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封狼》作者:沅南九思 文案 饮马瀚海,封狼居胥,该是武将一生所求,也是每个赵家人心中所愿。 赵长欢,小字晏晏,取一世长欢,言笑晏晏之意。 定北大将军赵钧幺女,长在北境的长风里,养成了最坚毅的性子,却甘愿为所爱之人劲装换裙裾,长剑换琴棋,困在京都城里,做了帝王牵制家族的绳索。 后来,父母、兄长皆战死,赵家一夕倾覆,她孤身赴北境,长剑在手,以女子之身咬牙扛下了北境所有人的性命,天子翻脸无情,爱人为权柄所计,她到最后也没落得个好下场,武功尽废身死异乡。 怪力乱神,一朝回到十六岁那年,赵家依旧鼎盛,她却清楚知道繁华倾覆不过须臾,而上位者眼中人命尚不如草芥。 棋盘已置,且看命运如何。 可无论前世,还是今生,她一直站在刀尖上,刀锋染血,红衣猎猎。 唯一所幸,是她再遇韩灼,那人那样好,值得她闯北戎、赴南疆,豁出性命去护。 而韩灼一生,不信神灵庇护,不信身后业障,只信手中刀剑,杀伐果决。 逼入绝境,生死关头,北戎荒庙中,男子拜求神佛,不求独活,唯愿与她双双死。 以命换命,得见真心。 赵长欢以身证善道,韩灼便以命来爱她。 内容标签: 重生 成长 古代幻想 搜索关键字:主角:韩灼,赵长欢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一条救赎路,披荆斩棘,浴血而过 立意:赤忱热血 第1章 阴阳谷,半阴半阳,终年迷雾不散,是谓阴阳。 永和十七年,三万忠魂尽数亡于阴阳谷,血染枯草,火光冲天,来年春草绿,白骨累累,风吹忠骨响,何以慰忠魂。 以血,以泪,以命换命。 女子身穿甲胄,面颊染血,她跪在地上,仰面看着身前的人,清亮的眼里满是沉沉戾气,垂在身侧的拳紧紧攥起,指节处尽是伤痕,那是一双紧握刀剑,弯弓射箭,掌一城数万人生死,守国门安定的手,却独独不该是赵家独女的手。 四世三公的赵家,门生故吏遍天下,得先帝允准可养私军的赵家,赵家独女,不该是这副狼狈摸样,双手染血,亡魂缠身,她该是京都身份最重的那一位,即使皇子公主也须得多加忍让的天之贵女。 “我赵家世代忠臣。满门忠烈,护国之功,所杀北戎人不计其数。” “父兄尽亡,赵长欢以女儿身驻守北境十八城,宁死未曾退过一步。” “天下动荡,如此关头,陛下怎敢,自断臂膀.......” 李成手握圣旨,额前出了细细密密的薄汗,他抬手拭去,微弓着腰,目光移开,小心道:“圣上有旨,赵家满门忠烈,赵家长欢以公主之尊和亲北戎当义不容辞。” 赵长欢的目光骤然变冷,左手的浮光剑微侧,沉默半响,竟是轻轻笑了起来,笑声嘶哑,比厉鬼哭泣更让人心惊,“好一个义不容辞。” “韩元懦弱无能,当年正阳门事变,若不是我父从漠北领兵赶回,他能坐上那把龙椅,即使先帝爷临死留有圣旨给他,就他,凭什么?” “若无我赵家驻守漠北,护着北境十八城,他又凭什么在那把人人想要的椅子上稳坐十七年?” “我赵家世代浴血,与那北戎贼子不死不休,如今赵家只我一人,他韩元便急着将我送往北戎和亲,以示诚意吗?” 天子守国门,军卒战沙场,向来便是君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视臣如草芥,则臣视君如仇寇。 赵家是忠臣,可他韩元,也能算是明君吗? 赵家,护得的是一方百姓,守的是这天下太平,不是他韩元,亦不是这狗屁明靖江山。 李成双手交叠,看她目光如刀,终是默然,慢慢弯下腰,不是为赵长欢,而是为赵家,忠肝义胆的赵家。 人心自有公道,永明殿那位年岁渐长,越发昏聩,他不是最得力的公公,是赵长欢跟皇上之争的祭品,他不会活着走出这韶关城,即使赵长欢不杀他,宫中那位算无遗策的主也不会留着他。 若赵长欢不肯接旨,以犯上之罪格杀毋论,而他的死将会是用来堵住天下悠悠众口最有力的证据,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一个谋逆犯上的罪名,足以压死赵家所有余部,而赵长欢则会以奴隶的身份随宗室之女和亲北戎,最终死于北戎。 不管她怎样选,都是一条死路,不管是她还是那些忠于赵家的家臣,无一可活。 李成将圣旨缓缓放在地上,轻撩衣摆,在赵长欢面前跪下,双手交叠置于额前,眸子里闪过悲痛,随即是郑重,缓缓拜下。 “秦昉大人于五日前殁,您擅领轻骑深入北戎腹地抢回赵大将军、夫人以及少将军尸骨的消息传入京中,皇上大怒,大人为救您,去求五皇子,被拒门外,奔走无门,只得以死相谏,为保下您,触柱而亡,饶是如此,皇上对您仍杀心未减。” “你说什么,我舅父.......”赵长欢喉头腥甜,艰难开口,早已语不成调。 秦昉性子孤直,不苟言笑,唯独对她这个外甥女百般纵容,因她父亲是武将,生怕对她不够关怀,在她留京为质的日子里,那个耿介忠直的舅父,待她如珠如宝,到死都在以自己的方式保护她。 而韩煜,那个站在霞光里说会护她一辈子的少年,在这巨浪滔天里终究是舍弃了她,一枚废棋子,说舍便舍,避之不及。 “这旨意不论您接还是不接,您都会被送往北戎。” 赵长欢目光落在他的脖颈上,可以看见他轻微的颤抖,有泪水不受控制的从眼眶滚落,视线模糊,她听见自己颤抖的声音,“你是谁?” “小人李成,武陵人,族中亲人曾受大少爷庇护,秦昉大人于我有恩,便是拼死也要来见您一面将消息送出来,北戎与您,是世仇,不能去。” “秦钰小姐让小人带话给您,您心中自有沟壑,才智谋略不输男儿,赵家在军中威信极高,秦家在文人里亦是清流世家,如今天下动荡,若想保全自己,还有一条凶险之路可走。” “古往今来,帝王并非皆是男子。” 他缓缓抬头对上赵长欢的眸子,深深叩首,一字一句道:“小人愿以此身报恩秦大人。” 赵家何止在军中,哪怕是在天下人心里都是威望极高,正元帝下这道密旨便是怕这天下悠悠众口。 那位秦家大小姐曾说,这道密旨会逼得赵长欢无路可走,可一旦公诸于世,赵家便还有一条最凶险的路可以走,险中求生,剑指永明殿。 而他在宫中多年,不是最受宠却也是极得信任,若非如此也不会派他走着一遭,只是,无论怎样,他都不能活,赵家需要一个开刀的,而他这宣旨太监便是首当其冲。 “将军何不一试,博出另一番天地。” 额头抵在满是尘土的地上,他久久没听见自己想要的答案。 “请公公替我转告皇上,赵家长欢愿意和亲,兵符与燕尾军令牌尽数交与陛下,只求陛下看在往日君臣情分,善待秦家与我赵家余部。” 天下动荡,南疆刚平,北戎来犯,更有邻国虎视眈眈,外患未除,她,不能反,哪怕为了黎民百姓,为了战死沙场的将士,她也不能反。 王朝覆灭,明哲保身,可;让一国之人尽数沦为他人奴隶,山河为他人占领,不可。 李成猛然起身,只见女子依旧跪在地上,原本握剑的手捧着明黄色的圣旨,“将军。” 是了,她不止是赵家的小姐,还是接任父亲帅印的,有神将之才的平宁将军,以女子之身,死守北境十八城,寸土不让,若非这道圣旨,要不了多少时日,城池会被收复,北戎也会俯首。 只怕京中有人,不能看着第二个赵将军起来。 “长欢的命与百姓比,何其轻贱,不值当。” “我会以命护您回京,直入永明殿,之后会安排人助您脱身,您的好意长欢心领,然天下动荡,百姓不能因我赵家再遭流离战乱之苦,有劳您。” 李成看着她,她依旧跪着,头颅却仰着,身姿坚定,好像赵家人皆是如此,无论家臣还是主子,永远不卑不亢,不折腰,不低头。 “诺。” 永和十七年秋,北戎与明靖长达数月的战役以平宁将军赵长欢的和亲告终,和亲队伍屡遭袭击,遇袭之地,逢村屠村,所过之处百姓若有跪地相拦者,尽数斩杀于金麟卫剑下,沿途哭声,犹如国丧。 未经数日,一向不问世间俗事的钟鸣山首徒,前御史大人秦昉长子秦覃下山入世,外患刚平,而他甫一入世,便将皇子夺嫡风云推上顶峰。 不过数月,风云巨变,大厦将倾。 而赵长欢以公主之尊远赴北戎,北戎三皇子为羞辱她,带她去见了被砍去双臂、双脚的赵家二少爷,赵持安。 幽冷阴暗的牢狱里,赵持安被钉在墙上,长钉穿过琵琶骨,铁链系在脖颈间,黑发染血粘腻的贴在脸上、身上。 赵长欢对上二哥那双眸子,只一瞬,手腕微抬,指尖轻转,绾青丝的簪子稳稳扎在赵持安心口上,长发散乱,笑声凄厉,宛若鬼神。 她与赵持安龙凤双生,一个眼神便能明了心中所想,要他这样活着,不如送他去死。 刀剑架在她脖子上,亲眼目睹赵持安死去的三皇子最终恼羞成怒,一句北戎语冷冷响起,“废她武功,告诉她要是敢自尽,北戎战场上所有战俘,不论将士还是平民都会陪她一起去死,让她一定好好活下去。” 自小长在北境,北戎语她说的跟当地人一般无二,不一会有士兵闯入将她按在地上挑了她的手脚筋脉,废了她的武功,丢进大牢最里间,百般折磨,求死不能。 酷刑加身,每个北戎人都以折磨她为乐,甚至以此为荣,战场上让他们闻风丧胆的赵家人,赵家独女,如今不过是个人人可欺的阶下囚。 刑罚尝遍,她没掉过一滴眼泪,没开口喊过一句疼,牢狱里的其他人会在她受刑时怒骂出声,言语污秽,她听着竟觉欣慰,君王抛弃赵家,可赵家用命守着的百姓没有,一起浴血沙场的将士没有。 寒风吹枯草,凛冬尽寒冰。 那天夜里,几个守卫气急败坏进了她那一间。 脏污的衣衫被撕破,她被反剪着手摁在地上,那些人覆上来时,她依旧没有哭,恨意不允许她有一丝软弱,她早知会有这一天,提不起剑,连一点反抗的力气都没有,做案上鱼肉,任人宰割。 可她爱的人,死在沙场上,尸骨不全,她以为会爱她的人,转头便舍弃了她,她的心里早已鲜血淋漓,过往数月将她一身傲气全部消磨,连哭的资格都没能留给她。 听闻明靖打过来了,那些守卫将所有愤恨都倾注在她身上,日复一日,北戎苦寒,她终于是病了,连日高烧,意识模糊。 远远传来哒哒的马蹄声,惊得鼠群悉索,身侧开始骚动,有人大呼她的名字,女子侧躺在腥臭的地面上,缓缓睁眼,视野模糊。 身上的衣服被尽数撕破,长发散乱的遮住面容,手腕以一种扭曲的姿势翻折着,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骨头软瘫在地。 “将军。” “姑娘。” 不知是谁带头喊了一声,整个牢狱从死一般的寂静猛然沸腾起来,像是要将这暗不见天日的地方连根掀起。 耳边轰鸣不断,有人提着刀闯入牢中,抓着她的胳膊,像提一个玩物一般拖着她朝外走,身体在地上摩擦,起初是火辣辣的疼,渐渐失去知觉,所过之处皆是血色。 他们拖拽着她一路上了北戎的城墙,寒风凌厉吹过,她薄弱的身子在风里晃了晃,不由瑟缩,城下的明靖士兵见她这副模样,不由惊呼出声,有人摁着她的头颅将她半个身子悬在空中,然后用一口极不熟练的京都话道:“这是你们明靖曾经用兵如神的平宁将军,赵家的孤女,她的父母兄长皆死于战场上.........” 那人声音刺耳,她闭着眼,不过再次像是筹码一样摆在了两国的战场上。 恍惚间,她想起自己意气风发的少年时,策马漠北,一手浮光剑行云流水,想起占据她整个少年时光的韩煜,温润谦和,是什么时候,她与赵家走到这一步,退无可退。 父兄善战,比她尤甚,阴阳谷一战,不至如此,此生她已再无机会报仇,想议和,来生吧。 “城下可有我赵家旧部?” 抓着她的北戎人以为她要求饶,手里力气稍稍卸了,静静等着她开口。 连日的高烧,她的嗓子已经坏了一半,拼尽全力喊出口的声音嘶哑凄厉,“放箭。” “将军。” 她缓缓睁开眼,城楼之下雄兵铁骑,她明靖儿郎就该这般如利刃一般直直刺向北戎王城,还天下安宁,耳边羽箭飞过,划破北戎的朔风,直直刺向她的心脏。 城楼坠落,空气中满是鲜血味道,灰尘在光线里扬起,远处传来熟悉的声音,是明靖京都人独有的腔调,那道声音说:“攻城。” 赵长欢动了动手指,温热的血从她的身下、口鼻涌出,眼里的光一点一点模糊。 她想回家了,可她回不去了。 纸醉金迷的京都,高楼红袖的金陵,温雅婉约的江南,还有她最爱的马旗猎猎的漠北....... 寒冬太冷了,冷得她心里的热一点一点被抽走,冷得她再也没有命活下去,过往一一闪过,余光里有人朝她冲了过来,刀光剑影,北戎人的叫骂声,哭嚎声充斥在耳边。 她想,她要死了。 世有奇毒,蚕食,此毒无解,自服用之日起,三个月内,五感渐失,赵温宁将药喂给她时,她便知道自己注定要身死他乡,魂归故里。 只恨天道,善恶无报,若有来世,至死不休,那些恶鬼,终会被她一一带往地狱,身入阿鼻,永坠阎罗。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喜欢,请多多支持,古言初尝试,多多包涵。 第2章 窗外的雨下个不停,天色阴暗,闷得人喘不过气,雨落在庭院里的莲池里,浮萍在水面上打着旋,飘摇不定。 隔窗知夜雨,芭蕉先有声。 晏居中跪着一人,在庭院中间,隔着雨幕,仍见身姿挺拔,刻着繁复紫薇花的长廊上站了好些人,面带忧虑,皆是惶惶之色。 “可觉得够了?” 一道威严的声音自廊下传出,跪在雨里的少年人微微仰头,面带愧疚,满是执拗,“不够,是我做错了,妹妹何时醒,我便何时再起来,她不醒,我便一直跪着,直到她醒。” 赵钧一身紫色长衫,凌厉英俊,头上的白玉冠消去了几分冷肃,周身清冷意,立于檐下,左手握拳背在身后,看着雨中的人,静静道:“这是你自个给自个的惩戒,等晏晏醒了,去领家法。” “是。” “可有不服?” “儿子该罚。” 一旁的秦纨早已暗自红了眼眶,滂沱大雨,虽是正值盛夏,可持安自小身子骨就不好,她咬咬牙,终是没开口,轻轻抬了手,由着身侧的蝉秀扶着朝花厅走去。 错便是错,赵家子弟不能护佑自己,反倒累及幼妹,错便该罚,无可辩驳。 晏居里,一片静谧,雨滴打在屋檐上噼啪作响,桌上摆着镂空的金丝球,里面点了上好的檀香,宁神静气。 风吹起水云纱做的纱帐,带着丝丝凉意,兰予将手里的帕子递给一旁的姝白,伸手将纱帐理好,帐子里的人似是有所惊动,轻轻蹙了眉。 “兰予,这可怎么办才好,小姐已经睡了一天了,二少爷也在院子里跪了一天了。”一身水蓝色长裙的丫鬟将手里的帕子放回玉盆,秀眉轻拧。 “当街纵马的是宁南伯世子,为救二少爷弄成这样,若是小姐出事,你我万死难辞其咎.......” 只怕二少爷自己也会自责愧疚。 兰予看着帐子里昏睡不醒的人,眸子里闪过锐利的光,小姐出事,她就是死,也要那宁南伯世子以命相还。 不知睡了多久,赵长欢悠悠转醒,木木的望着头顶的水云纱帐出神。 水云纱,薄纱绣云,似水似云,云纹以金银线绣于薄纱之上,日光照过,磷光闪闪,似是天边彩云,月光照过,又似水波粼粼,光华万千,专供皇亲贵胄,饶是如此,因着工艺繁杂,一年只得几匹。 爹爹带她回京那年皇上赏赐得了一匹,后来及笄礼上兆宁长公主送了一匹给她,本是顶稀奇的东西,若是拿去做衣裙,必然华美至极,却尽数被她拿去做了帐子。 看来真的是阴间,她和亲北戎时,派人放了一把火,将赵家老宅烧了个干干净净,没想到自己死了,便真的能回家。 她伸出手去摸,还未触及便被一只温热的手握住了胳膊,纱帐掀开,兰予双眼含泪,轻轻唤她:“小姐。” 循着声音望去,撞上一双清凌凌的杏子眼,是兰予,可兰予怎么会死,她反手一把抓住兰予的手,猛地起身,声音渐渐拔高,“你怎么在这?” “城已经破了,你为什么要死?” 一旁捧着茶杯的姝白脸色瞬间煞白,手里的汝瓷青盏落在地上摔了个粉碎,她带着哭腔开口:“姑娘您说什么呢,你别吓婢子。” 兰予握着赵长欢的手,只当她是吓着了,做了噩梦,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没事了姑娘,您别怕,兰予在呢。” 轻淡且坚定的声音,一如当年执意要随她和亲北戎的时候,那个时候也是兰予这样握着她的手,对她说:“姑娘,您就让我随您去,兰予没本事去救您回来,跟着您才安心。” “姝白已死,婢子牵挂的只有您,您若不允,待您出嫁那日,兰予便自行了断,免得日后成为您的负累,受人掣肘。” 她顺着兰予的动作望去,目光猝然锋利,两双交握的手,白净如脂,十指纤纤,是京都大家闺秀的手,却不该是她跟兰予的手,她的手满是剑伤,而兰予同她随军,做饭浣衣,那双手早已粗粝不堪,哪能是这般模样。 “现在是,永和十八年?” “小姐睡糊涂了,如今是永和十五年。” 姝白小声回完话,颇为担忧的看着兰予,“兰予姐姐,小姐醒了,我去请王太医跟夫人过来。” 兰予朝她点头,姝白提着裙角慌慌忙忙出了门。 永和十五年,怎么会是永和十五年,她像是恍然明白了什么,心间狂喜,非亲眼验证所不可信,挣开兰予的手,连鞋子都来不及穿,就那般踩着罗袜跑了出去。 一路踉跄,兰予被她的动作一惊,随即反应过来,取了披风鞋子,忙不迭追了出去。 沿着长廊,一路摆放的莲缸,海棠亭,庭院西侧的荷花池,红鲤鱼倏尔游过,以及院中跪的笔挺的少年。 黑色劲装紧紧贴在身上,头发以正红色发带高高束起,微微低着头,难掩俊朗。 赵家持安,与赵长欢龙凤双生的兄长,眸若明星,眉似远山,桃花眼尾轻轻上扬,平添几分风流韵味,如三月间的初春杨柳,拂面春风。 世有公子,温润如玉,谦恭和雅。 只一眼隔着雨幕,赵长欢就那样不管不顾的冲了出去,脚踩在青石板上,是凉的,雨落在身上,她直直的朝着那人扑了过去,双手攀上他的肩膀,哭喊出声,泪水混合着雨水,连同胸腔一同在疼。 雨声混杂着哭声,她以为自己的泪早就流干了,却在看见赵持安的那一瞬间,热泪滚落,只因他还活着,好生生的在她面前。 “晏晏,你是我妹妹,唯一的妹妹,兄长还在,你就永远做赵家无忧无虑的小姑娘。” “再苦再难的事情,都有哥哥在。” “晏晏,父亲为你取名长欢,是希望你一生长欢。” 赵持安先是一愣,随即反应过来伸手虚虚抱了抱怀里的人,轻轻唤她,“傻晏晏,二哥没事,你别哭。” 一声晏晏,恍若隔世,她有多久没听过二哥这般喊她,前世陛下择重臣子女入金鳞卫为皇子近卫,首当其冲的便是世代掌兵权的赵家,一为权术制衡,二为各皇子培养势力。 皇上正值壮年,尚无立储之意,只有鹬蚌相争,才能渔翁得利,她也是后来才看明白,这位正元帝醉心皇权,竟已到了如此丧心病狂的地步,看着自己的儿臣自相残杀,非但不拦,甚至在暗中推波助澜。 当年,赵家选中的是,赵持安。 她与二哥龙凤双生,不似她,皮实闹腾,二哥小时候身子不好,自幼时便被父亲送往钟鸣山随鸿儒先生习医用毒,十四岁下山,后随父亲行军,极擅刀伤。 可她在北戎见到的那具身体,肢体不全,旧伤之上又覆新伤,刀疤狰狞可怖,自胸前蜿蜒,触目惊心。 金麟卫的那些年,没人知道他是怎样过来的,他善医术,精于毒,拳脚不及旁人,活着不易,他竟一步一步成了三皇子身边近卫,金麟卫择百人,有绿林好汉,有世家子弟,金麟榜上有名者或为天子近卫,或成皇子近卫。 长廊下有人小跑而来,脚步匆匆,兰予持伞,将披风披在赵长欢身上,蹲下将鞋子替她穿好,起身作势要去扶她,赵持安抬眸,挥手示意她退下。 兰予将伞递到他手里,悄悄退回了长廊。 他这个妹妹啊,古灵精怪,自幼在北境长大,北境民风开化,养出了一副肖似男儿的性子,向来没什么女儿家骄矜脾气,小时候学骑马,摔了数次也未曾掉过眼泪,那时候练剑,再苦再累也是笑着跟他说,“二哥你看,我练的可比昨日要好?” 这是怎么了,哭成这样,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他的晏晏,怎么哭了呢。 哭声不止,抱着的手反倒更紧了些,他跪的有些久了,小腿发麻有些用不上力,缓了几秒,赵持安一手扶着她,一手撑着腿慢慢起身,语气无奈,“别哭了,有二哥呢,可是哪里受了伤,或是哪里还疼。” “要是心里委屈,二哥帮你出气。” 赵长欢摇摇头,无尽的痛苦将她包围,赵家只剩她一人时,她没哭,因为没资格,只能让那些虎视眈眈的贼子暗自欣喜,韩煜娶别人的时候,她没哭,因为恨意早就将她的眼泪榨干,她在北戎受尽屈辱折磨的时候,她也没哭,因为绝望,生不如死,哭只能让那些折磨她的人得到快感。 此刻像是要将前世未流尽的眼泪,尽数哭出来,胸口隐隐作痛,像是要被撕裂,慢慢喘不上气。 “赵大将军,您慢些,老夫一把年纪,您多体谅些。” 赵钧拽着年近古稀的王太医一步三个台阶的朝这边走来,声音焦急,“晏晏醒了,姝白那丫头说晏晏有些梦魇了,你走快些。” 王清抬手擦了擦额角的汗,只得任他拽着往前走,秦纨跟在身侧风风火火的,将丫鬟远远甩在身后,王清不由摇头,这哪还有半点定北大将军跟将军夫人的样子。 没走几步,便被一道哭声吸引过去,身着妃色白狐裘披风的少女,长发披肩,只着罗袜站在雨中,俯在黑衣少年身上痛哭不止,那黑衣少年,一手持伞,一手扶人。 “晏晏。” 赵钧也不管王清了,一手撒开他,直直朝着院中的两人过去了,赵长欢抬眼,对上赵钧那双焦急的眸子,眼里的泪越来越多。 她哭着喊他,“爹。” 不似平日里那般,而是歇斯底里的,像是用了浑身力气在喊他,赵钧看着她红肿的眼睛,心头一震,他在战场杀敌时不曾怕过,却在看着长欢这副样子时,心里没来由有些怕了。 赵长欢看着他坚毅英俊的面容,以及身后匆匆赶来面色惨白的秦纨,脑子一一闪过他们身首异处的模样,娘亲死于箭伤,一箭穿心,而父亲,先是困于阴阳谷数日,后死于火攻,面目全非,尸骨不全,北戎贼子为震慑明靖,将母亲的尸身悬于城楼多日,任鸦雀啄食,父亲挫骨扬灰,掷于阵前。 如今他二人好端端的站在她面前,一如当年赵家鼎盛时。 子不语,怪力乱神。 是大梦一场,梦得一生,还是天道犹存,上天垂怜。 终归是,她回来了 永和十五年。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喜欢,请多多支持 第3章 赵钧捏了捏眉心,他的闺女,旁的不说,却是最不会哭的,自小长在北境,从不会这般哭哭啼啼。 “别哭了,爹不责罚你二哥。” “进屋让太医给你瞧瞧,当心受寒。” “让你二哥也去更衣。” 赵长欢点点头,小心翼翼的松开赵持安,秦纨红着眼扶她,娘亲还是以前的样子,温婉雅致,宜室宜家,长发拢于头顶,反绾成双刀欲展之势,眼似清泉,眉如远黛,面容清秀,暗藏英气。 她软了声音,轻声开口,“娘亲。” 一句话喊得秦纨眼泪吧嗒吧嗒的落下来,家里就她这一个姑娘,自是宠的没边了,诗词女红,琴棋书画,她不喜便也不强求,赵家强盛,嫡女骄纵些倒也无妨,便是养她一辈子也未尝不可。 做娘亲的,她不求别的,只求子女身体康健,可晏晏,脚伤未愈又险些丧命于马下,将她一颗心揪的生疼。 “你父亲常夸你,若为男子,必定惊艳绝伦,可你为女子都这般要为娘担心,若是跟你大哥一样生做男儿,真上了战场,我定会日日担心,夜不能寐。” 言语间,自花厅有人疾步走来,赵长欢耳力尚佳,跟赵钧齐齐回了头,只见一位身穿甲胄的中年汉子阔步走来,腰佩刀剑,孔武有力之姿,是军中之人,他在赵钧面前单膝跪下,双手抱拳。 “将军,属下有要事禀报。” 赵钧抬手示意他退下,朝着赵长欢道:“跟你母亲回房,爹爹处理完军务再来看你。” 说着,朝着一旁的老太医道:“她怕苦怕的厉害,别开那么苦的药。” 王清摇摇头,良药苦口,又忙不迭点了点头,这赵钧什么都好,就是护短的紧,尤其是他家这位姑娘,那宁南伯世子纵然有错,也不该他堂堂大将军亲自提着剑找上门去,吓得宁南伯赶忙将他那不成器的儿子提溜到陛下面前去,只为保命。 那宁南伯世子至今,还在宫中佛堂跪着呢,说是陛下开了金口,赵长欢何时醒,他便何时出宫。 目送父亲离去,她牵着母亲的手,看着父亲的背影,有一瞬沉默,随即开口,“母亲,大哥驻守武陵,近日可送了家书来?” 秦纨牵着她往晏居走去,“送了,三日前有家书送了来,说是一切安好。” 武陵于西北边境要塞,一封家书,途经数十驿站,就算派将士亲送,马不停蹄,至少也得三个日夜,也就是说那封信,是六日前寄出。 若她记得不错,北戎与明靖之战便是自此时起,北戎屡屡扰乱边境,武陵乃是边境要塞,往来商贾无数,首当其冲便是武陵城。 在不久后,武陵跟北戎就有一战,也是她兄长名扬天下的一战。 前世,武陵城内出了奸细,兄长守城极为艰难,最后城是守住了,也打了胜仗,可身中三剑,命悬一线,极为凶险,名满天下如何,那军功都是用血、用命换来的。 紧接着北境动乱,父亲请旨回北境,陛下为制衡父兄,下密旨给赵家,择赵家直系子弟入金鳞卫,怕父母为难,二哥主动请缨,入金麟卫,成三皇子近卫,后被三皇子献于北戎。 外间传来母亲与王太医的交谈声,她闭了闭眼,眼泪无声滑落,原来一早,赵家便入了局。 帐子掀开,姝白捧着食盒站在一侧,兰予执了绢帕上前替她净手,“小姐,您昏迷了许久,定是饿了,夫人亲自为您煎药去了,吩咐小厨房送了雪莲枸杞粥,您多少用些。” 赵长欢伸手接过,兰予跟姝白对视一眼后,大着胆子开口: “小姐,您昏迷不醒时,五皇子殿下多次前来探望,被老爷夫人一一挡了回去,五皇子殿下派人传话,说万卷馆的藏书阁又添了新书,等您痊愈,邀您一同前去品鉴。” 见赵长欢迟迟不出声,只是捧着粥小口小口喝着,神色并无异常,便继续道:“婢子妄为,替您回了话。” 白玉勺碰在白玉碗上,响声清脆,赵长欢抬眼,饶有兴趣道:“你怎么回的?” 兰予双手交叠,缓缓跪下,恭敬道:“婢子说于诗书一道小姐并无甚兴趣,吟诗作对,若是五皇子有兴趣可邀旁人作陪。” “请小姐恕罪,是兰予错了。” 赵长欢将碗递给姝白,淡声道:“哪错了?” “兰予一时气极忘了尊卑上下,言语里多有冲撞,擅做主张,替小姐传话。” 兰予向来稳重心思细腻,姝白性子急躁直白单纯,这样的错,姝白犯得,兰予却不会,果真,意乱情迷,对韩煜的情意一早便蒙蔽了她的眼睛,直到前世被送往北戎,她才知晓自己以为的情深意重,不过是他眼里的有利可图。 他情有独钟的是赵家手里的兵权,牵肠挂肚的是权力的巅峰,而她,只是他的一枚棋子,一枚至关重要的棋子,所以多费了些心思,就让她这枚棋子死心塌地的为他铺路。 或许这颗棋子对他终究有所不同,可棋子就是棋子,说舍便舍,说弃也就弃了。 “不对。” 兰予抬眼,只见少女面色惨白,却难掩出尘气质,沉静从容,“你不该跪,我曾说过,你与姝白无须跪我。” “有事瞒我,二错。” “兰予,我说的,可对?” 跪在地上的少女缓缓抬头,黑白分明的眸子里多了几分茫然,“小姐......” 五皇子风逸俊朗,虽不及二少爷儒雅,大少爷那般孔武有力,却是难得的俊秀,这满京都的公子少爷,数他最为英俊。 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兰予比赵长欢年长两岁,她向来沉着,心思敏锐,小姐对五皇子终究有些不同,倾慕、爱重皆有,不过老爷夫人对此事并不热切,五皇子多次上门都被挡了回去,就连送来的东西也多是被送了回去。 那番话,不是出自她口,而是老爷吩咐她这般回的话,只是小姐如何知晓。 来不及多想,她垂下头道:“是,小姐聪慧,是老爷让婢子这样给五皇子回话,且不让婢子告诉您。” 嘴里微微发苦,与韩煜初相识,在北境的青山城,他是不得圣宠被皇上一道旨意便送到北境的五皇子,彼时他堪堪十二岁,外族微弱,母妃早殇,人人都道他是个落魄皇子无须放在心上,只有父亲率亲兵赶了一天一夜的路,亲往丹阳城相迎。 自那时起,父亲对这位五皇子只有恭敬,无人知晓在那几天里发生了什么,只是她知道父亲对这位温雅谦和的公子并不喜欢,却始终不知道为什么。直到她随父母回京,韩煜上门求亲欲聘她为五皇子妃,父亲发了好大的火,连人带东西齐齐丢了出去,随后将自己关在书房谁都不见,那时她才慢慢意识到,父亲对他何止不喜,只怕是厌恶。 至今她还记得自己跪在书桌前求父亲允了这门亲事时,父亲盯着她看了许久,久到她膝盖隐隐作痛方缓缓开口,言语轻淡,“非他不可?” 她抬眼,郑重而虔诚的点了头。 赵长欢倾慕韩煜,远非一朝一夕,她所有的少女心事都给了韩煜,十一岁她感染风寒,父兄皆在前线,外祖病危母亲匆匆返回京都,是韩煜照料她,她高烧不退,韩煜也一天一夜未曾合眼,静静站在廊下等她烧退,十二岁那年,青山城里混入了北戎奸细挟她为质,韩煜以命换命,为她挡了一剑,那一剑在胸口离心口不过微毫,若剑偏上半分,危矣。 他为她做了许多,最让她动心的,不是他救了她多少次,为她受了多少伤,而是韩煜的那双眼,黑白分明,冷情又淡漠的瞧着世间万物,独独在看见她时,冰消雪融,暖意丛生。 那年夏初,少年俊朗,整个青山城的女子都为他倾倒,他却只喜欢陪她练剑,日复一日,情意渐生,他逆光站在她面前,朝她伸手,指腹碰触到她的手背,慢慢握紧了她提着浮光剑的手。 他说,“晏晏,浮光剑可是这样舞的?” 话落,剑破长空,耳边带起风声,衣摆飞扬,她随着他的动作,舞完了自己最熟悉的那套剑法。 她什么都来不及想,只是心跳的厉害,那是第一次,她想自己可能动了心。 那个笑意盈盈,清雅高贵的少年,终是一步一步走进了她那颗年少、懵懂的心里,然后点起了燎原之火。 她爱他,想嫁给他,也想如一般女子一样,大红嫁衣,凤冠霞帔,十里红妆,一步一步走到他身边去。 他在朝中无人可依,她便是去求,也会求着父亲、舅父给他撑腰,他想要去争去夺,也有她撑在身后,赵长欢所有的一切,可为他所用,只因心甘情愿,唯恐不够。 父亲望着她那双满是光华的眼,终究是点了头。 “罢了,他虽心思深了些,终究是爱重你,赵家昌盛,想来他断不会欺了你去。” “北境战事吃紧,不日皇上便会派为父出征平乱,等此战了结。” “为父拿军功为你换这一门亲事,请皇上赐婚,予你风光荣耀。” 她跪在父亲面前展颜而笑,眉目含春,就连头磕下去也丝毫不觉得疼,这是她所求,所愿,所盼,满心欢喜。 只是她没能等到父亲从战场上回来,甚至连尸骨都没能保住,而那场葬送她父兄的战役里,处处都是阴谋的味道,看不清的黑暗里,却处处都是韩煜的影子。 在她被送往北戎之时,韩煜亲自请旨,求娶北戎前来议和的三公主,以正妃之位聘之,千般爱宠,她喜欢的少年郎,早死在了权力争夺里,她的爱意,终是被鲜血浸泡,一点一点消磨成了恨。 广袖轻扬,床边摆放的玉华琉璃瓶应声而落摔了个粉碎,听见声响,房里房外的人跪了一地,只有姝白仍站着,将食盒放在檀木圆桌上,伸手去捡琉璃碎片。 “姑娘。” 小丫头捧着琉璃碎片,心疼的直蹙眉,“这玉华琉璃瓶千金难得,您再生兰予的气,也不能,不能糟蹋物件。” 赵长欢定定望着碎了一地的琉璃,价值千金,可换粮食万石,买战马数十匹,收敛心神,朝着跪了一地的侍女们开口,“起来吧。” 然后朝着兰予伸了手,兰予扶着她的手起身,依旧平淡无惊,她弯了唇,静声道:“兰予,父亲在书房议事,你去书房外等着,等父亲议事完,派人来给我回话。” “姝白,吩咐下去,若是宁南伯府来人,不可慢待,只道我已然大好,请伯府上下也体谅我父亲母亲一时情急,此外,去找母亲身边的李嬷嬷,请她说项母亲等宁南伯世子归家后,前往看望。” “我说的,可记下了?” 小姐平日里爽朗宽宥惯了,也向来少有这般疾言厉色的时候,兰予跟姝白齐齐应是,合手退下,心中却忍不住多了几分思量。 这一病,小姐有些变了,捧若掌轸的世家女,眼里多了苍凉,看得她心惊,兰予不由叹气,人经些事,就会慢慢长大,许是小姐长大了,心境也与以往大不相同。 她倒宁愿小姐永远像个孩子,赤诚热忱,心如明镜。 “凉月,帮我绾发,似二哥那般,红绸束发。” 镜子里的人,长发逶迤,面容清秀,与赵持安一般无二的桃花眼平添苍凉,眼尾的红痣又多了几分妩媚,青黛秀眉,肤色白皙,只是唇色与脸色惨白到极致。 她不是赵温宁那般温婉雅致的长相,比起女子的秀气,高挺的鼻梁让她看起来更显英气,颇具有侵略性的美,不笑时,略显冷情。 前世种种,她身在局中,被时局推着走,等她瞧明白,早已无力回天,她以为杀人的是刀,便习得一身无双武艺,却不曾想,阴谋算计远比刀剑伤人性命。 赵家权势极盛,朝中树敌不少,官做到这份上算是已经到头了,赐无可赐,赏无可赏。 进不能,便退。 若天意如此,将她送了回来,这场局,她来做变数,谋赵家一个生机。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喜欢,请多多支持。 第4章 门口传来脚步声,不一会一个梳双髻的小丫头垂首站在她面前,“小姐,兰予姐姐说请您过去。” “好。” 赵长欢起身,迈过长廊,经过花厅,院落雅致,一如她记忆中,百年沉香刻花长廊,赵家百年荣宠,圣眷不衰,只这园子,便可见一般。 可世间万物过犹不及,赵家做得太好,一旦被人捉住错处,轻则失去圣心,重则万劫不复,忠善从来都不该是任人利用的借口。 和亲北戎前一夜,她让人一把火将赵家府邸烧了个干净,留不住,带不走的,也终归是赵家的东西,是赵家列祖征战沙场以血用命换来的不二功勋,即使赵家不再,那也是姓赵。 书房门前种了一片竹林,雨滴飞落,穿林打叶,兰予站在檐下,恭敬婉顺,见她进了院子,盈盈一拜,便迎了过来。 “老爷在等您。” “兰予,你等在门口,不论是哥哥还是母亲,哪怕是宫中传召也不能放了旁人进来,还有,不论房内有什么响声,只当充耳不闻。” “兰予知道。” 手藏在广袖里攥得紧紧的,她想占据主动,想在这盘棋里杀出一条生路,那她走的每一步,都不能错,若是错了,等着赵家的,只怕是跟前世一样的结局。 广书阁里,赵钧提笔正在写些什么,见她进来先是一愣,赵长欢撩起衣摆,稳稳当当跪在书桌面前,赵钧丢下笔绕开书桌去扶她,被她轻轻躲开。 “父亲。” “您可有事瞒我?” 她仰着头,面色依旧不好,像是风一吹便能吹倒,赵钧狐疑的看着她那双清亮的眼,怔怔收了手,默了半响道:“晏晏,你起来。” 赵家忠义,战功无数,表面风光,可稍有行差踏错,尤其是失了圣心,便是逼入死巷。 “父亲不愿说,那我来说,父亲只管听着。” “及笄礼后,五皇子韩煜上门求娶,被您一口拒绝,当晚皇上诏您入宫,若是我猜得不错,皇上原本也为我赐下一门婚事,只怕那位要我嫁的,不是韩煜,所以您将自己关在书房三天,三天后松了口。” “与其被皇上摆布,您宁愿我嫁给一个真心想嫁的人,所以父亲,赵家要为此付出的代价是什么?” “战事吃紧,北境不稳,北境十八城要你跟大哥守着,皇上不会明面上跟赵家过不去,可他是陛下,赵家可以嚣张跋扈,可以权势滔天,却独独不能忘记,这所有的一切,都是他的恩赐,他是这片土地的主,黎民百姓的天,他要的是绝对服从,因为皇权跟君权,不能被任何人撼动,即使你是满身战功的大将军,即使赵家百年世家,站在历史洪流里都不曾被淹没。” “长欢!” 赵钧厉声喝道,面容渐渐严肃,她却是没停。 “韩煜曾提起,陛下有一只训练有素的暗卫,名为金麟卫,择世家子弟,只为制衡朝中势力,父亲,二哥幼时身子不好,拳脚功夫不及我跟大哥。” 她跪的笔直,即使面容苍白也难掩英姿,赵钧看着她的模样,慢慢坐回椅子上,赵家子女三人,长子景和沉稳忠直,可缺点便是过于忠直,这样的人为将、为帅,守国土安宁必不可少,是不可多得的臣子,却见不得隐私鬼祟,做不了世家大族的家主,二子持安开朗纯善,痴迷医毒,一颗菩萨心,愿济天下人,最得他心的,便是如今跪在地上的长欢。 若为男子,赵家可尽数交予她手,武功谋略不在话下,有些事情,她远比她两位哥哥看的通透,看得远,生做女子,便是可惜。 父母为子女,为之计深远。 如果可以,他想将她嫁给平头百姓,以赵家之势护她一生,赵家在一日,便无人敢欺她,嫁入皇家,一生都误了,终究逃不过,他不让她嫁韩煜,皇上就让她嫁韩灼。 一个没有外族自小相识的五皇子,跟一个战功累累手握重权的明安侯,他选了前者。 只要韩煜顾及赵家权势,念及旧情,便不会负了晏晏,而那位阴晴不定,暴戾乖张的明安侯韩灼,赵家降不住。 嫁个喜欢的人,晏晏至少是高兴的,他看着自己的女儿,缓缓开口: “晏晏,你想说什么?” “赵氏长欢,愿以女子身,入金麟卫。” 手边的茶盏滚落在地,赵钧难以置信的起身,“你可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女儿知道。” “武功拳脚,父亲自小便教我,虽不及大哥勇武,却远胜二哥,父亲不愿我被陛下赐婚,婉言相拒,在陛下眼里便是功高盖主,藐视皇权,父亲能拼上一身军功让我嫁了韩煜,将赵家跟韩煜绑在了一起,可父亲是否想过,在这皇权之下,韩煜能不能护住我,护住赵家,他又是不是值得我赵家这般肝脑涂地。” 赵家人可以死,可为万民死,可为明君死,却不该成为皇权争斗的牺牲品,不能枉死。 “宁南伯世子当街纵马伤我,父亲怒极,提刀上门,世人皆知,父亲爱重我,宫中耳目甚多,想必二哥雨中罚跪也已传遍,我入金麟卫,陛下虽不能芥蒂全消,那份疑心却是会消减几分,女子入金麟卫,早有先例。” “大病一场,女儿已有决断,不再嫁韩煜,父亲,是我不愿嫁。” “自古婚嫁皆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很庆幸遇见您这样的父亲,我娘那样的母亲,让我身为女子,却也不是无路可择,您曾说女子自有天地,以前我不懂,后来我知道了,您待我很好,赵家待我,如珠似宝。” “长兄在前线,午后廖将军前来找您,想来也是军中要事,您无妾室,上无祖父祖母,伯父一家与您离心,若您还要披甲上阵,我跟母亲迟早成为掣肘,俎上鱼肉,既如此,不如赵家主动向皇上示好,以表忠心,我入金麟卫,赵家与五皇子勾结的传闻可不攻自破,再得舅父相助,母亲或能脱身。” “女儿此举,是求父亲,允我所求。” 一室静默,她静静的跪着,低着头,雨滴坠落的声音响在她心上,父亲为武将,却也是赵家之主,说那些话,她只是想让父亲知道她不是只要庇护的娇花,也告诉父亲她心中所想,而如何让陛下消除疑虑,父亲陪着皇上浴血打江山,掌军权,赵家昌盛,她想不会有人比赵钧更懂帝心。 父亲只是舍不得,前世陛下欲在赵家子女中择一人入金麟卫的风声传出来,父亲本想以赵家私军兵符为筹码请陛下收回成命,却被二哥相挟,终是打消了念头。 二哥说,赵家军,是赵家的底气也是保命符,先帝恩赐,赵家可养兵,为战时所用,只听赵家家主之令,赵家四面树敌,得圣心也罢,一旦失了帝宠,若是再无依仗,功高盖主,赏无可赏,便是责罚,赵家军便是最后依仗。 前世二哥劝说无果,便自请从赵家族谱上除名,他说:“享赵家祖先荫庇,武不能领兵,文不及状元,纵习得医道能治百病,却不能为赵家做分毫,不配为赵家人。” “我视赵家为所有,您若视我为亲子,该如对大哥一般,也让我为赵家做些什么。” 最终父亲妥协,送了二哥入金鳞卫,本想着平定边境后,手中兵权上缴,再求陛下开恩,放他归家,可是后来啊,她没能等到捷报入京,她的家人也没能再回来。 门缓缓打开,雨水自房檐上滑落,雨丝成线,兰予惴惴不安的立于廊下,见赵长欢出来,连忙迎上前去。 少女的手凉似冰,微微轻颤,兰予握住她的手,手上用力,赵长欢看着她,淡然一笑,渐渐泄了力气,由她扶着往前走。 她抬眼,天色阴沉,这场雨下得够久了,该停了,雨后,总会天晴。 没走几步便远远看见蓝衣墨发的少年,他走得快,广袖轻扬,嘴边噙了笑,朗声唤她:“妹妹。” 回了晏居,姝白回禀李嬷嬷那边已经应下,陪着母亲已经去库房里挑给宁南伯府的赔礼了,她望着那碗黑乎乎的药,仰头,一饮而尽。 姝白手里的蜜饯还没递过去,她摆摆手,伸手接了兰予手里的绢帕。 “小姐,您不是最怕苦吗?” 最怕苦,赵长欢扬唇,是啊,她最怕苦,最怕吃药,“以后不怕了。” 无惧才能无畏,有些事啊,早就不怕了。 夜幕渐暗时,母亲来晏居里看她,又是一碗药端上来,她握着母亲的手坐在小榻上,“我听姝白说,母亲已经带着李嬷嬷她们去挑好了给司南伯府的赔礼,母亲挑了什么?” 秦纨接过蝉秀递的蜜饯,挑了一颗喂给她,“人参雪莲,还有几味安神静心的药材。” “你父亲提着刀上门,把司南伯一家吓得不轻,李嬷嬷说是你的主意,还夸你长大了,处事也老成许多。” 她就着秦纨的手将杏仁果脯吞下,“怕母亲心中有气不肯服这个软,李嬷嬷的话,母亲总要听上几分。” 秦纨无奈摇头,手指轻轻刮了刮她的鼻子,“鬼灵精。” “管家吴叔说你下午去书房见你父亲了?” 赵长欢笑着点头,母亲温婉的侧脸映在烛光里,静好安然,不知不觉眼里闪过泪光。 将军夫人赵秦氏,目睹二少爷一双手脚,惊吓昏厥,数日不醒,醒后终日不言,以泪洗面,后被韶关城中北戎奸细所俘,抵死不从,为免日后成我军累赘,拼死抵抗,万箭穿心,尸体悬于北戎王城城墙之上,为鸦雀啄食,风吹日晒,面目全非。 她抢回来的那具尸体,哪里看得出是面前这个温雅华贵的妇人。 秦纨看着她眼里的泪花,心下一慌,伸手揽过她,心连着跳了几下,“好端端怎地又哭了?” “我的晏晏啊,还是个小姑娘,李嬷嬷可说错了。” 赵长欢吸了吸鼻子,秦纨摸了摸她的头,“你永远在娘眼里,都是那个在青山城里没法没天,吵着嚷着要跟哥哥一起上战场做女将军的小姑娘。” 两人说了好久的话,是久违的,家的温暖。 世间事物,皆有因果,因果相成,环环相扣,赵家步入死局,也绝非一朝一夕。 只是她赵家,只知忠君,却忘了权谋相争竟是谁都躲不过,你不入地狱,就有人想了法的将你拉下水,避无可避。 就连那宁南伯府看着不过是个日渐落魄的勋贵,实则韬光养晦多年,家中养着一个纨绔不堪的世子爷,可谁能想到世子爷章豫明眼看着顽劣不堪,暗地里却将产业开遍了明靖,秦楼楚馆,食肆酒家,是个妥妥的活财神。 就这样一个平日里谁都瞧不上的人,在秦、赵两家接连出事后,义无反顾娶了舅父的小女儿秦玥。 后来她在北戎大牢里,也听说了不少事,她和亲北戎,两国休战,岂料正元帝猝然离世,明靖正值国丧,皇位之争愈演愈烈,北戎贼子背信弃义再次兴兵,南郡的明安侯韩灼挂帅北征,一批接着一批的杀手涌向北戎皇城。 她为女子,身份贵重,入军是极难,父亲要回北境她更不可能离京,困在京都就算消息灵通亦是鞭长莫及,金麟卫,属皇上直辖,是她眼下能走的唯一一步棋。 有的事,她并未看的全,走一步算一步,脚迈出去,才能知道路在哪里。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喜欢,请多多支持 第5章 “晏晏,妄议君主,是死罪。” “那父亲可应我?” 赵钧转身,面色一点一点柔和下来,“我不允,你当如何?” “皇上至孝,听闻太后娘娘醉心佛法,每年都会离宫数月为天下人祈福,可同往。” 当今圣上极为孝顺,慈贤太后虽不是皇上生身母亲,却也极为看重,能讨得她老人家欢心,也未尝不可。 “此去凶险,赵家生路亦可能是你的死路,晏晏,你可怕?” 她抬眼,“怕。” “世人皆畏惧生死,我亦然,不过我心中有一物比生死更重,我所求不菲,该以命相酬。” 赵钧朗声笑道:“那便去,最多两年,待战事平定,为父将你迎回,彼时的赵家想必另是一番好光景。” “父亲信你,定能活着等我回来。” 赵家眼线众多,支系庞杂,父亲将家主令牌交予她手,面见令牌如见家主,可调动赵家暗部所有势力为她所用,父亲说:“物尽其用,燕尾军护得从来不是一个令牌,而是赵家人骨子里的忠义。” 权势之争,凶恶异常,不能让忠臣良将寒了心,这也是先帝特准燕尾军存在的原因。 赵长欢提笔,一个赵字跃然纸上,遒劲自然。 帘子被挑开,兰予快步而入,“小姐,您吩咐的事情已经办好了,对外只说您受惊病重,已送往青云山上的别庄静养。” “二少爷骑着马出城去了,府里派出去的人没能找见。” “夫人那边正跟在气头上,舅老爷那边是老爷亲自去御史府打的招呼,永安伯府也让姝白亲自给秦大小姐送了信,秦大小姐说您既然拿了主意便万事小心,她在林家,日后老爷夫人不在京都,她还在呢。” “好。” 秦家大小姐秦钰,嫁于永安伯世子,得太后金口称赞是满京最端正周正的女子,前世舅父以死相谏后,她过得并不好,永安伯狼子野心,妄想以秦钰之性命相挟,逼大表哥秦覃下山,欲将之纳入三皇子麾下,秦钰不愿,当即自刎于伯府门前,等她派的人赶到京都,世子林燮不愿休妻,竟被逼迫致死。 提笔落下,一字一句皆自肺腑。 她将笔放下,将信递给兰予,“让姝白再去一趟,务必亲自交予表姐手中,帮我带句话给她,就说无路可走时不如停下来等一等,所有的事情最坏不过一死,人死如灯灭,死了便是什么转机都没了。” “吩咐去找二少爷的人,不必再出城,只等在城门口,若是我离开那天还不见回来,就不必再等了。” “诺,婢子记下了。” 兰予点头退下,父亲已经上禀,只言赵氏长欢顽劣不堪,不甘于这般嫁人生子,既有一身不输男儿的武艺,愿入金麟卫,二子持安自幼体弱,有幸习得岐黄之术,恳请入太医院供职,为明靖,为陛下尽绵薄之力。 果然如她所想,皇上一口便应了,还准许母亲随他回北境上任,当晚便派了身边的路公公传了密旨来,顺道赏了许多东西,只是母亲自那晚便没再来过晏居,也不肯见父亲。 二哥也跟父亲吵了一架,驾马出了城,不知去向。 阳光穿过镂空的花窗,在地上映出繁复的花纹,正值夏时,不过午后便已蝉鸣不休,兰予走后,她从剑匣里取出浮光,用绢布轻轻擦去尘灰,锋芒毕现。 玄铁铸成,面纹卷云,背记山川,永和十年青山城,机缘之下蒙一云游道士所赠。 “万千世界,可见浮光,姑娘与它有缘。” 在北境时,这样的光景,她会着利落的劲装,将长发高高束起,提着剑找兄长切磋,起初她技艺不精,在他手底下过不了三招,后来军营日日点卯,她便也跟着起床练功,日复一日,几年过去,运气好时也能胜过兄长几招,得一句委实难得的夸奖。 后来回了京都,便没再碰过,京中女子崇尚端庄淑雅,她在北境潇洒惯了,饮酒骑马,比武练剑,这般行径传入京中惹了不少人笑话,大小宴会有一半贵女公子都在等着看她这个长在山野乡村的野丫头出丑,她不在意旁人如何看,可京都城不是青山城。 到后来,她也学着穿上华贵繁琐的裙装,学琴棋书画四艺,习宫中礼仪规矩,倒是甚少练剑。 “你当真非去不可。” 一时分神,不知何时母亲已攥着白绢帕站在门口,面色憔悴,身形消瘦。 赵长欢将剑放回剑匣,起身相迎,扶着秦纨坐下,声音温软,“蝉秀跟李嬷嬷呢?” “晏晏,你回娘的话,是不是非去不可?” 她垂眸,“圣旨已下,抗旨即死罪。” 秦纨眼里有泪光闪过,握着赵长欢的手紧了几分,“我让你父亲去求皇上,只要你不愿意,娘总有法子,娘去求太后也好,求皇后也罢,我只要我的女儿平平安安,福乐安康。” “翡翠烟罗绮云裙,烟罗纱一匹七百两,娘这套裙装只怕宫中许多妃嫔都穿不起,西陵玉翡翠黄金对钗市值五百两,金海棠珠花步摇是皇上御赐,香料用的是玲珑坊一两千金的水月香,鞋子上绣的东珠色泽光亮,不论宫中,就这京都也没有几户人家舍得将这般成色的珠子缀在鞋面上,母亲还不明白吗?” “晏晏。” 赵长欢缓缓抬眼,迎着母亲疑惑的眸子静静道:“母亲随父亲驻守北境多年,我知母亲向来素朴,可母亲回了京都便是赵家大夫人,这一身便是赵家大夫人无意梳妆的穿戴。” “可我却知道,母亲穿这身衣服是出不了门的,因为会辱没了赵家。” “富贵华丽,母亲,这便是赵家的家底,旁人眼里的赵家。” 秦纨慢慢平静下来,“晏晏,你想说什么?” “母亲能去求皇上,能去求太后,求皇后,是因为母亲知道,就凭着是赵家二字,皇上就算百般不愿也会松口,母亲可曾想过,赵家的荣耀功勋是拿命换的,是皇上赐的,您今天能逼得皇上退这一步,如果有一天北境平定或是父兄战败,赵家又是什么光景,皇上可还会再退,忍我赵家功高盖主。” 秦纨手里的帕子慢慢松开,她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一句反驳的话。 “皇上有意赐婚,父亲谢绝,已经拂了圣意,北境不稳,大哥一人在武陵,我总不安,我与父亲商议,不日父亲便请旨动身往北境。” 秦纨皱眉,喃喃道:“我赵家不是没人,你二哥可以去,那金麟卫,是吃人的地方,你一个未出阁的女子......” 她拍了拍秦纨的手,“母亲,您也说了,那是吃人的地方,二哥去了,又能比我多几分生机?” “父兄在北境守城平乱,我留在京都也是为质,一旦边境出事,没人能安安稳稳继续活着,母亲,圣心难测。” 秦纨被她一番话说的愣愣的,自家女儿打小是个有主意的,只是有时候,懂事的让人心疼,祖宗基业,赵氏门楣,又何须她一个姑娘家费心,知道她向来胆大,可从未想过是这般胆大,道理她不是不懂,只是晏晏,让她如何舍得。 “你跟五皇子的婚事” “不嫁了。” 赵长欢朝着秦纨笑笑,伸手挽着她的胳膊,脸蹭在她的肩上,长睫微垂,在脸上投下一小片阴影,难得的温和简静。 “母亲可觉得这是门顶好的婚事?” 秦纨抿着唇,手里的帕子却是紧了又紧,赵长欢笑笑,“母亲心里觉得不是。” “晏晏,你与五皇子殿下少时相识,北境的那段时日,他待你很好,虽然我跟你父亲更希望你嫁的普通一点,但比起皇上为你择选的人,五皇子殿下毕竟是你真心爱慕。” 朝中盘综错杂,赵家树大招风却一直是中立之道,只听皇命,圣宠不衰,手握兵权,这几年几位皇子的明争暗斗渐渐浮出水面,饶是她一个内宅妇人都了然于心,更别说那些官场混迹的朝臣。 五皇子母族微弱,生母不过是当年皇后身边的宫人,早早便去了,若是他于这皇位有意,便更不会欺辱了晏晏,只要赵家得他依仗,赵家就能护晏晏一世长欢。 “母亲,真心爱慕如何,他若真心想娶,真心有意,就不会求到父亲面前,皇子婚娶由皇上皇后说了算,他求到父亲面前,若非父亲将他赶出门去,只怕那道给我赐婚的圣旨就会直接赐下来,而不是宣父亲入宫私下问询了。” 这就是帝王道,制衡术,所谓恩威并施,便是如此。 韩煜若真心要娶她,就该直接去皇上面前求,皇上为君,却也为父,坦荡直率的去求一道赐婚并不为过,她身份贵重,及笄礼后韩煜急匆匆上门求娶,恐怕是怕皇上将她赐予别的皇子,求到父亲面前只怕仍是想由父亲出面求下这门婚事。 赵长欢眸子里的暖意一点一点消散,满满结上寒意,如妃娘娘之子二皇子殿下,永和十二年跪求礼部侍郎之女,求皇上赐婚,婚是赐了,只是大婚过后皇上便一道圣旨将人送出了京都,非诏不得入京,每年也只得年节能回。 前世,她将这一切解释为韩煜的苦衷,他不得宠,他无依仗,如今看来不过是他不愿失了那微弱的圣心,就用所谓的情爱来算计她的真心,算计赵家。 这其中竟是连皇上的多疑一并算了进去,真心好谋算。 “娘亲,我意已决,圣旨也已经下了,您放心,多督促爹爹好好理军务,多打胜仗,早日安定北境。” 秦纨摇摇头,脸上总算多了几分笑模样,伸手轻轻刮了刮她的鼻尖,赵长欢闭了闭眼,做出一副乖巧模样。 战乱民苦,可若是四海升平,一片祥和,依陛下性情只怕到那时亦是赵家覆灭之时,飞鸟尽,良弓藏,这个道理她在前世就已经学会了。 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声音很轻,却很密集,直奔晏居,果然不一会李嬷嬷垂首站在门口,“小姐,夫人让我送一盘金丝枣来。” 赵长欢莞尔,拍了拍娘亲的手,“嬷嬷进来吧,母亲正好在。” 秦纨抬手以帕子遮住嘴轻轻笑了,“我就在这,还送什么枣过来,你啊,看来尽是将这些小主意教给了晏晏,让她现在越来越精怪。” 李嬷嬷笑着垂首,“老奴不中用了,一个不察您就自己出了院子,不带侍女,蝉秀也不带,心里着急又怕惊扰了小姐,只能打着送吃食的名义亲自来瞧瞧。” 李嬷嬷是从娘亲出嫁便陪在身边的老人,这满府上下都是她帮着娘亲打理,为人忠义,做事也老练,这样一个人在娘亲死后,也敢偷偷随着难民溜进北戎王城去,后来没了音信,蝉秀是她女儿,记忆里母亲后来在军中为她寻了一位少年将军,也不知后来明阳谷之战,那位将军可在其中。 姝白自永安伯府回来时,赵长欢换了一身素白长裙,身披月白色披风,一副要出门的模样。 “小姐,您这是去哪?” 赵长欢将手里的帷帽戴好,“出城。” 申时三刻城门下钥,小姐出城做什么,姝白偏了偏头,不放心道:“小姐,你这样出门,老爷怕是不允。” “翻墙,以前在青山城也没少做。” 说着将帷帽递了一顶给姝白,“去不去?” 小丫头眼里闪过难色,最终还是点了头,总不能让小姐一个人出去。 赵宅在朱雀主街上,背靠纸坊巷,她带着姝白从西院翻墙而出,在纸坊街巷买了两匹马,趁着暖阳余晖尚未褪尽,打马自长街而过,直奔城外。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喜欢,请多多支持 第6章 月华如霜,夜色无边。 城外五十里,晚阳山脚,大明寺灯火通明,寺中宝塔明珠镶顶,琉璃绿瓦被灯火映照,远远望去,竟如临仙境,贵气自来。 山道难行,丛林密布,其间虫鸣不断,赵长欢轻轻扬鞭,带着姝白绕过密林,直奔大明寺。 皇上至孝,太后敬畏佛法,因而大明寺的地位也非同一般,世人皆称其为护国寺,更有皇上亲赐门匾,香火供奉连绵不断,赵家行武,常年在战场上,每到初一十五娘亲也必来供奉,在护国寺足足点了十几盏长明灯,祈佑上天庇护。 大明寺的尘慧大师,曾在战乱时收留涌往京都的难民,之后更是被世人赞颂,在赵长欢的记忆里,那位大师须发全白,眉目和善,看着是一番道骨仙风的模样,只是她向来不信此道,只是陪着娘亲去过几次而已。 马停在大明寺门口,赵长欢翻身而下,大明寺寺门大开,那位尘慧大师曾言,大明寺受百姓香火为继,寺中所有为天下人所有,故夜不闭户,可供旅人歇脚停留。 “小姐,我们出城就是为了来大明寺吗?” 赵长欢点了点头,姝白狐疑道:“小姐从来不信于此,又是为何连夜要赶来?” 明艳的女子轻轻笑了笑,满山失色,只听她朗声道:“听闻大明寺,神佛灵验,你小姐此去远行,可得找尘慧大师好好算上一卦才行。” 守夜的小沙弥靠在门槛上打盹,赵长欢弯腰捡了块石子,手腕轻扬,石子落在铜质的门锁上发出清脆的响声,然后滚落在地。 “何人?” 小沙弥被这动静一惊,从睡梦中仓皇醒来,就见两位带着帷帽的女子站在台阶下,看不清面容,只见身形纤长,气度华贵。 “小女乃京都赵家族人,自汴梁城赶来,路途遥远,不曾想京都城门已闭,想借宿一晚,敢问小师父,寺中可还有楼阁空置?” 京中赵家,两个孤女子敢从汴梁城独自赶往京都的也只有那个赵家了吧,小沙弥双手合十道了声阿弥陀佛,稚声道:“有,请二位施主随小僧来。” 姝白愣了愣,指着身后的两匹马,“小师父,马厩在哪,我将马牵了去。” “马厩在寺东侧,可从角门而入。” 姝白道了声谢,朝着赵长欢道:“小姐,我将马先牵走,您随师父进去就好。” 那位小沙弥微微点头,朝着赵长欢做了一个请的动作。 一进寺门,院中置八大莲缸,不同于家中所植颜色娇艳,皆为白、青色,更添几分不染尘埃的仙气,虽无莲池,夏夜清风,也是飘香阵阵,令人灵台清明。 “贵寺莲花养的极好,小女家中也养了许多,到不似这般,亭亭净植。” 小沙弥脚步稍停,“乃是主持尘慧师父亲手所植。” 赵长欢扬唇,“可是那位善名传天下的尘慧师父,只听闻尘慧师父所制印泥天下无双,不曾想于养莲一道更有心得。” “小女酷爱莲,不知能否见尘慧师父一面,亲自向他请教,必能有所进益。” 赵长欢言辞恳切,尘慧师父爱莲一事世间少有耳闻,只是前世她曾听韩煜提及,当时并未放在心上,刚刚一进院子,见满院莲花无一不是精心所植才猛然想起,而当年韩煜调查这些隐秘只怕是为了能得大明寺认可,有大明寺相助,这天下民心何患不得。 “施主好学,小僧自愧不如。” “晚课已经结束,不知师父可愿见客,小僧先去问过,再来给施主回话。” 小沙弥将她领到北侧阁楼上,做了个揖匆匆而去,赵长欢逡巡四周,顺着栏杆飞身上了屋顶。 寺中所有尽收眼底,小沙弥出了庭院,过长亭,进了寺里最为幽僻的院子,赵长欢记下,若是那位不愿见,她便只能亲自找过去了。 大明寺内倒是布置的朴素典雅,青砖石瓦,莲缸绿树,这地方倒真的能让人心静上几分,只是前世八月初七,鸡鸣时分,一把大火将大明寺烧了个干净,因为远离市井,竟是无力可救,寺中上下尽死于那场大火,只有那位尘慧大师,九死一生。 后来大明寺重修更名为护国寺,集天下名僧,供奉金身佛像,名声更甚,只是那位尘慧大师谢绝太后好意,布衣云游,再不曾问世。 八月初七,就是今晚了。 阴阳谷一战,大火烧了三日,枯草燃尽,留给她的,只有丧亲之痛跟半张未烧完的布帛,而那布帛上所拓印章用的便是尘慧大师闻名天下的独门巧技-七珍印泥。 “施主,主持师父请您廊下一见。” “来了。” 她起身一跃,稳稳落在栏杆上,惊得小沙弥连退几步,结结巴巴道:“女施主,小心,小心为上。” “师父在廊下等您,可于院中一见。” 赵长欢笑笑,将头上的帷帽摘下递给他,“我去拜见大师,有劳小师父替我去寻我侍女,将这个交给她,让她在房里等我。” 刚一下楼,远远便见长廊中站了位慈眉善目的和尚,与记忆中一般无二,甚至更为亲和,见她过来,双手合十,道了声阿弥陀佛。 尘慧大师立于廊下,小弟子说的女施主,面容尚且稚嫩,未梳发髻,长发以红色绸带高高束起,黑簪绾发,月白色披风上以金丝绣了一圈海棠,裙摆随着她的脚步轻轻扬起,金丝海棠绚丽,看着竟是栩栩如生,明明是个刚过及笄之年的少女,周身却笼罩着肃杀之意,那双眼尾轻扬的桃花眼里似古井般苍凉,泛不起一丝涟漪。 不知是哪里来的女子,戾气太重。 “大师。” 他看着面前的姑娘,来者皆是有缘人,不管是孽缘还是善缘,都是他逃不过的缘,“请小施主移步院中。” 院中摆有石桌石凳,月光倾洒,更添洁净。 “大师莲花养的不错,可我想向大师讨教的,并非这养莲之道。” “施主请讲。” 赵长欢面色平静,静静开口:“七珍印泥。” “大师所制七珍印泥,以金箔、珍珠、玛瑙等七珍为料,火烧不化,遇水不腐,夏不渗油,冬不凝冻,乃天下一绝,受天下文人追捧,听闻大师因原料珍贵,极少制作,就连当今圣上也只得了一方。” “敢问大师,可有将此技传于他人,或是能否告知出自大师手中的印泥,都赠予了何人?” 言辞恭敬,语气却是凛然,尘慧看着她的模样,轻轻摇头,低低叹道:“既是往事,何不放下?” 往事,赵长欢心中一紧,她要追究的事,对所有人来说,都是未来事,只有对她自己,是往事,过往发生的事,放在腿上的手慢慢收紧握拳,鬼神之事,她向来不信,可如今她由死而生,又怎能让她不信。 世人皆传,尘慧大师占卜之术可通鬼神,知天命。 她微微仰头,容颜如画,“敢问大师,何为往事,我的过往事,却是他人的未来事,大师让我放下,日后可能让万人放下,让天下人都放下,又能否让自己放下。” 若是尘慧大师心中无愧,前世就不会隐姓埋名,远离尘世了。 “佛要世人向善,可并非人人都能做到见善如不及,见不善如探汤,丑恶不除,以何为善?” 字字珠玑,尘慧一愣,欲言又止了一会,静静开口:“世间事,皆为因果,以分善恶,施主此言,可见心中已有衡量。” “出家人不打诳语,施主所求,恕贫僧不能说。” “不能说?” 赵长欢轻轻挑眉,脸上浮起几分笑意,面前的人低眉敛目,神情慈和,当真如大雄宝殿上供奉的那尊佛像,悲悯世人。 “你的佛,教你佛经渡世,可曾教你以何救人。” “施主何意?” 赵长欢眨眨眼,长睫在月色下轻颤,她听见自己的轻淡的声音,“一人之命是命,万人之命亦是命,本不该有取舍,若那一人为恶,万人无辜,是应当纵恶行凶,还是救万民于水火,救一人而害万人,这便是大师的选择,亦是大师心中的佛。” “听闻大师卜卦之术了得,可曾给自己算过,前路如何。” 赵长欢站起身来,皓月在她身后,光华照了满身,神情平和,嘴角浅笑,那双眸子却盯得尘慧心中发寒,暗道此女心智远非寻常,智者近妖,他竟看不懂她在想什么,只是隐隐觉得,她所求,恐不止于此。 “我给大师时间去想,明日清晨再来向大师讨教,想必大师会有不同心境,也会给我不同的答案。” 未走几步,她像是想起什么一样,转身抱拳拜下:“不瞒大师,小女赵长欢,京都赵家。” 回了阁楼,姝白正坐在门边上等她,见她回来,连忙起身,“姑娘去哪也不带上我,人生地不熟的,可要把人急坏。” 夜凉如水,蝉鸣不休,阁楼依山而建,疏疏落落的枝桠映在窗户上,姝白伸手将窗掩好,“姑娘下次可得带着奴婢。” 窗边的小榻上置了棋盘,应是年岁久了,竟落了层薄薄的灰,赵长欢取了绢帕,细细擦拭,她向来不善棋道,如今方觉得做执棋者的乐趣,“知道了,姝白嬷嬷。” “姝白,你知道我为什么带你而不带兰予出来吗?” 棋子是石子做的,摸在手里凉凉的,自顾自将棋盘摆上,姝白说:“奴婢不知。” 赵长欢勾着唇角,笑道:“因为兰予比你更像嬷嬷。” 兰予细致,更为小心谨慎,而姝白单纯,行事大大咧咧更为豪放,而且姝白功夫更好些。 “过来坐,我有事跟你说。” 姝白点头,提着裙摆乖乖巧巧坐在她对面,清秀的面容上带着笑意。 前世兰予跟她同去了北戎,她让姝白拿着燕尾军真正的令牌去钟鸣山请秦覃下山,却不曾想她被困北戎狱中,姝白带人来救,死前笑着对她说:“小姐,我在你身边了。” 那时候她觉得姝白真傻,傻得让她心疼。 “不日我便入金麟卫,你与兰予,我也想好了去路。” 姝白眼睛慢慢睁大,笑容凝滞,怔怔开口:“小姐。” “我不可能带着你们,此去不知要多久,也许一年,也许两年,而我想让你们去学一技之长,傍身也好,消磨时光也罢,我与兰予提了,她对商贾之术颇有研究,过几日我会让她南下,去江南繁华富庶一带接手赵家当地的布帛生意,只当练手,纸上谈兵不如实战,若她做得好,之后我会去说服父亲将玉石生意、米粮生意也交予她手。” “而你,可敢入燕尾军,永忠于我赵家?” 西风关外明靖与北戎之间,有一天堑绝顶,似飞燕之尾直入云霄,地势险峻,燕尾军长年驻守于此。 面前的丫头微微垂首,烛光将二人的影子映在窗纸上,影影绰绰,赵长欢素手执子,黑子已成合围之势,今晚不会是个平静的夜晚,她想让姝白做的,想让姝白成为的,是直面鲜血的战士。 有些恐惧只有摆在面前才知道敢不敢,能不能,前世的姝白凭着三脚猫的功夫跟一腔孤勇随她浴血沙场,武艺不精也敢不管不顾夜闯北戎大牢。 既然重来一世,她想让姝白有一身好武艺,能配得上那份难得的忠勇。 “姑娘信我。” 姝白仰着头,圆圆的杏眼里闪着不知名的光,映着烛光,目光坚定,“姑娘信我,我就敢。” 燕尾军是赵家最后一张牌,她的父亲死于战场之上,赵家救她跟兰予性命,锦衣玉食养着,名头上是丫鬟,可身上穿戴比京中一般官家小姐都要华贵,小姐待她至诚,老爷夫人待她至善。 兰予总跟她讲,相救之恩,当结草衔环以报,救命之情,养育之恩,以命相报。 最后一颗黑子落下,白子被围,如笼中困兽。 赵长欢抬眼,眼里闪着细碎的光,“我信你。” 因为你是姝白,前世里生死都要守着我的姝白。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喜欢,请多多支持 第7章 “姑娘,现在您能告诉婢子,您来大明寺的真正目的吗?” “总不是为了特地来此住一晚。” 燃烧的灯花在空气中跃动,赵长欢眼睫微动,唇角轻扬,“救命。” “救谁的命?” “大明寺的命。”也是救赵家的命,她的命。 天色渐渐沉了下来,皓月当空,而天色却像是泼墨一般黑,深不见底的黑,夜风越发肆意,吹过窗柩响起呼啦啦的声音,树枝晃动,鸟雀惊飞。 赵长欢抬手挥灭烛火,随手取了桌边的帷帽,将面容隐在轻纱里,窗外枝桠繁密,她倚在窗边看了几秒后,领着姝白自阁楼上飞身而下。 大明寺在晚阳山脚下,依山而建,夜风骤起,若起火,必如前世一般,这座千年古刹,护国宝寺终将毁于一旦,化为废墟。 “小姐,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明艳的笑容隐在夜色里,像是夜里的星子,眼里闪过的光如冷刃般锋利,姝白看着她的模样,直到很久之后才懂,那是嗜血、肃杀的眸光。 赵长欢从腰间摸出两把短刀,将其中一把递给了姝白,夜里行事,长剑惹人注目,短刀趁手,刀刃锋利在月色下泛着幽幽冷光。 “姝白,你绕到寺外,去角门那盯着,若有人不走正门摸进寺,你便绕到寺后山上,以鹧鸪鸟叫声为号。” 姝白接过刀,顺手别在腰间,眼里闪过为难之色,终是开口道:“那姑娘,一切小心。” 一切归于寂静,深夜里的古寺归于寂静,虫呓蛙鸣,偶尔响起两声鸟叫,似乎只有风声,万分沉寂中,寺里的灯火渐灭。 赵长欢绕了一圈到西北角,若她看的不错,尘慧大师的院子便是在此,沉吟片刻,跃身翻上围墙,像一只轻俏的野猫顺着围墙攀上院中那棵枝桠繁茂的楠木,手腕轻转,指间石子猛然朝着院门掷去,石子飞快,划破虚空,碰在木门上发出咚咚的声响。 她站在树上,将院中所有尽收眼底,屋内并无声响,烛火的光亮映在窗户上显出两人的影子,两人正坐在小榻上,一个是尘慧大师,另一个应是为身材纤长的男子,果然,只一瞬便响起推门声。 一黑衣男子自房中走出,身姿修长,径自朝着院门走去,赵长欢心中暗忖,对那人做出判断,多年习武,耳力上佳,赤手空拳,未持刀剑,想必拳脚功夫了得,步履极轻,想必轻功也当是一流,。 正思量间,那人堪堪止步,停在距院门两步的地方,慢慢回身。 赵长欢心中一屏,楠木繁盛,枝桠交错,高一丈有余,若想窥得全貌,应于门前两步处,也就是,那人停下的地方。 心道不好,微微侧身,只见那人右手轻轻扬起,一物脱手而出朝着她的方向,又急又快,犹如利箭一般,赵长欢微微侧脸,借着腰力朝后仰去,一枚金叶自上空滑过钉在树干上,入木三分。 只是这一躲,整个人似飞燕挂于树干上,暴露无疑,赵长欢左手摸向身后将短刀握在手里,右手使力,借着枝桠遮挡,飞身而下。 她抬眼,一张俊美无涛面容撞进眼里,剑眉星目,嘴角微微勾着,似笑非笑,眸光闪过的阴寒,像是寒冬北境的恶狼,冷光幽幽,目光深处直叫人内心发寒。身上的黑色长衫以银丝缀成卷云纹,富丽华贵。 是皇上亲侄,明安侯爷,韩灼。 他盯着面前头戴帷帽的女子,嘴边笑意渐盛,手里把玩着金叶子轻轻弯折,笑容妖冶。 赵长欢轻轻握紧了手里的短刀,韩灼不是坏人,至少在大明寺一事上,他们不是敌手,可韩灼也算不上善人,南疆地界动乱,所过之处,伏尸遍野,遇城不降者,一城皆屠,赵家起战,尚且心存善念,而韩灼,十四岁上战场,两年时间平南疆八部,令南疆王室俯首称臣,随后北上平边塞马贼,坊间人称,杀神。 