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的大秦要亡了!》作者:青色兔子 文案: 赵高:陛下!李斯他要卖国! 李斯:陛下,您看粮仓里的老鼠它又大又肥还不怕人,这告诉我们一个道理…… 男主:拉JB倒吧,大秦都要亡了,还说这些有什么用。(手动再见) 生活硬生生把一个哲学家逼成了政治家。 二世:呵呵,你们这些玩政治的,心都脏!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欢喜冤家 穿越时空 爽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胡亥(胡海) ┃ 配角:李斯、赵高、叔孙通、章邯、王离、项羽、刘邦等 ┃ 其它: 作品简评: 2018年古言组征文活动“爽文”优秀作品 2018古言组年度盘点优秀作品 vip强推奖章 男主穿成呜呼哀哉的秦二世,邂逅霸王项羽、兵仙韩信、月下萧何、名臣李斯、佞臣赵高、美人虞姬等风流人物, 打破所有人预期,于嬉笑中收服秦末汉初的能人贤士,借百官之力,树帝王之威,收万民之心,开千载盛世。 本文兼具了女频萌系风与男频升级流,个性人物纷呈: 阴郁俊秀的韩信,贵族霸道的项羽,枭雄无赖的刘邦,温婉动人的刘萤,呆萌可爱的李婧…… 如一场精彩绝伦的游戏,跌宕起伏的剧情线铺以缠绵动人的感情线,让读者欲罢不能,堪称佳作。 第1章 秦 迎着公元前209年灿烂的夏日阳光,胡海仰着呆滞的脸,陷入了沉思:自己一个二十一世纪根正苗红的大学生,怎么就成了臭名昭著的秦二世呢? 不幸开端的那天,天气像这两千多年前的今天一样好。 那天,他追求了小半年的隔壁艺校小姐姐,终于答应了跟他一起吃饭。 这必然是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啊! 他把头发梳成大人模样,在小姐姐喜欢的古风餐厅,喜滋滋等了俩小时,等来的却是小姐姐的微信通知:有事儿,不去了。 啥? 他点开小姐姐的朋友圈,就看到一条新发的朋友圈。 “从昨晚一直看到现在,看哭了三次,虞姬和亥亥真是爱的太苦了:为你袖手天下。这半年看到最好的文,不知谁是我的知音。” 配了一张她流着眼泪的自拍照,还有一条原文链接。 胡海点进链接,原来是个叫晋江的文学网站,显示的就是叫她哭了三次的那篇文。 【与亡国之君谈恋爱(快穿)】 这都什么鬼?现在的小姐姐们真是高深莫测。 胡海一脸懵逼地点进文章,忍着一个直男的不适,看到收费之前。 就因为这个,小姐姐爽约不跟他吃饭了? 懵逼过后,他才想起生气来,但是一看配图里小姐姐哭得梨花带雨的漂亮模样,这气也撒不出去。 怨气满腹得,胡海在那篇文章底下留了个言。 路人123:从一个男性的角度来说,作者少写点这种误导少女的小说。国都要亡了,还有空谈恋爱呢? 评论发完,他手机一收,跟好兄弟们转战烧烤摊,借着喷香的孜然羊肉与冰爽的啤酒,消暑消愁去了。压根不知道他那条差评捅了大篓子。 短短三个小时内,那条差评底下就盖起了上百层的楼。 一楼:有生之年,活捉一只真KY 二楼:楼主真闲,我们看小说,吃你家大米了?要你来高谈阔论的? 三楼:一看就是单身狗,注孤生那种 四楼:三楼+1 绝对没有女朋友 五楼:呵呵,刚巧回复在收费章节之前,不会是盗文狗? 六楼:不懂什么叫女性言情小说网站吗?跑错频道还不会安静如鸡。 七楼:啦啦啦啦,这篇文写的就是亡国也要谈恋爱,这个楼主真是一言难尽。 八楼:这种指点江山的语气也是醉了。 九楼:哈哈哈看来这篇文是真的火啦,连直男癌这么严重的生物都跑出来了。 十楼:你知道作者为了写好这篇小说,查了多少资料吗?作者这么努力,你就看个几分钟,轻飘飘一句差评,真是叫我开眼了。不喜欢可以点叉退出,没人逼着你看。 十一楼:心疼我家作者,丢个深水鱼雷给作者压压惊。星星眼等双更! …… 等到胡海跟朋友们吃完烤串,往回走的时候,底下评论已经达到了九百九十九条。他们回去的路上,经过一处水坝。胡海已是喝得半醉,望着水面上倒映着的月亮,脚下一滑,“噗通”一声就栽进去了,入水之前,还听到朋友的惊叫声。 他在水中奋力狗刨,一边往下沉去,一边在心里大叫:死了死了死了! 谁知道昏沉了一会儿,他又睁开眼来,发现自己在一处极为奇怪的空间里。 他仿佛是被关在一个奇怪的正方体里,正方体的六个面都是绿色的,不断闪动着中文字,看起来像是些女性网络言情小说的名字。 胡海怀疑自己是做了场梦,包括掉进水库,甚至更之前被艺校小姐姐放鸽子也是梦的一部分。 他拍了拍自己的脸,一点感觉都没有,正在百思不得其解之时,就听“啪”的一声,眼前腾起一股绿色的烟雾,从里面冒出个穿绿衣服的小姑娘来,扎着羊角辫,手中握着一柄紫色的辫子。 小姑娘气哼哼的,小嘴一张,叫道:“我还以为是什么大人物启动了晋江的亡国之君系统呢。原来是你这么个乳臭未干的小子。” 乳臭未干的……小子? 他胡海?品学兼优,有小学霸之称的他胡海? 绿衣小姑娘噘着嘴,似乎不乐意跟他多说话了,挥着鞭子,在四壁噼里啪啦扫着,“我看看——你是嘲笑了胡亥和虞姬那个小单元啊。那得送你去秦朝了……” “等等!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胡海对上小姑娘扫来的不善眼神,当机立断,露出个笑脸,“请问,您能告诉我一下——发生了什么吗?” “真笨。”绿衣小姑娘哼了一声,看在他态度好的份上,还是解释道:“你触发了晋江的亡国之君系统还不知道啊?从系统成立以来,还没有人能集齐九百九十九条反对评论呢。我们这个系统就是为了保护看文妹子们成立的,你伤害了她们的感情,当然要受到惩罚。” 胡海有点听明白了,“可是——你们不能因为我写了条差评,就要我的命?” 绿衣小姑娘疑惑道:“谁要你的命了?” “那我怎么掉水库里面了?” “切,那是你自己笨呗。我们是主持正义的系统,可不是谋财害命的。本来系统的设置,就是触发者遇到危险的时候,才会启动的。”绿衣服小姑娘不耐烦了,“你问题怎么那么多?我还要追文看呢。你走不走?不走你就回水库里,肯定凉透了。” 走,当然要走,赖活总比好死强。 “那行,你过去别亡国就行。亡国你就死,两个你一起死。” “等等——我是要去秦朝吗?”胡海机灵了一回,“是去那个作者写的秦朝吗?” “美得你!你不是瞧不上人家写的东西吗?当然是去历史上的秦朝。” “能不能商量一下?” “不能!你过去就是秦二世,满打满算还有三年好活了!” 眼睛一闭一睁,胡海就变成胡亥了。 三年而亡的那个秦二世。 胡海觉得自己不该写那条差评。如果像那篇文里写的,他成了幼年的秦二世胡亥,抱紧老爹秦始皇和长兄扶苏公子的大腿,以后做个闲散宗室,衣食无忧一辈子也不错。 可是现在…… 胡海上下摸着这具大人模样的身躯,迎着旁边侍者小心又好奇的目光,清清嗓子,问道:“我爹……不,父皇呢?” 侍者一脸死了爹的表情,“先帝……葬在骊山了啊。” 胡海挠挠下巴,就是他已经继位了呗。为了确认一下,他又问道:“朕的兄弟姐妹们呢?” 侍者“噗通”一声就跪下了,磕头如捣蒜,却就是不敢回答。 “说话啊。” “这这这……皇上,您的兄弟姐妹们……”侍者不敢违背皇帝的意思,却也知道自己回答之后,便是小命休矣,一句话答的战战兢兢、汗如雨下,“都给您杀干净了啊。” “哦。”胡海沉稳地点点头,“咕咚”一声就晕过去了。 第2章 秦二 在晕过去之前那一刹那,胡海的脑内推理过程,可以写成一篇小论文。 总结来说,那就是他穿过来的这个时间节点糟透了,手足已经残害,忠臣已经屠戮,要通关难度简直是地狱级别。 胡海悠悠醒来,叹了口气,自我安慰道:总比一睁眼,看到底下有人指着一头鹿说是马稍微好点——虽然晚了点,总归还没晚到无法挽回。 他一醒来,便有个太医模样的人上前察看。 “陛下醒来便无大碍了。再取冷水巾擦脸。” 内侍跪地托着金盆清水,侍女柔荑打湿巾布。 胡海一摆手,探头瞅着那盆水……里面的倒影。 只见水中青年高鼻深目、称得上年轻英俊,黑衣高贵,眉宇间却又有几分可亲。想来始皇巡游,愿意从十八个儿子里带上他,不全是因为幼子的缘故,这张脸看着也是赏心悦目。 胡海对影自照了半天,晕倒前愁云惨淡的情绪倒是没了,喜滋滋盘算着,他现在好赖也算大秦第一高富帅呢。 胡海望向殿外,只见霞光万丈——也就晕了没两个时辰。 想起晕倒前的对答,胡海左右看看,问道:“方才那个小内侍呢?就是回朕话的那个。” 这话一出,满屋子内侍、侍女跪了一地。 与此同时,就听殿外传道:“郎中令赵大人求见。” 伴着这声通传,殿外人不等准许已经大步走进来。 只见来人身着绿色广袖袍服,足踏方口齐头翘尖履,头戴彰显着天子近臣身份的高山冠;生得高大魁梧,眼角略有细纹,望之五十如许、气势不凡。 胡海听得“郎中令”这个官职,便知是赵高。 论起来,他能对这些细节如此了解,还要多谢那篇与亡国之君谈恋爱的小说——作者真是于史料上下了功夫的。胡海有点愧疚了,不该给人家差评的。 没想到这赵高长得还不错,听声儿也不像被阉过的①。 胡海在脑海里了一遍跟赵高有关的历史知识,多半还是刚从那篇晋江言情文里看来的。 这赵高本为秦国宗室远亲,父亲是个文法官吏,母亲是获罪之身,照着《史记》里的说法,“赵高兄弟皆生隐宫”。隐宫,乃是刑满人员工作之处。《史记》又说,赵高是“宦人”,有“宦籍”。不过秦朝“宦人”“宦官”都是天子近臣之意,并没有后来太监的意思。 赵高如此出身,可谓卑微低贱,却努力上进,善大篆,通律法。秦统一文字,便有赵高做《爰历》六章。怎么也算人才的赵高,入了秦始皇的眼。秦始皇让他管理皇帝车舆,兼行符玺令事,管事二十余年;还让赵高教幼子胡亥判案断狱。 这个赵高,可与后世人们印象中只会尖着嗓子“指鹿为马”的赵高不太一样。 后来有次赵高犯下重罪,蒙毅要按律处死他。结果赵高巧舌如簧,竟然使秦始皇赦免了他并复其原职。足见其机巧手段。 等到秦始皇巡游途中在沙丘宫暴卒、赵高与左相李斯因为担心公子扶苏继位后对他们不利,便矫诏以始皇身份赐死扶苏,推动胡亥继位,为秦二世。当时公子扶苏正遵照始皇的旨意,在上郡监督军队,协助大将蒙恬修筑长城、抵御匈奴。 假圣旨一到,公子扶苏是个实诚人,哭着走入内宅就要自杀。但是大将军蒙恬毕竟吃过的盐多点,警惕道:“里面是不是有诈啊?咱们跟皇帝再请示一下。” 公子扶苏说:“做父亲的要做儿子的死,还有什么好请示的呢?” 于是公子扶苏当时就凉了。大将军蒙恬不肯死,被囚。 秦二世听说公子扶苏已经死了,想着跟蒙恬也无冤无仇的,就想把人给放出来。结果这时候恰逢蒙恬的弟弟,蒙毅大将军代始皇外出祈福归来。 对,就是前文想要按律处死赵高的那个蒙毅。 有仇不报,就不是赵高了。 他骗秦二世说,“先帝早就想立你为太子了,但是蒙毅一直规劝他,认为你不行。我们不如把蒙毅也一起杀掉算了。”于是把蒙毅也给逮住了,囚了。蒙氏兄弟最终一被杀,一自杀。 历史上,秦二世与赵高的疯狂并没有停止。赵高进言,说是皇上的兄弟姐妹背地里议论,有不轨之心。而秦二世正为得位不正惴惴不安,于是秦二世的兄弟姐妹也都遭了秧,二十余人无一幸免。 残害完手足,秦二世又要效仿自己的父皇东巡。途中赵高又说了,“陛下这次出游,应该树立自己的威信,把那些不听话的官吏都诛杀掉。”可谓正中秦二世下怀,沿途百官也倒了大霉。 再后来赵高设计害死李斯,又迫秦二世自杀,若不是不得人心,只怕还真能篡位。 胡海梳理到此处,不禁感叹,这秦二世和赵高,简直就是禽兽中的比翼鸟,恶棍里的双节棍啊。 赵高径直走上殿来,与他高大沉稳的外表不同,近看只见眼珠子骨溜溜转着,微有聪明外露之相,道:“臣已将那内侍当庭斩杀。” 胡海一惊,一股寒意直冲脑门,“当庭斩杀?!” “正是。此等多嘴多舌,祸乱君王的奴才,要来何用?为天下计,大义灭亲,这正是为君者该有的气魄。那内侍胡言乱语,致使陛下受惊晕厥,能得一死,已是便宜他了。”赵高说起话来,语速偏快,对着一国之君,语气里竟有点说教意味。 胡海这才知道,为什么自己只是一句问话,那小内侍却吓得汗出如浆。 这赵高,怕是不许秦二世身边有敢讲真话之人。 那小内侍不过十四五岁模样,只因答他一问,便失了性命,落个被当庭斩杀的下场。 胡海心中惊痛。 赵高见一向对自己服服帖帖的年轻皇帝,这会儿一言不发,只是盯着虚空出神。他心下起疑,却是斥责一旁的太医道:“太医,不是说陛下龙体无碍了吗?快再给陛下看过!” 那太医却是袖手不动,拖着长音道:“赵大人若是信不过下官医术,不妨另请高明。” 今时今日,竟然还有人敢怼赵高? 胡海看向此前自己并没留意的太医身上,起了交好之心,问道:“阁下如何称呼?” 年轻的皇帝如此尊称,那太医敛容,长揖道:“下官夏临渊,因性情鲁直,不常行走于贵人之前。今日事出仓促,恰逢下官当值,才得为陛下诊病。” “哦……”胡海想了想,从不记得叫夏临渊的历史名人啊,“夏卿师承何人?” 夏临渊傲然道:“下官医术乃是家传——先父夏无且。” 胡海茫然想了想,也不认识什么夏无且啊——可是这太医为啥满面骄傲的样子。他瞅着夏临渊昂首挺胸的模样,忽然福至心灵,一拍脑门,指着他叫道:“秦王绕柱走!” 这夏临渊他爹,就是那个“以其所奉药囊提轲”,救了正在绕柱走的秦始皇一命的夏无且啊! 当初风萧萧兮易水寒,荆轲图穷匕见刺秦王。荆轲追着嬴政刺,嬴政绕着柱子跑,众臣入殿前都解了佩剑,危急时刻,一个药囊天外飞来。事后,嬴政还赐给了夏无且二百镒黄金,说“无且爱我”。 有这么一位忠君护主的父亲,难怪夏临渊敢怼赵高了。 赵高见年轻的皇帝晕了一次,醒来言语行动大变,且不复从前待己亲密信任,心中疑忌,却是不动声色辞别后,召了属官,询问,“可是左丞相来见过陛下了?”这说的是李斯。 待得知无人觐见后,赵高百思不得其解,一时倒忘了那个敢对他不敬的太医。 夏太医送来亲自看着煎的压惊药之后,也退下了。 暮色四合,胡海透过打开的长窗,望见庭中,内侍们正用成桶的水冲洗着石阶。 石阶上犹有淡去的暗红痕迹,在夏夜里泛着中人欲呕的腥气。 当庭斩杀。 赵高吐出这四个字时毫不在乎的模样,一遍一遍在胡海脑中回放。 生于和平年代,胡海第一次直面这样的血腥,终于有了几分身在异世的实感。 胡海有点忧郁,想他一个半吊子哲学家,是打得过西楚霸王呢,还是搞得过流氓高祖? 不如投降。 不过投降之前,好像可以……先搞一搞赵高? 第3章 秦二世 最好的防守就是进攻。 搞掉赵高的这个主意,胡海越想越妙。 胡海忽然意识到,虽然自己来到两千多年前的秦朝,是因为一个莫名其妙的惩罚系统;可是知晓历史这一点就足以让他成为男频升级流爽文的男主啊! 他不仅知道赵高是个禽兽,还知道引导了中国历史上一次农民起义的陈胜吴广,还知道破釜沉舟背水一战的西楚霸王项羽,还知道这会儿估计正在芒砀山流窜的汉高祖刘邦,更不用说谋臣良将如张良韩信等。 秦末汉初,如斯风起云涌的时代,他竟然有幸以帝王的身份亲临其境,这样的机缘恐怕不只前无古人,只怕后也无来者。 知道未来会怎么发展,简直就是开了天眼,像游戏里开外挂一样的骚操作啊。 就比如这会儿,趁着赵高一无所觉,怎么不好下手?等他再来觐见,找俩护卫,也来一出摔杯为号,立斩其于殿上! 诛杀赵高!怀着这个念头,胡海在梦里都血脉偾张。 可是等梦醒来,胡海实际操作这事儿时,却发现——理想很丰满,现实却很骨感。 杀赵高这事儿,还真是怎么都不好下手。 胡海原本第一个念头是找护卫刺杀,可是想了想赵高的职位,也就歇了这心思。 赵高做的是郎中令。 知道郎中令是干嘛的吗?这厮就是掌管宫殿警卫的,手下属官便是中郎将。 而且郎中令的管辖范围,远不止这一块。连接受群臣奏事的谒者,等待受职的诸郎统统都归赵高管。 只要赵高发一句,谒者就能拦着奏事的大臣,不让对方见到秦二世。也就是说,这会儿虽然还没到“指鹿为马”的时候,但是秦二世与外界接触的渠道,已经只有赵高一人了。 这种情况下,胡海仓促之间,想找到敢于反叛赵高,忠于自己的得力人士,可谓难于上青天。 看来简单粗暴地刺杀是不好办了。 历史上,皇帝杀大臣的办法,毒杀也是常见的。 胡海很自然地也想到了,可惜从前读的哲学系,若是学的化学系,说不定能在秦朝做一代毒帝。可是用药显然也是一个值得尝试的办法——想到用药,昨日来为他看病的太医夏临渊浮现在胡海脑海中。 还有夏临渊面对赵高时,明显抵触的态度。 胡海双掌一击,看了看左右近侍,想必都是赵高安排的人。 他佯装头晕,下令道:“去请昨日的夏太医来。” 夏临渊来得很快,行礼过后,放下药箱,关切问道:“听闻殿下有头晕目眩之症?” 胡海似是而非答应着,找了几个要汤要水的借口,把左右近侍支开。 夏临渊为胡海诊脉,凝神细查。 胡海却是垂目观察着夏临渊的表情,“昨日,朕见卿言谈间似是对郎中令有些不满?” 夏临渊倒果真不负“鲁直”之称,直通通道:“陛下明鉴。” 事关重大,胡海不能轻易托付,诈语道:“赵高辅佐朕登基,有擎天保驾之功,连朕对他都感激不尽,夏卿如何却对赵高不满?” 夏临渊面上显出不加掩饰的怒气来,道:“赵高巧言令色,在朝堂上诛异己、结私党,将这大秦天下弄得跟他自己的一样,是第一等奸佞之臣。陛下宠信这等奸臣,残害手足,诛杀功臣,恐失天下。” 胡海真想给他叫一声好,生生压住了。不禁庆幸,幸亏这夏临渊昨日才第一次给秦二世看诊,若是从前真秦二世在时,只为这番话,这夏临渊就要血溅七步。 夏临渊倒也有自知之明,叩首再拜道:“臣知此番话出,便是陛下能容臣,赵高也是容不得的。然而胸中话语,不吐不快,愿拼死一言。” 胡海伸手扶他起身,笑道:“夏卿勿忧。卿以为,朕何以要屏退左右?” 夏临渊一愣,大胆仰头,看清帝王神色,道:“陛下难道是……” “正是。赵高弄权久矣,朕只苦无得力之人。如今能得夏卿,想是先帝英灵未远,庇护于朕……”胡海攥紧了夏临渊的手,心潮澎湃想着,老子今日这一着,不知比汉献帝的血书衣带诏何如。 夏临渊目中含泪,嘶声道:“臣愿为陛下诛此奸贼!”又道:“臣本远在太医院,耳听目见,众人皆道陛下贪于逸乐、偏信赵高、不理政务。如今亲见陛下,才知陛下是受制于赵高奸贼,不得不佯狂作态,其时内心煎熬难于言表——陛下,您受苦了!” 胡海被他真情实感的这一番脑补弄得哭笑不得——倒是省得他自己编话解释了。胡海就坡下驴,双掌合拢,用力攥住夏临渊的手,逼出一点泪意来,沉痛道:“知朕者,夏卿也!” “陛下!” “夏卿!” “陛下!” 君臣二人上演着感人戏码,胡海正要把话题转向正事儿,忽听内侍通报:“郎中令赵大人求见!” 正讨论着要怎么弄死的人忽然来了,胡海心下一虚,见夏临渊面现愤然之色,怕他露了行迹,便道:“朕好多了,夏卿先退下。若有不适,朕再召你。” 夏临渊重重点头,低声道:“陛下但有诏令,臣万死莫辞。” 赵高进殿,见夏临渊往外走,倒没起疑,上前笑问道:“臣听闻陛下龙体有疾,放心不下。您头晕好些了吗?” 不过片刻,赵高不仅知道他召见了太医,还知道他犯的是头疼。 胡海心中惊惧,笑道:“现下已经好多了,劳赵卿挂心。” 赵高细细打量皇帝两眼,看不出来什么问题来。 胡海已经想赶人了,“赵卿有事要奏报?” 赵高躬身笑道:“陛下近日身体不适,臣悬心不已,特意令精工巧匠,打造了一具小玩意,倒还有些意思。愿呈于陛下,使您展颜。” 黄鼠狼给鸡拜年。 胡海打个呵欠,没什么兴趣,闲闲道:“那就送进来。” 赵高击掌示意。 两名内侍抬了一架罩着红绸的东西上来,有两名素衣匠人跟随而入。 “请陛下揭开一观。” 胡海绕着那东西转了两圈,随手揭开红绸。 却见是铜人十二枚,列在一筵上,手中拿着琴、筑、笙、竽等乐器,一个个活灵活现,跟真人一般,只是坐着,高约三尺。 这大约是后世的胡海,只能在博物馆里见到的宝物了。 然而这还不算完。 赵高又道:“陛下且听。” 就见那两名匠人上前。 胡海这才看到,原来在筵下装着铜管,上面的铜管口高数尺,直通到筵后头。其一管内空,一管有绳,跟人手指差不多大。 只见一人吹管,一人纽绳,那十二铜人手中所持的琴筑笙竽便都飘出声音来,跟真的乐器声音几乎没有区别。 真叫人叹为观止。 胡海脸上露出货真价实的赞叹与兴趣来,绕着这机巧玩意,边转边细看细听。 难怪真的秦二世那么信重赵高,这货在讨好人上真有两把刷子啊。 见年轻的皇帝被调动起了玩乐心思,赵高趁机进言道:“陛下,这几天觐见的大臣都给臣拦下了,您好好调理身体。” 胡海心中警惕,口中道:“赵卿做主便是。朕不耐烦打理政务。” “朝中大臣实在不体恤陛下。陛下身体有疾,他们还吵嚷着要您批阅奏章。上次见面,左丞相李斯便怪臣,说是臣不规劝陛下勤政爱民,章台宫的奏章都积了好多天了。臣实在惶恐,不过是担心陛下身体。改日陛下若见到左丞相,还请为臣分辨两句。” 章台宫,是从前秦始皇躬操文墨,昼断狱,夜理书的地方。到了秦二世,也就沿袭下来了。中央各公卿、全国三十六郡的奏章潮水般汇集于此。值守吏要呈送皇帝亲自验查,封泥完好,才敲掉泥封壳御览。 这样就杜绝了奸臣贼人私阅奏章的情况发生。 然而防得住奸臣,却防不住帝王自己不干人事儿啊。 胡海默默听着赵高的话,心道,妙啊,这刁状告的。 若是真的秦二世在此,刚被赵高送的机关玩物挑起兴趣,再听了这番真真假假的话,只怕心中要对李斯大起厌烦之情,而越发拿赵高当自己人了。 既然已经决定走毒杀的路子,胡海便不愿打草惊蛇,顺着赵高的话道:“李斯着实可恶。他日朕为赵卿出气。”一面对那同人乐器做出爱不释手之状,好似无心他顾。 看着弯腰忙着研究玩物机关的年轻帝王,赵高垂目站在阴影里,嘴角泛起一缕若有似无的笑意。 是夜,咸阳宫中琴筑笙竽之声直响到天亮。 第4章 秦二世这 此后,胡海又借口身体不适,召见夏临渊密议。 夏临渊有备而来,上前低声道:“陛下,断肠草雷公藤钩吻鸩酒鹤顶红,番木鳖夹竹桃砒霜乌头一枝蒿,您想用哪一种?” 这一通毒物名给夏临渊报出来,活像相声的报菜名。 胡海没跟上他的语速,愣了愣,“啥?” 这次夏临渊放慢了语速,“断肠草、雷公藤、钩吻、鸩酒、鹤顶红,番木鳖、夹竹桃、砒霜、乌头、一枝蒿——这些都是能致人死命的剧毒之物。不知陛下您想赐哪一种给赵高呢?” 胡海大开眼界,“都……都了解一下?” 夏临渊侃侃而谈,“钩吻乌头雷公藤,此三者,都属断肠草,服之令人肠断肚烂而死;鸩酒砒霜鹤顶红,实为红矾,使人头痛抽搐而死;番木鳖为象郡产物……” 胡海呆着脸听他科普了半天,忍不住打断道:“夏卿啊,这毒关键不在于让人怎么死,关键是得无色无味啊。” 赵高又不傻不瞎。 夏临渊一噎,思索着道:“若说完全无色无味,臣医术粗浅,不曾得知有这样的毒物。” 胡海退而求其次,“那选色浅味淡的,以食物酒香盖过也可。” 夏临渊一个学医不精的,和胡海这个对毒物一窍不通的,讨论了半天,最终决定在深色果酒中加入砒霜〇,以高足玉杯盛之赐予赵高。 夏临渊连番面见胡海,早有人密报于赵高。 是日君臣二人议定,夏临渊才出殿外,转角就遇到了特意带人等着的赵高。 “哟,夏太医。”赵高身边一名郎中①阴阳怪气道:“您这么着急忙慌从陛下殿中出来,可别是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 夏临渊心知不妙,道:“臣奉旨为陛下看诊而已。” 赵高一个眼神,左右郎中上前,擒住夏临渊,欲夺药箱。 夏临渊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大夫,哪里见过这阵仗,虽拼死力搏,还是无济于事。 药箱摔在地上,里面的药物滚出来,一阵异香。 赵高嗅着那诡异香气,盯着夏临渊道:“自陛下从余学律法起,至今近廿载,陛下待我如骨中之骨、肉中之肉,从未有一事相瞒。然今日夏太医横空出世,却非我能料想到的了。”示意跟随的医官上前查看滚落的药物究竟是何物。 夏临渊怒道:“赵高!你好大的胆子!敢擅动陛下入口之物!” 赵高冷笑道:“陛下入口之物,更该加以小心。正是为陛下着想,才有这番查阅。”说罢,目视上前检查药物的医官。 那医官细闻细嗅细尝,脸色微变,似有赧色,凑到赵高耳边低语数句,把那药丸以巾布托举献上。 赵高听了医官低语,微微一愣,见那巾布上的药丸大小如粳米而色红,异香扑鼻。 “一场误会。”赵高挥手,令左右放开了夏临渊,打量着他笑道:“夏太医既然是为陛下分忧,又何必瞒着我呢?陛下龙马精神,正需如夏太医这样的良医相佐。” 夏临渊气得哆嗦,胡乱往药箱里收着散落一地的药物,怒道:“陛下隐疾,岂容尔等窥伺!” “还不快帮夏太医收拾?”赵高斥责左右,又换了笑脸,携着夏临渊的手送出几步。 原来胡海早已想到,自己这样密诏夏临渊,必然会引起赵高的注意;于是在第二次召见时就叮嘱夏临渊,带上春药丸剂,万一被查,也有搪塞借口。 夏临渊快步疾走,直走出赵高等人视线,才长舒一口气,暗想,果然陛下料事如神。 那厢赵高露出个轻蔑的笑,踱步往宫外走。 说不上为什么,也许是多年宦海沉浮赋予他的直觉,赵高总觉得哪里不对,临走到宫门处时,他猛地停下脚步。 “不对。” 左右问道:“大人,什么不对?” 赵高喃喃道:“他若是进呈丸药的,那丸药该留在陛下身边了才是,如何又给他带出来了呢?” 左右也明白过来,问道:“大人,可要把那夏太医带来问清楚?” 赵高想了一想,摇头道:“我倒想看看他要干什么。”也不知这个“他”指的是皇帝还是夏临渊,顿了顿,吩咐道:“找两个人盯着夏临渊,动作隐蔽点。” “是!” 胡海对此一无所知,自以为筹谋得当,只等夏临渊告假归来,避开搜查把从外面置办来的砒霜带入宫中。他如今不能处理政务,一来不愿引起赵高警觉,二来他并不会写秦朝的篆书,况且朝中大臣也多半都认不出,很容易露馅。 这第二条阻碍,不是一时半刻能解决的。 胡海便只好先在内宫打转,打算等除掉赵高之后,再想办法撑起秦二世这个身份。 咸阳宫很大,也很值得逛。 这要归功于秦二世的好爹,秦始皇。 当初秦始皇灭六国,每灭掉一国,就要在咸阳仿建该国的宫殿。可以说在渭水之北逛逛宫殿,就能遍览六国风情了。胡海又不是真的秦二世,对于沉溺酒色那种放纵的快乐,有种来自学霸本能的排斥。于是就每日逛一处宫殿,既是消遣,也是锻炼身体。 论起来,从嬴政就能看出来,秦二世的基因是很健康的,毕竟他爹可是能跟刺客荆轲比赛跑的主儿,母亲又是胡姬,混血更该体质好才对。可是被酒色掏空了身子,以至于胡海刚来的时候,被稍加刺激,就晕过去了。 胡海如今作为一国之君,就算只是逛逛景点,也是两队郎中贴身保护。他到一处宫殿,评点两句,左右就都大拍马屁。一开始胡海还被拍得通体舒泰,过了两三日也就腻烦了。 如今掌管宫殿宿卫的中郎将,不是别人,正是赵高的弟弟赵成。 这日胡海灵机一动,问道:“你们平日里都说朕英明神武。可是照朕看来,全赖郎中令赵高从旁辅佐。你们说说看,赵高为人怎么样?” 众郎中一听,陛下这是听腻了夸他的,要听大家夸他的赵高赵大人啊。 且不说赵高权倾朝野,只眼前杵着的大上司赵成就是赵高的亲弟弟。 于是众郎中一个个舌绽莲花,把个赵高夸得人间绝无、天上仅有,既有伯夷叔齐不食周粟的忠贞气节,又有周公吐哺的勤勉负责。 一片赞誉声中,队列中却有一人自始至终不曾开口。 这份不合时宜的沉默,引起了胡海的注意。 胡海长了个心眼,道:“众卿所言极是,你们报上姓名来,回头朕跟赵高一说,他一定赏你们。” 众郎中纷纷报上出身姓名,能在这宫中做郎中的,都是公卿之子。 到那沉默不语的人,只听他开口道:“臣尉氏阿撩。”声音清朗沉稳。 胡海问道:“家父是谁?” “先父早亡,恐陛下不曾听闻。先祖父是尉缭。” “你是尉缭之孙?”胡海倒是有点意外之喜。 尉缭,便是那个给秦始皇相面,说他“蜂准、长目、挚鸟膺、豺声,少恩而虎狼心”的牛人。后来领兵三十万北击匈奴的大将军蒙恬,少年时还曾给尉缭牵过马,而秦始皇本人更是亲自求教、多次被拒仍不放弃。 尉缭本人,除了在秦始皇灭六国的过程中,起到了战略决策官的作用;更留有一卷兵书《尉缭子》。后人赞叹此书可以与《孙子兵法》齐名。不过尉缭此后便不见于史书了,有人说他会隐遁之术,还有人说他是鬼谷子的弟子②。 眼前这青年,竟然是尉缭的孙子。 这是何等的机缘! 胡海打量着眼前人。 只见他虽然穿着与旁人一样的长襦,外披前胸甲,然而因为体型修长,肩膀宽阔,别有一番渊渟岳峙的气势。再观他足踏方口齐头翘尖履,头戴长冠,腰际佩剑,剑眉星目,令人不由得要赞一声好儿郎。 胡海点头,当下没有别的话,却已经将这个尉阿撩暗暗记下来。 至既望日,夏临渊处传来喜报,万事俱备。 于是胡海这便安排下筵席,只等赵高来时,顺势开口邀他共进饮食便是。 这是很容易有机会的,因为赵高实在很……黏人。几乎一日一至,有事儿没事儿都要在胡海眼前打个晃。 毕竟赵高能纠集起偌大的势力,所依仗的固然有他本人的阴谋机巧,根源却还是在秦二世对他言听计从这一点上。所以赵高当然要时刻和皇帝保持沟通顺畅、情意亲密。 能与皇帝共进饮食,赵高自然不会推辞,他果然留了下来。 胡海笑道:“赵卿怕是还没尝过宫中新酿的果酒?”说着亲手为赵高斟了一酒樽,以宽大的袖口为遮挡,将藏在指甲里的砒霜抖落入酒樽中,一面摇晃着等其溶解,一面作欣赏状,“美酒就需玉杯来盛,不然就糟蹋了这酒香。” 他手中的玉杯,外壁饰以云纹,精美异常。而关键却是这玉杯足有成人一掌高,酒深了,颜色自然重,溶解后的砒霜红色也就不显眼了③。 胡海亲自起身,压着内心的颤抖,将斟满的玉杯置于赵高案前,笑道:“请。” 赵高端详着亲奉酒杯的皇帝,神色如常接了过来,送至唇边便恰恰停下,含笑道:“陛下,臣两日前得到密报,说是从前博浪锥刺杀先帝的幕后主使又现身了。” 胡海强迫自己把视线从酒杯上挪开,提着心,敷衍道:“是么?那幕后主使,朕记得是从前韩国的相国公子,叫张良的。他怎么了?” 赵高垂眸望着樽中酒,淡声道:“也不如何。只是他这次出山,换了目标,据说是要毒杀臣。” “毒杀”二字一出,胡海眉心不受控制地一跳。 赵高又道:“值此非常之时,臣恐有奸人假陛下之手,行杀臣之事。”说至此处,他霍地双目一翻,叫道:“抱陛下的爱犬上殿来。”又道:“臣每常听闻陛下夸赞黑犬颇通人性,愿一试。”他显然是早已安排好的,话音方落,便有侍者牵狗入殿。 赵高俯身,将那云纹高足玉杯置于地上,唤狗来食。 他已知酒中有毒! 惊惧之下,胡海只觉头发胀血发烫,倒像是自己喝了杯毒酒似的,心里大叫:死了死了,这下要翻船! 第5章 秦二世这完 酒中是胡海亲自加入的砒霜。 若这狗真喝下去,不过片刻,便会七窍流血而死。胡海再无辩白余地。 当下,胡海强自镇定,做怫然不悦之状,道:“朕赐给赵卿的酒,赵卿不喝也就罢了,如何能给狗喝?难道是羞辱于朕不成?” “小臣不过是谨慎行事。”赵高虽然言辞还算谦卑,却是示意两名侍者上前,一抱狗,一掰开狗嘴。 他亲自持酒杯,将酒浆往狗嘴中灌去。 狗的天性,对于入口之物,都要先嗅过,才敢尝试。此刻嗅得酒气辛辣,那黑狗哪里肯喝?挣扎扭动吠叫间,将入嘴的酒吐出大半。 胡海作忍无可忍之状,一掌拍落赵高手中酒杯,玉器落地,碎作残片,酒液四溅,煞是精彩。 “够了!赵卿还未喝酒,便已醉了不成?” 天子一怒,大殿上刹那间冷寂下来,众侍者跪地不敢作声,唯有些许洒落在案几上的酒液淌下来,滴答声如急雨,迫得人喘不过气来。 赵高垂目冷静道:“陛下息怒。小臣此举,意在为陛下铲除身边奸臣。小臣早观夏临渊行径鬼祟,使人留意。此前他告假两日,却是购置了大量砒石。陛下可知这砒石是作何用的?”他不等皇帝回答,自问自答道:“这乃是制剧毒鹤顶红所需之物。如此叵测之人,陛下焉能留在近旁,随侍左右?今日他便敢借陛下之手,毒害于臣;异日他更肆无忌惮,却又该向谁下手了呢?小臣一片赤诚,只为陛下。小臣知道陛下连日微恙,不宜掌杀伐之事,已斗胆做主,着人捉拿夏临渊,就地斩杀。” 原来那夏临渊宫外置办砒霜,想到此事干系重大,不敢假于旁人之手。而砒霜系剧毒之物,当今之世,刑法严苛,连坐成灾,药店多不敢卖。也亏得这夏临渊学过几本医术,知古籍中曾载从砒石中冶炼砒霜之法①,于是寻到咸阳附近铜山外围,私下买了许多砒石,在家中闭门炼药,烟熏火燎,煞是辛苦。却不知,这一切早已落入赵高派来暗中监视的人眼中。 此刻胡海听赵高说得清清楚楚,既知道毒物出自夏临渊之手,又知道毒物乃砒霜,便知此事早已败露。胡海脸色惨白,心道当日不该自比于汉献帝衣带诏之事,那汉献帝可是事败被杀了啊。 难道他这一来,反倒还不如胡亥那个原主,不用三年,期年未满就要死翘翘了? 胡海看向赵高,却见他端坐案几之后,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叫人看不出心思。胡海又看向殿外,心焦不已,只怕夏临渊是凶多吉少了。想到此处,他开口道:“赵卿怕是误会了——夏临渊不过是为朕看过几次病,又如何会起了毒害赵卿的心思呢?” 赵高竟然点头,沉痛道:“陛下一片赤诚待他,他却与大逆罪人张良②暗通款曲,真是把他剁成肉酱都无法赎清他的罪过!” 剁成肉酱?秦朝砍人都这么凶残么? 胡海顿了顿,发现自己重点错了——与张良暗通款曲?赵高不知道是自己谋划要杀他? 中郎将赵成亲自领人去捉拿夏临渊,却是无功而返。 赵高一直波澜不兴的面上,终于显出了诧异之色,“你说他跑了?” 胡海大松了一口气——先是惊喜,夏临渊这是捡了一条命啊!继而疑惑,这厮在众郎中的围捕下,是如何跑出咸阳宫的? 却听赵成气喘吁吁道:“早在咱们的人去之前,他、他就跑了!” 赵高急问,“去查他家的人呢?” 话音刚落,殿外又跑来一名侍者,凑到赵高耳边低语数声。 “什么?你说他已经卷了行囊、锁了家门?”赵高猛地起身,扫视着自己手下这几个心腹,是谁走漏了风声? 胡海顺着他视线看去,暗道,不会——难道原来的秦二世在赵高身边还安插了人?也不对啊,没人跟他联系过。难道是情况紧急,那人只能越过他直接与夏临渊示警? 事实上,夏临渊跑得可早了,昨日把药交给皇帝之后,就连夜脚底抹油溜了。 因走了原是十拿九稳的夏临渊,赵高无意久留宫中,草草一揖,便带着众人离开。 赵高在众郎中的拱卫下回到府邸。书房只剩了赵高赵成兄弟二人。 赵成问道:“哥,此事分明是陛下欲杀您。您为何要杜撰张良为幕后主使?” “那你的意思是要与陛下挑明此事?挑明之后呢?”赵高诘问。 赵成一噎,果然答不出。 赵高一径问下去:“挑明之后,若想活下去,便只有当场弑君一条路了。可是再之后呢?外有王离掌兵,内有李斯专权,居中还有冯氏父子不动如山,你我当如何自处?”他这番诘问,不像冲着赵成去的,倒像是冲着自己来的。 赵成低首道:“是我想浅了。现在怎么办?我听哥哥的。” 赵高思索着摇头道:“陛下近来着实奇怪。”他从皇帝少时便从旁辅佐教导,更是推皇帝登基的第一大功臣,皇帝对他从来都深信不疑、不加防范,怎么陡然之间起了要杀他之意?这实在不合常理。平心而论,尝过权力的滋味,皇帝又昏聩偏信,他不是没有起过取而代之的念头,可是左丞相李斯在朝中经营三十载,树大根深,岂能坐视他谋朝篡位?更不必提大将王离等人。 “你说他最近爱逛宫殿?爱逛宫殿、爱逛宫殿……”赵高揣摩半响,不得要领,“唉,今后当小心行事,相机而动——待我查出陛下变化的根源,再做打算。你着人看紧咸阳宫内外,不论何人要见陛下,都先报我处。凡涉及陛下,事无大小,悉数报于我知。” 而大殿之中,等赵高等人离开之后,胡海才觉出腿软来,扶着案几缓缓滑坐在地上。 这亡国之君真不是好人能干的差事啊。 忽闻犬吠之声,却是那被强灌了毒酒的黑狗在痛苦呻吟,前爪刨地,想要挣脱侍者牵着它的狗绳;它浑身哆嗦着,却还是拼尽全力想往殿外奔去。 胡海看得心中酸痛,叫道:“快取清水来。”他也不知有何物能解这砒霜剧毒。 那黑狗咕咚咕咚灌了半肚子水下去,不过片刻便都呕上来,吐出一滩滩黄红相间的带血杂物。稍止了呕吐,那黑狗强自支撑着站起来,蹒跚着仍是要往殿外去。 “它要去哪儿?”胡海喃喃道,不由自主跟上去,穿甬道,跨廊桥,最终到了狗舍。 却见狗舍内,一窝未睁眼的黑色小狗团团挨挤着,发出幼犬独有的哼叫声,仿佛感受到母亲的靠近,哼叫声越发吵嚷起来。 那黑狗晃着脑袋,前爪刚搭上狗舍笼门,便一头栽下去。 晴夜炸雷,暴雨骤至。 胡海抹了一把脸,不知流淌着的是雨水还是泪水,也不顾狗舍腌臜,俯身而入,将那一窝小狗兜在衣裳里。他沉痛道:“将它好好埋葬了。” 侍者忽道:“陛下,您……您看……” 却见那栽倒的黑狗甩了甩脑袋,又呕出一滩红黄之物,却是重又站了起来,还有余力对胡海轻晃尾巴,似乎是认出了主人。 胡海目瞪口呆,这狗可是给灌了砒霜毒酒啊! 顿了顿,他反应过来——夏临渊这厮也太坑了! 这配的什么毒药啊!连条狗都杀不死! 这破惩罚系统给他安排的小弟,可跟起点男频升级流爽文里面的差远了! 是夜,胡海搂着一窝没睁眼的小奶狗,在空旷宽大的龙榻上,拥着夏被,瑟瑟发抖。毕竟他动手毒杀赵高是事实,而赵高误以为是张良背后指使的,这让从前的纯良青年胡海感到很心虚。 他可太虚了。谁知道哪一瞬赵高就想明白了? 坐以待毙,绝对不行。 胡海一计不成,再生一计。 第6章 秦二世这完蛋 胡海这第二计能这么快想出来,还真要感谢赵高的弟弟赵成。 自砒霜毒杀行动无疾而终之后,胡海心虚地过了两天,发现赵高并无异动,于是试探着恢复了逛宫殿的运动健身项目。是日他逛得累了,歇脚之时,一眼扫过去,忽然发现自己此前暗自留心的那位尉氏阿撩不见了。 “尉氏阿撩今日为何不在?”胡海问道。 秦朝的时候,官员还没有休沐这种约定成俗的休息日,通常不上班都需要告假。 尉阿撩为何告假呢? 谁知胡海一问,众郎官〇皆面面相觑,却无人回答。 胡海瞧出不对来,“怎么?内有隐情,不能对朕讲不成?” 郎官里有位机灵的,瞥了一眼就站在一旁的中郎将赵成,笑道:“陛下,那尉氏阿撩告了病。” “告了病?”胡海转向赵成,“果真如此?” 赵成道:“不敢欺瞒陛下。” “好。”胡海道:“朕要见他。” “这……”赵成愣住了。 那机灵郎官道:“陛下,染病之人不祥,您若有话问询,小臣愿往。” 胡海固执道:“朕要亲见尉氏阿撩。” 场面一度非常尴尬。 胡海盯着赵成道:“中郎将,朕再问你,尉氏阿撩何在?” 赵成叩首道:“陛下,今疑尉阿撩有叛国之罪,已下狱审查。” “好一个不敢欺瞒于朕。”胡海嘲讽道:“朕要见尉氏阿撩。若他已死,你便提头来见。” 胡海赌,赌他们不会因为一个小小郎官,冒弑君之险。 他赌对了。 尉阿撩被两人拖行上殿,遍体鳞伤,满面血污。 胡海胸中大怒。 不过因为他跟尉阿撩多说了几句话,赵高一伙便横加酷刑,想必是要撬开尉阿撩的嘴。 看来他一直以来的直觉是对的。 作为一个搞哲学的,胡海对人的心理与情绪颇为敏感。 比如赵高对他的疑虑忌惮,比如方才赵成的欺瞒心虚,再比如此刻尉阿撩的感激委屈。 胡海立令太医为其诊治,此后三日,凡游览宫殿,必引尉阿撩于己身左右。 原来赵高经了毒酒一事,嘱咐弟弟赵成彻查皇帝身边人等,尤其是近日与皇帝有过交谈的。这里面当然就出现了尉阿撩的名字。此前胡海先是见他仪表不凡,而后又知其家学渊源,便留了心;既然留心了,平时偶也闲谈几句。赵成以莫须有之罪名逮之入狱,严加拷打。尉阿撩却始终沉默,未有片言只语。 尉阿撩既然入狱,早闻郎中令赵高铲除异己的毒辣手段,皇帝残害手足、诛杀功臣都因听信赵高之言,更何况自己一个小小郎官。当下只道死日可期,绝无生理。 谁知道,竟给皇帝执意救了出来。 此举于胡海是一注大赌,以己之命,博尉阿撩之忠。 当然他早算过牌,赢面很大,几乎立于不输之地。 而他也果然赢了。 胡海沐浴在咸阳盛夏的阳光里,接受着对面尉阿撩发自肺腑的忠诚目光洗礼,内心感叹:果然这才是收小弟的正确方式啊。 施恩于前,而后方可驱使。 像夏坑坑(夏临渊)那种自己贴上来的,一看就不靠谱嘛。他当初也是刚来此地,昏头昏脑抓了瞎。 胡海把自己哄高兴了,上下打量着尉阿撩,对他的佩剑起了兴趣。 只见尉阿撩腰间佩剑,乃关中长剑,长近三尺,可谓极长。铜剑①锋利,质地细密,呈现高贵低调的哑光黄色。 胡海看得起了兴趣,冲尉阿撩勾勾手指,示意他解剑。 尉阿撩遵上意行事。 胡海接过来时,只觉手臂一沉,若不是尉阿撩及时抓住剑柄,他的脚就要被这重剑扎个窟窿。 再次尝试,胡海做好准备,双手接剑,令侍者取竹木铠甲等物来。他力气不济,只能一次刺穿两层竹简。 而尉阿撩运剑,可直透甲胄。 胡海大喜,“好剑!好剑!”于是附耳低语道:“朕欲诛赵高,尉卿可愿为持剑人?” 尉阿撩叩首道:“虽万死,犹莫辞。” 计策已定,胡海却并不着急动手,又带着尉阿撩逛了五六天宫殿。 尉阿撩虽不懂胡海的意图,却也不动声色,只如常行事。 只是每日里,时不时听皇帝说些怪话。 比如这会儿胡海得意洋洋问道:“尉卿,你可知何为瞒天过海②?” 尉阿撩从未听过这词儿,茫然不解。 于是胡海越发得意了,摇头晃脑,说什么“备周则意怠,常见则不疑。”又说什么“阴在阳之内,不在阳之对。” 总之在众人看来,胡海就是闲着逛了五六天宫殿,期间赵高奏事,一切如常。 却说胡海不理政事,幽居深宫,朝中大臣不能决事,影响甚大。 谁知道,当初最积极劝胡海不要上廷议的赵高,这会儿却去找左丞相李斯试探了。 皇帝忽然对他起了杀心,赵高最先怀疑的就是李斯做了什么手脚。 两人虽然勾着手换了新帝,然而时移世易,在赵高看来,李斯已经挡着自己的路了。 宫门外,李斯又一次觐见被拒,满腹无奈出来,就遇上了正等着的赵高。 “丞相大人,”赵高殷切笑着,攒眉摇头感叹道:“小臣正要寻您拿主意呢。皇上如今不理朝政,天下该怎么办呢?我人微言轻,不如丞相大人太多。您辅佐先帝三十余年,乃是君臣相得的千古佳话——如今新帝年轻,您可不能不管呐。” 李斯抚着花白的胡须,叹道:“连陛下的面都见不上,我又从何劝起呢?” “这事儿小臣能帮上忙。”赵高忙道:“小臣管理禁中,一旦得知陛下正闲暇,便使人报于丞相大人,这样一来,陛下就会见您了。” 李斯点点头,草草一揖,“有劳。” 其实赵高哪里会这样好心?他打的主意,是瞅准了皇帝玩乐的时候,让李斯来觐见。这样久了,不用他说什么,皇帝也一定会厌烦李斯。 这日赵高觐见,打的就是这么个主意。 他像往常一样,陪着皇帝漫无目的逛宫室,身后两队郎官守护,近旁还有佩剑的尉阿撩。 “陛下,小臣近日又听闻一则神仙玩意儿,正欲为陛下寻来,说是那玉笛长二尺三寸,作二十六孔。一旦吹响了,您就能看到车马山林,隐隐相次;乐音停止,便都不见。方士们管它叫昭华之管……”赵高正说得唾液飞溅,跟在皇帝身后转过宫墙。 胡海厉声道:“尉卿,为朕诛此奸贼!” 赵高大骇,但觉疾风扑面,抬眸见尉阿撩挺剑当胸刺来! 剑尖一点寒芒,若撼天坠星! 第7章 秦二世这完蛋玩 胡海虽不在剑锋所指,却也能感到疾风掠面,眼看剑锋距离赵高不过两臂之遥,而众郎官还没绕过宫殿拐角处。 以秦剑之重,甲胄尚能破,更何况一身袍服的赵高!以尉阿撩之勇,以时机之妙,赵高断无生理! 胡海盯着剑尖寒芒,心头大喜,老奸贼今日必死! 喜意方起,胡海只觉一股巨大的吸力自冥冥中而来,眼前一转,已是换了天地。 只见通天落地的绿色中,那名有几分熟悉的绿衣服小姑娘正百无聊赖挥着鞭子。 他……这是回到了惩罚系统中? “喂,胡海!”小姑娘托着下巴,懒洋洋道:“你作死哦?” “我……” “你闭嘴!”小姑娘凶巴巴道:“你第一次任务失败了哦。”她用鞭子戳戳熄灭的蜡烛。 胡海这才看到她脚边有三株小蘑菇似的金蜡烛,只有两株还蓬勃燃烧着。 “你一共有三次机会,现在第一次机会已经用掉了。”小姑娘无辜地眨着眼睛,“系统判定,你按照目前的思路走下去,有超过百分之九十九点九的可能性会亡国。我说,你真的很笨诶,怎么就想着杀赵高呀?他死了之后呢?赵高现在不能死啦。你可真笨。”小姑娘嫌弃完又安慰道:“别担心,系统会帮你修正啦!这次赵高不会死的……” 胡海一口血到了喉咙。 “好啦,别哭丧着脸,读者姑娘们发善心给你个金手指啦。喂,你要不要原来秦二世的记忆啊?” 胡海一愣。 小姑娘打个呵欠,“我数三……” “要!” 有了秦二世的记忆,最起码书写的问题就解决了,也不会认不清朝臣,对于这个时代也会有更好的认识。 “喏,给你。”绿衣服小姑娘忽然敛了凶容,低头一下一下对着手指,看起来还有点萌,“就是……就是……有点副作用……” 后面的话胡海没有听见,他眼前一转,又回到了原来的地方。 而他也还盯着那一点剑尖寒芒,仿佛他回到系统中的时间被平白抹去了。 可是胡海的心情却大为改变了,方才是大喜,此刻却是大奇——如斯情境,赵高焉得不死? 不等他想明白,就听“呛啷”一声脆响,有物件在赵高袍下碎了,摔在地上,牙黄白色的美玉,光泽宜人。 胡海看清那玉模样,脱口惊诧道:“天子镇圭!” 赵高因怀中镇圭死里逃生,屁滚尿流急退中大喊,“有刺客!”他身后众郎官抢上前来。 赵成第一个冲上来,架住尉阿撩长剑。 尉阿撩力透双臂,直压下去,将赵成从中,一劈为二! 只见赵成脑浆迸裂,血水四溅,骨骼皆断,横死当场! 赵高惊痛,“快捉拿刺客!”惧尉阿撩悍勇,向外逃去。 胡海叫道:“朕欲诛赵高!” 众郎官为赵高亲信,不顾御令,将尉阿撩团团围住。 尉阿撩以一敌十,丝毫不落下风,一柄秦剑横扫三尺,竟无人敢近身。他将皇帝护在身后,拼死力站,尽斩两队郎官!一抬眸,便见赵高纠集数队郎官又至! 尉阿撩只有一人,赵高却倚数千郎官之势。 尉阿撩方才一剑未能杀了赵高,便知今日不能善了。他死尚不足惜,身后帝王却再无人守护。 当此危急之时,尉阿撩叩首道:“陛下大恩,阿撩生当陨首,死当结草,必当偿报!今贼人势大,顷刻便至,为陛下脱身计,阿撩愿献头颅!”言毕,横剑自刎。 胡海本能反应,伸手阻拦,四指抵上剑刃,立时鲜血直流,若不是尉阿撩收剑快,此刻四根手指变不在了。 “陛下!”尉阿撩大为动容。 不过这一会儿功夫,赵高已领数队郎官奔至眼前,“捉住逆贼尉阿撩!” 眼见众郎官簇拥上前,就要杀尉阿撩。 胡海横臂拦在尉阿撩之前,冷声道:“尉阿撩刺赵卿,乃朕授意!谁敢动他!” 赵高一愣,仰头望向凛然不可犯的帝王。 他有一刹那恍惚,仿佛眼前这人不是对他言听计从、只知玩乐的秦二世;而是那位横扫六合、势不可挡的始皇帝!到底是先帝的儿子,流着先帝的血。赵高忽然心中瑟缩,他太看轻胡亥了。 此时赵高已是骑虎难下,心知帝王要杀他,不管将来如何,当下唯有弑君才是活路! 赵高能想到,胡海也想到了。 胡海冷哼一声,怒道:“此前有人密告于朕,言称中书令有谋反自立之心。朕初时不信,奈何那人说得真切。这两番试探,朕不过是为了证明赵卿清白,好叫那小人无地自容。难道朕真的会杀赵卿吗?赵卿此刻携众郎官前来,难道真有谋反之心?” 不死不休的局面,因为胡海这一番话,忽然出现了一丝生机。 赵高猛地跪倒在地,涕泗横流,“陛下明鉴!小臣对陛下一片忠心,天地可鉴!那进谗言之人,才是真正有谋反之意啊陛下!”他本就疑心李斯从中作梗,此刻更是一腔恨意杀意全奔着李斯去了。他本就是能屈能伸之人,忙呵斥众郎官,“还不退下!” 胡海见好就收,淡声道:“今日事,到此为止。”他看了一眼横死地上的赵成尸体。 赵高也痛心弟弟横死。 胡海又道:“此事是尉氏阿撩莽撞了,陷朕于险地。朕今将他贬为黔首①。赵卿此后便不要再追究了。” “喏。”赵高并不敢有异议,还关切问道:“陛下手上的伤可要紧?小臣这就着人去请太医!” 胡海手痛得要死,可是这并不是最让他烦心的。 他开始感受到,那系统小姑娘说的“副作用”是什么了。 第8章 秦二世这完蛋玩意 系统把原主秦二世的记忆给了胡海。 这就是为什么,在看到赵高怀中碎落的玉器后,他能脱口而出喊出“天子镇圭”来。 “镇圭尺有二寸,天子守之”这是《周礼》上的记载,作为胡海的他自然是不知道的。可是在原主胡亥的记忆里,这些细节根本不算事儿。对于胡亥来说,这简单的就像现代人知道圆周率叫π一样。 可是在继承了原主记忆的同时,他好像把原主的……情感也一并继承了。 刚才面对赵高时,他竟然油然而生一股信任亲近之情。 如果是在漫画里,他望着赵高的眼睛都该冒星星了。 可怕! 真是太可怕了! 他忙不迭叫赵高退下了。 趁着太医上前给自己包扎受伤的手,胡海对尉阿撩道:“你这次杀了赵高的弟弟,虽然有朕在,赵高不敢明着拿你怎么样,但是他执掌禁中,若要找你麻烦,很是容易。朕明着贬你作了黔首,实则是怕你被报复。你出宫之后,不要在咸阳停留。赵高的女婿闫乐现任着咸阳令,要查人也很容易。朕给你些财物,你往远处走。等朕安顿好身边事,再传召你回来。” 尉阿撩叩首道:“喏。” 拦剑的时候有多帅,现在胡海就有多痛。 十指连心,这可真是痛彻心扉。 他现在有了原主的大量记忆,因为刚与赵高有过激烈冲突,这会儿脑海里翻出来的都是与赵高有关的片段。 当初胡亥年少,从赵高学习书法与律令。 胡亥只是先帝十八子之一,早亡的母亲乃是身份低微的胡姬,实在并不惹眼。 可是赵高却是管理着先帝出行的近臣。 赵高懂得浩如烟海的律令,写得一手众人赞叹的大篆,还知道父皇喜欢什么,更知道让他做什么会讨得父皇喜欢。而父皇,就是胡亥眼中的天神。 胡海不禁感叹,胡亥与赵高之间,多么像驯象人与小象的故事啊。 一根不甚牢靠的柱子,一根细细的绳子,就能拴住一头千斤重的大象,听起来多么荒谬。 可是当那头大象,还只是一头小象的时候,就被驯象人栓在了柱子上。 那时候的小象稚嫩、力气也小,怎么挣扎都挣不脱。 于是渐渐地,等到小象长成了大象,哪怕它已经有了万钧之力,却仍是不自知,也更不会尝试去挣脱。 正如登基为帝之后的秦二世与赵高。 习惯可以绑住一切,只是绑不住偶然。 比如胡海的到来。 与原主的记忆融合之后,胡海没有刚来时的紧绷感,沉入了这个时代,于是觉出自己初来乍到只想着刺杀赵高的可笑来。 其实赵高的权力,皆出于上。 只要秦二世及时明白过来,以帝王手段,对赵高要杀要剐,都容易得很。 只是可惜,终秦二世一生,他都没有领悟到这一点。 秦二世,根本不知道他手中的皇权有多么霸道! 胡海以为继承原主记忆带来的副作用,只是一同继承了原主的情感。 可是次日醒来,他就发现自己有多么天真了。 平生第一次,胡海感到了自己床上有魔鬼,死死拉着他不让他起床! 天呐!胡海上辈子作为一个学霸,还是整天啃哲学书的学霸,人生字典里从来没有过“赖床”这个词儿!以前每次听到别人说起不想起床的痛苦,胡海都觉得不能理解,醒了不起床挺尸吗?可是现在他懂了! 被褥上有一万只手拉着他,枕头上仿佛涂了蜂蜜般甜蜜美好,闭上眼睛感觉还可以遨游宇宙,一想到要坐起来就觉得头晕目眩,看着小内侍捧来的袍服满脸都写着拒绝。 不想起床! 人生这么美好,为什么要起床! 为什么不在床上吃早饭? 在床上甜蜜地滚了几圈,胡海神志一清醒,被自己吓了个半死! 夭寿啊! 他不会……是连秦二世的性格也一并继承了? 一旁的内侍看着在床上赖着不动的皇帝,心里默默舒了口气:陛下可算恢复正常了,前几天一叫就起,全咸阳宫的人都以为陛下疯了呢。 很好,半天下来,胡海把原主的性格摸清楚了个七七八八。 病症包括但不限于以下几条:时而对着窗外发呆半天不动,时而想冲出殿外狂奔跳闹,看到略漂亮点的侍女就想上去调笑几句,一想到先帝还想哭,为了不哭转移情绪异常想玩博戏(秦朝流行的一种赌博游戏)…… 不知道这秦二世还有什么“惊喜”等待他去发掘。 手上的伤剧痛无比,还从品行正直的大学霸堕落成了什么不好干什么的大学渣,胡海忧愁地一天都没吃好饭,可把内侍给吓坏了,忙不迭安排了美食来。 如今正是六月底最热的时候,因为皇上食欲不佳,底下人先进了清凉之物。 取饱满鲜嫩的甜瓜,浸在清冷的泉水中,等自然凉透了以后,片以金刀,四剖三离。 以雕盘相承,以纤缔相遮。摆到精美的矮足漆案上,饶是胡海满腹心事,一见之下也忍不住取用。 一尝之下,只觉甘侔蜜房,冷甚冰圭。 何以解忧?唯有美食! 胡海大悦,来了食欲,叫道:“朕要吃炮羊!” “陛下,太医说了,你手上的伤要忌口……” “朕就要吃炮羊!”胡海一边叫着,一边在内心呻吟,这绝对是原主身体残存的欲望!这么任性的要求也绝对是原主性格对他的影响。 前世胡海看网上写的,调侃穿越回去,各种调料都没有,铁锅都没有,连植物油都没有,吃得多么惨。可是……穿成帝王,别的不说,吃得绝对不会惨,甚至比后世绝大多数人都要享受。没有铁锅,可以烤啊!没有植物油,可以用动物油啊! 比如此刻秦二世坚持要吃的炮羊,乃是将整只小羊宰杀洗净后,把香料和食材填入腹中,用苇叶将羊包好,像做叫花鸡那样,在外面均匀地涂上一层草拌泥,而后将其放在火中猛烤。 并不是把泥和苇叶扒开就结束了,还要用调好的稻米浆涂满全羊后,再放入锅中煎煮。 最后把切好的羊肉盛在鼎中再放入大锅蒸制三天三夜,这才算做好了。 看来这炮羊是秦二世的最爱美食,底下人随时准备着,一叫便呈上来了。 胡海一面大快朵颐,一面想着:难怪秦二世会做个亡国之君,如果能任性做皇帝,真是爽翻天啊! 吃饱了,胡海精神好点了,在自己和秦二世的共同点里扒拉了一下,只发现了一条。 都喜欢狗。 不同的是,秦二世喜欢带狗打猎;胡海前世喜欢撸狗撸猫。 胡海甩甩袖子,准备给自己放一天假,从那窝刚睁眼的小狗里挑了一只最漂亮的,抱在怀里悠悠闲闲往狗舍逛去。 他正在狗舍左看右看,遍览群狗,忽然就听围墙底下一阵窸窸窣窣之声。 众郎官警戒上前,就见墙根底下,有人正从外面掏着填狗洞的砖石! 朗朗乾坤,竟然有人意图通过狗舍的狗洞,擅入咸阳宫! “保护陛下!” “大胆刺客!” 就见那才爬过狗洞的“刺客”,灰头土脸跪过来,一开口就是两行泪,“陛下!”说的比唱的还好听。 胡海定睛一看,竟然是逃得无影无踪了的夏坑坑夏临渊是也! 妈的,这厮还有脸回来! 夏临渊抽着鼻子,饱含热泪唱道:“陛下~啊~啊~啊~,您还活~着~啊~啊~啊~” 胡海呆着脸看他表演。 “陛下~~~你听我说~~~” 胡海面无表情道:“给朕搬个床来,朕慢慢听。” 第9章 秦二世这完蛋玩意儿 侍者很快搬来一个平面为方形、四周不起沿的小坐具来〇。 坐这玩意儿还不如跪着呢。 胡海一扶额,“是朕错了。”他两手叉开比划着,大声道:“这么大、能躺的那种寝具!这会儿的正确说法是什么?”脑海纷杂一片的原主记忆细节,还是抵不过他来自后世的下意识,“算了,你懂了?” 反正,胡海最后还是舒舒服服躺下了。他是皇帝,他最大。 夏临渊跪着,含泪剖白自己的一片忠心,“小臣只道当日必杀赵高奸贼,然而不愿扬美名于天下,更不愿让天下知陛下行此等手段。所以小臣献药之后,连夜出走,愿意承担一切骂名,让天下人只道是小臣毒杀,不知陛下参与。为了陛下,小臣甘愿为黔首,隐姓埋名于乡野……小臣方出咸阳,放心不下陛下,决定在近郊等消息,只有听到赵高死去的消息,小臣才能安心。幸亏小臣这一等,才知道那赵高竟然侥幸活下来了。小臣担心陛下安危,心急如焚,连夜赶回来,甚至不惜钻这腌臜狗洞……只为见陛下安好啊!” 一席话说得周围侍者都忍不住要落泪了,这夏临渊可真是个大大的忠义之士啊。 胡海却是“切”了一声,摸着怀里小奶狗,吐槽道:“你还以为必杀赵高奸贼呢?就你做的那毒药,连条狗都弄不死……” 一听自己的医术被质疑,夏临渊涨红了脸,哆嗦着嘴唇道:“陛下,脱、脱离剂量谈毒性,都、都、都是耍流氓……” “拉倒。”胡海心里还有一句吐槽没说出来,难怪太史公说起这夏临渊的爹夏无且来,要写上一句“医术平平”呢,看来真是家学渊源! “小臣一片忠心……” “怕事儿不成,小命不保才跑的?”胡海又戳穿了夏坑坑一则。 夏临渊脸红地要滴出血来。 “回头看赵高虽然没死,但是朕也没死,所以回来碰碰运气?” 夏临渊生气了,“陛下,您怎么能这么说?” “哦,那朕该怎么说?” “小臣当日为陛下谋划,难道不是冒了性命危险?就是今日钻狗洞,虽然不好看,可万一被郎官们拿住,还不是要掉脑袋的?陛下这么说小臣,小臣……呜呜呜……” “哟,小嘴儿还挺能说。”胡海嫌弃地看他两眼,拿脚尖踢了踢他肩头,示意他别呜呜了,“你医术平平,就别留在太医所害人了。” 哭声骤然大作。 “不过你挺会胡说八道的,”胡海仰着脸想了想,给夏临渊派了个好地方,“去太常所①数星星。” 夏临渊立马不哭了,眨巴着两只兔子似的红眼睛,打着哭嗝拍马屁,“陛下真是尧舜禹汤,昭如日月……” 前脚才打发了夏坑坑,后脚就迎来了赵糕糕。 赵糕糕,是胡海给赵高起的“爱称”。 因为这赵高实在很像一块吃不下、甩不掉的粘糕,有空就来,有空就来,很是难缠。 最麻烦的是,胡海现在还……一被赵糕糕黏,就想跟他聊天玩。 不考虑赵糕糕后来干的好事儿,赵糕糕说话又好听,行动又体贴,真是个人才呐。 “糕糕,啊不,赵卿,”胡海抱住小奶狗,对自己说,坚持住,你可以的,“赵卿,你看朕这小狗凶不凶?” 没坚持住,失败! 赵高笑道:“陛下选的小狗,定然是威武不凡,睥睨天下众狗。” “赵卿真是有眼光。”胡海举着小奶狗,“你看它通体墨黑,只胸前一簇白毛,俊美非凡;再看它奶牙锋利,将来必是一头猛犬!” 小黑狗很配合得“汪”了一声,奶声奶气。 “朕已为它取名二郎神。二郎神你知道吗?有第三只眼的。”他拉着赵高夸了半天二郎神,毫无停下的迹象。 赵高心里叫苦,陛下倒是恢复了对他的信重亲近,可是就……什么时候添了话痨的毛病啊?但他也并不催促,直等到胡海过够了晒狗瘾,才笑道:“这二郎神果然凶猛厉害!陛下,小臣此来,乃是受众臣之托。其实陛下受伤未愈,正该好好休养,可是左丞相李斯等人整天找臣,说是奏章都无人看,还说些什么国将不国的吓人话……” 胡海一愣,这才从道系日常中拔出头来,想起自己还是个“皇帝”。 “陛下,众臣请您开廷议,您觉得呢?”赵高特意选了胡海在玩乐的时间过来,就是算准了,要等陛下亲口拒绝。他清楚年轻的皇帝最讨厌无聊枯燥的廷议。 “廷议?那就开呗。” “是,小臣这就转告众臣,廷议先不开……”赵高顿了顿,反应过来,“开?” “开啊。”胡海也想会会历史上的名臣良将。 赵高一噎,他脑袋也转的快,忙又进言,“陛下,自臣弟赵成殒命,中郎将一职便空缺了。这原本是小臣的属官,由小臣自行荐人亦可。谁知左丞相李斯责怪小臣,说是小臣没有管理好禁中,才有此祸事。因为事关陛下,小臣不敢与左丞相分辨。明日廷议,想必左丞相会举荐人选,不过禁中之事,还是小臣更清楚。小臣这里有一位威猛忠诚之士,堪为中郎将,陛下明日廷议,可要为小臣做主啊!” 胡海明知赵高所言不尽不实、满腹鬼主意,想要拒绝,可是一张嘴却是,“好好好,没问题。赵卿你放心,朕一定为你做主!朕的人,岂能受李斯那老儿的欺辱?” 赵高大喜,再拜而辞。 等赵高一走,胡海连连摇头,告诉自己要理智、要清醒! 他现在已经完全继承了原主的记忆、性格、感情,就像是身体里有了两个自己,只是一个已经永久沉睡。 这是一个多月来,年轻的皇帝第一次举行廷议,众臣都颇为期待关注。 说是廷议,其实就是皇帝主持开会,有的时候开小会,有的时候开大会。这次并没有什么大事儿,所以开的是小会,与会人员也很简单,皇帝胡亥,左丞相李斯,右丞相冯去疾,以下九卿包括赵高。 是日,胡海艰难起床后,穿戴冕服②。 玄衣纁裳,玄衣肩织日、月、龙纹,背织星辰、山纹,袖织火、华虫、宗彝纹;纁裳织藻、粉米、黼、黻纹各二,共十二纹章,尊贵无比。着六彩大绶,佩玉钩、玉佩,金钩、玉环,足穿赤色袜。 装扮齐整,胡海揽镜自照,只见铜镜里,高鼻深目的年轻帝王沉默着高贵俊美,一笑却显得俏皮无赖,两个都是他,便如镜子的两面。 放下铜镜,胡海起身,自今日起,他便是胡亥。 秦二世,胡亥。 此前宫中郎官刺杀赵高,不知怎的最后却是皇帝受了伤,这事儿虽然赵高有意遮掩,可是李斯等人还是有所听闻。这次廷议,虽为了朝政,却也是为了安众臣之心。 见年轻的皇帝步履轻快走进来,并没有缺胳膊少腿儿,众臣一颗心都缓缓落回了腹中。 李斯果然第一个出列议事,一开口便如赵高所料,“陛下,臣有事要奏。听闻禁中中郎将一职空缺,臣与冯将军拟了几人名单,请陛下过目。” 赵高忙以目示意皇帝。 这正是胡亥③第一桩要解决的“大事”。 他捏紧手心,给自己打气,你行的你行的! “名单不必看了。”胡亥道。 李斯心头一紧,与冯去疾对视一眼,都道已被赵高进了谗言。 赵高却是心中一乐,老神在在晃了晃脑袋。 清清嗓子,胡亥噙着纯良的微笑,和善道:“左丞相长子李由现任着三川郡守,颇有建树;只是幼子还未有职位,不如就先顶了这个缺如何?” 此言一出,满殿众臣都愣了——陛下这是要委任李斯幼子为郎中令? 赵高却是大为惊怒,抬眸盯向李斯,这老儿什么时候又见了陛下? 李斯也正看向赵高,满脸写着问号。 这幅占了便宜还卖乖的模样落在赵高眼中,就更叫他堵心了。 赵高垂眸,心里骂道:敲里奶奶哦,李斯老儿! 第10章 秦二世这完蛋玩意 郎中令赵高执掌禁中,各处职位上都安插了他的人,使得陛下身边水泄不通。 而皇帝也信重赵高,将性命交到了他手中。 右丞相冯去疾与左丞相李斯分别多次尝试,都没能往郎官中安插入自己的人。 此刻,皇帝忽然主动要求,要把中郎将这么重要的职位,平白无故赐给李斯的幼子。旁人都以为是李斯暗地里使了手段,一边暗骂一边赞叹。 可是只有李斯心知肚明,这一个多月来,他压根连皇帝的面儿都没见到啊! 事出反常必有妖! 李斯已是致政之年①,须发皆白,然而双目矍铄、身板笔挺、气色极好。他从政几十年,老而弥坚,一瞬间心中滚过无数念头,想到横死的赵高弟弟,难道这是赵高设计要害小儿?可是观赵高面色,又不像是知情的样子。李斯一时间,只把一张黄脸膛憋得忽红忽紫,连谢恩都忘了。 胡亥很满意自己这一招天外飞仙带来的效果,瞅着李斯满腹疑惑又不敢问的模样,笑嘻嘻道:“左丞相大人脸色怎么这么奇怪?哟,仔细一看,嘴角还划破了……”他不等李斯回答,眼珠一转,神秘兮兮道:“朕知道了——左相龙马精神,昨晚是不是在婢女房中放肆了?” 此言一出,满殿群臣瞠目结舌,既觉陛下荒唐,可是看一眼左相大人的模样,又忍不住想笑。 李斯在朝中经营几十载,尊崇的是法家思想,为人由里到外都透着严峻高冷。时至今日,他已经为左丞相之尊,仅在右丞相冯去疾之下,底下百官见了他哪个不是战战兢兢?谁曾见过有人敢这般调笑于李斯?便是从前秦始皇在时,对李斯也是客客气气,待之以客卿之礼。 “惹恼了嫂夫人是也不是?”胡亥笑吟吟道:“朕想到要跟你的儿子们平辈论,总觉得不舒服。李大哥,你不介意?” 虽然知道新帝行事放诞,可是谁也没料到会放诞到如此地步,一时竟无人能接得上话,连平时最会讨好上意的赵高都哑然了。 “李大哥,你别怕。等会儿朕赐几个字给你,你拿回去挂在房中,嫂夫人见了,以后便再也不会怪你放肆了。”胡亥想到自己要写的字,忍不住噗嗤一乐。 满殿大臣看着皇帝偷乐,都觉得自己今天上朝的方式不对。 这是真实的世界吗?是吗?! 到底姜还是老得辣。 李斯轻咳一声,板着脸道:“老臣代幼子李甲谢陛下隆恩。”他并不接胡亥调侃的话,象笏②一摆,象征着此事议论结束,一本正经接着道:“老臣第二件要奏之事,乃是陛下章台宫理政一事。” 瞬间把廷议的氛围拉回到庄严肃穆上来。 不等李斯说完,胡亥“啧”了一声,摆手道:“朕知道了——就是告状,说朕不看奏章呗,对不对?可是你们也替朕想想,朕难道生来就会当皇帝吗?那些奏章你们不知道有多麻烦啊,每天光竹简就得俩人抬,全看下来得有五万字,还都是些之乎者也的古文,看得朕头都大了。” 李斯一脸平静,“陛下,为君当如此。先帝在时,日日如此。陛下乃天命所归,有先帝遗德,区区奏章,不在话下。不过凡事都是起步难,陛下一旦拾起来了,往后就容易了。” “说得那么轻松,那你来干啊。”胡亥不乐意了。 李斯眉心一跳,众臣也是脸色大变。 李斯脸上第一次露出惶恐之色,颤声道:“老臣不敢。” “朕也没说不看,就是……你们得给朕找几个老师,教教朕呐。” 众臣才跳起来的心又落回去了。 李斯舒了口气。 右丞相冯去疾看同僚如此狼狈,也是可怜,出列奏道:“陛下所言极是。拜有识之士为帝师,我朝古来有之,也正因此,卒有天下。陛下能有此志,乃万民之幸。”他说起话来就圆融多了,“不知陛下想寻访何等名师?” 胡亥想了想,忽然思路一跳,道:“先给朕找个养狗师父,宫中这些都不行,朕想要狗毛色鲜亮些……”话音未落,就见底下大臣都是一脸被喂了屎的表情,便嘿嘿一笑,安抚道:“朕只要这个,博戏倒是不必专门请师父了,朕百战百胜,宫中侍者都不能胜朕。” 这话连冯去疾都没法接了。 众大臣习惯的,是从前先帝在时,那种高深莫测、帝王心术,几时见过这样放浪形骸的君主? 胡亥大概也能料到底下大臣们心里在骂娘,打个呵欠道:“好了好了,请什么老师你们商量着来。什么地理、历史、政治、军事……你们觉得好的老师都给朕请来,只要能通过朕的考核,朕就跟他们学习,好不好?你们开不开心?朕现在听起来是不是像明君了?” 赵高第一个道:“陛下英明!万民之幸!”拍马屁这事儿他擅长。 于是众臣都呼啦啦表示拜服。 这次廷议,左右丞相心头第一件大事儿,便是皇帝不看奏章,此刻这事儿仿佛是解决了,又仿佛是没解决。李斯与冯去疾对视一眼,都觉得新帝的行事出乎意料,这次廷议不好再纠缠了。 眼看廷议结束,胡亥才要起身离开,忽然想起方才的允诺来,“左相稍等,朕答应给你赐字的。” 李斯腹诽:什么叫“答应”?老臣根本没有请求过啊! 他面上却是感激涕零道:“老臣何德何能!” 胡亥捉过刻刀,用没受伤的左手,在竹简上歪歪扭扭刻下四个大字。 侍者捧着竹简,奉给李斯。 众臣都伸长了脖子,看清那竹简上写的那是“出将入相”四个大字,一时羡慕地眼睛都红了。 这李斯从前先帝时候就圣眷优渥,对新帝又有拥立之功,看来以后李家的荣华富贵还要更上一层楼啦! 饶是饱经政治风雨的李斯,此刻拿着新帝赐的这四个字,心中也安稳了些。看来新帝虽然待他不如待赵高亲近,却也颇为倚重他这个老臣的。 在这一片君臣相得的和谐气氛中,胡亥悠悠开口道:“左相,你回去把这竹简高悬卧房,给嫂夫人看看。告诉她,这出为将,入为相,有了左相的出出进进,舒舒服服,才有一家子的荣华富贵呐!保你从此家宅安宁,后院再不起火。” 在坐都是男人,一听便都懂了,况且皇帝说得这么不隐晦。 顿时,方才的羡慕嫉妒恨都化成了忍笑忍得辛苦。 李斯捧着这叫他“舒舒服服”的竹简,一张老脸羞得通红,哭笑不得。 “好啦,朕歇了,众卿也都回家努力,早日出将入相才是。”胡亥很得意于自己的调侃造成的效果,摇头晃脑往殿外走,才出殿门,忽然又回首。 殿内忍笑忍得要死的众臣都吓了一跳。 “众卿,朕可爱吗?”胡亥倚门回首,微微一笑,自觉貌比潘安。 众臣:可爱可爱,可爱死了! 第11章 秦二世这完蛋玩 这一次廷议对诸位大臣来说,震撼是巨大的。 赵高回到府邸,把个李斯恨得牙痒痒,心道:好你个李斯,上次跟陛下进谗言杀我不成,这次又偷偷摸摸给幼子谋了中郎将的缺,这是要往我眼里插钉子啊!好,你能往我眼中插钉子,难道我就不能往你心口扎小针了么? 正好皇帝要寻访老师,赵高原本就是皇帝在律法和书法上的启蒙师父,这会儿举荐几个人的发言权还是有的。 这想法与李斯可谓不谋而合。 李斯回府之后,把幼子李甲叫来,先把陛下封了他中郎将的好消息说了。 李甲年少,打记事儿起爹就已经是秦朝丞相、权倾朝野了,压根没有像长兄李由那样,经历过在上蔡跟老爹带黄犬出门打野兔的小公务员之家的平凡生活。他听了这消息,高兴而疑惑道:“爹,这是好事儿啊,您为何满面忧思?” “吾儿,家里待你自幼娇惯,然而禁中不比别处,要处处留心、时时小心。”李斯摸着白胡须,感叹道:“本来想着叫你去三川郡,在你哥哥庇护下领份清闲差事,平安富贵。如今看来是不行了。陛下亲自点了你的缺,你性格跳脱,当差时切记,宁可不说话,也不要说错话、多说话。” 李甲还是怕老父亲的,当面乖乖答应了,心里却是跃跃欲试。 李斯看幼子还是少年心性,也知多说无益,叹了口气便让他下去了,自己在书房关了半夜,才拟出一份满意的帝师名单。这份名单,明日自然还要与右丞相冯去疾商量的。不过同朝为官,彼此总会给个面子,留下三之一的人选,便也足够了。 帝师,对于皇帝的影响力是巨大深入的。谁都不想错过这个“控制”皇帝的机会。 各方人马开动脑筋,在名单上明争暗斗、挖空心思,足费了七八天才把这十人名单给进呈预览。 他们打着小算盘等着结果,谁知道宫中传来噩耗。 皇帝把众待选老师臭骂一顿,都撵出来啦! 时值六月底七月初,正是咸阳最热的时节,胡亥手上的伤刚开始结痂,痒得要死还不能抓,满心烦躁。 更可怕的是,因为答应了章台宫理政,他现在每天要看多少奏章知道吗? 一百二十斤! 一百二十斤的竹简! 里面百分之九十九都是他不懂的内容! 以为做皇帝很开心?呵,天真。 比如他今天翻开的第一份奏章,连郡县修路都要他来管啊!他一个二十一世纪的半吊子哲学家,当代的纨绔二代,哪里知道该怎么修公元前209年的路哟?再说了,修理驰道跟百姓养马之间的关系是什么?百姓养马跟赋税之间的关系又是什么? 夭寿呐!他只想吃喝玩乐做个快活的亡国之君而已。 李斯那些完蛋玩意儿就更缺德了,选出来的老师,一个比一个老,张嘴就是引经据典,说的每个字他都认识,但是连在一起就听不懂了。 走!都给朕走! 李斯等人精心选出来的帝师,被皇帝无情驳回,一个都不留。 于是大臣们也不高兴了。 他们都是在朝经营多年的老臣,有的甚至累世在秦为官,从前先帝在时,他们不敢造次;但是对着年轻的新帝,还是可以摆个谱的。 于是李斯跟冯去疾一合计,不行,这陛下太肆意了,不尊重我们这些老臣,长此以往,那还了得? 得给他个下马威。 等他知道单靠自己无法处理朝政的时候,自然会回头来找他们这些老臣寻求建议了。 到时候,朝中众臣的地位便能有所提升了。 帝权与大臣权力之间的争斗,也是数千年来不变的主题。 从前先帝强,臣子们便弱;现在众臣见新帝年轻荒唐,便有了抑制帝权的势头。 胡亥倒没觉出自己是吃了个下马威来,只觉得满朝文武皆辣鸡。 可是手头没有趁手的人,也不行。 他体会到了原主的无奈——除了赵高,也没别人可用啊! 但是一想到赵高,胡亥心中油然而生信任亲近之情,于是满脸写上了拒绝。 那找什么人来商议好呢? 胡亥举着结痂的手想了半天,还真给他想出来一个人: 叔孙通。 历史上这个叔孙通也是朵奇葩。 他原本是秦朝的待诏博士,因为在陈胜吴广造反那会儿,马屁拍得清奇,说什么天下无盗,在一众说实话的儒生中间脱颖而出,于是被秦二世封为了博士。然后,他眼看着秦朝要完,抢先打包,目光精准,直奔楚怀王去了。到了楚怀王帐下,他又目光精准,滚到了项羽手底下。再再后来,他滚到了胜利方刘邦手底下,而且精准定位了客户需求,为皇帝量身定制了一套礼法,最后甚至坐到了太子太傅的位置。有人说他是儒学大家、为大义不惜失小节;也有人说他是个奸猾小人,还教皇帝文过饰非,忒坏。 总之,是个能留名后世的主儿。 不过叔孙通这会儿还只是个待诏博士,也就是随时等待皇帝传召的小顾问,以文学见长,也并不出名。突然被皇帝传召,叔孙通丈八和尚摸不着头脑,心里七上八下来到了章台宫。 胡亥也不废话,把那看得脑袋疼的奏章往叔孙通跟前一扔,道:“给朕讲讲。讲得好有赏,讲不好你也走。” 叔孙通战战兢兢捧起奏章来,一目十行阅毕,心下稍定。 皇帝赶了众臣举荐的老师出宫一事,已经传得沸沸扬扬。众臣举荐的老师,学问见识一定比他高出许多,这点自知之明叔孙通还是有的。 但是皇帝都给赶走了,说明不喜欢这种类型的。 叔孙通换了十来个主上,能最后跻身获胜方的高官之列,别的不提,说话一定是很有艺术的。 他知道这次被召见,是千载难逢的机遇。 沉住气,叔孙通缓缓开口,含笑问道:“陛下,您为大秦君主,可知道历史上,第一个秦人是谁?” 第12章 秦二世这完蛋 叔孙通这一问,还真把胡亥给问住了。 这就好比,你姓王,但是你知道历史上第一个姓王的人是谁吗? 叔孙通本意就是为了勾起皇帝的好奇心,见胡亥目露疑惑,便已经达到效果,并不敢卖关子,徐徐道来。 “我大秦的起源,可以追溯到三皇五帝之时。五帝之中,颛顼乃是黄帝之孙。昔日战国七雄,我大秦与赵国、楚国的共同先祖,便是颛顼。” “颛顼子孙之中,有一对父子,父亲叫皋陶,儿子叫伯益。这对父子曾为大禹部下,治水有功。皋陶早亡,大禹定伯益为继承人。当时舜帝尚在,择姚姓女子嫁与伯益,赐伯益赢姓,这便是赢姓之起源。” 胡亥听得入神。 厉害啊! 上来直接扯到上古时期去了,那上古时期的三皇,头一个伏羲都是个神话人物,也就黄帝听着还像个人。 原来赢姓是这么来的,原来他祖上这么牛逼啊! 自豪感一起,胡亥可不就听进去了吗? “可是……那第一个秦人呢?” “赢”是姓,“秦”是氏。 姓者,统其祖考之所自出;氏者,别其子孙之所自分。 叔孙通微微一笑,仍是不紧不慢道:“此后赢姓子孙,分为秦、赵两大氏族。陛下且听我细细道来。” 胡亥已是坐直了身子,“请讲。” “当日伯益虽然是大禹所定的继承人,可是最后却并没有成功继任。继任者乃是大禹之子,姒启,也正是夏朝的开国君主。伯益战死,有子大廉和若木,其子孙四散于天下,此后夏朝四百年间,不得任用。” “直到夏朝末年,若木的后人费昌,为商汤驾车,经鸣条之战,灭夏立周。” “而另一支大廉的后人,中衍也曾给商王太戊驾车。” “中衍后人飞廉,擅长驰马飞奔,是商纣王时的臣子。” “飞廉有子,曰恶来,曰季胜。” 胡亥打了个呵欠,“第一个秦人什么时候出现呐?” 叔孙通一凛,忙道:“陛下,马上就出现了。话说光阴如梭,岁月入织,忽忽就是数百年过去。季胜一支的后人造父因功被周穆王封在霍太山的赵城,此为赵氏家族,也是后来赵国的先祖。而恶来一支的后人,因为恶来曾经为商纣王的大臣,很受周朝防备,不得重用,于是恶来的后人太几,便投奔于同宗的赵氏家族。太几之子大骆,少有壮志,不甘为赵氏附庸,远走西部边陲,择良地养马。” “大骆最终率领族人,在渭水上游的陇西高原,修筑了一处小城,名为西犬丘,在此扎根养马。” “当时关中西戎侵扰不断,西戎中的一支曰申戎,这一支中有一部分被周朝招安。周天子便封被招安的首领为申侯,让他们反过头去伐申戎。” “申侯历代,既要与过去的族人作战,又受到朝廷诸侯的排挤,很需要朋友。” “大骆就是看准了这个机会,娶了申侯的女儿,生下了长子成,成功降低了周朝对他们这一支的防范。” “不过大骆最会养马的儿子,却是另一位庶子,名为非子。” 胡亥一听这就是主角出场才有的介绍,笑道:“这非子,莫不就是第一位秦人了?” 叔孙通忙道:“陛下天纵英才!周孝王得知非子的才能,于是起用他为周朝养马。养马之地,乃是水土肥美的汧河与渭水之间。至大骆晚年,按照嫡长子继承之制,本该立成。可是周孝王却认为非子更有能力,应该让非子为宗主。”他讲到此处,忽然心中大惊,眼前陛下正是杀了嫡长的哥哥,才登上了帝位,如何能当他面说这样的话? 叔孙通胆寒之下,一时语塞。 “怎么?”胡亥并无所觉,正听得入神,还笑问道:“所以最后是立了谁?” 叔孙通无处可以转圜,只得硬着头皮讲下去,简略道:“成求助于外祖父申侯。申侯上奏,不可废嫡立庶。周孝王于是便下令,让成继承大骆领地;同时在附近封了一小块地给非子,筑小城,曰秦邑。非子因封地而得到秦这个氏,是为秦非子。” “秦非子,便是第一个秦人了。” 胡亥听了一遍还算有趣的家族起源史,看了一眼叔孙通,奇道:“你怎么满头大汗?” 叔孙通此刻何止满头大汗,根本就是冷汗涔涔,湿透里衣。 他强笑道:“陛下威严,小臣惶恐。”生怕皇帝回过味来,把他给咔嚓了。 从新帝继位后,杀人的手段来看,他可不是什么仁善的主啊。 叔孙通这会儿真是后悔,宁可被陛下赶走,也不该卖弄逞能的,一不小心要葬送了自己小命。 胡亥嘻嘻一笑,“乱拍什么马屁?你是热的。”他并不在意,有点稀奇道:“原来朕祖上是养马出身。” 叔孙通见状,松了口气,听了这话,却是有点哭笑不得,忙道:“陛下过谦了。陛下先祖,乃黄帝之孙。今陛下得有天下,想必是乾坤默定。” “这有什么过谦的?”胡亥一挑眉,“你瞧不起养马的?” 叔孙通“噗通”一声就跪下了:妈的,我错了。我当初就不该识字,如果我不识字,我就不会成为待诏博士。如果我不成为待诏博士,我就不会被皇帝传召。如果我不被皇帝传召,我就不会跪在这里两股战战…… 胡亥走下来,捡起刚才扔掉的奏章,道:“原来你跟朕绕了半天,是要引到马政上。” 叔孙通叩首道:“陛下英明。”多一个字儿也不敢说了。 谁知道胡亥施施然扔下来俩字,“说说。” 叔孙通:…… 叔孙通硬着头皮上了,“‘马政’一词,最早见于《礼记·月令》,‘游化别群,则萦腾驹,班马政二又。是月也,天子乃教于田猎,以习五戒,班马政’……” 胡亥打断了他,“说人话——你现在听起来,跟李斯冯去疾等人找来的老头子没啥两样了。” 叔孙通抖着嘴唇,忙换回人话,“陛下,马乃国家重政。这奏章所言,看似是驰道、马政、赋税,三项事情,其实却是一项事情。自先帝而今,大秦疆域数倍于前,道路修筑追不上疆土之大,道路毁损又容易。所以乘车的人少,骑马的人多。而百姓之中,畜牧为了乘骑的少,为了搬运重物的多。所以百姓多是养牛。可是国家战事,要提倡多备马。单靠国家养马是不够的,便要鼓励百姓养马。那么如何鼓励呢?养马之家,免除赋税或是徭役,便是一个办法。” 胡海笑道:“对嘛,这么说不就清楚了?”他又问道:“那照你看来,驰道该不该修?养马免除赋税或徭役,要按照什么程度来进行呢?” 叔孙通吃了刚才一吓,这会儿已经把逞能邀名的心去了,只求平安存活。 此刻,他忙叩首道:“小臣不过略通文史,朝中重政,并不通晓,不敢胡言乱语,邀宠于陛下。” “嘿,你就是怕得罪李斯他们呗。” 叔孙通想不到陛下如此敏锐,匍匐在地,连称不敢。 “你怕得罪李斯他们,”胡亥打量着他,慢慢悠悠道:“倒是不怕得罪朕。” 叔孙通当时就快给吓死了,趴在地上,汗出如浆,颤声道:“陛下,小臣、小臣岂敢……” “行啦,起来。”胡亥轻轻一脚,踢在他肩头,“朕还能吃了你不成?” 叔孙通余光中,只见皇帝黑色的袍角拂过他身畔青砖,渐渐远去了;耳听得年轻的皇帝似乎轻笑了两声。 “故事讲得还不错。”胡亥淡声道:“朕把你这‘待诏博士’前面的‘待诏’二字去了如何?” 叔孙通大喜,叩首道:“小臣何德何能!陛下天恩浩瀚!” 胡亥挥挥手,看那叔孙通几乎是屁滚尿流退出去的,不禁莞尔。他在外面的名声,难道很可怕吗? 也是,原主才继位就杀了那么多人。 胡亥伸了个懒腰,繁忙的一上午后,他暂时解决了一桩“大事”——不用李斯他们,朕也能行! 胡亥准备打个盹儿。 不过,为了守住一个学霸的自尊心,他还是决定先看一摞子竹简再睡,很快,阅完的竹简堆积如山。 胡亥伏在案上睡着了。 阅过的那堆竹简里,有一则上奏各地晴雨状况的奏章,并不显眼。 其中的“蕲县大雨数日”更是不起眼。 而蕲县,是大泽乡所在地。 第13章 秦二世这完 叔孙通一回去,众待诏博士早得了消息、都围上来,笑道:“孙子,你发达啦,升了博士。” 前有老子、孔子,众人平时取乐,便唤叔孙通“孙子”,赚个辈分便宜。 叔孙通里衣还汗津津的呢,哪里有心情理会众人的打趣,灌了一盏凉水,才喘上气来。 一人笑道:“孙子喜得发了晕啦。” 有人则好奇问道:“孙子,陛下怎么突然就召见你啦?召见你做什么?” 又有人一边扶他坐下,一边讨好道:“哥哥,你高升了,可莫要忘了众昆弟们。” 叔孙通长出一口气,对着这些围着自己喜不自胜的面孔,左看看右看看,叹道:“你们哪里知道,我这是捡了一条命回来啊!” 众人讶然,忙问何出此言。 叔孙通却又不肯讲了,只把众人敷衍过了,自己回屋打包起行囊来。 很快,皇帝召见叔孙通并给他升为博士的消息,就传遍了朝堂上下。 李斯听说之后,把众博士的领导仆射周青臣找来,问道:“这叔孙通,是何人啊?” 仆射周青臣也是现查的履历,忙道:“回丞相大人,这叔孙通才来做待诏博士没几年,是薛县人,精通儒术,并没有特别出奇的地方。小臣实在不知他是怎么入了陛下的眼,更不知道陛下是从哪里听说了这号人物。” “真是奇也怪哉。”李斯摸着白胡须,一边琢磨着一边道:“现放着七十余位博士,陛下不召见,见了一个待诏博士。”顿了顿,他自问道:“这人……该不会是赵高举荐的?” 赵高那边也正摸不着头脑呢。不过他的办法可比李斯简单直接多了,让人抬了十镒黄金去送给叔孙通。 黄金送到的时候,叔孙通正抱着行囊纠结呢。 不走,万一再有下一次,一个不小心就没命了。 走…… 走,舍不得这博士的俸禄啊! 秦朝官员的薪俸都是按照粮食来算的。 比如丞相,担负着辅佐皇帝治理全国的重任,领的工资也是最高的,有万石。 至于粮食发下去,官员用来换什么,就是他们自己的事情了。 博士虽然比不上丞相,可是却也是秩比六百石,能领六百石粮食呢。差不多,也是高级白领的待遇了。 辛辛苦苦谋了个待诏博士的职位,又一朝走运成了博士。 叔孙通真舍不得这六百石粮食。 就是在叔孙通纠结的时候,赵高的人抬着黄金来了。 两大箱子明晃晃、沉甸甸、金灿灿的真金! 一镒为二十两,这可是二百两黄金啊! 摸着一辈子都赚不到的大金子,叔孙通流下了激动的泪水。 不走了! 胡亥哪里知道,自己随口一次提拔,引得底下重臣如此花心思。 他现在每天看奏章,看得欲仙欲死。 为了能保证完成作为皇帝的功课,胡亥特别交待自己的侍者阿圆,“不管朕玩什么,只要当日奏章没有看完,你就捧着竹简追着朕提醒,一定要让朕玩不下去——听明白了吗?” 阿圆之所以叫阿圆,是因为他有圆圆的脸、圆圆的眼睛和圆圆的身子。 可惜,阿圆的性格不太圆,还非常方。 胡亥抱着二郎神,逗狗遛狗。 阿圆捧着两摞竹简跟在后面,从竹简上方露出圆圆的脸,“陛下,您的奏章……” 胡亥跟侍女玩博戏,正赢来一声“好陛下。” 阿圆托着两摞竹简,从赌局上方露出圆圆的眼睛,“陛下,您的奏章……” 就连胡亥沐浴的时候,阿圆也借着送水的时机,来上一句,“陛下,您的奏章……” 胡亥要崩溃了,“朕在沐浴!朕没有玩!” 阿圆默了默,“可是您一日沐浴三次了。” “朕热不行吗?啊!” 阿圆不语,圆着一张脸退下了。 胡亥一巴掌拍在水面上,生无可恋叫道:“老天啊!让大秦亡了!” 亡了……亡了……了………… 大概上天真的听到了胡亥的祈祷。 胡亥沐浴出来,身上水还没干,就听阿圆说左丞相李斯和御史大夫冯劫一同请见。 能同时劳动这两位,想必是大事。 冯劫曾为大将军,父亲就是右丞相冯去疾,是朝中主管军事的。 李斯一进来,便直奔主题道:“陛下,东方来使,报称从楚地派去戍边的士兵半路造反,现已经攻下蕲县,攻入了陈郡。臣与冯将军得知消息,不敢耽搁,马上进宫奏报。陛下,您看此事当如何处理?” 以他三十载老臣身份,从接到消息到此刻觐见一路上的功夫,早该想出不下三种处理办法,此刻该详尽道来,供给君王挑选参详才对。可是他丝毫不提自己的看法,只问皇帝的意见,显然是有意要考校新帝。 胡亥虽然没想到这么细致,却也知道这会儿若是开口问李斯,颇有些丢人。 他摆摆宽大的袍服袖口,闲闲道:“那什么……留着那几十个博士做什么用的?把他们都召来问问。” 于是叔孙通摸着黄金,激动的泪水还没划过脸颊,人就又被提溜到咸阳宫中了。 他一个刚进位的博士,安分守己又偷偷摸摸排在了最后一位,只盼着皇帝看不到他。 叔孙通个子不高,在最后一排藏得挺好,的确没给胡亥看到。 于是胡亥直接问道:“朕刚封的那个博士呢?” 叔孙通:……妈的,老子早该跑的! 第14章 秦二世这 叔孙通不得不出列,应声道:“小臣在此。” 一瞬间,大殿上几十位博士的目光刷刷扫来,几乎把叔孙通扫成筛子。 胡亥道:“刚才左相报于朕,说是从楚地去戍边的士兵作乱,现在已攻入陈郡。这事儿你怎么看?” 妈呀,好端端的怎么就有人造反了! 叔孙通把头压得极低,谦虚道:“陛下,小臣素来没有急智,仓促间想不出来合适的对策。殿中诸位才学都远在小臣之上,想必各有高见。” “怎么?怕得罪前辈?还是怕得罪你们仆射周青臣啊?”胡亥毫不留情点破。 叔孙通:……陛下,您可闭嘴! “行。”胡亥点了站在第一列右首的周青臣,“你是他们老大,你先来说。” 周青臣做博士仆射已经有十几年。 当初先帝在时,曾经置酒咸阳宫,周青臣大拍马屁,歌颂大秦和始皇。结果被博士淳于越怒斥,说他当面拍马屁、臭不可闻,还跟秦始皇说应该把周青臣这小人杀了,以警天下。由此还引出了李斯焚书的建议。 最后么……周青臣还是好端端做着博士仆射,但是淳于越却因为此后耿直维护公子扶苏,没等二世继位,先被秦始皇给咔嚓了。 可见,坚守品行高洁固然重要,会拍马屁却总是能活的久一点。 周青臣就更圆滑了,因为吃不准皇帝的意思,当下长揖道:“陛下,小臣以为,令众博士一起讨论、群策群力,效果会更好。”他恨不能比叔孙通还谦逊。 胡亥算是看透了这些历史上的名人,一个比一个会混。 “行,那就都说说。”胡亥甩甩袖子,闲闲道:“不说的,等下拖出去砍了。” 他半真半假玩笑话,却是吓得众人面无血色。 毕竟大家都相信,这新帝真能干出这事儿来! 于是几十个儒生博士瑟瑟发抖,你一眼我一语统一了意见。 “做臣子的怎么能兴师动众呢?这明显就是造反呐!请陛下火速发兵前往剿灭!” 胡亥听了,不动声色,看向周青臣,道:“仆射以为呢?” 周青臣恭敬道:“小臣以为,当今陛下如此英明,我朝法律如此完备,各郡县的官吏忠于职守,这种情况,纵然有人造反,也不成气候,不用陛下劳心,当地驻军便可把他们消灭了,实在不必兴师动众。陛下恩德,万民皆知,四海咸服。想来他们不过是些跳脚小贼,癣疥之疾,可以不药自愈的。” 要不是胡亥这会儿手上的痂正痒,他真要被这周青臣给气乐了。 胡亥忍住怒意,转向叔孙通,“你怎么说?” 叔孙通时刻留意着皇帝的神色呢。 新帝继位后,先杀兄弟姐妹,再杀忠臣直臣,有目共睹。 叔孙通是个实在人,他不看皇帝说了什么,只看皇帝做了什么。 从皇帝的所作所为来看,这实在不是什么能虚心纳谏的主儿。 叔孙通心道:看来是仆射马屁拍的力度不够。 他把心一横,拳头一攥,昧着良心就上了。 “陛下,小臣以为,仆射所说虽有道理,却还是太过小心了。” 胡亥冷眼看着,“哦?” 叔孙通侃侃而谈,“众博士刚才说的就更是谬论。如今天下一统,各郡县间的关隘都已铲平,民间所有的兵器都已销毁,更何况又有明主如陛下这般——哪里还有什么人敢‘造反’呢!那些人连盗贼都算不上,根本不值一提。小臣相信,就在咱们议论着的这会儿,这伙小人已经被抓住了。陛下,您该操心的是如何保重身体才是,不该为这种小事儿劳神费力。” 胡亥被他这一通闭着眼瞎拍的马屁给气乐了。 “说得好!说得好啊!”胡亥起身,为叔孙通一顿鼓掌。 众儒生都向这个不要脸的家伙投来鄙视的目光。 叔孙通稳稳站着,一脸低调的骄傲。 “来人,赏叔孙通二十匹丝绸。”胡亥压着怒气,微笑道。 叔孙通在心里为自己竖个大拇指:我可真牛逼!会拍马屁才是王道! 周青臣却是在心中大为警戒:妈的,这小子如此会拍马屁,看来不日即将官位在我之上,得瞅个什么机会拍拍这小子的马屁。 而李斯与冯劫对视一眼,都看到对方目光中的无奈痛惜,陛下无道,为臣者又能如何? 谁料到,上面胡亥话锋一转,怒道:“给朕把他裹起来,吊着打!” 第15章 秦二世 这是李甲当值中郎将的第一天。 昨夜,他特意把领到的佩剑磨得锃亮,又叫仆人重新浆洗过长襦,清早起来把护腿扎得绷直,往门外一站,忍不住要给自己竖个大拇指:多精神的少年郎啊! 不过,现在人们不叫他少年郎了。 从前人们叫他丞相公子,他从记事儿起就被这么叫,倒也没什么特别的感觉。 可是现在,人们管他叫“中郎将”大人! 瞧瞧,刚满十六岁,他已经是“中郎将大人”了! 李甲迈着方步,巡视着手底下的众郎官,殿内皇帝正与父亲和诸位博士商议大事。 他觉得自己职责重大,努力把忍不住上翘的嘴角压下来,好显得沉稳老成一点。 可是敲一敲披着彩色花边的前胸甲,脆响,结实! 他还是忍不住要微笑起来。 他有一点好奇,殿内皇帝在跟父亲商议什么军国大事儿呢? 想到皇帝,李甲心中有点莫名的亲切。 这可是皇帝亲自点他做的中郎将。 所以,虽然李甲知道父亲对皇帝颇有微词,但他愿意相信,这其中是有什么误会的。 “腿绷紧了!”李甲年轻的双眸好似鹰眼,一下就揪出了偷懒的郎官。 他为自己忠于职守、维护了咸阳宫的体面尊严而感到快活,鼓励地拍了拍那个郎官的肩膀。 就是在这个时刻,殿内皇帝的旨意传出来了。 “陛下赏博士叔孙通二十匹丝绸!” 二十匹丝绸! 饶是身为丞相之子,李甲也知道这二十匹丝绸可比二百两银子,不是小赏赐。 赏给一个只是提供建议的新晋博士! 陛下可真是慷慨呐!陛下可真是重视人才呐! 就在李甲感慨的时候,皇帝的第二条旨意又传了出来。 “陛下有旨,拿这二十匹丝绸把博士叔孙通裹起来,吊着打!” 李甲:??? 一匹为十丈,一丈为三米三;二十匹,那就是六百多米。 六百多米的丝绸把叔孙通裹成了巨大的蚕蛹。 裹是裹起来了,吊哪儿呢? 还是李甲刚上任,工作热情高,年轻脑子转得快,一指大殿门口的廊柱,“吊在正门两根柱子之间。” 这样皇帝就可以端坐龙椅观刑了。 于是裹成蚕蛹的叔孙通,就被做成了“秋千”。 李甲还担心底下人绑的不结实,自己亲自爬到柱子上,试了试绕柱丝绸能承受的强度。 几十层的丝绸还是很稳的。 李甲拍拍手下来,放心了,就剩鞭打了。他有点犯愁,第一天上任就遇到这种事儿,该选什么鞭子才合适呢? 正在李甲苦恼的时候,只见大殿内皇帝带着众臣与博士们浩浩汤汤走出来。 这还是李甲第一次这么近见到皇帝。 新帝比他想象中更年轻,黑袍威严,可是嘴角微翘又说不出得亲切。 就是这个人封了他做中郎将! 李甲恨不能这会儿鞭子已经在手,狠狠抽那个博士一通,叫皇帝看看他没选错人。 胡亥当然不会注意到一旁还有个激动不已的小中郎将。 他看着眼前一团丝绸蚕蛹,只能隐约看出叔孙通的人形,饶是满腹怒气,也忍不住莞尔。 “给朕取鸡毛掸子来!” “蚕蛹”屋里哇啦求饶,“陛下,陛下,小臣错了!小臣有罪!陛下陛下!” “陛你个头!”胡亥夺过侍者奉上的鸡毛掸子,倒竖过来,冲着“蚕蛹”的屁股中间就是一戳。 “蚕蛹”被捅得悲鸣一声,整个人都往上蹿了一蹿。 众围观人士都露出了心有戚戚焉的表情。 李甲年纪小,定力稍差点,已经是面目扭曲,感同身受地捂住了自己屁股。 “众博士刚才说的都是谬论?!”一戳! “有明君如朕,天下哪里还有人造反?”二戳! “朕与众卿讨论的这会儿,这群反贼已经被抓到了?!”三戳! 胡亥诘问,一句句都是叔孙通刚才拍的劣质马屁! 问一句,戳一下,越戳越用力。 求生欲让“蚕蛹”蹿成了离水的鱼,不知道的,还以为里面人蹦得多欢乐呢! 叔孙通哭了:“陛下,小臣、小臣……哇……哇哇哇!” 众博士的领导,仆射周青臣这下子明白过来——皇帝这是恼了他们胡说八道啊! 原来皇帝不傻啊! 不对——周青臣捂住了自己屁股,他刚才好像也拍了……妈呀,他可千万不要是下一个啊! 胡亥戳了三下,吐出一口浊气,把鸡毛掸子丢给中郎将,“给朕抽他——抽屁股肉多的地方。” “喏!”李甲眨巴着倍儿精神的眼睛,接过御赐的鸡毛掸子,抡起胳膊就上了。 他立志要把叔孙通的屁股,打个皮开肉绽。 这阿谀奉承的大坏蛋!被陛下识破了! 才抽了十下,胡亥就喊停了。 实在是叔孙通叫得凄惨。这嗓子不做太监真是可惜了! 胡亥换了新玩法,跟荡秋千似的,把“蚕蛹”推出去,又任他荡回来。 叔孙通只觉腾云驾雾,随时都可能粉身碎骨,吓得连哭带叫。 刚才还鄙视叔孙通的众博士们,纷纷低首:陛下真是残忍啊残忍!可怕啊可怕! 周青臣不敢说话,生怕一开口就成了下一只“蚕蛹”。 李斯本就是老成持重之臣,此刻断然不会开口。 若是陛下对这叔孙通要杀要剐,或许还有人愿意出个头劝一劝。 但是陛下这种爸爸揍熊孩子的画风,叫人真是不知所措。 众人面面相觑。 好在胡亥自己嫌外面太阳太大,一卷袖子回头进殿了,“叔孙通,你挂在上面,给朕好好反思反思!” 经了这一搅合,殿内的氛围说不出的诡异。 有人幸灾乐祸,有人心有戚戚,有人对皇帝刮目相看,还有人怀疑身在梦中。 总之,大家都默契地陷入了沉思。 胡亥喝了口水,清清嗓子道:“不要把朕当傻子。如今徭役繁重、刑法严苛,民怨沸腾。这伙攻入陈郡的逃兵,不过是第一支,接下来,如果朝廷不作为,这样造反的人会越来越多。” 这话大家都只敢在心里想,可是谁也没料到是皇帝自己把这话说出了口。 李斯虽老,此刻却目露精光,盯了新帝一眼,又垂下耷拉着的眼皮。 “不过火烧眉毛,且顾眼前。”胡亥推开盛水的玉杯,挺直了上身,正色道:“如今王离带兵在外,冯劫你虽然领过兵,可是咸阳还需你坐守。一时别无大将可用。朕要起用少府章邯,众卿以为如何?” 历史上,章邯是秦末第一大将,戏水退周文、南阳擒宋留,陈郡杀陈胜、临济斩田儋,甚至大破楚军于定陶,逼得项梁兵败自杀。可是这样威猛的大将,原本却任着少府的职务,相当于管帝国财务的。还是李斯有识人之能,举荐了章邯带兵。 不过这会儿,胡亥明知李斯故意考验自己,便不愿意给他这举荐之功。 哼,叫你说的时候你不说!现在别怪朕没给你机会! 众博士对章邯的领兵之能不了解,李斯却是深知的。 “章邯”这个名字从皇帝口中吐出,李斯心中一颤。 以他这七十余年的人生经历来说,已经没有什么能让他感到惊奇的了。 可是眼前这个年轻的帝王,屡屡打破他的设想,叫他不禁怀疑,自己此前是不是看轻了胡亥。 至此,李斯才出列道:“章少府颇有将才,堪当重任。” 他一开口,于是自冯劫而下,纷纷赞同。 又因为有叔孙通前车之鉴,众人只是赞同,绝不敢多说一个字儿,更不用提拍马屁了。 胡亥惋惜地咂了下嘴。 这干了得意的事儿,没人拍马屁也着实寂寞呐!看来似叔孙通这等人也并不是全无可取之处! 于是立刻令少府章邯前来商议。 章邯年方三十,鹰目悬鼻,虽然穿着文官的袍服,可是走动时矫健沉稳的模样,能看出习武的端倪。 他行事利落,话语简洁,得知情况,既不受宠若惊,也不惶恐不安,而是立刻建议道:“陛下,反贼兵众势强,如今调发近处县城的军队为时已晚。骊山刑徒众多,希望能赦免他们,发给兵器。臣带领他们出击盗贼。” 他的声音就像他的人一样沉稳。 胡亥知他此战必胜,更不啰嗦,点头,“准。” 而三川郡的情形,却是一触即发。 郡守李由带兵亲自防守。 他是李斯长子,妻子早亡,留下长女幼子,原本随他赴任,已经提前令人送回咸阳。 李由长女李婧年方十五,已能主持中馈,当此危急之时,压下惧怕,听从父亲指令,携带幼弟,在家仆保护下,往咸阳退去。 而陈胜吴广自大泽乡起事,攻下蕲县,势如破竹,抵达淮阳时,已有战车六七百乘,骑兵千余骑,士卒数万。 李由此前已经报于父亲,此刻又报。 “贼军十万已到许县,日夜可达荥阳。儿子领兵两万五,于城内铸兵器,加固城墙,挖拓城河,防哨巡守,不分昼夜。然而兵力悬殊,更何况存粮也只有数月而已。望速派兵增援。” 是夜,李由亲上城墙巡逻,担心混入尖细,或是贼军趁夜突击。 次日凌晨,天色方亮,就听城外鼙鼓动地来。 贼军潮水般涌到荥阳城下,箭如飞蝗射向守城者,一鼓作气强渡过城河,眼看就要破城。 一架架云梯竖起来,人像蚂蚁般顺着爬上来。 贼军正式攻城! 李由身先士卒,带领众将士拼死护城。 双方将士的血水染红了护城河水。 贼兵领军来攻荥阳的乃是吴广,他见久攻不下,手下死伤惨重,只能下令暂且撤退,容后再做计议。 他与陈胜结合下的起义军,也并不是铁板一块。 双方各有考量,战局陷入了暂时的僵持。 而咸阳宫里的“蚕蛹”终于被放了下来。 叔孙通已经被晒成了咸鱼干。 “陛下!”叔孙通还要进殿谢恩,拖着一动就痛的屁股,和一颗千疮百孔的心。 胡亥看他一眼,先没搭理他,而是对众臣道:“派章少府出兵,只是权宜之计。要从根子上解决民众造反这个大患,朕与众卿还要从长计议。朕这半月来,勤看奏章,想了几个问题,此刻说出来,权当是抛砖引玉,众卿但有所感,只管说来。”说到这里,才点了叔孙通,“只要不是这等把朕当成傻子的阿谀奉承,朕都能包容了。” 叔孙通:……呜呜…… 胡亥清清嗓子,补充道:“叔孙通啊,朕不是不让你夸朕,但你要夸到点子上。比如你可以夸朕长得好看,做事聪明,为人正气——朕身上满满的都是优点,你就非要编着瞎话夸吗?”假装咳嗽一声,“朕这话不只是对叔孙通一个人说的,众卿都是一样。” 叔孙通:屁股好痛,头好晕,陛下说的话我理解不了了。黄金我也不要了,我还是卷铺盖回薛县老家! 胡亥想到历史上叔孙通的跑路大法,目光一冷,淡声道:“你这会儿该不会是想着跑路走人?” 叔孙通一激灵,“小臣、小臣岂敢……陛下如此明君……”习惯性想拍马屁,硬生生收住了,憋得一张脸通红。 胡亥哼了一声,淡淡道:“率土之滨,莫非王土。你就是跑到天边去,朕也能把你揪回来打断腿。” 叔孙通才挨了打,又是荡秋千又是捅屁股的,心里一怕,揣摩着皇帝的意思,说了一点实话,“陛下,小臣、小臣只是想了想……小臣不敢了……” “你回头记得把那二十匹丝绸补上。”胡亥说完不再理会他。 叔孙通算算账,赵高给了二百两黄金,这会儿赔出去二十匹丝绸、就算是二百两银子,这波不亏! 他在心里发泄对胡亥的不满:妈的,你打老子一顿,老子能赚二百两黄金!再来啊再来啊! 李斯因为赶着来报告,没有吃饭,年纪又大了,这会儿饿得发昏,却又不好御前失仪,只能硬撑着。 胡亥已经兴致勃勃,要与众臣“从长计议”,怎么治理秦朝这个瘫痪了的庞然大物。 他又喝了口水,抬眸看见须发俱白的李斯,道:“给左丞相上一盏参汤。” 胡亥这完全是出于敬老的心,跟小学时候去慰问敬老院老人是一样的。 李斯却是愣了一愣。 一时参汤奉上,李斯啜饮着温暖营养的汤水,默默想道:这年轻的皇帝,好像没有想象中那么糟糕。 第16章 秦二 既然皇帝说要“抛砖引玉”,众臣只有先听着的份。 胡亥道:“朕这半月来,不只是批阅奏章,更是深入了解我朝当下情形。如今有两三件大事,要诸位去做。一曰徭役。一曰赋税。一曰刑罚。” “想我大秦上下,总计有黔首两千一百余万,一年征多少人的徭役,你们可算过?整整七百万!这两千一百余万人中,若按男女各占一半来算,不过一千万男丁!除了老弱病残,等于是没人不服徭役了。又不止徭役,还有兵役,前些年是北击匈奴,如今南越还有几十万驻兵。” “朕虽然身处宫中,却也能知道黔首如今,丁男披甲,丁女转输,一年不得一日歇息。就是条狗,也该咬人了。” “此为徭役之苦。” 除了李斯本就熟悉朝政,众博士都是吃了一惊。 虽然知道本朝徭役繁重,可是真实数据甩到脸上,比什么都更有震撼力。 胡亥伸出第二根手指,“这第二条,乃是赋税。黔首除了徭役之外,还要照常交税,否者便是肉刑伺候。” “所谓肉刑,便是割耳、挖眼、削鼻、剁脚等等。” “这便又引出朕要说的第三条,刑罚太过严苛。黔首若服徭役,就交不足赋税,交不足赋税,便只能等着肉刑变成残废——如此情形,叫黔首如何不反?” 胡亥提出的这三点可以说是振聋发聩的。 不在于他观点有多新颖,而在于他敢说,而且是以帝王的身份来说。 大殿上一片死寂,无人言语。 李斯在胡亥提到第三条刑罚时,放下了手中参汤。他立身法家,可是听陛下的意思,难道也要像从前公子扶苏所提议的那样,用仁?联想到陛下把叔孙通这个儒生封为博士的行为,李斯心中的不安渐深。 便在此时,侍者报称郎中令赵高到了。 赵高听闻宫中廷议,却没叫他,如何能不着急?忙就赶来了。 “你来得正好。”胡亥别过目光,不看赵高,保持理性道:“朕知道本朝以法治天下。朕这些提议,只是一个大概方向,具体的实施程度,还要靠你们去参详。再者时移世易——就比如赵卿。” 赵高见一来就点了自己的名,忙欠身露个笑脸。 胡亥仍是不看他,“从前朕刚继位的时候,赵卿给朕出主意,说要严法刻刑,有罪的人连坐,甚至族灭。又告诉朕,要把先帝的旧臣都除去,换上朕亲信的人。是不是啊,赵卿?” 这本是背背地里才好建议的话,此刻却被皇帝当面挑破了。 也真亏赵高脸皮厚,仍是笑道:“小臣不过是为陛下分忧。” 这下子,连叔孙通都向他投来了鄙视的目光。 这家伙真是无耻到了极点,叫人都忍不住要佩服了。 “周青臣,”胡亥点了众博士的领导,“你带着他们把这三项细致分析一下,出了结果报给左相。” 他起身走动,伸个懒腰,见众博士面上都露着瑟缩之色,尤以叔孙通为甚。 “诸君不要怕,朕看起来很像暴君吗?” 众博士疯狂摇头! 胡亥平心静气道:“朕知道,朝中阿谀谄媚之风,由来有因。从前先帝雄才大略,乾纲独断,亲自任命狱吏。虽有你们这几十个博士,却不得任用。就是如左相李卿和御史大夫冯卿这样的良臣,也多是照着先帝的吩咐做事而已。先帝又最是威严,刑罚无情。你们怕死,自然习惯了谩欺于上,谄媚求生。”他屡次提到先帝,忽然胸中一痛,这痛觉转瞬即逝,然而却真切极了。 胡亥愣了一愣,心中莫名悲痛,一时失了说下去的兴趣,挥手道:“都下去。你们只要知道,朕与先帝不同便是了。”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陈郡,刚造反称王的陈胜却正是志得意满。 虽然当初耕地的时候,吹过“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牛逼,但是他万万没想到,自己还真给实现了! 从大泽乡起事,到打着为公子扶苏与楚地旧臣项燕平反的旗号,再到一路抵达陈郡,一切顺利地就像是一场梦。 说是攻下了城池,其实压根没有遇到抵抗。 甚至附近郡县的人们听说了,都杀了当地官员,来响应他。 进了陈郡,在三老豪杰的提议,他半推半就做了这王,号张楚,也就是张大楚国的意思。 水涨船高似的,他手下就有了十万兵马,汇集了各路英雄:周文,这是当初在项燕军中混过的;更不必提武臣、张耳等,都是陈郡有名的贤人。一同起事的吴广,领兵去打荥阳,想必不日便可攻下。 男儿在世,能立此等功业,更有何求? 若说美中不足,便是不能叫老家的人来看看他如今的威风。 大概上苍也体察到了陈胜的遗憾之情。 这日陈胜正乘车出门,健马拉车,士卒开路,好不得意。 忽听路旁有数人,高声叫道:“陈狗剩!陈狗剩!我们是你同乡人呐,咱们夏天一起在河里洗过澡的!” “陈狗剩,我是王五!” “狗剩,我是你大表哥!” 陈胜第一次觉得,他娘当初给自己起的小名有毒。 第17章 秦 称王后的陈胜还是被同乡人叫着“狗剩”的小名,而晋为博士的叔孙通也一样被旧友叫着“孙子”的外号。 不过现在人们再喊叔孙通“孙子”,不似调侃,细品还有几分怜惜。 众待诏博士联袂来看望趴着养伤的叔孙通。 “乖孙。”一人取出个精致的小瓷瓶,往叔孙通面前一放,“这是我家祖传的金疮药,治外伤很管用的!” 又一人道:“听说陛下要你赔二十匹丝绸,我等虽不富裕,愿意一人暂借你一匹。” 再有人则关切道:“乖孙啊,你要是心里苦,你就找我说说话,没什么过不去的坎儿。” 叔孙通一直觉得众待诏博士是榆木脑壳笨得很,此刻却有些感动了,握着那装着伤药的小瓷瓶,人在病中本就脆弱,差点就流下了感动的泪水。 谁知道众人说过场面话,窃窃笑着暴露了真实来意。 “孙子,听说你给陛下亲自打的屁股?” “哟嘿,陛下亲自动手,孙子你脸可够大呀——什么感受?” “我听那天当值的郎官说,陛下还给你荡秋千了——爽不爽?”众人哄笑。 叔孙通叹了口气,把头扭向窗外,拼命想着赵高送来的那两箱大金子,告诉自己不亏。 流着屈辱的泪水,叔孙通问道:“陛下让众博士下议的三项大事儿,可有结果了?” “有了,周仆射动作可快了,今早就报给左相大人了。” “这会儿该是在陛下跟前儿了。” “我说孙子,你就别想这些了。陛下喜怒无定,这次是你运气好,再有一次,我看你不是屁股开花,而是要脑袋搬家了……” 叔孙通又叹了口气,他没看错,这些待诏博士都是真·榆木脑壳。 咸阳宫中,胡亥看了李斯和周青臣拟的细则,不禁感叹,办具体细务还是要靠这种有经验的老臣呐。 李斯摸着白胡须,徐徐道:“徭役与赋税,都照着陛下所指示的,各有减免。只是刑罚一事,先帝在时,肉刑便有;正因为法之严苛,才使得众黔首不敢有异心。如今陛下您登基未满一年,天下黔首还未集附,正该用重刑震慑,否则如陈胜吴广等盗贼便更加肆无忌惮了。” “你怕朕不尊法家了?”胡亥何等敏锐,一眼就看穿了李斯真正担忧的是什么。 李斯也并不否认。 自春秋战国而今五百余年来,思想流派百家争鸣,执政手段层出不穷。 而在那个战乱动荡,小诸侯国一度多达上百的年代,不管是什么思想手段,一旦产生,就会立刻被投入实践——而实践出真知。 先帝因用法家,卒有天下。法家之威,是经得住历史考验的。 李斯不慌不忙道:“老臣非为法家担忧,而是为陛下担忧。” “为朕担忧?” “从前公子扶苏要尊儒术,用仁政,因此而失先帝之意。‘殷鉴不远,在夏后之世’,还望陛下三思。便是陛下要用的儒术,他家圣人孔子自己也说过,‘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可谓孝矣’。如今先帝驾崩不足一年,陛下便要动摇国本,似有不妥。” 胡亥算是听明白了,“丞相的意思,若朕执意要改,就是不孝呗?” 李斯深深低头,却并不退让,沉声道:“恐天下物议。” 胡亥翻着写满具体实施条陈的竹简,一时没有说话。 大殿上静得只能听到翻阅竹简的声音。 胡亥不说话,李斯便也不说话。 只把周青臣吓得要死:妈的!这是什么情况啊!左相大人,陛下那天揍叔孙通的时候你不是也在场吗?左相,我敬你是条汉子!可是你牛逼,我不行哇!就不能等我撤了,你再跟陛下犯拧吗? 仿佛是听到了周青臣的心声,胡亥转向他,问道:“周青臣,叔孙通如何了?” 周青臣一愣,忙道:“他……养伤呢……” 胡亥莞尔,又正色道:“看紧了,别让他跑了。” 周青臣笑道:“他哪里敢呢。” “既然用了‘敢’这个字,就是说有想跑的心——连你也看出来了?” 周青臣笑脸一僵,暗骂自己不会说话,尴尬地抿了抿嘴唇,又不敢拍马屁,一时间倒跟结巴了似的。 经了这一打岔,胡亥与李斯之争看似缓和下来。 胡亥此刻要做的,乃是解决火烧眉毛的各地造反之事,至于用儒家还是法家,都可容后再议。 他不愿这会儿跟李斯开辩论赛——再说,论学识深厚,他也比不过李斯。 于是,他便闲闲一句,岔开话题缓和了气氛,旋即又把话题拉回来。 “朕看你们拟的条陈,还是太小心了。比如徭役一项,只是减了阿旁宫和骊山的五成徭役,暂缓了修筑速度。依朕之见,应该全停下来。” 周青臣一脸震惊。 李斯也大感诧异。 他俩当然知道能立刻全停了是最好的,可是……正因为顾忌陛下,最后才只拟定暂减五成。 “先帝的陵墓修得再宏大壮丽,可是一旦大秦亡了,又有谁能保护一座死的陵墓呢?” 李斯听不下去了,颤颤巍巍叫了一声,“陛下!” 胡亥浑然不觉自己说了多么骇人听闻的话,心道,后世的秦始皇兵马俑,还是世界奇迹呢,景点游人如织——这些,当时修陵墓的人没想到? 他提到先帝陵墓,胸中那种真切的悲痛之意又起,稍停一停,便挥手示意李斯与周青臣下去。 胡亥独自坐在空旷华丽的大殿上,发了一会儿呆,又捡起无穷无尽的奏章看起来。 皇帝的新政在公示天下之前,禁中重臣自然是早都知晓了的。 赵高,也不例外。 郎中令府中,赵高在书房凝神写着大篆。 夜空朗月皎洁,虫鸣随风入窗,若无烦事挂心头,该是一个静谧美好的日子。 赵高的女婿阎乐在旁侍立,见岳父写完一枚竹简,忙就夸赞道:“岳父这字儿可真是越写越好了。哪天有空写一条送给小婿,小婿可就感激不尽喽!”他因为岳父的关系,扶摇直上做着咸阳令,侍奉赵高的时候如何能不殷勤呢? 竹简上的墨书,温润华贵而又空灵,若是把字与人分开,无人敢想这是赵高所书。 赵高不语,低头端详着自己写的字。 女婿是个不通文墨只知阿谀奉承的。 他却骗不过自己——今晚这字儿写得不够干脆利落,有了勾挑和牵丝,是他心中有事。 阎乐见赵高搁了笔,忙追上去奉汤,瞅准时机道:“岳父,这次陛下新政,咱们可一点都没能参与——我看李斯那老儿是铁了心要对付您了!” 赵高低头喝汤,不语。 阎乐急道:“岳父,您得想个法子啊!不能让您弟弟白死了。李斯他的幼子白捡了一个中郎将。我看啊,他家野心大着呢!李甲现在是中郎将,我看啊,不用过多久,就能顶了我这咸阳令。” “急什么?”赵高看不上女婿的小家子模样,“有我在,总有你的官儿做。” 阎乐吃了这一记定心丸,脸上的急色褪了,喜气洋洋拍起岳父马屁来,“前儿有个同僚,还想托我跟岳父买字儿呢——我说,去去去,我岳父的字儿,那是金子能买到的吗?” 赵高自己就是拍马屁的高手,只心不在焉听着,却也并不斥责,道:“你再去寻访几件珍稀的宝贝来。” 这是要献给皇帝的。 阎乐不是第一次做这样事儿了,脆生生答应下来,哼着歌出了郎中令府。 赵高虽然当着女婿镇定自若,可是内心却是恐慌的。 虽然没有人明说,可是他感觉到了,他正在被逐渐挤出帝国的权力中心。 这让他如何能不恐慌? 自从二世继位,他作为天子信臣,几乎可以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风光得意的时候,他从来没有想过,会有失去陛下爱重的一天。 他不知道究竟是哪里出了错。 但是他知道,绝对不能掉下来。 从前他为了私怨,害了多少人,他心里清楚。 这些人的朋友亲族虎视眈眈盯着他,只要瞅着一丝机会,就要扑上来将他分而食之。 他绝对不能掉下来!唯有向上向前! “赵高又来了?”咸阳宫中,胡亥放下竹简,猜测着赵高的来意。 赵高笑容满面,恭敬而又不失亲密道:“陛下,小臣前日得了一件宝物,不敢自专,愿呈给陛下。” 胡亥已经习惯了赵高有事儿没事儿送玩意儿的行事风格,一点头,示意他把“宝物”呈上来。 看时,却是一柄琴,长六尺,十三弦,二十六徽。 所贵重之处,是遍体以七宝装饰,华贵异常,耀目生辉。 赵高堆着小心殷勤的笑脸,“请陛下一试。” 胡亥轻抚琴弦,只觉乐音优美,恍若仙乐。 他随意拨弄着琴弦,淡声道:“赵卿,你从前送的十二金人、玉笛等物,都还在禁中库房收着。朕收了你这么多宝物,该怎么回报你呢?” 赵高笑道:“这都是小臣爱陛下之心,不敢求回报。” 胡亥轻笑道:“那怎么行?你有爱君之心,难道朕就没有爱臣之心了么?朕也有一件宝物,虽然不能赠予赵卿,却愿携赵卿一睹。” 赵高喜出望外,忙道:“小臣幸甚!” 于是君臣二人,在众郎官拱卫下,趁夜南渡渭水,抵达了对岸的阿旁宫。 阿旁宫其实还没有名字,只是因为修筑地在阿旁,所以人们以此称呼。后世所载的阿旁宫,其实只是原本计划中宫殿群的前殿而已。这会儿,前殿还未修成,只是初现规模,东西五百步,南北五十丈,上可以坐万人,下可以建五丈旗。 而在殿前,或坐或立,铸有十二座金人。 每一个金人,重逾千石,坐着的三丈高,站着的五丈高。一丈为三米三,可想而知,这十二座金人是何等巨大。 因为太过巨大,而彰显出一种近似宗教的神圣威严之感来。 人走到金人之下,不由自主便想要匍匐。 赵高万万没想到,皇帝要给他看的宝物,是这十二座大金人。 胡亥拾级而上,朗声道:“当初先帝横扫六合,一统四海,而后尽收天下兵器,铸此十二金人。” 他回首,盯着赵高问道:“朕这十二座金人,比赵卿此前所献何如?” 夜风迅疾而来,裹着渭水潮湿的空气,鼓荡起年轻帝王的黑色袍服。 赵高仰首,只觉十二座大金人自四面八方压迫下来,而头顶凛然而立的帝王,恍如始皇再生。 他膝盖一软,缓慢而沉重地跪了下去。 第18章 秦二 赵高像弹簧,你弱他就强,你强他就弱。 从前先帝在时,从未听说赵高有僭越之举。 等到二世继位,因为宠信赵高,而逐渐养大了赵高的胆子。 这一点,在胡亥刚来到这个时空时,赵高那隐含说教的语气,对禁中侍者说杀就杀的专断之举,都能看出来。 那时候的赵高,以为新君是他掌中木偶,自然气焰嚣张。 可是等到胡亥收回了对他的信重,背向而立,转向李斯、众博士等朝臣,赵高又软下来,收敛了跋扈,小意殷勤,试探帝王心意。 盖因此刻李斯等人尚在,赵高纵然有弑君篡位之心,却也要掂量掂量后果。到时候只要李斯振臂一呼,不用别人,从前他的旧怨之家们就能冲上来活撕了他。 所以,赵高认清了这个事实,当此之时,皇帝其实是他的护身符。 然而皇帝已经不是过去那个皇帝了。 胡亥现在所求,乃是对外作战的时候,统治阶级内部能够统一战线。 朝局稳定,是他诉求的第一位。 所以他并不打算现在拿下赵高,但是也绝对不会再纵容他。 示之以这十二座大金人,胡亥其实是在对赵高说:你送给朕的那十二座小金人,比朕这十二座大金人;就好比一时逸乐比之固守天下,孰重孰轻,难道朕分不清吗?朕既已富有四海,又岂是你些许宝物所能讨好? 从今而后,赵高若想打动年轻的帝王,重获爱重,便只能走正途行大路,再不能行魑魅魍魉之事。 而有时候不说的力量要强过明说。 所以胡亥只是问了一句,“朕这十二座金人,比赵卿此前所献何如?” 而赵高听懂了。 正因为听懂了,所以他跪了下去。 “小臣奉陛下之心,如这阿旁宫畔渭河之水,永夜长流,万古不绝。” 赵高颤声道,几分惧怕,几分真心,尚存一丝妄想。 胡亥沉声道:“诚如赵卿所言,则为汝之大幸。” 赵高还跪在阶下战战兢兢,胡亥却已经收了正色。 “听说这大金人上刻有铭文,”胡亥绕着大金人转来转去,“乃是李斯所撰,蒙恬所刻——朕还没见过呢。这大金人也太大了,上面都看不清楚……” 赵高:……刚才怕不是我想多了? 于是胡亥大赦天下,颁布新政,释放在骊山修陵墓众刑徒和奴仆之子,都交给章邯将领,迎战陈胜手下名叫周文的大将。周文西来,一路上收拢游民兵丁,进入函谷关时已经有了十万人之众,暂驻戏水,逼近咸阳。 大军开拨当日,胡亥决定亲送章邯出城。 他决定亲送章邯,是由来有因的。 历史上,章邯作为秦末最后一名大将,在灭陈胜的战役中大获全胜,在攻打楚军的过程中,又大破楚军于定陶,使得项梁战死。可是就是这样一员大将,却在巨鹿之战,投降了项羽。 胡亥从史书上,已经了解到这事儿坏在何处。 原来章邯初战告捷之后,历史上秦二世派了两名长史前去助阵,分别是司马欣和董翳。 巨鹿之战中,章邯被围,派司马欣回咸阳求援。 司马欣回到咸阳后,求见赵高不得,等了三天后,察觉事情有异,换了路逃离咸阳;而赵高果然派人追他。司马欣回到军中,把朝中情形告诉章邯:如今朝中都是赵高说了算,如果将军战胜了,恐被猜忌;若是输了,自然也是死路一条。 章邯前有虎后有狼,干脆投降了项羽。 项羽于是坑杀了二十万秦军。 但是章邯、司马欣与董翳,却获得了关中之地,被项羽封王,分别为雍王、塞王、翟王。 因为这段历史,胡亥务必要让章邯安心。 他执手送章邯出城,恳切道:“将军此一去,关系我大秦命数。朕给你带兵专断之权,在外战事有变,不必请示于朕。” 章邯鹰目幽深,得君王如此信重,仍是沉稳道:“臣必不辱命。” 于是带兵出城,扬起阵阵黄土,遮天蔽日。 胡亥自觉解决了一件大事儿,坐在回宫的马车上,顾盼得意。 而在他车畔,李甲手按佩剑,目光如电,来回巡视。 有郎官小声笑道:“中郎将大人何须如何警戒?咸阳宫外,还能有闪失不成?” 李甲板着小脸,正色道:“我等身为郎官,随侍左右,肩负帝王安危,岂敢轻忽。” 那郎官讨了个没趣儿,摸摸鼻子不敢再多话。 便在这时,城楼上一箭射来,直奔胡亥马车。 胡亥正探头在外,惊觉疾风扑面,避之不及,只道这下要再穿回去。 亏得李甲时刻留意,剑如闪电。 然而他毕竟只有十六岁,速度够快,力量却还稍显不足。 剑尖触到箭尾,金石之声铿然。 原本直扑胡亥喉头的长箭,微微一偏,扎在了胡亥左肩肩头。 胡亥只觉左肩一阵鼓胀的温热感,低头一看,只见血水涔涔而出,登时剧痛袭来。 他只觉眼前一黑,也不知是痛是怕,人已晕了过去。 晕倒前心道:果然莫装逼,装逼被箭射。 第19章 秦二世 胡亥才觉得眼前一黑,旋即便身处熟悉的绿色空间中了。 这……是又回到了那个所谓的晋江亡国之君惩罚系统吗? 果然,绿衣服小姑娘百无聊赖挥着鞭子,正瞅着他。 胡亥第一反应是去看小姑娘脚下,那三根像蘑菇一样的小金蜡烛。 却见其中两根都已经灭了,只剩最后一支苟延残喘。 这是说他第二次又失败了吗? 绿衣服小姑娘仿佛听到了他的心声,打个呵欠,嫌弃道:“你第二次又失败啦。现在只剩最后一次机会了。如果第三次再失败,你就不会回到我这里来了,而是直接回去你原来的躯壳——现在应该在水库底下凉透了。” 胡亥忙问道:“是因为我被刺客射死了吗?” “没有啊,你只是左肩中箭,流点血看着吓人而已。” “箭上也没有毒?” “毒不死你就是了。” 胡亥疑惑道:“既然不是因为遇刺而失败,为什么说我失败了呢?” 绿衣服小姑娘耸耸肩膀,“上次告诉过你了呀。系统判断,你按照目前路线走下去,失败的几率超过了百分之九十九点九,就会灭掉一枚蜡烛。” 上一次被判断失败,胡亥还是比较平静就接受了,毕竟当时初来乍到,又没有原主记忆能力,很可能操作不对。可是这一次又被判定失败,胡亥就拒绝了——他自己感觉明明做得很好! 压着脾气,胡亥尽量微笑问道:“能告诉我,是哪里出了错么?” 绿衣服的小姑娘眼皮一翻,努嘴道:“哟,你还敢不服气是么?” 胡亥直觉不妙。 就见绿衣服的小姑娘挥着紫色小皮鞭,在虚空中一通乱画,娇声斥道:“姐妹们,上!” 只见从她身上,忽然幻化出成千上百个绿衣服小姑娘。 这群绿衣服小姑娘,每一个都只有小蜜蜂那么大点,挥着薄薄的两片翅膀,尖叫着冲胡亥扑过来,瞬间就把他包围住了。 无数挥着翅膀的小仙女,露着小小的尖牙,对胡亥发动了声波攻击。 “秦朝人参不贵重,跟萝卜差不多,你还给李斯上参汤,辣鸡!” “司马迁写什么你信什么,压着原主的记忆跟感情都出不来,辣鸡!” “你怎么就那么信史书?秦始皇驾崩的时候,那写历史的人是就在车里看着吗?动动你的脑子,辣鸡!” “以为信重章邯,人家就不会背叛了吗?司马欣的事儿你实际了解了吗?以为看过点历史,就能在这会儿冒充先知了?到时候你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辣鸡!” “不会动脑子,至少学学你爹,问问他当初灭楚之战是怎么打的!能力不够还不会开口问,辣鸡!” “对,你多问几个人,看看他们说的是否一样!不提醒你,你根本想不到,辣鸡!” 一片“辣鸡”声中,胡亥头晕脑胀,自信心大受打击,往地上一跪,捂住耳朵,大叫一声,“大仙,收了神通!” 就听长鞭破空声一响,嗡嗡声尽收。 绿色空间里只剩了绿衣服小姑娘。 她笑吟吟瞅着跪地求饶的胡亥,歪头问道:“怎么?这下服气了么?” 服气!胡亥可太服气了! 他服气得都快哭了。 “总之,你现在只有最后一次机会了。如果失败了,你会离开系统,回到你原本的躯壳中。”绿衣服小姑娘照本宣科道:“所以,你一定要珍惜这最后一次机会,千万不能亡国哟。” 胡亥还能说什么?还敢说什么?只能沉痛点头。 绿衣服小姑娘送他走之前,又低下头去,萌哒哒得对着手指,小声道:“对啦……你失败的这两次,会开启惩罚副本……” 胡亥没能听全,人已经被抛出了系统,又回到了公元前209年的秦朝。 他仰面倒在马车里,中箭的左肩已经被包扎起来,李斯、赵高还有太医等人围着他。 见他醒了,外圈的人也呼啦围上来。 胡亥动动嘴唇。 赵高忙俯身问道:“陛下,您要什么?” 胡亥骂道:“都离远点……朕要给你们憋死了。” 他强撑着坐起身来,左肩如火烧般剧痛,定定心神,问道:“行刺之人抓到了吗?” 李斯道:“小儿与咸阳令阎乐已经合并追踪,彻查咸阳城上下,务必将贼人抓到。” “不必了。”胡亥沉声道:“既然当时没有抓到,搜捕起来也难,反倒闹得人心惶惶。” 当此开战之际,最忌人心动摇。 “回宫。”胡亥简明扼要下了令,“令人对外宣扬,便道朕毫发无伤,实乃先帝庇佑。” 秦朝皇帝被刺杀,那是从秦始皇就流传下来的老传统了。 单只秦始皇一生,比较有名的刺杀就有四次。 最出名的当然是“荆轲刺秦王”,不过当时六国尚未被灭,大家各为其主,也还算在秦始皇心理预期中。 可是此后,荆轲好友高渐离,因为击筑这个特长,得以侍奉秦始皇身边。他却在筑中暗藏铅块,有一次趁着为秦始皇奏乐时,举筑猛击嬴政,奈何双目已瞎,反被嬴政拔剑反杀。但是这会儿秦已经统一天下,秦始皇是高渐离名义上的君主了。自此以后,秦始皇终身不近六国之人。 接下来,还有韩国相国公子张良策划的博浪沙椎击事件。 第四次有史记载的刺杀,则发生在咸阳附近的蓝池,当时秦始皇正率领众郎官游乐。结果刺客皆被擒杀,而幕后主使也成为千古之谜。 以此看来,胡亥这次遇刺,简直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如果是游戏中,应该会显示,“已解锁成就:帝王之遇刺”。 胡亥刚回宫,就有谒者来报,说是夏临渊求见。 夏坑坑? 胡亥差点忘了这号人——不是把他丢到太常所去数星星了吗? “让他进来。” 夏临渊进门就“噗通”跪下了,含泪急切道:“陛下!小臣昨日夜观天象,见有客星冲撞帝星,帝星黯淡,周星沉浮……陛下,您千万要保重龙体啊!谨防小人呐!” 要不是这会儿伤口剧痛,胡亥真要给他气乐了。 胡亥毫不给夏坑坑面子,凉凉道:“你可拉倒。别人不清楚你怎么去的太常所,朕还不清楚吗?” 夏临渊眨巴着天真无邪的大眼睛,诚恳道:“陛下难道不是看出了小臣有窥探天机之能?” 胡亥随手抄起一卷竹简,敲得夏临渊满头包,“就你还窥探天机?你说得出几个星宿名字啊?知道哪颗是帝星吗?知道月亮为什么跟着人走吗?知道吗?知道吗?啊!” 胡亥遇刺的痛与被系统攻击的郁闷,此刻发泄得淋漓尽致。 夏临渊膝行躲避,抱头求饶。 胡亥敲爽了,把竹简一丢,道:“谨防小人是不是?朕看你就是朕要防的小人!” 夏临渊委屈巴巴道:“陛下……” “听说朕遇刺了,就跑过来‘未卜先知’是不是?” 夏临渊生气了,“陛下,您怎么能如此质疑小臣的忠心与能力?小臣……” “行行行。”胡亥做了个“打住”的手势,“你是嘴炮王,朕说不过你。你就直说来找朕有什么事儿。” 夏临渊起身,一拂衣袖,正义凛然道:“小臣只为示警君王而来,绝无它意。若陛下无事,小臣这便退下了。” 胡亥看着夏临渊委委屈屈远去的身影——哟呵,这医术平平的家伙倒还生气了? 夏临渊到底怎么想的,胡亥这会儿也没工夫去细思。 他打算把尉氏阿撩召回来了。 身为一个很可能会经常遇刺的皇帝,身边有个武艺高强的保镖可太重要了。 杂事都处理完了,胡亥静坐殿中,想起系统中众绿意小姑娘怼他的话来。 史书所写,就果然是真实的历史了吗? 如果不是,那什么才是历史本来的模样? 第20章 秦二世这 新晋博士叔孙通又被陛下召见啦! 众儒生原本以为叔孙通被陛下揍了一顿,一定是已经失了上意,能保住性命就不错了。 现在看来,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 叔孙通可没这么乐观的想法,一颗心七上八下,拖着还没好全的屁股,一瘸一拐进了咸阳宫。 还没进殿,先在路上遇到了左丞相李斯与中郎将李甲这对父子。 “等下进去见陛下的时候,我说什么,你都答应着,知道吗?”李斯正对幼子谆谆教导。 李甲满脸不情愿,“我本就打算自己一个人去的。父亲您还是回家歇息。请罪哪里还有带着爹的?” 这也就是李甲身为幼子,被宠爱惯了,才敢这么跟做着丞相的爹这么说话。 要是换了他大哥李由来,打死都不敢这么跟李斯说话。 叔孙通走近了,避无可避,咳嗽一声,向李斯拱手问安,“见过丞相大人。您是有事儿要面见陛下么?” 李斯道:“你也是来见陛下的?” “陛下有召……”叔孙通倒是很希望李斯能半路截胡。如果李斯先去见陛下,说不定陛下就把他给忘了。 可惜李斯还是分得出轻重的,“既然是陛下有召,你便快去。” 叔孙通能说什么?只能带着完美的微笑,拱手作别。 胡亥伤了左肩,太医把他左胳膊也给吊起来了。 他这会儿正翻着本朝纪事,吊起的左胳膊荡悠在胸前,看起来有几分滑稽。 叔孙通一眼看到,不禁想起自己被裹成蚕蛹荡来荡去的那天,心中一乐:皇帝你也有今天! 不过他脸上却是沉痛的关切,抢上前两步,急切道:“陛下!惊闻您遇刺,小臣不胜惶恐担忧——您龙体可好?” 胡亥抬头看了他两眼,凉凉道:“屁股好全了?” 叔孙通吓得汗毛倒立。 胡亥挑眉,又道:“你自己还没好,就这么关心朕了?” 叔孙通战战兢兢道:“陛下身系天下,小臣担心您,即是担心小臣自身。” 胡亥似信似不信,倒也无意追究,径直道:“给朕讲讲,当初我朝灭楚之战。” 原来是找他来讲史的——这个他拿手! 叔孙通一颗心落回了肚子里。 叔孙通定定神,清清嗓子,有条不紊地开始了讲课。 “我朝灭楚之战,要从先帝二十一年说起。这一年,将军王贲率军攻打楚国北部,拿下了十座城池。次年,先帝派李信和蒙恬率领二十万大军,分兵两路进攻楚国。” 蒙恬这都知道。 胡亥问道:“为何用李信?” 叔孙通笑道:“李信将军少年英才,此前曾经率领三千人马追击燕国太子丹十万兵马,并最终使得太子丹被斩首。先帝曾经说过,李信‘少年壮勇’。灭楚之战,先帝任用李信与蒙恬这些青壮派将领,也是对他们的培养呐。” 胡亥边听边思考。 叔孙通继续道:“李信连破数城,引兵东去,却不查身后有楚军尾随。原来楚国大将项燕,率兵二十万,趁着我朝将士没有防备,突然袭击。我军仓促应战,丢了两座营垒,死了七名都尉。李信带残兵逃回,向先帝请罪。” “先帝震怒,亲请老将军王翦出马。王翦带兵六十万,以蒙恬为副手。而楚国此刻也是集结全国之力,项燕率四十万大军,在平舆严阵以待。而先帝亲至郢陈督战。” “老将军王翦坚守不出,楚军求战不得,日久斗志松懈。项燕于是率军东撤。老将军王翦这次出马,大败楚军,攻取多座城邑。又二年,老将军王翦带兵南下淮河,直插楚国国都寿春,生俘楚王负刍,由是楚亡。” 胡亥等了半天,不见下文,“完了?” ……这是没听够? 叔孙通想了想,也对,又忙添上了后文,道:“老将军王翦凯旋而归,先帝赐予良田美宅无数。再后来王老将军荣归故里,现在王老将军的孙子,王离大将军正为我朝戍边呢。这也算是一段君臣相得的佳话了。” 如果是以前,胡亥会觉得叔孙通讲得很好。 可是现在,他听着,总觉得少了点什么——叔孙通讲得太正了。 胡亥瞅着他,问道:“就没点什么野史?小道消息之类的?” 叔孙通屁股还疼着呢,哪敢扯什么野史小故事,一个不慎弄成诋毁先帝就等死。 他一脸呆滞回瞅过去,“啊?” 胡亥看着他装蠢的模样,牙疼似地抽了口气,挥手道:“滚滚滚,你不用装就够蠢了!” 叔孙通立刻就脚底抹油、溜之大吉了。 虽然没有赏赐,但是没挨揍,也没被罚款,这就是进步! 叔孙通离开之后,李斯便携幼子李甲请见。 “他们父子俩一起来的?”胡亥愣了一愣,“叫他们进来。” 李斯在先,李甲在后。 父子俩进得殿来,李甲便“噗通”跪下了,低着头道:“小臣前来请罪。” 李甲请罪,是真心实意的。 陛下亲自提拔他做的中郎将,却是刚上任,就让陛下在他守护下出了这样的祸事。 李甲觉得丢人,真丢人。 早上出门,他不看镜子里自己精神的影子了。 巡逻在宫中,他也不好意思看自己前胸甲上披着的花边了。 十六岁的中郎将?以为是个人物呢。 结果呢? 办差出了这么大的祸事! 陛下把命交给他,他却没给守护好,没脸见人,有罪! 李斯在旁边斥道:“逆子!还不退出去!陛下日理万机,哪里有空理会你这小事儿?就算要请罪,也该等陛下伤好了再说!”又对胡亥欠身,叹息道:“老臣教子无方,叫陛下看笑话了。” 李甲不解地瞅了一眼父亲。刚刚父亲明明是支持他来请罪的啊?怎么转了态度。 不过他倒还记得父亲叮嘱的“不管父亲说什么,他只管答应就是”,于是老老实实跪着,没反驳。 胡亥看向阶下笔挺跪着的少年。 只见他虽然神色桀骜,却有一分世家公子的贵气,与江湖草莽之气不同。年纪虽轻,然而身躯已经发展到年龄前面去了,肩宽腿长,一看就是习武的好苗子。 胡亥挥手止住李斯的斥责,笑道:“李卿何必苛责幼子?莫要吓坏了朕的好儿郎。李甲,朕看你不是来请罪的,是来请功的?” 李甲见皇帝维护自己,只一句话就让父亲不敢再说,不禁又是感激又是崇拜,此刻见问,急道:“小臣真是来请罪的。” 胡亥笑道:“当时若不是你那一剑挥来,打偏了飞来羽箭,朕这会儿只怕已成了孤魂野鬼,哪里还能治你的罪呢?该请罪的另有其人。” 事发于咸阳城中,咸阳令阎乐难辞其咎,他却不曾来请罪;连赵高也未曾露面。 这念头在胡亥脑中一闪而过。 他岔开了话题,“你说,朕该怎么赏赐你才好呢?” 李甲有点发晕地仰脸望着皇帝。陛下是那样年轻亲切,甚至比他家中兄长还要亲切——可是陛下又是那样尊贵。他跪在地上,手指扣紧了砖缝,也许是紧张,也许是激动,有点说不出话来。 胡亥笑道:“你小小年纪,已经做了中郎将,朕可不知道该再封你做什么了。” 李甲脑中一热,冲口而出道:“小臣愿随章邯将军出兵,为陛下讨平叛逆!” 李斯只觉眼前一黑,一个长子在前线还不够,小的也跟着添乱。他颤颤巍巍道:“陛下,犬子无知……” 胡亥不理会李斯,对李甲笑道:“看来你父亲尚不同意啊。” 李甲看向父亲,还要再请出战。 胡亥挥手止住了他,笑道:“什么时候,你过了你父亲这一关,再来跟朕说。至于赏你什么——这样,朕准你进朕的兵器库,任你挑选一样入眼的兵器,如何?” 禁中兵器库,尽收天下利器,是习武之人的梦想之地。 李甲大喜,伏地谢恩,倒是把自己来请罪的事儿给抛到脑后了。 李斯见幼子退下,终于松了口气,也要随着离开。 “左相留步。”胡亥唤住了他。 李斯回过身来,“陛下还有吩咐?” 胡亥轻抚眉骨思索着,淡声道:“劳烦左相大人,为朕讲一讲灭楚之战。” 第21章 秦二世这完 李斯老成持重,不似叔孙通当即便开讲,而是先道:“不知陛下想听的,是关于灭楚之战的哪一方面呢?是用兵,筹粮,国政还是彼时天下大事?” 胡亥道:“朕从前说过,朕不是生来就会做皇帝。虽然欲向先帝求问,却到底阴阳两隔。左相为先帝肱骨之臣,随侍左右,该是最了解当时情状之人。便譬如朕是当日的先帝,要打灭楚之战,你会如何为朕分析谋划?” 李斯听明白了,新君这是要学帝王之道,不是坏事儿。 而新君愿意向他发问,总是对李氏有利的倾向。 于公于私,李斯都会竭尽所能、倾囊相授。 李斯一欠身,抚着白胡须,陷入了回忆。 “当时六国之中,赵、燕、魏、韩都已被灭,只余楚、齐二强。当时摆在先帝面前的第一个问题便是,先灭楚,还是先灭齐。” 胡亥道:“先帝选择了先灭楚。” 李斯道:“是,先帝选择了先灭楚。” 胡亥又道:“楚国实力并不弱。” “的确不弱。非但不弱,还很强。楚国兼并了鲁国,地处东南,实力强劲。” “但先帝还是选择了先灭楚?” “是的,先帝还是选择了先灭楚国。” 胡亥笑道:“我知道为什么。” “您知道?” “是,楚国虽然强,齐国却更强。齐国已有近五十年不曾开战,国富民强,实力了得。” 李斯也笑。 胡亥问道:“怎么?朕说得不对?” 李斯笑道:“对,却也不对。齐国虽强,却也未必强于楚国。” 胡亥问道:“那为何先攻楚国?” 李斯伸出一根手指,“远交近攻。当时齐国相国后胜,已收取我朝黄金无数,为我所用。后胜劝说齐王建不救被我朝所灭之国。而且,我朝每灭一国,齐王建都会派遣使者前来道贺。” 胡亥道:“齐王建不知道相国已经被我朝买通?” “他当然不知道。” “这计策好生毒辣,不知出自谁之手。” 李斯一欠身,淡淡道:“正是不才老臣。” 胡亥拱手赞道:“左相高谋。” 李斯不慌不忙伸出第二根手指,“时值楚国内讧。此前五年,楚王负刍使门客杀死兄长楚哀王,自立为王。而楚王负刍的另一个兄弟,便是在我朝任御史大夫的昌平君,此人在楚国声望不亚于楚王负刍。” 胡亥感慨道:“先帝起用人才,真是不分国界呐。” “诚然。” 胡亥道:“有此二条,便足以先攻楚了。” 李斯笑着举起第三根手指,道:“原本我朝在西,若由西东进攻楚,要过淮河大片泥沼地,于我军不利。不过此前,王贲水淹魏国国都大梁,一举灭魏,打通了自北南下攻楚的路线。” 他依次屈起三根手指,“天时、地利、人和占尽,由是先帝择将率兵攻楚。” 胡亥叹道:“如今看来自然而然的事情,当初竟要考量如此之多。” 李斯垂眸道:“兵者,国之大事。” 胡亥接道:“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 此刻念来,惊心动魄。 李斯道:“这只是定了攻楚的战略计划。接下来,行兵打仗,自然要选一位合适的将军。” 胡亥道:“先帝选了李信。” 李斯道:“李信是合适的将军。” 胡亥道:“可是李信失败了,折损七位校尉,三万五千人马。” 李斯并不反驳,点头道:“李信的确失败了。” “但是李信是合适的将军?” 李斯又点头,“即使他失败了,也是当时第一顺位合适的将军。” “比老将军王翦还要合适?” 李斯毫不怀疑,“比老将军王翦还要合适。” “愿闻其详。” 李斯道:“蒙恬与先帝有发小之谊,然而年少,只能为副将。” 胡亥点头,“不管是王翦带兵,还是李信带兵,蒙恬都为副将。” 李斯道:“用谁为主将,便是问题关键。” “先帝选择了李信。” “先帝先后见了李信与王翦老将军。” 胡亥前倾身子,“见完之后,便决定了用李信?” “正是。” “李信说了什么?” 李斯抚着白胡须,“他说灭楚只需二十万士卒便足够了。” “先帝信任他?” “先帝愿意一试。” 胡亥叹道:“因为李信此前率领三千人马,敢追燕太子丹十数万人马,锐不可当。朕也不得不信他的胆魄。” 胡亥问道:“那王翦老将军怎么说?” “王翦老将军道,非六十万大军不可。” “于是先帝就选择了李信?” “先帝选择了培养李信。” 胡亥不信,“只是因为所求兵力多寡?” 李斯垂眸不语,似在沉吟。 “左相大人不需避讳,朕真心求教。” 李斯含蓄道:“王翦老将军破邯郸灭赵,其子王贲将军灭魏亡燕,王氏功高。” 胡亥叹道:“功高震主。” 李斯平平道:“老臣惶恐。” 胡亥道:“所以先帝不放心给王翦六十万人马。” “若非迫不得已,自然不该给。” “不该给?” “正是。若王翦率六十万大军倒戈相向,关内谁人能挡?” 胡亥若有所思。 胡亥道:“可是李信失败了,不得不起用王翦。” “不得不起用王翦。” 胡亥又道:“不得不给他六十万人马。” 李斯点头,“不得不给他六十万人马。” 胡亥道:“若他率兵倒戈,又当如何?” 李斯只道:“先帝亲至郢陈督战。” 胡亥恍然大悟。 叔孙通讲到此处之时,给人感觉好像是先帝为了鼓舞士气,而亲至郢陈督战。 可是此刻听李斯讲来,却更有一层节制王翦大军的深意。 李斯道:“王翦大军开拔前,曾向先帝请求良田美宅,凯旋后又彻底病休故里。” 胡亥道:“王翦真名将也。” 名将,不只会打仗,更有极强的政治敏感度。 李斯道:“正因为王翦适时退出,才有了后来其子王贲被重用,立下灭齐大功。” 胡亥忽然问道:“王翦老将军带兵伐楚之时,王贲何在?” “奉先帝之召,归于咸阳。” 这是被留为人质了。 胡亥沉默半响,道:“好在王翦大获全胜,有忠君之心,而先帝又有容人之量。” 李斯道:“善始善终,方是君臣佳话。” 胡亥叹道:“先帝对王翦的节制,何尝不是为了保全他呢?” 人的野心是被养起来的。 与此相比,他完全放权给章邯的做法,在政治上看来简直是稚嫩的,以为君臣不疑靠的是信任。 为君者不做自毁长城之事,为臣者懂得功成名就身退,才能彼此成全。 胡亥深入思考着,问道:“王翦老将军在平舆屯兵,一年后才与楚军交战,是战争所需,还是……拥兵自保呢?” 李斯欠身道:“老臣并不精于兵事,不敢妄自揣测。陛下或可问于御史大夫冯劫,或是王翦老将军之孙、王离小将军。” 胡亥摇头,自己是想得魔障了,听了李斯的话,失笑道:“朕若去问王离小将军,难道他还会承认自己祖父是拥兵自保不成?” 一言至此,不禁又想,各人都有立场,便是此刻李斯对他所说的话,又不知有几多增删真假。 胡亥盯着李斯,道:“朕有一事,梗于胸中,愿问于左相,望李卿直言。” “喏。” “先帝驾崩,事发突然,未有遗诏。以丞相之见,二十余子中,先帝所属意者何人?果真像外面如今所传,欲立朕之长兄公子扶苏吗?” 李斯心头一颤,抚着白胡须的手停下来。 胡亥沉声道:“李卿,莫要欺朕。” 李斯沉吟数息,徐徐开口。 第22章 秦二世这完蛋 胡亥这一问,算是揭开了当日沙丘政变的遮羞布。 李斯并不知道胡亥为何发问。在他此刻仓促间看来,这一问答好了,便是以后可令天下人信服的“史实”;答不好,很可能就是他李氏家族覆灭之始。 然而李斯到底是李斯。 他一开口,便定了结论,“陛下,自古太子不将兵。” 一句话就把公子扶苏继位的可能性给彻底抹杀了。 李斯徐徐道:“从前晋献公杀世子申生,正为改立心爱的骊姬所生的幼子。当时晋献公有意废掉太子申生,于是对外称‘曲沃是我先祖宗庙所在的地方,而蒲邑靠近秦国,屈邑靠近翟国,如果不派儿子们镇守那里,我放心不下’;于是派太子申生住在曲沃,公子重耳住在蒲邑,公子夷吾住在屈邑。晋献公与骊姬的儿子奚齐却住在绛都。晋国人据此推知太子申生将不会继位。” “而后,太子申生果然为晋献公所杀。” “我朝之事,与之无异。公子扶苏无缘于储君之位,从当初先帝让公子扶苏去上郡监军便注定了。” 胡亥动容。 而李斯还没有说完。 李斯抚着白胡须,继续道:“此为其一。” 胡亥道:“愿闻其二。” 李斯道:“先帝在位时日不可谓不久,可是直至沙丘驾崩,此前未立储君,盖因欲立幼子。二十余公子,独陛下得以随行,可见圣心默定。虽当时先帝未彰显,却是已经留意于陛下。” 胡亥听出这后一句是拍自己马屁,可是却不得不承认前一句有道理。 前面的儿子们已经长大成人,可是秦始皇却没有立储君,可见至少没有特别满意的,想着看幼子中有没有更好的,也是很可能的事情。 当然,也许秦始皇真心相信能求得长生不老之药,以一己之身,治千秋功业,也未可知。 不过那就属于玄学的范畴了,胡亥也不打算钻那个牛角尖。 胡亥道:“李卿高见,若只有朕知道,岂不可惜,愿天下黔首皆知。” “喏。”李斯一颗心落回肚中。 李斯年事已高,长篇讲述,又颇为劳神,已是口干舌燥、精神不济。 胡亥起身道:“朕送左相。”执手相送,礼遇备至。 李斯出了宫门,长舒一口气,为老不尊地腹诽了一把:现在问还有什么意义?甭管先帝什么意思,反正现在只剩你一个了。不管怎么掰,我也得掰到先帝要立你身上去啊! 胡亥回殿的路上,自己想着,当初公子扶苏自杀,固然是赵高等人矫诏之祸,可是祸根却在子不信父。 假的诏书一到,公子扶苏便信了这是先帝要杀他。 固然是公子扶苏性情仁儒之故,只怕更因为在公子扶苏心中,早已有过这个猜想。 与之相比,同样是接到了要求自杀的诏书。 蒙恬却觉得其中可能有诈,毕竟他与先帝有自幼的情谊。 两相比较,可见在公子扶苏心中,先帝要杀他是很可能的事情;而在蒙恬心中,先帝要杀他却是很不可能的事情。也算是从侧面反应了,先帝对两人态度究竟如何。 “呜汪!”一声奶凶奶凶的小狗叫声,把胡亥从深沉复杂的政局复盘中唤出来。 正是那只被他取名“二郎神”的小黑狗。 二郎神被胡亥养在身边,成了“天子第一犬”。它刚出满月,跑起来偶尔还摇摇晃晃的,这会儿睡醒了找主人,迈着四条小短腿扑到胡亥脚边,与他的袍角展开了殊死搏斗。 胡亥见了爱犬,不禁放松了神色,弯腰笑着把小狗仔抄在手中,举到脸前,“小二郎,你睡够了?” 是的,不到半个月的时间,二郎神已经降格为小二郎了。 小二郎在半空中划动着四条小短腿,拼命想找个落脚点。 样子滑稽,逗得胡亥大笑起来。 侍者阿圆来报,“陛下,左相大人派人送了两份地图来。” “哦?”胡亥一面揉着狗头,一面吩咐道:“挂起来,朕看看。” 看时,却是当初灭楚之战的作战图。 地图上山川河流都标出来,而作战双方的动向也都标注明确。 第一份地图,是李信与蒙恬兵分两路,李信引兵攻下鄢陵,过陈城而不入,往东欲攻城父;而蒙恬领兵攻打平舆。 第二份地图,是李信失败后,王翦屯兵平舆,而后南渡淮河,直扑寿春,一举灭楚。 胡亥看着,感叹两千多年前的地图就已经如此精妙。 他看了两眼,倦意袭来,伸个懒腰,准备睡觉。 小二郎却还没玩够,在地图下面扑来扑去,“呜汪呜汪”叫着,想跳起来咬挂起来的地图。可惜毕竟腿脚较小,把自己摔了个四脚朝天,挺着圆滚滚的肚皮,半天没翻过身来。 它坚持不懈,要尝尝地图这没见过的新鲜玩意儿。 胡亥逗着它玩,不免又多看了两眼那作战图。 就是这两眼,叫他看出了问题来。 李信引兵东去,本来过陈城而不入,直取城父,可是却又半途折返陈城。 当时的陈城发生了什么? 这个疑虑一起,一系列的疑问随之而来。 李信既然能以三千兵马,追击燕太子丹十万兵马,可见其能。 在灭楚之战中,又怎么会被项燕二十万大军尾随,却毫无察觉呢? 项燕这二十万大军难道还个个穿了隐身衣不成? 李斯究竟又为何要献这两份地图呢——难道是要引他发现此种蹊跷? 灭楚之战,内中藏有多少不为人知的秘密呢?而他又能从中学到多少经验,用于此刻所面临的危局中呢? 胡亥举着灯烛,伫立地图前,凝神细思,越想越奇。 “为朕召御史大夫冯劫。” 第23章 秦二世这完蛋玩 陛下深夜急召,冯府上下都担忧不已。 冯劫的父亲冯去疾,乃是当朝右丞相,年纪与李斯相当,这会儿也不顾高龄、披衣而起,亲自面见宫中传令侍者。 “郎官深夜奔波,辛苦了。”冯去疾起得急了,咳嗽两声,一面与侍者闲话,一面悄悄递了一封银子过去。 那侍者接了银子,捏在手中掂了掂重量,这才露出个笑脸来,“右相大人客气了,小的们不过是为陛下办事儿。陛下召见的是您儿子,御史大夫冯劫大人。您老只管歇息。” 冯去疾陪着笑脸,问道:“不知陛下突然召见犬子,所为何事?” 那侍者既然收了银子,自然乐意提点,悄声道:“说来也怪。前半夜,陛下跟左相大人密谈良久,后来还亲自送左相大人出了宫。没一会儿,左相大人又送了什么物件呈给陛下,陛下忽然就叫传御史大夫冯劫。” 与李斯有关? 冯去疾与儿子冯劫对视一眼,皱眉不解。 他们冯氏与李斯一族,同朝为官,虽然互为制衡,却彼此井水不犯河水,从不曾有过龃龉。 冯去疾看那侍者模样,知道再多的情况他也不了解了,笑着拱手道谢,让家仆又取了一封银子奉给那侍者。 “冯御史,咱们这就走?别让陛下等着。” 冯去疾对儿子道:“陛下有召,不能耽搁。你且往宫中去,我这就派人往左相府上打听一二。到了陛下面前,你小心行事,不要触怒殿下。” 冯劫一一答应。 冯去疾亲自掌灯,阖府大人无论男女一起出来,送冯劫出府。 直到望不见入宫的马车,冯去疾才叹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都回去。”打发人往李斯府上去了,自己这一夜是无论如何无法安睡了,便守在书房等消息。 胡亥哪里直到自己一道诏令,把冯府上下搅得心慌不已、不能入眠。 他虽然是为了问灭楚之战的详情,然而冯府众人并不了解。 最关键的是,他在众臣眼中,还是个血洗了全部兄弟姐妹、杀了蒙氏兄弟、东巡尽斩忠臣的无道之主,就是前几天还把博士给吊起来打、让人斯文扫地。 想胡亥这么个形象,也难怪冯府上下都如临大敌。试想一个杀自己兄弟姐妹都不手软的人,一时怒了杀个御史大夫又算得了什么? 冯劫忐忑不已入了咸阳宫,经谒者通报,踏入殿内,却见年轻的皇帝正在秉烛观书。 胡亥见冯劫来了,推开正揣摩着的《秦记》,笑道:“这么晚找你,你怕是睡下了?” 冯劫见皇帝态度温和,一颗心放下大半,谨慎道:“臣还不曾歇下。” 胡亥起身,走到地图前。 冯劫这才看到高悬的作战地图,他如今近四十岁,十多年前的灭楚之战是亲历的,一眼便认出了是当时的作战图,前后一想,便知道陛下是为此召见,于是剩下的半颗心也落回了肚子里。 胡亥也不啰嗦,开门见山道:“朕这两天在琢磨灭楚之战,有一事不明,要请教于冯卿。” 官员中精通兵法又在咸阳的人,御史大夫冯劫是第一位的。 冯劫忙道:“不敢。陛下请讲。” 胡亥指着图中交战之地,“你来之前,朕已经翻阅过我朝记事,关于这一段写得颇为含糊,只道李信是为项燕偷袭所败。朕却觉得奇怪。” 冯劫忙问道:“不知陛下觉得奇怪之处,是什么地方?” 胡亥仍打量着那地图,指了指陈城下面的项城,“李信当初为何不南下攻打项燕的封地项城,却往东要攻远处的城父?” 冯劫精通兵事,道:“城父有粮草,若能攻下城父,便能以战养战,而且消除了东侧隐患。李信用兵,步步为营,稳扎稳打。” 胡亥自失一笑,道:“朕班门弄斧了。” 冯劫一下子就冒汗了,忙道:“不过李信后来想要直扑楚都寿春,放弃项城,的确是失掉这场战争的原因。” 胡亥来了兴趣,“哦?冯卿仔细讲来。” 冯劫犹豫了一下,道:“陛下明鉴,李信之败,实是人祸。本朝记事,不曾记录。” 想来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了。 胡亥道:“你只管说,出你口,入朕耳罢了。” 冯劫讲起来,不同与叔孙通从史书上看来的中规中矩,也不同与李斯作为操盘人的胸怀大局,而是谨小慎微,捡着重要而安全的内容来说。 冯劫舔了舔嘴唇,道:“陈城当时是昌平君所守。” 李斯也提到过这位昌平君。 胡亥道:“就是当初楚王负刍的兄长,在楚国内讧中来了我朝的昌平君?” 冯劫道:“正是这位昌平君。” 胡亥道:“他是为我大秦守的陈城?” 冯劫道:“正是。他本是楚国宗室,安抚陈城百姓,割据陈城;并无楚将敢来讨伐。” 胡亥道:“这位昌平君也参与了作战?” 冯劫道:“他为李信接应粮草辎重。” 胡亥道:“所以李信过陈城而不入,直奔城父。” 冯劫道:“正是。李信领兵,三日便抵城父。与此同时,蒙恬拿下了平舆。” 胡亥道:“他们要会合吗?” “正是。李信与蒙恬约定,在城父会合,而后南下攻打楚国国都寿春。” “可是他们为项燕偷袭,大败而归,没能南下。” “是的,他们没能南下。”冯劫叹息道:“其实李信当时还有一个选择。” “他还有一个选择?” “正是。” “是什么选择?” “便是陛下方才所说——他本可以与蒙恬东西夹击项城。” 胡亥道:“项城,是项燕的封地。项燕一定不会让自己的封地有失。” “正是,项燕会拼死力战。” “这就是你说的,李信的另一个选择?” “正是。如果李信攻打项城,那么我朝与楚国的决战就会在明处上演。” “你的意思是说,李信后来失败,是因为项燕在暗处偷袭。” “若是明处作战,至少势均力敌,鹿死谁手难说。” 胡亥叹道:“这道理实在很简单。” “的确简单。” “难道李信不明白?” “他当然明白。” “那他一定是没有想到,项燕会突然发动袭击。” “他没有想到。” 胡亥摇头,“朕不明白——李信怎么会没有想到这一点呢?” “楚国当时三大家族:屈、昭、景,自春秋以来,把控楚国军国大事,且各有封地无数。景氏家族,多出名将,担任上柱国。此时楚国的上柱国便是景燕。” 胡亥道:“景燕就是项燕?” “正是,因封地在项城,后人称景燕为项燕。”冯劫道:“李信忽视了项燕。” 胡亥道:“项燕当时为楚国总指挥,李信怎么会忽视了项燕?” “这就要问昌平君了。” “楚王负刍的兄长,投奔我朝,守着陈城的昌平君?” “正是这位昌平君。” “他做了什么?” 冯劫沉声道:“昌平君,背叛了我朝。” 胡亥正为章邯可能背叛之事忧心,此刻听到“背叛”这个词儿,格外惊心。 胡亥睁大了眼睛,“昌平君背叛了我朝?” “正是。” 胡亥质疑道:“昌平君既然是楚国宗室,背叛我朝也是很有可能的——难道当时朝臣将军都没有想到这一点?” “纵有人想过,也没有人提过。”冯劫补充道:“昌平君母亲是我秦朝公主。” “原来如此。” 冯劫又道:“项燕率领偷袭李信的那二十万大军,便是藏在昌平君运送粮草辎重的民兵身后。” 胡亥恍然大悟,“难怪李信没有察觉。” 冯劫也叹道:“李信之败,实败于人祸。” 胡亥至此已从叔孙通、李斯、冯劫处听了三个版本的灭楚之战,此刻将三个版本拼接起来一想,慨叹道:“如此一盘大棋,竟是输在昌平君这枚小棋子的背叛上。” 冯劫附和道:“昌平君虽小,却是这局棋的棋眼。” 胡亥默然,心道,照此来说,章邯岂不是巨鹿之战的棋眼?若是章邯背叛,便是李信之败重演。只是他可没有王翦率军六十万找回场子的后手了。 经过三个版本灭楚之战的洗礼,胡亥已深知史书之固不可信。 可是史书的不可信,在于过程。 也许赵高并没有不见司马欣;也许司马欣并没有劝章邯投降;也许…… 但是章邯投降了项羽这件事,在历史上却一定真的发生过。 冯劫退下了。 胡亥守着十一年前灭楚之战的地图,却久久不能安卧。 不知章邯那里,战况如何了。 第24章 秦二世这完蛋玩意 函谷关,秦东侧命脉,昔日关东五国魏、赵、韩、燕、楚联兵攻秦,至此寸步难进。 如今,一批揭竿而起的农民,穿着布衣,踩着草鞋,竟然就这么破了函谷关。 领头的农民将领是周文,他又叫周章,是陈县人。从前楚国还没被灭的时候,就曾经在项燕军中“视日”,也就是推算时辰吉凶,跟夏坑坑现在干的是差不多的活计。这人后来还侍奉过春申君黄歇,自称很懂兵法。 牛逼吹得陈胜相信了,授予了他将军印,叫他带兵西进攻秦。 也是天时地利人和,还真就叫他破了函谷关! 这要早十天,就连周文自己都不信能进了函谷关,搞得他都信了自己吹的牛逼——我原来真懂兵法! 胆子一壮,周文带着农民兵,孤军深入,驻军戏水。 周文这边是农民兵,再看章邯手下,却是几十万罪犯和奴产子,要么之前在修陵墓,要么在修宫殿,修长城的太远还没过来。不过章邯手下,也有关中精兵,用来节制这些罪犯兵卒。 出人意料的是,这些罪犯的战斗热情反而是最高的。 军中埋锅做饭,一队之人难免低语几句。 于是互相问是因为犯了什么事儿被抓来的,又原籍是哪里人。 到了一额间刺字的青年,他却只是埋头吃饭,并不吱声。 与他同乡的族叔替他对众人道:“他叫狼义,跟我一样,我们原本都是南郡苍梧人。先帝二十七年的时候,我们那儿有人叛乱,朝廷叫我们去抓捕那些叛乱的人。我们既不想抓同乡,又害怕受罚,就跑到深山里面去了。谁知道朝廷追捕太急,我家有老小,我不回来,就要抓我的儿子,我没有办法。狼义的爹原是个读书人,身子弱,病死在深山,他是长子,替父受刑,一同来了骊山修墓。” 在旁边的人听了,也都感怀自身,不胜唏嘘,倒也不怪这个叫狼义的年轻人孤僻乖戾了。 狼义吃饱了饭,自己捡了根树枝在沙土地上划拉。 他这样的囚徒服徭役,每日可得工钱为八钱,除去伙食费还能剩下六钱。 爹当时的赎罪罚金有一千三百四十四钱,他原本要服满徭役二百二十四日才能赎罪。 可是如今要打仗了。 本朝行的是二十级军功爵位。 杀一个人就是最低等的爵位:公士。能得田一顷、宅一处和仆人一个。 杀到“不更”,就能免充轮流的兵役。 他只要杀到能回家照顾弟弟妹妹就好。 狼义掰断了树枝,眼睛里放出恶狠狠的光来。 如此两军交战,章邯大破周文大军。 周文大败而逃,出了函谷关,暂驻在曹阳。 捷报传回咸阳宫,众臣都松了一口气。 这胜利原在胡亥意料之中。 他得知之后,虽然心里更安定些了,却也并不如何喜悦。 倒是又一桩事,叫他很是费神。 伴着捷报而来的,还有章邯的一则请求。 军中能用之人少,章邯请求朝廷派几个得力臂膀给他,点名要了长史司马欣。 原来他俩是老交情呐! 胡亥捏着章邯派人传来的竹简,直到捏得竹木都温热,最终道:“传司马欣。” 第25章 秦二世这完蛋玩意儿 章邯率兵首战告捷的消息传回咸阳,每个人都很高兴,只除了一个人。 那就是李甲。 作为一个十六岁的中郎将,他那股得意欣喜的劲儿已经过去了。 后来出了陛下遇刺一事,虽然陛下说他功大于过,还赏了他兵器,可是李甲心中到底是沮丧的。 正值国家起了战事,作为一个十六岁的热血少年,他是多么想能像大哥李由那样,上前线杀敌啊! 原本在陛下的抚慰下,李甲还能按捺得住。 可是现在……陛下把尉氏阿撩召回了宫中。 李甲斜眼打量着笔直立在大殿外的尉阿撩,就以他苛刻的目光来看,也挑不出尉阿撩什么毛病来。 尉阿撩年纪比他大,个子比他高,身板也比他壮。 李甲觉得自己是被陛下嫌弃了。 虽然陛下很亲切,也许为了顾及他的面子,又或者是父亲的面子,没有明说。 可是忽然把从前的郎官召回来了,那不就是摆明了说——现在身边的众郎官都不够好么? 李甲瞅着尉阿撩,越看越不顺眼,尤其是他那张好像空白一样毫无表情的脸。 可是不管他怎么瞅,尉阿撩只是目不斜视、尽忠职守。 无缘无故找属下的茬儿,这种事儿李甲做不出来,丢人。 他只能挪开目光,吐了口郁气,想着:我是做大事儿的人!我这就跟陛下请缨,上前线杀敌去!那才是露大脸呢!杵在这大殿外面,跟木头似的又有什么好得意的? 年纪虽小,他志向却已然不小。 于是捷报传来当夜,李甲就跟着李斯进了书房。 “父亲,我想去三川郡,跟长兄一起杀贼人!眼看章邯立了大功呢!父亲,你就答应儿子。只要您答应了,陛下肯定也同意。” “去去去!”李斯正为长子李由的处境焦心不已,哪里听得这话,难得起了怒容,挥着袖子把幼子给赶出去了。 却道为何李斯如此焦心? 原来半月前,李由从三川郡发来求救信。可是朝廷关中兵马有限,就算有,也是先紧着章邯,毕竟他要应战的是已经打入函谷关的军队——最近的时候,周文驻扎在戏水的军队距离骊山只有六千米。而三川郡虽然重要,却不比当时章邯军所面临状况紧迫。 现在朝廷虽然也调集周围郡县兵马前往增援,可怎么都有个时间差。 在这之间,万一三川郡失守,长子李由是进亦死、退回咸阳亦死。 却让李斯如何不焦心呢? 战争的残酷,是生长于丞相府中,年方十六岁的中郎将李甲所想象不到的。 此时此刻,李由正在荥阳苦守,与吴广所率部队胶着作战。 贼兵势大,原本守城的士卒不够用。 于是李由将城中男女老幼统一起来,分为三军。 壮年男子为一支军队,壮年女子为一支军队,剩下的老弱不分男女为一支军队。 城中粮食,先供给士卒,而后是壮年男子与女子,让他们吃饱。 而后让壮年男子打磨锋利武器,与士卒训练无异,严阵以待对方攻城。 让壮年女子背着装土石用的笼子,也随时等待上级的命令。一旦贼兵攻城,她们就要轮次往城下丢石头,万一城破,她们要堆土做障碍物、制作陷阱。 至于剩下的老弱之军,就让他们去做后勤,放牛牧马,养鸡喂猪,收集可以吃的果蔬,使另外两支军队可以安心备战。 李由追随父亲李斯多年,遵循法家,如今也照着《商君书》中所载,严控三军,而且不让三军互相往来。 盖因,若男女交欢,便会畏惧死亡,不愿勇往直前;而若壮年之人与老弱之人相见,则不免心生怜悯悲伤,使人胆怯,不敢力战。 李由不愧为李斯长子,如此一来,竟然以两万五对十万,把吴广大军死死拖在了荥阳。 然而这等苦守,究竟不能持久。 李斯心忧长子处境,夜不能寐,天一亮便直奔咸阳宫中,要催促陛下再拨兵器发往荥阳。 李斯来的时候,胡亥刚传召了司马欣。 司马欣人还没人。 胡亥先见了李斯,笑道:“左相大人来得正好,朕跟你打听个人。” 不管李斯多么心焦,也只能先等皇帝把话问完。 李斯一欠身,抚着白胡须道:“陛下要问的是何人?” 胡亥拍了拍手中竹简,“章邯要跟朕借几个人用,点了一个叫司马欣的,这人你熟吗?” 李斯还真挺熟悉这司马欣的。 “这司马欣,如今在廷尉署做长史。从前臣做廷尉时,他是栎阳县的狱吏。” 廷尉官署,相当于是秦朝的司法机构,主管天下刑狱。从最基本的法律制定,到受理地方上诉案件,甚至于审判有罪的皇族宗室,都是廷尉官署的官员们在做。 李斯在做丞相之前,就做过廷尉,有权参与国家大事的讨论,甚至能影响秦始皇的决策。 可以说,在尊崇法家的秦朝,廷尉官署乃是第一机构。 “哦?做过狱吏?”胡亥若有所思。 从前先帝在时,直接任命狱吏,不怎么用博士儒生。所以狱吏手中权力,说大不大,说小却也不小。毕竟,处理你案件的那位狱吏,稍微抬抬手,这事儿可能就过去了;可他要是手紧一紧,你可能就到骊山修墓去了。 胡亥沉吟道:“李卿,他做过狱吏——是跟章邯有过什么人情往来吗?” 虽然胡亥自认为问得不着痕迹,可是李斯那是仕途上混成了精的人,哪里听不出来,这是章邯点名要司马欣,惹陛下起了疑心。 李斯一欠身,仍是先抚了抚白胡须,不紧不慢道:“陛下明鉴,我朝律令详尽,狱吏若是照章办事,并无可以通融之余地。不过法律再严,总有法外之徒,想来人情大过法理的案子,也有。”先是把自己老部门的嫌疑摘干净了,然后又把司马欣丢出去,他也犯不着为司马欣兜底。 胡亥心里暗骂李斯是个老狐狸,脸上却是正经问道:“李斯你来见朕,是为了何事?” 李斯无奈叹道:“犬子李由在荥阳,兵短物少。三川郡乃兵家重地,万不能有失。臣请陛下准许,再发一千件弩箭往荥阳,以备守城之需。” 胡亥明白,什么兵家重地是假的,李斯担心自己儿子小命,又因为身为丞相,不能徇私叫儿子回来,这会儿好似热锅上的蚂蚁,生怕李由有所闪失才是真的。 不过,李斯要守长子的命,他要守大秦天下,这会儿倒是利益一致。 胡亥自然许了。 君臣二人又说起章邯大捷之事,都道应该即刻封赏军功,鼓舞士气。 至于章邯,胡亥心有忌惮,倒是没有官职上的封赏。 他赏了章邯一把斧钺。 斧钺,像斧头,但是比斧头大,来历上可追溯到原始社会的石斧,乃是强权的象征。 天子赐钺,表示授予征伐杀戮之权! 当然也是君王信任的一种表达。 至于是真信假信,那就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 李斯退下后,司马欣便来了。 司马欣头戴长版冠,双手拢在袖中,腰间悬挂的书刀与砥石,随着他缓步走来,发出轻微的碰撞声。 “小臣见过陛下。” 胡亥打量着他,却也瞧不出出奇之处。 但是不管这司马欣是大智若愚还是败絮其中,胡亥都已经打定主意,绝对不能放他到章邯军中去。 可是章邯点名要的人,此刻又在用章邯之际,用什么办法拒绝章邯这一请求,倒是要费点脑筋。 胡亥起身相迎,哈哈一笑,张嘴胡扯不带打草稿的,“方才左相来见朕,夸你精通律令、断案精妙,朕就想见见你——来,别拘束。” 司马欣将信将疑。 根据胡亥的经验,这种两个陌生人初次见面,不干点什么只说话,很容易尴尬,最好是手上忙着。 比如剥着小龙虾,比如滑着手机,比如玩着桌游…… 这会儿当然没有小龙虾也没有手机,不过类似桌游的东西还是有的。 “阿圆,把骰子取来。”胡亥对司马欣笑道:“章邯打了胜仗,朕高兴。你正好来了,就陪朕玩几把博戏。” 司马欣还能说什么?只能微笑应着。 一时骰子取来。 这会儿的骰子有十四个面,可以投出一到十二的数字,其中一面写着“骄”字,另一面写着“男妻(左男右妻,合为一字)”字。 玩骰子的双方,根据点数走棋子,如遇“男妻”要受罚饮酒;如遇“骄”字,则罚对方饮酒。 胡亥先走,一下就掷出“骄”字来,于是大笑,要司马欣满饮一杯。 司马欣奉帝王传召而来,以为有什么国政大事儿等着他,谁知道进殿没有一盏茶功夫,就迷迷瞪瞪喝起酒来。 薄醉中,他望着年轻帝王的笑脸,总觉得……这个世界不太真实。 胡亥看似兴致勃勃玩着骰子,却是心念如电转,想着怎么找个合适的借口,把司马欣扣下来。 灵光一闪,他微笑起来。 第26章 秦二世这完蛋玩意 胡亥是玩博戏的高手,区区骰子更是不在话下,几轮过去,司马欣已是让他灌的半醉。 胡亥问道:“朕从前跟着郎中令赵高学过几年律令,只是我朝律令庞杂,朕不敢说学得很精通,不过考考你还是够的。朕问你,如果丈夫偷钱一千,妻子藏匿三百,妻子应该怎样定罪?” 司马欣先为栎阳县狱吏,现在又在廷尉官署做长史,靠的是实力。 律令是他的吃饭本钱,自然比胡亥不知道高到哪里去了。 虽然是半醉中,司马欣也是张口就来,对答如流,“如果妻子知道丈夫偷钱而藏匿,那么要按照偷钱三百论处,如果不知道,那就不必追究。” “哈哈哈哈,答得好!”胡亥抚掌大乐,不由分说又给司马欣满上一杯,又问道:“那朕再问你,如果甲偷盗,偷了一千钱,乙知道甲偷了钱,分了甲的赃钱,但是分了不足一钱,那么乙应该如何判罪?” 司马欣道:“与甲同罪。” 胡亥仿佛来了兴致,越问越急,给司马欣斟酒的速度也越来越快。 “朕再问你,如果甲偷钱买了丝线,存放在乙家中。乙收了丝线,但是不知道甲偷钱的事情,乙应该怎么处置?” 司马欣答道:“不应论罪。” 他已是脸红耳热,告饶道:“小臣酒量平平,不敢再喝了,恐怕御前失仪。” “怕什么?朕恕你无罪!”胡亥一瞪眼睛,“不要坏了兴致。” 于是司马欣不敢再求,乖乖把胡亥递来的酒又灌了下去。 胡亥转了方向,又问道:“那如果有人在大街上伤了人,周围的人袖手旁观不加以援救,要怎么处治呢?” 司马欣已是醉了,凭着扎实的律令功底,断断续续道:“距离……百步以内的人,要、要重罚!” 胡亥追问道:“怎么重罚?” “罚、罚他们交两副甲的钱。” 司马欣已经是彻底醉了,竟然改为箕踞之态。 箕踞,就是双脚张开,双膝微曲地坐着,状如簸箕。 要知道这会儿人们的装束,下裳里面是没有裤子的,这么坐着,底下会是什么光景不难想象。 所以在这时,箕踞是非常无礼的坐姿,甚至会被认为是挑衅。 在此之前,有亚圣孟子,因为一次推门而入,看到新婚妻子箕踞而坐,于是跟母亲说要休妻,还是孟子母亲劝住了他;在此之后,又有高祖刘邦,因为见人时箕踞而坐,被郦生教训了一通“足下必欲诛无道秦,不宜踞见长者”,刘邦只好老老实实起来给人道歉。 这会儿,司马欣御前箕踞而坐,实在是犯了杀头大罪。 可是他已经被胡亥灌得彻底醉了,完全超过了他从前饮酒的常量,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 后面发生了什么,司马欣已经不知道了。 他是被侍者扛出大殿的,回家忽忽睡到第二日下午才醒,醒来恶心不已,头痛欲裂。 可是阖家老小都守在他榻前,见他醒了,一个个喜气洋洋叫道:“廷尉大人醒了!” 什么?廷尉大人? 本朝廷尉大人原本是李斯,但是自从李斯升为丞相之后,廷尉之职就暂空着,有重大事宜由李斯兼任决断。 这是怎么了? 司马欣坐起来,摸不着头脑。 一觉醒来,他青云直上,做了帝国第一机构的首脑——廷尉大人? 莫不是还在做梦。 家人把皇帝封司马欣为廷尉的圣旨取来。 司马欣盯着丝绸上的御笔,昨天的记忆慢慢复苏。 酒酣耳热之际,陛下仿佛是勾着自己肩膀,夸自己律令精通、才学过人来着。 但,问题是——他都说了什么律令啊?完全记不起来了! 再说,他就是把秦律从头到尾背了一遍,也不足以被直接提拔成廷尉啊!这可是帝国第一机构的首脑! 司马欣对着家人同僚笑容满面,其实内心慌得一匹,总觉得自己这廷尉,透着股子得来不正的味道。 不管司马欣怎么想,胡亥总算是有了不放司马欣去章邯军中的“正当理由”。 国家缺人才啊,将军手头缺人,朕这里也缺人。 你好意思跟朕争么? 当然,胡亥也不是白扣了司马欣,他肯定还得找几个得力人手给章邯送去。 胡亥让李斯跟冯去疾这两位丞相商量一下,选了几个精干有为的校尉与狱吏,都送往章邯军中,供其差遣。 当然,在这之外,胡亥还夹了个私货。 准确的说,是俩私货。 一个是李甲。 李甲这孩子啊,真是太缠人了。 李甲身为中郎将,每天都能见到胡亥。他又认准了陛下虽然尊贵,但是亲切;而且出身相府,不知道“怕”字怎么写。自从第一次开了头,请求皇帝派他去前线被婉拒之后,李甲可算是停不下来了。 他找到机会,就要跟胡亥表白一番自己想要保家卫国的热血壮志。 一开始胡亥还是老借口,“只要你父亲答应了,朕没意见。” 这事儿李斯能答应吗? 那是万万不能的。 不只是李斯,就是胡亥,也不愿意李斯在朝为丞相,他两个儿子在外为将。万一章邯没反,李氏先反了,岂不是要完蛋大吉? 不过李甲只有十六岁,他想不到这些,只当是陛下和父亲都不放心自己。 李甲求了几次,都被胡亥拒绝了。 他也不生气,嘴甜得很,“陛下,只要您一句话,我父亲还敢抗旨吗?” “陛下,我父亲谁的话都不听,就听您的。” “陛下,您别看我年纪小,甘罗十二能拜相呢!” 胡亥笑道:“哦,那朕封你做个副的左丞相也行。” 李甲笑道:“做文官有什么趣儿?等我七老八十了,再做文官也行呐!哪怕您叫我做个小卒子呢?只要能让我上前线,怎么着都行!您也别不放心我,就算是死在前线了,那也是我甘愿的。” 胡亥不禁感叹,李斯这老狐狸,怎么生出这么甜的小儿子来的啊! 但是已经有李斯在朝为丞相,有李甲在三川郡为郡守,不到万不得已,胡亥是绝对不会让李斯另一个儿子掌兵的。 所以,胡亥仍是拒绝了李甲的请战。 与此同时,胡亥也在挑选自己人——能送到章邯身边去的自己人。 这一挑选,胡亥发现,他能用的自己人,实在少得可怜。 朝中大臣不必说,各有派系;赵高从前是个以宠而居高位的货,说白了也没什么忠君爱民之心,靠他节制章邯不靠谱,搞不好赵高自己半途就有了新打算;至于其它的小鱼小虾,尉阿撩是要留在身边保护自己安全的,不然自己再遇刺,小命一挂,什么谋划都白费;还剩下谁? 这么一排查,胡亥只好把夏坑坑从太常所拎出来。 虽然夏坑坑医术平平,又擅长逃跑,但是他毕竟曾经真的冒着掉脑袋的危险,为胡亥谋划过毒杀赵高之事。 而且在计划失败后,的确回宫来查看——虽然是爬的狗洞。 所以思来想去,胡亥又把夏临渊请来了。 夏临渊昂着下巴,却垂着眼睛,仿佛还带着上一次不欢而散的怨气。 当时他夜观天象,见有客星冲撞帝星,于是前来示警;恰逢胡亥遇刺,说他沽名钓誉,必有所图。 那次夏临渊拂一拂衣袖,委委屈屈走了。 这次夏临渊往大殿上一杵,胡亥不说话,他就不开口。 气氛有些许尴尬。 毕竟是要求人办事儿。 胡亥轻咳一声,笑道:“夏卿别来无恙。” 夏临渊眼皮一翻,不苟言笑,平平道:“陛下召臣何事?” 胡亥挠挠脑袋,笑道:“最近陈郡作乱之事,你应该知道?” “知道。” 夏临渊反应冷淡,胡亥反倒觉得比他从前声泪俱下俱全的时候靠谱了。 胡亥又道:“那反贼陈胜手下将领不少,朕想着,不能只靠章邯攻打。朕的意思,想派你做特使,前往章邯军中……” 这是要委以重任啊! 夏临渊眼睛亮了,虽然脸上还是冷淡的表情,耳朵却已经竖起来了。 “朕打算效仿先帝灭六国之时,以重金贿赂六国高官一事,给你金银财物,去游说反贼陈胜手下将领,若能让他们归顺我朝,自然是最好;如果不能,使他们上下生疑,不能一心,也是好的。” 夏临渊听明白了,这事儿干好了,他就是当代的张仪苏秦、下一个李斯! 夏临渊脸上冷淡的表情快挂不住了。 胡亥见说了半天,夏临渊没反应,咳嗽一声,心道,这要是夏临渊不愿意去,也不能强行要求。 不过计策已经告诉了夏临渊,万一他真不去,那只好先把他看守起来。 就在胡亥盘算的时候,夏临渊却已经怕他改了主意。 挂不住冷淡的表情了,夏临渊长揖高声道:“臣愿往!” “你愿意去?”胡亥倒是有点意外,又道:“你愿意去自然是最好的,朕给你多多的财物……” 就算夏临渊趁机捞一笔,也算是办差的额外福利。 毕竟这活儿风险还是蛮高的。 谁知道夏临渊又是长揖到地,道:“小臣家存二百镒黄金,不需另费陛下金银。” 胡亥惊讶道:“你哪来的二百镒黄金?” 夏临渊道:“从前先帝赏给小臣父亲的。” 是了,当初荆轲刺秦王,夏无且丢药囊救了秦始皇一命,后来被赏了二百镒黄金。 胡亥笑道:“你为朕办差,还要散尽家财,哪里有这个道理?” 夏临渊朗声道:“小臣心甘情愿。” 胡亥倒有点愧疚了,毕竟去游说敌方将领,一个不小心就被咔嚓了,于是道:“朕派个小将保护你。” 于是点了李甲的名。 毕竟李甲当初能剑击飞箭救下他,武艺还是很高的。 这样,既满足了李甲去前线的要求,又让他远离兵权,同时还保护了夏临渊,也算是一举三得了。 只是李斯恐怕要跳脚了。 李甲却是兴奋不已,听完御令,脸色涨红,恨不能拉上夏临渊,这会儿就飞到前线去。 胡亥叮嘱道:“不要逞能,若有危险,你就护着夏卿离开。记住,跟着夏卿,你一定能活着回来。” 他对夏坑坑的逃跑技能有种谜之信任。 于是夏临渊与李甲这对神奇的组合,驾车拉着二百镒黄金,开启了新时代的游说之旅。 第27章 秦二世这完蛋玩 与咸阳城中人人如临大敌的氛围不同,陈胜所占据的陈郡却洋溢着蓬勃向上的生机。 此前,陈胜自立为王,国号张楚。 而后在身边众贤人辅佐下,制定了“主力西进攻秦,偏师略地”的战略方针。 一开始,陈胜派了一起造反的好兄弟吴广,带兵去攻打荥阳。 其实李斯说荥阳是兵家必争之地,也不算说谎。 荥阳是通向关中的重要通道,附近还有囤积大量粮食的敖仓。 如果吴广能拿下荥阳,就打开了通向关中的门户。 再取敖仓,既可切断秦军粮草供应,同时也解决了农民军的军需问题。 可是万万没想到,吴广在荥阳,被李由给阻住了,拖延日久,不能拿下。 因此,陈胜才又派了周文,利用吴广牵制住秦军守兵主力的情况下,绕路直取函谷关。 这会儿消息传递不便,刚传回周文攻破函谷关,驻军戏水的消息;后面周文被章邯大破,溃败出函谷关的最新消息还没传来。 所以正是陈胜最为志得意满之时。 想那函谷关,号称天下第一雄关,曾经挡住过吴起、赵武灵王、廉颇、赵奢、魏无忌等历代名将! 可是现在,被他陈胜手下的将军轻轻松松给攻破了! 他手下一个将军已经如此了得,还用提他本人吗? 陈胜只觉走路都要飘起来了。 更何况还有从老家来的几个乡亲们的羡慕之语在耳边。 “狗剩啊,你这屋子可真大,能住咱们半个村子的人喽!” “夥颐!”乡人冒出了从前的土话,“狗剩你这大王做的可真舒服啊!看看这庭院,比咱们从前种的地都广;再看看那走来走去的侍女,比咱们村最好看的翠花还要好看……” “啊呀呀,当初徐寡妇不愿意嫁给你,现在要是看到了,恐怕肠子都要悔青喽……” 在乡人的羡慕感慨的话语中,陈胜的虚荣心得到了最大的满足,舒服极了! 陈胜忍不住指点江山,“当初我说王侯将相宁有种乎,那些村人还笑话我。我就说他们是燕雀,不知道我这鸿鹄的志向,如今再看,怎么样?” 乡人中有从前奚落过他的年轻人,此刻低了头红了脸,悄悄退到了队伍末尾。 陈胜看在眼里,只觉扬眉吐气,美极了! 他越发要在乡人面前显摆自己的威仪,叫车夫庄贾过来,“你这蠢货!怎么驾车的?趴下!” 庄贾不吱声,顿了顿,默默趴了下去,嗅到地面泥土的腥气,挺直了背。 陈胜踩着车夫庄贾的背上了马车,“我还有政务军事,不多陪了,诸位请尽兴。” 众乡人伸长了脖子,直到望不见陈胜的马车,才惋惜似地叹口气,又讨论起自己身边这草窝里飞出的真龙来。 有了第一批被善待的老乡之后,从颍川郡来的陈胜故人就越来越多了。 正是富在深山有远亲。 后面来的许多人,陈胜都认不出是谁,更叫不上名字了——都是拐了七八层的亲戚故旧。 这些人有的求财,有的求官,有的只求开开眼界。 这些都罢了,但是他们还嚷嚷陈胜过去那点“小事儿”。 这也是人之常情,身边出了大人物,总有人爱嚷嚷点从前鸡毛蒜皮的事儿,好显得自己跟贵人亲密,好像连带着自身也高不可攀起来。 可是放在一个要立志反秦的组织首领身上,无疑很糟糕。 司过胡武听说了乡人们传的话,对陈胜道:“乡人们乱说话,会削弱您的威仪啊!” 陈胜心道我一个泥腿子出身,要什么威仪?只笑了笑,倒也没上心,更没有约束乡人。 可孔鲋的一次专门求见,却改变了陈胜的想法。 首先,孔鲋的身世很牛逼,是孔子的八世孙;跟这会儿同在陈胜手下的陈余、张耳都是好朋友。 虽然孔鲋会追随这么一个喊出“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人,很迷。 但是再一想,孟子还说过民贵君轻呢,也算能理解了。 孔鲋的身份决定了,他说的话,一定比司过胡武的更有分量。 哪怕俩人说的是一个意思。 孔鲋找到陈胜,上来先给扣了大帽子,说道:“宫中无道!我王难成大器!” 陈胜可是想要做皇帝的男人,一听这儿还不急了,忙问出什么事儿了。 于是孔鲋就把乡人闲言碎语之事说了,不过他说得很上纲上线,引用了他爷爷的爷爷的爸爸的话,“唯小人与女子为难养也,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此之谓也。不除此等小人,四海贤士不敢来投也!” 如果只是削弱了他作为王的唯威仪,陈胜其实并不在意,也认识不到王之威仪的重要性。 可是说到四海贤士不敢来投,陈胜却是立刻就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他能成事,靠的不就是四处来投的贤人名士吗? 这些乡人来投奔日久,但是陈胜并没有给他们一官半职。 可以说陈胜并不任人唯亲。 作为一个耕地的时候就喊出“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这种话的人,陈胜既然自立为王了,当然也有他的政治理想。 虽然他很可能并不理解政治是什么。 但是他知道他要做王,要干大事业! 干大事业,就不能被感情束缚。 于是陈胜下令,把来投奔的乡邻故人,交给司过胡武处置。 然而陈胜没有想到的是,胡武为人刻薄,赏罚全按自己心意。 胡武早就看这群乡巴佬不顺眼了,没过两日,便杀了十多个平日嚷嚷最多的乡人。 这一下,陈胜的乡人吓都吓死了!还活着的都连夜逃跑了! 从此,颍川郡的故里乡人再也没有人来找陈胜了,当然也再没有人投奔陈胜的张楚军了。 而这些,恐怕不在陈胜预料之中。 却说陈胜手下另有能人,他们见吴广领兵去了荥阳,而周文一个从前项燕军中看时辰吉凶的也能破了函谷关,都羡慕坏了,于是想法设法说服陈胜,也给他们兵马去攻掠秦地。 这中间有两个人,操作最为清奇。 一个叫张耳,一个叫陈余,这俩人是前文孔鲋的好友。 这俩人有好几个共同点。 张耳是大梁人,娶了富人之女,靠着妻子的嫁妆,跑到魏国做了外黄令——那会儿秦还没灭六国呢,魏国是个独立的诸侯国。 陈余呢,也是大梁人,娶了富人公乘氏的女儿,也在魏国做了官。 所以总结一下,张耳和陈余的共同点: 第一个共同点是,他俩娶的妻子都特别有钱。 第二个共同点是,他俩都曾经在魏国当官。 还有第三个共同点。 第三个共同点是魏国被秦国灭掉以后,也就是十余年前,秦国听说了魏国有俩人很厉害,于是悬赏找他俩。 张耳比较贵,悬赏了一千金。 陈余可能是因为年纪大了卖不上价钱,只有张耳的一半,五百金。 不过秦朝没说悬赏来是要干嘛,是要杀,还是重用呢? 俩人一合计,觉得重用那是不可能重用的,这辈子都不可能了——估计是要杀,于是变更姓名,跑到陈县,做了小小里间门。 没过几年,陈胜造反,就把陈县给占领了。 张耳和陈余又一合计,这是个机会啊。 于是俩人跑出来,打算在陈胜手底下大放异彩。 他俩是这么操作的。 陈余年纪大,看起来比较可信,打头阵去说服陈胜,“大王啊,您看我俩带兵,奇袭北边原来赵国的地方,为您开疆拓土怎么样?” 陈胜一看他俩的履历,秦国都出这么多金子悬赏他俩,应该能行。 但是理想与现实总是有差距。 陈胜只给他俩封了校尉,上头还有将军武臣——武臣是陈胜从前交好的兄弟;还有护军卲骚。 一共给了三千兵马。 陈余和张耳,这等隐姓埋名的名士,冒着大险跑出来自荐,难道就为了三千兵马吗?啊?啊?! 他俩开始骚操作了,带兵到了旧赵国国都邯郸之后,用三寸不烂之舌,鼓动武臣自立为王了! 于是武臣成了赵王,陈余做了大将军,张耳做了右丞相,邵骚做了左丞相。 瞬间就都登上了人生巅峰! 他们是登上了人生巅峰,陈胜却是差点被气死。 他气得当时就想把武臣家人都给杀了——武臣家人都还在陈县呢! 好在陈胜手下谋士劝住了他。 陈胜一个无产阶级,能揭竿而起,带领兄弟们成事,还是有他过人之处的,并不只是历史的潮流。 陈胜竟然按捺住了怒火,采用了谋士的计策,不仅没有杀武臣的家人,还顺势派了侍者去恭贺武臣这个新晋的赵王,问他什么时候发兵往西打入关内啊。 当然,武臣的家人是一个都不能放的,都好好关在宫中了。 要不说名士怎么是名士呢。 秦朝当时悬赏千金要张耳和陈余,自有它的道理。 当下,张耳和陈余一眼就看破了陈胜的用意,劝说武臣道:“让你做了赵王,不是陈胜的本意。他本意肯定是恨不能杀了你啊。您听我们的,不要往西边去了,咱们往北把从前的燕国国土收了,往南把河内的地儿给收了,岂不是美滋滋吗?” 武臣一想也是,于是派了韩广去打燕国旧地,让李良去打常山。 李良很快平定了常山,又奉武臣之命,去攻大原。 李良到了石邑这个地方,就没法再往前了,因为两县之间塞满了秦兵。 他就是在这里,遇到了拉着二百镒黄金而来的夏临渊与李甲。 第28章 秦二世这凶萌 被皇帝委以重任, 保护特使的李甲很兴奋。 他生怕被父亲李斯拦下来,只给家里留下一枚竹简:儿去也, 不立功业不还也。 李甲觉得这么写,特别带劲, 大丈夫当如是! 他的任务是保护夏临渊。 当然,他们并不只是两个人,马车后面还跟了两队士卒。 李甲少年心性想要骑马,可是为了保护夏临渊,不得不与他一起坐马车。 李甲对夏临渊保持了好奇与敬意。 既然是被陛下委以重任的人,想必一定有过人之处。 夏临渊抱着一只鹤来的, 一上马车就连人带鹤昏睡过去了。 李甲小心翼翼打量着那只昏睡的鹤,瞧不出端倪;看着呼吸均匀的夏临渊,心里猜测高人可能是晚上思虑太多, 劳神了。 马车出了咸阳城,夏临渊醒了。 夏临渊揉揉惺忪的睡眼,掏出一件筑来。 筑是一种与筝类似的弦乐器, 不过非常小巧, 可以拿在手上,随身携带;用一根铜棒敲击, 可以发出美妙的乐音。 李甲虽然从前没跟夏临渊打过交道, 但是先见了这鹤,又见了这筑, 不由地心中就给夏临渊勾勒出世外高人、深不可测的轮廓来。 他从前听长兄说过高渐离之事。 那高渐离因为击筑好听, 竟然能让先帝赦免死罪, 改为刺瞎双目留用,可见乐音的力量之强大。 此刻见夏临渊睡眼惺忪举起了敲筑的铜棒,李甲不禁屏住呼吸,等待谛听仙乐。 只见夏临渊一棒击打下去,“铮”的一声脆响,起音如铁枪之从中断绝,后颤似人骨之碎为万段,而余音不绝。 李甲被吓得身子一仰,险些从疾驰的马车上跌下去。 夏临渊眼皮一阵乱颤,把自己也吓得够呛,却是面不改色,换弦又击。 这次却是“呜”的一声哀鸣,其哀可比孟姜女哭倒长城,其惨可比羔羊之待宰。 这下子连拉车的骏马都被惊得“咴儿咴儿”叫起来。 夏临渊是昨晚临时找了这一鹤一筑来,为了配上自己即将媲美苏秦张仪李斯的身份。 此刻在李甲惊疑不定的目光中,夏临渊抖着手放下铜棒,清清喉咙,为了面子,假作自言自语道:“多日不奏,手生而已。” 在夏临渊手生了三天之后,李甲终于忍不住了。 他原本擦拭着鱼肠剑,心情激动而又快意。 这柄鱼肠剑,便是他从陛下兵器库中取出来的赏赐。 昔日专诸刺吴王,用的便是这柄鱼肠剑,此为勇绝之剑。 李甲年纪不壮,力气不足,不适合用长而沉重的秦剑。 这样小巧锋利,能藏在鱼腹中的短刃,正适合他用。 古剑上纹路婉转曲折,凹凸不平,好似鱼烤熟后剥去两胁时的鱼肠。 李甲对着日光,用欣赏情人的目光欣赏着鱼肠剑。 只见满刃花纹毕露,如鱼肠、似龟文、像高山、若流波……美不胜收! 而又对日熠熠生光,让人莫敢逼视。 这柄鱼肠剑在手,李甲只觉天下勇士皆可一战! 就在李甲与鱼肠剑魂灵相通的这一刻,一道惨绝人寰的击筑声响起。 李甲浑身一抖,回过神来。 忍了三天之后,李甲眼中的夏临渊已经褪去了世外高人的外衣,他开口道:“夏先生。”称呼还是很恭敬的。 夏临渊仿佛陶醉在乐音中不能自拔,闭目摇头,徐徐道:“嗯?” 李甲毕竟大家公子,笑道:“夏先生击筑,可比高渐离。” 夏临渊睁开眼来,等着被夸,“愿闻其详。” “高渐离自己目盲,夏先生却让我情愿目盲。” 夏临渊听出李甲讥讽调侃之意来,回击道:“你若不想听,该自刺双耳,瞎了眼睛不还是听得到吗?堂堂丞相公子,不过如此。” 李甲:……我的鱼肠剑快按不住了! 夏临渊转头吩咐士卒,“喂好我的鹤。这可是废了我三载光景才调教好的。” 李甲究竟年轻,好奇心占了上风,忘了刚才的口角,问道:“先生这鹤会做什么?” 夏临渊昂着下巴,淡淡道:“听说过闻歌起舞的鹤吗?” 李甲笑道:“古籍有载,不过我没有亲眼见过。” 夏临渊仙气儿飘飘地笑了,仍是淡淡道:“机缘到了,我让你开开眼。不过我看你资质平平,怕是看不到了。” 李甲:……鱼肠剑你别激动! 两人按计划,本来该直接去章邯军中。 可是夏临渊不走寻常路,提议再往北行。 他与李甲不同。 胡亥私下跟夏临渊说了,要观察章邯举动,时刻汇报的事情。 相当于,在游说反贼将领这个明面上的任务之外,夏临渊还有另外一个秘密任务。 李甲不解,道:“为何还往北行?再往北,反贼更多。” “正是反贼多,才能扬名立万呐。”夏临渊循循善诱道:“如果你我直接去了章邯军中,他会如何对待我们?” “他会如何对待我们?” “正是。我是皇帝派来的使者,你是丞相公子,章邯将军一定会客客气气把我们奉之高阁。” 李甲是个热血少年。这当然不是他想要的待遇。 夏临渊又道:“如果我们去往章邯军中时,还带了一支刚被我们劝降了的人马呢?” 李甲一想象,一激动;越激动,越想象。 俩人难得达成了一致,竟然偏离了大军,跑到了石邑。 当地守城的秦兵长官款待了两人,劝道:“先生与公子莫要往前去了。前面是反王武臣手下的大将李良,带了数万兵马要从这里去往大原。” 他不说还好,一说俩人都激动。 夏临渊把酒杯一搁,慷慨道:“此正是我等扬名之时!” 李甲也把酒杯一搁,慷慨道:“此正是用我辈之时!” 守城长官见拦不住他俩,只好应他俩的强烈要求,开城门放他俩出去了。 李甲被冷风一吹,清醒了点,“夏先生,你有把握说服那个李良吗?” 夏临渊轻蔑一笑,问道:“知道苏秦吗?” “知道啊。” “知道张仪吗?” “知道啊。 “知道他俩的老师是谁吗?” “鬼谷子?”李甲睁大了眼睛,“难道你……” 夏临渊从怀中摸出一本崭新的《鬼谷子》来,低调道:“正是先师祖上所传。” 于是李良军队的士卒,就见土路上,两人一鹤缓缓行来。 夏临渊到了士卒面前,长揖道:“我有黄金两百镒,愿献于李将军。” 士卒见他神神叨叨,心中嘀咕,领给小队长,还真给报到李良跟前了。 李良一听有黄金二百镒,虽然知道没有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儿,却是成功被勾起了好奇心。 于是夏临渊与李甲,还有一只鹤,就这么到了李良帐中。 夏临渊站定,清清嗓子,在帐中无数目光的注视下,只觉自己这一刻张仪、苏秦灵魂附体! “将军有大才,若能反赵为秦,陛下不仅会赦免你的罪状,还会对你大加封赏!我这里还有黄金二百镒。” 说完这两句,便不做声了。 李甲不敢置信,瞪着他:这就说完了? 李良等了半天,不见有下文,点头道:“说得好。” 李甲心头一松。 却听李良又道:“我选择让你们死亡!” 满帐将士猛地扑来,俩人连挣扎都没来得及,就被捆成了粽子。 两只粽子被丢在角落里,被一队士卒看守着。 李甲怒问道:“你不是鬼谷子传人吗?劝人投降就说两句话?” 夏临渊拖着哭腔道:“书是我出咸阳前才讨来的。说了两句我就声音发颤,忘了底下的词儿了。” 李甲:…… 李甲:“你不是有会随歌起舞的鹤吗?把它献给李良,说不定能保住性命。” 夏临渊泣道:“那是骗你的,那就是只一千钱买来的家养鹤。” 李甲:…… 李甲:“那你不是能让它昏睡吗?” 夏临渊道:“那是出发前我给喂了药。” 李甲:……我的鱼肠剑真忍不住了! 夏临渊一面垂泪,一面道:“你不是武艺高强吗?怎么也跟我一样,被人捆成粽子了?” 李甲讪讪道:“鱼肠剑藏在太里面了,一下子没掏出来。” 夏临渊大哭起来。 李甲道:“别哭啊——咱们得想个办法逃跑。” 夏临渊泣道:“你只要告诉李良,你是李斯之子,自然能保不死。至于我……呜呜……陛下还说你武艺高强……” 李甲不乐意了,道:“那陛下还说你擅长逃跑,跟着你肯定能活呢。” 俩人对视一眼,忽然察觉了问题所在:陛下误我! 李甲别开视线,安静了片刻,问道:“一路上,你为什么总是嘲讽我啊?” 夏临渊抽抽噎噎道:“你是丞相之子,却来保护我这么个医术平平的太医,我怕你瞧不起我……” 李甲:…… 李甲哭笑不得道:“这都叫什么事儿啊!” 一时想起出咸阳城前,也没有跟家人好好道别,只怕这以后都见不到了,不禁也悲从中来,想起从前老父亲劝自己的话来,后悔却也晚了。 第29章 秦二世这凶 被捆成粽子之后, 夏临渊陷入了情绪的两极。 一会儿双目含泪,哀哀叹道:“吾命休矣。” 一会儿又抖擞精神, 充满自信:“吾乃天命之子!绝对不会籍籍无名而去。” 李甲难得同意了一回,“是啊, 我想建的功业还一点都没做成呢!” 这会儿被实打实捆起来,李甲才知道从前听的刺客故事都是骗人。他怎么就挣不开这绳子呢? 捆他俩用的是牛筋绳,又泼了水,人越是挣扎,牛筋就收得越紧,一丝一丝嵌入肉中。 他俩也没被虐待, 到点还有人喂饭。 夏临渊眼睛一亮,小声道:“你说,他们是不是要拿咱们去跟朝廷交换呐?” 李甲无精打采, 在他小小的侠士心中,被俘虏了拿去交换,还不如死了干净呢。 可是真要死, 他又舍不得。他才只有十六岁, 还没好好看看这人间山河呢。 第三天,他俩被装上马车, 往邯郸运去。 李良亲自带兵返赵。 李良倒不是专程为了把这俩人献给赵王武臣。 他领命来攻打大原, 阻于石邑旬月不得进。张耳和陈余派人来询问情况。 说是询问情况,可是在李良看来, 就是指责他督战不力。 如果说李良此前还能接受, 可是随着这俩秦朝特使的来临, 李良的心理起了微妙的变化。 想那武臣也不过是因为与陈胜交好,才做了将军,又阴错阳差自立为赵王——究竟武臣本人又有什么能力呢?况且也不是六国贵族后人。既然王侯将相宁有种乎,那武臣做得赵王,难道他李良做不得? 再者,张耳和陈余不过就是会说话而已,凭什么官居丞相大将军? 常山,可是他李良真刀真枪打下来的。 现在攻打大原受阻,这些鸟官在大后方不明白情况,只会瞎催,催得李良心头火起。 李良这趟回邯郸,一来是攻大原受阻、要武臣增兵给他,二来是想要武臣给他个封赏——至少要跟张耳陈余平起平坐。捎上夏临渊和李甲,不过是顺手的事儿。 现在连秦朝的特使都来拉拢他。 可见,他李良是个人物了。 赵王武臣若是通晓事理,就该把他奉为上宾、大加封赏才是。 抱着这种心理,李良带兵回到了邯郸。 还没进城,在路上遇见了赵王武臣。 只见四匹骏马拉着马车从驰道上缓缓行来,两旁士卒林立,还有骑手护送,旗手举着“赵”字旗。 这必然是赵王武臣无疑了。 李良不慌不忙下了马,伏在地上,报称:“李良见过大王。” 然而马车内的人却并不是赵王武臣。 而是赵王武臣的姐姐武娣。 武臣骤然显贵,家人都得道升天。当时武臣受陈胜差遣,离开时家里老小都留在了陈县,唯有这个姐姐武娣嫁到外县,不在陈县。 得知弟弟武臣自立为赵王,武娣忙就投奔来了。 武臣发达了,哪有不对自己家人好的?更何况家里老小都被扣在陈县了,身边就这么一个姐姐,况且从小姐弟感情就好。 于是武娣也过上了显贵的日子,食衣住行,一应与赵王武臣无异。 这日道遇李良,武娣是刚散了宴会,喝得醉醺醺的,在马车中半梦半醒,听到外面有人请见,只当是那些来投奔的旧乡邻朋友、又或是哪个无名小卒,连眼也没睁开,打个酒嗝,叫骑手去敷衍,把人给打发了就是。 骑手领命,上去大声道:“你起来。” 武娣马车不停,径直向前。 李良大怒,心道:武臣辱我! 于是立即派人调集正在休整的兵马,带人追了上去,把武娣车队诸人尽皆斩杀! 杀完发现不是武臣,可是却也没有转圜余地了。 更何况李良动手之前,已是起了反心。 当下李良再无退路,即刻点兵,趁着邯郸城内没有防备,冲杀进去! 邯郸城中毫无防备,几乎没有阻挡,就被李良攻破了! 武臣哪里料到自己麾下大将疯起来连他都杀! 还没等武臣想明白,脖子一凉,已是人头落地。 至此,李良破邯郸城,诛杀武臣,反出旧赵! 可是武臣死了,他身边那几个傻逼呢? 对,就是大将军陈余、右丞相张耳和左丞相邵骚。 嘿嘿,他们啊——早就跑啦! 城破之时,他仨都没告诉武臣一声,知道城中士卒不能抵挡李良,于是悄无声息从小城门溜了。 陈余张耳还带了几队亲兵,逃跑途中,一路上收拢残兵游民,最后竟然又组了一只数万人的大军,也算是很厉害了。 而且陈余张耳的骚操作层出不穷,赵王武臣不是死了吗? 没关系没关系,再立一个人就是了。 他们又找了昔日赵王的后人,一个叫赵歇的。 至于是不是真的赵王后人,那有待商榷,反正姓赵就成了。 于是这个不知道从哪里找来的赵歇成了新的赵王,陈余张耳等又再度登上了人生巅峰,在信都驻扎了。 李良一举攻破邯郸城,杀了武臣,让众官溃逃,不禁信心大涨。 况且信都距离邯郸不远,两班人马既然已有宿怨,来日必有一战。 李良决定先下手为强,领兵前来攻打信都。 李良所带的兵马,奔袭征战已经疲倦;而陈余等人固守城中,以逸待劳。 李良本人是自学成才,并不曾系统学习过兵法;而陈余等人却曾在魏为官,排兵布阵总是比李良强点的。 两军交战,李良败了。 倒也不是溃败。 陈余见好就收,没有追击,又回了城中。 可是李良觉出自己与对方力量的差异来,况且他只会带兵,军需等物从前是武臣在后提供,现在等于没了粮草来源;攻不下信都,又没有粮草,不等陈余杀出来,只怕底下的士卒吃不饱肚子就要哗变。 正是前有狼后有虎,进退两难中,李良想起那俩秦朝的特使来。 夏临渊和李甲被捆起之后,这半个月跟着李良的军队,东奔西跑,吃不好睡不好,还要时时担心脖子上的脑袋,生怕李良选好了黄道吉日,就把他俩给办了。 这种情况下,你说他俩会变成什么样? 自然是瘦脱了相。 李甲年纪小,看起来倒还好。 夏临渊一瘦,显得那双眼睛格外大了,长袍飘飘,脚步虚浮,还真有了几分仙风道骨的模样。 只有那只鹤,底下士卒没见过这玩意儿,主将交待了不敢怠慢,精心喂养怕给弄死了。 于是这只鹤吃得好睡得好,又没了夏临渊折腾它,看着比从前还精神了。 此刻两人一鹤走入帐中,看着比第一次石邑出场时,更有世外高人的感觉了。 世外高人夏临渊揉着手腕上勒出的红痕,见帐内只有李良和几个亲兵,小心翼翼打量着。 李良迎上来,笑道:“委屈先生了。” 夏临渊一听这话,再一看李良这脸上的笑容,顿时心中涌起一股不敢置信的喜悦——该不会绝处逢生了! 夏临渊和李甲被关着,只能隐约猜到李良在打仗,具体跟谁打,怎么打,战况如何,却是全然不知。 李良这会儿也不会主动告诉别人自己的败绩,只是道:“先生从前所说,若我归顺朝廷,朝廷不仅会赦免我的罪过,还会赏赐于我。这话还算数吗?” 夏临渊点头如小鸡啄米,“算!算!算!” “我也不用封赏,只要免除我的罪过就行了。”李良这会儿但求有收容之所,解燃眉之急,“还请先生为我引荐——前番误会,委屈了先生,还往先生莫怪。” 于是立时要人上前服侍,为夏临渊和李甲沐浴更衣,又送上两大盘肉食与两壶美酒。 “行军中粗陋,还往先生多多包涵。” 夏临渊突然从引颈受戮的阶下囚,升为了上宾、“先生”,这惊喜来的太突然。 以至于他沐浴完,换了干爽清洁的新衣,走出房门时还有点身在梦中的感觉。 “我就说我是天命之子……”他抓着李甲的手,激动不已。 “拉倒。”李甲比他麻利多了,早就穿戴整齐,跟守门的士卒闲聊了几句,就把情况摸清楚了,“李良误杀了武臣姐姐,没办法干脆反了,把赵王武臣给杀了。他攻打武臣余部,吃了败仗,这会儿没粮没补给也没靠山,周围的反贼都想吃掉他呢。他这是没办法了,才想起咱们来。” 夏临渊一噎,可是立刻又兴奋起来,“不管他因为什么想起咱们来的。李良要归顺朝廷,这事儿是真的?” “他是这么说的。” “他手下这数万人马是真的。” “是啊。” “那不就完了吗?这就等于是咱俩游说成功,招降了一名带着数万人马的大将啊!” 李甲:…… 夏临渊眨巴着大眼睛,自信反问道:“难道不是吗?” 李甲纯洁的世界观受到了冲击,在夏临渊炙热的眼神下,他勉强道:“算……是……” 这句话吐出来,他自己也不能确定了——到底是不是他俩的功劳啊? 这边夏临渊带着李甲,准备大展宏图。 那厢咸阳宫中,却是一个要急疯了,一个要愧杀了。 小半个月了,夏临渊和李甲一去无影无踪,下落不明。 李斯只担心长子李由守城有失,不防备,眼底下小儿子跑到前线出了事儿。 而幕后主使胡亥则是再一次体会到了夏临渊的不靠谱。 这次还搭进去了李斯小儿子。 廷议之时,胡亥都有点不好意思看李斯那张焦灼的老脸了。 到底胡亥是皇帝,李斯也不能指责他什么,只能咽了这口气。 就在君臣俩尽量维持表面和谐的时候,章邯军中传来捷报,说是反王武臣被诛。 而杀武臣的大将李良,在特使劝说下,领数万兵马来降。 特使二人,曰夏临渊,曰李甲。 胡亥大喜,这个夏坑坑和李甲,还是有两把刷子的嘛! 就知道朕这眼光错不了! 第30章 秦二世这 章邯曹阳征战, 夏临渊在外游说,胡亥在宫中也没闲着。 他跟众臣盘点了朝中能用的将领, 把可用人马调给章邯驱使,为章邯和李由打好后勤战。同时, 他施行的新政,要发布《语书》,下到各郡县去,让每个黔首都知晓才行。 在新政的细则上,胡亥跟李斯起了分歧。 或者说,这分歧早就有了, 只是之前周文攻破函谷关,于是君臣都默契地没有激化矛盾,先解决了当时眼前最要紧的战事。 这会儿周文败退, 与章邯在曹阳对峙。 朝廷得到了喘息之机。 于是之前胡亥和李斯搁置的争议,就又摆上了台面。 那就是关于是否继续用苛政严法来统治黔首。 其实秦朝律令庞杂详尽,但是基本都很有道理;有的甚至比现代法律, 对人更有道德上的要求。 比如胡亥灌醉司马欣那次问的最后一个问题。 如果街上有人把路人砍伤了, 围观者不救援,要处罚围观者吗? 按照秦朝法律, 距离百步之内, 不施以援手之人,要交两副甲的钱作为罚金。 而现代看到路上出了车祸, 照走不误的人多了, 也没有什么法律制裁, 只是民众可能会道德上谴责一下而已。 胡亥对秦朝大部分的法律都没意见,唯一想要改变的,就是废除肉刑。 挖鼻、扣眼、割耳朵、剁脚…… 这种肉刑,人一旦被判了,之后基本就是个废人了。 可是李斯坚持不能废除。 皇帝和丞相起了争执,与会的众臣都战战兢兢、不敢说话。 这次廷议的参与者除了胡亥、李斯,还有博士仆射周青臣、新晋廷尉司马欣、右丞相冯去疾,以及赵高。 周青臣不说话是因为怕惹祸上身,他本人没什么立场。 司马欣不说话,是因为他个人观点是支持李斯的,但是他又是陛下一手提拔上来、飞黄腾达的。所以司马欣不说话,是出于为胡亥着想的角度,还挺“知恩图报”的。 至于右丞相冯去疾,则是觉得两边都有道理,打算回去想想再做计较。 再说赵高嘛……他另有自己的小算盘。 胡亥把自己认为很充分的理由罗列了一遍,“众卿,刑罚如此重,那些黔首为了逃脱罪责,也会起反心的!反正听从朝廷的也差不多会死,造反也有可能死,那为什么不造反呢?再者,朕为皇帝,天下黔首皆是朕的子民,朕如何忍心把一个个健全的人给处置成残废呢?况且,如今正是国家用人之际,珍稀人力还来不及,又为何要反过来去戕害呢?” 胡亥说了这么多,李斯只四个字就给驳回去了。 这四个字便是“以刑去刑。” 以刑去刑,是说用刑罚止住刑罚。 具体来说,就是从重量刑,使黔首因为畏惧而不敢犯法,以此达到天下不需用刑的效果。 因为小儿子李甲的事情,李斯其实这会儿对胡亥颇为窝火,好在后来李甲平安,还立了功。 偏偏于公于私,李斯不能找皇帝的麻烦。 这下好,胡亥撞到枪口上来。 李斯火力全开,引经据典,旁征博引,把个胡亥说得头晕脑胀、不知今夕是何夕。 以刑去刑这个办法也不是李斯提出来的,而是《商君书》中“靳令”篇所载。 商鞅变法,是秦国后来能够一统六国的基础。 李斯把商鞅的办法搬出来,众臣都点头。 当然李斯反驳胡亥,并不只是出于私心。在李斯看来,他已经七十多了,在大秦经营三十多载;而胡亥是个年轻的帝王,从前长于深宫,继位后又总是做不靠谱的事儿。 新君突然说要变法,正值天下如此动荡之时,李斯哪里能答应。 李斯这么想,其他臣子大半也是这么个想法。 胡亥一时找不到更有力的名人论点驳回去,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一时众臣都退出去了,只有赵高留了下来。 胡亥看他一眼,“有事儿?” 自从那夜阿旁宫殿前看了十二金人,赵高颇为收敛了,在最近的战事中,为后勤工作也出了不少力,尤其是督工战车这方面,发挥了很大作用。 所以胡亥又让他回到廷议中心来了。 赵高凑上来,笑着,略带为难道:“陛下,小臣有一事想提醒陛下。” “你说。” 赵高就说了,“陛下呐,丞相李斯原本是上蔡人,跟这会儿造反闹事的贼人陈胜可是同乡呐!荥阳的事儿为什么会拖这么久?还不是因为三川郡守李由在那里守城,这可是丞相李斯的长子。小臣听说,正因为是同乡,所以李由防守贼兵也不尽心……” 胡亥面不改色听他胡说八道。 赵高见皇帝听得认真,越发凑上来,压低了声音,神秘又可怖道:“陛下,小臣还听说……甚至李由跟那个反贼陈胜有过书信往来!哎呀,这可真是吓死人!” 胡亥淡声道:“可有证据?” 赵高一愣,诚恳道:“正是因为此前一直没有真凭实据,所以不敢贸然奏知陛下,一直到今天,小臣见左丞相李斯对您无状,恐怕他有不臣之心——万一李氏与反贼勾结……” “糕糕呐。”胡亥叹了口气。 赵高听陛下叫得亲密,胸口一热,心中一喜,只道跟李斯的大仇就要报了! 胡亥一巴掌拍在赵高脑袋上,“你可做个人!” 赵高捂住脑袋,一时没反应过来——刚才廷议上,陛下明明对李斯很是不满啊! 以他对陛下的了解,陛下绝对已经把李斯怀恨在心,只等他递个借口上去,就会发作李斯的。 又是哪里出了错? 胡亥卷起竹简敲赵高脑袋,“人家儿子在前线浴血奋战,你还想着进谗言报私仇——你说你丢不丢人!丢不丢人!” “陛下,小臣……小臣冤枉呐!”虽然的确就是胡亥说的那么回事儿,但是赵高是万万不能认的。 被敲得满头包,赵高夹着尾巴退下了,留下胡亥哭笑不得。 这一次论战失败,倒是激发了胡亥学习的心。 真是书到用时方恨少呐! 胡亥一声令下,什么《商君书》《鬼谷子》《左传》《列子》《韩非子》,统统都到了他案上来。 不就是会引经据典吗?朕也能! 这一日,他正伏案苦读,看着看着,倦意袭来,不知不觉便睡着了。 梦中,他见到一位高大亲近的男子,那人着黑袍、神色威严、目光幽深。 他仿佛是变回了小时候,因为在他看来,那男子实在高大,令他要仰着头去看。 “父皇。” 梦中这一声喊出来,胡亥便惊醒了。 他定定神。 自此遇刺之后,他便时不时会做这样的梦,也许是原主散落的童年记忆。 胡亥怕再睡着,起来伸个懒腰,抱起爱犬小二郎,打算到宫中走走,再回来继续。 宫中有一渠清溪,蜿蜒流出宫外,汇入渭河。 胡亥沿水徐行,忽然见溪畔出现了一丛被摘下来已经半枯萎的鲜花,还有各色丝线。 “那是什么?” 宫中一物一品皆有定规,突然冒出这么随意摆放的物品来,很是显眼。 侍者阿圆道:“不知道是谁那在哪里的。” 事关禁中,不敢大意,于是把溪畔做活居住的宫女们都聚集起来问询。 胡亥本就是要散心,弯腰鞠水,漫不经心听着阿圆询问。 众宫女忽然被询查,都唯唯诺诺,生怕大祸临头。 内中独有一位宫女不同,主动站出来,朗声道:“大人有所不知,这是前些日子七月七日,奴婢们遵照旧俗,向天上织女乞巧,所留下的鲜花与丝线。” 原来自战国以来,人们便有了对于织女星和牵牛星的想象。 这会儿宫中女子之间,已经有了在七月七日向织女乞巧的习俗,只是还没有在民间流传开来。 原来是七夕已过。 清凉溪水自胡亥手中滑落,徒留满掌湿滑。 胡亥想起前世七夕时,作为一只单身狗与兄弟们聚会的欢乐轻松;现在想起来,真正已是隔世,不禁顿生怅惘。 侍者郎官都远远跟在后面,胡亥独立溪畔,低头望向溪水,见里面只有自己和云朵的影子。 称孤道寡,这就是帝王呐。 第31章 秦二世 正在胡亥临水感慨之时, 一旁有女声柔媚道:“初秋气燥,奴为陛下奉汤水。” 看时, 正是方才站出来朗声回答的宫女。 胡亥这才看清,见这宫女竟是位殊色丽人, 柳眉樱口,是一种有别于秦地女子的柔婉。 汤水,胡亥是没有喝的。 但是他跟这位殊色丽人聊了聊天。 “姓名叫什么?” “奴唤作刘萤。” “流萤?”胡亥微讶,这名字很有诗意啊,“你是官宦之女?” “奴婢不记得了。” 胡亥观她年纪,不过十六七岁, 若是六国贵族或官宦后人,国灭之时恐怕还不记事儿。 胡亥转向阿圆,问道:“宫中如这般宫女有多少名?” 阿圆道:“原有三千名, 自陛下登基后,扩增至万名。” 胡亥:…… 原主真是净干好事了。 不只是宫女扩增,原来的秦二世还把拱卫咸阳宫的中尉军扩建到了五万人。 为了供给这些人吃喝, 把咸阳附近郡县的粮食都耗完了, 以至于当地农民都吃不到自己种的粮食。 胡亥问刘萤道:“若有机缘让你返乡,你愿意吗?” 刘萤讶然, 半响, 感觉皇帝不是诈问,道:“若能返乡再见爹娘, 奴愿毕生为陛下吃斋祈福。” 胡亥观这刘萤行事言语, 虽然她口口声声不记得幼时事情了, 但是明显能感觉到出身不凡。 提到爹娘,刘萤仿佛触动了衷肠,垂头不语,婉转动人。 胡亥赏了她两匹丝绸,便让她退下了。 他当然不是闲的没事儿瞎聊天,而是在考虑怎么节俭用度、收拢民心。 不过,独宿了快俩月的皇帝,忽然赏了一位貌美宫女两匹丝绸,落在有心人眼中,就不是那么回事儿了。 这等有心人,赵高说自己排第二,就没人敢排第一。 此节容后再表。 却说这段日子,得到陛下封赏的人里面,刘萤属于根本排不上号的。 不必提章邯军中奋勇杀敌的原骊山奴,各自按照军功封爵,更是被允诺了自由之身。 自由,比什么都更能激发囚徒们的作战热情。 而夏临渊和李甲也有封赏。 只不过,李甲的封赏被他爹李斯给坚决辞掉了。 李斯当时的话翻译过来,意思就是,虽然碍着陛下的面子,我不能现在把李甲那小子抓回来;但是按照家法,他这一顿打是免不了的,如何还能给他封赏,岂不是要惯得他不知天高地厚? 当然了,李斯虽然这么说,其实内心深处,还是怕小儿子出事儿。 只是封了个中郎将,小儿子就为了皇帝上前线卖命去了;这要是再给更高的封赏,那傻小子怕不是要马革裹尸来偿报。 不能封赏,坚决不能! 比起来,夏临渊就没这个忌讳了,可是他得到的封赏很奇怪。 皇帝赏了他和李甲各自黄金二百镒,另外,还给夏临渊封了个“抱鹤真人”的虚衔,没说什么品秩,也没说管什么事儿。 就是……听起来挺高端、冒着仙气儿。 夏临渊念叨着,“抱鹤真人,抱鹤真人——陛下这封赏好生奇怪。” 李甲笑道:“有什么奇怪的?有封赏就不错了,我还担心陛下罚我们呢。” 夏临渊奇道:“你我引了李良带数万兵马,归降于章邯将军,这是大功啊——陛下为何会罚我们?” 李甲笑道:“可是我们差点被李良给杀了啊。” 夏临渊摇头道:“你可真笨!结果才是重要的。再说了,反正过程也没人知道……” 李甲笑容一僵。 夏临渊看着他,脸慢慢绿了,“你不会是……” “我奏章里都告诉陛下了。”李甲是个老实孩子,把自己和夏临渊怎么做了个半个月阶下囚乖乖交待了,不吹不黑,很真实。 夏临渊绿着脸,瞪着李甲,仿佛第一天认识他。 李甲也反应过来了,“你也上了奏章?” 夏临渊艰难点头。 “你奏章里怎么说的?” 夏临渊:…… 看陛下封了“抱鹤真人”这个名号给他,就知道夏临渊奏章里是怎么吹的了。 如今夏临渊和李甲在章邯军中,因为是特使,刚来就带了归降的数万人马,所以地位还是比较超然的。 军中细务,如果夏临渊和李甲愿意了解插手的,章邯并不约束。 当然,李甲忙着跟军中好汉单挑,夏临渊忙着熏陶仙人气质,都没空理会这些俗务。 章邯如今与缩在曹阳的周文对峙。 周文军中有了逃兵,章邯军中的骊山刑徒出关后也偷溜了不少,所以双方现在都按兵不动,等待后方支援。 章邯等的,是附近县的秦国精兵;周文等的,就只能是陈胜派来的人了。 可是陈胜此前的战略方针里,主力交给了吴广,这会儿被李由拖死在荥阳。 剩下的几路人马,武臣自立为赵王又被李良杀了。 西路的周市拿下魏地、立了昔日魏王后人宁陵君魏咎为魏王,自己登上了人生巅峰。 有武臣、周市这样的好榜样在,陈胜之前派出去的将军们都有样学样。 要么自立为王,要么找个不知真假的六国后人立为王。 陈胜手中,已经没有听他差遣,愿意支援周文的兵马。 只除了被李由拖住的吴广所率十数万人马。 章邯在与周文对峙之中,唯一要担心的,便是吴广是否会抽兵来增援周文。 如果吴广只留一小部分兵力,反过来拖住李由;率大军驰援周文。那么形势对章邯便不利了。 章邯把这担忧跟特使夏临渊讲了。 毕竟,特使是一来就带来了数万人马的高人。 夏临渊听章邯说完,昂着下巴,仙气儿飘飘道:“这有何难?待我为将军谋划。” 章邯拱手道:“先生要用多少人马?” “不需一兵一卒。”夏临渊气势惊人,指了指自己鼻子下面,“这是什么?” 章邯一愣,不确定自己领会到的是不是夏先生的意思,“……嘴?” 夏临渊摇头,道:“舌头。” 夏临渊抱着仙鹤,拽着极不情愿的李甲,一走一趔趄出了军营,歌曰:“先有虎父后有儿,夏家贤名遍四海;从来攻战不需兵,一根巧舌安天下。” 李甲:……我要拔剑了啊啊啊啊啊! 而胡亥在宫中,也正为解决各地热火朝天的反秦局面而绞尽脑汁。 这段时间以来,各地不停上报紧急军情,一会儿是周市立了魏王,一会儿是从前齐国的贵族田儋自立为齐王,一会儿又是武臣旧部韩广自立为燕王了。 这还是能说得出名号的,底下小县城里,趁乱造反的就更多了,数不胜数。 这些造反的人里面,有的是六国贵族后人推波助澜,有的是当地犯了罪的青年趁机翻身,当然他们都有民意基础——那就是天下苦秦久矣! 胡亥新政虽然颁布了,可是离真正贯彻实施到帝国的每条脉络分枝,少说也要一二年光景。 更何况如今四处造反,很多县里的政府机构已经趋于瘫痪。 在这种情况下,胡亥决定写信。 招降信,或者说招安书,把各路梁山好汉请下山来,再让愿意下山的去攻打不愿意下山的。 招安书大意便是,朝廷大赦,只要英雄愿意归顺,从前过错既往不咎;而且按照英雄所带兵马人数,封赏相应的爵位官职。 这样的招安书发出了近百份。 全国上下,正在进行造反活动、准备进行造反活动的各路人马首领,基本人手一份。 连这会儿在芒砀山流窜,黑瘦得跟猴儿似的刘邦,也收到了一份。 诸组织大小首领收到了一模一样的招安书。 唯有一人收到的不同。 那便是未来的西楚霸王,如今正追随叔父避祸吴中、筹备造反的项羽,时年二十四岁。 第32章 秦二 先说其它的造反首领。 比如说芒砀山刘邦。 提起刘邦来, 总感觉他跟二世胡亥、项羽是一辈人。 其实刘邦跟秦始皇才是同龄人。 刘邦出生于公元前256年,秦始皇出生于公元前259年, 论起来,秦始皇只比刘邦大三岁。 也难怪刘邦当初看着秦始皇的车驾会感慨“大丈夫当如是也!” 完全就是秦朝版本的人生焦虑:“你的同龄人已经做了皇帝, 你却还在当亭长”。 所以在公元前209年这个时间,刘邦已经四十八岁了,与之相比,年方二十四岁的未来西楚霸王项羽,就像是刚毕业的大学生。 同时代,除了五十岁的张良, 没有人像刘邦这样,称得上是一位饱经世故的政治强人。 刘邦虽然比起项羽这样的贵族之后,出身差了点, 但还是碾压同时代不少人的。 他少年时曾经想去魏国公子无忌府上做门客,结果路上走着走着,到了才知道——他的同龄人嬴政刚把魏国给灭了。 真是尴尬。 当时张耳是魏无忌的门客, 在魏国被灭之后, 收揽了一批人,其中就包括刘邦。 当然最后也都散了。 不过这说明, 刘邦也是游过学的人;能做个亭长, 那至少也能识字断案。 刘邦从亭长变成芒砀山上的游民,是因为去年押送民夫去骊山修墓的时候, 他把人都给放了。 有人说是因为他喝醉了酒, 一觉醒来发现人都跑了;有人说他押送的都是乡亲, 放了是舍己为人,特别棒。 其实人们都不知道此中内情。 刘邦之所以干脆上了芒砀山,是因为一个人:夏侯婴。 夏侯婴比刘邦小二十岁,时年二十七岁。从前刘邦当亭长的时候,夏侯婴给他赶车、迎来送往,没事儿的时候俩人就一起聊天,聊到什么程度呢?聊到太阳都挪了地方,怎么都是大半天过去了。 刘邦广交游、多见识,说话又幽默俏皮,还对着秦始皇想“大丈夫当如是”,聊起天来自然有他的魅力在。 夏侯婴就是刘邦的拥趸,为他赶车,为他坐牢,此后还为他捡了逃跑路上推下去的那俩孩子。 却说夏侯婴做了县里的试用官吏,结果跟刘邦聊天的时候,俩人开玩笑比试比试。 夏侯婴心道,你再怎么牛逼,也四十七了,难道我一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还打不过你吗? 结果刘邦还真就打败了夏侯婴,不仅打败了夏侯婴,还给人打伤了。 于是刘邦就被有心人告了一状。 按照秦朝详尽的法律条例,刘邦为亭长,官吏伤人,加重治罪。 刘邦当然不能认啊。 夏侯婴也力证刘邦无罪,为此被牵连坐牢一年多,挨了几百板,但始终咬牙力保刘邦,最后帮刘邦脱了罪。 两个人交情实在是好。 可是这一批要去骊山修墓的农夫里就有夏侯婴。 刘邦早有造反之心,被这事儿一触动,干脆把大家都放了。 造反这件事儿,刘邦是早有想法了;可是最起劲的鼓动者,却是夏侯婴。 简直就是天天在耳边叫,“大哥,咱们造反?咱们举事儿?” 芒砀山莽莽森森,是个藏人的好地方,自古以来就是不法之徒安居乐业之所。 跟着刘邦上山的好兄弟共有十来个,一年下来发展到上百人。 而芒砀山上原本还有一伙占山为王的山匪,老大叫紫蛟龙王虎,生来一张紫脸膛,好力气。 凭刘邦的口才为人,两班人马在芒砀山上竟然也相安无事。 朝廷的招安书,往芒砀山上送了两份,一份给刘邦,还有一份给了紫蛟龙王虎。 看了招安书,夏侯婴急道:“大哥,咱们可不能归顺朝廷!咱们得造反呐!大丈夫当如是!” 山上待了一年,刘邦饿得面黄肌瘦,见兄弟们也都不成样子,闻言笑道:“小夏啊,你很优秀。这事儿,要不找萧何来,看他怎么说?” “问他做什么?难道大哥还想归顺朝廷不成?” “滚你妈的,老子像是那种人吗?”刘邦笑呵呵道:“萧何上次传信来,不是说县令想造反吗?咱们问问事情如何了——要是能一起造反,岂不是更好?” 夏侯婴挠头笑道:“是我误会大哥了。” 萧何趁夜上了芒砀山,先道:“我已劝服了县令。请沛公清点好人马。等我们迎您进城起事。” 刘邦笑呵呵道:“萧何,我就知道你是个优秀的人。”他把招安书递过去,“你怎么想?” 萧何两三眼看完,道:“不知朝廷用意。沛公何不劝紫蛟龙王虎归顺朝廷,咱们看朝廷如何待他。若果真如这招安书上所言,咱们也可一试——归顺之后,善加经营,再图起义大业,基础岂不是更牢固?成事岂不是更有把握?” 刘邦笑呵呵夸道:“萧何啊,你可真他娘的优秀!” 第33章 秦 萧何此来, 顺便还帮吕雉给刘邦捎带粮食衣物来。 吕雉,是刘邦的妻子, 已为刘邦育有一对儿女,便是历史上后来的鲁元公主与太子刘盈。说起来, 吕雉嫁给刘邦,当年叫下嫁。 虽然刘家在沛县算是比较富裕的人家,家中几个儿子都读过书。但刘邦从小不干正事儿,还没结婚就先弄出个私生子刘肥,直到 三十好几了,才因为一次蹭吃蹭喝, 娶到了小自己十五岁的富家女吕雉。 吕雉的父亲吕公躲避仇家纠缠,举家从砀郡单父县搬迁到沛县来。有人说这吕公是吕不韦的族人,当年为避吕不韦之祸;也有的人说吕公是齐国始祖吕尚的后裔。总之, 历史上留名的人总能给自己找到点牛逼的祖宗。 吕公之所以会选择沛县作为乔迁之地,也是因为他和沛县县令交好。好到什么程度呢?好到沛县县令想为自己儿子求取吕公的女儿,也就是吕雉。 吕雉字娥姁。 从小字便能看出吕公对这个女儿寄予厚望。吕公也的确是这么做的, 一直把吕雉留在家中, 要择一“贵婿”。 吕公来到沛县之后,在一次沛县县令举办的酒席上, 与刘邦宿命般相会了。 这种县令举办的酒席, 吃什么不重要,其实是给底下的人一个贿赂的机会。 当时安排酒席座次的是萧何, 他规定贺钱超过一千的才能进屋吃酒, 不够的就在院子里坐了。结果刘邦来了, 他本就与萧何交好。萧何其实也就是送个人情,让他到屋里吃酒——谁知道刘邦喊出了“贺万钱”,其实一个大子儿没有。 可是吕公不知道刘邦这人啊,一听“万钱”,心道,这是哪个土豪来了,我得见见。 萧何没想到刘邦胆子这么大,你说你悄悄混顿好饭吃也就算了,你非吃出事儿来。于是萧何就对吕公说,“刘季这个人,总是说大话。”这是对他自己的免责声明。 但是吕公已经相中了刘邦。 前文说过,刘邦自幼广交游,一直到三十五六都没结婚,也不事生产,那他的时间都花在哪儿了?交朋友啊! 所以说术业有专攻,刘邦在交朋友这事儿上既有天赋、又下了苦工。 可以说,只要他愿意,不管是学文的还是习武的,不管是做官的还是屠狗的,都能跟他一见如故。 比如张良,韩国相国公子,怀揣《太公兵法》无人理解,跟刘邦一见面一说,就感慨了“此殆天授也!”,换成现在的话就是刘邦可真是个天才啊。 且说吕公与这刘邦一见如故,又会点相面之术,立时就感觉刘邦以后一定是个人物! 吕公当时就决定,把女儿吕雉嫁给刘邦! 为这事儿,吕公的妻子还跟他吵架,“当初你说要留着娥姁,给她找个贵婿。县令的儿子你都看不上,现在可好,你给她找了个小亭长——还带着私生子的。” 吕公摆手道:“你不懂的,这刘邦是个成大事儿的人。” 吕雉就这么嫁给了比自己大十五岁的刘邦,一过去先面对比自己小不了几岁的“儿子”刘肥。可是吕雉性格坚毅,又有父亲教诲,在刘家上侍公婆,中奉兄嫂,下养子女,勤勤恳恳,毫无怨言;养蚕织布,自力更生。 再考虑到她富家女的身份,这个时期的吕雉可以说是模范妻子了。 可就是这么模范的妻子,因为丈夫,却坐了牢。 刘邦放了送去骊山的囚徒,一句“你们都跑,我从此也要藏匿起来了。”收了众民夫的心。 可是他往芒砀山一藏,却是牵连了妻子吕雉。 官府抓不到刘邦,于是把他妻子吕雉抓去坐牢了。 可是官吏还是太嫩,这才哪到哪儿?刘邦岂会因为这个就露面?他还是藏在芒砀山,吃得虽然清淡点,但是不妨碍日子过得有滋有味。 还是萧何看不过去了,与刘邦的另一个朋友曹参一起,把吕雉从牢里救出来了。 萧何和曹参放在一起,像不像一个成语——萧规曹随? 这个成语就是从曹参来的。 说的是刘邦得天下驾崩后,刘盈继位,为惠帝;彼时萧何也挂了,曹参为相国。 曹参整天饮酒作乐,也不理政事。 刘盈心道,曹相国难道是看不起我?于是他让曹参的儿子,找个机会劝劝曹参。 结果曹参把自己儿子打了二百板子。 这就很尴尬了。 刘盈道:“是朕让他问的,相国为何打他?” 曹参就脱帽请罪,道:“您觉得自己比先帝如何?” “不如。” “小臣比萧何呢?” “……也不如。” 曹参道:“那咱们就照着他们定下来的规章制度办事儿。不会有比这更好的了。” 刘盈还能说什么? 为了不干正事儿,曹参也是煞费苦心了。 不过汉初百姓对曹参评价倒是很高,因为曹参信奉黄老之术,不怎么折腾百姓。 总之,曹参是很服气萧何的。 两人现在虽然同在沛县为官,可是萧何是主吏掾,作为县令的高级属官,主管群吏进退、人事任免,相当于一县的人事主管;而曹参是沛县狱掾,是狱曹的属官,相当于后世的典狱长,同时负责督促各地亭长捕盗贼。 而刘邦,作为泗水亭亭长,则是被曹参督促的对象。 所以从官职上来说,萧何是曹参的上级,而曹参又是刘邦的上级。 刘邦能跟直属上级和大上司都搞好关系,处成兄弟,简直牛逼大发了。更牛逼的是,他换个体系,还能让俩上司做了自己的下属。如果刘邦生在现代,一定是个绝对厉害的直销头子,虽然自身地位平平,可是能拉拢一堆社会能量巨大的人给自己做下线。 且说萧何心甘情愿为刘邦这么个小亭长奔走,送粮送衣。 粮食衣物都是吕雉给准备的。吕雉一般都是亲自来送,这次因为要照料生病的儿子,所以才托给了萧何。 除了粮食之外,还有两扇熏狗肉。 狗肉是樊家送来的。 吕雉的妹妹吕媭嫁给了家中世代屠狗为生的樊哙。 刘邦从前做亭长的时候,就经常追着樊哙吃白食,成了连襟之后,吃起来就更方便(?)了。 樊哙也服气刘邦,毕竟世上少有白吃你狗肉还能叫你心里舒坦的人。 所以这会儿,樊哙也跟着刘邦一起藏在芒砀山上。 刘邦一听说有狗肉,眼睛一亮,却是笑道:“走,掰两根狗腿,咱们去会会紫蛟龙王虎。” 萧何明日还要应付县里公务,不能多陪;跟着刘邦去的,乃是妹夫樊哙与车夫夏侯婴。 虽然是自家的狗肉,但是樊哙因为特别服气这个能混的姐夫,所以也没啥意见,力气大也不用刀,上手扭了两根狗腿肉下来,抗在肩上,在前开路,引着刘邦往紫蛟龙王虎的山头去了。 夏侯婴则是跟在后面,追着问道:“大哥,萧主管怎么说?事儿成了吗?” “老子想做的事儿,有不成的吗?”刘邦笑呵呵道:“就说说进城之后,你俩想做个什么官。” “真的?”夏侯婴惊喜叫道,笑道:“我就知道大哥的事儿没有不成的——大哥您看我干个啥合适?” 刘邦笑道:“你和我妹夫都是勇武有力之人,我看至少得干个大将军。” 一句话夸得俩人美滋滋,樊哙只觉浑身生出无穷力气、能连屠百来只狗不带停的;夏侯婴则是觉得还能再给刘邦赶车一万年! 另一个山头上,紫蛟龙王虎对刘邦的感觉有点复杂。 按说,他每次跟刘邦见面,总是能被对方的言谈弄得心里舒舒服服、高高兴兴;可是另一方面,他自己落草为寇,十来年才聚起一帮兄弟,可是刘邦才来没一两年,就跟他不相上下了。而且这刘邦还认识县里的大官,是个人物。 所以王虎一方面想跟刘邦做朋友,一方面又有点上不得台面的嫉妒。 山下小喽啰一见是刘邦,早飞奔上去通传了。 王虎坐在堂中等着。 上山路上,夏侯婴帮忙扛着狗肉,不忿道:“这王虎好大的架子,也不亲自出来迎接大哥。” 樊哙也道:“可惜了这两根好狗腿。” 刘邦笑道:“人的脾气种种不一,哪里都能像咱们这么随和会来事儿呢?” 又是一句话就说得夏侯婴和樊哙都美滋滋了。 等刘邦三人进了大堂,王虎才起身来迎,坐下两列小弟也纷纷起身。 刘邦笑道:“家里人捎来点吃食,叫我给王大哥也送点——咱们在这里安身,托赖王大哥照拂了。” 底下小弟交接了狗肉。 山上难得荤腥,众人都忍不住咽口水。 王虎听刘邦喊自己大哥,又见他家人都知道自己,还来送狗肉,可见自己名声广传扬,忍不住笑道:“嫂子客气了,刘大哥快请坐。”又呵斥底下小的,“还不去备酒!” 一时酒菜上来,刘邦与王虎推杯换盏,正喝得高兴,却见刘邦叹息一声,忽然垂眸不语。 王虎奇道:“刘大哥这是怎么了?” 刘邦苦笑道:“我听说山下如今改了律令,减了赋税,不禁想,要是还能下山与家人团聚就好了。” 一旁小弟道:“如今不是朝廷招安吗?刘大哥既然有心,何妨下山?” 刘邦讶然道:“什么招安?” 难道刘邦没有收到招安书? 王虎心念如电转,先呵斥那小弟,“喝糊涂了就知道乱说话!”又旁敲侧击问刘邦,“大哥与县中官吏多有交好,若真想下山,找他们通融一二,还怕没有出路吗?” “法令严苛,何处能通融呢?”刘邦又叹道:“便是朝廷果真又招安,招的也是像王大哥这样已成气候的,刘某不过一介逃犯,哪里能有被招安的福分呢?” 王虎哈哈一笑,岔开了这个话题,心里却忽然大满足,原来朝廷这招安书给了自己,像刘邦这等尚且没有。他那原本还在两可之间的心,就此定了下来。 是夜,等刘邦等人一走,王虎即刻便派人往县里传信,要打听究竟招安要如何。 刘邦与樊哙、夏侯婴踩着月光回去,虽已薄醉,年近半百,可是双眼精光四射,有少壮者之元气,却无少壮者之躁意。 第34章 秦二 王虎这一归顺, 却影响了沛县县令造反的心。 原本因为蓟县陈胜吴广造反,从者云集, 周边郡县的黔首们多有杀死本地官吏来响应的。沛县距离蓟县不算远,也受到了这股“革命”热潮的波及。 自陈胜吴广造反以来, 沛县县令出门都不敢不坐马车了,只觉路上遇到的青壮年,个个朝他看来的目光里都写满了“吃人”二字。 陈胜吴广造反之初,形势一片大好,迅速占领了陈郡,成立了张楚政权, 而且带兵所到之处,不战而胜。 这沛县县令就很慌了,生怕哪天睡梦中就被黔首冲进府衙割了脑袋。平心而论, 他虽然不是个坏人,可也不是什么好官,这么几年下来, 黔首对他可没什么敬爱之心, 怨恨之心怕是不少。更何况这种躁动的氛围下,青壮年们没事儿还要找事儿, 更不是能用道理约束的。 在这种情况下, 县令找了萧何来商量,“要不咱们也造反?免得陈胜吴广打过来, 又或者被黔首割了咱们脑袋。” 萧何慢条斯理道:“可以呢是可以, 不过造反得有一帮小弟才行啊——我给您推荐一伙人。从前泗水亭亭长刘邦, 这会儿带人在芒砀山流窜呢。刘邦在县中混迹这么多年,县里的游侠浪荡儿都服气他做大哥。狱掾曹参也认识刘邦,跟他交情很好。想必您也听说过刘邦的名号?咱们何不把他请来,一起造反呢?” 沛县县令也恐怕势力不够,同在一县,当然也听说过刘邦无政府组织首脑的名号,于是欣然答应,要萧何、曹参等去联络刘邦。 等到萧何联络回来,说是刘邦已经答应了,不日就带领众小弟入城。 沛县县令先是一喜,问道:“有多少人?” “百八十人。” 沛县县令一愣,他原本以为能跟着刘邦在芒砀山流窜的,不过是十几个当日跑了没回来的农夫,可是一听竟然有百人之多,不禁犯了嘀咕——这真要是把刘邦迎进来了,他携百人之威,又有萧何、曹参等人明里暗里相助,到时候是他刘邦做大哥,还是本县令做大哥呢? 沛县县令就犹豫了。 而且此时朝廷邸报传来,说是中央军章邯大破周文于戏水,而吴广也被阻于荥阳不得进,战况胶着,看起来朝廷军队当年横扫六国的余威犹在。 沛县县令的心,就此摇摆不定起来。他之所以要造反,也不是真有反心;不过是怕底下民众先造反把他杀了。所以名为造反,实为自保。若是朝廷能灭了陈胜吴广等人,那他还造什么反?回头再让朝廷把他给灭了不成?他放着好好的高级公务员不做,做什么反贼呐。再加上刘邦势力超出他的预期,沛县县令越发不想造反了。 可是毕竟此前已经跟萧何等人约定好了,半路回头,路也不是那么好走的。 所以沛县县令还没跟萧何提过自己动摇的心思。 就是在这种情况下,紫蛟龙王虎带着百来人从芒砀山下来,呈上朝廷送来的招安书,归顺了。 紫蛟龙王虎这窝山匪,盘踞芒砀山已经有十数年,从沛县县令还没来的时候,他们就在山上生根了。沛县县令对王虎等人也是很无奈,明明是山匪应该剿灭,但是派兵攻打根本找不到人,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他们在一定范围内劫掠过往商客。 如今,连这窝生根的山匪都下山来投奔朝廷了,他还反个什么劲儿啊? 沛县县令吃了颗定心丸,决定不反了。 一旦决定不反了,沛县县令再看萧何、曹参二人,不由得心中嘀咕:这俩人同为朝廷官员,怎么当初劝我造反劝得那么起劲呢? 但是沛县县令依托着自己一县之长的身份,并没有太在意底下人的看法,一旦确定改了想法,直接就看萧何坦白了,“我看啊,咱们也别造反了,连紫蛟龙王虎这窝贼人都下山来投奔朝廷了——你叫那刘邦在城外找个地儿,种菜养鸡吧。大家安居乐业,不是很好吗?” 交代完了萧何,沛县县令亲自请王虎吃席。虽然他瞧不上王虎的为人出身,但是朝廷有令,凡是来归顺投降的,一律按人马高一级接待。 紫蛟龙王虎哪里想得到自己一下山,能得县令亲自陪酒,一时喝得不知今夕是何夕。 两厢畅饮之时,却急坏了萧何、曹参二人。 当初立劝县令造反的是萧何,负责联络刘邦的则是萧何、曹参两人,现在县令忽然改了主意,要继续吃皇粮,可不就把萧何和曹参给摞在半路上了么? 有了这一节在前,此后有沛县县令在,萧何与曹参仕途上再难有向上的余地——能不能躲过县令秋后算账还不一定呢。毕竟如果县令铁了心要继续做朝廷的官,那么他曾经想要造反这事儿一定不能给别人知道。不巧的是,萧何、曹参都参与了造反的谋划。而萧何不傻,知道这世上如果有三个人能保守的秘密,那么一定是其中有两个死人。 这道理,县令也许想明白了只是还没动手,也许没想得太透彻,所以给了萧何可乘之机。 萧何可不能让县令把这事儿想明白了。 趁着县令与王虎饮酒,萧何连夜出城,直奔芒砀山,寻刘邦报信。 “刘大哥,事情不妙,县令不反了。”不愧是萧何,这样生死攸关的消息,他说来仍是慢条斯理的。 因为他舒缓的语气,夏侯婴和樊哙根本没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刘邦却是立刻就懂了,振臂一呼,“众儿郎随我来!”当下清点人员,率领上百壮丁,或提木棍,或举锄头,浩浩荡荡,趁着夜色杀向县城。 到了城下,刘邦用箭送帛书入内,上书,“天下苦秦久矣!你们还要继续为秦朝守城吗?起义军马上就要攻破沛县城池,如果各位父老乡亲能诛杀县令,加入我的队伍,就能保全家室。否则,大家只是白白被杀。”一番话,软硬兼施,威胁与规劝并重,立刻就在城中黔首间传开来。 而萧何与曹参已提前入城,联络城内与刘邦相熟的子弟。 那些青年正是无事还要生非,此刻听了有这等热血澎湃的大事儿等着自己去成就,哪里还按捺得住?自古以来,再没有比造反更叫人激动的事儿了!更何况,这次造反还有人甘当首犯——刘邦!出了事儿有刘邦在前面顶着!兄弟们怕什么?抄家伙上啊! 又有跟着刘邦那百来号青年的家人族亲,也都纷纷出力。 最后竟聚起近三千人。 这三千人夜色中一窝蜂冲进府邸,见人就打,见物就砸,口中高喊,“诛暴秦!杀县令!”。 县令与刚归顺的王虎,醉意朦胧中,忽闻喊杀声大作,本就醉酒无力,更加上吓得手足发软,竟是动弹不得,生生被乱棍打死在堂前。 “县令死了!县令死了!” “县城是我们的了!是我们的了!” 夜色中,成千上百躁动的青年,被点燃了属于动物本能的野性,抢掠了县令府邸中的美妾娇婢。县令妻女被辱后,投井而死。 欲望这只野兽,放出来容易,抓回去却难。 这样混乱残暴的情状,纵是萧何想要约束,却也无从约束起——众人若是恼了,混乱中一棍子打死他,那他也是白死。 直闹到后半夜,众人情绪才稍微平复了些。 萧何在人群中说了几句话,因为闲聊声太大,始终没被人听到。 刘邦在旁看到了,一扯萧何,踢了夏侯婴一脚,“去,叫大家安静点。” “好嘞!”夏侯婴脆生生答应着,虽然熬了大半夜,人却精神极了,纵身一跃,跳到庭中石墩上,高声道:“别!吵!了!” 他中气十足,又站得高,一句话送到府邸内外,叫人听得清清楚楚。 夏侯婴照着刘邦的指示,又道:“萧主管有话说!大家先听着!”说完跳下石墩,给萧何让出位置来。 萧何无奈,只得爬上去,仍是慢条斯理道:“乡亲们,如今大事已成,却不能群龙无首。咱们能有今天的成就,全靠带头的刘大哥——我的意思是,咱们推举刘大哥做新的县令,你们说好不好?” 顿时内外应声如雷,“好!!!” 刘邦连连摆手,推脱道:“这怎么能行呢?快别闹了!沛令应该选个咱们县最有声望的人来才行,我这才哪到哪儿啊?你们快别抬举我了,咱们还是抓紧另选贤能,继续干后面的大事儿!” “就要刘大哥做沛令!”黑暗中不知道谁嚎了一嗓子。 立刻无数人跟着喊,“就要刘大哥做沛令!” “不是刘大哥,谁我都不答应!” “不是刘大哥,谁我们都不答应!” 萧何劝道:“沛公,您就别谦虚了——您是众望所归啊!” 刘邦笑道:“我哪里能当这沛公啊?萧何,你比我可优秀多了……” 这时候曹参站了出来,道:“都别谦让了,我说句公道话。咱们这样,从县里有声望的人中列出九名来,再加上刘大哥,一共十名。然后抓阄决定,取决于上天的意思,谁都没话说。” 萧何忙道:“我愿意做抓阄之人。” 众人都道:“萧主管最是细心公正,你来我们都放心。” 于是萧何在十张竹简上都刻下了刘邦的名字。 史书上记载,刘邦此后知道,于是感慨萧何是真的推崇自己、拥戴自己啊。 可是实际上,并不完全是这么回事儿。 萧何会拥戴刘邦做大哥,而不是别人,这说明了他对刘邦领导能力的肯定。 可是萧何身为刘邦的大上级,为什么不自立呢? 盖因萧何乃是高级公务员,起义成了固然大善,可是万一不成呢? 从概率上来看,失败的可能性是很大的。 一旦失败了,为首的人别想跑,落在朝廷手中那就是被诛三族;落在别的对手那里,大哥就算侥幸不死,也一定会被提防。 这就是做大哥的代价。 可是做老二就不一样了。 不管成与不成,换个地方,只要有能力,他照样还能做老二。 这就是为何自古以来,臣子可以投降;皇帝投降却只是死路一条。 这道理萧何明白、曹参明白,刘邦个人精难道能不明白? 所以火光下,看着萧何抽出来高举着那支写着自己名字的竹签,刘邦迎上去,笑呵呵道:“萧何啊,你可真他娘的优秀啊!” 一面说着,一面用力拍了拍萧何的肩膀,险些把人给拍趴下。 萧何被拍得连声咳嗽,露出个腼腆的笑容,慢条斯理道:“沛公,这都是我应该做的。” 第35章 不皮了 却说刘邦已夺沛县之权, 自立为沛公, 率领众少年豪吏, 如萧何、曹参、樊哙、夏侯婴、周勃等人, 与县中子弟、王虎众小弟, 共计三千余人。 当下趁着高涨的士气, 刘邦决定去攻打胡陵,众人都纷纷赞同。 闲杂人等退出,刘邦往榻上四仰八叉地一仰,吩咐夏侯婴道:“叫俩侍女来给老子洗个脚。” 他在山上流窜了一年多, 又奔波了一整夜,精神虽然好极了,身体却已经乏透了。 看了一眼还待着没走的萧何,刘邦笑呵呵问道:“萧主管, 你也试试不?舒服着呢。” 萧何腼腆笑道:“我还得清点县里名册呢。”他话锋一转,问道:“沛公,咱们既然要打胡陵,那此前所说响应招安一事, 是不是就作废了?” “作什么废?我看你是浪费!”刘邦笑骂道, “老萧啊,这就是你太君子了。咱们造着反就不能归顺了吗?” 萧何毕竟是读书人,一时没跟上刘邦无赖的思路, “您的意思是说……” “你看, 朝廷不是说什么时候都欢迎咱们归顺吗?如今县城里的守兵虽然不足为惧, 可是郡中却有秦朝精兵, 若是朝廷调拨郡中军队来打我们,我们多半要落荒而逃。咱们先把归顺的意思递上去,朝廷就先紧着没归顺的了——咱们不就能借机发展发展?”刘邦笑呵呵把自己的意思一说。 萧何恍然大悟,他以为自己此前出的,先让王虎归顺再看动向的主意,已经够刁钻的了。没想到人外有人。 萧何长揖,心悦诚服道:“沛公高哉!” 洗脚的侍女已经来了。 刘邦笑呵呵道:“哪里哪里,我这不过是些无赖手段,比不得你做官的优秀。真不一起洗个脚?” 萧何忙辞别出去,安排递归顺书等事。 却说咸阳宫中,胡亥也是忙得焦头烂额。 天下烽烟四起,可不就忙坏了皇帝吗? “这么说朝廷除了章邯、王离二人,竟再无将才了?”胡亥连着几日议事,已是喉咙微哑。 御史大夫冯劫垂首恭敬道:“陛下,余者可以为章、王二人副手,却没有能独当一面之大将军。” “朕不要求是名将,只要能做主将就行。名将何其难得——有的一朝都不见得能有一个,朕现在还敢有这样的奢望吗?” 冯劫仍是恭敬道:“小臣所说,便是主将。若论名将,从前王离的祖父王翦老将军能算一个,除此之外,便是章邯、王离也难称名将。” 胡亥压住心中躁意,起身在大殿上绕行,太他妈缺人了! 真恨不能把这会儿不知道在哪儿受漂母一饭之恩的韩信给揪出来! 然而这念头也只能想想罢了,且不说这样寻人好比大海捞针,单是一个“帝王亲寻”的招牌砸下来,不等朝廷人马找到韩信,附近的反动势力早就近水楼台先得月把人弄走了。 胡亥扫视着殿内参与廷议的众臣,忽见站在左首的李斯嘴唇微动、欲言又止,忙道:“李卿有何高见?” 李斯抚着白胡须,犹豫一瞬,低声道:“昔日蒙恬蒙毅兄弟二人,有子尚在……” 原主继位后,在赵高怂恿、李斯纵容下,杀了原本驻守长城的蒙恬大将军,以及他的弟弟蒙毅将军;而后更是诛杀了蒙氏全族成年男子——只有不高过车轮的孩子才活了下来。 胡亥叹道:“不过七八岁的稚子,纵然是蒙大将军之后,又能如何?” 李斯低声道:“据老臣所知,当日蒙恬遭祸,有旧友暗中相助,保了两名已经成人的儿子出去。” 胡亥一愣,“此二子能做主将?” 李斯道:“虎父无犬子,可为偏师主将。” “劳李卿为朕寻来。” “喏。” 一向对自己的意见很是保留的右丞相冯去疾却忽然说话了。 冯去疾也是一把年纪,此刻颤颤巍巍道:“陛下三思。纵然这二子真有主将之能,然而与朝廷有杀父灭族之仇,果能为陛下尽忠否?” 胡亥道:“右相所虑极是。所以到时候,还要众卿为朕出谋划策,如何使蒙氏子回心转意,为我大秦出力才是。” 冯去疾便不再劝了。 除了叔孙通留下汇报任务完成情况,众臣都散了廷议。 大殿外,都已胡须雪白的左右丞相,两人互相拱了拱手。 冯去疾先道:“蒙氏已经覆灭,左相大人何必赶尽杀绝?连这二子也不能容吗?” 李斯笑道:“右相大人哪里的话——弟不过是为陛下分忧罢了。” 两人同朝为相,从前先帝以冯氏制衡李斯,两人彼此保持敬意、虽不亲密但绝无龃龉。 冯去疾叹了口气,不欲多言,拂袖欲去。 李斯又笑道:“再说,这二子能不能找到,还不是看您的心意吗?右相勿忧。”几乎是直指当初违抗圣旨保下蒙氏二子的人,便是当朝右相冯去疾。 冯去疾哼了一声,呆着脸当先走了。 “左相大人,对不住。”御史大夫冯劫给李斯道个歉,追着老父亲也走了。 李斯看着一前一后离去的父子俩,不禁又想起自己在前线的长子与幼子来,也不知他们那里情况如何了。 忙了一整天,胡亥直到夜深人静,才能喘口气放松一下,强撑着困意看了几卷书,才叫沐浴更衣。 他缩在浴桶水中,闭目想着纷杂的政务,一忽儿挂心章邯在曹阳是否追上了周文,一忽儿又担心荥阳城中李由的粮草还够不够,一忽儿又算着项羽若有回信这二日就该送到了…… 忽然肩头贴来一双柔荑小手。 胡亥吓得一激灵,反手擒住来人,回头看时,却是当日为他送汤的宫女刘萤。 刘萤吃痛不住,她也真要强,只闷哼一声。 胡亥放了手,怒唤道:“阿圆!阿圆!” 进来的却不是阿圆,而是另一个侍者,“陛下,阿圆去催水了。” “她怎得在此?” 那侍者惊恐道:“陛下,奴……不知……” “这要是个刺客,你也这么放进来?”胡亥动了真怒,翻身出桶,带起一阵水花。 刘萤与外面进来的侍者都跪了下去,战战兢兢。 胡亥裹上外袍,冷笑道:“谁叫你来的?” 刘萤颤声道:“回陛下,是郎中令赵大人……” “赵高?” 听到这个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名字,胡亥一时哭笑不得,“他怎么跟你说的?” 其实当初被郎中令赵大人要求来服侍胡亥,刘萤并没有太多的情绪。 她自从幼时被掠入宫中,一直便知道,要么做个白头宫女,要么就为帝王姬妾。 她与皇帝见过一面。 他比想象中年轻俊美,人也和气,还说有机会让她们返乡。 他还赏了她两匹绸缎——也许这赏赐本就意味着什么。 穿上郎中令赵大人送来的香艳衣衫,刘萤一面在内心说服自己,一面却又忍不住绝望。 如果能回乡再见爹娘……如果能逃出这深宫…… 可是没有如果。 刘萤来了,她认了命。 可是万万没想到,那个她眼中还算和气的帝王,竟然震怒了。 他不爱她的美色吗? 刘萤匍匐在地上,看着那一角紫红色的衣衫被水沾湿,色泽沉沉起来。 “赵大人说,”刘萤声音微颤,却竭力保持镇定,“他说陛下日理万机,我们为奴作婢的,要晓得为陛下分忧。” “哦,怎么为朕分忧?” “奴不知……”刘萤轻声道:“赵大人说,奴只要让陛下高兴,便是为陛下分忧了。” “说得好!”胡亥忽然抚掌一笑。 刘萤又吓了一跳。 胡亥却已经伸手扶她起来,“你来得正是时候,朕有一事——还真只有你们能分忧。” ——你们? 刘萤跟着皇帝,一路进了章台宫。她听说过,这里是皇帝处理政事的地方。 “你识字?” “略识得几个。” “其实不认识也没事儿,朕让叔孙通教你们背会就是了。”胡亥把叔孙通编好的《新政语书》翻出来,自豪地往案头上敲了敲,笑道:“你们这一万宫女,凡是能背会这篇语书的,便能返乡。” 刘萤接过竹简,跪着默默看起来。 胡亥却是心里盘算着——这赵高,看来是不打算做个人了。 第36章 真的不皮了 刘萤捧着《新政语书》细看, 越看越是惊讶, 上面每一条都是利于黔首的政令。 “如何?”胡亥问道:“可是太过艰深了?”叔孙通到底是个儒生, 所撰文书虽然不算佶屈聱牙, 却也并不是大白话。 刘萤轻轻摇头, 低声道:“奴都能通读, 并不艰深。”她顿了顿,小心翼翼问道:“这些政令都是出自陛下授意吗?” “是啊。怎么了?” 刘萤只摇头,微笑。 胡亥问道:“你笑什么?” 刘萤笑道:“奴……为天下黔首喜悦。” 这一记马屁拍得胡亥通体舒畅。 他真想把叔孙通等人拎过来,让他们现场学习一番, 什么才叫会夸人。 胡亥无奈道:“朕若是不行新政,大家都要起来造反了。” “那是天下人还不知陛下仁德。” 只靠仁德便能安天下了吗? 胡亥听她语意真切,虽不同意她略显天真的想法,倒也不必多加反驳, 只道:“时间紧迫,朕让叔孙通即刻过来,你们商量着把这《新政语书》通改一遍。” 于是可怜的叔孙通大半夜被从热被窝里拎出来,扣着眼屎进了章台宫, 得知胡亥的旨意后, 一腔怒火还没烧起来,转眼就看见了刘萤这样一位温婉柔美的女子,登时心口小鹿一阵乱撞, 抹了抹脸, 一笑露出八颗牙齿, “唐突佳人, 在下叔孙通,现任着博士一职——您手上拿的这卷《新政语书》就是在下编撰的。哎呀,这东西能给您柔荑一握,真是烧了也不可惜了。” 刘萤微笑道:“大人说笑了——您造福黔首,小女子佩服不已。”她是诚心诚意的。 叔孙通胸脯一挺,被激发了前所未有的工作热情。 胡亥在上首翻着一卷《韩非子》,眼看叔孙通借着工作机会向美女献殷勤,冷不丁来了一句,“叔孙通啊。” “你看这一项,这个废弃的驰道暂缓修筑的建议,就是我提出来的……”叔孙通正跟刘萤卖弄,猛地听皇帝唤自己,忙应道:“小臣在。” “朕记得前两日要你编书的时候,你那张脸可比驴脸还长——今儿怎么喜笑颜开了?” 叔孙通露出个腼腆得叫人想打他的笑容,“嗐,陛下,您看您这话说的——我这不是……这不是……” 胡亥忍俊不禁,也不难为他了,摆手道:“朕困了。这改书的事儿,你们商量着来,尽快。” “喏!”叔孙通从没答应地这样响亮过。 一边是叔孙通抱着不纯洁的目的,一边是刘萤能为陛下出力而激动不已,两人直改到天明时分才散了。 刘萤回到宫女所,与她同屋的几个宫女已是醒来要去作工之时。 与刘萤一般大的几个宫女,对她这般飞上枝头变凤凰的际遇,都羡慕嫉妒不已,因忙着上工,不曾等她早已走了。 唯有戚瑶,因为只有十三岁,还在半通不通之时,平时因为刘萤每多照拂她,所以把刘萤当作姊姊看待,等到刘萤回来了,忙问道:“萤姊姊,你可回来啦!怎么去了一夜?” 刘萤面上是一种恍惚幸福的笑容,她柔声道:“可不是一夜么……” “陛下对你好不好?”戚瑶凑过来,天真的双眸里映着刘萤的倩影。 刘萤笑道:“陛下很好,待我也好……”她面上的笑容淡下去,另一种自知无缘的惆怅之色涌了上来。 戚瑶不错眼珠盯着她,奇怪道:“那姊姊为什么不开心了?” 刘萤复又微笑起来,“我哪里有不开心?我不知道有多开心。”她摸了摸戚瑶的脑袋,柔声道:“你想回定陶么?” 戚瑶是定陶人,去岁宫中扩招宫女之时才入宫的。 “想呀!”戚瑶用力点头,“我前几天还梦到我娘了,我娘跟我说家里的大黄狗不见了……我一着急就醒啦。” “别急。”刘萤温柔抚着戚瑶额前碎发,梦呓般道:“咱们都能回家的。” 戚瑶倒并不伤感,娇憨道:“姊姊,咱们今日做完活计,去跳舞。我用赵大人给你送来的衣裳,剪了一套长袖的袍子出来,跳舞时穿着可美啦。”她说到这里,才意识到什么,忙道:“姊姊,你不怪我剪了你的新衣?” “你喜欢,只管剪了去。”刘萤并不在意。 初生的阳光洒在刘萤身上,为她整个人镀上一层圣洁的光。而她此刻怀揣着伟大的愿景,心中光明恰如大盛日光。 在胡亥的积极推动下,《新政语书》的编撰进度很快,两天后通俗版本就诞生了。 于是立刻投入了实践——给众宫女授课。 却说叔孙通自先帝驾崩之后,没有一天不想跑的。 哪怕是新君把他提拔成了博士,又时时召见。他还是想跑。 这绝对不是因为皇帝把他吊着打,或者叫他赔偿二十匹丝绸。 想跑,这是一种精神! 为了自由!啊,自由! 可是现在,他决定了,要为伟大的皇帝陛下干一辈子! 为众宫女授课的叔孙通,就好比掉进了米缸里的老鼠,乐不可支。 每天从早到晚,耳边环绕着的都是莺莺燕燕之声,鼻端嗅着的都是胭脂水粉香气,叔孙通真恨不能加班到死。 正值妙龄的少女们,一口一个“叔孙大人”,唤得他通体舒泰,不知今夕是何夕。 连给皇帝回复进度时,叔孙通都是红光满面的。 胡亥看得好笑,勉励道:“你做得很好——不过宫中还有几百名年长宫女,你可要雨露均沾呐。” 叔孙通一口唾沫差点把自己噎死,强笑道:“陛下说得是——小臣一定一视同仁,绝不厚此薄彼。” 不一刻叔孙通退下了。 胡亥却从中得到了启发,搁下毛笔,道:“把宫中如今年纪最长的三位宫女请来。” 一时三位最年长的宫女进殿,望之都已眉发皆白。 问时,三人都已近七十岁了,竟是从秦孝文王时便已经在秦王宫中服侍主上,沧海桑田,跟着君主移居,至今已经五十余年。 相当于一辈子都蹉跎在这深宫中。 胡亥见了她们,也不禁感慨,温声道:“你们劳作了一生,如今高寿,也该享享清福了。”他唤道:“叫赵卿进来。” 等候在外的赵高一溜小跑赶上来,笑道:“陛下,小臣几日不得见陛下,可想死小臣了!” 胡亥闲话家常般道:“赵卿,你自发妻早亡后,一直未娶?” 赵高一愣,笑道:“小臣忙于政事,顾不上小家之事。再者膝下女儿也已经嫁人生子,这些都不需考虑了。” “那怎么能行呢?”胡亥一脸真诚道:“你是朕的心腹大臣,这么为朕出力,朕难道能见你形单影只不成?更何况……” 赵高满脸笑容,静听下文。 胡亥似笑非笑道:“赵卿日前可是送了朕一份大礼。来而不往非礼也——朕也要送赵卿一份大礼才行。” 原来陛下喜欢的是美色啊! 赵高以为刘萤这一记马屁拍到位了,登时心花怒放,还要谦虚几句,“都是小臣应该做的……陛下日理万机,身边没个知心人怎么行呢?” 胡亥打断了他的表演,“赵卿,你看这三位女子如何?” 赵高顺着皇帝的目光一望,顿时僵住了,“这……” “挑花了眼?”胡亥很大方,“那就都赐给你做夫人。” 赵高“扑通”一声就跪下了,“陛下,小臣错了……” “错了?”胡亥把笑脸一抹,拍案怒道:“你简直是荒唐!” 赵高匍匐在地,已知皇帝是在发作他擅自献上美人一事,更是不敢说话,只心中叫苦:陛下如今到底喜欢什么呐? “禁中是你家吗?想送谁到朕身边,就送谁到朕身边?”胡亥借势发作道:“若有下次,你这郎中令也不必在做了!朕让你上来就能拿掉你!自即日起,朕身边一应事宜交由阿圆统领,你听明白了?” “喏。” “把这三位婆婆领回府去,好好奉养。”胡亥收了怒容,徐徐道:“这是我朝的白头宫女,不要叫人看了寒了心。朕把这桩差事交给你,你若办不好——你说该怎么办?” 赵高一愣,觑着胡亥的神色,小心试探道:“那……陛下就真的赐小臣三位白头夫人?” “你想得美!”胡亥笑骂道:“办不好,朕割了你。” 赵高裆下一凉,一哆嗦叫道:“小臣一定办好这桩差事!” 胡亥看赵高屁滚尿流退下去,不禁摇头失笑,拆开新送来的奏章看时,却是各地归顺人员的名单。 招安书的主意,是他出的;究竟效果怎么样,他当然也最挂心。 所以这份名单他看得异常仔细。 看过大半,他心中微感失望,都是些不曾听说过的小喽啰。 凡是造反稍有成就的组织,都不曾被招安;来归顺的多是些山匪贼盗之流。 不过一切刚开始,也不能太着急。 胡亥正安慰着自己,忽然就看到“刘邦”二字,一愣之下,连连眨眼。 定睛看时,却见写的是“沛县刘邦率众五千归顺,从者曰萧何曰曹参。” 这就是历史上的汉高祖刘邦,再没有错了! 胡亥腾地站了起来——刘邦归顺了? 这是什么神转折! 他面色潮红,绕殿疾行,好叫自己冷静下来。 走了两圈,思绪纷杂,胡亥复又坐下来,另外打开一则奏章,准备换换心情,再考虑拿归顺的刘邦怎么办。 这份奏章却是军报,称胡陵被从沛县过来的反贼攻下了,反贼领头的人叫刘邦。 胡亥大笑出声,把两份奏章一对,定下心来,这才对嘛。 高祖这操作很骚嘛! 正所谓你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搞他! 第37章 皮皮虾 胡亥当即命令所有归顺的团伙, 其头目都需立刻入咸阳受封。 叔孙通一面为皇帝撰写着圣旨,一面忍不住偷笑。 胡亥歪头瞅他, “你偷笑什么?” 叔孙通自从开始教导宫女们学新政,脸上这笑容就没消下去过,每次见皇帝之前都得用手指压一压唇角,这会儿想起小美人送给自己的绣像,上扬的嘴角压都压不住。听见皇帝问,叔孙通一激灵回过神来,忙道:“小臣是为陛下的大智慧所折服。若说表忠心, 再没有比让底下这些反贼的头目亲来咸阳更好的办法了。” 胡亥哪里看不出叔孙通那是种春心荡漾的淫·笑, 也不点破,道:“你觉得他们都会来?” 叔孙通一愣,既不敢乱拍马屁, 也不敢直通通说实话, 只道:“若有不来的, 便是不忠心的, 留着也无用。” “哼, 朕看呐, 多半是不会来的。但是真正有用之人, 也正在这不来者之中。”胡亥淡淡道。 叔孙通又是一愣, 顺着皇帝的话音往下道:“陛下所言极是。若是那些一召便来的, 可见其胸无城府。若陛下果真欲寻人才, 这等人自然不能用。” “不过封赏还是要照给的。”胡亥又道:“让他们留在咸阳, 丰盈此地, 也不是坏事儿。” 叔孙通博学,夸人也能找出历史底蕴来,笑道:“陛下这是得了先帝‘强干弱枝’之策的精髓了。” 胡亥笑道:“这才哪到哪儿?从前先帝令天下富豪十二万户都迁徙到咸阳来,那才称得上‘强干弱枝’。朕如今不是几个小头目,只怕还多半不会来。先帝的威风,朕连十中之一都没有呐。”笑容渐渐苦涩。 叔孙通心道:这年轻皇帝做得着实也不容易——老子还能跟几个小宫女玩玩。他却忙得连六宫姬妾都没空看一眼。 胡亥哪里知道叔孙通在心里同情自己,顺着方才的思路又展开来,“不过这‘强干弱枝’之策,自先帝废封建、立郡县,便早已有之了。”