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海》作者:初禾 文案 发生在偏远小城的酸甜市井故事 发生在偏远小城的酸甜市井故事 旅舍老板×包车司机 年上,受追攻 主角:单桥(攻),叶小船(受) 第1章 小船很久没来了 远城是西北边角上的旅游小城,城如其名,远在天边,淡季冷清,街上见不到几个人影,一到旺季,那便是犄角旮旯里都塞满人。 城里最窄的巷子里四年前开了家青年旅舍,只有三轮车和摩托能勉强开进去,看着像一条死胡同,可铁门一开,院子里却别有洞天。 旅舍叫“有海”,但别说巴掌大的远城,就是加上远城周围的各省各市,那也是没有海的。 旅舍老板的意思是,没有海可以想象有海,就像人可以穷但不能没有梦想。 这话挺二,但背着行囊的小年轻们爱听,所以“有海”虽然在远城的犄角旮旯上,仍是旺季整个远城最难订的旅店。 不过人们喜欢这儿,也有可能只是因为老板长得帅,还大方。 “有海”是在一个农家小院的基础上改建的,房子一共就两层,满打满算住得下五十来号人。院子很大,种着蔬菜和鲜花,菜园旁是葡萄架,架上挂着小彩灯,一到夜晚就闪闪发亮。 此时正值旺季,“有海”住了四十多人,二楼的房间还空着两间。 倒不是客人少,而是老板前几天被几个醉鬼给吵烦了,押着人退了房,那两间就一直空着,懒得再接新客。 提到那几个醉鬼,住得久的客人就有话说了。 醉鬼们租车自驾游,自打进了“有海”的门,就没消停过,仗着个个人高马大,人数也多,晚上霸占着葡萄架下的长木桌,从10点一直闹腾到凌晨。 喝酒,打牌,吹牛逼。 义工和客人提醒过几次,醉鬼们根本不听。一楼一位女性客人实在受不了了,悄悄关掉葡萄架上的小彩灯,差点被一个身高超过一米九的醉鬼骂哭。 从醉鬼嘴里吐出的话,是要多脏有多脏。 不大管事儿的老板就是这时候出现的。 男人穿得很普通,一件黑色背心,一条宽松沙滩裤,一双塑料拖鞋,板寸上还沾着水珠,肩上搭一条毛巾,看样子是刚洗完澡。 “几点了?”男人站在葡萄架下,挡在醉鬼和被欺负的姑娘中间。 醉鬼们不知是哪一行的,抄着不同地方的方言,身高却都在一米八五以上。 男人与他们站在一起,比最矮的高,但高不过那位一米九的“铁塔”。 “老子给了钱。”一米九倒拎着啤酒瓶,“怎么,你这儿还搞熄灯那一套?” 醉鬼们站没站相,男人衣着虽然随意,站姿却相当挺拔。 人一挺拔,就有气势。 “要住我这儿,就得遵守我定的规矩。”男人双手插丨在裤袋里,只用下巴指了指不远处的小黑板,“不熄灯,但如果12点后还不睡觉,不管玩牌还是喝酒,必须保证不影响他人。” 客人们全都挤在窗边,忧心忡忡围观葡萄架下的“谈判”。 “笑话!”一米九大笑,“你给我示范一个不影响他人?像娘炮那样说话吗?我他妈今天非要喝,非要闹到天亮,你他妈能怎样,嗯?” 男人冷声笑了笑,“那就收好你们的行李,去前台办退房手续,出门左拐。” “操了!”一米九喝道:“你他妈还敢赶爷?” 话音未落,一米九已经提着啤酒瓶向男人砸去。 男人不躲不避,忽然抬腿,只听“啪”一声响,啤酒瓶被踹飞,撞碎在墙上。 一米九捂着手腕,痛得冷汗直下,“操丨你妈,老子今天弄死你!” 这一声如同号角,醉鬼们抄着啤酒瓶,气势汹汹却乱无章法地向男人冲去。 客人们着急却不敢帮忙,义工小猪不慌不忙地找出醉鬼们的押金与房费,然后给街道派出所拨去电话,“喂,我小猪啊,麻烦你们出个警,单哥制伏了八个借酒闹事的醉鬼。嗯嗯,谢谢啦!” 小猪放下电话时,男人正好收拾掉最后一个吱吱哇哇的醉鬼。 “我就不去了,你们录完口供顺便把房费押金退给他们。”男人跟赶来的片警交待几句,转身冲看热闹的顾客道:“没事了,睡觉。” 这事发酵了几天,老客人传给新来的客人,男人被越传越酷。 但这酷男人平时仍然不常出现,也不知道上哪儿混去了。 对老板特别感兴趣的客人只好跟小猪打听,可小猪知道的也不多,只晓得老板叫单桥,单念shan,不念dan,三十岁,不是远城人,从南方来的,以前在远城附近的部队当兵,四年前用退伍金开了“有海”,兄弟挺多,家人没有,光棍一个。 除了提供食宿,全国的青年旅舍都有一个共同职能,那就是可以结伴拼车。 “有海”的拼车黑板上张牙舞爪留着各种“求捡”、“捡人”信息,时不时有司机师傅跑到院子里来揽活儿。小猪和另一位义工阿贵没事时就帮大家拼车,次一点的车一天400块,三个人平摊,好一点的越野车一天800块,嫌贵就多组两个人。 这天车都拼得差不多了,临时又来了三位单客,都是女生,不怕贵,就怕车子坐着不舒服。 小猪这下愁了,开越野车的司机都拉上客了,剩下的全是400块一天的小轿车,车窗连防晒膜都没有贴。 找不到车,三位女生就只得多住两天,她们倒没觉得有什么,热心肠的小猪却急了,怪自己没协调好,浪费了人家的时间和金钱。 晚上,单桥开着三轮车,拉了几大口袋蔬菜和肉回来,仍是黑色背心与沙滩裤的装扮,一进院子就被小猪拦住。 “单哥,今天咱这儿来了三个姑娘,想走西段环线,行程八天,打算找辆越野车。” “嗯。”单桥将食材扔厨房里,顺手点了支烟,“你帮她们联系。” “我没人能联系了!”小猪二十出头,咋咋呼呼一小伙子,干活勤快,手脚也干净,唯一的毛病是热心得过头,“有越野车的司机都走了,最早也得后天才能回来,她们只能在咱们这儿多住俩晚上。” 单桥吐出白烟,沉声一笑,“你能跑西段环线的话,就开我的车带她们去玩儿。” “那哪行?”小猪连忙摆手,“我那技术,别的不敢保证,只敢保证把你那霸道栽山沟子里。再说,我要走了,就只有阿贵一个人给你干活了。” 单桥说:“那就只能让她们先住着了。” “要不这样吧,单哥,你问问小船?”小猪说:“小船自己那车虽然不行,但他开你的没什么问题吧?哎对了,小船这都好久没来咱们这儿了,他别是去帮‘沙漠之鹰’跑活了吧!” “沙漠之鹰”是远城另一个青年旅舍,位于城中心,地盘比“有海”大,开的时间也比“有海”长,但大概是老板不够有个性,口碑始终比不上“有海”。 “他很久没来了?”单桥问。 小猪惊讶,“你不知道?” 单桥微蹙起眉,“我有义务知道?” 单桥是那种痞中带着正气的长相,轮廓锋利而深刻,眉心稍稍一皱,就散出凌厉威势。 小猪不怕他,却不由得压低了声音,“小船不是你小弟吗?他没事儿就来咱们这摘葡萄吃,还给你做白糖番茄来着。我以为你知道他挺久没来了。” “没那么熟。”单桥把菜从口袋里拿出来。 “他说你是他哥来着……”小猪有眼力见儿,瞄了几眼索性转移话题:“单哥,今晚你亲自下厨啊?做啥?” 单桥的手艺是“有海”的一绝,网友们的远城攻略都写着——有机会住“有海”的话,一定要尝尝老板做的菜,不管他做什么,吃就对了! 可惜单桥不是经常下厨,偶尔做一桌,不卖,只跟客人们收个材料费。 晚上,小猪和阿贵将单桥做的六菜一汤端上桌,客人们早就围坐等待。 单桥不爱凑热闹,一个人提着卤菜和稀饭去屋顶。 屋顶晾着客人们自己洗的衣服,但有一小块儿是他的地盘,一躺椅一木桌,一丝灰尘都没有。 西北的天空干净,往躺椅上一睡,就看得见漫天星辰。 这本该是个宁静的夜晚,单桥却感到一丝烦闷。 他很清楚这烦闷是因为什么。 ——小船都好久没来咱们这儿了吧?你不知道? 他闭眼轻捏眉心,眼前是那个一脸凶相,却对他一口一个“哥”的小孩。 小猪不说他都没注意到,叶小船已经好一阵没来“有海”烦他了。 一周前的半夜,叶小船发了条信息来,是段语音,他早上才看见。 叶小船说:“哥,你睡了吗?” 他没理,叶小船后来也没继续发。 他们的对话框里左右极不平衡,左边丰富右边稀少,叶小船什么都给他发,路上的风景、跟驴友一起吃的饭、遇上的傻丨逼、笑得露出整齐白牙的自拍照。 除了正事,他很少回复。 可他们之间几乎没有正事。 或者说,真遇到正事了,叶小船反倒会“哑火”。 天上闪过一颗流星,单桥没看见, 此时他正看着手机,视线落在最后那条语音上。 “哥,你睡了吗?” 单桥往上划了几下,这是唯一一条发自半夜4点的消息。 他吁了口气,站起,拨出一个号码。 那边没过多久便接了,“单哥!” 单桥左手搭在屋顶的栏杆上,声音飘入夜色里,“叶小船最近在干什么?” 那边明显一惊,支吾道:“小船啊……” “他犯什么事儿了?” “没有没有!小船没犯事儿,就是内个……” “什么?” “小船他不让我告诉你啊!” 单桥半眯着眼,低沉的呼吸声传入收音孔。 那边立即道:“小船前阵子跑北段环线,开的是他那辆二手桑塔纳,单程,开了三天,把客人送去拉鲁加镇之后就自个儿回来。小船没拉回程客,就想赶个路,结果疲劳驾驶,加上又是半夜,车在忒叉山口出了个车祸……万幸的是没伤着要害,就一个脑震荡加多处软组织伤。不过,哎……” 单桥道:“说完。” “单哥你知道,那条路本来就不好开,半夜呼救都没人应的,小船在车里等到天亮才获救。挺可怜的。要不你去看看他吧?”那边想了想,改口道:“算了,他不想你知道。” “单哥?”小猪从葡萄架下撑出半个身子,“你要出去?” 单桥没答,摩托在小巷里轰隆穿过。 远城人民医院。 旅游旺季,医院也人满为患,叶小船住的是条件最差的十二人间,亲友探病时间还未结束,病房里空气混浊,吵得人心烦意乱。 没人来探他,他不想在病房里待,往裤兜里塞了包烟,正打算去天台上看个星星吹个风,就听见一阵熟悉的脚步声。 在住院部这种人来人往,纷繁嘈杂的地方,他仍然能够听出单桥的脚步声。 单桥站在护士台边,与他隔着半个走廊,没什么温度的目光罩在他身上,他一身的肌肉忽然绷得死紧,绷得伤处生痛。 单桥没说话。 叶小船咽了两次唾沫,嘴角抽了几下,终于扯出一个凶巴巴的笑。 “哥,你来了啊。” 第2章 哥,送你 正是探病高峰期,几乎每一张病床上都坐着三四个人——远城这种小地方,人与人之间根本不讲究距离感,不管是谁的病床,离得近就坐了,坐的人不介意,病床主人也不介意。 也不知是人太多还是空调不工作,单桥站在病房门口就感到一股热气,里面有人打牌有人嗑瓜子,还有几个小孩尖叫着追来打去,哪里像病房,嘈杂招待所还差不多。 不过话又说回来,远城人民医院的十二人间都这样,连护士都懒得来打招呼。 叶小船跟单桥隔着几步远,方才那种紧张激动得发痛的情绪降下去了,脸上努力维持着凶悍,但眼中晃过一些明亮的东西,与刻意营造的凶悍截然不同。 单桥半侧过身,看着叶小船。 那视线半是疏离半是不在乎,却从叶小船的瞳孔烧进去,一路烫到了心口。 单桥以那天指醉汉看黑板的姿势让叶小船往病房里看,问:“睡得着?” “只有这一间了,不住得睡走廊。”叶小船本来双手抄在裤兜里,听单桥跟自己说话,左手不自觉抽丨出来,摸了摸脑瓜子,“走廊更吵。” 单桥不问伤情,更不问痛不痛,只道:“住到哪天?” 叶小船想说这两天其实可以回家住了,但那破租房离医院太远,车还在修,每天上午来输液下午往回赶太麻烦,而且住在医院好歹有食堂吃。 可嘴张开了,话却抖不出来,他自以为洒脱地笑了声,说:“没几天了。” 单桥又看病房一眼,略一皱眉,转身向护士站走去。 叶小船摸不清,迟疑两秒后跟了上去。 单桥腿长走路快,叶小船也是一米八几的个头,平时走路也快,不至于跟不上单桥,但这时还伤着,步子一快,就扯着伤处痛。 单桥也没有等他的意思,他暗自“嘶”一声,跟着单桥到了护士站。 “还有四人间吗?”单桥问。 护士认得单桥,笑道:“单哥,真没,别说四人间,就是十二人间也紧俏得很。” 单桥转头斜叶小船,叶小船连忙将那吃痛的表情收好。 “他能回家住吗?”单桥又问。 不等护士回答,叶小船就猛地吸了口气。 护士说:“可以,十二人间环境确实不好,方便的话回家住最好,每天上午按时来检查、输液就行。” 当单桥再次看过来时,叶小船脸颊已经有些发热,“那个,哥……我看还是算了吧,我车坏了,离得也远,不方便……” 单桥说:“去收拾。” 这话含着命令的意思,声不大,语气也不严厉,却没有反驳的余地。 五分钟后,叶小船拎着一个包出来了。 和其他病人相比,他的个人物品实在是太少了,没水果鲜花等慰问品,也没温水瓶保温壶饭盒。出车祸这件事他只给周昊说过,周昊每次来看他带的都是医院外面的炒饭,吃完扔掉盒子了事。 单桥径直往楼下走,没有帮他这病号拿包的意思。 他匆匆追上去,胸口那儿发着痒,也不知是求而不得的心情又涌了出来,还是单纯因为伤处长新肉。 摩托停在医院门口,和旁边的轿车、面包车、三轮车比起来显得格格不入。 远城没多少人骑摩托,上了年纪的人总说只有地痞流氓才骑摩托。 单桥不在意这些,对叶小船道:“上来。” 摩托在夜色里疾驰,空气中弥漫着烤羊肉的味道——从医院到“有海”得经过一个夜市,那夜市是专门面向游客开放的,旺季特别热闹,炭火像是要将夜幕烧穿。 “哥,你要带我去旅舍吗?”叶小船熟悉路线,这条路断然不是回他那破租房的路,但他仍是想问一问,听他哥亲口告诉他——是。 单桥却没说话。 叶小船悄悄努了下嘴,倒也没觉得失落。他哥就这样,他最清楚。 而且早就习惯了。 “哥,谢了。”快到“有海”时,叶小船以一种尽量爽快的语气说,说完还笑了下。 还没到12点,“有海”院子里很热闹,小猪坐在葡萄架下请客人们吃冰冻葡萄,一眼看到叶小船,开心地喊:“哎呀!小船来了!” 叶小船在单桥跟前一个样,在别人跟前另一个样,眼神很凶,配上那贴头皮的短发,实在有些唬人。 “嗯。”叶小船漫不经心地应了声,一边眉梢挑得老高,桀骜不驯又生人勿近,跟着单桥进了厨房。 客人们第一次见到叶小船,大多数人都愣了下。 叶小船凶归凶,拽归拽,身上还有伤,一看就不是善茬,但若是细看,他的五官其实很精致。 他脸小,面部线条是清秀那一挂的,唇角带着很浅的自然上翘幅度,若是皮肤白一些,头发长一些,眼神柔和一些,不要老压着唇角拧着眉,完全就是现在流行的乖巧小奶狗。 可乖巧和他毫不沾边,或者说,至少他不会在单桥之外的人面前露出乖巧的一面。 “那人谁啊?”一名女生小声说:“好凶。” “常在我们这儿拉客的司机。”小猪想了想,“也是单哥的小弟。” 女生耸了耸肩,“我不敢坐他的车。” “嘿,小船开车很稳的,而且从来不坑客。”小猪往厨房方向瞅,又说:“不过估计你想坐也坐不成了,小船好像受伤了,单哥不会让他开车上路的。” 厨房没装空调,火一开就热,傍晚买回来的食材还剩着一些,单桥将它们扔水池里,一回头就见叶小船正坐在小马扎上,认真地望着自己。 “出去待着。”单桥说。 “我不。”执拗劲儿上来了,叶小船硬是不挪窝,“哥,你是给我做晚饭吧?我想看着你做。” 单桥一脚踹在小马扎上,叶小船没坐稳,摔了个屁股墩儿,还没站起,怀里就被扔了个竹篮。 单桥说:“去摘两个西红柿,一根丝瓜。” 叶小船爬起来,屁股不痛,但伤处扯着了,不大舒服,可单桥愿意给他做饭,食材还有他最喜欢的西红柿,他心里高兴。 菜园和花园挨在一起,单桥什么都种,还什么都能种活。叶小船抱着竹篮在菜园里走来走去,丝瓜摘好了,摘西红柿时犹豫了一下,单桥让他摘两个,他最后摘了四个。 路过花园时,他又摘了朵玫瑰,用牙齿叼着。 单桥正在剁肉做丸子,眼都没抬,只扫了眼竹篮,“四个?” “哥,我想给你做白糖西红柿。”叶小船将玫瑰拿在手里,“你明早起来吃。” 单桥看到了玫瑰。 叶小船连忙伸出手,“哥,送你。” 单桥不接,将香菜撒进肉里。 叶小船盯着他凌厉的侧脸,盯了几十秒,这才转身将玫瑰插丨进啤酒瓶里。 单桥做了两菜一汤——番茄香菜丸子汤、番茄炒蛋、清炒丝瓜。 叶小船将用白糖码好的番茄放进冰箱。 菜是一人份,虽然看着有点多,但凭叶小船的食量,完全能吃完。 单桥没有陪吃的意思,洗完手就往外走。 “哥——”叶小船眼中的期待不言而喻,“你不吃点儿吗?” “你自己吃。”单桥说。 叶小船目光微不可察地一黯,笑道:“那行,谢了啊哥。” 客人渐渐回屋,院子里安静下来,单桥站在楼顶往下看,见叶小船把菜都端了出来,坐在花园边的小桌上吃。 大概是嫌厨房热。 可厨房最热时是开火时,叶小船热得满脸汗,仍赖着不肯走。 叶小船是什么心思,他当然明白。 抽了支烟,觉得没劲,单桥向屋顶多出来的一间房走去。 那儿是他在“有海”的住处,若是放在大城市,这就叫违建。 在“有海”之外,单桥还有别的住处,但大多数时候,他爱待在这间自个儿搭的房子里。 叶小船吃完饭,将桌子收拾干净,碗也洗了,从包里拿出自己的换洗衣服,去公共浴室洗澡,出来裸着上身在水池边洗衣服。 院子里有晾衣绳,楼顶也有,叶小船几乎没有犹豫,直接去了楼顶。 “哥?”房间里没开灯,一张摇头扇发出呼呼风声,叶小船站在门口,看得见单桥侧卧的轮廓。 单桥没搭理他,他站了一会儿,就自己进去了。 房间比普通卧室大一些,乱糟糟的,夏夜蚊虫多,地上摆了一盘蚊香。 “楼下有空房间。”单桥这才道。 叶小船不肯走,走到床边蹲下。 床睡不了两个人,他也没奢望和单桥睡在一起,但生病或是受伤的人多少都有些脆弱——即便他看上去总是很凶悍。 他想,今晚他不去楼下,一定要和单桥待在一块儿。 单桥没赶他,他熟门熟路地找来一卷席子,将蚊香挪远,把席子铺在床边,又轻手轻脚拿走单桥床尾的靠枕,当做枕头。 这间房没有门,只有门帘,夜风时不时将门帘吹开,叶小船仰头看单桥,“哥,我那天其实有点害怕,你如果回我,我肯定就跟你说我出车祸了。” “还好你没回我。”叶小船自言自语,“番茄香菜丸子很好吃,医院食堂特别差,周昊给我带的炒饭老是咸,还是你做的菜最好吃。哥,我……” “睡觉。” 一张浴巾被从床上扔了下来,正好盖在叶小船脸上。 浴巾被上有浅淡的洗发水味,是单桥常用的那一种。 叶小船抱住用力嗅了嗅,抖开搭在自己身上。 “那我睡了。”他还是看着单桥,但单桥从头到尾都没看他。 “哥,晚安。” 院子里的小彩灯已经关闭,只有昏黄的路灯还发着光。不久,房间里响起均匀的呼吸声。 夜半,单桥从床上起来,险些踩到叶小船。 分明有更合适铺席子的地方,叶小船却非要将席子贴在床边。 单桥低头看了会儿,从叶小船身上跨过去,正要掀开帘子,忽然转过身。 叶小船踢被子,浴巾被只有一个小角还挂在叶小船大腿上。 单桥走回去,将浴巾被踢起来,盖住叶小船的胸口和肚子。 第3章 他想独占单桥 十二人间熄灯后充斥着咳嗽、翻身、上厕所的声音,叶小船经常整宿整宿睡不着,每天早上起得比隔壁床的老大爷还早。 硬要比较的话,病床还是比铺着席子的水泥地板强,好歹软,不硌背。 但在单桥身边,叶小船睡得踏实,不仅一夜无梦,天光大亮了也没醒。 单桥离开房间时将门帘用夹子夹了起来,还把天窗推开了,晨光从四面八方透进屋,全都照在叶小船身上。 叶小船翻了个身,面朝床的方向蜷缩着,浴巾被被他揉成一团抱在怀里。 他上身什么都没穿,一整片光滑的背都暴丨露在光芒下。 “单哥,早上好!”小猪正在打扫院子,神采奕奕的。阿贵说小猪起这么早,不该叫小猪,该改名叫小鸡,鸡天不亮就打鸣,猪只会吃了睡睡了吃。 单桥去公共水池边洗漱,和坐在院子里的几位包车司机打了声招呼。 司机们是来接客人的,车停在巷子外,客人整理完毕就能出发了。 远城本身其实没什么可玩儿,但以远城为中心,东南西北四条线都是壮丽的自然风光,跑一条线单程最少得花三天时间,单桥自己都跑过,但少,不像叶小船那样不要命地拉活儿。 旺季包车费贵,油水丰厚,但司机们一年也就赚夏秋这几个月的钱,路上辛苦,还危险,每年都有人出车祸,甚至有人开进荒野无人区之后,就再也没出来。 叶小船这些人,赚的不是血汗钱,是命钱。 单桥早上不怎么做饭,趿着拖鞋去小巷外买了一大口袋油饼和豆浆回来,扔在长木桌上,让司机们分着吃。 小猪跑过来,视线往楼顶瞟,“单哥,小船还没起来呢?他怎么了,我昨晚看他身上有伤啊。那他还带客吗?” “没事。”单桥没说叶小船还带不带客,他右手套着食物用塑料口袋,拿了三张油饼放在盘子里。 司机们正在分享大口袋里的油饼。 院子里不断有客人拖着行李箱,跟着各自的包车司机兴致勃勃地离开。阿贵打开冰箱,粗着嗓门喊:“小猪,你做了白糖番茄啊?我吃了哦。” “你吃屁!”小猪赶紧跑过去,“这是小船给单哥做的!” 阿贵和叶小船一样喜欢番茄,闻言失望道:“哦,好吧……” “我不吃,你想吃就吃。”单桥说。 “他不想吃。”小猪说着踢了阿贵一脚,阿贵想了想叶小船那恶狠狠的眼神,讪讪道:“算了,我也没特别想吃。” 单桥回到楼顶,叶小船竟然还是刚才的姿势。 他站在席子边,看了十来秒,右脚踢在叶小船腰杆上。 叶小船小时候挨过很多打,现在受不得攻击,连试探都不行。曾经有客人跟他开玩笑,从后面跳起来偷袭他,被他一个过肩摔,险些摔出筋骨问题。 这在远城包车司机圈子里,算是事故了。叶小船歉也道了,医药费也陪了——一个多月算是白忙活了,对方仍是不买账,最后还是单桥帮忙解决。 太阳烤背都没醒,挨了这一脚,叶小船几乎瞬间就直起身来,在看清站在自己跟前的是单桥时,那冷沉的目光才渐渐软化。 “哥,早。”醒得太急,声音有些沙哑。 “起来。”单桥说:“到点去医院了。” 叶小船睡得浑身骨头痛,躺着还不觉得,站起来才觉得哪里都不舒服。 但他没让单桥看出来。 单桥可能也没注意到他,将他叫醒之后就出了门。 油饼已经被司机们吃完了,就剩被单桥拿出来放在盘子里的三张。 小猪说:“小船,单哥专门给你留的。” 叶小船不怎么喜欢小猪,但这和小猪本人没有多大的关系。 除了单桥,叶小船不喜欢任何人,和单桥关系越近的,他越是不喜欢。 他想独占单桥,与单桥相依为命。 他的视线里只有单桥,可在单桥眼中,他只是微不足道的一粒尘埃。 单桥开这间旅舍时,叶小船就想来当义工,不是只干几个月的那种,是终身制,全年不休,二十四小时在岗都行。 但单桥没答应。他只能换种方式,给住在这儿的客人当司机。 油饼凉了就没那么好吃了,叶小船一边吃一边瞄单桥。 单桥在给花园里的植物浇水。 远城干燥,到了夏天,花花草草一天得浇几次水。单桥单手拎着个压力壶,另一只手揣在裤袋里,水雾从出水口喷出,笼罩在娇艳的鲜花上。 叶小船看入了神。 从他的角度看去,单桥几乎被玫瑰包围。 这画面很有意思。 单桥身上的气场是冷厉又坚硬的,容易令人联想到边疆血一样的黄沙,以及铺天盖地的硝烟,还有破空的子弹,但花这般娇柔的玩意儿环绕在他周围,竟然毫不突兀。 叶小船的视线从单桥脸上转移到青筋苍劲的手臂,心里想着—— 我哥真帅,拎个水壶都那么帅。 单桥在部队待了八年,对别人的注视相当敏感。叶小船在看他,他打从开始就知道,但懒得回视,直到浇完一壶水,才倏地抬起眼。 叶小船连忙埋头吃饼。 单桥躬身放下压力壶,“还想不想去医院?” 叶小船咬着饼,说不出话,只得点头。 “那就快吃。”单桥说:“吃完到巷口来。” 巷口旁边有个公共停车区,单桥的霸道就停在那儿。远城有很多霸道,基本上都是包车司机的拉客车,一辆能坐五位游客,远城周围的所有线都能跑。 单桥的霸道却没怎么拉过客,平时开得也少,他买菜拉货时开三轮车,在城内办事就骑摩托。反正远城小,三轮车能随便来个环城游。 叶小船立即反应过来,“哥,不骑摩托?” 单桥没说话,换了身出门的衣服就推开铁门走了。 叶小船连忙将剩下的饼塞嘴里,洗脸漱口后追了上去。 远城靠近边境,偶尔有突发情况,不那么安全,各家各户都有铁门,大多数旅舍还有安检设备。像“有海”这样有大院子的旅舍,都是一扇大铁门中间套着一个小铁门,大铁门上有防止攀爬的尖刺,上方还有铁丝网。平时大铁门不开,进出都走小铁门。小铁门下头有个坎儿,叶小船追得太急,右脚在坎儿上磕了一下,险些栽跟斗。 站稳之后他突然泄气地想,自己好像永远都在追单桥,从丁点儿大追到现在二十二岁,从西南内陆的小城市追到西北边境的小城市,淌过比雨季河水还浑浊的时光,从来不敢停下半步。 因为单桥不会停下来等他,他们之间的距离取决于他跑得快还是慢。 快的时候,勉强能够着单桥的衣角。 慢的时候…… 他连单桥的背影都看不到。 单桥拉开驾驶座一边的车门时,叶小船在副驾外喘气。 “跑什么?”单桥轻皱起眉。 叶小船看不见单桥的眼神,因为单桥此时已经戴上墨镜。 墨镜里有他的影子,模模糊糊的,但看得出狼狈。 能不狼狈吗?一大早被叫起来,早饭没吃安生,出门差点摔一跤,捂着胃跑了整整一条巷子。 他还是个伤号呢。 叶小船有点儿想吐。 但这时别说吐,就是有干呕的举动,都很不合适。 他难得坐一回他哥的霸道,不想弄得满车都是油饼味儿。 “哥。”叶小船白着一张脸回头喊。 “说。”单桥好歹没继续不理他。 “等我一分钟。”叶小船指了指路边的白杨树,“我去喘口气儿。” 单桥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叶小船赶紧跑开,背对霸道,一边揉胃一边歇气。 马路对面跑来一条黄色土狗,也跟白杨树下喘气。 叶小船瞪着土狗,土狗也掀起眼皮瞧他。 都很凶,都带着“你看你妈”的意思。 叶小船忽然不喘了。 他想起一件事,那事挺久了,久到早该忘记。但他每次想起,心里都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当年他追着单桥跑,把单桥当做天,别人骂他——叶小船,你贱不贱啊?你他妈就单桥养的一条狗吧! 他当即反驳,将对方打得鼻血横流。 可他说的是——单桥没有养过我! 后来他后知后觉地想明白了,自己最该说的应该是——你他妈才是狗!你他妈才贱! 土狗歇够了就晃着尾巴往巷子里跑去,看样子是去旅舍里讨食。 叶小船被往事弄得有点烦,也感觉不到胃的不舒服了,沉着脸走回车边,上车前刻意闻了闻自己的手臂。 没有汗味,没有油味。 只有单桥房间里蚊香的余味。 单桥没进医院,将叶小船放在医院门口。 叶小船有些犹豫地张了张嘴。 单桥像是知道他要说什么,道:“输完液自己回去休息。” 这意思就是“我不来接你”。叶小船有个很小的吸气动作,笑道:“好,那哥,我进去了啊。” 霸道车窗合上,没多久就消失在拐角。 叶小船在路边斜着身子望,连车的声音都听不见了,才独自朝住院部走去。 伤号病号输液大多集中在上午,叶小船输了一瓶又一瓶药,其间护士来给他做了住院的例行检查,能回家时已经过了饭点。 病房里饭点格外热闹,各种菜香混合在一起,又油腻又刺鼻。 叶小船从来不在病房吃饭,因为整个病房,就他没家属送饭。 别人有鸡汤鱼汤鸽子汤,他顶多有周昊花十块钱买来的炒饭。 离开医院时,叶小船肚子叫了几声。 他忍着饿跳上一辆火三轮,说要去“有海”。 他想,说不定单桥做了菜。 可回到旅舍,他才知道,单桥根本没回来。 冰箱里冰了一夜的白糖番茄还在,单桥一口都没有动。 叶小船咧了下嘴,端着搪瓷钵坐在葡萄架下,一勺一勺往自己嘴里塞。 “小船,你没吃饭啊?”阿贵来了,“我给你煮碗面?” “不用。”叶小船站起来,头一扬,将剩下的番茄全吃了,那些酸酸甜甜的玩意儿滑进食道,冻得他一个激灵。 白糖番茄不管饱,但他没了胃口,胸口那块儿像有什么东西给堵着,不舒服,却比空荡荡的时候踏实。 上到楼顶,叶小船将单桥没洗的衣服全都丢进盆里,蹲在太阳底下搓洗。 他自己的破租屋乱七八糟,但每次来单桥的住处,不管是旅舍这个,还是另一个,只要单桥不在,他都会把脏衣服洗了,把桌椅柜子擦干净。 他能帮单桥做的事不多,能做一点算一点,不管单桥高兴不高兴,反正他高兴,他乐意。 第4章 哥 来电 “有海”一天里最安静的是下午,客人要么已经离开,要么还没办理入住。 阿贵在葡萄架下打瞌睡,小猪仍然是最勤劳的一个——刚做好客房清洁,就开着单桥的三轮车去买菜,哼歌的声音差点压过了三轮车的轰隆。 水池边没有遮阴的地方,叶小船洗衣洗了半小时,浑身被晒得火辣辣地痛。 也分不清是车祸的伤处痛,还是皮肤被晒伤了发痛。 他痛得太多,痛感已经麻木了。别人觉得很痛的伤,在他这儿也就皱一皱眉的程度。 所以出车祸时他才能一个人安安静静地等待天亮,甚至在给单桥发语音时调整了一下语气。 虽然嘴上说不希望单桥知道,但忍痛从被撞废的二手桑塔纳里爬出来时,他内心还是希望单桥能够来救自己。 不能来的话,说一句“不痛”也好。 再不然,叫一声“小船”也好。 他爱听单桥叫他的名字,冷冷的,有不重的烟嗓。 单桥如果能哄他,那简直胜过他在医院里用的所有的药。 出着神,所以没注意到阿贵正在看自己。 阿贵好心却少根筋,冲着叶小船的背影喊:“有洗衣机你怎么不用?” 叶小船抖开衬衣,热风一吹,洗衣粉的清香全都扑到了他脸上。 “洗不干净。”他不想和阿贵解释,敷衍了事地答了一句。 阿贵话没小猪多,但也不是闷葫芦,看他抱着洗好的衣服去屋顶,忽然从葡萄架下钻出来,“哎,你等等。” “干什么?”叶小船转身,眼神不善地睨着阿贵。 阿贵冲进自己的房间,很快又跑出来,手里拿着盒绿色的罐子,“绿药膏,你全身都红了,肯定是被晒伤了,洗完澡后擦一擦,很清凉的。” 叶小船对这些小药小膏不屑一顾,更不想收阿贵的东西,只扫了一眼,就打算上楼。 “你不要吗?”阿贵紧跑几步,几乎拦在叶小船面前,“不擦会生病,得皮肤癌。” 叶小船不耐烦了,左手夹着盆,右手在阿贵肩上一推,“走开。” 这一下他并不觉得用了多少力,但阿贵个子小,又瘦,竟是被他推得往地上栽去,绿药膏也摔出老远。 很多时候叶小船仇视这个世界,仇视这个世界上的人,却从来没有做过故意伤害他人的事。上次没想到那个情急之下的过肩摔会弄伤客人,这次不知道会推倒阿贵。 这分秒间发生的事好像被罩进了慢镜头,就在阿贵即将倒地时,叶小船奋力一捞,将阿贵扯了起来。 可同时,盆子被打翻在地,刚洗干净的衣服全都裹上了灰。 阿贵看着那些衣服,又看看凶神恶煞的叶小船,以为自己会挨揍,蹲下将绿药膏捡起来,一时居然忘了跑,双手紧紧捏着罐子,警惕万分。 叶小船脸色更难看了。 他五官清秀,脸盘也小,双眉是那种长长细细的,眉目舒展的时候很有英气,拧得很紧的时候就特别冷,仿佛下一秒就要吐出一声“滚”。 叶小船将衣服一件一件捡回盆子,不再和阿贵说话,原路返回水池边,重复不久前的工作。 这回只是冲掉灰尘,所以洗得快一些,叶小船端着盆子路过葡萄架时,看见阿贵还站在那儿,跟生了根似的。 阿贵胆怯地看他,拿绿药膏的手要伸不伸。 不知是哪根筋没搭对,他快步走过去,近乎粗暴地夺走了阿贵的绿药膏。 “对不起。”阿贵在他身后说,“一定要擦,擦了就不痛了。” 太阳快下山时,单桥还没有回来。 西北干燥,夏天的衣服一两个小时就干。叶小船把衣服都收好,坐在楼顶小屋的门槛上,脑子放了一会儿空。 绿药膏已经抹上了,但背上被晒得最痛的地方他够不着,也不愿意让别人帮忙抹,就只能继续火辣辣地痛着。 他想,如果他哥现在在的话,不知道愿不愿意帮他抹。 想了半天,一拍后脑,明白自己开不了口。 明白单桥今晚都不会回来了。 他早上出门时很兴奋,因为单桥开的是霸道,车里还打着空调。 他以为单桥是为了送他去医院才开霸道。 现在懂了,单桥是要开霸道去边境上的村落,顺道送他去医院。 单桥每次离开远城,都要花起码两天时间,两个白天,一个夜晚。久的时候就没法说了,一走十天半月。 “算了。”叶小船站起来,拍了拍短裤。 “有海”没有单桥,待着也没什么意思。 叶小船打算回自己那破租屋去拿几件换洗衣服。 这时,手机响了。 有一瞬间他以为是单桥。 但第二个瞬间他就知道肯定不是。 来电的是修车厂,人家直截了当地告诉他——你那桑塔纳本来就是辆破破烂烂的二手车,现在撞成这样,兄弟我们实在是没办法修了,你看你什么时候来拉回去? 桑塔纳没了,营生的工具就没了。 他早早在社会上混,别的活儿也能干,不是非得当包车司机。 可如果当不成包车司机,他就没理由每天来“有海”待着了。 二手桑塔纳花了他几乎所有积蓄,短时间之内,他没办法再买一辆车拉客。 修车厂的人还在逼逼叨,叶小船将电话挂了,又坐回门槛。 ? 霸道在路上颠簸了接近七个小时,终于抵达边境上的一个村落。 这村落很小,说是村子,其实只有四户人家,泥房子,土院子,不通电不通水,每家养着羊和马。 羊是养来维持生计的,马是养来巡逻的。 住在这里的人,都是塔尔族牧民护边员。 护边员的意思是,他们居住在边境,他们的羊奔跑在边境,他们义务巡逻,却不是边防军人。 单桥还没停好车,就有牧民高声用塔尔语和他打招呼。他将后座门与后备箱门都打开,立即有男性牧民笑呵呵跑来搬车里的蔬菜和水果。 这里最缺的,除了水,便是蔬果。 单桥在部队的时候,就认识了这些扎根在边境上的护边员。退伍之后的四年,他一直坚持给他们力所能及的帮助。 往附近几个护边员村落赶的不止单桥,他们部队上好几个兄弟退伍后都留在远城,轮流照顾护边员们的生活,有时住一晚,有时多待几天。 这事单桥没给义工们说,所以不管是小猪阿贵还是以前的义工,都不知道老板消失几天是去干嘛。 倒是叶小船隐约猜到了。 赶这来回十四个小时的路,单桥不止是送蔬果,有时还得帮牧民修修柴油机和取水器,整整老是透风的房子。 最重要的是,单桥还会看病。 他不是专业的医生,但服役的部队比较特殊,医疗这一块他接触过,现在给牧民们检查检查身体,治治小病完全没问题。 车上放着不少药,他在村子里走了一圈,将药分给需要的牧民。 所有事情忙完,天已经黑了。 边境的天空特别美,星星比远城还要多。 按照惯例,单桥不会开车赶回去,一是不用赶时间,二是晚上开车不安全。 牧民已经给他准备好了睡垫,还特意多打了两桶水,羊肉和酒都准备好了。 “回了。”他却一边挥手一边往车边走,姿势特别潇洒。 会汉语的小牧民赶过来,“单哥,你急着回去干嘛啊?” “家里有点事。”单桥对这些护边员向来有耐心,高原的夜晚冷,他没穿厚衣,一说话就吐出一片白气。 “什么事啊?”小牧民不甘心。 单桥笑了笑,在小牧民肩上一拍,“下次再来看你们。” ? 叶小船是个很有行动力的人,二手桑塔纳修不好了,他便想攒钱再买一辆。天黑尽之前,他去了趟修车厂,直接将报废的桑塔纳当废铁卖掉了,到手四千块钱。 太少,买不起任何一辆能拉客的二手车,但也确实卖不出更高的价钱了。 修车厂离他的破租屋很近,住在那一片儿的,都是远城最穷的人。 远城本来就是个十八线小城市,叶小船住在这个小城市最偏僻的地方,可见日子过得确实不太好。 破租房不是正儿八经的房子,就那种工地上临时搭建的铁皮房,屋顶和墙贴得不牢靠,豁着巨大的缝,挡不住夏天的风雨,也挡不住春天的沙尘。 屋内灯光昏暗,地上床上全是前几天下暴雨时卷进来的树叶、垃圾,盆子碗筷被掀翻,放在桌上的书湿了又干了,书皮书页已经卷曲。 叶小船看着这一屋狼藉,愣了片刻,骂出一声“我日丨你个狗”。 他不爱收拾——帮单桥收拾除外,平时忙着干活赚钱,回这儿来也就睡个觉,一闭眼一睁眼就过去了,屋里再乱,他都能勉强忍受。 但今天是不收拾不行了,别人家的垃圾被吹到了他的床上,恶心得他恨不得把床扛出去扔掉。 忙到半夜,破租屋才恢复整洁。 叶小船用提来的水冲了个澡,裸丨着上身躺在床上。 屋顶的缝越来越大了,居然能看到完整的月亮。 叶小船心里骂娘,又舍不得花钱去租个稍好的房子,琢磨再休息一会儿就去找工具把缝给堵上,不然若是再来一场暴风雨,屋顶说不定会被撕开。 然而想什么来什么,叶小船刚休息够,就听“轰”一声炸雷。 暴雨倾盆。 完球…… 当雨再次从四面八分灌进来时,叶小船反倒冷静了,将易湿的东西罩好,翻去屋外顶着风雨雷暴修他的栖身之地。 雨下到后半夜才停,屋顶没能扛住,任叶小船怎么努力,还是被风撕开了。 他坐在如同遭受洪灾的家里,忽然发了个抖。 被送去医院时,医生叮嘱过他,说他的脑震荡虽然不严重,但近期可能会有头痛的毛病,要注意休息,不能太劳累,也不要受凉,否则会落下后遗症…… 他都给忘了。 头越来越痛,身子抖得越来越厉害,手臂上全是鸡皮疙瘩。 他有些慌了。 他一直觉得阿贵脑子不太好,有点傻,他害怕自己也变成那样。 手机就在一旁,他拿起来,轻而易举找到单桥的号码,却没有拨出去。 出车祸伤势未明时,他都不敢给单桥打电话,何况现在。 