如今不过十六岁,饶是父亲见了他,也会真心实意称他一声明安侯,皇室宗亲,只有他的一身荣誉是用自己的命换来的,世人皆道他嗜杀成性,而前世等她真正上了战场才明白,所谓战,就是赌命,要想活着就只能赢。 僵持不是办法,前世韩灼能与大哥齐名,甚至隐隐压过大哥一头,除了狠,他的武功不会比大哥差,甚至更甚一筹,这般僵持,只怕韩灼不会给她开口的机会,下一秒就会想要了她的性命。 她武功不及韩灼,只能速战速决寻个时机从他手里逃脱,否则被他杀了,或是被他认出来,都不是什么妙事,短兵利在速进,不能拖。 当机立断,赵长欢反手握刀迎了上去,刀破长空,风声猎猎,韩灼伸手抓着她的肩膀,他身法极快,侧身一闪竟绕到她身后去了。 月光森然,那只白皙的手将将要触及她的帷帽,赵长欢矮身躲开,旋身挥刀而上,似疾风骤雨般扫过,月光照在冷刃上反射出道道白光,她路数野,剑术跟大哥学了一半,另一半是跟着军营里的叔伯一招一招练出来的,用的都是招招毙命的招式。 韩灼心中暗惊,他所见过高手无数,与他交手的亦有成百上千,只是面前的少女,身形诡异,短刀出手毫无章法,她的挥刀,算不得刀术,应为杀人术。 即使是杀人术,一把短刀用的如此淋漓尽致,也是难得,本来想速战速决的心思平白生出几分意趣,他想看看,她还有什么后招。 刀锋斜劈,赵长欢的刀刃擦着韩灼胸前而过,左腿后撤,右腿成弓步,右手扣着韩灼肩头,旋身飞转,韩灼长臂一挥,提掌拍在她肩头,她避之不及,生生受了那一掌,赵长欢眉梢轻挑,短刀脱手,翻身仰头去接刚刚脱手的刀,朝着身后滑出去数米之远,喉间一甜,她皱了皱眉,将喉间的血咽了回去。 韩灼没用十足的力要她的命,她在试探,而他也想从她挥刀、步法里看出蛛丝马迹。 赵长欢忍着疼,再次提刀缠了上去。 天边冷月,月凉如水,月光下,头戴帷帽的女子身躯灵活,反手握刀,素手轻扬,手腕反转,刀尖直奔着韩灼脖颈间去,刀刀直往要害,几经缠斗,韩灼长衫下摆竟也生生被她削下一截。 “你是谁?” 韩灼开口的同时手上收了力,反手抓住她握刀的手腕。 夜风不止,吹得她帷帽轻扬,韩灼伸手去掀,被她伸手挡开,“自重。” 短刀脱手,她扬手下腰,接住下落的刀柄,平直朝着他刺了过去,韩灼不躲不闪,握着她手腕的手慢慢收力,竟是将刚刚的问题又重复了一遍,“你是谁?” 赵长欢举着刀抵在他脖颈上,没敢伤他,手里收着劲,冷声道:“松手。” 与此同时,禅房被缓缓推开,尘慧大师推门而出,沉声道:“和光。” 韩灼目光扫过她的帷帽,率先松开了手,尘慧大师双手合十朝赵长欢点了点头,歉声道:“女施主深夜闯入,适才可否有误伤?” 赵长欢将刀握在手里,轻轻摇了摇头,韩灼那一掌说不得重,倒也不算轻,是她技不如人,伤了也就伤了,所幸,他没想杀她。 抬眼,韩灼依然拧眉望着她,寒意森森的眸子里多了几分探究,赵长欢不敢轻易开口,怕日后被认出来,毕竟面前这位杀神眼中从无男女,亦无善恶,生死随他喜恶。 伴随着几声鹧鸪声响,一个黑影从矮墙上翻入,几乎同时,韩灼手里的金叶子跟她手里那柄短刀一并出手,眼看金叶子就要落到黑影身上,短刀从斜刺里不管不顾飞了出来,将那片金叶子钉在了矮墙上。 “姑娘。” 姝白被吓愣了一瞬,伸手将墙上的短刀拔下,连同那片金叶子一起握在手里。 月色下的男子俊美如画,宛若天上仙人,只是眉宇间戾气太沉,看着吓人,而他正目光沉沉盯着自家小姐,姝白握着刀几步冲过去挡在赵长欢前面,怒道:“这位公子可知道,什么叫非礼勿视,男女有别?” 面前的人冷冷一笑,“夜闯宅院,手提刀刃,可是?” 韩灼的话问得姝白一愣,她不爱读书,更不能言善辩,口舌之争应该让兰予来,死的也能说成活的,正为难间,小姐拽了拽她的袖子,附耳低语:“告诉他你看到的,只说我们是借住,偶然瞧见。” 姝白点点头,伸手替她将帷帽整好,挡在她身前道:“你这人忒不识好歹,我与姑娘路过此地,天色已晚,蒙主持师父好意收留,我与我家姑娘夜里瞧见有人用装潲水的车拉了火油从角门而入,想好意提醒,又怕打草惊蛇,只能先来向主持禀报,怎得到你嘴里就成夜闯宅院的贼人了?” 姝白话音未落,夜风吹动,韩灼抬步朝院门处走去,刚走两步,数十片金叶子出手,朝着院中八个方位射去,有的钉在了墙上,而有的没入皮肉,韩灼微微侧耳,只见二十几名黑衣人提刀从四面八方冲着他们过来。 赵长欢拧眉,伸手将姝白拉开,堪堪躲过一刀,伸手摸走姝白腰间的短刀掷了出去,短刀插入胸口,一人应声而倒从墙上跌了下去。 那边韩灼已经夺了刀跟黑衣人打斗起来,她张了张嘴,转头用一口熟练的北境方言对着姝白道:“带大师进屋,护好他,若有人敢闯,要命。” “是,姑娘。” 随即一手抓过一旁念念有词的和尚,疾步朝屋内奔去。 赵长欢随手捡过一把刀,抬手砍了上去,长不同于短刀,短刀近身,长刀大开大合,韩灼单手提刀,手腕轻抬,刀脱手而出,一人倒地,心里多了几分冷意,不知是那个没脑子的派的人,竟是如此,不堪一击,没了玩下去的兴致,竟似砍树一般,手起刀落,人头落地,他身法诡异,速度又极快,旁人根本近不得身。 那边赵长欢手提双刀,左右双刀竟舞得滴水不漏,英姿飒爽,双刀交舞,步法迅捷,只见她右手剑花一挽,左手长刀反握,刀刃朝后扫去,将身前身后的黑衣人捅了个穿。 又是左手反握吗,韩灼心里越发烦闷,手上动作也是越来越快,练武之人常用右手,也有惯用左手之人,而左右一般灵活的武者少见,而女子更是罕见,又偏偏是在京都城外。 不要命的黑衣人一个接一个扑上来,韩灼拧眉,墨发星眸,长发微扬,戾气更重,会不会是那人?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喜欢,请多多支持。 第8章 姝白拽着尘慧大师进了房间,提着地上捡来的大刀守在门口,将赵长欢那把短刀塞给尘慧,“大师,您拿着这个,要是我护不住您,您也可以自己护着自己。” 说完又像是想起什么一样,垂眸,低声喃喃道:“不过您放心,姑娘让我护着您,只要我不死,不会让人进来的。” “施主,老衲是出家人,不可手握刀剑伤人性命。” 姝白死死盯着门窗,想了半响道:“你的佛在殿上看着你要被这些人杀了,可会救你?” “做和尚是送死吗?如果是这样,我可不愿意出家,六根是清净了,小命却也没了。” 说话间,门前传来异响,有黑衣人举刀闯入,姝白双手握刀,毕竟是第一次真的握刀杀人,不怕是假的,可她不能怕,小姐在外面,她不能让小姐担心分神,她还要入燕尾军,成为老爷那样的大英雄,她还要护着这个不明事理的和尚。 门锁着从外面根本推不开,姝白将窗纸捅破,只见一个身高七尺的莽汉正在撞门,她握着刀的手不由紧了紧,咽了口口水,这木门也不如家里黄梨木的结实,不知道还能撑得下他再撞几次,只见那人撞了几下没撞开,最后一下可谓是卯足了劲,眼见他就要撞上去时,姝白咬咬牙在那人撞上来的一瞬从里面将门闩抽掉,那人浑身的力气扑了个空,狠狠摔在地上。 尘土飞扬,姝白闭了闭眼,手里使了十成的力将刀朝着那人后背捅去,伴着一声哀嚎,那人没了生气。 刀抽出来,血溅在她清秀的脸上,是温热的。 身后的尘慧大师闭了闭眼,双手合十,轻声道:“阿弥陀佛。” 姝白深吸了口气,伸手将门关好,然后拽着那人的胳膊连拖带拽将人拖到一旁,等做完这一切,她抱着剑在门前坐下,外面刀剑相接声不绝,她的声音在这片慌乱里更显平静,“大师,我刚刚刺下去的时候,心中想着的不是如果他不死会怎样,而是他一定要死在我刀下,不然我跟你就会死在他的刀下,大师心中的佛是慈悲,我心中的佛是活着。” 门外打斗声减弱,姝白站在窗前望去,院中只余两人,月白色的姑娘跟墨色的公子,她眨了眨眼,提着刀推门而出。 天色渐亮,赵长欢心中暗忖,恐怕此刻已过卯时,她正想着,冷不防,韩灼提刀离她又近了一步,她仰头,堪堪及他耳侧,还没来得及说话,姝白直愣愣冲了出来挡在她身前。 借着微弱的亮光,姝白将面前的登徒子瞧了个全,身形高大,眸若寒潭,眼睛很漂亮像是三月间的桃花,光华流转,只是眸色很冷,像刀刃一样冷,皮肤很白,衬得他的长相有一份冷清,青丝绾起,金冠束发,如山水画里抹不开的浓郁,姝白移开眼,眼睫不自然的颤动,是个顶好看的人,不似小姐的明媚,是个冷冰冰的人。 好像茶楼里说书先生口中乘云驾雾而来的仙人,就应该是他这副样子,没一丝烟火气。 “这位公子,时候也不早了,一夜未睡,我家小姐身体不好,可能没精力跟您闲聊。” 说着,大着胆子仰头,“我们就先告辞了。” 赵长欢微微侧头,西边,有一队训练有素的队伍正朝着这座院子奔来,步履极轻,武功皆为上乘,她抬眼看了韩灼,眉目淡淡,并无异色。 摸上刀的手慢慢撤回,轻轻拽了姝白的衣袖朝门外走去,刚出院门,院中便响起一道恭敬的男声,“主子,前面已清。” 韩灼看着她纤弱的背影,裙裾上沾了不少血,唇角轻轻牵动,哪是女子该有的样子,“将院子清了,派人跟着她们。” 又像是想起什么,轻轻一顿,“别伤人。” 跪在地上的清秀少年双手抱拳,低头应道:“是。” 屋内弥漫着血腥气,尘慧大师阖目静坐一侧,手中佛珠转动,口中念念有词,忽然缓缓睁眼,朝着桌前饮茶的韩灼静声道:“和光,那些人可能看出来路?” 茶是凉的,入口有些苦味,“听声音,京都人士,所配刀剑皆为军制,牙里藏了毒,都是死士,不成功便成仁。” “不如师叔想想可曾与谁结怨?” 韩灼放下茶杯,淡淡扫了他一眼,“不过师叔好性,心中有佛,应是不会轻易与人结怨,但师叔可知,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尘慧起身,在他面前坐下,佛珠放在刚刚坐过的地方,紫檀木所制,色泽圆润,乃是尘慧所持多年,品貌上佳。 “若非你提前回京,只怕今晚便是我去见佛祖之时。” 尘慧大师嘴边浮着笑意,一派从容,“这些年,我以为你身上的戾气总会消减些,不曾想是越来越盛,你师父不该教你习杀人术。” 想起那老头,韩灼眼里的寒意有所松动,半响道:“不是他教,是我选。” “南疆战平,本该回去拜见师父,不曾想皇帝召我回京掌金麟卫,看来是想让我将所学的杀人术用在那些人身上。” 尘慧道了声阿弥陀佛,慢慢起身,提笔在案前写些什么,然后将纸折好递给韩灼,“帮我将此物交予那位姑娘,就说如她所想,只一夜老衲便从局外人成了局中人,她所求皆在此处,她不信佛,可她心中早已有佛,是她自己的佛。” 韩灼站起身来,接过纸条,掠身而出,走前他问:“她自何处来?” 尘慧答曰:“京都赵家。” 晨光倾洒大地,天边的云层染上金色,已近破晓,鸟鸣清脆。 赵长欢揉了揉肩膀,对扶着她的姝白道:“去牵马,我们走。” 寺前,守门的石狮子镀上一层柔和的光,门前站了一行人,为首的少年身姿修长,赵长欢看着他衣服上的金丝卷云纹微微皱眉,这是走不了了? 他深深望了她一眼,女子烈性,只怕是死也不会让他掀下帷帽,昨晚生生受了那一掌又提刀厮杀,最后索性连口也不开了,她若是他要找的人,罢了。 “尘慧大师请我将此物交予你。” “他说,如你所言不过一夜,他便成了局中人,你不信他的佛,是你心中早有自己的佛。” 赵长欢抬步向前,朝着韩灼伸手,纸条落在掌心里,隐约可见字迹,她本想以救命之恩做筹码与尘慧大师做交换,不曾想夜遇韩灼,救命之恩也谈不上,没想到…… 赵长欢将纸条攥在掌心,身后马蹄声响,她轻轻点头,盈盈一拜。 前世她逃出京都的那天夜里,月色如霜,恰逢他马车出城,他帮着她混过了城门搜捕,她便也是这般学着京中贵女的模样向他行了个极为郑重的女子礼,抬眼时,方觉满京绝色,不及他眸中流光半分。 “还有这个。” 韩灼指着身后人手中两件黑色披风,“昨夜之事,我不想从活人口中听到。” 赵长欢一怔,看了看满是血迹的月白色披风,微微点头,知道他言语间的意思,若是传出去,只怕韩灼就不会像今天这般宽宏放人了,她接过披风系上,另一件递给姝白。 韩灼挑眉,没一个谢字,倒是那个叫姝白的丫头爽朗道:“谢谢公子。” 只见她手握缰绳,顺势伏低身子,手落在马屁股上,马儿扬尘而去,披风随风扬起,尽显落落姿态,迎风而出,轻纱微扬,只一瞬便又落了下来。 韩灼微微眯眼,好俊的御马术,翻身上马如此娴熟,一个动作像是做了千百回,才能那般行云流水,京都赵家,养出这样的女儿吗? 看着身影渐远,韩灼冷着声道:“开阳。” 那名唤作开阳的清秀男子随手点了几个人,“跟上,看她们去了何处,不要伤人。” 赵长欢骑着马,带姝白一路进了京都城,行至城门前有兵将例行检查,赵长欢抬眸,素手轻扬露出一块金制令牌,搜查的人见了拱手作揖,连忙放行。 姝白疑道:“小姐,那块令牌不像是家里的牌子,是假的吗?” 赵长欢笑笑,将令牌塞回腰间,“宁南伯世子的腰牌,做不得假。” 那日她醒来,兰予将令牌交给她,说是她昏迷前一直拽在手里就替她收了起来,昨日出门便带在身上,只为行事方便,备不时之需。 打马入城,自长乐街穿过,入青石巷,弃马,转身便没了影。 几个黑衣男子自暗中而出,一人开口道:“雨师,人跟丢了。” 那名叫雨师的少年男子抬了抬下巴,朝身后几人挥了挥手,“去城门。” 脚步声远去,赵长欢松开捂着姝白的手,“走吧。” “小姐,他们可是认出我们了?” 赵长欢摇摇头,她与韩灼前世不过匆匆几面也是在父亲离京后见过,这一世应当是还没见过,“应该只是疑心。” 姝白面上露出紧张神色,声音不由急促了几分,“那姑娘,他们会不会查到您的身份?” 赵长欢垂眸,昨晚与尘慧大师相谈,她已告知身份,看起来韩灼与尘慧大师关系匪浅,知道也是迟早,她勾了勾唇:“查到赵长欢又怎样,所谓赵长欢受惊病重在子房山的庄子上养病,入金麟卫不问前尘过往,谁又能知道我是谁。” 姝白点头,两人自青石巷出,过长街,入纸坊巷,翻墙回了赵家。 晏居内静得出奇,赵长欢跟姝白对视一眼,疾步进了院子,守门的小丫头一见是她连忙跪下,抬眼望去,院中竟再无旁人,主屋传来女子厉声。 “整整一夜不见回来,你们是如何照看姑娘的,连人都照看没了?” 赵长欢舒了口气,她还以为是娘亲来了发现她不在,竟是兰予,还好是兰予。 甫一进屋,屋里乌泱泱跪了一地,兰予伸手去扶她,眼里微红,血丝密布,应是一夜未得好眠。 “姑娘回了,都下去吧。” 待人散尽,兰予轻轻斜了姝白一眼,姝白不自然的别开头,伸手将门掩好。 “姑娘这是去哪了?” 兰予伸手解开赵长欢身上的披风,露出里面染了血的披风跟素色长裙,再看姝白,衣裙上也是血迹。 “你回房洗漱换衣,沾血的衣裙拿去烧了,回去歇着,今天不用你服侍。” 姝白点头,“是,姑娘。” 赵长欢由兰予扶着换了身莲青散花如意云烟裙,轻声道:“去了趟大明寺,碰巧遇上。” 兰予皱了皱眉头,“可是冲着姑娘去的,姑娘有没有受伤,这事,老爷知道吗?” “倒不是冲着我去的,我偷溜出去就是不想让爹爹知道,跟姝白翻墙回来的,对了,哥哥可曾回来了?” 兰予点头,替她将裙摆捋平,握着绢帕替她净手,“回来了,昨晚就回来了,刚刚身边的小厮来通报,说要来看您,您没回来,我借口您没睡醒,便拒了。” “好,你带着云月去合居请哥哥,说我醒了,不太舒服,请他来瞧上一瞧。” 说着在八宝桌前坐下,捧着兰予斟的茶小口小口喝着,“去请吧。” 赵持安赶来时,她正捧了兵法坐在桌前一页一页翻着,青丝逶迤,揉了揉眼,一夜不睡倒是有些倦了。 “晏晏。” 赵持安进了屋在她面前坐下,兰予站在门前施了个礼将门掩好,退了下去。 男子眸色清和,俊秀的脸上浮着淡淡的暖意,一双与她极像的眸子盈满光,大哥周正,二哥却是这满京都最为温润的男子,虽谦雅却自有一股傲气在他身上,就像当日在北戎大牢,宁死不愿苟活。 “哪不舒服?” 赵长欢将手腕递了过去,含笑道:“与人比武,肩头挨了一掌。” 温凉的指尖搭在她手腕上,“京都城不比北境,有几个打得过你,又有几个敢对你出手,你呀........” 手指一顿,英挺的剑眉慢慢蹙起,“在哪伤的?” “大明寺,不过对方没用十足的力,这一掌我也受的住,不过我要入金麟卫,想让哥哥给点药丸补补。” 她笑着偏头,明眸皓齿,目光潋滟,赵持安扫了她一眼,“未伤及心肺,却是乱了气血,他若用十成力气,你还能坐在这跟我贫?” 赵持安收回手,敛了笑意,故作一副威严的姿态,“都敢主动请缨去金麟卫,我看你是皮实的很。” 赵长欢笑笑,伸手取过桌上的茶盏替他添茶。 “我小时候爱玩闹,打破了李副将家一人高的花瓶,哥哥护着我替我受过,在青山城跟人打架,哥哥替我去求父亲,父亲让我罚跪,你也陪着,后来你出门求艺,一别经年,再见时哥哥可还觉得我是当年记忆里的小丫头。” 一别经年,晏晏长高了,也长大了,出落得越发貌美,胆子倒也大了不少,否则宁南伯世子那匹发了疯的马冲过来时,她怎敢傻愣愣冲上去挡在他前面。 可在他心里,晏晏永远是晏晏,青山城里天真纯善的小丫头。 “晏晏想说什么?” 赵长欢自桌边缓缓起身,一手背于身后,一手握着书卷,静静道:“我想跟哥哥说,赵长欢长大了,我有能力去守护我想守护的人,而不是只要你们护着的小丫头,如今父兄皆在尚能护我平安,若有一天我于困境,而父兄不在身旁,又该如何?” 一番话说完,她轻轻吐了口气,肩头牵动隐隐作痛,“尚在娘亲肚子里我就欺负你,娘说哥哥一生出来跟小猫一般大小,比我瘦弱许多,赵家为武将,哥哥体弱,武功平平,嘴上不说,心里想必是遗憾的,我小时候练剑,没日没夜的练,就想把哥哥那份一起练了,这样我就能护着你。” 只是前世我没能护你周全,甚至亲手取了你的性命,我虽心知你不怪我,可如果真相真如我后来拼凑那般,阴谋因我而起,敌人以我为棋,步步紧逼,算计了整个赵家,你可会怪我,父母大哥又可会怪我。 所以这一世,我是来偿命的,让他们给你们偿命,给赵家偿命。 白玉瓷瓶置于桌上,赵长欢松了口气,耳里落入一个“好”,她知道,二哥这便算是应了。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喜欢,请多多支持 第9章 赵长欢握着锦被慢慢翻了个身,轻风穿堂过,云纱帐微扬。 韩灼,明安侯,暴烈嗜杀,世间人称杀神。 后来,他反了。 她闭了闭眼,明靖皇室到后来越发昏聩,边境战乱不断,京都皇子夺嫡,无人心系天下,赵家覆灭,她和亲北戎,北境与北戎暂且休战,明靖处于劣势,内忧外患,所以即使她在北戎第一天便被人废了武功送进大牢也无人过问,不过欺她身后无人。而韩灼就是那个时候,起兵入京都覆王权。 赵家势大,一家人几乎都死在了边境,她带人抢回尸骨送往京都时,沿路哀嚎,百姓跪拜,比之国丧尤甚,举国哀恸,皇室对赵家的不满、忌惮终于在那时到达了顶峰,而韩灼,皇上很器重他,超乎想象的信任。 韩煜曾将这当作笑话讲给她听,他说,若明安侯也是父皇的孩子,父皇会立他为太子。 韩灼十四岁往南疆,那是他第一次上战场平乱,手段之狠绝足以威慑南疆八部,以雷霆之势平定南疆,随后北上除边塞马贼刀匪,两年时间名满天下。 父亲曾说韩灼非池中之物,此子心思之老练、狠辣,远非一般人所能想象。 可就是这样一个人,在赵家倾覆后,拼着一身战功在风口浪尖上求娶了镇国公之女,赵温宁,也是她的堂姐。 赵家与镇国公府不睦已久,祖父仙去前请旨分家,由大伯承袭镇国公,父亲另立门户,虽是分出去了,两家不睦,可在皇上眼里一笔写不出两个赵字,镇国公府也有所牵连,赵温宁京城第一姝的名头相传甚久,心存觊觎的人也不在少数,那时候她被囚禁,听过往宫人提起那位年老好色的邰亲王欲求皇上将赵温宁赐予他做续弦,只是没想到不过几日,明安侯便去求了皇上要赵温宁做侯夫人。 京中传言,倾慕已久,只娶一人。 她当时被困,也想起自己偷溜出城的那晚,光华流转的那双眼,那是她第一次对那位敬而远之的堂姐有了些许感激之情,爱屋及乌,或许韩灼认出她是赵温宁的堂妹才有心相帮。 直到赵温宁带着那碗蚕食去见她时,她才觉得一切都是个笑话,她向来不喜那位堂姐,而赵温宁也没想过她在能从北戎回来,她要她的命。 韩灼不是好惹的人,而她这一世却注定要对上赵温宁,赵长欢合上眼,原来这一世就如昨晚一般,他们该是刀剑相向。 他是好儿郎,于她,多有恩惠,却注定是对立两面。 京都城外一行人骑马入城,所过之处,人皆退让,有人认出为首的男子惊呼出声,又急忙用手捂了嘴,低下头去,一副恭顺模样。 马在城门长街上停下,马背上的男子英姿勃发,七月盛夏,他的眸色确如大漠孤冷的月色,徒添几分刺骨的料峭寒意。 只见一黑衣男子抱拳下跪,“主子,人在青石巷跟丢了,城门守将说,那女子所持,是宁南伯府的赤金腰牌。” “宁南伯府?有点意思。” 韩灼眼皮微动,手握缰绳,平淡的声音里藏着凌厉的寒意,目光放远,锐利冰寒,“去查,查不出来,就不用回来了。” “是。” 马蹄飞扬,街边一片寂静,待人走远,方才有人敢出声。 “刚刚那位可是那位明安侯?” 路边茶摊有人问道:“哪个明安侯?” “可不就是南边那位杀神。” 他说话时仍四处张望,生怕被人听了去,见四周皆是兴致勃勃的百姓,忍不住继续道:“那位可不是京中那些个金尊玉贵的公子哥,那位是实打实上过战场杀过人的,不然怎么会叫他杀神?” 众人恍然,一片唏嘘,不过这般年纪,能平南疆,实属不易。 晏居,赵长欢抱着被子在床上打了个滚,明明困倦不堪,脑子里全都是韩灼那句,你是谁? 心神不宁,再无睡意。 尘慧大师给她的纸条上,皇上,如恪大长公主,还有明安侯。 皇上那方印泥,珍藏多年,一直收在崇文阁里,前世她和亲北戎,那方印泥出现在和亲的陪嫁里,她亲眼所见,不曾用过,而如恪长公主为皇上亲姊,她只在宫宴上见过,是个雷厉风行的人物,那张布帛的主人不是皇上,便只有如恪大长公主跟明安侯,而明安侯。 即使知道印泥在哪,却也难保他们会不会转手送人,赵长欢叹了口气,有些事不像打仗,刀刃相向,技高者活命,这般徐徐图之,更费心神。 以被覆面,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再醒来,外面淅淅沥沥下起了雨,暮色将近,兰予的声音不远不近的传了进来,声音很低,语气急促,“姑娘可醒了?” 她素手掀开纱帐,“兰予,你进来。” 没一会有人推门而入,兰予在她床前跪下,眼眶微红,她眨了眨眼,心中略微有数,轻声道:“可是金麟卫来人了?”。 “姑娘。” 前世韩灼自南疆回来,皇上便下旨命他为金麟主将,昨夜大明寺相遇,他提前回京应不是只为战捷。 韩灼回京,皇上龙心大悦,于和庆宫摆宴,未到日中,赴宴的圣旨便送到了府上,如今日落,便有护卫上门要人,看来韩灼这位新上任的主将果然如哥哥前世所言,极近严苛,手腕铁血。 “回来了吗?” 兰予微微仰头,随即明白她在问老爷夫人跟二少爷,轻轻摇头,“还未。” “好。” 兰予仍跪在地上,缓缓低下了头,“我帮姑娘绾发,更衣。” 赵长欢摆摆手,唇角牵动,“下去吧,我自己来,你记得我的话,不要惊动院子里的人,等天一亮就带着姝白驾马车出城去庄子上,三日后会有人去找你们,你往南下,姝白北上,切莫回头。” “宁南伯世子的令牌,你找个乞丐,送到挽香阁去。” “剑匣中有一封信,你交予父亲,请他派人连夜送往武陵,兄长之困,以此可解。” 兰予伏身,双手交于额前深深拜下。 “姑娘,奴婢记得了。” 沉沉天色里,阴雨稍停,海棠花落了一地,灯火幽暗,赵宅后门缓缓推开,一黑衣少年提着剑牵马而出,巷口几个玄衣男子坐于马上,身披雨蓑,头戴斗笠,手持长刀,隐隐可见寒光凛凛。 “赵氏长欢?” 黑衣少年揖了揖手,“是。 为首的玄衣人颔首,从腰间摸出一个竹筒内置褐色卷轴,轻轻展开,上面画的赫然就是赵长欢那张明艳面容,旁边有小字。 沈河不由拧眉,面前的少女红绸束发,一身黑衣劲装比有些京中贵公子看着更为利落飒爽,长眉英气,眸似寒潭,如此看着只是个容色过分出众的少年人,谁能想到,竟是姑娘。 “入金麟卫,忠于皇家,隐去姓名,死生自负,姑娘若后悔,可” “这位大哥,不后悔。” 赵长欢仰头,夜色里神色越发平淡,几乎有些漠然,那个瘦高男子的言下之意她知道,这满京,不是簪缨世家,就是皇亲贵胄,这份苦何须她一个姑娘家去受。 金麟卫不是没有女子,凤毛麟角,能活下来的更少,沈河将卷轴收好,这般贵重的出身搁哪都好,却在金麟卫里毫无用处,他勒了勒缰绳,“走吧”。 少女翻身上马,姿态熟稔,笑意凉飒,比这冰冷的雨丝更凉几分。 一行人驭马出城,城外十里地有帐篷驻扎,玄衣人在距帐篷百米处远远勒马停下,随手扔给她一块令牌:“金麟卫驻扎地,外人不得擅入,这令牌是信物,进去了便不问过往,改名换姓,生死毋论。” 赵长欢点头接过令牌,日月为底,刀剑相交,反面刻着十三,她朝他点了点头,面无惧色,这是一条无法回头的路,除了往前走别无他法,她想报仇,想知道真相,不想坐以待毙,便只能一步一步走向那些人。 京都城里,华灯初上,一片繁华盛景,和庆宫灯火通明,韩灼手执白玉酒杯,紫色长衫下的手慢慢攥紧,眉眼微沉便惹得一众贵女芳心暗许,心旌摇曳。 丝竹声声,水袖轻扬,皇族亲贵,忙着相互寒暄,席面上的女眷亦是手执绢帕相聚闲谈。 “听说了吗,章兄近日可是逍遥自在了,一出宫便直奔挽香阁,好不潇洒,只是可怜赵家那位姑娘被吓得不轻,急匆匆送到庄子上养病去了,不过也是奇了,那北境来的粗野丫头竟也会觉得怕,倒是好笑。” 韩灼抬眼,只见吏部侍郎家的公子正同三五公子谈笑风声,其中一位身穿水青色长衫的少年皱着眉开口道:“当街纵马本就是章豫世子不对,赵姑娘重伤,我等不该以此为笑谈。” 他生的清秀,容貌昳丽,说话时长眉微蹙,一派严肃周正,有着超乎年纪沉稳,举手投足都是方正,一看便是君子之姿,气度不凡。 “哎,我说顾言,你这是何意?莫不是喜欢那丫头,粗野是粗野了些,赵家的门楣倒是不低,这满京贵女如云,赵家的小姐,可谓贵中之贵,做你们顾家的贵人,倒是绰绰有余。” 他话说的无理,言语间多有冒犯,身侧几位公子亦觉出不妥,默不作声,只见那位名为顾言的公子一脸正色。 “是我顾家贵人与否,就不劳张晋兄费心,你觉得赵家小姐粗野,我亦觉得张兄胸怀度量恐不及赵家小姐,为男子,本该心系家国,赵将军长年守一方国土,护得明靖安乐,赵家小姐因此随军在北境长大到你口中竟只剩了粗野,张兄这般擅长着给人做媒,是否今年科考不准备下场,不以文试反以做媒名满天下吗,当真好志气。” 言辞犀利,字字珠玑,说得张晋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女眷席上被这不大不小的动静惊扰,频频有人看过来,韩灼手里的酒杯轻轻转了转,眼也不抬,指尖用力,杯子飞转,在张晋面前摔了个粉碎。 肃冷的声音飘来,所有人都愣了一愣,自皇上离席,这是明安侯第一次开口,他身份贵重,长年不在京中,性子又极其冷漠,是以没人敢擅自上前搭话,只是没想到他会插言。 “聒噪,要是乏了,不如出宫家去,别扰了旁人喝酒的兴致。” 世家子弟,身后都站着氏族,更是这般宴席,来的不是皇亲贵胄就是天子近臣,即使是皇子,也不敢这般直白拂了谁的面子,韩灼一句话引得首座上几位皇子神情各异。 张晋满心怒气,碍着面子不情不愿朝着明安侯揖了揖手,面带怒色,拂袖而去,顾言倒是不慌不忙,朝着明安侯定定行了个礼,在后面的位子上落座,一派从容,问心无愧。 顾言与赵长欢不过见过几面,宁南伯世子当街纵马那日,他亦在场,女子挺身而出,飞身上马的模样历历在目,飒爽豁朗的模样,远胜满京女子,张晋此人狂妄,这样的姑娘到这些人嘴里倒只剩了粗鄙不堪。 京都一片盛景,边境民不聊生。 太多人溺在纸醉金迷里,却忘了这平静是边境战士以血肉相换,科举仕途,不为国家百姓,只为富贵荣华,尚不及一个不顾生死飞身降马的弱女子。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喜欢,请多多支持 第10章 一旁锦衣华服,头戴金冠的男子提着酒壶在韩灼身旁坐下。 七皇子韩子清,书画称绝,琴棋如痴。 “难得,你也有多管闲事的时候。” 韩灼懒洋洋坐着,面色微冷,嘴角带了浅淡的笑,万年不变的模样,紫衣玉冠,此时倒不像沙场上英姿勃发的少年神将,而是京都城里最风流的少年郎,对面女眷席上不少贵女对着他低头娇笑,他倒像看不见。 韩子清不由摇头,明明是明靖金尊玉贵的明安侯,却在沙场上染了一身凛冽寒意,成了如今这副冷情冷性的模样,他抬手将身旁斟酒的宫人挥退,同韩灼聊起京中秘闻,韩灼一副不大关心的模样,他倒是兴致勃勃。 等宫宴结束,不少臣子过来同韩灼讲话,他皆是一副淡然模样,带着几分不耐将人打发走了,韩子清跟在他身后,忍不住低声笑道:“皇上要你去管金麟卫本就将我那几个兄长气得不轻,你向来得他器重,可你这副孤傲模样,明天少不得那些臣子要参上你几本,以泄今夜之怒。” “不过你应当也不甚在意,他们越是参你,我父皇恐怕越器重你。” 韩灼抬眼,面前的少年年纪与他相当,正当少年意气时,眉目间亦有正气凛然,却端做一副风流模样,他性子冷,常年离京,而韩子清与他相识多年,至情至性,与权柄之争毫无兴致,人人都说是个书画风流的闲散王爷,可韩灼知道他远比旁人看的更清楚。 “你要吗?” 韩灼静静开口,带着几分漫不经心,韩子清看着他毫无温度的眸子轻轻蹙眉,“什么?” “永明殿。” 永明殿上,权力顶峰,人人想要的那个位子,你要,我助你。 韩子清愣了一瞬,随即开怀大笑,“和光,那不是你家后院里的奇珍异宝,也不是你书房里的世间仅有的书画,你说给就能给。” “能给,你要吗?” 面前的男子眸中没有半点温度,清明的有些骇人,一副不在意的样子问他想不想要那个位子,人人都想要的位子,韩灼手握重兵,位高权重,能得韩灼这样一句承诺,他那几个哥哥只怕睡觉都能笑醒。 可他韩子清,不想要,一点都不想。 “不要。” 他眼里闪着熠熠光芒,清秀的脸上浮起一抹浅笑,玄色长袍被风吹起,金丝绣成的蟒纹栩栩如生,姿态风流,“我想要的,在天地间,在山水之高,庙堂之远,不是那吃人的东西,和光,做个闲散王爷没什么不好,我很快活,很自在,也能有你这样真心的挚友。” “我若真的跟几位哥哥一样,只怕你对我的态度也跟对他们一样,不值当。” 韩子清的外祖是韩灼的师父,钟鸣山上的鸿儒先生,韩子清八岁那年,母妃颖妃在行宫逝世,圣上怜惜,将他送往钟鸣山,直到两年前方才同他一起下山回京。 少年情分,弥足珍贵。 宫门前早有马车等候,一出宫门便有小厮迎了上来,扶着韩子清上马车,等上了马车,又像是想起什么,撩开帘子,低声朝着韩灼道:“万事小心。” 见韩灼微微点头,他知道这便算是听进去了,吩咐小厮:“回府,爷乏得很。” 见马车走远,开阳牵了马过来,低声道:“雨师去查了,那块腰牌是宁南伯世子章豫的,而敢以京都赵家自称的人家,这京都城里便只有定北大将军赵钧赵家与镇国公府赵渊赵家,赵钧之女赵长欢数日前在南街被宁南伯世子章豫当街纵马伤着了,前几日已经送往庄子上养病去了,而赵渊之女赵温宁,昨夜一夜未归,刚刚在宴会上主子应该见过了。” 韩灼垂眸,薄唇轻抿,眼前浮现出一张清丽动人的面容,镇国公府赵温宁吗? “令牌怎么回事?” 开阳垂首,“章世子那边消息灵通,属下还未开口,他便说多年不见,请您亲自去问,他在挽香阁恭候。” 宁南伯世子章豫,卧花宿柳,风流不羁,这样一个人,却是主子的至交好友,委实诡异。 “走吧,去挽香阁。” 花船泊河上,晕红的灯笼映在粼粼的水面上,船头处极为宽敞,有一女子身着轻纱,长发如瀑在月色下翩然起舞,合着琴声鼓声,似振翅欲飞的蝶,舞姿动人。 章豫懒散倒在小榻上,长衫微微解,身边美人环绕,有喂葡萄的,有斟酒的,好不风流,突然间斟酒的花娘手里杯子滚落,瞳孔慢慢放大,慌乱低下了头,船头跳舞的女子也慢慢停下了动作。 章豫转身望去,不知何时开阳提着刀正静静站在他身后,见他回头,面不改色地开口:“世子,我家主子来了,请您清场。” 满屋莺莺燕燕,丝竹歌舞顿时安静了下来,章豫整了整衣衫慢慢坐起身,挥了挥手,“下船去,爷有客要见。” “是。” 花娘舞姬依次有序的退了出去,乘小船上岸,一抹紫色身影出现在船头,夜风吹过,发丝轻扬。 章豫起身,脸上多了几分正色,语气倒是一如既往的随性,“侯爷来了,一回京就来打听我,看来您对我,是真的牵肠挂肚。” 韩灼依旧面色清冷,长睫掩过眸,“令牌怎么回事?” “前两日丢了。” “找见了吗?” 只见章豫微微侧头,一个小厮模样的人将令牌双手奉上,“有人送回来了。” “谁?” 章豫缓缓起身,面上多了几分沉色,“查不到,送回来的人是个小乞丐,据他说是一位姑娘给他的,掩着脸看不出面容,而这块令牌应当是我前几日在街上丢的,却不知被谁捡了去。” “赵长欢?” 紫衣华贵,衬得他越发清冷,神情浮起一抹怔忪,那双冷若寒星的眸子轻轻一扫,气度不凡,连章豫也觉出几分不妥,正色道:“是,是冲撞赵姑娘那日丢了的,不过当时我的马被路边鞭炮声所惊,突然便发了狂,直直就冲着赵家二少爷去了,眼看就要伤人了,那位赵家三姑娘不知从哪冒出来,最后马是被她降住了,自己却也受了伤。” “赵家小姐出城养伤,可是真的?” 章豫看了他一眼,随即道:“应是真的,出城那日,我跟母亲去城外亲送,赵小姐面色不佳,瞧着虚弱极了。” “您问这些,可是赵家那位小姐惹到您呢?” 韩灼抬眼,眸色淡淡,章豫却是不自然咳了咳,“伤她一事,我有错在先,这事您查的急,章豫斗胆求侯爷高抬贵手,不论那赵小姐曾犯过什么错,望您开恩,放她一马。” 没有得到回应,再抬头时,人已经不见了踪迹,开阳抱着剑斜斜倚在船头,声音噙笑,“世子爷,我家侯爷说,您的面子还不够。” “哎,你小子” “开玩笑,侯爷说这些年辛苦您了,这次从南疆回来带了几匹好马,在城郊的马场放着,是侯爷送您的,您抽空去瞧瞧,可能入眼。”说着,他自船头一跃而起,乘着风稳稳落在岸上。 岸边,韩灼端坐于马上,“让雨师留京,顺着大明寺那两人去查,这次务必将当年的人给我找到了。” “主子的意思是?” “左手反执短刀,未曾见过旁人再用。” 城外营帐,赵长欢牵着马,尚未靠近,一名黑脸壮汉便从旁边的营帐里掀帘而出,手持铁枪,髯长二尺,眸似铜铃,不怒自威,威风凛凛,他扫了赵长欢一眼,带着几分打量,眼中隐有轻蔑不屑。 只见他缓缓在营帐前的椅子上坐下,抬手取过简陋搭起的长桌上的书卷,粗声粗气开口道:“牌子呢?” 赵长欢走上前,将牌子交给他,那人只看了一眼,粗粗翻了几页,找到十三那一页,“姑娘家?” “是。” “年龄?” “十五。” “金麟卫同旁的军营不同,亦有女子,女子营帐在西侧,你拿着令牌过去。”那大汉眉梢轻挑,眉目之间颇有可惜之意,不由摇头。 “进去了,便不是能轻易出来的,无名无姓,能活着出去才配有姓名,在这里你叫十三。” 赵长欢接过令牌,抱拳向他低了低头,转身朝着西侧营帐过去。 只听身后的黑脸汉子进了营帐,开口便是:“西侧今又招了位绝色,那模样,可惜了。” 四下笑开,有人朗声道:“是何等貌美,可有银主那般姿色动人。” “美,老子说不出来的那种美,想知道,自己去银主那看去......” 几人哄笑,“我等可不敢。” 赵长欢敛眉,金麟卫亦有女子,多是民间孤女,亦有罪臣家的女子、名门望族的庶女,她们都有同一特点,美貌不凡,武力上,女子不及男子,最初择选,女子几乎是过不了关的,这些女子入金麟卫大都习琴棋书画,毒药医理,拳脚为辅,美貌诱之,心计在上,是为艳杀。 这些受过训练的女子一般会被送往重臣、王府、甚至他国做暗棋,以备不时之需。 不过不是没有例外,前世韩煜身边跟着的那名女侍卫,名为如筝,是总兵府上的庶女,总兵夫人娘家势大,总兵大人不敢将亲生嫡女送去金麟卫,就将那姑娘记在了正房名下送去了金麟卫,而如筝在金麟卫习得便是刺杀。 以她的身份,去做暗棋恐怕是不可能,皇上只是想拿她震慑父亲,受训结束她若有命活着回去,多是跟二哥前世一般,赐予三皇子做侍卫,明为侍卫,暗为监视。 而皇上前世将二哥赐给三皇子韩烨而不是五皇子韩煜,一能挑拨赵家跟韩煜的关系,二也能震慑赵家,三皇子外祖官拜右相,向来与舅父秦家不睦,如此心思深沉,所计长远,令人心惊。 她摇摇头,这份心思若真是为民为国,只怕早就是国泰民安,风调雨顺了。 沉沉天色里,营帐外亮起火把,天边层云散尽,清冷的月色投射下来,只见西侧营帐前站着位女子,一身月牙凤尾罗裙,上罩一件湖绿色披风,飞天髻高高耸起,满头珠翠与这营帐却有几分不符。 “你是十三?” 声音轻柔,似丝竹入耳,赵长欢点点头,朝她拱了拱手,“正是在下,敢问姑娘是?” “营中女子未择选前归我管辖,我是银榕,营中人称我银主。” 言毕,她抬了抬手,指着最边上的帐篷道:“今晚,你住那。” 赵长欢抬眼望去,转头道谢:“谢银主。” 帐篷不大,赵长欢进去时,借着微弱的烛火看去,里侧已经睡着一位姑娘,身着粗布素衣,长发以布条轻轻系着,看不见面容,不过从呼吸声听,应当是装睡。 她将剑抱在怀里,包袱枕在头下,在帐篷口找了一处空地躺下,没一会,那女子呼吸声渐渐平稳,嘴角微微勾了勾,看着帐篷顶出神,前路漫漫,这世道轻视女子,更遑论这以命相搏的地方,她想要依着自己心中所想步步往前,只怕是不易。 冷月如水,有人踏着夜色打马归营,有人席地而睡思绪万千,赵长欢转了个身,终于在天色破晓时慢慢睡去。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喜欢,请多多支持。 第11章 清晨,第一缕阳光照在城墙上,城楼上悠扬深远的钟声响起,跌宕起伏,浩浩汤汤,城门在钟声里缓缓推开。 新的一天,开始了。 赵长欢醒来时,那位同住的女子已经醒了,静静坐在帐篷的一角看她,一双黝黑的眸子怯生生瞧着她,眼里多是不安跟戒备, “笃。” 一声悠长的号角声响起,赵长欢提着剑起身,那女子见她这副模样不由向后缩了缩。 “出去吧,军中的集合号。” 说完也不管身后的女子,她率先掀开帘子出了帐篷,清风吹的旗杆上的旗帜飞扬,帐篷中间围起的空地上霎时站了许多人,打眼望去,皆是男子,而西侧这几个帐篷迟迟未有动静,赵长欢拧眉,不一会传来稀疏的声响,果然如她所想,几位身着长裙的女子出现在身后,引得众人回头,裙子并非当下时兴的样子,应是哪个世家大族的庶女,一眼扫过去,最后面站着位高个子女子,眉宇间多是坚毅之色,虽有不安却比其他人好上许多。 赵长欢低头,不由勾了勾唇,果然是如筝啊。 前世她从韶关城随李成回京都,如筝曾偷偷去见过她。 只是没想到那是她们之间的最后一面,她被送往北戎,而如筝名为皇上的人在韩煜身边待了那么久,即使不曾知晓辛秘,以韩煜那副多疑的性子,也不会让她活太久。 如筝说:“姑娘于我有恩,朝局动荡,我这条命恐怕留不久了。” “我救不了姑娘,却也想为姑娘做点事情,姑娘,您还要什么,或是想让我做什么,我都会帮您。” 她摇摇头,说没有。 如筝笑笑,静静道:“我娘死之前感念姑娘的善,她说让我记得报恩,您不让我做,我就自己看着做,五皇子负心,皇上负义,姑娘,我尽力而为。” 沉默良久,她借着如筝的手点燃了京都城里最大的一把火。 当夜,她看着京都城西那片被火光染红的天笑得像个疯子,赵家老宅,那所用金银堆砌,象征身份与名望的府邸,那一夜尽数毁于大火,整整一晚火光未歇,那些带不走的,她要如筝烧给她,只是笑着笑着眼角便有了泪。 她只是在如筝母亲病重时派人送了银钱给她,算不上恩泽,那丫头却记了好久,在人人对她避之不及的时候,上赶着报恩,哪是报恩,本来就是送命。 只是感慨,她以心相待的,不曾用心对过她,她无心的,却真真切切记住了她的好。 所以不是她不好,而是有太多人不懂得感恩,不懂得知足。 赤忱忠心,满腔热血,都死在了北戎那个凌厉的寒冬里。 剩下的只有她赵长欢。 “驾。” 一声清冽的声音响起,远处一队人马直直冲着他们过来,人群四散,蹄声铿锵,一队人马堪堪停在他们面前,为首的男子玄衣墨发,眉目英挺,是那日大明寺外韩灼身边的护卫。 他尚未开口说话,刀一般锋利的目光扫过众人,刚刚散乱无律的人们迅速噤声,肃手而立,面色凝重。 只见那人下巴微抬,朗声道:“此次金麟卫择选男子五十三人,以此为始,汾州西山营为终,营帐前已备骏马二十匹干粮银钱若干,一刻钟为限,先到者得,无马者淘汰,超时者淘汰,五日后,日中不至者,淘汰,汾州路险,死生自负,此外除了兵器,你们所携带的随身物品一律留在这里,余女子六人,可于营前乘马车,由人带领前往汾州,女子择选事宜,将由银榕全权负责。” “可有疑问?” 他声音洪亮,许是跟在韩灼身边久了,竟也有一股不动声色的冷意,他静静看着众人,目光锐利,万籁俱寂里,一道清凌凌的女声打破了沉寂。 “这位大人,悉闻金麟卫并非以男女区分,而是以天资为准,为女子要想习得刀枪剑戟,是否应该跟男子一样,夺马,独往汾州?” 开阳抬眼,是位过分美艳的女子,一副男子装扮,更添英气。她静静看着他,眼里自始至终只有平静,像古井的水,无波无澜,坚定且从容,腰间挂牌,十三。 金麟卫最早的择选,是不论男女一同进行体力择选,择优而录,后来发现弊端,女子之长处不在体力,以此为准不免有失公允,后来便做出调整,男女区分,又因多年来少有女子会选刀枪剑戟,上一个还是十多年前的事了,渐渐的军中便默认女子习琴棋书画,心计谋算,不必一同受体训,送入教坊司由专人教导,再由银榕传授贴身刺杀,只是没想到,今年竟有人有此一问,也敢有此一试。 开阳眉头轻蹙,再抬眼,眼里已是多了几分赞赏,目光扫过女子腰牌,开口道:“不错,无论男女,以天资为准。女子若有善武者,亦可参与男子择选,只是一样,死生不论。” 赵长欢颔首,双手抱拳,言辞恳切,“小女子不善女艺,略通拳脚,甘愿一试,死生自负。” 开阳点点头,冷锐的目光扫过默然的众人,手握缰绳,驱马远去,只留下淡淡一句,“那各位请吧。” 赵长欢抱着剑背靠帐篷而立,如筝站在原地,眼里有浮光闪过,最终如她所想,站在了原地未动,而剩余的几位女子相互搀扶着直奔营帐出口而去,她低头,摸上腰间短刀。 一刻钟。 不长,也不短。 不知是谁起了头,只见两个身形高大的男子扭打在一起,拳拳见肉,竟是招招致命,毫不留情,紧张跟恐惧在空气中无声弥漫开来,一时间整个场子骚动起来,赵长欢拧眉,她知道金麟卫的择选不会简单,却不曾想竟是如此。 随即心下了然,若能活着出去,便又是另一番光景,肱骨重臣未消皇上疑心,有将女儿送入宫的,有自断臂膀,急流勇退的,也有像她这样退无可退入金麟卫表忠心的,当然也就有一般臣子送了家中不得宠的庶女庶子来,希冀有朝一日能给家族带来助力,若是出不了头,回到族中恐怕也不会有好下场,而除了这些人,最应该防备的还有那些。 赵长欢看着北边静静坐着的几位黑色布衣男子,个个孔武有力,心里不免多了几分警惕,他们神色淡然,微微垂着眼,手边靠着的大刀在晨光里泛着幽冷的寒,面色不善。 她轻轻眨了眨眼,那是一种熟悉的气息,是受过密训双手染血的人才会有的凌厉,身份可以伪装,脸可以易容,只有眼睛骗不了人,没有一丝人气,机械而麻木的神情,彷佛下一秒身边那把刀便会毫无征兆的搭在别人的颈间,取人性命。 皇上能将金麟卫安插到皇子、重臣身边去,反之亦然。 将受过训练的好手,顶了别人之名悄悄送进来,再安插到政敌身边,这样的手段对京都城里那些玩弄权术的人倒是稀松平常的紧。 思量间,一道道银光猛然亮起,刀剑相交,没有人能全身而退。 鲜血的味道夹杂着泥土的腥气,倒下的人依然睁着眼,鲜血横流,烈焰般的红直直撞入如筝的眼里,不知是谁先提起了刀,她捂了口鼻,忍着恶心,却仍止不住反胃。 高大威猛的男子手持长刀,长刀出鞘,一道血线在空中划过,一直断臂被刀带起飞出去好远,刺耳的尖叫声霎时间冲破云霄,惊得林中雀鸟扑朔,如筝想起以前南街杀猪的场景。 眼前的人,跟牢笼里的牲畜无异,无力护佑自己,便只能任人宰割。 面前离她不远处的小个子男人忽然转身提着刀,如狼似虎般朝她冲了过来,那人生的凶恶,额角有一道狰狞的疤痕蜿蜒至脸颊,如筝愣愣的站在原地,她想跑,想躲开,可脚步却如千斤之重,她慢慢睁大双眼,死死的咬着唇,却不能挪动半分。 明明是七月夏初,她却如身临寒冬,忍不住浑身颤抖。 长刀挥舞,划破长空,带起猎猎风声,如筝闭了闭眼,想起总兵府里不得宠的娘亲,想起娘亲那双生满冻疮的手,咬牙握着手里的簪子,不管不顾挥了上去。 “啊。” 一声长啸响起,那把刀没落在她身上,哐啷一声掉落在地,斜刺里飞出来一把短刀稳稳扎在那男人执刀的手臂上,鲜血飞溅,她的簪子稳稳插在那人心口上。 男人轰然倒地,如筝抬眼望过去,只见那位做男子打扮的美貌女子指着那把短刀,风吹起她红色的发带,卷起她翻飞的衣角,她说:“我想活着,你可愿意跟我一起,同赴汾州?” 明明是个看起来比她年幼的女儿家,可那句话像是有魔力一样,让她在惶惶中莫名生出几分心安,她伏身将簪子拔下,热血飞溅,溅了她满面,她想活着回去,所以不能怕。 赵长欢看着如筝拔下那把短刀,慢慢朝她靠拢,然后在她面前站定,一字一句道:“愿意。” 几名男子轰然倒地,原本端坐于北侧的几名黑衣男子也提着刀起身,赵长欢抬眼粗粗扫过,如今仍有三十来名,都是亡命之徒,不会有人肯退。 不愿退,那便进。 一开始尚有人顾及她跟如筝是女子,可当那个矮个子男人挥起刀时,就预兆着,到这一步,那些刀也会无差别的劈向她们。 “我来开路,你绕道帐篷后面去,直奔营前,记住,别回头。” “那你呢?” “你往前,牵了马一直往西走,十里亭等我。” “为什么帮我?” 如筝看着她,只见女子手腕轻抬挽了一个剑花,一手拽过她,仰面倒下,躲过迎面的大刀,借腰力起身,剑锋直奔男人而去,利刃轻轻掠过对方的脖颈,割破血肉,鲜血如泉水般流出。 “十里亭,等我答案。” 话落,便见那女子提着长剑与人打斗起来,她动作极快,眼明手快,银光闪烁,刀剑翻飞间,竟已被她劈翻两人,她身形单薄,看着不过是个没长成的无知孩子,原本没有人将她放在心上,只是这一手无双剑术,再也没人敢轻易上前朝她发难。 如筝手持短刀冲向她身侧,将头上的簪子插在她发间,定定道:“这是我娘给我的唯一的东西,我在十里亭等你。” 手里的长剑挥舞如满月,气势如虹,刀锋凌厉,赵长欢展颜一笑,“不会让你久侯。”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站着的人数也慢慢减少,应当还有三匹马,赵长欢抬眼望向不远处,一阵马蹄声响起,渐渐远去,她弯了弯唇角,是如筝。 时限将近,赵长欢抿了抿唇,缓缓提起剑,眸子里闪过锐利的光芒,不欲再做缠斗。 一瞬间,剑破长空,她驾马自营前而出,头上的簪子银珠微晃,似是沾了血。 马蹄飞扬,带着她朝要去的地方飞奔而去。 无谓男女,在生死面前,能活下来的只有强者。 ............ 巳时,有斥候驾马入京,沿途皆避让,穿长街而过,直入宫门。 不过半刻钟,有内侍自宫门而出,行色匆匆直奔赵家。 赵家,管家站在赵钧书房门外通禀,“老爷,宫里来人了,边关军报传来,皇上诏您入宫商议。” “知道了。” 赵钧缓缓放下笔,眼里闪过一抹浮光,起身而出。 身后长案上,宣纸陈铺,素白的纸上,一个晏字笔力遒劲。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喜欢,请多多支持 第12章 越是风平浪静,背地里就越是暗潮汹涌。 墨蓝色的苍穹上缀着点点星子,凉月如刀远远挂在天边,俯瞰着暗夜里的明靖河山,世事变幻,沧海桑田多少年过去了,只有这一弯月,亘古不变。 北戎人性情残暴,好战嗜杀,屡犯明靖北境,终于在长达十年蛰伏后,再次向着明靖光明正大亮出了刀刃,边境军报,赵家长子赵景明镇守武陵,北戎屡屡战败,五日前,北戎名将蒙达亲自领兵将屠刀指向武陵,当夜,北戎三皇子袁纥桢亲率铁骑一万突袭边塞仰城,像一把尖刀猝不及防刺向明靖,不过两日仰城失守,战线迅速拉开,一时间北戎军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向明靖,向韶关城、青山城、西风关等边塞重地发起全面进攻。 鲜血的味道从边塞一路飘向京都,惶惶之势向整个明靖王朝蔓延,铁血的王权受到挑衅,永明殿上俯视万民、玩弄权术的正元帝终于坐不住了,连夜召见,命定北大将军赵钧速往北境平乱。 战机,稍纵即逝。 在距歌舞升平的京都千里之远的地方,遍地饿殍,尸横遍野,在看不见的地方,战争已经悄悄拉开帷幕。 金丝绢的圣旨连夜送出,一路穿过五道宫门,过长街,朱雀主街,城南门,一路送往城南军营。那里,是赵钧所执军队的驻扎地,夜里一片宁和,京都城里的人尚在香甜的梦里,城南营里灯火通明,连夜拔营奔赴北境战场。 所有的宁静祥和,平乐安逸,都是边塞的将士,以血肉之躯换来的。 战争伊始,血肉为注。 月色下,津州城外的榆林道上,赵长欢骑马飞奔,她伏在马上,马蹄飞扬,耳边风声呼呼而过,远远看去,一派英姿勃发模样。 十里亭在京都城外的月白山下,翻过月白山,上官道,往西一直走,津州城外十里处有一长亭,名为十里亭。 月色下,她面色如霜,神情冷淡,身后的尾巴已经跟了一路了,从她出了营,一上官道便被人跟着,除了跟着倒也再无其他动作。 她敛眉,骑着马穿入密林中,密林丛深,在夜色下格外幽暗,耳边虫鸣不休,惊得鸟雀纷飞。 几息之间,一道男声低沉响起,“公子,人跟丢了。” 赵长欢悬在树上,抬眼望去,说话那人半跪在地上,微垂着头,他身前站着一名身形修长的男子,紫色华服,头带金冠,眉目如画,狭长的眸子带着柔和的光,所有的岁月静好像是都藏在他的眼里,温雅缱绻,夜风吹起,白袍微晃,似乘风而来的仙人,气度不凡,赵长欢看着他,手脚冰凉,连心尖都泛着恶寒。 只见他缓缓转身,嘴角浮着温和的浅笑,长眉细眼,额前有一红痣,更添风流,温润之姿,一副好皮囊,谦谦君子样。 比起韩灼那副冷然模样,京中女子更爱他这般平和亲近。 五皇子,怡王殿下,韩煜。 “晏晏,你可是,不愿见我?” 他声音不大,阵阵清越,依旧是那副浅笑模样,若非泥人任谁见了都会动心三分,赵长欢最爱他这副模样,公子如玉,温雅清和,可如今,她不喜欢。 看见那张面容,想起的再也不是儿女情长,只剩滔天的恨,入骨的恨。 “此去汾州,山高路远,不愿见我无妨,我送你去。” 韩煜微微仰着头,心中难免起了疑惑,他与晏晏情投意合,甚至晏晏跪求三天,得了赵将军允准,亲口许诺,待北境平定,班师回朝之时,便请旨赐婚。 赵将军不喜欢他,对着门亲事也多有成见,晏晏出事后他多次前往赵府探望,皆被拒之门外,到不曾想晏晏醒后竟是变了心意,先是派了人去王府交还了信物,紧接着称病出城,实则入了金麟卫,她不愿见他。 她赶了一天路,他便带人跟了一路。 “不必。” 韩煜抬眼望过去,一身黑衣的女子手握长剑自树梢飞身而下,稳稳落在他面前,她在看他,又像不是在看他,她的眼里没有情意,没有温度,有的是比北境朔风更刺骨的寒意。 像远孤山上的狼,眸光泛寒。 赵长欢慢慢移开眼,手握成拳,手臂微微颤抖。 一腔情意,一颗真心,她都给了面前的人,少年情意,相知相许,都抵不过他心里要的权势。 她爱上一个人,将整个赵家都搭了进去,到头来,她死在了北戎王城上,他为权势娶了北戎五公主。 她从来都不觉得只会玩弄权术的人配的上永明殿上那把椅子,帝王道,不是后宫家院里的隐私算计,这人看着有多无害,他的心思就会有多沉。 一个无母族、不得圣宠的皇子,能在朝中占一席之地,本来就不是一见寻常的事,以前她觉得是他能力出众,现在看来远非如此,他表面依附于皇后之子安王殿下韩谪,实则暗地培养自己势力,去年安王殿下在皇家别苑夜遇刺杀,命是保住了,右腿留有残疾,再无继承皇位之可能,而之前那些跟随安王的朝臣有不少转投怡王殿下,就连皇后为了制衡如贵妃在宫中的势力,隐隐站在了他身后。 她当时觉得安王殿下出事或许只是巧合,如今看来,事情或许不如她所想那般简单。 “怡王殿下,更深露重,您请回吧。” “晏晏。” 她双手抱拳,“多谢怡王殿下相护之情,此去山高水长,不劳殿下费心。” “殿下知我心性,绝不回头,与你亦是如此。” 韩煜不由皱了皱眉,一口一个怡王殿下,以前她气急也只会喊连名带姓的喊他韩长风,难道两年相护相伴的情意,一场大病就能消磨吗,他伸手去拉赵长欢,却不料被她冷冷躲开,“殿下,男女授受不亲。” “你这是,怎么了?” 赵长欢向后撤了一步,“殿下可记得我在青山城曾养过一条狼犬,那年寒冬,冰冻三尺,狼犬不慎落进冰窟里,我舍命救它,高烧数日,差点就没能救过来,殿下当时不解,觉得我愚笨,觉得它不值。” “殿下如今,可有别的想法?” 韩煜拧眉,面色平和,他没说话,赵长欢知道他永远想不明白为何。 清脆的口哨声响起,一匹枣红色的马从密林中蹿出,赵长欢俯身拜了拜,翻身上马,没有一丝犹疑,她握着缰绳,静声道:“金麟卫为陛下密训,殿下深夜在此见我已是不妥,臣女就此告辞。” 有些人从一开始就注定不会同行,比如她跟韩煜。 赵长欢垂眸,长剑拍在马儿身上,她驾马远去,身后静悄悄的,这一次,他没有跟上来。 身后一行人依然立于原地,静默许久,林中静悄悄的,望着女子渐渐消失在夜色里的背影,韩煜沉沉的声音响起,夹杂着风雨欲来的薄怒,“去见我们在赵府里的人,她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一字一句我都要知道。” 属下低头应是,一行人沿着来时的路,借着月色归城。 津州城外,十里亭中,如筝惶惶不安的盯着四周,夜色渐深,城门紧闭,可见的灯火也一点一点熄灭,她想起白日里令人作呕的血腥味,想起泛着冷光的刀刃,还有那只断臂。 她低低叹了口气,然后握着那柄短刀,心中如同天人交战。 那柄沾满血的短刀在她手里慢慢变得温热,如筝低头看着上自刀柄处蜿蜒而下水纹,心神稍定,一阵马蹄声远远传来,惊扰了夜的沉寂。 夜色浓郁,自东边而来的官道上,单薄少年披星戴月而来,青丝微扬,些许遮住了面容,那双黑曜石的眸子在月色下盛满光,看着格外明亮。 直到赵长欢翻身下马,稳稳站在她面前,如筝才轻轻舒了口气,握着的短刀握紧又慢慢松开。 “路上耽搁了,我以为你走了。” 赵长欢嘴角隐着笑,略略抬起眉梢,明艳的脸上多了几分笑意,不似白日里冷清,更显娇娇之色。 “若是我没来呢?” 她噙着笑望向如筝,随手翻着包袱懒懒倚在十里亭的栏杆上,包袱里面备了些肉干、干馍还有一壶水跟碎银几两,靠着这个赶到汾州去,只怕赶不到汾州就会死在路上。 赵长欢喝了水,挑了块肉干嚼在嘴里,只听如筝轻声道:“没想过。” “什么?” 如筝抬眼,清凌凌的眸子里闪过浮光,“没什么。” 说着她慢慢低下头,手指抚过刀刃,低低道:“不过,你来了。” 她声音很轻,像是说给自己听,声音极低,极轻,可赵长欢听得很清楚。 “你可以叫我赵晏,或者十三。” 铜制的腰牌在腰间轻晃,在金麟卫营,这才是她们的名字,而面前的女子却以姓名相告,虽不知真假,可这世上哪有真心实意的人。 “如筝,十一。” 持续一日的担惊受怕,浑身的酸楚在心理防线渐轻时偷偷涌了上来,体力早已见底,她撑着自己走到十里亭,却不知道能不能撑着自己到汾州。 赵长欢看她强打着精神,淡淡开口,压低的声音里藏着疲惫:“你这样不行,此去汾州,路遥马急,不可能撑着不睡,这样不等到汾州,你我早就没命了。” “你先睡,我守夜。” 目光相撞,她看懂了如筝眼里的踟蹰,静静道:“后半夜,我喊你,你来守,不要浪费时间。” 迎着她的目光,如筝轻轻点了头,靠着栏杆合上了眼。 赵长欢将包袱系在身上,见她合上眼呼吸声不紧不慢,心知她是困极却也不会睡熟,提着长剑,飞身上了长亭顶。 手里握着如筝那根簪子怔怔出神,极普通的银簪,看着有些年头了,光泽暗沉。 兵部尚书府,庶女阮如筝,生母是尚书府上不得宠的小妾,尚书夫人善妒,手腕狠辣,自小将她送往庄子上养大,她那不得宠的娘常年风寒,可明眼人都知道,那权高位重的尚书府,怎么可能治不好风寒,所以不是治不好,而是有人不让好,拿捏住了府里的病弱妇人,哪还怕一个小小庶女。 赵长欢闭了闭眼,朝中重臣来来去去就那么几个,能被逼着送子女入金麟卫的少之又少,更多的恐怕更愿意将家中女子送往宫中,一朝得宠,便是万人之上。 可阮家不是,尚书大人掌武选、粮草、车马、甲械之政,尚书亲弟任神策中尉,掌京中治安,阮家势头正盛,尚书府公子居多,渐渐年长入仕,府中女子稀少,唯尚书嫡女乃正室所出,剩下一位姑娘便是阮如筝。 前世韩煜曾说,若非她是个女儿,正房夫人觉得日后可以用她的婚事为阮家谋些利益,只怕一出生就让弄死了,哪还能让她在庄子上平安长大。 如筝是被尚书夫人记在名下,顶了嫡女的名头送进来的,送到这来,天高皇帝远,可要送到皇上眼皮子底下去就不是那么好糊弄的了,欺君之罪,抄家灭族。 她不知道前世如筝怎么活着走到最后的,终归不会容易,她感念如筝至诚至性,遇见即是缘分,前世她们曾是善缘,这一世便希望这善缘长些。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喜欢,请多多支持 第13章 天边破晓,橙黄的光照在赵长欢的眼睛上,方才悠悠转醒。 她揉了揉眼睛坐起身来,自己竟是在亭顶上这样睡了一夜,动了动肩膀飞身而下。 “醒了?” 她点点头,翻出水壶喝了口水。 “怎么没喊我?” 赵长欢将包袱系在身上,笑道:“睡着了,其实不用守夜也行,我睡得浅,能听见。” 如筝没说话,将手里的短刀递了过去,上面的血迹已经清理干净了,“你的刀。” “送你了。” 少女笑容明朗,同她说话的功夫便已翻身上了马,姿态从容,“总该有个武器防身,你既然选了这条路就该知道像昨天那样的场景,以后不过家常便饭。” “还有,既是你娘亲送你的东西,就好好收着。” “嗯?”如筝不解出声,顺着赵长欢的目光摸上了自己的头髻,束起的长发上稳稳别着一根簪子,指尖捻过银珠,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正一点一点暗自生长。 赵长欢握着缰绳,笑得眉眼弯弯,“走吧,再不启程,恐怕就赶不上了。” 蹄声清脆,在晨光的安静里格外响亮,两人驾马自十里亭向着津州城门而去,满身朝气的少年人踏着津州城楼的头一声钟鸣,进了这座悠久繁华的古城。 过津州、贺州、陵州再往南便是汾州,原本十天左右的路程,五天必须赶到,正值七月盛夏,午时烈日当空,两人却是不敢有一丝懈怠,出了津州城,翻过一道山梁,饶是人还能撑下去,马儿却也无力了。 山间有溪流穿过,赵长欢跟如筝将马栓在树下,两人坐在溪边舀水喝。 “这样太慢了。” 赵长欢顺手捡起一段树枝在泥土地上写写画画,半响抬头对着阮如筝道:“我们赶了这么久的路才出津州城,尚未到津州与贺州边界上,就算你我今日不眠不休出了津州,贺州幅员辽阔,多山路,更不用说陵州多密林,越往南温度越高,路也就越不好走。” 如筝看着赵长欢在地上画的图,七扭八歪,隐约能看出是地形图,她沉吟半响道:“既是一路南下,我曾听街上走南闯北的货郎说,南边湿热,虫蛇居多,若不慎被叮咬,恐怕不妙,南边多水域,不如我们改道而行,走水路前往汾州。” “正有此意,驾马前往汾州,耗时太长,你我皆为女子,体力天生不及男子,此外山路多险阻,就算你我撑得住,这马总归是要休息,五日时间恐怕不够,不如等到了贺州,我们弃马而行,走水路直奔汾州,省时节力。” 赵长欢淡淡一笑,抬手将地上的图抹去,日头狠辣晒得她的脸通红,被汗水打湿的几缕长发贴在耳侧,如筝却又皱了眉,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情没解决。 “银钱。” 她转过头,静静道:“你我的银钱只够吃食,就算我们将马买了,也不够雇个船去汾州的。” 日光晃眼,穿过树梢落下一片斑驳,赵长欢双手撑在身后,仰面而坐,头顶蝉鸣不休,身侧溪流潺潺,要是不赶路,就该睡一觉。 “十一,你觉得我们要想在短时间里挣得足够的银子去汾州,该如何?” 阮如筝眨眨眼,倒真的很认真在想,她面色稍有暗黄,加上赶路疲累看着有些许苍白消瘦,沉思半响道:“做苦力一日所得不过几钱,挣钱的门路很多,却没有一个正经的生意能在短时间里带来成倍的利润,除非......” 赵长欢眉梢一挑,接口道:“除非不走正道,抢、偷、赌,这些都是。” “你觉得我们该选哪个?” “赌。”阮如筝望向她,细长的眸子里闪着清亮的光。 “抢跟偷风险太大,一旦被发现或者被抓,你我很难脱身,为了不惹麻烦上身,赌是我们最好的选择。” 赵长欢点了点头,眼里笑意渐盛,“抢跟赌属于空手套白狼的生意,可以备选,若是赌钱输完了再走这条路也未尝不可,毕竟穷途末路,你我还没走到穷途不是?” “走吧。”马蹄声在林道上再次响起,惊得四周雀鸟纷飞,直赴贺州。 一路走来,阮如筝马术不及她,她有意放慢些,如筝卯足了劲赶她,两人也没落下多少,等到了贺州改了水路,倒也不必这样辛苦。 这是一条很难的路,也是一条无法回头的路,除了带着如筝闯出去,再无别的选择,她跟她,都是不能被淘汰的人。 历史的洪流里,不经意的小小改变便足以改天换地,两个女子入金麟卫,听起来荒诞不堪,甚至有些可笑,甚至不会有多少人在意,因为不过是两个女子,女子能干什么呢,生儿育女,主持中馈,却独独跟金麟卫沾不上关系,可往往这些不起眼,到最后却成了至关重要的存在。 这边赵长欢顶着烈阳赶路,日夜兼程不知疲惫,那边韩灼一行人早早便从贺州乘船往汾州而去,雕梁画栋,富丽堂皇,好不自在。 少年封将,韩灼身上有太多的压力也就有太多老成,冷漠无情,铁血嗜杀,这八个字并不是夸张,是他最真实的写照。 阳光刺眼,透过薄纸从窗棱里照到船舱里,韩灼手持书卷,眉目疏朗,姿态风流。 开阳站在船头上,微微眯着眼,哨声响起,天空远远飞来一只信鸽,他抬手,雪白的鸽子稳稳落在他胳膊上,飞鸽传书,京都城来的消息,他将纸条小心取下,转身朝着船舱而去。 “主子,雨师那边传了消息过来。” 船舱里寂静无声,开阳依旧侯在门前,一道低沉的男声响起,他拱了拱手,垂首进了船舱。 “雨师回话,那晚镇国公府赵姑娘,在大明寺。” “属下之后曾去大明寺拜见过尘慧大师,也问过看门的小沙弥,那日寺中只来了一位赵姑娘,就是当夜与您交手那位。” “此事疑点在于,据雨师所查,赵温宁并不会武功,琴棋书画,诗词歌赋却是无一不通。” 声音落在空里,半响没有回应,开阳缓缓抬头,韩灼手里的书卷放在桌子上,眉目清冷,正淡淡看着他,他几步上前,将手里的纸条呈于韩灼。 继续道:“至于定北大将军之女,名赵长欢,精通武艺,其父赵钧,长兄赵景和,皆是赫赫有名的将军,她自小长在北境,当日也是飞身降马避之不及这才受了伤,定北将军府御下极严,耳目众多,只探到那位姑娘自从到了庄子上便从未离开,别的消息什么也查不到。” “属下以为,镇国公府赵姑娘或许就是主子要找的人。” 韩灼微微侧脸,阳光倾洒,面容上镀了一层淡淡的光华,长睫轻颤遮去眼底情绪,冷冷道:“何以见得?” “当年那场宫宴名单,您没看,属下却看了,其中并无定北将军府的赵姑娘,而镇国公府的赵姑娘位列其中,大明寺当晚,她亦在寺中,武功一事,或许她是有心隐瞒,她会武并不是不可能,毕竟定北将军府跟镇国公府本就同属赵家。” 赵家的女儿送往庄子上养病,战事吃紧,赵钧随时有可能奔赴北境,赵家父子手握明靖二十万大军,按永明殿上那位的脾性,这紧要关头上谁都能出京养病,却唯独赵家人不可,更遑论是赵钧最受宠的独女,而此事诡异的点在于皇上并无动作,相反赏了许多东西去赵家。 庄子上养病哪能及得上宫中太医细心调养,其中实情只怕另有乾坤。 手里的纸条丢进烛火里,火苗蹿起再慢慢熄下去,韩灼垂眸,“去试两人武功,找章豫,让他亲笔将赵长欢画出来。” 开阳皱眉,踌躇开口,“未离京前,我私下找过章豫世子,他不肯画。” “那就绑了他,一起去庄子上看看。” 开阳抱拳,沉声应是。 前段时间定北大将军提刀硬闯宁南伯府的消息传得沸沸扬扬的,即使他们没进京也略有耳闻,章豫世子向来顽劣胡闹,却不想这一次竟如此能为一个姑娘着想,想必那位赵姑娘是伤的不轻。 既如此,当夜大明寺遇见的女子断不会是赵长欢。 出了船舱,开阳轻轻舒了口气,心里不由松快几分,主子心里的执念,他不愿说,不愿让他们继续去查,可时隔多年,在大明寺又碰见这样相似的一个人,饶是主子那般心性的人,恐怕也会忍不住想起,涟漪酝酿成滔天的浪,心思再也无处藏匿,只有明晃晃的亮出来,看过去。 主子十四岁下钟鸣山,平南疆八部,两年时间封侯拜将,可说到底他不过是个少年,与章豫世子年纪相当,比他开阳还要小上两岁的,风华正茂少年郎。 白鸽扑棱,展翅而去,没入林间。 津州边境上,两个驾马飞驰的少年趁着夜色入了贺州北,声音顺着夜风飘荡在空里。 “十一,我们出津州了。” 身后的人爽朗笑笑,扬声道:“是啊,出津州了。” 天边层云堆积,星光微弱,清冷的月藏在云里。 两人骑着马一路奔驰,终于在贺州荒郊的一座破庙里歇了脚,为了减少麻烦如筝同她一样换了身深色的男装,又顶着烈阳赶路,两人的皮肤被晒成一水小麦色,如今瞧上去倒真有几分少年模样。 时限五天,这一日便算是过去了,津州地小不及贺、陵两州,赶了一天路,也总算是在寅时出了津州,贺州跟陵州是江南大州,贺州城跟陵州城繁华盛景比及京都也不遑多让,赵长欢摸了摸几乎空了的水壶将最后一口水喝下,就着手里的干馍一口一口咽下。 “给你。” 赵长欢转头,阮如筝举着水壶笑意浅浅,她伸手接过,轻声道了句谢。 “十三,你可曾进过赌场,赌过钱?” 如筝斜斜倚在破庙中的房柱上,赵长欢拧开水壶,慢慢仰头,甘冽的水灌进咽喉,有几缕顺着下颌流下,她抬手轻轻擦拭干净。 “没,不过我学过。” 