本质上这是加强了中央集权,先帝把自己变成了大秦的大脑,指挥着这庞大的帝国;可是弊端也很明显,先帝一去,继位者若不成,这偌大的帝国便成了舞干戚的刑天,只剩了威猛的四肢。 叔孙通笑道:“先帝此变,亘古未有,小臣真是想破脑袋,也不知道先帝怎么能立下这样做制度——想来是上天授予的?” 胡亥哼笑一声,“你在这儿拍先帝的马屁,难道还能被听到吗?先帝立郡县,虽是亘古未有之变局,可是其思想却并非不可捉摸。先帝师从法家,《韩非子》有言,‘为人君者,数披其木’‘木数披,党与乃离’,这郡县制也是由法家‘强干弱枝’精神上来的。” 叔孙通笑道:“原来如此,小臣乃是儒生,这些只略有知晓、不及陛下精通。” 胡亥斜眼看他,道:“你可知法家为何提倡‘强干弱枝’?君王的危险来自哪里?” 叔孙通其实知道,可是万万不敢回答,笑道:“还请陛下赐教。” “爱臣、宠妾与兄弟。”胡亥一枚竹简敲在叔孙通脑袋上,“第一等便是你这种佞臣!” 叔孙通跪地,似哭非哭道:“陛下掌‘六柄’之权,小臣于您,便譬如蚂蚁至于飞龙猛虎,如何能危害到您呢?” 所谓六柄之权,说的乃是皇帝掌握了地方与中央所有大臣的生、杀、富、贫、贵、贱。 “行了,起来。”胡亥作弄叔孙通一番,也解了处理政务之枯燥,一笑道:“好好办差。凡是跟你学习的宫女,都是你的学生。这师生之间的分寸,你不会不知道?这些宫女朕都是要放归民间的,有大用处。若叫朕听到什么好话,可别怪朕再赏你二十匹丝绸。” 叔孙通屁股一紧,苦着脸道:“喏。” 却说刘萤平时白日要作工,晚间还要陪叔孙通制定明日的教学计划,是真正意义上的一根蜡烛两头烧,可是她精神却越来越振奋了。 她原本服侍的乃是赵宫妃嫔,此宫有妃嫔数百人,收纳的都是从前赵国的美人。 先帝时,赵宫中有位赵贵妃,是位分最高的;后来新君继位,原来的赵贵人便被新君一道御令,给先帝陪葬去了。 如今赵宫里剩下的,都是不曾服侍过先帝的年轻姬妾,每日梳洗打扮,都等着新君临幸。 可是日子一天一天过去,新君的马车声,从未在这寂寞的赵宫里响起过。 这日刘萤上工,却见从前交好的一位美人双眸红肿、显是哭过,便问道:“贵人这是怎么了?” 那美人也不隐瞒,含泪泣道:“我听说你们如今得了陛下恩旨,只要背会了《新政语书》便都得返家,我真为你们高兴。可是我反过来一想自身,便不能不悲伤……偌大的咸阳宫,六十几座这样的美人宫殿,像我这样的女子数都数不清。先帝在时,我盼先帝;新君继位,我盼新君。可是盼呐想呐,谁都不曾来。我真怕,既怕这样一辈子老死在宫中,又怕像从前赵贵妃那样,好端端就给先帝殉葬了。阿萤,我真恨不能是你这样的宫女。” 刘萤抚着她肩颈,柔声道:“别怕。” 那美人哭倒在刘萤怀中,泣道:“便是新君果真来了。我又怕他。他可怕吗?我听说你见过新君……” 刘萤柔声笑道:“别怕,新君人是很好的,脾气也温和。我担保,你若见了他,欢喜还来不及,怎么会怕呢?” 那美人哭声止了一息,复又泣道:“我如何能等到陛下呢?” 满宫满殿的美貌女子,能得陛下一夜恩宠的机会,堪比去摘天上的星星。 刘萤也无法安慰了。美人在她怀中哭得微颤,那些恐惧悲伤,真实地传给同为女子的她,叫她无法坐视不理。 “你果真想出宫吗?”刘萤认真问道。 美人抬起哭红的双眼,亦认真道:“若能返乡,死也甘愿。” “好。”刘萤轻声道:“虽然希望渺茫,我愿意为你们一试。” 美人惊诧地望着她,目光中有感激有期待还有隐隐的担忧,颤声道:“你要做什么?” “我向陛下请旨。” 美人一下子捂住了樱桃小口,“你可千万莫要触怒陛下。” 刘萤真心道:“陛下为国为民,只要于子民有益,他都愿意一试。你想,秦宫六百年,哪里有过放宫女返乡这样的善举?陛下,是不同的。” 美人被她说服了,一时竟有些神往于这位不曾谋面的新君。 虽然答应了美人,可是究竟该怎么请旨,刘萤还是犯了难。 她坐在花树下,看戚瑶翩翩起舞,心里却盘算着该怎么求见、怎么开口。 戚瑶穿着改过的衣裳,长袖飘飘,纤腰百折,起舞时叫人忍不住与她一同欢笑。 “萤姊姊!”戚瑶跳得尽兴了,抹着额上汗水,跑来花树下,笑问道:“好不好看?” “好看极了。” “萤姊姊,你说我这支舞叫什么名字好?” 刘萤歪头微一思索,柔声道:“唤作‘翘袖折腰’可好?” “翘袖折腰?”戚瑶把这名字念了一遍,拍掌笑道:“就这么定啦。你在想什么?” 刘萤捡了一根树枝在地上无意识划拉着,听戚瑶问时,猛地一惊,却见自己在地上所画,乃是一名男子轮廓、长袍威严,一时脸色涨红,拂乱了那沙上画像,掩饰道:“我困了,咱们回去。” 戚瑶不疑有他,笑道:“好呀,我跳得也累了。” 路上,她打量着刘萤,问道:“萤姊姊,你有什么烦心事儿么?” 刘萤叹了口气,把跟美人的允诺说了。 “你在担心怎么跟陛下说?” “正是。” “萤姊姊,你可真是个傻瓜。”戚瑶眨着天真的眼睛,“陛下既然是那么好的人,你直接跟他说就是了呀。” 刘萤一愣,继而失笑,叹道:“还是你剔透。我想得太多,却是想错了。” 听到谒者通报刘萤求见,胡亥第一个反应是心中一沉——该不会是叔孙通闹出事儿来,人家来告状了? 再一想,叔孙通那家伙虽然侍君之心奸滑,但是怜香惜玉之心却是真的;更何况前番才警告了他——不会出事的。 胡亥定定神,叫刘萤进来。 刘萤缓步上殿,有些紧张,从前两度面圣,从没这样紧张过。 胡亥温和道:“朕这阵子着实是忙,一直想召你,只不得空。你最近如何?宫女们学习进度如何?叔孙通讲的如何?” 刘萤心中一暖,紧张缓解了些,颤声道:“奴见过陛下。奴一切皆好,众宫女学习也都努力、大半跟得上,叔孙大人讲得很用心、常常深夜备课。陛下……也都好么?” 胡亥一愣,笑道:“你们都好,朕自然也好。”内心却在疯狂吐槽:他奶奶的,一夜之间又多了仨造反组织,你说朕好不好?快好死了! 刘萤知道皇上日理万机,不敢多耽搁,道:“奴此来,是为宫中三千姬妾请命。” “为她们请命?” “正是。”刘萤垂首道:“陛下仁德,如光照万民。如今既然施仁德于奴等婢女,何不广施于宫中女子。宫中尚有三千姬妾,昼夜苦等陛下而或终身不得一见,奴感怜之,因知陛下乃圣德之君,斗胆进言。” 胡亥笑道:“你说得很是。朕从前也想过——不过饭得一口一口吃。就是放你们这些宫女返乡,还有几个宗亲背地里说朕失了皇家体面。朕倒不在乎别人背后怎么说。不过若是连姬妾都放回乡,朝中几个大臣怕是要念叨朕好一阵子。这事儿朕就交给你了——你想个办法,堵住如李斯、周青臣等人的嘴,也叫朕快意快意。” 胡亥此前想到而未做的原因,盖因此刻当务之急乃是军务,所谓抓大放小;但是若有人助力,能同时把大病小病一起治了,当然更好。 虽然有戚瑶点醒在前,皇帝这么痛快还是出乎了刘萤预料。 就算终生不得一见,可拿到底是皇帝名义上的姬妾。从前先帝的姬妾,都被新君下令殉葬了。如今竟然……果然从前是有什么苦衷吗? “喏。”刘萤答应着,退下去前望了一眼伏案勤政的年轻帝王,目光如水,钦慕而又惆怅。 胡亥并不在意这段小插曲,捏着奏章出神。 这奏章是原本在北边驻守匈奴的王离将军传来的,道是领着二十万大军,不日便抵达咸阳。 从前戍守匈奴的军队,是蒙恬带领的。 可是后来蒙恬和蒙毅兄弟俩被原主和赵高弄死了。 从前的副将王离这才接手了。 出生入死的主将被害死,将士们“消极心怠”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儿。 胡亥看着奏章上“消极心怠”四个字,苦笑一声,心念一转——那蒙氏子不知寻到了没有? 第38章 在胡亥看来, 秦朝王氏是个很神奇的家族,前面出过王翦这样的名将, 其后的王贲、王离也都颇有建树。 不过他家神奇的地方在于,别的将军上战场,或战或降、或生或死,最后总有个说法。 可是王氏不同,常常打着打着,人不见了。 就是历史上不知道这人去哪儿了——活着死了,都不知道。 比如王离的父亲, 王贲, 受封通武侯,是跟着先帝东巡,巡着巡着不见了。 而王离自己, 历史上则是在巨鹿之战, 跟项羽打着打着不见了。 据说他们就是后来太原王氏与琅琊王氏的祖宗。 看来人没死, 就是看情况不对跑了。 如今的王离, 乃是名将世家之后, 先帝在时就因功被封为武城侯, 少年时就随父亲和先帝一起东巡。 这等风光, 从前也只有蒙氏兄弟能比拟了。 可是蒙恬蒙毅被害, 也不过就是去年的事情。 兔死狐悲, 离咸阳越近, 王离的神色便越是沉重。 从前跟随蒙恬的两位将军, 一个叫涉间, 一个叫苏角,在王离接受军队后,便成了他的下属。 王离与蒙恬出身相似,又曾经一起戍边备胡,关系虽然不算亲密,但是对蒙恬心怀敬意,拿蒙恬这两个手下当自己人。 这会儿三人在帐中说话。 苏角道:“真不知道如今这皇帝打的什么主意——王将军你进宫可要多加小心啊。” 涉间冷笑道:“还能打什么主意?如今南边跟东边到处都是造反的,小皇帝吓尿了裤子,只能求着咱们了。从前杀蒙大将军的时候,怎么没想到有这一日?” 苏角劝道:“涉间兄慎言。这处不比北地,有什么话即刻便传入宫中了。” “我还怕他不成?”涉间是个火爆脾气,“有本事,叫他这会儿把我们都杀了。看谁给他守这天下!” 两个部下发泄着不满,王离始终没有说话,见涉间气得要动手,怒道:“正是要镇定之时,你们乱什么?管他什么章程,我只管进宫去,不信他能杀了我。” 他是名将之后,年少得志,虽习兵法,脾气上却不是哑忍之人。 苏角道:“王将军消消气。” 涉间却叫道:“好!王将军若见了陛下,别忘了问,杀蒙大将军,究竟安的什么罪名!问问他亏心不亏心!” 王离怀着七分戒备三分疲怠之心,入了咸阳宫。 出乎他意料的是,殿中的氛围就好似在过年一样。 左右丞相与几位朝廷重臣都在殿中,个个喜笑颜开。 而年轻的帝王高居上首,捏着奏章,也在笑。 “王离将军来啦。”胡亥招呼道:“从前你伴驾东巡之时,朕还年幼;等朕能伴驾东巡,你却去为朝廷出力,戍边备胡了。一直想见你一面,直到今日才有机会。一见之下,果然是名将之后,不堕王翦老将军的名望。” 王离没料到皇帝与他想象中如此不同,丝毫不见戾气,比之先帝的高深莫测,竟又几分温情脉脉之感,微愣之后,只行礼道:“臣王离见过陛下。” “王卿是朕的福将啊!”胡亥笑道:“你这一来,好消息接踵而来——瞧瞧,”他把手中两份奏章递给阿圆,让他传给王离,“两则好消息,其一、章邯大破周文于曹阳;其二、逆贼吴广被他自己手下给割了脑袋。” 叔孙通在旁凑趣儿道:“章邯大将军用兵如神,能破周文军于曹阳,这小臣料想到了。但是逆贼吴广会被自己部下给割了脑袋,这小臣真是万万没料到。” 赵高暗恨地盯了叔孙通一眼,不久之前,他还有余裕送叔孙通二十镒黄金,那是出于上位者的交好之心。可是短短数日,这叔孙通公然霸占了他曾经在皇帝身边的位置,真叫赵高恨得牙痒痒,偏偏如今又开罪不起。 不甘人后的赵高忙道:“这都是陛下慧眼识珠,选了夏临渊与李甲这两位英才出来,不废一兵一卒,便做出这样大事来,解了李甲郡守荥阳之围。” 胡亥明知他俩是在拍马屁,可是夏临渊这次着实给他长脸,忍不住笑道:“看来朕这抱鹤真人,还真有两下子。” 原来旬月前,章邯向夏临渊吐露了自己的担忧。 因为当时章邯率领众兵追击周文,谁知道周文龟缩在曹阳城中,死活不出来。 两军僵持之时,章邯便担心,若是吴广留少量兵力拖着李由,再领十数万大军来相助周文;那么章邯便独木难支。 夏临渊听了章邯的话,一拍胸脯包在他身上,带着李甲就上了路。 听说他俩要出行,李良还亲自来送。 李良绝口不提曾经把他俩当阶下囚绑了半个月的事情,在章邯面前,情真意切地握着夏临渊的手道:“当初若不是夏先生教诲,我误入歧途尚且不自知。这真是上苍垂怜,才让我得见夏先生,如今能在章大将军帐下,为朝廷效力,我不知道有多么感激夏先生。” 李甲毕竟年纪小,廉耻心尚存,在一旁听得有点脸红。 夏临渊却是一幅受之无愧的模样,反握住李良的手,笑道:“你放心,我这一去,一定把你昔日同僚都救回来。上苍有好生之德,所以降天命于我,让我来普渡迷途羔羊。我这便去了。” “夏先生请!” 夏临渊与李甲,两人一鹤一剑,就这么到了荥阳城外。 荥阳被围已经近两个月,内外戒严,城门紧闭。李由带领城中男女老幼坚守不出。 而吴广率领十几万大军,攻城不下,却也不肯退去。 李甲小脸绷紧,道:“你该不会像上次那样,直接冲到敌阵中求见了?” “哪能呢?”夏临渊摇着把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破蒲扇,在萧瑟的秋风中显得跟正常人不太一样,“同样的错误,我是不会犯第二次的。” “那你打算怎么办?” “咱们把人约出来啊。”夏临渊嘿嘿一笑,“约到咱们地盘上,不就行了?这主意妙不妙?” “妙。”李甲笑道:“不过,人家也不傻啊,会来吗?” 夏临渊倒转蒲扇挠挠脑袋,讪讪道:“我还真没想过这问题。” 李甲:……你以为人人都跟你上次一样,是傻瓜吗! 第39章 摊上夏临渊这样仙气飘飘的队友, 李甲只能以一颗十六岁的心,竭尽所能考虑周全。 “要不我给我大哥写封信, 咱们进了荥阳城再作打算?” 李甲的大哥李由,这会儿正率领男女老少抵抗吴广大军。 夏临渊把头摇成了拨浪鼓,“遇到困难就找哥哥,那算什么高人?” 李甲心道:这夏临渊若是高人,普天之下恐怕就没有低人了。 可是他也知道,遇到困难找哥哥,着实不是英雄好汉的作风, 因笑道:“那你说该怎么办——我听你的。” 夏临渊不紧不慢摇晃着蒲扇, 坐在马车上指点着路旁的流浪儿,“看到了吗?” 李甲顺着他蒲扇所指方向望去。他出身富贵,见了这等凄惨景象, 同情悲悯之心油然而生, 感叹道:“这一打仗, 苦的都是黔首。” 夏临渊“啧”了一声, 嫌弃道:“谁叫你说这个了——我的意思是, 咱们找这种人传信给吴广, 岂不是又安全又便宜?” 李甲笑道:“只要你别再跟上次一样, 直接冲到人家军中, 你要怎么办, 我都依你。” 夏临渊又“啧”了一声, 不悦道:“你这小家伙, 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以后不准提这事儿了。” 李甲闷声笑, 看来这夏临渊还知道“丢人”二字怎么写。 夏临渊这便援笔写信,唤了一个看起来机灵些的流浪儿过来,“你把这信送到吴广军中去,说是秦朝使者夏先生给他们假王吴广的信。捎了回信来,我送你两个饼子吃。” 那流浪儿饿得饥肠辘辘,已是吃了十多日野菜,见夏临渊与李甲穿戴不俗,忙答应着,接了信就跑了。 “走,咱们去前面古槐那儿等着。”夏临渊安步当车,老神在在走在前面,“我与吴广约在此地。” 李甲帮他抱着仙鹤,跟在后面,闻言道:“吴广怎么肯来这里?他可是跟陈胜差不多的假王,率领十数万大军……” “你且等着。”夏临渊跟李甲吹嘘,“知道为什么写给吴广吗?全部贼军加起来,也就陈胜、吴广值得我亲自写信,余者都不足挂怀……” 夏临渊正吹着呢,那流浪儿一瘸一拐回来了,一到近前便哭道:“两个饼子再不能够了。我这挨了一顿打,命都去了半条。贵人何必作弄我这样的可怜人?” 李甲忙问道:“吴广叫人打你了?打伤了?” 夏临渊却是道:“可有回信?” 那流浪儿哭道:“有什么回信?吴王传出话来,叫我带给您,说是什么破使者,要把您抓起来,伺候吴王洗脚呢!您的信递进去,没一刻就出来俩凶神恶煞似的大兵,抓了我就是二百板子,任我怎么哭叫都不停……” 夏临渊涨红了脸,怒道:“这吴广小贼,竟然如此羞辱于我!” 李甲把兜里的干粮都给了那流浪儿,连随身的伤药也给了两瓶,抱歉道:“着实带累了你。” 似流浪儿这般命如草芥之人,挨打其实是不怕的,饿却已经深入骨髓,当下抓过满兜的干粮,牢牢锁在怀中,后退三步,生怕两位贵人后悔,见他俩不动,这流浪儿便揣着粮食飞也般跑了。 正在夏临渊气得跳脚之时,当地亭长巡查过来。 秦时风气,严禁民间有骄奢淫逸之风,所以黔首只许穿粗布麻衣,黑巾裹头。 而夏临渊与李甲身着华贵长袍,一看便不似本地人。 正值战事,亭长有监察之责,便上前盘问,问了没两句,便知道两人出身不凡,道声叨扰便离开了;却是不敢隐瞒,把这二人形貌都写入了上奏的记事中。 经了亭长这一打岔,夏临渊情绪平复了些。 李甲抱剑倚着古槐,望着夕阳道:“要不我杀进去,万军中取其主将首级!”他在自己幻想的画面中热血沸腾。 夏临渊却是咬牙道:“我要给他的部下写信,人手一封——就不信其中没有想取而代之者!” 他打算给这个造反组织的二级头目们,人手一封鼓动‘再造反’的书信,让他们燃烧热情接着干! 吴广自从造反之后,忽然间成了统领是十数万人的假王;而且他率军围攻荥阳,距离陈胜遥远,不受节制。 一时间,吴广有种自己已经做了皇帝的错觉,而且觉得自己特别能耐。 所以古语有云“骤贵不祥”。 人啊,突然显赫了,就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 旬月前,他还是个普普通通的城市贫民;如今,却已经是威风凛凛的假王了。 他围困荥阳,攻打不下,却再没有新的动向,更听不进谏言,部下中多有意见却不敢说。 夏临渊“再造反”的书信送到吴广手下案上时,章邯大破周文军的消息也恰恰传来。 章邯已破周文于曹阳,随后追击十余日,于渑池溃败周文军,迫使周文自刎。 消息传来,吴广军中震动——自陈胜造反以来,他们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失败。 吴广军中,略有见识些的将军都很担忧。 吴广置之不理,肆意饮酒,还对陈胜产生了不满,“他怎么老想指挥我去周文那儿?看看,周文死了。我就说了,函谷关不祥,不该招惹。我们就应该在荥阳这里,把荥阳围下来,抢了敖仓的粮食,半年不用愁……”他其实已经被人的惰性所侵蚀,只希望一切不变,这种舒服而又万众瞩目的日子永远不要结束。 有位叫田臧的将军,决定办大事儿了。 他接了夏临渊的书信,当即带了两个仆从,于古槐下与两人相见。 “久闻夏先生大名。”田臧笑道:“您不废一兵一卒,就说动了李良将军归顺朝廷,真是厉害呐。看了您的信,我虽然有想要归顺朝廷的心,可是受制于假王吴广,为之奈何?” “这有什么难的?”夏临渊摇晃着蒲扇,“使毒,我是行家。”当即递过一包小药粉去,“此乃剧毒砒、霜,微红无味,掺在酒中,无人能察觉。” “多谢夏先生。”田臧收好东西,长揖道:“事成之后,还要烦请先生为我引荐。” 是夜,田臧毒酒备好,眼看着吴广饮了下去,见他咳嗽不止,只道立时便会毒发,忍不住要发泄一番自己被压抑数月的怒气。 他拔剑而起,跳上案几,俯视着吴广,对众将道:“如今周文的军队已经被章邯击破,他本人也自刎了。秦朝精兵旦夕之间就会来到荥阳,到时候我们被两面夹击还有活路吗?这道理在座诸位都能明白,可是假王吴广——他刚愎自用、骄蹇不堪,要害死我等!上苍有好生之德,必护佑我等,为我等诛杀假王吴广!”他振剑三呼。 吴广咳嗽了一阵,猛地抬起头来,却丝毫没有中毒之态,长剑在手,就直扑田臧,骂道:“小子无礼!” 众将都看愣了。 田臧不意毒药不起作用,此刻却也再无退路,当即挥剑相迎。 吴广到底酒后无力,被田臧斩于剑下。 众将也受够了吴广,于是顺势拥护田臧做了新的首领。 而田臧做了首领之后,做的第一桩事儿就是留少量兵力拖住荥阳李由,率领大部队应战章邯大军。 这原本是章邯最担忧的状况,好在现在他已经解决了周文这个麻烦。 这一系列的连锁反应,是夏临渊没有想到的。 而陈胜得知田臧杀了吴广之后,无可奈何,只得封他为令尹,这是楚国官职中最高级的了;拜为上将。 一时田臧简直成了陈胜的内定接班人。 田臧受了封赏,一盘算,归顺秦朝,无论如何做不得这样大官——李良归顺后,不过也就成了章邯手下小将而已。 又有毒药失效在先,田臧背信于夏临渊,毫无心理压力。 夏临渊哪里知道这些。 他得知田臧杀了吴广的消息,大喜,连夜咬着笔头,绞尽脑汁写奏章,既要彰显自己的功绩,又不能有故意自夸之感,要营造一种低调中不经意展现出实力的感觉。 送到御前的奏章里,夏临渊言之凿凿说着,田臧已经在他说服下,归顺了朝廷。 而事实上,田臧率大军西进,恰与章邯大军正面交锋。 与急于邀功的夏临渊相比,章邯就显得沉稳多了。 他于曹阳大破周文之时,因为还在追击,并没有立刻就发捷报给朝廷;直到于渑池追上周文,几乎可以确定必胜之时,才发了此前曹阳大胜的军报回咸阳;上午发出,下午便迫使周文自杀,于是再发第二道军报。 咸阳宫中,胡亥等人接到章邯第一道奏章的喜悦还没过去,又迎来了第二道军报。 胡亥亲手拆开奏章,笑道:“章邯用兵如神——周文自刎于渑池了。” 连李斯都忍不住抚着白胡须,赞叹道:“陛下启用章邯大将军,又为我大秦发掘了一位名将。依老臣之见,章邯大将军,有白起当年风采,可称为白起之亚了。” “章邯亚君么?”胡亥念了两遍,笑道:“这称号倒有趣。” 满殿欣悦中,唯有大将军王离面沉似水。 且不说蒙恬蒙毅之死留下的芥蒂,现放着他王离这位名将之后、又是多年戍边备胡为国出力的,大家交口称赞的却是一个从前做少府的家伙,换了谁心里也不能舒服。 从前他王离在朝中时,眼中根本看不到这个叫章邯的家伙。 不过几年之间,便已换了日月吗? 第40章 反贼假王吴广之死, 与周文之自刎,对于大秦朝廷来说, 无异于一道喜悦的闪电,劈开了连绵压抑的阴云,让所有人生出希望来。 此前的军报,要么是陈胜军队攻城掠地,要么是各地黔首揭竿而起,要么是六国贵族之后趁势复辟。 朝廷每天应付这些急报,人人焦头烂额, 按下葫芦浮起瓢。 盖因帝国之疾, 已是多年沉疴,如今一朝爆发,自然遍体鳞伤, 百病丛生。 现在, 反贼陈胜的势力受到沉重打击, 鼓舞了大秦士气, 叫胡亥有了喘口气、从长计议的余裕。 “封赏议功一事, 就有劳左右丞相二位了。”胡亥笑道, 点着李斯道:“对了, 你长子守城有功不提, 幼子李甲可是也立了大功。李卿可不要避讳, 委屈了朕的小郎官。” 廷议众臣也都凑趣, 或夸李斯养出了好儿子, 或夸陛下有识人之能。 纵然城府再深, 听到别人发自肺腑夸奖自己幼子,李斯还是忍不住抚着白胡须笑起来。 胡亥笑道:“李甲年方十六,已有这等胆魄出入敌营,且能护着抱鹤真人毫发无伤地归来,可见其能耐。将来雏凤清于老凤声,也未可知呐。” 一时散了廷议,李斯迈着方步往外走,还在回味皇帝的话。 “雏凤清于老凤声”?这说法倒是新奇,不过意思好极了。 李斯呵呵笑起来,心道,等小儿回来,那顿打就先放放算了。 “王卿留步。”胡亥单独留下了王离。 王离万里而来,会被单独留下奏对也是题中应有之义,并不惊慌,“喏。” 胡亥笑问道:“虽然有军报来,但是比不得当面问——上郡边境如今怎么样了?” 王离道:“臣留了两万兵力,戍边备胡。今年未有动向,想来该是平安。”他顿了顿,又道:“不过从前蒙恬将军戍守九郡,令匈奴胆寒,不敢来犯。如今蒙恬将军既亡,焉知匈奴不会趁势再来?更何况现下境内纷乱,若匈奴要来,自然会挑我等分身乏术之时。” 王离明知道蒙恬是被皇帝与赵高冤死的,却故意要提起,用意自然是要指责皇帝杀忠臣良将、自毁江山之举。 只是胡亥并非原主,倒没什么心理压力,还跟王离一起情深意切地感叹道:“是啊,若是蒙恬大将军还在就好了。真是可惜呐。”可惜他过来的时候,人已经死了。 王离:……新君这么无耻的吗? 胡亥“无耻”地转换了话题,“前几日,朕还同左丞相说起当年你祖父的灭楚之战来。王翦老将军当真是名将风采呐——可恨朕晚生几年,无缘相见。” 王离:……可别,一见也给您冤死了。 不过提起当初王家的功绩来,王离眼中还是放出光彩来。 胡亥道:“如今朝廷正是用兵之时,朕对从前我大秦灭六国之战颇感兴趣,多加了解,也能有借鉴意义。当初灭楚之战,朕有一事不明,左丞相李斯与御史大夫冯劫都不能给朕解惑。好在你来了。” 王离道:“陛下请讲。” “当日王翦老将军,率军六十万,屯兵平舆,一停便是一年。这是为何?” 王离乃是名将之后,如何不懂胡亥言下之意,也不虚与委蛇,径直道:“陛下可是疑心先祖父拥兵自保?”面上已是挂了一层严霜。 胡亥打个哈哈,笑道:“王卿,你想到哪里去了?朕不过是想学习学习——王翦老将军若真有拥兵自保之心,当时领兵折返,如今这大秦天下恐怕就姓王了,哪里还有朕在?” 他本就对人情绪敏感。 王离从一入殿后,毫不掩饰不悦,既有对蒙恬冤死的义愤,又有名将之后的倨傲,恐怕还有料得朝廷要倚重于他的自持。 这个王离,很拽嘛。 王离也不屑于追究皇帝究竟是何用意,侃侃道:“先祖父受先帝之命,率举国兵力灭楚。此前已有李信失败在前,若是再有闪失,不但灭楚延宕,只怕损毁我大秦吞并六国之势。” “此一战,关系重大。宜一举歼灭楚国军队,不宜缠斗。” “而楚国分封三大家族,又有独立水师,各自陈兵境内四方,要如何才能让楚国军队集结起来呢?” 胡亥已是听进去了,问道:“如何?” 王离道:“唯有四字:重兵压境。” 胡亥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是以先祖父屯兵平舆,却并不进击,这是让楚境各军队集结。” “此其一。” “其二,自古胜败乃兵家常事。可是这一战,务必求稳求胜。” “我军六十万,楚军却是于国境旁御敌、调动全国人力共计百万。” “以六十万对百万,以先祖父之能,也无必胜之把握。” “所以先祖父师法战神白起,把灭楚之战,转为了新长平之战。” 胡亥讶然道:“新长平之战?” “正是。” 长平之战,乃是五十多年前,秦国与赵国之间决定性的一场大战。赵国恐两军相持于己不利,换掉了名将廉颇,换上了纸上谈兵的赵括。而秦国暗换名将白起。最终白起大败赵括,坑杀了四十五万赵军。 这是有史以来规模最大、最彻底的歼灭战。 可以说此一战,奠定了此后秦一统六国的基础。 作为秦人,没有不知道战神白起之名的。 王离讲起兵事,信手拈来,“人都讥笑赵括纸上谈兵,却不知当时两军相持,拼的其实是后勤。赵国之败,不在某个将军身上,而在国势。我朝自商君变法,‘耕战’利农产;而赵国国内乏粮,外援无望,相持日久,不战自溃。” “而灭楚之战。楚国虽聚起百万之众,可是其中大半为民夫。虽能短期内调动,可是一旦超过耕作之期,便会人心涣散、粮草不继。” “我国则不同。六十万为士卒。秦地女子与楚地女子亦不同,与男子一般下地耕种。” “是以先祖父屯兵平舆,乃是把灭楚之战,转为长平之战的模式。” “以我大秦强大国力,耗死了楚国。” “一年期满,楚人心忧,过了盛夏,若是再错过收割季节,那么未来一年都要挨饿。” “此时方战,无往而不利。” 胡亥听得心驰神往,仿佛看见了老谋深算的王翦将军,是如何率领六十万大军,却能不紧不慢静候一年,张弛有度,既灭了帝国强敌,又消了帝王疑忌。 他望着王离,感叹道:“朕如今方信,世上真有名将风采。” 王离淡淡道:“惭愧。” 因为王离对军事的熟稔精通,胡亥看他那点“个性”都觉得可爱起来,也不在意他冷淡的态度,长揖道:“如今天下烽烟四起,还请王将军教朕。” 王离是个很傲气的人。 傲气的人有个弱点,那就是受不了别人真心实意地崇拜自己。 见新君如此虚心下拜,王离愣了愣,道:“陛下但有用处,派臣前往便是。” 胡亥道:“四境不平,王将军却只有一人,为之奈何?” 王离忍了忍,没忍住,道:“若不是陛下当日冤杀蒙恬大将军,焉有此刻之愁?” “是朕之错。此中内情,不足为外人道。”胡亥只能背了原主的锅,安抚道:“只是大错已经铸成,便是杀了朕也无用。如今只能想办法弥补——朕听闻蒙氏还有二子在外,也都精通兵法。朕已命人去寻。除此之外,王卿手下可还有堪用将领?” “从前跟随蒙恬大将军的将领,一曰苏角一曰涉间,都是良将。” “请王卿为朕引见。” 王离又道:“便是那蒙氏二子寻回来,又如何肯为陛下所用?” 胡亥笑道:“人能寻回来,便能为朕所用。” 王离:……新君不只无耻,还自恋。 第41章 当初蒙恬为大将军, 率领长城兵团三十万人马,却选择了以自己一死,保全族人。 虽然蒙氏成年男子被“赶尽杀绝”,可是妇女孩童却活了下来。 现在,胡亥下诏,把蒙氏妇孺都接入宫中来,由赵高和阿圆共同商议,暂住在空置的宫殿里。 接来第一天,胡亥亲自去探看了一番。 傍晚时分略显阴暗的大殿里, 一个个未亡人含怨带恨向他瞥来, 幼童缩在母亲怀抱里不安地低泣。 若这是拍鬼片,气氛真是不能再到位了。 胡亥对着朝中大臣不讲情面、“毫无廉耻”, 可是面对这样一群孤儿寡母,纵然不是祸首, 也觉得有愧, 摸摸鼻子, 温和道:“如今天下动荡,咸阳城中亦有盗贼, 朕恐怕你们在外面不安全, 接你们入宫暂住。你们不要惊慌。” 众未亡人听若未闻,仍是个个低首, 看似恭敬, 可是偶尔飞出的目光, 都如冰寒利刃。 胡亥“咳”了一声, 吩咐阿圆道:“把蒙氏幼童挨个登记在册。朕要看。” 众母亲抱紧了怀中孩子,怨恨的目光中又添了几分恐惧。 胡亥笑道:“诸位宽心,朕绝无加害之意。宫中用度如有短缺,诸位只管找阿圆便是。若是郎中令赵高假公济私,欺负你们。朕定然为你们做主!” 若不是为了孩子,这些未亡人拼着一死,也要吐唾沫到皇帝脸上。 胡亥颇有自知之明,也不再多话,便离开去继续处理政务了。 是日却有一则从会稽郡寄来的奏章,附有帛书一封——乃是项羽的回信。 胡亥精神一震,终于等来了! 秦朝如今也有“邮政”系统,以马相送,一日可行八十五里。此时的一里,相当于后世的四百米。若是昼夜不停急送,可以达到二百里,相当于后世的八十公里。虽然比想象中的古人送信要快,但是比之后世的顺丰速递是差远了。 比如从咸阳至南郡,即使是特快邮件,也要七天;一来一回便是半个月。若是一般邮件,那么一来一回只怕就要一个多月了。 胡亥从发信至收到回信,没有超过一个月,在此时已经算很快了。 毕竟项羽如今所在的会稽,可是先帝东巡的终点、帝国之极东。 与其余百份一模一样的制式招安书不同,给项羽这封可是胡亥亲自捉笔。 对于项羽会怎么回信,胡亥当然最为好奇上心。 他含笑打开帛书,定睛一看——笑容就龟裂在脸上了。 与胡亥不同,收到信的那天,项羽刚经历了一场厮杀。 项羽,姓项、名籍、字羽。 他是项燕的长子长孙,楚国顶级豪门贵族之后。从他记事开始,出入的便是楚国宫廷,交往的便是名流望族。全族人对他寄予了莫大的期望,给了他最大的尊重与关爱。 如无意外,他将是第三代执掌项氏一族之人,甚至于是保障整个楚境平安之人。 可是这一切,在他十岁那年破灭了。 项羽十岁那年,楚国为秦所灭,祖父项燕自杀,呼啦啦大厦倾倒,他成了亡国之人。 十岁的他,尚且无法真切得感受到亡国之痛,可是叔父们的泪水与叹息,浸透了他少年的时光。 他一天天长大,终于明白自己失去了什么。 秦朝从他这里夺走的,不只有无上的荣耀,还有那一方故土和那片土地上的子民。 那本是该在他守护下,安然生死的。 后来,他跟随叔父项梁,避祸吴中。 他已经二十四岁,身高八尺有余,力能扛鼎,吴中子弟没有不惧怕拜服他的。 可是还不够。 远远不够。 他胸中的热与恨,便是扛起泰山都无法纾解。 陈胜吴广造反的消息传来,让他终于明白过来。 复仇! 诛秦!再燃故楚荣耀!复兴项氏门楣! 这才是他的使命! 以血还血,以泪还泪。 当初嬴氏从他项氏手中夺走的,他要分毫不差夺回来。 当初嬴氏让他项氏遭受的苦痛,他要千倍百倍还回去! “叔父,我们何不也起兵?” 项梁望着年少气壮的侄子,道:“静候时机。”可是他眼中一样燃着复仇的火焰。 而这一天终于来了。 会稽郡守殷通,平时与项梁也有来往。他已经察觉到了在这帝王最东边的郡中,民众反秦的情绪高涨,况且还有故楚贵族在,更是有组织成规模。 与沛县县令一般,出于自保之心,会稽郡守殷通请项梁来说话,“如今江西各地都已经反秦,我想咱们何不也一起举事?我愿意光复楚国荣耀,请您和桓楚两人做将军。您看如何?” 项梁整整衣冠,不紧不慢道:“桓楚如今逃亡在大泽,除了我侄子项羽,没有人知道他在哪里。我这便去找项羽来,与您一同商议。” 会稽郡守殷通见他答应,心中一松,忙笑道:“我等您。” 项梁来到廊下,与早已等候的项羽一点头,沉声道:“便是今日。” 项羽一腔热血冲头,手持长戟抢上殿去,在殷通惊诧恐惧的目光中,一戟如电,刺穿了他脆弱的喉咙,鲜血汩汩而出。 殿内侍者尖叫着逃出去,门下众守卫立时集结。 项羽满不在乎,取腰间宝剑,大笑中割下殷通脑袋,丢给叔父项梁,转身向外杀去。 项梁接了头颅,翻找到郡守配印,跟在项羽身后。 项羽长戟横挑,宝剑直刺,一步杀一人,无人敢挡;直杀到大门处,院中已陈尸百具,余者莫敢近身。 他身躯高大,傲立尸山血海之中,怒吼一声,响遏行云,吓得众守卫纷纷丢下兵器、跪拜臣服。 秋日艳阳照在他布满血水的乌金甲上,衬得他恍如天神降临。 而他那双天生重瞳的眸子里,充斥着仇恨与激情,比喷涌的岩浆更炙热。 就在此刻,府衙门外不合时宜地探进一个脑袋来,“咸阳送郡守的信件……”那邮差被门内血腥的场景吓了一跳,拔腿要跑,两条腿却已经软得动弹不得。 项羽长戟一伸,挑过了邮差怀中行囊,“咸阳来信?”他轻蔑一笑,撕破包裹才要丢掉,目光一瞥,却见其中一份封印上写着“送呈江东项羽亲启”的字样。 咸阳写给他的信? 沾满血水的手,打开了这封古怪的信。 “项兄亲鉴: 见字如晤。 当今之世,英雄者,唯君一人。 ……” 项羽看了这第一句,还以为这封盖着帝王印的书信,乃是咸阳城中哪位想要起事的贵族,借用帝王通信体系发来的。他跳过内容,先看了一眼落款。 “…… 祝安! 弟嬴胡亥 于八月既望章台宫 ” 项羽:……这个皇帝怕不是有病! 第42章 当下也不及细看, 项羽将帛书揣入怀中,扫视郡府庭院,目光所到之处,无人不胆寒颤栗。 有机灵者,冒死叩首道:“奴等愿随将军起事。” 于是项梁为新郡守,召集地方上相熟的豪吏来,坐于上首道:“如今暴秦无道,江西皆反。我今日与项羽诛杀昏官殷通,意欲为天下黔首除暴秦, 请诸君前来商议, 不知诸位意下如何?” 眼见项羽佩剑还在往下滴血,那些豪吏这会儿哪里还敢说话, 纷纷点头。 从前项梁在会稽,就经常主持大徭役或者丧葬等事。这些事务都是要调集不少人手的。项梁就以兵法来治理参与的宾客子弟。所以, 这些年下来, 他本就有自己一股势力。 更何况, 他又是项燕之后,师出有名, 叫人抗拒不得。 而故楚被灭, 至此不足十五年,楚人思念故国之情犹在, 反秦是人心所向。 于是不到一日, 便聚齐起江东子弟八千人。 众人确认了项梁新郡守的地位, 又拜项羽为稗将。 项梁与项羽率领这八千子弟, 突击不顺从的秦朝府衙或官吏之家。 一时间城中富贵之户聚居之处,哭喊声四起。 项羽端坐马上,扫视着来往士卒,忽见一富户门前人潮堵塞,横剑一指,令手下去查看。 那手下去而复返,满脸惊诧赞叹,道:“众士卒不肯散开,小的只窥得一眼……请将军亲去……” 项羽见手下话都说不明白了,大为不耐烦,不等他说话,早已纵马前去。 却见是一处雕栏画栋之所。 众士卒见项羽亲来,纷纷退开,让出一条路来。 可是他们的目光却仍是牢牢锁定在院中人身上。 院中遍植花木,在这震天的喊杀声中,恍如世外仙境。 园中小径上有一红衫女子跌坐低泣、以袖遮面,乌发如云、皓腕胜雪。 然而只看身形,已是风流似神仙妃子。 她的美,让人不忍亵渎。 竟使得这些杀红了眼的士卒不敢近前。 似是察觉有人走近,那女子衣袖轻落,露出一双含泪明眸。 她的一滴泪便是天上一颗星。 项羽看着那滴泪,胸腔中十五载来的仇恨愤怒,忽然化为了一股柔风。 他弯腰,横伸出铠甲裹缚的手臂。 “请起。” 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此刻的声音有多温柔。 那女子凄惶望他,玉葱般的手指轻轻搭上他的手臂。 她起身,手指缠住了他的手臂。 “姑娘怎么称呼?”项羽问道。 那女子咬唇,声如鹂鸟,“妾身……吴中虞氏。” “虞氏女?唤你虞姬可好?”项羽微笑道:“部下无礼,惊扰了姑娘。籍代为致歉。” 虞姬抿唇不语。 “城中近日凶险,如姑娘不弃,不如暂居郡守府中。” 虞姬怯生生望着他,仍是抿唇不语。 她的目光能将人化为汁水,而那汁水还要心甘情愿流向她。 项羽柔声道:“你若愿意,便点头。若不愿……” 话音未落,就见佳人螓首微动,似摇似点。 项羽唿哨一声,唤来宝马。 通体黑缎子般的乌骓马迅疾而来,轻而稳地停在两人身前。 项羽翻身上马,探腰横抱起虞姬,在美人轻呼声中,一夹马肚,直冲出去。 虞姬被这陌生男子抱在怀中,满城的喊杀哭喊声忽然淡去,唯有耳畔这颗心脏强健的跃动声,清晰稳定,似永不会停。 厮杀直至夜半,县城才彻底被项梁人马占据。 项羽归府解甲,见到怀中掉出来的帛书,才想到还有一封来自秦朝皇帝的信未看完。 当下挑灯细看。 “项兄亲鉴: 见字如晤。 当今之世,英雄者,唯君一人……” 胡亥这封信写得半真半假。 “君为故楚名门之后,朕为始皇帝之子。君为吴中子弟之首,朕为咸阳百官之尊。君力能扛鼎,朕……这个不行。” 项羽看得嘴角一抽。 “不过朕祖上有个能人,叫秦武王的,他也能扛鼎。可惜后来他举鼎给自己举死了。跟你说这个,也没别的意思,就是告诉你举鼎有风险,危险动作不要经常做。就比如造反这件事,它就属于危险动作。 现在天下不太平,陈胜吴广造反的事儿你应该也听说了。虽然朕写这封信的时候,战况还不明朗。但是朕相信,等朕收到回信的时候,叛贼一定已经吃了败仗快不行了。所以想劝你一句,不要跟着瞎起哄。” 项羽轻蔑一笑。 “不过想来英雄都是不听人劝的,你和你叔叔多半一定要反。你们一定要反,朕也没有办法。可是等你们反了,朕一定得派兵去平叛。朕很不愿意这样做。一来劳师动众,二来你死了可惜。” 项羽:……好大的口气。 “这样,咱们打个商量。反正你若造反,也要借光复楚国的名号,可是那你就算打赢了,也就做个上柱国,多没意思呀。不如你先去打那些造反的小鱼小虾,能占多大的地盘就占多大的地盘。到时候朕封你做楚王。楚王可比上柱国尊贵多了?不管同不同意,给朕回个信儿。 弟嬴胡亥  于八月既望章台宫” 项羽被胡亥这封乱七八糟的信搅得很难受,吐出胸中一口浊气,看来这小皇帝是要劝他归降。 做梦! 他援笔疾书,以朱砂丹笔写下“万死以诛秦”五字。 这便是他给胡亥的回答。 哪怕要被杀死上万遍,也不会改变诛秦的信念! 盯着自己写下的这句话,项羽越发坚定了。 “羽儿,还没睡?”项梁推门进来,看着这个最值得自己骄傲的侄子,“你今日着实了得。” “叔父。”项羽起身相迎。 项梁与他相对而坐,感叹道:“从前你小的时候,我教你读书,没几页你便不肯再学了。我当你不肯学文,于是教你剑术。可是剑术你也是练了几天便搁下了。我当时心中气愤惶恐。大哥就留下你这么一个儿子,我若是教不好你,死后怎么有颜面去见大哥……今日我观你行事,有勇有谋。大哥泉下有知,也该含笑了。” 项羽微笑道:“侄儿小时候不懂事,叫叔父生了好多气。” 项梁笑道:“你还记得吗?当初我教你学书、学剑,你都丢了。我生气叫你站着,你是怎么说的?” 项羽也笑了,“我说习字不过是能记人的名字,学剑不过能跟一个人对敌。我若要学,便学万人敌。” “你年纪虽小,志向却不小呐。所以后来我教你学兵法。”项梁欣慰地望着侄儿,语带深意道:“我项氏一门荣耀,将来可就落在你肩上了。” 项羽道:“叔父放心。” 项梁目光转向案上书信,看到帝王封印,目光便凝住了。 项羽顺着他目光看去,举信奉给叔父,解释道:“这是小皇帝给侄儿写来的信,不过是劝降的花招。” 项梁一字一句看过胡亥所写,沉吟道:“这狗皇帝虽然年纪不大,心思却深。咸阳距此何止千里,况且他写信之时,你我还未举事,可是他竟然能料到千里之外、你我此刻之举,叫人思之骇然。” 项羽也想到了这一点,所以才被这封乱七八糟的信搅得心情极差。 这感觉就好比被一双无形的眼睛从背后注视着。 顿了顿,项羽忽然疑惑道:“这小皇帝为何不写给叔父,却写给侄儿呢?” 论起来,项梁才是项氏此刻真正主事之人。 项梁又将那书信细细读了一遍,沉吟道:“这小皇帝所写,虽然颠三倒四、不知所谓,可是他能洞见我等起事,便不可小觑。至于为何写给你,却不写给我。恐怕只因少年人尚且单纯,或许会被他花言巧语所骗。若这狗皇帝果然因此而写信而你,却不给我,那他心机之深,简直不似少年人。我想咸阳宫中,定有高人为他出谋划策。” 项梁越想越是心惊,起身道:“不好,这狗皇帝的信恐怕不只写了这一封。若你收到了,六国贵族之后多半也会收到。你小叔父项伯与从前韩国相国之子张良交好,我让他去问问张良,是否也收到了这样的劝降书。” “侄儿与您同去!”项羽心里暗骂:早就看穿了,这小皇帝不是什么好东西! 项伯是项燕最小的儿子,早年杀了人,曾经跟随张良在下邳躲避多年。 那时候,项伯是故楚名门之后,张良是韩国五代相国之后,都有同样国灭家破的遭遇。而项伯比张良年纪小,只是杀了个人;张良却是已经混成秦朝特A级通缉犯了。所以项伯追随张良,好比夏侯婴追随刘邦。 吴中起事,项伯也帮忙出力了,这会儿歇下睡得正香,忽然被叫起来,听了来龙去脉。 他迷迷瞪瞪中,满口答应,“行行行!我明早起来就给张兄写信!一定给你们问明白!” 项梁拿这个惫懒的小弟弟也无法,只得放他接着睡去。 却说半月后,咸阳宫中胡亥打开了项羽的回信。 “万死以诛秦!” 朱笔写就,仿佛是放沉了的人血。 每个字都狰狞如厉鬼,左冲右突要冒出来的,是楚亡人的冤魂。 如果说此前胡亥对说服项氏还抱有万一的妄想,此刻,他直面了残酷的现实。 现实就是,哪怕项氏全族再死一万遍,也不会降秦。 亡国的痛,尝过一遍就足够刻骨铭心。 正因为尝过了亡国之痛,若能重来,楚人当初绝对不会那么轻易便投降。 秋夜静谧,章台殿中,唯有漏刻滴水之声,不绝如缕。 听着均匀平缓的水滴声,胡亥被回信扑面而来的戾气所激出的恐惧消散了,他平静下来,静得能够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在这种风雨欲来的宁静中,他发现了自己冷静到可怕的一面。 什么是政治? 毛主席有云:政治就是,要把我们的人搞得多多的,把敌人的人搞得少少的。 “召左右丞相、九卿议事。对了,还有叔孙通。” 于是朝廷重臣都打着呵欠从被窝里爬出来。 这俩月来,大家都逐渐习惯了皇帝的残酷作息:一看就是没有性生活啊! 李斯心道:苦也。老朽七十多了还能温香软玉暖红袖呢。陛下青春年少,这是何苦呢? 不过胡亥显然没有温香软玉的心思,国都要亡了还有空睡觉? 是了,众大臣当然睡得着,他们投降了——譬如叔孙通,照样高官厚禄。 可是他这个皇帝却是一定会掉脑袋。 “朕今日召集诸位前来,议的只有一事:我朝当前最根本的敌人是谁?” 叔孙通:艹你大爷的!半夜不睡觉,叫我们来讨论这种哲学问题! 胡亥扫视着都还睡意迷蒙的众臣,得给高位重臣留点体面,于是只能点了里面最小的,“叔孙通,你先来开个头。” 叔孙通:你大爷你大爷你大爷! 叔孙通清清嗓子,面带得体的微笑,恭敬道:“谢陛下亲点,小臣惶恐。陛下深夜急召,问得乃是‘我朝当前最根本的敌人是谁’这样的大题目。想来陛下定有深意。那么,谁是我朝当前最根本的敌人呢?是大胆造反的陈胜吴广?是出关偷溜的骊山囚徒?还是借势复辟的六国之后?”他一面说着套话,一面急思,他奶奶的,到底哪个龟孙是当前最大的敌人啊! 胡亥脚步一顿,充满期待看向了叔孙通。 叔孙通对上皇帝赞许的目光,忽然福至心灵,挺直了胸膛大声道:“不,他们都不是!我朝最根本的敌人,不在咸阳之外,而是在咸阳之内,就是在这章台殿!” 叔孙通打了鸡血,嘶声道:“当此国家危亡之时,陛下夙夜不寐,小臣等却安于小家、还能睡得着。小臣惶恐!小臣有罪!大国之亡,从来不是因为外敌,必然是从内败坏。我大秦最根本的敌人,就是小臣这等贪于逸乐的蛀虫!” 胡亥仿佛目睹了车祸现场,默默扭过头去。 叔孙通把自己痛骂一番,“小臣此后,一定痛改前非!国之危难不解,小臣便一日不能安寝!” 他话音方落,就在胡亥还没想好该怎么办他好的时候,赵高蹿了出来。 “博士叔孙所言极是!”赵高竟然同意叔孙通的意见。 这可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赵高对叔孙通那自以为隐秘的嫉恨,胡亥可是一清二楚。 胡亥来了兴趣,“赵卿请讲。” 赵高急道:“国家危亡之时,如何还能安寝呢?为了帮助叔孙大人痛改前非,小臣愿意为叔孙大人做监督。这忍困是很难受的——小臣在一旁,见叔孙大人忍不住要睡了,就提醒一下……不如叔孙大人来小臣府上暂住?小臣府上现在奉养着陛下亲赐的三位白头宫女婆婆。老人家觉少,正缺个说话的人……” 胡亥:……我为什么要对这俩活宝抱有期待? 博士仆射周青臣见自己最看不惯的俩人暗中掐起来,正在偷笑。 右丞相冯去疾心地仁厚,却是听不下去了。 他声音苍老道:“陛下急召,要议的乃是我朝当下头等大事。诸位不可等闲视之。以老臣之见,陛下既然有此问,想必也已有答案,如今问来,不过是考校臣等。老臣不才,以为我朝最根本的敌人,当分两层。” “冯相请讲。”胡亥肃容以对。 冯去疾沉吟道:“这第一层,我朝最根本的敌人,自然是那等意欲取我而代之的人。譬如陈胜吴广,譬如六国之后。这第二层,这些人之所以有可趁之机,一来是因为陛下新君继位,远方黔首尚未集附,二来多半是因为此前徭役赋税过重,黔首才揭竿而起。” 他以右相之尊,不讳直言,不只指出了问题,还提出了解决办法,“这第一层敌人,已有章邯领军前去剿灭,现又有王离率领长城兵团的二十万人马增援,暂时不需过度忧虑。这第二层敌人,如今刑法严厉,多加约束;况且从前多需人力的徭役都停了,如皇陵、如阿旁宫,给众黔首休息之期,民众吃得饱,又有严法约束,也就不会受反贼蛊惑了。” 胡亥默然半响,道:“冯相这是老成谋国之言,比朕思虑周密。” 不只是冯去疾,满殿大臣都透了口气——看来抽查不到自己了,陛下您快揭晓答案。 胡亥思考着,面色显得有些忧虑,他沉声道:“造反,陈胜吴广是首事。可是朕不担心他们。吴广已死,陈胜死期就在眼前。似他们这等造反,难成气候。我朝当下最根本的敌人,乃是六国之后。” “现下去古不远,各地黔首多有怀念旧主之心,起事都要论出身。似陈胜所言‘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之所以为惊人之语,乃是因为不是寻常人所思。众人所思,自然还是王侯将相皆有种矣。” “而六国之后,既有亡国之仇,又有家破之恨。便是无事,还要刺杀朕躬。更何况此刻四境不平之时呢?” “朕今日召集诸位,所要说的,只有一件事,朝廷的敌人从来不是黔首。” “朕今日为众卿点出敌人是谁来。” “我朝大敌,便是六国之后。” “黔首可以抚定,六国之后却是抚不定的。” 灭秦主力者,是破釜沉舟的项羽。 而项羽之胜,本质是六国旧势力的大反扑。 “明确了敌人是谁,我们才知道该如何行事。” “要灭六国后人,我们必须怀柔于黔首。” “割鼻、挖眼、断腿——这等刑罚,能使黔首真心拥戴于朕吗?” 胡亥见李斯嘴唇微动,手一指,道:“李卿不必再来跟朕说什么‘以刑去刑’。酷刑使人恐惧,却不能得到尊重。” 李斯默然。 胡亥又道:“如果得不到黔首的尊重,那就让他们惧怕。这是酷刑所宣扬的。然而惧怕太深,便会崩塌。” “如果我们有可能得到黔首的尊重,为什么只让他们惧怕?” 胡亥扫视众臣,沉声道:“朕要让他们又敬又怕。” 众臣已是听愣了——眼前年轻的帝王,以惊人的速度成长着,他越来越像一位帝王了。 李斯没有反驳,精光四射的双眸望向胡亥,仿佛又回到了三十多年前,初见先帝那一刻。 “司马欣。”胡亥点了自己亲自提拔的廷尉,“朕要你即刻修改秦律中的肉刑一项,天亮之前要出来大概。” “喏。”一直觉得是陪皇帝喝酒升了官的司马欣,终于被委派了一桩正事儿,胸膛一挺,立刻不困了。 满殿大臣,再没有人有异议。 然而这种没有异议,却也分了很多种情况。 极少数,是如右丞相冯去疾这般,真的把胡亥的话听进去了,明白此刻要先解决主要矛盾。 大部分,则是如叔孙通这般,那新官上任还有三把火呢!新君可倒好,修皇陵、停了;修阿旁宫、停了。为了精简用度,宫女散尽,听说还要把姬妾都给散了——这皇帝还当个什么劲儿啊?再说了,一切权力出自皇帝的制度下,皇帝真心想要推行的事情,做大臣的哪里能拦得住?不太过分,就随他去呗。 还有一小撮,是打心底里信服法家那一套,觉得皇帝压根胡来,可是他们唯李斯马首是瞻,见李斯没有出头,便也哑忍了。 然而就在此刻,李斯开口了。 他抚着白胡须,徐徐道:“陛下,老臣有一言。” “李卿若是没话说,才是怪事儿了。”胡亥见众大臣多数赞同,心情放松,调侃了一句。 于是众臣也都附和着笑。 连李斯也微笑起来。 “陛下不愿施肉刑于黔首,既是陛下仁德,又是大势所趋。可是法之震慑,不容有失。老臣以为,彻底废除肉刑,似乎矫枉过正。” 听起来大方向是同意他的,胡亥静候下文,“哦?” 李斯不紧不慢道:“老臣以为,肉刑似可保留,不过暂缓执行。若有触犯肉刑之徒,可罚做徭役等,满一定期限可以改为一般刑罚。这样,现在已经犯了肉刑、还未受刑之徒,也有法可依。而肉刑未除,其震慑之威得以存续。” 李斯从前做廷尉,吃饭家伙就是秦律。 仓促间想出这样的折中之法,李斯也当真是一代能吏了。 “老臣只是简单提议,具体细则,自然还要倚赖司马廷尉。”李斯说完,便垂下眼皮,仿佛老僧入定,为后起之秀司马欣留出了表演的舞台。 分寸拿捏,非浸淫官场三十载,不能如此妙到巅毫。 胡亥到底年轻,大方向正确,又有锐气,可是说到老成谋国,要向李斯、冯去疾等人学习的可多了。 好在他从小就知道“虚心使人进步”。 就在众臣隐隐担忧,陛下明显执意要废除肉刑,却被李斯再三阻挡,是否会龙颜大怒之时,却听年轻的帝王笑起来。 “李卿所提之法,颇为周密。从前朕说李甲怕是要雏凤清于老凤声,如今看来,朕是小觑了你这‘老凤’呐!”胡亥笑道:“司马欣,你都听到了?就照着李卿所言,速拟律令呈来。” “喏!” 李斯与冯去疾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希望。 陛下年轻不怕,经验少不怕,甚至资质平平也不怕——只要能虚心纳谏,那便是可造之材! 忽然,一向不干正事儿的赵高开口道:“陛下,小臣也有提议。” “哦?说说。”胡亥只当他又是来凑趣的。 赵高正色道:“小臣默查陛下之意,乃是体恤黔首。不只会受肉刑的人是陛下的子民,骊山七十二万刑徒也都是陛下的子民呐。我朝法令,奴婢者,所生之子也是奴婢,一生劳苦。虽有赎免之法,然而多不能行。小臣敢犯天颜,请陛下御令,使奴婢者,也如李斯丞相所言之法,做满一定期限的苦役,便可脱奴籍。” 他忽然提了这样正经又仁德的建议,简直出乎所有人意料。 虽然秦律不许虐待奴婢,可是当今之世,豪民虐待奴隶屡见不鲜。 可以说,大家眼中,奴婢并不是人,而是跟豢养的马或狗一个性质的存在。 在这种情况下,赵高能有这样的提议,简直是具有超时代的思想意识。 胡亥心中琢磨着赵高所提,讶然道:“赵卿如何有此提议?” 赵高换上了一贯的笑脸,殷勤道:“小臣出生于隐宫,母亲为罪人,是以略懂此中艰辛。若能为陛下所用,便是小臣无上荣耀了。”他那种讨好的笑容,此刻却格外叫人心酸。 胡亥点头,道:“赵卿所奏甚是。众卿以为呢?” 有了修改肉刑之定在前,这一下群臣附议。 于是胡亥吩咐道:“赦免奴婢的奴籍,与肉刑之改,一同重修律令。” “喏!”司马欣都答应下来。 司马欣也是做狱吏出身的,律令功底过硬,又有皇帝亲自督工,天色未亮便已拟好新令。 “罪人触犯肉刑,已判决者,按罪状轻重,可以钱或战功、耕作、劳动徭役而赎免。细则如下:……” “因罪而为奴婢者,做徭役满三年无犯,则为半奴;男半奴服种徭役满一年,可脱奴籍;女半奴服轻徭役满二年,可脱奴籍……” 李斯检视无误,呈给胡亥。 胡亥过目一遍,递给叔孙通,“即刻加入新政语书中。” 他走到殿外,伸个懒腰,望着天空东方那片神秘的古铜色,知道那里旭日将升,只觉偌大乾坤、尽在怀中。 第43章 一觉睡醒,胡亥给项羽写了第二封信, 绝口不提对方回信时那杀气腾腾的“万死以诛秦”五个字。 “项兄亲启: 见字如晤。 与兄分享几个喜报。其一逆贼吴广被他自己部下割了脖子;其二, 周文兵败自刎。我朝大军真是势不可挡呐。这既是朕的喜报,也是项兄的喜报——项兄既然有问鼎之心, 这等造反毛贼也是你要除去的。朕的大将军已经为你代劳。不需太过感谢……” 总而言之, 是要项羽明确知道, 朝廷大军势如破竹,而造反举事越来越难了。 这是天下大势所趋,让项羽不要乱搞,万一出了事儿——勿谓言之不预也。 不知道项羽收到信时, 会是怎样勃然大怒。 秋高气爽,咸阳宫中众宫女迎来了第一次考核成绩, 首批通过考核的宫女共计三百名。这三百名宫女本就是略通读写的, 用心背诵后,自然能宣讲默写出来。 这三百名宫女, 将会是第一批被放归乡里的。 剩下九千七百多名虽然没有考过, 可是短暂的沮丧过后, 就被这振奋人心的消息点燃了希望。每日习十个新字、每旬考两次,机会总是还有的。而有了第一批被放归乡里的先锋,她们仿佛也看到自己踏上了归乡的路。 关于第一批宫女放归乡里的具体措施, 胡亥召集了叔孙通、刘萤一同商议。 第一批回乡宫女的象征意义重大,措施定好了, 就是共计万名宫女的制度模板。 朝廷才打了两场大胜仗, 胡亥又刚解决了肉刑与奴婢脱籍的问题, 心情略放松些了,正翻着首批宫女的名册看,等叔孙通和刘萤奉召前来。 就听“汪汪”两声狗叫,乌漆墨黑的“二郎神”一颠儿一颠儿跑过来,两只琥珀似的眼睛亮晶晶盯住胡亥,趴下前身欢快摇着尾巴——这是在邀请胡亥与他一起玩耍。 “过来!”胡亥笑骂道:“你这个小二郎,整天吃饱了就知道玩。”他搁下名册,俯身伸手。 小二郎立马翻身,露出肚皮上一簇白毛,尾巴还悠哉悠哉摇着。 胡亥搔着小狗肚皮,正逗狗逗得浑身舒畅,就听谒者报说叔孙通、刘萤进殿了。 胡亥轻咳一声,起身找回帝王威仪。 小二郎哪里知道这些呀?它不满地“呜汪呜汪”又叫了两声,绕着胡亥腿边打转。 “小臣(奴)见过陛下。” 胡亥索性也不遮掩了,把小二郎大大方方往怀里一抱,特别坦然地直接开口谈起政务来,“第一批放归乡里的宫女名单已经出来了,这阵子有劳你们二位。你们前面的差事都办得很好,就差最后这一桩了——这些宫女回到乡里,该有什么待遇?” “朕跟二位直说了。朕送众宫女回乡,是要给大秦的子民看看,大秦究竟是怎样的大秦,朕又究竟是怎样的皇帝。况且,众宫女都曾在宫中劳作,为我朝出过力。所以,每一位返乡宫女,朕视若小妹。虽然不能享尽帝姬荣耀,但是意思是这个意思。” “你们俩来之前,朕琢磨了几点。其一,宫女返乡者,若回父母家,则家中免两年赋税。其二,既然朕视若小妹,那么若有出嫁,朕给出嫁妆,给一套首饰头面,赐丝绸数匹。其三,若宫女出嫁有子女的,三年之内,每年赐米十斛、免家中两人赋税。” 这三点,一则利娘家,一则利夫家,一则利国家——鼓励生育,根本上是利于国家的。 可以说,以帝王之尊,能为返乡宫女考虑得这样周全,体贴到叫人不知该如何应对。 刘萤柔和目光落在胡亥袍角,感动道:“陛下能为奴等考虑至斯,真叫奴……”她微微哽咽。 叔孙通忙接上道:“陛下放宫女返乡已经是千古未有的大仁政。而又能方方面面都为宫女们考虑到,真是叫小臣等感动惭愧。” “朕不听这些虚的。”胡亥撸着狗头,谈正事的时候已经对各种赞誉免疫了,“你们说说,朕想的这办法,还有什么缺漏之处?” 叔孙通面露为难之色。 刘萤沉吟道:“陛下,如今外面风气,既有嫁女娶利之人,也有娶妻贪图嫁妆之人。众宫女既然会入宫,多半家中情形不堪,有的是运道不好,有的是父母不慈。陛下虽然是好意,要给众宫女傍身之资,却是怕反招有心人觊觎。” 若是有贪图女儿利益、或者心怀不轨冲着嫁妆去的男子,众宫女岂不危险? 胡亥听进去了,点头道:“到底你身为女子,才能设身处地为女子想。那照你看来,当如何处理才妥当呢?” 刘萤微愣,顿了顿,犹豫道:“也许,暂时隐下陛下恩典,等宫女嫁人生子之后,再公之于众……” “朕的封赏,还要遮遮掩掩?简直笑话!”胡亥一听就不同意,果断道:“朕就是要给返乡宫女可恃之资!朕要天下人都知道返乡宫女的好处——若要想娶这般女子,那得拿出本事来。只要那女子自己不蠢,自然会挑好的夫婿。若是蠢到被花言巧语骗了去,那朕也不愿护着这等蠢人。” “是奴想左了……” “你不是想左了,你是受限于出身。朕观你言行举止,该不是秦地女子。如今,普通百姓中有女户,从前还有女子袭爵的。女子也要立起来,不要总怕别人害你。谁敢害你,你就打到他怕,打到他嗷嗷叫。他下次才不敢来欺你。”胡亥顿了顿,补充道:“当然,朕不是叫你真的去打人。” 刘萤前面已是听愣了,听到后面这句,忍不住噗嗤一乐,悄声道:“奴晓得……” 胡亥也是一笑,又道:“朕给众宫女用官府驿站之权,若有不平,可以直接上书,奏给叔孙通。叔孙通是你们的老师嘛。你们有这份师生之谊在,他又常在朕身边,有什么事儿朕给你们摆不平?朕索性再给你们个恩典,每次考试的头筹,朕许她一支二十人的护卫队,直接从所在郡中调拨。如何?” 刘萤笑道:“听陛下这么说,奴回去可要加紧学习,力争头筹了。” 胡亥送人情道:“宫女回乡一事,你出了大力,便是不得头筹,这护卫队朕也送你。” 刘萤一下子愣住了。 叔孙通忙道:“可是欢喜傻了?还不快谢恩!” 胡亥摆手道:“她是要留下来给朕做事,才没有考试。题目都是她参与指定的,若她去考,那头筹还能是别人的?” 怀中的小二郎被抱得不舒服,挣扎着要跳下去。 胡亥按住了小狗崽子,道:“就这么定了。放归那日,朕亲自去送一送,说两句话。” “喏。”叔孙通和刘萤答应着退下。 后退至殿门口,刘萤下意识悄悄抬头,望向胡亥。 却见方才谈论起正事来高谈阔论、果决周详的帝王,此刻却天真笑着与怀中小狗低语。 她忽生留恋之心。 “愣什么呢?”叔孙通提点她,“姐姐,咱们快走。” 刘萤低头,微笑道:“一时走了神,多谢大人提醒。”她沉默着离开了。 给项羽的第二封信才发出去,胡亥就收到了刘邦等人的回复。 他此前召集众归降组织首领来咸阳受封,果然如他所料,虽然大部分首领都遵从命令、喜滋滋来了咸阳等着封赏;但是相当一部分首领都推辞了。 比如说刘邦,他是这么推辞的、 “胡陵有叛乱,小民等才为朝廷平复了,但是此地不甚稳定,不敢擅离,恐事情有变。不能亲去咸阳面见陛下,小民真是难过死了。可是为了陛下的天下,小臣不得不暂时忍耐。相信总有见到陛下那一天。” 明明是刘邦造反、攻打了胡陵,却把黑的写成了白的。 要不是胡陵军报还在章台宫堆着,胡亥简直要信了刘邦这言辞恳切的信。 早料到刘邦这等人不会来,胡亥御笔一挥,把第二道诏令发了出去。 老大要维稳不能来,那好办,让老二来。 若是老二都不来,那就是诈降、是欺君!罪加一等!朕即刻调兵,先把这等反复小人杀了! 至于谁是老二——此前的请封奏章里,名字排在第二的那个就是了。 放到刘邦这个小团队来说,那就是萧何喽。 第44章 第一批返乡宫女的名单出来了,遣散姬妾的事项也就提上了议程。 与胡亥此前所想不同, 李斯等重臣才不关心他要怎么拆了自己的后宫。胡亥忙, 李斯等人也不清闲,眼前的军国大事还顾不过来, 哪有空管陛下想怎么布置自己的后宫? 再说了, 胡亥这是要“牺牲”自己的“幸福”、遣散姬妾, 又不是要大肆收揽美女,众大臣叫好(幸灾乐祸)还来不及呢。 但是那句话怎么说的? 世界上最关心你的,永远只有你的亲人。 胡亥爹娘都死了,兄弟姐妹都给他自己杀了, 还剩下的亲人里还能在朝堂上说句话的,也就子婴一个了。 关于子婴的身份, 历史上有很多种说法。 有的人说子婴是胡亥兄长的儿子, 但是反对的人说年龄不对。因为子婴为秦三世杀赵高之前,曾经跟他的两个儿子商量过。既然都能商量杀赵高之事了, 那子婴的儿子肯定已经成年了, 那么逆推子婴的年纪, 绝对不可能是胡亥兄长的儿子。 有的人说子婴的胡亥的从兄——也就是秦始皇兄弟的儿子。 还有的人说子婴其实是胡亥的长辈,是秦始皇最小的弟弟,也就是胡亥的小叔父。因为历史上胡亥要杀众兄弟姐妹时, 子婴站出来说的话,教训意味颇重, 若是平辈, 不能这样对皇帝说话。 本文的子婴乃是胡亥的小叔父。 胡亥还是头一回见这个仅剩的叔父, 亲自起身相迎,笑道:“什么风把您吹来了?” 子婴也不废话,道:“我听闻陛下有遣散后宫之意?” “正是。”胡亥假装不知道子婴是来劝阻的,“羞赧”道:“嗐,朕不过是做点分内之事,怎么都知道了呢?真的,小叔父,您可别夸我了。” 子婴:……我夸不死你! 子婴绷住严肃的表情,认真规劝道:“陛下,您用意虽好,可是物议不得不防。如今四境不平,您再遣散姬妾,若有人趁势起了谣言怎么办?况且若是为了黔首,多少实务还未做,先做这等邀名之事?”算是直指胡亥沽名钓誉了。 胡亥并不生气,而是苦着一张脸跟他算账,道:“叔父有所不知。这些美人们胭脂水粉、绸缎金银,花钱如流水呐!朕是养得肉疼,要不,小叔父您帮忙养着?” “臣怎会?臣怎能?臣怎敢?”子婴拒绝三连。 胡亥摊手道:“你看,连叔父您都不愿意养,那不是没办法只能放她们回去……” 子婴退一步道:“就算不提这些,您身边没有人服侍怎么办呢?” 都是男人,叔侄二人目光一触,都流露出一丝歪兮兮的意思。 胡亥道:“叔父,您可曾听过一句话?” 子婴道:“愿闻其详。” 胡亥嘴一咧,露出个顽劣的笑,“权力是最好的春药。” 子婴:“咳咳咳咳咳……臣告退。” “呜汪!”小二郎见外人走了,从案几底下溜出来。 “过来,你这只单身狗!”胡亥把小狗崽子抱在怀里,一通乱揉。 才打发了子婴,李斯又来了。 从前先帝在时,虽然乾纲独断,可是政令发布之前,也要经过左右丞相参详细化、查缺补漏。如今到了胡亥,这套流程自然也延续下来。这日是左右丞相中的李斯当值。 李斯入殿,先把此前与右丞相冯去疾等人拟定的封赏等事宜向胡亥汇报了,而后提起细务来,其中便有返乡宫女奖赏制度一事。 李斯垂着眼皮,好似老僧入定般跪坐着,可是一桩桩一件件,记得清晰无比。 他抚着白胡须,徐徐道:“陛下拟定的赏赐已经很完善。老臣与右相等人商议后,以为有几处还需斟酌。又有几项可以全国推行。” “李卿请讲。” “适宜全国推行的,乃是陛下所提出的,宫女有子的,三年之内,每年赐米十斛、免家中两人赋税。” “自春秋战国以来,战乱频仍。如今四境不平,也各处需要用兵。正是需要人力之时。鼓励生育,应该定为国策。陛下放归的宫女,象征意义大于一切,每年可赐米十斛。平常女子若有生育,三年之内,也每年赐米三斛、免家中一人赋税。” “老臣与冯相的意思,这项规定可以先选几个郡试行,若可,则推广至全国。” 胡亥没想到自己为了奖励返乡宫女想出来的办法,还能这样大范围起作用,听李斯一讲,不禁振奋,见李斯停下来沉默,知趣笑道:“那还有几处需要斟酌的呢?” 李斯抚着白胡须,这才慢悠悠继续道:“如今打仗,后勤粮草要储备好,赋税不可大动。陛下拟定的,宫女父母家免二年赋税,夫家免二年赋税,一万名宫女,这便是数万户的税收,不可轻忽。再者,陛下拟定,要送宫女出嫁首饰头面,然而送得重了太过奢靡,送得轻了失了皇家体面。” 胡亥也意识到问题难处,蹙眉道:“是您说的这个道理。”不知不觉中,对李斯已是用了尊称。 李斯也不卖关子,垂着眼皮条理分明道:“老臣前面说过,陛下放归的宫女,象征意义大于一切,是要给天下人看的。既然是给天下人看的,那么自然要赏在大家看得到的地方。老臣以为,免除父母、夫家赋税大可不必,首饰头面也不必。” “赏赐归乡宫女家御赐门牌便足够了。” “御赐门牌?” “正是。铁质的小巧门牌,钉在大门门楣上,上书封赏名号,由当地官府亲自派人去钉。这样,一来,钉牌之时,乡里咸知;二来,日常出入,也都看得见。再借由宫女生育有赏赐免税一事,让大家都知晓如今朝廷鼓励生育。” 胡亥恍然大悟,这不跟后世七八十年代,那种“卫生家庭”“烈士家庭”“英雄母亲”等等一个性质的吗?虽然没有太大的实惠,可是全村就她一个有,被全村人关注羡慕,能让人产生真实的满足幸福感。 他悚然起身,绕着李斯转了两圈,感叹道:“李卿真不愧是老成谋国之士!先帝留了您这样的能臣给朕,朕何其有幸!” “陛下谬赞。”李斯白胡须翘了翘,微笑道:“再有,每次考试头筹,许二十人一支护卫队这一项。” “这一项自然也不甚妥当。”胡亥自己反省。 李斯微微一笑,不指摘皇帝的小纰漏,只道:“一来,陛下本意是要奖励领悟新政最快最好的宫女,那么这头筹,似乎以前几次考试的头筹为准较好。” “正是。若是考上十年,考个第一,朕难道还要赏护卫队吗?那就以前三个月的六次考试为限。” 李斯一点头,又道:“再者,护卫拨给头筹宫女,粮饷虽然还是郡中出,但是封赏提拔,若还放在郡中,则恐其不能尽心。若能给宫女举荐手下护卫之权,才能使这些护卫死心塌地跟随,让陛下的赏赐落到实处。而粮饷既然是郡中出的,那么什么时候要收回这支护卫队,也只是朝廷一道旨意的事儿。” 胡亥亲手扶着李斯,把人给送出了咸阳宫。 到底人家朝堂上混了几十年,在秦始皇身边能做到名臣,那能力不是吹的。 七十多了,一样吊打无数小年轻。 却朝廷开始井然有序的氛围不同,刘邦集团陷入了恐慌中。 刘邦当初鼓动父老乡亲杀了朝廷官员、自立为沛公,率领三千人马,前去攻打附近的胡陵、方与等县城,还都势如破竹打下来了。而给朝廷上了归降信,暂时秦军也没找他麻烦。 可是好日子,随着皇帝的第二道诏令到头了。 让二把手上咸阳?不然就立刻派兵来攻打? 面对这样一份诏令,刘邦小集团很忧愁。 刘邦端详了两眼沉默不语的萧何,当即摔了诏书,叫道:“萧何呐,不能让你去!怎么能让你去呢?夏侯婴,驾车!你爸爸我亲自去会会这小皇帝!” 夏侯婴是刘邦的头号小弟,哪里能让大哥冒险,还驾车呢,扑上来就抱住了刘邦的大腿,“大哥!你冷静冷静!你不能出事儿啊!咱们上上下下都指望着你呢!咱们还得造反呢!” 夏侯婴一开口,樊哙、周勃等人也都立马跟上,“是啊!姐夫你不能走!你要是有个闪失,我姐姐怎么办?你那俩孩子怎么办?” “沛公你可不能出事!难道我还能回去接着给人办丧事吗?咱们不打了造反!” 萧何呆立其中,内心深处,涌动着一股要学刘邦骂脏话的冲动。 照理来说,万年老二再安全不过了。这皇帝也真是邪门! 大部分人还是实心眼的,比如樊哙一撸袖子,“草他奶奶的!大不了咱们跟秦军拼了!反正是要造反的!” 刘邦又瞥了一眼还没有动静的萧何,长叹道:“皇帝这诏书一来,如今泗川郡的精兵已经围住了丰邑。我岂能因为自己,让你们去送死?夏侯婴,你他妈放开老子!快去驾车!” “沛公!”众人哀声。 萧何叹了口气,站出来,慢条斯理道:“诸君勿忧,诏书既然是要封赏,想来皇帝不至于失信于天下人。此地局势不稳,还需沛公坐镇。这一趟,我去。” 刘邦冲过来,含泪攥紧了萧何的双手,“你放心!你的家人我来奉养!若是那狗皇帝敢动你一根寒毛,我立刻带着众兄弟杀到咸阳去!” 萧何感动道:“沛公保重!我去了。” 于是众人与萧何话别,送他上了去咸阳的马车。 正所谓:大风起兮云飞扬,安得萧何兮送咸阳! 第45章 送走萧何,刘邦是毫无心理压力的, 而且也不担心萧何会叛变。 历史上, 刘邦成功登上帝位之后,曾经夸过萧何好几次, 有一次又说, “萧何是真的很爱我啊。当初沛县起事, 只有萧何是带领了全族老少都跟着我的。” 现在虽然萧何去了咸阳,可是萧氏全族老少都与刘邦一起留在丰邑。 萧何又不是那种能说出“我爸爸就是你爸爸,煮了别忘了分我一杯羹”这种无赖话的人物。刘邦是吃定了萧何,除非萧何疯了, 否则绝不可能反出他们这个小组织。 当然只有萧氏全族跟着刘邦这事儿,也要辩证着看。 在刘邦沛县起事这会儿, 萧何是其中原本官职最高的人。一县之中, 萧氏子弟的出息地位,无高过萧何者。这就好比是现代你们全家最了不起的亲戚, 是一个在市政府做领导的。恰逢社会动荡, 你一看这亲戚砸了金饭碗都要跟着刘邦混, 你但凡有点想法,当然也会跟上。 至于樊哙这种屠狗的、夏侯婴这种赶车的,就算他们有心叫全族的人一起来, 人家还要掂量掂量呢——跟着一个屠狗或者赶车的混,能混出什么好来? 萧何上咸阳的马车一出城, 城外的秦兵就暂时撤走、奔向更需要的地方了。 从沛县丰邑往咸阳的路上, 望着萧瑟秋景, 想着凋敝民生,萧何心中感慨万端——家人与刘邦同在丰邑,他其实已经没得选择。到了咸阳,也只能见招拆招,最好是能敷衍得过,领了封赏回去;否则…… 一路奔波忧思抵达咸阳,萧何瘦削了许多,一望便知是文士。 咸阳城中,为了迎接安排这批到来的“老二”们,赵高又急又气,心中拱火,嘴上起泡。 盖因此前,第一次迎接安排“老大”们,效果糟糕,挨了皇帝的训斥。 赵高身为郎中令,部下中包括了迎接宾客的谒者们。 半月前,第一批归顺首领们入咸阳,总计不足五十人,还不到归降人数的一半。恰逢下了几天的连绵秋雨,赵高犯了腰疼的老毛病,疼得都不敢平躺,也是大意了,便没有亲自迎接查看,全交给了谒者们,等临到皇帝亲自接见封赏之前,他才去看了一趟。 这一看,赵高就知道要遭。这些人也不知道是从哪里蹦出来的山大王,一个简单的见礼都做得错误百出。皇帝倒也不是挑礼的人。可是谒者给备下的文士衣裳,穿在这些人身上,怎么看怎么不伦不类。 可是要改已经来不及了。 这五十人往皇帝面前走了个过场,各自领了封赏名号,朝廷又给安排了上等住处。于是立时其中四十个都不愿意走了。再怎么山大王,生活水平也没都城里的客人高呐。 果然,人一见完,皇帝就把他拎去痛批了一顿。 “朕看你这郎中令是真不想干了!” “且不说这些人衣着礼仪,这些都是小节,朕都能包容。” “可是你就让这五十人如此同食同寝十余日!” “朕看你是要给他们打造个‘造反者联盟’是不是?” “是不是啊?”皇帝话音带笑,却绝不是愉快的意思。 这罪名可就太大了。 赵高膝盖一软就跪下去了,颤声道:“小臣一时疏忽,竟忘了这一茬……” “赵高,你也是老臣了。这等事情,朕一时吩咐不到,你便不会周全了吗?” 赵高听出皇帝话音中失望之意,生出一种本能的恐惧来——若是皇帝认为他不堪用了,那他离死期也就不远了。 “陛下!陛下!您再给小臣一次机会。第二批入咸阳归顺者,小臣一定安排妥当!” 上首的皇帝沉默片刻,淡声道:“朕给你最后一次机会。” 赵高捂着老腰出了咸阳宫,有一种劫后余生的战栗感。 郎中令府中,阎乐殷勤得亲自为岳父化开膏药,往腰上呼去。 “岳父,这次接见有什么需要小婿出力的,您尽管吩咐!” 自从三个月前,皇帝亲送大将军章邯大军开拔之时,在咸阳城中遇刺受伤一事后,阎乐简直是躲着皇帝走。毕竟作为咸阳令,他对安保工作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也不知道是岳父面子大,还是他运气好,皇帝息事宁人,没再提这事儿。 可是只要皇帝想,随时翻出这事儿来就能夺了他的官,他还没话可说。 因了这恐惧,阎乐待岳父赵高越发殷勤。 赵高皱眉,一张脸疼得发白,额上见汗。可是他也当真能忍,愣是一声不吭。 阎乐看不到他面色,笑着试探道:“岳父,我又淘腾了些精致玩意儿,都给您献给陛下!小婿留着也没什么用……” 上有陛下“最后一次机会”的警语,下有腰间钻心的疼痛,旁边还有个只会钻营的蠢女婿打着小算盘,赵高练大篆练出来的耐性也忍不住了,怒道:“送送送!就知道玩这些花唿哨,有什么用?啊?有个屁用!” 阎乐顿时不敢吱声。 可是赵高忽然于这声痛骂中,与胡亥心意相通了——难道陛下骂他的时候,就跟他骂阎乐时一样的心情? 仿佛学武之人打通了任督二脉,赵高开窍了! “取笔墨帛布来!” 赵高趴在床上,揣摩着胡亥的用意。皇帝想要归顺者看到什么、听到什么呢? 他一面想着,一面在帛布上列下来。 头一条,自然要防着归顺者之间互相串联。 再来,要让这些归顺者看到新君的仁政…… 残灯照着残墨,赵高几乎忘了腰间疼痛,一径列下去。 赵高一认真,就苦了萧何等人。 萧何方一入咸阳,就有谒者拿了名册来。 众谒者都是给赵高加急培训过的,走过来笔直一站,先拱手,谦称道:“下官是负责来接引您的谒者。请问您怎么称呼?” 萧何一愣,不意一个小吏也有这般讲究,到底是咸阳城呐。 他也拱手道:“在下萧何。” 那谒者翻着名册,微笑问道:“可是沛县丰邑萧何,从刘邦起事,一月前上书归顺的?” “正是鄙人。” “萧大人请随下官来。” 萧何本以为来了就是半个阶下囚,没想到受到礼遇,忙道:“您客气了。当不得大人称呼。” 那谒者笑道:“您归顺了,陛下必有封赏,早晚是大人的。” 萧何被编入一支五人队伍,住在一处空置宫殿里。 五个人被要求一起行动,少了一个,就是全部人的责任。 除了萧何,其余四个人或是山匪、或是河贼,都不成气候。 五人互通了姓名来处。 竟是天南地北,没有相邻两人。 萧何默然,看来朝廷是防备他们串联——理细务之人,也当真上心周密。 其余三人草莽并不知道其中关窍,见了宫殿华丽,不禁赞叹,又互相吹嘘本地风光。 萧何却注意到,剩下一名叫赵虎的也在沉默思量。 两人目光一触即分。 两名谒者敲门,“诸位大人,下官为您等备下了香汤沐浴。” 那草莽三人大喜,笑道:“还有这等好事儿!”忙就推门跟上去。 萧何与那赵虎缀在后面。 一名便谒者慢慢落到队尾,把他俩夹在了中间。 赵虎笑问道:“官爷,听说陛下招安书一发,许多人都归顺了。怎么咱们这儿就五个呢?”他玩笑道:“可是小的们来晚了?前面的人都得了封赏先走了?” 那谒者笑道:“这小的就不知道了。大人,小心脚下,沐浴的地儿到了……”竟是一丝口风不露。 那赵虎手在衣袖里摸索,看起来像是要行贿买点消息。 萧何看在眼中,扯了那赵虎一把,假作提醒道:“赵兄小心台阶。” 赵虎一凛,手搁在衣袖中,便没掏出来。 浴房中,隔着蒸腾的热气,与穿梭在浴桶之间的侍者,萧何与赵虎彼此暗暗打量,却不得谈话。 另外草莽三人却是喜不自胜,泡了个舒服,唯一美中不足,便是没有想象中的漂亮宫女服侍。 等到沐浴出来,五人在侍者服侍下一起用了饭,就见两名谒者抬了案几竹简进来。 “劳烦诸位大人,这几日听完《新政语书》。”谒者笑道:“等您五位都能复述其中内容之时,便可以得到陛下的接见封赏了。” 那草莽三人忍不住头大,“我看到字儿就头晕!这可怎么弄?” 谒者笑道:“大人勿忧。有大宫女为您等讲解,必然不会让您头晕。” 一听有大宫女来,那草莽三人暂时战胜了对字的恐惧,踊跃起来,“大宫女什么时候来?” “您别急,咱们得挨着来。大宫女给别的组讲完,就轮到咱们了。” 谒者一人把竹简分发下来,一人便摊开念起来。 那草莽三人翻着竹简看个新奇,对竹简比对上面的字更感兴趣。 萧何与赵虎却是细细看着所谓的《新政语书》。 直到临睡前,五人才知道,连睡觉都有这两名谒者陪同。 那草莽三人心无挂碍,没什么反应。 萧何这才知道,刚入咸阳时受到的礼遇都是虚的,他们这是被完全监视起来了。 他因要出恭,独自往净室走去。 在他之后,赵虎也借口出恭,追上来。 净室里,萧何正开闸放水,忽然察觉身侧多了一人,不禁停滞了一瞬,余光中见是赵虎,才继续一泻千里。 赵虎悄声道:“方才多谢萧兄提点。” 萧何慢条斯理道:“我观上面已多防备。你若太过出挑,恐怕那谒者会上报。” “是弟太过心急,险些失了分寸。” 萧何瞥他一眼,问道:“你果然是信都荒山上的二把手赵虎?” “赵虎”笑道:“若我不是,那我是谁?” 萧何道:“信都,如今为赵王暂居。如我所料不错,你该是赵王近臣。” “赵虎”长揖道:“萧兄果然心思缜密,一如刘季从前所言。” 萧何一惊,道:“你认识沛公?你是……?” “在下张耳。从前刘季在外黄,曾在我府上暂住过数月,我与他相谈甚欢。” 说得好听,其实就是刘邦在张耳家混了几个月饭。 历史上,这张耳也是个牛逼人物,后来做了十八路诸侯中的常山王,儿子娶了刘邦和吕后唯一的女儿鲁元公主。 萧何听得此人是张耳,手一抖,险些出事儿,忙结束了大事儿,净手长揖道:“原来兄长就是张耳。当初秦始皇悬赏千金,欲求张兄而不得。此前,听说张兄响应陈胜举事,而后几经波折,推举赵歇为赵王,复立赵国。张兄实乃我辈典范!”顿了顿,问道:“张兄为何甘冒奇险,孤身入咸阳,若为朝廷所知,兄长岂不危矣!” “说来话长,”张耳道:“一人势孤,我此来,欲联天下反秦志士,共襄盛举。能遇到萧兄,正是老天助我!” 他冲萧何伸出手来。 两只异味未清的手握在一处,正所谓:同是胡亥阶下囚,相逢何必曾相识。 第46章 其实张耳会孤身入咸阳, 实在是有不得已的苦衷。 前文说过张耳有个刎颈之交叫陈余。 这陈余从前也曾在魏国为官,在秦国的估价是张耳的一半, 只有五百金。魏国灭亡后,俩人一块隐姓埋名, 在陈郡做个里间门。后来陈胜吴广起义, 这俩人才跑出来,忽悠了陈胜一支军队,打着打着,拥护武臣自立为赵王了, 他俩人一为丞相、一为大将军, 一时风光无限。 谁知道武臣手下的李良, 被夏临渊和李甲招降,又误杀了武臣姐姐, 于是干脆杀入邯郸城,诛武臣。张耳和陈余趁乱逃走, 路上收拢游民残兵,又在信都立了赵歇做赵王。李良领兵至,因为在陈余手下吃了败仗、又粮草匮乏, 不得已才让夏临渊引荐,投降了朝廷章邯大军。 照理说,张耳和陈余俩人辅佐新赵王, 也挺好的。可是实际情况却有点出入。当今天下, 其实张耳与萧何、刘邦、项梁是一辈人, 底下的项羽、胡亥等人又是一辈年轻人。正是天下大乱的时候, 连刘邦这样的小亭长都能自立门户,以张耳、陈余的实力来说,各自称王也未尝不可。 可是现在绑定在了一起,好的时候自然好,可是究竟是两个人两颗心,总有意见相左之时。 张耳的妻子王氏察觉了这一点。 王氏也是个厉害角色。 她原本是外黄富豪之女,生得极美,可是嫁的夫婿却庸庸碌碌。 一般女子无好无坏,养儿育女,将就着过一辈子了。 可是王氏不同。 她干脆跑了。 一般女子肯定就跑回娘家了。 可是王氏又不同,她跑去投奔了父亲旧时宾客的家中。 王氏父亲的朋友听了来龙去脉之后,道:“你若是真想改嫁有才能的人,再没有比张耳更好的人选了。只要你不嫌弃他贫困、年纪大。” 当时张耳因为在本地犯了事儿,被除名,逃亡出来,正在外黄游荡。 王氏非但不嫌弃张耳,还携带大量财物改嫁给了他。而后张耳靠着妻子的财物支持,得以到处游走,并在魏国谋得县令之位。而历史上来看,王氏的投资眼光也是一流的,毕竟后来张耳封王,她便成了王妃,儿子也娶到鲁元公主,一门显赫。如果她嫁给庸汉之后就认命了,绝对不会有后来的际遇。 这个故事告诉我们,女孩子呢,要对自己好一点,该改嫁的时候就改嫁。 察觉丈夫张耳与他的刎颈之交陈余,最近多有意见争执,王氏道:“在这小小的信都争什么呢?如今天下四十八郡,你们还没占据十中之一。大丈夫,当向外图更大的版域、立不世功业才是。” 张耳惭愧道:“夫人高见,是我自误了。” 这时,手下军队攻战了信都荒山上的土匪。众土匪当即归顺,上报了朝廷来了诏令一事。张耳瞅准这个机会,顶替原信都荒山二把手“赵虎”的名额,悄无声息入了咸阳城,并遇到了萧何。 当然对萧何说的时候,自然是为了“联合天下反秦志士”,这些私下龃龉很不必提。 正是嘴上说的都是主义,肚里算的全是生意。 张耳会跟萧何和盘托出,也是掂量试探过的。 以张耳的年纪阅历,怎么会一时心急,在身处险境之时,做出贿赂谒者这样不符合“赵虎”身份的行径来。 若是萧何不出手阻拦,张耳也绝对不会继续下去。 他就是要看萧何是否阻拦。 萧何一阻拦,张耳心中便吃定了,这人跟自己是一条船上:虽然身在咸阳,可是心在旧主处。 于是张耳才向萧何表明了真实身份。 当下张耳与萧何相认,得知故人刘邦近况,不禁也是感慨万千。 “我当初就看他是个成大事的。”张耳笑着回忆道:“他那时候年轻,一顿能吃四五碗白饭,若有鱼干,还能再添一碗。他现在身体可还好?饭量如何了?” 萧何笑道:“沛公不减当年之勇。” 张耳突然间得知旧友刘邦也举事、且大有成就,不禁大感振奋,别的不说,能遇到萧何、联络到刘邦,这便是一桩大助力。他叹道:“可惜此间不方便,不然当与萧兄痛饮一番。” 萧何忙道:“张兄客气了。小弟从沛公,该称您为兄长。” 张耳一笑,也不再推辞,问道:“这些归顺者中,可有与老弟一般之人?” 萧何谨慎道:“小弟也是初来乍到,都不清楚。唯有小心留意,见机行事。” 两人正在热议,忽然有人砸门。 却是同屋草莽之人,“还不出来?掉里面了?老子尿急!他娘的,这宫殿看着华丽,却连一棵树都没有。老子不对着树,尿不出来……” 张耳;萧何:…… 于是反秦联盟大会不得不暂时中止。 俩人回屋后,张耳心潮澎湃,萧何思虑重重,都没睡好,第二天顶着大黑眼圈起来,在谒者“护送”下,用了精美的食物,而后去了另一处华丽的宫殿。 殿中焚着香,张耳走在其中,仿佛回到了旧时魏国宫殿,可是比之那时更加神圣、华贵——要在这样的宫殿里住着,才算没白活呐。 萧何是第一次入宫,见殿中陈设当真耀目生花,心道秦朝尽敛六国财富、果然豪奢,以他县中高官的身份,也不禁有些束手束脚起来。 那草莽三人更是只觉身在仙境,傻乎乎问道:“大人,这就是皇帝住的地方吗?咱们这是要去见皇帝吗?” 谒者忍俊不禁道:“大人说笑了,这才哪到哪儿。这是宫女们学语书的偏殿,暂时给大人们用。皇帝哪里能住这样粗陋的居所。” 那草莽三人啧啧称赞,“乖乖了不得!这样的地方还粗陋?叫俺们看着,就是嫦娥来住着也使得了!” 谒者听他们说些村话,也只是无声笑。 忽然草莽中一人指着对面半空,直着眼叫道:“了不得!嫦娥来了!” 张耳、萧何都仰头看去。 谒者也顺着望过去,一见之下忙道:“大人不可胡言乱语。这是陛下身边的红人,刘姑娘。” 只见朗朗乾坤下,一队妙龄女子自横空复道缓缓行来,恍如仙子凌空御风。 那为首的女子清丽柔婉,捧抱两侧竹简于胸前,行动曼妙,目不斜视。 也难怪那草莽一见之下,会叫出“嫦娥来了”。 谒者忙道:“刘姑娘便是为诸位授课的大宫女。咱们快些坐定——没有让刘姑娘等咱们的道理!” 五人分席坐好,见案上笔墨竹简一应俱全,虽然不见得会用,东西准备的倒是齐全。 秋风送来一阵有别于殿内焚香的脂粉甜香。 殿外脚步声簌簌,是刘萤携众宫女到了。 她脸上总是温婉的笑容刻意收起了,眉目清丽,而神色庄重,径直踏入殿中,走到阶上站定。 谒者清清嗓子,道:“诸位大人给刘姑娘见礼。” 五人照着学过的礼仪,起身对着刘萤长揖。 刘萤还礼。 谒者道:“请刘姑娘为诸位大人授课。” 刘萤摊开竹简,更不多言,直接开始授课,声音镇定平稳道:“《新政语书》以总则起,大则分十章。” “总则:世上有五德轮回,乃是金木水火土。从前天降火德于周朝,于是有周朝八百年。周朝君主的德行配不上苍天的恩赐。于是苍天降水德于我大秦,一统六国,消弭春秋战国以来四百年战乱,使黔首安居乐业。 如今乃是水德刚开始,亦有八百年气数。” 这个总则是胡亥亲自加的。 这时候的人都迷信,没办法。 陈胜吴广造反,有了鱼腹藏书还不够,还要半夜狐狸叫。 刘邦造反,还要编个赤帝之子的身份、斩大白蛇,还传说左腿有七十二颗黑痣,也不知道是不是皮肤病。 秦始皇推崇五德,衣服、旌、节、旗等都用的象征水德的黑色。 胡亥就顺手拿来忽悠天下人了。 至于秦始皇想要传之万世,胡亥却只说“八百年”。 因为八百年更能让人信服。 虽然是骗人的,但是你一说能传万年,那对方跟你相视一笑,心道:原来这沙雕在骗我。 但是你说一个准确的数字,底下人传起来,就能给丰富成有鼻子有眼的故事。 胡亥一个搞哲学的,原本第一宗旨是求真。 谁知道来了没有半年,已经扯谎不眨眼、每一个谎言都真实感人。 一代营销大师横空出世! 第47章 萧何和张耳虽然昨晚拿到《新政语书》之时, 就已经细细读了一遍。但是他们的注意力完全被底下新颖又细致的十则规定吸引去了, 总纲只是大略一看。 可是此刻听刘萤缓声讲来,萧何品出了点不同的意思。 要黔首安分守己, 首先要让他们心悦诚服接受了这总纲, 那就是大秦还有八百年气数。 黄土地上刨食的老百姓, 是最信天的。 若是相信了天意要大秦再续八百年, 那么众黔首反秦之志就会弱下去。 这股气一泄,如今的反秦队伍还能势如破竹吗?还能传檄而千里定吗? 失了民意,不管是大秦,还是故楚,都将举步维艰。 萧何自有深思。 刘萤仍是镇定而缓慢地继续讲下去。 “上古时期, 上苍赐土德于黄帝,当时的人们见到了黄龙这样的祥瑞。” “后来上苍赐木德于夏朝皇帝。夏朝的人们便见到了青龙这样的祥瑞。” “上苍又赐金德于殷商。殷商时的山上流出金银来。” “周朝黄帝得到了火德,于是大火落在王宫殿顶,化为赤鸟。” “如今我朝取代了周朝, 以水德胜火德。从前文公出猎, 见黑龙,这便是我朝水德的祥瑞。” 萧何和张耳到底是知识分子,知道这等体系,都是约束民众的古法, 听着总纲,却在思索背后之人的意图手段。 剩下草莽三人则不同, 先是为这刘姑娘的容光所慑, 不敢抬头看;而后又听进了玄妙故事, 窃窃私语起来。 “真的啊?我朝还有过黑龙?” “那黑龙得是什么样的啊?你们听说过吗?” “具体什么样子不知道,不过据说龙都是很长很大的,一只爪子能抓起一座山。” “这么厉害!” “我老家那里有个卧龙岗,传说就是龙飞累了,歇脚的地方。” “原来大秦有黑龙护佑着啊!幸亏咱们归顺了……不然那黑龙现身,咱们几个恐怕还不够它塞牙缝的。” 在一旁听着的萧何;张耳:…… 刘萤能听到底下的议论声,但是她保持了镇定继续讲下去。 其实要来给这些刚归顺的山大王们讲新政,刘萤心中是打鼓的。 要她来,倒不是胡亥的命令,而是赵高的主意。 赵高自从那天痛骂女婿时开了窍之后,揣摩着胡亥的心思,想了要给众归顺者宣讲《新政语书》这个主意。 不得不说赵高在讨好人上很有天赋。 若不是皇帝本人的最高意志,便不会有《新政语书》的诞生。 赵高选了这个点,可以说是正搔在胡亥痒处。 而且赵高最妙的是,请了刘萤来宣讲。 照理来说,众谒者的学问怎么都比宫女要强,可是若真让谒者来宣讲,不就难往皇帝面前露脸了吗? 这是其一。 刘萤如今是皇帝跟前的红人,而他赵高从前却仗势欺人,跟刘萤结下过梁子。 冤家宜解不宜结。 赵高想找个机会弥补一番,免得刘萤在皇帝面前给他穿小鞋。 这是其二。 至于这究竟是赵高小人之心,还是为人谨慎,那就见仁见智了。 于是赵高回事儿的时候,一脸扭捏为难道:“陛下,小臣有个不情之请。” 胡亥听了赵高给众归顺者的一系列安排,尤其是宣讲《新政语书》这一条,虽然明知赵高揣着拍马屁的心,还是忍不住舒服,难得没怼他,笑道:“有话直说。” 赵高也笑道:“小臣想请刘姑娘出马,亲自宣讲。” “哦?” 赵高忙解释道:“陛下,那些归顺者多是不通字句的粗野之人。若是寻常谒者去宣讲,只怕他们听得老大不耐烦,也不能学到心中。刘姑娘则不同,轻言慢语,只听她讲话便是种享受。况且,刘姑娘的能力有目共睹。这不过半月,已经有了第一批宫女通过了核定,不日即将返乡。若能请刘姑娘来宣讲,这些归顺者也能更好地体会上意。不枉费陛下您的一番苦心呐。” 胡亥一面听着,一面歪头打量着赵高。 赵高垂着头,最后笑道:“当然了,若不是陛下慧眼识人,选了刘姑娘出来。小臣此刻也是束手无策了。” 胡亥慢悠悠道:“这事儿朕不出面。你若要请刘萤宣讲,自己跟她说。” 赵高一愣。 胡亥又道:“就看你能不能请得动人家了。” 赵高谄媚的笑容僵住了。 “对了,”胡亥又道:“对这些归顺者,除了要能宣讲《新政语书》,还要再考一则。” 赵高弯腰静听。 “考……”胡亥想了想,道:“考算术。” “喏。”赵高等了片刻不见下文,问道:“陛下,可有指定人选出题?” “你去找李斯请示。” “喏。”赵高也就不敢再问皇帝的用意了。 当初赵高要逢迎上意,传话给刘萤,让她去“服侍”皇帝。 结果皇帝非但没有收用,还半是惩罚半是捉弄地赏了三位白头宫女到他府上。 赵高自己心里清楚,他当初算得上仗势欺人,是大大得罪过刘萤的。 谁知道风水轮流转,刘萤转眼间成了皇帝身边的红人,跟叔孙通那个狗东西并驾齐驱。 赵高舍下老脸,心中忐忑去找刘萤。 谁知道刘萤一听是正事儿,丝毫不提此前龃龉,虽然对他不冷不热,可是却颇为痛快地应下了这桩差事。 赵高松了口气,看来这刘萤不会背后找他麻烦了——果然人美心也善呐。 比叔孙通那狗东西强多了!白拿了他二十镒黄金,不干人事儿! 刘萤宣讲完,还要赶着去参与第一批返乡宫女集体面圣的仪式。 萧何张耳两人本就不欲引人注意,听完也就安静坐着。 倒是那草莽三人颇想问问,究竟那黑龙长什么样子、又有多大,可是抬头一望刘姑娘的美丽容颜,都有点莫名其妙的羞赧,一犹豫便错失了机会。 赵高早守在偏殿外面,一见刘萤出来,忙道:“辛苦您了!快,小臣为您和诸位姊妹备下的马车。” 宫殿群实在太大,若不坐马车,怕是走断腿,也赶不上仪式。 刘萤见礼道:“有劳郎中令大人了。”便不再多言,上了马车。 “小臣亲自护送姑娘。”赵高跟着上了后面的马车。 刘萤随着马车晃动,想到一会儿的仪式,这些她亲手教了半月的宫女们便要回家了,虽然为她们高兴,却也有些不合时宜的不舍。譬如与她同屋住的戚瑶,因为聪慧,又有她在身边教导,也在这第一批放归宫女中。 一想到不过片刻便要见到陛下,刘萤又有些紧张。 思绪万千中,马车停下来。 刘萤下车,远望见三百宫女已经集结在前殿广场上。 她匆忙赶去,才踏上通往广场的台阶,就见陛下在众臣簇拥下走出来。 朗朗乾坤间,年轻的帝王黑袍加身、威仪不凡,发着光一般,让她目眩神驰垂下头去。 众人见礼,山呼万岁。 第48章 胡亥扫视下底下列队静立的三百宫女, 油然而生一种“校长”之感。 他一眼看到了刘萤, 笑着招手,道:“你和叔孙通这阵子教学辛苦, 与她们才是真正有师生之谊。你们俩先说两句。” 叔孙通倒也不推辞。毕竟怎么能上来就让皇帝讲话呢?最重要的人物自然是最后总结发言的。 于是叔孙通先出列, 说了些恭维皇帝与大秦的套话, 便引刘萤出场。 刘萤没想到皇帝会来这么一手, 刚知道自己要讲话时,脸都涨红了,好在有叔孙通在前面垫了一垫,给了她时间组织心情和语言。 她那面上绯色未消,好在声音已经恢复了镇定, “咱们做宫女的能返乡,这是从来没有过的恩典。诸位姊妹回乡之后,能与父母亲人团聚,欢喜之余, 不要忘了陛下的仁德。祝愿诸位姊妹都能平安顺遂, 珍惜这难得的一统盛世。”她说到激动处,声音微颤,住口停下来。 好在胡亥接上来。 “好一个一统盛世。”胡亥索性走下台阶,踱步走到第一排宫女前, 微笑道:“刘萤的话,你们都听到了?这样的日子要珍惜。你们就是朕的眼睛、朕的耳朵, 若有人意图破坏, 你们就告诉朕。朕已经准了, 返乡宫女递的状子,不管是什么府衙,不管是什么品级的官员,一定要接。有不接的,朕办他!” 戚瑶因为年龄小、身量未足,站在第一排,见胡亥踱步走过来,正停在自己面前,激动地呼吸急促,眨着一双天真的眼睛瞅着皇帝看。 胡亥下意识低头看去,微微一笑,问道:“你看着年纪小,多大了?” “……十三。”戚瑶简直不敢相信皇帝跟自己说话了。 胡亥昂首笑道:“瞧瞧,才十三岁,已经能读会写。” 戚瑶早听刘萤说过皇帝是个好人,此刻见他形貌俊美、言语带笑,不知怎得,冲口而出道:“陛下,奴不只能读会写,还能歌善舞呢。” 上首刘萤一惊,为她提了一颗心。 好在因她年纪小,胡亥也不在意,只笑了笑,道:“你们都是大秦的人才呐。” 他并不停留,走过戚瑶身前。 “朕知道你们返乡心切。朕的话说完了。明日你们叔孙大人和刘姑娘一起,送你们出城返乡!” 是夜,刘萤回屋,却见戚瑶包袱收了一半、正坐着发呆。 “还没收好么?明日一早马车便出宫了。”刘萤走上前,帮戚瑶收拾。 “萤姊姊。”戚瑶拖住了她的手臂,一双眼睛里带着梦幻的光彩,“陛下今日跟我说话了。” 刘萤无奈笑道:“你还说——吓了我一跳。你可真大胆。陛下还在说话呢,你就敢插言。” 戚瑶托腮回忆着,带着梦幻的微笑,“萤姊姊,你从前只说陛下是个好人,却没说过陛下原来生得这样好看。” 刘萤心中异样,劝道:“小心说话。陛下怎是我等能品评的。” 戚瑶忽然飞来一句,“萤姊姊,你说,若是我不返乡留在宫里,会不会做了陛下的爱妃?” 刘萤愣住,半响,道:“你……不返乡了?” 戚瑶攀着她的手臂,仰脸望着她,笑道:“那可是陛下诶,全天下最尊贵的人。他问我多大了,自然是不讨厌我的。而且他又生得好看……” 刘萤停了给她收包袱的手,“你可真是孩子气。” 戚瑶嘻嘻一笑,道:“我也就是想想。好不容易考过了,我当然要回乡见爹娘的。” 刘萤笑着敲她脑壳。 戚瑶笑着躲,又道:“不过萤姊姊你还在宫里呀。我替你瞧准了,做陛下的爱妃美得很!” 刘萤羞恼,只闷头帮她收东西,再不理她了。 等到第二日,天方破晓,刘萤与叔孙通送众宫女出城。 戚瑶拉着刘萤的手,哭出声来。 从前在咸阳宫中,大家同食同寝,可是此一别,山南海北,不知此生是否还能复见。 “萤姊姊,你若能出宫,记得来定陶找我。” “好。” “萤姊姊,你若是出了宫,会去哪里?” 刘萤道:“我原是泗水郡的人,多半会回去寻家人。” “那我去泗水郡找你。” “真是孩子气。你可知道泗水郡离定陶有多远?”刘萤止住鼻酸,抚着戚瑶额前碎发,柔声道:“好好回家,咱们有缘自会再见的。外面不比宫里,你是个耳根子软的,可不要只听别人甜言蜜语上了当。” “谁有我机灵呢?”戚瑶咯咯一笑。 刘萤见她仍是一团孩子气,不禁更是放心不下,久久才松了手,背过身去揩泪,却见叔孙通也在那里抹眼泪。 原来返乡宫女中,很有几个叔孙通的红粉佳人,离别之际,一个个哭得梨花带雨,把香囊荷包等物丢到叔孙通怀中。 叔孙通此刻空有满怀定情信物,却是一个佳人也不见,岂有不悲的? 见他落泪,旁边有郎官调侃道:“叔孙大人既然舍不得,何不请陛下玉成美事?” 叔孙通抽着鼻子,道:“你不懂的。我和诸位佳人之间的感情是很纯粹的。” 那郎官失笑道:“纯粹?” “纯粹。正是这种朦朦胧胧、欲说还休的感情最动人。”叔孙通擦干了眼泪,“一旦真做了夫妻,不知有多少次想掐死对方呢。你道我为何跑来咸阳做了待诏博士?家乡的佳人们便是不解此意,非我要娶她们不可。” 刘萤在旁边听了,先是摇头笑,忽然心中一动,笑容便消失了。 昨夜戚瑶的玩笑话,对她不是没有作用。 若是果真留在陛下身边,是否也能做得一名姬妾? 可是若果然做了陛下的姬妾,如那深宫美人般,日日盼着帝王的马车声响起,还有此刻这般自由快活么? 说来荒唐,她竟于“情”之一字,与叔孙通达成了共识。 刘萤与叔孙通回宫复命。 胡亥正与李斯商讨政务,听到传报,笑道:“李卿,今儿巧了。”于是让两人入殿。 胡亥指着刘萤,骄傲道:“李卿,瞧瞧,朕的巾帼英雄。朕跟你说,这女人的事儿啊,还真就得女人来管。朕看这内政呐,很该设几个女官,仿照着朝廷的班底来。” 刘萤吓了一跳。 李斯却已经逐渐习惯了皇帝时常的突发奇想,好在皇帝通常只是出个点子,完善周详都会听大臣的意见,倒是不慌,抚了抚白胡须,看刘萤一眼,附和道:“果然巾帼英雄。” 第一批返乡宫女放归,胡亥有点兴奋,当着李斯的面,把刘萤狠夸一顿。 刘萤面红耳赤听着,一种奇怪的自豪之感,压过了此前心中那些缱绻柔情。 比之任何其它的身份,做一个让陛下骄傲的好部下,让她更快活。 刘萤入殿时,心中还掺杂着女儿情思;出殿时,目光已澄澈明净。 可见这种把异性都处成哥们儿的天赋技能,不只是部分女性拥有,胡亥也点亮了。 照例调侃了一番叔孙通的红眼圈之后,胡亥便让他俩先下去歇息了。 他自己与李斯接着议未完的政务。 “此前郎中令赵高找臣,说是陛下授意,要让这批归顺者考一次算术。不知陛下用意为何,老臣也要择人拟定合适的题目。” 胡亥也不遮掩,道:“章邯做了大将军,这少府的位子就空出来了。朝廷用兵打仗,后勤忙得朕要死——你也累得不轻?朕这是要给朝廷找个新少府。” 这下子,连李斯都难掩愕然了,“从这批归顺者中找?”他们不都是些跳梁小丑吗? 胡亥微笑道:“你还别不信。朕选出来的这个少府,包君满意。” 第49章 “少府备选者们”对皇帝的打算一无所知, 都还活在梦里呢! 真草莽们是活在一步登天的梦里。 张耳是活在联合反秦的梦里。 至于萧何, 他的梦稍微有点不同。 从进入咸阳开始,他一直有种这才是他原本人生的错觉。 从前在县里, 熟人们都叫他“萧功曹”。他管着一县官吏的评定, 快五十岁的人了, 直到推举沛公起事之前, 日子无好无坏;衣食无忧,在当地也算有头有脸的人物,可是太平淡了。 平淡到他几乎忘了自己也有过意气风发的青年时代。 在他成为这样一个平淡的中年男人之前,曾经有过一个机会,一个去咸阳做官的机会。 当时大秦御史来泗水郡督查, 那是比郡守略低一等的大人,比肩郡丞,但因为是咸阳委派来的官员,所以又凌驾于当地官员之上。相当于今天的省委书记。 萧何被选拔出来, 去协助这位大人做事。 他做事一向是细心缜密的, 又被任命为泗水郡的卒史,而后更是在考评中,获得了十名全郡卒史中的第一名。 后来沛公总是夸他“优秀”。他萧何的确优秀呐! 监御史大人对他大加赞赏。 有一天两人一起工作到深夜,大人笑问道:“你愿意去咸阳做官吗?我打算推荐你。” 惊喜来的太过突然。 哪个为官的, 不想去咸阳看一看呢? 更何况,他已经听监御史大人讲了太多的咸阳风光。 那里不只有六国宫殿, 更有天下藏书与律令。 可是, 后来他怎么就给拒绝了呢? 萧何记不清了。 或许是因为回家说起时, 父母担忧不舍的目光。 或许是因为他第一个孩子还没长大,而妻子又已经有孕。 或许是因为郡中友人的劝说——宁做鸡头,不做凤尾。到了咸阳,万一出事儿了,咱们都不知道该找谁打点。 或许是因为他天性中的谨慎…… 总之,他拒绝了监御史的好意。 也拒绝了一段本可能波澜壮阔的人生。 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似乎刻意忘记自己的人生还有另外一种可能。 但是内心深处,另一个他不能放过自己。 那青年时期想要做一番事业的心,历久弥新,蠢蠢欲动。 最终使得他在临近五十岁的时候,竟然做出了造反这等骇人大事。 今时今日入咸阳,萧何触目惊心。 咸阳越是壮阔神圣,就越叫他不能不去想,如果当初他没有拒绝…… 那位监御史大人若是推举自己,定然是向他的上司御史中丞大人举荐。那么他如果去了咸阳,最可能的就是做御史中丞的属吏,掌管帝国的档案,尽阅天下藏书与律令,甚至还有三十六郡的地图户籍。 他将会成为帝国命脉的守护者! 可是人生没有如果。 他已经从沛公起事,阖家老小都在丰邑。 为今之计,多想无益,若来日能辅助沛公入咸阳,是否也算偿愿。 萧何朦胧到半夜才睡去。 梦里影影绰绰浮现的,是白日学的《新政语书》,和多年前深夜烛光下监御史大人含笑期待的眼神。 到底还是辜负了那位大人一片提携之意呐。 次日萧何醒来的时候,天还没全亮,可是隔壁书房已经响起背诵声了。 那草莽三人也当真用功。 “第一则,凡是领朝廷粮食的,不管是做官为吏还是当兵的,绝不能拿黔首一粒粟。” 翻来覆去,他仨背着昨儿才学的新政。 毕竟这是与他们能拿到的封赏息息相关的。 据说,朝廷会根据最后考核的优劣,来决定封赏的等级。 于是连最头疼背书的草莽之徒,也成了最勤学的人。 “萧老弟,你醒了?”张耳走进来,甩着手上残留的水珠,他年纪最大,觉也最少,“我早起来绕着宫殿逛了逛。据我观察啊,这周围像咱们这样的五人小队,至少还有七八组。” 甩过来的水珠打在萧何脸上,带着深秋清晨透心的凉意。 萧何一激灵,慢吞吞坐起来,穿着衣裳。 张耳凑过来,神秘低声道:“我今早偷听到那俩谒者的对话。” “他俩在那儿商量,到时候入章台殿,咱们组当在第几排。” “萧老弟,章台殿可是皇帝理政事住处。这《新政语书》的核定,是咱们背诵给那刘姑娘,可够不上章台殿。我看啊,皇帝是要亲自召见咱们。” 萧何彻底醒过来了,想了一想,道:“皇帝亲自见咱们,赐予封赏,也是题中应有之义。” “萧老弟,若只是走个过场的召见,我会这样当成一桩大事儿来跟你说吗?”张耳看了两眼门窗处,确保没人偷听,这才悄声道:“那俩谒者说,上一批没见像咱们这样,还加了一道考试的。他们又道,说这七八组人同时入殿,真叫人悬心,可别出了纰漏叫郎中令大人责罚。我看啊,是皇帝要亲自殿试。” 萧何一愣,“皇帝考咱们?” 张耳给他一个眼神叫他自己体会。 萧何心中稍定。 既然皇帝真心实意考察,看来封赏当是真的,他只要不出错,多半能安然回乡。 与萧何想的方向不同,张耳却是用力抓住了萧何的手,激动道:“萧老弟,这是咱们的机会来了啊!” “张兄的意思是……?” 张耳早已经想好了,此刻和盘托出,“咱们来了这几天,被编入五人小队,出入都有谒者跟随,根本没机会跟别的归顺者打交道。可是既然要一起参加殿试,有皇帝出现,负责的官员必然要让咱们先演练礼节。这其中,我们不用额外想办法,就能接触到其他归顺者了。” “萧老弟,只是这样一支五人小队中,就有你我二人。若是其他七八组中,每组也有一二人如此,我们都结识交好了。那么,等咱们出咸阳之时,便是暴秦气数将尽之日。” 张耳讲得激情澎湃。 萧何到底谨慎,低头细细琢磨。 “萧老弟,你说如何?” 萧何一面微微点头,一面慢条斯理道:“张兄宏图大志,小弟佩服。不过,”他话锋一转,道:“小弟倒罢了,张兄乃是冒名而来,最重要的是能不引人察觉、平安出咸阳。联络志士反秦固然重要,可是张兄自己的安危乃是根本呐。” 更何况,万一张耳事发,势必要牵连到这几日与之过从甚密的自己。 这笔账,萧何算得过来。 张耳拍拍萧何肩膀,收敛了沸腾的情绪,露出了中老年特有的沉稳,“萧老弟放心,我知道该如何行事。” 萧何略放心了些。 其实张耳平时还是低调的,行事作风也都学得颇像草莽之人,而且本身肤色偏黑,不像文士,倒好似真是风吹日晒的山大王。 可是张耳恐怕做梦都没想到,从他踏上咸阳的第一天起,就已经暴露了。 这日萧何张耳等人又在殿内听刘萤授课。 萧何是早已背得纯熟,只是不愿引人注目,不曾显露而已,一面听课,一面漫无目的望向窗外,思绪万千。 忽然窗外露出一张陌生面孔。 虽然陌生,可是萧何从他的服饰穿戴、与旁边谒者对他的态度上判断,这人该是郎中令赵高。 窗外,那谒者手持竹简,正对赵高回复着什么。 赵高顺着他的指引,目光落到了第二排的张耳身上。 萧何一颗心狂跳起来,奈何听不清外面的谈话声。 他侧头去看张耳,却见张耳还一无所觉在听课。 原来窗外那谒者手持的竹简上,记录着真的“赵虎”的体貌特征。 “大人,这人刚来的时候,下官接引之时,就觉得不对,跟咱们这册子上的人压根不似一个人。您看,这上面记载的赵虎,是信都荒山人,是个白脸膛,身长有八尺之高,身材魁梧,年龄三十,颈后还有两颗痦子。” “可是您再看里面第二排左首坐着那人,分明是个黑脸膛,身长不足七尺,模样文弱,更何况年纪一看,少说也得五十了。下官怕其中有误会,昨日特意趁沐浴之时观察了,这人颈后根本没有痦子。大人,这人不是名册上的赵虎,是个冒名顶替的!” “此事干系重大,下官不敢隐瞒。大人,您看?” 赵高接过竹简来,眯眼扫了一眼,一摆手止住谒者的疑问,道:“你这桩差事办得细致!等着升官发财!” 这个假赵虎冒名顶替入咸阳,一定所图甚大。 可是被他赵高查出来了。 那么皇帝对他好感度的提升也一定会很大! “把人看紧了,别声张!” 赵高绷着脸走出偏殿众人视线范围,再忍不住,笑成一朵花,脚步轻盈往章台宫邀功去了。 那边萧何悬着心,下课后找机会跟张耳说了。 张耳毕竟是冒名顶替的,一开始也心跳乱了一会儿,可是迅速镇定下来。 两人打算静观其变。 观了三天,发现一定动静都没有。 张耳笑道:“萧老弟,怕是你多心了。你是知道我身份的,难免会多想。可是旁人看来,我就是那个赵虎。” 萧何没再说话,可是心中始终怀着隐忧。 第四天,谒者来带着他们去一处大宫殿,虽然不是章台宫,却是也相差仿佛,这是要提前学习陛见的礼仪,怎么入场,怎么退出。 于是七八组共四十人都集合起来。 正是张耳久等的机会! 这四十人中大部分是草莽,仅有几个文士,一看身板模样便知。 张耳瞅准了其中一个,凑过去轻轻一撞。 “啊呀,真对不住!”张耳扶住那文士,笑道:“在下信都赵虎,不知兄台高姓大名?” 那文士单薄,被他一撞险些倒地,狼狈起身,不悦道:“在下范阳蒯彻,赵兄走路不看人的吗?” 张耳听得这名字便是一愣。 那蒯彻说话间已是抬起头来,看见张耳,也是一呆。 两人竟是认识的。 你道这蒯彻是谁?便是后世所说的辩士蒯通。 后人为避讳汉朝皇帝刘彻的名字,改称“蒯彻”为“蒯通”了。 这蒯通在历史上,也颇是个人物,与韩信、刘邦都有故事流传下来。 第50章 蒯通, 就是那位劝说韩信自立齐王、三分天下的著名辩士。 当时刘邦与项羽两军对峙, 正是韩信自立的好机会。 可惜韩信当时感念刘邦共衣之恩,犹豫了两天之后, 拒绝了蒯通的提议。 蒯通见韩信不采纳自己的建议, 于是装疯做了巫师。 等到吕后杀了韩信, 刘邦把蒯通捉来, 问道:“当初是你劝说韩信反叛的?” 蒯通答得痛快,“是我。韩信不听我的建议,所以死了。” 刘邦于是就叫把他给煮了。 结果蒯通喊冤。 刘邦奇道:“你自己也承认唆使韩信反叛之事,如今还有什么冤好喊呢?” 蒯通不愧是名辩士,说了一个叫人只能骂他鸡贼的比喻。 蒯通是这么说的: “做狗的呢, 冲着主人之外的人吠叫,是它的职责。” “我从前只知道齐王韩信,不知道还有您呐!” “您怎么能因为我尽忠职守,而烹杀我呢?” “况且暴秦无道, 天下有能力的人都在逐鹿, 不过因为失了时机或是能力不够,未能问鼎。可是您能够把他们全都杀光吗?” 蒯通这个把自己比做狗的行径,非常形象,又很投刘邦无耻的品味。 于是刘邦就把他给放了。 后来, 曹参做了相国,还请蒯通做了宾客。 这蒯通, 也算是个奇人了。 至于张耳为什么会和蒯通认识, 还要从武臣说起。 大家还记得可怜的武臣? 他原本是陈胜旧时好友, 领兵攻掠从前赵国的地方,结果被张耳、陈余一顿骚操作,莫名其妙就自立为赵王了。又命途多舛,派出去的大将李良遇到了夏坑坑。在夏坑坑一顿忽悠下,李良心思浮动起来。阴错阳差又没有防备,武臣就给李良给杀了。 看到这里,你要问了,武臣这么点背,当初怎么拿下燕赵几十座城池的呢? 因为武臣也不是一直点背,至少一开始遇到蒯通的时候,气运还行。 当初武臣领军北上,兵过蒯通老家范阳。 蒯通就劝说县令徐公,说是让他去见武臣,能保全城人无忧。 死马当成活马医,徐公就送蒯通出了城。 蒯通见了武臣,调动他那三寸不烂之舌,极力陈述不杀降者的好处与象征意义。 武臣虽然不懂,可是他身边的张耳、陈余懂啊。 于是采纳了蒯通的建议,让徐公率领范阳归降,而一人不杀。 周围人听说了这件事,燕赵旧地有三十几座城池就都投降了武臣。 由是,张耳与蒯通二人相识。 可是两人万万没想到,会在这咸阳宫中重逢。 武臣被杀后,蒯通混乱中捡了一条命,流落到一支小杂牌军中,凭借口才,取得了首领信任。 因近旁没有合适的大军能投靠,而首领又不是能成事之人。蒯通瞅准朝廷招安的时机,唆使首领归顺,又趁着首领临阵退缩,自己作为老二来了咸阳。 与张耳冒名顶替不同,蒯通是真实姓名来的。 ——虽然他也不是真心归顺。 因为此刻蒯通还叫蒯彻,名册报上去,也没有引起胡亥注意。 毕竟胡亥看名册时,注意力大半都放在萧何上面了。 蒯彻何等机变,一看便知道张耳是冒名顶替,当下也不声张,两人一个眼神交换,便都心知肚明了。 既然相认了,私底下勾手谋事便是顺理成章的,更不必着急。 是夜,张耳把与蒯彻相认之事,告诉了萧何。 “这下子可不止你我兄弟二人了!” 萧何纵然担心,也感振奋,微笑点头,不忘提醒,“一切小心行事。” “我理会的。萧老弟放心。” 张耳行事低调,与蒯彻相认后,也没有出格的举动。 如此又过了七天,四十人都通过了《新政语书》的核定。 虽然有些人背得磕磕绊绊,但到底能讲通了。 萧何等人不欲引人注目,于是算着日子,刚好在中间时段通过的。 《新政语书》核定结束,众人都喜气洋洋等着领封赏了。 谁知道,上面忽然传话,要众人都往章台宫去,要殿上加试。 那些草莽,有的苦了脸,道:“他奶奶的,背书也就算了。老子连怎么拿笔,都是这两天才学的,这一烤只怕要烤糊了。” 旁人哈哈笑,有的心胸开阔些,道:“管他糊不糊呢!没有只选那些能写会算的去,这是陛下给咱们机会呐!只当去开开眼,又如何?” 先头那人一想也是,又没什么损失,于是也笑起来。 虽然这些草莽底下说话放肆,可是真的到了章台宫,被那宏大到近乎神圣的建筑一震,都讷讷说不出话来。 皇权天授的观念深入人心。 哪怕是这些原本的造反头子,真到了要见皇帝的时候,也不自觉恭敬畏惧起来。 殿内,案几竹简早已陈设完备。 四十名考生居中,李斯、冯去疾等重臣分列左右两侧,而九层高台之上端坐的,便是大秦帝王胡亥。 众考生按照此前演练的礼仪,鱼贯而入,入席,行礼,无人敢抬头窥视帝王面容。 胡亥俯视着他们走进来,心道,难怪唐太宗会感慨天下英雄入吾彀中矣。 他早已留心萧何的位置,此刻看去,却见与名册上所写相仿,是个白面膛、眉目清明的中年文士。 看着萧何垂眸走进来,胡亥微笑起来。 这种感觉……大概就像是在宠物小精灵里收了一只皮卡丘。 胡亥一点头,赵高宣道:“考试开始。” 四十人中,十余人看不懂题目,坐在位置上,或发呆,或研究竹简,还有的在竹简上画画。也无人去管他们。 又有十余人半通不通,急得满头大汗。 剩下十余人,都是文士或小吏,通晓题目,静心做题。 萧何、张耳、蒯彻三人,算是这四十人中的翘楚。 张耳、蒯彻倒也罢了。 萧何却原本是一县主簿,简单的算术题目,是每天工作时要用到的。 李斯知道皇帝要从中选少府之后,虽然觉得荒唐,可是也不妨一试。 少府是肯定选不出来的,不过朝廷缺吏,选几个小吏也是好的。 于是择人出题,多为简单题目。 萧何解得很快,一面做题,一面分神思索皇帝的意图。 此前张耳说会有殿试,萧何怎么也没先到会是考算术。 皇帝这是要选拔吏员吗? 想着想着,题目已做了大半。 萧何一惊——他想要回丰邑,便不可太招眼。 万一被皇帝选出来做了典型,不管是好典型,还是坏典型,对此刻的他来说,都是一桩麻烦事儿。 于是后面的题目,萧何便放慢了速度,直到交卷,还空了两道题目没填。 他自忖当在张耳、蒯彻之下,倒不必很担心。 阅卷之人即席核定。 胡亥走下来,与前排考生闲聊。 “你是首阳山人?”胡亥走到左手第一位考生身边,低头看着他在废弃的竹简上雕的一朵草,“这是什么?” 那考生脸涨得通红,也不知是激动还是羞愧,他便是那不通写字算术的十余人之一。 “回陛下,这是薇菜。” 胡亥笑道:“首阳山上的薇菜,有点意思。看来你这是颂扬伯夷叔齐,不食周粟,隐于首阳山,采薇至于饿死的气节呐。” 那考生无聊瞎画,画的乃是老家常见的薇菜,哪里知道皇帝能讲出这样一通典故来。 他虽然不懂什么叫不食周粟,可是忽然间,涌动起一股想读书认字的冲动。 胡亥跟前排数人都闲聊了几句,了解各地乡土民情。 他倒没刻意往萧何跟前走。 一时考卷评定出来,呈给胡亥。 萧何所料不错,排在第七,不显山不露水,又不至于不符合他官员的身份。 谁知道上首皇帝抽出一份卷子来,赞叹道:“绝妙好卷!绝妙好卷!萧何?” 萧何:……??? 他一脸问号地站起来,恭敬道:“草民在此。”因造反,虽归顺,还是以民自称了。 胡亥盯着他,眼中放光,道:“朝廷现在少府一位空缺。朕看,就由你萧何来做了!” 满殿震惊。 李斯险些被自己口水呛死。 萧何身子一晃,怀疑自己在做梦。 九卿之一的少府! 皇帝委派了他? 若不是还没失了智,萧何真要怀疑自己答题的时候神仙附体了。 一击不够,胡亥又微笑道:“对了,朕听闻你与在坐的赵虎、蒯彻二人交好。朕看他二人题目也答得不错,就留下了给你做属吏。” 萧何身子又是一晃。 张耳和蒯彻两人猛地扭头看向萧何,目光如利刃。 张耳心道:苦也!原来这萧何把我二人卖了!他早投靠了皇帝! 蒯彻却是心道:三十年老娘倒绷孩儿,上了这俩奸贼的连环套! 胡亥看着颤巍巍站起来的李斯,温文尔雅道:“当然了,这少府怎么说都是九卿之一,不可儿戏。这样,萧何你先暂代少府之职。满三个月考核政绩,若做得好,就继续做。若做不好,”胡亥手指在案几上轻叩,歪头想了想,一笑道:“朕身边刚好还缺个阉人做近侍。你懂的?” 萧何身子第三晃,撑不住歪了下去。 第51章 萧何根本记不清自己怎么走出章台宫的了, 意识回笼的时候,他正往住处去,同手同脚的。 他停下来, 调整了一下自己滑稽的行走姿势;回头一看, 却见同队四人与那两名谒者都跟在自己后面。 见他回头,谒者躬身上前,恭敬而又谄媚地笑问道:“萧少府,怎么啦?” 萧——少府! 萧何在袖子里面掐着自己胳膊肉,太刺激了。 这就好比现在一个市级公务员,本来去人民大会堂一日游的, 结果老大忽然说:就是你了, 你已经被组织钦定了,即刻起,你就是七常委之一。 换成谁,都得给刺激疯了。 所以萧何只是同手同脚走了一段路, 已经算是异常镇定的了。 “我……”萧何动了动干裂的嘴唇。 俩谒者忙都眼巴巴盯着他的嘴唇,仿佛那里面会蹦出什么仙丹来。 可是萧何又挪开了目光, 看向张耳和蒯彻,因有外人在,道:“赵兄,小弟我……” 张耳虽然在心里痛骂,知人知面不知心, 被萧何给卖了。 可是现在人在咸阳宫中, 张耳又不是毛头小子了, 忙笑道:“托萧兄的洪福,小弟一向想报效朝廷、为陛下尽忠,可惜投靠无门。多亏有萧兄在。既然萧兄早有举荐,怎得不先告诉小弟?叫小弟好生惊喜……” 萧何:…… 张耳不等萧何接话,忙又道:“既然有了这等际遇,小弟一定唯萧兄马首是瞻。萧兄但有用处,只管吩咐小弟。” 萧何看着张耳,干巴巴道:“我……” 蒯彻却紧跟张耳凑上来。 他这样的名辩士,乱世之中能活下来,靠的就是眼色百段。 在他看来,萧何、张耳这是实足的一唱一和,自己孤身在此,不能力敌,忙也笑道:“萧少府、张兄,小弟真是何其有幸,能遇到两位兄长。既然是陛下对咱们青眼有加,”他抱拳冲着章台殿的方向一拱,说得连自己都信了,“我等若不能拼死以报,怎么还能算个人呢?” 萧何面容扭曲,嘴唇颤抖,“我……” 所有人都凑上来,殷切关心道:“萧少府,您想说什么?” 萧何一拂衣袖,转身疾走,终于在内心爆了粗口——“我他妈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啊!” 想到留在丰邑的全族老少,萧何欲哭无泪,也不知消息传回去,沛公当作何感想。 再一想陛下最后那句“朕身边还缺个阉人内侍,你懂的”,萧何只觉脐下三寸凉飕飕、痛隐隐,夹着腿往住处挪去。 然而萧何被封少府一事,在众老二中激起了强烈的反响。 除了当事人,参与考试的其余人都以为这萧何当真是凭成绩拿到了九卿之一的少府之位。 这激励作用可就太大了! 而除了萧何之外,其余参与考试的,凡是能写会算的,都给安排了地方小吏的职务。 盖因秦朝自一统六国后,一直都处在极度缺少基层官员的状态中。虽然说是中央委派官员,可是因为缺人,实际上到了基层,小吏多半还是从前六国旧官员。 天下太平的时候倒是一样用,可是像现在这等动荡之时,基层小吏要倒戈相向,也是很容易的事情。 所以只要是能写会算,又愿意为朝廷所用的,朝廷都给委派了去处。 于是一个萧少府,再加上十余个皇帝当场委任的官吏,叫剩下的众草莽看到了能读会写的好处。 看那萧老二,也不过是个白面文士,虽然生得儒雅了些,可是与他们同食同宿这几日,也不见什么出奇处。 可是因为人家考得好,就做了少府! 他们若是能写会算,就算没有少府这样的大官做,回老家在县里挂个差事还不是寻常事? 那个首阳山画薇草的小伙子,因见方才陛下与他说话亲切,壮着胆子道:“陛下,草民能留下学字吗?” 胡亥微感意外,看了李斯一眼,笑道:“朕记得我朝是‘以吏为师’的。你在家乡无处学字吗?” “以吏为师,以法为教”,这是李斯提出的,经先帝采纳,已推广为国策。 可以说是把政治和教育合二为一了。 民众要学习法令、文字,只能师从官吏。 从执政者的角度来讲,这颇有利于“统一”思想。 那首阳山小伙子以为被拒绝了,一张黑脸涨得发紫,讷讷道:“草民、草民……” “你不要怕。”胡亥笑道:“你有向学之心,是再好没有的。” 他微一沉吟,想来虽然朝廷有“以吏为师”的政策,可是真正实践却未必能尽如人意,于是道:“既然你们都不远千里来了咸阳,朕岂能不满足这小小要求?宫中多饱学之士,你们凡有想学文字律令的,都报到郎中令赵高处。只要你们学有所成,朕都给你们派官做。” 底下众草莽都激动得面色发红,那首阳山小伙子更是呼吸急促、一时忘了谒者交待的礼仪,大声道:“草民一定好好学!将来做陛下的官儿!” 胡亥只是一笑,道:“赵卿?” 赵高躬身笑道:“小臣在。” “这桩差事朕就交给你了。”胡亥瞥他一眼,终于赏了他个笑脸,“这次差事办的不错。” 赵高喜得不知该如何是好——果然上报了那假赵虎一事,叫陛下再次相信了他的办事能力。 然而揪出“赵虎”是假的来容易,要查出这个“假赵虎”究竟是谁来,却颇有难度。 而一事不烦二主——胡亥把这事儿也交待给了赵高。 于是刚走马上任的新少府萧何,与他那两名“一心要报效陛下的”属官张耳、蒯彻,就见识到了郎中令赵高大人全天候黏人的深厚功力。 还没两三天,蒯彻都快习惯赵高的存在了。 清早,蒯彻打着呵欠进殿,毫不意外看到先已经等在里面的赵高,他熟门熟路打个招呼,“哟,早啊,赵大人,又来啦!您吃饭了吗?” “吃过了,吃过了。”赵高也笑眯眯回答着,从袖子里掏出一件大宝贝,凑到蒯彻跟前儿,给他看,“您瞧,好东西!您看萧少府会喜欢吗?” “昆山玉呐!了不得!好东西!”蒯彻看着也心动,“送了您舍得啊?” 赵高笑道:“瞧您说的,送给萧少府,那有什么舍不得的?” 这份讨好人的真诚劲儿,叫蒯彻佩服极了。 赵高笑着小声道:“萧大人一来就给陛下封了少府,来日富贵只怕吓死人。小弟因掌管谒者,与诸位早有缘分在,这是天赐机缘,如何能不珍惜?” 他打着这个旗号,混迹于少府衙门,倒是很符合他在朝堂上的名声。 蒯彻点头附和,忽然有点羡慕萧何,自问,若是皇帝给他蒯彻封了这么个少府,他还反吗? 似乎……不反也挺好的。 不过他到底不是少府,只是少府属官,所以该跑还是要跑的。 蒯彻一个辩士尚且这般想,更不必提张耳了。 在信都,张耳可是货真价实的丞相呐! 可怜萧何,一共俩“嫡系”下属,一个比一个想跑。 他一颗心剖成三瓣,一瓣要担心做不好这少府被割,一瓣要担心手下逃跑,还有一瓣得担心消息传到丰邑、刘邦会做何举动。 现在,他又得再多一份担心了——这赵高咋这么闲!郎中令没事干的吗? 天天在眼皮子底下转悠,偏偏还不好赶人,叫他想跟张耳私下商议,都找不到合适的机会。 再者,萧何也不太敢跟张耳商议了。 一则是陛下封他做这少府,实在叫人百思不得其解。因为未知,所以恐惧。 在萧何看来,这皇帝若不是个神经病,那就是太高深莫测了。比如下棋,一般人都按照套路走;忽然有个人横冲直撞,那么不是新手,就是高人。 结合据说是皇帝授意编撰的《新政语书》来看,萧何觉得这个皇帝多半不是有病,而是还有后招。 所以他不敢掉以轻心。 二则是现在张耳与蒯彻疑心他早已投靠朝廷,那么他再有造反提议,二人也多半只会敷衍、不敢真心以对。 萧何进得殿来,见赵高捧着耀目生花的昆山玉凑上来,而蒯彻堆笑赞叹,顿生无奈之感。 昆山玉,他自然是不能收的。 可是初来乍到,赵高他也不能得罪。 萧何笑道:“果然美玉。多谢赵大人。这等美玉,唯有为陛下所收,才算得上相得益彰,小弟怎敢?” 赵高也不勉强,一面笑着收起美玉,一面心道:没看出来啊,这萧何看着文绉绉的,也是个拍马屁的高手。 赵高随意道:“怎么今儿赵大人还没来?起得迟了?” 萧何道:“深秋天凉,赵兄略感风寒。” “病了?”赵高一拍大腿,“我得去看看他!” 萧何真怕张耳没病,也被这赵高给缠出病来;再者也怕两人交谈,露了端倪,忙拉住他,笑道:“赵大人勿忧。他素来身子骨强健,多睡一会儿便好了。” “噫,”赵高顺杆爬,笑得亲热,“我听这意思,萧少府从前跟赵虎大人就挺熟的?” 萧何一惊,垂眸镇定道:“哪里,不过这几日才听他说的。” 赵高咬住这个口子,哪里肯松口,笑道:“不对啊。皇帝年轻不晓事儿,小弟我可不是愣头青了。萧少府,您跟这二位若素不相识,就前几日那情形、人人自顾不暇,哪儿还有心情交朋友——还几天就处成亲兄弟了?”他撞撞萧何肩膀,悄声道:“真事儿,您跟我交个底。在这咸阳宫里,有我赵高在,就没人敢动你们一根寒毛。自然了,异日大人高升了,也莫要忘了小弟。” 萧何心乱如麻——若是他们身份暴露了,皇帝如何能给他做少府这样重要的大官。若是他们身份没有暴露,这赵高真是为了钻营铺路来的,他若回绝了,岂不是失了一个朋友,得罪了一个可怕的敌人。 在咸阳宫中,郎中令赵高的能量显然是巨大的。 恰在此时,赵高的侍从在门外杀鸡抹脖子般递眼色。 蒯彻一指道:“赵大人,您看——怕不是陛下有急事找您?”给萧何解了围。 赵高早看到了,因为要逼萧何的答案,所以装没看到的,此刻被蒯彻叫破,就不好再继续无视了,没好气道:“什么事儿?滚进来说!” 那侍从犹豫了一下,似乎是在考虑要不要真滚。 赵高被气得一噎,疾步出去。 侍从快速道:“大人,您快回府瞧一眼!三位婆婆哭天抹泪,要去见陛下呢!” 三位婆婆,自然就是胡亥之前赏下来的三位白头宫女。 赵高一听,立时一颗头胀的两个大,拖着哭腔骂道:“这些老姑奶奶哟!”也顾不上萧何等人了,拔腿就往郎中令府而去。 身后,蒯彻与萧何对视一眼。 蒯彻盯着他,语含深意问道:“萧兄,还想回家乡吗?” 萧何听懂了他的意思,数日来的无奈全化为迫切,长揖道:“日夜思乡,此心未改。” 第52章 萧何此刻就好比一头沿着既定轨道行驶了三十年的老火车, 整天哐嗤哐嗤奔着老目标去;忽然来了个巨人,“嗖”的一下把它拎起来放到新轨道上去了。 这老火车一时间就懵了,头昏脑胀中只想回到旧轨道上去, 毕竟熟悉安全。 蒯彻眼色快, 这几日观察萧何,见他的苦闷担忧与无所适从不像是伪装的,虽然不知内情,然而如果想要出咸阳,只靠他自己的力量是很难的,于是愿意一试, 看萧何底细究竟如何。 此刻见萧何剖白说“此心未改”, 蒯彻一喜。 萧何又道:“张兄误会我深了。” 蒯彻道:“萧兄勿忧。经我一说,张兄一定能明白你的苦衷。” 萧何苦笑道:“皇帝突然封我做了少府,真是叫人百思不得其解。” 蒯彻一心要拐着萧何,伺机离开, 忙道:“萧兄虽然高才,可是皇帝给的封赏太过骤然、又太过高, 超过了您的才德。事出反常必有妖。而皇帝留了我三人,又太过凑巧。两厢叠加,我恐怕若再不走,我三人杀身之祸就在眼前。” 他是辩士,语出惊人乃是基本素养。 萧何初时听得一惊, 点头道:“还需我三人好好筹谋。” 可是前几日浑浑噩噩做着这少府之职时不觉得, 此刻商量起逃走之事, 萧何心中忽然生出一股强烈的不舍。 这不舍,连他自己也没有料到。 九卿之一的少府,掌管天下钱粮、帝王内库。 几乎是像他这样出身的人,毕生所能做到的最荣耀之职了。 忽然间,“若是留下来会如何”这个想法第一次撞入他脑海中。 也许皇帝是要给天下人做个典范,而他适逢其会。 蒯彻凭借三寸不烂之舌,没费什么力气,就做通了张耳的思想工作。 毕竟宫墙高耸、都城排查严密,若不拖萧何下水,蒯彻和张耳两人想逃出去,实在难于登天。 三个人一条心,谋划逃出咸阳之事,很快就有了眉目。 与蒯彻和张耳的兴奋不同,随着离开的日子临近,萧何心中的不舍越来越重。 处理细务是他最擅长的。 即使没有陛下做不好就被割的恐吓在,萧何也会认真勤恳把交给他的事情做好。 萧何发现自己发自心底热爱这份工作。 它就好像是他未曾开启的另一种人生。 可是,这种不舍他无法对蒯彻与张耳倾诉,只能压在心中。 而随着萧何接手少府的工作,胡亥和李斯等众臣身上担子都为之一轻。 秦朝以十月为新年之始。 所以这会儿,正是朝廷内务最忙乱的时候。四十六郡的粮草、官吏、人员、赋税各项细务,都在八月份收拢汇报好,快马加鞭派人送往咸阳,赶在十月份结束之前,呈给中央。 而朝廷要做好去年的总结,开启新一年的纷杂事务。 只各郡县人事任免一项,就要把胡亥给烦死了;更不必提其它细务。 更何况此前少府一职空缺,李斯等人只能更多承担,也是累得白胡须都不飘逸了。 对于秦朝中央来说,每年十月都是最忙的时候。 又今年因为四境不平、少府空缺,大家比往年都更忙许多。 忙到胡亥都睡不够了。 他心里嘀咕,先帝真是个工作狂,把大小事务都揽到自己身上。 不知是否因为这抱怨,胡亥近几日数次梦到先帝。 梦中,先帝的形象越来越鲜活。 如果说一开始梦中见先帝,似是雾里观花、水中望月。 那么这几日梦中的先帝,就仿佛是从他记忆中走出来的,他甚至能回忆起那个场景下的日光与花香。 这夜胡亥又梦到先帝。 先帝站在一处气势恢宏的九层高台上,脚下是银白色的山川河流,头顶是黄金色的凫雁,而他极目远眺,目光深远。 “胡亥,”先帝忽然低头看来,“这帝位,以朕为始,传之万代。” 胡亥一惊醒来,拥被而起,久久不能平静。 奶奶的,要在秦朝过劳死了! 胡亥跟同样严重缺觉的李斯一照面,处理政务的间隙,想起与先帝有关的梦来,于是把梦中场景跟李斯说了,道:“李卿,你说朕为什么会做这些梦呢?” 李斯累得心力交瘁,还要听皇帝叨叨他做的破梦,抚着白胡须,告诉自己:要镇定,不要暴躁。 李斯想了一想,道:“兴许是先帝有灵。听陛下梦中场景,倒像是先帝封土之中情形。” “皇陵?” “正是。” 秦始皇的陵墓,是由李斯总管修理的,其中情形,自然李斯最清楚。 李斯抚着白胡须,道:“先帝陵墓,以水银为百川大海,以黄金为凫雁,又上有九层高台。也许当真是先帝托梦,要陛下勤政爱民,以保江山永固。” 胡亥先头还认真听着,毕竟先有那个破系统,先帝托梦也不算什么奇怪事儿。 可问题是要他勤政爱民是什么鬼? 胡亥炸毛了,“朕还不够勤政爱民吗?”他指着自己那俩大黑眼圈。 “咳。”李斯岔开话题,推过一则新的奏章来,“陛下,您看三川郡粮草一事……” 君臣二人正在讨论,谒者传报少府萧何觐见。 萧何这几日,把四十六郡的粮草、官吏考核、户籍人口、赋税等细务,分门别类,规整成一大册。 他此刻把这集子上呈。 胡亥一见之下,大为赞叹,笑对李斯道:“李卿,怎么样?朕这少府选得不错。” 李斯细细看去,抚着白胡须点点头,正眼看了看萧何,微笑道:“陛下选人,从来不出错的。” 胡亥大笑。 按照计划,萧何明日便与蒯彻、张耳逃出咸阳了,也许因心中有愧,越发加紧做了这集子出来。 此刻听皇帝与丞相都夸赞自己,萧何喜悦于工作成果被肯定。 这喜悦越盛,舍不得这少府之情就越深。 李斯处理细务,有不清楚之处,随口问萧何。 萧何都答得上来,而且数目记得清爽。 有萧何在,胡亥与李斯处理细务的速度大幅度提高,前几日忙得吃饭的功夫都没有,今日还能叫盏鸡汤,边喝边养神。 “怎么样?朕当初要萧何做少府,你们一个个都吓坏了。当日李卿你急得颤颤巍巍站起来,朕真怕你摔了。” 李斯被皇帝调侃,也只好微笑道:“老臣识人,不如陛下多矣。” “那是,”胡亥是别人说他胖他就喘的,老实不客气道:“要不怎么是朕做皇帝呢?嘿嘿,不过你也不差,要不怎么能做丞相呢?” 李斯白胡子翘一翘,真的笑了。 胡亥夸人,从不落下谁,一指萧何道:“你放心,你能做了少府,就能叫那些不识货的都闭嘴。朕看好你。” 萧何心中藏事,绷着脸,僵硬道:“都是陛下抬爱。” “嗐,别谦虚。”胡亥笑道:“朕说你当得,你就当得。若再谦虚,朕怕是要误会——萧卿是想做朕的内侍吗?” 萧何苦笑。 鸡汤鲜美,殿内温暖,君臣谈笑融融。 而面前案几上,陈列着的是大秦帝国、凡四十六郡的一切资料。 萧何心中天人交战。 正事议完,李斯已经退下。 胡亥看一眼僵坐不动的萧何,不动声色问道:“萧卿还有事儿?” 萧何一咬牙,离席叩首道:“臣有罪!” 第53章 胡亥本身对人的情绪敏感, 早已察觉萧何从进殿起就坐立不安。 更何况数日之前,赵高已经上报了“赵虎”是假的一事,而偏偏萧何跟这个假的赵虎过从甚密。 萧何和这个假赵虎、再加上后来的蒯彻, 三人不知在筹谋怎样的“大事”呢。 但是胡亥并没有立刻抓捕三人审问, 而是选择以高官之位相诱,静观其变。 胡亥有九成把握——萧何这条大鱼,脱不了“少府”这只鱼钩。 对萧何这个人,贴一个“恋栈权位”的标签不算过分。 恋栈权位其实也是人之常情,只要在其位、谋其政,总比尸位素餐的官员好些。 他举荐了韩信, 有了萧何月下追韩信的千古佳话, 可也是他在吕后授意下,害死了韩信。 他爱民护民,可是为了消除刘邦的疑心,宁愿强买强卖败坏自己在民众间的名声。 他曾经被六十多岁的刘邦下了大狱, 可是出来后又继续做相国,最终死在相国的位子上。 与之相比, 冯去疾、冯劫父子俩被秦二世下了大狱之后,互相道“将相不能受辱”,不愿面对刀笔吏的审问,于是决然自杀。 况且此刻萧何刚刚辅佐刘邦举事,怎么都不会想到刘邦能做了后来的高祖。 毕竟刘邦起事, 三四年间风虎云龙, 入关中;不足七年, 便已经平定天下,开创了新王朝。 古代中国数一数,白手起家做皇帝的人里面,刘邦是速度最快的一个。 而且刘邦年纪大,在人均年龄只有不足现代一半的秦末汉初,其不可思议程度,就像是如今八十多岁的褚时健创办了褚橙这个品牌一样。更可怕的是,刘邦此前完全没有过成功经验。站在公元前贰零九年十月这个时间节点上,你就是叫萧何做梦,他都梦不到自己未来会成为大汉相国。 所以在此刻的萧何看来,少府很可能就是此生荣耀的最高点了。 对于少府这个职位对萧何的吸引力,胡亥很有信心。 见萧何叩首道:“臣有罪。” 胡亥微微一笑,心道,果然如他所料。他心中一松,若这萧何当真咬死不松口、真一心求去,还挺麻烦的。 关键是这个月份太忙,也腾不出多余的精力来。 他肯自己归顺,自然再好没有。 胡亥“讶然”道:“萧少府勤恳负责,为朕一大助力——何罪之有?” 第一句认罪的话冲出口后,后面的话就容易了。 萧何把实情一一道来:他是如何与假赵虎相认,假赵虎原系真张耳,张耳又如何与刘邦有旧交,而蒯彻又如何与张耳有旧交,三人又是如何商议,要在明日清晨从掖庭、藏在往宫外运秽物的马车里逃出去。 最后,萧何痛哭流涕,极力陈说,自己全族老小都在丰邑,而张耳妻女都在信都,蒯彻亦然。 三人虽然有报效朝廷的忠心,却为家人所牵累,难以两全。 “陛下以国士相待,罪臣铭诸五内!因心系家人存亡,险些铸成大错。”萧何顿首再拜,且言且泣,“罪臣万死难辞其咎!罪臣不敢奢望陛下宽恕,只是张耳、蒯彻实是受罪臣牵累,还望陛下网开一面。” 萧何虽然嘴上这么说,其实赌的却是皇帝既然会给他少府这样的高官,多半不会因为他未遂的罪行而惩治他。 更何况,他不仅自首,还交待了俩重要同伙。 “萧少府起来说话。”胡亥看着萧何那张布满泪痕的脸,笑眯眯问道:“朕的掖庭是你们想出入就能出入的吗?” 萧何一愣,透着迷蒙泪水望向年轻的帝王。 胡亥嘴巴一咧,露出一口白森森的牙齿,“宣赵高进殿。” 一时赵高小跑步上殿。 胡亥一拂衣袖,道:“你给萧少府讲讲,这来龙去脉。” “喏!”赵高扯起笑脸,对着正在尴尬揩泪的萧何,亲热道:“萧大人,是这么回事儿。其实啊,那赵虎是假的一事,陛下早就知道了。之所以没戳穿,那完全是看在萧少府您的面子上。小臣想着探一探这假赵虎的底细,可惜能力不够,还没探出来,只好跟陛下领罚。谁知道陛下高瞻远瞩,见得比小臣可明白多了——陛下当时就说了,萧少府既然与这假赵虎、真蒯彻密谋,想必是要逃出宫去。陛下真是一片慈心全为了萧少府,特意交待了小臣,让底下郎官谒者放萧少府方便行事……” 赵高在那儿情真意切夸着皇帝,又活灵活现讲述着怎么安排谒者配合萧何等人的逃离行动…… 萧何差点一口血吐出来。 他就说怎么筹划逃离一事如此顺利,还真以为是三人合体、威力无穷的,万万没想到皇帝这么有闲心,跟他们玩了一出猫捉老鼠。 “萧少府,你都听明白了?”胡亥在上首微笑道:“今晚就有劳萧少府,在这章台殿独宿一夜了。” 这是变相软禁了。 萧何唯有遵命。 萧何彻夜未归,蒯彻和张耳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 他俩也是一夜未睡。 随着天色渐明,张耳焦急地在殿前踱步,眺望着宫门口,就盼着能看到萧何的身影。 “你说萧老弟怎么还不回来?”张耳叹气道:“该不会被查住了?” 蒯彻安慰道:“张兄稍安勿躁。兴许是回复细务,绊住了。” “那也不该绊住一夜呐!你瞧瞧,这太阳都快升起来了!出入掖庭的马车这会儿怕是已经在装卸秽物了!叫我怎么不着急?”张耳越想越是担忧,怒道:“当初我就不该听你的劝!” 这个念头一起,张耳越想越对,“我早说了,这萧何是早已投靠了暴秦。你、你、你,你用你那三寸不烂之舌迷惑了我!” 蒯彻无奈道:“我若是骗了张兄,于我又有什么好处呢?” 张耳一激灵,指着他道:“是了!你也上了萧何的贼船!” 蒯彻:…… 张耳是急中生乱,当下长揖道:“蒯兄,你要高官厚禄,尽管去求。但望你看在往日交情份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我一马。”他抱起简单的小包袱,不再等萧何,自己换了谒者衣裳,沿着规划好的小路,往掖庭跑去。 蒯彻无法,心知萧何一夜未归,一定是出了蹊跷,坐以待毙定然是不成的。 他当即也换了衣裳,紧跟张耳,一路逃往掖庭去。 俩人路上不曾说话,可是沉默中都冷静了些。 张耳道:“方才是我急糊涂了。” 蒯彻道:“现下还说这么做什么?等出去了再计较不迟。” 张耳又道:“萧何定是卖了你我二人了。” 蒯彻不语,只长叹一声,算是默认了张耳的推断。在他看来,就算第一次是误会,这第二次想必是真的了。 两人紧赶慢赶来到掖庭,经谒者辨认,由买通的内侍安排,缩在空的巨大秽物桶中。 尽管那桶每日都刷洗,可是挡不住经年日久的秽物浸透。 张耳与蒯彻虽然不是贵族出身,可也是多年来养尊处优的,往桶里一钻,被那刺鼻味道冲得几乎昏厥过去。 那谒者还“焦急”道:“好我的两位大人,您且忍一忍。” 张耳沉痛肃穆道:“昔日勾践卧薪尝胆,今日我等受这点异味又算什么?”一捏鼻子,自己把头顶盖子给挪过来、扣紧了。 那谒者是接了郎中令吩咐的,早知道这俩人是被捉弄的,见盖子扣紧了,因要忍着声音,只笑得浑身发颤。 可怜张耳和蒯彻两人,缩在木桶中,本就被熏得没了半条命;又伴着马车碌碌声,被晃得七荤八素;几乎怀疑,不等出宫,就要交待在这秽物木桶之中。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永远走不到尽头的马车终于停下来了。 有人从外面大力拍了拍桶壁,叫道:“到地方了,两位大人出来!” 张耳也忘了方才还怀疑过蒯彻,顶开盖子,攥着蒯彻的手,把人拖出来,热泪盈眶道:“蒯兄!你我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蒯彻:“别摇……别摇……”只觉天旋地转。 张耳才要从马车上往下跳,忽然察觉不对,周围肃静得仿佛还在咸阳宫中一般——他心头一惊,环视左右,只见宫殿巍峨、郎官列队,正是曾来过一次的章台殿! 张耳一时间只觉浑身血都凉透了。 “宣张耳、蒯彻觐见!”高台上,内侍扬声通传。 陌生郎官靠过来,面无表情道:“两位大人,请。” 张耳与蒯彻这一下腿都软了,几乎是被架着拖进了章台殿。 胡亥正坐在上首看地图,而萧何与赵高分侍左右。 见他俩被拖进来,胡亥笑道:“瞧瞧,捉回来两只小老鼠。”他笑眯眯“夸奖”萧何,“这都是萧少府机警,报于朕知晓,否则这两只小老鼠跑出宫去,乱咬乱叫可不好。” 这算是坐实了萧何“出卖”张耳、蒯彻的罪名。 皇帝话音一落,张耳目光如利刃,直刺向萧何,怒道:“竖子害我!卖友求荣!呸!”扭头冲着胡亥道:“陛下明鉴,出宫一事,为萧何主谋!我死不足惜,可是一定要萧何黄泉路上陪我才算公道!” 蒯彻纵有三寸不烂之舌,此刻因作呕不止、却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萧何被旧友这样当面直斥,心中一痛,明知皇帝是要绝了自己退路,当下只能沉默认了。 胡亥微笑道:“张耳,你在信都,好歹也是个丞相,怎么如此狼狈?来人呐,带他二人下去梳洗过。” 一时侍者带张耳与蒯彻下去。 胡亥仔细研究着地图,而赵高殷勤为他摊平。 萧何僵立原地,仿佛还没从张耳的喝骂中回过神来。 “怨朕?”胡亥笑问道。 萧何一惊,忙道:“罪臣不敢。” 胡亥手指摩挲着地图上泗水郡所在,微笑道:“你不必担心家人。朕已经着泗水郡精兵去攻打刘邦驻守的胡陵、方与,就说,你已经告诉朕,那刘邦乃是诈降。若他不想死,就把你这萧少府的族人都交出来。” 萧何大惊,颤声道:“陛下!这、这……” 胡亥慢吞吞道:“你有诈降逃跑的前科。朕断了你的后路,是为了你好。” 萧何只觉双膝酸软,望着年轻的帝王,只觉帝王心术,如斯可怖。 可怜他全族老少……不知沛公会如何处置。 第54章 张耳和蒯彻被带去洗漱, 清水荡涤去身体的污秽,也让他们冷静下来。 蒯彻吐了一场,虽然虚弱, 但是能说出话来了。 张耳虽然恨毒了萧何, 却也能控制住自己情绪,缓步上殿,思索求生之法。 殿内,胡亥正叫人把地图悬挂起来。 看时,却是秦朝疆域图,北至代郡、渔阳, 南至南海郡番禺, 西接羌氏,东临大海,蔚为壮观。 “来了?”胡亥端详着地图,手持墨笔, “近前来。” 张耳和蒯彻不敢违逆,都上前。 胡亥也不回头, 一面端详着地图,一面道:“你们不是想造反吗?朕给你们算笔账。蒯彻,你是辩士,虽然现在混得不成样子,不过此前以一言为武臣收城池三十余座, 也算有点本事。张耳, 你从前是魏国一个小县令, 现在做了所谓的赵国的丞相。朕给你们算算,到底是留在朕这里做少府属官好,还是回到旧地接着造反划算。” 张耳与蒯彻诈降本就是大罪,又密谋逃出咸阳,更是罪加一等。 他俩梳洗之时便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只道这次能保住性命就是侥幸了,万万没料到,皇帝如此心平气和地要替他们算一笔账。 然而皇帝越是心平气和,他二人便越是胆寒,不知道这暴君最后会出怎样的刑罚手段。 毕竟秦二世暴虐之名,天下皆知,亲手足杀起来都不眨眼,更何况是造反的罪人。 胡亥并不在乎他们如何惧怕,墨笔一动,圈起地图中央的陈郡来,“这是陈胜吴广造反之处。”墨笔上行,“过大梁、驻邯郸,这是张耳你辅佐武臣走的路,武臣死后,你与陈余拥立赵歇为新赵王,驻军信都。” 胡亥笔锋一顿,“这是造反者之一。” 他笔锋继续上行,至于涿县,“这是造反者之二,韩广。” “自大梁往东北,驻军东阿的,乃是造反者之三,周市。” 众人已是看得呆了。 胡亥速度加快,往地图左侧,圈出三川郡荥阳来,“这里,是原来吴广的大军,如今正与章邯大军交战,算是造反者之四。” “下面南阳郡,还有造反者之五,宋留。” “恐怕你们还不知道,东边会稽郡还有造反者之六,项梁。” “还有萧少府的老东家,沛县刘邦,这是造反者之七。” “当然了,陈胜这个始作俑者,算是造反者之八。” 胡亥回过身来,背后是画满墨圈的江山图,“只是粗略一数,已成气候的造反组织就有这八个。” 他笑道:“张耳,你这丞相的含金量怕是不怎么高啊?” 张耳已是看得呆住。 胡亥仍是笑眯眯道:“你们这些丞相也好,将军也罢,都如朝露一般,转瞬即逝。朕的父亲,横扫六合,一统天下。朕骨血来自先帝,可以说是比你们不知道高到那里去了——朕治理天下尚且小心翼翼。你们咋一个个脸那么大,都觉得自己能成事呢?” 赵高忍笑拍马屁,“就是就是!小臣能在陛下身边服侍都觉得是祖上积德、苍天垂怜。你们这些大人呐,都不知道珍惜。” 胡亥翻出地图来研究,也不只是为了说服张耳、蒯彻,他自己也要对天下形势有个谱。 蒯彻心知自己犯了杀头大罪,于是想要靠言语博取活命的机会,语不惊人死不休,上前一步道:“陛下的皇位,难道不也如同朝露一般吗?举事者之间纵然有厮杀,也在诛杀陛下之后。天下群起而攻,陛下之危,危甚臣等!” 张耳大惊,瞪着蒯彻:你小子莫不是犯了失心疯!真不想活了啊? 谁知道胡亥只是微微一笑,平静道:“你这话只是听着吓人。若你们之间的攻讦,要在朕死之后。那武臣是怎么死的?吴广又是谁杀的?光会说大话——唬得住旁人,可唬不了朕。” 蒯彻一噎,还要靠辩才求活。 胡亥一摆手,笑道:“你也别费劲了,不就是怕朕一怒杀了你们吗?朕没什么可生气的。再说了,有萧少府这样的人才,心悦诚服于朕,朕心情很好。” 等于又提醒了一遍,两人被萧何卖了的事情。 萧何:…… “放心,朕对你们脖子上的脑袋没兴趣。”胡亥莞尔一笑,“朕看起来像那种一言不合就杀人的暴虐之主吗?” 张耳和蒯彻疯狂摇头。 萧何却是心道:陛下您比暴虐之主可怕多了。 胡亥道:“朕道理也跟你们说明白了。要不要留下来做朕的官,就看你们了。” 张耳不敢置信道:“若我们不愿,陛下当真放我们走?” 胡亥露出一个看傻子的眼神,淡声道:“朕此前没开玩笑。朕真的缺几个阉人做内侍。” 张耳下体一寒,舔了舔嘴唇,不敢说话了。 忽然谒者传报,叔孙通求见。 胡亥也没多想,让他进殿。 叔孙通没料到还有几个生面孔在,犹豫了一下。 胡亥装了个逼,摊开双臂道:“有话直说。朕无事不可对人言。” “小臣听闻章邯大军已破田臧于敖仓。” 胡亥微微一笑,道:“这是前两日的喜报,田臧战败而死,荥阳之围已解。想来,我朝擒杀陈胜,也就在旬月之间。”他是故意说给张耳等人听的。 张耳等人果然悚动。 田臧杀了吴广之后,受陈胜封赏,率领十几万大军。 田臧一死,陈胜就相当于只剩了一根腿的人。 再联想到胡亥方才一通列举之后,说众人譬如朝露的话,更是寒意彻骨。 叔孙通叩首道:“小臣死罪。小臣的老师,乃是孔子后人孔鲋,竟然率领鲁地百名弟子从陈胜造反。小臣深知陛下圣明,陈胜必死无疑。可是小臣老师生性耿直,恐怕会随之赴死。小臣斗胆,求陛下恩准,让小臣亲去规劝。” 张耳心中一动,道:“这孔鲋,草民也是认识的。当初草民在魏国做县令,孔鲋也在魏国为官,草民与他是好友。而后来在陈胜处,草民又与孔鲋重逢了。他乃是儒家正宗子弟,草民极为佩服的。” “你认识我老师?” 张耳道:“若是孔子八世孙孔鲋,那就是我认识的。” 叔孙通激动道:“正是。”他看这几人在殿上,还当是陛下召见臣子,哪里想得到是俩造反的货。 胡亥坐在上首,却是有些头疼。 首先,提出要去规劝孔鲋的人是叔孙通。胡亥第一反应,这家伙怕不是要找个借口开跑。 再者,现在宫女《新政语书》等事还要叔孙通和刘萤一起督办,不能放叔孙通出去。 最后,他真不该装逼,叫叔孙通当着外人把事儿给说了。 好嘛,现在张耳又跟叔孙通接上头了。 “叔孙通啊,不是朕不让你去——朕这里还离不开你。”胡亥轻咳一声,先道:“朕之前说的事情,要不要做大秦的官儿,给你们几天时间,下去慢慢想。” 赵高多么精乖的人,当即笑道:“喏!萧少府,二位大人,咱们走?” 萧何暂时处于生无可恋的状态,见礼谢恩后,木呆呆出了殿。 赵高一瞅他那蜡黄的脸,心道:也不知皇帝看中他什么?这么折腾还要他做这少府。 看来皇帝是真的很看重这个萧何呐。 想到这里,赵高凑上去,笑着安慰道:“萧少府,都说这人生三大乐事:升官、发财、死妻子。您可是一次都齐活喽!快别苦着脸啦。这都是陛下的恩典呐。” 萧何不敢置信地盯着他,忽然与不久前的皇帝陛下心意相通:赵高,你可做个人! 蒯彻跟在二人后面也出来了。 张耳却独自留下来。 胡亥掀起眼皮看他一眼。 张耳顿首道:“陛下,草民愿为大秦驱使。请陛下降旨,小臣愿往陈胜处,劝孔鲋归降。” 一下子把皮球踢回给了皇帝。 若是不准,那便是皇帝不信他;若是准了,谁又能保证张耳不是去联络陈胜反秦的呢? 胡亥牙疼似地抽了口气,想打人。 第55章 孔鲋, 孔子八世孙。 后世听起来很牛掰。 其实秦末,儒学已经不算显学。 当然,儒学有过它辉煌的时期, 在孔子门徒三千、孟子从车数百的时候。在《韩非子》一书写就的时期, “世之显学,儒、墨也”。那时候儒家还是争鸣百家中的翘楚。 可是随着秦朝的崛起,以吏为师,以法治国,儒家的地位逐渐降低。 虽然降低了,但是儒家始终是诸多学说中的前几位, 只是没有孔孟时代那么显耀了。 毕竟, 这会儿的儒家还没有经过董仲舒的改革,还没有加入“尊君”的思想,不能为统治者所用,自然式微。 先帝虽然重用法家, 可是并没有“罢黜百家”,而是博采众长。 活生生的例子, 就是孔鲋。 先帝封孔鲋为“文通君”,一定程度上,表达了对儒家的肯定。 然而孔鲋自己并不出仕,自知机变不如诸弟子。 此刻叔孙通见皇帝沉吟,忙又道:“陛下, 小臣当初能来我朝为官, 要多亏老师教导。” “哦?”胡亥从让人头痛的选择题中回过神来, “孔鲋怎么教导你的?” 叔孙通道:“老师说,小臣‘能见时变’,应当来为朝廷效力。” 胡亥哭笑不得,“好一个‘能见时变’。” 这叔孙通,历史上从秦二世处跑到项梁处,又从项梁处跑去刘邦那儿——再没有比他更‘能见时变’的人了。 儒家讲究孝悌礼仪,事师如父。 叔孙通虽然性格滑得像泥鳅,但毕竟是儒生,对于儒家思想贯彻的还是很到位的。 所以此刻见老师孔鲋涉险,叔孙通真心担忧,明知老师参与反贼陈胜的活动是死罪,却也愿意冒险一试。 “陛下,”叔孙通诱惑道:“小臣的老师乃是孔子八世孙,率领弟子数百,在鲁地愿意跟随他的人就更多了。小臣曾在老师身边学习多年,了解老师为人。老师只是一时误入歧途,一旦让人前去劝说,使之明白陛下仁德、朝廷爱民,那么老师一定会欣然而来。” 胡亥冷嗤一声,“你做着博士,不是也号称弟子上百吗?”言外之意,你老师孔鲋那数百弟子又有什么稀罕? 叔孙通一噎,讪讪道:“小臣这弟子上百做不得数……” 张耳在旁,见皇帝虽然还没完全拿定主意、但是偏于否决叔孙通的提议,不禁心中大急。 如果想逃出咸阳,眼前这桩使命就是他最好的机会,一定要揽过来! 想到此处,张耳叩首道:“陛下若是疑心草民会联合反贼陈胜,则大可不必。草民此去,只为劝说孔鲋,若成功,便是草民报效朝廷的投名状。况且陈胜恨不能杀了草民,如何会与草民联合呢?” 张耳把自己此前的骚操作讲了一遍,道:“当初草民与陈余劝说陈胜出兵北上。陈胜只出兵数千,还派了他旧时好友武臣做将军。草民与陈余心下不服气,劝说武臣自立为王。后来周文被章邯击败,龟缩于曹阳,向陈胜求救。陈胜要求武臣出兵,又被草民与陈余劝说所阻。那周文等不到援军,最终兵败死于渑池,十数万大军一夜散尽。只这两件事,那反贼陈胜就恨不能杀了草民。草民孤身前去,隐藏自己身份、躲避陈胜的报复还来不及,又如何会去与他联合反秦呢?” “望陛下明鉴,看在草民与孔鲋旧交甚笃的份上,给草民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 至此,叔孙通才听明白了,感情这家伙不是同事,是敌对阵营的啊! 叔孙通看一眼皇帝便秘似的脸色,忽然屁股一紧,有种不祥的预感。 胡亥算是看出来了,张耳这是明目张胆在逼他。 一则,他要让萧何、蒯彻等归顺者安心,就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办了张耳。 二则,有叔孙通这个孔鲋的弟子在,又正在用叔孙通的时候,他不能表现得不顾孔鲋死活,使得臣下寒心。 胡亥微微一笑,问道:“当初你和陈余劝武臣背叛了陈胜,自立为王。当时陈胜是怎么做的?” 张耳一愣。 胡亥冷眼盯着张耳,道:“朕没记错的话。陈胜当初可是顺应形势,承认了武臣赵王的身份,还给你儿子张敖封为成都君。” 张耳无话可对。 胡亥冷笑道:“那陈胜能以九百戍卒成今日大事,自然有他过人之处。你多年前就能让先帝千金求购你的头颅,自然也不是寻常人。两个不寻常的人凑在一起,又怎么会因为寻常人的喜怒哀乐,而坏了大事呢?” 张耳颤声道:“草民……” 胡亥沉声道:“到时候,要不要联合反秦,不过在你一念之间罢了。” 张耳心中冰凉,只道去劝说孔鲋、趁机逃走的路走不通了。 谁知道胡亥话锋一转,笑道:“好!朕就给你这个机会!” 张耳又是一愣,仰头不敢置信地望着皇帝。 胡亥笑道:“朕不但放你去,连蒯彻也一起派去。他口才好,也是你的助力。对了,朕在外还有两位特使,一位叫夏临渊,口才不输蒯彻;一位叫李甲,年纪轻轻,却武艺高超。他二人也在陈郡附近,朕让他二人也去协助你。” 张耳不敢挑剔,生怕皇帝还有附加条件,不错眼珠盯着胡亥,等待下文。 胡亥却并没有看他,已转身继续研究地图,口中道:“朕等着,你带孔鲋回来那一日。” 张耳大喜过望,叩首起身,快步退下。 叔孙通已经理顺了情况,担忧道:“陛下,您真就这么让他走了?万一他又反了呢?” “‘万一他又反了?’”胡亥重复着叔孙通的问话,似乎觉得好笑,“什么万一?张耳他是一定会反的。” 叔孙通下意识拍马屁道:“怎么会呢?小臣看他很是臣服于陛下的样子,多半已经决心为朝廷效力了。小臣只是担心他去了陈胜军中,被那边的人拉拢了……” 胡亥嗤笑一声,道:“你这瞎拍马屁的毛病还是没改好。” 叔孙通捂住嘴,不敢说话了。 “朕说他一定会反,他就一定会反。”胡亥端详着地图上的天下纷争,慢悠悠道:“这张耳与萧何,算是有几分旧交。这萧何是沛县造反者刘邦的左右手。可是这刘邦,当初却是在张耳家中混饭吃的宾客。张耳胸怀大志而来,在他看来,恐怕刘邦都算不上平起平坐的朋友,更何况是在刘邦手下做事的萧何?” “可是现在朕封了萧何做九卿之一的少府,他张耳却只能做萧何手下的属官。” “换了你是张耳,你心气能平吗?你必然是要另谋出路的。” 叔孙通顺着胡亥讲得思路一想,若突然间自己的朋友成了顶头上司,那多半是很难调整好心态的。 胡亥以手摩挲着地图上信都所在,低语道:“再说了,虽然朕说过,他张耳在赵国的丞相之位好比朝露,可是张耳肯定不会听的。”他微微出神,问叔孙通道:“你知道让人活下去的是什么吗?” 叔孙通一愣,小声试探道:“……水和食物?”一面回答,一面已经自己觉得愚蠢。 胡亥失笑,道:“你说的这是让身体活下去所需。那精神上呢?” 叔孙通:……陛下,咱能别老问这种哲学问题吗? “小臣驽钝。” 胡亥叹气道:“是优越感。” “一个人失去了优越感,是活不下去的。” 叔孙通愣住。 皇帝的话乍听荒唐,与现实印证一想,却是越琢磨越真切。 “所以张耳的优越感,一定会让他觉得自己能做到新帝国的丞相。” “而朕的优越感,”胡亥歪头打量着地图上那八个墨汁淋漓的黑圈,那是四境黔首揭竿而起,“却会让朕觉得,这大秦的天下亡不了。” “哪怕我们的想法,大约都与现实相去甚远。” 胡亥喃喃道,沉入了奥妙的思想世界。 叔孙通可顾不上再琢磨什么优越感了。万一张耳真的反了,那他叔孙通算不算祸首? 想到这里,叔孙通急切道:“陛下,既然那张耳一定会反,您为何还答应他的请求呢?” 胡亥回过神来,瞪了叔孙通一眼:还有脸问!还不是你不看场合瞎哔哔! 叔孙通被瞪得莫名其妙,内心委屈极了:那不是陛下您“事无不可对人言”么! 胡亥收拾好内心的暴躁,温和一笑,亲切道:“还不都是看在你的面子上么?” 叔孙通只觉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感,汗毛倒立,恨不能当场去世。 “所以,教授宫女之事,你可一定要做好。”胡亥仍是微笑着。 叔孙通哆嗦道:“小臣……遵命,哪怕粉身碎骨、肝脑涂地……” “别瞎扯了。”胡亥收了温情脉脉的假象,“拟旨,朕要给夏临渊和李甲一道密旨。” “喏!”叔孙通擦了一把虚汗,这才是他熟悉的陛下呐! 一时密旨写就,胡亥摸着下巴想了一想,“唔,这封密旨,还是先给李甲保存。等时机成熟了,再让李甲告诉夏坑坑……” 叔孙通腹中暗笑:小皇帝这给人起外号的本事儿倒是高深。转念一想,也不知小皇帝给老子起外号了没。 胡亥瞥了一眼走神的叔孙通,内心琢磨:该拿这个总想开溜的叔孙溜溜怎么办呢? 却不知道被满宫温香软玉绊住的叔孙通,恨不能死在咸阳宫中,至少目前是没了逃跑的心。 第56章 “我跟你说, 章邯这么杀了田臧,他就不对!”夏临渊举着蒲扇,激动地面红耳赤, 甚至结巴起来, “那田臧,都、都、都归顺了我们了!你也亲眼见到的!在那棵古槐下,田臧亲手接过了我给的秘密毒药!田臧是我们的人了!他他他他他章邯怎么能把田臧给杀了?” 李甲跟着夏临渊,真是操碎了这颗十六岁的心,解释道:“可是那田臧回头就反了啊,他不是率领大军去攻打章邯大将军率领的朝廷军队了吗?这是章邯大将军厉害, 把田臧打败了。再说了, 那田臧是兵败自杀的啊。” “不对!”夏临渊斩钉截铁道:“其中必有误会!章邯做得不对!” “行,都是章邯大将军不对。”李甲望着悠悠斜阳,不打算争执下去坏了好心情,递了一张素饼给夏临渊, 笑道:“吃饭。” 夏临渊气鼓鼓接过饼子来,恶狠狠咬了一口, 努力咀嚼咽下去,还在嘀咕,“他把归顺了我们的田臧杀了。难怪陛下这次没有封赏我。要不然,陛下肯定重重赏我……” 这却是夏临渊想岔了。 封赏之事,胡亥交给了李斯等人去安排。虽然胡亥特意叮嘱了, 叫李斯不要因为李甲是他的儿子, 就不好意思封赏。 可是李斯还真就没封赏自己儿子, 连带着给夏临渊那份也抹去了。 毕竟,李斯对这个拖自己幼子下水的冒险小分队真没什么好感。 两人为了等田臧后来的消息,在荥阳外游荡多日,花光了身上钱财,最后甚至把马车卖了,换了一头小毛驴和十几日的吃食。 俩人都不是会谋生的人,也没经验,买的那头小毛驴还没长成,驮着夏临渊一步一趔趄。 最后就变成俩人抱着一只仙鹤,还牵着一头小毛驴,行走在荥阳附近的小路上。 “两位爷!两位爷!”一位隐约有些面熟的官吏追上来。 李甲摸了摸怀中鱼肠剑,警惕望向来人。 那人却是前不久盘查过二人的亭长,笑道:“可算是找到二位贵人。小的那日见了二位贵人,便知二位来历不凡,不敢隐瞒,当日便上报了。谁知道二位贵人竟然是郡守李大人的旧识。李郡守吩咐了,一定把二位贵人好好请入城中。” 这位李郡守,自然就是李甲的长兄、李斯的长子、三川郡的郡守李由了。 于是夏临渊和李甲就这么入了荥阳城。 李由亲自来迎接——当然是看在夏临渊面子上。 他只知道夏临渊是皇帝委派的“特使”,又劝说李良率领几万人马投降了章邯,哪里知道夏临渊乃是瞎猫碰上死耗子。 所以李由对待夏临渊,态度可谓恭敬。 李甲一路上跟夏临渊磕磕绊绊过来的,什么不清楚? “大哥,你别跟他那么客气!”李甲笑道。 夏临渊仙气飘飘摇着蒲扇,瞥了李甲一眼。 “不得无礼!”李由斥责幼弟,想起父亲家书中,屡次提及幼弟,都是说他胡闹,厉色道:“夏大人乃是朝廷特使,你如何敢放肆!” 李甲因是幼子,不怎么怕父亲李斯,却很怕这个严厉的长兄,当即垂了头不敢作声。 夏临渊蒲扇遮脸,冲他扮个鬼脸。 李甲看在眼中,都在心里给他攒着。 夏临渊和李甲在荥阳暂时居住下来。 章邯已破田臧大军,暂解荥阳之围,与李由调集人马,追击剩余贼寇,至于敖仓激战,最终彻底绞杀原吴广所率的十数万大军。 李甲想参战,想得浑身难受。 无奈被长兄李由派了两队人马盯得死紧,别说去敖仓参战了,连郡守府衙都出不去。 夏临渊则是气定神闲盘腿坐着,捡着仙鹤掉的毛,一根一根绑起来,给自己做“羽扇”呢。 他一面绑着,一面刺激在窗下急得打转的李甲。 “难受呀难受,”夏临渊满意地打量着半成品羽扇,说给李甲听,“报国无门呀。我看啊,等你哥哥回来,这仗也就打完了。” 李甲就算再怎么小甜豆,这会儿也急了,忿忿道:“你干嘛老气我呢?于你有什么好处呢?” 夏临渊眨着大眼睛,一笑道:“我看你着急,心里舒服呀。” 李甲:……鱼肠剑你不要再控制自己了!出鞘!!!! 夏临渊还嫌不够,道:“这下你知道,田臧被杀的时候,我的感受了?” 李甲:“不知道,不清楚,不想了解。” “别急。”夏临渊看小家伙真生气了,摇起半成品羽扇来,少不得安慰两句,“我看这形势,以后有的是仗打呢。等以后咱们去你哥哥管不着的地儿,还不是想干嘛就干嘛。” “真的?有的是仗打?”李甲一下子眼睛就亮了。 夏临渊点头。 李甲转念一想,叹气道:“还是不要打仗了。咱们一路上看到多少游民,妻离子散,太可怜了。”又落寞道:“我真想去帮我哥出力。” 夏临渊端详着他,道:“你真想去,我有办法。” “什么办法?” 夏临渊大眼睛一眨,“郡守府衙里,应该也有狗洞的?” 朝廷把张耳、蒯彻与密旨送到的时候,夏临渊和李甲正在吭哧吭哧钻狗洞。 “看,这招不管是在皇宫,还是在郡守府衙,都一样好用!”夏临渊当先爬出狗洞,跳起来得意道,忽然,他的笑容僵在了脸上,“……李、李郡守?” 李由在敖仓大胜而归,一回来就接见朝廷派来的使节,得知来意后,忙到处找夏临渊和李甲,谁知道最后在狗洞外把人堵到了。 李由咳嗽一声,垂眸道:“夏先生,咸阳来人了。” 夏临渊整整衣冠,选择性失忆,仿佛刚才爬狗洞的人根本不是他。 “是么?”夏临渊也咳嗽一声,迈着方步,缓缓走入府中。 在他后面,李甲也想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 “咚”的一声,李由一脚踹在了幼弟屁股上。 李甲疼得龇牙咧嘴,身子往前一倾,再不敢学夏临渊迈正步,一溜烟跑进府去。 夏临渊挥舞着还在掉毛的羽扇,李甲屁股上印着长兄的脚印,俩人就这么跟张耳和蒯彻见面了。 夏临渊仙气儿飘飘坐在那儿,听张耳说明来龙去脉后,矜持地一点头,道:“我明白了。你们是要扮成孔鲋的旧友,隐瞒真实身份,去陈胜军中,劝说孔鲋归顺。但是陛下担心你们独木难支,于是要我和李甲祝你们一臂之力。” 张耳从来没跟他俩打过交道,一见夏临渊这神神叨叨的模样,又是皇帝封的“抱鹤真人”,心中也抱了七分警惕,长揖道:“有劳夏先生。” 夏临渊轻挥羽扇,“还等什么?上路。” ……再留下去,饶是厚脸皮如他,也不知道当如何面对郡守李由的目光了。 旁人都在前面走着了。 朝廷来使悄悄拉住李甲,“大人,陛下单独给您一道密旨。” 秘密使命! 李甲的眼睛一下子亮了! 于是夏临渊、李甲、张耳、蒯彻,与一鹤、一驴、一羽扇,就这么翩然来到陈郡陈县。 这就是陈胜造反的大本营,孔鲋所在之地。 一路上夏临渊挑剔的对象,从李甲转成了张耳和蒯彻。 李甲小声提醒他,“咱们是一起出来办事儿的,你干嘛老挤兑他俩呢?” 夏临渊一开始还嘴硬,低声怒道:“我就看他俩不顺眼还不行吗?你看那张耳,长着反骨,一看就不是忠臣!你再看那蒯彻,能言善辩,一看就不是忠厚之人!” 李甲好笑道:“行了。你就是吃醋了。” “我吃什么醋?” “他俩算是陛下派来的新特使呗。”李甲笑道:“你不就吃醋了么?” 夏临渊羞恼道:“他俩算什么特使?陛下封了我做抱鹤真人,封他俩了吗?” 李甲接了密旨,知道底细,因笑道:“好好好,你没吃醋。我就是白告诉一声,他俩还真不算特使。” 谁知道夏临渊又拐回去了,哼道:“你又知道他俩不算特使了?” 张耳和蒯彻都是聪明透顶之人,早感受到夏临渊对他俩的敌意了。 但是他俩并不在意。 毕竟他俩的目的并不是与夏临渊同朝为官,而是……联络陈胜反秦! 当下四人打着孔鲋旧友的旗号,入了陈胜“张楚”的“皇宫”。 孔鲋如今在陈胜组织中,做着相当于太师的官职,地位比较超然。听说有旧友四人寻来,忙完正事,便来相见。 一见之下,见是张耳,孔鲋大惊。 “张兄你如何还敢现身此地。”孔鲋与张耳是真交情,从前一起在魏国做官,后来又是张耳举荐,让他在陈胜这里做了官,“你快躲开去!若让陈王知道了,非杀了你不可。” 张耳却是道:“孔兄快为我引见陈王!旧事多是误会。我今前来,为陈王献上暴秦两名特使。”他一指还在发呆的夏临渊,“这位就是那狗皇帝亲封的抱鹤真人!” 夏临渊:……喵喵喵? 第57章 张耳上来就把夏临渊给卖了, 不光夏临渊本人惊呆了,李甲和孔鲋也惊呆了。 只有蒯彻早就料到张耳要再度投靠陈胜,并不如何惊讶, 却是被张耳这直接的风格给激得“嗤”的一声笑出来。 作为一个辩士, 蒯彻觉得张耳在语言的艺术这方面,还是要跟自己学习一下。 孔鲋呆过之后,疑惑道:“他们三个不是你的朋友?” “只是假借朋友的名义罢了。”张耳毫无心理负担,一指蒯彻,道:“除了这位小老弟是从前认识的。另外两个,一个夏侯渊, 一个李甲, 都是咸阳朝廷的人。我当时人在咸阳宫中,急于脱身,只得虚与委蛇,假装答应那狗皇帝的授命。不然, 我早已死在咸阳宫中,又如何还能与孔兄相见呢?” 张耳见孔鲋还在思索, 急道:“孔兄,都什么时候了?章邯大军汇同三川郡守城人马,已经尽灭原吴广所率十几万大军,兵锋所指,不过数日, 便会杀到陈郡。十万火急!孔兄速为我引见陈王啊!” 孔鲋叹气道:“张兄你真是糊涂了。当初你劝武臣自立为王, 虽然陈王后来顺势承认了武臣赵王的位子, 还封赏了你们。但陈王心里恨毒了你和陈余等人。当初封赏你们,是你们又远在邯郸,陈王鞭长莫及,为形势所迫。现在你孤身送上门来,陈王只怕烹了你的心都有。若你是率领军队前来,或许还有商量的余地。可是你……”他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摊开手又长叹一声。 那言下之意是很明白的。 若张耳是率领大军前来投靠,陈胜多半会捡着实惠,咽下从前那口恶气。 可是现在张耳惶惶如丧家之犬,陈胜不只会痛打落水狗,还会剥狗皮、煮狗肉! 张耳忙道:“孔兄勿忧!我虽然孤身来此,可是我的刎颈之交陈余,还在信都辅佐新赵王赵歇。我与陈余的情谊,天下皆知,孔兄更是亲眼所见。我在这里,便譬如陈余率领信都人马在此。” 张耳这话倒不假。 张耳和陈余这对好哥俩、伪父子的感情,的确好到了尽人皆知的地步。 孔鲋还在犹豫,道:“万一陈王大怒,你当如何求生?” 张耳道:“那便是天命如此,我死而无憾。”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孔鲋便长揖道:“既然如此,我为君一试。” 夏临渊反应过来了。 等这孔鲋跟陈胜说了,张耳死不死还在两可之间,可是他和李甲这俩“狗皇帝封的特使”却是一定会死! “等等!”夏临渊急中生智障,叫道:“姓孔的,你好好看看,这个张耳他……他他他……他是个假的!” 众人一愣。 张耳噗嗤一乐,笑道:“夏先生,你这是吓傻了。” “真的!”夏临渊瞪着眼睛,直直瞅着孔鲋,能拖一会儿是一会儿,“不信你验验,这个张耳是个女的!” 张耳哭笑不得。 也许因为夏临渊撒的谎太过匪夷所思,毕竟这是一查便知真假的事情,孔鲋当真停下了脚步,扭过头若有所思端详起张耳来。 张耳:…… 张耳咬牙,望天无奈道:“孔兄,难道你还需要小弟脱裤子验明正身吗?” 孔鲋看看张耳,又看看夏临渊,迟疑道:“说起来,与张兄陈县一别,也有半年多不曾见了……” 张耳不敢置信地盯着他,又猛地扭头去看夏临渊,双眸中仿佛要喷出火来! 孔鲋让开一步,左手虚握成拳,抵到唇边,轻咳一声,“张兄,请入内室说话。” 张耳:…… 一时验明正身。 孔鲋低头出来。 张耳却是面色涨红,一出来就盯向夏临渊,目光怨毒,道:“孔兄,我今日杀了这小人,莫怪我脏了你的地方。” 夏临渊吓得两股战战,揪着李甲衣袖,小声道:“你的鱼肠剑呢?快救命!” 好在孔鲋理智未失,道:“张兄,这二人似乎交给陈王处置比较合适。” 张耳无奈忍气,怒道:“好。那先让我砍他一刀!” 孔鲋乃是儒家子弟,见夏临渊一副书生模样,拦了一拦,折中道:“张兄,张兄,这样——我让人把他俩关到马厩去!” 于是侍从进殿,要拖夏临渊和李甲去马厩。 李甲直到此刻才说话,道:“孔先生,我有一封您弟子叔孙通写给您的信。” “叔孙通?”孔鲋一愣,想起自己那个前往咸阳做官的得意弟子,已经数年不曾有音讯,上前问道:“信在何处?” 李甲从怀中掏出信件,呈给孔鲋。 孔鲋接过信来,见封皮写着“恩师亲启”,认出的确是叔孙通的字。 张耳却已经看他俩着实碍眼,在旁道:“把他俩关到马厩去!” 孔鲋低头看信。 侍者见状,便遵从孔鲋此前的命令,把李甲和夏临渊拖下去,关在了阴暗发霉的马厩中。 叔孙通给老师孔鲋的这封信,是在胡亥授意下写的。 所以叔孙通第一遍写成的书信里,充满了大秦皇帝的讴歌赞美。 看得胡亥本人都一阵反胃,卷起竹简,顺手就给叔孙通脑袋上来了一下,“朕是叫你写信给你的老师孔鲋!不是叫你参加拍马屁大赛!你写这些东西额,你老师看了会感动吗?会吗?啊?不说你老师,就是你自己,摸着你的良心,读完这封阿谀奉承的信,感动吗?感动吗!” 叔孙通捂着隐隐作痛的脑门:不敢动,真不敢动。 “重写!”胡亥启发道:“要以情感人,懂不懂?拿出你们真挚的师生情感来,感染他,感化他,感动他!让他不由自主奔着咸阳来,懂了吗?” 于是叔孙通捂着脑门,下去写第二遍。 他能够成为秦朝的待诏博士之一,还有很有真才实学的,文采过人。 这第二封信里,他回忆了当初跟随老师孔鲋学习时,学舍庭院里那棵碧绿的梧桐树,老师的谆谆教导,还有老师的女儿倩倩那美丽的面庞…… 胡亥看得攒着眉头笑,“这倩倩是你老师的女儿?” “正是。” 胡亥看着叔孙通信中所写,“你俩议过亲事——那怎么最后没成?你招蜂引蝶,叫你老师家里知道了?’ “嗐,陛下,您看看您说的……”叔孙通忸怩了一下,惆怅道:“是小臣跑了……” “人家一个小美女要嫁给你,还是你师父的女儿,你跑什么呀?” 叔孙通唏嘘道:“陛下,像您这样的天下共主,是不会懂小臣这等惆怅的。” 胡亥一噎,恨不能喷他一脸唾沫:朕不想懂! “这封信就写得很好嘛,感情真切。你老师看了,就算不立刻奔着咸阳来,至少也不会立刻就杀了朕的抱鹤真人和小中郎将。”胡亥微微一笑,忽然问道:“说起来,你老师为什么要跟着陈胜造反呢?先帝给他封了侯,也算是待他不薄呀。况且还有你这样的得意弟子在朝廷做官。” 叔孙通尴尬一笑。 胡亥盯着他,敛容道:“说真话。” 叔孙通犹豫了一瞬,道:“从前左丞相李斯提出‘焚书令’,后来朝廷又坑杀了许多儒生方士,消息传到鲁地……” 胡亥一听就明白了,道:“你是想说先帝从前焚书坑儒的事儿。大约为尊者讳,所以不提先帝,只说李斯的事儿。” 叔孙通低了头,不敢乱拍马屁,讷讷道:“陛下明鉴。”又找补道:“小臣老师也是一时激愤。” “一时激愤?”胡亥冷笑道:“你现在就写到信里去,务必把焚书、坑儒这两件事,原原本本告知你老师。” 不只此时的人有误解,便是后世的高中课本来,说起这段历史来,也是堂而皇之的什么“焚书坑儒,是秦始皇残暴专政的体现”,诸如此类。 实际情况究竟如何,早已无人在意。 然而胡亥却要为先帝正名。 事实上,“焚书”与“坑儒”根本是两件事情,而“坑儒”说成“坑方士”可能更恰当一些。 先帝一统六国后,推行车同轨、书同文,统一语言、度量衡等等。这些在后世看起来理所当然的事情,在当时推行时遇到的阻力却是难以想象之巨大。 而李斯提议的“焚书令”,本质上是为了加强新帝国众黔首的思想统一。 李斯所提议的“焚书令”,所烧的也并不是所有的书,而是有特定种类的。 首当其中的,就是非《秦纪》的其他国家的历史书籍。这相当于是要统一历史事件在记载上的情况。所谓的历史是由胜利者书写的,就是这么回事儿。 其次,先帝推行“以吏为师”,而当时私学之风盛行,焚书也是为了推动官学正统。 而且皇家藏书,并不在“焚书令”范围之内。 若不是此后项羽入关后的咸阳大火,许多典籍当仍有存留。 从文化的角度来讲,焚书并没有给古典文集造成毁灭性的破坏;可是从执政者的角度来讲,焚书却是一种有效的统治手段。 胡亥道:“你告诉你老师,朝廷的焚书令,并非针对儒家,而是要推行官学。” 叔孙通不敢反驳,“喏。” 胡亥又道:“至于坑杀那些儒生、方士,就更跟儒家扯不上什么关系了。要真说起来,算是揭了先帝的丑……” 叔孙通手中墨笔一顿,不知道该不该继续写下去。 胡亥摆手,道:“无碍。先帝乃是千古一帝,功过由人评说。他不会介意的。” 秦始皇在人生的后半段,沉迷于追求长生。 而能帮助他“得道成仙”的人,他们不干正事儿,整天通神、寻仙、炼丹药,这些人叫做方士。 所谓的坑儒,其实是因为两名江湖骗子侯生、卢生,骗了秦始皇多年,最后骗不下去了,撒腿跑了,跑了不算完,还毁谤秦始皇。秦始皇醒悟过来后,勃然大怒,把他们这一伙骗子和毁谤狂给一起坑杀了。 因为秦始皇追逐长生,所以这些方士就打着能寻到仙人的旗号,来骗吃骗喝,骗高官厚禄。 其中比较知名的,有一个叫徐福的,骗了几千童男童女,驾船出海从此再没回来。后来有人传说,他就是日本人的祖先。 其次像卢生、侯生这种,先是骗秦始皇,说陛下要隐匿行踪,才能求到长生不老药。于是秦始皇在咸阳宫殿间修起复道甬道,行踪诡秘,无形中与大臣的距离也就拉远了。可以说后来赵高等人谋划的沙丘政变能够成功,与秦始皇此前听从方士的鬼话,使得自己行踪只有近侍知晓,有很大的关系。 后来卢生、侯生又骗秦始皇,说是要自称“真人”才能寻到仙人。改动皇帝的自称,是很重大的事情。可是秦始皇求长生心切,竟然就改了原本的自称“朕”,开始自称“真人。” 于是随着秦始皇越来越相信,卢生、侯生等人的谎言也越来越大,越来越接近败露那一天。 没有人比这些方士更清楚,他们压根没有见过所谓的神仙。 一旦事情败露,他们就会有杀身之祸。 于是卢生、侯生一合计,也跑了。 他们跑还不算完,跑之前狠狠毁谤了一番对他们可谓言听计从的信徒皇帝。 为了推卸责任,他们给秦始皇网罗了“十大罪状”。 这不只是对秦始皇感情上的一次大辜负,更是对帝国的统治在政治上产生了风险。 至此,秦始皇幡然醒悟,将这些骗子的罪行公之于众。 而因为一年之前的“焚书”之事,众儒生心怀怨愤,趁着谣言四起的时候,报当初的仇,乱议论——于是正撞在枪口上,被秦始皇一起给办了。 被坑杀的儒生与方士,合计有四百余人。 “坑儒”也好,“坑方士”也罢,都是维护了帝国的稳定,以雷霆手段,彻底打击了一小撮毒瘤分子。 帝国的开创,源自牺牲;帝国的继承,也不是请客吃饭。 “你老师虽然是孔子八世孙,可是朕的殿堂之上,七十博士,个个都是饱学之士。朕并不缺你师父一个。”胡亥淡声道:“朕愿意费这等功夫,给你老师归顺的机会,当真是看在你面子上。你信里要写清楚,让他好自为之。” 叔孙通心中一凛,颤声道:“喏。这是陛下天恩……若老师不能体恤上意,那、那……” 胡亥已经抬手去拿下一份奏章,淡声道:“那就让他给他的陈王陪葬好了。” 第58章 此刻, 孔鲋看着自己得意弟子叔孙通亲手写的信,先是心中一暖。 毕竟叔孙通信中对他的担心是真切而诚挚的。 可是很快孔鲋皱起眉头,怅然叹气道:“这孩子已经是个成功的官员, 却不是曾经的读书人了。” 在孔鲋看来, 什么帝王兴亡,什么政局稳定,都比不上一卷古籍来得重要,不管那是哪家的书。 在孔鲋的天平上,一卷古籍重过所有。 而秦朝竟然焚烧了那么多古籍,这罪过足够灭亡十次的。 现在他追随陈胜举事, 那是替天行道! 张耳见孔鲋看信, 还有些担心,万一孔鲋被他那个弟子说服了怎么办。 谁知道孔鲋看完信之后,神态更坚定了,沉声道:“张兄, 请随我来。我带你去见陈王。” 张耳大喜过望,拱手道谢, 急忙跟上去。 “张兄可需要小弟随行?”蒯彻这才出声。 张耳一愣,他其实也是冒险,并无十足的把握陈胜会听自己的,加上蒯彻这个辩士自然更保险些。 于是张耳一让,笑道:“蒯老弟请。” 三人行至陈胜所在的大殿外, 孔鲋先进去通报。 不过片刻, 孔鲋出来, “二位请。”擦肩而过之时,低声道:“陈王大不悦,二位小心。” 张耳点头,进去一抬头,便见陈胜独自坐在上首。 不过半年不见,陈胜却像是老了十岁。与半年前那张志得意满的脸不同,陈胜现在的脸上,写满了阴郁与戾气。 在陈胜此前几十年的生活中,平淡质朴与超凡的梦想相辅相成,身边的人虽然没有富贵的,可是也都诚实可靠。 然而在这短短半年时间内,陈胜见识了世上最肮脏、最集中的背叛与利益争夺。 刚起事的时候,他以诚心待人,封一起举事的兄弟吴广做假王,掌握十数万大军;而陈郡的贤人,如张耳、陈余等人也都得到了重用。可是他们回报给他的是什么呢? 背叛! 背叛!! 背叛!!! 血淋淋的背叛。 武臣背叛了他!韩广背叛了他!李良背叛了他!宋留背叛了他!甚至连吴广也起了背叛他的心! 逐鹿中原,面对世上最显赫的权柄,所有人都献祭了他们的良心。 而眼前这个张耳,给予他的背叛,是最初也最彻骨的。 就是在张耳的劝说下,他的好兄弟武臣,背叛了他。 如果武臣不曾背叛他,那么当初周文在曹阳与章邯僵持,武臣就会领兵前去救援,周文就不会死! 西路大军就能保住! 西路大军若能保住,军心便不会涣散,围困荥阳的吴广部队就不会作乱! 吴广部队不乱,章邯大军根本无法东进。 他就不会有今日之危! 章邯大军与李由率领的三川郡守兵会合,不日便至陈郡,而他陈胜手下之人,死的死,叛的叛,他已是独木难支! 这一切的源头,就是因为眼前这个老贼:张耳! “张耳!”陈胜从牙缝中挤出两个来,森冷道:“你向天借了胆子,还敢来我军中。” 陈胜的诘问本在张耳预料之中。 张耳躬身,不慌不忙道:“大王息怒,当初之事,多是误会……” 谁知道张耳这不慌不忙的态度,落在陈胜眼中,便如一勺油浇在了火上。 陈胜抄起案上半满的青铜酒樽,“咣”得一声掷在张耳脑袋上,“这也是个误会——滋味如何?” 张耳被砸得头晕眼花,有液体顺着头发耳朵湿漉漉流下来,不知道是酒还是血。 孔鲋大惊,忙劝道:“大王息怒。” 关键时刻,还是辩士蒯彻出场,大声道:“大王是要与张耳一起死吗?” 陈胜一愣,这才正眼看向跟着进来的蒯彻。 蒯彻上前一步,大声道:“张耳这样的蝼蚁之徒,死不足惜。可是大王有鸿鹄之志,振臂一呼,天下响应!与张耳这等背信弃义之徒死在一处,岂不叫人痛惜?” 这话陈胜听着既悚动又顺耳,一愣之下,恢复了理智,问道:“你便是给武臣献策,使他收了燕赵三十多座城池的辩士蒯彻?”这是孔鲋方才通报时介绍的。 蒯彻道:“正是。” 陈胜坐下来,道:“我怎么会跟张耳死在一起?我死之前,会把他的尸体扔到乱葬岗去,叫野狗乌鸦分食。” 蒯彻大笑,道:“张耳这等小人,肉臭不可闻,连野狗都不愿意吃的。” 陈胜听这话真是太顺耳了,因问道:“那你说该如处置张耳?” 蒯彻道:“应该等大王尽收天下之后,把所有背叛过大王之人都烹杀了,叫张耳吃他们的人肉,涨腹而死。” 陈胜大笑,抚掌称善,请蒯彻上座,又问道:“那依先生高见,我要如何才能尽收天下呢?” 蒯彻不急不慢道:“大王振臂一呼,天下义士云集,可见民心所向,大势所趋。然而如今章邯大军压境,火烧眉毛,且顾眼前。大王应该召集四境可用兵马,便如张耳这等小人,也有刎颈之交如陈余,在赵国为高官,能率十万人马来勤王。若善加利用,大王亦有百万雄师,何惧章邯?” 陈胜盯着他,身子后仰,道:“你是来为张耳说情的。” 蒯彻面不改色,道:“我是来看大王雄踞天下的。” 陈胜目光在蒯彻和张耳两人身上游移,面色也变幻不定。 张耳伏在地上,忽然心生后悔,若是好好在咸阳做个少府属官,总比丢了命强呐。 可是转瞬又想,大丈夫生于世间,若是做不得一番事业,活着又有什么意思? 良久,陈胜终于拿定了主意,看着张耳道:“我听说,刎颈之交的朋友,连对方的手指长什么样子都能记得。” 孔鲋还没听懂。 张耳却已经明白过来,叩首道:“请大王赐兵刃。” 陈胜将随身的匕首丢过去。 张耳手持匕首,睁着眼,咬牙冲自己左手小拇指直斩下去。 鲜血喷涌而出,断落的小拇指在地面上跃动。 “大王,”张耳颤抖着笑道:“血誓在此,永不相负。” 陈胜见他对自己这么下得去手,也不禁颤了颤眉毛,别开眼睛,道:“给你的刎颈之交陈余送信。” 第59章 却说阴暗发霉的马厩内, 夏侯婴和李甲这对难兄难弟,并肩抱膝缩在墙角。 夏侯婴这会儿顾不上自己身处险境,倒是要计较李甲拿到叔孙通信件一事, 委屈道:“陛下竟然单独把叔孙通的信件给了你, 还要你给孔鲋。我以为咱俩出来,明明是以我为主的。陛下怎么会越过我,单独给你布置任务呢?” 他有一种“失宠”了的心酸感。 李甲摸摸后脑勺,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小声道:“那个……我跟你再说个事儿,你听完可别生气呐。” “完了。”夏临渊瞪着一双大眼睛, 道:“既然你这么说, 我听完是一定要生气的。我这个人气量小的很。”他看李甲仿佛要闭嘴,忙道:“你说啊,你要是不说,我肯定更生气的。” 李甲的笑容里掺杂了几丝微妙的抱歉, “其实,陛下还给了我一道密旨……” “什么?”夏临渊一下子跳起来, 冲到李甲面前,“陛下还单独给了你一道密旨?我不知道的?” “你之前不知道……” “是什么密旨?”夏临渊觉得自己心都要碎了。 李甲垂下头去,对着手指,道:“其实现在告诉你已经迟了。就是陛下密旨里告诉我,说张耳和蒯彻归顺之心不诚, 他俩有机会一定会背叛我朝, 叫我多加留意, 小心行事。又说你为人天真,一旦知道了恐怕会露了痕迹,叫我看情况,不到迫不得已之时不要告诉你……我,我也没想到那张耳这么快就叛变了呀!” “我本来打算咱们进来之后,跟张耳他们分开住下了,再告诉你的。” 夏临渊颓然坐倒在稻草堆上,也没了埋怨皇帝的心思,道:“现在知道也已经晚了。咱俩又被关在这马厩里。那个什么孔鲋,我看多半也不是好东西,跟那个张耳、蒯彻是朋友,肯定也不会救咱们。呜呜,前面千难万险都走过来了,难道要死在陈县这个小地方?” 马厩里阴暗潮湿,还有马粪草料等混杂的奇怪味道,这些都还能忍耐。 可是有一样,就是圣人也忍不了。 那就是饥饿。 夏临渊和李甲在马厩里被关了半天,就已经饿得腹中如雷。 “我真羡慕云鹤和小毛驴。”夏临渊擦擦眼泪,“每次咱俩被关起来,云鹤都有专人喂养。每次我被放出一看,云鹤给养得比之前还精神。” 李甲笑道:“毕竟那鹤着实稀罕。” 夏临渊又道:“也不知道小毛驴怎么样了?”他说到这里,像往常呼唤小毛驴一样吹了个口哨,忽然听到隔壁马厩响起一声熟悉的“咴儿”。 “小毛驴!”夏临渊冲到马厩旁,拼命伸出半个脑袋,却见隔壁马厩里拴着的正是小毛驴。 “李甲,你快来看!小毛驴住的地方比我们好多了!” 可不是么! 夏临渊和李甲被关的这处,是废弃的马厩,很久没有人打理了。 而隔壁小毛驴所在的马厩,乃是陈胜在此地称王后,下人新修的,住的乃是给陈胜拉车的骏马。 新马厩比寻常人家的屋子还要干净气派。 也难怪底下人会把小毛驴拉去,安排在“豪华酒店”入住。 因为夏临渊和李甲两个不谋生计的,即使是因为财政窘迫,不得不把马卖了换成驴子,挑选时的第一选择还是外貌——他俩选了一头通体雪白的小毛驴。 此刻,小白驴叼着鲜嫩的草料,斜眼瞅着拼了命才伸出半个脑袋的夏临渊,好不得意。 “哎,混得不如一头驴!” 两人缩在废旧的马厩里,一直到深夜时分,都没有人来给他俩送饭。 倒是隔壁的新马厩里,晚饭时分很是热闹了一番,先是有人牵马进去,又有人给马梳洗、上新草料,比伺候县令还精心。 这会儿陈胜正与张耳进行“亲切的沟通”,双方“坦诚地交换了意见”,哪里顾得上这俩小俘虏吃没吃饭这种小事儿。 可是夏临渊却已经快饿出神经病了。 他倚在窗边,拼命伸出半个脑袋,瞅着隔壁新马厩里,埋头吃得正香的骏马,咽着口水跟李甲说道:“你看那匹马,要是烤着吃,一定香极了。你吃过烤马肉吗?还有烤马蹄,还有烤马尾——对,你看,它的尾巴总之这么扫来扫去,上面的肉一定特别紧实好吃!” 李甲趴在地上,小声道:“你别说了……”口水要出来了啊。 夏临渊的目光从马尾一路荡到马头、马嘴……甚至是马槽里的草料。 一阵夜风吹来,草料间有种豆类的香气。 “真是奢侈,还给马喂豆子。”夏临渊摸了摸憋下去的肚子,一面咽着口水,一面盯着草料间圆滚滚、香喷喷的豆子,忽然,他灵机一动,“咱们可以吃豆子啊!” 说干就干! 他俩用手边能够得着的稻草树枝等,做了一个延伸的“胳膊”,在隔壁骏马的怒视下,把原本属于马的草料,一捆一捆挑到自己这边来,捡着里面的豆子,吃得几乎掉下眼泪来。 夏临渊一面捡豆子,一面抽着鼻子道:“我从来不知道,豆子有这么好吃。” 李甲吃到半饱,一看隔壁几乎空了的马槽,和洒了一地的草料,有点担心,“明天管马的人看到怎么办?” “那能怎么办?”夏临渊吃饱了,舒舒服服往稻草堆上一躺,闭着眼睛晃着腿,“风大吹得呗。” 也许是第一次在李良那里做阶下囚有了经验,夏临渊这次并没有陷入极端的情绪,吃饱就睡着了。 倒是叫李甲有点刮目相看了。 他忽然怀疑——陛下重用夏临渊,是不是看中了他的潜力? 一连数日,都没有人来过问他俩。 夏临渊和李甲就靠着半夜偷马粮吃度日,他俩倒还好,就是豆子吃多了,排气系统比较通畅。 可怜隔壁的骏马,是肉眼可见地消瘦下去了。 却说张耳自断手指,博得陈胜的机会,立刻就派人送信给刎颈之交陈余。 就在等陈余回信的时候,陈胜这边却又有坏消息传来。 原来章邯和李由在荥阳大败原吴广大军之后,又一路东来,与陈胜大军第一波短兵相接,就杀了陈胜这边的上柱国房君。 虽然对陈胜大军还没有实质性的伤害,可是这兆头实在糟糕。 陈胜出入间,越发阴郁。 真是人倒霉,喝凉水都塞牙缝。 这日陈胜乘车巡视,也是安抚将士人心,谁知道拐弯之时,拉车的马竟然体力不支,一下子跪倒了。 陈胜大怒,跳下马车,冲着御夫庄贾就是一通猛踹,骂道:“连几匹马都养不好,你干什么有用?废物!” 庄贾把头埋在地上,不敢说话,忍受着陈胜的拳脚。 陈胜发够了脾气,整整衣冠,道:“把那匹跪马拉下去煮了,今晚给将士们加餐。” 庄贾一下子攥紧了拳头。 这几匹骏马都是庄贾亲自挑选养育的,绝对不会出现因为体力不支而跪地的情况,是夜,他亲自来马厩查看。 平时不仔细看还好,这仔细一看,可不就看出问题来了吗? 稀稀拉拉的草料,从马槽一路掉落至旁边废旧马厩窗口。 “里面是谁?”庄贾问守门的人。 “不清楚,是孔鲋大人那边送过来的,只说叫好好看守起来,别叫人走了。” 庄贾推门而入。 李甲是早已听到脚步声,翻身站到墙角暗处戒备着。 而夏临渊刚吃饱,正躺在稻草堆上睡得香呢,身边还散落着没捡干净的豆子。 庄贾一见之下,大怒,上前揪起夏临渊,不等李甲反应过来,反手就是一耳刮抽在夏临渊脸上。 他破口大骂道:“好你个没廉耻的小贼!连马的口粮都好意思偷!害得我被大王痛打一顿不说,还害得我失了一匹爱马!” 他是做惯了粗活的人,浑身都是力气,揪着夏临渊,就好比大人举着小孩,挥起摔下,直把夏临渊打得七荤八素。 这庄贾突如其来,李甲一时也愣住了,顿了顿,才想起要上前解救夏临渊来。 “别动!” 庄贾只觉颈间一凉。 李甲的鱼肠剑已经横在庄贾脖子处。 夏临渊这才回过神来,只觉脸上火辣辣剧痛,腰好像也被摔断了一样,忽然间委屈无边,放声大哭起来。 他边哭边道:“我有什么办法?被关在这样暗无天日的地方!又没人送饭!每天只好吃几粒豆子,才能不被饿死!那个守门的跟个死人似的,平时锁着门都不见人的,叫他拿点吃得来,只当听不见,说是孔鲋交待了,只要人别死了都行。你们这些做大官的,就这么不把人命放在心上吗?隔壁的马吃得香,我们连匹马都不如,呜呜呜……我小时候,一样也是爹宠娘疼的,凭什么送上门来给你们欺负……” 夏临渊是真委屈,哭的也是真心酸。 他不像李甲这种公子哥出身,父亲是个太医,也就是小户之家,又只他一个儿子,自幼娇惯的。 可以说在遇见胡亥之前,夏临渊的人生过得舒服极了,有人为他遮风挡雨,他只要按部就班过日子,就比绝大多数人幸福。 如果一定要说有什么美中不足。 那就是所有人都叫他“夏无且的儿子”,而没有人知道他是谁。 而这一点遗憾,似乎也在他伸出手,与皇帝握住的那一瞬间,消失了。 可是夏临渊万万没想到,与皇帝的握手,并没有那么容易。 成名出风头,是要付出代价的。 而夏临渊没有准备好。 所以他委屈,所以他此刻在这阴暗的马厩里坐地大哭,像个孩子。 听着夏临渊的哭诉,庄贾却愣住了。 因为真情总是共通的。 “你们这些做大官的,就这么不把人命放在心上吗?” “……我们连匹马都不如……” “我小时候,一样也是爹宠娘疼的,凭什么送上门来给你们欺负……” 夏临渊的哭诉,一句句扎入庄贾耳中,就像是从他心里掏出的话。 可是只怕他自己也想不了这么清楚明白。 白天陈胜踹在他身上的伤处又隐隐作痛。 从前无数次,陈胜让他跪在地上,而后陈胜踩上来——他鞋底泥巴的味道叫人作呕。 一幕幕从庄贾眼前闪过,听着夏临渊委屈伤心的无声,庄贾竟然也觉得鼻酸了。 里面乱作一团,外面守门人早冲过来,因见庄贾被李甲拿匕首挟持,不敢上前。 李甲知道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于是对庄贾道:“你不要再打他,我就收起短剑来。” 庄贾不敢动脖子,只道:“好。” 李甲判断他不是在说假话,便收起鱼肠剑,又对守门人道:“你也不要去上报。若论起今日纠纷,还是你当初发懒,不肯给我们饭食引出来的。若是叫你的上司知道,我们固然难逃责罚,你也没好果子吃。” 那守门人犹豫了一瞬,便站在门边,没动。 在场所有人都冷静下来,只除了夏临渊还在恸哭,仿佛要把一辈子的眼泪都哭出来。 庄贾还从来见过这么能哭的男人。 不,就算连家里的婆娘都算上,也没有眼前这小子那么能哭的。 庄贾粗声粗气道:“哭什么哭?又没叫你给马偿命。” “偿命?”夏临渊总算停下了哭声,抽噎着看过来。 庄贾蹲下来抱住头,又是痛心爱马被煮又是堵心,道:“你们偷马粮吃,马吃不饱没力气,给大王拉车的时候,有一匹马跪倒了,被大王下令,煮了给将士们分食了。” 夏临渊这次不哭了,捂住嘴差点吐出来,“……我害死的?”他连连摇头,“你们这个大王太残忍了。” 外面还有守门人在,庄贾不好说什么,在心里却是很认同夏临渊的话。 沉默半响,庄贾道:“你们以后别偷马粮吃了。” 夏临渊小声道:“那我们就得被饿死了。” 庄贾怒道:“就是饿死,也不能偷马粮!不然我见你一次,打你一次!” 夏临渊当下不敢说话了,心里却还是不以为然的。 夏临渊和李甲二人,就这么结识了陈胜的御夫庄贾。 自那以后,庄贾时不时会来看看两人,带着干粮,生怕他俩再偷吃马粮。 夏临渊一点阶下囚的自觉都没有,想说什么说什么,时常指摘陈胜的不是,又夸自家陛下多么英明神武,还给他封了“抱鹤真人”的名号。 他却也不想想,自己和李甲又沦为阶下囚,是因为谁的旨意。 庄贾沉默的时候多,只有在听夏临渊骂陈胜的时候,总是严肃愁苦的脸上,才会显出一丝活气儿。 阴暗发霉的马厩里,倒好似成为了革命星星之火的起源地。 与此同时,陈胜与张耳等人处的氛围却颇为阴郁。 张耳给陈余送去的信件,始终没有回音。 虽然是刎颈之交,可是张耳送求救信之时,不知道为什么,并不只给陈余发了信件,同时还给自己两位老部下张黡、陈泽发了信件。给两位老部下的信件中,张耳要他们敦促陈余迅速发兵来救。 可是将近一个月过去了,信都始终没有动静传来。 张耳送出的信件,宛如石沉大海。 就在这种情况下,章邯率领大军进击张贺大军。张贺所率领的军队,是陈胜在西面最后的屏障。 陈胜亲自出营督战。 然而陈胜的出战,并没有挽回失败的趋势。 章邯大胜,斩杀张贺。 陈胜率军退至汝阴,最后定于下城父。 夏临渊和李甲两人,作为俘虏,也跟着一起迁移。 到了新地方,他俩还是住马厩的命。 随着陈胜的失利,夏临渊和李甲的心情很是纠结。 朝廷大军胜了,自然是好的,值得喜悦。 可是另一方面,随着越输越惨,陈胜的心态也在逐渐崩溃。 他俩担心陈胜会狗急跳墙。 手下谋士对陈胜道:“大王,您之所以屡次失利,都是因为军中有小人呐!那朝廷派来的夏临渊和李甲这两个小人不必提,还有第三个小人,便是张耳!” “张耳?” “正是!如果陈余果真如他所说,有过命的交情,怎么这会儿还不见信都派来的兵马?再者说了,张耳恐怕都不信他自己的鬼话,否则他只给陈余写一封信就足够了,为什么还要给他的老部下张黡、陈泽写信呢?可见那张耳不过是蒙蔽大王,说不定他早已投靠了朝廷,留在大王军中,已经是奸细了!” “他早已投靠了朝廷?” “正是!否则,那暴秦的皇帝怎么会这么容易放他出来?” 其实对张耳的怀疑,陈胜始终没有消去,这个谋士的话,也是他自己心中想过的。 只是此前,陈胜一直骗自己,宁愿相信还有信都人马来救援,自己还能与章邯一战。 可是随着自己的节节败退,而信都人马迟迟不见,陈胜终于无法再欺骗自己。 如果他要死,那这些蝼蚁都要给他陪葬! 满饮杯中酒,陈胜狞笑道:“把张耳、蒯彻和那两个咸阳使者都洗干净了!明日大战,我要杀了他们四人祭旗!” “喏!” 消息传到马厩里的时候,夏临渊正在看庄贾的新伤。 “你这脸上是被鞭子抽的?”夏临渊看着都疼,“又是陈胜打的?” 庄贾沉声道:“他脾气越来越坏了。” 李甲见微知著,抱臂道:“看来你们大王快完蛋了。” 夏临渊在怀里掏了掏,扔给庄贾一个小瓶,“我们家祖传的金疮药。” 庄贾接了药,捏在手里看,粗声粗气道:“用不了这么好的东西。我是个粗人,过两人自己就长好了。” “算是还你这些天的干粮了。”夏临渊叹气道:“你还不知道?陈胜要拿我们祭旗呢。” “祭旗?” 夏临渊伸个懒腰,道:“无所谓了。反正等我们死了,陈胜肯定也会被朝廷大军弄死的。知道有人给我报仇,我就放心了。”他游走在死亡边缘次数多了,现在听说要被杀,都没什么真实感了。 庄贾沉默不语。 室内氛围突然沉寂下来。 庄贾离开前,忽然看向李甲,问道:“小兄弟,你的剑能借我一用吗?” 第二日,夏临渊、李甲被洗干净,换了新衣裳,被绑上祭坛。 出乎意料的是,祭坛上,还有俩老相识,张耳和蒯彻。 夏临渊咧嘴一笑,道:“哟,真是巧了。怎么?陈王怎么连自己人也杀呀?” 张耳闭上眼睛,不愿意搭理他。他自然是不甘心就死的,已经派人去向孔鲋求救。 四人被绑了大半日,太阳底下差点成了人干。 终于,孔鲋赶在砍头的时辰之前来了。 “快把张耳放下来!”孔鲋一个文弱书生,急得面色蜡黄。 底下守卫道:“大王有令。对不住。” 孔鲋急得团团转,要去找陈胜,又怕自己一走,身后张耳便人头落地了。 孔鲋看着张耳,流下泪来,“张兄,我当日劝你快走,你这是何苦呢……” 正在悲情之时,忽然有士卒仓皇跑来,叫道:“了不得!大王被杀了!大王被杀了!” 孔鲋大惊,扯住那士卒问道:“大王被谁杀了?” 那士卒脸上一滴滴油亮的汗水淌下来,干着嗓子叫道:“车夫、车夫庄贾杀了大王!” 孔鲋浑身一软,跪倒在地。 夏临渊和李甲却是死里逃生,惊喜得说不出话来。 “庄大哥是个人物呐!”夏临渊笑道:“我那金疮药没给错人。” 李甲睥睨着他,笑道:“该说我的鱼肠剑没给错人才对。” 孔鲋强撑着,叫士卒给四人解绑。 五人赶到陈胜被杀之处,认出地上滚着的人头,沾着血与泥土的,的确是陈胜本人没错。 大战在即,陈胜却被杀了。 在场众人,除了投降章邯,便只有死路一条。 孔鲋大放悲声,抢过身边士卒长剑,便要横剑自刎。 张耳见陈胜已死,信都兵马未至,若要投降章邯,总要有所献礼。 而眼前的孔鲋,乃是皇帝要的人。 张耳当机立断,夺过孔鲋手中长剑,厉声道:“孔兄!来日方长!”将那长剑抛开,招了士卒来,道:“你去章邯军中传信,就说我们不战而降,愿意归顺朝廷。” 孔鲋被他勒住,哭得发抖,却是无法再追随陈胜而去了。 不管陈胜余部多么悲痛凄惶,夏临渊却是翻出他的羽扇来,翩翩摇着,哼着小调,琢磨着这次陛下该赏他点什么。 咸阳宫中,胡亥还没有接到陈郡的好消息,倒是先接到了泗水郡的坏消息。 他派去围剿刘邦的精兵,竟然败了! 刘邦率军打败了泗水郡的守兵,向周边县城扩散开去。 胡亥盯着这份失败的军报,思考着:也许刘邦太会用人这一点,叫后人忽视了他的军事才能。 仅以军事能力而论,秦末汉初,刘邦能排在第几位呢? 第60章 胡亥尚不知道陈郡的捷报, 陈郡众人也并不知道胡亥的烦恼。 陈胜一死, 陈郡众人群龙无首,混乱中张耳作为其中经历最丰富的政客, 掌握了话语权。 他在极短的时间内, 做出了当下最自己来说最有利的选择。 勒住孔鲋不许他自杀,派遣使者前往章邯军中投降归顺, 这都是张耳操办的。 可是也就只到这种程度了。 在陈胜死之前,内部军心其实已经涣散。先有周文在渑池战败自杀,后又吴广被部下割了脑袋,更不用说以陈郡为圆心遍地开花的陈胜背叛者。随着章邯大军压境,陈胜众部下心中所想,要么是选什么时机逃走好, 要么就是哪一天被兵败自杀, 起事之初那种要问鼎天下的野心已经消失了。 而在这种死亡威胁下,陈胜的脾气越来越坏,更是逐渐失去了人心。 在这之中,他的御夫庄贾,因为是日常与他接触的身份最低微之人, 受到陈胜的责骂鞭打最多。 毕竟其余掌兵的部下, 陈胜多少还要倚重, 只要理智还在, 并不会多加折辱。 可是庄贾不同。 庄贾就是一个寻常粗汉, 每天老老实实给他赶车, 又是个闷葫芦, 八鞭子打不出一个屁来。 在陈胜看来,打庄贾怎么了?就是杀了他,他也不敢吱声。 然而泥人尚有三分土性,兔子急了也会咬人。 庄贾虽然身份低微,不懂天下大势,却一样有人的喜怒哀乐、爱恨情仇。 谁欺负他,他也会记着。 也许在陈胜的想象里,终有一日,他的天子一怒,会伏尸百万、血流漂杵。 却不知道在他身边,庄贾匹夫一怒,就能让他血溅当场。 这下子陈胜一死,张耳当下只能暂时投降于章邯,便又转换了立场。 他是绝口不提从前说要先杀了夏临渊这小人的话了,立时把夏临渊和李甲奉为上宾。 夏临渊斜着眼睛看张耳,“怎么?不是你把我们关到马厩里的吗?” 张耳垂眸,恭敬道:“此前多有得罪,是愚弟之错。其实愚弟虽然身在陈郡,心却在咸阳。此种内情,等日后再向您分说。” 夏临渊见张耳一个年纪能做他爹的人,自称为“愚弟”,不禁大觉爽快,当下也懒得跟张耳计较了,摇着羽扇往马厩去,果然在那里找到了庄贾。 庄贾正坐在稻草堆中发抖,粗糙的大手攥着一把稻草擦拭着鱼肠剑上的血痕。 “庄大哥!你竟然杀了陈胜!你可真是个人物!”夏临渊笑着走过去。 庄贾却是颤抖了一下,目光呆滞看向夏临渊,半响才定下神来,喃喃道:“我、我杀了人……我杀了大王。” “是啊!你杀了陈胜这个大反贼!” 庄贾低下头去,不再说话,却是攥紧了稻草,用力擦拭着鱼肠剑,像是要把剑折断。 李甲看不下去了,上前把自己的鱼肠剑解救出来。 庄贾手中空了,却还是攥着稻草,往虚空中拼命擦拭着,就仿佛那柄染血的鱼肠剑还在他手中一样。 夏临渊看向李甲,指着庄贾,问道:“他这是怎么了?” 李甲歪头打量了两眼,道:“兴许是第一次杀人之后的症状?以前我大哥说过,真杀人跟平时杀猪屠狗是不一样的,有的人受不了这种刺激……” 夏临渊将心比心一想,也能理解。毕竟他虽然时刻游走在死亡边缘,可是说到底,从来没有亲手杀过人。 夏临渊用稻草把发抖的庄贾围起来,问李甲道:“那你杀过人吗?” 李甲摇头,顿了顿,道:“如果有必要,我会杀的。” “什么情况算是有必要呢?” 李甲想了想,道:“我是陛下封的中郎将,原本职责是守护陛下。所以如果陛下遇险,我当然要杀掉刺客。不过现在陛下给我的命令是保护你,所以,如果有人一定要害你,我肯定也会阻止。” 夏临渊听完,一开始还挺高兴,“小家伙,你还真不错。”旋即想起什么,哼了一声道:“之前张耳要杀我,你怎么不拔剑呢?” 李甲摸着后脑勺道:“那不是我还有陛下给的密旨吗?我就想着什么时候给孔鲋递信合适了。” “唉,你可真笨。”夏临渊叹气道:“看来你一次只能干一件事。” 李甲也不生气,笑道:“我爹说过,一次只要能干成一件事,就算是很了不起的人了。” 夏临渊瞪着眼睛想反驳,可是想了想,不得不承认,李斯能做丞相,说的话还是很有道理的。 一个人一生之中能做成一件事情,已是很厉害了;若是每次做的事都能成功,那简直就是如有神助,不是凡人了。 章邯接到这突如其来的投降消息,竟然有种虚脱感。 就好比你聚足了力气挥拳出去,却打到了一团棉花上,赢得没滋没味。 当下,章邯派人先把主要人物接过来,其中便有皇帝点名要的孔鲋,张耳、蒯彻,当然还包括朝廷特使夏临渊和李甲。 这是章邯和夏临渊第二次见面了。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夏临渊带着李良,而李良带着数万人马来归顺。 那时候,章邯就觉得这夏临渊是位高人。 可是万万没想到,第二次见面,夏临渊直接带着陈胜手下十数万兵马归顺了。 章邯请夏临渊上座。 “夏先生,此来劳累了。从前我烦请先生暂解荥阳之围,先生抵达荥阳没多久,就传出吴广被自己部下割了脑袋的消息来。夏先生不肯居功,还是我部下的斥候探知,乃是夏先生说动了田臧,使之犯上杀了吴广。夏先生当真大才!” 夏临渊原本看章邯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盖因为章邯杀了他“劝降”的田臧。 可是见面之后,章邯这么一捧,再加上此前李甲关于田臧攻打章邯大军的话,夏临渊便暂时把对章邯的那点成见压到心底去,趁着这个高兴的日子,吹嘘起自己这次的功绩来。 陈胜被杀这件事情,在夏临渊版本里,是这个样子的: “我和李甲接着陛下的密旨,早就知道张耳、蒯彻这俩老小子不老实,一定要反的。我跟李甲按兵不动,就看他们要怎么行动,结果也没什么新意嘛——把我们俩关到马厩里,想要饿死我们。” 此一节,绝口不提他自己情急之下,诬告张耳是女儿身之事。 “可是你们猜猜怎么着?那隔壁马厩一个叫庄贾的,见了我们俩人,一看就知道不是凡人。他就主动来跟我们说话。我们交谈起来。这庄贾立刻便拜服于我,知晓自己从前跟随陈胜做的都是错的,从今往后要报效朝廷才是。这时候,那陈胜选好了良辰吉时,要把我和李甲杀了祭旗。嘿,他不知道从哪里搞到了我的生辰八字,知道我这命格了不得!嘿嘿,那真是——你们要是知道了,也准得吓一跳!不过我的生辰八字不能外泄。” 此一节,绝口不提他偷吃马粮,被庄贾胖揍一顿,嚎啕大哭之事。 “这庄贾当时就急了。他说了,‘你和李家小兄弟,一个是天上的抱鹤真人,一个是地上的白龙使者,怎么能死在陈胜这等俗人手中呢?我虽然就是个普通人,却也愿意为您二位出头!’。其实我乃是真人转世,那陈胜杀我不死的。可是庄贾却是个普通人,我不能让他去冒险,于是拼命劝阻。可是拦不住,庄贾是铁了心要护着我这抱鹤真人,和李甲这白龙使者。” 此一节,抱鹤真人、白龙使者纯属他自己瞎掰,那几天庄贾一共也没说几句话。 “第二天,我就被绑在祭坛上。我当时一点也不慌,因为昨晚老君托梦给我了,告诉我,我的飞升不在这日。等到下午,你猜怎么着?就传来消息,说是庄贾把陈胜给杀了!” 此一节,做梦是真的,梦到的却是老君说明日陈胜就要杀你了,然后把他自己给吓醒了。 “哎唷!这我可真没想到!那庄贾啊,是一心想要跟着我们去咸阳了。这次我们离开陈县,庄贾送出好几里地,因为要先把乡下的妻子接来,所以没能跟我们一起来。” 此一节,是他力邀庄贾同来。庄贾挂心妻子,又有些杀人后的惊惧,坚决辞别了夏临渊。 夏临渊讲起故事来,眉飞色舞,跌宕起伏,又神色真切。 章邯与帐下不知底细的将军听了,都是惊叹不已。 只是苦了知晓内情之人。 李甲听夏临渊胡吹海夸,还给他安了个“白龙使者”的称号,脸都快红得滴血了,只默默坐在角落,抱着鱼肠剑假装不存在。 而张耳、蒯彻听着,却是气得肚子疼,腹中大骂:无耻小儿! 倒是孔鲋,因为思想上贯彻儒家,追随了陈胜就把他当作自己唯一的王了——这会儿正沉溺在君主已死的哀痛中,神思恍惚,没注意夏临渊说了什么。 章邯赞叹道:“夏先生不愧是陛下亲封的‘抱鹤真人’,果然胆识过人!如有神助!” 夏临渊倨傲地昂着下巴,摇着羽扇,半闭了眼睛做神秘高人状。 章邯又道:“此处捷报,我已经上奏咸阳。如今周围尚不稳定,在陛下旨意未到之前,委屈诸位暂留营中,以策万全。” 外面兵荒马乱的,自然没有章邯军中安全,于是众人都同意。 只有张耳起身,长揖道:“章大将军,我有一个不情之请。” 章邯看向他,知道他是从前魏国名士,这次又是他保下了陛下要的孔鲋、第一个送信给自己、投降归顺。 章邯微笑道:“请讲。” 张耳抚摸着左手断指处,垂眸道:“在下刎颈之交陈余,如今在信都为大将军。日前,在下曾去信向他求救,却始终不闻回音。当时在下还给信都的老部下张黡、陈泽写了信,却也没有回音。在下恐怕信都事情有变,烦请大将军使斥候前去探明。万一信都果真有变,朝廷也好及时了解动向。” 他这立场也当真转换够快。 章邯不动声色道:“张兄勿忧。”当下便叫人去探听情况。 他却不告诉张耳,其实张黡、陈泽都已经死了。 原来当初张耳的信送到信都。 陈余自己心里虽然也有盘算,但到底与张耳交情颇深,虽然没好到能为对方抹脖子的地步,却也是最好的朋友了。 更何况,反秦乃是他们共同的大业,也符合陈余的核心利益。 但是,章邯与李由率领的,除了骊山七十万刑徒,后加入的全部是秦朝关中的精兵。 这些精兵里,有些三四十岁的,都曾经参加过十几年前灭六国的大战,是经历过真实战场的老兵。 一个能当十个用。 陈余虽然内心是想救张耳,可是却也明白,信都这点兵马,根本杯水车薪,只是把赵国也搭进去而已。 陈余犹豫了三天,还没做出决定。 同样接到张耳来信的张黡和陈泽却找上门来。 张黡、陈泽都是张耳的老部下,没那么多私心,就知道跟着张耳干。 “陈大将军与张丞相乃是刎颈之交,怎么能坐视不理呢?” 陈余快被“刎颈之交”这四个字给道德绑架死了。 他试图跟他们讲道理,“若是我出兵,我们就全死。我若不出兵,章邯不好说,但陈胜只怕还有忌惮。” 张黡、陈泽则是认定了陈余这是忘恩负义。 最终,陈余给了他俩各自五千兵马,叫他们不信就去试试。 结果张黡、陈泽领兵南下,遇上李甲率领的三川郡精兵,立刻被包了饺子,俩人全死,一万兵马归了李由。 就像是一滴水落入了大海中,悄无声息的,张黡和陈泽就从这世上消失了。 李由和章邯把张黡、陈泽之死,如实上报了咸阳。 胡亥回复奏章,照例夸奖了他们两句,特意叮嘱了,陈余派兵之事务必不要让张耳知悉,张黡、陈泽之死倒是可以告知。 李由和章邯也是人精,略一琢磨便明白了陛下用意。 于是这会儿章邯派出去探听情况的人马,不过数日便带回了一个叫张耳痛极怒极的消息。 “张黡、陈泽已经死了。信都不曾出兵。再多内情,仓促间便探不出来了。” 张耳只道陈余不但不顾他的生死,还杀了他的两名部下灭口。 “陈余负我!”大叫一声,张耳喷出一口血来。 蒯彻在旁,抚着张耳的背,劝道:“张兄息怒。如今最紧要的,乃是如何过秦朝皇帝那一关。咱们入陈胜军中,反出秦朝,这些事情,那个夏临渊和李甲可都是亲见的。那小皇帝第一次信了咱们归顺之事,这一次却恐怕不容易信了——张兄,咱们得商量个办法出来。” 张耳擦去嘴边血迹,只觉满口腥甜。 他先是在陈胜营中受了断指之痛,又日日被信都兵马不至之事折磨,早已消瘦得不成样子,可是那双黑色的眼睛,却越发亮了起来,像是火把在熄灭前最后的光明。 “小皇帝第一次信了咱们归顺之事?”张耳嗤笑一声,伏着案几站起来,“他压根就没有信过。” 蒯彻一愣,“那他为什么放了我们?” 张耳冷声道:“放我们,是小皇帝拿住萧何的饵;擒我们,是小皇帝给那俩特使的磨刀石。” 蒯彻一惊,思索着道:“他就不怕我们这石头太硬,把刀给磨断了?” 张耳冷声道:“若能被石头磨断的,就不是宝刀。既然不是宝刀,他又何必珍惜呢?” 蒯彻汗毛倒立,喃喃道:“夏临渊是他亲封的抱鹤真人,李甲是他亲选的中郎将。若论圣眷优渥,无人能及这二人……” 张耳闭目叹道:“帝王无情呐。你虽精于辩术,却不知帝王者,早已不在人伦之中。” 胡亥并不知道,在遥远的陈郡,张耳正与人感慨着他的无情。 泗水郡精兵之败,叫他恼火了一阵。 可是再恼火,他也不能不管不顾,调拨正与陈胜作战的章邯大军去灭了刘邦。 陈胜之死的消息,是和刘邦的信同一天送达的。 是日,李斯等人正在殿中讨论冠礼一事。 冠礼,是古时候男子的成年礼。 按照秦朝的风俗,是在男子二十二岁这一年行冠礼。 已是腊月,转过年去,胡亥就是二十二岁了。 胡亥对这种古代版的过生日兴趣不大。 毕竟,如果是你,知道自己过了生日,没多久就是忌日,那肯定也没多大兴趣。 “这些繁文缛节,儒生最会了,交给叔孙通,叫他去研究一下冠礼的规矩就是了。”胡亥随口道。 李斯抚着白胡须,微笑着反驳道:“陛下虽然不愿意兴师动众,然而正值多事之秋,陛下加冠一事,对于安抚民心颇有作用。以老臣之见,只交给叔孙通一人太过潦草了。似乎交给仆射周青臣,让他率领七十博士,群策群力,更为妥当。” 陛下屡屡重用叔孙通。 在众博士中,叔孙通的地位隐然有要超越仆射周青臣之势。 而周青臣明明才是该部门的领导。 这就使得周青臣的地位很尴尬。 胡亥只是用着叔孙通顺手,日理万机,一时之间真没顾及到这一点。 可是李斯乃是老臣,制衡百官,是他丞相的职责。 所以李斯看似是要“人多好办事儿”,实际上是把主事权又还给了仆射周青臣。 胡亥听了李斯的建议,隐约也明白这样的确更妥当,便没有异议,道:“就如李卿所言。” 他翻开陈郡捷报,笑道:“好好好,章邯又立了大功,把陈胜这个始作俑者也给拿下了!” 帝国之乱,祸起陈胜。 一听皇帝说陈胜被拿下了,众臣都大喜。 胡亥扫视了全篇内容,递给李斯,笑道:“这陈胜竟然是给自己的御夫给杀了!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李斯接过奏章,低头细看。 胡亥笑道:“你先看下面,你儿子这次又立了大功!”他松了口气,“这次事情棘手,朕原本还为他俩悬心,不过想着他们福大命大,在外有章邯、李由大军坐镇;在内有陈胜、张耳旧怨,还有孔鲋和叔孙通多年师生之情照拂。再加上他俩自己机变过人,当能无碍。果然没叫朕失望。” 李斯抚着白胡须,也微笑起来。一个念头在他心中盘旋,却无论如何不敢问出口——陛下,若是叫您失望了呢? 胡亥站起来,走动着舒缓筋骨,笑道:“陈胜这一死,就好比是打猎杀了头狼。剩下的饿狼们,失了首领,一时间不知道是该继续咬人,还是夹着尾巴逃走——饿极了,说不得会互相撕咬起来。” 他心情好,底下大臣也都凑趣。 一时间,殿内一片笑声、赞颂声。 “章邯这次立了大功,”李斯沉吟道:“不知道该如何封赏才好了。” 胡亥脸上笑容不变,踱步道:“该怎么办封赏就怎么封赏嘛。” “这……” 胡亥微笑道:“从前王翦老将军那样大的功劳,是怎么封赏的?朕虽然不敢与先帝比肩,却愿意学习追随。当初先帝怎么封赏王翦老将军的,朕就怎么封赏章邯。当初先帝怎么用王翦老将军的,朕就怎么用章邯。” 当着群臣,胡亥知道场面话一定要说得漂亮。 他扫视着底下神色各异的臣子,知道这番话一定会传到章邯耳中。 借着愉悦的心情,胡亥翻开了下一封奏章。 很快,他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这是刘邦写来的信。 胡亥还记得一个月前,接到泗水郡精兵战败的消息之时,他那种恼火的心情。 如果说当时那种恼火程度是一,那么现在他的恼火程度就是十。 信中,刘邦还是一副归顺者口吻,仿佛那个打败了泗水郡守兵的人是他分裂出来的另一个人格。 刘邦上报了沛县、胡陵、方与、丰邑等地的战况,让朝廷不用担心,他都抚定了。 这些都不是让胡亥恼火的点。 让胡亥恼火的点,是刘邦在信尾写道,知悉旧友萧何在咸阳做了少府这样的高官,大感振奋,立志要更为朝廷效力;请萧何不要担心族人,他都已经妥善照料,视为家人。 胡亥合上这封信,心知刘邦以近五十岁之人的阅历,在忍耐与拉拢人心方面,远超同时代绝大多数首领。 这是他和刘邦之间一场拔河比赛。 争的,乃是绳子中间名为萧何的大红花。 第61章 刘邦来信所写, 让胡亥很恼火, 却让萧何很欣慰。 族人安好! 最担心的事情没有发生。 萧何放心之余,又有种理所应当的释然感。其实在刘邦的信送到之前, 萧何心中一直隐隐期盼着沛公能善待他的族人。毕竟他与刘邦相交十多年, 对刘邦的了解还是比较深的。 刘邦这个人虽然爱说大话,平时游手好闲, 可是在不伤害到他自己利益的前提下,为人处世还是够朋友的。 如果刘邦没了够朋友这个优点,他身边也不会聚拢起夏侯婴、樊哙、周勃、曹参、甚至萧何一干人等。 再者,刘邦并不是鲁莽的人,不会被情绪控制。 如果换成年轻气盛的将领,可能就杀萧何全族泄愤了。 可是刘邦不会, 杀了萧何全族对他没有好处, 那么他就不会做这样的蠢事儿。 萧何放心下族人安危,同时发现,他在咸阳的立场变得越发微妙尴尬了。 明面上,他是皇帝亲封的少府,官位高列九卿之一。 可是私底下, 他的族人都在假归顺者刘邦手中, 而他自己本身也是刘邦这个造反组织的一份子。 这能不尴尬吗? 更何况, 皇帝对刘邦“假归顺、真造反”一事, 心知肚明, 早已跟他点破了, 说是“刘邦诈降”。 这种情况下, 萧何再看皇帝的安排,就越发觉得这个大秦的新皇帝高深莫测了。 既然明知刘邦是诈降,在刘邦打败泗水郡精兵之后,皇帝竟然没有再派大军前去攻打。当然萧何执掌朝廷财政,了解现在章邯大军东进,财政吃紧。可是易地思之,一个皇帝能容忍一个诈降的造反者吗? 一个皇帝能容忍诈降造反者的亲信在朝廷内部做少府高位吗? 胡亥都容忍了。 虽然每次觐见,陛下笑得时候多,语气也温和,可是萧何渐渐觉出皇帝的可怕来。 能忍的人,总是叫人怕的。 萧何如常汇报完章邯大军后勤流水,等皇帝吩咐。 这是每日流程之一,胡亥听完没有什么特别的表示,道:“朕知道了。” 往常萧何就该退下了。 可是今天萧何没有主动走——毕竟有了刘邦的那封回信,他想也许皇帝会有什么话对他说。 萧何等了片刻,却见皇帝沉浸在奏章的大海中,似乎没有要说话的意思。 就在萧何犹豫着要不要先开口捅破窗户纸的时候,胡亥抬头了。 胡亥见萧何还立在殿中,微微一愣,道:“还有事儿?” 皇帝这么一问,萧何也愣了。 怎么——刘邦留了他全族,这不算事儿?刘邦打败了泗水郡精兵,这不算事儿? 因为皇帝一脸疑惑的样子,萧何打算把已经到了嘴边的话咽下去——少说少错。 虽然自从他来咸阳以来,见到的皇帝陛下是情绪稳定的,可毕竟江湖上流传着新君一言不合就杀人的传说。 萧何摇头,恭敬道:“那小臣就退下了。” “哦,朕想起来了。”胡亥漫不经心放下奏章,仿佛只是随口一提,“你当初作为归顺者来咸阳,乃是孤身而来。如今做了少府,一个人在咸阳,没有家人照顾也不像样子。朕已经下旨,从咸阳派人,去沛县接你的族人来咸阳。朕到时候在咸阳赏一套宅院给你,也让你有个家。” 萧何心中一颤,绷住面色,道:“小臣……受宠若惊。” 胡亥低着头继续看奏章,淡声道:“受宠若惊?你惊吓是有的,别的就算了。你这会儿是不是在想,朕这是逼着刘邦杀你的族人?” 萧何扶着发软的膝盖,一时说不出话来。 胡亥一定要接走萧何的族人,而刘邦一定不肯放萧何的族人走。 最后胳膊强不过大腿,那么刘邦很可能会把萧何族人全灭,所谓玉石俱焚。 胡亥掀起眼皮,看了一眼萧何,笑道:“看来你虽然跟随刘邦日久,却并不了解他呐。他既然已经妥善安置了你的族人,那就说明他长远来看还是要倚靠你的。既然他还打着将来用你的主意,自然不会跟你结仇。朕虽然的确是在逼他,不过,只是逼他交出你的族人,并不是逼他杀了你的族人。这中间的区别,你要仔细体会。不要辜负了朕一片苦心。” 萧何颤声道:“喏。” 胡亥终于搁下手中奏章,端详着孤立殿中的萧何,淡声问道:“你不信?” 萧何先是道:“小臣怎敢不信陛下。”而后在胡亥刀锋般的目光下,吐露真情道:“然而那都是小臣的家人,万一……万一……就算小臣明知一切会如陛下所言,却还是忍不住担心万一……” “你的族人留在沛县,就会是刘邦拿捏你的最好把柄。你有这种‘万一’的担心,就一辈子都跳不出刘邦的手掌心去。可是你要记住,你是朕的少府。” “喏。” “再者,沛县不过弹丸之地。章邯大军已破陈胜,兵峰一转,杀向沛县,也只是朕一道御令的事儿。那刘邦就算有万夫不当之勇,打得过泗水郡一支不过万人的守军,打得过章邯的百万雄师吗?”胡亥淡声道:“朕此刻看在你的面子上,不与他计较罢了。你若念在旧情份上,当修书告诉刘邦,叫他好自为之。” 陈胜被杀,余部多投降于章邯的消息,萧何也是知道的。 虽然目前朝廷的作战计划,是让章邯领军继续东进,把趁势复辟的旧六国之后都消灭了。可也的确如胡亥所说,只要皇帝一道命令,大军转向沛县也不过几日便能抵达。如果刘邦果真惹恼了皇帝,皇帝不顾后果发兵去剿灭,那也是瞬息之间的事情。 萧何心中五味陈杂,退下后彻夜未眠。 在咸阳做了数月的少府,仿佛在咸阳宫中这种充实忙碌而又稳定有序的日子,才是他一直以来的生活。 而沛县时迎来送往、帮县令安排活动、替刘邦四处奔走的日子,倒像是隔了一层薄纱似的梦中世界。 旁人倒也都罢了,只是膝下两个孩子,玉雪可爱…… 想到此处,萧何心中一痛,披衣而起,决定给刘邦写信。 胡亥对着萧何时,说起刘邦来毫不在意的样子,其实内心深处,却时时警惕刘邦、项羽二人。 论起来,最简单粗暴的办法,自然就是让章邯率领百万大军,也别管六国之后了,直接先去沛县杀刘邦,再去会稽杀项羽,以雷霆不及掩耳之势,把还未壮大的刘邦集团与项羽集团给摁住。 然而这方法,只能治表,不能治里。 历史的天空上之所以会高悬着刘邦、项羽的名字,并不完全是因为这两人个人能力出众,更有时也、命也的因素。 一个刘邦在,就压住了可能出现的王邦、赵邦。 一个项羽在,就压住了可能出现的魏羽、田羽。 杀了刘邦,还有千千万万个草莽枭雄。 杀了项羽,还有成百上千个贵族英雄。 他俩在,至少胡亥还能借着历史,占尽先机。 若是杀了他俩,那么这局游戏的走向就越发叵测起来。 也许原本的历史上,如果章邯先领兵去会稽攻打项梁领导的旧楚武装,那么很可能东边旧齐田氏就会壮大起来。那么也许历史上会少了一个西楚霸王,却多了一个东齐高祖。 所以胡亥必须很谨慎、很小心,不主动破坏自己已占先机的局势。 自回到秦末之后,除了最初消极怠工的日子,胡亥一直在高负荷下工作,遇刺之后也没有好好调养,又因为迎战陈胜造反大军,精神一直处于紧张兴奋状态。虽然他表现出了平静的风格,可是潜意识却一直紧绷着。 这次陈胜一死,胡亥一直屏着的那口气终于松了。 就好比做重体力活的人,平时忙的时候身体不敢生病,反倒是一休息就会大病一场。 胡亥也与此相同,在得知陈胜之死后,畅快了没有一天,第二天晚上便病倒了。 高烧不起,意识迷糊。 胡亥是帝国的绝对核心。 他一病,帝国要瘫痪的。 胡亥强撑着,烧得迷迷糊糊中,吩咐阿圆道:“不要让外臣知道朕生病的消息。” “喏。” “叫尉阿撩来守着朕,其余郎官都安排在外面执勤。” “喏。” 胡亥艰难翻身,只觉呼出来的气都是热烘烘的,他知道自己发了高烧,烧得脑袋都疼。 “给朕……把小二郎抱过来。” 他缩在龙蹋上,搂着懵懂的小黑狗,迷迷糊糊中,接受了太医的看诊。 喝过药后,他便沉睡过去。 也许直到他这次因病沉睡,他的意识才真正暂时让出了这具躯壳。 原本尘封在这具躯壳中,属于真正秦二世的记忆,彻底苏醒。 自从他勘破了历史本无真假之后,就一直感觉脑海中原主的记忆蠢蠢欲动,可是直到此刻,它才得以破土而出。 这一觉,他睡了很久。 久到他就好像是,亲身经历了一遍真正的秦二世从记事起到离开这世界前的一切。 真正秦二世的一生中,有几个关键词,按照重要性出现的频率大概是这样的:父皇,父皇,父皇,父皇,赵高;父皇,父皇,父皇,父皇,赵高;父皇,父皇,父皇,父皇,姬妾;父皇,父皇,父皇,父皇,父皇。 秦始皇,作为此前的最高统治者,不只在儿子胡亥生命中,就是在大秦所有子民的生命中,都是浓墨重彩的存在。 历史上真正的秦二世继位后,为什么一定要继续修建骊山陵墓和阿旁宫这两项大工程?这两项大工程,只做一样,对于帝国来说,都是极大的负担;更何况两样同时进行。 其实并不是秦二世无知,只是在他看来,这是先帝的遗愿。 秦二世继位后,为什么要东巡?也是效仿先帝呐。 在少年赤诚的心中,凡是父亲能做到的,他也都能做到。而父亲未能做到的,他会比父亲做得更好! 可惜他的能力,撑不起他的志向而已。 而又偏偏信错了人。 毕竟赵高,此前数年作为他的老师,是除了父皇之外,秦二世最信任的人了。 太医的药果然很有效,胡亥大病一场,一场醒来,却觉得神清气爽,仿佛半年来的疲惫压力一扫而空。 他拥被而起,望着窗外初冬明净的天空,轻轻摸了下心口。 难怪之前他下旨停了骊山与阿旁宫的工程之时,会有种心口隐隐作痛的感觉。 那是属于原主的情感。 胡亥呆了片刻,忽然想起了什么,一惊,扭头对阿圆道:“朕的儿子呢?” 这句话一出口,胡亥惊讶地张大了嘴,简直能吞下一颗鸡蛋。 他……的儿子!! 他妈的秦二世还有个儿子啊!!! 是的,秦二世有个儿子的。 如果胡亥没有算错,这个儿子如今已经五岁了,母亲是服侍原主知晓人事的宫女,阴错阳差竟然怀孕有子。 那宫女难产而亡,留下一个儿子。 原主对那宫女没什么感情,得知有儿子的时候,原主也才十六岁,自己还是个宝宝,对这个附带的孩子就更没什么感情了。 身为帝子,孩子又不用原主自己抚养。 天长日久,原主都快忘了自己还有个孩子了。 胡亥说出“朕的儿子呢”之后,就一直处在一种呆滞状态。 突然之间,他就从帝国第一黄金单身汉,变成了妻死子存小鳏夫。 这落差有点大。 虽说现在忙于解决亡国大计,没有心情也没有条件谈恋爱。 但是胡亥对于自己将来以帝国第一黄金单身汉的身份,娶一位自己一见钟情的美少女,还是隐约有所期待的。 可是这一切幻想,都在见到“小团子”的瞬间被现实击得粉碎。 “小团子”之所以叫“小团子”,是因为原主连个名字都没给他起。 这个时代,初生的小孩子没有名字,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毕竟这会的婴儿夭折率太高,生三个孩子,能有一个长到成人就算是万幸了。 可是长到五岁,还没有名字,那就有点夸张了。 可是小团子能怎么办呢?亲爹忘了他,后爹压根不知道有个他。 带小团子的嬷嬷吓得发抖,她从小公子落地起就抚养,五年来从来没见过皇帝。 突然被召见,嬷嬷只当是什么地方出了大问题,一路上抱着小公子来,差点没摔倒。 胡亥对付朝中大臣很有手腕,可是前世今生加在一块,跟小朋友打交道的经验不超过一天。 他低头瞅着自己这个突然冒出来的便宜儿子,想叫名字,才发现压根没给人起名字,只能一招手,道:“过来!” 便宜儿子藏在嬷嬷大腿后面,只敢露出半只眼睛偷偷看他,不敢说话,也不敢过去。 这孩子被养在深宫,五年来几乎没见过外人,这会儿没吓哭已经算是心理素质过硬了。 “过来,小团子!”胡亥只能先这么称呼自己的便宜儿子,因为小孩子穿着冬装,虽然露出来的脸瘦瘦小小的,可是身体却是圆滚滚的。 小团子还是不动,用力抓着嬷嬷的腿。 那嬷嬷却是吓得快哭了,忙低下头去,推着小团子的背,小声道:“小公子,小公子,快去,那是陛下!” 小团子仰起脸来,黑葡萄般的眼睛瞄一眼胡亥,仍是不动。 胡亥皱眉,对那嬷嬷道:“你平时也这么推他?” 那嬷嬷当即跪倒,颤声道:“奴不敢……奴平时待小公子,比对待天上的神仙还要精心!” 胡亥也不废话了,大步上前,把小团子拎起来。 小团子猛地扒住他手腕,恶狠狠就咬了一口。 “嘶!”胡亥坐下,把便宜儿子按倒在膝盖上,抽出手腕来一看,上面一圈小牙印,“哟,你这小牙,比小二郎厉害啊。” 小团子红着眼眶,惊恐地盯着他,嘴唇紧绷,像是随时要再扑上来咬一口。 胡亥暂时不知道该拿小孩怎么办,干巴巴道:“看什么看?朕是你爹!从前……咳,从前你还小,所以叫嬷嬷带着你。你现在也五岁了,等朕给你起个正经名字,你也该读书认字干活了。” 不管他说什么,小团子就是不说话。 “咳,没事儿了,带小团子下去。”胡亥决定还是把孩子交给专业人士,“叫太医给他看看,别吓着了。” 虽然这个便宜儿子的存在,重臣李斯、冯去疾等人,近臣赵高等人,都是知道的。 可是大家也都知道皇帝并不喜欢这个儿子,平时也都是讨论政事,不会有谁突然提起小团子来。 所以对于李斯等人来说,小团子是一个很稀薄的存在。 可是对于胡亥来说,就是一夜之间多了个五岁的便宜儿子。 “朕竟然有儿子!”讨论政务间隙,胡亥忍不住跟李斯感慨。 李斯抚一抚白胡须,内心腹诽:多稀奇啊!五年了,你是第一天知道吗? “朕竟然有个五岁的儿子了!” “长得还跟朕挺像的。” “得给他起个名字,叫什么合适呢?赢天下?” 李斯无奈,只能附和道:“若是皇子取名之事,可以让周青臣率领众博士拟几个合适的名字,最后由陛下挑选。” “这个办法好!就这么办。” 胡亥还在想着便宜儿子的事儿。 李斯却从这个话题发散开去,“陛下,您行了冠礼,也该考虑娶妻一事。况且您身为皇帝,普通人尚且讲究多子多福,更何况是帝王之家呢?您子女多了,是万民之福呐!” 胡亥知道李斯说的是对的,对于皇帝来说,多生孩子,不是个人选择,而是政治需要。 一旁右丞相冯去疾忽然道:“左丞相所言极是。如今陈胜已死,陛下也能暂时松口气,考虑后宫之事。陛下心怀天下,已有遣散后宫以利万民之举,然而中宫不能空虚……”他忽然话锋一转,“老臣素来知道,左相长子之长女,秀外慧中,堪为陛下良配,可否先选入宫,择日完婚。” 其实这种制度早已有之,看好的女孩,还没到年龄,但是先接到宫中来养着,等月信来了之后,再圆房。 能让家中女儿入主中宫,恐怕是所有做臣子的,一门荣耀的巅峰了。 毕竟下一任皇帝就有可能带着自家的骨血。 让孙女李婧做后妃,甚至做皇后——李斯想想都要笑得合不拢嘴。 可是这样对他太过有利的提议,却是右丞相冯去疾提出来的。 李斯抚着白胡须,微微一笑,知道冯去疾并不是好心助他,而是以进为退,要骤然提议,让陛下仓促下亲口否决这种可能,彻底断了李家插手后宫的可能。 “右相抬举了。”李斯慢悠悠道:“全凭上意。” ……不是,胡亥就不明白了,好端端议着政事,怎么就歪到他的婚事上去了。 胡亥打个哈哈,笑道:“不妥不妥。朕与李卿兄弟相称,若是娶了他的孙女,岂不是平白矮了两辈?朕不能让李卿占这个便宜。” 冯去疾微微一笑,不再说话。 李斯:…… 不妨一旁撰写文书的叔孙通,见缝插针,谄媚笑道:“陛下,您要是担心辈分的事儿。小臣有位小姨,生得风姿绰约,年方十三……” 胡亥一口唾沫差点噎死自己,瞪着叔孙通看了两眼,笑叹道:“你无耻的样子,很有朕的风采。” 叔孙通嘿嘿一笑,羞赧道:“陛下谬赞。” 胡亥瞅着下面诡异的氛围,清清嗓子,把话题拉回到正轨上来。 “过完新年,朕决定再度东巡。” 在坐诸人都是一惊。 如今烽烟四起的时候,帝王出巡,实在是…… “陛下!”李斯与冯去疾齐声道。 胡亥一摆手,道:“朕意已决。你们要做的,便是规划路线,保障朕的安全。” 李斯与冯去疾对视一眼,半年来已经熟悉新君的行事风格,他定了的事情,大方向是不会变的。 两位老臣便只能应声“喏”。 而叔孙通还在一旁笑着小声道:“陛下,您若要东巡,刚好见见小臣的小姨……” 胡亥一脚踹在他屁股上,自己也觉得可乐,笑骂道:“滚你小姨的蛋!” 第62章 说是新年, 其实秦朝的新年是在十月末, 已经过了。 腊月这次更像是后世的春节,但是此时被称为“蜡祭”,是年终的大祭祀, 祭鬼神与祖宗。 按照《礼记》的说法,“岁十二月合聚万物而索飨之也”,就是说每到周历的十二月, 人就应该把所有对自己有利的东西都找来祭祀。 至于胡亥,他作为天子,要祭祀的也最多,光神就足有八大类:先啬, 司啬,田畯,邮表畷,猫虎, 坊,水庸, 昆虫。 可以说这八大类, 每一类都是与农业有关的。 比如先啬其实就是著名的神农氏,司啬其实就是后稷、也就是传说中教会人们耕田的神,田畯是周代管理民众耕田的官吏,猫抓老鼠、虎吃野猪,坊是蓄水的堤坝、无水不能种庄稼,水庸是排水渠、重要性等同坊, 至于昆虫、其实是祈求昆虫不作、也就是不要危害庄稼。 通过蜡祭,胡亥深刻意识到,在他治理下的这个帝国,本质上是农业大国。 能够让绝大多数农民安居乐业,他的天下才能稳固。 胡亥头戴白鹿皮做的冠,身着素服,腰系葛带,手持榛杖,率领众大臣,于钟鼓乐音中,祝祷道:“土反其宅,水归其壑。昆虫毋作,草木归其泽。” 这场年终大祭过后,便将是他执政的第二年,若记在历史上,便该是秦二世二年某月某日了。 平时忙于政务倒还好,蜡祭过后,突然有半日空闲,又是在大热闹之后,胡亥越发觉出咸阳宫的冷清来。 宫女返乡之事进行了三个月,第一批只有三百人通过考试,可是随着时间推移、宫女们学习热情高涨,便是原本不会认字的宫女经过两个月勤学后,也能认得《新政语书》上的几百字了。于是第二批返乡的便多达九百人,第三批多达两千人,第四批多达四千人,等到十二月月初的考试后,近万名宫女,凡是想要返乡的,都通过了考试,也都离开了咸阳宫。 宫中只剩了三百宫女,其中多半已过三十岁,也习惯了在宫中的生活,不愿返乡,自愿留在了宫中。 不只是宫女几乎全部遣散,赶在新的一年之前,胡亥把众姬妾也都遣散回乡了。 宫里地方大,给她们白住倒也没什么,但是人不能吃白食。 胡亥御笔一挥,于是留下来的娇美人成了大秦“纺织女工”,总之人人都要自食其力。 这正是这种“自食其力”的要求下,数千姬妾才一哄而散。毕竟漂亮的小美人,不管在古代还是现代,不管是在宫廷还是乡间,总是有人愿意白养着她们的。而她们中的大部分,也习惯了做金丝雀的生活。 忽然来了这么一位“爱财胜过爱色”的皇帝,众小美人个个花容失色,溜之大吉。 细务还是由叔孙通和刘萤办理的. 于是宫中只剩了三百宫女,和十数名无家可归的姬妾。 不只是胡亥觉出冷清来,就是那三百宫女,从前都是数人一起行动,现在却只一二人便要守着一座宫殿,也都觉出空寂来。 刘萤原本想留下来,等新年开始再离宫。 胡亥翻阅着全部离宫宫女与姬妾的名册,道:“若论真本事,你该是第一批离宫的宫女,如今多留了你这近半年,已经是朕为朝政耽搁了你。朕还记得第一次见你,问你是否愿意回家,你当时虽然强作镇定,然而难掩激动。现在人虽然留在宫中,只怕心已经飞回家乡了?” 刘萤望着年轻的皇帝,内心又是感激又是震动,没想到时至今日,皇帝还记得初见时她的细微情态。 “陛下,奴在宫中能为陛下所用,便是奴最大的荣耀了……” 胡亥笑道:“这才哪到哪儿啊?你在宫中能帮朕的忙,到了宫外,就能帮朕更大的忙。你要壮起胆子来,将来朕用你,就好比朕用朝臣。唔,你知道夏临渊和李甲?以后啊,你就跟他们一样,出去替朕抚定四境的。” 皇帝亲封的抱鹤真人和李斯之子,刘萤当然知道。 整个宫廷都流传着抱鹤真人的传说,关于他是如何三言两语便降服了造反大军的。 听到皇帝把自己与抱鹤真人相提并论,刘萤面色涨红,胸中热血涌动,虽然声音仍是柔婉,语气却多了一分铿锵,“奴必不辱命!” “朕当初说好的,等你回乡,送你一支护卫队。务必让你风风光光回乡。” 刘萤望着胡亥,因为感动,越发不舍起来。 胡亥却是挥挥手,笑道:“去去,早些上路,说不定回家还能赶上冬祭。” “奴告退。”刘萤最后望了胡亥一眼,低声道:“陛下千金之躯,万望自己保重。” 这种词儿胡亥听多了。 他点点头,表示听到了,道:“朕让阿圆送你出宫,就好比朕亲送你了。” 刘萤给他磕了个头,抱着包袱出了章台宫。 马车声碌碌,刘萤也踏上了返乡之路。 胡亥独自在宫中,年节下,也想有点团聚气氛。 都说有小孩子的地方是最热闹的。 可是小团子瞅着胡亥就跟阶级敌人似的。 本来就没有父子感情,胡亥倒没什么感觉,但是怕吓着小孩子。这个时候医疗又不发达,万一不小心把这根独苗给弄折了,他去哪儿再找个继承人? 好在胡亥还有一条狗。 “小二郎!” 听到主人的召唤,二郎神立刻摇着尾巴飞奔而来,“汪!” 胡亥一弯腰伸手。 二郎神立刻仰天躺倒,露出肚皮,小尾巴还一个劲儿摇着。 胡亥笑着把小东西抱起来,摸着狗头,道:“走,带你去个好地方。” 这个好地方,就是骊山皇陵。 年终祭祀,也祭奠祖先。 自然而然的,胡亥想起先帝来。 不管是他还是原主,都从来没有去过骊山皇陵。 胡亥召了李斯同行。 骊山皇陵工程的总负责人是李斯。 李斯一年就放半天假,还又被皇帝传召了。 这就是能臣的甜蜜负担呐。 君臣二人一狗,行走在骊山通往皇陵的路上。 胡亥已全然拥有原主记忆,回忆着笑道:“朕记得小时候,先帝让你率领七十二万刑徒修筑皇陵。那是……先帝三十七年之时。皇陵修到一半,你给先帝上奏章,说是‘治骊山者,已深已极,凿之不入,烧之不燃,叩之空空,如下天状。’朕当时在旁听说了,还问先帝‘廷尉李斯果然凿到地底了吗?地底是什么样子的呢?’。先帝笑朕年少无知,给你批复‘旁行三百丈,乃止’。你当时果然往旁边支出三百丈,继续穿凿了吗?” 李斯微笑道:“先帝御令,老臣自然谨遵奉行。” 胡亥叹道:“先帝音容宛在,时时入朕梦中。他雄才大略,操控帝国于掌中。朕才德不及先帝,唯有日日谨慎,才能挑起这负重担。” 李斯道:“先帝胸有气吞八荒之势,乃一代开创雄主。陛下常怀忧国忧民之心,正是守成明君。天地造化,自有规律,陛下又何须过谦呢?” 李斯到底是多年重臣,拍起马屁来比叔孙通这等人高到不知哪里去了,春风化雨般,毫不谄媚,叫人心里舒服极了。 胡亥只微微一笑。 因为陈胜等人造反,带兵杀入了函谷关,胡亥临时调拨骊山刑徒去应战,皇陵修筑工程便搁置下来,至今也没有恢复。 原本计划中该有五十余丈高的封土,只填了三分之一不到。 所谓的封土,其实就是帝王陵墓上鼓起的土包,用来保护墓室、标明位置。只不过普通人的叫坟,只是一个小土包。帝王的封土,却是拔地而起一座小山。 先帝皇陵封土虽然只填了三分之一不到,却也已经有二三十米之高。 胡亥曾经梦到先帝在九层高台上俯瞰,便是封土内的九层高台。 胡亥走到封土脚下,仰望,只见未完工的封土呈红褐色,裸露朝天,尚未植树。 他没打算进皇陵,因为里面用水银做了百川大海。这会儿的人把水银当装饰品或药物,却不知道汞气剧毒。也算阴错阳差,许多盗墓贼不明原因暴毙,便是因为陵墓内存在大量水银之故。 若是水银可作为战争之用呢? 胡亥思索着,问道:“墓中所需大量水银,李卿当初从何寻来?” 李斯欠身道:“此非老臣之功。昔日巴郡寡妇清,从夫家丹穴业,数代积累,至于她乃有大量水银可用。当初是先帝传召,谈及皇陵之事,巴清自愿为皇陵供奉水银。” 胡亥一点头,道:“是了,朕记起来了。先帝为了表彰她,还建了怀清台。后来朝廷实行‘强干弱枝’之国策,让巴清迁徙来咸阳居住。朕记得她年纪挺大了——如今安在?” 李斯道:“巴清已故去多年。” 胡亥叹道:“可惜了。她也是一代奇女子了,朕却无缘一见。”又问道:“她本就是寡妇守着夫家产业,又无子女,她这一去,那采炼丹砂的家业,却是谁接管了呢?” 李斯是百官之首,职责乃是用好百官,这些细务如今却也不必他去一一记来。 李斯抚着白胡须,徐徐道:“巴郡丹穴业,先帝时已派朝廷人马监理。至于巴清故去后,她家家业有谁执掌,还需一问巴郡官员或少府萧何。” 胡亥也是谈到这里了,倒也并非立等回答,因点头道:“你记下,问准了回朕就是。”由此想开去,又问道:“我朝如巴清这等巨贾,你知道的还有谁?” 李斯微一思索,道:“先帝时,以商人身份,而能与大臣一同进宫朝拜的,除了巴清,还有一位乌氏倮。” 李斯一提名字,胡亥也想起来。 “是了,这乌氏倮养马牧牛起家,购买中原奇珍、丝绸,卖给戎王,可得十倍之利。”胡亥心道:这乌氏倮可算是秦朝最大的跨境贸易商,又或者最早的丝路贸易开创者了。 李斯问道:“陛下提起巴清这等大商人,可是在为财政之事筹谋?” 胡亥笑道:“岂止财政一项。” 红顶商人能干的事情,多着呢。 皇帝不愿多说,李斯便也不再多问。 “陛下,此前您交待要开启东巡。”李斯虽然知道拦不住,却不能不尽劝导之责,“如今四境不平,盗寇流走,陛下此时出行,白龙鱼服,恐有不测之虞呐。” 胡亥笑道:“朕就知道,你是一定要劝的。”他顿了顿,反问道:“先帝生前三次东巡,你可知是为了什么?” 第63章 先帝东巡, 李斯是伴驾近臣, 又是朝廷重臣, 怎么会不知道先帝用意。 可是此刻要回答皇帝的问话, 李斯便不能显得自己太过明白了,因一抚胡须, 徐徐道:“先帝之时,四方初定,威加海内,东巡既是示威,亦是安抚。” 胡亥道:“你这是往简单里回答。”他也不拆穿李斯的为臣之道,绕着封土缓步慢行,一面抚摸着怀中小二郎的狗头, 一面思索着道:“我朝地处西壤, 若不是祖先与鲁国等通婚,又引进百里奚等人才, 如何能有后来的霸业?那百里奚在东方诸国也不过是二流人才罢了, 当初来到我朝,于国力大有益处。可见当时我国文化, 实在落后于东方诸国。后来先帝一统六国,可是俗话说十里风不同, 更何况国与国之间?” “先帝东巡,是以皇帝过处之威压, 推行天下一统之大道。” “便是今日用兵, 士卒所过驰道, 也多是先帝东巡之时所修筑。如今国库吃紧、人力匮乏,只能暂停驰道修筑,各地奏报驰道多有损毁。道路若不通,两地人民便不能交互往来;往来既少,便生隔阂。隔阂既生,那么六国之后复辟便有了民意基础。这是朕最不愿意看到的。” “当初先帝第一次出巡,在二十七年,巡陇西、北地,出鸡头山,过回中;走的是从前祖先东进之路。” “先帝第二次出巡,在二十八年,所巡者乃六国故地、东方诸郡县,泰山封禅、刻石立碑,天下俯首。” “先帝第三次出巡,在二十九年,因遇张良博浪沙刺杀,所以东过定陶、住琅琊而归。时日不长。” 胡亥道:“先帝自一统天下之后的第二年起,连续三年出巡。这是你所说的,当时天下初定,既是示威,亦是安抚。” “在此之后,先帝还有两次出巡。一次是三十二年的北巡,先帝命蒙恬率领三十万大军,尽取河南之地。北击匈奴,修千里直道,调十万大军往榆林戍边。” “另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便是三十七年的出巡。先帝在外将近一年,历巡山东、江东诸地。” “想先帝一统天下之后,共出巡五次,其中东巡三次,这才真正称得上是‘天子巡狩四方’呐!” 李斯也感慨道:“先帝为了他一手缔造的帝国,实在是呕心沥血。” 这个年代的出行,不比后世高铁飞机五星级宾馆的旅游。 纵然是帝王之尊,也只能坐在马车上摇摇晃晃。即使帝王出行,有特别修筑的驰道,可是在外日久,旅途奔波,就是铁打的人都受不了,更不必还要登上名山大川,留下碑刻铭文。 这点胡亥深有体会。毕竟原主在继位后立刻东巡了一趟,现在记忆深处还恐惧于当时身体的酸痛。 可是先帝以两倍于胡亥年纪的高龄,还要数次出巡,足以说明出巡对于维护帝国统治的重要性。 皇帝巡幸,过处,使得刘邦要感慨“大丈夫当如是”,使得项羽脱口而出“彼可取而代之”,使得安陆小吏要作为他人生中的重大事件、记一笔“廿八,今过安陆”、流传于两千多年的后世。 这就是皇权的震慑力。 而皇帝过境之时,多有优抚政策,又是一种增进皇帝与黔首之间情感的好手段。 放到后世,就好比一号领导人巡视到你的家乡,于是你们迟迟不能解决的回迁问题突然解决了,你们个个住上了宽敞明亮的新房子。同时如果你能在街边看一眼,甚至拍张照,就是能够跟子孙吹嘘一辈子的东西了。当然了,就好比皇帝巡幸,能在街边迎接的黔首都是筛选过的一样,后世的你也多半没法在街边拍照、最多能在新闻里见到。 李斯当然很深刻地明白这其中的道理,然而他不能不劝年轻的皇帝。 “今时不同往日。先帝在时,虽有宵小,多不成气候。如今……” “如今就成气候了?”胡亥一哂,道:“真成气候的你还没见呢。” 等项羽聚起百万大军,诸侯并起,逼近函谷关的时候,才真叫成了气候呢。 胡亥摆手,道:“朕知道你担心什么。无非就是先帝在时,有二十多个儿子。如今朕只有一根独苗,还把兄弟都给杀了。万一朕有个闪失,独苗再夭折了,你就是想辅佐个新主,都不知道该推举谁合适,是不是?” 李斯虽然已经适应了皇帝大胆的说话方式,闻言却还是吓了一跳,颤声道:“陛下天神庇佑,老臣岂敢作此想?” “拉倒!”胡亥也知道他不过是在其位、谋其政,因笑道:“出巡是必须要出巡的。这一个个造反的,都是胆子比天大的,如不是亲见了朕,怎么肯诚心归顺?便譬如泗水郡那个刘邦,打着归顺的旗号,做着造反的勾当,打量朕真拿他没办法呢。再者,章邯这仗是越打越顺了,眼看要打到从前齐国的地界去——齐国是当初六国之中最后一个灭国的,几乎是束手就擒,当地民力不曾遭受什么损失,万一反弹,恐怕比楚地还要难办。” 李斯垂眸静听,知道胡亥只说了一半,另一半,则在章邯、甚至他的长子李由身上。 便譬如当初灭楚之战,王翦率军六十万,先帝会亲自督战。 如今章邯执掌士卒数,甚至超过当日王翦,又叫帝王如何安卧? 话说到这么明白的地步,李斯便不能再劝了。 李斯道:“还是陛下见得明白。老臣这便着手准备陛下出巡之事。” “哎,你也不要死脑筋,咱们知道是朕出巡,你准备之时却不要这么办。” “陛下的意思是?” “你也知道现在外面想割朕脑袋的人,多如过江之鲫。那干嘛还吆喝是朕要出巡啊?咱们悄悄的,就打个……唔,李斯与公子代朕出行的旗号。咱们每到一地儿,先体察民情,走访一下他们那些造反窝点,等到必要之时,再亮身份。” “陛下您这是要微服私访?” “也不算。朕就借着……”胡亥一愣,兄弟都给他杀光了,想借个皇亲国戚的名头都不好找人,“就借着子婴长子的名号,朕与他差不多大。” 微服私访,有利有弊。 仓促间,李斯也不愿再与陛下辩论究竟是利多,还是弊大,应道:“喏。” 回宫路上,李斯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抚着白胡须笑道:“倒是忘了恭喜陛下。” 胡亥奇道:“朕有什么好恭喜的?” 李斯看起来,却比他更惊讶,白胡须一抖一抖的,问道:“怎么,难道右相大人还没来得及上报给陛下知晓?” “何事需要上报?” “那蒙氏子找到了啊。”李斯语气浑然天成,丝毫没有卖了同僚冯去疾的负罪感,反倒是笑道:“对不住右相大人了。他必是想着明日给陛下个惊喜,却叫老臣先道破了。” 胡亥对于他俩之间的暗涌,只想呵呵,当下顾不及计较,喜道:“那蒙氏子果然寻到了?若不是李卿提起,朕都还不知道。” 李斯抚着白胡须,老神在在道:“据闻右相大人是已经寻到人了。想必不日便会引荐于陛下。” 胡亥先是一喜,继而一忧,当初跟王离吹牛逼倒是容易——只要人能找到,便能为朕所用。 可是一想起宫中蒙氏未亡人那些含怨带恨的眼神,胡亥忍不住在料峭冬风里打了个寒颤。 第64章 如果一个人杀了你全族成年男性, 还是以莫须有的罪名,你会不会想杀了这个人? 胡亥扪心自问。 答案很明显:想, 太想了! 只要给他机会, 恨不能把杀人凶手大卸八块啊! 但问题又来了, 现在这个人把你全族女性和幼童都掌控在手中了,你还敢杀吗? 胡亥想了半天,没能确定这第二个问题的答案。 毕竟,如果这蒙氏子是个冷静理智、甚至利益为先,像赵高这样的人,那只要有高官厚禄,收服他不是难事。 可万一这蒙氏子是个热血当头、不管不顾的孤勇少年, 一门心思就是要报仇而后快——那谁能拦得住? 胡亥还没有见过这蒙氏子, 不好判断他究竟是哪种人。 牛逼已经吹出去了, 如果连见都不敢见, 岂不是叫天下人笑掉大牙? 胡亥做好心理准备与安全防护, 而后传召了蒙氏子。 心理准备不必提,安全防护那就太厉害了。 胡亥从内库里翻出将军上战场穿的贴身宝甲还不够,把蒙氏长孙、只有五岁的蒙阿南也抱来了。 这可是蒙氏子的亲侄子,总能相当于一道护身符? 有了这道护身符, 胡亥挺直了腰板, 感觉可以与蒙氏子一见了。 胡亥以为自己是最紧张的那个,其实冯去疾才真是如临大敌。 右丞相冯去疾心里苦哇。 因为当初看不过蒙氏被冤杀,又与蒙氏素有旧交,他偷偷帮助蒙氏二子隐姓埋名活下来。在做这件事情的时候, 他就知道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肯定会被外人知道。可是他没想到会是李斯。 自从猜测到李斯可能已知,冯去疾便一直心中惴惴不安,怕他报给了皇帝知晓、皇帝震怒下牵连冯氏一族,想要报给皇帝自首、又怕是自己疑心过甚、其实李斯尚不知情。 那句话是怎么说的来着——怕什么来什么! 这次寻到蒙氏子,冯去疾原本打算现在自己别庄养上一段时日,等消去蒙氏子的戾气再告知皇帝。 可是谁知道李斯又打了小报告! 这下好了,万一出点什么事儿,全是他冯去疾的责任! 所以送蒙氏子入宫之前,冯去疾对他进行了全方位的搜查。 “阿盐,冯伯父我这也是不得已呐。”冯去疾使人搜查蒙盐全身上下,确保没有带禁物,叹气道:“如今你全家老小,都给陛下接入了宫中。原本蒙氏还有你和哥哥蒙壮二人得以活下来。如今你哥哥蒙壮亡去,你便是合族的顶梁柱了。你可千万不要拿错了主意。” 十七岁的少年一脸冷漠,张开双臂,任凭。 那搜查的两名侍从,仔仔细细,从头到脚,连头发丝儿都没放过,最终冲冯去疾摇摇头。 冯去疾松了口气,神态和缓下来,温声道:“阿盐,你是个好孩子。等入了咸阳宫,冯伯父我恐怕不能陪你入殿。你与陛下相见,记得要恭敬,不要触怒了他。陛下有意起复蒙氏,你要抓住机会,光复门楣——蒙氏第三代的幼童们,全都靠你了。” 少年黑眸中哂色一闪而过,低头沉默着系起外裳,入内室抱起准备进献的礼物:一架古筝,与一筒毛笔。 冯去疾怜惜故人之子,少年造此大厄,也不以他态度为意,道:“我送你入宫。” 一路上无话,到了宫门前,冯去疾打量着少年所抱之物,忽然想起从前荆轲刺秦王、图穷匕见之事。 “等等。”冯去疾伸手一拦,道:“阿盐,这古筝腹中没有藏东西?” 蒙盐把古筝一推,“你自己看。” 冯去疾看他两眼,不敢大意,轻叩筝腹,却听不出里面到底藏没藏东西,然而一旦打开筝腹,仓促间却合不起来,这筝也就算是毁了。 再看那毛笔,虽然小,然而腹中一样能藏毒针。 冯去疾想了想,微笑道:“阿盐,陛下富有四海,什么没有呢?他只是要见你一面。进献礼物之事,以后再行,也不错的。” 蒙盐冷讽道:“冯伯父怕我冲冠一怒、叫皇帝血溅当场吗?”他把那古筝和毛笔都掼在地上,冷笑道:“杀他何须武器?” 他自幼跟随父亲习武,掌风过处,便可碎人脑壳。 若他当真想要刺杀皇帝,那只要只要能近人五步之内,皇帝便必死无疑。 冯去疾见状,大急,劝道:“阿盐,你可千万莫要鲁莽行事。” “冯伯父大恩,阿盐铭感五内。日后但有吩咐,阿盐愿赴汤蹈火。”蒙盐没理会冯去疾的劝告,在宫门口跪下来,冲着冯去疾磕了三个头,也不管冯去疾的反应,起身转身便走,把一段入宫路,生生走出了上战场的气势。 冯去疾在后面急得拍大腿,“这孩子、他他他这是要去跟陛下生死斗么?”又急又怕,年事已高,险些当场晕厥过去;又不敢就走,守在宫门口等消息。 谁知道,蒙盐入殿,抬头一见皇帝,登时愣住了。 什……什么情况? 皇帝身上穿的,不是与父亲一样的铠甲吗? 皇帝头上戴的,不是与父亲一样的头盔吗? 蒙盐胸中的恨意与轻蔑,被皇帝这出人意料的装扮,冲得一时间不知去了哪儿。 胡亥左思右想,感觉只靠内甲还是不够保险,索性把全套装备给穿戴上了。 毕竟生命只有一条。他已经失去了两条命,这是最后的机会了,能不珍惜谨慎吗? 但是如果直说是怕被杀,那显得很没有帝王威仪,很怂。 非常怂。 面子还是要的。 胡亥清清嗓子,尽量自然而亲切道:“阿盐呐,朕想起蒙恬大将军,真是追悔不已。身旁人跟朕说,蒙恬大将军为我大秦北击匈奴,立下汗马功劳。朕以前没有实感,可是现在穿上这套铠甲——光这身行头就压得朕要走不动路了。可以想见蒙恬大将军从前多么不容易。” 蒙盐万万没想到陛下上来发表了这样一通讲话,想起枉死的亡父,心中酸痛怒恨,嘶声道:“先父曾言,为将者,马不离鞍、兵不解甲,是为尽忠。” 胡亥立马打蛇随棍上,一拍大腿,叫道:“说得好!说得好!朕今天就不解甲了!谁说话都不好使!朕今日要好好体会一番蒙恬大将军的辛苦!” 蒙盐:……这个皇帝好像有病。 作者有话要说:据说蒙恬改良了毛笔和古筝,还是个文武全才呐。 第65章 在胡亥看来, 只要能避免被刺杀而死的下场,别说只是看起来有病, 就是真有病他也愿意。 如果蒙盐想刺杀他, 那么唯一的可能便是一击便中。 为了接见蒙盐, 胡亥特许了尉阿撩持剑立于殿中、就守在自己身前,殿外更是两队郎官随时待命。 只要蒙盐一击不中,不管是尉阿撩,还是殿外郎官,都不会给他再次动手的机会。 所以胡亥穿戴起铠甲,把防护堆到了最高;他很有自知之明,压根没考虑敏捷度的问题, 以他这点身体素养, 就是光着身子跑, 都躲不开身着重铠的习武之人, 敏捷度堆了也是白堆。 此刻胡亥一面说话, 一面打量蒙盐。 只见少年眉宇间压着一股桀骜,身量高挑,看起来不像是力量型选手,然而腰细腿长, 很适合追杀突击;与尉阿撩已经长成的青年之态相比, 健硕不足,而灵动有余。 两人若打起来,尉阿撩当不至落于下风。 况且为了保险起见,胡亥不只安排了蒙氏长孙阿南等候, 更是叫赵高一起殿上侍奉。 毕竟当初杀蒙氏,乃是原主在赵高唆使下做出的丧病决定。 