手机被握得太久,竟是有些发热。 他单手抱着头,难受地闷哼一声,忽然感到手中传来震响。 屏幕上显示着——哥 来电 单桥的声音很平静,“在哪里?” 第5章 等我来找你 单桥回到“有海”时已是凌晨4点,城里电闪雷鸣,旅舍外的那条巷子稀里哗啦淌着污水。 未上到楼顶时,单桥想过叶小船睡在哪里。 楼顶那间房不刮风不下雨时住着舒服,夏天连空调都不用开——里面也没装空调,可遇到今天这样的极端天气就麻烦,屋顶倒是不漏雨,可没有门,雨一大就会飞进去。 下暴雨时单桥不会住在里面,而是找来两张盖房时就准备好的木板,将门堵起来。 比起刚进城时,现在风雨都小了,几乎要停下。 单桥看着门上的木板,眉心皱了皱,然后动手将木板拆下,一走进去,就发现里面和早上离开时已经换了样。 没来得及洗的衣服被洗好,整整齐齐地叠着放在床尾,桌上和地上的物品都被收拾过,每一处都有种被细心打理的整洁。 如果不是这场雨,屋里应该更加干净。 唯一显得突兀的是放在地上的一罐绿药膏。 单桥将绿药膏捡起来,拿在手中转了转。 这是最廉价的清凉药膏,被蚊虫叮咬可擦,皮肤瘙痒也可擦。 前段时间阿贵做饭时被烫到了手,他顺手找来一罐绿药膏丢给阿贵。 所以这是阿贵的东西。 而阿贵不会随便跑到这间房里来。 楼下的入住登记处开着灯,小猪已经睡了,阿贵在值班。 单桥将绿药膏放在桌上,“叶小船跟你要的?” 阿贵正在打瞌睡,半天才有反应,“单哥,你回来了啊!” 阿贵受过伤,脑力与正常人相比稍逊,单桥指着绿药膏,又问:“叶小船跟你要的?” “啊……”阿贵这下想起来了,“小船下午在太阳下面洗衣服,一身晒得红彤彤的,看起来是被晒伤了,我就把绿药膏给他了。” 单桥蹙眉。 “小船傍晚出去了,我和小猪问他去干嘛,他也不理我们。”阿贵将绿药膏收好,仿佛那是不得了的灵丹妙药,“单哥,下雨时小猪把你楼顶那间房用木板堵上了,你看到了吗?应该没有漏水吧?” “没有。”单桥拿出手机,却没有立即拨号。 他开夜路赶回来,是想着叶小船第二天要去医院。现在叶小船居然不在旅舍,应该也不会回医院待着,那就只有一种可能——叶小船回自己的租屋去了。 叶小船具体住在哪里,单桥并不知道。他从来没去看过叶小船租的房子,只听叶小船提过几次,说是在轮胎厂附近,一个月200块钱,一个人住。 200块钱在远城不是不能租到好一点的房子,但前提是与人合租。一个人住,且是在轮胎厂那种地方,不可能是什么好房子。 说不定是几张铁皮搭在一起的那种。 单桥眉心皱得更深,过了半分钟,拨出叶小船的电话。 叶小船听着那句“在哪里”,整个右耳都烫了起来。这种烫,甚至驱散了脑中那愈发严重的疼痛。 “哥……”叶小船根本没想到单桥会这时候打电话来,刚才想也没想就接起,忘了像出车祸时那样调整语气。 所以他那异于平时的,慌张而痛苦的声音轻易被单桥捕捉。 “地址发给我。”单桥不多说,也不给他反驳的机会,“现在在哪儿,就待那儿别动,等我来找你。” 通话结束后,叶小船将手机放下来,盯着屏幕直到黑屏,这才意识到,他哥问他要地址,他哥要来接他! 铁皮屋几乎被毁了,屋里一片狼藉,屋顶缺掉一大块,地上的水蔓延到脚踝。 他不想让单桥看到自己过得如此糟糕。 但想到单桥要来,他好像连痛都感觉不到了,发信息时心脏跳得很快,手哆哆嗦嗦,半天才写好地址。 霸道重新上路,单桥没有犹豫,直接往轮胎厂的方向开去。 远城很小,夜里路上没人,加上抄近路,没花多少时间就到了轮胎厂外围。 这时,手机才震动起来,是叶小船的信息。 单桥看了一眼,朝一条没有路灯的巷子驶去。 巷子里积水严重,到了有灯的地方就能看见——住在这一片的人都没有睡觉,要么正在修被刮坏的屋顶和窗户,要么端着盆子往外舀水。 而叶小船住在更深的地方。 驶过一条路,前面就只有铁皮屋了,单桥远远看见一个瘦高的身影,那人正站在一个石墩子上,石墩子旁是歪斜的路灯。 叶小船抻长脖子张望,明明个头已经算很高,却在石墩子上掂着脚。 从单桥的角度看去,他的姿势有些滑稽,和旁边的路灯一样歪斜,也许是张望得太急切,好像下一瞬就要从石墩子上摔下来。 看到了熟悉的霸道,叶小船立即伸出手臂,眼中跳着光,“哥!这里!我在这里!” 声音是沙哑的,甚至听得出虚弱,却又很洪亮。 单桥将车停在石墩子旁,视线落在叶小船脸上。 脸颊和额头被划破了,手臂有类似的刮痕,阿贵所说的晒伤看不大出来,但毫无疑问,叶小船此时的状态很不好。 “我住在那里。”叶小船指了指昏暗灯光下的某一处,有点难以启齿的意思,不待单桥开口就急着解释,“今晚雨太大,把房子给淹了,平时不是这样,平时住着还……还挺好。” 说到后面,叶小船的声音已经很小了。 因为单桥已经走到铁皮房跟前,那破租屋此时的惨状让叶小船的语言变得格外无力。 单桥看着被掀起的屋顶、淌着水的门,眸色渐渐变沉。 叶小船用力地笑着,“我明天就跟房东说一声,找人来修好。这种房子很好修,铁皮一盖回去就完事儿。” 单桥转身,再次看着他。 他并不知道,自己此时的脸色已经惨白如纸。 是因为头痛,但单桥的到来让他像打了封闭般忘记疼痛。 单桥没有进屋,视线往车子方向一递,“上车。” 拉开副驾的车门时,叶小船犹豫了,他现在脏得厉害,手臂上蚊香的余味没有了,说不定满身汗臭。 单桥的声音听不出任何情绪,“站着干什么?” “哥,你等我一下。”叶小船说:“我去换身衣服。” 说完不等单桥回应,叶小船就想往屋里跑。 “站住。”单桥说,“回来。” 叶小船果然就站住了,“我……” 单桥在车里看着他,“上车,别的事天亮再说。” 霸道驶出轮胎厂,没有去旅舍,直接开到了远城市人民医院。 “发烧了。”住院部的值班医生在给叶小船检查之后道:“怎么搞成这样?十二人间环境不好,你们想回去住,行,但你们这回去又是淋雨又是受伤,搞什么啊?” 这话是对单桥说的。 叶小船身体已经很不舒服,可一听医生数落单桥,眼神立即凶悍起来,“是我忘了医嘱!” 医生愣了一下。 单桥右手按在叶小船肩上,有个在外人眼中不太明显的捏压动作。 但叶小船清楚地感觉到其中的力道与压制。 叶小船立即不说话了。 “现在该怎么处理?”单桥问。 大概是单桥身上有种特殊的气场,这气场令他显得冷酷,甚至冷血,医生在接触到他的视线后,不再抱怨,说:“输液,处理身上的伤,观察,天亮后还要再检查一次。” 单桥点头,“麻烦你。” 这时六人间刚好空出来一个位置,叶小船情况不太好,于是被转移到了六人间。一切手续办妥时,天已经快亮了。 单桥不在,叶小船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医院外的早餐摊位天不亮就摆出来了。医院里的病人与医生使尽浑身解数求生,这些早餐小贩其实也一样——他们只能一天出摊早过一天,否则有限的地盘就会被竞争者占据,不在规定的地盘摆摊就会被赶走,做不成生意就赚不到养家糊口的钱。 太早了,客人稀少,单桥独自坐在一张桌子边,一边喝粥一边吃牛肉包子。 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雨搅乱了很多人的生活,他原以为回来会看到叶小船睡在席子上,可事实却是,叶小船正坐在失去屋顶的铁皮屋里。 他若是留在牧民的帐篷里,或者没有给叶小船打电话,叶小船说不定就会像出车祸那天一样,独自等到天亮,再独自前往医院。 这孩子…… 单桥放下筷子,叹了口气。 “香菇牛肉和小米粥是打包还是在这儿吃?”满脸褶子的老板粗着嗓门问。 “打包。”单桥付了钱,提着外卖盒往住院部走。 叶小船没有躺在床上,扶着输液架坐在走廊上,和站在石墩子上一样焦急地张望。 “头不痛了?”单桥将包子扔到他怀里,粥放在长凳上。 这话没有多少感情,叶小船听出几分不耐烦。 也对,莫名其妙忙了这么大一夜,任谁都会不耐烦。 叶小船输着液,半天没能解开塑料袋。 单桥在一旁看着,没有帮忙的意思。 叶小船偷偷看了看单桥,低下头,嘴和右手并用,终于将结解开。 他昨天该吃晚饭时在修车厂跟人讨价还价,回到破租屋忙上忙下,饿过了头,没有吃饭,而中午吃的那份白糖番茄早消耗了,这时他胃里空得厉害,但其实不太吃得下东西。 “为什么回去?”单桥问。 “我去卖车,修车厂离我那儿近,我卖了车就顺便回去拿换洗衣服。”叶小船如实道:“桑塔纳修不好了,我卖了四千块钱,打算再攒一攒,够了就再买一辆二手车。” 单桥沉默着,忽然冷漠地笑了一声。 叶小船拿着包子的手一顿。 单桥说:“你可以换种方式生活。” 第6章 叶小船那时候还不叫叶小船 叶小船将包子一个接一个塞进嘴里,狼吞虎咽,然后单手端起小米粥,刚喝一口,就被呛得咳嗽。 他的脸胀得发红,眼白也充了血。 他胡乱抹着嘴,冲单桥笑,“哥,你开什么玩笑啊?我一没学历,二没手艺,就会开个车,不拉客了你让我去干什么?打架倒是在行,可打架又营不了生。我总不能蹲在路口收人保护费吧?” 单桥沉着脸,目光冷淡。 “哥,我没事儿,真的。”叶小船用力扯着唇角,让自己看上去没心没肺,最好是吊儿郎当,“我就想给住你那儿的游客当司机,跑一趟虽然辛苦,但现在干什么不辛苦呢?你开旅舍不辛苦吗?我昨天去修车厂,发现他们干修车这一行也辛苦,从早上工作到半夜,还要应付傻丨逼客人。我没他们辛苦,赚得还比他们多。” 叶小船叽里呱啦说一通,语速很快,逻辑也不是那么通畅,说到最后他自己都搞不懂想表达什么,可两瓣嘴皮子就是不敢停下来,唯恐一停下来,他哥又要跟他说——你换个活法。 他要是真能换个活法,他就不是他叶小船了。 他就得死。 “其实我攒了不少钱。”见单桥还睨着自己,叶小船越说越远,“这次不还把车子卖了四千块吗?过阵子我好得差不多了,能出院了,就再去买辆二手,正好赶上初秋的旺季。嗨,我这回不想买桑塔纳了,性能太差,我得买个好点儿的。唔……要不这样也行,我先找周昊借车开,他每次跑个来回就得歇几天。” 单桥突然说:“还吃吗?” “啊?”叶小船低头一看,盒子里还有四个包子,小米粥则是几乎没动。 “要吃。”叶小船说。 “那就赶紧吃完。”单桥似乎已经不想再在这里待下去,“吃完进去躺着。” 叶小船只得闭上嘴,低头拿起剩下的包子。 单桥说完就走了。穿过走廊,转入楼梯。 叶小船看着他的背影,在他的背影消失后,还专注地听着他的脚步声。 就这么看着、听着,却什么都不想。 想多了头痛。 说不定还会扯着心脏一块儿痛。 没多久,管床护士来了,将叶小船赶回病房里。 一整个上午,单桥都没再出现。医生给叶小船用的药起了效,到中午饭点,叶小船在病床上昏昏欲睡。 梦与现实交织,他都不知道自己是在梦里,还是在现实中。 单桥让他换一种方式生活,他又不傻,知道单桥的意思是让他滚。可他但凡能滚,又怎么会等到现在。 他离不开单桥。 药水进入血管的感觉很奇妙,整条手臂都凉凉的,一直不动就会凉得失去知觉。 叶小船上眼皮不断往下耷,最后终于闭上了。 十多年前,西南,大石镇。 叶小船那时候还不叫叶小船,叫叶大船。 这显然不是一个走心的名字,因为他的养父养母本来就没打算走心地对待他。 大石镇偏远、落后、穷,全镇人口一半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一半是在机床厂工作的工人。叶小船生下来就被丢在镇里唯一的孤儿院,两岁多时被机床厂的工人叶勇、龚彩领养,住进了机床厂拥挤不堪的职工筒子楼。 叶勇和龚彩领养他不是因为善心大发,而是在那个年代,有小孩就有福利,什么油糖肉米都比没有小孩的家庭领得多。那时的观念也不像现在,现在的人觉得苦谁都不能苦小孩,小孩一记事就要接受各种智力培训,不能输在起跑线上。那时候呢,养小孩就是加副碗筷而已,两岁的孩子能吃多少大米呢是吧? 叶勇夫妇生不出孩子,领养叶小船,纯是为了每月在厂子里多分些福利。 叶小船丁点儿大,屁事不懂,只知道自己有爸妈了,不是孤儿了,每天吃得饱穿得暖,还有单独的小床睡,比待在孤儿院幸福多了。 他还不到学龄,每天叶勇和龚彩去上班,他就端个小板凳坐在走廊里东张西望,嘴甜,性格也好,模样还乖,像个漂亮的小姑娘。左邻右舍的阿姨大娘喜欢他,家里做了好吃的就叫他。 小孩子不懂得客气,别人一唤“大船”,叶小船就端着碗屁颠颠地跑去。 时间一长,龚彩发现了其中的好处,于是跟叶勇商量:“这娃儿喜欢出去讨食,我们以后不做他的份了,就让他出去讨,不仅吃得好,还能给咱们家省一笔伙食费!” 叶勇也是个吝啬货,当即决定断了叶小船的餐食,每天就塞给叶小船一副碗筷。 叶小船起初还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吃东家走西家,从来没饿过肚子。 可渐渐地,热情的阿姨大娘一见他就绕着走,不让他进门,也不再给他肉吃。 人心都是这样,见着小孩可爱,偶尔叫到家里来吃一顿,大家都欢喜。可住在筒子楼里的,谁都不是大富大贵人家,小孩天天来吃,谁受得住? 再说,叶小船不懂父母为什么丢给自己一副碗筷就不管了,街坊邻居能不懂吗? 大家一眼就看出,叶家根本不想养叶小船,想让叶小船吃百家饭,想让全楼的人帮他们养儿子,然后用这儿子去领福利。 这他妈还得了? 叶小船讨不到食了。但比起讨不到食,更令他难过的是,那些总是对他笑脸相迎的阿姨大娘已经不愿意搭理他。 唯一没有变的是住在隔壁的大哥哥。 大哥哥叫单桥,总是冷着一张脸,从来没有逗过他。 他也不敢去惹人家,每次看到单桥路过,就老实地将自己的小板凳搬到一旁。 别家不给饭吃,叶小船只能回家。龚彩骂骂咧咧,在家里诅咒完邻居又辱骂叶小船,可最终还是得给叶小船舀一碗饭。 叶小船的“好日子”只持续到四岁。 以前怎么都怀不上小孩的龚彩怀孕了。弟弟在叶小船四岁零十个月时出生,叶小船成了这个家庭里平白多出来的一个人。 叶家领养叶小船本来就是奔着那点儿福利去的。现在即便没有叶小船,也能领到福利了,而叶小船渐渐长大,饭量开始增加……一切的一切,都让叶勇和龚彩后悔当初的决定。 “你怎么不去死?” 很长一段时间里,叶家总是充斥着类似的骂声。 龚彩动不动就打叶小船,每天只给一碗白米饭。叶小船不是刚来叶家的两岁小孩子了,他模糊知道自己为什么被打被骂,却又知道得不那么清楚。 他其实很喜欢弟弟,那个小孩儿白白胖胖的,一见到他就笑。 他想抱抱弟弟,但只要被龚彩发现,他就会被扇耳光。 那年头流行一句话,叫做“棍棒下出好人”。父母打儿子,那是天经地义的事,打死都活该,警察不会管,邻居看热闹,看完还吓唬自己孩子——看到没,你不听话我也揍你! 叶小船的脸时常是肿的,周身青一块紫一块。他从小爱笑不爱哭,被揍得鼻青脸肿也很少掉眼泪。 可是他不懂,自己明明很听话、很乖,爸爸妈妈喜欢弟弟,他也喜欢弟弟,他愿意把玩具全部送给弟弟,今后把好吃的都让给弟弟,为什么爸爸妈妈还要打自己? 筒子楼里每一户都很窄,叶家一共也就两间房。没有弟弟的时候,叶小船住在客厅,有一张小床。有了弟弟后,这张床就成了弟弟白天玩耍的地方,而他只能睡在地上。 一张席子,一卷被子,一个枕头,就是他的床。 叶小船五岁的时候,机床厂改革,大批工人下岗,其中就包括龚彩,而筒子楼里四分之一的人都丢了工作。 愁云惨淡,楼里几乎每天都会传出摔碗的声音与女人的哭声。 龚彩变本加厉折磨叶小船,叶小船只能躲在走廊的转角处,到了睡觉时间也不敢回家。 叶家隔壁,也总有骂声。 叶小船知道,那是单桥疯癫的母亲。 单桥没有父亲,和母亲相依为命。叶小船有时看到单桥就想,这个哥哥会不会也挨打? 应该不会。 因为这个哥哥看上去很凶,没人敢打这个哥哥。 六岁以前,叶小船从没与单桥说过话。于他而言,单桥是个很怪的人,从来不笑,脸冷得能掉下冰渣子。 冬天到了,叶小船再一次在挨揍之后被赶出家门。 这次的理由是——他吃得太多。 西南山区的冬夜,湿漉漉的寒气能钻进人的骨头和血管里。叶小船只穿一件旧得不能再旧的薄棉服,瑟缩在转角。 他冷得站不起来,肚子饿得直叫唤。 其实他并没有吃太多,只是就着咸菜多吃了一勺米饭。 按照往常的经验,叶小船知道自己得在角落里度过一晚,明天如果妈妈心情好了,也许会给他一碗没吃完的粥。 他将自己缩成小小的一团,以为这样就能抵御寒气。 可没有用,他听见自己牙齿打颤的声音,还有寒风撞在他脑袋上的声音。 太冷了…… 视线在渐渐模糊,他无意识地喊了声“妈妈”,却不清楚喊的是龚彩,还是那个生下自己又丢下自己的女人。 快要睡去时,叶小船感觉到有人在踢自己。 他奋力抬起头,看见是单桥。 “你不冷吗?”单桥问。 “哥,哥哥!”他近乎本能地抓住单桥的裤子,眼泪鼻涕顿时流了下来,好像突然失去了语言能力,只会一遍一遍重复——“哥哥,哥哥!” 单桥似乎很不耐烦,又踢了他一脚,“能站起来吗?” 叶小船拼命挣扎,还是没能站起来。 单桥忽然弯下腰,将他,连同他脏兮兮的薄棉衣一同抱了起来。 十四岁少年的怀抱单薄如纸,却替六岁的男孩挡住了那年冬天最刺骨的风。 第7章 叶小船,往前看吧 叶小船一直以为单桥的母亲是个疯子——龚彩和楼里的女人都这么说。 被单桥抱进家门时,叶小船甚至害怕地缩了缩身子。 屋里比外面高几度,可这并不是因为有任何制暖设备,仅仅是因为窗户紧闭,寒风刮不进来。 叶小船闻到一股香味,是肉的香味。 他已经很久没有吃过肉了。 单桥将叶小船放在沙发上——那不是现在普通家庭里常见的皮革沙发或是布艺沙发,只是一张凉板床,冬天铺上一层布,就意思意思当做沙发。 厨房里传来哗啦一声巨响,一听就是好几个搪瓷碗摔在地上,女人的骂声传来:“狗丨日的,又摔!” 叶小船打了个哆嗦,生怕下一瞬女人就握着刀冲出来。 与他想象不一样的是,女人没有出来,反倒是单桥走进了厨房。 “哪儿疯去了?咋才回来?老娘酸萝卜都快你妈炖烂球了!”女人脏话连篇,但时至今日,当叶小船回忆起女人时,仍不得不承认,她的声音其实很好听。 她的名字也很美,叫玉霞。 单桥不知说了什么,玉霞“哎哟”一声,探出半个身子往客厅瞧,叶小船猝不及防与她看了个对眼,吓得不敢动弹。 单桥这回声音大了些,说的话叶小船听到了,“我来炒菜,你出去。” 玉霞乐呵呵地离开厨房,蹲在叶小船面前。 那年头工厂里的妇女都灰仆仆的,既不懂得打扮自己,还要骂穿得鲜艳的女人“贱”。整栋筒子楼,乃至整个机床厂厂区,只有玉霞穿高跟鞋烫大波浪化大浓妆。 她并不是厂子里的工人,单桥那去世的父亲才是工人。 叶小船被迫看着玉霞的脸,胆怯地叫了声“孃孃”。 玉霞夸张地笑起来,将叶小船抱在怀里,“可怜的小娃子诶,怎么穿这么少?你那狗丨日的妈不给你衣服穿?” “别跟小孩说这些。”单桥端着一个大搪瓷钵从厨房出来,冷冷地瞥了玉霞一眼,“去拿碗筷。” “哎哟,又被白眼狼儿子教育啦!”玉霞嘴上抱怨,脸上却不见不高兴,滋着拖鞋去厨房拿出碗筷,对叶小船招手,“小宝贝,来吃玉霞姐炖的酸萝卜鸭子汤。” 叶小船愣愣地看着这对母子。 单桥说:“饿就来吃。” “嘿!这是什么话?”玉霞对叶小船笑,“快来,饿不饿都吃点儿,玉霞姐的厨艺比你那个便宜妈不知道好几座山。” 叶小船来到桌边,当即咽了口唾沫。 玉霞大笑,拿来一个大碗,舀出满满一碗汤,里面有一个鸭腿一个鸭翅膀,还有好几块酸萝卜。 叶小船眼睛都看直了。 玉霞又将剩下的鸭腿和鸭翅膀往单桥碗里夹。 单桥不耐烦地挡,“你自己吃。” “敢跟你妈犟?毛长齐了?”玉霞不由分说将腿和翅膀扣单桥碗里,而后给自己夹了块胸肉,“我吃这个。” 叶小船半大不小,吃了数不尽的苦头,脸上身上全是养父母打出来的伤,突然在一个陌生的家庭里喝到从不曾喝过的汤,不知不觉就掉下眼泪。 单桥皱起眉,“你哭什么?” “小孩哭一哭怎么了?”玉霞赶紧拿来卷筒纸,一边帮叶小船擦一边笑单桥,“你从小到大不哭也不笑,就不准别的小孩哭啦?你咋这么霸道呢?” 单桥也许是懒得多说,也不想应付小孩子,索性不再开口,默默吃完饭,又默默收拾好桌子和厨房。 “就在我们家睡吧。”玉霞从柜子里翻出两床厚棉被,铺在沙发上,又找出一件单桥上小学时的厚棉衣,“喏,试试。” 叶小船不知所措,下意识去看单桥。 单桥还是冷冰冰的态度,“想睡就睡。” 这个冬天,叶小船几乎在单家住了下来。 玉霞还给他改了名字,说大船不好听,太粗鲁,一点儿不可爱,不如就叫小船,听着招人疼。 “我那白眼狼儿子是桥,不是大桥也不是小桥。你如果是大船,要经过桥时怎么办?不就把桥撞坏了?你是小船就没问题了,遇到刮风下雨什么的,你还可以在桥下面躲一躲。” 叶小船被玉霞逗乐,到处跟人讲——我有新名字了,我叫小船! 叶勇和龚彩本来就不想养叶小船,恨不得叶小船永远别回来,在单家生根发芽最好,将来长大了再回来给自个儿养老。 玉霞经常神叨叨地站在走廊上唱歌,那歌词编得好,将叶家祖宗十八代都骂了个遍。 跟玉霞待得久了,叶小船才知道,玉霞根本不是疯子,也不是单桥的亲妈。 单桥的亲妈很早就跟外面做生意的男人跑了,玉霞是单桥的父亲带回来的JI女。 叶小船还理解不了JI女是什么意思,只知道不是个好词。 单桥九岁时没了父亲,玉霞竟然没有离开,而是住了下来,还和单桥说——你那杂丨种妈和短命爹都不要你,我要。你别怕,将来有我一口饭,就有你一口饭。玉霞姐跟你保证,一定把你养到十八岁成年。 单桥在家的时间很少,早出晚归,比筒子楼里的所有男人都忙。玉霞每次解释时都很骄傲——我们家单桥成绩好,在学校学习呢! 叶小船不怕玉霞也不怕单桥了,比起待在自己家里,他更喜欢守着单桥写作业,单桥去哪儿,他就跟着去哪儿。 但好景不长,筒子楼里开始议论纷纷,一说叶家不知道给小儿子积德,自己领养的孩子扔给别家带,二说玉霞不要脸,连六岁的小男孩都不放过。 玉霞倒是无所谓,可龚彩坐不住了,将叶小船逮回家打了一顿,不允许再去单家。 转眼,叶小船到了学龄。 龚彩本不想让叶小船上学,可镇里刚出台了政丨策——学龄儿童必须接受义务教育。 叶勇不情不愿地缴费,却连书包、文具都不肯给叶小船买。 叶小船从小学到初中,背的都是单桥淘汰的书包。 玉霞将书包补了又补,还美滋滋地笑,“幸好老娘把这书包给留下来了!” 小学和中学离得很近,都是机床厂的子弟校,共用一个操场。叶小船心理上对玉霞和单桥早就有了依赖,每天放学就冲去中学,等单桥放学。 可单桥比他大八岁,需要上的课比他多得多,他哪儿等得到。 “回去。”单桥站在走廊上,不耐烦地赶他走。 他见到单桥就高兴,双手抓着书包带,“哥哥,我等你。” 撵不走,也不可能动手揍,单桥便懒得再管。 也是在等单桥的过程中,叶小船才知道单桥为什么总是早出晚归。 单桥放学后要打工,有时是一份,有时是两份。 叶小船读二年级时写了篇作文,叫《我的梦想是快快长大》。 长大就能和哥哥一起打工。 就能追上哥哥的脚步。 玉霞没能像当年保证的那样将单桥抚养到十八岁。 单桥即将年满十七岁时,玉霞患上了卵巢癌,查出来就已经是晚期了,没得治。 流言蜚语充斥着整个筒子楼,人们都说,玉霞是因为“不洁”,才会得这种病,活该。 单桥将玉霞拖进医院,然后办了休学,没日没夜地工作。 玉霞一次都没有哭过,就只牵着单桥的手说:“我们不治了好不好?儿子,你不能不念书。” 说完又叫叶小船,“快劝劝你哥,叫他回去好好念书。” 单桥执意要给玉霞治病,就像多年前玉霞执意留在筒子楼,抚养这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儿子。 单桥犟,玉霞比他还犟。入院一周后,玉霞就走了,趁单桥打工,叶小船上学,一个人走得悄无声息,只给单桥留了一封信,说家里某个抽屉里还存着一万六千块钱。 没人找到玉霞,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单桥跪在玉霞所说的抽屉前,一旁放着玉霞存钱的铁盒子。 叶小船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看到单桥哭泣。 单桥回到了学校,不久后升入高三。 叶小船仍旧跟着单桥,却被禁止进入单家。 不是单桥不让他进,是龚彩不准。 龚彩说,单家晦气,两个女人都跑了,男人死了,叶小船去一趟,就是往自家带一次晦气。 弟弟叶高飞已快四岁,和叶小船很亲。 叶小船对叶勇、龚彩越来越没有感情,却很疼爱叶高飞。 究其原因,大概不是因为叶高飞可爱,而是因为叶高飞喜欢他、待他好。 单桥高中毕业,选择了入伍。 叶小船很慌张,“哥哥,你不回来了吗?” 单桥在长久的沉默后道:“嗯,不回来了。” “那我怎么办?” “你有你的人生。我们只是邻居,我管不了你。” 新兵上路的那天,叶小船哭着追车。可视野里,戴着红花的哥哥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终于再也看不见。 隔壁的房门积了厚厚一层灰,人们渐渐不再讨论玉霞。 叶小船上初中后打听到单桥在西北当兵。 他在地图上找啊找,根本找不到具体是在哪里,只知道西北太远,远在天边。 先后失去玉霞和单桥,叶小船的生活落入一种无法招架的黑暗与压抑。 一方面他有一种被抛下的剧烈失落感,一方面叶高飞被诊出患有慢性肾病,龚彩像疯了一般,认为是叶小船夺走了叶高飞的运势,是叶小船将单家的噩运带到了自家。 夫妻俩打叶小船打得更厉害,叶小船有时反抗,有时沉默。 多重打击中,他的性格变了,变得阴沉、偏执、冷漠,甚至仇视一切。 他很多次想——你们打吧,打得越狠越好,如果你们打不死我,我就要杀了你们! 叶小船十三岁时,叶高飞病危,勉强抢救过来之后,叶勇从老家的村落里请来一个老巫婆,说是要给叶高飞驱邪。 老巫婆说,邪祟就在叶小船身上,叶高飞要想活命,就必须找九名阳气最旺的族人,将邪祟从叶小船身上抽打出来。 叶小船疯狂挣扎,却哪里敌得过十几名成年男性。鞭子不停歇地落在他身上,痛得他撕心裂肺。 成年人都在叫好,只有叶高飞一边大哭一边喊:“你们放过我哥哥!” 哥哥…… 这个词刺激着叶小船,几乎将他从晕厥中扯了出来。 他想起单桥,突然狰狞地笑了笑。 这笑看在老巫婆眼中,大概就是邪祟的笑。 落在身上的鞭子更重,连血都被带了出来。 叶小船渐渐觉得自己活不成了,再也见不到哥哥。 单桥却在这时回来了,阔别三年,以探亲假的名义回来给父亲扫墓。 “住手。” 二十一岁的单桥和当年离开时已经判若两人,高大,挺拔,脸上是军人的冷厉与威严。 所有人都停下了动作,看着这个突然出现在门口的陌生人。 叶小船遍体鳞伤,视野不清,看到单桥时以为自己已经死了。 “哥,哥哥……”他朝门口的人影伸出手,就像小时候抓住单桥的裤脚一样。 单桥并未跟蛮夫们动手,而是立即报警。 镇派出所本来不会管这种事,可报警的是现役军人,情况就不一样了。 参与私刑的人全被拘留,单桥将叶小船送去医院。 叶小船发了很久的烧,医生接连叹息,说如果再晚一点,这孩子恐怕会被活活打死。 “哥,我想杀了叶勇和龚彩。”苏醒之后,叶小船对单桥说:“我还没有满十四岁,我杀死他们不用坐牢!” 单桥凝视了他许久,“没有必要。” 顿了片刻,单桥解释:“不是坐不坐牢的问题,杀过人,你的人生也被改变了。你没有必要为了那种人,毁掉你这一辈子。你们的收养关系已经解除,叶小船,往前看吧。” 单桥的探亲假结束时,叶小船刚刚出院。 “哥,你又要走了吗?”叶小船问:“那我该怎么办呢?” 单桥仍是三年前的话,“我管不了你。” “我能跟你一起去西北吗?” “不能。” 叶小船急切地说:“我不想留在这里!” 单桥抽完一支烟,“那就去你想去的地方,做你想做的事。” 玉霞留下的铁盒子,单桥交给了叶小船,“我用不着,她疼你,你留着吧。” 十四岁,叶小船没有杀死叶勇和龚彩,而是用玉霞留下的积蓄,离开了大石镇。 第8章 人海茫茫 输液的手传来一阵暖意,叶小船惊醒,见护士正在给自己换药瓶,而坐在病床边的人正将一个小巧的热水袋塞到自己手臂下方。 现在是夏天,输液根本用不着热水袋。 即便是冬天生病,叶小船也没有用过热水袋。 “你醒了?”阿贵吓一跳,热水袋只塞到一半,继续塞也不是,拿出来也不是。 阿贵的呆就体现在这种地方,太不灵活,又不怎么懂得变通。 在睁眼之前,叶小船短暂地期待过此时守在病床边的是单桥。愿望落空,精神也跟着萎靡。他以单臂撑住身子,猛地坐起。这一下起得太急,脑子像被拧住一般痛起来。 “嘶——” “你快躺下!你起这么急干嘛呀!”阿贵顾不得热水袋了,双手按住叶小船的肩膀,想将叶小船压回枕头。 叶小船捂着额头,目光冷冷一刺,“放手!” 阿贵露出害怕的表情,却没有立即松手,“你……你还是躺回去吧。” 护士及时解围:“起来了就别躺了。喂,你,帮他把床摇起来,再垫个枕头。反正也到饭点儿了,你不是来送饭的吗?” 叶小船这才注意到,自己的床头柜上放着一个不锈钢保温壶,旁边还有一个双层饭盒。 “好的。”阿贵跑到床尾,弯下腰,费力将床摇了起来。 后背贴上靠枕,叶小船终于舒服了一些,下意识看向门外,没有单桥的身影,可他很确定,那保温壶和双层饭盒都是“有海”厨房里的。 “来吃饭吧。”阿贵摇完床,将床上小桌也翻起来,一手保温壶,一手饭盒,“有番茄牛肉汤,还有……” 叶小船打断,“我哥呢?” “单哥啊。”阿贵打开保温壶,一股浓郁的番茄香味逸散而出,“应该在旅舍里吧。昨天那么大的风雨,刮坏了几扇窗户,巷子里的排水管道也坏了,单哥赶着修。” 叶小船盯着红艳艳的汤,“这是我哥做的吗?” “当然!”阿贵笑得没心没肺,“番茄不煮烂就不浓,单哥煲了一上午呢。还有清炒油麦菜和豆腐,你快吃。” 并不宽敞的桌上放了两菜一汤,叶小船握着勺子,却不知道该动哪一样。 “你昨晚去哪里了?”阿贵说:“单哥半夜回来没见着你,还找你来着。” 叶小船喝了碗汤,番茄浓烈的酸味从口中一路向下烫去。 “对了,绿药膏你还要吗?”阿贵问。 “什么?”汤太烫了,叶小船双眼被蒸红,眉心一皱起来,看着就像染了层杀气。 阿贵退后一步,不说话了。 叶小船也不想说话,用一只手吃饭,勺子与饭盒碰撞,发出叮叮哐哐的声响。 他习惯了狼吞虎咽,即便身体不适,仍然吃得飞快,不到一刻钟就将饭盒里的菜吃得干干净净。 至于保温壶里的汤,却实在是喝不完了。 阿贵这人,胆小是胆小,但忘性也大,一刻钟前还担心叶小船会揍自己,一刻钟后又不怕了,说:“单哥捡到绿药膏,还给我了。你还要的话,我晚上来拿给你。” 叶小船问:“你晚上还来?” 阿贵说:“我来给你送饭啊。” 叶小船下意识一捏被子,别开眼,“不用。” 阿贵没懂,“那你吃什么?” 叶小船:“我……” 他说不出口,也没有必要跟阿贵说——他想见单桥,不管单桥是来给他送饭也好,单纯只是来看他一眼也好,他都想见到单桥。 阿贵忽然福至心灵,“你是想单哥来给你送饭?” 叶小船瞳孔一缩。 阿贵一边收拾床上小桌一边说,“我回去问问单哥。” 叶小船下意识想阻止,转念一想,其实阿贵问不问都没有太大的关系。他哥来还是不来,任何人都干涉不了。 午餐后不久,今天份的药水输完了。 叶小船不想躺在床上,走去护士站问能不能回家,明天一早再来。 “别人可以,你不行。”护士说:“孙医生特别交待过,你就老实待着吧。” 叶小船坐在走廊上,想今后该怎么办。 车没了,铁皮屋一时半会儿也住不成了,早上跟单桥说钱不是问题,可实际上,钱是最大的问题。 十四岁离开大石镇之后,叶小船并没有立即前往西北。因为单桥在部队里,至于是哪支部队,营区在哪里,他一无所知。 书是没法再念了,他也知道自己不是念书的料。几年下来,他在数不清的小城小镇里辗转,卖过垃圾,在路边贴过膜,在敢雇童工的火锅店里打过杂,年纪大一些后就去夜店当保安,去工地上当临时建筑工,去菜市场搬货。 凡是能营生的活路,再累再苦他都接,但是有一点——卖丨身不行,被语言或者肢体占个便宜都不行。 单看五官和脸型,不管眼神和气质的话,叶小船绝对称得上清秀漂亮。 当年住在筒子楼里时,很多人还将他误当作小姑娘。 夜店里什么客人都有,不乏好男丨色丨者。夜店里确实也有服务于这类客人的“男模”、“少爷”。叶小船只是保安,偶尔充当打手。 经理跟他提过几次,由保安转“少爷”,收入会大幅度提升,也不用像现在这样累。 叶小船拒绝了。 但拒绝得了经理,不一定能避开客人的骚扰。 叶小船这样的长相,制服穿得严严整整,反倒比真正的“少爷”更吸引人。 对某些色丨欲丨熏心的人来说,来夜店工作的哪有什么正经人家的男孩,端着冷着只是一种招客手段而已。 有钱都能使鬼推磨了,还睡不了夜店的一个保安? 开玩笑呢! 第一个骚扰叶小船的人被叶小船一拳打断了鼻梁。 叶小船当然跑不了,几乎被这位“金主”的手下活活打死。当时的伤现在仍在身上,额角有一处,后背有两处,腿上还有一处。 那天若不是夜店老板刚好在场,叶小船这条命就保不住了。 老板是个中年人,在那座城市黑白通吃,保下叶小船后道:“年轻人,遇事不要总这么冲动。你看,吃亏的不还是你自己?” 叶小船躺在病床上,脸上身上全裹着纱布,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老板却注意到从他那严重充血眼睛中迸发出的锋利与凶悍。 常年在刀口上行走的老板也来兴趣了,“你是想说——你不后悔,下次遇到这种客人,你还揍?” 回应老板的只有叶小船黑沉至极的目光。 许久,老板笑着摇头,“有一个人让你愿意为他这么做。也不知是他的幸运,还是你的幸运。” 康复之后,叶小船没有继续待在这座城市。去到别的城市后,过的仍是白天搬砖、拉货、摆摊,晚上去夜店或者大排档打工的生活。 再遇到骚扰,叶小船仍会反抗,却懂得了惜命。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除了年末的半个月,叶小船一天都不会休息。 每一年的退伍季,叶小船便赶到西北,在丹庄市的火车站出口处站着,在那些穿着军装,却摘掉了肩章领章的退伍兵中,寻找单桥的身影。 在西北服役的退伍兵,几乎都会在丹庄市火车站中转,一天多的时候十多批,少的时候也有七八批。西北冬天的风像刀子一样,叶小船穿着大红色的羽绒服,在密密麻麻的人群里抻长脖颈,双眼被风刮出眼泪也舍不得眨一下。 他一个挣扎在最底层的打工仔,没有任何联系单桥的途径,这是他能够想到的,唯一一个找到单桥的方法。 念小学时,叶小船学到了一个词,叫做“人海茫茫”。 那时候他还生活在拥挤的筒子楼,世界就是小小的大石镇。他念叨着“人海茫茫”,却理解不到人为什么成海,海又为什么茫茫。 玉霞就跟他说,当你长大了,去到大城市,在无边无际的人群中找你想找的人,却怎么都找不到,你就明白人为什么成海,海又为什么茫茫。 一语成谶。 叶小船没能在丹庄市火车站找到单桥。十八岁的夏天,叶高飞给他打来电话,“哥,单家的哥哥回来了。” 当初离开大石镇时,叶小船发誓这一辈子都不再回去,叶高飞抓着他的衣角大哭,求他不要抛下自己,他最终没狠得下心,在能够养活自己之后,悄悄联系过叶高飞。 叶高飞懂事得早,知道哥哥与父母的矛盾,也知道哥哥因为自己差点被打死,于是一直小心翼翼,在知道哥哥的号码之后,也只是偶尔联系。 叶小船买了最近一班机票,生平头一回坐飞机,赶回大石镇时,单桥已经收拾好行李,准备离开。 五年未见,单桥二十六岁,面庞褪去青涩,眼中已有成熟男人的深沉,寸头,黑色T恤勾勒着完美的肌肉线条。 叶小船一眼就认出,那是他的哥哥。 可单桥却认不得他了,目光在他脸上停驻片刻,神情仍是漠然的。 就像看一个陌生人。 也难怪,单桥上次见到他时,他还是十三岁的小孩,被殴打得遍体鳞伤。如今他成年了,黝黑、强壮,明明不是军人,却在严酷的体力劳动中锻炼出近似军人的体格。 他站在单桥面前,不像故人,倒像刚入伍的,要喊一声“队长”的新兵蛋子。 “哥。”叶小船一出声,眼睛就红了。 单桥微蹙着眉,这才在他的眉眼中,依稀辨出他小时候的样子。 “叶小船?” 第9章 你就让我跟着你吧 大石镇在西南的边角,远城在西北的边角,隔着千山万水,火车只有一趟慢车,不晚点的话也得开接近五十个小时。 单桥退伍已有一个月,已经在远城安顿好,这次回到大石镇,一是做个告别,二是跟当地警方打听玉霞的消息。 玉霞如今肯定已不在人世,但对单桥来讲,若是能找到玉霞的遗骸,好好安葬,也算是了了一桩心愿。 可惜仍然没有人能够找到她。 她潇洒地来,又潇洒地走,哪里都没有她的痕迹。 单桥提前就买了火车票,是硬卧。叶小船跟到火车站,同一趟车只剩下无座票。 五十个小时,无座。 叶小船毫不犹豫就买了票。 单桥没有太多行李,就一个黑色的中号旅行提包,态度比过去更加疏离,“你没必要跟我去远城。” 叶小船嘴里咬着刚买的票,一手提着满满一口袋方便面矿泉水奶茶卤鸡卤鸭,一手抱着个折叠小板凳,一张嘴,票就掉了下来,飘到单桥脚边。 叶小船没手捡,单桥也没捡,只是冷淡地看着叶小船。 叶小船将小板凳放下,弯腰把票捡起来。 大石镇的火车站很小,也很旧,里面没几个座位,还特别闷,只有快到点的旅客才会进去。 去远城的火车从始发地开出来没多久就晚点了,告示牌显示晚了一个小时,抵达大石镇得等到两个小时以后。 天儿热,叶小船一脸的汗,眼睛却特别亮。 这五年来,他从未像今天这般开心过。 只有在茫茫人海中无数次找寻过的人才懂,见到最想见的人是件多么值得发狂的事。 “哥,上次我说我想跟你走,你不答应。”叶小船擦掉汗水,目光灼灼地望着单桥,“那时我还小,跟着你也是你的拖累,而且你还在部队服役来着。现在我成年了,会干活,什么都会,哪儿都能扎根。我跟你去远城,不会给你添麻烦。” 单桥眉心是拧着的,没拧得太紧,但终归是不怎么乐意的意思。 “哥,我没有亲人。这几年我都在找你。”叶小船的声音低了下去,“你……你就让我跟着你吧。” 单桥眼神始终很淡,许久才道:“随便你。” 火车进站,叶小船和单桥隔着六节车厢。 发车之前不能窜车厢,叶小船没有座位,在硬座车厢里被挤来挤去,直到传来发车的鸣笛,才猛然意识到,自己做了一件不得了的事。 车轮在铁轨上滑动,哐当哐当。 看不到单桥,叶小船终于冷静下来。 单桥的态度其实让他有点难过,但再次见到单桥的开心胜过了一切。 刚才执意要买票,执意跟着单桥上车,没想过前途,也没想过是不是惹单桥厌烦了。 从小,单桥就不太喜欢他,几乎没有对他笑过。 可是单桥好像也没有对别人笑过。 单桥没有救过别人,只救了他,还救了两次。 叶小船靠在车厢间的吸烟处,被各种劣质香烟熏得眼睛发痛。 本来他打算车一开动,就立即去硬卧找单桥,此时却有点胆怯。 单桥那平静的神情其实很伤人,他怕现在过去会打搅单桥,然后被单桥不悦地打量。 可犹豫了一会儿,他还是拿着自己的所有行李过去了。 单桥的票是下铺,还好是下铺。 见叶小船来了,单桥拍了拍身边的位置,“坐吧。” 叶小船将小板凳放在两床中间的狭窄通道里,对面铺的大姐笑起来,“小伙子还带凳子啊?没买上票?” 叶小船坐在板凳上,“嗯,无座。” “无座也没事,这不买到一张卧铺了吗?”大姐挺自来熟,“轮流睡不就完了。你们是兄弟吧?上哪儿呢?” 叶小船偷看单桥。 单桥说:“远城。” “哟!那可是太远了!”大姐惊讶,“五十多个小时呢!” 对叶小船来说,坐火车不是什么稀罕事。这些年在全国各地讨生活,他攒下的火车票已是厚厚一沓。坐火车的人爱聊天,尤其年纪大一些的人。他从来不搭腔,脸一冷下来,别人也不敢和他说话。 但现在单桥在,他是凶不了,也冷不了。 而他抱着一大包食物坐在小板凳上的模样多少有些滑稽。 睡在中铺的人下来,险些踢到了叶小船。 单桥突然伸手,拨了叶小船一下。 这一下力道不算轻,坐小板凳又容易让人失去平衡。叶小船一歪,几乎扑在单桥腿上,塑料口袋里的方便面也滚了两桶出来。 单桥捡起方便面,又将口袋从叶小船怀里提出来,放在靠窗的小桌上,“别坐那儿,挡别人过路。” 大姐笑,“对啊,有床还坐什么小板凳啊。” 叶小船将小板凳叠好放在床下,却也没立即往单桥身边坐,“哥,你想喝水吗?” 单桥什么都没带,看样子是打算吃的喝的都在车上买。 “一会儿推车就来了。”单桥说。 叶小船从塑料口袋里拿出奶茶,“车上的贵,我给你冲一盒。” 单桥正要说话,大概是拒绝,大姐却帮了个腔,“就是,车上贵!” 叶小船已经跑去车厢头的热水箱边了。 他有阵子特别喜欢喝这种兑的奶茶。店里卖的奶茶太贵,一杯就要十多块,他喝不起,就去超市买了十来盒,每天在工地上干完活就兑一盒,坐在马路牙子上喝。 别人跟他说这玩意儿喝多了不好,全是糖精香精,他不懂,就觉得香,就觉得甜。于他而言,这就够了。 端着奶茶回来时,叶小船却想,这玩意儿不好,那就不该给他哥喝。 但他又想给单桥喝。 那种心情就像明知宝不好,却还是想献一献。 毕竟他现在也拿不出更好的东西来招待单桥。 “哥。”奶茶太烫,叶小船没直接递给单桥,而是放在桌上,“冷了你尝尝吧,很好喝。” 单桥没说喝还是不喝,只道:“坐。” 重逢之后,叶小船第一次坐在单桥身边。 一时谁都没有说话。 叶小船其实有很多话想对单桥说,但也不知是气氛不对,还是别的什么,硬是说不出口。 不久推车经过,有矿泉水也有酒,叶小船生怕单桥叫停,但单桥只是看了一眼。 奶茶终于凉了,叶小船碰了碰单桥,“哥,你喝吗?” 这一声几乎有些低声下气了。 单桥拿过,只喝了一口就微皱起眉,“太甜。” 叶小船忽然松一口气。 就在刚才,他还在担心单桥会直接说“不喝”。 “没事没事,留着我喝,你喝这个吧,这个不甜。”叶小船翻出一瓶矿泉水,放在单桥怀里,又将奶茶拿到自己手上。 单桥看了看奶茶,欲言又止。 “我去抽根烟。”叶小船站起来,拿着奶茶快速走去吸烟处。 单桥低眼,将落在床上的烟盒捡起,放在塑料口袋里。 叶小船站在吞云吐雾的粗汉子们中间,含着单桥碰过的吸管,双眼直勾勾看着车窗外,耳根与脖颈都红得厉害。 喝个奶茶而已,他其实不用躲到吸烟处来,可当着单桥的面咬吸管,似乎有些过分。 路途漫长,到了晚上的饭点,叶小船已经很饿了。 泡方便面的人很多,热水箱的开水供应不及,叶小船跑去看了两回,都没有烧开。 单桥说:“去餐车吃。” 叶小船惊讶,“可我买了方便面。” 他坐了这么多趟火车,从来没有去过餐车,连推车上的盒饭都没有买过。要么吃方便面,要么啃馒头。 因为火车上的饭太贵,他舍不得。 正说着,一辆载着盒饭的推车过来了,单桥抬手一护,将还站在过道上的叶小船拉到自己身边。 “盒饭盒饭,一份二十!” 一些乘客掏钱买饭,叶小船闻到香味,馋得咽了口唾沫。 “哥,要不就在这儿买吧。你买一盒,我等有开水了再去泡面。” 单桥说:“这里摆不开。” 叶小船一时没明白什么摆不开。 “两份盒饭摆不开。”单桥已经拿好手机和钱包,“走吧。” 叶小船说:“我吃方便面就好。” 大姐又说话了,“你这小伙子,你哥说去餐车就去呗,吃什么方便面。方便面吃多了不好。” 叶小船脑子都快发热了,懵懵懂懂跟着单桥去到餐车,局促地坐下。单桥点了三个菜一个汤,花了八十多块钱。 叶小船心里想着这也太贵了,单桥沉声说:“餐车人多座位少,赶紧吃。” 叶小船以前老听别人说火车上的东西又贵又难吃,可真吃到了,却觉得味道很好。 起码比方便面和馒头好吃。 单桥还保持着军人的作风,吃饭特别快。叶小船见他要去盛饭,立即站起来,“哥,我帮你。” 单桥看着伸到眼前的一双手,顿了几秒。 这几秒对叶小船来说很难熬。 他不知道单桥会不会起身道:“我自己舀。” 不过单桥最终还是将碗交给了他,“谢谢。” 卧铺车厢熄灯之后,硬座和无座的乘客就不能逗留了。叶小船已经在卧铺待了大半天,明白不该再打搅单桥,还未等到熄灯就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准备回硬座车厢。 但单桥跟他要了他的无座票,将他按到下铺上。 “哥?”叶小船愣了,不知道他哥是什么意思。 “今晚你睡这儿。”单桥说。 第10章 他哥给他承诺了“以后” 在火车上,很少有人能够睡好。有一张床的意义不在于睡觉,而是在拥挤的车厢里有一处不被人推挤的地方。 叶小船躺在他哥让给他的铺上,双眼睁得老大,直溜溜盯着中铺的床板,双手平放在胸口,手掌随着心跳而鼓动。 已经熄灯了,车厢里却并不安静,有人开着手机的外放看电视剧,有人焦急地哄哭闹的小孩,有人不停在走廊上走来走去。 可叶小船只听得见自己轰隆隆的心跳声。 单桥让他睡在这里,他第一反应当然是拒绝。单桥却拿着他的无座票,左手很轻地在他肩上拍了拍,“别犟。” 说完就转身走了。 单桥是那种很沉的声线,叶小船怔在床边,过了好几秒才冲到走廊上。 单桥已经不在这节车厢里了。 就在这时,卧铺车厢熄灯,周围忽然变得漆黑。 叶小船几乎是以恍惚的状态回到床上,翻来覆去,最终躺成了现在的姿势。 单桥站在两节硬座车厢中间的连接处。 今天是发车的第一夜,车上人特别多,暂时还补不到票,单桥便和别的没买到票的乘客一起靠在厢壁上。 不熄灯的硬座车厢,一到晚上就成为“人间一景”。 买到票的在座位上睡得东倒西歪,没买到票的钻到座位底下桌子底下,脸贴着玻璃,抱着自己的行李包,和同伴站着相互依偎……也许底层人就是这么擅长将自己搓圆捏扁,困得睁不开眼时,别说是座位底下,就是臭味熏天的厕所、陌生人的裤裆底下,也是能睡的。 单桥没睡,甚至没有坐下。在一帮橡皮泥一般的乘客里,他显得格外突出,一眼就能被看到。 半夜,叶小船在翻了无数个身后,终于穿过节节卧铺车厢,向硬座车厢摸去。 “哥。”后半夜,人困马乏,叶小船压低声音道。 单桥正闭目养神,闻声掀开眼皮,眼底是浓重的倦意。 叶小船又内疚又心痛,“哥,我睡好了,你回去睡吧。” 说着,他伸出手,想拉单桥。 单桥很自然地避开,看一眼时间,“回去。” 叶小船已经来了,又怎么会再回去,“哥,我真的睡好了。” “我白天睡。”单桥再次闭上眼,“白天就换回来。” 叶小船还想坚持,单桥慢声说:“上火车之前,你说你不会给我添麻烦。” 叶小船一惊,一下子懂了,单桥这是已经不耐烦。 他抿一下唇,“那我回去。天一亮我就来换你。” “等一下。”单桥忽然道:“身份证带在身上吗?” “在。” “给我。” 叶小船一个人漂泊了五个年头,吃过无数与钱相关的亏,十六岁之前力气太小,赚来的血汗钱被偷被抢,抢不过,追不回,还得挨揍。 所以叶小船像大多数穷人一样,对钱、银行卡、身份证看得特别紧,从来都是贴身放,谁也不给。 可刚才,单桥找他要身份证,他是想都没有想就给了。 走在回卧铺车厢的路上,才明白单桥是打算用他的身份证给他补票。 不管是补票还是别的,他都相信单桥。 这种有一个人可以相信的感觉太陌生,太久违,又太美好。叶小船回到床上,一丝一丝地品着这种滋味,觉得比喝过的所有奶茶加起来还甜。 也不知是不是被这一味甜熏晕了脑子,他蜷缩在床上,竟是渐渐有了睡意。 难熬的长夜终于过去,天亮之时,火车经过一个大站,乘客下了很大一波。 单桥走去乘务室,问是否有空出来的座位。 乘务员一查,笑道:“你运气好,才空出来一个硬卧,还有三个硬座。补卧还是座?” 旅程已经过去三分之一,单桥拿出钱包,“硬卧。” 叶小船醒过来时,车厢广播已经在放音乐了。他立马跳起来,暗骂自己睡得太沉,穿上鞋就想去找单桥,经过洗漱池才想起自己没洗脸,也没漱口。 不想被单桥觉得不爱干净,他只得跑回去拿牙刷牙膏香皂,心急火燎将自己收拾好,赶到硬座车厢时,却哪里都找不到单桥了。 “哥?”有一瞬,叶小船浑身发冷,心脏和从心脏泵出来的血都像是被冻住了。 单桥消失了,他找了五年的哥哥又离他而去。 相逢是假的,共享的一盒奶茶也是假的。 叶小船急急向卧铺跑去,最害怕的是在床铺底下找不到单桥的行李包。 “哎呀,你怎么啦?脸色这么难看,是不是生病了?”见叶小船冲进来就跪在床边,对面铺的大姐吓了一跳。 叶小船将床下的行李包拿出来,紧而又紧地抱在怀里。 眼泪啪一声砸在手背上,恐惧却因这一声慢慢褪去。 我他妈蠢蛋! 他在心里骂自己。 哥一定是补到票了,在哪个车厢休息。 强烈的恐惧就像盛夏的飓风,消失之后会留下一片狼藉。 叶小船坐在床上,花了不短的时间,才彻底平复下来。 放着早餐的推车过来了,叶小船买了一份。 这是他无数次火车旅途中,头一次自己掏钱买火车上的食物。 大姐笑:“饿啦?” 叶小船摇头,“给我哥买。” 单桥在哪节车厢,叶小船根本不知道。但火车就那么点儿长,他不怕找不到。 茫茫人海都找过了,一辆火车算得了什么。 从卧铺到硬座,又从硬座到卧铺,手里的稀饭已经凉了,包子也没了温度,叶小船终于在12号车厢里找到了他的哥哥。 单桥补到的票是下铺,此时正面朝里睡觉。 叶小船唇角止不住上扬,想坐在床边,又怕吵醒单桥,最后只好坐在过道的贴墙椅上,目不转睛地看着单桥。 车厢里有孩子哭泣,单桥醒了。 “哥!”叶小船一步就跨过去,“我请你吃早饭吧。” 此时已经接近十一点,再过一会儿,就该供应午饭了。 单桥也不知道睡好没睡好,沉沉的目光落在叶小船脸上。 单桥十多岁时眼眸就很深,眸中大多数时候看不出情绪,总是平静无波,可大约是因为这双眼太过深邃,所以他的视线在一个人脸上长时间停留时,眼神就显得特别认真,特别专注。 叶小船被看得心头发麻,“哥?” “你怎么找到这儿?”单桥终于别开视线,从床上起来,看样子是要去洗漱。 叶小船就跟着,想显摆自己找人的本事。 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单桥洗完脸后将身份证还给叶小船,“车票给乘务员了,你要困就去睡会儿。” 叶小船猛地意识到,自己该给单桥钱。 从大石镇到远城,下铺硬卧票四百多一张,中途补票的话,也起码三百了。叶小船不愿意让单桥花这个钱,接过身份证就去摸钱包。 单桥说:“算了。” 叶小船急道:“这怎么能算?” 单桥说:“以后再说。” 就这么一句话,把叶小船堵住了。 以后再说。 说不说不是关键,关键是以后。 叶小船单方面认定,他哥给他承诺了“以后”。 旅途的第三天,正点到达远城的时间是下午六点,可途中不停错车让车,广播里说晚上十一点才能到站。 叶小船一点儿都不急。 火车已经进入辽阔的西北了,在大站丹庄市火车站停靠半个小时。很多乘客都下车活动手脚,单桥难得主动与叶小船搭了句腔,“下去走走。” 西北的空气特别干燥,叶小船总觉得这儿的风都带着沙子的味道。 站台上来来往往全是人,火车站的工作人员推着小车卖零食,玉米和烤肠的香味驱散了沙子味。 叶小船嗅了嗅,倒不是馋,只是觉得这味儿比沙子味闻着舒服。 他并不知道,自己这模样实在是很像一只饿着肚子的流浪狗。 单桥买来玉米和烤肠。 叶小船既尴尬,心里又满胀得慌。 单桥说:“你以前就喜欢吃烤肠。” 单桥说的是小时候的事。 叶小船上小学时,兜里没钱,看着学校门口的烤肠悄悄流哈喇子,却没跟任何人说。 这情形被单桥的同学看到了,嘻嘻哈哈告诉单桥,说天天跟着你的那小崽儿盯着烤肠流口水呢。 后来单桥难得和叶小船一同回家,路上给叶小船买了一串烤肠。 叶小船没想到单桥会突然提起这事。 更没想到单桥还记得。 一时间,几乎所有情绪都在胸中炸开,前一日在洗漱池边未能说出的话又到了嘴边,并且再也关不住。 “哥,你退伍时在这个火车站中转过吗?” “中转过。” “我不知道你是夏天退伍。”叶小船的眼睛雪亮,“不然我应该能在这里等到你。” 单桥微蹙起眉,“你在这里等过我?” “嗯。从我离开大石镇那一年起,每年退伍季,我都在这里。”叶小船深吸一口气,已经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我很擅长寻找,也很擅长等待。” 单桥是逆光站着的,眉眼几乎全在阴影里。 叶小船说完就手足无措起来,拿起玉米一口接着一口啃。 单桥到底什么都没说,原地站了一会儿,回到车厢中。 两个卧铺在不同的车厢,之前不睡觉时,叶小船都待在单桥的车厢里,这次却为那不该说的话而忐忑,回了自己的车厢。 夜里十一点,火车终于抵达远城,叶小船以最快的速度收拾好行李,打算等火车一开门,就冲出去。 单桥不一定等他,他一定会等单桥。 可原计划打开的车门突然又说不开了,乘客必须去车厢另一头的车门。叶小船站在最贴近车门的地方,这一换,就成了排在末尾的人。 前面有老人,有带孩子的女人,有小孩,他没办法靠蛮力去挤,等到从车里下来,全车的人几乎都下光了。 他着急地四处张望,涌向出站口的人潮中,根本没有单桥。 “在这儿。” 身后传来熟悉的,将他的惊慌尽数瓦解的声音。 他转过身,看到单桥正站在不远处,提着行李包,等着他。 第11章 我是我,你是你 四年前,“有海”还只是个刚被单桥买下来的破旧小院,没有花园和菜园,更别说葡萄架和葡萄架下的长木桌。 院子里有一栋待拆的木楼,单桥打算在那儿盖供客人居住的正规楼房。 像远城这种小地方,半夜街上几乎看不到人,也没有出租车。单桥离开时将摩托停在火车站,回来时却多了个叶小船。 叶小船第一次来远城,闻着这座城市陌生的气息,被单桥带到了家里。 那是一栋有些年头的居民楼,一室一厅,没怎么装修,只比大石镇的筒子楼条件好一些。 叶小船这一趟可谓匆忙到了极点,飞机转大巴赶到大石镇,没待几小时又上了开往西北的火车。三天下来,他悄悄闻了闻自己,已经臭了。 “去洗澡。”单桥扔来一条宽大干燥的毛巾,指了指卫生间的方向。 叶小船有些汗颜,猜他哥已经闻到他身上的味道了。 “左边热水,右边凉水。”单桥转过身去,弯腰整理行李包里的东西。 “好。”叶小船赶紧走进卫生间,将自己从头清洗到脚。 常年在外打工让他养成了一个习惯——不管天热还是天冷,有热水时一定要用热水,越烫越好。 这就跟穷人吃了上顿不知道有没有下顿一个道理。 他不知道下一次洗澡时,还用不用得上热水,所以有热水时一定要洗个爽。 卫生间里摆着的是很普通的洗发水和香皂,硬要说特别的话,是它们的气味都很淡。叶小船这个人俗气,喜欢浓烈的气味,好像只有最艳最烈的香气,才能遮盖住他每天干活浸出的满身汗味。 单桥的香皂气味太淡,叶小船抹了好几回,终于确定没有汗味了,才忽然意识到,水已经凉了下来。 热水器是烧电的,单桥刚才只烧了一会儿,本来热水就不多,这下被他全糟蹋完了。 “哥。”叶小船围着浴巾从卫生间钻出来,十八岁的男孩,身上有好几道重叠在一起的伤。 他没好意思靠得太近,站在墙边像做了错事的孩子,“哥,对不起,我把热水用完了。” “没事。”单桥的视线在他伤痕累累的身上扫过,“这个天气,洗凉水也行。” 卧室只有一张床,叶小船观察过了,床不小,睡两个男人没有问题。 但他不至于寄住在单桥家里,还去占单桥的床。 单桥洗完澡出来时,叶小船已经坐在沙发上了,“哥,我就住几天,明天天亮我就出去找工作。你放心,我有经验,肯定很快就能找到工作和住处,到时候我就搬出去。” 单桥上半身丨裸丨着,正在用毛巾擦头发,含糊地“嗯”了一声,从卧室拿来一条薄被扔在沙发上。 家里到底比火车上舒适,叶小船睡得踏实,醒得也早,见卧室没有动静,就蹑手蹑脚走去厨房。 单桥起来时,叶小船已经用唯一的食材——鸡蛋——做好了早餐。 “哥,我等会儿出去找工作。”叶小船说:“我想过了,远城是座旅游城市,餐饮、旅馆这方面的机会肯定不少。” 他说这么多,还竭力让自己显得充满自信,不过是想让单桥觉得他不是一个累赘。 单桥只道:“你自己看着办。” 来到远城的第三天,叶小船就在一个工地找到了工作。 此时正是盛夏最热的日子,而西北的夏天远比叶小船工作过的其他地方可怖。 单桥已经着手整修买来的院子,平时不怎么回家。叶小船不知道单桥在干什么,也不敢贸然问,只想赶紧安定下来,别的事以后再说。 叶小船特别喜欢“以后”,也特别喜欢“以后再说”。 单桥给了他一把钥匙,他将钥匙用绳子串起来,挂在脖子上。 这年头,小学生都不会把钥匙往脖子上挂了。但叶小船觉得这玩意儿很珍贵,必须贴身挂着。 因为天气太热,工地白天停工了,叶小船每天晚上上班,和单桥的作息时间完全错开。 两人几乎见不到面。 半个月后,单桥接到叶小船的电话,电话那头却不是叶小船。 “哥,你是小船的哥吗?”周昊粗着嗓门儿叫唤,“小船中暑了,麻烦你来带他回去。” 叶小船觉得自己没出息极了,以前在那么多工地工作过,四十度的天不也干得好好的?怎么来到远城后却跟水土不服似的,被太阳一晒就能中暑。 这两天夜班又换成了白班,大约是习惯了夜班的温度,这一换回来,他就感到难受,强撑着捱到中午,终于没能捱过去。 单桥赶到时,叶小船还没被送去医院,奄奄一息地躺在遮阴棚里,脑袋上不知被谁丢了个冰袋。 “你就是小船的哥?”周昊那时也还没当司机,和叶小船就是在工地上认识的,后来成了好哥们儿,“你弟看着快死了。” 叶小船模糊感觉到单桥来了,喉咙挤出几个音节。 单桥说了什么他听不清,没多久彻底晕了过去,醒来时就已经在家里了。 家里开着空调,而他躺在卧室那张觊觎了很久的床上。 也许是命贱,中了这么严重的一场暑,叶小船当天晚上就基本恢复了。 仗着自己是个病人,他小心地问:“哥,你在外面做什么啊?” 单桥也许本就没打算隐瞒,“建旅舍。” “什么?”叶小船还不知道“有海”的事,“你要建旅舍?” “已经在建了。” 叶小船一下子站起来,“修房子么?我会!” 农村里盖房子,都是临时雇一批人自己干。远城虽不是农村,但自家小院子盖楼房也是这种操作。 单桥去大石镇之前就雇好了人,现在已经动工了。 三层以内的房子都好盖,顶多到秋天,房子就能建好。 单桥难得地笑了笑,“你都中暑了。” 叶小船恨不得当即拍出自己的盖房简历,“我休息一晚就好了!哥,你在那儿建旅舍?” 单桥带叶小船去了“有海”。 工人们热火朝天地盖着房。叶小船立即心潮澎湃,抄起工具就凑上去。 叶小船一直觉得,在“有海”盖房的日子,他过得特别开心,是在远城四年里最无忧无虑的日子。 他和单桥每天一起出门,一同回家,中午和傍晚单桥做一大桌菜,他抢着吃。 他还跟别的工人一样,在单桥手上领工钱。 时光向前,叶小船跟别人打听过了,青年旅舍都请义工,他打算等房子盖好了,就跟单桥说——哥,我来给你当义工,不要工资,管吃管住就好。 可单桥却拒绝了。 秋天,“有海”的牌子已经挂在小巷外,花园里有了花,菜园里有了菜。叶小船不解,“哥,为什么啊?你不是在招义工吗?” 单桥在已具雏形的葡萄架下抽烟,那烟头的火星烫在叶小船眼底。 “你是想当义工,还是想一直跟着我?”单桥平静地问。 叶小船定在原地,血液鼓噪出阵阵麻意。 许久,麻变成了痛。 叶小船像从梦中惊醒一般,意识到他哥根本不需要他。 让他帮忙盖房,是因为外面的工地劳动负荷太高,而他又中了暑,在这儿盖房,没那么辛苦,工钱也不少。 他哥并不是需要他在盖房上的“才华”,只是换个方式帮助他。 他还是像小时候一样,不被单桥所需要。 如今房子盖完,夏天也已结束,他得到了在陌生城市的喘息之机。对单桥而言,能做的都做了,该照顾的都照顾到了,是时候将他从自己身边赶走了。 “哥,我不能跟着你吗?”叶小船紧握着拳头,眼中的凶悍渐渐被委屈替代。 “我习惯一个人。”单桥眯眼看着远处,“你跟我来远城,挺好。有什么需要,我能照应你。但我是我,你是你,没必要牵扯在一起。” 即便是现在想来,叶小船也觉得单桥这一席话说得太残酷了。 单桥难得说这么多话,竟然就是为了告诉他——我是我,你是你,我们没必要牵扯在一起。 叶小船很久都没说出话,用尽全力才挤出一个笑,“好,哥,我不当义工,我这就去找房子。” 这话本是想让单桥宽心,但真说出来,听着却有几分赌气的意思。 单桥没什么表情地看了看叶小船,少倾,转身道:“嗯。” 叶小船搬了出来,和周昊一起租了个房子。 远城旅游的旺季在夏季和秋季,那时正好是秋季。叶小船不懂旅游,周昊却在远城混了好几年,跟他说,咱们可以去搞辆车,当包车司机,干半年的活儿,赚全年的钱,到了淡季咱们再去工地上混,赚两份钱! 叶小船细细一打听,得知包车司机都是去各个酒店、旅舍拉客,顿时跟抓住了救命稻草似的,“行,就去当包车司机!” 单桥不让叶小船当义工,并且说清楚了互不牵扯,可叶小船开着和周昊一同租的车来“有海”拉客时,单桥除了“注意安全”,也没说别的。 叶小船开了两年车,攒够钱买了辆二手桑塔纳。周昊谈了个女朋友,女朋友家里支援了一笔钱,周昊也有了属于自己的车。 兄弟有了女朋友,再住在一起就不方便了,叶小船主动从合租的房子里搬出来,找不到便宜的独租房,只得住进铁皮屋里。 往后两年,叶小船摸着良心说,他哥对他其实挺好,“有海”的葡萄架下,总有他的位置,他偶尔生个病,单桥会丢给他药,他特别想吃单桥做的菜时,只要厚着脸皮守在“有海”,总会吃到。 但这也就到头了。 他哥对他没那个意思,也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他哥没让他滚出远城,就已经是念着幼时的情分了。 叶小船有时自己都想,被一个同性惦记着,真挺恶心。 过去的画面换成医院的走廊,叶小船摸着手上输液的针头,想起自己本来在琢磨钱怎么办。 他辛辛苦苦打拼四年,尤其是有了自己的车后,其实攒下了一笔钱。 他住铁皮屋,吃喝都是草草解决,就是为了多攒钱,有钱才踏实,才有底气。 可三个月前,叶高飞病重,急需救命钱,叶家已经到了砸锅卖铁的地步,龚彩从叶高飞那里找到他的号码,求他帮帮叶高飞。 他其实完全可以见死不救,对龚彩叶勇二人,他恨不得杀之而后快。 可叶高飞…… 若问他这二十二年的人生在哪里获得过温暖,他只能想起三个人——玉霞,单桥,叶高飞。 他有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哥,还有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弟。 他弟快死了,他舍不得。 留下仅供生活的钱,叶小船将自己四年来的积蓄全汇了过去。 我有车,他那时想,钱而已,再赚就是。 第12章 我不可能不管你 暴雨令远城南线和东线的道路出现几处滑坡,部队正在加紧抢修。计划去东、南两个方向游玩的旅客不得不改变行程,有的临时决定去西线和北线,有的打算在“有海”休整一天,明天看情况再做决定。 所以院子难得在下午就热闹起来。 单桥拿着工具箱站在楼梯上修理被风刮坏的窗户,小猪靠着一张嘴,竟然忽悠了好几位男生和他一起整理受了蹂躏的花园和菜园。一群人忙活了几小时,不仅将院子恢复了原貌,还把外面的小巷也打理干净了。 这帮大城市来的年轻旅客对干农活儿都挺有兴趣,压根不觉得自己是在贡献劳动力。其中有几个甚至想爬上楼梯,和单桥一起修窗户。 这事儿单桥没让人搭手,一个人利利索索就干得差不多了。 “有海”在远城地势较高的一个角,半夜下雨时水积得虽深,现在太阳一出,水就退了。而叶小船住的地方地势很低,单桥倚在楼顶的栏杆边抽了会儿烟,打算再去铁皮屋看看。 夜里没什么光,单桥只觉得铁皮屋破,现下日头正盛,将铁皮屋的每一处简陋破败都照了出来。 难以想象,叶小船居然在这种地方一住经年。 一个肚大膀圆的男人正指挥工人将坏掉的屋顶掀下来,看上去应该是房东。 现场没什么作业工具,全靠工人手工操作,锤子榔头敲得震天响,空气里全是汗水与锈腥味。 单桥看了会儿,就明白叶小船这是让人给坑了。 房东根本不是正经房东,就隔壁一条巷子里五金店的老板,随便在这儿占块地,随便搞个违建,仗着太偏僻城管都懒得进来,将房子租给叶小船这样急于找到便宜房子的人。 叶小船也许不知道,他自个儿弄几块铁皮就能在这里盖房,还以为200块钱拿下整租是件多划得来的事。 房东瞧见单桥,喊:“你住这儿?我咋没见过你呢?” 单桥上前,“这房子租金还剩几个月?” 房东说:“哟,你是小叶哪位?” 单桥说:“他哥。” “哎!那正好!”房东是本地人,在这方不大的地盘上混了半辈子,油头滑脑,骗起外地人来相当有底气,“你看这屋顶不是坏了吗?门窗也都裂了。昨晚一下雨,我就知道糟了,房子肯定保不住。今儿一看,果然!不过你放心,这我都修得差不多了。你弟也在我这儿住两年了,我给你算个折扣,就收一千块吧。” 单桥睨着房东,“一千?” 房东大手一挥,“这等于重盖呢!别人我收他三千不止。你帮你弟把钱交了,今晚就可以住,保证不漏风不漏雨,嫌热的话,我还可以搬个摇头扇来……” 单桥冷声嗤笑。 房东后面的话没说完。单桥这种气场的外地人他是头一回遇到,莫名就有些怵。 “你在这儿搞违建出租,房子被风雨刮坏了,你还让租户掏钱?”单桥说。 被指出是违建,房东脸立马挂不住了,开口就想爆粗,被单桥眼神一扫,立即将脏字连同唾沫一起咽下去。 “叶小船不住了。”单桥说:“租金还剩几个月?” 房东一听这是来索要租金的,气势立即起来,“签合同时就说好了,租金押金概不退还!” 单桥说:“你这违建能有什么合同?” 房东急了:“你!” 在这一片儿混的,没多少人有正经工作。坑蒙拐骗的,收保护费卖女人的,卖药ke丨药的,简直数不胜数。就单桥和房东说话这会儿工夫,周围已经围了不少看热闹的人。 单桥不想为了一间破屋的租金动手,没那个必要。 他拿出手机,“不愿意退也行,让城建来看看,你这房子该不该拆。” 半小时后,房东心不甘情不愿将一个信封交给单桥,里面装着一千块——是叶小船预交的四个月租金,和两百元押金。 叶小船个人物品少得可怜,单桥进屋整理了一会儿,就全部塞进两个带来的提包里。 将东西都扔进车里时,单桥有些心烦地怔了片刻。 四年前是他对叶小船说,我们没必要牵扯在一起。 因为这句话,叶小船不久就搬了出去。 现在一场暴雨,他才知道叶小船住在这种地方。 未跟叶小船打招呼,就给叶小船退了房。没了房,这孩子出院后暂时只能跟在自己身边。 亲手推远的人,现在又亲手拽了回来。 单桥虚目看着渐红的斜阳,说不上是什么滋味。 早上在医院,叶小船说到钱时很亢奋,那意思是钱的问题完全不用操心,他叶小船有的是钱,过阵子再买一辆车都行。 但他一听就明白,叶小船现在特别差钱。 在远城,只要有自己的车,当包车司机其实很赚,尤其是这两年,西部游渐渐火起来,游人越来越多,像叶小船这样没命地干,住在这么便宜简陋的地方,肯定能攒下一笔不低的存款。 他很少关心叶小船,但叶小船是个什么样的人,他清楚。 叶小船绝不会大手大脚花钱。 可叶小船那大费力气掩饰的窘迫却是真实的——叶小船真的缺钱。 这事很容易琢磨,单桥修窗户时就想明白了,一定是叶高飞出了事,叶小船把辛苦攒下来的钱全给叶家寄去了。 单桥想起叶小船十三岁时被打得半死的样子,当时叶家那么多人,只有哭天抢地的叶高飞在意叶小船死活。 单桥叹了口气,将信封扔在副驾上,开车时给大石镇的熟人打了个电话,拜托对方打听叶家的事。 那边很快来了消息,说叶家那病怏怏的小儿子前阵子突然发病,镇医院救不了,一家人都去市里了,也不知道救没救活,反正再也没回来。 单桥略皱起眉,挂断电话时正好经过市人民医院。 阿贵闲不住,叶小船让他别来,他还是准点跑来给叶小船送饭。 中午那会儿,叶小船情绪激动,现在想了一下午,已经平静下去。 现在最重要的事是想办法挣钱,找周昊借车开其实不现实,那车不是周昊一个人的,周昊女朋友有时也要开。叶小船最烦麻烦别人,思来想去,决定出院之后像以前一样租车开,等秋天过了,游客没了,再去工地上干干老本行。 这样来钱很慢,租车等于得被车主压榨一道,而冬天招工的工地本来就少。 可他没别的办法,总不能向单桥伸手要钱。 单桥又不欠他。 他不想让单桥看不起,更不想听单桥再说出“我是我,你是我,没必要牵扯在一起”这种话。 这四年来,他每次想到这句话,想到单桥说这句话时的眼神,心窝子就跟被狠狠踩踏一般痛。 阿贵好像困了,坐在床尾打瞌睡。 叶小船自己去水池将碗洗干净,转身往病房里走,却忽然看到单桥。 叶小船愣了。 单桥好像总是这样,在他特别想念的时候消失,在他哄好自己,或者意想不到的时候出现。 “哥。”叶小船走了过去。 单桥将信封往前一递。 “这是什么?”叶小船打开一看,连忙把信封往单桥怀里塞,“你给我钱做什么?” 单桥不接,“本来就是你的钱。” 叶小船实在想不起,自己什么时候在单桥那儿存了一信封钱。 “租金和押金房东退了。”单桥说:“收好。” 叶小船反应过来了,“哥,你帮我把房退了?” “嗯。” “那……那我出院后住哪儿?” “百叶小区,旅舍,你自己挑。” 百叶小区就是单桥那套一室一厅所在的老居民区,叶小船在那儿洗过澡,做过饭,打扫过清洁,躺过沙发,也睡过卧室的大床。 那里有他和单桥一同生活的记忆。 这与在旅舍一起吃饭睡觉不一样。旅舍有外人,而百叶的一室一厅,只有他和他哥。 但现在并不是缅怀过往的时候,叶小船一度认为自己听错了。 “你让我和你一起住?” 阿贵瞌睡醒了,从病房里伸了个脑袋出来。 单桥目光在叶小船脸上停驻片刻,转身道:“跟我来。” 住院部的露台不是谁都能去,只有家属在场时,病者伤者可以上去走走。 远城没有高楼大厦,露台已经算挺高的地方,一眼望出去,视野相当广阔。 单桥问:“你的积蓄,全都打给叶家了?” 这事叶小船没跟任何人提起过,突然被问到,只觉得惊讶,“哥,你怎么知道?” 单桥没解释,“上午你输液那会儿,医生找过我。说你这次身上的伤没大碍,但如果近期内再发生昨天那种情况,头部可能会留下后遗症。” 叶小船低下头,下意识想辩驳,想证明自己很健康,完全不用担心,可心里又有一股力,默不作声地拉了他一下。 他太渴望单桥的关心了。 单桥始终没看叶小船,“出院之后,别急于找工作,休养一段时间。” 叶小船紧紧拽着病号服的裤子,觉得好像做梦一样,“我可以在你身边休息?” 单桥这才回过头来,眼眸在黑夜下更加沉肃,全是叶小船看不懂的情绪。 又或者,那里面其实根本没有情绪。 单桥的语气里仿佛带着沉沉的叹息:“你跟着我,我不可能不管你。” 第13章 别离开我 叶小船在医院住满了日子,出院时远城突然降了一次温。 降温其实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但叶小船活得糙,一年四季衣服没多少件,要么是夏天的T恤,要么是冬天的棉服羽绒服,恁是没有这降温天能穿的衣服。 往年遇到这种天气,他都是穿着T恤硬扛,懒得添置新衣,反正过两天要么气温回升,要么就进入秋天的节奏,那时候就得穿厚衣了。 西北夏天特别热,但一到了秋天,气温就直线下降,有时国庆节刚过,雪就飘下来了。 铁皮屋没了,叶小船跟着单桥回“有海”。 “有海”是他自己选的。 其实“有海”和百叶小区,叶小船更想住在百叶小区。可百叶小区毕竟更加私密,他担心单桥不愿意让他住哪儿。 “有海”就不一样了,旅客那么多,他混在里面,还能和小猪、阿贵一起做事。 虽然他并不喜欢那俩义工。 上次那帮醉汉们住的房间一间已经有了新的住客,另一间一直空着。 叶小船出院了就一个人住在那里。三架上下铺,却只睡他一个人。 单桥接他回来的那天,他其实想跟单桥说——哥,你让我睡楼顶吧,我打地铺,不会影响你。 单桥却将他带到客房,那儿已经放着他那些从铁皮屋“抢救”出来的行李。 他以为单桥的意思是让他和客人一块儿住。 “你自己住。”单桥说:“客人不住这里。” 六张铺就是六份床位费,现在是旺季,全城的房费、床位费都涨了,按一张床80元算,一天就是480元,十天就是4800元! 叶小船赶忙在心里算了一笔账,赶在单桥转身离开之前扯住单桥的手腕,“哥,没必要,我占一张床已经够浪费的了。我睡6号铺,那铺对着门,又是上铺,客人都不喜欢。其余铺还是挂出去,让客人来住吧。” 单桥将手腕从他手里抽出来,“你不用操心房费,安心住。” 住是住下了,叶小船却不可能安心。 他哥是为了他好,让他在一个不受打搅的环境里养伤。