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朕觉得自己活不过今年 作者:岁既晏兮 文案: 季怀直这一世混了一个好出身,生在天下最尊贵的皇家,成了一个皇子——虽然这个皇子有点悲剧,一出生就没了亲娘,被随便扔给了宫人抚养。所幸他有金手指傍身,还算是健康茁壮地成长起来了。 他上面有八位兄长,各个能力出众、母家煊赫,为了那把龙椅明争暗斗了数年。作为一个母家没有丝毫背景、个人能力也不够看的幼子,季怀直觉得自己只要做一条静静旁观的咸鱼就好。除非上面八位皇兄都死光了,要不然那个位置是轮不到他坐的。 十五年过去了,季怀直穿上龙袍的时候整个人都是懵的……他的皇兄真的都死了……死了…… 他的父皇估计也知道他不是个治国的料子,所以给他留下了四个辅政大臣,看着这四个人的属性……季怀直觉得自己也离死不远了…… 避雷: 1. 算是女穿男,但是男主基本没有上一世的记忆,所以一般情况下,把他当成男的看就行。 2. 这是篇苏文,男主身上有许多单箭头(男女都有)。 有耽美,也会有皇后,放在无CP的类别,只是因为我不知道该怎么归类了。。。 3. 因为作者的智商有限,所以文中的人物智商受到作者限制。 4.不考据、纯瞎掰,就是一篇轻松愉快的小苏文。 内容标签: 穿越时空 传奇 系统 爽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季怀直 ┃ 配角: ┃ 其它: 第1章 托孤(修) 季怀直在床榻前叩首行礼,“父皇,宗室朝臣都在殿外候着了,可要召他们进来?” 魏帝的病断断续续拖了也有快有一年了,数月前,三皇子谋反一事,更是让他怒急攻心,一连昏迷了好几日,然后又是接连传来五子重伤不治、八子落水而亡的消息,让这位久经风霜的帝王终于支持不住了,只能卧床静养。 不过,这些日子倒是难得有些精神,竟能够偶尔看看奏折了。 太医们虽然没有明说,但魏帝自己心里清楚,这只怕是最后几日了……只是他放不下……怀直这孩子才接触政事几个月,也不像他的那几个兄长,有母家照应……不谈朝堂上的种种,守在北境的安王也蠢蠢欲动…… 可能是快要去了,想到安王的时候,魏帝想起的并不是这些年的种种龃龉,反倒是忆起了幼年时,自己教着这个同胞弟弟读书习武的场景…… 魏帝突然觉得有些迷茫:怎么就走到今天这一步了呢? 季怀直的声音唤醒了陷入回忆中的魏帝,他缓缓地将目光投向跪在下首的儿子,微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 一旁侍立的大内总管李海会意,忙指示门口的小太监出去宣旨。 而躺在榻上的魏帝,则有些艰难地抬了抬手,动了动毫无血色的唇,轻声道:“怀直,来……到父皇这儿……” 到底是没有力气,只是稍微有了些动作,就气喘了起来。 季怀直低声应了句“是”,就忙赶上前几步,坐在榻沿,握住了魏帝颤颤巍巍的手掌。 见魏帝想要起身,季怀直又小心翼翼地将他扶起,然后拿过一旁的靠枕,垫在他的背后,这一番折腾之后,魏帝额上又出了一层薄汗。 魏帝虚虚地抬了抬手,拦住了季怀直想要给他拭汗的举动,他就这么攥着季怀直的手,细细地打量着自己仅剩的这个儿子。 季怀直长得与魏帝并不像——魏帝的五官比常人要深刻些,面上的线条也极为刚硬,就算绵延数月的病痛让这位帝王消瘦不堪,不复往日的风采,但是那漆黑的眸子转动间,仍是一派慑人的威严。 而季怀直的长相则更精致些,眸色也是浅淡的褐色,十五岁的少年,面部线条依旧柔和,眉宇间也透露出些许少年仍特有的张扬…… 这么看着,魏帝又想起了老三,那个孩子长得和自己最像,他不免就偏疼些,谁知最后……最初的气愤过后,魏帝也有些怅然,他想着自己这一生,他自问兢兢业业,勤勤恳恳,最后怎么就落得这个结果——兄弟猜忌、父子反目、他也一次又一次地白发人送黑发人,眼睁睁地看着孩子们一个个地先自己而去…… 殿外传来成片的脚步声,宗室朝臣们按照次序跪在魏帝的榻前行礼,魏帝越过季怀直,将视线投到了下首,在众臣行礼过后,他对着跪在最前方的栎王轻声唤了一句:“宣则……” 栎王季宣则是先帝的遗腹子,虽是能力平平,却极得魏帝的爱重。魏帝似乎是想将自己的兄弟情分,都倾洒在这个最小的弟弟身上。 栎王低头拜了一拜,这才起身前行几步,到了魏帝的床榻旁。 魏帝缓缓地拉住了季宣则的手,目露殷切,“怀直这孩子……你以后多帮帮他……” “皇兄——”季宣则忍不住悲痛道。 但是对上魏帝那殷殷的目光,他最终还是沉重地点了点头。 魏帝转而将目光投向季怀直,费力地勾了勾唇,眼中也露出些许真切的慈和来,“怀直……以后可不能再贪玩了,有事的话多请教你栎皇叔。父皇不在了,你——” “父皇!”听着魏帝这副交代遗言的口气,季怀直终于忍不住落下泪来。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如此难过,明明从未把这个人真正地当做自己的父亲看待。 魏帝摇了摇头,费力地伸过手来拍了拍季怀直的胳膊,然后示意一旁的李海宣读早已拟好的旨意。 “皇太子直,敦敏徇齐,夙德天成,宜即皇帝位。特命栎王季宣则、内阁杨万彻、崔衡、吴明建为辅臣。伊等为宗亲重臣,朕以腹心寄托……” 李海明明就站在魏帝的一旁,季怀直却觉得那尖细的声音似是从天际传来,摇摇荡荡地听不真切,在一片“臣等领旨”的声音中,他木然地随着众人行礼。 待到众人领旨退去之后,内殿又只剩下这父子二人,魏帝了却了这桩大事,越发的放松了起来,他又将季怀直召到了近前,攥住了他的手,温和道:“好孩子,你别难过,父皇早晚都有这么一日……早些下去也好,去陪着先帝,也去见见你那些个不肖的哥哥们……父皇不是个好父亲,对你也没能尽到君父的责任,现在又把你一个人抛下,还留了这么大的担子——” 季怀直流着泪摇头,“是儿臣不肖——” 是啊,当然是他不肖,他拒绝承认魏帝作为自己的父亲,而他自己又何尝是一个好儿子呢? 在宫里的那些日子,他每日里都盯着魏帝的好感度起伏,然后揣度着他的喜好,做出“该有”的行为。那态度,与其说是对待父亲,莫若说是对待一位攻略目标…… 魏帝轻轻地拍抚着他的手,安慰道:“你是个好孩子,朕也看了你这几日的功课了,长进很大……万彻他们几个都有能力,有些事情,你多问问他们也无妨……你年轻,朕也怕他们生出些别的心思来,所以让你栎皇叔帮你,也好压着他们些……你栎皇叔那个人,虽然性子绵软些,能力也有限,但是好在没有什么心思,身份上也……咳咳咳——” 话未说完,他又剧烈地咳嗽了起来,季怀直忙拍着他的背,给他顺气。 魏帝咳了许久,方才平复下来,他对季怀直摆了摆手,“你先出去罢……该说的,也都说的差不多了……让朕自己呆一会儿吧。” 听他如此说,季怀直只得抿了唇,应了一声“是”,行了一礼,起身退了出去。 出了殿门,却正碰上还未离开的栎王。 栎王此时也看见了季怀直,他忙上前几步,过来拱手行礼,“太子殿下。” “皇叔还未回去?”季怀直稳了稳情绪,才哑着嗓子回应道。 “方才和杨大人他们略聊了几句。”解释了一句后,栎王又打量了眼皮红肿的季怀直一眼,温声道,“太子殿下亲力亲为照顾陛下龙体,实在是孝心可鉴。但您为一国储君,也应保重身体才是。” 他的声音清清淡淡,却极是打动人心,明明是普通寒暄之语,由他说来,却无端地让人生出几分熨帖来。 季怀直拱手道谢,“多谢皇叔关心,怀直明白的。” 不过他现在确实没有什么心情与栎王寒暄,只是略微客套了几句,便告辞离去。 走到大殿的转角处,季怀直像是突然想起什么来,他脚步一顿,转身将视线投到了快出宫门的栎王身上,就那么定定地看着栎王的背影,跟在季怀直身边的小太监早已习惯了他这行为,当即垂首侍立在一旁,等着季怀直重新回神。 在季怀直的眼中,栎王的背后缓缓地浮现了一个浅褐色的半透明悬空虚框,最上面是一行小字——智慧、武功、野心、好感,下面则是对应的数字。 季怀直一如既往地略过纯粹瞎扯的前两项,直接从第三个数字看起。 待他看清那个数字之后,却是瞳孔骤缩,眼前的那个虚框也是一阵剧烈的波动,旋即就消失不见。 季怀直却是一动不动地愣在了原地。 “太子殿下?”季怀直呆立的时间实在是过长了,一旁的小太监忍不住出声提醒。 季怀直这才恍然回神,瞥了他一眼,沉声道:“走吧。” 说完,就锁紧了眉头,快步往东宫走去。 只是心下却添了几分沉重,他方才看到的数字是——99。 季怀直因着少时的遭遇,对皇宫这个地方委实没有什么好感,更是对那把龙椅半点想法都没有。所以在他几位兄长争得水深火热的时候,他小心翼翼地避开了一切和朝堂上相关的事情,还未到年纪,就早早地求了个恩典出宫建府,到外面去逍遥去了。 不过他没想到,这几个月以来,局势天翻地覆,季怀直还没缓过神来,就迷迷糊糊地被推上了储君之位,重新住进了宫城。 魏帝身体欠安,命他代为监国,但是他的作用也大约相当于人形图章,虽说是上了几日朝,但对那些朝政实在是没有什么多深的认识,也多亏了魏帝余威尚在,朝上才没出什么乱子。 再加上栎王前段时间去代魏帝巡视边关,季怀直与他委实没有什么接触,所以也谈不上什么评价,但是想到方才魏帝的说法——“没有什么心思”。 季怀直回忆着那高达99的野心值,心情益发沉重起来,这心思怕是大了去了。 他突然想起数月前的那场谋反,他的那位三哥确实是对那个位置早有企图,但无论是论年纪,还是论实力,在剩下的几位皇子中,数着他最占优势了。而且魏帝病榻缠绵之际,也渐渐地将政务移交到了他的手里,意思也可谓十分明显了。 在这种境况下,他的逼宫造反简直毫无道理…… 况且他那位三哥和栎皇叔向来亲密,谋反事败,自然是株连甚广。可栎王竟是半点腥都未沾,魏帝甚至放心到让他辅政。 季怀直想不通他究竟是如何做到的,但这不妨碍他认识到这人的厉害之处…… 作者有话要说:属性设定,有一部分参考的是《皇帝成长计划》 第2章 登基 季怀直辗转反侧了许久,也未能想出个什么章程来,不过,他很快就不必再想了。 第二日,天色未亮之时,宫内忽然喧嚣了起来,季怀直本就未睡,听到动静,立即翻身下床,快走了几步,推门出去,正碰到了前来报信的小太监。 季怀直认得他——他叫刘永,是太.安殿的当值。 心中的猜测得到印证,季怀直脚下一个踉跄,几乎站立不稳,心中一片空茫。那小太监跪在他面前磕头哭喊着什么,季怀直却什么也没听到,他也不想听到。 抬手挥开了想要过来搀扶他的宫人,他就那么只穿着里衣,踉踉跄跄地往太.安殿奔去。 接下来的事,混乱中又带着秩序,送死发丧本就程序繁琐,更何况是帝王驾崩,一时间入目皆是白绫,四处俱是缟素,群臣哭号,百家悲戚。可那心中的真情实感,怕是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了。 …… 日子离了谁都要照过,纵然逝去的那人是一代帝王,也不例外。 对于大多数人来说,他们的日子也并没有什么不同:该下地的还是要下地,该上朝的还是要上朝…… 不过,对季怀直来说,这差别就大了去了。 冬日的天亮要来得晚些,五更的天色仍是一片深蓝的暗,一轮弯月当空,幽幽地发着淡淡的荧光。 季怀直端坐在那柄不甚舒适的龙椅上,睡眼朦胧地看着底下的人大发议论,时不时地深深地吸几口气,避免自己在这庄重的场合下打出哈欠来。 ——不是他不想打起精神来,实在是就算他全神贯注地听,也用处不大,底下这群人根本没指望他发表半点意见。 这让他重温了一番前世大学课堂上听老教授讲课的感觉,只不过教授和学生的数量调了个个儿罢了。 季怀直回想着最初那上朝的那几日,自己还是颇为胆战心惊,毕竟他这辈子不长的人生里,吃喝玩乐占了绝大部分,骤然变成了担负着国运民生的最高决策人,忐忑不安才是常理。 先帝病重那段时间,季怀直也受到了个把月的紧急培训,但他自觉自己的能力不足,离着治国理政这个高大上的目标还差得远呢。 可这忐忑的日子实在是没过几天,季怀直很快就发现,自己的担心实在是过于多余了,整个朝堂上,就没人指望他决断些什么,就连开口提点儿意见,也会被有理有据、条理分明地驳回。 季怀直:…… 一连被噎了几次之后,季怀直也渐渐的品出味儿来了——这是不是在给他下马威啊? 实在不怪季怀直多想,他上朝这几个月,别的没干,就把这一溜儿大臣的属性全都给摸了个透彻,先不谈那个坑爹的“智慧”和“武功”,就说“野心”和“忠诚”——季怀直迷迷糊糊地登了基以后,就发现最后那个“好感”二字自动变成了“忠诚”——这一大殿的五品以上的高官,对他的“忠诚”……真是不提也罢。 及格的仅有一人,就是他爹给他指的那个辅政的内阁头头杨万彻——可怜巴巴的63点……这还是这位首辅大人给他讲了几次课之后,才将将升上去的。 季怀直一度怀疑,这个新冒出来的“忠诚”,和先前的“智慧”、“武功”一样,都是瞎凑数的。只是后来,时间一长,他渐渐发现,这个数值大约还是靠谱的…… ——还不如不靠谱呢。 对着一大屋子忠诚度四十上下浮动的朝廷重臣,身旁还守着一个虎视眈眈、野心值高达九十九的叔叔……季怀直每次上朝都感觉自己的脖子凉飕飕的…… 说好的九五之尊、皇权至高呢? …… 季怀直竟兀自神游,忽听到下面传来一句略微高些的声音:“陛下以为如何?” 季怀直抬头,正看到栎王双手持笏,恭恭谨谨地俯着身,方才那声音就是他发出的。 季怀直不由地又是一阵牙疼。他这位叔叔,不管对先帝还是对他,都是恭敬得让人挑不出一丝错来,也无愧于他属性值下面那个“能屈能伸”的四字说明。 他们方才说什么来着?好像是安王进京的事儿? 啧,一个叔叔还没解决,又跑来另一个……他想要保住自己的小命儿,怎么就这么困难呢? 心中虽是波澜万千,季怀直面上仍是一派平静的点头应了句“可”。 ——他要是说“不行”,估计接下来又是一番长篇大论、引经据典,反正最后的结果没差,还不如干脆点儿呢,季怀直颇有些自暴自弃的想着。 ********** 晚间,京城城西的鼎香楼内。 此刻正是晚膳时分,厅堂自然是人声鼎沸。二楼的雅间虽说仍是谈不上静谧,但相较于楼下的吵闹,却是要清静许多。 在一众忙碌的店小二中,一道窈窕的身影格外醒目,她着着一身素色的衣裳,仅在边沿和腰身处是微微深些的蓝,行走间裙裾逶迤、宫绦轻扬,越发衬得她温婉可人。 鼎香楼的熟客都是知道这位美人的,她便是这楼的老板娘,大伙儿都唤她“芸娘”。 按说这市井之中,无论男女,大都会染上几分泼辣,更何况酒楼食肆,本就是容易生事的地方,若是性子稍微软些,总是会被人欺侮到头上的。可这位芸娘的性子,便生是再温和不过了。 不过,纵然如此,也无人敢在这里闹事,若是说起缘由,无非是这鼎香楼的后台够硬罢了。前些年,左都御史家的长公子看中了芸娘,欲强抢回家,还是那位御史大人亲自赶来,把这个不肖子给拖了回去。 这事后来传得越发地夸张,最后这普普通通的一座食肆,都同宫城里头的那位扯上了关系。 ——不过,这传言现在看来,倒也不假就是了。 不管他人如何想的,这鼎香楼还是一直开了下去,可自那以后,这位本就不怎么露面的老板娘,益发地少见了起来。 …… 今日也不知是何人,竟能劳烦芸娘亲自上菜。 芸娘走得并不快,她现下的这身衣裙,美则美矣,就是累赘了些,普通走动尚可,若是手上再端了碗碟,就多有不便了。 不过,看她眉梢眼角克制不住的笑意,显然是并不在意,甚至是有些乐在其中…… 她就这么摇摇摆摆走到了二楼东北角的一个小隔间外,轻叩了三声,待里面传来回应后,才推门缓步进去。 屋内仅有两个少年,坐在宽大的桌子旁。能容下七八人的座位,只坐了这两个人,显得有几分冷清;可桌上倒是热闹,杯盘碗碟,摆得满满当当的,几乎无甚空隙。 看见进来的是芸娘,季怀直终于找到机会开口,“芸姐姐,这次只有我和文通在,你怎叫人上了这么许多菜?” 芸娘一面将手中的瓷盘放下,一面缓声解释道:“公子许久不来了,鼎香楼这些日子又有了不少新菜式,我想着公子喜欢,便叫他们都送了过来……” 芸娘正说着,余光却瞥到坐在一旁的杨文通,这人正冲着季怀直挤眉弄眼,揶揄之意十分明显。她忽地飞红了脸,有些羞涩地垂下头去。 杨文通见状,面上的表情更加夸张。季怀直狠瞪了他一眼,他却丝毫不在意,反倒是冲着季怀直扬声道:“听见没有,是你喜欢的。这可是芸娘的一片心意,你可不能浪费了……” 芸娘越发连耳根都泛起了染上霞色,只是接下来的一句话,却让她心下一跳。 她听到少年犹带调侃的声音,“……等下次吃到,还不知道要哪年哪月的呢?” 这话语中暗含的意味让芸娘心头冰凉,她一时顾不得方才的羞涩,抬起头来,强撑着一抹笑开口道:“杨公子这是哪里的话?这鼎香楼里,几位公子的位置都是常留的……若是公子们不方便上门来,差人来说一声,让人送去也好……” 她说着说着,语气便渐渐低了下去,最后近乎呢喃地问了句,“公子莫不是要离京远游……” 看着芸娘渐转苍白的脸色,杨文通顿觉失言,脸上的表情也有些讪讪。他抬头看了季怀直一眼,见他仍是表情不善地瞪着他,却没有开口的意思。 杨文通暗自磨了磨牙,最后还是硬着头皮对着芸娘解释道:“倒不是要离京。” 看着芸娘有些上扬趋势的唇角,杨文通顿觉压力倍增,他有些艰难地继续开口道:“不过怀直他前几个月继承家业,之后怕是少有得空的时候……而且他家里规矩大得很,外面的东西也难送进去……所以,以后……” 芸娘脸上的笑意随着这话越来越僵,杨文通心头也是愧疚汹涌,不过,他很快就回过味儿来:人家盼的又不是他,他在这儿瞎内疚个什么劲啊…… 况且,也不是他拦着季怀直、不让他过来的,他顶多就是把事情捅明白了而已。 ——就算他不开口,芸娘也早晚都会知道的…… 想通了的杨文通抬头,看了季怀直一眼,对他比了个无能为力的眼神,孰料对方压根儿都没有看他,而是对着芸娘温声劝解了几句,无非就是“以后若是有机会,还会过来”等常见的客套之语。 杨文通正暗暗腹诽,这话也就哄哄三岁小孩。可他万万没想到,芸娘竟然当真了……他眼睁睁地看着对方的神色渐渐回温,柔着声音告了句罪,然后恋恋不舍地退了出去,走前还轻手轻脚地将门掩了。 第3章 安王 见芸娘出了门,杨文通这才松了口气。不过他向来是消停不了片刻的,转头又撺掇着季怀直道:“你看,芸娘长得不差,性子也好……你就不考虑把她接到宫里头?” 紧接着,又煞有其事地替他谋划道,“封妃是不大可能,美人、才人还是可以考虑的吧,你现在后宫里头……” 话未说完,就被季怀直一筷子青菜给塞到了嘴里,“吃你的罢,杨大媒婆。” 杨文通倒也不生气,粗嚼了几口,就连吞带咽地吃了下去,还一面摇头晃脑地感叹道:“皇帝陛下亲手喂饭……这待遇……怕是没有几个人能享受得到了。” 说着,面露回味之状,好似刚才吃到的是什么龙肝凤胆之类的稀世美味似的。 季怀直闻言,学着朝堂上那些个老狐狸的样子,露出了一个高深莫测的笑,缓着声音道:“你要是进宫来,我天天喂你也未尝不可。” 刻意压低地声音显得阴森森的,更别说那若有若无地落在他下三路的视线。杨文通当即打了个哆嗦,也顾不得装模作样,摇头连声道,“不必不必……这等鸿福,我可是消受不起……消受不起啊……” 说完,又干笑了两声,举起筷子催促道:“这菜连热气都不冒了,还不快吃。” 季怀直瞅了一眼他伸筷子的那道凉菜,到底还是绷不住表情,“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地笑闹着用完了晚膳,到了分别时分,季怀直也一扫连日来在朝堂上的憋屈烦闷,脚步轻快地往宫内赶去。 只是分手后,杨文通却是脚步渐慢,脸色也有些垮了下来。作为韩国公的嫡子,他再怎么游手好闲,对朝堂上的那一套还是有些了解的。 更何况在知道是季怀直登上那个位置以后,他也是有意无意地在他爹待客的时候,去周边晃悠几圈。一段时日下来,消息也听了个一二三,虽然说是很多地方不大懂吧,但还是把他们对待新帝的态度给摸得差不多了……虽说不是十分明显,但那隐隐的不以为然却是怎么也掩不住的。 杨文通气得咬牙,这些人还真是能耐了,屁大点官,还敢不把皇帝放在眼里……也不想想他们现在手里的饭碗到底是谁给的! 再想想季怀直那个傻乎乎的性子,他顿时更加着急上火,别让人欺负了还不知道。 可他在这干着急也没什么用……他无官无爵的,就空顶着一个国公府的世子名头,就是想帮忙都帮不上…… 回想着季怀直今日进门时,那显然带着些郁色的面容——那可是老子的兄弟,怎么能让人给欺负了?1 杨文通越想越气,总是露着轻浮之色地面容,此时都有些狰狞扭曲,在深沉地夜色映照下显出几分可怖来…… 过了许久,他咬了咬牙,以一种壮士断腕地态度下定了决心——不就是念书嘛?!老子念就是了! 他当然不是为了考科举,凭着他这也就算得上是识个字的水平,若是真的能中第,那才是有鬼了呢。 ——无非就是讨老爷子欢心,让他托人举荐自己入朝罢了。 文通、文通,看名字就知道,韩国公对这个独子寄托了怎样的期望,只可惜……杨大公子出生没几年,老爷子就跑到南边平叛去了。 先是南疆内乱,又是东海倭寇,一晃就是近十年,等老爷子终于清闲了点,能回家看看了,就发现自己这儿子长得有点歪了——吃喝玩乐样样精通、经史子集半句不懂。 韩国公简直气得个倒仰。可没办法,就这么一个儿子,气过了还得想办法把他掰直喽。 无奈,这小子就是不愿意读书。 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一开始,韩国公还念着自己常年不在京城,对这个儿子有几分亏欠,尝试了一下这种温和的教育方式。 结果可想而知…… 几次下来,老爷子也动了真气,武将脾气上来,拿过鞭子来就抽……背上都是一片血肉模糊,这臭小子愣是半句软话都没说,梗着脖子一声不吭……每回都是府里的老太太闻讯赶来,泪眼婆娑护着自己的宝贝孙子,指着韩国公的鼻子大骂不孝子…… 上面是自己的亲娘,下面是自己的亲儿子,韩国公还能怎么办?最后只得是捏着鼻子认了。 ********** 杨文通这一番决心,神清气爽地赶回宫中的季怀直自然是不知道的,若是知道,他定然是会告诉他不必如此麻烦,要是真想入朝为官,直接和他打个招呼就行。 他这个皇帝虽然没什么话语权,但是封个个把小官还是可以的,更何况以杨文通的身份,身上带点官职才是常态,朝中那些个大臣们,也不会闲极无聊到找这些茬的…… 但不管怎么说,多读些书总归是没有坏处的。能借此机会,让这位世子爷定定性子,也不失为一桩美事。 ********** 在过了一个未见得有多热闹,规矩却挺多的年节后,季怀直就要面对一桩新的事情——迎接安王。 新帝登基,各地藩王自然要入京觐见,不过大多数藩王年前就赶了过来,拜见过后,紧接着就各回各家去了。 可那位先帝临终前还心心念念的安王却没有过来。说是北地胡人来犯,一时脱不开身,暂时无法入京。 对着这封请罪都折子,季怀直撇了撇嘴,不置可否。这还不知道是真来犯还是假来犯呢,整个蓟州几乎都是他的人,京城地远,谎报消息什么的,也不是做不到…… 等意识到自己看到这消息的第一想法,竟然是怀疑之后,季怀直简直悚然一惊——天天和这群忠诚不足、心思却挺多的朝臣折腾,他这是都快被逼成被害妄想症了。 皇帝这职业,真特么不是人干的! 不过,安王最终还是来了,就来年后没过几天。掐指算算,他都这个叔叔估计连年节都是在路上过的……季怀直心情复杂地等到了迎接安王的那一天。 …… 前几日才下过一场雪,城内的道路虽是已被清理的出来,城外还是白茫茫的一片,季怀直亲率百官,出城迎接。 一阵冷风吹来,他不由得打了个哆嗦,脸上的表情也有点发苦,在这个没有羽绒服的年代,大冬天的出门简直是折磨…… 这出城迎接的主意自然不是他自己提出的,最初提议的人也不重要,反正最后的结果就是百官通过,他反抗无效罢了。 要让季怀直来说,这又是何必呢?要是安王不想造反,他也不会因为没来迎接他,而生出什么多余的心思;要是安王想造反,就算他跑到蓟州去接人,也半毛钱用处没有。 他这满脸的不情不愿,自然是被有心人看在眼里,而紧跟他左右的栎王和首辅杨万彻虽是看不见他的表情,但大约也可以从他的动作上猜测一二,一时都露出了些许担忧之色。 栎王似乎略踌躇了以下,还是抬手招来了一人,轻声在他耳边吩咐了几句。于是不多时,季怀直就接到了一个手炉,外加一句传话,“陛下不惧严寒,亲为出城迎接安王殿下,实在恩深情重。只是天气严寒,陛下还是要保重龙体方好。” 季怀直怔愣了一下,下意识地侧首看去,就见栎王正目露关切地看着他,好似一位关心侄儿地普通叔叔,或者是体贴君上的忠心臣子…… 对上这关切的眼神,季怀直一时心虚,开始第N次怀疑那个属性值的靠谱程度。 不过……防人之心不可无,为了自己小命着想,他倒是宁愿愧疚些…… 怀里揣了一个热乎乎的手炉,季怀直总算稍微舒服了点,脸色的表情也缓和了许多。 因着皇帝出巡,太平门附近很早就被清理了出来,路边都是重兵把守,不见寻常百姓。一路畅通无阻地出了城门,四下一下子空旷了起来,周围都是一片银装素裹,当中一条被踏实了的雪色小径,逶迤地通向天际。 季怀直出城的时间本就是算好的,他顺着那条小路看去,不多时便看到遥遥的似有黑影在动,那黑影越来越近,渐渐地显露出形貌来——是三名骑士。 季怀直有些怔愣,安王就带了两个人进京?这也太……寒碜了吧…… 前段时间,那些个进京的藩王,全都是拖家带口、浩浩荡荡几有百人,这么一对比,安王这边似乎更加萧索了。 …… 说起来,安王是不是还没请封过世子啊?按说他都三十多了,早该有继承人了,不然按照朝廷那个无人继承、就收回封地的规定,他在蓟州的数年经营可就很可能白费了…… 季怀直一边漫无边际地想着,一边把视线投在当先的安王身上,随着那道身影越来越近,来人的面貌也渐渐清晰了起来。 好像…… 待看清了安王的长相以后,季怀直心中只剩了这一句感慨。 安王不愧为先帝的同母弟弟,二人的相貌极相似,都是高鼻深目、五官深邃,有些混血儿的感觉,这让季怀直不由怀疑先太后是不是有些胡人血统。 当然,这话也就是他在心里想想罢了,现在北境局势如此紧张,朝廷和安王的关系也极微妙,他要是真的这么说出来,得被人理解出一百八十个意思来。 似乎是季怀直看的时间有点久了,他眼中渐渐浮现出了安王的属性框。 ——智慧:67 武功:89 野心:17 忠诚:92 “精忠报国” 季怀直不可置信地眨了眨眼,重新凝眸看去,忠诚的数值依旧是92。 忠诚上九十了?! 不是宫里的太监、宫女,不是普通的百姓,也不是“好感”转为“忠诚”的至交好友,而是藩王——手握兵权、戍守边疆的藩王! 第4章 李福 这是天上突然掉下来一个大馅饼,还砸到自己头上了?! 季怀直努力控制着自己的面部表情,让自己不至于太过失态,不过似乎是用力过猛,整张脸都显得有些扭曲。 …… 季怀直最后是被衣摆上的一阵拉力给唤回神的,他低头看去,就见跪在他身边的李福正颤颤巍巍地拽着他衣摆,似是感觉到他的视线,连忙抬头杀鸡摸脖子地朝他使眼色,那表情,看着都快哭出来似的。 他这动作称得上一句不敬了,不过季怀直向来是没大没小惯了的,他的价值观跟土生土长的大魏人不大一样,也没法子看着出身就把人分成三六九等。 况且这李福更是从小就跟在他身边,更是不同…… 他顺着李福的视线看去,就见安王和他带的那两名侍从正恭恭敬敬地跪在他面前,他神游的这会儿功夫,也不知道跪了多久了。 这可是大忠臣啊!!! 安王身上的铁甲在阳光的照射下闪着淡淡的寒光,在季怀直眼里这简直是金光了——可不能把这尊金佛给跪坏了! 季怀直忙忙地上前几步,亲自扶起这位安王殿下,情真意切地道:“皇叔远道而来,实在是辛苦了,快快请起。” 季怀直发誓,这简直是他这几个月来,说得最真诚的一句话了。 安王脸上既没有什么被亲手扶起的受宠若惊,也没有什么久跪之后的怨怼恼恨,依旧是板着一张没有什么表情的脸,一板一眼地谢过恩。 也没有多余的客套推辞,就着着季怀直的手,干脆利落地起身了。 身后的那些大臣们看不清前头的情形,不过皇帝让安王在雪地里跪了许久这一点,他们还是看得分明的,不少人都暗暗地打量了几眼那个少年帝王,心底暗叹:到底还是年轻,这也太沉不住气了…… 季怀直此时正是满心满眼道激动兴奋,自然没有什么多余的心思,去关注那些朝臣的表情。 这在季怀直的记忆里,这还是他第一次看见安王,再加上在这么多人面前,他也不好一上来就和人掏心掏肺,只能拣着些场面话来说。 不过,在他这般激动的情绪下,场面话也不是那么好说的——为了避免自己一不留神笑出声,季怀直不得不分出大半的精力,来让自己的语气平淡下来。 所幸,这段时日的磨练下来,季怀直虽说做不到喜怒不形于色,但是略微管控下自己的情绪还是可以做到的,最初的激动过去后,他也就渐渐地恢复了几分冷静,总算不必担心自己一时头脑发热,做出什么丢人之举了。 …… 在亲力亲为地将安王送回了他在京中的王府之后,季怀直将朝臣们也都遣散了,在一众禁卫内侍的拥簇下,重新回到了他的那所烧得暖烘烘的兴德殿中。 殿内并不怎么通风,再加上闷闷的热气,很容易让人陷入昏昏欲睡的状态,往日里季怀直都是打着哈欠强撑着看完奏折的。 不过,季怀直此时情绪尚有些残余的激动,倒是一点不觉得困倦,用了比往日少了近一半的时间看完了今日的奏折,他转头看了看天色,居然还没天黑。 一旁的李福见季怀直抬头,忙上前收起奏折,面上扯了起一个极殷勤的笑,满是恭维地开口道:“陛下理政,真是越来越娴熟了。” 季怀直看了一眼那堆比往常矮了许多的奏折山,对他的这句夸奖不置可否,不过好话谁都爱听,季怀直也没有费劲反驳他,笑着点了点头,厚着脸皮认下了这句评价。 等李福送了奏折去了,殿内又恢复了一片静谧,季怀直不由又回忆起安王的那个属性值,情绪复又兴奋地鼓噪起来,不过环顾四周,却没找到一个可以倾吐的人。 倒不是说这些人忠诚不够。 在被那帮忠诚不足的大臣们折腾的够呛了以后,季怀直也是定下了心,把身边的人好好梳理了一遍,当然,是以忠心为首要条件的。 ——他虽是在朝堂上控制力度不足,但是宫里的这点事情还是能做主的。 只不过,忠诚是忠诚了,就是有点……大概是距离感?季怀直要是和他们搭句话,这些人立马就能诚惶诚恐地跪下,回话也是哆哆嗦嗦地说不利索。 再过几年情况大约会好些?季怀直有些不确定地想着。 有话却没人可说,实在是憋屈得很。不过李福向来动作利索,不多时就重新回到了殿内,是以季怀直也没憋屈许久。 于是,这位大内总管刚送了奏折回来,还未站稳,就听到了一句问话,“李福啊……你觉得安王怎么样?”语气还算平缓,只是隐隐地似乎压抑着些什么。 这声音李福听了也有十来年了,从最初稚嫩的童声,到后来少年的清亮,他对这声音实在是再熟悉不过了。 不过此刻,他竟一时判断不出这话的意味如何……或许,他从未看透过这位主子…… 想着前段时间,宫里头那场雷厉风行的变革,李福不由心头复杂:就像是你小心翼翼地伺候着、保护着的猫主子,一转眼突然发现它其实是只老虎…… 听到季怀直又重复了一遍这问题后,李福才恍然回神,将心思重新放到季怀直的问话上,额上渐渐渗出些许冷汗,他有些颤抖地跪了下来,磕磕巴巴地开口道:“奴……奴……” 安王暂时是不能动的…… 一来,他的封地蓟州是朝廷面对北部赤狄最稳固的一道屏障,若是蓟州失守,就相当于把京城直接暴漏在赤狄的眼皮子底下……这也是为何先帝对安王屡有猜忌,却迟迟未曾下手的重要原因。 况且,安王既然敢只带两人进京,定然是有所准备的,若是他在京里出了什么事情,蓟州那边对情况就不好说了…… 再者,刚一登基就处理掉自己的叔叔,于季怀直的名声恐怕也是有些妨碍。尤其新帝现今立足不稳,想来朝中的那些人很乐意借机参上一本。 若是面对一年前的季怀直,李福此刻定然是要想,怎么说既能哄得季怀直高兴,又能让他打消处理安王的主意。可现在,他却不知该如何开口了……自己那点拙略的把戏,这位主子怕是早就看在眼里了…… 想着自己先前的种种自作聪明的举动,李福只觉得心跳愈发地疾了起来,汗珠也顺着面颊滑下。 眼见着李福“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季怀直一时有些愣住了。 ——什么情况?他有问什么很难的问题吗? 他满腹疑惑地上前几步,蹲在了李福面前,看他额上汗意津津,身体也有些颤抖,季怀直顿时更加摸不着头脑。他掏出自己的帕子,塞到李福那已经汗湿了的手里,催促道:“快擦擦的。” 然后,有些莫名地开口,“你这是作甚?我就问问的,你要是不知道怎么说,就不说呗……我又不会吃了你。” 季怀直总觉得“朕”这个自称,由自己用来,莫名地羞耻,所以平日在宫里头,都是“我”啊“我”得惯了,身边有些个亲近的侍从提醒了他几回,奈何他仍是坚持。 再加上他前些日子在宫里的那场大清理,余下的人更不敢提及这事了,也就李福敢偶尔念叨念叨了。 李福下意识想要开口提醒季怀直这自称,忽又想起现在显然不是说这个的时候,他小心翼翼地抬了抬眼,正对上季怀直那带着些担忧的眸光,忙又垂眸,不过心底却突然一阵安慰,不管是猫还是老虎,这都是他那个再善心不过的主子。 他略攥紧了些手里的帕子,倏地向季怀直行了个大礼,恳切道:“陛下,安王动不得啊!” 季怀直更懵,这都哪跟哪啊?他什么时候说过要动安王的? “我没打算动安皇叔啊。”季怀直表情都木了一瞬,最近这李福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老是干些让他摸不着头脑的事情,再这么下去,他都快怀疑他属性下那“察言观色”的说明过期了。 他一面招呼着李福赶紧起来,一面随口问了一句,“你怎么这么想?” 李福自诩对季怀直还是有些了解的,听他这么说不会动安王,也就松了口气,但旋即心中就纠结了起来。 您先是让人在雪地里跪了有半盏茶的功夫,在百官面前下了安王的面子;接着一路上都是面容僵硬,不情不愿地连些客套话都不愿多说;最后,更是把安王在京的府邸里来了个大换血,把里头都换上了自己人…… 结果,您问我“怎么会这么想”——不这么想才不正常吧? 他悄悄地觑了季怀直一眼,见他真的只是单纯的疑问,不由一时语塞,他组织了半天的语言,最终还是讷讷地开口道:“奴见识寡陋……不该妄揣圣意……” 季怀直等了半天,就等出了这句话,简直被噎得个够呛,他磨牙道:“你这个月的月俸,还想不想要了?” 李福混到现在这个大内总管的地位,自然不是指着那点俸禄过活,但是主子都这么说了,他也不至于蠢到直接说“不要了”。 磕磕巴巴地把自己那些猜测说了,末了仍是跪下请罪,唾骂自己一番,顺带恭维一下主子的圣明。 不等他把例行的阿谀说完,季怀直就倏地起身,打断他的话,冷声道:“去给我拿套衣裳来,顺便让人去西苑那儿把张恕叫来。”说着,转身往里间走去。 李福听了这话,就知道这位主儿又要溜出宫去了,这隔三岔五得来一回,李福对皇帝陛下总是往外头跑的行为也算是习以为常,不复最初的惶恐。 他小心地请示了一句,“可是要知会杨副使一声?” 他说的杨副使便是季怀直的好友杨文通,他去年也不知道发什么疯,突然开始读那些圣人之言,全然不记得当年和自己父亲那场旷日持久、满是血泪的抗争。他爹韩国公简直是老泪纵横,欣慰之余,把人给塞到兵部锻炼去了,得了一个连品级都没的副使的职务,说是要压一压他的性子。 季怀直对此一点儿都不看好,就杨文通那个大爷脾气,估计干不了几天就撂挑子回家了。可出乎他的意料,这人居然一直安安稳稳干到现在,什么幺蛾子也没闹出来。 不过这回,季怀直可不是去找他的,他头也不会地道了句,“这回不找文通,去找安王。” 这么大的误会,总要去当面解释清楚,至于安王信不信……季怀直叹了口气:要搁他,他也不信…… 但总归要去争取一下,解释一次不行就两次,两次不行就三次……刘备还三顾茅庐呢,不兴他三访安王府么? 第5章 赔罪 找安王? 李福愣个神儿的功夫,季怀直已经走出去丈余,等他想着开口再问的时候,正好看见一片明黄的衣角消失在拐角处。 这就不好再追上去问了。 他皱着眉头招来个小太监,吩咐他去西苑把张恕叫来,旋即又亲自去准备季怀直出宫用的衣物。 皇帝老是往宫外溜,这在宫里头也不大不小勉强算个秘密。之所以是勉强,是这事儿在宫里头知道的人也不少,比如说现在这一屋子的人;说是秘密吧,自然是因为外头的朝臣是半点消息也没收到…… 李福一直很纳闷儿季怀直到底是怎么做到的,不过这显然不是他该问的事情,他要做的就是闭紧自己的嘴,干该干的事儿。 在这宫里头,头一条要学会的——就是不要瞎打听。 等季怀直换好衣服,领着张恕准备往外走的时候,李福到底还是忍不住开口道:“陛下,您就带着……” 他眼风轻飘飘地扫过张恕,见那人仍是跟个木桩子似的,面无表情地杵在季怀直身后,他顿时更加不放心了。 他指了指张恕,忧心忡忡地继续道,“带着这么个二愣子出去啊?要是……要是碰上个什么万一,您可叫老奴如何是好啊?” 被称呼为“二愣子”的张恕,一如既往的没什么表情,连眼神都没多分给李福一下,继续目不斜视地站在季怀直身后。 倒是季怀直面色有一瞬变得有些奇怪,他神色莫名地瞥了李福一眼。 虽然早就知道,“智慧”和“武功”的数值不靠谱,但是以这两人近乎复制粘贴的属性值来看,李福这么一嘲讽,季怀直总是有些他把自己也骂进去的错觉。 不过,两个当事人都不觉得如何,季怀直别扭一下也就过了。他一面往外走,一面随口接道:“这不还是你让我带上他的么?” 李福一噎,那会儿您是出宫玩儿去,这会儿是去安王府,这能一样么? 安王虽然就带了两个人来,但他看着可都不是什么善茬,他远远地看着都觉得身上泛着冷。张恕这个二愣子,空有一身蛮力,功夫到底也没正经学过,要是真有什么万一,也不知道能不能护得住主子…… 只是不待他再说点什么,季怀直就摆手打发他回去了。 ********** 京城的这座安王府,还是当年先帝亲自督建的,离着宫城不远,占地也极大,朱柱黛瓦,颇具气派,只是久不住人,到底显出几分寥落来。 季怀直.直奔着大门去了,现在安王府的人大都是他拨过去的,再加上他今儿上午还在这溜了一圈儿,守门的几个人还不至于认不出他来,抬手拦人的动作霎时一顿,急急忙忙地跪下请安,不过显然还是有些愣,连个跑去通报的人都没。 还是季怀直叫了句起,提醒了一番,这些人才如梦初醒,后头有个个头不高的小子往里头跑去。 不多时,便有一个英武的青年大步流星地走来,五官深邃,眸粲如星——正是安王。 季怀直见状忙上前几步,虚扶了一下,止住了他的行礼跪拜,“皇叔不必如此多礼,怀直此来是为看望长辈,皇叔如此可是折煞侄儿了。” 安王虽是被季怀直拦着,未行了全礼,但还是恭恭敬敬地道了句,“微臣不敢。” 不过,说是恭敬是没错,但说是冷漠也似乎没有什么不妥。 经李福那么一说,季怀直这会儿实在是不怎么放心,他趁机又偷偷看了一遍安王的属性值,忠诚还是92没变,他这才松了口气。 ——没变就好,好不容易身边来了个靠谱的,别再被自己搞砸了…… 季怀直现在是怎么看安王怎么顺眼,连他那僵硬死板、不苟言笑的姿态,在他眼里也是加了滤镜般的,可靠极了。 他满面春风地被安王请了进去,待到坐定了,立即就有人送上茶来。季怀直端起来呷了一口,颇为意外地发现竟是花茶,他有些惊奇地抬头看了安王一眼,他可不像是喜欢这种茶的人。 安王仍是淡淡地无甚表情,端起杯来,浅浅地沾了沾唇就放到了一旁,虽是面色不便,却没有再饮的意思。 季怀直很快就反应过来——这茶大约是按照他的口味来的。 前些日子,他抽了个空子,把宫里清理了一遍,就简单粗暴地按着忠诚值从上到下排列任职,也省得自己平日宫里头呆着也提心吊胆的。 这一清理就清理出不少闲散人员,这年头人有口饭吃也不容易,季怀直也没丧心病狂到直接把人赶了,就让李福扒拉了一下,看哪里还有些空子,把人给派过去了——安王府的人就是那会子安排的,保不齐里面就有一两个在他近前伺候过几回的。 季怀直略微回忆了一下方才上茶的人,也不意外地发现似乎有点儿面熟。他一时尴尬了起来,这下子闹得……倒跟他才是这王府的主人似的。 他放下茶杯,问候了些“皇叔近况如何”、又慰问了些“边境劳苦”之语,当然只是些缓解自己尴尬的废话,跟半日前的那些场面话大同小异。 安王倒也没有不耐烦,虽是态度不甚热情,但到底还是有问必答,回话虽是简洁,但也不是简单的应付敷衍,让季怀直不至陷入自说自话的境地。 几番对答后,季怀直也渐渐地冷静了下来,回想起此来的目的,他握着茶杯的手微微紧了紧,倏地起身,向安王施了一个晚辈的礼节,趁着安王怔愣那会儿,开口道,“实不相瞒,侄儿此行实是来向皇叔赔罪的……” 安王一直无甚表情的面容终于露出些许惊讶来,他忙起身,避让开季怀直施礼的方向,拜倒在一旁,仍是如门口那般口称“不敢”。 季怀直仍继续道,“皇叔同先帝如此相像,先前侄儿乍见皇叔,不免思及先帝,一时神思恍惚,对皇叔多有怠慢……侄儿回宫以后,思虑许久,终觉心中愧疚难安,是以特来向皇叔请罪,还望皇叔不要因此事和侄儿生了嫌隙。”这话季怀直打了一路的腹稿,故而此时说来也十分顺畅。 季怀直也是无奈,虽说解释道歉这种东西需要以诚相待,但是他总不能说:哎,皇叔,我看到你的属性值了,是个大大的忠臣,一时兴奋,所以有些事情就做得就不过脑子了…… ——他要是真的这么说,估计安王才觉得他在说瞎话呢。 安王似乎是没有料到季怀直会说这一番话,顿了一晌,才道:“陛下亲自出城迎接,实乃微臣之大幸,又怎敢谈及‘怠慢’二字?微臣感激尚不及,嫌隙更是无从言说了。” 他说话的语调并不激烈,甚至没有什么起伏,但让人听来,却别有一番真诚诚恳的意味在内。 季怀直琢磨了一下安王说这话的真假,很快就发现这事儿难度有点儿高,实在不在他的能力范围内。不过,真的也好,假的也罢,他此来也就是表明一下自己的态度,也没指望解释一遍就让安王信以为真——少说多做,不管在哪儿都是至理名言,要想取信安王,还是要看他日后行动如何。 是以,他也就未多纠结,顺着安王的话道:“皇叔大度,不同侄儿计较,侄儿实在是感激不尽。”说着深深一俯首。 安王自然是连声推却,口称惶恐……于是,这事儿看起来就这么揭过了。 二人你来我往又闲话数句之后,季怀直看看窗外地天色,提出告辞。虽然季怀直挺想和这位皇叔再拉拉关系,不过他还是挺明白过犹不及的道理的,毕竟是两人第一天见面,到这情况也就差不多了。 况且,这也快用晚膳了,蹭吃蹭喝倒不是什么大事,要是一会儿上了一桌子全按他口味来的菜……季怀直想想都觉得尴尬。 ********** 安王亲自将季怀直送出了府门之后,便反身回了书房。 书房那块儿本是有人伺候的,但跟着安王来的那两个青年,看起来就不好相与,他们凶神恶煞地往书房跟前那么一杵,原本伺候的人立即腿软了几分,其中一个不知怎么地对上了左侧那青年的眼睛,只觉得这眼神冷冰冰地,似乎看得不是活物,让人遍体生凉,他尽力克制住自己转身就跑的冲动,只是身体却止不住地颤抖了起来。 坐在一旁的安王似乎注意到这点,他隐隐叹了口气,轻声道:“下去罢”,话音一落,一屋子人都如蒙大赦地行礼退去。 等四下伺候的人都退了下去,那个两个一直紧绷着脸的青年表情一松,方才弥漫在书房的压抑气氛也霎时消弭。 居右的那人甚至在一侧的面上笑出了一个小酒窝,衬得一张娃娃脸,竟显出几分少年的活泼来。他笑骂了一句,“李二狗,你又欺负人。” 被称作“李二狗”的青年淡淡地瞥了他一眼,从鼻中发出一声轻嗤来,却并未回话。 酒窝青年还待再说,却注意到安王扫来的眼风,顿时闭上了嘴。 书房内一时陷入了一片寂静当中。 那酒窝青年对这沉寂的氛围有些不解,他转头悄悄地打量了安王一眼,却见安王双眉微蹙、面带疲惫,显然是有些心事的样子。 他拧了拧眉,有些疑惑地道:“殿下,您看方才新帝对您的态度……这情况不是还没您想得那么糟么?您怎么……” 安王苦笑地朝他摇了摇头,止住了他的话。 酒窝青年立即就住了口,下意识地瞥向一旁的“李二狗”,“李二狗”注意到侧边扫来的眼风,微微转了转头,冲那边比划了个口型—— 蠢。 酒窝青年几乎是瞬间就辨认出这口型,他张嘴就要骂回去,可余光瞥到安王那显然有些悒郁的神色,到底还是磨了磨牙、闷闷地闭了嘴。 …… 回想着今日季怀直的种种作为,安王此刻心中满是不安。 若是季怀直表露出毫不掩饰的敌意,那他大约还会放心一些,毕竟他此次来京,早就做好了再无法回去蓟州的准备,左右不过是一条命罢了。可是季怀直现今这般作态,显然是所图甚大,蓟州那边…… 安王垂下眸子,掩去其中的悲凉。 ——“以前在宫里头,都是皇兄护着我,我现在大了,去替皇兄守土定疆去。” 他守住了临行前许下的诺言,可再深厚的兄弟情分,在时间的消磨下都是面目全非,余下的仅有猜忌和怀疑…… 他该庆幸,没有等到皇兄亲自动手么? 作者有话要说:季·所图甚大·怀直:喵喵喵??? 第6章 白兔 安王在京已经呆了有一个多月了,外人看来,新帝对安王的赏赐源源不断,内人看来么…… 安王府。 季怀直走了这一个月,对宫城到安王府这段路途早就驾轻就熟,而安王府的人对季怀直的到访,也早就见怪不怪,已经能颇为镇定地行礼请安了。 季怀直站在安王府的大门前,朝着他身后伸了伸手,跟他来的人,忙把牵着手里的马往前走了几步,将马缰递到季怀直手里。松手后,还颇为不放心地站在原地顿了下来。 这边,季怀直拿着马缰的姿势有点儿别扭,不过他自觉这没什么打不了的,颇为随意地向原先的牵马人摆了摆手,“辛苦啦,你先去回去罢。” 那匹马被季怀直的动作牵动,有些不安地原地踏了踏步子,随后又摇头晃脑地喷了个响鼻。 那牵马人看得心惊胆颤,这位主儿牵马的姿势别扭得很,一看就是第一回 动手,早知如此,他似无论如何也不敢将马缰递过去。若是这畜生突然发疯,伤着了季怀直一星半点,不说他自己,他一家老小的命都得搭进去。 他正待开口劝阻,那头一个穿着靛色外衣的青年从王府走出,上前几步,行礼拜见。 季怀直有些奇怪,“茭白,怎么是你?皇叔呢?” 任茭白,就是随着安王来京的两人之一,虽说名叫茭白,不过这人可是一点都不白,常年在边疆风吹日晒的,想也知道是白不起来的。 “回禀陛下,殿下方才出府。不知圣驾降临,实是怠慢,还望陛下恕罪。”他一面说着,一面仔细打量季怀直的神情。 季怀直真的是愣了一瞬,这个月他时不时地往安王府里跑,安王一直都在府里头,他竟全然没意识到安王竟然还会出门。 不过,他转念一想,又觉得这也没什么可奇怪的,安王又不是来坐牢的,出个门怎么了?先前那一个多月,一天十二个时辰都在府里头闷着,那才叫奇怪呢。 想着,他又释然了,他摆手笑道:“没事没事,我就来给皇叔送些东西来,东西我送到了便好,皇叔不在也无甚要紧的。” 任茭白见季怀直神色间没有半点不虞,心下一定。他就说么,陛下对王爷的态度,怎么看都不像有恶意的样子——王爷和李构就是想得太多了…… 这般想着,任茭白唇角微勾,左侧颊上也显出浅浅的酒窝,又忙行礼谢恩,“末将斗胆替我家王爷,谢过陛下赏赐。” 这边季怀直将手里都缰绳往前扯了扯,作势要递给任茭白,一面开口道:“你看看这马怎么样。”虽是问句,用的却是肯定的语气。 季怀直虽是不懂马,但也知道,能让盛产良马的永州当作贡品送来的马匹,肯定不会是凡马。 任茭白早就注意到季怀直身后的这匹马,身躯高大、四肢修长,眼眸大而有神,看起来就极通人性,更难得的是通体雪白没有一丝杂毛。 那马似乎被季怀直扯得不舒服,摇晃了几下脑袋,但到底也没有什么挣扎之举,而是顺着缰绳的力道,往前踱了几步。 先前季怀直没有提起,任茭白虽是看到这马,却不好多加关注,此刻自然是接过缰绳,眼神发亮地打量着这马,面上欢喜的意味甚浓,连声赞道:“好马!好马!……同殿下的蹑景比起来,也不遑多让!” 季怀直先听他赞“好马”之时,就忍不住弯了弯眼睛,只不过听他后半句话,面上的笑意却是一顿,几乎要怀疑任茭白是故意这么说的了。不过看了看任茭白几乎黏在那匹白马身上的眸光,他还是觉得自己大约是想多了。 ——想要送礼物,结果人家根本不缺怎么办? 季怀直一时犯了难。余光瞥到那马通体雪白的毛色,他忽然灵光一现,开口问道:“茭白,你可有坐骑?” 任茭白倏地转头,有些磕巴地道:“陛、陛下,您的意、意思是?”说话时,差点咬了自己的舌头。 季怀直点了点,笑道:“你要是没有合用的坐骑,这匹马就送你如何?同你的名字也相配。”送不了安王,就送他身边的人嘛…… “没有!”任茭白斩钉截铁地摇头,随后似乎有些激动得不知如何是好,竟是向季怀直行了个伏拜得大礼,“谢陛下赏赐!”这次说得可比之前情真意切地多了。 被叫起之后,他似乎也是意识到自己方才有些失态,神色略有些不自在,但面上还是兴奋居多,眼神还是不住地绕着那匹白马打转。 季怀直不大懂马,不怎么理解任茭白此时的兴奋激动。 他有些艰难地做了个对比:穿越之前,如果有人送他一辆法拉利之类的超级跑车……大概他的表现也就如此? ……如此个毛线啊! 上辈子不说法拉利,连拖拉机都没有人送他……/冷漠.jpg 不过,无论如何,看着自己送出去的礼物这么得人喜欢,季怀直还是心中熨帖的,当下也是不自主地眼角微弯,脸上也带了些许笑意。 “敢问陛下,这马可有名字没有?”那边任茭白在得知这马归属自己之后,对它真是越看越喜欢、越看越满意,忍不住开口问到。 季怀直顿了一瞬,转头看向那个帮他牵马过来的马夫,方才他接过马缰之时就叫人走了,这马夫也不知为何竟一直未动。 不过也正好,季怀直瞄上这马也没多久,一直“那匹白马”“那匹白马”地代称,还真不知道这马叫什么。 季怀直显然和这马夫并没熟悉到心有灵犀的地步,那马夫被季怀直带着疑问地看了一眼,立刻就是浑身一个激灵,忙地躬身道:“下奴告退。”而后小心翼翼地躬身倒退几步后,便转身快步离去。 季怀直一时竟愣住了。 能在皇宫里吃得开的各个都是人精,季怀直实在是挺久没经历过这种被会错意的情况了…… 那边任茭白见状,哪里还不明白季怀直的尴尬之处,他忙开口打圆场道:“不知这畜生能否有幸,得陛下亲口赐名?” 季怀直立即顺坡下驴地点了点头。随机便转头打量了一下这马,它显然被御马监的人打理得不错,身上的毛发干干净净的,阳光一照,白得都有些发亮,连眼上的长睫都是雪白的。 一个印象深刻得称呼霎时涌上心头—— 白龙马? 想到这个名字,季怀直下意识地瞥了一眼任茭白头上高高束起的发髻,默默地咽下了到了嘴边的话。这么帅一小伙子,以后万一秃了……季怀直拒绝想象那可怕的场景。 他又微微沉吟了一会儿,忽地灵机一动,开口道:“就叫‘白兔’罢。” “白兔?”任茭白鹦鹉学舌般地重复了一遍,脸上的兴奋雀跃渐息,神情也透出些许欲言又止意味。 “对,白兔。”季怀直带着笑意点头,对自己取得这个名字颇为满意。 人中吕布,马中赤兔。这匹马既然是通体雪白,那自然应当叫做“白兔”…… 察觉到任茭白的表情有些奇怪,季怀直有些疑惑地看了看他,询道:“你不喜欢?” 任茭白极为艰难地摇了摇头,沉默了半晌,还是忍不住委婉道:“臣以为,这‘白兔’身姿矫健,实在是威风得紧……”所以,叫“白兔”是不是不大合适? 季怀直点头应和道:“确实威风。”却没有听出任茭白话中之意。他心满意足地抚了抚“白兔”的鬃毛,对任茭白笑道:“你可莫要堕了它的威名。” 任茭白:…… 既然安王不在,季怀直也不打算进安王府,在门口和任茭白寒暄了几句,便告辞了。安王带来的这两个人,都是爽直的性子,是以季怀直告辞之际,任茭白也没虚言挽留,颇干脆地行礼恭送他去了。 虽然马的名字不尽如人意,但得了好马总是让人心情愉悦。任茭白送走了季怀直后,在门口吹了半天的冷风,才稍稍冲凉了些自己有些发热的头脑。 旋即就意识到一个问题,刚才陛下是不是说,要给王爷送东西来着? 他侧头看去,那匹名为“白兔”的白马也似有所感,看了他一眼,雪白的羽睫微动,透出几分无辜之感来。 任茭白脸色一下子变了数变,最后自暴自弃地伸手拍了拍马鬃,自语道:“反正你都是我的了。” 顿了顿,似又强调地补充道:“御口钦赐的。” ******** 这边季怀直倒不清楚任茭白那番纠结,离了安王府,他便一个人溜溜达达、不紧不慢地往宫城走去。 只是刚走出没多远,就有一名骑士越过他飞奔而去,走的竟是宫城的方向。速度太快,季怀直也没看清楚骑手的面容和身上铠甲的样式,只是隐约注意到他背后似乎背着三柄红色旗帜。 这么快速度……这人也不怕冲过了头,冲到皇城里头,让人给拿刀拦下。 季怀直无意识的感慨了一番,也未多放在心上,仍是一边慢悠悠地走着,一边思索着安王的去留——他自然是想把安王留在京城的。 虽说就藩是历代传统,但京城里这不是还有个明晃晃的、野心爆棚的例外么?例外这种东西,只要是开了先河,后来的就容易多了。季怀直觉得自己要是努力一下,还是可以把人留住的。 留住是能留住,现在的问题在于:安王到底愿不愿意留下来。 季怀直就这个问题问过安王,对方也是一丝犹豫都无地点头应下了,完全看不出有什么不愿意的。 可那之后他再去安王府,安王待他又恢复到了开始时的毕恭毕敬,虽然安王对他一直挺恭敬的吧,但是到底还是不一样…… 说得具体点,大约就是安王先前对他,还带着些看自家子侄的亲近。可那次之后,两人之间,就充满了君臣之间的距离感。 季怀直有些头疼地叹了口气——当皇帝就是这点不好,永远别指望从其他人嘴里听见真话。 作者有话要说:季怀直:有话就明明白白说出来嘛!干什么搞冷暴力…… /委屈脸.jpg 第7章 战报 季怀直一面踱着步子往宫里头走,一面思索着到底要如何安置安王。 他也不是非得把安王留在京里头,虽然现在朝堂上折腾得要命,但也顶多是让他时不时地憋屈一番,人身安全的话,他自觉目前还是有点保障的。 以季怀直那比较粗浅的政治斗争经验来看,只要安王一日尚在,栎王就不敢动他,毕竟只要他一出事,最有可能登位的就是这位兵权在握、血脉正统的安王了。 再说,比起那群只会动嘴皮子的文官,执掌兵权的武将才最是应该抓在手里的,毕竟“秀才造反,十年不成”,朝堂上的那群人有权有钱,可是再惜命不过了……要是宫里头发生点变故,他们投降肯定是个儿顶个儿的快。但是要他们主动造反,又不是吃饱了撑的,谁愿意干这事儿啊? 所以,算来算去,竟然是让安王回蓟州才是个好选择? 季怀直拧了拧眉,眼中带上了些许忧虑。 大魏和赤狄间的斗争从开朝来就没断过,蓟州作为九大边境重镇之一,和赤狄的交锋更是屡有发生。战场上可没有什么身份不身份的,一刀扎过来,就是亲王也没多条命的道理…… 季怀直正想着大魏和赤狄这些年的烂账,面色忽地一变,在原地顿了一瞬后,再举步之时,脚步却比先前快了一倍有余,他越走越快,最后几乎是小跑着赶回兴德殿的。 ——他想起来了,方才飞奔过去的骑手身后的三面红色旗帜,意为六百里加急。能够得上这种资格的公文只有两种:边关急报和聚众造反。 不管哪一种,都足够让人头疼了。 ********** “十万火急!二月十四日,赤狄率军七万南下,平谷城于昨日(十九日)已破,守将袁齐战死,游击秦褚伤重,将士战亡六千余、被俘千余。赤狄已向白涧方向奔袭……” 季怀直看着手中的急报,面色沉沉。 提到安王,最先想到的自然是他这些年来赫赫战功。季怀直为了打好和安王的关系,对大魏这几年的战役也都略了解了几番,在这方面也不复先前的一无所知。 按照以往的惯例,赤狄这么大规模的调军,大魏先前不会一点风声也没收到。可事实却是,他手中的这份急报,是他这些日子来收到的第一封战报…… “陛下,可要宣召朝臣?”下方传来李福小心翼翼的问话。 季怀直这才回神,看了李福一眼,点头道:“宣罢。”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记得知会安皇叔一声,让他也过来。” 平谷和白涧都是蓟州所属,也就是安王封地,他对那里应当比朝中的大臣要更了解些。 看着李福领了命,躬身退了出去,季怀直的眼神又重新落回那份战报之上,神情渐渐地由沉重转为无奈。 ——就算知道这里头有问题,他却连从何查起都不知道……毕竟朝堂的那些人,他信不过的占大多数。 至于说用宫人和皇城侍卫?季怀直倒还真的考虑过,毕竟看忠诚值的话,这些人可要比那些朝臣可靠得多。可是想到前世那臭名昭著的“锦衣卫”和“东厂”,季怀直还是忍痛放弃了这个想法,他可不想以后历史课本这么描述他—— 绍德X年X月,魏X宗为了镇压政治上的反对势力,设立“东厂”,履行监察百官之责。东厂成立初期,客观上促进了魏朝吏治的改善,并且极大地加强了中央集权,但也产生了极恶劣的历史影响:1)……2)……3)…… 虽然他不指望“流芳百世”,但“遗臭万年”还是免了吧,“默默无闻”还是挺好的,他一点都不想给以后的学生增加考点。 ********** 一个时辰后,季怀直面色铁青地坐在大殿上首,不住地吸气呼气,放在腿上了手不断地握拳又放松,平静了好半天,总算克制住了把案上的奏折,甩到那群人脸上的冲动。 什么叫“陛下登基不足一年,朝中琐事甚多,陛下当以朝局为重”、“赤狄所为不过财帛而已,国土无虞,陛下不必过于忧虑”、“陛下莫若给他们些许赏赐,赤狄得了赏赐,自然不会在边境多加纠缠”…… 季怀直简直快被他们气笑了—— 朝局为重?!边疆急报的时候,你跟我说朝局为重!要真的等到兵临城下的时候,你想重都重不起来了! 国土无虞?!你特么没看见战报上说的“平谷已破”?! 还有那什么“赏赐”?!季怀直还是反应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这说的是称臣纳贡呢。他当即脸色就黑了,这说法还真是有够清新脱俗的!!! 季怀直简直就是看不懂了,按说这些年来,大魏和赤狄之间屡有争端,虽是大魏居于守势,但也没有吃多少亏啊?怎么这一个个的,都这么消极避战?! 他青着一张脸,好不容易压下了跟这一群一把年纪的老大爷们动手的冲动,看了一边侍立的李福一眼。 李福心领神会,当即掐着嗓子,拉长了声音,尖声道:“退朝——” 虽说是退朝,但是季怀直到底还是没把人都赶回去,反倒是留下了几个人——兵部的尚书、户部的左右侍郎、几位军权在握的将军,当然还有安王。他留下的这些人,除了安王一直未发一言,其他人都是主战派,意思可谓是十分明显了。 他就这么带着这稀稀拉拉的几个人,到了一旁的偏殿,上来就直奔主题道:“众卿以为,这一仗该怎么打?” 连是否要开战都没有问,上来就问了要怎么打? 偏殿中静了一瞬,不过很快就有人上前道:“回禀陛下,以臣愚见,赤狄此来不过七万余人。而我大魏兵力充足,单蓟州守军便有八万余人,再调集周边延庆、宣府、怀安等地守军。三十万大军形成合围之势,赤狄不足为虑。” 三十万对七万,大概四个打一个的比例,怎么样也不至于输了,听起来还挺有道理的样子。季怀直刚想点头,就瞥见一旁安王满面凝重之态,在环顾四周,这里大半的人都隐隐露出不赞同的神色。 季怀直立即明白过来,这个主意大概不怎么靠谱,以少胜多的战役,历史上比比皆是,打仗人数虽然重要,但显然不是最重要的。他一时有些头疼,他对这个时代的战争真的就是一知半解,怎么才能打胜仗,这实在不在他的知识范围以内…… 他抬头环视了一圈,扫到一直沉默不语的安王时,突然意识到,他又不是非得自己明白怎么打仗,这么专业的事,自然要交给专业人士来办。 他定了定神,对着安王道:“皇叔多年镇守蓟州,想必对当地的情况是十分熟悉。皇叔以为,刘侍郎的这个法子可行么?” 安王也未看刘侍郎一眼,径直上前一步,俯身施了一礼,沉声道:“臣以为此法不妥……” 他正要细数不妥之处,却被季怀直出言截断,“那依皇叔之见,该如何是好?” 安王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片刻之后,他又重新开口道:“回陛下,赤狄大军向来以骑兵为主,极擅奔袭,然军纪松散,一旦锐气被挫,便再难以成事。依臣之见,若是于北登设伏……” 安王那略显低沉的声音再殿内回响,纵使季怀直不通军事,也听得出来,安王的这一番话条理清晰、根据分明,要比方才户部侍郎刘同的简单的一句“合围”要靠谱的多,至于可行性—— 季怀直可以很严肃地说:他一点也不知道。 毕竟,他在去年秋天之前,可是连大魏的疆界都闹不明白。他觉着自己在半年之内,在熟悉朝堂运行机制的同时,能够抽空把大魏的各个州府县镇的名字,给认全了、记下来,已经够不容易了。 要是细化到各地的地理形貌和作战方式……季怀直就只能摇头了。 不过,既然这话是从安王口中说出来的,季怀直觉得还是十分可信的,毕竟安王先前多年抗击赤狄,对战经验十分丰富,况且这几年来更是几乎不见败绩。 要知道,在安王去蓟州以前,大魏对阵赤狄,可是屡屡吃亏…… 季怀直环视四周,见无人出言反对,也就面色沉稳地点头道:“既如此,就按皇叔说的办即可。” 于是这个小朝会就这么虎头蛇尾地散了,从头到尾就三个人开口说话,这三个人里面还有一个纯属打酱油的刘同。 众人被内侍们客客气气地请宫城的时候,还有些懵——主将未定、粮草未决、就连士卒都没指定,就这么结束了? 不过他们想了一想,倒也不是特别意外。毕竟无论在什么情况下,调动大军都是件大事,哪次不是得开三五回朝会,你来我往地争个半天。这次结束的匆忙,不是还有下次么。这么想着,众人也都缓过神来,各回各家安心地等着皇帝下一次传召了。 不过他们怎么也没想到,季怀直压根儿就没打算和他们商量第二回 。安王前脚刚回府,季怀直跟着就去了。 虽然季怀着觉得自己这个皇叔心思难猜的很,便又容易想东想西,但是处了这一个多月,有一点季怀直还是摸清楚了——就是这个皇叔他绝对不会抗命。 季怀直有时候都觉得,自己下个旨,直接让他自戕,这位安王殿下都能毫不犹豫地抽刀,给自己脖子上抹一道。 这么想着,季怀直不由地带上了几分不解。作为皇帝,他肯定是喜欢这样的臣子的,但是……作为一个三观挺正常的普通人来讲,季怀直还是觉得这位安王的做法有点太极端了。 他身边忠诚够高的人不是没有,就那李福来说吧,这人跟了他十多年,从一个普通的杂役小太监升到了大内总管,忠诚值要比安王还高。可他也不会像安王这样,不管季怀直提什么不靠谱的要求,都是一声不吭地应下来—— 起码当初他要往宫外跑的时候,这位大总管就整日里想方设法地让他打消他这个念头,虽然最后也没成功就是了。 第8章 出征 季怀直在安王府一直待到了暮色渐合,这才趟着黑影回了宫。 第二日就下了命令,安王季宣瑞为主将,任茭白、李构为副将,率军五万,北征赤狄、收复失地。随后自然是一应调兵调粮、调拨款项的旨意。 朝臣们正摩拳擦掌地准备着下一次朝会呢,冷不防地被小皇帝来了这么一下,完全是措手不及。他们是想着分辩几句,跟这位新登基不久的小皇帝说明白,打仗这事是不能乱来的。结果每个来宣旨的小太监身边都跟着一个带刀侍卫,大有一言不合就直接动手的意思。 这些人虽然都是嘴皮子利索,但到底还是惜命的,再加上北征一事,于他们的利益实在是没有什么太大的妨碍,故而这事也就半点拖延都没有地办成了。 直至亲送大军出征的时候,季怀直还有点恍惚——这还是他执政以来,第一次办事这么利索。 季怀直甚至都想着:要不以后每次宣旨都这么干? 当然,他也就想想而已,毕竟要是哪次碰到个不怕死的二愣子,估计就是他怂了。毕竟,再怎么样,那也是一条活生生的人命,他的确不敢真让人动手。 ********** 如同安王入京一般,此次大军出征,季怀直仍是登上城楼,亲自送行。 登高远眺,目之所及尽是红缨铁甲,乌压压的一片直至天际,红底黑边的旗帜林立其间,旗面被风吹得猎猎鼓动,描金的“魏”字在其中若隐若现。 那种俯视着千万人的震撼,直击心灵,有那么一瞬,季怀直几乎生出了一种天下尽在我手的傲然。 他深深地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将视线移开,但心中却仍是一片汹涌澎湃……登基这许久,他还是头一次这么深刻地意识到,自己已经变成了这个王朝的统治者。 他朦胧间觉得,除却和朝臣这般无意义地折腾之外,他应该做些什么……可他又能做些什么呢? 瞥见身后的跟着那一众朝臣,季怀直忽又有些丧气,连朝堂上的那点破事都搞不定,也不知道他刚才哪来的信心,还打算干别的。 有些鼓噪的情绪复又平静下来,季怀直这才想起先前礼官们嘱托过的流程,接过一旁李福捧过来的旄节,缓缓地放置于安王手中。 此刻,安王正跪在他的面前,双手举过头顶,恭恭敬敬,又显出几分庄重来。四下一片寂静,周遭仿佛被人按下暂停键一般,只剩下二人交接旄节的动作。安王接过旄节,站起身来,将那象征着兵权的符节高高举起—— 数万人齐声呐喊是怎样的场景? 季怀直一瞬间感觉整个天地都在震颤,他站立的这方城楼似乎都有了倾塌之忧,他下意识地向旁退了几步,将手搭到了一旁的垛口之上,也距离城下的士卒更近。 情绪是极容易互相感染的,何况在这万人振呼的场景下,季怀直只觉得心跳一下一下地疾了起来,胸腔中似乎有什么满溢而出,他几乎要按捺不住地跟着呼喊起来。 所幸他那尚算清醒的神智提醒着他,不要在众人面前失态。按在墙壁的手指微微加力,指尖泛白,昭示着主人心中的克制。 这震天撼地的呼喊并未持续许久,不多时,安王再次举高手中的旄节,这片几乎震动了天地的呼喊便戛然而止,周遭重归于一片寂静。 季怀直脸上还有些许方才激动留下的红晕,心跳也依旧急促。在安王跪地辞行之时,他忍不住伸手拍向他的肩膀,扬声道:“愿皇叔——攻必克!战必胜!” 感觉到肩上的手带着些许颤抖,安王有些诧异地稍稍抬眸,却看到少年满面激动、眼眸晶亮地看着城下的士卒。 安王忽得有些恍惚—— 当年他第一次被皇兄带去看京城驻军演练时,是否也是这种情状? 那些记忆太过遥远,安王就连当初去的是哪一座营垒,都记得不甚分明……可此时看见季怀直的表情,他却突然忆起了当年那激动兴奋的心情。 他怔然了一瞬,倏地意识到:这孩子也还只有十六岁罢了。 或许自己并不需要把这孩子想得太过复杂,所有的猜忌打压不过是他一厢情愿的臆测罢了……在京的这一个月,这孩子只是在不断地向他示好……想着,他看着季怀直的眼神不由地微微柔和了下来。 是以,在季怀直最后“保重”的祝福下,安王对着他微微地笑了笑,眼中也多了几分真切的慈和。他没有像往常那样恭肃谢恩,而是温声道:“陛下在京,也要多多保重。” 季怀直觉得有些不对,但也没多想,顺着他的话就点头应和了下来。 一时到大军开拔,季怀直坐回了銮驾之中,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到底是哪里不对。 ——安王刚才是不是笑了? 季怀直和安王接触的时间也不短了,这人在他面前一直神色严肃,最好的情况下,也就是眼神稍微柔和一点,季怀直努力回想这一个多月和安王的相处,发现……他似乎还真没对他笑过…… 想着,季怀直突然有些不大确定了,刚才是不是他看错了? 季怀直扯开车帘,探头出去。站在车厢前的李福见状,忙俯身问道:“陛下有何吩咐?” 季怀直又往前凑了凑,压低了声音,有些不确定地道:“你看,皇叔他刚才……是不是笑了?” 李福顿了一瞬,圆胖的面上做出了一副回忆之状,过了一晌才肯定地点头道:“安王殿下是笑了。” 季怀直点点头,心中忽然生出一种恍然大悟之感—— 怪不得以前送礼封赏他这个皇叔都没反应,原来是想要出去打仗……这个兴趣爱好虽然不大符合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的要求,但季怀直还是挺理解的。 毕竟基础的物质需求满足了以后,总要满足一下精神层次的需要么。而这精神需求,说起来也无非就是“建功立业”四个字罢了。安王的亲王爵位都快封到顶了,下一步就是做皇帝了,不过依照他那么高的忠诚值,让他造反显然不太现实。所以打打赤狄、守卫守卫国土,也算是实现人生价值嘛。 自以为摸准了安王的心思,季怀直心满意足地缩回了车厢。 ******** 先前安王在京里的时候,季怀直几乎是每隔一日,都往安王府里跑一趟。现在安王走了,季怀直无处可去,一时竟有些不习惯。 他在寝宫里踱了两圈,最后还是决定出宫去走走,他这几天一门心思地想和安王打好关系,倒是许久未见杨文通了,也不知道他那个副使做得怎么样。 他打发了人去知会杨文通后,便去内室更衣去了,只是等他换好衣服出来以后,先前被他派出去的那个宫人又急匆匆地跑了回来,禀道:“启禀陛下,杨副使不在京中,这是临行前留予陛下的书信。” 不是不在府中,是不在京中? 季怀直不由有些意外,而那边李福已经从那宫人手里取过信件,呈到季怀直的案前,信封被撑得有些变形,里面似乎被塞了什么其他的东西。 季怀直垂眸看去,只见信封上七扭八歪、有些散架地躺着“陛下亲启”四大字。他微一挑眉——哟呵,这还是那位大少爷亲自动的笔。 他这下子对信封肉眼可见的鼓胀倒是不意外了,按照杨文通那斗大的字,这封信就是再厚一倍,他也不会多意外。 眼见着这信外面还似模似样地用火漆封了口,季怀直几乎是憋着笑把信拆开来,颇有兴致地将里面的信一张一张地在案上排开,这才将目光落在杨大公子的习作上。 “噗!” 虽然嘲笑自己的小伙伴不大好,但是季怀直看着杨大公子的习作,还是忍不住……这么文绉绉的语调——季怀直都能想象,杨文通写信的时候,到底是怎么个抓耳挠腮的情形了。 “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可以的、可以的,小伙伴还知道引用名人名言开头。 “……我大魏国富兵强,然上下皆深明礼义教化,与邻修好。然四野之蛮夷,不能感念朝廷恩德……” 以前怎么没发现,杨文通的脸皮这么厚呢?还“深明礼义教化”,要是他真有一天被教化着读书了,韩国公估计得跪谢苍天。 哎?不过话说回来,杨文通前些日子,似乎还真去读书了……季怀直略微走神了一瞬,但又很快将注意力重新放回到眼前这七扭八歪的字迹之上。 “……如今赤狄南下,侵我国土,致使百姓流离、黎民失所……”季怀直本来还在嘲笑杨文通这拿腔拿调的语气,只是眼风扫过这一句时,他倏地顿了一下,重新在后八个字上逡巡了一番 ——百姓流离、黎民失所。 季怀直将这八个字默念了一遍,面上笑容渐渐收了起来,愧疚沉重涌上心头。 先前收到战报之时,他心里更多的还是对战败的气愤、对失去国土的不甘……至于战死士卒、波及的百姓,他虽是想到过,但也只是在脑海中浅浅地掠过罢了…… 季怀直抿紧了唇,继续看了下去。他眸光一字一句地扫过接下来的内容,神情越发地严肃起来,抿住的唇因用力而微微泛白,眉间也现出了浅浅的褶皱。 等看到最后一句,“卑臣愿随军北上,以尽绵薄之力”时,他的面色已经不是一句难看便能概括了的。 简直胡闹! 杨文通自小娇生惯养的,武力水平估计也就能比他强点。战场那是什么地方?!杨文通要是真的跑上了前线,妥妥的是给人送菜去了。 他连忙招呼了一旁的李福伺候笔墨,想趁着安王的部队还未走远,下个旨把人给召回来。 只是,季怀直刚刚写下几个字,忽地笔锋一顿,悬起手腕,垂眸看着眼前明黄的绫绸布,发起了怔。 半晌,他忽地转头,指了指面前的绸布,对李福道:“换一张罢。” 作者有话要说:【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 *《孙子兵法》 第9章 系统 季怀直本想直接给安王下旨,把自己的那个不省心的小伙伴给直接召回来,但是他刚写了几个字,忽然意识到:这种打着为对方好的旗号,不顾对方意愿,独断专行的做出决定的做法……实在是相当让人讨厌。 北上是杨文通自己的选择,无论结果如何,他都得自己接受。虽然在季怀直眼里,他只是个十八岁生日还没过的未成年小屁孩,但是按照这个时代的标准,他早该担起了自己的那份责任了。 季怀直面上的表情愈发严肃了起来,他无意、也没有能力对抗这个时代,而且也不能一辈子护着自己的小伙伴,不过他还是能做点什么的。 大笔一挥,就下了一道旨意:封韩国公世子杨文通为卫指挥佥事,随军出征。 有这么个正四品的职务在身,总不用他冲锋陷阵吧…… 然后,季怀直又提笔写了两封信,一封是给安王的,托他照顾一下自己的朋友;另一封是给杨文通的,大意就是,能干就干,不能干就麻溜地滚回来,别在那儿捣乱。 …… 半月后,蓟州传来捷报:魏军于北登大败赤狄,斩首虏敌三千九百余级…… 随着捷报而来的,还有一封看起来就十分厚重的信,季怀直不用想都知道这是谁送来的。展开之后,杨文通那招牌似的歪歪扭扭的大字就映入眼帘。 这字迹,似乎比上次好一点了? 季怀直不确定地想到。 他甚至还饶有兴致地,将上次杨文通写得那封告别信取出来,二者对照了一番—— 虽然是一样的丑,不过……这次还是有点进步的,起码整齐了很多。 季怀直心里头,诡异地冒出了一股“孩子成长了”的欣慰之感,但他很快就把这个念头给摁了下去——自己才十六岁呢!季怀直表示一世算一世的,他拒绝将前世的年龄计算在内。 杨文通这回倒没跟上次一样,文绉绉地扯了一堆,而是通篇大白话,还带着许多语气词,兴奋之情跃然纸上 ——不,与其说是“兴奋”……不如说是“嘚瑟”。 “……安王殿下命我带人迂回包抄赤狄军,一个照面就打掉了他们将近一千人……”然后还特意补充道,“……我还亲手射死了三个……” 诸如此类的邀功之举,洋洋洒洒地写了十几张。里面但凡有“亲手”两个字,都被他写得格外地大,强调意味十分明显。 末了,他还表示,季怀直特别有眼光,从小就知道他“天赋异禀”。 对于这句夸赞,季怀直表示:他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 说起来,季怀直和杨文通的交情,当年在杨文通做皇子伴读时,季怀直主动黏上去的。 那会儿,他还很傻很天真地相信系统的每一项属性,对于杨文通那高达122的武功值,季怀直心里简直是猫挠似的,好奇得不行不行的。 ——要知道,直到现在,季怀直还没在其他人身上看到三位数的属性。 季怀直当时满脑子都是武侠小说里的情节,什么路遇高人,看见一孩子天赋异禀,将毕生功力传授于他…… 他甚至想过,杨文通该不会是天山童姥那样,修炼某种武功,最后返老还童……不过,这个猜想,最后因为杨文通国公世子的身份确凿无疑而作罢。 …… 身体年龄对心理还是有一定的影响的,季怀直自己都佩服自己那会儿的想象力。 因此,他刚入学的那段时间,整日里顶着一张萌包子脸,看杨文通的眼神都是亮晶晶的,完全不带遮掩的。 什么崇拜、夸赞、仰慕的话,也没少说——反正这些话,由小孩子说来,也不让人觉得肉麻。 时年八岁的杨文通,自然顶不住这种糖衣炮弹的攻势,好感度坐火箭似的,噌噌地往上涨,刷满简直不要太容易。 ——容易得让人不禁怀疑:这人的属性值,是不是千分制的? …… 刷刷魏帝的好感度,观察天赋异禀的杨文通,和各位哥哥们拉好关系……季怀直在上书房的日子,忙碌又充实,可是要比先前看人脸色过活的状态好多了。 特别是把宫里头大BOSS魏帝的好感度刷上去以后,那走到哪都被人捧着的滋味儿,简直不要太爽。 季怀直发现不对,是一年多以后…… 皇子教育作为大魏的精英教育,肯定是德智体美同时发展,绝对不会少了骑射课程。季怀直作为一个身高不足一米的小豆丁,自然是还没开始这门课的,但架不住他有个爱嘚瑟的小伙伴。 杨文通开始了骑射课程没有几日,就神采奕奕地跑到了季怀直跟前,“怀直,徐师傅前日夸我骑射功夫学得好,你过几年也是要学的,我先带你去上林苑看看。” 季怀直敏锐地抓到了他说话的重点——“骑射功夫学得好”。 季怀直脸上都带了些无奈,和杨文通熟络起来以后,这小子就没消停过,每次学会了什么,绝对会把季怀直拉过去,然后在他面前好好展示一番。 说到底,就为了三个字——“求夸奖”。 若是说季怀直一开始是因为杨文通那异于常人的属性值惊叹,那现在的话,他就全然变成了“小孩子是需要鼓励”的长辈心态。 ********** 上林苑。 给这群初学的皇子少爷们准备的马匹,自然不会是那种高头大马。不知因为品种、还是年龄,杨文通牵来的这匹马娇小玲珑,和他的身高倒也相配。 杨文通利落地翻身上马,动作熟稔、身姿矫健,凭心而论,还是有几分帅气的…… 似乎是对自己这上马动作十分满意,他上了马之后,倒也没有驱马前行,而是转头看了季怀直一眼。 得意洋洋的小眼神,再配上那犹带婴儿肥的面容。 ——季怀直也算是经验丰富,立即克制住了想笑的冲动,露出了一副惊叹之色。 杨文通一时更加得意了,季怀直觉得这人身后要是有尾巴,这会儿怕是都快要摇断了。 乐极容易生悲,季怀直眼见着杨文通在马背上扭来扭去,一个不稳竟是从上面滑落了下来…… 这马不高,按说就算是不小心摔下来,也没什么大碍,可杨文通一只脚还被勾在马蹬上,整个人在半空中甩了一个弧度,正摔在马蹄旁边,那马受惊抬腿,眼见着就要踩到杨文通身上。 这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季怀直只能完全来不及反应,这千钧一发的时候,忽地从他身后蹿出一道身影,将那即将踏在杨文通身上的马蹄举起。周遭的侍卫也反应过来,一拥而上、七手八脚地把杨文通那仍就勾在马蹬上的脚解救出来。 季怀直无数次庆幸,那天他带着去上林苑的,不是常跟着他的李福,而是“天生神力”的张恕。 不管旁边的人如何想,身处其中的杨文通倒没有意识到方才自己的经历有多危险,他只是感觉一阵天旋地转,摔倒地上之后,周围忽然围过来一群人。 身上是有点疼,不过杨文通觉得,比起这个来,他还是觉得自己的脸皮更疼——在小伙伴面前丢了好大一个人…… 他磨磨蹭蹭地起身,有些不大情愿地往季怀直那边看了一眼,生怕自己受到小伙伴的嘲笑。 季怀直此时后背都被冷汗浸透、脸上全然失去了血色,他跌坐在地上,脑中不断回放着方才那一幕,那马蹄离着杨文通的胸口不过一掌的距离,他完全不敢想象,如果张恕慢了一步,今日的事情,到底会是个怎样的结果。 杨文通转头就看见,季怀直脸色苍白地跌坐在地上,额上汗意涔涔。他心下一急,也顾不得身上的疼痛,极其灵活地从一群侍卫的包围中钻了出去,三步并两步地跑到季怀直身边。 他凑得近了,才发现季怀直整个人都在颤。他顿时更慌,回头对着那一群侍卫喊道:“太医!” 这群人本来还沉浸在,被他们围着的国公世子,突然不见的懵逼之中,听到喊声,这才如梦初醒,请太医的请太医、上前查看的上前查看、值守的接着去值守…… 这边,季怀直也从方才浑身冰凉的后怕中缓过神来,有些僵硬地伸出手去,拉着杨文通上下检查,生怕他哪里摔出个万一来。 …… 太医来的路上就听了带路的侍卫解释了上林苑的情况,故而一到了地方,就要查看杨文通的情况。却被杨文通一把拨开,强硬道:“先看九皇子。” 杨文通个子不大,手劲儿却不小,这位有些年岁的老太医竟是一时拗不过他,不过就这手劲儿而言,可不像是受了什么伤的样子。 老太医也就顺着他的意思,先给季怀直把了把脉。结果,只是有些受惊的季怀直也被开了个方子,被迫喝上了好几天的苦药。 不过此时此刻,季怀直的心思却全然不在此处,最初的后怕过去之后,他突然陷入了对属性值的怀疑。 ——这种差点被小马驹踩死的经历,显然不是一个武功值122的武林高手该有的…… 其实,季怀直心中早就有了些许怀疑了—— 他身边的两个贴身的小太监李福、张恕,武功值都是一模一样53,李福提个水桶都费劲、张恕一不小心就能在桌子上摁出个凹坑来;再说上书房里,常让太傅夸赞的,除了几位受宠的皇子殿下,还有一位李姓的伴读,可是这位姓李的小豆丁,智慧值在一众人人中是数得着的低……诸如此类,不胜枚举。 今日的事情,不过是个引子,先前的种种不协调之处,也都由此暴露出来…… 第10章 科举 因为这个事,季怀直一脸好几天都神思恍惚,看谁都要盯上一段时间,也好看看这个人的属性值如何。 他甚至都有些怀疑,这个显现属性值的系统,是不是他脑补过度、臆想出来的了…… 不过,值得庆幸的是,从其他人的态度来看,好感一项还是极靠谱的,也亏得如此,不然,季怀直怕是真的要怀疑自己有点毛病了…… 在系统错乱和自己是个神经病之间,季怀直果断选了前者。 因而在半个月的精神恍惚之后,季怀直终于决定无视前三项……不,前两项属性,重点关注“好感”的数值。至于“野心”一项,季怀直暂时还没有什么比较直观的判定标准,所以也就抱着“宁可信其有”的态度,随意看看便罢…… 而他这半个月看谁都直勾勾的、明显心不在焉的态度,显然是吓坏了周围的人。 依照季怀直对杨文通的了解,这小子在他面前摔了那么一下,肯定是苦练骑御,然后找其他机会,在他面前重新显摆一番。可季怀直等啊等,等得都翻过年去了,杨文通这边还是一点动静都没。 而几年后,季怀直的身高都突破一米半的大关,却没一个人跟他提学习骑射的事情……季怀直就是再迟钝,也意识到这其中有问题了。 季·拖延·怀直:也不是什么大事,等哪天有空,同父皇说一下便好。 然而,季怀直平日出行要么坐轿、要么步行,骑马实在不是在他选择范围内的交通工具。而且托他四处刷好感度的福,身边的人知道几年前的那桩事后,没有一个人再拉着他去马场转悠了……季怀直拖着拖着,就把这事儿给忘了。 ********** 不管怎么说,前线传来捷报总归让人心情愉快的,季怀直也当即按照安王的折子中所说的,嘉奖士卒军官,尔后又给杨文通写了长长的一封信,对他的勇猛表示特别的赞叹,并且委婉地提醒他战场刀剑无眼、要他多多注意人身安全。 除了这封捷报,最近还有一件大喜事——春闱,也就是会试。 季怀直简直不能更开心。朝堂上的那些老大爷们,也都六十岁往上数了,折腾了这么一辈子,也该退休回家好好安享晚年了么。 ——季怀直承认自己暗戳戳地这么想,有点不太道德。但问题是,任谁每天都习惯性地噎上一两回,也会心情不爽。 况且,那些人整日里朝会上讨论的,都是些什么破玩意儿:今天你参我一本、明天我骂你一句……季怀直简直要爆炸,他是皇帝,管的不应该是国计民生么?现在可倒好,跟个居委会大妈似的,每天都在调节邻里矛盾。 蓟州战报那事,大多数人都是毫·不·关·心。少部分关心的人,比如栎王,季怀直每次看到他那关切的眼神,都反射性地脑壳疼。 所以“科举”好啊,比起这些淫浸官场多年的老油条,那些考生们,总是带着些“报效国家”之类的理想,有些天真、但却是季怀直真切需要的。再不济,这些人的忠诚值,也比朝堂上那群死都刷不上去的老臣们要高许多…… 科举当然是个好消息,不过同时也有一个坏消息——主考官是栎王。 按说主考官这事儿是要季怀直亲自指定的……他也努力争取过,想要杨万彻当主考官,也就是他跟着学习政务的内阁首辅。 季怀直不逃课、不走神,努力当一个好学生,这么久过去了,好不容易把这位内阁首辅的忠诚值刷上了七十,也算是半个自己人了。 但是!但是!他……他拒绝了…… 心碎.jpg 季怀直既是提出了主考官一事,朝堂上自然又有了一番争论,众人说来说去,最后,竟然是栎王得了这个职务。 季怀直:生无可恋…… 虽然,朝堂上这群人,他都信不过。但栎王绝对是信不过中的信不过,其他人都是忠诚抱歉,可他这位栎皇叔,不止是忠诚抱歉,野心也相当可怕好伐? 然而最可怕的是,所有人都以为他一心为了小皇帝……季怀直偶尔、偶尔自己也会这么觉得…… 这特么不叫“能屈能伸”,该叫“演技无敌”吧? 季怀直愁眉苦脸地对着面前的奏折,眉间的褶皱都快能夹死苍蝇了…… 旁边的杨万彻一见他这心不在焉的态度,便猜到了几分他的心思,他温声问道:“陛下,可是对老臣先前的推拒有怨?” 这宽厚慈和的声音唤回了季怀直的神志,他抬头看了一眼自己这位老师,他眼中带着淡淡地温和之意,眼角虽然早已攀上了一道道纹路,但是仍然可以看出年轻时俊美的轮廓,灰白的头发整整齐齐地束在脑后,连同颔下被整理的一丝不苟的胡须,无形间又添了几分距离之感。 季怀直怨念地盯着他看了一晌,然后才不情不愿地低下头,缓缓道:“学生不敢。”话虽如此说,但他的神态动作却明明白白地在告诉杨老首辅“你怎么能这样?” 杨万彻叹了口气,但神色却没有多少变化,依旧温和,他问:“陛下以为,这朝堂上对官吏影响最大的是何人?” 季怀直不知他为何这么问,但还是认真地想了一会儿,然后……把目光投向了杨老首辅。 ——这意思就十分明显了。 季怀直眼见着杨老首辅眉心一跳,脸色也僵了一瞬,“承蒙陛下厚爱……老臣怕还是当不起这等殊荣。” 杨万彻教导季怀直也有一年了,他知道这是个聪明孩子,只是先前从未接触过政事,朝堂上的许多大家心知肚明的弯弯绕,他都闹不太明白。按说有些事情,实在不应当是他这个当臣子的点出来,但……谁叫先帝去的早呢? 被季怀直这么一闹,杨万彻也没什么心思卖关子了,而是直接向季怀直解释道:“是内帘官,尤其是会试总裁。” “总裁”这个称呼…… 虽然早就知道杨万彻口中的“总裁”指的是主考官,但季怀直的表情还是有一瞬间变得十分奇怪,顿了顿之后,他才点了点头、表示理解。 批阅考卷的决定权都是落在考官们手里,选择录谁不录谁还不是一句话的事儿,这情况,当然得安插点自己人。 不过,季怀直倒也不是特别担心这个事儿,到了殿试的时候看看忠诚值不就行了。 大魏对营私舞弊的判罚还是挺重的,一旦被发现最轻的也要判个流放,再严重点、掉脑袋也不是没有可能的。再退一步讲,就算有作弊现象,这个考官也不可能只录自己人,季怀直可是有系统作弊器的人,是忠是奸,还不是看一眼的事儿? 不过话说回来,“总裁”这个称呼莫不是有毒吧?不只是现代、就连这会儿也称得上一句“天凉王破”了…… 看着季怀直那显然没把这话放在心上的态度,杨万彻不由加重语气强调道:“会试中试者皆为本次总裁之门生……‘人有三尊:君、父、师’。陛下,您明白臣的意思吗?” 季怀直:?! 只要考过了,就变成了主考官的学生了,这到底是谁家的道理啊?! 季怀直的心里简直被“卧槽”两个字刷屏了…… 他本来还以为主考官会耍点手段,录几个自己人。结果,人家压根儿都不用冒这个犯法的风险,只要录了,就是自己人。 一旁的杨万彻见季怀直终于严肃起来的神情,这才略带欣慰地摸了摸胡须,点头对季怀直温声道:“陛下明白便好。虽说先朝之败落,乃是小人弄权之结果,然愚臣以为,党派林立、互相倾轧,以致朝纲混乱、无人心系政事,此乃衰亡之始也……万望陛下以此为戒。” 季怀直满心“卧槽”中,还抽空暗暗吐槽了一句:论党派的话,他觉得现在朝堂上也好不到哪儿去……每日里争争吵吵的,只是没有挂上派系的牌子而已…… 不过,季怀直现在可没什么心情和自己老师掰扯这件事。 ——自己亲手把发展人脉的机会递给了栎王…… 这个认知让季怀直整个人都蔫了起来。他不死心地开口劝道:“朕知杨首辅品行高洁,绝非结党营私之人。”……所以,你就答应做考官不好么? 杨万彻捋着胡须的动作一顿,抬头看向季怀直,眼中带了些许无奈,他抬手拜了拜,然后语声轻缓地开口道:“陛下对老臣如此信任,臣实在愧不敢当……” 但是,结党这种事情,从来都是由正常的人脉关系发展而来的……有时候,还真的不是想不想的问题。 想到新帝登基后,一波一波上门来的人,杨万彻心里轻轻地叹了口气:若是他此时年轻力壮,自然无甚关系,等小皇帝再成长些,他大可以慢慢地手中的力量移交给陛下;只是,他也快到耳顺之年,身体也大不如前,若是哪一日去了,那留下的,可真是一个大大的烂摊子…… 既如此,还不如在这事有点苗头的时候,就把它给摁死在那儿。 杨万彻张了张嘴,想要解释,对上季怀直的期盼的眼神,却是语声一顿,转而说道:“栎王乃是陛下叔父。陛下初登基,正是广布恩泽之时,由栎王主考,代表的是陛下的重视,可使天下士子归心。” 季怀直顿时一噎,话是这么说,可是栎王他不仅想代替他主考,很可能还想代替他当这个皇帝啊! 但是,他又不可能空口白牙、无凭无据地指责栎王。告诉杨万彻,栎王野心勃勃、有不臣之心? 季怀直不用开口,都知道会得到怎样的回答——无非是劝他不要多想,栎王是个可信之人,陛下要有容人之量…… 先帝既然将陛下托付给栎王,陛下也当亲之爱之,毋要寒了臣子之心…… …… 毫不意外地,季怀直最终还是没能说服杨首辅,让他答应当主考官。心力憔悴地送走了自己的老师之后,季怀直又怏怏地瘫了回去。 他心里头扒拉了一下朝堂上一二品的文官,有些悲哀的发现……他都信不过。 既然都信不过,那还不如让栎王去呢,起码能在读书人心里头给自己、给皇家刷点好感度…… ——季怀直最后只得如此安慰自己。 第11章 昌嗣 临近春闱,京城里头明显比往日里要热闹许多,走在主街的青石路上,便能听见周围传来阵阵夹着各地方言的谈话声。 季怀直坐在一间茶肆的二楼,单手支颐,垂眸看着下方人来人往。 在别人看来,这个少年只是在发呆罢了。不过,季怀直眼中的世界却与他人有些不同,他视线落在读书人模样的路人身上,看着他们身旁渐渐浮起的虚框,心底默记着这些人的属性值。 昨日,季怀直想了许久,最后还是觉得,自己不能坐以待毙,总该做些什么挽救一下,至于到底该怎么做……季怀直却没有太多的头绪。 在宫里头呆着也没有多大的用处,所以他又一次溜出来。这次倒是没去往常去的鼎香楼,而是随意地找了一件看起来挺热闹的茶肆,拣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了。 微风带着些淡淡的凉意,轻柔地拂过面颊,舒服得季怀直不由得微微眯了眯眼,心情也莫名地好转了一些。 他带着几分感慨的意味,对着站在他身后、怎么也不肯坐下的张恕道:“时间真是可怕……”生生地把一群忠诚值七十上下的读书人,给嗟磨成了忠诚四十左右的官场老油条。 张恕并不知道主子为何突然有这句感叹,他也不是李福那般能言善道的人,故而只是附和地点了点头,沉声应道:“是。” 季怀直也只是随口一说,并没有指望得到什么回应,因而听了张恕应声后,也就重新将视线落回倒街面上去了。 忽地,季怀直的眸色流露出些许惊奇,时隔十年之久,他第二次看到了三位数的属性值,虽然早就习惯不去看属性值里头的前两项。但既然注意到了,季怀直还是有些在意,难免就多看了几眼。 那青年正同朋友一起往前走着,看方向,似乎也是想来季怀直呆的这间茶肆。 大约是季怀直看得有些久了,那青年也察觉到落在他身上的这道视线,他抬头看去,发现是个陌生的少年,相貌精致、衣着考究,约莫是哪家的小少爷。青年这般想着,礼貌地颔了颔首,遥遥地对季怀直笑了笑。 季怀直也未想到那青年会突然抬头,他怔了一瞬,也很快反应过来,也对着青年一笑。 “昌嗣,你认识?”青年的朋友注意到二人这番互动,低声问道。 陈昌嗣微一摇头,回道:“我并不认得此人。” 问话的那人,显然是个潇洒的性子,闻言便拍着陈昌嗣的后背,笑道:“相逢即是有缘。况且这都打过招呼了,又怎么能说不认识呢?……走,咱们上去看看。” 一面说着,一面带着青年往楼上走去。 …… 互相介绍后,季怀直同他们也算是正式认识了:这两人皆是来京参试的举人,是同乡,乃常州人士。 “淮小兄弟可是京城人士?”开口的人名叫赵承温,也就是先前强行把陈昌嗣拉上楼的那人。他虽是个文人,举止却有几分大大咧咧。 见季怀直点头应是,他又笑道:“可算是遇到个懂行的……都说京城乃事天下第一繁华的地方,我们初到此处,真似田舍奴一般,一时都有些看迷了眼,倒是没了主意。小兄弟可否同我们说说京里头哪处最为热闹,我们也好去瞧一瞧,也不枉来此一遭。” 若俩人真打算跟他讨论一下四书五经、诗赋策论的,季怀直估计还真不一定能和他们聊起来。不过,要是谈起京里的游乐场所么,季怀直还是能靠着他前半段纨绔人生,跟他们多掰扯几句的。 “两位兄长皆是姿容不凡,想必都是有大造化的人,又何必如此自谦……不过对这京城地界儿,小弟还是有几分熟悉的。” 季怀直刚想历数京城里,有哪些又热闹又好玩的地方,却突然意识到,这两个都是来参加这次春闱的考生,这意味着什么? ——京城里的春闱,每三年才有一次,能过来参加的都是经过了重重选拔,考出来的学霸……也就是说,这两个人,是整个大魏,三年一次的高考里,考入前三千的真·学·霸。 