赵家富贵不缺银钱,家中再放纵她也不能真的将她当成纨绔少爷养,更何况家教极严,为女子尚能惹得父母心软,骄纵,若为男子,只怕跟两位兄长一样严苛。 不过北境的军营里,常有将士摆了这样的摊子,不为赌资,只做个消遣,她便是跟着那些人一招一式的学,听色子的大小,从细微声中分辨大小,那段时日她练武成痴,一天到晚只想着跟人对练,最开始只是为了赢上几局,讨个承诺,能让几个枪术出众的叔伯教她枪法。 没想到一来二去,她先被哄了去,林副将说练武之人,必先练耳力,那时候她觉得颇有道理,每日除了练剑就是听色,就这样连哄带骗到最后她练了一副好耳朵。 “十一赌过?” 一旁的女子微闭着眼,像是困极,声音淡淡,“常去,我缺钱。” 她说的轻巧,心里却不由浮起一丝酸楚,尚书府看着锦绣,内里却是腌臜,大夫人娘家得力,就算是她那位父亲也不敢随意招惹,大夫人那副性子已是容不得她母亲,若不是为了要她替了嫡小姐入金麟卫,只怕她姨娘挨不过这个冬天。 寒冬凛冽,秋风萧瑟,盛夏酷暑,春潮泛冷,日子没有一天是好过的。 大夫人执掌中馈,给她们院里的月银,连个得脸的嬷嬷尚且不及,更遑论给姨娘治病,便是如此她也是心里感激,后院争斗不对她娘俩下死手已是宽宏,哪敢奢求更多。 京都城南街巷里有一小赌坊,名曰如意坊,赌坊不大,却是一应俱全,斗鸡、走犬、六博、奕棋、投壶、牌九,她很熟。 “家里穷,我在小赌坊做过小二,学过听色,精通牌九。” 赵长欢抿唇不由笑笑,阖上眼,脑子里浮现出以前在北境的日子,赌输的叔伯常常跟她讲,赌,讲的是个运字,若是运气来了手气好,把把能赢,可若是倒了霉,一把就能让你输个底掉。 那时候她不过是个小姑娘,叔伯让她在营帐外放风,要是父亲来了便吹口哨提醒他们,她拿着竹筒在帐外练听色,全神贯注的练,就连来人了也不曾察觉。 军令严明,不准赌博,她算不得一个好的同伙,常常被父亲抓个正着,即使这样,赌赢了的叔伯也会拿着银子让她去买糖饼。 而记忆里那些温暖的人,有的随父兄一同死在了阴阳谷,有的在北戎城上匆匆见过。 时光一晃,她竟已离开北境许多年,连死都没能回去。 “那明天你带我去看看,看看赌坊是什么样子的。” 去看看叔伯口中的人间逍遥地,到底,是个什么模样。 空气静默,满身疲累慢慢涌了上来,眼皮不由下沉,睡梦中有人轻声说,“好。”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喜欢,请多多支持 第14章 贺州东南,临近水域,乘船而下,绕过陵州,直下汾州。 山路九曲十八弯,越过一道又一道山梁,正午时分,赵长欢盯着城门上硕大的东湾城三字,嘴角不由带了笑意。 赵长欢跟阮如筝匆匆走在长街上,两人皆着深色衣物,长发束起,连日赶路的青丝稍有散乱,一眼望去不过是最寻常的少年装扮,东湾城瞧着不过是个小城,城里却也是一派繁华景象,沿路叫卖声,旅人往来,街上人来人往,倒是一番盛景。 既是打定主意走水路去汾州,两人将马牵到马市上转手卖了个好价钱,然后买了些干粮备着,转身在主街边上找了一家面摊坐下。 “小二,两碗面。” “好嘞。” 两人在面摊临街一侧坐下,勤快的小二提着茶壶给两人倒了茶水,赵长欢端着碗喝了一口,目光落在街上来往人群身上,长睫微垂,“沿着这条路往东南方向去,去六陵渡,那是贺州最大的临河城,船只众多。” “我们什么时候去赌坊?” 赵长欢放下碗,“天黑。” 东湾城街头车水马龙,熙熙攘攘,就在这时,一队人马打长街而过,满身风尘,似乎跟她们一样,几经波折,为首的男子端坐于马背上,面色肃穆,腰间佩刀,眼神扫过,隐有杀意,瞧着不太好惹。 那人身后跟着浩浩荡荡一队人马,护着中间那驾马车,缓缓走过长街,赵长欢细细打量,将注意力落在那驾马车上,很普通的马车,只是那辆马车上刻着一个繁复的花纹,花纹不大仅她拳头大小,徽记并未以金银色区分,而是以棕油打磨过,同马车一个颜色,一般人并不会注意到。 徽记往往象征身份、地位,彰显尊贵,要想辨明身份,第一反应就是下意识去看徽记。 赵长欢眨了眨眼,京都城里养成的习惯,竟也有点用处,自然的将目光收回,涛纹为底,上置剑戟,中间缀以虎纹,像是世家大族的族徽印记,可明靖人享和乐,喜安宁,多以花纹草木做徽记,或以姓氏加花纹,赵家是紫薇花纹,舅舅秦家是柏叶纹,宁南伯府是章姓在上薏苡做底,断不曾有过这样凶煞的徽记。 不起眼的小城里出现这样的人物,便显得越发诡异。 “客官,您的面。” 两碗热腾腾的素面摆在面前,打杂的小二满脸堆笑,赵长欢握着筷子,状似无意道:“小哥,这是哪家的阵势,排场可真大。” 吃了几天干粮,即使是碗白素面,赵长欢也觉得可口,看着她吃的满足,小二笑道:“东湾城里可不曾有过这样富贵的人家,就算有也就那几户人家,今个这些许是刚刚进城,面生的很,保不准是从哪来的大人物。” 赵长欢捧着碗喝了口面汤,放下碗,眼神瞟过远去的那队人,手在腰间摸出几个铜板丢了过去,“小哥,我们兄弟今个也刚进城,这东湾城里可有什么快活的地方,让我哥俩也去见识见识。” 小二恭身接过铜板,比两碗面钱还多出一个来,不由面上多出几分笑意,连声音也热切许多,“二位今刚来,那也别看我们东湾城小,城南的红香院,城西的醉春阁,还有城西的吉祥赌坊,可都是好去处。” 吉祥赌坊,赵长欢微微挑眉,路边来了新的客人,小二转身离开,手指落在桌面上轻轻敲了两下,再开口,语气里多了几分凛然,“十一,戌时你我在城西吉祥赌坊碰面。” 那个奇怪的徽记在她脑海里过了一遍又一遍,不去一探究竟心中总有不安,北戎尚武,北戎王族的徽记多用猛兽刀剑,她还记得北戎三皇子的徽记是凶恶的豺狼。 “你要去哪?” 赵长欢摇摇头,伸手将包袱递给她,提着剑起身,“不知道,戌时,我们在赌坊见。” 街市一派繁华热闹,如筝看着她的背影,默默低头继续吃面。 十三是个很神秘的人,同为女子,武艺高强,能让她不由自主的去相信,也能无所保留的去信任她,时间久了,面有些软,她不知道自己遇上了一个什么样的人,只是直觉告诉她,她很庆幸遇见这样一个人。 人群纷乱,赵长欢的身影渐渐淹没在人群里没了踪迹。 夏日蝉鸣,热风袭来,非不消暑更添热气。 永安客栈前一行人马浩浩荡荡停下,老板是个会做生意的,南来北往的客见过无数,一见这阵仗,只道是来了贵人了,亲身相迎,面上笑意谦恭,点头哈腰便迎了上来。 为首的男子面色肃然,腰佩长刀,老板陪着笑立于一侧不敢轻易上前,马车停稳,有侍卫伏身跪下,帘子掀起,露出一张男子的脸。 那是一张俊美无涛的面容,长眉入鬓,微微上扬的眼角浮起几分邪气,双唇如樱,鼻梁高耸有几分异域色彩,眸子里浮着水光,轩眉长目,带着温和的笑意。 “起来吧,不用你。” 原本伏跪在马车旁的侍卫应声起身,只见他轻撩衣袍,一跃而下,锦缎绸面的广袖衣袍在阳光下反射出光芒,客栈老板张着嘴,一时有些怔愣。 这般貌美的男子,倒真是少见。 一旁的马儿轻轻打了个响鼻,店老板回过神道:“几位客官是打尖还是住店?” “小店中有几道菜色还算不错,各位爷感兴趣可以尝尝。” 说话间,那位面容俊美的公子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客栈门前,他连忙小跑上前,没等站定,“唰”的一声,一把长刀自身后而来稳稳架在了他的脖颈间,“站住,不准上前。” 店老板一愣,连呼吸都放慢几拍,两股战战,磕磕巴巴道:“不敢不敢,各位里面请,里面请。” 客栈门前围了不少街坊,有好事者,有做生意的,见这一幕不由都噤了声,热闹看得,这一旦跟人命沾上关系,可就不是看热闹这么简单了。 静默中,那位锦衣男子缓缓上前,嘴边噙着笑,声音温润:“我们住店,掌柜的,带路吧。” 持刀的男子将刀收回,从腰间摸出一袋钱扔了过去,“我们要楼上所有上房,将店里最好的饭菜送到房间里去,吩咐你的伙计,送完饭菜不要随意靠近。” 店老板流着汗水,紧张的连连点头,“是是是,小的马上吩咐下去。” 赵长欢沿着长街找了一圈也没找见那队人马,街头喧嚣,街边有稚子孩童嬉戏打闹,沿街有商贩高声叫卖,其中街边茶水摊老板笑容亲和,看着亲近。 “摊主,你们东湾城里最大的客栈在哪?” 对面的茶水摊已经收的差不多了,夏日酷暑,茶水生意最为好做,赵长欢见他面上呵乐,料他今生意定是不错,果不其然,摊主笑着搓搓手,“那自然是永安客栈,就在长街下去左拐,最大的那间便是。” “不过小兄弟要是住店,我劝你啊,不如换个地方。” 赵长欢偏头,笑的谦和,“大哥,此话怎讲?” 摊主笑着朝她招招手,放低声音道:“刚刚永宁客栈住进去一伙人,凶神恶煞的,听说都对着老板动刀了,你要是真心住店,前面有几家小客栈也不错,有何必凑这个热闹。” 中年汉子,面上带着几分沧桑,笑得一脸和气,赵长欢朝他抱拳,“多谢摊主告知。” 那人摆摆手,笑道:“闯荡江湖多有不易,小兄弟客气。” 江湖豪气,世人奔波其中,心中却自有冷暖。 “林正,僭越了。”昏暗的房间里,一抹修长的身姿斜斜倚在窗前,面窗而立,修长如玉的手指搭在窗边漫不经心的敲着,敲到第三下时,身后身佩长刀的男子猛然跪地。 垂首抱拳,沉声道:“属下错了。” “明靖好风光,倒是个好地方。” “主上。” 男子转身,嘴边噙着笑,稳稳在桌边坐下,那张妖冶的面容在阳光下泛着奇异的光,默了良久,静声道:“明日便回程吧。” 林正跪在地上猛然抬头,不可置信的睁大了眼睛,然后深深拜俯,“属下遵命。” 男子摆摆手,手指摩挲着指间扳指,声音沉下,“起来吧。” 太阳落山,在西边的天空中扯出一片橙红色的残云,喧闹的东湾城渐渐安静下来,很快便会变成另一种隐秘而繁华的景象。 山河之美在于人间烟火,自然之美美在磅礴大气,男子举杯,入口甘甜,算不上好茶,倒是清冽,“三哥那边,让我们的人撤了吧。” “主上,那边的消息......属下冒昧,但此话不能不说,您不惦记不代表别人不惦记您。” “林正,不必多说,你要记得,我们所做的一切并非为我一人。” 年轻的少年站起身来,俊朗的面容上带着与年岁不符的沉稳,眼神深邃如大漠里的夜空,沉静寥阔,“男儿生做凌云志,不该困于这阴诡风云里。” 窗外响起稀疏的动静,似是野猫踩在房瓦上,阿正猛然抬眼,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翻身跃出窗外,只见一抹黑色的身影动作迅捷越过屋檐,踏着青瓦,几个起落,迅速消失在无边暮色里。 “别追了。” 林正站在栏杆上看着那抹消失的身影,眸中郁色更甚,北戎好杀,明靖善战,赵家驻守北境多年寸步不让,武功兵谋皆上乘,只是他没想到这不起眼的小城也会有这般功夫的人。 依身形功法来看应是明靖人,若是杀手,只怕是调虎离山之计,思及此,他转身回了客栈。 “主子,只怕来者不善。” 立于窗边的男子轻轻拧眉,青丝散在身后,眉目惊艳,脸上仍是淡然模样,“明早卫队按原来的路线一路北上,你跟我弃马乘船,今晚绕道汾州,另外,让暗卫带着我的信物即刻启程。” “主子是想?” “以假乱真。” 夜风从角落的窗角灌入,凉意逼退暑气,灯火通明的房间里,男子静坐于侧,眼前浮现出刚刚那抹淡薄的身影,身背长剑,姿态飘逸,微微侧脸,只是一瞥,便足见眉目英挺。 如意赌坊,一阵喧嚣,貌美的姑娘正站于门外,娇声揽客。 揽的都是衣着华贵的客人,或者常来熟客,招揽来的客人照规矩会给银钱做脂粉钱,若是所陪客人手气不错,也会有另外打赏。 因此像赵长欢跟阮如筝这般衣着朴素,瞧着身无几两银的人,便是无人搭理。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如意赌坊,赵长欢看着赌坊内一片人声鼎沸,从锦衣华服的富庶人家到粗麻布衣的贫苦人家,各式各样的人竟是都有,心道,难怪京都城盛传, “花船赌馆销金窟,美酒佳人黄粱梦”这世间逍遥地,果然非同凡响。 有人春风得意赚得盆满钵满,有人面红耳赤赔得家徒四壁。 赵长欢一路走一路看,深觉赌钱一事害人不浅。 “小兄弟,不玩两把?” 周围的人推搡着她往前走,赵长欢不着痕迹的避开,“小弟初来乍到,还是先看看的好。” 那人点点头,转头将一把银子放上了赌桌,大小局,买小。 几圈看下来,刚刚跟她搭话的那位中年汉子竟是手气不错,买什么开什么,骰子碰撞竹筒的声音响起,身后不少人跟着他买了大,伴随着热闹的人声,庄家手停,骰子声戛然而止,赵长欢垂着眉,静声道:“小。” 在所有人的屏息中,竹筒慢慢掀开,三粒骰子,一四三点,小,庄家赢。 这赌坊里,有一种营生,为赌坊所用,同庄家串通,买大开大,买小开小,在诱得足够多的人上钩之后,所得银钱尽输给庄家,他们再从赢利中抽取,是为佣金。 都说赌钱讲究一个运字,其实更多是有人早早做好了一个局,先给点甜头,然后将身家性命都压上,哄得你满盘皆输。 方才同她搭话的男子低低叹了声气,拂开众人离去,一脸忧愁色,却无半点痛意,想必这位便是以此营生糊口的了。 输赢乃兵家常事,热闹的赌桌再次开局,一片哄闹,骰子声清脆入耳。 赵长欢抬眸望去,一张清秀的面容映入眼帘,如筝站在对面朝她轻轻眨了眨眼。 一双素手伸出,将银子推了出去,扬声道:“大。”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喜欢,请多多支持 第15章 银子一点一点在如筝面前堆了起来,不多时她身后便站满了围观的人,其中有人纷纷将自己手里的银钱跟着如筝押了上去。 “公子可瞧好了。” “大。” 买定离手,开,点数为大,周围一片哄闹,连赢十几把,人人都知道面前这个面容稚嫩的少年郎精通赌术。 摇骰子的汉子摇摇头,额上浮起冷汗,朝着一旁的黑衣男子招招手,耳语几句,没一会一位身着锦衣的老者从后门而出,笑容慈祥和善,缓缓走到众人面前,“接下来几局,我来做庄。” 如筝抬眼,露出一个浅淡的笑,“时辰不早了,我该家去了。” 只见那老者抚了抚胡须,微微一笑,伸手拿过竹筒,手腕轻转,落下,“公子不愿赌?” 一派从容,赵长欢环顾四周,皆有黑衣侍卫把守,门外更是有人看守,二楼微微亮着灯,这种地方进来容易,只怕赢了这么多银子怕是不好走。 她扬扬手将腰间暖玉押在了小上,笑得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样,“就是,兄弟,天下可没这样的道理,这位兄弟好技艺,我学了一晚上,正小有所获想同你一教高下,兄弟你可要给这个面子才是。” 众人望去,玉色温润,光泽透亮,是块罕见的好玉,连做庄的老者也忍不住点了点头。 吉祥赌坊开门这些年,未曾出过这样的物件,瞧着不像是假,可这样的物件怎么偏偏会在一个这样的少年手里。 “我与兄弟赌一把,若兄弟赢,家传之宝归你,若在下赢,兄弟刚刚赢的银子尽数归于我,再教我赌术,若兄弟不愿赌” 说着,她动了动肩膀,背上的长剑露出一小截。 后面的话不用说,有心人自然能明白,那把长剑便是意思。 长须老人看着赵长欢先是一愣,随即面上浮起笑容,目光落在那块玉上,贪婪而精明,没想到今天碰上的傻子竟然不少,既有人肯出头还押上了这样的宝物,他们倒不急着去做那捕蝉的螳螂,有人做螳螂,他们便做黄雀。 如筝眨眨眼,见好就收的理她不是不知道,只是没想到东湾城的赌坊竟如此小气,不过十几把便已经沉不住气了,周围人纷纷起哄,庄家话中有话,又岂是她想不赌就能不赌的,不过,如今的局面,倒是正中了十三下怀。 在进赌坊前,她曾向十三提起过庄家为恶一事,她们要银子翻倍势必会引人注目,眼前的局面倒与她所想一般无二。 “小兄弟跟他赌,那块玉成色上佳,绝对是件宝物,比你现在赢得银子可多多了。” “就是,小兄弟今晚手气好,借着这运势可得好好赢上一把。” 如筝抬手,将面前银两尽数退了过去,目光迎向摇骰子的老人,“辛苦老人家,买大。” 白须老者微微一笑,转头望向赵长欢,竹筒缓缓抬起。 “开。” 竹筒掀开,露出洁白骰子,一枚朝上红点为一,一枚为五点,另一枚…… 先是一阵沉默,随即一片惊呼,另一枚骰子一点,三点为七,小。 “原来赌博是这样,没意思。”少年声音很轻,略略垂着头,不紧不慢将桌子上的银两揣进自己怀里,握着那枚暖玉轻轻在手里掂了掂,周围的喧闹慢慢静了下来,不少人在望着他,赵长欢随手抓出几个银裸子,丢了出去,挑眉轻笑,昏暗的灯光平添几分魅惑, “多谢各位捧场了,请诸位喝茶。” 长须老者眉头微蹙,心中暗道不好,只怕是扮猪吃老虎,他张了张嘴,只见那少年没等他开口竟借着周围喧哗之势遍撒银钱,不声不响消失在了人群中。 竹筒倒在赌桌上,骰子随意滚落,老人自后门消失,刚刚摇骰子的中年汉子重新回到了位子上,身后骰子声不绝,如筝有些沮丧的低下头,旁边有人拍了拍她的肩膀。 是刚刚得了十三打赏的中年人,黝黑的面容上浮着笑,颇有几分凶灾乐祸的意味:“小兄弟,总能赢回来的,一夜暴富一夜潦倒,习惯就好。” 如筝点头,面带愁苦,眸中似有泪光闪过,一路摇摇晃晃出了赌坊。 赌坊二楼微弱的烛火下,白须老者横眉冷眼,狠声吩咐道:“去找刚刚那小子,手脚做干净点,将玉跟银子都给我拿回来。” 一个异乡来的年轻人也妄想在他的地盘上拿走那么多银子,痴人说梦,既然露了富,那就别想囫囵个的走出去。 夜色无边,一弯凉月冷冷挂在天边,少年似鬼魅一般身形轻飘,游走在东湾城的街巷里。 拿了银钱,当着那么多人的面露了富,按照吉祥赌坊刚刚的做派来看,断没有让她好好走出东湾城的肚量,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赵长欢揣着银子翻身上了旁边酒楼的房顶,目睹吉祥赌坊的人一路沿着主街远去,她揣着银两,似猫儿一般轻俏的从房檐上走过,直奔东边码头。 夜晚降临,码头上停泊的船都点起了灯火,远远望去一片幽蓝的水面上竟似点点星子,满船通明,水域辽阔,一眼望不到头,水色与夜色相融,漫无边际。 “十三。” 风吹起如筝的衣袍,显得格外单薄。 “船呢?” “我与船行的老板说了,小船不能夜行去汾州,客船却要等到明日,不过他说今晚有启程去汾州的货船,可以捎我们一程,只是价格不菲。” 赵长欢将包裹递给她,沉甸甸的,“够吗?” 如筝点点头,“够了,到了汾州,只怕不会剩多少。” “先到汾州,走一步看一步。” 江面清风徐来,江面粼粼,月华万千,货船在江面上徐徐前行,已是累极,赵长欢抱着剑倚在船舱门口沉沉睡了过去,昏暗狭小的船舱里,阮如筝浅浅的呼吸声响起,小窗上的帘子随风微动,烛火飘渺,在一片静谧里连日紧绷的神经一点一点慢慢舒缓,然后溺在睡梦里,沉在月光下。 江水清幽,万籁俱寂。 睡梦里,有沉重的脚步声响起,铁器碰在船舱上的声音将赵长欢惊醒,手慢慢摸上长剑,屏气凝神,船舱里一片静谧,不一会一道男声缓缓响起,带着几分小心谨慎,“主上,夜深风大,先进船舱里。” 她伸手将舱门推开一条细缝,甲板上一前一后站立两男子,前者一身白袍,玉簪束发,垂下来的青丝与夜色一般浓郁,风吹的白衣猎猎,发丝飞扬,身后的男子身佩长刀,一身墨绿色劲装干净利落,静静立于白衣男子一尺之后。 目光扫过腰间那把刀,赵长欢定睛一看,抬手轻轻合上了舱门。 今天城中那一行人,为首身形高大的侍卫便是那样的佩刀,刀柄以虎头做装饰,而那位白衣男子就应当今天下午房中那位男子,是缘分巧合还是一路尾随而至,赵长欢垂眸,她一路小心,绝不可能是尾随,应是巧合。 “怎么了?” 淡淡的女声响起,赵长欢摇摇头,转头看向她,沉声道:“今天下午我去追的那队人,好像也在船上。” “你被看见了吗?” 赵长欢沉思片刻,她身量轻,轻功当属上佳,而且那人并未追来,“没有。” “很可疑吗?” 脚步声渐远,赵长欢抬手将舱门缓缓推开,甲板上两人已经消失不见,月光如水倾洒在船舱里,夜风灌进船舱,闷热憋闷消失殆尽,凉意阵阵,阮如筝仰面躺在小榻上,双手压在脑后,轻轻闭眼。 “他们不是明靖人。” 很有可能是北戎人且地位不低,未免徒添惶恐,赵长欢没有将后面的话说出来。 “贺州地界临近水域有不少胡商来往也是稀松平常,想来是我过于多疑了。” 阮如筝慢慢睁开眼,盯着黑黢黢的船舱顶发愣,“没有,小心点才对,是我不够惊醒,这一路若是没遇见你,只怕会艰难许多,山高路远,我也是第一次离家这么远。” “其实我很好奇是什么样的人家才会养出你这般的女儿家,男子也未必有你这般才智武功。” 赵长欢微微一笑,提及家中,心里不由多了几分温暖,想来父亲不多日也该向皇上请旨,动身前往北境了。 她慢慢软了神色,多了几分女儿家的柔情,“家中有两位兄长,我为最小,平日里父母也纵着,想学什么便学什么,不成个女儿家的模样。” 他们都在往前,在边境连天的战火里为赵家谋一条生路,为这天下谋个太平。 若是前世,父兄大获能全胜归来,北戎战平,皇恩更盛,二哥定能从金麟卫平安归来,奔着赵家滔天的权势,韩煜也会哄她一辈子,骗她一辈子,倒真是讽刺。 不知过了多久,风里传来一声低低的“真好。” “金麟卫受训极苦,近卫刺杀,刀枪剑戟,以命相搏,十一,可曾想过以何立身?” “你呢?” 赵长欢抿唇,看着手里的浮光剑,手指轻轻拂过,“剑术,以此为谋。” 阮如筝翻身支起身子,趴在床榻上,笑道:“短刀,你送我的短刀用着很是趁手。” “你若是愿意,我可以教你。” 赵长欢说的真诚,眼睛亮晶晶的,眸色里一片清明,“刀给我。” 阮如筝不明所以地将刀递了过去,赵长欢接过刀,左手反握随即换到右手,起身拽着阮如筝的手便朝外走,月光清冷,水静江寒,她拽着阮如筝的手绕开底层,悄悄上了装载货物的顶层。 月色下,少女握刀而立,手中短刀破风而舞,她神采飞扬,目光沉静。 “手里这一尺刀锋,便是将命交在了上面,握住了就是生,握不住就是死。” 嘴角淡淡牵起,劈、砍、剁、截、挑、架、拦、扎、刮、刺,手中动作丝毫不慢,月光清冷,刀光隐隐,女子步法极快,身形如影,如筝轻轻挑眉,一时之间竟有些看呆了。 她不懂刀法,可在赵长欢的刀法里,她看见了刀锋凛冽,杀机重重,有金戈铁马,万里磅礴之气势。 “十一,你要知道不论什么武功都有破绽,都没有定式,你习得旁人也能习得,刀法之精妙,贵在灵活。” 赵长欢面容冷冽,衣袍在微凉的夜风里猎猎作响,身影在月色下单薄而又坚毅,如她手里的短刀一般模样。 “学会了吗?” 如筝迟疑着点头,那双眼睛比夜色更浓郁,像无边的寒江一般沉寂,右手不自觉地摸向腰间,她看着面前少女似笑非笑的握着刀尖将刀塞进她的手里,心里不由泛着寒。 “十一,当你的短刀迎上我的剑锋,你说,谁会赢?”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喜欢,请多多支持 第16章 你是十一,是阮家的庶小姐,你是你,却不是我认识的你。 “你的刀锋,得永远向前,以命相搏,才能毫不迟疑,十一,你在犹豫什么?” 阮如筝的手按在刀柄上,短刀在手里打了个转稳稳握在右手,她抬眼,眸色清冽,再无半分柔弱之意,她朝着赵长欢前进一步,声音低了几分,“什么时候知道的?” 她的声音依旧很轻,却有什么地方已经不一样了,赵长欢听着她的话微微侧头,面色依旧平淡,只是嘴角带了些笑,“你接刀,是正手反握,这是练惯匕首的人才会有的习惯,右手虎口、拇指上有很明显的刀茧,营前夺马,一位刀客死在了北侧帐篷后,心口一刀,除了你,我再想不到别人,马术超群,我的马术自小练成,而你却只逊我两三分,吉祥赌坊听声辩位,客栈长街隐匿追踪,你都很擅长。” “寻常的女儿家,不是你这副模样。” 也不是我这副样子,该是无忧无虑,走在春光里,眠在秋风里,夏时赏莲,冬日踏雪,岁月静好,扑蝶绣花,然后红妆十里,一世安稳。 “现在说这些,不怕我杀你灭口吗?” 话音刚落,阮如筝猛然扑了上来,短刀挥舞,重重挥下,赵长欢双手接刀,脚尖一点,急退一步,阮如筝寸步不让,刀锋一转,短刀上扬,横拉而过,赵长欢仰面躲过,刀锋堪堪擦着她的鼻尖,借腰力而起,动作极快,翻身夺刀。 电光火石间,阮如筝手腕一偏,急忙松手,刀锋掠过赵长欢右手掌心,只见她抽回右手,左手接刀,刀柄落进掌心,指尖血如水珠般一滴一滴掉在甲板上。 “赵长欢,你疯了。” 阮如筝红着眼望向身前的女子,她半蹲在地上,长发垂在肩侧,手握短刀,平静无波的仰头望她。 “你不会对我动手,营前那具尸首你没藏,是料想我很难活着出去,一开始你便没走远,而是目睹我出了营,才驱马远去,十里亭等我实则为了杀我。” 赵长欢用衣袖擦去刀刃上的血迹,嘴角牵动,“可你没有动手,虽然不知道什么原因,我却知道你不会再杀我。” “十里亭过后,你没想过藏,自是不怕我知道,甚至隐隐想让我知道,十一,你不是个冷血的人,而这一点却是你做暗棋最大的弊端,刚刚我给你机会,你刀刀狠厉,却招招留情,你以为在这之后你还能杀得了我?” 阮如筝面色微沉,低声道:“你想怎样?” 赵长欢将短刀递给她,轻言浅笑,“不问前事,我还是那句,你可想跟我活着走出去?” 天边月色渐淡,月光斑白照在甲板上,一片清冷,静默良久,两人高高束起的长发在风中摇曳,暗浪拍在船体上,甲板上再没有半点声音,四目相望,两人似乎都在等什么。 终于,一道暗哑的女声响起,似是从心底最深最远处发出的声音,低沉而短暂,“想。” 她见过世间所有肮脏的,不堪的,龌龊难以入目的卑劣、薄情、残暴,赵长欢的眼里明明与她一样苍凉,却独独有她不曾见过的光,坚韧而有生机的光芒。 京都城外赵长欢手持长剑挡在她身前时,她的心忽然有了些许温暖,久违的,期盼的暖,所以滋养出了贪婪,生出了渴望。 “我想。” 她望着赵长欢坚定的重复了一遍自己的回答,抬手用短刀划过衣袍扯下一缕布条,几步上前将她的手包扎好,“你逼我至此,只是想让我说一句想吗?” 赵长欢轻笑起来,眼里渐渐有了浮光,“我不逼你,你心里有百般思量也不肯开口,我不想与你从一开始便处处都是隐瞒,处处都是心机。” “入金麟卫,非生即死,十一,相信很难,不信也很难。” “能走到这一步,没有人是简单的,或是武功心计,或是家族权势,抛开这些不说,你只是金麟卫十一,我也只是金麟卫十三。” 人站在夜里,四周皆是暗处,无路可去,无人可信,总要信些什么,才不会走偏路,赵长欢看着自己手心的布条,心中起了涟漪,她不信命,不信大道,只信她自己愿意信的事物,她想信阮如筝,也想让阮如筝信她,然后满心希望的活下去。 前世京都城里如筝放的那把大火,今生不会再燃起。 而这一生,她要阮如筝好好为自己活一次。 不受人胁迫,不为权谋算计,不再做棋子,也不再有那么多的身不由己、深陷其中。 “我是十一。” 声音很低、很轻,然后慢慢拔高了声调,攥着赵长欢的手腕,一字一句道:“你是十三。” 重云散尽,天光乍破,有些藏在心里的东西随着天边的云一点一点慢慢消散,有些光亮的东西慢慢露了出来。 赵长欢躺在小榻上,看着天边越来越盛的光亮,轻轻闭了眼,这一夜算是过去了。 她与如筝之间的猜忌、防备,只有当窗户纸被捅破,一切才能见得天光,就如这天光破晓,才能看见亮在何处。 兵部尚书府庶女,自幼养在庄子上的阮如筝早早被纳入了大皇子麾下,大皇子身残再无继位可能,性情暴戾古怪,越是不可能便越是要去抢去争,自古传嫡传长,在大皇子心里,永明殿的宝座原就是他的,皇上对嫡长子始终心中怜惜,纵着、忍着,只要不太出格,便只做看不见,一批批杀手、暗卫从大皇子府派出去,他闹得越厉害,朝中那潭水越浑,皇上就越是宽宥他。 前世如筝明面上入金麟卫是皇上手里的人,可她真正的主子,是大皇子韩征,前世韩煜将她留在身边,便是将她摸了个清楚,后来边境战时,京都传闻大皇子韩征进献千山雪莲给皇上,不料皇上中毒昏迷,韩征被囚,皇上命韩煜监国,暂代太子之职,后来便只听说大皇子自戕府中。 赵长欢翻了个身,太阳穴突突跳个不停,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对,却是她想不起来。 天明时分,水鸟掠过水域,旭日初升,天边彩云。 阳光从船舱逼仄的小窗里射了进来,明晃晃的照在床榻上,细小的灰尘在空气中漂浮着,细碎的脚步声在舱门外响起,随即远去。赵长欢起身拉开舱门,四周空荡,伸手将门口的饭菜拿了进来。 太阳升起落下,日升月落,月上中空,映在无边水域上,不知不觉已过贺州,入了陵州地界,只听得嘭的一声闷响,重物入水,水花四溅。 “十一。” 赵长欢轻轻喊了一声,提着剑起身,指尖轻轻拨开了船舱的小窗,小榻上原本阖目熟睡的女子猛然睁开了眼,迅速起身,握着短刀,侧身倚在舱门上。 打斗声从甲板上传来,响声清亮,是铁器相碰的声音,脚步声繁杂且慌乱。 “十三,你走船尾,我上船首。” “好。” 话落两人对视一眼,默了几秒,阮如筝垂下眼睑,一把拉开舱门走了出去。 一句淡淡的“活着回来。”不知是说给自己听,还是说给身后的赵长欢听。 赵长欢出舱门没几步,只见一个人连滚带爬跌倒在她脚边,粗麻布衣上染了不少血迹,脏污的脸上满是惊恐,是平日里给她们送饭的船工,她伸手拉着那人胳膊将人拽起,面色一沉,问道:“怎么回事?” 那人惊慌失措的站起身来,死死抓住了赵长欢握剑的手,双目圆睁,整个人如筛糠般颤抖着,嘴里不停叫喊着:“杀人了,杀人了。” 她拽着那人,一把将其推进旁边的客舱,提着剑旋身上了甲板。 手握弯刀的蒙面人手起刀落,刀尖染血,腥气扑鼻,所见之处一片哀嚎,满目狼藉,一抹墨绿色正缠斗其中,刀锋冰冷,纵他武艺超群,仍是寡不敌众,身上已有多处刀伤。 白袍男子斜斜倒在他身后的货物上,眉头紧缩,面色惨白,应是已经受了伤。 林正挥刀斩下,一声厉响,面前的蒙面人应声刀倒下,他却也拄着刀,背脊依旧挺拔,嘴角血迹缓缓流出,面容凌厉,双目血红,声音沙哑:“来呀。” 他气势骇人,一时之间竟无人再敢上前,领头的蒙面人抬手比了个手势,进攻,其余人再次按上刀柄,身后白袍男子眉头轻皱,双眸深沉似海,眼中波光翻涌,面色有些悲凉。 蒙面人一拥而上,林正强撑着左右击杀,却顾不及背后突袭,银光从眼前闪过,袁纥律望着迎面而来的刀锋,不躲不闪不避,所谓手足情深,兄友弟恭在无上的权柄面前,都是虚妄,刀剑相向,你死我活,非死不能罢休。 这世道将他所相信的东西一点一点摧毁,然后要他的命。 “主子。” 林正挥刀格开周围缠斗的人,杀死一批另一批很快扑了上来,眼见那把沾满血迹的弯刀破风而过,直掠袁纥律脖间,斜刺里一把长剑飞出,如白练般贯穿了持刀人的肩膀,只见少年手腕一转长剑抽回,漫天喷涌的血色迷雾,以及被剑势带出去掉落在地的断臂。 “啊!” 刺耳的叫声响起,贯穿了宁静的夜里,那人生生被砍去一只手臂,顿时摔倒在地,痛苦的蜷缩着身子,像一只活鱼在甲板上挣扎喘息。 此举残忍血腥,饶是林正也不由瞳孔微缩,那些蒙面人一时怒火中烧,却看着持剑挡在袁纥律面前的少年寸步不敢上前,那少年手握长剑,眸色坚定,即使四处皆是血色,他也无丝毫动摇。 黑衣银剑,墨发红绸,如有少年,桀骜不驯。 “有冤报仇,但你们不该伤及无辜。” 他声音不大,却是坚定,身后一阵异响,与面前少年一般打扮的少年人手握短刀缓步走了出来,只见短刀在他右手轻转几圈,另一只手拖着尸体扔在了他们面前,是他们守在船尾的人,心口中刀,一刀毙命,蒙面人握刀的手不由收紧两分。 “与二位无关,休要多管闲事。” 赵长欢抬眸,直直望向他盛满怒意的眼睛,下巴轻抬,剑尖指向几位船工的尸体,声音比天边凉月更冷上几分,“边境战事胶着,我竟不知道西风关是没守住,北戎的弯刀也敢明目张胆亮向我明靖百姓。” “既然上错了船,杀了不该杀的人,你们的命,也留下吧。” 茫茫水域凉月夜,猎猎风声杀人时。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喜欢,请多多支持。 第17章 货船依旧在无边的夜里独自前行,船上的火把被风吹过,呼呼作响,血腥气弥漫在空气中久久难以散去,长剑散发着森然明亮的光芒,下一秒便搭在蒙面人的脖子上,刀锋掠过,身首异处,剩余的蒙面人如飞蛾一般扑了上来,林正提着大刀长啸而上。 刀剑相接,阮如筝一把拽起袁纥律,将他推离打斗区域,短刀没入身体,是划开皮肉的声响,久违的来自杀戮的快感。 夜色浓郁,杀气腾腾。 道道银光闪过,蒙面人手中弯刀被挑,稳稳扎在甲板上,清冷月光下刀背上凶恶的狼徽映着火光,竟是狼卫,赵长欢浮光剑出手,一剑穿喉。 狼卫,北戎三王子身边最凶残、最神秘的近卫,前世挑断她手脚筋脉的那把刀就是这般印制狼徽的北戎弯刀。 人数渐渐减少,浮光剑舞的密不透风,从未见过有人能将剑舞的这般快,像是一招一式都刻在骨子里,长剑凌厉,短刀凶狠,几经缠斗,一个肩膀中刀的蒙面人厉声喝道:“快撤。” 然后率先跳入了水中,闷声响起,水花四溅,活着的蒙面人不再纠缠纷纷跟着跳了下去。 甲板上一片狼藉,赵长欢手持长剑,目光清冷,望着这场猎杀的祸端静静开口:“你们是什么人?” 话音刚落,林正提着刀退回到袁纥律身前,目光锐利,满是警惕之色,“阁下何意?” 赵长欢眉梢一挑,音调越发冷情,“你们是北戎人,明靖境内往来的北戎商客多居于边境十八城,如今两国交战,不少商客闻得风声已经举家迁回故居,就算为经商来此,也断不会引得这么多北戎杀手不要命似的直入我明靖腹地,却只为取一人性命。” “我们出手并非为救你们,而是我明靖领土,不容旁人来犯丝毫,能救得,便也能杀得。” 袁纥律嘴角浅笑,炯炯有神的望向她,伸手隔开了挡在身前的林正,朝着面前手持长剑的少年轻轻点了点头,他面色苍白却仍显风流俊逸,眉目疏朗,“多谢二位相救之情,这份情谊在下铭记,若有机会,一定报答,身在异乡,并非刻意隐瞒,只因其中内情实在不便一一告知,人以善恶为分,却不以家国为界,姑娘认为在下说的可对?” 话落,袁纥律拱了拱手从衣袖里摸出一物,双手微抬,转身递给了阮如筝,目光扫过,阮如筝摸向腰间,最终伸手接过。 “林正,去找船家,看看刚刚被误伤的人,无论货物还是其他,数倍赔偿。” 听到袁纥律的话,林正惊愕的抬眼,眼里闪过犹疑,最后将目光落在赵长欢身上,迟疑着应下,带着满身伤一步一步下了甲板。 沉重的脚步声渐远,阮如筝抬眼,望向赵长欢时目光略带了些愧色,更多的却是狠厉,手腕轻转,刀柄微抬,刀锋向着那个白袍男子,只要她想,便能在须臾之间取他性命,因为在她的认知里,一切未知的危险都应早早除去,宁错杀也绝不放过,赵长欢朝她做了个安心的眼神,轻轻摇了摇头。 阮如筝会意,朝她点了点头,将短刀别回腰间,见她鬓发微乱,自然的上前替她整好,静静开口,“我去看着那小子,再看看船上其他人的情况,有事叫我。” 赵长欢微微点头,看着她踩着不紧不慢的步子慢慢远去,天边繁星点点,水中草植繁盛,赵长欢转身,冷声道:“公子所说人分善恶,恶狼为生计,撕咬羊群,为恶,却也为生,恶狼的恶是对羊群、对牧民,于它自己不过是为了活下去,不知公子认为的善恶,是对自己,还是于我明靖?” 袁纥律敛眉,伸手将衣摆处褶皱捋平,扶着身后堆起的粮包慢慢坐下,即使白衫染血,不减半分姿态风流,望着她平静开口,“姑娘通透。” “这天下,有人想让江河改色,有人想流芳百世,亦有人以乱局做势妄想乱世成雄,我以为的善,绝非刀剑相向,兵戎相接,不知是不是姑娘眼中的善,却一定会是这天下大多数人眼里的善,我想让姑娘知道,在下并无恶意。” 他有雄才伟略满心抱负,亦有经天纬地指点江山之才,可生平所愿许多,见惯了民不聊生,饥荒战乱,凌云志变成了平生愿。 赵长欢抬眼,那人剑眉星目,鼻梁挺拔,眼神漆黑如墨,一身白衫静静安坐于血污之中声音温淡,望向她的眸光里尽是温和,赵长欢见惯了韩煜的温润之下尚有几分锐利的模样,只道谦和公子多是表面,如今见此人,方明了“君子端方,温文和煦”合该是这副模样。 她眉心紧锁,慢慢沉下眼,低声说道:“两国相争,是上位者权谋,百姓无辜,我虽不知你身份,却也不愿滥杀无辜,明靖跟北戎的兵戈相见,也应止步于北境西风关外。” 此人身份可疑,就单凭那图腾而言,在北戎之地也是非富即贵之人,狼卫是北戎三皇子的贴身近卫,如今边境战火连天,据悉那好战嗜杀的三王子袁纥桢亲率铁骑南下,战况如此紧急还有心思分神派身边最得力的狼卫来这千里之外的明靖杀人。 赵长欢抬眼,男子白衫染血,如芝如兰,背风而坐,这般姿态从容,于生死乱境不慌不忙,绝不可能是市井之辈,既然袁纥桢这般急着要他的命,她便越发想让他活着。 正元帝韩元正值壮年,底下几位皇子便已经蠢蠢欲动按耐不住了,更何况那垂垂老矣的北戎王上,权柄之争向来是兵不血刃的惨烈,袁纥桢主战,好大喜功,北戎人骨子里的野性跟血气在他身上可见一斑,北戎王室也多是举荐能征善战的袁纥桢继任王位,却不曾想去年北戎王颁布诏书立了王后的幼子为太子,那位新上任的太子排行十四,向来不得宠,一无威名在外,二无兵权在手,于战事上更是主和不主战,惹得北戎王室诸多意见,可无论朝臣国亲如何劝谏,北戎王态度依旧坚定,听闻那北戎太子不过与她年纪相仿,却也是个有手段的,外戚傍身,推行新政,反战、减税、尚贤良、罢奸佞,不过短短半年已获北戎民心,一些朝臣纷纷转头投向他的麾下。 也就是从那个时候,北戎太子的圣贤之名逼得袁纥桢连同北戎几大部落不得不屡犯明靖边境,妄图以赫赫战功再立声望,战火终于在今年春正式燃起,北戎与明靖的战线正式拉开。 听闻北戎太子礼贤下士,广纳天下贤才,赵长欢暗自猜想面前男子能被袁纥桢视作眼中钉亦或是北戎太子身边能人,战局复杂,若北戎内部不和,于明靖而言倒是桩好事。 “但愿公子下次,也能有这般好运。” 袁纥律微微一愣,随即笑开,这姑娘面冷却通情理,眼神越发真挚,颔首道:“言律多谢姑娘。” 血腥气弥漫空中,慢慢飘散,一路飘向战火连天的边境,武陵城中灯火通明,三更时分,武陵城头战鼓将歇,城外十里,北戎将领率两万大军围城,安营扎寨,火光冲天,立于城墙上望去,一路蜿蜒,战旗猎猎,北戎人手持弯刀像恶狼一般寒光凌厉的注视着他们的猎物。 围城八天,若是旁人领着不过五千余将士守着武陵这样一座边城,只怕早早便弃城而去像老鼠一般夹着尾巴逃之夭夭,可守城的并非旁人,而是赵家长子,在军营长大,十四岁入军从小兵做起,用了两年时间名扬天下的卫北将军-赵景明。 为将,不为战,只为胜。 武陵城是边塞要城,一旦武陵失守,北戎铁骑越过连绵的祁天山一路南下可直入明靖中部,北戎千里迢迢而来,铁骑压城,可武陵城,不能破。 军营主帐一片沉默,斥候来报:仰城失守后,袁纥桢的铁骑踏向山南关,不过两日山南关失守,直取北肃城。主位上端坐的人身披甲胄,眉目凌厉,不怒自威,他望着地势图,眉头紧锁,“蒙达亲自领兵围困武陵多日却不强攻,主要目的只怕是为困我,如今父亲不在边境,赵家部下皆听命于我,蒙达拖住我,北戎铁骑转身往西南攻去,如今山南关已经失守,诏令却迟迟不达,断不能再等。” “武陵城依山而建,易守难攻之地,率队突围以调援兵本不是难事,而我们被困城中,北戎却悉知你我一举一动,如同拳脚被缚。” “少主,您的意思是?” 赵景明手指落在祁天山脉上,眸光闪过,“只怕有人异心。” “蒙达与我父有旧,他困住我,妄图引我父前来,我们不如将计就计,拖住他们,好戏已经开场,我不唱,岂不可惜。” 几位家将面面相觑,随后抱拳,朗声道:“但凭少主差遣。” “知晓我方军情不会是一般兵将,放出口风,我欲弃城奔逃往巴阳城借兵。” “我借机出城,你们将家里那只老鼠喂的肥些,待我归来,以祭军旗。” 战鼓锵锵,军旗翻飞,夜风呼号,黄沙卷入北境边城,赵景明手握□□率亲卫数十人,马蹄踏踏,在地平线上拉出一道黑影,试图给密不透风的包围圈割出一道口子。 北戎营帐里,蒙达半闭着眼,听到手下人来报,他睁着浑浊的眼,心下不齿,赵家人果然一代不如一代了,赵钧刚毅,宁愿身死守城,到了他儿子竟要弃城而逃,冷声道:“不论死活留下赵景明,余下的残兵部将由着他们去。” 蒙达年纪不轻,鬓边已经斑白,他年长赵钧许多,一生戎马,战功赫赫,草莽出身,后跟着北戎王打江山,一朝功成,他带领的北戎铁骑威名在外,打过不下百余场仗,逢战必胜,天下人皆称其常胜将,直到在明靖战场上遇见年轻气盛的赵钧,他败了,一次又一次败在了赵钧手里,一世盛名尽毁于此。两国议和多久,他便等了多久,三皇子袁纥桢主战,他便义无反顾投入麾下,再次将战火引向了明靖边城,亲自请命来这武陵城,他要困死赵景明,引赵钧前来,北戎善战,这一次,他要明靖战场上再无赵家军旗。 只有放出饵,才能钓到赵钧那条大鱼。 若此战胜,他平生执念便解,若败,他绝不会败,他用数年时间去揣摩赵钧用兵手段,只怕比赵钧自己更了解赵钧其人,武陵之战是他的第一战,他要在此了结屈辱的过往,重塑军威,北戎铁骑所到之处,要人人望风而逃。 狂乱的马蹄声响起直奔西侧而去,北戎人一手握弯刀,一手持缰绳,紧追不舍,包围圈慢慢缩紧,只见领头突围的男子身披甲胄,银枪出手,气势如虹,直直将围上来的北戎兵捅了个对穿,温热的血喷溅而出,溅了他满面。 弯刀砍劈而过,北戎彪悍,刀法狠辣,马术娴熟,落单的亲卫被团团围住,短兵相接,刀锋闪过,风驰电掣,来不及相救,那人头颅已被斩断滚落在马蹄旁,赵景明红了眼,枪法宛如长龙一般,银光毕现。 “撤。” “快撤。” 话落,猛拽缰绳朝着北戎人迎了上去,战马嘶鸣,银枪穿过一个又一个北戎人的胸膛,身后的亲卫紧跟着他,长剑杀敌,刀枪挥舞,一行人打马狂奔,转身一路回了武陵城中。 血腥气在夜风中飘荡,武陵城外的每一寸土地都沾染了鲜血,北戎的、明靖的鲜血。 甫一进城,火把林立,士兵们黑压压站了一片,刚下马便有人连忙迎了上来,一行人匆匆回了军营。 “宋副将,将军可是出去了?” 只见“赵景明”点点头,将面皮撕下,露出一张麦色清毅的面容,挺鼻薄唇,看着便是个坚定果敢的年轻人,正是赵景明最得力的副将-宋时。 火光攒动,有人慢慢开口,“将军一人之力,我却坚信他能解武陵之困。” 这是信念,亦是信任。 真正的赵景明一路驾马飞驰,前往玉门关,凉月照在冷刃上,他摸了摸心口那封温热的信,心中一片清明。 战局风云巨变,日升日落便是时局动荡,天尚未大亮,有斥候飞马入城,穿过长街,直入宫门,一路无阻。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喜欢,请多多支持 第18章 百战沙场碎铁衣,北境惶惶色,京都尽风流。 边境的鲜血长流,未曾流到纸醉金迷的京都城,城中歌舞升平,靡靡之音终日不歇,歌舞瑶姬,柳腰玉臂,丰乳肥臀,京都城中所谓手握重权的高官,有不少溺在了这温柔乡里,忘却了边境苦寒之地的森森白骨。 挽香阁内,丝竹声声,窗外传来异响,小榻上的俊朗男子慢慢睁开迷离的双眸,眼中迷醉之色散尽只见清明,抬手挥了挥,一众歌舞姬齐整衣衫,抱着琵琶、瑶琴依次有序退下。 墨绿色锦袍松松散散穿在身上,青丝未束,不紧不慢起身,端起茶盏,斜斜倚在软榻上,面色沉静。 “出来吧,挂在窗外,你倒是不累。” 紫金香炉里飘出袅袅香气,慢慢散开,在香炉之上晕出烟雾,香味轻淡,望着迷离,闻久了反倒灵台清明,是红楼楚馆内绝不会燃起的香。 窗户猛然被推开,黑衣男子越窗而入,夜风灌了进来,香气吹散了大半。 “雨师,春宵一刻,你屡屡坏我好事,是不是跟你家主子学的?” 黑衣男子面色刚毅,如夜里静默的古树,不动如风,对章豫的话更是置若罔闻,“请世子跟在下走一趟。” 章豫挑眉,伸手摘了颗葡萄就往嘴里送,满不在意道:“这大半夜,要去哪?” “定北大将军赵钧的庄子上,您得跟我去一趟。” 指尖的葡萄尚未送进口中,骨碌骨碌滚落在雨师脚边,章豫抬眸,多了几分肃色,“赵长欢怎么惹到他了,要这般紧咬着不放?” 他慢慢直起身子来,眉头轻蹙,不耐烦挥了挥手,朗声道:“我不去。” “世子,主子吩咐若您不肯去,那便是绑了您也得去,开阳与您交好,他让我转告您,此乃主子心中多年沉疴旧疾,主上肯治,您却不肯相助,两权相利取其重,您心中想必自有衡量。” 听得此言,章豫霍然起身,眉目之间颇有惊愕之色,“他肯?” 墙角烛火晃动,时间一点一点流逝,章豫终于点了头,神色肃穆,“我帮他,因为他是我兄弟,胜过血缘的手足,可我只有一个要求,不要伤了她。” 京都城最风流的纨绔世子如此关心一个姑娘,护犊子似的护着,生怕主子要了其性命,这般面色庄重的章豫,恐是主子都不曾多见,章豫多是一副不着调的模样,整日混迹红楼楚馆,慢慢竟也让他忘了章豫世子的手段,武功身手不善,于谋算却是毫不逊色,尤其于经商一道天赋异禀。 什么都不放在心上的人,突然开始看重某个人,还是个姑娘家,便只有一种可能。 雨师沉吟片刻,轻轻扬眉,不自在的别开眼,局促问道:“世子,可是倾慕赵姑娘?” “不是。” “只不过,她与我有些关系罢,赵家忠义,而她亦绝非奸恶之人。” 雨师轻轻舒了口气,只要不是倾慕便好,能让主子这般上心的姑娘可不多见,若是章豫世子心上人,只怕日后迟早会成祸害。 他轻轻敛眉,抱着长剑从窗户上一跃而下,淡淡留下一句:“世子请快些,我在后门相候。” 望着一晃不见的身影,章豫不由摇头,嘴边浮起苦笑,他不知是该盼赵长欢是韩灼要找的人,还是该盼着赵长欢不是。 明安侯韩灼心里长了一根刺,时间长了,那根刺慢慢长在了心里最深处,碰不得、拔不掉,韩灼将它藏的隐秘,旁人不曾窥探,无双武艺,赫赫战功,清逸出尘的面容,以至于很多人忘记去想那个以一己之力平南疆八部、一城不降便屠一城、轻骑北上的韩灼会有一副什么样的心肠。 韩灼心里没有善,只有无边阴暗滋生出来的恶意。 命运很多时候都在作弄他人,明明给了韩灼最尊贵的身份,转眼却将他狠狠推进深渊,无人救他,无人爱他。 他见过月华宫的韩灼,所以做不到袖手旁观,章家为人所害如置油锅时,韩灼找上了他,救了章家,给了章家满门一条生路,这么多年,即使韩灼是匹狼,也是他章豫心中的兄弟。 立谈间,死生同,一诺自有千金重。 章豫换上一身淡墨色长衫,衣襟上绣着一朵淡粉色的木槿,墨发以玉冠高高束起,肤白如玉,眸如夜星,收敛了满身纨绔气质,余下的是京都贵公子独有的潇洒风流。 不一会,两匹马一前一后从挽香阁后门消失,章豫不善武功,可马术斗鸡、投壶博弈皆是不在话下,淡墨色长袍被风吹起,他伏在马上,双腿夹紧马肚,轻轻扬鞭,领着雨师朝着城门而去。 城门已闭,守门的将士远远便手握□□示意他们停下,章豫手腕轻抬,银晃晃的令牌在月色下泛着寒光,只见潇洒飘逸的一个烨字。 稍微年长的将士轻轻扬手示意开城门,并且恭恭敬敬朝着他们行了个礼,马蹄飞扬,刚来不久的小兵一脸惊诧的看着他们的身影悄声道:“城门落锁了,不经上报,怎得还能放他们出去?” 年长的兵将笑着摇了摇头,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这是什么地方?” “天子脚下,京都城,里面住的都是你我得罪不起的人,那是三皇子府上的令牌,拦了他们,便是葬送了我们自个。” “上报耗时,若耽误贵人要事,弄不好就能将命搭在这,满京华贵,你我不过草芥,何苦。” 小兵看着紧闭的城门,犹疑道:“可若是出了事,也绝非你我担待的起。” “领头的男子,汉白玉冠,江南的杭绸,一望便是非富即贵之人,旁的不说,他们俩骑的那两匹马,汗血良驹,那却不是富贵人家能骑的,只能是皇亲国戚,虽说你我只是守门,但是这其中的弯弯绕绕、门道却也不少,一个不小心,开刀的就是你我,多学着些。” 小兵挠挠头,半信半疑的应了声,月上柳梢,白日里浮华万千的京都城慢慢静了下来。 连夜奔驰,章豫跟雨师终于在天之将明赶到了赵家别庄。 “就这样直接进去未免打草惊蛇,世子,或许偷偷观望才是上策。” 章豫抬眼,淡淡斜了他一眼,缓缓开口:“我长街纵马误伤赵长欢,赵钧提剑上门欲取我性命,你以为这看着平静的山庄,赵钧会留多少亲卫给他的掌上明珠。又或者,你认为在边境威名赫赫的定北大将军手下养出来的亲卫武功又是如何?” 雨师不再开口,慢慢松开抓着章豫胳膊的手,他武功不错可赵家世代从军手底下的人必不是酒囊饭袋,即使不带章豫他也没把握能够全身而退。 只是事关主子,他想要万全。 “世子言之有理,是我狂妄了。” 章豫手中折扇轻摇,轻笑着点头,“无妨无妨,事不宜迟,那便进去吧。” 赵家华贵,就这别庄便可见一斑,暖阳微煦,洋洋洒洒照射在琉璃瓦上,两侧盘踞的石狮子威严壮丽,朱门镶金,尽显富贵,听闻他二人来意倒也不曾推辞,领着一路过长廊,穿过花厅、荷池,在正厅稍歇。 仆人领路,始终沉默不语,脚步不急不缓,礼数周到,饶是锦衣玉食见惯好东西的章豫捧着水色天青瓷盏也不由蹙了蹙眉头,轻掀茶盖,南中金瓜贡茶的香气扑面而来,也不算是辜负了这套上好的茶具,连夜赶路倒是有些渴了,雨师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伺候在侧的婢女换下茶盏,再奉新茶。 章豫看着雨师的侧脸不由摇头,果然这泼天的富贵也不是谁都能享的,这专供御前的金瓜茶倒也不是谁都能品的出来,想当初他花大价钱从南中求得也不过些许,像赵家这般拿来待客倒是不曾舍得,像雨师这般豪饮也不曾有过。 不多时,有人自西侧长廊分花拂叶而来,她走的不快,身后跟了两个身着绿衫的小丫鬟,脊背挺直,颇具几分英气。 撒花烟罗衫,缕金百蝶穿花云缎裙,裙摆处以银丝缀以枝蔓连绵,远远望去,裙摆摇曳,竟有步步生花之绝妙,依旧是那张清艳绝伦的脸,只是不同往日,青丝绾成飞仙髻,珠翠钗环,多了几分京都城大家闺秀的骄矜,却不像他认识的赵长欢。 随性恣意,举手投足比之男儿更为潇洒,京中公子贵女皆笑其粗鄙,他却曾感慨只怕那些人一辈子都将自己束缚在笼子里永远活不成她那般随心。 井底的蛙如何能知道鸿鹄之高远,不过是羡妒。 “世子今日特地从京都城赶来,不只是为了讨我这杯茶喝吧。” 女子款款坐下,一张口便是那股子熟悉的爽朗,章豫眨眨眼,折扇合上轻轻颔首,嘴边多了几分浅笑,“姑娘受伤为我所害,不来看望,在下夜不能寐,食不下咽,赵将军连夜拔营奔赴战场,听闻夫人随后也会启程前往北境,我自是该来拜访。” “世子有心了,不知这位是?” 章豫咧开嘴角笑得明朗,连口气里都带着轻笑,“这不是赵大将军对我颇多怨气,我不善武艺,怕还没见到姑娘,便被人打了出去,不得不带着护卫一同前往了。” “世子说笑,父亲当日气急,却不是无礼之人。”女子缓缓一笑,眉目生动,“若真如此,世子只带一人想要囫囵个从我这庄子上走出去恐是不易。” “哈哈。”章豫朗声而笑,手里的折扇有一下没一下敲在自己掌心上,“皆道姑娘性子爽朗,如今看来当真如此,丝毫不见拘谨羞涩,委实难得,不过姑娘刚刚从长廊走来,姿态威仪不输京中贵女,恍然间我竟以为是旁人,若是让京都那些人瞧了,流言定能不攻自破。” 京都人人都知道定北大将军赵钧独女自小随军,性冷寡言,琴棋书画、礼仪规矩向来不及京中打小便有嬷嬷教导的贵女,可其父位高权重,赵长欢一回京便受宫中主子、各位尚未大婚的皇子、世子惦念,就连皇上也因其父的缘故多次赏赐,荣宠一时,她又生的美,免不了惹得京都城一众贵女眼红,时常排挤她。 章豫印象中的赵长欢很少穿裙装,走路昂首阔步并无半分女儿姿态,身姿英挺更显豪爽,倒不似这般端正。 女子偏了偏头,眼中闪过慌乱,不过很快便垂下眼睑,再抬眼时一派从容。 “如此看来长欢这段时间进益不少,宫中派来的教养嬷嬷功劳不小,不过初学便能晃了世子的眼,也不枉陛下一片心意。” “京中皆传章世子眠花宿柳,怜香惜玉的紧,我以为世间多妄传,不想此言倒是非虚,那小女便谢过世子好意了,待家父凯旋归来,必将登门道谢,以感世子相顾之情。” “姑娘玩笑。”章豫微微一笑,侧首望了眼雨师,笑道:“是在下该做的,姑娘领在下的情便好,怎好劳烦赵大将军登门,见姑娘无恙,我便安心了,如此,在下告辞。” “世子慢走。” “姑娘留步。” 赵长欢站在长廊边,凉风穿堂过,眸色一点一点沉了下来,她伸手攀上长廊的栏杆,轻轻吐了口气,勉强撑着栏杆站直身体,送客回来的庄子管事见状忙叫丫鬟将其搀扶到正厅去。 “吴管事,您说,章豫世子此番前来是何意?” “不知道。”褐色长袍的中年男子慢慢沉下眼,嘴唇嗡动,语调有些沙哑,像是也吓得不轻,“章世子向来不着调,心意难测,估计是一时兴起。” 他望着前面,额前隐有冷汗,声音恢复了往日的沉稳,“你学的很像,这次应该算是过去了,却不知道下次还会有谁来。” 女子点点头,一脸担忧色,“这些天赶来探望的人不在少数,能拒的都拒了,可像宁南伯世子跟那些个身份贵重的却不是说不见就能不见的,还好姑娘留了法子,□□已有九分肖似,着裙装,礼仪得体,我学不了姑娘那副潇洒模样,可谁也没见过的赵长欢,便是谁也不能贸贸然说是假的。” 吴管事点点头,低声道:“如今老爷夫人不在,此事还得跟二少爷禀一声。” 门外,雨师看着一脸笑模样的章豫,眉头越发紧蹙,“怎么说?可是真的?” 章豫眨眨眼,翻身上马,低声一笑:“不知道,或许不是。” “什么意思?” 雨师话尚未落落,章豫便已经打马远去数米。 站在原地的黑衣男子不由摇了摇头,飞身上马,疾驰而去,扬起了一路尘灰。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喜欢,请多多支持 第19章 “长相、身量倒是不错,可这般礼仪周全、女儿姿态的赵长欢我也是第一次如此真切的瞧见,真真姝容色,浅笑动人心。” 京都城外的官道上,锦衣俊美的少年折扇轻摇,眉眼含笑,浅淡的眸色里闪过锐利的光,身侧黑衣男子驱马跟在身侧,面色冷硬,瞧着不是好惹的主。 “世子,小人愚钝,还请世子直言不讳。” 雨师眸色深了几分,他是孤儿,自小混迹市井,后来南疆八部内乱,投在了主子麾下,没读过多少书,字倒是能识得,只是这些文绉绉的话落在他耳里,半天也揣摩不出意思,若是开阳在,章世子嘴里的哑谜必能听得懂。 他话说的诚恳,面色看着格外肃穆,颇有几分不卑不亢的意味,章豫不由收了自己那份玩性,干干咳了两声,多了几分认真。 “我见过的赵长欢,不是这副样子,所以她是不是真正的赵长欢,我也无从判断。” “再直白点讲,赵长欢回京时间不长,明靖虽民风开化,但毕竟男女有别,赵家势大,耳目不比我们少,我对这位赵姑娘了解有限,她这副样子,我辩不出来。” 雨师深深蹙眉,偏头道:“不能确定,在下还有一事劳烦世子。” 章豫握着折扇的手猛然一顿,扇子收回,在空中发出唰的一声,“何事?” “镇国公府赵温宁,世子可熟悉?” 他话刚落,章豫眼里闪过一抹亮色的浮光,嘴角笑意渐盛,扇子摇开,眉尾轻挑,接口道:“京中第一姝,姿容倾城色,内里玲珑心,盛名满天下。琴棋书画四艺皆通,尤善舞技,曾在太后寿宴上献舞,一舞动京都,据说本人也是难得温婉纯善。” 说着摇了摇头,“这样的人物,若非身份尊贵,我倒是愿意以天价礼聘到我挽香阁来,想必生意必定是这天下最好的。” “莫非,你家主子可是看上这位了?” 雨师摇摇头,望着前方满目翠绿静静道:“世子这般费心,我送世子一个英雄救美的机会。” “什么?” “赵温宁礼佛虔诚,过两天尘慧大师在大明寺开坛讲座,以论佛法,她亦在受邀之列。” “所以?” 章豫的声音里夹杂着几分不可置信,他抬了抬手,复又缓缓放下,眼睛慢慢睁大,指尖微微发凉,心下漏了一拍,只觉接下来不会是什么好话。 “我会在无人处刺杀她,世子记得来救。” 他生的严肃,平日里也没个笑模样,这般一本正经的在官道上同他谈论刺杀京中贵女的事,委实有些吓人,章豫虽然纨绔了些,平日里缺德事也做了不少,那也顶多不过是风流了些,不学无术了些,在赌桌上坑了李四两把,红香院里为了某个貌美的姑娘跟张三大打出手,这样惊世骇俗的事,还真是第一次。 韩灼这小子不知道教了些什么给这些手下人,一个个怎么都这样,章豫摇摇头,真该让他爹见识见识,这才叫虎,这才叫缺德。 “我说,你能不能同我讲讲这件事的必要性,虽说英雄救美这事我是极其乐意的,不过你看啊,人家好端端的大姑娘这样被你掳走了,我心知你也不会对她做些什么,可这名声总归不太好,还有啊,你看我这三脚猫功夫,我这也” “世子若是不愿意,在下可以找别人。” 雨师对他的喋喋不休没了耐性,手握缰绳,驱马朝着前面加速奔驰,不一会便将他甩在了身后,章豫举着扇子在身后朝他喊道:“你别走啊,我们不讨论讨论话本,这戏要我怎么演啊,哎,你好歹告诉我地方吧。” 章豫在后面一边追一边将千里之外的开阳骂了个狗血淋头,派谁留京都不好,偏偏将这位留下,一点都不好玩,一点都没意思。 千里之外汾州,开阳正一脸肃穆的站在汾州西山营前高台之上,身前场地以围栏隔开,不远处营帐驻扎,夏风卷着一股草木气息吹得军旗猎猎,演武场上一众兵将手握□□,顶着炎炎烈日一遍又一遍习着枪术。 “新选的废物,来了几个了?” 身后男子着赤金色劲装,日头正好,阳光刺目,他眯着长眸,言语中颇有不屑。 “男子择选共五十五人,四人至陵州而返,七人逾时不至,两人途中重病,余四十二人我已命钧天带往西侧营帐安置。” 开阳面色肃然,继续道:“见面礼你备好了?” “自然。” “那便开始吧。” 他慢慢抬眼,看着底下挥汗如雨的兵将,有不少面色已有苍白之色,世人皆叹主子少年封将,却不知主子练兵向来是比这狠厉多了,这才哪到哪,扬声道:“负重翻山,三个时辰后,营前点名,如有不到者,军法处置。” 底下众人齐齐倒吸一口凉气,身后是出云山,山势巍峨险峻,偶尔如置云中,故名出云山,浩浩荡荡的队伍排列有序,依次出了营,所到之处惊得鸦雀齐飞,瞧着倒是一片壮观景色,开阳肃穆的面上稍缓几分,转身同身后男子交谈。 “风伯,今年你口中的废物,或许会有几分不同。” 那名唤风伯的男子满不在意的挑了挑眉,不经心道:“你能说不同的人,想来是有几分意思,不过这些从京都里选来的人,有哪个身后是干净的,只怕个个都是为了那金麟榜上为数不多的名额而来,今年由主子择选,他们,不过是来送死罢了。” “记得分寸,京中送来的人,可以重伤,可以残废,留着一条命,同那些被淘汰的一起送到寻常兵将的营帐里,绝不能够死在这。” 风伯眼中有厉色闪过,微微颔首,恭敬道:“是,属下记得。” 开阳轻抬胳膊,手指搭在唇边,一串悠扬的口哨声在空中散开,不一会一个身材高大,长相威严的黑衣男子领着一行人疾步从西侧军营赶来,在场中站定。 “这是要干什么?”阮如筝压低了声音问道。 赵长欢抬眼,瞧着高台上两个男子,一个威严肃穆,一个面色不屑,心中暗道来者不善,前世她做将军时战局紧迫并无时间练兵,不过她自小在军营里长大,这其中门道倒是倍清,军中以武力为尊,就如韩灼,若非他自己武功谋略皆远胜他人,手底下带的兵将又怎会甘心,新兵入伍本就该有老兵给点教训,杀杀威风,不折腾个够,日后怎能心服口服遵从军令。 这军营里,有人用命搏,有人以血拼,而他们这些京中送来的,往往最不受待见,她曾目睹长兄在父亲手底军队走的有多艰难,只因他有个战功赫赫的父亲,所有人对他的要求自然知晓这军营中对待世族名贵是什么态度。 “若猜得不错,择选已经开始了。” 阮如筝偏头看她,她眨了眨眼,眸色清亮,“四十几个人,他们不会留下这么多,只怕这入营第一关,不会有多容易。” 只见高台之上赤金劲装的男子左手轻扬,四周轰鸣传来,震得脚下尘土四扬,隐没在四周的黑衣人齐齐现身,气息藏匿,一时半会连她竟是没能分辨的了。 阮如筝一愣,慢慢眯起了眼,右手已经搭在了腰间,明安侯统领金麟卫,果真同以往不大一样。 “怎么还有女人?” 风伯目光扫过赵长欢跟阮如筝不由问出了声,这些京中送来的酒囊饭袋他向来是看不上的,再加上两个女人,真是将军营当成自己家后院了。 面对他的惊讶,开阳倒是淡定的多,京都城外一见,只是没想到她二人竟也能一路平安抵达汾州,开阳眉目疏朗,静声道:“风伯,你不该只因她们是女子便小瞧她们,这世间有许多人出乎你的意料,轻而易举便能置你于死地,不信,要不要同我赌一赌?” 开阳向来稳重自持,难得有这份雅兴,风伯向来爱玩闹,看着场中站立的人群,有人慌乱,有人惊恐,还有人眸色狠厉,眼中不由亮了几分,“赌什么?” “就赌她能不能将手中剑搭在你脖颈上。” 风伯顺着他的指尖望去,是那位做男子打扮的女子,腰牌刻记十三,他伸手摸了摸下巴,“怎么,你竟觉得我不如她?” “我本不欲亲自下场,难得你有这样的兴致,我便同你赌,我要你西域来的那把淬了毒的匕首,听闻那毒有见血封喉之效,不如拿来让我试试。” 风伯善毒,那把匕首是主子赐给他的,倒是心爱之物极少用过,看来风伯是打了许久主意了,开阳无奈摇头,他到不认为风伯一定会赢或是输,若输了将刀给他玩玩也不是不可,可若是赢了,“若是我赢,你藏了许久的桃花醉,分我一壶。” “记得,不要用毒。” 风伯开怀而笑,拍手道:“不愧是你,倒是一点亏也吃不得。” 开阳说道:“时候不早了,那便开始吧。”说罢,转头朝着底下众人,朗声道:“各位一路来此,想必多有不易,金麟卫的规矩,向来残忍,尔等从京都城而来,背后站着自己的家族,刀尖上悬着自己的性命,你们脚下的路或许就是你们家族未来的路,各位的命金贵,可既然来了这,谁也别想毫发无伤的走出去,接下来便是你们的入营式。” “我不管过去金麟卫择选如何,今日是我站在这,你们就要守我的规矩,要么你们干掉他们,要么他们干掉你们。” 赵长欢仰头看着台上,只见一旁那个身穿赤金劲装的男子,高举右手,食指跟中指微动,四周的黑衣人便提着刀从四周向他们靠近,刀尖磨在地上发出粗粝的声响,他飞身跃下,领着二十多位黑衣人像恶狼一样扑向他们。 刺鼻的血腥味很快便在空气中弥漫开来,混沌间有人发出惨叫,黑衣人形如鬼魅,刀刀光影扬起落下,径直朝着人们手脚而去,不为索命,只为伤人。白刃刺穿了男人的手臂,猛然抽回,鲜血潺潺流出,滴在地上,混在灰尘里。 混乱间,赤金色的光影从她面前闪过,他手里的刀贴着她耳边而过,赵长欢以剑隔开,刀剑相撞,震得虎口发麻,她双手持剑,浮光剑舞的飞快,剑花如雪,刀锋似箭,那抹身影再次飞快朝她扑来,她脸上沾了些血,不知是谁的血,她的眉头慢慢皱起,借力后仰,躲开那人攻击,旋身飞起,脚踩在他手中的长刀上,借力飞出去数米。 赵长欢心下一惊,她向来知道韩灼之威名,却不曾想他手下竟都是武功高强之辈,风伯正要再次逼近,不想赵长欢竟率先缠了上去,剑锋直刺,他眉头微皱,刀锋格住她手里剑锋,这样的缠斗最耗体力,更何况对方是个女子,风伯的耐性被渐渐耗尽,长刀挥起,直挑赵长欢手腕。 刀锋被长剑挑开,朝左边挥去,赵长欢不躲不避迎了上来,她的剑越来越快,杀气扑面而来,剑势由守为攻,风伯一怔,她该不会,迟疑间,刀锋擦着赵长欢胳膊而过划出一道伤口,血沾染在黑色衣服上算不得显眼,那女子提着剑,直接抹向他的咽喉,在离皮肉只有一分的地方稳稳停下,他甚至能感受到剑锋的凌厉,竟是个为了赢,不计损失的主,够狠。 “入营式,可算完了?”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喜欢,请多多支持 第20章 女子冷然的声音响起,长剑前推,稍稍划过皮肉,鲜红的血液慢慢渗了出来,风伯挑了挑眉,他的脸上没有丝毫惧怕,只有兴致盎然,像是遇见什么好玩的事情一样。 笑容慢慢盛大,赵长欢看着他嘴边的笑,心里有些发寒,四周打斗声不止,惨叫声不绝于耳,听闻韩灼攻城,一城不降便屠戮一城,满城妇孺老少无一幸免。他手底下的兵如此,想必传闻并非全然不可信。 “不错。” 低低一声淹没在喧闹之中,剑锋横在他脖间,他定定盯着赵长欢的眸子,就那样不管不顾挥刀而上,赵长欢眼也不眨挥剑下劈,剑锋直直向他身上砍去,风伯委身躲开,手接长剑,赵长欢后退一步将剑抽回。 “风伯。” 高台之上传来一声低语,开阳朝着他轻轻摇了摇头。 风伯看着自己掌心血痕,终是冷了眉眼,瞧着练武场上为数不多站着的人轻轻抬手,黑衣人四下散开,刚刚领他们过来的人带着一队士兵将受伤的人抬了下去,场上留下的,粗粗望去竟不足十人。 “姓名?” “十三。” “我问你姓名。”风伯冷声喝道,剑眉竖起,一双眸子漆黑如星,他顿时明白了开阳那份底气从何而来,本就不是他稳赢的局面,他与面前的女子赢面相当,甚至这女子还要越过他去,可事实是,她已经将剑搭在了他脖颈间。 她赢了。 赵长欢抬眼看着面前这个古怪的男人,眸色越发清亮,这样古怪的人,这样的人一般很难屈就人下,要他真心真意打心里敬服某人很难,却也很容易,越是古怪才越有破绽,而他的破绽,是味道。 铅丹的味道,可做药,亦可制毒,二哥擅长此道,她也并非一无所知。 语调铿锵,“赵晏。” 女声清冽,所有人都停下了动作望向她,这是第一个在金麟卫择选尚未结束时出现的名字,彼时没有人知道,在不久的将来他们都会记得这个名字,记得这个手握长剑英姿飒飒的男装女子。 开阳站在高台上,轻声将她的名字重复了一遍,“赵晏。” “驾。” 一道清厉的声音响起,几匹烈马自东侧而来,蹄声锵锵,领头的人紫衫墨发,衣角翻飞,守营的将士齐齐跪地相迎,毫无阻拦的朝着最里侧的营帐而去,开阳匆匆扫了一眼,对着风伯做了个手势,两人齐齐朝着那队人马消失的方向而去。 走之前,面前的男子望着她微微扬了扬下巴,声音倨傲又别扭,“剑舞的不错,我是风伯。” 据传明安侯麾下有一支夜卫皆以星宿为名,个个身怀绝技,可以一敌百,有百步穿杨,万军之中取人首级之能,想来,也就是这些人了。 赵长欢晃了晃脑袋,出风头逞能不是她本意,越是这个时候越是该藏着,可那人却偏偏直奔她而来,逼得她不得不出手,造就了这副模样,如今这局面,风头是出了,名也扬了,可日子怕也是不好过了。 军中最忌扬名,一旦名声出去了,看你不服的,觉得你没能力的,切磋武艺的,总要来试上一试,若是不应,故意寻衅也不是没有,总是要逼得你出手才算。 “想什么呢?” 