一想到这,叶小船胸腔那一块儿就胀得发麻。 可一想到自己每住一天,就要让单桥损失至少480元——旺季床位费每天都在涨——叶小船又觉得很郁闷。 所以只能跟小猪、阿贵抢着干活,每天醒得比小猪还早,不仅一手包办了所有客房的清洁工作,早晨还抢着去菜市场买菜。 小猪怕冷,一降温就把稍厚的衣服穿上了。 西北早晨气温很低,说话都带着白气。 叶小船仍是T恤加牛仔裤,跳上三轮车就准备出发,小猪傻眼,“小船,你不冷吗?” 叶小船当然冷,可他没有小猪那种厚薄正好的衣服。 “走了。”懒得跟小猪解释,叶小船一踩油门,将三轮车开出了摩托的气势。 晚上,叶小船照例赶在单桥回来之前去楼顶给单桥收拾房间。单桥掀开门帘时,叶小船正在点蚊香。 叶小船一直觉得蚊香都有毒,最好是能在睡觉前点着,将蚊子都晕死,睡觉时就灭掉。 单桥今天得知一个消息,叶高飞已经过世了。 叶高飞小时候就体弱多病,肾的问题尤为严重,前阵子龚彩向叶小船要钱时,叶高飞确实在市里的医院接受治疗。 但那时就快不行了。 钱只是续命,不能救命。 叶小船打去的钱,只有很小一部分用于叶高飞的治疗。不久,龚彩和叶勇就放弃了。 剩下的钱,叶家并没有还给叶小船,也没有告诉叶小船叶高飞已离世。 单桥对叶高飞并无任何感情,只是觉得这刚满十八岁的小孩很可怜。 叶小船转过身,冲单桥笑,“哥,你回来了。” 单桥是打算告诉叶小船的,此时注意力却落在叶小船那件单薄的T恤上。 “你不冷?” 叶小船怔了下,类似的话他上午也听到过一次,是小猪说的。 “还好。”他说,“不是很冷,等会儿就回屋盖被子了。” 拿回租金和押金那天,单桥帮叶小船收拾过铁皮屋里的个人物品,其中就包括衣服。 一共就那么几件。 单桥将叶小船拨开,拿出一件黑色的加绒外套丢给叶小船,“早晚冷,别感冒。” 衣服是洗过的,上面有很浅的洗衣粉味。叶小船将衣服抱在怀里,还未穿就觉得温暖,“谢谢哥!” “嗯。”单桥也不提让他多买点儿衣服这种话,问:“这几天头还痛吗?” 叶小船对疼痛很不敏感,摇头,“好得差不多了。降温之后北线西线的森林一黄,就该赏秋了。哥,我联系到一家旅游车行,过两天就可以带客了。” 单桥靠在桌沿,看着叶小船,没说话。 叶小船摸不清单桥在想什么,被这么看着,难免心慌。 “有件事我得告诉你。”单桥觉得屋里有些闷,于是走了出去。 叶小船赶紧跟上。 天已经黑了,空气冷飕飕的。叶小船将外套穿上,拉链拉到顶,遮住了他下半张脸。 他喜欢这样,因为呼吸里有他哥的气息。 单桥沉默很久,才道:“叶高飞已经去世了。” 叶小船顷刻间睁大双眼,瞳孔却渐渐缩小。 衣服大了一号,而他因为受伤,本来就痩了一圈,此时被衣服裹着,显得格外茫然。 可他的站姿仍然是笔挺的,笔挺得近乎僵硬。 “你上次汇过去的钱,现在大部分在叶勇和龚彩手上。”单桥平铺直叙的语气分外残忍,“他们没有通知你,应该是打算扣下那笔钱,让你误认为你弟还活着,将来再从你这里讨要一笔‘医药费’。” 叶小船缓缓低下头,肩膀很轻地颤抖。 单桥没有立即往下说,转过身,背对着他,独自看向小城夜晚寥落的灯火。 叶小船并没有哭,片刻,单桥却听见身后传来一声低沉的叹息。 “其实我知道。”叶小船声音压得很低,带着几分颤意,“他小时候就总是生病,镇里医疗条件不好,上外面的大医院不仅要花很多钱,还要找关系。关系和钱,叶家都缺。那女人就给他用偏方,把肝肾都损坏了。上次他们找我,我就有预感。” 单桥安静地听着。 叶小船的头埋得更低,声音也沙哑起来,“钱打过去,我就再没有问过。因为我……我不敢问。我猜到他可能挺不过去了。这么多年,他活得很辛苦。” “不问的话,我就不用知道他已经不在了。”叶小船忽然扬起头,长叹一声,“反正我们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面了。不知道他走了,我就能一直相信——我还有个弟弟。” 单桥蹙着眉,黑夜落在眸子里。 须臾,叶小船泛红的双眼终于湿了,一行眼泪顺着瘦削的脸颊滑落,打湿了衣领。 叶小船匆匆抬起手,想擦掉眼泪,衣袖已经到了颊边,忽又想起这是单桥的衣服。 衣袖太长,遮住了他大半手背。 他将衣袖挽起来,用手背去擦眼泪。 单桥终于走过来,伸手,揽住他的肩膀。 “抱歉。”单桥说。 大概是被这突如其来的拥抱所震撼,叶小船在短暂的一僵后,身体抖得越发厉害,悄无声息的哭泣成了抽泣,眼泪决堤,险些弄脏单桥的肩膀。 要说叶高飞与他有多亲,倒也不至于。 可真心待他的人实在是太少,他看着叶高飞出生,看着叶高飞长大,叶高飞第一次叫他“哥哥”的样子,他至今仍然记得。 他想要叶高飞活下去。叶高飞活着,这个世界上就有人还需要他。 浓烈的情绪里,叶小船仍旧保持着理智。他想要靠在单桥肩头,却明白单桥不喜欢这样。 此时此刻,他的脸也太脏了。 单桥轻轻拍着叶小船的背,薄唇抿得很紧。 他的初衷并不是让叶小船难过,也不是劝叶小船讨回那笔钱,只是想让叶小船明白,叶高飞已经不在了,将来不要上叶勇和龚彩的当。 他垂下眼,看着这个难过痛哭的小孩。 他一直将叶小船当做小孩。 手在叶小船背上一下一下地拍,单桥又说了句:“抱歉。” 叶小船双手紧紧抓着外套下摆,拳头上经络显著。 下一刻,单桥扶住叶小船的后脑,让他靠在自己肩头。 单桥身上有一股很浅的烟草香,叶小船贴在单桥肩上,眼泪全都糊在了单桥的衣服上。 单桥将他圈在怀里,一只手仍旧安抚似的拍着他的背。 “哥,我……”叶小船说不出话。 “想哭就哭出来。”单桥以一种近似温柔的声线说:“没关系。” 叶小船紧抓着下摆的手终于松了,小心地探向单桥,寻求依靠似的扯住单桥的衣角。 “我弟走了,我没有弟弟了。”叶小船声音低得几乎淹没于夜风中。 单桥没有回应,任由他靠在自己怀里。 过了很久,叶小船忽然唤道:“哥。” 单桥摸着他扎手的板寸,“嗯?” 叶小船不敢抬起头,不敢与单桥对视,他呼吸着单桥身上的烟草香,用也许只有自己才能听见的声音说:“哥,求你,别离开我。” 风更大了,裹挟着从边关吹来的沙尘。 单桥深长地吸了口气,在叶小船耳边道:“嗯。” 第14章 力塔克下雪了 气温再也没有回升,远城的秋天到了。 “有海”外面那条巷子的白杨树几乎是一夜之间全黄,漂亮至极。 叶小船成了挂靠在租车公司的包车司机,原来一趟四五天的行程跑下来能净赚两千来块,现在得给租车公司交所谓的“板子钱”,同样一趟只赚得到一千来块。 周昊看不过去,“兄弟,你这样多没意思啊,纯粹是在帮别人打工。” 叶小船心态倒还好,一边擦他那辆租来的长安欧尚,一边说:“我本来就是给别人打工。这车还成,开着比二手桑塔纳舒服。” “舒服个头啊!”周昊往轮胎上踹了一脚,“你开我的车,我不收你‘板子钱’。” 叶小船拧着毛巾抽过去,“算了吧,现在正是客流量最大的时候,你也别开一趟歇三天了,就一趟接一趟跑,赶紧把钱攒够。” 周昊脸上浮起点儿得意,嘴上却道:“嘿,我攒钱干嘛啊?” 叶小船斜他一眼,“不就讨媳妇儿吗。” 周昊这下彻底得意起来了,往叶小船肩上一拍,“你先喝我的喜酒,我再喝你的喜酒。我娃儿比你娃儿先出生,是男娃就给你娃儿当大哥,是女娃就给你娃儿当,当……” “别当了。”叶小船拉开车门,正要坐进去就被周昊拦住。 “撒手。”叶小船不耐烦地瞪了一眼。 周昊说:“每次一说生娃儿你就躲,你躲毛啊,我信你一辈子不结婚不生娃儿?” “躲个屁,跟客人约好了9点出发,这他妈都8点40了,你别挡我做生意。” “‘有海’啊?” “嗯。” “你哥……”周昊刚一出口就卡壳了,“不是我说你啊小船,你和你哥都这么单着,难不成要凑合着过一辈子啊?” 叶小船愣了下,骂道:“关你屁事。” 远城丁点儿大,叶小船将车从公司开到“有海”,不过10分钟。 这次包车的是四个小伙子,北线西线都要走,时间挺长,来回得花十一天。 二手桑塔纳报废后,叶小船还没跑过这么长的路线。 时间长说好也好,说不好也不好,好的地方在于包车费一天900块,十一天能赚9900块,一半交给公司,到手也有接近5000块,不好的地方则是长时间在路上,会疲惫,还会想家。 想家这种情绪叶小船从来不会暴露出来。昨天晚上他就将行李收拾好了,想跟单桥说两句话,然而单桥昨晚回了百叶小区,他等到半夜也没见着人。 “小船,一路顺风啊!”阿贵帮客人们将行李搬上车,往叶小船怀里塞了一口袋馕。 叶小船在远城待了四年多,也吃不惯这玩意儿,觉得干巴巴的,难以下咽。唯有单桥在番茄汤里煮的掰碎的馕,他会吃得干干净净。 已经到9点了,叶小船还站在巷口张望,结果等来等去,单桥还是没出现。 上路之前,叶小船给单桥发了条信息,“哥,我走了,十一天后才能回来。” 直到中午在路上一家馆子吃面,叶小船才收到回复。 单桥:“嗯,注意安全。” 叶小船放下筷子,去路边抽烟。 这次带的四个小伙来自南方沿海,出手挺阔绰,他说人家是小伙,其实他自己才是年纪最小的一个。 远城这边流行吃拌面,一碗面一碗浇头,吃的时候自己倒在一起搅拌,浇头分量极大,多肉多菜,等于内地城市一份小炒,面还管饱,不够随便加。四人头一回吃这种拌面,情绪相当高涨。 叶小船边抽烟边等他们,脑子一空,就想起早晨周昊说的话。 你和你哥都这么单着,难不成要凑合着过一辈子啊? 他倒是想。 虽然很自私,但他到底希望他哥这辈子都不要喜欢上谁,不要跟任何人成婚生子。 以前跟着单桥来远城时,他倒是想得很明白——不奢望单桥能爱上自己,只要能一直留在单桥身边,给单桥当弟弟,他就心满意足了。 可到了现在,他渐渐明白自己很贪心。 他不要单桥跟别人好。就算单桥不会爱上他,那也不能和别人在一起。 他觉得自己小气、俗、低级,可没办法,接受不了的事,就算再怎么说服自己,也还是接受不了。 第一天几乎全在路上,叶小船既当司机又当导游,看到路边有不错的风景,就让大家下去拍照,自己也随手拍几张。 他对风景其实没什么兴趣,拍照只是为了晚上发给单桥看。 他们的微信对话框里基本上都是他发的信息,单桥很少回,很多时候他连“对方正在输入”都看不到。 可他还是得发,生怕一不发,这脆弱的联系就彻底断了。 四名客人里,有个人是弯的。第一天旅途结束时,叶小船就感觉到了。 那人叫金岷海,挺有钱,长得很斯文,气场和另外三人不太相同。 叶小船并不排斥带同性恋客人,只要对方不对他明示什么,他就能全程装瞎。 但这个金岷海对他的意思也太明显了,路上时不时盯着他看不说,晚上分宿舍时,还执意与他睡一间。 落脚的小镇没有青旅,只有条件相当糟糕的招待所,五人要了一个三人间一个标间,叶小船本想去三人间,金岷海却殷勤地将他的行李提到了标间,说什么师傅辛苦了,三人间太吵,还是睡标间好。 叶小船不想第一天就与客人闹不愉快,加上对方并没有做出什么出格的事,便去了标间。 金岷海的殷勤恰如其分,你觉得他快过线了,他又将将收回去,手段十分成熟,态度也极为温和。 叶小船感到不适。 他是个包车司机,说白了就是服务行业的从业者,向来是他服务于客人,比如点菜、提行李、找住宿、帮忙拍照、看包等等。大多数包车的客人素质都挺高,不会将司机当奴才使唤,但也不会将司机当大佬供着。 金岷海就有点儿将他供着的意思了。 他开车时,金岷海坐在副驾陪他聊天——即便他并不想聊天;停车参观景区,他在外面等着,金岷海也以太累为由,和他一块儿等着;下馆子解决伙食,金岷海帮他洗杯子涮碗;队里对路线发生争执,金岷海总笑着说,师傅说了算。 到了第七天,北线游接近尾声,转入西线之后,就等于踏上归途了。金岷海坐在红叶与星空下,抱着吉他给叶小船弹了首曲子,最后一个乐音落下时,金岷海说:“小船师傅,要不要和我试试?” 北线与西线交接处有西北最优美的高原森林,金岷海在那儿表白,本来挺浪漫,奈何叶小船不解风情——这一点倒是与单桥如出一辙。 “不试。”叶小船坐在一块石头上,双手插丨在夹克口袋里。 这件夹克是单桥的。 金岷海大约从来没被这么干脆利落地拒绝过,半天才道:“小船师傅有喜欢的人了?” 叶小船干脆地点头,“嗯。” “就是你每天发照片的那位吧?”金岷海不知是干什么的,吉他弹得一般,观察力却不错,“对方好像并不喜欢你啊。” 叶小船脸色瞬间沉下来,不善地看着金岷海。 他眉宇间一向有一股戾气,以至于很多女性客人不敢包他的车,这戾气只有在面对单桥时会化去,在别人面前就算收敛着,也看得出凶悍。 但金岷海似乎并不害怕,“我每天晚上都看到你发照片,发完还抱着手机等好一会儿,但几乎没听见你手机震响过。这不就等于,你热脸贴上冷屁股,给他可劲儿发信息,但人家根本不理你。” 叶小船抿着唇,片刻道:“与你无关。” “啧——”金岷海笑起来,“既然是一厢情愿,不如放过自己,也放过对方,和我试试。” 叶小船从石头上跳下来,双手仍旧抄在衣兜里,还是刚才那句话,只是语气更冷了些,“不试。” 金岷海举起双手,作投降状,“小船师傅生气起来还挺吓人,不试就不试吧,别生气啊。” 这晚住的是帐篷,森林里叶子还黄着,空中却飘起了雪,冬景和秋景,在同一个时空里奇妙地融合。 叶小船看过天气预报,这两天都有雪,但不大,不耽误行程。 入睡之前,他又给单桥发了条消息:“哥,力塔克下雪了,远城呢?” 单桥没回,他噘了下嘴,睡了。 一觉醒来,天地已经一片雪白,雪越下越大,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叶小船心中一紧,往年这个时候不会下这么大的雪,今年这算是异常天气了。留还是走都很麻烦,上路容易出事,留下来如果雪不停,会被困死在山里。 金岷海四人的意思是走,叶小船也倾向于走,但这决定作得还是太迟了,车在结冰的高原山路上根本开不起速度来,一路龟行,大雪成了暴雪,直接将出山的路堵死了。 四人都没见过这么大的雪,全都傻了,信号也已中断,根本无从联系外界。 如果雪一直不停,等燃油耗尽,一车人就得冻死在这靠近国境线的地方。 叶小船盯着“无服务”的手机,手心渐渐出了汗。 他与单桥的对话框里,最后一条信息还是他昨晚发的“力塔克下雪了”。 他不知道,这会不会是他给单桥发的最后一条信息。 第15章 你来救我了 车上四人这是头一回来远城,不知道远城以北一场雪能下成什么样子,更不知道在高原森林里,救援条件能恶劣到什么程度。 “我们就跟这等着?”胡皓在雪地里直哆嗦。他衣服带少了,就一件抓绒冲锋衣,御不了多少寒,“小船师傅,你想点办法啊。” 叶小船斜他一眼,“办法就是你赶紧上车。” 车停在相对较高的地方,一时半会儿还不会被雪给埋了。叶小船从后备厢翻出铲子,一铲一铲将车周围的雪清理掉。 但这其实管不了什么用。只要雪不停,气温升不上去,等车彻底歇火,冻都能将人冻死。 “他妈的出来旅游一趟,遇到的都是什么破事啊!”王逅开始骂骂咧咧,“这车也他妈不行啊,我们一天900块,还不含过路费油钱和司机的食宿,就他妈包这么一辆开不了雪地的破车?车上卫星电话也没有,搞几把呢!” 叶小船冷着脸,“嘴巴放干净点儿。比我这车好的我们公司有,加配卫星电话的也有,陆巡,这个季节一天1500,问题是你们就挑了我这900块的,怪谁?” “操丨你丨妈!”王逅大骂道:“老子回去就投诉你!” 叶小船本想说那得看你回不回得去,又觉得这话说出来也没劲,王逅那仨字儿让他特别不爽,但这时候打一架挺傻丨逼,便继续铲周围的雪,“随你。” 张顺劝了王逅几句,王逅仍在骂骂咧咧。 叶小船眯眼看着天空,脸上冰凉凉的。 手机仍然处于“无服务”状态,车上的油坚持不了多久了。 “小船。”金岷海从车上下来,手里拿着一件长款羽绒服,“我来吧,你把这件衣服穿上。” 叶小船只带了件薄羽绒服,此时已经穿在身上。 羽绒服配夹克,不知是哪个野模的风格。 叶小船看了眼,没接,也没把铲子交出去。 “听话。”金岷海呵着寒气,正要将羽绒服披在叶小船肩上,就被叶小船刮了一眼。 金岷海失笑,“还跟我生气呢?” 叶小船拄着铲子,下巴往车的方向抬了抬,“你朋友都急疯了,你就一点儿不着急?” “啧,急又有什么用?这冰天雪地的,急就能出去吗?越急越消耗体力。”金岷海显得挺从容,“而且他们不是我朋友,一起包车而已。” 叶小船对别人的事没兴趣,将金岷海晾到一边,继续铲雪。 金岷海却又跟了上来,“小船,跟我交个底吧,我们这是不是凶多吉少了?” 叶小船头都没回,“如果我说是,你想怎样?” 金岷海笑起来,“小船啊,你也太淡定了。” 叶小船嘴角抽了抽,“太淡定的是你吧。” 金岷海想抽烟,打火机半天点不燃,“出来玩儿,玩儿的就是刺激。” “那你这趟刺激够了。”叶小船说:“这么大的雪……” “不。”金岷海笑着打断,“我这趟最刺激的是遇到了你。” 叶小船拧着眉,目光凶狠地瞪着金岷海,金岷海却仍旧淡定地微笑,然后将羽绒服塞进他怀里,“你是司机,我们这五人里你最重要,要你给冻坏了,就算雪停了,路通了,咱们也出不去。” 金岷海说完就回到车里,叶小船拿着羽绒服站了半天,还是将羽绒服穿上了。 淡定归淡定,没有人会希望自己被活活冻死。 大雪不停,车子最终歇了火。没多久车里车外就成了差不多的温度,车里稍微暖和一点,不过是因为坐着五个人。 “我他妈快死了!”王逅牙齿打颤,在后座缩成一团,“这都什么事啊!你到底会不会当司机?你不能负责我们全车安全,你当你妈的司机?” 胡皓也骂起来,“你他妈是故意报复社会吧?拉着我们往这种地方开!你想死别他妈拉我们垫背啊!” 叶小船面无表情地看着前方,已经懒得跟对方争执。 要来这里,是客人坚持的,要在山里支帐篷过夜,也是客人坚持的,现在被困住了,就成他想报复社会。 没劲。 他最想报复社会时是13岁那会儿,叶家的人听信巫婆的话,把他大半条命都打没了,他想杀了龚彩和叶勇,再一把火烧了叶家的老宅。 可单桥给他说,叶小船,向前看吧。 他就真的向前看了。 “省点儿力气吧。”倒是金岷海开了口,“你们现在说这些有用吗?” 王逅愤愤道:“你至于?你都快被这司机给坑死了,还帮他说话?” 叶小船唇角一压。 “没用就把嘴闭上。”金岷海脸色寒下来,“少他妈叫丧。” “你……” “算了,别说了。” 叶小船觊了金敏海一眼,金岷海冲他眨了眨眼,轻声道:“小船,没事。” 天色渐暗,车里越来越冷了,后座传来低沉的哭声,叶小船在后视镜里看了看,从肺里挤出一股闷气。 这帮人,也确实够倒霉的。 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不幸传染给了他们。 叶小船又偏头看向副驾。 金岷海不知睡着没睡着,反正双手用力抱在胸前,没怎么动。 叶小船想起自己还穿着人家的衣服。 这羽绒服挺大一件,所以穿在夹克和薄羽绒服之外还很合身。 叶小船悉悉索索将羽绒服脱下来,盖在金岷海身上,用力推了金岷海一把,“起来,别睡。” 金岷海看着羽绒服,长吸一口气,无奈道:“刺激。” 车里死气沉沉,王逅已经不闹了。 叶小船看向一颗星星也没有的天空,嘴唇动了动。 他说的是,“哥。” 单桥不在远城。叶小船告诉他“力塔克下雪了”时,他刚到库塔护边员的村子里。 库塔是离力塔克森林最近的村落,西侧有个边防前哨班。这儿环境特别艰苦,每年雪一下下来,车就开不进来了。所以单桥和别的老战友会赶在大雪之前送尽可能多的莲白。这些菜放在地窖里,够护边员们吃到来年开春。 忙完之后,单桥留在库塔,打算住一夜再回去。不料夜里就开始下雪。老护边员说,今年这情况可能会很糟糕,如果有人被困在力塔克森林里,恐怕就出不来了。 单桥给叶小船打电话,叶小船的手机已经不在服务区。 由于每年都得面对暴雪,护边员们很有经验,小型除雪车也有,但总归比不上前哨班的装备。 单桥当机立断,深夜冒雪开了几十公里,赶到前哨班寻求帮助。 班长和单桥是老熟人了,一听有人被困在力塔克,连忙让队员将除雪车开了出来,往力塔克西段唯一一条出山路上开。 除雪车快不起来,单桥开着霸道跟在后面,数次给叶小船打电话,都无法接通。 在进入林区时,除雪车遇到了一些麻烦,积雪太多,海拔又陡然提升,路况极其糟糕。 开车的是个二年兵,急得满头大汗。单桥见势不对,让班长帮忙开自己的霸道,跑去除雪车,将二年兵换了下来。 他在部丨队待了八年,这种路不知道开过多少回。 除雪车在狂风与飞雪中勇往直前,仿佛在天地间撕开了一条生的通道。 叶小船叫金岷海别睡,自己却快睡着了。 他的眼皮总是撑不开,身体越来越冷。 就在不久前,他将车里仅剩的热水拿给了王逅。王逅靠这口热水,终于缓过一丝气。 好歹是个司机,自己还没死,就让客人死了,丢人。 叶小船这样想,这些人是自己在“有海”拉的,要真回不去了,也不知道别人怎么议论单桥。 “又给你惹麻烦了。”叶小船苦笑,嗓音已经低得比雪落的声音还轻。 忽然,金岷海撑起身来,“小船,你看那儿,是不是有光?” 人在快要落气时容易产生幻觉,叶小船努力眨眼,确实看到光了,却分不清是真的光,还是自己和金岷海都快死了。 “有人来了!”王逅急切地喊道:“我看到了!有车!有人来救我们了!” 叶小船下意识紧抓住手机。 光芒越来越近,越来越盛大,与光芒一同传来的是粗粝的叫喊。 叶小船费力支起身,看到一辆体积庞大的作业车,还看到有身穿迷彩的人向自己跑来。 边防部丨队。 得救了。 王逅已经推开车门冲了下去,后座的其他几人也跟着下车。 叶小船将物资都让给了别人,这会儿实在是没什么力气了,双眼费劲地看着浓烈的光亮,终于松了口气。 这些人不会死在雪天里了,他没有害死人,“有海”也不会受到牵连。 “小船?小船?”金岷海说:“你是不是动不了了?” “没事。”叶小船摇头,眼睛被光芒刺得生痛,眼睫被生理性眼泪晕湿。 忽然,他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从作业车驾驶座一边跳了出来,正快步在雪地上奔跑。 跑得比打头的那几个穿迷彩的人更快。 这一瞬间,叶小船的胸膛好似被什么东西压紧,紧得他难以呼吸。 他哥的身影,他怎么会认不出来呢。 可他难以相信,来救他的会是他哥。 可如果不是他哥,还会有谁? 只有他哥知道,他被困在力塔克。 单桥拉开车门,风雪顷刻间灌入车中。 叶小船通红的双眼迎着冰凉的雪和刺骨的风,却一瞬都不愿意眨。 然后缓缓地,他伸出冻得发木的手。 “哥……” 你来救我了。 第16章 他在单桥怀里 毡房里生着炭火,温暖得让人出汗。 守边员本质上都是牧民,送来一碗碗刚烧好的羊奶。 王逅几人围在木桌边,个个都是劫后余生、大难不死的模样。 金岷海端着羊奶没喝,想跟守边员打听叶小船怎么样了,但语言不通,对方根本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隔着一段距离,还有几个毡房,金岷海想去那些毡房里找叶小船,却被守边员拦了下来。 王逅在里面喊:“你别出去了,这里是少数民族的地盘,人家不让你乱走动,你就别乱走动。抱走叶小船那人你没看到吗?一看就是叶小船的熟人。哪还犯得上你瞎操心啊?” 金岷海皱了皱眉,只得暂时回到木桌边。 王逅说的那人他看得比王逅还清楚,叶小船叫那人“哥”,驾驶座的门一打开,叶小船就伸手去拽对方的军大衣。 那人锋利的五官与轮廓极有压迫感,气质冷硬,目光如刀,什么都没说,甚至没有以眼神回应叶小船,更没有看旁人,直接从驾驶座上将叶小船抱了起来,走入飞舞的雪中。 这几天相处下来,金岷海差不多摸清了叶小船的性格——非常抗拒肢体接触,与所有人保持心理距离,不信任任何人,不爱说话,本性善良,但脾气很差,即便遇到困难,也不会轻易表露。 这样的叶小船,居然向那人示弱,语气神情皆是依赖,还任由对方抱走。 虽然叶小船喊的是“哥”,但金岷海并不认为那个高大冷沉的男人是叶小船血缘上的兄长。 很有可能,那就是叶小船每晚发照片,然后愣愣等待,却总也等不来回应的人。 想到这里,金岷海的眉心蹙得更紧。 几十米以外的另一间毡房,单桥正在和一名中年守边员交流。他们说的是哈萨克语,叶小船听不懂。 从力塔克回来的路上,叶小船半躺在霸道的副驾上,身上盖着厚厚的毛毯。 路途漫长,虽然直线距离没多远,但在极端天下起即便是霸道这样的车也只能小心缓行,单桥的意思是让他去后座躺着睡一觉,他怎么都不肯,一定要坐副驾。 单桥没有坚持,去另一辆车上找一同赶到力塔克的守边员要了一条毛毯。 当时车里还有其他人,叶小船心里有很多话——后怕、庆幸、委屈、想念——所有都与单桥有关,却不能说出来,只得眼巴巴地望着单桥。 坐在副驾上,却想看着驾驶座上的人,这必然不是一个舒服的姿势。单桥回视,几乎是命令,“别歪着,坐好。” 舒服的姿势,叶小船维持不到五分钟。 后来单桥也不提醒了,一路沉默开到了库塔村。 村里的守边员将单桥当做亲人,对单桥带回来的人自然也关怀备至,直接腾了两个毡房出来,还连忙炖了一锅羊肉。 远城一半居民是少数民族,叶小船在远城待了这么久,对少数民族的餐食却一直吃不太惯,辛辣的羊肉串倒是能吃,但羊肉炖的汤和那种不知道什么汁煮出来的羊骨头却实在是咽不下去。 单桥将中年守边员送出毡房,转身见叶小船腿上的盘子里还剩着四块羊骨头。 捞起来时就四块,现在还有四块。 叶小船身上裹着毯子,脸色已经不像被困在森林里那般惨白。对上单桥的视线,叶小船连忙拿起一块羊骨头,“哥,我这就吃。” 可胃里没东西,气味不小的羊骨头刚碰着嘴巴,叶小船就忍不住干呕了一声。 单桥拧起眉。 叶小船会错了意,以为单桥烦他这样,赶紧端起盘子从榻上下来,“里面太热了,我去外面吃。” “回来。”单桥说:“吃不下就别吃。” 叶小船逞强,“肉有什么不能吃,我冻得梆硬的馒头都吃……” 单桥看着他,打断,“我另外做。” 叶小船怔住,“给我……做?” “回去躺着。”单桥说:“这间毡房不能做饭,我去厨房,过半个小时回来。” 叶小船将自己团在硬邦邦的榻上,听着外面柴油发电机的轰隆响声,胸口一点一点变得柔软,酸胀。 不到半个小时,单桥就回来了,因为双手都端着碗,只能用肩膀掀开厚重的毡房门帘。 叶小船赶紧跳下去,“哥,我来!” 毡房里原本有一股不重的膻味,此时全被饭菜香给取代。 单桥给叶小船吃不惯的羊骨头剔了肉,重新加料烹饪,配上土豆、蔬菜,做成一大碗羊肉手抓饭,还单做了份番茄疙瘩汤。 热气扑在叶小船脸上,顿时就把叶小船眼睛熏红了。 “这回能吃了吧?”单桥说。 叶小船几乎将脸埋进了手抓饭里,狼吞虎咽。 “慢点。”单桥坐在榻边,也不看身后的叶小船,手伸到炉边取暖。 叶小船将手抓饭和汤吃得干干净净,“哥,我去洗碗。” 单桥没阻止,只说:“厨房在两点钟方向,跟人说声‘谢谢’,他们听得懂。” 这一趟救援,忙碌的不仅是单桥和前哨班,守边员们也都累得够呛,此时正围坐在厨房里的木桌边喝酒吃肉。 叶小船不常说“谢谢”,洗好碗和勺子后,向他们深深鞠了一躬。 柴油发电机不可能开整晚,炉子也烧不到天亮。 单桥将垫子和铺盖都展开,让叶小船趁炉火还没熄赶紧睡。 经过这惊心动魄的一天,叶小船累是累,却没有什么睡意。 住毡房,就意味着睡通铺,区别只是在于人多人少。 另一个毡房里住了金岷海四人,而这个毡房只有叶小船和他哥两人。 “哥,你睡吗?”叶小船在被子里问。 单桥拿上军大衣,“我出去一会儿。” “你去哪儿?” “前哨班。” 叶小船不吭声了。如果没有前哨班的帮忙,就算单桥就在库塔,最后恐怕也无能为力,单桥去前哨班,自然是感谢对方。 库塔村到前哨班,一来一回也得花不短的时间,单桥回到毡房时,炭火已经快熄了。 叶小船早就将两人的垫子和铺盖放到一起,见单桥回来,就从睡热的被窝里挪去另一个被窝。 “哥,你睡这里。” 我给你暖过被子了。 单桥身上带着明显的寒意,靠近时叶小船甚至闻到了风雪的气息。 单桥躺下时,他就靠了过去,在黑暗里放肆地靠在单桥身边,“哥,你冷不冷?” “睡觉。”单桥说。 叶小船感觉到单桥语气中的疲惫,不敢乱动了,悄悄伸出手,环在单桥的被子上。 炉火终于熄灭,毡房的温度一点一点下降。 叶小船只得将手收回被子里,捂得暖和了再去抱单桥。 单桥是背对着他的,哈萨克族的被子又厚又硬,他虚虚地抱着单桥,还以为单桥不知道。 在叶小船又一次将手伸出来时,单桥动了一下。 叶小船还没来得及缩回去,就听单桥说:“睡不着?” 嘴快于脑,叶小船脱口而出:“有点冷……” 炉火熄灭之后,毡房里确实不如之前暖和,但并没有冷到睡不着的地步。 守边员们都不会将炉火烧到天亮,一是没有必要,二是炭火毕竟是炭火,一毡房的人都睡着了,万一出了什么事,后果将不堪设想。 叶小船说完心跳都快了起来。 冷不冷,冷到什么程度,单桥就在他旁边,还能不知道? 他自觉说错了话,有装弱的嫌疑,便往离单桥远的方向退了一点。 单桥转过身来,支起身子,像是在俯视他。 高原上的毡房不比城市里的房间,城市里有各种光源,即便关了灯,还是有别的亮光从窗外照进来,不可能真的漆黑无光。可毡房一旦断电,周围就只有月光和星光,门帘和天窗一挡,里面就是伸手不见五指。 叶小船几乎屏住了呼吸。 须臾,单桥将被子抖开,“冷就过来。” 叶小船发出一声低沉的惊呼。 单桥已经拿起他的被子,将两张被子叠到了一起。 他立即钻到单桥的垫子上。 两张被子一压下来,顿时暖和了。 但更多的暖和却不是被子带来的,而是单桥的体温。 叶小船成年后第一次这么近地挨着单桥,心脏跳得飞快,好像即将从胸膛里蹦出来。 他害怕单桥听到他那充斥着整个听觉的心跳,悄悄将身子往下挪,脸颊碰到单桥的肩膀时,已经灼热得不像样。 单桥低沉的声音从上方传来,“还冷吗?” 叶小船摇摇头。 单桥整理叶小船背后的被子,手臂自然而然圈在了叶小船身上。 叶小船从未这般紧张过,想说话,又生怕情绪激动时口不择言。 “睡吧。”单桥说。 叶小船在攀上巅峰,又逐渐平复的心跳中睡着了,醒来时天窗已经打开,雪后干净的阳光倾泻而下。 他睁开眼,看见自己正与单桥相拥而卧。 单桥搂着他,他在单桥怀里。 他处在下方,一动不敢动,一旦单桥醒来,他这场“梦”就结束了。 毡房外传来守边员们说话的声音,还有高亢嘹亮的歌声。 这些世世代代生活在这片边疆的人,好像总是那么快乐。 叶小船再三观察,确定单桥还在熟睡后,将脸沉了下去,轻轻吻在单桥的胸口。 第17章 你看到那只鹰了吗 “叶小船。” 单桥醒了,一手支在身侧,一手将叶小船推开。 这道力并不重,但叶小船身子一歪,僵硬地跌在沉重的被子里,神情紧绷到极点,辨不出是慌张还是害怕。 还是难过。 单桥似乎没有睡好,眼中泛着些疲惫,垂着眼睑睨了叶小船片刻,由榻上离开。 单桥掀起门帘的一刻,地上亮得刺眼的雪光和干冽的冷风刹时灌了进来,叶小船即便立即别开脸,眼球也被刺得发痛。 他一动不动地坐在两个人的被子里,渐渐从最初的僵硬中缓和过来,然后打了个激烈的颤,不由自主将双腿缩起来,用手圈住,接着将脸埋进膝盖里。 被发现了。 那么小的一个动作,还是被发现了。 叶小船肩背上渗出一片冷汗,汗水将贴身衣服浸湿,背上很快变得黏腻冰凉。 他其实知道单桥会醒。 单桥是当过兵的人,在部丨队待了八年,警醒程度远非常人可比。 别说是在野外的毡房里,即便在百叶小区,在“有海”,单桥也会在出现任何风吹草动时第一时间醒来。 他在赌。 赌单桥会纵容他,默许他,就像容许他留在自己身边一样。 可是单桥没有。 是他在单桥昨夜的照顾中得寸进尺了。 外面的歌声更加嘹亮,伴随着马蹄声与鹰鸣。毡房里却安静极了,只有呼吸声与阵阵心跳。 叶小船松开一只手,紧紧抓住身侧的被角。 胸膛像一座坚硬的冰窖,心脏在这冰窖里垂死挣扎,每一次跳动都撞出激烈的痛与刺骨的冷。 他难以自控地打颤,牙齿“锵锵”咬在一起。 难受,太难受了。 眼眶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变得灼热,浑身的热量好像都涌到了那里,马上就要化为滚烫的泪。 喉咙里挤出一声闷哼,他抬起手臂,将不知存在不存在的眼泪抹去,而后再次将脸埋到膝盖上。 早在四年前,单桥就明确拒绝过他了,是他不死心,放不下,一面觉得不需要单桥回应,只要能够留在远城,陪在单桥身边就好,一面又像一个贪婪的野兽,依仗着自己与单桥小时候的关系,想要在单桥处讨要更多,更多。 可单桥照顾他、救他,并不是因为他渴望的那种感情。 单桥一直将他当做老家的弟弟,能帮就帮——包括这一回——他都知道。 那些不过分的要求,单桥多半会答应。可单桥答应得越多,他就越难以自拔。 而如果单桥不答应,或者拒绝,就像刚才,他又会痛苦得想要立即消失掉。 外面传来脚步声,叶小船陷在消沉中,误以为是单桥回来了,赶紧用力在脸上抹了把,“哥——” 掀开门帘的并不是单桥,而是金岷海。 “哥?”金岷海说。 叶小船的神色顿时暗淡下去,转身背对金岷海,叠榻上的被子。 “你这毡房比我们那间小了不少啊。”金岷海没话找话,“昨晚睡得好吗?身体有没不舒服?” 叶小船几下将被子叠好,挪到榻边想穿鞋,一眼却没找到鞋在哪里。 “这儿。”金岷海眼尖,看到炉子旁的鞋,帮忙拿了过来。 炉子虽然熄了,但庐壁一直有温度,所以放在它旁边的鞋也是暖和的。 叶小船盯着鞋子短暂出神。 昨晚上榻前,他并没有将鞋放在炉子边,一定是单桥帮他放的。 鼻腔忽然又开始泛酸。 放鞋其实只是个很细微的举动,但细微是因为细心,细心是因为温柔。 “怎么了?”金岷海问。 叶小船摇头,深吸一口气。 金岷海看了看榻上整整齐齐叠好的两张被子,“昨天你们睡在一起?” 如果没有看错,刚进来时,叶小船身上的被子是重叠在一起的,这就意味着,睡在这里的人并不是各盖一张被子。 叶小船蹙眉,声音冷了下来,“关你什么事?” “脾气还是这么火爆。”金岷海笑笑,语气带着几分开玩笑的意思,“我还以为经过昨天的灾难,我们之间已经有‘革丨命情谊’了。” 叶小船裹上外套,“我通知过公司了,今天下午会有另外的车来接你们。后续补偿你们自己去谈。” 金岷海挑眉,“那你呢?” 叶小船没听明白,“我什么?” “你跟我们一起回去,还是留在这里?”金岷还说:“你应该也得和你们公司谈谈补偿吧?” 补偿? 叶小船想都没想过。 远城说到底是个落后又偏僻的小城,自然景色虽然美不胜收,但旅游管理不成体系,根本不是金岷海这些大城市来的人能够想象。 这次开着公司的车出来出了这么大的事故,不管是谁的责任,到头来都会归结为司机的责任,补偿不用想,说不定连未结的钱都拿不到了。 这些叶小船懒得跟金岷海说。 金岷海却看出来了,语气严肃了些,“是不是有什么困难?” “没有。” “一看就有。”金岷海说:“如果需要我们出面,说一声就行。” 叶小船皱眉看着金岷海。 金岷海笑道:“总是皱眉,你才多大啊?出去吃早餐吧,我还是头一回来哈萨克族同胞的村子,刚才我见他们弄了些什么羊奶疙瘩……” 吃饭时叶小船没见着单桥,却看到霸道停在不远处。年轻的牧民会一点儿汉语,费劲地和叶小船解释,说单桥和守边员们去界碑了。 叶小船整个上午都心神不宁。 生活在边境的牧民隔三差五就会从自己居住的地方骑马去最近的界碑,这一段距离就是他们的“巡逻范围”。虽然大多数时候只是走一圈就回来,但天气不好时也有可能遇上危险。 即便知道几率很小,叶小船还是担心单桥会出事。 而且他不知道,单桥是本来就打算陪牧民们去界碑,还是因为他早上的行为而暂时不想和他一同待在村子里。 下午,公司的车来了——是辆霸道,单桥和守边员还没有回来。 王逅几人欢天喜地,钻进车子大呼活了过来。 司机喊道:“叶小船,你也上车。” 叶小船不可能这时走。 “陈哥让我把你接回去。”司机有点不耐烦,“这事你也得负责,你躲在这儿就能躲掉?” 叶小船冷眉冷眼,“我有什么可躲?” 能在远城开旅游包租车公司的人,多少都有点儿背景,司机说的那个“陈哥”就不是什么善茬,司机本人也很横,“那你就上车,到了远城咱们好好儿商量。” “我会回去。”叶小船说:“但不是现在。” “你!” 