恩惠才有的今天,她们效忠于当今陛下之时,又何尝不是背信弃义? 她们不安,愧疚。 事已至此,她们能做的,只能是减少对周慕仙的伤害罢了。 成毅是周慕仙最得力的属下,她们并不想赶尽杀绝,让周慕仙察觉异样。否则,以周慕仙的聪明,萧瑾煜和周家、穆家暗地里明争暗斗你死我活的种种,便再也瞒不了她了。再说了,若真是惹得周慕仙不痛快,莫说得罪了周穆两家,就是当今陛下萧瑾煜,也不会放过她们。 到那个时候,才是真正的吃力不讨好。萧瑾煜再怎么公允,再如何重用她们,也会心有芥蒂。这可不是她们想要的。 况且,留着成毅并非全无用处,最起码可以平衡雍城各方势力。不至于一家独大。 凡事留一面他日好相见。 留着成毅,还能卖个人情。 何乐而不为? 至于凌云山庄,连根拔起虽然并非全无可能,但凌云山庄在雍城根深蒂固,若真要连根拔起,少不得殃及池鱼,损伤雍城民生之本。左右现在她们握有凌云山庄把柄,拿捏起来容易,打压并掌控凌云山庄势力,培植多方势力,削弱其实力才是上上之选。 至于倾凌阁,言妍和官鸿二人是周慕涵的人,是必须要清除的了。 江缇既然打算留在雍城,她把控倾凌阁,再将凌云山庄的部分势力据为己有,然后全面压制凌云山庄,再趁机培植其他商贾起来,以后的雍城,不会一家独大,任由凌云山庄只手遮天。 而是一家独大,多方强势的局面。 这一家独大,只会是也只能是倾凌阁。 正符合当今陛下的心思了。 这些,就是江缇和朴瑗对整个雍城的谋计。 多方平衡,尽量减少损伤。 “雍城郡守自然还是你的,此后你只能和倾凌阁首尾共济,同为一体。至于如何应对周慕涵,想必不用我们多说。你意下如何?”江缇如是说。 “事到如今,我还有其他路可选吗?”成毅扯开唇角,平静地看向二人。 他前脚才背叛了周慕仙投靠周慕涵,现在后脚就要背叛周慕涵转投另一个阵营。 所谓的忠义二字,当真是半点不剩了。 “既如此,那就这么定了。”朴瑗见他不反对,便拍板定案。 “还有一事,”江缇顿了顿,看了一眼朴瑗,又看向成毅,“褚歏的事,还望大家深藏于心,不要在贺城走漏风声。” 若是让那位知道了,指不定又要多少腥风血雨了。 褚歏实在是难得一见的仁慈纯善心怀大义的人,还把江缇从生死边缘拉了回来,江缇十分不忍他有什么不测。 “嗯。”成毅和朴瑗点头。以当今陛下的手段,若是知道周慕仙心里还念着褚歏,别说褚歏活不了,他们更别想活下去了。 再者,他们也佩服褚歏为人。 这件事,三人倒是难得的意见一致了。 第45章 尘埃落定 江缇他们议定之后,朴瑗带着言妍和官鸿,启程回贺城复命。 困扰江缇多年的事情,也算告一段落。 和成毅,是回不到以前了。即便以后成毅真带着明溪雪在雍城生活,估计他们也不会再深交了。 江缇心里有些遗憾。 不过,既然各为其主,这种境况不可避免。 和凌夏—— 江缇想到这里,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气。 估计是因为那份合作文书,他和凌老太君决裂了,凌老太君气得当场拿着拐杖往他身上打,拐杖都打断了。然后当天就在凌家祠堂,当众剥夺了他的家主之位和凌云山庄庄主之位。 就在昨天,凌老太君再次宣布,将凌夏从族谱除名,逐出凌云山庄。 现在的凌云山庄,是凌老太君坐镇。 这次江缇、朴瑗和成毅联手,直接拿下凌云山庄半数产业和铜矿所有权,凌云山庄此番动作,不知究竟打算如何。 看样子,是不想善了了。 思及此,江缇皱起了眉头。 此时,红珊快步走了进来,“阁主。” 江缇瞥了她一眼,皱眉,“不是告诉过你,遇事冷静沉着,慌慌张张的做什么?” “是。”红珊立住,硬生生憋住了到了嘴边的话。 等她气喘匀了,江缇才闲闲地问道,“何事?” “凌云山庄出大事了。”