所谓冤有头债有主,这蒙盐就算是个疯子,有赵高在,总能吸引一部分仇恨值。 正是死道友不死贫道,咳…… 当然胡亥跟赵高说的时候,是用心良苦状的,“如今战乱频仍,朕要起复蒙氏。你与蒙氏素有旧怨,只怕日后要受委屈。不如这次趁着朕见蒙氏子,你也一同见见,把旧怨给解开。以后同朝为官,抬头不见低头见,总不能像仇人一样。” 赵高内心呐喊:大爷的!小臣宁愿自己上战场!也不愿意看到蒙氏起复啊!蒙氏起来之后,还有我的活路吗? 可是面对皇帝诚恳期盼又隐含压力的目光,赵高还能说什么,只能笑得比哭还难看,应声道:“多谢陛下体恤,小臣真是太感动了!” 此刻赵高就缩在胡亥右手边站着,恨不能钻到地下去,叫蒙盐看不到自己。 胡亥合计完敌我力量,心中稍定,照着早就打好的腹稿,恳切道:“蒙恬大将军与弟弟蒙毅,两人自幼陪伴先帝,后来一人在外将兵,一人在内理政,实乃先帝肱骨之臣、我大秦英烈!” 蒙盐静默听着,浓密睫毛低垂,掩去眸色,叫人看不清楚情绪。 “英烈”么?多么讽刺。 父亲、叔父与诸位兄长都成了英烈,又是拜谁所赐呢? “当初朕方继位,因朝局动荡,朕见事不明,冤杀了两位忠臣。” 知错就改才是好孩子。 胡亥有一句说一句。 蒙盐眉毛微动。 以帝王之尊,能说出这番话来,对臣子认错,的确是叫人惊讶的。 毕竟这是个天有罪地有罪皇帝也无罪的时代,哪怕遇上了洪涝地动等自然灾害,都是叫丞相引咎辞职。 皇帝若是下了罪己诏,多半就是到了政权危急之时了。 “蒙恬蒙毅生前荣誉自然都要恢复,”胡亥诚恳道:“不只如此,朕意赐你父亲与叔父,随先帝葬于皇陵。如何?” 蒙盐终于动容。 在这个时代,大家普遍相信人死后有灵。 先帝的骊山陵墓,集帝国之力,修建超过十载,构筑仿照大秦,要供奉先帝异世亦为帝王。 蒙恬蒙毅本就是先帝信臣,能随葬皇陵,荣耀体面倒还罢了,最关键的是到了另一个世界不必受苦。 当日蒙氏落难,蒙恬蒙毅双双死去,阖族成年男子被杀,家人不敢大办丧葬,只一袭素衣裹了去,草草葬在城郊新坟中。 如今若能让死去的父亲与叔父随葬皇陵,也算是蒙盐尽孝了。 蒙盐喉头微动,嘶声道:“如陛下所愿。” 他也不谢恩,语气行动间,倒好似是施恩于皇帝一般。 你杀了人家全家,还能计较对方的态度吗? 胡亥丝毫不以为忤,微笑道:“你在外快一年了,许久未见家人了?正好你侄子阿南在……” 侍者阿圆领着五岁的阿南上殿。 见到大侄子,蒙盐一直冰封的表情终于有了一丝裂痕。他的长兄已死于此前惨案,这五岁的阿南便是长兄唯一的骨血。 阿南上午就被胡亥带过来。 他却是个活泼开朗的个性,因年纪尚小,母亲庇护又好,父祖之殇对他没有留下太大的阴影。 过来一上午,阿南待胡亥,已经不再警戒谨慎,忘了母亲方氏的叮嘱,能说能笑,比胡亥的亲儿子小团子对胡亥还要亲近些。 此刻一见蒙盐,阿南愣了愣,反应过来,笑着叫道:“小叔叔!”手臂后折,小鸟般冲过去扑到蒙盐腿上。 蒙盐抱起大侄子,钳着小孩后背的五指收紧,忍住激动,尽量露出个笑脸来,问道:“你娘呢?” 阿南脆生生道:“娘跟婶子们一起看着妹妹呢。”又扭动道:“小叔叔,你弄疼我了。” 原来这蒙盐吃亲情牌啊! 胡亥眼珠一转,道:“前阵子外面闹盗贼,朕放心不下你的家人,便都接入宫中了。正好你回来了,这便去一并见过。” 明明是他以家人辖制蒙盐,使得蒙盐不得不现身,说起假话来却毫不脸红。 蒙盐无意也无法与皇帝计较真假,能与家人一见,已是意外之喜。 也许是怕这个有病的皇帝改了主意,蒙盐终于吐露了入殿后的第一句软话,“谢陛下。” 虽然语调生硬,跟说“杀了你”是差不多语气的,但胡亥还是笑眯了眼,有进步有进步,才见面就愿意谢恩了,等过上一年半载的,岂不是要成为他的死忠粉!嗯,保持这种信心,他觉得自己能征服宇宙! 于是蒙盐在前抱着阿南,随后是赵高,再之后才是尉阿撩拱卫下的胡亥。 盖因胡亥总觉得,若让蒙盐走在身后,只怕会后背发凉、汗毛倒立。 一行人来到蒙氏未亡人暂居的宫殿中。 胡亥才要跟着一起进去。 蒙盐转身,叩首道:“我在外日久,此刻能与家人相见,愿得一隅私语,请陛下回避。” 胡亥一噎——哟,还要说悄悄话。 还不能让朕听! 怎么着,这是要商量谋反呐? 胡亥稳住表情,笑眯眯装大度道:“这是自然,这是自然,阿盐你请——朕就在这外面赏赏花。赵高,你看今儿的云彩……” 蒙盐利落起身,抱着阿南入殿,当着众人的面,把殿门给关上了。 胡亥:朕忍! 赵高胆战心惊了半天,就怕蒙盐发难,好容易送走了瘟神,忙见缝插针给人穿小鞋。 指着紧闭的殿门,赵高碎嘴道:“陛下,您看这这这这这蒙氏子!当真无礼!简直没把陛下您看在眼里嘛!他自己一个人就敢如此无状,若是来日有了兵权,那还了得!陛下,您宅心仁厚,免他一死已是大恩,如今还让他与家人团聚,简直比上古明君还要仁善了!但是蒙氏子如此桀骜——陛下,您起复蒙氏一事,可要三思呐!” 方才赵高缩在殿角战战兢兢的小模样,胡亥都看在眼里,还觉得他可怜来着。 现在一听这番话,虽然说的是实情,可动机就不太好,分明是要给他心里拱火。 胡亥撸着赵高的脑袋,跟撸狗头似的,骂道:“就知道三思!三思!朕看你改名叫‘赵三思’算了!朕费了这么大功夫把蒙氏子弄回来,为什么?为了找个人跟你似的整天拍朕马屁吗?咹?动动你那聪明的脑袋瓜,别整天往下三路琢磨!他无状朕不知道吗?朕是好欺负的吗?朕为什么要忍下这口气?想明白了再跟朕说话!” 赵高脑袋受制,被摇得七荤八素,慌乱中还记得谢恩,“谢陛下赐名‘赵三思’。” 胡亥忍俊不禁,把手一松,连之前被蒙盐堵住的气都消了,一脚踹在赵高屁股上,“给朕绕着宫殿跑。快去,‘赵三思’!” 赵高知道皇帝这便是消气了,故意苦着脸应道:“喏。”这便慢吞吞跑起来。 胡亥一面看着,还一面击掌催促,“跑快点!快点!” 殿外胡亥嬉笑怒骂,殿内却是未亡人与未亡子执手相看泪眼。 当初蒙氏遭难,家中成年男子都在朝为官,一个都没跑得了。 只有蒙壮和蒙盐,这两个最小的儿子,少年心性,翘了学堂,跑去郊外打猎,才阴错阳差逃过一劫。 等蒙壮和蒙盐夜晚归府,远远就看到府门口兄长们都带枷列队而出,数队郎官将府中团团围住。 父亲与叔父被囚已经有一段时间,阖族惴惴不安,然而总觉得以蒙氏之功,其中必有误会,顶多关一阵子便会无事,谁知道竟会是弥天大祸。 蒙壮鲁直,当即就要冲上去救人。 蒙盐心思细腻,抱住小哥哥,叫道:“以我二人之力,如何能救?当今之际,避祸为先。如今祸出宫中,无人能救,你我唯有隐姓埋名、暂避风头。” 然而咸阳城内外紧闭,急索蒙氏走失的二子。 蒙壮和蒙盐无处可逃。 又是蒙盐出主意道:“如今朝中,唯有右相冯去疾长者仁厚,又与父祖累世相交。你我落难投奔,他纵然不施以援手,也必然不会落井下石。” 蒙盐所料不错。 冯去疾将二人藏匿在自家庄子上,待风头过后,使人送二子往北地去。 只是后来皇帝竟又生了起复蒙氏之心,就不是他们所能预料到的了。 而蒙壮、蒙盐逃脱去往北地,留在咸阳城中的蒙氏成年男子,无一幸免。 行刑日过,偌大的蒙氏一族说散就散。 如今风气,女子改嫁也是寻常。 能嫁与蒙氏的女子,娘家也多有势力。 蒙氏这种覆灭,是再难起势的,于是行刑之后,诸姻亲家疼女儿的,便即刻派人把女儿接回家中。 诸未亡人,虽然都悲痛,然而其中能看清现实之人,便也都选择了回娘家。 蒙氏唯有长媳方氏不同,不但自己留了下来,更是撑住偌大的蒙氏,上扶年长婆母,下扶年幼小姑,一力安排丧葬,兼顾膝下阿南;又带领没有娘家可去的几位妯娌,好歹拉扯着蒙氏一门的幼童。 蒙壮与蒙盐听说了大嫂方氏之事,也都感激钦佩不已,只恨不能露面于咸阳,与家人一见。 谁知忽忽近一年过去,皇帝忽然接了蒙氏余下的族人入宫,更是要传召他们二人。 蒙盐与蒙壮一商量,道:“如今族人都在宫中,你我不能不去。然而此去是吉是凶,不能预料。若是再遭不幸,蒙氏一门岂非要就此断绝?小哥哥你素来鲁直,便留在北地,等我消息。” 蒙壮如何能让弟弟赴险,兄弟二人险些打起来。 最后还是蒙盐骗过蒙壮,孤身来了咸阳,谎称蒙壮哀痛过甚、染了风寒、在路既无良医又无良药,竟然一病故去。 此刻蒙盐入殿,见过众人,都是激动垂泪。 蒙盐知道此刻族中,除了大嫂方氏还能立起来,余者都还需旁人照拂。 “大嫂请借一步说话。” 两人走出几步,单独说话。 蒙盐先给方氏叩首道谢,“大嫂救我蒙氏满门!阿盐替父兄谢你!” “快起来。”方氏忙扶他起身,揩泪道:“如今蒙壮也去了。蒙氏男子,只你一人。如今陛下要用蒙氏,召你前来,你纵然有三头六臂,也敌不过城中数万兵马——你可千万不要意气用事!” 亡夫在时,隔几日便要感慨一回这个幼弟的胆大妄为。 所以方氏对蒙盐很不放心。 见蒙盐虽然听着,却低头不语,方氏又道:“你是蒙氏唯一长成的男子。说句难听的话,阿南如今只有五岁,能不能平安长大,都还不知。今日囡囡生病,我和你几位嫂子守了她半日,虽有太医看诊,却未见好转。便是他们将来长大了,若是无人教导,还不知道会走什么样的歪路。你是他们唯一的叔叔,千万要珍重自身,将来教导于他们。” 她见蒙盐仍是沉默,瞥一眼四周,低声快速道:“那是皇帝!难道你还能与他谈恩义仇怨不成?只一则不臣之心,便能治你的罪。你好好活着,便是你故去父兄最大的安慰了,也别叫我们终日为你悬心。” 蒙盐神色阴郁,终于开口,却是沉声道:“蒙氏血仇,我必报之!” 第66章 血仇必报! 蒙盐的话掷地有声。 这正是方氏最怕的。整个蒙氏成年男子都已被杀, 唯有两位小叔蒙壮与蒙盐逃脱,如今蒙壮又在外亡故、只蒙盐一个回来。可以说蒙氏一门的未来, 全都寄在只有十七岁的蒙盐身上。 若是蒙盐心中怀恨于皇帝, 回到朝中, 便无法不露端倪;而做臣子的一点流露出对皇帝的恨意,那么就算皇帝原本有起用蒙氏之意,也会弃之不用,甚至为保万全、将蒙氏赶尽杀绝。 方氏见蒙盐目含血丝,心中一痛。 她自己是经历过的人,得知丈夫判了死刑,那一瞬间仿佛大厦倾倒、尽塌在她身上。若不是膝下还有阿南未成人, 需要人抚养, 方氏也不确定自己当日能否撑过来。 她尚且如何, 更不必说只有十七岁的蒙盐。 那一夕之间尽数作了亡魂的, 可是他的亲父、亲兄。 方氏知道, 仓促间是无法以言语使蒙盐改变主意的,于瞬间做了取舍,凛然道:“皇帝这次要用咱们家,必然要派你外出带兵, 也必然会留我们在宫中。你只要有机会出了咸阳城, 万勿以我们为念,当走则走,当战则战。只有你在外面好好的,皇帝才会留着我们, 你明白吗?” 蒙盐怔然望着方氏,嗫喏道:“大嫂……” 方氏含泪凝睇着他,仿佛透过他看到了亡夫少年时,颤声坚定道:“我等本已是未亡人,又何惜一死?” 蒙盐急道:“大嫂,你要为阿南着想!千万不可……” 方氏微笑道:“阿南年幼,尚不知生死,又何惧生死?” 蒙盐动容。 方氏脸上泪落下来,她转身背对蒙盐,淡声道:“小叔请出。耽搁久了,恐陛下不悦。” 蒙盐喉头一哽,攥紧双拳,嘶声道:“大嫂保重。阖族上下都交给您了。”说罢,他大步走向殿外,猛地拉开殿门。 冬日正午的暖阳照过来,温煦得叫人想要落泪。 蒙盐眯住狭长双眸,夹住那点泪意,径直向殿外等候的皇帝行去。 胡亥正在给赵高数着跑圈数呢,“再来一圈!快去!” 赵高气喘吁吁,擦擦汗,苦着脸哼哧哼哧继续跑。 听到身后脚步声,胡亥转身,脸上还带着笑意,“哟,这么快就见完了?别急着走。朕给你们安排一顿筵席,你们一家人也一起吃个团圆饭。” 蒙盐垂着睫毛,淡声道:“不必了,都没有胃口。” 胡亥假装听不懂言外之意,关切道:“怎么胃口不好?朕叫太医来给她们瞧瞧?” 蒙盐深呼吸。 胡亥打个哈哈,探头看了看蒙盐身后,道:“怎么阿南没跟着你出来?” 蒙盐索性不再理会皇帝这些半疯的戏言,淡声道:“如今战乱四起,草民愿承父志,为国征战。请陛下给草民一支人马。” 胡亥身子往后一仰,打量着蒙盐的神色——直接就要兵权了啊。 他思量着,却是笑道:“好好好!少年人若都像你这样为国家分忧,朕还有什么可担心的?你想去打哪里?” 蒙盐波澜不兴道:“草民从陛下驱使。” “就是说朕指哪儿你打哪儿喽?”胡亥微微一笑,盯着蒙盐,慢吞吞道:“章邯倒是数次来信,说是手下缺能用的将领……” 蒙盐道:“若是在章邯大将军手下做事,朝廷可用之人颇多。陛下又何必传召草民回来?草民愿为一方主将。” 这的确是胡亥一开始的动机。 主将跟普通将领是不一样的,要能审时度势、纵观大局、制定作战方案,对个人的军事素养要求颇高,而且肩上担着全军上下的性命,要心理素质过硬才行。 蒙盐做普通将领,那是浪费;可是让蒙盐做一方主将,那跟纵虎归山没什么两样。 而且现在蒙盐直接开口要求做一方主将,在胡亥看来,这几乎就是揭了谜底:老子就是打着反你的主意。 胡亥笑容不变,很是自然地一指天空,“你看那朵云,像不像一条龙?” 蒙盐:…… 胡亥踱着方步,慢吞吞道:“你说你这才回来,朕就让你上战场,是不是不太好?回头万一有个差池,你那些嫂子婶娘们,一人一口唾沫就能把朕淹死。” 蒙盐:……你杀我全族男子时,怎么没想过天下人一人一口唾沫淹死你呢! 蒙盐抱拳道:“好男儿为国为民。草民无惧。” 胡亥又道:“你说你都还没成家,怎么也得留个后?不然史书上写一笔,显得朕好像故意要蒙氏断后似的。不妥,大大地不妥。” 蒙盐道:“战乱未平,何以为家?” 胡亥攒着眉头,一面摇头一面还要说理由。 蒙盐跪地道:“草民自请出战。若陛下不准,草民无颜见先父,苟活世上也无趣,便一头撞死在这咸阳宫罢了。” 胡亥这才笑着扶他起身,念叨道:“哎呀,少年人,真是血气盛。既然你诚心诚意要为朕出战,那朕只好勉为其难答应你这个请求……” 蒙盐一面起身,一面感觉哪里不对——明明是狗皇帝缺人求着他,怎么变成了他求着狗皇帝? 胡亥可不给他想明白的时间,内心窃笑着,面上为难道:“如今朝廷大军都随章邯东征,咸阳城中能调拨的士卒不多。不过你是蒙恬大将军之子,朕就算宫里没了郎官,也得给你拨足人马!这样——朕给你三千兵马!” 那口气,活像是他给了蒙盐精兵三百万。 蒙盐听着前面还像人话,听到三千这个数字,差点真动手行刺——只有三千兵马,也好意思说是一方主将?他就是自己在外自立个山头,也不只这么点人! “朕相信你!”胡亥奓着胆子,拍了拍蒙盐肩膀,又假装自然地退回到安全距离去,“你是蒙恬之子。朕给你三千兵马,你能当成三万兵马来用!” 蒙盐看了看自己攥紧的拳头,心道:我这拳头还能当刀剑用呢,你要不要试试? 胡亥又道:“至于讨伐何处,朕全不干涉,你看着办。出了函谷关往东,凡是作乱之处,你愿意前往的,只管去。” 这一条却是出乎蒙盐意料。 皇帝果然对他全不干涉吗? 蒙盐先是一愣,随即内心冷笑,说是全不干涉,恐怕到时候会是“全部干涉”。 不过,一旦他领兵马出了函谷关,那就由不得狗皇帝了。 君臣二人各怀心思,兵马一事谈完,正在沉默中互相揣测,就见不远处一个小绿点越跑越近。 “陛、陛、下!”赵高大喘气儿跑到跟前停下,抚着膝盖呼哧呼哧道:“小臣、小臣、真的跑不动了……小臣……小臣……”人都跑得恍惚了,仿佛记不起自己下面该说什么来。 胡亥忍笑道:“行了。你叫什么?” “小臣……小臣赵三思。” 胡亥笑出声来。 赵高这才看到蒙盐,立刻气儿也不喘了,身板也挺直了,挂上谄媚的笑容,亲切道:“蒙小公子,见过家人啦?” 如果说面对皇帝,蒙盐因所图甚大,还能保持理智、曲意逢迎。 那么面对赵高,蒙盐根本是连看都不想看。 他压根不想要视线中出现赵高这个人。 那会让他生理性恶心想吐。 蒙盐不理会赵高的讨好,连眼角的余光都不曾掠过他,直接对胡亥道:“若陛下没有别的吩咐,草民这便退下了。” 胡亥把蒙盐的举动尽收眼底,不动声色,微笑道:“怎么还称‘草民’?你如今领三千兵马,是朕一方主将,乃朕肱骨之臣呐。” 蒙盐忍耐着,淡声道:“末将告退。” “去。”胡亥摆手,看着蒙盐身影远去,又仰头观云。 赵高看看蒙盐,又看看皇帝,嘴唇微动,明显有话想说,可是身体还记得刚跑圈的痛苦,于是嘴巴就又闭上了。 胡亥却道:“你有话想说?” 赵高捂住自己的嘴,小声道:“小臣不敢。” “你只管说——朕这次不罚你跑圈了。” 赵高松了口气,收敛着道:“陛下,您真给蒙盐兵权了啊?” “嗯,朕给了。” “小臣愚见,就算不看蒙盐的背景,以他的年纪阅历为主将,也该有人节制才是。陛下这么用人,当真是帝王气魄,小臣远不能及……” 胡亥哂笑,不理会他的马屁,出神道:“若不看蒙盐的背景,只以他年龄阅历来看,为主将自然是要有人节制的。” “那陛下您……?” “朕完全放权给他,却正是因为他的背景。” 赵高面露疑惑,又不敢再问。 胡亥扫视着宫中园圃,如今冬日只有翠色,却也能想见春夏之时姹紫嫣红之色。 然而姹紫嫣红之日,也正是百虫丛生之时。 “你知道什么蛇最可怕吗?” 赵高试探道:“毒蛇?” “毒蛇自然是可怕的。”胡亥淡笑道:“可是比毒蛇更可怕的,是藏在暗处的蛇。” 赵高恍然大悟,笑道:“陛下这是要引蛇出洞!”忙竖起大拇指,“陛下这招,实在是高!高!高!” “等那蒙氏子露出马脚,陛下再治他的罪,名正言顺!” 胡亥却没有理会兴奋的赵高。 他的心思沉了下去。 蒙盐这个人,可用。 名将之后,少年之龄,能于阖族覆灭之际,找到冯去疾府上,逃出升天,可见其智;远赴北地,闻诏而归,为家人冒奇险,可见其勇;入冯府不逃,入殿不行刺杀之举,可见其义;自始至终,虽然态度冷淡,面对杀父仇人,却不曾情绪失控,可见其忍。 有勇有谋,能义能忍,只缺一个“忠”字,便是百年难见的名将苗子。 饭得一口一口吃,想补上这个“忠”字,不是一朝一夕的功夫。 若是蒙盐今日果有犯上之举,胡亥虽然失望,却也能放心。 但是蒙盐沉默隐忍,却叫胡亥兴奋中越发警惕起来。 就像是游戏里,读条时间越长的招数,杀伤力越大——蒙盐那小子憋大招呢。 什么地雷最可怕?明知就在你脚边,却还没有引爆的。 于是胡亥索性亲手为蒙盐递上打火机。 既然这雷迟早要爆,可控的早爆总比不可控的晚爆好。 一旁的赵高没体会到皇帝的这番深意,一厢情愿地认为皇帝是要彻底整治蒙氏一族。 自从得知要起复蒙氏后,他那一直沉甸甸的小心脏终于轻盈起来。 “陛下,虽然是冬天了,可是正午太阳还是毒……咱们进殿。”赵高恢复了常态,小意讨好,“听说陛下您前阵子睡得不好,小臣捣腾了一块暖玉来,说是睡觉时搁在头旁,能驱邪镇魂……” 胡亥在赵高的絮叨声中,回到了紧张而有序的帝王日常中去。 蒙氏子蒙盐归来的消息,很快传遍了朝廷内外。 得知蒙盐即将领兵出战,一时间更是议论纷纷。 旁人倒也罢了,只是从前跟着蒙恬的两名部将耐不住了。 苏角、涉间,原本是蒙恬的亲信。 当初蒙恬被冤,自尽而死,戍边大军也由原来的副将王离接管。 苏角和涉间,自然也就转到了王离手下。 如今听闻蒙盐归来,领兵出战的消息,苏角和涉间一商量,便来找王离辞别。 “我们二人深受蒙恬大将军厚恩,当初不能救大将军,已是愧杀;如今蒙小将军领兵,正是用人之时,王将军手下人才济济,当初收留我们二人乃是将军仁义……”苏角性格和缓,话也说得好听。 王离已听懂他二人来意,道:“你们要去蒙盐军中?”以苏角、涉间之能,此刻都统领数万人马,自请去只领三千兵马的蒙盐手下,那是降职,足见对蒙氏忠义。 涉间道:“蒙氏现在就剩蒙盐一个独苗,我们二人若再不去相助,偌大的咸阳城中竟没有能称之为‘人’的东西了。”一句话把上到皇帝下到走夫都骂尽了。 王离熟知涉间的火爆脾气,虽感不悦,却也未计较,只道:“待我奏明陛下。” 胡亥此前已见过涉间、苏角,在当初见过王离之后,也不过勉励几句,知道他们与蒙氏交情深厚。 听王离说了二人请求,胡亥毫不犹豫,点头道:“那就让他俩去蒙盐军中。” 王离反倒一愣,犹豫了一下,直言道:“陛下,许多危险的事情,一个人是不敢做的。可若是三五人成群,互相怂恿,说不定就敢做了。” “你是说造反这件小事儿?”胡亥调侃道:“让他们去。朕相信他们。” ——相信蒙盐即使没有助力,也会给他搞事儿的。 王离心中对胡亥生出几丝惋惜——年轻人的率性信任,在帝王身上,显得那么不合时宜。 胡亥又道:“你当初只留了两万兵马戍边,这不行。万一匈奴趁虚而入,这两万人便是喂了狗的肉包子。这样,你再调八万人回防,剩下二十万人马修整操练,朕随时要用。” “喏。” 王离手中这二十多万人马,是胡亥节制天下的底牌,不能轻易示人。 却说蒙盐得了苏角、涉间,如虎添翼。 他通过二人,详细了解了朝政战局,择定了作战计划。 出咸阳那一日,面对皇帝,蒙盐却是道:“末将此去,不过随走随战,但有不平之处,便为陛下平之。” 胡亥哈哈一笑,信了他的邪就有鬼了。他吸取上次送章邯出城却遇刺的教训,这次只送蒙盐到宫门口。 胡亥握着蒙盐的手,恳切道:“朕等你凯旋,与你一同往皇陵祭奠,叫先帝与蒙恬大将军都放心。” 蒙盐借着跪拜的动作,立刻抽出手来,垂首隔绝了胡亥的视线,淡声道:“末将必不辱命。”这便转身要走。 “等等!”胡亥忽然解了外裳,取下里面的宝甲来,递给蒙盐,笑道:“这宝甲刀枪不入,是防身佳品。朕居于深宫,倒不必用它。今日赠给小将军,祝你旗开得胜,平安归来。” 蒙盐微愣,捧过还染着皇帝体温的宝甲——他距离皇帝不足五步!皇帝身无防护! 一阵热血上涌,蒙盐指尖微颤。 就在此时,胡亥拍拍他的肩膀,道:“去。” 蒙盐如梦方醒,想起还在宫中的家人,盯着皇帝道:“陛下,来日末将有所斩获,可否答应末将一个请求?” 胡亥看出蒙盐方才起了杀意,虽然自己脱了这层宝甲,里面还有一层宝甲,但还是心中发虚,闻言笑道:“你的请求该不会是‘再答应我三个请求’?” 蒙盐:……刚才为什么没动手! 胡亥打个哈哈,道:“也不是要跟朕皇帝轮流做?” 蒙盐:……现在动手打死他还来得及吗?! 胡亥清清嗓子,道:“朕只是缓解一下离别悲伤的气氛。朕答应你。” 他亦盯着蒙盐,“若你为朕平一方天下,朕便应你一则请求。” 蒙盐道:“君无戏言。” 胡亥笑道:“朕一言九鼎。” 蒙盐当即换上宝甲,这次反身出城,再不回首。 胡亥扯扯嘴角,心道:嘿嘿,朕这鼎,是塑料鼎,轻飘飘没分量的。 胡亥登上宫中内墙,见蒙盐领着三千人马,整齐快速出了咸阳城,不禁暗暗点头。 李斯说蒙氏子有为一方主将之能,不只是为了私心。 朝廷划给蒙盐的三千人马,乃是咸阳守卫中最末等的一批,虽然比乡间游勇强一些,却也强不了太多。可是短短半月,在蒙盐的调教下,这三千人就像是脱胎换骨一般,奔跑之时都带出了虎狼之师的风范。 胡亥有点遗憾地叹了口气,若是蒙盐这小子能像李甲那么甜就好了。 正是:世间安得双全法,菜猛加盐还能甜。 第67章 却说刘萤出宫后, 在朝廷人马护送下,出函谷关往东, 回到了家乡泗水郡丰邑。 依照幼时记忆, 刘萤找到刘家巷的家门前, 却见铜锁锈蚀,已是多年未有人居住,爹娘姊妹都不知去向。 她立在家门前失魂落魄。 “这位姑娘,你找谁?”巷口的白发老婆婆靠过来,乡音浓重。 “我找这家姓刘的,婆婆你可知道这家人哪里去了?” 老婆婆瞅着她,问道:“你是他家亲戚?” “我是这家女儿。” 老婆婆讶然, 拖长音“哦”了一声, 道:“姑娘你长得真俊。俊得我方才都不敢跟你说话。这家没人住已经十几年了, 从我们搬到这巷子里便没人了。” 刘萤黯然, 看来当初战乱, 她流落入宫,亲人也都离散了。 老婆婆却又道:“你们刘家出了个大人物呢!你去他家问问,说不得他家知道你亲人下落。” “什么大人物?” “刘太公的儿子刘季,如今做了大县令了!”老婆婆一笑, 露出光秃秃的牙龈, 慈祥道:“我叫我孙女领着你去。我孙女如今给他家做着针线。” 于是刘萤就这么入了刘邦家。 刘邦在外,家中由吕雉主持。 刘萤见过吕雉,说明身份、来意。 一来刘萤是返乡宫女,二来同在沛县, 又是刘姓,说不得真是一家。 吕雉不敢怠慢,便请刘太公来。 刘萤把父亲、祖父名讳一说。 刘太公眯眼想了半天,道:“你祖父是我们‘招’字辈的,没错。你父亲是‘旺’字辈的,家谱上虽然是这么写,可是到底下这一辈,战乱不断,也没个讲究,只刘大、刘二乱叫罢了。只是可惜,咱们两家从来没有过往来。想来虽然祖上是一宗,却是出了五服的。” 刘萤千里归来,就是记挂着小时候那个家,一心盼着父母尚在,谁知道亲人十几年前便各自离散。 这一下打击非同小可。 刘萤呆立当场,失魂落魄,守着礼数,勉强笑道:“多谢太公。我也是失了分寸,一心想寻亲人下落,莽撞上门来……” 刘太公上了年纪,心地慈善起来,更见不得美貌小姑娘伤心,温和道:“你也别着急,说不定你爹娘还在丰邑,只是换了居所。再说了,既然祖上是一宗,刘爷爷我见了便没有不帮的道理。你若没有歇脚处,就在我家暂住下。我有个不肖子,虽然不事生产,认识的人却多,打听消息也灵通。等他回来,我叫他帮你去寻爹娘。” 公公发话了,吕雉便也道:“刘姑娘若不嫌弃,就在我家暂住。如今外面世道乱,你一个女子独居也不安全。” 刘萤推辞道:“多谢太公、多谢嫂子。这怎么好意思……”虽然有朝廷给的二十名护卫,然而刘萤从宫中居住,乍然要一人独居,还是有些不适应。 刘太公一敲拐杖,故意板着脸道:“就这么定下了。闺女,你既然来了,就是自家人。县衙门里这么多屋子,还住不下你一个小姑娘吗?” 也许刘邦的热情好客,是刘家骨血里带来的。 刘萤就这么,入住了丰邑县衙。 刘邦正是春风得意之时。 自从击败了泗水郡守兵,刘邦集团信心大增,发现自己竟然有能与朝廷一战的实力,于是攻胡陵、下方与,把沛县北边三五县城都占领了,而后领兵南下,又攻占了萧县和砀县,恰逢冬祭节令,于是暂时修整,领兵回丰邑守着,研究下一步该怎么做——是留在这里消化已经攻占的地盘,还是再去攻打新的地方。 得知一位获赏二十护卫的返乡宫女,此刻就在自己家中,刘邦也不禁起了好奇心,当晚难得早点回了家。 吕雉见天还没黑丈夫就回来了,也是惊讶,笑嗔道:“你今日倒没喝酒。” 刘邦笑道:“我哪里是喜欢喝酒呢?不过是陪兄弟们。家里有你这样的贤妻,我还舍得不回来吗?”探头打量着,问道:“说是来了个本家?” 吕雉道:“公公说是同宗的,只是出了五服。” “人呢?” “她一路风尘仆仆回来,人累坏了,这会儿睡下了。” 刘邦有点失望,对妻子笑语安抚了几句,一拍脑袋,“哟!差点忘了——夏侯婴今儿带人从砀县回来,我得去看看那小子。” 吕雉一颗女人心才热乎起来,丈夫人已不见了。 可是她知道丈夫是做大事的人,倒也并不哀怨,反倒越发勤快做起手中的活来。 刘萤赶路辛苦,不见家人又伤心失望,乍换了地方,夜里受凉,次日便染了风寒。 家中唯有吕雉能照顾她。 病了二三日,刘萤身体大好,这几日中与朝夕照顾她的吕雉也熟悉起来。 她通过吕雉了解外面的风土人情。 吕雉则通过她了解遥远神秘的咸阳宫。 “妹妹你如今十六,尚未议亲么?”吕雉问了一句,见刘萤点头,安慰道:“好姻缘不着急。我当初出嫁之时,也过了双十年华了。” 刘萤微笑道:“姻缘倒在其次。我更想做一番事业。” 吕雉一愣。 刘萤诚心诚意赞美道:“我住了这几日,见姐姐你忙里忙外,手段能力比宫中积年的姑姑也不差。要我说,若是你在外做事,不比四哥差。四哥现在能做到县令,我看姐姐你能做郡守。”她并不知道内情,还当刘邦果然是归顺了朝廷。 吕雉倒没说她异想天开,只笑道:“可惜朝廷不封女子做官。” “谁知道呢?”刘萤微微一笑,“陛下屡有新政,将来什么都说不准呢。” 吕雉心中一动,看着刘萤,问道:“你见过陛下?” 刘萤自己的心思,拐着弯想听人提到陛下,却又不愿多说,垂了睫毛道:“只远远见过一面罢了。” 吕雉一想也是,小宫女能见皇帝,最多也就是远远看一眼了。不过,那也胜过寻常人许多了。 吕雉现在上有老、下有小,纵与刘萤闲聊,也很有限,每天的时间被不属于自己的事情填得满满的。 可是只要想到膝下两个可爱的孩子,想到在外征战了不起的丈夫,吕雉便觉得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近十年来,吕雉一直觉得,她为刘家的付出,是值得的。 可是这份值得,随着刘邦与刘萤的相见,碎掉了。 吕雉一向了解自己丈夫的放荡不羁。他在婚前就有私生子,婚后与外面的寡妇纠缠不清。 这些吕雉都知道。 可是吕雉并不在意。 也许她心底是有过不舒服的,可是那点不舒服算不上什么。 因为她知道,任何一个外面的寡妇,都无法与她相比。寡妇们,是露水姻缘;只有她,是他的妻子。 她相信,自己的贤惠付出,自己的懂事大方,会换来丈夫更深的爱重。 刘萤入住的第五日,刘邦白日醉酒归来。 半醉中见了刘萤,刘邦只当自己做了一场春梦,梦见了“旦为朝云,暮为行雨”的巫山神女。 “好一个漂亮小仙子。”刘邦说着就去扯刘萤衣袖。 刘萤入住五日来,醒着时除了刘太公与吕雉,还有几个仆从,从未见过刘家男子。 猛然间,一个陌生的四五十岁男子扑过来,刘萤大惊,一声呼喊,二十名守卫抢进来,把刘邦捆起手脚丢了出去。 听得吵闹,吕雉匆忙赶来,才解开这误会一场。 刘邦被这一吓,酒也醒了,赔罪笑道:“惊了妹妹,对不住!四哥我喝糊涂了。” 然而他的目光追在刘萤脸上,有种乡野的放肆,却又并不过份,反倒像是一种异性间微妙的恭维。 刘萤从未与此等人打过交道,内心跌足感叹:吕姐姐这样的好人,怎么嫁了这样一个无赖。 不提刘萤本身的美貌。 只说她返乡宫女的身份、随侍的二十守卫、和正是好时候的年龄,对刘邦来说,便是一剂又一剂的春药。 直接催爆了刘邦的征服欲。 眼前的女子究竟是谁已经不重要,她已经化成了一个符号。 不管是生命的本能,还是象征的意义,都在他脑海中呐喊:标记她!征服她!摧毁她! 刘邦对于美色,原本是无可无不可的。 就是对方愿意,那么他恭敬不如从命;对方不愿意,他也不废那功夫勉强。 可是这突然冒出来的刘萤,仿佛成了他的非要不可。 “妹妹返乡,还不曾看看外面?如今泗水郡大半都是四哥说了算——四哥带你去逛逛!” 刘萤看向吕雉。 吕雉微笑道:“难得夫君有空,我们便一起去逛逛。” 刘邦立刻反应过来,揽住妻子肩膀,笑道:“那是自然,叫上小妹一起,还有几个堂妹。”他按住额头,“今儿是不成了,等我这酒醒了,咱们就去。” 吕雉仍是微笑着,服侍他睡下。 这日,吕雉与刘萤不曾再说话。 次日,吕雉经过刘萤窗前,忽然见门前男子倒影,心中咯噔一下,忍不住蹑手蹑脚靠过去,附耳听时,正是自家夫君。 “妹妹这就要走?” “已叨扰多日。代我谢过太公与嫂子。” “也好。你出去住哪儿?我叫人给你单独安排宅院。” “不必。朝廷自有驿馆。” “看来是留你不住了——在外面若遇到事儿,就报我的名字。” “……请您让一让。” 脚步声细碎急促,是刘萤拎着包袱离开。 吕雉转身往厨房走去,一时只觉心里木吱吱的,仿佛扎一针也不会觉得疼。 这晚,刘邦难得留在府中,灯影下,对吕雉道:“那刘萤也太不像话,我叫她滚蛋了。” 吕雉不动声色,问道:“怎么了?” 刘邦道:“她一个出了五服的同宗,也好叫你受这些日子的劳累。”他抚了抚妻子的脸,道:“瘦了。” 吕雉一抬下巴,躲开了刘邦的手——她的脸比刘萤的多了风霜,她的手骨节也比刘萤的粗大,皮肤则更是粗糙。 刘邦一愣。 吕雉只觉心里的冷气要从口中呼出去,掀开被子,淡声道:“我累了。”往被子里一钻。 刘邦片刻便响起鼾声。 吕雉却是睁着眼直到天明。 若只是白日偷听到的事情,其实也不算什么。可是他晚上对她说时,却与事实完全相反。如果她不曾听到白日那番对话,只怕会被刘邦这番话哄得满心甜蜜,然后像个傻子一样,一片赤诚为他付出。 他骗起她来,那样纯熟。使人一听便知,这样的谎言,于他已经是生活的一部分。 吕雉眼底干涩,连泪也无。 这十年的夫妻情深,竟全是谎言吗? 刘萤在驿馆,却迎来了吕雉。 “吕姐姐?” 吕雉笑道:“怎么这样惊讶?你走也不跟我打声招呼——”她看向刘萤手中包袱,“你又要走?” 刘萤也不提尴尬事,只道:“此地寻不到父亲这边的亲人,我想着,也许母亲那边的亲人还在……” “你母亲是哪里人?” “她是吴中人。我小时候还在外祖母家住过一两年,依稀记得亲人姓名、模样。” 吕雉接过刘萤手中包袱,“相识一场,也算缘分。我送你出城。” 刘萤要走,吕雉到底还是松了口气的。 可是刘萤没能走成。 因为丰邑被围了——被蒙盐率领三千兵马围了! 蒙盐率兵出函谷关后,直奔泗水郡而来。 他通过苏角、涉间,详细了解了情况。 章邯所在的区域,他是不去的。 他要去的,乃是对皇帝有重大意义,而又能为他全局掌控的关键地点。 蒙盐选中了沛县。 蒙盐带三千兵马,分作十股,扮做富户守卫,至城下,才揭去伪装,化零为整。 于丰邑众人看来,就像是眼皮子底下突然冒出了三千人马。 蒙盐使苏角、涉间各领一支千人队,与已迁入城中的斥候,里应外合,同时攻入北门、南门。而他亲领最后一支千人队,直奔刘邦所住的县衙,一路上斩杀淋漓,无人敢挡。 刘邦自打败了泗水郡守兵后,屡战屡胜,一时失去了戒心,被杀得措手不及,上马逃命,连老父亲与亲子女都顾不上,更不必提妻子吕雉了。刘邦在夏侯婴、樊哙等人护送下,好歹逃出了县衙所在的街道,谁知道才转过街角,就撞上了满身杀气的蒙盐。 狭路相逢,刘邦只道要死。 谁知道蒙盐长剑挥出,却是擦着他脑壳落下。 刘邦浑浑噩噩中,只会本能伏地身子,夹紧马肚狂奔。 蒙盐勒马,瞥了一眼地上落下的那只耳朵,淡声道:“放他走。” 部下虽然讶然,却不敢质疑。 刘邦夺路狂奔,直到奔出城去,才觉出耳朵湿漉漉的,抬手一摸,手里也湿漉漉的了。 心脏狂跳中,刘邦看见了满手鲜血——他被割去了左耳! 回首只见跟随自己的,只剩了七零八落几个熟悉的面孔。 夏侯婴望着他的耳朵,哽咽道:“沛公!” 刘邦撑着满是鲜血的手掌,仰天大笑,道:“只是去了我一只无用的耳朵,这是老天庇佑我啊!” 丰邑县中,蒙盐解了战甲,露出里面的护身宝甲——那是胡亥亲赠的。 蒙盐日日穿着,以提醒自己不忘家仇。 苏角、涉间清点战果。 涉间不解问道:“公子为何放刘邦走?” 蒙盐淡声道:“当初我流浪北地,曾见过农人与粮仓的猫。农人养猫,是因为猫能捉老鼠。可若是猫自己搞错了,像狗一样,认了农人做主人,有多少力就出多说力,那么等到老鼠死光的时候,也就是猫被弃用之时。” “在成长为老虎之前,一定要确保这世上还有老鼠。” 涉间听得愣住。 蒙盐收回神思,拉回到眼前现实来,冷漠道:“给咸阳写信,就说我们已占据刘邦原有地盘,接管了萧何全族。” “当日咸阳宫送别,陛下曾答应我,若我平一方天下,他便应我一则请求。” “如今泗水郡已平。咸阳若需要,萧何全族亦可送上。而我所求也很容易。” “我要——赵高的项上人头。” 第68章 蒙盐走后, 胡亥的注意力暂时转移到即将开启的东巡上。 皇帝出巡,需要做的准备工作是很宏大繁琐的;而胡亥又要求“微服私访”, 还不能引人注意, 实现起来就更刁钻艰难了。 就是李斯这样办事儿老成的能臣, 也得忙上几个月,还不能保证万全。 胡亥决定就在咸阳,先小小“微服”一次。 来了快一年了,他还没真正体查过民情呢。 办这种小事儿,赵高是最好用的。 胡亥把赵高叫来,如此这般交代了一番。 赵高一听就明白了,笑意殷勤, 掐着手指数道:“小臣都记下了。陛下您要私下出行, 穿黔首的衣裳, 叫两队郎官也都换了装束、远远保护。咱们……具体去哪呢?” 胡亥道:“出去随便逛呗。” 赵高也就不敢再问帝王行踪, 躬身下去, 第二天一大早就把东西都置备齐全了。 胡亥瞅着赵高弄来的黔首衣裳,因为新奇,便忽略了上身之后的不舒服。 其实以胡亥现代人的眼光来看,这叫什么衣裳?根本就是麻袋片嘛。 麻布的质感比他平时穿的丝织物更是差远了。衣袖窄窄的, 不是他素日穿惯了的宽袍。头发也不像平时那样束起来, 而是用发簪绾上,再来一块黑布缠头,脚上蹬一双草鞋——活脱脱就是下地干活的劳动人民形象了。 胡亥扯扯窄衣袖,突然换了短打扮, 虽然材质不够细腻,可是行动起来却是方便多了。 他伸伸胳膊、踢踢腿儿,感觉还行,叫众郎官也都换了衣裳,带着赵高、尉阿撩还有阿圆,上马车出了咸阳宫,过了宫门前的驰道,才下了马车。 胡亥走在前面,身边是尉阿撩、赵高,身后跟着阿圆。 离他们五十步到百步,两队郎官分散在人群里,不让皇帝走出自己视线范围。 而在这两队郎官之后,还有王离亲率三千人马,随时待命。 所以说,胡亥想要“小小的微服”,那是很不容易的。 秦朝重农抑商,市集文化并不发达。 也许是因为胡亥一行人出来得太早了,路上行人只三三两两,像胡亥这样一行四个人的已经比较引人注目了。 毕竟此时律令,黔首无事三人以上聚会的,那可是要诛全家的。 路边商铺也多还没开门,倒是一家逆旅旗帜招扬。 胡亥一步进去,就见店家婆婆正在洒扫地面。 那婆婆见一下进来四个人,愣了一愣,目光落在胡亥脸上,神色微妙起来。 胡亥问道:“店家,我们四个人住店,怎么算钱?” 那婆婆没回答胡亥的问话,反倒是冲着他一伸手。 胡亥一愣——什么意思?看着给? 一旁赵高上前一步,递了四份竹简在那婆婆手中,笑道:“这是我们的‘验’。” 胡亥这才想起,秦朝这种相当于身份证的玩意儿。 当初商鞅就是因为没有这玩意儿,结果无处投宿,最后被自己制定的法令给害死了。 胡亥赞许地看了赵高一眼——赵糕糕是真的好用。 那婆婆眯着眼看过四份传,见上面写的形貌体态年龄都与眼前的人相符,目光落到胡亥脸上,不知为何露出迟疑之色来。 胡亥问道:“店里住满了吗?” 那婆婆把“传”递归赵高,垂下眼皮,一面继续洒扫,一面道:“只剩一间房了,住不了你们四个人。你们去别家看看。” 胡亥莫名其妙离开了这家逆旅,问赵高道:“我脸上怎么了?那店家看我的神色好生奇怪。” 赵高笑呵呵道:“公子您乃真龙天子,天生异相。那店家算是有点眼光的。” “是么?”胡亥摸着下巴,思索道:“她那表情看起来,可不像是见了真龙天子的。” 赵高笑道:“升斗小民,哪里见过贵人呢?一时被镇住了。” 胡亥背着手,道:“走,去黔首住的地方看看。” 他也是兴致来了,好奇什么就去看什么。 黔首住在封闭的里巷内,看门的人就叫“里间门”。前文提到的张耳、陈余,被秦朝重金求购之后,就逃到陈郡,隐姓埋名做了里间门,的确是小到不能再小的职务了。 里墙并不算高,跟胡亥肩膀差不多高,他稍微踮脚便能看到巷里情形,只见里面一户户住宅井然有序,偶有狗吠人语。 忽然这祥和中,破出来一道女子高亢尖叫声。 胡亥循声望去,却见那户人家大门敞开,两名男子正拖着一名裹着薄被的女子出来。 “光天化日,岂有此理!”胡亥扯扯窄袖子,带着三名小弟,冲进了里巷,往那户人家奔去。 巷里人家也都听到了动静。 按照秦时法律,若是邻居出了事儿,隔壁听到声音却不救援,也是要处罚的。 所以片刻间,这户人家宅子里就聚满了人,连院里桑树枝丫上都坐上了小孩子。 混乱中,一时无人注意胡亥这几个生面孔。 那被拖出来的女子,挣扎着要往院中水井里跳。 随后,屋子里又被拖出来一个裸身男子,却是连条被子都没给他留。 那拖人的男子,扬着一枚竹简,高声道:“大家不要慌乱,我是咸阳狱吏。此前,我们接到报告,说是这家男子胡田和他的表妹周市,有不伦之恋,多次通奸。这次,我趁着他俩做事之时,带隶臣来捉拿他俩,正拿住他们于交欢之中,这便扭送官府,查验惩处”。 原来是捉奸! 秦时法律对于乱伦、婚外性行为,都是零容忍。 黔首们见是官府办事儿,便不敢再瞧热闹,照着吩咐退了出去,有好事者还踮脚攀着墙往里看,要听那女人怎么哭。 胡亥没料到自己看了一出捉奸记,还是表兄妹通奸,很像三流狗血。 他初到民间,看得有趣,又不像真的黔首惧怕于官员,多看了两眼,就走到了最后面。 那狱吏一眼扫过来,忽然招手,道:“你,过来。” 胡亥一愣,做皇帝久了,突然被人这么拿手指一点,还真……挺新奇的。 “就是你。”那狱吏板着脸,看胡亥走近,问道:“你犯了什么事儿?” 胡亥是真迷茫了,他看向赵高——朕应该犯了什么事儿? 赵高从那狱吏手指胡亥开始,就恨不能即刻亮出身份,打不死这没眼色的狗东西。 然而见皇帝还真就走过去了,显然是要继续演下去。 赵高只得陪着皇帝,冲那狱吏谄媚一笑,问道:“不知大人的意思是……?” 那狱吏一抬下巴,冲着胡亥,不耐烦道:“这不是才受过‘耐刑’吗?” 胡亥恍然大悟。 这时代的人,以胡须为美;男人胡子长得好看,都值得史书里记一笔。 比如写汉高祖刘邦,是“隆准而龙颜,美须髯”;比如《陌上桑》里罗敷痴迷的美男子,是“为人洁白晰,髯髯破有须”;此后的关羽、苏轼也都是大胡子。 又因为“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的理念,对于这时候的人来说,剃掉头发胡须乃是很重的惩罚。 所以秦朝法律中,有剃头发的髡刑,剃胡须的耐刑。 胡亥作为一个现代人,一开始接受不了美须髯这回事儿,照着自己的习惯都给剃了。 他是皇帝,又是个杀光了所有兄弟姐妹的“暴虐”君主,剃了自己的胡子,大臣近侍也没有敢问的。 所以胡亥一直也没觉得哪里有问题。 这还亏得时间短,时间再久一点,只怕会成为风潮,从宫中往民间传播。 这一点,古今中外都一样的,特权阶级行事与通行法律往往不那么吻合。 而特权阶级的不同之处,往往会为民间效仿。效仿不到位,民间百姓还会为自己感到羞愧。 作为特权阶级的胡亥剃了胡子没事儿,可是作为黔首的胡亥没了胡子,就是告诉大家,他是个犯罪刚被处罚了的人。 那狱吏做梦也想不到这个受了耐刑的游荡儿会是皇帝。 狱吏板着脸,叫了里监门来。 里监门来一看,“不认识这四个人呐。” 狱吏眼睛一瞪,“无故游荡,犯‘将阳’之罪——把他四个人给我绑了,带回官府问清楚!” 这一下变故陡生,胡亥身在其中,倒不担忧,只是觉得新奇有趣。 赵高却是快疯了——绑皇帝?你莫不是失了智? 然而看一眼束手就擒的皇帝,赵高只能继续瞒着身份,上前笑道:“大人,您通融一二。您看,您今儿办了通奸这样的大案子……”赵高摸出随身携带的一块美玉,背着人递过去。 谁知道那狱吏却很是清廉耿直,高声道:“再加贿赂罪、阿谀罪!” 是的,在秦朝,歌功颂德也是触犯法律的。 只不过在宫中,人人阿谀,大家都习惯了。 赵高在宫廷间混得顺风顺水,谁知道一来民间,差点被法律给治死。 他灰头土脸,扭头去看皇帝,哀声道:“公子……” ——公子,咱别玩了! 胡亥难得见赵高在讨好人上栽跟头,正瞧得有趣,配合着隶臣,被捆起双手,笑道:“还没见过大牢什么样呢。” 因为剃胡子这件小事儿,引出入了监狱这样的大事儿,还真是有趣。 于是,狱吏在前,后面通奸的表兄妹捆做一串,胡亥等四人又捆做一串,隶臣殿后,一行人浩浩荡荡往官府而去。 在他们身后,两队郎官紧紧跟随。 郎官中又要派人去知会王离——将军,陛下坐牢啦! 第69章 到了官府衙门, 胡亥一脸新奇,左看右看, 问啥不答啥。 他不回答, 赵高、尉阿撩、阿圆便也都不敢开口。 于是胡亥顺利地被暂时押入咸阳狱。 咸阳狱是中央监狱, 真实历史上关过李斯等重臣。 就胡亥此刻黔首的身份,只能就近在这里关一会儿,等罪名定了还没资格在这久留呢。 监牢里光线阴暗,气味也不甚美妙,木栅栏隔开的小间像一个个鸽子笼,里面关着被剪了翅膀的“鸟儿”。 胡亥边走边挨个“鸟儿”看过去,只觉一幅世情百态的画卷在自己眼前展开。 忽然, 他的目光凝住了…… 就在他走过的这间牢门内, 细泥涂抹的墙壁上, 以尖锐物刻着错落有序的几何图形:圆、直角三角形、多边形…… 如果不是旁边隶书写就的题目, 胡亥真怀疑自己回到了中学数学课堂上。 牢房里的高大男子, 背对牢门,叫人看不清面容。 捡、捡到了秦朝的阿基米德? 在胡亥激动于发现人才的同时,赵高却是快急疯了。 狱卒已经将阿圆随手推到一间牢房里,又来推赵高入另一间牢房——看来是要将四人分开收押。 把皇帝单独跟那些真正的罪犯们关到一个牢房里! 赵高一想就觉得头皮发炸, 不行, 不能再继续了!就算皇帝还想玩也不能在继续了! 万一皇帝出了闪失,前有李斯狡诈如狐,后有蒙盐虎视眈眈,他这条小命也别想要了。 赵高摸着袖中官印, 抵住那狱卒推来的手,高声道:“大胆!你可知我等是何身份?” 皇帝身份不宜张扬,他这个九卿之一的郎中令也能镇住场子了。 谁知道那狱卒见他四人一幅贫寒打扮,嗤笑道:“你就是天王老子来了,该蹲牢房也得蹲。”跟同伴对视一眼,两人同时手上用力,把赵高推得一个趔趄,摔入了牢房中。 赵高顾不上摔疼的屁股,冲到牢门前,抓着木栏杆,哀声叫道:“公子!公子!” 胡亥正看那墙上的几何题入神,听惯了“陛下”,一时间没意识到是在叫他,直到那俩士卒上来推他。 尉阿撩上前一步,挡住那俩士卒。 场面一触即发。 胡亥对那牢房内的高大男子,说出了墙上几何体的答案,“圆的面积等于三角形面积与多边形面积之和。” 那高大男子一愣,转过身来,却见他肤色白皙,颇具富态,一看便是政治犯。 胡亥还没认出那人来。 那人却已经认出了胡亥,愕然到了极点,叩拜道:“罪臣张苍见过……见过……”他见皇帝穿着黔首衣裳,一时混乱极了,不知是人有相似,还是另有内情。 那俩狱卒也是愣了——这张疯子每天写写画画,却是正经御史进来的,怎么就给这黔首跪了? 忽然奔进来一位狱卒,对那狱吏报道:“大人,不好了!外面有人领了上万兵马,要、要、要劫狱!” “何人如何大胆?这可是咸阳狱!” “大人,您快去看看!黑压压全是兵!” 胡亥有点遗憾地摸了摸脑袋上的黑布,看来今日份的微服私访要结束了。 而牢房里的赵高却是长出一口气,终于腾出手来,拼命揉着摔成八瓣的屁股——这群不长眼的狗东西! 不一刻,那狱吏便见到了自己机构最大的领导——廷尉司马欣。 跟胡亥喝了一回酒,就扶摇直上成了九卿之一的司马欣,听说皇帝被关进了咸阳狱,感觉比上次被皇帝灌酒还晕。 司马欣连滚带爬冲进来,满头满脸都是汗,抓住狱吏就问,“陛下人呢?” 压根没注意到一旁做黔首打扮的皇帝。 狱吏被吓得僵直,出现了假死反应。 胡亥清清嗓子,把包头的黑布揪下来,笑呵呵道:“朕在这儿。” “陛下!”司马欣差点把手中的狱吏给摇死。 胡亥仍是笑呵呵的,道:“没白来。”他指指张苍,“给你们找了个帮手。” 历史上,张苍原本是秦朝御史,因犯罪逃离咸阳,投奔了刘邦,做到西汉丞相之职。他与李斯、韩非等人是同门师兄弟,也是跟着荀子学习过的。然而准确来说,他应该算是古代的一位科学家,制定过历法,校正过《九章算术》,可以说对世界数学都做出过贡献。 关于张苍,最著名的一件事,应该因为一身白肉被免除死刑了。 张苍到了刘邦手下后,又犯罪要被斩首,行刑的时候,他脱掉衣服,伏在刑具上。 恰好王陵路过,见他“身长大,肥白如瓠”,于是向沛公求情,免除了他的死罪。 当然故事是这么讲,长得美是个引子,有真才实学的底子,才是张苍得到重用的根本原因。 而博学的张苍此刻被关在咸阳狱中,则是受原主秦二世屠戮忠臣时的祸患波及。 胡亥丝毫没有就是他把人下狱的愧疚感,示意狱卒放张苍出来,对司马欣道:“你看他墙上做的题目。这人算术这样好,从前又是御史。你回去和冯劫、萧何商量商量,谁最缺人谁用他——可别为了抢人打起来。”他调侃了一波,笑起来。 于是众人都附和着皇帝笑起来。 你讲的笑话究竟是否好笑,跟笑话本身没有关系,跟你与周边人的地位高低很有关系。 外面王离却是真为了抢人,差点跟咸阳狱守兵打起来。 胡亥被叫破了身份,索性就以皇帝之尊,光明正大绕着咸阳狱参观了一圈,大略问了问看到的人都是犯了什么罪。 看着看着,他心思沉重起来。 这趟微服出行,跟他想象中很不一样,压根不像后世《康熙微服私访记》那种电视剧中的欢乐多彩。 秦朝实行的制度,其实一直是一种全民军备状态。 凡是让人娱乐、消遣的,都是不好的,要抑制的。 只有让人勇战、耕作、桑织、生子纳税的,才是好的,要鼓励的。 人民多艰,不是说说而已。 如果说后世的民间是彩色的,那么秦末汉初的民间就是黑白的。 连音乐都摒弃了让孔子“三月不知肉味”的《韶》乐,只允许演奏慷慨激昂的助战曲乐。 然而这是两千多年前的世界,所谓的自由、平等、博爱,没有生存的土壤。 而他作为皇帝,只有鼓励黔首勇战、耕作、桑织、生子纳税,才能让政权稳固,从而抵御外侮、平定内乱,更好地反哺于天下子民。 按照马斯洛需求层次论来说,他治理下的民众,绝大多数还处在拼尽全力解决最底层生理需求的阶段。 为君之路,既阻且长呐。 胡亥从阴暗的咸阳狱中走出来。 大盛日光下,他驻足伸手,握住这光明,又洒回乾坤间。 回到宫中,胡亥梳洗过后,换回帝王装束。 王离、赵高等人都还等着。 胡亥一看王离那难看的面色,未语先笑,道:“今日多亏王将军在,不然朕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王离面色稍缓。 胡亥不等他说话,又自我检讨,“朕以万乘之尊,竟然以身犯险,真是荒唐!下不为例!下不为例!” 王离没话可说了,告退离殿。 胡亥一面拆着奏章,一面对赵高道:“你今儿也陪着朕受累了,早点歇着。” 赵高笑道:“能陪着陛下,这点累算什么?” 胡亥哼了一声,一面看奏章,一面笑道:“整天拍马屁,没想到今儿拍在铁板上了?那狱吏给你定的什么罪来着?阿谀罪?贿赂罪?这两桩罪,你对朕可是都犯了呐。” 赵高笑道:“小臣对陛下,一片忠心敬慕,纯出于天然……” 却听上首陛下古怪地笑了一声。 赵高莫名心中一寒。 胡亥把蒙盐的奏章递过去,“来,你自己看看。” 赵高一目十行扫过去,看到蒙盐以萧何全族、泗水一郡奉上,求索自己头颅,不禁大惊失色,跪地颤声道:“陛、陛、陛、下……”毫不作假,那眼泪唰的就下来了。 盖因为赵高心中清楚,他不过仗着与陛下从前些许情分,如今那情分也淡了;而陛下如今何等重视少府萧何,又是何等挂心泗水郡局势。如今蒙盐以此二者奉上,陛下若是心狠些,当真便也就换了。 他的性命,此刻只在皇帝一念之间。 “陛下!”赵高泪水汩汩而出,颤声道:“小臣服侍陛下多年,从陛下尚未登基……” 胡亥面对着赵高那张满是泪水的脸,目光焦点却落在远处的虚空。 刹那之间,他脑海中闪过无数个念头。 此前刘邦扣下萧何全族并善待之,萧何已私下写信给过刘邦,虽无泄露机密之事,可是想要保持交情、以保全族人的想法却是一览无余。胡亥不喜欢这种状况,总觉得脑袋上方随时会绿云罩顶。 现在有机会把萧何全族接来咸阳,使萧何彻底归顺,当然不能错过。 蒙盐年纪轻轻,初次作战,就打了这样漂亮一仗,可见他没看错人。 以他立下的功绩,以蒙氏与赵高的旧怨来说,蒙盐的要求不算过份,甚至有点“血债血偿”的游侠味道。 至于赵高本身…… 胡亥的目光在赵高脸上聚焦了。 第70章 以前胡亥看历史书的时候, 常常会有一个疑惑, 这人明明是个大奸臣、大贪官, 为什么还能被皇帝如此信重任用呢? 譬如严嵩之于明嘉靖, 譬如和珅之于清乾隆。 直到他自己做了皇帝, 才觉出这疑问的天真来。 皇帝任用这等“佞臣”,不是因为他们的奸滑贪婪, 而是因为他们有别的长处。 治国就像炒菜, 皇帝是厨师, 要搭配好百官,才能做出美味的菜肴。 如果说李斯是肉,冯去疾是菜, 那么赵高就是味精。 有没有赵高,那都是一盘能解饿的食物。 没有赵高这味精, 也许还能更健康。 但是没有赵高这味精,这盘菜就不太好吃。 作为皇帝, 想找一个像赵高这样贴心、会逢迎、能周转、没有其它势力只能依靠皇权的中央官员,也是很靠机缘的。 李斯能解天下律令,冯去疾能理万民政务,但是他们都不能像赵高这样,给他捣腾来黔首的衣裳陪他胡闹,更不用提细致得准备好四人份的“验”。 不过话又说回来,味精难寻, 却也不是只有赵高一个牌子。 再找找, 总会有新人来。 可是胡亥有个特点——他是个护短的人。 对赵高, 他自己怎么作弄是他的事儿。哪怕他明天要杀了赵高,也没人敢说什么。 但是别人要弄赵高,那就不行。 作为一个男人,他讨厌被人威胁。 作为一个皇帝,他绝对不能被威胁。 所以蒙盐这个请求方式就不对。 这种名为交换,实为威胁的做法,就注定了胡亥不可能好好答应他的要求。 如果蒙盐像赵高这样,打了胜仗之后,泪水涟涟、痛陈亲人之殇,那么胡亥于情于理,都得给蒙盐个交待,给赵高处罚。 可是蒙盐用错了方式,威胁错了人。 胡亥其实已经拿定了主意,既要接回萧何族人,又要保下赵高。 不过他难得见赵高哭得这么诚心诚意,于是慢悠悠看着奏章,让赵高好好哭了一会儿。 赵高一开始是真吓懵了,晕头转向哭了一会儿,见皇帝没有反应,才智商上线——只哭诉从前的情分有什么用?该力陈自己活下来,对皇帝的用处有多大才是啊! “呜呜!陛下,若是小臣去了,谁陪您遛狗?谁陪您赏花?谁陪您背后骂李斯……呜呜……” 胡亥嘴角一抽,走下去,踢了他膝盖一脚,“行了,起来。不过是别人上个奏章,你就吓成这怂样儿——朕说什么了吗?” 赵高抽抽噎噎望着他,还不敢起身,“陛下您的意思是……?” 胡亥踱步沉吟着,道:“萧何的族人是一定要接到咸阳来的。” 赵高倒抽一口冷气,又要开哭。 胡亥又道:“你是朕的人。朕也是一定要保的。”声音平淡,然而语气坚定,自有帝王威仪。 赵高呆呆望着皇帝,一时怔住了,喃喃道:“陛下……” 胡亥歪头想了想,道:“从咸阳到沛县,如今又战乱,走上半个月也不是难事。” 赵高还没跟上皇帝的思路。 胡亥忽然俯身下来,盯着赵高左看右看,道:“你左眼角有颗痣——除此之外,面容倒没什么特别之处。”他直起腰来,翘了翘嘴角,带着点顽皮的笑意道:“朕给你三日时间,从死刑犯中找个跟你容貌相似的,取其头颅,给蒙盐送去。” 赵高绝处逢生,大喜道:“陛下真是高明!” 胡亥自己也觉得这个套路很脏很优秀,得意地抚了抚眉毛。 不用三天,第二天赵高就把“头颅”给找好了。 胡亥瞥了他一眼,淡声问道:“你是从死刑犯里找的吗?” 赵高笑道:“小臣怎么敢不听陛下的话呢?” 胡亥上下打量着他,道:“蒙盐要你的头颅,朕愿意保你。但是你要是骗朕,朕即刻就摘了你的脑袋!” 他声色转厉,“再给你一次机会,到底是谁的头?” 赵高为难地舔舔嘴唇,跪地低声道:“陛下明鉴,此人实为无罪黔首。仓促间,死刑犯中寻不出与小臣相貌相仿之人。小臣也怕送到沛县露了马脚,坏了陛下大计。陛下放心,此人愿意的。小臣以黄金二十镒购其首,答应安养其老母幼子。” 虽然这个现实很残忍,但是人命是有价格的。 当然我们平时宣传都说生命无价,但是在法律上,意外事故死掉的人,会规定赔偿XX万元——这个数目就是在国家眼中你生命的价格。 古辞《东门行》有歌:“出东门,不顾归。来入门,怅欲悲。蛊中无斗储,还视桁上无县衣。拔剑出门去,儿女牵衣啼。他家但愿富贵,贱妾与君共铺糜。共铺糜,上用沧浪天故,下为黄口小儿。” 写的乃是贫贱游侠,迫于生计,要为作奸犯科之事,妻子劝导制止的情形。 对于这样的人来说,能被赵高以二十镒黄金购其头,总比被生活逼迫到去伤害别人好一些。 胡亥仿佛能触摸到那献头男子的窘迫与悲痛。 这是他的黔首,这是他的失职。 胡亥沉默着捏紧了手中墨笔,当有一日,天下黔首不需再为生计牺牲性命。 赵高跪在地上,俯首不敢言。 良久,胡亥淡声道:“赵高,你以后千万要做个人了。” 这话,胡亥以前也常对赵高说,不过多是调侃的语气。 此刻,同样的话,却有了千钧之重。 赵高心中一颤,轻轻磕了个头,也应以十足真心,“喏。” 却说泗水郡中,蒙盐首战大捷,并不躁进,盘踞丰邑,收拢游民残兵,不过旬月间,三千精兵便壮大为一万人。 当日刘邦仓皇出逃,留父母妻子在丰邑。 吕雉原本在驿馆见刘萤,要送她出城,孰料横祸飞来。 刘萤道:“蒙小将军占了城。吕姐姐还是在驿馆暂避!” 吕雉一拧身子,道:“你是好意,我却不能留下来。县衙中,尚有我的一双子女。做父亲的能抛弃他们,我却不能。” 刘萤苦留不住,也理解做母亲的心情,见吕雉执意要走,只得派护卫相送。 这已经不是吕雉第一次被丈夫抛弃。 早在刘邦藏匿于芒砀山之时,吕雉就因为丈夫的缘故坐过牢了,当时的她虽然在吃苦,却有几分甜蜜骄傲。 此时此刻,她的心境却与从前大不相同了。 呐喊厮杀声中,吕雉站在府衙大堂上,将一双儿女搂在怀中,对众朝廷士卒道:“逃走的刘邦是我的丈夫。家中父母年迈、膝下儿女尚幼,有什么罪,我担着。只求放过我的孩子。” 蒙盐迈进府衙,就听到这番话。 女人声音铿锵有力。 蒙盐因家中不幸,平生最敬重的,便是如他大嫂方氏这般的坚韧女子。 闻言,蒙盐大步上堂。 如摩西分海般,众士卒让出路来。 稚龄儿女在母亲怀中瑟瑟发抖。 母亲蓬头垢面,张开的双臂细长单薄,却如鹰隼巨翼般充满力量。 蒙盐望过去,勾起旧事,胸中酸涩。 他还剑回鞘,伸臂示意,尽量温声道:“请夫人上座。我等征战,无及家室。” 第71章 蒙盐果然如他所言, 于刘邦家室丝毫无犯, 只将吕雉等人挪出县衙、另择宅院居住, 使两队人马看住。 吕雉的妹妹吕嬃也被一起软禁起来, 她的丈夫樊哙跟随刘邦逃出城外去了。 吕嬃的儿子还在襁褓中, 因城破之日受惊过度,连日来夜里啼哭不止, 搅得吕嬃无法合眼、人也憔悴躁怒起来。 吕雉与妹妹同榻休息, 夜里帮忙看顾。 这夜, 她哄着一双儿女睡下,回屋却见妹妹抱着又惊醒啼哭的孩子掉泪。 “我来。”吕雉说着伸出手去。 吕嬃让开姐姐的手,背抵在墙上, 垂头看着儿子的小脸,抽着鼻子擦了擦眼泪, 感叹道:“带孩子真是太难了。当初你自己带着两个孩子,怎么熬过来的。” 吕雉于自己的苦楚向来是绝口不提的, 闻言只道:“孩子大了就好了。” 吕嬃凝睇着儿子那张小脸,微笑道:“长得可真像他爹。”又叹道:“好在他爹和姐夫都逃出去了。” 吕雉看着妹妹,就仿佛看到了数年前的自己。 吕嬃察觉到姐姐的目光,疑惑道:“怎么啦?”又忧愁道:“你说朝廷会拿咱们怎么办?会不会过几天……过几天……把我们都杀了……”她目露惊恐。 这样惊惧不安的心情,在吕雉第一次坐牢时也是经历过的。 她摇头,低头收拾着婴儿的尿布,安慰妹妹道:“没什么。蒙小将军说了, 他们打仗, 不会为难咱们这等亲眷。”她抱了尿布出门, 汲出冰凉井水,在月下吭哧吭哧洗起来。 “姐姐,放着明日再洗。”吕嬃隔着窗户道:“别冻着了。” 吕雉不答,揉着那尿布,仿佛要揉烂了它一样。 污浊的气味在身边萦绕,一如她的心情。 她从前嫁入刘家,总以为像父母教导的那样,诚心实意为刘家付出,帮助丈夫做个‘大人物’,那么来日自然有她的苦尽甘来。 可是阅历随着年岁渐长,又亲眼目睹丈夫的谎言后,她终于明白过来。 十年付出,换来两次抛弃。 她身无所长,只靠男人的良心,是靠不住的。 其实也不只是夫妻之间。 这世上,任何一个人,若是想凭着从前为对方的付出,最后只倚仗对方的良心来换取好的结果,那么多半是要失望的。 月亮升到了中天,莹亮银白,可爱高洁。 吕雉以清水荡涤着洗过的尿布,见盆中月波光粼粼,只觉一颗心也随之明晰起来。 刘萤自那日吕雉从驿馆回了县衙后,就一直为她悬着心,等到两日后城中局势稍定,便使人打听到吕雉情况。 听说吕雉与孩子们被软禁起来,刘萤打算亲自前往探看。 然而看住吕雉的士卒却不许刘萤进入。 “我们蒙将军亲自下的令,不许出入。姑娘你也别担心,里面需要什么东西,我们都给送到了。”领队见刘萤品貌不凡,又有护卫相送,不敢怠慢,态度恭敬,然而立场坚定——将军说了不行,那就谁来也不行。 刘萤微笑道:“请为我通报将军——我乃是此地返乡宫女,有直奏陛下之权。” 那领队仔细端详了刘萤两眼,笑道:“姑娘稍等。”招手叫了俩士卒,往县衙报去。 “返乡宫女?”蒙盐把手中旗标往沙盘上一掷,“她要见刘邦妻子?” 蒙盐对一切与皇帝关系亲近之人,都没有好感,甚至是厌恶。 他低头研究着沙盘,皱眉冷漠道:“我早下了命令,不许出入刘府——你没跟她说?” “说了——她还是坚持,叫我们来通报将军,说她有直奏陛下之权。我等不敢怠慢……” 蒙盐冷笑一声,还真是拿着鸡毛当令箭,把自己当个人物了。 兴许是从前在宫里,那些小人出于讨好昏君的目的,捧着这小宫女,倒是养出脾气来。 蒙盐勾了勾嘴角,冷讽道:“那就叫她上奏呗。” “这……” 蒙盐厌恶地一摆手,“不见!” 刘萤直接被撅了回来。 这在她还是生平第一次。 自从她见了胡亥,一跃成为皇帝身边的红人之后,便是赵高见了她,言谈举止间也得小心捧着。 便是不看权势之人,因为她温婉貌美,相处时也多是善加呵护。 刘萤还从来没遇到过这么不给她面子的,一时大羞。 她粉脸涨红,好歹守着礼节,勉强笑道:“是我唐突了。”眼圈里转着情绪化的泪水,领着护卫回了驿馆。 回到驿馆,她洗了脸,自己也觉得好笑。 这素未谋面的蒙将军倒是给她提了个醒——不知不觉中,她是否趾高气昂起来?是否自视甚高了? 所谓“吾日三省吾身”,她如今在民间,可是陛下的脸面,万万不可行差踏错,辜负陛下恩义。 刘萤静下来心来,给咸阳写奏章。 奏章中,她不偏不倚,并没有因为蒙盐的态度就故意抹黑他。 刘萤备述离开咸阳后,一路上所见的民间景象,又具体详细写了丰邑之事。此前刘邦等人如何占据府衙,不知内情的都以为他们是朝廷的官,便是她初来乍到也差点信了,但是此地民众都知道他们乃是造反之人,却多拥护他们——民心向背,陛下不可不察。 当然刘萤也写了,她坚信是因为黔首还没能领会到陛下的“仁德”;等她晓谕之后,黔首明白过来,一定会改正错误。 又写到蒙盐领兵攻战了丰邑之事。 刘萤于军事上知道的消息有限,只将自己接触到的日常写上去,比如蒙盐来后,从前给驿馆送水的小伙子去投军了,说是给的条件好,甚至能有肉吃;市集停了几日,又开起来,卖鱼的渐渐多了。当然,她想要探望刘邦家眷被拒绝的事儿也写了,不过她是以自我反省的姿态写的,又向胡亥求情,说吕雉能力出众,可以帮助自己宣讲新政。 胡亥收到刘萤奏章的时候,刚把“假赵高”的头颅给邮出去。 他读得津津有味,好像透过刘萤的眼睛,看到千里之外沛县丰邑的百姓生活。 读到蒙盐拒绝刘萤探望吕雉一事,胡亥大笑。 他早已知道,情感上来说,蒙盐恨不能杀他而后快。 迫于形势,蒙盐只能低头称臣,对着他这个皇帝也不能撂撅子,肯定憋得很难受。 于是这不痛快,就冲着刘萤去了。 虽然是拒绝的刘萤,可是这脸打的可是他的。 胡亥忽然有点期待,等蒙盐日后知道假赵高头颅一事时的情形——毕竟他打的就是只瞒一时,先把萧何族人骗过来再说的主意。 到时候,蒙小将军恐怕会气得跳脚。 胡亥抚了抚眉毛,微笑起来。 他是很笃定,蒙盐一定会被骗的。 “阿南和小团子呢?”胡亥放下奏章。 随着每日的请安,小团子渐渐放下了对胡亥的敌意警戒。 他这情绪倒不是针对胡亥,而是从小不见外人,稍微有一点自闭,又很缺乏安全感。 蒙阿南则不同。虽然他才是那个失了父亲的小孩,但是因为母亲方氏照顾到位、爱护有加,反倒活泼开朗。 两个小孩同年,都是五岁,虽然小团子慢热,但玩作一块之后,也就熟悉起来。 胡亥便索性叫底下人把他俩一块养了,每天也一起召见来说几句话。 侍者阿圆回禀道:“郎中令赵大人在偏殿教公子与蒙氏阿南认我朝地图呢。” 胡亥笑道:“他俩字都不认识,还能认地图?”他仰起头,思索着,“是该给他俩找个老师了……” 谁比较合适呢?这事儿不急,慢慢寻。 果然如胡亥所料。 蒙盐收到“赵高头颅”后,激动而又悲壮,召集了昔日父亲的部下苏角、涉间等人,一起开匣检视。 从咸阳到沛县,邮人走了半个月,虽放了阻止腐坏之物,“赵高头颅”却也已经面容模糊。 而所谓的开匣检视,其实并没有人真的本着怀疑的态度去查看。 只是为了一睹仇人头颅罢了。 毕竟在这个君王一诺千金的时代,没有人能想到,皇帝会送一个假头颅来。 如果赵高未死,那么皇帝肯定还会留他在朝中做事,否则保下赵高便毫无意义。 而只要赵高还在朝中做事,那么这个谎言不用别人调查就会迅速告破。 不只是蒙盐,便是苏角、涉间等人看来,既然皇帝送来了头颅,那就是真的赵高头颅。 在他们的认知中,如果皇帝不愿意做这个交换,是会明发谕旨,保下赵高的。 可以说胡亥这一次能骗成功,是以削弱臣子对自己允诺的信任感为代价的。 然而胡亥觉得很划算。 因为在蒙盐恨他恨得牙痒痒的情况下,压根谈不上信任的问题。 他俩现在虽然是为君臣,将来却是要做敌人的。 当然胡亥有信心,虽然中期会成为敌人,但最终蒙盐还是要做他的小弟。 不骗敌人,才是奇怪。 有家族血仇在前,再加一笔欺骗,正所谓虱子多了不痒。 估计也就是万一他落到蒙盐手中,是会被斩首给个痛快,还是会被凌迟折磨至死的区别。 见了赵高头颅,涉间击掌叫好,大笑道:“好好好!将军!你为蒙恬大将军报了仇!当初这赵高小人上蹿下跳,因为从前一点小事,诬陷蒙恬大将军,害死蒙氏满门男子。我当时若在咸阳,定会提刀杀入他的郎中令府,焉得留他苟活至今?!” 苏角感叹道:“天道好轮回。大将军泉下有知,也该瞑目了。”又道:“大将军在天之灵,看到将军如今独当一面,不知有多欣慰。唉,可惜了大将军……” 涉间仍是大笑,道:“取酒来!末将告罪——军中不能饮酒,可是末将实在高兴!” 与两名亡父部下的兴奋欣慰不同,蒙盐脸上却淡得好似没有表情。 他静默地看了两眼那丑陋腐坏的头颅,起身道:“许你们饮酒,不要过量。” 捉起佩剑,他独自出了府衙,走上了每晚的巡逻路线。 蒙盐沿着城墙根,走到护城河,低头,只见月色清冷如霜。 与他想象中不同,见了赵高头颅,并没有让他快意大笑出来。 甚至胸中这股情绪,压根与畅快二字不沾边。 反倒是一种莫名的空虚感,萦绕于他胸腹之间,叫他一时间没了方向感。 从骤遭大难,逃出生天开始,复仇就成为了他人生的目标。 赵高是害死他父亲的小人,所以他要赵高的头颅,是在离开咸阳之前就想好的。 他奔着这目标,一路披荆斩棘而来,却蓦然发现,不对,赵高之死并不能平息他的痛苦仇恨。 赵高是什么? 赵高不过一只蝼蚁罢了。 赵高之死,是死于他的征战杀伐吗? 不,赵高死于帝王之无情。 他的父亲兄长,是死于赵高的谗言吗? 不,他的父亲兄长,同样是死于帝王之无情。 犹记得离宫之前,他在殿外所见,皇帝与赵高谈笑无忌、君臣相得。 不过眨眼之间,赵高头颅便已送到自己面前。 父亲陪伴先帝多年,领兵三十万,北击匈奴,戍边十年,为大秦立下汗马功劳。 然而那又如何? ——新君继位,说杀便杀了。 “吭啷”一声,蒙盐拔出宝剑。 这是父亲留给他的遗物,剑身青光闪闪,如霜似电。 他出手狂乱,似要纾解胸中郁结。 漫天剑光中,他一剑急出,狭长双目一凝,仿佛看到剑尖刺入了帝王喉头。 大嫂劝他,那是皇帝,不能与皇帝论恩义。 他偏就要与皇帝论一番,以生,以死。 第72章 却说刘邦成了“一只耳”, 仓皇逃出城外, 身边只剩了夏侯婴、樊哙、曹参、周勃等十数个老伙计。 萧何一走, 曹参这个狱掾就成了其中原本官职最高的。 刘邦笑道:“老子这遭没死, 定有领兵再杀回来的时候。现下的问题是, 咱们去哪儿弄兵呢?曹参你说说。” 曹参叹气道:“若是萧何在就好了。他一定有好主意。” 刘邦笑道:“那老小子现在做了九卿之一的少府,吃香的喝辣的, 就等着咱们去咸阳会合呢。”他一拍大腿, “等咱们杀入咸阳, 个个都做三公九卿。” 一时想起萧何族人都在城中,也不知境况如何,心中不免惋惜——这次失了萧何族人, 怕是治不住那老小子了。那皇帝也当真邪门,怎么就挑了萧何做少府, 用人还真是不拘一格。 樊哙撸起袖子,道:“姐夫, 管他的呢!咱们就在乡间召集人马,再杀回去!” 乡间召集的黔首,举着木杆穿着草鞋饿得面黄肌瘦,能打过朝廷的精兵吗? 刘邦没理会樊哙,将手下众人一个个看过去,见都眨巴着眼望着他,于是绝了等着他们出主意的心思, 起身道:“听说陈王已是事败, 咱们往西不好去了。我听说东阳县县令陈婴是敦厚长者, 县中少年杀了原本朝廷县令,推举陈婴做了首领。我们不如先去东阳县暂做修整。” 曹参眼睛一亮,道:“沛公既然要往东南去,何不依附故楚项氏?听说项氏江东举事,从者云集。” 刘邦笑道:“我往东阳县去,便是打着这个主意。不过我们从前没跟项氏打过交道,不清楚他们底细;先去东阳县,到了再打听江东情形。” 于是一行人计较已定,便上路东去。 樊哙回望沛县,有些不舍。 刘邦揽着他肩膀,笑道:“大妹夫,你叹什么气?” 樊哙道:“你小姨子才给我生了个大胖儿子……” 刘邦大笑,揪着樊哙耳朵转了个花,“男子汉大丈夫,婆婆妈妈像什么样子?白瞎了你吃的狗肉!等咱们大事成了,你要什么小娘皮没有?给你生一屋子大胖儿子!” “哎唷,姐夫,耳朵!耳朵!”樊哙也觉不好意思,不再提家事,挑起兵器,大步往东而去。 沛县丰邑,涉间、苏角等人也在防备着刘邦领兵回来。 与蒙盐不同,涉间、苏角等人对皇帝的态度,在收到赵高头颅之后,都转好了。 毕竟这时代,皇权天授。 在做臣子的看来,即便是蒙氏全族被皇帝冤杀了,可是只要皇帝后来铲除了奸佞、恢复了蒙氏荣耀、为逝者正名,那就还是好皇帝。他们做臣子的,要上进做事,不堕祖宗名望才是。 皇帝是高于他们的存在。 所以他们的恨意,一开始就是冲着赵高等佞臣去的,对于皇帝则更是多的是“哀怨委屈”之情。 现下,皇帝不仅送来了赵高头颅,还赏赐蒙恬、蒙毅随葬皇陵,更是让蒙氏后人任一方主帅。 在涉间、苏角看来,皇帝已经做得很到位了。人死不能复生,剩下的只能靠自己看开。 此刻,蒙盐站在悬挂的地图前,在涉间、苏角的陪同下,研究如今战况。 从两人的言语中,蒙盐很容易便察觉了他们对皇帝态度的转变。 苏角指着左下角的南阳郡,道:“陈胜起事之后,叫手下宋留领兵攻占了南阳郡。现在陈胜一死,听说南阳郡又归顺了朝廷。现在宋留逃出了南阳郡,又不能入武关,斥候说他往东,似乎去了新蔡。” 在新蔡与沛县之间,就是陈胜的根据地陈县。 涉间道:“将军,要不咱们去陈县看看?沿着新阳过去,到新蔡说不得能抓住逃跑的宋留。到时候把宋留往咸阳一送,又是大功一件!” 苏角微笑道:“将军已经送了少府萧何族人去往咸阳,到时候再送反贼宋留如咸阳,正是好事成双。” 涉间击掌笑道:“到时候,就是李斯老儿也得点头承认,蒙氏虎父无犬子!” 当初蒙恬遇害,与丞相李斯的不作为也有很大关系。 蒙盐沉默听着,手指在地图上,沿着沛县、陈郡、许县、三川郡一路往西,最终按在咸阳。 垂下睫毛,他淡声道:“整顿兵马,择日西行。” “将军,那位刘姑娘又来了。”士卒传报。 蒙盐目露迷茫,“什么刘姑娘?” 苏角道:“就是此地的返乡宫女,从前陛下身边的红人。” 蒙盐眉宇间闪过一丝不耐,道:“她又有什么事?” 刘萤这次却是奉了皇帝旨意。 胡亥看过刘萤奏章之后,给她下了一道诏令,许她用吕雉宣传新政。 刘萤现在就是拿着诏书,上门来要人了。 蒙盐听士卒汇报了来龙去脉,道:“叫两个人跟着吕雉。刘邦其余家人不许出院子。” “喏。”那士卒领命,愣了愣,问道:“将军,见不见刘姑娘?” “不见。” 苏角微笑劝道:“将军,那刘姑娘可是拿着陛下诏书的。这不见似乎……” “说了不见,就是不见。”蒙盐连皇帝的面子也不给,冷讽道:“什么《新政语书》,不过是些陈词滥调,也值得大费周章。” 涉间与苏角便都不敢再劝。 其实蒙盐这话也没说错。 秦朝本就有《为吏之道》等法律,比胡亥《新政语书》所撰更详尽许多。 《新政语书》虽然有几条利民新政,然而更多的是“新君”“新政”的噱头,并不是什么根本性的政策改进。 胡亥也没法做什么根本性的政策改进,除非他要革自己的命。 那显然太超现实了。 于是刘萤第二次求见蒙盐被拒。 饶是刘萤这样好脾气的人,也被激起了意气。若说第一次求见被拒,是她莽撞;这第二次她可是代表陛下而来,却也被拒。 刘萤微笑着辞别了士卒,遥望着府衙所在的方向,伸出两根细白手指,咬唇自语道:“两遭了。不信你一辈子不见我。” 她带着护卫,去接吕雉出来。 吕雉作为刘邦的妻子,在丰邑算是个名人。刘氏又是累世在丰邑居住的,与城中黔首各家都能拐弯抹角沾上点亲。 所以吕雉来做宣讲工作,效果是多倍加成。 再者吕雉本人识字,做事又利落果决。 刘萤向皇帝求情,也是出于现实考虑的。 吕雉被放出来,握住刘萤的手,恳切道:“姑娘大恩,吕雉来日必当偿报。” 刘萤微笑道:“吕姐姐客气了。当日我病中,若不是你衣不解带照料,说不定会怎么样呢。再说了,我请你出来,可不是让你享福的。你呀,得帮我做事才行——到时候累了,姐姐别骂我就是了。” 吕雉忙道:“做什么事?我不怕累。” 做事,有一则能安身立命的活计,才是根本。 于是刘萤取出《新政语书》,给吕雉细细讲起来。 她见吕雉学得认真,道:“吕姐姐,你差事办好了。我跟朝廷请旨,叫你从刘家脱身出来。” 吕雉一愣,顿了顿,苦笑道:“姑娘你在宫中日久,如何知道民间情形?大约照你看来,我丈夫待我着实糟糕。实际上,能像我这样的,在乡人眼中看来,已是嫁了好人家。” 刘邦虽然暂时逃亡了,可是他能云集五千子弟,占据数所县城,已经是当地人眼中了不起的人物了。 而他对吕雉,既不曾打骂,又不曾侮辱,平时家庭氛围也不错。 这样的夫婿,还不够好吗? 就算是弃城逃走,不顾妻儿,那也是形势所迫——不然留下来等着一块被包饺子吗? 这又不是言情小说,刘邦先顾着自己活下去才是硬道理。 刘萤是被胡亥抬高了眼界,出宫乍见刘邦,两相对比,自然觉得吕雉委屈了。 其实在当时之人看来,刘邦与吕雉乃是般配夫妻,刘家乃是仁善富户。 此前刘邦召集子弟,攻占县城,风虎云龙,做了沛公,更是了不得。 不只是此时之人,便是两千多年后,社会主流价值观中,男人最大的魅力还是他的权力。 刘萤听了吕雉的话,也是一愣,然而细思确有道理,叹道:“我乍回民间,许多道理还要姐姐教我。” 吕雉掩下酸涩,笑道:“这些道理,姑娘一辈子都不需知道才好呢。” 咸阳城中,胡亥接到奏报,说是萧何全族已经在路上,不禁微笑起来。 得意地抚了抚眉毛,胡亥随手抓起笔架上的一支粗长毛笔来,把它当成蒙盐扇着巴掌,笑骂道:“蒙氏子,狗东西,上当了?你爸爸还是你爸爸!再跟朕谈条件呐!谈呐!” “咳咳……”进来通报的谒者撞见皇帝抽风,好不惊恐,吓得连声咳嗽起来。 胡亥一副无事发生过的表情,自然地把墨笔抓起来蘸墨,清清嗓子,端庄道:“何事?” 谒者也只能一脸什么都没看到的样子,道:“陛下,少府萧大人、廷尉司马大人、御史大夫冯大人一起求见。” 第73章 “他们仨一起来的?”胡亥一愣。 三人分属三个不同的部门, 若是百官议事, 当有丞相领衔;若是汇报政务, 各部门领导都是单独觐见。 胡亥稍加思索, 便知道三人为何而来了, 笑道:“叫他们进来。” 原来萧何、司马欣、冯劫三人一同前来,是为了争皇帝从咸阳狱中捞出来的张苍。 每个人理由都很充分。 御史大夫冯劫道:“张苍原本是就是御史, 乃是臣的部下。如今陛下既然免了他的罪过, 自然还该回来做御史。” 廷尉司马欣道:“张苍是臣与陛下从狱中救出, 这便是他与臣的缘分。况且如今狱吏短缺,臣恳请陛下将张苍赐予,以解燃眉之急。” 少府萧何苦笑道:“小臣托赖陛下洪福, 总理我朝财政,原有两个臂膀, 已被陛下派去了陈郡。张苍于算术上颇为精通,正适合统筹粮草。只要陛下答应, 小臣愿意让出少府之位,给张苍做手下。” 闻言,冯劫与司马欣都不敢置信地瞪向萧何:……兄弟,你玩这么大? 萧何内心呵呵:哥哥我可是跟着老流氓混过的。 胡亥在上首微笑听着,心里跟明镜似的。 张苍是在算术上很厉害,又精通历法,能后来做了西汉丞相, 自然是全才, 至少廷尉、少府、御史三个部门的工作都能承担起来。 但是, 张苍也没厉害到这三个部门主管争抢得打出狗脑子来的地步。 关键还在于,这个张苍,是他亲自从咸阳狱里捞出来的。 这可是皇帝亲自下大狱捞出来的人。 发给三个部门,那么三个部门领导必须争! 必须争得要打出狗脑子来! 争得越凶,就越说明了他们对皇帝眼光的肯定——陛下选的这个人才真是太棒啦! 司马欣、冯劫、萧何都希望张苍能来自己部门,一来他们是真的都缺人;二来——这是跟皇帝的机缘呐。 萧何甩出一句愿意给张苍做手下来,相当于牌桌上梭哈了。 冯劫和司马欣没想到他玩这么大,一时犹豫,气场上就输了。 胡亥看在眼里,笑道:“朕知道你们都缺人。其实何止你们缺人?底下各郡县的奏报,到处都缺官吏用。现在朝中有战事,萧少府所统辖的事务是顶要紧的,委屈司马卿和冯卿,你们二位稍让让。今后再有好的人才,朕一定先给你们俩留着。” 他们仨人本就是为了邀好来的,并不会真为了个张苍跟同僚伤了和气。 此刻听了皇帝的话,司马欣和冯劫里子面子都有了,便喜滋滋退下了。 萧何得了实惠,也要跟着退下。 胡亥道:“萧少府,有一则好消息。” 萧何听了皇帝这话,非但不喜,反倒是心中一颤。 他实在是被皇帝的“好消息”或者“为了你好”给弄怕了。 上一次皇帝跟他说“朕这是为了你好”的时候,他还以为全族人都要死在沛县了。 现在皇帝又对他说“有一则好消息”,萧何膀胱一紧,险些尿了。 “陛下?”萧何战战兢兢留下来。 该不会是“你全族人都死光了,你可以安心了”这种好消息? 难道是他此前与刘邦通信,犯了陛下的忌讳? 胡亥哪里知道他给萧何造成了这么大的心理阴影,笑道:“你的族人平安往咸阳来了。” 萧何于忐忑不安中听到这么一句,一愣,道:“这……”他窥着皇帝神色,道:“托赖陛下恩泽。” 胡亥很高兴,走下来舒展着筋骨,调侃道:“不是你的沛公送来的,是朕的蒙小将军把刘邦打了个落花流水,占领了沛县,应朕诏令,这才把你族人送归咸阳。” 萧何听了来龙去脉,才有了真实感,心中一松,道:“这真是……真是……” 他喜悦于族人平安,却又莫名惋惜于刘邦之败。 刘邦集团,就像是萧何参股了的创业公司,如果能上市,他就发达了。 而在朝廷做少府,更像是在国企做高管,做到死,也不是他的基业。 当然萧何此时并没有预期刘邦能做皇帝,所以觉得能在咸阳做少府,已经是此生荣耀的顶点了。 “朕告诉你这则好消息,”胡亥盯着下面垂手而立的萧何,声音转淡,“是叫你安心。” “安心为朕办事儿。” 萧何心中一凛。 胡亥又道:“从前你家人受制于人,你不免受牵累,有别的想法。” “这些朕既往不咎。” “等你家人都来了咸阳,你可要收收心。否则,天下之大,朕难道就寻不出第二个萧少府吗?” 言下之意,若萧何再有二心,便是一个死字。 萧何跪地,颤声道:“小臣绝不敢有异心。从今往后,一定勤勤恳恳为朝廷办事。” 胡亥笑道:“你敢有异心吗?”似是玩笑话,“从今往后,你的族人可是在朕掌心里了。” 萧何额头冷汗涔出。 “下去。” “喏。” 萧何一时也不知自己心中,到底是盼着族人来咸阳,还是不要来咸阳。 最好是半路他们自己逃了…… 胡亥等人走了,摸着下巴想了想,那张苍可以给小团子做数学老师啊! 虽然有点大材小用,从学识上来讲,有点像是叫博士生教一年级的小孩。 但是从身份上来说,皇帝的儿子,那还不是想要多好的老师就要多好的老师? 所谓再苦不苦孩子,再穷不能穷教育。 胡亥拍板决定了,就让张苍教小团子算术启蒙。 既然配了数学老师,也别差着语文的了。 胡亥一时也想不出特别有名的饱学之士,先把叔孙通拎过来充个数。 叔孙通有个好处,那就是在与女子、小孩相处之时,如鱼得水。 小团子这么个稍微带点自闭的安全感缺乏小孩,连他亲爹都下口咬,却愿意安安静静听叔孙通讲文史。 于是小团子的启蒙老师就配齐了,博士叔孙通、少府属官张苍。 叔孙通这段日子以来,颇有些情绪低沉。 满宫莺莺燕燕散了个干干净净,皇帝没啥感觉,他反倒伤春悲秋、害了相思病。 腊月尾,连佳人刘萤都走了。 叔孙通只觉,人生在世,还有什么趣味? 直到皇帝下了封他做皇子启蒙老师的诏书,叔孙通才算是活过来。 从接到消息开始,叔孙通嘴就咧着没合上过。 皇帝至今只有一个孩子。 他能做这个孩子的启蒙老师,那是多大的荣耀!搞不好,他就是未来的帝师! 叔孙通仿佛已经看到未来的新君对自己称“老师”的场景。 帝师,那是多么超然的地位!到时候连皇帝都要给他低头,更何况文武百官!谁还敢提他被“先帝”打屁股的陈年旧事?谁还敢叫他的绰号“孙子”? 爽啊!太爽了!叔孙通抖擞精神、约着张苍上任了。 学生正主是小团子,还有个伴读蒙氏阿南。 两只五岁的小娃娃,就这么一入学堂深似海,从此童年是路人了。 胡亥却是安排完两小只,部属好内廷,留右丞相冯去疾镇守咸阳,便准备启程东巡了。 此前“惊心动魄”的小微服,把他自己搞到咸阳狱中去了,虽然最后有惊无险,还捡了张苍回来,可是却叫胡亥意识到,他之前想要微服私访的念头是很不靠谱的。 这还是在帝国中心的咸阳,不提敌对势力,不讲刺客暗杀,单是本朝的律令,就能治得他寸步难行。 胡亥及时转换了方案。 从前周朝有专门采集民间诗句的官员,每到春天,这些采诗官就会摇着木铎,深入民间,把收集来的诗句汇总编著,谱曲后演奏给周天子听,作为对民情的了解。 据传这就是《诗经》的由来。 秦朝没有这等官员。 但胡亥是皇帝,他说有,自然就有了。 秦朝法律不许民众议论诗书,主要是不许民众以古讽今。 于是胡亥从咸阳派出十支官员队伍,也不采集诗句了,改为采集民间风俗,名为采风郎。 他自己也混在其中,以采风郎的身份,巡视天下。 按照计划,帝王的銮驾会在晚于他三日,从咸阳沿驰道出发,由左丞相李斯陪伴,底下无人知晓车上是空的。 而胡亥本人,则早已以采风郎的身份,走在前面。 这时候,就要感谢先帝信奉方士之言,隐匿行踪,使得文武百官,都摸不透帝王所在,到胡亥也保留了这一传统。 出行之前,李斯与胡亥商量,“这第一站,陛下您想先去哪里看看呢?” 胡亥端详着秦朝堪舆图,道:“我朝立足之本,在关中沃野千里,朕出行,当先在关中仔细查访。” 李斯与胡亥的目光落在地图上同一处地方:郑国渠。 郑国渠,是以人的名字命名的。 修渠人的名字就叫郑国。 郑国原本是韩国人,作为间谍来到秦国,想要通过让秦国兴修水利的办法,削损秦国民力,减弱秦军战斗力。 那是秦王政元年,嬴政只有十三岁,还是吕不韦当政。吕不韦商贾出身,有种天然的文化上的不自信,很愿意做能流传千古的事儿,比如使人作《吕氏春秋》,比如兴修渠道。 郑国修渠过程中,做间谍的事情曝光了。 事件曝光之时,嬴政刚刚亲政,被利益集团裹挟,不仅要杀郑国,还要驱逐在秦的六国之人。 因为郑国一句话,先帝免了郑国死罪,并最终修成了郑国渠。 郑国当时说,“我来修建郑国渠,不过为韩国续几年国运而已,却是为大秦立万世之功。” 郑国没有吹牛。 修成后的郑国渠,能灌溉关中四万顷田地,出产粮食可以供给秦国六十万大军,为秦灭六国奠定了坚实的后勤基础。 胡亥出巡,怎能不去的帝国粮仓看看呢? 第74章 关中的重要性, 不只在粮仓这一点。 国都咸阳地处在关中, 胡亥这皇帝要想坐稳, 一定得安抚好关中黔首。 在他之前, 因为没跟国都百姓搞好关系, 而被群众逐出国都的君主也不是没有。 西周的周厉王就开创了历史先河。周厉王为了改善朝廷财政收入,把京畿的山河湖泽都划为天子直接控制, 不许国都平民进入打猎开采;又派出秘密警察, 查到背后诽谤天子的平民就斩杀了, 使得人民道路以目——当时的大臣召公虎劝周厉王,还留下了千古名言“防民之口,甚于防川”;没过几年, 镐京老百姓受不了了,发动暴乱, 把周厉王给赶出了王宫。 周厉王一直逃到彘,从此成为了流浪儿。 说起来, 也是很棒棒了。 如果说陈胜吴广是历史上第一次农民起义,那周厉王被逐,就是历史上第一次平民暴动。 有周厉王之事在前,胡亥刚扑灭了第一次农民起义,可不想一时不查,再弄出个平民暴动来。 说得难听点,万一到时候项羽率领各路诸侯杀入关中, 这些关中黔首就是胡亥的最后一道屏障。 所以安抚关中民心, 给黔首发点“忠君爱国”的洗脑包, 是胡亥早就计划好的东巡第一站。 对于关中,胡亥曾经有两点误解,一则在地理,一则在气候。 第一点,不知道为什么,一说起关中之地,胡亥脑海中总是浮现出黄土高坡来。 其实关中从地理上来说,是由泾河、渭河、洛河及支流汇成的冲积平原,沃野千里。所谓的“八百里秦川”就是指的这里。 南横秦岭,北依高山,东接崤山,西临陇山,冷兵器时代,国都士卒只要守好关隘,那么敌人便无法进入关中。 以至于范雎会说“利则出攻,不利则入守,此王者之地也”。 而张良劝刘邦定都于此,更是理由充分,“夫关中,左崤函,右陇蜀,沃野千里,南有巴蜀之饶,北有胡苑之利,阻三面而守,独以一面东制诸侯。诸侯安定,河渭漕挽天下。西给京师;诸侯有变,顺流而下,足以委输,此所谓金城千里,天府之国也”。 司马迁则感慨“夫做事着,必于东南,收功实者,常于西北”,结合秦末汉初这段历史来看,说得还是挺对的。 第二点,也是不知道为什么,后世提起关中之地,胡亥总觉得那是干旱寒冷的地方,还经年呼啸着大风。 实际上,古今气候是有变化的,在战国末年到西汉这段时间,关中气候是温暖湿润的,属于类亚热带。以胡亥来了之后这一年的感受来说,虽然夏天也热,但是比后世北京的酷暑要和缓多了;而他度过的这个冬天,也并没有很寒冷,隆冬时节结冰的日子也不超过十天。 这样温暖湿润的气候,又有河流冲积的肥沃土壤,可以说是农作物种植的天堂了。 此刻胡亥坐在牛车上,见路两旁百亩美竹翠色欲滴,夹杂千树柑橘嫩叶初吐,一种属于春天的蓬勃生机自心底油然而生。他伸开双臂,仰望着云霞如火的天空,手中的木铎铃铃作响,不知名的鸟雀婉转和鸣,伴着碌碌的牛车声,是独属于春郊的乐音。 为他挽牛车的,是尉阿撩和赵高。 赵高原本就是从中车府令升上来的,虽然当时的日常工作不需要他去赶车,但是作为基本技能还是掌握了的——所以也算是干回老本行了。 四队最精悍的郎官,化作贩夫走卒,散落在田塍巷陌,每个人的目光都追着胡亥的牛车。 胡亥等人出咸阳,往东北走,进入关中平原,过了一望无际的良田千亩,才是为大秦立万世之功的郑国渠。 走到半途,胡亥口渴,见路边田地里有农人闲坐,既为寻水,也为走访民情,下牛车,抱着小二郎走过去。 老农人独自坐在一株大桑树下,一身朴素的短打扮,正给耕田用的老牛洗刷身子,脚边堆着铁犁、斗笠、半碗麦饭、半瓢水。 老牛安静地站在泥泞中,半睁着一双温顺的眸子。 夕阳洒在老农人饱经风霜的安详面庞上,打亮了古铜色的肌肤,有种叫人想要静默流泪的力量。 这片田地刚放水灌溉过,风把泥土的腥气、水的湿气、植物的清香裹在一起,送到胡亥鼻端,让他嗅闻真实生活的味道。 胡亥弯腰道:“老伯,借口水喝。” 老农人听得胡亥一口雅言,惊讶地回头。 只见年轻俊美的男子,肌肤雪白,与下地劳作者黝黑的模样截然不同。 他穿着长过膝盖的宽大袍服,配着花纹精美的腰带,与田间农人不同。 他束发带冠,脚蹬舄鞋,一副贵人装扮。 老农人笑开来,露出豁口的牙齿,“呐,呐,令长……”在他的认知中,令长便是一切高官贵人的统称,“您要水么?” 他捧起那半瓢水,羞惭于瓢底沾着的泥土,用粗糙的掌心摩挲着擦干净,试探着递给胡亥。 胡亥毫不在意,接过来痛快喝了两口,递还回去,笑道:“甘甜!”也在桑树下,席地而坐。 老农人瞪大了眼睛,“啊,啊,令长……” 胡亥咧嘴笑道:“我不是什么令长,我是采风郎。” “啊,啊,什么郎?”在老农人看来,既然称为“郎”,一定也是贵人。 胡亥笑道:“采风郎,我是来记故事的人。”他冲着赵高招手。 赵高忙捧着竹简墨笔上去,一眼瞅见陛下喝过的水——死了死了,陛下万一生病了怎么办? 胡亥摊开竹简,先记了个日子,笑问道:“老伯怎么称呼?” 老农人还处在震惊中,露着豁口的牙齿,道:“啊,啊,小的叫张伯。” 看来是姓张,排行老大了。 “张伯,”胡亥笑道:“我叫赵十八。” 一旁的赵高剧烈咳嗽起来。 “啊,啊……”老农人茫然无措,看向突然咳嗽的赵高,见他还站着,不自在地搓着手也要站起来。 “都坐,都坐。”胡亥一声令下,赵高立马也坐了。 赵高内心发抖:……伴驾微服,太挑战承受能力了。 “张伯,此地有什么故事吗?” 张伯迷茫而又不安,“啊,啊,故事?没有故事……” “比如狐妖山神之类的故事,也没有吗?”胡亥本意是想跟老农人拉近距离。 谁知道张伯更紧张了,道:“啊,没有,没有。” 胡亥及时更换路线,目光落在脚边杂物上,笑问道:“今日吃的麦饭?” “啊,是,吃的麦饭……” “几天能吃一顿麦饭啊?” 这个时代不比后世,黔首们一天只吃两顿饭,而且多数情况下吃不上干的蒸饭,多半都是熬粥,这会儿叫羹饭。 像老农人这样扎实的麦饭,能吃上一顿,就算是美餐了。 说到熟悉的日常生活,张伯慢慢放松下来,伸出两根手指,道:“两天能吃一顿。”他在碗上面比划着,“能吃一顿满尖儿的……”说着,沧桑的脸上露出了满足质朴的笑容。 胡亥笑问道:“怎么还剩了半碗?吃不下了?” 张伯也笑起来,道:“啊,慢慢吃,慢慢吃。” 毕竟,每一粒麦饭都是那么珍贵。 “今年年景挺好的?”胡亥笑着,又道:“你接着干你的事儿,你看那牛等着呢——我就是跟你聊聊天。” 张伯重新拾起毛刷来,顺着老牛的黄皮轻轻刷着,笑道:“呐,呐,年景好啊。自从二十年前,郑国太公修了渠,我们乡里的田再没旱过。” 胡亥来了兴趣,笑道:“张伯你还知道郑国太公的事儿呢?” 张伯露着豁口的牙,道:“啊,知道,知道——小的年轻那会儿,去修过渠。” “你去修过郑国渠?” “呐,呐,现在是这么叫了。” 胡亥身子前倾,笑道:“当初征调徭役修郑国渠,你们乡的人去了不少?” “不少,不少,那时候修渠是个好活计,小伙子都争着去。” 胡亥不禁对先帝大感佩服,看看当初调动的民众热情! 他笑问道:“大家知道修渠有利于种田,所以才踊跃前去吗?” “嗐,那不是——那时候小的们都不懂,只知道是出力气的,争着去那都是给朝廷骗了……”张伯一句话顺嘴讲出来,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吓得人都僵了,惶惑不安抬头望着胡亥。 胡亥笑容也消失了,一面思索着,一面追问道:“被朝廷骗了?怎么被朝廷骗了?” 第75章 张伯一不小心说出了“大逆不道”的话, 还是当着贵人的面, 一时间吓得面色蜡黄, 不管“赵十八”怎么问, 都不肯再继续刚才的话题了。 他闷头收拾着地上的农具、碗瓢, 捡起放牛的鞭子,似乎打算这就回去。 胡亥笑道:“张伯你别怕, 我只是个写故事的人。” 张伯可不管他怎么说。 对于老实本分了一辈子的种田人张伯来说, 胡亥既是陌生人, 又是贵人,怎么都意味着危险。 张伯又不敢不回贵人的话,只能闷着头, 讷讷道:“嗐,嗐, 小的只会种地……” “那咱们就聊聊种地的事儿……” 虽然老实,可是张伯并不傻, 他甚至有种农民式的狡黠。 “呐,呐,贵人,天晚了……小的得回去喂猪。” 胡亥却是什么都能顺着聊下去,“你家里还养着猪?” 张伯已经收好了杂物,舍不得让辛苦了一天的老牛驮,自己用包袱挂在肩上, 抚摸着老牛的脊背, 不安地挪动着双脚, 讷讷道:“啊,啊,乡里家家都养着猪。” 胡亥复又笑起来,看来关中黔首生活还是不错的嘛。 “贵人,小的真得回家了……”张伯看着天色,“家里的猪怀着崽子,饿不得。” 胡亥跟在他身边,微笑道:“那你就回家喂猪嘛。我又不会拦着你不让你回家。” 张伯明显松了口气,却也不会说什么讨好的话,只是一遍又一遍重复着,“家里猪怀着崽子。”仿佛这样,可以减轻他回避贵人问题的罪责。 胡亥也不着急,闲聊般道:“你这日子过得还可以啊——有牛,有田,还有怀了崽子的猪。”他看了看张伯那张沧桑的脸,怎么还说被朝廷给骗了呢? 张伯走到田塍上,却见贵人也跟了过来,他还没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抚着老牛脊背,松了口气,道:“啊,啊,令长……小的走了……” 胡亥微笑道:“走。” 张伯走出数丈,却发现贵人还跟在他身边,“啊,啊,令长?” 胡亥慢悠悠笑道:“对不住,要在老伯家借宿一晚。你看这乡间,前后都不见驿馆,我们今晚是走不出这片田地了。” 张伯愣住,半响,手中的水瓢“咣当”落在路边石头上,把里面的水撒了个干净。 胡亥就这么“仗势欺人”地跟入了张伯的家中。 国家现在鼓励成年男丁婚后自立门户,所以都是小家庭;毕竟如果三世同堂或者四世同堂,那赋税交起来可是翻着倍得长,很恐怖的。虽然是两千多年前的秦朝,却已经像后世一样流行小家庭了。 张伯家中,只有老妻与幼子在;成年的儿子们都出去自立门户了。 张伯家在乡间,面积很大,一进院子迎面就是五棵桑树,前院的大黄狗扑出来,冲着胡亥吠叫不停,引得后院的母猪也哼唧起来。 “大黄!回去!回去!” 张伯斥退了大黄狗。 张伯的老妻听得狗叫,已是一路小跑赶出来,一见胡亥等人,登时愣住了,与张伯一样沧桑的脸上露出惶惑不安之色来。 老妻靠到张伯身边,搓着手悄声问道:“这是怎么了?你别是惹了什么事儿?” 张伯眉头紧皱,简单道:“路过的贵人,在咱家借宿一晚,你去弄点吃的……” 胡亥忙道:“婶子不用麻烦了。我们自己带了口粮。” 此时每岁收的粮食,按人口留下一部分之后,全部都上交国家统一调度。 所以除了皇家,谁家都没余粮。 胡亥打量着干净整洁的农家小院。 老妻用胳膊肘捅着张伯,“你这个老东西!咱家这么简陋,怎么能给贵人住?你咋不给村头富户张贵家带过去……” “哎呀,你知道什么?”张伯没法说,是自己一时口误,被这个贵人给缠上了,正是自己担心不耐烦之时,听老妻絮叨,低声呵斥道:“大儿送来的腊肉还有吗?给贵人烤了。” 老妻埋怨道:“你也是糊涂了,就那巴掌大小一块肉,冬祭的时候早给孙子们分完了。”又道:“那晚上怎么睡?正屋给这几个贵人,只怕还不够睡的。” 胡亥听他们老夫妻嘀咕,既觉得有趣又有点可怜,笑道:“不必麻烦,我们自己带了肉。”指着柴火堆旁边的东屋道:“这间就挺整洁的,我们晚上住这里。你们不用麻烦,照常吃喝睡下就是。” 胡亥体验一回民间生活,觉得挺有意思。 赵高却是快疯了。 什么!皇帝要住那间看起来快倒了的小土屋!那屋子能住人吗?里面没有蜘蛛毒虫吗? 不对,他们怎么会变成来这农家小院过夜!放着好好的驿馆不住来找刺激吗? 赵高看着一脸坦然自在的皇帝,只能忍下想要捂鼻子的手——怀念宫中燃着兰膏的香气。 饶是如此,张伯还是让老妻送了两个鸡蛋过来。 胡亥握着那煮熟的鸡蛋,小小的,还滚烫。 这样两枚鸡蛋,不知道是老夫妻珍藏了多少是日舍不得吃的。 他让赵高送了两块白水煮肉与酱料过去。 老夫妻接了肉食,又激动又惶惑,赶过来谢恩。他们两人却并不吃,要留给小儿子。 张伯的幼子张蚕直到暮色四合才回来。 张蚕是个单薄的少年,闪身进了柴门,倒像是怕被人看到似的,快步跑进堂屋,关上了门。 尉阿撩身负皇帝安全重任,对一切可疑行径都不放过,他的目光追着那道少年的单薄身影,直到门板隔断了他的视线。 “看什么呢?”赵高晃过来问道。 尉阿撩盯着堂屋,道:“他家小儿子回来了。” “哦。”赵高也不在意,打个呵欠,伸伸老腰,赶了一天牛车,他也累坏了,“我服侍完公子,也去睡了。咱们明儿早点走,早到下个驿馆好好歇息。” 尉阿撩道:“那得看公子的意思。” 赵高叹了口气,道:“公子刚出来,看什么都新鲜着呢。”又道:“我不放心,得去看看这屋子角落里。我跟你说——绝对有虫子。”他一缩脑袋又进了屋。 尉阿撩盯着堂屋门板看了半天,看不出异样来,又环视起院子四周,尽着一个护卫的本分。 胡亥的确是刚出来有点兴奋,夜里一面烫着脚缓解身体的疲乏,一面跟赵高感慨着民间的不容易。 “平时咱们在宫里,日常饮食用度不觉得奢侈。可是到这民间来看看,一粒米要费八瓣汗,才知道要珍惜民力。从前朕说,要遣散宫女姬妾,朕的叔叔子婴还不高兴,说是伤了皇家体面。叫朕说,这次真该把他一起带出来,叫他看看民生之多艰。” “就是这老伯夫妻,说起来养着牛、养着猪,还种着田地,算是乡间过得不错的了。可是怎么样?两只鸡蛋就能当成宝了。”胡亥说着摇头。 赵高在一旁应和着,在胡亥看不到的角度,手指沾了唾沫往眼圈一抹,叫自己提提神。 夜色已深,外面狗都不叫了。 胡亥也打了个哈欠,道:“明儿得想个法子,把那张伯隐瞒的事儿给问出来。” 赵高见皇帝还惦记着这事儿呢,不禁又是好笑又有些佩服,小意解劝道:“陛下也不用太放在心上。小臣看那老伯也就是随口一说,如今他有田有牛,日子过得如意着呢,朝廷能骗他什么?陛下是刚出来,以为民间人都质朴。其实乡间之人才最是狡猾,刁钻起来比江洋大盗也分毫不差,朝廷但凡给了别人好处,没给他们好处,他们就能闹得要捅破天……不过是看别人过得更好眼热罢了。” 胡亥笑道:“你这说到点上了——正是不患寡而患不均。长进了。” 赵高笑道:“都是陛下教导的好。” “朕教导的好?”胡亥睨了他一眼,“朕可没说过拿黔首比江洋大盗的话。你能说出这种话来,从根儿上就瞧不起黔首。你既然瞧不起他们,自然也不会尽心尽力为他们谋福祉。” 赵高也不否认,笑道:“小臣尽心尽力服侍陛下便是。一心为民,那是陛下才能做到的。” 胡亥大笑,谈兴尽了,也的确乏了,合眼便睡着了。 却说胡亥正睡得香甜,却猛地听到一阵嘹亮狂乱的狗叫声。 他迷迷瞪瞪醒过来,望着发黑的屋顶愣了愣,才意识到这已经不是在宫中,他是借住在一位老农家中。 外面狗叫声、怒斥声、哀泣声响成一片,后院母猪哼唧,而前院大黄狗一叫,满村的狗都叫起来。 胡亥拥被而起,哑声问道:“出什么事儿了?” 赵高持灯进来,小心道:“惊了陛下,小臣死罪。是两个乡间的游徼,趁夜来捉这家的幼子张蚕。咱们的人在外面看着,因陛下叮嘱除非传唤不许现身,所以没敢动手。这会儿是那俩游徼已捉了张蚕,张伯夫妻俩在那里撕扯哭诉,不许他们带人走。” 胡亥披上外袍,带着被吵醒的不悦,问道:“游徼是抓盗贼的——这张蚕犯了什么事儿?” 赵高“嘶”了一声,道:“说来也奇怪,小臣听着不像是张蚕犯了事儿。那俩游徼是来捉张蚕去修水库的。”他放下手中灯,趋步上前,低头为皇帝系腰带。 胡亥虽然习惯了有人服侍,这会儿却急着出去查看,嫌赵高动作慢,一手挡开他,自己胡乱一系,抢出门去。 赵高被皇帝推开,愣了一愣,有点小受伤——他这服侍人的本事竟然被嫌弃了!活见鬼! 第76章 胡亥一步出了东屋, 就见柴门外, 好一幕人间惨剧。 少年张蚕被反剪双手捉住, 垂头对着父母哭泣。 张伯夫妻扯着俩游徼的衣裳膝行跪求, 哀声连连。 张伯老妻捶胸顿足, 哭道:“我的儿!我的儿!”又求道:“令长!我的小儿子还不足十六岁,从小就身子弱, 哪里能去水库上做活?嗬嗬!你这是要了我的命啊!” 张伯则是哀求道:“屋后还有一头好猪, 怀着崽的。令长只管牵去!我这小儿子着实不中用。” 那俩游徼跋扈道:“朝廷的徭役, 叫你去你敢不去?走走走!惹恼了官爷,把你这老头子也绑了去!”一脚把张伯踢了个倒仰。 张伯倒在地上,半天爬不起身。 老妻扑到丈夫身边, “老伴!老伴!”一转眼见官吏绑着幼子就要走,一人顾不上两头, 软倒在地上,嚎哭道:“老天爷!你不叫人活了啊!” 张蚕含泪, 安慰老父亲与老母亲,“你们进去。不过就是去修水库,过两个月,我就回来了。” 张伯歪在地上,长叹道:“我的儿,你哪里知道凶险呐。” 张伯老妻则是大哭道:“不该你去啊,我的儿, 你还不到十六岁!” 胡亥听得满腹怒气。 秦时律令, 男子服徭役, 当在傅籍满十七岁之时。 这张伯老妻口口声声张蚕还不到十六岁,怎么就要被捉走去修水库? 胡亥从月影下走出来,身后跟着尉阿撩与赵高。 那俩游徼猛地见三名壮年男子从张伯家走出来,吓了一跳,叫道:“好你个张伯,还在家中埋伏了人。” 张伯回头见贵人出来,却也知道朝廷征徭役,便是贵人也无法,仍是转过头去垂泪,道:“他们不过是借宿的过路人,令长莫要误会。” 胡亥走过去,伸手扶张伯起身,问道:“可摔着了?” 张伯木愣愣的,这会儿哪里还顾得上摔伤不曾,一双眼睛只盯着幼子张蚕。 那俩游徼见胡亥根本不把他们看在眼里,叫道:“你们是什么人?” 胡亥冷笑道:“问得好。朕……真……真正要问,你们是什么人?朝廷征发徭役,自然要按律令,查傅籍,哪有像你们这样半夜捉人的?况且张蚕年不足十七,你们是奉的哪条律令,半夜前来?捉人不成,还要伤人,身为朝廷官吏,却欺辱黔首,着实可恨。” 夜色中,那俩游徼看不清胡亥等人具体形容,只当是投宿在张伯家的闲汉,闻言怒道:“你算什么狗东西,倒教训起爷来?我看你们几个不像好人,正该捉了去做苦工!再不走,爷就绑了你们!” 胡亥冷笑道:“阿撩,听到了吗?给他们个教训。” “喏。”尉阿撩上前两步,长臂伸出,也不见他如何动作,那两个游徼已被捏着后颈提了起来。 “哎唷!哎唷!”两名游徼痛得大叫起来。 尉阿撩轻斥一声,“去”,将他二人高抛出去。 那两名游徼只觉腾云驾雾般就飞了出去,不等回过神来,便已经脸朝下直直砸在泥地上。 “有妖法!” “快跑!” 两名游徼爬起来就跑。 尉阿撩看胡亥没有指示,便没有追赶。 那两名游徼跑出半条路,不见人追来,才放了心,回头又跳脚叫道:“张老头,你等着!有本事儿都别跑!等爷明日带人来,把你们都绑了去水库上!” 尉阿撩作势要上前。 那俩游徼当即闭嘴,拔腿就跑,生怕比对方跑得慢了落下。 张蚕擦去眼泪,左手扶着父亲,右手扶着母亲,看着胡亥,道:“贵人,你快带着人走。你今晚打了游徼,那是大罪。明日他们带人来,你也跑不了。” 张伯猛地掐了儿子一把,叫他噤声,道:“啊,啊,令长,进院里说话。” 原来张伯见贵人打了游徼,虽然暂时保下了儿子,可是明日游徼再来,若走了这“赵十八”等人,那么他全家便是灭顶之灾。也许他年轻时也曾是个善良勤恳的小伙子,生活却给他以狡诈自私的技能。 父子俩的小动作,胡亥都看在眼中,不动声色。 于是一行人聚在堂屋里。 张伯老妻点了平时舍不得用的油灯。 一灯如豆,映得屋子里鬼影憧憧。 赵高问道:“此地游徼怎么如此大胆?而且还管征徭役的事儿?” 张伯苦着脸,道:“小的哪里知道。朝廷征徭役一贯凶得很。” 胡亥道:“皇帝明明颁发了新政,减轻了许多徭役,怎么还这么凶?” 张伯呆着一双眼睛,“减轻了什么徭役?嗐,嗐,小的哪里知道皇帝的事情。徭役是一年比一年凶了,新君继位后就更凶了。” 张蚕猛地道:“皇帝颁了新政又什么用?闾左不愿服徭役的,有的托人免除了,空出来的缺就找我们这等农户去补——弄得乡间民不聊生。” 胡亥看向张蚕,道:“你读过书?” 张伯道:“嗐,嗐,从前家里光景还行的时候,送他去跟着乡里三老学过几个字。” 调换服徭役之人,这等权力徇私,当是监察部门的失职。 胡亥记下这一桩,又问张伯,“你此前说朝廷骗了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张伯搓着手,低头不安。 胡亥道:“都到这时候了,你还有什么顾忌呢?” 张伯叹了口气,道:“不过是从前给郑国太公修渠时候的事儿……” “郑国渠修了十年,你是哪一年去的?” “小的是先帝元年去的。” “那就是从第一年开始了?” “嗐,嗐……”张伯陷入回忆中,终于打开了话匣子。 “那一年我二十,应徭役到北边修渠。修渠苦得很,身板不结实的都扛不住……” “起初说是修三年。郑国太公是想修到清河就算完了。谁知道后来都说郑国太公是朝廷派来的间谍,压着他,一定要修到东边洛水。令长,您知道,那洛水离着清河可太远了。郑国太公一开始压根就没想修到洛水,可是都说他是间谍。说是不修到洛水,就要杀了他。没办法,修。” “这一修,就是十年。” “那十年里,先是蝗灾,我爷爷饿死了。” “再是先帝九年的寒灾,我记得清清楚楚,四月里,修渠的里面,冻死好多人。” “修渠哪里有不死人的呢?寒灾毁了庄稼收成,家里吃不饱饭,把我小弟弟也送来。他那时候刚十七,常年吃个半饱,单薄得很。来了三个月,搬石头的时候出了事儿,脚底打滑把自己栽到水库里去——没了。才十七岁呐。” “十年,郑国太公的渠好歹是修起来了。” “渠修好了,田里有水,庄稼收成也好。” “可还是要人。年年要人。要人修水库。” “年年修洛水水库。” “没办法。这都是当初埋下的病根。不听郑国太公的话,非要修到洛水,结果怎么着?洛水水库年年决堤。” “新君继位后,又说是修皇陵,又说是修阿旁宫,徭役凶极了。” “我一共五个儿子,四个服徭役都还没回来,儿媳妇们自己拉扯着孩子,艰难,艰难极了。” “只剩这一个小儿子,才十六岁不到——怎么能去修水库?” “我那小弟弟走的时候才十七——饿得人都飘着。小的有时候梦见他,他因为饿,一双眼睛格外大,凸在眼眶外面瞪着,可是不吓人,就是可怜。十七了,还跟个孩子似的,瘦得只有一把骨头……” 张伯说着埋下头去,粗糙黝黑的大手捂住了双眼。 满屋寂然,众人都面色沉重,张伯老妻啜泣起来。 胡亥顿了顿,问道:“朝廷骗了你……” 张伯仍是埋着头,道:“当初乡里青年都抢着去修渠,说是去修渠的,等回了乡里,优先分良田,优先分好牛,还免除家里人徭役。”他苦笑起来,“等小的修渠完,十年之后,什么都变了,一条都没有兑现。也是小的们当初年纪轻,人傻,都给哄着去了。家里老的劝都劝不住。” 胡亥一愣,脸上烫起来。 张伯吸吸鼻子,抬起头来,道:“令长,你的人打了游徼,留下去要出大祸的。趁着天还没亮,你赶紧走,带着我这小儿子。叫他给你赶车,给你喂牛,他都能干。” “爹!”张蚕叫道。 张伯擦干了眼泪,天性里的良善还是战胜了生活赋予的狡诈自私,“小的和老妻也到岁数了。他们若来捉人,就叫他们捉小的去。修渠这活,小的干过,熟得很……”他露出个勉强的笑容,想给幼子以安慰,却是比哭更惨。 胡亥咬牙狞笑道:“令长我哪里也不去。就怕他们明日不登门!” 第77章 次日清晨, 游徼等人还没来, 倒是张伯的几个儿媳把孩子送了过来。 家中丈夫出外服徭役未归, 几个儿媳既要养蚕, 又要照顾孩子, 平时兼顾已经艰难, 这几日正是春蚕“上山”的关键时期,几个儿媳与乡邻一起,忙得不得合眼;于是白日里把孩子送过来,托给婆母照顾。 几个孩子里, 最大的还不到六岁,却已经会背着小篓子,到田塍巷陌去捡牛粪、羊粪等, 回来烧火取暖用。 胡亥醒来的时候,大孙子已经去捡了一趟粪回来了。 小孩子背着背篓进柴门的时候, 胡亥正在院子里看小二郎跟大黄狗嬉戏。 赵高在一旁苦劝道:“公子, 咱们走。回头让有关部门狠狠惩治那些狗东西。公子,咱们犯不上……” 正劝着呢, 柴门一响, 张伯的大孙子进来了。 大孙子忽然见了外人, 吓了一跳,顺着墙根溜进来,瞅着胡亥不敢说话。 胡亥倒是有点不好意思——人家这么小的孩子,都干了半天活回来了,他却才起来。 他冲着小孩招手, “来。” 张伯大孙子挨挨蹭蹭过去。 胡亥想了想,怎么跟怕生的小孩子聊天呢? 他把正跟大黄狗嬉戏的小二郎拎了起来,抱给小孩看,道:“你看它的小狗牙……” 于是按着小二郎看狗牙。 小黑狗挣扎着,不肯张嘴,然而它就是四腿儿也难敌胡亥一只手,还是被胡亥掀开嘴唇,露出了一旁的犬牙。 尖尖的、坚实的犬牙后面,一侧已经长好,一侧却还残留着半透明的乳牙。 胡亥摸着那枚半透明的乳牙,对小孩道:“看到了没?这是小狗的奶牙。等它满八个月,连这颗奶牙都掉了,就长大了。” 因为小二郎的配合演出,张伯大孙子放下了对胡亥的戒心,蹲在一旁,好奇地瞅着小黑狗。 二郎神在宫中不显眼,可是放到这等乡下地方,所有的狗几乎都吃自己出门觅食、日常吃屎、毛发脏乱。于是毛色黑亮,浑身整洁,神气活现的二郎神,就像是天狗下凡似的。 张伯大孙子小心翼翼问道:“我能摸摸它吗?” 胡亥笑道:“可以。不过你要先回答我一个问题。” 张伯大孙子仰头看着胡亥。 胡亥仍带着笑意,神色却正经起来,他问道:“你每天能吃饱饭吗?” 张伯大孙子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小声道:“我能。”顿了顿,又道:“不过赵大眼子不能。” “赵大眼子是谁?” 张伯大孙子笑起来,“是村口跟我一起捡粪的小子。他眼睛特别大,我们都叫他赵大眼子。” 胡亥眼前立刻浮现起,一个小孩饿得枯瘦,只瞪着一双大眼睛的场景来。 他问道:“那赵大眼子为什么吃不饱?”国家都是按人头算口粮的。 张伯大孙子年纪虽小,懂得却不少,道:“他说是因为他爹去服徭役,但是到了农时也没放回来,地里的田荒了。司空来要粮食,他家给不足数,所以分给他家的粮食也少。” 黔首被带走服徭役,竟然到了农时也不给放归,这明显违背了国家律令。 先有昨晚游徼捉人,又有刚听到的事儿,胡亥气得脸色雪白,无意识中,按着小二郎乳牙的手一用力。 小二郎尖叫一声,挣扎着翻身逃开,夹着尾巴跑了。 胡亥低头,却见自己把小二郎那枚已经半活动的乳牙给按下来了。 张伯大孙子小心翼翼问道:“那个……能给我吗?”他指着小二郎掉下来了的乳牙,小声道:“据说带着狗牙,鼻子就能跟狗一样灵,我以后出门捡粪,就能又快又准了。” 胡亥听得心酸,道:“我叫人打磨了,给你串成链子带在脖子上。” 张伯大孙子眼睛一亮,至此才露出一个属于孩子的笑容。 张伯夫妻俩不安地守在柴门旁边,不时地向门外张望。 张蚕在院子里劈柴,想做出镇定自若的样子,然而一连几斧头下去,都劈歪了。 除了几个孩子,张家大人的心都跟滚在油锅上一样。 忽然大黄狗警觉地冲着柴门外吠叫起来。 很快,嘈杂的人语声、脚步声响起。 “就是这家!那张伯真是胆子大了!昨晚还在家里埋伏了人。” “埋伏了至少三个人!” “把他们都绑了去!” 那行人推开柴门,正是昨晚逃走的那两名游徼,带着一众啬夫,足有十几人,又来找麻烦了。 那两名游徼一眼看见院子正中的胡亥,愣了一愣。 昨晚是夜里,隔得又不算近,两名游徼并没有看清胡亥的装扮,只当他是普通的黔首。 可是现在白日里一看,就算不看胡亥宽袍束发的贵人打扮,只他那一身肌肤,不是达官贵人,绝对养不出来。 后面跟着的啬夫也都愣住了,问那俩游徼,“你们要抓的人呢?” 那俩游徼望着胡亥,疑惑不安。 胡亥站起身来,拂去袍角尘土,哂笑道:“你们要抓的人,不就在这儿站着吗?” 他一开口,那俩游徼立刻认了出来。 “就是他!” “昨晚就是他!” “小心!这人会妖术!” 认出了是昨晚顶撞他们的人,那俩游徼怒气上来,其中一人叫道:“闪开!我有治妖法之物。”他抖开一个包袱,冲胡亥甩过来。 尉阿撩剑未出鞘,横扫隔开。 那包袱里的东西半空中散开,恶臭漫天,却是一包狗屎。 张伯的大孙子站在墙根角落里,盯着落在地上的一滩滩狗屎,摸起了他的小背篓,有点兴奋,却不敢上前捡。 啬夫中有人不安道:“我说,看他们打扮,不像是一般人呐……” 游徼中有一个机灵点的,眼睛一转,道:“你怕什么?若真是贵人,怎么会借宿在黔首家中?上好的驿馆不住,却要来这里受罪!我看啊,他们的身份一定见不得人。” 众人一想也是。 胡亥听得好笑,道:“我的身份怎么见不得人了?” 那机灵点的游徼上下打量着他,忽然福至心灵,叫道:“这小子肯定是反贼!看他那身细皮嫩肉,说不得是六国后人,趁机造反的!了不得!给反贼跑到了咱们地界!兄弟们捉了他去,做徭役做苦力都是便宜了他!” 事已至此,就算胡亥真是朝廷贵人,他们也只能下狠手把人给弄没了。 否则来日追究起来,只昨晚的事情就够他们掉脑袋的。 那机灵点的游徼给胡亥安好了罪名。 这一下师出有名,原本还担心的啬夫们也都踊跃起来。 “绑了他!绑了他!”他们叫嚷着。 那俩游徼还记得昨晚被摔出去的惨痛,虽然叫着,人却往后退,怂恿众啬夫上前。 “公子!”赵高急得跟热锅上的蚂蚁似的。 陪皇帝出宫一趟,真是折寿十年! 胡亥却站在原地问道:“你们要绑了我去哪儿?杀了?” 那俩游徼却并不傻,叫道:“杀人?我们安分守己,从来不干违法的事儿!你们本就是罪犯,绑了去修水库,才是正当!我们不过是忠于职守,尽自己的本分罢了。” 众啬夫闻言,顿时觉得自己占了大义,也都叫道:“乖乖跟我们走!” 胡亥道:“修洛水水库吗?好,我跟你们走。” 赵高抓住脑袋,感觉自己要疯了。 然而胡亥不喊停,谁都不能出来中断这境况。 胡亥道:“我正想去看看洛水水库。”还有水库上,服徭役的黔首。 张伯夫妇昨晚见胡亥坚持不走,还抱着万一的希望,期待这贵人能有什么办法。 谁知道却是游徼一来,他便束手就擒了。 张伯老妻抱着幼子胳膊哭喊不已。 张伯捶胸道:“嗐,嗐,令长……早知如此,你昨晚何不跟我儿走了算了……嗐,嗐……” 胡亥笑道:“张伯勿忧,我保你儿平安回来。” 张伯一愣,叹道:“嗐,嗐,令长……说什么也晚了……” 那游徼从后面给了胡亥一拳头,骂道:“狗东西好大的口气!能不能活着到地方都不知道呢!还保他回来?” 这一拳头下去,胡亥还没如何,赵高和尉阿撩齐齐倒抽一口冷气。 尉阿撩当即就想挣开绳索。 赵高跳脚骂道:“你们你们你们!你们这些不长眼的狗东西!早晚有你们哭的时候!” 胡亥挺直了脊背,默默挨了这一拳,扫了蠢蠢欲动的尉阿撩和赵高一眼。 他俩都安静下来。 胡亥感受到被捶的腰间痛楚,他闭目去清晰感受。 这游徼会这样动手,显然不是只对他一人,也绝对不会是第一次。 从前那些成千上百的黔首,被他们召集送去服徭役的,是不是也都有这样的经历? 有过这样的屈辱恐惧,黔首又怎么会对大秦生出忠爱之心? 日夜兼程,徒步走了两日,胡亥与张蚕等上百黔首,被押送到了洛水水库。 春寒料峭的夜里,水库上众黔首无处避寒,于是数百人缩在干涸的河岸下,好歹是个背风处。 那河岸上层看着已经很是惊险,稍有动静就像是要崩塌的样子。 胡亥踏上水库,第一眼看到的就是数百人缩在即将崩塌的河岸下,极度危险。 然而那些人全都像是习惯了一样,每个人脸上都写着麻木与疲累,横七竖八躺在泥地上,只有起伏的胸膛证明他们还活着。 这就是关中黔首们过得日子。 难怪历史上刘邦攻入关中,乡里民众三老会集合起来迎接,还送上酒肉粮食。 天下苦秦久矣。 赵高瑟瑟发抖,顺着胡亥目光看过去,小声骂道:“底下人太不是东西了……” 忽然小二郎一声仓皇吠叫。 “哪里来的狗子?正好煮了吃!”水库上的长官走过来,一眼就相中了毛色鲜亮、肉嘟嘟的小黑狗,俯身去捉。 第78章 二郎神这等“神犬”, 岂是凡人能捉住的? 它一面吠叫着, 一面从那水库长官的脚边蹿了出去, 回头再叫两声, 仿佛在嘲笑他的动作缓慢, 不等人反应过来, 它已经钻到路旁灌木丛中去了。 那长官摸着嘴唇笑道:“好家伙!这狗的肉一定很有嚼劲。” 押送胡亥等人的啬夫上前,跟那长官交接,又指着胡亥,低声道:“这批人里面, 只他是个刺头。要是里面有不服管教的,您把他拉出来,捶打一顿, 保证个个都听话。” 那长官目光落在胡亥身上。 胡亥换了黔首衣裳,况且经了这两日的奔波, 风尘满面, 又无处洗漱,已经看不出来原来的贵人肤色。只是脊背挺直, 双目平视前方, 与真正服徭役而佝偻了的人不同。 这副姿态落在那长官眼中, 果然便是个刺头模样。他把胡亥记下来,哼道:“管他什么脾性,到了这里,还不是任咱们搓扁揉圆?”说着,又往后看这一趟送来的一众劳力。 一看之下, 这长官满意地点点头,道:“这批还不错,体格健硕。以后都照着这个样子送来。别老找些单薄鬼,光吃白饭不出力,死了还耽搁事儿。” 闻言,混在这批劳力里的上百“便衣”郎官都不约而同缩起了肩膀,不不不,他们的体格一点都不健硕。 原本押运服徭役的黔首,是要按照名册,对好“传”“验”来执行的。 但是阿圆见皇帝被抓了去,没办法,只好领了众郎官、分作三队,都扮做服徭役的力夫模样。 领头的啬夫见了阿圆,问道:“你们哪里来的?” 阿圆在胡亥身边伺候久了,深得皇帝的精髓,面不改色气不喘,道:“我们是北乡来的,也要去洛水水库。前两天路上耽搁了,没赶上我们县的队伍。劳驾您带我们一程。” 这年头听说过假扮富户骗女人的,听说过假扮山匪劫粮物的,谁见过假扮黔首服徭役的呀?还是这么上百人的三队。 那领头的啬夫不疑有他,就叫阿圆带人跟在他们队伍后头了,内心还可怜阿圆,误了期限,到时候可就惨了! 到了水库上,长官翻出名册来,也大感奇怪,北乡的力夫明明该十日后才到,怎么这就提前来了?不过早到总比晚到好,于是大笔一挥,把阿圆带来的三队人也都编排下去。 胡亥和赵高、尉阿撩、张蚕四人,被编入原本挖土的队伍,每人领了把铁锹,把河岸上淤积的泥土铲起装入板车里,再由人把板车推到指定位置,填埋水库溃堤之处。 胡亥问队伍中早就在的人,“你们来多久了?每天能吃饱吗?家是哪儿的?” 那些人耷拉着眼皮,只是机械地铲土,对胡亥的问话充耳不闻——他们只是干完每天的苦差就已经拼尽全力,哪里还有心情去满足这新来小子的好奇心呐。 赵高在旁边急了,瞪眼道:“哎,你这人!问你话呢!”这可是皇帝问话,这厮向天借胆了敢不回话?! 胡亥摆手,止住赵高的诘问。 上首监工已经看到他们在私自讲话,快步冲过来,老远就甩起鞭子,骂道:“说什么说什么!今儿的活做完了?再给你们加十车土的活!”见他们不敢再说话,四散开干活,那监工才收了鞭子,却是盯着胡亥,道:“你小子再耍滑头,我抽你个满脸开花!” 胡亥低头做恭敬状。 那监工又盯了他两眼,“手脚麻利点!”这才慢悠悠走开。 一直到放饭时分,众劳力才能喘口气,排着队去领饭。 轮到胡亥了,却见只是一碗羹饭,清汤似的粥而已,里面有几粒米都能数出来。 “这、这就是给孩子也吃不饱啊……”胡亥端着这碗羹饭,找到那监工,道:“令长,这点子东西怎么吃得饱?” 那监工正与几个同僚喝酒烤鱼吃,闻言不耐烦拿起鞭子,叫道:“不揍你一顿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是?” 赵高忙拦在中间,陪笑道:“令长,令长,犯不着生气。您瞧,鱼烤好了——真香……” 夜里,众力夫歪歪斜斜睡在干涸的河岸下,胡亥盘膝坐着,对着墨空中一轮朗月出神。 赵高小声道:“您睡。明日萧少府、司马廷尉等大人来了,自然能治理这些小人。您千万不要一时冲动,以身犯险。” 那日在张伯家,夜里出事儿,游徼乱抓人;次日核实之后,胡亥便让赵高传话给阿圆,让宫中相关部门领导都赶来洛水水库。 此刻,不只有上百郎官潜伏在力夫中保护,水库外围还有王离的军队。 但是赵高还是担心,万一皇帝气急了,就算能保性命无虞,可不免吃一鞭子挨两脚的,所谓“主辱臣死”——到时候他赵高是死还是不死呢? 胡亥阴郁道:“天子脚下,关中之地,上令都不能达下,更何况关外各郡?” 他想起自己《新政语书》与返乡宫女的政策,只觉不自量力。 如今看来,改变关中情形,这一件事做成,已经是不世之功了。 他倒是有改变世界之心,却至此才直面了残酷的现实——终其一生,能改变自己,已是不易。 就算是现在,他还要每天跟原主薄弱的自制力搏斗。 赵高嗫嚅道:“您想得深了。”变着法子安慰道:“其实外面郡县反倒不敢违背律令,只是天子脚下……难免灯下黑……” “胡扯!”胡亥冷笑道:“这话你自己都不信。” 赵高闭嘴了。 这却注定是个不平静的夜晚。 半夜时分,淅淅沥沥下起雨来,众力夫更深地缩在河床凹进去的地方,避雨取暖。 胡亥看着危险,叫赵高去劝说了一趟,无人听他的。众力夫只管找暖和避雨之处,毕竟在这水库上,若是淋雨受寒病了,那基本上也就活不成了。 赵高回来劝道:“公子,咱们别招人注意了——等到明日萧少府等人来了,再做计议。” 胡亥于是独自卧在雨中。 赵高用自己的外裳给他搭了个简易的棚子,聊胜于无。 阿圆带的人也随胡亥在岸上。 雨势渐大,众人半梦半醒中,只听“哄”的一声巨响。 原来是上面河岸伸出来的那层土崩塌了,直落下来,还有上面原本堆放的泥土石头等物。 众力夫,有的被石头砸个正中,有的胳膊腿儿被压住;千百人性命危在旦夕。 一时间,黑夜里哭喊呼痛之声大作,兼着风声雨声,直如人间炼狱。 胡亥翻身坐起,也顾不上旁的了,当即指挥阿圆与手下上百郎官,上前搬石挪土救人。 等到水库上的长官听到动静,点着火把跑下来,就见到一副热火朝天的救人场景,而白日那啬夫说的“刺头”站在高处指挥着,而他旁边那身躯高大的中年人明显是要追着为他遮雨。 水库长官心中一颤,这人到底什么来头? 胡亥却是被赵高追得心烦,夺过他举着的外裳,道:“这点雨有什么关系?朕就能被雨浇死了?下去救人!”又道:“王离的人呢?” 赵高先是“呸呸”了两声,表示胡亥咒自己的话不会灵验,又回答道:“阿圆已经发了信号,王将军顷刻便至。”他松了口气——陛下终于要亮身份了!再不亮身份,他就要给吓死了! 赵高一眼看到下来的水库长官,既然皇帝不打算继续演戏了,那他也就恢复了郎中令该有的气场,一招手骂道:“傻看什么?着急水库上的啬夫,下来救人!” 那水库长官迷迷瞪瞪的,不由自主就矮了三分,照着赵高的吩咐回去叫人去了。 王离率领三千人马当先全速而来。 黑压压的士卒在堤坝上,跑成一条蜿蜒的长龙。 王离奔到近前,弃马步行,至胡亥身前,拱手道:“末将听令。” 胡亥道:“分两队人马去救人。再把这里的官员都绑了。” 水库上的监工、长官,还有押送的啬夫,昨夜围着柴火烤鱼喝酒,好不欢快,这会儿人大半还在醉梦中,忽然间就被从热被窝里拖了出来,咒骂恐吓之声响成一片。 雨水冲刷掉胡亥面上尘色。 赵高小心翼翼觑了皇帝一眼,只见他面色雪白,也不知是气得,还是冻得。 “阿圆,”赵高在后面小声安排,“给陛下换身干净暖和的衣裳来。” 天色未明,萧何、司马欣等人已赶到洛水水库;随后,皇帝御驾与李斯等人也到了。 水库长官被绑了跪在堤坝上,先见了将军与三千兵马,已是吓得抖如筛糠,后见了黑色的六驾马车,皇帝出行的仪仗等,更是连话都说不出来,几乎怀疑自己在做梦。 临时搭起的帐篷里,胡亥已经换回了黑色宽袍,湿发束起,喝着驱寒的姜汤,道:“给底下人也都送一碗去。”见萧何、司马欣、李斯等人进来,沉着脸仍是慢慢喝姜汤。 李斯等人路上便已接了消息,进了帐内,都躬身请安。 见皇帝沉着脸不说话,李斯第一个跪下道:“老臣死罪。” 他一跪,萧何、司马欣也都跪了。 第79章 胡亥压下脾气, 对阿圆道:“三位大臣冒雨前来, 着实辛苦, 给他们也都上一盏姜汤。” 他起身, 走动着沉声道:“都起来了。要论死罪, 朕是头一份。朕在宫中, 真没想到外面吏治败坏到了如此地步。农耕是我朝之本,从先帝到朕是何等重视。各郡县,何处下了及时雨、谷物抽穗多少顷、未播种的田地又有多少顷,但凡有虫灾、雨灾、或是冰雹, 都要细细写入奏章。朕每日看到眼睛都要瞎了。” “朕如此重视,却万没料到灾患不在老天,在人。” “《司空律令》里面写明了的, 就算是劳役抵债、赀赎债务的力夫,到了农时也要放他们回去二十日。为的就是不耽误农时。可是你们猜猜怎么着?朕借宿的农户村子里, 就有一户家里男人农时未归, 孩子饿得只剩一双大眼睛,给旁人起了个绰号叫‘赵大眼子’的。” 听到“赵大眼子”这个绰号, 赵高明知不合时宜, 却还是嗓子眼里闷笑了一声。 胡亥盯了赵高一眼。 赵高忙一脸沉痛低下头去。 吏治败坏, 属于监察部门失职,按道理应该是御史大夫冯劫来请罪。 但是冯劫没被皇帝传召。 于是沾边的廷尉司马欣只好叩首道:“此乃臣之罪。” 胡亥摆手道:“朕叫你们来,不是要你们来请罪的。赶紧商量个办法出来才是正经事儿。” 便是阅历丰富如李斯,面对这种从底下生出来的普遍违法行为,一时间也有些无从下手。 胡亥沉吟着, 见三人都面有难色,便道:“你们想不出来,那朕倒是有个办法。萧何,朝廷现在存粮、用粮情形如何?” 萧何躬身,对答如流道:“回陛下,我朝储量丰足,咸阳粮仓有十万石为一积,栎阳二万石为一积,中原积粟数千万石,昌邑存谷十余万斛,更有敖仓为天下漕运周转之处,其粟取之不竭,存粮甚多。” “储粮来源,一为田赋,按亩征收。一为纳粟拜爵。一为罚没之粮食。” “用粮之处,一为官吏俸禄。一为军队开支。一为刑徒口粮。一为驿站传食。一为粮食种子。余者则为朝廷酿酒或内库开支。” 他最后总结道:“如今每岁朝廷所收之粮远超每岁需用之粮。若以存粮计,可供朝廷全部用粮三年充足。” 顿了顿,萧何又道:“如今紧缺的,乃是甲胄兵矢之物。” 胡亥道:“好。你们听着——朕要免除关中黔首三年赋税。” 李斯等人大吃一惊。 胡亥面色冰冷,道:“朝廷用兵,修水利,筑甬道,都需人力,徭役免不得。既然存粮可供三年之用,朕免除关中黔首三年赋税,当是无碍。此前朕减了赋税,他们底下人欺瞒黔首,照常征收。朕索性不收了。” 李斯抚着白胡须,道:“底下恶吏伤农,着实叫人寒心。不过陛下……” “不必再劝。”胡亥道:“关中乃是国都所在,乃我大秦命脉。” 他道:“周文攻入函谷关,也不过就是数月前的事情。此后又有宋留领兵,自南阳郡而来,想要西扣武关。你们不要以为反贼还远在天边,他们说到就到了。” “到时候,关中黔首民心向背,就能决定你们和朕是生是死。” 真实历史上,距离关中父老箪食壶浆迎接刘邦,也不过就还有一年时间。 “司马欣、萧何,朕要你们二人,每旬抽十日,下到关中各县各乡,以九卿之尊,亲查吏治。” “若还有冒名收税,强征徭役的恶吏,统统绑了来做力夫。” 胡亥道:“你二人可能做到?” 司马欣自做了廷尉,还着没怎么办过大事儿,忙道:“小臣肝脑涂地!” 萧何也道:“陛下赐了张苍来少府,小臣可以将手上杂务移交部分给他,腾出时间来,先查关中吏治。” 提到张苍,胡亥冰冷苍白的脸上终于绽出了一丝笑意,“他的数学教得如何了?” 萧何笑道:“他说,皇子举一隅而以三隅反,聪明极了,学得极好。” 见是话缝,阿圆上前道:“陛下,张家人带到了。” “叫进来。” 那日游徼绑走胡亥、张蚕等人之后,张伯和老妻原本在家中抹泪,忽然来了一队人马,把他俩和大孙子也带了上,说是要带他们去洛水水库。 老夫妻惶惶然中,就跟在胡亥后面来了这里,等了一夜,天亮时才见了幼子张蚕。 张伯老妻扑上去,抱住儿子,“你怎么自己出来了?我的儿!” 张蚕还处在恍惚中,他昨夜亲见了胡亥指挥救人的场景,又见了好些高头大马、达官贵人次第而来,见了父母,问道:“爹,你领回来的那个人,他究竟是做什么的?” 一家人都想不明白,忽然就又被传召到了大帐中。 进了大帐,只见里面的人,一个个宽袍束发,着丝履戴高冠,张家人只觉如登天宫,正浑浑噩噩间,就见最上首那黑袍高贵的年轻男子低头看来——那眉眼模样,可不就是借宿的采风郎! “啊,啊,令长……”张伯叫道。 赵高斥责道:“什么令长?这是陛下!” 张伯惊得僵住了。 张蚕缓了缓,反应过来,扯着父母跪下去,“草民……张蚕……见过陛下。” 胡亥微笑着,沉吟道:“张蚕,一个男子却名蚕,虽是农家人朴素,兆头却不好;莫若‘璨’字,起于美玉之光泽,盛于乾坤之明亮。” 张家人还没反应过来。 赵高道:“还不谢过陛下赐名。” 张蚕,如今叫张璨了,忙顿首再拜。 只除了才六岁的张伯大孙子,余者都一时间惊呆了,只会本能反应,不知该说什么做什么好。 胡亥冲着张伯大孙子招手,道:“这是答应你的狗牙链子。” 二郎神褪掉的乳牙,被打磨光滑,串在一根银链上。 胡亥给张伯大孙子挂到脖子上,那枚色泽温润的小狗牙就垂在小孩子胸前。 “戴着它,你就能像朕的小二郎一样聪明,读书识字,将来给朕做官儿。” 张伯大孙子摸着那枚小狗牙,“做官?” “做个好官。” 忽然帐外一阵吵嚷,却是那俩冒犯过胡亥的游徼,押送胡亥的众啬夫,与水库上的监工、长官,都被绑在帐外,彼此一照面,互相攻讦,吵了起来。 胡亥掀开帘子走出去。 外面瞬间安静下来。 胡亥缓步走着,一个个人看过去。 那俩游徼抖得筛糠一般,其中一人承受不住,伏在地上,涕泗横流道:“陛下,小的实在不知是陛下……” “你们捉张家儿子去,是为了顶替原本该去服徭役的闾左,是不是?” 那俩游徼不敢撒谎,慌乱叩头,道:“小的们也是没办法,上头长官交待下来……” 胡亥眯眼,他知道不只是底下人吏治败坏的问题。 原本城市中的平民是不需要服徭役的,可是自原本的秦二世继位后,修筑皇陵、阿旁宫等大工程同时开启,于是连城市中平民里比较贫贱的也都征发了。 这是上面的律令太过严苛了,催迫底下的人,有关系的就找人顶替了。 “朕知道了。” 胡亥没有跟他们论私人恩怨,而是对司马欣道:“这些官吏,按照律令该判什么样的罪,朕交给你下放给众狱吏去评断。” “喏。” 凝滞的气氛中,张伯的大孙子问道:“我们能回家了吗?” 胡亥笑道:“怎么不能?不但你们能回家,你的小伙伴赵大眼子以后都能吃饱饭了。” “真的?” “当然是真的。朕免了关中三年赋税。” 张伯的大孙子眨着眼,问道:“我们不用交粮食了吗?”他还不明白这其中的意味。 张伯与老妻却是对视一眼,给胡亥跪下来,激动道:“啊,啊,令长……啊不,陛下……这真是……这真是……” 直到胡亥的銮驾远到都看不清了,张伯与老妻还在跪地相送。 “啊,啊,这真是……真是……好皇帝呐。”他终于找到了自己想说的那个词儿。 一旁的士卒笑道:“张太公,您快起来。我们这得送您家去呢。” 胡亥刚出宫,就在关中受到了这么大的打击,心情很不美丽。 连关中都如此,更何况外面呢? 胡亥暂时歇了微服的心,快马加鞭赶往下一个目的地,李由所在的三川郡荥阳。 李由原本在东边,帮助章邯大军围堵陈胜余党,接了皇帝要驾临三川郡的消息,忙星夜赶回来。 胡亥在荥阳见了李由,屁股还没坐热,就接到了咸阳转送来的蒙盐奏章。 蒙盐奏章里写道,他已经捉住了反贼宋留,要以此功劳,再向陛下提出一则请求。 他请求胡亥问责李斯。 这当然也是蒙氏那点旧事了。 当初杀蒙恬、蒙毅,始作俑者是赵高,放任不管是李斯。 蒙盐却也很有分寸,比如对赵高他的要求是杀,对李斯却是问责了,刚好踩在皇帝敏感的界限上。 胡亥把蒙盐的奏章给李斯、李由父子传阅着看了。 李由笑道:“蒙小将军立了大功。” 李斯则是抚着白胡须道:“老臣当日的确有罪。”他是看出陛下要给蒙氏翻案来了。 胡亥瞅着老神在在的李斯。 “秦之文章,唯李斯一人”——BY鲁迅《我真的说过》。 于是瞅着瞅着,胡亥对李斯问了个哲学问题:“你说,为啥你一做丞相,就天下大乱了呢?” 作者有话要说:关于生日福利,大部分要求双更,已奉上;另外要求的小剧场、番外也都挺有趣的。 今天先选“黄粱撒”指定的“想看秦始皇和真正的胡亥看主角日常发表评论”的小剧场来写啦。 小剧场: 胡亥初来乍到,要杀赵高。 真二世:爸爸!他要杀我老师!55555…… 秦始皇:该杀! 胡亥送章邯出城,遇刺昏迷。 真二世:爸爸!我好像能回去了!耶! 秦始皇:小崽子你做梦。朕的基业不能给你毁了。 胡亥遣散宫女姬妾。 真二世:爸爸!我的小美人们呐,55555…… 秦始皇:……别哭了,越漂亮的女人越会骗人。来,爸爸给你讲讲,当初你奶奶的故事…… 听完后的真二世:目瞪狗呆.jpg 第80章 这话也就胡亥好意思问。 闻言, 李斯:……你咋不问问自己, 为啥你一做皇帝就天下大乱了呢? 当然李斯不能把这话问出来。 皇帝犯了错, 做丞相的出来背锅, 都已经是约定成俗的事情了。 好在蒙氏这口锅不算太沉, 毕竟祸首赵高还活蹦乱跳着呢。 于是李斯一躬身, 抚着白胡须,心平气和道:“此乃老臣之过……” 胡亥一摆手。 怎么能在荥阳地界上,当着李由,打他爹李斯的脸呢? 胡亥笑道:“哎, 丞相想多了。朕不是要你请罪。朕是羡慕你和先帝之间的千古佳话呐。” 李斯抚着白胡须的手顿住了,真迷惑了,“老臣与先帝之间的……”之间的啥? 为啥看皇帝的笑容, 感觉“千古佳话”都不是个好词了呢? 胡亥笑道:“当初先帝要驱逐六国之人,是李卿上《谏逐客书》, 于是先帝乃收回成令, 广用六国贤人,而后就一统四海之伟业。李卿的文章写得着实好, 朕少年时看过还背了。”胡亥起身踱步, 吟诵道:“‘今陛下致昆山之玉, 有随和之宝,垂明月之珠,服太阿之剑,乘纤离之马,建翠凤之旗, 树灵鼍之鼓。此数宝者,秦不生一焉,而陛下说之,何也?必秦国之所生然后可,则是夜光之璧,不饰朝廷;犀象之器,不为玩好;郑、卫之女不充后宫,而骏良駃騠不实外厩,江南金锡不为用,西蜀丹青不为采’。” 胡亥神采俊逸,又声音清朗,李斯多年前的谏书给他一诵,竟如无乐之歌曲。 一时诵完,胡亥击掌赞道:“真好文章!好辩才!” 在李斯面前,什么蒯彻、夏临渊都不够看的,这才是真全才、大通才。 赵高陪笑道:“陛下真过目不忘!小臣只听着就知道是好的,却万万背不下来的。” 《谏逐客书》是李斯正式成为秦朝廷要员的转折点,也是李斯本人的得意之作。此刻,见年轻的帝王信手拈来、倒背如流,饶是沉稳如李斯,也被勾起了自矜之情,白胡须翘了翘,忍不住笑开来。 李斯笑道:“老臣多年前的谬作,能得陛下青眼,真叫老臣惭愧。” 李由见父亲得皇帝看重,也与有荣焉,忍不住笑了。 倒是赵高在旁边瞧着,心里盘算着,他读书时候文章写得也挺过得去的——要不,哪天给陛下写篇《郑国渠书》?歌颂一番陛下的爱民如子、深入虎穴?捎带着把他自己忠君爱君的伟岸形象给留在史书上。 胡亥道:“李卿有如此文章华彩,可不要浪费了。现下,朕就给你出了一则题目:为什么你一做丞相,就天下大乱了呢?” 李斯和李由的笑容都僵在了脸上:……奶奶的,就知道会有转折。 “你不要紧张,不要有压力,”胡亥笑眯眯的,“就照着《谏逐客书》的文学高度,再写一篇来。朕到时候沾你的光,也能在文学史上留下个名字。” 李斯还能说什么? 他只能抚着白胡须,一躬身,应道:“老臣领旨。” 一时李斯父子退下,胡亥拆阅从咸阳转来的奏章,赵高在旁伺候。 赵高小心笑道:“陛下,您真叫李斯写那篇请罪文章呐?” “朕说的话还有假?” 赵高有点想呵呵,先帝的话是没有假的,您的话还真不好说。 不过赵高只敢腹诽,笑道:“小臣不是那个意思。” “那你是哪个意思?” “小臣是觉得……陛下,您是不是太给那蒙氏子脸面了?” “嗯?” “您瞧瞧,上一回他攻下了泗水郡,要求您把小臣给杀了。亏得您圣明,这才保下了小臣这个大大的忠臣。如今他拿住了宋留,又要求您问罪于李斯——李斯可是丞相之尊。这蒙氏子可不是蹬鼻子上脸吗?他不识好歹呐!” 胡亥看他一眼,“接着说。” 赵高揣摩着皇帝神色,又道:“这是小臣把那蒙氏子往好里想。要是往坏处想——陛下,如今您白龙鱼服,身在三川郡。李由乃是郡守。您在这里问罪李斯,万一李斯与李由有不臣之心,一时激愤……陛下您想想!这蒙氏子当真是居心险恶呐!” 胡亥瞅着赵高,目露赞叹,一伸手快准狠得捏住了他的耳朵,转个花,微笑道:“能耐了啊赵三思!你现在还会一黑黑俩了!” 既黑了蒙盐,又黑了李斯父子。 “痛痛痛痛痛!”赵高顺着胡亥用力的方向转,疼得咧嘴,还要笑着回话道:“都是陛下教导有方。” 胡亥被气乐了,松了手。 赵高揉着耳朵,沉痛道:“陛下,就算是小臣一黑黑俩。可那蒙氏子野心越来越大,上一回还真是针对小臣,这次就是丞相了,那要是还有下次,岂不是……岂不是只能是陛下了?” “蒙盐有分寸着呢。人家是要你死,对李斯这做丞相的,却只要问责。”胡亥拨弄着蒙盐那份奏章,咬牙道:“他踩线踩得可准了。” 这条线上,胡亥若是发作,显得心胸狭隘;不发作,却又憋闷。 而且正是用人之际,别说蒙盐只是踩线,还没背叛;就算蒙盐真的背叛了,胡亥为了抚定人心,也不宜追究,甚至只要蒙盐归顺了,就要给蒙氏封赏,以安定百官。 别的不说,四境造反之地及周边郡县的长官,多有为了自保而先造反的。 比如沛县县令,不过他运气不好,想要再度投靠朝廷的时候被刘邦给杀了。 比如南阳郡多位长官,在宋留打过去的时候,都背叛了朝廷;可是陈胜一死,这些长官们又摇身一变,做了朝廷的人,把宋留给赶出了南阳郡。 像这等背叛过朝廷而后又归顺的人,若都杀了,那基层可就真无人可用了。 胡亥与赵高君臣对谈,亦庄亦谐。 李斯父子回房后,却也有一番密谈。 李由出外为三川郡守,因战乱,与父亲也快一年未见了。 “父亲,听说您要来。郡中官员,从前做过您学生,或是与咱们家有旧的,都想来拜见。” 李斯坐下来,在只与大儿子相对的私密空间里,才任由疲态显露在脸上,叫人记起他已经是七十多岁的人。 李斯疲惫地微微摆手,低声道:“都不许来。风口浪尖,不要招眼。” “喏。”李由还是第一次见新君,道:“陛下看起来,对父亲很是倚重——似乎从前就很赞赏父亲,能亲口背诵您写的文章,当做不得假。” “背几句文章罢了。你若肯下功夫,半日便能通背全文。”李斯翘着白胡须笑了笑,道:“你还嫩着呢。陛下不是你见一面就能摸清楚的人。” “儿子驽钝。”李由对着父亲,倒比对着皇帝时,还要恭敬些,“儿子远在此地,不知咸阳情形。不知陛下问罪一事,是真心,还是要做给蒙氏子看的?” 李斯微微出神,喃喃道:“别说是你,便是为父也看不透陛下。他与先帝全然不同。先帝是高深莫测,当今陛下却是……” “却是如何?” 李斯攒着眉头,疑惑道:“当今陛下常出昏招,却又往往错有错着。当真邪门。” 作者有话要说:先帝是高不可测,胡亥是歪不可测。 第81章 李斯到底上了年纪, 陪着皇帝连日奔波不说, 奏对周旋也颇耗费心神, 烛火下, 面色显出疲惫的黄气来。 李由见状, 道:“天色已晚, 父亲安置。” 李斯轻轻颔首,又道:“这趟,我把婧儿也带来了。你们父女也许久未见了。” 李由一愣,道:“婧儿在伴驾名单之中?” 李斯这趟是伴驾出巡, 并不是自家出行带上孙女。 皇帝出巡,伴驾之人,所有人的名单, 都是要呈给皇帝,给皇帝批准了, 才能有这个荣幸与帝王一同外出。 所以李斯能带李婧来, 那必然是已经上告于皇帝的。 而皇帝答应让李斯带李婧一起来,其中又有彼此心照不宣的含义在。 李由愣过之后, 不确定地问道:“父亲, 陛下的意思是……?” 李斯闭目颔首, 哑声道:“剩下的,就看那丫头的造化了。” 事件中心人物胡亥:……喂!等等!朕怎么就跟你们心照不宣了?! 天地良心,胡亥看到上报名单中李斯下面有李婧时,压根儿没往自己身上想,只觉得是爷爷带孙女去跟儿子团圆一番——这乃是人之常情, 不该拦着啊!御笔一挥,就给批了。 李婧寻来书房,给父亲与祖父送热汤。 “祖父,您可是有事担心?”李婧关切地问李斯。 李斯对小儿子李甲都颇为纵容,就更不必说对孙儿辈的了。他微笑着,白胡子映衬下,更是个慈眉善目的老人模样。 “没什么,祖父是想你小叔叔了。”李斯没有提刚才与儿子思量的伴驾之事。 李婧笑道:“小叔叔不是就在陈郡吗?来荥阳快得很。祖父想见,让人给个信,小叔叔一日就能到。” “真是孩子话。”李斯微笑道:“祖父和小叔叔都是给陛下办差的。陛下不许回来,祖父就是写一百封信,你小叔叔也不能回来。” 李婧听在耳中,若有所思。 她年方十五,眉间一点红痣,宛如鲜血要破出般亮红。 正是这一点红痣,如某种征兆般,叫李家众人都觉得,她是个有大造化的。 胡亥倒没有不许李甲回荥阳,但是他不准夏临渊往这边瞎跑,也算是间接限制了李甲。 自从听说了皇帝要出巡的事儿,夏临渊简直是一天三封奏章得骚扰胡亥。 “陛下!臣要给您献上新鲜的俘虏张耳、孔鲋、蒯通等人!” “陛下!臣要给您看臣养的仙鹤、白龙!” “陛下!臣在外日久,着实想您!期盼陛下给小臣这个荣幸,去荥阳迎接您!” 胡亥的回复也很简单:老实呆着。 张耳、孔鲋等人自有将军押送来,要夏临渊跑来添什么乱? 再说了,章邯收复陈县之后,又南下汝阴,正是用人之时。 在胡亥看来,夏临渊闹着要来见他,九成九都是为了拍马屁;还是让他跟着章邯干点正经事儿。 夏临渊和李甲是被胡亥绑在一块的行动小组。 既然夏临渊被驳回了请见的要求,那么李甲也只能跟着夏临渊在外漂泊。 荥阳接待工作做的还是比较到位的。 胡亥第二日起来,只觉这阵子赶路晃散了的身子骨没那么痛了。 “呜汪!”小二郎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 当日在洛水水库,它见势不妙,自己溜入水库旁的灌木丛逃命;等到危机过去,还是赵高领人在灌木丛中唤了半天,才把它找到。 二郎神平时在宫里作威作福,没料到一出宫,就被人盯上了要吃狗肉,大受惊吓,没了在宫中的神气,暴露了胆小的一面。 自那以后,它整天跟着胡亥,可以说是寸步不离;但凡有点大的声响,这就一溜烟跑不见狗了,藏起来等个半天见没有大事发生,才犹犹豫豫从藏身处溜出来,继续跟着胡亥。 “你个胆小狗!”胡亥看着它那怂样也好笑,单手把它抱起来,戳着它鼻尖,嘲笑道:“从前咬朕裤脚的威风呢?” 忽然,小二郎竖起耳朵,似乎在听什么声音。 胡亥疑惑,四顾一望,却什么都没看到。 小二郎却在他手中挣扎起来,一仰肚皮,翻身落地,四腿飞快,冲着门外跑去,很快消失在墙边。 胡亥跟上去,走入外面的园子。 正是初春时节,园中各色花儿都开了,小二郎正绕着一名红衣少女打转,后面嫩黄色的迎春花仿佛开出了一片海。 那红衣少女手持一柄短笛,闻声抬首,眉间一点红痣,亮过旭日;眼角上扬,偏于凌厉;唇角下收,透出几分厌世之相。 她见了胡亥,已知身份,下拜道:“臣女李婧,见过陛下。” 遇到李斯的孙女了啊。 胡亥微笑道:“起来——这狗吓着你了?” 李婧静静站在那儿,道:“这狗还没有臣女半只胳膊高。怕它作甚?” 胡亥在一旁的石凳上坐下来,闻言大笑道:“虎父无犬女。你爹浴血奋战,守住三川郡,保住了敖仓这等储粮重地,是一员虎将;你是他的女儿,自然是巾帼不让须眉。是朕小瞧你了。” 李婧压根不搭理胡亥的夸赞,眉眼不抬,淡声道:“虽然臣女不怕,未必便人人都不怕。陛下养狗,还是要有专人训狗,或以绳索束缚为好。” 在后世,文明养狗,人人有责。但是在这会儿,大家压根没这个意识,更何况胡亥是皇帝,天下都是他的,养只狗嘛,那就是全天下都是狗场。他还真没有过这种考虑。 虽然人来到了两千年前,但是他的三观可是成形于后世。 胡亥不自在地咳嗽了一声,对着小姑娘低头认错了,“是朕疏忽了……赵三思!给小二郎上狗链。” 后面小跑跟出来的赵高忙答应着,又小跑回去取狗链了。 在胡亥的意识中,李斯的孙女李婧还是个未成年的小女孩。 可是看着站在眼前的红衣女子,胡亥却莫名觉得她气场两米八。 胡亥清清嗓子,温和问道:“来赏花啊?别说,你爹弄得这个园子还真挺别致的。” 李婧左右看了看略显寒碜的小园子,忍住翻白眼的冲动,道:“不,臣女在等陛下。” “等朕?”胡亥莫名紧张起来——这不是要转后宫戏?妈的,这可是个未成年啊!三年起步…… 他也左右看了看,死赵高不知道跑哪儿去了。 李婧仍站在那丛迎春花中,道:“是。臣女有话要对陛下说。” “哦,呵呵……这个嘛……”胡亥颇为窘迫,小丫头该不会是要直白讲出来?太尴尬了。 要怎么拒绝,才能不伤孩子的心呢? 难道是李斯父子的阴谋?要他尴尬致死!阴险太阴险! 李婧盯着胡亥,问道:“陛下可知道,对于天下的臣子们来说,您是怎样的存在吗?” 咦?这么正经的话题? 胡亥顿时不尴尬不窘迫了,恢复了从容镇定,温和道:“哦?既然你专门在这里等朕,肯定是已经有答案了,不如就告诉朕?” 李婧一指咬花玩的小二郎,“臣子们眼中的陛下,与这只狗眼中的陛下,并无区别。” 胡亥剧烈咳嗽起来,“……你这是把你祖父和父亲都比成狗了。” 李婧道:“话糙理不糙。陛下的狗,难道一定要有事情,才能见陛下吗?并不是。它见到陛下,就会激动摇尾,就能一天都开开心心的,为您站岗放哨。陛下的臣子们,如果能获得允许,来觐见陛下,那么他们也会感激涕零,一整年都尽心竭力,为国为民。” 这个角度,胡亥还真没想到过——在他看来,所谓的见了他激动,多半都是为了拍马屁。也许是他想得太厚黑了,很多人能见天颜,是会诚心实意地激动到哭出来的。 胡亥思考着,看着李婧道:“你说得有道理。不过你对朕说这番话,是为了让你小叔父李甲来荥阳吗?” 李婧仍是盯着胡亥,并不收敛目光,道:“臣女与小叔父的感情,并没有深到数月不见就寝食难安的程度。臣女这番话,是为祖父;也是为小叔父与陛下。” 胡亥一想也是,李婧又不是李甲的闺女,大家族里,侄女跟叔父能有多亲呢?李婧这番话,他若是听进去了,李斯当然高兴,能见到久别的幼子;李甲也高兴,既能与家人团圆,又能见到他;而他也高兴——就像李婧说的,李甲会更投入地为他“站岗放哨”。 皆大欢喜。 更何况,他才因为蒙盐的要求,算是削了李斯的面子;这时候,给李家一点甜头,才是平衡之道。 李婧见胡亥思索起来,手持短笛,一躬身道:“臣女话已说完。” 按照规矩,皇帝没有叫退,臣子是不能自请离开的。 胡亥还在思索。 李婧只好提醒道:“臣女该去给祖父请安了。” “哦……”胡亥一点头,道:“去。” 李婧快步离开。 赵高抱着狗链子跑出来,笑道:“陛下,您看这条如何?” “传旨,准夏临渊和李甲来荥阳。”胡亥摸了摸眉毛,又道:“查查,刚才小二郎为什么跑到这园子里来。” 后一桩事情很快就查明了。 赵高躬身汇报道:“陛下。园子里暗处的守卫说,是李斯的孙女先来了园子里,拿着手中的短笛吹。但是说来奇怪,虽然她吹着笛子,园子里暗处的守卫都说没有听到任何声音。她吹了笛子,没过片刻,二郎神就跑进园子了。随后,陛下您也进了园子……后面的事情,您就都知道了。” “她那笛子有什么古怪?” 赵高为难道:“这,小臣就不知道了……小臣再去查查?” “不必了。”胡亥恍然大悟,那是“狗笛”。 所谓的狗笛,是一种能吹出声音的笛子,但是声音的频率只有狗能听到,人是听不到的。 这在后世是很常见的训练狗的东西。 可是胡亥万万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有人用。 难道李婧…… 胡亥厉声道:“给朕彻查李婧,悄悄的。” 赵高的办事速度很快,不过半日,李婧的生平大小事情都已整理清楚明白,呈给胡亥。 然而却丝毫没有异常之处,这就是一个正常的秦末汉初的丞相孙女。 不过李婧喜欢鲁班技巧,精于木工。 虽然对于女孩子来说,奇怪了一点,却也不是不可理解的。 “再有奇特之处,就是李婧出生之时,曾经有方士算过,说她是非常尊贵的命格。”赵高暗戳戳在后面加了一句。 胡亥微笑道:“难怪……” 难怪李斯等人老想把李婧往他后宫送,原来是有方士的话种下了因。 出于纯洁的三观,胡亥对未成年少女没有想法,不过嘛…… 胡亥摸着下巴想了想,似乎,李婧跟小团子年纪差异不算太大? 这丫头聪明是聪明,可惜是李斯的孙女——就算给小团子,也得防备外戚专政。 危险系数太高,还是算了。 真是可惜啊。 次日,接到消息的夏临渊和李甲赶来了荥阳。 夏临渊一见到胡亥就大哭起来,扑上来,抱住皇帝大腿,泣道:“陛下,您要为我做主哇!” “这是怎么了?” 夏临渊抽噎道:“呜呜呜呜呜呜呜……庄大哥……被杀了……” 庄大哥,就是杀了陈胜的那个车夫,庄贾。 第82章 这是夏临渊和李甲回来后, 单独觐见皇帝。 殿中只有胡亥、夏临渊、李甲三人。 夏临渊冲上来, 抱住皇帝大腿, 开始情真意切地淌眼泪, 把李甲给吓了一跳。 李甲默默垂头:……他也想抱陛下大腿呢。 “庄大哥?”胡亥从记忆里搜寻着这个称呼, 无果, 甩了甩腿——没把挂在上面的夏临渊甩下来,只得道:“你先起来,好好说话。” 夏临渊这才抹着眼泪爬起来,把庄贾之死细细道来。 原来当初在陈县, 庄贾杀陈胜以降秦,一时义愤冲动,冷静下来之后才知道后怕了。其时夏临渊、李甲等人要跟随章邯的调动, 南下攻打汝阴等地。夏临渊还叫庄贾随行,但是庄贾却是有些怕了这些达官贵人之间的你死我活、没有跟随夏临渊等人, 而是去了城郊家中, 带着妻儿避祸。 陈胜死后,虽然他的余部基本都反叛或者另寻新主, 却也并不是所有人都如此。 陈胜有个老朋友, 叫吕臣的, 也被封了将军。听说陈胜死了的消息之后,吕臣从新阳起兵,一路攻到陈县,占据了陈县,并且在占据期间杀了庄贾。 等到章邯调兵回防, 庄贾早已魂归地府。 夏临渊说到此处,淌着眼泪委屈道:“陛下,不是小臣告状,可是这章邯大将军也太不像话了。庄大哥这事儿,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此前小臣在解荥阳之围的时候,曾经劝说田臧归顺了朝廷,他于是杀了吴广。可是荥阳之围解开之后,小臣为田臧请封的奏章还没送到咸阳,章邯大将军杀了田臧的消息就已经传得天下皆知了。小臣可是答应了田臧归顺的,这叫天下人怎么看待小臣?小臣以后出去为陛下游说,还有谁敢信呢?” 李甲在后面小声道:“……那是田臧后来又反了。” 夏临渊瞪他一眼,以口型示意道:“你闭嘴。” 李甲已经被刚见陛下之时,夏临渊抱着陛下大腿哭的那一幕惊住了,此刻收到夏临渊的信号,无奈一笑,果然闭了嘴。 胡亥在上首看着,温和道:“朕的抱鹤真人受委屈了。” “可不是嘛!”夏临渊擦着眼泪,又道:“再比如这次,章邯大将军领兵南下,陈县就留了几队守兵,所以才给那吕臣偷得了城池。如果章邯大将军当初多留几个人,庄大哥就不会死。他们都说是章邯大将军大意了,我怎么就觉得他是故意的呢?” 胡亥心中一动,“哦?章邯怎么个故意法?” 夏临渊撇撇嘴,道:“故意地针对小臣呗……” 胡亥:……当朕没问。 夏临渊又道:“他肯定是看小臣几句话就能收服敌方大将,甚至杀了反贼领头的人,担心小臣后来者居上——他这大将军之位不保了呗?”他瞅着皇帝的面色,往回兜着道:“小臣当然不是做大将军的材料。可能是他怕小臣的功劳盖过他的。” 胡亥终于忍不住了,久别重逢的几丝温情也挡不住吐槽的**,笑骂道:“朕看他是怕自己的功劳没你脸大。” “就是就是。”夏临渊还一个劲儿点头。 这智商……基本告别权谋圈了。 胡亥跟李甲对视一眼,沉声道:“朕的小中郎将,这一趟出去,辛苦你了。” 小甜豆如李甲,竟然没客气。 李甲回给皇帝一个坚定的眼神,亦沉声道:“感谢陛下信重。” 胡亥走下去,拍了拍李甲肩膀,“好样的。” 夏临渊在旁边迷茫地眨着眼睛,有点不懂这君臣交流,看着看着,忍不住打了个哭嗝。 胡亥&李甲:…… 胡亥调整了一下面部表情,跟李甲问正事儿,“张耳等人如何了?” 李甲也正经回答道:“陈胜一死,张耳就率领众人投降了章邯大将军。他还拦下了当时想要寻死为陈胜陪葬的孔鲋,说孔鲋是您点名要的人。至于蒯彻,一直是跟着张耳行动的。” 胡亥点点头,听到孔鲋要随陈胜赴死之事,嗤笑一声。 “陛下,他们三人在小臣之前就来到了荥阳,只是一直未得陛下传召。您打算怎么安排他们仨呢?” “孔鲋不是朕要的人,是他有个好徒弟叔孙通。既然孔鲋要为陈胜死,那朕也不耐烦见他。着人把孔鲋送去咸阳,交给叔孙通。带话给叔孙通,若是孔鲋能回转过来,就给他劝回来;若是孔鲋不能回转过来,那就让他给陈胜陪葬——这也是他的愿望,不是吗?至于张耳、蒯彻,这两人乃反复之徒。朕当初放他们走,是因为在咸阳,他们与萧何有旧。如今萧何已经归顺于朕,张耳、蒯彻愿意归顺,是锦上添花;若是不愿,那也无关紧要。既然无关紧要,那朕不见也罢。” 胡亥打量着李甲神色,道:“怎么?张耳等人托你跟朕说情?” 李甲一愣,眼睛闪亮亮瞅着胡亥,敬佩而又孺慕道:“陛下您怎么知道的?” 胡亥见多了尔虞我诈、老谋深算,倒是罕见李甲这样的少年心性,失笑道:“朕若连这都不知道,还怎么做皇帝?” 李甲抓抓后脑勺,笑道:“旁人倒罢了,就是张耳托小臣跟陛下说一声。他说不求陛下能接纳他,只是有一件事要跟他的刎颈之交陈余剖析明白,此后就是即刻死了也甘愿。” 有了张耳在陈郡被围,陈余却在信都按兵不动之事,张耳、陈余这两人的“刎颈之交”快成为天下笑柄了。 一时间,在秦末说跟某人是“刎颈之交”,就好比在后世说跟某人是“塑料花姐妹情”一个意味的。 胡亥自然也知道,一听李甲说,便大笑起来,“好一对刎颈之交。他想怎么跟陈余剖析明白呢?” 李甲道:“这小臣就不知道了。不过张耳那人滑头得很,陛下可不要上了他的当。” 胡亥在殿中踱步思考着,慢慢道:“这也容易。朕叫蒙盐领兵,带上张耳去信都就是。一来能收了信都,二来也满足了张耳的愿望,三嘛……” 三嘛,蒙盐自己领兵在南边,他奶奶的怎么还不反呢? 这感觉就跟头顶绑了颗炸弹似的,鬼知道什么爆啊。 不等了,朕亲手给他把炸弹点了。 胡亥回过神来,又拍了拍李甲肩膀,道:“下去见见你父亲和兄长。朕要是再不把你召回来,他们怕是背后说朕无情了。” 他这趟来荥阳,是第一次与李斯的长子李由见面。 与李甲不同,李由是沉稳内敛的中年男子,允文允武,又一个聪颖过人的女儿李婧。 基于目前所见,胡亥给李家人的忠诚度打了个八分,已经算是当朝臣子里面超高的了,只要不是他发疯要把李家人都煮了吃肉,又或者天下彻底大乱、割据成三五十个军阀系统,那么李家人多半是不会反的。 李甲一笑露出两只小虎牙,道:“陛下胸怀大爱,爹和大哥背后只会夸赞陛下。” 胡亥微笑道:“若是朝中臣子,个个都像你说话这么好听,那朕每天处理政务不知道该有多愉快。” 脑海中闪现的,却是冯去疾等人梗着脖子,直言不讳的场景;偶尔还蹦出对他的人身攻击来。 胡亥无奈而又骄傲地想着:这也就是朕这样的英明君主,换了真的秦二世,你们早都下了大狱了。 夏临渊揉揉眼睛,感觉事态不对。 明明他抱鹤真人才是功劳苦劳最大的——怎么陛下去跟李甲那小子温情款款了? 委屈!太委屈! 夏临渊凑上来,笑道:“陛下,您还没见过小臣养的仙鹤?” 李甲一笑,知道夏临渊的脾气,便知趣地退下了。 胡亥把笑脸一抹,瞪着夏临渊道:“你还好意思说?朕当着李甲给你留面子,你这几回怎么立的功劳,自己心里不清楚?” 夏临渊被皇帝这突然的疾言厉色弄懵了,“小臣、小臣……” “行了!”胡亥也只是吓吓他,笑起来,道:“运气也是能力的一部分嘛。” “小臣的运气……好像还不错……” “那是,”胡亥自恋爆棚,“你能遇到朕,这运气能不好吗?” 夏临渊:……陛下您能遇到我,运气也不坏呀。 “来,跟朕细细说来。”胡亥坐下来,“朕交待给你的秘密任务,完成的怎么样了?” 夏临渊出咸阳之前,胡亥曾经私下交待过,要他留意章邯大将军的动向。 也许正是胡亥的这则叮嘱,给了夏临渊不好的心理暗示,让他觉得章邯大将军总是别有所图。 “小臣觉得章邯大将军挺奇怪的。” 夏临渊成功吸引了胡亥的全部注意力。 “怎么个奇怪法?”胡亥身子前倾。 夏临渊歪头想了想道:“小臣出去这一趟,见了这么多人。只有章邯大将军一个人,真的把小臣当作世外高人看待。” 胡亥:…… 夏临渊眨着天真的大眼睛,“这难道不奇怪吗?小臣觉得,他是大奸若忠。” 胡亥上下打量着这朵自己一手发掘的奇葩。 夏临渊疑惑道:“陛下?” 胡亥扶着头叹了口气,道:“……反正明日就启程去汝阴了。朕还是到了章邯军中,自己看。” 第83章 胡亥下令, 让蒙盐拔军北上, 带着张耳去信都剿灭故赵势力。 谁知道张耳却难得硬气了一回, 托李甲传话给胡亥, 道:“罪臣与陈余之间的恩怨, 岂敢劳动陛下大军?”于是没等蒙盐来, 他就带着蒯彻先往信都去了。 至于他和蒯彻,是真的是去跟陈余解决旧日恩怨,还是借机逃跑,众人都在心里打个问号。 赵高对胡亥担心道:“小臣看着那张耳不像诚心归顺的样子……” 胡亥拆着奏章, 闻言笑道:“你这话说的。满天下的反贼,有几个是诚心归顺的?不过是形势比人强罢了。但是朕既然不打算杀了他们,那么把人拴着也没意思, 总得让他们活得有价值,要不然还不如杀了呢。” 赵高道:“那张耳和蒯彻, 要是到了信都, 又反了呢?咱们……不就白费劲儿了吗?”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由他去!”胡亥道:“要怎么按住天下形势, 叫他们从今而后都不敢反, 才是朕的本事。靠一个个防, 是防不住的。眼下,蒙盐收了宋留送来,朕难道能杀宋留吗?当然是要留着,好好安抚,给剩下的反贼看看, 叫他们也都快些归顺了。” 赵高笑道:“也是,都说只有千日做贼的,没有千日防贼的。还是陛下见得高明。” 胡亥看他一眼,慢悠悠道:“张耳既然不用朕的大军压阵,那蒙盐暂时也不必去信都了。他已经拔军北上,朕意叫他去汝阴,跟朕在那里会合,一起看看章邯的大军。” 赵高打了个寒噤,犹豫道:“……这,小臣是不是得藏起来?” 毕竟当初可是把他的“头颅”都送给蒙盐了。 “跟着朕,还需要躲躲藏藏的吗?”胡亥笑话赵高胆子小,不过想了想,倒也没否决赵高的提议,“等蒙盐来了,你先避避风头也好。等朕跟他见过了,再做计较。” “喏。” 赵高抿了抿嘴唇,担心道:“陛下,蒙小将军哪儿,小臣怎么想都觉得不踏实。” “怎么?有朕在,你还怕他能杀了你不成?” “小臣倒不是担心自己。从前小臣也跟陛下说过,小臣担心他归顺之心不诚。虽然陛下晓谕,形势才是最重要的,凡是归顺的都该安抚。可是这蒙氏子,万一真反,那必然是放不下父叔兄长之死——这事儿,这事儿它没法子解开呐!” 胡亥闻言沉默了一瞬。虽然他知道蒙盐是个不安定因素,但是又觉得自己最后一定能收服蒙盐。 同时理智却告诉胡亥,他的这种“觉得”,本质上还是根植于人类基因的”优越感”在作祟。 这种优越感,会让你觉得自己以后会很好,才有勇气与信心克服眼前的困境走下去。至于走下去,究竟会是柳暗花明又一村,还是地狱的下一层,那只有时间能揭示结果。 可以说,这就是人们常说的“蜜汁自信”。 所以胡亥现在这种感觉,也只是“蜜汁自信”的一部分而已。 究竟最后他能不能收服蒙盐,唯有时间能告诉世人。 赵高小心翼翼觑着胡亥神色,低声道:“虽然陛下神机妙算。然而若无万全之策,还不趁他羽翼未丰,就……”他做了个“杀”的手势。 胡亥皱眉不悦,道:“就算不考虑蒙氏子的政治意义。你要朕先下手杀了他,那就是要朕还没开战,就承认朕输了。” 他眉毛一扬,气宇轩昂道:“朕不认输。” 赵高不敢再劝,但是却并没有熄灭想要蒙氏子死的心。 毕竟蒙盐想要他死的心,可是一刻不停。 却说张耳只带了蒯彻,两骑快马,不过几日便冲到了信都。 信都通报,说是昔日丞相张耳,只带一名从人来了。 赵王得知,大喜,忙道:“快把张丞相请进来。孤还担心他死了呢。这真是太好了。” 这赵王,是张耳从市井之中找的旧赵后人,自然拿张耳做主心骨。 与赵王的大喜不同,陈余却是喜忧参半。真论起来,还是忧多一些。 张耳进城,没有去见赵王,反而是直奔陈余府中相见。 陈余正与幕僚商议,该如何应对张耳。 “陈大将军!”张耳已走上殿来,老脸蒙着一层寒霜,熟门熟路一坐,诘问道:“枉我们多年情谊,生死相随。当日我深陷陈郡,为章邯大军所围,与陈王一同,请你发兵救急。你为何坐视不理?” 陈余很冤枉,叫道:“张兄何出此言?嫂子责备我也就罢了,张兄你是懂兵法权谋之人。信都军马,如何能与章邯大军匹敌?当日我不出兵,才能拖延时日,保住张兄性命。一旦出兵,章邯没了顾忌,破陈郡不过数日便可成。” 张耳怒发冲冠,勃然道:“好你个陈余小子!我竟今日才算看清你的真面目!无耻小人!颠倒黑白!我派来向你求救的老部下张黡何在?” 陈余叫道:“张黡与另一位小将军,不听我的劝,执意要以卵击石。我苦劝不听,只得给他们各五千兵马,让他们领兵前去。” 张耳怒极反笑,骂道:“各领五千兵马?我连一队行伍都不曾见过!更不曾见张黡之人,连音讯都全无。” 陈余叹道:“那定是给章邯杀了。可惜了我的一万兵马。” 张耳拍案大怒,道:“你辜负兄弟之情也就罢了,现在却当面嘲弄,却不是把我当傻子!” 陈余惊疑,道:“我如何当面嘲弄于兄长了?” 张耳眯眼盯着他,森冷道:“张黡怕不是给你灭口了?” 陈余愕然,亦大怒,起身伤心道:“万没料到,在兄长眼中,我竟是如此不堪之人。我今日能做这大将军,全靠兄长提拔。既然今日兄长疑我,我便也无颜再留下去了。这大将军之职,便还于兄长。”将虎符官印摔在案上,又气又委屈,往后堂去了。 陈余这一下发作,连大将军也不做了。 张耳吃了一惊,一时间把对陈余的疑心伤愤消了大半,复又坐下来,想起从前十数年与陈余父子般的情谊,心道:难道当真是我错怪了他? 他坐在那里,有点放空,看着虎符官印,没有伸手。 旁边蒯彻道:“张兄,小弟听说,上天赐给的富贵权柄,若是不好好接着,反而会有不好的结果。您看……” “你说的对。”张耳点头,什么兄弟情谊,什么父子关系,身处险境之时,谁有兵权都不如自己有。 张耳伸手,把虎符与官印牢牢攥在了手中。 却说陈余怒而扔下官印与虎符,遁走后堂,冷静下来后,也颇为后悔,但是又倚仗与张耳的兄弟情,暗暗期盼,张耳就此下了台阶,不跟他掰扯下去,反而把虎符官印还给他。这样俩人就算揭过这一篇去,能重新开始了。 谁知道张耳却拿了虎符官印走人了。 陈余这下子,又怒又伤心又尴尬。 信都已无他立足之地。 当夜,陈余带了十余名亲信,悄无声息出城走了。 但是,张耳陈余这对昔日的刎颈之交,梁子深深结下了。 陈余暗暗立誓,东山再起那一日,要以张耳之血洗刷今日之辱。 却说胡亥启程前往汝阴。 李斯向胡亥请求道:“陛下,能否让老臣孙女留在荥阳,与她父亲团聚些时日?” 李斯提出这个要求是出于两方面的考虑。 首先当日李婧见皇帝的事情,李斯已经听说了。但是皇帝之后,压根没跟他提起过孙女的事情。所以李斯现在吃不准皇帝的意思——然而不管怎么样,孙女与皇帝说上了话,总是好事情。 其次,如果李婧真的要入后宫,那最好当然是中宫之位,最差也得是一宫之主,等有生育之后,再进一步。如果是这种情况,那么李斯也担心,万一皇帝一个把持不住,礼仪未成,而实质先行,那就大大不妙了。 虽然皇帝自从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微妙地透露出了一种性冷淡的气场…… 咳咳,李斯抚了抚白胡须,到底是男人,还是不可不防的。 胡亥听了李斯的请求,一愣,这才想起李婧来,笑道:“李卿,你养了一位好孙女啊。” 李斯抚着白胡须呵呵,总感觉心里不是滋味。 胡亥歪头想了想,道:“李卿啊,你那孙女留在这里陪她父亲太可惜了。” 李斯心中一紧——陛下,是这就要让婧儿入宫吗? 胡亥想起赵高呈上来的资料里面,李婧做的那些先进而又充满杀伤力的木工小玩意儿,啧啧两声道:“你孙女是个人才啊。” 李斯微笑听着,夸,接着夸。 胡亥手舞足蹈道:“你见过你孙女做的攻城云梯吗?这么长,底下有两个搭子……” 李斯抚着白胡须的手猛地顿住了。 “朕想过了,若是按照她做的模型,放大几百倍,用到实战中,效果一定很好!”胡亥讲得唾液飞溅,摩拳擦掌,双眼发亮道:“别叫她留在荥阳了。叫她跟着咱们一块,到章邯军中,跟章邯切磋切磋,看他那边需要什么样的作战工具。朕看啊——你那孙女都能给做出来。” 李斯:……想打人! 李斯尽量保持心平气和,微笑道:“陛下抬爱了。老臣孙女不过做些女孩子的小玩意儿罢了。” 胡亥瞅着他,一脸“你可真是暴殄天物”的痛惜之色,“……算了。朕也不跟你讲了。总之,你孙女得去汝阴。” 他冲着李斯眨眨眼,自以为俏皮道:“对啦,别忘了你的小文章。” 李斯:……想造反! 数日后,胡亥、章邯、蒙盐……还有李婧,齐聚于汝阴。 第84章 在去汝阴的路上, 胡亥邀请李婧同乘一辆马车, 从诗词歌赋聊到人生哲学(并不)。 作为一个上辈子搞哲学的家伙, 胡亥对搞技术的专业人才都有种谜之钦佩, 比如特别会做木工的李婧。 而胡亥又打算把李婧作为军事装备人才来用, 当然要抓住机会把人给笼络住。 毕竟李婧与章邯、蒙盐等人不同, 不只是女儿身,还是丞相的孙女,不管是从哪个方面考虑,都不像是封个高官、给点兵权都笼络住的人。至于该怎么笼络女孩子, 胡亥还真是没经验。 不过有句话怎么说的,不管男女,只要是人, 投其所好,总是没有错的。 李婧好木工, 那是墨家的看家本事。而胡亥原本是学哲学的, 墨子作为中国古代一位知名哲学家,也在他的学业范畴内。 所以胡亥就从墨家说开来。 “来了?”胡亥抬头看一眼进马车的李婧, 摆手示意她也坐下, “朕正在看《墨子》, 你来了正好一起讨论讨论。朕一向是很推崇墨子的,你瞧《法仪》篇里讲的,‘天之行广而无私,其施厚而不德,其明久而不衰’;可见‘天’之下, 众人当相爱相利。正所谓‘天欲义而恶不义’,朕为上位者,当匡正下位者。” 他说了半天,却见李婧雕塑般坐在一旁、眉眼纹丝不动。 胡亥合起竹简,咳了一声,道:“你觉得呢?” 李婧眉眼不抬,下垂的嘴角一撇,想起此前祖父的叮嘱,把到了嘴边的话咽下去,淡漠道:“陛下所言极是。” 胡亥:…… 胡亥摸摸鼻子——还不信有朕“聊”不动的人了! 他想了想,也许李婧对理论不感兴趣,而是对实际操作更感兴趣。 于是胡亥微笑道:“《鲁问》有记载,说是公输子削竹木为鹊鸟,可以在天上连飞三天。但是墨子以三寸之木做车辖,能承担五十石的重量。可见鲁班机巧,还是要能为民生所用,才是大善。朕看你之能,不在墨子之下。” 他留出了对话的空白,让李婧来填补。 一阵诡异的沉默后,李婧语气平平道:“陛下抬爱。” 呵,这么难聊。 胡亥决定放大招,以竹简击打着自己大腿,感叹道:“兼爱、非攻,朕深以为然,不能见墨子一面,朕真是遗憾呐。” 太假了。 李婧忍不住了,她眼皮一翻,凌厉目光射向胡亥,冷声问道:“陛下果然仰慕墨子?” “非常仰慕!” “愿意效仿墨子行事?” 话赶话说到这里,胡亥不能认怂,斩钉截铁道:“是啊!” 李婧微微一笑,因为原本下垂的嘴角,这笑容显出几分微妙的讽刺意味。 “陛下,墨子生时困顿,以野菜为食、清水为饮,短褐为衣,草索为带,颠沛流离,居无定所——陛下要过这样的日子?” 胡亥:“……朕……” 李婧犀利道:“臣女喜爱木工,并不意味着臣女尊崇墨家。” 胡亥:……你倒是早说啊! 李婧又道:“墨家崇尚任侠之义。所谓‘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自先帝一统六国之后,墨家一直为朝廷所不喜,门生凋敝。陛下为天下共主,当真推崇墨家吗?” 犀利太犀利! 那卷《墨子 》还在胡亥手中,他只能把戏做全,硬撑着道:“墨家凋敝,乃是因为没有像样的继承者。譬如孟子、荀子之于儒家……” 李婧猫样的眼睛,森森望着胡亥,眼神里流露的嘲弄意味叫胡亥无法再编下去了。 墨学曾经是先秦时期的显学,之后日渐没落,也是因为墨家思想与统治阶级——准确的来说,也就是胡亥等人的利益冲突太大太明显。墨家代表的力量,本质上是要与权势为敌的,以此制衡社会阶级分化。比如说“劫富济贫”,这种在后世法制社会中不被允许的行为,却是中国古代的道德观特色,依靠的就是墨家这种任侠来达成。 胡亥放开了手中的《墨子》,身子后仰,看着李婧,温和笑道:“你比朕想象中还要聪明。” 李婧垂眸道:“陛下乃天意所在,若有所求,直言无妨,何必虚与委蛇。” 胡亥笑道:“可是朕若能以帝王之尊,曲意相求,换得天下英才诚心归顺,留在史书上,难道不会显得朕的形象非常伟岸吗?” 李婧:…… 胡亥得意洋洋道:“你看,一种是朕以权势相逼迫,一种是朕与英才有共同语言感化了对方——听起来,后者是不是好多了?”他有点惋惜地拍了拍《墨子》竹简,微笑道:“你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权当是为朕的才华倾倒了。” 李婧不置可否,直接道:“陛下想要攻城云梯的做法,臣女可以尽数告知。” “你怎么知道朕要问的是攻城云梯?” 李婧淡声道:“臣女身边技巧之物都有定数,唯独少了攻城云梯。荥阳城中,敢动臣女东西的,只有陛下的人了。” 胡亥笑道:“哦?连你祖父、父亲都动不得?” 李婧忍了忍,没忍住,板着脸道:“祖父与父亲不会这么无聊。” 胡亥:……这小妮子要是在宫斗剧里,压根都活不过片头曲! 胡亥咳嗽一声,摸摸鼻子,决定不再自取其辱,切入主题道:“朕不只想要你做的攻城云梯。” 他如果是理工科的,说不定还能来搞搞发明创造;可惜作为一个文科生,心有余而力不足。 逮到一个李婧,可不能轻易放了。 “你有这份机巧天赋,只做些所谓的‘小玩意儿’不是浪费了吗?你说你并不尊崇墨家,无所谓。墨子能以三寸木头做负重五十石的车辖,你也不输于他。朕想,你也不甘心自己的天赋技能,浪费在你祖父口中‘不过是些女孩儿家的小玩意’上面?”胡亥凝视着李婧,温和而期许道:“你年方十六,已有这样才华;来日更是不可预期。若是囿于后宅,便太可惜了。朕意取你为军中造物,等战乱结束了,则为天下造物——你,愿意吗?” 李婧微愣。从她和胡亥接触以来,一直觉得胡亥很没有皇帝样子;可是此刻见他正色起来,却的确有几分帝王威仪。 “李婧?” 李婧毕竟只有十六岁,愕然中,轻声道:“臣女……不知。” “你不知道?” “是,臣女……”李婧那双稍显凌厉清冷的猫眼中,终于露出了几分与年龄相符的迷茫,她瞅着胡亥,道:“臣女……好像是要进后宫的?”这是祖父和父亲一直在商议的事情,以李婧的聪明,自然也有所耳闻。 胡亥见她迷茫,也觉好笑,学着她的语气,道:“朕好像也听说过这么一回事。” “那……?”李婧歪头看着他。 胡亥板起脸来,道:“朕的后宫,岂是那么好入的?你如今才十六岁,再学上两年的木工机关,若是做出来的东西,果真厉害。朕再考虑要不要你入后宫。” 李婧于学识机关上,涉猎广泛而聪颖,但是于人情上,却显得有些稚嫩,闻言嘀咕道:“臣女又不想入后宫……”听了胡亥的话,也没有什么动力的样子。 胡亥:……看来激励错了方向。 他板着脸,咳嗽一声,又道:“你要是不好好学习,朕现在就下旨要你入宫。入宫之后,可就不许再做木工玩啦!” 李婧猫眼一瞪,怒气冲冲的,像是要扑上来咬胡亥一口。 胡亥忍笑,绷着脸,道:“你听清楚了?所以到了章邯军中,把你的本事都用出来,万万不可藏私。一不小心,入了后宫,可就完蛋了。” 李婧哼了一声,高傲道:“臣女一定竭尽所能,叫陛下没法下旨。” “那就好。”胡亥掐着大腿忍笑。 李婧犹疑道:“可是陛下,您评判之时,一定要公正,不能有私心啊。”她还不放心。 胡亥咬牙忍笑,道:“那是自然。朕的人品,你还信不过吗?” 从神色上来看,李婧明显是信不过皇帝人品的,但是她也没有再反驳。 抱着决不能堕入后宫的信念,李婧自此陷入了机关的学海中。 李婧一退下,胡亥就在马车笑倒了。 没想到入后宫这一招恐吓,如此好用。 可惜只能对女子用,若是对朝廷众臣也能这一招,效果立竿见影,个个斗志昂扬,他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等等! 胡亥猛地坐起身来——这招真的只能对女子用吗?似乎,对文武百官,效果会更好啊! 胡亥想象了一下,如果他问李斯“你愿意加入朕的后宫吗”,李斯会是什么反应。 “如果不好好做官,就要加入朕的后宫哟。” 胡亥一面想着,一面嘿嘿笑起来。 只怕李斯会吓得当场拔光自己的白胡须。 从想象中回过神来,胡亥恶寒地打了个哆嗦——都说皇帝是没有性别的生物,可是堕落到他现在这种心理状态,还是叫人怜悯呐。 “陛下。”乔装打扮后的赵高,穿着近侍衣裳,上了马车觐见,小声道:“陛下,您看,认不出是小臣了?” 胡亥上下打量着他这身不男不女的打扮,目睹灾难般捂住了眼睛,“……蒙盐离开之前,你还是先别出现了。” “……喏。”赵高委屈巴巴答应着。 车队渐渐停了。 “陛下,章邯大将军与蒙盐将军亲自来迎。”谒者通报。 胡亥微愣,“他俩一起来的?” “回陛下,是的。” 章邯和蒙盐已经见过了么?有过什么样的交流呢? 胡亥在心里揣摩着,却是朗声笑道:“朕的大将军何在?”一面说着,一面迎出来。 第85章 距离胡亥上次与章邯见面, 已经有大半年的时间了。 胡亥还记得当日在咸阳宫中, 沉稳却又目如鹰隼的中年官吏。 此刻, 隔着数层郎官, 胡亥望见路旁垂手恭立等候的大将军章邯, 笑着下车, 拉起章邯的手,以领导下乡的饱满情绪,亲切道:“章卿啊,一日不见, 如隔三秋。朕可真是想死你了!” 章邯当初领兵离开咸阳,也是胡亥携手送着出去的,并不惊诧于皇帝的亲近之举, 沉稳一笑,也关切道:“见过陛下。末将听闻陛下当日在咸阳, 遇到了宵小刺杀。陛下龙体可好?若有闪失, 末将万死莫赎!” 胡亥笑道:“全然无事。将军在外征战,要挂心之事已经太多, 朕这点小事儿, 是谁告诉将军的?告诉朕, 朕必要治他小题大做之罪!” 妈的,老子当初说好不许声张,谁给传到章邯耳朵里的? 是不是司马欣那老小子? 章邯微笑道:“陛下无碍,末将便放心了。”退开一步,引路道:“陛下, 末将请您入行宫。” 胡亥见他避而不答,也不追问,左右一看,道:“蒙小将军呢?” 不是说章邯和蒙盐俩人一起来觐见的吗? “末将在此。”蒙盐从章邯身后转出来,他身量高挑细长,竟完全隐在章邯身后,没给胡亥看到。 “你在啊!”胡亥笑道:“你在怎么不说话?” 蒙盐狭长眸中一片淡漠,平平道:“末将见陛下与章邯大将军相谈甚欢,不便上前打扰。” “哎,你这说的什么话?”胡亥一手扯着章邯,一手拉着蒙盐,笑道:“你们二人都是朕的心腹大将,手心手背都是肉——朕一样疼你们!” 章邯微笑道:“蒙小将军乃是名将之后,末将比不得。” 蒙盐淡声道:“章邯大将军临危受命、荡平贼王,末将才是比不得。” 胡亥左右看看,这……气氛好像有点诡异啊。 他笑道:“走走走,先进殿再说。这一路行来,朕这把老骨头都要给颠碎了……” 入了殿内,胡亥在上首坐了,章邯和蒙盐分列左右下首。 胡亥想了想,先问章邯道:“汝阴周边情况如何了?” 章邯躬身道:“贼寇已被荡平。” 胡亥点头,道:“蒙盐已经收复了南阳郡,擒住了宋留。如今你荡平了汝阴,再下城父,那么南边便平定了。接下来,章卿准备如何行动呢?” 章邯道:“复辟六国,魏齐等都在北地,末将打算引兵北上。” 胡亥又点头,道:“原本齐国便是最后一个被收复的,不曾有过战争。若是齐国死灰复燃,还当真头疼。辛苦章卿,再披甲胄,为朕征战。” 章邯微笑道:“这是末将的荣幸。” 胡亥看向蒙盐,道:“你接下来想去哪里呢?” 蒙盐静默了一瞬,抬眸道:“日前末将所请,不知陛下是否准许了。” “你请求什么了?”胡亥微愣,旋即想起来,一拍脑门道:“嗐,你是说李斯那小作文……啊,李斯的请罪书啊……” 蒙盐淡声道:“君无戏言。” 胡亥笑道:“朕狠狠发作了他一顿。他现在正闭门写请罪书呢。朕这就叫人去问问写完了没……” 李斯这倒霉玩意儿,拖稿害死人呐。 一时谒者送了李斯“请罪书”来,道:“陛下,左丞相前些日子受了陛下的申饬,经受不住,病倒了。左丞相病中强撑,勉力捉笔写了这请罪书,托小臣向陛下告罪。若不是病得沉重,左丞相就是爬,也会爬来,向您和蒙小将军亲自请罪的。” 胡亥“沉痛”道:“叫他好好反省自己的错误。咳,朕念在他年长多病的份上,暂时就不跟他计较了。”他看了一眼蒙盐的神色,又补充道:“这都是蒙小将军宽宏大量。” 他一面拆着李斯的请罪书,一面腹中暗笑,不愧是老狐狸,做戏也会做全套。 胡亥一目十行看完李斯的“请罪书”,又看了蒙盐一眼,脸有点发绿了。 李斯老归老,还……真挺傲气的。 蒙盐见皇帝沉默不语,心知有异,道:“左丞相的请罪书怕是写得太精彩了,叫陛下手不释卷。” 胡亥尴尬一笑,合上请罪书,道:“对了,你大侄子阿南,现在跟朕的儿子一起,读书识字呢。朕给他们请了算术大家张苍做老师,又请了博士叔孙通做启蒙老师。等你再回咸阳,阿南说不定都能作诗了……” 胡亥的话题转移显然并不成功,蒙盐直直道:“末将请一观左丞相的请罪书。” 胡亥舔了舔嘴唇,也不好众目睽睽之下藏着掖着,反而更显得有事,无奈地把请罪书递给谒者,传给蒙盐。 胡亥温和道:“蒙小将军,李卿也是朝廷的老臣了,他又在病中,前番被朕伤了颜面,气性大些也是有的……你、你青春年少的,不要跟老人计较……” 蒙盐捏着那请罪书,几乎要把竹简捏碎,冷笑道:“好一个请罪书!写着是七宗大罪,却是左丞相的万世功勋。” 他嘶声念道:“老臣三十多年前来秦国之时,秦国土地不过千里,士卒不过十万。老臣以微薄才能,奉行法令,派遣谋臣游说各国,善用百官,奖励功臣,胁韩弱魏,破燕、赵,夷齐、楚,卒兼六国,最终辅佐先王登上帝位。这是老臣的第一宗罪。” “北逐胡貉,南平百越,使秦国越发壮大。这是老臣的第二宗罪。” …… “建立社稷,修建宗庙,这是老臣的第四宗罪。” …… “缓刑罚,薄赋敛,使得万民归心于陛下。这是老臣的第七宗罪。” …… 蒙盐冷笑着念到最后道:“像老臣这样作臣子的,罪足以死固久矣!愿陛下察之。” 蒙盐一边念着,胡亥一边往案几底下滑:尴尬太尴尬! 在胡亥印象中,李斯虽然老谋深算,但是大事情总是很配合他的。就比如废除肉刑一事,虽然李斯一开始百般阻拦,可是明白了胡亥意图后,大方向上还是顺着皇帝的意思去安排了。 万万没想到请罪书一事,李斯明面上答应地好好的,背地里来了这么个下马威。 胡亥仿佛透过所谓的“请罪书”,看到李斯站在跟前,翘着白胡须,怒问道:“凭什么陛下要收蒙氏子之心,老臣就要低下头颅,给个乳臭未干的小子赔礼道歉?老臣为大秦立下的汗马功劳,便是两个蒙氏全族也抵得过了。” 胡亥撑住额头——都怪赵高。 你看赵高多听话啊。叫他假死他就假死,叫他藏起来就藏起来。 导致胡亥形成了思维定式,还以为李斯也会像赵高一样配合。 其实李斯违背上意,写了这么一份名为请罪、实为邀功的东西了激怒蒙盐,并非无迹可寻。 毕竟当初李斯举荐蒙氏子,告诉皇帝蒙氏还有二子逃亡在外,就不是安着好心的。 蒙氏全族男丁,死于赵高的唆使,也死于李斯的不作为。 这等血仇,结下了,就别想解开。 与胡亥不同,李斯对蒙盐根本没报幻想,压根没想过握手言和这回事儿。 他当初告诉皇帝蒙氏子未死的消息,也并非真是为了国家举荐将才,而是要借机把隐患彻底清楚。 毕竟在李斯举荐之时,胡亥在他眼中的形象,还是个心狠手辣却又愚蠢的年轻帝王。在李斯当初想来,皇帝知道这则消息后,最大的可能便是斩草除根弄死蒙氏子,说不定还会迁怒于帮助蒙氏子活下去的右丞相冯去疾。 可是李斯万万没想到,皇帝还真就起用了蒙氏子,还真就给了蒙氏子兵权。 等到蒙氏子真正壮大了,那就是他李斯遭遇灭顶之灾之时。 李斯正发愁该怎么搞掉蒸蒸日上的蒙氏子,谁知道蒙氏子提了要陛下问罪于他的要求。 这可真是正瞌睡有人递枕头。 面对皇帝要求他写请罪书的御令,李斯一口答应下来,捉笔操刀,发了大招。 丞相为百官之首,能不要脸吗?说道歉就道歉,丞相的威严何在? 毕竟历史上冯去疾、冯劫父子为了不受刀笔吏的质询,都直接抹了脖子。 李斯这封名不符实的请罪书,虽然出人意料,却也算在情理之中了。 殿内形势一触即发。 章邯咳嗽一声,起身道:“为了迎接陛下前来,军中安排了兵团演练……” 胡亥眼睛一亮,看向章邯——救朕!让朕离开这两难的处境。 章邯仿佛接收到了皇帝的信号,点了点头。 胡亥忙道:“呵呵,朕这就随大将军去……” 谁知道章邯一句话大喘气,恭敬道:“底下士卒的旗语尚不甚熟练,末将再去操练几遍。” 胡亥:…… 胡亥伸手向着章邯离开的方向,无语凝噎。 “陛下!”蒙盐一声呼喊,手中竹简捏为两段。 胡亥清清嗓子,道:“那个……听说故楚项氏,已复立楚国,并于今年二月,率兵北过大河——你对这事儿感兴趣吗?” 蒙盐目中含泪,嘶声道:“家父领兵三十万,北击匈奴,戍边十载。这左丞相倒好意思把北逐胡貉列为他的功劳!” 胡亥小声道:“那什么……一个管打仗,一个管后勤,军功章有你的一半,也有我的一办……”他看了一眼蒙盐,大声道:“对!这李斯太不像话了!朕一定狠狠罚他!” 蒙盐凝视着皇帝,半响,灰心道:“蒙氏所遭受的不白之冤,陛下从未真心想要平复过。” 第86章 胡亥面对蒙盐的时候, 到底还是心虚的。 虽然可以用“又不是他做的, 都是原主的错”来逃避责任, 可是既然继承了原主的皇帝尊位, 自然也要继承原主的“债”。 不然只要权利, 不要义务, 岂不是耍流氓吗? 这也是为何胡亥会对蒙盐一再纵容的原因。 可是此刻听了蒙盐这一句灰心之语,胡亥那些心虚理亏便烟消火灭了。 他原本半身都滑到案几底下了,闻言却挺身而起。 “真心。”胡亥咀嚼着这个词儿,像是咂摸着一枚青橄榄, 他盯着蒙盐,淡声道:“你确定要跟朕谈‘真心’?” 蒙盐微愕。 胡亥目如利刃,刺向蒙盐, 诘问道:“你收复泗水郡,为何蓄意放走贼首刘邦?” 蒙盐先是一愣, 继而冷笑道:“陛下原来疑心末将, 在末将军中安插了眼睛。” “呵,朕何须安插眼睛。”胡亥拂去袖口尘埃, 道:“你上奏说是刘邦提前得了消息, 早有准备, 这才只削去他一只耳朵,而未能杀他。可是你既然知道萧何族人对朕的重要性,怎么就不想想——难道刘邦不知道吗?他太知道了!若刘邦早已得了消息,那他第一件事就是转移萧何族人。你尽然俘获了萧何族人,那么只有两种可能。” “要么, 你蓄意放走了刘邦。” “要么,你跟刘邦勾了手。” 蒙盐一凛,昂首道:“是又如何?” “是又如何?”胡亥冷笑道:“你事君之心不诚,又何来脸面向朕要‘真心’?!” 蒙盐仍是昂首立着,满面桀骜。 胡亥绕殿快步疾走,见蒙盐无状,更是面色胀红,且怒且讽,道:“你大约以为朝廷缺主将,朕拿你没办法。朕告诉你!你太看得起自己了!尉阿撩!” 时刻守护在胡亥身边的尉阿撩朗声应道:“喏!” 胡亥语速迅疾,问道:“何为将领?” 尉阿撩道:“将者,上不制于天,下不制于地,中不制于人。宽不可激而怒,清不可事以财,可以为将矣。” “何为善用兵者?” “善用兵者,能夺人而不夺于人。上无疑令,众不二听。” “何为胜兵?” “胜兵似水。至柔弱者,然所触,丘陵必为之崩。” 这一番快问快答,叫人应接不暇。 蒙盐再没想到皇帝身旁这位不起眼的郎官,竟也精通兵法。 胡亥冲着蒙盐走上两步,狞笑问道:“如何?朕这郎官,乃是尉缭子后人。你等修习的兵书,乃是他先人所撰!朕告诉你!似尉阿撩这等英才,苦等朕给兵权,尚且等不到!朕留尉阿撩在身边为郎官,乃是耽误了他。” 尉阿撩张了张嘴。 胡亥一摆手,对蒙盐森然道:“朕给你兵权,是给你机会。你要朕杀赵高,要朕问罪李斯,不就是要朕低头给蒙氏赔罪吗?朕告诉你!给你兵权,这就是朕给蒙氏最高的赔罪!你若不满意,那没办法,兵权还归朝廷,你要怎么复仇,都照着你的心意来!” 胡亥此前一直包容甚至是回避蒙盐的攻击性要求,突然态度一变,强硬起来。 蒙盐处在轻微的错乱情绪中,失焦的眼睛里一片墨色,喃喃道:“我要怎么复仇……” 胡亥清清嗓子,别真给人怼到复仇路上了啊。他正色道:“当初你在咸阳宫中,与你家人相见之时,曾与你大嫂方氏单独说话。” 蒙盐眉间闪过不悦之色——宫中自然到处都是皇帝的眼睛。 “朕的人并没有听到你们具体说了什么。”胡亥摸摸鼻子,撒谎不带脸红的,“不过,朕猜也能猜到。你大嫂一定是劝你,万一再出什么事儿,叫你以自身为重,先逃了再说,不要管她和阿南等人,是也不是?” 蒙盐也不傻,淡声道:“陛下都知道了,还来问末将作甚?” 胡亥情绪渐渐平复了,面上红色渐退,道:“你逃了之后,会来杀朕吗?” 蒙盐眉眼一动,淡声道:“如果会呢。” 胡亥叹了口气,瞅着蒙盐,像是瞅着个大傻子,“那你还真没有眼力劲!” 蒙盐:…… 胡亥嫌弃地瞅着他,道:“你大嫂叫你不用管家里人,你就真的不管了吗?” 蒙盐:……日他妈妈,被怼得哑口无言。 胡亥乘胜追击,道:“两条路朕都给你指明了。你若要复仇,那就解了官印虎符,堂堂正正走出去,以后随你来找朕的麻烦。你若这次没有放下手中兵权,那以后就再也休提复仇之事。” 殿上一片死寂。 蒙盐垂在身侧的双拳越收越紧。 胡亥转身,摊开了案上地图,给了他个台阶下,平静道:“若还愿意做这一方主将,就上前来,与朕商讨东南战事。” 蒙盐静止般停了三息,而后沉默着走上前来,沉郁道:“末将遵旨,自今而后,再不言及旧怨。” 胡亥微愣,他知道蒙盐有贵族遗风,与他这种插科打诨、十句话里九句假不同,蒙盐是一口唾沫一个钉的人。 胡亥诧异地盯着蒙盐,一颗心没有落入腹中,反倒更提了起来。 蒙盐却已经低首去看那地图,指着图上山川河海,徐徐道:“故楚项氏,不只是北渡大河,末将得到的消息,数日前,项梁率领万人,已经占领盱台,周边的东阳、淮阴等地也都陷落。末将准备自汝阴领兵东进,迎击项梁叛军于彭城。” 胡亥道:“项梁虽然起兵只有万人,可是故楚臣民多有依附于项氏,就是从前陈胜的旧部,也都投奔项氏去了。等你们于彭城相会,项氏恐怕将有十万兵马——你可有必胜的把握?” 蒙盐眉毛一挑,道:“七八成。” “若此战不利,你一去不回……” “便一去不回。” 胡亥垂眸看着蒙盐——这桀骜而又将才横溢的少年。 真是遗憾呐! 一时蒙盐退下,尉阿撩终于能说话了。 “陛下,小臣只会纸上谈兵。若真叫小臣执掌军队,小臣是做不来的……” 胡亥拍着尉阿撩肩膀,斜眼笑道:“借你骗人的,不要当真。” 尉阿撩垂首道:“做将军的人,心比常人要能容事儿。小臣虽有一身武艺,却不是做将军的材料。祖父在时曾说,小臣生了一颗坦然心,天生做不得上位者。”他是个老实人。 胡亥初听点头,心道不愧是尉缭子,有见识;回过味来后,笑骂道:“好家伙!你祖父这是把朕也一块骂进去了!怎么?朕的心不坦然吗?” 尉阿撩忙道:“家祖父不是那个意思……” 胡亥敛了笑意,叹道:“还真叫你祖父说对了。” 自做了皇帝,他就再没有一夜梦中,能有前世遨游学海时那样坦然明白。 随后,胡亥把“天才木工少女”李婧引荐给了章邯。 然而,任凭胡亥把李婧吹嘘得上天入地无所不能,章邯还是不能相信一个二八年华的少女,能造出攻城克敌的器械。 可以说,如果不是有胡亥封的抱鹤真人夏临渊在前,叫章邯真的佩服;他简直要怀疑,这是陛下用来“宠幸”美人的新鲜玩法。 更何况,这美人还是左丞相李斯的嫡亲长孙女。 让李婧去做木工?章邯用脚趾头想,都知道李斯会是什么态度。 章邯在外为将,正是需要朝中有自己人的时候,最不想做的事情就是与李斯交恶了;同时,他也不能拂了皇帝的意思。 于是章邯两边不得罪,只对李婧道:“军中粮草等物都怕火。虽然军中不许有明火,可就怕万一。不知您可有法子?” 比起战争器械来,这更像是军备之物,便是民众日常也能用到。 李婧顶着一张厌世脸,面无表情听章邯说了要求,简洁道:“这个容易。”也没有别的话,就回去捣鼓去了。 不过半日,李婧的灭火筒已经做成,只是个小型示范品,巴掌大小的竹筒,封盖是能活动的机关,以细竹筒引来盆中“活水”,随着李婧手指按压,竹筒喷出盛大的水雾来。 环绕着李婧坐着的,是胡亥、章邯还有蒙盐。 李婧面无表情示范着,道:“这是大的水雾;换到第二根扳手,压下去,会是小而强劲的水柱。” 胡亥三人都聚精会神盯着。 李婧手指用力,一股水柱箭一般射向蒙盐面门。 蒙盐伸臂格挡——然而这又不是刀剑,哪里能挡得住水呢?一半浇湿了手臂,一半喷在了脸上。 一瞬间,蒙盐眼睛都睁不开了。 “不好意思,方向没调准。”李婧猫眼凌厉,手指晃动,又是一股水柱直扑蒙盐面门。 蒙盐连中两下,满身是水,狼狈退开三步。 李婧晃晃手腕,下垂的嘴角微扯,“不好意思,失了准头。” 蒙盐一面揉着眼睛,一面还要道:“没什么。” 胡亥何曾见过蒙盐这般吃瘪的时候,大笑起来,抚掌道:“朕的李婧比公输班如何?” 一语未毕,他也吃了一记水柱。 李婧低头捣鼓着竹筒,声音平平道:“出了点小问题。” 然而她内心深处却露出了小恶魔的微笑:叫你们欺负我祖父!喷不死你们! 胡亥抹着脸上水,还要安抚道:“无妨,新工具嘛——总是要多试验几次的。” 忽然涉间求见,上得殿来,见过胡亥,对蒙盐道:“将军,不好了。那刘邦从项梁处借了兵,又打回沛县来,已是占了城。” 胡亥正拿绢布擦脸,闻言皱眉道:“刘萤当还在沛县。” 第87章 当初蒙盐奇袭丰邑, 刘邦败走东阳, 避难于陈婴县中。 陈婴原本是东阳县的长者,后来陈胜造反, 天下响应, 东阳县的少年们杀了县令, 要推举素来有声望的陈婴做王。 刘邦来到东阳县时, 陈婴正力辞王位而不能。 陈婴对刘邦诉苦道:“我回家同老母亲说了这事。我母亲说,从她嫁入我们陈家后,就没听说过我们祖上出过贵人。若是我乍然做了这王, 恐怕不是什么好事情。不如找那贵人之后, 推举他做王,事成之后我能封个侯爵就算很好了。” 当然陈婴老母亲还有下半句话, 陈婴没有转述给刘邦。 “万一事情败了, 你不是那顶头的人,不引人注意,也容易逃跑啊。” 刘邦一脸肃穆听着,心里却在骂陈婴是个榆木脑袋。 东阳县少年们揭竿而起,都在头上绑了青色的头巾, 唤作“苍头军”,如今跟随陈婴的已经有两万人之众。 如果陈婴能认了这王, 那他刘邦也好跟陈婴借兵, 领几千人马去把沛县夺回来。 可是陈婴不想出这个头…… “沛公,”陈婴恳切道:“你不像我,从小只在一县之中。你少时交游广, 认识的能人也多——你说我该去投奔谁呢?” 刘邦心道:老子若有你这两万兵马,早自立门户了;还要投奔谁? 虽然这么想,刘邦还是清清嗓子,假作认真思考了一番,关切道:“小弟听闻那故楚项氏也举事了,日前已经北渡大河,距离东阳不远。兄长若要找人投奔,左近再无人比项氏更名正言顺的了。” 陈婴拉起刘邦的手,感叹道:“要不是沛公你来了,我可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 于是刘邦就跟着陈婴,投奔了渡江而来的项梁。 项梁自领兵北渡之后,周围散落的举事兵团多有来投奔的,黥布、蒲将军等都领兵归顺。等到刘邦也来投奔时,项梁手下已经有将近十万兵马,驻扎在下邳。 刘邦来的那日,项梁正率军作战。 原来不远处的彭城,将领秦嘉立了一个叫景驹的人为楚王,要跟项梁为敌。毕竟两家都是打着故楚的旗号,而秦嘉明显不打算归顺项梁。 一场大战,秦嘉战死,景驹逃走之后死在了梁地。 项梁大胜,领兵过胡陵,驻扎在薛县。此时,陈胜已死的消息,确凿传来。 项梁于是召集反秦将领,来薛县商量下一步的军事计划。 可以说,刘邦来的恰是好时候。 刘邦见过项梁,没怎么费力气,就借到了五千兵马。 他当即领兵南下,要夺回沛县。 而夺回沛县,刘邦也没怎么费力气。 因为蒙盐往南阳郡捉宋留之时,就故意带走了全部士卒,没有留守沛县丰邑。丰邑城中,只有原本的上百守军,维持着基本的秩序而已。况且这些守军乃是本地人,多与刘邦集团的人相熟。 可以说刘邦领兵一至,守军就大开了城门相迎。 刘邦入城,怒对身边人道:“城中财物女人,凡是你们想要的,都可以下手。” 曹参一惊,道:“沛公……为何?” 刘邦怒道:“当初朝廷兵马来到,城中黔首毫不回护于我,个个漠然而立。若当地黔首能报信于你我,或藏匿我们的人,我们当初又怎么会那样狼狈出城呢?” 曹参劝道:“沛公,我们这次占了城,难保朝廷不会再派人来。若此地再打仗,我们失了民心,可就艰难了。” 刘邦也只是一口恶气压了数月,没处撒去,并不是傻。他明白曹参说的才是对的。就是萧何在这里,他也会这么劝自己。 想到萧何,刘邦心中又是一阵烦乱——可惜失了萧何族人。 他挥手道:“我也只是说说而已。”再次占了县衙,才想起来,“我家人何在?”心里却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朝廷把他全家都杀了,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 “沛公放心,您家人都在城北院子里,单独住着,有几个朝廷守兵把着门口,只是不许自由出入。” 这会儿刘邦占了丰邑,区区几个朝廷的守兵更是不在话下。 刘邦来了城北院中,先见了正在院子里听外面声响的刘老太公。 “爹!”刘邦左右打量着这座小院,笑道:“怎么样?儿子虽然没有二哥种地能干,但是二哥也没法叫您这么刺激?” 刘老太公是见不到刘邦,担心儿子;一见了刘邦,就气得发抖。 刘老太公抄起地上一截断木,就往刘邦身上招呼,骂道:“整天不学好!险些带累了全家!”他虽然骂着,但是也并不敢真的打实在已经成了“大人物”的儿子身上,丢开断木,斥道:“还不快进去看看你媳妇!若不是她,等你回来,我们一家老小都死光了!” “您老消消气,别把自己气晕过去了。”刘邦仍是笑嘻嘻得,挑开帘子,亲热叫道:“媳妇,可想死我了!” 与往常不同,吕雉并没有迎出来。 她的声音从里屋传来,“小声点,孩子刚睡下了。” 刘邦走进去,挨着吕雉坐下,低声笑道:“怎么?怪我来晚了是不是?” 吕雉把案几上那盏油腻的油灯挪远了些。 刘邦打量着忽然陌生起来的媳妇,仍是笑着,道:“城陷期间,你做的事情,也都是迫不得已。我都听底下人说了。不会怪你的。” 吕雉道:“可不就等着你回来赦免我么。” 刘邦听她声气儿不对,道:“你是在讽刺我?” 吕雉提起针线篓来,低头继续给孩子糊着鞋底,道:“我想跟你商量个事儿。” “你说。” “你是要做大事的,我知道。可是孩子老人受不住。这次是有刘姑娘在,我们侥幸没吃苦。若再有下次,谁知道会是什么结果?我自己倒是无所谓,就是孩子受不住。我妹妹的孩子更小,还在襁褓中,出事儿那晚就发高烧,连着闹了三日,险些丢了小命。我想着……” “你想着?” “我想着……我跟我妹妹先带着老人孩子,找个太平地界,避一避。”吕雉歪头,咬断了线头,手上麻利地理着丝线,仍是不看刘邦。 刘邦审视着吕雉,目光一瞬阴沉,旋即又笑起来,拉着吕雉的手,放在自己脑袋左侧,“瞧瞧你丈夫,没了一只耳朵。” 吕雉微愕,这才抬头看他,目光落在他那消失了的左耳处,情绪终于有了波动。 刘邦等着她的反应。 吕雉顿了顿,收回手仍是理丝线,避开刘邦的目光,道:“你看,这就是我为什么要带着孩子们先避一避……” 刘邦眯起双眸。他的确成了所谓的“大人物”,上有老下有小,是家中的顶梁柱。他的确在外面对着血雨腥风,能谈笑自若。可是这不意味着,他不需要来自家人的关爱。 在他的人生中,这样的瞬间也许很少,但并非不存在。 当他在外面世界里带着满身伤痕征战回来,也需要一碗热汤,一床暖被,一句关切的话。 从前,当他的需要都能得到满足时,他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大不了。 可是忽然之间,当吕雉变得遥远而又漠然了,刘邦还是觉得不舒服了。 作为一个大男人,他不想去把这种不舒服的感情定义得更细腻。 刘邦站起来,道:“县衙还有事要处理……” “当然,”吕雉扯出个笑容,“你总是忙。”她也终于起身,“我送你出去。” 鲁元和刘盈听到声响,也都跟着出来。 刘邦走到院门,看着在后面目送的吕雉,而女儿鲁元牵着刚会走路的弟弟,忽然生出一种自己成了客人的荒凉感。 刘邦回了县衙,想起吕雉的话,又想起手下回报的城陷期间、刘萤带着吕雉行事,沉声问左右道:“那个返乡宫女可还在城中。” “回沛公,那刘姑娘还在城中驿站。” “带她来见我。” “喏。” 而胡亥正在汝阴阅兵,在此之前蒙盐已经领命带兵前往沛县。 这还是胡亥第一次亲眼见到数量如此巨大的军队。 秦尚水德,所有士卒的盔甲都漆成黑色,举黑旗,持黑盾牌,拉黑长枪。 胡亥坐在高台之上,只见底下众将士黑压压一片静坐,如月夜下涌动的黑色潮水。 他面前有三面旗子,五枚徽章。 当他举起苍色的旗子,戴着青色羽毛的左军士卒哗啦啦站立起来,齐声喊道:“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当他举起白色的旗子,戴着白色羽毛的右军士卒齐刷刷站立起来,振臂喊道:“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当他举起黄色的旗子,戴着黄色羽毛的中军士卒一片片站立起来,击盾喊道:“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胡亥按捺住激动之情,按照此前练习的,将五枚徽章,分别举过头顶、置于额前、胸前、腹前、腰间。于是底下士卒按照训练,分队列布阵跑动,如游龙活虎。 鼓声大作,前如雷霆,动如风雨。 场中万人齐跪,山呼万岁。 胡亥倾身向前,血脉偾张,振臂朗声道:“大秦有好儿郎如诸君,朕必将平定天下!诸君请起。” “喏!!!”万人起身。 胡亥大笑道:“朕话不多说。令官,上酒肉!” 底下欢声如雷。按照秦律,平时饮酒是不被允许的。 胡亥欣然中瞥了垂首恭立的章邯一眼,心道:这家伙若一直这样乖就好了。 作者有话要说:刘邦的心也不是铁打的哟~ 第88章 阅兵结束后, 章邯领兵北上平定复辟的六国后人, 胡亥则东进跟在蒙盐之后。 毕竟刘邦、项羽都在东边。 路途漫漫,胡亥召李婧来安抚。 “你放心,有朕在, 章邯必然得用你的新器械作战。” 李婧眼皮都没抬,道:“就算你是皇帝,那将在外还君令有所不受呢。” 章邯到底没敢把李婧给揽下来,弄到军中上前线去。 这可是丞相的孙女,在行伍中厮混像什么样子呢。 “嗐, 这都是他目光短浅, 没发现你这块璞玉……”胡亥安慰小姑娘。 李婧扯扯嘴角, 道:“拉倒。他就是怕得罪我祖父。” 胡亥笑道:“哟, 看不出来,你还是懂点人情世故的嘛。” 李婧哼了一声,道:“再说了, 我也不想给他们做军备工具, 那做出来都太大了。那些木头我用着不趁手。我平时做小东西, 用的黄杨木是最舒服的。” “怎么个舒服法呢?” 谈到木头,李婧眼睛亮晶晶的, 终于显出了属于少女的元气,道:“因为黄杨木生长极为缓慢,所以纹理也细腻,切开来根本看不到毛孔。我用的黄杨木,都是先选好树, 然后挑一个没有星星的夜晚,带着仆从把木头伐倒——这样木料就不会裂开。它的颜色是一种很典雅的乳黄色,刚做出来的时候,还不明显,等着放得时间越久,它的颜色就会越深,看起来越古朴。我十岁那年给自己做了一套梳篦,放到现在……” 胡亥在她细论黄杨木那段走了神,注意力完全放到了最后一句,“你十岁的时候给自己做了一套梳篦?” 李婧腮中鼓气,不爽地把嘴一歪,随即放弃似地泄了气,道:“我说了这么多,您只听到梳篦?” 胡亥赞叹道:“了不起,了不起。” 在他看来,这就跟造原子弹差不多难度的——反正他都做不出来。 胡亥看了看李婧的脸色,咳嗽一声问道:“那个……黄杨木……”他努力想了个相关的话题,“香吗?” 李婧一板一眼道:“它的香气很轻,很淡,可以驱蚊。” 胡亥:…… 李婧算是看透了,直接道:“您压根对木头不感兴趣。如果召我来,是您担心我被章邯拒绝后不悦,那大可不必,这是浪费咱俩的时间。” 胡亥温和笑道:“当然不只是这件事情。朕听说……蒙小将军拔军前,与你似乎有过一番……咳咳,争执?” “没有争执。”李婧板正着小脸,“他想揍我,被我用机关教训了一顿。” 胡亥张着嘴,点了两三下头,“朕不知道该先问哪个问题好——他想揍你?他为什么想揍你?虽然这不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情,但是朕杀了他家中男丁,他都没揍朕。你做了什么?” 李婧摊摊手,望天道:“鬼知道呢。”又看了胡亥一眼道:“您以为他不想揍您吗?” 胡亥无奈,道:“你不打算告诉朕?” 李婧道:“他自己发神经,跟我又有什么关系呢。” 胡亥:…… 胡亥吸了口气,道:“所以你们这是私人恩怨?跟朝廷无关?” 李婧点头,认真保证道:“纯属私人恩怨。” 胡亥撑住额头,尽量温声道:“没事了,你下去歇息。” 这种带了几十名高三班的少男少女的感觉是怎么回事儿?突然心好累。 他翻出地图来,查看着东边叛乱情况,沛县、东阳、过淮河、会稽……心更累了。 而沛县中,刘邦正于灯下饮酒,陪伴他的是从前与他有过首尾的两名寡妇。 美酒佳肴,丰腴柔情的妇人,一城尽在掌中,刘邦已是微醺。 这才是活着的滋味!大丈夫当如是! 被妻子送出门时的荒凉感早已被抛之脑后。 他不是言情里痴心只为一人的男主,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沛公,您媳妇来了……” 刘邦举杯的手一顿,想了想,还是让两名寡妇先退下了,这才叫人把吕雉领进来。 吕雉行至殿上,立着对刘邦道:“我和妹妹行囊都装好了。请你跟守城的兵马说一声,放我们出去。公公也跟着我们。” 刘邦捏着酒杯,上下打量着吕雉,道:“坐下来陪我喝一杯酒。” “不知何时又起战乱,迟走不如早走——” “坐下陪我喝酒!”刘邦暴喝一声,酒杯顿在案几上,溅出一片酒液。 吕雉被他突然的狂怒吓得一抖,知道自己与儿女离开,还要靠他发话,闭了闭眼,面无表情坐下来。 “过来!” 吕雉垂首,半响,昂起头来,挪到刘邦身边。 刘邦大笑,斟酒给她。 吕雉端起来,一饮而尽,尽量稳住声线,道:“请跟守城的兵马……” “你想走?”刘邦撕下了笑脸,“我同意了吗?” “你……我以为你默认了……” “你以为!”刘邦恶狠狠道:“这些跟随我的人,他们的家眷都在城中。我这个领头的,家眷倒是先跑了——你叫底下的弟兄们怎么想?” 吕雉颤声道:“他们的家眷也可以……” “你闭嘴!”刘邦猛地捏住吕雉的下巴,盯着她的眼睛,阴沉道:“你这么做,叫我很难堪!懂吗?” 吕雉浑身都在发抖,目光平视前方,却是道:“总比让你的儿女死了好。” “那你就错了。你听好了。我刘邦,宁愿子女都死了,也不要这样难看的局面!” 吕雉猛地挣脱了刘邦的桎梏,怒瞪着刘邦,不敢置信道:“那是你的亲生儿女!” “那又如何?我想要,孩子可以多得是!” 吕雉死盯着刘邦面容,步步后退,十余年的枕边人,却是今日才看清他的真面容。 “你哪里也别想去!”刘邦叫道:“来人!扶夫人去内室歇息。夫人病了,不许她自己一个人出去。” 吕雉无法,虽尽力挣扎,却还是被侍女半推半送,带入了内室。 侍女退出去,关上了房门。 吕雉知道就算自己出了内室的门,也出不了县衙大门,内心如油煎,却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坐在角落里,看香炉上升腾起的缕缕青烟,对自己道:为母则强,你可以的!冷静点,想办法。 殿上只剩了刘邦一人,他沉默地坐了片刻,猛地灌了一盏酒,抚掌大笑道:“上酒!曹寡妇!王寡妇!都上堂来!我要看你们俩,看你们俩……”他醉眼迷蒙打了个酒嗝。 那曹寡妇和王寡妇却根本不用他说完,就已经互相为对方宽衣解带起来…… 刘邦大乐。 正在殿上春情无边之时,外面人通传,“刘姑娘来了。” 刘邦愣了愣,才想起自己此前的吩咐来,不悦道:“怎么才来?” “那刘姑娘随身的守卫中,颇有几个好手,费了些功夫。” 刘邦一点头,道:“若果真是好手,也不要打坏了,愿意的,就叫他们……跟我打、打天下……”他的确有些醉了。 也许酒不醉人人自醉。 伤心人是最需要一场醉的。 那曹寡妇和王寡妇听说有“姑娘”来,还以为跟吕雉一样,不等刘邦吩咐,便要穿衣离开。 刘邦睨了一眼,摆手道:“你们留着——躲什么?叫那刘萤进来。” 刘萤一步踏入殿上,就被那两具白花花的女子身体吓了一跳。 她僵在原地,虽然努力控制表情,然而面色还是不受控制地潮红起来。 她被绑来的路上已经知道,今日恐怕不能善了,做了最坏的打算。 刘邦叫道:“过来!” 刘萤仍是不动。 刘邦先是要怒,继而忍住了,半醉中起身,笑嘻嘻道:“叫我等了这么久?不该自罚三杯吗?” 一面说着,一面斜眼瞅着刘萤,往她身边靠去。 他握住了刘萤的手——冰凉光滑的小手。 此时此地,刘邦对于刘萤,并不是一时精虫上脑,这看似是性,其实却已经是权力。 他要刘萤的臣服。 他要靠征服刘萤,来验证他手中的权力有多大。 本质上,这跟后世酒会上,上级要求下级喝酒,没有什么区别。哪怕下级声明不饮酒。 但是这已经跟你是否饮酒没有关系。他只是要验证,他手中的权力是否够大,而你的服从性是否够好。 权力,这最好的春药,真是半点不假。 刘萤颤声道:“如果这是你的报复……” “报复?”刘邦凑上来,闻她颈间的香气。 刘萤含泪道:“如果这是因为我交好你的妻子……” “闭嘴!”刘邦手上用力,捏疼了刘萤,阴沉道:“你听着,我根本不在乎你交好了谁,又做了什么事。你是返乡宫女,你有二十个护卫,你是见过狗皇帝的人——那又怎么样?还记得第一次见时,你那不屑一顾的态度吗?如今又怎样了?” 刘萤闭目道:“……你会后悔的。” “哈哈哈哈!”刘邦大笑,“老子做了的事从不后悔!” “只要你这次没有杀死我……你会后悔的……” 刘邦笑道:“哟,还是个烈美人,我喜欢……” 刘萤剧烈挣扎起来。 虽然两人体力悬殊,可是当女子搏命挣扎时,这事儿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刘萤跌跌撞撞,不辨方向,遇到一扇门,只当是生路,就推开冲了进去。 刘邦在后面追进来,大笑道:“好好好,这可是自投罗网!” 原来刘萤慌乱中逃入的地方,却是内室。 避无可避,刘萤与扑上来的刘邦扭打做一团,恶狠狠咬住了他的手臂,却如蚍蜉撼树。 刘邦扯落了她的衣裳,狞笑道:“不知返乡宫女的滋味如何……” 刘萤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忽然“嘭”的一声闷响,刘萤只觉身上的人停止了一切行动,男人的身躯沉重地压下来——而后一动不动了。 她颤抖着撑开眼皮,就见在刘邦之上,吕雉双手发颤举着铜香炉。 外面两名寡妇的呻吟声不停,巡逻的更夫梆子声脆响。 两个女人对视一眼,同一个念头涌上脑海:逃命! 第89章 逃命! 离开事发现场! 否则只要外面的人进来看一眼, 或是问一声,吕雉和刘萤今晚就难以善了。 吕雉捧着铜香炉的手还在发颤,可是手指却死死钳住炉沿,迅速而无声地把香炉放在柔软的锦被间。 她推着失去意识的刘邦, 帮助刘萤从桎梏中逃脱出来。 刘萤劫后余生, 睁着通红的眼睛, 不及向吕雉道谢,先小心窥探外面情形。 吕雉却是看了一眼刘邦——他被推翻过来, 露出流血的额头,和醉酒后发紫的脸膛;不知是死是活。 而她也不知自己心中是悲是喜,只是一片雪亮的痛快。 “我刘邦,宁愿子女都死了,也不要这样难看的局面!” “那又如何?我想要, 孩子可以多得是!” 言犹在耳, 吕雉的手不颤了。 她抓住刘萤的手臂, 低声道:“先藏起来,听我指挥。” 在刘邦第一次占据沛县的时候,她到底曾在县衙住过一段时日,对这边人员地形都知根知底。 吕雉眸光发冷,自觉讽刺, 也大约算是丈夫带给她的唯一好处——逃命之时, 不至于茫然无措。 刘萤点头答应。 吕雉整整衣冠,推门出去,对外面还在表演的两名寡妇道:“沛公要歇息了, 你们下去——沛公今夜高兴,叫外面守夜的人也都去歇息了。” 那两名寡妇见是吕雉出来,不疑有他,虽有留恋,却还是穿了衣裳出去,传达了“沛公的命令”。 毕竟谁能想到贤良淑德、操持刘家十余年的好媳妇吕雉,会忽然间狂性大发,砸晕了自己的丈夫,还要假传命令逃亡呢? 就听外面人语声、脚步声纷杂渐远,不一刻,外面静下来。 刘萤始终提心吊胆盯着晕过去的刘邦,生怕他下一刻就醒过来。 她看了一眼被吕雉抛在锦被上的铜香炉,一瞬间起了心思——想要伸手去拿,却到底没有伸出手。 在她此前的人生中,别说是伤人,就是一只雀鸟她也不曾伤害过。 吕雉听得外面安静下来,与刘萤点点头,举步要出门,却又顿住。 只见她猛地回身,举起锦被上的铜香炉,就手往刘邦大腿孽根处狠狠砸落。 纵然是在昏迷之中,刘邦还是痛得一声呜咽,身子弓成了虾米。 吕雉意犹未尽地丢下香炉,狠狠唾了一口,拉过刘萤来,低声快速嘱咐道:“出去了跟在我身后,不要抬头,不要说话,我往哪边拐你就往哪边拐——一切等出了县衙再说。” 刘萤跟她出了内室,忽然猛地拉住吕雉,急道:“我们出了县衙,还要出城。城门都是兵,要出去得有你丈夫的命令才行。” 吕雉经她提醒,也恍然。 刘萤于这上面比吕雉更清楚些,道:“没有手信,我们拿他的官印暂且一用,兴许也行。”她折返回去,忍着厌恶,从刘邦身上翻出了沛县县令的官印。 而后,刘萤跟着吕雉,步步惊心地出了县衙。 从偏门一出来,吕雉道:“别急,镇定走路。拐过街角我们再跑。” 俩人数着心跳,压着脚步,在巡逻士卒和更夫眼中,走过了长长的县衙甬道,一拐过街角,俩人便飞驰起来。 直跑出三条街,刘萤气喘吁吁跑不动了;吕雉到底做惯了农活,体力倒比刘萤好些。 见状,吕雉道:“刘姑娘,我还得回去接上妹妹孩子们,要耽搁片刻,恐怕拖累了你。你先拿官印出城门……” 刘萤摇头道:“只靠这枚官印出城门,怕是不那么容易。姐姐,你妹夫不也是个领头的人吗?” “你是说樊哙?” “正是。事发突然,那樊哙肯定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咱们用官印取信于樊哙,再叫樊哙护送我们出城——那就容易多了。” 吕雉道:“是这个道理。” 于是两人一起回了吕雉的小院。 早已打点好行囊的吕嬃抱着襁褓中的儿子焦急等待着,一见吕雉,便迎上来道:“姐姐怎么去了这么久?咱们今日还走不走?” “走!”吕雉斩钉截铁道:“不过,得先传信叫你丈夫过来。” 吕嬃从来都听姐姐的话,闻言也没问为什么。 吕雉又传信给两个哥哥,叫他们接到消息,即刻带信得过的人马出城。 樊哙大半夜被叫来,见了媳妇儿子,正欢喜,突然听说人都要走,一时愣住了。 “这……没听沛公说过啊……” “姐夫那么多事儿忙着呢。哪能件件事都跟你说?”吕嬃抱怨丈夫,“就是我,守城的时候吃了那么多苦,件件都跟你说,得说到下辈子去……” 樊哙这会儿颇有些惹不起吕嬃,低头道:“那我这就送你们出城。”当即叫人套车。 路上,樊哙还在唠叨:“沛公也真是的,这么着急忙慌送你们出去,大晚上的……” 吕雉在车内平静道:“他怕给城中军民看到了,影响不好。” 樊哙咧嘴笑了,“这倒像是沛公会说的话。” 吕雉淡声道:“可不是嘛。”可笑连屠狗的妹夫都比自己这个枕边人看得更清楚。 樊哙到了城门,以他领军的身份,跟守城士卒一说,又有官印在,自然没有不放行的。 樊哙看着两辆马车出了城门,内心佩服至极:要不怎么说沛公是大人物呢?瞧瞧,这不显山不露水收了刘姑娘,大姨子还这么心平气和接受了,手牵手上了车出了城。高明!沛公姐夫真正高明! 马车内,吕嬃无忧无虑抱着襁褓中的孩子,唱着摇篮曲。 吕雉一左一右揽着两个孩子。她和刘萤对面而坐,出城那一刻,都紧张到了极点,就怕出了差池。 直到回首已经望不见城门,两个人才看到对方眼中迟来的后怕。 “这好端端的,怎么就叫我们搬家啦?”刘老太公坐在上首,很不明白。 吕雉温声道:“都是丈夫的安排。咱们听他的就是。” 听说她要走,刘老太公自然按照原定计划要跟着一起。 吕雉没法解释为什么要留下刘老太公,怕再生变故,索性就带着人一起上路了。 “嗐,真是胡闹!”刘老太公是真生了气,“也不叫他娘和弟弟跟着一起!”这说的是刘邦的继母和同父异母的弟弟。 在刘邦母亲去世后,刘老太公又娶了一个年轻妻子。 所以有些事儿,也可以说是家族遗传了。 刘老太公气了一会儿,也拿刘邦没办法,看向刘萤,问吕雉道:“这仿佛是咱们那个本家的闺女?” 吕雉道:“只是长得像。” 她以为自己逃出来后会慌乱失措,可是谁知道——此刻她的心表面上平静如古井水,底下却又熔岩翻滚。 她的人生,从来没有这样明晰而又热烈过,充满了无数的可能。 “姐姐,咱们这是往哪里走?” 吕雉道:“往东。刘姑娘母亲娘家在吴中,咱们先去那里避一避。” 以刘萤的身份,自然是越往西,越靠近朝廷越安全。 可是刘邦一旦醒来,也一定会派人往西追索。 马车辘辘声中,吕雉打量着毫无所觉的刘老太公——她这算不算是绑了刘邦的爹? 可是旋即想到刘邦对子女的态度,吕雉垂下了眼皮。 对亲生子女尚且如何,更何况是对他爹呢?真到了厉害关头,刘老太公对刘邦而言,也可以只是个糟老头子而已。 刘萤面色雪白,直到确认出城安全后,她才觉出来——自己全身都在不受控制地发抖。 吕嬃好奇而又关切地看着她,问道:“你可是冷?我行囊中还有一袭薄被。” 刘萤想不出来拒绝的话,裹上了绣着送子观音的薄锦被。 吕雉一语双关道:“别怕,我们走到夏天里来了。” 刘萤勉强一笑,人在薄被下瑟瑟发抖,双手交握,心道——要给陛下传信才行!叛军又打回来了! 一郡之隔的胡亥,正在前往泗水郡的路上,刚收到章邯返来的捷报。 “好好好,故魏也灭了,故齐也灭了。”胡亥心情不错,对李斯道:“这宁陵君魏咎也算是个人物了。他手下的将军周市一死,他自知不敌,倒也不再拼死挣扎,徒然消耗民力士卒,自己个儿跳了火堆。” 李斯抚着白胡须点头。 蒙盐一走,他的“重疾”便不药而愈了。 胡亥观摩着作战图,道:“先前的齐王田儋虽然死了,但是他的弟弟田荣又起来了。这田荣收拢了他哥哥的余兵,跑到东阿去了。章邯来信说是已率军去追击。” 胡亥取出另一份蒙盐的奏章,递给李斯,“你看看。” 李斯抚着白胡须,迅速浏览了一遍,道:“不太妙啊不太妙。东阿不仅有田荣兵马。那项梁听说了田荣告急,也领兵赶去了。” 胡亥皱眉道:“项梁如今有多少兵马了?” 李斯还在沉吟,王离开口道:“不下二十万。那项氏从牧羊人里面把从前故楚的后人熊心找到了,立为楚怀王。这下子,从前打着故楚旗号起来的反叛军,都纷纷加入了项梁军队。” 胡亥目光凝于地图上东阿所在之地,田荣大军再加项梁二十万大军,两面夹击;章邯又是异地作战。 这一战不容易啊。 王离犹豫了一瞬,还是道:“末将恐怕,章邯将军这一仗要输。” 第90章 章邯这一仗果然输了。 项梁召集了旗下所有兵马,包括刚攻下沛县的刘邦等人。 在刘邦意图欺凌刘萤被吕雉砸晕后, 直到次日天亮, 仆从才发现不对,进内室救醒了刘邦。 刘邦撑开眼皮, 因为失血, 面如金纸,虚弱而阴狠道:“吕雉……刘萤……” “……一个都不要放过。” 仆从忙去传“吕雉”、“刘萤”, 却发现不管是北城小院,还是驿站,都是人去楼空, 两人早已逃出城去。 守城门的士卒也是冤枉,被提溜到县衙来, 迷茫道:“不是沛公您的吩咐吗?樊哙亲自来送的, 还拿着您的官印……” 刘邦气得险些又晕过去,急召樊哙前来。 樊哙也是毫无所觉, 哼着歌进了县衙大门, 一见面大吃一惊,“沛公姐夫!您头上这是怎么了?哟!左眼圈紫得真吓人。” 吕雉虽然砸得是刘邦后脑勺,可是刘邦晕落下来,额头撞到了柱子, 当时就鼓起来鸡蛋大的包;滑落的时候, 皮肤又给刮破了,还冒了血。因为那鸡蛋大的包,血脉不通, 于是底下左眼一圈全黑紫了。 现下的刘邦,不单是“一只耳”,还成了“一只眼”。 刘邦虚弱地躺着,虽然怒极,但是因为体虚气弱,声音听起来没什么压迫感,“……你送那俩贱妇出城的?” 樊哙一愣,没反应过来,“俩贱妇”到底是在说吕雉和刘萤,还是吕雉和吕嬃。 “咹?” 刘邦积威犹在。 樊哙一激灵,意识到事情不对,忙道:“沛公,大姨子可是拿着您的官印来的——说是您的吩咐,要把家人转移到安全的地方去——不光是大姨子,连我媳妇,咱们的孩子们,还有刘姑娘,对了,连您爹一起——都出城了啊。” 刘邦只觉眼前一黑,差点真又晕过去。 樊哙怒睁了一对铜铃般的眼睛,撸着袖子道:“怎么回事儿?难道是刘萤那小娘皮伤了您?她们才出城不到半日,我骑快马带人去追,一定追得上!” ——被自己媳妇给砸的。 这事实太丢人了。 饶是无赖如刘邦,也丢不起这个人,只好含糊认了。 樊哙怒发冲冠,撸着袖子就要去追。 刘邦摆手,道:“先叫吕泽和吕释之过来。” 这是吕雉的两位哥哥。 一时士卒来报,说是吕雉的两位哥哥,吕泽和吕释之,各领了所率的五百兵马,于天未亮之时便出了城门。 原来吕泽和吕释之接了妹妹吕雉的消息,说是沛公已决定送家人出城,叫他们各领兵马前去保护,出城西行去往吴中。 吴中作为故楚的大本营,对于投靠了项梁的刘邦来说,的确是极为安全的地方。 两人不疑有他,当即清点人马,齐备后便出城追着吕雉去了。 刘邦听了这则消息,既失去了吕雉的两名哥哥做筹码,又折损了一千兵马。 以他从项梁处借的五千兵马,加上沿路收拢的、与占城后整编的三千兵马,一共也不过八千人马。 其中真正善战的精兵,连三千都不不到。 吕泽和吕释之这一下就带走了一千精兵,等于在刘邦心口剜肉。 急痛攻心,刘邦只觉一股腥甜冲到了喉头,好歹没吐出血来,却是仰面跌坐,手脚酸软,心如火焚。 樊哙一听这消息也傻眼了——这是什么情况?大姨子要反了姐夫? 刘邦一开始怀疑自己是在做梦,但是这梦也太离奇了。他挂着骇人的笑容,静止般僵了片刻,才出离愤怒起来。 “妈的!老子要活剥了这俩贱妇的皮!姓吕的没一个好东西!他妈的……”刘邦破口大骂,语言污秽到了极点。 就连樊哙这种市井间打滚的屠狗之人也听不下去了。 骂了大半天,到底体虚,刘邦摸了摸气得发晕的脑袋,道:“叫上雍齿一起!你俩带人出城去追!若吕泽、吕释之不知情,只要回来,我都能原谅。若他们反抗,就地斩杀。你俩各带一千兵马!” 雍齿是刘邦从前认识的朋友,骁勇善战。 “我这就去!沛公你先养伤。” “狗娘养的……”刘邦再度破口大骂,若不是这会儿晕的起不来身,他焉用樊哙、雍齿,早就亲身上阵逮人了! 就在樊哙与雍齿要领兵出城,追吕雉等人之时,项梁的信使到了,要求刘邦带兵支援,北上东阿。 刘邦这翻身重来的五千兵马是项梁借给他的。他现在的势力还比较微小,乱世中要倚靠大人物,才能平安活下去。 所以刘邦这会儿不敢违背项梁的意思,甚至他还要好好表现。 不管多么头晕,刘邦还是强撑着起身,披挂整齐,率着手下众人,领着从项梁处借来的五千兵北上,把剩下的三千兵马留给了雍齿,叫他好好守住丰邑。 丰邑,这是他刘邦起家的大本营。 若不是项梁派人来搬兵,樊哙和雍齿真追出城去,吕雉等人是否能逃过一劫还真不好说。 毕竟吕泽与吕释之并不知情,而一千兵马过处,必然会留下痕迹。 这就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了。 谁知道刘邦前脚刚走,雍齿立刻反叛,领着三千兵马,又找了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故魏后人,复辟了魏国。 于是当初魏咎为了保全民众,自己跳火自尽,算是白死了。而四散的故魏人马,又都往丰邑聚集。 可是没等他们聚集起来,蒙盐已经领兵杀入丰邑,大破守兵,斩杀雍齿。 占城后,蒙盐并不满足,四面出击,尽收故魏兵马,号称已有十万之众。 当然实际不过五万人马上下。 丰邑重新回归朝廷统治。 刘萤那二十名护卫中,仍能自如活动的一二人,找到县衙来,面见苏角,备述刘萤被刘邦强行接走,之后音讯全无一事。 苏角听完,回到殿上,面色沉重。 “出什么事儿了?”涉间问道。 蒙盐也从地图上抬起头来,看向苏角。 苏角道:“此地的那名返乡宫女,怕是被刘邦荼毒了。” 涉间道:“兵乱至此,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儿。你没看县衙里用水,都不从院里那口井中汲水吗?据说一年前,丰邑刚叛乱的时候,原本那县令的妻女便都被糟蹋了,母女俩最后投井而死。 ” 苏角叹气道:“话虽如此。可是我打听过了,这位刘姓的返乡宫女颇得陛下看重。消息传回去……将军与陛下的关系刚和缓些,只怕……” 涉间也皱起眉头。 在他二人心中,蒙盐既然回来了,自然要竭力为朝廷,光耀蒙氏门楣。 眼看着陛下看重小将军,小将军也像是平了心,俩人都为之振奋。谁知道又横生枝节呢。 是那个趾高气昂的返乡宫女啊。 蒙盐默然片刻,虽然这女子不讨人喜欢,却也不应该有如此命运。 “陛下本就疑心我当初放走了刘邦……” 蒙盐抿唇。 这算不算他阴错阳差害了那返乡宫女?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涉间脾气火爆,“要不咱们追着刘邦北上,杀他个片甲不留!” 苏角想了想道:“也可行,我们守城有失。到时候捉了刘邦,也算将功折罪。更何况,如今章邯大军左支右绌,也需要我们去分担压力。” 两人都看向蒙盐,问道:“小将军,您觉得呢?” 蒙盐沉默地盯着地图,半响道:“我们调头返程。” “调头返程?”两人讶然。 涉间问道:“回去干嘛啊?” “接陛下。” 蒙盐在砀县接到胡亥的时候,胡亥刚收到章邯战败的消息。 原来当初田荣告急,项梁引兵至东阿,两面夹击,果然打败了章邯。章邯领兵西退,项梁引兵追击。而田荣趁机攻打齐王假。故齐域一片乱战,各方势力邀请故赵出马。而张耳按兵不动。 这时候,项梁召集的各地兵马也都到了。他命令项羽带领数名将军与人马,去攻打城阳。刘邦也是跟着项羽的众将军中一员。 项羽攻占了城阳,而后屠城,又向西,打败了秦军。秦军退入濮阳。 此后,项羽率兵,攻打定陶。久攻不下,于是领兵往西,前往雍丘。 此刻在雍丘守城的乃是李由。 以李由之能,也不能抵挡项羽的攻势。 秦军再次大败。 可以说,此刻传回朝廷中心的,是一连串的败仗消息。 与王离、李斯等人的焦灼不安不同,胡亥对此倒是还淡定。 他知道不久之后的定陶之战,章邯会大破楚军,逼得项梁兵败自杀。 眼前的败绩,并不是真正的危险。 真正的危险,在定陶大胜之后。 “陛下!要不,末将领兵前去驰援!”王离担忧道。 胡亥摇头,道:“你的任务,就是保护朕的安全。你领的二十万大军,不是朕的命令,哪里也不许去。” 李斯得知长子在雍丘大败的消息,也是心急如焚,道:“抽调雍丘周围的兵马,前去支援,当是可行的。” “自然。”胡亥点头,安抚道:“早前,朕已经叫夏临渊和李甲去给李由做帮手了。夏临渊和李甲福大命大,有他俩在,李由一定也无事的。” 李斯只好苦笑,好在陛下没有追究长子战败之事。 一时李斯与王离都忧心忡忡地退下了。 殿中,胡亥独自抱着小黑狗,一边撸狗一边喃喃道:“项梁立了楚怀王。项氏独大,那楚怀王能安心么?故楚集团,又果真是铁板一块吗?”想着想着,他慢慢微笑起来。 “……也许,可以跟楚怀王做个交易。” 第91章 故楚集团内还真不是铁板一块。 楚怀王熊心, 在国破后, 隐匿民间做牧羊人, 后来被项梁寻回复立了楚国。可是他这楚王, 可以说是傀儡得相当彻底了。军权基本都掌握在项氏一家手中。熊心身边还可以用的人,也就是一个叫宋义的。 宋义是从前楚国的令尹, 不属于项氏的人。 楚怀王熊心封了宋义做大将军。 当然,现在项氏数破秦军, 故楚集团内无人敢置喙。 项梁自东阿骑兵, 西北至于定陶,再破秦军。 此前项羽领兵, 也两次击败秦军, 于是难免瞧不起秦军,面露骄色。 宋义规劝项氏,骄兵必败乃是常识。 然而根本没有人听他的意见。 宋义?那是什么东西?若不是还需要楚怀王熊心这个幌子,根本没人理会宋义。 项氏把宋义打发了,叫他去给故齐叛军送信。 宋义去的路上,恰好碰到故齐的使者高陵君,于是问道:“你是要去见武信君项梁吗?路上慢慢走。我看那项氏是一定要打大败仗的。你慢慢走,还能逃过一劫。若是走得快了,到地方刚好赶上祸事, 恐怕要赔上一条命哩。” 宋义这不详的预言,此刻还没有传入项梁、项羽的耳中。 项氏叔侄俩,正摩拳擦掌,准备大展身手。 项羽刚攻占了雍丘, 正四面出击,忽然迎来了给项梁传信的黥布。 “将军,借一步说话。” 两人私下密聊。 “将军,项梁大将军要您即刻领兵三万南下。” “南下?此地大战未休……” 项羽一语未了,黥布附耳低语。 项羽顿时愣住,半响,道:“果真?消息可确凿?” “千真万确。” 项羽重瞳中光华流转,勾唇一笑,傲然道:“待我生擒他来。” 南下的,不只有领着三万大军的项羽,还有在雍丘吃了败仗、死里逃生的李由等人。 当初陈胜起兵,吴广领十万大军困守荥阳小半年,时为三川郡守的李由,守城有功;更是在吴广死后,与章邯两面夹击,尽灭吴广余部,很是打了几个漂亮仗。 可以说,从作战能力上来说,李由不算差的,甚至能在良将里排上名号了。 然而这样的李由,却被项羽震撼了。 项羽领兵攻城那一日,李由站在城头上,只见黑压压的士卒中,忽然破出一道缝隙来,就像是海面被什么人的手给拨开了。那摩肩接踵的士卒间露出来的缝隙上,青年将领在马上直冲下来,挟着天崩地裂之势。 太快了! 一切都发生的太快了! 大战之前,李由做了万全的准备。他按照从前在荥阳之战所做的,动员了全城的男女老少,操练了所有的精锐兵马。即使不能退敌,但守城他总是有把握的。 可是他万万没想到,项羽领兵而至,不过半个时辰,就已经破城攻入。 这是他从来没见过的打法。 大军之间作战,从来不是乱战,而是布阵分兵团作战。 更像是主将之间,以活生生的人为棋子,进行的一场生死对弈。 可是项羽的棋术,凌厉迅疾;不等他排兵布阵,就已经直捣黄龙。 城已破,李由立在城头,横剑欲自刎。 逃,是逃不出去的。逃,也耻辱。 就在此时,夏临渊和李甲赶到了。 “大哥!”李甲一眼看到长兄举着剑的模样,红了眼睛叫道:“大哥,我们跟陛下复命去。” 李由一惊,怒道:“胡闹!你们来做什么?赶着送死不成?” 夏临渊摇着羽扇,不乐意道:“这是陛下的吩咐,我们能有什么办法呢?” 李由道:“陛下的吩咐?” 夏临渊老神在在道:“可不是嘛。陛下就怕你们这种打了败仗就自刎的‘名将’作风,御令中千叮咛万嘱咐,叫抱鹤真人我一定把你给全须全尾得给带回去。” “陛下早就知道……?”李由一时愣住了。 夏临渊道:“是是是,陛下千里之外,神机妙算。快跟我们走——不然一会儿项羽的人马寻上来,咱们仨可就都要呜呼哀哉了。” 真实的历史上,李由的确是在雍丘兵败而死了。 李由愣了一愣,低头看着满城的人间地狱,旗下精兵尽数折损。 他闭目叹道:“纵然陛下宽厚,我又有何面目去见陛下?” 他凄然道:“李甲,你替我捎话给父亲,就说儿子不孝,膝下一双儿女都托给你们了。”言罢,他再度横剑。 李甲大急,从怀中掏出鱼肠剑,揉身上前,要救下长兄;然而到底距离李由还远,阻之不及。 眼看李由便要自刎惨死在城破之日。 忽然,骤变陡生。 “吭啷”一声,李由手中长剑落在地上,而他本人也软绵绵歪靠着城墙滑坐下去。 李甲定睛一看,却见长兄已经晕过去了。 “这……” “还好这次的药没失灵!”夏临渊悄悄吐了口气,对上李甲的眼神,却是神气活现道:“看什么看?这是本真人的仙术!叫他倒就倒的。别看了!快扛着你哥,咱们找个狗洞避一避。” 李甲:…… 于是三人在狗洞里躲了大半夜。 好在项羽并不打算在雍丘久住,掳掠过后,便领兵而出了。 夏临渊与李甲,这才扛着晕过去的李由,南下去寻皇帝汇合。 胡亥还在砀县。 这地方再往东,到了彭城,叛军势力就不可小觑了。 所以胡亥已经来到了朝廷安全区中最接近敌人的地方。 当然这里不算是前线,因为这边的战争都打过去了。现在主要的大战,都在更北边的地方,比如秦军刚刚吃了败仗的濮阳,再比如战况正胶着的定陶。 虽然胡亥此前坚持王离的二十万大军,要负责保护他的安全,最好不参与当下作战。 可是定陶情形,的确叫人担心。 就算是知道真实历史上,章邯大胜了,胡亥难免会考虑——那会不会是因为定陶大战之时,有王离正领兵前去,所以分了项氏集团的注意力,从而以微小的差距,打败了项梁等人呢? 有时候,一点小小的差异,就会极大地改变历史。 “陛下,请准末将出战!”这已经是王离第三次请求了。 胡亥端坐殿上,垂眸静思,天下如棋局般,在他心中纵横沟壑。 “不。”胡亥第三次驳回了王离的请求。 “陛下!” “王卿你主动请战,忠勇可嘉。”胡亥温和笑道:“可是在朕眼中,王卿你的不出战,跟出战一样重要。” 王离三番五次要求出战,一则是担心战局,二嘛……也是担心自己在朝中的地位。 此前眼看着章邯屡立战功,王离作为名将之后,自然有些微妙的不舒服。 如今章邯连吃败仗,在王离看来,正是他趁势而出,反败为胜,光耀先祖名将之称的大好时机。 若果然能如此,那么此后在朝廷中,武将的地位便确立分明了:他王离在先,章邯在后;他王离在上,章邯在下。 至于拱卫皇帝的安全——一路上行来,二十万大军可以说根本没拉出来操练过。 二十万大军,又或者是两千士卒,在皇帝这边,根本没差。 因为胡亥采用了先帝的出行规划,神出鬼没。 就算是重臣如李斯,也很难摸清胡亥今日走的那条路,又坐在哪辆车里面。 只有当皇帝传召之时,随行大臣才能见到皇帝。 而不闻皇帝传召之时,众人感觉上,就像是皇帝消失了一般。 连跟随皇帝銮驾的护卫,都不知道自己护送的马车里,坐着的究竟是皇帝,还是替身。 仲夏沉闷,好在夜里下了一场透雨。 晨起,众护卫纷纷就位。 “狼公乘,早啊!”士卒纷纷跟狼义打招呼。 狼义原本是骊山刑徒,代父受刑,额上刺字;后来周市领兵攻入函谷关。 事发突然,章邯领七十二万骊山刑徒前去迎战。 此后,这些刑徒就一直跟着章邯南征北战,有的伺机逃跑了,有的战死沙场了。 极少数的,如狼义这般,不仅活了下来,还活得挺不赖。 他被封为公乘,这在秦军功爵位中乃是第八级的,意思是说他已经能坐公家的车了;其余田地俸禄的赏赐,更是不在话下。 章邯于汝阴迎接皇帝,拔军之前,送上了这一千精兵作为给皇帝的心意,拱卫皇帝的安全。 一千精兵,个个都是像狼义这样骁勇善战的好手。 王离不喜章邯,自然对他送来的这一千精兵也没好脸色,不可能分给他们好差事。 他把这一千精兵分作五组,分别在皇帝的五组路线中,作为开路兵,做的是最苦最累还不露脸的事儿。 狼义沉默着点点头,按照惯例,看向邮人。 邮人笑道:“狼公乘,您的家书可算是来了。”他取出包裹,捧给狼义。 狼义的脸上终于有了表情,他夺过那包裹,撕开已经被拆过的外皮。 军中信件出入,自然都要经过上级检视的。 包裹中也没什么特别的东西,只有一对木镯子。 狼义一愣,举起竹简,却见上面写着“缺衣少食、积病无药,弟、妹皆亡,遗物随信”。 “狼公乘?”那邮人见狼义面色不对,小心出声询问。 狼义将那对木镯子揣入怀中,捏着竹简僵了数息,扭头转身便走。 胡亥对区区一个公乘死了弟弟妹妹的事情,自然不会知道。 他刚打发了王离,就接到蒙盐来了的消息。 “他返程来接朕?”胡亥摸着下巴,“这小子还挺贴心的……” 赵高苦着脸道:“那小臣又得藏起来了?小臣见不着陛下,心中着实难受……” “藏是要藏的。”胡亥漫不经心应着,觉得蒙盐突然贴心了有点古怪,想了想,暂时搁下此事,问道:“楚怀王那边回信了吗?” 赵高道:“那边已经接了信,就是还没给回复。” 胡亥撇撇嘴,还是道:“也对,毕竟项氏独大。那楚怀王就算有心想跟朕兜搭,恐怕一时也鼓不起胆子。” 赵高眼珠一转,“要不,咱们找人给他鼓鼓胆子?” 胡亥歪头瞅着赵高,拍着他的脸,轻笑道:“糕糕啊,你真个儿是深得朕心呐!” 第92章 找人鼓动楚怀王一事, 胡亥交给了李斯。 毕竟从战国末年起, 李斯就开始玩贿赂六国高官,叫他们背叛本国、为秦国的利益奔走了。 与赵高胡亥等人比起来,李斯是玩这一套的祖宗。 听了胡亥的吩咐, 李斯抚着白胡须微微一笑, 应道:“老臣这就去安排。” 胡亥看着他,笑道:“朕知道你在笑什么——你一定是笑朕偷师了你的计谋。” 李斯微笑道:“不敢。计谋原为天下人共有, 老臣偶得之罢了。” 李斯虽然看起来还是忧心忡忡,但是没有前几日心如火烤的煎熬感了。 因为他已经得了消息。雍丘虽败,但是他的长子李由到底是活下来了。 胡亥伸伸胳膊,下来走动,道:“你不必担心。你小儿子给朕来信儿了,说是他和夏临渊已经救下了李由。朕算着日子, 差不多也该赶上咱们车队了。朕叫王离派得力之人去接。” 李斯叹道:“这都是陛下天恩。” 胡亥又道:“等你长子回来了, 你也劝劝他。朕是素来知道你们李氏之忠勇的。若是每个将军打了败仗都自戕, 那朕手下也没人可用了。你是他的父亲,理应开导于他。朕还要用他的。” 李斯颤声道:“老臣领旨。” 他是了解自己长子性情的, 若不是陛下预料先机, 派了夏临渊和李甲去, 长子只怕真就与雍丘共存亡了。 老年丧子,那当真是人生三大悲苦之一。 李由未死,李斯感怀皇帝的仁心与回护,揪着白胡须,半响道:“陛下, 老臣有罪。” 胡亥微愕,道:“何罪之有?” 李斯垂眸道:“老臣愿意重拟请罪书,助陛下收服蒙氏子。” 胡亥呆了一呆。 那份气焰嚣张的请罪书,君臣两人之后并未提及过。 毕竟这事儿两人都心知肚明,提起来也只是徒增尴尬。 所以主要是胡亥没提。 皇帝这吃了哑巴亏的人都不提,李斯更不会主动提起。 此刻李斯忽然认错,显然是因为长子李由之事,感动惭愧之下,给出的赔罪与报答。 胡亥仰着脸想了一想,道:“不必了。那蒙氏子要归顺于朕,不会是因为你写了一份请罪书。他若要反叛于朕,也不会是因为你写了一份请罪书。你为朝廷左相,与右相冯去疾,乃是朝廷百官中镇石一般的存在。你的脸面,朕也不容别人折损。此事是朕此前欠思虑,就此揭过不提便是了。” 李斯哑然,心头热血翻涌,竟似几十年前,初见先帝时一般。 “老臣……” 胡亥看了激动的李斯一眼,轻笑道:“朕劳心为天下臣民,你只要忠心为朕,咱俩便也是一段君臣佳话了。” 李斯吁出一口气来,长叹道:“老臣幸甚。”又正色道:“老臣一家,必当忠心为陛下。” 这种朝臣表忠心的话,胡亥也听得多了。 所以他只是笑着随意点点头,摆手示意李斯可以离开了。 李斯退下之前,悄悄抬眸看了一眼皇帝:他看起来还是那样年轻,可是眉宇间已然有了帝王之气。 这大约就是上天授予的! 胡亥低头研究着地图——与楚怀王勾手之后呢? 他呆着脸想了想,只要项氏势力一倒,或者故楚集团内争权之势一起,那就不用担心了。不过斩草要除根,若是留着这楚怀王,叫他们春风吹又生,虽然不致命,却也异常烦人。 可惜故楚集团倒也谨慎,把楚怀王留在东南大后方。 淮河东南,尽是沼泽地。 若到时候要杀楚怀王,那楚怀王借着地利之便,往大泽里一钻,又去放羊,那真是鬼神都抓不住他。 别到时候弄出个康熙朝的“朱三太子”来,有点什么风吹草动,他们就要冒出来造一次反——遗患无穷。 最好是能想个什么办法——一旦故楚集团开始分崩离析,在楚怀王还未起警惕心之前,就把他也一举拿下。 所以说人心不足蛇吞象。 一开始胡亥只是要先弄倒项氏,不过数日之后,就想着把整个故楚集团斩草除根了。 得陇望蜀也算是人的本性了。 能压抑本性的人,才是最可怕的存在。 很明显,胡亥在这一点上,还没有修炼到化境。 胡亥传召了蒙盐。 蒙盐自东边而来,要见皇帝,先得经过銮驾的开路军。 蒙盐来的时候,先锋士卒中正起了骚乱。 蒙盐勒马路边,在他身后是涉间、苏角两名将领,还有一队不过二十人的护卫。 觐见皇帝,自然是不许他带部队来的,就是这二十护卫,遇到銮驾先锋士卒也得留下来;接下来,便只是蒙盐一人,在皇帝护卫的引领下,解了兵器前去见皇帝。 此刻见先锋士卒列队排查,蒙盐目光沉沉看着,手中马鞭一扬,道:“去问问怎么回事。” 一时苏角问准了,回来道:“将军,说是他们先锋队里不见了一名公乘,正在清点人马呢——怕是那人到了家乡附近,逃了。” 蒙盐眸中暗光一闪——公乘,那已是军功爵位中的第八级。 什么人做到了公乘,还会想着逃呢? 涉间根本不懂蒙盐为什么停下来,叫道:“将军,您快去,别叫皇帝等着。” 蒙盐摆手道:“不急。” 他下马走过去。 一名长官正在调查,问道:“最后一个见到狼公乘的是谁?” 与狼义同队的几人,纷纷道:“那天早起之时他还在,我还记得夜里起来,就见他坐着看雨。” “看雨?” “是呢。他好像在等家里人回信,那几日一直睡不好……” “什么回信?”那长官揪住了问题,他们在狼义留下来的东西里,并没有发现与家书有关的内容。 狼义的队长举手道:“他的家书是我查阅的,里面写着他家里弟弟妹妹因病都死了。这种事情,我……我怕当面跟他说,他难受还要忍着。”男人之间互相安慰还是很尴尬的,“给了张邮人,叫他传给狼义了。” 那长官问道:“张邮人?” 那邮人钻出来,苦着脸道:“小的那日送完信,就见狼公乘脸色不对。可是他什么也没说,接了东西就走了。小的……小的什么也不知道啊!” 气氛沉重起来,每个人都想起了家乡的亲人,路途遥远,不知他们是否安好。 那长官沉默半响,叹了口气,道:“各人按律领罚。散了。” 他背过身去边摇头边走,想着要把这事儿报上去。 “将军?”苏角跟上来。 蒙盐回身,收敛了眸中思量,淡声道:“走。” 他垂下睫毛,玩味笑道:“不能让皇帝等着。” 距此五里远,城外的密林中,项羽领兵埋伏于高地中,静候着王离兵马从甬道上而来。 日已正午,项羽重瞳迎着灼热日光,变成了两轮烈日。 震动声自西而来,贴着地面直传上来,如远处的雷声隆隆。 项羽眯眼,在看到第一队朝廷军马之时,楚戟斩落,大笑道:“来了!杀——!” 他控缰提马,从高地上直冲下去,与横列的王离前锋军一触,如热油入水面般,所到之处,溅起鲜血无数。 这是一场屠杀! 死去的生命,便是给猎人耐心静候的最好偿报。 第93章 王离麾下的士卒, 也不是吃素的。 可以说, 不管是单兵作战能力,还是排兵布阵计谋,秦军在同时代军队中, 都是排在首位的。 如今距离秦尽灭六国, 也不过十余年。 许多秦军中还在服役的中年士卒,都是经历过当年灭六国大战的, 这些可是真刀真枪上过战场的老兵。 这种老兵,无论用多少金银,无论上多好的装备,都培养不出来的。 能养出这种老兵的,只有真实战场上那面对面的厮杀。 而王离手下的二十万大军,其中半数, 不仅经历过灭六国之战的辉煌, 更经历过北击匈奴的惨烈。 这支兵马, 是秦军精魄所在,是活的行尸走肉, 是只忠于帝王的杀戮者! 被项羽率军伏击, 王离先锋部队最初片刻慌乱, 被撕开了口子。 无人后退,五千先锋秦军士卒在鼓声旗语指挥下,迅速列队盘绕起来,要将敌人大军切断。 如果他们面对的是一般叛军,这样即使不能反败为胜, 也足够稳住阵脚了。 然而他们撞上的是项羽。 只见青年将领与胯下乌骓马合二为一似的,闪电般在秦军中杀进杀出,长戟横扫,便扬起一阵血花。 在他身后,跟着几名骁勇将士,竟硬生生破了秦军兵阵。 五千先锋秦军溃败! 王离手中二十万兵马,其实已分作五组,跟着五队“銮驾”。五组路线不同,然而相去不远,主路上三组分了前中后,令外两组则走的驰道之侧的甬道。 是以,王离此刻坠在皇帝身后的兵马,仅有四万而已。 但另外八万人马就在左近,半个时辰之内便能赶到。 项羽一击得手,并不去追皇帝銮驾,反而冲杀往西,似乎要尽灭王离大军。 王离骤遭伏击,尚不清楚对方人马。 项羽虽只有三万人,却杀出了十万之众的气势。 战场之上,尔虞我诈。 王离见敌军直往西杀来,一颗心略松了些——好在没有往东追皇帝去。 王离虽败不乱,命后军改前军,往西急退,要引敌军而来。他将四万兵马分作两股,分别往南北两翼绕去,各引甬道上的四万兵马,汇合而来,领共计十二万大军,再杀回被伏击之处。 一来一去,也不过半个时辰,然而等王离率十万大军杀回伏击之处,一切都晚了。 原来项羽只留了几百兵马,迷惑王离;伏击的高地上,数十只羊被倒吊于鼓面之上,蹄子把鼙鼓敲得震天响,恍如大军将发;而那数百骑兵,都在马尾上绑了成束的蒲草,奔跑腾跃间扬起尘土无数,犹如万马奔腾。 一见王离领大军而来,那数百骑马便一声唿哨,散入林木之间,似水归海子,无迹可寻。 只有那被倒吊的十几只羊,还在“咚咚咚”发疯般踩着鼓。 “不好!”王离一颗心猛地沉下去,“保护陛下!” 他即刻东追敌军。 快一点!再快一点!一定要在敌军之前,赶到陛下銮驾所在之处。 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项羽率军很快抵达驰道的丁字路口,从此路口分开,有三条路可以选择。 “将军?” 项羽下马,查看路边高树,忽然,他举马鞭轻轻抵在树皮上——稍加用力,那树皮便揭开来。 原来,那树皮早已被人剥开了一侧。 里面嫩绿泛白的树干上,用尖锐物刻着一个套着三角形的圆圈。 这印记作的当是不久,树干上渗出来的汁液都还新鲜。 项羽嗤笑一声,仍将树皮抵回树干,飞身上马,沿着此数所在的驰道向东奔去。 在他身后,众将领士卒快马跟随。 在项羽大军之前五里,就是胡亥的銮驾所在。 蒙盐正闻诏而来。 在谒者的指引下,蒙盐来到了皇帝的金银车前。 胡亥所坐的金银车,非常安稳舒适。车厢壁上布满了缕空网眼,胡亥坐在里面,能看到外面的情况;但是外面的人却看不清车内。而且可以通过调节这些镂空网眼的密度,来调节车内的温度。 叫胡亥看来,这简直就是历史上最早的空调车了。 不过这会儿的人不知道什么是空调,只叫做“温琼车”。 此刻,胡亥正从车厢内打量着蒙盐。 却见蒙盐停在金银车外,像是被前室之人吸引了注意力,驻足不前。 金银车车厢分为两截,前室是驭手所坐,后室是主人所坐;车厢后面开门,而正前与左右各有窗。可以说是非常先进了。 胡亥知道蒙盐为什么停下了脚步——因为此刻的前室,不只有驭手,还有刚被他赶出去的夏临渊和无辜受累的李甲。 原来夏临渊等人终于赶上了胡亥銮驾。 胡亥立刻召见了李由。 李由城破当日虽然想要自刎,可是被救下来之后,便也默不作声,跟着夏临渊和幼弟南下了。 一个人不管死志多么坚决,死过一回,总是不敢再试的。 然而面见皇帝,李由仍是感愧至于涕泣。 李斯在旁边陪着,对长子又是训斥又是告诫,总之是生怕皇帝罚儿子,先自己把能用的罪名都骂了。 胡亥如何听不出来? 他叫夏临渊救下李由,就是要用李由的,否则何必这么麻烦呢? 于是顺水推舟,胡亥好好勉励了李由几句。 不外乎“胜败乃兵家常事”,“朕还要用你的”,“来日,你给朕再赢回来,不就是了吗?”。 总之,把个李由又揉又捧,搓成面团一般。 胡亥最后道:“我大秦兵马,为天下精锐;我大秦粮储,可供百万大军。眼前的区区小败仗,算不得什么。” 他想到章邯,略感头疼。 只要大秦内部不出问题,那么敌人是无法从外部攻破的。 所以对于胡亥来说,再没有什么比收人心更重要的事情。 他在郑国渠,免关中三年赋税;与此刻赦免李由战败之罪,都是为了一个目的:使人心可用。 李斯与李由父子俩退下后,都沉默了片刻。 李斯见长子一路奔波而来,又是吃了败仗,还曾想要自刎,一时不好谈战事,想了想,温言道:“你去换身干净衣裳。婧儿听说你来了,早就等着了。” “是。”李由顿了顿,哽声道:“儿子不孝。” 李斯叹道:“嗐,”他收敛了在长子面前一贯的严父面容,手推着膝盖,垂眸道:“做儿女的,好好活着,就是对父母最大的孝敬了。”膝盖上那双手,手背皮肤起皱且有黑灰色斑点——完全是一双老人的手了。 “儿子记住了。” 李斯对长子,总是冷面相对,是位严父。此刻忽然父子相对,温情脉脉,不禁也觉窘迫。 顿了顿,李斯转了话题,道:“陛下待我们家优容,婧儿之事……”他想说皇帝也许是看在婧儿情分上,旋即又觉得太过托大,便吞下了后半句,只道:“婧儿脾气不同一般的女儿家。她娘去的早,有些事没人教她。我找了家中得力的仆妇来,等会儿叫她们去见你。你是婧儿父亲,这些事情也要上上心……” 这又回到两人习惯的模式去。 李由站起来,垂首恭立静听。 父子俩都自在起来,却又隐隐有些遗憾。 胡亥在单独见完李斯和李由后,才放了夏临渊和李甲进来。 夏临渊抱着掉毛的仙鹤冲进来,左右脚一绊,就扑倒在车厢里华贵的锦褥之上了。 那仙鹤受惊,扑着翅膀就往胡亥脸上窜。 胡亥吓了一大跳,还以为自己眼睛要被啄瞎了。 李甲在旁捉住了仙鹤双翼。 夏临渊这才手忙脚乱跪起来把仙鹤抱回去。 胡亥捂着眼正准备叫护卫。 好嘛,一见面,先闹了一出“鹤刺”。 仙鹤那尖尖的喙,离胡亥的眼珠只有不到一寸。 胡亥受惊之后,自然生气,然而因为这种事情处罚大臣,又显得有点奇怪,于是更生气了。 “抱着你的仙鹤滚前室去!吹吹风清醒清醒!”胡亥揉着眼睛,又好气又好笑。 夏临渊也知道闯了祸,耷拉着脑袋,没敢找理由,小声道:“陛下,小臣还带了小白驴呢……就是跟着小臣出生入死的那头小白驴……” 胡亥恶狠狠道:“天上龙肉,地上驴肉!朕正好想吃驴肉了!” 夏临渊惊恐地瞪着皇帝,捂住嘴忙不迭滚下去,去前室吹风了。 李甲受他牵连,也一块陪着。 胡亥气闷不已,久等蒙盐不来,于是便传召李婧。 也难怪李斯会多想。 胡亥从砀县南下大泽乡,要把皇帝的銮驾推进到反叛开始的地方,插上大秦的黑色旗帜。 就好比阿波罗登月一样,给世人的震撼会是巨大的。 这一路上,胡亥处理繁忙的政务间隙,排解压力的两个方法,一个是撸狗,还有一个就是召见李婧。 每当李婧一本正经唠叨起那些他听不懂的机械术语,胡亥就感觉像是学生来到了没有作业的天堂。 李婧一脸不乐意地上了金银车。 胡亥一瞧她那不爽的模样,莫名就开始心情好了,找了个一定会惹毛她的问题。 “李婧啊,你看跟在朕后面的高车多么精巧迅速。可惜数量太少。你有什么办法,能多做些这种高车,用到战场上吗?” 李婧深呼吸,告诉自己保持冷静。 她一开口就是一串数字,“陛下,您眼中精巧迅速的高车,光零件就有三千四百六十二个,其中青铜零件有一千四百二十个,黄金的有七百三十七个,白银的有九百八十三个。您确定要大量生产这种马车?” 胡亥笑呵呵道:“朕就是讨论讨论。不能换成木头的吗?你不是最擅长跟木头打交道?” 李婧道:“现下的马车大料都是用的木头啊。车轴用的榆木,车辕用应该是柞木和水曲柳……” 这下子是胡亥愣了,长见识,“朕坐的马车,大料也是木头?” “多新鲜呐。”李婧匪夷所思地看着胡亥,道:“您每日坐着,都不知道吗?车轴和车轮都是木头硬磨出来的,金银或是青铜的,根本没法用……” 李婧还在唠叨着她的木头经。 胡亥就是在此时透过窗板上的镂空缝隙,望见了驻足的蒙盐。 但是与胡亥所想不同。 使蒙盐驻足的,并不是夏临渊或是李甲。 蒙盐停下来细看的,是那名平平无奇的车夫。 第94章 杀过人的人, 与普通人, 眼睛里的情绪是不一样的。 而上过战场,杀过许多人的人,只是站在那里, 气场就已经不同。 寻常人或许察觉不出来, 但是像蒙盐这种打过几场血战的人,对杀戮者的气息简直是太熟悉了。 那是一种描绘不出的微妙感觉。 如果说人也是有磁场的, 那么这个瞬间,蒙盐与金银车驭手的磁场便相通了。 而让蒙盐驻足的,不只是这个驭手杀戮者的气场,更因为他额上的青巾。 这名驭手的额头上,裹了一块青色的巾布。 蒙盐的目光凝住了。 他没记错的话,就在方才, 他窥见的先锋军长官所持的竹简上, 所写的逃走的那名公乘体貌特征, 里面就有一行“嚜刑”,也就是曾在脸上刺字。 