况且,会试可没有什么年龄限制。季怀直看着这他们,年纪最多也就二十岁出头。“青年才俊”四个大字,明晃晃地挂在了他们的脑袋上。 这可都是未来大魏的国之栋梁,可不能被他给教坏了。那一瞬间,季怀直觉着自己身上背负了沉甸甸的使命感。 他努力思索了一下,才继续道:“……城南有间府邸,名为‘梓泽’*,乃是……寿阳侯所有,这位侯爷素来都是极喜欢有才能的年轻人的,此间府邸便是他用来招待文人所用。来者不拘身份,只要能答上一题,便可入内,想来是个热闹地方。众位兄长若是有兴趣,去瞧瞧也好……” 这种“雅”的地方,季怀直可真的是了解不多。 而这个梓泽府,他之所以知道,还是因为它的主人寿阳侯,乃是先帝的姐姐寿阳大长公主的驸马,也就是季怀直的姑父。 寿阳大长公主虽不是先帝的同母姐姐,但却很得先太后的喜欢,也时常进宫坐坐,连带着季怀直同她有些熟悉,对她夫家的事情也了解了几分——真的只是几分而已,他隐约记得这位寿阳侯似乎是有个号的,但是……一开口却发现,自己实在是记不清了…… 到底是临安、还是临川?反正是个地名来着。 以防出错,季怀直还是选择了比较保守的“寿阳侯”这个称呼。 那边赵承温虽然觉得季怀直这描述有些莫名的熟悉,但也未多想,笑应道:“想来这位侯爷也是个极风流人物……” 他正要说下去,却突然被踹了一脚,赵承温立即住了嘴,那边陈昌嗣相当自然地接过话道:“如此盛会,实在是令我等心向往之,还要多谢淮小兄弟指点了。” 季怀直自然连声道:“陈兄不必如此客气。” 尔后,季怀直又同他们说了几处京城城内、周边的赏景之地。两人都是饱读之士,赵承温虽是面上看起来粗莽,但言谈之间却极有分寸,这般交谈下来,倒是令人愉快。 一直到天色渐晚,想着再不回宫就极可能被人发现,季怀直这才恋恋不舍地告罪起身,同他们告别。 ********** 送走了季怀直,赵陈二人瞧了瞧天色,也不打算继续逛下去了,而是反身往客栈走去。 途中,赵承温语带感慨道:“这位淮小兄弟看着年少,可见识却实在不俗,同他畅聊一番,实在是有让人茅塞顿开之感。如此看来,我等倒真的是痴长他许多岁了。” 陈昌嗣也笑了笑,应道:“京城本就是王气所在,天下能人皆聚于此,也就是这样的地方,才能生出那般少年英才。” 二人略略感慨一番,赵承温突然想到陈昌嗣先前踢他的那一脚,忍不住开口道:“话说回来,我刚才可没说错什么啊。你干什么又不让我说下去?” 陈昌嗣经他提醒,这才想起先前那桩事情,他瞥了赵承温一眼,“我倒不知道,你几时长了能耐,都开始对临潼先生大加评判了?” 赵承温“嘶”了一声,脚步也一顿,站在原地,脸色变来变去。过了好半天,他才重新举步,追上已经越过他一段距离的陈昌嗣,苦笑叹道:“这位淮小兄弟可真是看得起我。” 临潼先生乃是当世大儒,德高望重,他早年曾在江麓书院讲学,经他点拨的弟子着实不少,可这位先生却未曾从未正式收徒。 求上门去,想成为临潼先生亲传弟子的人着实不少,临潼先生却能只出一题,便让来人知难而退。久而久之,便有了一则传言,说是“能答出先生一题者,便可入他门墙”。 对于这则传言,临潼先生既未否认、也未承认。对于前来请教之人,老先生一如既往的不吝指教;可对那些请求入门之人,老先生依旧是一题便让人知难而退。 赵承温叹息了一阵儿,突然意识到不对,他转头凑近陈昌嗣,压低声音,悄问道:“你如何知道,这位寿阳侯便是临潼先生的?” 虽然方才听那位淮直小兄弟说话时,他便觉得有些熟悉,但是按陈昌嗣的口气,他显然是对此十分确定的…… 对于突然凑过来的这个脑袋,陈昌嗣的反应是,侧退一步,把人推开,没好气道:“猜的。” 赵承温也意识到什么,有些讪讪地离得陈昌嗣远了一些,低声咕哝了句,“你这会儿又穷讲究起来了……” 陈昌嗣没听清楚他说了什么,但也猜也猜到几分,淡淡地看过去一眼,赵承温立即闭了嘴,没继续说下去,只是眼神有一瞬变得极为复杂。 不过,片刻之后,他又恢复了往常的神色,仍旧不罢休地追问道:“那你总得告诉我,你到底是怎么猜的吧?” 陈昌嗣倒也没有真的生气,他想了想,言简意赅地开口道:“南川先生与临潼先生乃是旧日相识。” 听到“南川先生”的名号,赵承温面色一僵,觉得自己左手掌隐隐发疼,沉默了许久,才悻悻地感慨了一句,“……这样啊。”到底不想继续追问细节了。 作者有话要说:*梓泽,借用一下“金谷园”的别称……因为作者实在是个起名废。 第12章 好看 和赵陈二人的谈话,季怀直并未多放在心上,回到宫中便将此事抛在脑后了。 会试主考官有正有副,既然正的已经定了是栎王了,那副考官便要好好斟酌一番了,季怀直又一次请求杨万彻无果。最后,有些无奈地指定了那位杨万彻推举的四品官,这人虽然忠诚平平,好在他的属性值下有个特质——“刚直不阿”,这让季怀直略有些放心。 时间不紧不慢地过着,会试结果也公布了出来,赵承温不幸落榜,而陈昌嗣却榜上有名,而且名次不错,虽不是会元,却也是位列前三。 一个月后,季怀直亲自主考的殿试也如期而至。 虽说殿试名为皇帝亲自主考,但季怀直要做到着实不多——监考、批卷都有专人负责,季怀直只需在开场时露个面,远远地接受一下考生的朝拜,便是结束当天的任务了。 而接下来,便是几日后,亲自裁定前十名的名次。 呈递到季怀直手里的,只有阅卷管已经初步排好名次前十份答卷,季怀直将这几份考卷都细细地研读了一番,他略想了想,将其中一份卷子的名次提到了最前面。 殿试的内容只有一题,是季怀直亲自出的,题目仿照以往的格式啰里八嗦地说了一堆,中心思想只有一个——如果你是个皇帝,你要怎么治理这个国家。 能送到季怀直面前的答卷,自然有其独到之处的。当世尊崇儒学,故而答卷上的内容大多源自儒家的“仁政”思想。当然,道、法两家的观点也有人提及,可也只是浅浅地掠过罢了,显然不如他们对儒家的探讨来得深刻。 而被季怀直提到前面的那纸答卷,则着重探讨了教育的重要性,倒也是正正经经的儒家“教化百姓”的思想。 “百年大计,教育为本。”比起在生产力高度发达的后世都无法完全实现的德治,季怀直觉得还是踏踏实实搞教育更为靠谱。 宣告中第者名字之时,季怀直颇为意外的发现,这位被他钦点的状元还是个熟人,正是先前他在茶肆略聊过几句的陈昌嗣。 *********** 殿试结束,自然是宴请新科进士的琼林宴,中第者皆都换上了统一的进士巾袍上前谢恩。 与其余人帽上的翠叶绒花不同,走在最前面的新科状元帽上簪花皆为银质,在一众同样打扮的人中,这一点不同便格外惹人注目,季怀直自然而然地就将目光放在了他的身上。 乌帽蓝袍,这般深重的颜色越发衬得他面冠如玉。谦谦君子,才貌双全,简直就是这个时代话本子里主人公的模板。 季怀直脑子里的想法转来转去,不知怎么就想到那出名为《女驸马》的黄梅戏……回过神来,不由暗暗感慨自己脑洞开得太大。 ——科举的盘查在某种程度上可比高考还要严,那可是要脱衣服检查带没带小抄的,这要真是个妹子,绝对瞒不住的…… 不同于季怀直这边有些悠闲的想东想西的,那边的一众进士早已恭谨地垂下目光,向着走来的季怀直行了拜礼。 季怀直将目光从陈昌嗣面上转开,打量着这一众忠诚值在七十上下的新科进士,心情一下子明朗了许多,当即扬声道:“‘济济多士,文王以宁’*。大魏今后如何,还要仰仗诸卿!今日之宴,正是为诸位所设,众卿莫要拘礼才是!”伏拜的众人忙都叩首谢恩。 陈昌嗣距季怀直的距离最近,此时自然听得清楚这天子的声音虽是威严,但却带着几分少年的清亮,更是有些莫名的熟悉。 他也并未深想,只当是因为先头殿试时,听过一回的缘故。 故而,当一截明黄的衣袖出现在他的视线范围内,攥上他的手臂,亲自扶他起身之时,陈昌嗣真真生出几分受宠若惊之感。 他忙开口道:“谢陛下……”话未说完,无意间瞥到季怀直的相貌,突然就顿住了。 季怀直觉得他这目瞪口呆的表情甚是有趣,忍不住笑了起来。此时,陈昌嗣也略微缓过神来了,神色还有些恍惚,但已经能规规整整地冲着季怀直一揖,恭敬道:“先前卑臣不知陛下身份,言谈间多有冒犯……还望陛下恕罪。” 季怀直摆手道:“陈卿并无冒犯之处。”然后,亲自引他入座,笑道,“今日之宴,陈卿可是主角。待会儿朕可是要敬你酒的,你可莫要推辞。” “臣不敢。” 新科状元自然是炙手可热,席间不止季怀直数次相询,几位陪同官员也多将目光投注他身上。在季怀直离席之后,同年们更是将陈昌嗣团团围住,有讨教学问的,但更多的还是看见方才皇帝待他多有不同,来八卦缘由的…… 陈昌嗣虽不明白皇帝为何会出现在那间茶肆之中,但是想也知道,这事儿肯定不能从他嘴里说出去,他只得硬着头皮一个个敷衍过去。 一直到被分外热情的同窗送回到客栈之后,他才松了口气,也顾不得形象,径自栽到了床榻上,按着抽疼的额角,回忆起方才的宴席,恍惚间竟生出阵阵虚幻之感。 门口传来笃笃的敲门声,随即便是赵承温那故意捏着嗓子的声音,“状元大老爷,给小的开个门呗。” 陈昌嗣顿觉头更疼了,他黑着一张脸翻身下床,一面有气无力地道了句,“门没拴,进来吧。” 赵承温推门进来时,陈昌嗣已经倒了两杯茶,放在桌上。赵承温满面笑意地坐过去,端起茶杯摸了摸,这茶也不知是何时泡的,现下已经凉透了。 他抬眼看看陈昌嗣那有些黑的脸色,倒是识趣地没抱怨什么,他轻抿了一口放下。 再抬头时,脸上的笑意已经没下,露出一副萧索之态,他拉长了声音,有些可怜巴巴地道:“昌嗣啊——” 陈昌嗣看着他这作态,再听见这语调,不仅头疼,胃也有些开始有些抽搐了,他干脆利落地抬手打断了他的话,沉声道:“伯父那边,你自己去交代。” 赵承温顿时一阵哀嚎,“好兄弟,咱俩是什么交情?你可不能见死不救。我要是连个‘同进士出身’都没拿到,就这么跟你这个状元郎一起回乡……我爹不得打死我啊——” “伯父待晚辈向来慈和,你若是诚心认错,他不会为难你的。”陈昌嗣不为所动地冷淡道。 “慈和?!”赵承温眼中真真地出现了几分痛心疾首,他几乎悲愤道:“那是对你!” 他顿了顿,终于使出了撒手锏,“昌嗣,你可想想啊,先前给你上门说亲的人,到底是谁帮你拦下来的啊?……做人可不能忘恩负义啊!” 陈昌嗣没回话,而是淡淡地扫了他一眼,赵承温立即意识到他态度的松动,忙加了把力,继续声泪俱下地哀嚎起来…… …… 客栈那边的折腾,季怀直自然不会知道。宴会中途,他便离席回了寝殿,这番作为也是历次琼林宴的惯例,毕竟有皇帝在场,这些进士们也大多有些拘束,不好互相攀谈。 走前,季怀直还是耍了个小心眼,把栎王也一起叫上了。 ——必须严防死守,绝对不给栎王残害国家小幼苗们的机会…… “陛下今日心情不错?”一旁传来栎王清朗的声音。 季怀直笑着点了点头,道:“父皇常说,欲求天下大治,须广开言路、广纳贤才。今日看到如此多才德之士共聚于此,朕心甚慰。” 季怀直还不至于傻到暴露自己对栎王的敌意。相反,作为他爹去世前指定的辅政人选,季怀直还要适时地表现出自己的亲近…… 演戏这种事情……对季怀直而言,还真的是有点难度,尤其是在栎王这种、都能把先帝蒙过去的人面前。 最初,那段时间他特别担心自己露出马脚来;不过,没过多久,他就发现这事儿其实一点也不难。 不,不,不是他天赋异禀,而是……栎王这人,实在是太容易让人放下戒心了…… 季怀直每次和他分开后,都得提醒自己好几遍,这是个野心近百、忠诚不到十的危险人物。 过了这段时间,他可算明白了,为什么先帝对这个弟弟信任有加了,就算他先入为主地认定了这不是个好人,在和他相处的时候,都会不由自主地放下戒心……季怀直觉着,要是有亲和力这项属性,栎王绝对是满点。 二人又闲谈几句,栎王状似无意地问道:“这位新科状元似乎很得陛下青眼?” 季怀直心中一绷,然后强迫自己放松下来,随意地笑了笑,调侃了一句,“他长得好看啊。” 栎王难得地噎住了,面上又露出了些许看晚辈调皮的无奈,语调轻缓道:“陛下,莫要戏耍微臣才是。” 季怀直也适时摆出一副正经脸来,严肃道:“难道朕说得不对?” 栎王略带无奈地一笑,只得点头应和道:“……陈翰林姿容皆佳,自然是好看的。” 作者有话要说:*《诗经·大雅·文王》 第13章 修书? 季怀直一手撑着脑袋,看着底下的奏折,眉头紧锁,心思却早就不在这上面了。 先前他想着科考之后,总能给朝廷里总是能来一帮新人,让他不用整天对着一堆老大臣们发愁。 可他现在却发现,自己还是太天真…… ——万恶的论资排辈。 这些新科进士,好点的能进翰林院,差点的在六部混个小职位,再差点的连京城都不能呆,直接就下放了…… 总之,无论好坏,一律都没有上朝资格的。季怀直叹了口气,他也很绝望啊。 朝堂上的公事让人烦躁,杨文通那边的事情也一样让人操心…… 虽然蓟州频频传来捷报,平谷收复在即。但随着捷报来的杨文通的书信却越来越薄,里头带着语气的词句也愈来愈少,甚至有时候只是如同正经的公文一般,只写了赶到某地、歼敌某数。 这种不带丝毫感情色彩的陈述,让季怀直有些莫名的不安,就好像一起长大的小伙伴突然变得陌生起来似的。 而最近送来的一封信,上头更是只有简简单单的四个字“安好,勿念”,那之后已经过去半个多月了…… 还“勿念”呢,季怀直都快怨念死了,他觉得自己宛若一个担忧远行儿子的老父亲…… 自己当初就应该不管三七二十一,把那家伙给召回来啊!!! 一旁的李福见季怀直又露出这副表情,就猜到了几分他的心思,连忙开口劝道:“杨将军那边,有安王照应着,应当出不了什么大事的。” 杨文通也算是攒了不少军功,前段日子来信,非要要个将军称号。季怀直索性也不等大军班师回朝,直接把先前报上来的军功统计统计,大笔一挥,该升职的升职、该奖励的奖励,就当是鼓舞士气了。 至于杨文通为何屡屡立功,季怀直也是心中大概有数。 大军开拔后,他亲自写信嘱托安王,又特意派人追出去封他为卫指挥佥事。 估计现在那边有什么比较安全、又容易立功的活,都被安到了杨文通身上了。 对于自己亲手造就的不公平,季怀直心里有些愧疚,但却一点都不后悔。他从来都不是什么圣人、也不认为自己有什么雄韬伟略。来到这个世界上,他只是想要活得好好的,如果有能力的话,顺便让自己身边的人活得好好的。 天下太大,百姓太远,而他的心却很小,他顾不了、也管不来…… 有时候,他都想着,既然栎王这么有野心,干脆把皇位给他就好,自己接着当那个吃喝玩乐的闲散王爷就好。但是,想想历代退位皇帝的下场,季怀直默默地抖了抖,还是压下了这个诱人的想法。 此刻,对于李福的安慰,季怀直缓缓地点了点头,示意自己知道。 要不是理智告诉自己,杨文通现在跟着安王,应当十分安全,季怀直早就跳起来了拟旨,叫他回来了。 季怀直优点不多,就是看得开这一点,还是值得称道的。虽然烦心事一堆,小伙伴也不让人省心,但是他也没让自己一直沉浸在负面情绪中。 毕竟人生苦短,说不定哪天就突然没了呢,想那么多也没什么用处,还不如开心过好当下每一天呢。 他略平复了一下心情,又继续翻看起今日的奏折,一直到外头的小太监通报“杨首辅到”的时候,他才命人将眼前的东西收拾起来,而他自己则是站起身来,整了整衣襟,等候他的这位老师过来了。 教导季怀直的人挺多,但是,季怀直个人还是最喜欢这位杨首辅。 一个是因为这位杨首辅是毕竟是在官场上沉浮数十年,对着季怀直讲课,从来不会干巴巴地照本宣科,都是就事论事,有些讲故事的意思在里面,有时甚至颇有趣味。 再一个就是,这位杨首辅的忠诚值,是他从不到六十,一点一点地磨到了将近八十,这让季怀直每次看见他,都特别有成就感…… 枯燥的政事被这位杨首辅讲得颇有意趣,季怀直投入之下,几乎未曾感到时间流逝,待到李福提醒快到宫禁之时,季怀直这才意识到时间过去已久了,他站起身来,不由又一次感慨道,“杨大人致仕以后,开家学馆也是极好的。” 杨万彻自然明白,季怀直这话里头,并没有什么更深一层的含意,只是单纯的夸赞罢了。故而,他从容地笑了笑,道:“陛下谬赞了。” 一般而言,他们之间的对话就到此结束了,接下来就该送杨首辅出去了,季怀直正准备像往常一样,表现一下自己的尊师重道,亲自送人出门,却突然感觉衣摆一重,似乎是被李福“不小心”勾住了。 季怀直立刻绷紧了神经,仔仔细细地打量起了杨万彻的神色,好容易在上面找出了点欲言又止的意思。 再想想刚才拽他衣服的李福,这人站在他身后、还低着头,这都能觉出来杨万彻有话要说……季怀直对他这“察言观色”的能力也是服气。 季怀直想了想,觉得还是要给自己老师一个台阶下,“杨大人可是有话要说?” 杨万彻愣了一下,随即苦笑道:“陛下慧眼,微臣这点心思,每每都瞒不过陛下。” 季怀直暗暗吐槽:不,其实你每次都瞒过去了。 心里虽是这样想着,面上仍旧丝毫不露怯,甚至淡淡地笑了笑。 ——对于装逼的套路,季怀直已经不能再熟悉了。 杨万彻见状,暗叹了一句,这孩子毕竟生在帝王之家,这般看透人心的本事,还真是天生便与别人不同,当下也不再犹豫,直言道:“先帝在时,曾欲效仿前代《太平御览》*,编纂经史子集百家之言,备辑为一书,以供后世参阅……只是后来,先帝病势愈重,有心无力,遂将此事搁置下了……” 他顿了顿,又继续道,“臣以为此事虽所费甚巨,然功在当代,利在千秋,况又系继承先帝遗志,还望陛下详加考虑。”说着,深揖一礼。 季怀直愣了愣,完全没想到杨万彻会提出这个事儿来…… 这件事他以前倒听他父皇说过,按照他父皇的性子,要么就不做,要么就做到最好。所以,他父皇想修的这部书,其实要比前代的《太平御览》要规模大许多的,按照季怀直的理解,这是想制作一部大魏版的百科全书。 虽然这会儿没有到后世那种信息大爆炸的时代,知识量十分有限……但那也是几千年的文化积淀啊,哪能是说整理就整理的。 他父皇那态度,是想要借着这本书名留青史的,想也知道这难度有多大。 季怀直看了看仍旧俯着身的杨万彻,有些恍然地想到:想靠着这本书名留青史的,怕还不止他父皇…… 他慢了半拍才伸手去扶杨万彻,有些艰难地开口道:“此事……干系甚大,朕还要考虑些时日。” 名留青史谁不想啊?季怀直也想啊,但是……前提是别把自己给折腾进去。 ——想想京杭大运河,想想隋炀帝。他可不想把自己玩得亡国了。 送走了杨万彻以后,季怀直重新坐回原位,可是眼前的奏折却怎么也看不进去了,只觉得心里躁动异常,“李福啊……给我倒杯茶,要凉的,越凉越好……” 他觉得自己得好好压压火气,冷静冷静。 一杯上面还飘着些碎冰的茶喝下去,季怀直总算觉得自己脑袋上的温度降下来了些。他转头看了看躬身举着托盘的李福,再扫了扫周围站立的内侍,然后瞥了一眼被他收在一边的杨文通的书信。 很好,亲近宦官、任人唯亲、还老是擅离职守……他怕是快成了昏君标配了。 做人贵有自知之明,季怀直冷静过后,好好地掂量了一下自己的斤两,觉得这么大的工程量,还是让他的子孙后代们搞去吧…… 瘫坐.jpg 虽然总算是冷静了些许,但这念头一起,季怀直却无论如何都控制不了自己的思绪,无意间总是往这部“百科全书”上想…… 他感觉自己的脑内小人在不停的打架。 一个保持着葛优瘫的姿势,有气无力地劝阻道:这会儿可没有电脑、网络、打印机,纯靠人力整理一部百科全书,你知道有多难么?要人、要钱、要时间,你现在整个一“三无”,是不可能做成功的!你快省省吧,安安稳稳地做几年皇帝就行!无功无过也没什么不好,历史上那么多皇帝都是那么过来的?你一个从小玩到大的纨绔,还指望能干出点什么功绩? 另一个涨红着脸,十分激动地敦促道:你可好好想想,要是你在位期间,出了这么一部书,以后历史课本上绝对会出现你的名字,这可是流芳百世啊!而且,要不是你爹身体不好,就已经开始着手整理了,这说明什么?!这说明大魏有这个国力,你就放心大胆地去干吧!就修个书而已,还能修出国家大乱来?! 两个小人在他脑子里抄来吵去,季怀直只觉得心烦意乱,他揉了揉额角,放下了手里的书卷,推开窗子,打算透透气。 夏天白日正长,虽然已到宫禁十分,但外头还是明亮得很,远处楼宇之上的琉璃瓦渲染出一片金色的光晕,整幢建筑都显得富丽堂皇…… 等等,建筑?! 季怀直脑中闪过一道灵光:百科全书可能费力气,但是建座图书馆可是要容易得多…… 崇文院里头就有不少藏书,也不必全拿出来,挑着拣着那一部分就行,要是珍贵点的,可以让人抄个副本拿过去。 地点的话就更不用愁了,他光避暑的别庄就好几个,但去的机会实在是寥寥,随便找一个改建就行。 况且这些皇庄都是有专人打理的,这图书馆还没建呢,就有一部分员工了。 季怀直闷头想半晌,还真觉得建个图书馆,似乎是个挺不错的选择,东西都是现成的,花费的人力物力相当有限,失败了影响也不是很大。 至于选址、抄书、具体管理……那不是还有一群在翰林院闲着没事干的新科进士么? 嗯,还加上一个想要青史留名的杨老首辅。 作者有话要说:*《太平御览》是宋代著名的类书,为北宋李昉、李穆、徐铉等学者奉敕编纂,始于太平兴国二年(977)三月,成书于太平兴国八年(983)十月。 小天使们当做架空就好…… 第14章 大胜(耽美) “明威将军文通率骑八百,直弃大军数百里赴利*,斩首虏一千九百四十六级,及都尉、且渠,生捕右贤王阔列坚。” “明威”便是杨文通的封号,季怀直将这封战报看了两三遍,才“啪”地一拍桌子,借着力道跳起来,咧嘴露出一个大大的笑来,在大殿里头走来走去,感觉自己的心还是一直咚咚地跳个不停。 打胜仗啦!大胜!还是杨文通带的头!不愧是他朋友!捣了赤狄的大营! 乱七八糟的念头在季怀直脑海里转来转去,季怀直自己都兴奋到不知道在想什么了。 李福本站在季怀直的身后,早就看到了战报内容,作为一直在季怀直近前伺候的大太监,他对时局也是有些了解的,大魏对阵赤狄,向来是败多胜少,已有的几次胜利多是以坚城固守——这也是安王的最擅长战法,像这般的大胜,简直是前所未有。 他本来也是高兴的,但冷不丁地被拍桌的声响吓了一个哆嗦,倒是一下子冷静了不少。他看了眼那晃动了许久的桌案,忍不住悄悄地瞥向季怀直的手掌。 果然,季怀直刚才拍桌的右手正有些僵地垂在身侧,走动间能看到的手掌通红一片,还有些微不可查的颤抖。 李福表情一顿,挪了几步,到季怀直身侧,轻声请示道:“陛下,可要请太医?” 季怀直正一边在大殿里头转来转去,一边忍不住感慨几句,诸如“出息啦”、“没想到”之类的话。李福的请示,他入了耳朵,却没入脑子,直接顺着他的话,笑道:“请啊!干嘛不请?!” 转悠了几圈,又忍不住对李福道:“拿笔来,朕要拟旨,封明威将军文通为定襄侯,邑……邑三千户……” 李福对季怀直同杨文通的关系再了解不过了,看季怀直这架势,显然是准备御笔亲书了,他忍不住提醒道:“陛下……您的手……” “手怎么?” 季怀直反问了句,便也顺着李福的视线低头看去,看到那肿得都大了一圈的手,忍不住“嘶”了一声,疼痛后知后觉地漫了上来,季怀直的表情都忍不住扭曲了一瞬。 也亏得自己刚才竟然没感觉…… 二人对话这功夫,太医也紧赶慢赶地过来了,季怀直摆了摆还攥着战报的左手,让他免礼。然后自觉伸出右手来,让人给上药。 手上疼得龇牙咧嘴,看看战报又乐不可支,季怀直也算是体会了一把“痛并快乐着”。 ******** 入夏已有段时日了,天气燥热得很,所幸昨夜一场雷雨,多少带来了几分凉意,这么说来这倒是个难得的好天气。 今日是北征的军队回京的日子,季怀直倒没有同上两回一样,亲自去城门口迎接,而是高坐在銮殿之上,等待着此次率军出征的将领们前来觐见。 考虑到安王似乎不是很想在京城久呆的样子,季怀直很善解人意地下旨表示,“如果皇叔愿意的话,可以就地驻扎蓟州,不必随军回京了。” 据禀,这次带兵回京的是季怀直新封的定襄侯,也就是说,他那位皇叔还真的没回来…… 不管怎么说,能见到好几个月没见的小伙伴,季怀直还是有点兴奋的。他在殿上坐了没多久,便有人传话进来,“启禀陛下,定襄侯已经带人……” 他话未说完,季怀直就忙不迭地点头道:“快请。” 随着一声拉长了声调的“宣”字,殿门被缓缓地推开,几位一身戎装的将士们走了进来,季怀直忍不住带着笑向门口看去,待看到最前面一身甲胄的杨文通时,却止不住一愣,心底泛上了淡淡的陌生感。 长相还是那个长相,身高似乎略微窜了些,但也没有变许多……但就是不一样了…… 身姿挺拔、神情坚毅,尤其是他肃着面孔谢恩行礼之时,季怀直心中的不适更重,他止不住地回忆,半年前的杨文通到底是何种模样? 斗鸡走狗、赏花玩柳……说一句“纨绔子弟”是半点都不冤枉他的……可如今…… 季怀直愣了一晌,缓缓地勾起了唇,心底里忍不住带上了隐隐的自豪,真不愧是他的小伙伴。 …… 半个时辰后,从皇宫里头走出了两个锦衣公子,两人熟门熟路地走进了一家酒楼。 此时正赶上饭点,鼎香楼作为京里头最热闹的酒楼,人来人往得乱得很。不过,这两个公子哥刚一进门,就被眼尖的小二看到,他顿时也顾不得手中的事,连忙小跑着迎过来,点头哈腰道:“您快楼上请嘞。” 一面说着,一面殷勤地招呼着二人往楼上走,“二位爷可是好久没来了,我们老板娘可是念了好几回,位置可都给您留着……” 不巧,大堂里有人扬声吆喝了一句,“小二,酒呢?!” 那小二脚下一顿,正准备回头应和几句,季怀直见状,笑摆了摆手,道:“忙你的去吧,我们自己上去就行。” 鼎香楼作为京里头数得上的酒楼,自然不会让客人久等。而季怀直这桌有老板娘的特别关照,上菜更是格外地快。 是以,二人坐下没过多久,该上的菜肴就上的七七八八,摆了大半桌子。 而季怀直拣起筷子,略夹了几口,就又重新放下去了,脸上的表情也有些一言难尽……倒不是因为菜品的问题,而是对面那人吃饭的架势……狼吞虎咽,大有把盘子一块儿咽下去的架势。 季怀直忍了忍,还是没忍住,他低声道了句,“你倒是慢点吃,我又不和你抢……” 杨文通一口咬了大半个鸡腿,口齿不清地呜咽了一句,“&%$#@。” 季怀直嘴角一抽,忍不住别开脸去,有气无力地道了句,“你先吃吧……有什么话,咱们吃完再说。”他本来还打算和这人叙叙别情呢,看这情况,还是等人吃完了再说吧。 怪不得说“边境苦寒”呢,这“寒”他到没怎么体会到,“苦”么……看这孩子饿死鬼投胎的架势,他倒是体会了几分。 季怀直有些忧虑地想着,自己是不是该多给军队拨拨款,这连饭都吃不饱,还怎么打仗啊。 一桌子的菜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慢慢消失,不多时,便只剩下些汤底和残渣,杨文通似乎也终于酒足饭饱,略微擦了擦自己嘴上的油光,就没力气似的瘫倒了椅子上,满足地叹道:“还是京里头好。” 季怀直:…… 虽然杨文通以前就大大咧咧的,但毕竟是国公府的世子,教养使然,这么不讲究仪态的瘫坐……他还真没干过。 季怀直一时被震在了原地,好半天没回过神来。 倒是杨文通,吃饱喝足,就开始例行打趣季怀直,“刚才我吃的那道杏仁佛手,绝对是芸娘亲手做的,也就她能把这些点心做得一点也不腻……” 他眯了眯眼,似乎回味了一下,又接着道,“你真不考虑把人带回去,这手艺,比御膳房也不差什么了……我在蓟州的时候,可是天天念叨着呢。” 这年纪的孩子,总是对这种男女关系非常上心。季怀直对着杨文通的时候,总是自诩成熟,倒也不会被他打趣的羞赧之类的,而是避重就轻地笑骂道:“你在蓟州那么长时间,脑子里就想着这个?!” “民以食为天,这还是你说得呢。我想这个怎么?”杨文通理直气壮地反驳道,“就军里那伙食,安王还爱搞什么与兵同食。你他妈能再看见我,都是老子忍辱负重……” 杨文通本来想着把蓟州受的苦,桩桩件件地跟季怀直掰扯一下。但此时看着季怀直关切的眼神,他突然又不想说什么了。 他顿了一下,撇嘴继续道:“忍辱负重……亲自动手去打猎、烧烤。多亏了我经验老道,不然,就安王那个折腾法,我得让他给饿死喽。” 季怀直不期然想起,数年前去围猎的时候,杨文通跟着一群人去转悠了一圈儿,就悄悄地溜回来,拿着不知道从哪儿得猎物,非要拉着自己去烧烤,结果两个从来没做过饭的公子哥儿,差点把林子给点着了。 这么想着那会儿地趣事,季怀直眼中漾起了浅浅的笑,略前凑了些,揶揄道:“我倒不知道,定襄侯还有这么一门手艺。” 杨文通抬眼,正看到季怀直眉眼柔和地看着他,眼中笑盈盈,里头映的是他的身影……他只觉得脑袋一空,浑身的血液都向脸上涌去,方才想说什么全都不记得了。 他正发着愣呢,似乎看见季怀直的脸似乎渐渐凑近。他思绪渐渐恍惚——以前怎么没发现,季怀直这小子长得这么好看,脸又白又嫩,不知道亲上去是什么感觉…… 等意识到自己想了什么时候,杨文通恍然惊醒,下意识地往后仰去,躲着凑过来的季怀直。 “吱嘎”的椅子摩擦声,随即便是“砰”的一声,重物落地的声音。半晌,杨文通按着尾巴骨坐起来,龇牙咧嘴地抱怨道:“你没事儿凑那么近干什么?” 季怀直简直目瞪口呆:他凑得近吗?!两个人可还隔着半张桌子呢?! 不过,还有精力倒打一耙,说明这位大少爷还没摔出什么毛病来,季怀直倒也略微放下心了。 …… 两人有近半年不见,自然是絮絮地说了许多,杨文通一如既往地嘚瑟着他的战绩,不过,大魏对赤狄,倒是少有这样的大胜,虽说不是杨文通一人之功,但到底也是件值得自豪的事情,季怀直也是一如既往地十分捧场。 临别之时,季怀直笑捶了他一拳,然后扬手抛了一方锦盒给他,“算是补给你的生辰礼罢。”说着,他又想起杨文通前些日子,讨要将军封号的那封信来,笑眯眯地补了一句,“杨将军。” 见杨文通还盯着手里的那锦盒发愣,季怀直也只当他对“杨将军”这称呼有些不好意思,照顾自家小伙伴的情绪,季怀直冲他摆了摆手,便自顾自地转身走了。 杨文通在原地直愣愣地站了好半天,才回过神来似的,脸上青青白白变了好半天,最后忍不住给了自己一巴掌。 他下手不轻,“啪”的一声脆响,引得不少路人侧目看去。不过,杨文通这半年来被或愤恨、或敬畏的目光看得惯了,这点不痛不痒的注目根本唤不回他的注意力,他仍陷在莫名的自我厌弃中…… 思绪依旧纷乱、心跳依旧迅疾,不过那一巴掌到底还是让杨文通多少清醒了些,他自我说服般地,低声嘟囔了句,“那可是你兄弟……兄弟……” 作者有话要说:*【直弃大军数百里赴利】 《史记·卫将军骠骑列传》写霍去病的 男神啊,简直帅死啦~ 第15章 后宫 三年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但也足够发生许多事情了…… 比方说,季怀直提议的图书馆已经整得七七八八,有些样子了;而前任内阁首辅杨万彻老先生已经光荣退休,目前担任这个大魏图书馆的荣誉馆长,而现在的内阁首辅,是季怀直一手提拔上来的前任状元,陈昌嗣; 比方说,杨文通屡次带兵北征赤狄,次次大胜而归,几乎算是绝了北方边患了,再加上季怀直的特别关照,现在官拜大将军; 再比方说,年前的京察之后,季怀直对“智慧”、“武功”属性值的新发现…… 总而言之,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就连季怀直一直担心的栎王,这些年来都安安稳稳地没有什么动作,尽职尽责地扮演着他能力平平的人设。 只除了一件事—— …… 寿安殿。 “儿臣参见母后。”季怀直目不斜视地行了一礼,然后直起身来,径自坐到了一边早就为他准备好的座位上。 当今太后同季怀直的关系不冷不热,她并非季怀直的亲母,昔年也同季怀直无甚交集。 先帝临终前夕,立她为后,还是因为他的几个高位妃嫔中,只有这位没有儿子。 这三年来,季怀直同她也算是井水不犯河水,季怀直掌管前朝,这位李太后掌管后宫。 因为季怀直身边一个女人也没有。后宫里现今住的,也都是些被迫常伴青灯古佛的太妃们,她这太后当得也足够清闲。 而这会儿,季怀直过来请安,还是这位李太后的要求。说是宫中清冷,希望陛下多来看看她……而目的嘛,到了现在已经是毫不遮掩了。 “潋潋,还不快给陛下请安。” 又来了…… 季怀直脑子里不由地冒出了这么一句话,他刚想再挣扎一下,摆手说不用,就看到太后身边的那位小姑娘轻移莲步,走上前来,娇娇怯怯地施了一礼,柔声道:“臣女李氏清潋,见过陛下。” 季怀直十分冷淡地微一颔首,道:“你先退下吧,朕同母后说些话。” 小姑娘被这一出整得有点懵,下意识地看向一边的李太后。太后倒是对此习以为常,面带安抚冲她微微点了点头,不过这小姑娘显然并未被安慰道,退下的时候,已经是眼眶通红,眼见着就要掉下泪来了。 而她走后,李太后看着面无表情的季怀直,低声劝道:“陛下莫要怨哀家多事,只是后位长久空悬,终究是于国不利啊……” 而且,季怀直这状况,可不是一句简简单单的无后的问题,他连个女人都没有。 李太后虽是已为太后,但年纪也不过三十,再加上保养得宜,脸上一丝细纹也无,此时微微蹙眉,也显出几分惹人怜惜的柔婉来。 她见季怀直久未回应,脸上的难色愈深,皇帝毕竟不是她的亲子,不说管束了,她平日里相处都得拿捏着分寸……可是族里头却…… 季怀直对这位太后的观感倒是不坏,要不然也不会明知道太后叫他来是变相的相亲,他还是每回都过来……而且,归根到底,这事儿还是他理亏。 季怀直自认为自己笔直笔直的,作为一个妹子灵魂的汉子,他既不想精神上搞姬,也不想肉体上搞基…… 奈何形势比人强,自从出了先帝的孝期之后,不只是后宫太后这边,连前朝都屡屡上请立后。季怀直自觉没有抗争传统的魄力,消极抵抗了大半年,这会儿……其实也差不多快屈服了…… 是以,他沉默了半晌,再开口时,措辞已不复方才的强硬,“儿臣知晓母后苦心,只是此事……”季怀直顿了顿,还是把“容后再谈”四个字给咽了下去,转而道,“……还要多劳母后费心了。” 李太后愁眉苦脸的表情一顿,忍不住抬头看了季怀直一眼,眼中还带着些不可置信——这是松口了? 她抿了抿唇,露出一个清浅的笑来。 “这本就是哀家份内之事,陛下又何必此客气?”她觑着季怀直的神色,试探道,“那今年的选秀……” 季怀直顿了顿,心里默默地衡量了一下利弊——选秀的话,折腾几天就好;要是被太后拉着一个一个姑娘的相看,估计又得好几个月的功夫…… 反正早晚都得挨这么一刀的,长痛不如短痛,季怀直咬了咬牙,点头道:“办吧。” 太后立即笑着接话道:“这宫里头冷清得很,这下子到可以热闹热闹了。哀家就先代宫里头的老人家们谢过陛下了。” 这话说得,倒把这个选秀当成一项普通的后宫聚会似的。但不可否认,这到底让季怀直的心情略松了松。 季怀直来寿安宫,本就是被叫来相亲的。现在,他把人小姑娘赶走了,和太后闲谈了几句不痛不痒的家常,便告辞离去了。 …… 走出了后宫地界,一位高大英武的青年便迎了上来,剑眉入鬓、浑身甲胄,远远地看去,便觉出一股慑人的寒意。 ——正是本朝大将军,杨文通。 这位战功赫赫的大将军,现今正闲赋在京,担任禁军统领一职,护卫宫禁。 不过,这位威名远播的年轻将军,此时的表情却不甚正经、连开口的内容却与他这满身的威势半点不符,只见他满脸揶揄地取笑道:“怎么,太后今天没接着给你说媒?” 也不怪杨文通这般发问,以往季怀直每回相亲结束,都是神色纠结、满面愁容,杨文通每回都取笑他,见个女人跟上刑似的。可他今日却是神情平静、眉宇间并无半点难色。 季怀直听他这么问,不由叹了口气,无奈道:“哪能呢?……我答应太后今年选秀了。” 这事儿呢,就是这样,犹豫不决的时候,反倒是最让人烦心。现在既然定了下来,不管结果好坏,总归让人去了块心病。 久久未听到杨文通接话,季怀直侧头看去,正好对上杨文通那不可置信的眼神,他一噎,语气不善道:“怎么……不行?!” 杨文通和季怀直闹惯了,当然知道季怀直不过是摆摆样子罢了,并未真的生气。 不过,为防真的把人逼急了、恼羞成怒,他还是收了那副震惊过度的表情,露出一个谄媚的笑来,“行行行,您说了算。” 一张刚硬正直的脸上露出这个表情,简直辣眼睛……季怀直不忍直视地别过脸去,赶人道:“走走走……快值你的班去。” 杨文通立即正色道:“护卫陛下安全,此乃下臣份内之事。”说得是大义凛然、掷地有声。 不过季怀直不吃他这一套,冷声道:“我这安全得很。你要是有那个闲心,还是去宫城边上巡视去吧……上回孙侍郎可是一出宫城门,就被人套了麻袋……” 杨文通不甚在意回道:“没我的命令,那帮小子们不敢动手。” “?!”季怀直猛地回头。 杨文通心下一跳,条件反射地解释道:“不是我干的……” 简直不打自招……季怀直也是服气,也不知道这人这么蠢,到底是怎么带兵的? 他双手环胸,摆出一副上朝时的标准表情,神色淡淡道:“说吧,无故殴打朝廷命官,是个什么罪?” “……缉凶判罚,此乃刑部之责。微臣胸无点墨,于魏律不甚熟悉,实在是愧对陛下厚爱。”杨文通的神色也秒转恭敬,一本正经地说着……大实话。 眼看着季怀直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黑了下来,杨文通忙继续开口补救道:“孙侍郎被殴一事,无人报案,然朝中流言四起,臣也有所耳闻……听闻其受伤地点,位于宫城外五丈有余,已过微臣辖区。然此事之由,盖因臣未能排查周边隐患,致使歹人有机可乘。此乃微臣失职,臣甘愿受罚。” 说罢,右腿向后一撤、身形一矮,晃个眼的功夫,他就已经单膝跪下,垂首作出一副请罪的姿态。 这一系列动作行云流水,季怀直几乎被他给震得懵在原地。他噎了好半天,才低声爆了句粗口,然后一甩袖子转身就走。 季怀直的身形渐远,而杨文通依旧老老实实地跪在原地,一动不动。原本一旁肃立职守的侍卫看着季怀直远去,踌躇了一番,还是走到杨文通跟前,躬下身子悄声道:“将军,陛下走了……” 杨文通微微抬头,没甚表情地觑了这个侍卫一眼,那侍卫立刻绷紧了身体,僵在原地不敢动弹了,杨文通淡淡地点了点头,道:“我知道……回去站着罢。” 那人朗声应了句“是!”,这才如蒙大赦般地退回原处,站姿要比方才季怀直在时还要挺立几分。 这边杨文通却没有起来的意思,盯着那侍卫站回了原处,便又重新低下头去。 几片轻云被风吹散,没了遮挡的日轮洒下缕缕橙光,斜斜的影子被远远拉长,映在青石的路面上,乍一看去倒是真有几分诚心悔过的凄凉意味。 一炷香后…… 杨文通面前又重新出现了一片明黄衣角,他抿紧的唇微微一勾,露出了点笑意,不过旋即又重新隐没,他听着上首传来一声低低的叹声:“你还真就打算这么跪着?” “没有陛下旨意,臣不敢擅自起身。” 季怀直简直被他这个特别的耍无赖技巧给磨得没脾气,“行了!别跟我装!……人苦主都没说话,我就是想查也没个由头。” 杆子都递过来了,杨文通立即就顺着爬了上去。 他单手一撑,就轻巧地站起身来,一身沉重的甲胄,在他身上恍若绫罗锦衣一般,轻飘飘得没重量。 眼见危机解除,杨文通又恢复了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借着起身的动作,一伸手就勾住了季怀直的肩膀…… 季怀直冷不防被他压得一个踉跄,正待开口,就被杨文通截了话头,“陛下宽厚,臣感激不尽。” 接着,话音突转,“倚翠楼最近新来了一个姑娘,叫什么音的。我听着吧,她弹琴弹得还不错……你不是喜欢听曲儿吗?咱们去听听……” 杨文通也算是季怀直的发小儿,他对季怀直身边的事儿,不说知道的一清二楚,也能算是七七八八了。 他早就奇怪了,季怀直身边伺候的丫头一个赛一个水灵,一眼就能看出来是干什么准备的,平时出宫转悠的时候,也能遇上不少对他有意思的姑娘,这小子愣是跟个瞎子似的,别说开荤了,连点那方面的想法都没。 杨文通本来就琢磨着不大对,但是,选妃立后这事儿,季怀直几乎是在跟整个朝堂拧着干,在这种情况下,杨文通觉得自己肯定得给这兄弟撑场子。 现在好了,季怀直既然松了口,他想着自己还是应当带着他去见见世面,免得到时候跟那位闻名京城的寿安伯一样,要么是不碰女人,等真碰上女人就昏了头。 这般想着,他倒是忽视心中那隐隐的不适。 第16章 愤怒 若是列出一个穿越者必游清单,青楼这个地方绝对是名列前茅,而倚翠楼能被杨文通看在眼里,自然是在京里数得上号的。不过,这种地方自然是离着皇宫有点距离,是以,二人出了宫门,便换上了马车。 季怀直熟门熟路地从车上拿了两套衣服,兜头扔了一套给杨文通,就开始解自己身上明黄色的常服。 他一面解着衣服,一面惯常回头催促着杨文通,“你倒是快脱啊……难不成你还打算真穿这一身铠甲过去?也不嫌重的慌……” 杨文通此时正转头盯着车厢,僵坐在原地没有动作。 季怀直见状露出个不出所料的表情——每回换衣服都磨磨唧唧的,非得要他三催四请。他强烈怀疑这个大少爷是被伺候惯了,不愿意自己动手…… 这说话功夫,季怀直已经把自己打理得差不多了,整整衣襟,再把一旁的玉佩往腰上一挂,就是一个寻常的公子哥儿了…… 而那头杨文通才站起身,动作利落地脱下铠甲,不过穿衣服的时候却又开始磨磨蹭蹭、拖拖拉拉,季怀直再一旁看着都替他急得慌。 不过,要换的只是外袍,就杨文通那磨磨叽叽的动作,也是很快就搭理齐整了。 都说人靠衣装,杨文通换上这一身锦服后,那满身的肃杀之气褪去不少,到有了几分四年前浪荡京师的风流模样。 季怀直想了想,觉得“风流”这词实在是抬举他了,要他说,“纨绔”才更贴切些…… 眼见着杨文通无甚开口闲聊的意思,季怀直也就抬了抬手,拨开一旁的纱帘,转头去看路边的景致。 京里头路足够宽敞,容得下两辆马车并驾而行,季怀直掀帘看去之时,正看见一辆马车擦过他在的这辆车驾,向前驶去。 粉帐杏顶、镂纹精致,这显然是一辆女孩子家的马车,纱影憧憧中,一道纤细的身形隐约可见。 杨文通也瞥到了那辆马车,顺口道了句,“那不是赵家的大姑娘吗?” 嗅到了八卦的气味,季怀直猛地转头,满脸坏笑地揶揄他道:“好啊,隔着这么远都认得出来?” 杨文通不知为什么,心中一慌,忙得开口解释道:“年前祖母在府里头办了场赏花宴,请了不少人……” 杨文通话未说完,季怀直就忍不住轻咳出声,倒不是故意打断他的话,只是他实在憋不住笑。 ——被催婚的果然不止他一个…… 季怀直觉得,他有充分的理由怀疑,在他拒绝立后选妃这件事上,杨文通之所以这么干脆地支持他,除了两人的交情外,同病相怜也占了很大一部分。 这般想着,他倒没细品这话——依着韩国公府现今炽手可热的地位,过来宴会的人定然不少,为何杨文通单单记下了这位赵家大姑娘。 “办个宴也好,老人家总喜欢热热闹闹的……”季怀直转头觑了杨文通一眼,压着笑继续道,“想来,这国公府还是要热闹上一阵子了。” 季怀直脸上的表情虽是再正经不过了,但语气中幸灾乐祸的意味,却是全然不加遮掩的。 杨文通见他没有追究的意思,也不知道是松了口气、也不知到是心中失落,他又似催眠般地强迫自己忽略这些莫名的情绪。转头对季怀直翻了个大大的白眼,“你这忘恩负义的速度也太快了点儿吧……下回你再被人给指着鼻子骂,我可不管了……” 指着鼻子骂? 季怀直被这话说得愣了一下,仔仔细细地回忆了许久,还是没想起来,自己到底什么时候,被人这般对待过…… 毕竟这几年来,他借着安王和杨文通的手控制住了兵权,在朝堂上,也换上了许多忠诚够高的新人……像他刚登基那会儿,随便说点什么,都被人一字一句地反驳回来的局面,早就不复存在了。 况且,朝堂上的诸人,无论是靠着族荫还是科举,上来的都是能人,说起话来大都是文质彬彬、引经据典……就算是骂人,也是用典故含沙射影,要是没点文化底蕴,还听不出来。 至于杨文通说的“指着鼻子骂”,季怀直想了想,还真是不存在的。 而那边,杨文通一见他这满面不似作伪疑惑,心中一塞:就知道,这人肯定没把前日的事放在心上。 #赶着给他出气的自己仿佛是个傻子# ********** 前日早朝,礼部侍郎孙谦当廷请求立后,这倒不是什么稀奇事儿,毕竟自从出了先帝的孝期之后,这些大臣们隔三差五地就来这么一回。 季怀直也一直保持着能拖就拖的态度,要么就只是点头表示“知道了”,要么就是淡淡的一句“容后再议”。 不过,杨文通怎么也没想到,这个孙谦胆子那么大…… “……陛下贵为天子,乃百姓之父,护佑万民。然后位长久空悬,天下百姓有父无母,此实非定邦安民之所为……” 日轮初升,天际尚带着几分暗色,奉天殿内,却被莹莹灯火照得亮如白昼,每个人脸上的神态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当中说话的那人,虽是躬着身,但却依旧给人一种莫名的挺直之感,就连他说话的声音,也如同他的姿态一般,带着些并不讨人喜欢的强硬。 他说得认真,可四周听的人——无论是端坐在上首的皇帝、还是跪坐在一旁的大臣,都带着几分漫不经心。 无它,只是这样的场景实在是太过熟悉了些,几乎每隔几日就发生一回……只是,上奏的大臣不同,奏请的内容却大同小异——都是求立皇后。 接下来,稍一思索便能猜到,无非就是,这事儿再一次被皇帝随意地搪塞过去。 只是,听着听着,这话里头的意思,却有些不对味而起来了,“……陛下若是有恙在身,更应宣召太医,诊视调养,以待痊愈之期。兹事体大,关系国本,已非陛下之私事,实乃国之大事……” 大殿之内,一时落针可闻,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中间的这位孙侍郎身上。脸上的散漫的神态早已无踪,看着孙谦的眼神也带上了几丝看疯子的惊异。 不过,他们中的大多数,也只敢悄悄地觑上几眼,马上就眼观鼻鼻观心地低头,视线落在自己前方的地面上,生怕被皇帝迁怒。 ——“有恙”?那会是什么“恙”?……只能是“不行”呗。 皇帝久久不立皇后,后宫也空无一人,前几年还能赞一句“陛下至孝”。可如今,先帝孝期已过,眼见着皇帝都快满二十岁了,身边仍是一个女人都无……像孙侍郎这样想的人还是有的……而且不少…… 不过,皇帝毕竟尚且年轻,事态也远没到紧急的地步。故而,这些人也只敢在心里头悄悄地猜测一番,连上书密奏都不敢,更别说这般当廷开口了。 ……毕竟,谁都不愿意当这个出头鸟。 孙谦一番话说得,当真是毫不避讳,可以算是指着皇帝鼻子说:你要是不行,就赶紧去看太医去。 杨文通作为武官之首,被皇帝特许佩剑入朝。