红珊板正面孔,说出的话却还是急吼吼的。 “什么。” “凌云山庄各处产业全部同时起火,烧的救都救不得!” “什么?”江缇扣着桌面的手一顿,站了起来,“凌云山庄呢!” “火光冲天,除了下人,不见任何人出来。” 这个凌老太君,原来打得这个主意! 真是够狠的。 江缇甫一冲入凌云山庄的大门,一股浓重刺鼻,几欲令人呕吐的血腥味混杂着皮肉烧焦的恶臭味就窜入鼻息,几乎令人窒息。大门里面堪比人间炼狱,大火疯狂蔓延,热浪扑面而来,遍地横尸,血流成河。那些尸体全是穿金戴银,锦衣华服,江缇一眼就认出了其中一些人。 是凌家的族人! 这地上的,全是凌家的族人! 这一认知,让江缇不由浑身颤栗。 凌老太君拄着拐杖,站在遍地尸体的庭院台阶上,看着冲进来的江缇眯了眯眸子。 “这些,都是你下手的?”江缇不可置信的指着一地的鲜血横尸道。 “除了我,谁敢动我凌家子孙?”她面容平静,仿佛说的是一件再小不过、再稀松平常不过的事情,平静得令人毛骨悚然。 想到是一回事,被凌老太君亲口承认又是另一回事,此时的江缇被震惊的无法言语。 好狠的手段! “江缇,我技不如人愿赌服输。只是——”凌老太君一撩衣袍,神态高傲,居高临下睥睨江缇他们,老态龙钟的身姿瞬间高大起来,“我一手创立起来的产业,岂能白白落入你们这群宵小之辈手中。” “就是全部变成灰烬,我也绝不给你们留下一星半点!” “谁稀罕你凌云山庄的产业!”江缇狠狠皱着眉头,“谁又要夺你凌云山庄的产业。铜矿本来就是你凌家擅自开采的,难道不该将多年的收益吐出来吗?!” “我凌云山庄费劲千辛万苦建造的铜矿生产,你们却想不费吹灰之力夺到手中。简直无耻之尤!” “律法规定,国之矿藏,皆为国有。” “去他的律法!”凌老太君讽刺一笑,“铜矿长在我凌云山庄的山地上,更是我凌云山庄发现的,凭什么便宜你们这些狼狈为奸的人!” “窃钩者诛,窃国者诸侯。什么狗屁律法,不过是掠夺财物的工具罢了!” “————”江缇一时竟无言以对,愣在原地。 “想夺我凌云山庄的产业,有本事就到地府来拿吧!”火光冲天之中,凌老太君昂首而立,冷冷一笑,然后快速转过身去冲入火海! 江缇眼睁睁看着她消失在漫天飞舞的火舌之中。 果然,善了不了。 这下,倾凌阁和凌云山庄,真是血海深仇了。 江缇缓缓闭上双眸,口鼻之中全是恶心欲吐的血腥味。 刑大带着人赶到了。 “阁主。” 江缇慢慢睁开双眸,“搜查整个雍城,凡凌云山庄族人,尽数格杀。” “是。” “凌夏呢?” “不知所踪。” 江缇双手不自觉地蜷曲,“找!” “是。”刑大道,“该如何处置?” “斩草除根,以绝后患。” “是。” 第46章 尾声——江缇所求 凉亭里站着一个人,身量不算高挑,一身黑衣,头发简单束成马尾,负手望着远方。 江缇下马,将马拴在一旁的桩子上,稳步走上前去,拱手而拜。 那人转过身来,竟是一个十分年轻的女子,约莫十五六岁,看上去却十分稳重坚毅,剑眉星目,隐隐夹着一股冷厉。 “将军。” “不必多礼。”那人抬手道。 “是。”江缇直起身,从怀中取出账本,递给这个女子,“凌家在雍城的产业,已经尽收囊中。铜矿的事,也处理妥当了。雍城所有产业所得,七分上交皇帝,剩下三分,都在这里了。” “那边的账本已经抹平了。皇帝的人被我派到铜矿管事,我这边的,都是心腹之人,不会叫他们察觉的。” “嗯,很好。”女子将账本不疾不徐从头粗略看了一遍,放下账目,看着江缇笑道,“雍城不愧是天府之地,三分的收入,竟有这般数目。” “等有朝一日,西川诸城郡皆在我们掌控之中,收入会更为可观。” “不着急,”女子笑道,“你这段时间殚精竭虑,筹谋日久,也该歇息一段时间了。