阮如筝从身后轻轻揽了她的肩膀,她摇摇头,轻轻叹了口气,“没什么,只是在想若是刚刚我下手狠些,提早挑了他手中的刀,也不至于第一天就出名。” “回营帐吧,先去休息,接下来还不知有什么等着我们,你的伤,也得包一包。” 赵长欢点点头,任由阮如筝拽着朝营帐方向而去,身后刚刚还一片祥和的练武场瞬间成了沾满鲜血的炼狱,这倒真是个吃人的地方,看来不扒一层皮是真的走不出去了。 目光扫过主营帐所在的地方,她慢慢移开眼,沉下了眉眼。 若是没瞧错,刚刚回营的,是韩灼。 前世金麟卫是由皇上身边神策军统领燕武管辖练兵,哥哥遇上的是燕武,她遇上的是韩灼,碰上这样一个面冷心冷的统领,她猜不准会怎样,人在变,事在变,天机在变,时局也在变,之后会如何,谁也不知道。 天色幽蓝而深邃,夏天的风带着些许燥热,苍穹高远,偶尔有燕雀飞过,翅膀划过晴空径直远去,主营帐内一片静默,谁也没有出声,就连刚刚兴致勃勃的风伯面上也只剩下了肃穆,掌心的伤口以布条匆匆包了却并未止血,血迹渗了出来,瞧着有些触目惊心。 “练兵也能将自己弄成这样,风伯,你的拳脚是否有些生疏了?” 男子负手而立,眼神平静,声音淡漠,紫衫墨发,原本的风流雅致被周身的冷意压了下去,整个人看上去格外锐利,像是刀锋一般凌厉,他们年龄不过相仿,韩灼今年方才十七岁,年少、寡言、冷漠、英俊,那双黑白分明的眼却早已如古井一般幽深,内里眸光黯淡布满苍凉。 一如他初见韩灼时,在里都城里,男子居高临下坐于马背之上,一袭黑衣浓的像墨一般,头顶圆月高悬,星子清冷,雪花纷飞,那双比南疆的夜更冷的眸子静静望着他,满城尽屠,周身血腥,只有那人一身洁净,然后朝着他伸了手。 他是里都王的药人,无名无姓,以身试百毒,练毒炼药,长达数七年之久,不畏伤寒,不知伤痛,他以为韩灼满城留他一人不过也是看上了他这副百毒不侵的身子,却不想韩灼救了他并不为此。 “属下怠倦,自会去开阳处领罚。” 韩灼转过头来,看着跪在地上的两人,淡声道:“都起来吧。” “江南淮水之地匪患猖獗,□□掳掠,杀人无数,诏令从京中传来,命我平匪。” 两人交换过眼神,最终齐齐跪下,“属下愿前往平患。” 韩灼端坐主位,朝着几人扬了扬手。 “他的匪,他的诏令。” 他声音很冷,夹杂着几分不屑,眸色微凌,“那便让他送来的兵将全数送去去平匪,免得我们白费心思。” 开阳轻轻皱眉,抬眼时犹疑道:“主子,这些人刚送来就折在我们手里,宫里那边,恐怕不好交代。” 永明殿那位倒是好盘算,南疆刚定便匆忙召主子回京将这烫手的山芋丢了过来,引得那几位不容人的皇子殿下再次将主子视作眼中钉肉中刺。 “无需交代。” 韩灼说话时眉眼不动,下巴微抬,眸色冷厉,狷狂之色。 开阳微微颔首,抱拳道:“入营式结束,余者不过十七人,其余人将入金麟卫普通编制中,依您的意思,不如派通过入营式的人前去。” “能走到这一步,都是些武艺高强的人物,去平匪患也有一定胜算,算不得白白送死。” 空气越发凝滞,他垂着头,静静等着,等着韩灼开口,皇上将烫手的山芋丢了过来,主子接了,这并不代表会让这山芋烫了自己的手,也没想过让这些京都城里来的少爷囫囵个的走出去,或者说主子想让京都城里热闹起来,给宫里那位添点乐子。 韩灼淡淡扫过他一眼,望向风伯,静声道:“你怎么看?” 风伯轻轻扬眉,想起之前交手的女子,那手绚烂的剑术,心中仍有不忍,最终抱拳附和道:“属下认为开阳所言可行,这第二关不如就以此一试。” 韩灼斜着眼看着他,“入营式,如何?” “余者不过十七人,不同以往,今年其中有两位女子,属下以为她们来不了汾州,却不曾想她们不仅来了,甚至武功高强,能伤得了风伯。” “女子?”他声音很轻,不辨喜怒,开阳跟在他身边多年,也不曾能分辨出他的情绪,只能低着头淡淡应了。 “有意思。” 韩灼目光深沉,微微偏头,“此事我不会过问,大小事宜你看着拿主意。” “属下领命。” 他的眸光淡淡从地上二人身上掠过,像是寒冬的冰碴子,冷厉冰寒,最深处的浮光是隐痛,他瞧的专注,一瞬不移的盯着,像是要从两人身上找到别的东西。 再于沉静中默然开口:“沈天雄藏在江南,这便是我宁愿受制韩元也要来接管金麟卫的原因。” 他需要一个理由返京,来要沈天雄的命。 韩灼眉心紧锁,面色微白,胸腔之下的心肺如火烧一般,骨子里泛着刺骨的疼,终是忍耐不住,身形微晃,额上冷汗津津,一口乌血从口中吐出,脖颈上有青筋暴起,痛的牙齿打颤。 “主子。” 两人齐声惊呼,风伯连忙起身,指尖搭在他手腕上,营帐内瞬间静了几分。 入骨三分钉,钉在韩灼肩胛下两寸的地方,破皮入骨,伤口很深,隐隐泛着乌青,钉上有毒,开阳面色一变,未及开口,男子颤着声道:“解毒丹我已服过了,用匕首,帮我将销魂钉挑出来。” “主子,我去拿药。” “不必。” 似是痛极了,一字一句都带着颤音,像是从胸腔里逼迫出来的,韩灼闭了闭眼,说道:“玄天死的时候,生生受了七枚,痛了三天,我想知道,是何种滋味。” 开阳手中匕首哐当一声掉落在地,面色一沉,“主子。” 风伯抬手将他身上衣衫扯开,慢慢抬眼,眸色沉寂,嗓音低涩,“主子,入骨三分钉自问世以来,从未在活人身上取下来过,钉入骨,痛入骨,命难救,您身体里的这枚钉子虽然偏了几分钉在了肉里,可要取出来的疼,也非常人所能忍受。” “取。” 静谧了片刻,开阳捡起匕首,以烛火烤过,递给了风伯,声音轻飘飘的,低叹散在空气中,手掌搭在风伯肩膀上,他在抖,连指尖都在颤动。 “取吧,我去门外守着。” 匕首的锋芒划破皮肉,乌黑色的血潺潺流了出来,一声闷响自营中传来,外面暑气正盛,冷汗却打湿了开阳后背,风吹过,凉意森森。 开阳闭着眼,明晃晃的光亮照在他脸上,伴随着那声闷响,连心尖都在颤。 已经许久没有这样的感受,尸横遍野,血流成河时他不曾有过,刀剑挥过脑浆溅了他满身也不曾有过,已经太久,连他都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起,他的心早已变得这样麻木,没有人生来就是冷情冷性,打骨子里就是恶的,也不是从一开始便能眼也不眨的将刀剑挥向无辜百姓,做出征战屠城之举,他们也曾是热血儿郎,愿立战功赫赫,守家国安宁,只是那些人将他们的善踩在脚底,当他们挥剑杀敌时,狠狠朝着从背后袭来,那些人要活着,却要断了他们的生机,他只恨自己不够狠。 再狠一点,玄天不会死。 夜卫四大统领,玄天开阳,雨师风伯,南疆平乱,一遭下来,首领玄天身死若羌城,七颗入骨三分钉封全身七窍,堵全身经脉,受尽折磨,痛了三日,若羌城愿降那天,城墙之上,主子亲手了结了他,鲜红的血沾满了主子的手,自此,一城陪葬。 韩灼最后的慈悲心,连同玄天的命,一齐丢在了若羌城上。 战功赫赫,丰功伟绩,世人只觉他们残忍无道,却从未有人想过,那样的蛮荒之地,他们是如何活着走出来的,早就从人变成了一群恶狼。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喜欢,请多多支持。 第21章 “开阳。” 风伯将匕首递过去,上面血迹已擦拭干净,一晃两载已过,他也跟着主子从千里之外的南疆一路走到了如今,狂风骤雨,刀光剑影,他们一路闯了过来,始终站在一处,彼此信任,以命相交,饶是岁月变换,他们初心不改。 玄天开阳,雨师风伯。 那个草原上来的汉子,面容粗犷,内心却最是柔软,跟草原上连绵的青草一般坚韧。 “我做药人的时候,恨世间人,我想死,怕活着,里都城破,我没想着能活,被他们变成了一个连我自己都害怕的怪物,他们拿我的身体养蛊,蛊虫在我身体里游走,撕咬我的血肉,然后以鲜血引出。” “你见过的,我的一身毒血,一米内连毒蛇虫蚁都不会靠近。” “我身上的伤,每一条,每一道,都是玄天替我上的药,他说跟我说活着是福气。” “若羌城外,我给玄天喂药,疼到最后他已经分辨不出我是谁,目不能视,耳不闻声,我日日看他蜷缩在床榻之上,嘴上的皮肉生生咬没了,从强忍不做声到撕心裂肺嘶喊出声,最后语不成调呢喃,三天,我看着他在我面前痛苦不堪,然后哑着嗓子跟我说,他想活着。” 这世间有太多的人,活着、死了其实都不太要紧,若羌城中求降的兵将,跪求的百姓,他们其中有年迈的、有年轻的、有无知的孩童、有哭泣的妇人,他们跪在地上,狠狠的朝着他们磕头求饶,然后哭嚎出声,一个一个头磕在地上,哭喊着:“我们是无辜的,求求你们不要杀我们,求求你们。” 无辜如何,与他何干,与他有关的玄天疼够了三日才死,给他们一个痛快便已是恩赐。 他看着那些人时就在想,若羌城假意受降,这满城,没有人是无辜的,每个人的手上都沾了玄天的血,如果玄天死的时候,也有人能让他这般去求上一求,他心里不会这样难过,手里的刀挥出去时,他不会只觉得痛快,没有一丝波澜。 无辜,无辜如何,玄天就不无辜,他就该死吗? 世道已然如此,何来无辜。 听着他的话,开阳忽然缓缓就笑了,他很少笑,笑意浅淡,轻轻道:“不曾听你说起过,常见你桀骜模样,我觉得他会高兴。” 风伯默不作声的看着他,开阳脸上明明带着笑,眼里却有浮光闪过,然后是滔天的恨意,隐隐有些疯狂。 “当时夜卫人少,钧天、天仓、南河、北河,还有最早的暗夜十三卫,是我跟他一手练出来的,那时候我们年轻气盛,下手极狠,他们见了我们多是恭敬惧怕,因此,他常说,喜欢看年少轻狂的少年郎,可其实他若活着,也不过二十二。” “成家立业,娶妻生子的好年岁。” 开阳伸出手去,指尖摸在刀刃上,“沈天雄既然来了,我要他偿命。” 天边的太阳慢慢下落,将西边的云染成橙黄色,燥热的风吹过,卷起地上尘沙,临近军营的鸟雀惊得飞出山林,翻山的先头部队已经回营了。 营内闷热,西侧营帐外,赵长欢盯着浮光剑上的血痕看了许久,然后凑近仔细闻了闻,黑色的血迹,血腥气里夹杂着浓郁的药味,她皱着眉沉默许久,终于抬手拭去,唰的一声,长剑入鞘。 风伯,是个药人。 与她二哥一般,血里带毒,二哥天生不足,自小体弱多病,京中太医束手无策更有断言活不过束发之岁,自出生起,二哥喝过的药比水都多,后来在钟鸣山上学医用毒,那位不出世的鸿儒先生以药浴使其强健身体,如今已如一般儿郎一样。 是药三分毒,不论是名贵药材还是普通草药都有毒性,二哥曾说,他的血液中有千百种药材,相生相克在他的身体里达到一种平衡,他的血对自己来说是血,对别人来说就是千百种药材堆积成的毒。 而在神秘古老的南疆,相传有人以药炼人,是谓药人,自幼尝遍百毒,以身体为容器,血液承载,千百种毒在血液中流淌,千万人中只活一个。 正想着,一片阴影投下来遮住了阳光,“你是赵晏?” 声音轻淡,带着少年人独有的一份执拗,她抬眼,是个青稚的少年郎,眉目倒是清秀,只是在左侧脸颊上有一道淡粉的疤痕,她没应声,那人继续道:“我想跟你比剑。” 黑色的眸一动不动盯着赵长欢,有一瞬,竟让她想起了尚在北境时的自己。 “为什么?” 少年微微低头,有些古怪的看着她,像是没听懂她的问题一样,赵长欢牵动唇角,平静低缓的出声,“为什么?” 她在问少年,也在问自己,曾经的自己,现在的自己。 为什么习剑,为什么比剑,父亲戎马一生,她在北境生长,似一株生命力顽强的沙棘,自由无畏的生长,战马铿锵,军旗飘扬,父亲挥刀杀敌,护家国安宁,她望着父亲的背影,后来是兄长的背影,然后义无反顾拿起了剑。 护家国安宁,世代忠君,她以为这是赵家的家训,也会是她的信念。 她想,终有一天她会成为跟父亲、兄长一样的人,可后来她的国背弃了她,她死在了冰冷遥远的北戎,至死未能归。 连同她的信念,一并死在了北戎。 “他们说你很强,我自小习剑术,而我也将是这金麟卫中最好、最快的一把剑。” “你不过是个女子,比起长剑,或许绣花针更适合你。” 少年下巴微扬,神情倨傲,他身量本就高出赵长欢许多,如今赵长欢坐着,隐隐多了几分压迫感。 周围不知什么时候也已经围了许多人,多是些凑热闹的,更有不少幸灾乐祸的人。 赵长欢收回目光,指尖搭在剑鞘上,原来只是错觉,他与她从来都不一样,自她提起那把剑,便从未将它简单的当作一把兵器,习武之人,一身好武艺,强身健体,沙场领兵,却不该用来争狠好斗,寻衅滋事。 “我不想。” 她语调坚定,连眼皮也没抬起,少年偏头,语气不解:“为什么?” “你不配。” 面前的少女眼也没抬,葱白的手指搭在剑鞘上,一种莫大的羞辱感从脚底涌上来包裹了他,脸色青了白,白了青,身后引起一片哄笑声。 议论声不绝,甚至有人故意扬高了声音特地让他们听见似的,煽风点火,幸灾乐祸。 “我就说这小子不行,女人都看不上他的剑。” “这般被人瞧不起,我要是他,今个非得打得她跪地求饶,这女子模样不错,做女子打扮,想必风味十足。” “哈哈.....” 一串不堪入耳的污言秽语从那些狗嘴里吐了出来,赵长欢委实失了耐性,起身欲走,少年身量高大,稳稳挡住了她的去路。 少年的脸涨的通红,领口处隐约可见青筋暴起,“今天这剑,你非比不可。” 周围人开始附和,“跟他比。” “妹子,别怂啊。” 赵长欢咬了咬牙,心里暗骂一声,倒是没想到这群人竟是这样沉不住气,入营式刚完就找上门来,不过是各怀鬼胎,今个她要是压不住,日后只怕会更艰难。 她扬了扬手里的剑,冷声道:“你今天要是能逼得我拔了剑,便算你赢,如何?” “欺人太甚!” 少年厉呵一生,往前逼近一步,眼中已有狠色。 赵长欢睨了他一眼,冷冷道:“仗着自己剑术了得,为在这营中树上一份威风,你找上门来,这是你欺我太甚,若我今日败于你剑下,你可曾想过我会是何种境况?因我是女子,便诸多看轻不屑,为人狂妄自大,不顾我意愿逼我出手,以剑逼人,已失武者本心,若你我在战场相逢,我的剑会毫不留情取你项上人头。” “即使我拿绣花针,杀你也是轻而易举。” 女子身形诡异,步法极快,转眼间已绕到少年身后,手腕一转,剑鞘狠狠打在少年脊背上,少年被突如其来的力推了个踉跄,跌坐在地,他抬眼望着执剑而立的女子,眼里闪过惊异,她很快,快到他来不及反应。 旁人不知道,可他自己心里清楚,他远不如她。 那女子目光扫过周围众人,最后落在他脸上,“我说了你不配,你便是不配,人不正,剑心又怎么会是正的,而你的剑又怎会胜过我去?” 她眉眼疏朗,清艳之色上平添英气,说起话来声音清越,带着凉意,颇具威严。 热风吹过,他面上的热意慢慢散去,营前军旗飘扬,蝉鸣不止,只余清醒,像是被什么蛊惑了一样,他看着面前的少女静静开口: “你为什么练剑?” 他败了,不战而败,他自小练剑,家族不昌,唯有靠自己才能博出一条前程,他不顾酷暑,不畏寒冬,没日没夜的练剑,将自己所有的一切都堵在了这把剑上,他以为自己是最好的,也必将是最好的,他会是金麟卫第一剑,日后也会是军中第一剑,却在入营第一天就败给了一个女子,天下武功唯快不破,他苦练多年,却不及面前的女子。 所以,他迫切的想知道,他输给的这个女子,她的剑心,又会是什么? 是天下大义,还是人间正道? “杀人。” 少年面色一变,像是听到什么不可置信的答案一般睁圆了眼睛,女子面无情绪,静的像不远处的出云山一般,巍峨不动。 杀人,这个听起来荒唐的答案从她嘴里说出却并不荒诞,坚定的声音,甚至于隐隐让人觉得答案本该如此。 赵长欢抬眼,目光环顾众人,面上带了笑,笑容冷艳,声音却是极冷:“我的剑是杀人剑,不是每个人都能活着从我剑下脱身,不想活的尽可以来试试。” 四周的喧闹声渐渐弱了下来,刚刚幸灾乐祸火上浇油的人对上她的目光纷纷移开了眼,没有人不怕死,不是逼到最后一步,没人愿意去做亡命之徒,面前这个做男装打扮的女子,京都营外第一次出手足以惊艳所有人,入营式上的较量则是令人心惊,她的身手很厉害。 而他们心知,胜不过她。 她抬脚离去,周围四下散开让出一条道来,人们看她的目光染上敬畏,还有忌惮,是望向强者的眼神,赵长欢知道,从入营式上她的剑刺向风伯那一刻起,她就注定站在风口浪尖上,要么败于风伯手下,像那些人一样被抬下去,要么打败他,她不想输。 这是军营,沾满血腥气,令人胆寒的军营,不是一心向善的寺庙,军营中以武力为尊,个个都是争强好胜之辈,哪来纯良诚善之人。 要想立足,其实很简单,要么够强,要么够狠。 而她,既强又狠。 不远处的主营帐外,风伯脸上已无刚刚的凝重之色,他指着赵长欢的背影轻轻挑了挑眉。 “不是个善茬,我喜欢。” “与其像主子说的那般让他们去送死,这个兵,不如给我,带着去练毒倒是极好。” 风伯看向开阳,开阳摇了摇头,“可惜了。” 这样的人物,若非京中来的,好好训练为他们所用,纳入夜卫也不是不可,可毕竟是京中来人,身份复杂,注定殊途。 “开阳,要不要跟我再赌一局?” “赌什么?” 风伯面上带了正色,“赌她能不能活着回来?我赌会。” 开阳斜了他一眼,望着那女子的背影,终究开口:“我赌不会,不过,这一局希望你赢。” “她的剑很好,好到让我不时能想起另一个人。”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喜欢,请多多支持 第22章 夜卫四统领,以南北东西为分,各司其职,南卫开阳护主,北卫钧天领兵,东卫雨师司情,西卫风伯制毒,其中玄天用剑,开阳持刀,雨师善弩,风伯为毒。四卫统领以南卫为首,其余平级。 玄天死后,主子一手提了枪法最好的钧天上来,开阳将北统领之位让出,自己接下了玄天南统领的位子。 除了主子,上一个剑术如此精妙的人,是玄天。 “她的剑有生命,我能看见剑锋后暗藏的生机,跟玄天很像。” 招招凶险,剑锋凛然。 风伯噙着笑,偏头望向他,“我发现,自他走后,你好像对用剑的人格外宽容。” 那个一身黑衣的爽朗男子,至今仍活在他们心里,虽身死,其魂仍在,他们这些活着的人将那些过往铭记在心上,一笔一划刻进了骨子里,然后在未来的岁月中,无尽的缅怀过往,企图从旁人身上看见半分相似的影子,然后不由心软几分。 “手怎么样?” 风伯没说话,却也笑了笑,轻淡道:“倒也不疼。” 开阳抬手敲了敲他的背,颇有几分语重心长的意味,“你是个人,既是伤着了,不疼也该装出疼的样子,也才能使我让你几分。” 玄天死后,夜卫统领易主,由开阳接管一切事宜,曾经的开阳也是性冷寡言的男子,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也一点一点变得像玄天那样,风伯想,一直以来,开阳与他们一样都是被照顾、被管束的那一个,直到玄天不在,开阳便学着玄天的样子独自挑起了担子,成了事事挡在前面的那一人。 渐渐的,他将自己变成了玄天,宽宥、爽朗、有担当。 “开阳,我手疼的厉害。” 风伯双手抱在胸前,望着掌心布条上微微干涸的血迹,脸上划过一丝若有若无的笑,生硬的皱着眉头。 开阳看了他一眼,“这样瞧着,你的确是不疼。” 说完缓缓笑开,大步朝前走去,笑声散在风中,竟是难得的舒畅。 “记得来上药,我在营帐等你。” 风伯看着他颀长瘦削的背影,目光停落在他笔挺的脊背上,有些难以言语的东西在开阳身上破土而出,悄然生长,看着格外从容。 好像,长高了。 薄暮已近,眼见着开阳进了营帐,他才抬脚慢慢跟上。 战乱已起,天下动荡,山高水远,北境的肃杀之气未能一路飘进京都城里,这份动荡不安离天子脚下太远,京都城里仍是一片声色迷离,是明靖隐隐可见的衰败之景。 战争杀伐对天子脚下的京都城来说,太远,太遥不可及,或许初闻战讯时人心惶惶,但这份不安随着赵家人连夜拔营北上逐渐消弭。 却不料北境连失山南关、北肃城的战报传回京中,惹得一片哗然,在人们静静等待战局扭转的时机里,京都城出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 镇国公府的小姐,京都城中第一姝赵温宁,在去往大明寺进香的路上巧遇见贼人刺杀,听闻那贼人单枪匹马手握强弩,连伤数人,竟丧心病狂的朝着那娇小姐出手,赵家仆人一见竟不是为财为色而是为索命而来,顾不得被射中的小腿,连爬带滚的跑了。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宁南伯府世子章豫恰从此地而过,路见不平,上演了一码英雄救美的好戏。 本是段佳话,却很快淹没在了京都城的浮华万千中,风声很快压了下去,许多当初津津乐道的以此作为茶余饭后乐子的人纷纷闭了嘴。 宁南伯府,上好的白玉汝瓷盏碎了好几个,下人亦是一脸肃穆草木皆兵,府中人皆知主君重病,是被那不成器的世子生生气病的。 “你个逆子,非得给我招惹赵家不成,你是看我命太长不成。” “定北大将军赵钧,镇国公赵渊,哪一个是我们伯府能招惹的起的?” 中年人的厉喝声伴随着粗重的气喘,像是随时都会背过气一样,旁边时不时有女子出声劝慰,不过刚开口便被冷冷打断。 再开口是世子章豫的声音,一样的玩世不恭,颇有几分不听管教的意味,“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我爱美人,救美人,有何不妥?” 一阵噼里啪啦的声音从房中传来,就连在外偷听的人也心疼的直皱眉头,瓷器碎裂的声音,估摸着是房里那一人高的描金瓷瓶,宁南伯府这些年虽不得盛宠,摊上这样一个世子,家中要想复起只怕不能,只是这京中的皇亲贵胄,饶是不得宠依旧能在京中站的稳稳当当的,那家底又岂是浅薄的,不过宁南伯祖上也不像赵家以武征战打江山,根基如此之厚,也不知道到底是凭着在洪流里站住了脚。 正思量间,宁南伯苍老的声音再次响起打断了他脑子里若隐若无的思绪,“你个小畜生,我以为你只是顽劣了些,却不想你竟如此..... 不堪。” “你还不说实话,还不肯承认是你的人去行刺赵家的小姐吗?” “父亲!”世子中气十足的声音传出,已是恼羞成怒。 “老夫福薄,子女缘分浅薄,与你母亲只得你一子,章家不能绝后,也不能由着你给章家祖辈抹黑,明日一早,我便进宫求圣上,送你入军营,好好磋磨你的心性,然后亲自上赵家赔罪。” 书房门猛然被推开,震的窗户哗哗作响,世子章豫一身狼狈,发冠上、衣服上沾了不少茶叶跟墨汁,额角一片血迹,有血不断渗出,向来衣衫周正,气度翩翩的章世子,怒气冲冲的出了伯府大门。 偷听的人悄悄从窗后离开,将消息送了出去。 果然第二日一早,宁南伯拖着病体进宫请旨,皇上以国家不宁,世子章豫不知忧国,是为不忠,多次惹祸令父母忧心,是为不孝,然念及宁南伯家中只此一子,从轻发落,一道圣旨便将人扔到了千里之外的淮水参军,说是扔进军营好好磋磨。 圣旨一下,当晚,皇上便派神策军将那京中第一纨绔章世子从挽香阁的温柔乡中提溜了出来,连夜半押半请送去了淮水。 雨师一早将情报以信函交由夜卫,令其速速送往汾州,后得主子回信:此事作罢,不必再寻,速回。 自己则在暗中一路相护章豫,一同南下。 章世子前脚走,后脚宁南伯便病重卧床不起,正元帝体恤他境况,命他安心修养,每十日一次的早朝也是免了。 自伯爷病重,宁南伯府平添萧瑟,多时是一片静默,像是怕惊扰了主人家修养,连仆役的动静也不由放轻了许多,直到夜深人静时,宁南伯府寝房里才不时有人低语,以避开府中各路耳目。 “淮水之远,伯爷怎得忍心让豫儿去那种地方。” 床榻侧一温婉妇人暗自垂泪,如泣如诉,手中丝帕不知何时已被打湿,一脸愁色朝着床上躺着的宁南伯道:“山高路远,如今这天下动荡,且不论北境如何,总归有赵家人在那顶着,赵将军是个心慈的,将豫儿送去北境我尚且心安,如今江南水匪猖獗,淮水一地尤甚,老爷让我如何放心?” 宁南伯夫人向来是个温柔娴雅的,说话向来细声细气,待人也宽和,气得极了方才如这般哭闹一场,宁南伯与发妻感情极深,家中虽置了几房妾室却只与发妻生了世子,纵然是宠的无法无天,那也是真心喜爱。 宁南伯慢慢支起身子,面上有灰白之色,低低咳了两声,“夫人,从来都不是我们在这时局里如何走,而是我们身在局中,不得不走。” “镇国公府赵渊与定北大将军赵钧乃同宗兄弟,赵将军更是老国公嫡子,那赵渊不过是妾室所生却也坐上了镇国公的位子,除了赵将军自己满身功勋,不屑相争,你可想过旁的原因?” 伯夫人摇摇头,温雅的面容上泪痕依旧,她是个妇道人家,执掌中馈,人情往来,礼仪宴会却是个中好手,这国事有如何能明白。 “赵钧盛极,皇上生忌。” “而赵渊能坐上镇国公的位子,他远比世人所想更得圣心,独女受此劫难,他定要查个水落石出,我儿向来是个不成器的,却能在如此凶恶的歹人手中毫发无损的救下赵家小姐,此事根本经不起推敲,是他有心所为。” 妇人怔愣抬头,眼中闪过不解,儿子向来是个吃喝玩乐的主,怎会有心? 宁南伯笑着摆了摆手,浑浊的眼中闪过几许骄傲的光,颇有些自豪道:“夫人,你我的儿子不输于京中任何的世子公子,我与他做这场戏亦是他自己求我的,他困在这京都城中够久,也藏得够久了,你得让他去。” 草莽迎风起,时势造英雄。 雄鹰折翅,如何能有赢面?只有飞出去,才有他的天下。 永和十五年九月,北境战场,北戎铁骑征战,迟迟不见捷报,明靖战场士气低迷,定北大将军领兵五万马不停蹄的奔赴战场,北境城池接二连三失守,战火所及,饿殍遍野,死伤无数,所见之地,满是战士的血肉,百姓的尸骨,明靖北地一片疮痍。 大将军赵钧星昼不分行军北上,其子赵景明被困武陵,赵家旧部各司其职死守各城,奈何北戎人善战好杀,部分守城将领望其弯刀冷刃、军旗猎猎,尚未一战便已生退心,仰城、山南关失守后,这种不安惶恐慢慢扩大,直到由赵家家将驻守的北肃城僵持数日后在北戎铁骑的强攻之下沦陷时,北境百姓心中的胆颤心惊一夜间被提到最高处。 纵是北肃城破,北肃城守将手持□□立于城墙之上,身中数枪却仍未倒下,双膝跪地,至死不能瞑目,饶是狼子野心的北戎将领所见,心中亦是震撼,北肃城失守后,北戎铁骑一路南下,朝着夜城而去。 永和十五年九月,定北大将军赵钧率军抵达北境,在夜城战场上与一路南下的北戎铁骑相会,用兵杀伐果断,当夜率一路轻骑夜袭敌营,烧粮草,取北戎将领首级,另派善□□者一路追杀北戎将领,一口气将在北境作威作福的北戎贼子赶退到北肃城。 与此同时,原本被困于武陵城中的赵景明天降神兵,自昌都城、巴阳城借兵一万余人,领兵杀回武陵城,与城中将士里应外合,杀得北戎名将蒙达措手不及,相传听闻此讯,年过古稀之岁的蒙达将军气急吐血,后执意上阵杀敌,不过数招便死于赵景明枪下。 武陵之困至此而解,后查出军中副将乃北戎细作,赵景明留亲卫以守武陵,亲率军队前往北肃城与其父相会,拔军当日,斩细作之首,以祭军旗,振奋军心。 接连战败的北境战场自赵家军旗扬起那一刻起,无论是身处战乱的百姓还是将士都看见了曙光,听闻大军所过之地,百姓跪伏相迎,死气沉沉的北境战场一夜间便活了回来,一直处于劣势的明靖军队在赵家人接手后终于成了能让北戎贼子心中惶惶的利刃,战势扭转,数日后北境风起,赵钧父子领兵借风势连夜火攻北肃城,一举将北戎狼子赶到山南关外。 战线拉长,北戎后继部队赶了上来,战机在即,赵钧命其子领兵迎敌,自此兵分两路,各往东西而去。 战胜的消息传遍了明靖,坊间皆传,北境的守护神回来了,流言随着捷报一路传回京都城,直接送到永明殿上,明靖朝臣纷纷松了口气,唯有金座上那人眸色微沉,嘴角轻笑平添凉薄。明靖不似北戎,北戎尚武,明靖崇文,武将将领大多不是赵钧军中人才已经领兵在外,就是曾受惠于赵家恩泽驻守各地,此战非胜不可,可此战若胜了,赵家真就是功高盖主。 而自古至今,功高盖主往往只有一个下场。 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一侧静立的年老宦官察觉帝王眼中难辨的阴郁,心中一阵阵发寒,垂下的头低的越来越深,宁愿自己不曾看见,那位的疑心猜忌甚至等不到战事结束,终是帝王心,不敢测。 当夜,一道密诏自永明殿发出,由皇上密卫亲送,足足累死了四匹汗血宝马,快马加鞭送往汾州西山营。 自此,命运纠葛,无法逃脱。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喜欢,请多多支持。 第23章 九月末的淮水之地暑气渐消平添凉意,淮水城临海而建,码头,船只数不胜数,往来商客,货物交易皆在此地,本是一片繁荣祥和之地,不知前几年打哪来了一群水匪,颇为猖獗,名曰猎鲨帮,虽说是水匪,却只劫富庶人家,平民百姓倒不曾殃及,只因手段残忍,不光劫财更为索命,一时之间人人闻风丧胆,成了军报上无恶不作,十恶不赦之徒。 冷月高悬中空,清辉冷冷,天地之间一片宁静的幽蓝之色,赵长欢半倚在醉风楼屋侧的墙角之中,身上衣衫破了几道口子沾满了尘土,巴掌大的脸上沾了尘灰,草杂沾了满头,极其落魄,跟路边乞丐一般无二。嘴唇干裂,乌黑的眸藏在乱发里,看着格外平静。 许是模样过于吓人,连被她抢了地盘的小乞丐也只是骂嚷了两句便算作罢,她迷迷糊糊了一天,街上人来人往喧闹不止才能勉强维持清醒,如今入夜,慢慢静下来,连她的眼皮子一同沉重下来。 瓷碗的碰撞声在面前响起,她猛然睁开眼,破了一角的粗瓷碗放在她脚下,里面装了些水,被她抢了地方的小乞丐蹲在面前,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动也不动的看着她,脸上流露出怜悯的神情。 “喝水。” 她张了张嘴,嗓子如同被火烧过一样又疼又哑,已不大能说话,凉滋滋的水灌进去,一下浇进胃里,将那股子火烧一般的难受压了回去。 刚喝完水,小乞丐便举着糕点送到她嘴边,赵长欢看了眼,轻轻摇了摇头。 小乞丐看了看自己掌心那几块碎了的糕点,“干净的,是醉风楼里客人没碰过的糕点。” “我不吃。” 她开口,声音又低又哑。 “你这人,莫不是嫌我脏,你都这副模样了,怎的还挑三拣四,也是,这淮水城里也只有我这个不知好歹的小乞丐,会觉得你可怜,真不知好歹。” 他做乞丐有些日子了,自是晓得这世上大多数人是瞧不起他们的,欺他们,辱他们,觉得他们天生就比旁人下贱,可要是有退路,谁会愿意做乞丐,赵长欢眼里的拒绝被他偏执的认为是瞧不起。 “今天你只讨得了一些糕点跟半碗没吃完的素面,素面你没吃,分给了这条街上比你小的乞丐,剩下的只有这几块糕点,给我,你就一天没东西吃。” 这世道,人分高低贵贱,乞丐竟也分三六九等,年轻力壮,正值少年的自然越过那些稚子老人,抢食、殴打、掠夺,不分老弱,不顾病残。 世道残忍如斯,却仍有人热忱为善。 她身边的这个小乞丐,瞧着比她还要小两岁,一天所得并不多还要分给那些根本抢不到东西的小乞丐,如今捧着所剩不多的糕点送到她嘴边。 世间有很多人,好人坏人,有人生逢绝境为求自保伤及他人,美名其曰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实则早让绝境痛苦将自己变成了魔鬼,而有人姿态落落,守着自己心底的一片赤城,永远向善。 小乞丐,是后者。 小乞丐朝她笑了笑,黝黑的面容上浮现出一个腼腆的笑容,拘谨而温暖,“没事,饥一顿饱一顿的,我早习惯了,你受了这么重的伤,不吃饱伤哪能好,明天我去济世堂看看能不能讨点药,伤好了,你才能离开这。” “我自幼长在淮水,谁家养了几条狗,哪家的老爷娶了几房小妾,哪家又多了几桩糟心事,我多少也知道些,这淮水城看着大,那是对别人,对我来说不过像后花园一般,在自己的地盘上平白多个乞丐,又怎么不知道?” 他是淮水土生土长的人,语调里带着江南之地独有的温柔雅致,听着很舒缓,赵长欢摸了摸腰间,将仅剩的几个铜板放在他掌心里。 “只有这么多了,向你打听点消息。” 小乞丐将铜板握在手里,扬起又稳稳接住,赵长欢目光扫过他,“我要买的是这淮水城不能说的消息,你若不卖,便当是买这几块糕的钱,不必还我。” 她身无长物,身上剩下的也只有一把短刀跟这几个铜板,短刀用来保命给他也是无用,这几枚铜板,至少够他买几个馒头。 小乞丐低头轻笑了声,将铜板塞进怀里,“想问什么?” “城守府,怎么进?” 话一出口,小乞丐面色变了变,望着她的眼神多了几分严肃跟防备,“你去哪干啥?” “寻仇。” “去不得。” 平匪中伏,他们前脚出发,后脚猎鲨帮的人便围了上来,他们一行人两人当场毙命,她肩上挨了一掌,好不容易才逃了出来,如筝跟剩下的十四个人至今没有音信。 猎鲨帮的人下手极狠,追在她身后咬得极紧,她在外逃了四天,无奈之下只能混迹在乞丐堆里,偷摸进城,淮水城中找她的人明里暗里都是,行踪泄露,她疑心城守又要躲着猎鲨帮追杀,为了养伤,只能继续装成乞丐躲在淮水城里等体力恢复,今早天尚未大亮,城门上却是灯火通明,城门守将高举火把,城门四开,马蹄铿锵,来者一行人腰佩长刀,身着墨色玄衣,身姿英挺,她不敢靠近,只远远瞧了一眼,是金麟卫的人,却不知,来的会是谁。 一行人一个不剩的在淮水出了事,韩灼他们不可能不闻不问,至少活要见尸,死要见人,才算有个交代,她在这守了一整天,既然不见有人出来,她便进去。 “我一定要去。” 晚一秒,活着的人就危险一秒。 小乞丐看向她,“我妹妹死在那,我最清楚你为女子,被抓住,会生不如死。” 城守府的后花园,森森埋骨地,艳艳芳花丛。 那些死在陈进房里的幼女,都埋在那,以血肉为给养,身死做花泥,养的后花园里的花鲜艳异常,他妹妹,也在那。 争执不下,小乞丐微微偏头,眼里眸光骤然锋利起来,像一把久藏的剑,“你要死我绝不拦着,要死要活是你自己的事,你是女子,与其眼看着你死在那老畜牲身下,不如我现在就了结你,也算全了我遇见你这场缘分。” 他猛然起身扑了过来,伸手死死掐住了赵长欢的脖颈,远处后院里传来几声狗吠,女子纤细的脖颈在他手中像是轻易便能被折断,如初春的花茎,手指慢慢用力,指节处微微泛白,青筋暴起,他低叹一声,撒开了手。 他想吓她,逼她死心,可这人不怕。 胸腔里的空气慢慢消耗,猛然间的松手,大量的风灌了进来,凉意跟空气一齐窜进心肺里,又凉又痛,逼得赵长欢生生呛出了眼泪,连眼睛都是微红。 “为什么不害怕?” “咳咳....” 她仰头,露出那张脏污的面容,然后牵动嘴角,朝着面前刚刚要掐死她的少年缓缓笑了起来,有些疯狂,“为什么不杀了我?” 小乞丐面色铁青,额角有青筋隐隐暴起,他瘫坐在青石地上,搭在膝盖上的手指微微发颤,抬眸想说些什么,却被那女子抢了先,“你下不了手。” “你也杀不了我。” 她抬起自己的手,纤长的手指在月夜里格外纤瘦,“杀人该是这样,反手相错,一手稳住脖子,一手反推,远比你所想更省力气。” 小乞丐默默咽了口水,喉头滚动,心中暗忖这哪该是女子,合该是屠夫才对。 “我是赵晏。” 赵晏,不是常见的名字,却分明是在哪见过,电光火石间,有什么东西在脑海里炸开,他睁圆了眼睛,声调不自觉拔高,“谁?” 城守府侍卫手持的那张画像上,城守大人扬言将这淮水城给掀了也要找到的人。 醉风楼往西不过百步的地方,就是城守府,城守府的侍卫前两天满城找她,她怎么敢,怎么敢在这? “你怎么...” “你有没有听过,灯下黑。” 小乞丐被自己的口水呛得直咳嗽,灯下黑他倒是听过,这般明目张胆,他从未见过,连想都不敢想,谁能知道城守大人遍寻不见的人就大剌剌的在醉风楼前坐了一整天。 “你就不怕我转眼将你交了出去?” 赵长欢轻轻摇头,“你妹妹在死那,城守府的弃奴,竟是如此忠心吗?” 她没想到陈进不仅荒淫行事亦是如此残忍,奴仆烙字,一日为奴便终生屈辱,这样的手段史书记载前朝多见,而弃奴大都是犯过事被赶出府的,亦不会有主家再买,算是绝了半条生路,也会一生被人瞧不起,处处受冷眼,自明靖以来太后礼佛慈悲,这样的手段也不再推崇。 竟让她在这千里之外的淮水碰上了。 小乞丐抬手摸了摸耳后上的奴字,顿时有些发烫,被铁烙过的皮肉在耳后狰狞可怖。 他一生孤苦,母亲诞下妹妹时难产死了,父亲得病早早去了,亲人只有妹妹,而那个不过八岁的小丫头三年前被城守府的下人掳了去,再也没出来。 城守府管家好娈童,他什么都没有,只有一张不错的面皮,又因常年营养不足瞧着瘦弱又苍白,他便凭着那张面皮从城守府管家那得知了妹妹的消息。 那管家说妹妹刚进府的那天晚上就被送进了城守大人的房中,第二天抬出来的时候,身上青青紫紫,浑身僵直,竟是连一夜都没熬过去。 后来没等他报仇,那管家出了错处被陈进下令打死,他便被逐出了城守府,成了弃奴,做了乞丐。 城守府固若金汤,府邸不仅有武功高强的护院、侍卫,更养了数十条恶犬看家,稍有风吹草动恐怕等不及亡在侍卫剑下,就被那群畜牲撕扯了,要想进去又谈何容易。 那城守陈进恶事做尽,得罪的人不在少数,想要杀他偿命的人更是数不胜数,他便斥重金从江湖上请了群武功上乘的高手日夜相护,几次大难不死也是托了那群人的福。 “你既然知道这些,也该知道陈进的手段,何不逃出城去,又何必回去送死?” 赵长欢斜了他一眼,“你又岂知我是去送死,而不是去索命?” “我既能脱身,并不是无所依仗。” “应还是不应?” 小乞丐霍地一下从地上起身,“姑娘若非去不可,我便有法子送姑娘进去,不过有事想求姑娘。” 赵长欢仰头望向他,小乞丐盯着她看了一瞬,双膝跪地,深深地叩了几个头,“城守府后院的美人园,被陈进那畜生害死的女子都埋在那,我妹妹也在,若姑娘事成,便求姑娘毁了那园子,姑娘活着回来,我为姑娘做牛做马绝无二话,姑娘回不来,我为姑娘立坟冢,披麻戴孝香火供奉,逢年过节焚烧纸钱。” 萍水相逢,他拦不住她,所求也尽是私心。 赵长欢微微垂眼,那园子她见过,初见只觉鲜艳异常,满园芳菲,不闻花香,扑面而来的是一种浓郁复杂的味道,如今想来胃里一阵阵恶心。 “好,糕点很好吃,银子等我出来另付给你。” 糕点软糯香甜,带着绿豆的清香,比不上宫中御膳专供的糕点,也不如京都城里有名的糕点铺子,却是她吃过,最好的糕点。 小乞丐随地在她身边坐下,揉了揉眼睛,默了良久方才开口,“那你记得早些还我钱,我是个乞丐,缺钱得很。” “知道了。” “我叫许小山,你别找错了人。” 墙角的女子偏了偏头微微合眼,不再言语,小乞丐低低叹了声,抱着膝盖静静望着夜里的淮水城。 弃奴的身份,他连城守府都进不去,又何谈报仇,只能日日守在城守府门前,看仇人潇洒恣意,快活人生。 真可笑,他自己做不到的事情却要寄希望于一个受伤的女子身上。 他将头埋在膝盖里,不敢去看浅眠的女子,也不敢抬眼看天边的丝丝光亮,心中有愧,不敢抬头望天光。 许小山,你可真卑劣。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喜欢,请多多支持。 第24章 太阳一点一点升起来,街边的摊贩一早便张罗起来,明亮的光里漂浮着细微的尘灰,在空中扬起,随着空气的流动轻轻飘荡,淮水城一点一点从夜里的梦中慢慢醒来,恢复了白日里的喧闹而繁华。 醉风楼的墙角少了两个不起眼的乞丐,倒是谁也没注意,依旧的喧嚷,同往常一样,小贩沿街叫卖,醉风楼客驿不绝。 淮水城的小巷里,狗吠声不绝,没一会便传来叫骂声,语言粗鄙,声音泼辣,将旁人祖宗八代都问候了一遍才算罢休,赵长欢眨眨眼,终是看着许小山手里的衣物低低笑出了声。 “你笑什么?” 小乞丐有些赧然,气恼的将手里的衣服塞进她怀里。 “那是城守府,可不是菜市场,你这副模样,一准没等靠近就要被驱赶。” 女子点点头,她脸上的脏污已经洗去,不似昨日那般狼狈,面上依旧在笑,笑不露齿,嘴角轻扬,竟是一笑倾城色,是个顶漂亮的姑娘,他垂下眼,女子捧着衣服朝他指了指身侧的死巷,“我去换,你在这守着。” 她话说的坦荡,像是什么平常不过的事情一般,说完便拿着衣服朝身后的巷子里走去,这一片是淮水城里老巷子了,年久失修,有钱的人家早就搬走了,这片人家不多,巡城的守卫也不常到这里来,偷身衣裳倒是简单。 身后穿来稀稀疏疏的声响,许小山的脸突然有些发热,然后开始心慌,远处隐隐约约的狗叫声,耳边的风声,还有他剧烈的心跳声齐齐在耳边放大,身体有些僵硬,身后的人在他心里已经不是昨天瘫坐在地上面色脏污的乞丐了,而是一个容貌娇艳,异常貌美的女子。 心猿意马中,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我好了,走吧。” 灰褐色的棉布裙,穿在她身上空荡荡的,看着有些肥大,长发用布条系在脑后,露出那张清艳的面容,她不笑的时候,瞧着有些冷,许小山扫了她一眼,不自然道:“那走吧。” “你要怎么送我进城守府?” “一会你就知道了。” 两人出了巷子,一路朝着淮水城主街走去,最后在长街边上停下了脚步,引得不少路人频频回头,一边街角的乞丐也望了过来。 “坐吧,不一会就会有人将消息放出去,自会有人找上门来接你进府。” 两人席地而坐,乞丐跟妙龄女子的搭配,着实有些奇怪。 “怎么说?” 许小山抬了抬下巴,赵长欢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街对面的一群乞丐正盯着她二人,不一会一个小乞丐从后面离开,朝着西侧走去。 “昨日白天,陈进府上新来的管事在满城找未出阁的美貌女子,听闻是城中来了了不得的大人物要伺候,昨日送进去十个人,里面还有红楼里最好的清倌人,都被原封不动的送了出来,昨个下午听城守府边上的乞丐说是那位大人物嫌弃长相不佳,城守大人下令今个还要在淮水城找人。” “你长得貌美,定能被瞧上,可我们不能就这样送上门去,得让他自己寻来,才不会有疑心。” 赵长欢看了他一眼,目光落在对面街角的那群乞丐身上,“刚刚那个小乞丐是去报信,你确定会有人来?” 许小山点点头,“确定,淮水城里人人都知道城守是个好色的,最喜幼女,城守府的丫头大都是被糟蹋过的,一听是要往城守府里送人,起初那些个贪慕权贵的还会将女儿送进去,后来知道陈进手段残忍,送进他房里的没几个能走出来的,都也就歇了这份心思。如今一听要进城守府跑都来不及,又怎会有人去。” “昨日能寻到的人已是极限,却都被原数送了出来,陈进有意讨好那大人物,就一定还会再找,街对面的那群乞丐跟我向来不对付,见着我领个姑娘过来,一定会去通风报信,好讨点银钱。” 倒是个主意多的,他说的极好,却忘了最重要的一点,赵长欢垂眸接口道:“我的身份呢?一个乞丐平白领着一个女子已是不妥,你如何解释我的来路?” “我有个族姐,生的貌美,眉间一点朱砂痣,我在城守府挨了板子被赶出来时,是她来接的我,城守府的管家见过她,那几个小乞丐也见过。” “那她人呢?” “死了,得了痨病,治不好,也没能熬过今年春天,我守在城里一心要报仇,她没告诉我她病了,自己悄悄走的,直到村子里有人进城,我才知道。” 许小山揉了揉眼睛,“家里穷,没钱办丧事,也没几个人知道她已经不在了。” 赵长欢抿了抿唇想说几句安慰的话,张了张嘴却不知该如何开口,有些难过只属于自己,旁人感受不到也分担不了,人世间的悲欢不尽相同。 可她大抵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感受,前世赵家只余她一人,韶关城上她握紧了长剑,连眼泪都流不出来,那是她第一次知道原来悲切到了极致,剩下的只有冷静。 “我给你点了朱砂,你却比她漂亮,不过身形倒是相近,她已经许多年没来见过我了,连我都不大能记得她的模样,只是额间的红痣记得很清楚。” “想来是很漂亮。” 两人相视,许小山在她的眼眸里看到了近似的一种情绪,悲切而苍凉。 像是淮水街头历经变故的老乞丐,眸中有万千,只余苍凉色。 远处一阵熙攘,叫卖声慢慢停了下来,原本拥挤的街道自觉的让出一条道来,一个身穿鸦青色长袍的中年男子领着一对护卫穿过人群直奔他们过来,护卫将他们围住,赵长欢垂下头,伸手拽住了小乞丐的衣角,怯生生的朝后躲了躲,周围的人碍于护卫手中长刀,都只是默默看着。 “你们想干什么?” 许小山脸色发白,手脚也在微微发抖,身子却往前倾了倾以挡住身后的人,梗着脖子朝面前的人喊道。 只见那男子慢慢在他面前蹲下身,锐利的眸光落在他身侧的女子身上,声音倒是慈和,“小山,若我记得没错,这位可是三年前来府上接你的族姐?” 许小山心底暗自啐了声,这刘成三年前不过是城守府的一个管事,跟他倒也相熟,后来前任管家出了事,他便做了新一任管家,他被赶出府时,是他亲自带人打的板子。 说着,他伸手去勾赵长欢的下巴,却被女子低头躲开,不过倒也看了个全貌,是个难得的美人,许小山眸色渐红,一脸愤然,抬手打掉他悬在空中的手,“拿开你的脏手。” “唰”的一声,身后护卫抽出手中长刀,眼见就要挥了过来。 那男子也不恼,抬手示意他们停下,从袖子中摸出一锭银子放在了地上,“看在你我以往同在府中的情分,十两银子,买你族姐进府,你若不识好歹......” 不紧不慢的起身,居高临下道:“就别怪我不顾旧情。” “呸,狗东西,谁要你的银子。” 脏污的口水沾在了那男子的衣摆上,那男子面色一变,面上的笑意骤然消失,满脸冷意,“不知抬举,将人给我带走。” 话音刚落,几个护卫扑了上来将许小山狠狠按在地上,一个护卫伸手去抓赵长欢的胳膊,女子死死攥着小乞丐的衣服,指节泛白,泫然欲泣,手指掰开,小乞丐厉喊出声:“这是什么世道,由得你们光天化日如此胡作非为?” 那管家嗤笑一声,怜悯的瞧了他一眼,伸手齐整衣袍,目光扫过四周,围观的人不敢言语,亦无人插手,眼见着那群人抓着女子就往前走,小乞丐被摁在地上,他挣扎,迎面而来的拳脚落在他身上背上,小乞丐闷哼出声,那些护卫竟还不罢休,挥着拳头又上,小乞丐抱着头蜷缩在地上,眼瞧着女子被那些人带走。 小乞丐倒在地上,那枚银裸子孤零零掉在脚下,身边路人劝他:“小乞丐,民不与官斗,你惹不起的,不如早点拿了银子去看看伤也好。” 有人附和道:“就是,快起来吧,你那姐姐也是个可怜的,卖进那地方可就难出来了。” 四周议论纷纷,地上的小乞丐半睁着眼,瞧着城守府那队人过了街口,一骨碌从地上爬了起来,将银子揣进怀里,一溜烟消失在过往的人群中。 那边,赵长欢被带进城守府关押在一个华丽的房间中,门口、窗边皆有护卫看守,水雾缭绕,轻纱微扬,屏风后是一处浴池,东侧的小榻上坐着两个身着薄纱的女子,背朝着门口,能隐隐听见哭声,一个管事妈妈站在屏风外面,甫一进去便抬眼上下打量着她,然后淡淡嗯了声,带着她绕过屏风,指着那处池子道:“将自己洗干净了,你若是听不进去好话,我不介意帮帮你,不过我手粗,伤着你了,可别喊疼。” 赵长欢怯生生的看着她,眼眶微红,哪敢再有辩驳,低声道:“我自己洗。” 管事妈妈斜了她一眼,指了指水池边的托盘,上面放着衣物,“洗完就穿戴好过来。” 说完便朝着屋侧走去,不一会传来她的声音,“你们这些个贱蹄子,趁老娘还好好说话的时候乖乖将自己拾掇了,哭哭啼啼的非要老娘给你们点厉害看看。” 不一会那边便传来了女子的求饶声,连声喊疼,再一会便没了声响,赵长欢心想那老奴厉害的紧,也不知用了什么法子让那两个女子妥协了。 没一会脚步声便往这边过来了,赵长欢倚在浴池边上,面露难色,手里的衣服轻飘飘的,胭脂色的齐胸纱裙,脖颈跟胳膊暴露在空气中,外罩一层藕荷色的轻纱,赵长欢咬咬牙,她长这么大就还没见过这样的裙子,倒不如不穿,这样的轻纱能遮住个啥。 思量间,那凶神恶煞的管事妈妈已经站在了她跟前,“怎么,你是不会穿,还是不想穿?” 赵长欢摇摇头,咬着牙将那裙子往自个身上套。 美人面,飞仙髻,薄纱裙,红袖香。 日升月落,夜色渐浓,城守府里歌舞声不休,一片酒色。 水榭楼台,布置的倒算雅致,轻风拂过,菡萏微微颤动,常青的松柏沿着庭院种植,枝叶繁茂,凉亭依水,冷月倒映,假山耸立,姿态万千,廊中松木栏杆散发着淡淡的木香,是京都城也得难一见的院子。 主院门外有护卫把手,见她们几人,喝道:“你们几个,干什么的?” 领头的中年妇人忙应了声,带着身后一众女子,小跑着赶了过去,陪着笑脸道:“大人,这是今个府里来的新人,管家亲自去淮州城里寻的。” 说着,她朝一旁侧了侧身子,露出身后几张明艳艳的脸,个个穿着披风,只露出一张脸来,“您瞧,一水的好货色。” 那护卫抬眸望了过来,上下打量了几眼后,眼睛里闪过某种意味不明的光,看得人汗毛颤栗,隐隐有些恶心,赵长欢避开他的目光微微低了头。 “可是要往老爷房里送?” 中年妇人摆摆手,笑意堆了满脸,“不是,府里来了贵客,这些都是给南苑那位准备的,要是能被看上,她们倒也算是有福气的。” 护卫不甚在意的点了点头,目光仍在那群女子身上逡巡,“宋妈妈,这些女子,身家可清白,要是让什么不干净的人混进去了,你我的命可就算是丢了。” “自然,刘管家亲自去选的人,都是淮水城里知根知底的人,错不了。” 护卫收回目光,朝着院里几人点了点头便将人放了进去,一行人刚踏上回廊,领头的妇人便转头低声嘱咐,“一会到了地方,别看、别说话,主人家没让抬头就给我低着,谁要是得罪了人,牵连到我头上,你们一个也别指望着能活着走出城守府。” 她声音不大,却带着中年妇人特有的泼辣劲,说话又快又毒,身后跟着的年轻女郎齐声应了是。 走在回廊上,赵长欢悄悄抬了抬眼,进出口皆有人把守,连凉亭外也守了人,回廊两端也有人,府中更有府兵每半个时辰巡逻一次,她缓缓垂下头,跟着队伍继续往前,心中却有了思量,这样大的动静,金麟卫来人官职不小。 府中的贵客,只怕指的便是金麟卫来的人了,她如今不知道来的是谁,也不知道是敌是友,轻举妄动只怕不妥,不如先去看看来的是谁。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喜欢,请多多支持 第25章 中年妇女领着她们穿过回廊,绕过凉亭,一路进了南苑,领着她们进了正主位的房间,甫一进门,迎面就是张紫檀雕花玉屏风,以刀雕刻梅兰竹菊,房内灯火幽暗,轻纱幔帐,熏香袅袅,房间格外华丽,桌上摆了红珊瑚佛手摆件,窗边摆了花釉瓷瓶插了几株三角梅,内置楠木床,挂流苏帐,珠帘玉璧。 尚未站定,门外便穿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管事妈妈转身朝她们挥了挥手,示意她们跪下,自己则急匆匆出了门,不一会门外便传来陈进的声音。 “侯爷请。” 侯爷,赵长欢心下一跳,暗道不好,来人竟是韩灼。 躲是躲不掉了,只能硬着头皮同身侧两人一齐跪下,门缓缓推开,三人皆垂下头,深深叩首,脚步声渐渐逼近,然后停下,映入眼帘的是一双藏蓝色靴子,墨黑色的衣摆,衣摆下绣着暗青色的涛纹,暗藏锋芒。 陈进的声音再次响起,满是恭谨,“昨夜送来的,品貌不佳,惹得侯爷不喜,这三个是手下人今日刚寻来的,希望能入侯爷的眼。” 韩灼并未言语,陈进拱了拱手,连忙道:“那侯爷早日休息,下官先行告退。” “小心伺候。” 三个女子垂着头,柔声应是,陈进看着地上三人纤长的脖颈,姣好的身段,一时间竟有些移不开眼,刚退出苑外,府中师爷跟管家便迎了上来,齐声道:“老爷。” 陈进微扬下巴,伸手齐了齐衣袖,眸色微沉,哑声道:“那三个从哪找的?” 管家刘成拱手道:“两个是城外村子里的人家,虽许了人却并未成婚,还有一个是属下买来的,都是黄花大闺女。” “可惜了。” 刘成心下一慌,不知是何处出了错,顿时冷汗津津,一旁的师爷不紧不慢道:“想必那三人品貌上佳竟让老爷也动了心思,不过据说那明安侯是个不动女色的,昨个夜里淮水城有姿色、会服侍的清倌人可都来了,硬是一个都没碰给送了出去,估计今晚,也是不会碰。” 师爷的一番话说的通透,刘成能一步步爬上来自然也不是个蠢笨的,忙接口道:“想必那明安侯是个暴殄天物,不近女色的主,既如此,那三个女子明晚便送到大人房中,是她们的福气。” 陈进勾着唇角,眼睛微眯,想起房内那抹曼妙的身姿,白皙的肌肤,微微发抖的肩膀,想来滋味不错,他将双手背在身后,悠悠道:“如此倒也不错,一会挑两个丫头送到我房里。” “这边派人小心伺候着,出了差错,连我的命也要丢在这。” 身后两人相视一眼,拱手道:“大人放心。” 门外夜风习习,屋内不知点了什么香,闻着味道有些重,莫名的燥热,赵长欢垂着头,身上只着轻纱,却依旧觉得热,她咬咬牙,头越来越低,来的人偏偏就是最不好招惹的韩灼,送走城守,韩灼并未开口,兀自从她们身边路过,撩开珠帘,稳稳坐在了椅子上,不一会传来声响,是斟茶的声音。 茶杯落回桌子上,发出清脆的碰撞声,韩灼抬眼看了看珠帘外跪着的三个女子,不由心生厌恶,陈进的讨好之意他知道,只是这样的皮肉之欢,他并不感兴趣,甚至觉得脏,眉心微蹙,连声音也冷了几分。 “来人。” 门被缓缓推开,有人跪在门口,恭敬的声音传来,“主子。” “拖走,将人杀了,送到城守大人房里。” “就说,是我给他的回礼。” 赵长欢心下猛然一跳,暗道不好,那陈进怕是有什么地方得罪了这尊杀神,竟要拿她们开刀。 心底发寒,脊背也一阵阵发冷,几乎一瞬间,她想起许多关于韩灼的传言,心狠手辣,不分善恶。 那侍卫回答的干脆,话音刚落便带着人朝房内走来,步履铿锵,赵长欢暗骂一声,心中有了主意。 眼见侍卫的手就要搭上女子肩膀,赵长欢正欲侧身躲开,身旁一同低头跪着的两人已经旋身而起,手持匕首,一人攻向韩灼,另一人回身攻向身后的侍卫,身法极快,转眼那女子已经站在韩灼面前了,匕首直取韩灼脖颈,韩灼目光落在茶杯上,眼也没抬,自顾自给自己斟茶,竟是躲也不躲。 浪涛波纹,那是把鱼刀。 刀刃斜纹,是猎鲨帮的人,她想留个活口,而韩灼出手,那人必死无疑。 女子身法极快,不过几个起落便闯入了内室,碧玉珠帘碰的叮咚作响,韩灼稳稳坐在檀木桌前,连眼也没抬,自顾自将面前的茶杯斟满。 一道银光闪过,轻纱飘落,女子手中匕首泛着冷光高高扬起,在宫灯下似粼粼波纹,匕首狠狠刺下,千钧一发之际,赵长欢跪地将手中短刀猛地扔了出去,刀锋相碰,发出叮当几声,匕首脱手,同短刀一同掉落在地上。 顾不得身后刀光剑影,赵长欢旋身冲进了内室,飞身挡在了韩灼身前,女子匕首再次劈下,赵长欢眼神一寒,以手隔开,顺势抓住女子手腕,女子眉梢一挑,左腿从身后翻折上来,重重踢在赵长欢右肩上,旧伤又添新伤,赵长欢闷哼一声,身子一偏向后仰去,这一脚虽重,她却并未松手,借势抬腿膝盖重重顶在女子小腹上,身子右斜,两人齐齐摔倒,女子手中匕首掉落在地。 两人侧滚,齐齐单膝跪地,女子捡起脚边匕首,狠狠瞪向她一眼,赵长欢心下一惊,这女子擅用匕首,她赤手空拳要想制服她恐怕要费些力气,右肩挨了一脚,剧烈的疼痛让她每次抬手都跟撕裂一样,这场战,得速战速决。 一阵风迎面袭来,赵长欢眉心微蹙,侧身躲过,不顾身后女子直直刺来的匕首,几个翻滚,落在墙角,女子见她得了短刀,想要收势却是来不及,赵长欢回身,左手握刀,上刺下劈,刀刃擦着女子手腕,单手而上抓着女子受伤的手腕一个转身,左手短刀已经没入女子肩头。 房间瞬间恢复安静,茶杯摔落的声音格外清脆,不知什么时候外间打斗声已经停止,赵长欢抬眼却不见护卫进来,心想这韩灼平时御下极严,他要是不开口,应是没人敢进来,抬手将受伤的女子敲昏。 韩灼盯着碎了一地的茶杯静默几秒,然后缓缓伸出了手,指尖轻颤,滑过碎瓷片,血珠渗了出来,他眨了眨眼,原来是这种感觉。 经年不见,当年月华宫里手持匕首的小姑娘,这样站在他面前,心底一直逃避却又隐隐想要知晓的答案如今摆在他眼前,他不敢看,那些年,是他一人的兵荒马乱。 “侯爷,属下金鳞卫十三,特来复命。” 男子缓缓抬起头,眼望着她,左手轻扬,一枚金叶子微微插在她怀中刺客肩上,不过几息那刺客便面色发白,浑身僵直,嘴唇泛着青紫,慢慢倒下,竟是中毒之色。 赵长欢咬牙,缓缓躬身,沉着声音道:“侯爷,这女子所持匕首是猎鲨帮专用来杀鱼的鱼刀,刀刃处有波涛纹,杀鱼极利,金鳞卫平匪十七人,二人身亡,余十三人落入猎鲨帮手中下落不明。” 她抬眼,眸色清冷,眼底一片清明,“还望主子开恩,留这女子一命,猎鲨帮的消息或能知晓更多。” “你识得我?” 韩灼声音很淡,目光轻轻扫过她的脸,如此问道。 赵长欢心下一凛,今生韩灼刚刚回京,他们何曾见过,只能硬着头皮回道:“听闻金鳞卫统领一职由侯爷担任,刚刚屋外属下无意听见城守大人与您的谈话,故斗胆一猜。” “明靖王朝独一份的明安侯爷,想来属下猜的不错。” 话音刚落,外间响起急促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赵长欢敛眉,这才注意到自己是副什么样子,脸微微发热,肩膀疼得直抖,打斗时肩上披的轻纱已被尽数撕破,大片大片雪色的肌肤暴露在空气中,纱织的衣裙让她局促的抬不起头,耳后隐隐发热。 思量间一件披风兜头罩了下来,将她盖了个严实,绸质的披风接触到肌肤,是大片大片的冰凉,外间脚步声止住,恭敬的声音传来,“主子,风伯的人已经将刺客带下去审了,要不了多久就会有线索,您没事吧?” 韩灼轻轻皱眉,扫了赵长欢一眼,女子拽着披风上的衣带,慌忙系好,他慢慢垂眸,眸色深沉,不辨喜怒,低声道:“进来。” 话音刚落,一个身穿苍青色的男子,身配长剑,疾步进来,在她身边站定,“主子。” “将这个也拖下去,让他们一同审了,先别弄死了。” 开阳闻言一惊,然后抱拳应是,目光落在地上倒着的女子,以及身侧静立身穿披风的女子,“主子,剩下这女子是否还要剁了送到城守大人房里去?” 赵长欢眉心一跳,心中暗骂,夜卫都是群疯子吗,动不动就要将人剁了,杀了的。她轻轻咳了咳,微微偏头,将眼中所有情绪压了下去,抱拳道:“金鳞卫十三,见过开阳大人。” 开阳一愣,看着身侧唇红齿白的女子面色惊愕,金鳞卫十三赵晏,他知道那女子生得好,可谁能想到在军中一副清秀有余的淡薄少年样,换回女装竟有这般倾城色,他嗫嚅着,半天说不出话来。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韩灼渐渐冷下了眉眼,眉毛斜斜挑着,眼神极冷,没有什么情绪,只是漠然的、浅淡的望着身前二人,像他一贯的模样。 “瞧够了就退下,将风伯找来看伤。” “是。” 脚步声渐远,昏暗迷蒙的房间只剩了赵长欢跟韩灼二人,女子忍着痛躬身站而立,男子眉目疏朗,神情淡漠。 空气凝滞,一片静默,宫灯静静燃着,烛火晃动,赵长欢英眉微蹙,额前背后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神志混沌,终是支持不住,摇摇欲坠。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喜欢,请多多支持 第26章 神智迷蒙间一只手稳稳的撑在了她的腰后,扑面而来的冷松香包裹着她,驱散了体内隐隐的燥热,接着她的那人周身都是冰凉的,她贴的近了些,那人身子一僵,慢慢移开,她皱了皱眉,左手慢慢攥着那人胸前的衣襟,复又将脸贴了过去,慢慢没了意识。 终归是冷情冷性的韩灼,不会对她做些什么,他只会杀了她,难受死跟被杀死,不过都是死,好歹她刚刚是也为了救他。 月色如水,透过窗扉倾泻进房间,淮水城临海,夏季酷热每到夜里却是凉爽至极,如今已近十月,天气转凉,韩灼却感觉到有一股热意在胸腔处爆发,然后流窜至千肢百骸。 他垂眸看着将脸贴在他胸前的赵长欢,像南疆的小蛇一样贴附在主人身上,她不怎么怕他,他躲,她反倒贴得更近,也不怕他一怒之下剁了她。 身子朝后仰了仰,扶着她的手向外移了些,女子眉心轻蹙,攥着他胸前衣襟的手越发用力,然后右手饶过他腰腹,伸手将他抱了个满怀。 女子面色泛红,身上的体香混合着脂粉的味道飘在鼻间,耳畔是女子浅浅的呼吸声伴着窗外不时的蝉鸣,动作间松松散散的披风掉落在地,入目是大片光洁的皮肤,韩灼不自然的移开眼,心里莫名多了些恼怒以及某种辩不明的情绪。 几个跨步将人抱着扔在了松软的床上,丝段锦被,女子不满的嘟囔了声,然后抱着冰凉的被子翻了个身,整个人伏爬在床上,青丝如瀑,纤瘦单薄的蝴蝶骨若隐若现,雪肤红衾,两种极致的颜色碰撞在一起,自是媚色天成。 身上的纱裙本就薄如蝉翼,随着她的翻身慢慢皱起,露出一截小腿,韩灼眸色渐沉,抬手一把拽过被子,然后蒙头盖在了赵长欢身上,似是热极,被子里的人不安分的扭着身体,不一会露出一张粉扑扑的小脸。 “别动!” 语调阴寒,赵长欢像是听懂了一般停下了动作,依旧闭着眼,委屈地撇了撇嘴,一副要哭的模样,韩灼压着脾气,低叹了声,放轻了语气,手掌放在被子上轻轻拍了拍,哄她:“你别哭,我不剁你。” 床上的人像是听懂了,不再挣扎,安静了几分,习武之人耳目皆聪,门外脚步声一顿随即如常,不一会风伯压低的声音缓缓响起,“主子。” “进。” 风伯与身侧的开阳对望一眼,推门而入,珠帘隔开的里间,男子坐在床边,右手按在被子上,被子下,还躺着一个女子。 只扫过一眼,风伯便连忙低下了头,稳住心神,“主子。” “你来看看她。” 他躬身应是,仔细把过脉后,低声道:“无大碍,肩膀是旧伤未好添了新伤,面色潮红是这屋子里焚了青楼里常用来助兴的香,本不至于如此,却是与她体内的药相冲,想必她也是许久不曾睡过好觉,猛然受了伤,痛乏交加,撑不住才昏了。” “多喂些水,面上的异色便会褪去,这肩伤,我这有极好的金创药涂过明日便会好上大半。” 说着便从袖间摸出一罐药膏递了过去,刚刚他正带着人准备把新配的毒药用在那个女刺客身上看看成效如何时,开阳便来了,拖着另一个半死不活的女刺客,说主子要他来看伤,他便揣着解毒的,治刀伤剑伤,内伤的药膏匆忙赶来,一路上还疑惑,若不是主子愿意这世上能伤他的人也没有几个。 原来伤的竟是这女子,韩灼淡淡暼了眼他手里的药膏,目光扫过床上的女子,淡声道:“伤在肩上,去找个侍女来。” 风伯眸中带笑,“主子一早便吩咐南苑无需侍女小厮,陈进刚刚已命人全数撤走,如今已至深夜,找侍女来,难免会惊动陈进。” “若主子不愿意,不如我来,所谓医者仁心,病不讳医,医者父母心.......” 韩灼不言语,只是抬头淡淡斜了他一眼,打断了他嘴边的滔滔不绝,“你敢。” 风伯拱拱手,眼中笑意愈盛,心知再说下去主子怕是要恼羞成怒,“我去找侍女来。” 木门缓缓推开,开阳抱臂倚在门边上,一副似笑非笑的模样,见他出来,转身道:“伤的如何?” “还行,死不了,你没告诉我伤的不是主子,而是个女子。” 开阳瞥了他一眼,见他嘴边带着颇有意味的笑,缓缓皱了皱眉,“赵晏,你没认出来?” 风伯顿时一愣,看着开阳反应了半天,才反应过来他嘴里所说的赵晏是个何等人物,金麟卫十三,赵晏。 双目圆睁,张口结舌,半天倒吸了口冷气,“她还活着,怎么就,上了主子的床了?” 开阳冷冷望着风伯,他向来知道这是个傻的,却不曾想竟是个这样傻的,“依主子的性子就是十七个人全折在这也不见得会亲自前来,京都城的圣旨跟雨师的密信同一天送到西山营里,主子便连夜带着我们奔赴淮水城,如今赵晏能躺在主子床上,你觉得会是为什么?” 风伯耸耸肩,圆溜溜的眼睛转了几圈,赵晏,赵,“赵晏是赵长欢,定北将军府的那位?” “你也算不上蠢。” 风伯深吸了口气,“雨师的手书上,明明写着赵家的庄子上.......” “赵家二少爷与主子师出同门,易容之术想来差不了。” 说着,开阳转过身去,也不再理他,闲庭信步的朝着西南方走去,风伯挑挑眉毛,问他:“去哪?” 那人头也没回,“夜深了,睡觉。” “跟我去抓个人。” 开阳脚步一顿,远远瞧着他,“不去。” “闯女子闺房这种事,我一个人,是不是不太好?” 风伯笑容不变,嘴角咧开,笑得没心没肺,“真不陪我?” 默了两三秒,声音远远传来,“还不走?” “走。” 月色下,两人并肩而行,一人聒噪不已,另一人沉默不语,倒是异常和谐。 深夜,赵长欢幽幽转醒,睡眼迷蒙带着盈盈水光,依旧是副半梦半醒的模样,眉心轻蹙,低声嘟囔着,“水。” 烛火下的男子身着墨色长衫,一手执书卷,一手撑在下颌,听见声响微微侧脸,看了床上的人良久才放下手里的书,起身倒茶。 茶杯碰到嘴唇是冰凉的,赵长欢半睁着眼,抓着他的手就往嘴里喂,凉丝丝的茶水顺着喉咙灌进去,难受消减了大半,赵长欢舔了舔发干的嘴唇,额头抵着他的胳膊,抱着他的手哑声道:“姝白,我饿。” 韩灼眉心一跳,深吸了口气,心想她怕是将他当成了丫鬟,冷声道:“赵长欢,你看看我是谁?” 男人的声音在脑海里炸开,昏迷前的一幕幕像走马灯一样闪现,赵长欢猛地睁眼,身子下意识向后一缩,肩伤牵动,疼的她直皱眉头,心下猛跳,他喊她,赵长欢。 “既然醒了,桌子上有点心,想吃自己去拿。”韩灼收回手,神色冷淡,墨色长衫衬得他整个人气质越发冰寒,神色恹恹。 赵长欢脑子嗡的一声,着实被那句赵长欢惊着了,低头盯着身上白色中衣愣了一瞬,随即掀开被子下床,她向来觉得韩灼似狼更甚,野性、暴虐、执着又专一,前世他爱重赵温宁,说是自小的情分,她记忆里,韩灼幼时居于月华宫过得不甚好,她随父奉诏回京那年,也曾在宫中见过那时的韩灼,既然他与赵温宁识于落魄时,想必情分也是深厚,这么些年外界皆传他不好女色,想来也不会对她做些什么,这衣服多半是找了侍女来换的。 北境民风开化,她向来不大注重这些男女之防,大大方方的下床,坦坦荡荡的在桌前坐下,倒像是自己闺房一样自在,有些事韩灼既然已经知道了,倒也没什么好遮掩的。 “赵钧独女赵长欢,你有什么想要跟我说的吗?” 她抬眼,手中的绿豆糕碎了一块,掉落在桌子上,真真切切的声音,说话的男子眸色漆黑,面色冷冽的正站在她对面,一瞬不瞬的盯着她。 她皱了皱眉,心知韩灼不是个好糊弄的,他能问想必心中已有定夺,遮掩躲藏不过是徒劳, 事情走到这一步,不知道是什么地方出了差错,竟这般轻易让他瞧了出来。 “我是。” 赵长欢仰起下巴,静静望向他,对视几秒,韩灼慢慢转过脸,垂在身侧的手却攥紧了几分,声音微冷,“藏得不错。” “我在找你,赵长欢。” 没注意到韩灼别样的情绪,那句藏得不错也全当是夸奖尽数收下,韩灼固然厉害,可在赵家并非软弱可欺,若是韩灼有心必然迟早能查到,不过没想到是这样快,手里剩的半块绿豆糕塞进嘴里,赵长欢伸手给自己斟了杯茶,含糊不清道:“常听闻侯爷本事了得,此言非虚,不也是轻而易举就将我找到了。” “侯爷此番前来,可是来平匪?” 