可这位颇具盛名的少年将军,此时已经气得脸色发青,右手伸握几下,缓缓地搭上了腰间的剑柄上,抽出了一截雪亮的剑身…… 众人虽然都不敢抬头去看,但兵刃出鞘的声音,在大殿上甚是清晰。不少人都缓缓地闭上了双眼,似乎是不忍见到接下来这一幕溅血的场景。 孙谦似乎没有听到这道金石之声,声音依旧平稳,不过那陡然加快的语速,昭示着他对自己的景况并非一无所知,“……若是此事无可挽回,还请陛下早日于宗室之中择取后人,悉心教导,以承大统。” 这下子,就连本在四周看好戏的大臣们都止不住心下一跳,额上冷汗一下子就下来了,什么叫“无可挽回”!孙谦怕是真的疯了吧! 不过,孙谦却似乎没有察觉这殿内骤然僵冷的气氛,恭敬地俯首下拜,向着季怀直深深地叩了一个头。额上的冷汗在红色的地毯上,泅出了一片深色的印痕。 这位孙侍郎虽是勇气可嘉,人缘却委实不怎么好,此时此刻,竟是一个上前替他说话的人也无。 大殿一时落入了一片难言的寂静之中,就连空气似乎也凝滞得有几分发涩…… 杨文通气得手都有些哆嗦了,他在心里头把孙谦的祖宗十八代问候了个遍,才克制着自己没有直接动手。 而季怀直端坐在上首,面无表情地盯着跪在他面前的孙谦。 其实,他倒是没有像其他人想得那么生气,而是……心情复杂——复杂到他都不知道该摆出什么表情了。 他很确定自己的身体没有毛病……他一点也不想回忆,自己早上起来,发现裤子里黏糊糊一片的情形…… #生无可恋.jpg# #比起%&$来,他宁愿选择大姨妈# 季怀直定了定神,好不容易把自己从回忆中择了出来,将思绪放到孙谦的话上:从宗室里头选择继承人? 季怀直想了想,觉得要是他实在跨不过自己的心里障碍,这个倒是个不错的想法。 他点了点头,声音平稳地开口道:“孙卿所言有理,朕会考虑的。”一如往常的说辞,却让整个大殿的气氛都为之一松。 栎王微不可察地蹙了蹙眉,瞥了季怀直一眼,不过,等他眼神落过去之时,面上的表情已是一派担忧,倒像更像是对季怀直的关切。 李福虽然觉得季怀直并没有生气的意思,但他此时也十分紧张,不敢再花时间仔细揣摩季怀直的情绪,趁着这个空袭,立即尖声喊道:“退朝——” 众人忙不迭的行了礼,尔后似被赶着一般,急匆匆地出了大殿。而今日的祸首——孙谦却多跪了许久,方才起身,脸上尚带着几分未曾回过神来的茫然。 他知道自己今日做得有些过了,毕竟当廷说这种事情,实在有损天家颜面。而当今圣上年岁不大、还是十分容易冲动的年纪。 孙谦今日开口以前,已经想过:最坏的结果,自己怕是要当场血溅;而最好的情形,也免不了受些皮肉之苦…… 但是,这种事情,总是要有一个人开口。若……是真的,那越往后拖,可就越是不利。 可在他想象的种种结局中,却万万没有这般轻描淡写的结果。 想到栎王先前言辞恳切的请求,孙谦不由摇了摇头,栎王和他都狭隘了……圣上虽是年轻,却是大度能容。 他向来平直的嘴唇微微上翘,勾起了一个僵硬的弧度,这笑容有些怪异,却足够真实。 ——此乃明君之相啊…… 孙谦也未能出神许久,很快他就被一道冰冷的视线唤回了神志。他侧了侧身,回首看去,便对上了杨文通的目光。 杨文通见他看来,勾了一下唇,不过眼中却没有任何笑意,甚至都不带任何感情,那冰冷的视线似乎并非看向活人,让人心底发毛…… “孙大人好胆识!”杨文通冷哼一声,大步往殿外走去,经过孙谦之时,将腰间已经露出一截寒光的兵刃入鞘。剑柄同剑鞘相撞,发出一声闷响,在已然空旷的大殿上格外得刺耳。 孙谦收顶着这样的威胁,脸上却殊无惧意,甚至在杨文通身后,气定神闲地做了个恭送的姿态。 作者有话要说:然后,他就挨揍了…… -------------------------------- 第17章 青楼 杨文通自己咬牙切齿了半天,到底还是没有再次在季怀直面前提起了那事,而是扯开了话题,问道:“话说回来,昌嗣也该回京了吧?这都大半年了。” 季怀直闻言,笑着点了点头,“快了,就是这几日了。” “把在任的首辅放出京,你也是头一份儿了。” “你当我想啊。”季怀直苦笑了句,若是可以,他也不想让陈昌嗣出京啊,这么个劳动模范一走,他的工作了可是增加了一倍不止啊。 “这不是没法子么。改税可是大事,弄不好的话……”想了想到时候天下大乱的场景,季怀直打了个冷颤,摇了摇头,“……别人去办,我可不放心。” 杨文通见他脸色又显出些忧虑来,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出来玩儿还是痛痛快快的好,想什么政事?” 季怀直也点头附和着笑道:“好,好,不想了。” 虽是这么说着,两人的话题还是绕不开朝堂上的事儿,但到底想着是出来玩儿的,都是拣着轻松的说,你一言我一语,不多时马车便缓缓减速,最后稳稳地停在了一幢楼宇之前。 雕梁画栋、飞檐斗拱……这显然是个极精致的小楼。此时天色上未全暗,但周遭的灯笼却已点亮,橘红的灯光映在褐色的廊柱上,带着融融的暖意。 杨文通熟门熟路地拉着季怀直往里走去,刚一进门,就有人迎了上来。 她轻轻柔柔地朝着两人行了一礼,“杨将军安好。”又转向季怀直道,“见过这位公子。” 她的声音也同动作一般,明明听得分明,却轻轻软软的,仿佛略一大声,就能将其惊散了似的。 季怀直还准备面对浓妆艳抹、掐嗓甩帕的老鸨呢,这冷不丁地遇到这样一个柔弱美人儿,一时有点缓不过神儿来。 等她行过礼、抬起头来时,露出的面容却并非季怀直想像得那般美丽,只称得上一句中上之姿罢了,但举止间的柔弱,愣是让人不由生出深深的怜惜之感。 杨文通见季怀直愣神,心中又有些别扭,审视般地上下打量了这女子一眼。 ——呵,庸脂俗粉! 而那边,一道金红的身形从楼上款步向下走来,满头的珠翠熠熠生辉,行走间发上步摇轻荡,映得整座大堂都亮堂了不少,这般艳丽繁复的打扮,在她身上却丝毫不显艳俗,反倒是衬得她的眉眼越发妩丽张扬。 先前那位柔婉女孩见这美人下楼,忙垂首问好,“燕妈妈。” ——这是老鸨? 季怀直大为意外,抬头仔细看去,果然在那张艳光逼人的面容上找到了点点岁月的印痕,但美人就是美人,纵使岁月荏苒,也难掩其绰约风姿。 燕梁一面往前走着,一面笑道:“杨将军今日来得可早,清音还未及梳妆,可万不敢就这么出来,冲撞了贵客……将军您看……” 杨文通心中正别扭着,闻言也就随口应了句,“那换个人罢。” 燕梁听他这般说,不由微微垂眸,掩去了眼中的叹息,来此之人为的便是买笑寻欢,同他们谈感情实在是太过可笑……经此一回,清音也该清醒了罢…… 杨文通转头刚要对季怀直说些什么,就看见季怀直眼中满是欣赏之意,而他眸光的焦点,便是这方才下楼的燕梁。 杨文通下意识地伸手,拽了他一把,让他的目光重新落到自己身上,这才继续道,“我这兄弟喜欢听琴……找个弹得好点的。” 燕梁闻言,又扬起笑脸,娇声应了声好,转而看向季怀直。 “哎哟~”她惊叹了一声,随即用帕子掩了唇,轻笑了几声,才对着季怀直开口道,“若来这倚翠楼的,都是这位公子这般的人物,我们这楼里头的姑娘们,怕是都要羞于见人了。” 然后,稍稍凑近了些,轻声细语地道:“敢问这位公子如何称呼?” 她显然距离把握的极好,虽说凑近了些许,但仍不会让人生出冒犯之感。对美的欣赏,从来都是与生俱来的,对着这么一个大美人,季怀直也下意识地放柔了声音,缓声道:“我姓淮……” 话音刚落,就被杨文通半拖半拉地往里拽去,季怀直只好歉然地转头对着燕梁笑了笑。燕梁倒是没什么介意的意思,依旧是一副笑盈盈地表情,在后面浅浅地行了个福礼。 杨文通上楼的目标明确,显然是对这里极熟惯的,熟门熟路地就把季怀直往一间屋子里拉。他步子迈得大、手又拽得死紧,季怀直挣了几下没有挣开,也只得跟着他大步走去,只是嘴上不免笑斥了道:“你这么急做什么?” 杨文通顿了顿,脸色青青白白地变换了一阵,强撑着笑道:“春宵一刻值千金。你算算,我这是帮你省了多少钱?” 季怀直倒没有听出什么不对来,摇头笑骂道:“你现在把我拽上去,屋里就咱们两个人,‘春宵’个屁!” 杨文通笑脸一僵,拽着他的手一紧,竟罕见地没有反驳,而是沉默地领着人,进了楼上偏北的一间小屋。 二人说话之时,离着房门已仅有几步之遥,季怀直并未把杨文通这忽来的沉默放在心上,只当他是看见房门有些走神。 两人刚进屋坐定不多时,便进来了一个相貌精致的姑娘,季怀直几乎要为这幢倚翠楼惊叹了。这位新进来的姑娘依旧是个美人,不同于迎客的那姑娘的柔婉,也并非燕梁的艳丽,而是另一种带着雅致的婉约。 季怀直想了想,这样的女孩子,大约可以用莲花来做比了…… 那姑娘抱琴而来,微微屈膝,想着季杨两人行礼道:“奴家清莲,见过两位公子。”她身后跟着一个梳着双髻的小丫头,也随着她同两人行礼。 还不待季怀直做出什么反应,杨文通已经先一步抬手示意她起身,让她去一旁的桌案上布琴。 不多时,屋内就漾起了袅袅琴音,季怀直琴艺也就是个入门,但毕竟听得多了,隐约也对奏者的技艺有几分认知,这位清莲姑娘的琴艺虽是不及宫内的一些琴师,但也相去不远了。 况且皇宫内的奏乐,多以雅乐为主,庄严是足够了,但娱乐性却是一般般,调子大同小异,季怀直听了那么些年,早就听够了。此时换一种风格,倒是有几分新鲜。 中途又来了几位姑娘,似乎是来陪客的,不过却都被杨文通皱着眉头上下打量,也不知道是哪里不满意,最后把人都打发出去了。 杨文通似乎真的只是带他来听琴的,两人坐在离着清莲姑娘数步之外的小矮桌旁,连桌子上放的也是茶非酒。 季怀直端起杯子来,轻轻抿了一口,不由抽了抽唇角将杯子放下。来了青楼,既不喝花酒、也不要姑娘作陪,他觉得觉得他们两个似乎是来砸场子的…… 不过,要是真的来了作陪的姑娘,季怀直倒是还要想着如何应付,现在这状况,他倒是乐得自在,因而也未说什么。只是对着琴音的方向微微阖眸,专心欣赏起了这比宫里的奏乐要靡丽许多的曲调。 只是,他的那个随身系统总是不让自己消停,在一片黑暗的视野中,忽然浮现出淡淡的荧光,这位清莲姑娘的属性表慢慢显于眼前。 看着属性表最上方,在【清莲】后备注的【(李春丫)】这个接地气的名字,季怀直几乎是叹着气将头偏了偏,等着视野中的荧光消下去。 这破系统…… 当然,季怀直会转头,倒不全是因为这个毁意境的名字,而是纯粹不想在这会儿看见这个系统。 两年前的地方官京察一事,让季怀直对这个系统有了点新发现——他虽然仍旧不知道,系统到底是怎么界定“智慧”这项属性,但好歹也明白了一些,这个数值,大约是同政务能力十分相关的。 再加上杨文通这个几乎要被赤狄妖魔化的“军神”,季怀直不难猜出“武功”这个属性值,大约是同领兵打仗有点关系。 按说这是件好事儿,毕竟这两个属性值的意思明显了以后,季怀着选人就变得简单了许多,跟着属性值走,总不可能会出现大差错。 但是从那以后,每回看见系统,季怀直都有种仍在工作的感觉,所以,放松期间,他不大愿意看见这个系统。 ******** 大魏的京察是七年一回,可巧,季怀直改年号的第二年,就给遇上了。 地方官难得进京,他本想借机看看这些人的野心、忠诚值,也免得哪一日,地方上又有了什么反叛的事。 他对着都察院呈上来的造册,一个个地对照得看过来,虽说心思都集中在“野心”、“忠诚”这两项上,但难免也会扫到“智慧”、“武功”的数值。一般而言,这两项属性值都是两位数字,而且大多都未超过及格线,但也偶尔有几个尤其低的个位数,或者特别高的三位数…… 个位数么,季怀直在这次京察里头也是见了几个。至于三位数,到今天为止,他也就知道两个人:一个是他任命的大将军杨文通,“武功”的属性值高达122;一个是他新提上去的内阁首辅陈昌嗣,“智慧”值有106,虽说是百来出头,但也好歹是个三位数。 而此时大殿内,季怀直对着一个都察院评价为末等的知州,轻轻地叹了口气,那位知州似乎也知道自己此次京察的结果如何,当即重重地磕了个头,“臣有负圣恩。” 季怀直摇了摇头,安慰道:“于卿赤子之心,朕甚有感,莫要如此了。” 季怀直虽是面上不显,但心里的可惜却怎么也止不住——这位于知州的“野心”只有个位数,“忠诚”却有90之多,简直是季怀直心里的理想官员。 ——可他怎么就没有政绩呢?! 不止没有政绩,他治下的和州,今儿闹灾、明儿出事,就没个安稳的时候。 季怀直转头瞥了一眼被他特地叫来的陈昌嗣。一样的“忠诚”高、“野心”低,但怎么差距就这么大呢? 但就属性而言,差距最大的还是“智慧”一值:这位于知州的“智慧”只有个位数,而他新任命的陈侍郎的“智慧”却有三位数。这位数的差距如此明显,让不怎么注意“智慧”属性的季怀直都有所察觉了。 智慧?! 季怀直忽然若有所思地摩挲了几下手指,脑海中模模糊糊地浮现了一个想法:这个“智慧”,会不会同处理政事的能力相关? 因着遇上了京察的时候,一众地方官全都进京,各地近年来的发展情况也都放在他的案头。季怀直的这个想法很快就得到了验证——虽说不是完全贴合,但“智慧”属性高的官员治下,大多发展的不错,再不济也安安稳稳的没什么事故;而“智慧”低的么,地方上总是大事小事不断,京察的评价也不如何如意。 既然“智慧”如此,那“武功”…… 季怀直想起了又跑去北边的杨文通,若有所悟:这“武功”莫不是指的领兵打仗吧? 第18章 薛宁 难得出来放松一下,季怀直也不想被系统坏了兴致,因而偏了偏头,将落在清莲姑娘身上的“视线”转开,依旧阖眸倾听这袅袅琴音。 只是,视野中的光幕并未如愿消散,而是在一阵虚晃之后,复又清晰。季怀直皱了皱眉,盯着属性表最上方【宁儿(薛宁)】这几个字“看”了一晌后,才意识到他这是转到了跟着清莲姑娘一起来的那个小丫头身上了。 ……这可真是有够不巧的。 季怀直暗自感慨了一句,正打算再移开视线,却突然注意到那小丫头属性表下的四字——“治水通河”。 !!! 季怀直一时也顾不得听琴,睁大了眼睛,惊异地看向那个名为“宁儿”的小丫头。 也怨不得季怀直如此激动,对一个以农耕为主的国家来说,水利的重要性毋庸置疑。更何况,大魏北方的这条大河曲曲折折、脾气可不怎么好,三五不时的来个小灾小患,这已经让人叫苦不迭;若是再不巧碰到了它改道……那样后果,仅仅是看着古籍上寥寥几笔文字记载,便已让人遍体生寒。 不过,待看清了那小丫头的模样后,季怀直满腔热情顿时浇熄了一半——这孩子有十岁吗? 就算她真的在“治水”上天赋异禀,这点年纪干不了什么啊。 不过,遇到了总比没遇到好,虽然年纪小了点,但总会长大的。这般想着,季怀直的心中还是欢喜居多。他心思转来转去,但不管想干什么,首先还是要把小姑娘从倚翠楼给领出来。 ……这得小姑娘自个儿愿意才好。 季怀直回忆着栎王平日的表情,竭力对着小姑娘露出了一个温柔的笑来。 一旁的杨文通说是在听琴,实则大半的注意力都放在季怀直的身上,瞥见季怀直的表情,端着杯子的手一个哆嗦,只觉得浑身的鸡皮疙瘩都立了起来。不过显然,薛宁的感受与杨文通不大一样,从她时不时地朝季怀直方向偷瞄的举动就可以看出一二。 …… 给薛宁赎身的过程简直不能再容易,两人都不是在意钱财的人,况且又有杨文通的名头在,莫说只是要赎一个小丫头,就是要强要楼内的头牌姑娘,只怕老鸨也不敢有半点踌躇的。 赎身容易,之后怎么安置却成了问题。燕梁常年混迹欢场,是何等的玲珑心思,一见两人的神色便猜出了几分,当即软语哀求道:“宁儿这丫头能被贵人看上,实在是天大的福气。本该是该立刻送到贵人府上的……只是,这丫头实在是讨人喜欢的紧,这突然离去,姊妹们都要伤心了。淮公子和杨将军都是善心人,可否留些时日,等她同姊妹们好好作个别。” 季怀直和杨文通自然没有不应的道理。离去之际,季怀直还不住感慨,长得好看又善解人意,也不知道燕梁当年是怎样受人追捧的盛景。 …… 回程的马车上,季怀直正兀自思索着到底如何安置薛宁的问题,无意间抬头对上杨文通的眼神。 季怀直心下一跳,回忆起自己方才的行为,顿时觉得自己就像是个诱拐小姑娘的变态。再看杨文通的眼神,怎么看怎么觉得有深意。他眼见着杨文通喉结微动,皱着眉开口道:“我不知道你看上那小丫头哪一点了……” 季怀直:我不是!我没有!别瞎说! 只是还没等季怀直开口解释,就听见他继续道:“但你可想好了,就算那个小丫头再怎么天纵奇才,那也是个十岁多点的小丫头片子。你再跟以前似的安排,可没人买你的帐。” 季怀直挑选人才相当不拘一格,既不看出身背景,也不看资历过往,似乎就是纯粹看个眼缘。不过,就结果而言,往往是出人预料的好就是了。 但这种突然看中某个人的情形,杨文通一点也不陌生,按照往常的流程,接下来就是安排职务、让人办事了。 往常,对于季怀直的安排,杨文通多半不会多说什么,无论看起来怎么不靠谱安排,最后的结果总是称得上一句“甚好”。 季怀直做的最为破格的一件事,便是在上一任首辅杨万彻乞骸骨之后,一意孤行,定要任命陈昌嗣为新任的内阁首辅。要知道那时的陈昌嗣,还只能算是初入朝堂、资历再浅不过的新人罢了。 杨文通深觉,那些老臣最后的让步妥协,也多半出于一种看热闹的心态,都在等着没法子收场皇帝反过来求他们。 不过,杨文通每每想起这事儿来,都忍不住大笑,估计那帮整日自恃几朝元老身份的老臣们,现在都是捶胸顿足地后悔当年的那场妥协呢。 热闹是没看成,倒是让季怀直趁机好生抓了一把权。想着那帮原来傲气得不行、说话永远是一副教训语气的“长辈”们,如今老老实实地按着季怀直定的规矩办事,杨文通就想仰天长笑三声。就冲着这事儿,他就认了陈昌嗣这个兄弟。 …… 不管当年的事如何痛快,这回杨文通却是丝毫不看好季怀直,让一个十岁的小丫头去办事?杨文通略想一想,便能猜到这事儿会激起怎样的轩然大波了。再往不好的方向想想,杨文通觉得那帮读书读得脑子都蠢了的儒生们,搞不好真能来个死谏。 虽然就他个人而言,这简直是傻子才干的,但……依他对某人的了解,这法子搞不好还相当管用。 想着,杨文通又瞥了季怀直一眼。 季怀直听了杨文通这再正直不过的一段话,这会儿正暗自唾弃自己思想龌龊呢,注意到杨文通再一次看过来的眼神,这才将自己的思绪拉回正轨。 他叹了一声,“话虽如此,但法子总是人想出来的。”说完,又蹙起了眉毛,显然又陷入了思索。 杨文通轻“啧”了一声,虽然对于季怀直的想法不抱乐观态度,但也没继续给他泼凉水。 车厢里重又陷入了一阵沉默中。 “你说……”良久,季怀直突然开口提议道,“我认她作义女如何?” 先把身份提上来,然后再给封地,公主在自个儿封地办事,总归不算太出格吧,虽然本朝有封地的公主确实少有就是了。 杨文通:“……” 他表情似乎有一瞬停滞,甚是无语地盯着季怀直看了一阵,“你怎么不说她是你亲闺女啊?” 季怀直不由睁大眼睛,十分惊奇地打量了杨文通一番,似乎没想到他还能开出这样的脑洞,脑中一瞬间闪过了数个狗血套路剧情,最后可惜道:“……年纪对不上啊。” 见季怀直还真的认真考虑这个扯淡的提议,杨文通的心情也是一阵操蛋,“又不是要和亲,你当女儿是那么好认的?等有一天,这小丫头的身份翻出来,宗庙的那帮人能跟你拼命。” “这倒不至于……”顶多忠诚度可能跌破表而已。 听他这语气,杨文通便知道,季怀直怕是没有打消这念头的意思。他皱了皱眉,“你要是真想给她个出身,我倒是可以认个义妹。” 季怀直怔愣了一下,第一反应是,“国公他……” 杨文通摆了摆手,“我爹那我可以交代。况且毕竟是你看中的人,要是真有了这层关系,最后占便宜的是我们家也说不准。” “你还真是看得起我……”季怀直苦笑了一声,也没继续接他的话,转而道,“小姑娘年纪还小,就算有什么事儿也得过几年再说,先不急。况且,这事儿也得问问人家小姑娘自己的意愿。” 杨文通撇了撇嘴,对他这话不置可否。 一个贱籍的小丫头片子能被人看中了,从那个地方捞出来,这都是天上掉馅饼了。这饼里头的馅儿,还由着她自己决定? 也不知道季怀直哪来的那么些好心。 杨文通对季怀直可谓是十分了解,反之亦然。季怀直看着他现在的表情,就知道他在想什么了,顿时一脸无奈。 不过,毕竟环境如此,杨文通这般想法才是他这个阶级的固有思维,季怀直虽说是不甚认同,但也没有非揪着人接受自己的想法的意思。 归根到底,在生产力还没发展起来的时候,吃饱活好才是老百姓最基本的需求。至于人权、社会地位之类的事,对于大多数人来说,还没有填饱肚子来得实在。 想到生产力问题,季怀直不由撑着脸叹了口气:他对农业一窍不通,没法带领广大人民群众搞增产;技术上,更是前世学的那点东西忘得一干二净,别说掀起工业革命了,就连让他搞个发明创造都是为难他;至于那个稍微有点记忆的□□制造……他估摸着,自己还没有那些炼丹师来得专业。 季怀直每每想起,都是悲从中来……对不住了,我给穿越同胞们丢脸了。 ********** 两人一路回去,也没想出什么更合适的法子来。 杨文通本不大耐烦这些事,回家的时候还想着要不要来个先斩后奏,直接把义妹认了,剩下的事情再让季怀直看着办。 不过,他一回家就对上他爹的黑脸,他登时头皮一紧,浑身上下都死死地绷住,进门时的种种霎时被他扫出脑外,开始凝神思索到底是哪件事儿败露了。 是昨儿把他爹挂在墙上的那柄剑给磕的那口子?不对,他爹那三柄剑,每十天擦一回,他都算着日子准备入宫避难呢,这会儿还没那么快暴露。 还是大前天无意中揪秃了老太太视为宝贝的、还老是不开花的破草?不不不,他已经跟老太太说了,那棵草叶子有点发卷,让他给拿宫里头,让玉翠给照顾着了,等好点了再送回来。今天他还特意问了玉翠了,估摸着等再过几天,他就能拿回来个模样差不多的草了。 说不准是因为上个月不小心砸破的那个丑不拉几的古董瓶子?杨忠那臭小子,可是给他立了军令状的,说是重新放进去的那个,跟原先的几乎一模一样。这小子办事,靠不靠谱啊? …… 细数了半天,还是没想出来到底是哪件事儿除了问题。不过这也不重要,先糊弄住一阵就行,不用太久,一刻钟就够。等老太太发现她宝贝孙儿没立刻过去请安,就肯定知道他被他爹留住了。 “跪下!” 听着他爹这暴怒的一声,杨文通半点停顿都没有,扑通一声就跪到了地上,干脆利落地道:“爹,我错了。”甭管是哪件,先认错总是对的。 韩国公指着他的手哆嗦了两哆嗦,环顾四周,直接抬手抽了柄剑出来。 杨文通见状,反倒是大松了一口气,不是棍子、鞭子就好。他爹再怎么生气,也不至于直接砍了他。剑好呀,他爹就算气急了,顶多用剑背拍他,比起鞭子来,简直不疼不痒。 他转念又想,他爹平时这么宝贝墙上这三柄剑,估计也舍不得用来拍他。果然,韩国公拿着剑比划了两下子,到底没拍到儿子身上,“你在外头干什么,老子不管你!但老子告诉你,这国公府,可不是什么女人都能进得了门的!你给我趁早打消这念头!” 韩国公今日本就诸事不顺。 他前些月花了大价钱买的前朝钧窑双耳罐,怕摆在外头让这毛手毛脚的臭小子给磕了碰了,直接收到了库房里。今日宴客,言谈间提起这个双耳罐,带着朋友去看,竟被发现是仿的,可是丢了好大的一个面子。 晚间,去请老太太的安,就见对着她那一堆花花草草唉声叹气,说自己如今老了,连这点东西都侍弄不好了……他平日里板着脸教训人惯了,让他安慰人实在是难为了,不过再难为也得干啊,那可是他的亲娘。绞尽脑汁地哄着老太太,生怕她一时想不通把事儿搁着肚子里,对身体不好。几句话下来,比打了场仗还难,末了还被老娘嫌弃:不如孙子贴心。 几乎是被赶着出了院子,韩国公木着脸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觉得自己实在是憋屈得紧,索性直接去了书房,打算写几个字静静心。 刚提起笔来,就有家人禀报,他本该在宫里当值的臭小子擅离职守不说,还跑去逛花楼,更有甚者,还替一姑娘赎了身,似乎是准备把人接回了家。韩国公本来就青着一张脸,听人禀报这事儿的时候,生生拗断了手里头的笔。 老太太辛辛苦苦给他张罗亲事,结果他可倒好,这个姑娘不好、那个姑娘不要,死活拖着不娶妻,原来肚子里是打着这个算盘! …… 什么叫“可不是什么女人都能进得了门的”?他又有什么念头,还非得打消了不可? 韩国公这一番话还真真把杨文通给说懵了。 是他自己惹的祸,他都得想方设法地糊弄过去,更何况这简直是天上掉下来的锅,杨文通肯定是坚决不背的。 韩国公是标准的吃软不吃硬,而杨文通吃得教训多了,也能记得这一点,一般而言,认错态度向来良好。但也仅限于冷静的时候,只要一着急,他就故态复发、智商陡降,只会和他爹硬邦邦地正面刚。 他现在自觉被扣了一口大锅,语气自然软不下来,再被他爹不分青红皂白地一数落……结果可想而知,父子俩一站一跪,吵得不可开交,韩国公气急了,将手中的宝剑往桌子上一拍,正准备撂句狠话,就听见“铮”的一声。 …… 一截剑尖在地上微微摇晃了几下,就静静地躺在了原地。屋子内的空气也同这静止的剑尖一般,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中。 杨文通悄悄地撇了一眼被他爹压在手底下的剑柄。 ——似乎有点眼熟啊…… 作者有话要说: 写得薛宁那段的时候,脑子里忍不住想:六岁小妖妃、九岁俏皇后…… (遥想当年,突然感觉自己沧桑了许多2333~) 第19章 诊脉(周三) 还没等季怀直想好到底该怎么处理薛宁的身份,才能让她日后合情合理地带人进行水利建设,那边就传来了韩国公新认义女的消息。 季怀直听了李福带过来的消息,愣了片刻—— 早该想到的…… 不过,想到就干,这行动能力,还真是杨文通的风格。 季怀直倒也没对这个消息感慨多久,注意力紧接着就转到了李福接下来说的这事上了:陈昌嗣回京了。 ********* 半个时辰后,承明殿东殿。 季怀直上下打量对面陈昌嗣,眉头夹得死紧,忍了又忍,才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不像是质问,“朕知道昌嗣向来勤恳,但不管怎么说,还是身体更重要些。巡视这事儿,大可以慢慢来,你何又必这么赶着?” 陈昌嗣本来就不甚健壮,他那体型,别说和杨文通比了,就是较常人都是瘦弱些的。不过,他在京城那会儿,再怎么瘦弱,也可以称得上一句身姿挺拔。可这会儿—— 都快瘦成了竹竿了! 季怀直看着他那身衣服,深深觉得这简直就是挂在他身上的!现在要是吹来一阵风,他都担心这人会不会被吹跑了。 ——把一年的事压到了半年干,怨不得瘦成这样! 作为一个工作狂的顶头上司,季怀直得时时刻刻地看着自己的下属,免得人劳累过度给猝死了。 季怀直拧了拧眉,似乎想起了点什么,语气陡然差了起来,“朕不是让李六跟着你吗?他到底是怎么照顾的?!”说着,又转头对身旁的人道,“叫李六进来,朕倒要问问他,他这大半年都干了些什么!” 陈昌嗣本以为季怀直会先问他对江南的巡视结果,虽然他时常有折子上奏,但奏折的篇幅有限,一些具体的情况,还是要面奏方能说清楚的。 他打了一肚子的腹稿,但无奈季怀直不按常理出牌,难得地愣了片刻。眼看着这人已经准备找人算账了,他忙打断着道:“陛下关照微臣近况,臣实在是深感五内。只是……臣每逢盛夏便易消减,如今这状况,实在是体质所致,与人无由。李公公这半年来,照顾微臣已甚是尽心,还望陛下莫要动气。” 这理由找得……还真是挺敷衍。 陈昌嗣在京城里头呆了那么些个夏天,也没见他哪一回瘦成这样。不过,李六尽心了这点,季怀直倒是信的,陈昌嗣看起来谦谦君子,却不是随意给人求情的性子,起码在季怀直记忆里,这还是头一回。 最后,季怀直还是给了陈昌嗣的面子,也没有罚得太重,只是把人打发去了直殿监,教他在那先呆上一个月,暂且做些扫洒庭院之类的事,称得上一句不痛不痒了。 不过,陈昌嗣这模样,季怀直都担心他这一出门就倒下,“有什么事待会再说,你现在啊……还是召个太医来瞧瞧罢。” 陈昌嗣脸色有一瞬的凝滞,不过他旋即就恢复了往日的镇定,只是隐于袖中的手却紧紧握拳,用力之大,以至于有了几分颤抖。 他用着同往日一般无二的语气,笑劝道:“陛下可莫要如此。微臣的身体,自己心里有数,纵然消减些,也不至于到请医问药的地步,陛下这般兴师动众,倒是让臣惶恐了。” 季怀直倒是没有察觉到异常,只当是陈昌嗣日常的谦辞,他摇了摇头,道:“就请个太医来,哪里兴师动众了?昌嗣可莫要讳疾忌医。” 说着,就径直转头对一旁的李福道,“去请位太医来。”陈昌嗣还要再拦,却被殿门口传来的声响打断。两人抬头看去,只见杨文通从门口一步一步地往里挪着。 这可跟他往日大步流星的姿态大相径庭,季怀直只看了一眼,心中就大概有数了——这约莫是又被韩国公给收拾了。他眉毛一挑,嘲笑道:“你又犯了什么事啊?” 杨文通抬眼瞪过去,眸中似乎还有几分委屈……季怀直被自己这脑补给惊着了:杨文通会受委屈?他不给别人委屈受都难得了。紧接着就听着他扯着嗓子,不服气地嚎道:“怎么就是我犯事了呢?!” 那边,陈昌嗣已经起身,对着杨文通行礼道:“杨将军安好。” 杨文通的目光这才转到陈昌嗣身上,当即眼睛一亮,也顾不得和季怀直那点口角官司,惊奇道:“昌嗣,你这么快就回来啦?”说着,大步上前,伸手就要拍他的肩膀。 陈昌嗣下意识的要躲,但没等他躲开,杨文通就保持着伸手的动作僵在了原地,脸上的笑容凝固、肌肉绷紧,竟显出几分狰狞来。 季怀直“嘶”了一口气,连忙上去几步,抢在陈昌嗣前面扶住他,呵斥道:“身上有伤也不知道悠着点?!” 杨文通缓了口气,艰难道:“……让我坐会儿。”接着,又是一阵兵荒马乱。 坐下不多时,外头就传来太医求见的声音,杨文通满是意外地往门口那探了探头,口中惊奇道:“这么快?” “不是给你请的。”季怀直冲他翻了个大白眼,“不过来的也巧,正好先看看你的。”说着,示意正在行礼的两位太医先到这边来。 “是外伤。”季怀直又冲当头的那个老太医解释了一句,然后低头问杨文通道,“伤哪了?” “……背上。” 季怀直伸手就去扯他的腰带,杨文通一惊,得差点从凳子上跳下来,一把抓住季怀直的手腕,大声道:“我来!” 季怀直满是不信任地看了他一眼,不过感觉到自己手腕上的力道,他还是犹疑地点了点头,“那行,你自己来吧。”就凭抓着他的这力气,脱个衣裳还是没问题的。 杨文通几乎是哆嗦着把自己上衣扒了干净,他上半身都被绷带包裹地严严实实,跟又穿了一层衣裳似的,方才伤口应当又撕裂过,此刻正往外洇着血迹。 眼见随着他的动作,洇染的血痕越扩越大,季怀直几乎是青着脸按住了他,示意一旁的太医上前帮忙。 拆了那绷带,后背上的血痕就没有了遮掩,数十道鞭痕纵横交错,几乎每道都见了血,有的结了痂、有的还在往外渗血…… 季怀直狠狠地抽了一口凉气。 杨文通闯祸能力一流,时不时地就得被他爹收拾一顿,但这收拾的后果,季怀直还是第一次看见。 ……这真是亲爹?! 后背的伤口被季怀直死死地盯着,杨文通有些不大自在地动了动,感到按在他肩上的手上加力,杨文通不由抬头向季怀直看去,入目便是紧绷下颌,再往上就是季怀直满是凝重的表情。 见状,杨文通连开口安慰道:“我爹他揍我有经验的,这些伤看着疼,事实上……” 他顿了顿,到底也没法昧着良心说“不疼”。 “……还是有点疼的。” ——这会子还有心情耍宝。 季怀直抿了抿唇,没搭他的话,视线依旧落在他背上伤痕上。 见自己的安慰没什么效果,杨文通也有些讪讪。感觉到季怀直落在他背上、如有实质的视线,杨文通到底还是坐不安稳,视线在屋子里头四处乱瞟,希望找出点什么来,也好把季怀直的注意力转移过去。 他这么一看,倒是看出点不同来,“昌嗣,你怎么了?” 季怀直倒是如愿被转移了注意力,顺着他的视线看去,正看到陈昌嗣似乎有些疲惫的脸色,“……昌嗣?” 陈昌嗣轻声解释道:“臣……有些疲累,想要先回府休整一番,望陛下恩准。” 季怀直刚想点头,杨文通抢先道:“累?你莫不是病了吧?”说罢,也不给陈昌嗣反驳的机会,直接伸手扯过了那个正在打下手的年轻太医,几乎是把人拎到了陈昌嗣跟前,捞了陈昌嗣的胳膊递过去,皱眉道:“你给他诊诊的。” 季怀直错个眼的功夫,他就完成了这一系列的动作。 ——灵活得简直不像受了伤。 不过,季怀直看着他又开始往外渗血的伤口,脸直接黑了,“给我滚回来!” 杨文通面色一僵,这才慢腾腾地踱回了原位。正给他上药的那个老太医也是淡定,整个过程中表情都没有变一下,等杨文通重又坐了回来,他就接着慢慢悠悠地抹药,仿佛手下的伤员从没动过似的。 这边杨文通被嚎了一句,总算老实了,季怀直刚松了半口气。转头就见陈昌嗣面色惨白,嘴唇也失了血色,唇角虽是还勾着那抹惯常的笑意,但怎么看怎么勉强。 ——这绝对不是他说的累了那么简单。 等看到太医的表现,季怀直更是心里咯噔一下:只见那太医额上冷汗涔涔,还有汗珠沿着侧脸滑落,按在陈昌嗣腕间的手指一个劲儿地哆嗦,让人都忍不住怀疑,他这般到底能不能诊出脉搏来。 这个表现太熟悉了。四年前,在先帝的病床前,承受能力略微差些的太医,诊脉时也是这般姿态。 正给杨文通上药的那个老太医也瞥见了那边的情况,默不作声地加快了手上的动作,上药包扎一气呵成,和方才那慢慢悠悠、仿佛手脚不灵便的样子对比鲜明。 随即,他就上前一步,向季怀直请示道:“臣观陈大人面相,乃是劳累过度、气血不足所致,此非李太医所长。老臣不才,于调养一道尚有些研究,还请陛下……” 他话未说完,那位年轻的李太医就猛地抬头,“不用!”这一嗓子声音之响,以至于整个大殿的目光都集中到了他的身上。 第20章 脉搏(周日) 这一嗓子过去之后,李仁也知道自己这是御前失仪,膝盖一弯就跪倒在地,叠声向季怀直请罪。 季怀直向来都不怎么在意这些,况且现在心忧陈昌嗣的身体,更是无心追究,只是道了句“无事”,便又开口追问他陈昌嗣到底情况如何。 李仁一阵支吾,“陈大人……她……她……” 见李仁半晌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季怀直更是眉头皱得死紧,不由低头看了他身前的老太医一眼。 李仁登时一急,好不容易说出了句囫囵话来,“臣……请单独回禀陛下。” 季怀直愣了愣,一时没反应过来。想要单独面奏的人不是没有,不过都是暗地里以眼神示意,用久了心有灵犀的眼神交汇,对这种直白的开口要求,还真是有点适应不良。 他转念一想,病情到底怎样,一般也没当着病人的面儿直接说的,他方才也是太急了,也没往这处想。 季怀直点了点头,不过这偏殿里头不是伤员就是病号,他也就没让人都出去,而是领着李仁到了后殿。 见李仁的目光依旧是若有若无的、一直往旁边李福身上落,季怀直脸色又有些发沉,心底不祥的预感愈重,他转头示意李福到门口守着去,这才沉声道:“陈大人的情况如何,你就直说罢……” “回禀陛下……”见周围再无其他人在旁,李仁这才磕磕巴巴地开口,“卑臣方才诊脉之际,发现陈大人的脉细弱无力,但却是快些,且……” 李仁说得甚是斟酌,语速并不快。不过纵然如此,听着那一堆脉搏相关种种属于,季怀直还真是没明白多少。 可“细弱无力”这一点,他还是懂的……再想想李仁表现和陈昌嗣的脸色——结果显而易见。 季怀直只觉得李仁的话,一字一句像冰块似的砸在他的心上,又疼又凉……双手无意识地攥着,原本平整的袖口一片褶皱。 那边李仁狠狠地闭了一下眼,咬牙吐出了最后的结论,“……这分明是个女子的脉象!” “!!!”季怀直脸上那沉重的表情还没来得及收起,就被这意外的消息给震懵在原地,表情连同大脑都有一瞬空白。 而那边,李仁膝盖一弯,直接跪了下来,对着他重重地磕头道:“臣愿起誓,今日之事绝不会同第三人说起!求陛下能……能饶臣一命……”说到最后,竟是哽咽了起来。 “???” 不管是先前的那则消息,还是李太医的这番做派,都是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之外,种种惊愕之下,季怀直连那一句“你没诊错吧”的质问,都给抛在了脑后,只是下意识地盯着李仁看过去,脸上的表情仍是那副震惊过度的空白。 这突来的沉默在李仁眼里,又是另一番解读了。他脸色倏地灰败了下来,眼见着就要落下泪来。 季怀直方才罢工的大脑,这才缓慢地运转了起来,他抽了抽唇角,也意识到:这位李太医是怕他灭口呢。 ——他怎么也不至于为了这种理由杀人吧。 这太医这脑补能力,也是很迷醉了…… 未免李太医真的就这么哭给他看了,季怀直还是勉强按捺下心里的波澜起伏,安慰了他道:“朕知晓了,爱卿莫要如此激动,先起来罢。” 李仁脸上仍旧是一副欲哭的表情,口中却下意识地接道:“谢陛下恩典。”尔后,才一面起身,一面暗自揣摩这话:这是……放过他的意思吧? 那边,季怀直安慰了他一句之后,脑中又不断回放起这李仁最后那句话—— 这分明是个女子的脉象! 女子的脉象…… ……女子! 陈昌嗣竟然是个女的!!! 上述想法在季怀直脑海里咆哮过一轮,季怀直忍不住使劲儿地回忆过往的相处,试图从中找出些许痕迹来。 ——自然是无果。 陈昌嗣平日里的行为举止,都是称得上是一句温文尔雅,半点女气都不带的;至于身体特征,这个时候,大夏天都是从头包到尾,更兼衣袍宽大,再刻意遮掩一下,还真是看不出来……数来数去,也就长相这点,有待商榷了。 季怀直恍惚忆起,就因为这长相,当年琼林宴上,自己还想过《女驸马》来着。 这还真是…… 脑子里的想法纷乱混杂,季怀直理了半晌头绪,这才问起了最重要的那一个,“……陈大人她身体如何?可还康健?” “……”李仁方才诊脉之时,大半注意力都放在确认男女之上了,以至于听了这话,一时有些语塞,所幸方才那脉象,他仍旧记忆深刻,他一面回忆,一面开口道,“回禀陛下,依卑臣拙见,陈大人她……虽是脉搏弱些,却并无什么要紧的病症在身,只是过于劳累,须得好好休养一段时日。吃食上注意些,倒也不必非得用药……” 听完这话,季怀直方才大大地松了口气。 ********** 东偏殿内。 季怀直领着李仁走了之后,陈昌嗣几乎是僵在了原地般,一动不动,就连脸上那一贯的笑容也挂不住了。 杨文通何曾见过她这副表情,自然禁不住上前询问。陈昌嗣只是苍白着脸色,眼神发直地看了他一眼,勉强冲着他摇了摇头,却什么也没回答。 很早、很早以前,从她决心参加科举的那一日起,她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无非是早些和晚些的区别……可是,当事实真得被揭开之后,她却依旧无法平静以待。 她勉力安慰自己道:当今陛下仁慈,应当不会因此治罪于她,无非……无非就是……离开这朝堂罢了…… 欺君之罪,能得如此结果,已是幸甚…… 可她扯了扯唇角,却无论如何都勾不起一个向上的弧度——十年寒窗苦,数载心力竭;她自诩才华,也幸遇伯乐。 如今却……却…… 放于膝上的双手不自觉地颤抖着,陈昌嗣的目光扫过,最终停在那积年提笔落下的厚茧上。她盯着那几乎有些变形的手指看了良久,倏地收紧成拳,在腿上重重地一锤。一声沉闷的暗响之后,陈昌嗣终于放弃了对脸上的神情的控制,牙关紧咬,本在尽力上勾的唇角也紧紧抿起。 ——这样的结果!教她如何甘心!! 满溢的不甘从眸中流泻,心底的质问声愈响……眼里似乎都生出了一层浅淡的恨意。 “昌嗣?”季怀直刚一回来,就看见陈昌嗣一副垂眸沉思的模样,这本没有什么。可是方才他进来之前,李福早已扬声通报过,在一众跪迎的宫人中,陈昌嗣和杨文通这两个直挺挺地坐着的人格外显眼。 杨文通没动他倒不怎么意外,两人勾肩搭背惯了,要不是特别正式的场合,他才懒得费那劲呢。可陈昌嗣向来守礼,这次连起身迎接都未,可实在是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陈昌嗣被这道声音惊醒,她恍然回神,看到殿内的情形,忙的起身想要行礼。 此时,季怀直也已走到近前,也趁机仔细打量了陈昌嗣一番:就算知道了这是位姑娘,见了本人以后,季怀直还是……持怀疑态度…… 他的目光在陈昌嗣身上扫了一圈,最终落到了脖颈之上,没有喉结啊…… 这么明显的破绽,他竟然没看出来! 季怀直不由转头瞥了杨文通一眼,顿感安慰——这人不也没看出来。 再想想这么多年来,一个发现的人都没有,季怀直的心里倏地平衡了:问题显然不是出在他身上。 陈昌嗣也注意到他打量的眼神,她错开目光,径直请罪道:“臣……欺君罔上,罪无可恕。”说罢,竟是一句为自己辩解的话都没有。 倒是那边的杨文通看了这情形,皱眉想要上前,不过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只是略起了起身,便又重新坐了回去。 “欺君是个什么罪名,昌嗣可明白?”季怀直冷声道。 “……臣知晓。” “知道就好。但朕念你这两年来尽心竭力、劳苦功高,这功过相抵……”季怀直还想多装一会儿,余光就瞥见杨文通嘴角正不自然地一抽一抽的,脸上的表情也有些扭曲。他表情一顿,狠狠地扔了一个眼神过去——你要是敢笑出来,就等着吧! “……虽说是死罪可逃,但若是半点不罚,朕日后也无以服众。”季怀直清咳了一声,正了正神色,才继续道,“朕命你,自今日起,至下月廿四,不得入朝,此间薪俸减半。待下月回朝之际,再行另计。” 一直以才思敏捷、颖悟绝伦著称的陈首辅,此时竟有了一种脑子不够用的感觉。她将季怀直的这段话在脑中过了数遍,仍觉得话中的含意仿佛蒙上了一层薄雾,模模糊糊地在脑海中不甚明晰。 倒是杨文通那边噗嗤地笑了出声来,冲着陈昌嗣扬声道:“发点钱还抠抠索索的,昌嗣你别搭理他。要是钱不够用了,你就来找我……”说到这里突然一顿,方才那股理直气壮的劲儿也弱了下来,“你……来我府上,吃喝一定管够!” 陈昌嗣这呆愣的表情可是难得一见,季怀直看得好笑,听着杨文通挤兑他的话也没生气。不过……就管吃喝?季怀直诧异地抬头看了他一眼。 杨文通对上这满是意外眼神,心里一苦:不是他不想帮朋友,实在是他自己也困难得很。 他爹知道和季怀直一块儿去了青楼之后,差点用鞭子把他给抽死。今儿出门之前,还亲自盯着,让人把他身上银钞搜刮干净了,一·个·铜·板·都·没·剩! …… 那边陈昌嗣倒也无心放在杨文通这突转的语气上,经杨文通这么一打岔,她也终于理清了方才的那段对话。她勉强分出了一丝心神,对着杨文通感激地笑了笑,然后便正了神色。 她抬手撩起衣摆,正对着季怀直屈膝跪下,宽大的袖袍自空中划过,委顿于地,头也缓缓地叩向了地面—— “谢陛下恩典。” 季怀直愣了一瞬,张了张嘴,却并未拦她,而是也收起了先前那嬉笑的表情,正色受了陈昌嗣这一稽首。 待她完完整整地行完这一礼,季怀直这才伸出手去扶,两人目光相对,季怀直眼睛一弯,露出了些许笑意,“昌嗣可要好好修养,朕还指着你多操心个几十年呢。” 第21章 旧友(周三) 冬日里日头出来的晚些,杨文通下了早朝,外头还是漆黑一片。他心口堵着气,是以也没在宫门口和那些同僚们多寒暄,直接闷头就往国公府赶。 这大清早外头冷得很,在外头略站一站就寒气上涌、冻得人直打哆嗦,是以他这半步不多留的举动,倒也不显得多奇怪就是了。 杨文通刚进了国公府大门,就迎面撞见了薛宁的轿子,看架势是要出府去。 他这个义妹认了没多久,季怀直就给这丫头找了位先生。人选有些出人意料,但杨文通想了想季怀直对这小丫头的态度,又觉得实在是情理之中——是当时被勒令回府休养的陈昌嗣。 陈昌嗣毕竟是一朝首辅,自然不可能如普通的西席一般,特意跑到国公府来教导一个小丫头片子。故而,都是薛宁往陈府里赶,这会儿过去,应当正赶上陈昌嗣下早朝回府了。 杨文通和薛宁的轿子迎面撞见,也只瞥了一眼,就不甚关心的转开了目光。 他和这个便宜妹妹委实不熟,事实上,要不是这小丫头不知怎么合了老太太的眼缘,他早就把人打包送到陈府去了——整天来来回回地跑,也不嫌折腾的慌? 杨文通这边一副漠不关心的态度,薛宁却不好无视他,专程下了轿子,向他行礼道:“兄长安好。” 杨文通虽是心情不怎么美妙,但也没有对一小丫头摆脸色的习惯,也是勉强缓了神色点了点头,随口问候了句,“又要去昌嗣那边?” 在薛宁轻声应了句“是”以后,他便又开口嘱托了句“昌嗣的学问人品都是顶好的,你跟着好好学罢,日后……”他说到这里,突然停了一瞬—— 真是被季怀直带沟里去了,一个小丫头片子,以后还真能做官不成? 想着,他也就敷衍完了后半句话,“……日后总有用处的。” “阿宁定当谨遵兄长教诲。”薛宁垂首恭谨道。 大冷的天,在院子里站着实在不是什么舒服的事情,杨文通随意点点头,就冲薛宁道:“行,你快去罢。”说着,抬脚就往里走去。 薛宁见他直接就要往仪门里走,不由地扬声叫了一句,“兄长!” 杨文通有些意外地回头,以眼神询问。 薛宁踟蹰了一下,才继续道:“……父亲……在书房,兄长最好……”她眉间微蹙,显然是不知道怎么说下去才更妥当些。 不过也不必她说得太清楚了,一听她说起“父亲”,杨文通就知道要糟。 他本打算早朝之后,直接赖在宫里头不走的。可今儿听钦天监择定了季怀直大婚的日子,他也不知怎么的、在宫里头一刻都不想多呆,下了朝就往回赶,竟把这茬给忘了。 现在进去撞他爹的气头上,估计又得被揍一顿…… 薛宁只听见一句模糊不清的“多谢”,然后就见杨文通一阵风似的往大门外奔去,她根本来不及回应。薛宁沉默地向大门看了一眼,在原地站了片刻,这才重又登轿。 只是她人还未能上轿,就见杨文通复又折了回来。 “兄长?”见杨文通只是盯着她,却并不说话,薛宁不由疑问道。 杨文通抬头往府里头看了一眼:再不快点,他爹说定会出来抓人…… 杨文通咬了咬牙,像是做了什么艰难的抉择似的,扯出一个僵硬的笑来,压低声音冲薛宁问道:“……你身上有银子没?” 薛宁:“……” 也亏得薛宁看杨文通向来自带“恩公”的滤镜,这才没被他这狰狞的表情吓哭。 饶是这样,她也是定了定神,顿了片刻,才细声细气地答道:“是有一些……” 杨文通立即截口道:“借我一半,晚间还你!” 虽然杨文通说是“一半”,但薛宁还是将身上全部银子都拿了出来,放到了杨文通手上。 “……”杨文通盯着落到手里的几两碎银久久不语。 见状,薛宁的面色也有些羞窘,她低声解释道:“我……我房里还有些,我这就去拿。” 杨文通沉默了许久,才喃喃摇头道:“……不用了。”