这时,金岷海突然从车里下来,向叶小船走去。 司机对外地客人和本地伙计简直是两副面孔,假笑着喊金岷海,“金哥,马上出发了,你这是去哪儿啊?” “我留下。”金岷海看着叶小船,“陪你。” 叶小船说:“不需要。” 金岷海笑,“小船,我是坐你的车从远城出发,我家乡的风俗讲究一个有始有终,我不想让别人将我载回去。” 司机还在喊:“金哥!” 王逅不耐烦道:“行了行了,我们先走吧,金岷海这人……啧,算了。” 车子离开后,金岷海说:“去转转?” 叶小船说:“要转你自己去转。” 金岷海顿了片刻,“小船,你不觉得你这样很累也很狼狈吗?” 叶小船偏过头,“你什么意思?” “昨天来救咱们,夜里和你睡在一起的那个‘单哥’就是你喜欢的人吧?” “……” “别瞪我,你心里清楚。”金岷海叹气,“你虽然叫他‘哥’,但我敢肯定,他不是你的兄长。” 叶小船看向干净澄澈的天空,眼睛半眯起来,“随你怎么说。” “这种感情是最辛苦的。”金岷海说:“你喜欢他,他也在意你——否则不会带着部丨队的人来救你。可他能给你的也只有这么多了,在他心里,你只是弟弟。” 早晨那种冻住胸口的难受又涌了起来,叶小船感到指尖疼痛发麻。 别说了。 心里一个声音如此呐喊。 “他应该拒绝过你吧?”金岷海又说:“但你还是不肯放弃。你想要的太多,却要说服自己不图回报,你矛盾得都快承受不住了。” 叶小船摇头,与自己徒劳地争辩。 “我看得出来。”金岷海耸了下肩,换了个词,“你哥知道你对他的意思,也跟你说清楚了,所以才会冷处理你的热情,不回你每天发的照片。” “你他妈别说了!” “既然难受,为什么不试着放弃?” 两人几乎是同时出声,一人压抑,一人温柔。 片刻,叶小船说:“我的事不需要你操心。” “小船,你还是太小了,还不明白一个道理。”金岷海说:“感情是两个人的事。” 叶小船的眉心登时拧得极紧。 “我不是在追求你,更不是破坏你和你哥的感情,只是站在朋友的角度,给你一些过来人的建议。” 高原上时常能看到展翅翱翔的雄鹰,此时空中正好掠过一只,双翅展开,长啸而过,投下一片阴影。 金岷海抬头看了看,“人生中很多事,不是死缠烂打就有结果。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你再怎样付出都没有用。小船,你看到那只鹰了吗?” 鹰的身影,在叶小船瞳孔中越来越远。 “鹰虽然总是形单影只,但它很自由,它在享受自由。”金岷海说:“你哥看上去也是一个不愿受到拘束的人。” 叶小船心中忽然一震。 “你很累。”金岷海的声音随着风灌入叶小船脑海,“你哥也不轻松。” 第18章 他就像个孤魂野鬼 巡逻路上出了一件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的事。 三名身份可疑的男子想要越境,被单桥和守边员拦了下来。三人身上没有携带武器、毒丨品等越境者时常携带的东西,威胁性不大,但在边防赶到之前,单桥不敢离开,因此耽误了一些时间,回到库塔村时,天都快黑了。 叶小船在村口巴巴等了大半天,又着急又担心,根本顾不上细想金岷海说的话。 如果单桥天黑都还不回来,他就要骑上马去沿途找人了。 可当守边员的马群出现在远处时,叶小船又登时清醒了下来。 他哥没有出事,平安回来了。 单桥牵着马去马厩,熟练地给辛苦了一天的马儿喂粮草。 叶小船有些犹豫,还是跟了过去。 金岷海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转身去牧民的厨房里“偷师”。金岷海是那种和任何人都能玩在一起的性子,短短一天时间,就已经跟哈萨克小伙学了点儿冬不拉的皮毛。 “哥,我早晨……”叶小船低着头,双手局促地背在身后,支吾半天放弃了解释,只想求个原谅,“你别生我气。” 气温很低,单桥却没穿多少衣服,说话时吐出一片白雾,“今晚还得住一晚,明天一早出发。” 叶小船愣了会儿,“嗯,我知道。” 其实他什么都不知道。 不知道单桥心里怎么想,不知道单桥说这无关紧要的话是什么意思。 在单桥回来之前,金岷海那些话都被他压在心里,没空去琢磨,现在单桥回来了,他脑中才开始一遍一遍回放—— “你哥也不轻松。” 一个刚认识不久的人都看出来了,他的这份感情,让他哥感到沉重。 其实无需金岷海说,他也知道自己的存在对单桥来说是个负担。 只是他舍不得放弃,没有办法放弃而已。 人都是自私的,谁不希望自己能活得好? 他活得好的前提是能时常看到单桥,最低限度是和单桥在同一座城市。 但现在金岷海却把他的自私挑明了,甩在雪后明亮得刺眼的大地上。他终于不得不直视自己丑恶的一面。 “叶小船。”单桥忽然喊了声。 叶小船刚才无精打采站在一旁,神情讷讷的,此时一回神,看上去格外紧张,“哥?你叫我?” 单桥不做声地看了他一会儿,问:“你不舒服?” “没有。”叶小船连忙摇头。 单桥走近,抬起右手,用手背碰了碰叶小船的额头。 叶小船往后一倾,腰背僵得发酸。 “没发烧。”单桥收回手,眉心却仍然浅蹙,“药都吃了吗?” 昨天将叶小船一车人救回来时,单桥看了看每个人的情况,分了些药。叶小船情况还好,年纪轻,身体素质也不错,但长时间待在寒冷环境中,难说不会突然患病,所以单桥也给了他药,让他按时吃。 叶小船很心虚,下午那一次药他因为心烦加着急而忘了,药片还放在毡房里的木桌上。 “吃了。”犹豫了两秒,叶小船别开视线说。 单桥没多说,“嗯”了一声,继续给马儿喂粮草。 叶小船看着单桥的背影,指甲渐渐嵌进了掌心。 他哥一个人也可以过得很好。 不,他哥一个人能过得更好。 而没了单桥,他就像个孤魂野鬼,无处着落。 晚上所有人聚在一起吃饭,金岷海对所有人表达了感谢,还现学现卖,弹了回冬不拉。 牧民们晚上围着篝火跳舞,前哨班的边防战士也跑来凑热闹,单桥没兴趣,打算回毡房。 金岷海想拉叶小船一起玩,叶小船不是爱玩爱闹的性子,一腔热情都在单桥那儿,对金岷海的邀请无动于衷。 “忘了我下午说的话了吗?”金岷海说:“试着放过你自己,也放过你哥。一起喝喝酒唱唱歌而已,你就一点也没想过改变现在的生活状态吗?” “我……” “别这么纠结小船,这里这么多人,试一试而已,如果实在不习惯,再回到习惯的生活方式不就好了?” 若是平时,叶小船绝对不会同意,但金岷海下午的话戳到了他心窝子上,而单桥在马厩里的关怀又让他觉得,真的是自己束缚了单桥,如果没有自己,单桥会像高原上的鹰一般翱翔。 “哥!”见单桥和一位牧民说完话,马上要回毡房了,叶小船下意识喊了声。 他的背后点着篝火,阴影里唯有他的眼睛格外明亮。 单桥转身看他,说:“想玩就去。” 金岷海拉了叶小船一把,朗声道:“你哥都让你跟我们一起玩儿了,你还犹豫什么?” 话音刚落,几位年轻牧民就围了上来,说着汉语哈萨克语相间的话,将二人拉入人群中。 叶小船有一瞬间脑子是空的。 他有两个选择,一是和单桥一同回毡房,一是和这群连名字都认不全的人唱歌跳舞。 这是他人生里第一次选择别人。 单桥已经转过身去,身影在篝火的阴影里渐远。 叶小船觉得什么都静止了,只有单桥在离他远去。 他伸出手,想要叫喊,可周围人声鼎沸,顷刻间将他拽入狂欢的洪流。 叶小船,放弃吧。 脑中一个声音说。 叶小船,你已经做出选择了。 叶小船,不要再自私了。 叶小船,你是你哥的负担。 单桥找来炭,将炉子点起来,昨晚的炭太少,下半夜就熄了。单桥多拿了几块来,保证能烧到天亮。 他倒是不怕冷,但叶小船刚从力塔克森林里出来,且已经奔波了好几天,抵抗力一降下来就容易生病。 这里是高原,连简单的感冒也可能引起严重问题。 歌声与欢呼被隔绝在毡房外,炉子刚生起来,周围冷得刺骨。 单桥坐在炉子边搓了搓双手,牵开被子睡下了。 叶小船整个晚上都处在梦游状态中。 他从来没有和这么多人一起跳过闹过,叶勇龚彩夫妇给了他一个家,却将他变成一个怪物——他扭曲、偏执、阴沉、自私,除了单桥什么都看不到,平常人的快乐他也从来体会不到。 他在喧闹里变得木讷,只想尽快结束这场与他隔着一个世界的闹剧。 狂欢散场,金岷海赶上来,“感觉怎么样?” 叶小船摆手,一言不发向毡房走去,起初是走,然后步伐加快,最终变成了跑。 他没有别的感觉——除了“想要见到单桥”。 冲进毡房时,叶小船呼吸已经变得急促,可他甚至弄不清楚,自己到底在害怕什么,着急什么。 单桥还没睡,目光如常,语气也如常,“在高原上不要跑太快。” 叶小船看到榻上铺好的两个垫子。单桥没有因为早上的事而把垫子隔在木桌两边,垫子仍然是挨着的,但中间隔着成年人手掌宽的距离。 叶小船心脏忽然缩了一下,紧绷着的肩背逐渐卸去力。 这一掌宽,是单桥在提醒他注意分寸,可在提醒他的同时,也给他留足了尊严。 外面终于安静下去,叶小船安分地躺在自己的垫子上,背对单桥,过了很久才悄声转过去,在黑暗里看着单桥轮廓。 哥。 他无声道,我到底该怎么办? 后半夜,单桥醒了,炉子还没熄,极其微弱的光线中,单桥隐约看到,叶小船的眉心皱得很深,好像是被什么给魇住了。 单桥没有叫醒叶小船,也没有继续睡。 炉子点太久没人守着怕出事,他看了叶小船一会儿,重新躺回去,清醒到天亮。 守边员们缺的是蔬菜与药品,不缺羊奶羊肉,单桥一说要走了,年轻牧民就赶紧往他车上搬奶制品和羊肉。 他每次都会象征性地收一些,多的全部退回去。 “哥,我来开吧。”叶小船说:“这条线我熟,而且我休息一天了,你这几天都没有好好休息。” 单桥想了下,拉开副驾的门。 出发了,叶小船沉默开车,单桥闭目养神,金岷海坐在后座左侧,一时也没有说话。 高原上景色极美,离开积雪路段后,四周就像变魔术一般从冬景转为斑斓的秋景。叶小船早就看习惯了,金岷海连忙拿出手机拍照,大概是忘了此时已经不在包车途中,居然拍了拍驾驶座的椅背,“小船,前面停一下,这儿风景不错,帮我拍两张。” 单桥睁开眼,看了眼后视镜。 叶小船注意到单桥那个极小的动作,蹙眉道:“今天得赶路,晚上要回到远城。” “抱歉抱歉。”金岷海笑了笑,“这么漂亮的地方,我都忘了咱们的行程已经取消了。” 午饭在一个小镇里解决,之后单桥和叶小船换了位置,金岷海开始和叶小船聊天,话题偶尔被引向单桥。 “单哥原来是退伍兵啊?”金岷海由衷道:“难怪身上有种不一样的气质。” 这话没有人接,金岷海却能自己说下去,“其实我小时候也想当兵,特别想穿军装,长大之后却没那么坚定了,怕吃苦,也怕累,没那个毅力,只好选择普通人的路——考一个一般的大学,做一份一般的工作。” 单桥出人意料地说:“普通人没谁不苦不累。” 叶小船立即看向单桥。 单桥的神情没什么变化,像是在陈述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 “也对。”金岷海以与朋友闲聊的口吻道:“普通人谁又能彻底轻松呢?轻松都是展现给别人看的。” 路程后半段,金岷海讲起自己从大学开始创业,一路打拼到现在,将将在一线城市有了个立足之地,绷了好几年,至今也不敢放松,因为只要松了那么一点儿,后来者就会挤上来。 “不过往前一回想,也不全都是辛酸苦辣。收获也挺多,就算将来失败了,也长了经验和见识。”金岷海笑道:“单哥,小船,今后你们如果来南城,就告诉我一声,我带你们玩儿。” 单桥礼节性地点了个头。 “小船,你想去我那儿吗?”金岷海突然问叶小船。 叶小船刚才一直在走神,想单桥的将来,也想自己的将来。 继续自私的话,那就假装没有听过金岷海昨天的话。 不再自私的话,那就必须做个了断——留在远城不可能了断,离开是唯一的选择。 “啊?”在金岷海第二次喊“小船”时,叶小船回过神来,“什么?” 金岷海温声道:“你想不想去我那儿?” “我……”叶小船本能地望向单桥。 “想问你哥啊?”金岷海笑了声,“什么事都想叫你哥帮你做决定,你可真是个小孩儿。” “不过也好,年纪小,未来的发展空间就大。”金岷海顿了顿,半开玩笑半认真道:“单哥,让小船跟我回南城玩一段时间,行吗?” 第19章 别去 驾驶座的车窗开着三分之一,高原上干冽的风灌入车中,掩盖住了叶小船激烈的心跳。 他以为单桥会无所谓地说——随便。 但单桥却问:“是去玩儿,还是去发展?” 叶小船胸膛紧得发痛。这话的意思那么明显,他哥刚才沉默那十来秒,是在认真为他考虑。 金岷海笑道:“是玩儿,也是发展。小船没有去过南城吧?南城很大,什么机会都有,去玩儿一段时间,如果能习惯那边的节奏,试着发展也不错。我在南城,随时可以关照小船。” 单桥戴着遮光的墨镜,没人看得见他的眼神。 在金岷海解释完之后,单桥又空了几秒,说:“再说吧。” 叶小船胸膛的痛渐渐变成麻。他以一种极缓的,无法被察觉的速率软在副驾上,双眼直视前方,任由心脏沉入那种失重的麻里。 金岷海照旧活跃着气氛,一会儿戳叶小船的椅背开玩笑说“你哥这是舍不得你”,一会儿讲南城的发展情况。 和落后的远城相比,南城确实是座遍地黄金,充满希望,适合年轻人的城市。 深夜,在赶了一天路之后,三人终于回到“有海”。 王逅等人昨天就回来了,已经和包车公司谈妥赔偿条件。金岷海和他们会合,一同住在二楼的男生床位间里。 叶小船的房间也在二楼,那是单桥早前给他留的“单间”。 天冷下来之后,楼顶那间房就没法睡了,叶小船收拾好行李之后上去看了一眼,单桥果然不在那儿,大概是回百叶小区去了。 回二楼时叶小船遇到了金岷海,金岷海刚洗了澡,头上搭着一条毛巾,笑着招了招手,“这么晚了还不睡觉,失眠啊?” 此时已经是凌晨两点多,除了正在值班的阿贵,整个旅舍的人差不多都睡了。 叶小船确实失眠,但和金岷海没什么可说。 “真巧,我也睡不着。”金岷海说:“聊聊?” 叶小船冷着脸,“路上你还没聊够?” “路上你哥在,很多话我不方便说。”金岷海按住叶小船的房门,轻声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你想和你哥有结果的话,不妨听听我的主意。” 叶小船眉心紧拧着,犹豫了会儿,“进来吧。” 远城供暖早,房间里很暖和,金岷海随便找了个下铺坐,“我今天是帮你问,探探你哥的意思。很明显,你哥觉得你可以去南城发展,又担心你一个人在大城市里出事。” 叶小船站在窗边。 其实窗外没什么可看,远城没有夜景,黑漆漆的街道上只有几盏孤零零的路灯。 “如果你哥直截了当让你走,这倒不好办。”金岷海说:“因为这说明你哥一点儿不在乎,你走得再远,都没办法触动他。” 叶小船双手揣在裤袋里,手指渐渐捏紧。 “现在好了,他的意思是你去不去南城这件事还得考虑。”金岷海声线沉稳,“所以你当然该跟我走。” 叶小船猛地转过身来。 “想问为什么?”金岷海伸出两根手指,“第一,你可以摆脱现状,见识了世界之大,你才不会被困在自己的心牢里;第二,当你离开,你哥对你的在意会一点点放大,将来你们说不定会站在一个平等的位置重新审视你们的感情。” “当然,这只是我的建议。”金岷海笑了下,“最终怎么决定,这还得看你。我还要在远城待几天,你想好了随时来找我。” 离开之前,金岷海又温声说:“小船,你很单纯,我真的想帮你。” 叶小船躺在床上,小臂遮住眼睛,熬到清晨也没睡着。 天亮后,叶小船独自去包车公司谈赔偿。 按理说,这事和司机根本没关系,公司应当承担所有损失,还得给司机适当的补偿。 但城市越小,腌臜事就越多,不讲道理,谁背景硬谁说话。 叶小船也没打算跟这帮人讲道理,只想赶紧把事情了结,别给他哥惹麻烦。 前天来库塔接人的司机态度很差,放话说“你躲不了”,一副黑丨帮干架的架势,今天遇到的经理却和气得多,说这事主要责任不在叶小船,公司也不打算让叶小船赔什么。 叶小船有点诧异。 没记错的话这经理姓刘,仗着是老板的亲信,平时特别嚣张,逮着人就骂,耀武扬威,真把自己当成了个人物。 不过话又说回来,在屁点儿大的远城,混到刘经理这地步,确实也算不错了。 “上头几个老板商量过了,损失全部由公司承担,你还可以继续在我们这儿租车,不过……”刘经理面相丑陋,不笑时局促,一笑就狰狞,“这一趟的分成呢,我们就不跟你结算了。” 辛苦跑一趟,差点把命搭上去,却一分钱都捞不到。 叶小船心里冷笑了下。 不过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 来之前,叶小船以为公司会让自己赔偿大头损失,将来也没办法再租车。 以前不是没出过类似的事——有个司机跑东线出了事故,刘经理硬要人赔偿公司的损失,那人赔不出,被打折了一条腿。 “你觉得没问题的话这事就这么结了。”刘经理干笑,“回去休息几天,想租车的话就来找我。” 叶小船一想就明白,这事能解决,是老板看了单桥的面子。 自己是单桥带人救回来的,如果真在力塔克森林里闹出了人命,死了四个外地人,老板就是有再大的能耐,也压不下去。而且“有海”在远城是名气第一的青旅,包车公司在旅游业挖金,就绕不过“有海”。 单桥也许跟老板打过招呼,也许没有,老板不傻,这人情必须得卖。 叶小船在路上茫无目的地走了会儿,才想起早上出来得急,没吃早饭。 他突然很想见单桥,但见到了要说什么,他也不知道。 说哥,谢谢你又帮了我一次? 还是说哥,我要去南城了? 金岷海夜里的话根本没有打动他,什么见识世界之大,什么将来站在平等的位置审视这段感情。 他不在意世界有多大,他的眼界就这么狭窄。 世界很大,可能很美,但对他叶小船好的人自始至终只有三个,现在仍对他好的只剩下单桥。 别的一切他都不关心,唯有单桥。 用暂时的离开来让单桥在意自己?最后将彼此的关系拉到平等的位置上? 不,他甚至不需要平等,他乐意去追逐、仰望单桥。 金岷海不懂,没有人懂。 他本来就扭曲偏执,更疯狂一些又有何妨? 想去南城,不是想长什么见识,不是想图什么发展,仅仅是不想再束缚单桥。 路边传来一阵吆喝,叶小船回头一看,原来是一家新开的抄手铺。 远城的早点和西南风格迥异,多的是饼、粥、包子馒头,还有西南根本看不到的“十块钱自助餐”,抄手却十分罕见,叶小船印象里就没在远城见过抄手铺。 小时候,大石镇到处都是抄手铺,上小学时,龚彩从来不给他早饭钱,每天早上只让他吃一个馒头,他馋学校门口的抄手,玉霞往单桥兜里塞了十多块钱,让单桥带他去吃。 一人一碗,红油花椒,那味儿他到现在还记得。 吸了口带着炊烟味的空气,叶小船向抄手铺走去。 时间还早,他想买两份抄手去百叶小区,再和单桥坐在同一张桌上吃一回早餐。 然后,他就要离开了。 他有单桥家的钥匙,四年前借住的时候单桥给了他一把,后来一直没找他还。 他站在门口,犹豫是敲门还是直接开。 直接开很不礼貌,但单桥很可能还在睡觉。 他右手悬在空中,没敲下去,最终拿出钥匙,小心地转开门锁。 单桥果然还在睡。 叶小船有一丝庆幸,将抄手倒进锅里温着。 他动作很小,尽量不发出声音。 但单桥还是醒了。 “哥,西泉街开了家抄手铺,我来给你送抄手。”叶小船担心单桥因为自己的不请自到而不开心。 但单桥神情懒淡,甚至不因家里突然出现个人感到诧异,“嗯”了声,去卫生间洗漱。 一顿抄手吃得有些冷清,叶小船好几次想提去南城的事,话到嘴边都咽了回去。 可该说的总归得说,见单桥似乎要出门,叶小船说:“哥,过几天我,我打算去南城看看。” 单桥侧过身,看了叶小船几秒,“你了解金岷海吗?” 叶小船眼尾一撑,对单桥的问题感到意外。 了不了解金岷海,与他去不去南城有什么关系? 他根本不关心金岷海。 “如果你不了解他,就再等一下。”单桥拿上外套,问:“你走不走?” 叶小船以为单桥催他离开,赶紧去架子上拿自己的衣服,“我这就走。” 单桥看了眼时间,“你上午有事?” 叶小船摇头。 “那就等会儿再走。”单桥说:“热水器坏了,约了人修,你有空的话,我就让他上午来。” “我有空!”叶小船说:“我不走!” 单桥点了下头,开门离开。 没多久,修理工上门,一边修一边跟叶小船嗑叨,说单桥都跟他说好几次这热水器的问题了,早就该修,但单桥太忙,白天总是不在家,晚上在家了呢,他又下班了,时间对不上,只好拖着。 “你是他弟吧?来得正好。这热水器再不修,我看他怎么过冬。” 修理工离开后,叶小船做了个大扫除,发了很久的呆,才回“有海”。 金岷海一直住在“有海”,又提了几次去南城,叶小船几天没见到单桥,总想着单桥那句“再等一下”。 单桥让他等,他就等。 金岷海回南城的前一天晚上,阿贵“砰砰砰”敲叶小船的门,“小船,单哥叫你。” 今晚院子里烤羊肉吃,单桥在厨房做准备。 叶小船穿着双凉拖鞋就跑了去,“哥,你找我?” 单桥没看他,继续处理不锈钢盆里的羊肉,“想好了吗,去不去南城?” 叶小船一怔,没想到单桥突然叫他,就是问这件事。 见他没反应,单桥这才停下手上的动作,侧过脸,语气带着几分命令的意思,“别去。” 第20章 没有人为他送别 叶小船怎么也没想到单桥会跟他说“别去”,一时失了反应,几秒后才问:“为,为什么?” 厨房外很吵,小猪将手机连在音箱上,放二十来岁年轻人小时候流行的歌,旅客们都疯了似的,跟着音乐瞎嚎,不管认识不认识,全挤在一起又蹦又跳。 噪音像被看不见的屏障过滤了,叶小船盯着单桥,迫切地想知道单桥让他留下来的原因。 家里的热水器坏了,单桥很忙,总是不在家,以至于一直拖着,没法叫人上门维修。自己去帮忙看着,所以终于赶在天寒地冻之前修好了。 对单桥来说,将自己留在身边,在一些琐事上还是有一点用的! 是这个原因吗? 叶小船一颗心狠狠往上提,如果是这个原因,将来不管发生什么,就算单桥亲口让他滚,他也会留下来。 他对单桥是有用的。 单桥拧开水龙头,一边冲手一边说:“金岷海不可信。” 叶小船一愣,“什么?” 此时,他并不想听到旁人的名字。 单桥将金岷海的情况大致讲了下。 此人独自从南城来远城旅行,圆滑善言,和同车的几人是在旅途中认识,彼此并无深层次的了解。 金岷海自称大学时就创业,目前终于靠自己在南城站稳脚跟。事实却是,金岷海根本没有念过大学,18岁时在职校组织参与聚众斗殴,因故意伤害罪获刑。 三年前,金岷海出狱,起初在夜店工作,后来给一家会所的女老板当司机——司机只是表象,在会所工作的人都清楚,金岷海这是搭上“金主”了。 今年,女老板名下的数家公司因为涉丨黑被一锅端,女老板自己进去了,却对金岷海余情未了,硬是左右托关系,将金岷海摘得干干净净,还把唯一一个未受牵连的化妆品公司交给金岷海。 金岷海从犯人、“鸭”、司机,摇身一变成了金总,再摇身一变,成了在远城背包旅行的青年才俊。莫说一同搭车的旅客,就是单桥,也难以第一时间看出问题。 每年往来“有海”的人不计其数,什么身份的都有,单桥不可能去调查每位旅客的背景,只要不在他的地盘上闹事——比如夏天那几个醉汉——他就不会刻意干预。 但金岷海是个例外。 在库塔村,在回远城的车上,金岷海对叶小船热情得过头。 叶小船想跟着金岷海去南城,他必须查清楚金岷海的背景。 气温很低,西北的冷是粗粝干燥的冷,叶小船光着的脚趾头轻微发麻。 听单桥说完后,叶小船幅度很小地摇头,揣在卫衣口袋里的双手握得死紧,指甲都嵌进了肉里。 他哥在关心他,上次让他等,是为了查金岷海。 如果金岷海正直优秀,他哥就会放他去南城。 玩一段时间也好,发展也好,小住也好,落根也好,单桥都不会干涉。 如果金岷海品行恶劣,他哥就不会让他走,继续将他带在身边,纵容他当一个没有用的尾巴。 叶小船缓慢地低下头。 这不是他想要的。 单桥这声“别去”,让他心酸心软又心痛。 他又麻烦了单桥一次。 远城有个习俗——季节转换时要放烟花,阿贵开着三轮车,在院子外面吆喝:“小猪!烟花我买回来啦!快来帮我搬!” 小猪立刻带着好几个男性旅客跑去,“来了来了!” 单桥沉声说:“叶小船?” 叶小船是垂着头的,听到这声唤,用力地闭了下眼,好像这样就能将眼中的情绪揩掉。 抬起头时,叶小船刻意将下巴昂得有点儿高,语气轻松,个别咬字却轻微发抖,“知道了,哥。不过金岷海这种东西,整也整不到我头上来。” 单桥没多说,让叶小船把处理好的羊肉都搬出去。 “小船!这儿!”看着叶小船搬肉出来,阿贵挥着手喊:“就差肉了!” 金岷海跑过来,笑得温柔,“给我吧,我来拿。” 说着,就从叶小船手中将肉接了过去。 叶小船心里泛空。 单桥揭穿了金岷海的老底,他此时看金岷海,却觉得和以前没什么分别。 不觉得对方恶心,也没有失望的感觉。 细细一想,终于明白缘由——于他而言,金岷海就是个无足轻重的人,好与坏都不关他的事。 碳火升起,羊肉香味四溢,烟花砰砰冲向天空,在闪烁的星辰间绽开,又凋零。 热闹一直持续到半夜,旅客们尽兴而归,自觉收拾掉身边的垃圾,院子里不算太脏。 单桥不在,叶小船和小猪、阿贵一起打扫院子,金岷海凑到葡萄架下,伪装的面具仍未摘下,“小船,我明天就要离开远城了。你真的不打算和我一起去南城吗?” 叶小船直起身子,面色冷淡,“不去。” “真可惜。”金岷海右手支在桌上,撑着脸颊,露出遗憾的神情,“我以为我已经说服你了,没想到你这么倔。” 叶小船干笑了声。 “你知道吗,如果你以这态度对你哥,也许早就将你哥拿下了。”金岷海半眯着眼,“对你哥冷一点,傲一点,他就会注意到你了。” 叶小船提着垃圾袋往巷子里走,一个眼神都没有给金岷海。 金岷海喊道:“小船。” 叶小船脚步顿了下。 “我明天中午走。”金岷海说:“你还有一晚上时间考虑。” 院子里只剩下叶小船、小猪、阿贵三人。 阿贵问:“小船,金哥让你考虑什么呀?” 叶小船冷笑,“考虑把你卖给人贩子。” 阿贵惊讶,逮着小猪说:“小船怎么突然会开玩笑了?吓我一跳!” 小猪也没搞懂,“可,可能是今晚放了烟花吃了肉,心情好?” 叶小船的“好心情”维持得有点儿久。 金岷海最终还是独自走了,拖着行李箱离开“有海”时情深款款地跟叶小船告白,差点吓掉了阿贵的下巴。 远城的旺季将持续到10月底11月初,一旦城中心迎来大雪,这一年就算是结束了。 游客络绎不绝,“有海”天天满客。叶小船坚持将自己的房间还了回去,和小猪、阿贵挤一屋。 小猪说:“酷哥,你真的愿意和我们睡?” 阿贵说:“酷哥,你不是说人和人之间要保持距离吗?” 叶小船掀起被子,声音低沉,“睡了,别废话,明天还要早起工作。” 阿贵听话睡觉,小猪却不消停,“小船,你最近不太对啊。” 叶小船没吭声。 他在暖黄的灯光里面朝着墙,眼睛睁得发痛。 他当然不对,从那个放烟花的夜晚就开始不对了。 金岷海没能将他劝去南城,单桥那声“别去”却终于让他下定决心离开远城。 他不想再做单桥的负担。 “今年客人这么多,你怎么不去拉客啊?”小猪坐在另一张床上,“现在客人多司机少,正是爆赚的时候诶!我打听过了,就算是你以前那辆二手桑塔纳,一天的价格也飙到900去了,你不拉客真是亏了。” 阿贵本来都睡了,听小猪这么一说,立马来了精神,“对啊对啊,小船你怎么这么笨。现在跑一天,顶你以前跑两天呢!单哥那辆霸道一直放着也没开,你去找他借吧,霸道现在价格最高了。” 叶小船很轻地叹了口气,“你们操心这么多干嘛?睡觉。” 小猪关掉灯,继续说:“我们是朋友,当然希望你能赚钱啊。” 叶小船笑了声,“我去拉客,店里怎么办?” “店里有我……”小猪说到一半卡住了。 现在客人实在是太多了,订单、电话接不过来,还得打扫清洁、照顾院子里的花花草草。仔细一想,如果不是叶小船帮忙,干了大部头的活儿,自己和笨手笨脚的阿贵还真忙不过来。 “啊……”小猪挠头,“好像还真不能少了小船诶。” 叶小船轻声说:“知道就行,别聊天了,睡觉。” 没多久,小猪和阿贵就睡着了。 叶小船却一直睁着眼,轻轻翻了个身,盯着漆黑的天花板。 他还没有想好要去哪里,去做什么。现在留下来,是想尽自己所能,在远城一年中游客最多的时节,帮单桥照顾“有海”。 昨天的天气预报说,下周就要降雪了。 他能待在远城的日子已经不多,脑子有些乱,想不起还有什么必须做却还没有做的事。 家里的热水器和暖气都能正常工作——他趁单桥不在家时去检查了好几次,大扫除也做过了,好像已经没有什么遗漏了? 火车票还没有买。 明天去买火车票,叶小船心想。 睡着之前,叶小船想起那天和单桥一块儿吃抄手,忽然有了个主意。 他不会做菜,一个人生活时买个馒头都能凑合,但他想为单桥做一回抄手。 小时候,看玉霞包过抄手,小小的一个,整整齐齐摆满整张桌子,然后吃一小半,剩下的放进冷冻室,什么时候想吃,拿出来丢滚水里,一会儿就好。 天亮之后,叶小船先去买了张南下的火车票,再去菜市场买来肉、菜,还有抄手皮,匆匆赶到西泉街的抄手铺,想跟老板学包抄手。 远城人不爱吃抄手,铺子里生意一般。老板是西南来的人,和叶小船算半个老乡,见叶小船自备材料,觉得好玩儿,反正也闲,便教叶小船包。 叶小船从小干活,学得快,学得差不多了,还帮老板忙了会儿铺子里的事。 老板问:“学包抄手干嘛呢?不会是和我抢生意吧?” 叶小船摇头,“给家里人备着。” 天气越来越冷,客人逐渐变少,旺季马上就要结束了。 “有海”已经没有前阵子忙了,晚上,叶小船站在葡萄架下,专注地包了满桌抄手。 阿贵欢天喜地:“小船居然会包抄手?” 小猪也开心,“是给我们包的吗?” “嗯。”叶小船将抄手分开装好,一半让阿贵放在冰箱里,另一半一会儿拿去单桥家里,剩下的煮着大家一起吃。 厨房欢声笑语,小猪和阿贵正在煮抄手。 叶小船提着三大盒抄手出门,在寒夜里呼出一口白雾。 单桥不在家,屋里冷冷清清。 叶小船将抄手放进冷冻室,在冰箱门前蹲了好一阵。 火车票是明天,今天是最后一晚。 天气预报难得准确了一回,天亮之后,果真开始飘雪。 叶小船上到“有海”楼顶,将家里的钥匙,连同一张纸条放在单桥的床上,然后提着一个包,轻轻合上了“有海”的门。 小城还在沉睡。 没有人为他送别。 第21章 哥哥,再见 远城下头有几个贫困乡,单桥和十来位退役的战友这段时间都待在那里,帮村民们做入冬前的准备。一切处理妥当后,众人本来打算在村子里多住一天,单桥说出来挺久了,想早些回旅舍看看,便独自一人驾车返回远城。 清晨,霸道行驶在空荡荡的街道上。 西北边角和内地有接近三个小时的时差,人们早上起得晚,不像西南的大石镇,天不亮各类早餐铺就炊烟袅袅。 雪还没有下得太大,后视镜里,一个熟悉的身影倏地闪过。 叶小船? 单桥看了眼,没看得太清,人已经不见了。 这个时间点,是去干什么? 单桥没想太多,他的确管束着叶小船,叶小船有困难的时候,他一旦知晓,就会及时出现。 但这并不意味着,叶小船的每一个行为,都受他约束。 “有海”的铁门“吱呀”一声打开,小猪和阿贵都起来了,正在扫院子里的雪,零星几位客人收拾好了行李箱,即将踏上归途。 再过一两天,所有旅客都会离开远城,“有海”将彻底安静下来。 “单哥,你回来啦!”小猪朗声道:“吃早饭没?” 单桥四周扫了眼,“还没。” “那你去休息下吧,我们今天吃抄手!” “抄手?” “有海”开了四年,单桥印象里从来没做过抄手。 “对呀!”阿贵说:“是小船包的呢!” 单桥微皱起眉。 “小船包了满满一桌子!”阿贵比着手势,“我和小猪昨晚就吃过了,很鲜!” 单桥问:“他一大早去哪儿了?” 小猪一愣,东张西望,“对哦,刚才就没看到小船。他平时明明比我们起得晚。去哪儿了?” 单桥心中隐隐出现一个猜测。 阿贵进屋看了看,出来说:“奇怪,小船的东西好像都不见了。” 单桥眉心皱得更深,须臾,将拎在手里的行李包放在地上,“帮我拿进屋。” “单哥,你去哪儿?”小猪连忙问。 单桥并未回答,快步出门,驾车向远城唯一的火车站开去。 远城没有机场,老旧的火车站没通高铁动车,每天只有少少几班慢车经过。大多数旅客选择飞到离远城最近的大城市,再坐火车或者汽车来远城。 火车可以去到任何城市,汽车只能抵达远城周边的大城小镇。 叶小船去的也许是火车站。 雪渐渐变大,霸道停在路边,单桥匆匆往火车站进站口跑去。 小城市的火车站,还延续着能够买“站台票”的习俗,单桥拿着站台票进入候车厅,厅里只有几个等待下一班火车的乘客。 没有叶小船。 女播音员用蹩脚的普通话播报,由塔叶开往南方鎏城的火车即将在两分钟后发车。 候机厅下面就是站台,单桥已经看到了火车所在的3号站台。 火车站独有的煤烟味将雪的冷冽都驱散了,单桥向3号站台跑去,途中却听到汽笛的长鸣,车门关闭,火车缓缓驶离。 单桥站在从候机厅通往站台的楼梯上,没有再往下跑。 他站在风雪里,神色凝重地看着深绿色的火车,直到火车在远方打了一个拐,拖着沉闷的响声,消失在茫茫白雪中。 叶小船买的是卧铺,卧铺车厢大多是远行的人,刚才发车前,几乎每位乘客都有亲友相送,帮忙放行李、挤在车厢里舍不得走。 别人的热闹衬得他更加孤单,他叹了口气,主动将位置让出来,独自站在车厢连接处,从狭窄的车窗向外看。 这边的车厢与候机厅的楼梯正好在两个方向,所以他看不到楼梯上那个赶来寻找他的人。 车马上就要开了,送别的人终于散去,叶小船靠在车厢壁上,闭着眼,听着强烈的轰隆声,觉得失去魂魄的身体正在被送去远方。 魂魄与心脏被丢在原地。 哥,我走了。 “哥,我走了。我给你包了很多抄手,都放在家里的冰箱里。” “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四年,还有小时候在大石镇的那些年,谢谢你的照顾。” “我不是去南城找金岷海,这点你放心。” “哥,谢谢你,你一直知道我那些想法,还愿意照顾我,帮助我。” “我应该不会再回远城了,不再麻烦你。” “哥哥,再见。” 单桥拿起被钥匙压住的纸条,短短几行字,却看了很久,然后缓缓坐在床上,出神地看着被风鼓得轰轰作响的门帘。 叶小船离开后,“有海”一切照旧。11月之后远城所有与旅行相关的行业都进入冬眠期,要等到来年2月3月才会复苏。 大多数酒店、青旅冬天都会关门闭户,以节省开支,但“有海”不会。单桥已经有段时间没来过“有海”了,阿贵和小猪买来肉和面粉,自己学着擀抄手皮——自从吃过叶小船包的抄手,两人就上了瘾。 “小船真的走了吗?”阿贵很惆怅,刚得知叶小船离开远城时,他哭了一晚上,“他怎么舍得我们。” 小猪说:“你脸真大,小船就算舍不得,也是舍不得单哥啊。” “这倒是。”阿贵叹气,“单哥是小船的哥哥嘛。” “何止哥哥。”小猪说。 “嗯?”阿贵听不懂,“什么叫‘何止哥哥’?” “你不懂就算了。”小猪说:“包你的抄手吧。” 阿贵知道自己脑子不好使,想了会儿,想不明白就放下了,又问:“小船还会回来吗?” 小猪说:“我又不是小船,我怎么知道。” 阿贵问:“那单哥知道吗?单哥不想小船吗?” 小猪没回答。 阿贵自言自语:“单哥为什么不把小船找回来呢?” 单桥找过叶小船,但并不是打算将叶小船“找回来”,只是想确定叶小船在哪里,过得怎么样。 在告别信里,叶小船多次道谢。可对单桥而言,这些感谢根本用不着。 他将叶小船看做弟弟,照顾本就是分内之事。 从塔叶南下的那趟火车,途中将经过多座大城市,难以确定叶小船在哪里下了车,又中转去了哪里。 上次叶小船想去南城,他托人查了金岷海的背景,这回却很难托人查叶小船的去向了。 单桥忽然想起夏天快结束的时候,他将叶高飞去世的消息告诉叶小船,叶小船靠在他肩头,以极小的声音说——别离开我。 现在选择离开的却是叶小船。 可他好像也没有立场说叶小船。 更早之前,他对叶小船说过一句话——我是我,你是你,我管不着你。 但后来,当叶小船跟随他到了远城,他又对叶小船说过——你跟着我,我不可能不管你。 叶小船矛盾,他难道不矛盾? 叶小船突然离开,手机号码在当天就成了空号,他猜得到是什么原因。 他与叶小船一直陷在某种困局里。 叶小船爱他,他却只是牵挂叶小船。 两种截然不同的感情,却又有一个奇异的相似之处,那就是它们都指向明确,独一无二。 叶小船只爱他,而他只牵挂叶小船。 转眼已是春节。