西川早晚是你的囊中之物,倒也不必急于一时。” “也是,狗急了跳墙,若是动作太快,西川这边的商贾巨富若是联合起来对付我,即便有皇帝在上头顶着,我估计也不一定对抗得过。” “这些钱,你自己留一成,其余的,全部用来兴建女子书院。” “将军未免太看低我了。”江缇笑着,竟带着一丝调侃,“您分文不取,我就这么钻钱眼儿里了,非要抱着一堆金银财宝才行?” “你可想好了,你这次不拿,以后能分到的可就更少了。” “我这叫舍小取大,等将来西川都尽入掌中,即便分成少了,那钱也比现在多。” “你刚才不还说,没钻钱眼儿里?” “此言差矣。我在西川,真把女子学院兴建好了,那也是功绩一桩。不知道得耗费多少心力,这钱呀,算是你给我的辛苦费。” “你倒是怎么说都有理。”女子笑了笑,正色起来,“这个女子学院,不单单只收那些孤儿乞儿,若是有穷苦人家愿意送过来,也照收。” 江缇点头答应。 “最好再想想办法,也收一些富贵出身的。不过这个应当很是艰难,你可以慢慢筹谋。” “好,我知道了。”江缇一一应了,开口道,“将军,我觉得,我们这女子学院,不单要衣食全免,还要加一条额外的好处。” “哦?说来听听。” “孤儿乞儿自不必说,给吃给住条件是足够的。至于这一般人家,若是只给吃给住,恐怕许多人也是不愿意送来的。所以,不如我们每个月给月钱,不需多少,给个三百五百文的,让这些人家知道有利可图,自然送的就多了。” “如此,收的人多了,我们也能从中多挑一些聪明可用的。” “倒也不是不可,只是,这笔开支可不算小。你这边,应付的过来吗?” “我大致算了算,应当不成问题。” “那好,就依你说的做。” 江缇打量着眼前的女子,欲言又止,可最终还是开了口,“将军,您为何这么信任我?” 女子低眉笑道,“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可你也知道,我在皇后、周慕涵还有皇帝之间周旋,再加上您,您就不怕我像背叛他们一样,背叛你?” 这其实一直是江缇的心病。 她受过周慕仙恩惠,受过周慕涵襄助,更是借助当今陛下之力站稳脚跟,可她转身,却背弃所有人,投入另一个阵营。 她这样的做法,和那些三姓家奴有什么区别? “你不会。” “为什么?”江缇定定看着眼前的女子,她为什么就这么笃定她不会?她为什么就这么信任她? “你说呢。” 江缇摇头,“若是我,我就不会信任这样一个两面三刀的人。” “我告诉你为什么。”女子认真地看着江缇,一字一句,清晰透彻,“因为,我们志同道合,我们有共同的愿景。你的信仰,和我的,是一样的。” 江缇抬眸,一脸惊异。 “我坚信,假以时日,我们一定能够翻了这天,覆了这地,让它成为我们想要的模样。”说到这里,女子抬头望天,眼中熠熠生辉,仿佛初升的朝阳,让人信服,让人崇敬,更让人温暖。 “嗯。我相信你。我们一定会实现的。”江缇眼眶一红,几乎不能自己。 人生得一知己,得一同道中人,是她江缇这坎坷的一生里,最幸运的事了。 路漫漫其修远兮,她愿意和她一起,上下而求索! 第47章 年少也识愁滋味之少时的江缇 “你怎么管教的?小小年纪如此恶毒!”江升怀中抱着哇哇大哭的宝贝儿子,一个劲儿地哄,“宝宝乖,不哭了哦——” 周围几个侍女和大夫团团围住男孩儿,又是擦拭,又是上药,忙的团团转。 不知道的,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 实际上,就是男孩儿额角擦破了一点皮。 旁边一个女子倚着江升哭的梨花带雨,“老爷,您看看我们峰儿这摔得,这要是破了相可怎么得了!” 而对面,则站着一个低眉顺眼,唯唯诺诺的妇人,她搂着怀中的三四岁的女娃儿,弯腰弓背地不停道歉,“对不起,对不起老爷,是我管教无方。” “爹爹,是他先推我的!”