然后,欲言又止地看了薛宁一眼,“你……” 虽然是义女,但到底也是个主子啊。况且,老太太那么喜欢这小丫头,总不会亏待她吧? 再想想这半年来,他爹对他愈加严苛的搜身行为。杨文通控制不住地想: ……是不是府里遇着什么他不知道的困难了? 薛宁被杨文通盯得不知所措,想了许久,才突然忆起什么一般,将腕间的一个玉镯褪下,小心地放到杨文通的手上。 这珍而重之的态度,倒是将杨文通越跑越歪的思绪给拉了回来。 他抬眼看了看小姑娘不舍的眼神,禁不住笑了,反手将镯子往薛宁手里一塞,“喜欢就留着罢。” 说着,又将那几块碎银子往怀里一扔,空出的手,学着季怀直的模样,摸了摸小丫头的脑袋,又温声嘱托了一遍,“跟着昌嗣好好学罢。” ********** 一刻钟后,杨文通走在寒风凛冽的大街上,心底止不住地骂娘。这大清早的,街上空空荡荡鬼影都没一个,甭管什么楼啊、阁啊、还是戏园子,就没有一个开了门的。 杨文通刚一张嘴,还没低骂出声,就被灌了一口的冷风。他青着脸闭上了嘴,开始认真思索,到底要不要回去挨揍。 “杨兄?!” 他正凝眉思索间,突然听见侧方传来一道人声。他循声看去——大清早的,哪个傻子不在家老老实实地呆着,非得跑外头来吹冷风? 这么想着,他丝毫没有把自个儿也给骂进去的自觉。 对面那人见杨文通抬头,也终于确认了他的身份,迎上前来,满面笑意道:“杨兄啊,咱们可是许久不见了!” “刘二?”杨文通远远看着来人的五官,便觉有些熟悉,待那人走到近前,他不由惊讶出声。 杨文通当年混迹京城的时候,很是有一帮吃喝玩乐的狐朋狗友,刘家的老二便是其中之一。不过,他前些年在京里头呆得日子少,偶尔回来一次也是在宫里和国公府来去匆匆,同这些人倒是渐渐疏远了。 “是我、是我。”刘二叠声应了句,又笑嘻嘻地开口道,“杨兄方今的身份地位可实非昔日可比了。不知大将军能否赏脸到小弟府上坐一坐?” 瞌睡来了有人给送枕头,傻了才不应。 …… 本是去刘府一游,不知怎的,最后东拉西凑地、竟把原先的那帮朋友招呼了个七七八八,在刘府里临时拼凑出了个宴会来。 虽说过去也不过三四年,各自的变化却不可谓不大,但到底是经年旧友,几碗酒水下去,席间的气氛便又热闹起来,借着醉意互揭往昔的黑历史,倒是有了几分从未远过的错觉。 “刘二啊,听说你……嗝……前些日子得、得了个宝贝?”席间,也不知谁一面打着酒嗝,一面问了这么一句。 刘二也喝得脸色发红,口齿不清地回了句,“什……么?” 不过,这回答显然不能让人满意,有人带头起哄,席间顿时喧闹了起来,杨文通此时也已微醺,勉强从一片吵闹中、模糊地辨认出“兰君”二字。 大约是某个花楼里的头牌?杨文通拍了拍有些混沌的脑袋,猜想道。 那边刘二经不住众人的闹腾,再者酒兴上头、也有了几分显摆的心思,当即就命人带着兰君过来。 不多时,就有一个鲜衣少年被人领了进来,眉目如画、肤若凝脂,他垂眸低头向着众人行礼,长睫掩住了似含着情意的眼眸,却更添了一层引人探寻的欲望。 席间一静之后,然后便是此起彼伏的惊叹称赞之声,接着便是对刘二的恭贺调侃之语。 杨文通此刻却皱起了眉头,心底浮现出莫名不协调的感觉:是挺好看的……可是好像有点不对啊…… 他按着昏沉的脑袋,上上下下地打量这这个美人—— 到底是哪里不对? 等到兰君被刘二招呼到近前,揽入怀中,杨文通才在身旁的人提醒下,收了那打量的目光。 ……错觉吧。 想着,他也就转了心思,不再纠结那隐隐的别扭感。 …… 杨文通是清早来的刘府,等离去的时候却已是暮色四合。 他确实是有些喝醉了,出来的时候走路都有些不稳,但倒是这些年来难得彻底的放松。他模模糊糊地想着,要是怀直也在就好了……与此同时,脑子里不由冒出了刘二把兰君揽入怀里的那一幕。 …… 门口的冷风一吹,杨文通一个机灵,头上的那点酒意霎时全都消了。 ! ! ! 男的啊! 那个兰君特么是个男的啊! “……杨兄?”杨文通直挺挺地站在门口,自然就堵着别人的路了,身后一个醉鬼撞了他一下,踉跄着后退了几步,才抬头疑问道。 杨文通没有答话,木着脸让了一步,看着剩下的人鱼贯而出,这些人脸上虽是都带着或深或浅的醉意,但表情却都没有什么异常之处。 杨文通心头一时涌上千言万语,最后却只汇成一句质问——到底你们不正常,还是我不正常?! 第22章 发现(周日) “文通!”季怀直一出殿门,便远远地看见又想要避开他的杨文通,连忙扬声喊了一句。 然后,他就眼睁睁地看着杨文通越走越快了。 “杨!文!通!” 这连名带姓的一句之后,杨文通总算站住了,不过也没有过来的意思,甚至都未回头,直挺挺地站在原地。 季怀直见他这番做派,差点憋不住笑出来。 ——这种“我看不见你,你也看不见我”的幼稚手段,他以为杨文通过了十岁就不再用了呢? 不过,季怀直到底还是松了口气:站住了就好,不然以杨文通那躲得堪比兔子的速度,他可是追不上。 杨文通远远地就听到,身后一个不重的脚步声渐渐逼近,他不用转头就知道来者是谁,因而越发紧张地绷紧了身体,然后右肩微重,透过厚重的铠甲,隐隐地似乎还有热度传来——是季怀直的手掌。 拍肩这个动作,平时做来没有什么,他们俩人毕竟关系亲密,勾肩搭背的都是常态。不过此时,杨文通满脑子都是刘二和兰君亲热的场面,是以,季怀直的手掌刚一搭上,杨文通一个哆嗦,反射性的就要把它给捋下来。 可他的指尖刚一触到季怀直温热的手背,便被烫到似的弹起,转身后退的动作一气呵成,好不容易和季怀直保持了一段安全距离,搭在他肩上的手掌自然早就滑落下去。 季怀直见两人之间近九尺的距离,默然无语了好半晌,才开口道:“你是不是在躲着我?” “没有!”杨文通半点停顿也无,否定得斩钉截铁、义正言辞。 可季怀直太了解他了,且不论这几日他奇奇怪怪的举动,单看他此刻一脸“正气”,就知道这人没说实话。 不过这也无所谓,季怀直笑了笑,顺着他的话道:“那便好,我有事问你,跟我过来。” 不去! 杨文通又连退数步,退了以后,似乎也是觉出自己这反应有些过度,当即干笑补救道:“什么事?在这儿说不行?” 季怀直皱了皱眉,又看了他一眼,并未答话。杨文通见他这表情,便知道他应当是有正事要说,在原地纠结了半晌之后,还是不情不愿地应了声,一步一蹭地跟在了季怀直的身后进了承明殿。 随着殿门“吱呀”一声合上,杨文通心下一跳,默念数遍“谈正事”“谈正事”,这才绷住了脸上表情、没让自己露出什么心虚的神色来。 殿内的人早就被季怀直打发出去了,季怀直进来以后,就径直走到书桌那边,拿了桌上一本单放出来的奏折,转头看时,杨文通已经自顾找了个座位坐了。 ——虽说不至于退到殿门口,但距离他还是有相当一段距离。 季怀直挑了挑眉,对他这作为不予置评,扬了扬手中的奏折,道了一句“接着”,然后也不待杨文通答话,就抬手扔了过去。 彼时,杨文通正心不在焉的催眠自己“谈正事”,看到有东西飞来,下意识的抬手去接,捞了个正着。 季怀直暗道一声“可惜”,竟然没砸着。略带遗憾地收了手,在杨文通看过来之前就收了满面遗憾之色,肃然道:“你看看罢。” 杨文通正愁着没东西转移注意力呢,也顾不得抱怨不想看文书了,忙不迭地展开了奏折,逐字看了过去。 开始时还抱着几分转移注意力的心思,可是待到看清里头的内容后,他脸色倏地难看起来,来来回回又看了数遍,眉间褶皱愈深。 “不可能!”杨文通盯着奏折看了许久,也顾不得先前那点别扭的心思,抬头直直地看向季怀直坚定道。 ——蓟州知州上表奏报,安王私调兵力,无故陈兵朔都,似有反心。 杨文通在安王麾下也效力过一段时日,颇受安王的照顾,对安王的为人也是有几分了解的——绝对是忠心耿耿。杨文通觉得要不是皇位上坐的是季怀直,他都远做不到安王这种地步。 况且朔都那个破地方,易攻难守,还荒得一批,傻了才去那边造反! 他皱眉看着季怀直,补充道:“我虽不知这折子上的消息到底是如何得的,但……我敢作保,安王绝没有反心。这个蓟州知州……” 他本想说“这个蓟州知州纯粹是胡说八道”,但不期然想起季怀直曾经和他说起过,对此人的信任等语。 略顿了顿,还是咽下了到嘴边的话,换了个委婉些的说法,“……这里头一定有什么误会在。” “我知道。”季怀直点了点头,倒不是十分着急,有忠诚值在那摆着呢,不管是安王还是蓟州知州徐宁成,那都是忠诚度上了九十的大忠臣,他可谓是相当放心,“……不然叫你过来干嘛?” 杨文通听他这般口气,这才心下微松。先不论个人交情,就单看蓟州形式,他就不赞同对安王如何。 赤狄这些年来虽是安分了起来,但他可不像朝中那些人一般,真的以为赤狄是因为数次大败,不敢来犯——不过是学乖了,知道等机会罢了。 要是蓟州局势一生变动,杨文通敢用他的脑袋打保票,那帮孙子绝对会趁机过来捞一票大的。 季怀直见他神情松了下来,也就继续开口道:“我记得你同皇叔他关系不错,你平日在京同他还有联系没有?” 杨文通愣了愣,但还是如实答了一句,“……没。” 季怀直瞥了他一眼,扔了“要你何用”的眼神。 杨文通本就精神高度紧张,对上这眼神瞬间就炸了,“季怀直!你特么给我想清楚,我可是是禁军统领!你以为你这个宫城靠谁守着!我要是和一个守边将领,还是身为皇室宗亲、手里有兵的守边将领,藕断丝连……呸……纠缠不清,你一个皇帝能睡踏实吗?!” 对杨文通这反应,季怀直早有预料,是以淡定地点了点头,回道:“……挺踏实的。” 杨文通:“……” 杨文通被季怀直这句话一堵,一时竟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几次张嘴却一个字都没憋出来,脸色涨得通红。 季怀直见他这模样,倒是憋不住先笑了,走到近前,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我这不是信你么。” 这句话过耳,杨文通满腔怒气霎时一消,但方才涌到脸上的血液却迟迟未能褪下,明明都是头脑充血,可却与先前的感觉大不相同。 季怀直见他神色已经缓和下来,便知道他多半已经消气,又笑了笑,继续道:“好了,不开玩笑了,说正事。” 开·玩·笑。 杨文通抓住这三个字,方才充血的大脑终于冷静下来,脸色霎时一冷。 季怀直纳闷道:怎么又不高兴了? 不过,他估计就算是自己开口问,也就会得个“没有不高兴”的回答,索性也不去讨那个没趣,径直道:“你找个信得过的人,去给皇叔送封信去,问问他是怎么回事。也代我问一下皇叔近况……” 季怀直想了想,又补充道,“难得去一回,顺道送点东西也行……这个你就看着办吧,倒是不必太正式了。” 杨文通虽是想硬气地回一句“自己送!”,但要是真是季怀直自己遣人去问话,估计得让别人脑补出一百八十个含义来——到时候就是不怀疑,也变成怀疑了。 他憋着一口气,不甘不愿地点头应声。 …… “行了。正事说完了,咱俩也说点私事吧。”就在杨文通以为今日的事,就这么结束了时候,季怀直突然又开口了。 他一面说着,一面拉个凳子坐了下来,摆出一副要促膝长谈的架势,“说罢,你最近为什么躲着我?” 杨文通刚想否认,季怀直就抬手止他,“你骗人那点伎俩,我从小看到大。熟得都不能再熟……你确定不说真话?” 杨文通张了一半的嘴,倏地闭上,眼神在大殿里头四处乱瞟,就是不往季怀直身上落。 季怀直倒是耐心,就那么看着他,显然是一定要他说出个一二来才罢休。 这么盯久了,季怀直倒是发现了点不同—— “你脸红个什么劲?”问了这一句后,又随口调侃道,“怎么、又想着哪家姑娘了不成?” 杨文通想被踩到尾巴一样,立刻死命摇头,坚决否认道:“没有!” 这反应…… “还真有?!哪家的?”季怀直惊讶了一句之后,又忍不住笑道,“这可真是巧得很。你要是动作快些,说不定我还能先喝着你的喜酒呢。” 孰料这话落后,杨文通却倏地沉默了下来,既没有继续否认、也没有恼羞成怒……只是又避开了季怀直的眼神,一言不发。 这反应实在是大大出乎季怀直的预料,他心下一跳,也顾不得追问杨文通为何躲着自己的事了,而是搜肠刮肚地想着该怎么安慰人。 可起码要把事情问清楚,才能知道怎么安慰、怎么解决啊。一晌的寂静之后,季怀直小心翼翼地开口试探道:“……是人家姑娘……不愿意么?” 闻言,杨文通微微摇了摇头,也不知道在否认哪一句话,随即便低低道了句,“我去写信给安王。”说罢,转身就走。 季怀直本意是今日无论如何,也要问清楚杨文通躲他的缘由,可未曾想,阴错阳差,竟是发现了这桩故事。 他抬头看着杨文通渐远的背影,眼中也染上了些许忧虑:他可要想开点才好…… 第23章 疑点(周三) 那天之后,杨文通突然就不再躲着季怀直了。不过要季怀直自己选的话,他倒是宁愿这人就这么躲着他。 整日里失魂落魄的,时不时的还顶着一张“怨妇脸”、眼神幽幽地盯着他看,这是要闹哪样啊!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个始乱终弃的负心汉呢! 不过,对于杨文通没被人家姑娘看上这点,季怀直真是半点儿都不意外。 虽然这人有权有势、家里也相当有钱,虽是花楼常客,但却没有妾室……在一般人看来,绝对是理想的夫婿/女婿人选。 但要是季怀直看,那纯粹是距离产生美。这人干正事的时候永远双商在线,可一对上姑娘家,真可谓是情商感人。 把一个姑娘从“心怀爱慕”变成“避之不及”需要多久?杨文通无数次用行动证明,他就需要一句话。 在几次目睹了惨烈的事故现场之后,季怀直真的觉着,得亏了这会儿是包办婚姻,不然就杨文通这做法,这辈子都不可能找到媳妇儿。 想是这么想,但是真看到杨文通这么失魂落魄地模样,季怀直还是不忍心了。 #毕竟是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 是以,这几日朝政之余,季怀直是把全副心神都放在“如何让人快速走出失恋阴影”这个问题上了。 他勉强从前世那早已模糊的记忆了翻出了一个答案:开始另一段恋情。 但先不说缘分这事儿谁都强求不来,单论杨文通一对上姑娘家,那神都挽救不了的情商,季怀直还是惋惜地放弃了这个想法。 ——这要是一个闹不好,估计就是雪上加霜了! 思前想后,季怀直还是挑了个稳妥点的方法,让人出去散散心。看看风景,开阔下心情,总归是没坏处的。 对于季怀直这个提议,杨文通本想拒绝,但是不知想到什么,略一犹豫,又点头应了下来,“我记得你前些日子提过,播州的土司又领着人闹事?正巧我也许久没活动筋骨了,过去看看也好。”他顿了顿,又补充道,“安王那,让底下人送信过去,到底也不怎么稳妥,我也顺路过去问问罢。” ……一南一北,哪里顺路了?而且,他的意思是让人休假,怎么经杨文通这么一说,就成了出差了? 不过,既然是让人散心,当然是得以本人的意愿为主,季怀直也没揪着这些问题不放,而是问了另一桩事,“这么来回跑一趟,你年节可就回不来了……” 杨文通错开目光,沉默了一阵儿,才低低道了一句,“……他的亲事定在年后。” 卧槽?! 季怀直一瞬惊讶后,便是满脸同情之色,这是要用工作麻痹自己啊。 他瞬间表示理解,拍着杨文通的肩膀安慰道:“……走了也好,眼不见心不烦。省得你一个想不开,跑去抢亲。” 话一出口,季怀直就暗道一句糟,果然,杨文通听了这话,顿时一脸若有所思,不知在筹谋什么。 季怀直心底咯噔一声——抢亲这事,杨文通估计真干得出来! 他满脸肃穆地开口补救道:“你可别动什么歪心思啊!有道是‘强扭的瓜不甜’。你要真这么干了,说不准得让人给恨上一辈子的。到时候结亲不成,反结仇了!” 杨文通默默地看了季怀直一眼,没有吱声。 季怀直简直是苦口婆心,什么“做不成夫妻还可以做朋友”、“缘分这种东西强求不来”、“天涯何处无芳草”种种劝解的话,也不管合适不合适,一股脑儿地都倒了出来,生怕杨文通真闹出什么“抢亲”的幺蛾子来。 这倒不全是的担心他日后的感情之路,而是担心他的人身安全。 鉴于杨文通把这人实在是藏得严实,季怀直费了半天的劲,也没能查出来到底是哪家的姑娘。但他也能从杨文通的反应中窥测一二:这姑娘的家世应当非同凡响。 杨文通平日里那个性子已经够得罪人了,要把这些年控告他的折子摞起来,估计都有一人高。当然,依照季怀直对他的了解,这里头大部分的罪责都是编的。 不管怎么样,单看这个数量,就能猜出杨文通现今的局面:他这个大将军,也就看起来威风八面,背后有的是人等他栽跟头呢。 季怀直护着他的时候,那些人自然没什么办法。但万一有一天,他护不住呢?或者他……不想护了呢? 不是季怀直不乐观,实在是历朝历代,和帝王走得太近的臣子,下场都不怎么美妙……人心这东西,是会变的,谁也说不准将来会怎么样。 所以,得意的这会儿,能少树敌还是尽量少树罢,省得等真到失势的时候,周遭全是幸灾乐祸、落井下石的仇人。 季怀直一直说得口干舌燥,都忍不住开始考虑要不要把人强行带离京城了,杨文通这才神色不明地点了点头,也不知道是被他说服了,还是另有主意。 不管怎么说,眼前这关总算是过了,季怀直也算是吃一堑、长一智了:这种不顾后果的玩笑话,还是少说些为妙,不然杨文通要是当真了,闯了祸还得他来收拾烂摊子。 #心好累# #养儿子真特么不容易# ********** 杨文通的行动力向来极强,既然是答应了季怀直出去走走。当天的午后,他就收拾好了行李,领了几个亲卫,包袱款款地上路了。 数月之后,季怀直就收到了他送来的信,一如既往的啰嗦,季怀直简单提炼了一下,大意是安王调兵是因遇到了假装商旅的赤狄军,因事出紧急,故而未及通报,但事后已知会蓟州知州。是那知州自己管不好手底下的人,把消息给漏了。 再之后,就是长篇大套的对蓟州知州的指责。季怀直看他那语气,也就差没有写上“这个知州就是个废物,你赶快换人”了。 对于杨文通后面这段话,季怀直也就是看看便罢,蓟州乃是前线要地,季怀直当时挑选知州的时候可谓是格外小心,数度斟酌,才定的人选。 现在的蓟州知州,是三年前科考的二甲第一名徐宁成,这可是当年的全国第四!他智慧虽没有过百这么夸张,但八十多的数值也远超常人了,更重要的是绝对忠·心·耿·耿。 季怀直对他的忠诚和能力都格外放心,故而也只将事情归咎为意外了。 季怀直将杨文通的来信从头到尾看过几遍后,便回信告知杨文通,说是自己已经知晓了。然后特意警告他:好好散你的心,少瞎掺和这些破事,对蓟州知州态度好点。 ——人家兢兢业业地上报疑点,怎么就成了你嘴里的“尸位素餐”、“以权谋私”了?! 不怪季怀直多余写上这一句,他实在担心杨文通一言不合就动手,殴打朝廷命官的事情,这人又不是没做过。 季怀直将笔收起,转头命李福将信拿去之时,却忽又生出了些许怀疑。 朔都那个地方,又荒又冷,既然是扮作商旅,为何会途径那里?况且,季怀直对徐宁成的能力还是有些信心的,遗漏这般重要的消息,实在不像是他该犯的错误。 想着,他扬声叫住了去送信的李福,将信纸展开,复又提笔补上了这一疑问,他人在蓟州,知道的情况总比自己多些。当然,瞧着杨文通对蓟州知州这般不满,他也只写了理由的前半段。 杨文通回信很快,这次倒是意外的简洁。 对于他信上的嘱托,杨文通回了两个字“知道”,季怀直都能从他这潦草的字迹里头看出这人的漫不经心。 至于,他后头添上的那句疑问,杨文通的回应则是“想太多,途经罢了”。 杨文通虽然看着大大咧咧,在小事上也容易犯蠢,但遇到大事儿,还是少有糊涂的时候。他既这么说了,季怀直略想了想,倒也信了他的判断。 不过……季怀直盯着那句“想太多”看了许久,不由再次感慨了句:皇帝这职业,干久了还真是容易神经过敏。 *********** 栎王府,书房。 “烟儿,你总是这样沉不住气。”这话虽是指责,但由栎王说来,语调温和、似含情意,倒更像是情人之间的私语。 塔不烟原本还带着些气愤的神情霎时一缓,脸上也染上了浅浅的红晕,较魏人深刻许多的五官更显妩丽。 待她再开口时,已是声如蚊蚋,“我……只是觉得可惜,难得的机会……” 栎王安抚了一句,“不妨事的。”又转而感慨道,“……今上是位明主……用人不疑,我着实不如他。”看那神情,倒是真有些惭愧似的。 塔不烟闻言,不由又想起依旧风平浪静、半点水花都没激起的蓟州,脸上的羞涩也缓缓散去,露出了些许不服气的神情,不甘不愿地道了句,“不过是没经过什么事罢了。” 栎王垂眸看了她一眼,也并未出口反驳,而是安慰她道:“好了,莫要再生气了。日后如何,尚未可知。” ——这世上哪有什么真的“用人不疑”,不过是疑点还不够多、筹码还不够大罢了。 作者有话要说:然而,我们家怀直是有系统作弊器的人233~ 第24章 心结 四季轮转,不觉已是绍德年的第七个年头。 深秋的凉风卷了枯叶在空中盘旋,就算连承明殿前的台阶上都是一片枯黄。 殿内,季怀直皱着眉头把眼前的奏折一合,他的面容依旧精致俊秀,却褪去了当年的稚嫩,此时带着些怒气的皱眉,更是透出些让人惧怕的威严来。 他转头看了看另一封被他扔到一边的折子,心气儿更不顺了。 ——给皇帝介绍小老婆? 这像是正经折子里的内容么?! 这些人也有够闲的,没事儿净关心人家的家事!有那心思干点什么不好,比方说想想怎么处理北边的赤狄。 当年赤狄被杨文通率军数度大破,大本营都被突袭了数回,最终只得北迁到草原深处,之后很长一段时日,北方边患几乎绝迹。但实在是好景不长,这几年又是故态复萌。 他们这回倒是精明了许多,绝不大举来犯,一队十几人,来了就抢、抢完就跑。就这点人数,撞上守军自然是没得跑,但问题是蓟州守备就那么些人,总不可能处处布防,自然是接到消息再往事发地赶,等到了地方,早就马尾巴毛都不剩一根了。 至于主动出击,那也得有个打击目标啊……自从赤狄老单于暴病亡故之后,北方草原一下子大乱,光有名号的部族就大大小小有数十股,到底把哪个定做目标? 再者,打仗要钱、要人、要时间,就算是打赢了,收获也就是一片荒地、数百牛羊……一·点·都·不·合·算! 季怀直都有点怀念刚自己刚登基的那会儿了,那时候可不会算计这么多:你敢来,我就敢打,就这么简单粗暴!一点也不用像现在这样犯愁。 不过季怀直现在回头看看,也不由感慨自己当年的狗屎运,有先帝留下的好底子——国库丰盈、兵强马壮,再加上了杨文通那bug般的领兵能力,这才又了大破赤狄的结果。不然,就他那个瞎折腾法,早就被现实教做人了…… 季怀直回忆了一番过往,感叹着收束心神,余光却瞥见一道清丽的身影。 一瞬的惊讶之后,季怀直即刻柔和了面色,“媛媛,你何时过来的?”一面说着,一面状似不经意地将手中的这份奏折埋到了一旁的奏折堆里。 赵媛的视线在那份折子上停留了一瞬,方才抬头看向季怀直。 “才刚进来。”她轻声细语地答了这一句,又解释了道,“快到酉时了,臣妾见陛下还未回来,就过来瞧瞧。” “竟已酉时了?!”季怀直抬眼看了看外头的天色,摇了摇头,叹道,“一忙起来就忘了时辰。下次如此,媛媛不必等我,先用膳便罢了。” 赵媛笑着点头应了。 季怀直知道她多半也就是嘴上应着,下回估计该等还是等。不过,现在起码知道来找人了,比最初那会儿傻等要好多了。 赵媛便是三年前被选做皇后的那位姑娘。知书达理、温柔大方,倒是一副典型的大家闺秀的性子,就是在有些事上拗得很,比如,执着地等他一块儿吃晚饭。 总的来说,季怀直还挺喜欢这姑娘的,懂进退、知礼节,长得好、有气质,这要是搁现代,那妥妥的是一个万人追捧的女神级人物。 赵媛既已找了过来,季怀直也不打算继续看这折子了,随意地将桌上的东西整了整,便起身携了赵媛的出去。 从这到坤德殿有段距离,不过两人也没乘辇舆,就那么散步似的往那边走着。 赵媛今日格外沉默,两人都走出了一段,她也没开口说一句话,反倒是叫季怀直先挑起了个话头,“我听李福说,你表姐今日进宫来了?” “是。”赵媛轻轻地点了点头,想起她姐姐今日苦口婆心的劝说,眼神倏地黯然了一瞬,不过旋即就扬起笑来,“……自姐姐出嫁以后,臣妾就难得见她,此次能得这机会互诉些姊妹别情,还多亏了母后的恩典。” “是要谢谢母后。”季怀直倒没注意到她那细微的停顿,应了一句后,又接着道,“你平日里拘在宫里,也怪无聊的。想见谁了,召进来聊聊也好、出宫看看也罢,不必那么多顾及;要是觉得在宫里头呆得无趣,你想回家瞧瞧或是出去玩玩都成,不过跟母后打声招呼的事儿。” “谢陛下恩典。”赵媛眼角微弯,但却摇头拒绝道,“臣妾倒是觉得,这宫里头也有许多意趣,怎么也不至无聊的。” 季怀直叹了口气,“你啊……” 不过他也习惯了赵媛这谨守宫规的做法了,是以也并未多劝,大不了等他空下来以后,亲自带人出去逛就是了。 …… 用过晚膳,天突然阴沉了下来,季怀直看了看外面的天气,也不想来回跑趟了,直接让人把那些未看完的折子带来,就在坤德殿里翻着看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缕暖光缓缓靠了过来,他抬了抬头,就看到赵媛正端着一尊烛台,小心翼翼地往这边走着。 季怀直见状,忙站起身来,从她手里接过烛台,一面嘱托道:“你先歇着罢,我过会儿再去。” 赵媛没点头也没摇头,而是有些犹豫地开口道:“陛下这几日,似乎……都歇息得很晚。” 季怀直苦着脸笑了笑,摇头道:“怕是要晚一段日子了。” ——因为陈昌嗣又离京了。 陈昌嗣在的时候,呈上来的折子都是分门别类地放好了,而且都给出了处理意见一二三四,通常情况下,季怀直只要做选择题和判断题就好。 她这一走,虽然呈上来的还是那些折子,内阁也给出了相应的处理意见,但是……季怀直往往还得多花一倍的心力,去仔细捋一捋,看看是不是要做简答题。 能轻描淡写地就把这千丝万缕的朝事给处理了,季怀直有时候都觉得,和自己比起来,陈昌嗣才是真正开挂的人…… 可现在这个人形外挂不在,季怀直也只得老老实实地加班加点。 季怀直也没避讳着赵媛,将事情同她解释了,见她似懂非懂地点头,就又说了一遍,“我这要好一会儿呢,你先歇着吧。” “臣妾还不觉得乏,想……多陪陪陛下。”后一句几乎是呢喃出声,但也足够季怀直惊讶了,他有些惊奇地看了赵媛一眼。 赵媛本就脸红,被他这一眼看过去,更是羞得几乎忍不住要掩面转身了。季怀直忙若无其事地转开了视线,安抚道:“媛媛若愿意陪着我,那自然好,但一会儿要是乏了,那也别勉强,就先去歇着罢。” 等季怀直处理完今日的折子,夜色已经有些深了。虽是先前数次让赵媛先去休息了,但等他发现人真的不在的时候,还是有几分意外。 ——估计今日真的是太晚了。 季怀直笑着摇了摇头,便也往内殿走去,准备就寝。 刚一进去,便有两个宫人打扮的小姑娘围了上来,季怀直习以为常地张开手,由着她们解开衣服。一面不由感慨着:他都快被这日子给腐化了…… 不过今日显然有些不同,不过片刻,季怀直便拧起了眉毛,抬手拦住她们的动作,冷声道了句“别动”。 两个小姑娘一时僵在了原地,不敢再有动作。 季怀直往里看了看,内殿果真没有其他人,他一时脸色更差,转头瞧了两个小姑娘一眼。 刚才没注意,这会儿一看,就发现这两个小姑娘实在是眼生得很,她们虽是一副宫人打扮,但长相却是格外漂亮、气质也迥异于平日侍候的宫女……再想想皇后特意把内殿腾出来,孤男寡、呃、也不寡,总之,这意图还真的是很明显了。 再想想今日看到的那封折子,季怀直的脸更黑了。 两个小姑娘本来就被季怀直那一句“别动”给吓懵在原地,此时再被这么冷着脸一看,更是不知如何是好,顿了一刻,才突然反应过来似的,膝盖一软,跪倒了地上、磕磕巴巴地向季怀直磕头请罪。 不过,极少对女孩子摆脸色的季怀直,此刻却依旧没什么表情,冷声问:“皇后呢?” “在……在东偏殿。”那个年纪大些的姑娘抖着声音回了一句。 季怀直听了,转身便走。 ********* 坤德殿,东偏殿。 季怀直隔着门就听见一阵细细的啜泣声,他动作顿了顿,黑沉的脸色一缓,最终转而无奈。 “出去!” 听到推门的声音,赵媛头也未回,径直吩咐道。 听到来人不仅没退出去,反倒是往里面走来。赵媛眉头蹙得愈紧,她用手中的帕子按了按眼角,转头看去—— “陛下!?” 赵媛睁大了眼睛,惊呼出声。 赵媛向来内敛,情绪表露也极浅淡,微微勾唇、浅浅蹙眉,表情管理能力让季怀直都自叹弗如,说起话也永远轻声慢语……像现在这般失态,实在是少有。 看着她哭得通红的眼眶,季怀直叹了口气,到底放柔了声音,“既然难过,那便不要如此做就是了。” 赵媛咬了咬下唇,哽咽道:“臣妾……臣妾……” 季怀直见她这般表现,无论如何也气不起来,归根结底,这还是他自己疏漏。 他不愿意纳妃,是因为他过不去自己心里那一关。 有了前一世的经历,他再怎么也说服自己,也做不到接受后宫嫔妃三千;而那种一夫多妻的家庭,季怀直也实在没法子把它当作真正的家。相较而言,守着一个人过一辈子,这才更符合他的人生预期。 况且比起当年来,如今的季怀直对朝政的掌控更强,自然可以按照自己的心意行事、无视那些不和谐的言论——反正他们也就说说罢了,又不可能真有什么行动。 不过现在想来,赵媛这边经受的压力应当比他只大不小……他竟忘了这点。 季怀直上前一步,伸手将赵媛揽入怀中,抚了抚她的长发,温声安慰道:“这都是咱们的家事,别听外头的人瞎说……” 季怀直猜测,赵媛今日有此举动,大约是因为在承明殿瞥见那份奏折的内容了,故而一边揽着她往床榻那边走,一边轻声解释道:“你今天看见的那个折子,递上来的人叫刘潆,是宜阳郡主的郡马……” 他话未说完,赵媛倏地抬头,满面惶急地开口道:“臣妾并非有意……” “我知道。”季怀直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背,“先听我说完罢。” 见赵媛点头,季怀直这才继续道:“这个刘潆也没什么本事,就是模样不错、文章会写一点,能往上走,靠的都是他岳家那点关系……别看他折子上写得花团锦簇,遮羞布罢了。还不是裙带关系走上瘾了,郡马爷没当够,又想着当国舅。” 赵媛听到最后那句,身形一僵,她抬起头来,想要说些什么,却被季怀直抬手止了。 “咱甭搭理他,这人自己的家务事都处理不好,还来瞎操心别人的事儿……我听文通说,就入秋那会儿,他还被宜阳郡主拿着鞭子、追出两条街去。”说着,季怀直还做出一副可惜的姿态,似乎因为没能看成这场热闹遗憾。 赵媛如何不知道他这是在刻意逗趣儿,倒是给面子得缓下了神色,不过眼中仍旧藏着些不易察觉的郁郁。 季怀直如何不知道她的心结所在,又开口安慰道:“太医不是诊过好几回了,咱俩身体都没问题。况且咱们还年轻,孩子这事儿,一点也不急。” 季怀直虽是这么安慰着,但也没指望这话能起多大的作用,心结若是一两句话就能纾解了的,那便不叫心结了…… 第25章 散心(周三) 孩子这种事情,也不是着急就能有的,季怀直对此一向看得开。再者,赵媛的年纪尚小,要是真的前两年就有孕,季怀直还真的担心她身体受不住。 这种种理由,季怀直也同赵媛也都解释过,赵媛也表示理解。 季怀直大半心神都放在前朝,回到后宫难免放松,再加上赵媛又是个万事都藏在心里的性子。是以,季怀直同她说过之后,便真以为事情就这么了了。 但坤德殿那晚的事,也是让季怀直霍然惊醒,他这边是觉得那些人的折子不痛不痒,可赵媛那边的压力可是要大他许多。 是以第二日一早,季怀直便把皇后宫中的人都叫了来,挨个儿敲打了一遍,让他们务必别让人在皇后面前提些有的没的。之后又亲自去李太后那里,委婉地提了提自己的想法。 这两件事情做完,季怀直才稍稍放下心来。不过,他倒是觉出另一个问题来,赵媛在宫里头的交际实在太有限了。季怀直深深地觉得,就算是没有压力,这么闷在宫里头,心情应当也不会多愉快。 想到自己先前打算带人出宫逛逛的打算,季怀直当即决定,择日不如撞日。大略的看了看今日的折子,发现也无甚太过紧急的事,就立刻遣人去坤德殿通知赵媛去了。 ********** 京城虽是大魏的都城所在,但在季怀直的眼中,它的生活节奏依旧相当缓慢。慢到季怀直时隔两年再次出宫,依旧是熟门熟路、半点陌生都不带。 实在也没什么可陌生的,景色没变、建筑没变、连街边的小贩都长得眼熟…… 大魏对女子的出门并无太严格的拘束,就连街边摆摊的都有不少是妇人或是小姑娘。 话虽如此,但官宦人家的夫人小姐,都有自己的交际圈,一般也少有出来街上逛的。再想想赵媛那喜静的性子,自然更少出门了,此时自然是看什么都带着新奇。 不过这般熙攘吵闹的环境,她多少有些不习惯,下意识地伸手去扯季怀直的衣袖,等拽到之后,又意识到自己这举动有些冒犯,忙松了手。 季怀直注意到她这动作,倒是不由脸色一柔,平日里再怎么端庄得体、进退有度,实际上还是个刚满二十岁的小姑娘。 想着,季怀直便反手拉过了赵媛手腕,对上她有些惊异的眸子,勾了勾唇,笑道:“……人多,别走散了。” 赵媛只觉得那一瞬间,四周的熙攘热闹都变得虚幻,耳边的吵吵闹闹也瞬间远去,整个世界这剩下季怀直那俊秀的面庞和温柔的低语。 ——这是她的夫君啊! 深埋在心底想法头一次这般清晰地浮出,眼前这人,不是疏远恭谨的“陛下”,也不是高高在上的“圣上”,而是她的、她一个人的“夫君”。 想着,她轻轻启唇,低唤出声,“……夫君。” 这声音太小,再加上四周一片吵闹,季怀直只看到了她嘴唇微动,却没能听清她说了什么。正欲开口询问,赵媛却已经将视线落到他身后的一个首饰摊子上,征询道:“……妾身想过去看看。” 季怀直虽有些意外她这般主动地提要求,但也没有不同意的道理,两人缓步过去。 路边小贩摊子上的首饰既然谈不上多精致,无论做工还是材料都远远比不上宫里头的东西,不过赵媛倒是一点也不嫌弃,兴致勃勃地一个个打量过去。 摊前也有其他客人在,不过,见季赵二人锦衣华服,一看就是富贵人家,余者不自觉地同他们隔开了一段距离。 那摆摊的是个面色祥和的妇人,她观季赵二人通身打扮,也知道这两人看上她摊上东西的可能性不大,也就把大半的精力都放在其余人身上。 不过,余光瞥见赵媛只是一个个看过去,并无伸手的意思,也笑眯眯地招呼了一句,“夫人若是喜欢,就拿着看看,买不买的不打紧儿。沾沾夫人手上的仙气儿,都让我这摊子富贵起来喽!” 赵媛对这直白的夸奖有些不大适应,但还是冲着摊主点头道了句谢。斟酌了许久,小心地拿起了一只木雕的簪子,深褐色的簪身打磨得十分光滑,只有尾部带着点镂空的云纹,季怀直看了,倒觉得有些简洁美感。 季怀直见赵媛摩挲了几遍,似乎对它有些喜爱,不由扬声问了句价。 那妇人似乎也未想到这两人竟真打算买这简陋的簪子,顿了一下,才忙不迭地开口道:“……五个铜板。” 见赵媛眼中的愕然,那妇人倒是先笑了,慈眉善目地冲她解释道:“这都是自家做的东西,比不得夫人平日戴得精巧,这价钱自然也低些。” 赵媛方待点头接受这个解释,便看到季怀直真的数了五个铜板递出去,她的脸色顿时更加恍惚了。 她拿着到手的簪子,又同季怀直逛过几个摊子,这才勉强接受了这里远低于她想象的物价,以及季怀直身上竟然真的会有铜板这种货币的冲击。 赵媛这一副三观被打破的模样,让季怀直看着倒是很有几分可爱,不过顾及着姑娘家面皮薄,他倒是小心控制着不让自己露出异色来。 同赵媛一起出宫,到底还是和以往有些不同,原先出游都是直奔目的地:要看戏就直接去戏院、蹴鞠去鞠场、吃饭就直奔酒楼…… 而今日这种漫无目的闲逛还真是……久违到季怀直都有些新奇了。 抱着这种微妙的新奇感,季怀直同赵媛逛了大半天,一直赵媛的速度明显缓了下来,他这才示意一直远远跟着的张恕去把车赶来,然后带着赵媛到一旁的茶馆歇坐下了。 茶馆的对面是个玉器行,季怀直隐约看到一个眼熟的背影,只是离地太远、实在是难以分辨,季怀直刚想收回目光,那人的属性表就先一步显现出来。 比名字更先一步的引起季怀直注意的,是到那高达99的野心值—— 好吧,他知道是谁了…… 栎王并未注意到身后的视线,依旧往前走去,季怀直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落在了和他同行的那个姑娘身上,属性表的内容也在一阵波动之后发生了更新。 【遥辇塔不烟】 季怀直盯着这个满是异族味道的名字看了许久。 遥辇…… 赤狄去世的那个老单于,姓氏似乎就是这个来着。 对面的赵媛见季怀直坐下之后,就将视线投向对面的玉器行,脸色也突然端肃了起来,她不明所以地顺着季怀直的视线看去,便看到一男一女两人背影。不过,赵媛可没有季怀直的系统作弊器,自然没法单看着背影,就辨认出二人的身份。 她开口欲问,却在称呼上突然顿住,盯着季怀直身上靛青色的衣裳看了许久,才张口道:“……夫君,那是?” 季怀直听到她这句疑问,方才回神,倒也并未注意赵媛先前的纠结,只是略略敛去脸上的肃色,压低声音冲她解释道:“是栎皇叔和……”他顿了顿,不知该如何对赵媛解释“遥辇塔不烟”这个人。 不过,出乎意料的,反倒是赵媛自然地接过了话,“是烟夫人罢?” “烟夫人?”季怀直满面疑惑地重复了一遍这个称呼。 赵媛听他这么问,倒是露出个笑来,轻声解释道:“夫君可能不知,这栎王殿下和烟夫人之间可有一段传奇佳话呢。” 然后季怀直就听了一段英雄救美的狗血跨国恋……主角自然是大魏王爷季宣则和赤狄的逃奴烟夫人。 最后,赵媛又指了指对面玉器行字招牌,“烟夫人最爱玉器,如今栎王殿下带着女子去玉器行,那定是烟夫人无疑了。” 季怀直神色复杂的点点头,脑中依然不住地回想着方才那宛如一部三流言情剧的情节发展。在吐槽这种俗套到不行的故事都会被人津津乐道的同时,也不由地生出了浓重的不和谐感: 你们传这个故事的时候,到底有没有想过——这栎王……他可是有正妃的啊! 带着满肚子的槽点,季怀直先前紧绷的情绪倒是一缓,那莫名生出的警惕也随之消散。 况且,赤狄一个部族都是同一个姓氏、同名者更是不知凡几,单看一个名字就能看出什么,那纯属瞎扯。 *********** 出宫转了一趟,赵媛的心情似乎真的舒缓了不少,性子都比先前开朗了许多。季怀直见状,倒是大感安慰。 在早朝上空前严肃地表明自己并无立妃的打算之后,倒是很长一段时间再没收到过类似的折子。 直到三个月后…… 季怀直瞅着眼前的这份铁画银钩、几乎可以被当作书法作品裱起来的折子,嘴唇动了动,勾出了一抹冷笑—— 不求立妃,直接要求换后了?! 呵!下一步是不是就该换皇帝了! 季怀直眼神冰冷地扫过中间大段引经据典、看起甚为有理的论据,视线顿在了最后那段话上。 【陛下今一意孤行,以致朝中言路阻塞,臣忧心如焚,然别无它法,深感有负先帝重托。微臣如今老迈已极,数月忧急之下,实是残躯难支,望陛下准臣告老之事。】 季怀直看完之后,眉毛一挑,脸上的冷笑也略略回温:崔家的这位老爷子是在用辞职威胁他? 这位崔老爷子混迹官场多年,把种种邀功诿过的“为官之道”摸得透透的,季怀直早就看他不顺眼了,但毕竟是先帝留下的辅政大臣,抓不到大的把柄之下,季怀直也不好的动他。 这下子老爷子主动请辞,可是省了他不少事…… 季怀直手中的朱笔微动,不多时,一个朱红色的“准”字便落入纸面。 第26章 辞职(周日) 崔衡上书请辞的事,对季怀直来说,实在是一桩好事。是以他虽然对崔衡以此为要挟、请换皇后的举动多有不满,但用朱笔写完那个“准”字之后,倒是瞬间神清气爽。 好事成双,开州又送来奏报:韩国公义女薛氏献一治水良策,如若依法行事,沿岸百年安稳无虞。 陈昌嗣于月前离京,他此次出行的目的有二:一是巡视北方、查访各地官吏,二是带着薛宁沿河考察一番。 后者才是季怀直让她出去的主因。 今年夏天,开州一段的堤坝被河水冲决,所幸及时堵复,损失有限。 但那上报的数字也已足够让季怀直警醒,若是薛宁真的于治水一道上天赋异禀,那便真的不能因为年龄之故,让她在京中消磨时光了。 话虽如此说,但让一个十三岁的小姑娘去治水,想想也知道不可能,他便让陈昌嗣以巡视之名,带着薛宁去沿河的州县、实地考察一番,若是真能提出什么治水方案来,也是好事。 况且有陈昌嗣带过去,也不怕当地守官慢待。 不过…… 季怀直看着开州知府折子上透出的态度:是没有慢待,但这夸得天花乱坠,字里行间的谄媚都快透纸而出了。 ——也不知是在同韩国公拉关系,还是要讨好带人过去的陈昌嗣。 也怨不得季怀直如此想。这折子虽是通篇的褒扬夸奖,对治水之策却谈之甚少,一看就是没将薛宁提出的方案放在心上。 季怀直对这位知府的想法兴趣不大,径自提笔——韩国公义女薛氏献策有功,特封南乐县主。 并又对人在开州的陈昌嗣下了道旨意,命她不必继续西巡,就地征调民夫,等农忙一过,便按着薛宁的方案来挖沟修渠。 等这旨意传到开州知府耳中之时,这位马知府真真是一口血喷出来,险些以死谢罪。 他自觉不是那等清高之士,溜须拍马、阿谀奉承,可谓是极其熟练,脸皮厚度更是令无数同僚叹为观止,被人暗地里笑称为“马屁知府”。 他对这个绰号可谓是全不在意,甚至有些洋洋自得——马屁也不是人人都能拍好的。 此次,朝中大红人陈首辅来到开州,他一路好吃好喝地伺候着,生怕这位大人在这儿生出些不满来。见那位大人待一个小姑娘的态度非比寻常、处处提点,他虽是心中奇怪,但言语行动上却是半点都不顾自己一方知府的架子、拉下脸皮,把那个十来岁的小丫头都快夸出朵花儿来了。 在得知这位是当朝杨大将军的义妹之后,更是对着小姑娘近乎谄媚了。 谁不知道当今圣上最为倚重两人,文是陈昌嗣、武为杨文通。这小丫头和这两位都关系匪浅,这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这小丫头定然是和圣上关系匪浅啊! 这拍马屁也是有讲究的,怎么拍才是力度适中、怎么拍才不至于排到马腿上,这里头都是有道道的。 是以见到这姑娘小小年纪,就能于水利一道上侃侃而谈,马知府当即心花怒放,这可是极好的机会啊! 他听得极为认真、回去之后,便立即提笔,洋洋洒洒如有神助,不多时一篇“锦绣”文章便已落成,他即可命人送往京城。 ——这可是拍龙屁啊! 等到下封县主的消息传来,马知府便知道这是拍对了。可他还未及高兴,就听到了要征调民夫修渠之事,按得还是那个十来岁小丫头的法子。 他当即胸口一闷、只觉一片昏天黑地,似有无数看不清脸的冤魂向他涌来。 他在开州的任期并不算长,除了今年夏日,再未见过河水泛滥的情形,但这仅有的一次,也已足够他胆战心惊、对河水敬若神明了。 这挖渠可不是那么好挖的,一个闹不好,惹怒了河神,那这一州百姓可就…… ——他自觉不是什么好人,但是要真是因为自己的一纸奏折、搭上了一州的百姓,他可就真是罪恶滔天、连死都不能安宁了。 马知府向来对脸面看得不重,是以刚一接完旨意,便立刻满面泪痕,涕泗横流地对着陈昌嗣哭诉开州修渠的难处,让他务必禀明圣上、再做定夺。 陈昌嗣:!…… ********** 开州的情形自有陈昌嗣应付着,左右闹不到京里头来,季怀直可谓是放心得很,但他最近还是遇到些别的麻烦。 辞职这事儿,确实能让老板头疼,但……一个人的力量毕竟有限,就算人再怎么位高权重,总能找到接替者。 这个道理,季怀直手底下那帮混迹朝堂多年的老臣,定然是明白的。 而崔衡那个老狐狸,向来是无利不起早,又对自己那身官服在意得紧,若说他只是一时冲动,以辞职相胁,却没有什么后手,季怀直是不信的。 果然,从第二日起,请辞的折子便一封接着一封地送上了季怀直的案头。 ……也是意料之中,毕竟是胁迫皇帝,若是不搞得声势浩大一些,估计胁迫不成,自己反被炒鱿鱼了。 可这招对于季怀直实在是用处相当有限,他从一登基开始,就看着那帮老臣不顺眼。早就磨刀霍霍准备换人了,只是苦于无甚理由,所以才一直拖到如今。 这回可倒好,集体辞职?也不知道哪个人才出得这个好主意,季怀直真是真心感激这人。 这些请辞的折子,送过来一封,季怀直批准一封,准许退休的旨意和新官上任的旨意同时下达,赶得巧了,两方还能见个面儿呢。 幸福来得太突然,以至于季怀直上朝时看到那一张张新面孔还是有些恍惚。 但,做人啊,实在是不能高兴得太早,新旧交替的时候,事情总是特别多。就算季怀直是根据系统提供的属性值选的人,但是初一上任,磨合期还是有的。 于是……一大堆杂七杂八的事情汹涌而来,以至于季怀直听到李福的禀报之后,都以为自己是太过劳累,生出幻觉了。 “你说谁过来了?”季怀直提了声音问了一遍。 “回禀陛下,澹生馆*馆长杨大人求见。” 这“澹生馆”便是季怀直命人修建的图书馆,可现今这馆却成了京城里文人聚会之所,与他设想中的图书馆相去甚远……不过,总比当作皇家别院在那闲置着好,季怀直对这个结果尚算满意。 而这馆的现任馆长,便是已经退休多年的前任首辅杨万彻。 季怀直确认了来人之后,忙连声道:“快快快,请杨先生进来!” 说着,也将手中的笔扔下,匆忙起身、往外迎去。 殿门打开,一个须发皆白老者拄着手杖缓步进来,虽是拄着杖,但动作间却丝毫不见伛偻的老态,双眼清明、面色红润,看得出来,他这些年过得不错。 不待杨万彻行礼,季怀直就忙得上前搀住了他,问:“西郊距此路途甚远?先生缘何特意赶来?” 杨万彻面上是一贯的儒雅,可出口的话却半点都不客气,“朝中这般大的动静,莫说是在西郊,老臣便是已经入土了,怕是也睡不安稳。” 这语气可是极重了,季怀直干笑了两声,“……让您费心了。” 见季怀直是这种态度,杨万彻叹了口气,语气也软了下来,低声劝道:“陛下愿唯才是举,实乃天下寒门士子之幸。可……大魏立朝至今已有五代,各大世家盘根错节,实在是牵一发而动全身……这免官一事,还望陛下三思方好。” 况且,季怀直可是牵得不止一发,他这一秃噜免职下来,都快把人家给连根拔了。 季怀直沉默了一晌,杨万彻说得这些,他又何尝不知呢? 但这个机会实在难得一遇,他这辈子估计再也找不到第二个时机,能这么大批量地任免官员了。 这要是挺过去,日后朝堂之上,便再也不必顾及那些老臣的脸色了;可同理,他如今一旦松了口、退了步,今后的事情难办得可不止半点儿了。 杨万彻见他沉默,颇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陛下做事,向来极有主见,不是旁人一两句话就奉劝得了的。” 