太过巧合的事情, 有时候就不只是巧合了。 这名驭手, 的确就是前锋军里逃走的狼公乘狼义。 两日前, 狼义自前锋军中逃走,除了怀中一对木镯子,与背上重剑,身无长物。 好在,他还穿着一袭前锋军的衣物铠甲。 “前面雨后泥泞, 长官担心后面的人跟错了路,派我来传送消息。” 皇帝护卫之间,中军与前锋军等别苗头也是常有的事情。 更何况,前锋军本就是被王离打发出去的,原本属于章邯的士卒。 中军更是看不上他们了。 听了狼义的话,中军几名长官哄堂大笑,骂道:“滚回去跟你们长官说——叫他别咸吃萝卜淡操心!老子们护送陛下的时候,你们长官还在骊山修墓呢!滚滚滚!” 狼义当然是不能滚的。 中军长官也只当他不敢回去复命,也就任由他可怜兮兮跟在旁边,偶尔拿他取笑作乐。 狼义毫不在意,他的目标在皇帝! 皇帝銮驾四周戒备森严,若要不闻召见走入銮驾附近,只有一种人能做到。 那就是皇帝的驭手。 队伍暂停修整时,皇帝的三名驭手在一起围坐着吃饭闲聊。 “不是我说——谁不想做咱们做的这个差事呢?多么体面!俸禄又好。我一直跟我家里侄子说,叫他好好练,当初好不容易拿了驾车的资格。结果怎么样?吏员考察,他驾车,一次不过,两次不过,现在都第三次不过了!若是再有第四次,照着《除吏令》里的规定,那可是要取消资格的,还得附带罚四年徭役……”那驭手攒着眉毛摇头,“难啊,难!年轻人不晓得厉害。” 另两名驭手也被勾起了谈兴,一人道:“可不是吗?我原来给军队驾战车,嗬,那考官好大的威风。先叫给车上挂了铃铛,我上去,那得跟着马的节奏驾车,用考官的话说,得协调。这一关过了,好嘛,再来走水沟,那水沟弯弯曲曲的,亏得是我把式牢。这第二关过了,还得绕着校场上的旗杆跑,飞快地只是跑,车轮都好似要掉下来了……” 另一人接上道:“这还不算最难的。最吓人的,当属好多人驾车,交叉驰骋。我当初年轻,刚学驾车,了不得,只当要跟别人撞了,险些闭了眼睛……” 当先那人便道:“你们考驾车驱赶野兽了吗?” 这人一拍大腿道:“考啊!怎么不考!得把那些羊啊鹿啊给赶到马车的左边,好叫弓箭手射杀了!啧啧!最后大考核的时候,那弓箭手真放了箭,血水溅了我一脸……啧啧,还不能眨眼……” 三人回顾了一番当初考“驾照”的岁月,最后都感慨道:“还是给皇帝赶车好啊。” 三人互相看看,都露出了只有彼此才懂的自得笑容。 “毕竟,咱仨不用干事儿,还领着俸禄。” 忽然,其中一名驭手察觉了近旁的狼义。 “什么人在那鬼鬼祟祟的?” 狼义从树影下走出来。 那驭手见是个有爵位的士卒,却也不看在眼中,骄色道:“你什么人?” 狼义道:“我是前锋军的……奉命来传消息……” 他一说自己是前锋军的,三名驭手早已不给面子地嘲笑开来。 “你为何偷听!”驭手厉色道。 狼义小心道:“我也想学驾车……” 三人大笑,轰他道:“去去去!什么人都想着能给陛下赶车了。” 其中一名叫贾壮的驭手,眼珠一转,拦住道:“你若想学,可有学资?” 狼义一愣。他浑身上下,只剩一对木镯子与一柄重剑了。哪有什么学资呢? 见状,那贾壮露出嫌恶之色,“滚滚滚!再敢偷听,报上去叫你好看!” 狼义忙唯唯诺诺退开去。 狼义观察了一日,发现,他的计划有一个很大的漏洞。 那就是皇帝根本不用这三名驭手。 在冷兵器时代,皇帝都会很谨慎地选择给自己驾车的人。 不是亲信中的亲信,是做不了主人驭手的。 毕竟一旦打起仗来,驭手直接能决定主人的死活。 比如刘邦选了夏侯婴做驭手,于是他逃跑路上推儿女下车,夏侯婴会三次给他把孩子抱上车,陪他完成一次完美的政治作秀——这就是主人选对了车夫的例子。 比如陈胜被车夫庄贾所杀。这就是主人选错了车夫的下场。 而真正为胡亥赶车的,是尉阿撩。 这三名驭手更像是永远做冷板凳的预备役。 狼义看到自己的复仇路上,竖起了一堵坚不可摧的厚墙。 他绝无可能取代皇帝的那位专属驭手。 对于狼义来说,希望来得突兀而又迅疾。 次日正午,皇帝忽然传召他的专属驭手入了金银车后室,要另外的驭手上来驾车。 三名驭手中,刚好排到贾壮。 “贾兄!贾兄!”狼义在树影底下压着嗓子叫。 贾壮不耐烦地走过去,“什么事儿?” “贾兄,我这里有黄金十镒,够做学资吗?” “黄金十镒?!”贾壮眼睛都直了,“就你?” 狼义道:“我昨日发了一笔横财,黄金藏在林子里了……贾兄,你随我来……” 贾壮跟在后面,骂道:“快点!车队一走,我就得给陛下赶车去了!还有多远?……你小子不是在耍我?……啊!”被闷住的一声痛呼,就是贾壮留在这世上最后的遗言了。 不一刻,金银车前室的驭手已经就位。 他额上的青巾,刚好盖住底下的刺字。 胡亥的驭手,已经变成了要复仇的狼义。 而至少到蒙盐来到之前,还没有查觉异样。 蒙盐与狼义对视一眼。 狼义猛地低下头去。 金银车正前方的小车窗打开了,胡亥对前室坐着的夏临渊道:“叫蒙盐进来!站那儿发什么呆呢?” 蒙盐不动声色挪开目光,神色如常登入车厢,“见过陛下。” “怎么迟了这么久?”胡亥问道:“朕险些以为你丢了。” 金银车后室内,胡亥、李婧、蒙盐与尉阿撩,四人环绕坐着。 这阵子胡亥虽然挑不出蒙盐的毛病来,却本能地觉得他不能轻信,要见蒙盐,还是先让尉阿撩进来贴身保护了。 蒙盐垂下睫毛,淡声道:“末将的确走错了路。” 胡亥笑道:“你还会走错路?” 蒙盐道:“当初修建这条驰道时,曾经改了道,末将记错了。” “当初为何改道?” “因若不改道,要经过一处断崖,其名忌讳。” 胡亥起了好奇心,笑问道:“那断崖叫什么?” “坠龙崖。” 这三个字从蒙盐舌尖吐出,似乎带着彻骨的寒意。 胡亥心中一沉,道:“这名字的确不好。” 李婧却道:“我听说过这地方。据说坠龙崖底下出好木头……” 胡亥被她一搅,心里平复了些,笑道:“正好你们俩都在。朕还没问清楚,你俩从前的官司是怎么回事儿?” 这说的是上次汝阴相聚之后,蒙盐与李婧起了争执的事情。 蒙盐淡声道:“丞相孙女自幼跋扈,不过是惯常欺负末将罢了。” 李婧冷声道:“将军之子从来心黑,也不过是恶人先告状罢了。” “你!” “我怎么?!” 胡亥见他俩一来二去吵起来,目瞪口呆之后,便是哭笑不得。 就在金银车后室一片嘈杂之际,忽然金戈之声大作。 “陛下!叛军自西边杀过来了!” 传信之人声音刚落,就听马蹄声如雷,倏忽便至,几乎是敲响在胡亥脊背上。 赶在王离大军之前,项羽领兵杀到! 第95章 鼓声金戈声响作一片, 跟随皇帝的三千精兵迅速布好防线。 “保护陛下!” “保护陛下!” 胡亥所在的金银车, 与另外两驾迷惑刺客的金银车外面,立刻被士卒里三层外三层围起来。 步兵在前,骑兵在后, 将领立于战车之上, 弓箭手坐地用腿的力量拉开劲弩,阵势还未完全摆好, 项羽长戟已破天斩落。 胡亥困在车厢后室中,透过右侧窗户,望着外面战况。 后室内气氛凝滞,二郎神警惕地高声吠叫。 外面喊杀声、箭矢声,响成一片。 蒙盐道:“我们困在这里太危险了。陛下,您要转移位置才行。” 胡亥如何不知道此地危险——可是他对蒙盐有种近乎本能的疑心。 胡亥道:“依你之见, 朕该往何处转移?” 蒙盐道:“既然叛军自西而来, 陛下且向东行。末将自东边而来, 一路上太平无事。” 胡亥沉吟不答,关上窗户, 命令道:“打开车门。” 尉阿撩一愣, 道:“陛下, 流矢无眼,危险!” 胡亥道:“朕倒要看看,是哪只叛军如此了得。”不但能破了王离之防,还能摸清他的真实位置。 他坐在那里,看似沉稳如山, 掌心却已经沁出凉汗:有内鬼! “别开车门!”却是夏临渊在前室,凑在后室的窗缝上,哆哆嗦嗦谏言道:“陛下!您好好待在里面别动!别开窗户!也别开车门!您是真龙天子,上苍一定会叫叛军不战而退的!您等着!小臣这就去您身边守着!” 胡亥:…… 胡亥冷静道:“你既不许朕开窗户,又不许朕开车门?你是要穿墙到朕身边来吗?” 夏临渊哆哆嗦嗦道:“穿……穿、墙术乃是邪门歪道。小臣、小臣乃是陛下您亲封的抱鹤真人……小臣不做邪法……”明明听声音,已经快被这“大场面”吓哭了。 胡亥:…… 胡亥淡声道:“那你还真是很厉害呢。” 给夏临渊这么一打岔,原本肃杀紧张的氛围,好像突然缓和下来。 门窗紧闭,幽暗的车厢后室内,胡亥、李婧、尉阿撩、蒙盐四人环坐,二郎神已经躲到了胡亥腿边衣裳下。 外面的厮杀声乍听骇人,可是听个一盏茶时分,似乎也就习惯了。 虽然习惯了,可是厮杀声却是越来越近了。 以三千精兵,对项羽三万大军,能坚持一盏茶时分,已经是相当不易。 胡亥亲手打开了车门,却见外面秦军与叛军中的阵亡者,已然堆出一座座尸山血海。 只守在銮驾旁的几百精兵,因担负着皇帝安全的重任,只拔刀警戒,还不曾参战。 可是叛军阵线距离胡亥所在的金银车,也不过只有五十丈了。 胡亥打开车门的同时,叛军阵线中抢出来一名高大将领。 那人座下乌骓马,掌中破天楚戟,身披乌金甲,浴血奋战,宛如战神。 他纵马前冲,无人能挡,至胡亥百步外,因层层守卫,不能再进;他大喝一声,力灌楚戟。 只见那长戟如活了一般,破空刺来,直插洞开的车门处。 尉阿撩拔剑横扫。 “铮”的一声,金戈相撞,激得人心中颤栗。 那长戟略偏一偏,扎透了后室与前室之间的青桐板。 忽然又有鼓声自西而来。 秦军心头都是一紧——还有叛军? 待那鼓声响得两遍,还活着的秦军几乎哭出来——这是王离大军来了! 项羽以三万大军,对王离二十万大军,打打闪电战还可以;真要打持久战,毫无胜算。 隔着百步的距离与层层的士卒,胡亥与项羽打量着对方。 项羽鸣金收兵。 当叛军迫近的最后时刻,李甲听见长戟破空之声,翻身下车,赶往后室,查看皇帝处的情形。 抱着仙鹤瑟瑟发抖的夏临渊,竟然也撞着胆子跟去查看。 金银车前室,只剩了假驭手狼义。 胡亥正打量着这枚扎透青铜板的长戟,上面长戟木柄上刻的游龙栩栩如生。 蒙盐道:“这贼人好俊的功夫。” 李婧表现出了超出年龄的冷静,或者说是一种生死置之度外的淡漠。她抚着那木柄,喃喃道:“这木头倒是坚实得很,是什么木?楠木没有这样的墨色……陛下,这是哪路叛军呐?”似乎她还打算去找武器的主人问问。 胡亥道:“他是故楚项氏的后人,项籍,字羽。” 李甲问道:“陛下您认识他?”他也认同蒙盐的话,“这人功夫真好——可惜做了叛军。” 忽然,马车疾驰起来。 “怕是惊了马,小臣去看看。”尉阿撩道。 就在金银车左近的秦兵都松了一口气之时,除了蒙盐,谁都没料到变生肘腋。 原来那边李甲和夏临渊才入了后室,围着胡亥坐下说话。 前室狼义便一提缰绳,控马飞驰,同时单手从衣裳底下,摸出藏着的重剑来。 第96章 当项羽攻破皇帝守军, 突进至金银车百步之处时,原本守在车前的护卫便都纷纷冲到了车后, 挡在皇帝与叛军之间。 这样一来, 金银车前方驰道上的守卫就打开了一个缺口。 狼义驾车, 正是从这缺口处直冲而出。 事发突然,周围的护卫还未反应过来,大家的第一反应是马惊了。 毕竟这场厮杀如此惨烈,人都有些回不过神来,更何况是马呢? 只是可惜了这四匹骏马,惊扰了陛下,以后是再不能被用了, 恐怕要以人的五脏庙为坟了。 “控马!”李甲冲着前室的驭手叫道。 与此同时, 尉阿撩跳车下去查看, 一落地转身, 就见金银车直冲向前;近旁无战马, 他当机立断,抢过一旁的高车,迅速催车追上去。 前室的驭手毫无反应,仍是控马疾驰。 金银车眨眼间跑出二十丈, 胡亥反应过来, 叫道:“这车夫有古怪!李甲!” 与此同时,李甲应声拔出鱼肠剑,从窗户中伸臂出去,直刺那车夫后背。 尉阿撩驾高车紧追上来, 后面跟着意识到出了问题的众护卫。 还未撤离的项羽眯眼盯着起了骚乱的銮驾处,抓住了机会,下令道:“叫后军阻住王离军片刻。随我来!”他带着数千精兵,拍马也追上去。 狼义背部受刺,痛得闷哼一声,却是磐石般坚忍不动,只提起重剑,刺得四匹马屁股流血。 马被痛得发了狂性,没命般狂奔。 狼义驾车冲出百丈,猛地转弯,往分枝的甬道驰去——车速越来越快,身后的追兵也越来越多! 只见皇帝銮驾当先,在甬道上末路狂奔,后面尉阿撩驾车高车想要抢上来,随后是秦军护卫,再之后是项羽率军,最后则是王离大军。这是一连串的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王离大军虽至,然而远水解不了近渴。 透过窗户,胡亥已望见,甬道地平线的尽头,再无路可走——乃是一处断崖! 李甲连刺三剑。 狼义终于软倒在前室,血水淅淅沥沥洒了一路。 可是四匹臀部鲜血直流的骏马,还是拖着金银车往断崖冲去。 胡亥沉声道:“斩马!” 蒙盐和李甲在疾驰颠簸的车厢里,仗着身手好,从开在车厢后面的门爬出去,滑过车顶,落在前室。 蒙盐捡起狼义手中的重剑,李甲挥舞着鱼肠剑。 两人手起剑出,四匹骏马当场毙命。 然而金银车已到了甬路尽头,疯狂的速度一时停不下来,因为惯性仍是往断崖直冲而去。 这种情况下,跳车会摔死;不跳车,会坠崖而死。 除非奇迹发生,否则一车人都要交待在这里。 电光火石之间,尉阿撩驾着高车从侧面横撞过来。 速度惊人的两车相撞,发出巨大的轰鸣声。 金银车沉重巨大,高车轻而小。 高车将金银车横推出数丈,它却也被撞得青铜伞盖与车身分离,都翻飞于半空,旋即直坠下去。 尉阿撩自己也飞出落崖。 而金银车在断崖边缘堪堪停住了一瞬,前室已悬空,蒙盐、李甲和躺在前室的狼义,面对的已经是云雾缭绕的深渊。 后室夏临渊抱着仙鹤,哆哆嗦嗦道:“陛下!您先下车啊!” 胡亥面色沉重,屏住呼吸。 此刻金银车处于脆弱的平衡中,他若是下车,减轻了后室重量,那么这车上剩下的人,便会连着金银车一同,在他下车的瞬间,都坠入深渊,尸骨无存。 “陛下!”前室李甲也叫道:“您下车!” 胡亥吐了口气,沉静道:“不要慌,一定有办法的。” 闻言,夏临渊望着皇帝,于极度惊恐中生出信心与依赖来。 陛下一定有办法! 胡亥的豪言壮语话音刚落,就听车底崖边石头滚落—— 众人不受控制的尖叫声中,金银车缓慢却不可逆转地往崖底倾斜下去。 望着甬道上疾驰而来却已赶不及的众护卫,胡亥悲愤想道:装逼果然不适合朕! 金银车坠崖翻转,胡亥、李婧和夏临渊不是力量型选手,被甩了出来。 胡亥只觉自己飞速下坠,一颗心像是要跳升出喉咙,目之所及是飞快掠过的断崖石块藤蔓。 他本能地伸出手想要抓住点什么,然而伸臂仍够不到断崖,只是徒然。 要死要死! 忽然,胡亥只觉手腕一紧,紧得几乎剧痛;与此同时,他的下坠之势猛地止住了。 他几乎感觉手腕承受不住这力道,要被扯断了。 胡亥仰头,却见是蒙盐抓住了他的手腕。 蒙盐自己也悬在空中。 在蒙盐上方,是金黄色的青铜伞盖。 原来尉阿撩驾高车撞来相救,高车飞上半空,伞盖与车身分离坠崖。 那伞盖却没有落入崖底,而是因为边缘锋利,嵌入了崖壁山石之间。 蒙盐坠下来之时,早有防备,身子尽量贴向崖壁,抓住时机,攥住伞柄,救了自己一命。 旋即,胡亥也擦着他身边落下去。 此刻,蒙盐单手攥着伞柄,另一只手拉着胡亥。 胡亥的命,就握在蒙盐手中。 而两人的命,都在于伞盖所嵌入的山石是否够牢固。 蒙盐道:“看到你右脚边了吗?那里有一处凹洞。” 胡亥紧张地看过去,只见自己右脚边下方两尺,崖壁内凹,有一处三尺见方的石头平台,上面散落着些干枯的砸草与鸟雀羽毛,似乎是某种大型鸟的窝。 “你抓着藤蔓,我放你过去。”蒙盐叫道。 “好!” 胡亥战战兢兢,一手被蒙盐抓着,一手去抓崖上藤蔓。 “准备好了?” 胡亥闭目深呼吸三下,“好了!” 蒙盐甩动身子,带着胡亥往崖壁撞去。 胡亥划过平台上方,奋力横跃,扑倒在崖壁凹洞处,手脚酸软,跪倒在地,鼻端萦绕着草木与鸟雀粪便的味道。 他浑身发抖,忙抬头去看蒙盐。 因为刚才的晃动,伞盖嵌入的山石开始崩裂。 忽然,伞盖上方传来一道淡漠的女音,“跳之前不用跟我打个招呼吗?” 原来李婧落在了伞盖上。 生死关头,蒙盐还有心情讽刺回去,道:“惊扰了丞相孙女,我这是犯了死罪啊。” 李婧冷声道:“你也快跳!不然咱俩摔下去做了人肉馅饼。” 蒙盐道:“你不是生死看淡么?做了人肉馅饼又如何?” 李婧一本正经道:“不想跟你的肉混在一起。” 蒙盐:…… 蒙盐也跳到胡亥所在的小平台上。 他落下来的时候,就比胡亥体面多了,最起码没跪下发抖。 饶是如此,在生死关头走了一遭,蒙盐还是长出了一口气。 他仰头,冲着伞盖上的李婧叫道:“喂!你也下来。” 李婧在伞盖上趴着,望着浮在眼前的云雾,托腮道:“不用了。上面风景挺好的。” 蒙盐:…… 那种带高三班少男少女的心累感又来了。 胡亥告诉自己要冷静——一眨眼就摔死的地方,你俩还逗什么嘴啊! “夏临渊!李甲!尉阿撩!”他叫道,也许他们也抓住什么活了下来。 良久没有回音,就在胡亥叹了口气不再喊了之后,忽然下方传来遥远的回应声。 “陛下!臣在!”是李甲,听声音中气十足,应该没有受伤。 “陛、下,小……小……臣……也……在……”这个边哭边喊的,是夏临渊。 两人听起来是在一处。 胡亥松了口气,却始终不闻尉阿撩的声音响起。 伞盖嵌入的山石崩裂的厉害。 胡亥无奈,仰头对李婧道:“朕命令你下来。” 李婧沉默片刻,慢吞吞道:“我怕高。” 胡亥:…… 胡亥道:“你摸着藤蔓往下,朕和蒙盐接住你。” 李婧也当真是虎,摸着藤蔓下到一半,闭着眼就往下跳;好在蒙盐反应迅速,双臂抢出,把人给接住了,顺势滚倒在平台上,卸去了外冲之力,保了两人平安。 当下,胡亥、蒙盐、李婧,三人挤在小小的平台上,三脸懵逼,望着穿云逐日的鹰隼。 活是活下来了。 这上不着天,下不着地,身后还有追兵的,可咋整呢? 第97章 胡亥仰头从云雾缝隙间望向崖顶。 只见断崖边缘已经成了一道模糊的黑线, 更看不清崖边是否有人。 他们所在的平台距离崖顶一定已经超过百米了。 蒙盐捡起手边碎石,丢入深渊, 却连响声都不闻。 胡亥指着脚边一块独立的青色大岩石, 道:“扔这个试试。” 蒙盐运气, 搬起巨石,横抛出去。 胡亥屏息数了二十个数,才听到沉闷而遥远的一声“咚”,像是巨石砸入了水中。 崖底有水! 有水的地方,就意味着有出去的路。 往上爬是爬不上去的——当下的问题是,怎么下去呢? 必须赶紧离开此处! 胡亥已知来者是项羽。 项羽在项梁手下,一向是作为先锋军用的, 无往而不利。 如果项梁大军紧随其后, 那么这一仗, 毫无防备的王离大军未必能胜。 若是叛军暂时占据赢面, 不用太久, 只要一个时辰,发动众士卒搓绳垂下来,便能活捉胡亥等人。 忽然,夏临渊哭喊声传上来, “陛……下……有……石……头……滚……下……来……了!” 他的声音一波三折, 荡漾得叫胡亥想打人。 “您……小……心……啊!!!” 胡亥想到著名的“主角落崖不死必有奇遇”定律,不死心地在小平台上东瞧西看,不时还敲一敲崖壁。 李婧因为怕高,索性闭眼静坐, 看不到他的动作。 蒙盐看了半天,终于忍不住问道:“陛下?” 胡亥敲着岩壁,歪头细听,“嘘……说不定有山洞通往下面。” 蒙盐:…… 蒙盐上前,重剑冲着岩壁刺出——岩壁纹丝不动。 “实心的。”蒙盐早已料到这结果,给了个切实可行的方案,“我看了看下方左右,岩壁虽然陡峭,但是好在多岩石凸起,小心着攀爬下去,或可一试。” 要么在这个小平台上坐以待毙,要么爬下去,或许能有一线生机。 胡亥牙一咬,做了决定,“爬!” 当下蒙盐却将外裳脱了下来,竖着撕开搓成长条,结成一条结实的长绳——这是要将三人绑在一起。 李婧和胡亥也都除了外裳,做绳索。 三人之中,只有蒙盐是会武艺的。万一胡亥和李婧一脚踏空,如果没有绳索连在一起,那么立时便是落入崖底,粉身碎骨的下场。落崖不死的幸运,胡亥不想挑战第二次。 很快,绳索便做好了。 蒙盐将绳索绕在三人腰间,以八字结绑住束紧,各自留出一人高的余地。 蒙盐在前,李婧居中,胡亥殿后。 虽然中间的位置是最安全的,应当是皇帝所在。 但是因为李婧年幼恐高又是女孩,胡亥还是难得地施展了一次君子之风。 下崖的路,惊险万分,几次生死攸关。 三人下行之时,路过李甲与夏临渊身旁。 原来李甲坠崖之后,找准时机,以鱼肠剑嵌入山石之中,救了自己和夏临渊的命。 此刻见皇帝等人结索攀爬而下,李甲也有样学样,绑上夏临渊跟了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一行人终于有惊无险踏上了实地。 胡亥十指都磨破了,钻心地疼;而双腿却软得像面条一样,半蹲了不受控制地颤抖着。 李婧更是直接张口就吐了,因为高度紧张导致了神经敏感,先是吐出了未消化的食物,吐光了食物,就开始吐水,而后开始呕酸水——这是连胃液也吐出来了。 跟着下来的夏临渊已是哭成了泪人,跪倒在地,捂着心口直抽气。 与他俩相比,胡亥算是很不错了。 李甲因为是背着夏临渊下来的,体力消耗过度,这会儿也扶着岩壁喘息。 只有蒙盐还有余力四处查看。 “马车在这边!”蒙盐叫道,他环顾四周,见湖边岸上伏着一个人,提着重剑缓步上前,却见那人面朝沙土趴着、动也不动。 蒙盐用剑将他横翻过来,一愣,道:“是尉阿撩!” 胡亥跟过去,急问道:“还活着吗?” 蒙盐以两指伸在尉阿撩鼻端,“还有气儿。” 尉阿撩半身泡在湖水中,人已昏迷过去,身子被湖水泡得发凉。 胡亥和蒙盐合力将尉阿撩拖到岸上来。 这下子,两人最后的力气也用尽了,都坐倒在地,回头,却见李婧跪在那里,吐出来的液体成了绿色。 胡亥一愣,道:“……中毒了?” 蒙盐强撑着起身,挥剑斩下一节里衣,用湖水打湿了,走过去给李婧拍在额头上,道:“是胆汁。” 这是吐到连胆汁都出来了。 李婧一边往上呕胆汁,一边断断续续道:“苦……苦死了……” 她自己扶着额上的湿巾,紧张的情绪稍微缓解了一点,呕吐暂时停了。 她挪到湖边,漱了漱口,反身坐倒,小脸皱得好似苦瓜似的,“早知道要受这份罪,就不该从那伞盖上下来。” 蒙盐凉凉道:“那你这会儿就摔死了,兴许落在湖中葬身鱼腹。” 李婧哼道:“那也是我的功德。” 蒙盐:…… 胡亥走到坠落的金银车旁。 车已摔毁,前室里的人血肉模糊——是那个刺客。 “搜他。” 李甲领命上前,很快把狼义身上的物品都搜出来:一枚标明身份的竹简,一对木镯子,一封家书。 他将物品呈给胡亥。 胡亥一一看过,最后目光凝在那封家书上。 “缺衣少食,积病无药,弟、妹皆亡,遗物随信。” 短短十六字,却是天下黔首窘迫交加的缩影。 代父受刑,屡立战功,封为公乘,这狼义原本是大秦的好儿郎。 胡亥心中如灌了铅块,半响,取了一只木镯子揣入怀中,长叹道:“埋了。” 情况紧急,并没有太多时间来感慨。 蒙盐道:“我们顺着湖水流出的小河往下走,会有出路的。” 胡亥道:“好。大家都警惕。” 于是蒙盐和李甲轮流背着昏迷过去的尉阿撩,在前开路。 胡亥、夏临渊、李婧跟在后面,顺着河道往下走去——看日影的方向,他们是在往南走。 六人穿梭在密林之间,渴了喝点河水,饿了吃点野果,就这么连走了两日,直到第二日晚上,才见到密林的边缘。 密林之外,却是一片荒芜的农田,在农田之南,则是南北走向的一条滔天大河。 胡亥恍然,他们这是走到淮水来了! 一旦渡过淮水,就是故楚基本盘。 “不要过河。”胡亥当机立断。 尉阿撩已是高烧了大半日。 六人暂时在农田旁荒废的破屋里歇脚。 这破屋不知有多久没人住了,处处结着蜘蛛网,里面橱柜都半开着,显然主人离开时颇为慌乱。 夏临渊从橱里翻出几套黔首干活的短打扮衣裳来。 胡亥道:“咱们都把衣裳换上。” 在密林中怎么都好躲避;但是一旦出了林子,他们的衣着打扮都太显眼了。 胡亥不想冒着被叛军先找到的危险,他沿路给王离留了隐蔽的记号,但是始终无人来接应。 胡亥心知有异,当下决定先把身份隐藏好。 于是众人换了衣裳。 夏临渊给昏迷的尉阿撩换上,担忧道:“他这可怎么办?” 没有办法。 走了大半日,众人都饥肠辘辘。 蒙盐道:“我去外面田地里看看,来时见里面有掉落的豆荚。” 他带着夏临渊、李甲捡了几捧豆荚回来。 李甲生起火,烤了豆子,先捡给胡亥吃。 李婧捏着木柴灰与屋子里原本的灰尘,挨个给他们“化妆”,“你们这一看就不像干活的人……” 食物短少。 胡亥一粒粒捏着豆子吃,问道:“此地的农户呢?” 无人应答,唯有火烤豆荚的“哔啵”声。 半响,蒙盐道:“弃耕了。” “弃耕?” “赋税徭役沉重,这些农户承担不起,于是干脆弃了朝廷分给的田地,自己跑到深山野林过活;又或者是逃到朝廷管不到的荒地,自己开垦,自给自足。” 胡亥只觉吃下去的一粒粒豆子都成了尖锐的石子。 他沉默片刻,自嘲一笑,道:“黔首千方百计要逃走,朝廷却要千方百计把他们抓回来,叫他们各守其位,交赋税、服徭役,真是……”他抿唇哽住了。 这究竟是时代的悲哀,还是制度的悲哀呢? 此悲,万世皆同,便是两千年后也未有解决之道。 忽然破屋外马蹄声嘈杂,竟有兵马来了! “灭火!”胡亥忙道。 李甲搬石头压灭了柴火。 众人屏息,在黑漆漆的破屋里面面相觑,大气都不敢喘。 然而那马蹄声越来越近——他们就是冲着这破屋来的! 蒙盐侧耳细听,低声道:“不下五十人。” 马蹄声在破屋外停下来,纷乱的脚步声中,有人推开了屋门。 月光照在那人脸上,映得他一双重瞳熠熠生辉。 是项羽! 第98章 项羽半步踏入屋内, 五官分明的面庞一半是月光、一半是黑夜。 这破屋本就狭小,项羽带着几名亲信将领一进来, 空间更显逼仄。 胡亥只觉喉咙被卡住般不能呼吸了。 项羽扫视着屋内众人, 目光如利刃。 胡亥当先站起来, 佝偻着身子,低着头,就像个畏畏缩缩的升斗小民。 也算是神来之笔,他想起关中张伯那说话方式来。 “啊,啊,令长……小的、小的……” 胡亥一起身,蒙盐、李甲、李婧、夏临渊四人也都跟着起身, 装作黔首模样。 只里面尉阿撩高烧昏迷, 还躺在草席上。 胡亥这一开口, 直接把蒙盐四人给惊了。 这是……陛下? 陛下还会这么说话? 项羽目光锁定在胡亥身上。 胡亥认出了项羽。 项羽却没有认出胡亥——两日前距离百步的那一记飞戟, 项羽瞄准的是洞开的车门。车外明亮, 车内黑暗,在外面的项羽只看得里面有人,却根本看不清里面人的长相。 “啊,啊, 令长……小的们这就出去……” 项羽眯眼, 冷声道:“你们是此地农夫?” 胡亥垂首道:“啊,令长,小的们……小的们……实不相瞒,小的们原是北地农户, 因赋税沉重,徭役又苦,受不住,带了几个家人,一路逃来的……” “北地农户?”项羽并不怎么相信的样子。 胡亥心中打鼓,只能祈祷李婧的“化妆”技术够好,给他的脸涂得够脏。 他虽然垂着头,却能感受到项羽灼灼的目光,如有实质般盯着他的头顶心。 气氛僵持中,夏临渊只觉自己小腿肚子都开始发软了。 忽然,蒙盐出声打破了这紧张的氛围,他凑过去,也学着胡亥的口音,道:“令长,小的们是犯了事儿逃出来的……您通融通融……”他从袖中摸出什么东西递了过去。 项羽睨了蒙盐一眼,接过他递来之物,捏了一捏,似乎是满意于感受到的重量,他嘴角裂开一道冷峻的笑容,“你要怎么通融?” 蒙盐看向胡亥。 胡亥忙道:“小的们就不打扰令长大人了……” 李婧小声问蒙盐道:“你给他递了什么东西这么管用?” 蒙盐从牙缝里挤出气音来,“当然是金饼啊。不然还能是什么?不食人间烟火的丞相府大小姐。” “你!”李婧瞥了一眼环立的楚兵,只得暂时咽下这口气。 “慢着。”项羽似乎瞧出胡亥乃是这一群人的首领,盯着他问道:“这些都是你的家人?” “啊,是的,令长……”胡亥一个个数过去,指着蒙盐道:“这是我大侄子……”,指着李甲道:“这是我外甥侄儿,”,指着夏临渊道:“这是我侄孙……”最后点到李婧,对上她凌厉的眼神,咳了一声,道:“这是我小姑奶奶。” 项羽皱眉,一面往屋子里面查看,一面道:“什么乱七八糟的。” 胡亥赔笑道:“啊,啊,令长……小的家里辈分比较复杂……” 项羽已经看到了里面草席上的尉阿撩,“这人怎么了?” 胡亥忙道:“这是……这是……这是受寒发烧了。” 破屋已经到了最里面。 项羽环顾四周,视线顺着半开的柜门下移…… 胡亥大惊!地上换下来的湿衣裳还在! 不及细想,胡亥一个踉跄扑过去,摔倒在地,将湿衣裳盖在身下,强笑道:“小的、小的见了令长大人……腿都软了……” 项羽嗤笑一声,盯着胡亥道:“你可知道令长大人在寻谁?” 胡亥心中一突,仰着脸,迷迷瞪瞪道:“啊,啊,令长……令长大人的小妾逃了吗?” 项羽蹲下身来,借着破了的屋顶里漏下来的月光,打量着胡亥,道:“我在找暴秦的皇帝。” “啊,啊,皇帝……了不得……”胡亥怀疑项羽都能听到自己激烈的心跳声了,他硬撑着,“小的哪里有那个福气见皇帝呢?” 项羽见他一脸痴傻,有些嫌恶地皱了皱眉,起身对跟随的将领道:“绑了带走!” 他们显然很赶时间,不愿意在淮水以北多做停留。 被王离大军包了饺子之后,项羽杀出来,只还剩了这五十几名亲信精兵。 王离大军还在近旁,留在淮水以北,对项羽来说,太过危险了。 胡亥叫道:“令长、令长……小的们粗手笨脚,只会耕田,如何能跟在令长身边……” 项羽已走到门口,闻言侧过头来,漫不经心道:“令长家也有田要人耕的。” 胡亥一口血到了喉咙,不知道该庆幸暂时糊弄过去了好,还是该担心接下来的命运。 胡亥对自己人低语道:“能打过吗?” 蒙盐亦低声道:“我和李甲两个一起,能跟领头那人旗鼓相当。” 胡亥:…… 胡亥对楚兵伸出双手,谄媚笑道:“令长,绑得松些。” 打是打不过了,既然免不了要被带走,不如含笑从容,至少能少受点罪。 胡亥的“含笑从容”,只是让楚兵给他格外绑紧了些,此外并没有任何好处。 被绑着走过熄灭的火堆旁时,胡亥脚下一软,又跌倒了,扑在灰烬中,弄得灰头土脸。 那楚兵先要骂他,见他狼狈,忍不住一咧嘴笑了。 “对不住,对不住,小的……小的……” 那楚兵拎起他来,笑骂道:“你他娘的怎么总是腿软?夜里跟女鬼忙坏了?再摔了小心我的鞭子。” 胡亥赔着笑脸跟上,手心却握紧了从灰烬中扒出来的一枚小石头。 圆形的鹅蛋大小的小石头。 在项羽走过门口之时,胡亥亲眼看到,项羽抛了什么物件在熄灭的火堆旁。 所以走过之时,胡亥佯装跌倒,在灰烬中将硬物摸了出来。 此刻,他用拇指抚摸着这枚光滑的石头,渐渐勾勒出石面上的图形来。 这石头上,刻着一个圆,圆里还嵌着三角形。 这必然是项羽留下的印记,作为他和部下沟通的信号…… 胡亥捏着石头的手指用力——又或者是跟朝廷内鬼之间约定的暗号。 难道项羽与王离军中的人有勾结? 一念至此,胡亥面色几变。 若果真如此,那大秦的政权就真危险了。 胡亥低头细思:项羽等人行色匆匆,只剩了五十余人,跟着他的将领脸上也多有丧气;这肯定是打了败仗。那么现在最可能的,就是王离大军在四处追索项羽等人的下落,同时也在追索失踪了的皇帝下落。 那么项羽留下暗号,是要给王离军中的人传信,要内鬼搜查时避开他们所走的路线吗? 胡亥顿足,他要怎么样,才能给王离传信呢? “喂!你!腿软的!”楚兵吆喝道:“跟上!” 项羽没有给胡亥传信的机会。 胡亥等人被绑死在备用的战马上,一路疾驰到水流滚滚的淮水边。 一艘满帆的大船早已等候在岸边。 胡亥等人别无选择,只能上船。 大船扯满风帆,自西而东,顺流而下,一夜之间便跑出数百里。 上船之后,项羽心神安定下来。 便是王离大军追来,也只能在岸边干看着了。 故楚的水军乃是一绝。 只要到了会稽郡,那么项羽等人便是绝对安全了。 胡亥等人被关在船舱里,仍是绑着,由专人看守。 而尉阿撩一直高烧不退,面色已经发紫;他坠崖时身上划破的外伤,又被湖水浸泡过,已经泛白流脓——如果再不得到救治,恐怕就活不成了。 胡亥对看守的楚兵道:“令长,您跟上边说一声,好歹是一条人命……” “去去去!将军忙着呢!哪里空理会这些小事儿!” 胡亥愣住,说好的“项王仁而爱人”呢?不是说士卒受了伤,他会亲自去探看甚至于流泪吗?啊?! 劝人行善看来是行不通了。 胡亥改变了路线,道:“令长,倒不是为他这么一个人。而是咱们现在都在同一条船上,还不知道要在这上面呆多久,万一这人死了,生出不好的病菌来,传染了一船的人,那……” 那楚兵被他吓住了,顿了顿,却是道:“我去上报长官,还是把他丢水里喂鱼。” “多谢令长……什么!不不不!你没听明白我的意思……令长!令长!!”胡亥绝望地抓住柱子——这楚兵的脑回路为何如此清奇! 好嘛,尉阿撩本来是个死缓,被他给求成当场水葬了。 不一刻,那楚兵去而复返,却是道:“将军召见你。” “我?”胡亥愣住。 宽大的船舱中,项羽坐在靠窗处,审视着跪在自己面前的胡亥,问道:“你要求给你的家人医治?”他的语速偏慢,仿佛要思考过后,才会吐出每一个字。 胡亥顿首道:“小的、小的冒昧……” “收了你的伪装。” 胡亥心脏停跳一瞬。 项羽下半句却是,“……当日淮水之畔,你能说出‘赋税沉重’这种话,至少也是个读书人?” 胡亥松了口气,道:“实不相瞒,小的的确跟家父学过几个字……” 项羽道:“你家人是什么病?” 尉阿撩身上的外伤是藏不住的。 胡亥道:“小的们路上遇到了山匪,这小子被打伤了,从山上滚下去。这几日一直高烧。” 项羽忽然问道:“你说过的,这小子是你什么人?” 胡亥一愣,当初他信口胡诌的,早就忘了,硬着头皮道:“是小的、小的侄儿……” “哦?不是侄孙吗?” “是是是,是侄孙!小的记错了!” “这也能记错?” 胡亥额头汗都下来了。 项羽这才慢悠悠道:“你当日根本没说他是你的什么人。他那会儿还躺在草席上呢。” 胡亥:…… 项羽道:“你满嘴不尽不实,身份可疑至极。” 胡亥心中大叫:糟了糟了! 谁知道项羽却并没有深究,而是道:“你要我给你的家人医治,准备拿什么来偿还呢?” “偿还?” “我日前伤了右臂,”项羽推开案几上的竹简,“既然你学过几个字,就代我写封信抵了。” 胡亥松了口气,上前提起笔来,蘸墨才要落笔,忽然脑中如有冰雪溅上:妈的,他给项羽写过亲笔信! 项羽重瞳墨黑,见他提笔不落,问道:“怎么?” 胡亥强笑道:“小的……小的提笔忘字了……” 项羽慵懒地打量着他,淡声道:“那看来,只能眼看着你的家人病死了。” 胡亥一咬牙,“令长要写什么?” “就写……唔,嬴胡亥亲启……” 胡亥手一抖,险些摔了笔。 太刺激了!这活儿不是人能干的! 第99章 “怎么?”项羽见他迟迟不落笔, 揶揄道:“难道你也伤了右臂?” 胡亥心中涌起一个透着寒意的念头:难道项羽已经认出了他? 不,若是认出了他,恐怕早已严加拷打、亲自看押了, 怎么会随意丢在舱尾,只叫几个守卫看着。 看来是项羽断定他身份可疑,只是还未确认, 以此诈他罢了。 想到此处,胡亥定下神来, 提起墨笔,往竹简上写去。 项羽慢吞吞道:“狗皇帝,你已两月没有来信。据说你出了咸阳, 云游天下去了。怕不是路上被人行刺死了?当初你爹死的时候, 朝廷的狗官瞒了天下许久,扶了你这个狗东西上位。如今也轮到你了, 滋味如何?” 胡亥一面写着,一面腹诽:这项羽骂人的词汇真是匮乏,不是狗皇帝, 就是狗东西, 这要是在后世,一准被冠以“小学生”的称号。 项羽又道:“当初我说过, 保管好你项上人头,这是我要的东西。你若是被别人杀了,岂不是失信于天下,贻笑大方?” 胡亥又腹诽道:老子就在你眼皮子底下, 你都没认出来。也不知道是谁贻笑大方。 说了这两段,项羽暂时住口,低头去看胡亥写的字,一看之下,立时愣住了。 只见竹简上的字,根本不是通行的小篆,也并非从前六国的任何一种文字;倒是有些像近几年在北地开始流行的,一种叫“隶书”的文字;但是比之所谓的隶书,又简单多了。虽然简单,但是每个字似乎又能对照着相应的隶书文字。 “这是何种文字?” 胡亥心中乐呵呵:没见过?没见过就对了!这他妈是简体字! 胡亥唯唯诺诺道:“小的跟家父学得字……学得不好……” 可不是学得不好嘛?以时人眼光看来,这根本就是自己乱造的字儿,又或者是学的时候没记全,每个字儿都丢胳膊落腿儿的。 项羽皱眉,摆手示意他别写了。 再写也是浪费笔墨。 胡亥讪讪地放了笔,悄悄吁了口气,好在字迹一事儿算是遮掩过去了。 项羽盯着那竹简上古怪的几行字,看了半天,忽然开口,思索着道:“以略识得几个字的北地农户身份来说,你们这一行人,受伤也太多,太奇怪了。” 除了尉阿撩高烧不起,明显受了重伤之外。 他们几个人从坠龙崖上掉下来,都不可避免地受了点外伤,脸上、胳膊、甚至露出的脖颈上,都隐隐约约挂着彩。 就算有李婧的柴火灰遮挡,也瞒不过项羽等人的眼睛。 胡亥的心又提了起来。 项羽盯着他,慢悠悠道:“我恐怕你那家人不是被山匪打伤的——是在军队中作战时受的伤?你们是暴秦的逃兵?” 胡亥就坡下驴,忙道:“将军英明!” 项羽推开案几,傲然起身,睥睨着他,道:“只看身形,你们当中,除你之外,颇有几位好手。” 胡亥:…… 胡亥谦卑笑道:“小的是不成的。他们几个还使得。” 项羽道:“可愿随我征战?” 胡亥一愣——这是什么神展开啊!他一个大秦的皇帝,要跟着项羽加入反秦大军吗? 作为所谓的“暴秦逃兵”,被困在楚兵林立的淮水大船上,面对项羽递来的橄榄枝,除非是想死,才敢拒绝。 胡亥忙道:“小的肝脑涂地,愿追随将军!” “你愿意?” “小的太愿意了!” 片刻沉默。 项羽缓声道:“你若诚心归顺我大楚,便跪下磕个头。” 男儿膝下有黄金。 不过胡亥是个视金银如粪土的男人。 胡亥“咣叽”就跪下了,朗声道:“小的从此追随将军,一心反秦复楚!” 这忠心表得可能是太到位太干脆了,竟然叫项羽一时说不出话来。 恰在此时,外面响起叩门声,黥布在外道:“将军,定陶军报。” 项羽挥手,对胡亥道:“你先下去。” 胡亥道:“将军,小的家人……” 项羽对进来的黥布道:“叫人去给他家人治伤。” 胡亥赞美道:“将军言出必践,爱民如子!小的真是跟对人了!” 黥布匪夷所思地侧头瞅了他一眼——这是哪里蹦出来的活宝啊! 项羽:…… 胡亥不等项羽赶人,自动退出去,给他们把船舱门给关上了。 他背对舱门,长出一口气,紧张而又激动地快步走到船尾拐角处,才发现自己脚后边跟着一只小黑狗。 “小二郎!”这一下惊喜非常。 胡亥蹲下来,摸着狗头,道:“你怎么跟来的?妈的,我还以为你摔死了!叫老子伤心了半天!” 小黑狗神气活现地蹲坐着,快活地摇着小尾巴,昂着头在胡亥手心闻来闻去。 坠崖之时,小黑狗也被甩出了车厢,却是落在湖水中,但是它游的方向跟胡亥等人的方向反了。 等小黑狗在崖底转了半天,寻着气味找到坠毁的马车时,胡亥等人已经往密林中穿行去了。 小黑狗一路追着气味而去,在淮水之畔,刚好赶上胡亥等人被绑上船。 楚兵忙乱,也无人在意一只小黑狗混了上船。 小二郎在船上乱转了半日,直到胡亥被放出来见项羽,才见到主人。 胡亥在里面应付项羽的诘问,生死一线之时;小二郎就守在舱门外,蹲坐摇着尾巴。 等胡亥出来了,小二郎马上追着跟上去。 胡亥把小二郎抱起来,狠命揉着狗头,表达重逢的喜悦激动。 揉着揉着,胡亥心中恶狠狠道:妈的,狗都找到朕了!光会兵法有什么用?王离你连条狗都不如啊! 始知养朝臣不如养狗啊! 甲板两侧守着的楚兵,就看着昨日绑来的“农夫”抱着不知哪里来的流浪狗,一会儿笑一会儿面色狰狞——这人怕是傻了。 胡亥回到船尾,却见只剩了蒙盐和李婧两人在里面。 “他们人呢?” 蒙盐道:“刚才来人给我们都松了绑。有人给尉阿撩包扎了伤口,还喂了药。看守的楚兵去吃饭了,轮替的人还没来——李甲和夏临渊趁机都出去了。” 胡亥坐过去看尉阿撩的伤势,道:“记住,我们现在的身份是秦军逃兵,我已经归顺了这将领,我们要反秦复楚——明白吗?” 蒙盐&李婧:…… 蒙盐道:“那将领信了?” 不等胡亥说什么,李婧先道:“当然要信。不然白费我给你们抹了那么久的木柴灰。” 一时夏临渊晃晃悠悠回来,脸色煞白。 蒙盐笑道:“你去小解怎么用了这么久?” 夏临渊苦着脸道:“我晕船,吐了……” 正说着,李甲也回来了,低声道:“我去四处看了看。船尾还牵着一艘备用的小舟,勉强能坐下四个人。” 胡亥点头,道:“咱们得想个办法脱身才是。” 看守的楚兵回来了,“说什么呢?给你们松了绑是将军仁慈!别打坏主意!” 胡亥笑道:“不敢不敢。” 一行人被关在船尾又是一夜,好在尉阿撩的高烧退了,凌晨时分已经清醒,虽然还很虚弱,但是能睁开眼睛了。 天方破晓,忽然船尾舱门一声巨响,项羽破门而入。 只见他手按腰刀,双目赤红,狰狞道:“狗皇帝,给我滚出来!” 胡亥大惊,不过一夜之间,项羽为何态度大变?是谁泄露了身份? 他迅速扫过船尾数人,昨日只有李甲和夏临渊出去过——到底是谁? “你不肯站出来,是不是?”项羽拔出腰刀,发狂般道:“那我就将你们一个个斩尽!” 第100章 有那么一瞬间, 胡亥怀疑项羽是喝醉了酒,又或者是他那不为人知的躁郁症发作了。 但是,当他对上项羽的眼睛, 他便绝了这些侥幸的想法——项羽的眼睛里,虽然有着发狂的情绪,却是清醒的。 换句话说, 项羽是真的确信了,他口中的“狗皇帝”就在船尾这一行人之中。 胡亥的心直坠到谷底, 反而安稳了。 “不敢站出来?贪生怕死之辈!”项羽左手持刀,刀尖几乎抵在胡亥鼻子上,顿了顿, 却又挪开, “没人站出来,我就先从她下手!”他用刀尖挑起李婧的下巴。 “这是把新刀, 正要开个刃。”项羽狞笑道。他惯用的楚戟扎在金银车的青铜板上,随着车一起葬身坠龙崖底了。 项羽若是挑到夏临渊,说不定夏临渊已经吓尿了裤子。 可是他偏偏挑了个生死看淡的李婧。 李婧随着刀尖的力道昂起下巴, 配着她那张厌世脸, 越发显得她高傲极了。 闻言,一众男人都还没想好该如何应对, 倒是李婧淡声道:“你这刀开过刃的啊。” 项羽:…… 蒙盐低声斥道:“你闭嘴,他那是个修辞手法。” 李婧张嘴还要反驳,项羽刀尖用力,刀锋破开了她下巴上细嫩的肌肤, 血丝渗了出来。 他双目赤红,鼻翼张开,显然已经激动到了极点——这时候再刺激他,并不是明智的选择。 胡亥正欲站出去,却见蒙盐已经先他一步,挡在了李婧身前。 “你要找的人,是我。”蒙盐垂着眼睛,顿了顿,改了自称道:“朕就是你要找的人。” 李甲&夏临渊&李婧&刚能睁开眼还躺着的尉阿撩:喵喵喵? 胡亥心头一震,看向蒙盐,却见昔日桀骜的少年此刻肃然而立、竟如一株顶天立地的大树。 虽然在汝阴之时,胡亥跟蒙盐挑破了,要他做选择,是放下往日家仇、抓住机会为朝廷效力;还是放弃兵权、自己去卷土重来。当日蒙盐选择了放下仇恨,握住兵权。 可是胡亥心中,对蒙盐一直是信不及的,始终对他保持着戒心。 这疑心说来莫名,却总是挥之不去。 直到坠龙崖遇袭,当他落崖之时,蒙盐冒着生命危险抓住了他的手腕,救了他一命。 如果蒙盐要报仇,那他只需要坐视不理,胡亥便早已命丧黄泉。 在从崖壁凹洞往下攀爬的那一个时辰里,胡亥与蒙盐通过腰间的绳索,将生命绑在了一起。可以说,在下崖的过程中,每离地面近一寸,他和蒙盐之间奇怪的义气之情就深一分。 这种情谊,是超越了皇帝与将领这种身份关系的。 然而胡亥也万万没想到,此刻蒙盐会挺身而出,代他去死。 “你?”项羽一愣,眯眼打量着蒙盐,脸色阴沉,若有所思。 人一旦进入了思考状态,就无法狂暴了。 项羽明显冷静了些。 蒙盐沉声道:“对,朕就是大秦的皇帝。你要找的,只是朕一人。余者乃是无辜之人,将军何不放了他们?” 项羽横刀于蒙盐颈间,冷笑道:“我先给你个痛快!” “住手!”胡亥叫道,上前一步,正色道:“朕才是大秦的皇帝。他们不过是跟随朕的宫女、侍者罢了。” 项羽刀仍架在蒙盐脖子上,闻言侧身看向胡亥,“你若是皇帝,此前在船舱之中,怎么肯跪我?” 李甲等人都不知道船舱中发生的细节,只知道胡亥说他们的身份变成了暴秦逃兵,如今要归顺于故楚。 此刻听项羽说,皇帝竟跪了这敌军将领,受此大辱,李甲咬牙切齿,夏临渊瞪起了含泪的大眼睛。 有道是“主辱臣死”,夏临渊拖着哭腔叫道:“陛下!您受苦了!” 胡亥:…… 胡亥清清嗓子道:“朕能忍常人之所不能忍,才做得好这皇帝。” 项羽目光游移不定,渐渐又起了怒意,“你也说自己是皇帝,他也说自己是皇帝。你们这伙人,都是不尽不实的小人!我看也不用麻烦辨认了!来人,把他们都绑了,拖到甲板上斩了喂鱼!” 秋风萧瑟,淮水无波。 如果再来一盏断头酒,胡亥能从《诗经》的“钟鼓将将,淮水汤汤”,一直背到白居易的“何事长淮水,东流亦不闲”。 可惜双手被绑于背后,不得扬手唱起来,背诗也就没了意思。 事已至此,胡亥反倒静下心来,借着熹微的晨光,他望向项羽,瞧出端倪来。 项羽并不是喝醉了酒,也不是有不为人知的躁郁症。 他那赤红的双目,细看其实是红了的眼圈。 此刻,项羽侧身望着汤汤淮水,难掩伤痛悲愤之情。 有什么事情,能让英雄一世的西楚霸王如此伤痛?真实历史上,他可是大笑声中自割头颅送于故人的硬汉子。 如果这是言情里,那恐怕是虞姬在后院,被其它的恶毒妇人设计害了她腹中的孩子;而项羽身囿于战局,不能回去保护佳人,于是凄凄惨惨戚戚…… 显然这种鬼故事并不适用于这个世界。 胡亥等人被反绑了手脚,跪在甲板上,一字排开;每个人身后,都站着拔刀等待的楚兵。 只要项羽一声令下,顷刻便是六颗人头落入淮水之中。 胡亥盯着项羽,难道……? 正在猜测之时,却见黥布跑到项羽身边附耳低语。 胡亥看到黥布头盔上新换的白缨,心中豁然开朗。 黥布是在服丧!而项羽又如此悲痛。 算算日子,该是项梁于定陶战败,被逼自杀了! 夏临渊在一旁呜呜咽咽抽泣着,已经在跟众人说告别辞了,“呜呜,李甲,其实你是个好人……呜呜,陛下!咱们来生再见!……” 项羽听完黥布的汇报,回过神来,扫视着胡亥等人,似乎随时都会下杀令。 千钧一发之际,胡亥跳了起来,道:“项羽!你就这么杀了朕——难道是项梁将军愿意看到的吗?” 项羽猛地冲他大步走来,拎着胡亥衣领将他提起来,盯着他双目,如要吃人的老虎,“你说什么?” “朕说——项梁将军泉下有知,一定会笑你是个有勇无谋的匹夫!” 项羽目眦欲裂,声如炸雷,“你如何知道我叔父已死?” 胡亥道:“朕有眼睛,会看;朕有耳朵,会听;朕有心,会感受。能让项羽你如此悲痛,除了项梁大将军之死,哪里还会有别的原因呢?” 项羽悲愤道:“我叔父是被你手下虫豸般的小人给害死的!拿你这做主人的偿命,再合适不过!” “且慢!你此刻一时痛快,杀朕于淮水之上。异日说起来,谁人能信呢?” 项羽握着他衣领的手一松。 胡亥乘胜追击,道:“这船上都是你的人,我们六人一死,谁都不能证明是你杀了朕。到时候天下人不过耻笑你,沽名钓誉罢了。” 项羽冷笑道:“依你之见,我该当如何做,才能叫天下人承认是我杀了你呢?” 胡亥道:“当然是召集天下英豪,开了一个诛杀暴秦皇帝的大聚会。到时候,将军于会上,当着天下英雄的面,斩落朕这一颗大好头颅,岂不流芳千古?朕悬于淮水之上,既无精兵保护,又无舟船离开,将军还怕朕跑了不成?” 项羽松开了揪着他衣领的手,就势一推,叫胡亥狼狈翻倒在甲板上,长吸一口气,道:“我原本也是这么打算的。” 只是项梁之死,叫他一时被悲痛冲昏了头脑。 “暂且叫你这狗东西多活几日。”项羽嫌恶地擦了擦碰过胡亥衣领的手,毫不在意道:“既然如此,先将这五人杀了。” 眼看着皇帝逃过一劫,李甲等人才松了一口气。 闻言,李甲、夏临渊、李婧、蒙盐、尉阿撩五脸懵逼:喵喵喵? 第101章 眼看着李甲等人立时就要人头落地, 胡亥被项羽推倒在甲板上,打了个滚,还没站起来, 就急忙道:“不可!” 项羽冷笑着讥讽道:“你又有何高见?” 胡亥急切间,道:“你若要杀他们,朕、朕立时就投河!” 言外之意, 你项羽就别想着在天下英雄面前露脸了。 这威胁毫无分量。 项羽淡漠道:“你投一个我看看?” 胡亥:…… 项羽不屑道:“似你这等贪生怕死之辈,只求苟活, 自己求死?除非淮水倒流。” 胡亥不得不承认他说得有道理。 胡亥盯着楚兵雪亮的刀光,心念如电转,道:“如今项梁将军一死, 你也危在旦夕了!” 项羽冷笑道:“比你此刻还危险?” 胡亥道:“朕的危险, 在于将军一念之间;而将军的危险,却在于天下形势。项梁一去, 楚怀王立刻就要下手除掉你了!” 项羽目光猛地一沉。 “你们项氏独霸兵权,楚怀王如何能安心?从前他奈何不得你们。此刻项梁既死,你又只剩了随身兵马, 那楚怀王祭出故楚正统的旗号, 顷刻间就能夺了你的兵权——到时候什么宏图霸业都成一场空!” 项羽眯眼盯着胡亥——方才黥布来报,便是说定陶大败之后, 士卒惊恐,于是楚怀王从盱台动身,北上彭城,并且封了吕臣做司徒, 封了吕臣的父亲吕青做令尹;封了刘邦为武安侯,让他领兵占据了砀郡;其余将领也各有封赏。而宋义更是被尊为上将军,号卿子冠军。而他项羽,只落了一个鲁公之名。 呵,鲁公。 可以说,楚怀王这是把从前项氏的军权全部收走了。而如今诸位将领都归宋义管辖。 胡亥端详着项羽的脸色,知道他傲骨天生、又年轻气盛,低姿态道:“以将军兵法武艺,若是明着来,绝对不会有闪失。但是如今将军在楚怀王身边无人,又是孤身在外,就怕小人暗害。” 项羽沉默思索,哂笑道:“果然是你这等小人,才最懂小人心思。” 胡亥:…… 胡亥笑道:“朕知道,若要将军放了朕这几位随从,是强人所难。朕只求,您开大会弑朕之日,将这几个人带上,叫他们给朕陪葬。朕好歹也做过皇帝,一个人上路未免有点掉份。” 李甲&夏临渊&李婧&蒙盐&尉阿撩:喵喵喵? 闻言,项羽冷笑道:“你无非是要他们多活几日——到头来难逃一死。” “朕就爱脱了裤子放屁,个人癖好。” 项羽见他说得粗俗,不悦皱眉,却是道:“我若答应你,你以什么偿还呢?” 胡亥道:“项氏独掌兵权,楚怀王早已不安,宋义窥测上意,主动来与朝廷交好,要暗害你叔父。”他编得有鼻子有眼,“朕手中有宋义勾结朝廷的证据。待到您开大会弑朕之日,朕会将证据呈上。到时候,将军可以当场立斩宋义,而无人敢置喙。更是将宋义的丑恶嘴脸,大白于天下,也为您叔父洗刷冤屈。” 原来如此! 项羽已是信了,大为悲愤,几乎落泪。 否则以叔父的才能,如何会于定陶大败而死? 此前,他们明明连打了好几场胜仗! 项羽从头到脚打量着胡亥,在心中已经将他剥了皮。 然而也许是他的贵族风范,也许是从前与胡亥通过几封信的“情分”在,项羽最终只是一摆手,让持刀的楚兵退下了。 项羽冲着胡亥伸出手来,与他击掌立誓。 三次击掌,一次比一次力道大,胡亥差点给拍哭了。 看着转身独自入了船舱的项羽,胡亥虚脱般吹了口气出来:今日份的死亡之跃完成! 得了项羽的允诺,胡亥松了口气,船上又走了一日,他已经坐在甲板上指挥楚兵网鱼吃了。 “这淮水的白鱼可是一绝,”胡亥摇头晃脑道:“正是‘淮白须将淮水煮’,‘鱼吃雪花方解肥’……” 李婧蹲在一旁,道:“这都半天了,一条都没见着——我就说,开动的船上是很难网到鱼的……” 夏临渊则是流着口水,道:“我都好些天没见着肉了。” 李甲瞅着水面道:“要不然我叉一条上来?” 蒙盐抱臂无奈——这伙人为什么一点阶下囚的自觉都没有呢? 项羽立在船舱外,遥遥盯着胡亥等人。 黥布道:“他们也太自在了。将军,何不把他们绑起来,叫他们受些酷刑?” 项羽冷酷道:“船上没有趁手的东西。等靠岸再说。” 黥布道:“家里问您,何日抵达?” 这个“家里”,除了虞姬不作第二人想。 项羽冷峻的脸上终于显出一丝温和的情绪,道:“跟她说,在广陵府里等着。到岸许在夜里,叫她不要等,早些睡。” 黥布已经习惯了被日常秀恩爱,答应着去派人飞鸽传书了。 大船又行了一日,往北靠了岸,胡亥等人被绑着,入了九江郡广陵府。 一路上,胡亥等人想尽了办法往外递消息或是找机会逃跑。 然而项羽的人盯得太紧了——毕竟项羽已经知道了胡亥的身份。 胡亥又怕冒然行事,触怒了项羽,叫他发狂起来把大家都给砍了。 所以到最后,胡亥等人被绑入了广陵府。 是夜,圆月高挂,秋风送爽。 胡亥被捆着往后院子走,忽然角门里一名头饰华贵的黄衣少女握着一册竹简低头走出来。 两人撞个正脸,都是大吃一惊。 你道这少女是谁?正是与吕雉逃往吴中表姐家的刘萤。 这刘萤的表姐,便是虞姬。 第102章 原来当初刘萤与吕雉打晕刘邦后, 连夜逃离沛县, 往吴中寻刘萤表姐避难。而吕雉的两位哥哥, 吕泽与吕释之也随后,各领五百兵马, 出城“守护”。 吕雉也当真是机敏小心,直到渡过淮水, 到了会稽郡,才将事情对两名兄长和盘托出。 吕泽与吕释之大惊。 然而事已至此, 两人已经领兵马南渡淮水,这会儿回去什么都晚了,沛公是一定要治他们罪的。更何况一边是亲妹子, 一边到底是个外人。 吕泽与吕释之没有退路, 索性绝了回去跟着刘邦的心思,一门心思跟着自家妹子。 谁知道, 刘萤凭着记忆, 磕磕绊绊找到吴中表姐家中时,雕栏玉砌的家中已经只有仆从, 不见主人。恰好虞姬打发人回来移植她园中的珍稀菊花。 听刘萤表明身份后,士卒小头目道:“主人如今在广陵府, 姑娘既然是亲眷,不如随我等前去。” 于是刘萤与吕雉等人便又折回淮水以北的广陵府。 路上,刘萤从士卒仆从零散的话语中,逐渐了解到,原来自己这个表姐跟了故楚反秦的将军。 等到了广陵府, 吕雉却并不随刘萤去见虞姬。 “你我相互扶持一场,我如今见你寻到家人,便放心了。只是你那表姐跟了项氏,刘邦却也投奔了项氏,万一叫他知道了,闹起来,只怕叫你在中间难做。我来的路上已经留意过了,这便与两位兄长隐于淮水之畔的沼泽之间,暂靠捕鱼过活。等你在府中安顿下来,咱们再从长计议。” 刘萤也明白,若吕雉留在广陵府,多有忌讳。况且她曾为宫女,住进反秦将军府中,也算与虎狼同穴了;与吕雉分作两处,自然更保险一些。 “多谢姐姐一路相送。救命之恩,无以言报。”刘萤捏着吕雉略显粗糙却温暖的手,含泪恳切道:“翌日若有用妹妹之处,只需招呼一声。我赴汤蹈火,万死莫辞。” 吕雉笑着拍拍她的手,道:“你若要找我,叫人到广陵府码头河湾里,留一盏水灯。我便知道了。” “好。” 两人就此别过,刘萤入府见虞姬。 乱世之中,虞姬亦是父母兄弟皆亡,亲族失散不见。 乍然见了表妹,虞姬惊喜异常,泣道:“再不知世上还有亲人在。” 两人拉着手,忆起从前幼时一起捉迷藏、扎绢花等游戏,只觉人生如幻梦。 刘萤道:“只是一条,我曾是朝廷宫女,等你那将军回来,若是……” 虞姬黛眉微蹙,柔声道:“阿萤你别担心,你当初年幼,也是没办法才误入歧途。我将实情告诉将军,他必能体谅的。” 刘萤试探道:“将军待你可好?” 虞姬低声道:“他、他是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见表妹直勾勾盯着自己要答案,不由面上一红,羞涩道:“待我……极好……” 刘萤观虞姬行事,一团天真稚气,便知道那将军待她必是极为呵护,便也为她欢喜。 虞姬拉了刘萤的手,引她到园中看自己培育的各色菊花。 正是秋日,临近廊下的园中,开出一片雪海,竟是白色的菊花。 虞姬微笑道:“我给它取名叫‘瑶台玉凤’,你瞧,中间一点鹅黄,雪似的花瓣层层簇拥,雍容华贵,像不像瑶台仙子?……” 刘萤含笑听着,时不时点头,心中却在盘算,路上借吕雉之手寄给朝廷的示警信,也不知陛下是否收到了。 刘萤陪着虞姬住了几日,只见府中忽然多了许多兵丁仆从忙里忙外,虞姬更是接连试新妆——那项氏将军要回来了。 虞姬换了新衣,在刘萤面前转了转去,“这件如何?”又道:“等将军回来,我便将你的事情告诉他。你放心,他绝对不会因为你做过宫女就难为你的。你的身份过了明路,以后再也不用担心这个担心那个了——这件好,还是先前那件黄色的好些?” 刘萤放下手中竹简,看了一眼,笑道:“都好。” 虞姬顿足嗔怪。 项氏将军回来那日,刘萤万万没想到会遇见胡亥。 更没想到,胡亥还是被绑来的。 而在胡亥身后,还跟着李甲、尉阿撩等一行人。 刘萤尚未见过蒙盐、李婧,但是这并不妨碍她迅速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两人擦肩而过,并不敢交谈。 项羽正虎虎生风走在一行人之前,亲自押送胡亥等人去后院地牢之中。 刘萤一颗心砰砰乱跳,茫然无措疾走了半日,猛地醒悟过来,急寻虞姬而去。 虞姬已换了新衣,上了新妆,含着羞涩笑意,在卧房门前翘首以待,忽然见刘萤行色匆匆而来,讶然道:“这是怎么了?” 刘萤道:“有关于我的身份,表姐切莫告诉将军。” 虞姬微愣,道:“也不是什么大事儿,你何至于……” 刘萤道:“万一呢?” 虞姬人善心软,取绢帕为刘萤擦汗,温柔笑道:“我不说就是。慌什么呢?” 刘萤定定神,好在府中除了表姐,并无人知道她曾为宫女。 原来刘萤一见皇帝落难,便意识到,若要救援,那么她返乡宫女的身份就太不利了,行动间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盯着。可若是去了这一层身份,只是作为将军宠姬的表妹,那么便既不引人注目,而又方便行事了。 胡亥等人被关入后院假山下的地牢中。 地牢有三重门,前两层的钥匙由守卫执掌,第三层的铁门合拢,却是项羽亲自将钥匙收走了。 胡亥透过送饭的小洞,看见项羽将一把金色的钥匙拴在了腰间铠甲之下。 那把金色钥匙,足有成人手掌长。 “留一队兵在外面巡逻,后院不许人来。”项羽沉声道:“黥布你亲自领人在这层看守。” “喏!” 项羽拔步便走。 定陶大败,项梁方死,宋义夺兵权……桩桩件件叠在一起,项羽刚从船上下来,暂时顾不上胡亥。 黥布转身点了几个人,“你们几个留下守着,赵虎,李波,王丹……韩信。” 胡亥在里面听得清清楚楚。 韩信? 韩信! 第103章 此后“战必胜, 攻必取”, 被萧何称赞“国士无双”的韩信, 这会儿混得还很不怎么样。 只隔着铁门听着,胡亥就能了解到, 目前韩信明显还在被别的守卫排挤。 黥布点了留下的几个守卫中,似乎除了韩信, 都是累世跟随项氏的子弟兵。 他们在外面守着也是无聊,只能互相吹牛逼打发时间。 “现在这些新来的人, 真是不怎么样,一个个本事不大,脾气不小……” “就是, 我给项梁大将军牵马的时候, 这些人还不知道在哪个泥塘里光着屁股打滚呢!” “可不是嘛……” 韩信始终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听着。 韩信原是淮阴人, 并不是从一开始就跟着项羽的。他少年游荡之时, 曾受胯下之辱,也曾受漂母一饭之恩。叫胡亥看来, 最后害了韩信的,恰恰就是当初洗衣服大娘给韩信的那一段饭。 也许就是这顿饭, 叫韩信相信人性还是善的。 于是“人间有真情,人间有真爱”,相信人之善良的韩信,也相信了刘邦的良心。他没有接受蒯彻与刘邦、项羽三分天下的建议,而是归于刘邦旗下, 结果最终功成名就身死。 到了放饭的时间,其余几个守卫都就上去,与上面两层相熟的守卫一起吃饭吹牛,叫韩信自己在底下守着。 地牢的墙是一层青铜板一层精铁,唯一的钥匙给将军亲自保管着。 里面的人就是插翅也飞不出来。他们倒不担心这些人跑了,唯一要警惕的就是外面的人杀进来营救罢了——不过这可是广陵府,想要杀进来,也得是一场血战。 外面人语声消失了。 胡亥透过送饭的小洞望出去。 只见高高瘦瘦的年轻人百无聊赖地靠墙斜立着,灯影把他的影子在地上拉得长长的。 “喂,韩信!”胡亥叫道。 韩信讶然回头,一双黑嗔嗔的眸子光华内敛,形容清俊,偏于阴郁。 “我一看,你就是个办大事儿的人!”胡亥热情洋溢道,活像算命的江湖骗子。 原本蹲着打瞌睡的夏临渊猛地从胳膊底下拔出头来:陛下这是要抢他的活计啊! “你日后可是要做大将军的兵仙!”胡亥情真意切道:“现下在项羽身边做一个看守地牢的护卫,岂不是大材小用?” 韩信一动不动斜靠在墙上,修长双腿交叠,单手转着杵在地上的腰刀,冷眼看他说下去。 胡亥道:“你可知道我是谁?” 他身后众人,除了李婧,都紧张起来——陛下难道要表明身份? 项羽虽然确定了胡亥皇帝的身份,暂时却并没有声张。 胡亥铿锵有力道:“我就是太乙真人在人间的唯一亲传弟子,太丙真人。” 身后五人:噗! “信我!你这面相、这筋骨、这……” 韩信终于动了。 他长腿一迈,两步走上来,腰刀轻伸,“啪”,把放饭的小洞板子给抵上了。 胡亥:…… 恰在此时,一道女声响起,“小将军怎么没去用饭?” 声音温柔,略带笑意,正是刘萤。 刘萤见机行事。 因项梁之死,府中各处带丧服孝,项羽心情也很不好,从虞姬的脸上就能看出来。 “有什么法子,能让将军舒心一些呢?”虞姬临窗托腮,望着艳艳秋菊,绝美容颜上染着几缕愁绪,就是女人看了也要怜爱。 刘萤趁机道:“姐姐,别的事情咱们帮不上忙。倒是可以准备些饭食,请将军手下的士卒们吃好,也算是为将军分忧?” “是么?”虞姬懒懒的。 她一心都系在项羽身上,因项羽情绪糟糕,她便也做什么都提不起精神来。 刘萤道:“是啊。吃饱了有力气,才好报仇杀敌嘛。” 虞姬小鹿般的眼睛闪了闪,掩住樱桃小口,叹道:“打打杀杀的,可真吓人。” 刘萤道:“姐姐若愿意,我就安排仆妇做好饭食,亲自去送。” 虞姬懒洋洋起身,道:“那就交给你。”她转身往内室走,一面叹道:“其实照我说,哪里非要争天下呢?像从前那样,在吴中不也不很好么?” 她叹息着躺下去,想着将军那不展的愁眉——他连皱眉的样子也是那样英俊。 刘萤得了虞姬的话,等于是领了“尚方宝剑”,立刻打点仆妇,做了上好的豆饭、细面来。 因项梁之死,府中服丧,连日食素,士卒都有些耐不住。 这年头,当兵打仗,不就图个能吃到肉吗? 刘萤来送饭,虽然没有肉,但是最起码比军中伙食是好多了。 见是将军宠姬的妹妹亲来送饭,众士卒都受宠若惊。 更何况,就算去掉这层身份,单以刘萤的美貌,也足以让男人目眩神驰了。 只是刘萤没料到,还剩了一个韩信在底下。 “知道大家连日辛苦,我姐姐请诸位吃顿好的。虽然不是什么珍稀的东西,不过聊表心意……”刘萤微笑道:“小将军,何不也去?” 韩信还没说话。 胡亥隔着铁门叫起来,“了不得!姑娘,我一听你的声音,就知道你必是生得花容月貌!” 刘萤:喵喵喵? 韩信至此才说话,道:“别理他,一个疯道士,说自己会看相。” 刘萤道:“哦?我倒是正想找人算算命。” 她笑道:“既然是疯道士,听听疯言疯语也算有趣。” 她一笑,温婉娇美。 韩信到底还年轻,又还只是个士卒,这些年来别说美女,就是适龄的女孩也没怎么见过;可能上一次有女人冲他笑,还是河边的洗衣大妈看他可怜。 他黑瘦的脸上忽然泛起一阵潮红。 韩信别开目光,跟在刘萤身后,讷讷道:“小心,别叫他伤了你……” 刘萤走到门边,歪头问韩信道:“能打开放饭的小洞门板吗?” 那小洞不过巴掌大小,连只大点的老鼠都钻不出来,更何况是人。 韩信低头,因离得近,闻到刘萤身上香气,耳朵尖都红了。 他没说什么,只把小洞门板打开了。 胡亥凑过去,从小洞里露出半张脸,瞅着刘萤一通乱说,“姑娘,你必是年少坎坷,今年十七。父亲比母亲大三岁,还有一个比你小一岁的妹妹……” 不管他说什么,刘萤都配合,“啊?你怎么知道?的确如此!这你都知道?天呐!” 他俩一唱一和,把韩信给看愣了。 终于胡亥收了神通,道:“姑娘,你放心。你将来必然显贵。且这显贵不从夫家而来——你自己本身就是显贵。” 刘萤喃喃道:“果然是……得道高人么?” 这下子,韩信也将信将疑起来。 胡亥又看向韩信,道:“你还不信?若不是预言了项梁大将军之死,我又怎么会被关起来。” 韩信这下彻底信了,上前一步,目光闪烁,道:“你说我能做大将军?” “正是。不过在这里是做不成的。” “那要去哪里?” 胡亥老神在在道:“你在里面太久了,面色阴暗,我看不清。你先出去晒一炷香的太阳。” 韩信:…… 出人头地的迫切心情驱使下,韩信果真转身往外走去。 胡亥忙低声对刘萤道:“钥匙在项羽腰上,金色、一掌长。传信给王离。” 才说了两句。 韩信回过神来,已调转回来,道:“我先送姑娘出去。” 刘萤记下了这惊心动魄的两句话,怕再耽搁下去惹人起疑,对韩信柔柔一笑,便举步离开。 这夜,虞姬回来,又向刘萤抱怨道:“将军又喝得酩酊大醉。我瞧着真是心疼……” 刘萤心中一动,先哄虞姬睡下。 她换了虞姬素日穿的红衣,长袖遮面,屏息往项羽所睡的卧房走去。 刘萤与虞姬本就是表姐妹,身量脸型都相似。 月色昏沉,仆从士卒只当她是虞姬,便放她进去了。 项羽卧在榻上,鼾声正浓。 刘萤轻手轻脚,提心吊胆翻找着钥匙,解下来放入怀中。 其间项羽似乎察觉有人靠近,但是也许因为她身上衣香是虞姬一样的,也许是因为酒沉了,他并没有睁眼醒来。沙场上练出来的警觉,对于身边已成为习惯的女人来说,是不存在的。 刘萤将金钥匙揣入怀中,松了口气。 她一转身,吓得险些叫出来。 只见漆黑的卧房门口,一名女子沉默而立,浑身缟素,正幽幽望着她。 是虞姬! 第104章 刘萤只怕虞姬声张起来, 当下第一反应, 就是食指竖在唇前, 做了个“嘘”的口型,望着虞姬目露求恳。 虞姬伤心又愤怒地瞪着她,转身示意她跟上来。 外面守门的仆从在刘萤进去的时候,以为是虞姬;等之后虞姬进去, 他们还以为自己眼花了, 又或者中间什么时候虞姬出去了而他们没发现。 等他们察觉不太对劲, 进来查看时,就见虞姬、刘萤一前一后走出来,而内室里将军的鼾声依旧。 目送双姝走远,众仆从内心赞叹:双飞燕呐!将军好艳福! 刘萤一路跟着虞姬回了她的花房。 她隔着衣衫, 捏一捏藏起的金钥匙,心中慌乱, 也不知虞姬是否看到她偷钥匙这一节了。 到了花房,虞姬临窗而立,望着月夜下的瑶台玉凤, 默然不语。 刘萤不知表姐要如何发落自己,一颗心七上八下;又不知道她看到了多少, 更是辩解也不知该从何处辩解起。 不知过了多久,刘萤试探道:“表姐, 其实……” “果然,你也心悦将军么?”虞姬侧过脸来,粉颊上盈盈珠泪, 好不哀婉动人。 刘萤:喵喵喵? 刘萤松了口气,该是没看到偷钥匙一节。 她笑道:“表姐你误会了……” “我误会了?”虞姬哀怨道:“那你深夜到将军卧房中,又穿了我的衣裳,是为了何事?” 刘萤:…… 虞姬见她答不上来,又道:“阿萤,你既然做得出来,又如何不敢认呢?” 刘萤心中一合计,还是认了虞姬给她想得这个理由比较好。 她把头垂下去,羞愧道:“表姐,妹妹我一时糊涂,再也不做这种事儿了……” 谁知道虞姬全没听进去,她自己呆呆望着窗外,想了半天,却又笑起来。 虞姬心中回转过来,看向刘萤,笑道:“我也没了别的亲人,你若能留在将军身边,也算是好事一桩。况且将军身边总不会只有我一个人。既然迟早会有别人来,是你,总比别人好……” 刘萤头皮发炸,后退一步,连声道歉,“表姐,我真是鬼迷心窍!” 虞姬目中放光,走上前来抓住了刘萤手腕,道:“你别着急,我明日就去找将军说,跟他剖白你的心意……” 刘萤这下是真要哭了。可是,她偏偏还不能否认“她心悦将军”这事儿。 是夜,虞姬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听得项羽一起,便顶着发红的眼睛匆匆赶去了。 而刘萤到外院,问卖果子的来了没。 “来了,在角门上等着呢,就等姑娘您招呼了。”仆从对刘萤也殷勤。 刘萤道:“叫她把果子担进来,我选选有什么时鲜的。” 一时卖果子的人挑着担子进来,摘了斗笠,露出脸来,却是吕雉。 “妹妹,上次的信已寄出,还有何事?”这说的是给王离传信。 刘萤道:“托姐姐在淮水岸边备船,万一事发仓促,我们恐怕仰赖姐姐去逃命了。” “放心。只是岸边都是项氏的水军,民间大船都不让停靠的。若要停在岸边,最多只能是小帆船——可使得?” “好。”刘萤心里数了一遍人数,道:“若姐姐方便,这几日,备两艘帆船在岸边等候。” 吕雉道:“这些果子留给你吃。” 刘萤道:“不必了。你在外面,带着几个孩子,还要顾着一千人马嚼用。哪里容易呢?”她拔下头上华贵的装饰,拢作一堆,用帕子包了,给吕雉藏在怀中。 吕雉也不多客套,仍是把两担果子都给她留下,见刘萤没有别的交待,便又把斗笠戴上,沉稳地一点头,挑起空了的竹篓出门去了。 那厢虞姬却是才把刘萤之事,跟项羽讲明白。 项羽宿醉晨起,正是头痛欲裂;若是往日虞姬早已亲奉醒酒汤,温言软语服侍他——偏偏,虞姬现在虽然笑着,却也是伤心欲绝。 “她要跟了我?”项羽听了半天,做了总结。 虞姬心中一痛,强笑道:“是呢。” 若这是言情虐文中,那么项羽接下来就会想:啊!这可恶的女人!我将一颗真心捧给她!她却要将我跟别人分享!她一定是不爱我!啊!那我就接受她送来的女人!做给她看! 然后虞姬就会想:啊!他竟然真的收下了那个女人!看来我猜的没错,他果然不是真的爱我! 最后俩人虐来虐去,虐残一个之后,确认了是真爱,大结局撒花。 若这是甜宠文,那么项羽差不多就会邪魅一笑,舌绽莲花,“小东西真别致,看不出我爱的是你吗?刘萤是谁?她有你美吗?有你甜吗?有你可爱吗?”然后把虞姬调戏得面红耳赤,俩人酱酱酿酿一场之后,把邪恶的女配赶出府去。 可惜现实中,项羽扶着额头,愠怒而不耐烦道:“叔父新丧,你却来说这些,真是胡闹!” 他这几日忙得焦头烂额。 要说服那些已经接受楚怀王封赏的项氏旧部跟随他,谈何容易。 哪有心情想这些儿女私情之事。 虞姬吃了这样一句重责,目中迅速积满了泪水。 项羽看她一眼,无奈叹道:“既然是你娘家人,又落了难,那就接在府中养着。” 虞姬含泪望着他,问道:“怎么个养法?” “你看着办!”项羽提起腰刀,快步出门,去见蒲将军等人,商议大事了。 刘萤已经拿到了金钥匙。 这样一把钥匙丢了,若是侥幸,过两日项羽要用之时才会察觉;若是不走运,那说不得下一刻就会被抓住。 刘萤铤而走险,再入地牢。 地牢中,韩信已经被胡亥精神污染了一日一夜。 地下湿冷,旁的守卫都睡到了上面一层,仍是只留了被排挤的韩信一人守着。 胡亥开了天眼一般,把韩信从前“胯下之辱”“漂母一饭之恩”“南昌亭长处寄食”等经历一讲,把个韩信给听得一愣一愣的。 一夜过去,韩信已经没法再怀疑了。 因为这个太丙真人太神奇了! 他此刻一个无名小卒,远赴广陵投奔项羽。 这太丙真人从未见过他,却能说出对他影响最为深刻的三件大事——兴许,冥冥之中,真有神仙降临人世了。 韩信关切道:“真人,你既然是真仙人,何不施展大神通,出了这地牢。我听说,将军这几日见完各位将领,就要来找你麻烦了。到时候恐怕真人有性命之虞呐!” 他这真不是讽刺。 胡亥老神在在道:“这个嘛……我下凡来,是有缘故的。事儿没办完之前,我不能走。” “是何缘故?” “我是来渡人的。” “何人?” 透过放饭的小洞,胡亥盯着韩信,目光诚恳,语气铿锵,吐出四个字。 “兵仙韩信。” 韩信彻底愣住,“我?” 背景板里的五人,也陪着韩信听了一日一夜,此刻面面相觑:难道陛下他还真是个神仙? 第105章 刘萤这次是借着给众士卒送丧服的理由来的。 蒲将军等人已扶项梁棺椁归来, 这几日便要渡河安葬。 胡亥透过小洞, 一见刘萤, 以目光询问,见刘萤神色笃定、一对上他的视线便微微点头,便知道钥匙已然得手。 见状,胡亥对韩信道:“只要你放我出去, 便是破了魔障, 一夜过后, 便能记起你从前在天上做兵仙之时的事情。” 韩信道:“纵然我想放你出去,可却也没有钥匙。那钥匙是将军亲自保管的。” “这有何难,说了我是来渡你的。”胡亥道:“你闭上眼睛,听我念一段咒语, 再睁开眼睛,那钥匙必然在你方圆三丈之内。” 韩信已经接受了胡亥是神仙这个设定, 闻言果真闭上了眼睛。 胡亥张嘴乱叫,“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 辰宿列张!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敕!敕!敕!” 伴着他的三声“敕”,刘萤配合默契, 将那金钥匙抛在韩信脚边。 韩信只听一声轻微脆响在自己脚边响起。 “睁开眼来!” 韩信迫不及待睁眼,寻着方才的响声看去——只见自己脚边躺着的, 可不是正是那枚金灿灿、亮闪闪的大钥匙! “这……”韩信声音都激动地发颤了。 “这什么这?”胡亥含笑道:“还不快打开门,开启你在天上时做兵仙的记忆?” 韩信捧起那枚大金钥匙,半是激动半是恐惧, 试探着往锁眼插去。 “咔哒”一声响,青铜板连着铁门被打开了。 韩信呆立当场,盯着掌中的大金钥匙,如在梦中。 他喃喃道:“我果真是兵仙?兵仙?” 一时间,他耳边仿佛响起了宏壮的仙乐声,犹如上苍在召唤他。 那枚金钥匙在他眼中,变得越来越大,越来越亮,钥匙腰上开出一扇光华万丈的门来。 光门轰然洞开,里面的仙人迎出来,微笑恭敬,“兵仙大人,恭喜您重归天庭。” 铁门里面的胡亥等人鱼贯而出。 刘萤低声急切道:“不能久留。我怕项羽即刻就会发现。外面守卫不下二十人……” 李甲拔出鱼肠剑,萎靡了几日的眼睛“腾”得亮了,“杀出去!” 蒙盐道:“二十人无妨,可是闹出动静,就不止是这二十人的事情了。” 到时候广陵府中与左近上千,甚至上万兵马席卷而来,就不是他们几个能解决的事情了。 胡亥道:“你们这些榆木脑袋,把他们骗下来弄死啊!” 这地牢之中,距离地面足有两人高,隔音效果绝佳。 夏临渊献宝似地托了一包东西在手中,“公子,您看,迷药……对面一吹,放倒一片!”当初他救下李由,就是靠用迷药把李由给放倒了,才阻止了李由兵败后自刎的“愚蠢”行径。 胡亥瞪着他,“坑坑啊!你有这玩意,到现在才拿出来?” 夏临渊委屈道:“那不是落水打湿了吗?放了这几日,我才用体温给烘干了。” 胡亥:…… 夏临渊又补充道:“也不知道药效还在不在……” 胡亥拨开众人,走到失了智般发呆的韩信面前,道:“兵仙大人,还需您送我一程。” 韩信此时的人生观世界观都受到了巨大的冲击。 他尚未回过神来,“送你一程?” “烦请您将上面的守卫都叫下来。我们得杀了他们,才能出去。” 韩信回到现实中来,看看自己毫无变化的双手,却莫名感觉充满了力量。 “太丙真人稍候!” 韩信当即上去,道:“了不得!牢里人都不见了,你们还在上面聊天!” 上面众守卫大惊,包括黥布在内,第一反应都是跟着韩信冲进来查看。 底层昏暗,他们刚冲下来,就被夏临渊兜头洒了一身药粉,紧接着李甲刺鱼肠剑,蒙盐挥青霜剑,就连重伤初愈的尉阿撩也夺刀作战。 胡亥则带着刘萤忙着扒下死人身上的士卒装束,给自己人穿戴上。 不过半盏茶时分,二十多守卫连黥布一起,都死得透透的了。 一行人换了衣裳,在刘萤带领下,瞒天过海,步步惊心出了广陵府。 早有吕雉与兄长吕泽备下马车,在角门等候,一见刘萤等人出来,立时扶他们上车,快马加鞭往淮水岸边赶去。 刘萤抓着吕雉的手,交待道:“恐怕将军迁怒于我表姐,然而事情紧急机密,她又荏弱爱慕将军,不敢以实情告诉她。姐姐在广陵府近旁,请多照拂我表姐。” 吕雉道:“我晓得,你放心。” 却说府中项羽宿醉晨起后,又被虞姬惹得心烦,捉刀与众将领商讨大事,头痛欲裂而又心烦意乱,下意识往腰间一摸,惊出一身冷汗——钥匙不见了! 项羽赶到地牢之时,胡亥等人刚走不久,地上尸体犹有余温。 项羽为黥布合上眼睛,虎目含泪,咆哮道:“狗皇帝!我要你的命!” 他即刻带骑兵追出来。 胡亥等人在逃亡的马车上,众人都是又激动又恐惧,李甲兴奋多一点,夏临渊恐惧多一点,李婧则是无聊多一点。 李婧道:“我就不懂,为什么地牢材质总是用青铜板、铁板呢?其实木头用好了,比这些都厉害。比如我要是设计个木头做的地牢,方才咱们一把钥匙肯定出不来……” 蒙盐嘲讽道:“那你很优秀啊。怎么被关进地牢里的呢?” 与他们不同,胡亥与韩信探讨的是天人感应的大道理、大奥秘。 “既然我是兵仙,那我所遇之人,岂不是都有来历?” 胡亥也是难得遇到这个么老实孩子,一本正经道:“可不是嘛。比如那个南昌亭长,他原是天上的滚地鼠,从前老去你哪儿偷仙丹吃的;这才有你寄居他家中许久之事。不过他还得不情不愿,所以最后他妻子赶你走了——这便是他的孽障没消完,来世还得做小人。” 韩信听得入了神,“那赠饭给我的老婆婆呢?” “哟呵,那可就是厉害了。”胡亥压低声音,神秘道:“那是王母娘娘亲自下凡……” “啊呀,竟是王母娘娘么?” “可不是吗?她那织云彩的七个侍女都暗恋你,整天在她耳边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韩信耳朵都红透了,“这、这……” “你可是兵仙!天庭多少小姑娘都迷恋你呢!” 韩信手推着膝盖,惭愧道:“哎,我在凡间竟混成这幅模样,当真是……” “噗嗤”一声,夏临渊乐出声来。 事已至此,跟随胡亥的人,哪里看不出来陛下这是惯常的信口胡诌。 胡亥一眼瞪过去。 夏临渊立刻头望车顶,却憋不住笑声。 李甲在旁解释道:“他这是想到能与兵仙大人同车,高兴坏了。” 韩信微笑道:“我在凡间,跟大家一样,都是凡人,没什么的。” “噗……”这下子,李甲也忍不住了。 车里顿时笑成了一片欢乐的海洋。 驾车的吕泽不知前情,听得嘴角抽搐,这怕是接了一车神经病。 胡亥编了个神话故事,诓住了韩信;可是却也叫他无法表明身份了。 身处险境,情势紧迫,胡亥怕此刻表明自己的皇帝身份,叫韩信意识到这一切是一场骗局。 毕竟韩信又不傻。 然而就此错过韩信这样一员名将,也是一大遗憾。 “太丙真人,你说我是成大事之人,值此乱世,何处才是我一展抱负之处呢?” 胡亥先辩驳了一句,“……乱世么?不算太乱。” 他想了想,骤然劝韩信加入朝廷,恐怕太直接了,韩信也未必能接受。 于是,他迂回道:“你知道当朝的抱鹤真人么?” 突然被点名的夏临渊:…… 韩信还真知道,“就是那个几句话劝说李良、田氏等率领大军归顺了暴秦的抱鹤真人吗?” 夏临渊喜滋滋起来——自己名号还挺响的嘛。 “正是他。”胡亥道:“你找到他,他就会指点于你,告诉你该去何方。” 到时候知道真相的韩信就算要狂暴,也是先冲着夏坑坑去的。 夏临渊还没意识到自己被皇帝当了肉盾,挺直了腰板,骄傲着呢。 “多谢太丙真人指点。”韩信感激道。 胡亥点头,笑呵呵道:“好说好说。都是我应该做的。” 马车自然是没有马快的。 然而广陵府境内,若是骑马,万一被盘查,胡亥等人便完蛋了;安全起见,马车才是最好的选择。 马车刚停到岸边,胡亥等人鱼贯下车。 百丈之外,已能看到项羽领兵杀到。 吕释之领着一千人马也赶来。 韩信道:“太丙真人,你先走,我断后!” 胡亥胡乱点头,跳上小帆船,手忙脚乱升起船帆。 蒙盐紧随其后跳上传来,摇动船桨,拐出泊位。 小帆船顺着河水流向,吃饱了风力,又只担着胡亥、蒙盐二人,轻如离弦之箭般,疾驰而出。 刘萤、李甲、李婧、夏临渊与尉阿撩五人挤在第二艘船上,也紧随其后。 等项羽冲过吕释之等人的屏障,赶到岸边上船之时,已经只能望见两艘小帆船如两只白饺子般大小。 项羽大怒,险些气得呕血,“水军去追!” 然而哪里追得上。 忽然又有斥候来报,“将军,王离大军二十万,日夜兼程而来,不过半日可至广陵!” 项羽恨恨回府,举火把下地牢再查看,却见地牢里面的墙面上,以锐器刻出一行大字: 项羽大将军,吃屁!——弟·胡亥于九月既望 项羽急怒攻心,血不归经,一张口,真喷了一口血出来。 “将军!”左右大惊。 项羽摇晃两下,稳住身形,抹去嘴上血迹,狞笑道:“嬴胡亥!好一个嬴胡亥!” 却说胡亥逃出生天,快活无边,对着江上清风,与空中艳阳,伸臂大喊,一扫连日来的霉气。 等他从兴奋中回过神来,却发现已经望不见刘萤等人所在的小舟。 “喂,他们没追上来,咱们可以找个地方靠岸了。” 手持船桨的蒙盐不语,立在船头,只是奋力划桨。 广陵府本就在近海口,两人这一路狂逃,已经快到淮水入海口了,一旦入海,那可真是九死无生。 “蒙盐?蒙盐!” 帆船顺水顺风,驶得飞快。 蒙盐猛地举起船桨,奋力一抛,掷入河水之中。 “你疯了!”胡亥大惊,抢到船边,却见那船桨已经沉入水中,再不能捡回了。 蒙盐回过头来,盯着胡亥,眼底一片阴翳。 胡亥心中一激灵,忽然明白过来,“……是你!” 所谓的内鬼,根本不是王离军中的人。 项羽抛下的带符号的石头,也并不是要给后来人的联络方式,而是蒙盐所谓的“金饼子”。 那石头,根本就是蒙盐递给项羽,确认了胡亥的皇帝身份。 之后种种,不过是项羽的捉弄,要他下跪,要他屈辱。 若不是项梁之死,刺激了项羽,那么这场游戏,可以玩到项羽喊停之时。 而被项梁之死刺激,忽然狂暴的项羽,也是在蒙盐挺身而出之后,冷静下来。 当初只觉蒙盐是在回护自己人,现在回想,字字句句都是提醒——你项羽要杀的只是皇帝,余者都该放过。 但是,如果是蒙盐——当初坠龙崖下,他又为何要救自己?这么多天来的出生入死又都是假的吗?他感受到的兄弟般的义气,知己般的生死共存,都是骗局吗? 淮水已至入海口,洪流滚滚,小船帆惊慌失措得被裹挟而下。 胡亥随着船身起伏,盯着蒙盐,脸色煞白,这真是才脱虎口又如狼穴。 将生死置之度外,蒙盐品味着胡亥的震惊、伤愤与恐惧,如品着一壶久候的陈酿。 狭长双眸中一片冰冷,他闲坐船头,淡声道:“陛下,被背叛辜负的滋味如何?” 第106章 胡亥紧张地瞥了两边开始澎湃的河水, 吞了口唾沫, 对蒙盐安抚道:“好,朕知道了——你看,朕现在完全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了。朕非常伤心、非常难过——恭喜你完成了一次完美的复仇。现在咱们坐下来, 对,坐下来想想办法……” 还能想什么办法?船桨被眼前这傻逼给丢了,眼看着小船就要顺水过了入海口, 一入汪洋不复还。 胡亥心道:我真傻,真的。我单知道生命是这世界上最宝贵的东西。毕竟我被系统收走了两次机会,就剩这最后一条命了。但是我没想到这傻逼脑回路如此清奇,先救了朕的命, 再伤朕的心。真的,我真傻…… 自从判断出有内鬼之后,胡亥在地牢中将身边诸人挨个想了无数遍,如果说对李甲、夏临渊等人想了九十九次, 那对蒙盐就到了九百九十九次。 可是每一次,都被他自己给否定了。 如果蒙盐要害他, 当初坠龙崖只要一松手, 他早就死了。 如果蒙盐要害他,他们在密林中逃亡之时,他早就死了九百九十九次了。 没有真正与人共度生死的人,是不足以谈义气的。 这种情感的深度,不由时间长短来决定。 生死一刹那,就足够了。 所以每当胡亥对蒙盐起了疑心, 转头就会觉得愧疚——怎么能怀疑救了自己命的好兄弟呢?自己这是皇帝做出疑心病来了? 不,并不是他疑心病,而是蒙盐二十四K纯金大傻逼。 胡亥深呼吸,小心盯着蒙盐的表情,就怕他一个发狂把俩人都掀翻入水。 蒙盐静默地看他表演,听他胡说八道,哂笑道:“你是把我当成韩信一样的傻子了吗?” 胡亥:…… 胡亥道:“那不是为了我们活命,权宜之计吗?” “那么你此刻的话,又有几句真心呢?”蒙盐淡声道,转头望着茫茫苍天,道:“我父兄屈死,不过两年。我无能,不能立报此仇。你又以我嫂子侄儿等为要挟,我不能不顾及。至此发难,已是叫你多活了好些时日。” 胡亥目瞪口呆,纵是生死攸关,还是没忍住道:“您真是太谦虚了,就这还无能呢?” 蒙盐不理会他的讽刺,道:“倘使小舟倾覆,你我葬身鱼腹,真相无人得知,也算保得住我家人性命。你若有冤屈,便到泉下再与我争辩。” “别!”胡亥忙道:“你死了,你家人兴许能活一时,但是能活得好吗?能活长久吗?赵高李斯会放过他们吗?” 蒙盐冷笑道:“你自己承认赵高未死了。” 胡亥:…… 蒙盐凝目望他,目光冰冷,道:“反复小人,无耻之尤,我今日弑君,实为代天行道!” 胡亥叫道:“你说朕辜负背叛了蒙氏,那你此刻辜负背叛了朕,又该怎么算呢?” 蒙盐淡然道:“我以命相偿。” 胡亥:喵喵喵? 话音一落,蒙盐青霜剑出鞘,直抵胡亥喉头。 “别别别别……有话好说……” 蒙盐剑尖前刺——胡亥便要立毙当场。 “咕咚”一声巨响,胡亥后翻落入了水中。 正是入海口,淮水夹着落差带来的重力势能,裹着胡亥径直往海中冲去。 胡亥入水前吸了口气,好在没呛水,手脚并用施展着上一世全部的游泳技能,然而在这大江大河之中,显得分外可笑。 他透过浑浊的河水,拼命往回游去,希望李甲等人能赶到——忽然脚踝一紧,却是被蒙盐拖住了。 这个疯子!!! 胡亥在水里拼命踢踹,被水堵住了口鼻,叫不出骂不出,心里把蒙盐个神经病给千刀万剐了一万遍。 氧气不够用,胡亥开始意识昏沉,心中大急,手脚却无力起来,只道今日要葬身鱼腹。 忽然,有人环住他的腰,将他向上拉去。 却是李甲系着船上盘锁,下水来救人了。 后船上的数人见皇帝冲入了大海,不顾自身安危,忙奋力划桨追上来。 胡亥带着一身水上船,瘫软在甲板上,一开始还动弹不得。 “呜汪”一声,小黑狗不知道从哪里跃出来,热情地舔着主人的脸。 原来当日胡亥等人入广陵府,下船之时,小黑狗被官兵驱赶,躲在了岸边灌木丛中,靠吃些鱼骨头为生,等到胡亥等人逃出地牢,因胡亥和蒙盐上船太快,小黑狗还没追上船已开出;它只能跟着夏临渊等人上了第二艘船。 此刻见了胡亥,二郎神激动坏了。 在小黑狗的舔舐下,胡亥意识渐渐恢复,手足力气也渐渐回来——一就见李甲又下水把蒙盐也给救了回来。 一见蒙盐,胡亥登时如遭了电击的鱼,跳起来就冲上去揍他! 毫无章法的拳头落在蒙盐脸上、身上。 “你他妈个傻逼!叛徒!神经病!差点害死朕!” 蒙盐刚上船,也还处在溺水状态,生生挨打,脸上立刻开了染料坊,五颜六色好不精彩。等蒙盐喘过一口气来,他也毫不相让,按住胡亥揍回去。 “反复小人!无耻之尤!残害忠良!” 混乱之中,二郎神上去,一口咬住了蒙盐的屁股。 胡亥打蒙盐的时候,众人一脸懵逼看着,听出来了——难道是蒙盐害两人入了水? 但是蒙盐打回胡亥的时候,众人可就不能干看着了。 李甲、尉阿撩忙上前按住蒙盐。 蒙盐激烈挣扎,在两人一狗的阻碍下,与胡亥打了个旗鼓相当。 大海之中,本来不大的帆船,在两人激烈的撕打下,越发颠簸不堪,随时有倾覆的危险。 然而胡亥和蒙盐两个人都打红了眼,打出了不死不休的气势。 直到——“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刘萤一声凄厉尖叫终止了这场毫无水平的生死斗。 刘萤脸色煞白,抱着脑袋尖叫道:“都不要命了吗?也不看看我们在什么地方?” 闻言,胡亥与蒙盐一愣,松了手一看四周。 只见一望无际的蔚蓝大海上,四周望不见陆地,而他们所在的小船,是目之所及区域内,唯一的人造之物,借着风力,正不辨方向得行驶着。 李婧闲坐船头,托腮望天,悠然道:“风景真好呐。” 众人:…… 胡亥冲着蒙盐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呸!” 蒙盐扯起被撕破的衣裳,背对众人坐下,藏起一张青紫交加的脸。 胡亥自从来到秦末,如此冲动行事,还是第一次。 他深呼吸,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刘萤含泪怒道:“这下好了,怎么办?”眼中泪花,不知是气得,还是吓得。 李甲笑道:“都消消气。我们如今在海上,多个人多份力量。”言下之意,叫俩人都收手。 蒙盐动手之时,已是报了必死的决心;死而复生,经过了溺水的绝望,却是再难寻死了。 更何况胡亥该死,可是船上余者何辜? 蒙盐沉默静坐。 什么天下争霸,什么权谋心术,一切人间争斗,在大自然面前都是渺小的存在。 当你在一艘小帆船上,四周都是茫茫海水之时,所能倚靠的,不过只有同船数人罢了。 已是秋末冬初,北风强劲,只靠摇动船桨往回开,根本是杯水车薪,走一步退九十九步。 夏临渊拖着哭腔道:“这可怎么办?” 刘萤翻找出船上的粮食和清水,都是吕雉提前备下的,“够咱们几个吃三日的。” 三日? 呵呵。 胡亥等人在海上,一飘就飘了三个月。 飘出两天后,船上开始感觉不到北风的影响,这个时候夏临渊挺身而出。 “我在太常所学过,晚上看星宿,可以知道方向,由此规划航线。” 秦朝的航海技术,的确已经能根据星宿来航行了。 大海航行靠舵手。 胡亥早该知道夏临渊这个舵手靠不住。 省吃俭用,到第七日,清水与粮食都没了。 夏临渊看着小黑狗,眼睛里已经开始放绿光。 好在及时下了雨,众人翻出所有能用的容器,接满雨水。 他们一路上靠捕鱼、射鸟为生;船行之处,气温越来越热。 胡亥万万没想到,自己斗智斗勇一两年,改行上演起了胡滨逊·嬴鲁索漂流记。 直到三个月后,才终于又看到了陆地的影子。 “快看!”李甲激动地声音都劈了。 只见不远处的陆地上,金沙细软,椰林接天,众人欢呼,刘萤喜极而泣。 小船临到陆地边,却总是打转,眼看着就要飘远。众人当机立断,跳水游了过去,李甲与蒙盐略有余力,往返将刘萤和李婧接过去。 等上了岸,一个个都累得瘫倒在地。 他们在海上飘了三个月,被风吹得衣衫褴褛,被太阳晒得肤色黝黑,仿佛野人一般。 胡亥躺倒在金子般的细沙上,仰面望着水洗过一般的碧空,被暖融融的太阳烘烤着,只觉从手指尖酥软到脚后跟。 “哔啵”一声,他头顶成熟的椰子轻响,落了一颗下来。 胡亥睁眼看着那迅疾下落的大椰子,劫后余生,却连动一下的力气都没有了——最后一刹那,求生本能还是让他歪了歪头。 “啪”的一声,椰子摔在他脑袋边的细沙上,砸出一个小坑,裂开来,溢出清甜的椰香。 胡亥动了动脖子,张嘴吸了一口新鲜的椰汁,舒服地叹了口气,活着,真好。 第107章 在海上的第一个月, 胡亥心中想的是:等老子一上岸,就弄死蒙盐这傻逼!赵高等人当初能瞒着先帝死讯那么久, 朕消失的事儿,应该也能瞒得住。 在海上的第二个月,胡亥心中想的是:瞒是瞒不住了,好一点, 李斯那老狐狸扶了小团子做新君;坏一点, 搞不好子婴成了秦三世。不慌, 就好比岳飞迎回“二帝”;“夺门”政变使得明英宗复辟。朕是男主,只要回去,还是能够扳回局面的。 等到在海上的第三个月,为了不疯,众人开始每天轮流讲故事, 而夏临渊已经开始神经质得每天哼歌;因为长期的风吹日晒、缺少必要的维生素, 众人身体都每况愈下,飘在海上, 靠着那一点本能而强韧的求生欲, 撑着一口气不死而已。 这时候胡亥已经不想什么杀蒙盐,也不想什么回去大杀四方了:呜哇, 心态崩了,不玩了!求系统把他收了! 但是系统就跟死了一样, 压根一点反馈都没有。 此刻,胡亥躺在暖融融的沙滩上,身体舒服到了极点, 精神却也痛苦到了极点。 其实思想上的痛苦,在胡亥是早就习惯了的事情。 毕竟做为一个搞哲学的人,每天思考的就是痛苦。 对痛苦的思考,才能使人类在精神世界危险的旷野上艰难前进。伟大的哲学家就好比伟大的探险家,寻找着人类精神世界的边界,并向外拓展出路来,以便普通人遭遇痛苦时,能有所依仗,不至于活不下去。但是这个开拓的过程,本身一定是危险而痛苦的。 胡亥并不抵触生命中的痛苦,相反,在哲学上看来,这些痛苦是丰富他精神思想、增加生命厚度的必要营养。 前提是他能撑过这些苦痛,活下去,反思咀嚼,得出答案。当然绝大多数的痛苦,终极解决办法,那就是看破红尘,所谓的“生命是一场虚幻”。 胡亥此刻躺在沙滩上,还没到生命是一场虚幻的地步,但是皇位天下都成了泡影却是真的。 所有付出的努力,所有花费的心血,一朝付诸东流,这心理落差不是一般大。 胡亥抖着腿站起来——因为长期在船上,腿部肌肉都开始萎缩,支撑着他站起来都发颤。 他走过李甲身边,摸出他的鱼肠剑,捏紧在手中,冲蒙盐走去。 蒙盐也仰面躺在沙滩上,眼睁睁看胡亥提剑走过来,竟是不闪不避。 胡亥一剑直刺,眼看蒙盐就要命丧当场。 忽然背后“嗖嗖嗖”几声轻微却真切的破空声,胡亥只觉脖子一麻,便失去了意识。 等胡亥再醒过来时,只见窗外落日熔金,竹屋内四壁绿意可爱,而他独自躺在草垫积成的床上,身上换了新衣裳——抬起手来,却见上面的细密小伤口都处理过了,散着药物的清香。 他挣扎着坐起来,一动浑身酸软。 竹门“吱呀”一声,刘萤推门进来,在她身后,还跟着两名蜜色肌肤的女子、衣裳似楚地人士,然而头戴花冠,颈坠翡翠,又似南越之人。 “您醒了!”刘萤惊喜道,她身后那两名女子叽叽咕咕说了什么,退出去了。 “这是哪里?”胡亥摸了摸脖子,仍有僵直之感。 刘萤抿嘴一笑,娓娓道来。 原来当日胡亥等人小船靠岸,岛上岸边的捕鱼人便已察觉,当即回去告知亲族。他们隔着岩石小心查看,因不知来人用意,小心起见,先吹毒刺迷晕了胡亥等人;又因为见胡亥拔剑,格外多给他吹了几下。 由是刘萤等人半日便醒来了,胡亥却是昏迷了两日一夜才醒。 刘萤虽勉强能行走,却还是体虚,告了罪,坐下来,又道:“这些人原是故楚王族后裔,十余年前,因楚哀王之乱,避祸南下,隐居于百越之地,与当地越族人杂居。” 胡亥问道:“那怎么来了这岛上?” 刘萤叹息一声,道:“后来屠睢大将军南伐……” 胡亥恍然大悟。 历史上,强秦号称有百万精兵,然而陈胜揭竿而起,周文攻入函谷关,却只能让章邯领七十二万刑徒出战——那百万精兵去哪里了呢? 分作两端,一半在北方上郡戍边,另一半则是著名的南方兵团。 早在公元前223年,秦始皇便派与蒙恬齐名的屠睢为主将,以赵佗而副手,令他们领大军南下攻打百越之地;等到胡亥继位之时,南方兵团五十万大军都在外。 历史上,屠睢与原南海郡郡守任嚣死后,赵佗见秦末战乱,于是封关、绝道,割据岭南,自立为“南越武王”,传位五代,直到近百年后才重归中原统治。 如今,北方上郡的大军,胡亥留了十万戍边,令王离领兵二十万回来拱卫朝廷、节制在外将领;而南方兵团的五十万大军,虽然还未自立一国,但是却已经不听差遣,至今未有回信。 “……他们心知不敌,又不愿降秦,于是聚集了数百族人,先是逃到了海南岛上;可是后来连海南岛也被赵佗等攻打下来了,于是无法,只得再往南逃来,最终来到了这处群岛之上。”刘萤又道:“他们问我们身份,我说咱们也是逃亡之人。他们见咱们来时形状狼狈、生死一线,暂时也信了。” 胡亥点头,道:“你做得很好。” 既然这些人能来,自然也有离开的方法。 正是柳暗花明又一村。 忽然竹门轻响,却是李婧等人得了消息也来了。 李婧一进来,就道:“等会儿你可不要漏了馅儿。人家问你为什么提剑要杀蒙盐,我说你俩为了阿萤姐姐争风吃醋,你小心眼要杀他。” 胡亥咳笑道:“我还当你只会雕木头,原来也会撒谎。” 李婧哼道:“若不是我机灵,咱们可都被抛下海喂鱼了。阿萤姐姐,你说是不是?” 刘萤面上微红,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是。 正说着,一名须发俱白的本地长者走进来,身后跟着那两名半故楚半越人打扮的女子。 胡亥便要起身相迎。 长者微笑慈祥,示意他不必起身,温和道:“醒了就好,我那孙子实在淘气,伤了你……”他说着语调古怪的雅言,听起来极为生涩,很可能是逃离大陆之前学过一点,却并不常用。 胡亥道谢,问了最关心的问题,“听闻您们也是从大陆而来,敢问船只可还在?” 长者微笑道:“当初我们来了这岛上,见此处土地肥沃、作物肥美,王说,自此就不回纷争中原了;于是将来时巨船付之一炬。” 胡亥难掩遗憾之色。 长者又笑道:“你们既然也是逃亡而来,又何必回去?就在此安住。我们久不与外界通音信,如今从你们口中,得知世事变迁,也是既感慨又庆幸;若不是吾王英明,我们还留在故土,此刻子孙又遭战火荼毒。” 胡亥心中惭愧,问道:“不知此岛怎么称呼?” 长者抚须微笑,“金子岛。” “金子岛?” 长者无奈笑道:“吾族公主自幼性喜金子,初登岛时见金沙铺地,只当是金子,脱口而出‘金子岛’,众人劫后余生,也都沿着这名字叫下来。” 胡亥附和着笑了两声。 “你们都且好生休养,等身体康复了,再随我去见吾王。”长者留了那两名女子,“这是阿花与阿草,你们若有事情,都可交给她俩去做。” “敢问您怎么称呼?” 长者微笑道:“无名老朽,因须发俱白,族人都叫我白太公。” “多谢白太公及族人救命之恩。”胡亥在榻上,冲白太公拱手致谢。 一时白太公离开,阿花与阿草在外浆洗,竹屋内只剩了自己人。 胡亥环视众人,问道:“事已至此,只怕天下已经大乱,就算我们回去,恐怕我的位子早已有别人坐了。我们是留是回,你们作何想法?” 李婧无所谓道:“我都行。” 刘萤温婉道:“我听陛下的。” 李甲则是道:“当然是回去。生灵涂炭,正是用我辈之时。” 蒙盐沉默不语。 胡亥现在看到他就心烦,跳过他看向夏临渊。 夏临渊左看看,右看看,只他是个遇事最没用、凡事靠李甲帮他又或靠运气的。见皇帝看过来,夏临渊眼神闪烁,期期艾艾道:“我看……这儿也挺好的。再说,等咱们回去,只怕……只怕……” “只怕什么?” 夏临渊眼睛一闭,冲口而出道:“只怕大秦早就亡了!” “混账!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的东西!”胡亥如何看不出来,一行人中除了李甲少年心志最坚,余者多多少少都生了退意。 便是他自己,海上漂了三个月,多少英雄壮志都消磨尽了。 可是醒来静心一想,他这个皇帝失踪了,大秦便不堪一击了吗?而诸叛军就能万众一心,勠力抗秦了吗? 如今是他继位二年冬。 真实历史上,章邯叛秦,在三年七月;沛公入关,在三年八月;项羽召集众诸侯,在三年十二月;沛公至霸上,在三年冬,子婴降秦在十月。 而这中间秦二世做了什么呢?他逼得右丞相冯去疾与儿子冯劫死于牢中;听信赵高谗言与屈打成招的罪状供认,将李斯满门抄斩。 李斯之死,乃是秦朝国事的一大巨变。李斯死后,朝廷再无重臣。内乱纷起,章邯恐而叛秦,项羽吃掉秦军主力,坑杀二十万秦军;而刘邦得以安然入关。 胡亥森然道:“叛军难道又是一心吗?这些反贼,起于匹夫,因为利益才走到一起。”否则,项羽巨鹿大战之时,众诸侯何以作壁上观?以至于项羽大胜,杀卿子冠军后,诸侯朝见,要膝行而前,莫敢仰视。 “武信背叛陈胜张楚,自立为赵王;而燕又叛赵;齐王直到陈胜死的时候,都不肯出兵相救。这些跳梁小丑,举着反秦的旗号,却打着自己的小算盘,难成大器!所行非王道!” 胡亥声音尚虚弱,语气却很重。 更何况,若大秦已亡,他早被系统收回去了。 由是,胡亥铿锵道:“只要朕一日不死,大秦便一日未亡!” 他说的是实话,可是听在李甲等人耳中就不是那么回事儿了。 皇帝这样有信念感,跟随的人也有了底气。 李甲少年眸中全是热血,道:“您在一日,我就追随一日!” 刘萤想到她呕心沥血辅佐出来的新政,还未普及,也是心中焦灼,叹道:“唯盼早归。” 李婧坐在窗台上,翘脚摇晃着双腿,道:“有我祖父和冯伯父在,总能支撑个一年半载的。” 夏临渊左看看、右看看,有点惭愧,小声道:“我听陛下的……” “好。”胡亥捂住一阵抽痛的胸口,“当下第一要务,是如何回去。” 蒙盐始终沉默,他垂眸望着地上,那里有阳光投下的胡亥半身影子。 这个才脱生死,非但毫不泄气,反能鼓舞众人,肩负天下之人;与那个听信谗言,屠戮功臣,杀他父兄的昏君,果真是同一个人吗? 第108章 胡亥等人客居岛上, 一开始待遇是蛮好的。 毕竟岛上已经多年未有外人来,所以听说胡亥等人从故土而来,临近的家家户户都寻来相看,带着好吃的好喝的, 款待他们,要听他们讲故土新事。 胡亥等人隐去天下纷争,只道秦始皇如今已经驾崩, 其十八子继位为秦二世, 新政普惠天下黔首。众人听到最后, 老人惆怅,稚童不解。 海水再广, 时间再久,也隔不断那悠悠思乡之情。 胡亥见这金子岛上的民众,都淳朴热情,年长者或许还有世事历练出来的机敏戒心,年少者却都一片天真、毫无防人之心。他不知怎得想起关中农人张伯来, 想起张伯那农人式的狡猾与装傻。倘使中土富庶如此地, 又无赋税徭役之重担,大秦黔首是否也能如这金子岛上的少年人般,不生欺瞒争抢之心, 永葆天真赤诚呢? 如是十余日, 胡亥等人身体渐渐复原。 白太公原说,要将胡亥等人引荐给他们的王。 可是王年事已高,正在病中, 暂时并未召见胡亥等人。 胡亥等大男人有手有脚,也不好白吃白喝。见岛上民众掘沙土建造台子,说是要备着大节庆之用,尉阿撩与蒙盐、李甲都去帮忙。 胡亥也不好闲着。他的优势不在干体力活上。 起初,他找到白太公,问是否需要教岛上的孩子们读书识字。 白太公长须飘飘,慈祥笑道:“不需要,不需要。在这岛上,他们只要会日常所需的计数与字词就足够了。” 他那双苍老却睿智的眼睛里蕴着精光,望向胡亥,仿佛能看透他的心肝脾肺肾,“若是识字多了,读书多了。他们将来难免会好奇,书上所写的泰山何在,孔子获麟又是何物……”他摇着头走远了,喃喃诵道:“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日月忽其不淹兮,春与秋其代序……” 那是属于他少年时光的诗篇,属于他故乡的诗篇。 正是,人生忧患识字始。 胡亥想做文差事的路是被堵上了。 他决定参考一下其他人。 胡亥在海边椰树下,找到了被一圈妙龄少女围住的夏临渊。 夏临渊不知道从哪里捉了只毛色鲜亮的野鸡,又干起了冒充真人的老本行,给小姑娘们算情缘。他本就生得一双天真大眼睛,哪怕不算情缘,小姑娘们都愿意找他说说话。 胡亥走过去的时候,就见夏临渊抱着花野鸡,捏着小姑娘的柔荑。 “我看看,哎唷,你这个情路可不得了!老实说,暗中喜欢你的小伙子是不是好几个?” 小姑娘笑道:“有什么用哟?那些我都不欢喜……” 胡亥:…… 胡亥虽然也能胡说八道,但是干这行还是有点太破廉耻了。更何况已经有夏临渊捷足先登,他也不好抢人饭碗。 胡亥调头往回走,路上想了想,决定再去刘萤那里看看。 刘萤凭借一手漂亮的绣活,再加上过人的美貌与温婉的性格,一跃而成为岛上姑娘们的追捧对象。每天唤着“阿萤姐姐,我何时才能如你一般?”而来的小姑娘,也是摩肩接踵。 胡亥去的时候,刘萤正举着一方丝帕,对日细观,给围着她的小姑娘们讲解,“喏,看此处的用色,紫色比红色更有韵味……” 刘萤大约是太投入了,一圈小姑娘也都伸着脑袋、听得如痴如醉。 胡亥站了半天,都没一个人察觉他的到来。 他有心想咳嗽一声,又觉自讨没趣,呆着脸灰溜溜走了。 李婧倒是一眼就看到他了,却是张嘴就给他派了活,“正好少个人,你把那根大梁给扛起来……”自从嘴欠指正当地人建台子木头搭架不合理之后,李婧就被白太公等实权人物奉为上宾。他们每天花样哄着李婧,只求她能多传授点木工技巧。 胡亥顺着李婧的目光看去,只见那实木大梁,比他的腰还粗,足有两个他高。 “快点啊!”李婧催促道。 胡亥硬着头皮上去,双臂合拢,使出吃奶的劲儿,才把那大梁一头抬起三寸。 李婧一看,“……算了算了。还是赵大头你去!” 胡亥:…… 胡亥忧伤地退了出来,发现白太公的孙子白石头正跟着他。 胡亥心中一喜,没想到他还是有小孩缘的。 旁人不懂他的好有什么,未来毕竟是年轻人的! 白石头其实也不小了,已经十三岁,像个黑瘦的小猴。当初就是他吹毒刺,把胡亥等人给毒晕了。 “石头,跟着我干嘛?” 白石头歪头瞅他一眼,少年老成道:“我得看着你那黑狗。” 胡亥:…… 胡亥道:“我的狗怎么了?” “他这两天老围着我的小花狗转。”白石头年纪不大,懂得的却多,“小花狗这几天发情了,万一怀孕了就得生小狗。” 二郎神也到了谈恋爱的年纪。 胡亥道:“生小狗不好吗?” 白石头抽抽鼻子,道:“不好。我的小花狗自己还是个孩子呢。” 胡亥:…… 白石头警告他道:“你看好你的黑狗,别叫他欺负我的小花狗。” 胡亥:“……好。” 白石头这才不放心地跑远了。 万万没想到,如今来了这海外小岛上,混得最好的,竟然是夏临渊、李婧和刘萤。 胡亥参考了半天,只得跟蒙盐、尉阿撩一样,去帮忙挖土、和灰。 炎炎烈日之下,也顾不得什么君臣之礼了;蒙盐和尉阿撩如当地小伙子一般,脱去了上衣,露出紧实的脊背。他俩已经晒了几日,淌汗的蜜色肌肉上闪着莹亮的光,肌肉随着人的动作,有节奏地张弛着。 阿花和阿草走过他们身边,总要狠狠多看上两眼;更有叫不出名字的越女,借故结伴走来,冲着蒙盐和尉阿撩唱情歌,又嘻嘻哈哈挽着手跑开。 可怜胡亥一样也在旁边卖力挖土,却是分不到姑娘一个眼神。 想当初咸阳宫中,他还未遣散众宫女之时,只要往宫中一走动,哪个宫女不留意他?那时候,何曾有一个人留意他身边的尉阿撩呢? 胡亥做惯了上位者,何曾做过这种体力活? 不过干了一个时辰,胡亥先是胳膊酸疼,接着腰也开始酸疼,他硬咬牙坚持,很快连铁锹都快握不住了。 “咣叽”,蒙盐将一只小木桶丢到他跟前,一面铲着土沙,一面闷声道:“去打水。” 胡亥瞪着那只小木桶,最终现实打败了自尊心。比起铲沙土来,汲水简直可以算是休息了。 他扔下铁锹,拎起小木桶,往一旁的小井中去汲水,心中却是老大不悦。 在岛上日子久了,蒙盐夏临渊等人渐渐不拿他当皇帝看了。 称呼他时,陛下肯定是不能用了,可是渐渐也从“公子”降到了“您”,最后干脆就像蒙盐这样,连个“您”字都没了。 小木桶看着不大,但是扔到井中,灌满了水,要提起来还是很沉的。 胡亥两脚蹬在井沿上,像拔萝卜一样,拼命往上提,额上沁出豆粒大的汗珠来。 “我来帮你!”一声热情的招呼,李甲从不远处快步跑过来,一伸手,帮胡亥把木桶提上来,拍拍手,道:“成啦。我去帮李婧搭木头。”他又一溜烟跑走了。 这要是在三天之前,李甲一准帮他把木桶拎回去。 这要是放在三个月之前,李甲看他以一国之君的身份亲自汲水,怕不是要吓得跪地告罪。 落差啊落差! 胡亥忍着臂膀处的酸麻与痛意,顶着大太阳,把装满水的木桶拎到泥沙旁。 统筹建台子的男子指挥道:“把水从这上面浇下去。” 这是要把水从堆起来的泥沙顶部浇透,好把泥沙均匀混合起来。浇的时候得控制水流,缓缓细流,如果一下子猛地倒出来、冲散了沙土,那是不行的。 胡亥吃力地举起水桶,为了控制水流,胳膊因为用力都在发颤;好歹有惊无险地浇完了这一桶水。 一桶之后又一桶,一桶之后又一桶……直到日暮时分,这场劳作才终止。 白太公带着两名打扮靓丽的貌美女子来,走到胡亥等人面前,却是指着蒙盐和尉阿撩,以越人语言问了句什么。 那两名貌美女子咯咯笑着,上上下下打量蒙盐和尉阿撩,又叽叽咕咕商量了半天,最后冲着蒙盐点了点头。 白太公拱手,对蒙盐笑道:“恭喜公子,得以候选为灵湖公主的夫君。” 蒙盐擦着上身汗水,冷着脸道:“不想参选,叫尉阿撩去!” 白太公一愣。 蒙盐捡起上衣,搭在肩上,转身就走。 那两名貌美女子也都愕然,却并没有被冒犯的不悦,反倒冲着蒙盐离开的背影,叽叽咕咕彼此开起玩笑来。 胡亥在旁边看了半天,问白太公道:“为什么您只推荐了他二人?” 白太公微愣,他倒是能看出胡亥原是这批人中的首领来,只是时移世易。他委婉道:“岛上女子选夫君,不同于故土,不看家事地位,首先要看男子是否孔武有力……” 胡亥:…… 白太公又笑道:“况且若蒙公子做了公主夫君,您与阿萤姑娘,岂不是水到渠成?” 李婧这种人真可怕,平时看着呆呆的,随口扯个谎就能叫人信实了。 胡亥只能勉强一笑,“多谢太公美意。” 干了一下午体力活,胡亥原本饿得肚子咕咕叫,可是真到了休息之时,也许是饿过了劲儿,他反倒不想吃东西了。 他往海边沙滩上走去,身后,二郎神紧跟着。 胡亥看着二郎神,笑起来,坐在沙滩上抱起它,揉着狗头道:“还是你好。不管我怎么样,都不离不弃……”话音未落,二郎神一阵疯狂挣扎,冲出他的怀抱,如离弦之箭般,“嗖”的一声,追着远处刚露个头的小花狗就跑得没影了。 胡亥:…… 胡亥久久坐在沙滩边,独自对着无垠大海,仿佛成了一尊礁石。 天空中最后一抹余晖也收尽了。 星星亮起来,像无数个闪烁的问号,每一个都在问他: 剥离了皇帝的身份,他还剩什么呢? 第109章 这个问题, 胡亥越想越扎心。 从一国之尊, 跌为凡人, 这落差不是一般大。 永不满足, 这是写进我们基因里的本能, 是人类进步的源泉。可是永不满足,也就意味着永远对此时此刻的“我”不满意。 当你看着自己,永远会有挑剔之处。按照当下的审美观, 女孩子可能会想“为什么我的肤色这么暗沉?”, “为什么我的腰这么粗”;男人则可能会想“为什么我练不出八块腹肌”、“为什么我赚不到亿万巨款”? 这就是为什么生而为人,会需要一个人来爱“我”。 这就是爱情该出场的时刻。 在爱人眼中, 你的所有瑕疵, 都是可爱而且值得热爱的。虽然这种热烈的爱意,往往并不能持久, 甚至只会存在短暂的一两年。 可是已经足够了。 那爱火闪烁时释放的巨大能量, 已经能让你撑过最黑暗、最自我唾弃的人生谷底。 胡亥已经独自在异世支撑了太久。而他高高在上, 离身边的人都那样远。 没有人敢爱他。 所以,他此刻只能独自徘徊在风涌浪卷的暗夜海边, 一遍遍问自己,越问越压抑。他严厉到近乎残酷得审视着自己,自虐般榨取、放大着他的缺陷。 “自负……”胡亥沿着海边沙滩, 于疾行中,低头思索着,神经质般道:“我是多么自负!我以为我比他们多了两千多年的文明,我以为我知道历史的进程……不, 不只是这些……我连情感上都是那么自负……” 为什么他没有预见到蒙盐之祸? 仅仅是因为蒙盐在坠龙崖救了他的命,所以理智上排除了蒙盐的嫌疑吗? 不,并不只是这样。 当他接受了原主的记忆与情感,就已经无法再用“错事都是原主做的”来逃避责任了。与这天下一样,原主的罪孽,也是他的罪孽。 可是他太习惯了坐在帝王的位子上向下看,看到的一切都是渺小的,连同底下人的感情。 偶尔他从那个位子上走下来,却又隔着两千年的时光去看身边的一切,于是蒙盐也好、夏临渊也罢,他们的喜怒哀乐并不能触动他。 不,连这也只是借口。 胡亥闷头疾行,一脚踩空,差点落入水中。他猛地往后抽身,跌坐在岸边,好不狼狈。 忽然听得一声女子轻笑,似乎是从墨蓝天空中传来。 胡亥四处一望,却见自己已经绕着海边走出太远,来到了一处海水内灌形成的三面湖中,湖心又有一个小小岛,繁星闪烁在海水中,身周不见人影、不闻人语。 那女子声音自夜空中温柔垂坠下来,笑问道:“想什么呢?险些做了水鬼。” 胡亥一时分辨不出这是现实,还是系统出现,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喃喃道:“我在想,我实在是个很失败的人。” “哦?” 胡亥索性就在潮湿的岸边沙土之上躺下来,枕着双臂,望着浩大神秘的夜空,道:“就好比赌钱,一直以来我总是赢,我以为是自己牌技好。可是直到输了一把大的,才发现从前赢的,不过是靠运气;若不是靠运气,就是靠先父余荫,大家看在我是庄家儿子的份上,让着我。” 那女子笑道:“靠运气也罢,靠父亲也好,难道就不算你的本事了吗?” 胡亥至此已经听出来,那女子是在湖心小岛的背面,并非什么天外来客,更不是什么系统;想来是岛上女子。只是那湖心岛上树木巍然,又有假山高石,看不清对面情形。 “你不懂的。”胡亥道。 那女子笑道:“口气倒挺大。我刚好愿意听一则故事。” 胡亥此刻,实在需要一个人去倾诉。 他叹气道:“我的故事怕是有些长……” 那女子也叹道:“比这岛上的夜还长么?” 于是胡亥隐去身份,只道自己原是故土做生意的。家里生意做得行业内第一把交椅,可是随着父亲去世,诸多竞争对手也跃跃欲试,抢占他家的生意。而他刚刚接班的时候,做了许多荒唐事儿,遣散了许多老仆,又阴错阳差害死了一些人,譬如蒙盐的父亲。当他在外巡视,以为自己重整旗鼓,即将振兴家族产业之时,却被蒙盐所害,意外流落荒岛。 等他静下心来一想,发现他自以为收服了的家中老仆,细细数去,会忠心不二,为他守护家族产业的,竟是一个也无。原来他当初以为将人收服了,如今看来不过是以势相逼、以利相诱。由此反思己过,越想越觉得他自己是个失败者。 那女子叹道:“看来书上说‘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原没说错。你是生意人,以利聚人,原也应当。” “不只是这一则。”胡亥想起自己以假头颅骗蒙盐、编神仙之语骗韩信等事,摇头道:“像我从前玩弄小聪明,终归会自掘坟墓。既然是权宜之计,便不该沾沾自喜。” 那女子换了欢快的语气,开解他道:“如今既然来了岛上,多想也是无益。” 胡亥道:“我是要回去的。” “回去?” 胡亥摸出怀中木镯。这木镯,是从行刺而亡的狼义怀中摸出来的遗物,当属于狼义病饿而死的妹妹。他时刻揣在怀中,经历千难万险,也未曾抛下。 胡亥仰望星空,道:“面临选择的时候,我有两条路走:靠着先父余荫以势逼人,或是承担责任。从前我走了容易的那条路。自今日起,我想试试正确的那条路。” 正确的路,也是更难的路。 他自己理清了思绪,胸中郁气一扫而空,情绪也从谷底缓慢攀升上来。 重重海浪声中,却再不闻那女子声音。 胡亥起身,跨过湖上木桥,走到湖心岛上,却见其上空无一人,唯假山亭中悬着一枚吹熄了的金色灯笼。 胡亥怅然若失,顺着灯笼看去,猛地愣住。 只见女子所在这侧的湖心岛与大湖之间,停着一艘足可容纳数百人的三层巨船! 次日直到傍晚,胡亥才把其余六个人都聚齐,把发现巨船的事情告诉了他们。 在这海外孤岛上,不管有什么恩怨,他们七个人已经是事实上的一个团队,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夏临渊迷茫地揉着眼睛,“可是,那白太公为什么要骗咱们,说来时的船已经烧毁了呢?” 刘萤思量着道:“那白太公自然有他的用意。我看他很是好客,不愿意让我们走的……” 正说着,白太公人来了。 “今日乃是灵湖公主选夫的好日子,吾王虽然病中,精神却好,愿意见一见诸位。您几位,请随老朽来。” 于是胡亥等人只得暂时搁置商量巨船之事。 王住在最宽大高阔的竹屋里,已经六十多岁了,因为早年旧伤,虽然地处炎热之处,却还是在腿上盖着华贵的毛毯。陪坐在他的下首的英俊精神的中年人,是大王子。 王似乎连睁眼的力气都缺少了,从眼皮的缝隙间,掠过胡亥等人;在所谓的公主备选夫婿蒙盐和尉阿撩身上多留意了两眼,最终目光却落在了胡亥身上。 他与白太公不同,并不曾寒暄,而是径直问道:“故土如昨否?” 胡亥将先前说与白太公的话,又重复了一遍,无非是秦始皇驾崩,其十八子继位为二世,新政普惠天下黔首等语。 王闭目听着,忽然问道:“‘人皆有不忍人之心’,下一句是什么?” 胡亥微愣,这是孟子《公孙丑章句上》篇,讲的是天下人都有怜悯之心。他杜撰的豪富之家公子身份,能背诵几句名篇也不算出格,因接道:“下一句乃是,‘先王有不忍人之心,斯有不忍人之政矣’。” 这一句的意思是说,古代圣王因为对黔首有怜悯之心,才会实行体恤黔首的政策。 王撑开眼皮,如鹰隼的目光般扫视着胡亥等人,道:“我却说‘先有不忍人之心,后有不能忍人之政’。我这个忍,是忍耐的忍。” 一字之差,却全然变了意思,配着他讥诮的语气,自然是在说“起初怜悯黔首的遭遇,最后就会无法忍受残暴的政令”。 显然以他近十年前在故土的见闻,王判断,如今天下已经大乱,黔首揭竿而起。 而眼前这几个异乡人却为之粉饰太平,那么他们的身份也就很好猜测了——一定是属于原统治阶级的。 这年迈的王竟如此老辣。 众人不曾防备,被他那精刀般的目光刮过,都是脊背一凉。 王却只是微微一笑,闭上眼睛,摆手示意他们可以退下了。 出了王的宫殿,外面的平台上,已经燃起了一堆堆的篝火,年轻的男女对唱着情歌、跳着舞,为即将开始的公主选夫铺垫着气氛。 胡亥等人围坐在最边角的篝火旁,无人说话,气氛低沉。 半响,胡亥道:“留我跟蒙盐说两句话。” 闻言,蒙盐仍是沉默地添加着柴火,而众人却不放心地看向胡亥。 自来了岛上,虽然蒙盐没有明目张胆要继续刺杀,但是大家也不放心留他和皇帝单独在一起。 胡亥笑道:“他还会吃人不成?” 于是尉阿撩等人都听令散开,却还是不敢走远,目光锁定在胡亥和蒙盐身上。 蒙盐双手一折,也不见他如何用力,就将一根手臂粗的木柴断成了两截。 年轻男女的笑闹歌唱声就在不远处,火光烘在两人脸上,映得一半红亮,一半阴暗。 胡亥舔了舔嘴唇,道:“蒙恬大将军……” “不要提我父亲的名号。”蒙盐捏着断了的木柴,添到已经熊熊燃烧的火堆里,虽然声音表情都还克制,但是手臂上的肌肉却猛地绷紧了。 胡亥并没有退缩,望着蒙盐,艰难而又诚恳道:“我想,我欠你一个道歉。” 蒙盐攥着木柴的手臂僵在半空,柴火一端已经着了起来,他却还攥在手中。 万事开头难,胡亥后面的话就流利多了。 “我杀了你父亲,又杀了你族中男丁,以你族中老弱妇孺为挟持,要你为我效忠……”胡亥见蒙盐抬眸看来,不闪不避,道:“如今我们流落海外,不论君臣,只谈恩义。蒙氏为大秦立下汗马功劳,是我负恩寡义,是我对不住蒙氏。” “我自然还想活,不想死。可我也的确做错了。”胡亥道:“若我们还能回故土,我会释放你的家人。你若还要报仇,尽管来;若你能得手,那就是我的命;若我囚住你,我会放了你。” 蒙盐似被触动,闭了闭眼睛,又去看那跃动的火舌。 “你若要将此生耗在复仇上,我这条命候着。” “你若愿意承继蒙氏遗志,保家卫国,我以大将军之位相待。” 胡亥话已说完。 蒙盐却只是僵坐原地,捏着燃烧的木柴,仿佛要静默到所有的篝火都燃为灰烬。 与此同时,王所在的大竹屋中,气氛却危险而又神秘。 大王子倾身,附耳在王嘴边。 年迈的王嘶声道:“……否则,在今夜,就将那七名故土来客尽数斩杀。” 第110章 阿花和阿草携着果篮跑来, 欢笑着坐在了胡亥和蒙盐所在的篝火旁, 打破了两人之间端凝静默的气氛。 两位妙龄少女今夜都换了新衣, 上了新妆,叽叽咕咕互相调侃着,时不时含羞带怯飞蒙盐一眼。 阿花大胆点, 用半通不通的雅言问蒙盐道:“若是你选不中做公主的夫君, 做我的情郎好不好?” 胡亥忍笑,低头扒拉着柴火掩饰。 蒙盐只作听不懂的样子,顺势起身走开去。 阿花皱皱鼻子, 目光落到剩下的胡亥身上,问道:“我学你们的话, 学得不够好吗?” “好得很, 好得很。”胡亥只是笑。 阿草却是叹了一声,托腮道:“若我是个男子该多好。” 阿花显然不是听她第一次说起了,笑着打她, 道:“你又发痴。” 胡亥问道:“为何要为男子呢?” “若我为男子,就可以娶灵湖公主了。”阿草脸上是真切的遗憾。 胡亥道:“你们岛上的人都很喜欢她。” “当然了, 公主殿下能与神灵相通。” “与神灵相通?” 阿花也加入了聊天, “对啊。平时我们遇到事情, 只要去岛心湖, 对着公主殿下的金灯笼祈愿,事情就能得到解决,灾祸会消除,病痛也能不药而愈。” 胡亥自然是不信的, 只附和道:“果真神奇。” 蒙盐走到树下李婧、刘萤等人身旁。 李婧捏着一柄小刀,正埋头削木头。 刘萤则轻轻摇着团扇,似看非看地扫视着欢闹的人群,见蒙盐过来,她微微一笑,让开位置,背过身去看远处的歌舞。 蒙盐在李婧身边坐下来,看她一本正经削木头。 李婧削了半天,似乎捏着刀的手指发滑了。她转了转手中小刀,抬头,下巴一点远处的看台,“看到那上面的大梁了吗?” 即将展开的公主选夫就会在看台上上演,而看台顶上横着一根大梁,梁中间捆着三朵大红花。 蒙盐顺着她指点的方向看了一眼,“嗯?” 李婧道:“我选的木头,足有两石重。看着坚固,可是只要我取走底下以榫卯相连的支撑木柱,那两石重的大梁立时就会砸下来。” 蒙盐仍是看着她,“所以?” 李婧瞥了他一眼,又低下头去削木头,没什么情绪道:“所以,你想挨砸吗?” 背对二人的刘萤听到此处,忍不住“噗嗤”一乐,忙自己捂住嘴,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的样子,不回头得往远处走去。 一道清越的磐音响起,白太公走上看台,声音洪亮得宣布公主选夫大会正式开始。 备选夫婿都往看台两边列队而去,蒙盐和尉阿撩也在应召之列。 胡亥余光中,却看到夏临渊拉着尉阿撩正叮嘱什么,神色是少有的郑重。 胡亥不动声色起身,目送尉阿撩走向看台,在夏临渊背后问道:“你同他说了什么?” 夏临渊正随着大众一起鼓掌,冲着看台笑呢,猛地听到胡亥问话,吓了一跳,附在胡亥耳边,小声而得意道:“我叫尉阿撩好好表现。您想,万一蒙盐真入选了,还真做了公主的夫君,那咱们在这岛上,岂不是要听蒙盐那小子的?他又一向、一向……到时候万一折辱于您……” 胡亥哭笑不得,没料到夏临渊还有这份细腻心思。 夏临渊又道:“所以我叫尉阿撩见机行事,反正不能让蒙盐中选,实在不行,就是尉阿撩自己被选上,也好过蒙盐呐。” “尉阿撩答应了?” “嗯呐!”夏临渊神气活现地点点头,“他也觉得我说得有道理。” 胡亥无奈,只能与众围观群众一起,抱臂望向看台。 看台上站了二十余位正当年的壮小伙,个个模样周正,体格健壮。 规则是鼓声停下时,手中拿着红花的三人胜出。 随后灵湖公主会从胜出的三人中选择她中意的那一位,亲手为他在衣裳间簪上一朵金花,随后当即便会洞房成事,结为夫妻。 鼓声响起,大梁上的三朵大红花直坠下来。 尉阿撩和蒙盐几乎没怎么费力,就各摘了一朵在手中。两人各自占据了看台一角,面对源源不断涌来的对手。两人几乎只用一臂,另一只手里举着的红花始终稳稳的,不曾易主。 李甲与台下的少年少女们一样,看得热血沸腾,大声叫好。 原本二十多人争三朵红花,最后变成了二十多人争一朵红花。 尉阿撩和蒙盐手中的红花,已经无人来争。 因为大家都清楚自己的实力,争也是白争。 远处的椰树下,刘萤轻摇团扇,跟低头削木头的李婧汇报着战况:“花在蒙盐手中,还在他手中,还在他手中……” 李婧就自己抱着一截小木头,吭哧吭哧雕出个小人形状来,这会儿专心致志给小人磨出眼珠口鼻来,仿佛压根没听到刘萤的声音,自己单独成了一个世界。 刘萤忍不住揶揄道:“还不放大梁砸他吗?” 李婧一本正经道:“我经手的工程,怎么能让它出事儿呢?手艺人的招牌可不能砸。” 刘萤再忍不住,团扇遮面,笑得肩膀微颤。 不知不觉中,胡亥被看热闹的男女们推到了看台前沿。 而蒙盐留意着敲鼓人的动作,在鼓声停止的前一瞬,将手中红花抛了出去。 见他抛了,尉阿撩也随之抛出了手中红花。 剩下的二十余人疯狂上去,最终两名离得最近的小伙子抢到了蒙盐和尉阿撩丢出来的红花。 鼓声恰在此刻停止,看台上抱着红花的三名小伙子,都是岛上人。 观看者发出惋惜的叹声。 尉阿撩和蒙盐跳下看台。 蒙盐四处一望,走到李婧所在的椰树下,看了一眼,道:“你又在雕你的丑娃娃。” 李婧眼皮都不抬,淡声道:“总比你美。” 蒙盐抹着身上的汗水,笑道:“我若是丑,怎得岛上的姑娘都要找我做情郎?” 李婧道:“她们懂事起就在这岛上,哪里见过真美人呢?” 蒙盐:…… 尉阿撩习惯性地走向胡亥,在他身后守卫。 夏临渊捧着巾帕和水过来,递给尉阿撩,道:“辛苦了辛苦了。” 尉阿撩脸上滴汗,却是先看了胡亥一眼,摇头拒绝了——若以君臣而论,在胡亥面前,他自然不能饮水擦汗。 胡亥接过夏临渊手中的巾帕,亲自给尉阿撩擦了擦额上的汗水,“的确是辛苦了。”他也道。 尉阿撩僵住,反应过来后,忙接过巾帕,目光下移,似乎是要谢恩,却又觉得不妥。 胡亥只觉人潮汹涌,都在欢呼恭喜那三位胜出者。 他转身想挤出去透透气。 忽然,胡亥察觉自己身边静下来。 汹涌的人潮自发往后退去。 胡亥微愣,回身一看,却见两名貌美女郎正站在自己身旁。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那两名女郎身上。 原来这是宣布结果的公主侍女——她们会从获胜的三人中,带走公主中意的那一位。 胡亥后知后觉,以为自己占了别人地方,忙往旁边让去。 谁知道那两名貌美女郎随着他的动作跟上来。 一人说着越语,一人说着雅言。 说的却是,“恭喜公子,公主殿下选中的人,是您。” 胡亥:喵喵喵? 看台上胜出的三人也是一脸茫然失落。 然而,所谓的公主选夫,其实更像是一种盛大的庆典,给适龄的男女们一场集体成婚的聚会。 至于公主最后会选谁,当然还是要看公主的意思。 白太公敲响清磐,鼓乐声又起,歌舞声又作,气氛再度热烈。 胡亥被那两名貌美侍女牵引着,腾云驾雾般,往鹅黄帐幔的竹屋而去——那是灵湖公主今夜洞房之所。 事发出人意料,李甲蒙盐等人都不知该如何行事,只好先静观其变。 更何况,在男人看来,这事儿总不会是胡亥吃亏的。 竹门“吱呀”一声打开。 两名侍女在他腰间轻轻一推,将人送入屋内,又在他身后关上了竹门。 胡亥踉跄了一下,站稳一望,只觉坠入了一片鹅黄的海洋。 竹屋的下半段全都覆着鹅黄色的帐幔,地上铺着鹅黄色的锦缎,锦缎中央背对着他,坐着一位长发及腰的佳人,她身上的鹅黄色的薄纱映得肌肤娇嫩如雪。 想来,这该是灵湖公主了。 胡亥有点无措,解释道:“公主殿下,此中有点误会……我并没有拿到红花……” 忽然,他噤声了。 灵湖站起来转身,金环束发,薄纱覆面,只露出一双秋水明眸。 那是怎样美丽的一双眼睛呐,神秘如星,却又隐着少女的娇俏与羞涩。 胡亥竟然退了一步,道:“……我是说……” 灵湖安静地走上前来,踮脚附在他耳边,轻声道:“看地上的影子。” 胡亥一愣,低头看去,却见摇曳烛火下,除了帐幔迎风摇摆的影子,在竹屋缝隙间,鬼影般闪动着的,是一个个人举着刀斧的暗影。 胡亥大惊,一颗心如坠冰窖。 这竹屋四周埋伏着刀斧手! “好无礼的异乡人!”灵湖退开一步,骄矜道:“见了公主也不下拜么?” 胡亥不知她用意为何,忙长揖道:“见过公主殿下。” 灵湖轻笑一声,眼睛里露出一点调皮的笑意。 她揭去面纱,揪住男子衣领,踮脚亲了一下他的唇。 胡亥僵住。 灵湖低头羞笑。 胡亥下意识抚唇,道:“公主殿下……这……” “这是公主殿下的回礼。”灵湖一本正经道:“入乡随俗嘛。” 饶是身处险地,胡亥还是忍不住微笑起来,他慢慢道:“贵处的礼节,当真与众不同。” 第111章 灵湖公主牵着他往幔帐深处去。 胡亥低声道:“公主这是要救我吗?” 灵湖公主瞥着地上刀斧手的影子, 低声吃吃笑起来,“你怕不怕?” 能在公主大喜之日, 布下两列刀斧手的人, 只能是这岛上的王了。 胡亥凝神思索着。王要杀他们? 灵湖公主垂首,手指绕着衣带, 羞涩而又喜悦地笑着, 轻声道:“现下要救你, 也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咱俩做了夫妻……父王疼惜我, 自然……” 胡亥却是一脸大义凛然,认真道:“却也不必。” 灵湖公主:…… 胡亥自信道:“请公主殿下为我引荐于王。兴许,我能改变王的旨意。” 灵湖公主羞恼道:“父王固执得很!你冒然前去,一定没命的!” 胡亥傲然道:“总须一试。” 灵湖公主目含秋水,瞅着他,见他不似玩笑,越发气恼, 一跺脚往外跑去;手臂才触到竹门,却又听背后唤道“公主殿下……”。 灵湖公主回嗔作喜, 以为是他改了主意。 她停下脚步,却还不肯转身,只侧过脸, 带着小女儿的骄矜,一翘下巴问道:“怎样?” 胡亥道:“请公主殿下派人传召与我一同的六人,让他们随我一同去见王。” 灵湖公主:…… 灵湖公主忍气道:“就这些?” 胡亥茫然道:“还要有什么?” 灵湖公主这下是真的被气到了。她又气又羞,抓起手边轻薄的帐幔就往胡亥身上丢去——然而那帐幔只飘在半空, 如云朵般荡来荡去,哪里伤得到胡亥半分。 她撞开竹门,一阵风似地消失了。 胡亥无奈地叹了口气,坐下来,心道,女人的情绪真是神秘莫测,这是门玄学呐。 竹屋外听到大部分对话的众刀斧手们:……好想砍死里面那个呆瓜啊! 灯火通明的大竹屋里,胡亥率领蒙盐等人,列坐于王下首。 大王子和灵湖公主陪伴在王左右。 王似乎睡着了般,静静地躺在锦绣褥子上,虎皮毯子拉到腋下,将他整个人裹起来。 胡亥先开口道:“没想到这么快又与您见面了。” 王仍是闭着眼睛,呼吸均匀,只有眼皮间或一颤,证明他在听。 胡亥道:“您为何怕我们呢?” 王终于睁开眼睛,看了胡亥一眼,道:“怕?” “若不是惧怕,为何要除掉我们?” 王微微摇头,从虎皮毯子底下抽出发皱的手指来,“你们的……”他指向自己张开的嘴,“舌头。” “舌头?” “人都有舌头。”王叹息道:“舌头会讲许多秘密。” 胡亥道:“我们的舌头从不讲不该说的话。” 王微微一笑,道:“你们是要离开这里的。” 胡亥道:“所以您更不需要怕我们。” 王并没有被他的用词激怒,道:“我希望你们永远得留下来,或是永远地离开。” 胡亥道:“我们会永远地离开。” “没有人能真正永远地离开。”王疲惫而又洞悉道:“除了死亡将我们分隔。” 永远留下来,胡亥等人不可能做到。只要活着,他会不懈得寻找回去的方法。 而永远地离开,只有死亡才能让王满意。 大竹屋内的气氛瞬间凝滞,无形中剑拔弩张起来。 灵湖公主不安地为父王掖好虎皮毯子,张嘴似乎想要为胡亥等人求情,却被父王捏住了手。 蒙盐和尉阿撩都摸上了怀中武器。 胡亥微笑道:“如果您执意要下杀手,我们虽然是困兽,却也要拼死搏斗一番。” 王苍声道:“自然。” 胡亥道:“我们虽然只有七个人,却颇有几位好手,若是拼死搏斗,总能带走您手下十几二十几个人。” 王闭目不语。 胡亥又道:“这岛虽然不小,岛上的人却并不多。当初几百人远渡而来,至今算上孩童,也不足千人。几百人中,少了几十个人,总会有人问的。” “诚如您所言,人都有舌头。” “我们来此时日虽然不久,却很是交了不少朋友。少女们多认识阿萤,工匠们多认识李婧,今夜比武,大家伙又都看到了阿撩与阿盐。如果我们消失了,会有许多人问您问题。” 王哼了一声,阴狠道:“他们不敢问。” 胡亥道:“可是,那您让灵湖公主与神灵相通的意义又何在呢?” 他自然是不信这些通灵之说的。可是灵湖公主会成为岛上民众平安顺意的象征,背后策划之人,只能是王。王既然会带着亲信族人,先避让王室争权之祸,又远离兵戈征伐之苦,想必也有厌倦杀戮之意;所以才会着意打造这样一片世外桃源。 而王要杀他们,无非也是担心他们去而复返,引人来坏了这桃源。 王沉默了很久,久到胡亥几乎怀疑他已经于睡梦中死去。 终于,王长叹一声,道:“你该庆幸我已经老了。倘若我年轻十岁,你们绝无生机。” 胡亥心中一松。 王又道:“记得你的话。永远地离开。” 胡亥诚恳道:“绝不回头。” 王伸出手来,示意胡亥上前握住,微笑道:“怎么手指发颤?” 胡亥惭愧道:“您气势骇人。” “傻孩子。”王微微一笑,收敛了他的狠辣,宛如一位慈祥的老人,“你要明白——谈判之前,我们是敌人;一旦谈成了,我们就是朋友了。” 如醍醐灌顶,胡亥望向王,难掩钦佩。 王却是笑道:“况且,我若再不松口,手心都要被我的好女儿抠破了。” 灵湖公主大羞,顿足掩面而逃。 胡亥问道:“我们何时启程呢?” 王又闭上了眼睛,慢悠悠道:“等南风起时。”他这次是真的睡着了。 大王子送胡亥等人出来。 胡亥一出竹屋,就撞上去而复返的灵湖公主。 “喂!”灵湖公主抛给他一支马鞭,“来陪我骑马。” 大王子歉然道:“抱歉,舍妹自幼娇惯长大……” 胡亥微笑道:“公主殿下秉性良善。”正常交际的话他还是说得很得体的。 大王子笑起来,神态间实在很是宠爱自家妹子。 “天色太暗了。”胡亥告饶道:“这么黑,我连马在哪儿都看不清……” 灵湖公主疑惑道:“怎么会?星星那么亮?” 胡亥一本正经道:“我从小有一种病,一到晚上就看不清东西……” “真的么?”灵湖公主虽然问着,却已经信了,还有些歉意,“那我们白日再骑马。你、你别难过……” 胡亥叹了口气,不说话。 灵湖公主忙道:“那我给你讲故事听。” 胡亥道:“我才从生死关头走了一遭,实在很想睡一场……” “哦,那你睡。”灵湖公主笑道:“我在旁边看着。” 胡亥无奈,被她牵入房中,果真倒头就睡。 而灵湖公主也果然就坐在一旁,借着满天星光,垂眸凝视着他的睡颜。 半响,胡亥道:“公主殿下……” “怎么啦怎么啦?”灵湖公主兴奋道:“你想听故事了是不是?” “您这样看着我,我睡不着。” “那我闭上眼睛看你好了。” 闭上眼睛还怎么能看到人呢? 胡亥的确疲累到了极点,也无暇再去理会,翻个身,背对着她,很快沉入了梦乡。 海边椰树下,夏临渊在和李甲说话。 “看来这次咱们真能回去了。人家岛主都发话了。我看公子说的那艘大船,就是他们当初来的时候坐的船。”夏临渊左右看看,压低嗓门对李甲道:“但是我觉得,咱们得防备着那位。” 李甲啃着岛上一种甜如蜜的绿色瓜,口齿不清道:“哪位呀?” “那位呀!” “哪位呀?” 夏临渊急了,一拍大腿,“蒙盐啊!” 李甲一噎,“哦……他……” 从夏临渊背后走过来的蒙盐恰好听到自己的名字。 李甲一抬眼皮,正好看到蒙盐,吓得噎住了,连声咳嗽。 夏临渊竹筒倒豆子似得道:“我看还是别叫蒙盐跟咱们一块回去了!就他那德行,谁知道什么时候又发疯?这次是公子福大命大,没被他害死。若是再有下次,谁都不敢保证还有这次的好运了。” 李甲咳得惊天地泣鬼神,拼命给夏临渊使眼色。 夏临渊浑然不觉,只当李甲这是激烈的赞同,又道:“再说了,就算蒙盐跟着一起回去了,以后公子还敢用他吗?他回去也是个废人。叫我说,他要是留在这里,公子心胸宽广,说不得会赦免他的家人。可如果他回去了,万一再叛变去跟了什么楚怀王、齐田氏的……” 蒙盐走到他身边。 夏临渊看到自己身边垂下来的阴影,后知后觉一抬头——“咳咳咳……”他也剧烈咳嗽起来。 蒙盐讥诮一笑,黑眸森冷,道:“等回去,大秦都不知道是否还在了——你真是闲操心。”他背着青霜剑走远了。 夏临渊反应过来,气得指着他背影,手指发抖,对李甲道:“你看看,你看看,这说的是人话吗?” 李甲捧着啃了一半的瓜,半张脸染着绿汁,却是皱眉道:“……仔细想想,说不定真就像他说的那样……” 等他们回去,大秦还在吗? 第112章 “你醒啦!” 胡亥睁开眼睛, 就听到一道清甜的女声贴着自己耳朵响起。 他有一瞬恍惚,怀疑自己又被送到了什么宅男游戏中,眼睑间的世界逐渐清晰起来——伴着凌晨熹微的光, 灵湖公主娇俏的面容离他近极了。 近到他几乎能隔着空气感觉到女孩肌肤的热度。 胡亥往旁边让了让, 坐起身来, 看了看周围毫无更改的陈设, “……你在这里坐了一夜?” 灵湖公主不答,反而笑道:“现在天亮了, 我们一起去骑马!” 她一直处于一种莫名兴奋的状态中。 胡亥满腹心事, 实在没有玩乐的兴致,眼睛一垂,才要想借口推脱,就听灵湖公主愠怒道:“你如果还是不肯, 那昨晚就是骗我的!” “你的眼睛根本没有问题,你就是不想陪我骑马!” 胡亥还没来得及反应, 少女的心思已经叠了三折。 “好哇!我已经听说了, 你是不是喜欢那个阿萤?” 胡亥扶额——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灵湖公主见状,抽出壁上悬挂作为装饰品的宝剑, 叫道:“好,我这就去杀了她!”虽然叫着要杀人,可是却活像她是要被杀的人, 眼睛里都积蓄起了水光。 胡亥忙拖住她,苦笑道:“平白无故,你杀阿萤做什么?” 灵湖公主手被他牵住, 心跳漏了一拍,手中剑不知不觉落在地上,低声道:“那你不喜欢她?” “我们一行七人,情同兄弟姐妹,绝无儿女私情。” 灵湖公主低头想了想,小嘴一瘪,酸涩道:“为什么要情同兄弟姐妹?你们又不是一个爹妈生的。” 胡亥:…… 胡亥道:“你说的很对。那我以后见了她们,就‘呸’一声走开,人家跟我打招呼,我就恶声恶气问‘你谁啊?’——如此,殿下满意么?” 灵湖公主这才转怒为喜,一脸认真道:“那却也不必,多没礼貌呀。你就点个头好了。”还挺为胡亥考虑的。 胡亥唯有笑着摇头。 “走,我们骑马去!”灵湖公主拖着他跑出去。 在胡亥看来,她就像是个被娇惯长大的孩子,秉性良善归秉性良善,可是任性起来,也着实叫人头疼。 骑马,他是会的。 只是从前骑马,都是在猎场,左右前呼后拥;胯下的马也是早已驯良的骏马。 可是与灵湖公主一同骑马,却不同。 他骑得那一匹矫健高大的黑色公马,不等人落在马背上,已经如疾风闪电般冲了出去。胡亥只觉迎面的风都被他破开了,水汽与草木香气扑面而来,荡涤人的心胸。 胯下的骏马跑得那样快,俗世的烦难一时间追不上胡亥。 仿佛从有记忆开始,他从来没有这样畅快过。 骏马飞驰到了巅峰时刻,胡亥放胆感受着这一刻的纯粹。 他终于懂了,为什么灵湖公主这样爱骑马。 “再来一圈!”灵湖公主笑着叫道。 胡亥这次没有推托,扬鞭跟上。 一整个上午,他们都在骑马,直到火热的太阳与磨痛的臀腿叫他们不得不停下来。 灵湖公主捧着一盏清凉的椰汁,小口小口啜饮着,招呼胡亥道:“一起喝呀。” 胡亥走过去,笑道:“你今日不用去岛心湖,听岛上人们祈愿吗?” 灵湖笑起来,眼睛眯成了月牙,“大家平时难得会遇到需要祈愿的事情啦。你以为人人都像你一样,心里装了好多好多事吗?” 胡亥一愣,道:“我心里装了好多好多事?” “是啊。”灵湖淘气一笑,清清嗓子,作出更成熟端庄的女音来,道:“你还有故事吗?” 胡亥无奈,笑道:“若你那晚用的是平时的声音,我便什么都不会说了。” “为什么?”灵湖微愣,凶巴巴道:“我本来的声音不好听吗?”她举起袖口,对着胡亥,“好好说话,不然我放蛇咬你哦!” 在她手腕上,盘踞着一条金色的小蛇。 只看颜色,就会让人觉得毒性可怖。 “好听。”胡亥叹道:“就是太好听了。会让人觉得,声音这么好听的女孩,哪里会懂得世人的哀愁烦难呢?“ 灵湖公主转着眼睛想了想,确信这是在她夸,这才转怒为喜,收回金蛇,笑道:“我听人祈愿这么多年,总也会点东西了。” “哦?” “总之呢,父王以前教过我的。若有人来祈愿,那么绝对不要指责他,要顺着他,安慰他,最后要鼓励他。只要按照这个顺序做下来,那么多数情况下,那个人就充满了动力,会自己主动实现所祈求的愿望。” 胡亥听得笑起来。 灵湖公主笑嘻嘻道:“不过你那晚好像没说你的愿望是什么——是让你家的生意好起来吗?” 胡亥脸上的笑容沉了下去,他淡声道:“是啊,要我家的生意好起来。” 岛上的日子过得飞快,转眼间便是来年三月。 在南风将起未起之时,王病故了。 岛上人人服丧,灵湖公主哭红了眼睛。 王病重之时,意识清楚的时候,对左右与儿女道:“我的丧事,一切从简。我年纪也到了,若是在故土,人没了也还是喜丧。到时候,叫大家一起来享用美酒佳肴,欢欢乐乐的……我路上也高兴……” 胡亥在岛上滞留期间,受王教诲颇多,对老人也很有感情。能面对死亡,如此睿智,实在叫人钦佩。 可是等到弥留之际,王却声声叫着,“送我回、回、家……” 王的喉咙肌肉已经松弛,导致他说话声音不再清晰。 可是在他生命的最后时刻,诵的一句句国殇,却是再清晰不过。 “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远……” “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身离兮心不惩…… “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 “身既死兮神以灵,子魂魄兮为鬼雄……” 灵湖公主握住父王的手,垂泪道:“我送您回家。” 王冲着虚空露出个飘渺的笑容,喃喃道:“身既死兮神以灵,子魂魄兮为鬼雄……”声音渐转悄然,终不可闻。 他永远地离开了。 岛上炎热,尸体不能久存,于是烧化为灰,装入坛中。 金色的坛子,是灵湖公主亲自选的。 她两只眼睛肿得像是桃子。 胡亥问道:“你为什么如此喜欢金色、黄色呢?” 屋子里的陈设是鹅黄色,身上的衣服是金黄色,发间束的是金环,手上绕的是金蛇,而就连为父王选的骨灰坛子,也是金色的。 灵湖公主道:“我不是喜欢金色、黄色,我是喜欢金子。”因为过度哭泣,她的声音微微沙哑。 胡亥又问道:“那你为什么如此喜欢金子呢?” 灵湖公主这次却没有回答,微微出神,仿佛想起了什么,眼中水光又开始积蓄。 胡亥发问,本意是为了让她岔开心思,不要伤心过度;谁知道却又招了她的眼泪,忙道:“我们去看看船上的物资准备如何了——椰子够吃吗?” 海上航行,椰子可是个宝贝,椰肉富含脂肪与微量元素,椰子水又是淡水。 这是正经事儿。 灵湖公主吸吸鼻子,哽咽道:“走,我们一起去看看。” 四月初,南风一起,岛上众青壮年推船入海,准备起航。 除了胡亥等七人要回去之外,灵湖公主另外带了五十名男丁与数名侍女,送王的骨灰回故土。 回乡前夜,蒙盐找到胡亥。 月色下,黑黢黢的岩石旁两人相对而立,不远处停泊着的就是回家的巨船。 “我就不回去了。”蒙盐沉声道,夜色中看不清神色。 他没有多的话,也没等胡亥的回答,便要转身离开。 胡亥多少能理解他的做法。 目前看来,蒙盐是不打算再杀他报仇了;可是蒙盐作为一个背叛过朝廷,与项羽私下泄露皇帝行踪,害得皇帝几乎丧命的叛将,一旦回去,就算胡亥能宽恕他,朝臣也饶不了他。蒙盐虽然恨他杀了家人,却也不愿意背叛家国,索性自己留下来,反而能保得住家人性命。 “蒙盐!”胡亥喊住了他,道:“你不回去,你父亲的仇不报了吗?” 蒙盐停下脚步,回眸看向胡亥,道:“我做了一个梦。” “你做了一个梦?” 蒙盐的语气有点虚幻,却很好地把胡亥带入了他的梦中场景,“我梦见自己跪在父亲坟前哭。天上下了黑色的大雨,我哭着一遍遍问为什么,然后我看见坟上开出一朵树一样大的白莲花来。” “然后我就醒了。” 胡亥有点不明白他说这个梦的用意,试探道:“所以你就决定原谅这一切?” 蒙盐摇头,道:“然后我就懂了。” “你懂什么了?” 蒙盐认真道:“原来的你,被魔鬼附体了。从前你做出来的种种恶事,都是那只魔鬼所为。现在魔鬼从你体内消失了——这个好的你,才是真正的你。” 胡亥愣住,胸中各种情绪翻滚。 父亲兄长被冤杀,这仇恨太深太痛,蒙盐没有办法忘却,更无法原谅。可是理智又告诉他,不能再去恨皇帝,否则一有机会,他还是会控制不住地置皇帝于死地。所以为了让他自己能够原谅皇帝,他硬生生在皇帝体内臆想出一只魔鬼来。 这样,他就可以放肆痛快地去恨那只魔鬼,却不必再与理智苦苦搏斗。 蒙盐也不去看胡亥是何反应,转身离开,背上青霜剑映着月光,明明是炎热之地,他却仿佛一步走入了极寒北地。 第113章 南风起之日, 船发。 最舍不得金子岛的,当属二郎神了。它雄踞船头, 冲着岸边遥遥相送的小花狗哀鸣不已。 这真是一段浪漫而悲伤的爱情故事。 在狗生的第二个发情期,小花狗与二郎神一宿贪欢,腹中已经有了二郎神的骨肉。 可怜二郎神都没能见到自己孩子一面。 胡亥走过去, 弯腰摸着二郎神的狗头, 给它精神上的安慰。 “让一让!”李婧不客气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在她的指挥下, 蒙盐扛来好几根嵌着零件的木棍, 把它们组装成一只两人高的脚手架, 恰放在风帆之下, 便于船员攀爬。 是的, 蒙盐最后还是上船一起离开了。 听蒙盐表明了不愿离开的原因后, 胡亥的第一反应当然是要把他带走。 至此,他终于可以确定,蒙盐不再是他的敌人。 费了这么大劲儿, 经历了这么多艰难险阻, 终于扭转了蒙盐对他的看法,只要能收而用之——蒙盐此前恨他要害他时能爆发出多大的能量,那么蒙盐信任他忠于他之时也能爆发出多大的能量。 为了集思广益,胡亥把事情跟剩余五人一说。 劝蒙盐一起离开的办法还没想出来,夏临渊的眼神先闪烁起来了。 胡亥一眼看过去,就察觉了端倪,“怎么?你那心虚的眼神就怎么回事儿?” 夏临渊看看李甲,知道躲不过胡亥的追问, 摸着后脑勺,垂头小声道:“我……我从前说了一些不太好听的话,也许他往心里去了……” 李甲还是捧着一只绿色的瓜在啃,半张脸都沾着绿色的汁水,听夏临渊检讨,不忍直视地别过头去。 夏临渊慢吞吞把当初他说应该把蒙盐留在岛上的话给复述了一遍。 “……那会儿没注意,他走过来了……大概是都听到了……” 刘萤安慰道:“我看蒙小将军不是心胸狭窄之人,断没有因为你背后一语,就置气不与我们回去的。他既然跟公子道别,自然另有他的道理。只是这样一来,要劝却也难了。” 她轻轻撞了一下李婧胳膊,道:“哎,你与蒙小将军自幼相识,情分总比我们深切。你可有什么法子,劝上一劝?” 李婧皱眉道:“都死了心。他那家伙跟头倔驴似的,拿定了主意,那是八匹马都拉不回来,一定要撞南墙的。随便他呗。” 刘萤愣住,“……就随便他留在这岛上?” “对啊,不然怎么办?”李婧兴趣缺缺道:“难不成还能把他打晕了带走不成?等等!”她突然兴奋,“要不然咱们就把他打晕带走呗!” 胡亥有点头疼,扶着额头道:“咱们是要想个能让他心服口服的办法。” 他苦口婆心道:“打晕了带走,人倒是回去了,心没跟着回去——到时候算怎么回事儿呢?” 李婧轻轻哼了一声,一副不以为然的模样,却只是噘嘴不再说话。 除了与李婧自幼相识之外,蒙盐与其余几人关系都比较疏远,自家门惨案后,他又沉默寡言,不喜言谈,也不喜结交新人。 众人摸不清他的脾性,也就不知道该如何下手去劝。 一场商讨,无疾而终。 胡亥无奈,可能这就是他“主角光环”闪现的时候了。 船发那日清晨,胡亥对来送行的蒙盐道:“随我一起回去,我保证给你施展的空间,让你光复蒙氏门楣。” 蒙盐神色不动,抱臂站在原地,似看非看瞅着胡亥。 胡亥又道:“若是朝臣敢有异议,我来让他们闭嘴。” 蒙盐挑了挑眉毛。 胡亥道:“你还想要什么——只管说!凡我能给的,尽数予你!” 蒙盐淡声道:“我什么都不想要。” 胡亥:…… 蒙盐转身要离开——“嘭”的一声,李婧举着大木头给他当头敲了一下。 蒙盐被敲得立时转了两个圈,眼前金星乱冒,几乎站立不稳。 李婧把大木头竖着靠在左肩上,道:“不想挨第二下,就麻利点上船!我后面好多木头等着搬呢!” “我……”蒙盐张嘴才要说话。 “嘭”第二下又来。 蒙盐彻底闭嘴了,乖得跟鹌鹑似的,转身就往船上走,背后原本神气活现的青霜剑,不知为何,看起来也黯淡古旧了许多,就像他的人一样。 胡亥看得目瞪口呆。 李婧抱着木头往船上走,嘀咕道:“早跟你说了,不听,哼……” 胡亥跟在后面,百思不得其解,“他这是什么毛病?” 刘萤在旁听到,低声道:“兴许蒙小将军只是不想自己做选择。纵然他情愿跟随您,那关键一步却还是需要旁人推着——否则,他怕是不过去心中那道坎……” 而李婧的木棒敲头,则在某种意义上,免除了蒙盐的责任。 这道理初听滑稽,细思却别有一番滋味。 胡亥赞许道:“还是你心思细腻。” 刘萤抿嘴一笑,却是走在胡亥之后,望着他的背影,却是心中感慨道:连蒙盐都能宽宥,陛下如此容人之量,确是一代英主。 在路不计日,归途顺风,又有船员掌舵,不似来时在夏临渊的错误指导下走了许多弯路,不到一个月光景,在船上已经能望见极远处的故土边际。 恰是傍晚时分,胡亥坐在船头,望见许久未见的地平线,心中激动而又熨帖。 灵湖公主不知何时也走上来,挨着他坐下,手臂揽着膝盖,脑袋却歪靠在胡亥肩头。 “好美的夕阳呐。”她轻声感叹。 落日熔金,火红的夕阳光辉落在她发上,为她乌黑顺滑的长发镀上一层金边。 胡亥嗅到她发间清淡的香气,心中异样,只直直望着夕阳,不敢动作。 灵湖公主道:“等我们老了,天天这样看落日好不好?” 胡亥感到她微凉的小手伸过来,钻入了他掌中,像是要汲取他身上的暖意。 胡亥道:“在很远的地方,有一位小王子,住在一个很小的世界里。在他的世界里,只要搬动椅子,就能看到一次又一次的落日。最多的时候,他可以一天看四十七次落日。” 灵湖公主听得入神,微笑道:“呐,一天看足四十七次落日……” 胡亥笑道:“是啊,他很幸福。” “一天看足四十七次落日……”灵湖公主遥望着海上那轮将沉的太阳,轻声道:“那他该有多么悲伤呐……”她眼中隐约有泪光。 胡亥听出她声音不对,低头想看她面容。 灵湖公主却将脑袋更深得靠入他肩颈间,躲过了他的视线,她微笑道:“给我唱支歌。在金子岛,情郎总是要给姑娘唱歌的……” 要他唱歌的事情,灵湖公主提了没有一千次,总有八百次了。 从前胡亥总是搪塞过去了——他对于唱歌这件事实在有种羞涩感。 可是此刻,再次听到这个请求,不知为何,胡亥想要满足她。 胡亥与她望着同一轮落日,脸颊抵着她微凉的发丝,自然而然,一支歌从心底升起,飞出了他的口中,“在那遥远的地方,有位好姑娘……” 灵湖公主安静地听着。 她从来没有这样安静过。 胡亥只唱了两句。 可是那两句歌却像是有了灵魂,自己萦绕在这辽阔海天之间,弥漫在落日余晖中,经久不散。 灵湖公主目光迷离,道:“你从前问我为什么这样喜欢金子。其实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很多年前,当我们逃离故土,前往金子岛的时候,我抱着一小箱子金子,那是母亲留给我的。可是在去往金子岛的时候,我们带的东西太多了,而又遇到了险情,父王下令,要把所有无用之物都丢入海中。谁能想到,母亲留给我的,在故土最有用的金子,会成为海上的需要被抛弃的无用之物呢?” “我记得那一日,也是傍晚,也是这样的夕阳。父王站在一旁,严厉极了;我一面哭着,一面将小箱子里的金子一块一块取出来,丢入海中;风浪中,只溅起一朵小小的水花,那金子便沉没不见了。金子丢完了,我也哭得厉害极了。” “我记得父王搂住我,指着海面上的夕阳跟我说,那些都是我丢下去的金子。它们就成了落日的光。” 胡亥道:“你当时信了?” 灵湖公主含泪笑着摇头,“我那时候已经十岁了,虽然有很多事情还不懂,却也不是个小傻子。我那时候不信的。”她顿了顿,不知是否因为想起已故的父王,泪落下来,“现在我信了。” 胡亥沉默。 灵湖公主长吸一口气,擦去泪水,歪头看向胡亥,笑道:“所以,你家到底是做什么生意的呢?” “我……” “如果我们回去,发现你家的生意已经被别家挤占了。那么,你就跟我再回金子岛,好不好?” 夕阳下,少女的祈愿叫人几乎无法拒绝。 胡亥愣了愣,笑道:“为什么要我跟你回去呢?” “我喜欢你呀。” 胡亥笑道:“你只是缺个玩伴而已。” “我真的喜欢你呀。” “喜欢我什么呢?” 灵湖公主迷茫地眨眨眼睛,笑道:“我也不知道。但是跟你在一起就会很开心。” 胡亥道:“别犯傻了。你要回家,我也要回家的。” “那我可以跟你一起回家吗?” 灵湖公主说不上自己为什么会喜欢眼前这个男人来。 也许是从那夜岛心湖中,隔着海风与湖水,在那盏金色灯笼下,她倾听了他的苦闷与誓言。 这么多年来,她倾听岛上民众的愿望,小到希望自己的小狗生几只小狗崽,大到希望长辈的病好起来,零零碎碎,不管是什么样的愿望,她都已经听得太多。 可是从来没有人,像他一样,有那样重的苦闷,又有那样宏大的志向——要走那条正确的路,却也是更艰难的路。 也许是选夫那夜初见,他的眉眼,他的形貌,统统都恰好是她喜欢的样子。 让她一见之下,悸动不已,竟然抵得过女孩天性的羞涩,假借礼仪的名头,偷得一吻。 也许是因为他拒绝了她的“帮助”,反而要求直面父王——而且,向来固执的父王,竟然被他说服了。他救下了他与朋友们的性命。 也许是因为在岛上相处的日日夜夜,虽然他总是推脱,可每每最终还是按照她的要求,陪她玩闹,陪她骑马。 她觉得他从头到脚,无一处不可爱。 她可以盯着他的睡颜,直到天亮。 可是却回答不出,究竟喜欢他什么。 一句话未及细想便冲口而出。 “那我可以跟你一起回家吗?” 没有回答。 船体轻轻一晃,人们都跑出来,欢笑说闹声响起来。 巨船靠岸了,他到家了。 船靠岸在南海郡西南端,众人要赶紧下船上岸。船员留下来,负责把船开到港湾处,停泊等候。灵湖公主要送父王的骨灰回家,而胡亥等人则有更艰巨的任务。 他们都做越人打扮,穿过丛林,一夜之间抵达四会县中心。 当初岭南平定后,先帝置三郡,其中南海郡又置四县。 四会县是最西的县城。 灵湖公主抱着金色的骨灰坛,在族人保护下,去往溱水所在。 将父王骨灰撒入溱水,也算是落叶归根了。 而胡亥等人就此与之分道扬镳。 胡亥带着蒙盐等人,作越人打扮,直入四会县城中,盯上了县衙里出入的人员。 “想个办法,今夜就混进去!” 第114章 时值五月末,初夏正浓, 南国绿意盎然。 与胡亥等人想象中兵荒马乱的情形不同, 一路行来, 这南海郡四会县中丝毫没有乱世之感。到底是岭南,此地黔首不与北地同, 百越之人与当初随着任嚣的所谓五十万大军杂居。 黔首装扮,既有秦人黑巾包头的,也有越人按照原有风俗穿戴的, 不一而足。他们生活氛围宁静而踏实, 并没有被战乱纷扰, 仿佛压根不知道天下大乱, 更不知道皇帝已经失踪了大半年。 夏临渊道:“真是奇怪, 这地儿就跟个更大的金子岛一样。这里的人压根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 刘萤道:“看来那赵佗郡尉着实有手腕。” 刘萤只知道南海郡郡尉一职, 由原本四县之中龙川县县令赵佗接手了,却不知道赵佗已经不与中央政府来往。 胡亥皱眉道:“却不是我们需要的手腕。”他蹲下来, 捡起一根树枝,在土地上画出岭南形势图,道:“去年原本的南海郡尉任嚣死了之后, 给他手下的龙川县令赵佗接任了这差事。赵佗接手之后,立即命人封锁了五岭上所有的交通要道……” 他在南海郡北面三处关隘各打了个叉, “这三处关隘,横浦、阳山、湟谿……至关重要。他断了这三处关隘,就等于断绝与岭北地区的一切联系。在咱们出事儿之前,朝廷的诏书已经传不进岭南了。” 如今又过了大半年, 不知道情势恶化成什么样子了。 胡亥问道:“若你们是赵佗,封锁关隘粮道之后,首先会做什么?” 刘萤道:“兴许是安抚民心。况且不是还有朝廷的五十万大军在吗?这些士卒可都是北地人,思乡之情深切,总要回家的。” 胡亥点头,道:“你说的很对,赵佗的前任就想到了。当初任嚣向朝廷上书,言下之意,是要让士卒在这边成家,以便安心。朝廷当时征发了三万名妇人,有的是寡妇,有的是未嫁女,用为士卒修补衣服的名号征集输送来了岭南。这些妇人,一旦来了,自然就回不去了,几乎都在此地嫁与士卒,生儿育女了。” 说起来不过是轻描淡写的一道诏令,背后却是多少适龄女子的一生。恐怕朝廷征召之时,写得冠冕堂皇,叫年轻女子一听之下,为了荣耀,都争先报名而来,不顾家中长辈劝阻。哪里知道这一去就是一辈子呢。 刘萤乃是女子,虽然知道政事所需,不得不如此,心中还是难免物伤其类,神色不虞。 一直沉默的蒙盐终于开口道:“若我是赵佗,第一件事就是将原本朝廷的军官杀的杀,撤的撤,换上自己的心腹。” 他指着胡亥打的三个叉,“这三处关隘守好了。我才好做岭南的王。” 夏临渊与李甲等顺着蒙盐的话一想,都是忍不住心中打个激灵。 胡亥半是赞许半是戒备地看了蒙盐一眼,还好这小子被他转回来了,若是做敌人,还真有些棘手。 夏临渊紧张道:“这可如何是好?那赵佗敢不理会朝廷的诏书,绝对是打定了主意要反了!这会儿岭南又都换上了他的人马,那咱们岂不是……岂不是成了瓮中的乌龟?插翅难飞!任人宰割!” 胡亥盯着地上画出来的地图,舒缓笑道:“却也不必如此紧张。朕看,那赵佗就算要自立为王,总也要先看看形势。就算他要杀掉朝廷人马,换上他自己的人,总也需要时间。难道朝廷人马就会引颈待戮不成?开头总是温水煮青蛙的。等杀得都差不多了,这才撕掉面具。” “擒贼先擒王。”胡亥站起身来,如今他们一行只有七人,其中又唯有蒙盐、李甲、尉阿撩这三个是能打的,若是搞人海战术,他们肯定吃亏;但若是单打独斗,十个士卒也打不过他们三个中任何一位。 李甲道:“那咱们怎么混进县衙呢?”他一双明亮的眼睛里满是跃跃欲试,“要不咱们从后门进去——我一柄鱼肠剑,悄无声息就能割了看门人的喉咙。” 蒙盐道:“从府衙后门,到县令所在,总还隔着几百个兵丁。杀几个看门人,不过杯水车薪。” 李甲道:“那你说,咱们怎么办?”他倒不是抬杠,而是一脸敬佩望着蒙盐,真等着他说出什么好的建议来。习武之人,对于强者有种天然的孺慕。蒙盐的武艺与尉阿撩不分伯仲,又精通兵法,在李甲心中,已经成为继胡亥之后,排在第二位的厉害人物。 胡亥看一眼天色,道:“咱们先找个落脚之所,吃顿饭,休息休息。从长计议。” 岭南与北地不同,别说执行北地严格的“传”“验”制度,当地小半人是从北地来的士卒妇人,大部分还是本地的百越之人,有的还生活在族人聚居之处,只偶尔买卖之时才与外界通音讯。有些犄角旮旯之处,朝廷军队打仗的时候能攻到,但是长期占领就不现实了,最后还是要放归当地人自治。 赵佗接管岭南之后,意识到将当地人杀光是不现实的,也是不符合利益的;他调换政策,要求手下人马与当地越人和睦相处,鼓励通婚。而当初随着大军南下的,除了士卒民夫之外,还有大量的商贾人。这也是当时朝廷政策“重农抑商”的一种体现。 毕竟在当时的人们看来,岭南瘴气重重,荒僻野蛮,属于不文明不发达地区;但凡有别的选择,都不愿来岭南的。 而当初南下的士卒加民夫有五十万之众,后来朝廷征调来的妇人满打满算也不过三万,这还不算逃了的。女人才三万,男人却有五十万,哪里够分呢? 有买卖的地方,就有伤害。 这种巨大的女性缺口,催生了岭南贩卖妇女的行业。 这简直已经是公开的一门生意。 像是后来所谓的“牙婆”,乃是一面贩卖胭脂、花粉,一面借机牵线,买卖女子。但是牙婆本身倒未必是人贩子,像此时的岭南,贩卖妇女已经成了一门生意,那么这门生意里的细分环节也都有专门的人负责。 比如有专门走访越人聚居之所,寻其中适龄女子,或威逼或利诱或哄骗,总之集结起十几名或几十名的少女来;统一带给中间人。 中间人却是跟军队挂着的,往往一队女子带过来,交给军队,这便都分给了一支军队的各级官员。至于底下的士卒,能娶个寡妇就算是很不错的了。绝大多数普通士卒,还是只能干看着。 胡亥等人作越人打扮,虽然没遇到“传”、“验”的问题,但是他们在县城一现身,还没等想出混入县衙之法;刘萤与李婧却已经被物色人选的牙婆盯上了。 第115章 身后被人尾随, 尉阿撩和蒙盐对视一眼, 都已经心知肚明。 拐过街角, 蒙盐低声对胡亥道:“有人跟着我们, 两名妇人。” 胡亥当机立断,“捉!” 那两名妇人假装互相聊天,才跟着胡亥等人进了巷子,就被蒙盐和尉阿撩一人一个, 捂住嘴反扣了胳膊,连挣扎都来不及挣扎。 尉阿撩和蒙盐拖着这两名妇人到了巷子深处的古树下, 李甲、李婧和夏临渊守在巷子口, 堵了个密不透风。 一行人心中都是高度警戒,毕竟身处险地, 一来就被人盯上了——难道是撞上了军队的斥候?然而军队什么时候改用女人做斥候了? 只见这两名妇人, 约莫四五十岁上下,穿着花色新鲜的绸缎, 耳朵手腕上都戴着珠玉,脸上还打了香粉,虽然挣扎间那香粉都簌簌落下来,显得脸上斑驳可笑。但是不难看出,这两名妇人像是小康之家的夫人,又像是大户人家的仆妇。 她们挣扎狼狈, 暴露行迹又轻易,怎么都不像是军队的人。 胡亥心念如电转,当下开口, 却是仿照了白太公那生涩的雅言,道:“跟着我们做什么?”装作他好似是百越族人一般。 胡亥高鼻深目,肤色雪白,的确与一般秦人面貌不同。 那两名妇人不疑有他,一等尉阿撩和蒙盐松开捂住她们的嘴,忙道:“公子,这都是一场误会!咱们再没有跟着您——不过是顺路,顺路而已……” 胡亥使个眼色。 蒙盐和尉阿撩手上加劲。 这俩妇人哪里吃过这样的苦头,又被堵住了嘴,哭喊呻吟都吞进了肚子里,早就哭得鬓发蓬乱。 胡亥道:“我再问你们一遍,为何跟着我们?” 其中一个妇人吃不住痛,淌着眼泪就都说了实话,道:“不过是看那两位女客颜色好……我们也并非歹人,要送女儿们去的也是好地方。从前我们给军队里送人,如今那批女孩,少说也做了官爷太太。这次更了不得,是县令大人要人,我们原已收够了人,只等今晚送去。可惜这批里面没有出彩的,总有些不如意,恰好瞧见您这二位女客……” 刘萤和李婧的容貌,就是放在咸阳宫那美女如云的地界,也是第一等的;更何况是这岭南荒蛮之所呢。 刘萤至此已是听明白了,怒道:“原来这二人是拐卖女子的贩子!” 那妇人道:“姑娘快别这么说。若不是您二位生得着实好颜色,叫我等鬼迷心窍,我等素来都是讲求个你情我愿的。话也说开来,做到我们这个份数,多少好人家都求着我们去收了他们的女儿,不是模样周正、性格伶俐的,我们还不肯收哩。况且女儿家有了好去处,家人收了银钱,买主也成了家,我们这是帮县衙老爷们做事呢——若不是我们,你们这等小姑娘,夜里都不敢出门。你当那些娶不上媳妇的壮年汉子是什么好货色?淫心一起,什么做不出来?” 刘萤俏脸绯红,也不知是羞的,还是气的,她冷笑道:“我倒还要谢你不成?” 那妇人道:“那却也不必。话说明白了,我们是替官府做事儿的。既然你们不愿意,那咱们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你们就此放了我们,我们也不来跟你们计较。”她看来是跟官府军队打交道熟了的,有靠山硬气得很。 尉阿撩和蒙盐都看向胡亥。 胡亥道:“我妹妹半年前失踪了,怕是被你们这等人卖入了官府。” 那妇人叫苦不迭,道:“哪里就能这样巧呢?”又察觉说漏了嘴,忙道:“我们从前用的女儿,都是正经从家里人手中买来的。你妹妹既然无故失踪,断然不是我们所为。” 胡亥道:“我妹妹生得比随行的这二位姑娘还要貌美些,你说会给卖去哪里呢?” 那妇人喊冤道:“着实不知……” 胡亥道:“我听你说,你今晚要带人给县令过目。” 那妇人道:“正是。公子您这便放了我。若是闹起来,大家都不好看。” “恐怕我那妹妹正是入了县衙。” 那妇人一愣,若这人的妹妹比眼前这姑娘还要貌美,那自然是先紧着送给县令大人了——偏就这么巧!真是晦气! 胡亥道:“你带我们进县衙,我自去寻找,与你无关。否则,我只当妹妹是折在你们手中了,就此杀了你二人为我妹妹报仇。我等不是本地人,杀人之后离开也容易。” 那妇人见他不似开玩笑,早吓软了腿。 她们这种买卖女孩的,虽然对着年幼良善的女孩们非打即骂、厉害无比,可是真碰上了硬茬,却是连逃跑的胆子都没有。盖因会做这等生计的人,本就是小人中的小人,生来便无胆色良心。 两名妇人别无选择,只能领胡亥等人去了她们的小院。 院中西屋和东屋里,关着几十名适龄女孩,都捆了手脚;窗户上罩着黑布,室内不见天日。 一见开门,迎着阳光,里面横七竖八躺着的女孩们都目现惊恐,畏缩地看向门口。 刘萤不忍再看,却一时也无法解放这些女孩。 那名说话多的妇人还撑得住,另一名妇人却已经被吓得真的尿了出来,气味难闻,最后这段路几乎是被拖着过来的。 胡亥冲蒙盐点点头。 蒙盐会意,就手把那妇人脑袋往院中石桌上一撞。 那妇人哼都未哼,当即便两眼一翻软倒在地,也不知是死了,还是晕了。 剩下那名妇人,虽然此前说话时硬气,此时却也被吓得够呛,道:“公子……公子……您有什么吩咐,尽管、尽管说……”忽然没了此前的嚣张之色。 胡亥道:“我的要求倒也简单。你不是要给县长送人吗?我要你把她二人装扮起来,送予县长便是了。” 他指了指刘萤和李婧。 趁着夜色,牙婆领了两位殊色丽人入县衙,殊色之后,还跟了五名适龄女子——只是这五名女子骨骼看起来健硕了些,夜色脂粉掩盖下,却也看不清到底相貌如何。 四会县令才用了一顿饱足的晚宴,在手下的吹捧下,喝得熏熏然。 “饮水思源,做人不能忘本……”四会县令剔着牙,道:“我能有今日,全靠赵郡尉提拔。如今他老人家千秋高寿,我也没有别的东西孝敬,就是此地美人还算撑得起场面……嗝……”他打个酒嗝,“赵郡尉统领三郡,日理万机……夜里怎么也得,也得松快松快……” 他就属于被赵佗换上来的亲信。 “我先替赵郡尉把把关……”他色眯眯道:“孝敬赵郡尉的人,可不能马虎……” 这四会县令乜斜着醉眼,唱着小曲儿一回房,叫牙婆把“绝色”带上来。 刘萤与李婧在先。 县令一见大喜。 后面,蒙盐押着牙婆,与胡亥等人跟上来。 县令一见,大皱眉头,道:“怎么找的人?倒比本老爷还高了!”他睁着醉眼看过去,“不过倒都长得挺俊……就是有点男相……不过还是俊……” “行了!你下去!”县令对那牙婆一摆手,“我先跟她们……嘿嘿,聊聊天……” 天是聊不成了。 青霜剑森冷,抵在他喉头,吓得他酒醒了一半。 那牙婆再忍不住,一声尖叫,还没冲出喉咙,就被李甲眼疾手快打晕在地。 胡亥揭去头上珠翠,大马金刀坐下,盯着那县令,道:“你是赵佗的人?” 第116章 昏暗灯影下, 胡亥解着身上颜色鲜艳的女装, 一开口却是男声, 问话的语气更是大到到没边了。 不是赵郡尉, 而是直呼其名,“你是赵佗的人?” 赵佗——赵郡尉的名讳,也是眼前这女装疯子能叫的?看来这伙人病得不清。 危险!很危险! 四会县令当即酒醒了一半,他看一眼被打晕在地的牙婆,抖着手道:“你你你你你, 你们是什么人?”他先是陷入了慌乱,叫道:“我告诉你们,你们别乱来!我是赵郡尉的人, 对!没错!所以你们最好小心点!岭南三郡,可都归赵郡尉统辖。你们惹了我,那就是惹了赵郡尉;惹了赵郡尉, 你们就别想活着走出岭南!” 胡亥宽去外袍, 闻言失笑道:“朕竟不知,赵佗有这般能耐。” “朕”! 这个自称可不是能乱用的。 四会县令猛地听到,还以为自己幻听了。 他使劲眨了眨眼睛,确定看人没有重影,自己不是喝醉了, 也不是在做梦, “你说……你说什么?你说……‘朕’?” 他左右环顾着跟随胡亥的人,震惊道:“你是……你是皇帝?” 胡亥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森森的牙齿, “怎么?瞧着不像?” 岂止是瞧着不像。 胡亥等人此刻的装束,就是寻常官差都不像。 更何况,几句话功夫之前,这五个大男人可还都穿着女装——这、这像是皇帝会做的事儿吗? 四会县令觉得这事儿太荒唐了,若不是牙婆还躺在地上,他简直要笑出声来,“你们、你们冒充谁不好,冒充皇帝——你们知道皇帝出行要多大的排场吗?就你们这七个人,充其量也就能装个亭长,还说什么皇帝?” 胡亥不动声色道:“照你说,朕不是皇帝,又是什么人呢?” 四会县令转念一想,搞不好这真是一群疯子,跟他们讲什么道理?于是又改了口,顺势道:“不过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就算您是皇帝——您这万里迢迢,来了岭南四会这么一处小县城,是想做什么呢?”他现在处于内室,被七人包围,总要先敷衍着脱身出去再计较。 胡亥哪能不知道他打的算盘,却只是道:“也不是什么大事儿。朕要用你县中兵马,北上攻伐。” 至此,四会县令已经基本确定这伙人是疯子了。他放缓了语气,怕刺激到这伙人,道:“不知您要用多少兵马?” “有多少,用多少。” “县中不过三千兵马。”四会县令道:“其中两千还是巡防兵,能作战的不过一千精兵。不知道您够用了吗?” 胡亥看向蒙盐。 蒙盐眉头微微皱起,却还是点了点头。 胡亥道:“尽够了。” 四会县令道:“那好办。我这就去传召人马。” 胡亥道:“且慢。” 四会县令心中一惊,以为他们要犯病,道:“还有吩咐?” 胡亥道:“你隔着窗户吩咐,先叫底下人把县丞和县尉传来。” 秦朝县中,最高的长官是县令或县长、此下为县丞,职比郡丞,铜印黄绶、秩四百石;再其次,为县尉,掌治安、捕盗之事,职比郡丞、秩同县丞。 也就是说,此刻四会县中,这酒色县令是一把手,县丞是二把手,县尉则是三把手。 胡亥这是叫他把老二和老三都叫来。 四会县令笑道:“何必麻烦?他们还没我能管事儿——这事儿我就能给您办妥了。叫他们来也没用……” 李婧不耐烦道:“叫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哪来这么多废话?”她拔了头上珠钗,以尖锐的一头抵在四会县令肥短的脖子上,“少啰嗦!” 那县令这才不敢多话,隔着窗户,对外面的仆从吩咐下去。 众人互相看看,见李婧凶悍,那县令狼狈,都是腹中好笑。 不一刻县丞和县尉都赶到了,一前一后进了内室,一进来就被尉阿撩和李甲各自用剑抵住了。 县丞是干文差事的,哪里见过这场面?当即膝盖一软,就跪倒在地。 县尉倒是还撑得住,却也是两股战战,看向同样被蒙盐挟持的县令,颤声道:“好汉,你们这是做什么?若是求财,府衙中尽有,都是县令上任这半年来搜刮的民脂民膏。我实在与英雄无碍。” “你!”四会县令抖着手指着当场叛变的下属,鼻孔喷气,又惊又怒。 胡亥起身,踱步道:“朕此来,是要借县中兵马一用。眼下,这县令公然已经是赵佗的爪牙,再不是朝廷的官儿了。所以朕不用他。” 皇帝?! 县丞与县尉都是满脸震惊,却明显没有第一时间相信。 胡亥道:“朕召你们二位来,就是要给你们一个机会。你们谁杀了这县令,朕即刻提拔他做新县令。” 四会县令叫道:“好你个……!”话未说完,就被蒙盐捂住嘴在肚子上狠狠捣了一拳。他痛得抱着肚子蜷缩起来。 县丞满面慌乱,道:“这、这万万使不得……县令大人是赵郡尉亲自委派的人……” 四会县令痛得脸色煞白,闻言仍是冲县丞点了点,表示他是个好同志。 事发突然,事态离奇,县尉眼珠乱转,一时没有说话。 胡亥也冲着县丞点点头,道:“你不愿意杀他,那是你荏弱。朕也不强迫你。不过话说明白了,若你们二人不杀县令。那么朕会挨着官职往下传,但凡有人杀了你们三人的,朕即刻提拔他做新县令。你们自己掂量掂量,若是杀三个人就能做得县令,底下的人是不是还都靠得住?” 县丞脑子已经乱了。 县尉却紧张地思考起来。他们是连成一串的,如果他不吃掉前面两个人,但凡后面有人胆子大些、路子野些,那他就要陪着这狗屁县令一块死。若是他吃掉前面两个人——那他就是新县令。 “你真是皇帝?”县尉问道。 胡亥道:“就算朕不是皇帝,这场游戏你也要做选择。” 若是求财的盗贼,早已卷了财产跑路;若是寻仇的剑客,不会传召他和县丞。 只这则威逼利诱杀县令的手段,就能窥得不是一般人。 就算他是个假皇帝,此刻却也没有更好的路。 况且,这四会县令因为是赵佗的亲信,空降而来,沉湎酒色,威压下官;县尉早已看不惯他。 “好。”主意拿定,县尉道:“请赐我一柄武器。” 蒙盐从怀中摸出一柄匕首丢给他。 四会县令眼看着昔日下属拿着匕首步步逼上来,目露恐惧,可是被蒙盐捂住嘴,却是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他至此已经信了胡亥是皇帝——能想出这样毒辣的杀招,身边又有这样两位貌美的女子。就像是后世,人们看到男人身边的女人异常美丽,第一反应会是这男的真有钱一个道理;有时候美貌女子的追随,也从侧面说明了这个男人的权势。 然而不管四会县令信与不信,他都没有机会了。 “噗嗤”! “噗嗤”! 两道利刃破肉之声,四会县令与县丞都横尸当场,血水直流。 蒙盐有点嫌弃地皱了皱眉——这种穿肠破肚的杀人方式,显然不符合他的暴力美学。 县尉连杀两名昔日上级,抖着手,把匕首上的血迹在县令官袍上蹭干净,仰头望着胡亥道:“我、我是新县令了吗?” 胡亥微微一笑,道:“岂止是新县令。跟着朕,你郡尉也做得。你叫什么名字?” “秦嘉。”他站起来,将匕首奉还给蒙盐,是个矮个子的中年人,却有种稳健的男子态。 “秦嘉,”胡亥默念了一遍这名字,道:“好名字。” 在门边站着的刘萤再忍不住,捂着嘴干呕起来。 她是第一次直面这样的杀人场景,满屋的血腥味,地上暗红的血,从不利落的剑孔中透出来的肠子…… “呕……”她扶着门框,才没有滑坐下去;但因为身处险地,又事情机密,所以并不敢擅自开门出去。 胡亥走过去,亲手打开门,自然道:“到前面厅堂去谈。” 自然得就好像在他自己的家一样。 自始至终,他连眼皮都没眨一下。 遥想当初刚来秦朝时,隔窗望见院子里被赵高当庭斩杀的小内侍血迹时,他便心中惊骇,面色苍白。不过短短两年,他却已经看淡了杀戮。 纵然恻隐之心犹存,却也只会在夜深人静之时,偶尔泛起。 秦嘉是县尉,原本的县中三把手。 府衙中的仆从士卒都认识他。 有他在,倒是无人质疑。 “去岁任郡尉病逝了,临死之前把位子交给了原来的龙川县令赵佗。具体情形我的也不清楚,据说是北地起了战事,朝廷乱起来了。赵佗接手之后,就封锁了跟北地相通的关隘,连粮道都封了。”秦嘉小心翼翼道,揣摩着胡亥的神色,想要窥探这皇帝有几分真——又是为何来了这荒僻的岭南——北地果然大乱了吗? 胡亥一听,这秦嘉知道的,也不过是半年前的消息。看来赵佗封锁关隘粮道之后,连与北地的消息传送都管束住了,底下人都不知道北地如今情形如何了。 “三处关隘,都是赵佗的人?”蒙盐在旁问道。 秦嘉上下打量蒙盐一眼,道:“赵佗上任后,第一件事情就是把三处关隘都换成了他的亲信。”他既然已经杀了县令和县丞,就算上的是贼船,也只能一条道走到黑了,提供信息倒是实心实意,并无隐瞒欺骗,“不只如此,四县县令都换成了他的自己人。” 秦嘉做了总结,“只凭咱们县中三千人马,若想杀向北地,难如登天呐!” 第117章 胡亥倒还沉得住气, 问道:“赵佗现在人在何处?” 夏临渊先道:“他既然做了郡尉, 自然是在番禺。” 南海郡有四个县,分别是番禺、龙川、博罗、四会,其中“省会”乃是番禺。距离四会县不远,若走水路,小半日可至。 秦嘉道:“诸位大人有所不知。前番赵郡尉领兵出征象郡, 才传了捷报,说是灭了安阳国。算算日子, 他们也该回来了。赵郡尉这次回来,一定会召集手下亲信, 到时候四会县令不见了……怎么都瞒不过去的。” “他灭了安阳国?”胡亥道:“倒是有几分本事。” 虽然秦朝先派了五十万大军, 又迁徙了五十万居民来岭南;但并不意味着现在赵佗就高枕无忧, 统治了岭南三郡。岭南三郡, 从西到东, 依次是象郡、桂林郡与南海郡。 在秦朝大军攻占此地设郡县之前, 岭南并不是就没有文明存在过了。 所谓“蚕丛及鱼凫,开国何茫然”,其中的“蚕丛”、“鱼凫”就是古蜀国所经历的两个王朝。古蜀国一共历经了蚕丛、柏灌、鱼凫、杜宇、开明这五个王朝之后,才被秦惠王所灭。而就像每个王朝末代,总要挣扎一下,古蜀国也挣扎了一下。 被秦灭国之后, 古蜀王的后代带着族人,迁徙到后来的象郡之中,成立了安阳国。 而像安阳国这样的残存旧政府, 在岭南三郡中,还有不少。 赵佗封锁五岭关隘,换上自己亲信后,腾出手来,就先攻伐这些残存的小国家。古蜀国的后续政府,安阳国就这样被彻底灭掉了。 危险总是与机会伴生的。 “赵佗出征归来,大军自然是跟随着他的。”胡亥眼中火光一闪,“那么,五岭关隘之中,守军应当不多。” 秦嘉道:“虽然不多,可是每处关隘总有一万人马。咱们只有三千……” 蒙盐道:“以一敌三,尚可一试。” 秦嘉叹道:“哪里是以一敌三?咱们这三千人马中,只有一千精兵。各关隘上的一万人马,却是实打实的沙场老兵。” 胡亥仰着脸想了想,道:“从先帝派屠睢率无十万大军征战岭南至今,已经有十年了。这些士卒,总也有十年未曾回家了。” 刘萤担心道:“陛下是要唤起他们思乡之情吗?”如果要唤起子民的思乡之情,再没有什么比“皇帝”的身份更好用的了。可是这样一来,一则胡亥皇帝的身份此刻未必能取信于人,二则公然暴露于世人面前,实在是危险极了。 胡亥缓缓摇头,道:“虽说攻心为上——可现在恰是赵佗凯旋归来,人心振奋之时……” 可以说,他们正好撞上了最坏的时机。 赵佗挟大胜而归,正是民望与士卒凝聚力最强的时刻。 他们该庆幸这还只是个开端,如果再过三五年,赵佗次第消灭了三郡境内残留的小国家,一统岭南,汉越联姻,彻底稳固了群众基础,到时候就算他不称王,也会成为岭南事实上的王。 “郡中,像这个四会县令一样的人多吗?”胡亥换了个方向,“赵佗任命的亲信,都是这般不堪吗?”不至于,毕竟赵佗后来可是建立了南越国的武王,若用着一群乱七八糟的手下,恐怕早就被百越人驱逐出境了。 秦嘉道:“这我也不清楚。这县令刚上任没三个月,据说从前是赵郡尉军中文吏,专司与朝廷文书往来的。再者四会乃是偏远一县,赵郡尉真正的心腹都先紧着往五岭关隘上安排了。据说……据说赵郡尉御下极严的,他在外出征安阳国,恐怕还不知道四会县令在此放肆之事……” “你是关中人?”胡亥打量着秦嘉。 秦嘉一愣,道:“是,我是十年前跟随屠睢老将军来的最早一批秦人。” 胡亥道:“你在此已有十年,那么对五岭地势可熟悉?” 所谓的五岭,实际上就是指南岭山脉中五个相对来说比较高的山岭。 自东而西分别为大庾岭、骑田岭、都庞岭、萌渚岭和越城岭。 秦嘉会意,道:“可需要地图?” 他命人取四会县地图来。 距离四会县最近的关隘,乃是连江沿河所设的阳山关与湟溪关。 相比较而言,最近的当是阳山关。 “您看,从阳山关沿着江水一路南下,这是北地入越的五条新道中最短、最快捷的一条。” 秦嘉在此地做县尉十年,对这些颇为熟稔,又道:“在赵郡尉封锁粮道,断绝与北地的联系之前,阳山关南下的这条水路也是商船最繁忙的一条。” 李甲问道:“那么繁忙的生意,突然给停了,当地的商人没有怨言吗?” 秦嘉道:“怨言自然是有的。可是赵郡尉手握重兵,黔首就算有怨言,也不敢说的。” 胡亥盯着地图上阳山关所在,只要过了阳山关,就是大秦的长沙郡。长沙郡再往南,就是南郡,而南郡西北就是汉中郡!他距离咸阳,只有三郡的距离——只要能过了阳山关。 阳山关,是南越国西北的门户。 “你可熟悉阳山关附近的地貌?”胡亥问道。 秦嘉回忆着,谨慎道:“我当初随屠睢老将军南下之时,曾经走过一次阳山关。山路陡峭倒也罢了,倒是连江上游,两岸峰连壁立,崖高岭峻,乃是天险。” 蒙盐在旁问道:“河宽多少?” 秦嘉想了想,道:“总有二三十丈。” 二三十丈,那就是七十到一百米左右了。 蒙盐又问道:“崖高多少?” 秦嘉这次想了想,却是摇头道:“这我却说不清了——只记得仰头几乎看不见崖顶。” 胡亥看向蒙盐,道:“如何?” 蒙盐淡声道:“我看看能不能走水路。” 如果崖不够高,那么崖上设弓弩手,底下船上的人就成了活靶子。 “没有地形图?”蒙盐问道。 秦嘉道:“原是有的,后来赵郡尉都收上去了。我们县里是没有了——若想看,得往郡中写文书……” 这个赵佗,心思细密,滴水不漏。 商议暂时搁浅。 尉阿撩与李甲等人去收拾内室的尸体。 胡亥独自在庭院里,一边踱步一边思索,这是他从前在咸阳宫中处理政务时养成的习惯。 他转了两圈,偶一抬头,发现刘萤正站在门口瞅着自己。 “何事?” 刘萤欲言又止。 “但说无妨。” 刘萤望了一眼夜空中高悬的明月,轻声道:“灵湖公主的船今夜该离开了……” 胡亥脚步猛地顿住。 刘萤一句话说完,立刻低下头去,仿佛怕晚了会撞破皇帝不该为人知晓的秘密。 胡亥对秦嘉道:“你说四会县令搜刮了不少民脂民膏?” “啊,是的……” “在哪里?” 胡亥唤了尉阿撩随行,对刘萤道:“你照顾大家,叫他们好好睡一觉,养精蓄锐。朕天亮之前赶回来。” 刘萤答应着,道:“您……路上小心。” 胡亥带了尉阿撩匆匆上路。 蒙盐隔窗看见,黑眸一闪,丢下手上擦血迹的布子,悄无声息要跟上去。 李婧在门边揪住他衣带,道:“你跟去凑什么热闹?” 蒙盐道:“尉阿撩太老实了。” 言下之意,胡亥只带尉阿撩一个人太危险了。 李婧嗤笑一声,松了手,“去。” 胡亥带着尉阿撩,顺着江水南下,不过一个半时辰,已经抵达国土的最南端。 那里,三层巨船静静停泊在月色中,船员正解着盘锁。 “等一等!” 胡亥高声喊道。 伴着他的喊声,原本在船舱内临窗枯坐的灵湖公主瞬间活了过来。 她冲下楼梯,正撞上来到甲板上的胡亥。 灵湖公主不自觉地欢笑起来,“你来了!你要跟我一起回金子岛了!” 胡亥眼神闪烁了一下,不忍心即刻告诉她真相,只将抱着的小木匣往她跟前一捧。 “这是什么?”灵湖公主好奇道。 “打开看看。” 灵湖公主伸手要接。 胡亥笑道:“太重了。”他把小木匣放在甲板上。 灵湖公主一直笑着——胡亥能来,就是她最开心的事情了。 她蹲下去,一边打开小木匣,一边撒娇道:“如果你是藏了什么东西吓我,我告诉你,我会放金蛇咬你的!” “咔哒”一声,木匣开启,金光闪闪,映着月光,几乎让她睁不开眼。 灵湖公主愣了愣,才反应过来,惊喜道:“金子!” 她抱着那一木匣的金子,乐陶陶笑咧了嘴,半响才从惊喜中回过神来,盯着胡亥,神色严肃起来。 胡亥被她看得莫名其妙,“怎么?” “你是偷来的?”灵湖公主盯着他,很严肃,“我看过了,很喜欢。可是偷东西是不对的,是非常非常不对的!这么多金子,你偷了好多家?” 胡亥忍俊不禁,道:“不是偷的。” “不是偷的?”灵湖公主盯着他,与胡亥想象中不同,她并没有释然,严肃的表情竟然渐渐转为了伤悲,“这么说……你真的是……” 她盯着胡亥,红唇微张,“……皇帝。” “像父王临终前告诉我的那样,你真的是大秦的皇帝?”灵湖公主眼中泪水坠下来,“你不能跟我回金子岛了……” 胡亥愣在原地,感受到她的悲伤,竟然动弹不得。 灵湖公主捧着那匣子金子,泪水大颗大颗落下来,盯着他,哽咽道:“承认,这些金子都是你偷来的……” 她宁可他是个小偷,也不愿他是皇帝。 第118章 胡亥连夜赶来送金子, 本意是为了让灵湖公主开心,此时一别,天高水长, 再会无期, 理当好好告别。谁知道反倒惹得她如此悲伤。 他本就于女孩心事上并不精通,此时更不知该说什么好,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 恰在此时,船员收好了盘锁,上来小声提醒道:“该开船了……” 毕竟停在岸边,时间越久,被秦兵发现的可能性就越高,也就越危险。 胡亥如梦方醒,忙道:“你们走——我下船。”他转身快步离开。 “你敢!”背后,灵湖公主拖着哭腔吼了一声, “你再敢走一步, 我就放金蛇咬你!” 胡亥停下脚步, 无奈低笑道:“你腕上金蛇乃是无毒的。在岛上你骗我,哄我陪你玩耍也就罢了。” “你!”灵湖公主又气又意外,没想到他一直以来竟然是知道的。 胡亥下意识转身, 想去看灵湖公主此刻面上表情。 却见漫天星光下,女孩面上的怒色已经褪尽,转为哀戚恳切。 她那双盈满水光的明眸正凝睇着他。 “只要你开口……”她颤声道,“只要你开口要我留下来……” 一瞬间,仿佛整片海天间的星光都洒落在胡亥心中。 他沉默着, 只是一刹那,于灵湖公主,却仿佛过了一生那么久。 宁静祥和的金子岛,危机四伏的南海郡,前路叵测的帝王路…… 胡亥最终什么都没说,他只是转身离开。 在他背后,巨船破水行驶的声音随风送来,渐行渐远渐不可闻。 不管是紧跟胡亥的尉阿撩,还是暗中保护的蒙盐,两人一路上都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迎着江风,胡亥在赶回县衙的小舟上,却觉得蒙在眼前的一层阴翳渐渐退去,他的思绪渐渐清明,理顺了此后一行人该走的路。 夺取五岭关隘,是下下策。非到万不得已,不可行这一步险棋。 一来攻坚不易,孙子曾云“最下攻城”,更何况是关隘。五岭三关,居高临下,易守难攻。历来攻城,总要有数倍兵力,才能有值得一试的胜算。更何况,他们只有四会县三千人马,其中还只有一千算得上精兵。而如果按照他们此前所计划的,夺取阳山关,那么横蒲关、湟溪关的守军又怎么会坐视不理呢?当初置此三关,就是为了达成军事大三角,互为倚仗。 万一夺关不成,那么他们可就真成了瓮中之鳖。 而这只是从军事上来说,更关键的是,一旦他们夺关,那么就是事实上把自己与赵佗对立起来。在赵佗一尉辖三郡,尽掌岭南大军的情况下,他胡亥最不该做的就是与赵佗开战了。 关隘不好夺,可以绕。 赵佗不能打,设计收。 当前最紧要的,是在保证自身安全的情况下,出岭南,获取北地信息。 胡亥赶回县衙的时候,东方天空刚亮起古铜色的光辉,那是清晨光明即将席卷大地的前兆。 李甲、夏临渊等人正焦急得等待着胡亥出现,而秦嘉也在其中。 “你说北地一乱,赵佗便封锁了粮道,暂停了商运。”胡亥对秦嘉道:“其它的买卖都能停,但是有一桩生意,赵佗是一定不会停的。” 众人瞩目下,胡亥吐出两个字来,“盐运。” 岭南三郡,北上贩盐,是赵佗财政收入中最强大的支柱。 就算为了稳定,什么生意都能停,但是贩盐是不会停的。 秦嘉道:“的确。连江上下来往的商船,只还剩了盐商的。” 胡亥道:“你是县尉,给我们弄一批文书来,当是易如反掌。” “文书好说……”秦嘉为难道:“可是这盐……?” 胡亥笑道:“看你机灵,却也是个老实人。只要给关隘抽检的士卒看到的是盐就是了——他们难道还一袋一袋打开查不成?” 这又不是后世查贩毒。 更何况,赵佗布置下,如今各处关隘,集中精力都是冲着北地,防备北地来人;从南海郡中运出的商品,倒没什么好查验的。 蒙盐在旁听着,至此道:“我们不攻阳山关了?” 胡亥道:“我们绕过关隘,先入长沙郡。” 蒙盐点头。 古来关隘是卡住敌人大军的关键点。也唯有胡亥这样的小分队才方便绕行;若是大军绕行,一来无法做到迅速;二来辎重被扣,或是中途被断开,都是致命的问题。但是对于胡亥这样的小分队来说,灵动机变,反而不受关隘辖制。 胡亥又道:“你说县中有三千兵马?” 秦嘉道:“正是。要他们都跟着护送吗?” “那也太招眼了。朕只需三百人。”胡亥胸有成竹道:“蒙盐,你随秦嘉一起,从中选出三百名最年富力强者,扮做盐商的力夫,随我们北上。” “喏。” 胡亥想了想,对秦嘉道:“我们北上,你呢?” “我……我自然是跟随诸位大人。” “你的家人呢?” “我妻儿都在汉中,已是十年不得见了。” “原来如此。”胡亥心道,若是这秦嘉在此地安了家,杀县令之时恐怕就没那么干脆利落了。他笑道:“你放心,跟着朕,有你与妻儿团聚之时。” 秦嘉其实还未信实胡亥的身份,但是此刻他也要借着这些人回北地,与家人团聚,因此抱拳道:“我这条性命就交到各位好汉手中了。” 胡亥听他语气用词,显然把自己当成了是什么山大王,假借了皇帝的名号,来招摇撞骗的。他也不以为意,笑笑道:“好说好说。” 当下蒙盐清点了三百“力夫”,随胡亥沿江北上。 有秦嘉的文书在,水路上并没有出什么岔子。 一日之后,一行人已经来到了距离阳山关不足百里之处,沿着江水支流,从秤架河的盐运码头下了船。原来随着峡谷地势越来越高,再往北,运船溯回而上的阻力就太大了,没有办法继续走水运,只能在此卸下海盐。 一般的盐商都是在此处请当地挑夫搬运盐袋,可是像胡亥这样,自己带了三百力夫的,虽然少见,却也并非没有。码头上光着膀子的挑夫往来不绝,倒让胡亥等人不那么显眼了。 沿着河边,是秦军攻占岭南三郡后新修的道路,青石板铺就,虽然放到后世一看,不过羊肠小道,可是此刻,却是最繁忙最好的路了。 尉阿撩在前面开路,蒙盐殿后,胡亥走在中间——这的确是羊肠小路,他一路走过来,只见最宽的地方也不超过一米,最窄的地方就只有半米,刚够一个人侧身挑着扁担通过。沿着这条河边的新路,一路翻越骑田岭高耸的群山,通过阳山关,就是长沙郡了! 关隘还有一个重要的作用,就是收税。 胡亥等人有秦嘉的文书,又有原本四会县令搜刮来的民脂民膏,除去送给灵湖公主的金子,也是不小的一笔银钱了。 过关之时,小头目看着他们带的三百力夫,皱眉道:“怎么带这么多人出去?” 胡亥笑道:“都听说北地不太平,我们也是心里不安,多招了点年青人——都是为了混口饭吃。”他使个眼色,叫李甲把准备好的银子塞给那小头目。 后面蒙盐冷眼看着。 有惊无险过了关,李婧对蒙盐低声道:“你刚才看着想什么呢?” “我在想……”蒙盐亦低声,道:“他一个自幼养尊处优的家伙,从哪儿学来的这一身市井气?” 李婧扯扯嘴角,道:“天赋异禀。” 胡亥在前面道:“你们说什么,我这里听得可是清清楚楚。” 李婧&蒙盐:…… 李婧道:“哦。”丝毫没有背后说人被抓包的自觉。 刘萤抿唇一笑,悄声对胡亥道:“您如此,也难怪那秦嘉不信您的身份了。” “呵,那是他看事情太片面。”胡亥一本正经道:“皇帝就要高高在上,不食人间烟火了吗?不是一样吃喝拉撒吗?” 刘萤咳嗽一声,没法再聊下去了。 秦嘉跑过来,只听到了最后一句,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也不知是过关时吓得,还是一路上累的,“天快黑了,咱们是在山上歇一晚,还是到山下再说?” 胡亥奇道:“自然是山下寻住处——留在山上喂野兽么?” “嗐,您有所不知。”秦嘉叹道:“难民比野兽还可怕呢。” 难民。这个词本就有着千钧之重。 胡亥脸色沉下来,浑然没了方才说笑的轻松。 犹记得后世中东战乱,难民风波,国内有井底之蛙嘲讽那些难民,说我国自来都是奋起抗争、从没有逃离家园的人。 可是他们忘记了,我国自来也是有难民的。远的不说,只民国多少文学大家的作品里,都写过当初逃避战乱,南下时的窘境。 逃难,全天下的老百姓都一样。战争来了,没活路了,自然是要逃的。 只是我国疆域辽阔,多数情况下,逃来逃去还是在国内罢了。 胡亥自知他这失踪大半年,北地只怕早已打成了浆糊。 战乱之地的黔首活不下去了,自然要往南边逃来——甚至逃到了长沙郡。若不是赵佗封锁关隘粮道,也许他们能一路翻过五岭,背井离乡寻一条活路。 胡亥的心揪起来。 第119章 韩愈曾写“阳山, 天下之穷处也。” 可是在胡亥看来,这崎岖险峻的阳山,比之饿殍遍野、流民满城的长沙郡, 几乎称得上是世外桃源了。 五岭南北两侧,一样的初夏时节, 却是不同的绿意。 岭南的绿意生机盎然、祥和宁静;岭北的绿意却蒙了一层尘土的黯淡、染了一缕难民的哀泣。 胡亥一行人沿着湘水北上, 至于郴县。 秦观曾写“雾失楼台、月迷津渡”的码头上,挤满了从北地刚逃难而来的流民。想来这些活命都成问题的人们, 是没有心情去感怀“郴江幸自绕郴州, 为谁流下潇湘去”的。 衣冠齐整的胡亥等人行走在衣不蔽体的流民中,很是惹眼。因为他们身后跟着的众多力夫,在码头路边或跪或躺的流民们一时无人敢上前。这些无处可去的流民挤在码头,也是等着用工之人来招揽,许多年轻男子都愿意做“赘婿”, 这在秦时,相当于以身抵债。若是三年还不上钱,人就会沦为主家的奴隶,或是被招为上门女婿——但是这是很受歧视的。 先帝发岭北民众前往岭南定居,主要派遣人里面除了商贾、技工, 便是赘婿等人。 可见,若不是没了活路, 此时之男子是不愿意做赘婿的。 因胡亥身后力夫太过众多,那么本来等着招揽做活的年轻人反倒一时不敢上前了。只是沿路的憔悴母亲们,抱着怀中的孩童, 教他们向胡亥等人作揖讨吃的。 刘萤不忍心再看,垂下眼睛。 胡亥却是一个个看过去——忽然,一名文士模样的流民映入他眼帘。 那文士已经瘦得不成样子,也跪在路边给胡亥等人让出路来,但是他与别的流民所不同的,是他腰间挂着削刀与磨刀石。这是经常要往竹简上书写之人,所常备之物。 胡亥停在那文士面前,问道:“你是何地的官吏?” 那文士仰头望一望胡亥,见他盯着自己眼见削刀等物,苦笑道:“我算不得官儿,只是个小吏员罢了。原是邯郸郡人士,如今天下大乱,到处都在打仗,没办法,带着妻儿南下避祸。”他说着往身后一指。 胡亥这才看到在他身后,还跪着一名面黄肌瘦的妇人。那妇人怀中拦着两大一小三个孩子,最大的孩子也不过七八岁的模样,此刻都惶恐地望着他。 那文士冲胡亥磕了个头,道:“公子家大业大,若有能用在下之处,在下愿肝脑涂地。只求您能给我这几个孩子一口饭吃。” 胡亥点点头。 那文士大喜过望,扯起妻儿,忙就跟在胡亥身旁。 见状,一瞬间,码头上原本被震慑住不敢有所动作的年轻人们都沸腾了。 “公子!要我要我!我能赶车!” “公子!我吃得少干得多!在老家是庄稼把式!” “公子!……” 胡亥从选又选了几名来自不同地方的年轻流民,一并带回下榻的逆旅。 郴县,甚至说整个长沙郡的政府机构都处于半瘫痪状态了。 这逆旅被胡亥带了三百多力夫一占,再没有人来入住,更没有官吏敢来查。 五名年轻的流民,连同那名中年文士,并列排开站在胡亥面前,等他的问话。 胡亥道:“说说你们家乡情形。” 那中年文士左右看看,先开了口,道:“我原是邯郸郡信都人,原是朝廷的小吏员。后来先是姓武的占了信都,自立赵王,我等没有办法,只能顺应。后来他被底下人杀了,赵王换了个人来做,管事儿的还是张耳、陈余。再后来不知道怎的,陈余大将军就走了。信都的事儿都是张耳说了算。直到去年冬天都还好好的,虽然不算太平,信都里面也乱过两场,可是怎么都还算过得去。谁知道从今年开春,朝廷章邯大将军领兵围了信都,张耳自知不敌,带了亲信溜了。” 听到张耳、陈余、章邯这些熟悉的名字,李甲等人都是一阵振奋。 夏临渊道:“朝廷打下信都来了?” 那文士点头。 夏临渊道:“那你们还跑什么?” 那文士叹了口气,道:“您有所不知。朝廷打是打下来了,可是那章邯大将军四处救火。于是故楚的那些兵,就总是瞅着机会来信都侵扰。这么折腾了两个月,城里的黔首日子就过不下去了。粮食都涨到二百钱了,怎么过呢?于是没法子,我也带着妻儿往南边来。” “都说南边太平,可是我们一路走到哪里,打到哪里。直到南郡南部,这才没了兵戈,可是那里流民实在太多,找不到活计,也没饭吃。我们只好一路再往南来,据说南海郡倒是太平,可是五岭之高,又有关隘,我们哪里过得去呢?” 胡亥背手而立,猛不丁问道:“天下乱成这个样子,皇帝就不管管?” 此言一出,夏临渊等人都是吓了一跳。 几个卖苦力的流民脸上都是懵懵懂懂,那中年文士到底做过吏员,知道的多些,叹气道:“皇帝——哪里还有皇帝?”他打量着胡亥装束,道:“公子等人怕是岭南过来的?大秦的皇帝已经不见了大半年了。” 胡亥心中一松,“不见了?”总算没报个他死了。 那中年文士道:“谁能说得清呢,也许是不见了,也许是死了。那些造反的将军,都说自己抓住了皇帝,一个比一个说得真。我听过最真的一个,是故楚来的逃兵,说他们当初在广陵府囚住了皇帝,可是给皇帝跑了。跑去哪里了,没人知道。” 胡亥呆着脸又问道:“那朝廷怎么说?” “朝廷?朝廷能怎么说?皇帝总归是不见了,也许是死在荒郊野地,只见不着尸体罢了。”那中年文士摇头叹道:“朝廷都给大官给把持了,他们立了皇帝的儿子做新君——才不过五六岁的小孩,能懂什么?不过是听凭大臣们摆布,做提线木偶罢了。我看这大秦的天下呐,撑不了几日喽……” 看来是李斯等人扶持小团子做了秦三世。 李甲问道:“你说一路南下,都在打仗。那是朝廷赢得多些,还是叛军赢得多些?” 那中年问世见李甲年轻,苦笑道:“小公子,朝廷皇帝都不见了,人心涣散,如今打仗也不过是拖延时日,晚一点死而已。那叛军却是势如破竹。” “势如破竹?” “可不是嘛。原来皇帝刚失踪的时候,众说纷纭,大家都不确定。再者,当时章邯大将军刚在定陶大败楚军,项梁将军都自杀了。项梁一死,楚王就急着要项氏兵权,封了宋义做卿子冠军。谁想到项梁虽死,他有个侄儿却当真了得。” 胡亥眼中火花一闪,“项羽。” 那中年文士一愣,道:“公子您在岭南也听过他的名号?” 胡亥不答反问,“项羽做了什么?” 那中年文士道:“那项羽先是在广陵大败朝廷的王离将军。” “他打败了王离?”这当真出乎胡亥意料。当时王离有二十万大军,项羽是刚被楚王夺了兵权的小可怜,“王离人呢?” “嗐,所以说这事儿——那王离将军也不见了……” “王离也不见了?” “是啊,打了败仗,也许给项羽抓起来了,也许自刎谢罪了——谁知道呢?反正广陵府一战之后,再没人见过王离将军了……” 胡亥咬牙,又气又好笑——这当真是王氏传统,打着打着人不见了。 那中年文士又道:“随后,那项羽斩杀了卿子冠军。从此,楚王再不敢违逆他的意思。就连当初项梁刚死的时候,楚王封的许多诸侯,都一并归项羽统领了。据说众诸侯分了三路,多数跟随项羽与章邯大军作战,另有一路从中间往西,要攻入函谷关,生擒小皇帝。” “那还有一路呢?”蒙盐心思缜密。 那中年文士一噎,顿了顿道:“我也只是听说的,到底是三路还是五路,取的哪条路,我也说不清楚。” 蒙盐:…… 胡亥温和道:“你已经知道很多了。” 这又不是后世捧着历史书,什么都看得一清二楚。身在其中,就像小卒子哪里知道棋局如何呢?这中年文士掌握的信息或许不够准确,可是对于此刻的胡亥来说,已经是难能可贵了。 胡亥又一一询问另外几名流民。这些人不像那中年文士,不懂什么天下大势,只能说说自己身边发生的事儿,还有些道听途说的故事。 胡亥将这些人的话与那中年文士所讲一一对应,渐渐把这大半年来的天下局势拼凑出来。 看来当初他淮水南下,入海遇险之后,项羽先是联合蒲将军等人,设计大败了王离的大军,王离失踪。随后项羽斩杀宋义,夺取兵权,一统故楚内部。 在此期间,章邯夺取了邯郸郡。李斯还在假装陪皇帝巡游。 直到今年春天,他失踪之事瞒不下去了,各地叛军风闻此事,都宣称活捉了大秦皇帝。于是三月李斯与冯去疾等人立小团子做了秦三世。 至此,叛军士气大涨,在项羽率领下,大军与章邯在北地作战;另有两路军队,一队直取关中,还有一队暂时动向不明。而朝廷左支右绌,已显败象。 与此同时,大批北地黔首南下避祸,聚集在长沙郡、黔中郡等地,阻于五岭。而赵佗率领南方军团,抚定南海三郡,与北地隔绝。 那文士与流民都退出去了。 屋里只剩了自己人,个个都面色沉重。 半响,刘萤望着胡亥,问道:“陛下,我们要怎么办?” 第120章 怎么办? 硕大的问号顶在每个人脑袋上。 而他们都望着胡亥,指望他带出一条明路。 胡亥挨个看过去, 夏临渊、李甲、刘萤、李婧、蒙盐、尉阿撩。 这六个人跟着他出生入死, 海外归来, 翻越五岭, 可以说整个大秦, 若要选出对他最忠心的人来, 这六个人便是前六名——当然除了李婧可能是看淡生死、随遇而安。 现在,这六个人的命运,与天下万民的命运一同,都担在了他肩上。肩上这份重,重逾千钧。而他脚下的路, 却是湖面上的薄冰。 他走两步, 就要停下来谨慎地听听响声。等他摸清了冰层的厚度,才敢快步跃过湖面。 而起步的那三两下,总是最慢、最小心的。 此刻,就是他那冰面上的第一步。 众人屏息,等待胡亥的指令。 恰在此时, 门被叩响了, 秦嘉在外面道:“公子,赵郡尉处的消息。” 胡亥目光一凝, 示意尉阿撩开门。 秦嘉进来,先看了看门外,确保无人,这才关上门, 小声快速道:“方才四会县邮人来给我报信,说是咱们走后,赵郡尉就班师回南海郡,路过四会县直接驻扎下来。原来那赵郡尉接了底下人奏报,说是四会县令鱼肉百姓、不务正业。他这原是要查办那四会县令,谁知道已经给咱们杀了——如今四会县已戒严,细查出入。公子,如此一来,咱们可就回不得岭南了。” 夏临渊从鼻孔里哼了一声,道:“咱们出来,就没打算回去。” 胡亥却是闭目静思,将天下局势、现下处境与那赵佗为人细细想来,半响睁开眼睛,已是拿定了主意,沉声道:“送信给赵佗,约他在阳山关相见。” 夏临渊惊叫道:“公子,咱们好不容易过了五岭,怎么又要回去?” 刘萤也担忧道:“咱们杀了四会县令。就算那人不堪,却也是赵佗的人。现在赵佗手握重兵,我等身份不明、势单力薄。如果那赵佗包藏祸心……” 胡亥道:“我自有打算。” 他一语定乾坤,众人膺服。 秦嘉左看看右看看,见一行人都是唯胡亥马首是瞻,看来这决定是无可更改了,于是只能硬着头皮应了,问道:“公子,咱们以什么名义邀约呢?” 难道真把皇帝的名号报上去?秦嘉心道,这假冒的皇帝称号连他都唬不住,就更不用说赵郡尉了。总之,先把消息帮他们递送了。若是形势不对,他便带人独自往汉中寻妻儿去。 并无人在意秦嘉心中的这点小盘算。 胡亥道:“以蒙盐小将军的名义。” “蒙盐小将军?”秦嘉一愣。 “便是蒙恬大将军之子。你虽然不知道,赵佗却是一定知道的。”胡亥道:“你只管找人送信去。”他召回蒙氏子,给予兵权,而后蒙盐攻占泗水郡等事情,赵佗作为郡尉,自然都有知晓。 “喏。”秦嘉答应着退下去,心里却是嘀咕:这公子也当真邪门,一会儿是皇帝,一会儿又是蒙盐小将军,看来十有八九是个真骗子。可怜他一步错、步步错,虽然是跟了骗子,却也只好一路跟下去了。 一直在旁沉默的、莫名其妙就被邀约了赵佗的蒙盐,这才开口,却是对胡亥道:“以我的名义,那到时候你算什么身份呢?” 胡亥道:“你不是还有一位哥哥蒙壮吗?” 提到假死的哥哥,蒙盐心中一动,却是面色如常,道:“可是他已经病死了。” 胡亥道:“无妨。到时候就说蒙壮是在朕授意下,假死执行秘密任务的。” 蒙盐:…… 胡亥伸手,拍了拍蒙盐肩膀,道:“节哀。” 蒙盐:……无奈像海一样深。 胡亥正色道:“长沙郡遍地流民,也是我们的机会。你看外面跟着咱们回来的那几个年轻流民,只要能给他们一口饭吃,他们什么都愿意干。余者如那名文士,为了妻儿,更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李甲跃跃欲试道:“公子,你要让他们做什么呢?” “做兵。” 李甲眼睛一亮,道:“我们自己召集人马,打回北地去吗?” 蒙盐却是道:“这些人之所以做了流民,便是不愿意上战场厮杀。否则以这些年轻人的体魄,各处叛军都要拉他们去做士卒的。他们恐怕都是躲着,逃过了,避到长沙郡来。” “此‘兵’非彼‘兵’。”胡亥道:“叛军征兵,那是即刻就要拉上战场去,生死难料的。我们在长沙郡,要做的却是屯兵。大片的荒田,只等人去耕种。我们的屯兵,便是把流民组织起来,给他们饭吃,给他们地种,给他们秩序。等这些流民兵在此地稳定下来,就成了我们的大后方。” 胡亥踱步思索着,道:“要实现这一步,有两处难点。一是要跟赵佗谈好,若他从阳山关出兵,借着地势之利,下来侵占掠夺,那么我们就不胜其扰。二是初期稳定人心所需的粮食,我们从四会县出来的时候,用粮食假作盐,三百人搬空了半座县城——这些粮食,够郴县支撑半年,但是若放到整个长沙郡,却也不过一个月左右。所以,我们缺粮。” 刘萤担忧道:“此地本无存粮,郡县官吏都不管事儿了,却去哪里弄粮食呢?” 胡亥微微一笑,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南方,道:“自然还是问赵佗要喽。” 李婧至此才幽幽来了一句,“你计划的都挺好。就是这么按部就班来,等咱们回去,函谷关早被攻破了。” 胡亥沉声道:“越是紧要关头,越要稳扎稳打。若我们此刻冒然冲出去,一时痛快,却是万劫不复。”他环顾众人,道:“可只要我们不倒,函谷关被攻破又如何?自有函谷关,它就一直被各路人马攻来夺去。它不过就是一座关隘,我们再夺回来就是。” 李婧幽幽道:“可是关内宫中,多少典籍孤本。若给叛军占了,他们还会妥善保存吗?” 楚人一炬,可怜焦土。 胡亥心中一痛。 李婧肚子饿得咕噜噜响起来,她自己倒是想开了,又道:“也是,先活下去。不管是什么孤本典籍,什么精巧木工,总得有命才能去欣赏。我饿了——咱们吃点啥?” 胡亥:…… 刘萤抿嘴一笑,柔声道:“昨天的墩饼还有几个,我去叫他们热一热送上来。” 有粮食,有最开始的三百力夫,招流民屯兵的事项进行得很顺利。 不过七日,已经召集了八千青壮。 刘萤一面记录着名册,为这热火朝天的场面高兴;一面数着眼看着干瘪下去的粮袋发愁,“这可怎么办?人越招越多——原本算着怎么都够一个月吃的,现在看来,只怕连十天都支撑不下去了……” 第八日,赵佗的信使来了。 赵佗愿意与“蒙盐小将军”阳山关上一见。 刘萤紧张道:“公子,您带上这八千青壮,一同去阳山关上。万一有点什么事儿,他们总能抵挡一会儿。” 胡亥失笑,道:“你当赵佗是什么人?你拉这八千流民上去,他一眼就看出来了。” 杀过人的兵,和只是空有力气的流民,在赵佗这样的将军看来,简直就像是两个物种。 胡亥道:“一个兵都不带。”因为他手下,不管是这八千青壮,还是那三百力夫,都是没杀过人的“新兵”,一拉到赵佗面前,立时露怯。 “蒙盐、尉阿撩跟我一同去。”胡亥吩咐道:“李甲、夏临渊留下来,陪刘萤、李婧继续招兵之事。” 刘萤睁圆了眼睛,“您——您就三个人上阳山关?” 胡亥笑道:“我没疯。”他望了一眼初夏旭日,眸中透着笃定,“我有分寸。” 阳山关上,重兵把守。 胡亥不足十日前,才假扮盐商越岭北行,如今却又带着蒙盐、尉阿撩返回山巅。 守兵早已得了消息,得知是蒙盐小将军一行人,便一路送上去,直到厅堂外。 赵佗坐在堂中,铠甲覆体,腰悬长剑,不过三十岁上下,英勇孔武,此刻白脸膛阴郁,盯着走上堂来的北地三人,对走在最前面的人,怒道:“好一个蒙盐小将军,好一个蒙恬后人。趁着我不在,杀我手下,夺我存粮——如今还敢邀约在我的地盘相见,当真好胆识!好气魄!”他手按在了剑柄上。 随着他的动作,厅堂两列士卒纷纷抽刀,兵刃声森然。 走在最前面的胡亥却是笑呵呵道:“赵郡尉认错人了——”他指了指走在中间的蒙盐,“这位才是蒙盐小将军。” 赵佗一愣,道:“你又是谁?”能走在蒙盐小将军之前。 胡亥笑呵呵道:“我是他哥,蒙壮。” 蒙盐:……还蒙壮,你就装! 赵佗又是一愣,道:“你不是病死了吗?” “嗐,真晦气。”胡亥笑着,又是皱眉又是摇头,“这不都是皇帝当时给安排的吗?说是要我假称病死,好执行秘密任务。谁知道我任务完成了,皇帝却不见了。” 赵佗仔细打量着蒙盐和胡亥。 胡亥摸了摸自己的脸,道:“别看了——我俩不是一个娘生的。我娘俊点儿。” 蒙盐:……好想揍他啊!!! 第121章 被胡亥这么一打岔, 赵佗一开始汹汹的气势便没法继续下去了。 厅堂上原本剑拔弩张的气氛, 忽然一变, 仿佛嬉笑怒骂间, 他们不是两军对垒,倒是兄弟重逢了。 赵佗居中坐着, 白脸膛上仍是写满阴郁, 按在剑柄上的手却收回去了。 胡亥就很自觉地坐在了左首第一位,蒙盐在他下首坐了,而尉阿撩站在胡亥身后守卫。 赵佗一看这架势, 便将目光转向了胡亥, 明白他是为首之人。 胡亥不等赵佗再度问罪,先笑道:“久闻赵郡尉大名, 可惜无缘一见。” 赵佗戒备道:“你听过我的名号?” “可不是嘛。当初我在皇帝身边,他时常提起赵郡尉——说您是我大秦勇士, 与我父亲一在南, 一在北, 是我大秦的两道屏障。有你们二人在,便抵得过百万雄师。”胡亥情真意切道。 赵佗不意皇帝竟然如此推崇自己,有些信不及,冷笑一声, 道:“蒙恬大将军却是死了。” 胡亥叹气道:“我父亲死得冤。当初我家里出事儿,我跟弟弟逃亡北地,立誓一定要报家仇。” 赵佗看过去,见“蒙壮”只是口若悬河, 他那弟弟到底年轻些、脸上露出真切的痛意来。他当初在朝中,曾与蒙恬大将军远远照过面,如今依稀想来,这蒙盐模样与蒙恬大将军确有几分相似。看来这蒙盐确是蒙氏子无疑。 赵佗想到此处,问道:“那你们二人如何又为朝廷效力了?” 胡亥又是长叹一声,道:“赵郡尉,你是不知道啊。回咸阳之前,我跟弟弟商量好了,一见了狗皇帝就把他捅个透心凉!可是当初我们兄弟俩能得脱身,全靠右相冯去疾私下相助,我们报仇无妨,却不肯拖累了冯相,所以当下在咸阳却不好动手。于是虚与委蛇,等到皇帝出巡的时候再下手……可是谁知道……”他故意顿住,卖个关子。 赵佗果然问道:“出巡之时如何?你们动手了?” “哎,赵郡尉你有此一问,便是没见过皇帝的缘故。” 赵佗傲然道:“皇帝继位不过二三载,我在岭南平叛,如何能像你兄弟二人,伴驾左右。” 胡亥笑道:“正是,赵郡尉自己就是真英雄,与我们这种借着英雄老爹的名号混饭吃的人自然不一样。” 蒙盐:……你才借着英雄老爹的名号混饭吃! 胡亥又笑道:“我是说,若赵郡尉你见过皇帝,那一定不会问刚才的问题了。” “你什么意思?”赵佗双眼一眯。 胡亥摇头,起身,踱步,一系列充满矫情的动作被他做得行云流水。 他仰天长叹,满是感慨道:“只因当今皇帝实乃天下第一等的圣主!他勤于政务,宵衣旰食;他心系万民,遣散六宫;他知人善任,宏图大志!”一连串的排比句,说得他自己都热血沸腾起来。 胡亥张开双臂深情道:“见到了皇帝,我才知道这世上真有这等人,叫你一见之下,就不由得心生孺慕,恨不能即刻为他去死。” 蒙盐只听得两眼一黑,恨不能堵住耳朵即刻真死了。 赵佗已是听得愣住了——因为这“蒙壮”的言行太过荒谬,反倒叫他无从怀疑了。 胡亥还在大吹自己的彩虹屁,“所谓‘士为知己者死’,皇帝就是我兄弟二人的知己!为了陛下,为了这大秦江山,我二人赴汤蹈火,在所不辞!皇帝不仅颁布新政,普惠黔首;明知危险,却仍出巡安定民心,以承先帝遗志!这是何等的勇气!这是何等的担当!” 赵佗凉凉道:“所以皇帝现在下落不明了。” 胡亥微微一笑,冲赵佗勾勾手指,道:“赵郡尉上前来,我跟您说个秘密。” 赵佗:…… 赵佗正色道:“何事不可对人言?” 胡亥也正色道:“皇帝的下落。” 赵佗顿了顿,只能走上前来,附耳静听。 胡亥在他耳边,悄声道:“皇帝如今在一处安全之所,只等布局完毕后,将各路叛军一网打尽。” 赵佗一愣,不由自主也压低了嗓音,“皇帝没死?” “没死。”胡亥一脸认真,道:“我兄弟二人虽然忠心,却也不是傻子。若皇帝真死了或不见了,我俩还不早跑了。” 赵佗有点嫌弃地瞅了瞅他——还真看不出来您有这份机灵! “那皇帝现在何处?” 胡亥老神在在直起腰来,垂着眼皮道:“非是我不告诉您。而是我们也不知道——只有等皇帝联系我们。” 赵佗狐疑道:“皇帝失踪,天下大乱,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皇帝也是逼不得已。”胡亥又悄声道:“朝中有内鬼。” “内鬼?” “正是。陛下这一招是引蛇出洞。” 赵佗陡然间得知这么密集又重大的消息,脑子里有点乱,他手指按在剑柄上,下意识敲击着。 “你们约我相见,又是为了什么?”当下,赵佗先问了最直接的问题。 胡亥笑道:“我兄弟二人素来敬仰赵郡尉为人,能得一见,此生不虚。” 赵佗皮笑肉不笑道:“能见你们蒙氏兄弟一面,我也此生不虚了。” 胡亥吃他一记反讽,却也不在意,仍是笑呵呵道:“北地叛乱,郡尉以一己之力,能保岭南太平,非寻常人能比拟。郡尉封粮道,绝关隘,人都言郡尉有自立之心,我看却未必。” 这个话题可就太敏感了。 赵佗双眼一眯,杀意突现,他不动声色道:“哦?愿闻其详。” 蒙盐见状,饶是他几经沙场,此刻也不禁手心捏了把汗,知道只要赵佗一声令下,他们三人便会葬身这阳山关上。 胡亥却仍是笑呵呵的,仿佛只是在与好友叙旧,而不是在杀人如麻的将军最敏感的神经上跳舞,“那些说郡尉有自立之心的人,都是放屁!郡尉平定岭南,分明是奉了皇帝的旨意!若是冒然出关用兵,才真是反了!当初叛军四起,皇帝召集南北大军,可是南路已经被叛军阻隔,郡尉并未接到消息——那么,保住岭南,就是郡尉接到来自朝廷的最后命令。“ “郡尉您一心为公,浴血奋战,这也都不去提了。” “只说岭南情形。当初朝廷虽然是号称送来了五十万大军,可是你我心中都清楚,这五十万大军中,恐怕有三十万都是运粮的农夫,算不得真正的兵。更何况,岭南百越族人悍勇,战况惨烈,纵然原有五十万大军,此时也多有折损。况且,岭南虽然是打下来了,可是说占据却还谈不上——远的不说,就说郡尉您才拿下的安阳国,这等小国岭南不知凡几,都要郡尉去一一攻克,谈何容易。”胡亥这一番分析,入情入理,简直像是从赵佗心中掏出来的。 “而五岭之北,叛军势大,皇帝失踪。以岭南久战之兵的疲敝,以北地烽烟四起之战况,郡尉退守岭南,实为不得已而为之,乃自保之举。”胡亥笃定道:“倘使郡尉果有五十万大军,倘使岭南彻底平定无后顾之忧,以郡尉之人品忠心,焉得不万里驰援!” 叛徒、奸贼的名号总是不那么好听的。 赵佗长叹一声,不管真假,先道:“知我者,蒙氏子也。” 反正他既无五十万大军,岭南也还乱着,而皇帝还在“失踪”着,那么他居于岭南,卖个口头上的好,能洗刷了污名,何乐而不为呢? 人的野心是一点一点喂大的。 历史上的赵佗,也不是一开始就自立为南越武王了。直到秦朝灭亡后三四年,他才建立了南越国,独立于汉朝之外。在赵佗有生之年,汉朝都没能攻下南越来。而赵佗反倒借着地利,时常下去掠夺攻打汉朝南边的郡。 论起来,这就好比明朝灭亡之后,郑氏孤悬海外,时不时还要反清复明一样。与之不同的,不过是赵佗没有打着光复大秦的旗号,一来因为秦朝短暂,文化教化,到底比不上后来的明朝;二来也是因为五岭虽险,却不比台湾岛隔着海峡,真要挂出反汉复秦的招牌、惹得汉朝发大军而来,也很难受。 胡亥道:“赵郡尉,明人不说暗话。我兄弟二人此来,是要借兵的。” “借兵?”赵佗目光一冷——口头卖好是一回事儿,真要掏家伙又是另一回事儿了。别人的手伸到自己钱袋里来,换你你也扎心。他冷声道:“借多少?”以天下乱势,恐怕借走南岭全部人马,也不够用的。 胡亥伸出一根手指头。 赵佗勃然大怒,“一百万?倾南越黔首,也不足百万!” 胡亥微笑摇头。 赵佗犹疑,却是道:“我手下精兵也不过十万。” 胡亥微笑着又摇头,开口道:“只需郡尉拨兵一万。翌日陛下再归咸阳,我必将郡尉擎天保驾之功备述于陛下。而我等率兵,在南边郡县与叛军作战,也可保岭南无虞——至少粮道便不必封锁了。” 从一百万降到一万,就像从巨石变成了一粒细沙。 而这一粒细沙,却能给他以后带来可能的巨大收益,规避巨大的风险。 这样一来,将来不管是朝廷赢了,还是叛军赢了,他赵佗都避开了漩涡中心,到时候可进可退,都有余地。而且也洗刷了他叛国自立的污名。 况且此地士卒,多为秦人,就中有些未能成家的,思乡情切,苦留无益。 打定主意,赵佗伸出大掌,与胡亥相击,“好!一万人马就一万人马!” 胡亥笑道:“赵郡尉真乃英雄豪杰!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赵佗了却一桩心事,也笑起来,却是点着胡亥与蒙盐,道:“你娘是否比他娘俊,我不知道。但是有一点我能确定,那就是你娘怀你的时候,一定吃多了香油。” 第122章 胡亥顺势笑嘻嘻道:“等我回咸阳, 问明了我娘, 当初是不是吃多了香油。” “你家人还在咸阳?”赵佗问道。 两人谈话间,已经有点闲话家常的味道。 胡亥道:“可不是嘛。当初咸阳城闹盗贼, 陛下担心我家人安全,于是都给接到宫里去住了。你说陛下对我这么体贴,这么在意, 我怎么能不好好报答呢?” 蒙盐没忍住, 重重咳嗽了一声。 胡亥面色不变,笑着撞撞蒙盐肩膀,问道:“是,弟弟?” 蒙盐一张脸憋得通红, 却也知道情况危机,不容有失, 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哥哥说得极是。” 赵佗也不是傻的,一听就明白, 这是皇帝当初把蒙氏家人都接到宫里,作为筹码,赚蒙氏兄弟回来效力。可是此刻这“蒙壮”笑着说来, 倒是一片真心实意。一时间, 连赵佗这样的人精都有点摸不着头脑了——难道皇帝当初真是为了蒙氏好?一面想着, 赵佗已是摇了摇头——怎么可能?然而再看看“蒙壮”的神色,赵佗百思不得其解之余,只能得出唯一符合情理的结论:那就是陛下真是一代圣主, 叫人一见就恨不能为他去死啊! 赵佗多年前就随着任嚣来了岭南,根本没有见过后来继位的秦二世胡亥。 而在任嚣病死之前,他赵佗只是龙川县的长官,被委派之前,只见过先帝秦始皇两面。而且当初奏对,他只敢低着头。毕竟龙颜天威,他不敢直视无礼。 所以此刻赵佗才没有认出胡亥来。 再者说了,就算是赵佗真见过秦始皇的样子,此刻见了胡亥,也未必就会往眼前这人是皇帝上面去想。正常人哪会这么想呢? 因为胡亥他干的这事儿就不像是个正常皇帝会干的。 一来是似赵佗这等官员,此前习惯了的是秦始皇那种高深莫测的君王之道;哪里会知道,还有胡亥这样嬉笑无状的皇帝做派? 二来是胡亥太敢冒险了。比如一个正常的皇帝,会只带着两个人就上了阳山关吗? 就算是叫赵佗再猜一万次,他也猜不到这个如此以身犯险的年轻人会是大秦的皇帝。 赵佗与胡亥击掌之后,顺势握住了他手腕,道:“难得有北地来客,留下来一起进晚宴。我也好久没听过北地的消息了……” 胡亥只觉赵佗的手捏在自己手腕上,似烧热了的铁钳一般,不觉心中一凛,脸上仍是笑着,看向赵佗——却见后者正盯着他打量、目光中充满了审视的意味。 此时要走,是走不脱的,还会惹得赵佗更起疑心,那么一切就前功尽弃了。 胡亥笑道:“好啊!我们这一路而来,也难得有佳肴!托赵郡尉的福了!” 一时酒菜摆上来,赵佗拉着胡亥相邻跪坐用食。 席间,赵佗先是问了问北地情形。 胡亥自己也不甚清楚,把前番从中年文士那里听来的消息,添油加醋跟赵佗讲了。 赵佗已是微醉,摇晃着青铜酒杯,从杯沿上方打量着胡亥,道:“我有一事不明,劳烦老弟点拨。” “郡尉客气了。您只管说。”胡亥笑应着。 蒙盐察觉气氛变化,放下了手中筷子。 赵佗收了笑容,显出两道在他的年纪来说太过深刻的法令纹来,道:“五岭之高,飞鸟难渡。老弟你是如何神不知鬼不觉,进了我的四会县,还杀了县令,带走半数守兵的呢?” 胡亥仍是笑道:“是弟弟的错。若我知道是郡尉您的人,就是借我一百个胆子,我也不能下手。甭管他干了什么坏事儿,我都得交给郡尉您亲自处置才对。这事儿是我这做弟弟的错了,来来来……”他给自己斟满酒,“我自罚三杯!” 赵佗冷眼看他灌酒,不悦道:“我诚心待你——你却避重就轻!” 四会县县令死不死的,赵佗并不是很在意。 他在意的,是这伙人是怎么在他辖区内来去自如的。 胡亥揉了揉眼睛,做出一副正经模样来,笑道:“我们是假扮盐商出来的。” 赵佗道:“这我知道。” 胡亥又道:“郡尉是担心五岭还有通往南越的小径,而您没有堵住吗?” 赵佗脸色一沉。这的确是他所担心的。毕竟现在北地大乱,若是叛军沿着这样的小路进入南越,那可就不是“蒙壮”等人带走半个县城的守军那么简单了。 胡亥道:“郡尉大可不必担心。五岭关隘,固若金汤。” 赵佗道:“那你们……?” 胡亥道:“南边是海,北边是山,我们自然不是从这两条路过来的。那么就只剩西路和东路了……”他不能说自己是从南边来的,会带来很多不必要的麻烦。 赵佗不耐道:“老弟你直说便是,跟我分析这么多,是要给我上课吗?” 胡亥也不是要给他上课,而是急切间要编一则听起来可信的谎话,那不是也要思考思考的嘛。他这是给自己争取时间呢。 胡亥笑道:“我是怕我直接说了,郡尉也不信。” “你说。” “说来也巧。我们是从横浦关东侧一条小径进了南越郡,又顺着湟水南下,到了四会县。这横浦关东侧的小径,乃是两道峭壁之间的羊肠小道,只能容一人侧身通过,其上高石耸立,危险极了。我们的人才走过那小径,只听后面轰然一片,您猜怎么着?” 赵佗还在琢磨,“横浦关东侧的小径……”横浦关就在阳山关之东,也是南越郡通往北地的一处重要关隘,的确是峭壁林立,很是险峻。 胡亥擦了擦额头的汗水,自问自答道:“当真好险!原来是那峭壁上的石头滚落下来,轰隆隆一片,不过顷刻之间,就将那小径给堵死了。” 赵佗一愣,“堵死了?”他是不信的。 胡亥一脸诚恳道:“可不是嘛。我们南下,其实是为了查访跟内鬼有关的线索——事涉机密,没有皇帝旨意,这事儿我却不能同赵郡尉您说了。别的,您尽管问!”他知道赵佗肯定不能立刻相信,于是又道:“说来也真是晦气。若不是那小径堵塞了,我们又何必大闹四会县,差点送了命。事情查完,我们还沿着那小径悄悄出去不就完了吗?” 赵佗一想也是。 胡亥又给自己斟满酒,道:“不管怎么说,杀了郡尉您的人,就是弟弟的不对。”他又一仰脖干了。 赵佗无奈道:“老弟你也当真是奇遇不断了。”于是只将此事记下,待回头查验,也提起酒杯,与胡亥对饮。 一时酒酣耳热,赵佗白脸膛成了红脸膛,搂着胡亥肩膀,醉意朦胧,淌着眼泪道:“ 我苦苦在南边这荒蛮之地支撑,是为了什么?这都是我的恩人任嚣临死之前的嘱托啊!这都是先帝的旨意啊!任郡尉临死之前,拉着我的手,嘱咐我,一定要关闭粮道,封锁关隘,万万不能叫叛军打进来。他说我们势弱,无力去救朝廷,可是千万要守好南越这块好不容易打下来的地方……这里有我们兄弟淌过的血啊……百越之人凶悍,不服教化。当初攻打南越,死了多少大秦的好儿郎,嗬嗬……当初跟着我的小兵,才不过十七岁……” 胡亥很配合,也感叹道:“郡尉辛苦了!可叹天下人不理解!” “他们说我反叛,说我有自立之心……我都不在意!我不在意!我对得起我自己的良心,就是到了地下,我也能去见先帝说明白!” 胡亥忙道:“弟弟我信你!你放心!等我回了北地,一定把郡尉的苦衷分说清楚,叫他们都闭嘴!” 赵佗道:“不,我不要这些虚名,随、随他们去说!”他像是醉后大舌头了。 胡亥也大着舌头,一挥手,斩钉截铁道:“那、那不行!你就是我亲哥哥!我不许他们往你身上泼脏水!你等着!我一定给你说明白喽!” 一顿酒喝完,俩人抱头哭作一团,说是失散多年的亲兄弟就低估了这份情谊。 最后,赵佗送胡亥出关。 路上俩人还拉着手。 胡亥指着月亮道:“哥,你放心!有弟弟活着一天!就没人、没人敢说哥一句坏话!” 赵佗叹道:“好,从今天起,你就是我亲弟弟!” 蒙盐:……喂喂喂? 胡亥打个酒嗝,醉眼朦胧道:“哥,你看,你都给了这一万人马了。捎带手,把这一万人马的粮食也给出了。” 赵佗:……就知道你他妈没醉。 赵佗脚下踩到石头,差点摔了。 胡亥扶住他,憨笑道:“也不能叫哥你一直出粮,够一年吃的就行。” 前面做了那么久的戏,这会儿要是抽回去了,显得多寒碜啊! 赵佗一咬牙,红脸膛又白回去了,“好!你放心!哥给你出这一年的粮!” 胡亥笑道:“哥你真好。你放心,等陛下回了咸阳,我一定跟陛下说清楚哥你的功劳,给你封、封、封天下威武大将军!” 赵佗一张嘴,灌了一肚子山风,肚子里很不舒服。 他看了看胡亥,又看看一直沉默的蒙盐,道:“你们俩也太不像亲兄弟。” 蒙盐心中一突。 胡亥却是又打了个酒嗝,笑道:“谁、谁说不是呢?当初我爹出征,十一个月后回来,我娘才生了我。这中间的事儿,谁都不好说……” 赵佗大笑。 笑过后,他放手道:“我就送到这里了。老弟你一路多保重。” 胡亥满不在乎挥挥手,垂下手来,擦去了掌心的冷汗。 他觑了一眼身旁默不作声的蒙盐,却见蒙盐绿着一张脸、看起来随时会爆炸。 第123章 胡亥清清嗓子, 对蒙盐道:“不能因为情势所逼, 就要你咽下这口气。我不是那么无耻的人。我是个勇于承担责任的人。这样,你要是实在气不过,你就捶我两拳。”他对上蒙盐哭笑不得的目光,又道:“不过咱们说好了, 捶过算完,可不许翻旧账的……” 蒙盐垂眸,长睫毛如扇子般遮去了眸中神色, 显得他越发捉摸不定起来。他冷声道:“只一拳, 你便死了。何须第二拳?” 胡亥脚步一顿, 跟蒙盐保持了距离。 尉阿撩忙挡在胡亥身前,老实巴交劝道:“蒙小将军, 您消消气儿,公子也是大局为重、不得不……” 胡亥也忙笑道:“其实我就是这么一说。出气的办法多着呢——何必动用武力呢?要不,回头咱们结为儿女亲家?” 蒙盐从鼻子里嗤笑一声, 慢悠悠道:“若真跟他计较, 早不知被他气死多少回了。”他背着冷光闪闪的青霜剑,快步在前下山去。 胡亥在后面, 擦了擦额头、手心这一晚上积下来的冷汗, 对尉阿撩打肿脸充胖子,笑道:“嗐, 他就是吓吓朕。朕难道是被吓大的吗?” 尉阿撩讷讷道:“原来如此。小臣真笨,还以为……” 胡亥挥挥手,止住尉阿撩的话头, 跟在蒙盐身后,也快步下山去。 这一趟勇赴阳山关,总算是有惊无险,既借到兵,又借到了粮,除了惹得蒙盐老大不快之外,总体来说,称得上是大获成功。 而赵佗回去之后,第一件事儿就是召亲信来,去查看横浦关东侧的小径是否果真被山石所堵塞了。连绵的山岭之间,不为人知的小径没有十条,总也有八条。查访本就不易,郡尉还要求找被山石堵塞了的……这命令真是叫底下人摸不着头脑。 经年累月,总有几条小径被山石土泥所掩埋,又有原本的峻岭被风吹雨蚀显出了新的小径。 底下人按照赵佗的嘱咐,总共找出了三条符合要求的小径,又将其余五条小径都堵上了。 赵佗这才放心了些,当下遴选秦地跟来的大军中尚未在此成家之人,总计三万余名。他留下其中的精良兵力,将剩下的一万名集结起来,遣送给“蒙壮”使用。 半夜,胡亥回到了郴县。 院中,刘萤正望月相候,她纤细的手指揉皱了丝帕,正如她那颗担忧不已的心。 在她身旁,李婧专心致志雕着她的木头娃娃。 刘萤待了片刻,起身道:“这样不行,再等下去我要担心死了。我得找点事儿做——我去把白日召集到的青壮名单再过一遍。” 李婧吹吹娃娃上的木屑,不解道:“担心又没有用。担心做什么呢?” 刘萤苦笑道:“哪能人人如你一般,万事不关心的。” 李婧歪头瞅着她,“阿萤姐姐,你这是夸我吗?”她自己点点头,“我就当你是夸我了。” 话音未落,院门轻叩,胡亥三人推门而入。 刘萤惊喜道:“可算回来了!”她迎上去,颤声道:“你们一走,夏临渊和李甲也走了,我真是担心死了。既怕你们出事儿,又怕郴县出岔子……” 胡亥一愣,道:“夏临渊和李甲去了哪?” 刘萤叹道:“他们俩一个莽一个呆,我竟不知道是谁撺掇的谁——俩人说是困在郴县不是办法,况且招兵之事,毕竟无趣,他俩早待不住了。趁着您出外,他们去北地打听打听消息。招兵之事,倒是多亏了秦嘉和那位您带回来的中年文士帮忙操持。” “你辛苦了。”胡亥点点头,一面往院内走,一面道:“原本我这趟回来之后,也是要打发他俩去探听消息的。他们这么自觉,倒省了我的麻烦。”他原本一到郴县,就想叫李甲去探听消息,因为自己要带人去见赵佗,担心刘萤与李婧撑不住郴县的场子,才留了夏临渊和李甲在。 刘萤睁圆了眼睛,劝道:“他俩本就要无法无天了,您还夸他们——等他们回来了,您可千万要好好说他们一通,不能再鼓动他俩这脾性了。” “好好好。”胡亥满口答应,一弯腰,借着看李婧的木头娃娃,避开了刘萤的唠叨,“哟,雕得真俊。”在刘萤发火之前,他直起身子来,正色道:“这次跟赵佗谈得挺顺利。” 刘萤果然关切,顾不上计较前头的事儿,问道:“怎么样?” 于是胡亥把阳山关上与赵佗相会达成的成果约略一说。 “倒是运粮一事……”胡亥摸着下巴,走入屋内,叫尉阿撩把地图挂起来,“咱们得换个地方。” “换个地方?”刘萤也看向地图,却也看不出什么来,“换去哪里呢?” “赵佗虽然一时被我用话拿住了。”胡亥手指点在地图上,戳了戳长沙郡与南越郡的交界处,“但我们在底下,他在山上,只要他想,我们背后总是危险——这不行。”他手指往西攀去,流连过黔中郡,落在巴郡、蜀郡之间,折而向北。 蒙盐目光随着他指尖游走,神色一动,“你想去汉中?” 胡亥沉声道:“叛军起于山东,我们如今乃是萤火之光,要积蓄实力,自然避入西边才是上策。你们看,赵佗运粮,从灵渠而来……” 灵渠,是当初为了平定南越,先帝下令开凿的。当时费十万军工之力,将湘水与漓水相连,由是,北地粮饷辎重得以经水路进入南越境内,为当时任嚣的大军提供了充足的后勤,为后来朝廷平定南越打下了坚实的物质基础。 灵渠之于南越,就好比郑国渠之于关中,都是造福百代黔首的水利工程。 胡亥手指顺着灵渠游走,边思索边道:“那么从桂林郡北上,入长沙郡之西,毗邻黔中郡。我们不能留在长沙郡了——我们召集的青壮可以就地屯田,可是他拨给我们的一万兵要带走。否则万一赵佗起了异心,这些兵未必愿意倒戈相向于昔日长官。所以,我们要走,往西边走——到黔中郡去,一来粮草供应的上,二来免去了背后的危险。” 蒙盐点头。 “夜深了,先说到这里。”胡亥道:“都去歇息。明日咱们再看看具体怎么走。” 一时人都散了。 胡亥自己借着昏黄的烛光,仍在揣摩地图上的寸尺河山,他的目光落在“灵渠”这个字标上。那个“灵”字像活过来一般,游走起来,像是要变成一个人的名字。 胡亥用力闭了闭眼睛,定定神,知道自己是太久没合眼了,可是精神却亢奋到无法入眠。 这种情况,前世大考之前他也出现过,知道是神经过度紧张的缘故。游泳可以缓解,此地虽然不方便游泳,但是其它能减压的事情做来都是一样的效果。 他想了想,走到院中,捡起李婧未完工的木头娃娃,捏着削刀,笨拙地打磨起细节来。 簌簌的木屑剥落声中,他放空思维,渐渐放松下来,打个呵欠,重又走入屋内,一夜安睡。 第二日,一道凄厉的女声刺破了黎明的天际。 “我!的!娃!娃!”李婧捧着已经看不出人型的木头娃娃,怒火烧得眉间痣好似要滴血一般,“谁干的?!” 胡亥正伸着懒腰走出来,闻言脖子一缩。 他敢跟蒙盐说“捶两拳出气”的话,却万万不敢直犯这位小姑奶奶的锋芒。 “困啊,真困啊……”他自然地打着呵欠,迅速关上房门,假装又回去睡觉了。 没有人自首,李婧不知怎得,就把犯罪嫌疑人锁定在了蒙盐身上。 于是,无端端的,蒙盐一天下来,吃了李婧好几次暗亏。 他被整得莫名其妙,只能归结为李婧日常作弄他,浑然不知自己是给胡亥背了一口大黑锅。 胡亥拟定了西迁的方案,迅速开始执行。五日后,愿意跟随他们西迁入黔中郡的五千青壮已登记造册,与赵佗送来的一万兵马一同,翌日便将西行。 在他们启程前一日,夏临渊与李甲赶了回来。 俩人风尘仆仆,也是旅途常有的状态;但是面上焦灼神色,却分明暗示着糟糕的消息。 “出什么事儿了?”胡亥一见他俩神色,便是心中一沉。 夏临渊扑倒在胡亥跟前,拖着哭腔道:“完了……章邯那个狗东西,他、他带着二十万大军降楚了!” 第124章 闻言, 蒙盐、刘萤等人都是心中大惊,好似冬天吞了个冰疙瘩。 王离已经失踪, 他所率领的二十万大军也不知所踪。 南方兵团的赵佗摆明了是要高高挂起。 朝廷最后的战斗力,只剩了章邯起于骊山七十二万囚徒的大军。 这所谓的七十二万囚徒,在出函谷关后,逃的逃,死的死, 还剩多少不好说。而章邯发兵之后, 朝廷召集各地精兵,都去支援,供章邯调遣。 可以想见,章邯降楚, 带去的这二十万大军, 一定是他最亲信的精兵。这是大秦的老底子。 这张牌一去, 大秦所剩的, 唯有函谷关周遭数万守军而已。 刘萤颤声道:“恐怕消息不真……你们从哪里听来的?可信吗?” “章邯那个丧良心的王八蛋!”夏临渊且骂且泣,“我早说看他不像好人!千真万确, 怎么不真?我和李甲一得消息,日夜兼程就赶回来了。不用十天半月, 消息就会在黔首间传开来……到时候、到时候……” 到时候人心涣散,后果不堪设想。 与众人的惊慌震惊不同,胡亥却是很快接受了现实。 看来就算他特意留住了司马欣,还是没防住章邯反叛。 可见一切外部因素都只是诱因。 比如岳飞闻十二道金牌急召,也没见岳飞反了。 就譬如犯罪分子一样, 他会去犯罪,那么不管多么情有可原;他与奉公守法的公民到底是不一样的。 若是没有他流落海外这一段,那么大局可控的情况下,章邯应该不会猪油糊了心要反叛。 但是现在到了危急存亡的关头,一切就很清楚了,在章邯心中,个人性命高于一切。 胡亥沉稳道:“你不要慌。刘萤,去倒两碗热水来。你们坐下来慢慢说。” 他的镇定为众人稳住了心神。 刘萤看他一眼,只要陛下在,大秦就在!她答应着去倒水了。 夏临渊和李甲喝了水,喘过气来,将探听到的消息细细说来。 夏临渊和李甲一路往北,探听消息,过了南郡,在南阳郡宛县停下来。 宛县四通八达,是交通要道,也是消息汇总之所。 原来当初皇帝失踪,项羽一统故楚集团内部兵权后,便往西北挺进,为叔父项梁报仇。而此时的章邯灭了项梁之后,认为楚地叛军已经不足为虑,渡河而北,攻打赵国——也就是张耳所在。这一节与此前中年文士所说吻合。 而张耳不敌,与赵王歇逃入了巨鹿城。 项羽率领故楚大军,在巨鹿与章邯大军遭逢,连打了九场战役,各有胜负。项羽断绝了章邯所修筑的运粮通道。而朝廷内部,皇帝失踪,政令不一,章邯所率领的大军已经连续作战超过两年,众人疲敝。而项羽所率的楚军,却是自江东而来,一路且行且收兵,更背负前主将战死的哀势。 而巨鹿之战,众诸侯作壁上观。 在这种情况下,项羽对战章邯,没有能全身而退的把握;章邯兵卒疲敝,朝廷内乱,后援断绝,也没有能与楚军斡旋的把握。 自然而然的,章邯降楚,成了双方的共识。 这些都在胡亥意料之中。 他关心的,是另一个问题,“当初那文士说,故楚集团叛军兵分几路,主力随项羽在巨鹿作战,另外的人马呢?” 夏临渊哭得鼻头红通通的,道:“说是一路给武安侯率领,一路给那项羽的亲信率领,都从南阳郡宛县往西打过去了——我们到的时候,他们大军刚离开宛县。据说前锋已经攻破了武关,要直取函谷关,打到关中去……呜呜,咸阳宫中的小陛下可怎么办呐?” “武安侯?”蒙盐念叨着这个名号,想不起是谁来。 胡亥道:“便是在丰邑被你打败了的沛公刘邦。他逃走后,投奔项梁,借兵又打回来。项梁死后,楚怀王让他做了砀郡长,封了他武安侯。” 原来是那个一只耳,蒙盐眉头深皱。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胡亥等人就是想有侥幸心理,也不可能了。 秦虽然还未亡,可是败局已定。 这就好比俩人PK,一人满攻满防还满血,另一人却已经无攻无防还只剩一滴血。这时候,在游戏机制内,已经没有任何大招能够一击反杀。唯一能做的,就是快点输掉开下一局。 输掉…… 在众人都面如死灰、沉痛无言之时,胡亥脑海中却刮起了一阵风暴。 输掉…… 不破不立…… 只要大秦还在,那么所有的叛军,就算再怎么机会主义,就算再怎么利益争夺,却还是会同一阵线,一致抗秦。 可是一旦没有了大秦这个统一的敌人,那么他们的阵线就不攻自破了。 随后的楚汉相争,就是这么来的。 可是若要破…… 若要破,这代价太大了。 历史上,在章邯率领大军降楚后,项羽领兵而西,过三川郡,至新安。降楚的秦兵私下议论纷纷,都知道这西去是要入关中。项羽与手下将领,恐怕秦兵入关后不受控制,反为祸患,于是在新安城南坑杀了二十万秦兵。 而后,项羽入关,屠城、纵火、掳掠珠宝妇人而东。在楚兵去后,咸阳大火三月不绝。 对于楚人来说,秦亡的标志,就是皇帝死了,子婴都死了。秦皇室再无后裔。 大秦累世基业,毁于一旦。 可若不破,这就是必败之局。 要如何既能破,又免于二十万秦兵被坑杀,咸阳城被付诸一炬的惨痛过程呢? 关中要保,二十万投降的秦兵要保,他的独苗小团子也要保。 可若要保住这三样,又如何能让叛军相信大秦再不足为敌,转而陷入内部纷争呢? 在胡亥低头疯狂思索的时候,夏临渊却已经心态崩了。 夏临渊擦着红肿的眼睛,道:“想当初,我和李甲奉陛下命令,出巡游说众叛将,先后收服赵王、吴王手下大将,帮着那章邯灭了复辟的六国。王离率领二十万大军,随着陛下南下,如果不出意外,消灭故楚余孽,抚定淮水之南黔首,原也是易如反掌之事。可是谁知道,谁知道……”他说到此处,咬牙切齿起来,通红的眼睛盯着蒙盐,叫道:“若不是你暗地里下手,害得陛下流落海外,一去一回大半年,天下早已太平了!我们哪里会像现在这样坐以待毙!” “这都是你的错!”夏临渊指着蒙盐,叫道:“你这个眼里只有家人安危却不顾天下的小人!你、你就是……”他气得脖子通红,憋了半天,憋出一个词而来,“老鼠!” “你这只老鼠!”夏临渊狠狠呸了一声,“若叛军打进咸阳去,你的家人都得死!” 气氛沉重,众人都忧心咸阳,竟也无人解劝。 蒙盐目露沉痛,哑声道:“你骂我,能阻住叛军入关?” 夏临渊一噎。 “都少说两句。”胡亥先是道:“我早已说了,当初的事情留在岛上,再不许提及。夏临渊你若再犯,以后也不必跟着我了。” 夏临渊目露委屈,却到底咬住嘴唇,没再吱声。 胡亥又道:“蒙盐当初不过十七岁少年,有勇有谋、有情有义,朕欣赏他。谁也不是生下来就胸怀天下的。” 他舒缓了口气,笑道:“上苍造人,要我们活到七老八十,自然有他的道理。人都是越长大越明白的。” 蒙盐听出胡亥为他开脱之意,心中却越发难受,简直比被夏临渊指着鼻子骂还难受。 蒙盐哑声道:“陛下兵锋所指,我愿以血肉之躯为您开路。” 胡亥拍拍他的肩膀,笑道:“说什么血肉之躯,怪吓人的。我不比你们,不是打打杀杀的人。”他笑嘻嘻问道:“你跟项羽,关系不错?” 想当初蒙盐跟项羽卖了胡亥,这关系岂止不错。 若论功行赏,那么灭秦之后,项羽的十八路诸侯中,当再加一位蒙盐才是。而且蒙盐还得是封地较好、较大的。毕竟历史上,投降项羽的章邯,和怂恿章邯的司马欣、董翳都给封王了。 提到项羽,蒙盐面上心里都是一阵刺痛,“不必讽刺于我……” “嗐,讽刺这么高超的语言艺术哪里是我能玩的?”胡亥忙给他顺毛,乌溜溜的眼睛里满是诚恳,“来,我跟你说说,我这个不成熟的小计划……” 看着胡亥如常嬉笑的神色,感受着他镇定的情绪,夏临渊、刘萤等人也渐渐缓过来,都附耳上前,将所有希望都寄托在胡亥口中“不成熟的小计划”上。 胡亥手按在蒙盐肩膀上,与他四目相对,真诚道:“你去跟着项羽。” 蒙盐:我真的要爆炸了! 众人:喵喵喵? 第125章 胡亥想出了让蒙盐诈降项羽这关键一步, 接下来的一切难题忽然都迎刃而解。 事有轻重缓急,当下他不暇跟众人详细解释,比如他怎么知道项羽会火烧咸阳,又怎么会知道项羽会分封诸侯, 最后又如何知道楚汉相争的局面。 胡亥将即将发生的大变动迅速捋了一遍, 目光锁定在夏临渊与李甲身上, “你们俩赶紧往三川郡赶去,一定要在项羽西行之前,拦住投降的二十万秦兵。” 夏临渊眼睛瞪得鸡蛋一样大, “我们俩——拦住二十万秦兵?” 李甲目光坚定, 哪怕是必死的任务, 也仍是热血道:“好,我们这就启程!” 夏临渊狠狠掐了李甲胳膊一把, 小声道:“你疯了!” 胡亥笑道:“对,就是你们俩拦住二十万秦兵。难吗?其实也不难。”他先是收敛笑容, 严肃道:“那章邯带着士卒投降了项羽, 他自然吃香的喝辣的, 高枕无忧。可是我只怕这二十万秦兵都要死无葬身之地。” 闻言,众人都是悚然一惊。 刘萤颤声问道:“何至于此?” 胡亥道:“项羽接受章邯的投降, 不过是迫不得已。章邯曾经逼死了项羽的叔父项梁, 倘使项羽兵力稍胜, 若不是九场战役中各有胜负,项羽绝对要将章邯赶尽杀绝。不过是情势所逼,他这才接受了章邯的投降。而章邯所率领的军队里, 精兵二十万是秦兵的老底子,基本都是秦人——他们若知道实情,绝对不会这么容易就同意投降于楚人。所以这投降,是章邯投降;却不是二十万秦兵投降。这些秦兵既然是被主将带累暂时投降,那么难免心思浮动。而项羽解决了巨鹿之难,当然会西行破关。而西行,对于这二十万秦兵来说,就是回家。到时候,项羽为了便于管控,很难说会对这二十万秦兵做出什么样的事情来。” “所以说,夏临渊和李甲此去,是救这二十万秦兵。”胡亥沉声道:“事情紧急,你们即刻便启程。” 夏临渊听得面色凝重,知道若不插手,这二十万秦兵多半要死在楚人手中,可是…… “可是,我们去说——他们就听吗?”他们现在既没有兵马,又没有身份。 胡亥使劲戳着夏临渊额头,把他戳得往后直仰,“你呀,真是个榆木脑袋。这不是你最拿手的吗?再去买只仙鹤,做把羽扇,打出你抱鹤真人的名号去。再说了……”他清清嗓子,道:“必要的时候,还可以用点神话故事嘛。比如在他们行军之地旁边挖出一块大石头来,上面写着;新安南,杀降秦。又或者给那些士卒营帐里丢几只鸟,鸟嘴里塞着绢布,绢布上写点什么‘抱鹤者,救众生’。” 夏临渊越听越是佩服,眼睛亮晶晶瞅着胡亥。 胡亥只觉心累,扭着他脑袋转向一旁,不让他再看自己,“去去,这些东西还要我教你吗?当初那陈胜是怎么反叛的?你自己路上研究研究,编这种故事你最在行了。” 胡亥转头看向蒙盐——蒙盐这小子,当真是个做间谍的好材料! 想当初,蒙盐卖他的时候,可是毫无痕迹;现在反过来,也够项羽喝一壶的。 蒙盐对上胡亥的目光,问道:“你说叫我去跟着项羽,那是什么意思?” 胡亥牙疼似地吸了口气,若要详细解答蒙盐的疑问,可比打发夏临渊麻烦多了。 “这样……”胡亥撸了撸袖子,道:“取笔墨和绢布来——刘萤,你去缝三只锦囊。” 胡亥翘了翘嘴角,踌躇满志道:“看朕三只锦囊安天下。” 一个月后,函谷关外来了一队骑马的年轻人。为首的青年双目狭长,宽肩瘦腰,背上青霜剑映着盛夏正午的阳光,耀目生花。 正是蒙盐。 他按照胡亥的吩咐,于一个月前,从长沙郡出发,带着这只二十人的小分队,日夜兼程,赶到了关外。而根据胡亥的嘱托,这就是该他打开第一只锦囊的时候了。 蒙盐打开了第一只黄色的锦囊,取出里面绢布。 却见上面写的是:将信密送赵高。待武安侯入关,再开第二只锦囊。 蒙盐摸了摸怀中以牛皮纸封着的信——这是他临行之前,胡亥连夜写就的。 原来这信是写给赵高的。那个小人赵高。 蒙盐哼了一声,目光凝在绢布最后一句——武安侯入关?皇帝就这么笃定武安侯能入关么? 这想法也只是一闪而过。 蒙盐夹紧马肚,从小径入关,进咸阳城,寻到赵高府邸。 函谷关虽然能挡住千军万马,却挡不住他这样的独行侠。 赵高原本的郎中令府,已经该换了门庭。 现在,该称为“太尉府”了。 他从九卿之一,跃然居于三公之中。 皇帝失踪之后,赵高与李斯回到咸阳,拥立了秦三世。赵高原本身为郎中令,执掌内廷,是小团子为数不多熟悉的人。秦三世时期的赵高,比之秦二世在时,更加如鱼得水了。 而他的女婿阎乐也水涨船高,接替了岳父的旧职,成为了新的郎中令,而原本所任的咸阳令也并没有辞掉,身兼两职,可以说大秦最后的两道门,都掌控在赵高翁婿手中。 虽然已经位列三公,可是赵高的脸色却比从前做郎中令时更坏了。 晨起,赵高一边穿着衣裳一边从屋子里跑出来,骂道:“你们一个个怎么当差的?想死是不是?都什么时辰了——”他抖着手自己穿衣裳。 底下人挨着墙根跪了一地,都一声不敢吭。 自从章邯大将军带着二十万秦兵投降楚人的消息传入关中以来,太尉大人就再也没有过一天好脸色。 赵高光着脚跳了半天,怒火更盛,拔高嗓门叫道:“真都死了?就看老爷我光脚站着是不是?” 就是在这个刹那,一柄利箭贴着赵高耳边擦过,将一则绢布钉入廊柱上。 利箭破空声尖锐,叫人不寒而栗。 赵高只觉耳朵一凉,紧跟着耳垂上传来濡湿之感——他哆哆嗦嗦摸了一下,低头一看,血! “有刺客!”他大叫,慌不择路往屋子里躲。 屋顶上,蒙盐看着底下兵荒马乱的场景,不屑地冷笑一声,翩然而去,不发出丝毫声音。 太尉府中,直乱了大半个时辰。 赵高的好女婿阎乐,闻讯立刻带了三千守军赶来。 “岳父大人!岳父大人!您怎么样了!刺客何在!”阎乐一步冲进堂屋,却见他那个人精岳父这会儿瘫坐在地上、呆呆望着手中一则绢布、连眼珠都不会转了。 “岳父大人……”阎乐一噎,小心道:“您可伤着了?” 赵高仍是瘫坐原地,盯着手中绢布,好似痴傻了一般。 阎乐探头探脑看了看屋内,确定没有危险,这才往赵高身边走去,边走边打量着道:“岳父大人,您耳朵这是怎么伤了?” 赵高不答,任凭耳朵的伤处暴露在空气中,他只是盯着手中绢布。 阎乐终于挪到了他身边,顺着他的目光,探头去看那绢布。 终于,阎乐这一下动作唤回了赵高的神智。 在阎乐看清绢布上字迹内容之前,赵高已经飞快收起绢布塞入了怀中。 “岳父大人?” 赵高从地上爬起来——阎乐忙扶着他。 “没有刺客。”赵高摸了摸还火辣辣疼着的耳垂,“我一时看花了眼。” “啥?”阎乐一愣,岳父还没到老糊涂的时候啊。 赵高整整衣冠,又道:“给我备马车。” “您去哪儿?” “李斯的丞相府。” 左相府邸中,李斯强拖病体起来迎客,屏退左右,对赵高道:“赵太尉有何事,直说便是。”他这声“赵太尉”却是有些嘲讽之意。 赵高以拥立三世之功,又仗着小皇帝依赖他,这半年很是气焰嚣张。 若不是章邯投降了楚人,李斯与关中众人不得不同仇敌忾,今日赵高能否得李斯一见还难说。 赵高关紧门窗,回身望着李斯。 静默中,李斯察觉了氛围的不同寻常,他迎着赵高的目光,“难道太尉之职于你还不够?” 赵高一开口,所说却与李斯所想相距十万八千里,“陛下没死。” “什么!”李斯扶着案几,颤颤巍巍站起来。 “陛下叫我们废掉小皇帝,辅子婴为王。” 李斯震惊道:“你从何得知?” 赵高掏出怀中绢布,递给李斯,道:“此物你我二人看后,就须毁掉。” 李斯颤抖着手接过来,细细看过,先是疑心道:“这莫不是你自己写的?” 胡亥的书法是跟着赵高学的。 如果赵高要仿造胡亥的笔迹,也有几分像的。 赵高无奈道:“好我的丞相大人。若是我要行这些事,何须跟您商量?叫我女婿召集兵马,什么做不到?更何况,废掉小皇帝,立子婴,于我又有什么好处呢?”小皇帝年幼无知,对他言听计从;子婴却是个成年皇族。 李斯一想也是,他摩挲着那绢布上熟悉而又久违了的字迹,目含老泪,却还保留着最后的警觉与谨慎,道:“你又如何确定这果真是陛下所书呢?” 赵高指着绢布起首三字,“这‘赵三思’的名字,便是陛下给我起的。除了陛下与我,世间再无第三人知。”他亦目中含泪,望着李斯,道:“老丞相,现下你就是那第三个人了。” 李斯眼中老泪滚下来,他抱住那绢布,苍声泣道:“老天有眼,吾皇无恙。” 第126章 是年八月,刘邦率军攻破武关, 进入了秦地。 就在此时, 咸阳城中传出消息来, 说是赵高废掉了小皇子,想要自立为秦王,与各叛军首领瓜分天下。然而秦朝众臣不服,赵高无法,最后推举了嬴氏皇族后裔仅剩的子婴为秦王。 秦王子婴登基后,诛杀了赵高;而李斯病死。朝中再无重臣。 子婴派遣仅剩的守军, 于峣关抵抗刘邦的军队。 刘邦听得消息, 大笑道:“暴秦自取灭亡。樊哙!领兵击破之!” “喏!”樊哙大声应道。 “且慢。”帐中左首的中年文士缓缓起身, 只见他容貌姣好若妇人,而又有岁月沧桑留下的成熟痕迹。 刘邦见是这人说话, 忙细问道:“子房兄有何见教?” 这中年文士正是“运筹帷幄之中, 决胜千里之外”的张良。 当初陈胜吴广造反的时候,张良身边就有数百少年人。他一直是个造反积极分子, 当初项羽的小叔父也是跟着他混的。他带着这数百少年, 机缘巧合与刘邦相识;等到刘邦被蒙盐大败, 去投奔项梁借兵的时候, 张良也就跟着到了薛地。项梁立楚怀王的时候,张良就劝说项梁, 把从前韩国的公子横阳君立为了韩王,而他自己则做了韩国的申徒。 而后,张良辅佐韩王横阳君, 带领着数千人,杀回韩国故地,夺取了数座城池。 韩王横阳君留守阳翟。 张良南下,与领兵过宛西的沛公再度相遇,最终率军攻入了秦地。 张良乃是相国公子,见识智谋都远胜常人。 刘邦失去了萧何之后,再得张良,简直如久旱逢甘霖,很是愿意多听他的意见。 张良徐徐道:“秦兵还是很强大的,不能轻敌。”毕竟他们也不过几万人马,与关中人马在数量上不相上下。 刘邦道:“那子房兄的意思是……?” 张良胸有成竹道:“不如先派遣一部分人到山上,插起我们的旗帜,使得秦兵自疑。