宫灯微晃,偶尔爆出一丝噼啪的火星,男子负手而立,面色阴寒,目光落在别处,身侧的手却始终未曾松开,女子坐在桌前,慵懒而冷艳,指间夹着糕点不紧不慢往嘴里塞着,像是饿极了,画面诡异却是诡异的和谐。 “宫中的旨意,你不能死。”,韩灼长睫轻阖,神色不变。 赵长欢想了想将央他平匪救人的话咽了回去,没再开口,韩灼向来冷硬,望他慈悲恐是不易,本就是一场试炼,能者求生,他们从汾州赶往淮水时每个人心里都有过回不去的念头,而她向来习惯在绝境里将生机握在自己手心,而不是等着旁人去救。 何况那人是韩灼,冷硬如刀的韩灼。 每个人心中的神佛不尽相同,她以为的善恶不能强加到旁人身上,她想做的事情她便去做,想救的人自有她豁出命去救。 凉茶灌进肚,赵长欢伸手拍了拍胸口,顺了气,眨着眼指了指着身后被她折腾得乱糟糟的床,“侯爷,您要睡吗。” 猩红的锦被上满是褶皱,软枕斜斜倒在一边,一片狼藉。 墨色长衫的在烛火的映照下光华流转,韩灼在书案前停下,轻撩衣袍下摆坐下,又恢复赵长欢未醒来时的姿势,指尖搭在书卷上,眼神一如既往的冷,赵长欢平静的看着他,无畏无惧,无波无澜,眼睛明亮的像大漠里的星子,亮而清澈。 “不睡。” “哦。” 赵长欢将自己蒙在被子里,呼吸声清浅,房间里很快安静下来,静的只剩下韩灼翻书的声音,已至深夜连窗外的虫鸣声都弱了几分,夜半三更时分,韩灼手里的书卷合上,倚靠在外间的小榻上合了眼。 遥远的噩梦里,挥舞的皮鞭落在他背上,满是粗茧的手抚在他瘦骨嶙峋的背上,连骨头都是疼的,疼的他直冒冷汗,望不见天光的无尽黑夜,凉月下匕首上泛出的冷光成了他人生最后的光,然后狠狠刺了出去,鲜红温热的血从那人身体里流出来,烫伤了他的手,染红了他的眼,入目的红,一双纤瘦的手握住了那把刀,左手一转,刀刃没入腹部,朝他们扑来的人顿时倒地不起,尸体压过来时,她趴在他身上,然后对他说: “他欺辱你。” “所以,是他该死。” 少女的脸悠悠一转,变成了一张绝色倾城的面容。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喜欢,请多多支持 第27章 天色一点点亮起来,微光透过窗柩,照在房中的纱幔上,在地面上映下一片斑驳的影子。 天下人人皆知明安侯韩灼骁勇善战,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勇,持剑杀敌,乃是天生将才,可见过这位侯爷的人多叹于其容貌昳丽,风仪秀整。如此这般的翩翩贵公子,偏偏是个满身血债,戾气过盛的一位。 其实当威名在外的明安侯闭上眼,这般安静的睡着的时候,也不过是个会做噩梦的普通人,褪去满身肃冷,他只是韩灼,没有世人所想那般无坚不摧,只是当年月华宫里,她迷路碰见的小小少年郎。 睫毛垂下来,在眼睑下投影出一小片阴影,眉心轻轻蹙起,连带着眼皮微微颤动,他瞧着,跟当年一样,无助而悲伤。 儿时的记忆算不上美好,匕首没入血肉,空气里弥漫的血腥气,还有指间的粘腻,瘦弱的小少年看着比她还要高上一头,蜷缩在月华宫的梧桐树下,满脸血污,衣衫破碎,露出来的皮肤上是一道覆盖一道的疤痕,小兽般的眸子死死盯着要靠近他的人。 记忆太遥远,也太残忍,她不知道在皇宫里皇上的亲侄竟然活得连狗都不如,被那些龌龊下流的宦官肆意玩弄,鞭打,拳脚相向,直到她亲眼目睹,然后怒不可遏的握住了少年手中的匕首,那是她第一次杀人。 直到有一天,记忆里最深处的那个人活生生好端端出现在她面前,她看着他满身戾气,周身冷意,却又觉得他本来便该是如此,如此冷情冷性,如此残忍暴戾。 年少时饱受欺凌折磨的小兽,终于在时光的磋磨里长成了一匹眸泛冷光的狼,而她见过他最落魄不堪的模样,便再也不能站在他面前,要他向善,要他慈悲。 “冷。” 莹白的手指搭在腰间指节处微微泛红,墨色长袍衬得整个人格外苍白,赵长欢看了眼手中的锦被,倾身小心翼翼替他盖上。 “赵长欢。” 垂在身侧的手猛然抓了她落在锦被上的指尖,似秋水般的长眸缓缓睁开,带着几许倦懒,不见清冷意,唯余暖光,像是初晨破晓时,天边扯出的霞光,澄澈而落落。 搭在身后泼墨般的青丝自肩上滑下,落在男子胸前,缱绻而暧昧,赵长欢眨了眨眼,慢慢抽回手,向后移开一步,胸腔下的心跳一下又一下,她瞥开眼,面上亦然自若,“侯爷说冷,我给你盖被子。” “你要求我救人吗?” 他问的没来由,单手压在脑后,仰头看她,面色平静却无往日阴寒,赵长欢看着他,她从来不知道韩灼在想什么,面前的男子,无论前世还是今生,她便从未瞧的明白过,每次相遇她都无比清醒的知道,面前的这个男人不是儿时见过的小小少年郎,他没有感情,没有情绪,他的眼里没有光,也没有生机。 因为看不懂,所以格外警惕,连她自己也不曾发现,从一开始,她便对韩灼一直心存芥蒂。 “侯爷心中自有定夺,想必事事都以大局为重,属下” “赵长欢,我想听你的实话。” 他说话时尾音轻轻上扬,嗓音微哑,像是夏天的凉风吹过树叶那般沙沙作响,平静而安然。 鼻间的冷松香还未散尽,手指落在衣摆上,微微颤动,默了良久终于开口,她听见自己坚定的声音,然后缓缓抬头望进男子那双深色的眸。 她说, “想,求侯爷救人。” “我心知侯爷惯来瞧不上我们这些京中送来的人,一支好的军队不该有太多利益掺杂,金麟卫里的将士都是从各个军营里挑来的,也有出身江湖的草莽好汉,如果我是您,我也会跟您一样,选择这样的方式,断了京都城里那些人伸的太长的手。” “可您跟我心知肚明,金麟卫的用途,从一开始便不是做护卫,而是按照皇上的心意将朝堂上的风云诡谲搅得更混一些,权势纵横,我们不过是棋子。” 韩灼挑眉,眼神一寸寸变冷,眸光里的慵懒散尽恢复了清明时的阴寒。 女子站在他身前不远处,头微微低着,脊背却是挺拔,墨绸的披风有些大了将她整个人裹了个严实,只露出脖颈处一小截白皙的皮肤,如瀑的长发未挽,松松散散披在身后,柔和了身上那股英气。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他声音很轻,眼神沉郁,却不像是生气,尾调颇多无奈,赵长欢抬眼望他,眸光清亮,倔强而坚定。 “我知道,侯爷想听实话,我便讲实话给您,若侯爷不问,这些话会烂在肚子里,世上没有亏本的生意,我求侯爷帮我,我承您人情,日后侯爷吩咐自当全力相助。” 韩灼慢慢起身,“觉得我会应你?” “侯爷是聪明人,赵家的承诺,虽不是从我父口中亲许,可父亲能让我牵扯其中,我身后自是站着赵家,您答应我,稳赚不亏。” “不怕我狮子大开口?” “我信您。” 信您其实是不算个坏人,赵长欢拱拱手恭恭敬敬的朝他行了个礼,韩灼很好,他的善恶都没有功利,所有的阴暗面都摆在明面上,即使背向这个世道,他也在按照自己心里的路一直往前,旁人的言语、目光对他来说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自己的路。 因为没有人能成为他,也没有人能看懂他,所以没有人能去评判他的善恶,那些言之凿凿的人没见过幼时月华宫里的韩灼,没见过战火里提剑厮杀的韩灼,他们只是在他守护的平和安乐里,望着他满是鲜血的手,指责他的残忍如斯,而真正见过战场上韩灼的人,会像那些南疆人一样,视韩灼为神,奉韩灼为天,心甘情愿的臣服在他的铁血手腕之下。 “笃笃笃”门外传来一阵的敲门声,紧接着响起开阳的声音,“主子,有事相禀。” 韩灼挑眉,目光扫过赵长欢,淡声道:“进。” 开阳佩刀而入,瞧了她一眼面带犹疑,赵长欢摸了摸鼻子,觉得他们可能有要事相商自己不便在场,手指搭在披风边上,轻轻摩挲,“侯爷既有要事相商,属下先退下了。” 韩灼瞥了她一眼,下巴微微扬起,“不是想我救人吗?” 话落,开阳不再迟疑,从怀里摸了张纸条呈给韩灼,“猎鲨帮一直盘踞在淮水城外的淮水之上,水性极好,帮众大都是些极擅长水性的穷苦人家,武功算不得高强,帮主屠三娘武功倒是不错,在江湖上也小有名气,虽是女子却极其仗义,这些年他们为祸一方,在陈进呈进京都的疏奏不同,他们做的是劫富济贫的买卖,杀的无外乎一些为富不仁的财主、商户,其中也不乏一些以官压民的官员,商户尚且能以钱买命,散尽家财可得一条生路,为官者却无一生还,他们所劫的钱财也多数给了穷苦百姓,平日里靠打渔为生,贪官忌惮,清官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百姓对他们是感恩戴德,多有维护,江湖草莽也多般敬重,偶有路过也会前往探访。” “陈进性残,最喜幼女,近年来变本加厉,据说月前他手底下的人打死了城外的一家人却偏生将那孤女抢了去,第二日便从后门抬了出去,满身青紫不成模样,此事传得沸沸扬扬,猎鲨帮知晓后在道上放了话,下一个要动手的人便是陈进,陈进听到消息花重金在江湖上请高手做护卫,江湖人好义,来的也尽是些泛泛之辈,他便将平匪折子送进京去,花重金请了皇上眼前的红人说项,将猎鲨帮说的凶神恶煞,杀人如麻,皇上这才下了旨意让您平匪,此次您来,他这般殷勤,想必是将您当成了保命符。” 赵长欢低头,嘴角不由勾了勾,保命符,只怕是道催命符。 “武功算不得高强,你也能将自己整成这副狼狈样,着实废物了些。” 赵长欢神情一僵,她以为韩灼向来只是寡言,却不想说话竟这般不饶人,猎鲨帮帮众武功是算不上高强,可那日她们碰上的,不止有手握鱼刀、满身腥气的人,还有手持长刀满眼杀气的人,追杀她的人里也有这样的人,跟普通帮众不同,他们身着黑色玄服,左肩绣有花枝,手握长刀,黑色抹额,更像是哪个门派的人,那群人虽然武功高强却不一定能伤得了她,真正打伤她的是站在他们身后发号施令的黑袍男子。 深不可测,武艺高强。 冷淡的声音再次响起,不知是嘲讽还是劝慰,“你倒不必太过伤心,总算一群废物里,你是最拔尖的那一个。” “原来如此。”她低低念了一句,依照开阳所说陈进一心要拿他们做刀,借他们的手除去猎鲨帮,出事后城守府的人满城找她亦或许是为了救她。 她猛然抬头,纤长的手指落在她的发旋之上,她来不及躲,他来不及收,四目相望,韩灼缓缓别开视线,将手背在身后,面色无常道:“什么?” “早前我从猎鲨帮手中逃脱,他们派人追杀,淮水城里陈进路设关卡,满城找我,当日计划只有我们十七人跟陈进知道,被伏以后,我一直以为是陈进将我等卖与猎鲨帮,可若如开阳统领所说,猎鲨帮要陈进的命,那他必然希望我们将猎鲨帮一锅端了,所以他找我不是想杀我。” “他巴不得我活着回来,证实猎鲨帮的凶悍残忍以此求得朝廷派更多的人马平匪,这样才能保他性命,如果是这样,泄露消息的不会是陈进,而是.. .....” 她沉下眼帘,低声说,“是....” 她说了两遍都未将后面的话说出口,用人不疑,可终究是她轻信了,如此偏远且不起眼的帮派,在这动荡不安的明靖更是数不胜数,却有一人站在迷雾里设了这样一盘局将他们全都算进去,说到底他们不过蝼蚁。赵长欢咬咬唇,若真是十七个人一个都没能回去,这背后势力错综复杂,管辖他们的人自是难逃其咎,他们要算的人,是韩灼。 “是你们自己人。” 说话的是开阳,他望向赵长欢,一字一句道:“你们不过是鱼饵,他们从一开始打的主意便是引主子前来。” 赵长欢抬眼,面色肃冷,“猎鲨帮除了手握鱼刀的帮众,还有一群武功高强训练有素的人,身佩长刀,黑色玄衣,左肩绣花枝,花红似火,不见繁叶。” “统领可知是何来路?” 韩灼与开阳对视一眼,缓缓开口,“曼殊沙华,死亡之花,鬼老天雄。” 是她不曾听过的名号,可能被韩灼记住的人,想必定是极厉害的人物。 “原来他逃到了这。” “沈天雄手段阴毒,这是设好了局等着主子往里跳,开阳请主子先行回汾州,平匪、诛杀沈天雄一事属下必定死而后已。” 韩灼随意挥了挥手,眸色一寸寸深了下去,“开阳,从南疆到淮水,我们跟着他跑了一路,既然是他自己挑好的葬身地,我便成全他。” “主子!” 韩灼面色慢慢冷冽,他慢慢垂下眸,沉声说道:“战火四起,天下动荡,他若有心想藏,便能藏一辈子,他既然送上门来,这一次他便一定要死。” 抽筋削骨,血尽而亡,方能以命偿命。 他这一生所有的善恶只源自两个人。 一个是年少时在月华宫里握起他匕首的小姑娘,双手染血,眸光清亮,她告诉他:那人欺辱他,所以该死。 还有一个是长他五岁的玄天,陪着他上了钟鸣山,又陪他入了战场,南疆起战那天,身长八尺的汉子跪在他面前,以血盟誓,朗声道:忠于韩灼,永不叛离。 再往后,一个消失在那晚的京都城里遍寻不见,一个以身救主被他亲手了断,只剩了他自己,善恶随心,杀伐不断,成就了如今的明安侯。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喜欢,请多多支持。 第28章 淮水临海,风景秀丽宜人,夜里雅致繁华的城守府在日光下更是熠熠生辉,说是富丽堂皇倒也不为过,细细看来各处皆有玄妙之处,假山奇石,名贵花卉,每个房间的古玩摆件,墙上挂的名家大作,绫罗绸缎,不过一个淮水城,也能出一户这样的府邸,赵长欢低低嗤了一声,看来这陈进是真的没少贪,就他自己那些俸禄,只怕都抵不上这正厅里一个花瓶摆件来的贵重。 正厅中,主位首座自然是韩灼,右侧分别坐了开阳跟钧天,左侧依次是陈进、风伯,她居于最末尾,位子旁有奉茶的侍女,侍女身后还站着孔武有力的侍卫,腰配长刀,目不斜视。 据说这府中侍卫都是花钱从江湖上请来的,虽不一定是高手,却一定要花不少钱,赵长欢不由摇了摇头,果然是个不折不扣的土财主,就是不知道这银子到底是什么来路,她前世领兵,不怕打仗,也不怕北境风沙苦寒,唯一怕的就是大军粮草供应不上。 数万余人的口粮,吃不饱哪能拿得起□□刀剑,仗打到最后,国库吃紧,粮草短缺,她只能搬了府里的东西去卖然后换粮草,买马匹,像陈进这般家底倒也能买不少粮食。 还没等她想个明白,陈进便躬腰垂首站在了她面前,声音恭敬,语气里赔着笑,“姑娘福大,竟能从那群贼子手中逃脱,又能生擒刺客,足见武功高强,先前府中人委实鲁莽竟这般冲撞了姑娘,还望姑娘莫放在心上才是。” 他话说的恭敬,心里却不免多了些轻慢,说到底不过也是个侍卫罢了,他能对着她这般卑躬屈膝,不过是看在明安侯的面子上。男女共宿,还是不沾女色的明安侯,女子生的容貌倾城,保不准两人是什么关系,毕竟军中寂寞,有佳人相伴倒也稀松平常,这样一个女侍卫,容貌出众,身手了得,倒是玄妙。 而他只不过是这明靖江山里不足为道的小官罢了,这样一尊佛摆在面前,自然是得好好供着,明安侯的侍卫也好,侍妾也罢,都不是他随意能得罪的。 心中虽是这般想的,面上的功夫却也得做的足,想到这他的眸色深了深,笑意刻意盛了些,底下那群废物,满城找不见的人轻而易举混到了眼皮子底下,还放了两名刺客进来,若当晚送进的不是韩灼的房间,而是送到他房里,只怕这府里就该办白事了。 赵长欢看着他嘴边的笑,越发觉得虚假,前世为质的时候住在京都城里久了,发觉京中多的是会演戏的高手,朝堂大臣明枪暗箭,后宫庭院各位妇人的手段高明,像这位陈大人这般浮夸不做作的,她倒也是第一次瞧见,虚伪二字就差写在脸上了。 她笑笑,面色浮了浅浅的笑意,看着和善又不过分热切,“无事,是我受了伤才一直未能归府,机缘之下也算是蒙大人手下相救,还是多谢大人了,不过有在下有一事相求,还望大人成全。” 陈进的目光在她面上扫过,不见异色,笑道:“姑娘直说便是。” 赵长欢捧着茶盏,轻轻掀了茶盖,清香淡雅的香气扑面而来,“我受伤后蒙城中一乞丐搭救,据说此人曾是你府上小厮,后来不知也不知犯了什么事惹了大人不满竟被逐出府去,成了弃奴,我见他机灵又勤快,虽是个乞丐,脾气与我倒是相投,若大人不介意,我想让他进府,做我的随行小厮。” 陈进一愣,府中小厮养了不少,每年犯了事情被逐出去的也不少,听说过女子养面首,养侍婢的,女子养小厮,简直闻所未闻,这女子跟明安侯关系匪浅,他不能不应,却也不敢贸贸然应下,若真是那种关系,明安侯又怎能容忍自己的侍妾养着小厮呢。 “你说想求我的,是这件事?” 正危难之际,首座上一直未开口的韩灼冷冷出声,惊得陈进眉心一跳,连右侧边上的开阳跟钧天脸色也是齐齐一变,相视一眼,又默然移开,女子养小厮,赵钧将这女儿着实宠的没边了,只有赵长欢左手边的风伯嘴角轻咧,模样开怀。 赵长欢挑挑眉,双瞳翦水,声音不由弱了几分,道:“他于我有恩,待平匪一事过后,我自会另安排出路给他,如今只是权宜之计。” “侯爷可是不允?” 韩灼勾了勾唇,道:“嗯,不允。” 赵长欢眉心一跳,此事她私下问过风伯,虽未将事情原委说的这般详细不过随口一提,风伯只道韩灼向来不拘这些小事,只要不越界,便无妨,谁承想,韩灼张口便直接给她拒了。 平匪一事她要做,陈进她却也留不得,狗官而已,待匪患一平,她定要取其项上人头,许小山的仇她自然是能报,可报仇这种事,还是屠刀在手才最为痛快。 更何况昨日她是以许小山族姐的身份进的城守府,陈进表面不露声色,背地里却指不定是什么心态,在他眼皮子底下让人混进了城守府,他刁难别人,保不准有人就要将这笔账算到那无依无势的乞丐身上去,虽只答应了替他烧了那园子,可也要他能活到看着园子被毁那天才行。 没人说话,或者说没人敢说话。 一片寂静里,清冽的声音再次缓缓响起。 “风伯身边缺个看药的小童,可愿意?” 赵长欢忙不迭点了头,连眉角弯起,染上笑意,眉眼生动,眼中光影流转,俱是风情。 “谢主上。” 风伯闻言,眉梢轻挑,韩灼惯来冷情冷性,连带着他们这群做下属过得也跟苦行僧一样,别说女人了,只怕是连只母蚊子见了他们都是绕着飞,主子对赵晏,倒是格外容忍。 陈进听韩灼发了话,笑呵呵道:“敢问姑娘那恩人姓名如何,又在何处呢?” “既是有主的人了,这些许小事,又何必劳烦陈大人。”没等她开口,便有人先出声了,风伯的话说的随意,像是玩笑话,不羁中却不失威严,带着不容拒绝的果断,让人不敢随意越界。 夜卫之中,就目前赵长欢见过的这几位,开阳稳重老成,钧天沉默寡言,只有这风伯,是位喜怒不定,阴晴随心的主,跟他打交道,委实不易。 她侧了侧头,见风伯正挑眉看着她,问:“阿晏,你说呢?” 四目相望,赵长欢淡淡将眼睛移开,耳后却攀上了红意,原来这人是个没脸没皮的,“风伯统领愿意自然再好不过,我们在城守府已是不便,又怎好再添麻烦给陈大人,只觉惭愧。” 这番话说的冠冕堂皇让她都有点不敢相信是出自自己口中,目光一寸寸暗下来,褐色的茶水里,她看见了自己那双淡漠的眼。 五皇子韩煜,儿时丧母,宫中无依,多受磨难,事事谦恭,有礼有度。 她陪在他身边那些年,竟然除了恨,除了仇,也不是一无所获,他的虚伪世故她也能仿的似模似样,那些客气有度的话她也能信口拈来。 韩煜是个能人,却独独成不了她的良人,从他将赵家算进去那刻起,他们便只能是刀剑相向的仇人。 韩灼斜斜倚在主位上,目光不在意的扫过座下众人,在掠过赵长欢时不由顿了下,女子长颈微垂,盯着手中茶盏看的出神,不知是想起了什么,神色越发清冷。 京中皆传赵钧爱女,可赵长欢怎么是这副模样,定北大将军的女儿,该是同他见过的贵女一般,满身娇矜、明艳张扬,再不济也该是个满身荣宠、天真烂漫的女儿家,可她偏偏冷硬如刀,锋芒毕露。 指尖微屈,搭在膝盖上敲了两下,右手侧的开阳便适时开口道:“闲聊许多,陈大人,请我家侯爷来此不知所为何事?” 陈进面色一禀,几步上前,在韩灼面前跪下,面□□哭,道:“侯爷明鉴,下官为朝廷尽心尽力,从未有半分懈怠,实则是这猎鲨帮过于猖獗,不仅抓走了先前的将士,还将他们的佩刀送了回来,此外还送来一封信,指名是给侯爷的,下官不敢自作主张,这才请侯爷亲自过问。” 他转身朝着身后的侍卫点点头,十三把佩刀连同书信呈了上来,开阳起身查看,信上书:只取一人。 信封上用草书写着飘逸至极的一个“韩”字。 赵长欢下意识去看韩灼的表情,面色如常,嘴角甚至轻轻勾了勾。 她方才意识到,喜怒无形的韩灼对此人的恨意远比她所想更为深沉。 凉夜无月,海面起浪,漫天的星子坠入海里水映出一片星光璀璨,幽幽无边的海像是藏了一只多情妩媚的妖,时而娇弱惹人怜,时而激荡磅礴令人心生敬畏,海水飘摇,桅杆轻晃,猎猎海风吹得衣袂翻飞,青丝飞扬。 阮如筝身量较小,周围的人将她挡了个严实,袖中匕首滑至掌心,在暗黑的夜里一点一点磨着手腕处的麻绳,他们一行人自从被俘就手脚被缚丢在这甲板上,风吹日晒,白日里只喂些净水,勉强吊着他们的命,不杀也不放。 从被抓那日起到现在已足足三夜两日,如今阮如筝身陷囹圄,船上的人对他们日夜看守,她虽困在这里,却也不傻,既能留得他们性命,必有其用。 既是水匪,常年混迹水上,以海为谋,身上多少该有些咸涩的味道,那天跟他们交手的人没有,且武功之高远非一般水匪,种种疑云,让她不敢轻举妄动。 十三既然逃了,以她的性情绝对还会再回来。 身在局中,不见其貌,倒不如静候时机,以谋生路。 海上风大,甲板上火把吹得呼呼作响,周围一左一右各有两人把守,手握长刀,面色肃冷。 靴子踩在甲板上吱吱作响,阮如筝仰头,不动声色的将匕首收回袖中,一抹黑袍映入眼底,逆光而立,看不清脸,她身前的人纷纷抬起了头,面色警惕的瞧着那人。 指尖从虚空划过,慢慢的向她的方向靠近,指到她的时候指尖微顿,最后静静落在了她身上。 “韩灼倒是好兴致,养个女侍卫在身边,那就从你开始吧。” 火光攒动的甲板上顿时热闹起来,口哨声、欢呼声不绝于耳,阮如筝太阳穴突突跳着,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女子被俘,下场往往比男子更为惨烈,这一点,她从握起匕首那天就已经知道,匕首握在手里,轻轻闭了闭眼,若不能逃脱,便求一死。 “素闻猎鲨帮在江湖上颇有贤名,原是我想差了,尔等鼠辈,欺辱女子,枉为江湖人。” 阮如筝一怔,循着声音看去,那人神情倨傲,微扬着下巴,面上隐有狠色,声音朗朗清越,是那日在营中嚷着要同十三比剑的少年。 黑袍人身形一滞,目光慢慢移回,盯着少年看了两秒,声音粗粝沙哑,“我欣赏你的胆量,给你指一条明路。” 有人拿了武器上来,丢在少年面前,阴恻恻的笑声响起,那人说:“选一样最好的,打赢我,放你下船。” 一旁起哄的声音渐渐弱了下来,所有人都安静了,一时间只有海浪翻涌跟呼啸而过的海风。 黑袍人挥挥手,身后佩刀的两人便将人拖拽了出去,黑袍人在他面前缓缓蹲下,少年恶狠狠的瞪着他,挣扎着向他扑去,却被身后的人一脚踹翻。 那是一条绝路,无论输赢下场都是一样的,她张了张嘴,想让那少年别选,袖中的匕首握在手心,冰冷的刀刃抵在皮肉上,却怎样也开不了口,她想要活着,所以不能救他。 银光闪过,长剑划过风声猎猎,剑似疾风骤雨急扫而过,黑袍人后撤一步,身形一闪,左手擒住少年执剑的右手,只听一声脆响,少年凄厉的声音划过夜空,手腕折断,右手以一种诡异的姿势翻折过来,长剑落在脚边,黑袍人拖着他的绵软无力的右手,反手将整条胳膊卸了下来。 阮如筝咬着牙,唇齿间都是血,少年的痛呼由凄厉一点一点变弱,匕首陷进掌心,她丝毫感觉不到痛。 甲板上所有人都噤了声,冰冷的刀刃划破的阮如筝的手心,温热的、粘腻的血在指间流过,少年蜷缩在地,黑袍人捡起刚刚从他手中掉落的剑,剑柄上尚有少年掌心的温度和汗气,他皱了皱眉,然后握起那把剑,手起剑落,少年右手整个手臂被斩下,血流如注,温热的血溅了她满脸。 “啊!” 断臂落在脚边,黑袍人慢慢松开手,舌尖舔过剑刃,温热而鲜活的血,少年失去支撑狠狠摔落在地,身体像一条鱼一样扭曲在一起,黑袍人两侧随从拖着他丢回到人群中,四下散开,没有人敢靠近。 黑袍人慢慢走远,他的身影在甲板上晃动,然后一点一点消失,他的声音在暗夜里寒冷而阴森。 “将断臂送到韩灼府上去,他的护卫,剑术不错。”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喜欢,请多多支持。 第29章 谁也没有开口,与他同行的人没有,四周的守卫也没有,有人低下了头,有人移开了眼,只有阮如筝抬了起头,直视他的眼睛,黑色的双瞳里什么都没有,他的眼里是跃动的火光,大片大片的痛色,还有人逢绝境的悲凉,唯独没有恨,没有恨,他的眼睛在颤抖,然后紧紧闭上,阮如筝慢慢低下头,心底有什么东西开始一寸寸崩塌。 她失去了自由,失去了信念,失去了善,终于在少年整只右手被砍断时,她失去了她自己。 为了活着,她终于一步一步将自己变成了一个面目狰狞,内心丑陋的怪物。 脑子里有什么东西轰鸣响起,那是一双坚定清明的眸子,少女手执长剑,青丝微扬,问她:“想不想跟我活着走出去?” 像是被蛊惑一般,明明心里充满了质疑,她依然应了声想,少女闻声,拔剑而战。 那双眸子里闪过的光是她没见过的灿烂,所以心生向往,却一生不能得。 因为那是赵晏,而她,只是阮如筝。 她做不到将命悬在刀尖上,做不到视人如己,她胆怯,懦弱,所以匕首握在手里也不敢往前半分,也只能眼看着他,被人断臂。 地上的少年慢慢不再挣扎,昏死过去,血顺着甲板流下来,阮如筝望着他的手臂,想起那日在西山营,少年提着剑骄傲不可一世站在十三面前,狂妄而自大道:“我将会是金麟卫中最快、最好的一把剑。” 阮如筝面上血色褪进,眼泪盈于眼睫之上,她闭了闭眼将眼泪逼退,她觉得厌恶,然后咬着牙向他靠近,手脚被缚,她只能跪着朝他移去,身边的人望着她,看守的人也望向她,有更多的人跟她一起朝他移去,他们不是战友,不是伙伴,甚至是敌人、对手,可在那少年挺身而出的那一刻,终于有人渐渐意识到,无论立场、背景如何,在这一刻,在这条船上,他们是该站在一起的,因为,若起杀心,便不会有人能活。 无论愿不愿意,他们的命绑在了一起,在那些人眼里,他们都只是,韩灼的人。 所有人都坐在血泊里,夜色蔓延,船头的守卫倚着甲板上的货物沉沉睡去,阮如筝手里的匕首终于一点一点磨断了绳子,周围有人目光扫过她,却又很快的移开,恍若不见,在不危及自身之前,大多数人不会愿意做一个坏人。 她颤抖着手摸向怀间,白瓷瓶带着温热,十三给的药,止血续命,一共有三枚,十三曾说药有奇效,危时可救性命,她伸手抱着少年的头,试图将三枚药尽数喂进他嘴里,一遍一遍喂,像是赎罪一样,少年不吃,只是紧闭着眼,像是痛极,牙齿咬得紧紧的,不肯松口。 三枚药,长不回一只右手,却能救他的命。 阮如筝慢慢垂下眼,将药一颗颗喂进嘴里,机械而漠然的咀嚼,苦涩的药在唇齿间化开,她感觉不到苦,只有麻木,无力,药丸一粒粒嚼碎,然后低头将药汁一口一口渡给那人,柔软的舌慢慢顶开少年坚硬的牙齿,如扇般的长睫在眼前放大,她看着他微微蹙眉,眼皮微动,紧绷的神经一点一点舒缓。 来不及了,可至少他还活着。 什么时候起,她开始衡量人命贵贱,值不值得,却忘记了少年替她挡劫时,是否有想过她的命值不值得,长剑向他挥过时,他可曾后悔过,觉得不值。 这世上总有些傻子,一个两个都让她碰上了,赵晏,这少年,他们真傻,可她也想成为那样的傻子,因为那是热的,有温度的人,而不是跟她一样内心冰冷的怪物。 人间苍茫,歧路多蹇,她走上了岔路,又隔着遥遥天堑望见了自己想要走的那条路,看见了自己想要成为的那种人,然后困在迷障里,一生仰望。 “你活着,我给你赎命。” “你若死了,便替你报仇,你族中亲长皆由我奉养,只是,我不能以命偿命。” 女子声音微哑,声音散在风里,海浪依旧,月色倾洒,星子落入水里,随着海浪微晃,一切跟以往一样,深邃,宁静,而暗藏汹涌。 只有阮如筝知道,自己心上长了一根刺,碰不得,拔不掉,迟早有一天,那枚刺会从心口破出,要她性命。 淮水城内,城守府上,灯火通明。 夜幕降临时,一只断臂堂而皇之的被扔在出现在城守府门口,来人武功高强,明目张胆,想必是领教过之前府中护卫的无能,越发胆大包天,却不想当场被俘,服毒自尽。 原是自昨夜出了刺客一事后,韩灼手下夜卫迅速接手了城守府上的护卫职责,夜卫武功高强,杀伐果断,能有他们相护,陈进自是求之不得。 尸体很快连同断臂一同被送到府内,赵长欢看着那只断臂良久没能说出话来,她是执剑之人,自然明白练武之人的手,比命更重要。 “开阳,夜深了。” “主子。” 韩灼看着那只断臂,眸色一点点亮起来,幽幽冷光瞧着吓人,嘴角浮起一抹妖异的笑,魅惑而危险。 “该送他上路了。” 开阳跟钧天对视一眼齐齐跪下应是,男子清冷的声音再此响起,赵长欢一滞,只听他说,“送信那人,剁了做回礼。” 众人皆是一愣,只有风伯朗声答是,韩灼颔首,众人皆退,风伯挑衅似的朝她眨了眨眼,头凑到她旁边轻声道:“你的那位恩人已经进府了,正好给我打个下手。” 赵长欢眨眼,觉得自己大抵是有什么地方得罪了面前笑容明朗的人,才让他想着法子折腾自己,细细一想,要说得罪,也只有入营式上跟他打过交道。 她咬咬牙,心想这人也忒小气,可为了许小山不被吓死只能挤出个笑脸,道:“风伯统领如此关照我,可是因为属下在入营式上多有得罪,是属下不是,还望风伯统领不要迁怒他人。” 风伯望着她笑意更甚,半天道:“偏不。” 赵长欢抿唇,“属下向您赔礼道歉。” “不接受。” 赵长欢微微有些恼了,声音也不觉冷了几分,“那统领想如何?” “以后对侯爷好一点,别像看怪物一样,防他,怕他,躲他。” 头顶皓月当空,她听见自己的声音,“什么?” 风伯扬眉一笑,广袖轻扬,“他其实很孤独,也没你们想的那般冷情冷性,所以对他好一点。” “为什么说跟我这些?” 风伯摆摆手,“沈天雄武功高强,又极善暗器一道,我怕没命回来用这个人情要挟你。” 赵长欢没有说话,风伯的话里有她听不懂的暗指,韩灼是怎样的人,她不知道,只是韩灼的这个人情,她不得不承, 淮水一地兵力不强,若韩灼不愿相助,如筝他们只怕会尽数死在猎鲨帮,不管韩灼为了什么愿意帮她,她总是感激他。 想我救人吗?想。 她便信了。 “我不怕他,也没有防着他,我对明安侯是敬仰。” 风伯斜了她一眼,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终是摇了摇头,“那就好。” 说完背着手快步离去,赵长欢站在身后喊他:“干什么去?” 声音传来,惊得她心头一跳,他说:“分尸。” 不过半刻钟后,一行人马身着玄衣从城守府后门驾马而出,一路出了淮水城,码头上提前备好了偷袭泅渡用的小船,夜卫主力倾巢而出,整个城守府除了陈进的人便只剩了赵长欢跟许小山以及三个奉命看守她的夜卫。 城守府南苑,一抹黑影从西侧院门而入沿着回廊悄悄摸向东侧,屋内灯火晃动,隐隐可见房中人影,房门轻轻推开,发出吱呀的响声,指尖尚未收回,下一秒短刀已经横在了他的脖颈间,他慢慢抬起手,执刀之人微微侧身,昏暗的烛火下露出一张青稚的面容,不是许小山是谁。 赵长欢将短刀别回腰间,“是你?” 少女黑衣墨发,青丝以红绸带高高束起,长剑背在身后,伸手将烛台边上的火折子塞进了衣袖,眸色漆黑,比夜色还凉,月光如银,恍的女子肌肤胜雪。 许小山点点头,跟着她进了屋子,“你也要去猎鲨帮?” “可是那位大人说,你得留在这。” 赵长欢取了麻布条,一边往自己手上缠,一边朝着他道:“他不在。” “那只断臂我看见了,很危险,你还执意要去吗?” 赵长欢眉心一皱,慢慢抬眼,“非去不可。” 许小山噤了声,心知劝不动她,也没能力拦她,索性闭了嘴,坐在窗边的椅子上一言不发。 赵长欢斜眼瞧了他一会,将桌子上一早准备好的布包丢了过去,布包落进少年的怀里,许小山一边嘟囔,一边打开了包裹,“什么东西?” “硝石。” “你从哪得来的?” 许小山握着布包的手止不住颤抖,额上有冷汗渗出,明靖律法,硝石一律归朝廷所有,私藏者当诛,他抬眼,眼前人笑得像只狐狸一般,一只冷艳而狡黠的狐狸。 “城守大人库房里的好东西,炸掉整个城守府绰绰有余。” 女子停下手中动作,面上是前所未见的毅然,长睫垂下,烛火晃花了她的影子,她与黑袍人交过手,武功之高远非她所能敌,风伯说韩灼鼎盛时堪堪能与其打成平手,若尽全力,胜负难料。 可如今韩灼旧伤未愈,已在下风。 “我此去不知能不能回,若能回,以明靖律法,递罪状,除奸佞,杀陈进,还一方安宁,平你心中怨恨,若不能,这是我许给你的承诺,美人园,城守府,陈进也好,满府恶仆也罢,生死交予你手里,事完之后你往江南去,四季布庄上报我名字,自有人给你一条出路,这是我能给你最好的交代。” 许小山听着她的话,舌苔发苦,明明是短短几句话,却重若千斤,压得他喘不过气,女子回身瞧了他一眼,头也不回朝着门外走去,指尖搭在门框的那一瞬间,他猛然站起身,哑声道:“那日你入城守府,我嘴上说不让你去,其实我藏了私心,算计了你,我送你入府,盼着你杀了陈进,可我心里知道你会死,我依然那样做了,我心里亏欠你。” “陈进罪大恶极,可这满府人总有人罪不至死,硝石我不会用,我想你回来了,用律法给淮水的百姓一个交代,尽数罪状,以昭正道。” 清冷的声音响起,女子消失在夜色里,掠过高墙,转眼不见,她说,“随你。”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喜欢,请多多支持 第30章 船在海风里慢慢转向,月色落入海里,泛起粼粼水光,海浪拍在礁石上,卷起一层又一层泡沫,船上一片沉寂,阮如筝抱着少年的头,手中的匕首高高扬起,只听一声细微的声响,手腕绳子断裂,那人感激的朝她点了点头,随即转身去解旁人身上的绳子。 暗夜的寂静里多了几分稀疏的嘈杂,本该垂着头陷入梦乡的人慢慢苏醒,眼中暗藏着比海更深沉的汹涌。 他们相视而望,原本心中暗藏的不睦、猜忌、谋算在这一夜统统抛弃,生出了连他们也惊异的默契,误入绝境,他们不得不联手,最边上的两个人猫着腰慢慢靠近甲板上昏睡的守卫,几乎同时,掌心绕前贴上脖颈,拇指支着下颌,指尖用力,只听“咔”的一声,两人脖子已被扭断,软软耷拉下来,其余人捡起甲板上的武器,慢慢背向朝着中央两人移动。 “他怎么办?” 一个手握长刀的中年汉子在阮如筝面前蹲下,面色肃沉,这是他第一正眼瞧这女子,不算美艳,更多是清秀,莹白的面上沾了些血,如此看着,不过是个弱质女流,寻常女子似她这般岁数该是待字闺中的年岁,想着想着,冷硬的心难免就软了几分。 “你若想带着他,你逃不了,他也活不了。” 阮如筝将少年扶起,伤口用布条粗粗包了,三粒药喂下去,血是止住了,昏迷的人开始发热,灼人的、烫手的温度,如果今晚逃不出去,他也熬不过这场高烧。 “左侧船舷下有小船,我带他坐船走。” “小船夜行,恐为海浪吞没,你我都是身在金鳞卫之人,应该知道没了手倒不如死在这,何不.. ....” 何不将他丢下自己逃命去,死里逃生,自己尚且难以保全,而他左右不过是个废人,又何必将自己的命一同赔在这里。 阮如筝咬唇看他,黑眸如夜色一样沉寂,静静的望着他,像是要看进他心里,冷静而凉薄,“我只要一艘船,生或死都是我自个选的。” “你说的没错,练武之人断臂尚不如死,可世上有那么多身体不全的人,他为什么不能选择活下去,其实,他也不过是个人。” 女子执拗,声音浅浅,淡到只有中年汉子跟她自己能听见,像是说给他听,又像是说给自己听。 “好。” 中年汉子朝她抱拳,道:“那在下谢姑娘救命之恩。” 说完,掌心按上刀柄,朝着一旁守着的人低语几句,然后朝阮如筝做了个先走的手势。 她扶着那少年,缓缓点了点头。 夜里风大,船未扬帆,海浪翻涌,变幻莫测,就算是最老练的渔民也不敢在深夜将船开往深海,想来离岸亦不会很远,只要快一点,他们就能逃脱。 细微的声响自身后传来,吱呀一声,阮如筝神色忽变,再回头时面上已露出狠厉之色,手上的动作不由快了几分,摇橹拍水,那人摇摇晃晃自船舱里出来,听见不寻常的水声,猛然抬眼,扬声疾喝,“来人啊,他们” 声音嘎然而止,一把剑破风而出,“铮—”穿过那人将其稳稳钉在船舱上,可是已经晚了,船上的火把骤然多了起来,明晃晃一片,不一会远远便可望见一抹黑色的身影出现在甲板上,大船的帆慢慢升起,船速提高,眼看着便要追来。 夜里的寂静被打破,幽幽海面晃动起来,□□箭呼啸而过,海面上并行的两艘小船破浪而行。 身后箭雨袭来,慢慢逼近的大船上火光攒动,喊声震天,阮如筝回身便能瞧见那些人手中所持长剑泛着冷光。 “噗通”声接连响起,一个接一个的人从船头跃下,猎鲨帮常年行海,船上的人哪怕是苦役杂仆也极擅水性,即使是在难以视物的夜里,也比他们强上许多。 “弃船。” 中年汉子的声音响起,阮如筝循着声音望去,另一艘小船上,满船人纷纷跳下了海,乘船走目标太大,可少年断臂沾不得水,她不能弃船。 嘴里微微发苦,她看着望不到边际,分不清左右的海,心里不免生出绝望来,若弃船...... 思量间,一只滚烫的手抓住了她的衣袖,少年闭着眼,语无伦次道:“逃,别.. ..管,命绝。” 阮如筝眸色深了几分,抚开他的手,自嘲般笑笑,这人可真能成全她,他合该拉着她一同葬身这片海里,哪来的菩萨心肠。 她深深吸了口气,将少年放平,翻身跳下了海。 海上的一叶孤舟里,断臂的少年满身尽洒月光,双眸紧闭,船漂浮在海面上,任由海浪推着船行,若是瞧的仔细,便可见月光下的船边上漂浮着一个人,时不时露出个头,不远不近的跟在船周围。 阮如筝潜在水里,下潜、浮起,九月末的海水,又苦又涩。 系船锚的铁链绕在她腰间,海浪推着船带着她往前,东南侧传来异响,她吸了口气慢慢潜回水中,躲在船下,一道黑影朝着小船游来,手中匕首慢慢攥紧,危险越是迫近,脑子就越是清明。 那人手搭在船上,手指搭在唇边,尚未开口,便被人拖入水中,手上猛然用劲,冰冷的刀刃贯穿身体,血色在水中晕染开,阮如筝屏气在水中翻了一圈,将那人一脚踹开,海腥气夹杂着血的味道一点一点散开。 “哗-”水花漫天,一道纤细的身影破水而出,稳稳落在摇晃不已的船头上。 船下涌现越来越多的人,似鬼魅一样向着小船靠近,她摸向腰间短刀,刀势迅疾,遇人便杀,几近疯魔,连砍三人后,那些人不再试图上船,她握着短刀已是力竭,鲜血染衣,生死在这一瞬早已被置之脑后,她不由苦笑,看来真的已入绝境,退无可退,想着想着,她朝着船上的少年道:“我逃不了了,一起死,不算我欠你。” 一片明晃晃的光在前方亮起,如火如炬,冷箭凌空飞出直直没入水中,水里发出异响,不一会海面上冒出一串泡泡,渐渐归于平静,阮如筝握着短刀起身,大船朝她驶来,船头之上一片灯火,后来的年岁里她偏执的将那天无边凉夜里的火光看作了一生的救赎,不曾向他人言语,却藏在她内心最深处,直止死去。 她望向火光,也有人站在火光里望向她,船只相近,那人一身玄衣立于船头,明月风华,萧疏淡远,他道:“何人。” 她收敛心神,将腰间所系腰牌取下掷了过去,朗声道:“金麟卫十一,阮如筝。” 来的不是旁人,正是韩灼同夜卫一行人,开阳握着令牌仔细看过后朝着韩灼点了点头,夜风灌进衣袖,吹的衣袍哗哗作响,声音清冽,他说:“救她上来。” 他们很快被救上了岸,盈盈火光里阮如筝看清了船头的男子,剑眉星目,神色清冷,她只看了一眼便慌忙移开,那是天边一弯冷月,多看一眼都会觉得是荒唐。 “改变航向,撞上去。” 阮如筝脚步一顿,慢慢回身望向他,不止她一人,甲板上的人齐齐将目光落在船头那抹玄色身上。 韩灼微微抬眼,扫过众人,最终望向不远处猎鲨帮的船上,声音越发冷清,“撞上去。” “是。” 开阳转身冲向船室,浪越来越大,船在海浪上颠簸,初阳落进海里,水光橙亮,破晓天光里,阮如筝已能瞧见猎鲨帮迎风飘扬的旗子,系在桅杆上,迎风而舞。 两船相撞,巨大的冲击力从脚下传来,阮如筝只觉脚下一麻,整个人失了力,身体不受控制的朝一旁斜去,竟是谁也没有避开,就这般迎面撞上。 船头划过对方船只的侧板,发出刺耳而尖锐的声音。几乎同时,夜卫跟对面船只上的贼子出手缠斗在一起,猎鲨帮上那只看起来训练有素的队伍也很快席卷过来。 阮如筝握起短刀再次挥刀杀敌,很快摸上船的人倒下了一片,断臂残肢,左侧船舷上已满是鲜血,血液在木板上晕开,化成绮丽的花纹,惨叫痛呼此起彼伏,一排一排的人倒下,血肉模糊,肢体断裂,阮如筝眨了眨眼,长睫上沾了血珠,眸中失了清明。 夜色慢慢褪尽,银月消失,天边泛起丝丝亮光,风浪越来越大,翻涌起来的浪花,迎面而来的血腥气。以剑止剑,以戈止戈,韩灼的利剑所往,是尸山血海。 “轰—” 一道巨大的内力自猎鲨帮的船舱里穿出,内力碰在船壁上震的嗡嗡作响,水面上掀起一道水墙,猎鲨帮船上的人均被震下船去,甲板上一下空了出来,一道苍老的声音从船舱里传出,似古井苍凉,寒意森森:“来了。” 阮如筝眸子一缩,下意识望向船头,那里站着韩灼,处变不惊。 他嘴角慢慢浮起一抹笑意,冷情而狂妄,像是沙漠里狩猎的狼,遇见猎物后,满眼都是杀机。 “来取你的命。” 脚尖踢起甲板上掉落的剑,凝气于剑,长剑飞出震起一圈剑气再次响起轰鸣声,阮如筝震的一趔,只觉脚下木板已不堪重负,眼见着那把长剑震碎木板直往船舱而去,下一秒长剑飞回,竟已寸寸断裂。 好强的内力,阮如筝不由抬眼去瞧韩灼,她向来擅用匕首,不说登峰造极之境却至少是炉火纯青,可于功法一道却平平,像韩灼跟黑袍人那样能够化气为形更是她生平仅见。 一声长笑从对面船舱里传出,以内力传声,声音尖锐,那声音刺得人耳朵发疼,脑子嗡嗡作响,浪花翻上甲板,黑色拐杖凌空而出,韩灼旋身而起,立于拐杖之上,足尖轻点,拐杖打了个旋直直飞了回去,穿破甲板,稳稳扎在了那黑袍人面前。 “两年不见,明安侯爷竟还是这般戾气深重,当年若羌城上小老儿没能了结你性命,没想到两年后仍是逃不过这一战。既如此,我便与侯爷做个了断,生死恩怨皆了于此。” 沈天雄武功了得,此言一出,开阳等人齐齐变了脸色,风声呼啸,韩灼持刀而立,他的身侧是衣衫染血的夜卫,脚下是翻涌不息的海浪,面前是他等了两年的仇人。 开阳一愣,慢慢望向韩灼,急急喊了一声: “主子。” 韩灼抬眼,背脊英挺,世人不曾善待他,玄天却待他至诚,纵此生满身杀戮,也要以命手刃仇敌,道:“夜卫听令。” “在。” 声破云霄,甲板上的人齐齐跪下,韩灼长刀一挥,刀尖微侧,冷声道:“主令,不得插手。” 众人皆默,未答,良久,开阳双手举过头顶,俯身拜下,“谨遵侯爷令。” 开阳知道,这一战,韩灼盼了整整两年,玄天的死在横在他心里始终过不去,沈天雄的入骨三分钉是冲着韩灼去的,来不及挡,来不及避,玄天站在他身后用最笨拙的方式全数挡下。 若羌城上手刃亲卫,玄天的血沾了他满手,染红了他一颗心。 韩灼提刀而上,注入内力,长刀挥过,贴着黑袍人耳侧而过,刀气凌厉,震落了衣帽,露出一张苍老而猥琐的面容,老人旋身躲开,嘿嘿一笑,衣袖轻扬,暗器破风,冷月镖如迅猛的闪电一般从四面八方朝他袭来,听声辩位,挥刀挡开,然而来不及出刀,下一轮攻击转瞬而来,梨花针,细如牛毛。 鬼老天雄,暗器独绝,在若羌城上,南疆广域,乃至汾州之地他曾多次领教沈天雄的暗杀利器,从来都是两败俱伤,各不讨好。 细细密密的银针破空而出,韩灼如飞燕游龙,移形换影,肩上披风飞出,在虚空中一转,银针尽数接下,刹那间,韩灼身姿如弦,右臂轮圆,刀锋雪亮如白色闪电,以雷霆之势朝着那人而去。 刀锋下所指之人不避不闪,嘴角微扬,扯出一抹诡异的笑容,雪亮的剑芒刺破茫茫水雾,沈天雄脚尖轻点,整个人向后掠去,接连甩出数十枚冷镖,淬过毒的镖,闪着幽冷蓝光。 “侯爷!” “主子!” 长刀已出,势如长虹。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喜欢,请多多支持 第31章 风掠长空,耳边呼啸声响,苍凉的风卷起了韩灼的衣袍,暗器之利,在疾,在快,密密麻麻袭来的冷镖银针,闪电般挥舞的长刀,双掌相向,掌风震的船板作响,两人皆被掌力震开,脚下甲板应声而裂。 沈天雄半跪在地上,手指捂着胸前,目光阴沉,紧紧盯着韩灼,缓了许久,慢慢开口道:“为了杀我,搭上你命,值吗?” 韩灼退回到甲板上,长刀拄地,眸色沉郁,沉声道:“不值,可你必须死。” 话落,提刀而战,两方僵持,谁都赢不了,谁都死不了。 茫茫海水里映着惨烈的红,像是开在水里,妖艳炫目的花,赵长欢将船泊在大船后,一跃翻了上去。 所有人都注目着两人的打斗,风声在她耳边呼啸,内力相撞,普通兵刃那经得住这般强大的力量相碰,长刀寸断,沈天雄嘴角浮起一抹笑,手摸过胸前,几枚回旋镖飞出,擦着韩灼衣衫而过。 韩灼失了武器,沈天雄暗器不断,左躲右避间,竟逼得韩灼渐渐落于下风,转攻为守。 韩灼飞身后退,以内力挡开暗器,破绽却更大,他来不及攻,一直处在被动,攻势掌握在沈天雄手中,暗器之后,藏着沈天雄凌厉雄厚的掌风,两人交战,一旦一边只守不攻,另一边的赢面可就大了。 袖袍似飞云般挥出,韩灼生生接下一掌,整个人向后掠去,沈天雄借势猛攻,连出数掌。 开阳几人齐齐皱眉,手慢慢按上刀柄,正欲提刀厮杀,电光火石间,一道黑影似闪电一般从他们背后蹿出,剑锋锐利,快如疾风,长剑直刺,右手执剑,左臂伸展,将那抹飘摇的身影一把揽住。 青光一闪,如风驰电掣般刺向那人心口,沈天雄陡然惊觉,一掌拍出,将剑震开,身子仍是向前急飞,赵长欢执剑的手被他的掌力震的发麻,剑身直抖,牵动肩伤撕扯般疼痛,忽地一只手绕过肩膀握住了她提剑的手,剑光闪烁,迅疾如闪,势已出,不能再退,沈天雄已近身前,避无可避,以掌接剑,妄图以内力震碎,浮光剑以玄铁铸就,神兵利器远非寻常刀剑可比,这一次,剑未断,剑破掌风,将那双枯老的手捅了个对穿。 “啊—” 与此同时,左侧冷光闪过,一把短刀稳稳插在沈天雄心口,正中心口,非死不可,长剑抽回,手掌上生生捅出两个窟窿,血流不止。 船上众人看见这惊心动魄的一幕,无不瞠目结舌,半晌说不出话来,只见那沈天雄身子一晃,苍老的面容渐渐扭曲,瞪向赵长欢时目眦欲裂,双手抓握成拳,笑声凄厉,赵长欢左手轻转,将短刀又往里送了一寸,刀刃没入皮肉,只见刀柄。 沈天雄下意识望向胸口,只是一柄寻常不过的短刀,直直插在他心口上,下一秒,全身内力凝于掌中,气海翻涌,白发散乱,双掌似蛟龙入海,遒劲有力,像两人袭来。 韩灼提掌迎上,赵长欢内力浅薄,轻功却是极好,纵身一跃,堪堪避开,浮光掠影,鲜红的刀光闪过,用了全身的力气将剑送了出去。 浮光剑没入身体,赵长欢被那股力道震的摇摇欲坠,闷哼出声,气血翻涌,只觉喉头腥甜,大口大口的血从胸腔里涌了出来,不由松了手,整个人像秋后黄叶一样飘摇,身体向后倒去。 她疼得直皱眉头,不由闭了闭眼,心里默默叹了口气,这怕是要落进海里,那海水冰凉,不知道是不是像北戎那年的寒冬一样,冷得她心尖打颤。 甲板上的人纷纷望向空中,韩灼掌风似剑,沈天雄脚下已乱,被那股力量带着,直直坠落,长剑钉在甲板上,血顺着剑锋流下,那双浑浊苍老的眸子慢慢失神,沈天雄已死。 却只见那女子被力道反震,身子飞出去好远,甲板上风伯与开阳对视一眼,飞身而出,一同跃出去的还有左侧船舷上的阮如筝,却不料一抹玄色身影快了他们一步,长袖一展,将坠落的人抱了个满怀,赵长欢微睁着眼,像是疼极了,眉头直皱,唇角不由带着些笑,对上韩灼那双清清冷冷的眼,声音破碎,“你. ..抱紧...点。” 韩灼身子一僵,抱着赵长欢的手却不由收紧了几分,飞身回了甲板。 沈天雄死了,所有人都松了口气,开阳指挥众人肃清余孽同时派了小船去海上找剩余的十余人,风伯去接韩灼怀里的人,只见女子手指攥着韩灼袖边不放,指节发白,未等他开口,便听韩灼沉声道:“罢了。” 话落抱着女子径直走向船舱,风伯摸了摸鼻子,心里竟对这位剑使的极好,长相绝色的赵晏不由生出几分钦佩来,能让主子一再容忍,也就只有她了。 倒是够狠,也够胆大的,就那样冲上去,要是真挨上沈天雄一掌,不死也得废。 抬脚便跟了上去,路过阮如筝时,不由一顿,然后慢慢侧首,“你也去,给她脱衣服。” 阮如筝一愣缓缓点了头,低低回了声:“谢谢。” 尘尽生光,满目晴好,照江山万朵。 风伯的药开的极苦,赵长欢看着许小山手里端过来的药,不由皱了皱眉,她其实总觉得自己心里已经够苦了,味觉上再苦的味道现在也是能受得住的,只是这药,连喝了两天,却是说什么都喝不下去了。 忒苦,苦的她都快尝不出味道了。 “风大人说,今日最后一碗。” 赵长欢看着他手里的药碗,乌黑黑的药汁,捂着鼻子直摆手,“我不喝,这药治不治病我不知道,反正我是喝不下去了。” “那这?” 许小山不由面露难色,赵长欢的右肩重伤,据说跟猎鲨帮的人交手时挨了一掌,掌力雄厚隐隐伤了心肺,且不说这药不喝她的伤势会如何,他最近一直跟在那位风伯大人身边,总之,不是个好脾气的主。 “您还是喝了吧,风大人的脾气您也知道,要是被他知晓了,只怕是要动怒。” 赵长欢眉梢轻轻一挑,自那日受伤已有两日,开药、看伤一直是由风伯亲自来,相处下来只觉得这人与其说性格怪异,其实更像是小孩脾性,易喜易怒,喜恶分明。 就像这药,你决不能说这药不好,更不能说他医术不行,家里有个医毒成痴的二哥,这种身为医者的傲气她也不是不能理解。 只是,赵长欢抬起头,深深吸了口气,“我从小到大见过医者无数,可从没听过哪个大夫说起,服药后不可以蜜饯解苦的,风大人莫不是欺我?” 许小山捧着药碗慢慢低头,嘴角带着笑,小声道:“风大人说,良药苦口,他这服药的确不能以蜜饯佐药。” 赵长欢眉心一皱,还没开口,药碗旁便放上了一小碟糕点,许小山抬眼,恭敬道:“淮水城最寻常的点心,算不得蜜饯,姑娘大可尝尝。” 是个机灵的,赵长欢心中暗叹,也是辛苦他了,跟着风伯估计够呛,可她虽然是以男装在外行走,说到底还是个姑娘,要将他留在身边是不可能了,要想从风伯手下要人,估计也是不容易。 “你想好了吗?” “姑娘是说,我的出路吗?”许小山小声道,漆黑的眸眨了眨。 “我活着回来了,自会按你之前所说,我会将此事禀明侯爷,以正律法,那你呢?” 女子缓缓起身,慢慢走向窗前,“之前要你进府,是因为我身份暴露,怕陈进手下人迁怒你,连累你丢了性命,以后你想如何?做回普通人,还是继续做乞丐?” 身后传来噗通一声,她回身,瘦弱的少年双膝跪地,头俯的低低的,声音低涩,“风大人说,我手脚还算利索,他那正好缺个炼药的小厮。” 赵长欢面色不变,意料之中罢了,许小山并不是个不上进的,只是之前所遇种种将他逼成了那副样子,城守府的弃奴,在淮水城能有什么出路,大概也只能如此,如今有机会跟着风伯,也算的明安侯爷麾下,倒是许多人求都求不来。 她声音依旧平静,继续道:“你若并非诚心,自愿,我可助你离开。” 少年岿然不动,“我自个求之不得。” “那,绿豆糕的银子,你还要吗?”少女声音带笑,盈盈立于窗前,一身白衣,风流飘逸,不见弱质纤纤,只余干练英气。 他闭了闭眼,额头抵在冰冷的地上,咬着唇道:“是我欠姑娘。” “罢了,跟你开个玩笑,可真较劲。” 赵长欢回身,轻撩衣摆在小榻上坐下,笑道:“你起来吧,再不将药端来,等凉了,我可真喝不下去了。” 许小山慢慢抬头,眸子亮了几分,“好嘞。” 一碗药灌下去,苦的舌苔发麻,赵长欢捏了块糕点塞进嘴里,嘟囔道:“十一呢?” 许小山一愣,似是没明白她说什么,赵长欢捂着嘴将糕点咽了,说道:“另外一位姑娘,今天怎么没过来?” 她吃的急,又忙着说话,一时岔了气,呛得直咳,许小山眼明手快的倒了茶递给她,回道:“她去照看断臂的那位公子。” “哦。” 少年被断一臂,连烧了两日,今早才退了烧,如筝面上不显,心里却是担心的厉害,日夜不休的守着,赵长欢摇了摇头,轻声道:“那位公子现在如何?” “不太好,伤势无甚大碍,不过心里恐怕是不好受,自醒来,发了不少脾气,药也不肯用,也是难为那位姑娘了,任着他闹,闹完再熬药,也不说话,两人就那样折腾,硬是磨的那位公子没脾气了。” 赵长欢眉眼低垂,“她是个倔脾气。” 如筝不是个坏人,甚至是个心底过分柔软的女子,以她所言,那少年是为了救她失了一臂,而她当时选择了默不作声,那估计这份愧疚要跟着她一辈子。 许小山离去后,她坐在小榻上,试图将猎鲨帮这件事厘清,沈天雄已死,可他们搜遍海上也未曾见得猎鲨帮原本的帮主,据那些被抓的帮众所言,帮主与沈天雄是故交好友,月前便没了下落,不见踪影。 这件事委实诡异,猎鲨帮扬言要杀陈进,陈进胆小怕死朝京中递了折子,又花了重金贿赂正元帝身边的红人,许得朝廷出兵,可无论淮水城还是邻城都有不少守军,这份差事偏偏落在了远在汾州城的韩灼身上,好巧不巧这里有个沈天雄。 而他们一行人先前遇伏,是有人将消息提前泄了出去,依着韩灼的脾性,纵使他们全死在猎鲨帮估计也不会亲自前来营救,可一份来自永明殿的密诏却让他不得不来。 所有的一切都像是设计好了的,一环套一环,逼着韩灼一步步走向这个提前设好的圈套,非要韩灼的命不可。 可到底是谁能这般算无遗策,每一步都算好了,帝心,时机,她的身份,韩灼的脾性,无一缺漏。 少女面色慢慢凌厉起来,都说人心不可测,时局朝夕变幻,却有这样的人无论时局还是人心都能算计的清清楚楚,如何能不后怕。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喜欢,请多多支持。 第32章 银月如盘,光华狡黠,风里夹着海中独有的腥气吹遍了淮水城,灯火晃动,吹得城守府的灯笼独自飘摇,已至深夜,府中人皆已沉沉睡去,睡梦香甜,一抹黑影自南苑而出,掠过屋顶,朝着北苑而去。 北苑,是城守府的主院,坐北朝南,陈进的书房便在那。 不过几息之间,赵长欢便已经神不知鬼不觉的摸进了北苑,陈进倒是警觉,书房北苑门口设了不少守卫,可奈何武艺不精,竟是谁也没能察觉,女子绕过正门,纵身一跃上了墙边的高树,像蛇一样滑过,足尖轻点,借着树梢的力,悄无声息的进了苑内。 北苑清净,整个城守府说来也怪,几位夫人带着小姐都住在东苑,陈进的两个儿子住在西苑,这北苑只设了书房跟陈进自个住的院子,向来甚少人来此,据说就连府上正儿八经的主子要进这也得有陈进准许。 苑内只点了几盏灯笼,挂在长长的回廊里,女子身形鬼魅,步伐轻盈,几个跨步便穿过了长廊。 沈天雄已死,要想真的找到背后谋划这一切的人恐怕不易,陈进在这件事情里占据着举重若轻的地位,若说他是一无所知,只是误打误撞,她是不信的,韩灼纵然武功高强,在南疆战功赫赫,可猎鲨帮是水匪而不是马贼,江南之地繁荣百年,水师绝不是闹着玩的,可他偏偏递了折子入京,还不知以什么方法说动了皇上。 此外,要想处置陈进,却不能单凭许小山的只言片语,还要要有证据,这样即使韩灼不愿帮,她亦可将证据呈递御史台,自有水落石出之时。 不再多想,她指尖扣在门边上,轻轻用力,门缓缓打开一条缝,她深吸了口气,好似夜里的狸猫,一闪身便进了书房。 清冷的月光从窗外洒下,照在屋子里,书房布置的极其简单,一入门便是一副苍山劲松图悬于墙上,一人高的白瓷瓶一左一右摆着,行至里间便可见书桌,书桌后挂着一幅字,光线太暗,看不清写了什么,右侧的墙壁旁是一排书架,上边整整齐齐码着书籍,另一侧墙则置了古玩架,摆着几个晶莹剔透的琉璃瓶。 她绕过书桌,稳稳在书架前站定,手指刚搭在书上,一道劲风自耳边划过,她矮身躲过,心跳猛然加速,右手下意识摸向腰间,握住短刀,斜刺而出。 书房里间昏暗,一片漆黑暗色里,隐约可辨是个身姿修长的男人,衣袂翻飞,一招一式隐隐有凌厉的锋芒可见。 赵长欢眼角一跳,武功高强,竟是个难缠的对手,挥刀而起,男子动作更快,双手映上,猛的架住了赵长欢的手臂,一只手朝着她脖颈而来,她下意识后仰,那只本该落在她脖子上的手越过腰身稳稳抵住了她的后背,一股清冷的味道从鼻尖传来,“赵长欢。” 话音刚落,撑着她脊背的手猛然抽回,一到微弱的光亮起,昏黄的火光里,她瞧见了韩灼那张肃冷的脸,以及手上明晃晃的短刀,心下一跳,不自觉有些忐忑。 “侯爷,怎也在此?” 她将刀收回,有些狼狈,夜探他人书房,还被人撞了个正着,怕是有嘴也解释不清楚。 “这话该我问你,大半夜,为何会在陈进的书房?” 赵长欢心中略顿,开口道:“陈进为恶一方,欺凌幼女,广敛钱财,我曾答应许小山除掉他,所以来找证据。” “你大可以杀了他,以你的武功,这事不难。” 赵长欢眉心一跳,抬眼望去,男子长身玉立,一身紫衣难掩风华,秀朗俊逸的面容无端蒙上一股冷意,眸色漆黑,正犹疑的看着她。 不过,这倒是像他能说出来的话,杀了便是,又何苦如此麻烦,可这是他韩灼能做的事情,不是她赵长欢。 “杀了他,那些死去的人并不能活过来,罪名昭昭,千夫所指,远比一死更折磨他,死倒容易,可这世上有太多比死更难的事,我不愿成全他。” 韩灼神色一顿,幽幽道:“我竟不知,赵将军将你教的如此凶悍。” 赵长欢抿唇,重活一世,她身上戾气重了不少,行事作风凌厉许多,一腔孤愤,倒也当的起凶悍二字。可陈进凡行种种,也并非只是听得许小山一人所言,她以乞丐之身藏于城中,百姓对陈进的态度犹如洪水猛兽,恶名远扬。 就算没有许小山,她也不会留他。 说完,朝她扬了扬手里书卷,像是个账本,“若为此,你来晚了。” “这账本足以让他生不如死,我会派人送回京都。” 赵长欢垂眸,长睫掩住眸底情绪,静静道:“那便谢过侯爷。” 话音刚落,韩灼长袖一挥火光骤灭,右手扣着赵长欢手腕,两人齐齐旋身上了房梁,她眨了眨眼,不一会,门外传来一阵细碎的声音,两人对视相望,静静猫在房梁上。 房梁之上空间极狭,两人攀在房梁上,韩灼的下巴就在她头顶,声响越来越大,赵长欢不敢乱动,只得屏住呼吸,死死盯着地面。 门口有人道:“都给我守到院子外面去,谁也不准给我放进来。” “是。”守卫的声音齐齐响起,待脚步声远去,书房门被缓缓推开,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屋内。 还是那道男声,恭敬且殷勤,甚至带着几分难以辨明的忐忑,“老爷,明安侯没死,你我该如何跟那位交代?” 两人进屋却并未点灯,一前一后站着,单凭声音,她已能分辨出那二人正是陈进跟他身边留胡子的师爷。 “如何交代,此事要是办不成,你我恐怕是要拿命去交代,他手里握着的东西,足以让我们这条船上所有的人诛连九族,万劫不复。” 陈进的声音包含狠厉,带着些许气急败坏的羞恼,“这事也怪不得你我,他自个派来的人不中用,我将局设好,杀人的事,是沈天雄失了手。” “老爷,如今那位重病,估计还要住上几天,不如我们趁着他们尚未离府,以毒谋之。” “蠢笨玩意,我看你是疯了不成,在我府上中毒,你以为我这满府人还能有命活,再说明安侯身边跟着的那个风伯,据说是从南疆出来的,在他面前用毒。”陈进冷哼一声,继续道:“只怕我会先被毒死。” 光线昏暗,赵长欢看着那抹稍矮的身影朝着陈进拱了拱手,道:“老爷,属下以为,这事或许另有转圜之地。” 陈进抬脚,卯足了劲,一脚踹在那师爷身上,喝道:“都他娘什么时候了,有屁你就快放,少给老子来这套文绉绉的路子。” “是是是。” 师爷踉跄着起身,扶着书架站定,低语道:“那赵晏或许可保大人无恙。” “此话怎讲?” “那位派人送来的密信上写得清清楚楚,为除掉明安侯不惜一切代价,先前那队人马遇伏也是那位一手安排,只有那赵晏侥幸逃脱,原本一个侍卫,死了或是废了都不打紧,可后脚那位大人便给老爷传了急信,信上说哪怕不惜一切代价,无论如何都要那赵晏毫发无伤,属下斗胆猜想,想来赵晏与那位有旧,想必是极为珍视之人,否则也不会令您动用所有势力去找,再说谋杀失败一事,赵晏亦有参与其中,沈天雄身上一刀一剑可都是她刺的。” “如今赵晏无恙,而沈天雄却已死,老爷尽可将所有过错推到那一个死人身上,再言语暗示,此事是赵晏从中作梗,不求有功,也但愿无过,无功无过就是最好。” 赵长欢身子一僵,放在衣摆上的手不由慢慢攥紧,陈进口中所言那位分明是认识她的人,她摇摇头,父亲长兄都在北境,听闻北境战事胶着,她也坚信父兄断然做不出这样的事情来,可到底会是谁呢? 能用得起沈天雄这样的武林高手,能指使明靖一城城守,也能将韩灼算计到这份上,思绪万千时,一双冰凉的手覆在了她的耳朵上,手凉如玉,冰肌玉骨,她轻轻一颤,清淡的冷松香钻向鼻间,耳边隐约可闻陈进的污言秽语,师爷的阿谀奉承。 “今晚已经按着老爷的喜好挑了人送进房里了。” 陈进颇为满意的应了一声,道:“可惜了,那赵晏看着是个滋味不错的,也难怪明安侯跟五...” “老爷,慎言。” 陈进轻轻咳了一声,“也难怪韩灼跟那位都将她看的跟眼珠子一样,这样个美人儿,就连老爷我见了也是视若珍宝,忍不住要多瞧两眼。” 两人齐齐笑了起来,师爷谄媚道:“老爷向来怜香惜玉,倒是那小妮子没这个福分。” “这整个城守府,就数你最会胡说,哈哈哈。” 声音渐远,慢慢消弭,耳边的手抽离,身后一空,韩灼旋身而下,站在地上,静静瞧着梁上一动不动的赵长欢,正抬步要走,身后传来一道细小的声音。 “侯爷!” 猫在房梁上大半个时辰,一动不敢动,赵长欢的身子僵硬的厉害,尤其是撑着整个身体的右腿,已经麻了。 “我腿麻了。” 须臾间,韩灼便稳稳落在她身侧,一手拽着她的胳膊将她带了下去。 “谢侯爷。” 凉月高悬,两人如风一般从北苑掠过,府中长长的回廊上,风灯飘摇,夜风吹起男子紫色玄袍,扬起了少女高高束起的长发,身影相错,在昏黄的灯火中氤氲。 夜风吹在赵长欢面上,顿时清醒了几分,连带着脑子也清楚了些。 今晚的夜行,且不说别的,陈进口中那位讳莫如深的人就足以让韩灼起疑心,她眨眨眼,看着身前高大坚毅的背影,明安候爷韩灼不是京都城里轻佻风流的公子少爷,他一生所历,仅她所知,便足以令人心惊胆战,而他披荆斩棘一路走来,防备跟警惕比旁人只多不少。 遇伏,设局,沈天雄,陈进,猎鲨帮,环环相扣,像是一张密密麻麻的网蒙头罩了上来,将她笼在其中不得脱身,可眼下并不是思索这些的时候,重要的是这位明安候心里怎样想,她身后是赵家,亦只有赵家,韩灼会不会将这把火不由分说的烧到赵家身上,才是她眼下最急迫的事情。 赵家在朝中树敌不少,如今战事动荡,更是受不得皇上半分猜疑,韩灼向来得那位恩宠,若是此事传回京都。 这般想着,脚下生风,一转身便越过韩灼拦下了他往前的脚步,脑子瞬间清明,再抬眼连眸子都是亮的,“侯爷可会因陈进所言疑心我,乃至疑心我赵家?” 韩灼扬眉看着她,月光照在女子脸上清清凌凌,眉宇英气,眼眸盛光,赵钧这个女儿,真是骄傲又自负,嘲道:“你觉得呢?” “若是赵家,侯爷会死在猎鲨帮的船上。” 韩灼瞥了一眼女子堪堪及他肩头的发顶,慢悠悠道:“你倒是对自己的武功很自信。” “不是。”赵长欢低头,“是侯爷那时候不设防备。” “猎鲨帮一战,腰带中空,内藏硝石,赵长欢,你说的没错,若是你愿意我定会死在那,所以你打着什么样的主意,或者你以为凭这花言巧语,能洗脱我对你的疑心?”他垂着眼睛,不咸不淡的开口。 韩灼后撤一步绕过她径直往前,眸色渐沉,嘴角弯起一个好看的弧度,“我向来不信人,你既如此自负,那便同我再走一遭。” 赵长欢眉心一跳,只得拱手应是,心下却道,看来韩灼心里已经将她疑上了,果真是疑心深重。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喜欢,请多多支持 第33章 月光洒落,庭院空明,树影交错,姿态落落,乍眼一看,如水中水草,交相错映在青石板上,院中花香馥郁,夜风卷起,暗香悠悠,月光浮动,自是溢香满园。 两抹身影一前一后掠过淮水城的屋舍街巷,最终在这处院子前停下了脚步,屋檐下风铃钉铛作响,赵长欢不由抬眼瞧了瞧,铜质的风铃,在月光下泛着青色的光。 院落南侧有一处不起眼的角门,被墙院上的植被挡去了大半,甚是隐秘,木质的门,伸手一推便吱呀作响,看起来有些年头了,门声响起,一抹挺拔的身影应声出现在眼前,腰配长剑,一抹玄服,见了韩灼,恭恭敬敬下跪行礼,并未开口,一晃又没了人影。 从角门而入,门廊狭窄逼仄,而内里却是一出不小的院子,青石板铺地,砖缝中生了不少青苔,屋檐下隐约可见蜘蛛网坠着,应是处荒凉已久的院子,长年无人打理,院中植株繁茂,连墙边长满了过膝的荒草。 这样的院子,连风吹过,好像风声都要大上许多。 门院处守着配刀剑的人,站在黑暗里,动也不动,见了韩灼机械般的行礼,依旧默然。 赵长欢跟在韩灼身后,从一开始的一丈之远已经变成了一尺不足,这样的地方,让她心里一阵阵发毛。 穿过庭院,绕过几间荒屋,在院落最里处出现了一扇铁制的小门,两侧皆有人把守,高高架起的铜盆里木头噼啪的燃着,不时溅出一丝火星,黑暗的夜骤然亮了起来,火光闪烁,颇为晃眼。 韩灼一言不默,继续朝前走着,赵长欢舔了舔发干的唇瓣,竟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默默的跟在韩灼身后。 铁门后是一条长长的窄道,直通地下,尽头有微弱的光亮,风伯的笑声传了过来,随后陷入静谧,忽然一声凄厉的声音划破了空气中的寂静,诡异而惨烈的叫声,甚至不敢相信,那会是人发出的声音。 赵长欢瞳孔一缩,鼻间的血腥气一点一点被放大,脚下乱了章法,身形一晃,左手堪堪扶住了墙壁,她好像知道韩灼带她来此是要干什么了。 “不必勉强。”韩灼的身姿挺拔,头也不回道。 声音清朗,却在这幽幽的暗光里泛着十足的冷意。 惨叫声沙哑高亢,不多短短一声,便很快湮灭在黑暗里,化成了风里无休无止的凄惨低咽。 “我没事。” 背后冷汗津津,赵长欢微微白了脸,艰难地吐出这样一句话。 心里依旧忍不住发颤,她在北戎的牢狱里所遭受的一切,每每想来依旧胆寒心惊,就像是小时候贪玩被油烫了手,往后的岁月里,她都下意识的去躲开,因为她知道那会有多疼。 百般酷刑加身,人不像人鬼不像鬼,那时候的她也被关在这样幽暗不见天日的地方,浑身上下没一块好肉,耗着一条命,数着日子,一天一天的熬,都最后变得麻木,一心求死。 被俘,向来是要走这一遭。 审讯的人向来坚信,这世上除了死人,没有撬不开的嘴,所以手段至残,无所不用其极。 