季怀直张了张嘴,想要解释,就见杨万彻脸上虽是无奈,但竟是带着点笑的,只听他又继续道:“……如今陈首辅离京数月,朝中事务繁杂,若陛下不嫌微臣老迈,臣愿暂代首辅一职,以俟陈首辅回京之刻。” 季怀直一愣,倏地意识到什么,忍不住眼眶有些发热,“……先生。”说着,放开手来,对着杨万彻深揖一礼。 “陛下可莫要折煞老臣!”杨万彻一边侧身避开这礼,一边又道,“只是到了微臣这把年纪,到底是精力不济,只怕能做的事情相当有限……” “先生莫要如此谦辞,您愿意过来,已是大幸。”杨万彻虽是隐退多年,但到底是当年的先帝留下托孤大臣之首,在朝中影响尚存,有他这么一表态,那些人闹起来可要顾及许多。 如此,虽不能一鼓作气全都换上新人,但却不必担心朝局出现不稳之态。 …… 两人又略略闲谈了几句,杨万彻便要告罪退下,只是离去之际,余光却落到了御案上,一只朱笔横在奏折中间,笔尖下洇染出一大片红色的印记。 见杨万彻的动作顿住,季怀直不由顺着他的视线看去,见到桌面上那一片狼籍,脸上霎时露出些许尴尬来,“方才听闻先生过来,一时激动……” 杨万彻面上却露出些欣慰之色来,“陛下思虑周全,老臣此举怕是有些多余了。” 季怀直不料他竟会说出这话来,急道:“怎会多余?!先生可是帮朕了大忙!” 杨万彻笑着摇了摇头,对他这话不置可否,而是突然来了句,“念初确实是个好孩子……” 季怀直愣了下,这才意识到,桌上的那折子是新任吏部侍郎的任命书,而他任命的这位侍郎名为崔念初——是带头辞职的崔衡老爷子的嫡孙。 不过,季怀直虽然有些让他们窝里斗的意思在内,但最主要的原因还是,这个崔念初的忠诚和智慧值都足够高,让他用起来很是放心。 他正想着,就听杨万彻颇为唏嘘地说完了下半句:“……倒有些他祖父当年的风范。” 季怀直:…… ——他突然就不那么放心了! 作者有话要说: *“澹生馆”取自明代的澹生堂,因为作者取名废,所以借用下古人的名字…… 第27章 开始(周三) 坤德殿内。 “如何?”季怀直死死地盯住搭在赵媛腕间的那只手,脸上的表情一片凝肃。 诊脉的太医被殿内这凝重的气氛所染,额上渗出点点汗意,但却不敢举袖去擦,直得将心神集中在腕间的脉象上,借此回避这沉重的压力。 少顷,他收了手,对季怀直和赵媛行礼道:“回禀陛下、娘娘,确实是喜脉,应当已有两个月了。” 虽然早就有些猜测,但真听到太医这么说时,季怀直脸上的表情还有一瞬茫然,过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似的,咧嘴大笑道:“赏!” 这一句下去,整个坤德殿的气氛都为之一松。季怀直转头去看赵媛,却见她不知何时已经泪流满面。 他愣了一刻,脸上的也喜色敛住了些许,露出几分歉疚来,上前几步,轻轻揽住她。 坤德殿内的众人见状,也都蹑手蹑脚地退了下去,不多时整的大殿都空空荡荡,只剩下这相拥的二人。 一阵沉默之后,季怀直率先开口,“……对不住,让你受苦了。”因为自己不想纳妃一事,赵媛作为皇后承受了多少压力,实在是可想而知。 赵媛在他怀中使劲地摇了摇头,伸手环在季怀直的腰间,指尖用力、拽出了几道褶皱,哽咽道:“臣妾……不苦……一点都……不……” 恰恰相反,这世上应当再无比她更幸福、更幸运的女子了。 ********** 季怀直无论是哪一辈子,都对小孩子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触。赵媛迟迟未能有孕这事儿,季怀直在确认了不是两人身体问题后,也相当看得开。 可是,在得知赵媛真的有孕的那一刻,一种奇妙的感觉从心底升腾而起:再过几个月,就会有这么一个与他血脉相连的孩子诞生于世——只是这么想着,心底就抑制不住地生出些欣喜来。 这种莫名欢喜、动不动就傻笑的状态,一直持续到第二年的开春。 …… 绍德八年二月,韩国公诰命亡故。 ——去世的是杨文通的祖母。 那日的祭奠,季怀直是亲自前往韩国公府去拜祭的。国公府本就地位不凡,再加上圣上亲临,这祭奠更是隆重了几分。 季怀直在一众哀哭的人群中,看到了面色恍惚的杨文通。这种失去至亲的痛苦,不是他人所能安慰得了的,季怀直也不知自己该如何开口,最后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涩声道了句,“节哀。” 杨文通有些失焦的眼神重新会聚了起来,落到季怀直身上,嘴唇动了动,却并未发出声音,而是对季怀直轻轻地摇了摇头。 季怀直知道,这是让自己不必担心。 …… 祭奠之时,本就是一家府邸最为忙乱的时候,是以季怀直也没有在国公府多待,上了祭后,便告辞离开了。 ********** 几日后,京城城郊。 季怀直静静地伫立在一处高地,垂眸看着城门处的人来人往。 不多时,韩国公府的送灵车轿从城门内缓缓驶出,可意外的,季怀直没在那附近看到杨文通身影。 “我猜你会来这儿。”身后传来一道有些嘶哑的嗓音。 季怀直循声回头,就见杨文通不知何时已站到了他的身后。 他似乎比祭奠那日更瘦了,但精神却略好了些,起码能勉强勾出个笑来,虽然那笑比哭还要难看些。 季怀直打量了他一番,最终抬手按住了他的肩膀,低低道了句,“多保重。” 去世的是杨文通的祖母,按制杨文通并不必赶回原籍丁忧,但……他毕竟是被祖母一手带大的,如今老人家去世,他想要完完整整地守满这二十七个月,也着实无可厚非。 杨文通偏了偏头,看了搭在他肩头的手一眼,倏地上前一步,揽住了季怀直。 季怀直愣了片刻,倏地感觉到肩颈处隐隐有些湿意。 这是……哭了? 两人相识十余年,这还是他第一次碰见杨文通流泪。季怀直手足无措地慌了半晌,才试探的伸出手,像安慰小孩子一般,轻轻拍抚着杨文通的脊背。 “你也保重。”耳边的声音犹带嘶哑,这句过后,杨文通便放开了季怀直。 他眼眶略有些红,但神情倒是略微松快了些,又深深地看了季怀直一眼,方才转身离去。 季怀直盯着他的背影发了好一会儿怔,忽地叹了口气—— 亲人啊…… 他微微仰头,眯眼看着那游游荡荡的白云。他想起了自己的父皇,当年那股沉痛的悲哀褪去,留下的是深深的悔恨——如果,如果他当年,能再多付出一点真心…… 过往的遗憾想要弥补,可那人却早已经不在了。 季怀直难得深沉一回,却并没能维持多久。一阵风吹过来,带来了一段不知名的野花的香气,季怀直吸了吸鼻子,忍不住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头脑一瞬的空白之后,方才的那点突入其来的莫名情绪也被抛在脑后,他抬了抬手,招呼着张恕准备回宫。 ********** 栎王府。 塔不烟的脸上笑意盈盈,本就深邃的五官,因这笑带出些惑人的艳丽来,她转头看向栎王,“老天都在帮我们……殿下,这个可是难得的好时机。” 栎王略微沉吟了一下,也缓缓地点了点头。 有杨文通在京,他尚有些顾忌:要是朝廷和安王对上,谁知道这个人会不会像当年对付赤狄一样,砍瓜切菜得把叛军给收拾了。 况且,他又想到去年冬日,季怀直在朝堂上的那一番动作——要是再拖,等朝内人心稳固,这事可就更难办了。 御敌之良将、安民之贤臣……他的这个侄儿还真是好福气! 而塔不烟见栎王点头,语气中更是带了几分欢喜,“我去同阿兄写信!”说完,也不待栎王回应,便急急地跑了出去。 ********** 一个月后,蓟州。 草原一望无际,嫩绿与碧蓝相接,天地的界限是如此分明、又如此模糊,而那道横亘其中的蜿蜒河流、也是与天空一脉相承的蓝,仿佛就是从空中流淌而下。 河畔是一大一小的两个黑点,凑近看去,原来是一人一骑。 那人正在河边低头汲水,而他身旁那匹棕色的骏马并未拴起,却只是在主人身侧闲步,并不远离。 倏地,正在汲水的那人抬起头来,露出一张俊朗的脸庞,正是安王的近卫、朝廷近封的宣武将军李构。 李构眯了眯眼,远远地望向了天地相接的那一道分界线上,那处明明没有任何异常,他却像看到了什么似的,眼神骤转冷锐,搭在水囊上的食指轻扣了六下,忽然唇角上挑,勾起一抹讥诮的冷笑来。 他站起身来,一旁的那匹骏马也似与主人心有灵犀缓步靠了过来。 他伸手捋了捋马鬃,左脚踩进马镫,右手一撑,再一晃神,整个人已经端坐在马上,手中也已执上了一张长弓。他从右侧的箭筒中摸出一支箭矢,搭到弦上,缓缓拉开。 远处遥遥地现出几个黑点,细细数去正是六个,而此刻,李构手中的弓弦也已张满,他手指一松,弦上的箭矢便飞射而去,速度之快,几乎发出破空的尖啸。 李构一丝停顿也无,又摸出一支箭来,搭于弓弦之上。 …… 那一小队赤狄人方登上一高坡,倏地一支箭矢破空而来,领头的那一人一声没吭地就从马上坠下。 剩下的五人有一瞬的茫然,下意识地一勒马缰,向着箭矢来处搜寻而去,而就在他们这短暂的反应时间,第二支箭矢破空而来,又有一人倒下。 无声的惶恐笼罩了剩下的四人,不过待发现对方仅有一人之后,他们总算稍稍镇定下来。骂骂咧咧地驾马朝着那人冲去,手中的弓箭也对准那人。 李构被四个人瞄准,却半点都没有避让的意思,依旧稳稳地立在原地,继续张着弓弦,为他的第三箭蓄力,只是唇边那抹嘲讽的笑意愈深。 果然朝着他飞来的那四支箭矢在距离他尚有一段距离的时候就力竭般地减缓了速度,最后缓缓地坠落在他的附近;而他射出的第三支箭矢,又洞穿了一人的咽喉。 剩下的三人脸上的神色有些发青,对视了一眼,其中一人竟在剩下的那两人的掩护下,掉头就往回跑去。 李构挑了挑眉,但余下的两人急速奔来,由不得他细想。他一扯缰绳,驾马朝侧方奔去,重新拉开了距离。 限于两方长弓射程差异巨大,李构解决这两人委实没有费什么功夫。 但离去那人却早已不见了踪影,赤狄可没有什么舍己为人的传统,怕是那人身上带着什么东西。 李构环顾四周,不多时,便挑定了一个方向,策马追去——追击这种事,做得多了,总是有点经验的。 他的这驾坐骑,虽是不如殿下的“蹑景”和任茭白的“白兔”,却也是难得的良驹。是以未过多久,他便远远地看见了方才被掩护逃走的那人。 抬弓搭箭…… 少顷,李构便从那具尸首上翻出了一封书信。只是看到那信封上的【文贤单于台启】六字,他原本舒缓的脸色骤然绷紧,神情甚是难看。待到检查了之后的火漆封,他更是面色阴沉、几乎能滴下水来。 那字迹是安王殿下的字迹,印鉴也是殿下的印鉴……分毫不差。 但他追随殿下多年,自然知道殿下绝非这等与外敌私通的人。那这封信? ——定然有人捣鬼! 李构倏地想起四年前,杨文通突然跑来蓟州的那此询问……虽然最后证明是知州府的失误,但那真的是意外吗? 他越想心底越凉,将手中被攥得变形的信放入怀中,翻身上马,重又往王府奔去。 座下的骏马飞驰,引得人呼吸也困难了起来,李构恍惚间忆起了一个数年前的一个场景:那应当是个匈奴贵族,但那时却已伤痕累累,数支箭矢扎进他的皮肉,身上还有不少刀伤的口子正汩汩流血。受伤过重,以至于他眼神都不甚清明,但还是死死地盯着他们这方,用不甚熟练的官话朝他们喊着:“狡兔死、走狗烹。你们……” 一支流矢结束了他的性命,旁边传来任茭白的取笑声,“官话说得不错!” 可那句带着些异域音调的“狡兔死、走狗烹”,却如同一段恶咒一般,时时在他脑中回荡。 第28章 追随(周日) 十日后,安王府。 书房内的人不多,连同安王在内,仅有五人。而此时,这五人脸色皆是沉闷压抑,就连空气似乎也凝滞了起来。 方才接到的消息,赤狄遥辇部率众三千来犯,看他们的行进方向,去的应当是锦城。 这本不是什么大事,安王麾下的守军皆是精锐、人数又占优,据城而守,就算赤狄来人再多一倍,也无甚可怕的…… ——若是没有李构带回的那封信的话。 …… 数日前,本欲回乡探亲的李构,路遇一支赤狄小队,将他们截杀之后,缴获了一封密信。 那是一封回信,收信之人便是此次来犯的遥辇部单于。信中虽无落款,但无论字迹、印鉴、还是书写习惯……都指明了,写信者乃是“安王”。就连他们这些追随多年的老部下,若是单单根据这些线索竟也无法辨认真伪。 据那信中之言,今月遥辇部率军来攻之时,安王麾下将与其佯战、假作不能力敌之态,于退居城门之时,引其入城。 在座这些人都是随同安王多年征战,自然相信安王绝非会有这种通敌之为,但……其他人若看到这封信,会是如何想,那便不好说了。 这一室的沉寂最终被安王开口打破,“那信我已命人去查,当务之急……”他抬头扫视了众人一眼。 “殿下。”不待安王继续说下去,一位有些年纪的老将忽然上前一步,行礼道,“有一句话,末将不知当不当讲。” 安王看了他一眼,示意他继续说下去。那老将直直地对上安王的目光,他的眼眸早已浑浊,可眸光却极锋锐,只听他一字一句道:“殿下的私印,来蓟州之后,就甚是少用,但当年在京城之中却恰相反。虽是时隔多年,但在宫里头,找几幅印着殿下私印的墨宝也不是什么难……” “蒋叔!”蒋诚还未说完,就被任茭白出声打断。 蒋诚虽是没有指名道姓,但“宫里头”这么明显的说法,就连向来粗线条的任茭白,都听出了他在代指何人。 蒋诚侧首看了任茭白一眼,复又转过头来,直直跪于地上,郑重道:“不管殿下如何打算,末将定当誓死追随!” 誓死追随……在对阵赤狄之时,在座诸位都对此点毫无异议。可按照蒋诚话中隐隐透出的意思……这是要造反的…… 是以,他这话一出,屋内的气氛霎时一变。本就凝滞的空气更是变得窒息般沉重,四遭是一片落针可闻的寂静。 但不过少顷,屋内就是一阵铠甲碰撞的声音,其余三人陆续跪下,就连方才想要说些什么地任茭白也闭了嘴。 ——“末将愿誓死追随殿下。” 他们语声艰涩、脸上的表情也甚为沉重,可见是知道这句承诺背后的重量,可细究其神情,却半分动摇也无。 不过,看着面前跪下的四人,安王却面色骤沉、置于膝间的手也缓缓收紧—— 他当年对皇兄的猜忌怀疑不是没有怨的,可如今看来……那些怀疑竟不无道理。 他低头扫视了一圈,最终落到了蒋诚的面上。 “蒋叔。”安王就那么直直看向蒋诚,沉声开口道,“本王向来敬你是长辈……” 安王这话并未说完,蒋诚已是明白了他的选择。他面色一白,张口欲劝,可对上安王那不容质疑的眼神,他最终只是低下了头,艰难道:“末将……知罪。” ********** 安王府此时阴霾重重,而季怀直此刻也有些忙乱。 赵媛本就对这个孩子看得极重,随着肚子一天天变大,更是紧张了起来。她虽在季怀直跟前尽力克制,但到底效果不大。 这一回,太医请脉之后,特意避开了赵媛,单独回禀季怀直道:“陛下,皇后娘娘……思虑太过,照这般下去,这胎恐怕……” 饶是知道太医向来喜欢把病况往重了说,听了这话,季怀直也是眉头一跳,心底一下子沉了不少。 先不说流产这事儿对身体影响有多大,光是精神上,赵媛怕是就受不了这个打击。 那太医看这季怀直面色阴沉,忙不迭的补救道:“卑臣这里倒是有个安胎的方子,小心调养些,倒是能多几分把握……只不过娘娘若是一直这般郁结于心,纵使是灵丹妙药,只怕也效用有限。” 听他这话,季怀直倒是明白了过来:这是怕到时候出事,夸大情况、打预防针呢…… 不过,赵媛的一直这般紧张,到底也是个大问题。他按了按额角,叹气道:“朕知晓了,退下罢。” 见季怀直眉间微蹙、面带忧色,一旁的李福低声劝道:“皇后娘娘和小皇子受陛下龙气所佑,定会平安无事,陛下莫要忧虑才是。” 听了这个说法,季怀直嘴角一抽,脸上的表情都忍不住带了点扭曲:龙气所佑……那他还真是厉害了呢…… 李福见季怀直神色不对,忙又开口道:“陛下若是实在担心,莫若多陪陪皇后娘娘。娘娘见了陛下欢喜,这心绪自然便开阔许多。” 季怀直顿了顿,朝堂上大换血的风波已然过去,除了最初一段新旧交接的忙碌期,之后的事情倒是一切顺利,再加上杨老首辅坐镇,怎么也不会出乱子的吧…… 想着,季怀直粗略地翻了翻今日的折子,发现确实也没甚紧事。他当即站起身来,转头对李福道:“走,去坤德殿。” …… 季怀直到坤德殿的时候,就看见赵媛将手抚在肚子上,低头怔怔出神,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待他走得近了些,赵媛这才被脚步声惊醒,连忙要起身去迎。 季怀直忙赶了几步、上前扶住了她,“……你身子重,就别这般拘礼了。” 赵媛笑着应了下,然后便又问道:“陛下今日不忙?怎地回来得这般早?” 季怀直看了看她笑盈盈的表情,又想叹气了:赵媛什么地方都好,就是总是把事儿憋在心里、自己扛…… “事情是有一些……不过,朕有些想你了,就过来看看。” 赵媛只是随口一问,没料到季怀直会这般回答,她怔了片刻,只觉得那句“朕想你了”在耳边回响过数遍,稍显低沉的声音在耳道内萦绕,以至于她耳尖都染上了淡淡的胭脂色。 她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应,下意识地摆出了一个端庄的笑来,沉默了好一阵儿,才回道:“……陛下说笑了。” 季怀直瞥到她微红的耳尖,再看看她面上一如既往的表情,忍不住一乐。 “怎么是说笑呢?媛媛现在可是双身子的人,朕想你自然也要多想一倍。这都大半日不见了,朕可是念得紧。”见赵媛面上也渐渐染上绯红,他脸上笑意愈深,只是再开口时,语气却带了几分落寞,“……朕这般念着媛媛,莫非媛媛不想见朕么?” 赵媛下意识想要否认,抬头却对上季怀直满面笑意,当即羞恼道:“陛下!” 这一番的折腾,她倒是把先前那些忧虑紧张给暂且抛到了脑后。 …… 虽然太医的话让人心忧,但季怀直却也发现,赵媛实在是个相当好哄的姑娘,虽然因为孕期而敏感了许多,但只要稍微多花点心思,总是能把人哄好的。 朝中、宫中悉皆安稳,外加陈昌嗣那边传来消息,开州修渠工程一切顺利,季怀直一时竟生出了些天下皆安的错觉。 ……对,确实是错觉。 打破这错觉的是一封蓟州送来的急报—— 【安王勾结赤狄密谋反叛】 季怀直最开始看见这折子的时候,倒是生出了些久违了的熟悉感:蓟州知州看安王看不顺眼这事儿,他数年前就知道了。这位知州大人,从上任那天开始,就致力于打安王的小报告……季怀直查明了几次上报皆属乌龙之后,也曾下旨严词斥责,甚至一度动过换人的心思。 所幸那封旨意之后,这位知州倒是一下子收敛了起来,再未上过类似的折子;再看看蓟州在他治下倒是有些蒸蒸日上的模样,季怀直这才打消了换人的念头。 不过,现在看来,这可不是什么打消敌意,他是在憋大招呢! 看着那一条条分门别类、自他到任那年就开始的证据……季怀直嘴角直抽抽:这严丝合缝的,不知道的还真以为安王密谋造反多年呢。 ! ! ! 等等!“不知道的”! 季怀直只觉得脑中一懵,背后冷汗乍起。若不是他能看见安王的属性值,确认这人并无反心,那此时看见这份条理分明、证据确凿的折子,心中恐怕认定了安王想要造反了。 而且,这般完整的证据链,可不是什么乌龙、巧合之类的能解释的了的……背后定是有人在操纵。 想到这里,季怀直也顾不得许多,径直吩咐李福道:“叫刘平过来见朕!” 第29章 辟易(周三) “牢狱”二字,听着就能让人产生些不大好的联想。若非必要,常人是不愿意来此处的。不过,这世上最不缺的便是例外——此刻刑部的天牢里,便有一个恨不得把这里当家的奇葩。 “刘顾问?刘顾问?”虽是白日,天牢里的却依旧昏昏暗暗,这喊话声在逼仄的空间内回响,很有几分瘆人的意味。 “王主事?”一道人影缓缓靠近,语气中带了几分稀奇,“您怎么有空到这儿来?”他一面说着,一面走到近前来,施施然就要行礼。 王主事哪里敢受他的礼,忙不迭得躲开道,“使不得!使不得!”眼前这人,莫说是他一个小小的主事,便是刑部的尚书见了,也得客客气气。 盖因他这“顾问”一职,虽是品级不高,却是御口亲封,专为他一人所设——这是得多大的恩宠啊! 刘平皱眉打量了王主事一眼,这人今日似乎格外谄媚?再想想他竟连半刻钟也等不得,直接跑到牢房里来找人的举动。 “可是圣上召见?”他这话虽是问句,脸上却无甚疑问的神情,显然是对自己的猜测相当肯定。 王主事忙不迭的陪笑道:“您真是料事如神!” …… 刘平到承明殿的时候,正遇到一个小太监步履匆匆地从殿内走出。这小太监赶得太急,差点和他撞上。 险险和这个小太监擦过之后,刘平顿了顿,转过头去,眯眼看了看那太监手里的锦帛——这是加急文书? 今日的召见怕是并不简单。 虽然进殿以前,刘平的脑中就隐隐有了这个想法,但是当真看到季怀直扔过来的这份指证后,他还是惊出了一身冷汗。 ……他虽自诩在查案上有点天赋,但平日里也就查个盗窃、杀人之类,再了不起点,就是办了几个朝中的二三品大员,这还是因为今上给他大开方便之门。 可如今,这是谋反的大事啊! 他觉得手上的这封折子,烫得他手心都发疼。 季怀直紧盯着刘平,见他看完,立即追问道:“此事,你是如何看的?” 刘平顶着季怀直的视线看完这折子,额上都有些见汗,听到这句追问,倒是隐约有些猜到季怀直的态度,他有些紧张地咽了咽口水。 “……回陛下,微臣以为,此事尚有疑点。”见季怀直没因此出现什么怒色,他才大着胆子继续道,“这等忤逆之事,行事之时定然万分小心。可蓟州知州的证据实在太过齐备,一丝漏洞也无,反倒是让人生疑了……不过,臣对蓟州的景况不甚了解,倒是不好据此下甚定论。” 刘平说完,却并未等到季怀直的回话,他小心地抬头,就见季怀直正向墙边走去,而那面洁白的墙壁上,一柄装饰繁复的长剑静静的悬着。 ——不会吧?! 心中这般否认着,但他的呼吸却忍不住急促了起来,也甚至不顾礼节地紧紧盯着季怀直的动作:一只白皙的手搭到了剑鞘之上,然后缓缓收紧,露出了分明的骨棱;那手微微一抬,长剑便被取下…… “朕命你为巡查御史,亲往蓟州,查明此事。”季怀直一面说着,一面向陈平走近,将长剑缓缓地放到了他的手上,“蓟州路远,往来不便,朕准你便宜行事。” 说这话时,季怀直的语气甚是平淡、与以往一般无二。但刘平却觉得这段话字字千钧,一下一下地砸在了他的心上,让他的脑中一片空白。 ——便宜行事!尚方宝剑啊!这可是真的尚方宝剑! 手上多出来的重量唤回了他的神智,刘平有些哆嗦地收紧了手指,生怕一个不小心把这柄剑给摔地上。他深吸了一口气,实打实地叩了一个头,干涩道:“臣领旨!” 刘平退下去的时候,走路都有些发飘,季怀直有些纳闷儿地盯着看了一会儿:这是怎么了? 一旁看完全程的李福注意到季怀直的表情,不由嘴角一抽:陛下啊,“如朕亲临”这四个字,比您想得可重多了。 …… 就在刘平收拾东西准备赶往蓟州的同时,有一封公文却已经离京近百里,方向却是与蓟州稍有偏移的兖州,也就是杨文通的老家。 查证据这事却是可以慢慢来,但看那折子语气,就知道蓟州知州对安王通敌一事,可谓是深信不疑。再加上最后作为证据送来的、安王“亲笔”所书通敌信件,季怀直还真怕他来个先斩后奏,就这么将计就计设伏把安王给解决了。 前面对抗着赤狄、后面的友军还在背后插刀子,季怀直都略想一想,都替安王抹一把冷汗。 他虽是已经下旨给蓟州知州,让他莫要轻举妄动,但想想他那高达九十三的忠心值,季怀直还真担心,这人为诛“叛臣”,来个抗旨不遵…… ********** 七日后,蓟州。 因地处大魏的边界,与之毗邻的又是向来与大魏不和的赤狄,蓟州的每座城池都极为相似:青灰的城墙高耸坚固、却也痕迹斑驳,每一道痕迹的背后都是一个带着血色的故事…… 而此刻的城墙之外,却是一片嘈杂,兵刃交接的铿锵声、近乎嘶哑的喊杀声、还夹杂着刀箭入肉的闷响声…… 而所有的一切,却都在距离城墙数十丈以外的区域里发生着,再往内一步,便是落入了城头重弩的射程。 城门前好像被人用笔画出了一道圆弧,外面是烟尘弥漫、刀兵相接;而里面却是空无一人的死寂…… 此次随着安王前来的,乃是他手下最为核心的骁锐营,里面每一位都是久经战场的老兵,若说一开始对安王不许接近城池的命令,还有些不解之意,那此刻也从身后的不寻常的寂静中猜到了些许—— 蓟州知州对安王的防备从来不加掩饰,若是此刻他们踏进一步,迎接他们的只怕不是援军、而是架在城头的重弩…… 短暂的绝望后,众人眼中却都染上了孤注一掷的疯狂,一时间竟在气势上压过了呈包围态势的赤狄军。不过,终究是势单力薄,随着时间的推移,身旁的人越来越少,颓势也逐渐明显。 在重重喊杀中,突然想起了一阵厚重的闷响,那是身后城门打开的动静,但战至此刻,早已无人以为这是迟来的援军。 安王咬了咬牙,四处寻找突围的空隙,却意外发现,明明占据优势的赤狄军,却隐隐现出了收缩之态,并非主将指挥,而是下意识地往后退去,仿佛前方有什么怪物一般…… 那点疑惑还未升起,耳畔就传来带着喜意的呼喊声,“殿下!是杨将军!” 话音刚落,便有一道白色的身影从身旁掠过,于擦身之际扔下一句“回城”,就头也不回的冲向前方的赤狄部众。 他身后只带了不足十人,可闯入近万人的敌军之中,却如入无人之境,所到之处人皆避让。赤狄的头领似乎也懵了一瞬,旋即就用赤狄语大骂着什么,不过他话只说了一半,一柄长刀便打着旋儿飞来,旋即便是身首分离。 ——本就混乱的赤狄部众,瞬间分崩离析! 万军之中,取上将首级! 安王深吸一口气,按捺住心中奔涌而出的豪情,率着骁锐营的部众向城内撤去。 可向来以“令行禁止”著称的骁锐营,此刻被杨文通的气势所感染,竟有不少人没注意到安王的旗语,闷头跟着杨文通直冲了过去。 ********** 京城,承明殿内。 季怀直看着手中送来的折子,差点忍不住掀桌,什么叫——“我·把·蓟·州·知·州·绑·了”! 我特么叫你是去帮忙的!不是捣乱的!无缘无故对一州之长动手,官府权威呢!王法呢!你这是还嫌蓟州不够乱么!……在别人的地盘上那么横,你胆子够大啊! 要是杨文通此刻在京,季怀直还真想掐着他的脖子使劲儿摇一摇,看他脑子里头装的到底是些什么玩意! “嘶啦”一声,季怀直一个手抖,那折子被从中间三分之二的地方,被撕开了一道大大的裂缝。 一旁的李福冷汗一下子就下来了,哆哆嗦嗦地劝道:“陛下息怒啊!这……这……边关局势莫测,杨将军这也是事急从权,以免给赤狄可乘之机!” 季怀直冷冷地“哼”了一声,对李福的这句劝解不置可否。他盯着那份一分为二的折子看了半天,到底还是一边磨着牙,一边补发旨意——给他收拾残局! 不过,他写了一半,笔下一顿,突然意识不对:杨文通这折子短得不正常。 这种情况,以前也不是没有:什么孤军深入敌腹、带着几百人就去硬抗几千人等等,全都是看上去十分找死的举动。 想到上几次的景况,季怀直原已缓下的脸色当即一黑——他干得绝对不止绑了蓟州知州! 果不其然,几日后,安王的折子慢一步到来,细细解释了当日的情形。 这折子的内容也不知是谁想得,字里行间透着一股浓浓的说书先生的语气……季怀直脑补着安王一脸正经地写着这玩意儿,不由浑身一个哆嗦。 【……率六骑于万人军中往来,所过之处人皆辟易,其势……】 看到这处,季怀直一顿,心底涌出的一股莫名的颤栗,不知是兴奋、还是后怕……他怔怔地盯着这句话看了许久,脑中浮现出杨文通平日里不甚正经的模样,不由掩卷摇头。 心中似有千言万语,最后只汇成一句笑骂—— 把你给能的! 第30章 庵堂 经此一事,季怀直也不敢再让徐宁成继续当这个蓟州知州了,他也是头疼,明明都是两人的忠诚值都那么高,怎么就搞得跟生死大仇似的? 所幸这么些年下来,已是数次科举。季怀直手底下,别的不说,人才储备还是有些的,安排个个把知州还是能的。 升的升、调的调、罚的罚,这次的事情倒是暂且按下去了,只是这背后的筹谋……还是要看刘平的调查结果。 不过以正常的赶路速度,来回跑一趟蓟州都要将近一个月,季怀直在京城里干着急也没有什么用,他索性也就放宽了心等消息。整个人又恢复了以前批批奏折、陪陪赵媛的节奏。 …… “……这般不诚心,想必菩萨也不愿护佑的。” 季怀直进坤德殿的时候,赵媛正同一旁的宫女说着什么,他单就听了半句,不由笑问道:“什么‘诚心’不‘诚心’的?”说着,抬手示意众人都不必见礼。 赵媛缓步迎上前来,笑道:“都道是南郊的神华庵灵验,方才绿玉同臣妾说,要遣个人代臣妾去拜一拜……这种事,岂是能让人代的?”说着,又扫了绿玉一眼,眸中的否定意味甚浓。 季怀直听完她这话,不由失笑—— 季怀直上一辈子的教育可谓是极其成功,虽然“穿越”、“系统”都全然超出他所认知的范围,但他心底那面名为“科学”的旗帜,几经冲击,却依旧牢牢矗立…… 是以,对赵媛口中这些神神鬼鬼的事,他顶多也就是一句感慨罢了,倒是谈不上什么敬畏。 不过,出于对个人的宗教信仰的尊重,他还是顺着赵媛的话道:“确实是要亲自去拜,才显得虔诚些……” 他只是顺口一说,不料一旁的绿玉却急得跪下磕头道:“请陛下三思!神华庵位于云灵山腰,此山偏僻,只有山野小径可走,甚为难行……娘娘的身子恐怕受不住啊!” 季怀直怔了一瞬,转头去看赵媛的表情,见她面上真生出了几分意动,不由脑后冒汗……刚欲开口去劝,赵媛已经先一步摇头。 “陛下不必忧心,臣妾是万不敢拿自己身子冒险的。”说着,又转头瞧了绿玉一眼,“这丫头年纪小、经历也少,遇事难免大惊小怪,倒是惊扰了陛下,这实在是臣妾疏于管教之过……” 未等她说完,季怀直便抬手止她道:“媛媛你总是同朕这般见外。朕何时追究过你身边的人了?” 赵媛张了张嘴,想要解释,那边季怀直却续道:“你身子确实不方便。不过既然是亲自去拜、方显虔诚,那朕去求求那菩萨,让他护佑着媛媛生产顺利。” 季怀直瞧着赵媛方才的表情,虽是带着笑,到底还是有几分遗憾,是以开口时语气一转,倒说出这一番话来。 “这如何使得!?”赵媛闻言,忙开口劝解道,“陛下万金之躯,怎好往那等偏远之处去!” 季怀直忍不住笑道:“媛媛可莫要胡说,朕何时这般重了?况且,那地方神仙都住得了,朕如何就去不得了?” 赵媛听季怀直这般强词夺理,登时又是急又是笑,“哪里有陛下这般说法的!” …… 赵媛向来争不过季怀直的,最后还是点头同意了他的这次神华庵之行。 为显诚心,季怀直还特意沐浴斋戒了几日,方才动身往神华庵去,赶车的依旧是每次出宫都跟着他的张恕。 在一路的颠簸之后,二人可算是到了云灵山脚下,之后的路便通不了车了。待张恕将马车寄放到山脚下茶棚后,两人便徒步往山上走去。 他二人一路上可谓是赚足了目光,盖因这路上来来往往的具是女子,季怀直和张恕两人走在期间,分外显眼。再加上季怀直相貌出众,很有些年纪不大的女孩子,悄悄地向他这边转着视线,也有故意落后几步,对着他背影窃窃私语的。 这么多年下来,季怀直什么样的目光没见过,是以对着这些关注适应良好,倒没有什么不自在的,依旧自顾自地往山上走着。 两人走了半日,一个有些年纪的妇人走上前来,慈和道:“小郎君莫不是走错路了?去灵华寺,走南坡才是正理……这条路往上走,只通山腰的神华庵,里头拜的是送子娘娘。” 季怀直笑摇头道:“多谢大娘。不过小子要去的,便是这神华庵。”眼见着这妇人颇有些目瞪口呆的懵然,他又多解释了一句,“拙荆日前便听闻神华庵的娘娘甚是灵验,但临产在即,终究是不便前来。只是若不亲往,又恐送子娘娘怪罪……” 他话未说完,那妇人已经“嗳哟哟”地感慨出声,“小郎君长得俊、人也好。令夫人当真是好福气啊!”季怀直自然连声谦辞。 那妇人倒是谈兴甚浓,知晓季怀直确实是去神华庵之后,更是热情起来,拉着季怀直絮絮地说了不少神华庵的传闻并规矩等语,言语间对这座庵堂甚是熟悉。 季怀直对这些求拜之事本就不甚熟知,此刻有人给他科普,他自是求之不得,听得甚是认真。 山路崎岖难行,但这般聊着,倒是不觉得疲累。远远地瞅见了神华庵的屋顶,那妇人意犹未尽地砸了砸嘴,对季怀直歉然道:“老婆子年纪大了,说起话来啰啰嗦嗦,倒是烦了小郎君这一路。” 季怀直忙道:“大娘教诲小子良多,小子感激尚且不尽,如何敢称‘烦’呢?” 那妇人闻言,脸上不由又带了笑,正待说什么,互听前边传来一声唤,“周妈妈?” 周妈妈听到这声音,也顾不得一旁的季怀直了,忙不迭地赶上前去,“姑娘今日怎的出来这般早?” 季怀直也不由抬眼看去,只见一红衣女子正从庵内走出,她衣衫用料皆是上乘,不过却是时下女子中不多见的窄袖的样式。她正大步往这边走着,步态不似一般女儿家的娇柔,倒是很有几分利落之感。 等这“姑娘”走得近了些,季怀直才注意到,虽然周妈妈称呼她为“姑娘”,但这女子却是头发盘起、梳得是妇人的样式。 “净智师太今日事忙,我待在这儿倒是讨嫌了,不若早早回去的好。”那姑娘先是回了周妈妈先前那问,又往季怀直那处看了一眼,“……这位是?” 周妈妈忙笑着引荐道:“这是我路上遇到的小郎君,原以为他是走错了路,就过去提醒了句……不想却是来的替夫人来求平安的,我踅摸着上回庵里来男客还是……” “周妈妈!”那姑娘神色一冷,打断了她的话。 周妈妈自觉失言,忙不迭止了方才的话头,“……是老婆子年岁大了,这嘴里总是没个把门的,姑娘可莫要因此生些闲气。” 那姑娘神色略缓了缓,又将眼风扫到了季怀直这边。季怀直也适时上前了几步,又道了一遍谢。 略客套了几句,季怀直便同周大娘和这位萧姓姑娘做了别,径直往庵内去了。 那萧姑娘却在走出几步后,突然顿住了脚步,转身往回看去,她看着季怀直的背影,似乎又在透过他看别的什么人。 周妈妈看这萧娴这般情态,不由眼圈一红,顿了片刻,还是轻唤出声,“姑娘……” 萧娴被这声音惊得回神,匆忙转身,低低道了句,“咱们回罢。”之后,便是一路沉默。 待到上了马车,萧娴依旧是一副神思不属的模样,周妈妈见状,眼中泪意更甚,嘴唇动了动,到底还是开了口,“姑娘……咱别犟了……回去罢……” 萧娴神色一肃,正待开口,周妈妈却是眼皮颤了颤,滚下两行浊泪来。她轻轻地将手覆到萧娴的手上,哽咽道:“老婆子知道……这话讨姑娘嫌……但看着姑娘这般,老婆子实在是心里疼啊……”说着,执了萧娴的手,往自己的心口上捶了数下。 “周妈妈!”周妈妈捶胸口的力道着实不轻,萧娴怕她伤着自己,连忙扎挣着往回抽手,但周妈妈攥得紧,她一时竟挣脱不得,只得急声喊道。 所幸周妈妈也就拉着她捶了几下,就紧紧地将她的手按到了胸前,眼中依旧染着泪光,恳切道:“咱们这等人家,谁家没有三四个妾的?就是当年老爷、夫人那般恩爱的,府里不也是养着几位姨娘么?……姑娘可是栎王殿下明媒正娶的正妃娘娘,又有往昔的情分在。那些个玩意儿,是无论如何也越不过您去的。您又何必为了这等事,同殿下置气?” 听了这话,萧娴神情倒是反常地平静了下来,她摇了摇头,语声甚淡地道了句,“他若是单单纳妾,我自不会如此……可……那是个赤狄女人。” 她说这话时,早已不复多年前那般咬牙切齿,只是提及“赤狄”时,语中的冷意,却是无论如何都掩不住的。 萧家一门的男丁,都死于对阵赤狄的战场上,她的父兄、叔伯皆都亡于赤狄人之手,这让她焉能不恨。 周妈妈也是从萧家跟过来的老人儿了,如何不知道萧娴此刻心中所想,她叹口气,又劝道:“姑娘何必想这许多。不管她是哪的人,只要在栎王殿下的后宅里,那便是殿下的女人,便得受姑娘管束。况且……就是老爷、少爷们在天之灵,也不愿看着姑娘这般景况的。” 萧娴听到周妈妈提起她的父兄,神色一时也有了些波动,但终究是摇头,冷声道:“我同他说过了,我们两个人,那府里只能留一个。” 周妈妈眼中又涌上泪来,“姑娘,您又何必这般犟着呢?人都道夫妻是床头打架床尾和,可……这都五年了……您还能一辈子不回去不成?” 萧娴张了张嘴,却如何没法子赌气道出那一句“一辈子不回去”,只得沉默了下来。 周妈妈仍在一旁恳求道:“算是妈妈求您了,您就回去看一眼、一眼就罢……” 第31章 公主(中秋) 季怀直虽然自诩懒散,但是自他登基之后,每次早朝都是准时准点,从未缺过,不过今日却出了点意外。 众人在奉天殿等了半日,才有个太监匆匆赶来,掐着嗓子高声道:“传陛下口谕:今日罢朝一日——” 众人面面相觑,虽是疑问,到底还是恭恭敬敬地领了旨,井然退出大殿。 待出了奉天殿后,这些人才凑在一起,小声议论着此次罢朝道原因。有几个胆子大些的,还特意在殿门口站了站,等着方才那宣旨的公公出得殿门,上前询问一二。 那公公倒是心情不错的模样,被问了几句也不见烦,只是笑着打发他们,“这宫里头的事,咱家也不好多说。” 几人自然是一番恭维吹捧,那公公的眉眼越发舒展,又笑补了一句道:“诸位大人放心罢,是桩大喜事……”一面说着,一面拨开众人走了出去。 那公公摆明了态度不愿再多说,几人也不好再追问,在原地互相对视了一眼,忽有一人开口道:“皇后娘娘这一胎……是不是也有九个月了……” *********** 那人说得确实不错,前一日睡前,赵媛便觉得有些不好,但折腾了一阵之后,到底还是睡下了,只是睡得不甚安稳。 见她这般,季怀直生怕她半夜出什么事儿,也不敢睡得实了,果然……天还未亮,身边就传来忍痛的呻.吟声,声音不重,但季怀直本就睡得浅,当即惊醒。守夜的宫人早已动作起来,点灯的点灯、找产婆的找产婆,虽是忙碌却并不混乱,倒显得季怀直在此处甚是多余。 产房早在数月前便已布置好,因着赵媛的产期便是这几日,产婆也早就收拾东西,宿在这一片的宫殿里。不过一炷香的时间,一切皆都备好,赵媛也被抱进了产房里头。 一开始,季怀直还能在产房外头静静地等着,但随着时间一点一点地过去,他终究还是坐不住了,倏地站起身来,抬脚就想往里走,守在产房门口的小太监忙上来拦,“陛下使不得啊!这里头都是污秽,您……”那小太监尚未说完,就被李福飞过来的眼刀剜得一颤,剩下的话便就这么咽下去了。 李福这才满脸堆笑地转过来,对季怀直劝道:“陛下,这生孩子,它定是又耗体力、又耗心力的。您这一进去,娘娘必定得分心念着您,这可是有害无益啊……再者,这里头的婆子们都是没见过大世面的,见着了您,难免惶恐,要是为这伤了小皇子殿下和皇后娘娘,可如何是好啊?” 季怀直听他如此说,这才顿住了脚步,罢了往里闯的想法,只是到底还是坐不住,在产房门口走来走去,眼见着天边都已泛起了霞色,产房里头还是半点动静都无,季怀直脸色越来越差,脚下一停,身后跟着他的李福差点撞了过来。 李福险险地止住了步子,还未回神,就听季怀直一句质问,“这怎么都没声儿啊?!” 他缓了缓神,侧耳去听内间那嘈嘈杂杂的声音,有一瞬地懵然,好容易才反应过来,季怀直问的是为何没有皇后的声音。他拭了拭额上的汗,“这……这……”磕巴了许久,才倏地闪过一道灵光,缓声道,“娘娘必定要留着力气生产的,这可不能叫喊出来。若是喊出来,这股劲儿可就容易泄了……” 季怀直胡乱地点头“嗯”了一声,然后又开始在殿门口疾步走来走去。只是苦了跟着的李福,一来要注意着别撞了这个祖宗,二来还要绞尽脑汁回答着季怀直突如其来的各种问题。 所幸,季怀直现在脑子基本处于短路状态,他的这些回应,甭管有理没理、是不是胡诌,只要话能圆过去,季怀直也就辨不出那许多。 这次生产一直从半夜折腾到晌午,期间几次有人送过膳来,季怀直哪里还有心思吃饭,摆了摆手便把人打发下去了。 …… 也不知过了多久,日头炙烤得地面都开始发烫,一声嘹亮的哭声自内传来,四下一阵欢腾。 季怀直神经一松,这才感觉到身上的衣衫已经浸湿了一层,产房的门缓缓打开。还未待里头的人出来,季怀直已经先一步冲了进去。 门口的守着的小太监因为先前李福的那一眼,这次拦人的动作就有所迟疑,这一瞬的迟疑之后,季怀直已经闯了进去。 甫一进屋,便是嗅到一阵浓烈的血腥气,里头还在有不少人都在忙忙碌碌地收拾祟物。 季怀直几步抢到了床前,屋内的人这才如梦初醒般欲要行礼,季怀直随手免了她们,视线落在赵媛苍白的面颊上。 赵媛此时的脸色实在算不上好,他也不敢随意动赵媛,只是将自己的手塞到了赵媛的掌心下,缓缓地扣住了她仍在微颤的手。 感到手上的力道,赵媛本有些涣散的眸子,这才缓缓地聚焦,看清了季怀直的面容后,她眼睛动了动,但却连惊讶的表情都无力做出,更别提说话了。 季怀直另手轻轻摸了摸她汗湿的额发,轻声道“让你受累了……好好歇歇罢。”赵媛闻言,极为轻缓地勾出一点笑来,发出了一句气音应和,眼睛却向着季怀直身后瞥去。 季怀直顺着她的实现看过去,产婆正将孩子抱来,上前贺喜道:“恭喜陛下、娘娘,是位漂亮的小公主!” 听得这话,赵媛脸上的笑意顿了顿,眼神也黯了一瞬。 季怀直倒没注意到她这情绪,欢欢喜喜地迎了上去,从产婆手里将自己女儿接了过来,小心翼翼地调整着抱孩子的姿势,又带着孩子凑到了赵媛跟前,“看!咱闺女!” 赵媛的目光落在季怀直脸上,她记得这张面容上的每一个表情——威严的、温柔的、不耐的、欢喜的……可从来也没有见过他笑得这般开怀,竟显出几分傻气来。 她心头微微一松,稍偏了偏头,将目光缓缓的落在了那孩子的脸上。 新生儿总是红通通、皱巴巴的,算不得多么好看,可在两位新手父母的眼中,这孩子却是天下间最为可爱的宝宝了…… …… 宫里头一派欢喜鼓舞,而此刻栎王府的氛围倒是有几分微妙。 只因为府里的两位主人——栎王和烟夫人,近来不知何故,都是心情不畅,连带着底下伺候的人都是小心谨慎,唯恐触了主人家的霉头。 栎王从来都很明白,对于君王来说,谋逆一事,重要的从来都不是你想不想干,而是你有没有能力干。 那些伪造的证据,栎王也从未指望过季怀直能全信,他只想借此告诉龙椅上的那个年轻的皇帝:如果安王想要谋反,他是随时可以做的。只要季怀直有了一丝迟疑,那便好办了…… 多年镇守蓟州、忠心耿耿,却换来父子两代人的这般对待,他相信只要安王是个人,心里就不可能没有一点想法……再退一百步讲,就算安王真的是个圣人,他手下的那些将领们可不一定愿意跟着他当这个圣人…… 可谁承想…… 栎王实在是想不透:季怀直对安王的信任,到底自何而来?就凭那一年一次的朝见? 正沉思间,前方忽传来一声冷笑,这声音甚是熟悉……栎王一怔,脑中还在分辨来人的身份,脸上已经不自觉地勾出笑来。他缓缓抬头,一抹艳红撞入眼眸。 见了来人,栎王以为自己会惊讶,可他却发现胸腔早已被欢喜溢满,那点讶异只现了一瞬,便被挤了出去。 像是怕惊散了眼前这人似的,栎王不由自主地压低了声音,轻声唤了一句,“阿娴……” 这声音端得是深情款款、情真意切,可萧娴却并不领情,只看了栎王一眼,便大步流星地往前走去,只是于擦身之际冷声道:“我来取我的东西,不打搅你们恩爱。” 栎王看着她快步离去的身影,唇角止不住地上扬:有什么东西,能劳驾栎王妃亲自来取?他的阿娴总是这般可爱…… 萧娴快步越过栎王,步伐匆匆几乎有了几分落荒而逃之感。而事实上,她此刻的表情确实也已狼狈不堪:方才那点强撑的冷漠早已溃散,眼眶中的泪水也早已满溢,一滴一滴地顺着面颊滚落…… 时间仿佛将栎王府遗漏了去,虽是历经五年,这里的楼台亭阁,乃至草木砖瓦,都丝毫未变,一如当年的模样,熟悉得就仿佛她从未离开……深思恍惚之际,互听远处传来问好的声音,“烟夫人。” 这句话恍若一记重锤,狠狠地击打在了她的心上。萧娴颤着手抹去脸上的泪痕,再抬头时,方才的那点动容早已消散。 听着问好的声音次第接近,隐隐地都能听见往这边走来的脚步声,萧娴咬了咬牙,前走了几步,然后抬手在窗檐上一撑,极轻巧地就往书房翻去。 【“怎么?你嫌弃我翻窗?!”说着,萧娴双手叉腰,故意做出个泼妇的姿势来。 栎王见状,不禁勾唇笑道:“夫人腾跃之姿甚为轻盈,颇有旧时赵氏飞燕掌中作舞之态,为夫一时竟看迷了眼。” 萧娴脸色一红,强撑着凑过去,作势要拧他的嘴,“又说瞎话!别以为我没看见你皱眉?!” 栎王笑着接过她伸来的手,微一使力,萧娴整个人就被他拉入了怀中。他躬了躬身,将下巴压在了萧娴的肩窝上,偏头在她耳边轻轻吐气道:“为夫是在想……改日让工匠来,把府里的窗子都改得大些。我们阿娴舞姿甚美,若是受这窄窗所限,可就不好了……”】 往昔的记忆涌上心头,萧娴一个分神,落地时不由踉跄了几步,抬手撑到对面的书架上,才稳住了身形。 她一动不动地维持着这个垂首的姿势。良久,按在书架上的手指缓缓曲起、紧握成了拳,她微抬手臂,在这书架上头恨恨地捶了一记。 一声闷响之后,是一道细微的“吱呀”声。那书架旋过一个角度,露出一道微小的缝隙来…… 萧娴一惊收手,盯着那道缝隙看了许久,脸上的表情经变换,最终还是深吸一口气,将手放到了书架上,缓缓加力。 作者有话要说:不是断章……是转场(信我 =w= 第32章 结果(周三) 刘平回京时,正赶上踏秋的好时节,红枫灼灼、金叶灿灿,一路上皆是这般旖丽的秋景。不过,他本就不是那等风雅之人,再加上心里装着事情,对路上的景色可谓是半分感触也无。 进了京城之后,也只是到家中匆忙地换了件衣裳,就急急入宫求见去了。 …… 承明殿内。 季怀直低头翻检着刘平呈上来的供状、证词等物,微微拧了拧眉,神色凝重地放下手中的案卷,抬头看向刘平。 刘平忙上前一步行礼道:“回禀陛下,卷中所涉之人悉皆认罪,臣已命人押解回京,不日即可抵达。” 季怀直不由叹了口气,“……依律处置罢。” ——栎王还真是半点腥都不沾…… “……是。”刘平微微迟疑了一下,才开口应声。 季怀直本就心中存疑,自然察觉了他这微妙的停顿。不由抬头看了他一眼,问道:“有什么便直说罢。” “……”刘平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该如何开口。 据他的查证,这次安王屡次三番的被污蔑,确实是有人一手谋划。这其中主事之人乃是蓟州州判——吴明业,这人官职虽是不大,却是吴家的嫡支,他们家莫说在蓟州,就是在整个大魏都是数得上名号的。 当初安王初到蓟州,很有一番立威之举,而吴明业的嫡长子平日里仗着家族的势作威作福惯了,不幸成了那只儆猴的鸡——这杀子之仇,也的确是深仇大恨。 动机明确、证物充足、犯案人也都认罪,他就凭着自己那点感觉,空口白牙地说这事儿背后还有猫腻……可没有这么办案的道理…… 刘平最终也只是几句敬谢隆恩的话搪塞了过去,并未提及自己心中的那些无凭无据的怀疑。 …… 刘平有季怀直钦赐的特权,只管查案取证,至于后续的处置、归档收尾等事,自然有刑部其余人等负责。按说他在回禀了圣上,并将证物供词等呈上之后,便可以回家好好休憩一番,也好歇去这一路的风尘疲惫。 ……可他此刻却没有什么事情了结的轻松之感,反倒是心上沉甸甸,一路上都心不在焉。 