远城一半居民是少数民族,这些少数民族不过春节,所以远城的春节气氛向来不浓。 “有海”挂上了红灯笼,阿贵记得,去年是叶小船搭着梯子挂上去的。 叶小船高,又特别灵活,一下子就挂好了。小猪个子矮,在梯子上晃了半天,才挂好一个。 “我来吧。”单桥让小猪下来,踩着梯子挂了上去。 今天“有海”有场聚会,单桥的战友们会过来,阿贵眼巴巴在门口望,小猪问他看什么,他说:“过年了,万一小船也会回来呢?” 单桥搬梯子的动作一顿。 小猪说:“应该不会吧,小船好久没消息了。” 阿贵说:“那小船孤零零一个人,好可怜啊,有人给他做年夜饭吗?去年他老跟我抢单哥烤的小羊排……” 小猪连忙撞了阿贵一下,“嘘,别说了。” 单桥放好梯子,看到手机进来了条信息。 发信息的是在南边的朋友,对方先拜了个年,又说,暂时还没有叶小船的消息。 单桥将手机放进大衣口袋,面前散开一片白气。 与远城相比,西南林城的春节氛围就要浓多了。 西南冬天潮湿,老是下着小雨落着雾,干不了似的。林城倚在长江边,更是烟雨朦胧。 今年临近春节,却忽然放了晴,大街小巷上全是打扮喜庆的人,餐饮业的生意格外好。 落松街一个炒板栗铺子前排了长长的队,称重员一个板栗、一毛钱都要计较,一袋颠来颠去得称半天。 即便如此,客人仍是络绎不绝。 原因无他,这家板栗是现炒现卖,门口支一口大锅,口味特别好。 挥勺的是个个头挺高的年轻男人,头发修得很矮,贴着头皮,大概是挥勺太容易出汗,大冷的天他只穿了件黑色长袖T恤。 排队的姑娘里有不少注意到了他,林城是个挺奔放的城市,女孩特别泼辣,“我操,好帅啊”不断传入男人耳中,男人的神情却没有分毫改变,无动于衷地挥着勺。 “不仅帅,还特别酷!” “他脸好小啊,我第一次看到这么帅的寸头男。” “好像是北方人,我听到他说话了,普通话很标准,肯定不是我们这儿的。” “废话,我们这儿的哪有这么高!” “就是有点儿凶,他还皱眉呢!” “那不是皱眉啦,那铲子那么重,人家那是用力时不得不皱眉。” 姑娘们七嘴八舌,称完板栗还刻意绕到男人面前,看看正面才笑嘻嘻地跑开。 除夕这天,绝大多数小商铺都关门了,没关的也最多坚持到下午,晚上是一定会休业回去吃年夜饭的。 下午4点,炒板栗铺子也收摊了,老板递出一个红包,“小船,辛苦了啊,反正你只有一个人,要不跟我回去,咱们一起吃个团圆饭!” 叶小船接过钱包,很淡地笑了笑,“陈叔,新年快乐。我还有事,就不去叨扰你们了。” 第22章 我已有心爱的人 林城很多年前就禁止燃放烟花爆竹了,除夕这天的下午到晚上,几乎是整座城市最冷清的时刻,商场店铺全部关门,只有少数酒店、餐厅还在承办年夜饭,街道上人很少,绝大多数普通人都在家里团年。 叶小船将红包揣在羽绒服里——不炒栗子时,他还是会穿厚一些的衣服——向不远处的公交站走去。 林城比远城大得多,所以房租也贵得多,再没有200块的铁皮房让叶小船租,他又不愿意与人合租,计较来计较去,唯一租得起的只有接近城郊的工厂家属区。 陈叔的板栗铺子在市中心,离城郊远得很,好在有一趟直达车,只是班次很少,错过一班就得等一个小时。 叶小船睡眠不多,时间观念也强,早上天不亮就呵着寒气等着,从来没有错过。 但下班回去时就说不准了,店里经常会耽误时间,叶小船很难在车即将到来时赶到公交站。 今天站上根本没人,几辆公交车摇摇晃晃到来,又摇摇晃晃离开,去城郊的车终于来了。 司机师傅都认识叶小船了,笑道:“过年好。” 叶小船没笑,眉心很轻地拧了下,却不是生气的样子。 “过年好。” 车里只坐了六七个人,快到城郊时,就只剩下叶小船一人了。 城郊这一片看起来破败荒凉,但落脚的人却很多,因为房租便宜。 叶小船在巷口唯一开着的小卖铺买了几瓶啤酒、一包烟,叮铃哐当拧着往黑漆漆的楼道里走。 这儿的房子旧虽旧,他住得却很习惯。 工厂像大石镇的工厂,房子像大石镇的房子。 大石镇的房子里有玉霞,有叶高飞。 还有单桥。 人好像很擅长选择性遗忘。明明大石镇那破房子里发生过那么多不愉快的事,但叶小船现在想起来,最容易记起的却只有那三个对他好的人。 一室一厅的老房子,一个月600块钱,水电气走厂子的内部价,都很便宜,叶小船工资四千多,包两顿饭,这种程度的租金还算承受得起。 进屋之后,叶小船将所有灯都打开了。 今天过年,他想让周围亮堂一点。 白色的灯光照亮房间的所有角落,虽是老房子,犄角旮旯里却十分干净,一看就是才做过大扫除。 叶小船走去厨房,开始烧水,将一口袋番茄丢在淘菜盆里。 除夕买不到菜,这是他前天下班后去超市买的。 一同买的还有土豆、藕、鹌鹑蛋、腌肉……总之都是些能放起码一周的食材。 别人要过年,他一个人,也是要吃年夜饭的。 番茄洗好切成块,在锅里用油煎,然后浇水,做成番茄汤底。 单桥在“有海”就做过番茄汤底,但底料里不仅有番茄,还有骨头汤。 叶小船没买到新鲜骨头,只好在超市挑了包浓缩骨头汤调料。 番茄一时半会儿熬不烂,叶小船也不着急,挽着衣袖处理其他的菜。 但当所有菜都切好装盘了,番茄还没熬烂。 才6点多,天就黑了。 若是在远城,10点多钟天都还亮着。 叶小船将锅盖盖回去,回卧室换衣服。 之前回来时,他就把羽绒服脱了,此时只需要将打底的薄衫脱掉。 那薄衫是套头的,举起手臂时,他很闷地哼了一声。 炒板栗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对上肢、腰腹的要求都很高,刚开始炒板栗那会儿,叶小船两条手臂经常疼痛难忍,晚上睡不着觉。 现在虽然适应了,可有时还是酸胀,尤其是做抬臂这种动作时。 刚才切番茄,他手还抖了,险些将手指切到。 不过这些都能够克服。 从小打到,他最擅长的不就是吃苦与克服困难吗。 炒板栗会出汗,叶小船去冲了个澡,番茄勉强熬好了,倒上骨头汤调料,就成了番茄火锅。 家里没有电磁炉,无法将锅端去客厅,叶小船索性就在厨房烫菜,一个人,一个锅,六碟菜,不到半小时就吃饱了。 去年在“有海”,一顿年夜饭从傍晚吃到了凌晨。 看着空荡荡的碟子和仍在咕哝冒泡的番茄汤,叶小船出了会儿神,然后轻轻叹了口气。 也不知道那时怎么就能吃那么久。 番茄汤还可以再烫几回菜,叶小船将厨房收拾好,拉了张塑料板凳,坐在客厅里,开始喝酒。 外面很吵,有人打麻将,有人不知道在嚎什么——大概是高兴,城郊没人管,所以还有人偷偷摸摸放鞭炮。 叶小船喝一会儿酒,看一会儿时间,想“有海”现在是什么光景,单桥在做什么。 半年前他做的决定是离开单桥。 而不是忘记单桥、不爱单桥。 喝到第三瓶时,叶小船有些醉了,脑子很沉,再听不到外面的吵闹,取而代之的是阿贵的喊声。 “小船,单哥烤小羊排了,快来快来!” “小船,你干嘛在小羊排上挤番茄呀!” “小船,你……” 叶小船单手拧着啤酒瓶,在塑料板凳上晃了两下,唇角微微向上牵起,半眯着的眼中却隐隐有了泪。 再开一瓶啤酒,酒精让并不存在的画面变得越发真实,叶小船好像真的闻到了烤羊排的香味,看到了番茄汁浸入羊肉的样子。 他不由自主地舔了下唇角,小声说:“哥。” 画面里,单桥始终背对着他,在烤架边忙忙碌碌,他在雪地上跑了好几回,却都无法靠近单桥。 酒精令他分不清真实与虚幻。从塑料板凳上摔下来时,他睁了睁眼,然后翻了个身,仰躺在地板上,觉得从天花板倾泻下来的灯光太刺眼,于是抬起右臂,压在眉骨上。 12点还没过,叶小船已经睡着了。 陈叔一家春节要去南边的海滩待半个月,叶小船没心思过春节,之前琢磨去打个零工。 大城市找工作不像远城那么困难,除夕和初一上午一过,不少商家就又开始营业了。 但宿醉醒来,叶小船忽然有种强烈的冲动,想要回远城看看单桥。 告别信上写得很清楚,不会再回远城。 可如果是偷偷回去,不让单桥知道,其实也不算回去。 叶小船连忙看火车票,春运高峰,火车票早就没了。 至于机票,来回的费用他实在是承受不起。 在地上坐了会儿,叶小船用力搓了把头发,轻声道:“你在乱想什么?” 初到林城时,叶小船就拟了个人生规划,先打工,攒下一笔钱,等资金够了,就自己做个什么生意。 为此,他一直很节省,扣除房租水电气,和必须的交通费、早餐费,以及在家开火的油米费,一个月能攒下三千来块钱。 脑子渐渐清醒过来,已经是正午了。 叶小船没什么胃口,林城这边的习俗是大年初一要吃汤圆,他给自己煮了五个,吃完出门。 连锁便利店是最容易找到工作的地方,春节愿意打工的人少,店长们一个比一个愁。 叶小船不想去不熟悉的地方,还是坐到平时下车的那一站下,面的第一家便利店就通过了。 店长谢溯没比他大多少,直呼谢天谢地谢溯终于招到人了,生怕他反悔,赶紧从员工休息间扒拉出一套崭新的工作服,“快换上快换上,小帅哥,你可不能走啊!” 叶小船向来不爱与人亲近,皱眉退了一步,谢溯当即笑起来,“小帅哥长得又野又凶,还害羞呢?” 便利店的活儿叶小船以前干过,无非是卸货上货,收银记账。但这家店还卖关东煮,需要时不时往格子里加串。 叶小船占着脑子灵活的优势,干什么都很快上手。 店里另外几位员工不愿意上夜班,叶小船天天上夜班。初七晚上,谢溯在店里点货,完了自己想吃关东煮,还给叶小船买了几串。 店里没客人,叶小船还站在收银台那儿,谢溯在桌边喊:“来这儿坐啊。” 叶小船没理。 “哎,你怎么从来不笑呢?”谢溯喊了两声,没能把人喊过去,也就不喊了,“是不是故意装酷啊?” 叶小船拿着货单,开始一项一项纪录。 “又不理我……”谢溯端着关东煮的盒子看叶小船,“小船,那天我忘了问你,你怎么大年初一就出来找工作啊?” 叶小船没回头,“面试必答问题?” 谢溯乐了,“对啊对啊,我是店长,有必要掌握员工的基本信息,那天真是太着急,一看你这么帅,就色令智昏,一拍大腿就让你入了职。哎小船,咱们还是走个形式,你随便答一嘴就行。” 叶小船仍是那种冷沉的声线,“闲,缺钱。” “噗——”谢溯一边擦嘴一边说:“你一定要这么诚实吗?” 叶小船将放错的货物拿下来,在本子上记了一笔。 谢溯吃完关东煮,将盒子扔掉,“照我观察,你不止闲不止缺钱,还缺一段浪漫的感情,缺个疼你爱你的男朋友。” 叶小船手一顿,转身面无表情地看着谢溯。 别人的面无表情就是面无表情,他的面无表情却是冷,是凶,再加上他那贴着头皮的寸发,很有唬人效果。 谢溯却笑,“看你这么凶,我就知道我说对了。” 这时,有客人进来买饮料。叶小船回到收银台,熟练地结账。 客人走后,谢溯也跑进收银台,坐在高脚凳上,双手撑在腿丨间,扬脸望着叶小船,“我来当你男朋友,好吗?” 叶小船平静地与谢溯对视,眼中没有分毫动容。 这一刻,他忽然想起单桥。 单桥也总是用这样的眼神看着他。 不管他说什么,做什么,单桥的眼睛都不会为他起一丝风浪。 片刻,叶小船轻叹了口气,转身道:“我已有心爱的人。” 第23章 纹在众人的目光下 元宵节之后,春节便算是过完了,陈叔一家从海边回来,板栗铺子重新开张,叶小船辞掉便利店的工作,回到板栗铺子继续当炒板栗的师傅。 便利店和板栗铺子离得不远,谢溯以前没注意到叶小船,是因为不爱吃板栗,且讨厌一切需要排长队才能买到的东西。用他的话来说,那就是再香的玩意儿,让他排队等待超过十分钟,那就香不起来了。 可现在—— 排在长长队伍末尾,抻长脖子看着叶小船的谢溯:嗐,真香! 队伍里看叶小船的当然不止谢溯一人。 今年春节来得晚,年彻底过完之后,气温就升上来了,叶小船炒板栗时穿得比以前更少,就薄薄的一件黑衣,手臂用力时,隐约看得见肌肉的轮廓。 这样一个人,不引人注意都难。 谢溯每天都来买板栗,上班前来一回,下班后又来一回,每次花二十块,一天下来就是四十块。 时间一长,连陈叔都发现了,换班时拉着叶小船问:“那个穿便利店衣服的小个子是你朋友吧?” 叶小船不想解释,模棱两可地应了声:“嗯。” “他这是干嘛呢?”陈叔说:“照顾咱们生意?” 叶小船已经准备走了,余光瞥见在店对面等着的谢溯,对陈叔道:“我去跟他说一声。” 大过年时被叶小船拒绝,谢溯反倒放开了,随时将“喜欢”挂在嘴边,一有空就往板栗铺子跑。 但叶小船对他一直很冷淡,拒绝得干脆利落,之后也不给任何机会。 见叶小船朝自己走来,谢溯挥手笑道,“锅锅今儿发了奖金,请你吃火锅去。” 叶小船在离谢溯三步远时停下,“明天别来了。” 谢溯是那种邻家男孩的长相,肤白,显小,容易让人亲近,闻言立马睁大一双眼,“为什么啊?” 叶小船不为所动,“我已经说过,我们没可能。” “但我想追你啊。”谢溯双手揣在外套口袋里,满不在乎的样子,“你拒不拒绝我是你的自由,我继不继续追你是我的自由。” 叶小船半蹙起眉。 他面无表情时就时常给人凶悍的感觉,蹙眉时更是显得凌厉。 谢溯却丁点儿不害怕,轻哼一声,“我都摸清你了,我的小船,你其实就是看着凶,心里挺善良的一个人。” 叶小船在原地站了几秒,转身向车站走去。 谢溯在他身后喊:“你只说明天别来,你没说以后也别来哦!我还会来的!” 公交上乘客一如既往地少,靠近城市边缘时,车里又只剩下叶小船一人了。 叶小船看着窗外渐渐荒凉的街景,想起谢溯,又想起自己。 觉得谢溯的纠缠毫无道理,且令人心烦。那么带入自己与单桥的这段关系,自己的纠缠也必然让单桥不悦。 离开是正确的。 这话叶小船每天都要对自己说一遍。 这样才能压下回远城找单桥的yu丨望,才能说服自己继续在远离单桥的地方苟且过活。 车驶入车站,叶小船走了神。司机接连叫了三声“小伙子,到站啦”,他才反应过来,连忙快步向车门走去,“抱歉。” “道什么歉呢!”司机是个中年胖子,除夕那天跟叶小船说“过年好”的就是他,“你是累着了吧?累着了就容易走神。我这儿有好多番茄,自家种的,老婆子刚给我送来,还没来得及背回家呢,你拿几个回去用糖码着吃,提提神。” 叶小船立即拒绝,司机却已经乐呵呵地从箩筐里拿出四个递了过来。 “客气什么啊,咱们都是奔生活的,能互相照应就照应呗。这么大一筐,坏了多可惜。” 叶小船提着番茄往家的方向走,一同拎着的还有一口袋干鱼干贝,是陈叔送的,说是海边的特产,煲汤时丢一把,能够提鲜。 来到林城半年,遇到的大多是好人。 叶小船叹了口气。 其实细细想来,以前也没有遇到太多罪大恶极的人,只是他总是注视着单桥,习惯性忽略周遭的善意。 这么一想,又得出一个“离开单桥是正确的”的理由。 叶小船看着镜子里眉目严肃的青年,心想,你又说服了自己一回。 到了四月初,人们已经换上轻薄的春装,叶小船的长袖黑衣变成了短袖,有时甚至只穿一件黑色背心。 谢溯还是经常跑来,但不是每天都买板栗了。 叶小船尽量不与他说话,可实在被缠得烦了,还是会回两句。 这时谢溯就很高兴。 “明天你休息吧?”谢溯跟着叶小船走去车站,“店里发了电影票和餐券当福利,我明天也休息,咱们一起去看吧。” 叶小船说:“不去。” “太无情了!”谢溯嘴上虽抱怨,却分毫没有生气的意思。恰好上一班公交刚走不久,下一趟得等很久,叶小船没车上,谢溯嘴上便不停,机关枪似的说东说西,也不管叶小船回应不回应。 叶小船说:“你再不走,回去的公交就要收班了。” 谢溯说:“对啊,真的要收班了。今天我没上夜班,打车的话不给报账的。” 叶小船没说话。 谢溯笑道:“所以小船,你就告诉我吧,你明天怎么安排。你说了我马上去赶公交,你不说我就只能打车了。都是打工仔,我也没多少钱的。” 叶小船对谢溯并没有什么歉意,但对方老待在这里也不是个事。 “我要去纹身。”叶小船说。 谢溯惊讶,“纹身?哪里哪里?” 叶小船皱眉,“你可以回去了。” 谢溯这回没有继续问,只道:“我明天陪你!” 叶小船没当回事,次日上午出门,才发现谢溯说到做到,竟是真的等在他家附近唯一一个公交站边。 “走吧!”谢溯说:“陪你去纹身,我就当咱们约会了。” 叶小船无法将人撵走,带着个尾巴走进市中心一家名叫“深渊”的刺青馆。 这家店是他前阵子就联系好了的,他一到,就有人领着他去预定好的工作间。 谢溯也跟着进来。 纹身师很年轻,与叶小船交流不多,给看了设计图,就准备开始工作。 “鹰?”谢溯惊叹:“这也太帅了吧!” 叶小船闭着眼,没有搭理。 他要纹的是一只展翅的鹰,纹在侧颈上,所有人都能看到,却没有人知道,鹰对他来说象征着谁。 只有他知道,鹰是单桥。 他要将他心爱的人纹在众人的目光下,纹在他脉搏的跃动处,纹在他暴丨露在外的致命点。 图案不大,但侧颈是个很考验技术的地方,纹身师精雕细琢了很久,叶小船清晰地记得每一针刺在皮肉中的痛。 他竟是有些喜欢这种痛。 纹身师和叶小船都不爱说话,谢溯一个人说了半天“单口相声”,也困了乏了,坐在高脚凳上打瞌睡,听见动静才醒来。 纹身已经完成,鹰在叶小船侧颈上栩栩儒生,配合叶小船的脸型与寸头,简直酷得无以复加。 “天哪!”谢溯说:“小船,我后悔了,我不该陪你来纹身,我好像更更更爱你了!” “啧——”沉默冷峻的纹身师终于发出一个音节。 谢溯不满,“你笑什么?” 纹身师像个不良少年,“你没看出这哥们儿对你没兴趣吗?你还追?傻啊。” 谢溯跟人闹:“我乐意,你管得着吗?” 叶小船站在镜子前,偏头看着侧颈上的鹰,半分钟后,轻摇着头笑了笑。 一句“我乐意”,支撑了多少一厢情愿的眷恋。 自从有了纹身,叶小船受到的关注更多了。板栗铺子生意越来越好,入夏之后,陈叔给叶小船涨了一千块工资。 加上春节的红包和在便利店兼职赚的钱,叶小船已经攒了接近三万块,这钱不管做什么生意都嫌太少,买一辆面包车送快递倒是不错,但叶小船并不想做送快递送外卖之类的工作。 他想开始一份事业,并且已经有了头绪。 远城又进入了旅游旺季,“有海”增加了两名义工,都是哈萨克族的年轻人。 说是义工,单桥其实是付他们工钱的,这一点和别的青旅有些区别。 最近单桥时常住在“有海”楼顶的小房子里,百叶小区倒是挺久没回去过了。 邢洲在电话里道:“这个叶小船到底是谁啊,你对他这么上心,都找大半年了!” 单桥靠在栏杆上,手指夹着一支烟,嗓音低沉,“有消息了?” “想当年咱们都在队里时,是谁说自己无牵无挂,随时可以为国捐躯?”邢洲和单桥是战友,过去一起在边防特勤服役。和大多数队员不同的是,邢洲是个有背景的公子哥儿,被家里的长辈丢到边疆磨练,坏德性磨没了,离开边疆时已经成了不输任何人的特种兵。 单桥是他出生入死的铁哥们儿,一起熬过特训一起躲过枪子儿,我活着就不能让你死的那种,单桥想找的人,他当然得尽全力去找。 但他不理解的是,单桥为什么会那么执着地找一个人。 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男人。 “是我。”单桥也不否认,一句话就给邢洲堵了过去。 “操!”邢洲骂了声,终归还是妥协了,“叶小船在林城,就西南那个林城,给人炒板栗。” 单桥半眯起眼,长长的烟灰被风吹落。 “消息我告诉你了。”邢洲说:“你打算怎样?” 单桥将烟摁灭,片刻后说:“我去看看他。” 第24章 叶小船有朋友了 “你这只鹰是在‘深渊’纹的吧?”花臂按摩师三十来岁,一边给叶小船按揉肩背,一边没话找话。 叶小船趴在按摩床上,“嗯”了一声。 这家按摩店就在“深渊”斜对门。林城的市中心一半繁华一半败落,繁华的那边是林城的名片,高楼鳞次栉比,金领谈笑风生,名车与奢侈品云集,而败落的一边聚集着无数和“深渊”一样的小店,在纸醉金迷的夹缝中艰难而又旺盛地存活着。 叶小船炒了大半年板栗,手臂和肩背疼痛难忍,“深渊”的老板程回——那位年轻的纹身师——跟他介绍了这家按摩店,让他有空去试试。 叶小船以前就干惯了粗活累活,觉得忍一忍就过去了,加上他讨厌身体接触,于是一直没去。 但前几天,手臂突然痛得挥不起铲子,犹豫再三,终于还是来了。 第一次按摩,叶小船浑身绷得死紧。 他不是柔弱款的小鲜肉,肌肉虽然不虬结突兀,却也是实打实的,一绷就丨硬,害得花臂半天下不去手。 好在他抵触归抵触,适应力还是一如往常地好,自己默念了几遍“放松”,就当真放松下来。 “这么精细的图案,一看就是程哥做的。”花臂说,“别人做不了这么好。” 程回只比叶小船大两岁,这花臂看着比程回年长许多,却叫对方程哥。叶小船有些吃惊,但也懒得打听其中缘由。 “痛就说啊。”花臂提醒道。 叶小船闭上眼,“嗯。” 按摩店很小,一共也才四张按摩床,暂时没有别的客人,电脑放着过时的流行歌曲。 花臂按了一会儿,说:“给你个建议,你可别觉得我故意坑你钱。这儿远近都知道,我凤哥从来不坑人。” 叶小船这才知道,花臂叫凤哥。 程回之前只给他说,到了按摩店找那个手上纹着白痴与圣女的哥们儿。 这个年纪的男人,名字里若有动物,那大多是龙,其次是虎,叶小船还没听说过谁叫什么什么凤。 “你一周最好来按摩两回,放松一下肩背手臂的肌肉,别年纪轻轻就整个什么劳损出来。”凤哥说:“一次五十块,我不多收你钱。” 一次五十,那一周就是一百,一月至少得花去四百。 叶小船习惯了精打细算,脑里过着账,没有立即作答。 这时,迎客铃响了声,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又在劝客人办卡?” “哟!程哥。”凤哥笑道。 叶小船偏过头一看,程回来了。 “怎么样?”程回坐在另一张按摩床上。 叶小船知道他在问自己,“还行。” 凤哥大笑,“我这么卖力,在你这儿就还行的水平啊?” 说完又对程回道:“原来是你介绍来的?” “不然人怎么能找到你这破地儿来?”程回冲叶小船抬了抬下巴,“还打算在板栗铺子上干?” 叶小船说:“看情况吧。” “操。”程回不客气地笑了声,“缺钱我那儿有,你随便拿去用,赚了还我就是。” 叶小船瞥他一眼,“用不着。” 程回说:“跟我客气什么?” 叶小船没再理。 他跟程回就上次纹身时认识的,本来只是纹身师与客人的关系,但那鹰是他跟程回描述,最后由程回设计的,出图时程回就相当满意,最后做好了,程回接连给他拍了好几张照,将他连同鹰本身列为自个儿作品的前三。 “图案漂亮是一回事,气质衬不衬是另一回事。”程回说:“同样这只鹰,纹在别人身上就废了。它就该在你身上,独一无二。” “独一无二”这个词让叶小船的心揪了一下,脸上却只是冷冷淡淡地笑了笑。 这以后,程回就琢磨着再在叶小船身上纹个什么,一来二去,两人就有了几分交情。 “你又不可能炒一辈子板栗。”程回往按摩床上一躺,“早晚把你两条手臂给炒废。” 不用程回说,叶小船也知道自己不可能炒一辈子板栗。 去年才离开远城时,他还没什么规划,现在一个想法已经渐渐成型—— 他打算在林城,卖西北的干货。 大枣、无花果、葡萄、杏子……这些东西林城不产,人们若是想吃,倒是可以通过电商平台网购,可不能亲眼看到实物,还是会打消一些人购买的念头。 而且别人不知道,叶小船在远城待了那么多年还能不知道吗,电商平台上的东西,几乎都是次货。西北哪里有好货,他清楚得很,如果直接到农家去拿货,价格会十分便宜,将来带到西南来卖,只要销售渠道打开,收入将非常可观。 而且打算做这一行,他也有私心在——虽然不会再回远城了,他还是想尽可能离单桥近一点,再近一点。 他不想在西北第一场雪落下来时,在西南淋着连绵不绝的雨。 他想与单桥看同一场雪。 在盘子还没有铺开时,叶小船打算借用陈叔的板栗铺子。 前阵子他已经和陈叔打过商量,铺子上本来就放着些干货,和板栗一起卖,但都是西南本地的核桃啊枣啊,毫无特色,销量很一般。若是换成西北的干货,效果必然不一样。 陈叔不仅同意,还打算出一部分钱。 叶小船准备入秋之后就回西北一趟,和那些老农谈谈合作。 不过现在,板栗还得继续炒。 林城已经到了一年中最酷热难耐的时刻,板栗只能在外面炒,叶小船单穿一件背心,仍然汗流浃背。 汗水从头上掉落,一缕一缕从侧颈的鹰上滑过,叶小船挥臂抹去,每抹一次,手心都会在鹰上短暂停留。 一辆黑色轿车停在街对面,单桥的视线穿过车窗,落在叶小船身上。 车是到了林城之后租的,很普通的款式,不会引人注意。 叶小船没有往车的方向看,仍旧卖力地挥着铲子。 单桥并不打算去打搅他,这趟来林城,只是想确定他过得怎么样。 大半年不见,叶小船头发剪得更短,身体比以前强壮了些,肤色倒是没继续黑下去,反而变浅了。 西南的阳光,到底没有西北烈。 大热的天,板栗铺子外还排着队,可见生意不错。 单桥注意到队伍里一个个子不高的男生一直看着叶小船。 买到板栗后,那男生还绕到叶小船面前,和叶小船说了几句话。 应该是叶小船的朋友。 叶小船有朋友了。 车不能在路边停太久,单桥将车开走,又照着邢洲给的信息,去叶小船住的地方兜了一圈。 城市边缘的房子,条件较次,但大约是叶小船现阶段的最优选择。 单桥订的酒店就在板栗铺子附近,看完房子还得回来。 而回来时,叶小船正与别人换班。 板栗铺子的老板满面笑容与叶小船道别,往叶小船手上硬塞了一口袋桃子。 盛夏时节,正是西南山区水蜜桃成熟的季节。 有人关心叶小船,待叶小船好。 那个排队买板栗的男生又来了,不知和叶小船说着什么。两人在路边站了一会儿,一辆吉普停下,一个手臂手背都纹着图案的年轻男人从车里出来,三人说了一会儿话,叶小船似乎在拒绝什么,却被另外二人推进车中。 车副驾上还有一个男人。 吉普开走了,单桥跟上去。 他并不认为叶小船是遭遇了什么危险,那两人一看就与叶小船关系不错,不可能是真强迫叶小船去干嘛。况且凭叶小船的个性,也不会被人所强迫。 大概率是去哪里玩。 果然,吉普停在一条全是餐饮店的街上,叶小船第一个出来,和矮个子男生一同往一家火锅店走去,而坐在副驾的男人也出来了,和开吉普车的男人一样左右两条大花臂。他们落在后面,也往火锅店走。 单桥看了一会儿,踩下油门,驶入璀璨的夜色中。 看到叶小船过得不错,他来林城的目的就达到了。 单桥在林城停留了两天,去看了叶小船几回,还叫了一次炒板栗外卖,得知和叶小船一同进火锅店的一人是纹身店老板,一人是便利店店长,还有一人是按摩师。 叶小船脖子上纹了一只鹰。 在远城以及远城以西以北的辽阔边疆,鹰是十分常见的猛禽,它象征着自由、强大、无所畏惧。 单桥想过是否帮叶小船一把,比如为叶小船租一套条件更好的房子,或是给叶小船一笔钱。 但最终都放弃了。 不打搅,才是正确的选择。 回远城那天,单桥在板栗铺子对面抽完一根烟,然后驾车离去。 后视镜中,叶小船忽然向车的方向张望。 单桥刚将车还给租车行,就接到邢洲的电话。 “你真的只是去看看叶小船啊?” 单桥说:“嗯。” “你……”邢洲说,“我的哥,你不是牵挂他吗?你看看就完事儿了?” 单桥说:“想说什么直接点儿。” “我就问你,除了叶小船,你还牵挂过别的人吗?”邢洲说完自己就回答了,“没有!从我认识你到现在,你就在意过这么一个人!” 单桥没否认。 “既然你记挂他,为什么不把人带回去?”邢洲是真的关心兄弟。 单桥出了会儿神才说,“没必要。” “什么叫没必要?” “他有他的人生。他现在过得不错。” 邢洲问:“那你呢?” “我?”单桥吁了口气,“挺好。” 邢洲叹气。 “对了。”单桥说:“你那儿离林城近,万一有什么事,如果我赶不及来,你帮我关照关照他。” 邢洲说:“那你给我说清楚,他是你什么人?我凭什么关照他?” 单桥抿唇。 邢洲说:“弟弟,还是……” “一个重要的人。”单桥最后说。 叶小船这几天一直有种心神不宁的感觉,好像有一道熟悉的目光正看着自己。 只有单桥看他的时候,他才会有这种感觉。 可是单桥又怎么会出现在林城? 现在是远城的旅游旺季,别说单桥走不开,就是走得开,也不可能到林城来。 但大前天被推上程回的车时,被注视的感觉格外强烈。 那天是程回的生日,非要他一起去吃火锅。 到林城之后,他还是头一回和熟人一起在外面聚餐。 席间喝了些酒,没醉,特别想单桥。 侧颈上的纹身跟明白他的心思似的,在酒精的作用下发烫发麻。 他摸了一下,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折磨人的苦夏终于过去,天气凉了下来,板栗铺子招来一位新手,叶小船带了一周,逐步将活儿全都交给对方。 国庆之后,叶小船带着不多的行李,登上了去西北的火车。 第25章 他想活成单桥的样子 火车驶入丹庄市之后,就等于进入西北了。 从丹庄火车站继续向西北走,将抵达那座“远在天边”的小城。 但那里不是叶小船的目的地。 他在丹庄火车站下车,等待驶向正西方向彩巴城的慢速火车。 慢速火车总是晚点。发车时间未定,叶小船不敢离站太远,坐在火车站外的马路坎子上吃方便面。 丹庄火车站是座老火车站了,夜色里“丹庄”两个字都显示不全。三年前丹庄市修了火车南站,主体建筑气势恢宏,安检、检票系统也十分现代化,将这屹立了几十年的老站衬托得像个风烛残年的老人。 但叶小船搭乘的火车只在老站中转。 泡方便面的水没有烧开,面泡了十分钟还是没软。叶小船无所谓,几口吃完,起身扔方便面盒时,看到出站口有几个孤单的,抻长脖子朝站里张望的身影。 叶小船凝视着他们,动作僵了一瞬。 这个老旧的火车站,有他许多回忆。 他在这里捧着渺茫的希望等待单桥,大冬天,凌冽的风与冰凉的雪里,等了一年又一年。 十八岁时,他赖着退役的单桥,执意要一同去远城,从这里经过时,他告诉单桥——我很擅长寻找,也很擅长等待。 一转眼,五年过去了。 他所擅长的,从寻找与等待,变成远离。 巡逻车经过,刺眼的光芒一闪,叶小船下意识闭上眼,从记忆中抽丨离。 站台广播在广场回荡,他要转的那趟慢速火车还有半小时就将进站。 一同播报的还有另一条提示:开往远城的K20X列车正在检票。 叶小船喉结很轻地动了下,握着行李包提带的手倏地收紧,手背与露在外面的小臂浮出一缕缕青筋。 半分钟后,他向进站口走去,一步快过一步,完成安检后,直奔K20X列车的检票口。 直到需要出示车票时,他才忽然一怔。 然后如梦方醒。 后面还排着等待检票的乘客,检票员奇怪地看着叶小船,操丨着浓重的方言抱怨:“排错队了,让开让开!” 叶小船拿回自己的票,从队伍中退出来,感到浑身发麻。 火车站是很吵闹的地方,但此时他却什么都听不到,握着车票的手不受控制地抖了两下,车票跌落在地上。 过了大约半分钟,他才终于能够使唤自己的身体,蹲下去将车票捡了起来。 车票上写得明明白白,他要搭乘的是去往彩巴城的慢速火车,而不是K20X。 一波乘客离开后,候机厅已经没多少人,叶小船找了个位置坐下,右手支住额头。 他实在不是个意志坚定的,善于自控的人,听见开往远城的火车将要发车,就魂不守舍地赶去。若是他手上当真有一张K20X车票,此时此刻,他就在前往远城的路上了。 他握住拳头,在自己侧额上一下一下敲打。 仿佛过了很久——其实不过二十来分钟,慢速火车终于开始检票。 一天一夜之后,叶小船抵达彩巴城。 这座和远城规模相似的小城在远城的西南方向,旅游资源不如远城,但受惠于得天独厚的气候条件,盛产甜份极高的杏子、无花果、各类葡萄,还有甜枣,它们制成的果干就算放在整个西北地区,也是一流中的一流。 叶小船知道这里,是因为刚到远城的那一年,和单桥一同来过。 远城与彩巴城相隔一千公里,公路没有因为霜雪而封锁的话,得开十多个小时。单桥去办事,他跟着,回远城之前单桥买了不少当地的干货还有新摘的水果,他过去从来没吃过新鲜的无花果,被甜得齁住了,眼睛都紧紧闭起来。 那样子很丑,单桥看了一眼,就丢给他一张帕子,让他把淌到脖子上的甜水擦干净。 回忆与经历的关系,其实就像干货与鲜果,水分蒸发掉了,看上去干巴巴的,可甜的更甜,酸的更酸,一丝一缕都保存得完好熨帖。 火车到站已是深夜,和五年前跟着单桥到达远城时的时间差不多。 叶小船来之前就订好了住宿,网上显示旅馆在当地最大的干货批发市场附近,但到了地方,才发现是条偏僻的背街。 彩巴城治安不太好,晚上街上没多少人,背街就更看不到人影。 叶小船在社会上混了十年,除开和单桥待在一起的四年,其余六年都是危险里来,危险里去,并也不怵这种巷子。 一闪一闪的路灯将他的身影拉长。走到一个分叉口时,他忽然停下脚步,向旁边那条更窄、更小的巷子看去。 小巷里的路灯全灭了,一点儿光亮都没有,深处一片黑暗,看不清东西,也听不见动静。 但叶小船没有离开,他就这么站在巷口,逆着不远处的路灯光,注视着里面那团黑暗。 终于,一声细弱的求救声传了出来,接着是挣扎与扭打。 叶小船将行李包放在地上,打开手机电筒,步伐沉稳地向小巷里走去。 “救救我!”一个男生哭泣着喊道。 “你他妈想死!”一记耳光招呼过去。 叶小船停下,电筒的光驱散黑暗,照在小巷深处的四人身上。 一个不知成年了还是没成年的男生衣不蔽丨体,被三个凶神恶煞的青年压丨在草堆中,其中两人已经露出了丑陋的私丨chu。 叶小船的出现让男生看到了曙光,不管不顾地挣扎、喊叫、哭泣。 “哪儿来的?别多管闲事!” 唯一一个没有解开皮带的男人站了起来,虎视眈眈地盯着叶小船。 叶小船神情冷淡,微扬着下巴,眉间轻皱,配着他那寸发与侧颈的纹身,有种极为慑人的凶悍。 “救命!救我!”男生一脚踹开压着自己的人,试图向叶小船爬去,却被另一人狠狠掼在地上,“你叫!我让你叫!” 为首的男人与叶小船对视片刻,明显有些退缩了。 有些人的眼神,你一看,就知道他惹不起。 叶小船的视线从为首的男人脸上,如切割一般转移到另外两人脸上,最后落在求救的男生眼中。 “放了他。”叶小船说。 这一声不重,也不狠。按住男生的那个男人却莫名抖了一下。 为首的男人问:“你是谁?” 叶小船说:“你管不着。” “周哥!”一个男人喊道。 被叫做周哥的男人——为首的那位——用力吐了口唾沫,骂出一连串叶小船听不懂的方言,带头往小巷外走去。 叶小船冷冷地看着他与他的两个兄弟,一步都没挪,直到他们从小巷离开。 “谢谢大哥!谢谢大哥!”男生刚才挣扎了那么几下,现在彻底没了力,坐在地上起不来。 叶小船看见被扔在草堆旁的外套,捡起来,扔在男生身上,然后帮男生报了警。 一通折腾下来,当叶小船终于躺在旅馆的床上时,已经是半夜三点。 他很困,却睡不着。 刚才救人是一时冲动。 站在巷口时他想,如果站在同一个位置的是单桥,单桥一定会阻止里面发生的暴行。 他不善良,也不勇敢,但在远离单桥的地方,他想活成单桥的样子。 在派出所做笔录时,男生的哥哥来了,兄弟俩姓喻,在干货市场做生意。 其他的叶小船就不知道了,离开派出所时也没跟对方打招呼。 在旅馆休整一天,叶小船开始忙干货的事。 他原计划直接去彩巴城下面的几个乡,跟老农谈供销问题,真到了彩巴城,又觉得该先去干货市场了解一下行情。 彩巴城第一干货市场大得离谱,商品琳琅满目,叶小船看了一圈,发现这边售卖的不只有水果制作的果干,还有菌子、药材,而林城那边的人喜欢吃菌子,也喜欢自己泡药酒。 叶小船思路拓宽了一些,正想买几种样品,忽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 “大哥!” 叶小船回头,看到了夜里救下的男生。 喻小涛穿着围裙,手上还拿着一条人参,火速跑过来,“我还没来得及感谢你,你怎么就走了!” 被带进喻家的店铺时,叶小船才知道,喻小涛的兄长喻升是彩巴城生意做得最大的干货商之一。 喻升一看叶小船这身装扮,就知道他是从外地来做干货生意的,立即提出合作与让利。 叶小船已经了解过彩巴城这边的行情,知道喻升开出的条件表面是上让利,实际上几乎相当于赠送了。 万事开头难,做生意也是这个道理。有贵人相助当然是好事,但叶小船不愿意承这个情。 他救喻小涛,仅仅是认为单桥会这么做。 他不需要喻家兄弟的感谢。 可喻小涛执意要答谢。 叶小船想了想,提出一个他确实需要,也不算过分的要求——请喻升介绍一些靠谱的农家。 十二月,板栗铺子的生意异常火爆,一方面因为冬天正是吃炒板栗的季节,另一方面,则是因为叶小船寄回来的干货。 林城不是没有卖西北干货的地方,但质量都相当差劲,要么是连锁品牌,费用都花在了包装与推广上,要么是私人卖家,货品被转手了一次又一次,中间价挨个叠加,价格高得出奇,东西却都是低档货。 