明安侯韩灼手下的拷问,比之北戎大牢里她所受的,恐怕只多不少。 不过几息,那条窄道便走到了尽头,火把明亮,入目所及,正面的墙上钉着一个人,铁索穿过琵琶骨,血液干涸在铁链上,那人半垂着脑袋,嘴角有血沫不停涌出,身上却是光洁,一点伤口也瞧不见,胸腹处时不时鼓起小包,像是有什么东西在身体里游走窜动,每每走过,那人的身体便忍不住扭曲起来,抽搐不止。 这时,一道低低的声音在侧边响起,“主子。” 赵长欢顺着声音回头,风伯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她身后,一身白衣,不染纤尘,极长极密的睫毛微垂着,半遮住清亮的眸,鼻梁挺秀,长发在身后散开,看向前面时嘴角会浮起笑,带着跃跃欲试的意味。 她慢慢收回目光,不再抬眼去看那人的模样,墙角有细微的声响,所有微末的、破碎的声音齐齐在她耳边放大,清晰且让人惊慌,然后汇聚在她耳朵里,变成成了北戎呼啸而过的风声,暗影慢慢重叠,她好像,又成了当时牢狱里那个任人宰割的赵长欢。 “素闻南疆虫蛊厉害,蛊虫钻心入肺,啃食血肉,人虽活着,却能感到自己一点一点被吃掉,风伯统领果真好手段。” 风伯袖袍一甩,双手交于胸前,颇为得意的扬了扬下巴,“这世上,若我不能让着死士开口,断无第二人能让他开口,赵姑娘且瞧好。” 说着,右手拇指微屈搭在唇边,连绵清脆的曲调传出,被钉在墙上的人开始扭动,双手在空中舞动,牵动着刺穿了他身体的铁索,不知疲倦,不知疼痛的挣扎着,口哨声停,那人软瘫下来,像是没有骨头一样被吊着。 “陈进还活着。” 呜咽声一点一点传进她耳中,过往种种,北戎牢狱里被钉在墙上的少年,双手尽断,人鬼不似,那本该是京都城里最清雅的少年郎,悬壶济世,素手银针,是她的二哥,赵持安。 那他呢,眼前这个人,沈天雄的手下,应是十恶不赦,罪该万死,饶是罪孽滔天,也不过一死。 赵长欢白着脸,脑子慢慢混沌,咬牙道:“侯爷想知道的,只需拿捏陈进即可,何必如此大费周章。” “我知道,这是侯爷的旧怨,谁也不能说一句不是,侯爷想让我看的,我看懂了。” 韩灼低头看了眼面色苍白的赵长欢,眸色沉了沉,手中不知从哪摸出一把小刀,指腹贴着刀刃,轻笑道:“看懂什么了?” 震慑,敲打。 赵长欢深深吸了口气,身形一晃,“侯爷可曾听过北戎有一种刑法,鞭子抽打使其皮开肉绽,再以滚烫的沸水浇过身体,疼不至死,亦不要命,却能让人生不如死,那是从心底上的折磨,看着自己一点一点面目全非,身上四处溃烂,挨到最后,精神会恍惚,连生死也辨不明白。” “我背靠氏族,成败皆在赵家,侯爷尽可疑心我,但求侯爷信我父兄忠义,我若背叛侯爷,愿受此刑解侯爷心中不愤。” “说完了?” 赵长欢抬眼瞧他,韩灼扬唇淡然一笑,指尖冷刀一转稳稳扎在那人胸口,只见那人身子一抽搐,慢慢低下了头。 “将人扔进海,喂鱼。” 风伯朝赵晏眨了眨眼,几步上前将人从铁索上放了下来,单手一扔,抗在自己肩头,悄无声息的退了出去。 闭塞的空间里只剩下了赵长欢跟她身前的明安候以及墙边微微晃动的火苗。 “只是想告诉你,所有胆大妄为、痴心妄想的人,最后的下场,都是死。” 灯火昏暗,他一身紫衣风华不减,举止之间尽显清华,半响,轻声道:“你很聪明,武功尚佳,谋略不差,会示弱,会表忠心,这样的人活着才有意思。” “可就是太聪明了,令人不喜,赵长欢,记住自己说过的话。” “百炼千锤,定将你剥皮抽骨。” 他声音很轻,像风一般,赵长欢却不由咽了咽口水,韩灼向来说到做到,若是她真的跟此事背后的人有半分牵连,只怕是连带着赵家都不得善终。 韩灼缓缓转身望向她,赵长欢有一双极漂亮的眼睛,如星芒璀璨,似骄阳透亮,就这样静静看着他,眼里闪过百种情绪,最后化成了沙漠里的孤星,清冷明亮。 他眼前的女子,身上有股超乎寻常的韧劲,那日在海上,奋不顾身冲出去真的,腰带内藏硝石也是真的,如今这样狠毒的法子也是她自己说的,像是雾里看花,他从来看不清这女子的面目,亦看不清她的意图。 两人静默间,一只发抖的手稳稳抓住了他的胳膊,女子仰头,面色惨白,颤着声道:“侯爷,我知道。” “我腿软,你能不能,能不能让我出去。” 赵长欢闭着眼,全身的力气都放在了扶着韩灼的那只手上,低低道:“我害怕。” 从那一年万里冰封的寒冬,到今时今日淮水城昏暗幽深的地牢,她终于能说一句,她怕,怕黑,怕死一样的沉寂,怕等死时漫长而难熬的时间。 前世她死扛着,受遍了北戎人所有的酷刑,咬着牙没喊一个疼字,没掉一滴眼泪,也没说过一个求字,直到她死,她都想着赵家的风骨,赵家的刚毅。 父母兄长皆傲骨,她何能求饶后退半分,只有熬着挺着,直到一死。 韩灼微垂着眸,盯着那只手瞧了会,胳膊猛然抽回,赵长欢身子一趔,堪堪站稳,他弯了弯唇角,低语道:“能。” 去时路依然是来时路,韩灼在前,赵长欢随后,幽长的窄道里,女子低语不绝。 “腰带中空,内藏硝石,是想吓唬沈天雄的,只是没想到他如此不济,倒也没想象中有手段。” “陈进的一面之词,侯爷不可尽信,平白诬了我的清名。” “侯爷如今好端端活着,我功不可没。” “幕后黑手识得我又如何,识得我便是我与他有所勾结吗,也忒不讲理了。” 韩灼漠然转身,眉心一拧,只觉得今晚这女子古怪的紧,亦吵闹的紧,可对着那张苍白如纸的脸,话终究是没说出口,赵长欢在笑,笑的勉强,比哭还难看。 赵长欢自顾自说着话,其实那些话不是说给韩灼听,而是说给她自己听,她想要从那段噩梦中抽离,然后在心里一遍又一遍的告诉自己,一切从头来过,她走了与前世不同的路,走了那么远,结局,总该是不同的。 她像尾巴一样跟在韩灼身后,身前的人忽然转身,袖袍拂过,手中被塞了一样东西,再抬眼,人已经走出几步之外。 明明灭灭的火折子握在手里,在无边的暗色里闪着微弱的光,她摊开手掌,然后慢慢攥紧,忽地就想起了前世她逃出京都的那天夜里,男子一身紫衣端坐在马车里,深潭似的眸静静瞧着仓皇间躲进去的她,看着她的脸默了一瞬,然后薄唇微启,淡声问她:“赵长欢,你要去哪?” 她自小便知自家的赵与镇国公府的赵本是一脉同宗,只是父亲与大伯父镇国公政见不一,向来不和,父亲又常年在外,两家感情越发淡漠,与陌生人无异,可那一年她孤身留在京中,父母长兄皆在北境,镇国公夫人谢芷清,太后亲妹,谢太傅嫡次女,她的大伯娘,亲自进宫求了太后,说是膝下无子无女,又与母亲是闺中密友,心中怜她年幼,将她带回镇国公府亲自照料,事必躬亲。 也是一个凉月夜,彼时父母身故的消息尚未传到她耳中,她随谢芷清从宫中回来,福州上贡的荔枝,太后娘娘赏了一篮子给她,她向来不喜,倒记得赵温宁向来喜食鲜果,赵温宁的小书房外,她听见了与赵温宁与赵渊的密谈,半青半红的果子滚落一地。 然后提着剑连夜逃出了镇国公府,镇国公府护卫一路紧追要抓她回去,走投无路之时,京都城门前,遇见了驾马车出城的韩灼。 像是一道光一样,照亮了她的绝路,孤身奔赴北境时,守在尸山血海的战场上时,她时常想起那晚,那个紫衣淡漠的少年,那双无波无澜的眸子,再后来北戎越发嚣张,正元帝命她领兵而战,她驻守韶关城接下了父亲的兵符,穿上了赵家人的盔甲,那份恩情一直在她心里分毫不忘,直到后来京中传来他求娶赵温宁的消息,她派了亲卫赴京,赵家城西的温泉别庄连带着主街上的铺子眼也不眨的送了出去,只是从没来得及道声谢。 “谢谢。” 她声音很轻,却终是悠悠经转,穿过了北戎冰寒的朔风,散在了淮水城的夜风里,也不知道身前的人听见没,纤长的睫轻轻颤了颤。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喜欢,请多多支持。 第34章 陈进死了,连同跟在他身边的那位师爷一同没了,一剑毙命,一个死在廊下,另一个死在房间里,赵长欢知道消息的时候,眉心狠狠跳了一下,手中茶盏摔落在地,惊得许小山一激灵。 “没事吧?” 许小山忙蹲下身去捡拾地上的碎瓷片,嘴里不停道:“我还以为是姑娘呢,风统领说一剑毙命,正中心口,竟是分毫不差,连着那位师爷一并,死的透透的。” “可既不是姑娘,那会是谁呢?” 他将碎瓷片小心收好,放进托盘里,笑得畅怀,“陈进作恶多端,想杀他的人数不胜数,死了倒不奇怪,活着才让人心里膈应,如今倒是老天爷开了眼,也省的我们费工夫去找他作恶的证据,姑娘,你... ...” 许小山话没说完,赵长欢便抬手打断了他。 “是啊,他死了不奇怪,奇怪的是,守卫森严的城守府,城守死了却没有一个人察觉。何况昨晚,顺着陈进这条线查下去,所得更多。” “偏偏是这个时候死了。” 所有的头绪像是落入海中的雨水,瞬间没了踪迹,消失无影,她想去探寻的种种,再一次隐在了迷雾里。 淮水城外三十里处的荒庙之中,男子白衣翩然,瞧着土台上怒目圆睁的金刚慢慢双手合十,虔诚而恭谨的念了句佛谒,身后黑衣男子跪了一地,乖顺的低着头,像是怕极了面前的白衣公子。 不知过了多久,拜佛的人慢慢睁眼,狭长的眸子泛着冷冰冰的光,眉梢微挑,端的是仪态万千的风流,似是九天上的仙人,多瞧一眼都是冒犯。 “听说那日,你们主子伤了她,一掌打中了她的肩膀,重伤之后,你们穷追不舍,逼的她无奈之下装成了乞丐。” “你们怎么敢?” 跪在地上的几人慌忙相望,齐齐磕头求饶,为首的颤着声道:“是鬼老擅自做主,我等只是奉命行事,万望公子明查。” “哦。” “好一个奉命行事,若是鬼老活着,见你们如此忠心的模样,那无边炼狱也是要带着尔等一同去的,既然这样,我便全了你们这主仆情分,也免得他在下面独身凄凉。” 话音刚落,左手抬起,中指跟无名指微微屈起,指尖轻晃,身后银光闪过,跪在地上的几个黑衣人顿时身首异处,白衣公子瞧着金刚佛像,似笑非笑的眨了眨眼,低声念道:“我佛慈悲。” 右手抚上衣摆,轻轻撩起,像是怕满地晕开的血污了他素白的衣袍,眉眼低垂,神色微悯,一副慈悲相,偏生得冷硬心肠。 身侧站立的中年男子缓缓开口道:“如今陈进已死,明安候那边应当已有所察觉,公子,我们现在怎么办?” 白衣公子玉指轻捻,眉梢微扬,“陈进死了,可那本账还在韩灼手里,影子说,那本账已不在书房,那便必然在韩灼手里,这些年,我在江南倾注的人力心血,都有可能因为那个账本烟消云散,一旦呈上去,按照宫里那位的脾性,你觉得我会是什么下场?” 中年男子一愣,并未开口,白衣公子也不恼,自顾自道:“阖府一百余人,只怕无一能活,就算发了慈悲留我一条命,也只会是囚禁至死。” “而我等不到韩灼回京,他必须死在淮水城,一旦回京要下手便是更难。” 他说着,慢慢转身,荒庙里霎时静了静,身侧的中年人在静默中开口,道:“属下有一计献上。” “说来听听。” 男子上前,几声低语,再抬眼,眉目间带着试探看向那白衣公子,只见那白衣公子微微一笑,眉目舒展,缓缓道:“季良向来知我甚多。” 中年人轻轻舒了口气,声音里是说不出的恭敬:“公子圣明,此计必行。” 很快,一行人自荒庙而出,动作极其利落,翻身上马,马蹄飞扬,疾速消失在尘土飞扬的官道上。 过往路人被扬起的尘土眯了眼,不由皱了眉头,回头一望,骂骂咧咧几句,伴随着那群身影的消失,一切又回归了平静。 此时的城守府,却是一片阴云笼罩。 陈进死在眼皮子低下,韩灼自是大怒,一早风伯便带着身边几个用刑的好手开始挨着排查府中的人先是府中仆役下人,不过片刻便将人放了回来,估摸着应该是威胁恐吓了一番,不过是一群没见过风浪的下人而已,平时狗仗人势嚣张些,倒也犯不着动些非常手段。 不过第二批带走的人,可就不是简单的“问问”了,陈进从江湖上花高价请回来保他性命的高手,大多是竖着进去,抬着出来的,自视武功高强不肯开口的大多没什么好下场,识时务肯张嘴的,据说也得过了风伯手中蛊虫那一关,挨得过去便是生路。 下一批,该他们了,如果不是陈进府上的人,便只能是金鳞卫或是夜卫,夜卫跟着韩灼在南疆出生入死,是韩灼的心腹,很大可能,杀人者在金鳞卫中。 而她有幸见识过风伯的手段,兵不血刃,以蛊为利器,轻而易举便能让人生不如死。 屋内传来一阵摔打声,赵长欢回神,深吸了口气,抬手敲了敲门边,不一会露出一张清秀的脸,瞧见她连眸子都亮了几分,高兴的伸手去拉她,纤白的手背上有着鲜红的划痕,“你来了。” 赵长欢任由她拉着进屋,目光扫过屏风,琉璃面的浮雕被砸的不成样子,屏风后的大床上,斜斜倒着一人,好像是刚刚被打昏了,她眸色不由一沉,“你没事吧?” “没事。”阮如筝取了茶杯给她倒茶,“他折腾我,骂我,赶我走,我心里反倒好受些。” 阮如筝的目光慢慢移开,同她一齐落在那面屏风上,“我愧疚,难受,可我不后悔,因为我从来不觉得,明哲保身有什么错处。” “闹得狠了,没了力气,也就不闹了。” 赵长欢抬眼,仔细打量着面前的女子,她瘦了,下巴尖尖的,鼻梁越发英挺,头发像是随手挽起的,眼里是暮色苍苍。 “不后悔吗?” 她瞧着女子一字一句道,“如果不后悔,在海上时,你该弃船而逃,既然不觉得自己错了,愧疚何来?” “你将自己折磨成这副样子,却告诉我自己没错,你是想告诉我,还是想告诉你自己,亦或是屏风后的那人?” 阮如筝慢慢将目光移回,四目相望,她听见了自己的声音,“我不知道。” 可是重来一次,她依旧会选择默不作声,在未知的危险面前,她只是做出了最利于自己的选择,可她看见少年生不如死的模样,心中倒生出些别样的念头,若是当晚都被逼上绝路,她跟他一齐死在那片海里,便算不上亏欠,也能从煎熬中解脱。 可是她没有,自此后一生,每每想起那一夜,都会良心不安,她在脑子里想了一百遍,一千遍,那个时候如果她从背后偷袭挡开那一剑,携着少年跳海,两人会不会也就这样逃出去了。 逃不掉的,猎鲨帮众水性极好,那是一场死局,躲不开的。 “有的事情并没有对错,人活一世,怎可被那些所谓的正道义理束缚,这世上又有谁能真的分辨的清楚善恶,对错如何,你心中自有评断,我只知道如今的局面是最好的结局。” 一人断臂,总好过丧命,若是如筝,女子受辱,只会必死更难过,她从心里感激那断臂的少年,也钦佩他的勇气,可也只是如此。 他们都活在刀尖上,没有人是圣人,这本就是一条你死我活的路,只有生死,何来对错。 “我找你,并不是为了让你来开导我。” 赵长欢偏头看她,面上带了笑,“请我喝茶吗?” 阮如筝摇摇头,低语道:“昨晚府里出事,你可听说了?” 赵长欢将茶杯端起,轻轻抿了口,唇齿留香,“听说了,陈进跟府中师爷死了,昨晚三更。” 阮如筝点点头,伸手将她手中茶杯接过,添满,“天刚明,府中仆人便已经传遍了,小山送药过来时也跟我提了,一剑毙命,被发现时,人都已经硬了。” “听说刚刚风伯大人提了陈进身边那些江湖人士去审问,估摸着这时间也该审完了。” “下一批该查到我们头上了。”赵长欢手指摩挲着茶杯底,静静道:“风伯统领手段了得,到时候审出来的就不只是陈进之死了,每个人肚子里的东西多少不吐出来点,只怕别想囫囵个走出来。” 她面色平静,无一丝波澜,阮如筝瞧着她,若非知晓她昨晚不在房中,如此想着眸中不由带了肃色,“记住了,昨晚,你在我房中。” 赵长欢一愣,“什么?” “十三,我不问你昨晚去哪,你只要记得,昨天夜里,你在我房里,促膝夜谈,相聊甚欢。” 昨天夜里,她明明与韩灼... “你以为是我?”赵长欢嘴角笑意渐盛,眉眼灵动,“如筝,你既知道我昨晚不在房里不在,怎会不疑我?” “一旦被发现,在军营里偏袒包庇可是重罪,五十军杖,流放边疆。” “你可怎么办呦,刚刚口口声声说明哲保身没错的人,转头便上了我这艘贼船,好姑娘哎,可惜了。” 赵长欢说话时身子慢慢前倾,手肘担在桌子上,托着下巴,嘴角浮笑,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活似京都城里风流潇洒的公子哥。 阮如筝眉心一跳,“我没跟你说笑。” 一脸正色道:“你也看见那些进去的人都是怎么从那间屋子里出来的,不管你杀没杀陈进,你不在便是有最大的嫌疑,若只有我知道便罢,若是府中旁人也知道,你想过没有自己会是何种境况?谋杀朝廷命官,祸及三族。” 赵长欢瞧着她一脸严肃模样,慢慢收了面上的笑,唇角微扬,似邪非邪,“不是我,如果是我,我不会让他死,死可太容易了,只有生不如死才配得上他的所作所为。” “不论他为官如何,但凭他祸害过的幼女,足以让他千刀万剐,永不超生。” 这样死了,倒是便宜了他。 人如蚍蜉,世间沉浮,有人汲汲营营慌忙一生,甘为蝼蚁也要苟且偷生,却至死都不明白,活着,才是这世间最难,最痛苦的事。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喜欢,请多多支持。 第35章 阮如筝静静看着她。 初见赵长欢时,她觉得她眼里有光,有痛,最难得有一股如刀般的力量在她眼底氤氲,一手执剑,朗声问她要不要活着出去,初见只觉桀骜猖狂,然而看久了,她才知道,眼前人肆意张扬却在心里有一条明朗的线,从不曾僭越,她守着自己的线,如刀一般锐利。 她信她自己,信她手里的剑,而她阮如筝做不到。 赵长欢被她盯得有些不自在,伸手理了理发鬓,“怎么了?” 女子笑着摇头,笑意温柔,“你生得甚好。” “哪般好?” “世有桃花,灼灼其华,见之不忘,足让人惊艳一生。” 赵长欢笑着拍桌,震的茶盏中荡起丝丝波纹,眼中有水光闪过,笑道:“我只道京都那些个文人雅士尤善此道,吟诗作对,出口成章,倒不知身边也藏了个女才人。” 兵部尚书府出来的姑娘,再差能差到哪去,只是赵长欢没想到阮如筝会这样说,上一个这样说她的人,是韩煜。 及笄礼上,红衣墨发,长发挽起,皇后娘娘为她加簪,广袖华服,金丝银线绣织而成的紫薇花纹在衣摆上盛开,那人一身白衫端坐客席,在她望过去时,神色微暖,唇角微勾,满院芳菲尽失颜色。 他说,赵氏长欢,宜于韩家。 他说,我予你长欢,一生合晏。 那是她的少年郎,明靖王朝,从北境青山城下一步一步走进她心里的少年郎。 也是将她赵家推向覆灭,然后转身求娶她人的明靖五皇子。 是她从一开始便蠢得可怜,那样的皇权斗争里,哪还会有干净的人,都是一群被权势蒙了眼的妖魔。 没有真心,只有至高无上的权势。 阮如筝没说话,只是静声看着她笑,然后笑着流泪,一点一点恢复清明。 “以前也有人这样说过我,初听只觉欢喜,可惜后来我与他,结果不太好,如今想来唯觉讽刺。” 女子抬手,衣袖拂过双眸,静默两秒,哑声道:“风伯手段厉害,你小心点。” “陈进死在明安候眼皮底下,依他的脾性,不找出凶手此事断不会罢休,而这却也是韩灼的机会,审讯金鳞卫的机会。” 皇权制衡,皇帝想借着韩灼的手训练他们这些背后势力错综复杂的人,而韩灼由岂是任人摆布的,五十余人如今剩下的不过十余人,便可见其手段。 一个入营式便让那么多人重伤直接发配军营,淮水平匪,差点让他们尽数舍在这,若非父兄在北境大胜,皇上念及她这个赵家女,也不会有那封自京都城来的密信,而韩灼恐怕不会亲自来这淮水城。 不,一定会来,这个局是有人命沈天雄跟陈进布的,抓了他们后,一定有别的方法将韩灼引来,沈天雄与韩灼仇深似海,只要将他在淮水的消息放出去便足以引得韩灼前来,又何必以猎鲨帮的名义做饵,借着陈进的手绕这么大一个圈子。 那人要算的,到底是什么。 赵长欢理了理头绪,舒了口气,同阮如筝道:“倒也不必担心,此事你与他嫌疑最小。”她的目光扫过屏风,然后微微停了一瞬,“昨夜他折腾了半宿,你便在这守了半宿。” 说着,她将腰间的白玉瓶放在了桌子上,“雪莲丹。” 阮如筝抬眼,眸中闪过异色,“谢谢。” “断臂想来是疼得厉害,风伯性怪,肯治伤开药已是难得,若想从他那拿到上好的丹药只怕不易。”赵长欢含笑靠在椅子上,眼中俱是温柔色,“抱歉,昨夜便该送过来的,想来也是他疼得厉害,才让你半夜也要去找我。” 阮如筝一怔,她静静望向赵长欢,这女子向来如此,她有一股力量,无形中让人想要去依靠,好像只要看着她的背影,望着她的眼,这条艰难的路也能这样一直走下去,京都城外执剑一战,贺州船上刀剑相碰,每一下都撞进了她的心里。 自幼受人冷眼长大,旁人对她的好只会让她觉得不安,可眼前的女子做的理所应当,无比自然,让她觉得她们之间本该如此,所以这一次她不想在这份好里惶惶不安,于是她道:“夜很深,外面很危险,所以,下次不要让我找不见。” 赵长欢缓缓起身,双手拢于袖中,微微低头,神态一派风流浪荡,笑道:“遵姑娘令。” 风伯的人来的很快,许小山领着人过来时,赵长欢面前的茶刚好换了第三盏,门口传来异响,声音不大,敲门声响过后,许小山恭敬道:“姑娘,风伯大人请您走一趟。” “进来。” 许小山朝身后佩刀的夜卫递了个讨好的眼神,推门而入。 这些天,他跟在风伯大人身边,时常送药过来,与那位清秀纤瘦的姑娘也算相识,想起风大人的手段,心中却是忍不住替她担忧,还好那位明安候发了话,赵姑娘不必遭此拷问。 如此想着,在看见屋内两人时心中也是一顿,眼神落在赵长欢身上,眸色柔和几分,道:“姑娘也在。” 然后慢慢转头,朝着一旁的阮如筝道:“风伯大人让我来请姑娘走一趟。” “估摸着要不了多久,我在此等你。” 闻言,阮如筝会意,跟赵长欢换过眼神,整了整衣袍径自出了门,许小山瞧着她却是没跟着一起走。 “风大人料定您在,有话让我带给姑娘,大人说您身上有伤,伤及肺脏,算不得轻伤,还是好生将养,您虽厉害的紧,却也是□□凡胎更是个姑娘家,昨夜折腾半宿,惊惧交加,若非他在,您都回不来这城守府,他是医术高强,可对您这样的病人,倒是没信心去治。” 许小山说的认真,仿着风伯的语气说的一般无二,赵长欢一时觉得好笑,随即反应过来自己这是被说教了。 “转告风大人,他医术甚佳,我倒是有信心的很。” 昨夜地牢那一幕让她想起了前世在北戎大牢的模样,很多往事涌上心头,直压的她喘不过气,出了那处院子韩灼转身瞧了她一眼,便消失在了夜里,没一会风伯便提着风灯笑嘻嘻的站在了巷口。 他说:“我向来欣赏你的那手剑术,却不想剑舞的再好,怕黑也是无用。” 她看着他那双清澈又邪气的眼,心慢慢定了定,“我不是怕黑。” “那就是怕我了?看来入营式上的场子我算是找回来了。” 他笑,赵长欢瞧着他的笑,吐了吐舌头,道:“小气。” 风伯长眉一挑,作势要走,赵长欢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您向来宽宏,是我小人之心。” 两人走在夜里,谁也没有再提起地牢的事情,无意间提起他与开阳的赌约,直言那输了的一坛桃花醉要她赔,她笑着说风大人果然小气,一路走来倒不算无聊。 想起昨晚,她还是感激多些,微微一笑,道:“等回京,我请他喝名满天下的十日醉,抵了那坛桃花醉。” 府中有三坛,都是宫中赐下来的,赵家人在北境多年,烈酒入口才叫滋味,对那滋味绵柔的十日醉倒是提不起兴趣。 “那小的去回话,对了,风大人还说,侯爷吩咐了,您不在这次审问的名单内。” 她点点头,目送许小山退下,眉梢轻扬,冷声道:“既是醒了,又何必装作没听见的样子。” 陆安行挣扎着起身,哑着嗓子道:“你如何知道?” “呼吸声,变了。” 陆安行自嘲般笑笑,起身越过屏风而出,他走得极慢,步履蹒跚,身形微晃,待他出来,赵长欢不由皱了皱眉。 面前的人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消瘦,出云山下那个明朗倨傲的少年如今面颊消瘦,双目失神,下巴上长出了青色的胡茬,头发胡乱披在肩后,他的面容,神态,都是痛苦的模样。 她见过肖似这样的眼神,在韶关城的战场上,正值好年华的儿郎浴血厮杀四肢不全从战场上下来时也是这副模样,那些伤病残将也曾这样看着她,战火所及,幼年失怙的孩童也曾这样望向她。 无尽的悲痛、愤恨,那些目光比北戎人手中的弯刀更让人心惊,彼时她刚历丧亲之痛,一心要上战场手刃仇敌,赵家旧部身披甲胄在她面前齐齐跪下,韶关城的灵堂里,军中自幼看她长起来的叔伯跪了一地求她回京,他们说赵家只剩了她一人,不能让赵家无一人可归,尽数葬在这,连个扶棺的人也没有。 在她扶灵回京的那天,出城的路边跪满了人,他们其中有总角小童,亦有耄耋老人,有从临城连夜赶来的百姓,也有身负重伤动也不能动的伤兵,有人跪着,有人躺着,他们说要送一送他们的赵将军,那一天太阳很大,北境的朔风吹得军旗猎猎作响,谁也没有出声,一片静默里,那是十七岁的她第一次认识到,赵这个字对这些身处战乱的百姓意味着什么,她的父兄用命也要守着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父亲总说,他做将军从来不是为了光耀赵家,也不是觉得威风赫赫,而是那年战起,他随祖父出征,所有的一切都在那些目送他们出战的百姓眼里找到了答案,那是赵家的军魂,明靖的傲骨,百姓的殷殷期盼。 韶关城外,她一人策马奔回,然后扛起了那面沾满鲜血的军旗,提起了浮光剑,接下了父亲的帅印。 不是所有人都信她,可没有人不信赵家,哪怕赵家只剩了她一人,军功赫赫,战旗飘扬,世人皆赞她有乃父之风,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只是在一场又一场的厮杀里明白了父亲口中的那个答案,然后她披甲上阵,一步一步踏上了父兄曾经走过的路。 “不是想跟我比剑吗?” 赵长欢侧眼瞧着断臂的少年,“我跟你比。” “哗”的一声,桌子的茶杯尽数被扫下桌面,少年气的胸口上下起伏,面色铁青,猛然起身,怒吼:“赵晏!你莫要欺人太甚!” 听到这话,赵长欢也不恼,弯腰将他带倒的凳子扶起,望着他道:“我就欺你太甚,你能拿我如何?” “我钦佩你的勇气,同情你的遭遇,也能在心底敬你是条汉子,可我若要欺你,你能如何?”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喜欢,请多多支持。感谢在2021-04-13 16:59:25~2021-05-17 09:31:4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39416152 36瓶;过过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6章 眼前女子声音冷冽,神情淡漠,不紧不慢说着话,每一句都戳在他心上,明明是极美的一张脸,落在他眼里却慢慢变得狰狞扭曲,像是吐着红信子的腹蛇一般,言语诛心,“摔碟子砸碗,还是痛哭嘶喊,我竟不知道你入金鳞卫靠的是这些市井泼妇惯用的手段。” “最快的一把剑我倒是不曾见识,最窝囊的男人却是非你莫属。” 陆安行心中一颤,心中怒火越盛,如果他的手还在,他还能提剑,他一定要杀了她,杀了她。 “你滚!” “不过几句话,便能将你刺成这副模样,不窝囊吗?”赵长欢微微抬眼,眸色清冷,瞧得陆安行心中发寒。 “你找我,当真要跟我比剑?” 陆安行有些压不住情绪,慢慢转过身去,望着墙角随手放着的佩剑,缓缓闭了闭眼,右手发颤,艰难出声:“那便比吧。” 女子缓缓勾唇,起身道:“后院恭迎。” 七岁执剑,他不是最有天赋的,却一定是最刻苦的,严寒酷暑一天不曾落下,这世道要想出头太难,以一己之力撑起整个家族又岂能容易。 一个断臂的人,只能是累赘,再也成不了家族的脊梁。 陆安行微微侧脸,瞧着右侧空荡荡的袖筒,心中拿定了主意。 这世上最不缺的便是凑热闹跟散布流言的人,原本被风伯审讯搞得惶惶不安的城守府因为这个消息再次热烈起来,那位赵姑娘要同那断臂的侍卫打架了,从南苑传出传到北苑就变成了赵姑娘要打那断臂的侍卫,等这则消息传到韩灼耳朵里就完全变成了赵长欢要杀了断臂的少年。 南苑书房内,底下人将这个消息报上来时,开阳心里不由忐忑,只见自己主子手指搭在账本上轻轻敲了敲,神色间并无异样。 “她不是个安分的,却也反不了天。” “风伯那,审的如何?” 开阳微微颔首,恭敬道:“已经有头绪了,门房上的下人招认,昨天下午陈夫人的侄子带了一位好友进府,直至今早才离去,人还没找到,不过,那位表少爷已经请到南苑来了。” “金鳞卫那边如何?审出什么好东西了?”韩灼转过身,语气平平无甚起伏。 “只有一个招认了自己是皇后母族的子侄,其余人,没松口,那个跟赵晏一同入营的姑娘应该是最后一个,直接疼昏了抬出去的,也是半个字都没说。” “皇后母族的子侄?有点意思了。” 韩灼垂下眼眸,瞧着窗外树枝摇曳,眼尾轻挑,“让钧天将人领回西山营去,拉回去好练练,两个月后金鳞榜一试,榜上有名者,随我回京复命。” “至于那位有圣旨保命的赵姑娘,满身疑窦,先留在身边做个护卫,你亲自带。” 开阳一愣,点头应是。 南苑向来清净,陈进活着时曾下令命满府人不得踏足南苑,就连平时伺候的侍女仆役也尽数撤走了,如今却吵嚷起来,夹杂着女子的声音,声音极近,像是就在书房外,开阳拱手,转身便退了出去。 门“啪”的一声打开,守门的南河、北河齐齐回身,报剑行礼,低声道:“开阳统领,属下失职,陈姑娘说有要事要见侯爷,实在是拦不住。” 他们身后站着一女子,面若桃李,齐胸襦裙,外罩薄纱,阳光照在她身上,映的肤色胜雪,开阳只瞥了一眼便转过脸去,眸色微沉,语气也不由凌厉几分:“陈姑娘这是何意?” 女子嫣然一笑,提着食盒朝他行礼,声音娇媚,与章豫世子养在船上的花娘舞姬一般模样,花枝招展,“大人,家父身亡,小女听闻侯爷为此事甚是忧心,特地送了糕点来,望侯爷笑纳。” “侯爷向来不喜甜,姑娘请回。” 他回绝的干脆,连那女子也像是没料到一样,脸上的笑不由僵了僵,微微一顿,不死心道:“大人说笑,大人一非侯爷本人,二非侯爷家室,再厉害,这说到底左不过是侯爷身边的一条狗,怎晓得侯爷喜不喜欢,有时候不喜欢也能变成喜欢,这房中的事情,大人如何能料的准。” 说着以白绢遮唇,一副矫揉造作的模样,竟是也不拿正眼瞧开阳,眼神轻蔑,下巴微抬,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说着便要往书房硬闯,未等开阳开口,身前的南河、北河却像是动了怒,二话不说一人抓着女子一条胳膊,竟是要将人直接拖出去。 女子穿的单薄,那薄纱在他们手下稍稍用力便能化能为齑粉,南河抓着她的手稍稍用力,道:“我们做侍卫的可向来不懂怜香惜玉,手上没轻重,陈姑娘可莫要再挣扎,这胳膊万一折了,在下可赔不起。” 一旁的北河嗤笑一声,迎合道:“哥,这你可低估陈姑娘了,这副没脸没皮的女子,想来也是皮糙肉厚的紧,再说,就算折了,这般自做轻贱的女子倒也值不了几个钱,估摸着应当与章世子挽香阁最便宜的舞娘差不离。” 那女子一听,挣扎的越发厉害,外面罩着的轻纱已不成样子,连哭带喊:“来人啊,光天化日,有人非礼啊。” “来人啊!” 喊声震天,三人一怔,北河反应快,手刀扬起,眼见就要敲在女子脖颈上,门口却同时传来一阵哭闹声,不知从哪窜出来两个丫鬟领着几个五大三粗婆子便朝着他们扑了过来,尤其那婆子,说的跟街上卖唱的一般,嗓门极大,连哭带喊,安静的院子顿时吵闹起来。 南河北河顿时松了手,那女子跌坐在地,丫鬟婆子乌泱泱涌了上去。 喧闹中,书房门缓缓推开,公子如玉,似高台玉树静立尘光中,一袭紫衣,青丝如墨在身后倾洒,眸子淡漠,鼻梁英挺,剑眉星目,长睫微垂在脸上投下一片淡淡的阴影,一双桃花眼微微上挑,看人时透着肃杀跟无名的冷意。 “侯爷。” 女子慢慢低下头,手掌捂在胸前,似泣如诉,好似谁欺负她了一般,在丫鬟的搀扶下慢慢起身。 “侯爷,是属下处理不当,惊扰了您,愿领责罚。” 南河北河相望一眼,随即跪在了开阳身后,北河朗声道:“与统领无关,是我等疏于防范,也是我等伤了陈家姑娘,属下愿领责罚。” 韩灼长眉一挑,扫过跪在面前的三人,目光微抬,最终落在庭院中的女子身上。 那女子微微仰头,一脸希冀的瞧着他,面上带着些泪痕,娇娇怯怯的喊他:“侯爷。” “陈府倒是难得热闹,你父在时也未曾如这般热闹过,陈三姑娘好手段。”他说的风轻云淡,唇角微微勾着,忽而就笑了,“既然陈三姑娘给我演了一出好戏,作为回礼,我也该请三姑娘看一出好戏才是。” 陈三姑娘面色一红,这明安候入府中这些时日何曾见他笑过,本就如仙人般的人物,一笑便能叫她忘了名姓,羞怯的低下了头,父亲在时,曾告诫府中众人,只言这明安候是个魔煞,杀人不眨眼,如今看来也不过如此,前些日子父亲朝着南苑送了好些人来,一开始通通被打发出去了,最后倒留下一个,据管事嬷嬷说便是她这身打扮。 如今看来竟是分毫不差,管他是个什么魔煞,还不是乖乖被迷了眼,世间男子,又有哪个不爱美色,她是这府中生的最美的姑娘,却因是庶出向来不受宠,如今爹爹身故,她若能攀上明安候这根高枝,一生荣华,如此想着心里便不由得意了几分。 “不知侯爷想请小女看什么好戏,桃花扇还是夜游惊园?” 明安候轻笑一声,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似笑非笑的瞧了她一眼,道:“自是不辜负姑娘的好戏。” “南河、北河。” “属下在。” 两人抬头,目光触及韩灼眸底那抹寒光时,便知道这出好戏对陈三姑娘来说怕是有些精彩过头了,上一次见主子眼里有这般情绪,还是宫中传旨召主子回宫时。 “风伯在偏院审问陈家的表少爷,陈三姑娘善心至诚,令本候感动,便允陈三姑娘往偏院走一趟。” 他声音转冷,一番话说的风轻云淡,却夹杂着嘲讽跟不屑,饶是再蠢笨的人也明白了他在说什么,这哪里是花前月下才子佳人的戏码,分明是一场严刑拷打鲜血淋漓的好戏。 南河北河抱拳应是,说着便起身朝着陈三姑娘走去,陈三姑娘先是一愣,随后不敢相信的睁大了眼睛,下意识朝后一缩,颤着声道:“侯爷。” “我请陈三姑娘看戏,姑娘不愿意?” 陈三姑娘咬着唇缩在丫鬟身后,眸中蓄满了泪水,惊恐的看着那笑容妖异的男子,脑子里嗡的一声,响起父亲尚在时说的那句话:那不是陈府能攀的上的,明安候那样的人物,沾上了就得死。 不是她能攀得上的....... 只见他唇角一勾,眼里一片冷色,“我的戏不是谁都能看,也不是谁说看就能不看,陈三姑娘挑了个好时候。” “今个本候心情好,愿意去的便一同带去,务必让陈三姑娘跟她的下人觉得,能比得上她们唱的这出大戏才行。” “还不带走。” 南河北河应声而上,一手抓着一个,阻拦在面前的婆子丫鬟顿觉害怕,连连求饶,回应她们只有风里自己的嘶喊声。 “起来吧。” 韩灼静静扫了他一眼,淡声道:“我记得当年你跟狼崽子一样,又冷又硬,怎么,那些年我跟玄天是这样教你的?” 开阳一愣,俯首道:“陈三姑娘为女子,此事传出去,于您名声有损,属下以为该以大局为重,毕竟陈进刚死,权衡之下. .....” “权衡个狗屁。” 开阳抬眼,面前只有空荡荡的院子,转身一看,那抹紫衣已经行至庭中。 他说:“你越来越像玄天了,可玄天曾说,你以前的性子最好,也是最适合带夜卫的人。” 开阳一怔,哑声道:“主子。?” 那人头也不回,身姿挺拔,“我要的是世间最锋利的刀,玄天说你是最适合替我提刀的人,可他跟我都想错了。” “曾经的你比赵晏尤甚,傲骨铮铮,谁都瞧不进眼里,可如今,你忘了曾经的自己,你只是握着刀,却没了当年的无畏。”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喜欢,请多多支持 第37章 午后阳光甚暖,穿过树林枝桠在地上映下一片斑驳,影影绰绰,已近十月,风依然燥热,偶有蝉鸣,不过初秋时节,尚没有晚秋寂寥落寞,淮水城临海空气越发湿热,更似夏时,街上女子依旧穿着千式百样的夏裙,轻纱缭绕,风拂过,倒是格外动人,尽显身姿柔媚。 更何况是城守府里的侍女,莺莺燕燕在南苑墙外围了一群,红纱绿裙,袅袅婷婷,搭了梯子爬在墙头,似偶尔歇在墙头的燕一般,齐齐伸长了脖子望着院子里面,竟是连大气也不敢出。 院内,女子右手执剑,出手快如闪电,剑若疾风掠过男子头顶,男子提剑格挡却被逼得连退几步,女子手腕一转,剑锋相错,竟将男子手中长剑挑了出去,稳稳扎在地上,在阳光下拉出一条斜斜的影子,笔直□□。 “再来。” 女子下巴微扬,高束起的青丝轻轻扬起,红绸带落在肩头,一副桀骜模样,男子抬眼静静望着面前的女子,舔了舔干裂的唇瓣,转身将扎在土里的剑抽了出来,“啊”的一声长啸,回身便是一剑迎面而来,女子微微勾唇,手中长剑轻转,剑柄落在左手,再次缠了上去。 她出剑极快,光影重重,步步紧逼,竟是招招凶悍,左手执剑,大开大合丝毫不落于右手,突然,男子手中一顿,长剑落在地上,女子剑锋直指,眼见那剑便要穿过男子胸口时,剑势猛收,女子挽过一个剑花堪堪错开。 “寻死?” 赵长欢仰头,抬眼瞧他,少年身量与韩灼相仿,堪堪高她一个头,她能看到他微颤的长睫以及慌乱的眼神,可人若存死志,神仙难相救。 “为什么不刺下去,你既瞧不上我,怎么不杀了我?” 他在害怕,连身子都忍不住在抖,想死却又怕死,想活却难活。 “死很容易,活着才是最难。” “我见过十三四岁的少年奋不顾身的舍下一切上了战场,再回来时已是残兵,战火连天里,所有人都庆幸他们能活着回来,只有他们自己知道活着回来有多难。” “年纪轻轻便成了废人,最好的下场不过领了银钱安然回乡,却没有一个人会寻死,因为那是用同袍战友的命换来的活命机会,只要有一口气,就是爬也得从战场上给我爬回来。” “投井、服毒、咬舌自尽,死的法子有千万种,可活着的方法只有一种。”赵长欢移开眼,弯下腰将脚边的长剑捡起,冰冷的刀刃上,她看见了自己清冷的眸,“你可以死,可你不该死在我剑下,因为你不配。” 陆安行蜷缩在身侧的手指微颤,整个人变得僵直,赵长欢慢慢垂眸,那是他自己的斗争,曾经倨傲不可一世的陆安行跟如今一心求死毫无生志的陆安行之间的战役,她希望他赢,却不能助他赢。 未来的路很长,只有过了他自己心里那一关,他才能将这条艰难不易的路走下去,而这条路注定是孤独的、寂寞的,除了他自己,没有人能帮,她不能,如筝也不能。 赵长欢抬手,衣袖擦过剑刃,沾上尘土的剑顿时变得蹭亮,她双手举剑,望着少年道:“这柄剑你握了许多年,曾想以它平天下,兴家族,如今路走了一半,你便握不住它了,你能退,可你该问问这把剑,它愿不愿意。” “永藏于匣,不见天日。” 陆安行盯着长剑,执剑多年,掌心磨出水泡,后来变成了一层厚厚的茧,手中的木剑也换成了面前的长剑,无数个日夜里,他都无比坚信,只要自己握着这把剑,这乱世也必有他陆安行的姓名,成为如同那杀神韩灼、神将赵景明一般的少年名将。 一切都在他失去右臂的那个夜里化为幻影,所有的一切,都在那天的波涛声中消散,剩下的只有残破不全的躯体,黑暗无光的未来。 女子如玉的指尖搭在剑刃上,他瞧了许久,才在反光的长剑上看清了自己的模样,一身落拓,慢慢又变幻成了以前那副意气风发的模样。 沉默良久,他撞进了一双清凌凌的眼里,哑声道:“左手使剑,你看我能成吗?” 赵长欢微微一笑,手中剑缓缓抬了抬,“何不问你自己,能不能成也得看你自己。” “我想知道。” “我不知道,未来的事,有谁能说的准。”女子眨着眼,满是真诚,“你自己都不知道的事,我如何知晓。” 陆安行盯着赵长欢默了一会,突然苦笑一声,道:“赵晏,你不会安慰我一下吗?” “哦,那或许会。”赵长欢道:“会不会都在你心里,如你所见,我左右手皆可用剑,另辟蹊径固然是好,可你我心知肚明,真的没有右臂跟以左手用剑全然不同,身体平衡难控,左手不及右手灵活,力量不及,诸如此类的问题日后都会出现,能不能克服,端看你自己。” 陆安行伸手接过她手中的剑,“如果是你呢,要多久?” “一年。”赵长欢声音很轻却异常坚定,隐隐带笑,“幼年贪玩,不慎伤了手,久伤不愈,我醉心剑术,便开始试着以左手执剑,刚开始剑老是掉,后来越发熟练,又向家里的武先生学了双刀,时间久了,竟使得跟右手一样好,只是力道、速度终究与右手有差。” “有人曾说,我习剑术,靠的不是天赋,而是日复一日的苦功,我想这一点与你倒是相似。” 说着她嘴角的笑意慢慢收敛,像是想起什么不好的回忆了一般,骤然冷了下来,陆安行倒不甚在意,慢慢抿唇,面色严肃,他道:“在你眼里,我于剑术一道很没有天赋吗?” “是的。”赵长欢瞧着他点了点头,又狂又傲,“你尚不及我,怎可论天赋。” 真正有天赋的人该是如她大哥那样,亦或是像少年成名的韩灼一般,绝不是她跟他这副样子。 陆安行看着她,眸色变幻,最终却浮现出一抹奇异的光彩,心中某些念头越来越盛,眼神一变,嘴角竟扯出丝丝笑意,他说:“你说的对,我不是有天赋的奇才,刚学剑那年,我在族学里常受欺负,同族子弟皆胜于我,先生每每要求比试,众人皆看我笑话,我提着木剑在夜里练了一遍又一遍,终于有一天我手中的剑没有被挑落,而是稳稳落在了对方的肩上,从此,族学内再无人敢欺我。” “我向来不是有天赋的,不过是一遍又一遍的练习,能成就右手,左手为何不可。”他慢慢一笑,单手执剑,举在胸前,郑重的朝着赵长欢行礼。 “我欲与君,以剑相交,不知可有资格?” 赵长欢吸了口气,面色柔和下来,双手合拢,笑道:“幸之。” 一抹紫衣不知何时入了院中,原本爬在墙上偷看的侍女纷纷一愣,反应过来后,匆匆跳下了梯子,开阳腰配长刀,一跃便上了院墙,只见墙外一众侍女落荒而逃的背影。 “剑舞的不错。” “不过我对赵姑娘的一手刀法更感兴趣,不知有没有机会讨教一番。” 两人循声望去,韩灼一身风华静静立于院侧,阳光照在紫色的衣袍上泛着淡淡的光晕,若是没有那张冷若冰霜的脸,以及那双戾气深重的眸子,这明靖第一流的公子也是非他莫属。 只是这人,戾气太重,随意招惹不得,也是招惹不起。 赵长欢慢慢勾起唇,清澈的眸子里闪过一抹光,似有一片黑雾蔓延,深不可测。 陆安行倒是一脸肃穆,少年神将,为男子,他打心里敬重韩灼,千辛万苦入了金鳞卫,只是为了有朝一日金鳞卫为皇室近卫,能有幸得这位明安候青眼。 两年便平定南疆之乱的少年,足以让他心服口服,郑重道:“属下见过明安候。” 韩灼淡淡扫过他,却是没应声,转眼便看向赵长欢,“军中的事,你是清楚,当知即使左手使剑,这金鳞卫,也留不得他。” “侯爷。” 赵长欢抬眼,眸子骤冷,语气也不自觉重了些,“军中有规矩,凡事都依规矩行事,无何必在旁人心上踩上一脚。” “侯爷想比刀,属下自当随时奉陪,不知侯爷想何时比?” 韩灼将她的神情看在眼里,面上纹丝不动,眸子扫过她,后面的话尽数咽了回去,心中只道自己这杀□□头算是天下人尽知了,在她眼里,也合该是个心肠冷硬的,声音不由冷了几分,“不必了,赵姑娘的刀,本侯受不起。” 话音刚落便拂袖而去,开阳瞧了眼赵长欢不由摇了摇头,一个纵跃跟了出去,赵长欢看着他们的背影,心里泛起了丝丝涟漪。 她好像,又把韩灼得罪了。 “走吧。” 身后传来低低一声,陆安行拍了拍她的肩膀,“自我断臂那一刻起就没想过能再留下,你也不必怪侯爷,他说的没错,军中留不得我。” “可天下之大,自有留爷处,等日后我练好了,定回来同你比试。” 赵长欢闷闷应了一声,像是有什么东西哽在嗓子间,忽然响起韩灼最后看向她的眼神,冷的像是一把冰刀,刺骨的寒,刺得她心里难受。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喜欢,请多多支持 第38章 夜色如墨,纤云弄巧,月似扁舟,孤零零的挂在天空中,静静的流淌在淮水城外的海面之上,房间里的灯花爆出一丝火星,噼啪一声,烛火晃动,在窗纸上映下一抹修长的身影。 从屋外望去,屋里那人正坐于桌前,身侧站了一人,两人正在说些什么,烛火微动连带着影子也是一晃。 “别等了,主子说了不见你。” 声音轻淡,带着戏谑的笑意,赵长欢回头,风伯正斜斜倚在廊下的柱子上,手从身后一摸顺出一把折扇,瞧她望过去,不由一笑,手中扇子轻摆,“你连着来了三日,日日我都在廊下瞧你,你倒是实在执着的厉害。” 赵长欢猛地抬眼,目光清亮。 三日前,钧天统领奉命带金鳞卫众人回西山营受训,独独留下了她,一同走的还有断臂的陆安行。 她匆匆赶去送如筝,少年眉飞色舞的样子,俨然是变了一个人,站在她面前,长剑背在身后,右袖空荡荡,唇角带笑对着她说,明安候允他留营训练,来年征兵,可入抚越军。 初闻此言,她不由愣了愣,抚越军是地方守军,军中亦有不少从战场上退下来的将领,抚越军的飞虎将军朱绰便是两年前跟随韩灼在南疆立下汗马功劳的名将,因在战中被人一剑砍去了左臂,重伤之后性命堪忧,就人人都以为这位将军的军旅生涯就会因此结束时,明安候手下一神医出手从阎王手中抢回了一条命,后来军报呈回京都,朱绰战功赫赫,明安候在奏折中向皇上谏言:断不能让为将者寒心,就此解甲归田。奏折在正元帝的案头放了一日,次日,朱笔御批的圣旨便连夜送往南疆,任命朱绰接任抚越军飞虎将军一职,从五品,官职不大,却是明靖王朝第一位身有残缺的朝臣。 此事一出,明安候在军中更得人心,从军的儿郎不是奔着赵家就是奔着这位冷情却重义的侯爷去的,就连她父亲也曾对韩灼的做法赞不绝口,直言他是天生将才,可得军心。 后来民间皆称那位断臂的飞虎将军为独臂将军,可世间能出几个朱绰,军中皆道明安候重义却从未有人赞他仁义,因为战乱杀伐,他们皆知韩灼心中无仁,现在想来,不只是那些人,连同她甚至她父赵钧都将这位明安候看的太窄了。 韩灼入南疆那年朱绰便是他麾下将领,起初军中对这位年纪轻轻的皇亲国戚诸多看轻,朱绰是第一个跪在韩灼面前恭恭敬敬称他一声将军的人,后来大大小小百余场战,朱绰皆在韩灼麾下,用兵果断,自成一脉,他为韩灼立下的战功却也不小。 只是她没想到,韩灼会给陆安行这个机会,抚越军驻守西南,兵力不及北戎的赵家军也不及韩灼麾下镇守南疆的南夜军,可对陆安行来说,那会是他最好的归宿。 而这个机会是韩灼给他的,没来由的赵长欢便想起了几日前他的那双眼。 她舔了舔发干的唇瓣,道:“他不见是他的事,我终归会来的。” 风伯没说话,他只是静静的看着赵长欢,嘴角噙着笑,长睫微垂像是在思量些什么。 过了好久后,他终于出声,“赵晏,你眼中的侯爷是什么样子?” 赵长欢没想到,风伯居然会问她这个问题,风伯看向她,眼里没了刚刚的玩味,剩下的只有认真,无比专注的认真。 他乌黑的眸子似明珠一般盯着她,那里面映着她的影子,即使相隔几步之远,她也能感受到他眼里的炙热,她微微偏头,开始审视这个问题,好像她对韩灼的认知,从一开始便是世人如何说,赵家的情报里如何写,父兄的评价,韩灼的种种作为堆积在她脑海里,便成了现在这样一个韩灼。 其实说到底,她与韩灼的交际,算上前世,也不过幼时匆匆一面,她在京都为质时宫宴上的寥寥数面,逃出京都时城门相助,再然后就是今生大明寺一见,猎鲨帮相逢。 “冷漠的有些冷酷,理智多疑,武功高强。” 她抬眼,眸色清浅。 这是她眼中的韩灼,浮于表面的韩灼。 “你记得去猎鲨帮前我同你讲了什么?” 风伯折扇一挥,“唰”的一声合上扇子,有一下没一下的敲在手心,长眉微微挑起,亦邪亦正。 “对他好一点。” “可我不懂。” 风伯微微一笑,慢慢转身,抱臂而立,“终有一天你会懂的,而现在,你只需要承了我的人情,依言照做。” 赵长欢盯着窗纸上的人影,眨眨眼,“陆安行的事情是我口不择言,如今见上一面都难,更遑论我对他好一点,世人千万,想要讨好他明安侯的人又何止千万,哪里差我一个。” “你只说做不做。” “你大抵是不知道,我身边最缺的不是炼药的药童,而是为我试药的药人,许小山不过十四,虽是瘦弱了些,身子倒是不错,不知道我手里的药他能挨过几种。” “风伯统领。” 男子长眉一挑,已是吃定她的模样,胸有成竹道:“阿晏这是答应了。” 赵长欢皱皱鼻子,风伯这样叫她,通常不会有什么好事。 “答应了,以我的方式,那许小山?” “那小子做事细致,做了药人,我一时还有些舍不得。”风伯似笑非笑地看着她,眸光扫过轩窗,顿时一亮,“明月高悬,花间醉酒。” 他黑白的眸子里倒映着她的影子,在灼灼月光下汇成光华一点,他慢慢倾身,在离赵长欢耳边一寸地方时停下,折扇敲在女子肩上,轻笑道:“左右主子现在是不愿意见你,陈进一死扯出来的贪墨案如今尚且摸不到头绪,你在这守着只能徒添烦扰。” “淮水城的酒酿别有风味,不尝尝?” 赵长欢眸光流转,在眼前人身上停了一瞬,随即转头朝着屋内瞧去,窗门紧闭,烛火晃亮,英气的眉微微蹙起随后慢慢舒展,挑眉道:“要尝。” 平生素爱,一是剑法,二是烈酒。 话音刚落,轩窗上人影微微一动,很快便恢复了平静,倒像是夜风吹动了窗纸,风伯却不由弯了弯唇角。 赵长欢未能察觉他的异样,兀自陷在自己的回忆里,前世今生,无数个日夜里,她都坐在清冷的月光下,篝火燃烧,旌旗翻飞,耳边是女子清甜的曲调,酒壶里装着北境人人爱喝的烈酒,入口辛辣,略带绵柔,酒杯相碰,那是北境人独有的豪迈与爽朗。 腰间一壶酒,徜徉天地间。 她,已经很久,没醉过了。 淮水城街边的小酒馆,酒香四溢,街道上,已无甚行人,酒馆的小二得了掌柜的指令正准备打烊,便自门外进来二人,为首一人,绿袍玉簪,手执折扇尽显风流,落后一人墨衣红绸,长眉如鬓,乍一看是个世无双的公子,细细瞧去却是位明艳英气的女郎,就是面上无甚表情,一双黑白分明的眼不停打量着四周。 那位绿袍公子倒是生的面善,嘴角浮着笑,袖袍一挥,一枚银锭子便稳稳放在了他面前,小二一愣,很快便反应过来,双手接过银子,肩上的白布擦过板凳,躬身道:“二位客官请坐。” “两位客官来点什么?” 赵长欢偏了偏头,柜台后的墙上挂满了木牌,她淡淡扫了一眼,指尖在虚空划过,轻声道:“要一壶高梁酒,一壶桃花酿,再来一壶桂花酿,再上几道你们店里拿手的下酒菜。” 她点的利索,小二应了一声便转身去了后面,不一会桌上便摆满了酒菜,风伯瞧她这熟练模样,看着面前盛满的酒碗,不由笑道:“你与我见过的世家小姐果然不一样。” 赵长欢问:“哪里不一样?” 他将折扇放在桌子上,瞧着女子那双清亮的眸,幽幽道:“她们都是娇花,而你,像树,在无人处野蛮生长,貌若参天。” 赵长欢抬眸,瞧着风伯的眼轻轻摇头,“哪个女子不想做娇花。” 声音渐弱,她道:“做娇花没什么不好的,女儿家就应当跟花一样。” 昏黄的烛火下,屋外是无边夜色,月华倾洒,繁星漫天,酒香醉人,女子清艳的面容越发清晰,只见她微微仰头,袖袍拂过酒碗,微微仰头,高粱酒的醇香在空气中散开,喉头滚动,所有没说出口的情绪都藏在那碗酒里,咽了下去。 “好酒。” 她酒碗放下,她笑得开怀,风伯摇摇头,端起酒碗一饮而尽,醇厚的酒香在舌尖化开,入喉是火辣辣的灼热,刺激的口感让他不由蹙眉,呛得他不由轻咳两声,这酒辣的紧,后劲也大。 “哈哈。” 他偏头,赵长欢不由轻笑,手指握着竹筷,一手扶着下巴,微微偏头,望着他眨眼:“大人这模样让我想起尚在北境时,有人也曾如你一般,喝不了烈酒。” 风伯一怔却没再追问,唇边一点一点浮起了笑。 “赵家的女儿果真不同,骑术,剑法,就连喝酒也是胜于常人。” 赵长欢眨眨眼,不甚在意,抬手取过酒壶替他斟了桃花酿,自己依旧喝了高粱酒。 “变成这副样子,你一个女子,想必吃了不少苦。” 如玉的手指接过她手中的粗瓷碗,赵长欢指尖一顿,慢慢抬眼,她看着风伯微垂的长睫在白瓷般的肌肤上投下一小块剪影,骤然之间,有些东西在胸腔里碰撞,慢慢化成了酸涩。 过往十几年在她记忆里翻滚,众人皆望向她,赞誉有之,嘲讽有之,却从未有人对她说过苦,赵家门庭,在外人眼里与苦沾不上半点,沉默良久,沙哑出声,她说:“我吃其实吃了很多苦。” 她说的很慢,像是不经意认真又骄傲,风伯没说话,他静静的看着赵长欢,从第一次见她,他便在她眼里看到了某种相似的情绪,与当年在若羌城里的自己一般无二,在困境里,执着渴望的眼神,他不明白,赵家的姑娘,为何是这副模样。 那双湿漉漉的眸子瞧得人心一颤,不由软了几分,指尖提着酒壶,替她添满桃花酿,微微别开头,“甜的,喝了就不会觉得苦。” 女子展颜一笑,比烛火还亮上三分,风伯勾唇,身子一斜,整个人柔和几分,不似平日里锋芒。 子夜,城守府,南苑书房,一片静默,烛火轻晃。传来几声夜啼,韩灼放下手中书卷,黑白分明的眸子慢慢抬起,眸色沉郁,瞧着窗外幽蓝的夜色,冷声道:“何时?” 檐下传来一道恭敬的声音,道:“回主子,已过子夜。” “风伯呢?” 南河一愣,随即道:“风伯大人与赵晏夜行未归。” “嗯。” 淡淡一声散在夜里,南河轻舒了口气,提着剑,正准备转身倚在栏杆上时,书房门被推开,一抹玄衣缓缓走出。 “主子。”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喜欢,请多多支持 第39章 淮水城的高粱酒比不上北境的醇厚,不过应季的桂花酿倒是极好,赵长欢喝了几碗后便抱着酒坛不撒手了。 大大小小的酒坛、酒壶七倒八歪的在桌子上胡乱摆放着,一侧的风伯不知何时已经倒下了,只余轻浅悠长的呼吸声。 烈酒可以壮胆,可以驱寒,战火连天时,这样一碗酒能让人生出不破不还的孤勇,浴血而战,拔剑而起,可这样的清风朗月夜,桂花酿倒是一绝,绵柔的香气不知不觉牵动人心底最深处的柔软。 赵长欢微微偏头,盯着风伯俊秀的面容看了两眼,嘴角慢慢扯出一抹笑,拎着酒坛慢悠悠在酒馆的门槛上坐下,夜风吹在面上,不由清醒几分。 听闻这几日韩灼查陈进的案子抓了不少人,风伯几乎天天都在淮水城的牢狱里抓着人审问,估计是累极了,喝醉了竟也不耍酒疯,直接睡了过去。 她一手托着酒坛,微微仰头,灌下一大口,姿势甚是豪迈,若是风伯醒着,只怕定是要奚落一番,她抱着酒坛,慢慢垂眸,心里却越发清明起来,陈进死了,所有的线索都断了,韩灼疑心她,竟就连西山营也不让她回,出门必有人跟着,前些日子又口不择言的得罪了那位明安候,这下连面也是见不上。 有的事情越想便是越是觉得苦闷,那晚陈进所口中所言那人究竟是谁,像是一双藏在暗色里的眼睛不动声色的瞧着这局里的所有人,这局里有韩灼,有朝廷命官陈进,还有她,甚至还会有赵家,有紫禁王城。 前世也是这样一双眼,在她尚未能看的明白的时候,便悄无声息的将她跟整个赵家都推上了绝路。 她向来不怕事,只是北戎来势汹汹,父兄的命都在刀尖上,受不得半点猜疑,而永明殿上高高在上的那位,疑心甚重,前世父兄亡故后,她接下兵符,屡战屡胜,顿时声名鹊起,那位便再也坐不住了,一旨诏书将她送往了北戎。 其实在无数个夜里,她都在迟疑自己当年那样做到底值不值得,只是迟疑,却从未后悔,这场战争里死了太多人,也有太多人跟她一样,成了孤身一人,是她赵长欢,不得不做。 徒添罪孽,天下动荡,她做不来。而如今想来,她无悔却仍是不甘。 “我不想入金鳞卫的,建功立业,带兵打仗,自是我父兄手下的军队最好。” “若是可以,谁想来这金鳞卫。” 手中酒坛骨碌碌顺着石阶滚落,竟难得没碎开,孤零零的倒在长街上,她朝右一靠,歪歪斜斜的倚在门框上,微阖着眼。 是夜,檐下风灯晃动,天边月影疏漏,星子漫天,虫鸣不休,夜色寂静,一抹冷寂的身影悄然无声的出现在酒馆,束起的青丝微垂在肩头,在月华下渡上一层朦胧的清冷色泽,整个人越发萧肃。 正伏在柜台上打盹的小二迷蒙的睁眼,只见那人静立门侧,飘飘然如天上仙人一般,长眸微斜,让人只觉心惊。 未及开口,一把长剑便放在了柜台上,一抹黑色身影神不知鬼不觉的出现在了他的面前,是位面色肃穆的黑脸少年,只见他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左手一晃,一枚银锭子便落在柜台上,小二忙不迭点了点头。 忽然间,门外有什么东西砸破,传来一串清脆的响声,将夜色里无边的寂静打碎,南河一屏,提着剑几步便停在了门边上。 只见门槛上醉酒的女子半睁着眼,右足扫过,台阶上堆放的酒坛纷纷遭了殃,接二连三顺着青石阶滚了下去,南河在韩灼身后停下,低声道:“主子,这女子. .....” 韩灼回身眸色淡淡扫过酒桌上俯身而睡的风伯,复又瞧了眼堆了满桌的酒坛、酒壶,这一顿酒倒是足够寻常人喝上几顿,倒真是海量。 “带风伯回去,扔到开阳房里去。” “是。” 话落,南河便转身去捞瘫在桌上的风伯,一股酒气扑鼻而来,熏得他不由皱了皱眉,心中却不由雀跃,开阳大人甚是爱洁,夜卫中亦有禁令,不得饮酒,将烂醉的风大人直接丢到开阳大人房里去,只怕风大人少不了被说教一番。 而平时私下最爱使坏的非风大人莫属,什么新制的药,找不到人试便偷偷在他们身上试,就连他也中招几次倒是难得有见风大人犯错的时候,心中不由多了几分少年人之间相互捉弄的心思。 一手将风伯便扛在了肩上,几个起落便消失在了夜色里。 他动作很轻,像是狸猫一般,如此细小的声响原本落在普通人耳里不过似风吹过的声响,却惊动了靠在门边上的女子。 韩灼漠然的看着她,只见赵长欢微微仰头,慢慢睁大了眼睛,像是要努力将他的模样辨认出来,眼里一点一点浮起水光,百种情绪闪过,缓缓闭上了眼,一滴清泪从眼角滑过,她道:“韩长风,你个骗子。” 韩灼先是看着她那滴泪不由一顿,随后眼底那抹身影却整个朝着他扑了过去,胳膊肘抵在他胸前,掌心的竹筷离他脖颈只差分毫,韩灼不躲不避,对上那双迷蒙蒙的眼。 “骗你什么了?” “所有。”少女闭眼蹙眉,也不知喝了多少酒,浑身上下都是酒气,面色倒是如常,却能从反常的的情绪中瞧见她是醉了,默了半响,她怔怔松开了手,扶着门槛缓缓坐下,轻声道:“可我怎么会,这样想起你。” 他顿了片刻,缓缓蹲下身,喊她的名字:“赵长欢,你喝醉了。” 女子睁眼,束发的红绸带松松散散搭在肩上,青丝如瀑,要是章豫在场定也要赞上一句媚眼如丝,可这些在韩灼眼里只是一张可怜兮兮的脸。 只见她眨了眨眼,乌溜溜的眼睛像是清明了几分,扶着门边摇摇晃晃起身,神色凛然,瞧着他道:“胡说八道,本姑娘向来千杯不醉。” 韩灼轻笑一声,眼神很冷,“你看看我是谁?” 赵长欢轻蔑一笑,眼睛微斜,道:“你是王八蛋,薄情贼子,负心汉。” “王八蛋?”韩灼似笑非笑的望向她,“你好样的。” “你骗了我。”她声音很低,又像是委屈极了,吸了吸鼻子道:“少年情分,我总希望算计少一些,可事实如此,你将我,和赵家算了个干净,一百多条人命,还有我,你的手上沾满了血,这是血债。” 韩灼垂眸,不由有些莫名其妙,京中传闻他也有不少,一时间竟不知眼前这女子是装醉还是真醉,只是一瞬不瞬地盯着她,只见她轻轻弯了弯唇,仰头,双手交叠搭在他肩上,露出一抹妖冶的笑容,在他耳边低语道:“你得血偿。” 唇齿粘腻,落在韩灼的脖颈上,疼的他皱了皱眉,抬手拍在女子肩头。 赵长欢依旧在笑,像是古老传说里勾人心魂的女妖,笑容浅浅,夺人性命。 收到南河消息匆匆赶来的北河,一来便瞧见了这一幕,女子踮脚爬在主子耳侧,堪堪停下脚步,飞身上了酒馆的屋顶,不敢出声,心中却是将自家不会看眼色的哥哥责骂了数百遍,差一点便毁了主子来之不易的姻缘。 檐下,韩灼转身便走,女子身子一趔,踉跄着朝石阶下跑去,她动作极快,摇摇晃晃的,转眼便挡在了韩灼身前,一手拽过韩灼的广袖,怒道:“你还敢跑?” “赵长欢,你当真辨不出我是谁?”他垂着眸,语气中已然带了怒意。 女子闻言,慢慢睁大了眼睛,目光亮晶晶的,黑白分明的眸子乌溜溜的转了转,“你是坏人。” “那还不松手,不怕我杀了你。” “我不怕。”女子突然扬起嘴角,冷然一笑,仰头道:“你剑术尚不及我,凭武功,怎么杀得了我,你得跟以前一样,用阴谋诡计。” 韩灼:“......” 话音刚落,赵长欢便歪着身子斜斜朝他倒了过来,韩灼身子一偏,她便歪着半个身子倒在了青石阶上,手里依然拽着韩灼的衣袖,倒下去的力道带着韩灼也是一歪。 韩灼眉心隐隐跳动,眸色微沉,顺势俯身将醉酒的人一把捞起,女子像是没了骨头,软塌塌的被他一手提起。 “还不滚出来?” 他声音很淡,听的人心里却是一惊,北河低低叹了口气,飞身而下,瞧了眼自家主子微沉的面色跟他怀里不省人事的赵晏,心中一跳,这月色无边,莫不是他打扰了主子好事。 “南河已归府,夜深,见您迟迟未归,特来一寻,见您无事,便未曾显身。” “嗯。”韩灼淡淡应了一声,“将她扛回去。” 北河一怔,这男女授受不亲,虽说这赵晏几日相处下来性格甚是爽朗,却终究是个女子,还是个能爬在主子肩上的女子,这他怎么敢,迟疑道:“主子的意思是我扛?” 韩灼道:“你以为呢?” 北河一凛,“属下明白了。”伸手便去接韩灼手里的人,只见那女子一手抓着主子的衣袖,一手拽着主子肩头的头发,为难道:“主子,这. .....” 韩灼平静的瞧了眼赵长欢,冷道:“披风拿来。” 北河闻言,如释重负一般,手脚利落的解了自己身上的披风递了过去,只见韩灼接过,兜头将女子包了个严实,一手揽肩,几个起落便消失在淮水城的屋檐瓦舍之间。 两人走后,青年站在原地,如松如柏,身姿英挺,心里却是给自家主子跟赵晏脑补了一场大戏。 ...... 一场大戏在开阳房里同样上演,醉醺醺的男子四仰八叉的倒在榻上,双手叠在脑后,面颊微红,眸色却已清明几分。 “喝了多少?” 开阳递了茶盏过去,床上的人慢慢撑起身子,一手拄着头,微红着眼,“没多少。” “你向来酒量不佳,却又贪杯得紧,不过你该是有分寸的,偏生找了赵晏去喝酒,你如今胆子越发大了,小心思算计主子倒是做得心应手。”开阳沉着脸,声音低涩。 茶水微凉,醒酒倒是有效,风伯仰头将茶水一饮而尽,手指轻弹,茶盏便在空中打了个旋稳稳落在了开阳身边的桌子上。 “心里不好过,而你跟我都做不到让他好过几分,赵晏可以。” 开阳道:“她如何可以?” “雨师自京中传来的那封信。” “那又如何?信中直言,镇国公府赵温宁才是当年月华宫里主子要找的那位。” 风伯微微偏头,眉头微皱,“信上也说了,那晚赵温宁虽留宿大明寺,却是隐去名姓,尘慧大师辨出,当夜与主子交手的是赵长欢,开阳,你以为主子明明知道她赵长欢不是却仍是待她不同,而月华宫相遇那位主子多年避而不寻,又是为何?” 开阳不言,那段过于阴暗的回忆对主子来说,只怕是连想起都觉得不易,出京都城,上钟鸣山,平南疆,穿过生死,越过年岁,即使在无数风雨后也无法淡然提及,那是心口上的一道旧伤,每每瞧去必定鲜血淋漓。 风伯瞧了他一眼,继续道:“人的情感难控,也易变,主子对赵温宁不同是因为当年那段回忆,可经年已过,谁知她如今是何模样,主子的另眼相看,是赵长欢的身手,过人的胆识,置之死地的孤勇,还有回护陆安行时的侠气。” 第40章 屋子里点了熏香,鼻息间都是淡淡的檀香,本做静气安神之用,醉酒后闻了倒是觉得困顿。 “总归是不同的,若是主子待她不曾另眼相看,我现在就不会在你床上了,合该明天一早两人一齐被发现醉宿街头。” 风伯闭上眼,一副怡然模样,开阳瞅了他一眼,道:“你的酒量倒一如既往,却不该如此差劲,喝酒是玄天一手教的,他是自小泡在酒里长大的人,要瞧见你这副模样,只怕绝口不提教过你喝酒这事。” “嗯。”他淡淡应了一声便没了声音,良久,低涩的嗓音响起,“他教会我喝酒,也是在这个季节,南疆酒摊上的米酿,比不上我后来喝的所有酒,却是我心里难忘的好滋味。” 开阳默然,他倒是兀自笑了,“我自小孤苦,后来做了药人,玄天说,救下我那天,便算作我的生日,可我心里其实一直将他教我喝酒那天当做我的新生,不会再有那样一个人提着酒坛跟我说,从此我不再是一个人,有兄长,有侯爷,还会有同僚兄弟,我的新生从遇见你们开始,却未曾在他身死时一并结束,他死前曾说,背弃了对主子的誓言,而草原人永不背誓,我便想替他守着这个誓言,直到我死。” 那晚南疆的月又大又圆,有人豪情万丈的拎着酒坛在他身边坐下,宽厚的手掌拍了拍他的肩膀,笑呵呵的同他讲,可以叫他兄长。 “你这是喝了多少?”开阳哑着嗓子问他,提了茶壶给自己灌了一口凉茶,“这些旧年往事,本说好不提,喝醉了便越发清晰,可我明明没醉,却也像刻在脑子里一样。” 床上的男子嗤嗤一笑,明明在笑,脸上却有冰凉的液体滑落,顺在眼尾,没入长鬓,他道:“没多少,不过两坛,剩下都是赵晏喝的,虽是女子却跟他一样会喝酒,只怕比之主子也不遑多让,比北河那小子爽快多了,下次喝酒也得叫她。” 说着他翻了个身,面朝床榻里侧,在锦被上蹭了蹭,言语无赖,“酒劲上来了,只怕今晚走不了了,还得借你的地方躺一晚。” “我送你回房。” 开阳起身,绕过圆桌,手指刚搭在床幔上,床上那人便传来悠长富有节奏的呼吸声,不轻不重,他抿了抿唇,心知风伯是装睡,却也没吱声,指尖轻颤,将手抽了回去。 淡淡道:“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然后缓缓低头,这句话好像他每年都在说,经常说,却一次也没做到,每一次都在例外,不过还好,除了主子总算还有这样一个人能让他无条件的退让,一次次破例。 空气再次安静下来,开阳取了剑,轻手轻脚出了门,风伯躺在床上,在昏黄的烛火照映下,醉意迷蒙里是一张鲜血淋漓的面孔,不一会头顶便传来瓦片松动的声音,将他眼中的暗色驱散,他动了动唇角,沉沉睡去。 开阳端坐于屋顶之上,头顶是明亮高悬的月,耳侧掠过风声,目光所及是城守府所有的景象,无边夜色里,他一手持剑,静坐在月下,光华倾洒了他一身。 守着风伯这件事,做得久了,倒也觉得没什么,甚至有时候觉得若是没有风伯,他开阳活不成这副模样,只怕玄天死后,他亦会堕魔,这些年,也不知是谁守着谁了,总归他们都好好活着,偶尔也能小心翼翼的提起从前,心上的伤好像一点一点好了,虽然望去依旧面目狰狞却总算是好了。 玄天死前说起希望他们能好好过日子,大概也是做到了。 数米之外传来细微的声响,他起身,一个纵跃攀上了檐角,手腕慢转,似一根搭在弦上的利箭,有任何风吹草动就会毫不犹疑的射向目标。 