同时派辩士去游说秦朝的将领,以利益诱惑他们。” 刘邦依照张良的计策行事。 此时虽然换了子婴为秦王,可是关中并未溃散。 因为关中这地方几百年来都是秦人。战争打到这里,对于秦人来说,这是保家卫国的战争,没有士卒会后退的,因为身后就是他们的父母妻儿。 关中的将领见了刘邦派来的辩士后,果然被利诱,愿意与刘邦一起西进袭击咸阳。因为将领不比士卒,他们看得清天下形势,知道大秦已是回天乏力,与其给大秦陪葬,不如吃着大秦的尸体,养出自己的荣华富贵。 刘邦闻讯,又准备答应这些将领,与他们一起攻入咸阳。 张良却又道:“且慢。” 刘邦笑问道:“子房兄的意思是……?” 张良洞悉世情道:“沛公,这是几个将领愿意投降而已。他们手下的数万士卒却是不愿意投降的。不如假意接受他们的投诚,趁着秦国将领们懈怠,奇袭攻之。” 刘邦抚掌称善。 于是刘邦清点人马,带着樊哙、张良等人,绕过峣关,奇袭秦兵,在蓝田大获全胜;折而北上,再次大败秦军。 至此,刘邦入咸阳已成定局。 消息传开,天下震动。 第一个攻入关中的人,这象征意义太叫人垂涎了。 当下就怒了一个不得了的人——项羽。 若不是项羽在巨鹿拖住秦兵主力,焉有刘邦轻松入关摘果子? 更何况,楚怀王分项氏兵权之心不死,与诸将领约定,先入关者王之。 不管从哪个方面考虑,项羽都不能允许刘邦先他入关。当下,项羽接受了章邯的投降,可以说是战胜了秦兵主力。于是原本作壁上观的诸侯们,都发挥了机会主义的特长,膝行来见项羽。 项羽集合起众诸侯,收拢起义军三十多万,再加上投降的二十万秦人,共计五十万大军,浩浩荡荡西行而却,一路所过之处,都荡平为故楚之地。 随着大军越来越接近秦地,章邯的脸色也越来越难看,不过四十多岁的人,竟然已经花白了头发。 “狗东西!叫你给我擦鞋子,你看看擦得干净吗?咹?”帐外,一名故楚将领正按着一名投降秦兵的脖子,“给我跪下舔干净!” 章邯握紧了手中剑,目露悲愤,起身要闯出去。 “将军不可!”身边人拦住他,苦劝道:“如今已经跟随了项氏,万万不可与楚军起冲突!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将军!您一个人冲出去,不过是交待了自己性命。现在项氏苦等您的错处啊!若不是为了做给天下人看,他早已杀了将军您!” 当初大秦一统天下,强盛之时,朝廷的官吏来到六国之人的地方,征收徭役等事务时,对六国故人与官吏都没什么好脸色。 如今风水轮流转,曾经强大不可一世的秦兵做了他们的俘虏! 军中,各诸侯的将领奴役、欺凌秦兵的现象随处可见。 章邯鹰目含泪,忍痛复又坐下来。 当初他投降,是不得已为之。粮道被断,将士连续两年征战,疲敝不能应敌,而皇帝失踪,朝廷又没有后援。如果不投降,他就要眼睁睁看着这仅剩的二十万秦兵,如加入火堆中的柴火一般,一点一点都烧干净了。 他舍不得。 如果投降之后,受到这些折辱——但是只要能保得住性命,总也算他没做错。 想到此处,章邯一声长叹,面上忧色更甚。 随着项羽西进,章邯渐渐嗅到了一丝危险的气息。 秦兵虽然说是投降了,可是却个个深爱着故土。 如果项羽要攻打秦地,那么这些秦兵绝对不会是好士卒。 而这一点,不只他章邯能想到,项羽与他的谋士自然也都能想到。 章邯担心的是,项羽会不会…… 毕竟在战乱之中,不能为我所用的士卒,自然只有死掉才是最好的。 章邯握剑的手微微发颤,他那花白的头发也微微发颤——他整个人都在颤抖。 可是事已至此,他已是笼中困兽,哪里还有出路呢?不过多活一日是一日罢了。 秦兵也都窃窃私语,为这西行的目的地而惶恐不已。 不安而诡谲的氛围弥漫在整片秦兵中。 大军行至新安,忽然,秦兵之中异事多发。 先是有秦兵一觉醒来,发现帐中落了黄鸟,鸟儿口衔绢布,绢布上写着,“抱鹤者,救众生”;又有秦兵遇到巨石拦路,石头上朱砂写就“至新安,秦兵散”。 同时一个叫人不安的流言,在秦兵中大规模传播开来。 “据说到了新安,项羽就要把我们坑杀了……” “你也听说了?我们想办法逃!” “左右是死,逃了还有一丝希望!” 于是秦兵中陆续逃走者,至于上万。 流言越传越烈,到最后,章邯项羽等人都听闻了。 章邯肝胆欲裂,面见项羽,悲痛道:“若将军果行此事,我就是三秦罪人,再无面目为将军效力了!” 项羽颇为不悦。他最近听了几个亲信将军的谏言,的确准备把投降的秦兵都坑杀了。可是——谁走漏了风声呢?他虽然不得不接受章邯的投降,却颇为看不上这种背叛的小人。 说什么三秦罪人——说得好像他之前的背叛不算什么似的。 项羽冷嗤一声,道:“章将军何出此言?只要将军在我麾下,我自然会安排兵马给你。” 言下之意,就算这些投降的二十万秦兵都死绝了,也不会影响章邯。 章邯不敢再争。 两人深夜谈话之际,忽然外面哗声大作,火光冲天。 却原来是李甲举火把点燃了几车随军的粮草。他独自来去无影,点了火就跑。 军中自然常备灭火的泥沙与水。 李甲点的几处火,很快就被扑灭了。 “宵小之辈。”项羽走到帐外大略一看,不屑地重又回到帐中,与章邯继续道:“听说刘邦已经进了武关……” 话没说几句,就听外面士卒惊慌叫道:“不好了!不好了!秦兵都逃了!” 章邯心中一动。 项羽面色一沉,重瞳冰冷,道:“调弓弩手来。” 李甲驾马,夏临渊倒坐在他身后,怀抱仙鹤,手持火把,高叫道:“快逃!快逃!项羽要坑杀你们!散开跑!” 紧随着他俩,是潮水般的秦兵,黑色的铠甲涌动如月色下的大海,层层叠叠,是二十万秦兵! “跑啊!快跑啊!” “是抱鹤的人!” “是陛下的抱鹤真人!” 被诈降的秦兵们,都知道这是生死存亡之时,拼了命地跑。 而在他们身后,项羽迅速调集了弓弩手。 一排羽箭升空,落下时便是满地的血花,收割无数的性命。 同时诸侯大军集合起来,左冲右突,斩杀拦截。 一夜肃杀。 至天明时分,二十万秦兵一个不剩,半数死于逃亡途中,半数散入田塍巷陌。 听完汇报,项羽暴怒,拔剑劈开了章邯面前的案几。 老谋士范增道:“当下最重要的是赶紧入关……” “难道我不知道?”项羽一声怒吼,他早看范增这老不死的不顺眼了。 于是拔营西行,顾不上追究逃走的秦兵。 而另一边,夏临渊和李甲逃出新安,在城北郊外的古槐下,撑着发软的膝盖直喘气。 李甲擦着鱼肠剑上的血迹,而夏临渊却是擦着脸上的血泪。 夏临渊浑身发抖,控制不住地往外掉眼泪,太可怕了!那遍野的尸体!那汇成小河的鲜血…… 可是至少,他们保住了一半人的性命! 他应该没有让陛下失望…… 忽然,一道阴郁的男声悠悠响起,“抱鹤真人?” 夏临渊心中打个突,仓皇四顾。 李甲握紧了鱼肠剑,“什么人!” 古槐后转出一名俊秀阴郁的青年来,“在下韩信。” 打个照面,夏临渊和李甲认出他来——这不是当初广陵府地牢里,被陛下忽悠傻了的那小子吗? “昔日暴秦皇帝曾假托神仙之名,叫我来寻抱鹤真人。”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咸阳部分内容有伏笔,后面会倒叙揭示,请大家保持情绪稳定! 第127章 韩信能成为一代“兵仙”, 人是相当聪颖的。 当初在广陵府地牢中, 之所以被胡亥唬住了,完全不是他的问题, 而是胡亥的忽悠技能是个外挂般的存在。就好比误入传销组织的受害者, 其中不乏智力超群的高材生, 但是结果怎么样?入局之后还不是为虎作伥。 韩信当时一时被胡亥忽悠住了。 可是等到胡亥等人上船消失,而皇帝自广陵府中失踪的消息渐渐传开, 韩信作为接触过当事人的现场目击者,前后一想,自然也就明白过来——他是被暴秦的皇帝给骗了!朗朗乾坤,哪来的什么神仙?那家伙跟那个美貌的侍女本就是一伙的! 因为原本守地牢的守卫都死了, 反而也没人指证韩信。 项羽的亲信将领来质询过他两次,也就不了了之了。 韩信仍是在项羽军中,做着一个灰扑扑、不起眼的小守卫。而皇帝在广陵府失踪之后最大的影响, 据韩信观察, 大约就是项羽的宠姬虞姬被呵斥后闹了几天绝食。具体如何, 他也不清楚,只是觉得日子越过越黯淡了。 如果没有胡亥给他点燃的耀目未来, 他本可以忍受这黯淡更久一些。 夜里,听着屋子里此起彼伏的鼾声,韩信时不时回想起暴秦皇帝的话来。 他是兵仙, 是要做大事的人。 虽然明知是骗他的话,韩信望着窗外明月,却痴迷般想要相信一回。 在项羽统一故楚内部兵权的零散战役中, 韩信想方设法把自己的建议传达给项羽。 可是却如石沉大海,从来没有过回音。 就好像项羽压根不知道有他韩信这么个人存在。 韩信望着窗外的月亮,年轻的眸中藏恨隐狂——他发誓,终有一天,叫这天下都知晓他的名号! 项羽不赏识他,他留下去也没意思。 在一个下雨的夜里,韩信悄无声息离开了。陪伴他的,唯有手中长剑。 乱世之中,纷纷逞英豪。 路途中,有人道:“武安侯刘邦是个广纳贤士的主儿,你何不去那里试试运气呢?” 武安侯刘邦被封了砀郡长。 韩信准备去砀郡碰碰运气。 可是刚入砀郡境内,还没见到想见的人,韩信就阴差阳错被卷入了一起群盗大案。韩信孤身一人,喊冤无门;罪名下来,韩信与其他同案之人都要被处死。 行刑当日,同案的十三人都已被处斩,下一个就轮到韩信了。 韩信凛然不惧,冲着监斩的官员,叫说:“武安侯不欲取天下吗?为何要杀掉壮士?” 是日的监斩官不是别人,正是刘邦的亲信车夫夏侯婴。 夏侯婴最知道刘邦的心事,闻言觉得这人不同凡响,上前细看,见韩信一表人才,于是做主放了他,与他交谈。 言谈间,韩信对于用兵一事,了如指掌。 夏侯婴越发觉得自己是发现了一枚人才,忙把韩信引荐给了刘邦。 很多时候,决定你是否被录用的,不是你的实力,而是你的引荐人是否够牛逼。 如果是张良引荐的韩信,那么刘邦一定会非常重视。 可是夏侯婴引荐…… 夏侯婴在刘邦看来,原本是被他忽悠住了,给他赶车的小子,俩人过招,夏侯婴这个二十多岁正当年的小伙子还给他打伤了。所以在刘邦看来,夏侯婴是个处处不如他的小跟班而已。对于夏侯婴推荐的韩信,刘邦本就没有足够的重视。 更何况韩信从前又没有啥光辉的履历。最大的相关经验也不过是在项羽军中做过小守卫而已。 看在夏侯婴面子上,刘邦给韩信封了一个管理粮饷的小官。 这可真是杀鸡用牛刀,韩信守着粮仓,与谷子一起,日渐发霉。 真实历史上,正是因为最初刘邦的慢待,韩信决定离开;才有了后来的萧何月下追韩信,成就了一段求贤若渴、知人善任的千古佳话。 可惜,萧何已经被胡亥给拐去咸阳了。 这一次,自然也就没有人来帮刘邦追回韩信。 刘邦兵过宛县,一路西进;却没发觉,军中已无韩信此人。 韩信离了刘邦军队,四处游荡,困顿抑郁之中,时不时会想起暴秦皇帝的话来。 “找抱鹤真人……” 项羽也好,刘邦也罢,这些诸侯军都有眼无珠。 既然如此,他何不去朝廷处,打得这些诸侯军正眼看他! 更何况,当日既然那皇帝有留这一句话,总是个机会,他要去试试! 也是机缘巧合,韩信过新安,恰听到有关“抱鹤者,救众生”的流言,于是暗暗寻访,一路跟来,最后在新安城北郊外的古槐下,现身见到了夏临渊与李甲。 此刻夏临渊与李甲见了韩信,想起当初在广陵府地牢里皇帝编过的故事,都没想到这傻小子还真就照着陛下所说的,千里万里找过来了。 夏临渊被他一打岔,倒是不发抖了,擦干脸上的血泪,问道:“寻到我之后呢?” 夏临渊的反应不是韩信所期待的。 然而韩信已经被现实重重打击过无数次了,他眉毛都没动,确认了当初暴秦皇帝只是随口骗他这个事实——这抱鹤真人分明也是当日地牢中的人! 一种失意到了极致的痛激发了韩信胸中的杀意。 韩信握紧了手中长剑。 夏临渊一句话问出来,又回头去跟李甲小声商量,“咋办?” 李甲低声道:“陛下做事,高深莫测,看似荒诞,常有深意。既然当日陛下有埋此一线,想必自然有他的道理。我们若错失此人,说不得坏了陛下大计。” 夏临渊小声道:“可是陛下说,别叫外面人知道他还活着……” 李甲亦小声道:“等到了我们的地盘上,他是死是活,还不是我们说了算么?” 夏临渊震惊脸瞪着李甲,道:“你再也不是从前的小甜豆了。” 李甲甜甜一笑,对快发狂的韩信道:“确有此事。韩大哥如果愿意,便与我们同行如何?只是路上不管见到什么,都不要问问题。” 韩信本欲离开,闻言却察觉内中还有蹊跷——此时也没有更好的路走,便点头应下来。 更何况,这群人失踪后又出现,总笼着一层神秘的外衣。 夏临渊和李甲带着韩信南下,沿着胡亥后来信件中的指示,来到了巴郡的江州县。 此时,距离蒙盐领命北上,已经过去了将近三个月。 胡亥按照形势推算,刘邦差不多也快进入咸阳了——也就是说,明面上的大秦快亡了。 出于对刁钻系统的防御,胡亥鸡贼得在江州县这个小角落里,悄悄地创建了一个暂时只有三个人知道的秦政府。 这三个人,就是他,刘萤,还有李婧。 胡亥只是为了防止系统捣乱,可是落在刘萤眼中,却不是那么一回事儿了。 落难如斯,不忘故国。 陛下的心志是多么坚定呐! 她想起咸阳宫中初遇时的情形。 那种心中一片光明的情感再度笼罩了她。 就是在这种情况下,韩信跟着夏临渊和李甲来了! 胡亥刚送走了秦嘉。秦嘉带领才操练好的两万人,北上去给蒙盐支援。 而胡亥在巴郡,与刘萤、李婧开展起了识字扫盲教育。 没办法,这年头,但凡认字的,都跟着叛军去赚前程去了。 他们招来的青壮中,基本没有认字儿的;许多命令规矩,根本没法传达展开。 胡亥把范围扩大,不限制于青壮,妇孺孩童,只要愿意学的,都可以来。只要能认得三百个字,就可以做小官。 韩信走进来的时候,胡亥正叼着毛笔想教程;一开始是在想教程,写着写着,就变成思索可用之人……蒙盐要诈降,夏临渊和李甲要机动行事,秦嘉也派出去了,唉,缺人啊!缺人! “陛下!”夏临渊热泪盈眶,挤开韩信,扑过来,“呜呜呜,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陛下了呢!新安那地方好可怕啊,呜呜呜……” 胡亥一抬头,就见那阴郁俊秀的青年抱臂站在明暗交界处,竟然是韩信? 胡亥猛地揉了揉眼睛,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李甲在旁解释道:“韩大哥在新安找到我们,说是陛下当初留话给他……” 这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胡亥大为惊喜,完全屏蔽了夏临渊的日常卖乖。 “韩信!”胡亥起身相迎,墨笔掉在案几上,笔尖划过他脸颊,留下一道蜿蜒滑稽的墨痕。他浑然不觉,抢出两步,抱住韩信,大力拍着他后背,大笑道:“朕的兵仙来了!” 快马加鞭、日夜兼程南下的这些日子里,韩信察言观色,已经知道皇帝多半健在。关于再会的场面,韩信设想过一万种可能,他甚至想好了要怎么一语惊人,要怎么施展自己的能力——可是,皇帝给他的反应,是他再想一万次,也不敢想的热情与积极。 还有信任! 感受着皇帝拍击的力度,与他身上的温度,韩信竟然觉得心中一阵酸痛,好像数载来所遭受的所有看轻与委屈,直到这一瞬间才得以释放。 随着心中的酸痛,韩信四肢百骸中却涌动出一股热流。 “我……”韩信嗫喏,一时竟有些不知所措,甚至是羞赧。 胡亥握着韩信的手,感叹道:“你一来,朕的天下便刀枪不入了!” 韩信望着皇帝,恨不能即刻为眼前人做出一桩大事来,一路上想了无数遍的话,就这么脱口而出了,“新安事,若我来做,可使秦兵毫发无伤。”他还是被无视太久了,一有机会就想证明自己。 胡亥了然一笑,温和道:“朕信你。” 他俩在这儿君臣相得,却恼了旁边一人。 新安秦兵,二十万死了一半,本就是夏临渊的心病。 闻言,夏临渊脱下左脚上的鞋,冲着韩信就丢过去了,人也随之扑上去,生平第一次爆粗,怒吼道:“我他妈……!” 李甲忙拦腰抱住他,“别冲动,别冲动……”他小声道:“真打起来,你不是人家对手……” 夏临渊气得赤脚跑了出去。 胡亥使个眼色,示意李甲追出去。 他挠挠头,冲韩信道:“不好意思,见笑了。来来来,坐这边,朕给你看看朕下一步的打算……”亲切自然地就好似对多年心腹一般。 韩信环顾这低矮简陋的屋舍,再看向正微笑以待的胡亥,忽然生出一股任侠义气——终他韩信之命,誓保眼前人再归九天阊阖! 第128章 花开两朵, 各表一枝。 隆冬时节, 咸阳城外,刘邦采纳张良趁秦军将领懈怠, 假意接受投降,实则奇袭的计谋, 突破秦朝最后的屏障,将大军驻扎在霸上。 霸上这个地方, 因在霸水西高原上得名。它在现代的名字, 因为一部广为人知,那就是在贫瘠年月被许多年轻人当成小黄书来看的著名现实主义作品《白鹿原》。刘邦驻军的霸上,与后世的白鹿原,其实是一回事儿。 事到如今, 大秦气数已尽, 咸阳城中臣子官员纷纷投降。 秦王子婴最终和妻子、儿子们用绳子绑缚自己,颈间系着素色长带,从轵道亲自到刘邦军前投降。 刘邦对投降者颇为宽大, 只将他们拘留在军中,而后率军西进, 进入了咸阳。 秦亡。 刘邦骑在高头大马之上, 左顾右盼,打量着这城墙巍峨的咸阳城。多年前,他作为一个无名小卒,因为服义务兵役来到咸阳,机缘巧合之下, 隔着人山人海望见秦始皇出巡的金银车,忍不住感叹“大丈夫当如是”。三年前,他不过还是泗水郡沛县丰邑的一个小小亭长,押送劳役人员失职,不得不上山躲藏,阴差阳错举起了反旗——今日不知道明日是否还能活着。 那时候的他,哪里敢想此生能有此刻的荣耀? 就是这样的他,几年间,风虎云从,跃然而成了众诸侯中第一个入关者! 楚怀王曾与众将领约定“先入关者王之”。 他刘邦,能做得这关中王,便是登上人生巅峰了! 昔日秦始皇起居的威严宫殿,现在由他出入随心。 刘邦熏熏然、陶陶然,一时骨头都轻了,就要入咸阳宫住下来。 关键时刻,亏得还有张良在。 “沛公,虽然我们是先入了关,可这只是个开始。” 刘邦心头一凛。 在这战乱年代,一丝大意便是生死之隔。 于是刘邦封存了秦朝贵重财宝物品的府库,还让大军回霸上驻扎,一切等众诸侯都聚齐之后再作约定。 既然刘邦起了要留在关中为王的念头,那么他看关中之地,就仿佛再看自己的地盘;而关中的黔首,就如同长在地里的庄稼一样,都是他的收成。 农人怎么会有不爱惜自己庄稼的呢? 所以刘邦入关,秋毫无犯。 真实历史上,在刘邦入关后,关中黔首手持牛羊酒食,献享军士;算是天下苦秦久矣的最好旁证了。 可是胡亥出巡之时,在关中的第一站,因为暮投张伯家,遇吏夜捉人之事,防范于未然,已经免除关中三年赋税;而这条政策在萧何的勤恳执行,李斯的谨慎督查下,在关中已经推行开。 胡亥这事儿办得就很不地道。 因为朝廷能给黔首恩惠的,不过就是减免赋税、减免徭役这两项。 他倒好,直接给人家都免除了。 这就叫后来者无恩可施了。 刘邦还能怎么办?他除非是把期限延长,比如说延长成十年不收赋税——可他一个关中王,把辖区内所有赋税都免除了,他吃什么?喝什么?底下人跟着他还图什么? 好在关中原本存粮丰富,刘邦一时还不用发愁,但是也忍不住把那秦二世破口大骂了半日。 憋闷,真他妈憋闷! 所以,当刘邦所谓的“约法三章”使人传告到底下的县、乡、邑之时,众黔首反应普遍冷淡,不图新来的王能给他们什么更多的恩惠,只要他不来侵扰他们的日常生活,便谢天谢地了。 新政遇冷,刘邦颇为挫败——这感觉于他而言,实在是很少有的。 张良倒是看得明白,道:“看来那秦二世倒也并不糊涂,可惜改变得太晚,回天乏术。也是大秦气数使然。”又谏言刘邦道:“沛公您入关,收拢黔首之心是一方面,还有朝臣之心也可用。秦朝的大臣们,最恨的便是佞臣赵高。从前碍于那秦二世回护,众人敢怒不敢言。今沛公入关,如能严查赵高一派人马,示关中以英明人主之态,则有百利而无一害。” 于是刘邦便命人捉拿赵高余党。 赵高已被子婴诛杀。 刘邦令人将赵高掘坟鞭尸,又将擒住的赵高女婿阎乐等人都定罪斩杀。 果然众臣称善,就算没有向刘邦表忠心,却也在心中渐渐接纳了这个新来者。 唯有阎乐临行之前,屁股尿流,伏地痛哭,道:“当日不随岳父而去,悔矣悔矣!” 众人只当他是在说,早知有此一死,还不如当初跟着赵高一块死了,免受折磨。 只有阎乐知道,他是后悔没有跟着岳父一起跑了。 赵高临走之前,曾与阎乐密谈,问他是否愿意一起逃出关去,流亡民间。 阎乐只当赵高被兵临城下吓破了胆,他好端端的咸阳令兼郎中令不做,去民间做什么流浪儿? 开罪不起岳父,阎乐当时只是笑道:“岳父何必太过忧心?即便不能再有天下,可是关中易守难攻,我们守着关中,辅佐秦王,岂不是也很好吗?” 赵高便知道这女婿是救不起了,于是不再多话。 而次日阎乐酒醒后,发现风云大变,他岳父竟然废了小皇帝要自立——这众大臣自然不能答应。于是他岳父退一步,辅佐子婴做了秦王。可是谁又能想到,子婴王位还没坐稳,就先密谋杀了他岳父。 这一切兔起鹘落,阎乐都没来得调兵,他岳父已经凉了。 直到刘邦破关入咸阳,阎乐临死之前,想起前因后果,才知道那夜岳父不是吓破了胆,而是有意要带他一起遁走。可叹错失良机! 头颅落地那一刹那,阎乐还在想着——可是子婴为什么愿意陪岳父唱这样一场大戏呢? 他再也没有机会去想明白了。 赵高一派被清。 原本秦朝的大臣们,分批来向刘邦投诚。 一开始大家都还要脸,不好意思这么明白得、断然得就舍弃大秦。 还是叔孙通脸皮厚,率领七十博士,于道旁亲迎刘邦,恭诵祝词。 这事儿本来应该仆射周青臣来做,可惜周青臣的脸皮比叔孙通还是差了那么一点,称病推辞了。 叔孙通的老师,孔子八世孙孔鲋,被自己这个徒弟气得要吐血。 昔日孔鲋跟随陈胜,举着反秦的大旗。后来因为叔孙通求情,胡亥派了夏临渊、李甲,跟随张耳、蒯彻等人前去,在陈胜被车夫所杀之后,把孔鲋送回了咸阳,交给叔孙通。 当初孔鲋死活不肯为大秦效力,现在却也不肯干干脆脆就跟了刘邦。 在孔鲋看来,自己这个徒弟叔孙通简直丢人!真不知道自己当初怎么瞎了眼,还觉得这个学生不是一般人,甚至想过把女儿许配给他。 叔孙通浑然不在意别人的眼光。 他在刘邦大笑声中起身,朗声道:“臣博士叔孙通,见过汉中王,愿吾王长寿安康、百战百胜!” “好好好。你还做你的博士。”刘邦笑呵呵道:“跟你打听个人,有个叫萧何的,原来是我的老相识,在咸阳做了少府的大官。我这入关来,他也不曾来见我,你可知道他人在哪里?” 叔孙通叹道:“您有所不知。当初您兵临城下,萧少府恐怕您清算旧账,已经连夜逃走了。” 刘邦眸色一冷,仍是笑道:“他素来谨慎,做了大官,倒越发胆小了。”于是按下此节,暂且不提。 张良匆匆而来,面带忧色,附耳道:“沛公,御史府中所藏的律令、图书,都已被烧毁。” 刘邦微愣,道:“不过是些书罢了,何须担忧?” 张良叹道:“这些律令图书,记载了全国的山川险要、郡县户口,若得之,沛公您便如虎添翼。” 刘邦骂道:“这绝对是萧何那老小子干的!别人没有这样细的心思!他妈的不是东西,当初他家人在丰邑,多亏我妥善照料。他倒好,吃了没几日皇粮,就反过来坏我好事!”大怒,即刻就召兵丁,要他们去萧少府官邸,活捉府中人。 萧何是已经不在了,他的一双儿女也不见了,父母妻子与仆从侍女却还都在。 捉来问时,谁也不知萧何去了哪里。 气得刘邦跳脚,撸着袖子要剐了萧何的家人。 好在张良从旁谏言,才保得萧何家人性命。 而萧何也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听闻刘邦领军前来,萧何连叙旧的话怎么说都想好了,谁知道半夜起来解个手,人就被绑了,麻袋套头,运出关外去。 在板车上颠簸了一日一夜,萧何头上的麻袋才被取下来。 他晕头转向得睁睁眼,就见脑袋旁边坐着俩人,都正低头瞅着他。 你道这俩人是谁? 一为赵高,一为李斯。 仿佛并不在意萧何能听到,传说中一个被诛杀,一个病死的俩人正讨论得正欢。 “你说这人有何奇特之处,到了这份上陛下叮嘱一定带上他?”李斯精光内藏的眼睛仔细研究着萧何。 赵高也摸着下巴,瞅着萧何,仿佛在看砧板上的肉,喃喃道:“谁说不是呢——想当初陛下招降,还没见到这姓萧的时候,就叫我暗中留意沛县投降来的萧老二……” 萧何本就是文士,饿了一天一夜,虚弱道:“我们这是在哪?” 赵高友善一笑,道:“这是在去见陛下的路上。” 陛下? 陛下不是死了吗? 这么说来,李斯病死了,赵高被诛杀——他萧何难道也死了?这是在去黄泉路上? 萧何胸中郁结,难以言表,眼看着旧友就要入关,他却死了。 情绪太激动,长久未进食导致低血糖,萧何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赵高和李斯对视一眼。 “还是太年轻,一点小惊喜就晕过去了……” “是啊,咱俩接到消息的时候多么淡定。这姓萧的还差得远呢……” 第129章 随着刘邦入关, 胡亥的第二只锦囊也被打开了。 毕竟他第一只锦囊中写的, 就是“武安侯入关后,打开第二只锦囊”。 蒙盐当时看到, 虽然嘀咕这人怎么就知道武安侯一定能入关,却还是按照指令做事的。 如今武安侯刘邦果然入关, 蒙盐不禁对胡亥当初吹的“看朕三只锦囊安天下”有了几分信心。 怀着期待,蒙盐取出了第二只锦囊内的绢布。 只见上面写着“率领秦嘉军, 投诚项羽, 为之击破函谷关。待项羽分封诸侯日,再开第三只锦囊”。 蒙盐捏着那绢布,一时没有动作。 秦嘉在旁边激动地搓手等待,小心觑着蒙盐面色, 讨好笑道:“在黔中郡的时候, 公子只说叫我带这两万人马北上,找你。说是之后该怎么行事,你都知道……”他踮脚探头, 想看那绢布上写的内容,笑道:“公子说他给你安排了一桩最适合你去做的事儿。” 最适合他做的事儿——做间谍吗? 蒙盐面色扭曲, 险些把手中的绢布捏出水来。 偏偏秦嘉还觉得这是夸他, 一个劲儿复述当初胡亥怎么说的。 “行了。我自有主张。”蒙盐一摆手,止住了秦嘉的喋喋不休。 秦嘉一噎,不敢再多话。所有人当中,他最怕这个沉默寡言的蒙盐。 秦嘉退下,腹中嘀咕, 也不知道这伙人究竟打的什么主意。 他反正一直不信胡亥的身份,觉得这也是个趁乱而起的不法分子。 直到蒙盐带着他,率领两万大军,奔赴了项羽军中,秦嘉才逐渐接受了现实。 虽然在新安损失了二十万秦兵,可是项羽旗下还有众诸侯的三十万大军,与他自家原本的十万士卒一起,共计四十万大军,乃天下第一大势力。 闻说蒙盐来投诚,项羽大悦! 与临阵背叛的章邯不同,背负家仇的少年蒙盐,颇得项羽欣赏。 项羽设宴,亲手割肉斟酒,奉予蒙盐。 “当初广陵府一别,我还当再见无期了。谁能料到他还真能耐,流落岭南,还能再组一只人马来寻我。”项羽冲着底下陪侍的范增、蒲将军等人介绍道:“这位就是当初与我里应外合的少年英才、蒙氏后人蒙盐。正是他在暴秦之中作为内应,我才能躲过王离大军的斥候探访,率领三万人马,杀了暴秦皇帝一个措手不及。” 蒲将军忙道:“蒙小将军实乃天下恩人!” 站在蒙盐旁边的秦嘉开始觉得腿肚子发软了——妈妈呀,他这是搞到什么了不得的事情中间来了?他只是想趁机北上寻家人而已啊! 蒙盐垂眸,淡声道:“将军谬赞。” 项羽越看他越欢喜,笑道:“怎么是谬赞?后来若不是你沿途留下记号,真给那暴秦皇帝从坠龙崖下逃走了。”说到此处,又叹气道:“也怪我没有立即杀了那狗皇帝,想着先折辱他一番——谁知道最后给他逃了。” 说到此处,项羽重重一拳击在案几上,震得杯碟一阵乱响。 项羽后来懊恼不已。若不是胡亥此前多次写信给他,叫他好奇这个暴秦的皇帝究竟是何等人物,所以在船上并不戳破,只观胡亥行事。谁知道这人如斯不要脸,一国之君,说跪就跪。 厚脸皮简直快成了那狗皇帝的人格魅力了。 项羽问道:“那狗皇帝逃走之时,你为何没有阻拦?”他倒并不疑心蒙盐从中相助,毕竟胡亥杀了蒙盐父兄,天下皆知;而把胡亥拱手送上项羽手中,也正是蒙盐。 蒙盐垂着睫毛,掩去眸中神色,仍是淡声道:“那狗皇帝诡计多端,我恐怕他有人接应,会对将军不利,便将计就计,随他一同出了广陵府。” “出府之后呢?你们上了船……”项羽想起当日场景。 蒙盐也回忆起当日在淮水船上,他欲置胡亥于死地之时的情形来。一瞬间,当时的恨意与疯狂也涌上来,蒙盐放任这情绪流露在自己面上,淡声难掩痛恨,道:“我将他淹死在江水之中。” 满座寂然。 蒙盐闭目,缓缓讲述着,在他想象中,原本应该有的结局,“我让船在江水上漫无边际地飘,不给他吃,不给他喝,在第三日,当他在烈日的暴晒下气息奄奄之时,我将他头按在水中。他开始挣扎,激烈地挣扎……水花四溅……” “我问他是不是做错了,是不是对不起我父兄……我知道他隔着水听不见。他的挣扎弱下去,气泡从他嘴边冒上水面,终于,他不动了……”濡湿的液体顺着蒙盐紧闭的眼皮渗出来,“我守着他的尸体,在江水上飘,告祭父兄在天之灵……” 烧着炭火的大帐中,众人忽然忍不住打起寒噤来。 不知何时,项羽走到了蒙盐身边,抚着他肩头,沉声道:“小兄弟,做得好!血债血偿,你是条好汉!我与你一般,叔父为秦人所害,我便要杀尽暴秦余孽!来,我敬你!” 他俩碰了一杯。 “干了这一杯。从今往后,我就是你的大哥!”项羽咧嘴一笑,重瞳中燃烧着青年人的纯粹与热血。 蒙盐动容,跪地请道:“我愿为大军先锋,为将军击破函谷关!” 项羽伸手拽他起身,醉眼朦胧中,朗声道:“走!我送你上马!” 一旁范增连声咳嗽,道:“将军,蒙小将军奔波而来,他手下士卒也尚需修整。不如让蒙小将军随军几日,慢慢商量。入关虽急,可也要慎重……” 项羽冷峻道:“亚父此言,可是要代之出战之意?” 范增一噎,道:“我已老朽,不能上阵杀敌。”他傲然道:“可是我这双看遍世事的眼睛,却能为将军明辨敌我、掂量轻重。” 项羽只当没听到他的话,一路送蒙盐出帐。 蒙盐叹气道:“我初来乍到,的确如将军亚父所言,应当率领士卒修整几日……” “别听那个老糊涂瞎说!我叫他一声亚父,不过是看在我死去的叔父面子上。”项羽老大不耐烦,恨恨道:“要不是看他年纪大了,我非把他赶走不可!” 蒙盐上马,引兵欲走。 “且慢!”项羽忽然叫道。 蒙盐心中一突。 “取我的楚戟来!” 一时楚戟取来。 当日在坠龙崖截杀胡亥之时,项羽的楚戟插在金银车上,随着胡亥座驾一同葬身崖底了。 这是他近半年来惯用的新楚戟,戟尖如雪,齿如残阳,锋利无比,主人马上横扫开来,有万夫不当之勇。 项羽握住,留恋地看了两眼,横持抛给马上蒙盐,“这是我随身的兵器,百战百胜!今日送给你了!”他朗声笑道:“我纵横战场,从无败绩,倒不必再用它。沾沾我的运气,也叫你攻无不克!” 夕阳洒落在项羽健硕的身躯上——恰是人一生中最蓬勃的青年时期,映得他整个人都好似金子铸就,与他几近自负的笑容合在一处,比冬日骄阳更耀眼,使得蒙盐几乎不敢抬眸看他。 蒙盐觉出自己的“小”来。 他伸臂抓住项羽抛来的楚戟,沉甸甸的分量坠得他心中一沉。 他一夹马肚——那马泼风似得冲出去。 蒙盐薄唇紧抿,耳畔风声猎猎,好似正把他心底大骂胡亥一事公告天下。 第130章 蒙盐领兵为先锋, 至函谷关,不能入;于是率军攻破关隘, 为项羽大军打开了入口。 项羽率领四十万大军, 气势汹汹而来, 在戏水之西暂且驻扎。 这时候项羽大军压境,关内原本跟随刘邦的人当中有些心思活的,便找准了机会。 其中刘邦的左司马曹无伤就派人跟项羽报信, 说是刘邦想要做关中王。那刘邦留着子婴没杀, 这是要让子婴做丞相,而且已经把关内珍宝都据为己有了。 此时的刘邦如果与项羽起冲突, 那就是活生生演绎什么叫“鸡蛋碰石头”。 像曹无伤这等行径,本是看好了项羽稳居老大, 所以提前跟老大卖好, 不过是卑鄙人性中的一点共性。至于真实历史上, 曹无伤恐怕也没想到自己为因为一句话的消息送了命。 而刘邦入关之后,忙得不可开交。刚入关的时候,他被胜利冲昏了头脑, 很是耽于美色佳酿了几日;被张良劝谏后,及时克制住自己, 与关中民众约法三章,诛赵高余党,收朝廷降臣。 与此同时,刘邦派出了手下大半兵力,封锁出关道路, 不许一个小孩子离开。 盖因这个不足七岁的秦三世,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这让刘邦很难受。 你说你跟秦王子婴一样,自己出来投降也行啊——他刘邦这么宽大,又不会如何下狠手。 可是秦三世就是不见了。 照着秦王子婴的说法,那就是赵高发难之前已有端倪,小皇帝恐怕被身边忠仆送出关外去了。 刘邦派人了十来天,一无所获。 而这时候,有人跟刘邦谏言,道:“关中这地方好啊,沃野千里,易守难攻。本来您第一个进来,就应该是您做关中王。不过项羽将军手下亲信颇多,说不定要从他们里面选人做关中王了。您要小心呐,不如把士卒调回来,好好守着函谷关。” 刘邦一想也是这么回事儿。 项羽身边的亲信,基本是都是累世追随项氏的,要么就干脆是他自家人。 在项羽身边,刘邦排不上号。 人都是有私心的。关中这么好的地方,项羽如果要留给他的亲信,刘邦此时也只能干瞪眼。 与之比起来,一个不足七岁的小娃娃究竟是死是活,就显得不是那么重要了。 刘邦便把兵马收缩回来,把持住各处关隘。 张良听到消息,来见刘邦,道:“谁跟您出的这个主意?这人可以杀了。如今项羽军四十万,沛公您军十万,您能抵挡他吗?” 刘邦默然半响,只能承认,“不能。” 剩下的话也不用张良说了。刘邦在乱世摸爬滚打了半辈子的人,明白势不如人,若不乖乖做小弟,那就只能站直了挨打的份儿。他打算把函谷关各处的大部分守兵都轮休了。既是休整军队,也是向项羽表达臣服之意。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蒙盐的军队已经击破了函谷关——刘邦派兵拒绝项羽入关的事情就此坐实。 听说项羽先锋攻破了函谷关,刘邦已经两股战战了;再一听来人名号,竟然是斩落了他一只耳朵的蒙盐,刘邦气得骂道:“这贼老天,专门跟老子过不去!” 骂归骂,刘邦却是能屈能伸,亲自率领众属下,出迎十里,站在道旁迎接蒙盐入关。 “多年前我曾有幸与蒙小将军有一面之缘。”刘邦亲切热情地笑着,亲自为蒙盐牵马,道:“您看看,这不都是误会了吗?如今你是项王的心腹大将,我呢,也是为项王奔走的小卒子。咱们原都是一家人……那些函谷关上的守兵,不过是我担心盗贼出入,放着吓唬人的。那边管事儿的人也当真是死蠢,看到是您来了,竟然也不许入,才有了这场乌龙……” 蒙盐稳坐马上,眉眼不动,知道刘邦这是怕项羽发大军打来,他淡声道:“是不是误会,那得项王说了算。” “那是当然,那是当然……”刘邦连声附和,觑着蒙盐的面色,又笑道:“从前我就听说您的家人都在咸阳宫中,这次我入关,别的倒都无所谓,只你的家人我是一点都不敢怠慢的。蒙氏一族都还在宫中,起居用度只有比之前好的。您放心便是。” 刘邦卖好,从来都能卖得恰到好处。 家人一直是蒙盐的罩门。 闻言,蒙盐仍是沉默地骑在马上。 刘邦也并不催促,仍是步行为他牵着马,一路用话捧着,把蒙盐迎入了咸阳城。 过了城门,蒙盐收回缰绳,示意刘邦退开。 刘邦犹豫了一瞬,还是问道:“不知道项王……” 项羽现在心情如何,打算怎么处理他的事情呢? 蒙盐垂着睫毛,声色淡淡的,却是丢下了一道炸雷,“项王在新丰鸿门,等明日喂饱士卒,便会发大军攻来。” 饶是已近半百,刘邦乍听此言,还是惊得魂飞魄散,笑道:“这真是误会喽!误会喽!蒙小将军,您是项王的心腹,您……” “多谢照料我的家人。”蒙盐点头致意,告诉刘邦这则消息,已经是他的报答,多得再没有了。 刘邦也明白这个道理,没有勉强别人帮自己的法子。他急吼吼去寻张良,将项羽大军明日便要发兵攻来的消息告知。 “子房兄,那项羽年轻气盛,一怒之下,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儿来。咱们得赶紧想个办法。”刘邦对上张良的视线,狠狠捶了自己掌心一下,道:“嗐,这都怪我!当初听信蠢人的建议,做出了这等糊涂事儿。” 他把自己痛骂了一顿,倒叫张良无法再腹诽他了。 张良道:“沛公稍安勿躁。那项羽的小叔父项伯,从前杀人犯了事儿,是我保下他来的。他也跟着我在下邳游荡了数年,我们算是颇有交情。请他从中周旋,事情或许能有转机。” 后世我们看鸿门宴之时,难免会觉得要被项伯气炸了肺。 这家伙明明跟项羽是叔侄之亲,怎么胳膊肘往外拐,处处护着刘邦呢?项庄拔剑起舞,意在沛公之时,若不是项伯从中阻挡,也许刘邦早就死了呢? 他这么帮着刘邦,那不是害死自己亲侄子吗? 其实这只是《鸿门宴》一节,片面观来,难免会生出这样的看法。 可是事实上,项伯连夜示警张良,虽然也有故交情谊在,却也是为了自己侄子项羽好。 虽然我们知道后来是楚汉相争,可是在刘邦初入关的这个时刻,天下谁能想到呢? 恐怕不管谁来看,故齐田氏都比刘邦威胁大。 而且时人观念,并未像后世一样,觉得就应该大一统,华夏后人就应该都在一个国家。 秦始皇是一统天下的第一个皇帝,在秦末汉初这个时候,究竟是大一统的国家好,还是像周朝那样的分封诸多王、共奉一帝好,并没有定论。 而秦朝的夭亡,更是给这种此时看来还很是崭新的大一统国家形式蒙上了一层阴翳。 所以此时项伯看来,项羽与十八路诸侯,迟早是要都封王,各就封地的。无非是兵权厉害的,分得封地更大更好罢了。他就是死都想不到,刘邦会有称帝天下之心。 而刘邦此时也的确没有明确称帝之意,似乎做个汉中王已经足够满足;然后听从张良谏言,于关中秋毫无犯,克制本能欲望,又似乎模糊中有着更远大的愿景。 一切都还混沌,刀枪还未出鞘。 不等张良派出人去,项伯已经自己连夜骑马来报信示警了。 究竟这一场新鸿门宴要如何演绎,暂且按下不表。 却说蒙盐入了咸阳城,第一时间入宫见了家人,久别重逢,再见都是激动不已。 蒙盐只在心中彭拜,面上不显;女眷却都忍不住落泪。 蒙盐一一看去,忽然道:“阿南呢?” 话一出口,便见众人神色不对。 蒙盐道:“病了?” 他小嫂子忍不住泣道:“不见了……真是愁死个人,一晚上的功夫,阿南和小陛下都不见了……” 蒙盐心中一沉,看向大嫂方氏。 方氏比之半年前,瘦得几乎脱了相,她向蒙盐使个眼色。 蒙盐会意。 两人避开众人,私下说话。 方氏悄声道:“叛军打进来之前,阿南和小陛下都被送走了。” 蒙盐一愣,道:“谁送的?送去哪里了?” 方氏道:“是李斯丞相和赵高一同来告诉我的。阿南陪着小陛下,这半年来同食同寝,夜里也不在我身边。我是第二日白天才知道的。第三日,子婴就做了秦王,杀了赵高。没过多久,李斯也病死了。”她满面愁容,凝视着蒙盐,尽量收敛着太过沉重的期盼,“阿南无事,你不要担心。” 母子连心,方氏明明连夜来几乎难以合眼,此时却尽可能不去刺激蒙盐。 “阿盐……”方氏哑声道,“你是跟了叛军吗?”她布满血丝的眼里有了泪。 她的丈夫、她的公公,都是为了大秦立下汗马功劳的英雄,就是死,也死得光明磊落、堂堂正正。 蒙盐迎着方氏忐忑的目光,如芒在背,只能闭了闭眼睛,算是默认了。 方氏眼中的光一下子黯淡了,轻声道:“你是个好孩子……”她声音低微下去,“是我这个做长嫂的无能……” 她撑不起蒙氏,也劝导不了蒙盐。 太过沉重的担子,太过激烈的仇恨,终归还是害了眼前的少年。 第131章 “大嫂, 这是我自己选的路。”蒙盐垂眸道:“您能留在家中,已经是尽了全力。” 方氏含泪望着蒙盐,忧心道:“如今叛军入关——你是为哪一只做的先锋呢?” 蒙盐沉默片刻, 吐出了项羽的名字。 方氏只觉膝盖一软,一阵头晕目眩, 几乎跌坐在地。 蒙盐忙扶住她。 方氏借着他的力道,缓缓坐下来, 垂泪叹道:“那项羽是从前楚国大将的后人, 与先入关的刘邦不同。” 蒙盐岔开道:“有我在, 总能保家人平安, 嫂子勿忧。” 方氏呆呆出神片刻, 强笑道:“有你在, 我自然不用担心族人性命。”她复又叹息道:“恐怕关中黔首……” 两人相对寂然,气氛沉重。 蒙盐眉心一跳。长嫂方氏的顾虑, 蒙盐自然不会没有想到。事实上, 在接了胡亥命令后, 这诈降入关的一路上,蒙盐都在担心同一个问题——项羽入关之后, 会怎么做呢? 他能够像刘邦一样——不管是真心,还是假意,于关中黔首秋毫无犯么? 他想破了脑袋, 也只能将这个问题暂时搁置。 因为不管他诈降与否,项羽的四十万大军一到,咸阳城迟早就是项羽的掌中之物。诈降之后, 万一最坏的情况真的发生,他至少还能说上一句话。 方氏虽然还不到三十岁,可是经历了一系列的打击,看事长远,镇定远胜寻常妇人。她知道此时再责难蒙盐也是无用,只安慰道:“家人你都不用担心,有我在,都能妥善照顾到。你在外面,自己好好的。你父兄都不在了,你自己在外,无人做你的耳朵眼睛,你要时时警惕——只要你活得好好的,不管你做什么决定,嫂子我都支持你。” 蒙盐心中一震,几经生死都不曾皱过眉头的桀骜少年竟然感到鼻酸。 他涩声问道:“哪怕我背叛了大秦?” 方氏愁眉不展,却是强笑道:“你现在是他们的大将了,说话总有分量的。如果可以,劝劝那故楚的将军,饶过黔首……” 蒙盐品了品其中意思——方氏是觉得事已至此,别无他法了,不过宽慰他罢了。 他只“嗯”了一声,握紧手中剑,便要离开。 方氏却又追出来,道:“劝说故楚将军的时候,你可千万小心,别把自己搭进去了。” 那种鼻酸的感觉又来了。 蒙盐仰头,眯眼望着冬日骄阳,似是不耐,只挥手示意方氏回去。 蒙盐才走出宫门,就遇上了正等着的冯劫。 “蒙小将军,”冯劫走上前来,面色焦急,道:“家父听闻您回来了,遣我来请您去府中叙话。”他叹道:“家父本来是要亲自来的,可是近几日身子不爽利,已是好几日不曾下地行走了……” 当初蒙氏遭厄,蒙盐、蒙壮能逃走,全靠右相冯去疾庇护周全。 所以,蒙盐对冯去疾是很感激的。 “冯伯父病了?”蒙盐果然关切,却也知道,以冯去疾的年纪,再加上这半年来一波又一波的刺激,就是个健壮的青年人,处在冯去疾这个位置上,也能去半条命;更何况是冯去疾这样的老人,“走,去你们府上!” 右相府邸,冯去疾面色焦灰,侧身躺着,见到蒙盐走进来,眼睛才亮了一亮。 冯劫看到父亲的躺姿,道:“怎么这样躺着——不舒服么?我帮您正过来……” “不用……”冯去疾虚弱道。 一旁的仆从解释道:“才宫里的太医来给看了,说是叫老爷换着边儿躺,别一个地方躺久了生褥疮……” 蒙盐闻言,便知道冯去疾这躺着,已经不是一日两日之事了。 冯去疾摆摆手,示意儿子与仆从都下去。 室内,只剩了冯去疾和蒙盐二人。 蒙盐走到他跟前,弯腰道:“冯伯父,是我——蒙氏的小子。” 冯去疾勉力点点头,从被子底下伸出手来,抓住了蒙盐的胳膊,虚弱道:“我听说,你跟了项羽……” 蒙盐只觉面上火辣辣烧起来。 虽然这次是奉胡亥的命令诈降,可是此前在广陵府,他却是真的与项羽有过首尾。 冯去疾道:“事已至此,也是无法之事。你身上有你父亲的血,有他的英武。我知道,你怨恨皇帝,觉得他对不住你家。我不劝你。可是……大秦黔首无罪……”他抓着蒙盐胳膊的手用力,喘息道:“那项羽乃是故楚名将的后人。当初我朝灭六国,其中楚国最为无罪,而且楚王投降又被杀,那项氏此来,夹怨带怒,背负楚人之哀。他入关后,一定会大肆报复,首当其冲的,就是这关中百万黔首……” 蒙盐低头看着那只抓着自己的手——手背上的皮肤如风干后起皱的橘皮。 冯去疾喘息剧烈,却坚持不肯停下来,像是要把他在心中打了不知多少天腹稿的话一股脑都倒出来,生怕晚了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阿盐,这关中,也是你的故土,是你自幼成长的地方。你对这片土地,也有深厚的眷恋之情——冯伯父看来,你绝对不会眼睁睁看着别人毁坏你的故土,却坐视不理的,是不是?” 蒙盐沉重点头。 冯去疾松了口气,欣慰道:“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他抓着蒙盐胳膊的手滑落下去。 蒙盐心头一惊,忙握住他的手,抬眸看时,却见冯去疾已经闭上了眼睛。 “太医!来人!” 好在只是虚惊一场,冯去疾是年老体衰,又百病缠身,见到蒙盐,交待了心中重担之后,心气儿一松便昏厥过去。 冯劫送蒙盐出府,路上道:“如今关中上下,全都仰赖您了。” “冯世兄言重了。”蒙盐眯眼望日,心中谋划着此事该如何善了——可恨陛下的第三只锦囊,交待了是等项羽分封诸侯之时再拆开。 想到此处,蒙盐心中一动。 他本就不是循规蹈矩之人。 走到无人处,蒙盐拆开了第三只锦囊。 却见锦囊里面,绢布上胡亥那熟悉的字迹写道:“请王关中、巴、蜀三郡。若不可,请与他人共王之。务必保此三郡,要紧!要紧!” 蒙盐站在墙角,盯着这行字,瞳孔剧烈震动。 胡亥这是要他诈降,做诸侯王! 可是要他求取的这三郡,却有些古怪,关中倒也罢了,巴蜀两郡,位于帝国最西侧,却算不上什么好地方。 不过听秦嘉说,胡亥现在从黔中郡去了巴郡——难道,皇帝打的主意,是要在这三郡养精蓄锐、卧薪尝胆,异日再杀出来? 只是想想,蒙盐手心都激动得出汗了。 举一反三,蒙盐想到了救关中黔首之法。 他迅速骑马飞奔去见项羽,颠簸的马背上,感受着迎面凛冽的寒风,他潜意识中三条锦囊的内容浮现上来。 第一则,要他送信给赵高,随后赵高废小皇帝,立子婴,而后又被子婴诛杀。而据大嫂所说,带走阿南和小陛下的乃是已被诛杀的赵高,和称病死去的李斯。 第二则,要他领秦嘉兵马,诈降项羽,为之击破函谷关。因为他从前跟项羽卖过胡亥,所以这次的诈降很顺利,项羽丝毫没有疑心。而他破关而来,使得刘邦没有机会向项羽服软,无形中越发分化了叛军集团。 第三则,要他请封关中、巴、蜀三郡。这是他私自提前拆开看到的。而早在这之前,当他们还在长沙郡的时候,不,甚至是早在他们还没有翻越五岭的时候,复国的计划是否早已在皇帝胸中了呢? 能想出这三则应对之法,已经是极为考验智谋能力的了。 而皇帝他……他不只是想出了应对之法,甚至是在事情发生之前的,在距离关中千里之外的地方,凭借匮乏的信息,就如此笃定了事态的发展。这之间,皇帝他对各方人马心理的揣摩,对天下行事的推演,对他自己判断的自信,每一项都高得叫人讶异。 月光洒落大地,骏马似是在清霜上飞驰,蒙盐抓紧了马缰,不得不承认——胡亥的确是个可怕的人,可怕的帝王! 当蒙盐赶到新丰之时,项羽与刘邦的鸿门宴刚刚结束。 蒙盐走入帐中,还能看到未撤下去的菜肴,还有地上摔碎的玉器——而迎面摇头叹息走出来的,正是项羽的亚父范增。 范增不曾在大殿上说出“竖子不足与谋”的话,这样的的口无遮拦,这样的易怒,都不属于七十岁的老翁,也不属于曾被项梁尊重的谋士。他只是摇头叹息着离开,却已经把这句话明明确确表现出来。 项羽被范增的态度激怒,强自按捺,盯着老头的背影,一瞬间竟然起了杀意。 蒙盐见状,便欲退下。 项羽没好气道:“何事?来了又走?” 蒙盐垂眸,不答反问道:“将军为何事发怒?” 项羽的怒火来得快,去得也快,两句话功夫已经平息下来。 他自己也摇头,无奈道:“差点被那老东西气死——方才刘邦来请罪,说都是一场误会,看着流里流气的。”他回忆了一下,叹道:“真是什么人都能做诸侯了。这家伙也真是赶上了好时候。” 比起出身一般的刘邦,项羽更看得起与他同样是名将之后的蒙盐。 “你深夜而来,是为了何事?”项羽一面说着,一面将面前的菜肴分给他吃。 蒙盐抿唇,问道:“将军入关后,可会屠城?” 第132章 真实历史上, 项羽引兵西入咸阳后,不仅屠城,而且烧了秦宫殿, 掳掠妇女珠宝。 但这并不是说项羽特别残暴。 而是在这个时代,基本上带兵打仗就是这么回事儿。底下的兵冒着掉脑袋的风险, 上沙场,洒热血——一旦得胜, 入城之后, 哪有不劫掠发泄的呢? 当然, 屠城这种惨烈的手段, 一般是用在毁灭敌人有生力量上。也有的时候, 是出于报复心理。比如此前遇到了特别激烈的反抗, 那么像项羽这种性格的将领,就很可能占城之后下达屠城的命令。 此时的咸阳城中, 虽然还有几十万黔首, 却多为妇孺老幼, 已经不存在需要屠城去毁掉的有生力量了。 所以说项羽的屠城,多半是为了泄愤, 为了震慑天下。 见蒙盐这么问,项羽也不傻,道:“如果我要屠城呢?” 蒙盐道:“我请求将军您收回成令。” 项羽看着他, 道:“你认识章邯?” 蒙盐道:“只见过一面。” 项羽点头,道:“他跟你同样是秦人,可是他就什么都没说。”言下之意, 是要蒙盐学一下章邯,不该他说的话就少说点。 蒙盐道:“可是我要说。” 项羽仍是看着他,道:“哪怕会惹我发怒?” 蒙盐不回答这个问题,只是道:“将军您一向恩怨分明,锄强扶弱。当初欺凌天下的乃是暴秦的皇帝,和他手下的官吏士卒,可是黔首无罪。他们不过是本分种田的农人,哪里知道天下大势呢?屠杀手无寸铁的黔首,只会让后世笑您。” 项羽哼了一声,道:“说来说去,你还是要给咸阳城中的黔首求情。”他眼睛微眯,似乎是听进去了蒙盐的话,也觉得屠杀黔首,不算英雄,道:“好,我便饶过城中黔首。可是暴秦的士卒官吏,却是一个也不会放过。” 蒙盐张了张嘴。 项羽看他一眼,道:“怎么?你若有亲善之家,说出来,我留他们性命便是。”他也并不是不通人情的。 能保住城中黔首已经很好了。 蒙盐生怕项羽改了主意,心道这样一来,冯伯父疏散黔首的措施倒是白做了。 蒙盐在冯府中时,冯去疾曾抓着他的胳膊,虚弱地概述过此事。 原来得知章邯投降之后,冯去疾与李斯便知道咸阳也难守住。李斯病重之时,曾与冯去疾商量疏散黔首之事,以防将来破城之日太过惨烈。可是谁知道,事行半途,李斯先病故了。 只剩冯去疾勉力支撑。 蒙盐道:“唯有右相冯去疾一家。当初我和哥哥能逃走,全靠冯伯父周全……” 这段故事项羽也知道的。 项羽点头,道:“好,那就留他们性命。” “多谢将军!”蒙盐便要退下,才走到帐门口,却听背后项羽冷声道:“且慢。” 蒙盐脚步一顿,回身问道:“将军还有吩咐?” “你说那些黔首只是种田的农人,无罪不该死——”项羽摇晃着樽中酒,重瞳透着妖异肃杀的光,“可是若没有他们的粮食支援,没有他们农夫运粮,又怎么了会有暴秦的百万雄师?又怎么能支撑当初王翦的军队在楚都寿春之北坚持一年多……”他低声道:“……又怎么能灭掉我的故国呢?” 蒙盐心中“咯噔”一声。 项羽站起来,高举玉樽,仰面张口接住溅落的酒液,微醉发狂道:“你说他们无罪……在我看来,却连他们种出来每一粒粟都是有罪的!” 蒙盐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 “说话啊!”项羽走上前来,遮住了蒙盐身前的烛光,如黑夜阴影般笼罩过来,“你不是挺会说话的吗?为什么不学学章邯呢?” 蒙盐握紧了双拳。 “那章邯就是一只鬼机灵的大老鼠,瞅着对他不利的事情,一点儿不沾……”项羽垂眸盯着蒙盐。 蒙盐手心沁汗,只当今日之事难以善了。 谁知道项羽却猛然间大笑起来,“可是小老弟——”他用力捏住蒙盐肩膀,“我就欣赏你这样敢说话的人!做人若都像那章邯似的,这人间留着也没意思了。” 蒙盐只觉肩头被他捏得一阵剧痛。 “好好好!”项羽揽住他肩膀,笑道:“你若当真什么也不说,还真就叫我瞧不起你了。” 蒙盐不知道项羽的情绪是否还会再来一个翻转,丝毫没有松一口气,攥紧的掌心已是布满冷汗。 项羽欣赏蒙盐归欣赏蒙盐,可是他恨大秦却也是真恨。 “咸阳算是你的家乡。”项羽揽着蒙盐的肩膀,道:“看在你的面子上,我给你半日时间。明日午时,我的大军准时开入咸阳城,到时候百无禁忌。你听明白了吗?” 只有半日时间,要疏散咸阳城中所有人员! 这是绝对不可能做到的,却已经是项羽能给出的最宽大条件。 蒙盐心中打好的腹稿几乎要涌上来。 既然胡亥要他等项羽给诸侯封王时,请汉中、巴、蜀三郡。那么,他现在是否可以跟项羽提要求——要求请王关中呢?比如,他可以挤掉刘邦这个外人,可以帮项羽牵制不放心的人…… 那么,如果项羽能答应把关中——哪怕只是关中的一小部分给他,他要求放过关中黔首,也更名正言顺一些。 可是这念头,虽然在他来的路上,一直盘旋在他脑海中;可是到了关键时刻,他却不愿意说出来,总觉得哪里不妥当。 刹那之间,他忽然想起来金子岛上时与胡亥的对话。 在金子岛那段悠长的时光里,闲暇时,他曾与胡亥有过许多次谈话。当然绝大多数情况,都是胡亥在说,而他在听。 有一次胡亥说到以假赵高的头颅骗他之事。 当时胡亥是这么说的,“我最讨厌被人威胁。做皇帝是不能受威胁的。如果当初你好声好气要求我惩罚赵高,我说不定就答应你了。可是你挟军功,威胁我,那我就很不舒服,总想跟你对着干……” 看似与眼前之事没什么联系的话,却让蒙盐咽下了几乎破口而出的话。 也让他避免了一个重大的错误。 认识到他向项羽请封关中王的想法是个错误,是蒙盐在飞驰回城的路上想通的。 首先,时间点不对。皇帝第三个锦囊中,要求请封的时间节点,是在项羽分封诸侯的时候。他在封地上提建议只是顺势而为。可是现在项羽自己都还没入关,他就冒冒然提出分封之事,实在是太不合时宜了。若是惹得项羽起了疑心,更是得不偿失。 其次,若请封了关中王,此后再请封汉中、巴、蜀三郡,便是难上加难了。恐怕毁坏了陛下的大计。 可见他不该私自提前开启锦囊,险些误了大事。 陛下既然能洞见天下形势,自然也能料到他过早看了锦囊内容会有什么举动。 而事实上,胡亥只是受了戏文的影响,说起来都是“三只锦囊”,少有来个“两只锦囊”或“五只锦囊”的。 想到此处,蒙盐有点泄气。可是转瞬,他又想,可是陛下还是漏算了一样——如果他此时再背叛大秦呢?陛下再也没有节制他的办法了。所以,陛下的计划看似周全,最后还是要靠他的选择来决定胜负。 蒙盐才满意了些,可是转念一想——难道他还能背叛大秦吗?在见过了大嫂的泪水,看过了冯伯父的忧愁,担心着迫在眉睫的故土之祸之后——他难道还能再背叛自己的祖国吗? 当初想要在淮水溺亡胡亥的他,一心只想复仇,根本想都想不到会有这样惨烈的后果。也许会有后果,可是那些跟复仇比起来,都太渺远了。只有遮在他眼前的复仇,是真切的。 但是现在不同,他切实感受到了,如果他反叛,那么会有怎样的恶果。 蒙盐长叹一声,终于死心——陛下是算准了,已经套牢了他。 蒙盐连夜赶回咸阳,将情况告知冯去疾,当即开始疏散咸阳城中黔首。 好在此事早在半月前已经在操练,城中黔首都行动迅速,背上家中时刻准备着的行囊,里面装着简单的衣物干粮,连夜结队往城郊乡间散去。 大军过去,城中是被洗劫的重点,而乡间村落,如果不是正好在行军路线上,反倒可以逃过一劫。 至次日午时,咸阳城中黔首十之八九都躲避到了乡间。还留在城中的,要么是老人伤者病人,要么就是舍不得家业,要么就是族中留一二人守着。 项羽大军准时入城,将偌大的咸阳城洗劫一空。 项羽亲自点燃了秦宫廊柱——熊熊大火冲天而起,秦国六世以来铸就的基业,毁于一炬。 大火直烧了三个月,诸侯士卒的腰间都鼓胀起来,咸阳城中几乎看不到黔首出没。 史书上写,项羽说“富贵不归故乡,如衣锦夜行,谁知之者?”,有人因此嘲讽楚人是“沐猴而冠”,惹得项羽大怒,把他给烹杀了。 其实这很可以当笑话听听。 项羽的士卒基本都是东边来的,在咸阳城中劫掠倒是欢快,可是时日久了,总是思乡的。更何况劫掠来的物资珠宝,不也惦记着给家人吗? 刘邦想要王关中,是他兵力不足,知道自己没法控制中原。 可是项羽兵多将广,士卒起于江东,又不打算再征战天下,当然就准备在东边给自己划下好大的封地,去做霸王了。 封王的消息一出,项羽手下十八路诸侯都蠢蠢欲动起来。 蒙盐只盯着胡亥交待的三郡——他已经把锦囊销毁,可是却能背过绢布上的话了。 胡亥锦囊中叮嘱,如果他自己请封不行,哪怕与别人共王之,也要拿下这三郡。 这个“别人”会是谁呢? 第133章 当初六国后人起兵, 灭了大秦,打着的旗号,是说秦“不义”。秦怎么不义呢?因为他灭了六国自己做了皇帝。从来就没有一个人自己管天下的, 就是从前商周时期, 也都是各诸侯王共奉一帝,分理天下。 那么好了,既然说秦朝这么干是不义的,现在项羽也不能自个儿称帝, 否则岂不是很打脸?况且在此时人看来,称帝多半是不能长久的。 所以就只剩了这天下怎么分的问题。 大家打天下的时候, 看起来都挺听项羽的——当然也只是看起来,私下都有自己的小算盘, 不然作壁上观是怎么来的呢? 可是到了封王的时候,每个人都不甘落后, 各有主张。 所以史书上写是“诸侯之相王”, 而不是项羽给他们封王。 给各诸侯怎么分封地, 项羽心里早有个谱。 其他人都好说,但是刘邦却一定得有人看着才行。一来是身边人都谏言过,说这刘邦平时好美色好美酒,可是入了关中, 居然秋毫无犯,这厮所图甚大啊——虽然项羽看着刘邦流里流气,谨小慎微,不像能干出大事儿的人, 但是项羽还要是防着他。 因为项羽自己心里亏得慌。 毕竟“先入关者王之”这话大家都知道,而先入关的人是刘邦。 可是这让项羽很憋屈,如果不是他在北边钳制住秦军主力,就凭刘邦那仨瓜俩枣的兵力,能进了关中?不只是项羽,其余所有的诸侯都不能服气。 然而不让刘邦王关中,却是公然违背了誓言。 项羽知道,这样一来刘邦心里肯定不舒服,所以这刘邦一定得有人看住。 地方他也已经选好了,就是巴蜀两郡。 巴蜀两郡道路险峻,从前秦朝迁徙落户的人多在这两郡,如果非要说这俩地是关中,也能勉强掰扯过去。 这样一来,就把刘邦发配到了最西边。 而刘邦想要出来,除非是冲破关中。 至于关中之地封给谁…… 项羽收起楚戟,擦一把额头上的汗水,与同他比武的蒙盐道:“你来做关中王如何?” 蒙盐微愣,道:“恐诸侯不服。” 蒙盐的功劳,是说大很大,说小也很小的那种。往大里说呢,他把暴秦的皇帝给搞掉了。往小里说呢,他就是传了几次信而已。 项羽微哂道:“你理他们呢。”他擦着楚戟锋刃,道:“你和章邯共王关中,我是这么打算的。那些诸侯肯定还有许多屁话要说,只不理他们便是了……” 蒙盐想起胡亥的交待,问道:“关中于我还是太过了,说起来,巴蜀两郡都是秦人迁居的,如果能在这两郡做王,我就心满意足了。” 项羽道:“晚了。巴蜀两郡我给刘邦了。” “刘邦?” “是啊,你去那偏远之处作甚?巴蜀可是在最西边的。关中多好?关中秦人更多。” 蒙盐心念如电转,道:“万一刘邦不服气……” 项羽咧嘴一笑,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那就让他领兵来打呗!” “我是说,让他一个人做这两郡的王,万一出事儿,不好办……”蒙盐道:“您还有田荣那边要担心……” 提起田荣,项羽眉头一皱,不耐烦道:“田荣这小贼,数次背叛我叔父,又不肯率兵跟我攻打秦军,现在竟然还想要封王——真是做梦!” 最让他厌恶的是,范增等谋士又打着为大局着想的旗号,叫他给田荣个王做。 呸!想都别想! 蒙盐道:“我和章邯如果分关中之地而称王,刘邦在巴蜀两郡称王——巴蜀道路险峻,外人轻易也不会进去。如果刘邦图谋甚大,在里面养精蓄锐,等杀出来时,就算能挡回去,也必然挫伤我等兵力。” 项羽仍是擦着楚戟,可是心里也在盘算。他性格直爽,却不代表他不会谋略。 为什么要封蒙盐和章邯二分关中而王之,为什么要他俩卡住刘邦,项羽是仔细想过的。 项羽最重用的,始终是自家人。不管他多么赏识蒙盐,他知道最忠心的也是一直跟着他的蒲将军等人。 蒙盐、章邯,对项羽来说,都是比较外层的人员。 而他俩都背叛了秦朝,蒙盐害死了皇帝,章邯害死了十万秦兵,葬送了大秦河山,秦地的黔首恨这二人入骨。让他俩王关中,秦地的黔首是不会服气的。只平民怨,就要蒙盐和章邯消耗很大的精力。 而刘邦对封地不满意,如有异动,杀出来后,正面对决的也是蒙盐、章邯的军队。 敌人的消耗,就是自己的壮大。 项羽把楚戟齿尖擦得锃亮,盯着蒙盐问道:“照你说来,该如何封呢?”言谈间,已是站直了身体,露出了不悦之色。 蒙盐心中一凛,淡声道:“我也只是能提出问题而已。至于如何解决,我就想不出来了。” 项羽倒是笑了,教导道:“只会跳脚说哪里有问题有什么用?要连解决之道一并想出来,才能叫我刮目相看。”他语气加重,道:“否则,只是叫我听了烦心。” “是……”蒙盐知道此时绝对不能触怒项羽,他得以封王关中的底气,一来是“杀皇帝”有功,二来就是在项羽眼中,至少比起什么魏王、齐王来,他蒙盐还算半个自己人。 看来,项羽要他与章邯分王关中的主意已定,可惜巴蜀两郡都给了刘邦,而汉中项羽没有提及——他要不要主动提起呢? 没能完成陛下锦囊中嘱托之事,不知对陛下大计有何损伤阻碍…… 蒙盐目光中流露出焦急之色来,当下却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项羽见状,道:“论起来,你杀了暴秦皇帝,功劳不小,与章邯分王关中是委屈了。”他也觉得给蒙盐不能跟章邯一个待遇。 “这样,我把汉中这块地方也给你。” 蒙盐大喜,“多谢……” “谢什么?”项羽道:“说了从今往后,我把你当自家弟弟。”他摇摇头,“这事儿给那些谋士知道了,又得苍蝇般嗡嗡半个月,真是烦死人……”他一笑,明明是杀戮无数的活阎王,却像是未行冠礼的少年人,明朗灿然,似乎与世间一切黑暗无关。 封王的事儿,各方扯皮了足足三个月,期间屡次谈崩,众诸侯要拔刀相向的也有;撕了契约书,从头再谈的也有——一笔落下去,就是万千富贵荣华,岂能不锱铢必较? 直到来年四月才彻底定好。 关中之地一分为二,章邯王其一,封雍王。 而汉中之地,虽然项羽说要给蒙盐;可是刘邦听从张良的计策,托项伯美言,也要汉中之地。 最后汉中之地也一分为二,刘邦得其一,并巴蜀两郡,封汉王。 蒙盐得关中一半,汉中一半,封骜王。 另外各诸侯多有封王,其中魏王豹(魏无咎的弟弟)封为西魏王。从前张耳的亲信,叫申阳的,是最先攻下河南,迎接楚军北上的,所以给封了河南王。韩王成,定都阳翟。赵国的将领司马卬,平定河内有功,立为殷王。而从前的赵王赵歇,改封为代王。 张耳跟随项羽入关,被封为常山王,占据了从前赵国的地方,定都襄国。 其余值得记上一笔的,一来就是当初项羽过黄河的时候,故齐王的孙子田安领兵跟随了项羽。所以田安被封为济北王。而前文提过的田荣,因为数次背叛项梁,又不肯跟着项羽出力,所以什么都没捞着。 再一个就是张耳的“刎颈之交”陈余,与张耳闹翻后,扔下将印走人,也没有跟随入关,听说他在南皮,便就近给他封了三县。 至于项羽本人,自立为西楚霸王,王九郡,定都彭城。 众诸侯中的绝对优势集团对这个瓜分结果满意了。 于是大家在戏下痛饮一场之后,各就封地。 可这暂时的平静,只是更大风暴来临前的假象。 所谓“不患寡而患不均”。 这场分封,登时就惹恼了三个人,分别是田荣、陈余与刘邦。 陈余之怒,在于他自视与张耳等同,可是张耳封了常山王,他却只得了三郡——他与张耳决裂在前,封地落后于张耳在后,嫉妒与仇恨叫陈余咬牙切齿。可是他实力不够,只能哑忍。 刘邦则是原本可以王关中,最后却来了偏远的巴蜀,他的士卒也都是东边收来的兵,都思乡情切。入巴蜀的路上,已经不断有士卒、甚至官吏逃走。可是他实力不够,也只能哑忍。 但是田荣不同。 田荣势大,却没能封王,第一个掀了桌子。 田荣率兵杀了项羽封为济北王的田安,自立为齐王,并王三齐。 有了田荣第一个出头,一时间,对分封结果不满的各势力都纷纷冒了出来。 陈余第一个响应,把三县兵力全部调集出来,伙同齐国大军,直接冲着昔日“刎颈之交”张耳的封地就杀过去,大败张耳,占据常山。 张耳逃跑,逃到了从前老朋友刘邦处。 一时间,中原大地,战火再燃。 而在远离中原硝烟的地方,有两个团队正磨刀霍霍,以备来日大战。 这两个团队,一个自然是刘邦集团,另一个么……却是隐于民间,销声匿迹了的大秦流亡政府。 巴郡江州县内,胡亥盘算着时机,似乎——该他出场了? 第134章 得知诸侯相王,罢于戏下, 各就国的消息后, 胡亥与韩信对着地图,推演起天下形势来。 “这次瓜分天下, 虽然项羽心满意足, 恐怕有几个人却心怀怨愤。”胡亥指着地图东北角, 那里是曾经齐国的土地,“田荣未被封王, 如何能够甘心?势必要再起祸端的。” 韩信道:“田荣势大,一旦反叛, 项羽必然要领兵前去平乱。” “而项羽这一去,只要不能一击扑杀,那么他与田荣纠缠之时,各诸侯中心思浮动之人不免会有所动作。”胡亥接上, 指着他所在的巴郡江州县,“譬如分到巴蜀两郡来的刘邦。” 韩信佩服地看了胡亥一眼,道:“公子英明。我从前曾在刘邦手下做过管粮饷的小官……” 胡亥哂笑道:“那刘邦有眼无珠,错失英才。” 韩信闻言, 腼腆一笑, 显出几分与年龄相符的青涩之态,然而转瞬谈起天下大势, 却又胸有成竹,虽还未带过兵,却已经有了未来大将军的风采。 韩信继续道:“其实那刘邦原本是否有反叛项王之心, 不好说。可是不管他有没有反叛项王之心,一旦他领兵西就封地,他手下的士卒思乡亲切、难免想要东归。如此一来,这刘邦就是不想反也要反的。” 胡亥悄悄观察着韩信,见他一脸认真、只盯着地图揣摩,不由得心中赞叹。他是知道历史走向,所以说出刘邦要反这话不难。可是韩信却完全由当前形势推演,竟然也得出了与历史走向一致的结论,可见此人就算不领兵打仗,也能做一位无双国士。 胡亥道:“刘邦若反,自然要先冲出来,占了关中之地——先取雍王章邯之地,再占骜王蒙盐之所。” 韩信道:“正是。他背靠巴蜀,军粮不愁,又有将士东归之心可用;而章邯与蒙盐,在秦人看来,都是叛国罪人,秦人恨之入骨。如此一来,刘邦之胜可期。” 胡亥摸着下巴,道:“刘邦拿下章邯应该没什么问题,毕竟章邯锐气已挫,既不得项羽欢心,又的确背叛了我大秦。不过蒙盐嘛……” 韩信接道:“蒙小将军是我们自己人,又颇得项羽赏识,况且刘邦还曾是他手下败将……”他话锋一转,“虽然如此,然而蒙小将军失了民意,刘邦却正是士卒东归之情可用之时,胜负难料。” 胡亥踱步,沉吟道:“所以我们要想个法子,怎样既能让蒙盐保存实力,又能让他两边取巧。” 韩信闻言,忍不住望着胡亥,竟至于出神。 胡亥察觉了,笑问道:“有何不妥?” 韩信摇头,呆了一呆,才道:“做将军的,能遇到您这样的陛下,当真是福气。” 胡亥一听,乐了——这是要夸他啊! 他忙正色,敛了敛衣冠,笑问道:“何出此言呢?”翻译过来就是,快,多夸几句听听!夸得具体详细真实一点! 这要是蒙盐,估计不翻白眼就算好了。 可是韩信毕竟跟着胡亥时日还短,人也比较老实,当真一五一十夸起来,“如今大秦明面上已亡,陛下却全无疑人之心,为在外的将领设身处地着想,为他积蓄力量。能遇到您这样胸怀广大的陛下,自然是众将领的福气。” 胡亥一面笑呵呵听夸,一面心道:那是你没看到蒙盐那小子被我摧残得有多惨。这会儿就是大棒加身,他也不能反了。否则我能这么相信他吗? 可是胡亥嘴上只是道:“嗐,这不是最基本的,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吗?”他冲韩信笑道:“咱俩投缘,我看你什么都好,你自然也是看我什么都好了。” 韩信被胡亥那句“我看你什么都好”弄得心中一甜,浑身一暖,一时讷讷不能言。 胡亥却是被夸得通体舒泰,咧着嘴道:“好,言归正传。咱们得给蒙盐去封信……” 一时计策商议已定,信写好着可靠之人送出。 韩信道:“若蒙小将军能够依计行事,那可真是……”他忍俊不禁,肩膀都抖动起来。 胡亥也笑道:“这便是考验蒙盐演技的时刻到了。” 却说刘邦处,他西就封地之时,还真如韩信所料,此时并没有反叛项王之心。想他一个泗水郡沛县丰邑的无名小卒,今时今日做得一方王者,而他已经是快半百的年纪,这在平均寿命都不到五十岁的秦朝末年,几乎就快是人生终点了——还折腾什么呢? 所谓的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它一开始也并不是为了反叛。 烧掉栈道的计策,是张良辞别刘邦,归于韩王之时,给出的。而这计策,最初是为了防止士卒入巴蜀之后,又逃亡东归。 张良虽然辅佐了刘邦一程,可那目前也只是“露水姻缘”。他作为五代韩相的后人,自然还要回到故土去,辅佐韩王。 送走张良,刘邦是真舍不得。 自从萧何被秦二世那狗娘养的弄走了,封了个九卿之列的少府就丧了良心,刘邦已经很久没遇到这么好用的人了。 刘邦拉着张良的手,一路感叹,一路送,直送到褒中,先是恳切道:“兄长助我良多。”又笑骂道:“他妈妈的,小弟我在项王身边没有能说的上话的人,给他妈分到这大西边来,士卒都纷纷逃走,说不定什么时候我就完蛋大吉了!到时候还得靠子房兄提携啊!”又拍胸脯道:“子房兄你放心,去了韩国好好做你的大官!出了事儿,只要一声招呼,老弟我绝不能叫你给人欺负喽!” 张良微笑道:“汉王何必妄自菲薄?汉王来日成就,不可限量。”他看得长远,知道此时的平衡很是脆弱,稍有风吹草动便是再一波的旷日持久大战,因暂且简单道:“若汉王忧心士卒东逃,何不烧毁栈道?一来绝了士卒逃出之路,二来示项王无反叛之心。” 刘邦拍着大腿笑道:“绝了!还是子房兄你高明!烧!回去我就叫樊哙都给烧了!” 张良又微笑道:“汉王您若不满意此时的封地,其实那两名秦朝叛将的封地,却也容易得。” 刘邦眼睛一亮,“此话怎讲?” 张良道:“蒙盐和章邯都是秦国叛将,一位害死了皇帝,一位害死了十万秦兵,关中父老恨这二人入骨。汉王若诛杀此二人,是顺应民意,自然手到擒来。” 刘邦点头,却是道:“章邯倒也罢了,那蒙盐却是有点古怪……” 张良也道:“蒙盐颇得项王赏识。汉王您稳妥起见,收章邯之地当是无碍。我看齐国那地方恐怕要生波澜,到时候项王一时顾不上西边。就算项王平定了齐国,可是您若已生米煮成熟饭,他也不好再大动干戈。” 刘邦也担心触怒项羽,便点头记下此事,送别了张良。 自张良走后,刘邦很是消沉了数日,逮着谁骂谁,骂得起劲了还踹上几脚。樊哙等人都习惯了他的狗脾气,也不往心里去。然而秦地归降的一些官吏却受不了了。 比如……叔孙通。 “这、这简直是有辱斯文!”叔孙通跟朋友们吐槽,“这汉王真是离谱,竟然在文士帽子里撒尿……” 跟这比起来,当初陛下把他用丝绸捆起来吊着打的事情,都显得温和多了。 叔孙通是个擅长跑的人。东归的栈道被烧了,叔孙通联合他那七十名博士,数百名弟子,索性往南跑去——跑着跑着,就跑到了胡亥所在的巴郡江州县附近。 胡亥巴郡江州经营已有小半载,此地刘邦的势力还未能渗透过来。这个以李婧出面的组织,简直就是江州及周边县城的小政府。 江州小政府的主要标签有以下几个:教认字,娘子军,能吃饱。 这年头,能吃饱的军队,已经是很牛逼的存在了。 虽然如此,叔孙通也没把这江州小政府看在眼里,他只是准备借道此处,东行去找楚怀王混饭吃。 这会儿的楚怀王已经被项羽等人架空,但是给供奉到很高的位置,称“义帝”了。 叔孙通带着几百文士,一路浩浩荡荡来到江州,一听领头的人,是个年轻女子,就有点心中犯嘀咕。 这可是他的老祖师爷说过的,“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这么个年轻女子做头头,那能好打交道吗? 若不是带的干粮已经不够支撑他们去寻义帝的,叔孙通真不想跟这女子领头的小政府打交道。 底下招兵的小头目倒是很上道,一听叔孙通与他带领的数百文士都认字,立时肃然起敬,道:“您随我来,刘姑娘仔细交待过好多次——凡是认字的,只要认字满三百,就可以做官儿了。” 叔孙通腹诽道:切,三百字——三百字够做什么的?嗐,要他们来做只需认识三百字就能做到的事情,真是暴殄天物。 进了县衙,叔孙通左右打量着,又腹诽道:这地方,比起咸阳宫来,差远了——不够看!不够看! 一时那刘姑娘出来,叔孙通还惯性腹诽:什么刘姑娘牛姑娘——比起咸阳宫中他教过的宫女们差远了,更不必提当初与他一同教书的刘莹…… 等等! 叔孙通险些摔倒在地,定睛一看——迎出来的那女子,温文尔雅,笑容温婉,不是刘莹是哪个? 第135章 只见刘莹虽黑巾布衣, 不掩天生丽质, 立在府衙台阶之上,在两旁绿树掩映下, 仍是绰约动人。 叔孙通认出刘莹的当下,并没有联想到胡亥。毕竟在大众印象中, 刘莹是已经放归乡里的宫女。而刘莹此前并未告诉叔孙通自己家乡何处。因而此时叔孙通看来,便是——难道刘莹家乡便是此处?怎得组了军队做了头目? 叔孙通一面想着,一面已是惊喜道:“刘姑娘, 啊呀呀!这可真是他乡遇故人!我真没想到是你——怎么?难道你家乡是巴郡江州的?” 刘莹一见叔孙通, 也是吃了一惊。她稳住心神, 并不慌乱,不答反问, 柔声笑道:“叔孙大人?您怎得来了这荒僻之所。” 这时那负责招兵的小头目上前, 悄声道:“您认识这人?他带了几百个文士来,说都是认得好些字的。” 刘莹微笑道:“叔孙大人是我故人。你做得很好,先把叔孙大人带来的人请下去招待,不要怠慢了。此地这两日不太平,请叔孙大人的朋友们稍稍忍耐, 万不可随意走动——叔孙大人,咱们里面叙旧。” 那小头目抓抓脑袋——江州可是附近郡县中治安最好的地方了,怎么说这两日不太平呢?不过刘姑娘既然这么说了, 那就照她说的做——得把这些文士看好喽!可不能让他们磕了碰了,或是被绑了。 叔孙通一个最是怜香惜玉的人,在一堆汉子们中间厮混了大半年, 都快忘了女人的香气是多么摄人魂魄。乍然见了暖语可亲的故人刘莹,叔孙通压根生不出警惕心来,笑呵呵得就跟着刘莹入了厅堂,。 俩人坐下叙旧,多是刘莹引导,叔孙通回答。 “是么?这可真是骇人……刘邦竟然打入咸阳去了……”刘莹掩口惊呼。 叔孙通大言不惭道:“可不是么?我真是想跟他拼命的!可是再回头一看,我大秦文脉不能断呐!这几百文士的性命,有更好的用途,不能逞这匹夫之勇。嗐,我带着他们,一路南下,只想寻个清静的地方,把那些被烧毁的典籍给默写出来……” 当然,顺便能捞个官儿做就更棒啦! 不过这话不能跟刘莹说,当着美人,是个男人就想做英雄的。 刘莹轻笑,道:“大人宏图大志,叫人钦佩。” 叔孙通叹道:“可惜陛下与小陛下都死了,当初咱们同在咸阳宫当差的日子,是多么快活充实啊。我还记得你有个交好的妹妹,似乎叫戚瑶的,长袖善舞,返乡前列队,还跟陛下说过话……那些正值青春年华的姑娘们,如今也不知散落何处了……” 两人相对默然,均是惆怅。 叔孙通透了口气,问道:“你呢?这段日子又是怎么过得?如今都有了自己的军队,真是女中豪杰。” 刘莹低头一笑,轻声道:“您的汤凉了——稍等,我去给您换一盏。” “不用麻烦了……”叔孙通一面说着,一面看刘莹莲步轻移,已是端着汤盏、转去了后堂。 叔孙通敲着案几,左右环顾,品着汤水的余味,摇头晃脑,喜道:“这可真是柳暗花明又一村……” “村”字尾音刚落,叔孙通便听得背后脚步声纷杂,不等他转头看去,只觉眼前一暗,已是被人拿麻袋兜头套住。 “打晕他!”他听到刘莹的声音,仍是那么柔和甜美,却暗藏了杀机。 叔孙通只觉后颈一痛,便人事不知了。 “公子,您此前去亲迎李斯赵高等大人,谁知道叔孙通带了几百文士寻来了江州。哪里就这样巧,刚好找到了咱们所在的地方?我听他所讲,多半不尽不实,恐怕他背后有人,于是先把他关起来了。他带来的那几百名文士,暂时歇息在驿站里,我让人盯着的。”刘莹在胡亥身边悄声道。 胡亥一面把在外面遮挡容貌的帽子递给尉阿撩,闻言对跟在身后蔫儿了唧的萧何笑道:“听听!你不是愁收租没人可用吗?叔孙通这一趟给你带来几百个手下——个个识字,饱读诗书。” 萧何苦笑,只能道:“天佑我大秦。” 原来李斯、赵高二人绑了萧何,带了仆从,从咸阳南下巴郡江州。可是战乱连绵,他们又需避人耳目,且李斯年事已高,这一路行来,直到半个月前才抵达巴郡最北端与南郡接壤的巫山。 收到消息后,胡亥便带着韩信、李甲等人,亲自前往迎接。 君臣相见,自有一番慨叹,不必细述。 萧何南下,虽然并非本意,可是木已成舟,也只能打起精神,好好干事,毕竟他的一双儿女还在朝廷手中。 当然,按照胡亥的说法,是“恐怕那刘邦入关后,对你家人不利。所以特意叮嘱了李卿与赵卿,为你那一双儿女,寻一处稳妥之所安住”。 萧何还能说什么?只能感激涕零,谢主隆恩。 “我让你们把萧少府带来,当然是有大用处的。”胡亥拍着萧何的肩膀,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大好田地,全靠萧少府来收租了。” 萧何双肩下塌,苦笑道:“陛下器重,臣铭感五内。然而臣只有一双眼睛,一双手,若底下没有识字的吏员,臣也是独木难支呐。” “哎,如今我们流落在外,不可再用旧时称呼,只唤我公子便是。”胡亥安抚道:“你来了便好。吏员之事,我来想办法。” 胡亥把手底下的人一拨拉,文有萧何、李斯,武有韩信、蒙盐,只要根基夯实了,便是从头打理一遍旧山河,又有何难?一时豪情满怀,可恨没那文采,做不来一首流传千古的文章。 他只能一手拉着韩信,一手拉着萧何,笑望着赵高、李斯,铿锵道:“放心,咱们聚在一起,哪怕这旧河山碎了,咱们也能给它再造一个新的!” 一行人回到江州,早有刘莹等在府衙门口。 一见胡亥,刘莹便上前来。 胡亥懂她眼色,知道必是有事发生。他如今不比刚来之时,不再装逼“事无不可对人言”,而是走到一旁,示意刘莹秘密奏报。 刘莹便将叔孙通等人来到江州之事捡要紧的说了。 于是胡亥大笑,告之萧何吏员短缺的问题迎刃而解。 刘莹担忧道:“公子,您要出面吗?他如今只当领头的人是我,并不知道我与您在一起。” 胡亥笑道:“我自然是要亲自见见他的。叔孙通这人滑得很——同他讲什么旧时情谊,什么忠君护主,全然无用。他估摸着你这里不能成大事,一样是要跑的。” 刘莹与叔孙通一起当过差,知道胡亥言之有理,叔孙通的确不是那种正经的忠臣。 “可是……”刘莹目露担忧,“万一他是别人派来的……他可是投降了刘邦的……” “那有什么?他不是一样跑了吗?”胡亥笑道:“等他明白,跟着咱们做的墩饼最大,甭管他背后有没有人,他一样会跟着咱们干。” 刘莹歪头思索,道:“您就一点不担心,他是刘邦派来的?” 胡亥哂笑道:“谁会派这种真能跟着对方跑了的人做间谍呢?若果真有,那主上也是个傻的,不足为虑。” 胡亥见刘莹仍是眉心紧锁,便道:“你知道似叔孙通这等人,江湖上的诨名叫什么吗?” 刘莹下意识问道:“叫什么?” 胡亥把手张开,形象道:“就叫‘撒手没’。” 刘莹愣着一想,“噗嗤”乐出来,嗔道:“您这是……把叔孙大人比作、比作狗了……” 叔孙通被罩麻袋打昏关柴房,已经三天了,每天只有两碗羹饭吃,饿得想到肉就流口水。忽然这日,他被提出了柴房,洗漱换了新衣,送入了厅堂。 厅堂里还摆了满桌的美食佳肴,而刘莹亲手持酒壶立在一旁等候。 叔孙通望着美食猛吞口水,乍然看到一旁的刘莹,差点被口水噎死。他抓住廊柱,紧张地往门口望去,想要寻求逃跑之法。 想他叔孙通,抵得过先帝胡亥吊起来打,混得过刘邦大军开入咸阳,一路南下畅通无阻——谁知道却栽在了刘莹这温柔美人手中。 这一下给叔孙通留下的心理阴影太大了。 叔孙通一面往后退,一面紧张道:“刘姑娘,前番冒犯之处,您大人有大量。咱们从此井水不犯河水……” 话音未落,就听一道熟悉又陌生的男子嗓音自后堂响起,“好一个井水不犯河水……” 叔孙通睁大了眼睛,只见从后堂转出来的青年人,黑眸湛然,唇角微翘,不是已经驾崩的秦二世胡亥又是谁? 叔孙通惊征之下,不由自主膝盖变软了,扶着廊柱滑坐下去,颤声道:“陛、陛下……” 胡亥已经走到叔孙通面前来,俯身压低声音道:“朕便偏要井水犯河水,你怎么说?” 叔孙通已经说不出话来了,脸色煞白,死死盯着胡亥,嘴唇抖得就像蜜蜂翅膀,“陛、陛下……?” “怎么,惊喜地说不出话来了?”胡亥笑道。 叔孙通斗胆伸手抓住了胡亥的手——暖的,活的! 妈呀!叔孙通跳起来,与胡亥对视的短暂一瞬间,心念如电转,在逃走和示好之间做了抉择,他猛地扎到胡亥怀中,抱着胡亥的腰嚎啕大哭,“嗬嗬,我的好陛下啊!小臣几不曾追随您于地下!” 第136章 胡亥嫌弃地往后仰着, 拍拍叔孙通肩膀,道:“来, 边吃边说。” 刘莹奉酒上前, 巧笑倩兮, 美目盼兮, 道:“前番都是误会,多有得罪, 还望叔孙大人海涵。” 叔孙通后颈还一跳一跳地胀痛着,那是刘莹着人打的。可是听着美人这么温言细语一道歉, 叔孙通又生不起她的气来, 只能一仰脖干刘莹奉来的酒,风卷残云般大吃起来。 他是真饿狠了。 胡亥就在一旁含笑看他狼吞虎咽。 一时过了饿劲儿, 叔孙通擦了擦嘴边油渍, 这会儿再哭就显得假了,于是笑道:“陛下您还活着这真是太好了!小臣可真是想死您了!自从您御驾出了咸阳城,小臣真是睡里梦里也总记挂着您!当初每日教小殿下读书写字,总要先面东祝您安康。谁知道您在广陵府遭了难,消息传到咸阳宫中来, 若不是还有小殿下要人辅佐,小臣真恨不能插翅飞到广陵府,不管碧落黄泉,总要与您相见……” 叔孙通文化人,吃饱喝足了,表起忠心来, 那词儿都是一套一套的。 胡亥笑眯眯听着,笑骂道:“狗东西,怎么现在才找到朕?” 叔孙通一听着熟悉的骂人语气,心中一松,立时打蛇上棍,腆着脸笑道:“这不是小臣愚钝么?闻着味儿追过来,还是晚了一步——好在是寻着您了。” 胡亥开启吹牛逼模式,示意刘莹倒酒,笑道:“朕还不知道你?跟着那刘邦混了一阵——”见叔孙通脸上讪讪,旋即话锋一转,并不追究,反而道:“跟他混没意思。他带着项羽给的那三万兵,都打不过我这边几千人。俩月前,刘邦的人来江州收租,我们城门都没让他们进,给打了个落花流水。” 叔孙通恍然道:“我仿佛是听说巴郡有当地民众不听教化,刘邦派了樊哙来征伐——说是一支娘子军……” 刘邦自从吃了刘莹与他自己妻子吕雉的大亏之后,对于一切政治型的女性都敬而远之。毕竟江湖险恶,一个女人如果能在其中混出名堂来,那当真是难缠角色。 所以听说江州领头的是女子之后,刘邦正筹划东渡之事,索性不再去捅马蜂窝。巴蜀女子多凶悍,既然人家是当地人自发的组织,还是不要去招惹了。 刘邦便叫樊哙班师回营了。 胡亥笑道:“平时我不出面,都是刘莹和李婧出面。李婧你知道?李斯的孙女。所以外头人都叫这是娘子军。怎么样?江州这一代,往东黔中郡、长沙郡,都是咱们的地界,再往南还有赵佗的兵团支援。” 叔孙通就算是文士,也明白赵佗所率领的南方军团是多么大的助力,闻言端着酒杯的手一颤,望着胡亥激动道:“陛下,您连南方军团都收服喽?” 胡亥笑笑,饮酒不语。 叔孙通从他的笑而不语中,看出了一种两人之间高深莫测的默契——陛下这是拿下了南方军团啊! 这等大事,反而是不说,更叫人信服。 叔孙通离席跪拜道:“天佑吾皇!天佑大秦!” 刘莹偏过头去,以手遮面,轻笑一声。 胡亥还绷得住,拍手道:“都进来。” 一时李斯、赵高、萧何、夏临渊、李甲、韩信等人鱼贯而入,把叔孙通看得一愣一愣的。 “叔孙通,”胡亥伸出手去,“怎么样?跟朕一起重建大秦伟业,不错?” 叔孙通想不出皇帝是如何做到偷天换日的,握住胡亥的手,激动道:“小臣原为陛下的事业,肝脑涂地。” 他也合计过了。如果再跑去别人的地方,如刘邦者、困于巴蜀,如项羽者、已成霸业显不出他,至于他一开始想跑去找的楚怀王义帝,其实也只是名义上好看,实际是个空壳子。 更何况,跟着谁,能有跟着胡亥的感情基础深厚呢?南方军团可是有五十万大军的,项羽合众诸侯之力,也不过四十万人。 至于小陛下不见了虽然可惜……可是陛下还年轻,来日方长。 胡亥道:“好好好,倒不必肝脑涂地。你带来的那几百人,跟着萧何收租就是了……” 叔孙通:……我来不是为了收租的啊! 胡亥似乎看透了他的心思,道:“至于你,跟抱鹤真人夏临渊一起,朕有更重要的事情交给你们俩去筹划。” 叔孙通眼睛一亮,上前抢先问道:“什么事儿?” 夏临渊却没了往日的生机,蔫头耷脑跟在后面。自从新安十万秦兵牺牲之后,夏临渊一直有些萎靡不振。 胡亥示意夏临渊也上前,对他俩道:“你们听说过信仰统治吗?” 夏临渊与叔孙通两脸懵逼。 夏临渊丧得摇了下头。 叔孙通抓住了关键词,“信仰统治——统治?” 胡亥点头,道:“毕竟民间黔首都以为大秦真的灭亡了。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们思念故国之情是否会消失呢?朕要你们去筹划的,便是如何让万千黔首不忘大秦,一心复国。所以叔孙通,你与手下的数百文士,明面上是帮着萧少府收租,实际上担得是把持大秦命脉的重任啊!当然了,在如何让黔首相信这方面,夏临渊是很有经验的——你们俩多交流多切磋。” 叔孙通满口答应,斗志昂扬。 夏临渊丧得点了个头。 却说胡亥以江州为根据地,俯瞰天下之时,刘邦也正蠢蠢欲动。 田荣反叛,项王前往平叛的消息一出,刘邦便坐不住了。 恰在此时,又传来楚怀王义帝前往封地的路上坠河溺亡的噩耗,有的人说这是项羽的阴谋,一时间人心惶惶。 刘邦趁机领兵暗渡,一举攻占了章邯的封地。章邯失了民意,手下也都是项羽分给他的残兵,败退东逃。 樊哙道:“汉王,章邯都跑了,那蒙盐岂不是小菜一碟?咱们北上,干脆把蒙盐的地方一块占了!” 刘邦一时没有说话。 张良辞别之时,也曾劝他吞并两名秦国叛将的封地。其中章邯不足为惧,可是蒙盐却颇得项羽赏识。如今项羽虽然在东北平叛,可若是激怒了项羽,他调诸侯来问罪,也是难办。 刘邦摸着自己脑袋左边的疤——那里原本长着的耳朵,在丰邑被蒙盐一剑斩落,给刘邦留下了深刻的心理阴影。他还记得那一剑斩落的速度与寒意,还有剑光闪烁间那少年冷漠嘲弄的黑眸。 忽然帐外士卒通报道:“骜王蒙盐辕门请见!” 刘邦一惊,掀开帐门,冲出去,就见初夏的星光下,蒙盐高坐黑马之上,单枪匹马,候在辕门外,正盯着他。 这人竟敢孤身入敌营,当真好猖狂,好胆色! 樊哙握紧手中巨斧,挡在刘邦身前。 刘邦看清蒙盐眸中熟悉的嘲讽之色,伸胳膊挡开樊哙,上前一步,笑道:“英雄请下马稍叙。” 一时入帐,屏退左右,蒙盐开门见山道:“我愿与汉王联手,二分天下。” 刘邦与樊哙都是一惊。 蒙盐道:“项王待我虽不薄,可是终究抵不过他本家亲族。况且我既然背叛了秦朝,背了这千古骂名,自然要赚笔大的才合算。” 这话倒是符合刘邦的逻辑。 可是刘邦不是轻信之人,笑道:“骜王少年英雄,未来不可限量。自然不能局限于关中之地。” 蒙盐不跟他绕来绕去,直接道:“咱们明人不说暗话。你若要吃掉我,不流血是不成的,吃完了肠胃能不能受得了也难说。我若要力敌你,人心不向着我,我也费力。你得民心,我精兵法,咱们二人双剑合璧,可以取天下。可若是自相残杀,那便是谁都走不出关中之地。” 刘邦思量着道:“诚如骜王所言——不过你我联手,终归是我占便宜些,不知骜王所图——”他等着蒙盐说出真正的条件。 蒙盐面不改色道:“我要跟项王说,我是诈降给你的。” 刘邦:“……” 蒙盐继续道:“我会说秦地士卒不堪用,无法抵挡你的叛军,所以假意投降给你,不定时向项王汇报你这边的动向。” 刘邦:“……” 蒙盐眼皮都不眨,道:“当然了,我们都知道,其实是你我二人联手,诈取项王信任。这样,你在项王处,就有我作为内应了。” 刘邦缓过一口气来,瞪着蒙盐——你们秦朝的人,都这么无耻的吗? 也就是说,这次联手,事成了,是二人分天下。事败了,他蒙盐就是诈降于刘邦,实则为项王的人。两边取巧,还一副为了盟友好的姿态。 蒙盐淡声道:“如何?” 这样一来,刘邦反倒信了蒙盐的诚意。 他一咬牙,与蒙盐击掌道:“能与骜王联手,幸何如哉!” 蒙盐面无表情,出帐上马,踏着星光回程——陛下要他做的这多面间谍,简直是要绞成麻花了。 第137章 蒙盐回到营中, 夜不能寐,索性起来巡视, 至于城墙上,只见昔日巍峨宏壮的咸阳城墙,已被大火烧得黧黑。 他摸出怀中短笛,轻轻吹响,笛声幽咽, 催人肝肠。 他的父亲蒙恬曾经改良了古筝与毛笔, 并不是只会杀戮的将军。蒙盐自幼跟在父亲身边, 可惜从前年幼,只学得一点皮毛。 星光碎在黧黑的城墙上,那幽咽的笛声仿佛是咸阳城在哭泣。 忽然,身边真有哭声传来。 蒙盐凝眸望去,却见秦嘉正抹眼泪。 “骜王您笛子吹得真好……”秦嘉侧身掩饰自己的悲痛,道:“叫我想起家人来……” 他历尽千辛万苦, 一路北上,就是为了与分别近十年的家人再相见。可是等他终于找回来的时候, 熟悉的院落里已经没有了亲人——邻人也多离散。 战乱如此,黔首都逃命去了。 蒙盐收了笛子, 并未出言安慰,只沉默地走下城墙,留秦嘉独拥一夜星光。 另一边的刘邦却正琢磨着与蒙盐联手一事。 刘邦会答应与蒙盐联手,实在也是形势逼人。 所谓大军未动,粮草先行。此刻汉王刘邦的军队在粮草上却有些供应不及。失了萧何, 刘邦手下便没有能以一人之力撑住后勤、稳固大后方的人才。 如今刘邦留在巴蜀两郡收租的人,乃是卢绾与曹参。 这曹参前文提过,是沛县的狱吏,从前官职比刘邦大,比萧何小,是个听萧何计策行事的聪明人。自从萧何被秦二世调入咸阳后,曹参就不得不独立负责刘邦身边的文职事务了。 当然此前刘邦这边也没多少文差事,都是攻城掠地夺粮走人,后来到了需要用计谋的时候,又得到了张良的助力。所以这一块一直没出什么大的纰漏。 而卢绾,则是个比较特殊的存在。 毕竟不管萧何也好,张良也罢,刘邦是属于要用他们,所以才待他们以宾客之礼。但是要说起感情亲厚,就是把樊哙算进去,都比不上一个卢绾。 这卢绾与刘邦,两家人上一辈就交好。而卢绾与刘邦同在一里,又同日出生,这已经是很大的缘分了。更不必提俩人一起长大,情谊很深。从前刘邦还是个寻常黔首的时候,经常犯事躲藏,卢绾都护着他。 这俩人可以说是真·发小般的交情。 真实历史上,在刘邦做了汉高帝之后,卢绾可是能够出入刘邦卧房的人。刘邦给他用的衣被、用度、赏赐,都是众臣不敢想的。这也就是俩人都年纪大了,又不是现代人喜欢的长相,否则说不定传出来的故事,比刘彻韩嫣还要精彩。 当然后来时移世易,刘邦发兵要去攻打卢绾,还留下了很有名的“白马之盟”,叫做“非刘氏而王者,天下共诛之”。卢绾逃出,带着家人亲信数千,在长城根儿下,想要等刘邦病愈之后,亲自去向老朋友谢罪。 谁知道传来刘邦驾崩的噩耗,卢绾于是带着人逃亡去了匈奴的地界。 一对乡间发小,相伴长大,你为帝王,我为诸侯,谁知道眨眼间兵戈相向,阴阳两隔,可知权力这柄刀着实锋利无情。 言归正传,这么一说大家也就明白,卢绾这个人主要是靠着跟刘邦的交情,实际上能力平平。所以他做这后勤部长,着实有点吃力,虽然粮草不至于收不上来,可是运调总是不够及时,导致刘邦在前面征战,总要担心士卒明天没饭吃。 后勤说起来只是两个字,可是里面学问却大。 一时没有更堪用之人,卢绾至少绝对忠诚。 所以刘邦也就只能先将就用着。 可是因为后勤不稳,所以刘邦就不敢恋战。平定章邯所占据的雍地很快,但若要再北上与蒙盐交战,刘邦不能不掂量一二。 正是出于这种考量,不管蒙盐是真合作假合作,刘邦都先与他击掌结盟了。 不管怎么说,刘邦都算是冲出了巴蜀,占据了汉中、关中。 按道理来说,关中沃野千里,是大秦粮仓。可是现在关中粮仓中的存粮,被蒙盐把持着。 刘邦要粮,蒙盐的回复也很简单,“自己收。” 这是要刘邦向关中黔首收租。 当初秦二世口号喊得可是“三年无赋税、无徭役”,现在刘邦这么一个外人,一来就想加租征税,这不是反倒帮着蒙盐收人心吗? 刘邦很难受,非常难受。 与刘邦的难受不同,胡亥在江州经营,却是如鱼得水。 胡亥压根没打算在江州屯粮,所以他粮食只要够留在江州的这几千人用就够了。 赵佗送来的那一万人,已经跟在黔中郡召集的近万青壮一同,让秦嘉带着,送去了蒙盐处。而蒙盐坐拥关中粮仓,发放粮饷不成问题。 而胡亥这边还有赵佗送来的,那一万人马粮草。 一出一进,胡亥这边还多出了几千人的嚼用。 所以他压根不用取之于民。 胡亥把江洲附近,在他势力范围内的自然资源都开放了,山河湖泽,产出都归愿意出力的黔首。 而江州作为巴郡一县,盛产丹砂、漆等物。 胡亥也鼓励商贾,与外流通。 渐渐的,附近的黔首听说了江州娘子军,不仅不收租,不征兵,还鼓励通商,户户有余粮,都奔着这支队伍来了。 胡亥笑吟吟道:“既来之,则安之。” 刘莹先是微笑,继而却又叹气。 “怎么?”胡亥问道。 刘莹却又不答。 胡亥看过去,却见连李甲脸上也有忧色,便道:“说。” 刘莹这才低声道:“见公子兴致好,本不该说这败兴的话。可是前番我等私下才计较了一番,如今天下已定,黔首都各自安宁,不愿再生征战——如此一来,我们复国……可不是难上加难了么?” 胡亥看向李甲、李婧等人,“你们也是在担忧这事儿?” 李甲点头。 李婧却是道:“我是在想,那些妇人每日洗衣裳也太费功夫了……一家人的衣裳,半日都洗不完……” 胡亥:…… 胡亥跳过李婧,望着极远极高的苍穹,淡声道:“别急。这天下就好比一只兔子,逃出了笼子,万人都喊着要捉。一只兔子分给十几二十个人,哪里够吃呢?总要杀到只剩最后一人独享这只兔子的。” 这比喻形象,然而细想,那每个倒下去的捉兔人,背后都是成千上万的士卒白骨、成河汇海的亲人眼泪,于是便都不禁凛然生惧。 刘莹抱住胳膊,上下搓动着,低声道:“这夏天怎得突然有些冷了……你们冷么?” 无人应答,唯有夏风鼓荡着几缕纤云,往无底似的苍穹迅疾坠去。 却说刘邦入关中,黔首又都悬起心来——莫不是又要打仗了? 张伯家的煤油灯亮了半夜。 如今张伯家,除了张伯老夫妻与幼子张粲之外,还有大孙子与两个小孙子。 这张璨,便是当日要被游徼强行带走,送到郑国渠去服徭役的“张蚕”。恰好被微服出行,借宿张伯家的胡亥撞见,于是一路跟去了郑国渠,救了张伯一家,并赦免了关中黔首三年赋税与徭役。 如今张伯的大孙子已经有大人腰高了,因为脖子前面挂着一颗狗牙,所以村里人都叫他“张大牙”,自然而然的,他那俩新来的弟弟,便顺延下来,分别叫“张二牙”与“张小牙”。 村头寡妇的儿子赵大眼子来找张大牙去捡粪,“叫你那俩弟弟一起去呗?” 张大牙忙摇头,心有余悸,道:“可别——我爷爷非把我屁股给揍肿了不可。” 当初俩弟弟刚到他们家的时候,张大牙热情地带他俩去田里玩,当然也不能忘了捡粪的差事。等三人手挽着手,红扑扑着笑脸,踩着夕阳余晖回到家中时,张伯夫妻俩已经站在柴门外等着了。 一见三个孩子,张伯上去,倒拎起大孙子,一巴掌就扇下去了。 张大牙觉得自己这辈子都忘不了那天那顿打。 后来小叔父回来后,对他私下道:“你那两个弟弟身子弱,不要带他们出去玩,在院子里玩耍就够了。” 张大牙问道:“可是在院子里多闷啊?要是他俩想出去玩呢?”张璨摸着他的脑袋,微笑道:“若是两个弟弟想出去玩,你就来告诉我。只要小叔父在的时候,才可以带他们出去玩——听明白了吗?” 张大牙懵懵懂懂点头。 张伯一共有五个儿子,四个成年儿子都去当了兵。在这两个小孙子来到之前,张伯家刚办了两场白事。他失去了两个儿子。 所以邻人倒也并不多问,只当这俩孩子是张伯死去儿子的孩子。 张伯一家人守着大秘密,好不容易等到天下初定,没想到又起兵戈。 是夜,围着一盏油腻的煤油灯,张伯老夫妇与幼子张璨出神。 “可惜了先帝……多好的人呐!” 老妇人先擦了擦眼泪。 张伯看向儿子,不安道:“不是又要征兵?不是又要征粮?” 张璨眉头紧皱,不甚宽阔的肩膀却直挺挺着,道:“管他呢!只要我们有一口吃的,就不能亏待了这俩小的。” 张伯叹气,不说话了。 老妇人看看丈夫,再看看儿子,听得鸡鸣,道:“我去摸摸看,要是那老母鸡下了蛋,给那俩孩子煮来吃。可怜呐,来的时候白白胖胖的,眼看着瘦下去了……” 张璨安慰母亲,道:“就是瘦了才像咱们村的孩子。” 老妇人想了一想,叹气笑道:“那俩孩子就是再瘦,洗干净了,只看相貌,也不像咱们寻常人家的孩子。” 张璨道:“好在他们送来的时候,就抹得小叫花似的——直到他们回到属于他们的位置之前,都还是这么脏兮兮的好。” 老妇人点头,“我晓得。” 张璨却似着魔了一般,望着窗外古铜色的天际——那是旭日将升的征兆,“——直到他们回到属于他们的位置……直到他们回到属于他们的位置!” 第138章 蒙盐主动跟刘邦联手, 却连关中粮仓都不让他动。 刘邦觉得这样不行。 “骜王此举,实在叫我心中不安。”刘邦笑道:“您看——照着您的安排,您于项王处可进可退,我却不同, 我在项王眼中已是反了。既然咱们是联盟, 总要彼此有点诚意才好。” “很快你就会知道,”蒙盐淡声道:“我在项王处可进可退, 便是对你最大的益处。” 刘邦:…… 刘邦忍气, 笑道:“英雄, 我怎么这么不信呢?” 蒙盐道:“你收了我和章邯的地盘, 项王是一定要派人来的。” 刘邦嬉笑道:“到时候你就可以两边摇摆了?” 蒙盐道:“到时候, 我就可以作为汉王你的内应了。” 果然。 得知刘邦反出巴蜀,占了关中汉中, 项羽正对付田荣, 分身乏术,于是让从前吴国的官员郑昌做了韩王, 来抵挡东进的刘邦军队。 刘邦此时已是公然反了,想要再像鸿门宴时那样糊弄过去,是不可能的了。所以他做起了正面刚的准备。 可是蒙盐却在一旁,丝毫没有动兵的迹象。 刘邦笑问道:“骜王,咱们这联盟——不是我负责打, 您负责收?” “打什么?我给项王去了信,打不起来的。” “你给项王去了信?”刘邦一愣,道:“怎么说?” 蒙盐简单道:“我跟项王说了诈降于你的事情, 然后告诉他,你出兵只是为了占据关中,得到按照约定你应该得到的地方。一旦占据了关中,遵守了约定,你就会停止征伐。” 刘邦大笑,击掌赞叹道:“骜王好手段!”因为蒙盐用兵精到,刘邦先前倒没料到他于阴谋上也玩得炉火纯青。 刘邦意犹未尽,道:“骜王只写了这一封信吗?” 蒙盐淡声道:“我让信得过的人,送了田荣反书给项王。里面所写,乃是齐与赵要一起灭楚。” 刘邦大笑道:“正是。只一个田荣就够项羽头疼的了!” 却说项羽接了蒙盐的信,倒是没有怀疑蒙盐诈降。一来蒙盐不得秦地民心,若与刘邦正面对战,的确没有必胜把握。二来项羽是不相信刘邦那样流里流气的家伙,能降服得了蒙盐这等桀骜将才。在项羽看来,还真不是他自负,天下也只有他能驾驭得了蒙盐了。 项羽果然没有派大军前来。 细究起来,却也并非蒙盐两封信的功效。 而是此时天下形势如此,刘邦虽然进入了关中,但是并不能立刻就动摇天下大局;但是田荣却不同,他占据齐国,又联合梁地、赵地,这可是秦末颇为富庶、人口众多的地界,聚力而攻,不可小觑。 所以项羽此时放过西边的刘邦,而北击田荣,也是用兵应有之道。 不过项羽却是冲着身边谋士与项伯发了好大脾气。 “当初我要把汉中之地给蒙盐,你们一个个不同意——如今怎么样?分给刘邦,好嘛,刘邦公然反了!如果当初汉中之地全给了蒙盐,刘邦根本冲不出来!现在我们一面要北上平定田荣,一面要防备刘邦背后下口,两面受敌!” 项伯小声道:“……那骜王信中所写,不是说汉王得到关中之地,如约即止的么?” 项羽烦躁得挥手,道:“蒙盐多半是被刘邦给骗了。这刘邦乃是反复小人,当面一套,背地里一套。当初鸿门宴……”就不该放他走! 可是这话说出来,相当于承认逃走了的范增是对的,而他与项伯是错的。 项羽越发烦躁起来,捏得手指骨“咔咔”作响,怒道:“待我宰了田荣这厮,再来计较刘季!” 用兵之道,是时无人能敌项羽。 至明年春,项羽击溃田荣大军。田荣败走平原,被当地黔首割了脑袋,齐地都投降了楚人。 老百姓的愿望很简单,那就是田荣都死了,这战乱该结束了。 可是项羽一腔愤怒,半年来腹背受敌的憋屈无处发泄,更要给天下警戒——背叛与他的约定,是要付出惨痛代价的。 于是不顾身边谋士的劝阻,项羽把在咸阳做的事情,在齐地又如法炮制了一遍。 齐地城郭室屋都被烧为平地,齐人投降的士卒全部被坑杀,老弱妇女、苦不堪言。项羽领兵,直荡平至于北海处。 可是那些被坑杀的降卒,那些被欺凌的老弱妇女,谁人无父母?谁人无子女呢?人皆有情。 在这样严酷惨烈的报复打击下,齐人三三两两聚集起来,又造起了项羽的反。 而在项羽死磕田荣的过程中,刘邦联合蒙盐,已经过了陕县。一路上,河南王申阳投降。 刘邦带兵攻打韩地,蒙盐为他用兵出谋划策。 很快,韩王郑昌不敌。 于是,这位被项羽封为韩王来抵抗刘邦的郑昌也就投降了。 随后,魏王豹领兵下河内,也投降了刘邦与蒙盐联军。 联军来到洛阳,三老中有人拦路申报义帝的冤屈,说楚怀王义帝是被项羽害死的。 其实楚怀王被尊为义帝之后,在前往封地郴县的路上究竟是怎么死的,一直是个谜案。 也许是项羽,也许不是。 项羽已经是西楚霸王了,他当时又不想做皇帝,没道理再对毫无人马的义帝下手,白白坏了自己名声。 可是刘邦可不管究竟真相如何。 所谓名正言顺,大军讨伐之前,总要先历数对方的罪状。 而义帝之死,套在项羽头上,正是再合适不过的大罪了! 做戏要做全套。 刘邦索性为义帝发丧,临江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把让手下文士绞尽脑汁写的项羽十大罪发给各诸侯。 明明当初楚怀王只是故楚的王,可是刘邦给拔高成了“天下共立义帝,北面而事之。” 然后说项羽杀了义帝,大逆不道。所以他刘邦发兵,愿意跟众位诸侯一起,把这个杀了义帝的罪人给诛杀了! 其实究竟是为了什么不重要。 刘邦这文书发出去,实际上是给各位诸侯的邀请:对上一次瓜分结果不满意的同僚们,给你们一次掀桌子重来的机会,你要不要加入一起干? 天下就这么大,咬死项羽,我们都能多分到——毕竟,项羽一个人就占了九座郡城,肥美啊肥美! 项羽得到消息,大怒,痛骂刘邦无耻小人;又发信怒斥蒙盐,问他这间谍是否做昏了头,真跟着刘邦打仗去了! 若不是被齐地反叛绊住了,项羽真恨不能立时赶到洛阳,把刘邦给碎尸万段。 蒙盐看了项羽的信,并不惊慌,但是回信口吻却颇为惶恐,虽然没有表白对项羽的忠诚,可是却保证,在不久的将来,一定会让项王看到他诈降的意义所在。 就在这当口,那死去的田荣有个不得了的弟弟叫田横。 这田横收到了数万人的兵马,立了他哥哥的儿子田广做新的齐王。 项羽虽然得到了刘邦东来的消息,可是他已经在北攻齐地的征途上,索性就把齐地的火苗彻底扑灭再回头整治刘邦。 刘邦因此得到了宝贵的发展机会,给各诸侯发信邀请,其中就包括已经占据了赵地的陈余。 这时候,张耳已经投奔了老朋友刘邦。 陈余收到刘邦的来信,只提了一个要求,“只要汉王杀了张耳,我就跟着你干!干啥都行!” 当初张耳在陈胜处,被章邯大军围困,派人发信回赵地,要求调兵解围,但是直到陈胜死了,都没见陈余派人来。 等张耳回了赵地,质问陈余。 陈余索性解了官印——在他看来,这不过是给彼此个台阶下。 谁知道张耳真就收了他的官印。 这下子,好朋友立时成了死对头。 张耳这个举动,大大侮辱了陈余的人格与尊严! 所以陈余带着十几个亲信逃亡大泽之后,就把复仇张耳一事,作为了人生第一大事。 使者回来一说,刘邦与张耳面面相觑,颇有些尴尬。 所谓的刎颈之交,原来是互相抹脖子的好朋友啊! 张耳知道自己性命只在刘邦一念之间,忙离席,以退为进道:“臣请献头颅。” 刘邦搓着手,道:“张兄快起来——不至于不至于……” 气氛一时有点微妙。 在一旁坐着的蒙盐凉凉道:“这有何难?找个跟张耳长得相似之人,送那人头颅去便是。” 闻言,刘邦与张耳都是心头一松,赞叹笑道:“骜王好快的心思!” 蒙盐:……呵呵,赵高的假头颅你们见过吗? 第139章 众诸侯多是机会主义者, 因利益而合,也因利益而散。 如今见项羽陷于齐地,才灭田荣,又要跟田荣弟弟田横缠斗, 无暇西顾。于是有想法的人都纷纷投在了刘邦门下。 像陈余这等,最起码还提了要张耳头颅的条件。 还有那些没提条件, 直接就来了的。 比如说彭越。 这彭越原本在巨野泽附近,是个盗匪。在陈胜吴广造反的时候, 他就跟泽间少年数百人聚集起来,也扯了反旗, 慢慢壮大至于万人, 在魏地一代颇有名气。 田荣反叛项羽之时,就请了彭越来, 授予他将军印, 让他带兵去占据了梁地。等到田荣被项羽击破,为平原黔首所杀之时,彭越带着三万兵马在外, 没了去处。 恰听闻汉王刘邦也反项羽, 且声势浩荡, 于是彭越便带着这三万兵马, 来投奔刘邦了。 真实历史上, 这彭越与英布、韩信并称为汉初三大名将。刘邦做了汉高祖之后,彭越陷入谋反案,被抓到了洛阳。好在有张良跟刘邦分析, 说彭越这个人如果真的谋反,那么肯定不容易抓到;如果能轻易抓来,就说明彭越没有涉入谋反之事。 于是刘邦就把彭越给放了,没有杀,只是流放到偏远的蜀郡。 按说这下场也不算太惨,至少保住了性命。当时情形,统治者不可能不防备彭越——如果他真的造反,会很难办。说起来,刘邦让他流放还算是有人情味的。 可惜彭越路上遇到了吕后,傻傻地相信吕后会帮助他回到家乡,跟着吕后又回了洛阳。好嘛,最后被做成了人肉汤。 却说彭越带着这三万人马来投奔刘邦,虽然没有提条件,可是刘邦也不会亏待他。毕竟没有人是傻的,你给的条件不够,人家能来也能走。 刘邦拜彭越做了魏的相国,让他领兵平定梁地。 梁地已平,刘邦背靠五诸侯支持,率领着号称五十万的大军,从前西就封地时跑了的贤人能士又纷纷投奔他门下,包括张良。 刘邦一时间膨胀了,决定趁着项羽在齐地无暇分身,偷袭项羽的大本营——彭城。 项羽自封西楚霸王,王九郡,都城就是彭城。 若是彭城被刘邦给打下来,那项羽可就丢人丢大了。 项羽连发数信,分别给蒙盐和九江王黥布。 黥布是很早就跟随项氏的故楚旧臣,当初胡亥陷落广陵府,看守地牢的头目就是黥布。 当初胡亥等人逃走之时,把看守之人都杀了。 这黥布也没逃过一剑穿胸的下场。因当时混乱,他也不知韩信混在里面。可是着黥布也当真命大,最后竟然活了过来,只是从此身体大不如前。 后来又随着项羽征战天下,立下汗马功劳,在诸侯分封中,获封九江王。 诸侯各就封地之后,黥布与项羽之间的关系已经发生了转变。在黥布看来,他和项羽同样是诸侯,大家平起平坐,不过你的封地大点,拳头硬点,大家面上让着你。可是在项羽,却还没有意识到这种转变,还是把黥布当成自己的部下。 田荣叛乱,项羽起兵之时,叫黥布跟着一起。 可是黥布借口自己身体不好,只派了几千兵马去支援。 如今刘邦叛军兵临彭城,项羽命令黥布出兵截断刘邦叛军。 黥布不想汤这浑水,他已经得了封地,做了诸侯,虽然还没到只想关起门来过自己小日子的程度,可是现在项羽陷于齐地战争,刘邦又得五诸侯之力,怎么看都是两虎相争的局面——坐山观虎斗是正常人很自然的想法。 于是黥布再次称病,没有发兵。 至于蒙盐,则是回信道,刘邦势大,请项王忍耐,他还需静候时机。 就这么着,项羽被齐地叛军拖住,黥布敷衍,蒙盐欺诈,最后竟然给刘邦入了彭城! 这可是西楚霸王九郡之都! 别说项羽不敢相信这事实,就是刘邦本人都觉得有点飘。 可以说刘邦压根没打什么硬仗,就率军进入了彭城。他比项羽稍好点的是,没有屠城。但是这个时代战胜者的通病是避免不了的,刘邦入城后,第一件事就是收了项羽的众美人,又纵容手下劫掠城中珠宝货物。 项羽的众美人中,最美的自然还是虞美人。 虞姬跌坐在广殿之中,楚楚可怜地望着走上前来的刘邦——他看起来足可以做她的父亲了。 可是她认识他那种目光。 在她的人生中,无初次见过男人这样的目光,像是狼盯住了猎物,透着贪婪与势在必得。 泪落下来。 如果项王前往齐地之前,她没有因为置气留在彭城就好了。 可是人生没有如果…… 虞姬绝望地握紧了袖中剑。 这是听闻叛军攻入城中之时,她从项羽房中翻找出来的。她虽然荏弱,可是却不惧一死。 忽然,一道阴影罩在她面前,却不是刘邦那叫人作呕的气息。 蒙盐拦在了刘邦身前。 “骜王……?”刘邦微愣。 蒙盐虽然与虞姬没有交情,可是抛开一切,却与项羽总算有几分情谊,知道这是他最心爱的姬妾,不忍见其遭辱。 况且蒙盐因为长嫂方氏,对于在战乱年代被牵连的女子,总是别有一分回护之心。 蒙盐立在中间,不动,也不说话。 刘邦大笑,道:“我还当骜王你不近女色,原来是你眼光高,只看中最好的!” 他虽然好色,可是美色对于他来说,更像是一点额外的奖励。 刘邦不做本末倒置之事。 他退开一步,摊手道:“让于骜王。你正是当年嘛!” 刘邦大笑离去,倒是觉得蒙盐有了一丝人性。 虞姬惶恐不安地仰望着蒙盐,颤声道:“放过我……求求你……” 她却不知道,这副落泪的柔弱模样,更能激发男人的兽性。 好在此刻站在她面前的,是本来就没此意的蒙盐。 蒙盐命秦嘉找了府中老妇人来,照料看管着虞姬,保证她的安全。 骜王从汉王手中劫下了项王最爱的美人,这要是放到今天,简直就是会让微博爆掉的顶级流量新闻。 而这种八卦消息,总是传播的最快,越传越离谱的。 等传到项羽耳朵里的时候,具体香艳跌宕到了什么程度,不必细述,只是当日帐中案几被项羽劈碎了没有七八只,也有五六只。 项羽做梦也没想到刘邦这个小人物能入了他的大本营彭城。 项羽这一怒非同小可,当下齐地也不再亲自带兵了,叫手下将领继续齐地的征伐,而他自己率领大军,从鲁地过胡陵,在萧县击溃汉军小分队,直扑彭城。 论起行兵打仗,刘邦跟项羽根本不是一个量级的选手。 可以说同时代的诸侯里,没有一个能在项羽手下走过三招的。 大家自己有几斤几两,自己心中都清楚。 愿意跟着刘邦反叛,那都是瞅准了项羽这头猛虎冲着东北齐地,顾不上后面。可是现在这头猛虎回头一吼,血盆大口喷出一股腥风,众诸侯不等交战,都已经两股战战、几欲逃走了。 项羽领兵回防,至于彭城,都没用一天,太阳刚挂到中天,城内汉军已经溃不成兵,争相逃出城去,进入山谷、泗水等地。 项羽领兵追击,刘邦带着人马一路往南,向山里逃去,最后逃到灵璧河水之畔。 刘邦喘过一口气来,指着河水,笑骂道:“只要过了这河,就是神仙来要拦不住我!” 又对左右笑道:“他妈妈的,谁想到咱们能睡了项王的女人,占了他的都城——人生有次一回,便是死也不亏了!” 于是士卒争先渡河。 谁料到,忽然之间队伍里起了骚乱。 却是蒙盐率领手中三万人马,左冲右突,阻拦刘邦人马渡河。 刘邦大惊,问道:“骜王何故?” 张良道:“他与项羽有旧,此前又于项羽处声称诈降,此时看来,恐怕是见项羽领兵回防,于是要献出我们,作为投诚之礼了。” 刘邦破口大骂道:“我早就看他不是好东西!”虽然如此,可是也知道形势如此,当下慌忙排兵布阵,阻挡蒙盐,自己带着十几名亲信先过了河。 有蒙盐阻拦,后面的汉军还没来得及渡河,就被项羽的军队赶上了。 项羽对待降兵的坑杀手段,可以说是尽人皆知了。 汉军知道不过河便是死路一条,当下争先恐后往河水中跳去,一时间河水都被堵塞不能流通。 可怜刘邦,自巴蜀冲出关中,率领十万大军,联合诸侯盟军,一举攻占彭城,何其神气。 可是转瞬之间,士卒尽皆亡去,只带着十几个亲信逃走。 而他的诸侯联军,也都是见风使舵的主儿,一见刘邦事败,便悄无声息都散了。 只蒙盐领着兵马,迎着追来的项羽,即将开启他间谍生涯的新篇章。 有蒙盐阻住汉军渡河逃跑,让项羽得以大开杀戮。 汉军死于彭城之战者,不下十万人。 一腔愤懑得以发泄,在项羽看来,蒙盐算是功过相抵。比起一直敷衍,至今不见人影的九江王黥布,至少蒙盐还是关键时刻给了刘邦重重一击的。 饶是如此,再见到蒙盐,项羽还是没给他好脸色,抱怨道:“你这诈降,也弄得太过真实了。再进一步,我恐怕就留不得你了。” 蒙盐惭愧道:“在关中因不得民心,不敢与那刘邦开战。后来出了关中东来,可是那刘邦又笼络了众诸侯,我只这两三万兵马,却也阻挡不了。只有等您来了,才能借势发力。” 项羽虽然易怒,却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知道蒙盐所说乃是实情。若真要细究起来,还是他当初划分封地之时,存了私心,又听从了项伯的建议,把汉中之地,一分为二,分别给了蒙盐和刘邦,留下的祸根。 项羽按着蒙盐后脖颈,道:“这也容易,我多给你兵马,你随我征战便是!” 蒙盐道:“唯项王马首是瞻。” 项羽这才笑了。 蒙盐道:“项王可需我领兵去齐地平叛?” 项羽摇头,愤愤道:“齐地不过几只跳梁小丑罢了。这刘邦趁我不在,攻我都城,着实可恨。可惜这次给他逃走了。我要活捉了他,抽筋剥皮。这次跟着他反叛的诸侯,一个都没有好下场。” 蒙盐默然,于是随项羽入彭城。 听闻项羽归来,虞姬连日来的垂泪终于止了,换了新衣,不顾有人在场,飞扑项羽怀中,哽咽道:“我再也不要跟你分开了……” 项羽得知彭城陷落之时,已经能想到城中女眷会有什么下场。 可是他看虞姬,除了双目红肿外,倒是无恙。 虞姬一抬眸,看到项羽身边的蒙盐,微微一愣,这才拜谢道:“当日多亏这位将军相救。” 项羽怔住,盯着蒙盐,“你救了她?” 蒙盐垂眸道:“知道这位是项王您的美人,所以不敢叫人荼毒。” 虞姬还在那儿跟项羽描述自己被救的情形,“哎呀,我当日真是吓死了,好在从你房中翻到了一柄匕首。我就想着,要是那刘邦真敢上来,我、我……我就死了,也能干干净净去见你……” 场上的气氛却有点微妙了。 “多亏这位将军救了我——人都称他做骜王——项王,您帮我谢谢他……” 项羽推开了虞姬,盯着蒙盐,道:“谢自然是要谢的。取我兵器来!” 虞姬是一名如此美貌,又如此柔弱的女子。 当初项羽捡到她,就是从乱兵手中救下的她。 如今蒙盐又从刘邦手中救下了她。 都是男人,要项羽相信,蒙盐对自己救下的这位貌美女子没点什么想法,那是很难的。 而鉴于两次被救,实在很像,项羽也觉得心里不太舒服。 毕竟这可不是里面的关二爷千里送嫂嫂,不是人人都能做得了关羽,也不是人人都能做得了刘备的。 更何况那被救的女人,虞姬,所说的话,所流露的对蒙盐的感谢,更是在项羽觉得不舒服之处加了浓墨重笔。 一时兵器取来。 项羽盯着蒙盐,冷声道:“来,与我比试一场。” 虞姬也不是傻子,已是品出其中滋味来——项王这是为她吃醋了。一时间,她只觉一颗心又甜又酸,浑身都暖融融的,忐忑不安地在一旁静立观战,恐怕项王受伤。 蒙盐取了没有兵刃的长棍。 “瞧不起我?”项羽挑起楚戟,甩给蒙盐,“用这个!” 蒙盐握住楚戟,觉得不妥,还未想好措辞,项羽已持楚戟当面刺来,他只得挺身应战。 两人都是当世豪杰,战在一处,霎是精彩。 项羽神力惊人,而蒙盐竟然也能招架得住。 打着打着,俩人都忘了这场比试的初衷是什么,变成了两位学武之人的纯粹比试。 蒙盐如今也已过了冠礼。多年前初遇项羽之时,蒙盐自忖,还需与李甲合力,才能抵挡得住项羽。 可是随着岁月推移,蒙盐体格健硕起来,如今竟然百招之内能与项羽旗鼓相当。 两人都打得起了兴致,汗水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兵刃破空声虎虎生威。 时间一久,蒙盐究竟稍弱一层,待项羽跃起、楚戟从中劈下来,他横戟相挡,被震得虎口剧痛,最后抵挡不得,大吼一声,弃戟滚在一旁,卸去力道。 项羽仰天大笑,拉过蒙盐,亲手为他拍去身上尘土,道:“少年了得!我竟不知你武艺又精进了!” 蒙盐从前也陪项羽比试过,不过当初俩人都收着来,没有像这次一样淋漓尽致。 蒙盐惭愧道:“还是不敌项王。” 项羽自负道:“天下间谁能敌我?能在我手下走三招的,已经是绝顶高手了!” 这倒真也不是项羽自夸——他冲锋陷阵,对面的士卒不必提,便是寻常的将领,也不过他一戟挑走完事儿。 项羽揽着蒙盐肩膀,两人一面谈论着武艺,一面往殿内走去。 只留一旁观战的虞姬风中凌乱——这出霸王一怒为红颜的戏,结局好像不太对啊! 却说另一边只带了十几个亲信逃走的刘邦。 权力这种东西,一旦沾惹了,是戒不掉的。 刘邦向左右问计,“如果说我们现在回封地去,有谁能在东边抵挡项羽呢?” 张良道:“汉王如果想要抵抗项羽,有两个半人可用。” “两个半人?” “正是。这第一个人,乃是九江王黥布,他与项羽现在生了嫌隙,正是可以利用之时。第二个人是彭越,他原本就跟着田荣反叛项羽,也善于用兵。这最后半个人,却是骜王蒙盐。” 前两个人,刘邦都听得点头;听到最后这半个人,如果不是因为献策的人是张良,刘邦都要骂人了。 “骜王蒙盐?”就是这厮害他死了十万汉军。 张良点头,思索着道:“这蒙盐看似跟随了项王,可是细究他行事,断然不是忠于项王之人。其实绝对忠心之人,与一点都不忠心的人,都不紧要。最怕的是这种看似忠心,却又不是绝对忠心之人。一旦能策反蒙盐,对项羽便是致命的打击。” 刘邦道:“这蒙盐反复无常,我都有些怕用他了。” 张良便道:“只黥布与彭越,倒也能抵挡项羽一时了。如何策反蒙盐,从长计议也无妨。” “沛公,”樊哙靠过来,他仍是习惯旧时称呼,道:“咱们去找大姨子避一避!” “大姨子?”刘邦愣了愣,才反应过这说的是他的妻子吕雉来,“她在这附近?” 樊哙道:“大姨子和两个大舅哥,还有我妻子,都在下邑呢。咱们在彭城的时候,我妻子来信了,我还没想好怎么跟您说——项羽就杀回来了……” 原来当初吕雉与刘莹打晕刘邦后逃走,赚取了她两个哥哥领兵跟随,寻去刘莹表姐虞姬处,至于广陵府。 此后,刘莹跟随胡亥流落南海,便与吕雉失了音讯。 而吕雉带着一家人,和两千人马,在广陵府暂避了一阵子。然而这两千人马多是原来泗水郡的人,时日久了,也都思乡,渐渐都要逃走。 听闻刘邦在巴蜀做了汉王,吕雉便带着人回了泗水郡,却不敢直接回沛县,而是在沛县西南的下邑安营扎寨了。 与吕雉认清了丈夫嘴脸决然离开不同,吕雉的妹妹吕嬃却是什么都不知道,只是跟随了姐姐。但是吕嬃还抱着襁褓中的孩子,与丈夫樊哙的感情也不算坏,她又不想吕雉这样坚强,奔波中难免会想起丈夫,也跟吕雉吵闹过。 等到在下邑安定下来,听闻刘邦占了彭城,吕嬃再也按耐不住,瞒着吕雉给丈夫去了信。 “凭什么他们吃香的喝辣的,咱们却要在这里受苦?”吕祖抱着孩子,冲姐姐道:“难道我生的孩子,不跟着他樊哙姓吗?难道姐姐带着的一双儿女,不是他们老刘家的种?” 谁知道樊哙刚接到信,项羽就杀到了。 于是吕嬃想象中吃香喝辣的生活没过上,却是把狼狈逃走的刘邦给招来了。 刘邦在下邑寻到吕雉的时候,几乎有些不敢认了。 城门下,吕雉正被许多妇人簇拥着。 那些妇人都伸手冲着吕雉,一个个叫着,“吕神仙,看看我的小儿,昨日起就发烧了……” “吕神仙,我家的牛昨夜不见了,准是隔壁村的人偷走了……吕神仙显显神通……” 吕雉立在人群之中,吕嬃与吕泽为她隔开身周热情到几乎疯狂的人群。 刘邦看到吕雉弯腰握住了一位妇人的手。 “你的孩子病了吗?回去抱来给我看看。”阳光洒落在吕雉侧脸上,显得她整个人坚毅而神圣,让人不由自主就想要信赖。 那妇人热泪盈眶,喜不自禁,拨开人群就往家飞奔而去。 这还是他记忆中的妻子吗? 那个总是默默做活、操持家务的灰色影子;那个最后给了他当头一击的狠毒妇人。 满怀信心而来的刘邦,竟然一时不敢上前相认了。 却是吕雉的哥哥,吕泽偶然一瞥,看到了刘邦。 “沛公?”吕泽一愣,定睛认出后,抢出来迎着刘邦,道:“竟然真的是您!” 吕泽等人只知道刘邦做了汉王,占了彭城,却还没有得知刘邦被项羽大败的最新消息。 “吕雉!”吕泽回头喊道:“快看是谁来了!” 隔着重重的人群,吕雉看到了那个形容狼狈的老男人。 刘邦竟觉无地自容。 第140章 刘邦和吕雉隔着人群望见彼此, 一个羞惭, 一个却是淡漠。 吕雉挪开视线, 低头听身旁一名绝望的妇人讲述她遇到的难事。 吕泽着急道:“大妹!快来!咱们回住处说去——”他热情地对刘邦道:“沛公别来无恙!”热情中却又带了些忐忑。 刘邦对着吕泽才找回往常众人焦点的感觉来, 笑道:“几年不见, 大舅哥你怎么越长越俊了?”他以目光示意吕雉所在, 道:“这几年, 她们娘几个,都托赖大舅哥照顾了。” 吕泽笑道:“沛公哪里的话——都是大妹出主意, 我不过一个跑腿办事儿的。”他打量着刘邦与刘邦身后的十几个人,试探着问道:“沛公, 听说您现在不得了喽!我是不是该叫您汉王了?” 刘邦察言观色,心知吕雉等人还不知道他被项羽打败的事情, 倒是知道他封为汉王之事。 刘邦笑道:“什么‘寒王’‘热王’的, 我不还一样是你妹夫,你一样是我大舅哥吗?话说我那俩孩子呢?” 一双儿女,是他和吕氏打不断撕不开的牵绊。 有着一双儿女来,吕氏绝不可能对他置之不理。 吕泽笑道:“外甥女和外甥都在家呢。大妹!”他又叫吕雉, 却见吕雉充耳不闻。 吕泽也就不好再叫了。他听这个大妹的主意习惯了, 知道吕雉是个有想法的人。况且当初吕雉连夜带他们逃离沛县,虽然说是沛公安排的, 可是这几年下来, 吕泽也不是傻的,如何看不出大妹和妹夫之间是有了嫌隙。 否则,怎么妹夫做了汉王, 大妹仍是不让他们去找去呢? 吕泽见刘邦形状狼狈,又只带了十几个人,便知道肯定是出事儿了。但是这事儿要不要管,怎么管,他还得问问大妹的意思。 当下吕泽和刘邦只能在一旁寒暄。 刘邦就站着看人群中的吕雉。 方才的妇人去而复返,怀中还抱着一名脸色绯红的幼童,她从人群中挤进去,“吕神仙!吕神仙!您看看!从昨儿起就发烧……您赐点药!求求您了!吕神仙!” 吕雉探身看那孩子,口中念念有词,念完从怀中掏出一枚桑叶小包来,给那妇人道:“回去把里面的药用水化开,给孩子服下,包他药到病除。”她语气坚定,立于人群中不慌不忙,自有一股叫人信服的力量。 那妇人喜极而泣,捧过桑叶包,如获至宝般去了。 其实那桑叶里不过是些镇痛安神的药草磨成的齑粉,而吕雉也不是神仙。 可是在这动荡战乱的岁月里,吕雉比任何人都更能了解,那些男人在外,不得不自己扛起整个家的妇人们是多么疲惫无助。 而当孩子生病的时候,那些妇人更是会觉得天都要塌了。 可是普通黔首,这时候能吃饱肚子已经是很不容易了,更何况请医用药呢? 吕雉心里清楚,像她自己这样的女子是极少的。天下绝大多数的妇人,甚至包括男人,都是像她妹妹吕嬃一样的性情。 当灾祸不幸发生的时候,她们需要有个人握着她们的手,告诉她们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她们需要这样一双有力坚强的手,握住她们,使她们免于崩溃破碎。 吕雉不需要。 吕雉就是这样一双手。 其实哪怕是两千年后的世界,人类能够治愈的疾病仍是很少的。 而吕雉此刻的行为,倒是恰恰吻合了后世医生特鲁多的墓志铭,“To Cure Setimes,To Relieve Often,To fort Always.”——偶尔治愈,常常帮助,总是安慰。 吕雉给予无助妇人们以安慰,免她们惊惧忧虑。 而在下邑的妇人眼中,吕雉俨然已经成了活神仙。 直到半个多时辰之后,围着吕雉的妇人们都得到了想要的安慰,这才纷纷口呼“活神仙”,给吕雉让出路来。 刘邦迎上来,笑道:“我儿的娘竟是神仙。活神仙,您可提携提携我——叫我这鸡犬也能上天!” 一句话说得吕泽都笑了。 就是吕雉,也不能不佩服他这样软得下身段。 吕雉早已把刘邦等人形状尽收眼底,此刻只道:“回住处再说话。” 一路上,刘邦和吕雉聊着闲话,不过是孩子可好,老人可好。 两人一面闲话家常,一面互相揣测着,打算着。 刘邦此刻惶惶如丧家之犬,有求于吕雉,这种态度不难理解。 可是吕雉如此,难道也有求于刘邦吗? 时光倒退回数年前,在刚打晕刘邦,救出刘莹,带家人逃离沛县后,初到广陵府的几个月里,吕雉是快意的,是舒展的。 可是这份快意舒展,随着刘邦势力越来越大,渐渐都消失了。 而等到刘邦做了汉王,联合众诸侯,声势浩大攻下彭城——这两年来,吕雉更是煎熬。 能只以道德标杆来决定是否做某事的,是圣人。 而吕雉自认不是圣人,她是个俗人。 她像全天下的母亲一样,希望自己的孩子好。 在这个兵荒马乱的年代,她的一双儿女,是做诸侯王的孩子好,还是做一个乡野活神仙的孩子好呢? 那一夜,她打晕刘邦,救下刘莹,连夜逃走之时,她以为自己是斩断了感情,理智做事的。 可是时光推移,她渐渐明白,她那夜的举动恰恰是感情用事的。 她是太失望了! 她是太痛恨了! 可是这乱世,容不下感情,既容不下柔软的情爱,也容不下冰冷的仇恨。 唯有无情,唯有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才能在这危机四伏的世间,护着她的一双儿女平安长大。 现在回头再看——她带着一双儿女,逃离刘邦,真的是利益最佳的选择吗? 吕雉闪了一眼牵马走在自己身旁的刘邦,和他身后那十几名一路跟着的随从。 她当初离开沛县,把自己剥除于刘邦势力之外的举动,是意气用事的,是傻的。 这么多年来,她的交际圈就是刘邦的势力圈。 这一举动,实际上是她把自己给孤立了。 而不管她有多么痛恨失望,却也不得不承认,刘邦在拉人入他圈子上面别有天赋。 从前他只是一个亭长,可是圈子里有长官萧何、曹参等人;现在他做了汉王,更是合纵天下诸侯了。 刘邦搭起来的平台,就是她这一双儿女的平台。 只凭她自己,是绝无可能把子女托举到这等高度的。 也许换一个寻常妇人来,只要一双儿女在乡野平平安安长大就足够了。 可那不是吕雉。 吕雉是为政治而生的。前三十载的家长里短生活,暂时掩盖了她的本质;可是等她冲出沛县,自己奔走于乱世,看得越多,心里的渴望就越热——要站到更高的位置! 而不断传来的,有关于刘邦高升的消息,更是刺激了她的野望。 要让她的孩子站到更高的位置! 其实刘邦逐渐高升,最后做了汉王的消息传来,刺激的不只是吕雉,更包括吕嬃、吕泽等一干人。 按照他们对刘邦的了解,刘邦是个有好事儿大家一起发财的主儿。如果他们当初没有逃离沛县,现在跟着汉王,自然也能吃香喝辣。 于是这巨大的落差,又让他们对吕雉当初的决定不满,更加刺激了吕雉对权力的欲望。 所以此时两人相见,明面上是刘邦有求于吕雉,其实暗地里吕雉也正要利用刘邦。 然而吕雉情绪控制不如刘邦高超,到底还是给了刘邦个冷脸。 哪里像刘邦,就像对那夜的事情选择性失忆了,明明是逃命途中,还能耐心等着吕雉忙完,也不在意她的冷待,笑脸相迎。 抛去个人性格能力不提,至少刘邦还比吕雉大着这十几岁呢,年纪不是活到狗身上去的。 此时一行人到了住处。 吕雉领了一双儿女来见刘邦。 女儿鲁元已是亭亭玉立的小姑娘,儿子阿盈也已经懂事了。 姐弟俩牵着手站到刘邦面前,在母亲示意下,犹豫着喊出了“爹”这个称呼。 刘邦笑道:“好孩子。” 吕雉道:“我去请公公来。”这说的是刘邦的父亲刘老太公,当初稀里糊涂跟着吕雉一起离开了沛县。 等吕雉扶着刘太公过来,就见刘邦正抱着儿子阿盈在院子里转圈,逗得阿盈又叫又笑。 吕雉脚步一滞。 刘太公年纪虽大了,耳不聋眼不花,举起拐杖就敲刘邦,“好你个刘老四,把你亲爹扔外面不管好几年!做了什么汉王,也不管家里人!你站住!” 刘邦放下阿盈,抓住老头子拐杖,笑嘻嘻道:“爹,您这不是挺精神吗?又娶了一房不成?” 刘邦母亲死后,刘老太公又续娶了,而且还又有了儿子。 所以有刘邦这么一句调侃。 刘老太公被这个无赖儿子给气得丢了拐杖,要动手。 刘邦把老头子给糊弄走了,对吕雉道:“我现在都五十岁的人了,整天打来打去,也不知道哪天就出事儿了。到时候手底下的人也没个去处。我琢磨着……” 吕雉在旁听着。 刘邦蹲在地上,逗弄着阿盈,似是随口道:“我琢磨着,等回了栎阳,就封阿盈做太子。” 吕雉心中一震。 此时诸侯王的继承人,也叫做太子。 哪怕只是汉王太子,那也是普天之下,万人之上的存在了。 刘邦这样的人精,见吕雉没有当面唾骂叫他滚,便知道有商量的余地。而还有什么,比立阿盈做太子,更能叫吕雉甘愿的呢? 毕竟此时的吕雉,已经不是新婚之夜那时,能被他以情谊蛊惑的小姑娘了。若刘邦这会儿还用感情那套来对吕雉,恐怕立时就会被赶出院落了。 前文说了,刘邦留人时永远大方,永远能看准对方所求为何。 他虽然还有个跟寡妇生的长子,可是那寡妇既没有吕雉这样能打仗的哥哥与人马,又不像吕雉的妹妹是手下得力干将樊哙的妻子,更何况太子总是年幼的好。 刘邦抱着阿盈起身,面对着吕雉,道:“随我西归,回栎阳阿盈就是太子。” 他坦然道:“我也不瞒你,现在项王带兵回来,攻下了彭城。我们行动要快。” 这又是刘邦的另一个好处,该真诚的时候,他可以比稚子更真诚。 吕雉看着地面上,那里阿盈的小影子黏在刘邦的大影子旁,像是随时可以膨胀为庞然大物。 吕雉道:“我叫哥哥这就清点人马。” 自始至终,俩人无一语提及多年前吕雉出逃的那个夜晚。 他们都是聪明人,尴尬事不要提,就是彼此揭过了这一篇章。 这不是什么都要谈的明明白白的恋爱。 混沌肮脏的乱世,唯有权力交锋的闪电能劈开长空,唯有利益碰撞的雷鸣能响彻寰宇。 刘邦得到吕雉的助力,收拢残兵,一路西归,同时派人游说黥布与彭越反叛项王。 黥布毕竟是项羽的老部下,对于项羽的能力还是心存畏惧的,虽然拥兵自重,可还没有到要跟项羽对着干的程度,对于刘邦的邀约并没有答应,只是敷衍。 倒是彭越是个干事儿的主,领着兵马就上了,为刘邦西退争取了宝贵的时间。 而随着刘邦西退,项羽杀回来,众诸侯见势不妙,原本投降了刘邦的诸侯,这会儿又投降项羽了。 比如说魏王豹,他也是个骚操作的主儿,借口亲人生病回去探疾,跑回去就立刻叛变,投诚了项羽。 刘邦集团人心也渐渐浮动起来,立太子不只是为了团结吕雉,更是为了团结整个利益集团,给大家一点信心。 刘邦叫卢绾在关中征兵运粮,于是年六月回到建都的栎阳,果然践守前诺,立幼子刘盈为太子。 见刘邦后继有人,至少他身边的利益集团稳定下来。 刘邦派人去劝说魏王豹回心转意。 可是魏王豹这次叛变却是铁了心,不敢再跟项羽对着干了。 刘邦没办法,自己亲自领兵,与曹参、灌婴前去攻打魏地,仍留卢绾在关中征兵运粮。 就在刘邦平定魏地之时,万万没想到自己屁股后面杀出来一支军队,占了他的大本营。 这支军队,就是胡亥领导的复秦大军。 在刘邦与项羽楚汉相争的这一年多时间里,胡亥从巴郡江州开始经营,辐射周边郡县,并且在刘邦东进之后,趁机蚕食了关中汉中等地区。 这一切比想象中容易。 盖因为战乱不断,中东部是楚汉相争,东北部是齐楚交锋,不管哪里,都打得很惨烈。 像齐地,就是被项羽屠城了。 像彭城,是被刘邦掳掠了。 所以这些地方的普通黔首都活不下去了,就算是秦末时候忍耐着没有逃命的人,这会儿也撑不住了,凡是能跑的,都往西北跑了。 黔首们越往西北跑,怀念大秦的氛围就越浓重。 首先是因为,原本的秦地就是西北,这些人跑到秦人故土上来,人家当然怀念故国。 当然关键还是舆论引导,在胡亥的指导下,在夏临渊与叔孙通的不断努力下,当然也是在天下大势的帮助下,黔首们普遍开始比较—— “秦始皇在的时候,虽然要服徭役,可是至少能活命;虽然要交赋税,可是至少能吃饱饭。” “可是现在呢?” “从前说秦朝是暴秦,可是现在还不如秦朝那会了——走在路上就被拉了壮丁,做了兵命就不是自己的了。” “哎呀,真是怀念先帝在的时候啊,那时候谁敢偷东西呢?谁敢欺男霸女呢?可是现在——村里十室九空,剩下一户孤儿寡母,根本活不了,活不了啊!” “嗐,一朝不如一朝,一朝不如一朝啊!” 当民众的怨愤达到了顶点,叔孙通与夏临渊适时引导舆论。 “听说秦二世只是失踪了,说不定还活着呢……” “据说秦始皇就是去海外做了神仙。要是他老人家还在,我们哪里会像现在这样背井离乡……” “嗐,要是大秦还在就好了……” 在这种情况下,刘邦被项羽击败,死了十万士卒,为了反击,让卢绾从关中巴蜀等地征兵运粮,等于是给已经堆满的木柴上浇了油。 这种时候,刘邦已经顾不上维护刚入关中时,秋毫无犯的形象了。 一时间关中巴蜀等地,征兵之猛,甚于虎狼。 凡是有办法的黔首,都纷纷南逃,正撞上从江州出发的胡亥。 胡亥瞅准时机,于是年五月,在江州起事,亮出了他大秦皇帝秦二世的身份。 以在江州经营的几千人马为根基,胡亥一路北上收兵。 巴蜀关中本就是秦之故地,有了秦亡后的惨痛经历,又有项羽入关后屠城之恨,秦地黔首纷纷响应。 既然总要被抓去当兵的,为什么要做外来刘邦的兵,不做自己大秦的兵呢? 不管胡亥是真秦二世,还是假秦二世,秦地黔首们愿意相信有这么一个人,能帮助他们雪耻,能让他们过上安定的生活。 自古以来,我国百姓就是最安分的——只要还能吃上饭,他们就绝对不会造反。 而在此时秦地黔首看来,他们眼中的安定生活——只要能像秦始皇在时那样就足够了。 他们甚至不奢望减轻赋税,更不奢望罢除徭役。 消息的传播需要时间。 胡亥打了个时间差,等他举起大秦旗帜,率领收集的五万人马占据关中之时,刘邦正在魏地与魏王豹死磕,而项羽正在赶往荥阳准备生擒刘邦的路上。 有韩信用兵,有秦地故土之利,有民心所向,胡亥奇袭了刘邦的都城栎阳,擒获汉王太子刘盈与汉王后吕雉,复归于咸阳。 咸阳,这座大秦的都城,如今只剩了黧黑的城墙。 曾经巍峨的六国宫殿,只剩了断壁残垣。 遍野瓦砾,荒草萋萋,叫人不忍猝看。 胡亥想起刚来的时候,带着尉阿撩等人,每日逛宫殿的场景,不觉怆然。当时不觉,可是现在回想,此地的建筑便是此地的历史。 六国宫殿,便是他父皇打天下的历史。 旁人虽然也悲痛,但到底如今重新归来了,还能撑得住,纵然眼含泪光,也半是伤痛半是激动。 独有李婧不同。她是爱木工,爱建造到发痴的。 她抚着黧黑的城墙缓缓走入咸阳,至于烧得半残的咸阳宫门前时,再忍不住,生死看淡的人,竟然抚着焦黑的宫门,哇哇大哭。 哭声催人心肝。 便是最温柔体贴的刘莹,此时也不知该如何安慰解劝。 倒是李斯在旁,老而弥坚,更有看透世情的睿智在,对孙女道:“婧儿,你须知这宫殿屋舍,便如被服舆马一般,自有其兴亡交替之理。今日城灭殿毁,是它去了。翌日再造,便是新生。” 李婧蹲在地上,歪头听着,眼泪大颗大颗掉出来,已是止了哭声,在思索祖父的话。 李斯按住她的肩头,沉声道:“哭过痛快了,不如想想该如何再造。” 夏临渊咬牙切齿道:“这都是那项羽做的好事儿!当初新安十万秦兵,也是死在他手里!” 胡亥道:“正是此理。我们如今只五万人马,要收紧拳头,选对敌人。如今天下,我们真正的敌人,便是项羽。” 反秦首事虽然是陈胜吴广,可是灭秦主力却是六国贵族后人。 如今,便是西楚霸王项羽。 众人都望向胡亥,凝神静听。 胡亥有条不紊道:“既然目前我们真正的敌人是项羽,那么其余诸侯自然都要尽量转为我们的盟友。” 李斯默然。 夏临渊心直口快,道:“可是他们现在是诸侯,怎么还会跟着咱们呢?” 秦朝可是郡县制的,难道还能给这些诸侯封王吗? 如果不能给他们封王,那么明摆着他们不反过头来抗秦就好了。 胡亥咬紧下颚,沉声道:“那就予他们王位。” 此言一出,众人悚然。 胡亥目光中透着破釜沉舟的勇气,又道:“不止他们,便是你们,只要功劳到了,一样封王。” 此时乱世,在没有什么功劳比军功更大了。 在占据关中的战役中崭露头角的韩信,此刻心中一热。 而叔孙通等人也稍稍意动。 唯有李斯,垂垂老矣般立在阴影里,微不可闻地叹息一声。 他是当年经历过郡县制与分封制的大辩论的人。 明面上,是他极力维护郡县制。 可事实上,是秦始皇已经拿定了主意,他不过是忠君之事。 此时陛下重提分封制,那是形势使然。 可是分封之后,如何收场,陛下想过了吗? 若陛下已经想过了…… 李斯在阴影中把双手拢在袖中,垂下了眼皮——当年他怎么会觉得陛下愚蠢呢?陛下智谋狠辣分明不在先帝之下啊! 刘莹微笑道:“女子也可封王吗?” “自然。”胡亥也笑道:“立功还分男女吗?” 气氛松弛轻快了些。 刘莹抿嘴笑道:“别的功劳我立不了,不过陛下既然要联合众诸侯去打项羽,我倒是可以去劝劝汉王后。” “是了,”胡亥点头笑道,“你与吕雉原是有旧交的。” 第141章 在江州之时, 众人憋着一股气, 要回到咸阳来, 所以异常齐心同力。可是等到真回了咸阳, 虽然危险仍未度过, 有人的心却难免松懈了。 要论开小差, 胡亥身边的人里, 赵高若是排第二,就没人敢做第一。 “陛下, 您小心脚下——仔细,嗐, 这台阶砌得间距太高了,回头小臣叫他们拆了重做……”赵高躬身在旁, 小心翼翼为胡亥引路, 引着胡亥入他的太尉府。 原本的咸阳宫已经烧毁,胡亥暂时没了住所。 遍咸阳城数去,就是左右丞相的府邸,也比不得赵高后来的太尉府气派。 因是在城北新修的太尉府, 不与从前的建筑群相连, 又临近河水,反倒逃过了项羽放的那场三月大火。 胡亥左右打量着赵高这豪华富贵的太尉府——虽然门窗上镶嵌的金银都被楚兵抠走了, 可是那庭院里的一花一草皆是价值万金的孤本。 “嚯, 好气派!”胡亥点头笑道,“糕糕啊,看来朕失踪之后, 你过得不错嘛。” 做了太尉,还修了这样豪华气派的府邸。 赵高谄笑道:“陛下您是没见小臣当时的模样,跟左相确认您真的失踪之后,小臣真是饭也吃不下、觉也睡不着,一心只想着怎么找到陛下,满脑子都是怎么保住大秦的基业——等着您回来呐!” 胡亥调侃道:“所以就拿大秦的基业造了这处大宅子?” “嗐,这宅子是我那女婿擅作主张……”赵高一双聪明外露的眼睛骨溜溜转着,情真意切道:“陛下失踪之后,小臣太过担忧,又常常想,若是当初小臣跟着陛下就好了——就是蒙盐真割了小臣的脑袋也无所谓!这么着没过半个月,小臣就病倒了,一病不起——但是小臣心里高兴,觉得这就是要去见陛下您了。可是小臣的女婿不解小臣心意,先是请了太医,小臣不肯吃药。他又请了看风水的先生,说是要在城北临水处修一座宅子,又说什么有了水才有龙……总之小臣也不懂,全是小臣女婿做的——现在想来,可不是应验了吗?陛下您这条真龙,可不就顺水而来了吗?” 胡亥不得不佩服赵高这现场胡诌的能力,反正赵高的女婿阎乐已死,死无对证。 胡亥一脸相信,沉痛道:“这么说,多亏了你的好女婿。” 赵高也沉痛道:“可惜当日他坚持留下来抵御叛军,最后为国捐躯。”其实明明是赵高以逃跑相邀,阎乐舍不得荣华富贵罢了。 阎乐之死,说是鸟为食亡也算贴切。 胡亥沉重点头,道:“厚葬了。等大定了,朕赐他死后哀荣。” 赵高忙道:“谢陛下隆恩。” 胡亥道:“你女儿没事儿?” 赵高道:“小臣出城之前,把她和孩子送去乡下了,料想应无碍。陛下连小臣的家人都体恤到,真是叫小臣感激涕零。” 胡亥笑笑,道:“你肯抛下太尉之职,万里迢迢赶去见朕,朕才是感激涕零。” 赵高媚笑道:“唯有陛下才是小臣主上。陛下有召,慢说是万里之遥,便是阴阳相隔,小臣也一力追随。” 这波商业互吹是他输了,胡亥摆手道:“行了,朕比你小这么多岁呢,哪能走到你前面?” 赵高笑嘻嘻道:“那小臣就早在下头探探路,奈何桥上候着您。” 胡亥哭笑不得,“你这是表忠心呢,还是咒朕呢?” 赵高笑道:“小臣就是咒自己一万遍,也绝不会咒陛下的。小臣对陛下,唯有日夜祈福千万遍的,绝不会起诅咒之心。” 其实当日赵高与李斯南下寻胡亥,并不是忠君爱主毅然决然,而是权衡利弊,做了最符合个人利益的选择。 当日胡亥信送到之时,咸阳是个什么形势? 当时章邯已率二十万秦兵投降了项羽,而刘邦黥布分别率十万大军挺进函谷关,关中却只有几万守军而已。 怎么看,这都是要必死的绝境了。 其实随着章邯投降,赵高与李斯也不是没想过投降。 事实上,他俩不只想过,还想得很具体过。 俩人没有商量过,可是各自的心思都差不多。 不同的是,李斯跟秦三世与右相冯去疾等人商量过;而赵高只是自己私下想了想,待要提出来的时候,已经晚了李斯一步。 他俩人想的,乃是与刘邦、黥布等人讲和,退一步——不做这大秦的皇帝了,只守着关中,还做从前的秦王。 外面你们六国后人怎么打,是你们的事情,我们只要做回秦王就好。 兵临城下的时候,这条计策几乎都要投入实施了。 可是刘邦采纳张良的计策,与守军将领假装和谈,实则奇袭,这一出给咸阳城中掌权者敲响了警钟。 是啊,刘邦黥布入关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 到时候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拿刀的人真的还会遵守与砧板上的肉定下的约定吗? 到时候是死是活,都系于叛军。 既然如此,逃离咸阳,依附陛下,至少性命无忧。到时候见机行事,若是陛下能复归咸阳,重建大秦,那他们就是擎天保驾的大功;若是陛下不成,那最坏也不过就是跟他们现在一样,做了叛军的俘虏而已。 是以赵高与李斯接到胡亥传信之后,稍加思索,便拿定主意,依计行事,万里迢迢赶去寻找胡亥了。 当然私底下的心路历程,很不必对外提及。 现在说起他赵高与李斯来,谁不竖起拇指,赞一句“顶呱呱的大忠臣”呢?他们的功劳,是值得写入史册,流传万古的啊! 刘莹带着几个洒扫的婆子走出来,道:“明间和西间卧房收拾出来了,您先住着。等明日您不在,我再带人收拾东间。” 赵高定睛一看,冲着一名婆子道:“哟,赵姑姑,怎么是您?” 原来是当初胡亥整治他,送来的那三名白头宫女之一。 当初咸阳城遭诸侯军荼毒,浩劫过后,城中几乎不见适龄女子。倒是如赵姑姑这样的白头宫女逃过一劫。 赵姑姑也认出赵高来,叫道:“太尉大人!” 赵高忙道:“先见过陛下——您也真是年纪大了,眼神儿不好……” 胡亥倒不在意这些,看向那赵姑姑,依稀想起召见三名白头宫女时的情形。 赵姑姑跪地,激动地流泪,仰面瞅着胡亥道:“真是陛下吗?奴婢的眼睛花了……当真是大秦的皇帝吗?嗬嗬,这可当真是先帝保佑……陛下呐,您不知道那些叛军多么坏……” 胡亥目含悲愤,扶赵姑姑起身,压下情绪,安慰道:“是朕——朕回来了,你们都安全了……别怕……” 赵高在旁察言观色,忙搀着赵姑姑起来,也泣道:“当初您在我府上的时候,我可是好吃好喝的供着,早晚问安,生怕慢待了您们!那些叛军都是禽兽,当初您是多么白白胖胖的啊,现在瞧瞧——哟,这都饿皱了皮喽。” 胡亥又安抚了那赵姑姑几句。 那赵姑姑年纪大了,又激动,已是哭得说不出话来。 最后刘莹扶着她下去歇息了。 有了这小插曲,胡亥心情沉重起来,闷头往屋里走。 赵高快步跟着,走到廊柱前,小心道:“陛下,您瞧——这窟窿……” 胡亥微愣,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却见廊柱上一道箭孔。 赵高道:“陛下您派来送信的勇士当真好力气——那箭贴着小臣耳朵根就扎进去了。您瞧,小臣耳朵上,现在疤痕还没褪呢。” 那送信的人可是蒙盐。 胡亥淡声道:“你若知道送信之人是谁……”他只说了半句,吞下了后半句“便知道他没借机射你个半残已是你的运气”。 ——毕竟,蒙盐做间谍这事儿,越少人知道越安全。 赵高小声念叨着,“嘿,这位勇士箭法当真精准,若是当日偏上这么一偏,可就没人送小殿下出城,也没人万里寻陛下了……”他这是借机告那射箭人一状呢。 胡亥如何看不透他这小心思,但笑不语。 赵高告刁状这么多年,早有分寸,见皇帝不接话,便也不再嘀咕了,笑道:“陛下,小臣今晚为您守夜如何?这太尉府小臣熟悉……” “你家当然你熟。”胡亥并不讨厌赵高这些讨好的小心思,笑道:“那就偏劳太尉大人了。” “哎唷哎唷,折煞小臣喽!”赵高笑得见牙不见眼。他要求为胡亥守夜,可不只是讨好,自然有他的用意在。 刘莹进来请旨,问道:“陛下,我这就去寻吕雉说话么?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 胡亥刚坐下——赵高捧来新靴子要为他换上,被他摆手止住了。 他思量着道:“倒不必着急。你若此刻大摇大摆去找她,那就是告诉她,是出自朕的授意了。这几日,你且叫人给她送些好饭好菜,照料好她的孩子。等过几日,你再假作是寻了机会,得以去见她劝她。” 刘莹一一答应着,她瞄了一眼胡亥身上破旧的行头,到底是女人天性,柔声道:“我前些日子练手做了一套新衣,倒是与陛下您身量仿佛……” 她话未说完,胡亥已是听出意思来,笑道:“朕与尉阿撩身量仿佛,便给他穿。” 刘莹一愣,垂眸轻声道:“喏。” 胡亥轻叹一声——这天下尚且遍体鳞伤,他又要这新衣蔽体有何用? 胡亥转过头去,亲手倒了一盏水递给刘莹,算是弥补她被驳的颜面,又道:“如今形势,凡是能团结的力量,我们都不能放过。朕听你此前所说,她当初为了救你,打晕了刘邦,逃出了沛县,在广陵府暂住下来——可是如今看来,为了儿子做太子,她是又跟着刘邦回了栎阳了。” 刘莹捧过胡亥递来的杯盏,脸色恢复了温和,回忆着道:“虽然如此,可是我看她从前的态度,对那刘邦分明是失望透顶,甚至于痛恨的……虽说很难,但是试一试,说不得能劝动她,叫她离了刘邦……” 胡亥打断道:“叫她离了刘邦做什么?” 刘莹一愣,道:“……跟着咱们呐……” 胡亥温和注视着刘莹,循循善诱道:“你要劝她带着刘邦一起来加入咱们……” 刘莹恍然大悟。 胡亥眸色沉沉,语气悠远道:“叫她离了刘邦,那是再往后的事情了……” 刘莹琢磨着皇帝的指示退出来。 她想着叫吕雉离了刘邦,其实还是站在个人情谊的立场,总觉得那刘邦不是好归宿,所以不愿意看着吕雉再入虎穴。 可是若以天下来看,自然是叫吕雉带着刘邦一起投奔了陛下,更于大业有助。 刘莹叹了口气。 “你又怎得了?”如今众人都在太尉府歇下,李婧与她同住,见她发愁,道:“怎么?前番是我哭了,你也要哭不成?” 刘莹被她逗得一乐,收拾了沉重心思,扳着她的脸往灯影底下一照,柔声笑道:“快别动,叫我看看你那红通通的眼睛……” 李婧把身子一拧,嗔道:“阿莹姐姐你笑话我。” 似她小叔父李甲这等促狭的,已是见了她就做哭泣状。 刘莹笑道:“这可怪不得我们——实在是你哭得招人疼。别动,我看看——似是比前番好些了,给你的药膏用了吗?” 李婧不耐烦道:“用啦用啦。”扒拉开刘莹的手,便跑出去了,也不知又忙些什么。 是夜,胡亥夜半口渴醒来,才一动,守在外间的赵高便察觉了。 赵高忙挑亮灯烛,进来询问道:“陛下?” “水。” 赵高捧了一盏温水来,恭敬奉于胡亥。 胡亥接在手中,啜饮了一口,含糊道:“你接着去睡。” 赵高却立在原地没动,笑道:“小臣服侍陛下……” 胡亥心中有事,慢慢喝水,略清醒些了,歪头打量赵高。 赵高那点小心思在他面前就跟透明的一样。 胡亥就慢悠悠喝水,等他开口。 果然,赵高拱手笑立了一会儿,便凑上前来,攒眉为难道:“陛下,有件事压在小臣心中已经许多时日……” 胡亥不等他废话,简明扼要道:“说。” “喏。”赵高忙答应着,弯腰在胡亥耳畔,用气声小心道:“陛下,李斯他要卖国!” 胡亥品了品口中毫无滋味的白水,叹道:“朕早该想到的。” 除了李斯,还有谁值得赵高这么大费周章来上眼药。 赵高闻言一喜,道:“陛下当真英明,连李斯卖国这等事情都料到了!” 胡亥:…… 胡亥慢吞吞啜着白水,漫不经心道:“他要怎么卖国?” 赵高于是添油加醋,把当初刘邦打来时,李斯提议退守关中,改做秦王等事情讲了一通。在他口中,这李斯俨然已经跟刘邦背地里勾了手,要分了这大秦的天下。 胡亥垂着眼皮,似听非听。 赵高道:“按说李斯老丞相,万里迢迢赶去江州,这功劳足以抵过罪过了。可是小臣私心想着,究竟如何,还要陛下圣断——总得叫您知晓才成。您若赦免了他,那是您宽大。”他又叹了一声,道:“其实小臣与李斯老丞相一路同行,倒也生出些情谊来,虽然不敢瞒着陛下,可是不能不为老丞相求情——陛下,您看在老丞相功劳的份上,这事儿就从轻发落……” 胡亥凝目打量着赵高,感叹道:“朕一向知道你淘气,万没想到你还是朵盛世白莲花啊。” 赵高微愣,没反应过这是个什么比喻来,先笑道:“陛下您这夸得小臣怪不好意思的……” 或许赵高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要告上李斯这一状。 其实一直以来,赵高都想要恢复自己曾经在皇帝心中独一无二的地位。 昔日真正的秦二世,与外界唯一的消息渠道,就是他赵高。皇帝信任他,且只信任他。 可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起,皇帝便不是从前只信任他一人的那个皇帝了。 从最接近权力的地方落下来,失重感叫赵高恐慌不安,总想飞升回去。 这番他寻到江州,擎天保驾,再归咸阳,这份功劳,旧臣中没有任何人能与他相比——除了李斯。 而当初他在咸阳,仗着女婿与自己的势力,做太尉那段时间里作威作福,甚至加速了章邯投降楚军等事,李斯知道得清清楚楚。 赵高很不安。 也许背地里黑李斯,已经成了他的习惯。 也许他只是先下手为强。 毕竟,谁能保证李斯不向皇帝告他的状呢? 对,就是先下手为强! 赵高道:“咱们大秦的基业,可都是从前先帝们流血流汗打下来的,怎么能送于外人呢?那李斯也太不懂事了,真是越老越像小孩了……” 胡亥举着杯盏,出神了一瞬,把思绪拉回来,道:“他这计策很好。” “就是啊,简直不像话——很好?”赵高猛地噎住了。 “正是。”胡亥索性披衣下床,踱步思索道:“与朕所想不谋而合。如今众诸侯是反秦起事,若要他们做诸侯王,却奉朕为皇帝,他们心理上就要逆反了。可若是朕退一步,以秦王举事,是否就好接受多了?” 赵高颤声道:“陛下,您真……真要退居关中,做秦王吗?”祖宗的基业不要啦? 赵高揪着自己披散的头发,忽然后悔自己告这一状,忙劝道:“陛下,李斯这计策……这计策……若是先帝在,断然不能同意的啊……” 胡亥见他怂了,莞尔一笑,道:“权宜之计罢了。朕祖上不就是起于秦王,成就了帝业吗?” 赵高松了口气,不好意思笑道:“小臣还以为……” “糕糕啊。”胡亥在榻上坐下来,示意赵高也坐了。 此刻灯烛昏黄,夜深人静,君臣相对,不比从前在大殿上时尊卑分明,倒是有些家人般的温情。 胡亥看着赵高,温和道:“你当初收了朕的信,立刻照着都做了:告诉了李斯,联合了子婴,送走了小殿下,又带着萧何与李斯,千里万里来寻朕……你的功劳,朕都数不完……” 赵高一双聪明外露的眼睛,此刻也不骨碌碌转了,就瞅着胡亥的脸,呆呆听着。 胡亥恳切道:“你立了这样大的功劳,朕不说赏你什么——那都是虚的。朕给你一句话,只要你不做伤天害理之事,朕总是护着你的。别说是李斯,就是小殿下回来,也动不了你分毫——你听懂了吗?” 赵高听懂了,他有些感动,又有些忐忑——陛下知道他是在告黑状,还有些被人看穿心思的不好意思——陛下知道他是担心李斯搞他。可是更多的,却是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 一句话不及细思问了出来。 “陛下,是小臣做错了什么吗?” 胡亥一愣。 赵高却已经低下头去——究竟因为什么,他不再是陛下唯一信任的人了呢?只有做陛下唯一信任之人的时候,他手中的权力才是最稳固安全而又强大的。 胡亥道:“你没有做错任何事。”他安抚道:“你今夜献策于朕,又立了一功。”这是不打算追究赵高告状一事,也不宣扬给李斯知道的意思了。 赵高心领神会,便转而问道:“陛下,既然您回来了,小臣是否明日就去把小殿下接回来?” 胡亥想了一想,道:“派人暗中保护着,接他回来之事,倒是不必着急。等再安定些再说。行了,回去睡,明日再议。” “喏。” 赵高在旁,帮胡亥掖好被角,压暗灯烛,便轻手轻脚出去了,走到廊下,环顾着熟悉又陌生的太尉府,筹划着自己下一步该怎么走。 次日,胡亥捋顺思路,一边口述,一边叫叔孙通写就了告天下诸侯书。 书中,胡亥表示,自己只愿做关中秦王便足够了,但是却有三位敌人,不杀之无以对秦地黔首,无颜见列祖列宗,愿意与天下诸侯联手诛杀这三人。 他们分别是破关屠城的西楚霸王项羽,害死十万秦兵的大秦降将章邯,还有几置他于死地的骜王蒙盐。 “凡诛此三人者,秦愿戮力相助,成其霸业!” 这则告诸侯书,宣告了秦王胡亥的正式归来。 群雄逐鹿,恰到精彩处! 第142章 却说刘莹在胡亥授意下, 推迟了数日, 才假作是寻到机会去探看吕雉。 当初胡亥以韩信为将领,率领士卒攻破栎阳, 俘获了吕雉、卢绾等人,一起带回咸阳, 关押在咸阳狱中。 这咸阳狱, 前文胡亥微服时曾经阴错阳差被关进来一次。当时胡亥捡走了著名的数学家张苍, 带回去给萧何做了下属, 后来又给小团子做了老师。 咸阳狱中,那环境可着实不怎么样。 吕雉等人被关了这几日, 都显出憔悴来。 虽然比起关在隔壁的卢绾等人,吕雉与亲人得到了特殊照顾, 但是毕竟是不见阳光的咸阳狱,又不知道究竟下场如何, 难免担惊受怕。 此刻听得狱吏引路的声音,吕雉抓着栏杆站起来,正看见刘莹抱着一卷包袱快步行来。 吕雉的眼睛一瞬间亮了。 “吕姐姐。”刘莹快步走上前来,示意狱吏打开牢门,抱着包袱走进去, 握住了吕雉粗糙冰冷的手, 道:“此地守卫森严,我等了数日,直到今日才找到机会进来见你。姐姐受苦了!”她把那包裹塞给吕雉,“里面是给孩子的衣裳, 还有些吃食,别叫他们冻了饿了。” 吕雉把刘莹的手指攥得生疼,绝境中乍见故人,她看刘莹自然亲上几分,道:“好妹妹,自我们被关进来,狱吏送来的吃食便比别人的都好,竟然还有热饭吃,我就知道一定是你在。” “我也帮不了姐姐什么忙……” “快别这么说!你已是尽力了。” 刘莹心中有些惭愧,却只能道:“吕姐姐,我是偷着进来看你的,只能长话短说。如今从前大秦的皇帝回来,做了秦王,要联合天下诸侯一起诛杀西楚霸王。不瞒姐姐,当初在广陵府,您救的人,就是当今秦王……” 吕雉道:“其实我多少已经猜到了。”能让返乡宫女刘莹这样奋不顾身,又能引得项羽重兵圈禁的,除了昔日大秦的皇帝,还能有谁呢? 刘莹道:“吕姐姐,你于秦王有救命之恩——若你愿意相认,我便引你去见陛下。有这份恩情在,陛下绝不会伤及您的孩子。” 若是寻常妇人,此刻早已喜极而泣,赶紧去见秦王了。 可是吕雉不同,她却是冷静先问道:“众诸侯愿意与秦王一同,击杀西楚霸王吗?” 这问题,也正是胡亥身边所有人所悬心的。 当今天下,局势三分:西楚霸王项羽与他身边诸侯是一大势力,雄踞山东;秦王胡亥浴血重生是一大势力,占据关中巴蜀之地;而反叛项羽的刘邦,联纵诸侯,又是一大势力。余者都是隔岸观火,见机行事的小势力。而这三大势力之中,便是如今的秦王胡亥与汉王刘邦加起来,都敌不过项羽的兵力。 在项羽看来,对于反叛的各诸侯,余者都有饶恕之理,可是刘邦却绝无放过的可能。盖因为刘邦是旗帜鲜明打出了反对西楚霸王的旗号,还把义帝之死的屎盆子给扣到项羽脑袋上了——而五诸侯跟随刘邦,充其量都是从犯,主犯自然是刘邦。 这样一来,就使得刘邦与胡亥联手,成了不得不为之的选择。 此时刘邦正在平阳死磕魏王豹。 平阳在咸阳东北,但是从整个大秦疆域看来,却还是偏西北的。 也就是说刘邦此时平阳未下,却已经被从西边来的胡亥和从东边来的项羽给夹在中间了。 以刘邦这点人马,腹背受敌,很容易灰飞烟灭的。 而刘邦向来是个识时务的人。 所以胡亥并不担心刘邦的反应,他派出夏临渊与李甲前往刘邦处,宣读他的告天下诸侯书。 “你们此去,那刘邦多半会答应与我联手——这一条倒是不必担心。”胡亥思索着,沉稳道:“所以你们要下功夫的地方,是在介入他的势力范围,瞅准其中可以分化的部分,争取拉入我们阵营。” “那刘邦从沛县带出来的嫡系自然是不好动的。可是他合纵的诸侯中,譬如齐地彭越,譬如九江王黥布——黥布至今还没明确跟随刘邦。这些都是你们该下功夫的地方……” “不要暗中行事,若是刘邦拉不动的,你们再出手。”胡亥道:“那刘邦也不是傻的,若是你们背着他拉人,被他察觉了——” 李甲笑道:“那咱们就只好溜之大吉。” 夏临渊瞅了李甲一眼,嫌弃道:“咱们是绝对不会被他察觉的。” 李甲笑道:“有抱鹤仙人在,这个自然。” 于是夏临渊与李甲这对锦鲤二人组,又来到了平阳城外,面见刘邦。 刘邦平阳还未攻克,却突然听闻大本营杀出来个秦王胡亥,眼看着项羽率领大军已经快到荥阳,直奔着他刘邦的项上人头而来——这下子刘邦腹背受敌,两日下来急得嘴上起了个大燎泡。 听说秦王派了使者来,刘邦忙就坡下驴,叫人把夏临渊和李甲请了进来。 听完胡亥的告诸侯书,刘邦拍着大腿叫道:“好好好,那关中原是秦国国土,你们拿回去也是应当。秦王所说,我看极是合理,只那项羽欺人太甚,又凌虐黔首,天下义士,当共击之。你看我这儿正攻打魏王豹呢,这厮忒坏,已是投了项羽——你们赶紧发信问下秦王,看他什么时候派人来帮我把平阳给打下来。” 论起胡扯来,刘邦比胡亥也不遑多让,如今性命交关的时候,能有人帮他度过项羽杀来这一劫,他便什么好话都肯说,什么条件都能答应了。 夏临渊傲然而立,道:“我们秦王早已料到此地用兵之事,已经命韩信将军领兵前来,大军不日即至。汉王且看那魏王豹如何溃不成兵便是。” 刘邦这一下倒真是惊讶了,跟那些虚与委蛇的诸侯们打交道多了,还真是少见秦王这等爽快人——说联盟,即刻就派了兵。 刘邦笑道:“敢问那韩信将军领兵几何?”可别是三五千人。 夏临渊伸出五个手指。 “五千?” 夏临渊一脸鄙夷摇头,道:“五万精兵。” 刘邦又是惊讶,据他所知,这秦王手下也不过就五万人——难道竟然都给了手下的将军?这秦王竟然不怕手下反了吗? 毕竟这个到处都在自立为王的时代,赵叛楚,燕又叛赵等事迹,都还历历在目,这秦王也不知是心大,还是痴傻。 恰此时,有辩士归来,汇报刘邦,九江王黥布只是敷衍,却不肯出兵反楚一事。 夏临渊在旁听得,想起胡亥的交待,起身道:“我们与汉王联盟,武有韩信将兵,文嘛……我这便去见那九江王黥布,定然叫他反出西楚。” 刘邦将信将疑,可是不管成与不成,对他而言都没什么损失,忙也起身笑道:“抱鹤真人一路保重——我叫底下人送你,黥布那儿他们都去了两三趟了,怎么都熟悉些……” 夏临渊这便与李甲踏上了策反九江王黥布的道路,未知这抱鹤真人如何行事,且看下回分解。 夏临渊与李甲送完消息一走,刘邦集团就炸了锅。 答应联盟,邀请出兵,这都是刘邦当下做的决定,可这并不代表集团内部每个人都赞同。 消息传开,第一个要走的,竟然是张良。 张良祖上,五世为韩相。可以说,张良家之于韩国,就好比项羽家之于楚国一样。而项羽靠着武力推翻秦朝统治的同时,张良也孜孜不倦用智谋做着同样的事情。 张良也是五十多岁的人了。他对秦朝的恨,比项羽更深切。韩国的破碎,对张良而言,不只是像项羽一样失去了童年,而是连他的青年时期一同,连他所受的文化教育一同,都破碎了。 也许在后世看来,书同文,车同轨,这不是很好的事情吗? 可是在此时的张良来说,那就是他故国的文字都要消失了。 张良如何能不恨秦朝,如何能不恨秦国。 他愿意辅佐刘邦,对抗项羽,那是在秦亡了以后。 可若是秦还在,张良的第一利益,永远是推翻秦国。 但是这又与刘邦不同。 六国俱在的时候,刘邦也不过是个殷实人家的儿子罢了;六国亡了,他还去咸阳给大秦做过义务兵。 对刘邦来说,此时唯一要紧的,乃是从腹背受敌的困境中挣脱出来,至于以后到底是七国分天下,还是倒退回大秦一统四海,他其实并没有张良这样的感触。 当然最好还是他刘邦做皇帝——不过目前来看,那还是很遥远的梦想。 于是这一回,没了萧何月下追韩信,倒是来了一出刘邦月下追张良。 “子房兄!子房兄!”刘邦快步上前牵住张良的马缰,笑道:“子房兄,怎么突然要走?在兄弟我这里住得不自在了吗?哪个不长眼的惹了你生气,说出来,我替你教训他!” 张良叹息一声,平心静气道:“汉王前程远大,若与秦国联盟,请恕在下不能辅佐了。” 刘邦苦笑道:“子房兄,可是若不与那秦王联手,咱们怎么抵挡项羽大军呢?咱们又没有能与项羽一战的将军……” 此时的刘邦,可没有韩信在侧。 张良沉默,这的确是连他都一时无解的局面。 刘邦见张良沉默,忙笑道:“你看,我这也是没办法暂且答应了——咱们先借着秦王的手,把魏王豹平阳这地方拿下来,好赖有个安身之处。至于再往后,等咱们灭了项羽,再回头打秦地,也不迟啊——是不是?再说了,谁知道这个突然冒出来的秦王是真的还是假的?项羽当初入咸阳的时候,可是把子婴都烧成炭了……若这是个假秦王,那秦始皇地下有知,还不得气得再死一回?” 虽然刘邦说得天花乱坠,可是张良执意要走。 张良毕生心血都放在反秦大业上,临了却要他与秦国联盟,这实在是太恶心了。 刘邦苦劝无用,心知张良深恨秦国,于是转换思路,只一句话就留下了张良。 刘邦道:“可是子房兄你这么走了,谁又来遏制这秦国呢?项羽是个莽夫,我目前又势单力薄,一旦这秦国发展起来,子房兄要如何毁灭它呢?倒不如随我一同,潜伏在秦国左近,等时机成熟,再骤然发难,叫这秦王万世不得翻身。” 刘邦这是以自己为间谍,深入了秦国内部;本质上,与胡亥叫蒙盐投楚,是一样的道理。 这道理其实不难想明白。 张良也是一时被恶心坏了,打定主意不能跟秦国联手,此刻听了刘邦的主意,面色转圜过来。 刘邦见状,忙为张良牵马往回走,徐徐劝道:“我懂子房兄你的心情,其实我也恨这秦王,答应跟他联手,我也是咬着牙硬着头皮的——子房兄你放心,只要我们势力壮大了,我第一个就把秦王给宰了……” 张良下马,道:“如何能让汉王为我牵马?”他取过刘邦手中马缰。 刘邦也不坚持,松手看他自己牵马,心知人已是留下来了,嘿嘿一笑,道:“子房兄你放心,这秦王不知真假也就罢了,竟然把他全部人马都给了手下将军——恐怕不等我们打,他自己手下的将军就反喽……” 刘邦口中一定会反的将军韩信,领着五万人马,紧随夏临渊与李甲,于次日至平阳城外。 刘邦辕门外亲迎,要看看这秦王手下大将是何等样人物——值得那秦王将手下兵马尽数托付。 盛夏烈日之下,阴郁俊秀的青年下马走来。 刘邦并不掩饰好奇地上下打量,却也瞧不出如何出奇之处——既不像项羽身材高大,叫人望之胆寒;也不像黥布那般,脸上刺字骇人;甚至都不像一般带兵之人,自带戾气。而且还很年轻,年轻到率领这五万人马,近乎儿戏了。 刘邦心中嘀咕,面上却不显,热情笑道:“久闻韩大将军名号,今日才得一见——请!请!” 韩信走到刘邦身前三步,顿首道:“见过汉王。”又随之往帐中走去,态度客气疏远。 刘邦目光在他面上一转,忽然有种面善之感,顿了顿,笑问道:“我瞧着韩大将军倒是眼熟,可是此前曾照过面?” 韩信嘴角一扯,客气道:“在下从前只是小人物,哪里有福分与汉王一见呢?” 当日夏侯婴引荐他于刘邦,刘邦看在夏侯婴面子上,见了他一面,叫他做了管粮饷的小吏。 这等小事,刘邦自然是记不得了。 刘邦觉得韩信这语气微妙,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他了,可是场面不能冷,当下笑道:“看来是与韩大将军命中有缘,怕是梦中见过也未可知。” 韩信并不与刘邦啰嗦,坐定便道:“我领的这五万人马,今夜稍作休整,明日便随我去攻打平阳。汉王要出兵吗?” 刘邦一愣。 历来联盟作战,多是怂恿盟友上去打,自己躲在后面抢功劳的多;谁会像这韩信似的,一来就抢着往上冲——这打掉消耗的可都是自己的兵啊。 刘邦一时间只觉得,从秦王到韩信,他们秦地的人都有点虎。 刘邦想了想,道:“用兵,您是将军,比我擅长。我听您的——您是要我随您一同出战呢?还是给您殿后呢?” 韩信这次东进,率领着胡亥亲手交付的五万大军。 这五万大军代表的,乃是一国之君沉甸甸的信任。 韩信此前第一次用兵,是攻打栎阳,而后复归咸阳,牛刀小试,锋芒不凡。 他如今肩负胡亥信任,自然与那等推诿敷衍的联军不同,恨不能即刻便拿下平阳来,传捷报于咸阳,报答君上。 当然,韩信现在还在新手期,并不敢托大,见刘邦如此问来,便道:“汉王手下能出多少兵?” 刘邦掂量了一下,往少里报了个“三万”。 韩信道:“请将这三万兵马,与我的五万兵马合在一处,统归我调令。” 刘邦:……你还真拿自己不当外人。 刘邦笑道:“将军真是少年锐气!叫我佩服佩服啊!不过如今那项羽自东边而来,也正蠢蠢欲动,我这边还需留人回防——这样,我拨一万兵马给将军,留剩下的防守东边。” 其实项羽压根没有往平阳来的打算。 项羽往荥阳,固然是要追杀刘邦,可是走荥阳,而不走别的地方,乃是瞅准了荥阳旁边的粮仓——大秦曾经的大粮仓,敖仓。 韩信也不计较刘邦的借口,一万就一万,六万兵马已是足够了。 次日,韩信率领六万兵马,指挥秦嘉、灌婴等人,分两路骚扰平阳,他领主力军,直破城门,生擒魏王豹。 日未过午,战役已经结束。 魏王豹已经被刘邦困于城中多日,兵困马乏,而且兵力也弱于秦汉联军。 这一战,韩信之胜并不出奇。 可是韩信战术上,干脆利落,毫不拖泥带水;只半日便打赢了,且己方几乎没有伤亡。 这叫刘邦叹为观止。 韩信领兵归来,刘邦辕门外亲迎,目光却已经不是初见时满是好奇,而是一种发现了珍宝的热烈。 “韩大将军!”刘邦热情地拉起韩信的手,“我痴长你几岁,以后便叫你老弟如何?” 韩信客气道:“汉王地位尊贵,在下如何敢当?”他一场征战回来,脸上却是一滴汗水也无,仍是俊秀到近乎阴郁的模样。 灿然的盛夏午阳落在他脸上,仿佛都成了清冷的月光。 刘邦吃了一记软钉子,丝毫不恼,反倒觉得有才华的人就该这样有性格。 他笑呵呵道:“来来来,我叫人安排了宴席——好好庆祝老弟旗开得胜!” 韩信这才翘了翘嘴角,却是道:“少陪。我要写捷报传于吾王。” 刘邦:…… 刘邦笑道:“这是自然……那我们就在帐中候着老弟了!” 韩信独处写奏章。 战场上镇定自若,汗水都不曾落一滴的人,此刻捉着毛笔,却踌躇不知该如何起笔合适。 他出神琢磨着,俊秀的眉拧着,半响,终于下定决心似地落笔,手指一顿,却是一个墨疙瘩。 韩信无奈,排开写坏了的竹简,另择新竹简,最后只平铺直叙道:“已擒魏王豹,定魏地”,即刻叫人传报于咸阳。 这则捷报送出,韩信想了想,又写了一则。 这一则却是请求出兵。 “请三万兵马,北举燕、赵,东击齐,南绝楚粮道。” 在平阳往北,便是赵国、燕国的地盘。 赵国的地盘,原本是赵歇这个赵王与常山王张耳占据了。可是因为此前陈余借助田荣的力量,攻破了张耳军队,使得张耳逃窜去了刘邦处。 于是有了后来,陈余答应出兵帮助刘邦,但是前提是献出张耳头颅一事。 当时骜王蒙盐还在假意与刘邦联盟中,在旁出计策,以假头颅赚取了陈余信任。 陈余当下果然出兵,帮助刘邦攻占了项羽的大本营彭城。 可是纸包不住火,蒙盐给刘邦出主意的时候,可没提醒他这招的副作用。 等到项羽回防,夺回彭城之时,陈余也意识到自己被骗了——张耳压根没死。 陈余大怒,又反出刘邦势力,投靠了项羽。 所以此刻的赵地,虽然有赵王赵歇在,可是他本就是被陈余和张耳扶上去的傀儡。现在张耳还在刘邦旗下避难,赵地尽在陈余掌控之中。 陈余又因为张耳在刘邦处,便投靠了项羽。 也就是说赵地,如今乃是项羽的势力范围,是需要秦王与刘邦联军去攻占的。 韩信主动请缨,要“请三万兵马,北举燕、赵,东击齐,南绝楚粮道”,简直就是浑身充满了干劲,恨不能立时就把天下全打下来,捧到胡亥面前,告诉皇帝“您没信错人”,也告诉天下“吾王没有信错人”。 韩信不傻。 他领兵初来那日,刘邦好奇中暗藏质疑的目光,他全都明白。 咸阳城中,胡亥先后收到韩信的两封奏章。 李斯赵高等臣子都在左近。 胡亥先是笑道:“好,魏地平定了。”他把奏章传阅左右,笑道:“朕早就说了,韩信这一去,便是手到擒来,你们还有诸多担心……” 等看到韩信第二封奏章,胡亥哑然失笑,边笑边摇头叹道:“年轻人真是不得了——他这是要拳打南山猛虎,脚踢北海蛟龙啊!” 见胡亥称别人为年轻人,李斯和强撑病体赶来的冯去疾对视一眼,都觉得自己该是风干的尸体了。 李斯问道:“要许他出兵吗?” 胡亥一字铿锵:“许!” 第143章 却说刘莹探访吕雉, 稍微透露联汉抗楚之意, 问吕雉是否要以曾救秦王的救恩脱离此时困境。 虽然吕雉镇定,先问天下形势。可是一旁却急坏了吕嬃。 吕嬃是吕雉的妹妹, 在家时是娇女,出嫁后也是娇妇, 因上面总有兄长姐姐庇护, 所以做了母亲却仍是天真, 更是纵出几分刁蛮任性。 此刻听说吕雉先前救了秦王之事, 吕嬃早已耐不住了,抱着孩子起身凑过来道:“姐姐, 你还犹豫什么?快与那秦王相认了,把咱们放出去。我听说秦军残暴, 若是落到他们手里,还不知道是个什么下场呢……” 因有刘莹在场, 吕雉不好多说,只道:“如今你们刚回咸阳,多少大事要处理。我这里倒是并不要紧,虽是囚牢之中,却也不少吃穿。阿莹, 你有这份照拂之心, 我承你的情。如今还不知汉王究竟是否与你们联手,我且耐心等等。与秦王相认之事,真到需要之时,再说。” 刘莹隐约明白吕雉的意思, 更知道她是拿定主意便不回头之人,怕再劝反而露了痕迹,便道:“我懂你的心——吕姐姐,你与孩子好好的,我有机会便来看你。” 那吕嬃按耐不住就要吵闹,吃了吕雉一记眼刀,才闷闷抱着孩子不吭声了。 一时刘莹离开了牢房,吕嬃再忍不住,拍着孩子道:“姐姐你说的是什么话?难道姐夫还能不管咱们了不成?你和阿盈、鲁元都在这里,况且我和孩子也在,樊哙那个杀千刀的,要是敢不管我们娘俩,这当口还跟人家对着干,我就是做鬼也不放过他!” 吕雉冷声道:“阿盈可不是汉王唯一的儿子。” 吕嬃一噎,会意过来,忽觉身上发寒,瞅着姐姐问道:“……阿盈可是姐夫的亲儿子,他怎么能不管呢?” 吕雉不回答,可是眉眼都透着寒意——对刘邦而言,与天下比起来,区区一个儿子又算什么呢? 吕嬃看懂了,吓得结巴起来,“可是……可是……”她猛地醒过神来,急道:“若是姐夫真的不管咱们——那姐姐你还不赶紧与秦王相认?!” 吕雉耐着性子道:“正是为了防备汉王将我们置之不顾,我才不能与秦王早相认。况且就算刘邦与秦国联手,谁能保证今后不生龃龉呢?我救过秦王的恩情,是咱们保命的最后一张符——越晚拿出来越能发挥效果。” 吕雉问刘莹天下形势,其实也是想从中判断刘邦是否会答应与秦国联盟。她不可能像妹妹吕雉一样,从人之常情的角度去忖度刘邦。 而若是此刻与秦王相认,当然会成为秦王的座上宾客,可是将来万一刘邦背叛联盟,那么她吕雉便逃出无门了。但若是等到刘邦果真反叛,秦王想起她们一家人,要拿她们泄愤之时,吕雉再以救命恩人的身份出现,两相抵消,最起码可以保得性命。 但是这番计较,吕雉可以对吕嬃说,却不会对刘莹说。 归根结底,刘莹是秦国的人——吕雉心里清楚。 直到韩信捷报传来,胡亥才下令将吕雉及家人都放出来,另辟院落居住。 而原本跟随刘邦的旧臣,如卢绾、曹参等人,则应刘邦所求,将人送往平阳,还归旧主。 刘邦来信,写他那边情形也是很惨,说是“手头几乎没有能用之人了,老弟松松手,叫我那几个老部下过来,给我们的士卒负责后勤粮草,别叫他们饿着肚子打仗”。 卢绾、曹参都是从沛县时就跟随刘邦的人,强留也没什么意思。 况且挖过一个萧何来,已经相当于去了刘邦一条臂膀了。 若是再去了刘邦另一条臂膀——那他胡亥要个双臂尽失的残疾人盟友,也没什么用不是吗? 韩信请兵北上,胡亥准许,笑道:“朕已给了他五万兵马,他却只要三万,也真是年轻气盛。” 冯去疾咳嗽一声,声音苍老道:“既然如此,陛下何不收回两万兵马回防咸阳?” 其实胡亥把所有人马尽付于韩信率领,李斯与冯去疾等老成持重之臣都颇有微词。 一来这韩信到底是个年轻将领,又不是秦人,还曾经辗转项羽、刘邦门下,如何能让人彻底放心呢? 二来做皇帝的,所有兵马都给了同一个将军,既无节制之力,又少制衡之法,全然不是为帝之道,很是危险。 碍着这韩信是陪着皇帝北归之人,兴许君臣感情深厚,此前又是形势所迫,所以李斯与冯去疾保持了沉默。 可是现在既然韩信自请只要三万兵马,那剩下的两万兵马完全可以收回来嘛。 胡亥语重心长道:“咱们这说是五万兵马,其实都是沿途收的黔首,韩信这相当于赶着街上的黔首去作战,战斗力只怕连一万精兵都敌不过。他说只要三万人马,那是他忠君之心。他有忠君之心,难道朕就没有爱臣之心了吗?这多的两万人马,便是朕的心意了。” 于是发诏平阳,把这五万兵马仍是统归韩信率领,许其北上攻掠燕赵等地。 其实就算这五万人马全给韩信,在兵力上,仍是不敌赵国。 韩信所在的平阳北边,有赵国、代国,再往东北乃是燕国。所谓的代国,乃是陈余借田荣兵力,击溃常山王张耳后,扶持赵王赵歇。赵歇于是让陈余做了代王,但是因为赵国周围还未平定,所以陈余没有就封,而是留在赵高,派了自己的亲信夏说先去代国做相国。 如今听说秦汉联军要来攻掠赵国,陈余在赵地,聚集起大军,号称有二十万之众,就屯兵在太行山口的井陉。 虽说这二十万是号称,可是却也不容小觑。 陈余在赵地经营多年,此处又是故赵旧土,真发动了黔首,说有二十万人马,那就真能有二十万人马。 此时就算韩信与刘邦所有人马加在一块,还没有陈余的一半。 所以陈余不虚,发信羞辱,“尽管来!我必取张耳人头!”,又发信“若是怕了,只管献上张耳人头,降者不杀”。 对张耳的恨意,可以说是非常深刻缠绵,对得起他们“刎颈之交”的情谊了。 刘邦心里有点嘀咕,跟张良商量道,“子房兄,你看这陈余是真冲着张耳来的,还是假冲着张耳来的啊?” 背后的意思是,若真是冲着张耳来的,以张耳一人,免于一场实力悬殊的交战,还是划算的。 张良自然听出了刘邦言外之意,可是他并不提及,反而是道:“不管陈余是真心假意,汉王您都不能交出张耳。一来这张耳与您有旧,早年您曾在他家中,一同饮食起居,交情人尽皆知;而张耳本人也交游广泛,所以项羽分封之时,多有为张耳说好话的,他得以做了常山王。现在张耳来投奔您,是认为您为人最宽厚义气,能照拂保护他。若是交出张耳,不但使汉王身边旧臣心寒,也叫天下有识之士不敢来投。” 刘邦笑道:“瞧子房兄你说的,真是吓人——我只是跟你聊聊天,并没有想要把张耳送出去……况且陈余那小子我还不知道吗?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他就没个满足——走走,我们去看看韩信将军怎么谋划的。” 韩信可没空闲聊天。 他扎扎实实走访了一遍太行山北口,默记着能用的地形。 赵兵有二十万之众,他与刘邦合起来也不足十万人马,更何况,他所率领的这五万人马,算不得真正的兵。此前定魏之战,乃是以多胜少,士卒并没有经过真正的杀戮。 就在这种形式下,韩信探访到了一则很糟糕的消息。 陈余手下有个谋士,给他出了一则不错的计谋——这计谋,对于陈余而言是妙计,对于韩信而言就是坏事儿了。 这个谋士叫李左车,说起身世来,也是厉害——他祖父是李牧。 李牧,那可是与白起、廉颇、王翦并称的战国四大名将之一。在战国末年,曾经有过“李牧死,赵国亡”的说法。可见李牧的能耐。 而李左车作为李牧的孙子,也继承了祖上的足智多谋,更对兵法有研究。 李左车得知秦汉联军将要攻来的消息后,深思熟虑,对陈余谏言道:“秦汉联军到我们的地盘来作战,距离他们的粮草大营千里之遥,士卒疲敝,且有粮草不继之忧。而我们占据地利,井陉此处山谷狭窄而又绵长,车马不能并行,是易守难攻的地方。只要我们坚守不出,就是拖也能把他们拖垮了。” 李左车也请求三万兵马,从小道冲出,截断秦汉联军的粮草输送。 韩信探知李左车的计划后,俊秀的眉头拢起来,半夜不曾散开。 李左车所言都是实情。 若是赵军坚守不出,断他粮道,那么这一仗不必打他已是输了。 第144章 对于李左车的提议, 陈余在两可之间。 一方面, 陈余自己也懂兵法,知道李左车所说,乃是稳重的行事方法, 可保万无一失。而另一方面,这种坚守不出的打法又让陈余觉得很憋屈, 他想象中, 该是主动出击, 生擒张耳,割其头颅才是。 就在陈余犹豫之时,赵军却探得秦汉联军的消息,秦军只留了一万在赵地,剩余四万人马都调回了咸阳;而汉军却也只留了一万在赵地,余者由刘邦亲自率领,东进前往荥阳,要抢占敖仓。 陈余大喜,于是否决了李左车的提议, 决定主动出战。 李左车劝告道:“大战在即, 秦兵怎么忽然调回,汉军又怎么突然东进?成安君, 谨防其中有诈啊!” 陈余道:“那秦王一共不过五万人马, 怎么肯都让一个将军掌控了?他现在调回大部队去,才是正常的。秦军一撤走,汉军肯定不干——凭什么他们出大头来打这一仗呢?自然就东进, 毕竟抵御楚军,才是汉军的首要任务。更何况我们探得的消息你也知道,秦军已西退至河东郡,汉军已快到荥阳,此时开战,就算他们大军回防也来不及了。” 陈余自己精通兵法,此前作战几乎没有败绩,又性情高傲,便对李左车的建议不以为然。 李左车不放弃,最后劝了一次,道:“如今秦汉联军,只剩了两万人马在此——那张耳明知成安君您恨他入骨,却还留在这里,甚至他儿子张敖也留在这么危险的地方。成安君,其中必然有诈啊!” 陈余不耐烦道:“难道只有你懂得兵法吗?‘十倍围之,五倍攻之’,如今我们二十万对两万,不主动出击岂不贻笑大方?更何况这是我与张耳那老匹夫之间的恩怨,你又知道什么?” 李左车叹息而出。 这自然都是韩信的计谋。 井陉易守难攻,赵军粮草充足,秦兵与汉兵却要千里输送粮草。 如果要赢,唯一的办法就是引得陈余主动出击。 而要让陈余主动出战,首先要减少秦汉联军的兵力,让陈余没有顾虑。 所以有了秦兵四万回调咸阳,这并非来自胡亥的命令,而是韩信的诱敌之策。 打消了陈余的顾虑之后,要让他主动出击,再没有比张耳更好的饵料了。 所以这次出战,韩信对刘邦唯一的要求,便是留下张耳。 四万秦兵回撤咸阳,刘邦也不是吃亏的人,当即便领兵要赶往荥阳,阻止项羽西进。 听闻韩信要求留下张耳,刘邦大喜。 他正愁怎么抛了张耳这烫手山药呢——那陈余就跟个疯子一样,二十万大军只盯着张耳。 偏偏张耳又投奔了他刘邦。 陈余领着二十万人虎视眈眈,给刘邦的感觉,就好似被大群马蜂给盯上了似的。 所以刘邦二话不说,就把张耳请出来了。 张耳被陈余击溃后,好容易逃到刘邦这里过几天安生日子,就被韩信揪出来做饵料——关键是,还只留了两万兵马。 两万对二十万,不如直接叫他去死好了! 可是张耳也知道刘邦的包容是有限度的,况且事情因他而起,总不能叫被人送死,他却跑了?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从当初在咸阳上了秦二世的当,后来在陈胜处又被抱鹤真人指做女人,现在更是被韩信留下来“等死”,张耳真是满腹怨气无处发泄——这些秦人怎么就盯着他一个人折腾啊!这操蛋的人生啊! 而且这还不算完。 更叫张耳头疼的是,他的儿子张敖还坚持要留下来跟他共生死。 要不是妻子王氏拦着,张耳真想揍自己这傻儿子——两万对上二十万,你留下来这是共生死吗?这他妈就是共死啊! 韩信此时探听得李左车的计谋没有被采纳,松了口气,从两万士卒中,精选了两千名轻骑兵,半夜里,大胆得领着他们上了井陉峡谷两侧的山坡,叫他们人手一枚代表秦朝的黑色旗帜,隐藏在山坡林木之间。 韩信对轻骑兵头目秦嘉交待道:“明日我与张耳引陈余出来。到时候赵军必定倾巢出动,你们便趁机占据他们大营,插上我朝黑色旗帜,动摇他们军心。这一夜,你的任务,便是叫手下都隐匿行迹,明白了吗?” 秦嘉自然答应着。 韩信又对大军道:“等明日获胜之后,咱们吃顿好的。” 获胜之后? 两万对二十万获胜之后? 呵呵,也就是看在韩信是主帅的面子上没人反驳。 大家都虚应着,想着明日能保住不死便是侥幸了。 张耳问道:“明日作战,将军要用什么阵法啊?”也许有奇阵呢? 韩信道:“背水作战。” 张耳:……背水作战,到时候逃都没地方逃啊! 张耳道:“若是赵军趁我们渡河未完,中途攻击怎么办?” 韩信胸有成竹道:“陈余深恨你,且有二十万大军,定然想要全歼我军。他们更怕我们半途逃了,所以不等我们过去,他们是不会发动攻击的。” 张耳:……谢谢啊!我还有这作用呢!这他妈谁能想到呢? 韩信见张耳面色不虞,又道:“况且我们兵少处于劣势,若给了士卒后路,他们到时候逃还来不及,又怎么会全力作战呢?” 张耳明白韩信所言都是事实,当下叹息一声,道:“我听将军的。” 当下韩信派出一万人马,作为前锋部队,渡河摆出背水作战的架势。 陈余见状大笑,道:“他是什么人物,倒也敢学项羽背水一战?这等只能前进,不能后退的阵法,便等死!”便等韩信人马渡河,要聚而歼之。 天色方亮,韩信打出大将军旗帜,军中响起进攻的战鼓。 陈余率领二十万大军杀下来。 韩信与张耳领兵左冲右突,勾住陈余大军。 陈余马上大叫,道:“张耳老匹夫!昔日辱我之仇,提头来偿!” 见秦汉联军败溃,赵军都哄抢战利品。 秦嘉领着埋伏的两千精兵,趁着赵军倾巢出动之际,冲入赵军大营,各处插上了黑色的大秦旗帜。 而陈余虽然有二十万大军,可是韩信与张耳领兵一味躲闪,却也久攻不胜。 于是陈余当下想要退回营垒,谁知道往回一看,大营都换了旗帜! 陈余心头一震——不好,中计了! 赵军刹那间军心溃散,大营都换了旗帜,那赵王肯定已被擒获——他们怕不是中了埋伏! 陈余急忙领兵回营,可是韩信哪里容他走脱? 当下韩信领兵杀回来,而赵军以为大营被占、赵王被擒,更是毫无抵御之心,四处奔走溃逃。 陈余虽然斩杀数人,却是于事无补——所谓兵败如山倒,根本止不住颓势。 此时韩信与张耳两面夹击,大败赵军。 乱军中,陈余身边亲兵都已经不见,他慌忙想逃,不料张耳纵马驰来,“小子!你要取我首级?” 陈余于血汗中抬眸,就见张耳长剑刺来。 陈余晃神躲过,骂道:“老匹夫……” 其实陈余本是书生,武艺一般,这次是仗着二十万大军之众,才上了沙场,要亲自报仇。 他回枪直挑,枪尖尚未触及张耳铠甲,只觉自己后心一凉,已被人一枪刺穿。 “休伤我爹爹!”张敖大喝,将陈余直挑上半空。 陈余感到那枪头在他血肉之中旋转,可是他竟然感觉不到痛意,只觉身体里的力气忽然都消散了。 他在倒转的世界里,看到马上的张耳——他的须发都白了,持枪的样子有些滑稽笨拙。 一瞬间,许多画面从他脑海中划过。 多年前外黄城中,两人抵足而眠、连床夜话的岁月…… 陈胜吴广举事后,两人互为依仗,立了赵王,意气风发…… 再后来起了龃龉,反目成仇…… 曾经如父如子,后来欲生欲死。 巨大的痛楚终于震开,陈余想要像野兽那样嚎叫,却发现自己连张嘴的力气都没有。 这乱世容不得感情,不管是柔软的情谊,还是冰冷的仇恨。 是仇恨蒙蔽了他的眼睛,害死了他。 他本该听从李左车的计谋…… 可惜,晚了。 张敖横枪甩开,把陈余活活摔死于乱军之中。 “爹!你没事儿?”他抢上前去,牵过父亲的马缰。 张耳只觉一阵眩晕,看了一眼地上陈余的尸体,百感交集,最终只道:“无事。”又领兵杀去。 此一战,秦汉联军大胜,杀死成安君陈余,生擒赵王歇。 韩信千金悬赏李左车,得到人后,亲自为他松绑,请他东面而坐,要以师礼待之。 胡亥虽然认定了韩信是兵仙。 可是韩信的兵仙也不是凭空得来的。 他的征战过程,也正是他的学习过程。 而他的学习动力源自胡亥的信任。 李左车是个聪明人,开始只是道:“败军之将,有什么值得将军礼遇的呢?” 韩信再三请求。 李左车毕竟人还在韩信手里,也不能太拿乔了,最后便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愚者千虑必有一得。韩大将军可是要北上攻打燕国?” 韩信道:“愿为吾王定燕地,敢问良策。” 而胡亥在咸阳,不仅收到了平定赵地的捷报,还突然多了四万兵马。 冯去疾与李斯心道:……看来陛下嘴上不说,私下还是把人马给调回来了嘛。 胡亥:……说好的韩信将兵,多多益善呢? 第145章 如今秦国后勤有萧何, 征战有韩信, 外交有夏临渊、李甲,间谍有蒙盐,管理百官有李斯、冯去疾, 怀柔有刘莹,内廷事务有赵高——而胡亥也没多少内廷事务需要处理。 胡亥所要做的, 便是理好这关键数人, 同时给秦人以信心。 四万人马一回咸阳, 胡亥转手就给了萧何,去作为运粮的民夫。 此时与楚军作战,胡亥最担心的便是粮线。 韩信既然已经平定了赵、代等地,那么拿下燕国也是指日可待之事,可是再之后,与楚军正面作战的战场却会在荥阳。 荥阳距离咸阳遥远,粮草输送是一大消耗。 而楚军从东边平原而来,却是可以随性取粮。 此消彼长,秦军很是吃亏。 但还是还要出兵到荥阳去打。 如果把兵线缩回来, 那么秦国以后就彻底只是秦国了, 再也恢复不到大秦帝国的雄壮声势。 函谷关易守难攻,固然是它的优点, 可若偏安其中, 也就被天下抛弃了。 这不是胡亥所求。 他所求者——天下! 胡亥捏着井陉捷报,却是眉头不展。 李斯见状问道:“陛下,有何不妥?” “打了胜仗是好事儿, 可是打下来的地盘怎么分呢?刘邦传信,请求将赵地给张耳,叫张耳做新赵王。论起来,张耳在赵地经营多年,联军中还真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人。” 李斯抚着白胡须,明白胡亥的担心,道:“可是这张耳曾经背叛我大秦……” 胡亥起身,回忆着道:“正是。当初朕招降天下叛军,这张耳化名入咸阳,也当真大胆。后来被朕识破,他看准朕要给萧何做样子,请求朕派他和那个辩士蒯彻去游说陈胜——一去就背叛了我朝。再后来章邯破陈胜军,这张耳又投诚了章邯,后来与赵作战,他自请入赵国,夺了陈余的兵权,拥兵自重。再后来,他便跟随项羽入关,做了常山王……” 李斯道:“这等反复小人,万不可轻许赵地。” 胡亥轻笑一声,道:“他又与刘邦有旧。异日我朝与汉军纷争,这张耳自然没有帮着我朝的道理。” 李斯沉吟,道:“陛下可是在发愁,要如何回绝刘邦立张耳为赵王的请求?” “回绝?”胡亥摇头,道:“朕许他!” “您要答应?立张耳为赵王?” 胡亥踱步,长叹道:“朕何尝不知此举隐患。可是现在项羽势大,若因此与汉军分崩离析,那就得不偿失了。”就算与汉军异日争天下,那也需先活过眼前去。 李斯想了一想,道:“那张耳有个儿子……” 君臣二人都是一眨眼一串计谋的人,不必多说,便都笑起来。 胡亥笑道:“正是,封他做赵王,可是他也得拿出点诚意来。” 虽说儿子与天下比不算什么,可是毕竟并非人人都是刘邦,父子天性,总是有所顾忌的。 所谓的留质子,倒也不是觉得留了对方儿子,人家就乖乖跟你合作了。 而是虎毒不食子,将来若要翻脸,动手之前对方总要想办法先让儿子平安离开。 到时候张敖一动,便如同海啸前海边翻卷的泡沫一样——这便是两军对垒时,宝贵的先兆。 料敌先机,方能制敌。 捷报不止来自韩信一处,紧跟着,夏临渊处也来了好消息。 夏临渊和李甲的奏章一起送到。 胡亥自然是先看李甲的。 李甲的奏章内容简明扼要,讲述了劝反九江王黥布一事。 原来夏临渊与李甲到了黥布的地界,正好遇上项羽的使者。 因为黥布拥兵自重,对项羽的传召屡次敷衍,项羽对他极为不满,派了好几次使者来申饬黥布。 而夏临渊与李甲正好撞上了其中一次。 这么好的机会怎么能错过呢? 夏临渊当即上前说,“九江王怎么可能还跟着项羽呢?他已经答应了,要跟我们秦汉联军合作。我们盟友之间,互相尊重,更不会有你们项王这等发使者来斥责九江王的行径。两相对比,是个人也知道该怎么选?” 那使者因是项羽旗下的,也是趾高气昂惯了,被夏临渊气个倒仰,“好好好!你们等着!”回去便夸大告之了项羽。 项羽大怒,派项声、龙且前去攻打黥布。 这下子,九江王黥布是不想反也得反了。 胡亥看了李甲的奏章,微微一笑,传递给李斯等人,道:“如今西北有我们坐镇,中间有刘邦领汉军,东北有田横齐军,这下子自家人里又冒出来黥布——够那项羽乱一阵子了。” 至于夏临渊的奏章——胡亥拢在袖中,准备当睡前故事,看完一乐。 项羽岂止是乱一阵子。 他现在整个人就像是烧红了的炭,似乎随时能喷薄出怒火来。 秦王回归的小道消息刚传来的时候,项羽压根不信。 等到自家斥候把确凿消息递上来,项羽有点犹豫了,召见蒙盐,道:“你确定杀死了那秦二世?” 蒙盐从容道:“千真万确。”又道:“项王何出此问?” “那真是奇也怪哉!”项羽把那斥候锦书递给蒙盐看,“这秦地又冒出来个秦王,偷了刘邦那匹夫的大本营,把他的妻子部属一网打尽了。”说着大笑起来。 蒙盐扫了一眼,心里一紧,面上不显,仍是冷着一张脸,道:“想必是秦人不服刘邦管辖,又有人趁势要富贵,打着从前秦二世的招牌起事罢了。” 项羽闻言,瞥了蒙盐一眼,重瞳微沉,却是道:“若说是寻常人趁势要富贵,他如何能纠集这许多兵马?” 蒙盐垂眸,假作不解,手心沁出了汗水。 项羽微微沉吟,却是森冷道:“莫不是那小皇帝?可恨!”他一拳砸在案几上,怒道:“当日就该屠尽咸阳城中孩童!若不是虞姬她……” 若不是虞美人心软求情,咸阳城中如今一个孩童都不得见了。 其实大军政令,岂是虞姬一个柔弱宠姬所能改变? 虽然此时行军,常有屠城,但是所谓的屠城,多半就是杀光城中青壮年男性。剩下的妇人是掳掠走,与珠宝一样的资源;而老人孩童则不足为惧。 若是下令屠杀一城孩童,纵然是项羽自己人中也颇有微词。 所以此事才不了了之。 但是现在后患显露出来,总要找个人去怪罪的。 而自古以来,中国的女人便是上好的替罪羊。 亡国的是男人,挨骂的却是“红颜祸水”。 蒙盐闻言,缓过一口气来,淡声道:“若是那小皇帝,倒也难成气候。” 项羽怒道:“着实叫人恼恨!” 项羽近来,处处不得意,情绪一直很糟糕。 齐地好不容易平定了,可是当地黔首也真是硬骨头,又有个田横重新撑起了齐国,跟他作对;刘邦贼眉鼠眼,可恨鸿门宴留了刘邦狗命,如今也跟他作对;现在又来一个不知真假的秦王…… 蒙盐以进为退,道:“项王可需我赶往秦地?我对秦地,总是熟悉的。” 项羽烦躁地摆手,道:“你就跟着我往西,先把敖仓给占了。”他捉起楚戟,道:“来,跟我战一场!” 月夜下,俩人打到大汗淋漓。 最后当然还是项羽赢了。 项羽这才觉得出了一口郁气,揽着蒙盐,笑道:“阿盐,你还是差了几分火候。”又指点他道:“出戟的时候用腰力,不要用手腕——否则现在不显,将来半根胳膊都要废掉的。” 他语气中是一如既往的自负,可是却也满是诚挚的关切照拂。 蒙盐垂眸应着,心里很不是滋味。 是夜,蒙盐帐外山头,笛声呜咽,与金乌同坠。 有那么一瞬间,蒙盐想要回秦地去,也许是思乡,也许是…… 可是随后胡亥的告天下诸侯书一出,蒙盐便知道,这场戏还需他演下去。 这是皇帝的意思,也是故国的需要。 告天下诸侯书中,胡亥把蒙盐、项羽、章邯订在一块,统一看作了仇敌。 章邯如今在废丘趴着。 原本刘邦东进,是要攻打章邯的。可是恰好胡亥归来,刘邦一合计,他干嘛损耗自己的人,去给胡亥降服叛将呢? 所以刘邦就绕开了废丘,没管章邯。 胡亥当时全部兵力都给了韩信,也没管章邯。 刘邦和胡亥都不管章邯,章邯却也并不主动出击,只是趴在废丘。 经了新安十万秦军之死,章邯整个人都有点颓了,又被刘邦夺了封地,便只好趴着,看项王下一步的举动再行事。 随着秦汉联手,有关这位归来秦王的消息却越发稀少。 不只是项羽,便是其余诸侯派去打探内情的斥候,也都无功而返。 这秦王深居简出,能见到他的,只有身边最亲近的人。 可是有一则却是大家查实了的,那就是围聚在这位秦王身边的众位大臣,如李斯、冯去疾、赵高等人,却是货真价实、如假包换的真人! 一时间,众说纷纭。 一派认为,如果不是真的皇帝,怎么能让这些大臣归心? 另一派则认为,秦末之时,大权早已旁落于重臣手中。昔日有赵高李斯沙丘政变,焉知今日不是故技重施?更何况张耳、陈余数次立赵王的事情也过去没多久,这年头的王许多都只是个幌子了。 不管外界怎么猜测,蒙盐只咬死了秦二世已被他杀死在淮水中。 可是项氏子弟对他群起而攻之。 要问为何项氏子弟如此恨蒙盐,还要从制度上讲起。 胡亥是伪装起来的皇帝,仍是郡县制,身边的众臣也是不拘一格,如韩信这般,只要有能力,不管出身如何,他都会给予合适的职位,给他们发挥的空间。 而刘邦近似于草莽出身,用人更是不挑剔,只要愿意跟着他干的,来者不拒。虽然因为失了萧何,又失了韩信,但是归根结底,跟着刘邦,只要有能力,而且入了刘邦的眼,那也能出头。 可是与胡亥和刘邦不同,项羽成事,本质上是六国旧贵族势力反扑。 反扑成功,项羽也不会闲得没事儿去反思制度问题——成功了,那就是制度没问题啊! 所以项羽沿用的,还是战国时期的贵族制度,也就是说,先用、重用的都是自家人。而外姓人,不管有多大的能力,始终都处于核心权力圈之外。 一直以来,项羽对这规则维护得也很好。 直到蒙盐的到来。 蒙盐一来,就得到了项羽的信任。项羽力排众议,无视范增的谏言,给了蒙盐额外的兵马,并且允许他进入核心议事圈——这是在此之前,除了项氏子弟,没人能享受到的待遇。 不提作为入关先锋,只蒙盐在跟随项羽东征齐国的过程中,表现也足够亮眼,更是叫项羽欣赏。 一时间,蒙盐简直成了项羽的左膀右臂,心腹知己。 这在项氏子弟看来,简直是鸠占鹊巢,不可容忍。 借着秦王归来的机会,项氏子弟群起而攻之,企图把蒙盐和外来客搞走。 楚国版本的逐客令眼看就要出现。 项羽独坐帐中,撑头沉思,案上摆着喝了一半的冷酒。 蒙盐应召而来。 “最近大家争论之事,你都听说了?” 蒙盐垂眸,点头。 项羽重瞳盯着蒙盐,问道:“你怎么说?” 蒙盐只觉芒刺在背,事已至此,项羽如何能不起疑心? 蒙盐不答反问,淡声道:“将军怎么看?” 气氛一时僵持。 蒙盐尽量让呼吸平缓正常。 忽然一阵香风弥漫开来,虞姬着鲜亮红衣,自内堂走出来,为项羽烫酒,柔声道:“夜色深了,项王还不安置吗?” 项羽忽然道:“你看蒙盐,像是奸细吗?” “奸细?”虞姬掩口,一双美眸惊讶地瞪着蒙盐,旋即又笑开,依偎着项羽,低声道:“项王惯会吓唬人家。蒙将军若是奸细,当日如何肯从刘邦手中救下人家?” 项羽面色稍缓。 虞姬劝道:“项王,您今日已饮了不少酒了,不如歇息了……” 项羽摆手,却是转向蒙盐道:“这事,恐怕我要对不住你了。” 蒙盐心头一凛。 虞姬烫酒的手也是一滞。 项羽撑着头,似乎脑袋有千钧之重,他微醺道:“父亲与二叔父都去了……项氏满门,都靠着我一人。我不能叫他们失望……” 这个“他们”,也不知指的是项氏子弟,还是他的父亲与项梁。 项羽喃喃道:“也不能不管他们……”他按住蒙盐肩膀,手劲大到叫蒙盐都有些吃痛不住,“不过你放心,大哥心里记挂着你。” 蒙盐握着酒杯的手微颤,强自镇定道:“项王何意?” “明日你便领兵回广陵府。”项羽长叹一声,起身回了内室。 事情闹到这个地步,在项氏子弟与蒙盐之间,项羽必须要做取舍了。 只余下虞姬与蒙盐。 蒙盐垂眸低声道:“为何帮我?” 虞姬望着项羽离开的方向,轻声道:“我虽然只是个闺中妇人,不懂天下大势,可是我知道自己心爱的男人,什么时候是真的开心,什么时候是真的伤心。那些项氏子弟,虽然是他的亲人,可是每次他们来见他,总是有所求,他总是满足他们,却也总是不开心。可是……” 虞姬抬眸,一双叫人痴迷的美眸盈盈凝视着蒙盐,柔声道:“可是项王他与你比武的时候,却是会真的笑出来。不瞒你说,我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他那样子笑了……” 虞姬陷入了回忆中,那样纯粹灿烂的、少年般的笑容,她只在与项羽最初相遇的岁月里见过——一见倾心。 她顿了顿,低声道:“我见过他真正开心的样子。自从叔父死后,他就很少笑了。” 蒙盐无言以对。 虞姬却又道:“况且,我听说项王说过你的身世。你也是被秦朝害苦了的人——你们总是能互相理解的。所以我信你,你不会害项王。” 她顿了顿,望着蒙盐,笑得有点羞赧,却是道:“你是个好人。” “好人?”蒙盐起身,玩味着虞姬给他的评价,淡声道:“什么叫好人呢?” 虞姬一愣,却见蒙盐已经走向帐外。 月光自半空流转下来,映着蒙盐眸中一片雪亮的淡漠。 次日,蒙盐领兵回防广陵府,离开项羽征战的队伍。 项羽没有来送行。 得知黥布背叛,项羽派出项声、龙且前去攻打。 黥布早前曾在广陵府,被胡亥等人当胸刺了一剑,身体大不如前,并不与项声等人正面交战,直接往西逃去,撞上东进的刘邦军队,正式加入了秦汉联军。 而韩信听从李左车的计谋,使得燕国不战而降。 张耳被立为新的赵王,作为交换,同时把儿子张敖送去了咸阳。 韩信平定了燕赵大地,收拢其中精兵,也东进,与刘邦军队合并,于荥阳抵御项羽大军的到来。 而项羽用兵如神,瞅准了秦汉联军的薄弱环节,数次侵夺秦汉联军粮道,使得秦汉联军一直处于缺少粮草的状态。 项羽兵力占优,又身经百战,且掐准了秦汉联军的粮草命脉,本来以为能手到擒来,谁知道在韩信指挥下,秦汉联军却颇为刁钻,总是没给他占着便宜。 这场焦灼的战争一直进行到次年四月,项羽终于围住了荥阳城。 围城容易,攻城却难。 攻城虽难,时日一久,城中粮草不继,也只能开城门投降。 而秦汉联军被困住,项羽其实也是变相把自己困住了——只要荥阳没攻打下来,项羽大军便不能挪走。 而大军在此一日,便是一日的人吃马嚼。 更何况齐地的田横领着他的新齐王侄子,把反楚大业进行得如火如荼。 而又有彭越等反楚人士,放来侵袭,骚扰项羽军队。 可以说荥阳城围下去,城内的秦汉联军固然要死翘翘;可是城外的项羽也会被拖死——这是个双输的局面。 荥阳城被围的消息传到咸阳,李斯等人都是心头一惊。 自从用了韩信做将军,可以说秦兵就没有输过,不只一路赢,而且赢得很顺畅。 而在荥阳之战中,关中大后方也是勤勤恳恳为前线输送着粮草。 这一下荥阳城被围,可以说胡亥卷土重来的主要兵力都填进去了。 想起当初项羽入城的惨烈经历,昔日的大秦朝臣都不寒而栗。 屋漏偏逢连夜雨,蒙盐又被调离了作战前线,给发配回楚军老家去看大门了。 赵高小心道:“其余的也就罢了,只有陛下您的安危是最要紧的——您看,咱们是不是先避一避?” 胡亥笑道:“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赵高也笑道:“就是这个道理!还是陛下您说得通透!” 胡亥收敛了笑容,道:“天下枭雄会给朕钻一次空子,却绝对不会再给朕第二次机会了。” 众臣默然。 忽然廷尉司马欣出列道:“陛下,小臣与章邯有旧——若是让小臣前往,说不得能说动章邯弃暗投明……” 胡亥叹息一声,道:“这法子朕也想过。可是用章邯之难,却不在如何让他回心转意。恐怕不用咱们派人去,章邯自己已经后悔得要死了。用章邯之难,在于人心。秦地黔首恨之入骨——朕若是接受了章邯,虽然多了几万人马,却是失了民心……” 左也不行,右也不行。 厅中气氛沉重起来——难道又到了亡国时刻? 胡亥踱步思忖道:“我们这么难受,那项羽却也未必好受。我们只是与项羽作战,他却是四处受敌。更何况,我们有萧何,有关中粮仓,才能支持这么久——那项羽有什么?所以依朕看来,项羽如今只怕比我们更难受。别看是他围了荥阳城,可是究竟是谁困住了谁,还未可知。” 众人点头,从阴影中摆脱出来,渐渐重拾了信心。 胡亥又道:“打持久战,对咱们有利!” 李斯点头,抚着白胡须,思索着道:“可是如何叫他愿意跟我们打持久战呢?” 胡亥翘了翘嘴角,道:“一言以蔽之:抻。” “叔孙通,拟旨!”胡亥口述道:“跟项羽说,以荥阳分东西——朕愿与他二分天下!” 第146章 胡亥以天下二分利诱项羽的同时, 却也给韩信发去密文。 如今韩信与刘邦在荥阳城内与项羽僵持已经将近一年时间,城中兵困马乏, 粮草不济, 已经快到了秦汉联军所能支撑的极限。 胡亥给韩信的文书中, 写道, “危急关头,当以自身逃脱为最紧要之事。士卒可以再收,朕之良将却唯卿一人。” 在销毁密信之前, 韩信将这最后一句反复默读,牢记心中。 同在荥阳城中被困的这一年, 刘邦没少跟韩信套近乎。 夏侯婴已经见过并认出了韩信, 自然也跟刘邦说了, 这就是昔日汉王放去管粮饷的那个韩信。 经了夏侯婴的提醒,刘邦才影影绰绰想起这桩事儿来。 原来这韩信在秦王手下做大将之前,早已在他和项羽手下辗转过——可恨他们都错失人才。 从未得到过也就罢了, 得到过却又失去, 那滋味别提多酸爽了。 所以刘邦一直尝试,想让韩信跟着他,不管韩信如何客气疏远, 刘邦却是从未放弃努力——也是很感人了。 张良作为刘邦的顶级谋士, 此刻发挥了巨大作用。 张良对刘邦道:“这韩信乃是忠诚之士, 那秦王有恩于他,那么除非秦王抛弃了他,这韩信是断然不会背叛秦王的。既然如此, 我们不如从秦王处下手。” 刘邦恍然大悟,小大:“还是子房兄看的明白。” 刘邦只是有了要挖韩信的想法,当下最紧要的还是先逃脱荥阳之困,所以也没有立即动手离间秦王与韩信。 毕竟当下最该离间的,乃是项羽与他的亚父范增。 范增当初鸿门宴就被项羽气走了一趟,可是没真走成——毕竟紧跟着项羽就入关做了西楚霸王。范增也就悄无声息又回来了,全当没有过出走一事。 而现在胡亥二分天下的计策一出,项羽其实是有些意动的。 项羽倒也不知诚心诚意要与胡亥平分天下,而是四面受敌,也想暂停与秦军的僵持,回过头去先把齐地彭越田横等跳梁小丑给收拾了,再集合力量,一致对抗秦汉联军。 但是范增眼光老辣,既然明知彭越田横等不过是跳梁小丑,何须在意呢?当务之急,就是搞死荥阳城中人。所以范增劝项羽急攻荥阳。 有范增在,项羽集团就很难踏入敌人的圈套。 所以离间项羽与范增就成了当务之急。 联军谋士合议。 其中有位叫陈平的谋士大放异彩。 这陈平从小就喜欢读书,胸怀大志,从前为乡亲父老分肉,分得很是公平,大家都夸他。他就感叹,如果有一天他能治理天下,一样会像今日分肉一样公平。 当然了,谁年轻时候还没点中二的梦想呢? 不同的是,这陈平在真实历史上真的做到了西汉丞相,也算是实现了少年时的狂言。 早在陈胜吴广造反的时候,陈平是去跟着魏王咎的——就是那个为了不连累黔首,自杀了的魏王久。但是没过多久被同僚毁谤,陈平就跑去跟着项羽了,一直跟着入了关。但是等到刘邦冲出巴蜀,攻占秦地的时候,陈平就又顺势投降了刘邦。 简单来说,陈平就是个谋士版本的“叔孙溜溜”,只要能混得好,跟着谁不一样呢? 现在荥阳被围,项羽破城指日可待。 等到城破之日,别的谋士都有被饶恕的道理,可是他陈平可是背叛过项羽的男人——那是一定会死翘翘的。 所以平时不显山不露水的陈平此刻勇敢站了出来。 “敢问汉王与将军,可吝惜金银?” 韩信举目注视,静候下文。 刘邦却是一拍大腿,骂道:“他妈的,都什么时候了——金银能当饭吃吗?你现在到集市上问问黔首,看人家是要金银,还是要粮食?快说!别他妈卖关子。” 陈平早已习惯了刘邦浓烈的画风,平静道:“既然如此,在下敢请诸君,捐金万斤,离间项王群臣。” 刘邦道:“捐捐捐!哪个敢藏私,老子踹他屁股!” 韩信仍是注视着陈平,沉静问道:“离间项羽与臣子,只能使项羽不即刻攻城——先生可有后招,使我们出城?” 陈平与韩信对视一眼,道:“确有后招。只要将军或汉王其中一人,假作合作不成,愿意请降于项王。使人扮作将军或汉王,而将军与汉王借着投降之机,可带部下从容撤退。” 众人都思索起来。 陈平徐徐道:“要能顺利施展,投降的人以汉王的名义,比以将军的名义好。” 毕竟韩信忠于秦王,已经小有名气。 而刘邦言而无信,早已是项羽心中的刻板印象。 这话不必说得太明白,在座都明白。 刘邦不以为意,笑道:“这是自然。” 陈平又道:“那么……就只剩了最关键的一点——谁来扮作汉王呢?” 这个人要假扮刘邦,投降于项羽。 以项羽那暴脾气,等发现被欺骗了之后,肯定会把这人大卸八块。 陈平这一问,其实就相当于是在问“谁愿意为了大家去死呢?” 生命如此宝贵,谁都不愿意啊。 但是这事儿又必须得是此人心甘情愿去做才行。 否则投降到一半,这人忽然撒丫子跑了。 那岂不是前功尽弃。 帐中一时间大安静,众人呼吸都谨慎,生怕被点了名。 就连刘邦最亲信的樊哙与夏侯婴都开启了看天看地模式。 樊哙:……我儿子还在咸阳呢! 夏侯婴:……大哥打天下,还得靠我驾车呢! 一片尴尬局促的岑寂中,猛不丁从刘邦身后站出来一名壮汉。 “汉王!我愿往!”那汉子声如洪钟,正气凛然。 众人松了口气,抬眸看去——却见是将军纪信。 纪信原是赵人,战乱中跟随了刘邦,是英武有力的将军。鸿门宴,纪信护着刘邦出入;彭城破,纪信领兵断后。 可以说,纪信之于刘邦,就好比尉阿撩之于胡亥。 纪信朗声道:“我与汉王身量相似,没有谁比我去诈降更合适的了。” 一句话,也免除了帐中众人道德上的枷锁。 刘邦动容,握住纪信的手,道:“纪将军……”饶是像他这样善于表达之人,也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了。 纪信也知自己此去便是一去不返,却毫无畏惧,大声道:“若是那项羽得了势,大家各做诸侯,还是一样打来打去,把个天下打得稀巴烂。我愿意替汉王去死,只要您将来能平定天下,让大家都过上太平日子,我就死得心甘情愿!” 纪信愿意牺牲,竟然不只是出于忠诚,而是超越了忠诚,从天下苍生的角度来看列王纷争了。 韩信心中一动,看向纪信。 纪信冲着刘邦与韩信抱拳道:“汉王,将军,多保重!” 当下众人依计行事。 刘邦派使者,向项羽透露投降之意。 项羽也派使者来传信。 等到项羽的使者进了城,刘邦叫人准备丰盛筵席,捧着佳肴正要进献,细看使者,却又退下。 那使者闻着诱人的香味,正口水四溢,见状忙问道:“嗳!嗳!怎么回事儿?” 刘邦的人便故意假装惊讶道:“哎呀,这真是不好意思,我们还以为是亚父的使者呢,没想到是项王的使者啊。” 项羽的使者:……你麻痹啊! 项羽的使者吃了一顿糙米羹饭,满腹怨气,回去报告项羽。 其实若但是这一件事,项羽也不会就怀疑范增——甚至很可能会看穿刘邦的计谋,嘲笑一番对方幼稚。 可是陈平不是还募集了黄金万斤吗? 这金子可是实打实散给项羽身边的人了,从项伯这样立场不分明的烂好人,到底下大大小小的谋士。 所以项羽已经被身边人种下了对范增的疑心。 而使者这次汇报,更是坐实了此前众人所说。 正所谓三人成虎,范增也是有冤说不出。 自此以后,项羽渐渐夺去范增权柄,也不听从范增的建议了,按照自己的心意,接受了刘邦的投降。 待到投降的夜晚,纪信乘马车,假扮做刘邦,从西门带领十余人出城投降。 与此同时,刘邦韩信等几十人,从东门悄悄逃走。 楚军在西门外,等候“汉王”投降。 见城门大开,马车驶出,楚兵都欢呼起来。 项羽亲自出营,待马车上的人下来,定睛一看,却并没有刘邦。 项羽怒问道:“你是何人?” 纪信昂然道:“我乃汉王将军纪信!” 至此,项羽已然明白刘邦乃是诈降,急令左右封锁四门,领兵去追。 然而哪里能寻到刘邦韩信等人下落。 眼看那纪信昂然不惧,项羽思前想后,也佩服他的忠诚与胆色。 有黥布刘邦等人的背叛在前,项羽难得见到这样的忠诚之士,一时间竟然不忍杀害,道:“只要你告诉我刘邦的下落,我还让你做将军。” 纪信死不松口,嘲弄道:“汉王早已离开。项王就不要白费力气了。” 终于彻底激怒了项羽。 项羽让士卒举火,活活烧死了纪信。 刘邦与韩信等人逃出荥阳后,让周苛、魏王豹与枞公等人留守荥阳。 魏王豹就是此前借口亲人生病探疾,回去就背叛了刘邦投靠了项羽,后来又被韩信打败之人。 这会儿眼见刘邦韩信都不见了,而项羽又近在咫尺,魏王豹难免心思活动起来,谁知道被周苛等人识破,没等跟项羽接上头,就被自己人给弄死了。 恰在此时,彭越率领齐地士卒渡过了睢水,跟项声、薛公等人在下邳作战,最后打败了楚军,斩杀了薛公。 项羽大怒,领兵回防,大败彭越。 彭越是个盗匪起家的人物,打不过还跑不过吗?见势不妙,就溜了。 项羽往来奔波一场,却也没能擒住彭玉,满腔怒火掉过头来都发泄到了荥阳城中。 六月,项羽破荥阳,替投靠自己却被弄死了的魏王豹报仇,把周苛给烹杀了,把枞公给斩杀了,又生擒了韩王。 这时候刘邦与韩信已经逃回了咸阳。 自韩信领兵而出,胡亥与他已经有两年未见。 再见面,胡亥只觉韩信成熟了许多。 从前那个阴郁俊秀的青年,此刻看起来越发沉稳可靠了。 韩信却是惭愧得无法抬眸看胡亥,低声道:“辜负陛下恩遇……” 胡亥扶他起身,笑道:“胡说!若不是你,朕还在江州流亡呢?压根都进不了这咸阳城,又如何能做了这秦王?” 韩信口唇嗫嚅,却是说不出话来。 胡亥又道:“那项羽兵力占优,又兵精马壮,且上下统一,听他调度。你这边,又要和刘邦联合,既要防着项羽,还要防着城中人,能安然回来已是万幸——换个人,哪里能支持半年之久?不到半月就被项羽破城了!” 于是君臣二人细论天下形势。 胡亥问及联军事务,韩信俱告知以实情。 韩信又道:“我这一趟出去,在赵地得了李牧的孙子李左车,他在兵法上常有奇谋。又有汉军中一个叫陈平的,也是可用之人。” 胡亥笑道:“你还替朕留心上了?那陈平能做什么?” 韩信想了想,道:“萧少府的事情,那陈平都能做。” “你这是给朕找了个丞相来啊!”胡亥笑道,又叹息道:“李斯与冯去疾也都年纪大了,每日陪着朕早起晚睡,也当真是辛苦。” 韩信道:“陛下若需要,我去跟陈平说。” 胡亥点头,道:“这个不急——那刘邦身边有个叫张良的,你觉得怎么样?” 韩信回忆着道:“张良计谋犹在陈平之上。” “可是你不把他推荐给朕?” 韩信诚实道:“张良深恨秦国。” 胡亥叹道:“他是五世韩相之后,不恨大秦就怪了——又是年过半百之人……”他自己出神想了半天,也觉勉强,只能摇头道:“可惜喽可惜喽。” 此时虽然刘邦与韩信一般逃回了咸阳,可是秦国与汉国今后的路却泾渭分明了。 韩信回来,还有胡亥作为后盾,在观众中招兵,积蓄力量。 而刘邦这趟回来,却是除了跟随他的张良等十余人,便一个兵也没有了! 刘邦如果想要东山再起,那只有凭借他以前的关系去借兵——比如如今在赵地的张耳,比如在齐地的彭越。 曾经的秦汉联军土崩瓦解。 如今对抗西楚项羽的,乃是秦军与众诸侯——翻译过来,就叫做秦军与他的小跟班们。 汉军已经从曾经平起平坐,堕落到了小跟班中的一员,与张耳、彭越是一样的地位。 刘邦如何能甘心? 刘邦逃回咸阳,都没顾得上看一眼家人,即刻从张耳与胡亥处各借了一万兵马,联合彭越,东进于白马津烧了楚军粮草,打败小股楚军,攻占了睢阳、外黄等十七座城池。 彭越充分发挥了他的盗匪本色,在梁地往来骚扰项羽,把项羽气得恨不能即刻把彭越捉来千刀万剐。 项羽对海春侯大司马曹咎千叮咛万嘱咐,道:“你一定好好守住成皋。哪怕是刘邦那小贼来叫阵,你也千万不要跟他对战。我只要十五日就能平定梁地回来,到时候你跟着我行事。” 曹咎答应地好好的,项羽就领兵东击彭越去了。 当初项羽本来是在齐地作战的,因为被刘邦偷袭了大本营彭城,这才顾不上齐地,叫将领继续在齐地,而他自己领兵南归。 而项羽离开齐地,就给了齐军发展壮大的机会。 田荣是已经兵败自杀了。 可是田荣的弟弟田横抓住机会,立了田荣的儿子做齐王,他自己做相国,把持了朝政。 听说刘邦的人东来,田横派兵在历下阻挡。 刘邦现在急需团结反楚力量,让自己回到与秦王平起平坐的位置上去,所以他不愿意与田横硬嗑。 而田横一方面还要担心项羽卷土重来,也不愿意再多一个敌人。 所以在刘邦派出郦生劝和后,田横便答应下来,撤走了历下的军队。 但是胡亥又如何能眼睁睁看着刘邦再度壮大起来呢? 当初借给刘邦一万兵马,一来是给诸侯做表率,二来也是需要刘邦分散项羽的注意力。 所以一个不算强大的刘邦才是最符合胡亥利益需求的。 也就是说,在胡亥看来,既不能让刘邦一蹶不振了,也不能让他重新回到五诸侯领袖的位置。 得知田横答应与刘邦联合的消息后,胡亥就给已经领兵东进的韩信下了命令。 十月,韩信攻破齐军,且以使者往来通信,让田横以为是与刘邦密谋的结果。 原本秦汉联军,便是天下皆知。 这下子,田横大怒,以为是自己上了刘邦的当,当即叫人烹杀了来劝和的郦生。 郦生劝和有功,正吃着火锅唱着歌,忽然自己就成了火锅底料,也算是黑色幽默了。 得知齐地被韩信攻破,项羽派他的从兄项它做大将,让龙且做裨将,前去攻打。 而项羽本人,则在梁地征战。 项羽已经攻破了梁地十余座城池,正准备一鼓作气拿下梁地之时,忽然传来消息,说是成皋被刘邦攻破了! 原来那海春侯曹咎,虽然有项羽不可出战的命令,一开始也遵守的挺好,可是等到刘邦派人出来骂娘,曹咎忍不住了。 曹咎一怒之下,领兵渡河泛水。 士卒过河到了一半,刘邦领兵攻来,大破楚军。 曹咎想起项羽的叮嘱,后悔却也晚了,就在泛水自刎了。 而刘邦也并不贪心,领兵回去,驻扎在广武。 与此同时,韩信击败了项羽派来的楚军,杀死了项羽的心腹将领龙且,追到城阳,俘虏了齐王广。 而田横干脆自立为齐王,投奔彭越去了。 毕竟这彭越一开始是被田横的大哥发掘的,还是有几分香火情的。 彭越和田横就在梁地驻扎下来,平时隐匿在山林中,瞅准机会就跑出来骚扰楚兵。 换句话说,彭越和田横打得是游击战。 搞得项羽不胜其烦。 现在的项羽,已经不是最开始说攻打齐地就攻打齐地,说回来杀刘邦就回来杀刘邦的项羽了。 这场混战,已经绵延了四年。 众诸侯车轮战项羽一个。 就算项羽天生神力,不知疲倦,可是他手下的士卒却都已经疲敝不堪。 最早从江东跟着项氏起事的八千子弟们,已经十不存一,而着仅剩的一成,至今已经多年没有回过家乡,更不知还要多久才能回到家乡。 战争中,即使能活下来,却也已经太累太累了。 项羽如此,刘邦的情形也好不到哪里去。 而项羽和刘邦,不约而同地都看中了一个人——韩信! 如今天下彻底三分,秦王,项王与汉王。 其中项王势力最大,而汉王势力最小却与众诸侯关系最好,最后秦王远居咸阳、远离战局、全靠韩信在东面作战。 而韩信平定了燕赵大地,收拢了精兵,又平定了齐地,用兵精准。 可以说除了粮草是咸阳方面支援的,秦国的战力主要都在韩信手中。 项羽和刘邦看准了韩信——如果能让韩信反叛秦王,跟着自己那该有多好! 这当然是最好的效果。 可是项羽和刘邦也不是相信天上会掉馅饼的傻子。 韩信凭什么跟着他俩呢? 既然如此,把水搅得更浑一点如何? 诱惑韩信自立为王——难道不也是对他们很有利的一件事情吗? 于是不约而同的,项羽派出了武涉,刘邦派出了蒯彻,都去齐地劝说韩信自立为王。 蒯彻原是辩士,曾与张耳有旧。 当初胡亥招降天下叛军,蒯彻曾在咸阳见过胡亥,只是后来跟着张耳又跑了,最后兜兜转转到了刘邦旗下。 蒯彻虽然是为刘邦出来说服韩信,可是心里打得主意,却是要劝韩信自立为齐王之后——他蒯彻就不回去了,留下来安心辅佐韩信。 毕竟刘邦身边已经有张良等人,还有樊哙卢绾等多年旧臣,显不出他蒯彻来。 可是韩信身边,却不同。 这就好比一个已经成型的大企业和刚创业的公司之间的区别。 蒯彻也是有野心的,所以他更愿意去韩信这样刚起步却又前程远大的集团。 蒯彻和武涉才来到韩信帐中,劝韩信自立的话还没开口,胡亥的诏书“咣当”就来了! “韩信乃朕肱股之臣,今有大功,封齐王。” 第147章 胡亥这一招出人意料, 把刘邦和项羽的人都打懵了。 项羽的人,也就是武涉, 懵过之后就离开了。 毕竟项羽的意思,就是要他来劝韩信自立为王。 现在人家不用自立就是王了,还有他的什么用武之地呢? 武涉就在韩信营中吃了顿使者套餐,啥话也没说就回去了。回去把韩信被封为齐王的消息报告给项羽,气得项羽砸了案几。 项羽旗下无人敢劝。 自从荥阳之战,项羽中了离间计, 夺了亚父范增权柄之后, 范增便彻底对项羽失望了——这等你死我活的乱世,范增的失望, 也就是说, 在他看来, 项羽最后是要丢了性命的。 至于跟着项羽的人,那自然更没有好下场了。 所以范增便告老还乡,要求回彭城做个黔首。 其实一般人怎么都要给个面子,不能真叫人家回去做黔首了, 起码也得给个名誉小官。 可是项羽看范增也是不顺眼很久了, 连作势挽留都没有,更不用提什么名誉小官了, 直接就让他爱去哪就去哪儿。 范增为了免除后患,在前往彭城的路上,装作背疮发作,诈死隐去姓名, 自此不见于朝野。 同样是来劝说韩信的,刘邦派出的蒯彻就显得执着多了。 蒯彻与武涉不同。 武涉来劝韩信,只是执行项羽的命令。 而蒯彻前文提过,他来虽然是奉了刘邦之命,却打的是给自己找个新平台的主意。 所以哪怕有胡亥封韩信做齐王在前,蒯彻仍是要劝韩信自立的。 封了齐王又怎么样? 做了齐王,难道就不能反出秦朝了吗? 蒯彻跟武涉一同吃过了使者套餐,送走武涉,却是整了整衣冠,对韩信的士卒道:“请为我通传。” 他仍是要向韩信陈说利害。 韩信接了封王的旨意,正在激动,想他昔日淮阴无名小子,如今却得封为一地之王,若不是陛下赏识他、信任他,他只能在项羽、刘邦手下做些不起眼的小兵,哪里会有今日的成就? 来传信的不是别人,正是夏临渊与李甲。 韩信对夏临渊道:“陛下待我大恩,我不知该如何偿报。请为我传话,请陛下善自珍重,我必为陛下平定天下。” 夏临渊也不得不服气,道:“从前你说新安之事,若是你来做,可以保二十万秦兵都安然无恙。我那时候还生你气……现在看来,若是早些找到你就好了。” 韩信惭愧道:“我当初年少轻狂,考虑不周。新安降兵一事,你已经尽力了。若不时,连十万秦兵都保不住。我虽空有智谋,却不能及时赶到,又有什么用呢?” 李甲笑道:“大喜的日子,说从前那点事儿做什么呢?韩大哥,你可是头一个封王的——看得我都眼热!在咸阳我们知道陛下要封你做齐王之后,我就磨着陛下,什么时候才许我也带兵打仗呢?到时候做不了王,做个侯爵,可也比我爹神气啦!你猜陛下怎么说?” 韩信在外征战,不能陪伴胡亥身边,至今已经四载。 别说是君臣,就是父母家人,四年不见,想起来都会觉得隔阂。 战争残酷,韩信有时候想起遥在咸阳的皇帝,也觉得恍惚,仿佛那里与他已经是两个世界。 可是此刻见了旧人,听李甲提起皇帝,韩信却不由自主地关注,上身前倾,忙问道:“陛下怎么说?” “陛下说,”李甲负手身后,学着胡亥惯常的样子,一边踱步一边思索着道,“‘李甲啊,你武艺精到,这朕看得出。可是你用兵如何,朕可就不敢说喽。这样,朕派你个差事,这给你韩大哥传旨做齐王的消息就由你去宣读——到时候,若是你韩大哥说你能带兵了,朕就用你。若是你韩大哥说还不行,那你就老老实实在他帐中学上两年!’。” 李甲学得活灵活现,宛然就是胡亥在眼前。 帐中人都笑了。 韩信也是忍俊不禁,俊秀的眉舒展开,一时眼眶发热。 皇帝这话,显然对他信任到了极点——只要他说好的人,陛下就愿意用。 陛下给足了他尊重。 韩信微笑道:“那你是想要我跟陛下说好,还是不好呢?” “我当然是希望韩大哥跟陛下说,准许我带兵。”李甲忙道,可是顿了顿,又摸着后脑勺笑道:“不过我自己有几斤几两,自己心里清楚。真要是带着兵马冲上去吃了败仗,我自己死了伤了是小事儿,可是带累了兄弟们,坏了陛下的大局,那可就真是糟糕了。所以……韩大哥,你跟陛下说说,就说——说我是个可造之材,愿意留我在帐中,等我学个一年半载,再让我自己出去带兵……” 李甲蹭到韩信面前,笑得像颗小甜豆,道:“好不好,韩大哥?” 韩信无奈,笑道:“你既然都已经想好了,我能说不好么?” “你现在是齐王了,说话可要算数。”李甲忙道。 韩信笑道:“若是陛下另有差事派你,我却也不敢留你。” 李甲也笑道:“陛下更是君无戏言,自然不会拿别的差事给我做。” 只夏临渊不乐地嘟囔道:“你留在齐王这里了,那我自己个儿怎么办?” 李甲只好安慰道:“陛下自然还有别的差事给你。” 韩信也宽慰道:“此前你策反九江王黥布,功劳不比打了胜仗小。” 夏临渊这才也高兴起来。 于是取来美酒佳肴,三人边吃边聊。 韩信久别咸阳,问道:“陛下身体可好?那几位朋友如今怎样了?” 李甲一一道来,“陛下好着呢。阿莹姑娘做了女官,我那侄女李婧管着建造司,尉阿撩还是给陛下做护卫——对啦,太子已经回了咸阳,阿南也回来了,还给太子殿下做伴读……” 提到阿南,三人都想到背叛了大秦的蒙盐。 韩信叹道:“陛下当真宽大。” 夏临渊忿忿道:“我早说那个蒙盐不是好东西,在金子岛的时候就劝大家把他留在岛上——偏偏陛下还要给他机会,又带着他回来了。结果怎么样?一回来又背叛了我们,跟着项羽跑了……” 李甲也叹息,闷闷道:“蒙将军武艺是极好的……” 夏临渊嗤笑道:“跟了项羽又怎么样?人家项羽还信不过他,打发他回了广陵。若是跟着咱们陛下,哪里会这样?你看韩大哥,这不都做了齐王了吗?” 李甲笑道:“那也是韩大哥自己有本事——不,是齐王殿下了,可不能再叫韩大哥了……” 韩信笑道:“咱们相识于微时,说什么殿下不殿下的?你们若愿意,叫我名字都一样。” “那可不敢。”李甲笑道:“你的名字,如今只有陛下能叫了。” 这话不假,韩信已为齐王,在胡亥集团中,除了胡亥,还有谁能对韩信直呼其名呢? 一时酒足饭饱,士卒传报蒯彻求见。 “汉王的人?”韩信一愣,一面琢磨着一面道:“请进来。” 夏临渊摇着羽扇出神。 李甲却是不动声色地看了韩信一眼,垂眸静候那蒯彻进来。 蒯彻一进帐,见除了韩信还有旁人在,因注意力都放在韩信身上,目光扫过帐中旁人,竟没注意到是夏临渊与李甲,而是直奔韩信去了,先以隐语暗示道:“昔日在荥阳,曾与将军有一面之缘,不知将军是否还记得在下。在下却是对将军印象颇深。” 韩信道:“哦?” 蒯彻徐徐道:“不瞒将军,在下曾经学过相面术。当初在荥阳时,一见将军,便觉奇异。若是只看您正脸,那么将军您此生,最高不过被封为侯爵,但是却总是处在危险之中。但若是观察您的背影,却尊贵不可言。” 夏临渊摇着羽扇,对李甲小声笑道:“你看,这不是当初跟着张耳的那个蒯彻吗?他学我的——装神弄鬼,连道具都不准备一点。” 与平时不同,李甲却并没有应和夏临渊的玩笑话,而是面色凝重地盯着蒯彻与韩信的互动。 夏临渊察觉氛围不对,嘀咕了一声,又坐回去。 听了蒯彻的话,韩信沉静问道:“您说的话是什么意思?请恕我不明白。” 蒯彻道:“请将军屏退左右,我愿意为将军详细解说。”他已经认出了夏临渊与李甲,心道,原来是这二人来传旨。但是却只作没留意的模样,并不与夏临渊或李甲相认。 韩信其实已经隐约明白了蒯彻暗示的意思,可是当此之际,不管他让李甲和夏临渊离开还是留下来继续听,都很容易陷他自己于困境。 李甲起身,走到韩信耳边,低声道:“韩大哥,我们在后堂听如何?万一有什么事儿,我们能证明韩大哥你的清白。你放心,这人是刘邦派来的,自然没安好心。”韩信便让左右退下,而李甲与夏临渊避入后堂。 蒯彻见状,以为只剩了他与韩信,于是上前道:“当陈胜吴广举事,天下纷争乍起,有能力的人一个接一个自立为王,反秦大业像疾风一样迅速兴起。等到秦国被灭,项羽分封诸王,却并不能服人。于是有了诸侯乱起,而又给了秦朝可乘之机,将军也依附秦王,得以施展拳脚。” 听了蒯彻的语气偏向,夏临渊小声道:“这人真是无礼——什么叫给了秦朝可趁之机?这本来就是我朝的天下……” “嘘。”李甲凝神听下去。 那蒯彻来之前早已打好了腹稿,此刻出口成章,又道:“如今秦王、汉王、项王三方争斗,使得天下黔首流离失所。那刘邦在成皋负伤,逃入宛叶,已是笼中困兽 ……” 他身为汉王使者,却如此辛辣点评刘邦。 韩信不动声色地看了蒯彻一眼。 蒯彻一径说下去,又道:“楚人受阻于京索之间,临近西山却不能前进,如今已经三年了。项王士卒百战疲敝,粮草耗尽,楚人苦不堪言。而您所效忠的秦王,偏安一隅,得以鼎立于天下,全赖将军征战。” “除非天降圣贤,否则这场绵延多年的灾祸轻易无法消除。而现在刘邦、项羽两人的死活就掌握在您的手里。您与汉王联合,汉王就会取胜;您若是帮助项王,项王就能起死回生。您若是反出大秦,秦王就会困于关中。” 后堂的夏临渊听得面色大变,颤声道:“他这是要劝韩信谋反!” 李甲捂住了夏临渊的嘴,探头去窥韩信的面色。 却见韩信拢着俊秀的眉毛,正低头沉吟,难辨喜怒。 蒯彻最后道:“在下看出将军您是人杰,所以才冒着风险,向您推心置腹,阐述天下形势。将军如今被封为齐王,却已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若是将军果真平定了天下,复立了秦朝,难道秦王又能容下您吗?即便秦王能够容下您,那些跟随您出生入死的兄弟们能够甘心您居于秦王之下吗?” 韩信森冷道:“想来阁下必有高见。” 蒯彻也不谦虚,道:“将军您有身披锁甲的军队,占据辽阔的齐国,若能联合燕赵,出兵控制刘邦与项羽的后方,止住天下纷争,还黔首以太平,则天下可得!” 说到这里,蒯彻又抛出了他引以为傲的理论。 “我听说上天赐予的权力,若是不接受,反而会受到惩罚。希望您抓住时机,不要错过。” 这话,当初陈余抛下将印,张耳犹豫之时,蒯彻曾经说过一次。 当时张耳听从了蒯彻的建议,收了陈余的兵权。 所以蒯彻这是第二次演练他的理论,比第一次更熟练,也更笃定。 韩信全部听完之后,面色反倒和缓了,盯着蒯彻,悠悠道:“陛下待我,恩义比海深,比山高,我怎能见利忘义、背恩忘德呢?” 蒯彻听着韩信口气松动,虽然说着“怎么能”,但其实已经是在等他给能堵天下人之口的理由。 蒯彻马上搬出他的成功案例来佐证他的理论,道:“昔日常山王张耳与成安君陈余乃是刎颈之交,俩人亲密无间,天下无人能与他们相比,而最后却自相残杀,这是为什么呢?这就是人心难测,欲壑难平啊!” 蒯彻更进一步,鼓动道:“您现在对秦王忠心耿耿,秦王对您颇为倚仗,可究竟君臣有别,关系总比不过当日刎颈之交的陈余张耳。而陈余张耳所争,不过赵地。您与秦王所争,却是天下。您现在认为秦王不会背弃伤害您,是危险的错误啊!” 韩信垂眸沉吟。 蒯彻唏嘘长叹道:“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更何况您处在人臣的地位,却有高于天下的名望,我实在为您担心啊!盼您早做决定,图谋天下!” 韩信心中烦乱,轻声道:“先生暂去休息,我要考虑一下。” 起初韩信让李甲、夏临渊在后堂旁听,给蒯彻长篇大论的机会,乃是因为他心中清清白白,毫无反叛之心。 可是这蒯彻,可以说是秦末数一数二的辩士,跟夏临渊不是一个层级的存在。 等蒯彻施展开三寸不烂之舌,痛陈利害,就是铁人的心,也会被说动。 更何况蒯彻所说,每一条都既有理论又有事例支持。 功高震主,兔死狗烹。 这本来就是从古至今,大家公认的道理。 而韩信已经四年未曾久伴胡亥身边。 这齐王,究竟是给他的封赏——还是防备他的反叛呢? 韩信实在是异常聪颖的。 譬如这李甲,果然是来跟他学兵法的,还是——陛下的眼线呢? 这念头一起,韩信只觉一刹那间,五脏六腑全都冻成了冰疙瘩: ……吾王,不信我了吗? “这人好厉害的口舌。”李甲拉着夏临渊从后堂走出来,笑道:“韩大哥别担心,这人我们从前见过的,最会蛊惑人心,当初跟着张耳,曾经投诚过朝廷,后来又屡次背叛,是个反复小人。” 韩信微笑道:“不过是靠口舌吃饭的辩士罢了。” 夏临渊在一旁不乐意了,小声道:“靠口舌吃饭的怎么啦?” 韩信微笑道:“是我说错了话。” 夏临渊望着蒯彻离开的方向,“呸”了一声,道:“他自己是小人,就以为全天下人都是小人。齐王殿下,你放心,咱们陛下绝对不会做鸟尽弓藏之事的!当初你领兵出关,陛下可是把五万兵马全给了你。你不知道,当时李斯和冯去疾两位老丞相担心极了。可是陛下坚持,说是你有忠君之心,他也有爱臣之心。” 这话若是平时说来,韩信多半会感动一番。 可是此刻韩信起了疑心,夏临渊越是这样说,他越发觉得俩人是奉了陛下之命前来约束他的。 不知怎得,韩信觉得心中不舒服起来。 从前君臣之间,一片赤诚;如今却多了点什么,又少了点什么。 其实这横亘在君臣之间的,就是权力。 四年前的韩信,一心想要证明自己,一心想要报答胡亥的恩情。 可是四年后的韩信,已经是天下响当当的人物,雄踞齐地,横分楚汉,一力保大秦。 当手中有了权力,要如何慧心未泯,不去患得患失呢? 永葆初心,真的有人能做到吗? 这是属于韩信的人生课题。 要想勘破,旁人是帮不上忙的,唯有靠他自己。 次日,蒯彻又来劝说,道:“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您心里既然明白了道理,但是却不敢做出决断、付诸行动,这将会成为一切的祸端啊!犹豫的猛虎,尚且比不得果敢的毒蝎。您万万不要自误啊!” 韩信道:“我深受秦王大恩,不愿背叛于他。现在秦王的使者就在我帐中,先生如果再说这种话,我没有别的办法,只能让秦王的使者把您绑送咸阳。如果您摒弃这罪恶的念头,留下来在我帐中做谋士,我将奉您坐上宾。” 蒯彻流泪道:“请准许我离开,等您被秦王背弃、失去性命之时,我会携带水酒去江边祭奠您。” 对于蒯彻这种辩士来说,流泪也好,高歌也罢,都是他动摇人心的手段。 他虽然说着要离去,可是就连离去的说辞,仍是为了说服韩信自立。 韩信派人护送蒯彻离开。 夏临渊对李甲道:“怎么就让他走了?难道韩信真的……” 李甲垂眸轻声道:“这蒯彻字字句句都是为了齐王殿下好。若是因此丢了性命,从今往后,还有谁敢为齐王殿下着想呢?” 夏临渊疑惑道:“这么说,韩信这么做是对的?” 李甲声音更轻了,神秘而危险道:“可若是齐王殿下果真没有自立之心,又为何要在意是否会有人效忠于他呢?” 会考虑天下归心这等事情的,自来只有皇帝一人。 夏临渊更疑惑了,道:“那他怎么没留下蒯彻,反而把人送走了呢?” 李甲叹息道:“想来齐王殿下如今,正是天人交战,不知该如何是好。” 夏临渊道:“他没想好要不要反?” “正是。” 夏临渊跳起来,“那我们得赶紧告诉陛下啊!” 李甲冷静道:“此地出入信件都已封锁。” 夏临渊明白过来后,面色瞬间煞白,“……这韩信,他该不会杀人灭口?” 李甲道:“这会儿恐怕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答案。” “难道我们就坐以待毙?” 李甲道:“我们逃自然容易。可是,一旦我们逃走……”他脸上写着与年龄不符的沉重,“一旦我们逃走……齐王殿下便是不反也要反了。” 夏临渊一屁股坐倒,拖着哭腔道:“那我们怎么办?难道只能等死?” 李甲望着窗外黑沉沉的夜空,道:“我们唯有赌了。” “赌什么?” “赌齐王殿下的心。” 那是一颗真金赤诚的心吗? 经了烈火,才有答案。 大火熊熊,是真金假金还未辨出,忽然从南边传来消息。 蒙盐领兵三万,绕入梁地,奇袭彭越军队,全歼彭越人马。 彭越兵败被杀。 一时间,为项羽疲敝大军杀出来一条通路。 几乎所有人都认为,蒙盐这是救项羽来了。 两军汇合,项羽用力抱住蒙盐,大笑道:“好兄弟!关键时候还是你讲义气——从前几乎被那些小人误了你!” 蒙盐垂眸,淡声道:“项王别来无恙。” 第148章 蒙盐半路杀出来,灭了彭越, 等于砍断了刘邦一条臂膀, 瞬间打破了三足鼎立的局面。 项羽揽着蒙盐肩膀往帐中走去, 道:“那彭越盗匪出身,奸猾无比, 你怎么杀掉他的?” 蒙盐挺了挺腰身,把背上青霜剑亮给项羽看,淡声道:“他纵然奸猾,却也快不过我的剑。” 项羽大笑。 当下蒙盐随项羽入帐。 项羽环顾左右,问道:“我意乘胜追击, 诸君可愿追随?” 左右都大声响应。 唯有项羽的另一位从兄项它出列, 问道:“蒙将军怎么看?” 蒙盐垂眸,淡声道:“我愿跟随项王。” 那项它盯着蒙盐, 又道:“那秦王究竟是怎么回事儿?” 蒙盐道:“我已将实情告之。你若不信,我也无法。” 项它讥笑道:“难道你要我们相信, 当真是淮水河神把那暴秦的皇帝给托举起来,救了他的性命?” 胡亥归来四年。 虽然一开始大家摸不清他的底细。 可是四年下来,几乎所有人都明白了, 这就是原来的秦二世。 那么蒙盐口口声声说在淮水淹死了胡亥,又是怎么回事儿呢? 胡亥充分发挥了神话洗脑的作用, 安排叔孙通与夏临渊等人,大肆宣扬他被河神所救的故事。 故事是这么说的,当初蒙盐反叛,沉胡亥于淮水河底。 就在胡亥几乎死去那一刹那, 忽然河底升出来一位白胡子白头发的老头。 那老头问道:“你乃天帝之子,怎得沉在淮水之中?” 胡亥道:“我丢了一面旗子。” 那老头沉入水中,不一刻又出来,手中托着一面金子做的旗子,问道:“这是您丢的旗子吗?” 胡亥摇头。 那老头又沉入水中,再出来时,手中托着一枚银旗子,问道:“这是您丢的旗子吗?” 胡亥仍是摇头。 那老头叹气道:“敢问您丢的是一面什么样的旗子呢?” 胡亥道:“朕之旗帜,彰水德,利万民,号令天下,莫敢不从。” 那老头笑道:“我知道了。”这次沉水复出,托着一柄巨大的黑色旗帜。 胡亥笑道:“这是朕的旗子了。” 那黑旗裹着胡亥,一路送他安全上岸。 这则神话故事,趣味丰富,圆了胡亥死而复生的纰漏,又暗自吻合了秦以水德而兴的大众共识。 一经面世,便广为传播。 到如今,已经无人不知胡亥乃是“天帝之子”,与他那一面“不是金不是银,却能号令天下”的旗帜。 可是要让这些楚人相信胡亥乃是天地之子,他们如何能甘心呢? 就是项羽,此刻也沉默了。 项它的质疑与愤怒也在情理之中。 关键时刻,项羽那拎不清的小叔父冒泡了。 项伯自以为机智得小声道:“可若蒙将军明知胡亥未死,又怎么会撒这种容易被拆穿的谎言呢?我看,蒙将军是确信胡亥死了——可是不知出了什么差错,这胡亥没死绝……” 一时间帐中嗡嗡声一片,众人纷纷讨论起来。 项羽看向蒙盐,见他只是安静跪坐着、睫毛低垂、面如古井——一个死了父兄之人,怎么能原谅刽子手胡亥呢?一个千里奔袭来救他的人,怎么会背叛他呢? “都闭嘴!”项羽一声暴喝,走到蒙盐身边,按着他肩膀,对众人道:“我视阿盐如亲弟。诸君若怀疑他,便是怀疑我,明白了吗?” 众人噤声。 项羽喝问道:“明白了吗?咹?” 众人齐声,“喏!” 于是约定趁胜追击,戮力攻汉。 众人退下。 项羽见蒙盐神色冷漠,笑道:“别把他们的话放在心上。你杀了彭越——这是一件大喜事……” 蒙盐淡声道:“项王不怪我擅自用兵就好。” 项羽道:“你是为了救我——我怎么会怪你呢?我见你旗下有两个将领倒是骁勇……” 蒙盐道:“那是苏角和涉间,原是跟随我父亲的,后来就跟了我……当初我在淮水失踪,暴秦的狗皇帝也没了——他们便隐居起来,如今在广陵府又听说了我,便找来了……” 两人一夜详谈。 那彭越的确是个狠角色,否则岂能骚扰得项羽头疼无比,还每次都能全身而退? 原本大泽少年起事的时候,推举彭越做领袖。 彭越一开始推辞,道:“我已经老了,不该参与这些事情,更不用说是做首领了。你们还是推举别人。” 但是泽中少年坚持,彭越推辞不过,于是道:“好。既然你们要我做了首领,那么一切都是遵守命令。我们约定时辰,明日在此地集合。” 等到第二日,少年们稀稀拉拉来到约定地点。 彭越道:“今日是刚开始,就只杀掉最后一名。” 一开始少年们还在嬉笑,说何必这么认真呢? 等到彭越真的杀了迟到的最后一名,少年们全都骇然色变,自此令行禁止。 可以说,彭越是个很有能力的将领,年纪性情又跟刘邦差不多,所以俩人很是交好。 得知彭越被杀的消息,刘邦一日半都吃不下饭去,固然是伤心友人离世,却更是担心自己的处境。 刘邦现在的地位,除了他自己的人马外,全靠两个外援支撑。 其一彭越,其二张耳,都是与他私交甚笃。 如今彭越一去,刘邦的忠实盟友便只剩了张耳一人——而张耳却是个很实际的人,就像刘邦本人一样实际。 一旦刘邦式微,张耳绝对不会愚忠。 刘邦问计道:“如今彭越一去,楚军只怕要趁胜追击,我们兵少粮乏,又少外援,该如何是好?” 张良道:“唯今之计,只有劝说齐王相助。” 刘邦道:“那韩信是个一根筋,蒯彻前去都未成说动——”说到这里,刘邦拍着大腿骂道:“他妈妈的蒯彻,说是去劝说韩信,半路上就跑没影了……” 蒯彻算是看清楚了,既然韩信不敢用他,那么此地便没有他施展的空间,干脆抽身是非,最起码平安。 张良道:“虽说直接反出秦朝,那韩信不干。可若是多给韩信一块地盘,想来他也不会拒绝。” 刘邦忙问道:“此话怎讲?” 张良道:“韩信受封齐王,占据齐地。可是韩信本身是楚人。如果您与他约定,一起攻打楚军,等到灭了项羽之后,把楚地拱手相让。至于他吃下这块地盘,是要据为己有,还是奉给秦王,便是后话了。” 刘邦笑道:“那自然是占为己有了!都到了这份上,还奉给秦王,那韩信又不是真傻。” 张良抚须点头,又道:“夏侯婴于齐王有救命之恩,那齐王韩信是个有恩必报之人,可使夏侯婴前去,为您游说齐王。” 刘邦依计行事。 蒙盐杀了彭越一事,消息很快就传开了。 韩信对李甲道:“此事已上报陛下,不知陛下会如何指示——你们离开咸阳时,陛下可有说过与战局相关之事?” 李甲笑道:“还真说过。陛下特意叮嘱了,若是楚汉相争,请你按兵不动,咱们渔翁得利。” 若是从前,得了胡亥“按兵不动”的口谕,韩信怎么都会着重考虑。 可是现在,韩信却是问道:“可有旨意?” 李甲微愣,道:“旨意却是没有……”他顿了顿,又道:“陛下也常说,将在外军令有所不从。所以陛下只是建议。陛下也说了,战局之上,瞬息万变,他远在咸阳,自然不如将军见得真切——具体怎么行事,全凭您的判断。”他这是给了韩信转圜的余地,假使韩信执意要违背胡亥的意思,那么也只是“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而不是起了自立反叛之心。 韩信点头不语。 照他看来,胡亥这则“按兵不动”的法子,还真有些不合时宜。 按兵不动,眼看着楚军打爆了汉军——然后掉过头来打他们秦军之时,他们可就吃力了。 陛下于天下大势上看得分明,可是说到带兵打仗,却未必能有他清楚。 恰在此时,刘邦派出的夏侯婴到了。 韩信是个有恩必报的性情。 而这夏侯婴于韩信,是有救命之恩的。 当初韩信在项羽处不得重用,逃到正四处招揽人才的刘邦砀郡,可是阴差阳错卷入群盗案,被判了死刑,前面十三个人都被执行了死刑,等到韩信的时候,他冲着监斩官道:“沛公不想要天下吗?为何杀壮士?” 那监斩官闻言,见他一表人才,便留了他的性命。 这监斩官,就是夏侯婴。 如今夏侯婴来,韩信亲自出迎。 “齐王殿下……”夏侯婴忙行礼。 韩信扶住他,道:“兄长里面说话。” 于是入帐,韩信以美酒佳肴款待。 夏侯婴道:“我此来,是希望您能出兵,相助汉王。” 韩信道:“虽然我感念兄长救命之恩。可是吾王没有下令……” 夏侯婴忙道:“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 与李甲说得一样。 韩信沉吟不语。 夏侯婴又道:“只要您出兵解了汉王困境,汉王愿意助您荡平楚军,且事成之后,将楚地尽归于您——您攻占的土地,做您的封地,岂不是正相宜?想来秦王也无话可说。” 韩信原是楚地人。思乡乃是人之常情,想要衣锦还乡,也是人之常情。 韩信道:“这些都是后话了。我今夜领兵偷袭项王后方,请兄长告之汉王,让他趁机逃出。” 夏侯婴大喜,再拜而去。 是夜,韩信偷袭楚军后方,刘邦趁机得以逃脱出城。 楚军内部,也是分了两派意见。 项它道:“当领兵回防,否则若是被两面夹击,可就危险了!” 项羽看向一直沉默的蒙盐,问道:“你怎么看?” 蒙盐淡声道:“先破齐。项王您兵精将猛,却疲累不堪,不正是因为从前彭越、刘邦、韩信的等人多处与您作战,您顾此失彼,往来奔波。如今那韩信正是要围魏救赵,若我们领兵回防,恰是中计,又回到被人牵着打的老路上去了。” 项羽想起当初多线作战,刚按下刘邦,又起了彭越,才退了彭越,又杀来韩信——真是噩梦一般的体验。 项羽一锤定音,“西进破齐!” 于是楚军一路追击,把汉军杀得片甲不留。 刘邦最终领着十余人,一路退到定陶,犹有追兵在后,他路上又受了伤,这真是到了绝境。 刘邦等人藏在一处废弃的谷仓里,等着追兵离开。 秋光沉醉的定陶九月里,一位布衣女子走入了这废弃的谷仓,她的腰肢比春日的柳条还要柔软摇曳。 刘邦隔着谷仓的破窗望见走来的女人。 “汉王,”樊哙手按在刀柄上,“要杀吗?” 说话间,那女子已走入谷仓,“媚儿,媚儿……喵喵?”却是在唤猫。 刘邦等人隐在阴影中。 一只通体雪白的猫脚步轻巧跳出来,绕着那女子脚边打转。 那女子抚着猫脖颈,与它说心事,道:“爹娘真是讨厌,总要我嫁人。昨日又诓骗我,去见了卖布的那傻小子。他家虽然有个铺子,却又算得上什么?哎……”她深深叹了口气,道:“我当初真不该离开咸阳宫啊。” 她抬起头来,露出一张芙蓉面,原来竟是戚瑶。 刘邦听到此处,已是有了主意,咳嗽一声,走出来。 戚瑶吓了一跳,抱紧猫儿,后退一步,盯着这满身血污的高大男子,“什么人?” 刘邦道:“我乃汉王刘邦。” “汉王刘邦?” 刘邦又道:“此前中了宵小埋伏,与部下流落此地,外有追兵,不能擅出。姑娘可有伤药?待我回去,必有重谢。”他一摆手,示意樊哙等人都站出来。 见那刘邦只是一个动作,身后便一个个站出来带刀染血的披甲士卒,戚瑶捉着猫儿的手指用力,美眸中却猛地燃起了火花。 “汉王……”她喃喃道,再开口时,已带了几分讨好,“汉王殿下,您要什么样的伤药呢?” 原来这戚瑶离开咸阳宫时,不过十三岁年纪,心窍未开;见当时姊妹们都努力学习新政,她便也一起用功,又有刘莹帮忙,第一批便离开了咸阳,做了返乡宫女。 可是回了定陶,她不会经营,家中爹娘也只是老实农人。 戚瑶拿着返乡的银子,很是逍遥了两三载,可是很快,银子花光了,她也长大了。 而她的爹娘开始给她找婆家了…… 以戚瑶近二十岁的年纪,在这乡间,早就该找婆家了。 可是戚瑶见过了咸阳宫里的大场面,又习惯了唱歌跳舞的日子,哪里看得上寻常人家? 而不寻常的人家,若要娶妇人,自然不会选戚瑶这样的。 更何况定陶就这么大的地方,充其量不过做富商姬妾——戚瑶如何能甘愿? 刘邦的出现,正是戚瑶逃离贫乏日常,重回富贵虚荣生活的机会。 而这一次,戚瑶已经长大了——她绝对不允许自己,像放过咸阳宫一样,放过这一次的机会。 被戚瑶的指甲抓痛,那叫媚儿的白猫一声尖叫,炸毛跳走了。 戚瑶也顾不上心爱的猫儿,先冲刘邦露出个笑容来。 于是俩人一个有心,一个有意,在刘邦避于定陶养伤的日子里,戚瑶为他送衣煮饭、解衣推枕…… 等到追兵离开,刘邦养好伤要离开的时候,戚瑶已经怀有身孕。 “汉王……”戚瑶眨着含泪的眼睛。 刘邦是喜欢戚瑶的。 他喜欢她那紧致的身体,喜欢她那青春的气息,喜欢她那美丽的面庞……甚至连她眼中那一望可知的虚荣与野心,也都喜欢。 刘邦都是五十多岁的人了,日常在人精堆里摸爬滚打,一不留神,就要被对手咬下块肉来——就是他的发妻,一时没防备到,还险些折了自己的命根子。 所以遇到戚瑶这样的小姑娘,刘邦还真是喜欢。 更何况,戚瑶所求,不过是富贵,不过是满足虚荣心——与吕雉、刘莹这等女人比起来,戚瑶简直就像是墙角的小白花,是多么无害啊! 这些刘邦都能给得起。 既然如此,为什么不让彼此都高兴呢? 更何况,她还怀了他的孩子。 “我给咱们的孩子起了名字……”刘邦笑道:“如意,不管男女,都叫如意。” “如意?”戚瑶念着这名字,也笑起来。 “孩子一来,我便诸事如意喽!” 戚瑶一愣——她还以为是希望孩子能一生如意…… “怎么?这名字如何?”刘邦低头问道。 戚瑶笑道:“好得很……”她心中忽然躁动起来——她的孩子,是汉王的孩子! 她是王子之母! 可是刘邦虽然挂着汉王的名号,想要东山再起,却是很难了。 从前胡亥没回来的时候,刘邦可以召集关中秦人去攻打项羽。 可是现在关中归了胡亥,齐地归了韩信,刘邦的人被打散了,想要再召集一支兵马,谈何容易? 若要借兵,如今彭越已死,刘邦所能借兵的选择已经不多。 刘邦带着戚瑶,与张良、樊哙、卢绾等人度过白马河,到了朝歌。 此前刘邦被打散,曾经从胡亥和张耳处各借了一万兵马。 可是这一次,刘邦却一时没有主动借兵。 “那楚兵攻来之时,韩信没有即刻领兵来救——可见秦王的命令,已经是叫他不救我们。”张良分析道:“当初秦王借兵给我们,是那时候他势力小,而楚军势力大,他需要借助众诸侯,分散项羽的敌意。可是现在……” 卢绾叹气道:“可是现在,秦王已经强大了。” “不,是齐王韩信已经强大了。”张良摇头道。 樊哙道:“可是那韩信不是一根筋,只效忠秦王吗?” 张良看向刘邦,道:“从前我与汉王曾经商讨过此事,韩信处难以动摇,不如从秦王处下手。” 刘邦笑骂道:“我看那秦王不用我们下手,自己就开撑不住了——没看他着急忙慌给韩信做了齐王吗?” 张良道:“韩信这齐王,说是秦王封的,其实勉强。韩信的实力已经发展到了,即使秦王不下旨,一旦韩信要自立为齐王,那秦王也没有办法。所以看似是秦王封赏,其实不过是情势所迫——秦王心中,未必甘愿。” 陈平叹道:“若是此时能有黄金万两,我使人散于咸阳众臣之间,讨论韩信想要反叛之心——到时候,不怕秦王不中计。” 可是现在一行人能保住性命已是不容易,颠沛流离至此,又哪里去寻黄金万两呢? 张良道:“我家中祖上颇有产业。后来秦灭六国,我便变卖了家产,这些年来,为了反秦,散了不少金银……如今还剩下的,不多不少,还有黄金万两。” 众人:……哇! 张良面色平静,好似说的不是黄金万两,而是一袋豆子一样。 “我愿以此薄财,助汉王绝地求生。” 刘邦起身,冲着张良拜了一拜,郑重道:“子房兄,今日大恩,小弟来日必当偿报。” 张良避让不受,拨弄着篝火,叹息道:“乱世之中,黄金与粪土又有何区别?与其让他们深埋地下,还不如拿出来做点事情。汉王言重了……” 于是众人计较已定,当下分头行动。 咸阳城中,胡亥发现近来的舆论风向不太对劲。 这四年来,在他的指导下,在叔孙通等人的辛苦工作下,关中的舆论氛围,在黔首中一直是“大秦子民到了最危险的时刻”,在官员中一直是“陛下与韩信千古君臣”“廉洁奉公,秉公执法”…… 可是忽然之间,宫廷朝野之上,关于齐王韩信的小道消息暴涨起来。 “据说这齐王不是陛下主动给的,而是韩信自己要的……” “据说韩信心大了,项王何汉王都拉拢他……” “据说抱鹤真人一去不返,就是给韩信扣住了……” “据说韩信已经与汉王勾了手,要反了……” 叔孙通窥着胡亥的神色,吞下了最后一条,道:“目前小臣搜罗到的,就是这些……” “没了?”胡亥一挑眉毛。 “嗯,没了。” 胡亥嗤笑道:“朕还以为是什么话呢?背后的人,手段不够看啊。这些谣言才哪到哪?比起朕金旗帜银旗帜的神话故事来,差远喽!” 叔孙通:……呵呵。 叔孙通道:“其实还有一条。” “说。” “有人传说……齐王殿下乃是陛下的……禁脔……”叔孙通说完就眼观鼻,鼻观心,不动了。 