皇宫门口,早有府上的轿子在那候着,他心中藏着事儿,也并未多看什么,径直上了轿,就放空了眼神,又开始回忆前段时间在蓟州的种种经历,似乎想从中找出些蛛丝马迹来…… 路上有些颠簸,带着轿帘也有几分摇晃,透出几隙光影,眼睛被光线扫过,刘平下意识地眯了眼,却突然意识到什么,猛地回神。 ——这路不对!从宫里到他府上,可没有往南走的路! 思及此处,他又倏地想起方才宫门处,两个轿夫的眼神皆是躲躲闪闪的、不敢与他对视。 这可真是……自己近来有得罪什么人吗?! 想着,他脸上不由漫上一丝苦笑:查案办案就没有不开罪人的,而经他之手的案子,大大小小也有百件,这京城里头,怕是没有几个人和他一样遭人恨了。 虽然背上冷汗涔涔,刘平开口时的声音,却与往常一般无二。只听他扬声问了一句,“还没到吗?” 语气中隐隐带着些不耐之意,仿佛在轿子内坐得久了心生烦躁。 “回……回大人,快……快了……”轿外传来颤颤巍巍的回话声,听这话音倒比他这个坐在轿内被挟持的人还要紧张些。 刘平语气不耐的应了一声,倏又开口道:“这味儿我闻着倒像是春芳斋的包子……也有些日子没过来吃了,先停下、去买个来再走罢。” 轿子摇晃了一下,非但没停、反倒是更快了些,外头答话的人也换了一个,“春芳斋可隔这儿好几条街呢,大人久未回京,兴许是记错了……要不您看这么着,小的们先送大人的到府上,再买了来送去,这还快些。” 不待刘平开口,那人又压低了声音,语带深意地补充道:“这包子总是能吃着的,不急在这一会儿。大人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知道外头的人起了怀疑,刘平也只是沉声地催了一句,然后便不再说话,侧耳去听那外头的动静,推测这自己的方位。 ——城南近郊…… 听着外头似要出去城门,刘平的脸色也难看了起来,正待开口,那轿子倏地转了个弯儿,又走了一段,速度慢慢地缓了下来,似乎是进了哪家的宅院。 等轿子停下,外头传来了一道女声:“大人,请——”轿帘也被撩开,露出外头的景致来。 刘平皱着眉头打量这座宅院,眼中的疑惑不减反增——如果他没记错的话,这怕是萧家的府邸…… 他虽是得罪的人不少,但这里头绝对没有萧家人。倒不是他同萧家有何渊源,而是十数年前,宣州一役,萧老侯爷并两个儿子悉皆战死,萧家本就人丁单薄,经此一事,真的是绝后了。 ——他刘平就是再能耐,也没法子得罪死人啊。 不过看这态度,倒不像是来找他麻烦的。眼见着就要见到正主了,刘平也没有浪费口水再打探什么消息,而是静默地跟着引路的小丫鬟,进了一件屋子。 屋内早有人等着,出乎意料的,竟然是个女子。 萧家这一代,确实还是有位姑娘的……刘平神色一肃,忙行礼道:“下臣参见栎王妃。” 萧娴听了这个称呼,手指一颤,原本就有些难看的脸色更加僵硬,缓了缓才勉强勾起了个笑来,道:“刘大人莫要多礼。妾身此次请大人前来,实在是多有冒犯,还望大人海涵。” ……这请人的方式,还真够稀罕的。 刘平正待接话,余光瞥见几个侍立的丫鬟都悄悄退下,不由面皮一僵:虽然早就听说栎王妃为人不拘礼法,可这孤男寡女的……也太…… 他这边正神游着呢,只听对面萧娴语气平淡地开口道:“大人断案如神、不惧权贵,朝野上下无人不晓,妾身……” 这话虽是夸奖,但教萧娴说来,却仿若背书一般,干巴巴得听得瘆人,刘平面皮抽了抽,忙开口打断她的话,赔着笑脸道:“……王妃若是有事直说便可。这般‘盛赞’,下臣可消受不起啊。” 萧娴被这般打断,倒也无甚不快之意,她微微垂下了眸子,低声道:“大人既已回京,那蓟州的案子……想必是有些结果了?” 刘平脸上还带着那笑,但心中却是一凛:他去蓟州奉的是密旨,对外说法可是回乡探亲……再加上他这才回来,就被抬到了萧府…… 这个栎王妃,到底想干什么? “王妃说笑了,下臣可没听说过什么蓟州的案子?”虽是心中思绪万千,但他的脸上倒是一派纯然的疑惑,似乎真的不知道萧娴为何会说出这般话来。 萧娴并未搭他这话,而是抿了抿唇,从袖中取出一物,轻轻地扣在桌上。那涂着丹蔻的手指微微颤抖,顿了许久,才一寸一寸地抬离桌面。 被留下的是一枚印鉴,再听萧娴方才的那话,刘平心中隐隐生出了一个可能。 对面传来一道艰涩的语声,“大人……不看看这枚印么?” 刘平面上露出些尴尬的笑来,磕磕巴巴地道:“这……这……不好吧?” 萧娴此刻可没有什么闲心陪着他做戏,面无表情地对视回去。刘平倒真生出几分尴尬来,到也没继续演下去,而是缓缓地收起笑来,从袖中取出一条帕子,小心翼翼地将这枚印鉴托起查看。 刘平虽是早有心理准备,但看清那印上的图案后,还是忍不住一个哆嗦—— 这安王的印鉴也不知何时竟成了烂大街的东西了,他单单这个月,就在三个人手上见了三个:安王本人一个、吴明业一个、还有现今栎王妃手上这一个。 他看了半晌,方才抬起头来,向萧娴正正经经地行了一礼,正色问道:“敢问王妃,这东西……您是何处所得?” 萧娴闭了闭眼,浑身都颤抖了起来,隔了好久,就在刘平以为她不会再开口之时,极轻地吐出了一句气音—— “……栎王府。” ********** 一个月后,季怀直看着刘平新呈上来这份调查结果,脸上的是如何也掩不住的惊异……比起手中的卷宗上,他的心思倒是放在刘平身上更多些:这还真是厉害啊,他盯着这么些年,都没抓住栎王一星半点的把柄,这人一出马,几个月就查得利利索索。 ——果然,专业的事还是得专业人士来…… 不过待他往后看去,面上的神色却渐转沉重。 季怀直当年还是皇子之时,因着没有什么威胁性,同众位兄长的关系都算得上一句不错……眼睁睁地看着这些兄长因为各种意外,一个接着一个故去,他心中不可谓不痛。 如今,却告诉他,那些意外之后都有人为的影子…… 季怀直持卷地手微微颤抖,嘴唇张合数次,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许隘!” 一人应声进殿,单膝跪地道:“臣在!” “栎王通敌叛国、谋害皇室宗亲,证据确凿、罪无可恕。朕命你亲率禁军,将其拿下。”他一顿之后,一字一句道,“如有阻拦,杀!无!赦!” 季怀直素日里都是态度温和,无论语气、外貌都给人一种很好说话的错觉,许隘还是第一次听他这般语气,他怔愣了一瞬,才深吸一口气,沉声应道:“是!” 季怀直愣愣地看着他远去的身影,忽觉得一阵无力,他跌坐在椅子上,微微仰首,阳光透窗而过,在他的脸上撒下一道金影,他举起手上的卷宗挡在了脸上—— 这皇位真有这么好么?! 第33章 赦免(周日) “……陛下?”下首传来一句轻唤。 季怀直恍然回神,整了整神色,低头看去,“还有事儿?” “回禀陛下,此次查证顺利,要多亏栎王妃的配合。”刘平斟酌着开口,“栎王妃同栎王关系疏远,京中人尽皆知,想必王妃对栎王的种种谋划,此前并不知情。臣以为……” 季怀直皱了皱眉,倏地开口问道:“朕没记错的话,栎王妃……是萧家的那个孤女罢?” “是。” 得了这句话,季怀直也没什么犹豫,当即摆手道:“赦罢。” 其实,莫要说栎王妃此次查案有功,只要她没有直接参与到栎王这些案子当中,季怀直便不会将罪责牵连到她。 一个是,季怀直对株连一事兴致不大;再一个则是,萧家满门皆是为国征战而死,不论在位的是哪个帝王,就算是为了不让士卒寒心,也不会对剩下的这位孤女做什么的。 季怀直疲惫地撑了撑额头,叹道,“若是无事,就退下罢。” …… 傍晚,赵媛抱着小公主缓步走来,侍立在殿门口的李福像是看到救星一般,忙迎上来道:“皇后娘娘,可算是把您盼来了!” “李公公?”赵媛见是他,不由面露不解,疑惑道,“你不在陛下跟前侍候着,怎么在这守着?” 她转头看了眼闭得严严实实的殿门,里头一片昏暗,连点火光也无,不由皱眉道:“陛下可是有什么烦心事?” “这……”虽然前朝的事,季怀直向来不怎么瞒着赵媛,但季怀直愿意说是一回事儿,事情从他这个做奴才的嘴里漏出去又是另一回事了,是以李福只得搪塞道,“奴才也知道的不甚清楚……只是……陛下从未时开始,就把自己关在里头,别说用膳了,连口水都没喝……娘娘,您看……” 赵媛皱了皱眉头,正准备推门进去,怀里的小公主倒是先哭了起来……这孩子自生下来就甚是少哭,但一旦哭起来,那可谓是一个中气十足、惊天动地,别说隔着一扇门了,就是隔着一间房子也能听得清楚——光听这声音,还以为是个小子呢。 大殿里传来季怀直的有些暗哑的声音,“是媛媛和尧华来了?” 说着,殿门便被人从里面推开,季怀直迈不出来,凑到赵媛身旁,驾轻就熟地将孩子接了过来,一边轻晃一边哄着:“尧华不哭,父皇来抱。” 不待季怀直检查这孩子是尿了还是饿了,季尧华已经先一步止住了哭声,睁着一双带着泪的眸子,直勾勾地盯着季怀直看。 季怀直摇头失笑,“莫不是想父皇了?” 季尧华自然不可能回答他这个问题,倒是一旁的赵媛笑道:“可不是想了。一整天都没见着她父皇,打从她生下来,这还是头一回呢。” 季怀直笑着贴了贴她的小脸蛋,压低了声音道:“父皇错了,下次再也不敢了。” 季尧华只当这是在同她玩,乐呵呵地吐了一个大泡泡,又转头蹭了季怀直一脸的口水。赵媛忙举起帕子去擦,季怀直微微俯身就她,偏了偏头,哭笑不得道:“……小没良心的。” 这么一闹腾,季怀直心里先前的那点阴霾也渐渐散去——毕竟这人,总不能一直活在过去。 …… 绍德八年冬,栎王并其一众党羽悉皆伏法;当日,栎王妃萧娴自缢于栎王府中。 从他即位起,就压在头顶的大石被挪开,季怀直却没有什么轻松之感……心上反倒是又添了些别的什么重量。 所幸有季尧华这个小公主在,季怀直深陷养娃的酸甜苦辣之中,虽是手忙脚乱,但总不至于陷入什么过于消沉的情绪之中。 …… 同年,开州水渠竣工,帝大喜,于太和宫设宴,宴请群臣,并于工部之中另辟一司,专官水利之事,主事郎中为新近加封的南乐郡主。 季怀直下旨创立这个“水利司”并任薛宁为郎中时,可谓是提心吊胆,都做好了暂时让步妥协、之后长期抗争的准备了。 毕竟大魏的这套部门官制,自开朝起就没怎么动过,季怀直事先一点口风都没露,冷不丁地就加了这么一个部门,想也知道是会被抵触的;再加上这新部门的主管还是个女子——季怀直都能想象,这道旨意下去以后,朝中会掀起怎样的轩然大波了。 要不是陈昌嗣回京了,他还真不敢这么瞎搞。 相较于季怀直这如临大敌的模样,陈昌嗣倒是轻松得多,她温声劝慰道:“陛下不必如此担忧。昔年孝帝幼弱,朝中之事皆由其母周太后代劳,其下女官‘文德夫人’,虽无宰相之名,却有宰相之实。现如今,不过是一个五品的郎中之职,想来朝中虽有异议,但陛下若是坚持,想也不会生出什么大的波澜。” 季怀直听了,不由深深叹了口气,丝毫没有被这番话安慰到。 ——周太后那是什么人啊?那是和□□一块儿打天下的牛人,这大魏的半壁江山都是她领兵打下来的……季怀直当时真是深深地觉得,这位主儿不做女帝可惜了。 况且就是这么牛的周太后,她的心腹文德夫人,细究起来,也只是宫内的女官罢了,并非前朝职位…… 不过,不管怎么着,这旨意还是要下的——总不能每次修水利,都让陈昌嗣带着薛宁去吧? 就算陈昌嗣愿意,他也不愿意啊……这人一走,他的工作量何止成倍增加啊。 …… 这心里存着事儿,晚上就容易做梦。 外边天还一片漆黑,季怀直却倏地睁开了眼,翻身坐起、深深地喘着气,“呼——呼——” 身旁的赵媛被他的动作惊动,迷迷糊糊地睁开眼,“……陛下?” 季怀直忙吸了口气,冲她笑道:“无事……接着睡吧……”赵媛本就没有完全清醒,听到季怀直的话,轻应了一声,复又闭眼睡了过去。 季怀直又打发了方才感过来的守夜宫人,这才得空抹了抹脑门上的冷汗。 ——杨文通那混蛋,就没干过什么好事!要不是他一直提什么“死谏”之类的话,他至于做噩梦么! 血糊糊的一片、连脑浆都出来了……血腥得都让人犯恶心,季怀直稍一回忆,就觉得背上窜了一层的鸡皮疙瘩。 这一下闹得,季怀直也没了睡意,扫了眼一旁的沙漏,也快到早朝的时候。他索性轻手轻脚地下了床,直接换上了朝服往奉天殿去了。 銮驾刚到了前殿没几步,就碰到了巡视的禁军队伍,可巧这队还是暂代禁军统领的许隘领的头。 众人问安毕,季怀直却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叫住了欲要离开的许隘,“你去找十几……不三十个人,力气大点的,一会儿去奉天殿里头守着,朕有事儿要交代他们。” 许隘虽是不解季怀直,但还是干脆应道:“是!” 一炷香后,奉天殿内。 季怀直环视着将大殿中心团团围住的诸位禁军,不觉嘴角一抽…… 禁军本就是守卫宫城的精锐,再加上杨文通这些年的狠命操.练,别得不说,基本功都是一等一的扎实,一个个高大结实、眼神凶狠,看起来就相当有威慑力……在大殿四周一站,竟把奉天殿站出了几分匪窝的感觉。 早上噩梦的气劲儿还没过去,看见这情景,季怀直不由又给杨文通记上一笔——你他妈都带得些什么兵!这一个个的,找个山头就能当大王了! 不过,毕竟时间紧迫,季怀直也没空去追究这些细节,他环视了一周,扬声喊道:“一会儿早朝的时候,看见有人想撞墙、撞柱子的,一定给我拦住了!” “是!”这应声之响,季怀直只觉得自己座下的椅子都颤了几颤,这般气势让他多少放下些心,不过……赏罚还是要有的。 “要是有一个没拦住,你们这儿所有人,一人二十板子!”季怀直压着声音,一个一个地盯视了过去。 待看了一圈之后,他倏又松快了语气,笑道,“反之,只要拦住一个,甭管多大的职务,朕就许他官升一级……” 他话音刚落,就见原本带人过来的许隘默默地移了两步,把他身旁的那个侍卫从位置上挤开,然后毫无违和感地带头道:“谢陛下隆恩!” 季怀直嘴角一抽:……这都什么人呐!果然什么老大什么副手!这脸皮厚度也是很得杨文通的真传啊! …… 早朝之上,果然有人就此事提出异议。 “臣有本奏。”这位老臣甫一开口,殿内侍卫的目光就齐刷刷聚集到了他的身上,眼中是毫不掩饰的跃跃欲试,那老臣当即背生冷汗,到了嘴边的话一顿,心中退意渐生。 不过,上方既已传来“准奏”之语,他也只能硬着头皮说下去,“陛下日前下旨,于工部再设一司,臣以为此举大为不妥。大魏朝制自开国以来,已力行百余载,未有大变,□□曾有言……” 眼见那群侍卫的目光在自己身上打转,而上首的季怀直却丝毫没有阻拦的意思,这老臣心中越发得没底。 “何况这朝堂是何等尊贵之地!怎能容女子……”他正说得激动,余光突然瞥到数个侍卫都身影稍动,似乎准备往他这扑来。这老臣当即一个激灵,倏地缓下了语气,“这……这女子参与朝事,终非国家安稳之态……” 他这把老骨头,不用这群人拿下,就是一人推一把就够散架了……他舌根发苦,不由暗暗埋怨自己:明知陛下在任职一事向来强硬,自己这又是何苦来哉的。 这老臣将原已准备好的说辞改了又改,力争不要让皇帝生出太多的被冒犯之感,在一众侍卫的盯视下,每一个字句都变得甚为艰难。 ——这么难捱的面奏,他这辈子估计都不会再有了! “……此乃卑臣愚见,万望陛下三思。”这最后一句话说完,这老臣竟生出了些许解脱之感。 这场早朝,季怀直早就做好了打硬仗的准备,是以被提出这些异议也不意外,不过这老臣这委婉的语气倒是大大出乎他的预料之外,他还以为自己会收到一段激昂慷慨、或者痛心疾首的陈词呢。 虽是有些意外,季怀直还是神色不变地点了点头,示意他退下,又扬声问道:“那此事,诸卿是如何看的?” 这问话刚一落下,又有一人走上前来,行礼道:“臣以为郑大人所言有理……” …… 虽然“水利司”的设立,有人同意、有人反对;但对薛宁任郎中这事儿,整场早朝上都是反对之声。 可语气之委婉、态度之友好,都让季怀直生出了点这事儿很容易办到错觉…… 这要是照他的一开始的想法,他这么一道旨意下去,这朝里头,怎么也得来一场电闪雷鸣的倾盆暴雨,要是情况再差一点,下冰雹也是有可能的。 结果……雨是下了,却是绵绵密密的牛毛细雨,不撑伞都不要紧的那种。 这让季怀直颇有些蓄了一身的力气、却没地儿使的憋屈之感。 作者有话要说:杨将军:人在家中坐,锅从天上来…… 第34章 读书(周三) 薛宁任职工部郎中一事,虽然过程甚是崎岖坎坷,但到底也让季怀直办成了,不过薛宁这水利司的处境倒也着实尴尬就是了。 所幸这一司名义上虽是工部所属,实际却自成一体,算是由季怀直直接辖治,再加上薛宁一年到头各地跑,在京里也待不了几日,所以朝中各方,倒是一时相安无事。 等杨文通守完了孝回京之后,更是无人再干找薛宁的麻烦了——毕竟这位向来不顾身份,是个真会提剑堵人门口的疯子! …… 这日,季怀直正盯着薛宁呈上来的提案发愁。 全国范围内兴修水利啊。 ——提议是个好提议,花钱也是真花钱…… 正想着,殿门忽然被“啪”地一声甩开,一个不到人腰高的孩子冲了进来。季怀直下意识退了退椅子,张开手要接她,不过季尧华这回却没直扑到他父皇这里,而是脚步一转,躲到了一旁的屏风后头。 季怀直:…… 倒是一旁的李福先反应过来,满面堆笑地隔着屏风行礼道:“公主殿……” 他还没说完,屏风后就倏地探出个脑袋来,一根手指放在唇间,比划了一个“嘘”地姿势,李福忙捂嘴点头。 外头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季尧华又急急地缩了脑袋回去,李福悄悄地动了几步,正好把屏风地下露的那双鞋给挡住了。 这点小动作刚一做完,一个身着轻甲的小少年便冲到了承明殿的门口,抬眼就看到里头端坐着的季怀直。他连忙来了个急刹车,因为跑得太急,踉跄了好几下,才顿住了脚步。 他深喘了几口气,略平静了下,规规矩矩地跪下行礼道:“臣杨显兴,参见陛下!” 一张小包子脸上露出这么严肃正经的表情,格外可爱,季怀直忍不住露出了点笑来,“今儿是显兴值守?” 季怀直这句“值守”,显然让这孩子极为高兴,当即毫不掩饰地咧开了嘴,笑得太开,都能隐隐看见右上方那缺了一颗的豁口…… 然后便是一声清脆的童音,“是!” 季怀直正了正神色,嘱托道:“好好干,朕的安危可就交给你了。” “承蒙圣上恩宠,臣万死不辞!” 看着这孩子激动得脸都泛红了,季怀直不由轻咳了一声,压住了倒嘴边的笑意,低声道:“行,那你就接着巡视罢,朕也不耽误你正事了。” 然后便一声比方才还要响些的回应——“是!” 眼看着杨显兴昂首挺胸地走远,全然不记得自己的来意,季怀直忍不住闷闷地笑出声:这一夸奖就找不着北的毛病,简直跟他爹一模一样。 ——这哪里像是过继来的,分明就是亲生的! 看着杨显兴渐渐走远,季怀直也转过头去,笑道:“人都走了,出来罢。” 屏风后道季尧华听了这话,方小心翼翼地探出了半个脑袋,谨慎地在殿内环视了一圈,然后才扭扭捏捏地挪了出来,扑上来撒娇道:“父皇——” 季怀直对此不为所动,“父皇上回怎么跟你说的?” 季尧华睁大一双水润润地眸子,可怜兮兮地盯着季怀直看了许久,见他依旧是是那副笑眯眯的模样,一点动摇也没有,不由有些丧气地低下了头。 “……前殿乃是朝政之处,并非尧华嬉闹之所。”慢吞吞地说完这话,又连忙抬起头来,眼泪汪汪地盯着季怀直道,“儿臣知道错了,今日饭后定写完十张大字。父皇——您大人有大量……肚子里头能装好几只船呢……” 季怀直摇头失笑:罚写大字,可是杨大将军家的传统,他可没这么干过…… 毕竟闺女认错态度良好,还主动受罚,季怀直也没揪着不放,拿袖子给她擦了擦脸上蹭的脏污,又嘱托了句,“莫再欺负你显兴哥哥了。”然后便打发她回后宫玩儿去了。 季尧华脚步动了动,却没走出殿门,只往门口挪了几步,就停住了脚,复又转身、抻着脖子往季怀直桌上瞧。 季怀直本来都拿起折子了,见季尧华这探头探脑的模样,不由笑问:“怎么?舍不得父皇?……先回去罢,待父皇忙完这会儿,就去坤德殿陪你。” 季尧华依旧没动,站在原地、眼神游移了一阵儿,突然开口道:“尧华不喜欢练琴。” “那便不练了。”季怀直也没多想,回了一句,又道,“你母后那边,父皇替你说便好。” 毕竟皇帝的女儿不愁嫁,嫁不出去也不愁养,再加上季怀直也是被散养着长大的,是以对自己的女儿的教育方向,他可谓是相当宽容——只要不长歪就行。 季怀直这态度似乎给了季尧华些鼓励,她连忙又道:“尧华也不喜欢女红!” “那便不学了。”季怀直接着点头。 “不喜欢下棋!” “不下也好。” “不喜欢作画!” …… 一连串的“不喜欢”之后,季怀直也听出些不对来。他把笔搁在一旁,走到季尧华身边,蹲下身、视线与她平齐,温声问道:“告诉父皇,尧华喜欢做什么?”季尧华这么绕来绕去的,做了一堆铺垫,估计她喜欢的事情,被接受程度恐怕不高…… 季尧华的视线越过季怀直,落到他身后的桌案之上。手指有些紧张地搅在一起,压低了声音,小声道:“尧华想……想同父皇一起批折子……” 季怀直心里做了千万种准备,万万没想到会得到这么个答案,脸上的笑差点都没端住:这么个又累又枯燥、还压力巨大的工作,到底有哪里讨人喜欢了! 想着,他也不由问出了口:“尧华怎么会喜欢这个?” “因为这世上只有父皇才会批折子……尧华以后想同父皇一样厉害……” 季怀直被她这话说的一愣,正要低头冲她解释,这“批折子”跟“厉不厉害”可没什么直接关系,但一低头,就对上季尧宁满是期待的眼神。 季怀直:…… ——不就是带着孩子批奏折嘛! 他一伸手就把季尧华给捞了起来,抱着人坐到桌子旁边,大包大揽笑道:“来!父皇教你!” 一旁的李福看见了季怀直脸上的表情,不忍直视地别过脸去:陛下,您这表现,同方才被哄走的杨家小子可是相差无几…… ********** “……既然是好事,为什么还要等呢?” 陈昌嗣刚到承明殿外,就听到里头传来一句清脆的童声,她不由一怔:……这是公主殿下? 这个想法刚一转过,就听里面又传来季怀直的解释声,他的声音压得低些,在门外听得不甚清晰,但从几个隐约的字眼中,倒能大略推断出,这说得是薛宁的那份水利的提案。 还没等陈昌嗣再行深想,便又内侍来请他进去。陈昌嗣也就敛了心神,跟着那内侍进了大殿。 等她进门的时候,季尧华早已避让了出去,陈昌嗣此来主要是为了各地督办县学一事,先前早朝之上,已经就此事论过了。季怀直这会儿专召她前来,也不过是定下最后的方案,并选定督办的官员罢了。 办法都已讨论过了、人选季怀直也已有腹稿,是以这事儿也未费多长的时间。 事情既已结束,陈昌嗣又行了一礼,季怀直本以为她要告退,却没想到,陈昌嗣笑了笑,开口歉然道:“臣方才来得不巧,竟是打搅了陛下同公主共叙天伦乐事。” 季怀直倒是极少遇见陈昌嗣这般闲话的时候,闻言,不由生出些许疑惑来,但还是笑回道:“小孩子家闹着玩,倒让昌嗣看了笑话。” 顿了一瞬,忍不住又续道,“尧华今日也不知怎地,突然让朕教她批奏折……”一边说着,一边止不住摇头,看动作像是嫌弃这小丫头不懂事似的。 一旁的李福面颊上的肌肉不受控制地抽动了几下,然后转了头、眼观鼻鼻观心地站好,避开了季怀直的脸上的表情,心底忍不住狠狠地槽道:陛下,您这嘴咧得,都快到耳根后头去了…… 陈昌嗣倒是对此适应良好,续道:“若是臣未记错的话,翻过年去,殿下便六满岁了罢?”他顿了一瞬,又道,“也到了读书的年纪了……” 陈昌嗣这话说得轻描淡写,季怀直却缓缓地收了脸上的笑,转头看向陈昌嗣,那表情神色,绝对称不上好。 六岁进学读书,确实是大魏的历代的传统,但那是对皇子而言,对公主可没有这个说法。 ——陈昌嗣这么说……是想要一位女帝啊…… 对上季怀直的这眼神,陈昌嗣脸上的笑也渐渐地收了起来,她缓缓地屈膝、跪到了地上,“……臣失言。” 季怀直沉默了一阵儿,才轻声叫起,又道:“尧华还小……” 他对女帝倒没什么反对的意思,恰恰相反,若是季尧华并非他的女儿,对这个能带来女权革命的举措,他还能站在远离时代的立场上叫一句好。 不过,若是这种事情落到他女儿身上,他可不大乐意了……想也知道,一位女性帝王得承受多少非议、多吃多少苦头,他可舍不得自家的孩子受这般苦楚。 第35章 亲耕(周日) “父皇,尧华要进学!” 季怀直前脚刚拒绝了陈昌嗣的提议,紧接着就被自家女儿打脸了。 ——这孩子的兴趣怎么就这么诡异呢?! 季怀直遏制住嘴边的抽搐,露出了慈和的笑来,“怎么突然想起进学来了?” “她们说,父皇像尧华这么大的时候,都已经进学了。尧华也想去……去上书房看看……”季尧华一边说着,一边抬眼觑他,颇有些小心翼翼试探的态度。 季怀直:…… 受不了!!这孩子怎么能这么可爱?! …… 半个时辰后,季尧华脚步轻快的从殿门出来,直奔坤德殿。 临近年关,宫里头的事儿也不少,赵媛正向身旁的小宫女吩咐着什么,远远地就听见季尧华回来的动静,脸上登时就露出些无奈来。 等季尧华进了殿门,赵媛便冷下脸,皱眉道:“你父皇准你不学琴棋书画,可没有让你把礼仪也丢下……你看看你,像什么样子?” 季尧华可半点不怕赵媛的冷脸,嬉笑着凑了过去,赖到了赵媛的怀里,腻着声音道:“尧华这样子,母后不也一样喜欢么?” 赵媛的这下子也绷不住表情,嗤地笑了出声来,又忍不住斥了一句,“你这是哪里学的些歪话?!” 季尧华笑嘻嘻的不答话,赵媛也没有深究的意思,她蹲下身去,拉着季尧华的手摸了摸,果然一片冰凉,她一面搓着,一面叹道:“你这孩子,大冬天的,出门也不知道带个手炉。” 说着,又抬头看跟着季尧华身后的那个大宫女,正准备开口训斥,却被季尧华先一步截断了话头,“母后别气,我有个大喜事要同您说!” 赵媛见她一脸兴奋,也忍不住弯了弯眼,“哦?你倒说来听听,是何喜事?” “父皇允我明年就去上书房了!” 赵媛愣了愣,脸上的笑也渐渐收起,眉间蹙紧,冷声道:“胡闹!” 季尧华因她这突如其来的怒气,露出了些不知所措的茫然,赵媛看得心下一软,缓了缓表情,哄她道,“你还小,不懂事……”说着,站起身来,一面往外走,一面接着道,“你父皇怎地也跟着你瞎闹?!” “母后!”赵媛没走几步,就听到季尧华在后头嘶声喊她。赵媛诧异地停下脚步,回头看她,就见小丫头哭得眼泪鼻涕糊了一脸,见她停下,立刻踉踉跄跄地跑过来,死死地抱住她的腰,抽噎道:“母后别、别走!……别不、不要我!” 季尧华情绪来得莫名,赵媛也不知她到底是怎么了,只得拍着她的背哄道:“母后就是去找找你父皇,没有不要你,尧华不哭,不哭啊。” 季尧华此刻却如何也听不进赵媛的安抚,埋在赵媛怀中的小脑袋只是一个劲儿地摇,一边抽着气,一边语无伦次道:“尧华认、认字快……背书也……快,先生夸……夸了,还能……能批折子……帮、帮上父皇…………尧华不比皇、皇子差!母后别……不要我!” 赵媛拍抚的动作一顿,脸上是难掩的惊愕,眼圈却缓缓地红了,冷风吹过,脸上一片湿冷,她这才回过神来,手臂用力,紧紧地揽住季尧华,呢喃道:“尧华比谁都不差……都好……是……是母后不够好……” 赵媛虽对政事接触不多,但也知道,国无储君终非长久之道。而无子一事,终究是她心中去不掉的一块阴影,只是她不愿表露出来,反惹得他人一同烦心罢了。 不想,竟被这孩子察觉了,还生出这样的惶恐来。 ******** 次年,还未出正月,季尧华便开始了她的学生生涯。 上书房苛刻的时间表,季怀直当年就领教过,为了给自家闺女一个充足的睡眠时间,季怀直强行把开课时间从寅时改到了卯时,心中还止不住哀叹:这早课也太早了! 不过,小孩子玩心重,季怀直也没指望季尧华能坚持多久,连教她的先生都只有主动请缨的陈昌嗣一个。 一天、两天、三天……季怀直等啊等,等了半个月,都没等到这孩子的诉苦……倒正相反,听她身边伺候的人说,这孩子每天起床时间越来越早,大有大半夜就跑去上课的劲头…… 季怀直:…… -_-||| 陈昌嗣毕竟是一朝首辅,平日里忙得很,给当真给季尧华上课的时间,也就下了早朝到晌午这一小段时间,等到歇过了晌,季尧华依旧跑来季怀直这儿,听着季怀直挑着拣着同她讲几份折子。 往常的折子,都是季怀直批示了,然后放在一旁,等着让李福再送去内阁,所以桌上的折子,泾渭分明地分成三份:看过的、没看过的、要再斟酌的。 不过,这次却有一本孤零零地被放在了一边,季尧华挣扎着伸出小短手把那份折子勾了过来,展开着放到季怀直跟前,问:“父皇,这一份要放在哪个上?”说着,眼神在那三份奏折山上转了一圈。 “哪个也不是。”季怀直笑摇摇头,“你放回去吧。” 季尧华这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形,不由惊奇地睁大了眼睛,低头去看那折子上的内容。 季怀直把手搁在她的脑袋上拍了拍,笑解释道:“这叫‘留中不发’,就是放在一边儿,不答应也不反对。” 季尧华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忽又惊讶道:“这是薛姑姑的字?!” 季怀直挑了挑眉,“你还认识她的字?” “先生给的书,上头有薛姑姑的批注。”季尧华解释了一句,又低头去看那折子,将其上的内容一字一句地小声念了出来,“科举之事,本是为国擢取人才之举。□□曾言‘取士毋废偏短’,既不以偏短相论,缘何以男女拘之?昔年圣太后……” 季怀直虽是已经将这折子看过了一遍,但此时再听,还是忍不住心生感慨:当年那个说句话都不敢大声的小姑娘,这会儿都敢上这种折子了。 让女子参加科举……他虽是不反对,不过这会儿…… 季怀直暗暗摇头:薛宁还是太急了些。 他正感慨着,季尧华却突然停了下来,抬头笑道:“尧华知道父皇为什么留着这折子。”尔后,又摇头晃脑,作出一副老夫子的模样来,煞有其事地接着道,“时机未至。” “哦?”季怀直憋着笑发出一句单音,顿了许久,才放平了语气,问她道:“那你倒说说,是如何未至?” 季尧华听得他这句问话,笑嘻嘻地跑到了下首,似模似样地行礼道:“回禀父皇,儿臣以为,女学之制至今才只半年,各地虽有女子入学,但人数有限,此时提出女子科举,非但朝中会是一片反对之声,想来就算果真施行,参加之人也十分有限……” 季怀直看着小姑娘笔直地立在那里、侃侃而谈,一旁的烛火映在她漆黑的眸子中,仿若星辰一般…… 他不由得愣住了,过了好半天,听到季尧华叠声呼唤,他这才回过神来,轻声问道:“这是昌嗣教你的?” “是。”季尧华重重点头。 季怀直倏地叹了口气,招呼她过来,摸了摸她扎起的发辫,问:“这几日在上书房,觉得如何?” 季尧华倒是没有察觉到他语气中复杂,听得此问,脸上登时就挂了笑,眼睛发亮道:“先生博学,尧华也跟着学了许多。”说着,又指了指桌上的那份折子,得意道,“尧华连这个都能看懂了!” 季怀直见她这般兴奋,脸上也不由地带了些柔软,“尧华以后想像父皇这般?还是母后那样?” 季尧华兴奋的心情一滞,不由腹诽:来了,这种更喜欢爹爹,还是更喜欢娘亲的问题,连英明神武如她父皇都避免不了…… 既然现在是在父皇面前,那当然是—— “像父皇!” 听着她这毫不犹豫的回答,季怀直眼神闪了闪,忍不住又摸了摸她的发辫,叹道:“可是像父皇的话,以后会很辛苦。” “尧华不怕。”季尧华当即信心满满地回应道,“先生说过,这世上诸事都有利有弊,若想成事,必然是辛苦的。尧华可是父皇的女儿,定是要做大事的,怎能怕辛苦?!” 季怀直听了,不由有些吃味:这孩子以前开口闭口都是“父皇说”,这才都久,全都变成“先生说”了。 酸溜溜地想了这么一句,季怀直又道:“……以后莫要叫她‘先生’了,改口叫‘太傅’罢。”他这话刚一落下,一旁侍候着的李福已经极有眼色地开始伺候纸笔,准备晋封陈昌嗣的圣旨了。 季尧华向来听话,当即点头应了下来,下一句就改了口,道:“太傅说,父皇过几日要出宫,尧华可不可以同去?” 她正想再撒撒娇、多央求几遍,没想到季怀直一口答应了下来,他一面提笔拟着旨意,一面冲她道:“正要跟你说这事呢。去是可以,但到时候可不许叫苦。” 季尧华脸上不由现出了些疑惑:这么轻易的就答应了……这跟太傅说的不一样啊…… ——不过,能去就好。 想着,她就放下了那点疑惑,兴冲冲地立下保证。 …… 按照大魏的传统,每年二月二,皇帝都要率领百官祭祀先农,并行亲耕之礼。 季怀直虽然年年吐槽,撒了把种子就叫亲耕了,但也知道这也是一种昭示皇权的活动。而一般而言,在这场祭祀被皇帝带在身边的皇子,是默认的下一任继承人。 ——既然决定让季尧华以后继承位置,他这个当父皇的总得早早地开始打算起来。 第36章 巧匠(周三) 二月二是皇帝亲耕的日子,这般浩浩荡荡的帝王出行,自然不像季怀直偷偷溜出宫去那般自在,四周侍卫团团围住,周遭百姓早已被驱离,銮驾在百官的拥簇下,以极缓慢的速度前行。 ——怕是乌龟都比这快些。 不同于季怀直的兴致缺缺,第一次出宫的季尧华却是满脸地激动,掀着帘子往外看,时不时地发出惊呼声。 季怀直听她这动静,面带无奈:旁边的侍卫围得严严实实,一眼看去都是人头,也不知道她有什么好惊呼的。 杨文通带着人在一旁护卫着,看见车帘子晃来晃去,还以为季怀直无聊,正打算凑过去跟他聊几句,结果撩开帘子,正对上一张小包子脸,吓得他一个哆嗦,抬手就把趴在车窗上的小家伙给摁了进去。 他刚摁完就后悔了,这小屁孩整日家被季怀直当宝贝护着,他这一摁,该不会给摁哭了吧? 不过,他显然是多虑了,不多一会儿,车帘又是一阵晃动,小丫头探出半个脑袋来,笑眯眯地朝他打了个招呼。 陈昌嗣那标志性的笑出现在一个小丫头脸上,杨文通不由一脸牙疼,他按了按抽动的眼角,问道:“你怎么跟过来了?” 季尧华依旧是端着那副笑,回道:“父皇带我来的。” ——这不废话么! 避重就轻、转移话题,这丫头就不跟着陈昌嗣学点好的。 腹诽了这么一句,杨文通默默地退开了几步:惹不起,他还躲不起么? …… 祭祀、特别是这种年年都有的祭祀,每一步皆有定式,既无聊又繁琐,等到了先农坛之后,就连满心激动的季尧华也已神色恹恹,早就没了开始的兴头。 不过,小孩子毕竟精力旺盛,等祭祀之后,到了田畔,她便重又精神了起来,颇为兴奋地跟着季怀直一同进入田间,眼睛更是直勾勾地盯着季怀直手中的犁,看着很想上手摸一把。 毕竟这是大典,季怀直虽然疼孩子,也没由着她胡闹,按照往年的规矩,安安稳稳地在地间走了一个来回,便在众人的跪送中,重又回到了銮驾之上。 无论是祭祀,还是亲耕,真要论起来其实也快,奈何从宫里到这先农坛有一段距离,銮舆又行得极慢,光着一来一回就够消磨一日的了。 季怀直想了想往年的情形:等回了宫里,估摸着天都黑了。 一想到还得坐上几个时辰的马车,季怀直顿生疲惫,他斜倚在垫着软垫的车壁上,满脸倦色。 倒是季尧华因为极少坐马车,对此时车上的颠簸甚感有趣,顺着车子的力道一跳一跳,“咯咯”地笑出声来。 季怀直看她玩得这般开心,也有了些许精力,略微直了直身子,笑看着她的折腾。 “父皇,今日这便是耕作了?”季尧华自己乐了一会儿,也停下来,往季怀直身边凑了凑,笑道,“尧华还是第一次见呢,倒是怪好玩儿的!” 季怀直摇了摇头,“……耕作可不是这样。” 虽然季怀直也没怎么见过人种地,但他这种:前头两个人拉着耕牛,后头几个人扶着木犁,他就把手往犁把上一搭,顺着力道走过一趟的行为……显然不是什么正常耕地应该有的。 他皱眉想了一阵,转头对季尧华道,“改日你跟太傅要个假,父皇带你出去看看,看人家是怎么种地的。” ——他可不想给孩子带来什么错误印象。 季尧华倒没想那么多,只是听到还能再出宫,登时更加兴奋,口中叠声应是。 …… 眼下正是春耕的时节,是以那日回宫后没过多久,季怀直就带着季尧华一同溜了出去,跟着两人的除了张恕,还有碰巧撞到的杨显兴。 季怀直之同张恕说要看看耕作之景,倒没指明具体的地方,张恕也就擅做主张,将人带去东郊的一个名为“青石”小镇,这个青石镇是京郊有名的富庶安稳的地方。若非如此,他也不敢将人带过去,毕竟穷乡恶壤最容易出事儿,这一群人里头哪个有点闪失,都是不得了的大事,他绝不敢把人往危险的地方带的。 青石镇郊野的情形确实不错:田间耕种之人衣料虽不算精,却也皆是穿着体面;额上虽是有些汗意、脸色却很是红润,眼神中也尽是期盼,田间地头都透着一份勃勃生机。 “父……爹爹,他们怎么不用耕牛?”一身男童装束的季尧华看着田间劳作的众人,不由开口问道。 季怀直笑摇摇头,又看了前头的张恕一眼。 张恕会意地点头,冲着季尧华低声解释道:“回禀少爷,这一头耕牛要十多两银子,这普通的农户家,一年到头的花费也就这么些了,是以这牛也是个大开销。十几户人家合养几头也是有的。” 季尧华显然十分震惊,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应了一声之后,就讷讷地不说话了,兴致也没了过来的时候那么高了。 几人在田埂上漫步,一面侧头看着这四野劳作之景。殊不知他们打量着人家,人家也偷偷看着他们,这荒郊野地,难得出现几个丰神俊朗的人物,几人都赚足了目光。 不过,这群人都是被众星拱月惯了的,对这些个偷偷打量的目光倒也没甚感触,自顾自地往前走着。 走了一阵,季尧华突然小声“咦?”了一句。 季怀直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就看见前头有个头发斑白的妇人正推着一木犁慢悠悠的在田间走着,那速度,可比周遭的人慢上许多。 季尧华抬头,眼中露出恳求之色,显然是想去帮一帮。 季怀直低头看了她一眼,问道:“你会用那犁吗?”季尧华自然是摇头。 他又看了看张恕和杨显兴,这一大一小面带尴尬地晃了晃脑袋。 季怀直叹道:“既如此,就莫要去捣乱了……况且,你去帮了她这一回,那明天呢?后天呢?……你总不能日日过来。” 季尧华有些丧气地垂了头,季怀直抬手拍了拍她的脑袋,到底还是领着人往那老妇人处走去。 几人尚未走到,就先有一面相憨厚的中年汉子先一步赶了过去,“齐婶子,这犁您用得还顺手不?” 这汉子虽然人就在这老妇人的身边,这话问得几乎有喊出来的气势,震得季怀直一行人脚步都顿了一瞬。 那老妇人却没什么反应,当那汉子走到跟前,才缓缓地抬头看他,仔细瞅了瞅,似在辨认来人。半日,才突然笑出了一脸皱纹,招呼道:“是四儿啊?”然后,又指着道边上的石头,接着道:“你先坐着,婶子一会儿就干完了,今儿到婶子家吃饭去。” 那汉子她这番答非所谓也不在意,又上前几步喊了几遍,这老妇人才恍然大悟道:“顺手!顺手!老婆子这辈子,就没用过这么好使的木犁!你啊,比你爹还能耐啊!” 季怀直隔着这两人有些距离,但架不住这两人说话都是用吼的。将他们的对话听得清清楚楚,眼神不由就落在了这老妇人手中犁上—— 好像是有点不同,但是具体哪里不同……季怀直就说不上来了。 他眯了眯眼,将视线落到那憨厚的汉子身上。 【曹四 “能工巧匠” 智慧:27 武功:15 野心:6 忠诚:83 】 “能工巧匠”? 人才啊! 季怀直看着曹四的眼神当即就带上了些热切。 ——大兄弟,工部任职考虑一下? 季尧华就眼睁睁地看着,方才还一本正经地教训她的父皇,当即就扬起了热情的笑来,殷勤地赶上前去,“这位四儿兄。” 这群人在田间可谓相当扎眼,曹四早就注意到他们了,不过,他们这般贵人打扮,一看就与这些田间地头上的人不同,是以众人也都不愿意贴上去自讨没趣。 不过,这会儿这人主动过来,倒不好无视,他有些紧张地扯了扯衣裳,拘紧得回道:“这位……贵人,不知有何贵干?” 季怀直笑道:“‘贵人’不敢当,在下姓淮名直,若是四儿兄不介意,称一句‘小弟’也是使得的……小弟一家初到青石镇,想尝尝此地风味儿,不知四儿兄可否告知一二?” 从这到京城不过十里路,偏到这个小破镇子上找“风味儿”? 曹四又怀疑地多看了他们一眼,犹豫了一阵,往镇子那边比了比,道:“就从这边进去直走,道儿南边有个‘刘家食馆’,听闻掌勺大师傅祖上是做御厨的,您若是想去,那边儿应当是妥当的。” 谢过曹四之后,季怀直又再三邀请他同那老妇人一同去,曹四推辞不过,只得跟了过去。 一直等到坐在了刘家食馆里头,曹四还有点懵,他不是个爱占人便宜的性子,况且这行人看着可疑得很,他怎么就跟着人一起过来了呢? 想着,他看季怀直的眼神就带上些诡异——这人长得这么好看,该不会是妖精变得吧? 再想想乡间那些传言,曹四心中恐惧渐生,明明天气尚寒,他额角却生了几分汗意。 季怀直倒是没有发现曹四这丰富的内心戏,依旧温温和和地笑道:“四儿兄,小弟先前在齐大娘手里看到的那木犁,似乎与别处有些不同?” 曹四心中忐忑,听了季怀直开口更是一个激灵,连忙点头解释道:“齐婶子年纪大了,那木犁她推着费劲儿,我给她改了改,虽然慢点,但能省些力气。” 季怀直赞叹道:“这木犁沿袭至今已有千年,一代代改下来已是定式,四儿兄弟果有巧思,竟能想出这些法子来,着实不凡。” 曹四连忙摆手,憨厚的脸上开口泛红,有些磕巴道:“什么巧不巧的……我家祖上三代都是木匠,我从小跟着我爹学……看得久了、做得熟了,改改也不是难事。” 两人又你来我往地寒暄了几句,点的菜也慢慢都上来了,满满当当摆了一桌子,季怀直见他说话间,眼神不由往桌上转,索性也不再拉着他闲聊,笑道:“咱们先吃罢。” 说罢,示意齐大娘先动筷,楼上雅间静得很,曹四也不好意思在这边大喊,冲着她比比划划解释了半天,齐大娘这才恍然大悟地动了筷子。 饭桌上谈事情,可谓是古来的传统,季怀直本打算继承这个传统,可看着曹四那狼吞虎咽的气势,他汗颜了一番,有什么事还是吃完了再说罢。 作者有话要说:曹四(边吃边掉眼泪):我吃完了饭,妖精是不是该吃我了? 季?妖精?怀直:不过吃顿饭,至于么? 第37章 神仙(周日) 这顿饭吃得快,不多时,桌子上就只剩下的残渣,季怀直点菜的时候本就往多了点的,却没想到真的都给吃完了。 他抬眼瞧了瞧显然是吃得有些撑了的曹四,倒也没再加菜,而是趁势攀谈了起来,“四儿兄这木工手艺,小弟生平仅见,想来鲁班再世也不过如此。” 曹四抬眼看这几人斯斯文文的模样,想起自己方才的吃相,登时生出几分羞惭来,他轻轻放下筷子,抬袖子抹了抹嘴上的油光,干笑了两声,正待谦辞几句,不料竟被一旁的齐婶子抢去了话头,“这位郎君可是看得准了,四儿这手艺,莫说青石镇,就是这十里八乡就没人不称赞的……他这孩子手艺好、心也实,人家要做点什么,给的料子,他从没有昧的、少的,有时候倒反往里添补不少……自打他八岁以后,他爹的木工活就没及上过他……” 曹四听得额上冒汗,一是羞的、再是急的,他这婶子耳朵时灵时不灵的,不过到底不灵的时候多些,是以难得灵的时候,她就爱拉着人说话—— 可她这会儿拉得不一定是“人”啊?再者就算真是人,这也是他们惹不起的贵人…… 他悄悄地拉了拉齐婶子,让她先停一停,孰料刚一动作,就被齐婶子一把拍开了手。清脆的巴掌声在包间回响,可周遭的人都好似没听见一般,齐婶子依旧拉着那“人”可劲儿夸他,那“人”脾气也好,半点不带不耐烦的,不怎么插话,却一直带着笑点头。 齐婶子的唠叨在整个青石镇都是有名的,鲜少碰到这么耐心听她啰嗦的人,当即把曹四从小到大的糗事都抖了个干净,末了笑道:“四儿这孩子的手艺可是实打实的,在这儿种地真是埋没了,您家里甭论是缺个木工,还是要造玩意儿,找他啊,准没错!” 季怀直也没想到,自己还没开口,目的就被这大娘个看出来了,“大娘慧眼,小子家里头是缺个四儿兄这样的人才。四儿兄这般才华,小子定会吩咐家人以礼相待。”尔后又转向曹四道,“不知四儿兄愿不愿意到京城做上几日工……一月十五两白银,活计也不重,就是看看现今这些个农具,有可改的地方没有,要是有其他的活计,在另加银两。四儿兄可以先试几日,若是呆得呆的不顺,小弟也绝不强留。” 曹四被那“十五两”白银惊得一跳,差点头脑发热直接给应下来。不过,犹豫了片刻,到底是冷静了下来——这等好事怎么可能无缘无故的落到他头上? 青石镇离着京城近,京里头达官贵人多,修园子、盖院子之类的活计也是有不少,跑到京里头找活做的人确实不少,像他这般有点手艺的人更甚,可顶了天的也就是余癞头的六两银子,再多的就没听说过了。 ……现今,这人就见了他一面,也没怎么看他的活计,就直接来找他,这就很是惹人疑惑了。 曹四是个稳妥的人,他思前想后,还是这事儿不靠谱,只是他刚待开口拒绝,就被一旁的齐婶子截住了话头,“愿意!愿意!这等好事,有什么不愿意的!” 一面说着,一面还朝他使着眼色,教他别开口,结果曹四是半句话都没搭上,就被他婶子这么卖了! …… 等商定好了明日会有人来带他去京城看看,曹四就同这行可疑人士做了别。 他一面往家里走着,脸上就不由得带上些忧色,齐大娘从小看着这孩子长大,如何不知道他心里所想,当即劝慰道:“别愁了,傻侄儿,老婆子这么些年下来,别的不说,看人还是有点本事的。你跟着去上几天工,吃不了什么亏。那地我教六儿去替你照看着……” 曹四看了看面带笑意的齐婶子,忍不住低声嘟囔了一句,“……这可不一定是人啊。” “你念念叨叨说什么呢?!”齐大娘看见他开口,却没听清他说了什么话,也只当自己这会儿耳朵又不好使了,见曹四慌忙摆手,也没细究,又拉着他念了起来,“你们这一家那点手艺,要是有半分长在嘴上,也不至于落得这么个地里头刨食的下场。你怎么就不能跟北边那癞头学学!他就跟你爹那学了三年,就能进侯府里头去做工,现在回来一趟那叫一个阔气……你可倒好,跟你爹学了三十来年了,就学会他那个磨磨唧唧的性子!” 曹四由着齐大娘数落着,也没回嘴,等齐大娘转头看他的时候,仍是点头应是,表示自己在听。 齐大娘被他这副表现给闹得没了脾气,念叨了一阵儿,自己也泄了气,深深地叹息了一声,“你们这一家子的脾气啊!” …… 第二日,曹四家果真有人过来,来的人不是季怀直,曹四倒也不意外。毕竟那群人一看就气度不凡,定是主家。不过是给家里招个木匠,再怎么着也没道理是主家亲自过来,这般作为,反倒是让曹四安心了几分。 曹四昨日就同媳妇张氏说了要去京里头做工,行李早被收拾了出来,他略翻检了一下,又跑去里屋,把先前那个雕了一半的桃木簪子拿了出来。 张氏见状,满面飞红,嗔道:“你去做工,带着这东西作甚?!” 曹四嘴唇动了动,不大好意思说是“辟邪”,所幸张氏也没非要着他回答,嗔了这一句,就把人往门外推去,“别让人等着!” …… 坐了马车进了城,七拐八绕地倒了一个很气派的府邸跟前,他下了车抬头正看着匾额上的大字呢,就有个穿着官服的人满脸堆笑地迎了出来。 