板栗铺子上卖的,却是叶小船直接在彩巴城下面几个乡的农家里拿的一手优质货。客人都是有眼睛的,一对比就知道,“小船的海”卖的是铁好货。 “小船的海”是叶小船自己取的名字,作为logo印在包装上。 当干货在林城热销时,叶小船仍留在彩巴城下面的风杏乡,看货、拿货、签合同。 又一批货即将发往林城,叶小船清点之后,搬起另一个包装不一样的箱子。 这箱子里装的是他亲手挑选的,一个一个挑选的,最好的果干、野菌子。 它们的目的地不是林城,而是一千公里外的远城。 第26章 叶小船的“喜欢”开不起玩笑 每年“有海”都会收到旅客们从全国各地寄去的礼物,大多是食物类的特产。单桥不会自己清点,更不会据为己有,都是让小猪和阿贵确定安全之后,摆在葡萄架下的桌子上,分享给新来的客人们。 叶小船正是知道这一点,才敢往“有海”寄干货。 快递单上写的是农家的地址,包装袋上没有任何logo。到时候小猪和阿贵收到了,会将一部分果干分给客人,一部分留给单桥,至于野菌,这东西不能直接吃,要么和肉一起炒,要么煲汤,就不适合直接拿给客人了,小猪一定会全部交给单桥。 叶小船在车边愣了片刻,直到运输工人提醒他把箱子放上去。 就刚才那一会儿,他想起单桥用野菌做的菜了。 菌子鸡汤,菌子蹄花汤,菌子牛肉汤,还有菌子炒腊肉,菌子炒豆腐…… 好像不管什么材料到了单桥手上,最后都能变为一道鲜美的菜。 叶小船下意识咬了下唇。 这个动作由他做出来,有种奇特的反差感,在别人注意到之前,他连忙将下唇松开,继续干手上的活。 “小船的海”其实只有他一个人,寻找质量上乘的干货是他,和老农谈供销也是他,包装发货还是他,林城那边有陈叔帮忙——当然该陈叔得的好处,他一分都不会少,在彩巴城这边,绝大多数时候都是他独自承担一切。 不过喻小涛有时会跑来,教他如何鉴定干货好坏,带着他跟老农讨价还价。 西北降温特别快,冷起来时简直不想往外面走。叶小船却忙出了一身汗,晚上回到住处时,连衣服都没脱,就躺在沙发上睡着了。 他住的是一个农家院子。主人家盖了新房,老院子就空着,他需要一个落脚的地方,于是便宜租了过来。 院子其实和“有海”的格局有点像,有一个小花园,还有一个小菜园,种不了多少东西,够自家吃而已。 叶小船本来打算空了给院子做做扫除,将大门用蓝色的漆重新粉刷一遍——“有海”的大铁门就是天蓝色的。可愿望虽好,却没有时间去落实。 人在极度劳累的时候容易睡着,一觉睡到天亮。叶小船却做了一宿的梦,不是快递在路上丢失了,就是寄到“有海”之后无人接手,最正常的一个是,小猪和阿贵签收快递,将野菌交给单桥,直到来年春天大家分食完了野菌与果干,也没有人问:这是谁寄来的呢? 更没有人说:会不会是小船寄来的啊? 天快亮时,叶小船醒了,开着灯坐了许久,才去烧水洗澡。 他觉得自己这样很没意思。 不写姓名,也不用“小船的海”的包装,不就是不愿意让单桥知道寄干货的是自己吗。 可梦到单桥真的不知道,甚至猜都懒得猜,好像彻底忘了他的存在,他又难过得像是被魇住了一般。 擦头发时,叶小船往自己脸上拍了一下,倒也不算扇巴掌,叹气道:“矫情。” 两天之后,快递被送到“有海”。 旅游淡季,“有海”没有客人,小猪费力将箱子搬进屋,打开一看,惊道:“这得多贵啊!” 阿贵赶紧跑来看,“啊!果干!” “谁让你看果干,看到这些野菌了没?”小猪说。 阿贵不识货,“不是经常有客人给咱们寄吃的吗?” 小猪懒得给他解释,一看快递单,“彩巴城寄来的?” 阿贵说:“彩巴城是有名的干货城诶。” 小猪想了会儿,“我不记得有彩巴城的游客住过我们这儿。” 阿贵惊讶,“你记性这么好?” 小猪说:“这箱东西先别动,我要拿给单哥看。” “啊?”阿贵的手已经摸到了一袋果干,“可是单哥不是让我们自己处理客人送来的快递吗?而且单哥好久没来了。” 小猪本想让阿贵把果干放回去,犹豫片刻却说:“你吃一包没关系。如果这些东西是小船寄回来的,那他肯定愿意给你吃。如果不是小船……哎,算了。” “小船!”阿贵惊呼,“小船在彩巴城?” 小猪说:“我不知道,我猜猜而已。” 小猪不确定的事,单桥能确定。 彩巴城和远城虽然隔着一千公里,看似很远,但总归是在同一个省里。往“有海”寄特产的都是外省旅客,同省旅客没这些讲究。 所以这一箱干货,不可能是旅客寄来的。 单桥将果干和野菌拿了一些出来,都是今年最好的货,一看就价格不菲。 愿意给他寄这些的人不止叶小船。 可寄来却不愿意写明身份的,却唯有叶小船。 单桥将快递单从箱子上撕下来,折了两叠,放在外套口袋里。 “单哥。”小猪问:“是小船吗?” 单桥没回答,“把野菌拿去泡着,今晚煲个汤。” 小猪是义工里最聪明的一个,“小船还会回来吗?” 单桥将箱子搬到稍高的台子上放好,“我无法替他回答。” 开春之后,叶小船回了一趟林城。 干货在林城卖得很好,和板栗铺子共用一个店面已是捉襟见肘。 陈叔将板栗铺子隔壁的店面也盘了下来,左边卖干货,右边卖板栗。 去年陈叔给叶小船包了个红包,今年叶小船不仅按商量好的将部分利润分给陈叔,还封了一个大红包给陈叔。 陈叔不乐意收,叶小船的账都在他这里,他清楚叶小船赚了多少。生意这才刚刚起步,他不想收叶小船的创业钱。 叶小船就在月底去彩巴城之前,将钱放在了板栗铺子的抽屉里。 这趟再去西北,叶小船有了“手下”。 谢溯把便利店的工作给辞了,发誓要和叶小船共享“荣华富贵”。 两人的关系不像过去那么尴尬,谢溯偶尔还是会说几句“小船我好喜欢你啊”,叶小船开始做生意后见过的人越来越多,视野开阔了些,看人也不像以前那样非黑即白。 谢溯这句“喜欢”,开玩笑的成分更多。 而叶小船的“喜欢”开不起玩笑,他爱的人是凌驾于一切的重要。 谢溯很有经营头脑,自从跟着来了彩巴城,谈供销这一块叶小船就不怎么操心了。 去年错过了春夏两季,今年叶小船亲自跟着老农去果园看新鲜水果,去山里挖野菌。 谢溯灵机一动,跟在后面用手机录像。 镜头里,高大英俊却眉目冷淡的青年戴着墨镜与鸭舌帽,侧颈上的飞鹰纹身被汗水浸湿,青年穿着最简单的黑色T恤与牛仔裤,一边听老农介绍面前的水果,一边掰开试吃。 这一视频被放在“小船的海”店铺上播放,许多排队买炒板栗的人都被吸引,买完板栗赶紧去淘一淘小船老板“亲手”挑选的干货。 叶小船起初不愿意让谢溯拍。但谢溯一条一条给他说利用视频做宣传的好处—— “这年头不宣传不行了,有什么比得上老板下地进山选货,和老农们同吃同住同采果子挖野菌的视频更吸引人呢?而且我们又不是摆拍,你本来就亲自挖过菌子。我只是把你工作的一面展示给我们的顾客,有什么不对?” “再说,现在的人可挑剔了,对食品安全的要求特别高。你试吃水果,试吃果干,用采购的菌子煲汤,客人们一看,老板自己都吃的东西,才是最值得买的。” “而且小船,你的外形真的很有特色啊你知道吗!你自己出镜,比那些模特吸引人多了!” 叶小船坐在长条凳上抽烟,过了好一阵才说:“我再想想。” “酷!”谢溯说:“你现在这姿势这表情特别酷。不过酷哥你知道什么才是最极致的酷吗?” 叶小船没理。 谢溯自己说开了,“当然是兜里有花不完的钱啊!” 叶小船看他一眼,像是被逗乐了,难得地笑了声。 剪辑好的视频一个接一个被传回林城,店铺上放的每天都不重样,视频上叶小船尝什么,当天店里什么干货的销量就特别好。 “我们会发财的!”谢溯对叶小船说。 发财? 叶小船提着一篮子杏子,刚摘下来,又新鲜又甜。 这一篮杏子,他还是打算寄去“有海”。 可寄的话,中途必然耽误时间,远城与彩巴城之间没有航空线,快递公司再快,也得耗一天多。 在快递箱里闷一天,再好的杏子都不新鲜了。 “你去哪儿?”谢溯问。 “请一天假。”叶小船知道自己又冲动了,他要亲自开车,将杏子送去一千公里外的远城。 边疆弥漫着风沙的公路上,叶小船在心里说服自己——我只是将杏子送到远城,一到远城,我就请人帮忙拿去“有海”,绝对不会被发现。 夏季,“有海”的生意好到极点,单桥将小猪叫到楼顶,叮嘱管好阿贵和哈萨克族义工,如果遇到客人闹事,或是别的什么紧急情况,马上联系派出所。 单桥虽然过去也不是每天都在“有海”,但没有这样说过话。小猪疑惑道:“单哥,你要去哪里?离开多久?” 单桥只说:“照顾好大家。” 第27章 我等他回来 从彩巴城到远城,有一条直达公路。路是三年前才修好的,平整开阔,加之边疆上往来的车辆很少,这条路有时甚至能当做赛道来飙一把。 只要不出现特殊情况,叶小船能在晚上九、十点抵达远城,找人将杏子送去“有海”,然后找个旅馆住上一宿,天亮之后再出城。 可路程刚开到一半,居然出现了禁止通行的情况。 叶小船在边疆当了好几年包车司机,一看就明白是怎么回事。 在路况上佳,天气上佳的情况下禁止通行,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前方有军事行动。 不知道禁行会持续到什么时候,有的车已经掉头往回开。叶小船握着方向盘,着急地往前面看,又偏过头,盯着副驾上的杏子。 杏子是极易腐坏的水果。每年都有很多外地人来彩巴城论箱买杏子,箱子上打着孔,看似通风良好,但绝大部分杏子放进去时是一个样,第二天被拿出来时已经是另一个样。 为了让杏子最大程度保持新鲜,叶小船没有装箱,仍是放在篮子里。 如果没有禁行这种事,杏子被送到“有海”时应该还是新鲜的。 一辆越野从左边一条道开回来,叶小船放下车窗,招了招手。 司机是个中年少数民族大叔,接连摆手道:“没说禁行多久,回去吧!” 叶小船胸口一沉。 禁行这种事,实在是说不准。他遇到的最长的一次,从早上7点一直禁到了第二天凌晨,车上的游客叫苦不迭,最短的一次,也有四个多小时。 如果晚四个小时的话,那夜里12点之前就赶不到“有海”了,单桥吃到杏子,最早也是第二天。 这还是最好的情况。 叶小船眉心紧蹙,难得地露出焦虑的神情。 如果单桥吃到杏子时,杏子已经不新鲜了,那他跑这一趟的意义在哪里? 但如果中途折返…… 叶小船伏在方向盘上,片刻后撑起来,苦笑一声,然后将车发动起来,继续往前开。 开到某个地方,就会彻底堵住,然后等待几小时,或十几小时,等到军事行动结束,才能继续向前。 也许达到远城时已是半夜,更糟糕的是明天上午,或者下午。杏子不再新鲜,和被运去远城的普通杏子无异。 可是他还是不愿意中途折返。 想去远城,不单单是为了给单桥送杏子。 杏子能顺利送到单桥手上也好,不能也好,单桥最后吃到了也好,没吃到也好,其实都没那么重要。 他只是绞尽脑汁,给自己找一个去远城的理由而已。 对单桥的想念已经深到了什么程度,他一清二楚。 现在他已经不是那个在远城第一场雪落下来时独自离开的叶小船,他有了自己的事业,虽然还没有如谢溯所说“发财”,但一切也在他能够掌控的范围里,往好的方向发展。 可若是遇到与单桥有关的事,他就仍然还是以前那个叶小船。 不,以前的叶小船起码还待在单桥身边。 而现在,他想单桥想到整宿睡不着。想偷偷回到有单桥的城市,还得找一个说服自己的理由。 越来越多的车调头,叶小船却铁了心不折返。 此时折返,将来他也许就再也找不到去远城的理由。 调头的车没想到,等在原地的车也没想到,这次禁行持续的时间很短,不到两个小时禁行令就取消了。 叶小船卯着一股劲往前开,抵达远城时,是夜里十一点。 十一点在远城来说,其实不算太晚,减去两个多小时时差,相当于京城时间九点。 在看到那条熟悉的小巷时,叶小船心脏像是起了潮,一种澎湃得无法用言语形容的感觉随着心脏的每一次跳动被泵向经脉与骨骼。 小巷的所有路灯都开着,巷口多了块闪光指示牌,做工粗糙却透着几分可爱,应该出自笨手笨脚的阿贵之手。 陆续有背着巨大行囊和拉着行李箱的人走进巷子,他们都是“有海”的新客人。 巷口有几辆载着水果的板车,小贩大声吆喝,向路过的旅客推销水果。 叶小船的视线穿过车窗,看向“有海”的最高点——楼顶那个小房子。 没有灯光透出来,单桥不在小房子里。 叶小船拿起篮子,四周观察一番,才滑下车窗,冲卖水果的小贩吹了声口哨。 小贩是叶小船以前没见过的人,大概是近两年才到“有海”外面做生意。 看见有人招呼自己,小贩跑了过去,嘿嘿笑两声,“你要买水果?我这儿杏子桃子葡萄都有!” “麻烦你将这些杏子送去‘有海’。”叶小船朝巷子的方向抬了抬下巴,赶在小贩拒绝之前说,“然后来两公斤桃子,价钱我给你双倍。” 小贩惊讶,像看怪人一样看着叶小船。 叶小船已经将钱拿出来,“杏子交给小猪就行,你在这里做生意,应该认识小猪吧?” 小贩点点头,眼神疑惑。 “如果他问你杏子是谁送的,你就说是旅客买回去请单先生和大家一起吃的。”叶小船说:“记住了?” 小贩想了想,将一百块钱从叶小船手中抽走,“那我就不给你找补了。” 叶小船本来就没打算让小贩找补,连那两公斤桃子也不想要,微点了下头,“谢谢。” 小贩提着篮子离开后,叶小船并没有立即将车开走。他得看着,小贩真的将杏子送进“有海”。 他想,当小贩空着手从“有海”出来时,自己再打弯离开不迟。 可是小贩半天没出来,第一个从蓝色铁门里跑出来的竟然是小猪。 叶小船瞳孔一紧,接着就看到小贩也跑出来,指着他的车,对小猪说着什么。 小猪在巷子里奔跑,看口型就知道,小猪在喊:“小船!叶小船!” 如果立即发动车子,小猪根本追不上来,但叶小船就这么顿住了,视线越过小猪,看向“有海”那蓝色的铁门。 如果下一个从铁门里出来的是…… “小船,真的是你!”小猪已经跑到了车子跟前,短短一截路,竟是跑出了满脸的汗。 叶小船将车门打开,余光瞥见从铁门里出来的不是单桥,而是阿贵。 阿贵大喊:“小船回来了?” 见到许久未见的人,叶小船忽然有些无措。 他发现自己其实没那么冷漠寡情。谁待他好,谁真的关心他,他其实都知道。只是童年时受过的伤害太深,少年时又太过孤单,被单桥捡到远城后越发偏执扭曲,总是以冰冷的面目去对待周遭的善意。 “你来给我们送杏子?”小猪说:“冬天那一箱干货也是你寄的,是不是?” 叶小船没有否认。 此时,他最想问的是,我哥在吗? 可是“我哥”这两个字,已经变得十足陌生。 单桥,单哥,我哥,哥。 叶小船张了张嘴,却一个字都没说出来。 小猪着急道:“你是知道单哥走了,才回来的吗?” 叶小船一怔,“你说什么?” 小猪也愣了,“你不知道?” “我哥走了?”叶小船终于说出那声“我哥”,“什么意思?他不在远城?” 小猪摇头,握住叶小船的手臂,“回家说吧。” “回家”两个字让叶小船心中微酸,“有海”是他的家,小猪让他回家。 和两年前的夏季相比,“有海”更热闹了,两个哈萨克族小伙正在和旅客们跳舞,阿贵养的猫在葡萄架上懒洋洋地眯着眼睛。 叶小船和小猪站在楼顶,背对充斥着欢声笑语的庭院。 小猪说,单桥是上周突然离开的,没说去做什么,也没说什么时候回来,车没开走,行李也没收拾。 “单哥上了一辆车。”小猪说:“我看到了,是军牌。” 无需小猪继续说,叶小船也已经猜到,单桥是被部队的人接走了。 部队的人为什么会来接单桥? 答案不言而喻。 “我想不通。”小猪说:“单哥以前是军人,但不是早就退役了吗?” 叶小船静默着看向远处。 他知道一个小猪并不知道的细节,这细节他以前从来没有深想过,现在回头去看,才隐约明白其中的缘由。 十八岁之前,他年年冬天在退伍季赶到丹庄火车站,就为等待单桥。 单桥却是在夏天退役,回到大石镇。 军队每年有两个退伍季,冬天是常规退伍季,夏天是后来新增的退伍季。 单桥虽是在夏天退役,但比规定的退伍时间早了接近两个月。 “单哥会是去执行任务了吗?”小猪忧心忡忡,甚至有些愤愤不平,“为什么单哥都退役了,还要把单哥叫回去啊?” 叶小船叹了口气。 哪里有那么多为什么?命令而已。 单桥从来没说过在役的那八年到底在什么部队,执行过什么任务。这一片驻守的都是边防部队,戍边防爆,条件十分艰苦。 但一位普通的边防战士,在退役六年之后,还会被突然接走吗? 单桥和一部分退役军人一直留在远城,是因为随时等待召唤? “小船?”小猪问:“你有什么打算?” 叶小船转过身,看着那没有亮光的小屋,忽然说:“他会回来。” 得到一个奇怪的答案,小猪不解,“嗯?” 叶小船说:“我等他回来。” 第28章 我该回去了 “现在是彩巴城葡萄成熟的季节,我们的小船老板要去尝葡萄了!葡萄干是怎么做成的呢?我也不知道,但小船老板知道,等会儿我们可以问问他。那边新鲜的葡萄,大家看到了吗?”谢溯拿着手机追在叶小船后面喊:“小船老板,别光顾着走啊,不和你的顾客们打声招呼吗?” 叶小船穿的是颇有少数民族特征的劳作服——带有花纹的深色长裤、短袖,胸前挂了条围裙,小臂上戴着一双袖套,右手握着一把看上去有些吓人的剪刀。 听到谢溯的声音,叶小船转过身,朝镜头的方向看了一眼,唇角很不明显地动了动。 这就算一个笑了。 “哎酷哥!”谢溯问:“你穿着短袖,还戴袖套干嘛啊?” 叶小船将新鲜葡萄剪下来,言简意赅:“干活。” “噗——”谢溯笑:“你知不知道你这装扮很好笑啊?” “嗯?”叶小船半挑起眉,“还好。” 谢溯说:“算了,你酷你有理,你穿围裙戴袖套都帅。” 一旁老农们正在劳作,成片垂着的葡萄被快速摘下来,放进巨大的扁盘里。 叶小船摘下几颗,放进嘴里尝了尝。 谢溯赶紧将镜头对准他的脸,“小船老板这是被齁着了?” 叶小船说:“你尝过就知道。” 谢溯只吃了一颗,“妈哎,这也太甜了吧?我还以为刚摘下来的不一定都熟了,会比较酸。” 叶小船说:“这个棚里的葡萄全部用于制作葡萄干,所以摘下来时就已经全熟了。” 谢溯切入主持人模式,“我刚才不是说小船老板懂怎么做葡萄干吗?快看小船老板开始他的表演。” 叶小船面无表情地看着谢溯。 谢溯笑,“你就随便讲几句呗。咱们的顾客也想知道葡萄干是怎么做成的。” 叶小船顿了几秒,然后从围裙的口袋里拿出手机。 谢溯说:“我们小船老板工作时居然玩手机。” 叶小船说:“过来。” 谢溯一怔,这还是叶小船头一回对他说这种话。 敬业的头号员工连忙凑过去,“什么什么?” 叶小船抬眼,“我是说把镜头靠过来。” 谢溯:“哦哦。” 叶小船将自己的手机对着镜头,一本正经地说:“彩巴城葡萄干的正确做法,浏览器上一搜就出来了。” 谢溯:“……” 老农用本地话喊叶小船,叶小船回了一声。 谢溯听不懂,问:“你们在说什么?” “将葡萄送去晾房。车要开了。”叶小船说完抬起扁盘,朝货车走去。 晾房在戈壁滩上,高温干燥,叶小船已经将袖套摘下来。 镜头里,他脖颈与胸口的汗水十分明显。 “大家看到了吗,咱们的葡萄干就是在这里制作出来的。”谢溯大多数时候都在拍叶小船,但也不忘拍拍周围的环境,“彩巴城现在还延续着古老的晾晒方法,保证安全,也保证优质,请各位放心。还不放心的话……小船老板吃给你们看!” 叶小船侧过身,“你好吵。” 视频素材收集得差不多了,谢溯将装备收好,想了会儿才说:“小船,你上次请假,是去见‘那个人’了?” 叶小船拿着挂钩的手微顿,“‘那个人’?” 谢溯收起刚才拍视频时的玩笑语气,正色道:“我们也认识这么久了,你上次提着杏子出去,第二天晚上才回来,情绪也不对,除了去见你心里的‘那个人’,不可能有别的原因。” 叶小船的视线回到葡萄上,“这是我的私事。” 谢溯说:“你是有多喜欢‘那个人’啊?” 熟到极点的葡萄,甜味却在口中倏然变成了苦。 叶小船有多喜欢单桥? 这大概已经没有办法用一个量度去形容。 “我也是喜欢过一个人的,可那人不喜欢我。”谢溯耸了耸肩,显然已经释然,“我多少能理解你的心情。你奔波两天一夜去给‘那个人’送杏子,真浪漫。” 叶小船默不作声地挂着葡萄。 “这几天你赶着做事,工作量比以前多了许多,我没猜错的话,你是在挤时间。”谢溯说:“过不了多久,你又要‘请假’,是不是?” 叶小船眉间浮现出些许惊讶。 是很浅淡的神色,但谢溯也看清楚了,笑道:“我好歹大你三岁,这都看不出来,那我白多吃三年饭了。” 叶小船撤回目光,手上却没有再动。 “我以前喜欢的人带着我一起发财,他现在有了心事,有了小困难,我是不是也该帮帮他?”谢溯表面闹腾,内里其实是个很细致温柔的人,“你想做什么,你心里肯定有数,你也说了,这是你的私事,我一个外人,不便干涉什么。只要你没有撇下‘小船的海’跑路,想去会会情人什么的,我都‘准假’。小船,你用不着这么逼自己,这儿不还有我吗?” 戈壁滩上的热风从遍布晾房的通风孔灌进来,将叶小船的围裙掀起一个角。 须臾,叶小船说:“谢谢。” “都是朋友,说什么谢。”谢溯摘下系在脖子上的毛巾,擦了擦汗,“我去车上剪视频,这儿太热了。” “我过段时间可能会去远城。”叶小船突然说。 谢溯已经走到晾房门口,闻言转身,“嗯?” “我家在远城。”叶小船的语气很认真,也很坚定,“他如果回来了,我想去找他。” “他”是谁,不言而喻。 谢溯略显诧异,“你上次去的就是远城?但他不在远城?你没见到他?” “他——我哥——是军人。”说到“我哥”两个字时,叶小船忽觉一股强烈的情绪在胸中蹿动,“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但他一定会回来。” 如此简短的话,谢溯拼凑不出发生在这二人之间的事,却为叶小船那顷刻间改变的眼神而动容。 心里是有一个重要到什么地步的人,才会在仅仅提到他的称呼时,双眼就变得明亮如星? 谢溯微顿,片刻后笑了笑,“没事。你尽管‘请假’,不过小船,你得答应我一件事。” 叶小船转过脸。 “不管他回来不回来,也不管今后发生什么,你不可以放弃‘小船的海’。”谢溯深吸一口气,轻松道:“说好一起发财,我这个员工尽了一百二十分努力,你这个当老板的不能撒手不干。” 叶小船说:“我不会。” 深秋,“小船的海”生意越来越好,除了散客订单,西南各地的商家订单也源源不断传到叶小船手中。谢溯早就有做网店的想法,趁着秋季这一波生意高峰,终于将网店搞了起来。人手渐渐不够,彩巴城这边在喻家兄弟的介绍下请了一些可靠的熟手,林城那边的实体店交给陈叔的儿子打理。 谢溯跟叶小船开玩笑,“小船儿,店是你辛苦开起来的,你就这么放心让我和小陈帮你做生意啊?” 叶小船仍是每天忙着挑选优质干货,看了谢溯一眼,“不是你说大家一起发财吗?” 谢溯睁大眼,满脸惊讶,“卧槽!我们小船儿会开玩笑了!?” 叶小船笑了声,没接话。 谢溯赶紧拿出手机,“重来重来!你再说一遍!” 叶小船抬手挡镜头,“这就不用录了吧?” “我录给程回和凤哥看!”谢溯说:“他们上次还说‘船嘴里吐不出玩笑’,这不就吐了吗!” 叶小船背过身。 “真不让拍啊?”谢溯假装失望,“那就不拍吧,你开玩笑的样子只有我一个人看到,满足了满足了。” 一箱箱货物从彩巴城发向全国各地——主要是西南。忙过这一波之后,就会进入一个短暂的空闲期。叶小船和小猪时常联系,小猪担心不已,生怕单桥回不来。 倒是叶小船镇定许多,“我哥肯定会回来。” 海拔4000米的高原,雪已经落了下来。 一场边界线上的反恐清缴行动刚刚结束,黑夜里,九个身影迅速跃入步兵战车。 硝烟的味道在雪中消融,大地只剩下车轮向前的声响。 单桥坐在靠近战车车门的位置,闭目休息。 他穿着纯黑色的特种作战服,战术头盔抱在怀中,身侧放着漆黑的狙击步枪。 这样的装备,绝非普通边防部队能拥有。 何况特种作战服的臂章上,有一只振翅翱翔的鹰。 在经过一条崎岖而满是碎石的路时,战车开始颠簸。单桥睁开眼,往外面看了看。 这片高原,这一群连绵起伏的雪山,他和他的队友守卫了十四年,而这次行动结束之后,他就要将臂章正式摘下,从此不再是边疆的特种兵,不用再等待一次又一次召唤,一个又一个秘密任务。 “单队。”坐在一旁,同样一身特战征衣的陈绥说:“在想以后的事吧?” 单桥回过神来,将狙击步枪拿回手中,“嗯。” “就知道你舍不得。”陈绥与单桥同届,也到了脱下戎装的时候,“我也舍不得,在这边待了这么多年,我都不知道普通人的生活是什么样子了。” 单桥说:“实在不想离开,也可以打留队申请。” 他们这批特种兵里,没有离开远城的都是精英中的精英,年龄就算到了,不再适合执行一线作战任务,只要想留下来,都可以打留队申请,将来去战区的各个训练营带新兵。 陈绥想了想,问:“那你呢?你想留队吗?” 单桥沉默了许久,手在狙击步枪上拍了拍,声音有几分低沉,“我该回去了。” 第29章 哥—— 所有货物发送完毕,谢溯大呼终于可以休息一段时间了。 叶小船拿了个背包收拾行李,谢溯在一旁看了会儿,试探着问:“小船,他回来了?” 叶小船摇头,“远城下大雪,我回‘有海’看看有没什么地方需要帮忙。” 谢溯已经知道“有海”是家青年旅舍,也明白这家青年旅舍对叶小船来说意味着什么。 那是叶小船的家。 “去吧。”谢溯笑:“趁现在大家都没活干,你回家,我也要回林城一趟,和程回他们聚聚,再休息几天。” 叶小船拉好背包,神情已不像过去那样冷淡,甚至有几分郑重其事的意思,“这里有我的事业,我不会一去远城就不回来。” 谢溯知道叶小船是在意自己前阵子说过的话,开玩笑道:“明白明白。老板,你这是在给我施加压力吧?让我休息够了赶紧回来?” 叶小船听得出谢溯是在开玩笑,拿上外套,“走了。” 谢溯将他送到车边,挥手,“路上注意安全啊。” 远城今年的雪确实下得够大,叶小船在路上给小猪打电话,得知“有海”情况还好,大家已经做好了准备,比较糟糕的是远城周围的那些小乡小镇,边防部队都赶过去救灾了。 一听“边防部队”,叶小船不免想到单桥。 单桥还是没消息,也不知道今年春节会不会回来。 高速公路上走神是大忌,叶小船赶紧回过神来,继续往北边开。 这次没出现上次那种禁行情况,南段一路顺畅,但开到了北段,麻烦就出现了,一是雪越下越大,二是救援车辆堵在了几个下道处,越往前开,就越是开不动。 高速上排着长长的车龙,天已经黑了,叶小船点了根烟,将车窗放下来。 他出来得其实不算匆忙,该带的东西基本上都带了,唯独忘了带食物。 本来他也没打算在车上啃干粮,彩巴城和远城这条高速上有好几个休息区,高速外还有不少乡镇,既然不赶时间,就可以找个地方停下,随便吃点儿什么再走。 但之前路过休息区时,他只去上了个卫生间,结果这几个小时堵下来,胃里已经彻底空了。 堵到一个下道口,叶小船看了眼时间,觉得照这个拥堵程度,恐怕是凌晨也开不到远城。 小猪又打来电话,说是刚才街道来了通知,今晚还有一场暴雪,进出城的高速要暂时关闭。 叶小船于是果断选择下道,将车开进离远城一百来公里远的杨树乡。 杨树乡他不知道来过多少回了。这地方是远城南线游的必经之地,乡里的鹰嘴豆鸽子汤很有特色,乳鸽配上豆子,慢火熬至汤只剩下一小碗精华,仅够一个人吃,才算熬好。以前当包车司机时,他每次拉客,都会带客人来尝尝鲜。 受暴雪影响,杨树乡大部分餐馆和旅馆都没开门,叶小船开着车兜了半天,终于看着一家亮着灯的鸽子铺。 正巧,是当年跟着单桥去彩巴城,回来的路上一起吃过的那家。 西南其实也流行煲鸽子汤,小孩子长身体时,父母就爱买乳鸽来炖。叶家从来不给叶小船吃这种“贵重”的食物,叶小船鲜少几次喝到鸽子汤,都是玉霞做的。 西南的做法和杨树乡不同,汤不会熬到只剩一人份。 叶小船头一回看到西北的鸽子汤,一下子就愣了,“哥,怎么只有这么点儿汤?” 小地方上菜慢,单桥那份还没端上来。 “好喝吗?”单桥问。 叶小船一口就喝掉大半,站起来,“好喝!可以加吗?” 在他以前待过的那些地方,加饭加汤,都是自己拿着碗去舀。 “坐下。”单桥叫来老板,“再来一份鸽子汤。” 叶小船那时候兜里没钱,最怕花单桥的钱,他以为的“加”是免费加汤,没想到单桥会让老板再加一份。 “哥!”他连忙说:“不用了不用了!我吃不了那么多!” 单桥说:“没事。” 老板却摇头,“你们来晚了,最后两份已经让那一桌客人点了。” 这时,老板娘将单桥的鸽子汤端上来,笑道:“记着我们这家啊,下次再来,下次再来!” 叶小船记是记着这一家了,可后来带客人时,他总是有意无意避开这里。 这里有他与单桥的回忆,是独一无二的。 单桥没有动筷子,将新端上来的那碗鸽子汤全部倒进他的碗里。 “哥?”叶小船急道:“你把汤都给我,那你……” “我经常吃,喝不喝都无所谓。”单桥说:“这里的鸽子汤都这样,很浓很少。” 汤已经到了叶小船的碗里,碗里还有他吃了一半的鸽子,不可能再倒回单桥碗中。他只得将碗拿回来,“谢谢哥。” “嗯。”单桥不再说话,起身去倒了一杯茶。 时隔多年再次来到这家鸽子铺,叶小船环视一圈,发现陈设没怎么变。 时间在小乡镇里总是流逝得特别慢。 老板娘一出来,叶小船就认出来了。但老板娘已经不记得他,笑着问:“来一碗鸽子汤?” 叶小船说:“要两份。” 老板娘往外面看,“还有朋友没进来?” 叶小船摇头,“就我一个人。” “哟!”老板娘乐了,“一份还不够你吃的?” “汤太少了。”叶小船说:“再来一份家常拌面。” 开了一天的车,他是真的饿了。 店里没有别的客人,显得很冷清。 叶小船等了会儿,鸽子汤和拌面都还没上。 老板从外面干完活回来,坐在靠门的椅子上歇气。 叶小船跟他打听这条街上还有哪家旅馆还开着。 老板指了指街对面儿,“那个‘边疆大酒店’看到了吗?” 所谓的“大酒店”,其实是个招待所。 “我家开的。”老板说:“你住的话,算你五十块钱一晚上,热水管够。” 叶小船笑了声,“行。” 不久,菜终于上桌了,叶小船一口热汤下肚,鼻腔忽然泛酸。 这些年他一个人也好,与客人一起也罢,吃过无数回鸽子汤,但都不及这一家。 他头一回品尝的鹰嘴豆鸽子汤,是他的哥哥从自己碗里,倒出来分给他。 直到将两份鸽子汤和拌面全都吃完,店里也没来别的客人。叶小船背上背包,准备去对面的“大酒店”入住,忽听老板娘说:“没生意啦,关门吧。” 老板却说:“再等一下,小单堵在路上了,叫我给他留鸽子汤。” “小单要来啊?”老板娘很开心,“他每次路过都要喝咱们家的汤。那他住哪儿?这么晚了,不如在咱们家歇一晚?” 老板说:“你丨操心这么多干什么,小单来了问问他。” “小单”两个字对叶小船来说很陌生。 周围的人提到单桥,说的都是“单哥”,印象里,似乎没有人叫过“小单”。 他吸了口凉气,穿过马路,走进边疆大酒店。 而就在他身后的铁门关闭时,一辆军用吉普停在对面的鸽子铺门口,三人从车里出来,两人穿着军装,另一人穿了件皮衣。 “小单来了!”老板娘立即迎上去,“这么多人?哎,刚才来了个小伙子,一人点了两份鸽子汤,我看看还够不够你们三人吃啊!” 店里暖和,单桥将皮衣脱下搭在椅背上,“没事,有就上,没有我们吃拌面也行。” 两名军人看着比单桥年轻,二十多岁的样子,单桥招呼他们坐下,一人倒了一杯茶。 “今天到了不远城了,就在这儿歇一晚吧。”单桥说:“这一路辛苦你们送我回来。” 两人都摇头,一人说:“辛苦什么,送您是应该的。” 单桥笑了笑,起身又将皮衣拿起,“你们坐一会儿吧,这家鸽子汤不错,就是慢,我去对面看看还有没有房间。” 说完,他就重新穿上皮衣,走到店外。 边疆大酒店和鸽子铺是同一家,有没有房间他直接问老板就行,没必要自己跑一趟。 急着出来,只是不想听他的小队员说那些舍不得的话。 既然已经正式退役,那就不用再回头,去遥望过去的荣光。 他曾经是名特种兵。 现在只是个普通人,是“有海”的老板。 单桥在街边站了一会儿,等一些情绪平复下去,才向“大酒店”走去。 “三个人?您等等,我查一查啊。”前台小伙是鸽子铺老板的儿子,“本来肯定有的,但刚才有位客人订了个标间……啊,只剩下一个标间了,单间也没有了。” 一个标间,三个人肯定不够住,但也不是没有解决的办法,只要空间够大,加一张简易床就行了。 单桥问:“能加床吗?” “能倒是能。”小伙说:“不过就是得委屈你们了,加的床肯定没有本来的床舒服。” “没事。”单桥说,“带我去看看。” “大酒店”一共就两层楼,最后一间标间在二楼最里面。 单桥和小伙一起抬着简易床往里走,单桥倒是步伐沉稳,小伙却东一撞西一撞。 206号的门开了,叶小船从里面走出来。 他倒不是被走廊上的动静吵着了,只是想去楼下买瓶矿泉水。 单桥站在213门外,等着小伙拿房卡开门,并没有往206方向看。 叶小船平素不是爱看热闹的人,楼梯和213在两个不同的方向。但此时,他却像被什么牵引似的,驻足向213看去。 “哥。” 第一声,很轻,像在喉咙轻轻打了个转,带着难以置信,与剧烈的心跳。 “哥。” 第二声,大了些,也颤了些。 “哥——” 第三声,终于是足以被人听到的音量。 单桥转过身,看到了那个总是在追赶他,等待他,即便逃离,也未真正离开的人。 第30章 我想束缚你 “你们……认识?”小伙刚将门打开,见这架势立马道:“那这床还抬进去吗?206是标间,有两张床呢!” 单桥看着叶小船,没说话。 叶小船说:“哥,你住这里?” 小伙抢白:“他们有三个人,这不只剩一个标间了吗?你们认识的话,要不就……” “认识!”叶小船不待小伙说完就急急应下,“哥,我那里还空着一张床。” 五分钟后,小伙和叶小船将简易床原路抬了回去。小伙十分满意,旺季时,或者这种极端天气,别家都不营业时,他们店就容易出现客满的情况,这还是他头一回成功给需要加床的客人调配到别的标间去。 单桥跟在二人后面,目光落在叶小船的背影上。 他知道叶小船现在在彩巴城做生意,却没想到会在这里遇上。 他脱下军装的第一天,就与叶小船在雪天里重逢。 收好简易床之后,叶小船转过身,脸上的表情很不自然,混杂着惊喜、紧张、激动,还有一些与过去不一样的东西。 占有丨欲。 这种最不讲理的情绪过去从不曾出现在叶小船眼中。 叶小船善于等待善于寻找,也善于将过于激烈的欲丨望隐藏在心里。 但那是以前的,22岁的叶小船。 而现在站在单桥面前的叶小船,已经24岁,是个从偏执孤僻中渐渐拧向成熟的男人了。 叶小船说:“哥,你的行李在……” 单桥往铁门的方向抬了抬下巴,“在车上,他们在对面的鸽子铺吃饭。” 叶小船眸光闪了一下,“我刚才也在那里!” “嗯。”单桥说:“我先过去了。” “我也去。”叶小船说着就要跟上。 单桥的手却在将要推开门时突然顿住了,然后侧过身来,手臂几乎碰到了叶小船的手臂。 叶小船是从房间直接出来的,没穿外套,“大酒店”里有暖气,外面却下着大雪。 见到单桥之后,叶小船整个脑子都在“发烧”,根本想不到这么多,眼里唯有单桥,即便此时单桥看着他,他也没意识到自己没穿外套。 “回去把外套穿上。”单桥说。 叶小船眼皮一撑,心口倏地发热,愣了几秒才一边跑一边说:“我这就去。” 他跑得很快,拿上外套后一边穿一边往楼下冲,生怕他哥不愿意等他。 可到了一楼才看到,单桥仍然站在铁门边,没有自己走的意思。 他走过去,因为跑得太急,拉拉链时没注意,里面的布料将拉链卡住了,拉链只能拉到腹部,看上去有点滑稽。 “走吧。”他也懒得管了,双手将衣服拢在一起。 单桥视线向下,看着那被卡住的拉链,一伸出手,叶小船立即将双手往旁边放。 单桥解拉链的神情很认真,手上浮出淡青色的筋。 叶小船觉得自己呼吸都热了起来,脖子上的飞鹰纹身更是烫得要命。 几秒,拉链就摆脱了布料的牵扯。“嘶”一声响,拉链被拉到了顶端。 “好了。”单桥说。 叶小船压着轰隆作响的心跳,“谢,谢谢哥。” 鸽子汤和拌面已经上桌,老板娘喊:“嘿!你怎么又回来了?别是还想吃一碗吧?没了啊,鸽子汤都上给兵哥儿们了。” 叶小船摇头,端了个板凳坐在单桥旁边。 他打量着桌子对面的军人,猜测他们都是单桥的队员。 三人里,只有单桥没有穿军装。 一人问:“队长,这位是?” 单桥说:“我弟。” 叶小船向那二人笑。 另一人说:“原来是队长的家人,难怪队长一退役,就赶来迎接。” 单桥没再解释,叶小船时不时与对方说两句话,得知单桥现在是真的退役了。 他们开这一趟,就是为了将单桥送回远城。 饭后是单桥结的账,那两人没有和单桥抢。 