胡亥一愣,道:“这一条能动摇朕对在外将军的信任吗?为什么会有这条?” 叔孙通叹气道:“可能这条谣言,不是别人用金子散出来的……”这也正是他一开始没说的原因。 胡亥摆摆手,不去理会这些小事,道:“这计策,像是从前陈平离间项羽与范增……他们故技重施,却是太小看朕了。” 胡亥翘了翘嘴角,像是想起了什么好玩的事儿,“把张敖给朕叫来。” 第149章 张敖乃是张耳的儿子。 当初张耳落魄到了外黄, 恰好外黄有个富人的女儿王氏, 因为嫁给了平庸之人不甘心, 逃到了她父亲宾客家中, 因为宾客的美言,转而嫁给了张耳。 张耳也借助妻子的财力,在外黄经营, 并认识了刘邦等人。 如今的张耳做了赵王,王氏也成了王妃。 可是他们的儿子张敖,却在胡亥的要求下, 来咸阳做了质子。 张敖比胡亥还要大上十来岁, 相貌堂堂,允文允武。 听闻召见, 张敖赶来,恭敬道:“见过陛下。” 胡亥摆手,笑道:“敖仔, 你还没有妻子?” 张敖一愣,躬身道:“确如陛下所言。” 这张敖虽然年纪也不小了, 可是因为连年跟着父亲在外征战,只有姬妾, 却还没有正经娶妻。 胡亥又道:“你可知道——从前汉王想要把女儿许配给你……” 这说起来都是两三年前的事情了, 当时韩信刚平定了燕赵大地, 张耳请求做赵王还没获得允许,而张敖也还没有来到咸阳城。 当时的形势,刘邦与张耳约为儿女亲家, 是双方都皆大欢喜的事情。 就是吕后,为了自己这一双儿女,也是愿意女儿鲁元嫁给张敖的。 张敖垂眸,恭敬道:“似乎是有过这件事情……不过小臣也是过后才听闻的……” 当然最后没成,是因为胡亥不同意。 开玩笑——当着他的面,让刘邦和张耳结成牢不可破的联盟,当他是死的吗? 胡亥笑道:“你可要感谢朕——当初是朕不同意这门婚事。” 张敖:…… 胡亥道:“如今那汉王都逃到朝歌去了,既无兵马又无粮草——这样的岳父,你想要吗?” 张敖笑道:“小臣托赖陛下照拂。” 胡亥揽着张敖的肩膀,跟他掏心掏肺道:“你想想看,你爹是赵王,你以后也是赵王跑不了的。都已经是王了,感情生活就纯粹一点,是不是?找个跟你互相欢喜的,不比这种政治联姻有意思么?再说了,你想想,那鲁元公主才几岁——你都这么大岁数了。到时候娶过来,你还得哄着她……不划算不划算,朕可真是为你着想啊——对了,你在咸阳这么久,有没有中意的女子啊?说出来,朕给你们主婚,保管叫你的婚事体体面面……” 张敖被他说得云山雾罩,不知道陛下这突然的热情与“友善”是怎么回事儿。 难道是因为汉王衰败,所以要拉拢他父亲赵王? 可是也说不通啊——汉王式微,他父亲赵王也没得好处啊。 张敖努力从胡亥东一棒槌西一榔头的闲谈中捕捉有效信息。 可是胡亥实在是太会瞎聊天了,扯起来比叔孙通、夏临渊还没谱。 张敖最后听得一个头两个大,只知道陛下赏了他一堆珍宝,又约他一同打猎。 张敖回去,百思不得其解,担心自己错过了什么大事儿。 他如同热锅上的蚂蚁,给父亲赵王处去信,又花重金贿赂朝臣,想要摸准朝廷动向——钱没少花,却只从叔孙通处打听出一则花边消息。 叔孙通收了金子,对张敖笑道:“最近倒没什么特别的事儿,不过——诶,你腰上系的这块玉成色挺不错啊……” 张敖忍痛解下昆山玉,奉给叔孙通,笑道:“您喜欢,那是它的缘分……” “别别别……”叔孙通一面叫着,一面任由张敖把玉给他系上了。 叔孙通收了金子又收了玉,想了想,附耳低声道:“宫里要准备大婚喽。” 张敖一惊,再问——叔孙通却是一个字都不肯说了。 张敖千恩万谢送走了叔孙通。 陛下要大婚? 也是,以陛下的年纪,宫中空虚也实在不成样子。 所以陛下是因为要大婚,想起从前阻了他的婚事来,才找他去聊天的? 张敖总觉得哪里不对——陛下不像是这么闲的人啊。 直到刘邦入咸阳做国丈那一日,张敖才明白胡亥此刻对他的“友善”是因为什么。 时间倒退回三年前,当刘邦提议要与张耳联姻之时,吕雉是赞同的。 刘邦还有长子刘肥常伴左右。 而吕雉与一双儿女沦陷于咸阳,朝不保夕。 如果女儿鲁元能与张耳之子张敖成亲,那么对于吕雉一支来说,是极大的助力。 虽然鲁元的年纪,都能做张敖女儿了,却也顾不了了。 谁知道当初胡亥横插一缸子,要让张耳做赵王,就要张敖入咸阳。 张敖一入咸阳,能不能成婚,还不就看胡亥意思了吗? 这件事情就搁置下来。 如今刘邦陷入困境,吕雉却不能坐以待毙。 吕雉作为汉王后,并不被允许在咸阳抛头露面,像从前在乡间一样博“吕神仙”的名声——在咸阳,唯一能与神话沾边的只有胡亥。 所以吕雉只是在背后给刘萤帮忙,比如赈济灾民的粮食发放,比如给士卒的御寒之物调集。可是关中黔首并不知道,这背后也有汉王后出的力。 吕雉人在屋檐下,又挂着汉王后的招牌,也并不敢争这等虚名,只是以此维系与刘萤的情谊。 刘邦兵败困于朝歌的消息传来,吕雉一夜不曾睡好。 刘邦作为丈夫,再怎么亏心,可是究竟是她孩子的亲爹。 在此时吕雉心中,最先盼着的当然还是刘邦能撑起来,而她要做的,就是在刘邦撑起来的地盘里为她一双儿女谋求最大的利益。 若是当初鲁元嫁给了张敖就好了…… 这念头才起,吕雉第二日就迎来了做梦都没想到的人。 “……陛下?”吕雉望着黑袍高冠走来的年轻男子,慌忙行礼,又看向跟随的刘萤,以目光询问。 胡亥笑道:“你虽然高风亮节,不让阿萤同朕说——可是隔了四年,你忍得住,阿萤却是忍不住了。汉王后,昔日救命之恩,朕来偿报了。” “偿报?这、这……陛下言重了……”吕雉谨慎应对。 “朕看你家鲁元甚好……” 吕雉心中一震——陛下这是要娶鲁元吗?是娶妻还是纳妾? 刘萤见吕雉面色,便知道是陛下把话说含糊了,忙笑道:“鲁元公主比太子殿下大了三岁,倒是也相宜……” 太子殿下! 吕雉心中一动,见胡亥与刘萤都含笑等待,便知道——这是要做太子正妃了! 可是…… 可是如今刘邦在朝歌,既无人马又无外援,又有什么值得秦王来做儿女亲家的呢? 吕雉从不相信天上掉馅饼这等好事。 “鲁元她何德何能……”吕雉轻声道,“这是天大的礼遇,我竟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她虽然这样说着,心中却转着千百种设想。 刘萤微笑道:“姐姐一时欢喜傻了——这是陛下偿还您救命之恩呐!” 胡亥左右环顾,道:“你这小院倒是有趣——朕四处看看,你们聊。” 见胡亥避开,刘萤拉住吕雉,低声道:“陛下若有谋划,也是冲着汉王去的。汉王身边,既有长子刘肥,如今听说又有怀了身孕的戚夫人。姐姐,你要为自己的孩子早作打算呐!” 吕雉已是明白过来,轻声道:“太突然了……”她抓住刘萤的手,恳切道:“好阿萤,你给我交个底,叫我放心……” 刘萤左右一看,低声道:“陛下这是要做给天下人看的。我也说不清楚,陛下说这叫千金买骨……总之,对姐姐是好事儿……” 一时胡亥转完回来,见吕雉还在考虑,索性大马金刀坐下来,道:“朕也不瞒你,朕为太子求娶鲁元,既是因为鲁元温和敦厚、与太子处得来,也因为你那远在朝歌的丈夫……” 这是说到正题了,吕雉忙凝神细听。 胡亥道:“天下纷乱,如今方见清明端倪。汉王势衰,韩信与楚军正交战,各路诸侯观战。不瞒你说,朕从前是大秦的皇帝,如今还要做天下的君主——迎鲁元做太子妃,是朕欣赏你管教出来的女儿,也是做给天下诸侯看的。只要汉王接了这桩姻缘,做了朕的国丈,朕就是为了安抚诸侯,也会保你们一世荣华富贵。” 他举杯喝水。 刘萤在旁笑道:“这叫千金买骨——陛下以太子妃之位,买的便是汉王回咸阳做国丈。” 吕雉至此彻底明白了——胡亥这行的乃是阳谋! 哪怕他把目的和盘托出了,该中计的人还是要中计的。 现在的刘邦,就好似落水狗,众诸侯都等着扑上来吃他的尸体,瓜分他手下的能人,占据他故土的地盘…… 刘邦若想东山再起,已经太难了。 在这种情况下,胡亥以大一统帝国的国丈之尊诱惑,刘邦能抵住吗? 女儿做了太子妃,外孙就是以后的皇帝! 不管刘邦是否愿意,吕雉当下是愿意的。 做太子妃的,是她的女儿! 不是刘邦情妇曹氏的女儿,更不是那什么新宠戚夫人的女儿…… 吕雉恳切道:“陛下一片仁心,我实在感激。如今只怕汉王在外,另有打算……” 胡亥翘了翘嘴角——刘邦多半是不愿意的。 与此刻还未真正掌握过巅峰权力的吕雉不同,刘邦可是真正手握大权过的。 王与国丈,看似都无比尊贵。 可是权力的主人和权力的侍者,两者的境遇可是天壤之别。 胡亥笑道:“所以要请王后您出马。” 第150章 盯着落难刘邦的可不止胡亥一人。 那蒯彻在韩信处不得重用, 于是又跑到了老相识张耳手下, 给张耳出谋划策。 “赵王殿下,”蒯彻直指张耳最担心的问题, “现在汉王落难, 逃到朝歌, 距离您的封地最近。他若是来投奔您, 您是接纳还是不接纳呢?您虽然有雄才大略,可是因儿子被留于咸阳, 总是束手束脚,难以施展。我如今有一策, 能让您可进可退,可攻可守;既顾全朋友之谊, 又不坏父子之情。” 张耳素知蒯彻有奇谋, 于是道:“寡人洗耳恭听。快讲来。” 蒯彻道:“与其等汉王来投奔,不如您亲自领兵前去迎接。若汉王愿来, 那么您进可以与汉王联手再战天下,退可以献汉王于秦王以为投名状。况且汉王落难之人, 多疑忌, 您主动出迎,若汉王不敢来, 那反倒全了您的声名。” 张耳笑道:“老弟所言极是。” 于是依照蒯彻的计策行事,张耳亲自带了两千兵马,至于白马河畔,要迎接刘邦入赵地。 刘邦果然惊疑。 也不怪刘邦, 完全是因为这种热情仗义的画风完全不属于他认识的那个张耳啊。 若是张耳低调寻来,先私下商议,再看情况要不要跟他联手,那么刘邦还觉得有谱。 可是这么大张旗鼓,甚至于不顾后果…… 刘邦觉得其中有诈。 不光刘邦这么觉得,就是陈平张良等也认为事出反常,更要小心谨慎。 陈平派人在咸阳散金还是有效果的。 咸阳城中传回消息来,说是秦王召见了张耳之子,又与之同猎。 刘邦一拍大腿,痛骂道:“就只知道张耳这老家伙没安好心!原来是跟胡亥背地里勾了手!” 当下刘邦压根不与张耳照面,带着十余人仓皇南渡,又回到了白马河南侧。 没想到,刘邦离间胡亥和韩信的计策还没奏效,自己倒是先中了离间计。 陈平奇怪道:“我们的人在咸阳,使金银珍宝,赚得到处都是议论齐王欲反之事——怎么那秦王毫无反应?” 不只是陈平奇怪,众人都觉得奇怪。 若是换了任何一个人在胡亥的位置,此刻总要有些不安犹疑,哪怕不想办法夺了韩信的兵权,却也总会加派使者前去探看的。 刘邦也是满肚子火气,冲着夜空骂道:“鬼知道那胡亥怎么回事儿?说不得真跟传的那样,跟那韩信不清不楚……” 陈平中正道:“市井流言,不足为信。他们君臣互信,至于如斯,总有奥妙。若是我们能参破,或许就能找到使齐王为我所用的法门。” 刘邦叉腿坐在火堆旁,骂骂咧咧道:“有什么法门?他大爷的,你这法子若是成功了,我们这会儿就借着韩信的兵力,东山再起了。”但是他并没有指责陈平的意思,反倒安抚道:“我看那秦王邪门,韩信也邪门——不行,我们就回沛县,再召集兵马。我们这往西一逃,也不知道项羽跟韩信怎么打了……” 在刘邦逃入定陶后,项羽因为粮线过远,而韩信又从后方追逼甚猛,所以只能调头迎战韩信。 张良道:“上午传回来的消息,说是项羽兵困粮乏,退回楚地修整了。” “那他们还有得打呢。”刘邦嘿嘿一笑,舒展筋骨,道:“让他们慢慢打,咱们总还有机会的……” 的确,按照目前形势看来,如果正面对决,韩信与项羽之间的战争,没有个一两年决不出胜负。 可是事情的发展总是出人意料。 项羽退回寿春,休整兵马。 韩信自北地杀下来,驻军在他故乡淮阴,位于寿春东北不远。 回到淮阴后,韩信使人以千金赠给昔日于他有一饭之恩的漂母,又使人取一百钱给昔日留他吃饭最后却逐走他的亭长。 夏临渊问李甲道:“韩信给那洗衣服的大娘一千金,我能明白。但是他为什么要给那个亭长一百钱呢?如果说是因为那个亭长逐走他,伤了他颜面,为何要给他钱?如果是报答亭长当初留他吃饭,又为什么只给一百钱呢?” 李甲笑道:“这正是齐王殿下有趣之处。他素有游侠义气。游侠者,受人恩惠,若恩人需要,那便是豁出性命去也要报恩。如今他给那亭长一百钱,便是明码交易,互不亏欠——那亭长于他便是无恩无怨了。” “你们江湖中人真是……”夏临渊摇头,不敢苟同,又问道:“你怎么笑得这样开心?” 李甲眼睛亮晶晶的,笑道:“我是今日才想明白齐王殿下的为人。他是绝对不会背叛陛下的。” 夏临渊一愣,“你对他这么有信心?” 李甲笑道:“齐王殿下之所以举棋不定,不是因为他有反叛之心,而是担心天下平定之后,陛下会不利于他。” 夏临渊又是一愣,他跟李甲多年来形影不离,早已太过亲密熟悉,脱口问道:“陛下会吗?” “陛下的心意,我不敢妄自揣测。”李甲却是很有分寸,正色道:“想来齐王殿下与我是一般想法。” 将来的事情,谁能说得准呢? 夏临渊道:“韩信现在担心,就像蒯彻说的那样——功高震主,鸟尽弓藏?所以他……会不会故意给项羽留活路啊?” 李甲道:“你也太小看项羽了。齐王殿下全力以赴,才能与项羽不分上下,哪里有余力放对手一马?” 夏临渊叹气道:“若是陛下安齐王殿下之心就好了。” 是啊,可是该如何做,才能让韩信安心呢? 身居帝位的胡亥,就好比一头猛虎。 猛虎对孤狼保证,道:“来,你帮我把那头黑熊咬死——你放心,我绝对不会吃你的。” 这孤狼就能安心了吗? 寿春距离九江极近。 而黥布受封九江王,被夏临渊策反后,投奔了秦汉联军,等到刘邦落难,他便直接与韩信联系了。 如今黥布陈兵六县,位于寿春之南,与韩信上下夹击楚兵。 项羽虽然身处两人之间,却并不慌乱,分派将领。 六县距离更近,淮阴却较远。 项羽有把握,在韩信赶到之前,就能尽灭黥布之兵。 “我当初对黥布,不比对你差,”项羽一摆楚戟,压倒蒙盐,收势结束了这场比武,“可是他还是背叛了我。” 蒙盐站起来,舒了口气。 项羽道:“明日,我要手刃叛徒!” 蒙盐垂眸不语。 “怎么?”项羽回首,望着他笑道:“要抢你的人头,你不高兴了?”他玩笑道:“功劳还记在你名下就是。” 蒙盐轻声道:“项王可曾想过……” “什么?” 蒙盐脸上肌肉抽搐了一下,淡声道:“也许叛徒不止九江王黥布一人呢?” 项羽冷笑道:“这我知道——岂止黥布一人?譬如那刘邦,不也是反复小人吗?如今形势不利,底下不知道多少杂碎都心思浮动。别的不说,就我那拎不清的小叔父,还跟刘邦约为了儿女亲家——打量我不知道呢。”他长叹一声,纵然是霸王,也不能万事称心呐。 项羽揽着蒙盐肩膀,像每次比武结束后一样,一同往回走去,感叹道:“若是人人都像你一样,我拿真心待你,你也拿真心回报就好了……” 是夜,项羽起兵,迎战黥布,大胜,北上屠城下城父。 黥布败逃。 项羽志得意满,领兵回寿春,遇韩信大军攻来。 两军交战,僵持中,变生肘腋,蒙盐率三万人马,□□色旗帜,自楚军腹地杀出,反叛项羽,与韩信军汇合,绞杀楚军。 项羽大败,被困于垓下。 而刘邦给张耳留了书信,逃回白马河之南,却遇到了寻来的吕雉。 吕雉的大哥吕泽一直跟着刘邦,外出买粮之时,撞上了正到处寻人的吕雉,于是把妹妹带回了刘邦等人暂时歇息的林中小屋。 “你怎得来了?”刘邦狐疑,却见吕雉筚路蓝缕、狼狈不堪。 吕雉道:“不好了,秦王要杀我与孩子们,多亏阿萤姑娘连夜帮放了我们……” 说刘萤救了吕雉,这刘邦倒是相信。 毕竟当初吕雉可是砸晕他救了刘萤。 呵,这俩胳膊肘往外拐的妇人! 刘邦道:“为何要杀你们?” “我哪里知道?”吕雉落泪道:“从你兵败之后,我们在咸阳城中的日子就越发难过……” 刘邦心中沉吟,这事儿倒是与秦王召见张敖、张耳热情迎接对上号了。 这是秦王与张耳约好,要合力弄死他啊! 刘邦道:“别哭了。怎么就你自己?可有人跟着你?” 吕雉道:“阿盈路上病了,到了朝歌,我妹妹和鲁元留在逆旅照顾他——我只听说你在朝歌,却也不知道你究竟在哪,只能每日出来打探……快救救孩子……” 刘邦道:“叫樊哙去把他们都接来。快去快回。”他自己却并不入城。 吕雉带着樊哙一走,刘邦便道:“咱们先换地方。” 可饶是刘邦再小心谨慎,还是一出木屋,就被守在外面的李由带兵逮住了,捆得扎扎实实,连夜押送往咸阳。 刘邦万万没想到,自己回载在吕雉手中两回,险些把自己气死。 而怀着身孕的戚瑶,坐在摇晃的马车里,此生二度入咸阳城,恍惚不知身在何处,却见不远处宫门外,那黑袍高贵的年轻帝王,仍如她当初离开那日一样闪闪发光…… 戚瑶抚着肚皮,忽然落下泪来。 第151章 刘邦被押送入咸阳的消息传来, 正在咸阳宫中陪太子读书的鲁元公主手上一颤,竹简便跌落在案几上。 太子时年十二, 四年前, 已由胡亥名为“泩”,取其水势浩大之意, 暗合大秦得水德而有天下。 鲁元慌忙捡起竹简, 垂眸道:“殿下恕罪……” 太子泩虽然还是孩童的声音,自己却力求沉静稳重如成人,他摆手道:“无妨, 是张芽冒然通报,吓到你了。” 这张芽,便是从前关中农户张伯的大孙子, 因为颈间挂着胡亥所赠、二郎神褪下的乳牙,所以在乡间被叫做“张大牙”;后来太子泩平安回朝, 张大牙也就伴驾归来,做了太子伴读,更名为“张芽”。 张芽抓了抓脑袋, 瞅着鲁元,小心道:“是我嘴快, 吓着了公主殿下……”他在城墙上看见押送汉王的马车队伍, 立刻便跑回来宣讲这则大消息了。 鲁元公主和太子泩的婚事,已经是大家心照不宣之事,张芽有点担心惹未来太子妃不高兴。 鲁元摇头,温和道:“没什么, 是我自己走了神。” 太子泩看着她,欲言又止。 上首教课的叔孙通咳嗽一声,继续念道:“日月有常,星辰有行。四时从经,万姓允诚。太子殿下,这四句何解?” 太子泩起身作答。 课堂秩序恢复,张芽报来汉王入城的小插曲似乎被就此带过了。 如今陪太子泩一同读书的,还有蒙氏阿南,鲁元的弟弟刘盈,以及已故秦王子婴的孙子们等人。 其中鲁元年十六,是最大的,也是唯一的女孩,又秉性敦厚,处事和缓,所以阿南、阿盈与太子泩都愿意有这么个人来照拂自己。 胡亥做出要鲁元为太子妃的决定前,是考虑过儿子态度的。 那日宫中,太子泩问道:“我要娶鲁元姐姐做妻子吗?” 胡亥道:“如果你愿意娶她,那么她的父亲便不必死,许多追随她父亲的人也不必死,进而天下许多无辜人也不必死。而你会继承一个大一统的、强盛的大秦。现在,阿泩,你告诉朕,你愿意做这件事吗?” 胡亥言外之意,哪怕太子泩不喜欢鲁元,甚至讨厌她——可是,只要这讨厌抵不过对仁慈与权力的渴望,那么他就该答应去做这件事。反之,如果厌恶大过了渴望,即使一时答应了,也迟早会坏事。 太子泩听懂了。而幸运的是,他并不讨厌鲁元——虽然想到要娶她做妻子,心里有点奇怪。 太子泩最终点了点头。 胡亥道:“朕要听你亲口答应。” 太子泩大声道:“儿臣愿意!” 散课了,太子泩想到那日与父皇的对答,只觉那一句“愿意”似乎还萦绕在自己耳边。 他落后一步,与鲁元并行向外走去,低声道:“你放心,有孤在,你父亲不会有事的。” 鲁元一愣,垂眸看着还没有自己高的太子泩,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太子泩又道:“你若是不放心,明日父皇考校孤功课之时,孤替你父亲向父皇求情……” 鲁元大惊,慌忙竖起手指在太子泩唇前,颤声道:“您千万不要在陛下面前提及我父亲……” 太子泩道:“为何不可?” 鲁元道:“我母亲再三叮嘱的。我也不是很明白——可是听我娘的,总是没错的。”她还是习惯旧时称呼。 太子泩蹙眉思索。 鲁元又道:“况且现在陛下一定很生我父亲的气,您如果冒然求情,万一陛下迁怒于您,怎么办呢?” 太子泩昂然道:“孤不怕!” 鲁元勉强一笑,低声道:“我来本就是陪着您读书的。您只要学好功课,让我尽了自己的本分,便是最好的求情了。” 两人说话间已经走出了书阁。 太子泩转道,去与阿南、张芽、刘盈等人练习骑射。 鲁元站在原地,目送他们离开后,才卸下脸上微笑,露出担忧疲惫之色来。 她是长女,又陪伴母亲带着幼弟,风风雨雨这么多年,甘愿牺牲、承担责任早已写入她的生命。 为了家人,做太子妃便是她的责任。 可是太子妃要怎么做呢? 十六岁的鲁元其实并不明白,只自己想着,大约便是像照顾弟弟阿盈那般,照顾太子泩……。 与孩子们的懵懂困惑不同,大人的世界里却是一片热闹欢腾。 怎么入得咸阳城,刘邦自己心里有数。 对外说得好听点,是“请”;说得不好听了,那就是“抓”,是“押”。 马车停在宫门外,刘邦遥遥望见迎接的胡亥,而在他马车旁边,是已梳洗过的发妻吕雉。 与在朝歌时狼狈不堪、涕泗横流的模样不同,此刻的吕雉衣饰整洁、面色平静而又雍容。 “鲁元要做太子妃了。”吕雉平静道,目光落在刘邦脸上,难掩厌恶之色。 刘邦心中一震,原来如此。 吕雉淡声道:“你配合一点,做了这国丈,你的庶子刘肥也好,你的宠姬戚夫人也罢,都如原状。你若不配合,在这咸阳城中,你也该知道会是什么下场。” 从前两人相处,刘邦都是处于支配地位的人,何时被吕雉以这种语气凌辱过。 他一口气憋得胸口痛。 蠢! 蠢妇人! 自己做王,和做依附于王的国丈,能一样吗? 可是很快刘邦反应过来,对他当然不一样,可是对吕雉却是没有差别,甚至更爽快了。 毕竟从前吕雉的权力,也是依附于他得来的。 吕雉瞥见刘邦发绿的脸色,只觉好似三伏天灌了一盏冰水下去,四肢百骸一片舒爽,眉梢眼角都舒展开快意来。 她轻声道:“仔细你的脸色——陛下看着呢。”话音里带了笑意,竟有几分别样的风情。 可惜刘邦此刻顾不上欣赏,赶紧调整了面色,冲着胡亥所在,小跑迎上去,还没跑到跟前儿,已是笑道:“陛下,小弟我久闻陛下英武圣明,只盼一见,可惜从前无缘……” 胡亥负手而立,含笑看他近前来,道:“朕也是久闻汉王大名。今日一见,名不虚传。” 刘邦笑道:“嗐,陛下,都怪我那个婆娘没说清楚——若早知道是为了鲁元与太子殿下的婚事,我就是用爬的也要爬来,这是我们鲁元的好姻缘呐!” 胡亥也佩服他的适应能力,点头笑道:“汉王不怪朕擅作主张就好。” “岂敢岂敢!”刘邦一面笑着逢迎,一面在心中估量形势——妈的,这次是真翻船了!得找机会,跟张良陈平聚在一起,设计逃脱才是! 汉王受邀入宫,他的谋士被分别“请”入单独的房间“歇息”。 而他的亲眷,也就是怀孕的戚夫人,则交给了名正言顺的女主人吕雉。 吕雉既然是要为女儿做太子妃筹划,此刻需要刘邦的配合,既无心也不屑于去找一个怀孕妾室的麻烦。 戚瑶入住了吕雉所在府邸的西小院。 吕雉还分拨了两个仆妇去照料戚瑶。 这生活水平,比戚瑶陪着落难的刘邦东奔西走之时强多了。 重回咸阳城中,重逢陛下,戚瑶满心烦乱。 “打开门板——这院子里真是憋闷。”戚瑶坐在院中,要仆妇把通往主院的门打开,她扶着小腹,因方才牵动情绪落了泪,小腹此刻正隐隐作痛。 那仆妇因她有孕,不敢违拗,便把通往主院的双扇门打开。 主院也不过就是略干净些的庭院,并不如何出奇富贵。 看来这汉王后的住处,也不过如此。 可到底是正院。 戚瑶总觉得一股难平意气,在胸中翻江倒海,却说不上究竟是为了何事。 “算了,把门关上!”戚瑶扶着石桌起身,当下还是腹中孩子最重要。 那仆妇上前,才要关门…… 忽然,戚瑶听到主院传来一道熟悉又陌生的温柔嗓音。 “吕姐姐,这是宫里拟的聘礼单子,你看看可还有要增减的……” 戚瑶循声望去,却见正是故人刘萤。 仆妇缓缓合上门板。 戚瑶透过越来越窄小的门缝望出去,只见那温柔微笑着的女子,仿佛是从她最天真烂漫的岁月里走出来一般…… “关门!关门!”戚瑶喃喃道,扶着日渐沉重的小腹,步履蹒跚走入了屋子里。 主院里,刘萤听到声响,看向西小院,以目光询问吕雉。 吕雉接了聘礼单子,眉眼不动,淡声道:“汉王新宠,有孕了。” 刘萤释然,笑道:“姐姐你也真是好心,在外面找个院子放着就是了。放到自己眼皮子底下,还要担着干系……” 吕雉轻声道:“这又有什么?只要汉王能好好应下鲁元的婚事来,他就是养八个小妾,生八十个儿子,我这会儿都给他当神仙似地供着。” 刘萤叹道:“真叫我感叹,你这做母亲的心……” 吕雉出神道:“只盼鲁元的父亲,能有一分做父亲的心……” 吕雉的担忧不是没有道理的。 刘邦虽然已是年过半百之人,可是雄心壮志全然不在少年人之下,要他就此做国丈,他是万万不能甘心的。 应付过宫中宴会去,刘邦就找机会,约见张良陈平等人。 可是没等他们聚在一起,一则大消息传遍了天下。 西楚霸王项羽兵败于垓下,乌江自刎了! 刘邦大为震惊——按照他们原本的设想,以项羽之兵力,足可再支撑一二年。 垓下之战,究竟发生了什么? 第152章 且说当日项羽大败黥布, 尽屠下城父,领兵回防寿春,恰遇韩信领大军而来。 韩信自领二十万大军,正面迎击项羽。 论正面刚的能力, 韩信不及项羽。 虽然项羽只有十万人马, 但是其三万先锋精锐部队, 论骁勇、机动, 俱是此时天下第一。 韩信自知不敌,只与项羽先锋部队一触即退。 项羽如何能放他走?领兵追击。 与此同时,韩信手下两名将军, 孔藂将军居左,李贺将军居右, 一齐领兵出击。 这两位将军,都是韩信在带兵过程中拣选出来的良将。 正追着韩信大军, 又被孔将军与李将军左右夹击, 项羽大军一时不利。 韩信就等着这机会, 趁机领兵杀回来。 楚军小溃,然而还不到兵败被围的程度。 可是就在两军僵持之时,一支打着黑色旗帜的军队从楚军腹地杀出来,撕破了楚军的阵列,与韩信军队合在一处,彻底绞杀大鼓楚军。 至此,项羽被困垓下。 当夜情形,后世史书上写的清楚, 可是局中人于纷乱战场上,却未必能见得明白。 蒙盐举起叛旗之时,项羽正领着先锋部队在前,忽闻背后喊杀声震天,初时以为是中了韩信埋伏,等斥候来报,说是中军左翼叛乱,项羽难以置信,“叛乱?——谁?!” 冲天火光中,他半身血污,高坐马上,横执楚戟,宛若天神。 “叛乱者,左将军蒙盐。”喊杀声中,斥候几乎是喊出来的。 听到这个名字,项羽心中一震,胯下乌骓马似通晓人意般后退了一步。 “左将军蒙盐……”项羽喃喃重复着斥候报来的名号,僵直侧身望向来时的方向,余光中刀光剑影织做天罗地网,直到他望见潮水般涌来的黑色旗帜,才将这个名号与那人合二为一。 那人。 那个与他一般,痛失父兄的少年。 那个与他一般,怀恨积怨,手刃仇人的勇士。 那个与他一般,孤独而又灿烂的征伐者。 那个与他比武,总是竭尽全力,输得满脸不甘心的……弟弟一般存在的阿盐。 “我当初对黥布,不比对你差……可他还是背叛了我。” “项王可曾想过……也许叛徒不止九江王黥布一人呢?”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厮杀关头,怎容项羽分神? 韩信座下右将军李贺本已带着亲兵,突进至项羽身边,此刻见他怔忪,大喜,横刀抢上。 却见乌骓马上的西楚霸王,忽然仰天长啸,啸声充满悲愤伤痛之意。 遍野厮杀兵戈之声,为之一静。 方圆百丈之内,闻者无不欲落泪。 “你也来杀我?”霸王怒睁双眸,视线锁定近身之人。 李贺只觉不妙,待要调转马头,却已来不及,只见那项羽纵马驰来,楚戟横转,所过之处,无数生命飞溅而去——李贺嗅到骤然浓烈的血腥气,下一个瞬间,他只觉腰间一股温热,他呆呆低头看去,却见那柄楚戟正割过自己腰间去…… 李贺坠马,死去之时,腰身仍严丝合缝,若不是潺潺涌出的血水,几乎看不出死于何处致命伤。 “右将军被杀了!右将军被杀了!” 李贺一死,右翼大军立时人心惶惶。 项羽发了狂性,领骁勇精兵,杀得秦军右翼溃败。 然而蒙盐与韩信合力已成,项羽以一人之力,终究回天乏力。 韩信领兵,将项羽余部重重围住。 项羽一时无法突围,被困于垓下。 “霸王……”虞姬迎出帐来,身上红衣,好似将士们染着的鲜血,“您回来了……” 项羽拨开她,独自入帐,集结旗下将领、兵马。 此次大败,大伤元气,死者不计,伤兵众多,仍可全力作战的士卒,不足三万之数。 项羽亲自探看伤兵。 伤兵者,断手断脚也是常有的;更兼天气寒冷,被困衣食短缺,伤处疼痛,哀嚎哭喊之声遍布营帐。 项羽观之不忍,虎目含泪。 当下楚军将领商议突围之法。 项羽一一看去,却见熟悉的面容减了一多半……他猛地闭上了眼睛。 众将领都已得知蒙盐叛乱之事,可是项羽不主动提起,他们也便不敢提及。 而直到议事结束,项羽都无一语提及蒙盐。 就好似这个人从未存在过。 厮杀了一夜,项羽已经乏极了。 往常这时间,他该是睡得正香。 项羽睁眼盯着帐顶。 他健壮的身躯,一向是他引以为傲的。他能吃能睡,能带兵能杀人。他能笑能怒,能御下能制敌。 遍天下,再找不出像他这样厉害的人来。在他看来,什么刘邦胡亥,都是软蛋;各路诸侯,都是乞食的狗。 这天下是他打下来的! 可是怎么就走到了今日? 他一直在打仗,也总是赢。他打赢了巨鹿之战,打赢了关中之战,打赢了齐地之战……太多了,他已经赢到麻木…… 可是怎么就走到了今日? 他对那些人并不坏啊!为什么都背叛了他? 他对老部下黥布总不算坏?分封的时候,把九江这样好的地方给了他,又是楚地。结果黥布竟然勾结刘邦那小人!着实可恶可恨! 还有蒙盐…… 想到蒙盐,项羽心中太难受了。 难受到叫他不愿意再想下去。 他逼迫自己转而去想,要如何休整,如何突围……如何卷土重来…… 想着想着,他朦胧得睡着了。 与此同时,外围的蒙盐正与韩信相会。 夏临渊笑道:“原来蒙盐你是诈降——我们其实心里都嘀咕这事儿呢。当初在江州,陛下当着我们的面,说过一句叫你去跟着项羽。不过没了下文,我们还当是陛下调侃你的,原来是早就设了计。倒是李甲跟我提过一嘴,说你可能是诈降——不过等到陛下的告诸侯书出来,你可就是大秦头号要犯了!我们还以为……嗐,是我们想错了你。没想到啊没想到……” 他与李甲“不得不”留在韩信军中已经数月,时常担忧什么时候能活着回咸阳去。 现在忽然蒙盐回来,真是意料之外的大喜事。 夏临渊自觉这下子自己这条命是保住了,于是见了蒙盐,不由自主就开启了从前的伙伴模式,话痨到停不下来。 与夏临渊的热情形成鲜明对比的,却是蒙盐的态度。 他静默地走进来,散落的黑发半遮去眸中神色,映月流光的青霜剑此刻在他手中,向下滴滴坠着鲜血。 李甲拉了夏临渊一把,示意他噤声。 夏临渊也察觉气氛不对——明明是打了大胜仗,这蒙盐却好似全军覆没了似的。 韩信打破了这叫人不安的岑寂,“若不是陛下密信,我也不知蒙将军深入虎穴、以身犯险。既然已围楚军于垓下,我们当一鼓作气,打个彻彻底底的胜仗才是。蒙兄,你在楚军中日久,最知道楚军弱点,可有良策?” 蒙盐眼珠微微一动,轻声道:“……楚军的弱点么?” “正是。” “楚军的弱点,便是项羽的心。” “什么?” “项羽为人自负,喜好逞其勇猛智谋。”蒙盐垂着眼睛,声音淡漠,像是冰封了一切情感,“围困日久,他必然要带军突围的。” 韩信点头道:“楚军被困,粮草不入,不想慢慢被饿死,自然要突围。” 蒙盐道:“有的将军突围,各组人马,分处溃围。而项羽,却会聚精兵于一处,由他亲自带队,择一处突围。” 韩信一面思索一面赞许道:“的确如此——还是你了解他。” 蒙盐呆了呆,道:“我有一个不情之请。” 韩信一愣,见他神色郑重,也正色道:“请讲。” 蒙盐道:“待项羽溃围之时,请殿下交由我领兵追杀。” 韩信微愣,以为蒙盐是不想被他分了这功劳,一时心中不悦,却又自傲——难道他竟是争功不堪之人吗? “如君所愿。”韩信应道,存了成见,待蒙盐便冷淡下来。 未知项羽溃围之时,蒙盐如何追杀争功,且看下回分解。 第153章 韩信业已领兵,将楚军重重围困。 若不想被活活饿死, 项羽一定会突围。 而韩信不打算把主动权交给项羽——突围的时间要由他来定。 兵法有云:攻城为下, 攻心为上。 韩信采纳旗下谋士建议, 集结俘虏的楚军, 让他们教唱楚地民歌于秦军。 在雨夜,韩信令将士围着垓下,齐唱楚歌。 “淮水衍兮风扬波, 舟楫颠倒更相加。 归来归来胡为斯!” 十二月的垓下,夜雨凄寒。 项羽睡梦中惊醒, 暗夜中听去,隔着淅淅沥沥的雨声, 是遥遥如鬼哭般的楚歌声。 那声音越来越迫近, 越来越雄浑, 凄凉歌声结成一堵堵无形的厚墙, 项羽悚然起身,大惊道:“秦军完全攻占楚地了吗?怎么会有这样多的楚人歌唱?” “大王, 您好容易才睡下了……”虞姬本就跪坐在旁,凝视着项羽的睡颜, 此刻见他惊醒, 伸手欲抚向他眉间褶皱——却被项羽让过。 “大王!”虞姬追上去。 项羽已大步走出帐门,走入了外面的凄风苦雨中。 “淮水衍兮风扬波,舟楫颠倒更相加。 归来归来胡为斯!” 那歌声越来越近——不,已经不只是外面的人在唱! 就在这楚军之中,就在他营帐之畔, 每个人都遥望着歌声传来的方向,默默相和,怆然泪下。 六年了! 这场群雄逐鹿的战争是如此旷日持久! 江东子弟多才俊,才俊少年江湖老。 昔日项梁会稽起兵,项羽杀破府衙,江东子弟无不拜服。 那一年,项羽二十四岁。 今日被困垓下,楚歌冷雨,旗下士卒无不思归。 这一年,项羽近三十岁。 人生最好的年华,也不过这么弹指一挥间。 成千上万楚人的青春年华,便尽付于这残酷无奈的征伐之中。 楚兵默默放下了武器,甚至有的与同乡抱头痛哭。 家里的老父母还在吗?隔壁的阿花嫁人了吗?庄稼是否都烂在地里了? 当初少年豪气,孑然一身,要平这乱世,要洒这热血,要出人头地! 如今漂荡日久,被困垓下,不知明日是生是死…… 再听一回,这故乡的歌。 再唱一回,在死去之前。 “摆酒!摆酒!”项羽猛地转回帐中,要借着烈酒苦辣,盖过心头凄伤。 虞姬侍酒。 却听近旁帐中有文士泣歌,其音凄清悲凉,饶是英雄如项羽,也被激起后颈寒毛。 歌曰: 日月昭昭乎浸已驰,与子期乎淮之漪。 日已夕兮,予心忧悲。 月已驰兮,何不渡为? 事浸急兮将奈何? 事浸急兮将奈何! 伴着那文士歌声,一缕冷风透过帐幔袭来,忽得将帐中烛火齐齐拔高了一节。 项羽忽然大笑道:“卷帘!” 侍从卷起门帘。 火光照耀之下,夜空中一团团的冷雨泛着银光,好似裹着大火的雾气,正腾腾从地面升入苍穹,带得那苍穹也旋转升腾起来,带得连观看的人一同,都离了这世间,飞去了寰宇。 项羽环顾左右,视线从远处的冷雨、帐外的乌骓马,拉回到身旁的美人、最后落在自己腰间长剑上。 他拔剑,慷慨悲歌,“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虞姬起舞相和,红衣似血,泪落如雨。 被困垓下,兵困粮乏,围兵数重,已无外援,这是何等绝境! 虞姬含泪望向项羽——在她眼中,他仍是那英武无敌的神! 项王他是一定能杀出去的! 可是这样的绝境,这样悬殊的兵力,虞姬深深明白,此时没有往日保护她的车队,每个人都要奋力厮杀才有一线生机——甚至包括她的神。 而她唯一能做的,便是不拖累他。 虞姬舞至项羽身畔,接过了他掌中长剑。 她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他是征战杀伐的将军,可是她竟能轻轻接过他掌中剑——虞姬心中一酸。 双手托起重剑,一股孤绝勇气冲遍全身。 虞姬不敢睁眼,甚至不敢与她的爱人道别,怕一犹豫就再下不了这狠心。 剑刃薄凉,吻颈无声。 红衣佳人翩然倒去,似只是一舞终了。 项羽横抱虞姬尸首走出来,纵上乌骓马,点麾下壮士八百名,要于是夜溃围南渡! 而守着楚军南面的,正是蒙盐。 第154章 “将军!楚军突围了!” 蒙盐仰面闭目感受着冰凉的雨丝, 恍若未闻。 “将军!楚军……”那斥候还要再报。 蒙盐沉沉叹息, 轻声道:“你听, 这楚歌声……” 斥候不敢败坏将军大人的雅兴, 只得在一旁陪听,这一听, 就听到了天明时分。 楚军已溃围而出。 至平明时分,韩信察觉, 使左将军孔藂来查探并当先追击。 孔叢见过蒙盐, 道:“昨夜楚军如何能溃围而出?” 蒙盐冷笑道:“你是在责问我吗?” 孔叢只是韩信手下将领, 自然不能与直达上听的蒙盐平起平坐, 当下敛容道:“不敢——在下唐突,请蒙将军勿怪。当务之急, 乃是追击楚军。” 蒙盐道:“我自有主张。” 孔叢无奈, 道:“在下有齐王殿下命令在身,告辞!”他这一去,自然是要率领左翼大军追杀项羽去的。 蒙盐又道:“齐王殿下曾答应我, 灭楚之功归我。” “这……”孔叢无所适从, 神仙打架, 小鬼遭殃。 “你若举棋不定, 不如再请示于齐王殿下。”蒙盐捉起青霜剑, “追击项羽之事,有我在。” 孔叢原地转了两圈,还是决定先派人去请示齐王殿下。 韩信闻讯大怒,对夏临渊与李甲等人道:“我羞与蒙盐这等人为伍!” 夏临渊迟疑道:“蒙盐不像贪功之人……” 李甲却是笑着劝韩信道:“兴许是蒙将军在项羽手下这段时日受过什么委屈, 想要面对面报了这一仇呢。殿下您消消气,天下人眼睛都是雪亮的,灭楚大功是您的,这谁都争不去……” 韩信冷嗤道:“我岂是在意功劳之人?”他“嚯”得起身,“不行,我得亲自去看着,不能到最后出了纰漏。” 他召集大军,也南下追击项羽。 项羽率领八百精兵溃围,连夜南渡。 几乎没有遇到阻挡就破了垓下之围,项羽来不及松口气,就发现了一个叫他灰心的事实。 等到过了淮河,这八百精兵中,还跟着项羽的已经不足一百人。 一出垓下之围,便不断有士卒三三两两逃离。 八百人逃跑目标太大,可是三五人悄然隐入山林沼泽,却是无迹可寻。 直到渡过淮河之前,项羽心中卷土重来的火苗始终未熄。 可是这些逃离的士兵,用无声的抛弃告诉他——哪怕他回到江东,又哪里还会有人愿意跟随他呢? 正是: “百战疲劳壮士哀,中原一败势难回。 江东子弟今虽在,肯与君王卷土来?” 项羽带着这仅剩的百余人马,慌乱中在阴陵迷失了道路,问路于种田老农,误入湖泊泥泞之地。 等项羽带兵寻回正途,蒙盐早已在过江必经之东城等候。 仇家狭路相逢,分外眼红。 项羽本已又渴又累,遥遥望见直道上黑旗飘摇,心中一凛,待定睛看清当先马上之人乃是蒙盐,只觉一股恨意裹着痛意,从胃里腾地跃出喉咙,如一簇辣的火。 “自我起兵而今,历时七年,身经百战,战无不克,攻无不胜。今落败至此,非为他故,命多小人,屡遭背叛——待我取那叛徒项上人头!为死去的兄弟们报仇!” 他纵马上前,横戟扫来,直击蒙盐命门! 蒙盐仰贴马上,让过这力道千钧的一击,旋而起身,低声道:“韩信大军即刻便至……” 项羽冷笑道:“你又要耍何等奸计?”他楚戟直压下来。 蒙盐举青霜剑格挡——剑未出鞘,他沉痛道:“背叛你,非我本意……” 项羽怒吼,“拔剑!”双臂一震,以泰山压顶之势沉下来。 蒙盐勉力支撑,虎口发麻,剑鞘与楚戟相持,格格作响,“这场战争,我们必须赢。” 这个“我们”,自然是指咸阳。 “拔!剑!”项羽重瞳墨黑,乌发散乱,一字一顿,骇得两边阵营人马都倒退四散。 蒙盐嘶声道:“项王不惜死,你座下骑者也都不惜死吗?” 项羽心中一震,余光中那些至死追随他的骑兵,一张张年轻疲惫的脸,多半都还未曾娶妻生子…… 便在此时,大地震动声自远而近,轰然如雷鸣——是韩信率领大军将至。 项羽猛地收戟。 蒙盐假作收力不住,跌落下马。他所率领的百余士卒立时涌上来保护。 项羽趁隙,再度带兵南逃。 韩信大军赶到。 “项羽呢?”韩信跳下马来,直接问到蒙盐脸上。 不等蒙盐回答,韩信又道:“我的斥候汇报,说是项羽又南逃了——你掌管三万大军,屡次捉不住只有数百人的项羽……若再有下一次,我可不管什么功劳了。” 蒙盐垂眸道:“是我失误了。” 韩信不愿与他多话,道:“咸阳来了旨意。” 蒙盐微愣。 来传旨的乃是李甲的长兄李由。 李由屏退左右,只留了韩信、蒙盐、夏临渊与李甲四人。 李由宣读了胡亥的旨意,道:“朕于咸阳,诸事安好。汉王刘邦已归顺,并赵王张耳、九江王黥布等人。天下抚定,余者皆有可恕之理,唯项羽不可。” 这是一定要项羽死了。 听到此处,蒙盐眸中一黯,见李由默然不语,便一点头,当先南下了。 韩信虽然与项羽没什么私交,却也佩服他用兵,见英雄末路,也叹了口气。 却听那李由继续宣读道:“然众心惕惕,朕已有不悲?叔孙通,你这写的什么玩意儿?算了,别改文绉绉的了,就照着朕口述的写……“ 夏临渊没忍住,嗤得笑了一声。 韩信也翘了翘嘴角,宛如又见陛下于面前。 “下面事情是交待给锦鲤二人组和我家兵仙的,不必给蒙盐知晓。蒙盐那小子在项羽旗下这么久,总是有点感情的,他要是不愿意参与追杀项羽之事,就由他去,不要勉强。言归正传,项羽就这么死了,朕心里实在很可惜。可若是项羽不死,则恐怕楚地反叛之心不绝。朕这里有个不成熟的小计策……” 第155章 项羽领兵南下, 身后秦军左将军孔藂率领千余人马紧追不舍。 项羽与百余骑且战且退。 等到逃出东城, 项羽轻点人马,已经只剩二十八人。 而着二十八人之中, 没有一人是当初跟随他起事的江东子弟。 也就是说, 他最早的班底, 那八千江东子弟, 已经被打得一个不剩。 而身后, 孔藂追兵又至,围困项羽人马数重。 不足三十人,连夜奔逃至此, 被千人大军围困——项羽知道,自己这次再走不脱了。 项羽对左右道:“今日终归一死, 诸君随我痛快一战!” 于是登小丘, 分二十八骑为四队,分作四个方向, 约定在山的东面, 分作三处集结。 项羽大呼驰下,众骑决死之战,所向披靡。 秦军左将军孔藂为其声势所夺,竟避退数里。 这一番死战, 竟给项羽冲了出来,清点人马,只死了两位骑兵。 眼前已经是长江的支流,水花滚滚的乌江。 项羽饮马江边, 极目远眺楚天阔。 忽然江边一艘停靠的小船上,钻出来个白须白发的老头。 老头压低声音道:“项王不认识我,我却认识您。我是乌江亭长,昔日您随项梁将军北上,便是我岸边相送。项王,这江上只老朽这一只船,秦兵就算追来,没有船也是无法。项王!您速上船,咱们回江东,一样称王!” 项羽看向那乌江亭长,却并不认识。 他想起当初与叔父初渡江而来的光景,再看眼下,只觉荒唐。 “项王!”那亭长催促道。 被追杀至此,忽然冒出这样一位好心的亭长,项羽心中疑虑,不愿上船。 更何况,就算上了船,回了江东——然后呢? 沦为天下笑柄吗? 项羽笑道:“这是上天要毁灭我,我又何必渡江?事已至此,我又有何面目见江东父老?” 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 项羽牵乌骓马于乌江亭长,抚其颈间鬃毛,叹道:“这匹乌骓马跟随我征战,今年也五岁了,能日行千里——我不忍心杀了它。今将此马赠予你。” 乌骓马跪地嘶鸣。 项羽下令,从者皆下马,反身与孔藂所领秦军短兵相接。 项羽一人斩杀百余人,身上伤口十余处,却仍神威骇人。 但是他身边的侍从,一个接一个倒下去,直到只剩了他一人。 孔藂畏惧项羽,不敢上前,使百余秦军将项羽团团围住。 项羽居中,仰天长笑,如恶鬼在世。 孔藂要生擒项羽。 项羽却已经举剑,横于自己颈间。 “项王且慢!”孔藂叫道:“我并无伤项王之意。” 项羽傲然道:“项羽一生,不降于人。”言罢,便要动手自戕。 忽然一柄青光闪闪的长剑破空而来,撞飞了项羽手中兵刃。 正是蒙盐的青霜剑。 “蒙将军!”孔藂下马,道:“我已请示过齐王殿下,要生擒项羽。” 蒙盐并不理会,他所率人马迅速格挡开孔藂。 孔藂只带了千余人追击,与项羽几度交战,损伤惨重,更无法阻拦蒙盐。 蒙盐走过之处,秦军如海浪般分开,让出通向项羽的路。 项羽盯着蒙盐,冷笑道:“你效忠之人,若知道你今日所为,可会饶你性命?” 蒙盐轻声道:“项王,渡江走。” 项羽鄙夷道:“我最瞧不上的,便是你这犹犹豫豫的模样。你若要叛秦,便一叛到底。你若要叛我,也一叛到底。即便死了,我也敬你是个人物。你反复背叛,此刻又来黏黏糊糊,真叫我作呕!” 蒙盐面色不变,示意手下隔开孔藂人马,道:“项王,咸阳已下令,要你项上人头。” “我的项上人头值什么?”项羽冷笑道:“是万户侯,还是楚地王?” 蒙盐淡漠道:“那些都与我无关。” 项羽脸上的笑僵住。 “请渡江。”蒙盐再次道。 项羽睨着蒙盐,道:“你以为是在救我……”他摇头,嗤笑道:“其实你是在羞辱我。” 蒙盐眸子一震。 项羽望着他,恳切道:“若你对旧时情谊还有一分顾念,便允我一死。” 自九江背叛以来,蒙盐一心想的,都是如何保住项羽性命。 可是直到此刻,蒙盐才意识到,对于失败的项羽来说,活着比死去更煎熬。 蒙盐久久凝视着项羽。 江风凛冽,“呱”的一声恶鸟跃出芦苇,冲天飞去。 蒙盐背过身去。 这是默许了项羽自刎,以性命为代价来保全尊严。 项羽再度举剑,望天长啸道:“此天亡我!” 蒙盐背向而立,听得利刃破肉之声,紧跟着便是人的身躯轰然倒地之声——他紧闭眼皮底下渗出水泽来。 “快快快,搬到船上。”忽然,夏临渊欢乐的声音传来。 蒙盐一愣,回头一看,却见从那小船走出来俩人直奔项羽尸首。 “你们……”蒙盐上前阻拦。 走在前面的“乌江亭长”白须白发,却有一双水灵的大眼睛,不是夏临渊是谁? 蒙盐一呆。 夏临渊做个“嘘”的手势,示意蒙盐先帮忙把项羽搬上了小船,感叹道:“我这迷药,关键时刻还是很有用的,上次救了你哥李由,这次救了西楚霸王,我真是……”他恨不能拍拍自己肩膀,狠夸自己一顿。 小船上,早已藏着一具面容血肉模糊的尸体,身量与项羽仿佛。 夏临渊捏着鼻子,看李甲把那尸体换上项羽的甲胄,又拖到岸边,半身浸在水中。 蒙盐如在梦中,伸手叹项羽鼻息——竟然只是晕过去了。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蒙盐也不知是松了口气还是更紧张了。 夏临渊捂着鼻子,道:“回去再说——李甲,你这找到的是死了几天的人了?这恶臭……” 李甲笑道:“就是今日死的啊,血还没凝固呢。我都怕项羽闻出来……” 好在项羽本就满身血污,又身上遍布伤口,倒是没意识到还有一股血腥味来自船上,并非他身上。 一时李甲布置好项羽死亡场景。 夏临渊便站在船头,哭一声“项王”,驾船离去。 岸上孔藂见状,命人搬走项羽尸首,要以此请功。 项王已死,楚地皆降秦。 三日后,有一瘦削老者骑马来此,临江痛哭,悼曰:竖子不听我言,终究自取灭亡!自取灭亡! 正是彭城之外,以背疮诈死离去的范增。 他痛哭凭吊一番后,牵马走入苍茫湖泊地间,自此不现于世间。 两个月后,咸阳城中迎来了凯旋归来的秦军。 项伯等故楚人氏,素车白马,作为俘虏,被咸阳城中黔首沿街围观。 夏临渊骑在高头大马上,轻摇羽扇,左顾右盼,好不得意。 李甲在旁,却时刻留意着身后马车里的动静——好在一路并无动静。 蒙盐却是等到众人入城完毕之后,才独自悄无声息归来。 而齐王韩信,却仍在外未归——也没有表露出要归来的意思。 咸阳宫中,夏临渊一见胡亥,罕见得没有打滚洒泪,而是神气活现道:“幸不辱命!” 胡亥已从奏章中得知了情况,却也忍俊不禁,对李斯道:“瞧瞧,朕说什么来着?这尾巴都要翘到天上去了!” 李斯抚着白须,也微笑道:“是老臣多虑了。” “是朕取巧罢了。” 夏临渊睁着一双大眼睛,满脸迷茫,不知皇帝与左相在说什么。 胡亥道:“当初朕拟旨给你们,留项羽性命。左相恐怕消息泄露,引得楚地不安……” 当日密议。 李斯道:“留项羽,虽是陛下仁心,于国家却有百害而无一利。” 胡亥摇头,轻而坚定道:“是否有百害,还需时日观察。不过这一利,却是定了的。” “还请陛下赐教。” 胡亥吐出一个名字,“蒙盐。” 李斯微愣,旋即会意,叹道:“陛下千古仁主。” 蒙盐为间谍期间的举动,另有埋伏在楚军中的秦人汇报。 凭胡亥等人对蒙盐的了解,不难揣测出蒙盐的煎熬境况。 蒙盐为人,最是恩怨分明。 若项羽因此而死,便是蒙盐此生过不去的槛儿。 胡亥叹道:“什么仁主?”他自嘲道:“朕乃天下第一残忍人。” 李斯不好接话。 胡亥又道:“况且朕也的确可惜项羽人才。” 李斯道:“若项羽不死,当如何安置?” 胡亥一笑,道:“这朕早已想好,你且静观事变。” 第156章 此刻, 项羽被擒, 李斯静观皇帝要如何处置这西楚霸王。 胡亥问夏临渊道:“项羽路上可有说什么?” 夏临渊道:“其实……项羽一路上都是昏迷着的。这也实在是没办法,这人死志坚决,只要一清醒,就要自=戕, 小臣和李甲几次险些给他得逞。小臣只能一路把他迷晕了送来。” 这一点,夏临渊不得不佩服。他就从来没见过这么想死、敢死的人。 当初荥阳城救李由, 一次便成了。 一个人死志不管多么坚决, 但是只要死过一次,就绝对不会再轻生了。 这曾经是夏临渊所相信的观点。 可是与项羽这一路入咸阳,颠覆了夏临渊之前的信念。 原来真的有人可以一心求死——虽百死其犹未悔。 胡亥点头,忽然问道:“朕要你救项羽,你怎么想?” 夏临渊一愣,一脸正色道:“既然是陛下的吩咐,小臣便是赴汤蹈火也要完成使命。” 胡亥瞥了他一眼,淡声道:“说实话。” 夏临渊有点为难,却也知道编瞎话糊弄不过去,耷拉着脑袋道:“其实……刚接到旨意的时候,小臣心里不舒服。这项羽杀了咱们那么多秦人, 是个大祸害, 只有叫他死了,才能为死去的秦人报仇啊!可是……这是陛下您的命令,小臣纵然心里不舒服,却也不敢违背, 只跟李甲嘀咕了两句……” 他说是两句,其实是念到李甲耳朵痛。 “……李甲说,陛下做事,从来奥妙难测,咱们做臣子的,若是贸然行事,恐怕坏了陛下大计。其实我这一路押送项羽来都城,心里也慢慢想明白了。对那项羽来说,活着比死了更痛苦,真叫他死了,反而是成全了他,叫他解脱了。”夏临渊叹了口气,真情实感道:“从前他是楚军的霸王,杀了咱们那么多人,我可真是恨死了他。可是跟他这个人短暂相处,却实在不是说他是穷凶极恶之人,甚至小臣都有些佩服他死志之坚。” 胡亥道:“若你是朕,当如何处置这项羽呢?” 夏临渊向李甲投去求助的目光。 胡亥对李甲道:“不许帮他。” 夏临渊无奈,既然编瞎话躲不过去,只能讲真话,道:“若是小臣从前的想法,自然是诛杀项羽,且叫天下人都看看。可是如今,小臣觉得叫他一死了之,是便宜了他。可究竟要怎么折磨他,小臣也想不出更好的法子来。更何况……更何况,陛下您说是怜惜项羽之才……小臣直言,您若当真起用这项羽,如何对得起咱们死去的大秦儿郎?” 这话可就说得太重了。 殿内气氛一时凝滞。 李甲打圆场,忙道:“所以说陛下就是陛下,自然能有叫咱们都服气的处置之法,抱鹤真人就别替陛下担忧了……”一句话,把夏临渊质问皇帝的僭越,转成了为皇帝担忧的忠心。 胡亥负手踱步,被夏临渊问到脸上,不怒反笑,对李斯笑道:“悔不听老丞相所言——朕这是给自己弄了块烧红的炭回来啊。” 李斯抚着白须,徐徐道:“此事机密,天下知之者,不过寥寥数人。陛下若要抛这烫手火炭,却也容易。” 言外之意,要项羽活难,要他死还不容易吗? 胡亥沉思摇头,问夏临渊道:“他如今可清醒?” 夏临渊道:“迷药一日不敢断,他只要醒了就要寻死。这两个月的迷药下来,陛下若要召他问话,请先允小臣给他调理数日,恢复神智。” 胡亥默然,勉励夏临渊与李甲几句,待他俩下去后,对李斯道:“朕平生决断天下事无数,唯有此事,不知是对是错。” 李斯也叹息道:“先帝时,我大秦尽灭楚地;二十载后,这西楚霸王复楚灭秦;今日陛下再兴我大秦。”他的眼皮耷拉下来,垂垂老矣,眯眼回忆道:“从前臣的老师荀子曾经说过‘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又何论对错呢?” 在咸阳坚守的这四年里,胡亥与李斯等重臣朝夕相处、日夜对谈,名为君臣、亦师亦友。 是以谨慎如老臣李斯,也会对胡亥流露心声。 “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胡亥把这句话含在口中,颠来倒去得咀嚼,半响,摇头笑道:“老丞相,这话虽然叫朕宽心,却也消磨志气。” 李斯抚须微笑道:“臣是老了。陛下却富于春秋,正该励精图治,重整河山。” 重整河山。 四个字,说来轻巧。 如今霸王虽“死”,众诸侯望风而降,可是这天下暗潮涌动,其凶险比之秦楚汉三方征战之时尤甚。 项羽亡故、楚地皆降的消息传出来,汉王刘邦、赵王张耳、九江王黥布、衡山王吴芮、燕王臧荼并齐王韩信,都发信咸阳,请胡亥上尊号。 胡亥于渭水之阳,复帝位,君临天下。 刘邦上前祝祷,赞曰:“至此,天下始复有共主矣!” 胡亥环顾底下,诸侯中,只有刘邦和吴芮来了咸阳。其中,刘邦还是被绑来的。 没来的诸侯,虽然表面上给他上尊号,其实也正静候时机,只要这大秦帝国露出一丝软弱之处,他们就会扑上来,似豺狼野狗般,分食这甘美的天下。 不只是从前项羽说封的各路诸侯,甚至就连韩信…… 韩信上奏,言称楚地虽降、民未集附,恐生祸端,所以留守镇抚。 这也合情合理,胡亥不仅允许,还嘉奖了他。 可是随后韩信又上奏,以故乡在淮阴为由,请求更齐王为楚王。 这第二封奏章,在胡亥案头压了两夜,不曾下放重臣商议。 第三日,胡亥下旨,更齐王韩信为楚王韩信。 典礼过后,胡亥置酒渭水之畔。 大战过后的庆典,正是文官们拍马屁的好场所。 叔孙通上前奉酒,称颂道:“陛下,您能恢复大秦,平定天下,固然有上苍注定的原因,却也因为陛下您封赏功臣,毫不吝啬。楚王韩信,起于微末,卒成一方王者。陛下与天下同利,乃百官万民之福!” 众臣纷纷附和。 胡亥坐在上首高位,将底下人的心思看得清清楚楚。 真实历史上,刘邦称帝之后,问群臣他何以得天下,得到他封赏有功者大方,项羽小气的回答。而后引出了刘邦那句著名的“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吾不如子房;填国家,抚百姓,给馈饷,不绝粮道,吾不如萧何;连百万之军,战必胜,攻必取,吾不如韩信”。 当初胡亥看到这一节,与大多数人一样,注意力都放在汉初三杰身上了。 可是现在胡亥坐在皇帝的位置上,再听臣子恭维的话,所思所想却全然不同了。 大战过后,该封赏功臣了。 封赏一事,胡亥私下已经与李斯等人议过两回——若是要让人人都满意,那这整个天下都不够分的。 可若是让这些有功之人不满意了,他们分分钟还会再造反。 现在,叔孙通的话,其实就是给他胡亥戴了高帽——怎么样,陛下?您因为封赏大方得到天下,现在该封赏我们这些陪你出生入死的功臣了? 而历史上刘邦的回答就很鸡贼了——论功劳,你们有这三人的功劳大吗?他仨都没开口,你们哪来这么大的脸? 胡亥垂眸扫视过去,见底下无人不仰头巴望着:包括李由,包括夏临渊,包括李甲,包括……唯一垂头之人,乃是蒙盐。 胡亥几不可闻地叹息了一声,举杯下阶。 众人视线牢牢黏在胡亥身上。 “此番平定天下,有一人功劳,震古烁今。”胡亥朗声道。 夏临渊眼睛亮了:他陪着陛下出生入死,策反九江王黥布,还救下了项羽…… 李甲坐直了身板:他陪着陛下出生入死,带回了韩信,几次扳正夏临渊危险的思想…… 赵高笑眯了眼睛:他保住了太子殿下!他保住了太子殿下!还带出去了萧少府! 刘莹抚了抚鬓发,尉阿撩握紧了手中重剑,李婧好奇托腮。 见胡亥走到了蒙盐身边,其中几人的目光都黯淡了。 可是胡亥却并不停留在蒙盐身边,绕了一圈,又走回来,朗声继续道:“那就是朕!” 众臣:??? 胡亥一脸认真道:“感谢这七年来,无限苦辛,从未放弃的我自己。”说完,一饮而尽。 众臣万脸懵逼,乍听之下,其实也有道理……可就是,为何如此想打人? 庆典上的气氛忽然莫名滑稽起来,也无人再提封赏之事。 一时宴罢,众臣退去。 蒙盐随着人流也要离开,却见赵高快步走来。 “蒙将军,陛下召见。” 蒙盐沉默地跟着赵高。 到如今,他似乎连对赵高的恨意与鄙夷都消失了。 也许那些情感并未消失,只是他把爱与恨,都封存在了内心深处。 “你回来这么久,朕也没跟你说说话。”胡亥屏退左右,示意蒙盐在自己手边坐下来,“朕一向忙,你刚回来,自然也要先见过家人。所以今日才见你。怎么样,可见过家人了?阿南跟你很像……” 蒙盐轻声道:“并没有见。” “什么?” “并没有去见家人。”蒙盐额发遮眸,看不清神色。 胡亥微一沉吟,也不跟他婆婆妈妈,转而道:“那可见过冯右相了?” “见过。”蒙盐垂眸道:“冯伯父叮嘱小臣,叫小臣忠心辅佐陛下。” 胡亥干脆道:“好。朕正有一桩差事要你去做!” 蒙盐不语静听,可是内心深处,却不可遏制得涌起疲倦之感来。 却听皇帝道:“朕要让项羽去跟着你哥蒙壮。” 蒙盐僵了一瞬,猛地抬头,震惊地望着胡亥。 胡亥神色如常,道:“你谎报蒙壮之死一事,如今反而是害了他。你哥哥与你一样,大好男儿,在国家需要之时,却只能躲躲藏藏在北地,时时受匈奴侵袭,一辈子不能用自己的姓名。” 蒙盐谎报蒙壮之死,能瞒得过别人,却瞒不过当初帮助他们逃跑的冯去疾。 当初前景不明,恐怕蒙氏二子再为皇帝所杀,冯去疾便顺势假作不知;事到如今,冯去疾又是将死之人,自然不能留这样一则隐患。 蒙盐道:“陛下如何知道我哥未死?” 胡亥微微一笑,道:“朕可是皇帝。” 蒙盐不再追问,静了一息,轻声道:“陛下仁心,只怕、只怕……项羽不会听从……” 项羽,是一心要求死的。 第157章 胡亥打个呵欠, 道:“项羽不从?”他起身走动,道:“朕如今也没空理他。叫夏临渊照老样子看住那项羽便是。他什么时候主动要求见朕了, 朕再去看他也不迟。” 蒙盐犹豫了一下,问道:“若他永远不从呢?” 胡亥仍是微笑着, 慢悠悠道:“你听说过熬鹰吗?熬成了, 就是好鹰;熬不出来, 那就熬死它。” 蒙盐心中一凛,却见皇帝正凝视着自己,似有言外之意。 胡亥收了目光,温和道:“你这几年劳心实多, 回来了好好歇息一段时日。有空去找李婧尉阿撩他们几个说说话,虽然在一块的时候, 李婧整天折腾你。但是真分开了,她也为你悬着心的……” 蒙盐苦笑, 只能道:“谢陛下恩典。” 与李婧、尉阿撩说说话吗? 说什么呢——他做的这些事, 都不堪对人言。 胡亥发旨,将“项羽”以“鲁公‘之礼下葬。 这鲁公,乃是当初楚怀王分封时,使宋义夺项氏兵权,给项羽的封号。 项羽当时大为不悦, 觉得是对他的蔑视侮辱。 但是现在, 他连不悦的权力都没有了。 毕竟,“项羽”已死。 说来也怪,项羽已死, 楚地都投降了,可是鲁地的百姓反倒坚持不投降。 儒家思想最深入的地方,算是望风而降的诸侯们的最后一层遮羞布了。 待到胡亥派人,持“项羽”头颅,给鲁地老少示众之后,鲁地百姓也都顺势投降,复归于大秦。 鲁地之事才定,忽然临江王又反。 这临江王原是项羽所封诸侯之一,都江陵。秦楚汉三方混战之时,临江王共敖不声不响,既不出兵帮项羽,也不发书投降大秦,本来拥兵自重,到最后顺理成章投降胜利者,也能保住王位。 然而可惜这共敖年岁大了,一病去了。 共敖的儿子,共尉便继承了王位。 共尉乃是年轻人,血气方刚,素来又仰慕项羽为人,听说霸王乌江自刎,被激起一腔热血,被周围青年伙伴一鼓动,说反就反了。 既无谋略,也无规划,起事之前甚至都没找几个诸侯联合一下。 对于大秦来说,这不是送上门来的点心吗? 一时间朝中将领都跃跃欲试,这不是送上门来的军功吗? 之前功劳不够封王的,这次赶紧上啊! 到时候打下来,那临江王的地盘,怎么都能分一半? 刘邦这种鸡贼的人,立马就上书请求出战了,极力说自己从前“未有尺寸之功”,将来却要“腆居国丈尊位”,他感觉这样不行,这样不对,请求皇帝给个机会,让他也为大秦抛头颅、洒热血。 胡亥怎么可能把这功劳放到刘邦手中? 刘邦自己也心知肚明这一点。 但是该做的姿态还是要做的。, 而胡亥盘点朝中将领,这一战要派出的,便是他准备培养的新主将。 像楚王韩信、蒙盐等人,功劳已经足够大,阅历也足够多了。 李由、冯劫都是相门后人,允文允武,然而这是要留在中央的人才。 最后,胡亥选择了秦嘉。 秦嘉,是从南越就跟随他的,算是比较早的追随者。 之后,秦嘉按照他的安排,领兵前去支援蒙盐,并卧底楚军,最终凯旋归来。 论带兵经验,这秦嘉有;论忠诚度,这秦嘉也不错。 若是好好打磨一番,这秦嘉也可做个守成将军。 定了秦嘉,胡亥也要给归顺的诸侯一点甜头,好给天下起榜样作用。 其中,衡山王吴芮又相对来说比较合适。征战中,这吴芮三边不沾,但是归顺大秦,他是第一批,而且他的封地本就离临江王封地最近,也了解当地民情地势。 胡亥初步定下了秦嘉与吴芮搭档的阵容,在正式昭告天下之前,先与左右丞相商议。 冯去疾强拖病体,入宫觐见,虚弱道:“陛下三思。” 胡亥正色道:“老丞相请讲。” 冯去疾如今干瘦得几乎只剩了一把骨头,咳嗽连连,断断续续道:“陛下,如今天下看似平定,实际危险比之七年前尤甚。临江王竖子谋反,不足为惧。但是众诸侯都看着呐。他们这会儿按兵不动,便是还在掂量,要看这临江王下场如何,我大秦国力又如何。所以平临江王叛乱,这一战,只能赢,不能输。一旦打输了,立时便是诸侯蜂拥而上,大战再临。” 胡亥听得面色沉重,离座长揖道:“谢老丞相教诲。朕此前一心想着大秦来日风光,却是忽略了眼下。” “陛下高瞻远瞩,走一步,看十步,非臣等所能及。”冯去疾颤巍巍道:“眼前事,正该老臣等来提醒陛下。” 胡亥踱步,思索道:“如此一来,秦嘉与吴芮结伴,便不是最稳妥的选择了。” “陛下英明。” 胡亥叹息道:“若要必胜,朕其实知道该派何人。” 大秦百战百胜的将军,便是如今的楚王韩信。 冯去疾白眉长垂,道:“其实此战的重要性,不用老臣来说,陛下早已想到。只是两害相权取其轻,陛下是宁愿冒着此战可能输掉的风险,也不愿起用楚王韩信。老臣斗胆,敢问为何?” “为何?”胡亥脚步慢下来,似在自问,“韩信他……” 韩信他攻城略地,为大秦立下汗马功劳,离间汉齐,联汉灭楚,未有反迹。 未有反迹,是否也未有反心呢? 胡亥长叹道:“是朕错了。论心千古无完人。” 当初刘邦散布流言,离间胡亥与韩信,胡亥并未中计。 可是这并不意味着胡亥就完全信任韩信了。 这实在也不能怪胡亥。 而是韩信面对的诱惑实在是太大了。 以天下为诱饵,但凡男儿,有几个能忍得住? 而韩信扣留了夏临渊与李甲两人长达数月,更是板上钉钉的事实。 这便是韩信动摇过的铁证。 就像某位领导人曾经说过的,“忠诚不绝对,就是绝对不忠诚”。 胡亥虽然当时未中离间计,但是因为时移世易,因为韩信扣留使者的举动,还是在心中存了芥蒂。 所以到了这等可用韩信,也可用别人的时候,胡亥哪怕是冒一点风险,也还是选择了秦嘉与吴芮。 冯去疾看皇帝面色,便知道他自己已想明白过来,便道:“老臣虚长陛下五十岁,托赖祖宗庇佑,有三儿两女,如今连孙子都要娶亲了。别看这么个家族,比不得陛下管理偌大的天下,可是纷繁事务,比之治理天下,也并不少头疼。老臣长子长孙是个争气的,给他安排在萧少府手下做事儿。可是二房媳妇便不乐意了,也想着给自己的儿子谋差事……” 胡亥听冯去疾忽然扯到他自己的家事,愣了一愣,还当是人老了,难免会返老还童,跟小孩似的,一时糊涂,要给他孙子谋个差事。虽然错愕,胡亥看在冯去疾面子上,还是微笑听着,心思却已经从冯去疾口中的家事上飘远了,想着远在楚地的韩信,眼皮子底下搞事儿的刘邦,死不松口的项羽…… 谁知道冯去疾话锋一转,叹道:“到了这个岁数,老臣活明白了一件事:不聋不哑不做家翁。难道老臣的三个儿子,没有孝敬父亲的心吗?只不过他们爱子之心更甚罢了。父子如此,君臣一理。难道做臣子的,没有忠君之心吗?不过是他们更珍爱自己的性命罢了。这都是人之常情,若一味苛求,便难得圆满。” 这话说得透彻。 而且肯说这话给皇帝听,足见其真心。 胡亥听进去了,一时为误会了冯去疾的用意而感到羞愧,恳切道:“老丞相教朕良多。” 冯去疾久病高龄,已是体力不支,起身告退。 胡亥扶着他送出去,又问道:“你那两个孙子叫什么?等底下报上来,朕都留意着。老丞相你放心……” “这如何敢当?”冯去疾一面推辞,一面把两个孙子名字都给说了,一曰冯玥,一曰冯琦。 胡亥送走了冯去疾,往回走着,忽然一乐:这冯去疾看似忠厚,却也是只老狐狸,嘴上说着道理,不声不响就把俩孙子的前程给铺好了。 能在朝堂要职屹立数十年不倒,不管是李斯还是冯去疾,哪个不是七窍玲珑心呢? “难道老臣的三个儿子,没有孝敬父亲的心吗?只不过他们爱子之心更甚罢了。” “难道做臣子的,没有忠君之心吗?不过是他们更珍爱自己的性命罢了。” 冯去疾的话,意料之外地,一直在胡亥脑海中盘旋。 虽然洗脑包都是说,忠君不怕死。 可是千古历史,真能做到的又有几人呢? 忽然,胡亥脚步顿住——韩信扣住使者,要求更为楚王,难道是要反叛吗? 不,若韩信果真要反叛,自然会缜密计划,消除他的疑心,待时机成熟,便挥兵西进。 他扣住使者,要求更为楚王,恰恰是他没有反心的证明。 韩信不是要反,而是不敢相信他。 或者说,是手握重兵的将军,不知道皇帝的胸怀究竟能宽大到什么程度,所以一步步提高要求试探,想要求一则安心,却是越求越不安。 想明白了这一下,胡亥如释重负。 翌日,胡亥发旨,前往平定临江王叛乱之人,为楚王韩信。 等待人选的众诸侯与臣子都惊了。 楚王韩信本人接到旨意后的反应是这样的: 唔,咸阳又来旨意了。 嗯……听听看…… 嗯???? 第158章 韩信捧着要自己前去平叛的圣旨, 一时间有点不敢置信。 在使者宣读之前,他甚至很怀疑,这会是一封强召自己入咸阳的诏书。 “臣……谢陛下隆恩。”韩信按着膝盖起身, 动作迟缓,还处在懵的状态中。 “楚王殿下, 您可真是陛下最倚重之人了!”那使者冲着韩信笑成了一朵花,竖着拇指道:“咱们在咸阳的,有谁不知道, 遍朝野的大臣诸侯, 只有您是陛下心头第一等人。” 韩信感愧交集, 令人多奉金银与使者,问道:“这次去攻打临江王, 陛下还派了谁?” “还派了谁?”使者微愣, 笑道:“哪还有别人呢?陛下旨意说了,一应将领听凭殿下调遣呐。” 左右拥着那使者下去歇息用饭。 韩信喃喃道:“听凭我差遣吗?” 得知这则旨意,楚地秦军都感到振奋, 独韩信帐中有一人面显愤懑。 这人名叫钟离昧, 三十如许, 比韩信稍长, 从前是项羽旗下五虎将之一,曾经与刘邦正面作战过多次,让刘邦很是头疼。于是在楚汉争荥阳之时,刘邦采纳陈平的计策,离间项羽和范增之时, 捎带手把钟离昧也加上了。钟离昧遭到项羽猜忌,在垓下之战,便离开了项羽的军队,转而投奔了韩信。 因为当初韩信在项羽帐中做小守卫时,这钟离昧赏识他的武艺为人,对他多有照拂。 所以如今项羽自刎,楚军溃败之后,韩信收留了钟离昧,并与之以朋友之谊相处。 “你真就接了这旨意?”钟离昧问韩信。 韩信也很体谅他,道:“我知道钟兄你是断然不肯为大秦出力的。我出征之时,你在此地游玩便是。” 钟离昧道:“秦杀项王,这临江王为之反叛,我叫好还来不及,又怎么会跟着你去出征呢?” 钟离昧虽因为被项羽猜忌而逃离,却始终不改一颗楚人心。 韩信道:“钟兄,咱俩不谈敌我,只是朋友。” 钟离昧却又道:“正是看在朋友情谊上,我才不得不告诉你:这秦王叫你去平叛,便是不安好心。你想想,你已是楚王,再有平临江王之功,公然又是一个西楚霸王——这叫他怎么能放心?那秦王明知后果,却还放任你行事,定是包藏祸心。你若聪明,这次带兵平叛之后,便拥兵自重,索性连九江王黥布的地方也吞下来,占据整片东南沃土。否则来日,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后悔就晚了。” 韩信默然半响,道:“我知钟兄心意。只是陛下有大恩与我,我不愿背叛他。况且陛下信任我,也未必就会如钟兄所言。” 钟离昧顿足发怒道:“你真是个傻小子!” 韩信反倒笑了,道:“这是钟兄不曾见过陛下的缘故。陛下乃仁主,富厚德。” 钟离昧跟他说不通,胸口憋得发痛,一撩帐帘走了。 韩信倒也没把此事放在心上。 他已经是楚地的王,总能凭着心意去交个朋友。 感受到胡亥的信任,韩信向来是知恩图报之人。 他并没有自个儿吞功,而是主动去信咸阳,请胡亥派副手佐助。 即便不是君臣,就算是普通人相处,也正该如此“你敬我一寸,我让你一尺”。 于是平叛临江王的阵容,最终定为楚王韩信与将军秦嘉。 而派韩信出战的消息传开,咸阳众人更是震动。 胡亥出入间,见众诸侯功臣常窃窃私语。 胡亥问于叔孙通,道:“他们私下在议论什么?” 叔孙通收受底下贿赂放消息的事情,是胡亥默许的。因为他会放消息,自然底下的人也乐于跟他聊天。所以叔孙通倒是成了“包打听”。 叔孙通道:“他们见陛下派了楚王韩信出战,认为陛下只肯用自己人,且防备他们这些‘外人’,恐怕您不日便要清算他们昔日不臣反叛之罪。所以人心惶惶,议论纷纷。” 胡亥琢磨着道:“不妙啊不妙,这样下去,他们就该联合反叛,先下手为强了。” 叔孙通束手皱眉,罕见地没有拍马屁,他接触底下消息最多,自然最了解形势的严峻性。 胡亥却又微笑道:“却也不必慌乱——众诸侯臣子中,若论忌惮,朕该最忌惮那刘邦。如今咱们且把刘邦捧得高高的,暂且安众人之心。” 于是召刘萤来,询问太子大婚之事。 从前没有有太子成婚的典籍旧历可寻,太子泩乃是胡亥唯一的子嗣,又是与汉王之女联姻,干系重大。这大婚务必要庄重而又有排场。 刘萤这段日子忙得头晕眼花,也真亏得她心细勤恳,才能将细务理得一丝不乱。 “已经堪算过了,下个月初五,明年二月初二,都是大婚的好日子。”刘萤有条不紊道:“大婚典礼一应物料都已备好,嫁妆单子汉王后已首肯,大典上的礼仪暂拟了三十三则……” “辛苦了。”胡亥只听着都头疼,笑道:“看不出,阿萤你竟是女中萧少府。” 刘萤腼腆一笑。 胡亥却又问道:“这个月什么日子最好?” 刘萤微愣,“……这个月么?既望日也还不错……” “好!那就是这月既望,太子大婚。” 刘萤呆了一呆,见皇帝笃定,便知道他定是有其用意,便道:“臣这便去安排。” 胡亥笑道:“朕这边正叫李斯他们拟功臣封赏呢——你想做个什么侯?” 刘萤彻底愣住了,颤声道:“陛下……要赐臣侯爵么?” 先秦之时,女子袭爵,并非没有,可都是名门望族,而且也很罕见。 胡亥漫不经心抚着手中墨笔,笑道:“是啊,朕当初答应你们的,总不能不兑现?”他见刘萤圆睁了眼睛还在震惊中,玩笑道:“怎么?难道你也要封王才满意?” 刘萤吓了一跳,向来端庄稳妥如她,这会儿也打了磕巴,“不不不……”见了皇帝脸上促狭的笑容,才反应过来,嗔怪道:“臣胆子小,陛下可再莫拿臣打趣了。” “怎么是打趣?”胡亥正色调侃道:“这可是要写入史册的。难道你要朕封你做个‘打趣’侯?” 刘莹咬唇,若不是碍着君臣之礼,恐怕要发女儿脾气了。 她叹气,笑道:“此等大事,臣驽钝,一时也想不出合适的封号来。请陛下准许臣下去多想几日。“ 胡亥微微一笑,摆手示意她退下。 那句“难道你也要封王才满意”,看似是捉弄刘萤,其实也是胡亥对这几日苦闷的发泄。 原因无他,而是这封赏实在太难了。 甚至比打天下都难。 拿项羽来举个例子就很明白了。 项羽之败,固然是制度的失败,是天时地利人和都不占的失败。 可是在项羽刚灭掉大秦,分封诸侯的时候,众诸侯可是集结在戏下,掰扯了好几个月。 而项羽在封地划分上,很下了一番心思。 他把刘邦赶到最西边巴蜀之地,让蒙盐和章邯两名曾经秦朝将领二分关中,摁住刘邦。而他自己占据了砀郡、东郡、陈郡、薛郡、泗水郡、东海郡、东阳郡、章郡、会稽郡这最为富庶的九郡,制天下之中。 又把从前故楚之地,一分为三,封给临江王共敖、九江王黥布和衡山王吴芮。这是为了牵制当时还没死的义帝楚怀王。 至于剩下的六国贵族,这分封就精彩了。 他把王与将分开,异地分封,蓄意制作矛盾,想要让各诸侯自相消耗。 就好比后世的东西德国,印度与巴基斯坦一样。 比如说魏国。 项羽把魏国人为分为西魏国和殷国,把从前赵国的将军安排到魏地,做了殷王。这魏地人民心里能舒服吗?魏王豹和殷王之间能没有芥蒂吗? 可以说,项羽分封之时,就留了心眼。 这些内乱的诱因,足以让他彻底拿捏住众诸侯。 当然啦,项羽千算万算,万万没算到,他最后会被迷晕了送到咸阳做俘虏。 但是有项羽前车之鉴,胡亥对于列王分封一事,慎之又慎。 分得大家不满意了,立时就会反叛。 分得大家都满意了——那是不可能的,每个诸侯都恨不能自己独霸天下。 充其量也就是分得大部分人大致满意。 可是这样一来,中央日后就面临削藩的尴尬——就算要用推恩令,那也得先把对方的武力差不多打残了,才能让人家愿意坐下来谈话来啊。 而且从来内部征战,一定会招来外界的欺辱。 现在匈奴就在北边虎视眈眈,等待着时机。 从前蒙恬在时,累石为城,树榆为塞,北击匈奴驱逐三千里。 可是随着中原内乱,朝廷无暇北顾,秦朝打下来的地盘,已经慢慢被匈奴蚕食回去了。 北地虽然还未有战事,可是传回来的消息却不容乐观。 匈奴新单于冒顿,灭东胡王,西击走月氏,南并楼烦、白羊河南王,把从前蒙恬打下来的地盘全都占回去了还不算完,竟然隐隐有要侵占燕地的迹象。 正是内有豺狗,外有饿狼,未知大秦皇帝如何破局。 第159章 内忧外患之下, 太子泩与鲁元公主的大婚仪式在仓促中举行了。 为了安抚人心,胡亥先封了三位女子的侯爵,分别是广陵侯刘萤, 墨侯李婧与临光侯吕嬃。 刘萤劳苦功高,更在广陵府有救驾之功。 李婧乃是李斯孙女, 整个家门都有大功。 而吕嬃则是看在吕雉的面子上。 一个女人与丈夫的关系越坏,就越是亲近娘家人。 封吕嬃为临光侯,胡亥这个人情算是做到吕雉心里去了。 饶是如此, 一下子封三位女子为侯爵, 还是前所未有之事。 胡亥是皇帝, 他的一举一动都引得底下人去揣摩,推测接下来朝廷的风向。 这一次封侯究竟代表了什么意思, 就留待朝臣去琢磨了。 胡亥特意叫夏临渊把大婚的消息放给项羽听。 夏临渊回来复命, 道:“陛下,这项羽听完毫无反应呐。” “没说要见朕?” “没有。” “你告诉他太子妃是刘邦女儿的吗?” “说了啊。”夏临渊又道:“他最近清醒的时候倒是也不寻死了,可就是眼睛直愣愣的, 看着人跟呆了似的, 一点活气儿都没有啊……” “哀莫大于心死嘛。”胡亥淡淡来了一句, 道:“照旧看着他。” “喏。” 大婚是日, 吕雉含着喜泪送女儿鲁元出了门,回后堂招呼各王后夫人。 刘萤在旁帮衬。 忽然有仆妇从西院寻来,附耳吕雉,低声道:“王后,西院那位发动了。” 这说的是戚夫人临盆。 吕雉眉目间闪过一丝掩不住的嫌恶, 倒不为别的,给自己女儿的好日子添了晦气。 稳婆是早就备好的,吕雉也不愿大好的日子旁生枝节,道:“叫稳婆进院,你亲自守着,别出纰漏。” 其实戚瑶发动已有一日一夜,因是鲁元公主的好日子,仆妇也不敢来触王后的霉头,拖到实在不像样子了,怕出事情担干系,这才硬着头皮找来的。 好在稳婆及时赶到,有惊无险接生了一子。 戚瑶汗泪满面,挣扎着坚持把孩子放在自己身边,凝睇着,喃喃道:“如意,好如意……” 这是刘邦当初给起的名字,说是不论男女,都叫做如意。 稳婆已走,仆妇也去凑热闹讨赏钱去了。 冷冷清清的西小院中,刚分娩过的年轻母亲抱着婴儿,自言自语道:“汉王,你果真如意了么?” 刘邦此刻却连戚瑶生子之事都还不知道。 他在前厅与众诸侯重臣宴会高乐,互相吹捧攀关系,忙得不亦乐乎。 吕雉为了一双儿女的前程,愿意忍下这戚夫人来。 其实刘邦也是同样的道理,为了在咸阳暂时立足,除生死兵权这等大事,别的吕雉要怎么样,他都同意。刘邦更不会主动提起自己娇嫩的小妾,去给吕雉添堵,反过来坏了他的“大计”。 后堂,刘萤扶住吕雉,“王后小心……” 吕雉抚着眉心,按着刘莹胳膊稳住身子,歉然笑道:“乍起身有些晕眩。” “您为了太子妃大婚一事,最近累坏了。”刘莹扶着吕雉,往屋角僻静处让了几步。 吕雉会意,知道她这是有话要说,便顺着她走过去。 刘莹低声道:“我这便要去宫中督办婚典了,走前有句话要跟姐姐说。” 吕雉握紧了她的手,“好阿萤,我就这么一个女儿,今后托付给你了。你有什么话,只管说。” 刘莹道:“姐姐言重了。”又道:“如今公主既然已为太子妃,日后鲁元、阿盈这对姐弟的前程自是大好。事到如今,姐姐你的心事也解了,那汉王自有他的美妾娇子、宏图大志,姐姐可要早做决断——他们姐弟俩的前程,已是连锦上添花都不需要了,只防备着被人带累、有不虞之祸。” 她把汉王的“宏图大志”这四个字咬得分外清楚。 吕雉沉静听了,仍是握着刘萤的手,道:“阿萤你放心。你的话我已是听进去了。假我数日,容我思量。” 刘萤再贺吕雉大喜,这才辞别入宫。 宫中另有繁杂礼节。 待到金乌西坠,新房中才只剩了新婚夫妇。 太子泩尚不足十三岁,虽揭了鲁元的盖头,俩人却是分屋而睡的。 “鲁元姐姐,你就当这里是自己家,歇息。”太子泩笑着递过一荷包点心去,“要是半夜饿了,你就叫人;要是不习惯叫人,就吃些点心垫一垫。” 鲁元接了那荷包,起身道:“谢太子殿下。”又道:“殿下也早些歇息。” 于是太子泩转身去隔壁睡下。 已经十六岁的鲁元却是独对红烛,呆呆出了会神,叹了口气,自己慢慢叠起那红盖头来。 与两处氛围截然不同,章台殿中,胡亥罕见得发了雷霆之怒,自萧何而下,朝臣跪了一溜。 “今日太子大婚,你们一个个昏了头!怕不是以为自己今夜做新郎!”胡亥极少如此疾言厉色,他焦躁地绕着大殿疾行,怒道:“关中物价到了粮食一石万金,骡马一匹百金的程度!百姓易子而食,就在你们眼皮子底下!七年战乱,各郡县户口十不存一。罢兵归家,不出一旬,打架杀人的案子就报上来百多起!你们一个个忙什么?咹?忙着为朕的新宫殿选样式是不是?忙着拉帮结派叫朕迁都洛阳是不是?” 这段时日以来,内忧外困,胡亥本就顶着巨大的压力,心急如焚。 而今日朝政上的两桩事,便成了导火索。 一则乃是萧何上奏,请修新宫室。 一则却是部分山东大臣联名,劝胡亥迁都洛阳。 两桩事,其实是一回事儿。 咸阳被项羽掳掠烧毁后,这七年来,大致仍是毁坏后的模样。连年征战中,朝廷也无力去修葺宫殿。是以太子泩的大婚,也是在临时修筑的简陋宫室中——说是宫室,其实也就是打扮好看点的平房。 于是大臣中分为两派,如萧何,便主张重建咸阳城;如叔孙通,便主张迁都洛阳。 胡亥“啪”得把一份奏折摔到跪地的萧何面前,道:“看看,你的好同乡做的好事!” “臣惶恐。”萧何佝偻着身子,小心翼翼打开那封奏章,却见上奏的乃是故齐田横自杀一事。 胡亥冷笑道:“朕光复大秦,召见各地诸侯豪强入咸阳,其中就有田横。当初刘邦派郦生联合田横,田横应允;朕令韩信发兵,使田横起疑,杀郦生,叛刘邦。这田横带着五百死士逃到岛上去,以闻朕召见而来,谁知道来的路上有人特意告诉他刘邦做了国丈,他恐怕被秋后算账,还连累齐地黔首,便自己抹了脖子。消息传回岛上,那五百壮士竟都跟着他一起赴死了。” “你们说,这五百零一条好汉的性命,是记在朕头上,记在刘邦头上,还是记在你们这群尸位素餐之辈脑袋上呢?” 几百双眼睛盯着,竟然给那刘邦传了消息出去。 萧何顿首,颤声又道:“臣惶恐。” 殿中唯有李斯因为年事已高,还坐着。 可是皇帝如此震怒,他也坐不安稳了,斜签着身子像是随时要站起来。 当下,也只有李斯有资格能劝上一劝,又不至引火上身。 其实皇帝今日的火气从何而来,李斯很清楚。 李斯抚着白胡须,开口道:“陛下息怒。越是急事儿,越要平心静气来处理。越是重大的事情,越是要仔细谨慎地来对待。都城一事,虽然重要,却并不着急。眼下最要紧的,第一便是抚定天下秩序……” 胡亥一通发泄过后,已是缓过来,扶萧何起身,叹道:“就是老丞相这话,朕也是心里着急。诸君不要怪朕。” “臣不敢。”萧何忙道,顺势起身,惭愧道:“是臣的提议荒唐。” 胡亥不置可否,转而道:“当务之急,便如老丞相所言,乃是抚定天下秩序,使民众各归其所。如今各地不平静,多是因为归乡士卒,此外,便是豪强、游侠、奴客门生之流。诸君若有良策,便都呈上来。” 章台殿中烛火直亮到次日凌晨。 李斯撑不住睡着了两次。 天明散会,叔孙通留下拟文稿,捏着墨笔发呆,被胡亥察觉了。 “你想什么呢?” 叔孙通慌乱道:“没、没什么……” “说!” “小臣怕陛下不悦……” “朕恕你无罪。”胡亥舒展着筋骨,压在心头的事情,虽然还未全部解决,至少已经有了头绪,心情比之昨夜却是明快多了。 叔孙通抖了抖,硬着头皮道:“小臣心里想着,如今太子殿下都大婚了……”他吞了一半,直接道:“陛下,小臣那小姨当真美姿容,您真的不……?” “滚滚滚!”胡亥笑骂道:“上次你跟朕提起来,都快十年前的事情了。十年了,你小姨都没嫁出去?” 叔孙通挨了骂反而不害怕了,嘿嘿一笑,道:“跟她丈夫和离了……” 胡亥哭笑不得,道:“朕看出来了,你是想早下去歇着——去去,一晚上也乏透了。” 叔孙通大喜,按照常理还要拍拍马屁的,这次却生怕被留下继续干活,忙谢恩,走了一半却又被叫回去。 “等等,给韩信发一则诏书。”胡亥仰着脸想了想,道:“就说太子大婚,可惜他在南边打仗不能来,朕赐他一杯喜酒喝。朕如今忙不得空,等腾出功夫,说不得去云梦泽逛逛,也见一见他。” 叔孙通一面写着,一面心中嘀咕:哪有陛下屈就臣子的道理?这楚王韩信真好尊荣。 第160章 胡亥所说的云梦泽,乃是故楚王室的围猎场。无边的湿地中蜿蜒着绵绵江水, 是珍禽异兽绝佳的栖息地。春秋战国时有许多诗词便是吟诵云梦泽的。 真实历史上, 刘邦便是借口到云梦泽游玩聚会, 把韩信给抓了。 当然此时的胡亥并不是严密地计划着要抓韩信,可是潜意识里, 却已经在为“万一”的情况做铺垫了。 使者到了韩信大营, 宣读完胡亥的旨意,又道:“陛下说了,因路途遥远, 恐怕喜宴上的酒送到您这里也散了味儿,所以只是个意思, 并没有赐酒。殿下接到旨意,自饮一杯便是了。” 韩信左右亲信听闻皇帝赐酒, 心中都是一惊, 再听了后面这话,才都安下心来。 韩信召手下上酒, 与使者共饮, 道:“请陛下放心,待我生擒那临江王。” 临江王共尉, 一个初出茅庐的小子, 从前所有的战场经验, 就是看老爹上阵厮杀。他独自立起反旗,中二之魂燃烧了没几日,就遇到了韩信这样的传奇兵仙。短兵相接, 次次溃败,这共尉立时便龟缩不动了。 对于共尉,韩信何时拿下,如何拿下,端看心情了。 咸阳宫中,胡亥正与鲁元的家人友好交谈。 这是太子大婚之后第三日,按照礼仪,太子妃的娘家人要来跟皇帝谢恩。 刘邦、吕雉还有吕雉的妹妹吕嬃一起前来觐见。 胡亥笑着请他们都坐了,道:“这两日大婚,你们都忙坏了。从今往后,朕与你们便是亲家了。” 刘邦却是一改从前在项羽面前假装小心谦卑的模样,笑道:“我就看鲁元是个有福气有造化的,如今可不正是沾了女儿的光?早知道有这一日,我才不去打打杀杀瞎胡闹呢!” 胡亥微微一笑。 刘邦却觑着胡亥面色,故作犹豫,开口道:“陛下,田横那事儿是我不守规矩,找人路上拦着吓唬他来着——谁知道他胆子那么小,就给吓得自刎了呢?”又道:“我也是一时咽不下那口气,这田横出尔反尔,杀了我的人……” 吕雉惊怒,瞪向刘邦,万没料到他会在女儿大婚后与皇帝首次见面时提这事儿。 刘邦怎么会在意吕雉的惊怒,仍是冲着胡亥道:“不管怎么说,这事儿是我放肆了。陛下若要罚我,我也没话说。” 胡亥点头,问道:“若是朕饶过你呢?” 刘邦笑道:“我以后自然收敛——不过,陛下,我也是快六十岁的人了,还有几年好活呢?如今女儿做了太子妃,我也体面成了国丈,更不用打来打去你死我活,我就想好好快活几年。” 言外之意,乃是他小事上还是要“快意恩仇”的。 吕雉盯着刘邦,眼中好似射出冰寒毒箭来。 胡亥莞尔,这必然是张良又或是陈平给刘邦出的主意。 坦白来说,刘邦的动作很具有迷惑性。 刘邦已经是快六十岁的人了,在这个平均寿命都不到三十岁的战乱年代,几乎可以着手安排后事了。他女儿做了太子妃,外孙以后便是板上钉钉的皇位继承人。 这种情况下,一个胸无大志的国丈会怎么做?自然是随心所欲,剩下几年活个爽呗。 所以他怨恨田横,就叫人去吓得田横自刎。 他起于乡间,便对着皇帝也是“我”来“我”去的。 若不是了解历史上的刘邦,胡亥说不定还真就信了刘邦的表象,以为他已经如笼中金丝雀,不足为惧,放松戒备。 来而不往非礼也。 胡亥也作出松了口气的模样,笑道:“国丈要快活,便是朕也拦不着。”他调侃了一句,“只要国丈能过了王后这一关便是。” 吕雉吸了口气,压下怒气与怨意,微笑道:“陛下洪恩,臣与女儿都感激万分。只要陛下答允叫汉王快活,臣绝无一个不字。” 胡亥大笑,对刘邦道:“这下子,你可真快活了!” 刘邦笑道:“既然如此,外面还有几个从前乡间的老兄弟,等着祝贺我——陛下若无旁事,请容我先行退下。”他也是捏准了,胡亥要把他供起来安抚人心,所以不会追究这等细礼。 胡亥果然点头应允,并无不悦之色。 一时刘邦退下,吕雉叹息道:“他原是乡间宵小,乍登大堂,难免无状,陛下莫怪。” 胡亥只笑了笑,看向吕雉背后的吕嬃,道:“这不是朕的临光侯吗?” 这时吕嬃上前,略带激动道:“臣——临光侯,见过陛下。” 吕雉在旁道:“臣妹得封侯爵,欢喜惶惑,不知该如何是好。今日趁着臣入宫,她千求万求,臣这才带她来谢恩。幸而陛下仁厚,愿意拨冗一见。” 吕嬃激动道:“臣往常只听说陛下是个好皇帝,可从没见过您。忽然间,您就给封了爵位——臣也是沾姐姐和外甥女的光。嗐,臣跟家里那口子也能直起腰来了,将来他儿子袭爵还得从我这边来呢……”她一直在兄姐庇护下生活,谈吐处事都不及吕雉多矣,一激动,话题跑出八丈远,很快就把肚子里的那点货都倒腾干净了。 胡亥耐心听着,不时夸赞几句,直叫吕嬃又激动又得意、满面红光、把不住嘴了。 吕嬃头一次见皇帝,见他比自家姐夫还要亲切温和,忽然脑袋一热,奓着胆子道:“说起来不是臣多事,陛下统共封了三名女子侯爵,臣是已经嫁了人。可是那两位却还是黄花大闺女呐!墨侯臣倒是不熟,可是那广陵侯臣与她关系好着呐。那可是位好姑娘——可惜耽搁了,如今都过了二十五岁了,陛下封她侯爵,何不也赏她一位如意夫婿?” 吕雉大惊,斥责道:“好糊涂,这也是你能插手的事情?陛下赏你脸面,你就高兴地发了昏——快些住嘴。” 吕嬃吃姐姐一骂,脑袋一缩,觑着皇帝面色,有点瑟缩了。 胡亥却是摆手,笑道:“让她说——朕爱听。” 他整天忙着天下民生,在朝堂上绞尽脑汁,与众诸侯尔虞我诈,忽然间听吕嬃来了这么一通村妇闲谈,倒也觉得新鲜有趣。 吕嬃见状,脑袋一伸,又神气活现起来。 吕雉无奈,道:“臣妹村妇,若出言冲撞,陛下不要同她一般见识。” 胡亥道:“这是自然。” 吕嬃听姐姐说自己是“村妇”,虽是回护之意,却难平胸中这口气,道:“婚姻敦伦,乃是人之大事,臣正是为陛下着想,才会提出这桩事情。” 胡亥笑道:“正是。朕事务繁杂,又不比你们女人家心细,倒是疏忽了一点……”他略想了想,发现不只是刘萤,从尉阿撩到李甲,手下心腹竟多半都还孑然一人。 吕嬃道:“可不是么——这种事情,总不好叫阿萤自己提出来。她姑娘家总是羞涩的。” “你这么说——可是她已有了意中人?”胡亥笑起来,道:“她自己不好意思来跟朕说,托你来做说客么?” 吕嬃笑道:“阿萤自然不会同臣说起这些。不过是臣在旁看着,瞎揣摩的。阿萤她那长相,男的见了没有不喜欢的。可是她这么多年来,一个相与的都没有,必然是心中早有意中人了。” “哦?”胡亥把自己身边人想了一圈——是尉阿撩、蒙盐还是韩信、李甲?总不会是叔孙通那家伙? 吕雉听到此处,已知不对,可是她却并未阻拦。 吕嬃已揭晓了谜底,道:“普天下,除了陛下,还有谁能入广陵侯的眼呢?” 原来这吕嬃虽然谈吐处事不及姐姐,可是却也有几分小聪明。如今鲁元虽为太子妃,可是皇帝后宫却还空虚。天下一统,皇帝是必然要再娶的,就算不立时定了皇后,总要迎几个妃嫔。与其让旁人压到鲁元头上,倒不如送与自家交好的刘萤上去。 再说了,刘萤已身为侯爵,普天下,嫁给什么男子才能甘心? 皇帝年轻俊美,又不好色,待刘萤也好。 便是抛去身份,这二位也算得上匹配了。 吕嬃自觉这提议并不亏心。 吕雉与刘萤交往更密,也隐约猜到刘萤这点女儿心事,只从未谈及——刘萤自己也有意避忌。 然而女大当嫁,这是为了阿萤好;再来鲁元新嫁,也是吕雉爱女之心。 是以她料到了妹妹的下文,却并未开口制止。 以吕雉想来,天下男子大多类似,这提议一说,皇帝多半就笑纳了。 可是姐妹俩万万没想到,上首尊贵的皇帝愕然过后,骇笑道:“这可真是闻所未闻。” 吕雉与吕嬃:…… 胡亥笑道:“广陵侯胸怀大志,与凡俗女子不同。她与墨侯都是巾帼不让须眉。你们大约还不知道,当初老丞相有意撮合朕与墨侯,却是给墨侯拒绝了。” 他想起当初李婧满脸的拒绝,笑道:“广陵侯与之同理。这天下呐,不只是男子才志在四方。” 吕嬃还要说什么,却是被吕雉拦下了。 吕雉颇有分寸,垂眸谢罪道:“臣妹唐突。今日奏对,若传出去,恐见怪于广陵侯。还望陛下过耳便忘。” 胡亥宽大道:“这是自然。” 此后数日,刘萤与吕雉来往时,总觉得对方看自己的眼神里,夹杂着几分莫名的……怜悯? 第161章 为了抚定战后的秩序, 给黔首以生存的环境, 胡亥在与众臣连议三日后, 颁布了新的政令。 第一条, 却是针对众诸侯的。 “诸侯如果把子孙留在关中,那么就可以免除总计十二年的赋税与兵役。” 但是这一条只是为了鼓励, 即使并不把子弟留在关中, 此时也不能强令其遵从, 甚至也要施以仁政。 于是就有了第二条, “诸侯与子弟都归还原籍的,免除六年赋税与兵役。” 这样一来, 就相当于六年之内,众诸侯各自完全据有封地,不必向中央缴纳赋税、履行兵役。此时大战方歇, 中央若勉力强压诸侯, 风险很大。而如果此时要诸侯向中央输送白花花的金银粮食,众诸侯必然会因为不舍而生出不臣之心。 是以,这一则免除赋税兵役, 既是仁政, 也是不得已。 稳定了天下大势,接下来就要增加黔首户口。 因为连年征战,赋税沉重,兵役严苛,许多民众都跑到荒山野林中,做了世外之民。 登记在册的户口, 实际勘察的话,十户里面还剩两三户的已经算是多的了。 胡亥一面踱步思索着,一面对叔孙通下口谕,道: “此前战乱,黔首们结伴逃到山林湖泊之地,不在户籍之中,这些都是过去的情况了。现在天下已经平定,大秦光复,黔首们可以各自回到家乡了。” 听他讲述着,叔孙通援笔疾书。 而李斯、萧何等重臣都在旁静听,看自己参与讨论的政令,最终是何等模样。 胡亥徐徐道:“只要愿意回到家乡的黔首,朕下旨,都恢复原本的爵位——当然土地、房屋等物也一并归还。当地的官吏要按章办事,若有欺凌侮辱黔首之吏员,朕绝不姑息。”说道最后一句,他罕见地疾言厉色起来,可是转瞬,他面色又悲悯起来,继续道:“前年和去年都有大饥馑,若有黔首因此不得不自卖的,都免除其奴婢身份,仍为平民。” 他歪头想了想,问左右道:“还有什么?” 李斯抚着白须,道:“陛下,逃兵之事……” “是了。”胡亥长叹一声,战争浩劫,青史留名的是将军王者,真正流血的小兵又有谁能不怕死呢?他沉吟道:“逃兵一律免罪,包括项羽旗下的士卒,也都一视同仁。” 这部分新政,其实主要就是为了安抚士卒,还有在战乱期间趁隙作乱的游荡者。战乱的时候,这些人往往最容易无家可归,而又有武力,能打架,又都跟刘邦似的不爱下地干活,所以绝对是社会不稳定的一大因素。放到后世,就是些街头混混,村里头头,专做欺男霸女之事。 叔孙通虽然为人一般,但是文采斐然,一边听着,立时就写出一篇大气尊贵的诏书来。 胡亥看过,点点头,传给李斯等人参阅。 “这是民生。”解决了一桩大事,胡亥眉头稍稍舒展开些,长出一口气,却是道:“再有,便是列王封爵之事——这却比民生更难。” 怎么分封天下,经过李斯等人三个多月的讨论,其中当然也包括了各诸侯通过像叔孙通这样的人物传达自己的诉求,基本的分封情况已经定下了。 首先,从前项羽分封的诸侯中,但凡活下来的,只要没有像临江王共尉一样公然反叛,那么都要保留他们的王位。至于封地,则会根据朝廷的实际需求,加以变动。 比如说第一批归顺大秦的衡山王吴芮。 这吴芮虽然一开始被封为衡山王,可是后来被项羽侵夺封地,给降成了番君。 否则,吴芮也不能在第一批就归顺大秦——实在是被项羽欺负坏了。 对于吴芮这样的诸侯,当然要好好封赏,立为榜样。 胡亥走到殿东墙上悬挂的巨大舆图前,指着东南角道:“吴芮原是百粤之地起兵,后来被降为番君,又是第一批归顺我大秦的,要加以厚封。如老丞相等人所奏,朕将长沙、 豫章、 象林、 桂郡、 南海五郡作为他的封地,立番君吴芮为长沙王。 ” 他的目光落在五岭之南的南越,闪了一下。 不知此刻赵佗是否已经自立为南越武王了。 然而中原尚未抚定,若要此刻征召赵佗来觐见,中央既无此实力也无此精力。 胡亥收回目光,按照与李斯、冯去疾等议定的,分别封黥布为淮南王,臧荼为燕王,韩信(不是兵仙韩信,与之同名,乃是韩襄王庶孙)为韩王……与此前的赵王张耳、楚王韩信、汉王刘邦等人,一同正式加封。 胡亥念到韩王信的名字,微微一笑,道:“倒也有趣,与朕的兵仙同名。据说这韩王信身高八尺五寸,英武过人,又正在盛年,想来亦能用兵。” 于是把韩王信封在太原郡及周边,令他迁都晋阳。 这是为了防范匈奴,万一匈奴北下,至少韩王信能抵达一阵。 胡亥环顾朝臣,恳切道:“如今天下初定,众诸侯最需抚定。然而朕并没有忘记你们的功劳。假以时日,凡是忠心待朕的,朕绝不会亏待你们。” 众臣都谢恩。 可是其中,却唯有李斯听懂了其中深意。 一时散会,众人退下。 叔孙通走到李斯身旁,笑问道:“老丞相莫怪,小臣还以为,您这回怎么也能封个侯爵——甚至封王的。您一家子从上到下,可个个都是大功臣呐。” 李斯眯着眼睛,笑呵呵道:“活到我这个岁数,你就知道,功名利禄都如天上浮云。我只盼着子孙出息,人丁兴盛喽。”他白须飘飘去了。 叔孙通隔日汇报给胡亥。 胡亥听完,点头道:“老丞相从不叫朕失望。”便示意叔孙通退下。 叔孙通从章台殿出来,就撞上赵高刀子般的眼神。 赵高一路盯着叔孙通走远,有点幽怨地叹了口气——叔孙通这小贱人,仗着文笔好点,这是公然要把他从陛下身边挤走啊! 这可不行! 赵高绞尽脑汁,陛下如今最需要什么呢? 没等赵高想出来,韩王信(不是兵仙韩信,注意区分)却善解人意地上奏了。 韩王信主动上书道:“封地靠近国境边界,如今匈奴屡次入侵我大秦,原定的都城晋阳距离边塞遥远,请陛下准许,把韩国的都城定在马邑。” 这可是正瞌睡有人递枕头! 胡亥正发愁,万一动手瓦解整治诸侯的时候,匈奴人趁虚而入了怎么办。这韩王信就主动请缨了。 胡亥答应了韩王信的请求,还勉励了几句。 于是诸侯各就封地,只刘邦还作为国丈留在关中。 刘邦如今完全是个沉醉富贵权势之中的无赖形象,日常就是带着戚夫人四处招摇游玩。 戚瑶虽然只是姬妾,可是风光大大盖过了太子妃母亲吕雉。 她自己也没有料到这一点。 当初跟随落难的汉王,一路上的辛苦奔波。 后来在小院中独自生产,儿子如意险些活不下来。 而汉王王后,成为了太子妃的母亲。 戚瑶甚至以为,自己一辈子都要被困在那冷清的小院中…… 戚瑶迎着游玩之所众女子艳羡的目光,笑着想道:“果然,还是男人的宠爱最重要了……汉王后又如何?太子妃母亲又如何?汉王最欢喜的,还是她……” 而刘邦甚至是故意捧高戚夫人,借此表达自己已经对更高的位置失去了欲望,也就因此不要再克制自己,万事随心所欲了。 如果不是张良和陈平还留在他身边,胡亥说不定还愿意相信几分。 可是张良和陈平始终没有抛弃刘邦。 陈平倒也罢了。 但张良还留在关中,本身就证明了刘邦反心犹存。 否则以张良对大秦之仇恨,早已抽身离开,抛弃刘邦。 胡亥只静观其变,先全力抚定天下秩序,恢复国力。 然而能看透着一点的人,实在是少之又少。 比如吕嬃就气得不行,已经屡次跟吕雉说,要去皇帝面前告状,要去太子妃跟前告状。 吕雉当然都按下来了。 可是随着刘邦的放荡,吕雉一遍又一遍想起女儿大婚那日,刘萤角落里跟她说的话。 “早做决断,莫要带累了鲁元……” 这个决断,究竟什么时候做,最能保护一对儿女,又最能出心头恶气呢? 这口憋了近二十年的恶气! 就在大战结束,各地民生渐渐复苏之时,一场在胡亥预期中的战争,却以超出胡亥预期的迅速打响了! 匈奴南下,攻占马邑,韩王信投降! 那韩王信虽然正当盛年,又英武过人,还主动请求定都马邑防备匈奴,可是一旦真打起来,却是万万没想到的脆弱——几乎是连抵抗都没有,直接就投降了匈奴。 有关匈奴的资料迅速摆到了朝廷重臣的案头。 大家忽然间发现,原来北境原本松散的敌人,不知何时已经凝聚成了一头饿狼。 而狼头单于,是一位与大秦皇帝同岁的年轻人,名叫冒顿。 大秦抵御匈奴的战争,就在这年秋天打响了。 此时的大秦国力空虚、众诸侯各有私心、最得力的将领在南面作战未归,而面对的敌人——匈奴,却是养精蓄锐,只等着以中原人的性命一试爪牙。 第162章 以韩王信的实力, 的确不该如此不堪一击。 可是前文说过, 封赏诸侯,能让大部分人大致满意, 就已经很不容易了。 而韩王信属于对封赏很不满意, 但是却没有表现出来, 反而伪装成欣然接受的模样。 在联合众诸侯攻打项羽的过程中,胡亥允诺了肥美的颍川作为韩王信的封地。颍川地理位置非常重要,北面接近巩县和洛阳,南面邻近宛、叶,东边还挨着淮阳重镇, 汇集了天下最精锐的部队,万一韩王信在这里想要反叛,那么会给刚刚光复的大秦带来极大的危险。 所以胡亥在封赏的时候,让韩王信去了太原郡, 以晋阳为王都,一来固然是作为抵御匈奴的一道屏障, 二来也是为了便于控制。 此时中央力量弱,众诸侯有不满都是当面怼的。 不妨韩王信是个粉饰太平的, 非但没有当面怼,还特别“善解人意”地主动要求定都马邑,戍边备胡。 韩王信迅速投降的消息传回咸阳,众臣都在研究这个冒顿是什么来头的时候,胡亥却觉得不对劲,从千头万绪的民生新政中回过神来, 先捋了一遍这韩王信的生平。 正是这一捋,叫胡亥挽救了一次大危机。 原来这韩王信是从前韩襄王的庶孙,在韩国被先帝灭亡之后,他还在韩国故土生活着。后来,刘邦入关,项羽灭秦,这韩王信跟随入关,被封为韩国太尉,带兵攻占了从前韩国的地界。等到胡亥九死一生回来,与刘邦联合抗楚,在荥阳会战之时,他在楚军破城后第一个投降。 但是,随后他又从楚军中找机会逃走,重新回到了秦汉联军的怀抱,并在光复大秦的战争中立下了一定的功劳。 “他从前一直在韩国故土生活,又是韩国王室后裔……”胡亥脑中似有冰雪溅上,对叔孙通道:“那他与张良必然交好——速去查他俩近日可有来往——不,等等,刘邦!” 胡亥霍得抬起头来,道:“速宣刘邦——不,直接叫李由带兵,城门捉人!” 他转着圈踱步,咬牙道:“刘邦若是要逃,自然不会等到朕想明白去抓他——恐怕早已逃出城去,叫李甲也带人去寻,往北地寻!” 刘邦若逃,必然是期望东山再起,那么他有两个选择,一是回到他的故乡沛县、领着子弟卷土重来;二是往北地,接着张耳、韩王信之力,勾结匈奴,领兵南下。 然而沛县临近楚王韩信封地,刘邦此前一直没能勾搭成韩信,此时万万经不起冒险。若是他回沛县,最大的可能就是被韩信擒住,复送回咸阳。 于是立时派了三路人马出去,探看刘邦府邸、城门与北地沿路。 胡亥在章台殿中,一颗心却仿佛是被滚油煎着——如无意外,这刘邦定然已经逃出城去,一旦出城,他若藏到乡间村落,从小路而行,那真是万难追回了。 等到底下人回来复命之时,胡亥其实已经想到,若刘邦与韩王信、张耳等人联手,当如何挽回了。 先回来的乃是李甲,他那张年轻的脸上却洋溢着笑容。 胡亥心中一松,道:“抓到了?” 李甲笑道:“回陛下,那汉王压根没能逃出去——这事儿真个是天佑我大秦,说起来保准叫陛下乐坏了。”他也不卖关子,又道:“小臣领兵去的时候,正见汉王被他小姨子揪住,他手下张良、陈平等谋士,也被他小姨子带的娘子军团团围住……” 原来刘邦这次,坏事儿却是坏在女人身上。 他放荡行事,以此表明自己再无野望。 可是却逼出了一个女人的野心,那就是戚瑶。 戚瑶在这个乱世,本是极少有的天真女子了。 可是女人为母则强,有了儿子如意之后,她忽然间开始考虑一些此前从未考虑过的问题。 比如汉王好色,即便是现在,也并非只有她一个新人,那么会不会有天汉王厌弃了她——到时候,她与如意该怎么办? 她不是吕雉,没有一个做太子妃的女儿,更没有领兵权的兄长。 戚瑶开始焦虑。 退一步讲,就算她年轻貌美,还能拢住刘邦许多年——可刘邦已经是快六十岁的人了,应当考虑身后事了。 刘邦一去,她就只能附庸在吕雉身上,仰人鼻息。 前几个月的风光忽然荡然无存,戚瑶意识到自己从前的幼稚。 只是接近权力,却误以为自己就拥有了权力,由此洋洋得意起来,却不知道跌得粉身碎骨就在眼前——世上没有比这更危险的事情了。 她身边仆妇,原是吕雉拨过去的,心计也过得去。 见戚瑶生子受宠,这仆妇便动了心思,在吕雉那里显不出她来,何不在新主这边谋个前程? 这仆妇看出戚瑶担忧,便找机会私下对她道:“如今王后有女为太子妃,一系自有前程;如今碍着汉王尚在,不好动您,然而翌日必然容不下您与小王子。汉王本已不喜王后,他欢喜您,爱重小王子。您何不早向汉王求肯,更立如意为王太子呢?” 戚瑶道:“虽然汉王厌弃王后。可是王后的女儿却是太子妃……” 仆妇道:“如意若能为王太子,自然要回汉王封地去,无错无罪,太子妃又能如何?” 戚瑶意动。 戚瑶并不会步步为营,她只会冲着刘邦撒娇,有时候对着刘邦流泪道:“您这样待我,王后必然恨我。我死无惧,可惜如意……” 又道:“阿盈自有太子妃照拂,可怜如意以后……” 也会直接道:“汉王若是怜惜我们母子,何不叫如意做王太子,给我们母子一处安身立命之所……” 刘邦见她手段稚嫩,又常在欢愉之时,美人垂泪别有风韵,况且也的确怨恨吕雉骗他入咸阳,所以每常与她一同,痛骂吕雉,对她的请求却是不置可否。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戚瑶请求更立王太子之事,渐渐为人所知。 其中吕嬃第一个按捺不住了。 她找人盯着,瞅准刘邦人在的时机,带着众仆妇家丁就闯了刘邦府邸。 “好你个没廉耻的狐狸精!”吕嬃撸着袖子,冲在第一个,“本侯姐姐是个大局为重的,本侯却不是!你这狐狸精平素把本侯姐夫怎么勾引,本侯都不管。可你歪心思打到本侯一双外甥身上,本侯决不能忍——戚夫人!你给本侯出来!” 吕嬃有备而来,又是王后亲妹,府中仆妇家丁并不敢真拦她,给她刹那间就冲进院中。 她手下已是揪出了戚瑶。 吕嬃上前,挽着戚瑶长发攥在手中,一用力叫戚瑶痛叫不已。 戚瑶美人垂泪,软软歪在地上,叫人看得心中生怜。 吕雉骂道:“没廉耻的狗东西!一朝富贵了,就忘了当初谁替你坐牢,就忘了你躲在山上的时候谁给你送饭,就忘了谁替你养着一家老小!呸!我丈夫是个屠狗的,屠的狗都比某些人有良心!”她虽然是打着教训戚夫人的旗号,可是这口气却是冲着刘邦去的。 “去!把唆使这戚夫人的仆妇都捉来!” “侯爷,从后院抓来的,这几个仆妇正要跑!” “好哇!还想跑?”吕嬃放开戚瑶,走过去,一伸手就揪住最靠近自己的仆妇耳朵,转个花骂道:“是你给这狐狸精出的主意?”她从前在乡间,嫁给樊哙后,也跟左邻右舍打过几场架,深谙妇女打架的精髓。 那仆妇果然吃痛不过,扭过脑袋来—— ——“姐夫?!” 吕嬃瞪着眼前一身仆妇打扮的刘邦,嘴巴张得能塞下个鸡蛋。 刘邦也是叫苦不迭。 按照原计划,他今日便与张良、陈平等人化妆成仆妇,借着吕雉的招牌出城去了。 刘邦行动受限。 但是胡亥给吕雉体面,并没有限制她府中车马。 就是因为吕嬃,刘邦连樊哙都没告诉,马仔只带了夏侯婴。 谁知道才装扮好,就遇上吕嬃捉狐狸精这一出,没奈何,只能往后院跑——谁知道还是被捉回来了。 刘邦此刻哪管什么吕雉又什么戚夫人,满心想得都是怎么在不引起朝廷注意的情况下,摆脱众人,逃出城去。 可是吕嬃是什么人?论智谋胸襟她比不上吕雉,可是论撒泼打滚,她可是在屠夫之家历练过的。 “好我的姐夫!你堂堂男儿,没脸面来见我,倒是装扮成仆妇躲起来了!今日我就要你一个准话——”吕嬃揪着刘邦衣领,她面对戚瑶气势汹汹,可是面对一向能耐的姐夫还是虚的,然而已经骑在老虎背上了,一时也不好下来,趁着一股气,道:“我今日就要替姐姐问个明白——鲁元、刘盈是不是你的孩子?” 刘邦道:“自然是——你且放手……” “我不放!”吕嬃带的人多,比朝廷允许刘邦保留的人多多了,所以声势也壮,“我姐姐嫁入你刘家这么多年,任劳任怨,可有一件对不起你的事儿?” 照刘邦看来,其实还真有。 可是刘邦这会儿不能火上浇油,只能诚恳认错,“都是做姐夫的我糊涂了,这样——你把戚夫人带回去,任你处置……”他只想尽快脱身。 闻言,吕嬃和趴在地上的戚瑶都不敢置信地看向他。 因为吕嬃这一出大闹,惊动了周边守军。 刘邦这次是彻底走不脱了。 等他贿赂通守军的时候,李甲已经赶到。 听闻妹妹与刘邦一同被绑送了咸阳宫,吕雉大惊,忙也赶来。 第163章 吕嬃与刘邦一同被抓走。 吕嬃的仆从马上来寻汉王后。 在前往咸阳宫的马车里, 吕雉面沉如水,听那仆从颠三倒四讲述完今日这场闹剧。 “汉王打扮做了仆妇?” “是宫中来人抓走的?” 那仆从都确认了, 忐忑道:“侯爷说了, 这只是家事——陛下连家事也管吗?侯爷会不会有事?” 吕雉一颗心已经直坠下去。 皇帝自然不会闲到连家事也管。 可是这事情太蹊跷了。 其一, 吕嬃打上门去,以刘邦的能耐, 绝不至于要扮作仆妇躲藏。 其二, 事情一闹起来,宫里的人立时就到了, 快得匪夷所思。 唯一合理的解释, 便是宫中来人,本就是奔着去捉刘邦的——由此反推,那么刘邦扮作仆妇,也正是为防备宫中来人。 所以, 刘邦做了什么?以至于自知宫中要来人捉拿他。 吕雉坐在摇晃的马车上,一颗心也摇晃个不停, 她舔了舔发干的嘴唇,问道:“宫中来的, 是谁?” 若是寻常郎官,倒也罢了…… “是左丞相家小儿子,左右都叫他李中将……” 是李甲! 天子信臣, 亲自抓捕! 吕雉猛地攥紧了坐下的皮褥子,声音干涩,道:“叫车夫再快些!再快些!” 像是生怕赶不上什么事儿。 吕雉赶到咸阳宫的时候, 刘邦刚换下仆妇衣裳。 胡亥没有羞辱对手的癖好,见做仆妇打扮的刘邦被带上殿来,既觉滑稽又有些感慨。 刘邦一进殿,便跪倒道:“陛下,您快帮我管管这小姨子,也太凶悍了……” 胡亥无意与他兜圈子,淡声道:“你与韩王信之事,朕都已经知道了。” 刘邦本能地要狡辩,可是一抬头对上胡亥淡漠的目光,瞬间哑口无言——皇帝看他的目光,就像是悲悯地在看一具尸体。 胡亥道:“朕有心要你换身衣裳,却不得不防备你逃跑——你若愿意,便在这殿上除去仆妇衣裳……”他示意左右取常服给刘邦换上。 刘邦一面换着衣裳,一面打定了主意,道:“陛下,我愿为您征战匈奴。” 胡亥叹息道:“朕给过你机会。” 他已是不准备再留刘邦了。 刘邦听出了这言外之意,心里直打哆嗦,恨不能立时把坏事的吕嬃拽过来,劈面给她两耳光。 一旁的吕嬃却是已经听愣了——不是那戚夫人更立王太子之事吗?怎么又与韩王信有关了? 便在此时,吕雉赶到,入殿时走路生风,目不斜视。 刘邦没料到她来得这样快,心头一热——到底是结发夫妻;跟着又是一喜,女儿是太子妃,总还有办法。 谁知,吕雉冲着皇帝一跪,开口便是,“臣请与汉王和离。” 刘邦:……!!! 胡亥望着吕雉,目光流露赞赏——像这样拎得清的人,实在不多。 吕雉又道:“臣与汉王久居两地,一双儿女,都是跟随臣长大,与汉王虽为父子,实相处无多。如今汉王既有宠妾爱子,臣愿与汉王一别两宽。” 刘邦叫道:“媳妇!”这是旧时称呼。 此刻刘邦喊来,却是在喊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吕雉恍若未闻,眉眼不动。 胡亥道:“朕准了。” 刘邦道:“吕雉,你好狠的心——就算你与我和离,鲁元与刘盈还是要叫我父亲!” “父亲?”这个词终于刺痛了吕雉。 对于丈夫,她是早早就明白,不抱期望了。 可她总以为,做父亲的人,是虎毒不食子的…… “你倒你好意思说自己是个父亲?”吕雉盯着刘邦,目光冰冷,可是双眸深处却似有熊熊烈火在燃烧,“鲁元和阿盈,你抱过一天吗?喂过一次饭吗?听过他们生病时的呓语吗?暖过他们逃难路上冻僵的手脚吗?”她越问越激动,却始终站在原地,一步也不曾向刘邦靠近。 “你算什么父亲!” “你算什么父亲!!” 吕雉吼了出来。 刘邦被她磅礴的情绪一震,竟然垂下眼睛去,可是旋即,他又恢复了那种无赖的笑,叫道:“好,你跟我和离——咱们太子妃有对和离的父母,好光彩么!” “父亲做了阶下囚,她却做着太子妃——好风光么!” 他看透了,吕雉这是要与他断绝关系,保住一对儿女。 所以,他绝对不能让他们走脱。 这是他最后的机会。 “你——!你……”吕雉气得按住胸口。 胡亥示意左右扶住吕雉,开口道:“刘邦,朕敬你一世英雄——死法由你自己选。你若不选,朕便赐你毒酒。” 刘邦面如死灰,浑身发颤。 胡亥召太尉司马欣等人进殿。 “汉王勾结韩王信、匈奴,企图谋反之事,交给你去查办。” “喏。” 胡亥虽然是皇帝,却也不能动用私刑,所以该走的程度还是要走的。 当然,这也只是做做样子,实际上,封建帝制,皇帝叫你三更死,别说五更,你连四更都活不到。 一旁的吕嬃早已吓傻了。 “姐姐……姐姐……”吕嬃左看右看,又跪着来到胡亥面前,吓得哭了,道:“陛下,我姐夫就是被坏狐狸精迷住了……他、他怎么会谋反呢?” 刘邦冲着吕雉,怨毒道:“蠢妇人!异日,这便也是你的下场!” 吕雉静立不动,垂眸不看他。 消息传开后,胡亥没料到,竟然还真有人来给刘邦求情。 而且这个人还是他的儿子,太子泩。 “是太子妃求你来的?”胡亥沉声问道。 “不,是儿臣自己要来!”太子泩一挺小胸脯,说话倒是铿锵有力。 胡亥却更失望了,他宁愿是太子妃要求的。 “这么说,是你主动要为那罪人刘邦求情?” 太子泩道:“是的,太子妃还劝儿臣不要来。” “你应该听太子妃的。” 太子泩道:“就算刘邦是罪人,却到底是太子妃的父亲。儿臣娶了他的女儿,却要杀了他——岂不是不顾人伦?”又道:“况且刘邦已入咸阳,释兵权,就算有大罪,高墙圈禁便是了,又何必要杀呢?” 胡亥翻着案头舆图,冷漠道:“传旨,叫叔孙通去自领三十板子——这就是他教导的好太子。” 第164章 叔孙通人在家中坐, 锅从天上来。 太子泩一开始还想为老师求情,道:“这都是儿臣的想法, 纵有错处, 却也并非老师指使……” “你还给他求情?”胡亥一面写着批示逮捕刘邦手下的密诏, 一面冷漠道:“你刚刚这句话,又给叔孙通加了三十板子。” 于是叔孙通大半夜被从被窝里请出来, 活活挨了六十板子。 当然, 这种打板子,打的是小板子, 隔着棉衣落在屁股上, 惩戒意味更重。 叔孙通涕泗横流,抱着使者大腿,“这到底为什么哇!” 使者也很无奈,事涉太子, 多的话不敢说,打完板子就回去复命了。 叔孙通四处打听, 至下午便探明了原由,不禁欲哭无泪。 坦白来说, 帝王心术,也是纸上得来终觉浅的。 太子泩幼时独自养在仆人之手,五岁之前压根没见过父亲, 初见胡亥的时候压根似个自闭儿,逼急了还会咬人。等到秦末纷乱,他小小年纪被立为皇帝, 旋即大秦就亡了。随后寄养在农人张伯家,虽然充作农人孩子,到底被区别对待,无法彻底融入;倒是见了些父慈子孝,很是羡慕。 太子泩从小到大,没几个亲近的人。唯有阿南与张芽,因是幼时玩伴,有几分真挚情谊。可随着他回到咸阳,被立为太子,与臣下之间尊卑有别,情谊中也多了隔阂。他又始终缺少来自女性的照拂关爱。 忽然大婚,有了能与他平起平坐的妻子,况且是他并不讨厌的鲁元姐姐。 太子泩想要护着自己的人,也是人之常情。 他没有错。 错的是这个位子。 这本就是容不下人之常情的位子。 太子泩没料到自己一句话给师父又加了三十板子,看父皇冷漠无情的样子,分明毫无商讨空间,顿时一张脸憋得通红,有心继续为岳父和老师求情,却又怕招致更大的祸患。 胡亥道:“回去想明白你今日错处,再来见朕。” 太子泩道:“儿臣遵命。”因为努力克制愤怒委屈的情绪而声音颤抖。 胡亥此时没空教导太子泩。 形势紧迫。 下令逮捕刘邦重要余党十名的同时,胡亥下旨,册封刘盈继任为汉王。 这一下,彻底稳定住了如吕泽、樊哙等于吕后沾边的人员,同时也给了刘邦手下大部分人新的指望。这与兵法是一致的,永远不要把你的敌人逼到绝境,因为当他们拼死一搏,总能拉几个垫背的。最好是给他们留一条向你投降的路。 而新汉王刘盈,就是胡亥给刘邦余党留的天路。 至于刘邦,他已是活不成了。 漆黑地牢中,一杯毒酒草草结束了他的传奇一生。 胡亥甚至吝惜于最后见他一面。 刘邦死后数日,司马欣的案子才办完,罗列了刘邦十大罪状。 当初刘邦起兵背叛项羽之时,曾经广发天下项羽的十大罪状,其中一多半都是诬告。 如今刘邦自己也尝了一回滋味,可惜人已死,也无法为自己辩驳了。 更何况,刘邦谋反之罪,乃是钉实了的。 张良陈平等都被关押在地牢中,每人单独囚禁。 胡亥此时也顾不上他们。 这些人跟随——甚至是怂恿刘邦谋反,要他们即刻忠心为大秦,就算他们能做到,胡亥也不愿用这么高风险的人物。 以后即便要用,也要有自己人牵制才成。 若实在用不得,虽然胡亥惜才,却也抵不过某些人不惜命。 比如项羽。 匈奴破境,攻占边界马邑,眼看就要南下太原郡。 胡亥已再度让夏临渊去通知项羽,告知形势,并项氏诸人都得封侯爵的消息。 “回陛下,那项羽……”夏临渊犹豫道:“只是冷笑。” “冷笑?” 夏临渊道:“是啊,小臣照着您吩咐的,都跟他说了——小臣跟他说‘您的叔父从兄都接受了大秦的封爵,您死了,他们可是一样做了侯爵,心安理得。您想想,连您的亲人都归顺了朝廷,您还坚持些什么呢?’可是他只是冷笑,一句话也不说。” “朕知道了。”胡亥搁下墨笔,伏案垂头,以拇指骨节顶着发胀的眼窝,闷声道:“下去继续看好他——叫李斯、冯劫、李由等人速来见朕,若是冯右相身子骨能得住,也一并请来……” “喏。” 胡亥起身,走到殿外,在夜空月牙的清辉下,垂头思索。 只是匈奴南下,就已经足够危急了。 他现在担心的是…… 这韩王信究竟是借势投降,还是受了刘邦的指示,又或是张良的蛊惑,勾结匈奴,里应外合,要吃下中原。 如此一来,当初韩王信主动要求把王都更改,定在马邑,就是处心积虑了。 胡亥长叹一声。 不管中原如何各国纷争,在他潜意识里,总觉得这是华夏子孙内部矛盾,一旦面对外辱,定然能尽弃前嫌,勠力同心。 殊不知在同时代的诸侯眼中,只有利益,并无大一统这根深蒂固的想法,必要时刻,便是引匈奴南下,让中原大地生灵涂炭,也是在所不惜的。 刘邦之死,刘盈新立,都只在一夜之间。 待明日的太阳升起来,消息传开,又不知会有怎样的腥风血雨。 而李斯等重臣已披星戴月赶来章台殿。 其实像李斯和冯劫,从刘邦出事儿,就压根没离开咸阳宫,已经跟着熬了大半日,得了胡亥恩典去侧殿歇息。 臣子尚能歇息,胡亥却只能连轴转。 冯去疾年老病中,一开始并没有告知,直到此刻,胡亥才让夏临渊去请的人。 李斯、冯劫与李由等人先到,只冯去疾还在路上。 胡亥语气沉重道:“匈奴南下之事,你们都该知道了。朝廷是打,是和。若是打,派谁领兵。这便是朕今夜召集你们来议的两桩事。” 打么?真实历史上,以刘邦不错的军事素养,亲率三十万大军,结果被困平城,依靠陈平的计策才得逃脱——而陈平所献的计策,从来不为史书记载,只说计策甚密,世莫能知。于是后世衍生出各种版本,如贿赂单于枕边人这等故事。可是照胡亥看来,这计策一定是很丑陋的,丑陋到不能见光。 和吗?不打一仗,匈奴会愿意谈判吗?汉家和亲,赠送财物,实为耻辱。 这实在是生死存亡的选择。 胡亥环顾重臣,问道:“你们怎么看?” 第165章 历来战争, 总有主战派,主和派。 面对匈奴南下进犯,有人看到危险,有人却看到机遇。 在座人士,除了重臣, 便是胡亥心腹。 李甲眼中放光, 最跃跃欲试。 胡亥点头, 笑道:“让咱们的少年英雄先说。” 李甲谢恩, 也笑道:“陛下,匈奴来犯,正是树立皇威的好时机。只要咱们打出个漂亮的大胜仗来,底下的诸侯王们谁还敢有二心?叫他们都瞧瞧厉害!当初蒙恬将军在时, 匈奴连退七百里不敢下马——怕他作甚?” 他是在座最年轻的,尚不足二十五岁,年少锐气未消。 胡亥沉静听着, 没说好, 也没说不好, 只看向李斯, 道:“老丞相以为如何?” 李斯欠身, 道:“犬子乃是初生牛犊, 只凭一股血勇之气。老臣看来, 与匈奴作战,却有三不可。” “愿闻其详。” 李斯道:“一不可,乃是无法速战速决, 必然招致境内纷乱。匈奴本就擅长侵扰作战,咱们大军北上,能赢一场两场,可是却无法深入漠北腹地,彻底消灭匈奴有生力量,如此一来,就会陷入消耗。一旦咱们被匈奴托住,那众诸侯必然会有异动。” “二不可,乃是天下战乱已久,民生凋敝,若再兴兵戈,赋税兵役超过了黔首们所能承担的程度,必然会再度引发与七年前相似的动乱,揭竿而起之事,尚为民间津津热道。陛下不可不察。” “三不可,即便是战争顺利,黔首勉力支撑下来了——朝廷占领了匈奴的地方,又该怎么处置呢?匈奴所居住的漠北,不同于中原,夏热冬寒而又土壤贫瘠,极难开垦耕作——这些都是当初蒙恬大将军击退匈奴后,为了平定北境民政,老臣从旁协助时,所实际遇到的问题。” 李斯不愧是几十年的大秦丞相,这三不可一条一条说来,条理清晰,有理有据。 一时间章台殿上的人都陷入了沉思。 就连最开始兴奋激动的李甲也皱起了眉头。 胡亥不语,垂头踱步,边听边思量。 冯劫起身道:“陛下,臣与老丞相意见一致,也认为这一仗不可打。” 李甲没忍住,道:“可就算咱们不打,匈奴也已经南下,逼近太原郡了——到时候他们占了咱们的地盘,可没什么‘三不可’的说法。” 李由低声道:“不得无礼。” 李甲不怎么怕父亲李斯,却是很怕这个严厉的长兄,虽然心中嘀咕,却只能咬唇住嘴。 胡亥走到门边,呆着脸望向夜空——夜空之上,仿佛还有一弧漆黑穹顶,沉沉压下,叫人喘不上气来。 众臣都齐齐望着他黑袍加身的背影。 静了一瞬,胡亥回过身来,已经是调整过情绪,沉静道:“李甲是少年锐气,热血报国;老丞相是深思熟虑,老成谋国——说得都有道理。” “这一仗是非打不可的。”胡亥抹了一把脸,叹道:“就是李甲说的这话——匈奴早已虎视眈眈,就盯着咱们中原,已经撕开了口子,岂有放过的道理?” 他不等李斯或是冯劫开口,继续道:“可这打,是手段,不是目的。” “大秦如今民生凋敝,众诸侯各怀心思。这一仗,只要不输,就是赢。”胡亥笃定道:“给朕十年时间,有能臣如众卿,到时候再与匈奴一争高下,便必胜无疑。” 不管心里究竟怎么想,此时的话却是一定要说满的。 这已经相当于是对臣子的战前动员了,自然不能灭了自己威风。 皇帝拍板,定了主战,那么若再跳出来坚持主和,就颇不合时宜了。 然而天下大势摆在那里——冯劫还想谏言,李斯却听出皇帝还有下文。 果然,胡亥又道:“关键是,这一仗怎么打?”他环顾众臣,沉声道:“具体战役怎么打,自有将军去判断。朕只给一则方针。” 他说了四个字: “以战促和。” 打不是目的,而是手段——是把匈奴拖到谈判桌前的手段。 以此为大秦的再度崛起赢来宝贵的时间。 冯劫的谏言落回了腹中。 李斯抚须沉吟,良久微微点头。 李甲叫道:“那就还是要打呗!陛下——臣请出战!” 臣下踊跃出战,皇帝自然没有不高兴的。 胡亥微笑道:“好!朕就圆了你这么多年来的夙愿。” “真的?这可是君无戏言!” 李由又低声斥道:“不得无礼。” 李甲瞥了一眼长兄,收敛了些。 他们这些曾经跟随皇帝海外流浪归来的人,与皇帝相处时,一旦情绪激动,总不自觉就会流露出几分从前在金子岛又或是南越时“哥俩好”的氛围。 胡亥并不在意,笑道:“君无戏言。”他很快做了决断,道:“主将人选,朕也已经想好了——李由,你可愿往?” 李由本就是一员大将。昔日吴广率领十万反贼围城,李由坚守荥阳城半年,最终与章邯汇合,大破吴广军队。后来,荥阳城在项羽与刘邦合围下被破,李由曾经要殉城,被胡亥派去的夏临渊与李甲救下。从那以后,李由消沉了一段时日。再后来,胡亥复归,李由在咸阳,领兵荡平周边,进行过多次小规模战役,有勇有谋,而又沉稳有度,堪为主将。 而胡亥看中李由的,便是他经过一次生死后的稳健。 这次与匈奴作战,最不需要的便是贪功冒进。 李由闻言,心头一颤,不敢置信地望向皇帝。 在他心中,荥阳城破,一直是心底过不去的坎儿。万万没想到,皇帝愿意以此大战,再给他机会。 “臣……谢陛下!”李由声音微颤,竭力镇定。 胡亥看向李斯,微笑道:“老丞相不怪朕就好,长子幼子都给朕送上了战场。” 父母之爱子女,则为之计深远。 李斯不是那等捧着儿女怕磕坏的民间慈父,知道这是皇帝的恩典,也是李氏的机会,离席顿首道:“陛下隆恩,老臣必严教犬子,不辱使命。” 李由领兵十万,北上汇集原本戍边的离散士卒,最终以二十万大军之数,逼近太原郡。 韩王信得到消息,得知刘邦已经被杀,而张良不见踪迹,恐怕也遭毒手,颇为惊恐。他原本会如此轻易投降匈奴,一来是因为信任张良、与刘邦有私下约定;可是更重要的原因是,他不想与匈奴作战,损耗掉自己的人马。 这时候的人都还是“忠于吾王”的思想,黔首对待所在土地的诸侯王爵,就像是汉唐之后的百姓对待皇帝一样。 同样的,韩王信自然也把封地黔首士卒都当成自己的私有物。 所以韩王信会拱手把马邑送给胡人,投降了匈奴,反过头来出兵攻打太原。 李由率领大军抵达,在铜千打败了韩王信,杀死了他的将领王喜。 韩王信狼狈逃窜,直接逃到了匈奴境内。 同时,韩王信的部将曼丘臣、王黄找了不知道哪里一个叫赵利的,声称是赵国的后裔,推他做了王,又勾结韩王信、冒顿,合谋攻秦。 冒顿一开始并没有意识到问题严重性,只派左右贤王率领一万多骑兵和王黄等驻扎在广武南边,到晋阳同秦兵作战。 没想到左右贤王与王黄被秦军大败,一直逃到离石。 匈奴又聚集军队,驻扎在娄烦西北。 李由马上派战车战马前去攻打,屡次获胜,乘胜北击。 这个时候,冒顿意识到不对了。 他本就是很精明,又很能隐忍的人。 冒顿开始有计划地回撤兵马,酝酿着更大的圈套。 一时间,大秦与匈奴的战争捷报连传。 咸阳人心振奋。 大约是太过振奋了,渐渐有文官上奏,建议皇帝御驾亲征。 他们奏章里写的内容,大约十个皇帝看了,会有九个都心动不已。 “如今匈奴的单于冒顿亲自到了战争最前线的代谷,而我们大军正是节节胜利之时,陛下若是能亲临晋阳,一举击溃匈奴,把塞外草原纳入大秦版图,那么不仅可以永久解决边患,您的功劳便是与先帝相比,也能毫不逊色了。” 坦白来说,如果不是胡亥知道历史上刘邦被困白登山的窘境,只怕也会被煽动得热血沸腾一下。 他很怀疑,真实历史上,刘邦就是这么被鼓动,亲临前线去了。 听叔孙通声情并茂朗诵完几名文士的奏章,都是请求皇帝御驾亲征的。 “写得不错。” 胡亥淡淡点评道。 哪个男儿心中没有建功立业的英雄梦呢? 这几份奏章写得颇具煽动性。 叔孙通小心问道:“陛下,您的意思是……?” “写得不错。”胡亥眉眼不动,淡漠道:“把这几个上奏章的摸清楚,都是谁的人。” “喏。” 与此同时,韩信平定了临江王叛乱,班师回了楚地。 而有关于楚王韩信的流言,又在咸阳传播开来。 “韩信自封楚之后,夺民田以葬父母。” “布列兵马,侵扰郡县!” 这两条倒也罢了。 最后却有一条狠的: “楚王韩信藏匿了楚亡将钟离眛,久怀异志,实欲谋叛!” 第166章 可惜遇上胡亥这么个皇帝,背后的流言制造者是注定要失望的。 韩信藏个钟离昧算什么?那钟离昧也不过就是从前跟着项羽的将军么。 项羽本人都被胡亥藏着呢。 胡亥虽然不信流言, 却不得不警惕流言。 毕竟流言杀人, 从古而今, 都有活生生的例子。 很快, 怂恿皇帝御驾亲征的文士与针对韩信的这波流言背后之人,便都查清楚了。 为首之人乃是燕王臧荼,而众诸侯闻风而动, 使留咸阳子弟暗中宣扬。 也就是说, 第一个做坏事的是燕王臧荼, 其它诸侯听说之后,让留在咸阳城中的子弟臣子纷纷效仿,于是才造就了谣言四起的局面。 这臧荼乃是燕国从前的将领, 早在陈胜吴广起义那会儿, 一开始陈胜派武臣去打赵地。后来在张耳陈余鼓动下, 这武臣反出陈胜, 自己做了赵王,又采纳了蒯彻的建议,不费一兵一卒, 把燕地也拿下了。 武臣拿下赵地之后,就派了手下的将军韩广去安抚燕地。 结果韩广有样学样,去了就反出武臣, 自己做了燕王。 等到章邯发兵攻打武臣的时候,燕王韩广派了一位叫臧荼的将军率兵救赵。 当时的反秦总盟主是项羽。 后来破釜沉舟,背水一战的故事大家都知道了。 反秦大军大获成功。 然后就来到了刘邦项羽入关, 项羽分封诸侯的时候。 前文说过了,项羽分封诸侯的时候,很是费了一番心思,务必在众诸侯之间留下矛盾,好让他拿捏整治天下。 于是在燕国,项羽也玩了这么一手。 他把人家原本的燕王韩广给发配到苦寒的辽东去了,叫他做辽东王。而立了韩广手下的将军臧荼做新的燕王。 韩广肯定不服气啊,不肯搬迁,结果就被臧荼带兵击破,兵败自杀了。 这下好了,连辽东地区都是臧荼的地盘了。 臧荼新燕王的位置就这么坐稳了。 等到胡亥归来,韩信出关中第一战,就大破陈余,生擒李左车。随后,韩信向李左车问策,如何破燕。在李左车的建议下,韩信派使者送信给臧荼。 臧荼识时务为俊杰,归顺韩信,投降了秦汉联军。但这臧荼原是将军出身,与同样身为将军却又年轻恃才的韩信有点微妙的不合,倒是与刘邦走得更近些。 于是天下大定后封赏,胡亥仍是让臧荼做了燕王。 如今汉王刘邦谋反被杀,韩王信逃入匈奴地界,众诸侯都心有异动。 这臧荼原本与韩信不睦、与刘邦亲近,见刘邦已死,恐怕皇帝清算刘邦亲近之人,不禁心生惧意。他散播流言,怂恿胡亥御驾亲征,既是自保,也是看准了形势,所谓“天下大乱,形势大好”。 众诸侯巴不得秦中央陷入与匈奴的长线作战,无暇牵制他们,见有人动手了,于是便纷纷跟上。 胡亥虽不信流言,不听文士御驾亲征的进言,但是却不得不防备众诸侯联合反叛。 此时与匈奴大战未见分晓,更不可主动在国内再兴兵事。 要用什么办法,才能叫众诸侯一时间不敢轻举妄动呢? 这成了目前压在胡亥心头最沉重的一桩事。 与此同时,北地再传捷报,投降匈奴的韩王信兵败被杀! 当初李由领兵北上,胡亥曾有指示,若能劝韩王信归顺,则好过兵戈相见。 也算是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 所以当李由领兵去攻打时,到了韩王信与匈奴骑兵驻扎的参合县,先派人给韩王信送了劝降信。 信中说道:“陛下向来宽厚,乃是仁主。当初刘邦项羽入关,众臣虽然有背叛的,但是归附后,陛下都免除了他们的罪过,恢复了过去的官职封号。这些天下人都是知道的。你是因为匈奴大军压境,兵败才投降,这也不算什么太大的罪过。如果你愿意归顺,陛下定能宽宥。” 其实韩王信投降的时候,匈奴大军还没到呢。 但是劝降嘛,总要给点台阶下。 可是韩王信却并不相信,连汉王刘邦都被杀了,更何况是他呢? 他回信,信的内容很伤感,也很理智。 韩王信道:“如今我逃到荒蛮之所,日夜向胡人乞讨过活。我没有一刻不想回家!然而事已至此,形势已经不允许我归顺了,为之奈何?” 他罗列了自己三大罪状,道:“当初荥阳会战,我兵败投降了项羽,这是我的第一桩大罪;胡人攻打马邑,我没能坚守战死,而是投降了匈奴,这是我的第二桩大罪;如今陛下命令你领兵前来,我没有立时归顺,反而领兵与你周旋作战,这是我的第三桩大罪。我有这三条大罪过还想着陛下能宽宥我,就好比当年伍子胥见罪于夫差却不知逃离,最终死在吴国。” 事已至此,李由也便不再劝降。 于是双方交战。 李甲为先锋将领,带兵洗劫了参合县,杀死了韩王信。 消息传回咸阳,众臣振奋。 胡亥大悦。 借着这一则捷报带来的威势,他可以腾出手来整治众诸侯了。 胡亥借口巡游天下,召集众诸侯于云梦泽相见。 前文说过云梦泽乃是春秋战国时候楚国王室的围猎场,湖泊相连,草木丰茂,珍禽走兽无数。 如今的云梦泽,属于楚王韩信的封地。 皇帝要驾临云梦泽的消息传来,韩信心中不安。 他在咸阳也有自己的人,自然也知道前段时间咸阳城中关于自己的流言。 从前传他要反叛,倒也罢了,无凭无据。 可是这一次,他却是真的藏匿了故楚亡将钟离昧。 随着御驾越来越接近云梦泽,韩信的睡眠质量直线下降。 他反复思考该拿钟离昧怎么办。 钟离昧道:“这皇帝嘴上说是来巡游,召见众诸侯,可是摆明了就是要来抓你的。到时候他召见你,你是去还是不去?你若是去了,便一定会被抓被杀。你若是不去,便是公然反叛,一样逃不过被杀的命运。你若不想死,就听我的,早早调集兵马,等皇帝一入楚地,便先下手为强。到时候凭你的兵法人马,在这乱世总能雄踞一方,也不必像如今这般仰人鼻息、如履薄冰。” 韩信目光沉沉,盯着钟离昧没有说话,旋即又转开目光。 其实,韩信早已绝了反叛之心,只想能在胡亥撑着的大秦底下做他的楚王。 所以这会儿不管钟离昧怎么说,韩信打的主意却是——要不要杀钟离昧呢? 这就是韩信在政治上的不成熟之处了。 若皇帝此来,果真是要拿下他,那么一个小小的钟离昧又能影响什么?就算韩信把钟离昧剁成了肉酱,皇帝该杀他还是要杀他的。 只是白白卸掉自己的助力,留下个杀友的污名罢了。 真实历史上,刘邦听从陈平计策,为了收韩信兵权,驾临云梦泽召见韩信。 韩信恐怕因为钟离昧见罪于高祖,于是听从了谋士的话,献钟离昧首级于刘邦。 然而最终却也难逃一死。 韩信正在忐忑担忧,忽然接到皇帝旨意。 来传信的却是从前见过的抱鹤真人夏临渊。 夏临渊当初跟李甲一起,被韩信“软禁”过几个月。 如今李甲在北地征战,这次来传信的只剩了他自己一个人。 对于皇帝指派的这则命令,夏临渊心里是拒绝的——那几个月不知生死的日子,实在是给他留下心理阴影了。 但是想想跟随皇帝的十万大军,夏临渊勉强撞起了胆子,抱着“士为知己者死”的壮怀激烈,孤身赴虎穴了。 虽然皇帝曾笑道“放心,等韩信接了旨意,一定大大给你赏赐”,但是经过这么多年的历练,夏临渊对于来自皇帝的“甜言蜜语”已经不敢那么相信了。 如果说这天下还有人比他更坑,那除了陛下再没有别人了。 长出一口气,夏临渊开启了封着的圣旨,宣读道:“韩信呐,朕不日便到你的封地了。不用大肆迎接,如今谁手里都不宽裕,你自己悄悄来就是了。朕听说你那边,有个从前项羽的手下,叫钟离昧。他为人如何?若堪用,叫他做我大秦的将军。朝廷真是缺人啊,那混蛋王离也不知跑哪里去了,章邯又在废丘自杀了。哎,不提这些,告诉你一则喜事,反叛大秦的韩王信兵败被杀了。可惜当初你平定临江王叛乱,否则打匈奴,朕何必还用旁人?说起来,平定临江王叛乱,你可是又立了一则大功。朕这回不知该赏你什么好了。等见了面,你自己说。” 胡亥这则旨意,半真半假。 钟离昧乃是坚定的反秦人士,就算归顺了,胡亥也不会用他的,根本不可能给他兵权。 可是胡亥现在是要消除韩信自疑之心,表示对钟离昧的友好,那么如果直说赦免钟离昧,韩信说不定更恐惧了。 倒不如说是朝廷缺人要用。 韩信听完旨意,如释重负,起身笑道:“抱鹤真人远来辛苦。” 果真赠送了许多财物。 夏临渊差点流下感动的泪水:十年了!十年了!陛下终于有一次不坑他了! 与此同时,韩王信虽死,他的儿子韩婴却逃走,面见单于冒顿。 韩婴死了父亲,悲愤不已,为冒顿出主意道:“我知道单于想要引诱秦军深入,可是那李由却按兵不动。我有一个主意,只要羞辱大秦皇帝,叫他一怒出兵。” 冒顿问计。 韩婴道:“那大秦皇帝封了三个女侯爵。其中临光侯已嫁,墨侯不为人知,独有那广陵侯貌美合宜——单于何不写信,纳这广陵侯为妾?” 第167章 冒顿会采纳韩婴的这条计策, 是有其历史原因的。 这冒顿乃是匈奴历史上第一个统一了北方草原的单于, 在他掌权初期, 匈奴被困在列周强敌之中, 处境是很危险的。 当时匈奴旁边的东胡非常强盛。东胡王听说冒顿杀父自立的事迹之后,感觉隔壁的这个年轻单于以后可能会是个大麻烦, 所以决定试探一下。 东湖王先是派使者,向冒顿要求, 把冒顿父亲头曼留下来的千里马送给东胡。 当时匈奴人都很愤慨,觉得东胡这是明摆着欺负人。 可是那会儿匈奴内部才经动荡,很不安定, 实力也还不够。 冒顿于是道:“东胡是我们的邻居。对邻居,我又怎么会吝惜一匹马呢?”恭恭敬敬把宝马送去了。 东胡王收到宝马,觉得冒顿怕了他, 人都是得寸进尺了, 竟然又派使者去讨要冒顿的阏氏。 阏氏与“胭脂”同音, 也是从胭脂的意思上来的, 在匈奴就相当于是单于的妻子。 虽然胡人与中原人不同,把妻子看得跟马匹没有太大差别, 但这羞辱意味还是很重的。 匈奴人都怒了, 道:“这东胡王也太放肆了,无端端来要单于的妻子——我们发兵攻打他!” 年轻的冒顿又一次道:“对邻居, 怎么能吝惜一个女子呢?”把自己宠爱的阏氏就这么拱手送给东胡王。 有了这两次试探的结果,东胡王认定冒顿惧怕他,愈发骄傲。 原本在东胡与匈奴之间有一块一千多里远的无人区, 双方都有哨所。 但是东胡王派使者对冒顿说:“这地儿你们匈奴不能去,我们要占了!” 这次匈奴人反倒觉得无所谓了,反正原来也是无人区,要来干嘛? 冒顿却大怒,说出了很超前很具有主权意识的一句话。 他说,“土地是国家的根本!岂能让给外人?” 于是冒顿斩杀来使,趁着东胡王还没反应过来,领兵杀去。 东胡王因为冒顿前两次的顺从,早已不把匈奴放在眼里,更没有做防备,还等着冒顿毕恭毕敬回话呢。可想而知,两军相交,东胡大败。 冒顿又乘胜西攻河西走廊月氏,迫其西徙。 这样一来,解除了两面威胁,在冒顿率领下的匈奴开启了四面征战,一统北方草原的征程。 而这一次与大秦的作战,与此前的征战都不同。 冒顿这是第一次与统一的农耕民族作战。 之前的东胡也罢,月氏也好,都是游牧民族。 冒顿熟悉他们的制度、骑兵与风俗。 但是秦朝对他来说,是很陌生的。 在发动全面战争之前,熟悉了解对方首领是个怎样的人,异常重要。 冒顿献出宝马与阏氏,就此消灭了东胡。 那么大秦的皇帝是否也会忍下这份羞辱呢?又或者,他会大怒之下,御驾亲征呢? 战争进行到现在,冒顿看得分明,自己固然不好受,但是这不好受之于秦朝,却还要加个“更”字。 战况焦灼,他们匈奴人充其量就是不能南下罢了。 但是那些万里迢迢赶来戍边的秦人,既不敢深入追击,又不能后退休整,每日的军需消耗,对于秦朝来说就是很重的负荷。 更何况,秦朝内部尚且不稳定,就好比冒顿刚杀父自立后的匈奴一样。 不然韩王信也不至于投降了他们匈奴,而韩婴更是直接归顺了。 冒顿派出了送信的使者。 如果那秦朝的皇帝是个聪明人,就会像他从前一样,选择隐忍,把那貌美的广陵侯拱手相送。 不过冒顿并不想看到这个结果。 敌人总是蠢笨一点好。 他更希望大秦皇帝一怒之下,御驾亲征,孤军深入,陷于北地。 冒顿的信暂时还没送到胡亥手上。 胡亥此次巡游云梦泽,稍微有点尴尬。 虽然他预想到了众诸侯很可能不会听命前来,但是他没想到会有这么多人都不听。 真正奉召前来的,竟然只有淮南王吴芮。 其余诸侯,好一点的称病不来,坏一点的就是压根不来。 韩信则是因为云梦泽就在他封地上,无所谓来与不来。 胡亥叹了口气。 当初他下令赐死刘邦,也是两害相权取其轻。 若仍留着刘邦,那么立时便是汉王韩王勾结匈奴,天下狼烟四起,再度混战重来。而刘邦与众诸侯中太多人有旧,远的不说,便有赵王张耳。若是给汉王韩王与赵王联合,那么北面便无一屏障了,到时候日渐强盛的匈奴南下,恐怕就不是群雄逐鹿中原,而是到了中国灭亡之时了。 所以他决然地赐死了刘邦,尽管明知会有后果。 这后果便是,如今汉王刘邦谋反被杀的消息传开,众诸侯都成了惊弓之鸟。 或是为了自保,或是心存反意,不来云梦泽,就是个态度。 总之,国内形势不容乐观。 就是在这种深切的担忧中,胡亥与韩信相见了。 君臣两人在草木丰茂的郊外散步叙旧。 “朕记得当初放你出咸阳城,都是七八年前的事情了。”胡亥微笑道:“当初送你出城的时候,朕真没想到,要隔了这么久,才能再见你。” 韩信落后胡亥半步,听着皇帝的话,不禁也回忆起当初沿着被烧作黧黑色的咸阳城墙离开时的场景。一并回忆起的,还有当时的心情。 韩信笑道:“臣当时一心想着建功立业,报答陛下知遇之恩,出城之时,竟是毫无离别感伤,只觉浑身充满了干劲儿。” 胡亥哑然失笑。 韩信顿了顿,望着不远处湖水粼粼波光,叹道:“只是当时臣也未曾想到,要报答陛下的知遇之恩,却需以百万之众的性命。” 这就是韩信不够成熟的地方。 他有时候拿捏不好私人关系与君臣关系之间的界限。 其实任何情况下,君臣关系都是压倒一切人伦的。 韩信这话,作为朋友来说,那是他的真挚,不拿胡亥当外人。 但胡亥是皇帝。 不管是哪个皇帝,都不会喜欢听到将军说这种话的。 若是疑心严重一点的,可能还会想——你小子是觉得朕配不上这个位子吗?是觉得为了朕不值得吗? 再加上韩信本就浑身贴满了“想要谋反”的标签,这简直是在戳皇帝的心窝子。 “是啊,一将功成万骨枯。”好在胡亥能理解韩信,不以为忤,也一并感叹了一句。 韩信动容,喃喃道:“一将功成万骨枯……一将功成万骨枯……正是陛下说的这话,唉……” 胡亥想了想,这似乎是唐人的诗,他顺口给说了,也不好占别人的功劳,道:“朕也是听别人讲的,前面还有一句呢——‘凭君莫话封侯事’。” 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 若胡亥这皇位是以百万之众的性命换来的,那韩信的楚王之尊又何尝不是? 韩信默然。 胡亥道:“你这次平定临江王叛乱,又立了大功,想要什么封赏?”他笑道:“朕旨意里可早跟你说了——怎么,还没想好吗?” 韩信低头笑道:“陛下封赏隆厚,臣实在不知该讨要什么好了。” “你如今还未有妻室……”胡亥玩笑道:“不然,朕给你物色一位名门淑女?” 韩信倒也不推辞,只是道:“臣出身微末,恐怕难以高攀。” “这话说的——你如今都是楚王了,战功赫赫。高攀?不存在的。”胡亥摸着下巴想了想,道:“朕记得,你仿佛对广陵侯颇为中意……” 当初胡亥陷入广陵府,被刘萤所救,当时韩信还是个小守卫,见了刘萤貌美,还曾红了耳朵。 谁知道听了这话,刚才还一脸“随便你”的韩信慌乱摇手。 韩信苦笑道:“陛下可饶了臣。广陵侯的苦头,臣吃过一次,就平生不敢亲近了。” 胡亥大笑。 其实韩信的反应,实属天下大部分男人的正常反应。 刘萤貌美温婉,可同时她也工于心计,能伸能屈,是胡亥的得力干将,也就意味着她是个成功的政治人物。 而一个成功的政治人物,是叫人不敢亲近的,更不敢放做枕边人。 当然,一个成功的政治人物,也不屑于做这等“枕边人”便是了。 所以尽管韩信与刘萤,一个俊秀,一个貌美,性情地位都匹配,却也只适合做同僚,不适合做夫妻了。 既然胡亥主动提到了婚嫁之时,韩信也就顺着问道:“那么陛下您呢?” 他这是问出了诸多朝臣想问而没敢问的话。 “什么?”胡亥一时没能会意。 韩信道:“如今天下已定,陛下膝下只有一子,后宫空虚——”他顿了顿,又道:“楚地女子多貌美纤质,陛下可愿一观?” 胡亥听他夸楚地女子,笑了笑。 两人缓缓行走在草木之间,淡白的月亮已经贴在了半空。 胡亥久违地身处自然之中,忽然升起了倾吐的欲望。 他淡声道:“人这一生太短暂,而其中大半又为欲望驱使,不得自由。凡是正常男子,没有不想要夜夜欢愉,广纳姬妾的。可这真的是‘我’所想要的吗?不过是本能欲望驱使罢了,而‘我’只是本能的工具。” 韩信已是听得愣住。 胡亥顿了顿,自失一笑,道:“朕一时说得深了——还是说说你的封赏……” 第168章 韩信却还陷在皇帝方才的自我剖析中, 疑惑道:“可若人没了本能欲望, 却又与草木何异? 胡亥失笑,道:“本能欲望是永不会消散的。人之所以为人, 便在于能驭使欲望,而不是反过来, 为其所制。” 这个话题谈下去, 谈到极深处也难得正解。 胡亥摆手,示意到此为止, 又问道:“你这里还缺什么吗?” 韩信知道这是在说封赏一事,忙道:“什么都不缺。其实臣原本想着, 若陛下要追究钟离昧一事,臣便拿平临江王的战功抵了。可是陛下宽仁 ,已经赦免了他的罪过……” 胡亥眸中闪过一丝不悦。 军功也好,封赏也罢, 那都是朝廷承认才算数的。 韩信却要拿军功来跟他讨价还价,为的还是私人恩怨。 未免把朝廷法度看得太过儿戏了。 韩信浑然不知皇帝心思,因为皇帝赦免了钟离昧, 便以为皇帝真的毫不介怀了。 他还继续往下说, “臣想着平定临江王,救了一方百姓, 总抵得过钟离昧一人的性命。这却是臣想岔了, 其实陛下哪里会因为一个小小的钟离昧而不悦呢?” 皇帝能容得下项羽,自然也容得下钟离昧。 然而韩信未曾想到,他这样自骄的心态, 才是皇帝容不下的。 胡亥缓缓而行,走在韩信前面,虽然知道他看不见自己面色,仍是先露了个微笑,才道:“朕知道这钟离昧。从前在巴郡江州,你刚跟着朕的那半年里,咱们俩私下说话,你提到从前在项羽旗下的生活,就曾说过,这钟离昧与黥布等人一般,是能打仗的;又曾说过,这钟离昧当时赏识你,只是项羽不肯用你……” 韩信恍然,不意多年前闲聊絮语,皇帝竟然都还记得。 想起当初在江州艰难经营的日子,再看如今打下的大好河山,两人都是百感交集。 “钟离昧知道陛下赦免了他的罪过,想要亲自见您谢恩呢。”韩信道:“不知道陛下是否愿意见他?” 胡亥微笑道:“有何不可?”又道:“阅兵之时,朕与你一同见他一面便是了。” 胡亥上一次阅兵,还是当初微服出巡,与章邯汇合之时。 当时他还特意学了军中旗语。 帐下万千士卒随着他的旗帜指示,布阵列队,叫他豪情顿生。 转眼间,章邯废丘自杀。 而带兵之人成了韩信。 有了上次阅兵的经验,这一次胡亥更是驾轻就熟了。 韩信帐下士卒,目光追着胡亥手中黑旗,动作整齐划一,口号震破天际。 最终,胡亥放下手中黑旗,众士卒也便齐齐跪倒,山呼万岁。 胡亥微笑道:“列位身经百战,都是大秦的好儿郎,军功爵位,朕都少不了你们的。一场辛苦,都起来。” 他话音落下,校场一片寂静,底下士卒却无一人起身。 胡亥微愣,看向韩信。 韩信自自然然上前,朗声道:“这是陛下的恩典,都起身!” 底下士卒这才齐齐起身,呐喊道:“谢陛下!谢将军!” 虽然韩信已封为楚王,底下士卒却还是以“将军”相称。 胡亥心中微沉,面上不动声色,仍是笑道:“朕的兵仙,治军有方呐。” “他们有眼不识泰山——陛下恕罪!” 胡亥看了韩信一眼,见他虽然口口声声说着“恕罪”,可是自矜骄傲之色,却是掩饰不住的。 胡亥咳嗽了一声,道:“进盏汤水来,给朕和楚王都解解渴。” 赵高这次争取到了伴驾的名额,正愁没地儿献殷勤呢,闻言忙道:“小臣这就去准备。” 韩信笑道:“陛下想来不惯在户外,经风吹日晒。”他又道:“臣却是不妨,激战之时,便是一日一夜不喝水也熬得住。” 胡亥笑道:“论体质,朕自然比不得兵仙。”又道,“底下左首站着的,可是你的将领们?也等了大半日了,都叫到跟前来,叫朕仔细瞧瞧。” 韩信命人去传信。 不一刻,韩信手下得力干将,如孔藂等人便列队上前,排在最末尾的乃是钟离昧。 胡亥一一见了,各自勉励几句,到了钟离昧,也一视同仁,笑道:“朕来之前还想着,该是怎样的人物,能叫朕的兵仙引作好友。今日一见,才知楚王留你,乃是为世间留了一位人杰。” 钟离昧感愧道:“臣从前误入歧途,托赖陛下洪恩,并不追究,乃有再生之机缘。” 原来这钟离昧此前激烈反对韩信忠心于大秦皇帝,又表现得好似痛恨大秦、此生难灭一般,其实深究原因,倒并非为了尽忠于项羽又或是尽忠于故土。 而是单纯因为,这钟离昧看来,大秦皇帝是绝对容不下他这样一个楚国逃将的。 所以在他看来,韩信只要不反,那么他钟离昧的性命便难保。 他对于胡亥的激烈诋毁,实在是出于求生欲。 日前胡亥赦免的旨意一到,钟离昧的立场便立时转换了。 胡亥淡声道:“漫漫人生路,谁能不错几步呢?”却是说了个冷笑话。 众人不知是该迎合笑起来,还是要惶恐认罪,正在尴尬中,赵高领着俩内侍托着汤水盏儿上前来,正好听到胡亥最后一句,忙笑道:“正是陛下这话,小臣方才出去倒水,还走错了几步路呢。” “就你会接话不成?”胡亥笑道。 气氛和缓过来。 胡亥扫一眼还跪着的众将领,道:“都起来。” 众将领却又都跪着不动。 胡亥想起方才长跪不起的众士卒,便知缘由,这次不再看向韩信,反身向着赵高,借着伸手取杯盏的动作,避开了韩信叫众人起身的一幕。 一时阅兵完毕,胡亥与韩信起身离开。 “陛下,臣知道您要来,早早收拾了宫室……”阅兵进行顺利,韩信志得意满,笑道:“陛下您见过的珍玩多,看看臣这楚王宫如何?” 胡亥淡笑道:“朕久居宫中,难得出来走走,倒是更想在宫外住住。” 韩信一愣,道:“是臣考虑不周……” 胡亥笑道:“你每日要思虑那么多军机要务,怎么分心神在这些细微末节之处?朕也是临时起意,就是赵高也没法提前安排到。你无须自责。” “嗐……”韩信看上去有点懊丧。 “陪朕再走走。”胡亥走在校场外的草木之间,看着前路青青蔓草,半响道:“朕有句话,要对你讲,不是皇帝对大臣,而是朋友对朋友。” 韩信见他郑重,忙道:“陛下请讲。” 胡亥道:“那钟离昧……你虽然拿他当好友,他却未必拿你当真朋友。若是真朋友,如何能置你于尴尬境地——若朕没有赦免他,你要么为了朕而杀他,这是不友;或者因他而为朕所疑,甚至于反叛于朕,这是不忠。若是真朋友,如何能置你于此等不友不忠之境地?” 韩信顺着胡亥的思路一想,不禁心中一寒,对钟离昧大为大悦。 胡亥又道:“朕明白,你已是楚王。再有新结识的人,总是仰头望着你——正是高处不胜寒。所以从前微末之时的旧友,便每一个都越发珍贵起来。失去一个,便少一个。”他目光中透出果决之色来,也正是对他自己说的话,“可在你的位置上,容不得私人情谊,你必须很谨慎,你必须很警戒。” 韩信静默地跟在胡亥身后,半响道:“臣明白了。” 胡亥深吸一口气。 草木润泽的水汽充盈于肺腑之间。 胡亥复又笑起来,道:“朕也只是有感而发。对了,有则好消息告诉你,你还记得从前你跟朕提过的陈平吗?当初你说,萧少府能做的,这陈平也都能做。如今刘邦反叛而死,陈平倒是识时务,已归顺了朝廷。朕叫他去冯劫那边做个副手……” 冯劫一直担任的御使大夫的职位,这个职位是监察百官的。 一般来说,要做丞相之前,都会现在御使大夫的位子上打磨几年。 如今冯去疾病重,李斯年高,冯劫已是确定的下一任丞相了。 陈平给冯劫做副手,等冯劫做了丞相,他怎么也可做个九卿了。 “恭喜陛下了。”韩信问道:“那张良呢?” 胡亥苦笑道:“便如你从前说的,这张良才是真恨透了我朝,宁肯被关在大牢里,也不愿意出来做官。” 韩信道:“既然不可用,还是早日除掉,免生祸患。” “刘邦乃是贼首。”胡亥道:“张良么……朕还想再熬熬看……” 说到此处,胡亥忽然停步。 韩信不察,仍往前走着,一步迈上去,已是与胡亥并肩而立,“陛下?” 胡亥侧身看向韩信。 韩信多年征战,虽原本面容是俊秀的底子,因为本就阴郁,如今更添了杀伐之气。 胡亥凝目看着韩信,心里忖度,如今韩信对于他的忠诚,究竟还有几分是因为当初的知遇之恩……又更多了几分…… 更多了几分,是因为行高尚之举时,能获得的骄矜满足。 他韩信有兵,有能力,可是他不反——他是多么伟大呵。 如今形势倒转,该感激的人,是你这个皇帝了。 第169章 “陛下?”见皇帝只是看着他出神, 韩信先是出声询问,待看到皇帝露出笑容, 不知为何,忽然觉得颈后发寒。 胡亥熟视韩信良久, 真挚感叹道:“其实朕能光复大秦, 不堕祖宗基业,最该感激的人——便是你了!” 韩信突然被感谢, 有点不知所措, 往路旁让了让, 险些被脚下草木绊倒。 胡亥扶住他,恳切道:“当初朕在咸阳送走你的时候, 局势是多么危急!那时候项羽已然全有天下,众诸侯都听命于他。刘邦虽反, 却也不与我们同路。若不是你用兵如神, 旦夕之间平定燕赵大地, 在天下诸侯之间立住阵脚, 又如何能有后来围项羽于垓下?朕今日恐怕已是身首异处, 更不能安立此地,与你叙旧了。” 其实这想法, 韩信也隐约有过, 但是他万万没想到,皇帝也能这么想,还当面给说出来了。 韩信舔了舔嘴唇,面对满怀感激的皇帝, 忽然为自己曾有过这些想法感到羞愧。 韩信垂首道:“陛下言重了。其实……若非有陛下在咸阳,督促萧少府等人筹措军粮、征集兵丁,臣赤手空拳,又如何能打胜仗?若非陛下运筹帷幄,早伏蒙盐于项羽帐下,臣又如何能轻易就困项羽于垓下?” 胡亥坚持道:“你能这么说,是你谦虚。你征战近十年,手握重兵,却仍赤胆忠诚,这是你的高义。”他遥望已经升到夜空深处的明月,感慨道:“世上渴慕权势者,多如过江之鲫。又有说是‘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可见为权为利,才是世人常态。能像你这般,一心赤诚,怀惊世之才,却只行高尚之举的人,实在是罕见。恐怕百代之下,史书上,你这兵仙的评誉比朕这皇帝尚且要高呢!” 这番话真是夸到韩信心里去了。 胡亥已经把夸韩信的话说到了极致,韩信就只能自我谦虚了。 韩信听了胡亥这话,忽然间就感觉,好像又回到了在江州时相处的日子。 那种知己之感又回来了。 韩信抬眸,对上皇帝诚挚的目光,嗫嚅了两下,却是道:“其实……从前刘邦项羽都还在的时候,也有人劝臣反叛自立过。”他跟胡亥说了真心话,道:“当时李甲和夏临渊也在场,臣不知该如何是好,恐怕他们回去汇报后,使得您疑心于臣。无奈间,臣只好先留他们在营中。谁知那几个月间,各方人马递信给臣的,不可胜数。然而信上的话究竟有几分可信,却只有天知道了。” 韩信始终未反,固然有他情感上的主观原因,却也有他能力上的客观原因。 韩信彻底交待道:“臣往常领兵,哪怕是以一敌十的处境,大战前夕,臣也能安然睡着。可是在那几个月中,臣没有一日能睡得安稳,没有一餐饭吃得香甜。终日忐忑不安,疑神疑鬼。如今回想起来,臣真不知是如何撑过那段日子的。若不是后来项羽兵败,陛下来信,一如往日,臣真不知该如何收场才好。” 韩信这“终日忐忑不安,疑神疑鬼”,显然不只是因为恐怕被皇帝怀疑。 而是在那几个月中,他真的对于反叛自立一事,起心动念了,所以在各方势力的拉扯中,进行各种推演,得失厉害,尔虞我诈,每一种可能都惊心动魄。 试过才知道,这等肮脏的日子,不是每个人都能承受的。 胡亥听懂了,微微一笑,叹道:“这就好比动物一样,有的动物生来就爱在泥塘里快活得打滚;苍鹰却只合过云上的日子。” 其实究竟哪里是泥塘,哪里是云上,也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的。 对刘邦来说,权势的角斗场一样是他的云上。 对韩信来说,战役的胜负角逐才是他的云上。 可是俩人互相看,都觉得对方是在泥塘里。 这也算是“甲之晴空,彼之泥塘”了。 皇帝的话在韩信听来,显然觉得自己是被比作志向高远、品行高洁的苍鹰了。 韩信竟有些鼻酸,忍了忍,叹道:“臣从前颇多无状之举,幸而陛下宽宏大量,又了解臣的为人,没有降罪于臣。”他顿了顿,似乎是想要行礼认错,才一动,又被胡亥扶住了。 胡亥微笑道:“朕只知道你助朕光复大秦,结束了长久的战乱,还黔首安居之所——怎么不知道你还有无状之举呢?”他玩笑道:“人非圣贤。你呀,也别对自己要求太高,否则,连朕都要跪到骊山前去跟先帝请罪了。” 胡亥扶着韩信,心里却在叹息,还是错过了最好的时机。 其实这番捧着韩信的话,应当是在校场上当着众人的面讲出来,效果才最好。 可惜当时他因为楚地将士对皇帝的无视心生愠怒,而这愠怒的情绪又阻断了他进行深入的思考,也就没能及时捕捉到韩信的情绪需求。 可见要做好皇帝这个位子,永远都要警惕的,便是自己的情绪,进一步讲,乃是人性。 普通人最常见的喜怒哀乐,却是帝王的一生之敌。 韩信对于胡亥心中所思所想却是一无所知,只觉君臣两人这一番深入对话,把几年来的隔阂都打破了。他看着皇帝,问出了长久以来的疑惑。 “陛下初见臣之时,如何知道臣能用兵呢?” 所谓的“兵仙”当然只是皇帝在广陵府为了脱离困境而撒的谎。 但是后来韩信追到江州之时,皇帝却是一见便大为惊喜。 “哦?”胡亥瞥了韩信一眼,便知道他有此问已久,因笑道:“你觉得是为什么呢?” 韩信道:“在广陵府时,陛下想是为了脱困。至于在江州……”他虽然不想承认,却仍是道:“陛下当时落难,有臣千里迢迢追来,总是一份力量,因而不愿冷待。伺后臣与陛下相谈甚欢,陛下始知臣确能用兵。” 若果如韩信所言,那这份“知遇之恩”的分量可就大大削弱了。 胡亥老神在在道:“也对,也不对。” “陛下?” 胡亥半真半假道:“其实相面算命之术,自古有之。你若问夏临渊,太常所里现如今还供奉着几本相面观星的古籍。当然,朕也并非真能相面断命。然而朕在这个位子上,见得人多了,譬如有新晋官员入内,朕一看他眸子如何看人,二听他说话声音粗细高低,三观他走路身体姿态,另又有看面色知血性等法门,只见一面,说三五句话,便知此官员人品如何,担任何等职务最为相宜……” 韩信已是听得愣住。 胡亥又瞥了他一眼,腹中暗笑,这才哪到哪儿——曾国藩还专门就此写过一册书呢。 胡亥一本正经道:“具体朕三言两语也说不清楚。兴许等朕老了,天下大治了,朕也写一本观人术……” 韩信诚心诚意道:“若陛下真写就了,可能赐予臣一观?” “好说好说。” 胡亥暗戳戳又看了韩信一眼——高帽子已经戴上了,接下来该拔高马斯洛需求了。 从前的韩信想要出人头地,那是社交需求与尊重需求。 如今再高,便是自我实现。 可是平心而论,以韩信的战功与成就,这自我实现如果还要更进一步,要么继续征战立功被手下推上皇位,要么自己做了皇帝。 换个方向,那就是更高的,也是最顶级的自我超越了。 要实现自我超越,首先,人要有一个理想。 现在的韩信有理想吗? 没有也没关系。 胡亥道:“说起来,十几年前,咱们都还是少年人的时候,谁能想到有今天呢?朕当初也不过是诸多皇子中的一位,万万没想到会是朕接了先帝的担子……” “是啊……”韩信想起自己狼狈的少年时代,也是莞尔,道:“臣年轻的时候,还常常吃不饱饭,被亭长的妻子赶走过,也被街上的浪荡儿捉弄过……” 胡亥含笑听他讲述。 “后来辗转于项羽刘邦帐下,始终不得赏识重用,还险些丢了性命……” “现在好了,你已经是尊贵荣耀的楚王。”胡亥适时插言,感慨道:“可是这天下,又还有多少少年,正如当初的你一般,怀才不遇,狼狈不堪。” 韩信愣住,仿佛又看到了许许多多个曾经的自己。 胡亥凝视着韩信,期许道:“这一回,你可愿做‘朕’?给千千万万个‘韩信’机会与赏识。” 韩信只觉胸口似有一团火燃烧起来,一瞬间又回到了豪情万丈的少年时代。 他透过胡亥,仿佛看到千千万万双年轻人的眼睛,像从前的他一样,黑到发亮的眼睛。 “臣,愿意!” 胡亥与他击掌,道::“朕虽有此心,却鞭长莫及。你在楚地,此地人杰,不要辜负。凡是有才少年,只要是你看好的,都可送往咸阳,输送天下,为朝廷栋梁之才。” 两人正寻回初心,激动不已。 忽然赵高小跑着追上来,气喘吁吁地从怀中掏出一封奏章来,“陛下,咸阳急件!” 胡亥接过来一看,面色沉下去,递于韩信,冷声道:“匈奴欺人太甚。” 正是冒顿要纳刘萤为妾的消息。 第170章 韩信在旁看过奏章, 也是大怒,沉声道:“陛下,这等狂妄无礼之徒, 当严加惩戒。何不斩杀来使?只要您下令, 臣即刻领兵北上!” 其实匈奴来犯,乃是当下朝政一大热点事件。而从胡亥来到出国封地至今, 韩信始终没有提及。这是因为此前韩信需要被感激的情绪没能得到满足。所以韩信此前一直在等皇帝主动提出来。 这会儿胡亥已经给他成功顺毛,韩信也就不再等皇帝主动开口了。 胡亥却并没有顺着韩信的提议,就此让韩信领兵北上。 他要考虑的问题,现实很多,也全面很多。 斩杀来使, 是一定不能做的。 单于冒顿又不是真的就缺一个美貌的妾室。对方会提出这等荒唐的要求,不正是为了激怒他, 进而掌控他吗? 两军交战, 首领一旦动了情绪, 那么在敌人眼中, 就跟脱光了衣服没什么两样了。 胡亥踱步沉吟,先是赞许韩信,微笑道:“你能有这份心, 朕已经深感慰藉。不过……”他顿了顿, 又道:“杀一个来使,不过是释放了开战的讯号罢了。” 敌人开战,还要先给对方发个讯号,告诉对方:喂, 我要放大招啦! 这不是傻吗? “不如将计就计……”胡亥呆着脸想了一想,“恐怕那冒顿如今还摸不清朕的性情。他会采纳这等计策,也是试探我大秦国力。经了这么久的战乱,朕如果愿意就此服软,倒也不是那么说不过去的……” 韩信本就是聪明人,一点就透,道:“陛下,您是要诈降么?” 胡亥笑起来,道:“什么诈降?朕这叫——唔,释放谈判意愿……至于能不能谈成,还要看后续嘛。” 赵高在旁边低头琢磨。 胡亥吩咐道:“复信回咸阳,把匈奴使者奉为上宾,朕不日便返程,亲自接见。” “喏。”赵高答应着。 韩信一愣,道:“陛下这就要回咸阳吗?” 胡亥叹道:“朕也舍不得啊。” 韩信已为楚王,在楚地他最尊贵,与底下人总是有隔阂的。 胡亥乃是皇帝,却能俯就。 因此在韩信看来,倒是与皇帝才有几分对等的情谊。 韩信又道:“陛下若北地用兵,臣愿为先锋。” 胡亥笑笑道:“你若出手,旁人只要跟在后面划地盘就是了。李甲可是跟朕磨了好多年了,这次放他出去,也让他立点军功,满足他的愿望。” 韩信还要再说。 胡亥敛容道:“更何况国内还需要你镇着呢。你看这次云梦泽聚会,众多诸侯,只有淮南王吴芮一个来了。其余没来的诸侯,你猜他们这会儿在自己封地里筹划着什么?你这尊大神仙,可不能轻易挪动。” 韩信也知皇帝说的乃是实情。 更何况如果韩信领兵北上,只长远的路途,便叫士卒疲累不堪了。更何况,韩信手下多是南方人士,到了寒冷的北地,只适应气候就是一大难题。 胡亥拍拍韩信的肩膀,算是安慰他,又道:“朕难得出来一趟,也要体察一番民情。明日朕启程,沿淮水西归。朕问你——若是想看吴楚之地,最困难黔首的生活状态,当去什么地方?” 韩信明白皇帝的用意,道:“历来最穷困者,都是在码头聚集,青壮卖苦力,妇人卖……”他猛地噤声。 “怎么跟朕还说半截话?”胡亥转瞬也明白过来,长叹一声,道:“明日陪朕悄悄去看看。” “喏。” 是夜,胡亥回到行宫,却又指示赵高,道:“再给李由发一道诏书,叫他无论如何想办法,找机会,哪怕是拼着伤亡,也要打一场胜仗。要打到匈奴痛为止!哪怕是惨胜,也一定要打!” “喏!”赵高援笔写就,呈给胡亥,见他点头,这才归档,等皇帝用印。 胡亥在咸阳,文书多用叔孙通,久已未见赵高文稿,此时一见,虽然是担忧之中,却仍是忍不住赞了一句“好书法”! 只这一句,就叫赵高咧了两天嘴,喜得活像才偷了蜜的熊瞎子。 胡亥虽然想着悄悄去看困难群众,然而皇帝出巡的安保,排场总是很大的。哪怕没有表明身份,这么几百上千的护卫集体出现,还是惊动了淮南县令。 胡亥换了常服,在韩信、赵高等人陪同下,在十几名随身便衣护卫的保护下,来到了淮南码头。 果然如韩信所说,码头上席地坐着许多短打扮的力夫,再有就是衣不蔽体的黔首,多数面色蜡黄,女人则是蓬头垢面,跟前站着尚在稚龄的孩子。 这一幕,与胡亥当初在黔中郡所见,何其相似。 可是这一幕,又比在黔中郡所见更为悲惨! 当初黔中郡码头上的,乃是拖家带口一路南逃躲避战乱的流民,他们虽然也在为糊口发愁,可是眼中至少还有光,看到来人,还会激动得涌上来,表白自己会做什么,希望能被雇佣。 可是眼前淮南码头上,一个个呆坐着,多数人只是还喘着气而已,看到胡亥等人走过去,连反应都很少了。 他们只是呆呆坐着,等着被买走,或者被死亡的镰刀收割。 只有母亲怀抱中的孩子,因为饥饿,还会发出哭声。 可是就连那哭声,都是惨淡的,细弱的,像是随时都会终止的。 胡亥看到孩子头发上插着的草标——他震惊地望去,却见在场的孩子,十有八九都插着草标。 “这些孩子……” 韩信叹息道:“这些孩子,若是有人愿意买走,还有条活路。若是没人买走,他们的父母也养不活他们,小的只能溺死,大的就赶走。其实这还不算最惨的……”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把下面的话说了出来,“臣行兵之时,曾见饥荒之所,村民易子而食。” 胡亥立在原地,一时说不出话来。 就在此时,忽然一阵喧嚷声传来,竟是淮南县的县丞亲自领兵来锁拿——眼看着把码头上的力夫妇人孩童都捉了起来。 胡亥问道:“他们犯了什么罪?” 那县丞是接了县令的命令来的。 淮南县县令也并不知道今日过境的竟是皇帝。但是皇帝来楚地之事,他是知道的。又听闻了这么大的排场,县令还以为是跟随皇帝一起来的重臣下访。 所以当着“重臣”,那县丞更要表白自己一片忠心,严守法度。 那县丞道:“这些刁民,竟敢买卖子女,不仅违背法律,更是有伤人伦……” 胡亥默然。 秦时律法,买卖人口的确是犯法的,更何况是卖儿卖女。 那县丞又道:“更何况,当今天下有仁爱之心,复位之初,体谅从前战乱黔首不易,因此赦免了从前因为生计而自卖为奴之人,更恢复了他们的身份。如今天下承平,这些刁民非但不努力耕作,反倒行此下贱之事,自然要锁拿起来,好好教导。”他又笑道:“不过我们县令也追随陛下仁泽,只训导这些刁民向好,也是一片苦心。” 赵高在旁,已是动怒,然而不敢再皇帝之前开口,只按捺着。 韩信低声问道:“可要动手?” 胡亥摇头。 一时离了码头,胡亥才道:“等朕走了,你叫底下把人放出来。” 韩信奇道:“为何要等您走了?” 胡亥道:“那些县令县丞,平时也不会管码头上的事儿,如今不过是因为听说朕在左近,要刻意示好罢了。况且他们虽无体恤黔首之心,却于律令上无误。”他顿了顿,道:“是律令错了。” 胡亥对赵高道:“记得提醒朕,回咸阳第一件事,便是改一条律令,使得父母卖子女无罪——当然,这是特殊时期,不得不如此。” 除非穷凶极恶之徒,但凡还能过得下去,哪个做母亲的愿意割舍了心头肉呢? 这是法律没能考虑人情,而导致的祸患。 “就送到这里。”胡亥对韩信道。 “臣再送陛下十里。” 十里又十里。 胡亥笑道:“你这都要送到咸阳去了。” 韩信叹道:“今日与陛下一别,不知何日能再见了。” 胡亥微笑着温和道:“如今是还需你抚定南方,镇守吴楚,所以不能放你自由。等来日天下平定,海清河晏,只要你愿意,就是住在咸阳宫都成。” 韩信道:“岂敢。” 于是送胡亥登上金银车,就此结束了云梦泽巡游。 韩信虽然始终没有把不舍的话说出口,可是此刻送走皇帝,环顾四野,忽觉山河寂寥。 “殿下?”身边护卫小声提醒。 韩信回神,望见护卫年轻明亮的眼睛,想起皇帝的话来,因问道:“你是何处人士?从前相熟的少年中,可有才华过人的?” 那护卫微微一愣,虽然不知楚王殿下的用意,却还是如实讲来。 胡亥尚在回程的路上,咸阳却是已经炸了锅。 匈奴来的使者,早早就宣扬了单于要纳广陵侯为妾的消息。 咸阳都翘首等待着皇帝的回讯。 等着等着,却眼见那使者被奉为了上宾。 这下子,刘萤入胡一事,反复已经板上钉钉了。 流言越来越真。 这日,吕嬃冲入了刘萤府邸,抓着她道:“我有个法子,能避一避!” 第171章 刘萤正有条不紊统计着各郡报上来的识字人口,被吕嬃捉住手腕, 仍是稳坐不动, 端凝地把“黔中郡识字三百以上者一千又二百十一名”写入总册,这才平心静气道:“避一避?避什么?” 反倒是吕嬃堂皇了。 吕嬃讶然道:“难道你还不知道?外面都传疯了。匈奴使者来咸阳, 要为他们的单于冒顿纳你为妾啊!” 刘萤道:“那只是匈奴所想罢了。他们还想南下侵占太原郡呢,难道如愿了么?” 吕嬃一噎, 又道:“可是……可是……如今那匈奴使者被奉为上宾,岂不是陛下有意答应的征兆么?这可是你一辈子的大事儿啊!千万马虎不得!我听说那胡人凶恶得很, 跟野兽无异, 对待女人就好比对待犬马……” 刘萤道:“我虽然不算什么, 却好歹也是陛下亲封的广陵侯,总辖全国上下教化之职,陛下岂能轻易将我送于胡人为妾?” 吕嬃又是愣了一愣。照她想来, 流言漫天的此刻,独自在府中的刘萤该是六神无主了。谁知道她却这样有底气。 想来也是, 这广陵侯跟着皇帝出生入死, 虽然未被纳入后宫,却总有几分不同于旁人的情分,看来这广陵侯是颇为自信她在皇帝心目中地位的。 吕嬃松开了刘萤手腕, 讷讷道:“这真是我瞎担心了——难怪姐姐对我说,很不必来这一趟,说你一定是不肯躲避的……” 谁知刘萤又道:“更何况,若陛下果然有此意,我身为大秦臣民, 又岂能畏难躲避?” 这等觉悟是远非吕嬃所能想到的。 吕嬃震惊了,她倒退一步,像是头一次认识刘萤,道:“你是说,哪怕陛下真的决定送你给胡人为妾,你也——你也……” 刘萤迎着她的目光,不闪不避,坚定道:“我相信陛下,若他做出这样的决定,一定有不得不如此的理由。我相信,届时我的牺牲都是值得的。” 吕嬃顿了顿,品不出此刻心头究竟是何滋味,半响感叹道:“做女人真是苦,你陪陛下出生入死,谁知道……” 刘萤摇头,低声道:“这与女人男人无关。就好比当初蒙盐伏于项羽帐中,为了最高利益,‘人’是不存在的。” 吕嬃虽然相对于她的年龄来说天真些,却也是经历过风风雨雨的,闻言,忽然觉得自己这半生风霜都不及刘萤这短短一语来得残酷。刘萤的话,最残酷,可是却也最明白。倒显得她冲进来的举动,幼稚而鲁莽。 吕嬃讪笑道:“是我多事了……” 刘萤握住她的手,温柔道:“姐姐回护我的心意,比仲春的太阳还要温暖。”她虽然看起来镇定,可是这段时日以来,心中也忐忑不安,如今倒是借着说服吕嬃的这番话,说服了自己,理清了思绪。 吕嬃不好意思道:“快别说了,只当我今日没来过!” 刘萤抿嘴一笑,见她拔腿要走,拉住她,又笑道:“你来得倒也巧,正有一则好消息,由你带给太子妃母亲,倒是省了我再跑一趟腿……” 吕嬃一听是好消息,便支棱起耳朵。 刘萤微笑道:“太子日前已有宫女教导人事,择日便能与太子妃圆房了。” “我的天爷!”吕嬃果然大喜,叫道:“我这便去告诉姐姐!”她一阵风似得去了。 吕嬃一去,刘萤独坐案前,却是呆呆出了半响神,这才提笔继续写下去。 却说吕嬃带了这则好消息去见吕雉,才进府门,就听得里面吕雉发怒的声音。 “他是你哪门子弟弟?倒叫你省出自己的花费来给他!叫你为了这么两个外头的人来骗我!不许哭!给我跪着!跪到你明白为止!” 吕嬃绕过照壁,就见刘盈跪在地上,哭得脸色煞白;而吕雉立在阶上,气得也是脸色煞白。 “这是怎么了?”吕嬃忙上前。 吕雉气得胃疼,按住腹部,喘了口气,冷笑道:“问你的好外甥!我说他怎么连日里点心用度都翻了倍,原来是偷偷拿去接济黄花里那对母子了,编了谎话来骗我,叫我拿住了……” “怎么能骗你母亲呢?”吕嬃也责备刘盈。 刘盈哭得一抽一抽的,拿手背擦着眼泪,呜咽道:“可如意终归是我的弟弟……” 吕雉气得倒吸一口气,抄起手边的长竹条,就要上去抽刘盈。 吕嬃忙拦着,回头冲刘盈道:“胡说什么!若不是你母亲护着你,你这汉王的位子,早给了你那好弟弟了!你有这份好心,可那对母子却未必有。若是如意做了汉王,你且看那戚夫人是否留你性命!还不快给你母亲认错?” 刘盈只是哭。 吕嬃又道:“罢罢罢,你且下去,别叫你母亲看了生气。等你母亲缓过来了,你再来认错。” 刘盈便一行哭一行往外走去。 他一走,吕雉浑身的力气也散了,靠在妹妹怀里,长叹一声,道:“我怎么就养出这么个糊涂儿子来!”又咬牙切齿道:“我原还想留那对母子的性命,没料到那戚夫人又私下来蛊惑我的儿,这回我是再留不得他们了!” 刘邦死后,刘盈继任为汉王,可是他年岁尚小,府中自然都还是吕雉说了算。除了戚夫人因为曾想谋夺刘盈继承权,被吕雉深恨忌惮,因而发出府去,令择院落居住之外,从前刘邦的姬妾,倒都还留在府中,至少平安到老是没问题的。 吕嬃抚着吕雉的背,道:“好姐姐,别气了——”于是把刘萤告之的好消息复述了一遍。 吕雉一听,果然欢喜,暂时把糊涂儿子的事情抛在一旁,振奋起来,张罗该用物品,入宫去见太子妃,母女私下自然另有一番教导学习,倒也不必细说。 满城风雨中,皇帝的銮驾终于回到了咸阳。 众人都翘首观望着皇帝的动向。 谁知道皇帝回来第一件事,便是盛宴款待了匈奴来的使者。 胡亥微笑看着狼吞虎咽的匈奴使者,又示意赵高奉上美酒。 那使者两大块方肉下肚,才腾出嘴来说话,用生涩的中原官话吹着镶金的牛逼,“我们冒顿单于,了不起!很久很久以前,他想要独霸草原,他就占领了月氏,打败了娄烦、白羊……现在,他要占领中原,很快——他很快!” 赵高在旁揶揄道:“男人可不能很快……” 那使者听不明白。 胡亥咳嗽一声,温和道:“这楼烦与河南白羊王部,从前我们秦军也与他们交战过。他们不行,被我们打败了。我想,单于与他们交战之时,他们的力量还没能恢复。” 那使者思考了一番,像是掉线了两分钟才明白过来,瞪起眼睛道:“你这是什么意思?不相信我们单于叫太阳都颤抖,叫大地都崩裂的能力吗?” 胡亥心中感叹,瞧瞧人家这用词儿,得记下来,回头叫叔孙通和夏临渊给他吹牛逼的时候也用上。 “岂敢岂敢。”胡亥忙微笑。 那使者酒足饭饱,道:“既然你们愿意臣服,那么,美貌的妾室,我什么时候带走?” 胡亥慢悠悠道:“不急嘛。让您空着手回去多不好意思?总要给朕一点时间,筹集一点金银表达敬意,再给广陵侯一点时间,学习你们的语言,到时候也能更好得服侍你们的单于。” 那使者满意了,退下后给单于回信,把胡亥谦卑的态度更夸大了十分。 刘萤开始奉召跟随匈奴使者学习胡语。 皇帝回咸阳后,没有召见她。 她本就不算丰腴,如今更是肉眼可见得消瘦下去。 而草原上的冒顿单于,收到使者接二连三的好消息,却是越发感觉不对劲了。 他率军退出三十里,摸不清这大秦的皇帝究竟打的什么主意。 可是有一点他很清楚,能够从中原那样的战乱中胜出的王者,一定不是等闲之辈。 如今,冒顿更能再确定一点,那就是这个秦朝皇帝,一定是个很能忍的君主。 同样身为一个能忍的单于,冒顿很清楚,他这次遇上的,是足够匹敌的对手。 冒顿的视线在舆图上扫来扫去,心里盘算着,也许把目光落在南边不是个好主意,也许他应该先把漠北吃下来……可南边的水草丰茂,实在诱人;而中原人又富足,叫人割舍不下。 与此同时,收到皇帝最新指示的李由,已经准备好了进攻。 哪怕拼着伤亡,也要有一场胜利! 要打到匈奴痛! 哪怕是惨胜! 年轻的李甲率领两万精锐,趁夜摸上了冒顿前锋军驻扎的乌桓山。 两军僵持中,冒顿前锋军万万没想到秦军会发动着何等自杀式攻击。 一夜血战,死伤无数。 至天明,秦军因为先发优势,勉强占领了山头。 冒顿前锋军十不存一,仓皇后撤。 冒顿接到消息,大为惊痛,这是跟随他征战草原,最得力的精兵!中原皇帝如此狡猾,愚弄了他! 而秦军清点人马,两万精锐,只剩三千。 可是来自最高意志的命令,总算是实现了! 一场胜利! 咸阳宫中,胡亥捏着那薄薄的奏章,却宛若千钧之重,连手指都在微微发颤。 接下来,才是更艰难的路! 第172章 与匈奴的战争, 胡亥最初定下的战略方针便是“以战促和”。 如今, 李由李甲兄弟俩领兵, 用大秦子弟鲜血换回来的这场胜利,该是能让匈奴感到足够痛苦, 使得他们的单于正视南方的邻居了。 接下来最难的,便是这个“和”要怎么谈。 胡亥把前线发回来的战报递给重臣传阅, 起身绕殿走动着, 思考着,在众臣纷扰的议论声中, 他的声音像隔着水的钟声, 是从来没有过的低沉而又清晰。 胡亥沉声道:“看看李由写来的战况。两万精锐,只剩了三千人。再看看留守的士卒, 十个人里面就会有两三个人冻伤了手指。” 隆冬时分,北地严寒的天气是比胡人更可怕的存在。 这种天气状况下, 不用交战, 秦兵的战斗力就已经削弱到只剩三成了。 “都说说。”胡亥疲惫地按住了眼窝。 叔孙通先道:“陛下, 这些胡人乃是化外蛮夷, 跟他们讲仁义, 是讲不通的。如今若要以武力征服,却也是千难万险。其实……”他犹豫了一瞬, 仍是道:“其实照臣看来,此前那匈奴单于索取妾室,却也是个办法。陛下不如择宗室女子,赏赐单于冒顿为阏氏, 如此一来,等其诞下子女,成了匈奴新的单于——也就是说,匈奴的单于就会成为与陛下有血亲的人。岂非不战而尽收匈奴之地?” 满殿臣子竟然也都安静了,似乎以为叔孙通的办法值得一试。 胡亥冷淡道:“你可知道如今的冒顿是怎么做了单于?他是杀了自己的父亲!你以为匈奴人在乎什么血亲么?”可是他话锋一转,又道:“从前春秋战国之时,各国之间互为姻亲,结果如何?可见姻亲一事,只能暂缓形势,最终还是要落在真刀真枪的战争上面。” 胡亥不得不承认,从为大秦争取时间这一点上来说,与匈奴缔结姻亲,不失为一条经受得住历史检验的办法。 众臣摸不准皇帝的心意,一时各有思量。 大殿上短暂的安静后,萧何先出列,道:“陛下,连年征战,已无余粮。如今再往黔首中征敛,恐激起民怨,招致祸患。” 刚好挨上这战乱十年的黔首,只能怪自己命运不好。 在历史的长河中,这或许只是史书一笔,然而对于每个活生生的人来说,这也许就是他们最宝贵的青春盛年。 从秦时修长城骊山,攻匈奴百越,到秦末揭竿而起、战乱纷呈,再到胡亥光复、荡平天下——每一场留在史书上的战役背后,不只有浴血奋战的士卒,更有无数农夫扛着粮包的身影,而他们的家人却也许正饿死在家乡。 十年战乱,天下已无余粮。 与匈奴的战争,不和也得和了! 胡亥咬紧下颚,目光流露出坚毅之色来,“召匈奴使者来。” 乌桓山之战,大秦痛,匈奴也痛。 在冒顿单于温暖的大帐内,气氛却像是大帐外的严冬一般寒冷。 紧挨冒顿站着的,是韩王信的儿子韩婴。 而自冒顿以下,匈奴的重要官员左右贤王,左右谷蠡王,左右大将,左右大都尉,左右大当户,左右骨都侯分两列排开。 此刻,众人的视线都集中在那半身血淋淋的百长身上。 这是从乌桓山之战中,活着回来的胡人里,官职最高的——只是一名百长。 “就是这样了,我向日月起誓,绝不敢欺瞒单于。那些秦人就像是失了幼崽的母狼一般,一个个不要命地冲上来。我们的鸣镝射穿了他们的肩膀,射穿了他们的大腿,可是他们爬都要爬到我们跟前来,抱住我们的小腿,咬住我们的肉……”百长一面讲述着那可怖的战斗,一面筛糠似得浑身发抖,“太阳在上!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秦兵!与他们相比,当初我们攻打马邑,那里的守兵就像是蝼蚁一样。我看到千长击穿了一个秦兵的胸口,可是那秦兵拼着自己受死也要把匕首刺进千长的胸口——我想要上去保护千长,可是很快,在他旁边的两名秦兵分别一刀,割下了他的脑袋……”他剧烈的喘息,因为缺氧开始痉挛。 冒顿摆手,示意仆从把他带下去。 大帐外幽咽的风声,好似鬼哭狼嚎一般。 左贤王道:“看来秦兵比我们想象的要凶猛。” 右贤王道:“真是活见鬼!本来该休息玩乐的冬季,我们却跑到南边来打仗!来送死!” 他们说的都是胡语,韩婴听不懂,可是看面色也能猜出这些人是不想继续打仗了,忙对冒顿道:“单于,秦朝的皇帝这样侮辱您!您一定得找回场子来才行啊!” 冒顿能听懂简单的秦人语言,即使听不懂,也知道韩婴是要抱住他这最后的希望去报杀父之仇。 冒顿只是一个眼神,就让韩婴闭了嘴。 左贤王见状又道:“这家伙是秦朝的人,他们自己人打仗,为什么要我们的人去送死?单于,我们的家在草原上!” 右贤王暴躁道:“散伙!散伙!我还回我的蒲奴河去!不叫我的勇士白白送死!” 左右贤王带头要撤,底下的人也都跟着纷纷叫起来。 “说够了没有?”冒顿单于一开口,众人立马都安静了。 冒顿虽然年轻,可是他的威信来自他的胜利,没有人敢质疑。 冒顿眼睛里冒着火光,他森冷道:“我们可以撤——但是大秦的皇帝要先付出代价!” 左贤王问道:“什么样的代价才能让您满意呢?我这就让我们的使者去谈。” 冒顿沉着冷静道:“如果我们不撤退,去算算,秦朝一年要支出多少军费,他们的北境要经受我们南下,会有多大的损失。让那秦朝的皇帝去算一算这笔账。凡是他省下的,就要分一半给我们。” 右贤王笑道:“就该这样!就该这样!” 韩婴在一旁听不懂,见底下人叫好,焦急问道:“单于,您怎么了?您不打秦朝了吗?秦朝富得很,打下来就发财了!” 冒顿虽然用着他,却也瞧不起他,拿鼻孔对着他,用生硬的秦话道:“你出的主意,损失了我的勇士。” 韩婴以为要找他算账,慌乱摆手,道:“不不不,不是我——一定是那广陵侯不肯给单于您做妾室,蛊惑了秦朝的皇帝……单于!请允许我把翻译叫进来!我怕您误解了我的一片真心!” 一时匈奴的官员们退下,唤了翻译进来,不知冒顿单于和韩婴又密议什么。 所谓好事成双,祸不单行。 胡亥接到匈奴单于回复的那日,还接到了燕王臧荼起兵谋反的消息。 臧荼的谋反,不同于此前年轻气盛的临江王。 临江王谋反,那是临时起意,既没有串联,也没有准备,说反就反了,被韩信领兵揍了两顿,自己撑不住就兵败自杀了。 臧荼却是从项羽时期就领兵的诸侯,杀出来的地位,与还健在的几位老诸侯都有交情,如赵王张耳之流。 虽然目前还没有监控到有其它诸侯明着参与臧荼谋反,但是不可不防。 与此同时,一向安分的淮南王吴芮却上奏,汇报道,昔日的南海郡守赵佗已经自立为王,并且挥兵下山,意图侵占长沙郡。吴芮向中央朝廷请求支援,并且允许他对南越用兵。 长沙郡距离咸阳遥远,胡亥坐在咸阳宫中,一时也难以分辨吴芮这些话是真是假。赵佗自立为王之后,占据已有的地盘还忙不过来呢,做什么要下山攻打长沙郡? 可是这吴芮实在已是众诸侯中表现良好的了,还是唯一赶赴了云梦泽聚会的——除了封地就在云梦泽的韩信。 胡亥对李斯道:“这就是看朝廷与匈奴作战,迟迟未能解决,众诸侯都跃跃欲试了——这臧荼不过是第一个跳起来的!你且看着,如果朕不能及时解决与匈奴的纠纷,腾出手来,立时又是天下大乱。”又道:“你看吴芮所言,是真是假?” 李斯抚着白胡须,眉心紧皱,道:“吴芮一直是诸侯中较为順良的。” “人心隔肚皮啊!”胡亥把匈奴的回信递给李斯与冯劫,苦笑道:“国内危机四伏,这北地的饿狼可就趁火打劫了——他们这是要我大秦按岁向他们奉送金银财物……” 李斯沉吟不语。 冯劫翻看到最后,道:“……而且还没忘了广陵侯。”他掐着最后一页,“他们说是愿意让步,给广陵侯做……” 胡亥见他不好接着说,冷笑道:“说是要她做高等妾室。” “唉。”冯劫先是为刘萤叹息道:“这段日子,也是难为广陵侯了。外面传的满城风雨……” 胡亥停住脚步,道:“这件事广陵侯也有涉及——召她前来,一同议事。” 咸阳宫的使者,是在城墙根下找到广陵侯刘萤的。 月光下,刘萤正在墙根静听笛声。 一曲终了,刘萤问道:“你在哪里学的这支曲子?” 蒙盐从墙后转出来,似乎是不准备搭理这问话直接离开,可是走开两步却又回来,道:“我曾听陛下唱过。” 刘萤愣住,道:“陛下还会唱歌?你听陛下唱过歌?” 蒙盐点头,又道:“在回来的船上。” 在从金子岛回来的大船上,在那凄美的夕阳下…… 刘萤初时还未能会意,待想明白了,猛地闭了眼睛,脸上血色一点一点消褪,褪到面色雪白,她叹息一声,面色又渐渐和缓过来。 刹那之间,她心中已是千回百转,两番况味。 第173章 “叫小的好找, 还是从墨侯处打听到了您的去处。”来传信的使者擦着额角的汗水, 笑着欠腰道:“广陵侯, 咱们走,陛下召见,在章台殿等着您呐!” 刘萤定定神,轻声道:“带路。” 如霜的月色洒落下来, 在那黧黑的城墙上, 蒙盐遥遥目送着刘萤离去的身影。 笛声幽咽, 一曲再送远行人。 章台殿, 明月夜。 刘萤一步踏入殿中,迎着李斯冯劫等人的目光, 冲上首的皇帝直拜下去, 她铿锵有力道:“臣广陵侯, 自请入胡地, 应冒顿单于所求。” 李斯与冯劫都是吃了一惊,可是却也隐隐放下了一颗心。 皇帝与昔日跟随他流亡的数人,关系亲密, 不比常人。 其中广陵侯又是貌美女子,至今未嫁。 私底下, 总有些香艳故事流传。 虽然未必真实,却也能说明问题。 是以李斯和冯劫还真一度担心,万一皇帝因为私人情谊,不忍之下坏了大计,当如何是好。 现下见这广陵侯愿意自己主动求去, 自然是皆大欢喜了。 胡亥默了一默,却是道:“你以为朕已经决心牺牲你了吗?” 刘萤顿首,望着胡亥的眼睛里似有千言万语,最后却是道:“臣请陛下屏退左右。” 一时李斯冯劫等人都退下,偌大的章台殿上只剩了胡亥与刘萤两人。 胡亥道:“起来说话。” “不。”刘萤伏在地上,却是仰头盯着皇帝的眼睛,道:“臣接下来要说的话,恐怕要大大见罪于陛下。臣请陛下,赐给臣,与蒙盐一样的荣誉。” 胡亥怒道:“这不一样!” “如何不一样?”刘萤仰直了身体,正色道:“蒙盐伏于项羽帐中,臣伺于冒顿马上,不都是为了大秦的荣耀么?” 胡亥道:“匈奴与我朝不同,乃是化外蛮夷,视女子与马犬无异。蒙盐武艺高强,又有两万亲兵,且与项羽有前缘信任,朕才敢于将他放在项羽帐中。你——”他见刘莹嘴巴一张要反驳,伸手往虚空中一压,示意她听完,“是,朕承认,你聪慧机警,智谋练达,远胜一般男子。可是你要去的胡地,没有一个人是你的朋友,而你的枕边人,手握控弦之士三十余万,却是你最危险的敌人。” 胡亥提高了声调,语意急切,道:“不用什么天下相争,只那冒顿单于哪日心情不好,你便会有性命之忧。到时候,就算朕领兵去救,也只能救回你的尸首了!” 刘萤一震,忽而笑了,低声道:“臣何德何能,敢使陛下领兵来救。” 胡亥被手下关键时刻抓不住重点的回应气得脑袋发胀,指着刘萤,道:“你——” 谁知道他才说了一个字,就被刘萤给打断了。 她竟然敢打断皇帝的话。 刘萤竖起一根手指,低声道:“陛下的话,臣已经恭敬聆听,铭记心中。接下来,陛下该听听臣的话了?” 胡亥耐着性子,道:“你说。”他站起来走动,疏散心头的躁意。 刘萤望着胡亥,目光坚定,道:“臣自请去胡地,并非一时冲动。平心而论,以臣的眼光,天下男儿多难入目。这冒顿单于,虽未曾谋面,然而臣听闻他与陛下同岁,杀父自立,一统草原,是个响当当的男儿——臣愿意与他一会。况且这冒顿单于既然能做得这番事业,想必不会是个疯子,他只要不是疯子,就绝对不会因为一时心情不好而伤了臣的性命,毕竟,臣背后站的乃是陛下,是大秦!所以,如果陛下真的有意回护臣,那就好好治理这大秦天下,使国富民强,令冒顿不敢轻举妄动。” 胡亥冷笑道:“古往今来,做得大事业的,未必于私德无亏。你只看到他表面上的煌煌伟业,焉能知道他背地里强奸民女、欺凌老弱、恩将仇报的嘴脸?” “嘘——”刘萤提醒道:“现在是该您听我说了。” 不知不觉中,她已经恢复了在流亡途中的称呼。 胡亥叹了口气,自知理亏,按住唇角,无奈道:“行行行,你说。” 刘萤微微一笑,这次却垂首沉默了半响,才重又开口,轻声低婉道:“我感念陛下回护之意。可是,如果我们只是为了自己过得幸福快活,当初为什么不在金子岛留下来呢?” 当初离开金子岛的时候,胡亥曾经明令,不许再提到这个地方。 这么多年来,当初一同流亡的伙伴们,私底下或许还会提起,但是却从来没有人敢在皇帝面前提起。 刘萤还是第一人。 听到这熟悉又陌生的地名,胡亥竟然愣了一愣。 刘萤低声道:“如果我们只是为了自己过得幸福快活,应当留在金子岛上,每日唱歌跳舞……”她回忆着,微笑起来,“夏临渊抱着花鸡给女孩子们看情感运途,李婧和蒙盐吃醋斗嘴,李甲与尉阿撩陪伴在您左右——而我们,而我们……”她顿了顿,眼中已经有泪,“而我们也能永留所爱。” 胡亥任凭这最后一句话从自己耳边滑过,极力不让它在心上留下痕迹。 刘萤含泪笑道:“如果我们只是为了自己过得幸福快活,又为何要冒着生死之险,登上离开仙境的大船,重回这满目疮痍的尘世呢?博学睿智的陛下,请您告诉我。” 胡亥感到一阵激烈复杂的情感涌上来,叫他喉头哽住了。 刘萤擦去终于坠下来的泪水,笑道:“我们回来,是为了大秦,是为了天下黔首。至于我们自己的幸福快活,又算得了什么呢?不要为我的离去感到愧疚,毕竟,您不是早已对自己这样做了么?” 宫灯的光映在她沾着泪珠的脸上。 那已经不是属于少女的无邪面容,可是她面上绽放的笑容,却属于最纯粹的信仰。 良久,胡亥俯身扶起刘萤,凝视着她的眼睛,沉声正色道:“给朕五年。朕一定亲迎你归来。” 刘萤脸上的肌肉都在微微颤抖着,她拼凑出一个饱含泪水的笑容,柔声道:“我等您。” 两个月后,经过无初次沟通谈判,大秦与匈奴的战争正式议和成功。 秦朝岁奉匈奴棉、缯、酒、米、食物各有数。 而广陵侯刘萤,晋为大秦长公主,以正妻之礼,嫁予冒顿单于为阏氏。 为了迎娶新阏氏,冒顿原本的正妻,忽然重病而死。 在两大帝国的战争中,这旧阏氏的死,实在是不起眼的小事。 正如新阏氏入胡时,望着霜天飞雁,坠下来的那串泪珠。 冒顿单于半途闯入了迎亲的队伍,以马鞭掀开了刘萤的红盖头。 “是个美人!”他用胡语说着。 谁知道刘萤微微一笑,也亦胡语回道:“是个浪荡子。” 冒顿单于一愣,非但没有被冒犯的不悦,反倒起了兴趣,伸臂把她抱到马上,道:“你会说我们的语言?” 刘萤不闪不避,道:“难道你们的使者,没有写信告诉你?” “告诉我什么?” “告诉你,你娶到的,是大秦最聪明的女人。” 冒顿单于大笑。 停住笑声后,他逼视着刘莹,道:“难道你们的皇帝,没有告诉你,你嫁给的,是草原上最可怕的男人?” 刘莹仍是微笑镇定。 冒顿单于道:“当我还是太子的时候,我的父亲要杀我。等我回来之后,我训练我的勇士们,只要我的箭射出去,他们的箭就要跟着射出去。第一天,我射向了我的爱马,没有跟着射的勇士,都被我杀死了。第二天,我射向了我宠爱的阏氏,于是勇士也都射向她。第三天,我的箭射向了我的父亲……后来的故事,你们都知道了。” 他摩挲着女人的面颊,感受着那与北地女子截然不同的、光滑细腻的肌肤,咧嘴笑道:“从现在开始祈求日月,但愿我的箭不会射在你的身上。” 刘萤却压根不理会他的威胁,顺势按住了他被火烧焦的袖口,道:“我想,您的袖口需要修补。”她凑上去闻了闻,笑道:“您来之前,吃了烤羊肉么?” 冒顿单于再度愣住,俄而,他大笑着,揽着刘萤纵马离去。 只在草原上留下一道烟尘。 胡亥并没有给刘萤送行。 他现在,正忙着组织平复国内的叛乱。 自从与匈奴议和之后,胡亥眉间有了浅浅的褶皱,他的双肩像是挂着如有实质的重担。 五年为期。 匈奴拿走的,都要还回来! 而眼前第一道障碍,就是反叛的燕王臧荼! 第174章 燕王臧荼的封地在帝国的北部。 此前匈奴与朝廷战争不断, 臧荼在其中看到机会,领兵反叛。当时朝廷的大部分精力都用在抵御匈奴南下上, 分不出太多兵力去对付臧荼。这才给了臧荼虚幻的野心。 如今朝廷与匈奴议和停战,立时调转兵马对准了臧荼叛军。李由率军东进,与朝廷在渔阳郡的守军汇合,大败臧荼叛军。 臧荼兵败自杀,臧荼的儿子臧衍逃入匈奴、 “真是可惜了!”李甲对长兄李由道。 李由道:“虽然他儿子逃去了胡地,但是臧荼是死了——倒也不必可惜。” 李甲摇头道:“据说这臧荼有位小孙女, 貌美惊人。可惜我赶到的时候, 人已经不见了。” 李由微愣。 李甲也就是随口一说, 旋即便按着腰间长剑出去巡视士卒了。 倒是李由望着幼弟已然高大的身影,心道:这次回去, 也该给他成个家了。 臧荼的迅速败亡,让已经跃跃欲试的赵王张耳等人又潜了下去。可是如今形势,哪怕张耳等人要潜下去,胡亥却也不会再给他们机会了。 只是眼下, 还有长沙郡的事情要先解决。 一向安分守己的淮南王吴芮,此前奏报,说是赵佗领兵侵扰长沙郡,请求朝廷支援,并允许他出兵。 但是根据胡亥对赵佗的了解, 他绝对不会是在这会儿来搅混水的。赵佗恨不能在五岭上造一道南长城,好叫他在南越做土皇帝,怎么会好端端兵犯长沙郡? 胡亥派了最熟悉南越情况的秦嘉前去暗地查访。 果然, 长沙郡虽然有纷扰,却也不过是五岭两边商人之间的小摩擦。赵佗也并没有领兵入长沙郡。 倒是吴芮陈兵南边,似乎欲对南越用兵。 那么,淮南王为什么要撒谎呢? 胡亥尝试着把自己放到淮南王吴芮的位置,去看去思考。 淮南王吴芮,最开始是秦朝的吏员,响应秦末造反浪潮,纠集了百越之地的能人,是最早开始反秦的。他把女儿许配给了作战勇猛的黥布。后来项羽不得人心,吴芮又重新倒向了朝廷的怀抱,最终被封为淮南王。 云梦泽聚会,吴芮是唯一赶赴了的诸侯。连他的女婿九江王黥布都借口身体不好没去。 至少看起来,这淮南王吴芮是想要在秦朝好好做诸侯的。 胡亥想了半日,不得要领,召李斯冯劫等人来商讨。 李斯虽然年老,在丞相的位子上廿载,百官的履历都在他心中。他抚一抚白胡须,道:“这吴芮,原是番邑令,年少有为,颇得民心,也颇有政绩。当初陈胜吴广造反,为了稳定番阳,老臣做主,给了吴芮番君的称号,许他境内自治,不必纳税。然而他到底还是跟着反了。” 胡亥点头道:“虽然如此,他却是最先归顺的诸侯。天下初定,朕仍是封他做了淮南王。” 冯劫也在揣摩吴芮的想法,道:“若是他有意反叛,那么他去云梦泽的聚会便是事先窥探——但如果他要反叛,趁着燕王臧荼反叛之时,一起发动,岂不是赢面更大?为什么还要向朝廷请求准许,发兵攻打南越呢?” 胡亥摸着下巴,思索道:“吴芮是个聪明人。他若果真要反,黥布与张耳处必有异动。他与张良也有旧时,曾经由张良引荐,一度与刘邦交好。”他仰着脸想了一想,道:“如今张良还在狱中,刘邦已死——吴芮恐怕心中也有不安。” 胡亥心中渐渐明晰起来,道:“他是要让朕觉得,他是朕在南面的屏障,不能动他。所以他需要一场战役——与赵佗的战役。” 李斯缓缓点头,赞同道:“是陛下这个思路。” 冯劫舒了口气,叹道:“还好陛下情知不对,细究了真伪,否则咱们再跟南面冒然开战,可真是要把偌大的国家给拖垮了……” 吴芮为了表示自己有用,自然不可能弄个大获全胜出来,多半会一直拖着有输有赢。朝廷却需要不断往里面填人马粮草。 这就好比往漏的碗里注水一样,无底洞。 与明着反叛的臧荼之流比起来,吴芮这等“功臣”恐怕还要更可怕些。 冯劫又道:“那吴芮如果诚心要挑起战争,肯定会去挑衅赵佗,制造摩擦。万一赵佗中计,果真领兵下了五岭,那可就说不清楚了!” 李斯抚着白胡须,慢吞吞道:“是这个道理——不过,淮南王吴芮处,也需要安抚。” 至少,吴芮还愿意做个“功臣”,做道“屏障”。那么,在张耳等人还在的情况下,就轮不到整治吴芮。 胡亥掂量着两位重臣的建议,淡声道:“先回信给吴芮,暂且敷衍着。至于赵佗么……”他顿了顿,数月来沉重的面色终于显出一丝旧时笑意。 这笑意带着几分孩子似的淘气。 胡亥笑道:“赵佗么……他还给朕当过一回哥呢。” 如果赵佗知道大吹他彩虹屁的“蒙壮”就是大秦的皇帝,不知该会是怎样的愕然。 第175章 然而现在却还不是向赵佗揭示胡亥身份的好时机。 如今中原久经战乱, 无力让远在南越的赵佗主动臣服,也不可能发动一场翻越五岭的战争。 所以胡亥只是以皇帝的身份,写了一道嘉奖的旨意给赵佗。 赵佗如今名义上是大秦南越郡的郡守,实际上却是五岭以南的统治者。 胡亥旨意中,肯定了赵佗坚守南越的功绩, 给他加封号为“南越君”,允许他不向中央纳税,享有完全的自治权利。 基本上就是把赵佗早就干了的事儿, 给他过了个明路,使得双方脸面上都好看点。 赵佗是个实际的人, 只要拿到了实在的利益,未必非要打出“南越武王”这样的虚名。 与此同时, 胡亥也给淮南王吴芮去信,告诉他对赵佗要克制,保存实力,暗示在北边还有战役要打。 这个战役, 指的并非与匈奴来日交战, 而是指的张耳等诸侯。 匈奴已经议和, 南方也暂时抚定,胡亥终于腾出手来,翦除异己。 然而刘邦已死,韩王信与燕王臧荼都兵败自杀,赵王张耳等人也不是傻的,这会儿都趴下来, 谁都不跳了。但是这种趴下来,却是危险的。因为他们仍然在等待着,瞅准时机会跳得更高。 好在史书上的谋反历来有两种,一种是真的谋反,另一种却是皇帝说你谋反。 皇帝说你谋反,你就是谋反。 将来写在史书上,多半是某诸侯封地内的臣子察觉事情有异,逃到咸阳,向皇帝汇报了诸侯密谋造反一事。于是朝廷派出正义之师,剿灭了谋反贼子,收回了封地。 至于究竟是真是假——有句话说得好,不过是前人撒土,迷迷后人的眼罢了。 韩王信与燕王臧荼都兵败自杀,北境除了赵王张耳的地盘之外,全部收归朝廷。 张耳突然间发现,他被中央包围了。他感到本能地不妙,发信给还留在咸阳的儿子张敖,叫他想办法找机会逃出来。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 赵地的太医在看诊之时,不小心发现了张耳密谋造反的证据,已经赶到咸阳,告知了皇帝。 而张耳的儿子张敖,自然是第一个就会关押了起来。 一场新的战役又在酝酿中,咸阳城中阴云阵阵。 在这压抑黑暗的氛围中,太子妃传出的喜讯,为这个庞大而又凋敝的帝国增添了一丝希望。 “太子妃有孕?”胡亥得知消息,先是喜道:“好!正该为黔首做个表率。” 连年征战,户口册中人口不过只剩了几百万,这种情况下,女子越早生育,生育越多,对于帝国来说就越有利。 惊喜过后,胡亥想到鲁元也不过是个十八九岁的女孩,忍不住又叹了口气。 惊喜是属于皇帝的,叹息却是属于人的。 胡亥放下手中御笔,想了一想,道:“传太子来。” 一时太子泩赶来。 胡亥不管多忙,每日都抽时间检查太子泩的功课。真是不做父亲不知道,望子成龙的心情,会很容易就毁掉一个人引以为荣的耐心与爱心。 一想到偌大的帝国将来要落到眼前少年的肩上,而他如今方方面面又是如此不能尽如人意,胡亥就忍不住会疾言厉色,诸多要求。 这仿佛是天底下所有父亲的通病。 胡亥当然也明白“爱的教育”“快乐教育”,可是知难行易,最关键的是,现实情况不允许。 太子泩身为帝国之子,他就要面对重重的压力,万民的期待。没有时间也没有试错的机会,去给他“喜欢什么就学什么”,“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这皇位是太子泩的荣耀,也是他的枷锁。 太子泩仿佛自己也明白父皇对他的不满,也明白父皇在压抑他的脾气与期许。 所以每次见父皇,太子泩都既忐忑又敏感,好似避猫的鼠儿。 胡亥一见他畏畏缩缩的模样,便心中不喜,吸了口气,尽量和颜悦色道:“太子妃有孕之事,朕已经知道了。” 太子泩闻言,心中稍宽,面色和缓了些。 胡亥叮嘱道:“她在孕中,如有所需,你便都尽量满足。若是你做不到的,来跟朕说。”又把自己能想到的注意事项都一一说了。 太子泩一一应了,不敢说个“不”字,欲言又止。 胡亥留意到了,先是想要批评他这副上不得台面的架势,好容易压住脾气,笑道:“你与朕乃是父子,有话直说便是。” 太子泩这才道:“太子妃一向都好,只是最近为她弟弟汉王之事发愁烦心……那戚夫人和如意,不知怎么,惹怒了太子妃母亲,恐怕有性命之虞。然而不管那戚夫人怎么错,这如意可是汉王与太子妃的亲弟弟。这段日子,汉王怕如意遇害,于是把他接到身边,同吃同住,更是激恼了王太后——闹到了太子妃跟前,也惹得她烦心。” 胡亥要太子泩说话之时,说是“父子只需直言”,可是等到处理具体事务,却不自觉换了皇帝审视继承人的目光,问道:“你觉得要怎么处理才合适呢?” 太子泩已知皇帝不喜他仁善,却不愿违逆本心,仍是道:“儿臣以为,若果真杀了如意,有伤天伦。至于戚夫人与王太后,不过是女人间的事情,只要不过分,由得王太后去做便是。” 胡亥压着脾气,淡声道:“那你的意思是……” 太子泩道:“将戚夫人交由王太后处置。至于如意,由汉王抚养也未必不可。” “前提是,到时候你还能是太子。”胡亥讽刺了一句,再压不住脾气了,起身疾走,厉色道:“戚夫人与王太后,不过是女人间的事情?一个是夫人,是一个王太后,你却只看到了她俩的女人身份?你以为保下如意,众人看到的是你的仁善吗?你错了!众人看到的,是你活生生打王太后的脸!汉王封地,如今是那个比你还荏弱的小子掌权吗?你错了!是王太后!” 还有一句狠话胡亥没说——以王太后的手段,一旦太子妃生下了皇孙,还有你这太子什么事儿? 太子泩已伏地请罪,瑟瑟发抖。 胡亥见状,心中越发嫌弃,却也不忍,长叹一声,道:“罢了罢了。你只下去陪伴太子妃,这件事不要插手。” 太子泩出了章台殿,满面怨怒之色,冲回自己殿中,取了马鞭抽打廊柱。 阿南与张芽陪伴着他。 太子泩恨恨道:“好个虚伪的人!口口声声叫我对太子妃好,他却先把人家的父亲给杀了!刘萤这等功臣,拱手相送于匈奴!呸!他是个什么东西!” 太子泩对皇帝的不满,近身服侍的阿南与张芽都隐约有所了解,却从来没听他这样明白讲出来过。 此刻俩人都是吓了一跳。 阿南上前捂住太子泩的嘴,低声叫道:“殿下慎言!” 太子泩掰开他的手,怒哼一声,也知不妥。 阿南挓挲着手,焦急问道:“太子妃有喜,乃是天大的好事儿——您这是怎么了?” 太子泩倚着廊柱坐下来,低声怒道:“早晚有一天……”他没有把话说完,可是底下的意思,阿南和张芽都太明白了。 俩人齐刷刷白了脸色。 隔日,张芽回了宫外的家。 如今张伯等人都在咸阳有了房子,但是老两口放不下村里的地,只有农闲时节才在城里住。 “我小叔父呢?”张芽一回家就问张灿。 随着太子泩回咸阳,张家一门都水涨船高,张灿递交了做吏员的文书,如今正准备在城中开家小商铺,给老夫妻经营。 “我也刚回来,怎么了?”张灿快步从里屋迎出来。 “小叔父,别开什么杂货铺子了——我这里有桩好事儿给你去做,保管赚钱!大大赚钱!” 张灿眼睛一亮,抓住张芽的胳膊,笑道:“什么好生意?好小子,你陪着太子殿下,自然都是最厉害的消息。” 不等张芽说出究竟是什么赚钱的大生意,里面老夫妻听得响动也迎出来。 “是大孙子了啊!”张伯原是皱着眉头,一见张芽便笑开了,又道:“正是你来得好——快来给二丫的事儿想想办法!” “二丫怎么了?”张芽在宫里是太子泩的伴读,回了家却俨然是家门的荣光。 张婆婆叹道:“如今朝廷的新令,女子十五以上就要嫁人,要是超过二十还没嫁就得罚税了!二丫眼看着就要二十了,却还没有婆家,连着看了好几家,都没相中——高不成低不就的,你说可怎么办才好?” 二丫自己躲在屋里,既害羞又生气。 二丫是张芽二叔家的妹妹,今年十九岁,生得明艳大方。 张芽没料到是这么回事儿,愣了愣,笑道:“我问问二妹妹……”他进了里屋。 二丫却是个泼辣的,兜头摔过去个针线包,笑骂道:“我的事儿,要你管!” 张芽笑道:“还真就要我管——我问你,你想不想进宫?” 二丫一愣,道:“我不干!皇帝老儿白胡子都一大把了!” 张芽失笑,道:“皇帝才没白胡子一大把,他俊得很——”又道:“你真是傻,我说的是太子殿下。” 第176章 “太子殿下?”不光二丫愣住了,跟进来的张伯张婆都愣住了。 张婆婆不安道:“快别骗你妹妹了, 她本就心要高到天上去!你还来撺掇她!太子殿下是什么人物?那也是我们这些农户能攀扯的么?” 张芽随口一说, 其实本也是调侃二丫。 二丫是他二叔父家的长女, 因父亲服兵役, 赶上战乱再也没回来, 为了帮着她娘撑起门户,自小摔打得很是泼辣。等到了嫁娶的年纪,恰逢张家飞黄腾达了, 这二丫的心也就跟野草似的,一意要长到天上去, 相看了几户殷实人家,都不满意。 关于这个妹妹的婚事,张芽也听说过, 今日心情好, 因而有此调侃,原也不是筹谋过,安心要送妹妹入宫求富贵的。若是众人说笑一场,说不定张芽也就摞开手了。 二丫却是短暂的惊征后,嗤笑一声, 又慢吞吞坐回去, 觑着大堂哥,笑道:“好大的口气,感情你是太子殿下的老子,叫他娶谁就娶谁呗?” 有了张婆张伯的不安, 又有了二丫的讽刺,反倒叫张芽不能只做调侃了——他要在家人面前显显本事。 张芽听了二丫的话,也不恼,倒是定睛细细打量起她来。 平素一起长大的,对于容貌身段都不留心,此时换了个角度去审视,却见他这二妹妹眼儿媚樱唇俏,打扮起来比太子身边的女人分毫不差,虽然还有几分村气,但只要她不说话,倒还遮掩得过。 张芽笑道:“太子殿下的老子自然不是我,那是皇帝。我只问你,你愿不愿意做太子的女人?” 二丫脸上一红,瞪着张芽,道:“你这是认真问呢,还是拿我消遣呢?” 张芽正色道:“我自然是认真问的。” 一旁张伯等人早已听呆了。 二丫自己心里也有打算,便道:“只要你有这本事!” 张芽便知二丫是愿意的,笑道:“好,你且等着!” 张婆焦急不安道:“这是怎么说?这就要把二丫送到宫里去不成?”又道:“你二妹爹娘都没了,你做大哥的可得给她好好打算……” 张芽道:“放心,都包在我身上!” 张婆六神无主,又道:“那……我这得给二丫收拾包袱,叫她跟你走?” “别忙。”张芽却是坐定了。他跟着太子这么多年,人情世事比年长的张伯张婆还要能耐。他嚼着二丫跟前的花生米,慢悠悠道:“太子殿下什么女人没见过?送上去的又有什么劲儿?你们只安分在家等着就是。” 二丫到底是个未出阁的女孩,见事情谈定,便掀帘子出去,掐了红花染指甲。 屋子里,张灿这才得了机会,问侄子张芽,道:“你说的那赚钱的大机会,究竟是什么?” 张芽笑道:“险些忘了正事。你不是想给家里做个商铺么?我看啊,也别干了。你赶紧到城外郊区林子里跑跑,看哪里有木材的,屯点货,带一帮人,往城里运木料——绝对赚!” 张灿贴着张芽坐下,热切道:“这是怎么说?皇帝要重修宫殿了?” “嗤,宫殿的事儿别想了!皇帝是打定主意不建新宫殿了,连太子大婚都是这么寒碜着过来的。” 张灿道:“那这木料……” “您也真是傻——皇帝不建新宫殿,但是城里列侯总要修新府邸的?就是城里的黔首,没了战乱,都安居乐业,儿孙嫁娶,不也都得收拾收拾房子么?”张芽嘬着牙花子,感叹道:“我算是看明白了一桩事,这人啊,要是想发大财,两个办法。” “哪两个办法?” “要么趁着国家破灭的时候发国难财,要么从帝国的兴建中挖金子——前一波咱们没抓住,这后一波可千万别错过了!”张芽戴上帽子,起身要走。 张灿送他,还有些不确定,问道:“真用木材啊?万一屯了卖不掉怎么办?” “放心。”张芽低声道:“萧少府那儿的民宅规划图我都瞧见了……”他忽然看到屋前一篮染红了的鸡蛋,用脚尖轻轻踢了踢,随口问道:“哟,这是谁家有喜事了?” 张婆在旁听到,觑着张芽面色,解释道:“是桂花生了孩子,送来的喜蛋……” 桂花是同村的女孩,原本与张芽算是口头上的娃娃亲。 可是后来张家发达了,张芽做了太子伴读,更是身份不比从前,再娶个村姑总是不相宜。 桂花到了年纪,女方家里也来探过口风。人家也不是那种不知天高地厚的,也没说一定要张芽娶桂花做正妻。 张芽的意思呢,念着旧时情分,接桂花来做个妾室,亏不了她。至于他的正妻,自然另有高官之女。 谁知道自那以后桂花家便不来走动了,再后来桂花就嫁给了张芽儿时的玩伴赵大眼子。 一眨眼,都生孩子了。 张芽望着那篮喜蛋,眼前影影绰绰闪过桂花红润质朴的脸庞、闪过赵大眼子饿得凸出来的大眼睛,仿佛他又变回了那个背着篓子捡狗粪的穷苦小子,一时有点恍惚。 张婆早弯腰捡了俩红鸡蛋在手里,要塞给张芽,道:“提前也不知道你回来,什么东西也没准备……” 张芽摆手挡开,道:“我在宫里什么都不缺——你留着给几个小家伙吃。”走出两步,翻出两枚金吉祥如意币来——这是太子妃有孕,皇帝赏下来的, 他把金币丢给张婆,道:“这个给桂花,算是给她的贺礼了。”而后快步出门上马,离开了这还在为致富发愁的旧家,赶往象征着权力巅峰的咸阳宫。 太子泩居住的承乾宫中,吕雉正在与刚诊出有喜的太子妃说话。 吕雉一来,自然先叮嘱了许多怀孕后的注意事项,而后才问道:“得知你有孕,太子殿下怎么说?” 鲁元低声温和道:“殿下很是欢喜。” 吕雉点头,道:“你如今只管安心养好身子,平平安安把孩子生下来就是。旁的一切都有娘在,你统不用担心。” 鲁元心中感动,微微一笑,却是道:“母亲,前几日阿盈来见我……” 吕雉面上闪过狠辣之色,道:“他也是个不懂事的!这会儿来烦你做什么!” 鲁元笑道:“阿盈来的时候,我还没查出有孕呢,倒也不怪他。”她望着母亲,一时没开口。 然而母女两人都知道,刘盈是为了戚夫人与如意这对母子之事,求到姐姐跟前来。 吕雉无奈道:“我一生要强,怎么就养出这么个傻儿子!” 鲁元抚摸着母亲肩膀,安慰母亲,轻声道:“阿盈秉性仁厚温良。况且从他小时候到如今,万事总有母亲在前面顶着,便是母亲疏忽了的,还有我这个姐姐在旁留意,他才养出了这样的善性,一时间也扭转不过来的。俗话说,为了玉瓶不打老鼠。旁人如何不论,只别伤了母子情分,也别吓坏了阿盈。” 吕雉冷声道:“最可恨便是戚瑶蛊惑我儿……”她目露杀机。 鲁元熟悉母亲的性子,闻言低头,抚着还未显怀的小腹,低声道:“母亲要做什么,我自然拦不住。只是如今看在这孩子份上……” 吕雉目光落在女儿小腹上,渐渐转柔。 现实已经将她的心捶打得冷硬如铁。 可是这颗心变得冷硬如铁,本就是为了守护翼下一双儿女。 时人对于鬼神之道,还是很相信的。 怀着孩子却见了血,终归不会是好兆头。 吕雉长叹一声,到底如今鲁元的肚子最重要,她无奈道:“我知道你护着阿盈——罢了,我且将那戚瑶母子暂放一放,只当是为你未落地的孩子积福了。” 吕雉看着鲁元,却见她仍是蹙着眉头,不禁问道:“这事儿我也听你的了,怎么还是发愁?” 鲁元屏退左右,对母亲道:“您也知道,从前我与太子殿下成婚,全赖广陵侯从中操持、多加照拂。不只是我,就是太子殿下也很感激广陵侯……广陵侯入胡和亲之后,殿下他对……对……颇有微词……”她没有说出究竟是对谁,然而吕雉明白,自然是对皇帝。 鲁元轻声道:“太子殿下不惯掩饰神色,我恐怕长此以往,在外面露了痕迹,见罪于……陛下。” 太子泩拿鲁元当自己人,有什么想法也没瞒着她。 吕雉摩挲着女儿后颈,道:“无妨。”她神色坚毅,语气却冷酷,“陛下只太子一子,这么多年身边再无女子,更无后嗣。只要你生下儿子来……”哪怕太子废了也无妨。 鲁元到底与太子泩做了夫妻,年岁也小,听得心慌。 吕雉看女儿神色不安,反倒愣了愣,才知失言——便如她当初嫁给了刘邦,新婚燕尔之时,焉得不关心? 鲁元轻声道:“那我时常劝着殿下点……” “傻孩子。”吕雉柔声道:“你劝他,他听么?只能叫殿下远了你。听娘的话,太子殿下对陛下的不满,是从那个蒙氏阿南做太子伴读之时,就开始了的,至今已经十余年,岂是你只言片语能改了的?” 当初胡亥为了起用蒙盐,把阿南送到小团子身边,叫俩人作伴。 朝夕相处,阿南成了太子泩最亲近之人,是密友也是亲人。 可是胡亥却几乎诛杀了蒙氏阿南全族男丁。 有这样的阿南在身边,太子泩对疏远的父皇又会怀有怎样的情感呢? 人之感情,幽微细腻,枝蔓横生,是初来之时的胡亥所未能预见到的,经年累月,便悄无声息地成了来日悲剧的伏笔。 第177章 吕雉抚摸着太子妃柔顺的长发, 低声道:“所以这不是你能改变的事情。太子殿下来找你说话, 你只安静听着便是。”她粗糙的手顺着长发滑下来, 最终落到太子妃肚子上,“好好养身子。” 鲁元静默着,点头算是答应了。 吕雉笑道:“好了,这是喜事。我还要去见陛下,咱们改日再说话。” 鲁元送走了母亲, 一直维持着的笑容便消退了。 她神色郁郁坐在窗边,任由侍女为她梳理着乌黑柔顺的长发, 却始终无法理顺自己的内心。 章台殿中, 胡亥单独接见了吕雉。 听到通报之后,胡亥起身, 快步上前,迎到吕雉,引她入殿, 笑道:“该是朕去向王太后道喜,反倒劳烦您来一趟。” 皇帝亲迎,那是给她的体面;她若是真应下来,却就是她不知进退了。 吕雉露出得体的惶恐之色,道:“陛下言重了。您乃四海之主,总掌天下, 日理万机……” “罢罢罢,咱俩就别互相吹捧了。”胡亥笑着打断了吕雉的恭维,道:“去见过太子妃了?唉, 可惜朕并无女眷,无法引导太子妃,好在有您在,可不比什么都强?” 胡亥后宫一直空虚,子嗣只太子泩一人。 放到十几年前,李斯等人还动过往皇帝后宫送人的念头;可是如今胡亥重新梳理了一遍大秦江山,威势极重。虽然胡亥于政务上,对待朝臣算得上仁厚温和,然而众臣对皇帝私事,却无一人敢置喙。 如此数年,竟成禁忌。 吕雉自然不会去碰这处“禁忌”,只笑应道:“太子妃一切都好。臣给她选几个得力的婆子——这些方面,陛下不必担心。” 胡亥点头,寒暄过了,切入正题道:“朕请您来,还有一桩大事——赵王张耳谋反之事,你可听说了?” 吕雉是一点就亮的聪明人,道:“听说了,他儿子张敖已经入狱——幸亏陛下及时察觉。”又道:“我与张耳,早年也算相熟。他不是个糊涂人,只是一时做了糊涂事——陛下有好生之德,若不愿再兴干戈,臣可以修书一封给张耳,劝他自缚来咸阳……” 这正是胡亥所想。 胡亥笑道:“那就要偏劳王太后了。” 吕雉也忙笑道:“陛下折煞臣了。” 一时吕雉写好给张耳的信。 胡亥在旁看过,似是随口般说道:“这给孩子起名也是件难事——太子妃若这一胎是男孩,那可是我大秦的皇太孙啊!名字马虎不得。” 吕雉心中一震,镇定笑道:“的确是马虎不得。” 胡亥摇头叹道:“幸福的烦恼啊。” 吕雉想到女儿还有女儿腹中孩子,面上笑容真实了几分,也柔和了几分,她轻声附和道:“……可不是么。” 如果人生最大的烦恼,就是该给即将降生的子孙们起什么名字,那实在是太过幸福的一生了。 而另一边,太子妃鲁元毕竟还那样年轻,又与太子殿下新婚燕尔,怎么能忍心看着枕边人一错再错呢? 她终归是没有完全听母亲的话。 夫妻床间私话,当太子泩再度对皇帝口出怨语之时,他惊奇得发现,他的妻子不再像从前那样只是安静而又宽厚得听着,给他安抚与支持了。 她现在会劝他收敛,甚至——她有时候甚至会站在皇帝那边! 太子泩与太子妃这对小夫妻,生平第一次有了争吵。 说是争吵也不准确,太子妃始终低声细语。 而太子泩碍于妻子孕中,硬压下了脾气,摔门而去。 承乾宫中的动静一丝一毫都瞒不过皇帝的耳目去。 很快,因为“摔门而去”这举动,太子泩又接到了皇帝的申饬。 太子泩又怒又怕,连续几日独宿,只与阿南、张芽等人相伴。 张芽瞅准时机,借着张伯做寿一事,把太子泩引到了家中。 太子出游,也是层层的护卫,浩浩的排场。 张伯等人万万没想到太子殿下会亲临寒舍,都吓得不知该如何放手脚。 唯有在这农人之家,太子泩真切地感受到了自己身份的尊贵。 张婆张罗着要给太子泩准备吃食。 张芽道:“都别瞎忙了!殿下什么没吃过?你就是端出神仙用的吃食来,也比不上殿下日常用的一二分。”又道:“叫二丫把我前番带回来的细糖取些来,热盏蛋汤来便是了。” 二丫早得了消息,着意打扮过的,从里面挑帘出来,绿袄红裙,大俗的颜色却穿出了一股人间烟火气。她笑骂道:“狗东西!一回来就知道叫着要吃的!”眼波流转,别有媚态。 张芽斥道:“胡说什么!这是太子殿下!” 二丫这才似吃了一惊,下死劲剜了太子泩一眼,把手中帘子落了,退回到里屋去。 太子泩久在宫中,乍见二丫这等泼辣民间女子,也觉新鲜有趣,盯着摇晃的帘子,不无遗憾道:“无妨——你骂她作甚?” 张芽忙认错,心头却泛起喜意来。 太子泩咳嗽一声,道:“那什么……就热盏蛋花汤来。” 张婆惶恐道:“我这就去……” 张芽忙道:“奶奶,你忙什么?叫二丫那死丫头出来做事——一天天闲在家里,也不知忙些什么!” 里屋二丫早端了热腾腾的蛋花汤出来,走路带风似得上前来,把碗往案几上用力一搁,笑叫道:“好,倒是我一天天在家闲着?今日殿下来了,且叫殿下来评评理……” 未知太子泩如何评这理,张芽与二丫避着人对视一眼,却是知道此事有门! 吕雉的信送到赵国,张耳主动坐上了来咸阳的囚车。 倒不是吕雉的信真有这么大力量。 而是整个帝国的北境,除了赵国,都已经归属中央。匈奴又已经与秦朝和亲。可以说张耳是被四面包围了。 张耳的儿子张敖还被扣在了咸阳。 不是每个人都能毫不在乎子女死活的。 至少张耳在乎,而张耳的妻子王氏更是在乎。 张耳能发家,也多亏娘家富足的妻子支持。而四面被围,张耳身边人也没了斗志,比如辩士蒯彻就已经劝过张耳主动投降了。 在三方攻略下,张耳无奈,流着泪坐上了去往咸阳的囚车。 王氏陪着他,劝道:“谋反之事,本就不实。咱们到了咸阳,分说明白,就算做不得王,至少性命无忧,也救得我们儿子——你为何流泪呢?” 张耳沉默不答。 王氏又道:“况且还有汉王太后的允诺,若是皇帝行不义之举,你与汉王的旧臣都不会坐视不理的!你为何一直流泪呢?” 直到入了咸阳,在牢中见到前来赦免他们的萧何,张耳才说出了自己为何流泪。 萧何因为与张耳的旧交,是奉了皇帝的命令,来赦免张耳等人,安抚人心的。 萧何道:“兄长不需多虑,陛下封您为侯爵,权势财富,无所侵夺。如果兄长愿意,似我一般,在朝中为官,经营天下,也能一展抱负啊!” 张耳泪已流干,只干涩道:“萧少府,你虽然位列九卿,看似是高官显贵——可是你手中又有多少权力呢?在我看来,你每日殚精竭虑处理政务,与蒙着眼睛推磨的奴隶又有什么区别?而现在,我从王变成奴隶,你却要我为之庆幸么?” 萧何被他问住,竟然仓皇不能回答。 第178章 张耳的话, 萧何不敢隐瞒, 如实汇报给皇帝。 胡亥听完, 哑然失笑,沉思片刻,低声道:“他很不必如此不甘。朕以一人奉天下,而非以天下奉一人。若照他所说,朕也不过是万民之奴罢了。” 萧何心中那被张耳问出来的仓皇渐渐褪去。 胡亥又道:“他有此语, 可见境界平平,做赵王之时, 也不过把封地作为私产, 把境内黔首作为牛马罢了。如今削去他的王位,改封为侯爵, 才算是相宜。”他笑望着萧何,赞许道:“若以功绩而论,张耳犹在你之下。你封侯千户, 这张耳也封千户,倒是他占了便宜。” 萧何忙道:“臣岂敢与他相提并论。” 胡亥微笑,知道萧何一向谨慎小心,便也不再多言。 人活在世上,如意之事与不如意之事总是相伴而来。 政务上兵不血刃夺了张耳王权,彻底解决了北境问题, 胡亥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就听说太子从民间带回来一位女子。 胡亥对于女子来自宫廷还是民间倒是没有看法,但是太子泩的举动叫他很不喜欢。 虽然如今太子妃有孕, 太子会另有人服侍,是符合礼仪的事情。 就算是吕雉在旁边,也不好说什么。 可是由宫里管事的人安排下的,和由太子自己出去主动领回来的,到底不一样。 “哦?是张伯的孙女?”胡亥听赵高绘声绘色讲完太子这段桃色故事,得知故事另一位主人公身份,有点出乎意料却又在情理之中。 太子泩大体还是守礼的,就算出宫,也是往亲近人家去,去往张伯家,偶遇了适龄貌美女子,一时意动,倒也合情合理。 既然做出了事情,那张伯孙女也是正经人家的清白女儿,自然不好不给名分,也就带回了宫中来。 赵高见皇帝面色不悦,小心笑道:“陛下,其实照臣看来,太子殿下这事儿做得还是很有担当的——明知会惹您不悦,还是给了人家名份,总没有委屈了张家女儿……” “哼,你还帮他说话?”胡亥冷声道:“他倒是没委屈了张家女儿,但是却叫太子妃心里不舒服了。女儿心里委屈,汉王后难道会不知道?” 若是平常人家的女儿也就罢了,以太子妃的大度,未必会计较,却偏还是张伯孙女。 张伯一家也算是救太子于危难之中过,只这情分就不比寻常。 赵高赔笑道:“其实太子殿下也知所做不妥,听说这两日都在给太子妃赔罪了……殿下毕竟年纪还轻,又整日跟着老师学些书本上的文章,即便是叔孙通这样的老师,那见识也是万万比不上您的啊!太子殿下由他教出来,又如何能像您看得这般远,想得这般深呢?”他感到皇帝的目光就定在自己脑门上,越发笑出褶子来,柔声细语道:“陛下,您是最圣明的——这师父不行,可不能赖学生啊!” 胡亥失笑,道:“绕了半天,你就是要说叔孙通不行呗?” “哟,可不敢这么说!”赵高夸张道:“毕竟,谁做老师,都比不得陛下您呐!” 胡亥以竹简轻敲着赵高脑袋,无奈道:“你啊!你啊!叔孙通学问是极好的,你不要整天不服气人家。”然而他不得不承认赵高的话有道理,他是皇帝,不出意外的话,太子将来也要做皇帝,帝王心术是叔孙通不了解——即使了解也不敢教给太子的。 胡亥起身踱步,呆着脸想了想,道:“太子如今也是快做父亲的人了——朕没想到,他每日除了学习功课之外,还有闲暇去民间猎艳。倒是也到了时候,该叫他熟悉下政务了……” 于是下旨,叫太子泩半日学功课,半日跟随他熟悉政务。 太子泩在张伯家,一时把持不住,与二丫做出事来,于情于理,都得把人领回宫中。 次日回宫,陪伴太子泩出来的蒙氏阿南特意拦着张芽。 “这次的事,是你安排的?”阿南径直问道。 张芽还陷在事情成了的喜悦中,轻飘飘中忽然被阿南一问,没能掩饰好第一反应,慌乱了一瞬,才道:“安排什么?” 阿南只看着他。阿南与太子泩不同,他是局外人,早已从戏中人不够纯熟的演技中看出了端倪。 两人都明白,张芽的第一反应已经出卖了他。 张芽忙拉住阿南,低声急切道:“好弟弟,这事儿我也真是没办法——家里丫头心大……” 阿南道:“我先来找你问,就没打算为难你。” 张芽松了口气,瞅着他,小心翼翼道:“这事儿——你还没跟殿下说?” 阿南平素看起来活泛,其实骨子里却继承了方氏的正直,道:“我自然会告诉殿下。” 张芽脸上血色尽失,知道阿南是一口唾沫一个钉的性子,只得道:“好,不用你说,我自己跟殿下说——只是,如今我妹妹已经委身于殿下,就算要说,也得等我妹妹有个归宿?” 阿南思量着,缓慢得点了点头。 太子泩领了新人回宫,自知理亏,去跟鲁元赔罪。 鲁元得知消息后,是心中发闷,腹中坠坠的,不痛却很不舒服。然而见了太子泩,鲁元仍是微笑道:“殿下有什么对不住我的?张家曾救陛下于危难之中,是您的恩人,自然也就是我的恩人。张家妹妹入宫来,既是我的妹妹,也是我的恩人。您放心就是了。” 太子泩毕竟还是年少,根本不懂女人心思,闻言喜道:“我就说你是最懂事宽厚的——阿南还说你要生气。二丫——就是张家妹妹,是个最质朴的民间女子,你们一定能相处得来!” 鲁元微笑点头,应付过去,送太子泩走后,脸上的笑容便渐渐落寞下去。 汉王后送来的婆子附耳道:“王后说了,您若是不喜新人……” 鲁元垂眸,轻声道:“她若果真是个质朴民间女子,倒也不必把事做绝。”她抚着自己小腹,轻叹道:“他身边终归是要有别人的。且看看。” 太子泩过了太子妃这一关,却始终忐忑于父皇的反应。 谁知道等了半天,并无申饬,反倒叫他入了预政。 从此往后,皇帝与重臣议事,他也可以在旁听着、甚至参与议论了。 章台殿上,左首第一的位子前又加了一个位子,这便是太子泩的所在——皇帝之下,众臣之上。 太子泩参加预政第一日,胡亥笑着向众臣介绍道:“诸位想必都见过朕的儿子——他一向只在学问上用心,竟是丝毫不懂这些政务上的关节,日后,还要仰赖诸君相助了。” 平心而论,太子泩敏而好学。 只在学习知识这一块,胡亥对他还是满意的。 太子泩与李斯冯劫等人见礼,看起来也是温文尔雅、风度翩翩。 太子泩参与的第一桩政务,便是张耳谋反案的审理。 其实张耳一案,基本已经处理到尾声了。 这谋反本就是子虚乌有的事,虽然张耳一直没有彻底臣服,甚至可以说是有反心,但是他也的确还没露出谋反的迹象。 所谓论迹不论心,真从证据上去审理,张耳的罪名是站不稳的。 太子泩不傻,甚至还很聪慧,翻阅卷宗,便觉张耳这罪名不实,然而看看左右,李斯冯劫等人,都都是确信不疑的模样,言辞凿凿在讨论着该给张耳改封为什么侯爵了。 “太子有话要说?”胡亥留意到太子泩皱起的眉头和犹疑的目光。 太子泩却也有谨慎的一面,初入预政,不愿冒然与众人冲撞,只道:“儿臣先听诸位大人的见解。” 胡亥点头,不去管他。 太子泩翻到最后,自然看到了张耳对萧何所说的话,内心震动,“以九卿高官,也不过是推磨的奴隶——这张耳心气眼界倒是高。” 而胡亥后来回答萧何的话,也记录在卷宗最后。 “朕以一人奉天下,而非以天下奉一人。” 太子泩内心溢出一丝冷笑——皇帝当真虚伪到了极点! 他环顾左右,却见众臣都坐在皇帝之下,一脸肃穆等待皇帝的指令。 忽然,一个从未有过的念头涌上了太子泩的脑海。 若父皇果真只是个虚伪小人——为什么这些智多近妖的臣子们在他面前,都温顺如羔羊? 太子泩坐在底下首位,仰望着高台上的皇帝,剥除了父子的身份再去看至高无上的皇帝—— 他犹记得流落民间,寄居张伯家的日子,那时候,坐在上首的男子是如何从流亡之地杀回这宝座之上的呢? 正当盛年的男子端坐高台,眉间有浅浅的褶皱,俯视的目光却如两束强光,扫来便能照见人心最深处的秘密。 太子泩对上胡亥的目光,忽然心头惊跳,垂下眼睛,定定神才觉出手心湿滑——竟然出汗了。 “对张耳的处置,太子以为可算得宜?”到了最后,胡亥总是要考一考接班人的。 太子泩起身,舔了舔发干的唇,各种念头左冲右突,最后却是道:“儿臣以为……张耳封侯,归咸阳,乃是适得其所。众臣所拟,父皇所准,儿臣无异议。” 第179章 张耳最终封为恭顺侯, 逃脱牢狱之灾, 阖家居住于咸阳城中。 得知这则消息,松了口气的不只有张耳的妻子王氏,还有蒙南和太子妃鲁元。 作为太子泩最亲近的两个人, 他们很清楚太子对于张耳“谋反”一事的态度,生怕太子在预政上出言顶撞皇帝, 触怒陛下。 能平安无事结了案, 鲁元与蒙南都感庆幸。 回承乾宫的路上,太子泩忽然问蒙南道:“你与孤说心底话——你恨不恨陛下?” 蒙南一愣, 见跟随之人都远远落在后面, 便低声道:“臣的母亲只教会了臣责任与忠义,却从来没有教臣去恨。臣更不知该如何去恨。” 太子泩思量着, 奇道:“人的情绪**难道不是天生的么?” 爱与恨,何需人教? 迷蒙秋雨中, 太子泩喃喃道:“你的母亲没有教给你恨,你便不会恨……那孤心中的恨, 又是何人种下呢?” 蒙南只作没听到,低声道:“殿下,您听臣一句劝——这些话,从今往后都再别说出口了。” 太子泩不耐烦道:“孤晓得——也就是跟你才说两句。” 蒙盐便不再多劝。 这段时日以来, 太子泩都是宿在二丫处, 年轻人正是新鲜之时,难免贪欢。 可是今日入了预政,太子泩只觉心中烦乱, 倒不想见二丫的绿袄红裙,反是走入了太子妃静谧肃穆的宫室中。 鲁元见了他,倒是温和亲切一如从前。 入夜,太子泩没有走。 鲁元倒是诧异了,“殿下……?” 太子泩道:“孤就想跟你说说话。” 年轻的小夫妻各自一个被窝。 鲁元陪着太子泩发呆。 半响,太子泩忽然问道:“陛下杀了你的父亲,你恨陛下么?” 鲁元大惊,好在是躺着,若是走动间听了这话非摔了不可。 她定定神,不答反问道:“殿下为何有此问?” 太子泩侧躺对着鲁元,支起胳膊撑着脑袋,望着鲁元的面容,迷惘道:“我就是不明白——我以前总觉得父皇是极可怕又极虚伪的人。可是这几日在朝堂上所见,那些大臣侯爵倒像是真心信服、甚至是拥戴他。到底是我看错了,还是那些大臣侯爵们太会做戏了呢?” 鲁元想了想,尽量平心静气问道:“殿下,你为何会觉得陛下可怕又虚伪呢?” 这些事情早已在太子泩心中盘桓了不知多少时日。 此刻见鲁元问,太子泩屈着手指,一件一件数给枕边人听,“第一件,他杀了所有的兄弟姐妹,这是可怕;咸阳沦陷,他推了子婴受死,这也是可怕;如今却又要加封子婴的子孙为侯爵,这是虚伪。” “第二件,他杀了蒙恬大将军阖族男丁,这是可怕;待到无人可用,召回蒙盐来,却又极力笼络住,这是虚伪。” “第三件,他送了刘萤去尚未开化的胡地和亲,好比是送羊入虎口,却还打着为了国家这样冠冕堂皇的名头,既可怕又虚伪。” 太子泩谈得来了精神,索性坐起来,低头看着鲁元,道:“这还是只是三个例子罢了,他做过的这种事情比比皆是。我就是想不明白,他怎么能一手握着还滴血的杀人凶器,一手又往史书里写着高尚仁义的美名。”他索性翻身起来,只穿着中衣,来回走动着道:“我就是想不明白,这些事情不只是我看到了,百官万民都看到了的。他们怎么就能容忍呢?又或者他们并不是在容忍,而是货真价实觉得……觉得……”他自己似乎也觉得匪夷所思,卡壳了片刻,才艰难低声道:“觉得他是个好皇帝。” 鲁元安静听着,感受到太子泩烦乱的情绪与发自心底的疑问,她没有给予反驳,也没有再犯从前直言相劝的错误。试过一次她便知道,母亲的话是对的,直言相劝只会让太子远离她。 待太子泩自己稍稍冷静了,鲁元才缓缓开口。 “也许殿下您说得没有错,也许那位果真可怕又虚伪……” 这话合了太子泩心意。 他听进去了,重又在鲁元身边坐下来。 鲁元垂眸,回忆着轻声道:“我一共只远远见过陛下两面而已,不敢妄言他是怎样的人。我只能说说我见到的——在我小的时候,跟着母亲,带着弟弟阿盈住在沛县的小村子里,很快战乱就来了。我和阿盈跟着母亲颠沛流离,一路上,曾见赤地千里、道旁白骨;纵然有舅舅们率领士卒保护,我们还是几次遇险。我不知道怎样才算是好皇帝,也不知道我的父亲是否真的犯下了非死不可的罪行,可是我想呐……我想呐……对于中原大地上挣扎在生死间的黔首来说,他们根本不在乎上面的人是否可怕,是否虚伪;他们也根本不在乎今日谁封了王,明日谁又入了牢狱……谁能让他们活下去,他们就愿意跟随谁。谁能平息了战乱,他们就愿意拥护谁。” 太子泩也是曾流落民间过的,虽然在张伯家被保护的很好,却也曾经见过村落里吃不饱的孩子,听闻过婴儿刚降生就被溺亡的故事。 他曾见过,曾听过,只是从来不从从这个角度去考虑过。 鲁元又道:“殿下您所说的三件事情中,前两件事情我并没有亲历,不敢擅自评论。只第三件事情,广陵侯和亲一事,我也算是在旁见证的。若不是广陵侯入胡,北境不知还要多少战乱,更不知还要大秦子民洒多少鲜血,而他们的亲人又要流多少眼泪……” 太子泩怨怒道:“可是和亲什么女子不行?偏要送走广陵侯。”他又道:“广陵侯为了父皇出生入死,却被送入胡地,怎不叫人寒心?” 鲁元镇定道:“若是寻常女子入胡,多半是必死无疑。只广陵侯入胡,兴许还有转机。我嫁入宫中,每常蒙广陵侯照拂,常听母亲赞叹她的为人能力。况且广陵侯备嫁之时,在咸阳的那几个月,我的母亲常去拜会,说是广陵侯在府中勤学胡语、谈笑自如。我想……”她瞥见太子泩的面色,正逐渐由动容转为不耐,便咽下了原本要说的话,转而道:“我想……殿下为广陵侯打抱不平,乃是侠义心肠。好再殿下如今入了预政,正可以勤修政务,秣马厉兵,待来日叫匈奴归顺臣服,送广陵侯归于大秦。” 太子泩被鲁元最后的话激得心头发热,道:“正是!父皇给大秦留下的屈辱,便由孤来洗刷!” 他凝视着鲁元,笑道:“还是与你谈得来。” 二丫的绿袄红裙虽然新鲜有趣,可是看久了却也疲乏。 想到二丫,太子泩叹了口气,对鲁元道:“没想到张芽这小子越来越滑头了。你猜他今日跟孤认了什么罪?他倒是主动承认了,当日引孤出宫,见他那妹子,都是他一早准备好的。他做下这事,心里不安,今日跟孤,涕泪横流认了错。” 鲁元听得发愣,道:“只是张芽安排的?他那妹子不知情?” “不知情。”太子泩笑道:“二丫看着泼辣,其实是个最没心机的,哪里藏得住事儿?” 鲁元勉强一笑,敷衍道:“这张芽既然肯主动跟您告罪,也算是老实了。” 太子泩笑道:“孤也是这么想的。不过这事儿可一不可再,孤罚他回去检讨几日,吓吓他。” 鲁元靠在枕头上,没有说话,面色疲惫。 太子泩见状,道:“怪我,一时说得起兴,倒忘了你还是双身子——这就歇了。” 他去了心头郁结,倒是很快就一梦香甜了。 却留鲁元独自望着黑暗的虚空,直朦胧到四更时分,才渐渐睡去。 随着太子泩入预政,胡亥听到关于他这个儿子的美言渐渐多起来。 众臣子又不傻——皇帝目前就这么一个儿子,还是太子,非常可能就是以后的皇帝,也就是他们以后的天。 这会儿不多说点太子殿下的美言,搞好关系,等到将来太子掌权了,就等着给自己添堵! 胡亥是早就习惯了底下人拍他的马屁,就中赵高和叔孙通算是翘楚。 现在他们改为夸太子泩,既是讨好未来的领导,也是变着法子拍皇帝的马屁。 可惜胡亥不吃这一套。 这日,赵高也来跟胡亥拍太子泩的马屁。 “不是臣夸张,太子殿下真是天纵奇才!举一反三!过目不忘!” 胡亥举着长沙郡发来的奏章,上面写着淮南王吴芮重病。 他皱起眉头,吴芮年纪也不大,好端端怎么就报了重病? 赵高的话一半进了他耳朵,一半随风飘走了。 胡亥心情不太好,瞅着赵高,见也没有别人,低声道:“朕教你个乖,你跟朕夸太子,要等到朕老得快死了才好。见过森林里的兽群吗?年轻有力的雄兽长大了,他的老子就该给他咬死喽!” 赵高大惊,面色雪白,跪地道:“陛下,臣绝无此意……陛下,陛下万万岁!” 胡亥嗤笑一声,脚尖踢着他示意他起身,笑道:“拉倒!还万万岁?百岁老人,至今能有几个?” 第180章 论机巧心思, 揣摩上意,遍大秦朝堂, 无人能出赵高其右。 胡亥虽然喜怒不形于色, 即便心中对太子有所不满,当着臣下却还是颇为顾忌太子体面尊严的,所以朝臣远远看去,多半以为这对天家父子也算得上父慈子孝。唯有赵高心思玲珑, 又长伴胡亥左右,才能体察出皇帝对太子隐隐的不满,却也未能证实。 所以赵高这次拍错的马屁,其实乃是故意为之,正要借着众臣都赞美太子之时,确定皇帝的心意。 被皇帝以玩笑话敲打后,赵高虽然作堂皇之色, 然而心却渐渐定下来了。 “起来。”胡亥也熟知赵高手段心思,话锋一转, 又道:“朕虽然还在盛年, 然而幽冥之事,却也难料。当初先帝东巡之时,想必也不曾料到会骤然龙归大海。朕的登基也颇为仓促, 随后……”他想到真实历史上大秦二世而亡,长叹道:“可见偌大的帝国,总要有随时能顶上的二号首脑才成。” 赵高耷拉着脑袋听着。 胡亥轻声道:“若朕有所闪失,太子即刻便是尔等效忠之人。” 殷鉴不远, 在夏后之世。 每个正当盛年的皇帝,都很难会把自己的身后安排作为顶要紧的事情来处理。毕竟,谁不想再多活五百年呢? 若是承平盛世也就罢了,若正值战乱频仍之时,那就是亡国灭种之灾。 然而如今的太子能做一个好皇帝吗? 甚至退一步说,不求有功,他能做一个无过的皇帝吗? 恐怕不能。 太子如今只有十六岁,若只以学业来论,与后世的高考状元也能相提并论。 胡亥对太子在学业上是大致满意的。 然而功课学得再好,也不过是个博士。 做皇帝跟做博士,可全然不是一回事儿。 有些事情随着年岁增长会有所进益,比如说换位思考的能力。青少年们总是很少能做到体贴的,多是以自我为中心,正常来讲,人要到二十岁之后,这方面的能力才会显著增长。 胡亥不想在这方面去苛责太子。 可是有些事情却未必会随着年岁增长而有所进益。 三岁看大,七岁看老——并非没有道理的。 胡亥神色沉重起来。 他不得不承认,在培养接班人的问题上,他存在不可推卸的责任。 而这部分责任,他没能在最关键的时期担起来。 当他在逐鹿的战场上冲锋陷阵之时,却忘记了,百年之后,身后的疆域终究要交付旁人手。 “陛下?”赵高见皇帝神色不对,担忧发问。 胡亥摆手止住他的询问,坐定沉思。 他是个行动派,一旦发现了问题,不可挽回的就干脆随它去,而尚能补救的,则要不遗余力去做。 唯今之计,要做两手准备。 万一天不假年,他骤然离世,当下唯有太子继位最能服众。太子占了正统名份,只要不出大错,除非国灭,否则无忧。那么关键就是要安排好辅佐之臣,为大秦保驾护航。 当然,这是胡亥最不希望发生的情况。内忧外患之中,太子泩还真未必能镇住场子。 但如果他还能再活十年,再活二十年、三十年、甚至四十年、五十年呢? 胡亥想了想,他下个月才满整三十岁,再活五十年,也就是八十岁,虽然能活到八十岁的可能性很小,却也不是没有可能。 随着他寿数增加,对继承人的择定标准也会变化。 多了不说,哪怕他再做三十年皇帝,那么太子泩就要再做三十年太子。 康熙朝著名的废太子胤礽就曾口出怨言,“岂闻做了三十年的皇太子”? 父未老,子已壮,在天家便是最大的悲剧。 短短刹那之间,胡亥心中已经转过无数念头。 定下神来,胡亥如常示意赵高退下,却又遣人去问询太子妃孕程详情。 鲁元得皇帝垂询,颇有些惊喜讶异,吩咐太医将脉诊都呈上。 她早年跟随母亲颠沛流离,身子骨算不得康健,只好好调理着,只要心绪平静,虽然怀着孕,却也并不难熬。 与此同时,胡亥请了吕雉面谈。 “太子从民间带回来一位女子,此事王太后可知道?”胡亥面露愧色道:“这孩子着实胡闹。朕这就下旨,叫他把那女子送回去——虽然这女子是太子恩人之后,也不过是多添嫁妆令归旁人罢了。” 吕雉却道:“陛下爱护太子妃之意,臣感激不已。然而陛下虽然威加海内,于男女之事,恐怕却还未得精髓。” “哦?” “想来太子殿下与那民间女子,正是青年男女,情热之时,若由着他们,倒也渐渐腻了。若乍然分开,却叫太子殿下引为平生之憾。”吕雉理智道:“虽然感念陛下心意,如今却也只好由他们去。” 胡亥叹道:“是朕管教失职。”又寒暄了几句,聊了一会张耳的现状,便送走了吕雉。 此前,胡亥曾经要底下人多加约束,不要给太子添置房中人。包括此前教导太子人事的宫女,也在太子大婚后,领了金银搬出了承乾宫。 可是自这日之后,禁令便解除了。 太子泩地位尊贵,又正是年少之时,且正妻有孕,相貌俊美,不过几个月之间,便接连收用了五名宫女。 碍于皇帝威严,这五名宫女,太子没敢请给名份。 太子妃鲁元始终没有太大反应,反倒是二丫吃味闹了两场脾气。 赵高将内廷之事,如实汇报给皇帝。 胡亥批阅着奏章,似听非听,最后只一句“知道了”。 赵高垂眸若有所思。 胡亥揉着发酸的手腕,起身道:“叫上萧何,陪朕一起却见个人。” 这个人,便是张良。 当初刘邦密谋与韩王信里应外合,勾结匈奴,反叛大秦,被胡亥及时识破,又因为吕嬃大闹戚夫人,阴差阳错捉住了早该跑了的刘邦与他的臣子们。 其中便有张良陈平等人。 后来刘邦伏诛,陈平被放出来做了冯劫的左右手,只张良还关押着。 在牢中关押了数月后,胡亥下旨,把张良另居别苑,仍由士卒把守,不许出入。 这别苑原是秦宫的一部分,因临水而逃过了项羽的那一把大火,保留下来,精致美丽,夏日草木蓊郁。 如今已是初冬,张良被关在里面已经快一年了,重兵把守,不能出入,便只能望着园子湖泊里的半亩天光云影。 好在还有书籍足以慰藉。 这日,张良正歪坐庭中,膝头摊着一册古诗源,似看非看。 忽然,终日紧闭的木门吱呀响着,被人从外面用力推开了。 整齐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是几队郎官在跑动。 张良修长的手指扣在摊开的诗文上,指尖发凉微颤。 那日被捕,汉王之死,已是不可避免。 一年又三个月了。 果然,他的死期也到了么? 张良抚了抚自己已经花白的胡须,对着湖水照了照,望天呵出一团白雾,想他五世韩相之后,最后却幽囚死于咸阳某个不知名的园子里,未能报国恨家仇,实乃平生憾事。 沉重的木门彻底打开,郎官一队队冲进来,分列左右。 而后,黑袍加身的盛年男子缓步走了进来。 张良眯紧了眼睛。 他恨黑色。 同样的黑袍,他曾经在眼前男子的父亲身上见过。 他曾安排勇士,击碎了那人的金银车。 皇帝亲临——张良心念如电转,也就是说,他大限未至。 如果皇帝要他死,便不会花时间还来见他一面。 皇帝肯来见他,那就是说,他对于皇帝来说,还有可以利用的价值。 张良露出一个淡淡的讽笑,放松了身体,靠在亭柱上,就冷眼看皇帝走上前来。 胡亥走上亭前,跺脚道:“今儿天可真冷。” 萧何上前,对张良道:“兄长别来无恙。” 张良还礼,微笑道:“托福,我在这园中,丝毫不闻园外事,倒是清静读了许多书。” 胡亥笑道:“清静读书——朕真是羡慕你啊!”又指着萧何道:“跟你兄长说说,这一年多来,外面都发生了什么事儿。” 萧何想了想,笑道:“臣嘴笨,只捡几件要紧的事情说……” 胡亥一点头,示意赵高跟上,“朕先逛逛园子。” 留萧何在亭中,把刘邦如何伏诛,韩王信如何被杀,匈奴如何议和,太子妃有孕等事,一一告诉了张良。 胡亥逛了片刻园子回来,就见张良和萧何都在亭中、面色沉重。 胡亥对张良笑道:“你还有什么想知道的?朕来告诉你。” 张良淡声道:“我如今幽囚园中,便如等候处决的犯人,今日不知明日死活。陛下纡尊降贵来见我,所求为何呢?” 他垂了眼皮,已经料到皇帝要来降服他,却更早已打定主意,宁死也不降秦的。 谁知道胡亥并不说那些冠冕堂皇的话,径直道:“朕要对黥布用兵。朕知道你和吴芮交情好,他也听你的。朕要你给吴芮去封信,告诉他,朕对黥布用兵的时候,叫他安分呆着,站在朝廷这边,不要跟着他女婿瞎搞。” 张良微愣。 胡亥咧嘴笑道:“怎么样?你写了信,朕叫他们给你安个火盆——这贼老天,真他妈冷!” 第181章 胡亥话音刚落, 赵高早指挥郎官抬了火盆在亭中搁下。 胡亥:…… 胡亥嫌弃道:“你说说,这人家还没答应,你们就先把东西给上了——这不是强逼人家跟朕合作么?” 赵高是怕冻了皇帝,闻言却是躬身笑道:“陛下亲临, 天下岂有不愿合作之人?小臣就先把东西上了。” 张良卷起膝头的书册,倾身上前, 伸手在火盆上方,烘烤着发僵的手指, 曼声道:“没想到死前还能烤一回火。” 萧何觑了一眼皇帝面色, 打圆场笑道:“兄长好端端的怎么就谈到‘死’字了呢?” 张良淡然到:“有生便有死, 又有什么好避讳的呢?”他面色原本冻得发青, 此刻才渐渐缓过来,倒真有几分离世之相。 胡亥来此是有目的的,耗费宝贵的时间, 冒着严寒, 可不是为了跟张良来参悟生死。 胡亥挨着火盆来回走动, 低头打量着张良, 语速很快道:“明人不说暗话,你也不必揣摩朕是否还有别的来意——比如是否要借此劝说你归降朝廷, 为朕所用。朕明白告诉你,朕压根没这么想。” 张良摊开取暖的双手凝滞在半空中。 胡亥平心静气道:“朕如今手下谋臣有李斯冯劫,文有萧何陈平,武有李由蒙盐,多你一个还真没地方放你。若说留你给太子用——你如今都是六十多的人了, 多半也活不到那一日。”当收敛了温和的一面,胡亥是可以很辛辣犀利的。 张良挺直了脊背,轻讽道:“然而,现在你却以帝王之尊,亲临寒舍。” 胡亥走到亭子边缘,脚尖触到一点积雪,他停下脚步,回头看着张良,道:“你大约以为朕是怕吴芮与黥布联合,以为朕没有把握拿下这对翁婿,所以才有求于你,要你写这封信劝说吴芮。” 张良稳坐不动,“难道不是么?” “哈。”胡亥断然道:“那你就想错了!” 张良仰头望着胡亥。 这还是他第一次如此近距离观察大秦的皇帝。 从前与汉王一同被绑缚入咸阳的时候,张良只隔着马车帘幕,远远看到过那黑色的身影。 为汉王出谋划策之时,张良曾从无数关于大秦皇帝的事情资料中,推演过这个年轻的皇帝该是怎样的人,有怎样的性格,会如何行事…… 张良研究自己的敌人,不惜时间与心血。 可以说,甚至连胡亥自己本人,都没有张良更了解他。 今日,那个在张良脑海中塑造过无数次的大秦皇帝活生生出现在了张良眼前。 他与张良所设想的,分毫不差。 看似温情脉脉,实则冷酷无情;看似言笑无忌,实则工于心计。 大秦皇帝,有着超出年龄的老辣,更有超出古往今来绝大多数君王的“忍”与“狠”。 这样一个皇帝,会成为乱世中最后的胜利者,实在是不难想到的事情。 然而张良还是不能接受这事实。 青年时代埋入生命中的国恨家仇,只会随着时光流逝而越发根深蒂固。 曾经热血沸腾的恨意,如今化作了偏执的恨意,甚至有一日会成为至死不休的恨意。 张良冷漠道:“哦?我说错了么?” 胡亥面色森然,咬牙笑道:“你错得离谱!朕要拿下黥布,乃势在必得之举。最好你写信给吴芮,缩小战况。否则,也不过是使战争更久更激烈几分而已,最终的胜利者还会是朝廷——然而百越之地的无辜黔首,却也要跟着遭罪。你这封信,关系的不是朕是否胜利,而是关系着成千上万户只想老实耕作的黔首存亡!” 张良一震,顿了顿,冷讽道:“陛下若真有爱民之心,又为何要兴兵攻打黥布呢?” 胡亥亦冷笑道:“从前听说你算无遗策,如今看来却也未必。当初列侯封王,淮南王吴芮最为乖觉,主动吐出吃进去的封地,还给朝廷,只保留一小部分封地。而黥布非但不效仿吴芮行事,还违逆朝廷旨意,没有让士卒解甲归田,现还领着十万常备军,害得黔首不得休息——他若无旁的心思,为何要留这十万士卒?这一仗,是越早打,伤害越小。等到黥布经营起势力来,主动挑衅朝廷之时,恐怕就不是一仗能解决的了——到时候,这十年战乱又要从头再来。”说到后面,他已是语重心长起来。 张良沉默听着,他明白皇帝所说,句句在理。 胡亥话锋一转,对赵高道:“回去安排史官,就写朕已经礼贤下士,三请过张良了。” 张良一愣。 胡亥又道:“这封信,你若是写了,史书上少不了你的一笔。若是你不写——知道什么叫历史是由胜利者书写的么?你也甭算无遗策、五世韩相之后了……你就是个小肚鸡肠,为了自家那点恩怨,置百万黔首性命于不顾的小人物,上不得台面。” 赵高在旁道:“可不是嘛——您家祖宗泉下有知,羞也羞死了!” 张良反倒笑了,道:“陛下不必拿话激我。” 他明白以如今朝廷的兵力,要拿下黥布,只需韩信西进便可。 胡亥睨着张良等下文。 张良叹息道:“这封信,我写。” 胡亥换了笑模样,道:“朕就知道先生是高风亮节之人……” 张良又道:“这封信,我为吴楚黔首而写。”言外之意,他不愿为朝廷所用。 胡亥不以为意,笑道:“太子妃有孕之事你知道了?等将来孩子大了,还要请你启蒙呢!朕知道你不愿意归降于朝廷,但是这太子妃可是你跟随的汉王的女儿,也算是你应尽的……义务?” 这是一笔糊涂账。 张良叹道:“汉王乃时运所误。” 胡亥笑道:“拉倒——他连自己家里的事儿都搞不定,还能治理好天下吗?”先吹个牛逼再说。 张良一时被他问住,顿了顿,才道:“陛下讥讽于汉王,然而陛下的家事处理得便清爽么?” 胡亥打个哈哈,道:“朕一个快活的单身汉,四海为家!天下为家!” 饶是张良深恨秦帝,却也不能不承认,眼前大秦的皇帝,作为一个人来看,实在很难叫人讨厌。 甚至胡亥身上天生透着一股讨喜的劲儿——前提是他收起了帝王的威势。 当下张良挥笔写就了给吴芮的信。 胡亥自己亲自收好,笑眯眯道:“赵高,叫底下人多准备火盆,叫张良先生过个舒坦的冬天。先生,您也别气——局势所限,朕暂时不能放你出去。这也不能怪别人,实在是您智谋太高,又老想着反叛朕的大秦。您放心,等朕平定了南边的事儿,就有信心把您放出来,不怕您作妖了——等您出来了,要是愿意教教刘邦的外孙呢,就教;要是实在不愿意,那咸阳城随便您逛。” 皇帝把自己的去处安排的明明白白,张良看一眼密布的郎官,还能说什么?只好复又捧起那册古诗源来,不再与皇帝交谈。 张良愿意写信给吴芮,也的确是为无辜黔首考虑。 他明白天下大势,知道哪怕吴芮与黥布联合,也敌不过咸阳与韩信夹击。若吴芮出手相救黥布,只是徒增伤亡。 他这一生曾面对无数次选择。 曾经,他选择以勇士一人性命,去换秦始皇的命。 几十年后,他选择以一封吻合敌人利益的信,去换几十万黔首的命。 鹅毛大雪纷纷扬扬。 张良望着天地间的无垠洁白,呵出一团雾气——果然年纪大了,心也软了么? 吴芮本就是个乖觉的,否则也不会主动吐出大部分封地给朝廷。 平定黥布的战争很顺利,胡亥下令,李由领兵,与楚王韩信配合,不出两个月,便使得黥布兵败自杀。 九江故地尽归于朝廷。 与此同时,淮南王吴芮病逝,由长子继承了王位。 至此,大秦内部诸侯作乱的隐患,暂时消除。 冯去疾病逝与太子妃诞育公主在同一日。 新生与死亡,这就是人间。 小公主单字为“嫣”,是胡亥给起的。 十年战乱之后,朝廷难得有了缓和的时机,又逢公主诞生,底下朝臣们商量着,要给胡亥大办三十岁寿辰。 胡亥起初不愿,觉得多少实事还等着人去做呢,哪有空给自己吹生日蜡烛。 但是叔孙通劝道:“陛下,借着您寿辰,也是整个大秦的新气象呐。” 整个帝国已经苦了太久,需要一点慰藉。 胡亥想了想,道:“贺礼就每人写份书法作品。别的都容易铺张浪费。” 一时间,众臣都在这“书法作品”上争奇斗艳,要从立意上就与众不同。 书法这方面,赵高是强项。 而书法不算好的大臣们,就在写的内容上下功夫了。 “这词真是好!” “是啊!可惜写给陛下……恐怕不合适……” 胡亥走过去,就听见叔孙通在跟夏临渊嘀嘀咕咕。 “说什么呢?” 俩人吓了一跳。 胡亥伸手取过案几上墨汁未干的作品,却见上面写的是一首《上邪》。 上邪! 我欲与君相知, 长命无绝衰。 山无陵, 江水为竭, 冬雷震震, 夏雨雪, 天地合, 乃敢与君绝。 夏临渊小声道:“……这是淮南王妾室毛苹所作……” 叔孙通小声补充道:“淮南王过世之后不久,这毛苹也一病去了……” 胡亥笑眯眯望着他俩,道:“好词——怎么说送给朕不合适呢?” 夏临渊&叔孙通:……您说为啥啊!! 第182章 心里想着“单身狗自己心里没点数么”, 叔孙通和夏临渊却是谁都不敢把这话直接摔到皇帝脸上。 叔孙通圆滑些,笑道:“词真是好词,小臣看了心里都羡慕得很,恨不能也有这样一位红颜知己,为小臣生,为小臣死……不过因为这淮南王新丧,作词的妾室也随之去了,而陛下乃是寿辰, 这兆头不好——所以才说不合适呢。” “是么?”胡亥斜着眼睛看他。 “不然还能是因为什么呢?”叔孙通一脸真诚。 夏临渊在旁边一脸佩服地看着他——这人能做太子殿下的老师, 还是有两把刷子的。 胡亥也不拆穿, 笑道:“你说是就是。朕告诉你们,这次的贺礼朕是要广告世人,从中选取优秀内容, 传阅天下的——究竟写什么, 你们自己掂量。” 如果不怕给天下人看到拍马屁的阿谀态, 那就随便你们去。 叔孙通到底还是读书人, 平时私下里怎么捧着皇帝都好说, 但是要给史书记上一笔, 却还是有点丢不起这个脸。 叔孙通决定回去打听一下左相李斯的贺礼——毕竟, 老丞相还是很要脸的人。 胡亥感叹道:“吴芮是个治理一方百姓的好受,可惜去得太早了。” 淮南王吴芮的封地,乃是百越文身之所,在这会儿还属于大众观念里没怎么开化的贫瘠之地。 所以原本吴芮治理得好好的,胡亥收服黥布, 但是暂时没想动吴芮——谁知道天不假年,吴芮一病死了。 可知世上真有造化弄人一说。 这日太子泩回到承乾宫,就见太子妃鲁元在绣东西,笑问道:“在给嫣儿做衣裳么?” 鲁元抬眼,见太子泩一头汗水,先示意侍女去拧了湿帕子来,给太子泩擦脸,笑道:“倒不是——这不是陛下寿辰,朝中大臣们都写字送贺礼,我想着,咱们身为小辈……” 太子泩一愣,眉宇间掠过一丝不悦,勉强道:“还是你有心。”又道:“孤就随众臣一同,送字便是了。” 