怀中的女娃儿钻了出来,忿忿伸手指着江升怀中的男娃。 “哇啊——”江升怀中的男娃儿哭的更凶了。 “打你弟弟还不承认,做错了事还不认!” “我没有!”女娃儿顶了回去,眼泪啪啪啪地砸在地上,“是他先惹我的!” “混账东西!简直是不知悔改!” “我就是没有!” “缇儿。”妇人一把搂过女娃儿,又开始向江升道歉,“老爷,您别生气。她还小——” 江升气得七窍生烟,若不是怀里还抱着他的宝贝儿子江峰,早一巴掌打过去了,他嫌恶地瞥了一眼母女二人,“赶紧带下去好好管教,再有下次,决不轻饶!” “是。我回去一定好好管教。”妇人不顾女娃儿的挣扎哭闹,抱起她匆匆退了下去。 第48章 番外2、年少也识愁滋味之少时的江缇 “娘亲,为什么我们要搬家?”五岁的江缇睁着大眼睛,轻轻晃着自家娘亲的衣袖,这么小的年纪还不懂大人的世界,她只知道娘亲不开心。 娘亲肯定也是和她一样,不想搬家才不开心的吧。 “因为我们不能住在这里了。”张柔蹲下来抚摩着她肉乎乎的小脸蛋,勉强露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为什么不能,我们不是一直住在这里吗?”江缇不懂。 “因为不久,你就会有三娘了。”张柔似乎已经习惯了,虽然心中有些酸涩,却还不到悲痛难忍的地步,她笑着道,“你三娘将来要住在这里。” 小小的江缇并不能理解三娘是个什么东西,只知道他们家又要多个人。 “我去找爹爹,告诉爹爹我们不想搬。”小江缇嘟着嘴,说着就要往外走,却被张柔拽住抱在怀中。 “娘亲——” “你爹爹政事繁忙,你别去打扰他。” 江缇不满地嘟着嘴巴,“哼,他怎么天天都这么忙。”不过她也不多挣扎,自她小时候,她都很少见到她爹爹的面,对他并不亲近,只知道有这么个人是他爹爹罢了。而且,他还动不动就凶她,她一点儿也不喜欢。 “娘亲,我们不走好不好?”江缇扯着她的衣袖撒娇。别看她小不点儿,却是个人小鬼大的,她知道只要自己撒娇,娘亲就什么都会顺着她。 然而却不知,有些事情,她娘亲亦是无能为力,只能逆来顺受。 “缇儿,你不是一直喜欢吃松竹园的竹笋吗?”张柔笑道,“你看,我们搬过去了,那些竹笋都是你的,你就能天天吃了。” 小江缇犹豫了。 “还有大桃子呢。” “好吧,那就去吧。”小江缇果断答应了。 张柔摸着她的头轻轻笑了,笑容却带着无尽的苦涩。 第49章 番外3、年少也识愁滋味之少时江缇 “还给我!” 一个十岁左右的女孩儿紧紧追在一个八九岁的男孩儿身后,那个男孩儿手里扬着一本书,不断回头得意地叫嚣,“就不给,就不给!” “江峰,把书还我!” “有本事你过来拿呀!”男孩儿扮着鬼脸,跑得更起劲了。 女孩儿气急,也顾不上仪态,使劲地撒开腿朝那个男孩儿冲过去,终于抓住了那个男孩儿,“给我!”女孩儿伸手去够。 眼见着女孩就要拿到手里,男孩忽然蹲下,迅速顺手抓了一把泥揉在书上,干净整洁的书顿时面目全非,惨不忍睹。 女孩儿愣住,怔怔的一动不动。 “给你。”男孩扬手,把书摔在女孩怀里,头一扬,嘲笑道,“有什么大不了了,一本破书!” 说着,吹着口哨扬长而去。 女孩儿蹲下来,默默捡起书,拿出巾帕一点点的擦着上面的污泥,眼眶中溢满了泪水,却始终忍着不让它掉下来。 她想上学堂,可是她爹说女孩子上什么学堂,一句话把她打发了。娘亲不忍心让她失落,花了好几天晚上,点着蜡烛誊写出来这本书,一点一点教她识字。 她一直爱若珍宝,小心翼翼护着,连书边都一点没蜷。 现在,却书页褶皱,满是污泥。 她低垂着头,看不见表情,双手紧紧握成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