南苑门口,韩灼单手扶着醉酒的赵长欢亦步亦趋的进了府,从开阳的角度瞧过去,摇摇晃晃的女子落在主子身后,手里抓着主子右侧宽大的袖袍,身形摇晃,嘴里似是嘟囔了两句,主子步子一顿,回身瞧了她一眼,右手平摊,女子像是笑了,弯了弯腰,双手抱上了主子的右臂,主子一愣并未将人推开,左手悬空在女子头顶,顿了一息复又收回,任由女子抱着,两人身影很快消失在长廊上,开阳摇摇头,没来由想起风伯那番话。 风伯心思细腻,鬼主意也多,如今也敢将小算盘打到主子身上去,书房外便将人给拐走了,主子向来寡言,他在一旁倒也没瞧出异样。 只是今晚,主子不曾练剑。 他以为是为了陈进之死牵扯出来的种种烦忧,却不曾想到其中还有赵晏的缘由,现在看来,倒也难怪风伯时常念叨他木讷、没眼色,若是在皇上身边当差,只怕活不过两日,于此一道,他的确不得其法。 不过风伯这般行径已是惹得主子不快,要是不略施惩戒,只怕他下次还敢,城外荒庙里抬了几具可疑的尸体,不知风大统领明天当过仵作后,是否还觉得今晚这顿酒喝的舒爽。 他低头莞尔,报剑倚在屋檐之上,静静合上了眼。 酒醒的第二日是个艳阳天,城守府与往常无异,寂静的过份,自陈进身故后,他的家眷自是不能再在这淮水城城守府住下去了,正元帝大笔一挥在新任城守上任前暂由明安候韩灼代城守一职并查明凶手。 钧天带着金鳞卫一行人前脚走,原本陈进府上的众人后脚便搬出了府,只留下了几个干粗活的仆人,也不知是不是行军久了,韩灼甚少用仆人,是以府上越发清冷,清冷到鸟声振振。 赵长欢眨巴着眼睛,盯着头顶的床幔瞧了会,翻身打了个哈欠,扯着身下的被子蒙头将自己盖了个严实。 她闭着眼,鼻尖是以往陈进府中惯用的熏香,好久没点过了,味道很淡,倒比初闻好闻多了,提神醒脑。 闭目躺了一会儿,慢慢睁眼,寸眸剪水,眼底一片清明,她昨晚,好像喝断片了。 最后的记忆是小二上了两坛桂花酿,苦着脸跟她说,已经第六坛了。 “笃—” 木门的声响,她掀开被子瞧了一眼,一道黑影正站在门口,下一秒她便从床上爬起来,束发的发带不知掉到什么地方去了,头发乱糟糟的,身上的衣服也睡的皱巴巴的,赵长欢揉了揉眼睛,顿时清醒几分,问道:“谁?” 那黑影一晃,道:“赵姑娘醒了便好,在下南河,是主子身边的人。” 嗓子发干,像是火烧一样,不说话还好,一说话疼得厉害,她应了声,一手抓了桌子上的茶壶,灌了几口凉茶才算舒坦。 “侯爷派大人来所为何事?” 嘴上如此问,心里却已经有了七八分把握,韩灼找她只会是为了陈进案子,想必此案已有新的眉目,而这个进展估计跟她有几分关系。 南河听着她微哑的声音,不由想起昨晚的情形,这女子好家伙,借着醉意撒酒疯,还敢抱着主子的衣袖不撒手,又哭又笑闹了好一通。 今个一大早与她同去饮酒的风伯大人已经被开阳大人罚到牢狱里做仵作去了,风伯大人以前经历颇为坎坷,后来入了夜卫便极其爱洁,尤其他那双手,一日要洗上好几次,虽说风伯大人技艺高超就是比之那经历丰富的老仵作也是不差,可真要他去干仵作的活,怕是说什么也不会去喝这顿酒了,委实代价大了些,这不,主子得了开阳大人的回禀,一早便让他过来候着,说是等赵晏醒了便请她也往衙门里走一趟。 他轻咳两声,收敛情绪,尽力使自己声音听起来平稳,道:“城外荒庙送来四具尸体,死法甚是可疑,主子请您前去一观。” 屋内顿时一静,赵长欢放下手中空荡荡的茶壶,胡乱抓了抓头发,“南河大人稍候,我先束个发,再随您前去。” “不着急,你先梳洗,我去前厅候着便是。” “有劳。” 南河刚下了石阶,尚未出了院子,身后便传来一阵开门声,吱呀的木门,他回身,拉开的缝隙里露出一张过分白皙的面容,可能是刚醒的缘故,一双眼睛迷迷蒙蒙的,垂下来的青丝将脸遮去了大半,赵晏笑着望向他,赧然道:“南河大人可有能束发的绸带?” 他点头,下意识朝着她满面的青丝上瞧去,不过一眼,少年便抚掌朗笑,道:“看来昨晚倒真是醉的厉害,竟连束发的绸带也不见了,绸带我那多得是,只是下次把酒言欢这样的美事,姑娘合该叫着我。” “那是自然,看来我酒量不好,昨晚让大人看了笑话。”赵长欢敷衍道,她眼下酒是已经醒了,昨晚喝了好几坛,别说发生了些什么不记得了,就连她是怎么回的城守府也不清楚,也不好贸然发问,不过估摸着应该是后来风伯酒醒了将她扛回了府,只是这动静估计闹得不小,竟教谁都知道她昨晚大醉了一场,也不知道可做了或是说了什么出格的事,她垂下眸子,一心想着等见了风伯,可得好好问问。 “姑娘过谦了,酒逢千杯知己少,有机会定要同你喝上一坛才好,我这就去给你找束发的绸带。” 话落,少年便身轻如燕,一个起落便消失在了墙头,赵长欢不由摇头,明安候那样的性子,怎得跟在身边的护卫是这副性子,活波跳脱的紧,比寻常护卫都要开朗许多,倒是难得。 今晨,淮水城城南的衙门里陡然热闹起来,明安候韩灼坐于堂前,风伯一身白衣立于堂下,面色微苦,身侧的开阳一脸浅笑,抱拳道: “主子,属下听闻淮水府衙的老仵作也是一把老手,经验丰富,曾帮着衙门破了不少案子,您看可否请他前来一观?” “待风伯验完再去请。”韩灼抬眼,目光却未落在开阳身上,门外马鸣嘶响,扰了原有的寂静,众人齐齐回头相望,两抹身影渐渐逼近,为首的男子一身黑衣肃穆,襟前兰草栩栩,眉如刀剑,嘴角轻咧,少年气盛,行走举止间衣袂翻飞,身后跟着一人,矮上他一头,初只见红衣飘扬,步入堂中,露出那张容色天成的面容,方见眉如柳刀,红衣墨发,直愣愣闯入众人眼里,一眼便瞧出是女子,却也是个英气十足的女子。 红衣女子,襟前墨色海棠铺开,眉如柳刀,映红了眉下星眸,红衣墨发,就这般直愣愣闯入众人眼里。 堂下众人皆默,心里却惊于这少年的好模样,唇红齿白的,只是这身装扮出现在验尸的府衙里,怎么看都觉得诡异至极。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喜欢,请多多支持 第41章 满堂人纷纷瞧向那二人,多是打量与不屑,严首山神色一僵,随之化为平常,只见两人一前一后行至堂前朝着韩灼端端正正行了个礼,韩灼抬眼,入目的红映入眼底,微微颔首,偏头看向一旁的开阳,“尸体呢?” “已经从义庄上抬了过来,近来暑气未消,有些腐了,已派人拿艾草熏过,仍是酸腐难闻。” “抬上来,验尸。” “是。”开阳抬手,几个黑衣护卫瞧见他的手势,转身退了下去。 赵晏随南河退回到风伯身边站定,目光扫过对面诸位官员,眸光一顿,心中却是狂风大作,垂在身侧的手不由攥紧,有一瞬间,她感觉到了身上的血液像是都凝固了。 “今个怎穿这样一身红衣,红衣猎猎,耀眼得紧。”男声传入耳中,紧接着一只纤细修长的手落在肩头,抬眼撞上风伯似笑非笑的眼,她一时有些失语。 “莫不是鬼神之说,倒也难怪,你处处胜于我,剑法、身手、酒量,于胆量上却不及我,也算扯平。”一旁的风伯倒率先开口,语气戏谑,倒是孩子心性。 掌心慢慢摊开,长睫轻颤掩去眸中异色,她道:“红色肃正,妖邪鬼祟不敢近身,验尸这活,于阴德有损,我惜命的紧,故意穿了红衣,喝退鬼魂。” “果然风大人好胆量,一身白衣风流潇洒,就是不知道是否能辟邪。” 她话音刚落,身侧的风伯也不见恼怒,落在她肩上的手拍了拍,同她道:“你我醉酒之交,心意相通,红色既能喝退鬼魂,我验尸恰好缺个打下手,看来非你莫属。” 赵晏皱了眉头,三言两语便被他分了心神,狗屁心意相通,作势抬手要打他,风伯一闪躲开,两人言语之争不止,一旁静默的开阳却不由抬眼瞧向赵晏。 民间七十二行,仵作这一行兴起于屠宰敛葬,却向来不旺,除了每日要跟死尸打交道外,于鬼混神灵上来说亦是相当冒犯,跟屠夫一行一样,屠夫手染数命,仵作扰死人清净,都是有损阴德的行当。 这样的行当还有一个,便是行伍之人。 赵家武将出身,在战场上杀敌无数,手上染的人命也是不计其数,武将家中惯来不信鬼神,不信则不惧,没想到赵晏会信这个,不过很快他心中疑虑便打消了,赵晏为女子,赵夫人也常去佛寺,如此看来倒不足为奇。 只是那晚大明寺相遇,他着实没从女子脸上瞧见半分恭敬虔诚,若心中有佛祖,又怎会在那佛门清净地拔刀相向。 韩灼目光扫过堂下众人,目光一顿又缓缓移开,女子红衣做少年装扮,跟风伯说话的时候眉角轻扬,眸色亮晶晶的,微微偏头,不知说了些什么,风伯面色一怔,她嘴角倒弯出一抹笑来,没来由便想起了昨晚女子的醉酒模样,无赖至极。 “侯爷,属下听闻今日是风大人验尸,这淮水府衙的老仵作也是一把老手,经验丰富,也帮着衙门破了不少案子,特让他来相助风大人验尸。” 堂上忽静,纷纷瞧向说话的人,严首山上前一步,一个衣着打扮极为简朴的中年男子从他身后缓步走出,于堂前跪下。 “草民张良,见过明安候。” 中年汉子倒不慌乱,静静跪着。 良久,“既然都来了,那便一同看着吧。” 韩灼发了话,堂下一静,即刻有人抬着几具身盖白布的尸体进来,白布掀开,露出白花花一片,不过寸余的刀痕正中胸前,赵长欢目光扫过,蓦地抬眼望向首座的韩灼,顿时明了他要她来此的目的。 少年一身白衣,蒙了面纱,手中拿着一把薄刃的匕首,微微偏头,朝着身后的赵长欢道:“我验尸,你来写验尸单。” 赵长欢从怔愣里回神,转眸瞧了一眼那仵作,微微点了头,从一旁的桌案上取了纸笔,死人她曾见得多,却是不曾见人验尸,倒是不怕,好奇更多些,以前在军中曾听闻明安候手下有一神人可煮骨问尸破案,不曾想有朝一日竟有幸亲眼相见。 而这背后之人也是她无比想知道的,风伯缓缓蹲下身,只见那四具尸体怒目圆睁,眼神定格,布满惊疑,死不瞑目之相。 风伯抬手托着尸体的头部,用力一翻,露出后背来,光裸的脊背上生了许些尸斑,除了伤口处,皮肤依然完好,在脊背正中,有一朵颜色艳丽的红色花朵,枝蔓妖娆,他起身翻过其余三具尸体,是一样的图腾。 “地狱之花,曼珠沙华,朱砂刺背,非腐不消,这几人是鬼老的手下。” 说着,他托起一人头颅,右手捏住下颌,因尸体已经僵直,用力些力气才将那人嘴巴掰开,露出三指宽的缝隙,风伯长指伸入,不一会指间便多了一物,“牙下□□,毒未破,双目圆睁为讶然之色。” 他语气一顿,很快便继续道:“尸斑青紫,中毒而亡,为他杀,死因是正中心口的一刀,刀上带毒,从身体僵直程度看来,推测死在三天前。” “伤口不过寸余,刀法凌厉,一刀毙命,伤口创面极小,依此来看.. ....” 他话语一顿,心中隐有揣测,下意识的瞧向身侧执笔的女子,话未出口,便有人接了他的话头,正是那仵作,他道:“可见所用武器刀身小,刀背薄,却能贯穿身体,亦可见刀尖突出,一击必杀,足见刀刃锋利,这样的武器,并不多见,伤口不齐,大胆推断刀背上有血槽三道,量轻而利器。” “可是匕首所为?匕首短小,与寻常所配长刀想比,亦薄刃。”众人之中不知是谁如此推测,引得堂下议论纷纷。 “匕首刃薄不错,弊在短小,所谓兵器正是一寸长一寸强,一把匕首连杀四人,一击必杀倒不是不行,可远做不到贯穿身体,身材单薄之人尚可,像这一具。”风伯眸色渐冷,颇带杀气的瞧向那仵作,面色不悦,袖袍一甩,在最外侧一具男尸前停下。 “这具尸体,死者生前身材高大,虎背熊腰,前胸后背皆可见伤口,大小相当,足证所用兵器绝非匕首。而长剑质轻,血槽之效,意在减重,用于剑则工艺繁复,凶器必定为刀。” 北河瞧了他一眼,思量着开口:“军中惯用的长刀多有血槽,顺着这条线查下去,或能有所获。” 众人皆是一默,目光纷纷落向堂上眸眼微垂的少年,只见明安候仰头,目光平静,指间把玩着一串色泽清润的佛珠手串,整个人蒙上平日没有的清冷矜贵,神色淡淡,低涩的声音如陈年的酒,缓缓道:“赵晏,你如何看?” 陡然被点到名字,赵长欢手中的笔微顿,一滴墨落在纸上,很快便晕染开来,所有人的目光皆落在她身上。 堂上众人看她时神色各异,众人望向她,从一开始的好奇打量变得越发肆无忌惮,她回望众人,将各种神色收于眼底,目光最后停在严首山身上。 再抬眼,眸色不由深了几分,迎上韩灼的目光,不破而不立,只是一瞬间,她便更加明了韩灼想要她给出的答案是什么。 指尖拂过微微卷起的纸边,她敛了心神,整理思绪,出身将门,长在军营里,她最熟络也莫过于兵器兵法一道,前世更是领兵而战,论军中历练,就是比之这威名赫赫的明安候,她也不遑多让,心中已有八分把握,道:“明靖律法,平民百姓不得私藏武器,违者连诛三族,军队所配刀剑一应由朝中军器监掌管铸造,而所属军队不同,将士所持武器自是不同,定北大将军驻守北境多年,北戎人善骑,是故军中多配横刀与陌刀。横刀硬度极高且极有韧性,以百炼钢淬火而成,可破甲,劈砍极为顺手,陌刀柄长刃长,杀伤力惊人,在战场上有人马俱裂之效。如今明安候手下所掌抚南军跟金鳞卫配雁翎刀,刀身挺直,有反刃,更利于挥砍与刺击,各城守军用仪刀,京中各路侍卫一应所配皆为柳叶刀,形如柳叶,这些刀虽是利刃,创口却不会如此之小。” 而除了这些,还有一种格外不同的刀,刀身小,刀尖突出,刀背薄,刃锋利,血槽三道,刀柄微屈,上刻燕字。 她知道,这才是韩灼想听她说的答案,或许也是背后之人想要的答案,终是平静淡然道:“世祖曾下令,镇国公赵家于社稷有功,特命军器监为当年赵家所掌的驻守北境的燕尾军铸造了一批武器,名曰破风刀,后燕尾军屡立奇功,击退北戎贼子,世祖为彰其勇猛,曾下旨破风刀专供燕尾军所用。” 百年之前,赵长欢眼前的锦绣江山尚属于大燕朝,大燕朝势弱,常受北戎、南疆两地欺凌,而大燕朝最后一位皇上昏庸无道,彼时国力不强,宫中妃嫔三千,修了宫殿连绵,苛捐杂税压的百姓民不聊生,而边境动荡,国之将倾。 正是天下大乱之时,英雄草莽四起,原大燕朝百年世家的韩三公子韩瞻借风起势,率五位世家子弟一举掀翻了那岌岌可危的大燕,平南疆,退北戎,建了这明靖王朝,成了明靖王朝的开国世祖。 而那五位英杰奋勇厮杀,两位埋骨沙场,剩下三位位极人臣,皆封国公,便是如今京都城中镇国公赵家、护国公徐家以及定国公张家的先祖。 一朝天子一朝臣,从世祖到正元帝韩元这一代,已历四代,徐家人丁不旺,寿命不长,几代下来竟只剩了一位外嫁伯府的徐大娘子,无人可继,护国公的爵位亦被撤回,而定国公一脉,几代下来倒也是没落了,继承着爵位,在朝中担着不轻不重的担子,向来不得圣宠,饶是谁看也知道这定国公府的气运是已经到头了。 徐、张两家渐衰,无功无过,连同执掌的军符也一同被皇上收回,唯独赵家盛极,风浪滔天,屹然不动,镇国公这一脉在她父亲身上,再次达到了权利的巅峰。 后来,那位叔叔承继了镇国公的爵位,父亲则以赫赫战功得了先帝圣谕,承袭了赵家自世祖那一代便存有的燕尾军,另立门户,长年驻守关外,此次北戎来犯,燕尾军亦浴血其中。 她说的大方,似一个旁观者一般,毫不掩饰,听的严首山心中一跳,心中暗忖,赵钧独女他断不会认错,这副样貌跟那人送来的消息,定然是她,与那人所说不同,她自己认了那是破风刀的造成的伤痕,虽然意外,却是正中了他的下怀。 只见他眼眸微垂,那仵作便拱了拱手,几步上前道:“这位大人所言甚是有理,小老儿曾有幸在北境一睹那破风刀真容,所创伤口正是此种形状。” 赵长欢挑眉,如她所料,这盆脏水终究还是泼在了赵家身上。 燕尾军行迹隐匿,甚少入关,若非前世她领兵在父兄身故后掌了符令,别说是这她从未在北境见过面的仵作,就是她自己也不曾多见,更遑论那破风刀的模样。 她抿唇,直直瞧向对面的严首山,在北境时不过是个毫无功绩的小卒,竟也摇身一变能在淮水城一见,而前世,此人后来明明随着父兄上了战场,履立功绩,到阴阳谷一役时,也曾做到父亲的左前锋,亦是韩煜安插在赵家最得力的耳目,可如今,他在她眼前,离北境千里之外的淮水。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喜欢,请多多关注,求点赞,求收藏 第42章 那人似是对她的注视有所察觉,不经意的躲开她的目光,上前一步道:“燕尾军名扬四海,且不说世祖当年,饶是先帝在时也颇为器重,燕尾军如今归定北大将军所掌,如此忠国忠君之军,怎会跟这样的杀人命案扯上关系。” 堂上忽生嗡声,韩灼眉眼一斜,像是生了兴致,盯着那人瞧了一瞬,目光不着痕迹的移开,却是瞧的赵长欢心中一凛,这满堂喧嚣,她亦只在乎韩灼的态度,照眼下来看,所有的线索都指向赵家,陈进死前的语焉不详,凶器来源,都与赵家有关,赵家已入局,她身在云雾里瞧不真切,很多事情的走向跟前世全然不同,有了她所不知的变化。 处处皆算计,所有人独独算不准一样。 韩灼的心思,他会如何? “此事牵扯甚广,本候自有论断。” 话落,众人应是,他自案前起身,几步行至堂中,路过赵长欢身边时,微微侧眼,低语道:“跟上。” 赵长欢应了声,垂眸,随着他出了府衙。 这些天韩灼日夜查案,却始终将她排在外面,不管不问,却有人时刻看守,而查到这一步,却终究还是查到了她身上,或者说跟赵家扯上了关系。 暮色时分,在距淮水城外五十里处的荒林里,一抹黑影踏着树梢而过,似一阵疾风卷过,身后一把凌空飞来的长刀划破了寂静,连斩数只枝桠,眼见着便要落在那抹黑影上,斜刺里飞来一柄长剑,将长刀击落,剑钉在一棵椿树上,铮的一声,入木三分,惊得林中鸟雀齐飞,虫声喧嚷霎时变得寂静,转眼间,黑影回身,几只□□朝长刀飞来的方向射去,随后消失在密林里,只听几声闷响,一时安静。 鲜血掉落在林叶上,滴答滴答,铁锈般的红映在黄绿色上,分外鲜明。雨师面色苍白,死死咬着唇瓣,左臂微抖,拿着□□右手已是鲜血淋漓,要再抬起已是勉强,目光如刀,似一只猛兽警惕的盯着四周。 忽然,身后林叶晃动,他右手提弩,直直对向那声响传来的地方,女子红衣猎猎,眉宇轩昂。 只见她手腕一转,翻出一块令牌,雨师盯着她的脸犹疑不定,女子也不多言,一个旋身飞了出去,雨师面色一怔,如今现身便与活靶无疑,□□搭好,他咬牙抬手,女子现身必能引出那些杀手的藏身之处,一举杀之,或能救性命。 下一秒,如玉般的手指便按在了他的□□上,他抬眼,不知主子何时已站在了他身侧,只见韩灼手腕翻转,指间暗器飞出,朝着四方射去,那女子似轻风一般掠过树梢,取了长剑,飞身而下,从腰间摸出一小瓶,倒出几粒药丸送至他嘴边,“八宝丹,能止血。” 雨师下意识瞧向自家主子,只见他面色无异,伸手接过。 “是谁?” 雨师喉头腥甜,咽了口血沫,“不清楚,属下一路跟着世子,见他进了军营便绕道淮水,不过刚出了淮军驻扎的地界,这群人便跟鬼一样缠了上来。” “用刀、身法像是军中来人,属下无能。” 说着,整个人便似无力一般朝后仰去,赵长欢袖袍一扬,抢先撑起气息虚弱的少年,瞧着是个与许小山一般岁数的,却沉稳得多,视线扫过少年的眉宇,多是坚毅,赵长欢举起刚刚那贼人的长刀,指间夹着刀刃,刀柄呈于韩灼面前,上刻燕字,手感润泽,正是破风刀无疑,而且是把年份已久的破风刀。 刀柄上有深浅不一的血渍,彰显着主人曾经的功绩。 “破风刀。” 她抿着唇,脸色已是不好,抬眼对上韩灼的目光,迟疑道:“刚刚追在他身后那几人,用的是我赵家的秘技,燕云步。” 形似梁上燕,身如万里云。 那是只有燕尾军亲信跟赵家人才会的身法,她在北境,长兄亲训,练了三年方算得上佼佼者。 而那几人,比她尤甚。 “如此,你还敢在我面前言之凿凿,说你赵家满门忠烈吗?”韩灼垂下眸,一手将雨师揽过,“你视赵家为所有,哪怕罔顾他人生死,也敢这般不知死活拦在我面前,而对我来说,雨师若有三长两短,你以为赵家能活几人?” 赵长欢心头一跳,下意识去瞧韩灼肩头虚弱的少年,她对韩灼知之甚少,可有一点却知道的清楚,他自小无依,却极重情,若是这人死在这把破风刀下,只怕他会拉着整个燕尾军陪葬,而赵家若不能独善其身,便会避无可避的要对上他。 能活几人? 大抵跟前世一样,无人能活。 即使他跟她都知道这可能是场局,他却也会义无反顾的置赵家于死地,毕竟燕尾军是赵家人一手□□,这少年的性命,韩灼滔天的怒火,总要有人去承担。 赵长欢微抬起的手慢慢垂落,嘴角不由浮起一抹苦笑,眼神却越发坚毅,清冷而默然,低声道:“侯爷重情,视下属如手足,赵晏不才,同视家人如命。” 说着,她右手搭在嘴边,尖锐悠扬的哨声响起,两匹红棕色骏马从密林里蹿了出来,韩灼眸子微缩,竟是北戎人常用来驯兽的驯马术。 一手持缰绳,足尖轻点跃至马背,朝韩灼伸了手,“他伤的不轻,需尽快回府,马背上,你胜不过我。” 韩灼跟赵长欢回城守府时,背上多了一个重伤昏迷的雨师,血渍凝固在女子的猎猎红衣上,渐渐成了黑色。 见此状,开阳等人皆是一惊,忙令北河去找风伯,自己二话不说上前接过雨师,一路抱进房里,“这是怎么了?” 赵长欢道:“城外遇袭,具体事宜,等他醒了您再问他。” 开阳略略点头,伸手将雨师上衣一把撕开,黑色玄衣上沾了血,瞧不出来,可手摸上去却是一片粘腻,露出来的肌肤,刀痕交错,新伤盖在旧伤之上,一片狰狞,红色的血肉翻出来,已是面目全非。 衣服拉开的瞬间,开阳眼里似有一把熊熊烈火燃起,下一秒便骂出了声,“这群杀千刀的王八犊子,落在我手里,非要将他们沸水剥皮,刮骨割肉。” 赵长欢瞧了眼床上几近昏迷的少年,从腰间摸出一把匕首,抬手便刺向少年胸口,尚未触及那昏迷不醒的少年,便被人架住了胳膊,一股力道按在她肩头,下巴撞在床边。 “干什么?” 韩灼声音很冷,落了满室寂静,开阳瞧向她的眼神一变,陡然警惕起来。 黄梨花木的床倒是极硬,疼得她只掉眼泪,心里默默问候了韩灼祖宗八代,倒吸了口凉气,辩白道:“我行军时已是见惯,刀剑伤,避开五脏,未及要害,止血便可,可他失血过多,血色发黑,是中毒之兆,破风刀上俨青毒,阎王索命夜三更,若是不将毒血放出来,等毒入肺腑,便是神仙难救,我只怕此人一死,侯爷断不会让我赵家安然无恙。” 她话音刚落,北河便急匆匆闯了进来,“主子,风伯不在府上,那四具尸体有异,他去了义庄。” “你能救?” “他的命也是赵家的命,侯爷不必疑心我。” “你只要拖着他的命,等风伯回来。”韩灼眸色暗了暗,语气一如既往的清冷。 肩上力道渐轻,赵长欢慢慢抬起头,“俨青毒是汝南宋家的秘技,除了宋家便只有燕尾军的破风刀上才有,而想解俨青毒,只有大漠深处的凌风草,凌风草难得,那位严大人跟那仵作自北境而来,或许会有,侯爷不妨找他二位讨些,就算没有,这淮水城想必也只有他二位能知道什么地方有才是。” 话落,她移开眼,瞧着门边上的北河,不咸不淡道:“清水、棉布、银针、羊肠线、烈酒、金疮药、还有补血汤,我要这些东西。” “我这就去准备。”北河应了声忙不迭转身出了房门,衣角挂在门上,扯出“呲”的一声。 韩灼偏头,开阳会意,微微颔首,提着剑几步跟了出去。 韩灼瞥了她一眼,默了良久,目光落在少年胸前深深浅浅的伤口上,淡声道:“希望你的本事能配得上你的心计。” 手中的绢帕已成了血色,女子眼也不抬,“是威胁吗?” 韩灼垂眸,静静望向她,看的她心里不由发毛,心底对韩灼的怨气却是渐渐消散,要他全心全意将这少年的命交到她手上就跟让她将赵家人的性命交在韩灼手上一样,谁也信不过谁,道:“侯爷尽可放心,我不会让他出事。” “赵家。”韩灼眸光微动,看着她的眼睛,“他十五岁的生辰刚过,你救他,我便保赵家。” 她一愣,“当真?” “这枚玉佩是我的信物,世间只此一枚,韩灼说到做到。” 温润的玉落在掌心,人情变成一场交易,无论是他还是她好像都能安心许多。 “淮水城如云布庄,侯爷持我的长剑前去,找七爷,自会有人给您想要的东西。” 匕首划开皮肉,他在赵晏眼里看见了大片红色以及无畏,“我能给侯爷的,只有半个时辰。” 韩灼收了声,再无言语,赵长欢眨眨眼,只见他眉头微敛,转身离去,像是一抹化不开的悲伤笼在他眉宇之间,她从来都知道有些伤痛无法言语,却从来不差分毫。 他铁血、桀骜、残忍或是冷漠,可终究也是个人。 人们不断的神化他,将他像神佛一样供奉起来,却从始至终都忘记了,这位声名在外的明安候有血有肉,年尚十七。 她低低叹了口气,前世的韶关城她见过太多这样年纪的伤兵,一腔热血,永远赤诚,可她瞧着他们,心中总是无限酸楚,大抵如今的韩灼与她当年一般。 或许更甚,她为将领,终究不及这少年与韩灼亲近,心中伤痛自然少些。 “姑娘,这是你要的东西。” 雨师伤的不轻,伤口瞧着触目惊心,北河的手微微在抖,躺在那的远非他的同僚,而是同声同气,胜过血亲的兄弟,他们一起活着从南疆走出来,以后也会一起活着走下去,走过那么艰难的路,绝不能再有一人死在这坦途上。 “他怕疼的厉害,姑娘手轻些。” 迎着少年的灼灼目光,赵长欢点了点头,道:“你且宽心,瞧着凶险,熬过去便好。” “有劳。”北河抱拳退下,在余光里,那女子略略点头,素手拿起匕首,刀柄轻转,只听得刀刃划破衣帛的声音,轻手合上房门。 有些东西在谁也不曾注意的时光里滋长,无声的发芽生根,等回头望去时,竟已经一点一点刻在了心里,难以剥离。 他们这群漂泊的人,只剩下彼此,所以格外珍视,以命换命,以血换血也觉得值。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喜欢,请多多支持 第43章 章豫醒来时,手脚被缚,四周昏暗,仅能凭借着空气中的鱼腥味断定,他此时是被绑上船了,额头抵在船板上,随着船只在海浪上晃动,他的额头一下一下敲在船板上。 勉强维持着清醒。 船舱猛地被人拉开,潮热的湿气轰的扑向他,耀眼的光照得他直闭眼睛,依稀间仍是瞧见了泛光的冷刃以及手握长刀的女人。 下意识他便想起了京都城那日飞身挡马的赵长欢,他果然好像跟这等英姿飒爽的女子不大相和,每次遇见必生事端,正想着,阴影遮去大半光线,未等他抬头,只觉后颈一疼,整个人便晃晃悠悠朝后仰去,他心中暗骂一声,随后没了意识。 伤口缝好,榻上少年昏睡,赵长欢从腰间取出一白玉瓶,倒出几粒药给少年喂下,忙完一切,转身出门时,额前已出了细细密密一层薄汗,唇色微白。 屋外廊下,开阳立在檐下,眼神冰冷,见她出来,稍稍一愣。 “辛苦你。”开阳递了茶盏,赵晏先是伸出右手,衣袖处露出一角白帕,随即不动声色换了左手,接过茶盏,斜身靠在栏杆上坐下,水温适宜,一口灌下。 “无碍,夜里可能会发热,小心照料,熬过今夜便好,等侯爷寻了凌风草回来,井水煎服,可解残毒。” “我想受尽拷问的严首山很快会有下一步动作,开阳统领可命人看好了。” 开阳勾唇,伸手接过她手中的空杯子,斟满,“我以为你只有身手了得跟剑术无双,如今看来,是我有眼不识。” 赵长欢偏头,抬起手臂揉着肩膀,“我总得有个撒气的地方不是?” “我虽是怀疑,却也有八成把握,如果是严首山,此人向来胆小怕死,多疑却惯会投机,鬼门关上走这一遭,他只怕是战战兢兢,吓也吓坏了,再加上侯爷杀□□声,想来很快便要坐不住了。” 赵长欢点点头,没再多问,盯着茶盏中漂浮的茶叶发呆,只听开阳道:“北境战事稳了些,定北大将军与卫北将军左右加攻,北戎人一路退一路打,如今盘踞在那曲城,那地方易守难攻击,何况北戎今年多遇天灾,去年冬牛羊冻死了不少,今夏又有不少牛羊染了瘟疫,只怕他们不会善罢甘休,那是一个野蛮的民族,骨子里流淌着掠夺的血液,不过照目前局势来看,这场难打的仗,明靖胜算更大。” 赵长欢愣了愣,没想到他会突然跟她提及北戎的战事,不由将目光落到开阳身上,却见他面色肃穆,似有抚慰之意。 “侯爷让你告诉我的?” 赵长欢平静开口,抬眼望向开阳,“明靖胜算更大,倒不见得,战线拖长,无论是北戎还是如今的明靖都会觉得吃力,北戎凶悍,赵家驻守北境多年,常年来纷扰不断,三年一小战,五年一大战,他们拎着弯刀一次次扑上来,我们便一次次提刀挡回去,如今仗尚未打完,这阴谋诡计里已有人拖了赵家下水,胜负尚不见得,我只怕。” 怕战士不能死在战场上而是死在这些见不得光的阴谋算计里,这便是一个国家衰亡的征兆,明靖的丧国之音。 丈夫功未立,提刀顾八荒。 她弯唇,眼神暖意丛生,“谢谢,不过泄密军情,是重罪,饶是你,被侯爷知道也免不了一顿责罚,我不会向旁人再提。” “风伯曾说,侯爷心里没有大道,没有义理,却在另有一方城池,外界喧嚣纷扰,乱不了他心境半分,我以前不信,而如今,我用一条人命拉着侯爷下水,却是信了许多。” 肩挑明月清风,手握三尺长剑,眸若繁星璀璨,心比日月昭昭,少年应当如此,风光殊绝。 可她再遇眼前人,满身戾气,双手血腥,无关家国仇恨,并非浩然正气,只是这便是韩灼选择活下去的方式,唯一的方式。 她见过他眉宇间尽是少年气的模样,青涩稚嫩且无能为力,后来的少年双手染血,这世上再无令他可惧事物,世人皆敬畏他,可她却再也没见过他眼里有过璀璨之色,无论前世还是今生,最初遇见的那个小少年,终究是死在了那阴森可怖的月华宫里,活下来的,只有明安候,只是韩灼。 那是一匹从南疆血路里杀回来的孤狼,有狼的野性,却最重情。 没有人一开始就是坏的,若是他也能生在普通的贵胄之家,必是那京都城里最明朗的少年。 心中藏日月,眉眼载星河。 她很庆幸他丢弃了所有,却在这一路走来的风雨相伴里,独独学会了情义。 所以很多个瞬间,有人说起他暴烈好杀,说他残忍血腥,而她只是感慨,即使是变成这副模样,她在无数个时刻里希望就算是这种方式,也盼他能活着。 赵家盘踞北境多年,众人或羡或妒,却终究不能撼动分毫,一是赵家军功赫赫,名声极盛,二是赵钧此人手握重兵却从不卷入皇权之争,三则是氏族门庭的家主之位向来只有嫡子可继承。 而当年镇国公府的嫡子只赵钧一人,赵姓一族的暗部、财富乃至权势皆归家主所有。 氏族门庭之可贵,远非富贵荣华,金银俗物,而是一姓之魂,世代威积。 譬如饶是这千里之外的偏远淮水城,亦有赵家人的耳目。 “掌柜的,家里来人了。” 方才笑脸盈盈的布庄伙计转了个身便进了里间,再开口时已然没了笑模样,乌黑的眼泛着清冷的光。 光影透过雕花的轩窗在地面上投射出一片斑驳的光影,梨花木的摇椅微晃,在伙计开口的瞬间骤然停止,微阖着的双眼蓦然睁开,眸光一转,眼底一片幽深。 “人呢?” “在前厅。” 话音刚落,一道疾风掠过,带起了轩窗边上的帷幔,袭向摇椅,一道素净青衫闪过,原本安逸仰卧在摇椅上的男子,眨眼间已掠出数米之外。 “这位小友好没道理,买布便买布,怎好擅闯平白扰人清明?” 低沉的声音响起,门侧,韩灼垂眼瞧着手中的浮光剑,黑沉的瞳难辨神色。 那女子的剑和人,都肖似主人。 “持信物而来,见七爷。” “我便是七爷。” 许是瞧见他手中之物,那人回身一跃轻巧便落在了他面前,眉微蹙,下巴轻扬,静立一侧的伙计便作势要接过他手里的剑。 韩灼手腕轻转,不着痕迹地躲开,内力传至剑鞘震的剑刃嗡嗡作响。 “玄铁炼制,属赵氏长欢,我持信物取物,理当归还。” 那青衫男子朗然一笑,清雅的面容上唯那双眸子毫无温度,道:“公子可知,这世上有些东西,惯来是无甚道理。” 说着,折扇朝着韩灼握剑的手腕滑去,仔细瞧去齐齐整整的扇端竟有一排锋利的刀刃,形如弯叶,闪着青色的光,似是淬了毒,向他刺去,竟有雷霆万钧之势,身后传来细碎的响声,韩灼凛声道:“别动。” 南河一顿,在暗处稳住了身子,只见那扇子一转,堪堪落回青衫男子掌心,那人瞧着主子,兀自便笑了,“是个胆大的。” 自家的东西自是一眼便能认得出来,只是女儿家从不离身的剑就这样给了如此貌美的公子,不给点下马威只怕旁人觉得赵家人实在好性了些。 只是这人,无论胆量还是武功倒是世间难得。 “她要你取什么?” 韩灼抬头,望向慵懒靠在摇椅上的男子,“凌风草。” “怎会......” 姚七慢慢支起身子,眉头越蹙越深,沉默片刻,微微偏头,朝着无人处低语,道:“去取。” 寂静的侧室闪出一抹黑影,似风拂过,一个不大不小的方形盒子落在韩灼面前的桌案上,青衫男子慢慢靠回椅背,“你要的东西。” “多谢。” 韩灼伸手取过桌上的东西,转身便走,身后却传来轻淡的男声:“帮我带话给那丫头,姑娘家的东西,莫要随意给了旁人,若有下次,我会要执剑人的一双手,来给她做赔礼。” 话说的漫不经心的,可在场的人,无论是韩灼还是隐在布庄的自家人都知道姚七并非随便说说。 院落寂静,树影微晃,姚七半睁的眸慢慢眯起汇成了一道锐利的光,明明是日朗风清的午后,却平白添了一股阴冷。 素白的手微微抬起遮去了和煦的光,隐在暗处影卫大着胆子瞧去,只见他嘴角勾起一抹浅笑,可那眼神任谁看都充满了肃杀之气。 肃冷的声音响起,影卫慌忙低下了头,七个人齐齐现身,半跪在石阶下。 “派我们的人去查严首山。” “派三批人出去,给家里传信,燕尾上长了杂毛,该拔一拔了。” “我会跟着少主人,除了殷非,其余人全数派出去,将来龙去脉摸清楚了。” 几人相望,抱剑答道:“是。” 韩灼前脚走,后脚便有一行人从后门离开,衣着朴素,却能从身形跟步法看出是常年从军之人,一晃眼便消失在街角。 “主子,可要派人拦下?” 韩灼抬眸望向西北方,澄澈的天上扯出了连绵的云,一眼望不见尽头。 “不必,赵家从伍多年,手下有不少斥候,真正要走的早就从正门堂而皇之的出去了,这些不过是幌子。” 他掂了掂手里的盒子,衣袖轻扬,消失在街角处。 城守府东苑靠着街边的院子里长着一颗楠木,貌若参天,枝桠直直伸出去好些,远远便能瞧见,若是攀在树上,也能瞧见大半个淮水城。 踏踏的马蹄声响起,似乎越来越近,终于马声嘶鸣,一阵风拂而过,靠在枝桠上的女子慢慢睁眼,红衣艳艳,像是楠木上生出的妖。 “凌风草。” 赵晏抬眼瞧他,原本冷峻的面容像是更冷了几分,眉眼轻挑,果然这一箭三雕是好用,却也将这尊神得罪的不轻。 “这便是所谓的凌风草?”韩灼眸子一斜,搭在盒子上的指尖一动,四方的木盒打开,只是一把草籽。 赵晏轻咳两声,只听韩灼继续道:“需要我在半个时辰将这草种出来吗?” 言语讥讽,果然是得罪了,“这是药引。” 赵晏抿了抿唇,脸上扬起一抹笑,未及眼底,“解药已经给他服过了,这些草籽,以无根之水煎服,可清残毒。” 说着她微微侧头,广袖一挥,甚是豪迈道:“侯爷可要坐一坐?” 韩灼不动,她倒也不甚在意,凤眸微抬,下巴扬起,道:“我曾答应帮许小山烧了那片园子。” 时值十月,美人园不复往日绚丽,却依旧葱郁。 “那下面埋着他的妹妹,旁人的女儿。” “我若是烧了,侯爷会治我什么罪?” 轻风拂过,吹的树叶哗哗,韩灼看了她一眼,眼底似墨,不知深浅。 “赵家富贵,你向来胆大包天,借我之手,惩戒严首山,向赵家暗部传消息,以恩挟报庇护赵家,我瞧你样样做的顺手,一个园子而已,有何烧不得?” 赵晏拧眉,目光放远,若有所思道:“若我想要烧的园子,地底下埋了上万条英魂,你瞧我,可能烧得?” 韩灼垂下眼,盯着那意气风发的女子,眸色渐浓,“不能。” “你的火烧不尽,若是烧不尽,那些没烧尽的东西总会扑向你,将你吞灭。” “所以要火势燎原。” 轻风骤起,灌了风的衣角翻飞,红与黑的交错,赵晏盯着韩灼与她裙角缠在一起的袖摆,心中竟有一种莫名的触动,她以为会是讥讽、嘲弄,或是不屑、冷漠,却从未想过是这样的答案。 赵晏唇角逸出一丝笑意,“所以我在等风。” 等风吹向北境,卷起燎原之火,将所有的阴暗不堪燃烧殆尽。 “主子,义庄出事了。”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喜欢,请多多支持。感谢在2021-06-10 20:31:50~2021-06-16 10:38:0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39416152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4章 赵晏骑马赶到义庄时,冲天的火光染红了那天傍晚的半边天,腾起的浓烟伴着尸体燃烧的腐味熏得人睁不开眼,火光里夹杂着冷刃相撞的声音。 义庄已是一片火海,淮水城临海,风势极猛,火舌卷上木梁,已然失了控制。 浓烟滚滚,府衙的人拎着水桶跌跌撞撞的来回往返。 她飞身下马,抬眼瞧了一圈,也没见要找的人影,心中那股不好的预感慢慢放大。 淮水城的林先哭丧着一张脸,见到她来,打了个激灵,先是看见了救星一般,整个人连滚带爬扑倒在她脚下,全然没了平日里那份体面。 “大人,这火势控制不住了,里面打斗声不止,跟着侯爷进去的人,一个都没出来啊。” “天爷啊,这可如何是好。” 赵晏眉心一跳,望着他的目光不由冷了几分,韩灼先走一步,依着他的武功,要想从这火海中带出风伯本不是难事,如今迟迟不出,果真是出事了不成。 面色一冷,厉声喝道:“义庄内皆是死尸,你鼻子是坏了吗,闻不到这尸油味道,以水灭火,越烧越旺,我倒看你是狗胆包天,愚不可及。” “大人明鉴,下官绝无此意。” “你当知道,他是什么身份,你是什么身份,林大人可记好了,若出事,你我皆不得活。”赵晏眉峰一肃,周身已是带了几分冷冽的煞气,林先一震,听着她的话,整个人都吓白了脸,冷汗津津,软瘫着腿,径直朝后仰去。 两边的随从都扑过去扶他,却被他一手甩开,似是想起什么一般仓皇起身,朝着手下的人喊道:“沙石,速速去运沙石过来。” 不过是一个义庄,一场火,可偏偏明安侯闯了进去,他匆忙赶来已经成了这副模样,却未曾想到尸油这一说,炙热的火在他眼前,而他就像是置身火场一般。 再抬眼瞧着赵晏面色沉的厉害,额前又浮了一层冷汗,明安侯正得圣眷,且不论朝廷如何处置他,只听说那侯爷的手下,个个都是身经百战的修罗,若真出了事,只怕眼前的人便会先送他上路。 “火势凶猛,要救火已是迟了,林大人,你带人将此地围住,以免百姓擅入,派人去城守府找开阳首领,请他在城中布局,从此刻起,闭城门,停水运,淮水城不得进出,若有不从者,就地斩杀。” 林先看着赵晏,眼前人就是再厉害也不过是个豆蔻年岁的姑娘,迟疑间,手中多了一物,触感冰凉,他低头望去,竟是一块上好的白玉佩,玉佩上刻着明安二字。 这世上,除了明安侯韩灼,还有谁敢用这二字。 “林大人,你耽搁不起。” 林先咬咬牙,握着玉佩给了回话:“姑娘且放心。” 这边赵晏抄起一桶水兜头将自己浇了个湿透,浸过水的白绢覆面抬脚便朝着奔去。 未及跟前,一股深厚的内力掠过四周,震得林木中鸟雀群飞,众人齐齐抬眼,赵晏秀眉一挑,一抹黑影直直从火海中蹿了出来,旋身而起,将人接了个满怀。 北河踉跄着跪在地上,以剑拄地,唇色已是乌青,赵晏撩开他背上破碎的衣衫,血淋淋的伤口,混着黑红的血迹,跟雨师胸口上的刀伤一般无二。 破风刀,俨青毒。 “主子......去救。” “咳。” 一口鲜血吐在地上,眼见着整个人朝着赵晏脚下倒去。 赵晏面色一沉,一手抓着他的肩膀,右手举至唇边,解开系在腕间手帕,细白的手腕上蜿蜒着一条骇人的伤口,动作间已是鲜血淋漓。 温热的液体落在北河唇瓣上,顺着舌尖流向喉咙,唇齿间俱是腥甜,只听女子冷声道:“借剑一用,送他回城守府。” 话音刚落,一枚药丸便送进了他嘴里,众人的惊呼落在北河耳里,他微微侧脸,余光里那抹鲜红的身影,义无反顾的奔向那火焰滔天的义庄。 火光之中蹿出一道身影,几乎是下意识的,手中长剑便率先送了出去,刺、挑、格,逼得那人连连后退,四周皆是木材燃烧劈里啪啦的声音,赵晏凝眉,提剑再上,利刃抹过那人脖颈,温热的血溅了她一脸。 长剑一挑破那人左袖,熊熊火光里,映着墨青色的图腾,燕尾图腾。 眼里的光一寸寸冷了下来,赵晏提着剑一个闪身蹿了进去,打斗的人似是没想到会有人闯入,隐隐乱了阵脚,银光闪过,黑衣人齐齐闪开,韩灼拎着剑,长眉蹙起,清冽的脸沾了血迹混着黑烟熏过的模样颇为狼狈,胳膊上挨了刀,如注的血顺着剑柄滴落在地,染红了她的浮光剑。 几个黑衣人相互对视一眼,手中的破风刀慢慢握紧,朝着他们扑来。 韩灼见赵晏出现,眉心狠狠一跳,冷声道:“知道你向来胆大,竟是连自个的命也舍得。” 火势蔓延,布局之人要的是他的命,这些黑衣人招招致命,偏生这个丫头向来是个胆大包天的,火海也是她能闯的。 赵长欢背靠着他,手里的剑舞的密不透风,声音里噙了笑,“侯爷的命也在这。” 忽然一只手搭在他肩膀上,女子翻身跃起,手中长剑出手抹过一人喉管,他抬眼瞧去,依旧是那双平静的眼,戾气而张狂,“我既敢闯就能救您出去,赵晏从不做没把握的事。” 似是察觉她身手不错,黑衣人的攻势竟稍许弱了下来。 “我曾跟陆安行说,我的剑是杀人术,也听兄长提及侯爷往事,今日侯爷不妨瞧瞧,我这自成一气的杀人术可算的厉害。” 韩灼低笑一声,强压着翻涌的血气,淡声提醒她:“刀上有毒。” 赵晏神情一凛,瞥了一眼他胳膊上的伤,再次提剑缠了上去。 当最后一个黑衣人倒下时,剑身已满是血痕,韩灼转身瞧她,黑黑的双瞳里是漫天的火以及女子坚定的眸。 赵长欢拄着剑,伸手便去扶他,“侯爷,你我从鬼门关上走了这么多遭,算不算得生死之交?” 韩灼的眉轻轻皱了皱,下意识躲开,一只赤红的袖袍已然缠上了他的腰际,“不管算不算,你我都得赶紧从这鬼地方出去。” 女子鲁莽一手环过他的腰身,几乎将他大半个人都扛在了身上。 当两人飞身从火海中出来时,且不论旁人,林先差点没哭出来,总算是不用死了,踉跄着朝他们迎去。 “侯爷......” “林大人,我要一匹马。” 刚出口的话被打断,林先倒不觉有什么不对,许是女子气势凌人,尚来不及思考,忙不迭点头应下。 身后马蹄声四扬,赵晏微微挑眉,侧头瞧去,果然是闻声赶来的开阳等人,以及面色惶惶的淮水城诸官,她微微一怔,心下竟猛然有些难过,若今日,这困在火海义庄里的只是无足轻重的平民百姓,或许连林先都不会走这一趟,若是韩灼一如当年相遇,手无寸铁,再遇此景,是不是亦是死路一条。 她好像一点一点能理解韩灼的冷漠,这世道于他从来只有生死,南疆那些年,他若不成明安侯,就只能如幼时一样,做月华宫里,手握匕首满眼惊惧恨意的韩灼。 在无人知晓时,无声死去。 “侯爷,属下来迟,按您的命令,淮水城已封。” 韩灼垂眸,火红的光印在白玉上,有一瞬惊愕,随即是迷茫,半响未动,开阳举着玉佩半跪在地上也是一动不动,竟有片刻冷寂。 众人冷汗津津,赵晏却恍若未觉,接过玉佩,伸手取了韩灼右手的浮光剑,将两把剑别再身后,朝着开阳抬了抬下巴,“风伯不在义庄里,料想应当也没出这淮水城,他们的人马尽数折在义庄里,只怕恼羞成怒杀人灭口,不过...” “我无碍,去找风伯,那些人身上有很重的海腥气,沿着码头去找,留一队人,剩下的全部派出去。” 清冷的声音自头顶传来,赵晏抬眼,那人直直向她倒来,苍白的脸越发吓人。 “侯爷!” 一众夜卫仓惶惊呼,连开阳都不由白了脸,下意识伸手要接过她怀里的人。 “开阳首领,风伯下落不明,此时更是命悬一线,侯爷受了剑伤,这淮水城能主事的人只有您,还望您不负侯爷所望,定要将风伯完完整整带回来。” 开阳神色一变,望着女子沉静的眸,听明白了她的意有所指,领着人匆匆翻身上马,忽地转头朝赵晏道:“赵晏,侯爷交给你了,我派青龙助你。” 赵晏瞅着半靠在她身上的人,竟淡淡笑了起来,带着几分漫不经心,她扶着人上了马,握着缰绳道:“不论是与风伯的桃花醉还是雨师的毒,信我的人从未输过。” 话落,扬鞭远去,开阳瞧着那抹赤红的身影慢慢远去,直到消失在山路尽头,才回过神来,“青龙,你跟手下的人埋伏在城守府周围,除了我们的人,其余人不得进出,违者,杀,府中暗哨,一应事宜听赵晏指挥。” “是。” 不知为何,他好像在无数的选择里,一次又一次的选择了相信赵晏,而庆幸的是,每一次都不会失望,是那女子握着剑的时候,眼神坚定隐有星光,让人像着魔一般,只有信任。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喜欢,请多多支持 第45章 万家灯火,钟声敲过,已过戌时,万物朦胧,许是白日里封城闹出了不小的动静,街上已是清冷,所见行人不过三四,城守府内灯火通明,门口的侍卫面色暗沉,似夜般深沉。 “到了。” 城守府门前,一匹马缓缓停在门口,一抹火红的身影扶着一名昏迷不醒的男子进了府中,随即那扇朱红色的门缓缓闭上。 府医颤颤巍巍从房中退出来时,赵晏一身血污,抱着剑昏昏欲睡,咯吱的响声传来,静候一旁的南河率先迎了上去,道:“侯爷到底怎么了,你瞧了这许久,到底是哪出了问题?” 他沉着脸,瞧起来极为吓人,赵晏撑着剑慢慢起身,偏头瞧着府医。 刀上的毒是俨青毒无疑,喝了她的血,毒自然能解大半,可为什么,这府医面色这般凝重。 府医张岳也是冷汗涟涟,他年过半百,自是知道事情轻重,若是这房里的人有半点闪失,他的性命只怕难保,不由抬手擦了擦汗,低头道:“大人,小老儿无能,侯爷是中毒不假,脉象紊乱,小人一生行医,可着实瞧不出是何种毒,只能先用解百毒的药吊着性命。” 赵晏心下一紧,太阳穴突突跳着,似是想到什么,几步上前,抓着张岳道:“若是伤者体内本就有多种毒,年月已久,当这种毒素在身体里沉积慢慢保持一种平衡,此时当另一种效用极强的毒破坏了这种平衡,是不是就算解了新中的毒,也无济于事。” 张岳被她问的一怔,半响道:“大人所说正是,这种平衡一旦被打破,新的毒在身体里产生,解药也可能变成毒药。” 话落,房门被慢慢推开,屋内一片清寂,韩灼难得的换了一身白衫,赵晏瞧着他那张苍白的脸慢慢松开了手,半响,缓缓开口:“抱歉。” 她声音极轻,却清晰的落进了韩灼耳里。 “你二人进来。” 赵晏揉眼角,朝着张岳摆了摆手,跟着南河进了屋子,房内点了松香,很清淡。 “破风刀,俨青毒。” 韩灼转身,目不转睛的望向她,淡声道:“陈进的账本,有韩煜的一笔账。” “我答应你,保赵家,往前种种,都是你赵家的事,所有的账,我会找韩煜讨回来。” 赵晏抬眼,“侯爷的意思,是要他的命。” “你定过亲吗?”话锋一转,眼里的女子眸光肃冷,听见他的声音,不由仰头,半惊半疑,眼里闪过犹疑。 “什么?” “回答我,有吗?”京都有一段佳话,赵姓的姑娘与风华的五皇子,幼时相识,多年回护,那女子是她。 “没有。” 她抬眼,眸色清明,平静的像一湖水,无波无澜,没有半分女儿家的娇羞,平静的背后酝酿着滔天的浪,下一秒便能将人吞没。 “我曾倾慕韩煜,也跪求父亲。” 话很短,却很重,这个天下,对女子向来苛责,韩灼低头凝视她,眼中映出她的身影,固执的专注,像是要看清她,又像在找寻什么。 韩煜垂下眼眸,掩去眸中神色,并未反驳她口中的猜测,冷声道:“我会杀了他。” 赵长欢抿唇,从韩灼的神情里,她已断定,她所言或许一一在被证实,眸子在烛火下微微亮了亮,一字一句道:“你不能。” 南河听得心下一凛,不动声色的朝后退了退,心中暗道,这好像不是他能插话的地方。 韩灼垂眼,犹如许多年前的那个夜里一般,一身红衣的女童,穿过了黑夜站在了他面前,对他说了这句话,然后握着他手中的匕首,狠狠刺向那人,了断了他所有的痛苦与绝望,赵晏的眼睛像极了当年那双眸子。 只是,她不是她。 是不是姓赵的姑娘都是这副样子。 赵晏望着他,如当年望向他的眼神一样,灼烫而炙热,也像当年一样,她对同样的人说了同样的话。 那么同样,这把刀该由她亲手插在韩煜身上。 “他的命,是我的。” 是我隔着无数条人命,隔着前世今生也要亲手了结的人,而你不能,那是你的手足血亲,同父兄弟。 前世,她在北戎时,最常听的,是明安侯韩灼弑父杀兄的传闻,世人有多怕他,就在心里有多鄙夷他,那些戎马沙场,一生铁血的事迹,都比不过这一样。 为子不孝,为弟不悌,侍君不忠,一生为天下人诟病。 她面容坚毅,执拗且坚定,当年月华宫里的他们,最终长都成了如剑一样的人。 韩灼垂了眸,眼前的女子,好像从相遇开始,他们便是刀剑相向,“韩煜的命,我要定了。” “我不明白侯爷的意思。” “陈进的死,我会以猎鲨帮定罪,赵家要守北境,就去做一世直臣,而你,若不想未过门便守寡。” 他低了头,低语道:“嫁别人吧。” “赵晏,一个不受宠的落魄皇子,羽翼未丰时便能身在北境雇佣鬼老赶赴南疆,严首山一封接一封的书信送往京都城,燕尾军为你父所掌多年,竟能为他所用,你认为站在韩煜背后的人,会是谁?” “是那从不拿正眼瞧他的正元帝,还是他多年受不宠常住五台山的母妃?” 他转身,眉宇沉重,已然变了声音,“是赵钧。” “韩灼!” 赵长欢的眼神骤冷,却又更添愤然,在很多不为人知的时刻里,她曾一遍又一遍的喊过这个名字,因为感激,因为忌惮,而这一次,他激怒了她。 “赵长欢,你是不信还是不敢信,或者说,你怕我杀了那人?” “夜深了,属下告退。” 她转身,衣袍带起的风挥灭了烛火,脚步不停,表情漠然而冰冷,长袖挂在门边的木刺上,在寂静的夜里撕裂。 声音渐远,南河弯腰扶起摔落的烛台。 “别点。” “夜深了,她性子刚烈,我将话说到这份上,想必定会去如云布庄问个明白,你跟上,派人送她回汾州,传信暗部,韩煜,生死见尸。” 南河一怔,脸上浮起一抹惊色,“主子,五皇子固然不受宠,可您何必. .....” “将雨师送去莲云寺,今夜府中难安。” “主子!” “退下。” 韩灼闭上眼,身姿笔直,神情难辨。 几只黑鸟掠过天空,凌风的羽翅展开,像闪电一般消失在天边,南河出了房间,身影消失再月色里。 开阳领着人满城巡捕,火光耀天,手下夜卫奔来,皆告无果。 他举了剑,无数火光跳跃中,似是瞧见了那向来豪爽的少年,握了缰绳,腿下驱马,一众人自长街跑马而过。 “赵晏。” 南河找到人的时候,赵长欢仰面躺在屋顶上,与韩灼所居的院子遥遥相望,莹白的月光洒在她面上,手边长剑泛冷,长睫轻颤,却并未抬眼。 “我找了你一圈都不见人,许小山说你在这。” 南河在她身旁坐下,脸上带了笑意,眸色也不知不觉软了几分,“我以为你出府去了,更深露重,小心受寒。” “送我回汾州?” 女子眼皮微动,声音清淡,他咳了咳,算是默认。 “韩灼想干什么?” 听到这话,南河骤然严肃,他的眼神一滞,扭过头去,看着赵晏,“你知道什么?” “所有。” 南河没说话,他盯着赵长欢,好久后,女子的声音再次响起,“他想做什么?” “我不知道。” 南河说着,艰难的转过头去,嘴角浮起讥讽的笑,垂眸道:“主子答应你不追究赵家,对你来说,不知道就是最好的。” 赵长欢听了这话,缓缓睁眼,左手摸了摸广袖里的东西,不动声色地抬眼,道:“可我已经知道了。” “淮水城诸官目睹明安侯中毒重伤,全城戒严,独独城守府几乎所有的夜卫都被派了出去,我若是杀手,进退不得,不如放手一搏,我若是韩灼,金蝉脱壳回京,暗杀韩煜,这是我最好的时机。” “可他要杀的是明靖王朝的五皇子,纵然不得圣心,却也是正儿八经的皇族贵胄。” 南河勾唇,仰头望天,“杀便杀了,你不能,因为你是赵晏,拥有太多所以顾虑太多,可侯爷能,只是因为我们一无所有,只有这条命而已,所以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侯爷要杀的人,便是杀了又如何,这明靖从不曾善待我等,倾覆或昌盛,与我等又有何干。” 她盯着南河许久,终于吐出二字,道:“无干。” “可你只是忠心他,却从不懂他,或许看懂他的只有长埋地下的玄天,所以他的死格外难平。” “韩灼若是一心求太平,就不会下钟鸣山。”手指拂过剑鞘,触感冰凉,“钟鸣山多年不出世,以至于太多人甚至独坐高位的那位都忘记了,明靖初立,世祖三上钟鸣山,那年鸿儒老人不过束发之年,便成了明靖最年轻的帝师,天下有言,鸿儒谋世,你以为韩灼跟着他那些年,便只学了如何杀人、用兵?南河,你未免太小瞧他。” “你想说什么?” “韩灼以为我父亲在东宫之争中选择了韩煜,毕竟五皇子曾在北境那些年,按理当称我父亲一声老师,而我与韩煜情投意合,甚至谈婚论嫁,父亲即使将燕尾军为他所用也不是不可能,所有事情串起来,这是最合理的解释,而如今的局势,破风刀、燕尾军、俨青毒、严首山,所有的矛头都指向了赵家。” “结党营私,勾结皇子,足以让我赵家这些年的功绩都被抹去,阖族上下无一可免。”她声音轻柔,像是在说旁人的事情一般淡然,“韩煜一死,所有的事情都能结束,我合该心安理得的看着韩灼堵上一切,可我做不到。” 韩灼以为,在这场皇权之争中,她连同赵家都站在了韩煜身后,而她以恩相挟,要他保赵家,实则是要韩灼堵上自己的命,去留她全族性命,以他的性子,赵家可留,韩煜非死不可。 韩灼贵为明安候,权势无双,掌无数人生死,他做了许多事,可每一件事都不是为了明靖,若为江山社稷,参奏赵家的折子只怕早早便放在了永明殿的桌案上。 他从来都为自己,却已胜过了这世上许多人,譬如韩煜,她倒从来都希望韩煜的野心能摆在明面上,有野心从来不是一件错事,错的是,他的能力从来配不上这野心。 前一百年,赵家儿郎用满门热血随着世祖开疆扩土,血肉为基,建了这明靖王朝。后来赵家人驻守北境,与北戎人抗衡,一挡便是数年,就连她,上辈子也为了这个国家而死。 无悔却有怨,她想做的将军,光明磊落,一生戎马,提剑而战,刀尖永远向前。 可笑的是,赵家人,浴血厮杀,最终却死在了阴谋算计里,而她至死未归故里。 赵家成了明靖的风骨,做了明靖的脊梁,却落得满门皆亡。 这一世,她要走的路早就不在她心里,她想先活着,可她做不到不择手段活着。 南河偏头,不再看她,赵晏身上有他看不懂的大义跟磊落,或许连她自己都没发现,她跟他们是不一样的,就如主子说的那样,她不该出现在西山营的练武场上。 夜风呼啸,吹乱了谁的心。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喜欢,请多多支持。 第46章 “可你知道,一旦真的要了韩煜的性命,你家侯爷会如何?” 赵晏直起身,高束起的长发在夜风中飘摇,她眨了眨眼,盯着远处的万家灯火道:“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对侯爷,永远都是后患,天子之怒俱是雷霆。” 南河一怔,再看她,眼里皆是惊惧,赵晏莞尔,提着剑起身,自腰间摸出一物递了过去,南河半惊半疑的接过,浅墨色绢帛上遒劲磅礴的字每一个都足以令这山河动荡,是主子的字迹,他握着绢帛的手忍不住发抖,只听那女子继续道:“所以,这封参奏赵家的折子,一定要经由侯爷的手,亲自送到京都城去。” 嘴里越发干涸,南河咽了口唾沫,“这东西你从何得来?” “书房,府中夜卫尽数撤走,你不在,我想进个书房并非难事。” “可你为何?” 远处的灯火一点一点隐去在浓墨般的夜里,赵晏手指微蜷,指尖传来一抹温凉,那人亦似玉,若说前世所历种种抹杀了她心中大道,可从始至终她心中所守不退分毫。 她可以装聋作哑,拉着韩灼淌了这趟浑水,也可以眼看着他搭上全副身家救赵家一时,可她做不到,若是她早早便丧了良心,前世不至那副光景。 “侯爷重诺,一诺千金,而他明安侯的身家性命又何止千金,他在我面前赢得漂亮,我在他面前也不想输分毫。” 更何况,拉上韩灼只会让正元帝疑心更重,明靖王朝各自执掌南北军力的人理应形同陌路,最好是势如水火,韩灼懂,却从不在意,她懂,却更急于保全家族。 南河眨眼,女子素白的手伸在他眼前,白玉轻晃,他翻身跪下。 许小山猫在院墙边上,见赵晏长身玉立,南河统领跪在一旁,眉角忍不住抽了抽,不由想起一刻之前那女子对他的嘱咐,惊的他冷汗津津,那女子半倚在墙上,只是半抬了眉眼。 姑娘聪慧,亦是过分大胆,可他喜欢这样的姑娘。 世间女子多软弱,难见刚强。 “侯爷用此物允我赵家无恙,此诺太重,赵晏于心有愧,只以此求统领帮我一件事。” 南河蹙眉,仍不吭声,事情利害已远非他所能控。 “这奏书,望南河统领亲自走一遭,即刻送往京都,且在天明之前务必赶到汾州。” “路途之远,统领该动身了。” 南河握剑的手一抖,眼底惊骇莫名,募地起身,怒道:“如今乱局,世子,风伯下落不明,侯爷受伤,我如何能走?” “你如何不能?”赵晏挑眉,“你便是守在这城守府又能如何,我们所有人都在局中,你便要朝外冲去,要么拉更多的人入局,让这乱局更乱,要么破局。” “夜卫四统领,开阳主事,钧天领兵,雨师重伤,风伯下落不明,你也是韩灼身边有头有脸的人物,这一遭,只能你亲往。” 双手呈玉,头颅微低,面前女子似是自嘲般道:“这奏书所述于我赵家百利而无一害,却能证侯爷清白,南河统领何不信我一次。” 静默中,那枚玉佩终究落在了南河掌心,冷肃的少年目似寒光,“赵晏,你到底在算什么。” 女子一默,道:“算命。” 南河得了答案,几个起落便出了南苑,墙边传来悉疏声,赵晏探身瞧去,许小山正猫在墙边,她舒了口气,衣袂翻飞落在他面前。 “可瞧见人了?” 许小山点头,沉声道:“瞧见了,青龙大人不似开阳、风伯两位大人,他对姑娘满心戒备,从未离开城守府附近半步。” “我说的,你可都记下了。” “记下了姑娘。” 赵晏瞧着他清秀的面容,心不由软了几分,“等见了风伯,是去是留,你自个做主,若你不愿留,便......” “姑娘。”许小山抬眼,眸子一黯,“姑娘且去做要做的事,不必挂心小的,我会跟在风大人身边侯姑娘回来。” “若我......” “姑娘胡言,姑娘这样的人物定是要长命百岁。” 他话说的极慢,带着淮水人独有的语调,像是某种美好而虔诚的愿望,赵晏听得好笑,抬手拂过他的头顶,撩起些许碎发,爽朗道:“那你也要长命,来日,也带你去瞧瞧北境凌厉的风,可比淮水城的风猛多了。” “记得做事,将茶送去书房。” 话语间,那抹身影已经远去,许小山怔怔的摸了摸发顶,忽地就想起以前在城楼下讨饭时,临街的说书先生曾说过的一句话,仙人抚我顶,结发授长生。 那时不懂,如今却像是明白了,赵晏不是仙人,只是他心里的仙人。 他低头摸了摸怀里的硝石,黑亮亮的眸子在夜里闪着奇异的光。 无边的夜漫下来,整个淮水城抛去繁华浮躁渐渐归于平静,当冲天的火光跟巨大的响声从城中传来时,许多人尚在梦中。 打更的更夫跌坐在街边,身下湿了一大片,似是失语一般,半响才嘶喊出声:“杀人了,杀...人了。” 夜卫手中的连珠驽攻势极猛,赵晏强撑着力气,背着身上的人单膝跪在地上,哨声响起,身后数道冷箭擦过她耳边,迎上面前的□□,赵晏吸了一口气,踩着燕云步全力冲了出去。 “轰!” 耀目的红光中,谁也没能瞧见,那抹隐没在大火中的火红身影。 “主子!” 城守府在那场爆炸中付之一炬,大火烧了一晚,去城守府行刺的刺客模样难辨,除了生存据说消失在那场大火中的,还有那位名满天下的明安侯。 二十三具尸体摆在城守府门前,远远马蹄声轰动,围看的百姓四下散开,那群人下马走来,为首的男子模样憔悴,眼下隐隐发青,周身围绕着一股煞气,黑衣长刀,他一步一步走来,如负千金,整条街的喧嚷陡然安静下来,无人敢言。 有人认出来,正是明安侯爷身边的那位大人,他身后背着的白衣男子,是那位爱玩笑的风大人,几十人在那些尸体面前停下,默了良久,似是在辨认什么,人群中一抹青衣转瞬消失在街角。 开阳抬眼瞧去,尚未瞧清楚,严首山领着淮水城一众官兵浩浩荡荡的朝他走去,“开阳大人,昨夜贼人竟有贼人夜闯,我等来晚一步,竟至侯爷于此。” 按着刀的手慢慢收紧,他抬眼瞧着面前身着官服的中年男子,眼皮一抬,径自垂了眼,戾气丛生,“整个城守府烧个干净,贼子夜闯,严大人这副都统做的,真容易。” “开阳大人此言差异,侯爷有言,我等不......” “严大人!”开阳斜睨了一眼,眸中已染上怒意,“我问的,是严大人守城之过,贼子夜闯,你严首山无过?” 他声音凌然带着几分不屑,一时间竟有质问之意,严首山眼睛微眯,他这把年纪长面前的青年人许多,从北境一路爬上来,很多人瞧不上他,可最后,他熬过来了,而他熬到今天,可不是让区区一个侍卫当着众人之面冷然呵斥的。 “竖子无礼,我乃朝廷命官,纵你随明安侯征战多年也不过是个副将,若无明安侯,尔等是何身份站在本官面前言之凿凿?” 严首山垂眸,嘴角挂上笑,两手一伸,抻了抻衣袖,冷嘲道:“开阳大人手眼通天,倒不如好好想想如何向陛下交待此事,本官就不劳您费心了。” 说道,他冷哼一声,“撤!” 开阳冷眼瞧着他们远去,冷声朝着身边的北河道:“去道上放消息,主子被劫,追。” 明安侯重伤被劫,开阳领着夜卫满城搜捕无果,开始向城外搜捕,火红的火把彻夜不灭。 天微微亮,严府的六姨娘便侯在了书房外,长眉入鬓,肤白胜雪,松松挽起发髻垂在耳侧,嘴角浮起一抹凉薄的笑,眼神却清冷的好似高山上终年不化的寒冰,在书房里传来男子说话的声音,惹得她微微蹙眉。 “明安侯下落不明,身边无人可用,京都的密报不成功便成仁,已照他所说做了,我要解药。” 房内低低应了一声。 女子听了许久,门拉开的瞬间,屋里的人不由沉了沉脸。 “夫人来了,老爷请您进去。” 女子抬头,嘴角那抹勉强的笑也散尽,声音温和隐隐凌厉,“不过一个姨娘,算得哪门子夫人。” 佩刀的男子与她错身远去,管家刘叔挥退院内众人,朝着女子刚刚站过的地方瞧了两眼,低声叹道:“作孽哟。” 书房内,双剑高悬墙上,入目便是一副西风啸马图,书桌后的架子上未置书籍,摆了一水的刀刃兵器,最中间放的正是一把破风刀。 “严首山。”女子抬眼,语调悠悠,“你答应过我,永不背弃赵家。” 严首山脚步一顿,伸出去扶她的手顿在空中,女子躲开他,扶着椅子坐下,细密的薄汗竟已布满额头,他怔怔收回手,露出一抹苦笑,“苏荇,你我夫妻,也比不过...” “哐!”瓷瓶在他脚边碎开,只见苏荇一手抚着胸口,眸子猩红,冷然喝道:“夫妻,你我算哪门子夫妻,夫妻同道,生同衾死同穴,我与你,死生不复相见才好。” “苏荇!”严首山开口,眼底满是惊怒。 女子似是气极,半响竟兀自笑了出来,笑着笑着眼底已蓄满了泪,“在北境的时候,我从未想过有一天我的手会握不住刀,七哥说,我是他教过,最好的学生。” 严首山眸子一冷,伸手便去抓她的手,女子不躲,自顾自道:“我该死了,从我不知天高地厚向一头狼表示善意的时候,我就该知道,迟早这匹狼会咬断我的脖子,要我的命。” 她瘦了许多,北境那个明朗善良的少女,早就死在了他的阴谋算计里,严首山握着她的手,慢慢泄了劲,摸到那明显的骨节,心中泛起刺痛,疼得他喘不过气,似逃一般松开了手,他背过身去,眼底幽暗,“苏荇,再等一等,我给你解药,送你回家。” “回不去了。” 苏荇撑着桌子起身,嘲道:“燕尾军永忠于燕主,而早在你拿着我的命找上我父亲的时候,你就断了我的生路。” “这条命,耗了这么多久,害了那么多人,足够了。” 苏荇垂眸,心脏一阵阵绞痛,整个人跌坐下去,苍白的脸磕在桌角,额前擦出一道伤口,在苍白的面容上格外触目惊心,鲜血潺潺而下,像极了初遇那年女子的红衣。 苏家的大小姐,红衣猎猎,手中长鞭挥舞,马蹄飞扬,轻轻松松越过了一众军将,他躲在人群里,卑劣的抬头看她,不小心便晃了眼,女子浅笑,朝着那人道:“七哥。” 严首山指尖微颤,慢慢阖眼,原本就是他强求,所以从不敢见真心。 苏荇昏了一夜,严首山便在门外守了一夜,大夫陪了一夜,待凌晨方才拱手退去,管家领着府中新进的丫鬟侯在院前,立在檐下的男子面色肃穆从众人面上扫过,哑声道:“新人?” 管家恭敬道:“夫人院中的都打杀了,一时半会也找不到称心的人,这是从东院调来的,身契都在府上,断不敢胡言。” 严首山抿唇,瞧了眼紧闭的房门,半响道:“派个人进去守着,告诉夫人,她伤自己分毫,这些人都活不得。” “若是问起.....” 管家抬头瞧他,只见他堪堪止住了话头,声如蚊呐,低嘲道:“她不会。” 金褐色的衣袍消失在门外,管家皱了皱眉,随手指了边上一个清瘦的丫鬟。 “你进去守着,夫人一醒便出来通禀。” 丫鬟抬眼,露出一张素净的脸,怯怯的应了声,却是不慌不忙上了台阶。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喜欢,请多多支持 第47章 苏荇醒来时,床前多了一人,她皱了皱鼻子,在满是药味的房间里,嗅到了一抹松香。 她撑着身子慢慢坐起,那人正隔着帷幔瞧她,影影绰绰,是个姑娘。 她提着口气,“你出去吧,我不需要人守着。” 那女子不动,苏荇皱了皱眉,又似想到什么,嘲道:“你放心,我不会死,我不敢...” 话音未落,一只细白的手便穿过床幔伸了进来,掐上了那细细的脖颈,葱白的指尖只须稍稍用力,便能轻易要了苏荇的性命,她只怔愣了一瞬,便认命似的闭了眼。 她想死。 微苦的药丸喂进嘴里,搭在她脖子上的手慢慢撤去,再抬眼,撞进一双似曾相识的眼里。 苏荇伸手,一把拽住眼前人的手腕,眸光泛冷,“你是谁?” “夫人自北境来,可听过一个叫苏先的人?” 苏荇一窒,掌心用力,像是要将那人手骨捏断一般,左手一翻竟摸出一把匕首,不偏不倚横在那人胸前,“你到底是谁?” 那双桃花眼微微上挑,眼尾露出几许冷意,“苏先为赵钧旧部亦是赵家家臣,十五年前随燕尾军在阿里关阻北戎人南下,次年任主将一举夺回北境七城,以少敌多灭北戎数万余人,后封武安将,五年前卸甲辞官举家迁回北境,奉家主令领兵燕尾军,这一生财、权、名、利都不曾入过他的眼,苏荇姐,你可知道到底是什么动摇了他守了一生的忠心?” 苏荇猛然抬眼,细细扫过眼前那张脸,细细瞧过,明明从未见过,却处处透着似曾相识的意味,从眉眼划过,一一扫去,白皙脖颈间的细绳。 女子察觉,唇角微勾,抬手将细绳抽了出来,苏荇只瞧了一眼,手中匕首便仓皇落地,女子裙摆一扬将匕首卷了起来。 苏荇低了头,半响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是.......燕符?” 燕符为燕主所执,燕主便是赵家家主。 前世这枚燕符在阴阳谷的那场大火里辗转最终落回她手里,其实直到今生姚七跪在她面前时,她才明白,这一世父亲将燕符交到她手里,是将赵家所有,将北境所有一并交在了她手里,她不甘却庆幸,不甘的是那场算计里的枉死的人命,庆幸的是即使是前世,她也从未辜负这燕符背后的责任。 赵晏手指摩挲着刀刃,不动声色将匕首放在女子面前,眉眼微沉,“氏族庞大,只有你说总有一天那些人也会因为我手上的剑敬畏我的家族,那年我八岁,剑术尚且不佳,凭着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法子,收拾了青山城那些刺头,苏荇姐。” “你可还识得?” 可还识得这燕符,识得我,还有当年青山城里意气风发的苏家大小姐? 