鲁元知道枕边人的心病,轻声道:“我想着——这小屏风就算是咱们二人一起送的,只是上面绣什么字,还没想好……殿下若是想要了要写什么字,我也绣一样的送上便是了。” 太子泩哼了一声,呆着脸想了一想,又和缓了面色,道:“这倒也是个机会。借着送贺礼,孤说不得能要求多参与些政务……” 鲁元侧耳静听。 太子泩抱怨道:“说是给孤入了预政,然而就是跟大臣们商量事儿的时候,叫孤过去干坐着听罢了。真刀真枪的事儿,全然不让孤沾手。知道的,说孤是他儿子,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防贼呢!” 鲁元吓得左右一看,见侍女都耷拉着脑袋作耳聋状,还是不放心,叫她们都退下了。 鲁元也不劝太子慎言了——俩人孩子都生了,她也摸清楚太子的脾气了。 鲁元顺着太子泩的话,道:“既然殿下想在政务上有所进益,那么何不从政务上去下功夫送贺礼呢?若是殿下能提出利国利民的新政,作为给陛下的贺礼,趁势提出您的要求,想必陛下也不会拒绝。” 太子泩喜道:“你说的这个法子好!孤怎么没想到?” 他欣喜于得到了一个新办法。 鲁元却是被自己心底的情绪吓了一跳。她历来是个敦厚温和之人,别人都这么评价她,她也是这么认为的。 可是那句“若是殿下能提出利国利民的新政”冲口而出,落在太子泩耳中或许只是一句建议,鲁元却深知自己心中涌起的讽刺之情。 太子泩兴冲冲离开了。 鲁元却呆坐半响,忘了手中针线——她竟然敢讽刺太子殿下?难道……她竟然瞧不起这位天之骄子么? 太子泩得了鲁元一句话点醒,当时兴冲冲离开了,随后却开始苦恼——利国利民的新政,岂是那么好想的? 大秦如今的政令也好,律法也罢,无不是经过了贤人志士的反复思考锤炼的。 要太子泩一个刚入预政的少年人,提出什么一鸣惊人的新政——哪怕是太子,也不是那么容易做到的。 太子泩心中有事儿,神色间便流露出来。 如今叔孙通已经不再每日教他功课了,只每周来一日。 太子泩日常授课的老师,改换了许多山东来的儒士。 原本胡亥还想要李斯等人给太子泩轮流上课——但是政务繁忙,太子泩如今高度也没达到,就先让儒生博士给太子泩打底子。等到底子打得差不多了,胡亥却又对太子泩有了新的看法,于是给他另择名师之事,也就耽搁下来了。 恰这几日给太子泩讲经学的是位叫娄敬的博学大儒,见唯一的学生神思忧虑,少不得询问一二。 太子泩对于朝夕相处的老师还是很放心的,于是便把心头难题给讲了。 “想出一则利国利民的新政,为父皇祝寿——一时间却没有好的想法,为之奈何?” 娄敬却是读了几十年的圣贤书,一肚子“利国利民”的想法,就差个合适的平台和渠道,一听太子泩的苦恼是这个,登时激动得差点晕厥过去。 娄敬忙道:“殿下有心。若说利国利民的新政,眼下还真有一则,若殿下果能说服陛下启用,那不只是利国利民,更是为大秦立万世功业呐!” 太子泩眼睛亮了,道:“老师教孤!” 娄敬也不卖关子,开篇就把立意提到了珠穆朗玛峰的高度,铿锵有力道:“大秦因何而几失天下?项羽因何能有天下?大秦又因何而复有天下?” 三问,三个天下,听得人激情澎湃。 这个问题可太大了。 太子泩一听就迷茫了,想要回答,然而千头万绪,从何谈起。 娄敬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微微一笑,老神在在道:“在于先王之法。” “先王之法?” “正是。古周天子分封诸侯,而有天下八百年……”娄敬所说,其实是老调重弹,究竟是分封制好,还是郡县制好——这在此时此刻,还是个牵动人心,而有难分难解的大辩题。 娄敬说得乍一听也很有道理,秦始皇废分封,改郡县,结果一死帝国就分崩离析了。项羽联合众诸侯,分别治理封地。等到皇帝回来,也是联合刘邦等诸侯,又光复了大秦。 只从结果来看,很容易得出分封制更利于统治,郡县制是万恶之源的结论。 更何况,“师法先王”更是儒家的精神指导,有点什么解决不了的事儿——跟着古人学啊! 太子泩乍听之下,被娄敬弄得五迷三道,觉得他发现了世界的真相。 娄敬又道:“殿下可先熟记于心,若私下进言,恐怕陛下不愿听取,便是两相误了。不如待到寿宴之时,当众提议,使群臣附和,好叫陛下深思。只要陛下加以深思,必然会发觉分封才能长久。” 太子泩点头,接下来几日,勤恳读书,寻找支持这一政策的论点,私下里还练习了好几遍怎么陈述。 太子泩一切准备就绪,只等皇帝寿宴上,大放异彩。 胡亥对于太子泩那点小动作一清二楚。 像太子泩如今住在承乾宫,衣食住行都是皇帝的人负责。 不夸张的说,胡亥看太子泩,就像后世的老师在讲台上看学生一样——底下学生自以为藏得好,殊不知老师尽收眼底。 从太子泩当着宫女的口出怨言,到私下联合大臣要在寿宴上“发难”,胡亥从不同的渠道,接到了三份大致相同的汇报。 胡亥也没拦着这便宜儿子——跟头要摔得够痛,这崽子才能长记性。 临到寿辰前一日,咸阳城里来了一队从胡地来的使者,带来了一则喜讯,冒顿单于的新阏氏有孕。 胡亥接到消息,沉默片刻,问那使者,道:“阏氏在胡地,一切可好?” 为首的使者是个相貌堂堂的男子,说着生涩的秦语,道:“阏氏很好——这是阏氏的女奴,她向您说阏氏的事情。” 胡亥这才看到在男使者身后,那跪坐着的女使者中,有一位黑纱遮面的,气质冷冽,不同于众人。 “兰雁见过陛下。”女人的声音粗糙,像是沙子在砂纸上磨。 “兰雁?”胡亥望着她带着明显胡人特色的狭长眼睛,笑道:“这是阏氏给你取的名字?” 兰雁道:“陛下圣明。”她又道:“阏氏说过,如果陛下问起,就说一切都好,还说遥祝您三十寿辰,请您宽恕她不能亲自来拜贺的罪过。” 胡亥想到刘萤,叹了口气,道:“朕怎么会怪罪她呢?” 兰雁又跪回男使者身后,似乎是话已说完。 胡亥心绪不佳,命人上了歌舞,款待使者,便抽身离开。 谁知道他才出殿门,赵高上前道:“陛下,那阏氏女奴来时曾托人传报,说是要见您,单独密奏——您见么?” 胡亥一愣,精神大振,道:“见!怎么不见?” 歌舞声中,兰雁溜出殿来,私下见了胡亥。 “兰雁是阏氏赏赐我的秦人名字。”兰雁望着胡亥,行了胡人的礼节,道:“我的本名叫做贺兰雁,是东胡王的女儿,流落在冒顿单于的奴隶之中,若不是新阏氏出手相救,我父亲最后的骨血也已经死在草原上了。”她揭下了黑色的面纱,露出被烧焦的丑陋皮肤。 胡亥控制住自己,没有流露异色。 “我父王死后,原本联合的部族四散流落,族人都给冒顿捉去做了奴隶。但是有两大部族活了下来,他们分别在鲜卑山和乌桓山聚集生存。”兰雁望着胡亥,目露恳切,道:“您疆域辽阔,也担忧匈奴势大——我需要您帮我报仇——您愿意帮我吗?” 第183章 竟然是东胡王的女儿。 当初东胡王被冒顿单于打败后,各部族离散于草原上, 存活下来的的确聚居于乌桓山和鲜卑山。 胡亥也曾经动过与这俩部族联合的心思, 然而从前非但没有同盟之情,甚至更早之前, 秦军还曾经跟东胡交战过,双方缺乏战略互信,同盟关系也不是那么好建立的。 胡亥已经两次遣人前往乌桓山和鲜卑山, 希望能与对方建立良好的军事同盟关系, 但是派出的使者都如石牛入海, 杳无音讯了。 也许是跟历史上的张骞一样, 迷失道路,又被捉住了,毕竟在这个舆图异常抽象、司南尚未发明的时代, 中原人在草原上迷了路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儿。 也许是被乌桓山鲜卑山的东胡余部给留下了, 正放着羊寻找归秦的时机——兴许这一等就是十几年,几十年。 如今有了东胡王女儿作为中间人, 简直是天赐良机。 胡亥明白眼前这人的分量, 稳住心神, 沉声问道:“可有信物?” 刘萤做事缜密,也了解他,不可能叫这么个人只拿几句话来。 贺兰雁道:“阏氏确有信物,藏在我父亲留给我的匕首中——如今装在木匣子里,被您的人收走了。请您叫底下人把那匕首还来。” 贺兰雁作为使者觐见,身上是不可能带利器的。 作为刚刚光复了大秦, 灭了许多诸侯的皇帝,胡亥深知每天都有人想要刺杀他。经过先帝和他的不懈努力,现在咸阳宫的安保堪比后世的地铁口——连入殿口的门都是磁质的,凡是金属,都逃不过。 贺兰雁的匕首会被收走,也在意料之中。 一时赵高亲自捧了木匣上前。 “请尊使退后三步。”赵高谨慎道。 实在是秦朝的皇帝们被刺杀太多了,眼前这初次见面的女使者暴起夺匕首刺杀皇帝的可能性并不是没有,不得不小心。 贺兰雁依言而行,退开数步,目光锁定在皇帝脸上。 胡亥示意赵高开匣。 却见里面是一柄双侧曲刃青铜短剑,与中原长而直的重剑不同,此剑的剑身很短,圆脊起棱,双刃泛着寒光,一望便知是杀人利器。 剑首为虎狼立兽,彰显着它曾经主人的尊贵地位。 赵高吸了口气,盯着女使者,怕她有不轨举动。 胡亥端详着这短剑,道:“信物藏在哪里?” 贺兰雁一直留意着皇帝的举动神色,至此忽然冷笑了一声,道:“阏氏对您推崇备至,我还以为是怎样的英雄人物——孰料您竟是胆小如鼠之辈!”难掩失望之色。 赵高斥道:“大胆!” 胡亥并不动怒,笑道:“你学秦语也没一二年光景?连‘胆小如鼠’这样的成语都会说了——可见冰雪聪明。” 他这温和的态度,倒是出乎贺兰雁预料。 她愣了一愣,那双冷冽的眼睛复又审视着大秦的皇帝。 胡亥取了那短剑在手,掂了掂分量,微笑道:“你是草原上长大的,朕听说你们草原上都推崇勇士,最好是能征善战,与敌对部族作战,能杀人不眨眼的。谁若是退后,就是胆小鬼;谁要是受了侮辱,却不拔剑而起,就是懦夫。在草原上,最有血性的男人才能赢得女人的喜爱。” 贺兰雁道:“难道在中原不是吗?如果中原人没有血性,那么即使我联合了东胡余部,与你们的合作,也不会取得胜利。” 胡亥抚着那短剑,徐徐道:“想当初,你的父亲强要了冒顿的宝马阏氏,冒顿步步退让,都拱手送上——照着你们看来,这冒顿岂止是胆小如鼠,简直连老鼠都不如。可是现在怎么样?”他拎着剑柄,给贺兰雁看那寒光凛冽的短剑,“现在,你父亲的宝剑尚在,你父亲的人与王国却都已经不复存在了;而冒顿,做了草原上最强大的单于。” 贺兰雁听得愣住。 胡亥盯着她,目光冰冷,唇角仍带着笑意,道:“草原来的公主,逞一时之勇的乃是匹夫。我们尚有大业未竟,更当珍重自身,否则,你若死了,谁还能为你父亲复仇?朕若死了,谁还能看着这大秦天下?” 贺兰雁完全被他说服了,低声道:“阏氏没有说错……”她望着皇帝,叹道:“您说的话,阏氏也曾与我说过差不多的,只是我当时报仇心切,没有听进去了……” 胡亥道:“哦?” 贺兰雁吸了口气,将阏氏救下她的事情一一道来。 原来东胡国破灭之时,贺兰雁上马杀敌,误中埋伏,又遭火攻,最终在大火中烧毁了面容,昏迷在草地上,反倒逃过一劫,等到醒来之时,熟悉的亲人已经一个不剩,地上一片狼藉——她漂亮的姊妹们都惨遭蹂躏,衣不蔽体,冰冷僵硬散在尊贵的王帐中。 而她被还未撤离的冒顿大军俘获做了女奴。 贺兰雁自此就踏上了刺杀复仇之路。 然而因为她面容被烧毁,不得近身服侍尊贵的单于,只能做最低贱的事情,复仇遥遥无期。 直到新阏氏入胡。 据说新阏氏人美心善,对待身边的女奴都很好,如果听说牧民有困难,还会亲自去探看。 贺兰雁看到了机会,借着给新阏氏身边女奴送水的机会,装作被冻晕在帐外,果然引起了新阏氏的注意。 早在贺兰雁假作昏迷之时,刘萤亲自来探看,早已从这女子手上茧子位置察觉她不是普通的女奴。 虽然女奴终日劳作,也会手上起茧子;但是劳作的茧子和习武的茧子,却不是同一处位置。 贺兰雁醒来后,照着早已想好的故事,说着可怜的身世。 刘萤仔细听着,只作相信了的样子,怜惜她而留她做了身边的女奴。 刘萤一开始猜想着,这女奴也许是冒顿暗中派来的人,随时监视她的举动;既然如此,不如将计就计,误导冒顿。 可是相处观察之下,刘萤发现这女奴偶尔撞见冒顿,那双冷冽的眼睛里都是不容错认的恨意。 顺着这个思路去查探,刘萤猜测这女奴是某个被冒顿灭掉的部族的公主。 她没有猜错。 等到贺兰雁要对冒顿行刺之时,便被早已准备着的刘莹,带了几名郎官摁住了。 贺兰雁讲到此处,双眸闪过一丝愧色,对胡亥道:“我当时不能体会阏氏的深意,曾经很是恨她……” 在当时的贺兰雁看来,杀父灭族的仇人,就在一步之遥,她离复仇成功只差一步!却被所谓的“人美心善”的新阏氏给破坏了! 至此,贺兰雁才知道自己的作戏,全然没有瞒过阏氏的眼睛。 刘萤捉住了贺兰雁,确认了她的身份,面对女子沙哑的怒骂,镇定得用胡语道:“你的刺杀是注定要失败的。你身份蹊跷,每次见了单于,眼中的恨意比草原上的太阳还要烈。单于没有追究你,是以为你是我安排的人,要看我想做什么。我此前没有戳穿你,是以为你是单于的人,要来监视我。现在我已经知道了是误会,而单于还不知道你的真实身份——如果他知道了,你还能活着吗?” 贺兰雁安静下来,她忽然觉得眼前这“人美心善”的阏氏就像是魔鬼,“你想要做什么?” 刘萤微笑道:“不要这么看着我,我不是你的敌人。冒顿是睡梦中也能察觉生人靠近的,你的刺杀一定会失败。我这是救了你。” 贺兰雁嘶声道:“你要把交给冒顿?” “不。”刘萤歪头打量着她,半响,微笑道:“我要把你交给大秦的皇帝。” 胡亥听贺兰雁讲述至此,微笑问道:“你果然就听了新阏氏的话么?” 贺兰雁有几分尴尬,道:“自然没有——但是阏氏有她的手段。”她似乎不愿意提刘萤都对她用了什么手段,简略道:“总之,后面两年我都跟着阏氏,她帮我隐瞒了身份,我跟着她学秦语,教给她身边人怎么在草原上认路、找水草丰茂之地……” 认路、找水源,这才是关键。 胡亥示意赵高把短剑送过去。 贺兰雁握住父亲的遗物,那双冷冽的眼睛盯着大秦皇帝,忽然像是笑了,“您不怕我刺杀您?” 胡亥淡淡一笑,道:“朕相信阏氏的手段。” 经她调教过的人,便是大秦的人。 贺兰雁拨开剑柄细腰上枕状的宝石,宝石内侧乃是中空的,里面是一团透着墨迹的绢布。 贺兰雁小心翼翼取出那团绢布,由赵高呈给皇帝。 洁白绢布上,是刘萤那一笔英挺清朗的隶书。 上书: 如日之恒,如月之升,如南山之寿,不骞不崩。如松柏之茂,无不尔或承。 臣刘萤遥祝陛下万寿 胡亥望着这久违了的熟悉字迹,百感交集。 他轻而缓慢得展开绢布,待看到最后一个字,绢布彻底展开,一粒闪着金光的物件露了出来。 胡亥一愣,以为是金子,捏在手中,对日一观,才知是沙子。 一粒金沙。 贺兰雁在下面问道:“这下子,陛下相信我的身份了么?” 胡亥捏着那粒金沙,只觉这粒沙子,像是渗入了自己的心头肉中。 而他就像是那含沙的珍珠贝,咬紧牙关,缓了一缓,如常微笑道:“东胡王公主亲临,这是朕寿辰收到的最好贺礼了。” 第184章 胡亥亲自下阶, 虚扶起贺兰雁。 东胡公主的到来是不在意料之内的。 按照此前胡亥的计划, 这几年当时休养生息,同时寻求打败边陲敌人的办法。虽然当时允诺刘萤的是“五年”,可是胡亥与刘萤都清楚这个数字只是表示决心, 实际操作中别说是五年, 就是五十年恐怕都很难实现。 其一就是十年战乱,青壮多死于战争中,若要培养起充足的后备军人口, 起码要两代人的时间。 其二是想要打败匈奴,必须主动进攻不可, 与从前在马邑被动防守不同。秦人追入草原,主动寻找胡人攻打, 就好比大炮打蚊子——茫茫草原,哪里去寻要躲起来的胡人呢? 至于后勤等烦难之处,更不必多说了。 贺兰雁从怀中取出一卷舆图, 道:“这是两年来,阏氏派人秘密绘制的匈奴舆图——因为条件所限, 如今只得了南边半幅。” 每年派人往匈奴送缯、丝、粮食等物的时候,胡亥也叫底下人暗中留意匈奴地形山河、秘密绘制了舆图。 此刻胡亥令人把舆图取来,与贺兰雁带来的舆图一一对应。 贺兰雁道:“陛下, 我久留恐怕会让冒顿单于的使者发现。” 胡亥点头, 道:“你且下去。”又道:“你们这趟来,预计要在咸阳留多久?” 贺兰雁道:“停留的日期是冒顿单于使者掌控的,听说他要在咸阳为冒顿购置中原的物品, 总要一两个月。” “一两个月?”胡亥微笑道:“足够了。” 于是又传唤冯劫、李由二人前来。 冯劫原是太尉,自父亲冯去疾去世后,就接替了右丞相一职。 李由则接了太尉之职,因父亲李斯年事已高,明显也是左丞相的接任者。 而且两人都是允文允武、年富力强,正是帝国的中流砥柱。 见了贺兰雁带来的舆图,冯劫与李由也都大喜,均知道这份舆图的分量。 冯劫道:“若我们主动攻打匈奴,他们只要不想交战,躲入草原上,我们的兵力便无法支撑找到他们。”他指着舆图上标出来的几座重要城池,道:“但是草原上冬季严寒,这个时候胡人也是要躲入城中过冬的。” 李由点头,道:“如果我们要主动攻打匈奴,那么秋冬到初春之间,便是最好的时机。” 冯劫顺着他的话头,道:“正是。这个时候胡人都聚集在城中,我们只要找到城池,攻占城池便是。”他顿了顿,又道:“只是就连从前蒙恬大将军在的时候,我们也没能获得胡人过冬城池的具体位置——这份舆图,价值万金,不知陛下从何得来?” 贺兰雁在冯劫与李由到来之前,已经离开。 她身份敏感,自然是越少人知道越好。 胡亥微微一笑,道:“何止价值万金?”他避而不答,两位臣子也不好追问。 冯劫又道:“若要主动攻打匈奴,还有一则大难题。” 他与李由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寻路。” 李由道:“臣曾听家父说过,就算是当初蒙恬大将军击退匈奴的时候,军中将领在草原上,也经常迷失道路。当时家父曾经算过一笔账,北边作战的折损,倒有一半多是因为将领迷失道路,以致延误时机或是被胡人伏击。” 冯劫接道:“更有甚者,就迷失在草原风沙中,又不只何处有水源草木,以至于活活饿死。” 胡亥冷静听着,道:“你们所说不错。两年前,朕与你们父亲私下探讨北伐匈奴一事,列出的几大难题,也正是这几样,当时总以为要对匈奴用兵,等有必胜之把握,恐怕要等两代以后,未必是朕能亲眼所见了。如今有了内部舆图,只要再有能带路之人,借助外部军力,倒是未必不可一试。” 冯劫与李由都是绝顶聪明之人,立时听出了关键所在。 冯劫问道:“陛下,可是派去东胡的使者有音讯了?” 胡亥翘了翘嘴角,道:“就算是。”他转而问李由道:“墨侯最近在忙什么?” 墨侯李婧乃是李由的长女。 当时李斯一家还想着要把李婧送入胡亥后宫,为妃甚至为后。 谁知道十来年后,李婧被封为了墨侯,至今还未嫁。 因为李婧曾跟随皇帝,算得上是出生入死,又是女儿身,于是不只是在李家,就算是在整个大秦,地位都很超然。 家里也约束不住她,只能任凭她心意。 简单来说,就是李婧现在想干嘛就干嘛,快活似神仙。 听皇帝问起女儿,李由面上流露出一丝尴尬,道:“臣女无状,仍是每日跟木头打交道。” 胡亥想起李婧十年如一日雕刻的木头娃娃,微微一笑,叹道:“那不是也很好么?” 李由:…… 胡亥道:“她就还是原来的样子。” 李由忽然有点不敢接话。 胡亥的情绪流露也是在一瞬,很快便恢复了皇帝的距离感与威严。 “不要小看墨侯,她可是能造广厦的人物。”胡亥温和道:“若论做机巧之物,恐怕这大秦还没有人能赶得上你女儿。朕想来想去,有一样物件要她去做正合适。你们都说草原上最大的难题便是辨别道路方向,那么不如叫李婧做一个能指示方向的玩意儿出来。” 李由是一颗做父亲的心,道:“陛下器重,这是臣女的荣耀。不过臣女也只是做些小玩意儿——恐怕……”这就是所谓的丑话说在前面,万一做不出来,也希望皇帝不要怪罪。 胡亥微笑道:“你也太小看你女儿了。”他呆着脸想了想历史上的司南究竟是怎么做的——然而这是在不是他擅长的领域,只记得是个勺子状的东西,利用的大概是地球磁场的原理。 胡亥道:“你回去跟墨侯说一声——她若是不忙,叫她进宫来见朕一趟。” 这话说得,客气得过了份! 皇帝要见谁,谁还敢“忙”么? 李由没来由得心头一阵抽搐,忙道:“不忙不忙,她一点都不忙。” 胡亥也反应过来,不禁失笑。 当初流落海外,所有人最怕的,便是李婧这位小姑奶奶。 没想到回来这么久,李婧给大家留下的印象也没改。 随着对匈奴近期作战可能性的大幅提高,胡亥及时调整了他对太子泩的方针。 毕竟如果要起战事,那么最重要的便是稳定政局。 若要稳定政局,太子泩便不能动。 不知不能动,甚至不能让外界察觉父子俩的分歧。 这种情况下,如果再放任太子泩,在他寿辰上,公然提起分封与郡县的争论,无疑是很不上算的操作。 胡亥决定延后给太子泩挫折教育的时机。 是夜,胡亥便把太子泩传召来了章台殿。 “朕听说,你给朕准备了一份特别的寿礼?”胡亥语气平平问道。 太子泩突然被召见,心中正自忐忑,见问,心中有鬼,脸色一白,只道:“父皇已经知道了么?儿臣与太子妃一同,要送一份屏风给您……” 胡亥不愿意看他掰扯。 再怎么说这也是自己儿子,眼睁睁看他骗自己,还是挺扎心的。 胡亥道:“不是这事儿。” “那……” 胡亥从披衣而起,踱步道:“朕听说你要推行分封制,废除郡县制?” 太子泩身子一颤,双腿有点发软,强笑道:“这是谁……” 胡亥又摆手止住了他的话头,道:“朕听说你还要为子婴的儿孙求封王?” 太子泩脸色发灰,嘴唇紧抿,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 胡亥尽量平心静气道:“你是怎么想的?” 太子泩舒了口气,像是找回了自己的大脑,照着最近练习的,张口道:“儿臣也是为天下担忧。如今父皇您刚刚平定天下,楚王、淮南王的封地都留秦地太远了,如果不分封子婴的儿孙前去镇守,一旦他们有异心,谁能为父皇镇守呢?” 他这番话口齿清晰,逻辑条理,虽然是老调重弹,但也弹得还不错。 胡亥道:“原来你是在为朕担忧——不是为了向子婴儿孙卖好,收拢人心?” 太子泩又是浑身一颤。 胡亥却咯咯笑了一声,就像是他说了个笑话。 太子泩不知所措,只能陪着也笑了两声,然而笑声干涩,连他自己也听不下去。 胡亥徐徐道:““当初周朝不就是大封同姓子弟吗后来怎么样?第一代或许还是亲兄弟,等传到后面,同姓诸侯之间关系越来越疏远,既没有从小长大的情分,相互攻击的时候就如同仇敌一样——比陌生人也好不了多少。”他冷冷道:“朕推行郡县制,那是为了你,为了你的孩子好。” 太子泩呆呆听着,想象中一鸣惊人的效果没做出来,他自己却活像被拔了毛的鸟,狼狈不堪。 胡亥转过身来,盯着不成器的独苗儿子,咬牙冷声道:“五帝不相复,三代不相袭,时移世易的道理都不懂?朕创统大业,建万世之功,所思所想岂是你这等蠢货所能明白的?” 太子泩身份尊贵,从小到大从未被人这样斥责过,一时间面色涨红,恨不能扬长走人,却只能僵立听训。 偌大的宫殿里,唯有皇帝训斥太子的声音,与殿外裹着寒意的风声。 太子泩膝盖软下去——终于支撑不住,跪倒在地。 第185章 胡亥并没有因为太子泩跪下, 而有所怜惜, 仍是疾言厉色,字字诛心。 “你坐着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子,脑子里整天想的却是些不入流的勾当!你做为儿子,于父亲寿辰之际, 不思尽孝;作为臣子,时值国家危亡之际, 不思尽忠;作为兄长, 在子婴死后子嗣无靠之时, 为了一己私愿, 把他们公然架到火上烤——这等不忠不孝不悌之辈,就是你遵循的儒家教导出来的吗?” 太子泩跪着, 蜷缩着, 颤声道:“儿臣知错……” 他若是坚持争辩, 胡亥虽然气他蠢, 却说不得也佩服他执拗。 可是他认错这样快,倒叫胡亥更瞧不起他了。 胡亥冷笑道:“你何错之有?” 太子泩一时没听懂, 这究竟是皇帝的讽刺,还是真叫他分说明白, 畏畏缩缩抬头看。 胡亥见他那迷迷瞪瞪又狼狈不堪的模样,倒是被气笑了。 胡亥私下叫他来训斥,是为了叫他安分,可不是为了把人逼上梁山的。 既要打也要摸, 既要推也要拉。 胡亥借着这一笑,收了收情绪,叹了口气,换了语重心长的口吻,道:“你呀你,还是太年轻——朕在你这么大的时候,连是非对错的标准都还没想明白,又哪里知道行事的法度呢?想来你也是一样的。” 太子泩被皇帝忽然缓和的态度给弄迷糊了,生怕这是更大的风暴来临前的短暂平静,仍是战战兢兢跪着,不敢接话。 “是朕望子成龙之心太过迫切了……”胡亥踱步在太子泩身边,伸掌轻轻拍了下他的肩头,道:“站起来说话——身高看着都快赶上朕了,其实呢,心里还是个孩子呢。” 这话透着温情。 太子泩心底忽然生出一股生疏的刺激感。 在他的成长经历中,母亲是从来没有过的,父亲更是一直缺席。 这么多年来,连他自己都忘记了——也许在更早之前,也许在他还真的是个孩子的时候,也曾渴盼过父母的关爱…… 但是来得太迟了。 迟的就像陌生人。 皇帝拍在他肩头那轻轻一下,留下久久不褪的异样刺激。 这感觉分不清是好的还是坏的,却是他想要逃离的。 氛围忽然一变。 胡亥也察觉了太子泩的异样。当他收敛了疾言厉色的一面,换做温情脉脉去对待太子泩——哪怕是出于政治目的,做出来的温情脉脉,似乎反过来也作用到了他自身。 胡亥熟视太子泩良久。 他好像从来没把眼前这少年,当成是自己真的儿子。 帝国动荡,父子天各一方,等稳定了局势,也只有查问功课时相见,再后来就是预政奏对时同殿。 对于胡亥来说,太子泩更像是他的学生——还不是嫡系的那种,又像是他的臣子——还不是信臣能吏的那种。 关系疏远而又等级分明,也难怪每次太子泩见了他都如避猫的鼠儿。 “朕这么多年来,没能顾及到你……”胡亥倒没有古代君父的架子,情真意切认了句错,道:“父子不相亲,这是朕的错——朕对不住你。” 太子泩忽然哭了。 他眼眶红了,大颗的泪水直接掉出来。 这落泪不在胡亥预料,显然也不在太子泩预料之中。 太子泩下死劲咬着牙,想要忍住泪水,肩头都在微微颤抖。 他仓皇得,更压低了脑袋,不想让皇帝看到他忽然的情绪暴露。 只是光可鉴人的地砖上,迅速堆积起闪亮的水泽来。 胡亥是真的吃了一惊。 他端详着忍泪的太子泩——这不像是太子泩能表演出来的情绪。 忽然之间,胡亥也感到了一点心酸。 “你……”胡亥张了张嘴,却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这在他是很罕见的。 顿了顿,胡亥安抚道:“朕今晚单独召见你,私下告诉你,也是照顾你的体面尊荣。否则等寿辰上闹出来,岂不是更不好善后?”又道:“朕只你这一个儿子,不管说什么做什么,心里只有盼着你好,没有盼着你不好的——朕一向忙,若有顾不上你的地方,你多体谅些。若有什么不懂的,先来问朕——岂不是比问旁人来得更便宜?” 太子泩点头,尽力压住嗓音中的哽咽,道:“儿臣明白。” 他显然不想叫父皇发现他落泪一事。 胡亥也就点点头,温声道:“没有旁的事儿了——朕只是嘱咐你一声。等朕寿辰,你还是挨着朕坐,帮朕掌掌眼,看哪位大臣的字写得最好。”他几乎是在哄孩子了,又道:“夜深了,你也下去歇了。” 太子泩应了一声,耷拉着红肿的双眼,在荒唐又仓皇的情绪中,懵着离开了。 胡亥望着太子泩落荒而逃的身影,心中掂量——看来这孩子,比他想象中要敏感啊。 而太子泩回了承乾宫,却是哪个妃嫔的宫室都没去,连一向遇到事情最爱找来商议、最信得过的太子妃鲁元都没见。 太子泩自己在书房躺了一晚。 他开了窗,望着窗外的墨空繁星,想到自己在章台殿的狼狈,一时觉得脸上发烧,一时却又觉得难过。 他说不清为什么难过。 是夜太子泩做了个梦。 梦中,他又回到了小时候,不知道为了什么事受了委屈。 他自己跑到墙角,拿小石子在墙上刻着字。 不知道为了什么事儿,小小的他就是觉得委屈。 墙上的字渐渐成了形,却是“阿娘”两个字。 带他的宫人是楚地人,叫母亲都是作“阿娘”,他也跟着学了这称呼。 可是他的阿娘是早已死了的。 这念头一起,梦里的小人簌簌落泪。 宫人寻了来,低声叫道:“小祖宗,可不能乱跑!叫陛下知道了,捉了去要砍头的!” 他望着墙上的字,忍着泪水,心里却在想:若是阿娘还在,肯定会护着我,会对我好…… 那宫人忙拉了他要走,抠出他手心的小石子,抛在墙角的土堆上。 他望着墙上越来越小的“阿娘”,挣扎着不愿跟随宫人。 那宫人忽然长出了青面獠牙,俯身道:“陛下要见你!快别闹了!” 不!我不见他! 他杀了好多人!他杀了阿娘! 太子泩猛地惊醒过来。 他拥着锦被,额头身上都是一片凉汗。 ——原来是梦。 可是这梦如此真切,就像是被他遗忘了的童年记忆。 太子泩重重透了口气——这是他对父皇恨意的来源吗?说不清是与否,记不得真与伪。 沉湎在过去的情绪里,是最无用之人。 太子泩想起皇帝的话。 “朕只你这一个儿子……” 枕着这句话,太子泩那颗乱跳的心慢慢平静下去。 下半夜,他睡得很香。 胡亥寿辰前一夜,也做了个梦。 他醒来之后,倒是记不清梦里确凿的内容了——只记得耳边隐隐有风涛之声,最后脑门上忽然被什么东西轻轻叩击了一下,然后就醒来了。 这一觉醒来,却是莫名得心情愉悦。 胡亥觉得这是个好兆头,于是叫传占梦博士来。 对,这会儿的七十博士中,就有专门的“占梦博士”,干的就是给帝王解梦的差事。 一时占梦博士召来,却是夏临渊。 君臣俩人大眼瞪小眼。 胡亥道:“占梦博士是你?” 夏临渊道:“小臣暂代占梦博士一职。” “原来的占梦博士呢?” “哦,他梦到自己这两日有血光之灾,回老家避祸去了。”夏临渊笑道:“没想到陛下临时召见占梦博士——叔孙通仆射抓了瞎,就叫小臣来顶上了。毕竟,小臣可是陛下亲封的抱鹤真人。” 胡亥哭笑不得。 这“抱鹤真人”的水分,谁还能比他更清楚呢? 夏临渊关切道:“陛下做了什么梦?” 胡亥看一眼他“天真烂漫”的模样,叹了口气,果然封建迷信不能有,就是为了好玩也不该用。 “朕忘了。”胡亥无奈笑了笑,转了话题,问道:“项羽最近怎么样?” 夏临渊把皇帝忽然的健忘给记下来,回道:“好着呢——该吃吃,该睡睡,听您吩咐的,给他弄了把楚戟。如今每天他还要耍上个把时辰。” “不寻死了?” “不寻死了。” 夏临渊瞅着皇帝的面色,小心补充道:“虽然不寻死了——但时不时还想杀咱们几个人冲出去呢。” 胡亥点头,道:“朕知道你担心什么——朕也没想这么快用他。” 赵高来提醒,到了寿宴开席的时间。 胡亥穿戴齐整,前去赴宴。 百官群臣早已等候,太子泩在殿门口亲迎。 胡亥走过去,冲太子泩笑了笑,示意他跟上。 父子俩在高台上坐了,底下群臣也各自就坐。 侍从把众人的书法贺礼一一捧给皇帝与太子泩过目。 “勤民听政,昃食宵衣。”胡亥笑道:“老丞相这笔字,遒劲不减当年。” 太子泩也帮着挑选,道:“五色斑斓辉彩服,八方缥缈奏丹墀。儿臣老师写的这一则,意思也好。” “唔,”胡亥看了一眼,笑道:“既然你说好,那便也留着。” 太子泩听了这话,倍觉振奋激动,觑了父皇一眼,交待赵高道:“把父皇留下的,都仔细收好——劳驾。” 对着赵高这等皇帝身边的旧臣,太子泩加了尊称。 忽然谒者传报,楚王韩信送的贺礼到了。 胡亥笑道:“快送上来!” 一时贺礼送上,却是一队青年才俊。 群臣正茫然不解,胡亥已是笑起来,对太子泩道:“楚王做事,一向合朕心意。” 第186章 谒者引着这些自楚地而来的俊杰上前, 一一见过皇帝。 照着早就准备好的,这些年轻人一面说着讨喜的吉利话,一面介绍自己的才能。 “小臣原是楚国淮阴县狱吏, 善文书, 决狱案。现年二十又三岁。” “小臣原是楚国……” 一一介绍过去,多是二十岁左右,在楚国原本做着低微的小官,各有才能,只看谈吐,便都是百里挑一的人才。 排在队伍最后的那人,看上去比同行者都小一些,一双黑眼睛骨溜溜转着,显得很是聪明机灵。 轮到他了, 他上前来,还没开口先就笑了,道:“草民不是官儿, 原是在家乡铺子里做账房的——不知怎么,入了楚王殿下的眼, 叫草民来祝陛下万寿!” 前面的都是吏员, 这却是个账房。 胡亥笑道:“你多大了?叫什么?” “草民贱名桑俊, 周围人都叫草民‘桑不俊’——过了年就整二十了。”他挺了挺胸膛。 胡亥笑道:“哟, 是个大人了!” 桑俊被看穿了心思,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胡亥又道:“桑不俊倒比你原来名字更有意思些。” 桑俊便笑道:“谢陛下赐名。”他商铺里做账房,迎来送往, 自有另一股社会习气,会来事儿。 胡亥被他逗得一笑,由他去了。 胡亥道:“好,你们殿下的心意,朕收到了。”他各自勉励了两句,又道:“想必你们来之前,楚王也告诉过你们了——朕会把你们送到黔首们需要的地方去,送到朝廷需要的职位上去,让你们发光发热!” 太子泩在旁看着,却是心怀戒备。 太子泩一直对兵多权重的楚王韩信很是戒备——如果他是皇帝,境内封国有这么一位手握重兵的异姓王,那他简直是昼夜难安。 如今这楚王又送了许多楚地的人来,而父皇还要把他们安插到朝廷要职上——这不是引狼入室么? 太子泩复杂地看了一眼正温言勉励的皇帝,见他从容不迫,忽然心中又是羡慕又是嫉妒。 胡亥最后道:“心意到了——你们楚王殿下何时到呢?”这问的是楚国的使臣。 使臣忙道:“我们殿下原接到的消息,是说陛下不愿大办寿辰,并未召集诸王——等得知寿宴消息,殿下便连夜启程,正披星戴月赶来,最多不过两日,便可抵达咸阳,亲自面见陛下。” 胡亥点头,见那使臣不安,微笑道:“朕不过白问一句。” 一时楚国派来的使臣俊杰都见过退下。 胡亥面色不变,仍如此前神态,接着品看朝臣献上的书法作品。 再底下一幅,写的内容平常,乃是一句无功无过的“福如东海长流水寿比南山不老松”,可是内容平常,却越发叫人感叹书法极佳。 太子泩在旁赞叹道:“空灵好字,生平仅见——怎得未见署名?” 胡亥看了一眼在旁抿嘴而笑的赵高,笑道:“自然不用署名——朕一看这把字,便知道写字的人是谁了。” 太子泩笑道:“还请父皇指点。” 胡亥笑睨了赵高一眼。 太子泩恍然大悟,叹道:“原来是郎中令大人……” 赵高虽然摆手,却是面色矜持,笑道:“不敢当。” 于是选出最佳的三幅,分别是李斯以涵义取胜,叔孙通以文采取胜,而赵高以书法取胜;传阅群臣。 胡亥最后做了总结发言,展望了帝国的新未来。 一场打着寿宴名义的“新纪元开国典礼”就此落幕。 宴后,前来祝寿的吕雉却并没有离开,而是带着儿子刘盈私下觐见。 “陛下,”吕雉笑道:“承蒙陛下厚恩,臣母子已经在咸阳久居。如今太子妃平安诞育了公主,汉王也已经成人,恐怕他在咸阳,属臣在封地为非作歹——” 胡亥笑道:“朕听明白了——王太后是来与朕辞行的。”他看了一眼乖乖坐在吕雉身后的汉王刘盈,虽然已经十四五岁,却还是个孩子面貌。 吕雉笑道:“陛下明鉴。” 从胡亥的角度出发,自然是希望诸侯王永远留在咸阳最好。 但是吕雉既然开口,就是决心已下——而现在胡亥的确没有站得住的理由,要硬留这对母子在咸阳。 吕雉又道:“陛下您也知道,臣的那些家事——在咸阳,臣怎么都要顾及太子妃声名。臣这次去封地,打算把先王的姬妾子女都带去……”她垂着眼皮,慢悠悠如话家常。 这是在咸阳不好动手,要去封地整治当初意图侵夺刘盈之位的那些人——比如戚夫人与如意。 胡亥也在话家常似的,微笑听着。 吕雉的话,自然不能只看表面。 她果真是恨戚夫人与如意,恨到不惜伤害唯一的儿子,也要杀之而后快吗? 可能恨是恨的,但是真正让吕雉下杀手的,并非因为旧怨。 吕雉是要通过杀戚夫人与如意,来检验她手中的权力究竟有多大——离开了咸阳,没了皇帝与太子妃的干涉,在汉王的封地,那些追随刘邦的旧臣,究竟完全归顺她吕雉了么? 他们会听任她处置戚夫人与如意,还是说会有人站出来,维护刘邦的骨血? 汉王的封地,是姓刘,还是姓吕? 胡亥想的深了,面上却是丝毫不露,微笑着慢慢道:“诸侯王各就封地,这是题中应有之义……”他冲着刘盈招手,道:“你姐姐嫁入了宫中,你就也是朕的小辈了——自家孩子,来,叫朕瞧瞧。” 刘盈白着一张小脸,有点紧张,看了一眼母亲,这才走上前来。 胡亥笑道:“好孩子——还在长身体的时候呢。”又温言问了句衣食住行,笑道:“知道你这几年在咸阳没受亏待,朕心里才过得去。” 吕雉在旁又道:“汉王年幼,臣少不得陪他同赴封地——不过臣心里也放不下太子妃,只要陛下允许,臣还想着每年来觐见的时候,能在咸阳多留些时日,陪伴太子妃——臣统共就这么一双儿女……” 这是做母亲的舐犊之情,也是做臣子的表忠心。 胡亥微笑道:“朕让太常寺选个黄道吉日,送你们去封地。” 吕雉暗暗松了口气。 胡亥又道:“不过,楚王很快也来咸阳了。淮南王朕也一直留着没让走。你们再等几日——好不容易诸侯王凑齐了,到时候大家一起见个面,再走也不迟。” 话说到这份上,吕雉就不好急着走了,便笑着应了,但是心中对于皇帝所谓的“一起见个面”很不以为然——召集了三位仅剩的诸侯王来咸阳,难道就为了大家见个面? 这是哄孩子的话。 吕雉自然是不信的。 然而皇帝究竟要做什么,吕雉却也猜想不出,只能且等楚王韩信抵达咸阳。 先是一场寿宴,再应付完吕雉,当日政务还一点不能延误,夜深之时,胡亥也已经乏透了——在他身边,陪了一天的赵高也耷拉着眼皮,站在灯影里。 胡亥伏在案几上,似乎是睡着了。 赵高小心翼翼上前,挑高了灯花,见这样都没惊动皇帝,想要叫醒皇帝,却见他露出的侧颜着实疲惫,顿了顿,自己捡了放在一旁的外裳,要给胡亥披上。 谁知道衣裳一落在背上,胡亥便朦朦胧胧醒了。 “糕糕呐……”胡亥揪住外裳,慢慢从案几上爬起来,扭动着酸痛的筋骨。 “臣在!”赵高忙笑道:“小臣笨手笨脚……” 胡亥揉着眼睛,打断了他惯常的讨好,带着几分睡意道:“你的字儿着实写得好。” 赵高微愣,笑道:“陛下您白天已经夸过小臣一回了……” 胡亥一个呵欠把眼泪都打出来了,对着明亮的烛火,呆了一呆,道:“朕觉得,你就这么在内庭打混——朕倒是舒服了,然而可惜了你的才华……” 赵高又是一愣,忙又笑道:“能服侍陛下,是小臣的荣光……” 胡亥摆摆手,道:“朕心里有个想头——朕想把你写的隶书,做成制式,传阅天下。以后吏员文人,就以这隶书作为规范……” 赵高彻底愣住。 他从前也写过几篇作为典范的文字,不过那是跟李斯一起,而且真正被先帝采纳了的也只有一篇——没等推行开,就天下大乱了,命都保不住,更没有人考虑写字的事儿。 胡亥起身走动,驱散睡意,道:“你觉得如何?” 自己写的字,会成为天下读书人学习的范本,甚至代代流传——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是比皇帝格调更高的存在。 赵高平时妙语如珠,此时却忽然嘴唇发颤,有点说不出话来。 顿了顿,赵高舔着发干的嘴唇,勉强笑道:“陛下,小臣是什么货色?您就别开这玩笑了……”他虽然身居高官,为天子信臣,却始终有囿于出身的文化不自信。 胡亥笑道:“朕说你行就行——你只说,你愿不愿意写。” “臣,愿意!” 胡亥笑道:“那就这么说定了!” 他望着殿外的星空,心里计算着轻重缓急,喃喃道:“等与韩信之事定了,便推行此事……” 想到要与韩信商议之事,胡亥眉心皱了起来。 次日,楚王韩信果然抵达咸阳城,比使臣所说,更早了一日。 正是皇命所召,披星戴月,不得延误。 第187章 听闻韩信赶到,胡亥眉心褶皱更深了几分。 这次他特意召集韩信前来, 又留住淮南王与吕雉, 都是为了一桩大事。 这桩大事, 至少表面上看起来是为了对匈奴用兵铺路。 即使东胡公主贺兰雁去联合鲜卑山、乌桓山余部的事情进行顺利, 胡亥想要联合出兵, 还有最大的一个难题——那就是粮饷。 此前□□,整个帝国的家底打了个精光。 现在光复不过两年,只不过刚刚恢复了天下秩序, 黔首还在逐渐恢复耕作的过程中。不提早前赦免赋税的地区,为了鼓励流民回到原籍、促进农业,如今普遍实行的乃是十五什一的税率,刚好可以敷衍朝廷用度、官吏薪俸。 这种情况下, 帝国想要支持一场对外的战争, 从哪里凭空弄这么多的粮饷来呢? 私底下, 胡亥召见冯劫、李由, 商议过好几次。 因为对匈奴用兵一事, 乃是机密, 所以不可能公开讨论。 饶是以冯劫、李由的资历见识,也觉得这着实是一桩大难题, 两人都觉得以现在的国情来说,再起战争, 实在不是明智之举——一着不慎,便再度崩盘。 冯劫越想越是发愁,道:“陛下若这几年便要用兵, 只能是增加赋税,可是天下初定,黔首尚未完全归顺,一旦催逼过甚……” 李由也道:“这还只是粮饷。到时候难免还要征召青壮,送上战场。天下苦于兵事已经太久了。恐怕重燃旧怨……” 总之,两人都觉得短期内用兵,不是明智之举。 胡亥对李由道:“老丞相怎么说?” 这问的是李斯。 因年事已高,李斯得了恩典,平素都在家中颐养。 李由道:“家父说,当今情形,令黔首安定农耕,抚育后代,与民休息。如此二三十载,再言兵事,犹未为晚。” 胡亥沉默不语。 其实何止二三十载,真实历史上,直到过了文景之治,到了汉武帝之时,中原才积蓄了足够的力量向外扩张——那是三四代人的积累啊! 现在,他想要在几年之内,就做到三四代人的积累才能达到的成就,简直是痴人说梦。 李由又道:“不过家父也说,陛下行事,自有道理,臣等驽钝,只怕还未领会其中深意。” 胡亥微微一笑,道:“老丞相这话见得明白。” 李由一愣,与冯劫对视一眼。 殿中并无旁人,李由与冯劫乃是心腹重臣。 胡亥踱步殿中,沉吟着徐徐道:“若能联合鲜卑、乌桓,把匈奴打服,自然是最好。然而国情如此,实在不是人力所能成就的,端看天意。”他顿了顿,又道:“朕是要借着征匈奴一事,从诸侯王手中收回部分权力,免得留作祸患。” 这才是重点! 李由与冯劫都敛容静听。 胡亥垂着眼睛,面色平静。 这一盘棋早已在他胸中推演过无数遍。 此刻他把棋路一一道来,解说得清晰明白。 “当初项羽入关,刘邦反出,曾据有咸阳,将皇家园林、湖泽、山野都开放给黔首。这些原本进献宫中之物,既然已为黔首所有,那么朕便不好因一己之私再收回来。”胡亥坐下来,喝了口水润润喉咙。 冯劫趁隙试探道:“陛下是要借着对匈奴用兵一事,以征集粮饷之名,将山河湖泽收归朝廷?” 胡亥赞赏地看了他一眼。 冯劫担忧道:“恐引物议。” 一个“与民争利”的帽子扣上来,可不是那么舒服的。 胡亥闻言一哂,道:“这些资源开放给黔首,便果真能够利于平民么?朕看未必。这是刚刚放开,你再等二年,朕跟你保证,山河湖泽,凡是居有者,都为大富豪大贵族——与普通黔首分毫关系都没有。” 冯劫低头,不得不承认皇帝的远见。 胡亥复又起身,边踱步边道:“这是其一,还有其二。如今诸侯国内,一切官职,都如小朝廷。而诸侯国内的征税,各有体系,等征集之后,只送几分给朝廷。朕对这个‘几分’不满意。况且各诸侯国都有采矿的权力。朕知道淮南王仗着境内的铜矿,只靠铸铜便足够用度,竟然可以连十五什一的税都不征收——封地内的黔首都称赞他,附近的流民也前去归顺。可是细究起来,这铜矿乃是天赐万民之物,却为淮南王一人所有,用以邀买美名。长此以往,其实力增长,必然渐生异心。” 冯劫与李由都明白此种厉害,只听了几句,便都面色沉重起来。 胡亥呆着脸出神了一瞬——便是两千年后,国税与地税之间也是彼此争夺的关系,更何况是此时的朝廷与封国。 若是平白无事,要诸侯王主动吐出口中的利益,那是非得打一仗不可的。 不然——原本好好的二八分,忽然你说八二分就八二分了,凭什么?你拳头最硬么? 胡亥收回思绪,道:“联合攻打匈奴一事,能毕其功于一役,自然是最好不过的。即便是不能,借着此事,能收拢诸侯国的权力,使盐铁等为中央朝廷专营,也是一桩好事。” 一桩加强中央集权的“好事”。 冯劫与李由都听懂了背后的深意。 冯劫由衷地感叹道:“陛下此举,功在千秋。” 李由担忧道:“然而众诸侯王——能答应么?” “是啊。”胡亥勾了勾嘴角,目光悠远望着殿外夜空,道:“这事啊,关键是看能不能拿住韩信……” 只要韩信乖乖的,那么吕雉和淮南王也跳不起来。 可若是按不住韩信,那么就谁都按不住了。 这就使得胡亥与韩信的这次会面,异常重要。 胡亥命赵高将渭水之南的温泉行宫加以修葺,在此迎接楚王韩信。 光复之后,连皇帝的居所,都一直是能住就行——如今为了迎接楚王,却专门修葺了临水的行宫,不可谓不重视。 连太子泩都犯了嘀咕。 昨日皇帝的寿辰,是交给他督办的——当然另外还有实际的操作人员比如说郎中令赵高。 但是挂名总指挥是太子泩。 寿宴办的不错,得了皇帝两句夸赞。 太子泩因此心情不错,感觉他的人生好像就此要步上正轨了。 他在低谷的时候,习惯于去找太子妃寻求支持与安慰。 但是春风得意之时,还是更爱红粉佳人的。 太子泩跟二丫说起自己督办寿宴的风光得力。 二丫果然望着他,满目崇拜欢喜。 太子泩在这目光中几乎要圆满了——如果不是有一种更严厉的、属于父皇的目光一直隐隐存在,叫他如芒在背、坐立难安。 太子泩的兴奋降下去,想起楚王觐见一事,跟二丫道:“真是没想到,此前父皇叫赵高去修葺行宫,孤还以为父皇是为了寿辰……” 还以为父皇终于想开了,要享受一回。 “谁知道竟然是给楚王准备的。”太子泩觉得父皇这举动,简直像是在讨好一个诸侯王,这叫年少的他深感憋屈。 二丫却压根不关心什么楚王,媚着眼睛趴在他身上,笑道:“行宫?殿下您也去么?能捎上奴么?” 太子泩跳了频道,而红粉佳人却没跟上,这就有点话不投机半句多了。 太子泩敷衍了两句,翻身睡觉了。 胡亥选择这处温泉行宫,是有其深层次原因的。 在两千年后的社会,尤其是跟政府职能部门打交道的商人之间,有种“洗澡”文化广为流传。 所谓最铁的关系,男的就叫“一起同过窗,一起扛过枪,一起嫖过娼”。 这话虽然听起来糙,背后却是有深刻的心理学基础的。 此前胡亥驾临云梦泽,以崇高的理想绑住了韩信。 可是人之复杂,就在于他半是动物、半是神灵。 崇高的理想能绑住神灵的半身,却束缚不住动物的半身。 动物的半身,还要交给氤氲的洗澡水。 就好比后世的“洗澡”文化,很少有人拿到明面上来交流,但是它切实存在而且有效。 当大家西装革履相见,各有身份、地位、职责、立场。 可是褪去了衣裳,泡在一个池子里,赤条条吹着牛逼,摘除了一切社会属性,回归原始,便会瞬间产生一种叫“兄弟”的错觉。 于是什么生意都好谈了,什么关系都好拉了。 前世胡亥实习的时候,曾经被拉着去过一次,从一开始的满身不自在,到体会到其中的奥妙,并没有用太长时间。 这一次,胡亥用上了曾经的经验,希望能让韩信抛开他诸侯王的立场——大家是兄弟,一切都好商量。 胡亥在渭水之南的行宫等到韩信,大笑着上前迎接,道:“暌违数载,你倒是一点没变!” 韩信迎着皇帝的目光,不避不让,年少锐气被岁月掩盖,阴郁俊秀的面容上,多了沉稳成熟之色。 他上前行礼,也笑道:“臣来迟了,未能恭贺陛下万寿!” “你的寿礼朕已经收到了。”胡亥一把拉起他,笑道:“你这寿礼送的真是太好了!尤其是那个谁——对,桑不俊!朕正需要懂算账的人才!” 韩信一愣,笑道:“此话怎讲?” “走走走,你一路赶来辛苦——朕设宴款待你。咱们边吃边聊。”胡亥一径笑着,却在心中盘算着,要如何按下韩信,才最是稳妥。 第188章 久别重逢, 绝对没有一上来就谈正事的道理。 总要先寒暄完一顿饭的时间, 把情谊逐步升温, 打破可能的尴尬之后, 再切入正题。 迎接楚王韩信的宴会不可谓不盛大。 上至九五之尊的皇帝,再到冯劫李由等重臣,都列席参加。 而太子泩也坐在皇帝旁边,第一次见到了传说中的楚王。 楚王韩信与太子泩想象中很不一样。 在太子泩想来,这样一位战功赫赫的大将军, 这样一位手握重兵的边陲王,当是身材魁梧、凶猛狠厉的。 可是眼前这看起来与父皇同龄的男人, 面貌阴郁俊秀, 身量高挑,换一身打扮,给他手里放一卷书,说是博士恐怕也不会有人怀疑。 韩信见了太子泩, 只拱手作礼,便转头入席。 太子泩被他漫不经心的态度弄得一口气梗在胸口,不上不下, 难受极了。偏偏上面有父皇压着,底下有重臣看着,他要为了这点细微末节的小事儿恼起来,只会让他自己难堪。 太子泩咬了下嘴唇,尽量佯装无事,走完过场。 胡亥起身祝酒, 笑道:“自从得了你要来的消息,朕从从半个月前就数着你来的日子,真是盼星星盼月亮,总算盼来了!不管怎么说,朕的寿辰已过,你迟来了两日,累朕好等——先要罚酒两杯!”又道:“赵高,你这次差事办的差劲——怎么把楚王安排到下面去了?去,就在朕手边加位,让楚王与太子一左一右,陪伴于朕身畔。” 赵高忙答应着去请楚王韩信上去。 韩信接了胡亥手中金杯,一饮而尽。 胡亥给他亲手斟满。 韩信再次一饮而尽,这才笑道:“是臣来迟了——臣认罚!”他将酒杯倒转,示意自己喝了个涓滴不剩。 胡亥一直微笑着,看了韩信饮酒时毫不迟疑的模样,心里微微松了口气。 若韩信是深怀戒心而来,那么这两杯酒,他绝不会喝得这么痛快——甚至很可能找借口推拖过去。 韩信二话不说,喝了这两杯酒,胡亥心中就有了谱:他没有失去韩信的友谊。 “好!”胡亥大笑,示意韩信为自己斟酒,也一饮而尽。 一时宴开,上首胡亥居中,韩信与太子泩分居两侧。 胡亥对韩信温和笑道:“听说你有好消息了?” 韩信会意,眉梢有几分得色,笑容又有几分腼腆,道:“托赖陛下洪福,臣妇怀胎五个月,一切平安。” 此前韩信已经奏报,他纳了从前有一饭之恩的漂母孙女为妾,妾已有孕。 胡亥大喜,道:“待其平安诞育子女,朕与你结为儿女亲家如何?” 韩信一愣,道:“陛下也有喜事了?”没听说除了太子,还有别的皇子皇女啊。 胡亥笑道:“不是朕——太子争气,与太子妃诞育的公主嫣儿,真是人见人爱。”他嘿嘿一笑,又道:“这可不是朕自夸——怎么样?若你这次是儿子,那就让他将来娶了公主;若你这次是女儿,那便与朕的皇孙女结为金兰。如何?” 韩信笑道:“陛下天恩,臣何德何能!” 两人都喝了几杯酒,薄醉中原本一分的君臣相得也成了七分。 不妨一旁的太子泩却恼了。 在太子泩看来,那个还未落地的婴儿,乃是楚王与出自民间的妾室所生;而他的嫣儿,却是正统的皇室血脉,嫡长的公主。两者如何能相提并论? 更不用提,还有出自做父亲的心,任谁都不愿想女儿远嫁他方之事。 太子泩见皇帝与楚王把酒言欢,出于烘托氛围的需求,他原本也该主动参与,甚至说几句玩笑话、捧着楚王的。 可是直到终宴,太子泩都不曾沾一滴酒,更不曾与楚王说过一句话。 而皇帝与楚王似乎相谈甚欢,谁都没有注意他的情绪。 是夜,太子泩憋着一肚子闷气回了咸阳宫。 却不知道,他的一举一动,都落在了皇帝与楚王眼中。 盛宴已尽,夜色正浓,酒酣耳热的君臣二人缓步行至温泉池中,开启一场彼此心知肚明的密会——这才是谈正事的地方。 在氤氲蒸腾的热气旁,两人由按摩手艺极佳的宫人服侍着,缓解着身心的压力。 良久,韩信舒服地叹了口气。 胡亥睁眼,示意赵高带人下去。 池畔只剩了君臣二人。 胡亥先入了温热的池水中,却听韩信在身后道:“陛下,您实在应该多生几位皇子的。” “哦?” 韩信已经没了刚进入温泉中时的拘谨,他摊开双手,背靠在池壁上,直白道:“即便臣因为对陛下您的忠诚,而愿意辅佐太子殿下。他也压不住帝国上下,百名列侯,更不必提汉王太后与淮南王。” 胡亥微微一笑,道:“若他果然能有你辅佐,百名列侯能如何?汉王太后与淮南王又能如何?” 韩信大笑,笑过感慨道:“陛下您真是把臣吃得死死的。” 胡亥也仰靠在池壁上,望着蒸腾的水汽,叹道:“朕倒是也想多生几个儿子——可是哪能像你这样的好福气,就寻到了如意娇娘?”又道:“倒是不曾听你说过,是如何纳了这房妾室。” 韩信面色沉下来,道:“也不是什么好缘由。”见皇帝一脸“朕要听”的模样,只得大概讲来,道:“臣年少混迹于淮阴县之时,食不果腹之时,曾经有位洗衣裳的大娘请臣吃了几顿饭食——这您是知道的。” 胡亥点头,笑道:“朕还知道,后来你做了王,给那漂母送了千金答谢,一时传为佳话。” 韩信叹气道:“臣送予千金,本是为了报恩,谁知道却险些害了这家人。那漂母倒是质朴,可是她女儿女婿见了这样一大笔钱,骤然暴富,不知如何自处,镇日花天酒地、锦衣宝马、赌博作乐,不过五六载光景,便把臣送去的财物都挥霍光了,还欠了不少债务。那漂母唯有一名外孙女,生得秀美异常。” 胡亥猜测道:“所以她父母要用女儿抵债?” 韩信摇头道:“事实比这更丑恶。她邻人富户中,有个煮盐起家的,早已看准了漂母外孙女儿貌美,故意诱使其父母赌博输钱——否则千金巨资,岂能轻易败光?这对夫妻上了人家的套,最后要么还钱,要么送女儿。他们哪里还得出钱来?眼看要葬送了女儿终身。那漂母无法,才求到我跟前来,为救下她的外孙女。” 胡亥微笑道:“美人落难,你这英雄自然没有不救的。” 韩信叹道:“这也算是臣的因果。” 胡亥隔着水汽望入韩信黑眸,仍是笑着,又道:“还有一位落难美人,不知你是救还是不救?” 韩信一愣,道:“何人?” “刘萤。” 只这个名字,都像是有千钧之重,让温泉里蒸腾的水汽,似乎都要凝降成寒雨了。 韩信敛容,道:“陛下要对匈奴用兵?” 胡亥准确得道:“朕是要联合鲜卑乌桓,以刘萤为内应,毕其功于一役。” 韩信也凝视着皇帝,认真道:“臣与从前一样,但凭陛下驱使。” 胡亥道:“行兵打仗,朕知道你最是擅长。不过朕更需要你出手相助的,却是在算账一事上。” “算账?” “正是。大军未动,粮草先行。”胡亥微笑道:“所以朕说你送了桑不俊这个账房来,算是送对了!” 不给韩信反应的时间,胡亥提高了声调,加快了语速,整个人调到了兴奋模式。 “你说那个设计要谋夺漂母外孙女的富户,是怎么发家的?煮盐是不是?这正是朕要跟你说的!咱们当初放开山河湖泽的开采,甚至于铸铁煮盐给民间,都是为了能利于民生!但是事情果然朝着咱们期盼的方向发展了么?没有!极少数的富人,占据了大多数的资源,而且这个趋势会愈演愈烈!不过是几年时间,已经有了煮盐富户侵夺民女之事出现,如果是十几年,几十年之后呢?纵然你是个英雄,又哪里救得过这么多落难的黔首来?” 胡亥狠狠一掌击落,使得水花四溅。 “所以朕要把这些资源的专营之权,全部收归中央!” 韩信双眼一眯。 “铸铁、煮盐、采矿!”胡亥一一数过去,“这些出产就像是军队一样,一定得握在咱们掌心才成!”胡亥话锋一转,道:“吴芮一死,他长子吴臣接了班,做了新淮南王。这新淮南王做了一桩妙事儿,只怕你还不知道。” “哦,他做了什么妙事儿?”韩信一面应和着,一面在心中盘算皇帝的计划。 胡亥道:“他靠着封地内的铜矿,只采矿便足够敷衍用度,于是把黔首十五什一的税都给免了。” 韩信道:“唔……”一时没想好该拿什么态度出来。 胡亥愤然道:“他倒是落了好名声——可是大秦抵御外辱的士卒拿什么养?遇到灾年的赈济粮草,谁来给他出?” 韩信明确了态度,立时一掌击落,也溅起无数水花,骂道:“这个王八蛋!” 胡亥也跟着骂了两句,自失一笑,劝道:“骂他有什么用?所以朕要把经营税收都上到中央来,然后朕再分发给你们——到时候,像你这等忠心出力的,朕自然要多多的发;像吴臣这种小王八蛋,朕就叫他关门吃他自己去!” 至此,韩信完全听明白了。 皇帝这是要把帝国上下的重要资源及一切税收,都上缴中央,然后由中央统一调度。比如用兵之时,当然先紧着军需。军需之外,再按照各处需求分发。 分发之时,皇帝当然有权力按照个人喜好,进行一定的倾斜。 不管是诸侯王之中,还是与百名列侯相比,他楚王都是皇帝的一等信臣,资源是一定会先向他倾斜的。 两人对视着,胡亥知道他已经听明白了,咧嘴一笑,道:“这事儿就好比泡温泉,现在朕要修个又大又好的温泉池子,修好了池子是朕的,但你是朕的一等贵宾,朕能进来,你就能进来——至于旁人么,都被关在门外呢,能否入内端看咱们二人心情。” 韩信被他这比喻弄得哭笑不得。 胡亥凑上前来,盯住韩信眼睛,看似玩笑得问道:“那么,朕募资之时,你是该支持呢,还是大力支持呢?” 第189章 面对逼近的皇帝, 听着他看似玩笑的问话, 韩信却面临着突如其来而又太过重大的抉择。 皇帝借着寿辰之际,召集诸侯王入咸阳。 旨意下到楚国封地时,韩信手下众臣也各有想法,有的劝他入咸阳不要引得皇帝猜忌,有的劝他千万不要入咸阳免得误入险地。 如果推脱不来,实在太过悖逆,韩信最终选择了来贺寿。 一路上,韩信综合从自己的人从咸阳传回来的资讯,猜想过无数次皇帝要做什么。 他所了解的皇帝, 绝不是只为了过生辰就劳动上下的人。 如此举动, 必有其用意。 关于诸侯王的权力被限制,这一点韩信是想到过的。 只是他没有想到,皇帝提出的范围是如此广阔, 而又打着北击匈奴的旗号, 言谈间更是把他拉入同一阵营。 此时此刻,如果同意皇帝的方案, 韩信感到太过肉疼——而且非常不安。 一旦把权力上交, 再想夺回来就太难了。 而如果断然否决皇帝的方案, 那几乎就是公然要与朝廷为敌了。 韩信没有做过这样的准备——他就像最初一样,从来没有想要主动自立的心。 两人之间的距离已经近到连蒸腾的雾气都稀薄。 韩信能清晰地看到——皇帝虽然是在笑着, 笑意却未达眼底。 当此关头,只是一瞬间的犹豫,都会毁了皇帝陛下给予他的友谊。 然而同意的话, 楚王韩信讲不出来。 气氛凝滞中,忽然间,韩信看到皇帝动了。 皇帝收敛了逼问时的威势,黑眸中闪过一丝顽皮的笑意——就仿佛他还是那个二十出头的青年。他扭头冲着帘外,吹了声口哨。 刹那间,韩信浑身一寒,摔杯为号、刀斧手藏于帘后等故事涌上脑海。 他本能伸手,要擒住近在咫尺的皇帝。 却见一道黑影冲入帘内,四蹄如飞,“噗通”一声跃入水中。 胡亥被溅了满头满脸的水花,半闭着眼睛,手忙脚乱摸着池沿上岸。 再看韩信也没好到哪里去,跟着胡亥仓皇上来。 君臣一齐望着在温泉水中快活畅游的小二郎,再看彼此,相顾狼狈,不禁都大笑起来。 胡亥自取了巾布擦拭,也抛给韩信一份,咳笑道:“天下可还有比它更大胆的狗?” 韩信穿起中衣,跟随皇帝坐在热气蒸腾的池边,也笑道:“臣还以为来了刺客——正要护驾呢。” 胡亥垂着眼皮笑了笑,道:“若是朕孤身在此,说不得会有不长眼的刺客来。但是此刻有你坐镇,宵小之辈谁还敢冒头呢?” 君臣二人坐在岸上,看温泉水中真狗刨式的游泳健将,又是放松又是好笑。 经了小二郎这么一闹,原来凝滞的氛围荡然无存。 胡亥是要拿下韩信,可不是要逼反韩信。 试探出韩信的态度之后,胡亥便召唤了早已等候的狗子。 胡亥荡开一笔,不提方才的军国大事,望着池中黑狗,怀念道:“朕刚养它的时候,它还是个这么点大的小团子呢。”他伸手比了比长短,轻叹道:“一眨眼,他都是十二年老狗了。” 小二郎是一直陪伴在胡亥身边的。 韩信也笑叹道:“是啊,臣还记得当初在黔中郡,陛下的小二郎可是远近闻名的好毛色。” 胡亥睨他一眼,笑道:“你是想要说好色?”当初小二郎的“骁勇”可是有目共睹的。 韩信咳笑一声,算是默认了。 胡亥望着水中游得有些累了的多年伙伴,仍是玩笑着道:“它的寿数在那里,便是朕也无法给他续命。朕舍不得他,好在他也争气——前不久抖擞精神,培育了一窝狗儿子。” 韩信被“抖擞精神”这个词逗笑了。 然而想到背后的含义,君臣两人脸上的笑容都渐渐褪去了。 胡亥索性仰躺在岸边,枕着手臂望天,叹道:“新陈代谢,日升月沉,这是自然的法则,非人力所能更改。”顿了顿,一笑道:“就好比有先帝,再有朕这个二世,将来还会有三世、四世。有你这位楚王,将来自然也还有楚王二世、楚王三世……” 韩信也学着皇帝的样子躺下来,静听着;然而他看似听着皇帝的家常话,实际心思还在方才权力之争上打转。 表面恬淡温和的氛围底下,却是暗潮汹涌。 “朕从前听人说,说是人年纪越大,心就越软。”胡亥歪头望着韩信,道:“楚王以为如何?” 韩信一愣。 胡亥却并不等他回答,而是自己先道:“朕却并非如此。朕年轻的时候,心是很软的,一点小事儿就要伤春悲秋半日,见不得人落难,同情心终日泛滥。” 他缓缓坐了起来,声音低沉下去。 “可是年岁渐长,朕的心是越来越硬了。” “朕的心,就像是一块生铁,这苦难险恶的人世间就是锻造的巨锤。这把锤头,终日不停敲击着朕的心,把朕敲成了一个铁石心肠的人。” 胡亥凝视着韩信,道:“朕想,你大约也是这样。” 韩信听得入神,那种与皇帝心神相通的知己之感,再度涌起。 “否则,你怎么做得好大将军,怎么做得好这楚王?”胡亥勾了勾唇角,又道:“都说是‘一将功成万骨枯’,可是谁又知晓‘一将无能累死三军’呢?” “为了对得起背后的百万士卒,为了对得起天下的千万黔首,我们必须做铁石心肠之人。” 不同与在咸阳城中的皇帝,韩信是亲上沙场的将军,见识过真正血流漂杵的人间炼狱,就是此刻他中衣下的身躯上,还有大大小小五十余处伤痕。 偶尔夜深人静,午夜梦回,韩信也会冷汗涔出、也会彻夜难安。 “可是不必担忧,更不必害怕。”胡亥轻声道:“那些年轻时候的同情心也好,热爱也罢,都并没有消失。它们只是收缩在了这颗铁心之中,变得更加沉稳,只有真正值得的时刻,才会出现。” “陛下……”韩信开口,却发觉自己声音不知为何微微发哑,他顿了顿,继续道:“陛下,臣更愿意不去想。” 胡亥:…… 韩信也撑着身子坐起来。 湿漉漉的黑发遮住他阴郁的双眸,也遮去他眸中情绪。 “不过听陛下讲来,臣今后恐怕便能睡得安稳些了。”韩信舒了口气,舔了舔嘴唇,主动道:“陛下方才所说,要将盐铁收归中央,税收统归中央调度一事……” 胡亥望着他。 韩信犹豫了一瞬,道:“境内税务都是底下臣子在管理……” 屁话! 胡亥知道这是托词,下一句便该是拖延了。 韩信可以拖,但是他胡亥可拖不起。 韩信这孙子比以前难缠多了,晓之以理,动之以情,都他妈不能从。 看来只能搬出最后的备选方案了。 胡亥“哈”的一声,打断了韩信接下去的话,很是自然得接口道:“正是,被小二郎这么一搅和,朕险些忘了正事儿——刚才的话,朕还没说完呢。” 韩信:…… 韩信不忙着回答了,笑道:“愿闻其详。” 胡亥挪过去,搂着韩信肩膀,一副哥俩好的模样,笑道:“咱俩是什么关系?方才说的那些政策,对别人有效,对你——朕是一万个放心,税收也好,盐铁营收也罢,放在你那里,就跟放在咸阳城中,是一样一样的,何必还要万里迢迢运来,空耗人力物力呢?” 韩信已是听出意思来,心头一松,略显喜色,道:“陛下的意思是……?” “嗐,好我的楚王殿下,你可真是傻。”胡亥忽然换了称呼,就像是情急之下又回到了旧时相处的模式,他比划给韩信看,“咱俩是穿一条裤子的,这事儿——朕只是要你在前头做个表率,举个手赞成——难道朕还能真的收你东西不成?这就是做给吴臣那小子、还有底下百名列侯看的!” 韩信拖长了音,“哦~~~” 胡亥把事儿说得很直白,“朕也知道你那边不宽裕,可是朕就是想补贴你——一看口袋,比你还穷呢!如今,你做个表率,等大家把税收营收都送上来之后,朕兜里有了钱,要补贴你也容易,你说是不是?” 韩信低头摸着鼻子思考,眉毛却已经喜得跳起来。 原以为又面临忠与反的终极考验,没料到却是一桩双赢的大好事儿。 韩信看不出答应这桩交易对他有什么害处。 皇帝用力拍着他的肩膀。 韩信囿于方才的托词,不好一口答应,笑道:“陛下这么说,臣就全然明白了。臣料想,这事儿就算不经过那些管账的官儿,也无妨。” “这么说,你是答应了?”胡亥也笑着,虽然问着,却是肯定的语气。 韩信笑道:“陛下如此抬举,臣若是还不答应,岂非不知好歹。” 胡亥肚中暗骂韩信今非昔比。 若不是动情说理的方案都落败了,胡亥绝不会做这么大让步。 而这个法子,胡亥心里清楚,即使韩信一时想不到,韩信手下的臣子却未必想不到。 与其等将来韩信提出不来,不如他此刻挑明。 胡亥压下这些心思,笑道:“那明日上朝,咱们君臣二人便做个千古表率!” 韩信昂然道:“喏!” 俩人情绪激昂,说话声音也大了。 韩信应的这一声更是响亮,惊到了上岸后趴着养神的小二郎。 “汪汪汪!”小二郎冲着韩信吠叫起来。 “不许叫!”胡亥一面斥责着,一面爱怜地揉了揉湿漉漉的狗头,给了小二郎一个隐蔽而又赞许的眼神——叫得好!朕恨不能咬他一口呢! 韩信想到明日与皇帝合谋,骗众诸侯王与列侯上套之事,也不禁期待起来。 第190章 与韩信达成了秘密协议之后, 胡亥翌日便先见了诸侯王, 又召集了大朝会,免得夜长梦多。 胡亥在章台殿中,接见了三方诸侯的代表人物:韩信、吕雉与吴臣。 虽然汉王是刘盈,然而汉国真正主事之人却是汉王太后吕雉。 “先前汉王太后说要辞行, 朕好歹留了几日。”胡亥微笑道:“也是让你们彼此见见面——王太后恐怕还没见过楚王与淮南王?” 吕雉一一点头致意,笑道:“今日才有这份荣幸。” 淮南王吴臣执子侄礼, 笑道:“臣先父与汉王太后乃是同辈,臣才领父职, 理当前去拜望——直到今日才在咸阳相见,实在失礼。” 吴臣继承了父亲吴芮的王位, 是个黑长胡须的中年人, 看起来温文尔雅。 韩信傲然独坐, 看吕雉与吴臣交谈, 并不主动开口。 而吕雉与吴臣都明白楚王与皇帝关系微妙, 当着陛下的面, 更不会主动去与楚王交好。 胡亥笑道:“既然大家都坐到一起了,正好有桩大事可以定下来。”他招手示意赵高, “叫右相进来。” 一时冯劫入殿,见过三位诸侯王。 胡亥微笑道:“你来说说。” 有关于权力收归中央的各项措施, 胡亥早已在私下与冯劫、李由等推敲过无数遍了, 当下拿出来便是切实可用的细则。 冯劫一欠身,沉稳开口道:“自我朝光复以来,轻徭薄赋, 与民休息;诸位王侯封地,也是各收其税,各掌其兵。然而我朝幅员辽阔,不同资源于不同地域,有众有寡。若是能将帝国资源统一调度,岂不是更加利国利民?” 吕雉与吴臣听得愣住。 冯劫却不给他们反应的时间,一径说下去,道:“陛下感念民生多艰,黔首常为富户奸商所欺,与臣等反复琢磨,拟定如下新政。” “一则,乃是地方税收,按年送入咸阳,入库之后,再按照各地所需分拨调度。” 吕雉与吴臣都是心中一沉。 “二则,盐、铁、酒等收归中央专卖,不再容许民间自由买卖。” 冯劫说完,一欠身,笑道:“新政暂时只这两条。” 韩信是早已知晓的,此刻安稳跪坐着,就好似在自己的王宫里一样自在。 吕雉与吴臣却都心跳如雷,两人不约而同望向韩信的背影——如果要反对,最是兵多权重的楚王当是第一位。 然而前方的背影始终未有动作。 吴臣舔了舔嘴唇,没敢碰最敏感的第一条,而是笑道:“陛下为了黔首,真是‘一饭三吐哺’,不过……”他蹙眉,仍是笑着,“恕臣愚钝,这盐铁酒三样,改民制官卖——骤然之间,施行全国,是否太过仓促?也许,臣当然只是建议,也许,现在某几个地方试着推行,看下效果,再决定是否推行全国,更为稳妥?” 吕雉赞许得看了吴臣一眼,果然吴芮这个机灵的,生出来的儿子也机灵。 吕雉得到了启发,也微笑道:“请陛下恕罪,臣倒是不太明白这些政策上的事情。不过若是铁不许自有买卖了,那么比如臣故乡——沛县这等没有矿山的地方,民众用铁要怎么办呢?”这是吕雉此前未曾涉足的领域,骤然间能想出这一问,也算难得了。 冯劫抬眼看向皇帝,等待指示。 胡亥笑道:“汉王太后与淮南王都不是外人——你把细则都说说,也好叫他们安心。” “喏。”冯劫得了允许,才徐徐道来,“以后,这盐的收购、运输、出售都由朝廷来负责;铁器也由朝廷派人去采矿、冶炼、锻造出售。若是私下铸铁煮盐的,一旦被抓到,都会严加惩罚,甚至于处斩。” 他转向吕雉,微笑道:“至于王太后您所担心的问题,陛下早已想到了。若是没有矿山的县城里,也会设置小铁管,从中央统一调拨。您不必担心有地方会出现无铁可用的情况。” 具体细则如何,吕雉与吴臣其实并没有认真在听。 而胡亥要冯劫讲出来,也不是真为了给吕雉等人听细则。 双方交流的是态度。 这样详实的细则一摆出来,吕雉与吴臣立刻意识到,这事儿皇帝已经不知道筹谋了多久——提出来,是势在必得的! 吴臣脑门上沁汗了。 吕雉缓了缓,笑道:“臣一时没听明白——不知道楚王殿下觉得如何?” 韩信跪坐着,不曾回头,似乎是思考了片刻,才低声道:“只要是陛下想推行的政策,臣都不遗余力支持。” 吕雉这下也脑门沁汗了。 韩信顿了顿,又道:“臣这就发急信回封地,叫属官把今年的钱粮运来。” 吕雉&吴臣:艹,我们之中出了个叛徒! 皇帝坐镇咸阳,统管三十余郡的兵马行政,如今又得了楚王韩信毫无保留的支持。 吕雉和吴臣还能说什么?就是他们联合底下的百名列侯,也还是胳膊拧不过大腿,更何况百名列侯各有私心,又岂是那么好统一战线的? 吕雉与吴臣都在心中惊疑感叹,这楚王对陛下的忠诚拥戴,简直是绝无仅有了! 胡亥微微一笑,韩信这作戏的功力大涨啊! 他这么惜字如金,显得特别真实。 若是滔滔不绝拥护皇帝的新政,反倒叫人看出是唱双簧来。 胡亥拍案笑道:“好!不愧是朕的兵仙!” 他扫视吕雉与吴臣,笑问道:“二位以为如何?” 虽然皇帝笑着,可是这问话可全然没有玩笑之意。 事已至此,吕雉和吴臣只得捏着鼻子认了。 吕雉想到执掌太子后宫的女儿,心气儿稍微平了点,平静道:“既然是陛下的新政,臣也只有支持的。” 两位大佬都跟着皇帝跑了,吴臣一个刚顶了父亲王位的新人、正是谨言慎行、有样学样的时候,又能翻起什么风浪呢? 吴臣左看右看,心里叹了口气,勉强笑道:“臣也听陛下的。” “好好好!”胡亥大笑,更不给他们反悔的机会,下来拽起韩信,道:“走!都跟朕去大朝会!把这好消息告诉百官列侯!传给天下万民!” 他拉着韩信走在前面。 后面吕雉起身之时,身子一晃,险些摔了——好在吴臣扶了她一把。 吕雉感到吴臣的手心和她一样,都满是湿冷的汗水。 自大秦光复以来,先是皇帝寿辰,召集了上下群臣,紧接着就是大朝会,众诸侯王与在咸阳的列侯全部出席。 这是此前从未有过的大场面。 群臣来的路上,都议论纷纷,不知是为了何事。 大朝会地点定在渭水之南的阿旁宫广场上——原定的阿旁宫到底也没有建起来,倒是打下的地基平台成了大聚会的好去处。 太子泩居于高台之上,其下是三大诸侯王:楚王韩信、汉王刘盈、淮南王吴臣;在诸侯王之下,留在咸阳的近百名的列侯列作方阵;列侯之后,则是大大小小的官员。 所有人都在等待着、议论着。 破空凌厉的静鞭声过后,偌大的广场上安静下来。 胡亥缓步走上高台,朗声道:“朕今日召集诸位,是有一桩利国利民的好事要宣布。”他示意底下冯劫出列。 冯劫捧着早就准备好的旨意,布上高台,道:“陛下仁厚,体恤万民……” 冯劫宣读的声音很近又很远。 胡亥独自站在高台最前端,环顾广场四周的十二座巨大的金人——它们经受住了咸阳的大火。 当初趁夜带着赵高来看金人,迎着渭水之畔的夜风,敲打赵高的场景,似乎还在眼前。 然而眨眼已是十二载过去。 胡亥轻轻眨动眼睛,仰望着从天空坠落的雪花。 一片雪花落在他睫毛上,温热化水,顺着他的眼角滑落下去。 大朝会结束了,留给群臣列侯的震撼却还刚刚开始。 是的。 胡亥明白,这只是个开始。 更大的阻力,还在将来的日子里。 “陛下的大事了了。”韩信与胡亥并肩而行,道:“臣似乎可以打道回府了。” “急什么?”胡亥笑道:“楚地如今又没有战事。朕与你多年未曾相伴,你这次来了,怎么也要多留几日。更何况……”他低声道:“对匈奴用兵一事,不管是武器装备,还是马匹士卒,都是重头收拾。在草原上作战,与咱们以前在中原打仗是不同的——这方面,自然还要靠你指点。” 韩信自得一笑,故意道:“陛下有统管天下兵马的大将军蒙盐在,臣岂非班门弄斧?” “你这是笑话朕呢。”胡亥笑道:“朕可是听出来了!走走走,今日解决一桩大事,朕带你去放松放松!” 韩信:…… 韩信有点匪夷所思地望了皇帝一眼:……是他想的那种放松么? 胡亥用实际行动告诉他——当然不是! 胡亥笑道:“咱们去看看墨侯——看她造出指示方向的宝物来没有!” 韩信冷漠脸:……哦。 正是好事成双,胡亥领着韩信,还没踏进墨侯的家门,就接到了宫中传来的喜讯。 ——太子的宫人中,三人都于同日诊出有孕! 第191章 胡亥心中愉悦, 然而面上不露,只对传信侍从道:“朕当是什么大事, 也值得你这么着急忙慌报来, 不过是宫人有孕——若是太子妃有孕,才值得当成头等事情来报予朕。” 那侍从讷讷不能言。 胡亥又道:“就说朕知道了, 一切由太子妃主事便是。” 那侍从这才得令回去——他抢了这桩差事, 满心以为会得赏赐, 谁知道却触了霉头。 毕竟皇室血脉凋零,乍然间太子宫人三名同时诊出有孕, 皇帝该是大为欣悦才是。 侍从猜不透皇帝的心思,黯然离去。 然而韩信在旁却是看得明白——皇帝放权给太子妃,却正是为了保这三位宫人平安诞育皇室子女。 韩信翘了翘嘴角,道:“太子殿下倒是龙马精神。” 即便是以他楚王的身份,这般点评帝国皇太子,也是太过放肆的行径。 胡亥并不计较他的态度,淡声笑道:“年轻人嘛——唔,李婧这院子好, 一股清气……”算是揭过了这桩喜事。 李婧这处院落的确好, 地处幽静之所, 依山傍水,院落中一排桑树,四处散落着木材与工具,里面三间红瓦屋舍,在经冬未凋的绿树掩映下, 好似世外桃源。 人走入其中,不知不觉心就静下来了。 好似这院落中的时间是停滞了的,外界的一切浮名虚利都与此间无关。 胡亥故意不使人通传,携着韩信,悄无声息推门而入。 明亮的窗户旁,红衣女子背对门口坐在一座巨大的木架前,正低头雕琢。 听到开门声,她愕然回首,顿了顿,才反应过来。 “臣,见过陛下。”李婧走过来见礼,看向韩信,一愣道:“你也来了?” 楚王殿下入咸阳,是何等大事,凡是关心朝政之人,无不翘首等待着结局。 谁知道李婧竟连事都不知。 胡亥咳笑,故意板起脸来,道:“怎么说话呢?这是楚王殿下——” 韩信无奈笑道:“陛下快别说了。这小姑奶奶从前就这脾性,臣惹不起。” 胡亥忙道:“你正该找个惹不起的来管着你。” 韩信但笑不语。 李婧也不接这话茬,径直向胡亥道:“陛下是来查看‘司南’的?” 胡亥一喜,道:“你做出来了?” 李婧叹了口气,指着木架上的方盘给他看,道:“实在做不出。您说那司南是用磁石磨成勺状,置于方盘上,转动停下后就能指示方向。”她举起那枚像勺子的磁石,道:“只磨这玩意,就花了好大功夫——结果做出来之后,完全没用,并不能指示方向。它停下的时候,什么方向都指……这次指着北面,下次就能是东面,毫无规律……” 胡亥略微有点失望。 不过发明的道路本来就是曲折的,他也没想能像里那样,说要什么就能造出什么来。 想到草原作战,方向是个大难题,胡亥心中仍有股紧迫感。 饶是如此,胡亥还是温和道:“朕也只是异想天开……”他安慰李婧道:“你能做出这磁勺来,也很厉害了……” 李婧并不在意皇帝的安慰,又道:“不过臣想,您想要造所谓的司南,根本是为了有一物件能指示方向。只要能指示方向,倒未必一定要是磁石做的勺子……”她两步走到东墙巨大的遮布前。 红色遮布底下,显然是有什么木制的机械。 李婧掀开了遮步,平静道:“臣做了这玩意儿——它也能指南,就是比陛下想要的司南大了太多。” 红遮步滑落,一辆木制双轮独辕车出现在胡亥与韩信眼前。 车上立一木人,正伸臂指南。 李婧凝视着它,目光专注而又肃穆。 “这是……”胡亥快步上前,俯身细看,却见此车除了两个沿地面滚动的车轮外,比普通的双轮车,更多了大小不同的若干个木制齿轮。 “这是指南车,传说中黄帝与蚩尤大战,蚩尤作大雾,黄帝就造了指南车来为士卒指路。”李婧平静道:“不过当时的制作方法已经失传,臣自幼就知道这则故事,也曾猜想过指南车该是什么样子。如今陛下的想法,勾起了臣幼时梦想,摸索着做起来,失败了几次,竟然给臣做出来了。” 韩信也走上前来,颇感兴趣地打量着这指南车,问道:“这车要如何用呢?” 李婧推动指南车,演示着慢慢道:“车轮转动的时候,会带动它上面的附立足子轮。该附轮转动的时候,又会带动与其啮合的小平轮,小平轮再带动中心的大平轮——而指南木人的立轴就装在大平轮中心。” 韩信点头,他是行兵打仗之人,对于此物的作用之大最清楚,一个问题紧跟着又一个问题,道:“你说的这是直行之时,若是车转弯了呢?” 出去打仗,可不会只走直路。 李婧微微一笑,通过竹绳操纵着车左右小轮上的滑轮,推动指南车缓缓转了个小弯,道:“再加上底下的铁坠子,控制大平轮的转动,便能保证木人指向不变。比如此刻,车向右转弯,那么其前辕向右,后辕必向左。此时只要将绕过滑轮的后辕端绳索提起,经过齿轮运转,便能使木人指向不变。” 她推着指南车恰好停在窗下。 盛大的日光透过窗户落在她脸上,更衬得她眉间红痣如雪,而肌肤如雪,还似少女模样——光阴似乎对她格外优容。 因是解说着自己心爱的指南车,李婧不知不觉已是带了笑意。 她笑起来,还是十四五岁时的模样,天真而又疏离。 韩信一时看得愣住,他目光挪回指南车上,垂眸思量。 而胡亥还在埋头研究这指南车——万万没想到,在两千多年前的秦朝,竟然有位女子造出了指南车。 这简直可以说是历史上第一部 摹控机械了。 李婧当真是帝国的宝物啊! 李婧自己却还不满意,又道:“不过这车目前还有缺陷,若是转大弯,就会迷失方向。臣这阵子正在想如何解决这缺陷……”她有些痴迷地望着刚才被中断的工作。 胡亥与韩信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只见她原本坐着的位置,前方也是类似这指南车的木制构造。 胡亥叹道:“真是精巧,叫朕大开眼界。” 李婧提起制作工艺,凝视着未完工的作品,喃喃道:“若是将车分为上下两层……”她一瞬间沉入了工匠世界中,拿起了刻刀,上前雕琢组装,竟然全然忘记了帝王在侧。 胡亥与韩信静默地看了片刻,不知为何,竟都没有出声打扰。 半响后,胡亥以目示意,与韩信悄悄又退了出来。 走出几步远,还能听到红瓦屋舍里“咄咄”的凿刻之声。 出了院门,韩信忽然道:“墨侯还未有婚约?” 胡亥立时便知道韩信打的什么主意,笑道:“这谁知道呢——她跟蒙盐是青梅竹马长大的。” 韩信又道:“女儿家韶华短暂,蒙盐怎得拖延这么久?”他似乎是玩笑道:“蒙大将军不着急,臣可就下手抢了。” 这抢的不是女人,而是能臣。 李婧能做出指南车,自然也能做出更多战场上的利器——端看她是否往这上面下功夫。 而她又是位女子。 在这时代,还有什么比婚姻更能拿住一个女子呢? 胡亥也玩笑道:“当初老丞相还想把墨侯送入朕后宫呢。” ——就算要抢,那也是朕先下手啊。 韩信笑道:“陛下可是亲口允诺过,要给臣择一位名门淑女。” 胡亥打个哈哈,笑道:“朕自己个儿还是个光棍呢——这话你也能信?” 韩信想到皇帝的实际情况,一时也哑然失笑。 关于李婧的“小玩笑”也就暂时搁置了。 然而对于李婧的婚事,胡亥却是上了心。 平心而论,李婧不管是嫁给蒙盐,还是嫁给韩信,对于作为皇帝的胡亥来说,都不是什么好事儿。 李婧乃是李斯的孙女,父亲李由执掌内政,叔父李甲参与军政外交。 李氏一门,本就是显耀重臣。 而蒙盐和韩信都是带兵实权派。 不管是哪一种结合,都会对帝权造成威胁。 最符合皇帝利益的做法,当然是把李婧接入后宫,李氏一门也很乐意。 然后让李婧做个无子宠妃。 然而…… 胡亥想到李婧望着指南车微笑沉溺的模样,长出一口气,竟有些不忍心。 这份不忍心,并非对李婧这个人去的。 而是这肮脏的权力场上,仅存的一点纯粹,好比夏夜闪烁的萤火,本也活不了几日,又何必提前毁灭它呢? 罢了,反正李婧的婚嫁还都八字没有一撇。 只要李婧一日没有要结亲之意,就由她逍遥自在一日好了。 幽静院落的红瓦屋舍里,锉刀卷着木屑,“簌簌”声中,李婧的目光越来越亮。 夜以继日,不眠不休,在李婧手中,绕着木人,又逐渐出现了两只龟、四只鹤和四个童子。 车分上下两层,十三个相互啮合的齿轮连动着木人与龟鹤童子。 “成了!”系好最后一根绳索,李婧疲惫起身,一动才觉出整个脊背的骨头都僵硬了,浑身肌肉酸痛。 然而她却毫不在意,欣喜叫道:“这下转大弯也不变了!” 她的喜悦是那样盛大纯粹。 却不知道,她能有这一隅安宁欣然,是因为皇帝陛下无声却坚实的保护。 第192章 当初在黔中郡流亡之时,胡亥与韩信、蒙盐、夏临渊等人几乎是同吃同住, 每天见面的情谊自然不同寻常, 彼时就算有误会很快也能解开。 等到北上光复, 如夏临渊这等文官还能时不时召回咸阳, 而蒙盐和韩信作为将领,则是长期在外。 感情是相处出来的, 久不见面,只能通过奏折上干巴巴的只言片语传递消息, 难免会有疏远猜疑。 攘外必先安内。 胡亥要对匈奴用兵,就不想再激惹韩信,当然要安抚稳定住楚地。 这次韩信奉召入咸阳, 胡亥自然不会放过这增强君臣互信的机会,坚持留韩信在咸阳宫中,一同出入,偶尔谈兴起来,也会抵足而眠。 如此数日, 初时韩信还有些不自在——其实胡亥也并不是那么舒服,但是随着时间推移,两人倒是有些找回了流亡时同袍般的感觉。 是夜,殿内没有外人,胡亥举灯照着北境舆图,与韩信彼此参详意见。 胡亥也不隐瞒,道:“那冒顿单于有个儿子,是之前的阏氏所生, 名叫稽鬻,时年十余岁,据说颇得冒顿喜爱。” 韩信道:“就相当于咱们的太子殿下?” 胡亥道:“可以这么说——不过朕也不会护着自家孩子,根据刘萤传回来的消息,这稽鬻可比太子勇猛有为多了,已经赢得左贤王的支持。如果不出意外,将来冒顿的单于之位,就会落在此子身上。” 韩信忽然道:“照着匈奴的规矩,若是冒顿死了,刘萤得再嫁给继任者?就是这稽鬻?” “这的确是草原上的规矩。”胡亥倒没有用此时中原的人伦规则去批判,只是淡声道:“在那之前,我们要把刘萤迎回来。” 韩信点头,思索着道:“对匈奴用兵,其实兵器、士卒等的短缺还在其次,挤一挤总是有的。然而有一桩却是棘手——中原本就无良马,十年战乱后,更是连普通的马都很少了,就连着咸阳城中的达官贵人出行,都多是用牛车。” 胡亥道:“朕正要说到这问题——你可知道从前先帝曾经封爵的大商人,其中就有以养马贸易起家的人……” 韩信想了想,道:“听说有位巨贾乌氏,养牛牧马发家,陛下所说,可是这位?” 胡亥笑道:“正是乌氏倮,这人也该六十多岁了。他的确是养牛牧马发家的,不过你可知道他如何发家?若只是养牛牧马,发不了他那么大的财。他是把牛马换成中原的丝绸宝物等,献给戎王,得到数十倍的牛马赏赐,再转卖入中原——如此一来,他的身家累次倍增,富可敌国。” 韩信也来了兴趣,道:“这经商的法门,也着实厉害。” 胡亥道:“可不是么。朕想着,把这些大商人再召集起来,就如先帝时一样,允许他们进宫朝拜——到时候朕一一见见,与他们详谈……” 这个详谈,肯定包括了用兵出资一事。 君臣二人谈到月影西沉,才沉沉睡去。 次日,胡亥去章台殿理事,韩信在院中习武过后,回来却见一名高品阶的陌生宫人正等候在殿外。 见了韩信,那宫人上前,恭敬行礼道:“见过楚王殿下,奴是太子妃身边的宫人,奉太子妃之命,来送礼物给殿下尚未出世的孩子。” 韩信略感意外,顿了顿,道:“太子妃有礼了。” 那宫人谨慎欠身,命跟随的小侍从捧了礼物上来,道:“这是太子妃亲手做的长命百岁小儿喜兜。” 原来鲁元虽然做了太子妃,又诞育了女儿嫣儿,却也不过还未满二十岁。而她从前在母亲照拂下的生活,虽然不甚富贵去,却也并不复杂。 是以当太子在她孕中,接连临幸多名宫人之时,鲁元并没有想到后果。 好在鲁元虽然没有想到,吕雉送到她身边的姑姑却是懂的。 正是在姑姑提醒下,鲁元才召了太医,给太子殿中的宫人统一请了平安脉——一次性检测出三位有孕来。 这三人之中,一位宫人是连自己还没意识到,一位是虽然意识到了却还没拿定主意是否上报、如何上报,至于最后一位,却是太子的爱宠二丫。 三人有孕的结果一出来,姑姑道:“此事先告诉王太后,不宜张扬。” 鲁元仁厚温和,却并不傻。 鲁元道:“既已确诊,告之我母亲的同时,岂有不告诉陛下与太子殿下的道理?”她顿了顿,又道:“更何况,即便不告诉,难道陛下就不知道了么?” 于是这才分三处通知消息。 皇帝处平静的回复,让鲁元焦灼不安的内心安宁了些。 吕雉第一时间入宫来看女儿,安抚道:“不过是几个连姓甚名谁都无人知晓的宫人,你且放宽心。如今你只要调养好身体,诞育下子女便是。” 鲁元见了母亲,纵然自己心中又酸又涩,却还要反过来安慰母亲,把陛下的回复又转告了母亲,道:“您放心跟阿盈去封地就是——这咸阳城中,有陛下坐镇,定然不会亏待女儿的。” 吕雉犹豫了一瞬,然而赴封地一事实在不能再拖了,她做了抉择,柔声道:“你放心,我陪你弟弟过去,等万事稳定了,十月半载便回来陪你。” 鲁元笑道:“母亲还是把我当小孩呢——真不用担心。”把吕雉哄走了。 而太子殿下却是入夜,才踏着月光回来,一进殿就笑道:“孤听说今儿有桩大喜事儿?” 鲁元一惊,忙让乳母把刚睡下的嫣儿抱走,也不问太子泩为何晚归,而是这才对太子泩道:“我已经让人赏赐了这三名宫人。” 太子泩点头,道:“孤就知道,有你在,什么都稳妥。” 鲁元试探道:“殿下不去看看她们么?” “看她们?”太子泩皱眉道:“也不知道陛下有打什么主意,孤今日被他派出去,绕着郊区的田地骑马跑了一整日,腰都要颠断了。再说了,女人怀孩子有什么好看的?”他意图夸赞太子妃,道:“你当初不也这么过来的么?” 鲁元微微一笑。 太子泩忽然想起前几日的事,脸色一变,抱怨道:“再说养育出孩子来,又跟孤有什么关系?陛下一句话,说送人就送人了!” 太子泩如今唯一的孩子,就是太子妃所出的嫣儿。 鲁元一听这话大有来头,脸色一白,问道:“殿下何出此言?” 太子泩瞥了她一眼,略带了点得意道:“正是,你还不知道呢。你不是一向说陛下的好话么?孤告诉你,前几日温泉行宫设宴款待楚王,陛下一句话的功夫,就把嫣儿送到楚地去了。” 女儿小小软软的,留在她怀中的温度还未消散。 鲁元强自镇定,颤声道:“这话是怎么说的?” 太子泩于是把当日席间皇帝的话复述了一遍,又道:“你看看,这嫣儿可是正统的皇室公主,竟然要配楚王那个妾室所出的孩子。嫣儿尚且如何,更何况是宫人所出的子女?”他抱怨道:“陛下若要送孩子,拿自己的送去!自己个儿没有,就瞅着咱们的……” 鲁元初时听太子的话,还以为是送了嫣儿给楚王做女儿,待听完首尾,反倒镇定下来,低头细思。 太子泩提起了话头来,忍不住又道:“你是没见韩信那个猖狂的模样,简直是不把孤放在眼里!也就是父皇能忍得下他……” 鲁元关心女儿之时,此刻无暇分心敷衍太子,于是道:“对了,今日诊出有孕的宫人中,有一位正是殿下恩人的孙女,那位张氏的宫人……” 太子泩一愣,道:“你怎么……” 你怎么不早说。 好在太子泩自己也觉不妥,把后半截话给吞了。 他起身道:“孤去看看她——”又自己找台阶下,笑道:“别到时候叫张芽找孤的麻烦。” 鲁元微笑,起身送走太子,回来沉思。 父母之爱子女,为之计长远。 于是才有了太子妃送礼给楚王这一幕。 而太子泩赶到二丫那边,却是吃了好一场苦头。 那二丫本也疑心自己有孕了,但是小人之心,怕报上去,给害了,所以藏着掖着。 谁知道太子妃请了太医来,是无论如何藏不住了。 一见了太子,二丫撒泼卖痴,最后泣道:“我本来也是清白人家的好女儿,家里兄长叔父如今也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我给谁家做个正妻做不得?偏偏叫你赚了身子去!如今可好,怀了孩子也没个性命。我岂是为了自己个儿?还是不是为你的儿子!到时候说起来,娘是个没名没分的宫人,你儿子又得了什么好?这么活着,也没什么意思,我倒不如一条绳儿了结了……”于是要死要活闹起来。 太子泩哪里见过这个阵仗?又见她美人含泪,如沾露的艳花,更叫人怜爱。 迷迷糊糊中,太子泩答应下来,要为二丫请个封号。 胡亥忙了一天,从章台殿里带着一脑门官司回来,就见案上摆着两样物件。 一则是太子妃送给楚王的礼物;一则就是太子泩为宫人的请封折子。 胡亥揉了揉眉心,对上韩信揶揄的目光,苦笑道:“国事难,家事更难呐!” 第193章 不管是做了大将军还是楚王, 韩信的性格底色始终来自淮阴县那个无人知晓的少年, 要强, 要扬名天下——他能坦然接受小人物的无知侮辱, 却绝对忍受不了大人物的无视轻忽。 胡亥深知这一点,所以每当对上韩信, 都是亲自出迎,摆足排场,务必让韩信感受到来自皇帝的重视与感激。 与之相比,太子妃鲁元送礼的心是好的, 方法却错了,适得其反。 如果鲁元亲自面见韩信, 给足韩信尊重,说不得韩信会愿意收下这份交好之意。 然而鲁元因为考虑到韩信下榻在皇帝宫中,不好擅入, 于是派了贴身宫人前去。 只是区区宫人,哪里能入韩信之眼呢? 连带着太子妃送的礼物,都显得廉价而缺乏诚意了。 所以韩信索性把东西上交给皇帝,不去搀和这普天下最尊贵一家的内政。 而不管是太子妃鲁元,还是太子泩,这对年轻夫妻的心思, 放到皇帝与韩信面前,就好比清浅的溪水一般,只需一眼便能看穿。 不同之处在于,鲁元是为母之心, 为了女儿已现与太子离心的端倪。 在强大的父亲或母亲保护下,又没有意识到迫在眉睫的危机,这对尊贵夫妇在政治上的稚嫩是与年龄相符的。 “解铃还须系铃人,”胡亥冲韩信摇头笑道:“楚王好高的手段呐。” 韩信微笑道:“这原是陛下一句玩笑结亲的话惹起来的,自然只有陛下出面解决最合适。” 大约是因为对太子的期望已经降低了,看着太子泩写来请封有孕宫人的奏章,胡亥竟然没有生气的情绪,只是掩了奏章,将此事暂且按下不提。 对上韩信的目光,胡亥自己也觉荒唐,笑道:“不聋不哑不做家翁嘛。” 韩信笑道:“陛下的家事,可也是国事。” 胡亥低头想了一想,决定还是不要寄希望于太子自己的领悟能力了,于是召来近侍,要他去把话给传明白了。 “宫人有孕,是喜事,也是太子的福气。不过封赏之事不宜过早,否则恐怕惊跑了这福气,反而不美。待各自平安诞育了子女,再行加封不迟。至于太子提到的,张氏女特别晋封一事——”胡亥有些牙疼地吸了口气,耐着性子道:“她祖父从兄有功劳,朝廷对她祖父从兄已有封赏。太子乃是未来的国君,常宜放眼天下,后宫之事交付太子妃,各司其职,则乾坤相和。” 一时近侍去传话,殿内只剩了皇帝与韩信二人。 这十几日半是君臣,半是同袍般的相处,让韩信很自然地就问出了心中疑惑。 “咱们如今的制度,多是沿用先帝所设。”韩信道:“然而先帝也只是不设皇后之位罢了,后宫妃嫔还是有的。陛下此前在云梦泽曾与臣约略说起过,无意于男女之事——然而,在臣看来,这男女之事,与陛下治理天下并不冲突啊?甚至,若陛下后宫有人,这等太子宫人之事,又怎么会需要您来分神处理呢?” 胡亥点头,一句话就岔开了话题,“你可知道先帝为何不设皇后之位?” 韩信一愣,道:“为何?” “来来来,”胡亥招手,示意韩信上前,开启八卦模式,道:“先帝是被女人坑怕了。你应该也知道,朕的奶奶跟男宠生了俩儿子,要颠覆先帝的政权……” “是啊,来自亲娘的背叛,这的确是……”韩信瞬间就被千古一帝的八卦给吸引了注意力。 “这还只是一部分!”胡亥神秘道:“朕隐约记得,朕小时候,先帝似乎是有王后的!说不定还是楚国公主……”他压低声音,与韩信推敲起这段皇族秘史。 话题渐渐由秘闻发散到朝政大事、百姓细务上去。 不知不觉中,夜又深了。 听了父皇由近侍传来的“训斥”,太子泩一张脸红红白白,煞是好看。 他谨守礼节送走了近侍,然而回来自己关在书房里,却不能不感到憋屈。 说起来,他是天底下除了皇帝最尊贵的人,是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 然而这样的他,却连给自己宠爱的女人一个名分的权力都没有! 就好比关在笼子里的名贵鸟儿,外人看着艳羡赞叹,却不知道这笼中雀却已经快要透不上气来了。 太子泩心气不顺,二丫也好不到哪里去。 她本就民间长大的女子,因父亲亡故,身为长女,为了底下的弟弟们,不得不养出泼辣的性格。 初入宫时短暂的喜悦很快就过去了。 现在的二丫才真是被剪了翅膀的鸟儿,她满心以为自己比别的宫人不同,谁知道连个美人的封号都没捞着。 如今她家里叔父从兄都大有前程,若是她当初留在家中,做个富贵人家的正妻,掌握一家财政,岂不比现在如意舒服多了? 女人最怕后悔。 后悔心一起,二丫再看太子泩,任他是天赐贵胄,也看着鼻子不是鼻子,嘴巴不是嘴巴了。 俩人大吵一场,二丫也撕下了伪装,放出在乡间的模样,嘴里骂着,手上甚至摔了东西。 太子泩哪里见过这个阵仗?避忌她是双身子,恼怒至极得拂袖而去。 二丫过了气头,热血凉了,叫人去给她从兄张芽递话,心里也后怕——跟太子殿下动了手,这事儿不好收场。 偏张芽这一日却家去了。 张芽也是忙里偷闲,回家给小叔父张灿递消息的。 谁知道张芽骑马才到巷口,就见家门口挤满了牛车,待进了门,就见堂屋两遛坐满了黑巾华服的商人。 而他的小叔父张灿坐在最上首,正说着,“各位都回去,我都许久不得见我那大侄子了——哟!你怎么回来了!” 这句话可了不得。 满屋里的商人都涌上来,满口“张公张公”得捧着。 “这是怎么了?”张芽一面摘帽子,一面笑着迈进来——手还没伸出去,帽子已经给身边的商人接去放好了。 张灿叹气道:“这不是朝廷要把山河湖泽园林都收回去么?这些都是跟我一样的买卖人……” 旁边一个红胖脸哀声叫道:“张公,我才买下的园子!才种下的果树苗!倾家荡产,都填进去了!朝廷一句话,这就要都收回去——这岂不是要我等小民没了活路么!张公张公,您跟太子殿下说得上话!谁不知道太子殿下是最仁善的!” 张芽听明白了,伸开双臂,示意众人让出路来,走到上首,一扭头,便望见屋角放着一大箱开了盖的黄金。 张灿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低声道:“他们非要送……” 红胖脸笑道:“不成敬意!不成敬意!” 张芽坐下来,剔着牙,听众商人吹捧了半日,这才似笑非笑道:“这事儿,你们求到我这里来,乃是求错了地方。我就算白天黑夜都跟着太子殿下,那也是我的职责,我得有我的本分。这事儿,我不能跟太子殿下张这个口……” 众商人听到此处,心灰了大半。 红胖脸强笑道:“这箱黄金只是定金、定金!” 张芽嫌恶地皱皱眉,他在太子身边呆久了,看多了朝廷官员间的精细法门,难免有些看不上这些商人们的粗鄙行事,挂了个明显的假笑,道:“朝廷这事儿,如今是冯右相统管……” 红胖脸讪讪笑道:“小的们哪里能跟冯右相说上话?” 张芽道:“陛下行事周密,也知道此事关系重大,所以特意让叔孙通大人广听万民意见,统一汇报上奏。你们也在万民之中嘛!自然也可以上奏给叔孙通大人,请他传达你们的诉求。” 商人们面面相觑。 还是红胖脸道:“好我的张公,小的们连这位大人的门朝哪边开的都不知道……” 张芽道:“这个简单。这位叔孙大人,爱书成性。自陛下光复大秦,放开书禁之后,这位叔孙大人每月初一十五,必然会去‘太清’店中买书。” 红胖脸侧耳细听,生怕错过一丝一毫。 “店中书多是孤本,价值万金。”张芽微微一笑,道:“以叔孙大人的清廉,常有心悦之书,却不得不放弃的遗憾呐。” 这才是重点! 红胖脸听明白了,精于行贿之道的众商人也都听明白了! 张芽最后道:“别给人也送黄金,知道么?那是朝廷命官,你们以为自己送的是黄金,实际却是送的牢饭。” 红胖脸擦着汗,点头哈腰道:“多谢张公提点!” 众商人千恩万谢离开,说什么都把那箱金子留下了——万一叔孙通那边不成,这边还有退路。 “满屋的汗臭味。”张芽嫌弃道。 张灿忙叫侍女点上熏香,端详着侄子的神色,有点发愁道:“你说朝廷这次是要来真的吗?” 张芽道:“真!怎么不真?大朝会上都说了,还能有假么?” 张灿脸上立时阴云密布,道:“这可怎生是好?当初听你的,我连朝廷的吏员都没做,去城外包了三座山倒卖木材……” 张芽冷笑道:“怎么?听我的,难道亏了不成?” “那不是……”张灿忙笑道:“若不是听了你的,短短一两年,哪里能置办下这偌大的家业——我这也不过是发愁,朝廷真要都收回去了……” 断人财路犹如杀人父母。 张灿此时的心情不难猜想。 张芽摸着下巴,示意叔父附耳上前,低声道:“做朝廷管木材的官儿,岂不是更好?” 资源收归国有,总是要有人去管的。 手里有了权力,还怕没有人送钱花吗? 第194章 “两卷孤本?那可是黄金千镒!”胡亥眯起眼睛, 带了丝危险的意味, 慢悠悠笑道:“不过短短一二年,看来这帮巨贾捞到的, 比朕预期的还要多。” 叔孙通站在一旁,这是私下奏对, 因所议之事性质严重, 哪怕皇帝挂着笑, 他也不敢露出平时嬉笑的嘴脸来。 叔孙通难得严肃得垂首立着,小心觑着皇帝神色,斟酌着用词,道:“听他们的意思, 这黄金千镒还只是个引子,若是臣果真能把他们的想法反应给陛下知晓,并使得朝廷政令向他们倾斜,日后臣的好处是源源不断的。” “那是当然!”胡亥冷笑道:“你只要沾了手,以后你就成了咸阳商人的保护伞、避雨树。他们赚国家的钱, 如此容易,又怎么会吝啬分你一杯羹?毕竟,若没了你, 他们又如何保住摇钱树呢?” 叔孙通打个哆嗦,笑道:“陛下这话说得叫臣害怕, 好像、好像……好像臣真干了这不敢见人的事儿似的。陛下……”他加了几分婉转小心,人到中年,笑起来脸上都有了褶子, 却偏偏还能做出孩子撒娇般的神情来,“陛下,这可都是您授意臣去做的!您可不能把臣撇下不管了!史笔如刀,小臣可经受不住!” “哼。”胡亥斜他一眼,道:“放心,朕还没糊涂呢。你这是立了一功!” 原来这张芽指点众商人去雅贿的“太清”书店,正是光复之后,叔孙通在胡亥授意下,安排可靠之人开办的。 **这个问题,是古今中外,始终没有任何人、也没有任何制度能解决的。 叔孙通本就是胡亥安排下的“包打听”,收礼放消息乃是秘密的“奉旨行事”。 胡亥考虑到帝国光复后,必然会有种种政策触及到既得利益者,堵不如疏,除了官方途径,还要留下必要的私人途径——没有比叔孙通更合适的人选了。 这“太清”书店就是在这种背景下,在皇帝的授意下,开办起来的。 外人只知叔孙通乃是太子老师,天子信臣,极少数利益相关者才能进入“太清”书店交易,以为是自己特有的贿赂方式。 却不知道,这一切都在皇帝的布局之中。 “除了这一桩,书店最近没别人去?”胡亥看似漫不经心道:“朕听说店里最近生意很红火啊。” 叔孙通心头一凛——这个听说,是听谁说? “陛下真是明见万里!叔孙通忙笑道:“您知道的,这书店原本很是隐蔽,咱们只放消息给特定的人,他们这才知道这处地方。但是这次,太清书店的消息,是张芽放出去的。而且他说起来的时候,是在他家坐满了商人的堂屋里。” “太子身边那个张芽?” “正是。嗐,那么多商人的嘴哪里拦得住?这才没几天,都快人尽皆知了!臣府邸的门槛都险些给踏烂喽——臣没得您的指令,不敢擅自行动,这次来见陛下,也是想讨个章程,后头这么些人,您看,臣还见么?” 太子身边的人怎么会了解到太清书店的内情? 胡亥踱步思索,是太子派出来打探到的消息?那么这个张芽的所作所为,难道也是太子的授意么?他这个便宜儿子,又在谋划什么蠢事儿? “陛下?” 胡亥从思索中回过神来,“啊——唔,你有空就都见见,把每个人的诉求都记录下来呈给朕。注意,隐蔽低调点,否则若是御史大夫参你一本,要查你——虽然朕知道你是奉命行事,但也会引起不必要的关注嘛。” “喏。”叔孙通领会精神,笑道:“前两日见的人所求之事,臣都写在这册子里的——旁的不过新政一出,众商人都有些惶恐不安,里面倒是有个人,是这张芽的小叔父,叫张灿的。” “哦?”胡亥从久远的回忆中揪出那个清瘦文气的少年来,“他托你什么事儿?” “那张灿原是在城外包了山头做木材生意,如今新政一改,他想在朝廷的木材口上——谋个缺。” 胡亥忍了忍,咬牙笑道:“朕真是不明白,你来给朕解解惑。” “不敢。”叔孙通听出皇帝动了怒来。 “这张灿通文墨,一表人才,又做过木料生意,还于光复大秦有功。他正是年富力强之时,要为朝廷出力,要做官儿,满可以按照正常程序来。朝廷也正需要熟悉细务的吏员。这明明可以是光明磊落的好事儿,为什么偏偏要做成行贿的坏事儿?” 皇帝仍是慢悠悠的语调,仿佛不带一丝火气。 然而叔孙通却明白,皇帝这是怒到了极点,反倒越要像没事儿人似的。 叔孙通犹豫了一瞬,先认罪道:“这是臣督查不到位,没有及时发现太子殿下身边属官的问题……” “你的确有错!”胡亥负手疾走,道::“不过你的错,在没把太子教出来——这个错处,朕已经六十板子罚了你。这一篇就此揭过了!这些商人们,这个张灿,为什么正路不走,非要行贿?是正路走不通吗?正路走不通,乃是朕的过错!可正路明明就摆在一旁,却偏偏要走你这小路。他们的心就是歪的!急功近利!见钱眼开!” 叔孙通瑟缩不敢言。 胡亥忽然收住脚步,道:“说起来不过都是些商人,逐利乃是天性,朕不苛责他们。”他咬牙露出个狞笑,道:“人家真金白银求你办事儿,你若老是办不成,日后踏你门槛的人可就越来越少了。那张灿不是要谋个官儿么?你去问问他,他要个什么官儿才满意!” 叔孙通心中一凉。他明白,若是皇帝挡回了张灿的所求,那才是护住了张家,也就是护住了太子。然而若是纵容了张灿,反而是张家倾覆的前兆。 “还发什么呆?快去给张灿说这好消息,叫张家再多多送金子给你。” 叔孙通不敢替张灿求情,只笑道:“臣这金子可不是给自己收的,否则……” 胡亥微微一笑,睨了叔孙通一眼,道:“这些人捧了孤本去送你,难道不会捎带手送你点别的小玩意儿?” 叔孙通心中一颤,忙道:“这臣哪里敢!陛下!小臣一心只想着为陛下出力……” “敢不敢的,朕心里清楚,你心里也清楚。”胡亥像是并不在意的模样,还开了个玩笑,道:“黄金过手,总要沾点金光嘛。朕并不是不通人情的皇帝。” “陛下您这是拿臣打趣了……”叔孙通赔笑,后背出汗,想着回去就把家里的“小玩意儿”都给处理了。 一时叔孙通才要退下,却又被皇帝叫住了。 “对了,听说前两日,你又喜添了千金?朕倒也没赏你什么。”胡亥在御案上翻了翻,将正在用着的御笔提了起来,道:“这支笔就赐给孩子——将来女承父志,做一代女文豪,岂不也是佳话?” 叔孙通忙谢恩。 “你如今也只这一个女儿?” “喏。陛下连小臣的家事都关心到了。” “这里只咱们君臣二人。朕跟你说句掏心窝的话,这孩子啊,可千万不能只有一个。” 叔孙通心中一突——这是在说太子?他压着脑袋,不敢抬头,却听上首皇帝轻叹一声,又道:“否则等咱们都去了,只剩孩子一个人在世上,岂不孤单?” 又仿佛只是做父母怜惜子女之心。 叔孙通忙笑道:“陛下真是一片慈父之心……” 不过两刻钟的奏对,叔孙通从章台殿走出来的时候,却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似的,浑身上下都被汗水浸透了。 十几年前,那个刚继位的年轻皇帝,那个说笑调侃、亲切风趣的皇帝似乎越来越遥远了。 随着皇帝年岁渐长、大权稳固,叔孙通只觉皇帝越来越君心难测、威势凛然了。 皇帝还是像从前那般说笑,如果皇帝愿意,甚至可以比从前更风趣——然而他却不能不多想背后的意思。 想着想着,叔孙通只觉走起路来,深一脚浅一脚的,好似踩在棉花里,神思恍惚间,险些撞了人。 “哎唷,对不住!”叔孙通定睛一看,竟然是楚王殿下,忙赔罪道:“臣想事儿出了神,竟没看到殿下……” 韩信看太子不顺眼,连带着对叔孙通这个太子老师也不会有什么好印象。 再听了叔孙通这话,韩信掸了掸衣裳上那不存在的灰尘,淡声道:“也是,眼高于顶之人,哪里能看到本王呢?” 叔孙通:…… 韩信已是扬长而去。 叔孙通眼睁睁看着楚王入了章台殿,长叹一声,太子殿下也好,楚王殿下也罢,更不提皇帝陛下——一个比一个难伺候! 大不了打铺盖走人!老子不干了! 叔孙通豪情壮志想着,雄赳赳往外走着,御笔挺括得戳着手心,每走出一步,他的豪情就减去一分。 如今天下一统,他打铺盖走人,又能走到哪里去呢? “老爷,您是回府还是……?” 叔孙通坐上牛车,已经完全妥协,摆出仆射的架势端坐着,吩咐道:“去张家传信,叫张灿来府上一叙。” 第195章 韩信入殿, 见皇帝面色不悦, 道:“是不是太子那老师触怒了您?果真如此,那臣这气就消了。” 胡亥奇道:“此话怎讲?谁又惹你生气了?” 韩信便把叔孙通撞到他一事说了,笑道:“这人若是连陛下这等好性儿的人都能惹怒了, 那就更不必说是臣了。” 在韩信的认知中,皇帝的确是个仁善宽厚之人。 胡亥垂眸一笑,知道韩信这是变相的告状,根源还在太子那儿, 便顺着他话音斥了一句,“找机会, 朕非得好好说这叔孙通一顿不可!”又道:“不过朕心绪不佳,倒不是因为他——你看看,这是萧何报上来的单子。” 韩信接了看时, 却是各大商人岁入详情统计。 “木材、酒、盐、丝绸珠宝这些赚钱,朕是心里清楚的。”胡亥感慨道:“你看看这单子上, 就连卖腌菜、卖酱、卖枣、卖栗的, 只要做大了,一个这样的商人,一年收入便等同于一个千户侯的岁入。” 韩信笑道:“自来如此, 山西的竹木珠宝,山东的鱼盐漆丝,江南的朱砂珍珠象牙,北方的皮毛毛毯牲畜,各有其出产, 这些商人在其间买贱卖贵,一倒手就是几倍的利润,一旦在其中一个行业站稳了脚跟,也不必做太大,只占据一郡的一桩生意,便足够豪富了。臣属地还有个卖樟脑起家的巨贾,其家豪华,连臣都望尘莫及。” 胡亥沉默不语。 韩信又道:“不过这些商人起家,多也是自家勤恳,又多聪明会看时机,这才置办下偌大的家业。更何况,陛下已经要把最大头的盐、铁收归朝廷统管,这些卖酱、卖樟脑的,似乎可以不必理会。”相处越久,他跟皇帝说话也就越直白了,“虽然是商人,却也是陛下的臣民嘛。” 胡亥叹息道:“朕何尝不明白这道理。只是朕想到,如今五口之家的农户,不仅要出两个人服役,一家人辛辛苦苦耕种一年,最多最多也不过才得百石粮食——春耕夏耘秋获冬藏,没有一日能好好休息。如此勤苦,还有水旱之忧,一年出产所得,过半都给商人赚去……朕这心里就不是滋味。” 韩信说得直白,道:“朝廷用兵紧迫之时,连农人所得尽数拿去的都有——陛下心里也不是滋味么?” “哦?”胡亥一扬眉毛,盯着韩信,笑道:“你这是要为商人来做说客么?” 韩信笑道:“那倒不是,臣也只是想到这里就说到这里了。臣有时候也在想,朝廷征敛,与商人盘剥,又有什么区别呢?只是最苦的永远是农人罢了。偏生不管是商人,还是朝廷,都想把尽可能多的黔首都绑在土地上。” 胡亥道:“接着说。” 韩信顿了顿,两颊绷紧,脸上显出肃杀之气来,“说白了,天下黔首就是陛下种下去的庄稼。”他一抒胸臆,畅快之后,觑了一眼皇帝神色,又道:“臣一时忘形了。” “无妨,朕就喜欢你这畅快直言。”胡亥微微一笑,道:“若是人人都跟朕说假话,说朕爱听的话,那朕这皇帝恐怕也就做到头了。朕不反驳你——朕与你就好比是老农,万民黔首就好比是庄稼,农人种了庄稼,得是爱护庄稼,除草捉虫、浇水施肥,这样才能有个好收成,是不是?” 韩信见皇帝同意自己的说法,心情畅快,笑道:“这商人、黔首、士卒等等,就好比庄稼里的不同种类,都得有才行啊。” 胡亥淡声道:“自然都要有才行。若没了商人行流通之事,江南之人用不得毛毯,北方之人穿不得丝绸,也是不美。然而一旦商人势大,就会抢占别的庄稼所需的阳光雨露,就会店大欺客。所以朕要设管营。然而设管营之后,又有新的问题——掌权的官员,一旦贪腐,后果比商人垄断更严重。这才是真正的害虫。” 韩信问道:“有官员犯事儿了?” 胡亥道:“一直都有官员犯事儿,区别只是是否被揪出来了而已。”他起身走动这舒展筋骨,道:“所以朕已经交代廷尉司马欣了,务必在盐铁管营全面实施之前,制定出相关官吏贪腐受贿等的法律条例。务必要细且严——最严重的,朕要把这些蛀虫的窝都给踩扁了!” 盐铁管营的消息一出,早有脑筋灵光的官员上下走动了。 韩信也有所耳闻,因笑道:“看来这咸阳城中,很快就会有一场风暴了。” “不说这些了。”胡亥舒展了一下发酸的腰背,道:“朕说好今日带你去郊外看看——早几日,朕叫太子去勘察了一番,他也没给报明白,还是得朕亲自去一趟……” 君臣二人换了郎官衣裳,在众护卫簇拥下,往咸阳城郊而去。 与此同时,二丫正跟太子泩周旋。 自那日俩人大吵一架,太子泩拂袖而去之后,接连五六日都不曾踏入二丫屋里。 二丫渐渐慌了,催了两三次,派人去找堂兄张芽拿主意。 张芽整日陪伴太子殿下,也是抽空才得知来龙去脉,索性直接跟殿下说了。 太子泩也是对二丫很头疼,只道:“孤实在不耐烦跟她掰扯。你是她哥,你去教她懂点道理。” 张芽这便算是领了旨意来教导二丫。 二丫那里呢,突然受了太子泩冷遇,这才意识到——一旦太子不主动来找她,那她还真是无计可施。 张芽劝道:“你也真是的,怎么就这么沉不住气呢?陛下只是说等孩子生下来,再给你晋封,又没说不给你晋封,是不是?也不过就是再多几个月的事儿,孩子在你肚子里又不会跑,难道你的封号还能没了?你犯得着为这事儿惹怒了太子殿下么?” 二丫也明白是自己一时急躁做了糊涂事儿,嘴上骂道:“哥哥说得好轻巧!我自己个儿在宫里不容易,不用你来教训我。我找你是叫你给我出出主意,没叫你来充我老子训我!” 张芽拿这个泼辣妹妹无法,偏生还给她捧到了高处,打不的骂不得,忍气道:“你就服个软,给殿下绣个帕子煮点汤的——这些女人家的招数,还要我这做哥哥的教你么?” “哼。”二丫满心不情不愿。 张芽又道:“如今家里正为小叔父某缺的事儿奔走,你可别在这会儿触怒了太子殿下——万一不成,到时候还要靠你跟太子殿下递个话呢。” 二丫来了精神,探身问道:“小叔父要做个什么官儿?有准话了么?怎么——既要我帮忙,又不肯告诉我?” 张芽忙笑道:“不是非动用你不可,我还真不想告诉你——你如今双身子,最怕劳神。” “放你娘的屁!”二丫骂道:“你敢瞒着我试试?” 张芽心里觉得不妥——因他这个妹妹是最好显摆炫耀的,肚子里存不住事儿。然而若不告诉她,万一到时候还真要靠她给太子吹枕边风呢?现下得罪了她,到时候就别想求她了。 张芽压低声音道:“咱们托的人,已是给了准话——说是能给小叔父谋到统管咸阳城一切木材调度的职位。” 二丫睁大了眼睛,“整个咸阳城?” 从三座城外郊区的山头,一跃成为统管全城木材进去——这可是帝国的都城,光复后百废待兴,每日进出城门的木材,不知有多少呢! “嘘。”张芽低声道:“人员名单都拟好了,就等陛下过目了。到时候太子殿下肯定也在旁边。小叔父的职位能不能成,到时候恐怕就是太子殿下一句话的事儿。” 二丫抿着嘴,喜滋滋出了回神儿,高声唤侍女,“把我去岁绣的帕子取来,给殿下送去。” 太子泩自吵架之后,跟二丫置气,连着好多天都不去二丫那儿,基本都宿在了太子妃鲁元处。 然而跟二丫相处过后,太子泩再跟宫中女人相处之时,总觉得少了点鲜活气儿,往日里看起来温厚端庄的太子妃,也越发像是泥塑的雕像了,就连她脸上分寸得宜的微笑,都活像是带了个面具。 每个人面对他的时候,要么是唯唯诺诺,要么就是“忠言逆耳”。 太子泩觉得这日子着实乏味,于是就连二丫叉腰撒泼的模样,都值得怀念了。 太子妃鲁元刚哄女儿嫣儿睡下。 太子泩道:“你何必自己这么累呢?叫奶娘带着就是了。” 鲁元温柔笑道:“奶娘到底是奶娘,跟亲娘自然不同。” 太子泩不以为然,道:“她连一岁都不到,哪里分得出谁是谁来?见了孤,还没见了奶娘亲。” 鲁元低声道:“孩子嘛……” 太子泩换了话题,道:“王太后这两日便要带着汉王去封地了?” 鲁元心里惆怅,慢慢坐下来,道:“是啊,这一走,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见了。” “这有什么?诸侯王每年都要入咸阳的,你还怕见不到人么?” “臣妾也不知道……”太子妃鲁元难得感性了一回,望着丈夫,生出了依赖之心,道:“臣妾只觉得,母亲弟弟这一走,臣妾……” 话音未落,就听外面传报,说是张氏那边来人。 太子泩一跃而起,哼笑道:“孤就知道——她得服这个软!” 鲁元便将后面的话咽了回去,目光渐渐澄明。 第196章 胡亥与韩信乘马车出行, 半日光景抵达咸阳城外的平康乡田地里。 这平康乡便是从前张伯一家所在的里,待大秦光复, 因是护下了皇太子的风水宝地, 于是更名为“平康”, 上设一级,从里跃为乡。 如今已是初春,田地里人们正热火朝天得劳作着,全家男女老少齐上阵。 眼见竟然有马车驶入了这城外的田间, 田头稍作休息的人们都惊征得望来, 就连田里正在犁地的青年都停下了手中动作。 而那马车竟然没有就渐渐停在了田头。 胡亥与韩信下车, 举目四望。 胡亥对韩信道:“这等景象, 在楚地看不到?” 韩信道:“的确只有在北方才能见到。” 胡亥感叹道:“江南地产丰富, 蔬果鱼贝, 便足够黔首果腹之用。至于种田,只需火耕水耨, 稻子便能茁壮成长,颇有收获。但是北方这旱田却不同, 犁地松土,间苗莠草, 不管是哪一样, 都要无数劳力填进去。” 虽然犁地技术上是可以用牛来出力的, 但是普通平民少牛,播种季节,县里下放养的牛供不应求, 绝大多数还是要靠人来干。 仿佛是为胡亥的话做注脚,就在两人正对着的一亩田上,就有赤膊的汉子以人力犁地,太阳晒得他古铜色的肌肤闪着亮泽,那是密布的汗水。 田头树荫里,原有位坐着休憩的妇人,见贵人下了马车,早已捉了斗笠遮脸,站起来,手脚不知该如何放。 倒是周围的小孩子们胆子大,彼此推搡着涌上来,好奇得打量着胡亥、韩信,还有跟随他们而来的众郎官——当然最吸引他们注意力的,还是拉车的骏马。 忽然里面有个两三岁的孩子被推倒了,大哭起来。 胡亥分开众孩童,抱起那孩子。 与此同时,那戴斗笠的妇人也焦急得冲上来,颤声道:“大眼宝,摔伤了么?” 胡亥低头一看,怀里的孩子正睁着一双含泪的大眼睛望着他。 胡亥把孩子递给那妇人,道:“这是你孩子?” 那妇人紧紧搂住孩子,一面上下摸索着检查哪里伤了,一面低声道:“是……” 原本犁地的几个汉子已是丢下犁跑过来。 其中一个黑瘦汉子慌张道:“令长大人恕罪,小的家里人冲撞了令长大人……” 郎官早已上前把顽皮的孩子们隔开。 胡亥摆摆手,道:“无妨。”抬脚沿着田头走动,示意还慌乱的那户农人过来一起跟上。 数百亩的田地,分了许多户人家的,其中有的还正在松土,有的却已经分出了田垄。 胡亥端详着,目测距离,只见已经播种过的土地上,是一系列的沟,两条沟之间留出了大约六尺的宽度,差不多有他一步之遥。种子是洒在宽垄上的。 这跟胡亥后世印象中的播种不太一样。 胡亥自然也没真的种过地,但是不知是小时候在田地里玩耍留下的印象,还是网络上看过相关的视频,他总记得后世人力种田,种子是洒在坑里的,而不是田垄上。 生产力总是一直在发展的。 不求能把袁隆平的技术带回两千年前来,只要能把种植方式上的进步掌握一二,对于此时的农业来说就是极大的推进。 胡亥蹲下,捻了一把撒了种子的田土,细细揉开,又落回原处,问那黑瘦的汉子,道:“等种子长出来之后,要怎么间苗莠草呢?” 那汉子激动得有点结巴,道:“回、回令长大人,等、等种子出苗了,小的就站在这儿……”他指了指邻近的沟,“小的站在这里,拿着家伙……”他弯腰演示给胡亥看,“把长得太密的、长了坏草的,都给铲出来……” 他没有携带间苗莠草的工具。 但是胡亥看他动作便知道,那工具一定是柄很短的,这是一项异常辛苦的工作——种田都要赶农时,把这活几天干完,恐怕都要半天直不起腰来。 胡亥面色沉重,点头沉思,起身边走边跟那汉子说话。 “乡里牛还是不够用的?” 又问,“开年闹了场风灾,受的损失大不大?” 那汉子磕磕巴巴的,但是都据实回答了。 郎官为胡亥递来斗笠。 虽然是初春,然而田头正午的太阳也毒。 胡亥横臂推开,道:“记下来,回去提醒朕……真……真管事儿的人,看看这耕种之法,如何改进。” “喏。” 韩信一直在旁跟着,见皇帝抓起田垄泥土之时,目光中流露出复杂情绪,隐约有些佩服,又有些惆怅。 韩信道:“您说,您日前叫儿子来看过一趟——他看出什么?” 胡亥嗤了一声,笑道:“不提他。” 太子泩回来后,有用的东西没报一点,倒是说骑马颠簸了一日腰疼。 胡亥对那黑瘦汉子道:“你们乡有户姓张的人家,家里小儿子叫张灿的——他家的田地在哪里?” 那黑瘦汉子才要说话,忽然他背后的妇人伸手揪住了他胳膊。 胡亥一愣,沉沉看过去。 那妇人低声对丈夫道:“大眼,你可别乱说话!” 胡亥道:“你是赵大眼子?” 这下夫妻二人都愣了。 赵大眼子道:“贵人,你咋知道小的外号?” 胡亥笑道:“朕不但知道你的外号,还知道你是因为小时候吃不饱,饿得眼睛格外大,才得了这个名儿,是不是?” “是啊是啊,贵人您……” 那妇人又扯住憨厚的丈夫。 胡亥微微一笑,道:“不必担心。”他考虑到自己出行的阵容,想了想,道:“张家的张芽你们知道?在太子身边的那位。我本是受他所托,来看看他家的田地。” 谁知道这话一出口,那妇人扯了她丈夫,抱着孩子就走。 胡亥愣住。 旁边的农人笑道:“贵人有所不知。那妇人原是许给了张家大孙子的,人家发达了自然不能娶咱们这等泥腿子。那桂花这才嫁了赵大眼子,贵人若是张伯老夫妻请来的,说不得桂花还和气点。您既然说是张芽请您来的,那岂不是……” 胡亥哑然失笑,没料到还有这等渊源。 等旁的农人指认了张家的田地,胡亥脸上的笑容便消散了。 唯有张家的田地,还未松土。 以张家如今的爵位,自然早已不用靠种地生活了。 胡亥并没有太多时间耽搁在这里,了解过耕种情况,又赶回咸阳宫,处理当日政务。 盐铁管营等事项的拟定人选名单已经报上来。 统管的官职设为大司农,暂时由右相冯劫兼任,其下设置若干属官,其中就有桑不俊这等新晋人才。 胡亥检视人选,待看到木材一项,却见最富庶的咸阳城木衡都尉一职,果然暂拟人员是张灿。 胡亥把张灿的名字圈出来,道:“这张灿从前没做过吏员,一上来就手握这么大的权力,妥当么?” 冯劫瞥了一眼叔孙通,道:“陛下,这是叔孙仆射力荐之人。” 叔孙通觑着皇帝眼色,道:“那不然就先撤下来?” 胡亥似乎在沉吟,问道:“太子怎么看?” 太子泩从“张灿”的名字被提到,就一直在准备着该说的话。 面对父皇仿佛能看透一切的目光,太子泩很想也跟着叔孙通来一句“全凭圣断”。 然而二丫的温香软玉之感犹似在怀,而她叉腰撒泼的模样也深印脑海。 太子泩想到二丫的叮嘱,硬着头皮,道:“回陛下,这张灿虽然没做过吏员,不过却经营过木料,做得很不错,熟悉其中的门道。他侄子张芽是儿臣随身服侍的人,办事稳妥,这张灿想来也差不多。更何况,张家曾有大功……” 胡亥静听他说完,似乎玩笑道:“更何况,你身边还有个张氏给你怀着孩子。” 太子泩略显尴尬得笑了两声,心里忐忑。 胡亥道:“好,既然太子都这么鼎力推荐了,朕如何能不给他一个机会呢?”他盯着太子泩,意味深长道:“你举荐的人,你可要认啊。” 太子泩松了口气,糊里糊涂只管点头。 “就照着名单所拟,叫他们分作五人一组,明日来见朕。”胡亥道:“待朕一一见过,果是可用之才,便令其就职赴任。” 冯劫记下来,自去分派安排。 胡亥单独留了冯劫,与他说起今日在平康乡所见,与如何提高司农技术的想法。 正说着,忽然殿外一阵喧哗。 胡亥皱眉。 能到这殿前来的,都是朝廷重臣,怎么会喧哗闹事? 不等郎官赶人,胡亥已是听出了夏临渊的声音,只听他高声叫道:“你若不是心里有鬼,怎么不敢跟我到陛下面前分辩清楚?” 胡亥无奈,对冯劫道:“你且下去,记得朕跟你说的事情,留意这方面的人才。” 一时冯劫退下,夏临渊气汹汹冲进来,一见胡亥就委屈道:“陛下,您给臣评评理!” 胡亥瞪了他一眼,道:“你有理,朕自然给你撑腰。” 后面跟进来的,却是蒙盐、李甲、涉间、苏角。 胡亥索性起身,走下来笑道:“好嘛,可算是都来齐了!说说,这是怎么了?” 第197章 见皇帝叫分说明白,夏临渊第一个嚷嚷起来, 道:“陛下, 不是小臣故意要惹事儿,而是蒙盐将军的人实在欺人太甚、视朝廷法度如无物!” 他这才一开口, 跟着蒙盐进来的涉间就炸了。 “抱鹤小儿,你不要仗着陛下恩宠,就血口喷人!”涉间虎目圆瞪,指着夏临渊叫道:“我等跟随蒙将军,为朝廷立下赫赫战功, 不过是骑了两匹马,就值得你大惊小怪——你这是早看我们不顺眼,借故发作!” 苏角性情和缓,扯住性情火爆的涉间, 劝道:“仔细说话,当着陛下的面呢……” 夏临渊叫道:“你别拦!就叫陛下瞧瞧蒙盐大将军调教出来的下属,瞧瞧他那强横模样——分明没把陛下亲封的‘抱鹤真人’看在眼里……” “你!”涉间撸起袖子,热血上头,简直想要上来揍夏临渊, 怒道:“你自看我有仇,何必拉扯我家大将军!” 胡亥在上头冷眼看着,倒是没因这纷乱的局面动怒。 当初蒙盐在他授意下,前去项羽帐下做卧底,后来因项羽待他亲厚,惹得项羽同宗不满, 纷纷排挤蒙盐。项羽不得已,只得叫蒙盐领兵后撤,退去广陵府呆着。 在广陵府,蒙盐与当初失散的家族老部下涉间和苏角重聚了。 在不知道蒙盐是卧底的情况下,涉间和苏角义无反顾再度跟随了蒙盐。 固然当时大秦已亡,群雄逐鹿,然而胡亥彼时已经称王,这涉间和苏角又不知蒙盐行的乃是卧底之事——俩人当初是真的反出了大秦! 等到胡亥收拢刘邦,诛灭西楚,光复大秦,蒙盐领兵归来,涉间和苏角也跟随入咸阳。 天下初定,去追究涉间和苏角当初究竟是忠于蒙氏,还是忠于大秦并无意义。 蒙盐上报,说是当初便与苏角、涉间私下密定,是要在乱世中自立阵脚,再北上援助朝廷的。 实情究竟是否如此,那只有天知道了。 胡亥也未曾细究,赏赐了蒙盐的大功,封常胜公,底下将领均裂土封侯,自然也少不了涉间和苏角。 涉间和夏临渊这么针尖对麦芒,在大殿上当着皇帝的面就争吵起来,剩下三人都是劝都劝不住,生怕惹怒了皇帝。 胡亥任他们吵了几个回合,见苏角与李甲都是担忧之色多些,而蒙盐薄唇紧抿、一言不发——倒是也隐含怒气的模样。 他温和一笑,这才开口道:“你们就算要告状,也该把事情说明白啊——否则,朕怎么断案?李甲,你来说说,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 李甲欠身,条理清晰把事情说来,道:“回陛下,其实倒也不是大事儿。如无意外,骑兵营中的马匹原本是不许擅自骑着外出的,陛下您当初巡视之时,把这桩事儿指派给了抱鹤真人。昨日涉间苏角两位将军,前去接收新造的兵器,因时间紧迫,请蒙盐大将军批了条,用了骑兵的两匹马——因时间紧迫,没有提前知会抱鹤真人。” 夏临渊叫道:“回来之后,一日一夜也没知会我!” 涉间被他气得胸膛起伏不停,叫道:“你放心,我一辈子都不知会你!” 苏角忙拉住他,道:“陛下,这事儿没有提前知会抱鹤真人,的确是末将二人疏忽了。不过末将二人并非了自己私利,实在是事情紧急,又已经请示过了大将军,忙乱了一整夜,等到回营,末将二人也累晕了,一时忘了报之抱鹤真人——恐怕叫抱鹤真人误会了末将二人,大为动怒,竟至于闹到陛下面前来……” 胡亥始终沉静听着,不时还跟说话的人点点头,以示鼓励。 骑兵营的马不许骑着外出,这是他亲口下的令,交给了夏临渊去督办。 因为此时骑兵营的马,是上了马鞍马镫的——这是李婧在他描述下,造出来的。 这会儿骑兵所用的马,都还是光溜溜的裸马,对于骑马人的技术要求很高——而中原人不管怎么练,都比不过自小在草原上长大的胡人。 不许骑兵营的马外出,是出于多方面考虑而定下的条例。 胡亥微笑道:“朕听明白了。涉间与苏角,拿了蒙盐的批条,干的又是紧急军务,自觉无愧于天地,若是夏临渊好好去问你们,你们说清楚了,就不会有这一出了。然而没料到抱鹤真人他是个驴脾气,硬压着你们要追究,于是两下里就闹起来了。夏临渊不必说,觉得你们没把他放在眼里,也没把朕的话放在眼里……” 皇帝一开口,众人都安静聆听,待听到最后一句,苏角忙跪了,惶恐道:“末将实无此心,抱鹤真人误会了……” 涉间犹豫了一下,也跪了道:“末将是不服气夏临渊小题大做,绝不敢有不敬陛下之心。” 蒙盐嘴巴微微一张,似乎也要为两位老部下辩白。 胡亥微笑着摆摆手,道:“朕是在分析你们两边的想法嘛,又不是朕的想法——你们不要害怕。”又道:“你们既然找到朕跟前来,放心,朕一定还你们个公道。” 五人都眼巴巴望着他。 胡亥微一沉吟,严肃道:“这事儿,还真有个人做错了,得罚!重重的罚!” 涉间觉得皇帝这是要偏袒夏临渊,已是咬住后槽牙,准备一跃而起。 而夏临渊心里也忐忑,反思自己是不是闹过火了——陛下该不会是要罚他?毕竟蒙盐可是统管天下兵马的大将军。 “传朕旨意,给叔孙通罚俸半年!”胡亥神来一笔,一脸严肃道:“这事儿全是他的错——你们都起来。” 五脸懵逼:……啥玩意儿? 胡亥平心静气道:“这事儿说到底,其实就是个权责不明确、各官员位置上下不清楚的问题。论职权范围,蒙盐是统管天下三十郡的大将军,在军中是最高长官,夏临渊也在他之前——所以涉间苏角你们自然会认为,拿了蒙盐的批条,便是得到了允许。然而骑兵营这事儿,却是朕给了夏临渊管理,还有军中许多限制,也都是给了夏临渊在把关。那么到底蒙盐的批条,能不能抵过夏临渊的命令呢?涉间苏角、甚至包括蒙盐自己,都认为能,所以你们觉得这事儿是夏临渊小题大做,不管嘴上怎么说,心里都憋着气呢。而夏临渊显然认为不能,所以觉得你们目中无人,要揪到这章台殿来,叫朕评评理。” 苏角轻而犀利道:“末将斗胆,敢问陛下,您觉得是能还是不能呢?” “朕说了——这事儿得找叔孙通。他是博士仆射,管理朝廷礼法,说白了就是制定规则,叫大家明白谁前谁后,谁下谁上的事儿。”胡亥微笑道:“如今不光你们糊涂着,连朕都糊涂着,可不是该重重罚他?朕这就下令,叫他带着众博士,赶紧把章程给理出来,叫你们以后遇到这种事儿,都有典籍细则可以依据,不必再闹到朕跟前来了。” 秦朝这会儿的官职体系还是非常松散粗疏的,九品中正管制体系要到唐朝那会儿才有,越往后官职责权、尊卑等越明确,等到明清就非常完善了。 而这会儿的官员体系,是爵秩两分的,比如说蒙盐,按照官职来看,他是大将军,而按照爵位来看,他是常胜公。那么到了典礼上,究竟是该按照官职来安排呢,还是按照爵位来安排呢?说起来似乎是些繁文缛节,然而就是这等小事儿,却会造成很大的摩擦,造成不必要的内斗。 只要制定好细则,一切都清晰明确了,才会消除这些不必要的纠纷。 一时蒙盐等人退下,只夏临渊被单独留了下来。 涉间往外走着,没弄明白,问道:“陛下这是什么意思?不过总比袒护那夏临渊要好。” 抱鹤真人是皇帝的亲信,这一点没有人质疑。 军中事,由蒙盐这大将军坐镇,谁都没话说。 然而夏临渊和李甲,却可以看做是皇帝安插下来的。 夏临渊和李甲当初四处游说,在军中也算有势力,不过他们的势力,多是当初跟朝廷为敌,后来又归顺了朝廷的人马——比如李良将军;当然还有章邯当初带出来的余部。 苏角低声笑道:“只听说过各打一大板,陛下倒好——打谁都不合适,把这板子打到叔孙仆射身上去了。”又劝道:“你这火爆脾气也改改,别将来给大将军惹祸。” 涉间嘿嘿笑道:“半辈子都是这么过来的,改是改不了喽。将军,您说是不是?” 蒙盐却像是有心事,并没有听见两位老下属的话,他脚步越来越慢,终于停下来。 “你们先出宫——我再去见陛下一面。” “怎么了?”苏角与涉间都关切问道。 蒙盐垂眸道:“一点私事,不必担心。”他转身又往章台殿走去。 殿里,胡亥正与夏临渊说话。 “陛下,您留下我,是不是要骂我?”夏临渊忽闪着大眼睛,有点害怕又有点委屈。 “朕骂你做什么?朕还要夸你呢!”胡亥笑道:“你做的很好。朕方才当着人不好夸你,你自己知道做得对就是了——就该这么紧守底线。” 夏临渊道:“那您刚才怎么不罚那涉间?” 胡亥道:“你做得好,人家做的也不算错啊?对不对?等叔孙通的礼仪制定出来,他若再不照着做,才是错了,是不是?” 夏临渊明白过来,笑道:“好哇……” 胡亥瞪他一眼,道:“朕可什么都没说——朕留你,是为了另一桩事儿。” “什么事儿?” “你带朕去见见项羽——也关了三四年了。” 第198章 胡亥带着夏临渊, 才出章台殿, 就遇上去而复返的蒙盐。 胡亥笑道:“怎么?朕的大将军还有要务?” 蒙盐瞥了一眼夏临渊, 抿唇似乎有些犹豫。 胡亥了解蒙盐的性子,通常来说,就是别人拿针戳他, 都戳不出几句话来, 现在他主动返回来,恐怕不是小事, 便道:“若是要紧事, 跟朕里面说……” 蒙盐低声道:“不是什么要紧事, 只是臣的一点私事。” “哦?”胡亥低头翻着袖口,道:“那你在章台殿稍候,等朕这趟出去回来,再说不迟?” 皇帝虽然问得和气,然而明眼人都看得出陛下已有拟定的行事日程。 蒙盐道:“喏。” 胡亥一点头去了。 夏临渊追上来, 小声道:“那蒙盐不会是要背后告臣的状?这陛下可得为小臣做主……” 胡亥笑道:“这么说来,你还真做了什么值得被告的事儿?” “怎么可能!”夏临渊昂首挺胸, 傲然道:“小臣清白良心、坦荡胸怀, 事无不可对人言!”后面这一句,是学得皇帝从前的口头语。 胡亥被他逗得一乐, 敛容低声道:“那项氏子的事情,也跟谁都能说?” 夏临渊立时蔫了,委屈道:“这不是陛下要臣去办的么……” 在君臣俩的闲聊声中,马车停在了夏临渊的府邸门口。 而项羽就囚禁在府中地牢里。 当初为了造这地牢, 胡亥特意给夏临渊划了城西一大片土地作为府邸,对外则宣城是给抱鹤真人夜观星辰的处所。 至于抱鹤真人究竟有没有夜观星辰,那谁会关心呢? 夏临渊在前引路,先到了堂屋。 仆从奉命领了夏临渊的义子来,那是一位只有三岁的男童。 夏临渊低声道:“这就是那项氏子。” 胡亥盯着那孩子——其实不用夏临渊开口,眼前这小男孩,虽然五官还没长开,可是活脱脱就是一个翻版的小项羽,就连走路的姿势都有几分像。 近看,那一双重瞳,宛如其父。 胡亥点点头,道:“好生养着——咱们去瞧瞧你院中的宝贝。” 穿过夏临渊掩人耳目、烟雾缭绕的炼丹室,开启二进院的两道铁门,才是僻静而又戒备森严的后院,正中的假山之下,就是关押项羽的地牢——也有重兵把守。 夏临渊道:“每日早晨,臣会按照陛下所吩咐的,让项羽出来活动一番,但是戴着手铐脚镣,还有郎官把守。”又道:“陛下,您稍等,臣叫底下看守的人,先确保陛下安全。” 胡亥盯着假山中心黑黢黢的入口出神,点头由夏临渊安排。 假山底下的地牢,又是三重铁门层层隔断,项羽就关在最里面。 这湿冷黑暗的地牢,叫胡亥想起从前在广陵府的遭遇。 只不过那时候,胡亥是阶下囚,项羽是王者。 十余载天翻地覆,再相见,俩人的位置已是掉了个儿。 项羽独自坐在木板床上,面朝墙壁,听到动静,缓缓回过头来。 在郎官举着的火把照耀下,项羽和胡亥彼此看清了对方。 在胡亥看来,项羽比他想象中的状况要好,没有太瘦,双眸也精神,如果不是半白了的头发,如果不是他戴着的手铐脚镣,眼前的项羽简直跟曾经力拔山兮气盖世的英雄并无不同。 项羽也盯着胡亥,直盯到双目发涩,这才冷哼一声,道:“我当是为了什么,这么紧张得把我锁起来——原来你这胆小鼠辈!” 夏临渊忙拦在两人之间,道:“陛下……” “无妨。”胡亥微微一笑,项羽肯开口——哪怕是骂他,那也比他拒绝交流要好。 项羽眯眼盯着胡亥,似乎是越看越来气,闷哼一声,一跃而起扑过来,却听“吭啷”一声,人已经被拽倒在床边上。 胡亥这才看清他手上的手镣脚铐由铁链连到墙上,凭人力是挣不脱的。 “咳,”胡亥道:“夏临渊,你先下去,朕与项王单独说话。” “这……” “去。” 一时地牢里只剩了项羽与胡亥两人。 胡亥就站在离项羽最远的门边,徐徐开口道:“当初你乌江自刎,世人都以为你死了,这么多年来,倒是唯有一个范增到江边祭祀过你。” 项羽冷笑。 胡亥又道:“你还记得钟离昧么?当初刘邦的反间计,使得你变相驱逐了这钟离昧。他逃到韩信那里,倒是心心念念着要反秦来着。” 项羽冷笑道:“狗皇帝,见你爷爷落败,忍了这么久终于忍不住,要来奚落你爷爷了?告诉你,爷爷我就算不用他俩,照样杀你一百回不嫌多!” “那是那是,”胡亥微笑道:“项王神勇,人尽皆知。不过朕不是来奚落你的,谁还没有错用过几个属下呢?” 项羽想到蒙盐,勃然变色,似乎要扑上来。 胡亥倚在门上,又道:“看看,你又多心了不是?朕只是跟你说点心里话。朕虽然做了皇帝,然而又能跟谁说点心里话呢?只能是跟你这个‘死人’说。” 项羽审视着大秦的狗皇帝,冷笑道:“你的话,我一个字都不信。”顿了顿,他又道:“我平生最后悔之事,便是在淮水捉到你的时候,没有即刻就杀了你!” 这的确是项羽平生之憾。 当初的他实在是太自负了,以为胡亥已经是他囊中之物,早一日杀、晚一日杀,没甚区别,所以才冷眼看胡亥演戏,假作没有识破他的身份,要他受尽屈辱、丑态出尽,等船靠岸之后,再于十八路诸侯面前斩落这颗头颅。 胡亥微微一笑,没接这话茬,而是道:“朕听说,你乌江战败之前,曾对身边骑者说,这是天之罪,非战之罪——可有此事?” 项羽道:“你是说要,西楚之败是我的错?” “不,我要说,这的确是天之罪。”胡亥诚恳道。 项羽微愣。 胡亥此来,可不是跟项羽闲聊天的,要打开一个人的心门,当然要用这人不反感的方式去接近。 人这种生物,从来不喜欢给自己揽错误,自有的心理保护机制,会给自己找到一百条一万条开脱罪责的理由,使得自己的行为永远正义正确。 你强按着一个人,要他认错,就算是你是他老子,搞不好也会闹出一场精神上的“弑父”来,如果这孩子没有“弑父”,那他就只能“自戕”——都不是什么好结局。 “你‘死’了之后,你的叔父项伯还有从兄等人,都裂土封侯了。”胡亥像是闲话家常般道:“虽然到乌江祭奠你的只有范增一人,但是朕知道,在江东之地,私下祭奠你的黔首,还有很多。他们祭奠你,像是祭奠自己的子侄,又像是祭祀神明。” 项羽动容。他忽然一动,带得铁链脚铐叮当作响。 “朕没有下禁令,可是你猜,江东唯一禁绝祭祀你的地方是哪里?” “哪里?” “便是你亲族的封地。” 项羽默然。 胡亥道:“项伯等人安享富贵,生怕被这些黔首的私下举动给毁了,所以禁绝了封地对你的祭祀。” 项羽冷声道:“你来,究竟是为了什么?” 胡亥叹了口气道:“项伯等人的态度,就叫朕今日不得不来见你一面。因为有个孩子,朕实在不知该交给何人了。” “孩子?” “当初你兵困垓下,突围而去,朕的人马收缴了你的余部,其中也包括你的数名姬妾。” 项羽眯眼,脑海中忽然闪过满地血迹中的红衣女子。 “其中一名姬妾已经有孕,六个月后因生育而死,诞下了一名男婴。”胡亥道:“朕虽然不是什么仁善之人,却也没有杀幼子的癖好。朕将这个孩子秘密养了下来,从前害怕是养错了,如今见他长开了,的确是你的模样,当是错不了——然而你的亲族如此做派,恐怕孩子送过去也长不大。” “朕想来想去,还是交给你这亲父亲妥当。” 项羽沉默片刻,冷笑道:“你说是我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就算是我的孩子,他的母亲也不配做我的姬妾。我不会认的。” 胡亥道:“要怎样才配做你的姬妾呢?像虞美人一样么?” “你!” “不用太感谢,朕的人帮你把虞姬安葬了。” 项羽双目赤红,怒吼道:“滚!滚出去!”他挣得铁链绷紧,像是随时会断裂开。 外面夏临渊听到响动,顾不得皇帝的交待,带了郎官抢进来。 “滚!狗皇帝!没有这些狗奴才,你都不敢来见老子!”项羽发狂,似哭似笑,道:“你若是个男的,便跟老子真刀真枪来一场!” 胡亥不跟他争论,掸了掸衣裳上的尘土,平静道:“你好好想想,想通了叫夏临渊告诉朕。” “滚!” 落了两层铁门,胡亥和夏临渊还能听到里面项羽的鬼哭狼嚎之声、夹杂着对皇帝的咒骂。 胡亥侧耳听了听,耸肩笑道:“中气十足,看来身体素质还在。” 夏临渊恨不能堵住耳朵,半响,问道:“陛下,您都不生气么?” “生气?” “是啊,就臣今日所见,先是涉间那等咆哮于朝堂之上,又有项羽咒骂在后,若是臣,都气死又气活两回了!臣非得骂回来不可!”夏临渊瞅着胡亥,真心好奇,道:“陛下,您是真的不生气么?” “你还知道涉间是咆哮于朝堂之上,那你又是什么?”胡亥睨了夏临渊一眼,把他看得低下头去,想了想,又道:“朕是真的不生气。在别的地方,有一位皇帝,他说过这么一句话……” “——每日晨起对自己说:朕将遇到好管闲事之人、忘恩负义之人、狂妄无礼之人、欺诈之人、嫉妒之人、孤傲之人。” 胡亥道:“朕只要这么一想,就很难生气了。” 夏临渊奇道:“别的地方的皇帝?哪里?” 胡亥微微一笑,这却不好告诉夏临渊。 这位大名鼎鼎的古罗马哲学家皇帝马可·奥乐可还要三四百年才出生呢。 夏临渊见皇帝这反应,就知道肯定问不出来了,转头又去想这句话,念叨了一遍,忽然问道:“那臣算是里面哪种人呢?” “你……你就属于……” 夏临渊眼巴巴等着皇帝的评价。 “……眼睛特别大的那种人。”胡亥忽然福至心灵,指着夏临渊笑得发颤,给他起了个新外号,“夏大眼子!” 夏临渊:很气!把皇帝说的那段话念上一百遍,还是很气! 第199章 “你就留在家中, 不必跟朕回宫了。”胡亥止住了夏临渊想要跟随的脚步。 夏临渊有点不乐意, 但是已经快要入夜了,他也不能强行跟着皇帝回宫,只再三叮嘱道:“陛下,若是那蒙盐背后告臣的状,您可一定不能被他迷惑了!” 胡亥哭笑不得,瞅着夏临渊看了半晌,叹道:“你这过得真是神仙日子——活着最大的担忧,就是怕同僚告黑状。” 夏临渊没太听明白这到底是是夸他还是骂他, 索性也不去深究,笑道:“臣是陛下亲封的抱鹤真人,自然该过神仙日子。” 君臣二人暂且别过。 胡亥回宫,入了章台殿, 坐定稍微吃了点东西,才道:“怎么没见蒙盐?” 侍从道:“回陛下,蒙大将军已经回去了。” “回去了?他没说来见朕是为了何事?”见侍从摇头, 胡亥又问道:“几时走的?” 侍从想了想,道:“陛下您前脚刚走, 蒙大将军后脚就走了。” 胡亥慢慢停止了咀嚼,思量着——蒙盐去而复返,分明有话要说;然而稍留便走, 显然是犹豫不决。 什么事儿,叫蒙盐如此纠结? 胡亥正在思索,忽然听得殿外脚步声仓促, 几声低语后,侍者匆匆入内。 “陛下,车骑将军灌婴和夏侯婴,送戚夫人与汉王子如意而来,正候在殿外。” 这一下真是出乎胡亥预料。 他饭也不吃了,蒙盐的异常也暂时顾不上了,确认道:“灌婴和夏临渊送了戚姬和她儿子来?就他们四个?” “回陛下,殿外只这四人。” 胡亥霍然起身。 这戚夫人竟然能从吕雉手底下逃出来? 吕雉竟然能给戚夫人逃了? 原来吕雉带着刘盈,启程前赴封地,连行数日出了嘉峪关,遇上来迎接的卢绾等大臣,因暴雨暂时于新安休憩。 吕雉与前来亲迎的卢绾、曹参等秘密议事。 年轻的汉王刘盈却刚刚醒来,正与同宿的弟弟如意躺着玩闹。 如意年方五岁,生得聪明伶俐。 闹了一会儿,如意彻底醒了,忽然哭了。 “这是怎么了?”刘盈忙哄他。 如意泣道:“娘、我娘要死了……” 刘盈脸上一白,道:“怎么会呢?弟弟你是做噩梦了?” 如意泣道:“我昨儿见到娘了,那些侍女把娘从马车里押到驿站里,我看到娘就跑过去了——娘跟我说,说,王太后要杀了她,叫我告诉哥哥,求哥哥救她……还说王太后也要杀我。” 刘盈心中剧烈一跳。 母亲的手段,他是最清楚的。 母亲想杀如意母子的决心,他也是最明白的。 近一年来,他带着弟弟如意,同食同寝,不敢放如意一个人,就怕叫母亲得了手。 然而他能顾得了如意,却怎么也顾不起戚夫人。 如意小手擦着眼泪,哽咽道:“昨儿王太后一直在,如意什么都不敢说……不知怎么就睡着了。” 刘盈见他哭得可怜,抱起来,安慰道:“有哥哥在,没有人能伤害如意。” “那我娘呢?” 刘盈一噎。 如意仰头,含泪的眼睛望着哥哥,“哥,你能带我去见见我娘么?我好想她啊。” 刘盈心里清楚,等到了封地,戚夫人必然难逃一死——如意就再也见不到他的亲娘了。 “藤公,母亲在做什么?”刘盈穿戴起来,问外间的夏侯婴。 夏侯婴道:“在与丞相等人议事呢。” 刘盈看一眼弟弟的可怜模样,低声道:“好,我带你去见你娘——不过你要乖,不能吵闹。” 如意忙捂住自己的嘴,只露出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望着哥哥。 见是汉王亲来,虽然有王太后下的旨意,但守门的侍从还是放了兄弟二人进去。 门窗紧闭,光线昏暗的房间里,刘盈简直没能认出戚夫人。 眼前这个被剃了光头、衣衫褴褛、瘦削枯黄的人,与先王那艳光四射、青春柔媚的戚夫人,果真是同一个人吗? 戚夫人与如意抱头痛哭。 刘盈却僵在门边,因为母亲的冷酷和残忍,而感到刺骨的寒意。 有些事情,只是听闻和亲眼见到,受到的冲击是不可同日而语的。 紧紧搂着儿子如意,戚瑶跪在地上望着年轻的汉王,知道这是她们母子唯一的机会。 她膝行上前,扯着刘盈的衣裳下摆,泣道:“殿下,您行行好,救救我们!王太后要杀我!她要杀如意!” 刘盈只觉浑身僵硬,一动也不敢动,却更不敢多做承诺,道:“我会照顾好如意。” 戚瑶涕泪横下,哀声阵阵。 刘盈又道:“不是我不想救你,实在是没有办法……” “有办法!”戚瑶忙道:“殿下,您放我们走!” “走?走到哪里去呢?你们孤儿寡母……” “我们回咸阳!” “回咸阳?” “是!回咸阳!”戚瑶想到至高无上的皇帝陛下,想到吕雉要前往封地,只要回了咸阳,回到陛下的庇护下,她和如意就安全了! “你们回咸阳,又能依靠谁呢?” “靠……靠……”戚瑶关键时刻,难得聪明了一回,“靠太子妃娘娘呐!娘娘心善!” 刘盈蹙眉道:“不可,前番为了你们的事情,惹得母亲与姊姊都不快活,岂能……” “殿下,王太后是要如意的命呐!”戚瑶把如意怼到刘盈腿上,“我是个外人,死不足惜,这孩子却是你的亲弟弟,是先王的骨血呐!” 如意又哭起来,牢记着哥哥的叮嘱,不敢放声,把一张小脸憋得通红。 刘盈极为不忍,竟然也红了眼圈。 戚瑶又道:“况且王太后与太子妃娘娘乃是亲母女,哪里会真的生气呢?虽然殿下您回护我们母子,可是我们就在王太后眼皮子底下,稍有疏漏,您回来就只能看到如意的尸体了!” 刘盈左右为难,最后道:“未必就到了这步田地。孤会护着如意的。”不敢久留,忙带了如意离开。 戚瑶与如意母子自有一番难分难舍。 刘盈见了戚夫人惨状,终日心神不宁,他在驿站屋檐下看雨,陪在他身边的,是藤公夏侯婴与弟弟如意。 忽然丞相卢绾走过来,道:“殿下,借一步说话。” 刘盈心中不安。 卢绾与刘邦是自幼的交情,可以说是刘邦最亲密的朋友。 在整个汉国剩下的官员中,卢绾、夏侯婴可以说是“刘派”的坚实力量,余者都渐渐依附了掌权的吕氏。 是以,也只有卢绾才会冒着风险来跟刘盈说一声。 “殿下,您……”卢绾目光落在如意小小的身子上,斟酌着用词,道:“我们归根结底,都是外人。您与王太后是亲母子,又秉性仁善,我们劝不住的事情,只有您才能说上几句话了。” 刘盈大惊,道:“母亲要杀……要杀……” 卢绾垂下眼皮,低声道:“臣只是来见殿下一面,问安而已。”他冲着夏侯婴一点头,慢慢走了出去。 刘盈心乱如麻,问夏侯婴道:“藤公,我究竟该如何是好?” 夏侯婴一门心思追随刘邦,心里眼里只有一个刘邦。 刘邦死了,他心里眼里便只有一个刘盈。 当初刘邦落难,带着戚瑶颠沛流离之时,夏侯婴也陪伴在左右。 戚瑶年轻貌美,又救过刘邦,与夏侯婴虽然没有很亲密的关系,但是两人也说过话。 夏侯婴对在自己保护下降生的王子如意;就像对鲁元和刘盈一样,是有一份特殊感情的。 不像刘盈还抱有侥幸心理,夏侯婴很清楚,一旦回到封地,戚夫人与如意母子俩绝无活路。 戚夫人的求救,夏侯婴守在门外也听到过。 “殿下如果真像保住如意的性命,就把她们母子送回咸阳。”夏侯婴有力道:“您只需一句话,剩下的事都交给臣去做。” 刘盈心中天人交战,最后望向了抱膝看雨的弟弟如意。 如意还那么小——是他的亲弟弟呐! “好!就请藤公护送如意母子回咸阳!” 夏侯婴是跟着刘邦打天下的人,与车骑将军灌婴等都相熟,底下的人也都听他的。 有了汉王的口谕,夏侯婴和灌婴组织人马,打晕守卫,火速救出了戚夫人,连同如意一起,快马加鞭送出了王太后所能追索到的区域。 暂时脱离了生死之险,夏侯婴对戚夫人道:“你也别去咸阳了,我这里有些金子,你带着如意,就此回老家过活。就算太子妃娘娘心善,她到底是王太后的女儿,能护着你们一时,也护不得你们一世。” 戚瑶道:“乱世之中,叫我孤儿寡母如何立足?况且如意是先王的骨血,岂能流落民间,做个黔首?” 夏侯婴默然,也觉得不能让刘邦的子嗣流落在外。 戚瑶又道:“只求将军送妾回咸阳。将来是生是死,自有天命。百年年之后,你见了先王,也有话说。” 夏侯婴叹道:“罢罢罢。” 等到入了咸阳宫,戚瑶道:“咸阳最大的是皇帝。若是陛下不许我们留下,纵然太子妃娘娘护着我们,又能如何?徒然给太子妃娘娘惹祸。”又坚持要先去见皇帝。 夏侯婴是拗不过她。 而灌婴则是并不在意——他送这一程,可不是真为了戚夫人母子,而是在王太后与汉王、吕氏与刘氏之间,选择了后者。 于是便又有了车骑将军灌婴与夏侯婴,护送戚夫人与王子如意前来,求见皇帝这一幕。 胡亥虽不知前情,却也能猜到几分。 正愁用兵没有得力将领,这就送上门来一个灌婴。 然而若就这么接见了,简直是昭告天下,给了汉王太后响亮的一耳光。 见还是不见呢? 如果见,怎么见? 胡亥想了想,笑道:“这是刘氏家事,叫他们去见太子妃——朕不搀和。” 鲁元敦厚纯善,必然不会难为戚夫人母子。 只要鲁元留下了她们,他再与这些人见面,也算给吕雉面子上过得去了。 谁知道侍者出去传话后,又回来道:“陛下,那戚夫人坚持要见您……她说,她是陛下第一批返乡宫女里头,最小的那位,叫戚瑶,当年只有十三岁,常伴广陵侯刘萤左右的,问……问您是否记得她。” 第200章 胡亥忍不住低声骂了一句“蠢材”! 且不提这所谓的戚瑶, 他已经记不太清楚, 一时无法查证。 就算这戚夫人所说都是真的——那她就不能忍耐些,只要在宫中留下来,多少总能找到机会私下告诉他。 她这么当着众人嚷出来,不用太久,刘邦生前宠妾是皇帝的返乡宫女这事儿就会传遍天下——自然也瞒不过吕雉。 到时候,甚至会叫人怀疑是皇帝授意下,才有了戚夫人的种种行为。 想到此处,胡亥忽然起了疑心——等等, 难道不是这戚夫人蠢,而是她故意要让众人如此认为? 胡亥揉了揉眉心,问道:“你看他们形容狼狈么?” “……狼狈。” 逃命赶来的,哪里能不狼狈呢? “那就先带他们下去洗漱歇息, 再带去见太子妃,——至于戚夫人所言,就说朕且想一想, 若是想起来果有这么个人,一定见她。” “喏。” 太子妃鲁元自然不会驱逐戚夫人与如意, 听说是刘盈派人送来的,便立时接见了。 乍然见了戚夫人的光头,鲁元也是吃了一惊, 安抚了几句,便让戚瑶与如意暂时在侧室住下了。 姑姑劝道:“戚夫人留在您这里恐怕不妥,若是殿下来……” “殿下几时来?” 姑姑一噎。 自从太子泩与张氏和好之后, 便再没有踏足太子妃处了。 鲁元掩口道:“有点累了,你下去。” 那姑姑见状,忽然一喜,道:“娘娘怕不是又怀了?” 太子与张氏争吵的那几日,曾于鲁元处宿过一次。 鲁元摇头道:“就那么一次,哪里就这样巧。” “可不敢马虎。”姑姑道:“奴婢这就去请太医!” “别……都入夜了,别惊扰了旁人,传到陛下耳中。”鲁元想了想,道:“明日得闲再说。” 一时仆从都退下,鲁元想到戚夫人与如意,想到渐行渐远的母亲与弟弟——也不知此事怎样才能善了。她辗转难眠,起来悄悄看了一会儿女儿的睡颜,这才渐渐平息了心绪,到下半夜方睡了。 而得知刘盈擅自放走了戚夫人与如意,吕雉大怒。 对这一双儿女,吕雉始终保护有加,从小到大,一根手指头都没动过。 可是现在,那鲜红的巴掌印就挂在刘盈脸上。 刘盈跪下来,抱住母亲的腿,忍泪道:“我知道母亲生我的气,如果打我能让您好受些,您尽管打。” 吕雉气得发颤,仰面含泪,伸手无力得推着儿子发顶,道:“你简直是发了昏!糊涂!那戚姬是你什么人?叫你气死自己母亲,也要护着她!” 刘盈哽咽道:“儿子岂是为了戚夫人?然而如意年幼,不能没有娘。况且、况且,儿子实在不愿母亲您……您……” “说!” “儿子不愿母亲您手上沾染亲人的血——儿子知道,您都是为了保护儿子。您要杀戚夫人与如意,不就是因为她们当初图谋这汉王之位么?母亲,都过去了,都过去了!儿子已经长大了,如意也不是儿子的威胁。母亲,您不必再强撑着……” 刘盈岂有不心疼母亲的? 在刘盈看来,母亲是不得已,是这么久以来,太习惯了冲在前面,为他和姐姐鲁元消除一切威胁。 吕雉满腔愤怒,遇上这个么善良到发傻的儿子,根本无处发力。 她垂眸望着刘盈,疲惫道:“你当真以为我是在清算旧怨?我还把戚姬与如意看作威胁?” 刘盈不能应,只道:“不管母亲做了什么,都是为了保护儿子。” “不,”吕雉冷声道:“刘盈你听好了,我要杀戚姬,不是为了清算旧怨,也不是因为她尚能威胁到你。我是为了夺权。站在我这边的,就看我杀了她;敢站出来反对的,就是你爹的遗毒,就是我的敌人——你听明白了吗?” 只有坚定得站在她这一边的,才会是鲁元与刘盈真正忠心的拥护者。 刘盈呆住,跌坐在地。 “本是为了分清底下的人,万万没想到,第一个站出来反我的,是我的儿子。”吕雉闭了闭眼睛,有几分掩不住的心灰,叹道:“如此也好——就拿给你通风报信的卢绾开刀……至于你,你好好养病,等想明白了再来见我。” 吕雉派出的人,没能追上在夏侯婴与灌婴保护下的戚瑶与如意。 直到抵达封地,确知了戚瑶与如意都入了咸阳宫、为太子妃收容的消息,吕雉才召见卢绾,骤然发难。 吕雉的两位哥哥与几名侄子,都掌着封地内兵权。 一声令下,卢绾便锒铛入狱,阖家无一幸免。 一时之间,汉王封地,风声鹤唳。 众人只道这场风暴,是因为汉王太后因醋意清算旧账,从戚夫人波及到了仗义挺身的老丞相卢绾,都噤若寒蝉,唯恐引火上身。 而少数能看明白背后真相之人,却都在等待着。 等待着咸阳的动向。 汉王太后已致信皇帝,请将先王姬妾戚氏与王子如意,送归封地。 而来自皇帝陛下的回复,就显得尤为关键。 远在咸阳的皇帝陛下,一觉醒来,就有种不祥的预感。 胡亥早上先是接了一封关于匈奴的奏报,汇报说是新阏氏已经平安诞育一子。 胡亥捏着那薄薄一枚竹简,早起时那点睡意彻底消散了。 出了会儿神,胡亥如常搁下奏报,按照早就排好的日程,面见备选的众官员。 第一组进来的五个人里,就有张芽的小叔父张灿。 张灿走在一组之中的第二位,年轻清秀,一表人才。 胡亥望了一眼,心里有些惋惜。 这种备选官员上任之前给皇帝过一遍的流程,一般每组只有不到半盏茶的时间。 皇帝都是群体性得鼓励几句,大略看一看,便放出去了。真正下功夫的时候,是在查看履历、拟定名单的时候。 胡亥道:“你们都是朝廷选出来的栋梁之才,此去是为大秦的大事业而去的,马虎不得……” 这些都是意料之中的话,五个人激动于能得见天颜。 五个人中,唯有张灿是之前就见过皇帝的。 “张灿呐。”皇帝忽然单点了名字。 张灿忙伏地应道:“臣在!” 其余四人也纷纷竖起耳朵。 “光复大秦,张家立了大功。”胡亥盯着张灿的头顶心,淡声道:“你侄子做了太子属官,你又谋了咸阳的木衡都尉,只要你们俩兢兢业业、勤恳清正,不出两代人,张家也能成为大秦的一门显贵,而张氏子孙也能成为我大秦朝政的中流砥柱。” 张灿血往上涌,激动不已。 “可若是做了公职,却只为谋私利,那就算是显贵之家,也是顷刻便倒,更何况是一般人呢?”胡亥淡声道:“朕是个体恤旧情的人——只要你们不做违法之事,朕都能包容。可若是触犯了律条,朕也绝不姑息。”最后一句,森寒迫人。 张灿僵住,颤声道:“臣……岂敢……” 连其余四人也不自觉蜷缩起来。 胡亥咯咯一笑,道:“朕正因为跟你家有旧交,才有这番话——不过是白嘱咐几句,你们不要慌。”他对张灿道:“毕竟,好好的仕途,谁愿意行差踏错,就此毁了一辈子呢?以后遇上事儿了,多想想今日在章台殿朕的这番话。朕也是一番想要保全你们的苦心……去,都去。” 连着见了一个时辰的人,胡亥才歇下来喝口水,就见叔孙通腋窝底下夹着一大团绢布进来。 “陛下,这是小臣汇同七十博士,暂拟的大秦官职爵秩。”叔孙通把那写满自己的绢布铺开在案几上,笑得殷勤,道:“小臣斗胆,请陛下指正。”顿了顿,又笑道:“若是觉得小臣所拟还看得过去,能不能把罚的那半年俸禄给补回来?陛下明鉴,府中添了新丁,花销着实吃不住……” “拉倒!你堂堂博士仆射还能养不起女儿?”胡亥明白,叔孙通这是通过哭穷来变相证明他的清廉,然而胡亥并不买账,下巴虚点摊开的绢布,只道:“先看看再说……” 近两个月的功夫都耗在里面了,这份暂拟的官职爵秩礼仪,的确详尽,从最顶级的诸侯王和俸禄均为一万石的官员开始,直到最底端的左史,都在其中。 叔孙通忙不迭为皇帝介绍着,“陛下,您看,三公九卿沿用下来,小臣稍改了几个名目;这一块是皇宫里的职位;这是咸阳城中的职位;这是诸侯国内的的职位;这是郡县内的职位……” 胡亥点点头,一伸手,指着三公九卿之上的新增一项,似笑非笑道:“怎么漏说了这处?” 叔孙通笑道:“一项虚职而已……” “虚职?这太傅一职,源自西周,是周公旦所担任,等同摄政。到了我朝,已废止了这项职位。”胡亥瞅着叔孙通,揶揄道:“你复立太傅一职,是准备让谁来摄朕的政呐?” 叔孙通忙道:“陛下误会了,小臣设‘太傅’,只是个虚职,挂名而已,不掌实权——小臣每常为陛下担忧,偌大的帝国,要如何执掌如一呢?百官良莠不齐,要如何让他们都一心向善、为国为民呢?思来想去,还真给小臣想到一个办法。那就是推选一位受人尊重的长者,做这地位超然的太傅,使百官有学习的榜样。” 胡亥笑道:“朕听明白了——你这太傅是给自己准备着的。” 叔孙通笑道:“小臣哪里算是长者?小臣年轻着呢。” 胡亥慢悠悠喝了口水,润润喉咙,微笑道:“你现在是年轻,等太子继位,你就是曾经的帝师了——做这太傅,岂不是正相宜?” 第201章 “臣绝无此心!”叔孙通掷地有声道:“臣愿意起誓, 此生绝不染指太傅一位!” 他知道此刻绝对不能露出心虚的模样。 胡亥低头喝水。 叔孙通又道:“臣之所以复设太傅一职, 乃是为了诸侯国的缘故。” “哦?”胡亥终于给了他一点关注。 叔孙通忙道:“陛下,诸侯国内的官职都是照搬的朝廷制度,但是封地内的官员委任全由诸侯王说了算。这次新设太傅一位,诸侯国内也该照搬设置,而太傅地位超然,起的是弘扬教化、清涤人心的作用,这样的太傅,由中央委派, 才最能传达陛下的精神。” 胡亥摸着下巴,淡声道:“有点意思。” 叔孙通悄悄松了口气,笑道:“陛下,小臣可是一心只为朝廷。” 胡亥哼笑一声, 道:“朕不过随口一说,也值得你赌咒起誓的?”又道:“既然你对太傅一职的用处想得如此明白,那么想必也有合适的人选了?” 叔孙通笑道:“要说弘扬教化, 此人必须得是饱学之士;要能让大家服气,又最好是德高望重之人。小臣想来想去, 只想出两个人,可以派往诸侯国做太傅。” “哪两人?” “一位,乃是从前的博士仆射周青臣, 因病致休,听说最近已经养好了身体,若一直病休也浪费了人才;另一位, 则是小臣的老师、孔子八世孙孔鲋,那是真正的博通古今、文采绝妙。委派这二人去做诸侯国的太傅,岂不是正相宜?” 博士仆射自先帝之时便是周青臣,直到项羽杀入咸阳,这周青臣受惊过度,卧床不起,于是仆射一职才落到了叔孙通头上。 现在周青臣病好了,便有可能重新与叔孙通争夺这仆射的位置。 况且如今叔孙通所统辖的博士,多是当初他的同僚平级,甚至还有比他级别高的。一旦周青臣回来,哪怕不做仆射,只做个博士,凭他在博士间的人望,也会让叔孙通很难受。 胡亥心里门清,也不点破,只笑道:“周青臣倒也罢了。” 的确是堪用作诸侯国太傅之人。 “你那老师,”胡亥记忆犹新,道:“当初先是跟着陈胜反秦,等陈胜被灭了,他还死活不肯跟着夏临渊等人回来。让你老师去做诸侯国的太傅?”他瞅着叔孙通,道:“这是你要留在咸阳做人质么?一旦那孔鲋再生不臣之心,就把你抓来‘咔擦’一刀!” 叔孙通忙捂住脖子,笑道:“万万不敢,万万不敢!小臣老师已经明悟了,知道只有陛下在位,才能解救天下黔首。小臣老师如今唯有一个心愿,便是弘扬儒学,教授弟子,使得有心向学的年轻人,都能找到老师。” 这番话倒是暗合了胡亥的心事。 如今普及识字率,选拔可用的官吏,实在是重中之重。 而孔鲋想做的事情,正是根基。 “这果真是你老师的想法?”胡亥审视着叔孙通,又道:“讲课之时,可不准夹带私货。” “不敢不敢!” “也不知赵高的字帖写得怎么样了……”胡亥自言自语道。 “陛下?” “朕是说,那孔鲋想做的事情,倒是与朕让赵高去做的事情,不谋而合了。”胡亥道:“这件事且记下,等朕与赵高谈过,再与你老师见一面。” “喏。” 胡亥大致浏览了叔孙通所拟名目,见整体构架并无大碍,多是根据他此前跟叔孙通所说而来。 “就照着这份草稿细化完整下去。”胡亥给了肯定,又道:“等做完了,先给左右相看过,你们三处改出结果来,再最终给朕来看。” “喏。” “好好干。”胡亥拍拍叔孙通肩膀,笑道:“到时候朕给你涨俸禄,好让你为女儿攒嫁妆!” 叔孙通笑道:“君无戏言。” “那是当然。” 叔孙通退下后,侍从来提醒,“陛下,您今日与楚王殿下相约,要去检阅北营骑兵——楚王殿下已经在等了。” 胡亥摸着那枚写着刘萤诞育下一子的竹简正在出神,闻言自失一笑,道:“是有这么回事儿——走,去。” 北营骑兵校场上,李甲带队,正领着二十人的精锐骑兵在练习骑射。 胡亥到的时候,李甲正与韩信捉对练习。 只见两人都骑在加了马鞍马镫的骏马上,用的是钝头涂了胭脂的木箭,一面夹着马肚疾驰,一面不时立起身来弯弓搭箭。 只听“嗖嗖嗖”三声,李甲三箭连发,发时控箭微抖,要在韩信身上打出三个伤。 胡亥低叫道:“好!” 中原士卒,要能在马上如此疾驰,好似马是自身的一部分,已是不易。 更何况还要于疾驰中放箭? 听得箭响,韩信仰面躺倒在马背上,躲过了冲背心而来的第一支箭,只听“咄咄”两声,腿上却已露出两个红点——若是再战场上,这两个红点上就该插着利箭了。 “承让!”李甲疾驰上去,伸手拉起养在马背上的韩信,笑道:“殿下是还不熟悉这马镫的缘故……” 韩信虽然输了,却很难讨厌李甲那种少年明亮的笑,顿了顿,道:“是你箭法马术都了得。” 李甲惊喜笑道:“真的吗?殿下觉得我武艺挺好的?” 韩信也忍不住笑了。 两人下马,迎接胡亥。 胡亥也怕韩信输了心里不自在,笑道:“贤王良将,相得益彰!朕真不该答应楚王,来这校场上,只能看你们争英雄了!” 韩信道:“李小将军训兵有方,这支骑兵队,不可小觑。” “哦?”胡亥看向李甲,道:“若是与胡人打呢?有几分胜算?” 李甲实事求是道:“陛下,那些胡人都是在马背上长大的,七八岁的孩子都能在马上拉弓射兔子了。这不是咱们的士卒短时间训练能追得上的。” 胡亥点头,见两人都面色沉重,拍拍李甲肩膀,道:“加紧练——朕与楚王说两句话。” “喏!”李甲答应着去了。 “你看如何?”胡亥问韩信道。 韩信沉默片刻,道:“难于登天。” 五年之约,只剩不到三年,要在这不到三年的时间里,训练出一支能在草原上打败匈奴的队伍,简直是天方夜谭。 两人绕着校场慢慢走着。 半响,胡亥道:“北地来消息了,说是刘萤平安生下一子。” 韩信不知该说什么好。 又是半响沉默,韩信道:“臣今日收到家书,也说姬妾给臣生了一个儿子。” 胡亥不再提刘萤的话题,笑道:“那很好嘛——这就是朕的孙女婿了!” 韩信道:“妾室所出的小子,岂敢高攀太子妃的长女。” “别说这种没劲的话。” 韩信笑了,顿了顿,道:“戚夫人那事儿,你打算怎么处理?要是不好办,干脆给臣带回去——汉王太后总不能到臣封地去要人。” 戚瑶带着如意在太子妃处安置后,似乎是安分了,一直没有特别的动静,一步都不曾外出,也再没有求见陛下了。 胡亥叫冯劫把夏侯婴与灌婴二人留下来,暂时也都还没见。 把戚瑶和如意交回给吕雉,胡亥是不会这么做的。 世人都知道这对母子逃到咸阳,是来寻求皇帝庇护的。 若是拱手把她们送回去,皇帝的颜面何在,皇权所带来的安全感又何在。 然而若留下她们,却会大大得罪此时的朋友——汉王太后。 所以韩信这个提议,也是了解皇帝的难处,主动为皇帝解围——同时也把戚夫人与如意带到了自己地盘上,成为了他的筹码。 第202章 平心而论, 韩信的提议也的确能算个办法,但对于胡亥来说, 这是下下策, 乃是不得已的最后选择。 胡亥微笑道:“如此一来,岂不是让你和汉王太后起了龃龉?不妥。再看看。” 韩信也不认为皇帝会立刻答应, 笑道:“那您就再看看——不过别看太久。” “怎么?你急着回去看儿子啊?” 韩信低头一笑,带了几分默认的意思,却是道:“儿子又不会跑,有什么好看的?臣还等着为陛下出力呢。” 胡亥道:“朕不放你, 一来是朕舍不得你, 二来新春的武士入咸阳, 还要你给蒙盐掌掌舵。” 自去年开始, 胡亥便下令,要求底下各郡每年推举两名贤良和两名武士给朝廷。贤良的推举标准是品行高洁、博学多识之人, 而武士就很好理解了。武士候选的年龄要求是不超过四十五岁, 而贤良的年龄要求却是不能低于四十岁。 如今各郡国送来的贤良和武士已经在路上。 贤良抵达咸阳后, 会安排去做各分曹做郎, 经过一段试用期后就走马上任,正式成为朝廷的官员。武士则是安排入军营, 也要经过考察期。 韩信笑着感叹道:“陛下这是要把人才都纳入麾下啊。” 胡亥笑道:“朕的就是你的——到时候, 你看哪个人好用,只管跟朕开口。” 把朝廷的官员派去诸侯国内,胡亥求之不得呢。 韩信笑道:“这可是陛下说的。将来可不许赖账啊。” 君臣二人正在说话,忽然有宫中侍从寻来。在旁边跟皇帝的侍从低声说话。 胡亥看那人眼熟, 似乎是太子宫中的人,便招手让他上前。 “你是服侍太子的?” “回陛下,小的是服侍太子妃娘娘的。”那侍从眉眼都是笑,道:“小的是来报喜的!上次太子殿下宫人有孕,就是小的来报的信儿,难为陛下还记得小的……” 胡亥笑骂道:“报喜就报喜——拉拉杂杂这么多废话。快说!” 那侍从笑道:“回陛下,太子妃娘娘又有喜了!” 胡亥见他神色,原已猜到几分,待真的听到,还是笑起来,对韩信道:“看来戚夫人之事不必再等了。” 于是厚赏了那报喜侍从,又开私库赏赐太子妃丝绸绫罗、金银器物。 那侍从捧了赏金,喜滋滋去了,心道:果然陛下没骗人,上次去报宫人有孕,没捞着好处;这次来报太子妃有喜,就发财了! 太子妃鲁元怀疑自己有孕已经有月余。 身边的姑姑一直劝她召见太医。 然而鲁元一直推迟着,回避着。 她是太希望能再孕育一个孩子了,一个帝国的继承人。 新婚过后,张氏入宫后,太子殿下对她日渐疏远,而后宫之中姹紫嫣红的女人越来越多。 鲁元心里的担忧,说出来恐怕都有几分好笑:她恐怕太子与张氏吵架时来宿的那一夜,就是她与太子殿下的最后一夜。 果真如此,那么这次是否有孕,就是她最后的机会。 正因为负担太大,鲁元才一直不敢召见太医,恐怕是一场幻梦,醒来之后就会变成噩梦。 随着时间推移,鲁元渐渐确信腹中的确有了骨肉,这才召见太医,确诊了有孕一事。 太医亲口宣布之后,鲁元抚着小腹,竟然直直掉下泪来。 戚瑶在旁,红了眼圈,道:“娘娘这样的善心人,自有神仙保佑……” 借着腹中的孩子,太子妃再与王太后说话时,底气便更足了——而她戚瑶似乎便能抱着如意活下去了。 消息传开,皇帝的赏赐流水价般淌入太子宫。 随后,皇帝就召见了戚瑶与如意。 第一批返乡宫女的名册中,的确有戚瑶的名字。 虽然胡亥已经记不清戚瑶这个具体的人,但是他始终记得当初给第一批返乡宫女讲话之时,所感受到的那种年轻昂扬的力量。 那股积极的氛围,始终萦绕在胡亥心中。 使得胡亥此时看到戚瑶第一眼时,忍不住在心里“啊”了一声。 阶下站着的女子,虽然年轻貌美,然而眉宇间堆叠的仇怨孤苦,叫人一望便忍不住心生寒意。与之相比,她那新长出来的青青一层头发茬,她那瘦的像是随时会折断的腰肢,连同她那手背颈间尚未好全的伤痕,都不是那么刺目骇人了。 一个人,到了这样的状态,是非常危险的。 她不是要毁灭别人,就是要毁灭自己。 用好了,她会是一柄淬毒的利剑;稍有不慎,她就会是咬死农夫的蛇。 与胡亥不同,戚瑶对于与皇帝有关的一切都记得异样清晰。 匍匐在皇帝面前,戚瑶仿佛回到了十三岁那年。 在阿萤姊姊陪伴下于水畔草地上翩然起舞的时光,那些她生命中闪闪发光的日子,一刹那涌入脑海,让戚瑶控制不住浑身颤抖起来。 清晰如昨的一幕幕,却是再也回不去的曾经。 那样纯真的岁月,那种无忧无虑的心情,再也不能有了。 如今的戚瑶,是死去汉王的姬妾,是汉王太后的眼中钉肉中刺,是独自带着五岁孩子的孤苦妇人。 “陛下……”戚瑶低呼,眼泪随着这声低呼扑簌簌落下来。 胡亥沉声道:“朕召见你之前,才接了汉王太后的信——”他举起手中书信,道:“你可知道她信中写了什么?” 戚瑶凄惶摇头。 “汉王太后请求朕把你和如意交给她处置,说这是她的家事。” 戚瑶膝行上前,泣道:“求陛下怜惜,万万不可把妾和如意交还回去。一旦回去,妾身绝无活路!”她仿佛又回到了驿站阴冷的小屋里,在吕雉冰冷的注视下,被侍女揪住头发一寸一寸剪掉,她撕心裂肺的尖叫,身边的人却都像是聋了一样,没有人给她回应,她感到冰冷的锐器贴上了头皮……“今日就先到这里。”吕雉冷酷的声音响起,她的嘴角甚至噙着一丝笑意。 “陛下!”戚瑶实在是被吕雉吓破了胆,“妾身愿意给您做侍女,还像从前一样,洒扫宫室,织布裁衣,只要给妾身与如意一口饭吃!求您千万不要答应王太后,求您……” 如意被亲娘的情绪带动,吓得想哭又不敢哭,把小脸憋的通红,跌跌撞撞跟着戚瑶也往前走。 母子俩被侍从拦住。 “你不要惊慌。”胡亥语气温和,带着安抚人心的魔力,“朕不过是转述王太后所求。你与孩子既然入了咸阳宫,又得了太子妃的许可,朕也不能把你们娘俩赶出去——朕不是这等狠心之人。” 戚瑶牢牢盯着皇帝,目露乞求。 胡亥道:“太子妃正是非常时期,凡事都要以太子妃心情平和、身体康健为先。你明白?” 戚瑶忙不迭点头。 “朕召见你,便是要你安心在此。万事都等太子妃平安诞育子女之后再说。对你,朕这么说;对王太后,朕也是这么说。” 戚瑶流泪道:“苍天保佑太子妃娘娘……” “你长期住在太子妃处,也不合规矩。”胡亥想了想,道:“你是汉王子的生母,也不好薄待。太子宫东面的小宫殿还没有人住,朕派人稍加休整,你们母子便暂且寄身其中。” 戚瑶长出一口气,伏地道:“陛下大恩,救妾身母子!妾无以为报……” 胡亥摆摆手,道:“你养好如意——是叫如意?便是最好的回报。” 因太子妃鲁元有孕,让戚瑶寻得了一线生机,却让张二丫妒火中烧。 同样是太子的女人,同样有孕,这天上地下的待遇,不能不叫人心里难受。 二丫又跟太子吵了一架,扶着五个月的肚子,撒泼道:“我辛辛苦苦怀这孩子,图点什么?连一两金子的赏赐都没见着!感情这不是你的种!” 不比第一次大吵之时,这会儿的太子泩已经习惯了张氏没事儿都要吵一架的行事风格,有时候也生气,但是有时候却又觉得充满了人间烟火气,竟然还别有一分温馨。 太子泩笑道:“这话也能胡说?来,赏你一块玉——这可比金子值钱。” “呸!你的东西都是记了名造了册的,别说是随身带的玉佩,就是一根针、一条丝线都有的查,我哪里敢要?我要你的金子作甚?” 太子泩知道她这是见了皇帝对太子妃的大肆封赏,禁不住眼红吃醋了,劝不住,便道外面还有事儿,一掀帘子走了。 二丫满肚子火气没处撒,扶着肚子,转念一想,道:“叫我哥送几箱金子来!” 侍女吓了一跳,道:“几、几箱?” “先送个十箱。” “十箱!”侍女舔了舔嘴唇,“这、这、您兄长若是问做什么用处呢?” “我放屋里看着舒服行不行?” “啊?” “你是傻啊还是蠢啊!”二丫不耐烦,拍着肚子道:“就说太子的儿子要用,他敢多放一句屁!” 张芽得知这要求,也是吓了一跳,“这么多?她以为金子是种地里长出来的庄稼啊?”然而一家富贵还系在二丫肚子上,没奈何只能找到小叔父张灿。 张灿听了来意,却是沉默了。 “小叔父,你拿不出来?” 张灿道:“凑一凑,总能凑出来。”他顿了顿,又道:“可是,我前番去面见陛下,陛下对我说了一番话……” 张灿把皇帝的警语忠告转述给张芽,又道:“我想着,咱们若是照着陛下所说,好生经营,两代之后,也算立住门庭,清白传家,岂不是更好?” 第203章 张灿情真意切说着想要清白立家的念头。 张芽听了半响, 却是笑道:“小叔父,你是不是手头紧, 拿不出这十箱金子来?咱们亲叔侄, 有话直说。” 张灿只觉一番苦口婆心全是白费,自己也觉泄气, 长叹一声。 张芽端详着叔父的神色,剔着牙道:“您老还真这么认为啊?不是手头紧?” 张灿道:“咸阳城中十大木材商,如今排队等着送金子给我呢——都给我挡回去了。为这,还被他们背后埋怨, 说是我做了官, 就不认从前的朋友了……” 张芽一听这话, 坐直了身子, 道:“小叔父,你这真是要做清官啊?” 张灿默然, 半响道:“做清官, 不好么?” 张芽急了, 敲着案几道:“快别傻了!你想做清官, 可是清的起来么?你这官位,本就是花金子买通了叔孙通, 又因太子殿下的面子, 这才拿下来的。你这半途转向,要去做清官,那也要问问朝廷法度,让不让你做啊!” 张灿道:“你有所不知——就职之前, 廷尉司马欣大人给我们统一讲过,说是陛下的意思,从前的事情不追究,但是等廷尉大人讲过之后,仍不收手的,一定从重处罚。” “嗐,这都是走个过场!你也真的信?”张芽恨不能戳着小叔父的脑门,忍气道:“小叔父,您好好想想,这木衡都尉是个肥差,皇帝为什么派给你做?就是要你补贴太子殿下的!你真以为底下送上来的金子,就是咱们的啊?咱们充其量不过是装金子的箱子,底下人送到咱们这里来,咱们还得花到太子殿下身上。” “花给太子殿下?” “可不是嘛!从前我跟你拿金子,怕你说漏了,也没跟你说过用处;如今见你犯糊涂,不能不摊开来跟你细说了。”张芽掰开了揉碎了,一样样数来,“太子宫中,如今连太子妃共有三十多位被临幸的宫人,哪一位的胭脂水粉绫罗绸缎不是一笔大开销?朝廷划下来的用度够么?跟你说,照着朝廷定的用度,太子殿下的日子比外头富裕些的小商人都不如——整个太子宫每日用肉只有三十斤的份例,这哪里是一国太子的用度?” “那……太子殿下何不向陛下陈情……” “那是找骂呢!皇帝自己要做简朴的表率,岂能公然给太子殿下开小灶?此例一开,还怎么约束底下官员?”张芽道:“若不是我从你这里拿金子,给太子殿下安置了小厨房,殿下连饭都吃不香甜。别看是太子殿下,浑身上下就没有真正属于自己的东西,上次跟二丫吵架,摔了一块玉,东西当晚没归档,第二日就有皇帝身边的侍从来问怎么回事儿——你想想,若不是有咱们帮衬着,太子殿下这日子怎么过?” 张灿被侄子振振有词的气势压倒了。 “这么说,陛下授予我这官职,是叫我私下补贴太子殿下用度的?” “可不是嘛!陛下就这么一个儿子,换了是你只一个儿子,那还不得当眼珠似地疼?”张芽见叔父被说动了,松了口气——这小叔父如今可是张家的钱袋子,他要娶高官之女,还得这小叔父掏聘礼呢。 张灿被他说得头晕,扶着脑袋,低声道:“你让我再想想……” “还想什么?”张芽催促道:“快准备金子!殿下为什么待我亲厚?为什么独独宠爱二丫?我就不信,三十多个宫人,就没有比二丫长得俊会来事儿的?小叔父,你想过为什么吗?我告诉你,就是因为这金子,因为咱们源源不断送入太子手中的金子。只要他想要之物,咱们张家都能给他送到手里!” 张灿被说动了。 “赶紧准备。”张芽起身道:“我还得去见一趟宫里那位小姑奶奶——那位才是真难缠呢!” 张芽去安抚二丫,又是一番口舌之功。 二丫冷笑道:“大道理我不懂,我就知道你们把我卖到这不见天日的地方来。你们倒是荣华富贵、吃香喝辣了,哪里管我死活,哪怕我这儿一尸两命了呢?” “这是哪里话?”张芽笑道:“金子送进来太扎眼了——给换成珠宝首饰怎么样?” “不管你送什么进来,我要十箱金子的价儿。” “好好好。”张芽忍了忍,道:“省着点花……” 二丫正对镜梳妆,闻言把手中的玉钗往张芽脚边一砸。 碎玉四溅,摔个粉碎。 “省着点花儿?你以为殿下是村头的鳏夫呢?我使个眼色就贴上来?这些日子殿下在别处的时日越来越多了!我若不置办多些鲜亮衣裳、好看珠宝,如何能留住殿下?”二丫也知自己是强词夺理,又冷笑道:“我就是明摆着要这金子来糟蹋了,你敢说个‘不’字么?” 张芽忍耐,笑道:“只求您万安。”这便要走。 “你等等!”二丫却又叫住他,想了想,道:“这宫里头的稳婆我不放心,你把从前村里的赵婆子给请来。当初你和大弟生病,都是赵婆子烧了符水,给你们灌下去就好了。” 村里的婆子,如何能与宫中的稳婆相比? 然而张芽只求了事儿,更不再劝二丫,连连答应着去了。 有人为了十箱金子大动肝火,有人却只求一笺素纸。 赵高捧了新制的“纸”来呈给皇帝。 “陛下,您瞧,这是墨侯照着您所说,试着做出来的……”赵高小心翼翼把夹着纸的绢布揭开,道:“小臣把您的意思跟墨侯一说,她立时便知道了。她说这东西,其实就好比是……好比是从前叫方絮、赫蹏之物。从前养蚕人,拿上等蚕丝做了丝绸,剩下的恶茧、病茧漂了做丝绵,漂完之后,篾席上留下来的层层残絮积起来,晾干剥下来,上面就能写字儿。” 胡亥惊喜笑道:“这个李婧,还真有办法!”待看时,却见那纸粗糙泛黄,上面还有丝络不平之处,如果放在后世,简直连擦屁股都不够格,然而放在此时此刻,却是读书人眼中的圣物。 胡亥抚摸着那粗糙的纸面,心中感慨,一时没有说话。 “陛下,这纸做起来虽然麻烦,臣在旁边看着,就见墨侯又是挫、又是捣、又是抄、又是烘的。”赵高笑道:“不过此物着实轻便,而且材料也便宜,墨侯就用的您所说的树皮、麻头与破布等物。不过……这东西到底粗糙了些,不是上用之物,给底下吏员用倒也罢了。” 胡亥笑道:“朕也是随口一说,你让李婧再试试别的材料。说不定,她还能给朕个惊喜。” “喏。”赵高顿了顿,笑道:“对了,小臣在墨侯那儿,还遇见了蒙盐将军。” “蒙盐?”胡亥笑道:“他不是常去李婧那儿么?” “这两回有些不同寻常。小臣一共去了墨侯那儿两次,第一回 去跟她说陛下的造纸想法,那时候蒙盐将军等在屋门外;第二回小臣去取造好的纸,蒙盐将军却是等在院门外了。这是墨侯先不让他入屋门,再不让他入院门了呐!” “哦?”胡亥想起此前蒙盐欲言又止的异样模样来,当日蒙盐曾说是“一点私事”,难道是想求他赐婚? 赵高觑着皇帝神色,小声道:“小臣瞧着,墨侯倒像是不愿意见蒙盐将军了……” 胡亥笑道:“女儿家的事情,真真假假,你哪里能分得清?” 赵高摸着脑袋笑了。 胡亥道:“你得好好谢谢墨侯——有了这便宜的纸,只要能大批量制作,你写的字,便能给天下黔首都学到了。” 赵高一想,也觉心潮澎湃,顿了顿,道:“陛下,小臣写的字册,您可看了?” “看了。论写字儿,朕不如你,天下没几个人能赶上你。”胡亥笑道:“不过朕写字不如你,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儿,你本就是朕的老师。” “不敢当不敢当……” “朕心里有个想头,还没跟别人说过。”胡亥沉吟道:“如今的吏员都是靠官员举荐,如贤良武士,也都是举荐上来的。既然是由人举荐,难免会有私心掺杂。朕想在咸阳建一所学院……” 然而此举一定会触动贵族阶级的利益,学院所出的学子会与举荐上任的子弟形成竞争。 赵高当然明白其中利害,嘴巴微微一张,欲言又止。 胡亥仰脸出神,叹道:“革故鼎新,谈何容易。朕想做的事情太多,然而不能一次都推行开来呐。短时间内,若是伤到了太多阶层之人的利益,那他们就要朕做不得这皇帝喽……” 赵高心中一震,叫道:“陛下……” 胡亥回过神来,低声笑道:“所以朕只是跟你说一声,你心里记着有这么一桩事儿就成——咱们来日方长。” 第204章 革故鼎新虽然不易, 但是身为帝国的主宰,更不能畏难而退。 三十郡与三大诸侯国送来的贤良与武士, 汇聚于咸阳。贤良在三公九卿分派下各就职位, 武士也在蒙盐与韩信的安排下布上正轨。 这些举荐来的人才要等过了试验期,确认可堪为官之后, 才能得见皇帝一面。 但是针对举荐制的调整,却是随时进行的。 “陛下,”冯劫把实际调度中产生的问题向皇帝汇报,“咱们原定的是每郡取二人, 可是这郡有大郡、小郡之分, 人数也有多寡之别, 不论大小多寡, 都只取二人——似乎有不平之患。” 胡亥道:“唔,这倒是朕此前未想到的。既然如此, 以人口来划分, 每十万人口给一个名额, 如何?” 冯劫记下来。 胡亥道:“对了, 朕之前跟你说过的,耕田改进的事情, 你找到可用的人才了吗?” 冯劫道:“臣不敢马虎, 早已找了精通耕种的吏员,集思广益。”他细细道:“底下人还真想了几个法子,有一种叫‘代田法’,一亩地开三条沟, 种子洒在沟里,而不是播在垄上。除草之时,把土逐渐从陇上填进沟里,既能培护苗根,又能抗风旱……” “听起来不错啊。”胡亥见冯劫面露难色,道:“有何不妥?” 冯劫道:“臣等试验之时,用的乃是新的双头犁,需用三人带领,两头牛来拉——可若是推广到村民之中,因为民间缺少牛,这些农人恐怕还是要用人力来犁田,费力而低效,却是适得其反。” 方法是好方法,生产力却跟不上。 胡亥安慰道:“饭要一口一口吃,这事儿更是急不得。”又道:“况且此法耕种之后,收成如何,还要年末才知道。” 新方法只是在试点推行,不可能冒然推广全国,否则一旦有差池,这就是千万人的饥荒。 “臣不敢懈怠。”冯劫道:“昨日叔孙仆射送了新制的官职爵秩来,臣与李由都已看过。” “觉得如何?” “比从前缜密了些,也……”冯劫斟酌了一下用词,道:“也更符合当前形势了。比如军中非战时不设大将军,武将都二分为左右。” 胡亥微笑道:“你和李由再仔细看看,确无纰漏了,就照着这个去执行了。” “喏。” “来,朕给你看个好东西。”胡亥把上次赵高送来的纸摊在案几上,落笔写了“国祚”二字,“看看,这是朕让李婧做的纸,是拿来写字的,怎么样?” 冯劫先看那字,墨迹清晰,顺着皇帝递来的姿势,把那纸捧在手中,只觉轻如鸿毛,叹道:“此物比简牍可要方便多了!不知是否造价高昂?” “不高。”胡亥笑道:“原料都是随处可见的破布头、树皮等物,真论起来,恐怕比精致的竹简还要便宜些——更不用提昂贵的缣帛了。” 冯劫拿在手上,翻来覆去看着,他是丞相,胸怀天下,自然知晓其中利害,道:“此物若能推广,载以郎中令赵高的隶书,传阅天下,使黔首都能稍加学习,不出二十载,六国文字便可尽灭。” 文字一旦断绝,文化也就失去了载体,六国后裔也就失去了号召力。 胡亥眯眼一笑,慢悠悠道:“此物虽轻,却比刀剑更霸道。” 冯劫捧着这轻飘飘的纸,却像是捧着千钧山岳。 “对了,你叫人准备些竹子。” “竹子?” “正是。墨侯还要改进此物,试了许多材料,前日上奏,说是将竹子置于水塘中浸泡后,再加上树皮麻头等物,煮烂成浆,以重石压出水分,烘干为纸,成品比此刻你拿着的那种更白净光洁。朕了解墨侯,她若不是成竹在胸,不会跑来邀功。如今她说需要大批量的竹子——这事儿朕就交给你去安排人办妥喽。她若是需要人手工具,你也都给她准备齐了!” “喏!”冯劫不敢大意,辞别陛下后,第一件事儿就是去调集竹木,亲自送往墨侯处。 贤良武士入职过后,韩信便来向胡亥辞行。 至此,胡亥已经将韩信留在身边将近四个月,再不放人走,就有点说不过去了。 俩人吃了一场送别酒,醉醺醺中勾肩搭背说了许多醒来时都“忘记”了的掏心窝子的话。 “臣再不回去,收税一事,谁来主持大局?”韩信笑道:“咸阳比之臣的封地,可是繁华多了,臣也想长留此地。” 胡亥直送他出了宫门,紧紧握着他的手,道:“路上常写信报平安,回去了也常写信给朕说说话。年末咱们就又见了!” 按照规定,诸侯王每年都要入咸阳觐见一次的。 韩信一一应了,又道:“臣劝陛下一句,其实您正是春秋鼎盛之时,很不必每日宵衣旰食。在臣看来,您的行动已经很快了——然而从旁看着,却总觉得您好似害怕赶不上什么事儿似的。” 胡亥叹道:“你只看到朕的行动很快,可是这整个官僚体系,乃至天下的枝蔓,都拖着朕,是很慢的。” 韩信忽然为皇帝感到一阵心酸,盯着皇帝不知该如何劝慰,最终只用力拍了拍皇帝肩头,一切尽在不言中了。 胡亥咬牙道:“朕真恨不能大刀阔斧改上几处!” 韩信笑道:“砍人么?臣擅长。只要陛下一声令下!” 胡亥无奈一笑。 君臣二人就在咸阳初夏的浓阴里,于笑声中彼此道别了。 韩信方走,太子宫中喜事频传。 同时有孕的三位宫人,于同一日次第诞育了三位皇孙。 其中二丫最早生育,她的儿子占了“长”字,是为皇长孙。 太子宫中,二丫濡湿着长发被褥,得知生下的乃是男孩,已是心中一喜,待听赵婆子说自己的孩子是第一个出来的,更是一阵狂喜,连生育之苦仿佛都不觉得了。 外面太子泩欣喜的声音传来,“好好好!这是孤的长子!赏!”又道:“速报予各处!” 二丫想翻个白眼,却发现连翻白眼的力气都没有了,浑身松软,只想沉沉睡去。 赵婆子道:“可不能睡!得换了床褥被子……”她自取了符水,一面念念有词,一面往二丫脸上、身上洒着。 二丫闭目静受,轻声道:“多谢……” 若不是饮了赵婆子的符水,提前发动产子,这皇长孙的名号,可就落不到她儿子身上了。 赵婆子的神通,再一次在二丫这里得到了应验。 不管皇帝怎么推崇太子妃,这三个留着皇室血脉的皇孙,却是怎么都贬低不了的,哪怕他们的生母只是卑微的宫人,甚至农女。 一举得了三个皇孙,让只有太子泩一个儿子的皇帝,也颇为喜悦。 至少,后继无人的风险,稍稍降低了。 饶是如此,胡亥仍是只嘉奖了太子妃鲁元,称赞她的功劳,又将皇孙女嫣儿,封县公主,仪服等同列侯。 对于诞育了三位皇孙的宫人,却只赏赐了金银,并无封号晋位。 二丫再忍不住,冲赵婆子道:“这算什么?皇长孙连名字都没有,一个黄毛丫头倒位同列侯了!我知道皇帝为什么不给我们封赏——不就是怕太子妃不自在,伤了腹中的孩子么?就连太子殿下,虽然不去太子妃那里,但是满心也盼着太子妃诞下嫡系的皇太孙呢!她的孩子是皇家的骨血,我的孩子就不是了么?” 赵婆子在旁道:“娘娘说的是——咱们皇长孙降生第一日,我就瞧出是个有大造化的。寻常人看不到,我却能看到,咱们皇长孙呐……”她压低声音道:“乃是天帝之子所化!” “果真?” “假不了!”赵婆子又道:“就是命中有两颗魔星,须得我烧符除了去……” 二丫一愣,忽然攥紧了身上的被子,道:“还请赵神仙您大显神通。” “好说,好说。”赵婆子先是满口答应,又面露为难之色,道:“只是这魔星越大,所需要的符就越贵……” “需要多少金子——您尽管开口!” 因了一个还不会说话的孩子,张家满门,鸡犬升天。 皇长孙的诞生,将张家的富贵推向了顶峰,也让张家众人开始了彻底的疯狂。 这一切,都在皇帝的冷眼静观之下。 而太子泩毫无例外得,再一次让他失望了。 杀一儆百,杀鸡儆猴。 张家自己撞到了雪亮刀刃上! 第205章 在这个时代, 普通人飞黄腾达之后,最紧要的就是序家谱,给自己找个牛逼的祖宗。 张家本是农户, 然而谁说农户不能有显贵的祖上呢? 在二丫与张芽的鼓动下, 太子泩找到张苍,暗示了一番。 张苍是当初胡亥微服私访之时从咸阳狱中救出来的数学历法大家,后来给太子泩做了老师, 同时也兼理与算筹相关的朝政。 能够凛然面对权贵的,究竟只有史书上留下来的极少数人物。 张苍不能拒绝太子殿下的这个要求。 于是张芽一家, 从农户一跃而上,也成了贵族之后, 攀着张苍往上数八辈, 祖上也是在周天子底下做过士大夫的。 现如今咸阳城中有两处府邸,终日门庭若市。 一处是老丞相李斯府邸,一处就是新贵张家。 李斯在朝廷经营数十年, 位高权重, 门生遍天下, 如今长子李由为准左相,幼子李甲为军中新秀,就连孙女李婧都封侯。李氏一门,树大根深。而今李斯年事已高,众子弟前来拜谒的,络绎不绝。 而张家于战乱中保下太子,这是擎天保驾的大功。张芽为东宫属官, 张灿为咸阳城木衡都尉,女儿为太子宠妾、诞育皇长孙,张氏兄弟个个官身;外与张苍、叔孙通互为倚靠;内有帝国储君的全心信赖倚重。张家变成了势力尚不稳固的官场新人、商界巨贾必然要去拜会的码头。 就比如当初跟张灿一同做木材生意的那些商人们,没有张芽的指点,他们连该找谁办事儿,该如何把金子送出去,都摸不着门道。 而先拜会张家,只是个开始。 太子泩一夜之间成为了三个儿子、一个女儿的父亲。 虽然太子妃所出的嫣儿已经快满周岁了,可是太子泩却只见过这个女儿寥寥数面而已。 他不能理解太子妃抱着女儿时露出的温柔笑意。 但是看着二丫所出的儿子,太子泩竟然体会到了一点身为人父的喜悦。 哪怕不睡在一起,太子泩也喜欢待在二丫这里,听她找茬吵架、看她摔东西使脸色。 连带着,他见到大儿子的时间也就多了。 最开始,太子泩对于这个皱巴巴的小东西没什么感觉——甚至还觉得丑。 可是时间推移,新生儿渐渐长开了,他对着这孩子越看越爱起来。 太子泩甚至抱着典籍,认认真真查阅着,要亲自给长子起个好名字。 二丫坐在床上,嗑着瓜子冷笑道:“你费什么劲?好像你能说了算似的。” 太子泩笑道:“孤的儿子……” “你的儿子又如何?”二丫抢白道:“还不是陛下一句话的事儿。” 太子泩默然,怒道:“好端端的,你故意说这些话来气孤作甚?” 二丫把瓜子皮随手抛在地上,见太子怒了,反是笑了,挨过来搂着太子泩,把他的脑袋按向自己高耸的胸脯间,坏笑道:“气什么?来,娘喂你吃奶,不气了!” 太子泩满脸通红,也不知是羞的,还是闷的,偏又喜欢。 耀眼的阳光洒在窗上,俩人却在屋子里胡天胡地起来。 二丫还没出月子,惹起来又推开太子泩。 太子泩咬牙道:“孤迟早给你害死!” 二丫睨着他,咬唇笑道:“我又没拴着你,你去找别人呗。” 太子泩眉目一动。 二丫立时冷笑道:“你走出去试试。” 太子泩失笑,道:“罢罢罢,孤今日哪儿也不去。” 二丫道:“你大儿子这也快满月了,连个名字都还没有……” 太子泩不好接话。 二丫又道:“宫里肯定也不会给我儿子办满月宴,倒是娘家人还想着我,我哥说要在家里张罗个宴会,到时候你去捧个场?” 这不是什么难事儿。 太子泩道:“到那一日,孤去你家喝杯水酒就是。” “殿下,”忽然外间侍者低声道:“陛下派人来,请您速去章台殿一趟。” 太子泩心中一沉。 “什么事儿,没头没脑得就来叫人?”二丫也觉出不同寻常来。 太子泩忐忑不安地跟着侍从来到章台殿。 “来了?”胡亥从奏章中抬起头来看了太子泩一眼。 听得皇帝语气还算温和,太子泩松了口气,笑道:“不知父皇因何事召见儿臣?” “给皇孙起名的用字,太常所备好送来了。”胡亥道:“朕从中挑了几个意思好的,到底你是孩子父亲,就交给你去定。” “谢父皇!”原来是为了这事儿,太子泩彻底放下心来。 谁知道皇帝喝了口水,却又道:“朕最近听到不少风言风语,你听到了么?” “风言风语?” “是啊,你是国之储君,一举一动都干涉甚大,身边的人做了坏事儿,你脸上也无光——是不是?” “谁做了坏事?” “朕说了,不过是风言风语——只是给你提个醒,记得约束底下人。”胡亥从杯盏上方瞥了浑浑噩噩的太子泩一眼,心生倦怠,道:“去。” 太子泩怀揣着太常所选的字,渐渐心虚——难道是张家的事儿给父皇知道了?是哪个不长眼的背后敢告他的状! 七月初,皇长孙的满月宴在张家举办。 灯火把张家照得好似一只流光溢彩的珠宝盒。 门前牛车分了两排,来拜贺道喜的人把门口堵得水泄不通。 两名旧相识的商贾一面等着给贺礼登记造册,一面低声聊天。 “张家这富贵可真是不得了!当初我还跟他家张灿一同卖木头呢!现如今,不能比不能比!” “可不是嘛。也是宫里那位福气好,占了个‘长’字儿。” “另外两位虽也是皇孙,然而生母都是普通宫人,听说连兄弟家人都没有——叫我看,倒是宫里的沾了外头这叔侄俩的福气。” 旁边有人听到,插进来一句,笑道:“叫我看,你们很不用争论——不都是沾了太子殿下的光么?” 一句话说得众人都笑了,都感叹道:“说起来,还是太子殿下命最好。先帝与陛下打下这么大的江山,都给他了。” 生下来就是皇帝惟一的儿子,这运道谁能比? 忽然两队郎官列队跑来,分开众人。 张芽在前骑马引路,后面是一辆皇族才能用的马车。 郎官望着马车跪倒,口称“太子殿下千岁”,众人惊慌失色,也都跪了。 竟是太子殿下亲临张府。 这张家真是好大的体面! 谁知道太子殿下的马车才入张府,便有将军领兵马而来,团团围住了张府。 那将军一脸冷肃,道:“三人以上聚众饮酒,都抓了!一个都不许放走!” 第206章 太子泩才入张府, 在众宾客或热切或好奇或畏惧的目光下,正好似夏日饮冰雪、冬日吃热汤似得舒服。 “跟你说了,不要这么大办!”太子泩低声斥责张芽, 道:“前番不是告诉你了么?朝中有人正攻讦你们、也就是攻讦孤!风言风语之中, 不要太招摇!” 张芽听着太子泩言不由衷的训导,忙笑道:“殿下说的是,若是小臣自己的家事, 绝对不能大办,这不是……借着皇长孙的福气么?” 见提到大儿子, 太子泩也笑起来。 张芽趁他欢喜,忙请他坐了首席, 连连奉酒。 满桌满屋的人, 都簇拥着太子泩,说着吉祥恭维的话。 忽然蒙南行色匆匆走进来,几步赶到太子泩身边, 弯腰附耳低语几句。 太子泩勃然变色, 怒道:“是何人如何大胆?竟敢来捉孤饮酒!” 三人以上无故不得大哺, 这是朝廷的法度,本是为了约束底下黔首,从根源上杜绝谋反乱纪的行为。 实际上像咸阳城中,往来官员商贾,虽不是故意触犯律令,却也或多或少犯过这一条——朝廷也从来没有抓过。 这边太子泩亲临张府,为皇长孙的满月宴增光添彩, 忽然之间冒出来一位将军,竟然带兵围了张府,还拿这条形同虚设的律令做缘由——这简直是不把太子泩放在眼里! 蒙南面露难色,道:“这将军却不曾见过……” 太子泩一愣。 只听府外喧哗声大作,那将军带的兵已是与护送太子泩而来的郎官起了冲突。 张芽骂道:“皇长孙大喜的日子里,是哪个不长眼的来寻晦气!”撸起袖子道:“殿下,您且安坐,小臣去把人给打发了!” 太子泩皱眉,道:“人多眼杂的,不要节外生枝。打发走了就是。” “您就坐等!”府里坐着太子殿下,张芽的胆子要大过了天,气势汹汹才冲出门去,就给外头的士卒兜头按住、捆住双手押在了墙边。 张芽气得一张脸雪白,叫道:“哪里冒出来的蛮将军?瞎了你的狗眼!也不看看今儿来的是谁!” 那将军冷冰冰道:“管你是谁,凡门里面的,一个都走不脱!” 里头跟着张芽的家仆,门缝里瞅见了,急得忙要冲出来,又怕那带兵的将军。 张芽被士兵压着,脸贴在冰冷粗糙的墙面上,怒骂道:“看什么看!还不快去告诉殿下!”自打成了太子泩近臣,张芽还未从受过此等委屈,当下立誓要让这瞎了眼的将军好看! 连张芽都给抓了,这真是巴掌扇到太子泩脸上来了。 太子泩虽然不愿意起事端给皇帝知晓,当下却也顾不上了,带着蒙南往外走,怒道:“孤倒要瞧瞧,是哪个将军要拿孤来立他的威!他这是打错了算盘!” 蒙南低声劝道:“殿下,事出突然,恐怕其中有蹊跷之处,咱们还是先回宫。” 太子泩怒道:“你没听那将军说么?门里面的,一个都走不脱?这是他不让孤回宫!” 灯火亮如白昼的府门前,那些还在排队登记贺礼的商人们,此刻都在士卒看押下沿墙根列队站着,他们脸上到并没有惧怕之色,都知道府里坐着皇太子,正要看这瞎眼将军怎么倒霉——一干人都是幸灾乐祸的心。 待到太子泩亲自过来,家仆大敞府门,众宾客浩浩汤汤尾随而至,这场大戏才真正开场。 见了黑袍的太子殿下,那将军这才下马。 太子泩见状,冷笑一声,道:“你倒还知道自己身份!”又道:“你是哪里来的蠢货?是跟着北营蒙盐的,还是骑兵营李甲的?叫你们长官来跟孤说话!” 那将军黑口黑面,冷冰冰道:“臣不知道什么蒙盐李甲。臣做的是朝廷的将军,不是谁的属官。” 太子泩一愣,察觉自己落了下风,怒道:“你到底是谁?” 那将军抱拳道:“行不改名坐不改姓,臣姓灌,单名婴。” 带兵围了张府的将军,不是别人,正是灌婴。 这灌婴原是跟随刘邦起兵之人,等刘邦死后,便被收入了朝廷将才之中,平定北逃胡地的韩王信、剿灭九江王黥布,灌婴都曾跟随朝廷大军,领兵出战。,颇有战绩。 等到战乱平息,灌婴以车骑将军之职,原是跟随汉王太后,远赴封地的。 半途为救戚夫人与如意,受汉王刘盈之命,灌婴与夏侯婴一路护送母子二人,重新回到了咸阳。 失而复得的将才,胡亥绝不会轻易放手,立时就让冯劫留下二人,编入北营。 这次的行动,乃是胡亥直接授意灌婴的。 让原本效忠于太子妃父亲与弟弟的将军,来捉为宠妾所出子撑腰的太子泩,再没有比这更能表明皇帝立场的法子了。 “灌婴?”太子泩虽然未曾见过此人,却听过他的名号,又是一愣,道:“你既非执掌咸阳城中士卒的官员,怎得跑来张府捉人?快些把人都放了——今晚的事情,孤便不追究你!” 灌婴冷冷道:“原是想为太子殿下遮丑,既然殿下执意要撕破面皮,那末将也就顾不得了!”他这才掏出圣旨,当着数百宾客的面,把张芽、张灿叔侄俩及张氏众兄弟卖官鬻爵、欺男霸女的一桩桩罪名朗声诵出,最后对几欲昏厥的太子泩道:“臣是奉皇命捉人——得罪了殿下,改日末将再向殿下请罪!” 若是换了旁人来办这趟差事,一上来就说了是皇命,太子泩绝不敢多话,此事悄无声息就掩下去了。 然而胡亥选中灌婴,就是要把事情往大里闹。 太子泩薄待太子妃,宠爱张氏,偏重皇长子,早已惹得汉地臣民不满。 要说灌婴是故意打太子泩的脸,那也不算很错。 早在灌婴朗声宣读张家满门罪状之时,太子泩脸上便一阵白一阵红,踉跄了两步,好在给蒙南扶住了。 张家满门,连同在座宾客,无一漏网,全部被捉拿起来。 太子泩白着脸,瞪着灌婴,发颤的声音不知是怒是怕,道:“你连孤也要拿下么?” 灌婴让出路来,“殿下请自便。”终归没有把事做绝,放过了太子泩。 太子泩浑浑噩噩回宫,直扑张氏房中,路上深一脚浅一脚,如在梦中。 二丫正喜滋滋对镜试着新首饰。 今儿张家给皇长孙办满月酒,她这里收到的贺礼也是珠光满目。 听到太子泩回来,二丫抚了抚新插上的玉钗,道:“哟,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外面的酒不好吃么?” “吃酒吃酒!”太子泩像是突然活了过来,怒气与惧意都找到了发泄口,几乎是咆哮道:“都是你和张芽,非叫孤去吃这口酒!差点送了孤的命!” “这话是怎么说的?”二丫抚着玉钗的手一僵。 太子泩抢上前来,夺过那玉钗,狠狠往地上一掼,怒道:“你倒还有心思打扮!” 二丫惊叫着弹起来,骂道:“你没事儿找事儿呢!新造的玉钗,花了不知道多少金子——你、你、你花着我们张家的钱,还糟蹋我的东西!” 胡亥给过太子泩的教导不多,其中有一条“珍惜物力”,太子泩自幼牢记。 这是太子泩第一次摔东西。 摔过之后,望着那碎了一地的玉钗,太子泩忽然觉得胸口一阵畅快,那种惧怕与怒意似乎都被暂时压下去了——难道张氏每常喜欢摔东西。 太子泩的思绪像是飘在云里,一会儿东,一会儿西,落不到实处。 张氏的叫骂哭喊都像是隔了很远,太子泩发傻似得呆了半响,忽然“嘻”的一笑,拍手道:“他有了孙子,就不要儿子了!” “你说什么?”二丫正一面叫侍女打扫碎玉,一面叫人去问到底出了什么事儿。 太子泩又是一拍手,嘻嘻笑道:“哈,哈,他打的是这么个主意!”也不管张氏的追问,抬脚自己走了。 二丫叫来跟随太子泩的侍从,问清了来龙去脉,立时也大哭起来,哭过又骂,骂过又问太子泩去了哪儿。 有侍女小声道:“仿佛瞧着是往皇长孙奶娘房中去了……” 二丫顾不上思考,忙也赶过去,要找太子泩商量如何营救家人,远远地却见里面服侍的奶娘侍女都给赶了出来站在屋外。 “怎么都在外面?” “殿下不许我们在里头……” 二丫推门进去,就见昏暗的烛光下,太子泩正低头盯着熟睡中的皇长孙——他的一只手按在孩子胸口颈间。 二丫几乎吓晕过去,方才太子泩那两句发疯似的话,到这会儿才钻到她心里去。 “他有了孙子,就不要儿子了。” 二丫扑过去,哭喊着拖住太子泩,叫道:“你放开我的孩子!” 皇长孙被亲娘凄厉突然的叫喊给吓醒了,大哭起来。 太子泩像是缓过来了,抚着二丫的背,泣道:“孤不如他……孤下不去手……” 二丫忙叫奶娘把皇长孙给抱走了,揪着太子泩耳朵,骂道:“是捉了我的家人,又不是把你下了狱,你倒是要死要活的!究竟怎么样,还未可知呢,你倒是先把自己的胆子给吓破了——你到底长没长卵蛋!” 太子泩像是找到了主心骨,揩泪道:“如今可怎么办?” 二丫银牙一咬,道:“先把我家里人救出来再说!你好歹是太子殿下,说话底下人能不听吗?再者说,我叔父哥哥与朝中重臣关系一向不错,我这里还有些金银珠宝,也能拿去疏通奔走。” 太子泩丧气道:“你没见今日的架势,那灌婴简直要连孤都捉了去。” “他敢!”二丫道:“除了皇帝,谁敢动你?” 第207章 这一夜二丫几乎未曾合眼, 不等天亮,便把太子泩叫起来,催他去打探消息。 一直以来, 太子泩虽然没有掌握实权, 但是没有任何人敢轻视他,就算是李斯这样的老丞相,遇见了也要恭恭敬敬称呼一声“殿下”。至于旁的官员就更不必说了。 太子泩往常几乎不曾打听过什么事儿。但是只要他有任何需求, 但凡在旁的官员,都会竭力满足, 只怕不能让他尽兴满意。 可是这一日太子泩前去探听张家之事,从前那些一个个对他热情逢迎的官员都像是锯了嘴儿的葫芦, 又像是撬不开蚌, 竟是没有一人知道张家众人如今在何处、由何人审理。 又或者,他们不是不知道,只是不敢告诉他。 底下官员不必提, 左右丞相府中, 太子泩亲去, 连主事儿的人都没见到。 冯劫府中说是右相一早就去见陛下了,李斯府中却是说老丞相夏天去郊外避暑至今未归。 半日下来,太子泩一点有用的消息没问到,人却已经精疲力尽、憔悴不堪。 太子泩对蒙南感叹道:“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孤今日始知。” 蒙南想了想,道:“要不然,臣去问问家中小叔父?” “是了!孤怎么忘了蒙盐!他是曾与陛下漂流海外的人, 情分非同寻常。”太子泩看着蒙南,苦笑道:“孤身边就只剩下你了。” “殿下先回宫中,臣若能问出有用的东西来,立时就回来汇报。” 而二丫也发现,她的金银珠宝都走不通门路了——那些曾经殷勤得给她送财物之人,忽然摇身一变,连收她的东西,都似乎带了分小心。 见太子泩无功而返,二丫又是一场大闹。 这半日功夫,救不出张家众人,却足够二丫问清楚那去捉人的灌婴将军究竟是何人了。 “这都是你的好太子妃做的事儿!”二丫干脆就指名道姓了,“打量我不知道呢!那灌婴就是跟着她爹起家的人!这是冲着我来的——冲着我的儿子来的!捉了我的娘家人,算什么英雄好汉?”又推搡太子泩,“你去!你去!你去叫她放我家人出来!” 经过这一夜半日,二丫越来越濒临崩溃,太子泩却反倒渐渐镇定下来。 毕竟被捉的张家众人,是二丫的至亲,却只是太子泩的属官。 二丫是关心则乱。 太子泩却反倒超脱出来——一早醒来,没有皇帝安排的人马来捉他,他还能自由出入,甚至去丞相府中造访;他还有蒙南,还有皇太子的身份。 太子泩昨夜的慌乱恐惧渐渐淡下去,对张家一事的介怀,更多的是因为屈辱。 此刻听二丫攀扯出太子妃来,太子泩心中一动。 如果说这太子宫中,还有谁的话能让皇帝听进去,那就唯有太子妃一人了。 从当初皇帝为他亲自择定鲁元为妻开始,太子泩一直明白,皇帝对这个太子妃看得很重,对整个汉王集团都看得颇重。 而太子妃虽然无趣,却到底是个温厚和善的人。 太子泩回想起当初与鲁元、刘盈等人一同读书的时光,那时候蒙南、张芽陪伴在侧,因为大家年纪都小,尊卑也不分明,彼此感情都好。 “你果真想救张芽吗?”太子泩攥住了二丫的胳膊。 二丫眼中放出光来,“你有法子了?” “去求太子妃!” “呸!这就是她捣鬼,那灌婴才捉的人!” 太子泩不与她争辩,道:“不去就算了。” 二丫银牙咬碎,忍辱道:“我去!” 二丫做了半天心里建设,要来求太子妃鲁元,谁知道人才挨近太子妃所住的后殿,就被侍女拦住了。 “请留步。陛下的旨意,太子妃娘娘这里,近期不许外人出入。” 二丫强笑道:“你误会了,我不是生人,而是太子妃娘娘的……妹妹。” “妹妹?只知道太子妃娘娘有位弟弟,是汉王;可从不曾听说还有位妹妹——您请回,否则,奴就该报给陛下了。” 二丫心一横,才想往里冲,脚步一动,就被那俩侍女架起来送了出去。 二丫想闹,一看那俩门神似的侍女,又想到是陛下的旨意,心里先怯了,冲里面吐了口唾沫,一路骂骂咧咧去了。 至晚间,蒙南回来。 太子泩忙问道:“你小叔父怎么说?” 蒙南道:“小叔父说,论亲近,您与陛下乃是父子,既然有疑惑,何不去问陛下,反而舍近求远,去找那些外人呢?” “就是父皇下令捉的人!孤能去问他什么?”太子泩气道:“你小叔父还说了什么?” “他还说,若张家果然做了那些事儿,便是任谁都救不得,是罪有应得。”蒙南顿了顿,又道:“我小叔父还说,殿下是国之储君,应该亲贤臣、远奸佞。” 太子泩焦躁不已,复又心慌,道:“这里没有别人,我也不怕跟你直说。张芽弄来的那些财物,你也知道,都花在了孤和张氏身上。再者说,孤也不是为了这些财物——而是、而是、孤身为储君,身边却只有你和张芽两个臂膀,孤放张芽出去,也是为孤经营——你明白么?张芽他们这是替孤受罚!况且若是陛下深究,牵扯出孤来……” 蒙南摇头道:“您是在说……陛下会为了这事儿……” 太子泩抱头道:“孤这太子不过是个虚名,是废是立,只在陛下一念之间——孤危矣!” 蒙盐道:“废太子乃是动摇国本的大事儿,陛下应该不会仓促行事。这次捉了张芽等人,想必只是给殿下提个醒。”顿了顿,又道:“臣早该提醒殿下的,因与张芽同伴之情,屡次回护他,险些害了殿下。” 太子泩如困兽般在屋子里游走,最终道:“孤听你小叔父的,明日去求见父皇。” 然而父皇竟然也见不到了。 太子泩求见,只得了一句话,“叫太子回去好生养病”。 养病? 什么病? 太子泩回来,果然就病倒了。 焦虑、担忧、愤怒、恐惧,种种负面情绪堆积如山,层层重压下,太子泩撑不住了。 在他养病期间,有关张家贪腐弄权的大案,逐渐审理清晰。 在皇帝授意下,廷尉司马欣年初确定了关于贪腐弄权的新法律。 按照新律令,张灿、张芽都是死罪,张氏众兄弟则是迁徙到南方的铁矿上做苦役。 消息传出来,张家二老支撑不住,双双晕厥。 二丫抱着皇长孙,一行哭一行骂。 皇帝以温和仁厚的面目示众已久,久到众人甚至忘记了,就是当朝皇帝,冷血无情得杀光了所有的兄弟姐妹。 张家一案,可谓本朝第一案。 判决呈到皇帝案头,所有人都注视着——要看皇帝是否会因为太子的缘故,对张家法外开恩。 奏章批阅后,朱砂红凝就一个字“可”。 至此,张芽与张灿之死,已成定局。 然而张家倒了么? 不,只要皇长孙还在,太子宠爱的张氏还在,张家就如同看似枯死的树,来年还能绿回来。 张芽与张灿处斩当日,一行郎官闯入太子宫中,数名侍女上前,按着二丫,从她怀中抱走了皇长孙。 在二丫的寝室中,翻出了诅咒太子妃与皇帝的巫蛊之物。 二丫嘶声哭喊,赌咒发誓,声称这是蓄意的陷害。 然而没有人听她的辩解,她被单独关押在荒废宫殿的东屋里,由数名郎官轮流看守。 “陛下,小心,这玩意儿脏——您可别用手拿。”司马欣小心翼翼用绢布捧着从张氏处搜出来的巫蛊娃娃。 “你也信这玩意儿。”胡亥嗤笑一声,伸手拨了拨那两枚面无表情的娃娃,见那娃娃分别穿了皇帝与太子妃的仪服,撇嘴道:“做的真丑。” 司马欣:…… 司马欣道:“陛下仔细,别扎了手……” 胡亥道:“那张氏招了么?” 司马欣道:“她始终不肯招认,但是给她做这巫蛊娃娃的赵婆子已是全部招认了。” 胡亥点点头,道:“外面的判决,你去处理。这张氏到底是宫禁之内的妇人,便悄悄了事。” “喏。” 这个悄悄了事,无非白绫、匕首或毒酒。 至此,眼看着就要权势滔天的张家被连根拔起,连带着数百官员因为贪腐问题被御史调查,朝野风气为之一清。 恰到八月,正是御史奉命出巡,检查汇总各郡长官政绩之时,有张家一案在先,底下官员无不胆寒。 论关系,谁能硬的过有擎天保驾之功的张家?谁家的女儿能像张家的一样诞育皇长孙? 然而一旦触犯律令,一样该杀的杀,该关的关,偌大的豪门就此烟消云散。 “张家二老呢?”胡亥问道。 司马欣道:“先是病倒了,后来他们村里来了一对年轻夫妻,把老人接回去了。那女的好像是从前跟张芽订过亲,后来张芽发达之后,就毁了婚。” “那是桂花和赵大眼子了。”胡亥想起来。 司马欣道:“陛下知道?倒是一对念旧的厚道人。张芽和张灿的尸首,也是这对夫妻给收的。” 胡亥想到当初巡游天下,在第一站郑国渠不远处的田地里,与张伯第一次相见时,对方操着乡音,一口一个“令长大人”喊自己的情景,不禁也是一阵唏嘘。 “富贵容易,若想守住富贵,不被富贵迷了眼睛,可是古今一大题目,唯有心怀宏愿、清正自守之人才能做到。”胡亥叹道:“愿天下多些此等贤士。” 一时司马欣退下,冯劫上殿堂。 胡亥与冯劫例行讨论过政务,见冯劫似乎还有话说,道:“怎么?” 冯劫道:“昨日张苍向臣递了请辞书——只说是要回家乡养病,可是臣问了问,他身体康泰……” “哦?”胡亥想了一想,道:“他是怕张家的案子牵扯到他?” “是这么回事儿?” “也不怪他,是太子硬压着他,叫他给张芽一家序到家谱上。”胡亥道:“朕是要整治贪官污吏,这事儿跟张苍不相干,你去宽慰他几句。”又道:“说起来,太子最近都在忙什么?” 冯劫一噎,顿了顿,小心道:“听说……是在安心养病。” 胡亥翘了翘嘴角,笑道:“倒是比从前乖觉些了。” 冯劫眼观鼻鼻观心,不敢接话。 太子妃鲁元只觉这俩月来,宫中异常清静,也不见有人来,问左右,又都劝她安心养胎。 鲁元只当是太子泩流连于各宫人之间,身边侍女怕她伤心,有意隐瞒,却不知道外面已是天翻地覆。 已经是第二次怀胎、第二次生产了,不比第一次的紧张恐惧,鲁元这次从容了些,虽然仍免不了了一场受罪。 恰是年末的十月,鲁元夜里生下一名健康的男婴,哭声洪亮。 孩子甫一降生,便被皇帝立为“皇太孙”,名嬴祚。 在此之前的三位庶出哥哥尚且没有名字,皇太孙却已经担起了“国祚”的重大意义。 第208章 萧瑟秋风中, 神勇了十几年的二郎神终于老去了。 胡亥亲手把它葬在章台宫庭中树下, 手中握着一枚狗牙, 想要一同下葬,却又有些不舍。 这颗狗牙, 原本是二郎神小时候换下来的牙, 后来赠送给了还是孩童的张芽。 张芽在乡间之时, 就以红绳把这狗牙串起挂在脖间, 等到做了太子属官、富贵滔天之时,则换了金链子将这狗牙串在胸前, 务必要来往之人第一眼就能拿看到这“御赐”的信物。 沧海桑田十数载,张家倒了, 桂花与赵大眼子不敢留这“御赐之物”, 为张氏叔侄收殓之后,便把此物送还了监斩官。 于是层层上送, 最终由廷尉司马欣呈给了皇帝。 狗牙已被胡亥捏得温热。 “呜汪!”一只小奶狗从树后扑出来, 通体乌黑,只胸前一簇白毛, 肖似躺在坑中的老二郎神,正是二郎神的后代中与它最像的一只。 “二世, 过来。”胡亥蹲下来,冲它招手。 他称呼这小家伙“二郎神二世”, 简称为“二世”。 “也罢。”胡亥叹了口气,把那金链狗牙给小家伙套在脖子上,“给朕留个念想。” 二郎神二世低头想咬颈间的东西, 却哪里够得着?像是生了气,冲着胡亥又“呜汪呜汪”叫起来。 胡亥转身,二郎神二世追着他的衣角,跌跌撞撞扑上去。 一阵秋风吹过,拂动树顶金叶簌簌作响,二郎神永恒香甜的梦里,不知会梦到什么:是母亲吐血雨夜的惊恐,是追随皇帝跳入堕龙崖的刺激,是与金子岛小花狗的缠绵,还是日复一日陪伴着帝王的寂寞…… 张家贪腐一案的余震尚未消褪,咸阳城又迎来了汉王太后。 与汉王太后一同而来的,不只有载满税金的货车,还有她身边一干适龄子侄辈的孩子:汉王刘盈,吕雉娘家的外甥等人。 听说还没等汉王太后谒见皇帝,汉王太后外甥女与车骑将军灌婴的婚事已经颇有眉目了。 胡亥在章台殿接见了吕雉,还特意请了太子妃鲁元一同出席。 不过是半年光景,皇帝与汉王太后再相见时,彼此手中的权力都越发集中了。 这半年来,吕雉在封地囚杀卢绾、贬斥周勃,将掌实权的位子次第换成了娘家哥哥与妹夫樊哙等人。 吕雉出咸阳之时,尚有灌婴与夏侯婴甘犯其令,护送戚夫人与如意逃走;吕雉归于咸阳之时,汉地属臣却再无人敢违背吕氏的意思。 “朕先自罚一杯。”胡亥笑道:“王太后将这样贤良的女儿许配给朕的儿子,却受了好大的惊吓,这是朕疏忽之处。” 鲁元一愣,迎着母亲关切的视线,忙道:“陛下待女儿极好,外面的事情,女儿诞育嬴祚之前,竟是丝毫不知,平平安安把孩子给生了的。” 吕雉听了这话,既感宽慰,又有些担忧。 张氏巫蛊一事,如果给鲁元产前得知,情绪波动之下,恐怕会有差池,而彼时她又不能陪在女儿身边。 如今得知女儿生产后才知晓情况,吕雉不能不感到宽慰。 可是从另一方面来说,偌大的事情,又是干涉到鲁元自身的,然而皇帝却能把消息瞒得一丝不漏,让鲁元什么都不知道。这又说明了女儿在宫中毫无势力,只要皇帝想,鲁元便只能任人摆布。 所以吕雉在感到宽慰的同时,又不能不为女儿担忧。 不过若从全局来看,皇帝将太子宠妾一家连根拔起,而且派去执行命令的乃是汉王旧将灌婴,其维护太子妃一系的意思是很明显确切的。 也因为灌婴擒拿张家一干人等,回护鲁元一事,吕雉愿意放过他护送戚夫人与如意离开的罪过,将外甥女嫁给他做继室。 吕雉举杯道:“陛下对太子妃娘娘的回护保全,臣看在眼里、记在心中,此生都感激您。这一杯,敬陛下。”又道:“为了答谢陛下的恩义,臣督促封地官吏、务求在十月之前,将年度税金清缴、运送至咸阳。” 这是最让胡亥满意的一点。 太子妃鲁元诞下了皇孙,落地即封皇太孙。 吕雉此时没有与皇帝离心的动机,她是三位诸侯王中,与皇权站的最近的一位。 吕雉希望皇帝的位置能够稳固,当然,如果在这个过程中,围绕着她的女儿鲁元——或者说围绕着她的外孙嬴祚,能够形成以汉地臣民为核心的权利集团,那就再好不过了。 这正是吕雉要让外甥女嫁给灌婴做继室的根本原因。 酒过三巡,寒暄热场过后,吕雉笑着道:“这次替陛下办此大案的灌婴将军,的确是个人物。可惜他妻子去得早,身为车骑将军,又是陛下的得力干将,身边没个知冷知热的人可不成——这次跟随臣来咸阳的孩子们里,臣二哥家的长女倒是温柔贤惠,是主持中馈的一把好手……” 汉王太后才送了汉地一年的税金来咸阳,虽然明知吕雉的用意,但是这个面子胡亥不能不给。 胡亥笑道:“哦?这朕就要说你了——有这等好事儿你不给朕留着,倒是惦记什么车骑将军。” 吕雉笑道:“臣身边哪里有能配得上陛下之人呢?” 胡亥笑道:“这灌婴真是好福气呐、好福气。”又道:“好,既然是王太后亲自做的媒,这婚事一定错不了!等他们成亲那一日,朕得赏他们点什么。” 吕雉笑道:“若能由陛下赐婚,便是再好不过的赏赐了。” 胡亥笑道:“这有何难?”又道:“王太后且去问准了两边意思,选好了时日,朕这里笔墨随时伺候。” 吕雉又道:“其实臣已经是这个年纪的人,又已是王太后之尊,唯独放心不下的,便是子侄辈的孩子们了。臣娘家的孩子们且不说,现放着臣的儿子刘盈就还未曾大婚。汉地不比咸阳,没有那么多优秀的年轻俊杰。若有合适的名门淑女,也请陛下为臣的儿子留意一二。” 胡亥笑着应了,心里揣摩着——这吕雉是带着孩子们来联姻的? 一时吕雉退下,与鲁元前去探看皇太孙。 胡亥与吕雉非常默契,彼此谁都没有提起太子泩。 吕雉才走,蒙盐又来了。 蒙盐很少主动求见。 胡亥原以为是军中出了什么事儿,谁知道蒙盐要说的也是婚事。 “要朕给你和方氏的外甥女赐婚?”胡亥是真的惊讶了,“你大嫂的外甥女?” 蒙盐垂眸道:“陛下没有听错。” 胡亥道:“你难得有事儿求朕,朕本当玉成。不过……”他顿了顿,道:“朕记得你大嫂家中,父兄也都故去了,难道是只剩了这一个孤女,要托付给你?” 蒙盐道:“不是托付,是臣真心求娶。” 蒙盐这样的性子,他不想告诉你的东西,死都不会开口的。 胡亥想了想,先安抚道:“朕先让太常寺给选个好日子……” 蒙盐道:“这个月内可以么?” 胡亥:…… 胡亥笑道:“你这么急啊——朕叫他们尽量快些。” 打发走了蒙盐,胡亥把叔孙通召来,半盏茶时分就弄明白了情况。 原来蒙盐的大嫂方氏这么多年来独自支撑蒙家,养育蒙南,身体一向不甚康泰,今年更是病了一场,生怕自己撒手去了,留下这叔侄俩单身汉。 对于蒙盐和墨侯李婧的情愫,方氏也曾有过耳闻。 方氏本意是想要在自己闭眼之前,把蒙盐和李婧的婚事给办了。 蒙盐是很愿意的。 然而没想到李婧不愿意。 蒙盐连着近一年的时间,苦等守候。 李婧却是丝毫没有回应。 方氏的病实在是耗不起,担心小叔子,也担心儿子,对蒙盐道:“我一旦去了,你自己尚且是单身汉,如何能给阿南做婚事呢?” 蒙盐本就对大嫂心怀感激愧疚,最终道:“我娶方家表妹。” 方氏道:“我不是为了自家外甥女,她一个孤女,也入不得你们蒙家的府邸……” “大嫂若是担心我对不起她,我就去请陛下赐婚。”蒙盐像是要安方氏的心,又像是要让自己彻底死了心,“陛下赐的婚事,谁都不能反悔。” 于是就有了蒙盐向皇帝请求赐婚的这一幕。 胡亥听叔孙通绘声绘色讲了半天,摸着下巴道:“这方氏、蒙盐的想法,朕都能明白——可这李婧是怎么了?” 他虽然不关注男女情爱之事,但是当初流亡海外之时,蒙盐和李婧之间那种青梅竹马的感觉却是不用看都能知道的。 如果蒙盐执意求婚,李婧始终不回应,那么胡亥也没道理硬卡着不给人家赐婚。 然而如果真的给蒙盐和那小方氏赐婚,想到李婧,胡亥又有点犯怵。 “这都快冬天了,”胡亥叹气道:“怎么一个两个都要朕来赐婚呢?” 叔孙通笑道:“小臣若不是已经娶亲了,都也想凑个热闹呢。”这是张家出事、太子闭门读书养病以来,皇帝第一次单独召见他。感受到陛下与从前并无区别的而态度,叔孙通这颗悬了三个月的心,才渐渐安定下来。 “走,去李婧那儿瞧瞧。”胡亥起身。 二郎神二世和叔孙通颠儿颠儿跟在皇帝身后,一同往墨侯处而去。 第209章 李婧原本幽静的小院, 却与胡亥上次所见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胡亥一步踏进去, 先就见庭中掘出来一座池塘, 里面没种花也没长草,泡着满满的都是劈开的竹子。池塘周边倾斜着许多晾着纸的木格。 许多仆从, 有的正举着重石, 碾压纸浆里面的水分;有的小心翼翼揭开晾干的纸张, 细细收拢…… 好一幅热火朝天的劳动场面! 而这一切的统管者李婧正披着御寒的红风衣, 站在屋门口,不时指点道:“要压平整了——你这么放下去, 岂不是要翘角么?” 胡亥笑道:“墨侯真是了不得啊!” 李婧这才看到皇帝,双目一亮, 透出一股叫胡亥感到不安的兴奋。 胡亥有种自己是肉, 被狗盯上的微妙感觉。 “陛下来了!”李婧难得绽了笑脸,竟然迎了上来。 这可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等等等等!”胡亥隔空推着李婧, 要她保持距离, 不安道:“你先把话说清楚——见了朕这么高兴做什么?” 李婧笑道:“这次又要我做什么好玩的?” 胡亥松了口气,感情是把他当成创意库了。 胡亥笑道:“朕就是路过, 进来看看你……” 李婧脸上的笑容瞬间撤去,袖手冷漠道::“我有什么好看的?”又道:“您这皇帝这么闲么?” 胡亥:…… “呜汪!”二郎神二世冲着李婧吠叫, 算是给胡亥扳回一城。 李婧目光落在那小黑狗身上,忽然又是一亮, 道:“正好陛下你来了,倒也省得我去找别人——给我弄两条好狗来。” “怎么?你也要养狗?”胡亥心道:难道是情场失意,需要养狗作为陪伴? 李婧道:“要胆大心细能看家的。” “你养狗做什么?难道还有宵小敢打你的主意?朕给你派两队郎官来!” 李婧白他一眼, 道:“郎官比狗更会捉黄鼠狼么?这些纸晾在院子里,总有黄鼠狼虫蛇之类的来啃咬叼走,烦得很。” 胡亥:…… 胡亥叹气道:“你搬到朝廷工坊里去。这郊外虽然清静,但是住着可不舒服……” “皇帝还管大臣住的舒服么?”李婧反手就是一招讽刺。 “罢罢罢。”胡亥苦笑道:“都随你的意。朕回去就叫侍从给你送狗来。” 李婧这才道:“那我就谢你了!” 李婧这里的氛围与胡亥设想中的全然不同,有关蒙盐请求赐婚一事,似乎不太好开口提起了。 李婧弯腰拎起一根浸泡过的竹子,伸手捏着试了试湿度,复又投入塘中,瞥一眼皇帝,道:“陛下要说什么?” 胡亥笑道:“怎见得朕有话要说?” 李婧下巴一点守在门口的叔孙通,道:“否则为何只您带了狗进来?” 这不就是人少好说话的意思么。 胡亥挠着下巴,有点犯难。 李婧瞅着他的神色,似乎明白了什么,甩一甩手上的水,径直问道:“我家又要你收下我?是我爹还是我祖父?” 胡亥咳笑一声,道:“不是这事儿。” 李婧松了口气,道:“那你一脸为难!” 胡亥挪开视线去看那些新制的纸,道:“等这东西一推开,黔首学字看书就便宜了。” “便宜也便宜不到哪里去。”李婧很冷静,道:“单只抄书就贵的很——普通人哪里买的起?” 这会儿没有现代印刷术,连活字印刷术、雕版印刷术都没有,书籍传播全靠手抄。 然而识字的人本就不多,手抄出来的书本就更贵了。 所以说读书认字是社会精英阶层的人才能享有的权力。 胡亥也是这会儿才意识到存在的问题。 “唔,可以不用人抄嘛。”胡亥站累了,顺势在池塘边蹲下来,一面撸着二世的狗头,一面给李婧比划着,“可以把每页的字在木头上雕刻出来,刷上墨,一页一页印出来,不比抄书快?”这是调版印刷术。 他对**印刷术的具体制作不太了解,只把大意跟李婧说了。 李婧对于实操很擅长,听得入神了,也学着皇帝的模样蹲下来,道:“那得刻阳文,木料也得选纹理细密顺滑的,枣木挺好,梨木也行……” 俩人叽叽咕咕说了半天印刷术。 胡亥说完了一看,李婧也蹲着、拿了根树枝在地上画模拟图呢。 “起来起来。”胡亥哭笑不得,道:“你一个姑娘家,这么蹲着成何体统……” 李婧被打断了思路,很是不爽,小树枝一摔,道:“姑娘家怎么了?法律规定,姑娘家就不能蹲着啊?” “行行行,那你接着蹲。” “不蹲了!腿麻!”李婧扭身往屋里走。 “哎……”胡亥道:“你……就没考虑过婚嫁之事么?” 李婧一扭头,那叫一个横眉冷对,话里带刺,“论起来,陛下比我还大着好些岁呢!怎么也不考虑婚嫁之事呢?”又道:“你是皇帝,我爹我祖父不敢过问你的事儿,烦我的事儿倒是勤快!” 胡亥听出来了——小姑奶奶这是被逼婚逼烦了。得,该他正撞在枪口上。 想到枪口,胡亥忽然脑中一闪,道:“你会造火药么?” “火药?” 俩人顾不上方才的争执,又重新蹲在池塘边嘀嘀咕咕了半天,讨论“火药”这玩意儿要怎么做成武器。 有了前面的指南车、造纸术,胡亥对于李婧的发明能力有种迷之信任,忽然热血沸腾,这要是在大秦把TNT什么的搞出来,还怕什么匈奴啊! 胡亥从畅想中回过神来,一看旁边蹲着的李婧两眼放光比他还激动,理智回笼,想到诺贝尔奖的创办者就是搞火药把自己给搞了个半残,不放心得叮嘱道:“这玩意儿可得小心啊,你只把东西配好,叫底下人去试——别自己试啊。” 李婧瞧不上他那怂样,道:“身先士卒懂不懂?” 胡亥无奈,道:“这不是闹着玩的。” 李婧充耳不闻,又捡着树枝在地上写写画画的。 胡亥陪她蹲了一会儿,小心道:“到时候蒙盐成亲,你准备送什么?” “送什么?”李婧愣了一愣,回过神来,道:“他什么都不缺,我什么也不送。” 胡亥不知为何,感到有点不忍。 李婧小声的,像是梦呓般,又重复了一遍。 “他什么都不缺。我什么也不送。” 胡亥攥了攥拳,那点不忍的劲头还没过去,道:“只要你说嫁,朕就成全你们。” 李婧是真的诧异了,盯着皇帝看了一瞬,仿佛在掂量他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 “快点决定啊。”胡亥咬着牙,道:“朕就快后悔了。” 李婧目光一闪,又一闪,半响道:“陛下给他和小方氏赐婚。” 胡亥松了口气。 李婧歪头瞅着他道:“我刚才要是说嫁,你还真能答应啊?” 胡亥默然。 李婧嗤笑道:“切,说得跟真的似的。”又道:“何必巴巴跑来,白问一场。” 胡亥道:“朕明知你与蒙盐青梅竹马,你确是欢喜过他。朕若是不问,岂不是卑鄙?” 李婧冷笑道:“你来问才是真卑鄙呢。” 胡亥竟然不能反驳。 李婧又道:“欢喜过,就一定要嫁给他么?” 她的声音淡下去,“欢喜过,就过了。” 第210章 皇帝才离开, 蒙盐就杀过来。 正是皇帝对李婧的造访, 让蒙盐意识到, 难道李婧对他的回避,是因为皇帝分权制衡之下, 不得已而为之? 然而蒙盐是注定要失望的。 “你脑袋里在想什么?”李婧把他关在大门外, 隔着门板道:“陛下是来劝我嫁给你的。” “陛下劝你嫁给我?” “是啊, ”李婧轻快道:“但是我不乐意。” 蒙盐再次受到打击,沉默半晌,道:“打扰了。”似乎要走。 李婧屏息立在门后,以为他已经走了,将门推开一条缝,却见蒙盐神魂落魄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见门开了, 蒙盐抬起憔悴的脸,直直问道:“你不嫁给我, 却要嫁给谁?” “要你管。”李婧道:“我不嫁人不行么?” “不嫁人?”蒙盐惊愕道:“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你为什么不嫁人?” 李婧叫道:“那你为什么又要成亲?” 蒙盐道:“我早已跟你解释过了……” “停!”李婧道:“我不是问你为什么要和小方氏成亲, 而是在问,为什么你们觉得成亲就是自然应当的事情,而我不成亲就是大逆不道、特立独行。” 蒙盐愣住。 李婧道:“你可以选择成亲,我也可以选择不成亲。我不想要成亲,就不成亲。不管是你来问,还是什么阿猫阿狗来问,我都是一句话:我是不嫁人的。我不要生育子女,然后一心都扑在那些哭哭啼啼的小家伙身上;我不要主持中馈,整天跟柴米油盐打交道、在迎来送往上花功夫;我觉得那些都没劲, 没劲透了!” 蒙盐沉默片刻,似乎是认真思考过后,道:“我从来不知道你是这么想的。”他望着李婧的眼睛,诚恳道:“你不喜欢孩子,我们就不要孩子,反正还有阿南。你不喜欢处理杂务,那就都由我来处理。如果这样,你还是不肯嫁我,我实在不知该如何打动你这铁石心肠的人了。”他几乎是要落泪了。 李婧眼睛里也汪着泪水。 两人透过打开的那一道门缝望着彼此含泪的眼。 蒙盐忽然叫了一声,“李婧!”他像是忍不住要挤开门冲进来。 “嘭!”的一声,李婧把门彻底阖上了。 “你走。” 蒙盐听到李婧的声音,断然的、绝情的。 背靠在门上,耳听着蒙盐上马离去的声响,李婧一闭眼睛,两滴泪落下来。 她横臂狠狠抹去眼泪,大步往院子里走去。 她从来不想成为谁的妻子。 可是也许曾有过某个瞬间,她觉得跟蒙盐过一辈子,似乎也不坏。 可惜,那是太久以前了。 可惜,她还是太冷静了。 皇帝说他不忍心,说只要她愿意嫁,他就可以成全。 可是皇帝也说,他就快要后悔了。 自祖父而今,三世基业,遍布朝野的门生故旧,李氏一门,隆宠已极。 蒙盐手掌天下三十郡兵马节制之权。 她能做指南车、能造纸、甚至也许还能做出皇帝所说的火药火器。 她相信皇帝的宽厚与仁慈。 可是她不敢拿全族来赌。 绝对没有比让皇帝感到后悔更危险的事情。 等到某天,当陛下意识到他的宽仁竟然酿就了一个天大的错误,当皇帝决心消除这个错误…… 李婧走到池塘边,弯腰细细看那新晾干的、整齐而又粗糙的纸张,她眉心的痣鲜红如血,她哭过的眼圈透着红意。 可是她的目光冷静而又洞察,一如十余年前。 彼时还只有十五岁的李婧,以笛声引诱皇帝的爱犬,勾出皇帝,向他陈情,调回小叔父李甲。 那一次,十五岁的李婧成功了。 这一次,她想要的,也一定会得到。 她要不被辜负。 她要这以生命、以爱情为代价去热爱的事业,不辜负她。 相士说她是极贵的命格,所以家人一直心存妄想。 可是他们都错了。 她确是极贵的命格。 待到这帝王将相都化为齑粉尘土,世上千载万载还流传着她的名字。 在胡亥、蒙盐接连造访李婧院落之时,吕雉却正与太子妃鲁元母女私话。 吕雉先是让带来的太医为鲁元做了彻底的检查,待得知女儿身体无碍之后,才松了口气。 鲁元笑道:“母亲不用担忧。陛下都说了,那巫蛊之事,本就是荒诞不羁的故事,只能吓吓人罢了,根本没有效力的。” 吕雉道:“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我在汉地也找了法师给你除厄。” 鲁元又感动又无奈,道:“若果真有用,怎么不见陛下征召法师?” 吕雉道:“他到底是皇帝,命格硬。你自然不同。”又细问了张氏一家的下场。 鲁元一一说了。 吕雉咬牙道:“倒了好!倒了好!否则我回咸阳,也要他们好看!”又道:“那张氏的孩子,我听说是你养着?” 鲁元点头道:“皇长孙没了生母,也没有旁人照顾他。我身为太子妃,是他的嫡母,自然责无旁贷。” “傻孩子。”吕雉叹道:“你可不要太上心了,到底不是自己的孩子,只有嬴祚才是你该关心的。” 鲁元点头,道:“我自然最关切嬴祚。”又道:“然而陛下看重回护我,我岂能对旁的孩子不好?” “哎,你这孩子,真是跟我从前一样傻。”吕雉训导道:“从前你父亲在外面生下来的大儿子刘肥,我当初也是一门心思对他好,那时候还没有你们姐弟俩,我只把他当成自己的亲弟弟般对待。结果怎么样?如今年纪大了,在封地不安分——不是自己肚子里爬出来的,就是不一样!就是祸根!” 鲁元吓了一跳,道:“大哥做什么了?” 吕雉咬牙道:“说出来只能给你添乱。我就是拿这事儿做例子,告诉你,别看这那张氏所出,还有那俩宫人所出,现在都是软趴趴天真可爱的孩子,等他们长大了,就是要吃你儿子血、喝你儿子肉的敌人!下起手来,比外人还要更狠些呢!” 鲁元面色发白,道:“母亲别吓我,说些别的……” 吕雉知道女儿年纪还轻,恨不能把自己的感受一股脑倒给她,好叫她不要走自己走过的错路,然而又清楚,这些错路,旁人是拦不住她去走的。 只有等到她走过了错路,撞得头破血流,才会知道错了,可是却也晚了。 吕雉又问道:“太子如今……?” 鲁元淡声道:“只说是闭门读书养病,已有三个多月不曾出现在人前了。” 吕雉道:“你看陛下是什么意思?” 鲁元道:“我看不出,也不想猜,我只想好好养大嫣儿和祚儿。” 吕雉点头。 “那戚姬着实可恨。”吕雉见女儿面露不赞同之色,又道:“不过卢绾和周勃都死了,戚姬一个人带着孩子也翻不出什么风浪来。” 鲁元一呆,道:“卢伯父去世了?是得了什么病吗?” 卢绾与刘邦乃是最亲近的朋友,鲁元幼时还曾在卢绾膝上玩耍。 吕雉淡淡道:“是啊,年纪大了,一点小病就扛不住。” “我都不知道这事儿……”鲁元感叹道:“那伯母可还好?” 不只是卢绾一人,卢绾全家都被吕雉囚杀了。 见女儿真是丝毫不知外界事情,吕雉叹了口气,沉默片刻,道:“好,好着呢。等过两年,我带她来咸阳见你。” 鲁元脸上露出一丝笑意,又问道:“怎么不见弟弟来?他不是跟母亲一同来咸阳的么?” “他一天天的惹我生气。”吕雉道:“我叫他在府中闭门读书,等什么时候想明白了,再许他出来。” 太子泩就是闭门读书养病,一闭就是三个多月。 鲁元轻声道:“母亲不要太苛责弟弟,他还小……” “小什么?不小了!”吕雉提到刘盈就压不住火气,道:“陛下在他这个年纪,已经做了皇帝大开杀戒了!” 鲁元惊叫道:“母亲!” 吕雉也自知失言。 吕雉不知为何,近来时常会觉得一阵热潮上涌,压不住的心烦气躁。 她自己也知道近来的火气着实有些突兀,往常总能自持,现在竟然不比从前了。 吕雉深吸一口气,转了话题,问道:“你葵水正常么?” 鲁元脸上一红,道:“挺好的。”望着母亲,忽然也问道:“母亲您呢?” 吕雉似有些忧愁,道:“你宫中有看妇人病的太医么?” “母亲怎么了?” 吕雉道:“我葵水已有两月未至……”然而她不能确定究竟是到了岁月,还是、还是、竟然怀了身孕。 她召见的太医,都是吞吞吐吐,只说时日尚短,看不分明。 鲁元最开始还没明白过来,待见母亲神色不对,转念一想,大惊失色,掩唇道:“母亲,您、您……您与……” 吕雉垂眸道:“这是常有的事情。” “是谁?是我知道的人吗?母亲!”鲁元恼道:“难道要我叫人出去问么?” 吕雉叹了口气,道:“你认识的,是审食其。” “父亲的舍人审食其?”鲁元难以置信。 这审食其原是刘邦的门客,后来刘邦放走了押送的徭役人员,在芒砀山流窜,官府抓不到刘邦,就把刘邦的妻子吕雉捉到了牢里。 当时萧何、曹参在外奔走,审食其在牢中陪伴吕雉。 可以说,两人是过命的交情。 后来吕雉出逃,动荡中,两人再也没有见到过,直到吕雉做了汉王太后,回到封地,故地重游,想起当初陪伴她坐牢的审食其来。 丈夫多年离心离德,已死;女儿远在咸阳;唯一的儿子却只叫她生气。 吕雉与审食其出了事儿,实在是很好预料的情况。 鲁元一时不知该作何态度。 吕雉轻叹道:“女儿,你是不到年岁不知道,这孤家寡人,着实寂寞得紧。” 鲁元满面通红,道:“母亲怎么跟我说这等话。”又道:“万一宫中太医查出来,传出去了呢?” 吕雉道:“我也是一时慌了——也未必就这样巧。”忽然感叹道:“陛下这么多年来一个人,所行当真是常人所不能。” 鲁元:…… 鲁元虽然已经生了两个孩子,但是跟母亲讨论这种话题,还是感觉异常羞耻,嗯嗯啊啊敷衍着,只希望母亲能尽快结束这番对话。 鲁元忽然机灵了一回,道:“弟弟惹您生气,是因为知道了这件事吗?” 否则,母亲怎么会自爆此事给她知道。 吕雉有几分欣慰,女儿还是长进了的。 吕雉道:“我等下把你弟弟送来,你帮我劝劝他。” 鲁元舔了舔嘴唇——劝,怎么劝?她自己还没完全接受这事儿呢。 第一个涌上鲁元脑海的念头,便是去找陛下。 这半年多来,鲁元已经习惯了出事儿找陛下——陛下什么都能解决。 第211章 虽然鲁元第一反应是向皇帝求助, 然而真要去求见陛下诉说, 鲁元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母亲这桩私事, 鲁元只是在心中一想,都觉得羞耻, 更何况是向旁人开口?而这人还是她的公爹, 天下共主。 鲁元把此事压在心中, 翻来覆去想了两日,最终还是没能去见皇帝。 直到吕雉把刘盈送来,要鲁元劝说他。 自去年刘盈授意夏侯婴与灌婴救走戚姬与如意,吕雉便要这傻儿子整日“闭门读书”了;待到这次回咸阳路上,母子俩人关系才稍有缓和,谁知道又给刘盈知晓了审食其一事, 得,又崩了。 母亲变得冷酷莫测, 刘盈对自幼照顾他的姐姐越发依赖信任。 姐弟俩叙旧过后, 相对沉默了一瞬,刘盈见姐姐欲言又止的模样,便道:“母亲的事情,你也知道了?” 鲁元松了口气,不用她主动提出来了,道:“你为这事儿生母亲气了?” 刘盈烦躁得一掀衣摆跪坐下去,道:“我不是生气。”顿了顿又道:“起初我是生气过,可我更多的是担心。这事情若是给汉地的臣民知晓了,母亲要如何自处?若是给旁的诸侯王甚至陛下知晓了, 母亲会是如何下场?” 不只刘盈担心,鲁元也为之悬心。 姐弟俩正愁容满面对坐无话,忽然皇帝身边的侍女送了御赐的食物来。 “陛下听说太子妃娘娘这两日不思饮食,特意赐了这开胃好消化的枣泥薯蓣糕来。”那侍女道:“陛下还说,若是身体不适,切莫讳疾忌医,早日请太医来看过为妙。” 鲁元接了赏赐,心中温暖感激。 因母亲私通一事,鲁元这两日的确吃不下饭,没想到这等小事儿,陛下竟然都关切到了。 鲁元拿定了主意,对刘盈道:“走,我们去找陛下。” “找陛下?” “正是。而今天下,只有陛下能治母亲的罪——只要咱们在陛下那里过了明路,母亲此事,便无人敢置喙了。” “可是,姐姐怎么知道陛下不会治母亲的罪?” “你信我。” 胡亥没料到一碟枣泥薯蓣糕招来这么一段公案。 吕雉与审食其私通之事,早已有人密报于胡亥。 但是胡亥没想把这事儿给挑明了。 听完鲁元和刘盈的倾诉,再看这对姐弟惶恐羞惭的模样,胡亥失笑,道:“朕当是什么大事儿呢。怕朕治你母亲的罪?王太后何罪之有?你们父亲已经过世多年,王太后此举,也是人之常情。” 他沉吟道:“若说不妥,便是非婚而有婚姻之实,触犯了律法。不过王太后身份特殊,若要再婚嫁,就太过引人注目了——而且与那审食其也不甚般配……” 鲁元和刘盈原是来找皇帝宽恕母亲罪过的,万万没想到皇帝两句话说到母亲再嫁一事上去。 刘盈连连摆手,道:“陛下,这、这不成的……” 鲁元也道:“还没问过母亲的意思……” 吕雉当然是不肯与审食其行婚嫁之事的。 刘盈汉王之位是从刘邦给传下来的。 如果吕雉再嫁给了审食其,那么她在政治上的身份就变得尴尬起来。 况且审食其作为寂寞孤单时的慰藉可以,但是要作为王太后的再婚对象,那就太不够格了。 胡亥也只是随口一说,安抚姐弟俩,笑道:“行了,都放心,这事儿朕不追究。”见他俩还有些惴惴不安,又道:“朕保证,也不让旁人追究——好了?” 鲁元和刘盈没料到,自己觉得山一般重的大事儿,在陛下这里只轻描淡写两句话就揭过了。 好似压在胸口的重石有人接过去了一般,鲁元和刘盈姐弟俩,都觉得松了口气。 吕雉缜密周详了一辈子,没想到临了在私事上闹了这么一出笑话。 好在疑似有孕只是虚惊一场。 皇帝的宽容,让鲁元和刘盈放松下来。 刘盈卸去了心理负担,再面对母亲时,态度也和缓了;并且对皇帝留下了极好的印象,就像姐姐鲁元所说,陛下是个和善宽厚的人。 按说这事儿吕雉应该感激皇帝。 然而阴私之事给外人知晓,尴尬与羞耻让吕雉心中微妙得警戒起来。 不过审食其一事也算是过了明路。 汉地大臣对此“不闻、不问、不看”,对手段狠辣的王太后的私人生活,不敢擅自评判。 与此同时,楚王韩信、长沙王吴臣已经在前往咸阳觐见皇帝的路上,与他们一同而来的,还有两国封地一年的税金。 叔孙通拟定的新爵秩官职系统,已经最终确定,开始实施。 政体、官制、举荐、赋税、兵役、刑法,光复五年后,大秦的社会秩序逐渐步入正轨。 境内的秩序逐渐稳定下来,越发显出北地的骚乱刺目来。 没到年末之时,冰天雪地,便是胡人南下掳掠之时。 虽然朝廷与匈奴有议和协议在,甚至每年送财物入胡,然而这只是保证冒顿不会率大军来作战而已;小股不断的侵扰,越到岁末便越是猖狂。 喜欢储蓄过冬的农耕民族,便是邻居游牧人天然的仓库。 只要他们想要,就要南下来抢一抢。 与胡地接壤处的黔首苦不堪言,却只能躲藏忍耐。 这一次,北境被侵扰的奏报,与冒顿使者送来的关于阏氏所出子的消息,二者叠加在一块,叫胡亥尤为愤怒。 也是叔孙通赶得不巧,正撞见皇帝在气头上。 “那……小臣这儿也没什么急事儿,小臣改日再向陛下汇报……” “有话直说。”胡亥压着脾气,道:“朕又不会迁怒于你。” 叔孙通小心笑道:“小臣是在外面寻到一方舆图,知道陛下您喜欢看这个,所以买下来呈给您。” 胡亥和缓了面色,看他摊开那舆图。 这会儿的舆图是很抽象的,跟后世的不能比。 饶是如此,舆图依然是这个时代非常重要的资源,记录着山川河流、地形地貌。 皇帝对舆图的重视,身边人都清楚。 这也不是叔孙通第一次进献舆图了。 “您瞧,这是跟咱们西边接壤的,羌人那边的地方……”叔孙通解释道:“是去那边做买卖的商人请人绘制的……” 北边匈奴的事情还悬而未决,胡亥这会儿对羌人的兴趣不大,他低头盯着那舆图,忽然想到——上有所好,下必从之。 因为他重视舆图,所以叔孙通会愿意从商人手中买下此物来进献。 如今要筹备对匈奴用兵一事,而大秦骑兵的骑射功夫,与胡人相比,始终是短板。 而且除了骑兵营的特殊兵丁进行训练之外,社会上的子弟并无特意训练,仍是以步兵的尚武为主。 他是皇帝,他的喜好,能让百官寻觅舆图进献,自然也能让贵族子弟看重骑射、精于练习。 “叫萧何来见朕。” 叔孙通献了舆图,一个“好”字儿都没得,就被打发走了,只能自认晦气——谁叫他正赶上陛下生气了呢? 萧何担任少府一职,执掌国家山、海、池、泽的出产税收,以此来供养皇室,可以说是皇帝的私人财政官,同时也负责皇家园林猎场的管理。 十余年战乱,皇家园林猎场早已荒废,就连大秦原本的宫殿群,被烧毁的许多也没有重建修葺。 胡亥道:“这次诸侯王入咸阳,都带了不少子弟来。去岁朕接见楚王,不得不花费了一笔。今年不如改为围猎,既是迎接聚会,也让众子弟操练一番骑射。”又道:“你跟赵高商量一下,看私库财政支撑,能够给多少郎官也配置强弓骏马的。” 赵高是郎中令,执掌皇宫门户,所有郎官都归他管理。 而郎官是没有定数的,可以只几百人,也可以达到数万名。 大秦光复之后精简人员,唯有年轻的郎官没有削减太狠,始终维持在千人以上的规模,如今已有三千人。 萧何一一答应了,又道:“郎官人数充裕,今岁山河湖泽的税金入私库,财力也可支撑。只是这强弓骏马……强弓倒也罢了,骏马却恐怕是不够的。具体还要问乌太仆。” 太仆是掌管舆马的官职。 胡亥极为重视马政,征召了养马大商人乌氏倮的儿子乌山来做了太仆一职,让他管理三十六所养马营的细务。 这乌山也的确有能力。 大秦刚光复的时候,厩苑之中只有百余匹马,如今通过繁育、购买等手段,已经在可控的开销下发展到了数千匹。 胡亥沉吟,道:“你牵头,跟郎中令赵高、太仆乌山一同,把此事细节敲定。一定要选最强建机敏的郎官,最优良的骏马。若遇到难处,第一时间汇报给右相冯劫,若是冯劫也难以决断的,便速来报予朕。” “喏。” 政策吩咐下去了,胡亥决定自己也得先练练这骑射。 皇帝喜欢欣赏郎官骑射,和皇帝自己就热爱骑射,给众子弟带来的观感也是不同的。 骠骑将军李甲带着两百骑兵,先陪着皇帝在渭水之南的林子里试猎了一番。 顶着凛冽的寒风,抖着冻红了的双手,胡亥驰骋在马上,弯弓搭箭,看上去架势还真挺能唬人的。 但是瞒不过李甲这等真精通骑术之人的眼睛。 李甲不忍心,劝道:“陛下,今儿大寒,咱们先回宫。” 胡亥抽了抽冻酸的鼻子,催马狂奔,于颠簸中荡漾得叫道:“别~叫~朕~停~下~来~!朕~就~是~爱~骑~射!” 第212章 熬过最初刺骨的寒风后, 随着驰骋, 胡亥感到身体逐渐暖和起来。 为了御寒,他上马前喝了一小口酒。 那酒顺着食道滑入胃中,像是燃烧了的冰, 由内而外烘烤着他的身躯。 胡亥沿着渭水之畔开阔的河岸疾驰,猎猎风声中, 只见两侧景色飞快倒退,而他像是要御马飞去。 刹那之间,所有的政务俗事都离他远去了。 天地之间唯余自在逍遥。 这种轻快的情绪似曾相识。 耳畔似乎响起那女孩清脆的笑声,她叫道:“来追我呀!你可真慢!” 她扭身策马, 向着金子般的夕阳驰去,渐渐融入那万丈金光之中。 夕阳忽而一沉。 金光连同那道马上的倩影一同, 倏忽尽收,唯余漫天霞光。 胡亥勒马四顾,满心茫然。 “陛下?”李甲追上来,见皇帝驻马河畔, 由衷赞道:“陛下您方才这一段路,骑得可真漂亮!” 胡亥却道:“天晚了, 明日再来。”顿了顿,又喃喃道:“漂亮么?漂亮啊。” “我美么?” “你为什么不说话?我不美么?” “我比刘萤美么?我比李婧美么?我是你眼中最美的吗?” 纵马过后, 胡亥浑身放汗。 冬天的风似乎都暖了。 胡亥垂头坐在马上, 任由骏马慢吞吞驮着他往回走着。 他偶尔抬眸望一眼天际。 迟了十余载,隔了山与海,他轻轻在心中道:你比晚霞更美丽。 胡亥原本以为自己今夜会失眠, 谁知道一天劳累过后,一挨枕头就睡得人事不知,直到天色微明之时被侍者叫起。 胡亥睁眼就起床穿戴,道:“怎得叫迟了?冯劫人呢?” 侍者小心道:“陛下睡得沉了。”……叫不醒啊! 又道:“右相在章台殿候着呢,也才刚到。” “你这是胡说。”胡亥哼笑道:“冯劫的性子朕还不知道?朕跟他说的是五更,他就绝对不会拖到五更一刻。” 冯劫果然早已在等候了。 他不是自己在等,还带了一个叫崔茂的属官。 “这就是你跟朕说的大农学家崔茂?”胡亥笑着打量那崔茂,见是个黧黑瘦削的汉子,脸与手露出来的肌肤颇为粗糙,然而站姿行礼都是贵族做派。 冯劫道:“就是这位崔茂。” 崔茂躬身道:“小臣不敢当此称呼,不过是在我父郡内研究过几年如何种田。” 胡亥笑道:“家学渊源,你父亲崔源管辖的上郡乃是多风干旱之所,然而粮食产出丝毫不弱于南方大郡,听说你在里面出了很大的力啊。朕找你来,就是想向你学习学习这种田之法,听右相说,你发明了新的耕种之法?” “发明不敢说。”崔茂道:“只是此法一直没能推行开而已。” 胡亥坐定,请崔茂也坐了,道:“详细说说。” 崔茂也不谦让,道:“小臣已经听说了朝廷试行的‘代田法’种植,此法亩产能增加十石,但是受限于民间少牛、铁器不合用等原因,实际很难在黔首中推行开来。而小臣要陈述的法子,若用上等田来耕作,十亩所产,可供耕种者二十六年之食用。” 胡亥一听,精神大振。 冯劫却道:“崔茂,陛下面前,说话需谨慎些。” 对皇帝做承诺,要越谨慎越好,做好了固然有功劳,但若是一旦做不到,后果可大可小。 崔茂板着脸,道:“不敢对陛下口出狂言。”他细细道:“小臣所用,乃是浅坑播种之法。地中分出长一尺、宽五寸的格子来,在这格子里挖一个六寸宽、六寸深的小坑,此为一区。一亩地可得三千八百四十个小坑,每坑撒种子二十粒,上面再撒上用泥搅拌均匀的粪肥。如此每坑可产三升谷物,每亩地可得谷物一百石,十亩地,就是一千石。臣并无夸大之处。” 胡亥听得入神,一面在心中做着计算。 崔茂又道:“当然,小臣所计,乃是良田沃土。如果是中下等的土地,那么坑就要大一些,间隔也要大一些,如此一来,每亩地的谷物产出也会有所下降。” 农田民生之事,每日不知要在胡亥心中过多少次。 胡亥一听,便知道关键,笑道:“你这法子,土地是否肥美还在其次,关键是省水。你这法子不用牛耕,也不用大量的水,只要定点浇灌在坑里就可以,难怪你父亲管理的上郡明明是干旱之所,却产粮颇多。”又笑道:“你有这好法子,怎么到如今从才上报?若不是朕与右相参详各郡粮食产量,召见你们挨个问话,朕还不知有你这等人才。” 崔茂垂头道:“种粮乃是大事,小臣不敢贸然进言,先在一郡之内尝试,果然可行,才敢上报朝廷。” 这道理胡亥比崔茂更懂。 他实在是高兴,对冯劫道:“把咱们的大农学家留下来,现在咸阳城郊外与北边边境屯田试行,看看来年的产出,再择几个郡试着推行。” 冯劫一一答应。 崔茂始终垂头听着,不喜不悲、不骄不躁,只皲裂的手指绞在一起,泄露了初次面圣的紧张。 胡亥闲话家常似的,对崔茂笑道:“你父亲是上郡郡守,你也是允文允武——朕记得你原来在王离、章邯手下都带过兵的。等到光复大秦之战,你辅佐楚王韩信,也立了不小的战功,怎么转头去种田了?” 崔茂平直道:“小臣原认为以战止战,能还天下太平。然而等到战乱消弭,小臣随父亲上任,恰逢上郡大旱,赤地千里,荒年颗粒无收,民不聊生、易子而食,小臣才知,再没有比田地更重要的。” 胡亥感叹道:“朕要谢谢崔郡守,教养出你这样的好儿子,是朝廷之幸、黔首之幸呐。”又道:“若是朝廷的官吏、贵族的子弟,都能像你这般怀有仁心,那便盛世可期了。” 崔茂黧黑的脸上透出暗红来。 胡亥温和道:“崔茂,你若有什么需要的物件人手,尽管开口。” 崔茂道:“小臣得亲自去看看城郊的田地如何。” 胡亥笑道:“一看就是实干派——去,刚好老丞相李斯在郊外的庄子上休养,论起来,你父亲崔源还是李斯的学生,你也算是替父亲去拜访一趟老师。” 崔茂答应着下去了。 冯劫道:“陛下看崔茂此人如何?” 胡亥肯定道:“是个踏实干事儿的。他说的这区田法,可有什么弊端?” 冯劫道:“旁的倒没什么,就是麦田要在五、六月犁两次地,要与其他作物的田地隔开。” 胡亥点头,手肘拄在案几上,正在思索,忽然侍者传报丞相属官有要事禀报。 让那属官上殿,却原来是年末匈奴的使者抵达,送上了冒顿单于的信件。 在这封信中,冒顿自称为“天所立匈奴大单于”,要求重新议定两国的和平约定,增加了有关边境贸易的条款。 自从两国休战以来,边境民众之间的私下交易越来越频繁,但是始终还是私人性质的,没有政府组织的互相通商。 而如今冒顿提出边境贸易,更不可能是平等的协议,而是要更多地攫取大秦的利益。 屈辱的条款叫胡亥和冯劫君臣二人看得面色发青。 此时的冒顿强势联合了草原上的各部族,把从前的东胡王彻底打散,余部赶到了鲜卑与乌桓山。而在西边,他进一步,把在甘肃走廊的大月氏完全赶走了,在深入中亚的西域地区都确立了匈奴的强势地位。 如果说现在的大秦是久病初愈、需要细细疗养的年轻人,那么匈奴就是身强体健、蓄势待发的盛年男子。 避其锋芒尚且不及,更何况是主动开战。 右相属官又道:“陛下,秦嘉将军也回来了。” “叫他入殿。” 秦嘉从南越郡跟随尚在流亡的胡亥,跟着蒙盐做过卧底,跟着韩信剿灭过叛乱。 确定了要对匈奴用兵之后,胡亥就将秦嘉派出去,以与冒顿单于互通礼物、觐见阏氏刘萤为名义,实地勘探胡地情形,为此后用兵打好信息战。 秦嘉入殿,没有废话,直截了当先回答了最关键的两个问题。 “陛下,臣等此次入胡,共计三百日。这三百日,每个士兵消耗的干粮共计重十八石,而为了负载这些干粮,所用的牛本身又要消耗草料二十石。然而臣等此次以牛载物入胡地,不出百日,随行的牛尽数死去,无一存活。剩下的十二石干粮对于士卒来说,携带着实艰难。” 胡亥和冯劫都面色沉重听秦嘉总结的难点。 秦嘉又道:“这是第一大难点。此外胡地冬日酷寒,咱们的人行军过程中,绝对不可能携带足够多用来取暖的燃料。所以即使咱们用兵入胡,只要一到冬日,就再也没法深入了。” 冯劫眉头深皱。 胡亥沉声道:“所以说,对匈奴用兵,一定要轻装上阵、迅速打击。” “陛下所言极是。”秦嘉道:“这次虽然有墨侯的指南车,臣等还是一度迷失了方向,若不是广陵侯的人寻来,恐怕也要有不小的损失。” 胡亥道:“以你的预计,我朝士卒能在胡地支持多久爱?” 秦嘉抿紧嘴唇,小心再小心,道:“最多不过一百日。” 也就是说在现有条件下,哪怕集结了全国的力量,大秦的士卒入胡地,也只能进行不超过三个月的作战。 