回到“大酒店”时,单桥将二人带到213,在里面待了会儿,帮忙关上门,来到206。 叶小船将靠窗的那张床留给单桥,坐立不安地走来走去。 单桥一进来,叶小船就站着不动了。 单桥指了指浴室,“要用吗?” 叶小船摇头,“我洗过了。” 单桥收拾了些东西走进去,没多久,叶小船就听见水声。 外面的冷风与寒雪都没能让叶小船冷静半分,倒是这近在咫尺的水声让叶小船汹涌的情绪渐渐平复。 一会儿该说什么? 哥,你这两年过得好不好? 哥,我去了西南的林城,现在在彩巴城做干货生意。 哥,去年冬天你收到一箱果干和野菌了吗?那是我寄的。 哥,我前阵子去过远城,小猪说,你突然走了。你是去执行任务吗? 他们说你退役了,那以后,你再也不会突然消失了,是吗? 房间里暖气充足,叶小船只穿一件黑色打底T恤,还是觉得好热。 他走到窗边,将窗户打开一条缝,脸贴上去,任雪花打在脸上,眼皮上。 单桥从浴室出来,叶小船立即将窗户关上。 “哥,我开了车,也是去远城。”叶小船说:“明天你坐我的车吧,就不麻烦他们再往远城开了。” “只剩一百来公里,很快就到了。”单桥说:“没必要。” 这话说得不太明白,叶小船却听懂了。 那两人是单桥的队员,虽然送君千里终有一别,但这一别不该是在即将到达终点的时候。 叶小船说:“那我们明天一起走,我开在你们后面。” 单桥说:“行。” 房间忽然安静,叶小船想找话说,但刚才想好的话,一面对单桥,就忘了个精光。 单桥正在整理被子,看上去是打算休息了。 叶小船忽然喊道:“哥!” “嗯?” “你不问问我为什么要去远城吗?”叶小船一出口就后悔了,但又抓不到缰,刹不住,“我走的时候,明明说过,我再也不会回远城。” 单桥放下被子,转过身。 四目相对,叶小船的眸子像暴风下巨浪滔天的海,单桥的眼却像又深又远,不受风浪影响的海底。 “你有你的理由。”单桥说,“那箱果干和野菌,谢谢。” 叶小船说:“你都知道了?” 单桥点头。 “我……”叶小船的视线逐渐变得炙热,“那些都是我挑的,我现在没有当司机了,在彩巴城卖干货。” “嗯。” “我离开远城后最早去的是林城,那儿有我的铺子,我还交了几个朋友。” “嗯。” “我的铺子叫‘小船的海’,‘海’是‘有海’的‘海’。” “嗯。” 叶小船有种感觉,他离开远城这两年间经历过的事,其实他哥都知道。 可是为什么? 单桥难道打听过他的消息吗? 去年还在林城炒板栗时,他曾经察觉到一道熟悉的视线,但当他往视线的来处望去时,却没有看到那熟悉的人。 他以为绝对不可能是单桥。 去林城是临时起意,他当时买的火车票是到南部,但车到中途,他就下了,随便换乘了一辆开往西南的火车。 单桥怎么会知道他在林城? 可是如今单桥的反应,却让他无法不去想——那天他感受到的熟悉视线,的确是来自单桥。 心脏的热度转移到眼眶,叶小船走到床边,蹲在单桥面前,望着单桥。 单桥也看着他。 “哥,我这里有个纹身。”他偏过头,将颈侧的飞鹰露给单桥看。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 今晚做的事,说的话,很多都不受他自己控制。 谢溯总说小船老板很冷静,每次选货从来不会脑子发热。 可他冷静,只是因为远离单桥。 “是一只鹰。”他的声音不知不觉已经有些颤抖,“我到林城之后纹的,图案是我和纹身师一起设计的。” 单桥垂眸,近距离看着那只鹰,还有叶小船的脖颈。 在军队里,这是个极为危险的动作,脖颈是人最脆弱的命门,没有人会将这里轻易暴露在别人面前。 但叶小船却做得这么自然,好像给他看看脖子,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在林城时,他远远看过这个纹身,知道是一只鹰。现在离得这么近,才注意到这只鹰画得十分精细。 单桥不由得抬起手指,轻压在纹身上。 肌肤相触,叶小船心脏狠狠缩紧,身体难以自控地抖了一下。 单桥将手指挪开。 就这一瞬的碰触,像是撞开了叶小船竭尽所能堵着的一扇门。 他猛地抬起头,孤注一掷,口不择言,“哥,这个纹身是一只鹰。” 单桥说:“我知道。” “那你知道我为什么要纹一只鹰吗?”叶小船说:“纹在脖子这种地方?” 单桥再次在叶小船眼中看到那种属于成熟男人的占有丨欲。 “有人曾经对我说——叶小船,你看到那只鹰了吗?鹰虽然总是形单影只,但它很自由,它在享受自由。你哥看上去也是一个不愿受到拘束的人。”叶小船声音里渐渐多出几分狠劲,眼神锋利又热烈,“展翅的鹰就是你,所以我将它纹在我脉搏跳动,血液流经的地方!” 单桥眉心很浅地皱着。 “哥,我两年前离开远城,是不想束缚你,但是,但是……”叶小船说着一顿,眼眶更红,“但是我后悔了,我想回来!” 单桥轻声道:“叶小船……” “我想追你,正经追你!”光从叶小船眼中迸裂而出,带着绝望后新生,与前所未有的坚定,“我想回到你身边!哥,我想束缚你!” 第31章 没有人不热爱自由 单桥再次抚丨摸那枚飞鹰纹身,先是手指碰触,然后是掌心覆盖。 电流从相触的地方溅起,叶小船浑身发麻,腿与腰一脱力,几乎要蹲不住。 在身体一晃时,他本能地伸出右手,握住了单桥的膝盖。 单桥没有将他推开,也没有命令他松手,只是看着他,手从纹身处离开,捏住了他的下巴。 “哥……”他低喃道。 “我偶尔想,当年如果没有将你抱到我家里来。”单桥说:“我还是会在十八岁时入伍,到这遥远的边疆。你呢?你的人生是什么样?” 叶小船没想到单桥会忽然对自己说这么长一句话,更没想到单桥会长久地抚丨摸丨那丨处纹身。 “如果你没有救我。”他迎着单桥的视线,“我早在年满十八岁之前,就没命可活。” 单桥眉心的皱痕更深,手指也加重了力道。 叶小船顺着这份力道扬着脸,一瞬不瞬地望着单桥。 外面的雪下得更大了,雪花像夏天迅猛的雨一般,密集地砸着窗玻璃,传来一阵巨大的响声。 可叶小船却觉得,更响的是自己的心跳。 他终于在单桥黑沉的眸子里,看到了自己的身影。 像是过了很久,单桥捏住他下巴的手松了劲,“不早了,去睡吧。” “哥。”叶小船说:“你再回答我一个问题。” 单桥已经别开视线。 但叶小船在刚才那一眼里紧握住了一缕希望,“鹰真的永远只爱自由,厌弃一切束缚吗?” 单桥站起身来,走到门口。 叶小船不禁喊道:“哥!” 单桥没有转身,却在手已经搭在门把上时说:“没有人不热爱自由,但只要活着,就会有牵挂。” 叶小船眼中的热度具化成了模糊视线的泪。 两年前的他不一定能听懂这句话。 可现在,他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没有人不热爱自由,但只要活着,就会有牵挂。 他是单桥的牵挂。 “大酒店”二楼有个小小的平台,单桥靠在走廊与平台间的门框上,一边抽烟,一边看着外面白茫茫的雪。 大石镇从来不会下这么大的雪。 但记忆中大石镇的冬天,竟是比这里还冷。 湿腻的寒气贴在身上,人就像被摁入深不见底的冰水,一呼吸,冰水就灌入身体里,心肝脾肺都被冻得发麻发痛。 丁点儿大的叶小船就缩在角落里,穿一件单薄到根本无法抵御寒气的衣服,像即将死去那样望着他。 多少年前的情形了,偶然想起,还记得那么清楚。 命运拧成了一条链子,或许在那个冬夜就已经落了下来,将两个本无交集的人牵到了一起。 烟快燃尽了,单桥蹲下,在地上摁灭,正要起身,就听见走廊里传来一阵脚步声。 是叶小船。 “哥。”叶小船说:“外面冷,你回来吧。” “嗯。”单桥站起,和叶小船一同回到房间里。 夜里,叶小船平躺在床上,几乎没有翻身。 却没有睡着。 这些年经历的桩桩件件,像雪片一般从他眼前飞过。 “哥。”不知几点的时候,他轻轻叫了一声。 单桥背对着他,没有回应。 应该是睡着了。 过了一会儿,他问:“去年,你来过林城吗?” “我感觉到你了。”他继续说:“就刚入夏那会儿。” 房间里只有他一个人的声音,还有单桥均匀的呼吸声。 他一直看着单桥的背影,须臾,又说:“哥,晚安。” 彻夜失眠的人最易在天亮之前陷入浅眠,叶小船六点多时睡着了,醒来时已经雪霁天晴,日光和地上的雪光透过薄薄一层窗帘,将简陋的房间照得发亮。 靠窗的一张床已经没人,被子叠得方正有形,是出自军人之手的“豆腐块”。 叶小船心脏忽然紧了一下,但这一下并未持续太久。 十八岁跟随单桥乘坐开往西北的火车时,他一觉醒来没见到单桥,急得找遍了整个车厢,最后几乎哭出来。 现在他知道,单桥不可能一声招呼不打,就将他丢下。 洗漱时,门开了,单桥提着一口袋早点回来,“醒了?” “嗯。”叶小船赶紧吐掉口中的泡沫,草草漱了几下,跑出来一看,“油塔子?” “鲁哥自己家做的。”单桥说,“起来了就把东西吃了,今天早些出发。” 叶小船拿着油塔子,这种外观像馒头,却比馒头好吃百倍的东西是远城的特产,他来到远城后才第一次吃到。单桥厨艺很好,但偏偏不会做油塔子。他想吃的时候,就只能去“有海”巷子对面少数丨民丨族开的餐馆,买一大包回来。 “是赶着回去做午饭吗?”叶小船说:“他们应该不会在远城留宿,吃过午饭就要告别了。” “他们”指的是那两位送单桥的战士。 单桥沉默了一会儿,“嗯。” 叶小船一边收拾行李一边说:“哥,我可以帮你。我现在也会做几样小菜了。” 单桥没有拒绝,“好。” 经过一夜的抢险,从杨树乡到远城的路已经可以通行。时间还早,路上几乎是畅通无阻。两辆车一前一后在广阔的天地间行驶,几乎与远处白云般的雪山形成平行线。 叶小船与单桥一同回来,小猪惊得半天没说出话来,阿贵这时倒是不笨了,赶忙冲上去,抱住叶小船。 两名战士完成任务,这就要走了。 单桥让小猪把他们请进屋里,“吃了午饭再走。” 一人说:“队长,不用了。” “最后给你们下一道命令。”单桥说:“吃了再走。” 两人眼眶一下子就红了。 厨房只有单桥与叶小船两人,叶小船洗菜择菜,需要技术的切菜和烹饪则大多交给单桥。 不过叶小船还是做了一份番茄炒鸡蛋。 “哥,我还会炒板栗。”叶小船说,“只是这儿没有工具。” 单桥说:“下次再炒。” 叶小船拿碗筷的手顿了下,想起以前他执意还单桥的钱,单桥跟他说——以后再说。 以后,下次,一切与将来有关的词,都是一种承诺。 饭桌摆得满满当当。大约是特种兵习惯迅速解决餐食,这顿看上去应该能吃很久的饭很快就结束了。 叶小船识趣地走远,将时间留给单桥与那两位战士。 他们在葡萄架下站着说话,不久,单桥将二人送到门外,又送到巷子口。 叶小船这才追了出去,远远看见他们站在军车边,二人抬起右臂,敬了个军礼。单桥身姿挺拔,回以同样的军礼。 军车开走了,单桥还站在巷口。 叶小船发现自己当年实在是错得离谱。 那个从南城来的男人指着天上的鹰给他看,说鹰喜欢无拘无束的生活,从不被他人他事所牵绊,单桥也一样。 其实单桥根本不一样。 单桥有太多的牵绊,玉霞、部丨队、战友、边境上的牧民、“有海”、小猪、阿贵…… 还有他。 天又开始飘雪,单桥终于转过身来。 叶小船迎上去,最后一段已经跑了起来。 “哥!” “回去吧。” 淡季,“有海”没有客人。下午,单桥没休息,而是拿着工具箱,检查被风雪破坏的门窗。 这一忙就忙到了晚上。 冬天屋顶的房子住不了人,叶小船以前的床早就让给了哈萨克族义工。不过客房随时可以整理出一间,住多少个叶小船都没问题。 叶小船看向单桥。 单桥拿着车钥匙,问:“你想和小猪他们住,还是跟我回去?” 阿贵倒是希望叶小船留下来,高高兴兴地喊:“小船,我给你搭个床!” 小猪一脚将阿贵踩得哇哇叫。 叶小船笑了声,走到副驾门边,“哥,我跟你回去。” 远城小,从“有海”开到百叶小区只花了十分钟。十分钟太短,以至于不管是叶小船,还是单桥,都酝酿不出一句有分量的话。 时隔两年再次回到百叶小区,叶小船第一时间去看了看热水器。 热水器以前坏了,是他离开之前监督维修工修好的。 “别看了,有热水。”单桥说。 离开彩巴城时,叶小船带着换洗衣物,本打算在“有海”住一段时间。 现在,所有行李都搬到了单桥家的客厅。 “哥,你先洗吧。”叶小船蹲在行李边说:“我想收拾会儿东西。” 单桥“嗯”了声,从卫生间出来时,看到叶小船只拿了一套换洗的衣服出来,其余物品还放在包里,但包已经被挪到了墙边,显然是已经收拾好了。 单桥叹了口气,四下一看,他这套房子家具很少,只有卧室的柜子能装东西。 “衣服放这儿。”单桥说着指了指柜子里的一个空格。 叶小船提着行李包,胸口阵阵发麻。 单桥交待完就出去了,家里几个月没住人,需要清扫一下。 叶小船将衣服一件一件往里放。 其实一共也没几件,他却放得极为缓慢,脑袋跟空了一样,手臂像是在做慢动作。 之后,两人一起给房间做了次清洁,完了坐在沙发的两边,电视开着,正在放球赛。 但解说员说的话,叶小船一个字都没听见。 “哥,我可能会住一阵子。”叶小船说:“现在彩巴城没生意。我1月再回去,然后忙到春节。” 单桥说:“嗯。” 叶小船说:“以后我能不能把我的货放在‘有海’,当做旅游特产卖给客人?” 单桥扭头看他。 他连忙解释:“我也不是白放在‘有海’。” 单桥忽然笑了声。 叶小船说:“哥?” “放吧。”单桥说。 球赛枯燥乏味,九十分钟踢了个零比零,双方队员都跟梦游似的。 终场哨响时,单桥说:“我去年去过林城。” 叶小船一怔。 “我看到你在炒板栗,还看到了你脖子上的纹身。”单桥说:“你感觉到的人,的确是我” 第32章 那就互相牵绊着过下去 谁也没去关电视,一个个夸张尴尬的广告后,主持人和嘉宾开始盘点刚才那场球赛的战术和失误。 沙发坐三个人也绰绰有余,单桥和叶小船坐在两边,中间空着一截位置。 单桥正要起身,叶小船忽然挪了过去,按住单桥的手。 单桥侧过脸,眉间轻蹙。 “哥。”叶小船的眼中是一再克制的亢奋,“你来林城看我,是因为放心不下我。” 这应该是一个问句,叶小船用的却是笃定的语气,好似根本不需要单桥回答。 单桥看着叶小船的眸子,那里像燃着一团火。 “我在你心里有分量。”叶小船不由自主地靠近,字句里的坚定越发明显。 单桥轻而易举就能将他推开,却没有这么做,这无疑是一种纵容。 叶小船几乎将半个身子倾在单桥身上,“哥,你愿意让我接近,是不是?” 单桥还是凝视着叶小船的眼。 叶小船一个挺丨身,跨丨坐在单桥腰腿上,一只拖鞋蹬掉了,另一只摇摇欲坠地挂在脚上。 这个姿势让他比单桥高出些许,他抬起双手,先是虚虚覆盖着单桥的脖颈,而后小心翼翼地上移,直至颤抖的掌心终于碰触到了单桥的脸。 过去,叶小船从来不敢想自己有一天会做出现在这样的事。 他坐在单桥身上,托着单桥的脸,从上方看着单桥。 他还要对单桥…… “叶小船。”单桥说。 这一声很平静,既不像拒绝,也不像呵斥。 叶小船心脏倏地发麻,血液阵阵上涌,催红了脖子,催红了耳郭与脸颊,也催红了眼眶。 “哥。”叶小船的声音情不自禁地发抖:“我说我想追你的时候,你没有拒绝。” 单桥不言。 叶小船已经控制不住自己,“今后,你再想拒绝,也拒绝不掉了。” 说完这句话,叶小船忽然低头,吻在单桥的唇上。 他从来没有亲吻过谁,没有技巧,毫无章法,本来就不知道该怎么做,吻的还是最最最重要的人。 叶小船整个身子都因为激烈的情绪而发抖,所谓的“吻”就是自己的唇挨着单桥的唇,不愿意放开,却也不知道接下去该怎么做。 他的呼吸太急促了,心跳也那么猛烈。他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惹单桥不高兴,这么近的接触,他连气息都与单桥搅在一起。 单桥一直放在身侧的手终于动了,抬起,然后握住叶小船的腰。 叶小船对单桥的一切都极为敏丨感,视线、声音,更别说是触摸。 当单桥的手落在他腰上时,他尾椎就几乎散了力。可他不能在这时候软下去,只能堪堪撑着,呼吸也越发混乱,闭着的唇终于无意识地张开,泄丨出一声轻呼。 腰好像已经支不住身子,叶小船的手从单桥脸颊上缓缓放开,转而环住单桥的脖子,以此借力。 不知是不是错觉,他觉得单桥握着他腰的手正在用力。 “哥……”他低低唤了一声,理智几乎殆尽,柔韧的舌丨探出来,忐忑地描摹着单桥的薄唇。 “哥……”他tian丨弄一会儿,又喊了声,好似这个字能给自己打气一般。 单桥没有回应,却也没有抗拒。 叶小船像只不满足的兽,吻得越来越急切,那一声声“哥”也带着越来越浓烈的qing丨欲。 他环着单桥脖子的手出了汗,呼吸里的热度渐渐变高,近似灼热。 他从来不知道,亲吻能让人沦丧,然后丢盔弃甲。 腰上的手在移动,一边仍在原处,另一边却徘徊到了后腰,然后顺着脊柱缓缓上抚。 叶小船觉得背脊像过了一片电,电流从被单桥抚丨摸的每一寸皮肤溅入血液与骨髓,接着冲向头颅。 他深深吸气,已经分不清呼吸到的是自己的还是单桥的气息,来回试探的舌堪堪抵开单桥的唇,想要更加深丨入地占据单桥。 就在这时,单桥的手握住了他的后颈,指尖将将挨着他侧颈的飞鹰,他察觉到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道,猛地睁大了双眼。 他不自量力的舌已经被推了回来,他的吻成了单桥的吻—— 单桥正控制着他,侵丨占着他的唇丨舌,亲吻着他。 他努力挺丨直腰板的那股力终于消失得无影无踪,只能笨拙又急切地回应单桥的吻。若不是单桥卡着他的后颈,他就要瘫软下去。 这个吻也许很短,也许很长。叶小船对时间已经失去概念。他想要的很少,单桥不要推开他就好。 但单桥却吻了他。 眼彻底红了,好像心尖的血全都倒映在了眼中。 他痴痴地看着单桥,嗓音泛着沙哑,“哥,你接受我了。” 单桥似乎叹了口气,忽然翻身,将他摔在沙发里。 沙发说不上柔软,也没有靠垫。叶小船闷丨哼一声,脖子已经被单桥按住。 飞鹰就在单桥手里,像被擒住了一般。 单桥的身影挡住了大片灯光,叶小船瞳孔微缩,一眨不眨地望着能轻易拿走自己性命的人。 单桥手指轻轻用力,眉间的皱痕渐深。 许久,手指的力却卸了去,单桥的视线从叶小船眼中挪开,转向阴影中的飞鹰,拇指在鹰的翅膀上摩挲。 然后站起来,俯视着叶小船,“你想要什么样的接受?” “我……”叶小船此时脑中一片混乱,竟是回答不上来。 单桥背对着光,眼中神色不明。 “那就互相牵绊着过下去。”单桥转过身,丢给叶小船一个凌厉的侧脸,“谁也别妄想丢下谁。” 远城前阵子接连暴雪,单桥和叶小船回来之后,雪就停了,再没下过。 小城的生活很“堕落”,不像大城市那样每天都像打仗。人们在旺季就将一年的钱赚够了,刚冷下来时还做做工,到了大冬天,基本上就休养生息了。 叶小船白天待在“有海”,忙的尽是琐事,出门买菜就得耗费很久,回来往厨房一钻,出来时就该吃午饭了。 大菜当然都是单桥做的,他只会炒番茄鸡蛋。 “有海”每年冬天都要整修一下,下午单桥在院子里敲敲打打,叶小船就尾巴似的跟在后面,明明用不着他递工具,他也要献一下殷勤。 阿贵骑着三轮车,从外面搬了个绞肉机回来。 小猪震惊,“你这是要翻天?” 阿贵就冲叶小船乐,“小船包的抄手好吃,今后小船负责包,我负责绞肉,小猪负责擀皮。” 小猪翻白眼,“你倒是把我们安排得明明白白。那单哥负责什么?” 阿贵挠头,“唔……单哥负责什么啊?” 叶小船说:“我哥负责吃就行了。” 单桥正在锯木头,闻言转过身。 阿贵哈哈大笑,“单哥听了想锯人!” 叶小船不解:“我哥负责吃有什么不对吗?” 小猪难得和阿贵站在同一条战线上,“你不觉得‘单哥负责吃’听着很奇怪吗?” “有吗?”叶小船还是不明白。 单桥走过来,在叶小船脑袋上拍了一下。 阿贵小声笑,“单哥来锯人了。” 单桥却跟叶小船说:“不奇怪。” 叶小船当天就在葡萄架下包了满满一桌抄手,大半冻在“有海”的厨房,小半提回家里当做早餐或者宵夜。 收拾残局时,小猪贼兮兮地凑过来问:“小船,你和单哥这是什么个情况?” 叶小船手一顿。 他和单桥是什么情况? 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他吻单桥了,单桥也吻了他,然后就顺理成章地一同生活。 卧室的床可以睡两个人,但单桥没有叫他去卧室,他便一直睡在客厅的沙发上。 但卧室也不是禁地,他的衣服都在卧室的衣柜里,他每天早上和晚上都得进去一次,最早还避着单桥,后来故意不避了,专挑单桥在的时候进去。 他知道自己这是得寸进尺,可纵容他得寸进尺的是单桥。 今天早晨,出门时他抓着单桥的外套,脑子发热似的讨吻。 单桥像上次一样,紧紧扣住他的后颈,与他气息丨交丨缠。 他喜欢和单桥接吻,甚至沉迷于被单桥抓住后颈的感觉。 脖子是最脆弱的地方,最脆弱的地方落在单桥手中,被单桥拿捏,竟是牵起他身体里一种诡秘的快丨感。 他带来远城的衣服很少,厚的外衣有,但忘了带围巾和手套。 这几天他戴的都是单桥的。 一吻结束,单桥松开他光丨溜丨溜的后颈,顺手将围巾挂在他脖子上。 没帮他围,只说:“自己围好。” “小船?”小猪喊道。 “嗯?”叶小船回神,“啊?” 小猪一副“算了算了”的模样,换了个话题,“小船老板,你回彩巴城的时候带上我吧。反正冬天没事做,我去给你帮忙。” 叶小船最近正在考虑生意的事,再过一周他就要回彩巴城了,忙到春节才能回远城。 春节之前订单多,他本来就想叫小猪跟自己一块儿走。现在小猪自己提出来,倒是遂了他的意。 但暂时离开单桥,又让他觉得难过。 “有海”需要修理,但现在活丨儿已经干得差不多了,到下周,单桥应该会彻底闲下来。 “哥。”晚上回到家,叶小船又去卧室拿衣服。 单桥正在换衣,上半身赤丨luo。 “嗯?”单桥回过头,将刚换下的衣服扔在洗衣篮里。 “我下周就得回彩巴城了。”叶小船看着单桥的身体,明显察觉到自己不对劲。 他只是想来问单桥,远城这边没事的话,能不能和自己一去彩巴城。 可是现在,他却动了别的心思。 第33章 哥,晚安 单桥看着叶小船靠近,眼色愈沉。 叶小船身体里烧着一片越来越旺盛的火,将这几日堪堪维持着的克制渐渐蒸发殆尽。 他已经走到了单桥跟前,喉结屡次起丨伏,双手迟疑地攀在单桥luo丨露的腰侧,一双眼紧紧盯着单桥,眼中的渴望一览无遗。 “哥……”他的掌心在发颤,沉积已久的yu丨望简直要从这唯一一处彼此接触的地方撕破血肉。 单桥唇角不明显地压了一下,额边微动,声音沉沉,“叶小船。” 这似乎是一句提醒,但叶小船已经找不回该有的理智。单桥没有推开他,他的手就小心翼翼地往上抚丨动。 手掌下,是男性丨精壮有力的身躯,每一块腰腹腹肌仿佛都有灼手的热度,叶小船抚丨摸得很仔细,掌心像是被烫到了一般,颤得越来越厉害。 他并不害怕,只是激动,只是亢奋。 他想要拥有单桥。 想将自己交给单桥。 “哥哥,我……”他发现自己已经组织不好语言,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眼神都被本能与情丨yu操控。 他的手指从单桥胸膛抚过,单桥的心跳那么有力,一如往常。 但和往常不太一样的是,好像快了许多。 叶小船不确定,因为他与单桥离得如此近的机会屈指可数。 手指又向下,掠过上腹与人鱼线,落在长裤的纽扣上。 纽扣被解开,拉链发出细小的声响。 完成这个胆大妄为的动作后,叶小船心脏都快要胀开了,麻意在胸口扩散,顺着呼吸往上,像一双手握紧了他的咽喉。 他抬头,看单桥,然后凑近,亲吻单桥的下巴,然后是嘴唇。 他已经不像第一次接吻那么笨拙了,学会了些技巧,知道用舌去挑丨逗心爱的人。 单桥扬起一只手,像之前一样扣住他的后颈。 不大的卧室里充斥着吮丨咬的声响。 叶小船的腰在发抖,下腹某一处早就酸胀难忍,牛仔裤里鼓着的地方已经蹭到了单桥身上。 这个吻还未结束,叶小船就急切地推开了单桥。 他的脸红得厉害,眼中竟是迸裂出一条条红血丝。 下一瞬,他矮下丨身去,吻单桥的喉结,吻得近似撕咬。 他的呼吸早就变得粗丨重,脊椎弓着,后背随着下移的动作绷得越来越紧。 他本来就不比单桥矮多少,吻到小腹时,就只能蹲着了。 可蹲又蹲不住,一边膝盖几乎撞在地上。 他看过网上的片子,知道怎么取悦单桥,但当他就要将脸贴向单桥的胯丨部时,手臂忽然被捉住。 单桥将他拉了起来。 他望着单桥,“哥?” 单桥不语,一个用力,将他拉入自己怀中。 “哥!”叶小船惊道:“你……” 此时,他的背就贴着单桥的胸膛,即便隔着衣物,他也感觉得到单桥的心跳。 他们的背后是窗户与窗户边的桌子,单桥就靠在那张桌子上。 单桥一手搂着他,一手将他的裤链拉开。 听到那一声轻响时,他的神经就像绷断了一般。 (……) 单桥走近,声音比平时多了几分暧昧,“还要我帮你?” “不,不,我自己来!”叶小船捡起裤子,忙不迭往浴室跑,中途差点摔一跤。 单桥看着“嘭”一声关闭的浴室门,片刻后吁了口气。 平淡无奇的夜晚被这场两人都没有准备好的qing丨事打断,家里的气氛随之改变。 叶小船在浴室半天没出来,单桥走去客厅,看了看沙发上的被子与枕头。 这阵子叶小船一直睡在沙发上,也没跟他提过换地方睡的要求。 他拿起枕头,想了一会儿,又把枕头放回原位。 叶小船洗完澡已经很晚了,卧室开着一盏小灯,单桥还没睡。 叶小船不声不响去柜子旁边拿衣服,换好后走出去,似乎是要去沙发上睡觉了。 但没过多久,叶小船又回来了。 单桥抬眼,两人视线相接。 “哥。”叶小船提起一口气,“我不想睡沙发了。” 背着光,单桥的目光隐隐有几分温柔。 “我和你睡行吗?”叶小船说着跪丨在丨床丨上,爬到单桥身边,眼中有种孩子似的偏执,“哥,行吗?” 单桥与他对视许久,问:“你的枕头呢?” 叶小船一下子翻起来,嘴角闪过一丝得逞的得意,“我这就去拿!” 灯关掉了,叶小船睡在单桥身边,本来离得挺远,没多久就越挪越近。 单桥背对着他。 他将脸贴在单桥后颈上,然后抱住了单桥。 “哥,晚安。” 第34章 美满幸福(完) 春节临近。林城。 大街小巷已经尽是节日气氛,“小船的海”和炒板栗铺子外都排着长长的队。店内店外的屏幕上全都播放着叶小船在彩巴城采买冬季干货的视频,人们边看边笑着议论纷纷。 “你们发现没,小船老板和以前不一样了诶!” “哪儿不一样,不还是又酷又帅吗!” “他笑了啊,你没看到?” “他以前不笑吗?” “以前都是小谢叫他笑,叫很多次他才笑一回,你瞧这回的视频,他自个儿笑了好多次!” “真的!” “不对,这次摄影的好像不是小谢?” “嗯?怎么看出来的?” “小谢话那么多!以前哪次不是叽里呱啦说不停,小船老板选货,他就在一旁逼逼叨,你们听,这次没有小谢的声音哦!” “我听听……啊,真的换人了,我听到一个陌生的男声!” “我也听到了,他叫‘叶小船’时好低沉好有磁性啊!” “那我的小谢呢?小船老板不会是把我的小谢辞退了吧?” 彩巴城。 正在剥生板栗的谢溯从板凳上跳起来,背对一盆子板栗打了个喷嚏。 “打个喷嚏打得这么惊心动魄。”程回靠在一旁的桌子上,笑道:“牛逼。” “说什么风凉话!”谢溯洗了个手回来,继续剥板栗,“你就知道看,也不来搭个手。” 程回跟听到特别好笑的笑话似的,“我这双手值多少钱,能跟你那儿剥板栗?” 谢溯一想也是,程回这手是给人纹身的,干的是艺术活儿,不像自己,啥粗活累活都能干。 以前能拍视频剪视频,现在能剥生板栗。 这些板栗都是他和程回从林城带来的,林城下面的乡镇盛产优质板栗,这趟回彩巴城忙过年前的活丨儿,他带了许多来,可炒可炖,全看叶小船喜好。 东西太多本来拿不动,但程回暂时将纹身店关了,说是想给自己放个假,去西北旅行一圈,顺便看看叶小船。 谢溯不懂西北大冬天有啥好旅行的,不过程回要来便来,正好帮他提行李。 叶小船刚才来交待了,说是喻小涛送了一群鸡过来,今天晚上吃板栗炖鸡,让他剥足够的板栗。 他就不明白了,喻小涛送啥不好,居然送鸡,还送了一群,这是什么彪悍淳朴的边疆民风? 程回没事干,拿出手机看叶小船最新一期视频。 西南那边过年喜欢买各种坚果,叶小船这一期从头到尾都在吃坚果。程回看得发笑,“怎么没看到你?” 谢溯抬头,“单哥给小船拍的啊,最近几期都是单哥拍的。我是不是该把拍摄的事儿都交给单哥啊?我当摄影师的时候,逗半天小船才笑一下,单哥喊一声‘叶小船’,小船那表情哦,啧……” 程回往外面看了看,院子里,叶小船正和单桥待一块儿。 程回说:“他们,这是在一起了吧?” “那不然呢?”谢溯说:“单哥都陪小船过来了。” 程回点头:“嗯。” 谢溯问:“你‘嗯’什么?” 程回笑,“我要不给单哥也纹个什么?” “你拉倒吧!”谢溯说:“小船弄死你!” 年前格外繁忙,送走一批货,叶小船忙里偷闲歇气,正好买的锅铲和炒板栗用的料送来了。 单桥说:“你想在这儿炒板栗?” 叶小船认真地点头,“哥,你尝尝我的手艺。” 单桥说:“我尝过。” 天挺冷的,但叶小船的耳朵忽然烫起来,见周围没有别人,便往前挪了几步,双手环住单桥的腰,跟单桥讨吻。 单桥似乎很浅地笑了下,手指捏住他的下巴。 这趟来彩巴城,单桥是被他求来的。 出发前一天,单桥都没明确答应,但第二天,他清早起来给单桥煮抄手,就差说一句“哥,我走了”时,单桥拿着车钥匙跟他说:“我来开车。” 边疆的冬天,不下雪的时候晴空万里,霸道从远城驶向彩巴城,一路畅通无阻。 谢溯那时还没回来,叶小船自己先忙活起来。 视频已经有阵子没更新,谢溯给他交待了个任务——自己拍一段,让其他伙计帮忙拍也行。 叶小船摆弄了半天手机,也没拍出一段能够放在“小船的海”播放的视频。 单桥说:“要我帮忙吗?” 叶小船其实不太敢让单桥帮忙拍,因为他根本不知道,当拿镜头对着他的是单桥时,他会露出什么表情。 正在犹豫时,单桥已经拿过了手机,唤道:“叶小船。” 这一声让他心脏一下子就麻起来,盯着镜头半天没动静。 “做你的事。”单桥说:“不用管我。” 叶小船周身发热,脑子在某个瞬间变得空空荡荡,唯一的认知是——我哥在拍我,我哥正看着我! 起初,叶小船在镜头里僵硬丨得可笑,像是突然不会干活了。 以前谢溯拍视频的时候,嘴巴就没闲过,叶小船说不说话都无所谓。但现在单桥几乎不说话,只偶尔喊一声“叶小船”,偶尔吹一声口哨。 叶小船很想说,哥,你别这么叫我,更别吹口哨。 我,我怕我会丨硬! “你以前的视频不是这样。”连拍几段都不合格,单桥放下手机说。 “啊?”叶小船愣了会儿,“哥,你看过我以前的视频?” 单桥说:“看过。” 叶小船眼睛格外明亮。 “放松。”单桥说:“再试一次。” 后来接连试了好几回,叶小船才不像个机器人。 他本来以为这些视频会被谢溯打回来重拍,谢溯却大呼“太行了”,连夜剪辑发到网上,点击数比之前的还多出许多。 很多评论说,小船老板更有人情味儿了。 不久谢溯终于风风火火回到彩巴城,见过单桥之后十分隆重地请单桥务必继续当那个端着镜头的男人。 亲吻并未持续太久,单桥将叶小船松开,对视片刻,在叶小船腰上轻轻拍了下,“有需要打下手的吗?” 在“有海”的厨房,打下手的永远是叶小船。 叶小船下意识就想说“没有”,内心又希望能和单桥一起炒板栗。 单桥等了会儿,“没有?” 叶小船说:“那哥,你帮我支一下锅吧。” 支锅是多简单的事,两人分分钟就弄好了。 叶小船点火,炒料,刚一会儿就把外套、毛衣都脱了,只穿一件底衣,就跟以前在林城炒板栗时一样。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单桥已经打开了手机的镜头。 叶小船炒了一会儿才注意到镜头对着自己,汗津津的脸上先是露出惊讶的表情,然后就弯着唇角笑,“哥。” “嗯。”单桥应了声,“累不累?” “这才炒多久?”叶小船忽然有些得意,十分难得地显摆起来,“我以前一炒炒一天。” 单桥说:“手会痛吗?” “炒的时候没感觉。”叶小船用力挥着铲子,“晚上睡觉才觉得痛。” “看过医生吗?” “没有,找凤哥按摩去了。一次几十块,我没钱,每次去都心痛。”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直到将准备好的板栗全部炒熟。 此时,谢溯已经剥好了用于煲汤的板栗,心急火燎跑来吃炒板栗。 叶小船挑了几颗最饱满的,剥好拿给单桥,“哥,你吃。” “小船的海”团队已经有不少人,喻小涛还跑来蹭饭,人多需要的食材就多,单桥杀了五只鸡,把板栗全给炖了,才凑出一桌人的口粮。 除夕之前大家都会赶回自己家里,这顿饭就等于“小船的海”的年夜饭了。 谢溯找单桥要来叶小船炒板栗的视频,剪辑一番后作为春节前的最后一期视频发到网上,又发回林城。 视频末尾,叶小船对着镜头很真诚地说了句——“祝大家新年快乐,美满幸福。” 单桥没有在彩巴城待到最后。远城进入了淡季,但过年之前总有很多事需要忙。年夜饭之后,单桥的老队友经由彩巴城去远城,可以捎单桥。单桥将霸道的车钥匙丢给叶小船,叮嘱道:“回来时开慢点,注意安全。” 明明只分开几天,叶小船还是舍不得,一下子将单桥抵在墙边,吻得格外急切。 单桥摸了摸他的纹身,又盯着他看了会儿,说:“走了。” 彩巴城还剩最后一些活丨儿,叶小船将单桥送上车,车开走好一会儿了,他才往回走。 腊月廿七,正式收工,叶小船给所有人包了个大红包,将谢溯和程回送去火车站,然后一路向北,驶去远城。 火车上,谢溯问程回:“你不是要去西北旅行吗?怎么才去个彩巴城,就打道回府了?” 程回说:“我改变主意了,不行?” 远城的夜晚,热闹程度远不如林城。叶小船六点多钟就给单桥打电话,说自己就要到了,还没有吃饭。 单桥说:“有你喜欢吃的。” 霸道终于开到了离“有海”不远的街道上,叶小船归心似箭,却在瞥到街边一个亮堂堂的便利店时,忽然踩了脚刹车。 便利店没有别的客人,叶小船在货架边走了一圈,拿了一盒安全丨套和一支润滑油,结账时又折了回去,再拿了两盒安全丨套和两支润滑油。 收银员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你囤货啊?” 叶小船有点尴尬,脱口而出:“嗯,过节。” 这话一出,收银员笑得更夸张。 “小船回来了!”阿贵早早在“有海”外的巷子口等待,一看到霸道的车灯就喊了起来。 叶小船想着反正吃完饭也要开车回百叶小区,便没有拿装着安全丨套和润滑油的口袋。 单桥做了番茄牛肉,的确是叶小船喜欢的。 饭后小猪和阿贵忙着装饰院子,除夕当天,单桥照例会做一桌子大餐,现在不少食物已经放在厨房了。 “今晚要在这儿忙吗?”叶小船问。 单桥说:“不用,今晚先回去。” 两人走到车边,叶小船忘了副驾上还放着套子和润滑油,拉开驾驶座那边的车门说:“哥,我来开。” 单桥一打开门,就看到了副驾上的东西。 叶小船想要拿过来已经来不及了,脸登时烫起来,“那个,哥,我……” 单桥关上车门,将口袋放在腿上,没说什么。 但叶小船已经坐不住了,“哥,你听我解释。” “没必要。”单桥打断。 叶小船慌了。 没必要是什么意思?没必要买这些东西吗? 单桥转过脸,眼中宁静,“买了就买了,没必要解释。” 叶小船瞳孔紧缩,又悄然张开。 单桥笑了下,推开车门,“算了,你这状态,还是我来开吧。” 叶小船梦游似的和单桥换了座位,全程傻傻地瞪着前方,直到已经到家,才猛然拉住单桥的手腕。 单桥说:“嗯?” “哥!”叶小船亢奋极了,声音起丨伏不定,“我买这些东西,是想,是想和你做!不是上次那样,是真的做!” 单桥温声道:“我知道。” 叶小船用力地呼气吐气,“所以……” 单桥反握住叶小船的手,安抚似的捏了一下,“所以我刚才就说了,你不用为买了它们向我解释。必需品而已。” 激烈的情绪下,叶小船缓缓低下头,然后撞到了单桥怀里。 终于下车,单桥在前面走,手里提着便利店的口袋。 叶小船先是落在后面,然后几步赶了上去,与单桥一同消失在单元楼的阴影里。 不久,楼上一户亮起了灯。 作者有话说:完结,也许有番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