曹四生平最怕见官,况且京里头这随便抓出来一个都是顶有分量的大官,他腿一哆嗦,当即给跪了下来,“草、草草民曹四,见、见过这位老爷。” 那官老爷倒是平易近人得紧,亲自过来扶他起来,“久仰久仰,你我日后都是同僚,曹主事着实不必行此大礼。” 曹四脑子有点发懵,对那官老爷的话也听得一知半解,亦步亦趋地跟着那老爷进了一间书房,“此处日后便系曹主事署事之所,然曹主事大才,不应为俗礼所拘,陛下特赦,您不必每日早晚前来应卯……” 冯务正解释了一半儿,外头就急匆匆地跑进来一人,他当即冷了脸斥道:“官署重地,如何连这点规矩都没有么?!” “杨将军又过来了!”那小衙役连喘口气都没来得及,直接跪下来急道。 冯务脸色肉眼可见地青了。 ——大魏开朝以来,怕是没有比他更悲剧的工部尚书了。 皇帝喜欢到处捡人,然后安排职务……这没什么,毕竟整个江山都是他们家的,愿意让谁当官不还是他一句话的事儿。但关键是,这些人有老有少、有大有小……还特么有男有女! 一个个身后都有皇帝撑腰,他这个上司当得,纯粹是个处理烂摊子的老妈子……若是其他五部也是如此就罢了,可偏偏只有工部……只!有!工!部! 他都开始认命当这个老妈子了,结果前些日子当今陛下陵寝动工之后,大魏的那尊·杀·神——杨文通,天天扒着工部的衙门,盯着陵寝的图纸,一脸杀气地否了一个又一个…… ——这日子简直没法过了! 冯务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挤出了一个笑来对曹四道:“对不住了,曹主事。您看……” 曹四被他这副命不久矣的表情唬了一跳,连声道:“您忙!您忙!” 冯务道了句谢,叫了几个小衙役进来,又留下了自己的心腹,叫他同一看就在状况外的曹主事说一说工部当前的情形。 …… 冯务远远地就听见里头的争执声。 “这也太远了!” “杨将军,现在这位置,已经是违制了,不能再近了!”冯务听着那声音都快带上泣音了,他此刻可没有丝毫同情的心思。等会他进去,这想哭的人估计就变成他了。 他急匆匆地赶了过来,可这会儿到了门口,想着一会儿进去就得对上一身杀气杨文通,他就……就突然有些掉头就走的冲动。 里间静默了一瞬,突然传来一声不屑的轻嗤,“违制?” 随后,眼前这门突然被推开,冯务一惊后仰,就见杨文通冲他笑道:“冯大人,在门口站着作甚?请进来罢。” 冯务被他脸上这笑惊得一个哆嗦,腿一软,差点没站住,他抬手按了按门框,好不容易稳住了身形,干笑道:“不敢当,不敢当。” 杨文通大爷似的坐回了主位,似笑非笑地冲着冯务道:“方才这位……”他转头瞅了瞅那位和他争执的小吏一眼,显然是并不记得这人怎么称呼了,他轻“呵”了一声,又继续道,“说我‘违制’……” 那小吏显然是被吓得不轻,忙向杨文通请罪。杨文通也没搭理他,看了冯务,挑了挑眉,又道:“听闻冯大人祖上,乃是主修《魏律》的冯罢老先生,家学渊源,想必冯大人对《魏律》甚是熟悉了……那敢问冯大人,这《魏律》里头可有一条,对臣子陪葬陵寝的位置有所限制?” 冯务脸色更加难看:当然没有——大魏就不许臣子陪葬皇陵…… 今上为了不违祖制,都把自己的陵搬出了皇陵地界,结果这位还是不依不挠地在这儿闹。 他狠瞪了一眼那跪在地上的小吏:怎么蠢成这样?!还跟杨文通谈“违制”,这位就从来没有守过规矩! *********** 这厢杨文通在工部闹腾着,这边曹四晕乎乎地跟着衙役们去支了这月的银子,又由他们领着,去租了一个落脚的院子,接着是采买等活计。 等忙前忙后打点完了,也将近天黑,众衙役们告辞离去。曹四这才得空捋了捋今日的情形——他方才已经问过了,整个工部上下,就没有一个姓淮的官老爷。 他这哪是撞见妖精了,这分明是撞见神仙了! 想到这曹四连饭也顾不得吃,当即跑去街上买了香、并一块上好的木料,连夜雕了块牌位来。 他恭恭敬敬地在那牌位下上了三炷香,跪下狠磕了三个头,口中念道:“谢神仙老爷赠的机缘,小的手艺糙、这木料也不是顶好的,这牌位实在是委屈您了……您放心,这早晚三炷香,小的定不敢忘。等过些日子,小的寻了合适材料,一定给您塑个身,日日祭拜。” 第38章 铺路(周三) 被杨文通闹得没法子,冯务最后只得硬着头皮求到季怀直这来。毕竟这光是陵寝图纸的敲定,都拖了有数月之久,要是真的这么缠磨下去,那动工的日子就真遥遥无期了。 …… 承明殿内。 季怀直看着一进来就自动自发地踅摸着位置坐了,看天看地、就是不看他的杨文通,顿时脑袋更疼了,“冯尚书都搁我这哭了一个月了……你都多大的人了,就不能让我省点心?!“ 杨文通轻嗤了一声,“他照我说的办不就成了……自找麻烦。” “要是照你的法子,咱俩直接合葬得了!”季怀直觉得他这纯粹是在胡搅蛮缠。 就算知道季怀直说的是气话,但杨文通听过之后,心跳还是止不住地快了许多,担心被季怀直看出什么端倪来,他僵着脸转过头去。 看他这表现,季怀直还以为对方又是恼了。不过这会儿,他自己也在气头上,没心思哄着他,冷哼了一句,就低头随手拿了本折子去看。 这两个人不说话,大殿的内侍自然不敢发出一丁点动静,一时间里面静得让人发慌。 季怀直觉得自己也是点背,随手一抽,都能抽出陵寝的图纸来……人活着的时候就修坟,季怀直本就觉得晦气得紧,偏偏杨文通还咬着不放,工部尚书冯务拿他没办法,只得一次又一次地上折子来求他。 季怀直把冯务呈上来的折子并图纸看了一遍,黑着脸把东西往桌上一拍,“就按这个修!你要是不愿意,就老老实实去你们杨家祖坟埋着去!” 听着季怀直这语气,杨文通便知道这人大约是气得够呛,知道再闹下去也没什么结果,他到底还是撇了撇嘴,纡尊一般,将视线放到桌上的图纸上。 距他的想法还是有点距离,但他心里也知道,这应当就是能争取到的极限了,颇为不满地“啧”了一声,才勉强道:“……就这个罢。” 季怀直听着他这勉为其难的语气,简直都被气乐了,不耐烦地摆手赶人道:“走走走!正经活不干,反倒揪着些没影儿的事不放,我看你就是闲得闹病……昌嗣也是的,这回怎么也跟着你一块儿胡闹?!” 胡闹? 杨文通嗤笑一声,这人连提都不敢提,就指着他当出头鸟呢。 “……怂货。” 说完,又觉得自己揪着这些死后的事情不放,也没比陈昌嗣好到哪里去,不由脸色一沉,黑着脸往外走去。 季怀直倒没听见杨文通的那句嘲讽,不过他那阴沉的表情还是看得到的,眼看着杨文通大步走了出去,他不由深深地叹了口气,转头问李福道:“他们俩到底怎么了?”问的自然是杨文通和陈昌嗣这两人。 他记得,最初几年,这两人的关系还是相当不错的……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两人之间的气氛就怪怪的,隐约有点针锋相对的意思。 李福被这个问题问得心下一个哆嗦,半点都不敢深想,勉强扯开一个笑道:“杨将军同陈首辅性子相迥,共事时间久了,生出些矛盾也是有的……不过,两位大人都是有分寸的人,断不会因此影响朝政社稷,陛下大可放心。” 季怀直撇了撇嘴:陈昌嗣是有分寸,不过……杨文通……他要是有分寸,这世上就没有没分寸的人了。 ********** 女学、女试、女性官吏……一步步地试探过去,虽说阻力如预想一般的大,但进度也甚是喜人。 季怀直虽是当了许久的皇帝,但一直是得过且过的状态,这般努力地谋划一桩事情,还是头一次。 ——但是想着自己现在多做一点,季尧华以后就少些阻碍,他倒是动力十足、丝毫不觉烦躁…… …… 春日阳光正好,透过窗子照得人暖洋洋的。 承明殿内,季怀直正坐在御案前,提笔折子上勾画批示。而他的左下首,又另设了一张小桌,时年八岁的季尧华端坐在桌后,也一脸严肃地写着这什么,这一大一小近乎同步的动作,使得承明殿内生出一股分外和谐的气氛。 不过,这一室静谧很快就被一道声音打断,“启禀陛下,工部尚书冯务求见。” 这人本就是季怀直召过来的,此时听到禀报,季怀直也就点了点头、示意小太监将人宣进来,又抬手将桌上摊开的那封折子收起。 季尧华看见他这动作,有样学样,也将自己面前那份被当作字帖临摹的折子收了起来。季怀直见状,脸上不由露出些好笑的神色来,轻声道:“崔侍郎的那封折子,都是许多年前的老黄历了,让人看见也不打紧的……你接着临罢。” 季尧华乖巧点头,复又将这折子展开,接着临起了她的字。 冯务由小太监引着入殿,看见端坐在季怀直下首的季尧华,脸上半分惊讶也无,习以为常地行礼道:“臣冯务,参见陛下、公主殿下。” 季怀直扬声叫了句“起”,一旁的季尧华也颇具架势地微微颔首。 李福已经将一沓有些厚度的卷宗呈了上来,季怀直一边随意地翻着卷宗,一边冲冯务道:“这上头写得也太细了些……你就只跟朕说说,这个‘四儿犁’推广,现在到底是个什么态势?” 冯务擦了擦额上的冷汗,僵笑着道:“……回禀陛下,这‘四儿犁’确实省力,上手也简单,推行起来倒也容易。会稽、丹阳两处因去年便曾试用过,今年租用这犁的百姓多了三倍不止,据两地知府上报,基本是人人都用上了……江南的其他几州,租用的人也比预想的多了三成……” 季怀直一面听着他说,一面对照着手里卷宗看,翻到一页时,手上的动作一顿。冯务抬眼看见季怀直停的那页,忙不迭地止了方才的话头,对季怀直解释道:“前些日子,曹四又把这‘四儿犁’改了改,说是转向能容易些,这图上便是改后的样式……陛下若是有些疑惑,不妨召曹四来,跟您讲一讲……” 季怀直眼角一抽,摆了摆手道:“罢了、罢了……让他先做出几个样机来,等试出了效果你再上折子禀报罢。” 曹四确实是无愧他那“能工巧匠”的系统评价,季怀直把他安排到工部不过两年,大魏的农械就改了数改。 但……这人厉害是厉害,可一看见他,就满头冷汗、浑身哆嗦,莫说是说个囫囵话了,不厥过去就是大幸了。 ——他们当年还一起吃过饭呢……那会儿可没这毛病。 季怀直召了他几次之后,发现实在是沟通困难,只得辛苦冯大人当做他两人之间的传声筒,代为禀报相关事宜。 此次叫冯务前来,为的就是问问今年“四儿犁”的推广情况,冯务对着事儿熟悉得紧,交代起来也快,不一会儿就行礼告退。 只是退出之际,还是忍不住向一旁的季尧华处多看了一眼:陛下这些年来,对女子参与政事大加鼓励,难得强硬地压下了一切的反对之声;处理政务之时,也总是把季尧华带在身边,从无避讳的意思……这是要给这位公主殿下铺路啊…… 他不由心中叹息:老天爷也真是……当今陛下这般难得的明主,怎么就没有儿子呢? …… 冯务离去后,承明殿复又恢复了静谧,可不多时殿门处又传来一阵喧闹。 这已是前朝范围内,莫说是喧闹了,平日宫人们的洒扫都是刻意放轻了动作。季怀直皱了皱眉,抬头看了一眼李福,示意他出去看看到底发生了何事。 不多时,李福领了一个喘吁吁的小太监进来。那小太监刚一进殿门,就跪倒在地,高声道:“启禀陛下,皇后娘娘有喜了!” 季怀直怔愣了一瞬,还是一旁的季尧华先反应过来,“我去看母后……”话未说完,人就已经蹿到了殿外。 季怀直只得在她那渐消的尾音中高声嘱托道:“小心着些!别摔着了。” 他话音刚落,就看到季尧华身形一矮,似是踉跄了一下。 季怀直摇头失笑,“……这孩子。” ********** 而坤德殿内的气氛却并非想象中那般和乐,反倒是沉重多些。 殿内的人都退得差不多了,余下的都是平日里贴身伺候的几个心腹宫人,脸上都隐有忧虑。 赵媛倒是脸上带笑,对前来诊脉的周太医道:“周大人在太医院呆了也有大半辈子了。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不必本宫提点,想来大人心里清楚得紧。”她脸上虽带着笑意,但眼神却满是冰冷的警告。 周太医额上冒汗,嗓子却有些发干,他顿了一阵,还是忍不住低声劝道:“娘娘何至于此,这一胎就算保不住,总有以后的……” 赵媛不由苦笑,缓缓地摇了摇头——以后、以后,她哪里有什么“以后”? 自季尧华出生起,她等了足足八年,才等来了这第二个孩子,现今她年岁一日大过一日……却没有第二个八年让她等了。 她垂眸盯着地面出了一阵神,良久,才悠悠开口,又重复了一遍先前的话语,“无论如何,这孩子……一定要保住。” 周太医脸色白了一瞬,最终还是深深地叩首道:“臣定当尽心竭力。” 第39章 选择(周日) 季怀直进来坤德殿的时候,就看到季尧华趴在床畔,眼神落在她母后尚平坦的小腹上,一副想上手摸、又不敢碰的模样。 这纠结的小表情着实有趣,季怀直在门口顿了一瞬才放轻了脚步上前,打断了这对母女间的融融温情。 “陛下?”季怀直进来的时候并未让人通报,赵媛看见他的时候,不免有些惊讶。 季怀直笑着坐到了榻边,“这孩子怎么样?是不是和尧华一样闹腾?” “父皇!”赵媛还没开口,但是季尧华先急了,瞪圆了眼睛盯着季怀直,再配上那气鼓鼓的小脸,季怀直被她逗得笑了出声。 他轻咳了一声,压下了笑意,一本正经地点头道:“是父皇说错了。” 例行逗完了女儿,季怀直放柔了表情,转头看向赵媛,“可是有什么不舒坦的地方?” 赵媛笑摇了摇头,“这孩子乖得紧,我这个当娘的都没甚察觉。若不是今日例行请脉,我怕是还要过好些时日才能知道呢。” “这是个好孩子,知道当娘的辛苦。”季怀直这话刚一落下,就收到了自家女儿眼巴巴的视线,他不由失笑,又补充道,“这倒是像极了他姐姐。”季尧华脸上这才又挂上了笑。 赵媛见状,不由笑斥了一句,“你这丫头,就见不着你父皇夸别人。” 季尧华有些不好意思地哼哼了几声,难得地扭捏着没有答话。 …… 赵媛这一胎的开始的时候,着实没有什么反应,吃吃喝喝一切如常。可没过几个月,突然开始吃什么、吐什么……肚子一天天地大起来、整个人却一日比一日地消瘦。 季怀直急得没法子,日日追着太医问,也只得到些模棱两可的托词、并几副安胎的药方,喝了也没甚用处。 赵媛这般景况,季怀直着实放不下心,最后都除了朝会和召见大臣,余下的事务皆在坤德殿内处理了。 所幸,过了一段时日,赵媛总算是能吃下点东西了,虽脸色还是有些苍白,到底比先前好了许多。 …… 季怀直按照太医的嘱托,常带着赵媛出来走走,不过赵媛身子弱,他也不敢带人走太久,每次也只在坤德殿的附近转转。 这日,两人正一面在外头转着,一面商讨这这孩子的名字,说了几个字都觉得不错,倒是一时斟酌不定。 季怀直见赵媛脸上现出些倦色,忙引着她往回走,一面劝道:“也不急在这一时半会儿,明日再想也就罢了。” 两人正说着,远处一个黑点渐近。能在宫里头这么肆无忌惮地跑的,不做它想,定是季尧华无疑了。 两人也在原地站定,等着这丫头过来。等看清了她的情状,季怀直脸上不由生出些愕然。 这孩子头发散乱,脸上一道道的灰印子,浅色的衣衫上也布满了深深浅浅的印痕,鞋面上精巧的绣纹早就被泥糊得严严实实。 季尧华虽然平日就喜欢跑跑跳跳,但好歹也是个女孩儿,总归会注意到自己的模样的。今日这般形象,季怀直还真是第一回见。 一旁的赵媛显然也被季尧华的模样给惊住了,问话的语气都带上了几分飘忽,“你……这是去哪儿了?” 季尧华堪堪停在距两人三步远的地方,献宝似的捧出一个鸟蛋来,兴奋道:“我要同母后一起养娃娃!” 季怀直:…… 他默然无语地盯着季尧华看了半晌,不知是该鼓励这孩子多多探索呢,还是要说服这她——这蛋经了她手,十有十成是孵不出来的。 他正思索间,跟着季尧华的宫人也追了过来,见了这边的情形,忙不迭地向着帝后行礼请罪,季怀直也就顺势带过了这个话题,摆手道:“……你们先带她去梳洗罢。” 又点了点季尧华的额头,笑道:“小花猫……你脸上要再多几道,你母后同我可就认不出你来了。” 季尧华捂着额上被戳的地方,退了几步,冲着两人笑了笑,正待开口,却想起什么似的、动作一顿,随即规规矩矩地作了个揖,道:“尧华先行退下。”这才在一众宫人的拥簇下,缓步离去。 身后,季怀直同赵媛不由对视一眼,双双摇头失笑。 …… 季尧华沐浴之后,也不等头发晾干,就披散着一头湿发跑来了坤德殿。 殿内,赵媛正拿着一块大红的缎子比划着,打算为肚中的这孩子做件小衣裳,她见了季尧华头上的湿发,不由斥道:“你这孩子,就这么跑出来了?过会儿可该嚷头疼了!”说着,转身唤了一句“绿玉”。 绿玉早就拿了巾子在手上,闻言连忙上前。季尧华也乖乖地坐到了镜台前,冲上前来的绿玉笑道:“多谢玉姑姑了。” 她一面由着绿玉擦着头发,一面从镜中看着赵媛地动作,盯了好一阵儿,突然指向赵媛手里的东西,恍然笑道:“这个,这个,我也有!” 赵媛怔了怔,抬头看向季尧华,眼神渐转温柔,摇头笑道:“倒是难为邹妈,竟还收着这些东西。” 两人闲聊几句,季尧华就坐不住了,伸手捞起妆奁里的钗环,对着铜镜比比划划。 绿玉也将头发擦得差不多,正拿着木梳一点点地顺着她的长发。 赵媛抬头看见她的动作,眼眶不由地有些发热,她稳了稳自己的情绪,温声问道:“尧华,母后给你束发可好?” 季尧华不解回头,目光落在赵媛隆起的小腹上,迟疑了一阵,“……母后身子重,还是不要久站了,玉姑姑梳得就很好。” 话音刚落,就忍不住轻“嘶”了一声,原来她这般转来转去地不老实,绿玉一个不留神,扯到了她的头发。 这一声之后,绿玉忙跪下请罪道:“奴婢该死,求殿下赎罪!” 季尧华还未说什么,赵媛已经先一步走上前来,冲着绿玉轻道了一句,“你这丫头,总是毛手毛脚的。” 说着,便顺手接过了梳子,将人打发了下去。 赵媛既已站了过来,季尧华也不好再拒绝,只得老老实实地做了个端正,由着她的母后顺着她的长发。 一下、两下……赵媛一点一点地顺着她的长发,但持着木梳的手却渐渐地开始颤抖,眼中也有水意渐涌:她想过自己给女儿束发的场景,却不是现在,而是数年之后——她出嫁的前夕,那一定每一下动作,都满含着祝福与不舍、期许与担忧……可她却等不到那一日了。 母后不在身边,要听父皇的话;以后可不要如此任性了,沐浴之后,要把头发好好晾干;礼仪不愿意守着也没关系,你本就是大魏的公主,无人敢说什么;不要总是同杨家小子疯玩,舞刀弄枪的,若是伤着自己可如何是好…… 想说的话太多,一时竟不知如何开口,她张了张嘴,唇形缓缓变化—— ……对不起。 心底一遍一遍地默念着这三个字,理着头发的动作也又轻又缓,生怕扯疼了这孩子。 “母后?”赵媛只是一个劲儿的理着头发,却没有束发的动作,季尧华忍不住开口提醒道,“太医说了,您不能久站……” 积蓄了许久的泪水沿着面颊低落,赵媛使劲眨了眨眼睛,用着与平时无二的语气回道:“不久的,很快……” 她抬起一手、拭去面上的水痕,然后才轻轻拢起季尧华的长发,手指穿梭,不多时,便挽起了一个精致的发髻来,随即又将视线落到了桌上的妆奁之上,里面的发饰精致细巧、件件都是精品,赵媛低头端详了一阵儿,却抬手拨弄了一下上头的暗门,露出了最底下那一夹层。 那里面,一个木簪静静地躺在锦垫上,这簪子似乎就是普通的桃木雕刻而成、也并非大师之作,上头只有几道粗糙的祥云纹路。对比其它做工精致的发饰,这簪子显得寒酸极了。 赵媛却珍而重之将它取出,轻轻摩挲了许久,然后才将它插到了季尧华的发间,她按着季尧华的肩膀,微微俯身,直到镜中映出了两人相似的面容,她对上季尧华映在在镜中的眼眸,绽出一个温柔的笑来,“尧华看看,喜欢么?” …… 绍德十六年,冬至,皇长子季尧念生。 是日,皇后赵氏薨,谥曰孝烈。 这日的天黑得格外早,冰凉的冷风穿过窗隙,就连烧着火炭的殿内也并无多少暖意。季怀直只觉得眼前一阵空白,那禀报的话语在他耳中来来回回响过数遍,他才迟钝地领会了其中的意思。 悲伤、痛苦……还有随之而来的愤怒……是对他自己的。 他早该发现的:身形的消瘦、面色的苍白、还有那一反常态的依赖……如果他能够再留心一些,是不是就不会有今日这般情形。 眼眶一阵热烫,他缓缓地转了转视线,对上了季尧华的面容,那孩子茫然地站在原地,似乎还未明白发生了什么。 季怀直深吸口气,上前一步,将她揽在怀中,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父皇在呢……”他这会儿才发现,这孩子的身子正不自觉地打着颤。 远处传来断断续续的婴孩哭声,季尧华低低地唤了一声,“母后。”这一句话后,仿佛打开了什么开关一般,她突然开始嚎啕大哭,一面哭,一面抽抽噎噎地喊着:“母后……母后……” 她不断地重复着这两个字,仿佛只要这么喊下去,那回应她的人就会再度出现。 第40章 念儿(周三) 承明殿内,季怀直正召了礼部尚书商讨年尾祭祀之事,李福突然从外头匆匆走来,在季怀直耳边轻语了几句。 季怀直脸色当即一变,抬头看了礼部尚书一眼,那尚书见状,不待季怀直开口,就忙忙地寻了个由头告退。 季怀直此刻也顾不得感慨这些人察言观色的能耐了,抬起脚来就往后宫走去,一面走着,一面转头冲李福道:“昨夜不是已经好些了么?这会儿怎么又发起热来了?”说的是他的大儿子季尧念。 这个用他母亲生命换来的孩子,却并不十分健康,从会吃饭的那时,就开始喝药,身体差到每逢换季便会大病一场。 不过,他问完也知道自己这是为难人了,李福既不是大皇子的近侍、也不是看诊的太医,指望他说出个一二三来,显然没什么可能。 他冲李福摆了表手,示意他不必回话,就这么一路沉默地赶去了永康殿去,季尧华比他们来得要早许多,此刻正温声哄着她弟弟喝药。 床上那孩子面团一般的脸上,正泛着淡淡的红晕,小小的五官皱成了一团,显然是对面前的汤药十分抗拒,季尧华左哄右哄,他才伸手接过碗来,捏着鼻子,一口灌了下去,旋即嘴里就被塞了一颗糖块。他脸上的表情顿时一缓,对着季尧华露出一个虚弱的笑来。 季怀直看着这姐弟俩的互动,暖心之余,也不由生出些酸涩来……虽说是长姐如母,可季尧华也堪堪十余岁,仍是个孩子罢了。 “父皇。”念儿抬头瞥见季怀直的身影,不由开口唤了一句,语气中带着毫不掩饰的欢喜。 季尧华听到他的喊声,也不意外,轻轻将药碗放到一旁的小几上,方才转过身来,福了一礼道:“儿臣参见父皇。” 季怀直看她这稳重规矩的模样,又是一叹,不待他深想什么,转眼就看见窝在床上的念儿也扎挣着要起身、跟着行礼。季怀直忙上前一步,按住了这孩子,“还病着呢,快别起来折腾了。” 念儿乖巧地点了点头,睁大了眼睛盯着季怀直,生怕一晃眼这人就不见了。季怀直见状,不由失笑,抬手捂住他的眼睛,轻声哄道:“快睡吧,父皇不走。” 手心被长睫刷过几刷,那孩子轻声应了一句鼻音,果真闭上了眼睛,不过眼珠转来转去,显然还没什么睡意。 季怀直抬了手,倚在床边,静静盯着他看。不多时,就见原本紧闭的眼帘轻轻地掀开了一条缝,待看见季怀直仍守在旁边后,又飞快地闭紧,唇角却忍不住勾了起来……如此往复数次,这孩子也折腾得没了力气,呼吸也变得均匀悠长,显然是真的睡着了。 季怀直和季尧华两人这才轻手轻脚地退出了卧房,只留下了几个侍候的宫人。 一出了殿门,季尧华便先开口,向季怀直解释道:“父皇不必过于忧虑,方才太医已经看诊过了,说不是什么要紧事儿,吃了药睡一觉,等热退了便好。” 季怀直点了点头,看着她面上隐隐的疲倦,又忍不住抬手摸摸她的脑袋,温声道:“昨儿就折腾了一宿,你也回去歇歇罢,这儿有好些个人守着,出不了什么乱子。” 季尧华显然还是有些不放心,虽是应了声,但还是不自觉的回头去看身后的殿门,季怀直拍了拍她的肩膀、又把她往外推了两步。季尧华这才一步三回头地离了永康殿。 …… 年尾的事忙,季怀直本该一刻都不得闲的,但想想念儿睡前那一番举动,季怀直到底心下一软,也未去承明殿,而是反身回去、就守在了这孩子的床畔。 那孩子中途醒过一遍,抬头确认了季怀直还在身边,下意识地笑了笑,又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 第二日,杨文通见季怀直眉间隐隐的郁色,也猜到了些许,“昨儿老徐刚进宫就被你给轰出去了,是念儿又病了?” 季怀直点了点头,勉强笑道:“不过,现下已经好了许多。”话虽这么说,面上的忧色却不见减。 杨文通倒是明白,这孩子三天一大病、两天一小病的,说句不好听的,养不养的大都是问题。 他抬手拍了拍季怀直的肩,劝道:“等他好些,你也好歹让他多走动走动,整日在殿里头闷着,没病也闷出病来了。” 季怀直怔了怔,“……说得有理。”他也是关心则乱,这孩子整日卧在床上,确实于身体无益。 杨文通见他应了一句之后,又怔怔出神,不由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道:“想什么呢?” “我想着,等他年岁再大些,是不是给他找个武师傅……”话未说完,就见杨文通清咳了一声,挺了挺胸,一副孔雀开屏的模样。 许久不见他这般嘚瑟,倒是有些怀念,季怀直忍不住嗤笑出声,斜眼瞧着他,“就你?” 杨文通仿佛没听出他话中的调侃一般,一本正经地点头道:“谢陛下恩典。” “少跟我来这套,我可还什么都没说呢……”两人笑闹了几句,季怀直脸上的郁色倒是一散,这事儿也就这么玩笑般地敲定了。 ********** 热热闹闹、敲敲打打地过了一个年节,罢朝了这么许久,等重新开印那一日,季怀直仍有些懒懒的、没什么劲头,不过这点懒散很快就被一封折子给打破——求立太子。 只看了篇首的几个字,季怀直便下意识地坐直了身子、提着的朱笔顿一瞬,去瞧这封折子的落款,出乎意料的,名字甚是陌生,不是他预想中的任何一位。 不过,他旋即就有些明白了,这是先让小卒子来探探口风。 自季尧华六岁起,季怀直便将这孩子带在身边,处理朝政之时从无避讳、甚至多有指点之语;祭天祭祖之际,身侧带的也都是这位公主殿下;再加上对女性官吏的破格任用…… 朝中大员哪个不是人精,对季怀直的这些做法都心中有数,虽未明言,但也是一种默认的态度。 不过,自从大皇子出生,有些人的态度就渐渐微妙起来,季怀直心中明白,就算季尧华做得再好,只要她还是女孩子,总会有人不满。先前是没得选择,现今既然有了皇子,他们的立场有所动摇也并不稀奇。 能谨慎到先让人来试探一番,不也说明自己这些年来的动作没有白费? 季怀直颇为乐观地想了一阵儿,才落下笔去。 ——自然是驳回的,理由也早已想好:“皇子年岁尚幼”。 他下笔的动作流畅舒展,仿佛并未被这折子上的内容触动,只是紧蹙的眉头却隐隐现出心内的波澜。 笔尖再度抬起,季怀直还是忍不住向身侧看了一眼,季尧华正坐在那垂首写着什么,似乎对落过去的视线有所察觉,她提了提笔,也抬头看了过来。 看着她面上浅浅疑惑,季怀直忍不住柔下了神色,问道:“明日……同父皇一起上朝可好?” 季尧华怔了一瞬,下意识地往季怀直身前的桌案上看去,目光落定之后,又察觉出此举不妥,忙忙地收回,敛目道:“……是。” 当年这孩子还大大咧咧地,从他桌子上扯着折子看,可如今…… 季怀直忍不住走了过去,抬手在她脑袋上揉了数揉,在季尧华既惊愕又疑惑的目光下,轻轻叹道:“别想太多,父皇总能护着你的。” 季尧华僵了一会儿,待到季怀直将要收手的时候,才反应过来似的,像数年前那般,轻轻蹭了蹭还放在她头顶上的手,低低地应道:“恩。” ********** 第二日,甫一上朝,便是册封季尧华为镇国公主的旨意。 待到季尧华上前领旨谢恩之后,殿内的诸人虽是顾及着场合,不敢窃窃私语,可眼神都开始乱飞,时不时地落在季尧华衣衫上—— 上头并无时下女孩喜爱的任何一种纹路,而是……四爪蟒纹,只比五爪金龙少了一爪。 ——这分明是太子才用的纹饰。 虽然众人早有所觉,但是季尧华当真穿了这一身上朝之时,就连对此事最为了解的陈昌嗣,都忍不住心中一震,更遑论其余诸人。 冲击太大,以至于下朝之后,众人还有几□□在梦中的恍惚,堪堪一日,陛下属意公主继位的消息便传遍朝野。 …… 自然是有人反对的。 但季怀直执掌朝政这么久,早已不是当年那个无权无势的少年帝王了,若是决意做些什么,还真是少有人拦得住的。 况且,他在继承人这事上,确实是态度坚决、半点缓转的余地的没留:他可不想因为自己的一时心软,日后出现什么“姐弟相争”的戏码。 ——要么同意,要么走人。 在陆陆续续地数位官员被免职之后,众人便是再迟钝,也对今上的意思有些领悟了,朝上虽是暗潮涌动、但表面上却再无反对之声。 第41章 不敬(周日) 季怀直知道自己越过儿子,让女儿继位的做法,可能并不顺利,但在成功将反对之声压下之后,他竟生出了几分事情十分容易的错觉。 事实证明,果然是“错觉”。 想着今日朝堂上闹的那乱子,季怀直脑壳一阵一阵的抽疼:一群忠心值超过九十的人,在你面前苦苦哀求,一副舍身就义、以死相谏的模样。 季怀直:差点都以为自己真是个什么昏君! 而挑起这事儿的罪魁祸首……此刻正坐在他的对面,甚是悠闲地磕着瓜子。 季怀直黑沉着脸看着眼前这人,杨文通倒是丝毫不受影响,跟个耗子似的、嘴里半刻都不得闲,磕完了一碟,又扬了扬手,示意一旁的小太监再去给他拿一碟去。 季怀直脸上都快滴墨了,挤出来的声音都带着隐隐的磨牙声,“你到底多!大!脸!啊!”刚走几步的小太监被这声音吓得一个哆嗦,腿一软,直接跪跌在了地上。 眼见着自己第二碟瓜子是吃不到了,杨文通回头看了季怀直一眼,叹了口气,无奈道:“怎么这么大的气?” 季怀直:艹!我他妈为什么生气,你心里没点逼数?! 显然,杨文通心里是有数的。他撇了撇嘴,“你不会真以为,没有今日这事儿,那小丫头就能安安稳稳地上位了吧?” 季怀直一噎,他当然知道没这么简单。 今日杨文通只是挑了个头罢了,这些年他强压下一切不满,早晚都会有反弹的一天。他本意是等季尧华的班底再稍微成长些,便把手里的权利一点点交出去,虽然慢些,但到底稳妥。真到出事的那一天,季尧华自己也能应对一二。 杨文通显然对他的想法有所猜测,不待季怀直答话,就嗤笑一声,“你以为他们整日家都琢磨着些什么?……你可长点心罢,说不好反倒教他们套住了。” 季怀直心中一跳,怒气一下散了七八分,端肃了脸色、凝眸看他,“你是说……” 杨文通摆了摆手,“还没到那个地步。不过……”他顿了顿,倏又笑了一声,直直地看向季怀直,“我今日在朝上说的也都是真心话,我可不愿意自己头顶上的,是个小丫头片子。” ——他是认真的。 看出了只一点后,季怀直只觉得一阵凉意从心底窜了上来:皇帝的位子天然地孤独,他知道无数人会站在自己的对立面,却从未想过,这无数人中会有一个杨文通…… 他张了张嘴,却觉得喉中被死死地梗住,连一个音节都发不出。 杨文通的视线落在他微动的唇瓣上,眸色渐转深沉、脸上的笑却越扩越大。 “怀直。”久违地,他又唤出了这两个字。 “你要怎么做?……流放?抄家?压入天牢?还是……斩·首·示·众……”他一面压低了声音说着,一面缓缓地欺身过来,“这些年来……我身上的罪名也不少吧?随便挑出几条来,都足够死上几回……” 最后这几个字,几乎都是贴着他的耳朵说的,耳廓几乎能感受到他嘴唇的震动,被刻意压低的声音再耳内回响……那感觉,说不上的奇怪。 季怀直皱着眉把人推开,看着杨文通脸上的表情,只觉得背后莫名地发毛,他又紧了紧眉头,冷声喝了一句,“你又发什么疯!” “呵。”杨文通顺着他的力道稍稍退了一段,目光的落点依旧在那双唇瓣之上,“也不必麻烦的。” “大不敬——”他缓缓地凑近着,低声续道,“也是死罪……” …… “启禀陛下,陈首辅求见!”尖细的声音自外传来,打破了殿内莫名的氛围。 季怀直恍然回神,一巴掌糊了面前这张大脸上,伸着手推远了,咬牙道:“你今儿早起来,是把脑袋磕床柱子上了吧?” 季怀直仓促出手,也没收住力道,杨文通实打实地挨了这一巴掌。他本来还有些担忧,但看着杨文通龇牙咧嘴、不知道该捂哪好的夸张作态,顿时就没了好声气,“你倒是说说……你想怎么死,啊?!凌迟,还是活剐?” “凌迟,不就是活剐吗?”杨文通下意识地接了这么一句,抬头就对上季怀直似笑非笑的表情,脸上一僵,尴尬地别过眼去。 方才的那股劲儿过去,他现在对上季怀直心虚得很,沉默了一阵,轻声解释道:“我就说说……你不是也舍不得吗?” “舍不得”三个字从舌尖划过,他眼中不由生出些许暖意。 季怀直冲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冷笑来,也懒得搭理犯病的杨文通,将手边的茶碗端起后又重重地放下,紧接着扬声叫外头的陈昌嗣进来。 季怀直赶人的态度如此明显,杨文通只得讪讪起身,抬脚跨过门槛的那一刻,他忽又停住了动作,转回身来,轻声道:“怀直,你不觉得这是个机会么?” ——肃清朝堂的机会。 季怀直放在桌上的手下意识地一颤,瞥见他这动作,杨文通便知道,他已经明白了自己的意思:不管是杀鸡儆猴,还是以儆效尤,朝中怕是没有比自己还有分量的人了。 他笑了笑,话中透出些安抚的味道,“我知道你下不去手,不过‘免官’总是可以的……这么些年了,我早就不想干了,显兴那小子也到了该接班的年纪了……” 看着季怀直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下,杨文通终究还是说不下去了,他下意识地向门内走了两步,又倏地停住,手指攥拳又松开,在原地踟躇了良久,才背过身去,冷声道:“长痛不如短痛,这事儿拖久了,对谁都没有好处……你想想昭帝当年……” “文通,你……” 季怀直打断了他的话,只是刚刚开口,却又被杨文通抢过了话头,“陛下,请您三思。” 陛下、您…… 季怀直意味自己早已习惯了被这么称呼,可他却第一次发现,这敬称之后的是如此的冰凉,冷得他浑身发颤。 “臣先行告退。” …… 当天夜里,国公府内便迎来了一道圣旨。 出宫宣旨从来都是一件美差,借着皇帝的势耍耍威风,甭管多大的官员,接旨的时候都得老老实实地跪着,光是想想都觉得痛快得紧,再加上例行的赏银——那真是荷包也鼓了、面子也有了,实在是一件再好不过的差事了。 不过,这次的圣旨怕是个例外,这差事在宫里头的时候,便被推皮球似的推来推去。现今被遣来国公府的这个小太监更是畏畏缩缩,全然没了平日的趾高气昂。杨文通跪下接旨的那一瞬,他差点一个哆嗦,跟着一起跪了。 这小太监一面语气发颤地念着旨意,一面暗自注意着杨文通的动向,生怕对方中途一个暴起,把他给砍了。 不怪他如此想,这一下子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将军,变为一介白身,搁谁身上都受不了,况且杨文通又是朝里头有名的臭脾气,干出什么来都不奇怪。他来国公府之前,连自己的后事都交代了一二。 出乎意料,杨文通的甚为平静地接了旨意。那小太监心中暗自感慨:不愧是杨将军,这不动如山的态度,可真是常人拍马难及的。 想是如此想,可他也不敢在国公府多待,将那圣旨交了去,便逃也似的往外跑去,莫说是接赏银了,就连例行的客套都顾不得了。 ——开玩笑,有什么能比小命更要紧? 杨文通看着一副逃命架势的小太监,不由嗤笑一声,但看见手中明黄的绸缎,脸上的笑意不由一敛,眼中溢出些担忧来。 ——怀直那小子,现在指不定怎么难受呢。 想着,他倏地对自己先前的逼迫生出些许悔意来,不过那动摇也只是短短的一瞬:现在就有个了结,总比日后真的翻脸来得好些。 杨显兴对他父亲的意思早有察觉,此刻也并未多沮丧,但看着对方此刻垂眸不语的态度,还是忍不住上前一步,想要宽慰劝解一番。 只是他从小摔打惯了,也着实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人,搜肠刮肚了半天,杨文通倒是先他一步开口了,“我要入宫一趟。”说着,抬脚就往外走。 “爹!”杨显兴没想到他会这是个反应,顿了片刻,连忙追上前去拦人,“您现在没名没分的,入宫可没那么容易了。” 杨文通先前仗着职务之便,都快把皇宫当做自家的了:想去就去、想住就住。可他现在可是个白身,那皇宫是何等戒备森严,哪里是他说闯就闯的? 没·名·没·分…… 杨文通抓住这四个字,狠狠地磨牙——这臭小子怎么说话呢?! 他脚步顿住,转头冲杨显兴皮笑肉不笑道:“前儿我听说你武艺又精进了?”一面说着,一面提溜起这小子的脖领子,就要往演武场走,“来,我试试你的。” 杨显兴被提得双脚离地,愣了一刻,旋即就活鱼似的挣扎起来:他明明什么也没干,怎么就要挨揍了?! 第42章 完结 杨文通最后还是没能入宫,收拾了满嘴瞎话的儿子之后,他被罢官的消息也早被有心人传开了。 一时间,上门之人无数。看热闹的、安慰人的、还有撺掇他造反的…… 杨文通呵呵一笑,也不管那人是不是开玩笑,当场就把人揍得鼻青脸肿。 等将这些人都打发了,也已是深夜。杨文通抬头瞅了瞅高悬的明月,最后还是将入宫一事给推到了明日。 虽然前一日折腾到挺晚,但第二日杨文通起身之时,天色尚未全亮,他迷迷瞪瞪地整衣梳洗毕,正待出门,忽又想起,以后再也不必去那磨人的早朝了。 他低声骂了一句娘,一面往里走,一面将身上的衣裳扯了个七零八落,重又钻回了被窝里头。 虽是难得的懒觉,杨文通睡得却并不舒服,似乎坐了什么乱七八糟的梦,但醒后却全然不记得了,只余下了些许烦躁并愤怒的情绪。 他皱眉盯着床顶发了会儿怔,才慢腾腾地起身梳洗,然后便上马往皇宫去。 至于昨儿杨显兴说的“入宫不易”等语——笑话,宫里头那些人,哪个敢拦他爷爷我? 从国公府往皇宫的路,杨文通走过无数回,早就对周遭的环境熟得不能再熟了。 转过一个拐角,只见前头围了一圈儿的人,虽然没把路完全挡住,但显然不容他纵马冲过去了。 他拽了把缰绳、将马勒停,脸上倒也没生出多少意外来:这儿是官府张贴公文的地方,朝中每每有什么新政令,都会在这公示一番,是以隔三差五都有这么一堵,杨文通早就习惯了。 他方欲调转马头绕路,前方的谈论声却传了过来—— “禅位”、“新帝”、“太上皇”…… 隐隐约约地听了这么几个词,杨文通不由脑子一空—— 等他回过神来,便发现自己已经冲到了人群的中间,那匹马被撇在路边,马缰就那么搭在那,它的主人显然已经没有心思去照管它了。 杨文通强硬地拨开挡路的人群,那些被他推开的人自然是不愿意的,嘴里骂骂咧咧的,杨文通也不搭理,只是一个劲儿地往前走,好不容易才挤出了人墙。 公文两边一左一右站了两个士卒,看人群中突然钻出一人,俱是脸色一黑,臭着脸去拦。不过,待看清出来的是何人之后,却是表情一滞,立刻改拦为搀,脸上也都满是恭敬。 杨文通虽然在朝堂上口碑不好,可若论军中的影响力,整个大魏也找不出第二个了。 “杨……”这两人刚想开口问好,便在称呼上犯了难,杨文通被罢官虽只有短短一日,但这消息的震撼度仅次于他们守着的这则布告,是以朝野上下早就传了个遍。 这两个士卒虽都是那类替他不平之人,但大庭广众之下,也不敢公然抗旨,只得含糊道:“您怎么到这儿来了?” 杨文通此刻却没什么搭理人的心思,皱眉往那两个士卒身上扫了一眼,那两人不觉就浑身一颤,连忙松手后退数步、站立端正,杨文通便有将视线转到了面前这则公文之上—— 【穹苍眷佑,予幸承祖业,御政多年,虽无大过,亦无造福天下之大功,实愧于先祖之期许。 镇国公主幼慧敏,且听政多年,朝中诸臣无不称赞者…… …… ……特此传位镇国公主。】 这都什么玩意?! 杨文通从头到尾扫了一遍,只觉得这上面简直是浑话连篇,他青着脸上前,只听“嘶啦”一声,那张盖着官印的纸被他撕成了两半,一半被他攥在手中,另一半要贴不贴得在墙上飘摇。 守卫的士卒几乎惊得忘了反应,只是愣愣地看着他。 杨文通抬手将那一半也扯下来,转身就往外走,周遭围观百姓被他这不要命的举动吓得够呛,哪里敢挡他的路,瞬间让开了一条笔直的大道来。 杨文通翻身上马,一阵烟尘弥漫之后,人已经远远的不见了踪影。 ********** “杨将军,您不能强闯啊!”季怀直远远的就听见李福的声音,本就尖细的嗓音,因为语气中的惶急越发扎耳。 季怀直暗暗叹了口气,扬声道:“叫他进来罢。”话音方一落下,只听“咣当”一声,殿门被人一脚踹开。 季怀直眼角一抽,不待反应,就见杨文通大步走上前来,季怀直的目光下意识地落在他的脚边,这脚步重得……得亏承明殿的地砖结实,要不都得给他踏裂了。 正想着,杨文通已经走上前来,将手里的东西狠狠地往桌上一拍,“这是什么?!” ——这么大火气? 季怀直盯着桌上这两张破破烂烂的纸,辨认了一瞬,抬头笑道:“怎么,只许你不干这个大将军,还不许我不做这个皇帝了?” 这轻轻巧巧、尾音还略带上扬的一句话,却将杨文通噎得一梗。 他深吸了口气,好歹压住汹涌而来的火气,但是一开口,仍是硬邦邦的语气,“你我如何能一样?” 季怀直仍旧笑眯眯道:“尧华也该长大了。” 【……显兴也到了该接班的年纪……】 想到自己昨日说的这句话,杨文通脸色更黑——季怀直这是存心拿这些话恶心他吧? “你!你……”杨文通指着他“你”了半日,最后还是颓然坐下,罕有的一副认输的语气,“我答应你让那小丫头做太子,你别闹了成不成?” “可不是太子,是新帝。”季怀直轻轻地摇了摇头,笑解释道。 闻言,杨文通神色复又冷了下来,牙关紧咬,面部线条越发地凌厉,“你够了!” 这暴怒的态度却丝毫没有影响到季怀直,只见他温和地笑了笑,摇头道:“朝令夕改,况且是这种旨意……你是多想让我做个亡国之君啊?” “谁敢!?”杨文通下意识地接了一句,但随即就对上季怀直满脸无奈地表情——那态度,简直像是在苦恼他的无理取闹一般。 ——皇帝说不干就不干了!到底是谁更无理取闹!? 想着,杨文通不由气急。 季怀直见他仍是一副要跟自己拼命的架势,不由叹了口气,问道:“‘太上皇’和‘皇帝’有什么不一样吗?” ——这还用问吗?区别大了去了! 只是,不待他开口,季怀直就冷哼了一句,“我是不用看折子了,还是不用住皇宫了?” 季尧华虽接触政事多年,但现今仓促继承帝位,朝中诸事显然还要季怀直照看的,杨文通噎了半天,一时之间竟找不到反驳之语,只得恨恨道:“……你别想蒙混过去!” 季怀直忽又想起什么一般,笑道:“这早朝倒是不用日日都去了……这难道不是好事么?” 杨文通被他这副满不在乎的态度气得够呛,脱口而出威胁道:“你就不怕我举兵造反!?” 这话说完,他脸上肉眼可见的生出些悔意来。 ——这虽是气话,但也确是可行的。也正因为可行,才不是能够随口说出的玩笑话。 大皇子年岁日长,朝中渐分两派:一是以陈昌嗣为首的、镇国公主的支持者;而另一派,则是认定了以尚未满六岁的大皇子,而他教导大皇子的武艺数年,无需表态,便已经站在这一方。 他若真的以大皇子为由,举起反旗,朝中虽不是应者如云,但愿意支持他的也绝不在少数…… 这也是他前日为何要季怀直表态的原因,若真以那般趋势发展下去,二人反目……便只是时间问题了。 季怀直看着杨文通脸上的那再明显不过的悔意,心中不由生出些许好笑来:撂完狠话才后悔,你当自己是三岁的孩子吗? 他直对杨文通再信任不过了,所谓“举兵造反”,决然不会是杨文通能做出的事情来。故而,此刻也只是笑了笑,并未放在心上。 再者圣旨已下、公文已发,现今如何说都是后话了,就算季怀直想要收回成命,只怕也没有那么简单了。 …… 三年后。 一辆暗青色的马车夹杂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之中、缓缓驶出京城,这马车虽用料不凡,但在京城这个地界却显得不大起眼了。 它的驶出并未引起丝毫波澜,可在京城中心的皇宫之中,那天底下最尊贵的人,却正远远地眺望着城门的方向。 ——季尧华,大魏开朝以来的第一位女帝。 此刻,她的脸上褪去了往日那不输男儿的刚强,终于流露出些不过桃李之年的女孩的脆弱:若是她再能干一点,父皇是不是就不必离开京城了? “陛下,该回了。”身后,大宫女低声道。 季尧华快速眨了眨眼睛,抑住了眼中将要涌出的晶莹:父皇……女儿不会让您失望的! *****接下来的部分可以当番外***** 城郊外,一人斜倚在官道路边的树干上,脸上虽无甚凶恶的表情,但却让往来的行人的心都被提起。他明明只有一个人,却生生的营造出了群匪劫道的架势。 他眼神在往来的马车上逡巡,却一直都无甚动作,这让后来者多少放下些心来。 不过,眼瞅着日头越来越高,这人的表情也渐生不耐,被栓在一旁的骏马似乎也感觉到主人的心意,打了个响鼻、不安地走来走去。 倏地,他的神情一缓,极快地解了马缰、翻身上马,转眼的功夫,人已到了路中间,生生地逼停了一辆马车。 远近的路人不由心中一紧,在莫管闲事和上前帮忙间斟酌了一番。大部分人都抱着莫要惹祸上身的态度,折身返回,避开了眼前这场冲突;但也仍有人倚仗护卫之众,没有惧怕的意思,继续前行。 不过,等他们再近一些,便得知自己实在是多虑了—— 马上这人显然是同赶车的人极熟识的。 这马上的人自然是杨文通,而马车上坐的便是准备离京的季怀直等人了。 马车骤停的动静显然惊动了车内的季怀直,他掀了帘子探出身去,瞧见挡在路中的杨文通,竟生出了一种“果然如此”的感觉。 他转头去看坐在车内的念儿,那孩子有些心虚的别过眼去。 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这个通风报信“小叛徒”! 杨文通未等季怀直开口,便抢先一步道:“就凭你们几个这小身板,出门在外连个侍卫也没,谁能放心得下?宫里那位能吗?” 这一开口,就把锅往季尧华身上扣…… 季怀直轻啧一声,懒得搭理他,吩咐了张恕继续赶车,然后便转身坐回了车内。 杨文通咧嘴笑了笑,知道季怀直是同意让他跟着了。忙牵马让开了路,就那么跟在了马车的一侧。 ——世事变迁,不变的是我依旧在你身边。 作者有话要说:*(稍微解释一下,就是季怀直和念儿在京城里面,肯定不方便季尧华抓权,所以季怀直就拉着念儿出去游山玩水啦) 谢谢墨钰小天使的地雷和营养液!mua~ 完结啦!谢谢小天使们一路来的支持,真的真的非常感谢!给你们比个大大的心,我也舍不得你们呀——每一位都超可爱~么么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