超过三个月,后勤线就会崩溃。 而如果其中横跨了冬季,那么不用匈奴人动手,胡地的酷寒就能把一切人力摧毁。 胡亥喃喃道:“要是有骆驼就好了……” “什么?”秦嘉一时没听清。 牛作为运输负重的工具,在中原很方便,但是在极寒极热的地方,就远不如骆驼了。 胡亥捏着鼻梁醒神,从天没亮就起来见人,到现在稍微有点犯困了。 “没什么,朕说你这一趟辛苦了。”胡亥道:“可是不能休息,李甲那边的骑兵营还等着你带人回来操练呢。”顿了顿,问道:“广陵侯可有话捎回来?” 秦嘉道:“说是年末会有使者把她的信件呈给陛下,倒是没给小臣口信。” 胡亥点头,道:“她与孩子可还好?” 秦嘉舔了舔嘴唇。 胡亥看在眼里,道:“直说就是,不要有所顾忌。” 秦嘉实话实说道:“据小臣看,广陵侯母子都挺好的。那单于虽然于政务上蛮横不讲理,侵夺我朝领土,掳掠我朝民众,甚至对他自己的女人都像对马牛一般——但是对广陵侯母子却颇为……颇为……”他似乎想找一个比较中性的词,却一时卡了壳。 “颇好。”胡亥给他补全了。 “是……”秦嘉方才说起用兵后勤头头是道,可是此刻关于刘萤的几句话,却汗水都下来了,“是……不过、不过据说广陵侯初入胡地之时,也吃了不少苦头,慢慢才好起来的。而且广陵侯在胡地声望也高,那些女奴提起新阏氏,都是交口称赞。广陵侯还教她们养蚕织布,还学会了骑马射箭,她们说,新阏氏比胡人还更像胡人呢……”他猛地捂住嘴。 胡亥倒是没什么反应,淡声道:“单于待她们母子俩好就好。” 秦嘉讪讪不敢言。 对于广陵侯与皇帝的关系,众人心中都各有猜想。 而秦嘉是从南越郡就跟随皇帝的,那时候陪伴在皇帝身边的,正是刘萤蒙盐等人。 以秦嘉的视角看来,这广陵侯与皇帝之间,的确有几分不同寻常的情谊。 这也正是秦嘉此时说起广陵侯,磕磕绊绊,瞻前顾后的原因。 谁知道哪句话就踩在皇帝的禁忌点上了呢? 连冯劫都低头不语。 胡亥把两人小心翼翼的模样尽收眼底,道:“秦嘉你先去李甲那边,他正等着你呢。” “喏。”秦嘉忙答应着退下了。 冯劫犹豫了一下,道:“陛下,形势如此,要不咱们反攻匈奴一事,推后几年?等咱们兵精马壮了……” 胡亥道:“再等,就不是几年,而是几十年,甚至上百年了。如果要打匈奴,现在是越快越好,趁着冒顿建立的体系还没有稳固下来。他与朕同岁,不像朕仰赖先帝荫蔽,匈奴是自他开始,才有了这统一的首领——也不过十余年。朕就不信偌大的匈奴,会是铁板一块。” 冯劫道:“陛下的意思是说……” 胡亥并没有详细解释,转而道:“广陵侯生在大秦、长在大秦、习我大秦文字、流我大秦热血,就算她的骑射学得再精,就算在旁人眼中她比真的胡人更像胡人,可是朕知道,她骨子里仍是秦人。” “朕答应她五年,就是五年。” 遥远的匈奴龙城,正是冬季大聚会之时。 单于冒顿召集众部族的首领,齐聚龙城,祭拜日月,清点人口与牲畜数目。 呵气成冰的冬日,一对年轻夫妇正在草原上策马驰骋。 那年轻妇人于马上弯弓搭箭,只见箭去如流星,洞穿了空中一对双飞雁。 扈从上前,为她捧来落雁。 “我射中了,单于怎么说?”刘萤笑道:“你胯下的千里马可要归我了!” 她的胡语流利,又不似胡地女子般声音粗哑,音色温柔叫人忍不住怜惜。 冒顿笑着下马,将马缰递予他的阏氏。 刘萤翻身上马,一昂下巴,笑道:“牵马。” “天所立匈奴大单于”冒顿竟就在前牵马,笑问道:“阏氏想去哪里?” 咸阳。 那座城池的名字骤然划过心间。 “怎么?”冒顿回头望她。 刘萤弯腰下去,极近得望着冒顿的眼睛,她柔软的手指刮着他发青的胡茬,低低道:“我想去你心里。” 冒顿猝不及防,竟然红了脸。 第213章 “单于, 不好了!左贤王胡图和右贤王浑邪的人打起来了!” 忽然扈从骑马来报。 冒顿和刘萤之间那点温柔缱绻立时烟消云散。 “什么?”冒顿皱眉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那扈从道:“年末的大庆典要杀奴隶祭拜日月,左贤王胡图和右贤王浑邪各自出了十名奴隶。今天把奴隶们推出来清点,不知怎么的左贤王胡图恰好经过,不小心射杀了一名右贤王浑邪的奴隶。右贤王浑邪大怒, 认为是左贤王胡图有意挑衅,两位王各自率领部族勇士,打得不可开交!” 刘萤最知道在合适的时候做合适的事情。 听那扈从开口讲述, 刘萤便已跳下马来,待他汇报完,对冒顿道:“虽然不是什么大事儿, 但正是年末庆典之时, 伤了和气也不好——单于快上这宝马, 回去解决争端。” 冒顿一点头,对扈从道:“你们送阏氏回去。”他翻身上马,率领大批扈从先行回到城里。 刘萤随后赶上。 等她回到王帐的时候,争端已经到了尾声。 只听脾气火爆的右贤王浑邪在帐中大声咆哮道:“我就是不服气!原本西边水草丰茂之处是我的地盘,是我和族人世世代代生活的地方。就因为单于你的命令,我做了这右贤王,千里迢迢跑到了最东边, 整天面对鲜卑和乌桓人的骚扰,那些东胡王的余孽实在讨厌!现在我率领人马,跟着单于你一同,又跑到西边打卑陆、打蒲类!死去的是我的勇士,得到好处的却是左贤王胡图!现在他仗着单于你对他的信重, 根本不把我放在眼里,用他的弓箭玷污了我用来祭拜日月的奴隶!我如果还要忍下去,我就不是男人!更不配做我族人的王!” 刘萤驻足帐外,假作抚摸着骏马的鬃毛,侧耳细听。 虽然是王帐之外,然而众扈从都知晓单于对于阏氏的喜爱,阏氏出入王帐也是众人习以为常的事情,并没有人上前来多话。 冒顿没有说话。 左贤王胡图慢悠悠的声音响起来,“右贤王不必生气。射杀你奴隶的人并不是我,虽然我不知道为什么那死去奴隶身上插着我的箭头,但我向日月起誓,我绝对没有向你的奴隶射出这一箭。从前咱们只为各自的部族作战,所以东胡王也能欺负我们,秦人也能欺负我们。直到单于出现,集合了我们众部族,使得我们匈奴强大起来,才有了今天。单于乃是天所立匈奴大单于,我们都是跟随单于的部将而已。单于要我们去什么地方,我们就去什么地方——可没有从前哪种说法,什么我们部族的王,又什么你们部族的王。匈奴的王只有一个,那就是单于。” 右贤王浑邪怒道:“你这个奸诈无耻的小人!只会说好听的话哄着单于偏袒你!”他似乎忍不住要扑上去跟左贤王胡图搏命了,“不是你射杀我的奴隶,那奴隶身上怎么会有你的箭头?我亲眼看到你放箭的!难道还会有假?你也不用狡辩!今天的时候,如果没有个说法,我绝不会就这么罢休!” 刘萤轻轻抚摸着骏马鬃毛,低头思索着。 匈奴自冒顿以来,实行的乃是二元官制,所有的职位都分左右。冒顿把左右两边的官员,分派去管理东西两侧的领土,而他立即掌控最中间的根基地域。当初为了能让众人更加依靠冒顿,他把底下的官员都迁移到了别的地方去管理。 比如说右贤王浑邪其实原本是西边部族的王,但是被安排去了东边,在中央地区与鲜卑、乌桓之间做了管理者。 而左贤王胡图则原本是北边部族的王,因为很得冒顿倚重,得以分到了西边水草丰茂的地带。 原本因为冒顿强大的武力镇压,所有部族首领中稍微吃亏些的也都捏着鼻子认了——比如说右贤王浑邪。 但是随着冒顿向外作战,最近今年往西域地带用兵,战争是节节胜利的,但是收获却彼此不同。 获利最大的,除了冒顿,便是管辖土地与西域接壤的左贤王胡图。 而最吃亏的,当然就是出人出力却讨不到好的右贤王浑邪。 右贤王浑邪一向是个主战派,当初与大秦的战争也是一力主战。 如果不是左贤王胡图等人有心求和,恐怕两国之间的“和平协定”不是那么好敲定的。 其实像今日左右贤王之间的摩擦,在匈奴这个诸多部族联合体中,时有发生。但是因为冒顿强大的个人威信,而且整个匈奴处于扩张上升期,所以众人之间就算有摩擦,也总能因为更大的利益而彼此妥协,共同依附于这越来越强大的匈奴。 然而有矛盾,就有了可以利用的契机…… 就听冒顿的声音从里面传来,凶恶而又强硬。 “在我面前吵得这么凶,是故意吵给我听的吗?我曾经说过,如果有人不满意我的分配,那么他可以带着自己的人滚出匈奴,从此以后就不再是我的朋友,而是我的敌人。” “你们一直以来习惯了作为朋友的我。” “如果你们愿意,可以选择做我的敌人。” 大帐内一片寂然。 “现在,谁要选择做我敌人的,就请自己出去!” 刘萤垂眸,手指绕着骏马长长的鬃毛。 良久,没有人从大帐中走出来。 帐中人都是跟随冒顿南征北战过的,他们见识过冒顿的手段与凶狠。 没有人想要做冒顿的敌人,哪怕是满心不服的右贤王浑邪。 “好,既然没有人要做我的敌人,那么大家就都是朋友。”冒顿道:“我邀请大家在年末来到龙城,是为了与朋友们聚会,可不是为了看你们吵架。胡图、浑邪,你们两个像亲兄弟一样抱一下,这件事情就不要再提了。” 右贤王浑邪道::“可是……” 冒顿又道:“攻打卑陆、蒲类,浑邪出力很大,这次年末庆典之后,我赏赐你一千匹骏马和一百名美丽的女奴。” “感谢天所立大单于!”右贤王浑邪道。 这点赏赐虽然没能达到浑邪的要求,但是让他心里稍微舒服点了。 就像是这样,在冒顿的积威之下,匈奴众部族首领哪怕有再大的矛盾,也得乖乖握手言和。 当匈奴面对外部的敌人时,它又好似是一体强大的帝国了。 刘萤手指一紧,扯住骏马的鬃毛,使得那马嘶鸣起来。 “谁在外面?”左贤王胡图问道。 刘萤整理好面色,笑着掀开帐子走进去,用流利的胡语道:“我正与单于赛马,就听说左右两位贤王为了一点小事起了争执,紧随单于回来,正担心要怎么办才好,就见你们又好得像一个人似的了。” 冒顿笑道:“已经解决了——来我边上。”他冲着刘萤伸出手去。 刘萤把手递给他,由他把自己拉过去。 左贤王胡图笑道:“不过是一场误会,右贤王浑邪已经宽宏大量得原谅了我。”又道:“我看到阏氏帐中女奴织出来的布,真是羡慕的眼睛都要红了——要用什么来换,阏氏才肯让您的女奴也来教导我的人呢?” 刘萤笑道:“拿什么来换?也不用拿什么来换。只要你们让单于高兴,你们的人想学什么,尽管来跟着我的人学。” 冒顿握紧了她的手。 右贤王浑邪虽然碍于冒顿的命令,与左贤王胡图和好了,但是心里还是别扭,稍待了片刻,便寻了个借口出去了。 冒顿对左贤王胡图道:“你知道浑邪是个暴脾气,怎么还招惹他?” 左贤王胡图道:“这次的确是右贤王看错了,那一箭真不是我射的。” “不是你射的,怎么会有你的箭头在那奴隶身上?”冒顿对于底下人之间的摩擦也是心知肚明,右贤王浑邪打仗是一把好手,但是个直脾气;而左贤王胡图处理政务是一把手,然而狡猾的像是一只狐狸,看着是个好人,然而时常不声不响让右贤王浑邪吃亏。 左贤王胡图:…… 冒顿也不是认真要分出个对错,道:“以后不要再做这样的事情了。” 左贤王胡图只能答应着退下了——但是,他真的没有射那一箭啊! 他甚至开始怀疑,是不是右贤王浑邪那小子自己作戏,以此在单于面前陷害他,而且给自己赚到了一千匹骏马与一百名美丽女奴的赏赐。 是夜,右贤王浑邪睡在帐中,忽然惊梦,睁眼一看,就见身边坐着一位蒙着黑纱的女子,那女子手中锃亮的匕首正抵在自己喉咙上。 右贤王浑邪大惊。 那女子声音粗嘎,低声道:“你不要害怕,我不是来杀你的。但是你不要出声,否则我就不得不杀了你。” 右贤王浑邪是久经沙场之人,知道这女子没有骗人。 他眨眼示意自己会配合。 那女子道:“你想不想夺回自己的地盘?” 右贤王浑邪揣测着女子的身份,一时没有回答。 那女子道:“你很想,但是你不敢,因为你害怕冒顿单于,是不是?” 右贤王浑邪点了点头。 贺兰雁道:“如果我们扶持一位新单于呢?” 第214章 “你说有一位蒙着黑纱的女子夜闯入你的大帐,拿匕首挟持你, 要你扶持新单于取代我?”冒顿向右贤王浑邪确认。 右贤王浑邪连连点头。 “那她要你扶持的新单于是哪一位?” “她没说啊!我问她了——结果她直接把我敲晕了。我早上醒过来, 立马就来向单于您汇报了。” “她为什么突然把你敲晕?当时帐外的扈从察觉了?” “没有啊。我就问她要扶持谁做新单于, 她就把我打晕了。”右贤王浑邪一脸疑惑, 他虽然凶狠善战是个直肠子,却也不是傻子,又道:“我恐怕这是有人蓄意要害我!” “害你?” “是啊。单于您是草原上最强的, 我除非是疯了,才会想要扶持什么新单于。这个莫名其妙冒出来的黑纱女子, 说不定就是谁看我不顺眼,要陷害我。如果我没有立刻来汇报给您知晓,万一这事儿给查出来, 一定会让单于您误会于我,那我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所以右贤王浑邪忙不迭就来自证清白了。 冒顿冷静道:“你把那黑纱女子的特征细细讲来, 我让扈从暗中排查。” “那女子说话声音很是粗嘎, 像是被烧毁了嗓子。” 冒顿起身的动作一顿——说话声粗嘎的女奴, 他的阏氏刘萤身边恰有一位。 “单于?” 冒顿复又坐回去,听右贤王浑邪把那人的体态讲述清楚,这才道:“我心里有数了,此事你不要跟任何人再说了。” “是。” 冒顿大步来到阏氏帐中。 刘萤起身相迎,笑道:“来试试我给你做的披风。” 冒顿左右四顾,径直问道:“你身边那个总蒙着黑纱的女奴呢?” 刘萤一愣,道:“单于忘了?兰雁前天高烧病死了。”她目露哀色,道:“兰雁也是可怜, 原本就因为烧伤,身体一直不好,前阵子打猎擦破了手臂上一块皮,谁知道当晚就高烧不退,我还向单于求药来的。” 冒顿松了口气,想起的确有这么回事儿,道:“事情太多,我竟然忘了。你一说我才想起来。” 不是事情太多,而是右贤王浑邪把那女人特征一说,冒顿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枕边人的女奴,一颗心如坠冰窖,只想赶来亲眼看看阏氏的神色。 刘萤叹道:“因正是年末大庆典之时,兰雁又是感染高烧死的,怕传出去叫大家不安,所以昨日就悄悄把尸骨烧化了。” 冒顿道:“烧化了?” 刘萤自然道:“是啊,她是感染而死,恐怕传播开来,自然是烧了干净。”又道:“中原每有水患瘟疫,死人都是要就地烧化的,否则一旦蔓延开来,整座城的人都活不成。” 冒顿沉默。 刘萤仿佛这才察觉他的异样,放下手中针线,道:“你看上去有心事。” 冒顿道:“你那个女奴死了的事情,还有谁知道?” 刘萤微露惊讶,歪头想了想,道:“就昨晚您过来的时候,我跟您提了一句。再有就是去烧化尸骨的奴隶——不过他们只知道是死了人,却也不知道死的是谁。” 冒顿道:“这么说来,除了你我,外面的人都不知道你这个女奴死了。” “是出什么事儿了吗?”刘萤关切道:“跟兰雁有关的?可是兰雁已经死了啊。” 冒顿熟视刘萤良久,最终道:“没什么。右贤王说昨夜有女子挟持他,要他扶持新单于。他说的那个女子,听起来很像是你身边的那个女奴。” 刘萤掩口,顿了顿,道:“那女的怎么说——是说要我们的儿子做新单于吗?” “你希望我们的孩子做新单于?”冒顿俯视着刘莹。 刘莹点头又摇头。 “对我,你要绝对诚实。” 刘萤叹气,道:“从前草原上有一位单于,他的大儿子勇敢又充满智慧,是最适合做新单于的人。可是老单于私心喜爱幼子,所以想要杀死大儿子,让小儿子做新单于。然后大儿子杀死了老单于,成了草原上最伟大的单于。”她捧着冒顿的脸,认真道:“我希望我们的儿子能拥有世上最高的荣耀与权力,可是我不希望你死。” 冒顿脸色和缓下来,他嗤笑一声,道:“那你也太小看我了。” 刘萤反倒面色凝重起来,“如果右贤王浑邪没有说谎,那么这个黑纱女子究竟是谁的人呢?” 冒顿淡声道:“等我查出来,告诉你。” 刘萤柔声道:“好。” 冒顿离开后,刘萤又坐下来缝披风。 她额头颈间细密的汗水至此才渗出来。 冒顿从来不是一个口风不紧的人,他会这么直接来告诉她,并不是因为信任她,而恰恰是怀疑她,所以要诈出她的态度。 这是冒顿最常用的办法。 他从不避讳危险。他甚至喜欢与危险共眠。 刘萤知道她并没有洗脱嫌疑。 一个烧干净了的兰雁,根本什么都不能说明。 然而刘萤也并没有想要彻底洗脱嫌疑,她只需要冒顿同时思考所有的可能性——她只是要在冒顿心中种下一颗怀疑的种子。 年末的围猎,冒顿十六岁的长子稽粥大展身手,斩获颇丰。 冒顿站在大帐帘子下,远远看着左贤王胡图和稽粥策马前来。 左贤王胡图和稽粥不时笑着交谈,看来感情很好的样子。 冒顿忽然想——他十六岁的时候在想什么?那时候,他就已经在策划杀掉他那个老不中用的父亲了吗? “父亲!”稽粥奔到近前,从马上翻下来,把挂成一串的兽类耳朵挂在自己胸前,快步走到冒顿身边,笑道:“儿子杀了这么多。” 冒顿哼笑一声,道:“我在你这个年纪,都能自己杀老虎了!” 稽粥一愣,笑道:“父亲威武,带着草原上的部族南征北战,就算有老虎,也不敢出来见人了,儿子又去哪里杀老虎呢?” 左贤王胡图道:“是啊。今天围猎,稽粥可是杀的最多的,比那些成了亲的小伙子都杀的多。” 冒顿的目光在左贤王胡图与长子稽粥洋溢着笑容的两张脸上转来转去。 是夜,刘萤半夜惊醒,就见冒顿黑夜里直勾勾盯着她。 刘萤一声惊叫压在喉咙里,顿了顿,嗔道:“不睡觉做什么呢?夜里眼睛像狼似的。” 冒顿道:“你怕了。” 刘萤恼道:“能不怕么?难道你夜里醒来看到一头狼不害怕么?” 冒顿却没有接她的撒娇,仍是盯着她,问道:“我派去秦朝的使者应该抵达咸阳了,你说秦朝的皇帝会答应我的要求吗?” 刘萤睡意全无,想了想道:“我又不是秦朝的皇帝,怎么知道他会不会答应?” “可你曾经是他的心腹臣子,你一定很熟悉他。” 刘萤嗔道:“你这是什么意思——你吃醋了?” “就算是。”冒顿仰面朝着帐顶,道:“我只是忽然明白,我一直弄错了一点。” “什么?” “我们匈奴的女人太简单了。她们要么就是嫁人生子,要么就是做伺候人的女奴,虽然也有贵族的女儿精于骑射,可是她们脑袋里的东西是简单的。”冒顿道:“虽然你生得美,人也温柔,不像草原上的女子,但我从前还是把你看成了那种简单的女人。” “你现在发现我不简单了?” “不是发现。”冒顿轻声道:“是我从前有意忽视了。” 心中的情爱,叫他忽视了枕边人的另一重身份。 曾经做过皇帝心腹的人,怎么会是简单的女人? 冒顿低声道:“你说不希望我死。不用担心。” 刘萤攥紧了身上的毯子。 冒顿道:“我死之前,一定会带上你一起。” 这句话,半夜里听枕边人说来,当真叫人遍体生寒。 刘萤却是嫣然一笑,道:“那是我的荣幸。” 她竟然很快又睡着了。 远在咸阳的大秦皇帝胡亥没有让冒顿单于失望。 胡亥答应了冒顿得寸进尺的贸易协定。 发动攻击之前,麻痹敌人也是非常重要的。 冒顿的使者离开咸阳后,贺兰雁悄悄来到了咸阳。 “陛下,我前往鲜卑、乌桓劝说。鲜卑和乌桓的部族,每年都要向匈奴赠送大量的财物,还要忍受他们右贤王浑邪的侵扰,百姓想要反抗的心是很强烈的。但是不管是鲜卑还是乌桓,他们的首领都畏惧于匈奴单于冒顿的威势,说——只要匈奴的单于还是冒顿,他们就不能贸然出兵,把这最后的部众都牺牲了。” 贺兰雁垂眸道:“形势不容乐观,鲜卑、乌桓的首领都认为冒顿征伐西域的战争也会取得胜利,如此一来,就再也没有人能撼动冒顿单于的地位。” 胡亥沉静听着。 贺兰雁垂头道:“形势如此,陛下您还愿意帮助我妈?” 胡亥道:“他们畏惧冒顿的威势,所以不敢出兵。那他们有没有说,如果冒顿死了呢?” 贺兰雁一愣,道:“冒顿一死,匈奴就会大乱。鲜卑和乌桓的部族,应该不会拒绝我们的邀请了。” 胡亥点头道:“那就好。” 贺兰雁又是一愣。 冒顿……怎么可能死呢? 第215章 胡亥是被一阵巨响与强烈的震动从梦中惊醒的。 他披衣而起。 宫人正慌乱地遥望着东方。 只见东方的天际, 升腾着一团红色的火光, 连绵不断的爆炸声随后传来。 “陛下, 这恐怕是地动了!”侍从慌张道:“去哪里躲避呢?” 胡亥感受了一下,只觉脚下的土地很是坚实,并没有摇晃。 东边的响动与光亮, 与其说是地动,倒更像是大爆炸。 不过为防万一,胡亥还是叫宫人都往空旷处集结, 又召见护军统领,要其安抚民众,查探情况。 不等护军统领的人来汇报,墨侯李婧的大徒弟范枣木匆匆而来。 李婧现在收了两个徒弟,分别以枣木、梨木给他们另取了名字。 胡亥支持李婧的“事业”, 干脆把尚造司的吏员工具都给李婧用了。按照胡亥原本的想法, 是想要李婧来管理尚造司的,但是李婧坚持不干——“做东西可以,管人太麻烦无聊了”, 于是就只做了个“精神领袖”,杂务是一丝不沾手的。 好在李婧收了这俩徒弟,大徒弟范枣木勤恳缜密, 善于人事管理,与朝廷打交道的事情都是他在处理;二徒弟曲梨木精于木工,算是技艺传承的手艺人,也是李婧的好帮手。 胡亥一听是李婧的大徒弟来了, 心中喜忧参半。 喜的是看来城东的爆炸与李婧有关——难道是火药研制出来了? 忧的却是——这毕竟是火药,李婧又是个投入制作就全然忘我的家伙,别是出什么事儿了? 他盯着快步上殿的范枣木,却从对方那憨厚平静的脸上看不出端倪。 好在范枣木一开口便道:“陛下,家师父请您移驾城东,去查验家师父所做是否正是陛下所说的‘火药’。” 胡亥大喜,召集郎官侍从,也不顾天尚未亮,立时便动身前往城东。 城东的荒郊,原本是一片无人的野地,甚至周边的林子里还时不时能看到孤零零的坟头。 此刻却是灯火通明,当中炸出来的大坑里似乎还热烘烘的,坑边围着许多匠人,正弯腰拿铲子小心地把炸完后的泥土采集起来。 而李婧正蹲在坑边树下,她大红披风的衣角扫在乌黑的地上,像是洒了一地的胭脂,本人却毫无察觉,正捏着烧出来的木炭笔往新造的纸上写着什么东西。 胡亥示意众人噤声,他蹑手蹑脚走到李婧身后,就听李婧嘴里念叨着,“硝石为君、硫磺为臣,烈火之剂……” 胡亥微微一笑,轻轻伸手拍在她肩头,道:“朕的大发明家,你可是把全咸阳城都惊动了。” 李婧正全神贯注地记录着,忽然肩头拍来一只手,又是在周边坟地林立的荒地里,恰是天色未明之际,唬得她一声尖叫,仰面跌坐在泥土地上,若不是给胡亥按住肩头,差点就翻倒入炸出来的大坑里——她回头瞪着皇帝一时说不出话来。 胡亥忍不住喷笑出来,见她狼狈,又觉歉然,不敢真惹怒了她,恶人先告状道:“吓死朕了!你怎么突然大叫?” 李婧:…… 胡亥把她从地上拖起来,忍笑道:“亏得是朕在旁边,要不然你可就跌进这坑里去了。还不快谢谢朕?” 李婧“啪”的一声撅断了手中的炭笔。 胡亥摸摸鼻子,低头道:“咳……看在你辛苦的份上,就不用谢了。”忙转移话题道:“你也真是大胆,也不跟朕说一声,就动了这么大的阵仗——万一给护军抓起来呢?” 李婧果然被引开了注意力,道:“小型爆炸跟大型爆炸不一样,当然也要先试验一番。”她把写着方法的纸递给皇帝,道:“说起来,这法子还是从早前的方士炼丹的法子里脱出来的。” “给先帝炼丹的那些家伙?” “嗯,后来被先帝埋了的那些家伙。” 胡亥笑道:“看来他们也不是全无用处嘛。”他低头看着纸上记录的文字,只见凌乱繁杂,还有许多被划掉了的,最后整理出来的几句口诀却是清晰明白,看起来有点像是化学反应式的中文版。 李婧道:“不过他们完全走反了路子。他们是想尽办法,要炼丹的过程中不发生爆炸,所以要降低硝石的量。咱们却是要反着来。”她又道:“这次的大爆炸算是成功了。陛下你之前所说的火器,我也试过,但是材料扛不住——还没等把火药打出去,打火药的东西先被炸烂了,就为这,我底下的人也伤残了好几个。” 胡亥道:“朕都听范枣木汇报了,已经叫人去善加抚恤。” 李婧眼睛里的光闪了闪,又道:“不过倒是可以试一试你说的另外那种——雷?” “地雷。” “对,地雷。”李婧道:“目前还是要用明火引燃的,如果能做出你说的地雷……”她遥望着古铜色的天际——那里旭日将升,“如果真能做出你说的地雷,那么在战场上,这一枚小小的地雷,便会是最可怕的存在。” 胡亥心中一动,歪头打量着李婧——李婧现在的内心感受,是不是就像是刚造出了的原子弹的奥本海默? 李婧低头又道:“不过剂量还要衡量,按照你所说的,做那么小的地雷,要想能炸死一个人,还是很难的。” “不要炸死。”胡亥断然道:“绝对不要炸死——只要炸断他一条腿,甚至一只脚就足够了。” 李婧蹙眉,盯着胡亥,直接道:“我所了解的陛下,可绝不是一个会对敌人同情仁慈的皇帝。” “朕的确不是。”胡亥对李婧也不加掩饰,道:“战争其实打的是后勤。善战的民族都是相似的,不管是咱们秦人也好,还是北地的胡人也罢,男儿都是不畏死的。甚至战争之时,民众会热血沸腾,毫不惜命。但是永远要记得,活着比死了更难。一个战士死了,他的身后哀荣会激励更多的男儿投入战场。但是一个伤残的战士,却会用余生警戒所有人,也会用余生拖垮国家的财政。” 李婧听得愣住。 当这些缺胳膊少腿的战士,从战场回到后方;当战争一时的光晕从他们身上褪去,众人会看到他们的凄惨处境,国家嫌弃他们是废人、嫌弃他们要吃着抚恤的金银,亲人嫌弃他们是生活的负累,甚至他们自己也会嫌弃自己——看着这样惨痛的例子,这个国家的青年还会热血上头么?当国家失去了这些热血的青年,还能与大秦一争高下么? “陛下真是可怕呵。”李婧轻声道。 胡亥的可怕,不在于残暴,他本人是个温和甚至仁厚的人。他的可怕,也不在于百万雄兵,一声令下,便能南征百战。他的可怕,在于他的心计,在于他对人性的洞察。 胡亥笑道:“不是朕可怕,是人心可怕。” 李婧道:“我为陛下造了这可怕之物出来,陛下会有什么奖赏吗?” “哦?”胡亥笑道:“这还真是破天荒第一遭,你竟然也会想要赏赐。不过这也是应该的,只你造纸一桩大功,就该大加封赏了,更不必提还有指南车、雕版印刷,如今又有了这火药、火药的配方……说说看,你想要什么?” 李婧低头思索。 胡亥半开玩笑道:“你想要什么,只要朕能满足的,都满足你。” 李婧道:“君无戏言。” 胡亥见她郑重其事,也停下脚步,审视着她的神色,口中笑道:“先说来听听。” 李婧道:“臣想要一道免死的圣旨。” “免死的圣旨?”胡亥骇笑道:“你不是生死看淡的么?”又道:“朕又怎么会杀你?你这赏赐要的没道理。” 李婧低声道:“这道旨意不是给臣自己求的,而是给我们全族求的。” “哦?”胡亥黑眸微沉。 李婧道:“家族这么大,将来难免出几个不肖子孙,谁也说不好会不会毁了家族的基业。不过臣也管不了太久以后的事情,就如陛下虽然是天下共主,也难以管到三代以后。臣只求一道给三代以内族人的免死圣旨。” “给全族?” “那臣就太贪心了。”李婧道:“只一人便足够了。” 胡亥皱眉盯着李婧,半响道:“你可知道你在求什么?”他淡声道:“你是在说,朕可能会诛杀李氏全族。” 李婧道:“臣已经说过了,偌大的家族,难免会出几个不肖子孙。” 胡亥心情有些微妙的不悦,顺势在坑边蹲下来,李婧也跟着蹲下来。 胡亥扫了她一眼,把她拖在地上的披风挽起来,叹道:“朕就这么可怕?” 李婧道:“不是陛下可怕。只是臣害怕。” 两人盯着那黑黢黢的大洞发呆。 半响,胡亥道:“你造了这威力无穷的东西出来,心里一时震撼,也难怪会乱想。” 李婧道:“大约是。” 胡亥道:“你立了这么多大功,朕应该答应你的请求,让你安心。” 李婧道:“那您还在想什么?” 胡亥顿了顿,瞅着她道:“朕心里不舒服,叫你也忐忑一会儿。” 李婧:…… 胡亥叹了口气,无奈一笑,传召文书,挥笔写下了李婧所求的圣旨。 第216章 李婧接过圣旨, 随手拢在红披风下, 对胡亥道:“谢了。给你看个小玩意儿。” 胡亥还没反应过来,就见李婧手臂一抬起,一物疾飞而出,“咄”的一声钉入大坑对面的旱柳树干中。 “是暗器?”胡亥快步绕过坑边, 示意左右举灯照明。 只见那一人手臂粗的旱柳树干, 竟然被一枚手掌长的利箭刺了个对穿,锃亮的箭头在灯烛下耀目生花,而箭尾的红缨犹自轻颤不止。 好厉害的“小玩意儿”。 李婧也从后面跟上来了, 撩开披风, 给胡亥看她绑在手臂上的小铁匣子,道:“这玩意儿在战场上用处没有火药那么大, 更赶不上如今军中用的冲车, 但如果是单打独斗,又或是用来防身,倒还有点用处。” “把这箭给朕起出来。”胡亥吩咐左右,又对李婧道:“你这小玩意儿,也当真了不起。” 李婧解下那小铁匣子来,往胡亥跟前一递,道:“喏, 我拿着没什么用,给你。” 胡亥接过来,捏在手中沉甸甸的。 一时侍从起下那树干上的利箭来,呈给胡亥。 只见这短箭箭杆短轻, 箭镞较重,很适合短距离突然袭击。 “的确是防身利器。”胡亥把玩着那短箭,慢悠悠道:“也是行刺的利器。” “端看怎么用它。”李婧道:“不过这东西带不入咸阳宫的,铁制作的,过宫门就给检出来了。” 胡亥拆着那小铁盒,问道:“只能放一枚箭?” 李婧道:“能放一枚箭,自然也能放一百枚箭,不过那就太大了,也失去了防身的效果。陛下想搬到战场上?恐怕不行,这玩意儿即使能放一百枚箭,射距也超不过十步远。不如咱们原有的强弓。” “倒也不用那么多。”胡亥掂量着那小铁匣子,道:“你就照着这个大小,试试最多能放几枚短箭。” 袖箭只有一枚,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机会只有一次,还是太过危险了。 李婧歪头瞅着那小铁匣子,陷入了建造的世界中,似乎因为皇帝的要求,还有几分遇到挑战了的兴奋与跃跃欲试。 胡亥笑道:“先帝有遇到老丞相的福气,朕原本以为比不上先帝。谁知道能有遇到你的福气——叫朕说来,朕这福气可是比先帝还要好。” 李婧微愣,道:“是臣福气好。” 能让她以女子之身,执掌尚造司,当初力排众议,举荐她到章邯军中做事——甚至从一开始,没有强征她入后宫。再到如今,容忍她随性而为,做出这些胆大包天的“玩意儿”。 李婧心里都清楚。 胡亥低声吩咐范枣木,道:“你师父写下来的制作方法,里面凡是涉及的原料,尤其是硝石,自今日起,帝国上下,禁止民间私自制取,纳入官营体系,凡有取用,一丝一毫,都要由朕亲自准许,且要登记在册,每有产出,都上溯到制作者,全部要记录得清晰无误。” 范枣木一一记下来,又复述了一遍,一字不错。 胡亥笑道:“李婧啊,你这大徒弟真是伶俐,朕身边要是也有这么个人就好了。” 从前的侍者阿圆在堕龙崖之战死去了。 此后胡亥身边服侍的人换了好几茬,总没有一个特别趁手的。贴身的侍从,不能蠢笨,最好是伶俐的,然而伶俐的又容易太聪明生出歪心、不够忠诚。 英明之主不易出,贴身忠仆也难找啊。 “你这是嫌弃尉阿撩不够伶俐喽?” “不是一回事儿。”胡亥扫了一眼在自己背后尽忠职守的尉阿撩,笑道:“阿撩是老实人。” 李婧警惕道:“这范枣木是我徒弟,陛下可不能抢。” 胡亥失笑,道:“朕好歹是堂堂一国之主,至于抢你一个小姑娘的徒弟么?” 李婧“切”了一声,当初北归途中,她可是见多了皇帝“无耻”的操作。 胡亥也觉得在李婧面前装不起这个逼来,摸了摸鼻子,道:“天也快亮了——走,朕请你吃个早饭。朕每天吃的可健康了,五谷杂粮,蔬菜水果——跟着朕吃,一准错不了。” “就是没肉呗。”李婧毫不留情得戳穿,又道:“不了,我回去研究这玩意儿了。”她指了指胡亥拖在掌心的小铁匣子。 胡亥目光凝在掌中袖箭上,缓缓合拢手指,攥紧了这危险的“小玩意儿”。 大秦光复四年,整个帝国上下风调雨顺,偶有几处风灾旱灾水灾,都是小范围小烈度的,在人力可控范围内,没有造成灾民流离的后果。 三个诸侯国各安其事,吕雉和吴臣岁末把足份的税金运到咸阳来,而韩信则把压着石头的牛车也送到咸阳来。雪融化后的湿地上,楚王送来的税金车压出来的痕迹,比汉王太后与临江王送来的都要深。 一想到这点,汉王太后吕雉与临江王吴臣心头的那点不舒服便也能压得住了。 其中又尤以汉王太后吕雉最甘心。 她的外孙,大秦的皇太孙嬴祚,在太子妃的悉心养育下,健康茁壮得跨过了一周岁的坎儿,眼看着是养住了。 大秦光复五年,境内百姓秩序井然,绝大多数国土上的黔首都恢复了生产作业,城市里的人们甚至已经进入了安居乐业的状态。 同年,在各郡做步兵、骑兵和水兵的人员,包括男子到了十八岁开始服一年兵役的人员在内,共计十五万人。 而同年在咸阳和三位诸侯王朝廷中的卫士,总计有五万人。在边境屯田服役的士卒,包括自从十余年前在边境成家的人口,共计二十余万。 在朝廷特聘来的养马大商人乌氏倮的儿子乌山的管理下,朝廷的各养马司的战马从几百匹上升到几千匹,又一跃而成了三万匹。 一点一点,帝国在最高意志的推动下,向着五年之约的实现前行。 与此同时,在大秦之外,匈奴对西域的战争最终获得了部分的胜利。 匈奴没能吃下西域全部的小国,但是至少对接壤小国的战争,取得了全部的胜利。 被这股胜利的激情席卷,匈奴人上下都充满了对外征服的雄心与自信。 这一年的冬天,右贤王浑邪像往年一样,领兵前来马邑例行掳掠。 自从大秦与匈奴的“和平”协议之后,每年冬天,匈奴对大秦边境的掳掠,已经成了定例。 大秦的士卒从来没有抵抗过。 朝廷的卫兵已经撤走了,马邑城中的黔首已经习惯了这种生活,但凡有其他办法的,都往南方迁徙了。 没有办法离开的,只能忍耐着每年一度的被洗劫,只要保住性命,就还能再过一年。 所以右贤王浑邪入马邑城,是肆无忌惮的,是大摇大摆的,是准备抢完发泄完就撤走的——就好比是给手下的士卒一场年末的狂欢。 但是这一次,他打错了主意。 积雪重重的马邑城,阴沉沉的乌云下,轰隆隆的雷声,不知道是从天上引来的,还是从地底喷发出的。 呛人的硝烟味弥漫了一日一夜不曾散尽。 待到烟雾散去,只见满城断肢血水。 还活着的匈奴兵,拖着断了的手脚,在血水中爬行着,已经没有撕心裂肺喊叫的力气,只想着不能死,又想着太痛了干脆就死了。 而遥在龙城的天所立匈奴大单于冒顿,还不知道在马邑城发生的惨案屠杀,正因为右贤王浑邪又一次的不守时而大发雷霆。 “这个浑邪!每年都是他最后一个到!去年差点误了大典的时臣!”左贤王胡图道:“他这次西征立了功,人也变得越发难以约束了。等他这次回来,单于您可不能再轻轻放过他了。” 冒顿皱着眉头,有些心神不宁,道:“往年他来迟了,却也总会叫信使来汇报。但是今年却是一点消息也没有,我总觉得什么地方不对。” 冒顿的大儿子稽粥笑道:“父亲不用担心,那浑邪是去抢掠马邑城了。那些秦人您也知道,一个个软趴趴的,去年又答应我们的要求,签订了新的贸易协定,我看啊,他们是不敢跟我们打的,只能乖乖任由浑邪抢掠。浑邪一定是抢得高兴了,竟然忘了龙城的约定。” “他敢。”冒顿淡声道:“没有人敢忘记与我的约定。” 稽粥敛容,道:“那要不然儿子派人去问问?” 冒顿有些烦躁得点了点头。 他独自出帐,寻到阏氏帐中。 刘萤放下手中的墨笔与皮毛,诧异道:“单于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冒顿走到她身边的,低头看着她写的东西,道:“这是什么?” 刘萤笑道:“我想着把两国的文字一一对应,以后也能教导更多人学会两国语言。” 冒顿沉沉看了刘萤一眼,道:“我没见过比你更忙的女人了。” 刘萤笑道:“怎么?这是怪我没有陪你?” 冒顿道:“大秦的皇帝,养了三万匹马。” “还不如咱们一片牧场上养的多。” 冒顿却并没有被这恭维逗笑,而是逼视着刘萤,道:“你聪明的,告诉我,你那大秦的皇帝想做什么?” 刘萤道:“养马就是养马喽,秦朝的皇帝都很讲究面子的。皇帝出行,拉车的马得是一样的高矮,一样的毛色,一样的乖顺才行。若按照这个标准去选,一千匹马里面也未必能选出一匹来。这皇帝从前在咸阳的卫士就有五万多人,后来养不起了,天下大乱。如今他要养三万匹马,也不算什么稀罕事儿。” 冒顿仍是盯着刘萤。 他本能得感到不对。 他早就该把这新阏氏锁起来了,可是一直舍不得。 他欺瞒过自己几次,把她留在身边,也许可以透过新阏氏给大秦皇帝传递假的消息。 但他不是能欺骗自己的人。 右贤王浑邪去劫掠马邑城,至今未归。 “把阏氏的东西都收起来。”冒顿命令女奴,道:“把拓曼抱到我帐中。” 拓曼是刘萤所出的儿子,已经三岁了。 刘萤抱膝坐在柔软的羊毛毯上,仰头望着冒顿,唇角噙着温柔的笑意,毫不慌乱,更不难过,就好像她等待这一天的降临已经很久了。 第217章 随着冒顿的命令, 帐中的女奴却都不知所措地望向了刘萤。 五年来,刘萤身边的女奴都是她自己在管理,冒顿并不介意给他的阏氏这点权力,在他看来,这些连牛马都不如的女奴,并不值得他去费心。 五年来, 刘萤断断续续收留了几十名曾陷入绝境的女奴,还有来往商人送来的各地侍女,甚至还有来自大秦的女子。 而这五年来,她们当中的大部分都已经在胡地嫁人生子。她们都是乖顺的、黯淡的,与帐中的毛毯摆件无异,全然融入了背景中。 天所立匈奴大单于冒顿大为惊怒, 万没料到就在他眼皮子底下,竟然出现了第二个“单于”。 冒顿扫了一眼毫无举动的女奴侍从, 阴狠道:“既然像死人一样听不懂我的话,那么就真的死掉。” 他一招手, 似乎要传召他的扈从。 刘萤柔声道:“单于要关我也罢, 要杀我也好, 总该有个罪名。” 冒顿盯着她, 冷声道:“你以为这次还能逃得过吗?” “我不明白单于在说什么。” 冒顿将怀中揣了一日一夜的帛书摔在刘萤面前,道:“这是你的信件, 被我截获了。上面的文字,不是秦人文字,更不是胡语。你究竟与何人通信, 要用这等秘密的文字?” 刘萤目光落在那摊开的帛书上,神色一动。 只见那帛书上用墨笔写着:mayigdashengyouxianwangyisigsulikaiyaojinyaojin 冒顿见状,欺步上前,俯身盯着刘萤,道:“写的什么?你在与谁通消息?” 刘萤在心中默念了几遍,便确知了内容:马邑城大胜,右贤王已死,从速离开,要紧要紧。 赢了。 刘萤心中松了口气。 冒顿不放过她任何一个表情,抓住她肩膀,急问道:“你在和大秦的皇帝通信是不是?” 刘萤只觉肩头生疼,轻声道:“单于为什么会这么想?” 冒顿一愣,盯着刘萤,道:“我不该这么想吗?” 刘萤垂眸一笑,道:“原来我身边也有背叛者。” 算着信该来的日子,却什么都没出现。 自昨日起,刘萤便知道事情不妙。 果然是给冒顿截获了。 冒顿道:“信上写的什么?你告诉我,我让你少受些苦头。”又道:“你还有多少事情是骗我的?我知道你那个被烧毁了面容的女奴没死,说什么得了怪病烧死了,都是谎话。我的人见到她在咸阳出入了。” 皇帝身边有冒顿的耳目? 刘萤心中一惊,却是道:“单于只拿到了这一封信吗?” 冒顿道:“上一封信的内容,你身边的人摹写给我了。但不管是我们的人,还是从大秦俘获的人,都不认识这种文字。” “五年前,我备嫁入胡的时候,跟随大秦的皇帝学的这种文字。”刘萤轻声道,带着淡淡的笑容。 冒顿五指用力,像是要捏碎她的肩膀,嘶声道:“你从一开始,就是来为他做耳目的!” 刘萤在他手中,像是枚随时会融化的雪娃娃,她并不喊痛,轻而温柔道:“在我学这种文字的同时,我也在学胡语。” 冒顿一愣。 刘萤脸上的笑容轻而恍惚,“那时候的我,不知道自己会嫁给你。我以为这遥远的胡地,是比刀山火海更可怕的存在。我以为这匈奴的单于,是个茹毛饮血的野人,是个杀妻弑父的凶手……”她的目光渐渐凝在冒顿脸上。 冒顿松开了钳住她肩膀的手。 刘萤无限眷恋得抚摸着丈夫英俊的面庞,含泪笑道:“我没有想到你会是这样英武、体贴甚至温柔,是我可以倚靠的丈夫,时而又是最顽皮的孩子。我更没有想到我们的孩子,会那样可爱聪慧,叫我彻夜抱着他不舍入睡,叫我恨不能为他粉身碎骨流尽最后一滴血。” 帐内帐外一片岑寂,唯有火盆呼呼的燃烧声,和刘萤温柔哀伤的低诉声。 “可是太迟了。”刘萤含泪凝视着丈夫,道:“我已经做错了太多。如果人真的有下辈子,如果你愿意原谅我……” 冒顿死死盯着刘萤,道:“你是真的后悔了吗?” 刘萤没有说话,只是仰望着冒顿,露出一个比哭还要难看的笑容。 冒顿从来没有见过他的阏氏笑得这样丑过,丑得叫他心碎。 刘萤长叹一声,道:“后悔也已经没有用了……” “别骗我。”冒顿忽然道。 刘萤一愣。 “别骗我。”冒顿又道,他痛苦而又纠结得盯着刘萤,道:“我原谅你。” 刘萤震惊地望着他,一时呆住了。 “只要你交待你和大秦皇帝来往的书信。”那些痛苦嫉妒伤心的情绪叫他一眼都不愿再多看她,可是他的视线却不听使唤,牢牢锁定在她含泪的面容上。 刘萤颤声道:“你愿意原谅我?” 冒顿道:“我不是什么好人,你嫁来的时候对真正的我一无所知。你做过一些错事,现在你后悔了。”他顿了顿,咬紧牙关,道:“你后悔了。” “我后悔了,你就愿意原谅我?” “不然呢?”冒顿双目赤红,低吼道:“难道你要我杀了你?” 他选择不原谅,刘萤只有死路一条。 忽然帐外扈从报道:“单于,拓曼不在城中。” 冒顿猛地扭头盯着刘萤。 刘萤舒了口气,道:“我心知事发,你来之前,已经叫女奴带他避开,这会儿应该是在城外的湖里捉鱼了。” 冒顿一时不知该气她欺瞒,还是赞她机灵。 刘萤试着起身,双膝酸麻,身子一晃,险些摔倒。 冒顿伸手要扶她,伸到一半恨意又生,眼睁睁看她摔在毛毯上。 刘萤不哭也不喊疼,咬着下唇,青白着脸色,慢慢爬起来。 冒顿见状,猛地别过头去。 刘萤道:“我们去接拓曼回来。”她顿了顿,道:“我把从前的事情,都讲给你听。” 冒顿盯着刘萤,神色阴晴不定,最终决定,还是先哄她都交代了再说。等到她彻底交代之后…… 两人出帐上马,在扈从看来,两人好似与往日并无区别。 只这一次,单于没有扶阏氏上马。 冒顿与刘萤两人在前,上百扈从骑马追随在后。 保护单于冒顿的扈从都是草原上最英武忠实的勇士,有这百名扈从的保护,在龙城周边,即使有什么意外,也足以让冒顿活着等到支援。 冒顿骑得很快,身边的刘萤这次却一反常态,只是打马慢行、心事重重。 “你在想什么?”冒顿忽然道。 刘萤一愣,回过神来,道:“如果拓曼知道了这些事情……” 冒顿冷哼一声,道:“你做这些事情的时候,怎么不想想将来拓曼知道了怎么办?” 刘萤被他刺得脸色一白。 冒顿耐着性子道:“只要从今往后,你跟秦朝一刀两断,拓曼就不会知道这些事情。”这是愿意帮她隐瞒的意思。 刘萤再度望着他,神色震动。 “知道我好了?”冒顿冷讽,别过头去不看她,皱眉道:“快些!” 他催马疾行,刘萤也只能赶上。 “单于,与我共乘……”刘萤轻声唤道。 然而她的声音低微,没等传入冒顿耳中,就被寒风吹散了。 两人胯下乃是千里难寻的骏马,发力狂奔,立时将后面的扈从甩开十几丈。 蒲奴河尽头的月湖已经近在眼前。 “父亲!母亲!”拓曼在湖边女奴怀里冲着两人招手欢叫。 冒顿望着最喜爱的幼子,冷峻的脸上露出一丝温和之色。 忽然,半边的天空都成了金色,巨大的爆破声从两人身后传来,一股热浪从后冲来,将两人和胯下骏马都撞飞出去。 三岁的拓曼,只见父母身后,上百扈从与骏马都飞到了半空中,尘土扬到了天际,迷迷蒙蒙中的火光,像是坠落的无数颗星星。 孩子拍手笑道:“变戏法喽!变戏法喽!快看!” 半空中炸裂的人与马重重摔落下来,空气中弥漫血腥味迅速弥漫开来,被寒风裹送来,中人欲呕。 巨大的爆破声抵达了湖边,上一瞬还在拍手笑的拓曼被吓呆了,僵在女奴怀中,缓得一缓,才冲着摔在地上的父母哭叫起来。 刘萤和冒顿被爆炸冲击落地,浑身布满了细小的伤口,连声咳嗽。 冒顿先缓过来,撑起脑袋,四顾一望,只见两人来处,尽是断肢死马;而刘萤就俯卧在他一丈远处,不知死活。 中了埋伏! 可什么埋伏如此恐怖? 又有谁会在龙城之外,精心布置下这场伏击呢? 冒顿伸手去搭刘萤肩头的手在半空中一滞,而后迅速用力得压下去——他要擒住刘萤! 是她! 是他的阏氏! 他的阏氏,以她的柔情与泪水,以她与他三岁的儿子,以她的谎言为诱饵。 布下了这杀局!她要他的命! “你这女人!”冒顿按住刘萤肩头,欺身上前,横臂勒住了她的脖颈,肌肉收紧,立时叫她不能呼吸,他恨声道:“你这恶毒的女人!” 刘萤脸色涨红,慌乱得拍打着冒顿手臂,却哪里能挣开。 “你这蛇蝎心肠的女人!”冒顿脸上汗水和受伤后的血水混在一处,沿着刘萤的后脖颈,浸湿染脏了她月白色的衣领,“你这满口谎言的女人!” 余光中,他看到伏击处两侧灌木丛中集结奔来的众女奴,她们手中都举着兵器。 可是在她们近身之前,足够他杀死刘萤十次了。 刘萤手臂后伸,抵在冒顿胸口。 冒顿感到她的手指是绵软无力的。 “我给过你机会。”他狰狞道,手臂用力。 “噗噗”,利刃入肉的声音,低而沉闷。 冒顿只觉胸口忽然一阵温热,浑身的力气都顺着消散了。 刘萤从他手臂中挣脱出来,趴在地上剧烈咳嗽。 暗红的血迹从冒顿身下流出来。 他呆呆伏在地上,望着狼狈咳嗽的刘萤,气若游丝道:“你这女人……”余光中,手持武器的众女奴越奔越近,“你这女人……究竟是为什么……” 刘萤咳得涕泪横下,手臂上绑着的袖箭也脱落下来。 她用手背抹去嘴角的血迹,单膝跪地支撑着自己不倒下去。 呼啸的寒风中,冒顿逐渐暗淡的目光里,只听刘萤轻而坚定道:“女人,也有祖国。” 第218章 众女奴奔至阏氏之前, 有人上前扶起刘萤, 有人去查看俯卧着的单于。 “阏氏, 单于还活着!”女奴感受到单于冒顿鼻端喷出的气息。 两人缠斗之时, 刘萤为求活命, 手指抵到冒顿身上, 便扣动了机关, 并没有时间与机会去瞄准冒顿的要害, 但求能让冒顿受伤失去武力。 此时看,只见一圈三枚袖箭, 钉在冒顿右胸口, 血水从伤处挤出来, 使得他立时失力至于晕厥,却并没有当即就夺取了他的性命。 然而如果放任不管,这样流血下去, 冒顿必死无疑。 “阏氏, 怎么办?”女奴一手按在冒顿颈间,一手持刀。 想要昏迷过去的冒顿死掉, 只是刘萤一点头的事情。 刘萤目光落在毫无知觉的冒顿身上,脸上闪过复杂情绪。 她闭了闭眼睛,道:“带上他。”像是为了让对自己能够交待,她又道:“万一路上遇到拦截,他能派上用场。” 她再不迟疑,率先向湖边奔去,同时冲着湖边的女奴打了个长而响亮的呼哨。 湖边的数名女奴, 除了一人抱着哭闹的拓曼,余者都各自呼哨。 随着呼哨声,原本散布在湖边的几十匹骏马聚集过来,只见这些骏马中有一丝杂毛都没有白马,有俊朗健壮的青色马,有黑色如漆的乌骊马,还有罕见的赤黄色马。 冒顿单于坐拥匈奴辽阔的草原,麾下骏马四十万匹。因他的阏氏爱马,他便乐于在遇到宝马的时候,赠送阏氏几匹。 五年下来,身为阏氏的刘萤拥有了几十匹骏马。她让女奴为她牧马驯马,而冒顿乃至他身边的人都已经习以为常。 他们夸赞刘萤是“比胡人更像胡人的女人”,可是却万万没有想到,阏氏之爱马,与草原贵女之爱马,是截然不同的用意。 拓曼在女奴怀中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冲着奔近的母亲伸出稚嫩的手去。 刘萤接过孩子,搂紧在怀中,亲吻着他泛着奶香的头顶,低低道:“我的儿,我的宝……嘘,嘘,不哭,娘在这里。” 拓曼缓过来,趴在母亲怀里,伸长脖子看女奴把父亲搬上马去、用布条绑起来,“娘、娘……”他叫道,“父亲怎么了?” “父亲太累了,他睡着了——拓曼乖,不要吵醒他,好不好?”刘萤柔声道。 拓曼懂事乖巧得点头,观察着母亲的神色,稚嫩的脸上透着不安。 没有时间再去安抚幼子的情绪,刘萤将拓曼交给女奴,抓过离她最近的白马,一跃而上,叫道:“沿着蒲奴河一路往南!” 众女奴纷纷策马跟随。 方才巨大的爆炸声与火光,必然已经引起了龙城内人的注意。 而以刘萤目前的力量,是无法与匈奴主力硬碰硬的。 她按照皇帝密信中所言,迅速撤离。 事实上,就在刘萤诱使冒顿出城之后,匈奴的使者就面色仓皇得飞驰抵达了龙城王帐。 当得到单于陪伴阏氏出城之后,使者大惊失色,只能先向单于的长子稽粥与左贤王胡图汇报了紧急的情况。 “右贤王浑邪中了圈套,带去马邑城的三千兵马,一个都没能活着出来。我们的人查探到,早在右贤王带人去之前,秦朝的皇帝已经下令清空了马邑城中的普通民众——这是一场蓄意的伏击!”使者不安得捏着帽子,脸色煞白,仿佛又回到了遍地血腥气的马邑城中,“我们是三天之后才察觉不对的——因为入城的人,全都死了,连能回来报信的人都没有。三天都没有消息,一开始我们以为是右贤王的人在马邑城玩得太过愉悦,舍不得归来。但是等到我们前去查看……” “秦朝伏击了右贤王浑邪?”左贤王胡图迅速抓住了最关键的一点,立时道:“快叫人去找单于回来!” 恰在此时,巨大的爆破声从南边城外传来,就像是天都要被震碎了一般。 众人相顾惊骇,纷纷抢出帐去,只见南边的半空中升腾起一团火光,像是末日般的场景。 那使者喃喃道:“来了!又来了!那一日,我们的人也曾见过这样的火光,只是当时谁也不知道,就是这火光要了右贤王的命!” 稽粥大叫道:“备马!我去寻父亲!” 左贤王胡图忙拦住,道:“不要冲动,万一真的出事儿了,你就是各部族的首领了——你明白吗?” 匈奴人原是强者为尊,然而自冒顿的父亲开始,继承人的问题上,众人已经默认了头领的意志。当时冒顿的父亲想要更立自己疼爱的幼子,如果不是冒顿弑父自救,恐怕这继承人就会落在他幼弟身上。 等到冒顿一统草原,冒顿本人的意志,已经凌驾于匈奴从前的风俗之上。匈奴也在从强者为尊,逐渐转化为“家天下”。 左贤王胡图一向与冒顿长子稽粥关系不错。 如今右贤王浑邪已死,如果冒顿真的出事儿了,左贤王胡图即便有自立之心,也要考虑原右部的人是否答应。 在这种情况下,冒顿长子稽粥便会成为平衡点。 稽粥攥着马缰的手一紧。 左贤王胡图又道:“稍后片刻,前去的扈从会告诉我们,究竟发生了什么。” 就连草原上见惯了杀戮的汉子,也被城外湖边的惨状骇得面无血色。 那染红了的遍地积雪,那横在血水上的断肢头颅,那还弥漫在半空中的尘土…… “单于不知去向,与单于一同出城的阏氏,还有阏氏的孩子,都不见了。”奉命前去查探的扈从,忍住胃部翻涌的呕吐感,道:“我们翻检了那些尸首,没有穿单于或阏氏服侍的人。湖边有向南而去的马蹄印记,估计有百人之多。” 左贤王胡图道:“带人去追!迅速带三千精兵去追!” 随着查看的扈从入帐,另一批自匈奴南境而来的使者也匆匆而来。 “不好了!秦人发兵,攻打托克托甚急!” 这托克托,便是从前赵武灵王所置的云中郡,后来战乱中为匈奴夺取,虽是长城以内的地域,然而这么多年来,却是属于匈奴的。 稽粥到底还只有十六岁,眼见父亲下落不明,南境连起战事,右贤王浑邪战死,已是感到极为不安,道:“秦人这是早有准备……” 左贤王胡图道:“不错,他们一定筹谋了许久。”顿了顿,他道:“阏氏恐怕也是秦朝皇帝布置下的阴谋。” 稽粥怒道:“我这就去杀光阏氏的人!” “晚了。”左贤王胡图叹道:“早知如此,在新阏氏入胡的时候,就该劝单于杀死她。” 可惜,他们都轻视了这个悍然入胡的女人,而为此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胡图,我们现在怎么办?”稽粥不安地在帐中走来走去,虽然他只有十六岁,却已经跟着父亲在南征北战中上阵杀过人了,“我亲自带兵去追父亲和阏氏!” “不可。”左贤王胡图忙拦住,“万一秦人还有阴谋,我们需要你留在龙城坐镇。” 稽粥怒道:“那可恶的秦朝女人!可恨我们都给她迷惑了!” 虽然因为拓曼的存在,稽粥与刘萤有着天然的对立,但是他不得不承认刘萤的温柔与美丽,甚至就连他,也曾想过“父死子继”的将来…… 左贤王胡图问南境来的使者,“攻打托克托的,是秦朝的哪个将军?” 使者道:“就是从前在乌桓山大败我军的李甲将军,是秦朝老丞相的小儿子,也是秦朝皇帝的亲信。” 五年之前的乌桓山之战,左贤王胡图是亲历者。 当时的秦人披着自己巨大的伤亡,也让胡人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正是乌桓山之战,让左贤王胡图心生退意,一力主和,劝导冒顿单于与秦朝签了和平的盟约。 “是他。”左贤王胡图倒吸一口凉气,道:“秦朝这次,志向不小啊!” 稽粥道:“秦人真是反复无常,明明签订了盟约,当初父亲放过了他们,他们却恩将仇报!”年轻气盛,经过短暂的思考,他像是恢复了勇气,又道:“怕什么,整个秦朝才不过几万匹不成样子的马,在草原上,他们根本不是我们的对手!” 稽粥捏紧了拳头,道:“我绝对不会像父亲一样饶恕他们!” 左贤王胡图直觉这次的战事不简单,道:“先等等,看派出的扈从能否追回单于来。” 匈奴的单于,此刻正被绑在沿着蒲奴河南下的马上,简单包扎过的伤口布满血迹,冻至青白的脸上满是痛苦之色。 “距河城还有多远?”刘萤问道。 在蒲奴河最南端,有一座小城,人们只叫它河城,这里距离最北边的长城,骑马只有半日便可抵达。 “阏氏,还有一日半。”女奴抱着已经冻病了的拓曼,道:“阏氏,要不要停下来找个地方,先给拓曼治病?” 刘萤看一眼烧得发晕的幼子,再看一眼生死一线的丈夫,心如油煎,却是道:“一刻不能停。一旦被龙城的追兵赶上,咱们便都没了活路。” 马邑城之战,只是开端。 而龙城的稽粥与左贤王等人,此时也该得到消息了。 “继续前行!”刘萤遥望南方,不知与她约定之人,是否已到河城。 第219章 在距离河城最后的半日路途上, 刘萤等人遇到了好几拨狼狈退下来的匈奴军队。 好在刘萤等人对于地形异常熟悉, 又早有准备, 而匈奴败军逃命后撤途中也无暇他故,于是刘萤等人得以相机避开,并最终抵达了河城。 冬日的河城,低矮的胸墙上已经插满了黑色的大秦旗帜。 秦人已经攻占了这座城池,并将它变成了继续北进的据点,一下子将后勤补给缩短了千里。 “敢问前来者,可是大秦广陵侯刘萤?”城下有一黑袍小将恭候多时, 见一众女子胡服胡发策马前来,立时领兵上前询问。 在前的女奴叫道:“正是我家主人!” 那黑袍小将四顾一望,抱拳恭敬道:“大秦广陵侯何在?” 刘萤分开众女,冲到列前, 勒马持缰, 哑声道:“大秦广陵侯刘萤在此。” 那黑袍小将把她一望,心中一愣, 万没料到能卧在匈奴单于身畔五年、从龙城杀出来的广陵侯, 会是这样柔美的一位女子。 然而只见这广陵侯身披暖阳光辉,神色凛然,自有一番叫人不敢逼视的气势。 他敛容低眉, 不敢再看,朗声道:“末将苏离,乃骠骑将军李甲麾下都尉,奉陛下之命, 于河城外恭迎广陵侯归来!请随末将入城。” 城门缓缓放下来。 刘萤对苏离道:“城中可有医师?我们长途奔袭而来,我丈夫与孩子都病了伤了,麾下众人也需休整。” 苏离心中一跳——广陵侯的丈夫,不就是匈奴单于冒顿吗? 他目光落在马队中间那被绑在马背上生死不知的男子背上——难道这就是冒顿? 苏离忙道:“李将军都想到了,早已备下良医。” 甫一入城,果然便有早就准备的太医上前,将冒顿、拓曼等人接去看诊救治。 李甲得到消息,忙与夏临渊一同来迎接刘萤。 李甲、夏临渊与刘萤三人都是当初跟随皇帝流亡海外的信臣,当初一同死里逃生的一幕幕还历历在目,眨眼间已是沧海桑田。 不需要言语,多少经历,都写在彼此染过风霜的脸上和那不再澄澈的眸中。 刘萤不及叙旧,当先走入堂屋,站在悬挂的舆图前,指着蒲奴河向北,直到龙城,道:“匈奴的单于冒顿,被我带来了,受伤昏迷。匈奴如今群雄无主,多半会以龙城为尊——如今,匈奴的左贤王胡图与冒顿的长子稽粥,正坐镇龙城。” 李甲忙道:“既然冒顿在我们手中,那我们可以立时发布冒顿已死的消息,以此策动鲜卑、乌桓等地的东胡王余部起事,也动摇匈奴军心。” 想到生死未卜的冒顿,刘萤眉眼低垂了一瞬。 李甲等着她的决断。 刘萤轻声道:“可。” 于是李甲招来部下,立时便将匈奴单于的讣告宣扬出去。 刘萤接连几日都在骑马狂奔赶路,忽然落地行走,双腿发颤,此时站在舆图下,时刻一久,竟觉支持不住。 她缓缓坐倒在舆图下。 “阿萤姐姐!”李甲吓了一跳,忙去扶她,又要叫太医。 刘萤疲惫摆手,道:“我歇一会儿就好了。”又道:“陛下的最新指令是什么?” 李甲道:“陛下最新的指令,就是叫我们一定把你平安接回来——还有你的家人。” 刘萤心中一跳,喃喃道:“我的……家人么?” 李甲已经了解冒顿重伤、拓曼高烧的情况,忙道:“陛下特意叫宫中的太医跟随了我们军队,就是为了保障你的安全。” 刘萤闭了闭眼睛,似乎不想继续讨论这个话题,而是问道:“陛下要如何用兵呢?” 李甲道:“就如你所见的,我作为先锋军,接到你之后,派人将你送回咸阳,而后我就领兵直插龙城。在我后面,大将军蒙盐在云中郡坐镇,率领大军随后而至。”他指着舆图,还要展开详细说。 “送我回咸阳?”刘萤截口打断。 李甲微微一愣,道:“这是陛下的意思……” “我不回去。”刘萤坚定道:“若论对胡地的熟悉,军中无人能超过我。我是刚从龙城出来的,城里什么情况,我比你们更清楚。你既然想要直插龙城,那么就不该在这个时候,把我送回咸阳。” “可是陛下……” “陛下一定会答应我的请求。” “就听广陵侯的。”夏临渊小声道:“我这边都写下来了,等奏章送到陛下面前,总要三五日后了。万一陛下不许,咱们到时候再把广陵侯送回去也不迟呐。” 刘萤神色漠然。 李甲觑着刘萤神色,笑道:“阿萤姐姐能从龙城杀出来,你的来去,岂是我和抱鹤真人所能左右的?当初你要入胡地,陛下拦不住你;如今你不想回咸阳,陛下自然也不能勉强你。我们都听你的。” “好。”刘萤哑声道,接过李甲奉来的热汤,饮了两口,复又指着舆图,细细讲说起前往龙城的道路该如何行进,龙城内的防卫又是什么样子的,以及匈奴目前的兵力分布等等。 直到入夜时分,这场商议才临近尾声。 太医来汇报情况,“广陵侯儿子高烧已退,应无大碍。不过广陵侯的夫君……这个,受伤过重,失血过多,能坚持到如今不死,已是殊为罕见,然而阳寿已尽,若用温补之药,还可敷衍数日,但人如同行尸走肉一般,神志不清。若用猛药,则能有回光返照的片刻,然而药力刚猛,乃是催命的符咒——还请广陵侯定夺。” 刘萤从纷乱残酷的排兵布阵中回过神来,视线虚虚落在半空中,愣了片刻,低声道:“小儿几时能醒?” 太医道:“今晚用了药,发了汗,沉沉睡上一觉,明早便该醒了。” “好。”刘萤咬紧牙关,半响道:“待小儿醒后,便让我的夫君也醒来。”她目含悲悯,唏嘘道:“让他们父子见这最后一面。” 李甲与夏临渊都不好开口说话。 偌大的屋子里,一时肃静下来。 刘萤手臂撑着案几,借力站起来,道:“今日先到这里。”她摇摇晃晃走出去,因双腿发颤,像是随时会倒下去。 然而直到她走出李甲于夏临渊的视线,她的脊背都是挺直的,像被大雪覆压的青竹。 刘萤守着拓曼睡了一夜。 次日清晨,阳光照在雪地上,光线反射入屋内,映得一室雪亮。 拓曼揉着眼睛醒过来。 他那消瘦了的小脸上终于又恢复了健康的红润,而不再是骇人的烧红。 “娘,屋子里好亮呐。”拓曼奶声奶气道,任由母亲疯狂亲吻他,又道:“我们这是在哪里呀?” 忽然之间,生病之前在湖边看到的一幕幕涌入脑海,拓曼道:“娘,我做了个噩梦,梦到父亲和你飞到了天上——父亲呢?” “走,娘带你去见你的父亲。” 冒顿醒过来的时候,只觉浑身上下无处不痛,而最痛的却是右胸口——那里三枚短箭直直扎在肉里。 太医没有给冒顿拔箭,这种情况下拔箭,等于是要冒顿的命。 冒顿感到他浑身的力气都在流失,就像是抓在手中的水一样。 他要死了么? 余光中望见榻边的一角衣裳。 冒顿拼尽全力才能转动脖颈望去——是阏氏! 她抱着他们的孩子,正站在榻边,垂眸凝视着他。 “你……”冒顿彻底清醒过来,他望着屋里的陈设,道:“你把我带回了秦国?” 刘萤道:“我们在河城。” 冒顿舒了口气,还在匈奴的地方。 刘萤又道:“河城已经属于秦国了。” 冒顿大为惊怒。 刘萤轻轻在榻边坐下来,垂眸望着冒顿,道:“你说叫我别骗你。从前的事情,我不得不骗你。至少我能让你死得明白。” 冒顿喉咙中发出呼哧呼哧的声音。 刘萤道:“秦国的军队已经占领了河城,还将在我的带领下,前往龙城。我身边的女奴兰雁的确没有死,她是东胡王的公主,联合了鲜卑与乌桓的余部,只要你一死,鲜卑与乌桓便会出兵助秦。” 冒顿道:“你负了我。” “谈不上。”刘萤淡声道:“你我之间,原不是普通夫妻的关系。我们之间是一场战争,而你轻视了你的对手,所以你输了。” 冒顿一口气喘不上来,被卡得直翻白眼。 刘萤抱紧了怀中拓曼,柔声道:“孩子,你要记住,永远不要轻视你的对手——尤其当她是一个女人的时候。” 拓曼抓紧了母亲的胳膊,不安而又紧张。 冒顿缓过一口气来,嘶声对儿子道:“拓曼!你记住,你的母亲杀了你的父亲!而你,原本该是草原的王!等你长大了,为你的父亲复仇!夺回属于你的一切!” 拓曼呆呆望着呼吸急促的父亲——他看起来那样虚弱,再也不是那个射狼射虎的英雄了。 刘萤并没有捂住儿子的耳朵,而是任由冒顿把最后一句话说完。 她抱着拓曼,在已经没了呼吸的冒顿身边静静坐了片刻,垂眸凝视着他英俊的面容,忽然轻轻笑了一笑,就像是当日初遇一般。 她领着拓曼走出屋门。 等在外面的女奴劝道:“阏氏何必让拓曼听到这些话呢?” “我现在能堵住他的耳朵,却不能一辈子都堵着他的耳朵。”刘萤遥望着片片飘落的雪花,牵着拓曼温暖的小手,淡声道:“这些话,他将来迟早都会听到的。” 她牵着儿子,走入大雪中。 第220章 匈奴单于冒顿被大秦诛杀的消息传开, 天下震动。 如东胡王余部, 当初虽然受到匈奴盘剥,但是因为畏惧匈奴势大,并不敢出兵相助, 如今见单于冒顿已死, 便没了忌惮。 前去联络的乃是东胡公主贺兰雁。 乌桓王得知冒顿死讯后,立时便发兵配合, 向西进发。 然而同为东胡王余部的鲜卑王却半途毁约。 因乌桓、鲜卑虽然相近, 但乌桓在南, 与大秦接壤;鲜卑却在乌桓之北,与大秦距离遥远, 与匈奴接壤。 鲜卑王的部下劝道:“如今虽说冒顿已死, 然而匈奴那三十万马上勇士、四十万匹骏马与宾服的列国,却不是假的。况且冒顿的大儿子稽粥年少勇猛,又有左贤王胡图辅佐, 焉知不能重整旗鼓?秦朝与匈奴的这一场大战,刚刚开始,还未知胜负。如果我们出兵相助, 秦朝胜利了, 我们得不到太多好处。但万一秦朝战败,乌桓山的人还能南逃入秦地, 我们的人却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 鲜卑王一想,的确是这么回事儿,于是整顿好的兵马又就地解散了, 对外称病不出。 哪怕贺兰雁亲自前去,也无法改变鲜卑王的心意。 与此同时,大秦的军队兵分三路,向北推进。 骠骑将军李甲为先锋,迎刘萤,直捣龙城。 大将军蒙盐率领大军自新占领的北地郡出发,旗下卫将军秦嘉、灌婴和征北将军蒙南分三路领兵,自西而东进发。 卫将军秦嘉领兵,从最西端的山丹,过冥泽湖,向西北推进,与在此驻守的左贤王部主力遭逢作战。 卫将军灌婴则自上谷郡北上,与乌桓军队汇合,在已故的右贤王浑邪的地盘横冲直撞。 至于年轻的征北将军蒙南,自定襄郡出发,作为机动部队,按照蒙盐的指令,灵活行事,如今得到了李甲于河城的消息,正日夜兼程往龙城赶去。 当下,秦军有火药之利,指南车为导向,操练五年的兵马,乌桓为助力,已杀匈奴单于冒顿与右贤王浑邪。 在卫将军灌婴与乌桓军队东西两翼的合力夹击之下,已经失去了首领浑邪的匈奴右贤王部大溃败,右部胡人纷纷北逃。秦人北长城以内的土地,尽皆收回。 而卫将军秦嘉在西北遇到了左贤王胡图主力。秦嘉出兵迅速,把匈奴左部打了个措手不及,然而秦嘉只有三万兵马,匈奴左部善战者近十万,即使秦嘉有火药之利,一时也不能取胜。秦嘉边打边退,令人传信于蒙盐,请求支援。因有火药、地雷等物,匈奴人尝过厉害后,也不敢追击秦嘉部队,只立时发信往龙城,等待左贤王的指令。 与此同时,骠骑将军李甲在刘莹的协助下,沿着蒲奴河一路向北,闪电般直插龙城。有刘莹在侧,龙城内外的防御工事,对于李甲部队来说,宛如不存在。而匈奴的主力,右部溃败北逃,攻西域退下来的左部被秦嘉部队拖住。龙城内唯有准备庆典的牧民和少量护卫军队而已。 李甲大破龙城! 左贤王胡图老奸巨猾、见势不妙,早已连夜逃走。 而冒顿的长子稽粥却领兵迎敌,落败后被生擒。 稽粥被捆成麻花,用胡语大叫道:“我要见阏氏!” “你吱哇乱叫些什么?”擒住稽粥的正是都尉苏离,他把捆起来的稽粥从马上掼下去,按着剑柄从马上跳下来,入帐问道:“李将军呢?” “将军杀敌还未归。”刘萤从侧旁案几上缓缓抬起头来,她手上压着的,正是一份龙城的详细舆图。 苏离没料到广陵侯在帐内,愣了一愣,下意识去擦铠甲上的血污,却哪里擦得干净。 刘萤看在眼中,柔声道:“初遇之时,我比都尉身上更脏,又有何妨?” 帐外稽粥听到刘莹的声音,大叫起来。 刘萤听出是稽粥来,眉心一跳。 苏离道:“我抓了匈奴的首领来,看样子像是那单于的哪个儿子。” 刘萤轻声道:“是单于的大儿子,稽粥。” 苏离惊喜到:“竟然是稽粥!” 冒顿一死,匈奴的一号人物便是有左贤王辅佐的冒顿长子稽粥了。 “放他进来。”刘萤轻声道:“我问他几句话。” 苏离忙把人揪进来。 稽粥跪在地上,仰头望着换为秦人衣裳的阏氏,用胡语怒骂道:“你这个狠毒的女人,害死了我的父亲,害死我们的牧民!” 刘萤任由他叫骂,眉目不动。 苏离虽然听不懂胡语,但是看稽粥的神色,也能猜到几分,狠狠一脚踹在稽粥痛处,斥道:“好好说话!否则——”他“噌”的一声,拇指推开剑鞘,露出一段寒光四射的剑刃。 稽粥这才闭嘴。 刘萤轻声用胡语问道:“你怎么会被这小将军擒住?你父亲一死,你便至关重要,左贤王胡图怎么会让你来犯险?” 稽粥怒道:“我是父亲的长子,父亲被你们害死,我难道能坐视不理?我是一定要报仇的!” 刘萤凝视着他,见他不像说谎,便点了点头——看来是她想错了,把稽粥当成了冒顿。稽粥固然英勇有心计,但他到底不是冒顿,他还是血气方刚的少年,他还没有学到他父亲全套的本领。 世上也只一个冒顿而已。 可惜,就像还没长大就被擒获的雄狮,他再也学不全父亲的本领了。 稽粥忽然又道:“阏氏,自你嫁入草原来,我父亲到底对你怎么样,你心里有数。你扪心自问,我们胡人可有半分亏待你之处?如果你还算是个人,但凡你对我父亲有一丝真心,你现在就该放了我。”他像是从愤怒仇恨的情绪中清醒过来,接着道:“只要你放了我,你回你的秦国去,我回我的草原去,咱们井水不犯河水。否则,就算你现在杀了我,我的族人也会为我报仇。我们的百万勇士,不是你们所能抵挡的。” 刘萤低低道:“只要我放了你,你们就会宽恕我的罪过吗?”她本是柔美之相,此刻眉眼低垂,素服清减,竟然有种孱弱之态。 苏离在旁看得心中一动。 稽粥心中生出希望来,道:“你放了我,将来去日月神明面前见了我父亲,也不至于低着头只能羞愧。” “不能的。”刘萤轻轻道:“即使我放了你,我的罪过也是不能消弭的。而活着回去的你,却会是我新的罪过。” 刘萤踱步到稽粥身前,俯视着他,条理清晰道:“你是冒顿已长成的儿子中,最有才能的那一位,也是与你父亲感情最深的那一位。如果放你回去,无异于纵虎归山。你说的对,匈奴有百万雄师,我们杀是杀不尽的。而只要你在,就一定会领兵来复仇,这场战争会变成旷日持久的大战,那对于胡地的牧民和秦国的黔首来说,才是真正的浩劫。” “所以,我不能放你。”刘萤蹲下来,平视着稽粥,残忍而又悲悯道:“不过我可以满足你死前的小愿望——你想吃点好的,喝点好的吗?” 稽粥腮帮鼓起,咬得自己牙齿格格作响。 当死到临头,又有谁能真正慨然无惧? 刘萤说得这样平静,稽粥明白,再没有什么能打动眼前这个铁石心肠的女人。 他已是必死。 “小愿望……吃点好的,喝点好的?”稽粥冷笑,十七岁的少年,唇上有了细细的绒毛,他将刘萤从头看到脚,又从脚看回脸,冷笑道:“我是天所立大单于的儿子,什么好吃的好喝的没有享用过?我要——”他盯着刘萤的眼睛,血污的嘴唇上下一碰,缓慢道:“我要你陪我睡一夜。” 刘萤一声叹息,立起身来。 苏离察言观色,道:“广陵侯,这混账是不是出言不逊了?我揍他!” 刘萤摆手止住,轻声道:“拉出去,杀了。” 苏离一愣,道:“不等将军回来了么?” 刘萤道:“夜长梦多,早了早好。” “喏。”苏离扯起稽粥向外走。 稽粥一路桀桀怪笑着,直到雪冷的剑刃刺穿了他的喉咙。 深夜,刘萤独坐帐中,望着案上的舆图发呆。 忽然,营外传来响动,却是皇帝的圣旨来了! 众人都觉振奋,当即起身相迎。 来传旨的乃是博士仆射叔孙通。 例行封赏之外,另有一份单独给广陵侯刘萤的圣旨。 叔孙通宣读着皇帝的口谕,“听闻广陵侯安然北归,朕心中不知有多么欣喜安慰,此事是李甲第一大功劳,犹在破龙城之上。广陵侯刘萤入胡五年来,卧薪尝胆,功劳之高,天地可鉴。如今北归,朕思来想去,一切功名利禄的封赏,都配不上广陵侯。听闻广陵侯北归,于蒲奴河畔河城与我朝军队相遇,朕思来想去,愿将河城作为广陵侯采邑,并以广陵侯之愿为此城更名,使此后天下万载皆知,广陵侯之巾帼风采。朕想了几个名字,如刘夫人城,或广陵侯城,或胭脂城,听凭广陵侯定夺。” 第221章 叔孙通读完圣旨, 亲自上前,虚扶着刘莹起身。 他感叹道:“十余年前, 小臣与广陵侯同在咸阳为官, 为陛下返乡宫女晓谕新政之事出力。当时彼此参详教案、订立规则的一幕幕, 还宛如昨日。如今小臣忝居博士仆射一职, 奉陛下之命,有幸来此,再见广陵侯风采, 真是自惭形秽。” 十余年前,当刘萤还只是一位貌美宫女之时,因识文断字, 得胡亥青眼, 得以与博士叔孙通一同,教导众返乡宫女识字读书、记诵新政。 那时候的叔孙通见了刘萤,还会小鹿乱撞,拼命发散魅力;又与宫女中貌美者,鱼雁传书,缠绵暧昧。 刘萤看在眼里,也不去理会,只一心想着要把陛下吩咐的差事办好,也曾因为时间紧、任务重而难以入眠, 也曾为了千头万绪的琐事儿无名火起。 听叔孙通提到过去,刘萤恍惚一笑,如今看去, 就连那时的烦恼都显得轻快有趣起来。 年轻的时光是多么简单又纯粹呐。 那时候的她,只要做好手头的事儿便是了,最大的苦恼也不过就是对陛下那一点无处安放的恋慕之心。 现在么…… 刘萤抚着圣旨上最后一句,“刘夫人城”“广陵侯城”“胭脂城”,轻声道:“依叔孙仆射看来,本侯该选哪个名字才最合宜呢?” 叔孙通笑道:“这三个名字,都是陛下花了心思的。这‘刘夫人城’呢,是彰显得您姓名,如果您想改作‘刘萤城’,陛下也一样会答应,只写在旨意里,未曾直呼您的名字。若是‘广陵侯城’,则是彰显您在大秦的地位,更是告知天下,您当初广陵侯救驾的英勇事迹。陛下说了,大秦能光复,少不了广陵侯您这一份力。” 刘萤垂眸细看,一言未发。 叔孙通觑着她神色,又道:“至于这‘胭脂城’,‘胭脂’与匈奴单于妻子的‘阏氏’同音……”他语音里加了几分小心翼翼,斟酌着用词道:“陛下曾说,广陵侯您主动入胡,五年卧薪尝胆,固然英雄忠勇,然而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这五年的经历,在您是割舍不去的,况且又有子拓曼,也许……也许您会想要以此名来祭奠。” 自龙城伏击冒顿开始,千里严寒中奔袭,不管是丈夫重伤独子重病之时,还是决定给冒顿下猛药之时,甚至于白日下令杀死冒顿长子稽粥之时,刘萤始终保持着镇定的内心与平静的表情。 哪怕是与她有过同生共死情谊的李甲、夏临渊等人都猜不透她心中在想什么。 或者说,在残酷的战争面前,大家都习以为常了生离死别,也习以为常了秦人的忠诚英勇。 一滴温热的泪落在金光熠熠的圣旨上,晕染成一团模糊的湿痕。 叔孙通骇了一跳,忙挪开视线不敢再看,舔了舔嘴唇,低声道:“陛下又说,此城定名,愿千载无改。以‘胭脂’为名,则可使后来人皆知,城主为女儿身,巾帼不让须眉。倘若今后卷帙失散,恐怕连陛下身上都满是轶闻,更遑论广陵侯,倘使以讹传讹,淹没了这段故事,岂不可惜?” 叔孙通垂下头去,看着自己脚尖,道:“这便是此三名的来源,小臣也不过转述陛下的话。当日陛下拟名之时,小臣曾在左右,服侍笔墨。如陛下所言,一切全凭广陵侯定夺——若是广陵侯想另择城名,也可。” “不用另择了。”刘萤轻声道,指尖摩挲着湿冷的“胭脂城”三字,含泪笑道:“这个名字就很好。” 叔孙通忙道:“好,好,好。小臣这就上奏朝廷。” 刘萤呆了一呆,问道:“陛下安否?” 叔孙通忙又道:“陛下一切安好,只等您回去了!” 刘萤垂眸,泪盈于睫,却是抿紧了嘴唇,没有应要回去的话。 除了给刘萤的特殊旨意之外,朝廷这次派叔孙通前来,乃是与骠骑将军李甲商量撤兵一事的。 虽然有火药地雷之利,又攻其不备,大秦与匈奴的战争,可以说是大获全胜;而骠骑将军李甲率领的先锋军队,更是直捣龙城,占据了匈奴的大本营。 然而千里奔袭,又顶着北地的酷寒,饶是早有准备,军中冻伤之人,也足有十之二三;而如今李甲等人远在龙城,战线拉长太过,后勤补给压力大增。好不容易养起来的数万骏马,已经死伤过半,更不必提用来负重运输的牛。 攻打匈奴的战争,应该是“闪电战”,是为了惩戒,为了长久的和平;而不是为了侵占,为了野心与欲望。 攻打容易,占领却难。 李甲在前线,最清楚这赫赫战功之下的巨大危险。 他原还担心陛下被战功迷惑,要他继续前行。 李甲道:“臣当然是听陛下的。那左贤王胡图着实老奸巨猾,逃跑之前烧毁了城内粮草,否则吃掉这波补给,我们也能缓一缓。” 叔孙通也松了口气,道:“行兵打仗,将军比小臣内行。”他示意李甲走到一旁,低声道:“还有一桩大棘手的事情,您这里可有征北将军蒙南的消息?” 李甲一愣,道:“征北将军蒙南不是跟着蒙盐大将军的主力军吗?” 叔孙通蹙眉道:“前番将军您在河城迎到了广陵侯,欲进攻龙城,蒙盐大将军得知后,便派了征北将军蒙南率军前去支援——他也往龙城来了。然而半途便没了音讯……” “蒙南失踪了?”李甲想了想道:“他是从定襄郡出发的,从那里来龙城的话,唯一可能遇上的,就是匈奴右部溃败北撤的军队——然而既然是败军,应不至于对蒙南构成威胁。” 刘萤在旁听到,道:“恐怕是在草原上迷失了道路。” 即使有指南车与向导,在这大草原上迷路,也是很常见的事情。 李甲道:“蒙南自定襄郡而来,应该会经过卫将军灌婴的战区——灌婴将军怎么说?” 叔孙通叹气道:“说来也奇怪,竟似是凭空蒸发了一般。” 蒙氏本就因上一辈的浩劫,人丁凋落,蒙南乃是蒙氏下一代唯一一人。 这次出兵匈奴,因将门出身,又有大将军蒙盐为叔父,陛下也是有意培养帝国下一代的将才,而蒙南自己也主动请缨,于是便让蒙南做了征北将军。与蒙南同样情况的,还有在李甲手下做都尉的苏离。这苏离乃是蒙氏旧部将领苏角的儿子。 这些都是胡亥为帝国培养的新一代将才。 此次大战,整体大获成功,杀冒顿、稽粥,李甲直捣龙城,朝廷收复长城以内全部失地不说,还将战线北推了近千里。 唯一遇到激烈抵抗的秦嘉军队,在左贤王胡图逃走之后,原匈奴左部也有秩序得撤退了。 如果说除了战争的损耗之外,唯一的失败,便是蒙南与他所率两万精锐的突然消失。 这两万精锐秦人,就像是凭空消失在了漠北一般。 叔孙通叹气道:“既然那征北将军蒙南的确未曾抵达龙城,小臣便据实以报了。” 叔孙通在龙城盘桓了三日,便启程送刘萤与拓曼回秦。 李甲带兵殿后。 原本在冷兵器的时代,高大的城墙一向是很有用的防御工事。 然而随着火药地雷等物的出现,爆破攻击之下,占城已经没有太大的意义。 而龙城内的补给,已经被左贤王胡图撤退前毁掉,那么李甲的部队驻扎在龙城,而朝廷又没有占领龙城的长久意愿与实力,那么便只能是给朝廷的后勤增加负担。 李甲带兵撤离龙城。 曾经胡人年末共聚,清点人口牲畜,祭祀天地日月之处,成了一座空寂的死城。 大秦收复了自北地郡以北,长城内的全部土地,更往西北推进,西至敦煌,北至居延泽,西北另置四郡,分别为敦煌郡、酒泉郡、张掖郡、武威郡。其中张掖郡,取其“张国臂掖,以通西域”之意。 在东北,则置五原郡、朔方郡等地。 匈奴的大失败是出乎所有人预料的。 因为冒顿与稽粥的死亡,匈奴陷入了短暂而剧烈的混乱之中。唯一还在的首领只有左贤王胡图,与冒顿其余还未成年的几个孩子。 左贤王胡图北撤,让出了龙城,并且召集了自己的部众,暂时避开了大秦的兵马。 马背上弯弓射箭的战争,胡人熟悉。 可是那冒着火光,炸开巨响,瞬时间叫人半死不活的“巫术”,实在不是胡人一时间能接受的。 左贤王胡图一直退到北海,才安定下来,清点人马,死亡数万人倒也罢了,最可怕的却是中了秦人“巫术”之后,少胳膊少腿,然而凭借顽强的生命力又活下来了的那些人…… 遍野的哀嚎声,就连见惯了厮杀的左贤王胡图都觉得心头战栗,夜夜不能安眠。 短时间之内,左贤王胡图应是不敢南犯了。 次年仲春时节,入胡近六年的广陵侯刘萤,终于归秦。 皇帝率文武百官,出城十里亲迎。 这一日柔媚的春光,恰似十余年前。 第222章 刘萤跃下马来, 拜见胡亥,口呼“陛下”。 胡亥忙扶她起身,笑道:“五年之约, 朕没有食言。” 一句话勾起刘萤胸中万般情绪。 刘萤微笑道:“臣也未曾失信。”借着回身招呼拓曼到自己身边来的动作, 掩过了神色,道:“拓曼, 快见过陛下。” 南归的路上,刘萤早已教导过拓曼礼节。 此刻只见穿着胡服的小拓曼似模似样拜见道:“拓曼见过陛下。” 胡亥目光落在拓曼的胡服上, 凝了一凝,笑着抚摸他的发顶,温和道:“是个乖孩子, 只是叫朕陛下,却是错了。” “错了?”拓曼不解得抬头望着皇帝,又看向母亲。 胡亥蹲下身来, 平视着拓曼,指着也随着蹲下来的刘萤, 道:“拓曼,你可知道你的母亲是大秦的什么人?” 拓曼朗声道:“母亲是大秦广陵侯。” “对, 你的母亲是大秦的广陵侯。”胡亥耐心道:“不过在她嫁给你父亲之前,朕封她做了大秦的长公主——那是朕的妹妹,是帝国的公主。所以你不该叫朕陛下, 你该叫朕舅舅。” “舅舅?”拓曼迷惑了。 刘萤忙道:“陛下,当日加封乃是权宜之计,做不得准。如今危难已解, 臣请辞去长公主之封号。” 胡亥温和却不容置疑道:“当今天下,还有谁比你更具公主的风骨?你若是坚持推辞,那便是瞧不上这公主的封号了。” “臣绝无此意……” 胡亥抚着拓曼发顶,温和笑道:“快叫舅舅。” 拓曼看向母亲,见她没有反对,便脆生生叫道:“舅舅!” 胡亥脸上笑开来,竟然弯腰用力,把拓曼一下子抱了起来。 刘萤堂皇道:“陛下!” 胡亥举着乐得咯咯笑的拓曼,睨了刘萤一眼,道:“你该改口叫皇兄了。” 刘萤:…… 胡亥示意刘莹登上长公主銮驾,而他则抱着拓曼上了御驾。 这下子,跟随来迎接的文武百官心中便都有了谱。 从前刘萤是有救驾之功的广陵侯,入胡五年,反出匈奴,若论功绩,在北境之战中,无人能及。然而她曾是匈奴单于的阏氏,还为他生育养大了儿子,更带着这儿子回到了咸阳。 发生过的事情不能推倒,正如时光无法倒流。 究竟陛下能够心无芥蒂吗? 归咸阳的这一刻,是否便是广陵侯荣耀的顶峰了呢? 遥遥目送着远去的皇帝御驾与长公主銮驾,众臣心中都有了答案。 不管是大秦的广陵侯,还是匈奴的阏氏,刘萤与她的儿子,都是陛下认下的家人。 若论亲疏,恐怕还在闭门读书了近三年的太子泩之上。 胡亥却没有带人直入咸阳宫,而是先去了李婧的尚造司。 “朕早就想着,要跟你说说这些新玩意儿。”胡亥笑着铺开略显粗糙的纸张,道:“你来看看。” 刘萤走上前来,低头细看,道:“这就是陛下在密信中所写的‘纸’?” “正是。”胡亥得意一笑,指着还望着刘萤发呆的李婧道:“多亏了这家伙——朕说什么,她就能造什么出来!” 刘萤望着李婧,多年未见,彼此握住了手,都透着力度与温度。 “有了这造价低廉的纸,再有了雕版印刷出来的字儿……”胡亥指着一旁的书法作品,道:“这是赵高费了大半年功夫,精挑细选出来的隶书。如此一来,写字的纸价格下来了,卖的书也不似从前那般价格高昂——若是当初你和叔孙通教导宫女学习新政时,便已有了这两样,不知能多么方便。” 刘萤摩挲着那纸张与拓印出来的隶书,喃喃道:“是啊,当初戚瑶为了练写字儿,把贴身的小衣上都写满了墨迹……” 胡亥听到“戚瑶”的名字,心中掠过一丝阴云——戚夫人就是戚瑶这事儿,刘萤还不知道呢。 他面上不露分毫,只是又向刘萤介绍着尚造司的各种新技艺、新产物。 李婧在旁边陪伴着,偶有胡亥讲解不明之处,她便加以更正。 看到最后,胡亥笑道:“可惜今日时间来不及,否则朕真想带你去看看城郊的田地——如今照着新式耕种之法,上等良田一年的产出,可供种植者二十六年之食。” 刘萤怀抱着一张刚揭下来的新纸,垂首低声道:“陛下这五年当真做了许多造福黔首的大事儿。”一瞬间,她仿佛又回到了多年前,成了那个跟随在新君身后的小宫女。 胡亥摆弄着手中那种新式的长柄锄,亦低声道:“朕知道你这五年过得辛苦。朕就是想着,不能辜负了你的辛苦……” 刘萤心中一热,含泪道:“臣自北地南归,愈近咸阳,愈见繁华,待入城后,见屋舍俨然、人烟阜盛,已觉安慰;更遑论入尚造司后所见所闻。” 她顿了顿,轻声叹道:“为此,别说是五年,纵然需付十年、二十年,也都值得。” “你这话叫朕动容。”胡亥沉声慨叹道:“若是皇亲贵胄都能似你这般,则朕还有何忧?黔首还有何患?” 李婧在旁撇嘴笑道:“哪能个个都像阿萤姐姐一般?能遇上这么一位,你就该偷笑了——还想着人人如此呢!” 刘萤笑斥道:“别胡说。” 胡亥摸摸鼻子,笑道:“是朕说错了话,朕认罚。就罚——罚朕设宴为长公主洗尘如何?”又道:“朕一时兴起,在此地耽搁久了,宫中太子妃还等着见你呢。” 于是一行人入了咸阳宫。 太子妃鲁元果然已带了皇太孙嬴祚在章台殿偏殿等候。 刘萤离开咸阳之时,刚操持完太子泩与鲁元的大婚。 当初离别,鲁元还是新嫁妇;如今再见,彼此都已为人母。 太子妃鲁元迎上前来,攥紧了刘萤的手,颤声道:“长公主别来无恙。” “快别这么称呼。”刘萤仔细打量她两眼,又看跟她身旁的皇太孙,见他年纪虽幼,然而眸色湛黑有神,因笑道:“这位想必就是皇太孙殿下了?” 彼此见礼,各自入座。 一时酒足饭饱,胡亥道:“嬴祚,领着拓曼去玩——他比你小半岁,可不能欺负他。” 嬴祚离席,行至胡亥跟前,虽只有三岁,却很守礼节,吐字清晰道:“嬴祚听令。我绝不会欺负拓曼,您放心。” 太子妃鲁元忙也起身,笑道:“臣带孩子们下去。” 李婧等人也各自退下,殿上只剩了胡亥与刘萤二人。 “来,跟朕到偏殿去。” 偏殿的墙壁上悬挂着巨大的帝国舆图。 舆图北境标出了许多边界线。 舆图旁烛火明亮,照得殿内如白昼。 胡亥下巴一点,示意刘莹看向舆图,道:“朕与你,从前是过命的交情,如今是家人的情谊,虚的话朕也不说了。长城以内,原是大秦的领土,如今是收复了失地。自长城线以北,从胭脂城之南三十里起……”他手臂顺着舆图往上一挥,道:“自此向北,都是拓曼的。” 刘萤吃了一惊,道:“拓曼的封地?” “不,”胡亥道:“拓曼的南匈奴。” 刘萤惊愕得说不出话来。 胡亥此举,并非一时意气,早在这场战争开打之前,他就已经与冯劫等人推演过无数次,打完之后要如何收场。若是首战不利该当如何——就算是一切顺利,大获全胜,那么北地这辽阔而又荒凉的土地,以及土地上的牧民,又该如何处理。 以秦朝的兵力,无法对匈奴的有生力量进行歼灭战。 这就意味着,如果匈奴重整旗鼓后,卷土再来,秦朝又会陷入长期的战争泥潭,而民生也会一路下行,甚至于崩溃。 这绝不是胡亥想要的结果。 胡亥恳切道:“阿萤,你是秦人,你回来做长公主,是你的家国大义。朕忍心成全你的牺牲,却不忍如此对拓曼。” 刘萤垂首——若问这大变故中她唯一的愧疚,便是对儿子拓曼。 他原是草原大单于的儿子。 可是这私心,她说不出口。 然而她说不出口,皇帝却替她说出来了。 胡亥道:“拓曼是冒顿的儿子,这草原该有他的一份。” 在看到拓曼身上胡服之时,胡亥便已经明确了刘萤的态度。 刘萤是秦人,可是她的儿子却未必。 刘萤道:“这实在太过突然了……也太过显耀了……” 可是她没有立刻拒绝。 若为她自己,她不会接受。 可她不能要求拓曼像她一样。 胡亥又道:“这并非只为了封赏。如今战争虽然是咱们暂时赢了,可是匈奴的主力跟随左贤王胡图北撤,据报是在北海附近集结休整。他们很可能会再度南下。而草原上的牧民,与帝国的黔首不同,民俗不同,管理自然也不同——没有人比你和拓曼去管理更合适。” 秦朝的疆域已经向西北扩充了四郡,向东北扩充了三郡。 朝廷已经征调民众前往这新置的郡县屯田定居,然而短时间内想要完全占据,是不太可能的。 更不用说在这七郡更北的地方,单是严寒的气候,已经让境内的黔首难以适应。 胡亥把龙城和胭脂城划入通一个圈内,道:“胭脂城之南,朕能保证安稳。但是这龙城,却要靠你和拓曼去想办法稳定了。”顿了顿,他盯着刘萤,又道:“当然,秦朝永远是南匈奴的依靠。” 第223章 帝国将匈奴南北二分,以南匈奴尽付拓曼的设计, 显然是出乎刘萤预料的。 她仰头望着舆图, 心知其上方寸之间, 便是千里草原、十数万牧民。而陛下随手所画的圆, 将胭脂城、蒲奴河与龙城尽皆囊括,这划分对于她和拓曼来说,不能不说是丰厚。 若说难,便只难在如何在北匈奴的报复下守住。 胡亥此刻告诉刘萤, 便早已缜密谋划过了,又道:“至于那左贤王胡图,虽然不可小觑,但是也很不必怕他。冒顿、稽粥一死,胡图扶不起像稽粥这样有号召力的人物来, 而他自己因是左部, 也不能收拢右部之人, 是个瘸腿儿的将军。” 他低声道:“冒顿、稽粥之死,朕早已留意,叫李甲在匈奴散布消息,说是左贤王胡图谋逆,你带着拓曼逃了出来。” 刘萤微微一愣。 “你和拓曼回击左贤王胡图,那是为夫为父报仇。”胡亥面色平静, 语气决绝道:“那左贤王胡图已有北海之地,若还挥兵南下,那便是贪得无厌, 人人得而诛之。” 匈奴人原是一盘散沙,牧民们于各自部族间生存,互相攻击劫掠,也无尊老爱幼之心,只以强者为尊。直到冒顿一统草原,才使得胡人也渐渐有了“吾王”的意识。冒顿死而草原分,谁站在冒顿一边,谁就占了大义。 这和陈胜吴广造反要打着“张楚”的名头一样,黔首也好,牧民也罢,要他们给你卖命,总该有个说法。 至于事实真相究竟如何,便渐渐迷失在历史的风烟中。 刘萤自然明白其中关窍,低声道:“陛下想得长远。” 胡亥微微一笑,道:“最好是那胡图就此罢手,彼此都能安生过日子。若不是胡人当初犯边南侵,原也不会有今日这场战乱。”他叹了口气,道:“能不兴兵戈就不兴——虎符一出,万人为枯骨,万石粮食为灰飞,又是什么好事情么?” 刘萤是自尸山血海的战场上下来的人,闻言面露悲戚。 “这一仗,是匈奴逼着咱们动手的。”胡亥遥望着窗外的日光树影,轻而坚定道:“归根结底,还是咱们当初太弱了,所以勾得邻居起了野心,给了胡人可趁之机。如今外患已解,内乱暂平,咱们可要好好建设,再造强秦——唯其强,能使人不敢轻犯。正所谓‘不战而屈人之兵’嘛。” 刘萤听得愣住。 “兹事体大,你回去好好考虑考虑。”胡亥笑道:“想清楚了,给朕个回复——不过尽量快些,迟一日,便有一日的风险。” 刘萤抿唇,道:“不用考虑了。” “哦?” “臣愿意。”刘萤抬眸,自归来后第一次直视皇帝,“臣代拓曼谢过陛下。” 胡亥站在窗边望着她。 “自今而后,拓曼便是南匈奴的单于。”望着背光而立的皇帝,刘萤看不清他的面容,只觉那光似是从他身上发出来的,“臣将辅佐拓曼,拱卫大秦。” 胡亥慢慢露出真切的笑意来,一点头,并没有多的话,转而道:“走,咱们去看看孩子们玩得怎么样了。” 拓曼和嬴祚,在太子妃鲁元的看护下,正于太子妃殿前玩耍。 拓曼比嬴祚大了半岁,但是说话却比嬴祚迟缓些,因拓曼自幼秦语与胡语都学着,所以开口便比只学一门语言的孩子慢。 此刻俩小孩摆弄着为嬴祚特制的小弓箭,互相说着话,已是成了小伙伴。 嬴祚问道:“拓曼,你是从草原上来的,对吗?” 拓曼点头,道:“对。” 嬴祚又问道:“广陵侯是你的母亲,那你的父亲是谁?” 拓曼奶声奶气道:“我的父亲是……”他磕磕绊绊道:“天、天所立匈奴大单于。” 嬴祚歪头想了想这是个什么称呼。 拓曼问道:“你的父亲呢?”他知道旁边的贵妇人就是嬴祚的母亲。 嬴祚道:“我的父亲在闭门读书呢。”又问道:“那你的父亲呢?” 拓曼道:“我的父亲在河城睡觉呢。” 嬴祚道:“草原上的弓箭也是这个样子的吗?” 太子妃鲁元立在一旁,听儿子忽然问起拓曼的父亲,一颗心便提了起来,待要出言打断,又过于突兀,正想着要如何分散孩子们的注意力,没料到两人三言两句便已把这一章揭过。 她轻轻舒了口气,才要放心,就听俩人讨论了一会儿弓箭,她儿子又提了要命的话题。 “我有两个哥哥,一个姐姐,你也有兄弟姐妹吗?”嬴祚问道。 拓曼掰着手指,道:“我有好多、好多哥哥、姐姐……” 嬴祚道:“你的大哥叫稽粥,对不对?” 太子妃鲁元不能再静观下去了,忙一手拉住一个,笑道:“玩累了么?拓曼,咱们去殿里歇息一会儿,吃点东西如何?” 拓曼握着小弓箭,道:“不,我要射箭。” 嬴祚仰着小脸,善解人意道:“母亲累了么?母亲去歇着,我陪着拓曼。” 太子妃鲁元心中熨帖,道:“母亲不累……母亲就是……” ——听着你俩聊天,心里发慌。 恰在此时,胡亥与刘萤过来了。 太子妃鲁元忙带着俩孩子见礼。 拓曼见了母亲,跑过去依偎在母亲身边,挨着母亲的腿不作声。 胡亥弯腰笑道:“这是怎么了?” 拓曼垂着睫毛,攥着手中弓箭,仍是不说话。 太子妃鲁元忙道:“孩子们玩了半日,怕是累了。” 刘萤也道:“这孩子疯起来拦不住,困了也挡不住要睡。” 胡亥笑道:“你们的住处是早已备好的,这便去看看是否合心意……”他似乎还要陪着去。 刘萤忙道:“陛下日理万机,些微小事儿,便不要劳动了。” 胡亥还要坚持,身旁的侍从却奓着胆子道:“陛下,右相等人都在章台殿等着呐……” “那就让他们等!”胡亥道。 刘萤力辞之下,胡亥这才独自起驾去往章台殿。 这边刘萤带着拓曼去皇帝为她备下的广陵宫。 这广陵宫,原是咸阳宫殿群中的一组,是先帝所置楚宫的一部分。 刘萤原籍楚地,这安排可以说是包含心意了。 去广陵宫的路上,刘萤抱着拓曼在銮驾上,细细打量着儿子的面色,问道:“怎么了?” 拓曼手中还攥着弓箭——那是嬴祚送他的礼物。 他垂着长长的睫毛,抿着小嘴儿不吭声。 刘萤温柔摩挲着他的脖颈,低声道:“不管是什么事儿,都可以告诉娘呀……” 拓曼长睫毛“呼”得翘起来,露出含泪的眸子。 刘萤心中一痛。 拓曼扎到母亲怀中,哽咽道:“娘,我想家。” 刘萤只觉呼吸一滞,好似一枚冰锥扎进了温热的心窝里。 她僵了半响,眼中也有了泪,轻声道:“拓曼,这就是家呐……”怀中温热的小肉团紧紧搂着她,声声叫着,“娘,我们什么时候回家?娘,我想父亲了——他还没有睡醒吗?父亲什么时候能再教我射箭?拓曼想他。” 拓曼大哭起来。 刘萤只能无力得安抚他,抱着他,哄着他,直到他精力不济睡着了。 抵达广陵宫,刘萤抱着拓曼下了銮驾,却见府前人头攒动,无数过去的旧交的马车都停在府前,守着的车夫与仆从跪了一地。 “见过长公主殿下。”门内的人小跑着迎出来,“小臣刘正,乃是陛下给殿下的公主府长史,全凭殿下驱使。” 刘萤蹙眉道:“怎么这么多人?” 刘正笑道:“这都是听说殿下您归来,前来送拜帖的。” “只是送拜帖,就这么大阵仗?”刘萤道:“我还以为正主儿都来了呢。” “的确来了几位。”刘正笑道:“不过都知道您千里归来,讲究人不敢这会过来叨扰。来的那几位,小臣都请他们在门房上等着了——殿下今日见么?” “不见。”刘萤抱着熟睡中的拓曼,让开了侍女要接走拓曼的手,又道:“一个都不见。” “喏。”刘正压低了声音,不敢惊扰拓曼,轻手轻脚下去安排了。 待到入夜时分,刘正又来汇报,将拜帖一一呈上。 刘萤守着仍在熟睡的拓曼,在昏黄的烛光下翻阅,见拜帖上虽有几个旧交,更多的却是她叫不上名字的朝中官员。 她挑拣了几份旧交的拜帖出来,回眸望见拓曼的睡颜,叹了口气,最终只将吕雉的拜帖留下来,其余的都放了回去。 刘正会意,知道这便是明日只见汉王太后了。 刘萤示意刘正跟出来,低声道:“我久不在咸阳,不知汉王太后如何了?” 刘正揣摩了一番刘萤问话的用意,小声笑道:“汉王太后一向都好,身体康健。太子妃殿下生下了一对儿女,儿子落地便被封为皇太孙,女儿也封了公主。汉王也已经娶妻。原本按照制度,汉王太后上个月就可以返回封国了,听说就为了等您,特意留在咸阳没离开呢。这汉王太后,对您的归来,可是期盼已久。” 刘萤低声道:“那就明日一见。” 第224章 吕雉特意延宕近半月, 等到刘萤, 绝不可能只是为了叙旧。 次日广陵宫中,吕雉与刘萤隔了五年再会面, 也都是百感交集。 吕雉握着刘莹的手, 将她细细打量, 叹道:“殿下受苦了。” 刘萤一笑带过,道:“我刚回来, 许多事情都不明白了,所以也怕见了人闹笑话, 今日只敢先见一见王太后——姐姐待我宽和, 纵然闹了笑话,也只在你我之间。” 吕雉笑道:“我也是这般想。” 于是两人入座, 屏退左右。 刘萤先笑道:“我不在咸阳,汉王大婚,也未能前去恭贺。” 吕雉道:“他小孩子成亲罢了。当初带他来咸阳, 多少家的淑女都不中意,谁知道最后竟是与他表姐投契,凑做了一堆。早知道, 省了我多少工夫。” 汉王刘盈最后在母亲的安排下, 娶了大舅父的女儿。 这正是吕雉想要的结果——她的儿子越来越与她离心离德,她需要一个新的吕氏来拴住她的儿子。 刘莹低头微微一笑,又问临光侯好。 临光侯便是吕雉的妹妹吕嬃。 吕雉笑道:“这普天下,我只羡慕她一个了——什么事儿都不操心,想要什么了就来找我, 华服美食,孝子贤孙,真是过起神仙日子了。” “那当真是好福气了。”刘萤莞尔。 两人寒暄过后,吕雉切入了正题。 “有一桩事,悬在我心中已久,苦于没有知心人讨论,更不敢冒然捅出来叫众人知晓。”吕雉坐到刘萤身边来,握着她的手,凝视着她道:“今日只你我二人,你跟姐姐说句心底话,你看楚王韩信这人如何?” 吕雉突然如此郑重其事提起韩信,叫刘萤不能不谨慎。 刘萤歪头思量着,轻声道:“不知姐姐是问楚王,还是问韩信?”不等吕雉回答,刘萤又道:“若是问韩信,我要告诉姐姐,他是个知恩图报、有情有义的好男儿。” 吕雉盯着她,问道:“若是问楚王呢?” 刘萤垂眸,道:“若是问楚王,我要告诉姐姐,他是陛下的心腹重臣、朝廷的栋梁之才,纵然我远在胡地,也时时听得楚王英名。” 吕雉握着刘莹的手松了,她苦笑道:“你这么告诉我,我便不敢把心底的这桩事儿宣之于口了。” 刘莹面色平静,睫毛轻轻的起落间,心中已转过千般心思。 “姐姐的心事,对太子妃娘娘也不敢吐露么?” “不敢。” “对陛下就更不敢吐露了?” “更不敢。” 刘莹微微点头,道:“我明白了。姐姐是要借我之口,告诉陛下。” 吕雉也不回避,诚恳道:“我再想不出第二人,能将此事转告陛下,又不引火烧身的。” “看来这是一桩糟糕的大事儿。”刘莹红唇轻启,淡声道:“事涉楚王。” 吕雉道:“正是。我深知其中危险,所以不能不顾你的意愿,就直通通告诉你,把你牵扯进来。” “请直言。”刘莹笔直跪坐着,微笑道:“姐姐为我顾虑,足感盛情。然我既受陛下深恩,便不可畏难躲避。” 吕雉早已忍耐多时,却仍是先赞了她一句,才道:“为了准备与匈奴这场战争,朝廷早在三年前就更改了收税制度。从前各诸侯国、列侯封地的产出,先归于封地主人,再分给朝廷。自三年前,改为先送入咸阳,再由朝廷统一调拨。” 刘萤颔首,道:“的确如此。” 吕雉道:“这本是为了增强帝国的能力,使其能在对外战争中利占据优势地位,从而保护境内黔首、使帝国得以长治久安的办法。这道理我明白,所以当初陛下一提出来,我立时便响应了——淮南王吴臣与楚王韩信也都答允了。自此而后,每年我们都把税金运入咸阳。而我们的付出也没有白费,朝廷对匈奴的战争果然胜了——”她攥紧刘萤的手,道:“当然,这离不开你的智勇双全。” 刘萤勉强一笑。 吕雉叹道:“这本该是皆大欢喜的事情。然而谁知道上苍不让我这老婆子安享晚年,竟然叫我无意中发觉了楚王在此中蒙蔽朝廷的劣行。”她说是无意之中,实际则不知派出了多少探听消息、查访真相的小卒子。 “楚王蒙蔽朝廷?” “若不是亲眼所见,我真不敢相信。”吕雉道:“楚地运入咸阳的税金牛车中,装得满满的,全是石头!” 刘萤愕然道:“石头?” “对,全是石头,盖房子都嫌不够周正的破石头!” 刘萤微微张嘴,一时说不出话来,此事实在太过滑稽。 吕雉又道:“你久在胡地,恐怕不清楚朝廷如今的人员安排。这些年来,楚王送来咸阳的官员没有一百也有八十,偏偏个个都得陛下重用。其中有个叫桑不俊的,早年是楚地商人之家的账房,不知怎么入了楚王的眼,被送入咸阳到了陛下面前——因有几分算账的本事儿,又力推陛下的盐铁新政,先做副史,如今已是执掌天下税金的大司农。我虽不知这楚王究竟如何蒙蔽陛下,但其中少不了大司农桑不俊的手笔。” 刘萤缓过神来,道:“你是说楚王韩信与大司农桑不俊勾结,以石头取代税金?” 吕雉道:“其中关窍我还未想明白,但楚地的税金车里打开却是石头,此事千真万确。只不知是全部车里都如此,还是只有一部分。” 若是一部分,还能说是楚王私自行事,少缴税金。 若全部都是石头,除非陛下是傻子才会不知道。而当今陛下岂止不是傻子,他简直是全天下最难糊弄的人了——他怎么可能不知道?而如果皇帝明知楚地送来的石头,却视楚王为心腹,那只能说明,此事即便不是皇帝授意楚王韩信去做的,也至少是君臣二人的默契行事。如此一来,却置汉王、淮南王与百名列侯于何地? 吕雉准备好的话已经说完。 她端起案几上的果酒,轻呷一口,眼皮耷拉下来,露出一种大事过后的松弛之色。 与她相反,刘萤却是明眸微眯,红唇紧抿,陷入了沉思。 若按照吕雉所说,税金一事,分明是皇帝与楚王唱了一出双簧,引得底下人纷纷中计。而吕雉不知从何得知了内情,不甘不忿,却又不敢跟皇帝挑明——这也的确不是聪明的办法,一着不慎,再无回旋的余地。所以吕雉等来等去,等到她刘萤来做这个传信的人。 “好酒。”吕雉赞了一声,叹道:“楚王雄踞江东,能征善战,不可小觑。他也当真胆子了得,敢做这等欺上枉法之事,可叹陛下一时为小人蒙蔽。”她自始至终都把皇帝给摘出来,不愿与皇帝正面起冲突,“陛下与楚王的情谊,天下皆知。所谓疏不间亲,若论亲厚,纵然我是皇太孙的外祖母,与陛下是秦晋之好,却也敌不过曾与陛下同生共死的楚王韩信呐。当初陪同陛下流亡的功臣们,我熟悉交好的,也唯有一个你了。” 刘萤仍是沉默思索着。 吕雉觑着刘萤面色,顿了顿,又道:“我自然也有我的私心。楚王势大,唯陛下能使其服膺。陛下在,则天下安——可若是陛下不在了呢?我不能不为皇太孙着想。” 刘萤已是想通了,微笑道:“我明白,姐姐不必剖白自己。我送走姐姐,即刻便入宫,把此事上报陛下。” 吕雉大喜过望。在她想来,纵然与刘萤有些情谊,然而这事儿当真棘手,恐怕刘萤要推拒,没想到她径直应了下来。 吕雉拍着刘萤的手,沉声道:“好妹妹,此事我欠你一个天大的人情。来日若有用得上的地方,你只管开口。” 刘萤并不在意,起身送她,低声道:“王太后这话就见外了。楚王以石代金,犯下大错,若不是您发觉,不知朝廷还要流失多少财富——这可都是要用之于民的税金。我相信,陛下得知此事,只会赞您高义,绝不会因与楚王的情谊,而徇私遮掩的。” 吕雉一噎,仔细看了刘萤两眼,一时分不清她是在说套话,还是真的这般认为。 刘萤送走吕雉,果然立时便入宫面圣了。 胡亥听说是她来,忙放下手头的事儿,让正觐见的官员去偏殿等候,先单独见了刘萤。 刘萤转述了吕雉所说,不增不减,不偏不倚。 胡亥听完,却是一笑,眉毛都得意得翘了翘,道:“朕就知道她忍不住。” 刘萤讶然道:“陛下您知道汉王太后知道?” 这话说得绕,两人却都明白其中的意思。 不等胡亥说话,刘萤已是想过来,更加讶然道:“……是陛下引她发觉的?” “朕可没这么说。”胡亥抚了抚眉毛,望着她笑眯眯道:“朕就知道她会去找你,唯一担心的便是你不来见朕。” 刘萤无奈笑道:“臣的确想过拦下来……”毕竟这事儿细想便知,只能是皇帝与楚王合谋的,若是真问到皇帝脸上,固然如了吕雉之意,然而岂不是坏了皇帝原本的计划。 胡亥笑道:“那怎么又想通了来告诉朕呢?” 刘萤愣了愣,轻声道:“臣不知是否该来传这个话,然而转念一想,此事延续下去,总是于天下、于黔首不利。臣此来,就算见罪于陛下,却也顾不得了……” 胡亥很自然得笑道:“朕怎会罪责于你呢?” 也许因是笑着,也许因是这份随意,他多年来上位者的威势敛了,竟有几分温柔。 刘萤睫毛微微一颤。 却听上首皇帝又道:“这是你为国为民的一片纯然之心。”笑意淡去,又回到君臣奏对的格局,仿佛那一语温柔只是她的错觉。 第225章 刘萤收敛心神, 问道:“既然是您的人知会了汉王太后——那么, 陛下准备如何处理此事呢?”她顿了顿,深思之下,担忧道:“汉王太后心思缜密,又多疑虑——万一她察觉是陛下安排的人……” 胡亥笑道:“朕自然不会让人直接去接触吕雉。” “哦?”刘萤思索着。 底下的内容,胡亥本可以笑而不语,就此带过,然而若如此行事,那便是分明不欲刘萤知晓内情,显得她成了“外人”——虽于理不错, 却于情不忍。 不该寒她的心。 胡亥微一沉吟,招手示意刘莹上前, 低声道:“朕告诉你——你可切莫外传。” 他神秘地给出了一个名字。 “审食其。” 刘萤讶然道:“审食其是陛下的人?” “那怎么会?”胡亥笑道:“他与汉王太后情投意合, 怎么会弃吕雉而奔朕?不过若论手段心计, 他较吕雉远矣。若要汉王太后相信, 只需先让审食其相信。而一旦审食其真的信了, 他告之汉王太后之时, 必是真心实意。吕雉自然不会疑他。” 吕雉不会怀疑审食其。因审食其的情是真的。 真情假意, 吕雉辨得出。 可惜权力场上的虚实真伪, 审食其辨不清。 刘萤想到素来精明强悍的吕雉,不防因枕边人的真切担忧,反倒落入了皇帝的布局之中。 情之一字,何等可怕。 刘萤默然。 “对了,”胡亥也不愿让刘萤深思此事, 转了话题道:“咸阳这边的奸细查出来了。” 刘萤果然关切,道:“是谁?” 当日在龙城,冒顿截获了两人之间的密信,与刘萤摊牌之时,曾透露出匈奴在咸阳城中有内应——而且那内应连东胡公主贺兰雁曾到过咸阳宫的事情都清楚。其身份不容小觑。 胡亥咬牙一笑,鼓着腮帮道:“内廷之中的人倒不必去说。在外竟也有几个列侯牵涉其中,譬如张耳、张敖父子俩。他们当初事涉刘邦谋逆一案,朕不曾深究,已是宽大。谁知他们偏要一再试探,既然他们不惜命,朕也不必为他们留情了。” 当初刘邦谋逆一案不曾株连,乃是因为大秦方光复,大局未稳,四境不平,当时胡亥的首要任务是稳定人心,安抚归降众人,是以将张耳等人轻轻放过。 今时不同往日,胡亥正要收拾张耳等人找不到借口,他们倒是送上门来。 胡亥又道:“这就与你从前在胡地给朕发来的消息吻合了。张耳等人之所以能与胡人搭上线上,正是有从前燕王臧荼的余党从中协助。” 燕王臧荼在大秦光复后,本是驻守北境马邑城的,结果却与冒顿里应外合,反叛了大秦——而后便有了刘萤入胡之事。 刘萤舒了口气,道:“燕王臧荼的余党,在这次战争中已经全都死了。” 胡亥点头,忽然道:“朕仿佛从前听李甲说过,那臧荼有位貌美的孙女,流落民间,至今不知踪迹的。” 刘萤微愣,道:“这臣倒未曾留意——那臧荼的孙女,要紧么?” “朕是想到东胡那位公主贺兰雁了。”胡亥起身走动着,玩笑道:“有你和贺兰雁在前,谁还敢小觑女子呢?” 话虽如此,然而乱世之中,那臧荼的孙女多半已香消玉损,胡亥也并非认真要把人揪出来,不过是谈到此处,随口一语罢了。 “至于楚地税金一事……”胡亥舒展着筋骨,道:“陪朕到外面走走——整日坐在殿中,实在闷气。” 刘萤抿嘴一笑,跟随在他身后。 皇帝与长公主步上廊桥,众侍从遥遥跟随。 胡亥放缓脚步,等刘萤跟上来,与她并肩而行。 刘萤注意到这细节,心中一暖,跟着却又是一酸。 “朕这话不曾告诉过旁人。”胡亥俯视着大大小小的宫殿,轻声道:“朕还没想好,要拿韩信如何是好。” 刘萤柔声道:“不管陛下如何待他,总是为了天下。” 胡亥像是对刘萤倾诉,又像是借机理清自己的思绪,道:“他原是极好的将军,着眼全局的能力,犹在蒙盐之上。这次对匈奴作战,朕借着众诸侯王入咸阳觐见的由头,把韩信留在了身边,没有放他回去——也没有让他上战场。” 楚地势大,胡亥不可能再把天下兵权交付韩信之手。 胡亥道:“朕留他……” 胡亥留韩信,用的是“需要韩信在身边,出谋划策,坐镇咸阳”的理由。 但凡韩信在咸阳,胡亥一定留他同食同宿、同出同入,亲密无间,又给足了体面尊重。 不只是外人眼中看来,就连皇帝贴身侍者看来,都觉得楚王韩信乃是天子第一信臣。 如今对匈奴的大战告捷,“坐镇咸阳、出谋划策”的楚王韩信又立了大功——可他已是楚王,封无可封。 胡亥道:“朕实在不知该如何嘉奖他了。” 刘萤闻言,心中一动,忽然低声道:“也许楚王想要的,并不是陛下的封赏呢?” “哦?” “也许对于楚王殿下来说,能与陛下同食同宿、同出同入,已是最好的奖赏了。”刘萤垂着睫毛,柔声细语。 胡亥失笑道:“朕倒没有这么自恋……”他声音渐低,把刘萤的话听进去后,略加思索,忽觉此中有深意。 刘萤道:“不知楚王殿下这次离开咸阳、与陛下作别之时,是何等情态?” “其时捷报频传,他志得意满。”胡亥无奈一笑,道:“简直是有几分嚣张了。” “楚王之嚣张,正是他天真难得之处。”刘萤一语中的。 韩信的不加掩饰,正是他心中坦荡的证明。 胡亥点头,笑意仍带着几分无奈,道:“朕信他。”说到韩信的脾气,他的语气简直有几分温软了,“他的忠心,朕很明白。” 他从来不认为韩信会主动起反叛之心。 “但是……”胡亥揉了揉额角,道:“他这脾气让朕很头痛呐。譬如这税金的事情,朕当时可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都陪他泡温泉了。这才叫他同意与朕作戏。” 刘萤微笑道:“陛下不是已经有了汉王太后这根绳子来捆住楚王殿下么?” 胡亥叹道:“只一根绳子,恐怕不够结实呐。” 刘萤听出来了,抿嘴一笑,道:“陛下口口声声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其实早已想清楚了。” 对于楚王韩信,最佳的办法,当然是笼络住,甚至是哄着,借着吕雉等人的力道,一点一点分了权柄,收服下来。 然而皇帝虽然理智知道该当如此,却毕竟也是人,难免会有想要把韩信这不分场合乱嚣张的家伙吊起来抽一顿的冲动。 所以皇帝这番“不知该拿韩信如何是好”的倾诉,看似是寻求建议,其实不过是抱怨下,纾解情绪。 胡亥莞尔一笑,道:“罢了罢了,这些话,朕也就还能同你说说——否则,还能跟谁说呢?烦不烦的,都请你担待听着。” 刘萤笑道:“陛下说笑了。” 胡亥忽然又道:“说到此处,朕还真有一桩事情,除了你,不知该向何人说了。” 刘萤忙问道:“何事?” 胡亥面上浮现一层阴云,与方才提到韩信时无奈带笑的语气不同,转而低沉起来,“太子泩的事情,你想必也听说了?” 刘萤心中咯噔一下,谨慎道:“臣刚回咸阳,虽略有耳闻,却并不十分知道。” 胡亥自嘲一笑,道:“你何必为朕遮掩?”他叹道:“没想到朕有光复天下的宏愿,却教不好自己这唯一的儿子。” 刘萤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 胡亥顿了顿,又道:“朕固然是一国之君,政务繁忙。然而朕政务上的繁忙,绝不是朕推卸作为父亲责任的理由。” 他垂眸道:“朕作为一个父亲,的确有忽视太子泩之处,使得他成了今日的模样。” 刘萤轻声道:“好在皇太孙还小……” 胡亥道:“这正是朕担心之处。当初太子泩也是小,朕没能及时教育好他,虽然为他择了名师,却并非帝王之师。况且太子泩生母早亡,朕也顾不到他,待他长成,已是敏感脆弱的性子,如何能担起天下大任?” 刘萤也只能轻轻叹气。 胡亥又道:“朕看拓曼就被你教的很好。”他攥紧了双手,自失一笑,道:“说来叫人笑,朕富有天下,乾纲独断,每日里要做的决定,不下百件。可是因有太子泩一事在前,朕对教育孩子,可真是没有信心。” 刘萤低声安慰道:“太子妃温厚仁和,定能抚育皇孙们茁壮长大。” “茁壮长大?”胡亥念着这四个字,道:“他们若是农人之子,只茁壮长大便尽够了。可皇太孙是要继承天下的,只是茁壮长大,怎么能够?如此多的事情要做,朕就是能活到百岁,也做不完的。后继无人,多么可悲。” 他转向刘萤,又重复了一遍,道:“你把拓曼教的很好。” 刘萤道:“拓曼这么小,又能看出什么?” “这么说,你不愿意?”胡亥问道。 第226章 胡亥做皇帝久了, 谈笑之时风趣诙谐,一旦收敛了笑意认真问话, 自有一股威势。 此刻他板起脸来,沉声问“这么说,你不愿意?”似乎隐含不悦,若是寻常臣子早已伏地请罪。 然而刘萤不急不惧, 徐徐道:“臣并非不愿,而是不能。臣也是第一回 做母亲,不知所做是否妥当。臣愿意在旁辅佐陛下与太子妃娘娘, 愿皇太孙将来亦为一代名主。然而若为帝师,臣德不配位,引得天谴倒也罢了,若是误了皇太孙,则罪过大矣。” 可以说,刘萤对自己的认识是很到位的,既不自大,又不过谦。 最关键的是…… 刘萤垂眸, 低声道:“更何况臣曾为匈奴阏氏,虽胸怀坦荡,恐物议沸然——牵累太孙,臣万死莫辞其咎。” “谁敢‘物议沸然’?”胡亥先是勃然一怒, 而后却又笑道:“你也想得太深了些。这事儿朕已是替你想好了,你给皇太孙做一回亲姑姑,朕给你的拓曼找个好老师——你不亏的。” “给拓曼找个好老师?” 胡亥道:“让拓曼跟嬴祚、嫣儿他们几个一同上课, 怎么样?” 皇帝为皇太孙所选的老师,自然是帝国拔尖的人才,拓曼能陪伴一同上课,至少在寻常人看来,是天大的恩赐。 学到的东西倒还另说,关键是陪伴皇太孙——这帝国下一代的继承人一同长大的情谊,是多少权势财物都换不来、买不到的。 而这也为将来大秦与南匈奴之间的政治互信,打下基础。 刘萤忙问道:“不知陛下所选的老师是谁?” “从前刘邦身边有个张良,你知道的?”胡亥道。 “啊——是从前楚王殿下提起过的。” 当初韩信作为胡亥最为倚重的将领,带领着光复后咸阳的全部兵马,东至荥阳与刘邦的汉军汇合,共同抵御西楚霸王项羽,在此过程中结识了刘邦身边的能人志士。而后韩信回到咸阳,与胡亥相见,并推荐可为朝廷所用的人才。 当时韩信推荐了陈平等人——陈平如今在中央做着丞相副史,前程不可限量。 而胡亥主动问起张良,韩信虽然极力肯定了张良的谋略才能,却并不推荐此人——盖因此人反秦意志坚定,是宁死不肯降秦的。 如此一来,那张良的才名与反心,就连刘萤都有所耳闻。 刘萤道:“臣听说这张良得陛下宽恕,一直留在咸阳城中,悠游度日。只是他这么多年来,都不肯为朝廷所用——又怎么会愿意给皇太孙与拓曼做老师呢?” “他是有几分硬骨头。”胡亥摸了摸鼻子,道:“不过朕想来想去,若要做帝师,还真没有人比他更合适。你知道为何张良给刘邦出的计策,都那么奏效么?” 当初众诸侯分天下,刘邦被项羽安排到了巴蜀之地,还给秦朝投降的将领章邯和蒙盐扼住了东出的道路,本来立时就要反的刘邦,在张良的建议下,硬是忍下来,积蓄力量后,借着手下士卒东归之心,最终与大秦、西楚三足鼎立。 若不是胡亥的操作太过逆天,张良原是算无遗策。 刘萤思索着,道:“那张良是五世韩相之后,乃是贵族出身,饱读诗书兵法。又落魄为寇,与吴中等地的反贼交好,颇具草莽气息。他有此二者,又心思坚定,智计百出,自然比旁人都要高明。” 胡亥听完,不置可否,而是道:“这张良有一点,与朕很像。” “他与陛下相像?”刘萤讶然道。 “正是。”胡亥顿了顿,道:“他特别现实。” 而现实,这是统治者所必须具备的素质。 刘萤点头,沉默片刻,轻声道:“……然而他怎么肯?” 是啊,亡国灭家的仇恨,张良怎么可能放得下。 这恨,恐怕已是张良活下去的动力了。 “这你就不必担忧了。”胡亥眼睛一眯,低声道:“朕会开出一个他无法拒绝的条件。” 刘萤心中一凛。 三位皇孙都已长大,其中皇太孙嬴祚年纪最小,都已过了三岁。 皇孙女只太子妃鲁元所出的嫣儿一人,年已四岁。 如今又来了一个最小的拓曼,刚满三岁。 论起来,都还是很小的孩子——若是在民间,都还是需要年长的哥哥姐姐看顾的年纪。 然而因有太子泩失败的例子在前,胡亥不敢放任他们长到完全懂事儿再进行教育——俗话说三岁看老,很多事情不在小的时候教会,便再也教不会了。更何况,还有许多东西,是教不会的。 与刘萤讲定之后,胡亥便下旨,叫诸皇孙与拓曼都来觐见。 太子妃鲁元接到旨意,明白这是要送孩子们去读书了,心头有些不舍,却不能不放手,于是叫各处把孩子都送来。 如今三位皇孙,除了皇太孙嬴祚是太子妃所出,皇长孙赢礼乃是死去的张氏所出,至于另外两位皇孙的生母,也都已经晋位美人。因张氏死了,太子妃鲁元出于责任,将皇长孙赢礼也接过来一同教养;另外两名皇孙,仍是留在他们生母膝下,只正式节日到太子妃这边来。 这次要去觐见陛下,太子妃把几个孩子都接到自己殿中,先交待好了,免得到了皇帝面前失了礼仪。 虽然还只有三岁的孩子,但是却已经能看出各人性格,等等不一。 太子妃鲁元端坐着,看一个个粉雕玉琢的小孩子向她走来。 在乳母陪伴下,两位美人所出的皇孙,似乎是有些不适应,又有些畏缩,挨着乳母的腿,小步小步挪上来。 他们的生母是毫无势力的美人,又都经历了张氏盛宠与死亡,度过了太子闭门读书的三年时光。这些经历使得她们不得不谨慎。想来皇孙们今日来之前,已经得了生母教导,所以越发放不开手脚,来到太子妃鲁元面前,倒像是面对龙潭虎穴一般。 “母亲昨夜没睡好么?”一旁的皇长孙赢礼笑问道,把鲁元的思绪拉了回来。 太子妃鲁元欣慰一笑,抚着皇长孙赢礼的发顶,道:“真是个好孩子——怎么这么问?” 皇长孙赢礼虽然不足四岁,也非太子妃亲生,但是因常年养在温厚的太子妃身边,倒是与她很亲近,笑道:“孩儿见母亲脸上有倦色。”又关切道:“母亲不舒服吗?” 太子妃鲁元当初生下嫣儿,不满一年又生下嬴祚,因接连的生育,损耗了身体,一直不算康健,只要夜里睡不好,第二日便会很明显。 太子妃鲁元还没回答,就听殿外响起一阵笑声,皇太孙嬴祚与拓曼牵着手跑进来——他们的乳母在后面低声叫道:“仔细摔了!” 嬴祚与拓曼不管不顾,咯咯笑着跑进来。 嬴祚扑在太子妃鲁元膝头,把手中的黄杨木小弹弓给母亲看,笑道:“看!漂亮吗?”又道:“拓曼送我的!上面有虎头!” 黄杨木小弹弓上雕刻着威猛的虎头。 太子妃鲁元一颗心都要化了,抱着儿子,摸着他脑袋上的汗,轻叹道:“我的儿,跑得累不累?到了陛下跟前,可不能这么跑——要守着礼节。” 嬴祚把玩着手中的弹弓,依偎在母亲膝上撒娇。 拓曼入了殿中,被四面寂然的氛围一带,已是止住了笑声,攥着与嬴祚交换来的弹弓,把手慢慢背到了身后。 皇长孙赢礼立在一旁,望着在母亲膝上撒娇的弟弟嬴祚,眼中流露出羡慕之色——只是短短一瞬,他又垂下眼睛,上前推着嬴祚的肩头,笑道:“到了陛下跟前,弟弟可不能这么跑。”他虽然年幼,可是因没了父母的庇护,越发早熟敏感,知道怎样的行事,是最讨太子妃喜欢的。 鲁元赞许得看了他一眼,点着嬴祚的额头,道:“就是你哥哥这话——记住喽!今儿陛下要见你们,你的哥哥们从前都没见过陛下,若是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你要帮着哥哥们,要听陛下的话,记住了么?” 嬴祚连连点头,道:“孩儿记住了!”他从鲁元膝上爬下去,拉着拓曼的手,笑道:“还有拓曼,他是草原来的。”顿了顿,他把自己的意思表达清楚,道:“孩儿是主人,要、要让客人开心。” 一时皇帝身边的人来接诸位皇孙。 公主嫣儿道:“我不能去吗?” 侍从忙笑道:“陛下说了,千万不能落了公主殿下。” 太子妃鲁元嗔道:“嫣儿,你可千万看住弟弟们,到了陛下面前,连你也不许淘气。” 对于嫣儿来说,就连皇长孙赢礼都是弟弟呢。 嫣儿道:“皇爷爷就喜欢我淘气呢!”她一阵风似得,当先跑出殿去。 鲁元抚着胸口叹气,对身边姑姑道:“这孩子的脾气,可怎么办才好。” 姑姑笑道:“公主殿下是女孩子,娇惯些也无妨的。” 鲁元隐隐觉得这道理不对,却也不知该如何反驳,似乎大家都这么说便是对的了;又似乎是对女儿的格外疼宠。 鲁元素来不会争口舌之利,这念头原是突然而起,转瞬也就放过的。 可是此刻不知为何,刘萤与李婧等人的事迹在她脑海中闪过,叫她无法把身旁姑姑的话一笑带过。 想了一想,鲁元正色道:“似长公主、墨侯这样的巾帼英雄,岂是娇惯出来的?我不敢托大,拿嫣儿与她们相提并论,却也愿意嫣儿长大后,能为身边人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不是只会撒娇卖痴、安享荣华的笼中雀。”见那姑姑难为情,又道:“我知你也是好意——只这样的话,从今而后都不要再说了。” 第227章 嬴祚隔几日便来一趟章台殿, 早已是熟门熟路,拉着拓曼的手边笑边跳,走在最前面。 赢嫣倒是记得母亲的嘱托,一面要顾着自己的仪态,一面还要批评弟弟“嬴祚,你再跳!摔了你就不跳了!” 章台殿首次迎来这么多小孩子。 在嬴祚拓曼与赢嫣之后,是按照年龄顺序依次走来的赢礼、嬴祺、嬴祯。 嬴祺、嬴祯只管闷头走路,牢记生母的叮嘱,不敢左右乱看。 赢礼的生母张氏已死,自然无人来叮嘱他。 赢礼踩着步步登高的台阶,仰头望去。 与太子妃宫中不同, 此处的宫人都垂首肃立。偌大的宫殿里不闻一声咳喘,隔着重重的门板, 望不见里面的情形。 清晨的薄雾夹着缕缕金光,自上而下将这庄严肃穆的宫殿裹住。 这宫殿便好似成了天宫的一部分。 而他正往这天宫走去。 “皇太孙殿下,公主殿下, 诸位皇孙,”里面的侍从迎出来,“请列位在偏殿稍候, 陛下正与右相大人说事儿呢。” 嬴祚认得他, 笑道:“赵乾, 我要跟拓曼打弹弓,你给我拿靶子来。” 这赵乾本是赵高的外孙,因父亲已死, 阖族无人,便认在外祖父跟前,改了赵姓,得了胡亥恩典,入宫做了郎官,暂且在殿前服侍。 听得皇太孙吩咐,赵乾忙笑道:“臣这就去为殿下取靶子!” 赢嫣斥道:“嬴祚,就你事儿多!” 嬴祚冲姐姐做个鬼脸,拉着拓曼的手,嘻嘻笑着跑入偏殿。 惊得一众宫人忙跟上去,生怕这位小祖宗摔了。 正殿内,胡亥正与冯劫等人讨论胡地情形。 “如今西北加置河西四郡:张掖、酒泉、敦煌与武威。开疆拓土倒在其次,关键是将胡人和南边的羌人隔开了。”冯劫道:“陛下此前的忧虑便解了。” 早在对匈奴作战之前,胡亥与韩信曾经密议过,万一起兵之后,胡人勾结了羌人共同回击,那么大秦可就是两面受敌了。好在对匈奴的战争迅速成功,没有给他们勾结的机会。 胡亥点头,手指顺着舆图上的河西四郡挨个数过去,目光往左,道:“有此四郡,我朝便可直通西域了。” 他想得深远。 冯劫一愣,道:“正是,往来通商便比从前方便了。”又道,“匈奴一败,此前因战败不得不依附于匈奴的西域小国又纷纷脱离出来,各自为政了。”他觑着皇帝神色,担心皇帝吃到了用兵的甜头,要继续往西域发兵。 “虽然如此,”胡亥道:“我们也不能再冒进了。打匈奴是不得已。当下还是与民休息,最为重要。” 冯劫松了口气。 胡亥问道:“护乌桓校尉的事儿定了吗?” 战后,秦朝与乌桓协定,乌桓撤出了帝国的北境,回到了东北五郡(上谷、渔阳、右北平以及辽东、辽西)的长城以外地区。 乌桓的部族首领像大秦的诸侯王一般,每年要前往咸阳朝觐。而秦朝则将乌桓纳入了保护之下,设置护乌桓校尉,就近了解乌桓动向,促进彼此之间的交流沟通——当然最关键的是,要监视乌桓与匈奴的情况。 虽然乌桓跟随秦朝出兵,与匈奴开战——但这种开战的关系是属于官方的。 毗邻而居,乌桓与匈奴又都是游牧民族,民间的交易往来是一直存在的。 冯劫道:“拟定了几个人选,只等陛下过目。” 他把名册呈上来。 胡亥大略一翻,指着上面“苏离”的名字道:“朕记得苏角的这个儿子,这次随李甲征胡立了功,已经从都尉升到了中郎将,比这护乌桓校尉还要高上半职——他去做乌桓校尉可是降职了,他竟愿意?” 冯劫笑道:“为这事儿苏角将军还求到臣跟前来,要臣劝劝他儿子。但是苏离正是年轻,要建功立业之时,是他听说此事后,主动上报,申请调往的。” “哦?有点意思。”胡亥点头道:“年轻人有志向是好事儿。不过护乌桓都尉是个琐碎差事,还是安排四十多岁、至少管理过万人以上大县的妥帖人去。至于这苏离……他若果然想建功立业,北境初定,正是用人之时,多的是机会呢。” 冯劫一一记下来。 “与匈奴互通叛国一案,审的怎么样了?” 冯劫道:“查出来的几个都供认不讳。张耳与张敖父子俩……”他似是有些为难,道:“据廷尉司马欣所言,此二人供词反反复复,攀咬出诸多人来,难辨真伪。不知陛下的意思如何,司马欣尚未敢扩大审理范围,只把与张耳过从甚密的辩士蒯彻拘押审理了。那蒯彻从前游走于各方势力之间,颇有几分辩才,入狱之后,只是喊冤,说是此前种种,都是在咸阳时陛下授意他去做的。臣与司马欣不知内情,不敢擅断,特请陛下示意。” “这个蒯彻……”胡亥莞尔一笑。 他何曾给过蒯彻私下授意?分明是蒯彻出咸阳后,跟随张耳反叛;还曾想要劝说韩信反叛;不过都没有成功罢了。 如今因张耳叛国一案,这蒯彻锒铛入狱,眼看是活不成了——于是祭出皇帝的名号来,唯其如此,或许尚能有一线生机。 至于这线生机给不给,端看上意如何了。 蒯彻的辩才的确了得,可惜太过滑头,一心想着投机成功,扬名天下,不愿在朝廷底下做个安分小官。 胡亥想了一想,道:“朕倒也不必见他了。不过朕向来宽大惜才,愿意再给他最后一次机会。朕的几个皇孙都到了开蒙的年纪,需要老师。这老师,朕是早已想好人选了。若蒯彻知道此人是谁,且能说动此人答应,那朕就再见他一面。若是不能,那依律摘了他的脑袋,他也没话说。” “喏。” 一时冯劫退下,赵乾请了嬴祚等人上殿。 嬴祚、赢嫣与拓曼,胡亥是见过的。倒是赢礼、嬴祺、嬴祯三个皇孙,胡亥只给他们选过名字,倒是不曾见过人。 因而此刻见几个孩子鱼贯而入,胡亥特意看了赢礼等三人几眼。 太子泩相貌清俊,他所宠幸的宫人也都貌美,是以几个孩子都是美人胚子。 这是皮相倒也罢了。 嬴祚天真活泼,赢嫣娇蛮爽直,拓曼尚小又是初来乍到、只看着可怜。 胡亥皇帝做得久了,便是满腹心思的老臣在他面前也难以掩饰,更何况是几个孩子。 走在最后面的嬴祺与嬴祯,始终耷拉着小脑袋,从走路就透着畏缩之意。 胡亥抹了把脸,露出笑容,温和道:“拘束什么?都到皇爷爷跟前来!”他把拓曼抱到怀里,又逗嬴祚,笑道:“朕的嬴祚怎么也板着小脸了?” 嬴祚这才笑开了,拉着拓曼的手,道:“孙儿也不知道——姐姐叫我老实点呢。” “哦?原来是公主殿下发了话。”胡亥笑道:“知道朕今日叫你们来是做什么的吗?” 赢嫣兴奋道:“是要带我们去骑马么?” 胡亥无奈一笑,示意赵乾把准备好的东西呈上来,道:“骑马是要骑马的,只是不在今日。” 一时赵乾捧了漆盘上来。 赢嫣踮脚抬头一望,“花?”到底是女孩,天性爱美,一时倒把不是去骑马的失望冲淡了几分。 漆盘上安静躺着两枝花,一枝粉色,一枝白色,每个花萼上挨挨挤挤开着两三朵,像是极亲密的小人。 赢嫣凑近了去嗅闻,嬴祚也跟着学。 “这花名叫棠棣。”胡亥徐徐道:“故人以此来喻指兄弟。你们该开始学诗书了,如今只先会背便是。朕思来想去,决定这第一课由朕亲自来教——教你们背诵一首咏棠棣的古诗。” 他抱着拓曼走到窗边席子上,让孩子们围坐着。 即使还不能明白诗中深意,孩子们有样学样,摇头晃脑跟着皇帝记诵起来。 “棠棣之华……”胡亥诵一句。 孩子们跟一句。“棠棣之华……” “鄂不韡韡……” “鄂不韡韡……” “凡今之人,莫如兄弟。”胡亥脑海中闪过短暂而模糊的记忆,那是属于原主的,很多年前的公子扶苏,在他登基后被杀死的诸多兄弟姐妹,偶尔还有先帝的面容闪过。他感到一阵怅然的眩晕。 稚童们一无所知,朗声跟诵,“凡今之人,莫如兄弟……” “死丧之威,兄弟孔怀,原隰裒矣,兄弟求矣……” 孩子们乖乖的,一句一句记诵下去。 “兄弟阋于墙,外御其务,每有良朋,烝也无戎……” 胡亥抚着嬴祚的发顶,期许道:“你们就是诗里所颂的兄弟,就像这棠棣花儿一样。朕愿你们永远友爱,永远盛放。” 赢嫣手撑在席子上,勾头瞅着漆盘上的鲜花,因为天真而直接道:“可是花儿总会开败的呀。” 胡亥心中一颤,低头环顾着几个孩子。 他们都仰脸望着他,一双双黑亮天真的眸子,一张张可爱童稚的小脸,映着窗外洒入的金色阳光,像是永不会开败的花儿。 第228章 咸阳狱中, 狱卒奉命将蒯彻释放。 因事涉张耳等人私通匈奴一案, 蒯彻被捉拿审理, 关入牢中已有旬月。 他蓬头垢面, 形销骨立,一双小眼睛却隔着木栏, 在昏黄的烛光下眨个不停。 见那走来的狱卒开了牢门,蒯彻眼中精光大盛,攥紧了双拳, 心道:天不绝我! 张耳、张敖父子已得了斩立决的判决,阖族都关在牢中, 此时俱都抱头痛哭。 听得旁边的蒯彻离开, 张耳强撑着一口气, 抓着木栏, 叫道:“蒯兄!蒯兄!” 蒯彻驻足。 张耳满面凄惶, 涕泪俱下, 求肯道:“我与老弟半生交情,如今陷于囹圄, 死在眼前。素信老弟之能, 还求老弟救我!” 蒯彻叹道:“自身难保之人,为之奈何?” 张耳泣道:“早知今日, 当初争什么荣华富贵,要什么称王称霸——悔之晚矣!悔之晚矣!” 蒯彻更不停留,举步离开,只听背后张耳歌哭之声, 激得他背上生寒。 因是皇帝直接下的令,这蒯彻又口口声声与皇帝有旧交,廷尉司马欣不敢怠慢,将这蒯彻接到自己府上,使人为他沐浴更衣,亲自来见。 “陛下的口谕,想必你已经知晓了?”司马欣问道。 蒯彻漫不经心抚平新衣袖口,道:“不过是为皇孙请老师一事。” 好大的口气。 司马欣压下心中不悦,笑道:“您可想出陛下心中人选了?若想出了,咱们这就去拜访。” 蒯彻道:“想是想出了。急什么呢?皇孙们还小。等我睡几日,养足了精神,再去不迟。” 司马欣皮笑肉不笑得应付了两句,便告辞了,只叫人盯着他,不要出了差池。他走出蒯彻暂居的院落,抖一抖衣袍,冷峻道:“死到临头,还要逞威风!” 这么多年来,司马欣身为执掌帝国刑法的最高长官,惯断生死,嘴角的法令纹也随着年岁增长而越发明显——整个人看起来端凝冷肃,再也不是当初被皇帝几杯酒放倒、不辨东西的毛头小子了。 又七日,蒯彻亲去观看了张耳父子死刑现场。 因事涉叛国,无人敢为张耳父子收殓,而张耳族人俱都流放迁徙往荒僻之所、或入矿山等地为苦工。 蒯彻带了随从,为张耳父子收殓。 “请告知廷尉大人,我要去见张良。” “张良?”司马欣大为讶异,“他真是这么要求的?” 两名侍从都连连点头。 司马欣抓起官袍,边穿边道:“这事儿马虎不得——我去请示陛下。” 张良作为五世韩相之后,毕生都致力于反秦大业,更辅佐已故汉王,一度威胁到政权稳定。刘邦死后,张良被囚而不杀,成为极为敏感的存在。 “哦?”章台殿中,胡亥皱眉翻阅着北地传来的奏报,听了司马欣的转述,淡声道:“他这条命已是捡了一半回来。端看他能否说动张良了。” 这便是肯定了蒯彻所做的意思。 司马欣道:“那臣是陪着去,还是……?毕竟这张良与蒯彻都曾经有过反迹……” 万一他俩一联手…… “你带着人在外面等着就是。”胡亥道:“张良不好说,这蒯彻却是个聪明的小人。如今天下归秦已是大势所趋,蒯彻不会逆势而为的。” 司马欣答应着下去了。 胡亥合上李甲发来的奏章,捏着鼻梁,纾解疲惫。 赵乾端了热汤上前,笑道:“陛下,还要昨日的王生来为您敲背吗?” 王生是赵乾从宫中侍从里发掘的按摩高手,一身伺候人的本事,给他敲一刻背,能缓三日的乏。 胡亥摇头道:“偶一为之也就罢了,不可常用。” “喏。”赵乾笑应了,也并不多话。 “你外祖父赵高最近建书院的事情忙得怎么样了?”胡亥饮了一口热汤,心绪不好,半真半假道:“放出去了,就再不来看朕了。” “小臣外祖父怎么敢呢?”赵乾忙道:“在家不知多么惦念陛下呢!只是因这咸阳书院乃是陛下所托,外祖父他生怕有丝毫纰漏,辜负圣恩,因此日夜督办,不敢有一刻懈怠。” 胡亥微微一笑,道:“你这张嘴,倒是像极了赵高。” 赵乾垂首笑道:“都是陛下调教得好。” 胡亥起身,心思又回到李甲的奏报上,喃喃叹道:“这蒙南带着两万人,去了哪儿呢?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总该有个结果……” 赵乾收拾了杯盏,半句话也不多问,悄悄退回殿外去,把这偌大的章台殿留给皇帝一人,让他去思考那些繁杂重大的国事。 而另一边,蒯彻得到允许后,在司马欣陪同下,抵达了关押张良的城中小院。 他独自进了院内。 正是夏木阴阴之时,院中百花盛开,池塘里荷叶浓碧,张良高居亭中,正挥笔写字。 “韩人就要死绝了,子房兄还有闲情挥毫吗?”蒯彻仍是他一贯的风格,先声夺人,语不惊人死不休。 张良稳坐不动,停了所书篇章,示意童子上前洗笔,定睛看向来人。 蒯彻道:“在下范阳蒯彻,张耳不听我言,已人头落地;韩信不听我言,失三分天下之机。今日子房兄若不听我言,则韩人尽失性命。” 张良径直道:“皇帝派你来,所求为何?” “非是皇帝所求。”蒯彻步上亭中,道:“实不相瞒,我因事涉张耳叛国,本已是必死的结局,好在凭借我这三寸不烂之舌,求得皇帝再给我一次机会。这次机会,是给我的,也是给你的。这是我为我们争取来的。” “张耳叛国?”张良并不惊讶,淡声道:“看来局势已经稳定,皇帝开始清算了。” “秦军大破匈奴,尽收长城内外失地。”蒯彻道:“寰宇之内,再无人能与陛下抗衡。” 张良只淡淡一笑。 蒯彻又道:“子房兄你是韩人,弟死不葬,雇凶刺秦,始终记得韩人血仇,故而终生要反秦。可是时移世易,今日的你若还坚持此举,那不是为韩人复仇,那是要拿韩人的性命来做你的史书青名呐!” “陛下要血洗韩地?”张良眉棱骨一动,“他不该这样蠢。” 蒯彻摇头道:“非也。当今情形,与你年轻时已经不同。陛下何须血洗韩地?如今陛下一统内外,疆域辽阔,征戍的路途遥远。地广人众,不必再像从前一样举国皆兵,就足以抵御外族欺侮。如今政策,与民休息,轻徭薄赋,只将些罪人、奴隶与异族杂用,就足够戍边屯田之用。” 张良沉默听着。 蒯彻又道:“你始终不肯降秦,那便是自外于我族。你乃是五世韩相之后,又曾辅佐新立的韩王,说是韩人的象征并不为过。你自外于我族,就相当于是韩人自外于我族。既然如此,韩人便与罪人、奴隶、异族无异。”他层层递进,低沉道:“如今各处开凿矿山,边境屯田,朝廷有的是用苦力之处,不能擅动黔首,正愁没有理由征调劳力——这当口,你若是触怒了皇帝,岂不是为陛下递上了杀韩人的刀?” 张良的心结,就在于他的自我认同,始终是韩人。 哪怕真能辅佐刘邦登基,功成名就之后,他还是要归隐山林的。 固然是大贤所言“功成名就身退”,然而更是“此处非吾家园”。 蒯彻就是抓准了张良这唯一的痛点。 蒯彻步上前来,急迫道:“更何况,陛下当初还会亲自来见你,也会召见我。如今却是连见都不见了。你我这唯一的机会,实在没有多少时日能耽搁了。陛下的耐心就快要耗尽了!” “反面来想,你答应做皇孙的老师,又有什么害处呢?”蒯彻语气一变,忽然充满蛊惑的意味,低声道:“皇孙都还年幼,你作为他们的老师,乃是塑造他们思想血脉之人。你若爱韩人,皇孙们也会爱韩人。你若恨□□,皇孙们也会恨□□。大势已然如此,你是豁达之人,胸怀万古天下,何以自囚于这寂寥小院?借着众皇孙之手,再造一个你想要的帝国,”他以气音,在张良耳边危险道:“岂不是最好的……复仇。” 最好的复仇! 张良轻叹道:“我若不出此院,陛下就要待韩人如奴隶异族。” “一点不错。”蒯彻忙道:“而且你我还都会人头落地。” “他就不怕韩人奋起抗争?” “韩人为奴隶,另外六国之人就成了人上人——韩人抗争不过的。”蒯彻叹道:“其实这道理您如何能不明白?您是不愿意相信。” 张良相信,他相信如今大秦的皇帝有实力做这样的事情,他相信大秦的皇帝也有足够狠辣的心肠去做这样的事情。 “枉我自诩智谋过人,”张良揉碎了才写好的诗篇,“却自误多年,囚于院中,消磨志气。” 蒯彻忙笑道:“从前那也是没办法,出去只能给朝廷做官,又有什么意思?当初虽有太子,可他年纪已大,又有帝师叔孙通在侧。怎比得上这些还未开蒙的小皇孙们?” 张良不得不服气蒯彻的口才,道:“你今日所言,皇帝可知道?” 蒯彻笑道:“我会一丝不错上报给陛下。然而就算陛下知晓,也还是要用您。这便是阳谋的霸道之处。” 第229章 在去向皇帝汇报之前, 蒯彻又沐浴焚香准备了三日。 这三日内,他反复演练, 到了咸阳宫中要如何陈述,以消除他曾经屡次背叛的罪, 重获皇帝的慈心。 虽然皇帝允诺, 只要他能为皇孙请来合适的老师,就会再给他一次机会。 可是作为一名辩士, 蒯彻对于词汇的运用选择是很严谨的, 陛下会承认“合适的老师”就是张良吗?所谓的再给他一次机会, 究竟是饶了他的性命, 还是再给他一次说话的机会呢? 脑袋只有一颗, 蒯彻不得不谨慎。 然而出乎蒯彻预料的,皇帝压根没有再考校他。 胡亥听完蒯彻的陈述,见他长吸一口气似乎还有长篇大论要来,忙一伸手压住,道:“你做的很好。几个皇孙才开始习字,等他们略成样子了,朕叫他们去拜会张良。不过有一点你要同张良讲好,给皇孙授课, 也在那所小院之中——朕还要再观察他几年,才放他出去。”顿了顿,又道:“你想做什么官儿?” 蒯彻一口气憋在喉咙处。 “怎么?还不愿意做朝廷的官儿?” 蒯彻忙道:“戴罪之身,求之不得!” 胡亥莞尔,道:“功过相抵了。” 蒯彻准备好的话都派不上用场了, 一时竟有点无所适从。 “这样……朕还有要用你之处,不过不是现在。你先去御史大夫底下领个闲职,待到用你之时,朕知会你。”胡亥盯着他,恳切道:“朕留着你,有大用处。你可不要让朕失望呐。” 蒯彻东奔西走这么多年,不就是为了能为人重用,成就一番大事业吗? 没想到兜兜转转,竟是在咸阳得了大用处。 “想什么呢?”胡亥笑问道。 蒯彻揩泪道:“小臣糊涂,从前辜负了陛下苦心,也浪费了小臣的才智。”也不知是真心悔过,还是做给皇帝看的。 胡亥也并不深究,安慰两句,便让他退下了。 “陛下,长公主殿下来了。”赵乾瞅着是个话缝,进来通报。 “哦?”胡亥起身,道:“朕正想出去走走。” 他走到殿外,示意刘莹跟上,笑道:“走,咱们去御书房看看那几个小子。” 如今众皇孙与赢嫣、拓曼都在御书房读书,仍是由叔孙通、张苍作为主师傅教导。 别的不提,叔孙通来教几个三岁小儿认字读书,那是很够格的。 刘莹应了。 胡亥瞥了她一眼,道:“要跟朕说什么事儿?” 刘莹道:“还是楚王税金一事。汉王太后来问,我已照着陛下所交待的,告诉她陛下您已经知晓。只是此事不宜张扬,陛下您要考虑过后,再行稳妥之法。” “就是这么说。为何发愁?” “陛下,此事若不能稳妥处置,我看汉王太后也要有样学样,像楚王似的送石头来了。” “那倒不会。”胡亥道:“吕雉与韩信不同。汉地无重兵,吕雉就算心中不服气,也没法跟朕硬拼。更何况,嬴祚喊吕雉一声外祖母,可跟韩信没什么关系。这事儿朕心里有数,此刻韩信远在楚地,与他摊牌,不是好时机。” 说话间,两人已行至御书房。 胡亥示意从人噤声,与刘萤悄悄上前,隔着窗户,望向里面负手晃头初学诗的小家伙们。 刘萤的目光黏在拓曼身上,无限温柔慈爱。 拓曼与皇太孙嬴祚坐在最前面的中间位置,小小的人儿,跟着叔孙通一句句背着代代流传的诗篇,尚不能解其中意。 “拓曼适应的很好。”胡亥轻声道:“与嬴祚也投脾气。” 他本是安慰刘萤,说到此处,想到吕雉,心中却掠过一道阴影。 里面叔孙通已经察觉了,慌忙迎出来。 胡亥摆手,淡声道:“你教你的——”他转身便走。 刘萤忙跟上。 胡亥疾步走了片刻,回过神来,见刘莹几乎是小步快跑在跟,愣了愣停下脚步,笑道:“朕一时心焦……” 刘萤透过一口气来,先问道:“陛下为何事心焦?” 胡亥想了想,道:“蒙南带着两万人马,不见踪迹了。” 原来是为这事儿。 刘萤道:“当初在龙城,我们已破匈奴兵,还曾传信给正赶来的蒙南,也不知他究竟收到了没有。”又道:“草原上迷失道路也是常有的事情,万一蒙南真出了事儿,也不是人力所能救助的,陛下不必自责。三路大军横亘长城内外,蒙南若是回来,陛下也一定会先知晓。”言外之意,蒙南的两万人马掀不起什么风浪。 胡亥笑道:“是你说的这个道理。”于是搁下不提。 是日,刘萤回府路上,想起皇帝突然疾步离开御书房的情形,总觉得陛下还有烦心之事,对她所说的蒙南一事恐怕只是其中一桩罢了。 然而人活着,本就是解决着一桩又一桩的麻烦事儿。 他是皇帝,要解决的麻烦事儿自然比寻常人要多些。 谁知消失的蒙南竟不是一桩麻烦事儿,而是一桩大喜事儿! 蒙南率领两万机动部队,封蒙盐之命,前去支援攻打龙城的李甲,尚在半途就收到了李甲的来信,说是龙城已破,左贤王胡图率兵北退,告之他不必速来了。 蒙南少年血气,因受太子泩牵连,直到此次北征才真正有了用武之地。大将军蒙盐因是他的叔父,反倒不敢叫他去硬拼,只留他在左近。前往龙城,佐助李甲攻城,是蒙南好不容易争取来的机会——一个叫他建功立业,为太子泩赢得一线生机的机会! 谁知道他尚在半途,就收到了李甲已破龙城的消息。 若是此时再赶去,对蒙南来说,已经毫无意义。 因此蒙南决定改变路线。 他决定孤军北进,斩杀撤退的左贤王胡图。 这军令莽撞大胆,被监军力荐不可。 蒙南于是斩杀了监军,左右无人敢置喙。 当下蒙南率领这两万人马,好在已转入春季,酷寒渐消,否则只天气就能将他全军覆没。 也是老天相助,蒙南追出上千里,北过狼居胥山,竟然真在北海之畔,寻到了正休整的左贤王胡图部队。 左贤王胡图退至北海,料想秦人断不可能到这里来,于是安营扎寨,救济伤员,清点人马,正是人困马乏懈怠之时,忽然就被一股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秦兵给突袭了。 蒙南斩杀左贤王胡图! 匈奴余部四散溃逃,慌乱中,冒顿的几个儿子也失散不见,或是死了或是逃了。 蒙南有了此胜,才回转南归。 直到初夏时节,他的人马才来到了龙城。 李甲得知来龙去脉,忙传奏章汇报咸阳。 待到奏章传入章台殿,摆上皇帝的案头,已是仲夏时节。 胡亥将这份奏章看了两遍,才确信此事,大笑道:“蒙氏当真了得!虎父无犬子呐!这个蒙南!”他起身走到舆图前,一直寻到地图最上方的北海处,内心啧啧赞叹,蒙南这都追到俄罗斯的地界去了啊! 冯劫、赵高、叔孙通与刘萤恰都在殿中,原是商议咸阳书院一事,见皇帝欣悦,得见奏章后,也都觉振奋。 得知左贤王胡图已死,冒顿余下的儿子都不知所踪,刘萤先是松了口气,又有些怅然。 冯劫为右相,所想自然与刘萤不同,道:“左贤王胡图已死,胡人四散溃逃,十年间难成气候。大将军蒙盐与骠骑将军李甲处的兵马,便可渐次回撤南归了。此战虽胜,然而光复七年来积攒下的家底,可是都填进去了。” 第230章 冯劫所言不虚。 为了这次对匈奴的战争, 帝国光复以来七年的积蓄,可以说是全填进去了。 胡亥道:“蒙南斩杀了左贤王胡图, 北境可有十年太平。如此一来, 有一桩事情倒是可以提上日程了。那便是治国思想之变。” “治国思想之变”六个字一出,底下人无不肃然。 有关于此,胡亥早已翻来覆去不知考虑过多少次了,说起来条理清晰而又迅速,“我朝素来以法家之说治天下, 行耕战奖励。然而如今外无大战,内境平定,耕战之法不可长久。” 朝廷行的是军功制度,黔首靠军功晋升封爵,这是给社会底层开放的上升渠道。不管是哪个朝代, 底层的上升渠道一定要保证顺畅, 此刻是军功,两千年后是变了面貌的“科举”, 一旦这样的上升渠道被堵死, 民众就会酝酿暴乱。而如今天下无战事, 胡亥也不准备穷兵黩武向周围扩张, 那么为帝国黔首设置新的上升渠道就显得尤为重要。 在座的都是帝国重臣,话不用说太明白, 点到便都懂了。 胡亥道:“这便是朕让赵高督办咸阳书院的用意。试行的各郡举贤良、武生的法子还要继续,双管齐下。冯劫,你和赵高商量着, 把实际推行中遇到的问题归纳总结,使之制度化。” 冯劫与赵高齐齐答应。 “这第二点,便是最重要的——治国思想。”胡亥道:“天下苦战久已。这就好比一张弓,总是绷紧了,待到用的时候,便废了。一张一弛,方是治国之道。叔孙通,你是博士仆射,饱读经史,如今若要‘弛’,用哪家学说最佳?” 叔孙通虽然平时阿谀逢迎,但肚子里是有真材实料的。 见皇帝问,叔孙通立时起身,侃侃而言:“若要‘弛’,如儒、墨、阴阳诸家等都有涉及,然而最贴切的,莫过于老子之言。” 胡亥点头,示意他出列上前说话。 叔孙通又道:“自战国以来,有书《黄帝四经》,乃是以老子讲求道法自然为体,托名于五帝之首的黄帝的刑名法术,自成一派,曰黄老。其讲笃信因天循道、守雌用雄、君逸臣劳、清净无为,兼收儒、墨、阴阳诸家思想,主张相与相成、平衡而止。” 他料想皇帝精于法家,对于这些恐怕不太了解,还要展开详述。 谁知道皇帝已摆手止住了他。 “听起来不错。”胡亥道:“你带着手下的博士,把这黄老之说仔细整理出来,要使万民自化、因俗简礼、刑德并用。” “喏。”叔孙通想到还未出口的内容——“天下为公”,那可是要用律法来约束皇帝手中权力的。他犹豫了一瞬,没有提及。 胡亥又道:“从前为了征集军费,不得不把山川湖泽收归私库。如今匈奴之患已解,朕不便与民争利,虽然盐铁官营之制不可更改,但是自今日起,山川园池市肆租税之入,自天子以至封君汤沐邑,皆各为私奉养,不必归于朕之私库了。” 打了胜仗,给大家都分点甜头,再者经济也需要恢复活力,总是绑着,血脉不通就废掉了。 “对了,叔孙通,”胡亥转回来又道:“你记得,朕要你这黄老之说,便于操作。你想办法,把李婧那边的技术,蒙盐那边的兵法,甚至还有这几十年间流传下来的谋略都加进去。” 叔孙通一一答应。 看似“清静无为”的黄老之道,要想为统治者所用,必然有着极强的目的性。 如果它不能服务于胡亥的诉求,那么就会有别的学说来取代它。 简单来说,叔孙通要按照胡亥的需求,再造一个合适的“黄老学说”。 一时众臣退下,胡亥单独叫住了刘萤。 “如今北境平定,朕要蒙盐、李甲等人回撤,你的人要即刻填上。” 否则就会出现权力真空的区域,被旁人乘隙而入。 刘萤点头,道:“臣在胡地经营数年,尚有几位心腹。” 她一一说来,得到胡亥首肯后,确立了管理人员。 胡亥笑道:“选个好日子,给拓曼举办个仪式——他以后就是南匈奴的单于了。” 刚满三岁的孩子,竟然做了儿单于。 望着刘萤远去的背影,胡亥忽然心生寒意。 就如同匈奴出了儿单于拓曼,大秦又有何不同?万一他突然驾崩,朝中这些充满野心、利己投机的政客们,自然也会扶持年幼的皇孙,到时候,也许一个与皇族毫无关系的人会成为大秦的实际统治者。 突然之间,胡亥仿佛与冥冥之中的先帝神魂相通了。 英明神武如先帝,为何会汲汲于长生?为何深信海外有仙山?为何要把这偌大的帝国重塑于地下? 先帝一定也像他一样,察觉了这庞大帝国的正常运作全系于他一身。 一旦皇帝驾崩,便要天下大乱。 所以先帝求长生,修皇陵,却还是没能抵住死亡的力量。 “蒙南立了大功,”胡亥找了个略显牵强的理由,道:“太子泩闭门读书已有三载,也该让他出来看看了。学以致用,只死读书是不成的。赵乾,你去传信,叫太子泩来见朕。” 赵乾压住惊愕,飞奔去请太子泩。 谁知太子泩闭门读书三年,又有张氏之死在前,内心深处惶恐不安,只怕皇父一杯毒酒赐下来,他便呜呼哀哉了。 蒙南失踪的事情,太子泩已经听闻。再见赵乾传报,太子泩只当是胡亥要问罪,当即吓得面无血色,跌坐在地难以起身,对赵乾流泪称病,请皇父宽容数日。 赵乾无法,据实已报。 原是好事儿,却成了这幅样子,胡亥也觉扫兴,于是放太子泩出门一事,便暂且搁置不提。 十月,诸侯王入咸阳。 楚王韩信虽然路途遥远,却是第一个抵达的。 胡亥仍是亲迎,与他同食同宿、同出同入。 与此同时,刘萤却按照皇帝的嘱托,在吕雉再次上门催问税金一事时,娓娓道:“王太后,陛下与楚王殿下的情谊,是天下人有目共睹的。若论亲近,犹在与我之上。正是王太后所说的,疏不间亲,此前楚王远在楚地,我能向陛下进言,陛下也答允要处置。然而此刻楚王就在宫中,与陛下亲密无间,我若再去聒噪,与陛下说上十句,也抵不上楚王陪伴陛下游猎高兴处的一句话。” 吕雉道:“难道就眼看着不管?陛下这是养虎为患呐!” 最关键的是,皇帝可以不在乎这头老虎,但是皇太孙却不能。 刘萤道:“唯今之计,只要下下策,便是把事情闹大,大到叫陛下无法徇私。譬如叫御史上本,将税金一事捅破。” 吕雉叹道:“实不相瞒,这原也是我所想的最后一策。然而兹事体大,哪里去找这等不要命的御史呢?” 刘萤歪头想了一想,道:“旁人我也不清楚,倒是前阵子听说有个叫蒯彻的御史。他曾事涉叛国,侥幸捡了一条性命,正是要博取陛下信任之时——而且此人从前还给楚王出过三分天下的计谋。如今他若要取信于陛下,还有什么比跳出来攻讦楚王更好的法子呢?” 第231章 楚地以石头代税金一事被蒯彻捅破之时, 胡亥正与韩信于章台殿坐论养生之道。 “朕观你便是阳气太盛。”胡亥摆弄着李婧昨日送来的“九连环”, 又递给韩信把玩, 道:“你别以为这是好事情, 阴阳之道, 在乎平衡。正所谓‘阳胜则身热,腠理闭, 喘粗为之俯仰,汗不出而热……’——朕这几日看着, 你这几条可都够得上。” 韩信试着解那九连环, 笑道:“养生之道,非臣所长。不过臣的确觉得夏天比冬天难熬些。楚地夏日湿热,叫臣耐守不住。” “那你就在咸阳过完夏天再往回走嘛。”胡亥笑道:“等走到楚地,也就该调头再往咸阳来了。” 韩信也知这是玩笑话, 笑着一摊手,把那九连环又推回去, 道:“这墨侯真是精巧心思, 臣却解不来。” 胡亥握到手中, 也不见他手指如何抖动, 再摊开手时, 九个环已经个个分离。 “知道其中关窍, 就很好解。”胡亥微笑道, “要不要朕教你?” 韩信笑道:“解它作甚?臣剑光一闪,它便碎了。” 胡亥笑意淡了,道:“‘一力降十会’, 原也不错。” 便在此刻,右相冯劫求见。 胡亥道:“众人皆知,朕屏退左右,与你对谈。谈兴正浓,这冯劫却来叨扰。” “既然来了,恐怕是有要事。”韩信嘴上说着不在意,手上却想把那九个环串起来再试着解开,劝道:“陛下还是见一见。” 胡亥笑道:“看在楚王面子上,那朕就见他一见?” “见他一面又何妨。” 一时冯劫入内,见楚王也在,见陛下毫无避讳之意,也只能硬着头皮汇报了蒯彻上本参奏楚地以石头代税金一事。 韩信怒而起身,望向皇帝。 胡亥更是大怒,拍案道:“这是哪里冒出来的御史,哗众取宠!你把人给押起来!他的奏本即刻销毁——朕不许此事宣扬出去!” 韩信舒了口气,复又坐回去。 冯劫擦汗道:“这、这……恐怕是盖不住的。那蒯彻胆大包天,同样的奏本誊写了百余份,传送咸阳城中文人官吏汇集之所。此事爆出不过半日,已是流言纷纷,无人不知了!” “哦?”胡亥皱眉思量。 韩信心念如电转,忽然又看向皇帝。 胡亥却道:“他这是有备而来呐。一个小小的御史,朕不信他若背后无人,能做到如此地步。” 韩信目中惊疑消了,道:“请陛下速查背后之人。” “你放心。”胡亥胸膛起伏,似乎余怒未消,道:“朕一定把这背后兴风作浪之人查出来。” 片刻之后,胡亥独留正殿理政,韩信则找了个借口避去偏殿,迅速叫人传信给他原本留在咸阳的耳目去查探此事。 半日之后,君臣二人再聚首,事情已经很明白了。 不管是皇帝处得到的消息,还是韩信私下得到的消息,都把蒯彻背后之人指向了汉王太后吕雉。 韩信焦躁得快步走动着,大骂吕雉与蒯彻。 胡亥长叹一声,道:“事已至此,文武百官,列侯公卿都已知晓。朕纵然有心偏袒与你,却也难堵悠悠众口。朕看汉王太后此举,分明是要把朕架在火上烤,朕若是不解决此事,她也要效仿以石代金了。不如就照着朕最初所说,你们一样缴纳税金上来,朕多分给楚地些,旁人总没话说。” 韩信怒道:“吕雉一个老婆子,也有脸来跟我相提并论?光复大秦,那是我真刀真枪打出来的!她做了什么?不过是依附死去的刘邦,占了个名份,而有今日的富贵荣华。她德不配位,本该日夜战战兢兢,生怕有做得不对之处。如今倒好,竟然有脸来攀扯我了——当初垓下围西楚霸王之时,这老婆子又在哪里?” 胡亥沉默不语,把那九枚圆环在掌中捏得温热,才稳住面上神色。 韩信又骂道:“这蒯彻更是个见风使舵的小人!当初在荥阳,他还曾劝我自立,三分天下。这样的小人,陛下难道要容忍吗?听说这小人还曾参与叛国这样的罪案,陛下何不斩杀他,警示天下人!” 胡亥熟视韩信良久。 这个正值盛年的名将,几日前还曾欣喜得告诉皇帝,他如今已有三子二女。 就在今日清晨,两人还在讨论韩信多年征战落下的沉疴,与皇帝自己镇日思虑夜间多梦的症状。 他俩仿佛是无话不谈的知己好友,却终归要落到君臣迥异的身份上来。 韩信若是乖觉,见北境边患已除,帝国蒸蒸日上,就该借着蒯彻大闹,踩着台阶下来,主动与汉王、淮南王一般缴纳税金,明白如今的皇帝不同于曾经的周天子。昔日的天子,只是九爵的王。而今日的天子,却与诸侯王压根不是一个阶层了。 可惜下了战场,韩信从来不是一个乖觉的人。 “陛下?” 皇帝长时间的沉默终于引起了韩信的注意。 胡亥松开手,九枚圆环当啷啷落了一案。 他淡笑道:“你与吕雉自然不同。不过此事正是众人热议之时,若强行弹压,倒是火上浇油。不如且放它二日,把什么妖魔鬼怪都放出来。咱们还是照旧会猎去!待回来再将他们一网打尽。” 韩信虽恨不能即刻便把蒯彻抽筋剥骨,将吕雉当面羞辱,然而身在咸阳,万事皇帝为尊,他只能暂时压下这口气来。 然而他能压得住,他手下的人却压不住了。 韩信在咸阳的耳目中,有个叫朱攀的,往日从叔孙通处买消息,报给韩信。 得知蒯彻闹事,朱攀得韩信命令,查明背后主使乃是汉王太后,于是对韩信道:“殿下如何能忍这口气?汉王太后还当是咱们怕了她——以为有个四岁娃娃做皇太孙,便能狗仗人势了么?小臣有一批弟兄,在郎中令手下做宿卫侍从,会猎当日都要伴驾出行的。不如让小臣去集合数人,到围猎场上放飞箭,吓那吕雉一吓,也叫她知晓,咱们楚地人也不是好惹的!” 这主意的确解气,很符合韩信的风格。 好在韩信理智未失,沉浸在假想复仇成功的快意中片刻,回过神来,道:“不可。会猎场上,陛下也在,御前行此等冒失之举,重了便是大罪。这样,你带人候着,待会猎结束,吕雉与她那脓包儿子回程之时,好好给他们个教训。” “喏!”朱攀虽然答应着,面上却仍由不平之意。 待到会猎这日,胡亥与韩信、吴臣、刘盈等上马骑射,女眷如太子妃与汉王太后等便在营帐中聊天交际。 淮南王吴臣与汉王刘盈身体都不甚强健,勉强长时间骑在马上,已是不易,更不必说拉弓射箭了。 因蒙盐、李甲等还在从胡地归来的路上,这次的会猎就显得韩信一枝独秀了。 就在韩信正得趣,追着一只黄羚羊,深入林地之时,忽然听闻一阵急促尖锐的军乐声,是召集众人的号角。 韩信看一看天色,疑惑道:“这么快就结束了?”环顾左右,却见不知何时,已经与皇帝走散了。 一队郎官策马疾来,道:“”楚王殿下,猎场上有刺客!请您速归!” “刺客?”韩信调转马头,并没有感到危险,问道:“是行刺陛下的贼人吗?” 那队郎官马上抱拳,道:“臣等还要去告之淮南王与汉王,少陪了!” 韩信打马归去,心里想着,自荆轲刺秦而今,不知换了多少次刺客,这些人还真是杀不光呐,就像烦人的蚊虫——败兴! 忽然,韩信猛地挺直了脊背,左右一顾,问道:“朱攀呢?” “……入场之后,他带了几个人就走了。”左右随从都摸不着头脑。 韩信心中有了一个极其不妙的猜想。 这预想在韩信进入皇帐,望见毛毯上沾血的玉佩时,得到了证实。 那是去年他入咸阳时,朱攀向他讨要的信物。 而皇帝站在高阶之上,俯视着他,用一种从未看过他的冷酷眼神。 皇帝的目光仿佛是两道闪光的毒蛇,要钻到他温热的心里去。 皇帝一抬手臂。 韩信看到他臂上包扎的白色素巾。 “你的人,”皇帝指着地上沾血的玉佩,嘶声道:“劲弩射朕左臂,被朕的护卫扑杀于马前——韩信,你有什么话说?” 第232章 韩信如坠冰窖, 一个字音还未发出, 已被涌上来的皇帝护卫按倒在地。 “臣——冤枉!”膝盖触到地面, 韩信反应过来。抻长脖子望向皇帝, 他高声叫道:“陛下!此中必有误会!” 皇帝仍只是冷冷逼视着他。 许多纷杂的小事在他脑海中急速掠过,忽然间一切都串联了起来。 韩信本就是极聪明的。 他跪在地上, 叫道:“陛下,这都是吕雉的阴谋!这是她要陷害臣!” 韩信意识到了此事的严重程度, 为了自证清白, 情急之下什么都交待了, “这朱攀主动提议要为臣出气,趁着会猎之时, 吓唬吕雉一番。臣顾忌陛下在场, 再三叮咛, 不可在会猎之时动手,一切都等吕雉回程路上再说。现在想来, 这朱攀分明已是吕雉的人——否则, 为何去岁臣入咸阳,这朱攀忽得要臣给他信物?不正是为了今日构陷于臣吗?” 韩信越想越有道理, 被冤枉的情绪, 叫他目眦欲裂, 恨不能即刻跟吕雉当面对质, 他勃然道:“臣以石代金,是陛下准许了的!旁人以此来攻讦臣,臣不服!那吕雉不是早就知道臣以石代金一事了吗?却隐忍到臣今岁入猝然发难——朱攀这步棋, 她必是从去年就已经备下了!”他越说越怒,挣扎起来,几个侍卫几乎按不住他,“陛下,那恶毒妇人就在近旁,臣与她当面对质!不是她死,就是臣亡!” “你放肆!”皇帝怒喝一声。 韩信被震得一愣——皇帝从未对他动怒过。他一时间只觉一切都是那么不真实,像是陷在一场最恐怖的噩梦里。 “你口中的恶毒妇人,是太子妃的母亲,是皇太孙的外祖母!”皇帝声色俱厉,再也不是那个与他坐论养生、共解连环的知己密友,“你口口声声说是汉王太后构陷于你,那你的人证呢?你的物证呢?你只有一张嘴!可是这朱攀、这玉佩,还有朕臂上的箭伤,却是铁证如山——件件都指向你!你要谋朝篡位!” “陛下!”韩信膝盖一软,颤声道:“陛下如何能将这罪名加诸臣身?” “那你要朕怎么想?天下膺服,唯你把持楚地,与别处不同,自成一国。汉王、淮南王按岁足额缴纳税金,只你年年送一堆石头来。如今又出了行刺大案!你说,你若是朕,你会怎么想?” 韩信忽然意识到,他已经在错误的道路上走得太远了。 按着他的护卫个个虎背熊腰、腰挎未出鞘的重剑;上首的皇帝勃然大怒、杀意毕现;构陷他的吕雉不知所踪,侍奉皇帝近旁的臣子却无一人为他说话。 危矣! 他人在咸阳,只要皇帝一句,便叫他人头落地! 危矣! 韩信俯首,颤声道:“陛下,臣对陛下的忠爱之心,日月可鉴,天地可证!私藏楚地税金一事,是臣做错了。自今而后,愿以楚地所出,尽奉陛下所需!仅以臣绵薄之力,供陛下犬马之驱!” 不知哪句话触动了衷肠,他竟不能自抑得滚下泪来。 胡亥似乎也被他的情绪感染了,长叹一声,痛心疾首道:“你的心,朕如何不知?终究是你平素行事不知收敛,招了人恨,惹出这场祸事来。朕纵然有心救你,无奈国法家规,不能轻纵。” 韩信一时自悲处境,一时深恨吕雉,一时又怨皇帝不信,千言万语堆到胸口,堵得一颗心胀得要炸。 胡亥也哽咽了,疲惫道:“你放心,是非曲直,朕必让司马欣去查个明白。若果然与你无碍,你便算是躲过一劫,自今而后把从前争强骄纵的性子都改了。若此事与你有涉,朕岂不伤心?也便无意保你了。” 他低声叹道,“朕从前与你夸口,说古来君王多寂寞,偏朕有你这个知己良友。看来上苍造人,早有定数,为君者,是不许有知己的。” 胡亥别过脸去,低声命令道:“把楚王关押起来,待之如朕上宾,只不许出入。” “陛下……”韩信不敢置信得仰望着皇帝。 胡亥轻叹一声,又道:“对外只道,有刺客要来谋害楚王,你们是朕派去保护他的。” 众护卫齐齐应喏。 若果然证明韩信无罪,皇帝此举,这便是给韩信日后留了活路。 韩信心中一颤,胸中酸涩,不再辩白,被众护卫围着往外走,走到帘幕前,最后回头望了皇帝一眼。 只见辽阔的皇帐中,皇帝一袭黑袍独立高阶之上,面色苍白、神色凄苦,侧立之姿更显瘦削。 目光落到皇帝裹着素巾的左臂上,韩信想道,倒是忘了问,也不知他伤得怎样了。 众护卫已夹挤着他,涌出帐去。 俄而,长公主刘萤入帐,来为皇帝换素巾。 胡亥屏退左右。 刘萤上前,手势轻柔,要为胡亥解开臂上素巾。 胡亥早已自己扯落——他鲜少有这样不耐烦的时候。 刘萤手在半空僵了一僵,觑着皇帝神色,轻声道:“既然楚王愿意与汉王、淮南王一同进献税金,此事也算是成了。不需再动干戈,已是万幸。” “跟着朱攀的那几个怎么样了?”胡亥问道。 刘萤办事素来稳妥,道:“知情人只朱攀一个,朱攀死无对证。余下几个人只知道跟着朱攀,并不知内情,审不出什么来。此事楚王究竟能否定罪,端看天意。” “天意”这个词,可谓用得妙极了。 胡亥讽刺一笑,又道:“外面什么动静?” 刘萤把皇帝扯落的素巾慢慢叠好,轻声道:“汉王太后已知楚王行刺一事,倒是还不知楚王指她构陷,如今正陪着太子妃,派人四处打听内情呢。至于汉王刘盈与淮南王吴臣,因体力不济,中途便回来了,都还不知道此事。” “不要张扬。”胡亥撑住额头,手指触到额头,只觉一片湿冷——原是额上沁了冷汗。 刘萤小心道:“陛下可是身体不适?” “朕有点累了。”胡亥呢喃如梦呓,“这一仗确是赢了,朕却如此不快活。” 第233章 会猎场上, 楚王指使手下行刺一事, 成了疑案、悬案。 案件交给廷尉司马欣。 司马欣哪里敢真审?把跟着朱攀的那几个小喽啰, 翻来覆去提审, 上报的材料送入章台殿两大摞,却没有一字批示发下来。 然而楚地是年的税金的确一丝不错, 真金足份得运入了咸阳城。 而朝廷委派的三名太师,也分明进入了三个诸侯国, 协理国政。 分别是蒯彻入楚地, 周青臣入汉地, 孔鲋入淮南。 至于楚王韩信,则一直在咸阳城做着皇帝的“上宾”, 衣食住行极尽华贵奢靡, 佳人美女极尽娇媚动人, 只是不能出入,连消息都无法传送。 而昔日每逢楚王至咸阳, 必与他同食同宿、同出同入的皇帝, 忽然之间,仿佛重拾了处理政务的热情, 又恢复了宵衣旰食的理政日程, 连去探看楚王的半天光景都挤不出来了。 也许是因为咸阳城又有了新的热闹, 比如大将军蒙盐与骠骑将军李甲的归来, 据说大军回程的路上,黔首们夹道欢迎;至于进入咸阳城的小将与护卫们,更是简直要被女子们瞻仰的目光淹没。 也许是因为皇帝又有了新的宠臣。 比如说远方来的客人——东胡公主贺兰燕。 对匈奴的战争中, 贺兰燕以东胡公主的身份,又是刘萤心腹,联合乌桓,夹击匈奴,功劳不小。 待战后,她又留在大秦与乌桓交界处,帮助两国建立交流来往,辅佐护乌桓都尉了解草原牧民的风俗与生活。 如今,贺兰燕自乌桓而来,受到了仅次于昔日楚王韩信的尊贵欢迎。 皇帝似乎对这位远方来的客人很感兴趣,接连三日留她在章台殿长谈。 若是换个貌美的女子,只怕早已艳闻满天飞。 然而这位东胡公主如今摘掉了面巾,并不避讳被人看到她烧伤的疤痕,也就消除了庸常之人会有的绮思。 用贺兰燕的话来说,那就是“男子的伤疤是荣誉,我的伤疤又有什么不同?”。 于是人们就称赞她的智勇大气,不同寻常;又纷纷认为,陛下看来是真的欣赏这位远方客人的品质——又或者陛下是真的爱听那些异域的故事。 皇太孙嬴祚与拓曼左右分坐在皇帝身边,也听得入神。 嬴祚活泼问道:“皇爷爷,她说的橐驼是什么东西?长什么样子?” 胡亥耐心解释道:“橐驼就像是沙漠居民的牛,可以负重,耐干旱,有长长的睫毛,背上凸起,或一个峰,或两个峰……”他索性铺开纸张,给两个小孩子画起来。 贺兰燕在旁讶然道:“陛下见过这橐驼?” 胡亥微笑道:“《山海经》中有记载,朕也是听旁人说过。”他不曾见过橐驼,倒是见过骆驼,两者本是一回事儿。 橐驼还没画完,嬴祚又有了新的问题,眨巴着眼睛望着他道:“皇爷爷,沙漠又是什么?” “沙漠么,就像咱们的土地上都是沃土庄稼,他们地上全是沙子……”胡亥仍是很耐心,“沙子就是他们的地。” “沙子地不长草。”拓曼忽然小声对嬴祚道。 嬴祚有样学样,冲着胡亥道:“皇爷爷,沙子地不长草!” 胡亥笑问拓曼,“你从哪里学来的?” 拓曼犹豫了一下,摇头表示自己不记得了。 ——然而他确乎还记得,是父亲曾从满是沙石的土地上握起一把沙,带着几分愁容,对他道:“拓曼,沙子地不长草。” “不长草?” “对,不长草。不长好草,也不长坏草,什么都不长。” 胡亥抚了抚拓曼的发顶,没有在意,对贺兰燕道:“你难得来咸阳一趟,别着急走——留下来,过完这个秋天,看过宫中冬令节庆,才算是见过了大秦的繁华。朕也好多听些故事。你回去,也有更多故事讲给族人听。” 贺兰燕道:“我不爱看繁华,倒是喜欢与人比试武艺。若是陛下准许,我想与大秦最厉害的勇士比试一番。” “好!”胡亥是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笑道:“那索性朕叫他们给你办个擂台,赢到最后的,才能上台与你一试。” 刘萤扑哧一笑。 贺兰燕不明所以,还道:“就这么说定了。”又问道:“阏氏为何发笑?” 她认识刘萤的时候,身为匈奴女奴,而刘萤乃是单于阏氏。 这称呼一直延续下来,也无人来纠她的错,她便仍是称呼刘萤为“阏氏”。 刘萤微笑道:“你不知道中原的习俗,陛下这是要为你比武招亲呢。” 等贺兰燕弄明白了“比武招亲”的意思,爽朗笑道:“这又有什么?他若果然好武艺,我便带他回乌桓做公主的夫君又何妨?” 她这自信叫人喜欢。 殿内充满了祥和欢快的气氛。 殿外赵乾却正忙着挡驾。 “赵大人,您通融一二,楚王那边的确是不好了。”负责楚王府的长史求肯道:“否则小的绝不敢到您跟前来叨扰,求您让小的跟陛下汇报一二,好给楚王请个太医来。” “你小点声!”赵乾道:“陛下难得高兴,正与长公主和东胡公主说话呢,这会子让你进去算怎么回事儿?”又道:“况且楚王殿下处的一应事务,每日都有奏折呈报陛下的,你有什么事儿不能写在折子里,非得要面见?” 楚王府长史道:“折子里写了七八回了,总不见回应,小的们等得,楚王殿下的病等不得啊!万一真出了事儿,咱们谁都担不起……” “哟,你倒威胁起我来了?” “小的不敢……” “你且等等。”赵乾做了决定,“等两位公主走了,我瞅着话缝给你报上去——见与不见,那就全凭陛下心意了。” “哎哟喂!赵大人,您可真是大善人!” “去去去,小声说话,一边候着。” 嬴祚和拓曼到了该去御书房的点儿。 嬴祚望着胡亥画的橐驼,恋恋不舍,眨巴着眼睛问道:“皇爷爷,这个可以给孙儿么?” 不过一张画纸,见嬴祚喜欢,胡亥也高兴,笑道:“有何不可?”便随手给了他。 谁知这张普通的画纸,却引出来一段公案。 第234章 嬴祚如今也不过五岁, 还是孩子心性, 才知了橐驼这等新奇的玩意儿, 忍不住要再跟拓曼探讨一二。 “皇爷爷说橐驼睫毛长, 有多长?”嬴祚比量着画纸上橐驼的眼睛大小,“能把它的眼睛都遮住吗?” 拓曼小声道:“也许能像一把扇子那么大。” “一把扇子那么大?” 俩小孩讨论起来, 直到叔孙通来上课,都没能停下来, 仍在底下窃窃私语。 嬴祺与嬴祯就坐在他俩后面, 早都听见了, 又是什么“橐驼”,又是什么“皇爷爷的画”, 都好奇地不得了, 却又胆小谨慎, 打记事儿起就知道自己与皇太孙地位迥异,更不敢上前询问。 然而不敢上前询问, 却又忍不住这该死的好奇心, 更何况嬴祚与拓曼的讨论声时不时飘过来勾人。 无法,嬴祺与嬴祯转向坐在他俩后面的大哥嬴礼。 “大哥, 你知道什么是‘橐驼’吗?” 嬴礼虽然是大哥, 如今却也未满六岁。 就连最大的嬴嫣算上, 满屋子都还是孩子。 对于未知事物的好奇心, 是人的天性。 但是对于嬴礼来说,似乎皇爷爷的画,比之所谓的“橐驼”, 更叫他好奇。 “你们既然想知道,自去问便是。”嬴礼一开始不动摇,仍是低头练字。 嬴祺与嬴祯道:“万一给嬴嫣听到了……” 嬴祚脾气好,嬴嫣却是个火爆脾气,又护着她那皇太孙弟弟;再者嬴嫣身边的伴读,个个都是厉害角色。平时没事儿,嬴祺和嬴祯都不敢往嬴嫣跟前走动,倒更惹得嬴嫣瞧不上,每常与伴读道:“难道我还能吃了他们?”。 嬴礼道:“你放课之后去问句话,难道嬴嫣还能寻你们的错处吗?” 嬴祺与嬴祯显然不敢冒这个风险,想了想,道:“算了,也别问了。” 他俩硬压下好奇心不问了,嬴礼却想见一见皇爷爷的画,于是道:“罢了,放课后我来问。” “果真?”嬴祺与嬴祯惊喜不已。 嬴礼仍是低头练字,道:“谁叫我是你们大哥呢。” 嬴祺嘴笨些,只是傻笑。 嬴祯却嘴甜,笑道:“还是大哥好。” 待叔孙通一堂课讲完,休息的间隙,嬴礼便上前,笑问嬴祚道:“你和拓曼在看什么呢?” 嬴祚一抬头,招手笑道:“皇爷爷画的橐驼,你也来看!” “倒是从未见过……”嬴礼一面说着,一面招呼后面的俩弟弟,“你们看看,是不是也都没见过?” 于是嬴祺、嬴祯也就顺势拥上来,看皇帝给皇太孙的“橐驼”画。 原不过是寻常事,却偏偏落在了有心人眼中。 皇孙们在屋子里读书,伴读们都在窗外廊上候着。说是伴读,其实乃是选的亲近之家稍长的孩子。 如嬴嫣的伴读,便是临光侯吕嬃的小女儿樊媛,时年十三岁。 吕嬃是吕雉的小妹,嫁与了樊哙,在汉地乃是第一号的女霸王,飞扬跋扈,无人敢言。 这樊媛乃是吕嬃老来得女,娇惯异常。 吕嬃送樊媛来给嬴嫣做伴读,那是来镀镀金,接下来好为樊媛择一门佳婿,比如左右相这样的门第才堪匹配。 因有这层亲戚关系,太子妃鲁元只把樊媛当成妹妹照拂。 真论起来,嬴嫣脾气火爆,樊媛却比她脾气更火爆。 若只是脾气火爆也就罢了,哪个贵人还没点脾气呢? 偏樊媛在家中时,听吕嬃念叨了一肚子从前太子泩后宫那点恩怨情仇的故事,如当初张氏之妖媚惑乱,嬴礼抢着出生占了个“长”字,偏她那太子妃表姐是个第一等的温厚人,若不是后来陛下识破了张家的阴谋,又约束太子殿下闭门读书,恐怕嬴祚这皇太孙的位子早已换了人来坐。 所以在樊媛看来,她这入宫,哪里是来做伴读的,分明是要入龙潭虎穴。她是早已拿定了心思,太子妃表姐温厚她管不到,但嬴嫣和嬴祚这对表外甥,可决不能在她眼皮子底下受人欺负。 这樊媛日常第一留意的,就是她母亲吕嬃口中的那位“张氏孽子”嬴礼。 嬴嫣爱干净,一下课便出来,拿湿帕子擦面上热出来的细汗,抱怨道:“这夏天真是烦人,放了冰盆还是出汗。” 俩小宫女服侍着嬴嫣重新梳发整衣。 樊媛就歪靠在窗边,盯着上前与皇太孙说话的嬴礼,低声对嬴嫣道:“殿下,你瞧——嬴礼勾着咱们殿下不好好读书,在那儿看什么画呢!” 嬴嫣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可不是几个弟弟聚在一起低头看画。 嬴嫣眉头一皱,快步走进去,“啪”的一拍嬴祚的案几,也不理旁人,只问她亲弟,道:“嬴祚,你玩什么呢?字都练好了?” 嬴祚不知又哪里惹了姐姐不高兴,道:“姐姐你看么?沙漠上的牛——橐驼!” 嬴祺与嬴祯见势不妙早溜了。 外面候着的侍从听声气儿不对,忙去寻了叔孙通来。 下一堂课便提前了。 老师入室,孩子们便各归其位。 嬴祚与拓曼还在小声讨论橐驼的事情。 嬴嫣回过头来,低声怒道:“嬴祚,你还不认真听课!小心我告诉母亲!” 嬴祚作个鬼脸,笑嘻嘻道:“母亲只会叫你收敛性子。我还要告诉母亲,你今日又发火吓人了!不像‘公主的样子’……”最后五个字,他故意学着宫中姑姑的腔调。 嬴嫣气得小脸涨红。 姐弟俩一个脾气火爆,一个淘气,你来我往几句话的功夫,嬴嫣已是怒火上头,再忍不得——她明明是为了弟弟好,他倒来气她! “我叫你贪玩!”嬴嫣夺过那薄薄一页画纸来,双手一错又一错,一洒落了满地纸屑,“我替母亲管教你!” 拓曼在旁边被吓呆了。 嬴祚也呆了一呆,猛地哭了出来,“皇爷爷的画!” “什么皇爷爷的画?”嬴嫣明白过来后,也吓白了脸,先是道:“你怎得不早说是皇爷爷的画?”又逞强道:“皇爷爷最疼我,一幅画又怎么了?”然而已经声音哽咽,到底不过是个六岁的小孩,已是惶惑无主,下意识望向窗外的樊媛。 嬴祚一哭,嬴嫣也气势弱了,跟着嬴祺与嬴祯也大哭起来。 只嬴礼比弟弟们大些,拓曼兴许是没反应过来,两人看起来倒还镇定。 叔孙通的课便讲不下去了。 樊媛隔着窗户喊道:“怕什么?陛下赏赐的画,想来原也不是给皇太孙殿下课上看的。都是旁边的人心思不正,引逗出来的错处!” 她本是指嬴礼,谁知旁人听了,都当她是在说坐在嬴祚旁边的拓曼。 拓曼的伴读是刘萤胡地心腹的儿子忽巴,年方十四。 听了樊媛的话,忽巴立时不干了,瞪起眼睛,用上了才学的成语,怒道:“你含沙射影,说谁呢!” 里面正主们哭声未歇,外面伴读们又打作一团。 守在外间的姑姑侍从们忙都进来,好容易把各人都劝开了。 一天的课也结束了,便各自归去。 当值的姑姑劝道:“各位送着殿下们回去了,劝好了便好,没得报上去叫太子妃娘娘担心——也不是什么大事儿?真要追究下来,谁都逃不了罪责去,你们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樊媛心疼得抚着撕裂了的新衣裳袖口,怒道:“我必得告诉太子妃表姐!” 忽巴“呸”得一声,道:“我必得告诉长公主殿下!” 俩人互瞪一眼,用力“哼”了一声,这便要分道扬镳,各自去告状。 偏樊媛嘴上不饶人,冷笑道:“北地跑来的臭狄人,也来充什么殿下!笑死人了!” 北狄南蛮东夷西戎,乃是华夏对四境的蔑称。 拓曼一直静静站在一旁,至此忽然问道:“狄人是什么意思?我是狄人?” 忽巴气得脸色通红,攥紧了拓曼的手,忍泪道:“小殿下,咱们走!到陛下跟前告她们去!” 第235章 忽巴拉着拓曼就要去见皇帝。 好在姑姑们眼疾手快, 一把将忽巴拽住, 道:“小公子快别意气用事。” 原不过是孩子口角小事, 因为樊媛的一句讥讽, 忽然上升到国事的高度去了,若再闹到皇帝跟前, 这里里外外的人都逃不了干系。 几名姑姑都劝樊媛,道:“郡主这话传到外面去还了得?您且收了威仪。” 樊媛一句话出口, 自己转头一想, 已知不妥。 忽巴说要去见陛下告状, 然而他更明白拓曼身份特殊,若真闹起来, 说不得他们秦人欺负人, 倒害了拓曼。 有了众姑姑解劝, 樊媛也怕真闹到陛下跟前,忽巴又担心拓曼处境, 这桩公案便要这么小事化无了。 大孩子们各怀心思, 忍住不说,小孩子们却装不出来。 嬴祺和嬴祯是一回去, 就往生母怀中哭去了。 这倒也罢了, 他们的生母也是谨小慎微之人, 不会多事。 然而嬴嫣回到太子妃宫中, 与母亲一同用羹饭,食不下咽,最终小声泣道:“我撕了皇爷爷的画……” 太子妃鲁元大惊, 忙问原由。 嬴嫣抽抽噎噎把御书房里的闹剧说了,难免要怪嬴祚淘气,嬴礼坏心。 “你怎知是嬴礼引着嬴祚玩乐?” “我亲眼所见——樊媛也看到了的!” 太子妃鲁元于是召见樊媛细问。 樊媛立时什么都招了,当然又难免着重描画了几笔嬴礼的用心险恶,与拓曼那个伴读欺负人。至于对她不利的话,则是一句不提。 太子妃鲁元又传召书房伺候的姑姑们。 姑姑们虽然最想要的是此事消弭于无形,无人上报;可既然太子妃已经知道了,她们也无意遮掩,只说都守在外面,听见里面乱起来,原是殿下们拌了几句嘴,偏樊媛与忽巴都是要强的主儿,小事儿都闹成了大事儿。 但是她们尽忠职守,一听到动静就忙抢进去解劝了。 太子妃鲁元了解自己的女儿和表妹。 嬴嫣和樊媛都是直脾气,虽然素日娇惯了些,但品行不坏,若说是蓄意撒谎诬陷旁人,那断然不会。 既然她俩都说是嬴礼引逗嬴祚学堂上玩乐,那么看来便是确有此事。 “嬴祚怎得还没回来?”太子妃鲁元等不得,才要亲自去寻,就见她那淘气儿子垂头丧气走进来。 嬴祚料想姐姐是要跟母亲告状的。 每次姐姐跟母亲告状,他都是要受一顿□□,所以这次放课后,嬴祚故意要慢吞吞用走的回来,在宫廷花园中绕了半响,直到侍奉他的人都快哭了,这才不得不回到太子妃宫中来。 一看母亲的面色,嬴祚便知道姐姐准是已经告完状了。 他耷拉着脑袋走上前去。 太子妃鲁元腹中五味陈杂,压着情绪,温和道:“饿了吗?先吃饭。” 嬴祚不敢多话,疑惑得瞅一眼姐姐——难道她没有告状?怎得她又哭了? 吃过饭,如常洗漱后,太子妃鲁元微笑着喊住了嬴祚,道:“今晚就在这殿中歇了。” “真的吗?”嬴祚的眼睛亮了,自他满四岁,搬去太孙殿,总觉得不如母亲这里舒服安心。 太子妃鲁元点头。 嬴嫣则是难得乖巧得悄悄退下了。 夜里,太子妃鲁元正要趁着无人,私下教子,谁知一转头,便见嬴祚已是睡得香甜。 她望着小儿子熟睡的面容,不忍叫醒,竟是望着他的睡容,不觉长夜将逝,直到天光微亮,才察觉自己竟是一夜未睡。 硬下心来,太子妃鲁元晃醒了嬴祚。 嬴祚睡得正香,朦胧醒来,揉着眼睛,不辨真幻,就听母亲冷声问道:“你昨日在学堂玩闹了?” 昨天书房里的一幕幕缓慢地涌入嬴祚脑海,他望着母亲那张含怒隐愁的脸孔,小声道:“我……我只是看了两眼皇爷爷给的画……” 太子妃鲁元严厉道:“老师的学堂上,只许你看书,旁的什么都不许看。旁的皇孙们怎么玩,怎么闹都行,只有你不行。你是大秦的皇太孙,将来这天下万民都指望着你呐,你怎么可以不争气?你皇爷爷对你寄予了多大的期望啊!你、你可千万莫要学了你的父亲……” 太子妃鲁元流下泪来。 她一行流泪,一行教导嬴祚,泣道:“你是皇太孙,为人做事要心定。只要你心定,任谁来引着你玩,你便都不理会了。” 嬴祚被母亲滂沱的泪震撼住了,跪坐起来,小手为母亲揩泪,也哭道:“母亲,您别哭了,祚儿再也不敢了……”童音哽咽道,“祚儿以后一定好好读书,长大了争气……” 太子妃鲁元搂住年幼的儿子,泣道:“好祚儿。” 太子妃鲁元虽然是太子妃,但她成长于民间,秉性温厚,并不是什么大谋略家,她的想法朴素踏实,想着只要教导嬴祚向学、定心、争气,至少他就不会走了歪路。 做父母的,寻常逃不出“护短”这一条去。 虽然知道最好是约束自己的孩子,但是内心深处,恐怕没有人会认为是自己的孩子天性顽皮甚至恶劣,只会觉得是环境造就,或是旁人家的坏孩子蛊惑,也即“学坏”一词的由来。 然而若人性本善,那么最初的恶又从何而来呢? 当然太子妃鲁元并不相信人性本善。 在她早年颠沛流离的民间生活中,如果说生活教会了她什么,那就是小孩子坏起来,是叫大人都要汗毛倒立的。 从前她带着弟弟刘盈,那些与刘盈玩耍的乡间孩子,转头就能教唆刘盈去跳井玩。 所以如果嬴礼有意或无意得教唆嬴祚耽于玩乐、疏于学业,那么鲁元并不吃惊。 虽然当初接嬴礼来养育时,鲁元对自己许诺,要对得起陛下的信任,要好好教养这个孩子。 然而十根手指还有短长之分,更何况是亲生的孩子与丈夫小妾的孩子之间。 太子妃鲁元晨起洗漱过后,送走嬴祚与嬴嫣姐弟俩,留了来例行问安的嬴礼,微笑道:“礼儿,你的眼光好,陪母亲去花园里挑枝花再去御书房。” 嬴礼笑道:“孩儿求之不得。” 太子妃鲁元在前,嬴礼跟随在后。 入了花园后,太子妃鲁元让从人都远远跟随。 嬴礼本能得感到不安,笑问道:“不知道母亲要用这花来做什么?是簪在鬓边,还是插在帐上熏香?” 太子妃鲁元微笑道:“只放在屋子里摆着——我喜欢鲜花的香气。”她看似自然得问道:“学堂里的功课,还跟得上吗?” 她这一问,嬴礼便立时知道,昨日书房的那一场大闹,母亲都已经知晓了。 嬴嫣和樊媛定是要把罪过往旁人身上推的,不只忽巴、拓曼,他们在书房里的一个都逃不过。 “儿子驽钝,跟得有些吃力,这几日只是习字。”嬴礼一面回答着,一面准备等太子妃问起昨日学堂大闹之事时,把昨夜准备好的腹稿以最佳的方式讲出来,既不得罪嬴嫣、樊媛,又不得罪忽巴、拓曼,还能把他自己给摘出去。 太子妃鲁元点头,道:“勤学苦练,总有回报。”顿了顿,似乎是闲聊道:“祚儿淘气,嫣儿脾气火爆管束不住他,你是几个孩子里最懂事的,平日在学堂替我多看着祚儿点——别叫他闯祸。” 嬴礼微微一笑,才要夸赞嬴祚,就听太子妃鲁元又道:“可别反过来引着他玩闹。上课的时候,祚儿只许看书,你也只许看书——都不许看什么画。”她温和而又公正道:“母亲对你们,一视同仁。” 嬴礼心思细腻,呆了一呆,已是明白过来。母亲这是怪他引着嬴祚看画——不,母亲是怪他故意引着嬴祚看画。 他张了张嘴,想要辩白,想要说他从未有过这等心思,想要说他去寻嬴祚是在放课时分——可是母亲分明已经定了他的罪,却又不曾分明说出来,叫他连辩白的余地都没有。 嬴礼脸上腾地红起来,像是烧了一团火。 他忍辱仰头望向太子妃,却见她正遥指着园中一簇茉莉,笑道:“咱们就摘一盘茉莉花——这南越来的花儿,可真香。”就像她方才并没有把他当成鞋底的泥巴。 章台殿中,胡亥才见过了负责韩信起居的长史,派了太医前去医治。 韩信处的折子是日日上报的。 只是每次里面都是韩信的诉冤与辱骂吕雉、蒯彻等人的言语。 在韩信看来,他是在骂吕雉、蒯彻。 可是在胡亥看来,吕雉、蒯彻都是他摆在案上的明牌,折子上的字字句句都是在骂他。 折子上没有什么重要的内容,此后的胡亥也就不翻开看来给自己添堵了。 谁知韩信忽然就病了。 见太医离开,赵乾上前,低声道:“陛下,昨日御书房里的事情查清楚了……” 宫里的大小事务,只要胡亥想查,很难不水落石出。 更不用提众皇子大闹御书房,公主伴读侮辱拓曼这等事情,早有皇帝的耳目迅速上报了。 胡亥听完,压着脾气笑道:“孩子们嘛,就是吵吵闹闹感情才好。”话虽如此,他的面色却沉下来了。 御书房的事儿还没着手处理,就见韩信长史出而复返。 那长史一脸菜色,上殿来气儿都没喘匀,就开口颤声道:“陛下,太医叫小臣来传话,说是、说是……楚王殿下恐怕是不好了!” 第236章 “什么叫楚王不好了?”胡亥悚然起身, 连问道:“怎么个不好法?怎么就不好了?” 那长史战战兢兢, 颤声道:“小臣不通医理,只是那太医一见楚王,便脸色大变叫小臣速来报于陛下, 说是稍有耽搁便晚了。” 太医看病, 向来是有病无病先往重里说三分,如此一来, 将来若治好了,是他们太医的功劳;万一治不好,他们也好脱身。 这一点胡亥是深知的。 当下,胡亥只能期盼太医是故意往重里说韩信的病情。 他沉默了一瞬, 做出了决定, “朕亲自去看看——传旨夏临渊, 叫他也速去。”夏临渊虽然是太医出身,然而医术平平。 但是到了这样危机紧迫的时刻,医术固然重要,忠诚度则更为重要。 韩信这半年来暂居的王府之中,假山流水, 孤本名花,让人目不暇接。 然而胡亥无心四顾,只盯着正前方, 快步如飞。 正是清晨时分,薄雾托着的华贵屋檐下,宫人侍从匆匆来去, 一语不发,廊下煎煮药草的烟气袅袅而起,沉默得叫人不安。 惊见陛下前来,殿外的宫人跪了一地。 胡亥迈入了殿门,顺着宫人的目光所向,转入了韩信所居的东侧殿。 却见太医们已跪在韩信榻前,都垂着脑袋,仿佛在认罪。 “陛下,”太医院院正不得不出来汇报,他低着头小心翼翼道:“楚王殿下本就阳胜血亏,臣等赶来之时,殿下齿干腹满,已是死证。臣等回天乏术……” 韩信……死了? 胡亥僵在侧殿门前,一步之遥,竟然不敢再上前瞧一瞧躺着的韩信。 恰在此时,夏临渊赶到。 太医院院正把方才上报皇帝的话,又转述给了夏临渊一遍。 夏临渊搁下医箱,小声询问道:“陛下?” “你去看看。”胡亥仍是站在门口,拢在广袖之下的双拳攥紧,指甲刺破了手心,却将双拳越攥越紧。 赵乾与夏临渊都小心得觑着皇帝的面色,却不管哪个,都无法从皇帝的神色中窥知他的心意。 夏临渊上前几步,走到榻边,俯身查看,良久起身,回到门边,低声道:“陛下节哀。” 胡亥浑身的力气都卸了,双手摊开,觉出掌心刺痛来。 以韩信的年纪和他在人前的状态来说,韩信这样的死,可以称得上是暴毙。 半年前,因行刺一案软禁了韩信,楚地跟随韩信的几名老将便有些跃跃欲试,被他恩威并施,弹压下去。况且彼时韩信在咸阳,楚地老将心存顾忌,不敢冒然行事。如今韩信一死,他们也便没了顾忌。 楚王暴毙于咸阳软禁中——只这么短短一行话,就会引来一场大风暴。 所以韩信绝不能是暴毙。 胡亥默然,半响再开口,慢吞吞道:“唉,他这阳胜血亏的老毛病,朕早已知晓。只是他自己从来不上心……” 夏临渊忙道:“楚王殿下的确是阳胜血亏……” 胡亥又重复了一遍,道:“韩信确有阳胜之状,近些年是越发不好了。”当初他与韩信章台殿中坐论养生,还曾说韩信喘息急促、俯仰摆动、汗出不畅等都是阳胜之症,叫韩信善自珍重。然而当时谁都没有想到,正值盛年、英武过人的韩信竟然会一病去了。 夏临渊又道:“人之生病,也与长居之处的水土有关。楚王殿下乃是淮阴人,久居东方。东方之域,天地之所始生也,鱼盐之地。海滨傍水,厨王殿下素日食鱼而嗜咸。这鱼者使人热中,盐者胜血。经年累月,勾动殿下身上沉疴,竟成不治之症,虽有妙手仁医,终究难救。” 胡亥低声道:“原来是这样么?” 夏临渊道:“其实东方黔首多有此疾,只是楚王殿下从前征战时伤了根本,全凭年轻撑着,看起来身体康健,实则内里血已耗尽。” 胡亥像是累了,潦草得一点头,上前一步,要俯身去看已故的韩信。 赵乾吓了一跳,忙张开双臂拦着,道:“陛下,死人腌臜,您千万看不得!” “滚。”胡亥的声音疲惫而轻,是累极了的人才会有的那种声音。 皇帝从来没有用这种语气对近侍说过话。 他也从来没有对近侍认真说过“滚”字。 若说的时候,都是带着笑意的调侃,比如“赵乾,你这半日死哪里去了?给朕滚过来好好当差!” 赵乾惊住了。 胡亥用那种深切的疲惫声音又道:“都滚。” 于是满屋子的人都滚出去了。 胡亥走上两步,闭了闭眼睛,做好心理准备,探头去看死去的韩信。 却见一床素被把韩信从头盖到脚。 胡亥舒了口气,试探着伸手,把那素被从韩信脑袋处一点点掀开,直到露出了韩信的整张面容。 在此之前,胡亥从未如此长久得凝视过一个死人。 韩信年轻时,是个阴郁俊秀的小子。这么多年来,身材魁梧了,脸却没怎么变过样子。 刚死的人,样貌大约没怎么变。 胡亥如是想着,将那素被掀开了一角。 却见床上的那个死人,脸色蜡黄,奇丑无比。 不知怎得,他脸上的肉都瘪进去了,两颊凹陷,像是有谁从他腔子里面掐住了他的脸颊。 然而那眉眼、那骨相,确乎是楚王韩信了。 ——韩信死了。 胡亥手一颤,那素被又落回去,盖住了那张蜡黄的脸。 阳光透过泛黄的窗纸洒了半室,房间里有种被金粉埋没的静谧。 有那么一瞬间,胡亥竟然就想一直这么坐下去。 坐在死去的韩信榻边。 他像是站在悲痛湖的水底,仰望着自湖面透下来的几缕光线。 他是这湖水的一部分,就像婴儿之于羊水,他感到诡异的安全,竟叫他不愿意离去。 为什么这情绪会叫他觉得安全? ——因为再不可能比这更坏了。 也许世人不相信,然而胡亥一直感受到的,乃是痛苦比快乐更叫人上瘾。 胡亥以为自己坐了很久,可是直到他离开韩信病逝的这间屋子,赵乾为他烧的热汤还未放凉。 “韩信死前没留下什么话?”胡亥一步跨出偏殿,又成为了不动声色的帝王。 长史忙上前道:“话没有,不过殿下总在西偏殿写字,兴许有留下来的东西。” 胡亥举步往西偏殿走去,边走边想,韩信之死,要怎么善了——楚地恐怕要有一场动乱。韩信有三个儿子,此时行推恩令,条件成熟了吗? 短短三十步路,当胡亥走到西偏殿门前时,他已经不得不承认——在他内心深处的某个角落,是为韩信“恰到好处”的逝去而松了一口气的。 意识到这一点,胡亥忽然感到一阵眩晕。 他伸手撑在门柱上,歇了一歇。 “陛下!”赵乾大惊。 夏临渊与众太医呼啦啦涌上来。 胡亥手腕用力,撑直了身躯,咬牙冷笑道:“慌什么?朕且死不了。” 第237章 西偏殿里, 案几上的纸张一字未着,而案旁火盆里装满了余烬。 胡亥伸手,从余烬中捡出仅剩的一角纸, 只见上面写着“陛下你好”四个字,不知道底下的话会是什么——是“陛下, 你好些了吗”, 还是“陛下,你好狠毒”。 长史战战兢兢解释道:“小臣有罪,早知道陛下要看这些东西, 昨晚一定拦着楚王殿下——殿下昨夜说冷, 特意叫宫人烧了火盆来,小臣真不知殿下是用来烧字儿的……如今夏天尾巴都没过,哪里是用火盆的时候呢?只是陛下您特意吩咐过,万万不可怠慢了殿下, 哪怕是殿下想要天上的月亮,都要给他摘下来。小臣私心想着,兴许是楚王殿下病了, 就格外觉得冷些, 所以才叫了火盆……”他实在是害怕到了极点,本是口齿伶俐、办事稳妥才得以做了这“保护”韩信的长史,如今垂头在胡亥面前辩解,却怕得颠三倒四,险些咬了自己舌头。 胡亥捏着那一角纸轻轻一摆手,止住了那长史喋喋不休的自辩。 “楚王之死, 秘不发丧。”胡亥迅速做出了判断,“园子里的事情,一个字儿都不许往外透露。赵乾,你去通知尉阿撩,叫他带兵把守内外,不许一个人出入。” 尉阿撩如今乃是咸阳卫尉,同时身兼郎中令之职,相当于执掌咸阳城与咸阳宫的兵马。 “传旨蒙盐和李甲,叫他们到章台殿等候。” 没有时间给胡亥去感怀。 他迅速部属了兵力,前往扼守楚地的关隘、郡县,以备万全。 韩信之死一旦爆出来,楚地一定会出现骚乱。 在那之前,他要朝廷做好充足的准备——这来之不易的一统帝国,任谁都不能破坏。 韩信之死,虽然秘不发丧,然而远在楚地的小朝廷众臣,也并非无能之辈。 他们虽然无法探知咸阳楚王府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是却能打听出府外围住了兵马。 消息隐秘而零星得传入楚地,楚地臣子心知大事不妙。 而有一个人的处境,比楚地臣子们还要更加“大事不妙”。 那就是曾跳起来攻讦韩信以石代金一事,后被朝廷委任为“太师”,前来楚地的蒯彻。 一旦楚地臣子造反,再没有比蒯彻更适合捉来祭旗的人物了。 而蒯彻果然被绑来祭旗了。 绑他的人是钟离昧。 这位曾经西楚霸王项羽麾下的猛将,因项羽中了离间计而离开了西楚霸王,转投了昔日好友韩信麾下,一度还曾怂恿韩信反秦——直到胡亥赦免了他,并给了他官职。 但是钟离昧内心深处,始终记得自己是“楚人”。 有军队开往楚地来的消息传开,钟离昧煽动楚地臣子,“楚王一定已经被他们杀了!如今朝廷的军马就在东来的路上,等他们到了城下,我们就只能束手就擒了。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拼死一搏!我们封锁楚境,便如春秋之时,自立一国!” 众楚臣也有他们自己的小算盘。 他们是跟着韩信喝汤的人,现在楚王多半是凶多吉少了——这么好的机会,朝廷必然要插手楚地的小朝廷。朝廷插手了,安排的当然是朝廷的人,还有他们这些旧人的份儿吗? 就这么着,蒯彻在逃离楚地的路上被捉住了。 纵然这蒯彻有三寸不烂之舌,却也只能说动理智判断的人。 像钟离昧这等快意恩仇的性子,不管蒯彻第一句话多么骇人,他都不可能动容。 因为钟离昧根本就不会等蒯彻说完完整的一句话。 事实上,当蒯彻见到钟离昧时,只来得及说一个“你……”字,便觉颈间一凉,已被钟离昧重剑捅穿了喉咙。 钟离昧率领的,楚地旧臣的叛乱正式开始。 然而这已经不是春秋战国时期了。 朝廷的安抚旨意恰到好处得传来,承认了楚王病逝一事,除了首犯钟离昧之外,余者都不追究。 而蒙盐与李甲率领的大军也已经赶到了。 这场不成样子的叛乱,在胡亥软硬兼施的手段下,只坚持了不到两个月便彻底崩溃了。 钟离昧自刎,楚臣归降。 萧何与李甲,一文一武,留在楚地作为暂时的首脑,维持楚地的秩序与黔首的驯良。 而楚王的三位儿子,与其中长子的生母,也即漂母的孙女,则被送往了咸阳城。 按照皇帝的说法,这是“朕与韩信,知己之交。如今韩信不治身亡,留下三个还年幼的儿子,死前再三求肯朕,言说担忧子孙一事。朕这便将楚王三子都接入咸阳,与众皇孙一同读书成长,也算朕没有辜负韩信的信任”。 章台殿中,胡亥正在阅览楚地平叛的奏章。 “若不是这钟离昧,朕倒还不知道……” 原来李甲写来的奏章里,讲述了钟离昧自刎前说的话。 那钟离昧说,如果韩信当初听从谋士的建议,娶了汉王太后娘家的侄女之一做王妃,答应皇帝关于子女的婚姻约定,就不会有今日之亡了!可恨漂母孙女惑乱主上! 韩信看不上太子泩的能力,对于皇帝让公主嫣儿与他儿子结亲的提议,并不怎么热切;对于太子泩,他更是懒得敷衍。这样心高气傲的一个人,又怎么会为了权势稳固,而去娶汉王太后娘家侄女来做王妃呢? 如果当初韩信果然听从了谋士的话,那么今日楚地不至于孤掌难鸣。 是以钟离昧有此一叹,把罪责都推到了女人身上。 韩信的遗孀与三个儿子还没抵达咸阳城,皇帝的恩旨便已经下来了。 韩信长子承袭父亲楚王之位,另外两个儿子则稚龄封侯。 这则消息一出,原本还在观望的楚地臣子渐渐消停了,而楚地黔首又恢复了日常的生活。 韩信之死在楚地引起的骚乱似乎是平息了。 谁知是年冬日的会典,淮南王吴臣首次称病不出,没有来咸阳城。 不知是被楚王之死吓破了胆,还是在酝酿什么大计划。 胡亥琢磨了一会儿,想到韩信的三个儿子不日就将抵达咸阳城,旋即想起数月前御书房中那场闹剧来。 此前韩信一死,胡亥全副精力都去应对楚地事务,不得不搁置了对御书房一事的处理。 论起年纪来,御书房里上课的,还都是孩子;然而论起身份来,每个孩子都足以让帝国再度头破血流一次。 轻忽不得,轻忽不得呐。 胡亥有些头疼得揉着眉心,陷入了沉思。 第238章 为了嬴嫣撕了皇帝的画一事,太子妃鲁元还曾亲自来请罪。 胡亥当然是没有降罪的, 不过是随手画的罢了。 撕了画不打紧, 撕了兄弟情谊, 问题可就大了。 恰好嬴祚、嬴嫣与拓曼一同来请安。 胡亥考校了一番近日的功课, 笑问道:“前番你们在御书房吵闹,是为了什么呐?” 嬴祚与嬴嫣立时变了面色。 嬴嫣抢着道:“是嬴祚调皮,把墨汁甩在了我背上……” 嬴祚却是道:“我不是故意的, 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儿,一抬头就见姐姐背上都是墨点——姐姐骂我‘笨蛋’……” 拓曼在旁安静地看着姐弟俩拌嘴。 胡亥一愣, 继而失笑, 安慰了姐弟两人几句,让他们下去了。 孩子们就是这样, 忘性大。 大人觉得过不去的坎儿,孩子们睡一觉起来便忘记了。 既然如此,若刻意去提起, 倒是叫他们不必要得去记、去恨了。 隔几日, 胡亥又留了事件另一位主人公嬴礼, 也是一般问他。 谁知嬴礼低着头, 道:“此事是孙儿做错了, 幸得母亲宽容。孙儿以后, 再也不敢课上玩闹,还带累弟弟们了。” 胡亥便知道,这事儿在嬴礼心中尚未过去。 “哦?”胡亥瞥了两眼嬴礼的小脑袋,道:“你们母亲的确宽容。” 嬴礼低着头道:“是孙儿错了。” 胡亥又道:“若不是你们母亲来请过罪了, 朕要罚你们每个人把《棠棣》抄写百遍。” 嬴礼下巴都快戳到胸前了,不知道还要怎样的认罪,才能让皇太孙的长辈们满意。 “不过你认罪了,嬴祚嬴嫣他们可没认罪。这样一来,你就把几个弟弟的罚抄都写了,连同拓曼的,共是六人份,一人百篇,那就是六百份。你几日能抄完交来?” 嬴礼低着头沉默了良久。 就在胡亥以为他忍不住要叫冤的时候,却听嬴礼低声道:“十日。” “孙儿……十日可以抄完。” 胡亥倒是愣了,“唔”了一声,本是想看他什么时候撑不住说出实情,不意这六岁的孩子却如此能忍。 他盯着嬴礼的目光多了几分考校,道:“好,十日后,你拿着六百篇《棠棣》再来见朕——要你亲笔所写,不许旁人代笔。” “喏。”嬴礼答应着,再没有多的话,低着头退了出去。 胡亥一直等着他反悔,可是嬴礼直到完全走出他的视线,都再没有开口。 胡亥忽然对他这个沉默寡言的长孙,起了兴趣。 冬日大节庆。 胡亥与群臣共宴,列王公卿都出席。 只今年三大诸侯王只来了汉王刘盈,楚王韩信已死、新楚王年纪太小,淮南王吴臣称病未至咸阳。 汉王太后吕雉与太子妃鲁元相邻而坐,是谁都不能轻忽的存在。 今年这场宴席,重点却是在将军们身上的。 北抗匈奴大获全胜,蒙盐、李甲、秦嘉、灌婴、苏离等都颇有功绩,得朝廷封赏。就中最亮眼的,还属北击千里,于北海畔斩杀了左贤王胡图的小将蒙南。 胡亥依次赐酒,问众将要什么赏赐,一一满足。 这等场合,众将也都有分寸,不过说些“愿大秦太平永固”的吉祥话,唯独蒙南不同。 蒙南起身,满饮杯中酒,道:“今日阖家团圆,天家亦团圆。臣听闻太子殿下身体已渐渐康复,值此佳节良宵,敢情太子殿下现身同聚,以安百官之心,以慰陛下天伦。” 此言一出,殿内原本祥和喜乐的氛围一扫而空,刹那间无一人低语,偌大的宫室竟然死寂如墓冢。 胡亥望向蒙南。 此时,只要皇帝说一句,蒙小将醉了。蒙南的请求就会落空。 吕雉等人齐齐望向皇帝。 然而胡亥微微一笑,道:“还是蒙南知朕心。”吩咐赵乾道:“去请太子泩,若他果然身体好些了,便来与百官同乐。” 隐于深宫近六年的太子泩,终于再现于人前。 他看起来竟然比从前要胖些了,皮肤竟然养得细腻润泽,灯火下观来,他的脸就像一只圆润白洁的大馒头。 他在皇帝下首为他临时加的案几后坐下来,始终低着头不敢看底下的百官,也不敢看近旁的父皇。 赵乾为他斟酒。 太子泩手足无措,举着酒杯的手颤个不停,酒水洒了自己一身。 底下百官的反应暂且不提,一旁吕雉低声对鲁元道:“陛下这是什么意思?” 太子妃鲁元呆呆望着六年未见的夫君,心绪起伏,直到母亲问话才回过神来,低叹道:“殿下看起来倒是还好。” 吕雉剜了太子泩一眼。 就是太好了。 好的像个家里良田百亩的老爷家的傻儿子,可不像能继承国祚的储君。 太子泩的出场,似乎是皇帝放出的某种信号。 至少部分敏感的臣子是这么认为的,甚至有人认为蒙南的请求是皇帝授意的——否则,陛下完全可以回绝他。 就在众臣观望太子泩是否要复出之时,皇帝却又没了更进一步的举动。 太子泩仍是回去闭门读书去了——仿佛大节庆宴会上那一次露面,真是像蒙南所说的,为了“安百官之心,慰陛下天伦”一般。 十日后,嬴礼交来了手抄的六百份《棠棣》。 胡亥接过来,大略翻看——还真是这小子自己手写的,没找别人代笔。 “你这笔字儿,得多练。”胡亥淡声道,当然对于一个六岁小孩的字,要求也不能太高。 “喏。”嬴礼乖乖答应着。 胡亥脚尖踢了踢案几旁的两个大木箱,里面都是嬴礼罚抄的字。 十日的时间,还有御书房的课程,他能一丝不苟写出这六百篇字来,那必然要熬夜点灯,夜以日继的。 “朕一直等着你来求见喊冤。”胡亥打量着嬴礼,道:“没想到你真就把这六百篇认了、抄了。” 他盯着嬴礼——这个孩子有股狠劲儿。 虽然这孩子看起来规规矩矩,问答之间斯文内敛,然而忍冤一抄六百篇,这事儿做得就透着狠劲儿。 对自己狠,对旁人自然更狠。 第239章 什么叫“求见喊冤”? 难道陛下知道他是冤枉的? 嬴礼忐忑而又期盼得仰头,静听皇帝的下文。 “这字儿得练。”胡亥竟无一语提及前事, 只是道:“回去好好练字儿……没一旬抽几张写得好的, 来给朕看。” “喏。”嬴礼忙道:“孙儿一定认真练字。” 这事儿似乎就这么过去了。 直到半月后, 胡亥亲自来御书房, 给众皇孙上了一堂课,讲述了大秦的起源。华夏一词,源自周朝。周朝以华夏自居, 有别于四方部落。若以周朝时来论,那么就连如今的秦人, 也一度是化外之民, 与西羌杂居。如今大秦一统天下,四海之内, 皆是一家,更不必提从前华夏对外的蔑称了。 拓曼若有所思。 这堂课过后,樊媛被送回了汉地, 对外的说法是要回家备嫁了。 吕嬃想要为幼女寻重臣之后佳婿的想法, 自然也就落空了。 太子妃鲁元又向皇帝请罪。 胡亥温言勉励了她几句, 说她做得已经很好了, 并没有什么罪;皇孙们的伴读, 最好是跟正主的性子反着来, 嬴嫣脾气冲些,便选性情温婉的淑女做陪;嬴祺、嬴祯胆子小些,便选有担当的将领之后为伴。至于嬴祚的伴读,就由他来挑选。 皇帝没有提到嬴礼的伴读, 太子妃鲁元便默认不需给嬴礼更换了,只接连去照着皇帝的要求,为几个孩子找新的伴读。 这日刘萤也接到消息,亲自来接拓曼,与胡亥一同往章台殿走去。 两人都没有提到胡亥方才讲课的内容。 拓曼牵着胡亥的手,边走边仰头问道:“陛下,从前的羌人、狄人,如今都是一家人了吗?” 胡亥笑道:“朕方才是怎么讲的?” 拓曼脆生生复述了一遍。 刘萤笑道:“这孩子倒是跟陛下亲——每常在家中,有不如意之处,总说要找他的皇帝舅父去。” 胡亥晃着拓曼的小手,笑道:“就该这么做!” 其实拓曼究竟在家中提不提胡亥,无人知晓。然而刘萤这般说来,乃是做母亲的心,想要儿子得皇帝喜爱,因而故意表示儿子对皇帝的亲近。 胡亥也不深究,笑道:“这孩子小时候看着安静,大了倒是活泼些了。” 刘萤笑着点头。 其实拓曼自幼学着两门语言,说话流利程度自然不如同龄的小孩子,便显得格外沉静;待到五六岁起便渐渐说话流利起来。 拓曼的活泼又与嬴祚的活泼不同。 嬴祚的活泼便如嬴嫣的火爆脾气,纯自天性。 拓曼的活泼,则更多的是取悦长辈。 刘萤又笑道:“还要烦请陛下为拓曼也寻一位伴读来。忽巴家中有事儿,我让他回胡地了。” 忽巴与樊媛的事情,不管谁对谁错,闹出事儿来都逃不了干系——姑姑们说的话,是有原因的。 如今皇帝将樊媛打回汉地,刘萤也不好再留忽巴。 否则一个走了一个留了,便宛如一败一胜,不利于“团结”。 若皇帝觉得这不利于“团结”的做法可以接受,他就会顺口要求留下忽巴来。 胡亥点头笑道:“这也不是什么难事儿。朕反正是要给嬴祚寻伴读的,若果真有好的,先给拓曼用了——嬴祚有他姐姐管着呢。” 两人说笑间,便把此前那场风波揭过了。 拓曼听母亲与皇帝提起忽巴,低下头去。 这位在他心中像哥哥一样的人,就因为维护他,而要离开了。 拓曼心中有些难过,但他仍是握着皇帝的手,在长辈谈到他的时候,仰头乖巧笑着,时不时说出几句童言童语,叫母亲与陛下都笑弯了眼睛。 此后胡亥为嬴祚寻了右相冯劫的孙子冯讷做伴读,为拓曼寻了郎中令尉阿撩的族侄尉敏做伴读。 冯讷十三岁,尉敏十四岁,两人都是谨慎端庄的性格,且都出身名门。 有这两名伴读在,嬴祚与拓曼身边服侍的人便都能松口气了。 伴读清理过了,皇孙们也陆陆续续过了六岁生辰,能读会写,适应了学堂生活——该是找正式老师的时候了。 政治上的老师,胡亥是早已为他们备好了的。 那就是张良。 张良还活着,当日游说张良的蒯彻,却已经长眠于楚地。 皇孙们每旬在正常课业之外,会排出一日前往张良幽囚的小院,聆听张良的教导。 胡亥是没有前去的。 但是有长史把张良的举动言行,一字一句记录在册。 胡亥只看册子,便能及时掌握皇孙们的教育动向——这也能为他节省宝贵的时间。 而皇孙们已经能认数,开始要接触加减等简单的算法了。 胡亥叫李婧特制了此前还未面世的算盘。 这日胡亥带着众皇孙去尚造司,从李婧处取算盘,也是引领他们数学上的第一课。 未来的统治者,虽然不必亲自查账,可是却也要精通。 李婧做出来的算盘,恰如胡亥所描述的,分毫不差。 众皇孙领了算盘,拿在手中摆弄圆珠子,正是新奇之时。 李婧在旁对胡亥道:“陛下怎么有空来领算盘?” 这等小事随便叫什么人来都可以。 胡亥也拨弄着那算盘,笑道:“朕难道每日就只是处理政务?朕也是人,也需要放松的嘛。”又道:“朕来的时候,仿佛是瞧见蒙盐了?” 李婧没好气道:“他是来给将士领训练兵器的。” 胡亥睨着她,笑道:“这原也不是蒙盐这大将军该做的事情?” “说起来我就生气。”李婧道:“他的确不只为了领兵器而来,还叫我去参加他家的喜宴呢。你说有这样的人么?他大婚,还叫我去……” 胡亥微微一笑,道:“这却是你误会了。” 当初受长嫂方氏之托,蒙盐本是要娶方氏的内侄女小方氏的,还一度请胡亥赐婚。 胡亥当时拖延了两日,到第三日上,蒙盐自己改了主意。 这事儿就一直没落个结果。 而后征战匈奴,蒙南立了大功回来。 蒙盐便对缠绵病榻的大嫂方氏道:“蒙南与小方氏虽然不是一辈人,却是相近的年纪。我若是娶小方氏,难免不像样子。” 蒙南正值成家立业的年纪,为了让病榻上的母亲放心,也就应了这门亲事。 如此一来,小方氏还是嫁入蒙家,新郎却已经从叔叔换成了侄子。 “竟是如此?”李婧愣了一愣。 “蒙盐好歹也是做过大将军的人,怎么连个话都说不明白?”胡亥揶揄道。 李婧避开胡亥的视线,悄悄嘘了口气——蒙盐话才说了个开头,就被她给打出去了。 “孩子们过来。”胡亥笑道:“墨侯可是咱们大秦瑰宝,这算盘的第一课呀,就由她来教你们。” 他低声问李婧,道:“你都练熟了?” 李婧松动了一下十根手指,扯着嘴角笑了笑,道:“看我的!” 众皇孙将李婧团团围住,嬴祚、拓曼、嬴嫣三人在前,嬴祺、嬴祯在中间,嬴礼则在最外侧,都仰头盯着李婧手上的算盘。 嬴礼因坐在最外侧,被遮挡了一点视线,想要站起身来看,却又没法够到摆在地上的算盘了。 李婧看似一脸漠然,其实一切尽观眼底。 在她心中,在座的便都是她的学生。 “你,”李婧把自己身边的杂物推开,让出一个能容半人坐的位置,“来这坐。” 她说的正是嬴礼。 胡亥笑道:“朕瞧着,你若真去教书,一准也是个好老师。” 李婧翻个白眼,道:“陛下,我兼着尚造司已是不易,再兼教学就不是好老师,而是死老师了。” 皇帝面前,避讳说“死”字,连年幼的皇孙们都被反复教导过。 见李婧如此言行,而陛下仍是微笑以对,众皇孙都敢讶异。 嬴礼坐在李婧身旁,还没正式上课,已经对这位新老师充满了好奇。 第240章 在这个众皇孙们刚掌握了算盘用法的夏季, 帝国南边传来了淮南王病故的噩耗。 说是噩耗, 但对于皇帝来说,却是如久旱甘霖般的喜雨。 去岁的冬令, 淮南王吴臣便称病未至咸阳。 当时不能分辨吴臣是真的病了,还是因有楚王韩信之事在前, 成了惊弓之鸟,不敢前来。所以胡亥特意派出了使者, 以探病为名, 入淮南查探究竟。 谁知吴臣是真的病了, 一病而去。 吴臣本是接的他父亲吴芮的王位,如今一死, 膝下几个孩子也都还未成人。 在咸阳, 还有已故楚王韩信留下来的三个儿子。 两处撞在一起,正是行“推恩令”的好时机。 关于三大诸侯国的问题,中央的臣子们想起来也为帝国担忧。 这三大诸侯国连城数十, 地方千里, 且诸侯王都是实权派人物,时常对中央政令阳奉阴违, 可以说严重威胁着中央权力的巩固。 偏偏一个楚王是皇帝信臣,一个汉王太后是太子妃母亲,一个吴臣管辖的是百越杂居的黔首, 哪一个都不好轻动。 往常只是为皇帝想一想,都觉得艰难;如今虽然楚王韩信与淮南王吴臣死了,但是他们的诸侯国还在, 子孙也在,嫡长继承之后,公然又是一个小朝廷。 直到推恩令的主张被提出来,咸阳众臣才松了口气。 胡亥让夏临渊第一个提出推恩令,而后他来采纳。 圣旨下放,曰“天子观于上古,然后加惠,使诸侯得推恩分子弟国邑”。 从前是嫡长子继承王位,比如吴臣从父亲吴芮手中接过了淮南王的位子,并且拥有了吴芮原本全部的管辖区。原本只能由嫡长子继承的诸侯王土地,改成诸侯王的儿子们都能继承各自的封地,只是多了几个字,实际内容却变化巨大。 原本一个人掌控的土地不断被分成几个人所有,诸侯国的势力便被不断削减了。此法固然会遭到嫡长子的反对,但却会得到其他嫡子的支持。 因而此法不仅委婉有效,且对皇帝的名声也很有利。 胡亥将才方案交给冯劫,让他与手下的人商量细则。最终制定的细则,乃是将诸侯所管辖的区域改为由诸侯王的长子,次子,三子共同继承。除了长子之外,其他嫡子也都能享受封地和财政税收,但其境内政务归中央统一管理。同时朝廷特设钦差大臣前往监督寻访。 从前诸侯国独立于郡县制之外,不受中央管辖。如今分裂后的列侯,地方只有几个县大,便会重新归入郡县制,受所在郡的管辖——也就重新纳回了咸阳的政务统治之下。 可以说推恩令的威力与优势,被最大限度的发挥了出来。 政令颁布后,虽然众人皆知上意是为了加强中央权力,却不得不承认,这的确是恩旨——除了对仅有的几个原定继承人来说。 淮南王与楚王的继承人都还年幼,汉王尚年轻,这道政令并没有受到什么抵抗,算是平稳得推行下去了。 唯有汉王太后吕雉心生寒意,这才察觉韩信一倒,吴臣再去,以诸侯国的身份来说,汉地已是孤掌难鸣。 然而想到在咸阳宫中的太子妃女儿与皇太孙外孙,她又觉得反抗这道政令并不理智,也不划算。 况且儿子刘盈还年轻,等到下一任汉王之时,她该是早已入土为安了——也就管不了那么许多了。 诸侯国的问题一解决,大一统天下再没有什么阻碍。 余下的便是细细调理政务,使得大秦长治久安。 胡亥召集冯劫、李由等重臣闭门商讨,才定下了“休养生息,长治久安”的政策基调,就有一桩大案轰动了咸阳。 咸阳近郊青年游侠王一猛,趁冬令雨夜潜入隔壁家,屠杀邻家父亲与三个儿子。手段残忍,影响极坏。 王一猛被缉拿之后,吐露旧事。 原来王一猛幼时,其父亲与邻人因土地纷争大打出手,被邻居父子四人混乱中乱棍打死。案件审理时,却只判了邻居四人中的小儿子坐了七年牢。 王一猛在父亲死后,出外习武,十年后归来,伺机半年,终于等到邻居父子四人俱在,于是逾墙而入,连杀四人。 以律令来说,王一猛连杀四人,按律当斩。 然而依照公序良俗来说,王父当年的死,邻居未能受到相当的惩罚。因为王一猛可以说是为父报仇。 案件在黔首间流传开来。 人们总是喜欢快意恩仇的故事,竟然多是为王一猛拍手称快的。又有说当初主审官定是收了邻居贿赂,又有说邻居有亲戚在咸阳做大官的……总之,王一猛杀得好,杀得痛快! 而这桩大案发生在帝国心脏咸阳城的近郊,叫朝廷无法不注意。 一时间,凡是故事传到之处,人们都在等着王一猛的判决结果。 按照律令,王一猛必死无疑。 然而难就难在,他是为父报仇。 而此时虽然还未“独尊儒术,罢黜百家”,但是儒家“父子君臣”的观念,自产生之时就开始影响天下了。就连秦始皇立的石碑,都有采用儒家之说,劝导妇孺男子向善的文字。 王一猛为父报仇,占了一个“孝”字。 民意裹挟之下,此案所在县长官不敢擅断,层层上报,直至来到了皇帝的案几上。 此案的处置,看似只是一个案子,却直接影响帝国的价值观导向。 胡亥已经与群臣讨论了半日,看他们彼此谁都说服不了谁。 他听得脑仁疼,索性踱步来到了御书房,要试一试“下一代的智慧”。 嬴嫣时年八岁,与底下几个弟弟,都能听懂这个案子了。 “所以,照你们看来,这王一猛的案子该怎么判呢?”胡亥换了种更直接的语言,又道:“是杀了还是放了?是捉了关几年还是关到老?亦或者要表彰他呢?” 嬴嫣第一个起身,义愤填膺道:“他杀了四个人,当然要杀人偿命。他父亲死了,凶手只被判了七年,这姓王的不服气,应该再去告他呀!怎么能自己把四个人都杀了呢?” 胡亥道:“你说得很对。可是这王一猛上告过多次,都没有回信。他本是不识字的,状子都是找人代写的。最后无法才离家去习武了。” “为什么会没有回信呢?县长不管事儿吗?”嬴嫣疑惑又气愤道。 胡亥“唔”了一声,道:“原因有很多种,可能是当年的县长的确不管事儿。也可能是王一猛找人写的状子,里面内容写错了。十年一过,又经战乱,已无法查证。” 嬴嫣气得踢了一脚案几,低声怒道:“这都是什么破事儿啊!可气死我啦!” 胡亥安抚得摸了摸她的脑袋,又看向剩下的众皇孙。 嬴祺与嬴祯死死低着头,生怕被看到。 嬴祚第二个起身,道:“王一猛杀人犯了国法,按律当斩。但他是为父亲报仇,是个大孝子,死后应该表彰。” 嬴嫣“啊”了一声,“这法子我怎么就没想到。” 以嬴祚的年纪阅历,能想出这样看似两者兼得的法子来,已是不易。 胡亥淡声道:“不错。还有谁有法子?” 嬴祚满以为会被夸奖,谁知被这样轻轻放过了,他有点失望得坐下去。 嬴祺与嬴祯恨不能钻到地底下去。 “拓曼?”胡亥鼓励性得望向了一直安静听着的拓曼。 拓曼起身,显是早已想好了,脆生生道:“孔子曾说过,‘父之仇,弗与共戴天’;又曾说‘居父母之仇,寝苫,枕干,不仕,弗与共天下’。父仇不共戴天,王一猛若不杀仇人,如何立于天地间?我认为应该放了他。” 父仇不共戴天。 望着拓曼黑嗔嗔的眼睛,想到单于冒顿之死,胡亥竟然心中一紧。 第241章 “书读得不错。”胡亥勉励了拓曼一句, 未置臧否, 又看向后面的三位皇孙。 嬴祺和嬴祯被点到名字,不得不起来回答, 磕磕绊绊,好不容易自圆其说。 胡亥耐心听着, 格外赞了这俩胆小谨慎的孩子几句,最终看向了嬴礼。 嬴礼起身, 道:“《公羊传》有云‘父不受诛, 子复仇可也。父受诛, 子复仇,此推刃之道, 复仇不除害。’” 父亲不是被国法杀的, 儿子可以报仇。父亲是被国法杀的,儿子如果报仇,那么旁人的儿子也可以报仇, 复仇便会无穷无尽, 不能解决问题,所以不能报仇。 嬴礼说出了他的观点, “若要判定王一猛的罪责,就要看他的父亲是不是死于国法。” “王父死于民间械斗。”胡亥道:“但是王一猛认为对王父一案的判决不公。” “那就要看王父一案的判决,是按照国法, 还是有所徇私。” “是按照国法,然而律令有不足之处。” “那么王一猛依律当斩。再使廷尉完善律令。” “王一猛必须死?” “若要撼动律令,便需以命相搏。” “死后不表彰?” 嬴礼看了嬴祚一眼, 坚定道:“不能表彰。”却没有展开说。 这一段快问快答,兔起鹘落,每一个回答都代表着一次价值观的选择。 胡亥点点头,没有评价,道:“接着上课——朕走了。” 孩子们还没回过神来。 嬴礼跌坐在地,浑身的力气都散了。 数日后,嬴礼按照与皇帝的约定,取了这一旬的练字册,去请陛下检阅。 胡亥翻着他的功课本子,问道:“为什么不能表彰王一猛?” 因没有旁人,嬴礼也就不需避讳,条理分明道:“诛杀王一猛,是遵循刑罚。表彰王一猛,却是按照礼法。礼法与刑罚,根本都是为了防乱。若诛杀王一猛后又表彰他,礼法与刑罚相冲突,黔首便无所适从,将为祸乱之先例。” 胡亥熟视这个长孙良久。 礼与刑,根本乃是为了防乱。 这是张良教给他们的内容。 能有这样的见识,已经超越了古往今来绝大多数人。 法律从来不是为了所谓的正义。 它的根本是为了稳定。 只有在不伤害稳定的前提下,法律才会尽可能兼顾正义。 张良教课的时候,御书房的几个孩子都在场。 同样学到的内容,能否运用一心,却端看个人造化了。 胡亥在那功课本子上以朱笔圈了几个字,道:“还要接着练。” 嬴礼双手捧着接过来,低头望着上面的红圈,内心又激动又忐忑,悄悄望一眼伏案理政的皇帝,竟然生出一丝亲近之感。 王一猛一案,最终以判决王一猛斩首收尾。 与此同时,针对相关的律令进行了完善,而官员自此之后对曾经手的案件,将终生负有责任。比如中央要员,做县长时误判了案子,仍会被追索惩罚。 而凡是事涉人命的大案,每一案判决之前,都要上报至咸阳,由廷尉左右副手分别审理,汇集两方意见相左的案件,报于廷尉司马欣,上呈皇帝。 这直接给胡亥每日增加了个把时辰的任务量。 但是通过这些牵扯人命的大案,胡亥能更直观、准确地摸到帝国病灶的脉搏。 王一猛案件引发的思考还未淡去,拓曼那日的发言却始终萦绕在胡亥心头。 胡亥招来博士仆射叔孙通,要他在黄老学说之外,另外编纂文集,弘扬大一统理念与爱国主义精神,宣扬秦朝文化的优越性,以符合大秦帝国根本利益的文明去教化天下万民。 最关键的是,要把这些内容列入咸阳书院的入学考试范围中去。 交由赵高督办的咸阳书院已经正式运作了三年。 朝廷的众博士与国内博学之士,被请来作为授课先生。 学子则是自全天下而来,只要考取了书院名额,那么不但学费用度全面,朝廷每月还会发财物给这些学子。 咸阳书院分为东西两所,东所是贵族高官子弟,响应朝廷号召,来这里读书;西所才是寒门子弟,苦读入学的。 两所学生通过大考之后,去处也不同,东所为官,西所为吏。 胡亥倒是想一步到位把科举制完善了。 但是现在于他手下做事儿的,上到左相李斯全族,下至偏远郡县的长官,哪个都不能同意。如果官员选拔,纯以读书考试来定,那么是对现有贵族豪强利益的一次根本性触动。 触动利益,比触动灵魂更要命。 政策再好,没人去推动执行,也是空话。 政令不出咸阳城,为之奈何? 眼下还有比科举制推动更重要紧迫的事情,胡亥深知,由咸阳书院开始的改革,徐徐方能图之。 是日太原郡守崔源入宫觐见,汇报政务,等待官职调动。 崔源作为郡守,政绩斐然,太原郡政通人和。 而这崔源还有个好儿子崔茂。 这崔茂便是此前,因务农有方,得胡亥接见,并与皇帝推敲改进农业之法的实干派青年人物。 如今崔茂主张试行的种田方法,已经在帝国北方大面积推广开来,极大得提高了农作物的产量,其功劳可以说比之北鼎匈奴的蒙盐等人还要高。 只要不是大灾年,大秦黔首都不会再饿肚子了。 然而崔茂在朝堂之上,仍只是个不起眼的“农人”。 这次崔源入宫述职,胡亥特意召见崔茂,与崔氏父子一同用了晚膳。 宴上君臣尽欢。 辞别皇帝后,崔源与崔茂父子俩迎着夏夜凉风出宫。 崔茂道:“父亲远途奔波而来,咱们回去歇息。” 崔源道:“礼物你备好了吗?” “照着父亲吩咐的,为老丞相准备的贺礼已经备下了。” 崔源点点头,道:“我今夜出城,明早就能赶到恩师庄子上,早早拜见,才是做学生的礼仪。况且又值恩师九十大寿。” “可需儿子陪同?” 崔源想了一想,恩师一门四侯爵,子孙遍及朝野军中,若儿子能续上这层师生情谊,总不会是坏事。 “你自然也要一同去的。” 第242章 前去为老丞相祝寿的官员中, 崔源与崔茂父子俩都还算不上显耀的,大半个朝廷的要员都送了贺礼, 凡是时间允许的, 都亲自前去登门拜贺。 虽然得皇帝恩赐,保留了左相的官职,但是李斯这些年来已经不再处理政务。只在近郊庄子上颐养天年,偶尔为子孙点拨迷惑, 应陛下邀请私下对谈重大国事,再有就是见一见他的学生们了。 近些年来,连这些权倾朝野的学生们, 李斯都有些懒怠接见了。 遥想当初他七十大寿的时候,还做着荥阳郡守的长子李由与各方学生前来咸阳祝寿, 把相府围的水泄不通。 那时候李斯还因为荣耀而感到高兴。 如今二十五年下来, 年年做大寿,早把李斯给过疲了。 这九十五大寿, 照李斯私心, 还不如自己关起门来练几个字舒服。 然而儿孙们的孝名要顾及, 学生们的体面要照顾,又是逢五的岁数,没奈何——还得做大寿。 生辰当日,就连宫里都来人,赏赐了皇帝亲笔所写的“寿”字。 李斯强撑着精神,应付了半日,便脱了见客衣裳, 回后院做他养生练气的功夫去了。 众贺客也并非真为“李斯”这个人而来,也就顺势往正掌权的李由跟前去。 李由应付了半日,还有皇帝交待的政务要处理,只能叫长子李焰出面,足闹了一日一夜,才把众客人敷衍过了。 崔源与崔茂父子俩骑马离开这繁华才过的庄子。 崔源感叹道:“等我老了的时候,若能有恩师半分风光,便能含笑九泉了。”见儿子低头不语、神色郁郁,便问道:“怎么了?” 崔茂黑瘦的手指攥着马缰,待要说实话,又怕惹父亲不悦,只道:“儿子想农人领铁具的事情呢……” 崔源无奈道:“你呀你。也罢,兴许陛下就是取你这质朴的性子。”否则,怎么几个儿子里独有崔茂得了陛下青眼呢? 父子俩打马跑远了。 夏夜繁星之下,老丞相灯火通明的庄园坐落于暗色的山水间,恍如仙境在人间。 胡亥写赐给李斯的“寿”字时,嬴祚与嬴嫣就趴在一旁看着,听赵乾向皇帝汇报前去祝寿的人员名单与送去的贺礼。 嬴祚问道:“为什么老丞相过生辰,会去这么多人呐?”在他印象中,连他做汉王的亲舅舅,都没有这么大的排场。 胡亥凝神写完最后一笔,端详着那“寿”字,道:“李斯做过许多人的老师,桃李满天下,又是九十五高寿,去拜贺的人自然多。” 嬴祚点点头,忽然问道:“可以让张良老师也来御书房教我们吗?” “怎么?你不想去园子了?” “也不是。就是老师总在园子里,都见识不到我们大秦的繁华。” 胡亥微微一笑,这孩子是变着法帮张良求情,想要把张良放出来呢。 “祚儿呐。”胡亥轻声道:“朕让他在园子里,是保护他。等到张良出了那园子,也就是你们失去这位老师的时候了。” 嬴祚仰头问道:“陛下,您不能赦免老师的罪过吗?” 胡亥一愣,失笑道:“朕有什么不能赦免?是他自己过不去。” 嬴祚似懂非懂,被姐姐用力扯了一下衣袖,便不再继续追问了。 有人长寿如李斯,便有人英年早逝,让亲人悲痛不已。 汉王刘盈于是次年过世,年仅二十二岁。他自幼体弱,早年生活颠沛流离,继承汉王之位后,又处于母亲威压之下,不得不娶了母亲娘家的表姐,积年郁结,有心无权,内心煎熬,至于早逝。 刘盈死后,留下六个未成年的儿子,无一是吕氏王妃所出。 朝廷按照制度,无嫡立长,将汉王之位承袭给了刘盈的庶长子刘恭。原本的汉地一分为三,新汉王刘恭与二弟刘疆、三弟刘不疑平分。 消息传到咸阳,太子妃鲁元悲痛不已。她早年生育之时,因嬴嫣与嬴祚只隔了不到一岁,没有调理好,多年来一直不甚康健;又有刘盈之死刺激,也就越发不好了。 虽然皇帝调集名医名药,然而还是无可挽回。 汉王刘盈病逝后只两年时间,太子妃鲁元也溘然长逝。 临死之前,太子妃鲁元拉着一双儿女的手,无限悲痛不舍,一万个放心不下。她努力仰头望去,希望能在床侧看到能将一双儿女托付之人,然而她的夫君形同虚设,大秦的皇帝还在章台殿没能赶来,至于她的母亲则远在千里之外,父亲与弟弟都已长眠于地下…… 在她死后,还有谁能看着她的这一双儿女,庇佑她的这一双儿女呢? “万事……听陛下的话……听外祖母的话……”这是鲁元唯一能想到的。 在嬴嫣与嬴祚撕心裂肺的哭泣声中,太子妃鲁元呼出了最后一口气,至死,她都不敢合上眼睛。 哪怕是陛下,哪怕是母亲,也终归不是她。 吕雉还未从丧子之痛中回过神来,又挨了女儿病逝的一记闷棍。 白发人送黑发人,世上再没有比这更叫人哀痛的事情。 已经是汉太王太后的吕雉,哪怕把新汉王刘恭握在掌心,哪怕让吕氏阖族富贵无限,都抵不过失去儿女悲痛的万分之一。 刘盈,鲁元,这是她最初的爱与热情。 从乱世中杀出一条路来,一个女人拖着一大家子向上攀爬,最初不过就靠着那份天性中的母爱。 可是等她尝到了权力的滋味,便成了权力的拥趸。 在她看来,儿子刘盈固然仁弱无能,女儿鲁元若非生了皇太孙,也算是入宫后的失败者。 但是等到儿女早逝,忽然之间,吕雉把从前的温情都记起来了。 当刘盈窝在她怀里,用他温暖的小手捂着她冻僵的脸,说着贴心的话时,他是个多么善良的孩子呐。 当鲁元牵着她的手,陪她站在黑漆漆的村口等候长兄归来的时候,她是个多么勇敢的孩子呐。 现在他们都不见了。 天地间没了她的一双儿女。 吕雉不能自抑得恸哭,甚至一度哭得眼睛都坏掉了,连审食其的安慰都叫她厌恶。 等到她止住了眼泪,从病榻上爬起来,她的心已经彻底冷硬,这世上再没有什么能让她温柔。 第243章 太子妃鲁元入葬皇陵, 尽享死后哀荣。 太子妃宫中,主人已不在, 唯有她生前最爱的洁白茉莉花, 一簇簇堆放在案几之上,散着阵阵清香。 嬴嫣与嬴祚姐弟俩每次嗅到这香气,都会红了眼睛。 为母亲守灵的夜晚,嬴嫣忍着哭意对弟弟道:“你以后要听我的话。我管着你。” 嬴祚擦着泪点头。 自封地赶来的外祖母吕雉与额外抽时间陪伴的皇帝, 给了尚年幼的姐弟俩稍许慰藉。 御书房中,拓曼没有说什么,只是在嬴祚需要的时候陪着他。 幼失母亲, 乃是人生一痛。 似嬴嫣嬴祚这等,原有温柔母亲, 骤失照拂的, 是一种剧烈的痛法,所有人都能看到其痛苦。 而似嬴礼这等, 落地便没了母亲的, 却是一种除了当事人, 任谁都难以察觉的隐痛。 南越王赵佗的归附,如一道阳光,为帝国驱散了悲伤的阴霾。 当初楚汉争霸,大秦光复,战乱中南越郡封锁关隘,自成一体,不与五岭之外相交通。 此前外有匈奴边患, 内有诸侯国隐忧,胡亥一直放任南越郡事实自立的情况。 如今朝廷北鼎匈奴,内化诸侯,天下平定,中央的力量辐射四境。 胡亥授意长沙郡、黔中郡等地,掐紧了往南越的铁器等中原物资输送。 没过半年,赵佗便主动归附了。 是年冬令,南越郡郡守赵佗抵达阔别了近三十年的咸阳城,尚在路上,遥望见城上残阳如血,铁骨铮铮的男儿竟忍不住鼻酸。 当初用他的君王已长眠地下,而今的新君却还未曾谋面。 皇帝会追究他的罪责吗? 赵佗来之前,仔细揣摩过皇帝的行事风格,得出结论是,至少在归附的前几年,他是安全的。以后的事情,就全看造化了。然而为了南越的黔首,为了阖族安危,他必须孤身走这一趟咸阳。 胡亥在章台殿接见了赵佗。 赵佗上殿,膝行请罪道:“罪臣赵佗,奉先帝之命驻守南越,不敢擅离,迟归咸阳——臣有罪。”他低着头,并不敢看上首的皇帝。 谁知皇帝笑道:“赵佗,你抬头看看朕。” 赵佗一愣,隐约觉得这声音在哪里听过。 他小心地抬起头来,望见皇帝面容,又仔细看了两眼,彻底愣住了。 胡亥大笑,走下来扶起赵佗,道:“朕没有骗你?朕说过会把你的功绩仔细说给皇帝听,少不了你的封赏!如今,你可信了?” 当初胡亥海上归来,空着两只手,假托蒙盐哥哥蒙壮之命,靠一张嘴皮子从赵佗处拿走了一万兵马与救急的粮食。 赵佗心中大喜,看来他的罪责是免了。 旋即,他露出惶恐之色,道:“臣当日不知是陛下,竟然怠慢……若知道是陛下,臣定然倾南越之兵,挥师北上。” 胡亥笑呵呵的,道:“你看朕治理天下,比你治理南越,如何?” 好嘛,当初赵佗受的那点彩虹屁,连番加倍都得还回去了。 大概是赵佗彩虹屁吹得太精彩了,胡亥薅住赵佗一个,三天没放人,叫他讲南越百样政务、万般民俗、千奇百怪的远航故事。 第三天,当赵佗终于被皇帝恩准离开章台殿的时候,他喉咙也哑了,人也呆滞了。 没有后宫的皇帝竟然恐怖如斯! 这样旺盛的精力,要许多臣子车轮战才能顶住。 还没能赵佗缓过来,皇帝又带了工匠来,要按照赵佗所说的情况造出海的大船。 强势皇权之下,皇帝的喜好很快就会风靡全国。 一时间造船出海,成了贵族豪强争相模仿的新风尚,所费不计金银。 一年半的时间内,帝国在出海一事上支出颇高,而回报却微薄可怜。 时值皇帝四十五岁诞辰,各地都在准备贺寿贡品,其目的当然也是为了讨皇帝欢喜。 当今皇帝不好美色,不饮美酒,寻常皇帝喜好沉溺的事情,他都不喜欢。 这么多年来,皇帝如果说有为外人所知且又与政事无关的喜好,就是看四境舆图,听异域故事——如今终于添了一条能让底下人有用武之地的,那便是支持秦人出海远航。 各式造型或精巧或新奇的船模,玉质金雕,自不必提。 更有组建了船队,要献给皇帝的。 就连皇太孙嬴祚领衔众皇孙准备的祝寿贺礼,都包含了一幅众人合力完成的远航船的画。 然而就在出海行船热度逐渐攀高的过程中,朝廷重臣的担忧也与日俱增。 先帝求长生的先例还未远去,难道今上也要重蹈覆辙了吗? 诞辰前一日,时年九十九岁的老丞相李斯,时隔三十年,上了《谏船事》的奏章。 李斯虽然年高,然而宝刀未老,文章一出手,便让皇帝掩卷三思。 皇帝沉默异常,将这封《谏船事》的奏章拢在袖中,是夜合衣安卧,都不曾搁下这奏章。 次晨,当皇帝再现于众臣面前时,第一句话便是,“叫萧何核对船事用度,按照标准削减,先供国内粮食与货物水运,至于远航……现在还不是时候”。 众臣都松了口气。 底下人为皇帝准备的各种“船”贺礼,也都悄悄收了起来。 帝国“船”热渐渐退了。 唯有赵佗对谈间听过皇帝的想法,私下问道:“陛下,南海的金子岛不找了么?” “不找了。”胡亥微笑道。 “遍地黄金都不要了?”隔了二十年,赵佗还是逃不过被胡亥骗的命运。 “不要了。” 赵佗都觉得有点肉疼。 胡亥低声道:“朕已经回去过了。” 在枕着李斯谏书睡着的那一夜,心知此事不可行,怕是此生都难再见了。 那一夜的梦里,他回到了金子岛,见到岛上人安好,醒来后,便清明了帝心,斩断了私欲。 说是为了远航发现新大陆,为何不往东海去,不往北海去,偏偏要往南海去呢? 骗过天下人,也骗不过自己。 胡亥下旨,四十五岁寿辰从简办理。 而上了人生中最后一道谏书的李斯,则在百岁诞辰前一日,寿终正寝了。 整个咸阳都在期待着老丞相的百岁诞辰。 孰料,他就偏偏早走了那么一日。 众人都觉得遗憾,却又觉得理当如此,事事太过圆满,便不似人间了。 第244章 李由送走老父亲后也一病追随去了, 李氏族长落在了李由嫡长子李焰身上。李焰年方三十,曾任郡守,回朝中后又历任钦差大臣。皇帝恩遇, 赐李焰侯爵, 拣拔其为督查百官的御史大夫——而御史大夫之职, 历来是预备丞相呆的地方。 而左相的职位,暂时离开了李氏家族, 落在了陈平头上。 陈平作为丞相副手已经多年, 本就是按照丞相来储备培养的,如今上位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然而陈平并无根基,这丞相做得更像是过度一番, 几年后再把相权还给李氏。 外事才清, 宫中却又爆出了大丑闻。 戚夫人与太子泩苟合有孕,诞下一子。 自太子妃鲁元病逝后,汉太王太后吕雉便久居咸阳, 亲自过问皇太孙与大公主身边事。 胡亥身为帝国唯一的首脑, 不得不为偌大的帝国做好备选计划。当然他希望自己能多活几年,把皇权平缓得交到继承者手中。然而如果天不遂人愿, 他意外去世,当此之时,很可能就是吕雉扶持皇太孙直接上位。而皇太孙尚不足十五岁, 又与吕雉乃是血亲,很难说帝国下一步会滑向什么地方。 在这个平均寿命不足四十岁的时代,已经将近知天命之年的胡亥, 是该考虑身后事了。 出于制衡吕雉的考虑,胡亥放松了对太子泩的管制。 太子泩渐渐在重大场合露面,恢复了一定程度上的自由。这自由让太子泩重振了精神——从他身边宫人接连有孕这一点可以看出来。 而此前汉王刘盈之死,却让一个人又活络了心思。 这人便是当日避难于太子妃宫中的戚夫人。 她的儿子如意也将近二十岁了,如今在咸阳书院东所读书,然而没有封地也没有家产,更看不清前程。 皇帝本就没有后宫,自太子妃死后,后宫更是形同虚设,只留了几个洒扫宫人。 这便给了戚夫人可趁之机。 同在宫中,太子泩渔色猎美,戚夫人心怀不轨。 戚夫人虽然不再年轻,然而熟透了的女人,徐娘半老,别有风情。 两人床笫之欢,倒是和谐默契,一发不可收拾。 服侍的宫人吓得要死,哪个都惹不起,更不敢捅破了,只求别闹出事来。 太子泩与戚夫人,说起来一个是大秦储君,一个是夫人,然而却都已经是政治上的边缘人,且都沉寂了十多载。不像御书房里的众皇孙。所以胡亥也并未特意派人盯着他俩。 如此一来,直到戚夫人诞下了皇孙,纸包不住火了,才闹到了皇帝跟前。 “杀了她!”汉太王太后吕雉寻到章台殿来,愤怒得敲着案几,嘶声道:“这戚夫人留不得!她的两个儿子也留不得!当日我的儿护着她的儿,如今我儿已死,她的儿却还活着!这贱婢不思悔改,又在我女儿亡故之际,勾引太子做下这等丑事!该诛!陛下所若执意要留着她,我的今日,便是陛下的来日!” 戚瑶这事儿做得的确太丑了。 胡亥虽然有意扶持太子泩,无奈太子泩不争气,自己给吕雉送了现成的把柄。 事已至此,戚夫人是留不得了。 而太子泩又恢复了闭门读书的日子。 心知难逃一死,戚夫人与长子如意相对而泣,叮嘱如意道:“从前咱们母子俩自生自灭,如今有了你这弟弟,那是正经的皇孙。陛下就算不留我,总会留他自己的孙子。以后靠着你弟弟,你也不至于没个下场。” 如意大哭,道:“娘你为何要做出这等糊涂事来?” 戚瑶叹气道:“可恨那太子泩,出了事儿一点也不顶用。”风波中,太子泩的毫无作为,显然与她以为的太子殿下相去甚远。 可惜陛下少来后宫,唯一被她撞上的一次,她还没走近被陛下看到,就已经被陛下身边的侍从驱走了。 戚瑶又道:“我死了之后,若是长公主来祭拜,你要拦着。”这说的是刘萤。 如意道:“为何?” 戚瑶泪湿鬓发,恍惚间想起年少光景,轻声道:“我不愿见她……” 忽忽半生已过,少时憧憬皆成空,受辱忍耻,无颜对旧友。 她这一辈子,原是一步错,步步错。 然而戚瑶多虑了。 戚夫人之死传到长公主刘萤耳中,不过只得了一声叹息。 如今的太子泩已是个志气消磨的中年人,只贪图那片刻欢愉,何曾想过后果。 事情闹到了皇帝面前,太子泩吓得心胆欲裂,把自己锁在屋子里,生怕皇帝问罪,吃不下、睡不着,旬月功夫就瘦了一圈,从大胖子变成了小胖子。 又私下托人传话给蒙南,言说万一他不好了,要蒙南照拂他的后事与张氏子嬴礼云云。 过了两三个月,皇帝始终没有传召他。只他身边的宫人统统换了新人。 太子泩松了口气,感到脖子上悬挂的利剑似乎撤走了——他却不明白,这是被彻底放弃了。 危机过后,太子泩又恢复了常态。 这夜,他小憩醒来,忽见点灯宫女,纤腰艳目,又似戚夫人,又似多年前的张氏。他不由分说,强拉了这宫女,往床上颠鸾倒凤去。 那宫女已放弃挣扎,待觉出不对,哭着看去,太子泩已轰然倒在锦被之上、没了呼吸。 太子泩将他的生命定格在了最舒爽的一刻,也将他的人格定格在了最卑下的一刻。 只太子泩与戚瑶留下的这个皇孙,排在太子泩这二年与众宫人所生的孩子之后,为嬴十二。 嬴十二始终未有姓名。 宫廷侯爵之间,都私下称这个孩子为“孽子”。 这名声传到皇长孙嬴礼耳中,倒叫他生出一丝亲近之心。 毕竟,在樊媛等人看来,他嬴礼也是“孽子”呐。 借着太子泩之死,吕雉鼓动众臣,要求已满十五岁的嬴祚入预政,学习如何治理这庞大复杂的帝国。与此同时,皇太孙的几个哥哥,是该各就封地,还是出宫建府呢? 问题抛到了胡亥面前。 第245章 即使没有吕雉煽动群臣提出来,胡亥也会让皇太孙嬴祚入预政了。 至于长于皇太孙嬴祚的三位皇孙, 则仍养在宫中, 待大婚后出宫建府。 本朝制,断绝了皇子各据封国的可能。 吕雉松了口气。 皇太孙嬴祚占据嫡长大义, 功课上敏而好学, 待良臣尊而重之,理政事不嫌繁累, 甫入预政,便得众人交口称赞。 胡亥也悄悄松了一口气——总算没再养出个太子泩来。 嬴祚早已在祭拜母亲鲁元时, 便于陵墓前暗暗起誓, 断然不会做似父亲那等储君。 却不知道他的父亲太子泩, 在年少时, 也曾是个聪慧的孩子,也曾被众人寄予厚望。 如今皇帝以农桑为首政, 又下令田租减半, 由十五税一降到了三十税一。自此以后, 这一农税成为大秦定制。天下无战事,次年, 皇帝又下令推迟男子服徭役的年龄三年,并缩短服役的时间。 在胡亥治理下的大秦帝国, 律令上轻刑慎罚, 文化上收集天下藏书、在各郡县开设蒙学,思想上推进大一统理念,外交上与南匈奴、乌桓开通互市。一时间百姓殷昌, 风移俗易,眼看着便是太平治世。 岁冬,大夜宴。 宴上,赵乾低声汇报,“陛下,张良走了。” “朕知道了。”胡亥低叹一声。 前番张良主动向皇太孙求肯,道已无再可教导皇孙之处,幽囚二十年,愿得出外一观。嬴祚不忍,再度求到皇帝面前。 这一次,胡亥没有驳回。 而张良重返阔别二十年的社会中,见人人习隶书,诵秦书,无人再忆齐楚韩、无人再思燕赵魏。 时代的洪流滚滚向前,而他被抛在了原地。 忆往昔,他张良弟死不葬,散尽千金,博浪沙刺秦,声动天下,豪情壮志好男儿。到如今,衣衫单薄伶仃人,故国不在,连故国文字已无人诵识。他的国,彻底亡了。 张良黯然心灰。 好不容易求来恩旨,可以自由出入了,然而张良却只外出过这一次,便称病不出,只镇日在园中行道引辟谷之术。 今日晨起,仆从入内室,却不见张良踪影,只在案上寻到一张字条,上书“愿弃人间事,欲从赤松子游”。 赵乾低声道:“他出咸阳往南边去了,要追回来么?” “由他去。”胡亥淡声道。 嬴祚就坐在近旁,得知这侧消息,不禁有些失魂落魄。 老师就这样离开了吗?像所有曾对他有所照拂的人一样。 仿佛在此刻,嬴祚才明白了幼年为张良求肯时,皇帝所说的那句话。 “朕有什么不能赦免?是他自己过不去。” 好在不只又让人怅然的消息,也有好消息。 二十年来,项羽始终没有降秦。 但是当日胡亥送去的项氏子已经长大了。 如今项羽重病卧榻,在胡亥锲而不舍的邀请下,终于让儿子项辉走出了夏临渊的后院,走向了皇帝的朝堂。 项羽不会降秦,但是自他而下,子子孙孙都无法再逆着天下大势、独立于大秦之外了。 这时赵高上前祝酒,笑道:“臣没有旁的献礼,只是从书院中发现了好文章,愿奉与陛下赏阅。” 看时,却见是一篇洋洋洒洒的《子虚赋》,借楚国子虚先生之口,答齐王之问,极言楚国之广大丰饶,以至云梦不过是其后花园小小一角。而乌有先生不服,以齐之名川大海、异方殊类,傲视子虚。通篇赋辞,尽显大国风采、帝王气象,很适合在这样的大宴会上捧出来献给皇帝。 更不必提其文辞精彩,有如“岑崟参差,日月蔽亏;交错纠纷,上干青云;罢池陂陀,下属江河”“丹青赭垩,雌黄白坿,锡碧金银,众色炫耀,照烂龙鳞”等语。 胡亥笑道:“做赋之人何在?” 赵高笑道:“此人名唤司马相如,是咸阳书院的学生,因文章精彩,臣今日带他赴宴,如今在底下候着呢。” 一时司马相如近前来,正忐忑激动,难以自抑,就听上首皇帝问道:“你妻子可是卓文君?” 司马相如一愣,道:“学生妻室乃是王氏。” 胡亥也是一愣,又问了几句。 原来这司马相如家境贫寒,却有才学,得当地县令青眼,将女儿许配给了他。于是司马相如也得了资助,如此才入咸阳,就读书院,因文章被引荐于皇帝面前。 历史上的卓文君原是大铁商卓王孙的女儿,朝廷早已将盐铁管营,卓王孙没做成大铁商,也没有宴请文士,女儿卓文君便也没有听到司马相如的琴音。 胡亥嘉赏了司马相如的文章,赐予他中郎将的职位,勉励几句,让他下去了。 一旁刘萤见皇帝神色恍惚,问道:“可是这人有什么不妥?” “那倒没有。”胡亥叹道:“只是朕从前读过一则故事,里面的人也叫司马相如,有一位才学惊艳的妻子名叫卓文君……” 于是把文君夜奔、当垆卖酒,后来司马相如得皇帝赏识,想要纳妾,文君作《白头吟》、又作《诀别诗》,挽回了司马相如心意的故事讲了一遍。 众人都听得神往。 刘萤喃喃道:“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这卓文君真是写尽情事。这样好的故事,臣也想寻来看看。” 不防一旁“呸”的一声,却是李婧恼了。 “这算什么好故事?”李婧冷笑道:“那司马相如好不要脸,没钱就听妻子的,故意回妻子娘家去卖酒做活,羞辱卓文君的家人,叫她父亲不得不出钱认下他,等发达了又想着纳妾,什么玩意儿!”又道:“这卓文君若真为了情郎不要家人,何必又回去要钱?丈夫老了要纳妾,早有前因!若不是看她最后还算有几分气性,我连她一块骂!” 众人都笑了。 刘萤亲自斟酒,端给李婧,笑道:“尝尝这西域来的蒲桃酒——不过是一则故事,也值得你大动肝火?” 李婧自饮了酒,犹自忿忿然,又觉殿内燥热,便避了出去。 胡亥无奈一笑,由她去了。 李婧出殿,坐在阶前,抱膝望着一轮冷月,忽听有笛声隐隐、渐响渐近,低头一望,却见蒙盐自墙边转过来。 两人目光相触,彼此都是一愣。 蒙盐道:“你怎得出来了?”走近几步,看得真切,才又道:“怎得哭了?” 李婧抹去脸上泪痕,道:“想起我父亲了。” 蒙盐挨着她坐下来。 两人默默看了一会儿月亮,宴终便也散了。 第246章 眨眼之间, 皇孙辈也都到了嫁娶之时。 “嫣儿, 你看拓曼如何?” 面对皇帝的问话, 已经十七岁的嬴嫣当然明白背后的意思。 “拓曼?”嬴嫣皱起小脸, 道:“我们一同长大。他就像亲弟弟一样。皇爷爷,您该不会是想要我嫁给他?他可是要回南匈奴去的,我可不要去胡地——我要留在咸阳陪着您!” 胡亥虽然动念,却也深知嬴嫣的直脾气, 不适合做两国之间的枢纽, 于是笑道:“那嫣儿喜欢什么样的?皇爷爷把符合条件的都找来,全凭你挑。” 嬴嫣歪头想了想, 忽然颊上飞红, 小声道:“我看冯讷那样的呆子就挺好……”话音未落, 便跑开了。 冯讷乃是冯劫嫡孙, 曾为嬴祚伴读,比嬴嫣年长五六岁, 倒也相宜。 胡亥望着嬴嫣跑远的背影, 不禁失笑, 不知不觉间, 连嫣儿都已思嫁——他可不就老了么? 而刘萤另择秦地良家子卫氏嫁予拓曼。 嬴礼、嬴祺与嬴祯三人,也都娶良家子为妻,成亲后出宫建府,在朝廷上领了一方差事。 独有皇太孙嬴祚,因身份贵重,妻族也要匹敌, 耽搁了二年,才在皇帝与汉太王太后的共同意见下,先后纳了吕氏女与李焰的女儿为美人,这才娶了叔孙通的女儿为太孙妃。 胡亥五十岁这年,东巡天下,皇长孙等伴驾,皇太孙坐镇咸阳。胡亥所过之处,见其民富庶,郡县仓廪蓄积甚丰,至于红腐不能食。待到返回咸阳,见皇太孙嬴祚所理政务,无一疏漏谬误之处,胡亥大感安慰。 汉太王太后吕雉眼见皇太孙地位稳固,也渐渐放心,送嬴嫣嫁予冯讷后,于是年八月病故,时年六十又一岁。 同年,拓曼归胡,刘萤不顾皇帝挽留、执意同行,携带大量中原工匠、书籍等物。 行了三个月,抵达茫茫大草原,拓曼四顾茫然。 虽然长了胡人的样子,但是拓曼自幼学秦语,诵黄老之说、孔孟之道,在思想上却已经全然是个秦人。 说来胡地是他的家乡,然而走入其中,却觉得这才是异域。 而南匈奴牧民们的生活,距离秦人,还有几十年都追赶不上的差距。 但那又怎么样?这是属于他的王国! 回望大秦关隘,拓曼对母亲与妻子道:“你们放心,待我治理好南匈奴,再陪你们回大秦看看。” 刘萤咳嗽道:“治理好一方土地,哪里是那么容易的?”又正色道:“拓曼,你答应母亲,只要陛下在位,你绝对不行叛离之举。” 刘萤很清楚,至少十年之内,儿子拓曼绝不是皇帝的对手。 “母亲何出此言?”拓曼不肯承认,转换了话题。 刘萤唯有一声叹息。 后来,胡亥临死前想来,在他五十岁至六十五岁的这十五年,是他人生的黄金时期,也是整个大秦的黄金时期。 彼时内外太平,宇内富庶,赋入盈羡,政坛稳定,而民间诈伪未萌,讦争未起。相邻的西域小国与东北相邻的小国,都纷纷来归附。 只可惜,他没有在恰当的时候死去。 他多活了十年。 生命中的最后十年,富庶后的大秦开始走向腐化。商贾既多,土地兼并,光复初期五千户的列侯已经很大了,如今随着代代繁衍,竟有至于三万户的侯爵。地方豪强托荫于朝中大员,成为朝廷整肃政策的一大阻力。杂业致富者颇多,唯种田人最苦。随着富人增多,奢华之风渐行,而民风不再淳朴。 胡亥虽颁布禁奢政令,然而于现状并无改变。 当然这些都还不是最关键的。 最关键的是,他这个皇帝迟迟不死,皇太孙却已经年过三十、开始老去。 在这个平均寿命不足四十岁的时代,皇太孙开始着急了——或者说,皇太孙背后的利益集团开始着急了。 在这当口,皇太孙嬴祚做了两件不甚妥当的事情,成为了导火索。 其一,是皇太孙嬴祚举办了是否应该将盐铁官营放开的大辩论。昔日主持新政的桑不俊孙子桑弘羊出席了讨论会,与会的还有来自各郡县的数百名贤良。这场大辩论持续了三个月,什么问题都没解决,反倒把矛盾激发到台面上来了。当然也不是没有成效——至少皇太孙殿下的贤名,是天下皆知了。 其二,是叔孙通族人在家乡侵吞农人良田,被告发之后,案件上呈到皇太孙处,嬴祚为了师道尊严,也为了他自己的体面,将此事压下不发,只私下责令太孙妃族人从速处理此事。而其族人阳奉阴违,继续鱼肉乡里,直到被爆到了皇帝御案之前。 第二件事自不必提。 这第一件事情,盐铁官营的权力一旦放开,立时就会为大地主、大工商所垄断。能鼓动这几百贤良打着“朝廷不该与民争利”的旗号来费口舌,背后便是这些人在出力。而皇太孙主持这等会议,不知是真不明白还是假不明白,兴许是为了贤名与所谓的民心,不愿明白。 皇帝与皇太孙之间的争端渐露端倪。 就像是天上只能有一颗太阳,人间也容不下两个皇帝。 蒙盐与李婧相约来与胡亥辞行,言说要去云游天下。 胡亥不舍,挽留道:“你们也要舍朕而去了吗?” 蒙盐不语。 李婧却是快言快语道:“陛下,我们若再留下去,恐怕便死在这里了。皇太孙殿下的人几次来尚造司请我的两个徒弟,又往军中去寻蒙南——他们倒是还不敢直接来找我们。” 胡亥惊怒道:“嬴祚这是想干什么?” 李婧道:“这不是人人都知道的事情么?做了三十年的皇太孙,如今该他做皇帝了。您要是愿意,就退居太上皇。若是不愿意,何不早做决断?” 在李婧与蒙盐离开咸阳后,胡亥辗转反侧了整整三日,查证李婧所言不虚,得知太孙的确图谋提前上位一事。 仿佛是突如其来,胡亥派卫尉逮捕了皇太孙,软禁于当日太子泩闭门读书处,同时颁布了废皇太孙的诏书。 这道诏书一下,在朝堂上激起轩然大波,过半重臣联名上书,请复立皇太孙。 直到此刻,胡亥才意识到,皇太孙集团的势力已经有多么庞大。当初他为了扶持刚成年的皇太孙,亲手递交过去的权力,连同这些年来主动集附在皇太孙身边的利益集团,大到了叫他这个皇帝心惊肉跳的地步。 虽有“皇太孙私下问朕医案,其心当诛”“隐匿妻族罪行”“以万民之利益,博己身贤名”等罪状写在废诏中,然而这些都抵不过“皇太孙”这三个字。 若废了皇太孙,更当立谁? 这个当口,不管立谁,都无法服众。 一时间,占了“长”字的皇长孙嬴礼被推上了风口浪尖。 然而如果说支持皇太孙的臣子有九十九个人,那么支持嬴礼的只得剩下那一个里面的半个。 嬴嫣为皇太孙四处奔走,百官联名上书,民间编了歌谣。 就连远在南匈奴的拓曼也上书,极赞皇太孙人品贵重,除皇太孙外,无人能继承大统。 沸反盈天了大半年,胡亥复立嬴祚为皇太孙。 太孙党大获全胜。 作者有话要说:大秦腐化这一段,如果详写,太像是借古讽今了,因人性自古不变,历史也不过是代代重复;既非此文主旨,又恐有碍和谐,便不过多展开了。 第247章 完结章 冬寒大雪, 才四更时分,皇长孙府邸内便亮起了灯火。 王美人服侍嬴礼穿衣, 柔声低语道:“妾昨夜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嬴礼想着老皇帝的病体, 谋算着今日要上报的政务,只漫应道:“什么梦?” “妾梦见有青日入怀。” “唔……”嬴礼慢了半拍醒过味来,“梦日入怀?” 王美人似乎有些羞涩, 低头道:“这梦是不是很奇怪?” “不,不奇怪,好得很。”嬴礼顿了顿,沉声道:“不过,你不要对外说。” “妾听殿下的。” 嬴礼整了整衣冠, 又道:“今日若是西所的赵先生来, 务必叫家令隆重款待。赵先生贫寒出身, 最受不得冷落。” 王美人一一应了, 遥送嬴礼离开。 这王美人名叫王娡, 父亲倒普通, 母亲臧儿却出身不凡, 乃是当初西楚霸王所封十八路诸侯中燕王的孙女。后来燕王倾覆, 臧儿流落民间, 嫁与平民。这王娡便是臧儿的女儿,原在民间已嫁了人家,生了一个女儿叫金俗。因臧儿请人算命,算出两个女儿是大贵之兆,会诞下天子, 于是强夺已嫁的王娡回来,千方百计送入了皇长孙府邸。 王娡果然颇得嬴礼喜爱。 她想到被抛在民间的女儿,抚了抚小腹,不知何时才能怀上殿下的孩子。 嬴礼顶风冒雪赶往章台殿。 自九年前,皇帝一废皇太孙、复立皇太孙,又在极短的时间内二废皇太孙后,帝国下一任继承人便一直未有定论。 当初嬴祚复立,朝中重臣都松了口气,却不知道嬴祚之危,危如累卵。 有这一废一立,皇帝与嬴祚已经是一个笼子里的两头老虎,成了不死不休的局面。 皇帝老辣权重,嬴祚只声势浩大,却没有兵权,被二废实乃意料之中的下场。 如今嬴祚被高墙圈禁,废太孙的势力碍于老皇帝的镇压,不敢轻举妄动。 然而老皇帝的身体…… 章台殿前,赵乾正拢着手守着,见皇长孙起早来了,忙低声道:“殿下仔细,一早长公主在南匈奴病逝的消息就传来了,陛下心绪不好。” 嬴礼心中咯噔一下,与赵乾对视一眼,道:“多谢。” 殿内,胡亥左手捏着那一页薄薄的丧报,中风麻痹的右手垂在身侧。 他已垂垂老矣,旧友一个接一个先他而去。 见嬴礼入内,胡亥勉力支撑,听他汇报了太原郡贪腐一案,又气又怒,道:“授意侵占民田的竟然是崔茂子孙吗?朝中包庇的竟然是李焰吗?” “陛下息怒。” 胡亥喘过一口气来,道:“这件事且压一压,待你以后去办。” 嬴礼一颗心狂跳,陛下这话隐有托付之意,然而他不敢细问,只含糊应着。 胡亥疲惫摆手,示意嬴礼下去,又召见了夏临渊。 两个七十多岁的老头,相对而坐。 胡亥把刘萤的讣告推给夏临渊看,又问道:“外面看嬴礼如何?” 夏临渊道:“皇长孙礼贤下士,唯才是举,身边多为寒门贤士。若寻常交际,常使人有如沐春风之感。” “理政事呢?” “使臣下如临深渊,如趋烈焰。处事……”夏临渊斟酌着用词,“……果决。” 果决,是“狠”的美化说法。 胡亥低头,看窝在自己膝上睡觉的二郎神五世,忽然笑道:“还记得吗?当初你为朕配毒酒,要杀赵高。” 那是五十多年前的事情了,在他刚来到大秦的时候。 夏临渊也笑起来,道:“臣还记得钻狗洞回来见您……” 胡亥笑声转悲,“嗬嗬,哪里要你去杀呢?” 人自有光阴去杀。 赵高业已作古多年。 此后半月,皇帝接连密见咸阳军马统帅蒙南、郎中令尉敏与戍边大将苏离等人。 都知道皇帝时日无多,咸阳的冬沉闷而又诡谲。 大雪夜,胡亥的生命走到了尽头。 弥留之际,他传召了皇长孙嬴礼,在赵乾、陈平、蒙南与尉敏的见证下,将象征着皇权的玉玺交到了嬴礼手中。 他渐渐合上了眼睛,听不到外界的声音,只感到颈窝一团暖,该是二郎神五世想要唤醒他。 临死前片刻的澄明中,他望向章台殿的窗下,在那里,他曾在孩子们簇拥下,教他们背了人生中第一首诗。 他这一生,算做了一个好皇帝吗? 不知道。 然而他的确负了太多人——韩信、刘萤、蒙盐、李婧、李甲、尉阿撩、夏临渊……还有当初那个想要留他在岛上的可爱小姑娘……太多太多人了……他只能辜负。 不去想了,是非功过便由后人评说罢。 他感到冷,就像很久很久以前,躺在水库底下那般冷。 如果这次醒来,还能望见公元前209年的太阳,那该有多好。 皇帝驾崩。 嬴礼手握玉玺,有蒙南与尉敏辅佐,尽掌咸阳内外兵权。他的第一道命令,便是要蒙南带兵,诛杀废太孙与其余党;尉敏领兵防守禁宫;而苏离领兵北上,防范南匈奴的异动。 三位将军领命而出。 嬴礼焦躁得踱步,直到深夜时分,才见蒙南归来。 “陛下,废太孙与其余党尽皆伏诛。左右相府已重兵把守。公主自撞刀刃而亡。” 一朝天子一朝臣,曾经老皇帝无法下手处理的,新君却毫无顾忌。 “好。”嬴礼简洁道,没有流露不合时宜的喜意。 他放松下来,才望向榻上已没了呼吸的老皇帝。 想到老皇帝再也不能起身圈点他的字,嬴礼感到一阵酸涩,那是属于普通人的亲情。 然而这酸涩的情绪也只是刹那之间罢了。 很快,想到这偌大帝国,将按照他的意志运作,嬴礼便感到不能自抑的激动。 打压贵族,剪除豪强,理清吏治,广纳贤才…… 广阔天地,大有作为! 赵乾上前,道:“陛下,该给先帝定谥号?” 嬴礼定定神,赞许得看他一眼,道:“的确如此。我……”他顿了顿,改口道:“朕……朕如今骤失至亲,悲伤得神志糊涂,不能为之拟定,还请诸君帮衬……” 新君与臣子们在老皇帝榻边,细细商议要为先帝的一生做怎样的评定。 夜色越来越深,而明日,这大秦的万里江山之上,新的太阳又将升起来。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