冷刃上泛出一双陌生的眼,苏荇瞧着那双眼,杏眼清凌如今唯余死气沉沉,曾经她的眼睛会笑,装着不谙世事的天真。 “我知道会有这么一天,赵家叛将合该死于家主之手,只是,我从未想过,会是你。” “长欢,你长大了。” 她叹了口气,语气里带了如释重负的轻松,再抬眼,声音清冷,“此乃我一人之过,苏荇死有余辜,只望家主念在我父年事已高,饶其性命。” 赵晏眨了眨眼,垂眸没有接话。 “家主,父亲是为我。” 父母之为子女,舍弃一身,死而不悔,苏先重情,夫人早亡,孤身多年,膝下只此一女,合该...... 赵晏压住情绪,身子前倾,抬手扶她,墨黑的眼里瞧不出情绪,道:“老师一生孤苦,周身伤痛尽数为这黎民,为我赵家,我敬他如师如父...” “苏荇姐,我明知老师为你赌上了一切,信仰、忠诚、性命,多年相伴,我知你也知他,所以不能让他老人家戎马一生,临了郁郁而终。” “跟我走。” 苏荇抬眼,瞧着赵长欢,短短几年,那年冬雪被赵景和罚跪营帐外的倔强女童,再见周身凌厉,“我不能走,万事因由,苏荇无可辨驳。” “执迷!” 赵晏微微挑眉,淡淡扫过女子蛾眉,“不论当年,苏荇姐,你可知,老师为你受制于人,北境的破风刀一如往年凌厉,只是这一次挥向的人,是明安侯。” 燕尾军为北境而生,为明靖而战,行刺侯爷,形同谋反,祸及主将,自然逃不脱赵家。 她长在北境,苏荇伴她多年,犹如亲姐,前世她困在京都城,满心满意都是韩煜,未能顾及许多,直到老师同父亲一道死在阴阳谷里,她才知道苏荇殉情姚七,身故多年。 “苏荇姐,他说生死由命,只想见你最后一面。” 她声音很淡很轻,却如千斤一般压在苏荇心头,眼泪差点掉下来,“我该知道的...你是燕主,姚家世代为燕主暗部,我该知道的。” “长欢,我拿所有赌他一条命,是为了让他好好活着。” “我苟延残喘,对着严首山虚以委蛇这些年,只是想他活着。” “可我不想。” 男子的声音伴着一声低叹缓缓响起,似是手指摩挲过粗粝的瓷碗,所有的情绪都藏匿在那句话里,一抹青影出现在屏风边上,蓝衣墨发,折扇风流。 赵晏垂眸,不动声色地退回窗边。 执扇的右手,虎口处隐隐可见一个朱红的七,那是苏荇亲手纹上,属于燕主暗卫长的印记。 “阿荇。” 他还似当年一般摸样,长发微垂,凤眸轻斜,平淡又慵懒的语调,“老师埋的女儿红,我想喝了。” 淮水城西郊有座两进两出的荒院,说是这宅子风水极凶,主人家早些年举家搬离,虽说是凶宅,这些年了,价格却不便宜,便一直搁置着。 清冷的院落里,古井里泛起一圈又一圈波澜,木桶微晃,洒出几点水,耳边传来一道劲风,赵晏偏头躲过,树枝穿风而过,远远扎在地上,她神色不变,双手却是抬的更平了些。 “小长欢,虽说做了家主,可这练功你也是一日都荒废不得。” “是,姚七哥。” 赵晏嘴上应的痛快,心里却忍不住嘀咕,她这个家主,好像只是名头上好听,在姚七面前完全不够看,自小被他训惯了,随随便便找个由头便能把她收拾了。 “姚七哥,我那日将浮光剑给韩灼,可是惹你生气了。” 仰卧在栏杆青衣男子折扇铺开挡住眼睛,只见唇角微弯,“知道就好。” “对习剑之人来说,剑就是自己的命,你将剑给他,便是将命给了他,小长欢,我看着你长大,别瞒我,你瞒不过。” 红日高悬,照得这世间敞亮,她不自在的垂眸,鼻尖上出了一层细密的汗,剑是命,这个道理,第一次拿起剑的时候她便明白。 “事急从权,救人性命,我顾不得那许多。” 眸子里染了执拗,姚七轻笑一声,合上折扇,左手垫在脑后,偏头瞧她,“家主说是便是,属下不敢妄言,这个时辰,西厢房的人也该醒了,家主不去瞧瞧?” 话落,那人便摇着扇子朝着长廊尽头走去,赵长欢皱皱鼻子,抬手拭去汗珠,心里却忍不住犯难。 她贼胆包天,拉了明安候下水,做便做了,只是良心不安。 自己的恩人,说算计便算计了,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那杯茶送到我手上时,倒不见你怕的。” “侯爷。” 赵晏抬眼,眸子里带了几分歉意,行至门前,抬手敲门,韩灼身着墨衣,青丝微垂,饶是落魄却仍是一副矜贵模样。 他面色苍白,眉峰肃冷凛冽,周身寒意。 “我来给侯爷交代。” 叩在门扉上的手指微微弯曲,赵长欢抬眼,望着男子的眼,淡淡扯出一抹笑。 这座荒院属赵家所有,表面上瞧着是个荒院,内里却定期有人打扫,城守府失火后,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放在寻找明安候身上,她倒借着灯下黑等开阳搜完城,便带着人猫在了城里。 “你给我交代,赵晏,还是赵长欢?” 赵晏便只是她自己,而赵长欢则是赵家。 “侯爷机敏,想必赵晏所谋,已是猜出一二。” 韩灼挑眉,那双眼清冷深沉,“与你赵长欢相比,不及一二。” “我以为你有一分真心,原是我想错了。”他神色极淡,独独那双眼却盯着赵晏不放,像是要将眼前这人盯穿一样,“赵钧将家主之位传于你,倒是不错。” 赵晏微怔,惊于他的消息灵通,却很快敛了心神,“侯爷行事凌厉,赵晏钦佩,可有的人,不值您如此,事有转圜,又何必脏了自己的手,我既冒天下之大不韪做了这事,必会给侯爷一个满意的答案。” 韩灼眸色一顿,轻笑道:“你倒是自信。” 赵晏笑笑,“我想给侯爷送份大礼,南疆已平,北境未定,不知侯爷的抚南军受不受的住北境边城的凌厉寒风?” 韩灼眸色愈深,“你要赵家退。” 赵晏点头,“赵家掌北境太久,久到永明殿上那位牵肠挂肚,世人皆传北境只知定北将不知永明殿,侯爷您猜,若我赵家此战再胜,在那位心里,算不算得上一个功高盖主?那位的疑心深重,到那时候,我赵家又会不会落得一个狡兔死走狗烹的下场?” “朝中还有位曹国舅位居骠骑将军,曹贵妃向来得宠,难免韩元不会点了他。”清冷的眸浮上笑意,是连韩灼自己都难以察觉的赏识,“赵长欢,你如何认为一定是我?” “侯爷之前说了,世人皆知侯爷冷情也最重情,同样在外人眼里,燕尾军与您结下的梁子不是一星半点,更何况此战的确凶险,正元帝知道轻重,论帝心,实力,非你莫属。” 而参奏燕尾军的折子是南河亲手送进京都城的,只有明安候跟赵家越不对盘,才是最安全。 “我若不愿呢?”韩灼淡淡回道,漫不经心。 赵晏一怔,随即道:“我以为你与我所求同道。” 她没有称他侯爷,就像她自己一样,这姓氏,这虚名都是束缚一生的枷锁,而她有亲人庇佑,在这副枷锁下尚得温暖,韩灼却从未。 “伶牙俐齿。”韩灼唇边带了笑,眸色一点一点柔和,连声音都淡了,“你可想过,万一韩元雷霆之怒,借此以犯上作乱的名头覆灭你赵家,彼时该如何?” 赵晏展眉,胸有成竹道:“他不敢,且不说我赵家根基深厚,我父兄在军中威信,一旦没了我赵家,满朝无人再能牵制你韩灼,我大哥是个武痴,阴谋算计玩不转,只知领兵打仗,我二哥是个医痴,只懂医毒,不善武功,我一介女子,赵家前途皆系于我父,然我父戎马一生,满身伤病,如此,是不是你年轻力壮,腹有乾坤的明安候于他更有威胁?” 默了一瞬,她才继续道:“还有你的身份,他怕你,所以一定会留着赵家制衡你,也会借你打压赵家,这个平衡不能破,至少在他那几个儿子起来之前,不能破。” “所以,你演这样一出,搭上自己跟我,将事情闹大,只是将韩元的疑心不断放大,逼他做出决断,等怀疑的种子发芽,他的手便会按照你所指的方向伸去,揪出你想要的答案,赵长欢,你为女儿尚且如此,若为男儿......” “如何?” 女子仰面,模样坦荡,冷媚的面容上浮着笑化成抹不开的秾艳,韩灼不再看她。 一念离心,皆是妄想。 “只怕这山河不安,帝王难眠。”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喜欢,请多多支持 第48章 京都城一向热闹,天子脚下,皇城根上,最不缺的就是热闹。 大到朝廷政务,小到宫闱后院,但凡闹出点动静,隔日便能变个模样传上百人,世上最不缺的,便是一张一合的嘴,跟空穴来风的猜疑。 大多数时候不过作为茶余饭后的谈资,像今个这样闹得满城风雨也是罕见,不为别的,只是这场热闹里牵连的人,是无出其右的明靖定北大将军赵钧。 京都城里的人物,多少都是手眼通天的人物,明安侯的奏书未经过通政司之手,连夜便送进宫墙,夜半宫门下锁,相爷刘护却是连夜被召进了宫里,不过清晨消息便传遍了,各人心里都有各自的盘算,福祸端看今日早朝。 大小事宜一一问过,最终便不轻不重的落在北境战况上。 军报上呈,得失各半,北戎贼子来势汹汹,两军对峙,竟是这般耗上了,杀不尽,便又像恶狼一般扑上来,只要咬上便不会松口。 永明殿上,正元帝面色阴沉,胆大的偷偷抬眼,只见一旁伺候的张和也是一脸肃色,连忙低头,心中却是惶惶,今日之事,只怕难平。 烫金的折子“啪”的一声落在地上,“北境未平,渐入寒冬,战线拉锯,倒有心思谋杀朝廷命官,刺杀明安侯,秦昉,你来说,他赵钧要反了不成?” 秦昉敛眉,几步上前,拱拱手道:“臣与赵钧属姻亲,兹事体大,臣不便多言,故无话可说。” 别的朝臣纷纷将目光投向他,秦昉此人孤直耿介,向来不懂转圜,搁往常必要争个面红耳赤,倒不曾见过他像如今这般推诿,言语间便将自己择了个干净。 “好,刘护,你如何看?” “回陛下,事关国体,臣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定北大将军赵钧向来骁勇善战,更是驻守北境多年,无论地形或是用兵都无人可比,而这一战却僵持不下数月有余,北地苦寒,此战再如此下去,只怕于我朝不利,此为其一;燕尾军乃赵钧亲率,本该临阵抗敌之际,却与命案牵连,更与明安侯遇刺有关,匪夷所思之余,只怕一旦传到北境,乱我军心,此为其二;赵钧为三军统帅,其子赵景明在战中下落不明,老臣以为,赵钧已不宜领兵,此为其三,还望陛下明鉴。” 众人目光扫过刘护与秦昉,相爷刘护向来圆滑,凡事权衡,是只滑不溜手的狐狸,向来与赵钧不对盘,正元帝点了他,态度如何已可见一斑,秦家向来与赵家交好,如今秦昉不语,与赵家有旧交的官员倒也不好贸贸然开口。 刘护微仰着头,满面正气。 “启禀陛下,臣附议,战事当前,当务之急是再选一位主帅。”一旁默然的镇国公赵渊也开了口,“事关国体,赵钧拥兵自重,北境战火是否有意拖延也尚未可知,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臣以为应尽快将赵钧押解回京。” 听到这话,一名年轻的朝官站了出来,言辞犀利,“镇国公此言未免过于咄咄逼人,战事当前,临阵换帅,此乃兵家大忌,更乱军心,北境之苦,镇国公未曾亲身而往,又怎知是赵将军有意拖延,明安侯所奏之事,远在千里,凡事当有理有据,又怎可空口白牙便污人清白,将之战沙场,忠心不可疑。” 好一个将士战沙场,忠心不可疑。 他声音清越,带着年轻人独有的意气,正元帝抬眼瞧去,正是前些日子刚择的大理寺左寺丞,顾谨学之子顾言。 “顾小大人此言差矣。”赵渊面色一沉,怒道:“赵钧二十万兵权在手,若有异心,谁人可挡?淮水城怪事频发,桩桩件件莫不是与赵家有牵连,以老夫之言,赵钧满身疑点,断不可领兵。” “镇国公,凡事当依理有据,明安候尚未归京,真相如何谁人可知,这世上栽赃嫁祸的事屡见不鲜,臣以为仅凭推测猜疑定北大将军,委实欠妥。” 赵渊闻此大怒,为官多年,被着年轻人当众顶撞,气的长眉倒竖,眼见便要当朝吵起来,正元帝挥挥手,轻斥一声,“够了。” 目光却是阴晴不定,扫过堂上众人,最终落在顾言身上,道:“燕尾军生变,与北戎的这一战耗时的确太长,如今赵景明下落不明,若为北戎所挟,赵钧重情,恐于我军战局不利,如此,他确实不适合领兵。” “然赵家世代忠良,赵钧驻守北境多年,功绩无数,为朕,为明靖立下汗马功劳,朕深知他忠心不二,在事情没有水落石出前,切勿妄言,使得君臣离心。” 众臣子俯首称是,正元帝眯了眯眼,“如此可有哪位爱卿愿任主帅一职,为朕征战北戎?” 堂下一默,众人敛声,谁都知道北境是个吃人的地方,北戎人个个善战,京都的温柔乡早就将他们的骨头养酥了,那能禁得住北境之地的猎猎寒风,只有赵家那群不要命的敢十年如一日守在那。 镇国公上前道:“老臣请兵。” 洛阳出列,道:“末将愿往。” 镇国公赵渊虽出身将门,一身武艺却及不上赵钧半分,这洛阳为赵钧旧部,做前锋尚可,统领三军,只怕欠佳,正元帝揉了揉眉心,这满朝若论打仗,没有几个比得过赵钧的,他想借此事削弱赵钧手里的兵权,并不意味着他能容忍此战败落。 沉默中,秦昉想起昨夜自家侄女送进府的那封信,事情到这一步,似乎正按着信中所言,暗自思忖,开口道:“陛下,万军之师不可无帅,臣有一人可荐,五皇子韩煜幼时曾居北境,想必对北境也比常人了解,再者五皇子武功高强也曾随赵钧研习兵法,之前西北剿匪中屡立奇功,皇子统军,更定军心。” 他话音刚落,宰相刘护便接着道:“陛下,五皇子谋略武功固然出众,为将之道,智勇兼百炼,臣以为明安候韩灼先平南疆,后定塞外,论武功谋略,无可出其右者,才是这主帅的不二人选。” 正元帝皱了皱眉头,没有说话。 镇国公抬头看了正元帝一眼,他心知这位帝王想要的答案已经出来了,此时此刻,只需要一个顺水推舟的人。 秦昉与赵家是姻亲,而五皇子韩煜自幼与赵长欢交好,在这关头上能得秦昉举荐,赵家站在谁身后便一目了然,刘护是三皇子亲舅,却提了明安候韩灼,只怕一是深知此战艰难,二为赵钧削权,三则为避嫌,东宫之位,计在长远,不可急于一时,果真老狐狸。 眸中闪过冷光,双手举至额前,道:“臣举荐明安候韩灼。” 旁人所谋众多,他只谋赵钧,怪只怪他这位兄长,太盛了,胜过他年少,也胜于他今日。 刘护淡淡看了他一眼,随即朝臣出列。 “臣附议。” “臣附议。” ... “臣举荐五皇子。” “臣附议。” ... 正元帝看着赵渊,良久后,道:“既然众卿家属意,传朕旨意,命明安候韩灼为主帅接掌兵符,五皇子韩煜任副帅,骠骑将军曹雄,宁西郡王韩至疏,车骑将军洛阳,即日启程赴北境,大理寺左寺丞顾言即刻南下,彻查燕尾军刺杀一事。” 众朝臣跪拜,“皇上英明,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退朝,朝臣心思迥异,秦昉瞧着天边卷起的云不由摇了摇头,抬步朝着那清瘦的年轻人走去,“大理寺左寺丞顾言,你是顾谨学的儿子。” 顾言拱拱手,跟在秦昉身侧走过永明殿前的百道石阶,“大人可是与我父有旧?” 闻言,秦昉微微点头,往事沉重,故人不再,淡声道:“你父与我,还有赵钧,同窗数载,至交好友,自他身故,嫂夫人不愿再见我等旧人,本以为你不会再走上这条路,也不曾想,你肖似你父,秉性纯直。” “北境事况凶险,切记小心。” 顾言点头,“京都波涛暗涌,边境白骨森森,无论是明枪还是暗箭,这是晚生所求之路,无惧不怕,晚生只怕身在其位却不能尽其事。” 秦昉不由抬眼,眸光一顿,果真相像,不由叹道:“明靖需要你这般的儿郎,我等老了,却也总能在你等身上瞧见些希望,这以命相守的江山社稷,倒也不算白糟蹋了。” 说着他抬手拍拍顾言的肩膀,这是以后要承托天下重责的肩膀,宽厚、坚毅,毫不畏惧,“今日见你,我便明你心中之路,大理寺掌天下刑狱,待你北境归来,离你所求便更近一步。” 顾言哑然,从垂髫小儿到如今少年郎,他孤身一人,这是第一次,有人看懂他心中所求,他选了一条艰难的路,为人不解,遭人耻笑,却在此时觉得不负辛劳。 前通政使司通政使顾谨学,死于刑讯。 宫墙外的青石板上将秦大人的身影一点一点拉长,顾言抬眼,宫殿巍峨,身姿清瘦,世人皆道御史大人秦昉孤直耿介似一朵不染纤尘的青莲,而他却十年如一日守在这风云诡谲的朝堂之上。 或许,也只是为他心中所求。 所以,至死不悔。 护国寺后山,曲径通幽,草木林深,时值深秋,清净萧肃。 石桌前静坐一人,白衣翩跹,眉目如画,额间一点朱砂痣,端的是慈悲相,江南的雨前龙井,滚过三次水,已然茶香四溢,地上的枯叶吱吱作响惊起飞鸟横空,那人回头,眉尾轻扬。 “回施主,尘慧大师出游在外,已有月余不在寺中。” 话音刚落,一阵独特的哨声穿过林间,韩煜起身,微微颔首,一言不发朝着山下而去。 黑衣男子侯在山门前,见了他,微微欠身,“主上,朝中出了事,皇上诏您回宫。” “何事?” “皇上下诏,命您领军北上,赵钧要退了。” 笑意淡却,眸色中一闪而过的凌厉,下属垂首,等再开口,却已经恢复往日的谦和,“那便下山吧。”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喜欢,请多多支持。 第49章 淮水城落了雨,凉风阵阵,秋意连绵。 雨势来的迅猛,转眼间已是水天一色,雨水顺着房檐淌下,在石阶上敲出“啪嗒,啪嗒”的声音,凡事因果,若今生她一早便换了因,是否会得善果。 三日了,每一日都在熬她为数不多的性子,风雨将至,可无人知晓待这场风雨过后是否究竟是风平浪静还是风云再起。 可她除了等,再无他法,而眼下还有一件更要紧的事等着她去办。 姚七的解药,还在严首山手里,自他们将苏荇从严府掠出来,她便留了人守在严府周围,足足三日,严首山并无动作,既没派人满城去寻,该干嘛干嘛,像是全然不在意,可是赵晏知道他已经快坐不住了,离姚七毒发没几日了,而他能倚仗的也只是苏荇对姚七的真心,若姚七死了,苏荇姐也无生路。 人一旦将生死看淡,便再无束缚,严首山没了筹码,这场以命做赌的局便是必输无疑。 赵晏垂眸,盯着院里的一个接着一个的水泡,轻轻闭了闭眼。 姚七那样一个骄傲至极的人,肯这样苟延残喘活着,不过是他离家的姑娘多年不归,如今人找到了,何惧生死。 赵晏不由咬咬牙,他倒是痛快,自己的命说放手便能放手,好不潇洒,可她断然不会这样眼睁睁看着他死,这场局,从苏荇姐离开严府那一刻起,便成了她与严首山的局。 赌的便是姚七的命。 苏荇在窗前摆了棋盘,听雨落棋,青衣萧肃,美目流波,姚七斜倚在小榻上,左手食指搭在眉角,青丝垂下,右手执扇,有一下没一下的晃着,目光却尽数落在青衣女子的身上。 赵晏敲门进来时,瞧见的便是这副岁月静好的光景,无端端让人想起在北境的时候,执剑的粉衣女子身侧总有一位手持折扇的风流少年。 姚七虽长在军营里,却从骨子里有着一股世家公子的风流雅致,以扇为器,蓝衣矜贵,惹得不少人瞧他不顺眼。 姚家世代为燕主暗部,每一任的暗卫长都是从尸山血海走出来的,姚家所有儿郎,自出生之时起,便是为燕主而生,并以此为荣,姚七却是此间异数。 诘问燕主,剑挑暗卫营,十五岁姚七在北境将荒唐事做了个尽,转眼便栽在了北境新来的苏家大小姐身上,江南的海棠花落进了满是风沙的北境,那个恣意狷狂的姚家七少便长成了青山城里最高大的红杉。 赵晏撇撇嘴,自个搬着凳子在旁边坐下,桌上的芙蓉糕诱人的紧,手刚伸出去,折扇便敲在了手背上,一点没收力,白皙的手背上瞬间起了个红印子。 偏得那人眼也不移,淡声道:“给你做的,都让你送去那脾气不好的小子那了,还好意思再来我这讨,小长欢,做姑娘,要像你苏荇姐一样。” 赵晏揉着手,长眉一挑,“是,毕竟苏荇姐一句话便能叫姚七哥乖乖接了暗卫长的位子。” 她眨眨眼,“若是姚伯伯知道你接下这个位子只是以为未来的燕主会是我长兄,好时时刻刻盯着假想情敌,你说姚伯伯会不会气得请家法?” 那人淡笑一声,搭在眉梢的食指轻点几下,面上露出几许邪气,“小长欢,一会见了韩灼那小子,我定会跟他好好掰扯掰扯浮光剑的事情。” “你......” 旁边传来一声笑,默然下棋的女子不知何时双手捧了茶盏,瞧着他二人笑得眉眼弯弯,赵晏顿时没了脾气,她长在军营里,小时候皮实得紧,那时候姚七最是叛逆的时候,整天在青山城里惹事生非,她便最爱跟着姚七一起,后来青山城来了位貌若天仙的苏姑娘,姚七便不爱带着她玩了。 彼时堪堪六岁的赵晏满心满意都是不服气,一心要去瞧瞧到底是什么样的姑娘勾走了姚七哥,直到见了面,养在江南水乡里的女儿家,比青山城里所有的姑娘都明亮大气,一见也勾走了她的魂,一声苏荇姐一喊便是许多年。 “苏荇姐。” 纤白的指尖推着骨碟,一一向她这边推了推,青纱裙的女子逆光坐着,染上浅浅笑意,看向她的时候,眸光不由柔和几分,“吃吧,挑你喜欢的,不够了让姚七去做。” 赵晏捏起一块芙蓉糕在某人面前晃了晃,慢慢喂进嘴里,蓝影晃过,原本摆在姚七面前的茶却已端端正正摆在她面前。 赵晏眉心一皱,仓皇便垂下了眼,青色的瓷盏蜿蜒着繁复的纹路,跨过了岁月沧桑,映出水亮的眼,勾起过往的点点滴滴。 这世上,每天要死那样多的人,有那样多的人该死,这群人里,不该有姚七。 “怎么,我做的芙蓉糕竟这般难吃?” 说着,他径自取了一块放进嘴里,眼尾眉梢多了几分无奈,再瞧向赵晏时便软了些,语气宠溺,“果真滋味不及从前,小长欢自离了北境,我倒再也没在这糕点厨艺上费过心思,改日重新做过,再给你尝。” 赵晏摇摇头,硬生生扯出一抹笑,“好,你重新做过,如今我是燕主,姚七哥一生都要随行燕主左右,非令不得离,这手艺你要好好练。” 姚七摇摇头,手中折扇一合,朝着苏荇道:“这丫头倒不是拿我当暗卫长,合该是个贴身伺候的厨子才是。” 苏荇黯然一笑,已是瞧出赵晏神色不对,这么多年,也只有姚七自己从不对自己上心,毒发之期在即,他到越发漠然,可他们自小相识,他便是这样。 他姚七,是掠过北境的飒飒寒风,穿山拂岗,无拘无束。 “做厨子也好,我也沾了长欢的光。” 姚七莞尔,伸手去牵她的手,十指交错,“明明是这混丫头沾光。” 他声音略顿,眼皮微抬,继续道:“丫头,殷非武功胜于我,那小子聪颖,比我姚家子弟有天赋,我教了他三年,如今该出师了,这暗卫长我也做得乏了,用他吧。” “我不要。”赵晏抬眼,无甚悲喜,黑瞳幽深,“你将他教得再好,都不是你。” “长欢......” “姚七,十五岁那年,你一人一剑逃出暗卫营,夜闯军帐,姚伯伯的剑横在你脖子上,你也未退分毫,那时你曾问我父亲,人何不为自己而生,却要为燕主身死?你还记得我父如何回你?” 姚七望向她,当年青山城里寡言的女童一转眼成了眉宇英气的女子,“将军说,燕行姚随,氏族之约,非他一人可定,若我成了姚家家主,可改此约。” 微蜷的手指搭在膝盖上,像是要努力抓住些什么一样,赵长欢抿了抿唇,她前世没能抓住的,这一世绝不会松手,“这一代的燕主是我,如果我一定要姚家子弟呢?” “长欢。” “姚家内斗那么多年,你兄长卷入其中未能善终,这是你一生心头难解,七哥,十五之期未到,你得等着。”赵晏慢慢起身,眼底冰寒,“若我有幸救你,便如你所愿,若我无能,也要亲眼看着你走,这是燕主令。” 赵家求忠,她求周全。 一室静默,窗外雨声渐歇,鸟雀栖身檐下,门扉微晃,姚七盯着那抹消失的衣角,兀自便红了眼,半晌道:“属下姚七,谨遵主令。” 苏荇别开眼,已是满眼泪痕,葱白的手指落在棋盘上,将黑白交错的子一个一个收了回来,“她向来聪慧,只是,慧极必伤。” 姚七仰头,银珠似的泪痕滑落,低笑道:“不过一痴儿,若真聪慧,不该如此。” 不该将这局继续铺下去,以身做饵,甚至堵上整个赵家的前途,去求他的生路。 他的生路,与她赵长欢何干。 苏荇一怔,手中的棋子滚落一地,姚七抬袖擦过眼角,揉得眼角发红,从袖中摸出一物,手指搭在窗边轻叩三下,一抹黑影便从檐下蹿出。 他抬手将此物丢出,黑衣人接过,单膝跪下。 青铜为底,上刻燕尾,背记云纹,燕行令。 暗卫长所持,承此令者,守燕主一生。 “你听见了,她不愿用你,可我救你一命,三年倾囊相授,要的不是这句不愿意,你是我留给她的后路,你得守着,等她愿意,我身故后,无论如何,护她周全,殷非,你可记下了?” 黑衣男子垂首,“是。” 姚七摆摆手,似乎是倦了,“接了这令牌,你便要担得起她,你的命是我的,而我所有皆为她用,永不得叛主。” “殷非谨记。” 骤雨初歇,傍晚,腾起了飘渺水雾。 有人悄悄进了院子,不一会,赵晏便换了一身夜行衣,提着浮光剑,避开灯火,一闪身翻过了墙头。 姚七仰卧在小榻上,胸口起伏,忍不住咳出几口血,脏污了衣袖,瞧着颇是触目惊心,疼了一日,终是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不知何时起了夜风,又落了雨。 淮水城郊的密林外,雨水掺杂着血水顺着泥土蜿蜒,昏暗不清的视线,血珠顺着剑刃往下,血腥气混着土腥气直往鼻间蹿去,胃里一阵痉挛,赵晏咬唇靠在树后,背后的刀伤渐渐麻木,这次杀的人,实在太多了。 身侧的少年眉目染血,臂上的伤格外狰狞,赵晏瞧着他,这个叫殷非的少年跟了她一路,最后跟她一道困在这密林中。 姚七一手教出来的人,武功绝妙,上一世她不曾见过,既是接了姚七的令牌,想来也是随父亲一道殁在了阴阳谷。 她伸手摸了摸怀中的瓷瓶,沉静的眸子亮了亮,转手塞进少年怀里,低语道:“带回去,给姚七。” 殷非抬眼瞧她,一手按住了她,少女摇摇头,“我们不能都折在这。” “你走。”少年抬眸,满眼冷意。 赵晏抬手,指尖拭去浮光剑上的血水,提着剑慢慢起身,“既然你我都不愿意,那便试一试,到底是他们的刀硬,还是我们的命硬。” “十三孤影,看来注定要成孤魂野鬼。” 韩煜手下的十三孤影,前世她只见过一次,她携燕符回京的路上,他们为燕符而来,皆是杀招,那一眼,差点让她赔上一条命,足以让她至死难忘。 赵晏与殷非对视一眼,两人一南一北冲了出去。 银光闪过,一剑刺出,长剑贯穿那人胸腔将人钉在了身后的落羽杉上,同时那人手中长刀砍向她右臂,眼见着躲闪不及,斜刺里飞出一柄短刀,竟将那人执刀的手臂整个削掉,那人惨叫一声,昏了过去。 赵晏竭力维持着身形,身后传来悉疏声,她咬牙,挥剑扫过,刀剑相碰,阻了剑的去势,她抬眼,对上一双愠怒的眸子。 刀光凌厉,韩灼手腕一翻,划破冷风,径直向赵晏甩出去,刀风擦着她的耳边过去,身后传来一声厉叫,她低呼一声,撞进温热的怀里,韩灼抬手护住她。 风掠过耳际,层层寒意逼近,却骤然温暖。 赵晏眨眨眼,没来由想起前世她仓皇出城的那个夜里,这人一抹紫衣,眸色冰冷。 “韩灼,怎么.......又是你。”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喜欢,请多多支持。 第50章 “赵长欢,你有几条命够你这样折腾?” 冰冷的雨落在她面上,扶在肩头的手猛然收力,捏的她不由皱眉,周身的疼痛席卷上来,掺杂着雨水火辣辣的疼,她抬眼,有些狼狈,青年眼底压着滔天的怒意,面色越发阴沉。 她忽然觉得莫名的安心,嘴角扯出笑意。 从前世一夜变故后,只有这一秒,她是如此安心。 在她所有的退路里,从没有韩灼这条,可偏生是他。 “我没想到,保姚七的命,竟这般难。” 韩灼敛眉,瞧着密林中纠缠不休的几道身影,单手揽着她,足尖轻点,凌厉的剑势卷起,化为千道重影,直刺而出,剑尖相对,是长剑没入血肉的声音,血流如注,阻路的人从空中遥遥坠落。 “我也没想到,你为了姚七,愿意将命搭在这。” 他的瞳很亮,话音很轻,半晌未得到回应,微微偏头,女子唇峰抿平,面色惨白,似是痛极,韩灼瞳孔一缩,伸手扶在她的后颈上,将人按在肩窝处,垂眼瞧去,衣衫破碎,一条狰狞的刀伤从左肩下蜿蜒至右侧肋骨处。 赵晏垂着眼,紧紧咬着唇瓣,嘴里尽是血腥气,身子不由自主的抖了抖,“那人狡诈的紧,我总得.....要近身......” “你倒是舍得。”韩灼咬牙,舍了半条命,挨了这一刀,真是好样的。 “我所求...不菲。”她疼的声音断续,瞧着韩灼眼睛,明知时候不对,却忍不住扯着嘴角笑了,疼的直抽气,罕见的怒意,她眨了眨眼,这样的韩灼,才像个活生生的人啊。 急促的口哨声自头顶响起,那是夜卫的哨子,赵长欢皱眉,后颈一痛,眼前一黑,整个人便没了意识。 密林之中,尸体越来越多,落雨冲刷血迹,泥土气味混着血腥气一同翻涌起来,清冷矜贵的明安侯失了往日的冷然,束起的长发微乱,眼尾发红,杀气盈盈。 “主子。” “把她给我。” 韩灼抬眼望向开阳身后的少年,清瘦白皙的面容上多了几道伤痕,冷冷瞧着他怀里的女子,目光移开,“将他送回去。” 开阳尚未来得及回话,清亮的刀光一闪,少年一个闪身越过他,提刀横在韩灼面前,“把她给我。” 静了静,韩灼忽然笑了起来,眉目不动,“你可以试试。” 少年闻言,冷然道:“她与你交好,我不想跟你动手,将人给我。” “护主不力,你也配?” 殷非一顿,抬眼瞧向那人,长眉微挑,黑眸不经意的瞧向他,目光不善,语气疏狂,“赵晏是我的人,要带走,你且试试。” 开阳心下一紧,这少年武功不弱,如今看来性子也是刻板的厉害,眼见着风波又起,他伸手握住了少年执剑的手,“兄弟,你也知道,我们断然不会伤她分毫,如今更紧要的是将药送回去,她伤成这副模样,总要有人给看伤。” 少年眸色一顿,略有迟疑,开阳继续道:“左右我们都是你家姑娘船上的人,还能跑了不成,我等能放心她将我家主子掳走这些日子,礼尚往来,你合该信信我们。” 殷非敛眉,抬眼去瞧伏在男子怀中的姑娘,右手垂地,剑尖指地,他不精医药,七爷略善,可她伤的不轻,家里还等着药用,罢了。 “我不信你们,可姑娘信。” 他只说了这样一句,便掠身朝密林外而去,几个起落便没了身影,开阳抬眼,伸手去接韩灼怀中的人,却被不动声色的躲过。 “你跟着他,将人送回去,还有这把剑,一并给姚七。” 开阳提着浮光剑一路追出去,心中却暗自腹诽,想起那姚七爷上次说要砍一双手做赔礼,手里的剑不由沉了沉,自家主子倒真是.....不嫌事大。 青年的身影在回廊下的烛火中微晃,有些模糊不清,开阳勾勾唇角,一跃进了院子,四周异动,他动了动手中的剑,院中再次恢复死寂,他舒了口气,堂而皇之穿过回廊,跟在少年身后朝着后院走去。 姚七站在窗前,沉木扇别再腰间,浮光剑上沾了血,血气尚未散尽,“得伤成什么模样,才能连剑也握不住。” 开阳瞧了他一眼,目光移回桌上的白玉瓶,瓶身上沾了血,血迹干涸,前一刻惊怒的男子在看见这瓶药时,执扇的手不由抖了抖,也是,毕竟赵晏差点连命都搭在那儿。 他抱剑拱手道:“赵晏伤得不轻,我家侯爷带她去瞧瞧伤,还望七爷勿怪。” 姚七倏的吐了口气,眸色深沉,慢慢回身,垂首道:“有劳。” “七爷言重。” 房里静了半响,姚七伸手敲了敲窗柩,檐下静跪的少年抬起头,“此事怪不得你,退下吧。” “没能将主子带回来,该跪。” 他闭了闭眼,仿佛能瞧见那丫头手持长剑,浑身是血的模样,“那便等她回来,丫头护短又记仇,你这副模样,迁怒的人是我。” 赵晏醒来时,夜雨初霁,阳光透过窗柩,照见空气中漂浮的微尘,有些刺眼,若有若无的香味极淡,水沉香,凝神静气,用于安神。 背上受了伤,她整个人伏趴在床上,伤口疼的厉害,动了动胳膊,牵动了手腕上的旧伤,她垂眼,伤口重新包扎过,包的很整齐。 “我还以为,你我今生难见了,却不想都是福大的。” 她侧头,瞧了半晌,见风伯抱臂站在身后,白衣蔚然,眉目秀朗,眼角受了伤,淤青未尽,静静瞧着她,笑意盈盈。 “大难不死,你我皆有后福。” “伤成这副模样,你也要护着他?” “什么?” “五皇子,韩煜。” 满室寂静中,她慢慢转过脸,黑眸清亮。 他慢慢垂下眼,心中荒芜,寸草不生,“玄天的命,我要他血偿。” 赵晏心口一滞,玄天对风伯来说极重,似兄似友,如今他知道了,有如此反应才算正常。 “京都城来的圣旨,要主子北上领军,定北大将军赵钧卸任回京,御史秦大人力荐五皇子韩煜一同北上。” 他看着她的身影,一点一点别开眼,“我听说御史大人有人往府上送了封信,只是没想到,你为了他一人,愿意将我们这群狼引进北境,虎豹未退,狼群环饲,你不怕有朝一日你赵家也成为我们的猎物?” “怕。”她撑着身子慢慢坐起来,神情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可虎狼相争,输赢难料,两败俱伤,坐收渔翁的人未必不是我,风伯,好的猎人,从来都不会惧怕猎物,不论是恶狼,还是虎豹。” 风伯至情至性,对他,她是有真心的,“那夜醉酒,你曾说视我为友,那便请你相信,赵长欢待友至诚。” “你凭.. ....” 风伯咬牙,生生将质问的话咽了回去,五脏如焚,玄天的死像是一把悬在他头顶的剑,压得他喘不过气,如今他只要韩煜的命,赵晏却提剑阻在了他面前,偏偏是赵晏。 “你们如何认为,猎人会将珍之重之的东西,眼也不眨的丢进虎狼环饲之地?”如画的眉眼浮起些许无奈,长睫微垂,黑眸沉静如水,苍白的脆弱感削减了英气,多了几分柔和。 “杀人诛心,有些人轻而易举死了,则是我们过于宽宥。” “物尽其用,人尽其才。” 她想要撬动的,是早已腐朽不堪的明靖,一个韩煜怎够。 风伯面色阴沉,赵晏不由头疼,顿觉之前同韩灼那等明白人讲话是多舒坦,风伯聪慧,整人的心思满腹皆是,独不善权谋,她抬手按着眉角,“战场凶险,大皇子性残易妒,三皇子自大无能却有个得力的母妃及外祖,皇子之中,五皇子韩煜势单力薄,北境之远,险象环生,你以为那些鬣狗能轻易让他立了战功从北境回来一步步爬上高位?既有螳螂捕蝉,为何不做黄雀。” “北境是赵家的地盘,焉知不会护着他!” 赵晏长眉一拧,没好气道:“所以我让南河送了折子进京,正元帝这刀不轻不重落下来,赵家退局已定,待韩灼北上,掌兵符的人是他,明安侯手眼通天,我父正在风头上,就算心有余也只怕力不足。” 风伯一时语塞,这女子剑利,口舌之快也不落下风,他提了口气,默了半响,辩驳道:“花言巧语。” 赵晏挑眉,心知他已是半信不疑,一时得意朝后仰了仰,却不小心碰了伤,疼得直呲牙,没好气道:“你以为你侯爷是什么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弱质女流,纵我能困住他一时,还能阻了他的路不成?” “你不能?” 黑衣俊貌,剑眉入鬓,身姿姣姣,眸光掠过,目光淡然,自有王者之气迫人而来,赵晏眼皮一跳,心中微虚,以他比作女流,果真是委屈了弱质二字。 风伯见他进来,狠狠瞪了她一眼,抻抻衣袖退了出去。 韩灼看着她微微卷起的衣袖不由皱眉,嫩白的肌肤上缠了棉布,血迹渗了出来,点点殷红。她呼了口气,黑眸斜斜掠开,长颈微垂,羽睫有一瞬停止。 果真,美色祸人,不论男女。 “不疼?”待回过神,他已握着她的手腕,棉布解开,露出血肉狰狞的伤口,一瞬静默,温凉的指尖拂过肌肤,“你明知道我只要杀一个韩煜,所有威胁你赵家的都会随之销声匿迹,却还是绕了一圈。” “你能为姚七舍命,为何认为北境十八城在我心里能抵得上玄天一条命?” 赵晏不言语,只是静静瞧着他细致的敷上药粉,指尖轻绕,布结系的漂亮。 “赵长欢,你未免太小瞧我。” 她抬头看着气息激荡的男子,清冽的面容郁怒阴沉,粗粝的掌心抵在她的手腕上,手掌越收越紧,身上有她看不明白的怒意,她眨眼,静静开口,“抵不上。” “只是,那不值得。” 她低低笑了声,他向来沉静的骇人,这副怒气冲冲的模样才像是个少年人,“区区韩煜,何至于赔上自己。” “而我想给你的,远不止北境十八城。” “你说赵家要想守北境,就去做直臣,可我父亲做了一辈子直臣,到头来不过如此,君主于臣子,千里马于伯乐,赵家常做千里马,而我偏欲成伯乐。” “那枚玉佩,我向你求得不是赵家,是北境十八城数万条人命。” 他淡淡睨了她一眼,“赵家胜不了?” “不能胜,亦是难胜,外敌能御,内敌难防。” 急流勇退,兴许能避开阴阳谷一役。 而韩灼虽杀伐无忌,却重情义,言出必践,比起奸诈狡猾的豺犬,她宁愿与狼为伍,哪怕被撕咬,却绝不会被背叛。 他有些失笑,舌尖掠过齿根,“我是赵家选中的千里马?” “不是赵家择你,而是我择你。”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喜欢,请多多支持。 第51章 墨瞳沉静,声音虔笃,女儿家的声音带着容不得他拒绝的铿锵,韩灼心下一沉,忽地明了,他待她向来不同,为的不是赵家权势,亦不是其他,而是这样望着他的眼睛,还有会这样望着他的人。 他以为只有年少时的赵温宁,却还有如今的赵长欢。 “我给过你机会,赵长欢,全身而退,是你自己不要。” “自然。” 眼珠一转,指尖拂过脖颈,黑色的细绳握在手中,坠下一小块银制的令牌,其形如燕,上刻赵字,精美小巧,落在韩灼掌心时,还带了女子浅浅体温。 “燕符。” 她慢慢松开手,瞧着令牌道:“我父在军中颇有威名,军中不少将领都是我赵家家臣,此次赵家逢此变故,只怕他们心生怨怼,将怒气都撒在你这上任的新官身上,有了这个,他们便不敢造次,也能调动燕尾军跟赵家在北境的所有暗桩。” “如此贵重,舍得给我?” 世人不知,韩灼倒是清楚,这燕符于赵家而言究竟意味着什么。 “侯爷给我的玉佩,值得这份信任。” “哦。” 声音很低,轻的赵晏几乎听不真切,他道:“顺流而退,尽敛锋芒,赵家平安,这场是非你又何必再卷进来?” “独善其身是好,战场凶险,我既拖累你,便绝不会放你一人,腹背受敌。” 清凉的眸望了他许久,眼底蕴藏着无名的力量,可撼天动地,他别开眼,指尖滑过她的手腕,带出几许莫名的情绪。 “赵长欢,跟不跟我去北境?” 她的手指颤了颤,他径自道:“善战好杀,不降便屠城,我会将你父兄守了半生的地方变成炼狱。” 指尖拂过燕符上的纹路,他微微伏身,将细绳系回女子脖颈,在耳边堪堪停下,“南疆人不称我杀神,他们唤我,恶鬼。” 女子微弓着背,长发自肩上垂落,莹白的脸上凝着深思的神情,听见他的低语不由转头,鼻尖轻轻擦着韩灼脸颊而过,两人皆是一怔,赵晏下意识便朝后躲,全然忘了后背的伤,却被人拽着手腕拉了回来,竟离得更近了些。 “燕符不必了,我要你同往。”他展颜一笑,难见的轻薄。 前世今生,她都是第一次见。 手腕一顿,她将手抽了回来,“我兄长尚在,此时正元帝对赵家心生嫌隙,我姓赵,如何去?” “赵景明在明面上下落不明,唯恐其叛军投敌乱我军心,听闻你是他一手带大,见了你想必生不出半点叛逃之心,这个借口尚算不错。”他慢慢道出,眼神清淡,眨也不眨的瞧着她。 “拿我作人质?”她诧异的挑眉,“这借口只怕过于单薄。” “只是个借口。”他略一思索,“不过是想堵住那些大臣的嘴,我以为你的剑,会有些惦念北戎人的血。” 她低笑,做这一场局,可不是为了看戏。 “长欢求之不得。” “俨青毒的解药,是你的血?”话风一变,语气不由冷了几分。 闻言愣了下,赵晏又笑起来,“不是,真正的凌风草长在大漠里,带出来的只有草籽,草籽解毒太慢,我小时候曾大病一场,差点没救回来,那时候服了一株天山雪莲,解毒有奇效,可抑制毒发。” 那株雪莲,是韩煜去求的,对她那样好的人,到最后,怎么能舍得看着她死,不闻不问。 “你身上的毒......”雪白的下颌微仰,她直视他的眼,“风伯怎么说?” “死不了。” “给我佐药的,也是你的血,姚七看着,也能容你这般胡来?”他声音一滞,莫名有些艰涩。 “凡事赌命,赵长欢,你可知道自己还是个女子。” 赵晏垂下眼,心中总觉怪怪的,却也说不上到底是什么。 披风兜头盖了下来,裹住了重伤的人。 “世道艰难,我以为你执剑是为自己。” 雪白的手指攀上披风的系带,她淡声道:“我也以为,可等我拿起剑,才发现我为的不是自己。” “这一点,侯爷想必更有体会,剑挥的越快,所求便越多,以前求生,后来求胜。” 望着她的眸子忽地静了一瞬,深邃而幽静。 赵晏被他看的心口发慌,默默移开眼,方瞧见被他捏的发白的指节,像是努力克制些什么,良久方才开口,“我求生时,你可曾见过?” “不曾。” 那年月华宫里,孤注一掷的你,不堪受辱满面泪痕的你,我都见过。 可你求的不是生,求的是死,杀不死他们,便被他们杀死,年少的你第一次握起匕首,却在出手时迟疑不定,死是你选的第一条路。 太过残忍,以至于重来一世,依旧历历在目。 又过了两日,僵持不下的北境战场传来捷报,信件传回京都城时,正元帝的面色又沉了几分,捷报上的消息,赵晏已提前半天知晓。 这封捷报,不仅是战胜的消息,更妙在时机,偏生是赵钧领旨回京途中。 定北大将军领旨谢恩,当众将士面卸甲,交还兵符,率家将百余人同夫人回京,路经月里关,遇北戎将士千人,率百人杀敌千人,守月里关无恙。 这份捷报偏偏是接了圣旨之后,一直僵持的战局,百人杀千人,正元帝感到面上一辣,像是被人当面打了一巴掌。 好个定北大将军,好个赵钧。 将手中信笺捏的发皱,咬着牙给韩灼发了密诏,应了他所求之事,准赵钧之女同赴北境,共商战事。还给礼部下了旨,待赵钧回京之时,亲往宫门相迎,以示君臣和睦。 密诏送到韩灼手上时,还多了份有关正元帝近况的密信,彼时他们一行人将将过了肃州,韩灼粗粗扫过将信递给了驱马随行的赵晏,她倒是一副意料之中的模样,乐不可支道:“父亲此番妄为将永明殿上那位气得不轻,却也给我留了不小一个麻烦。” “父亲虽赞同我信中所言,心里只怕是不舒服,守了半生的地方,掌了半生兵,要他说放就放已是不易,你这新上任的主帅,只怕不好做。” 她低头莞尔,父亲此举,只怕是对她所为颇是不满,这才闹出动静。 “这棋,你下了多久?” 女子仰头,“府衙验尸,破风刀,是我学武用的第一把刀,一眼便认出来了,加上严首山,我知道挥向赵家的刀已经来了,我明敌暗,既然失了先机,未免腹背受敌,不如退一步,便让姚七送了书信给父亲,战事僵持不下,再借侯爷之手引赵家回京,不过,我没想到,后来种种。” 韩灼转头瞧赵晏,她面容微白,连日奔波外加旧伤未愈,神色渐渐染了倦意,心下一顿,“我即接了,便是能做,你无需忧心,养伤便是。” 说话间,身后马蹄声起,迅疾而来,双双回头,骏马长嘶,堪堪停在面前,领头的马背上翻下一人,正是当日城守府失火与她对上的青龙。 “世子无恙,他们正尾随我们身后,不出十里必能遇上。” 赵晏偏头,顿悟原来这一路半走半停为的是这事,能让后面的人跟得上。 “猎鲨帮元气大伤,帮众散尽,若想救章豫世子,不过反掌之事,为何?” 韩灼不言,面上难得见了笑意,转头,状似无意的朝着雨师道:“听说他尚在京都时惹了不少麻烦,也领你做了一回不为钱财求美色的贼人?” 雨师脸色一变,面上青白交错,“属下知错,事后自去找开阳统领领罚。” “不必,这一身伤且当作你的惩戒,章豫的惩戒,想来也够他长记性了。” “是,主子。” 赵晏不解,挠了挠头,落后几步,跟后面的风伯窃窃私语:“侯爷这是打的什么哑谜?” 风伯唇角勾笑,不知从那摸出一把折扇,“章豫名声一转成了京都城里英雄救美的世子爷,雨师自然是那凶神恶煞强抢民女的大盗了。” “这也忒损了。”赵晏不由皱了皱眉。 折扇轻摇,带起凉风,风伯凑近了些,“你这反应倒也是稀奇,或忿忿不平,或拈酸吃醋,也不该这般平平无奇。” 胡言乱语。 “咳咳咳。”凉风顺着喉管直往胸肺里钻,泛着丝丝疼,呛得她直流眼泪。 “这便恼羞成怒了,我....”话音未落,风伯手中的折扇便被飞来一物打落,震他虎口发麻,赵晏眨眼,止住了咳嗽却也没能接住,折扇飞出去数米,旁边落着一枚不甚大的银裸子。 “唉,侯爷,那可是七爷送我的扇子。”风伯低叹一声,驱马去捡,赵晏弯眉瞧他,颇是狼狈,不由觉得好笑。 “北境苦寒,不爱重自个,是准备上战场养伤?” 时值薄暮,天地之间氤氲出一种磅礴,扯着残阳几许,惊起鸟雀几只,呼啦啦的,破了林道寂静,韩灼不知何时到了她身侧,逆着光,轮廓映在瑰丽的景色中瞧不真切,直到他手中的披风落在她身上,指尖触碰到丝绸的柔软,方才有了几分实感。 赵晏垂眼看着自己身上,墨色卷云纹劲装,披着从姚七那顺来的靛蓝色大氅,委实算不得单薄,再加上韩灼这件披风,“侯爷。” 男子垂眸,勒马驻足,连带着牵了她的缰绳停下,瞧着她手腕上的布条默了一瞬,手指挑起披风上的飘带,指尖翻飞,系成结子,声音越发淡,“深秋摇扇,多半有病,你离他远些。” “侯爷,您这话可不对,摇扇岂是只为凉风,七爷说,更为风流。” 不知何时回来的风伯含笑瞧着他二人,折扇别回腰间,手中抛着那枚银裸子。 韩灼淡淡瞥了他一眼,一言不发的驱马走了,风伯笑着摇头,将银裸子丢给她,“拿去买糖。” 赵晏捏在手里瞧了瞧,“侯爷的暗器造价高了些,金叶子,银裸子,富贵啊。” “这些年章豫给侯爷赚了不少,明安侯府自然是有钱的。” 她不解,疑道:“既是这般功劳,那章豫犯何大错,让侯爷折腾他这一遭。” 风伯瞧她微微拧起来的眉头,心头一动,“自然是我们的浪荡世子惹了不该惹的人,赵温宁,侯爷看重她,说起来她与你算是一脉同宗。” “小长欢,你知道侯爷为何看重她不?” “相识微末,少年知交。”她淡淡应了声,想起前世两人大婚,她眼也不眨送出去那几间铺子,都是京都城最好的地段,少时悲惨的儿郎也有了自己的家,满心满眼都是爱重。 风伯目光倏地一顿,“你是如何知晓?” 赵晏心中一惊,完了,说漏嘴了,她稳着心神,老神在在道:“猜的。” “侯爷自幼离京,后战南疆,时隔多年才回京,若说看重,不会是回京后断断数日,理应是离京前。” “这样...”见他还有迟疑,赵晏不欲纠缠,驱马甩开他几步,“再不走,今晚只怕要宿在林子里。” 风伯在身后喊:“别怕,侯爷自是也看重你。”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喜欢,请多多支持 第52章 当夜,他们一行人果真宿在了林子里。 肃州临近北肃城,这时节也已染上北境的荒凉与凄寒,入了夜,便越发冷,风伯靠着树微阖着眼,身上盖着开阳的披风,赵晏用枯枝戳了戳面前火光攒动的火堆,除了她跟风伯,其余人都睡在高大的树木上,倚着枝桠。 时已子夜,夜雾似轻纱般落下,赵晏皱眉,浑然不觉得困。 戳到第二十四下时,终究是磨没了心气,解了披风,一跃攀向身后的大树,后背受了伤,不得不手足并用的爬上去,笨拙的像个初初习武的孩童。 刚爬了一半,便被人提着衣领提溜了下来,再回首,那人神色倦懒淡漠,较平日更沉两份,眼尾微红,不经意挑起,“爬树,你不怕摔?” 手里握着的披风抬了抬,肃着脸,“夜深骤寒,这有火堆,我不冷。” 韩灼没接,径自绕过她,在火堆前坐下,将火拢的大了些,枯枝烧得噼啪作响,挺拔的身影稍倾,飞扬入鬓的眉舒展开,唇角抿起,左腿微弓,上好的紫绸随意在泥土上铺开,冷锐的气质减三分,多两份倦怠,足以令人失魂。 过分出众的容貌,幼时为他招致了不少祸端,深宫里身体残缺心思扭曲的宦官,遗落在月华宫里无人记起的貌美男童,在罪恶如渊的地方,粗粝蛮横的现实逼着他直往深渊。 那时,他与她一般不过七八岁,阿娘整日瞧着她练武留下的伤直掉眼泪,她以为每个孩童,无论是贫苦还是富贵,都会有这样一个娘亲,直到那天月华宫,她看见他,虐打而致的满身伤痕,握匕首的手像是骷髅,伤口破开的地方,可见森森白骨。 在那世上顶顶富贵的地方,在人人渴望的高墙之中,他便是这副模样。 男子忽然望过来,直对上她的眼。 火光在他眼里跳动,默然良久,他朝她招了招手。 她挨着他坐下,手里的披风被人抽走依旧盖回她身上,动作间带起清冽的酒香,直直蹿入鼻腔,勾得她咽了咽口水。 “伤重,忌酒。”低低的话落在夜里,有些沙哑。 她迟疑的点头,盯着他手里的酒壶发怔。 酒壶塞进她手里,“少饮御寒。” 她微微一笑,摇摇头递回去,她盼着伤好,能上战场。 “近乡情怯,睡不着?”他偏头瞧她,问得认真。 难得不谈正事,赵晏点头,“以为再也回不来的地方,踏上去每一步都觉得是虚的,不真切,也不敢睡。” “赵长欢。” “嗯?” “你怎么是这样?”他凝视着她的面容,“赵钧的独女,没有一家姑娘,是你这副模样。” “你的心,战战兢兢,惴惴不安。” 像少时初上钟鸣山的我,不知何时会被丢弃、被扼杀。 女子愣了愣,眼中闪过某种莫名的东西,很难解。 “贪念,佛经有云,贪欲生忧,贪欲生畏;无所贪欲,何忧何畏?”火光的暖意氤氲着酒气, 她有些恍惚。 “想要的东西多了,自然又惊又怕,生怕一朝不慎,便落个万劫不复。” “是什么?”他仰头,清亮的液体顺着下颌流下,喉头滚动,钻入肺腑,“你想要的。” 她晃晃头,明明没喝酒,醉的却像是她,“太多了,数不清了。” “夜很长,你不妨慢慢数。” 赵晏笑起来,嘴角漩起梨涡,羽睫颤动。 “父母安康,兄长和顺,家国清宁,百姓安乐,我想要的很多,也很难得,可我付出一切都会去争上一争,侯爷想要的呢?”她轻轻的反问。 “去争,去抢。” 韩灼仰头,无声的笑了笑,“我学会的,便是如此。” 非死即生,刀尖向前。 赵晏微阖上眼,浮出几许困意,喃喃道:“一样的。” 我们都是一样的,这世道都是一样的,人如蝼蚁,碌碌求生,不择手段。 良久,密林归复寂静,火堆里偶尔的噼啪声,风伯响亮的鼾声,韩灼手中酒壶一滞,看着懒懒倒在他肩头的赵晏,终究没舍得推开,不知名的虫儿在草丛里嘶哑,女子束起的青丝被夜风带起,轻轻扫过他脸颊。 有些痒,指尖拈过,不一会再扬起来,赵晏像睡不安稳,朝着他怀里拱了拱,蹭的满头青丝散开,迎风铺了他满面,草木的香气混在发间。 下颌微扬,雪白的额抵在他脖颈前。 四个字猛然浮在脑海里,是临行前,姚七劝诫他时提到的,非分之想。 像是细刺在心上扎了一下,细细密密的疼,逼得他无处可逃,低低呼了口气,拨弄柴火的枯枝朝着西侧甩出,不过几息,黑脸的少年背着长刀静静站在了他面前。 殷非看着赵晏倒在他肩头,满眼都是警惕,却又像是怕惊扰了沉睡的女子,抿着唇一言不发。 “看好你主子,她背上有伤。” 说完便作势起身,殷非手疾眼快便去捞人,等赵晏迷迷糊糊靠在他右臂上时,那抹紫色的身影逃一般消失在月色里。 开阳领着青龙等人守在驻扎地外围,北境的战场,久违的杀伐感让他的血液一点一点开始苏醒。 似有风抚过,月影晃动,他陡然精神起来,拎着剑起身,冷然喝道:“谁?” 四周一静,升起一股肃杀之气。 不过须臾便散尽了,他微微低头,朝着枝头一人,恭声道:“主子。” 月华流转,紫衣翩跹。 “都退下吧,今夜我来守。” 长哨声响起,惊起一片鸟雀,风伯半眨着眼,火光在眼前跳跃,翻了个身,复又睡去。 长夜漫漫,有人酣睡未醒,有人彻夜不眠。 京都城里华灯不灭,挂满彩灯的花船热热闹闹飘在水上,轻纱在灯火映衬中越发迷离。美酒相伴,歌舞不绝。 唯有一艘船不一样,既无丝竹悦耳,亦无美人环绕。 青佛进去时,挽香阁的阁主霓裳正拈着胡商新进的葡萄一颗一颗往嘴里送,良久未得回音,他便侯在外间,只见珠帘微晃,女子身披水红色薄纱,赤足便站在了他眼前。 女似皎皎月,飘然若仙人,他移开眼,弯腰拾起藤椅上的披风,将她罩了个严实,“那船上的人,是怡王殿下府上的师爷,刘子今。” 女子懒懒一笑,瞧着湖心格外寂静的船,“听说今夜,七殿下来了,作陪的是琴生?” “七殿下好琴,不过同来的还有两位。” “哦,是谁?” 青佛弯腰,将女子打横抱起,轻轻放回小榻上,“三皇子,如恪大长公主府上的小郡爷。” “世子爷不在,这京都城里这般热闹,也是难瞧得见了。” 慵懒的声音入耳夹着几许戏谑,青佛抿唇,“那船头有人守着,眼瞧着是武功不弱的,刚刚靠过去的小船送了位身披兜帽的人上船去,瞧着身形,是女子,却不是红楼里的姑娘。” “既然上不去,那便请五殿下同他的客人下来坐坐。” 青佛退回珠帘外,又复往日冷锐模样,“我已吩咐了人下水,羽衣的船在湖西,我让她在船头舞一曲惊鸿,消息传出去,这水域上的花船都朝着那个方向去了,想来要不了一刻。” 低叹隔着纱帐,霓裳瞧着珠帘外的身影,低语道:“若非我执意留你,你该同世子一道南下,或能跟着主子上了战场。” 这些年,她的执念,越深了。 “我唤人来为你梳洗。” 脚步声响起,堪堪在门边上停下,青佛握着剑的手指节发白,艰涩道:“你何尝知我不愿意?” 纱帐里传来低笑,伺候的姑娘鱼贯而入,谁都知道今夜阁主好心情,挑了最钟爱的青纱裙,簪了平日里最嫌繁琐的飞仙髻,活生生似画上的人。 胡笳十八拍,苍悠凄楚,深沉哀怨,一曲毕,座上三人皆是一静,首座上的三皇子率先开口:“果然不错。” 琴生行礼,只见那人锦衣玉冠,高高在上,虽不及五皇子韩煜那般容色动人,亦不及七皇子韩子清风流朗逸,却也是眉宇刚毅,气度非凡。 “七弟引你为知己,本王虽不精于此道,却也知晓这首胡笳十八拍你弹得的确好,只是太过悲凉,想来只有七弟喜欢了。” “臣弟的确喜欢,琴音动人,于此道,琴生乃臣弟知己。”韩子清仰头一饮而尽,挥手示意琴生退下,“臣弟这般闲散人,能懂的亦只有这等磋磨人的玩意了。” “七弟此言差异,明安侯势大,满朝独与七弟交好,必有七弟的过人之处。” “三哥事务繁忙,小郡爷此时也不该在这才是,看来此行,不止是为听曲。”韩子清抬眼,扫过韩熵及左侧的韩至疏,声音越淡,“只怕在下要让二位失望了。” “战场诡谲,谋一人性命,对明安侯而言,不过举手之劳。” “三哥慎言。” “我只需你传话。” “明安侯性情冷,待臣弟亲切两分是外祖的情面,这种话臣弟讲跟三哥讲并无二致。” “你不愿帮。” “不是不愿,而是不能。” 玉盏磕在桌案上,琼浆洒了满桌,剑拔弩张时,有人袅袅而入,婷婷拜下。 “听琴生说,今夜曲子选的不合殿下心意,是霓裳的不是,惹了两位殿下跟郡公爷动怒,着实不该。” 霓裳挑眉,玉颜浮笑,柳眉轻挑,眼波一转染上娇嗔的神色,眉宇清淡更显冷媚。 “霓裳姑娘的赔罪,只怕是本王受不起,这般好模样。”低喃的男声带上莫名意味,“只做舞姬未免可惜。” “霓裳能做舞姬,是陛下恩赏,亦是霓裳求之不得。” 韩熵嘴角勾起玩味的笑,眉角突突跳着,敢拿老东西压他,“若我今晚非要霓裳姑娘以身赔罪呢?” 韩子清眸色一变,正欲开口,却先被霓裳截住了话,随即递来一个让他安心的眼神。 “殿下是成大事者,霓裳不过这风尘中最微不足道的一粒沙尘,何必为了粒沙尘脏了自己的手,霓裳有一言讲与殿下,不若殿下听过后,再做打算。” 女子起身,红唇微启,“前些日子江淮地界上来了位刘姓富商,出手阔绰乃霓裳罕见,酒过三巡,自言是怡王殿下府上客人,霓裳戏言不信,那人却真从袖间摸出怡王府上的腰牌,如今北境起战,盐价涨了不少,比之米价贵了约莫十倍,而那位富商却能允我挽香阁日后食盐无忧,天下税赋,盐利居半,殿下说这商人做的是何买卖?” 霓裳勾唇弯起一抹笑,主上送来的名单,江淮之地的私盐贩子,有一半年年进贡怡王,漕运总督能装聋作哑这些年,想必也是吃了不少红利。 国库亏空,主子要上战场,这军饷,总不能指望着自家的银钱。 “霓裳姑娘,果然还是做舞姬的好。” “殿下谬赞。” 小船上只点了一盏灯火,在喧闹浮华的花船之中,显得格外超然。 赵温宁掀了兜帽,那人侧脸映在烛火里,白衣慈悲。 喉头发紧,指尖捏着裙角,逼仄的空间压的她喘不过气,只能静静等着,就像最初那人找上她一样,在不见天日的穷途里,等。 终于忍不住开口:“大人找我何事?” “殿下上了战场,我不日将离京,有些事得嘱咐姑娘。” 赵温宁白了脸,咬着唇瓣,“大人请讲。” “殿下说,他教了你一年,你学了三成像,委实蠢笨,剩下的日子,姑娘若不尽心,到头来受苦的还是姑娘自己。” “那要我如何?我明明不是她,怎么会像她?殿下为何,为何要将我变成她那副模样?”声音惊恐,隐隐失控。 刘子今抬眼,望向那张与赵长欢有三分相似的面容,抿了口清茶,低声语,“你若不想,可以不做赵温宁。”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喜欢,请多多支持 第53章 “噗通。” 重物落水的声音在夜里格外清楚,霎时间,漂泊在湖心的小船四分五裂,有黑影自小船上旋起,霓裳眉眼露出一抹故作的慌乱,“这花船上怎有如此武功高强的人?” 一旁不曾开言的韩至疏冷冷道:“只怕有人不在京中,耳目却还在。” 韩熵略一思忖,眼色厉变,喝道:“守三。” 几道黑影自船板跃起,朝着黑影直去。 “霓裳姑娘的挽香阁名不虚传,今日时候不早了,改日本王再来拜访。” 霓裳欠身,浅笑嫣然,“恭候侯爷。” 待韩熵跟韩至疏走后,女子脸上的笑意顷刻消失,满是疲态。 “霓裳,你冒失了。”韩子清执了酒杯颇为无奈的摇了摇头,胆大妄为。 “世上事大多凶险,不过险中求生,做多了也不觉得有什么。” 她提着裙摆在首座上坐下,慵懒的支起头,青丝垂落,媚眼如波,“青佛,既有人去捉大鱼,那小鱼,便由我们去捉。” 男子应是,转身从屏风后走了。 “早点回来。” 她声音很轻,没能得到回应,也没能发现青佛仓皇离去的背影有一瞬的僵硬,韩子清夺了她手中杯盏,低声道:“算计韩煜,是你家主子的意思,还是你自己的主意?” “主子向来不玩这套,如果是他,此刻韩煜应该已经踏上了往生的轮回路。” 韩子清垂下眼,盯着酒盏道:“你引着韩熵去查韩煜,淮水城城守被杀一案凶手尚未查明,猎鲨帮灭帮,江淮一地的水匪倒是消停了,韩熵若想查江淮一地的私盐案就只能用这个名头。” “韩煜手太长,连着派了几批人去了淮水,我们跟他之间的帐,也是时候该算了不是?” 杯盏倾斜,清酒卷过杯壁,韩子清皱了皱眉,“淮水城守被杀,你以为是韩灼查不出来?” “你向来敬服他,只觉得是他遇到难处,可夜卫所至,有什么是他瞧不清楚的。” 话落他便挥袖起身,霓裳心中一惊,却又听他道:“此举冒险,却并非不可取。” “看来三哥淮水之行,我须得同去才好。” 霓裳恍然,心道这是将不问世事的十三殿下牵扯其中,不由生愧,俯首拜下,“是霓裳贸然,那便有劳七殿下。” 月沉日升,青佛回来时,霓裳伏在桌案上正睡得安稳,像是等了一夜,灯盏里的灯油都燃尽了。 他放下剑,抬手拭去面上的血渍,在女子对面坐下,静静的望着她。 “回来了?” “嗯。” 女子依旧合着眼,眼皮微动。 “是谁?” 青佛抿唇,“不知道,刘子今极看重她,自己落了水,却让护卫护着她走的。” “哦,说不定我们弄巧成拙,将真正的大鱼放走了。” 霓裳睁眼,慢慢支起身子,取了绢帕去擦他手上的血渍,“去看伤,这些日子便在我身边做回寻常护卫,待京都风头过去再查不迟。” 明靖战前换帅,无疑鼓舞了北戎狼子的嗜杀之心,连夺三城,北境告急。 一入战区,战争的恐慌感便扑面而来,守城的将军一一战死,被北戎人屠戮的百姓面色惶惶,成群结队的流民,饿的骨头都凸了出来。 赵晏心中一涩,北境或许真如父亲信中所言,难胜。 “怎么了?” 不知何时,韩灼驱马行至她身侧,赵晏转头瞧过他的眉眼,身披甲胄,越发冷峻,“在淮水时,父亲曾给过我一封信,信上说,征战多年,亦多次同北戎交手,然从未如这次一样,布局战略,似北戎有人知他心中所想,事事先为。” “起初我将信将疑,如今亲眼目睹方知父亲所言,此战的确艰难。” 韩灼回过头,“比起这个,我更好奇,你父亲如何愿退,他守了一生的地方,不该如此。” “父亲倔强,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他想守国,我只守家,颁旨的太监不曾见过我父,三封迷魂散让定北大将军忽染恶疾,圣旨是家母代领。” “你干的?” “嗯,此前父亲与北戎袁纥桢交手负了重伤,明谋阴谋,赵家必须退,更何况我要做的事情,父亲不在才能做。” “月里关以百人杀千人也是你的手笔?” 赵晏摇头,“不是,毕竟是我父亲,一路艰险,那药效只能维持一日,月里关是父亲给我出的难题,即使你不提,正元帝也会因此送我上战场,明面上正元帝的手只能高高抬起缓缓落下,战事不定前,赵家无忧,暗地里也激怒了那上位者,总要给父亲点颜色。” 她闭了闭眼,想起前世种种。 “这场仗,会胜的。” 再艰难,哪怕父兄尽数殒命在此,血流成河,那也是胜了。 黑漆漆的战甲,明亮亮的长刀,扑鼻而来的血腥气,赵晏抓着缰绳的手缩紧,这是她的北境。 与她死前守的那片土地一般无二。 过肃州,直奔昌都城。 “还有多少人?”手握□□的将领,眸中一片灰败之色,血污脏了他的面容,只瞧得见一双眼睛,握枪的手鲜血淋漓,结成的血痂尚未脱落便又裂开。 “将军,不足五千。” 年轻的将领抬眼,眼角发红,昔日盛景如今皆化作断井残垣,饿殍遍野,腐尸满地,默了半响,“宁战死,不能退。” 所有人都肃容,无人出声,一片静默里,一位老将扶着城墙慢慢站起,举起了手中卷刃的长刀,声音粗粝,“宁战死,不能退。” “宁战死,不能退。” “宁战死,不能退。” “宁战死......” “不能退......” 视死如归的誓言在寂静中爆发,一人声音微弱,百人声音洪亮,千人声音铿锵,在这场瞧不见曙光的战役中,没有人退却,没有人当逃兵。 头顶军旗残破,那是他们的魂,脚下土地炙热,那是他们的家。 与此同时,十万抚南军横穿大半个明靖,奔赴边疆,同时,北戎五公主袁纥景领兵五万增兵北境,同来的还有,一向主和的北戎太子袁纥律。 抚南军与韩灼一行人汇于昌都城,不过半日,韩煜一行人抵达,赵晏坐在城墙上,飒飒的风吹起她耳边的碎发,吹的她衣袖呼呼作响,整齐而过的军队从城门而入,引得不少百姓驻足,眼里生出许些光彩。 赵晏垂眸,韩煜端坐马上,背脊笔挺,银白色的盔甲漾着粼粼的光,他好像永远都是这副模样,初见时,离别时,爱上他时,怨恨他时,他永远都是这样,不动声色,让你觉不出一点他的悲喜,也瞧不清他的爱恨。 城墙上那抹黑影闪过,韩煜握着缰绳的手一顿,眼眶隐隐发涩,唇边却染上了温和的笑。 “晏晏。” 声音压得极低,碾碎在铁蹄铿锵里。 夜幕将至,城主府的书房里摆了沙盘,韩灼安置了大军,领着开阳,同域都城的守将唐海,抚南军的将领陈杉与韩煜、车骑将军洛阳、骠骑将军曹雄在书房布军,唐海是赵钧部下,向来骁勇,不过而立之年却已在北境立下战功赫赫,赵晏初见他时,他还只是父亲手底下过分年轻的小兵。 陈杉此人,说是个将军,看起来更像是个文人,可正是这样一个人,能陪着韩灼夺下南疆,能让韩灼放心将二十万大军交予他手,独守南疆。 打探消息的斥候推门而入,匆匆行过礼道:“定西城已守了数十天,五日前北戎人突袭西关边城,主将秦时带人增援,战死在完颜峻手下,附近的百姓、将领如今都困在楚西城里,城中主事的是秦越的副将,听逃出来的百姓说,城中已无粮草,北戎人凶残,烧杀抢掠,那副将下了军令,死守楚西城,寸步不退,看情形,北戎人攻城也在这两日了。” 唐海一早得了赵钧嘱咐,此时对这位年轻的侯爷不由多了几分打量,指着沙盘道:“这几日北戎连夺三城,州马城,贯出城,剑归城尽数夺下,夺城必屠,守城的□□将军、陆珥将军纷纷战死前线,剑归城的齐成玉将军开门献城以求百姓周全,却遭北戎人背信屠城,三城皆沦为尸山血海。” “唐将军,如今,敌我两方兵力如何?”陈杉沉下眉,细细扫过沙盘问。 “袁纥桢的部下萧尽率二十五万大军连夺三城,与苏先老将军胶着在韶关城,苏老将军手下赵家军有十万,十日前,完颜峻领兵五万忽往西进,破月云关,夺下北境西侧诸多小城。如今,北戎袁纥景与袁纥律领兵十万增兵北境已至剑归城,北戎陈兵四十万,我军,苏老将军手下十万大军,侯爷手下十万大军,各城守军零零散散约余两万,怡王殿下带来的河西军五万,燕尾军一万,定西城里三万兵将,如今北境,兵力堪堪三十万。” “袁纥桢呢?”韩灼抬眼,冷不丁问道,“北戎的主帅在哪?” 唐海眼梢一跳,“不知道。” “只有赵少将军与其交过手,如今,少将军下落不明,亦无人知晓那袁纥桢在何处。” “赵少将军与赵将军各守东西,此前赵将军与苏老将军驻守韶关城,而少将军领兵三万守在月云关,月云关破,赵景明不知去向,三万兵将护百姓退回定西城。”韩煜轻轻挑眉,声音淡雅,额前的红痣衬得他眉眼疏淡,与周围的刀枪剑戟格格不入,“主将下落不明,驻守月云关的便该是副将,而呈进京都的军报上,死战月云关的人是林天和,北风关守将秦越不日前战死,那宋时呢?” 洛阳点头,他曾在赵钧麾下效力,宋时是赵景明最得力的副将,无人知晓赵景明在何处,宋时却一定知晓,“北戎起战,只怕不会如表面这般简单,找到宋时跟赵将军,才能找到袁纥桢在哪,他的行军路线,才是这场战争的关键所在。” “北境多山,属城大都易守难攻,北戎虽兵强马壮,却打不起持久战,他们地处漠北,去年遭了大旱,粮草不足,速战速决才是首选,北境之东,通商互市最为富庶,若为钱财,全数兵力应在韶关城。”韩灼手指微曲,搭在额前轻轻敲了两下。 曹雄皱眉,他对这个少年成名的明安侯向来不屑,亦瞧不上他那副目中无人的模样,不由多了几分轻蔑,冷声道:“韶关城?明安侯只怕在南疆呆得久了,不晓军情,这北境之内最为富庶的地方,乃是与凤城,要守也当守与凤城,这偌大北境,不过多是贫苦之地,索性押兵东去,守住与凤城,至于那边关小城,待大军一至再收复不迟。” 韩灼挑眉,淡淡斜了他一眼,“骠骑将军曹雄,此前我以为你是无能,不曾想你是蠢笨如斯。” “韩灼!” “曹将军。”韩煜适时开口,拦下曹雄嘴边的话,却未能拦得住韩灼。 “战场不是儿戏,若曹将军想以舌战逼退北戎四十万大军,我给你这个机会,若是想借着这乱局捞一把军功,就不知道曹国舅的命,压不压得住这赌局。” 韩灼看了曹雄一眼,眼神冰冷,似寒冬里山崖上竖起的冰刺,与他望向路边尸体的目光一样,毫无感情,他缓缓转过身去,“曹将军记好了,在这尸山血海里,你不是京都城里尊贵的国舅爷,为兵卒者,是以军令如山。”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喜欢,请多多支持 第54章 曹雄脸上的皱纹轻轻抖动,忽然站起身来,抚袖而去。 北境十八城,以定西城,津北城,韶关城、与凤城,青山城为主的五城以及青山关,月云关,北风关三观构成北境五城三关的防线,其中定西城位最西处,地势险峻,易守难攻,青山城位最东处,燕尾军长年驻守,兵力最为雄厚,与凤城长年通商,是这北境十八城中最繁华最富庶的城池,北境近三成的百姓,都在与凤城。北戎连夺三城,州马城,贯出城,剑归城。 与凤城是盆地之势,易攻难守,韶关城位与凤城北侧,依山而建,西以阴阳谷相连,是去往与凤城的必经之路,也是天然屏障,是以战场放在了韶关城。 凌厉的男子微微皱眉,目光落回沙盘之上:“战事胶着,定北大将军赵钧驻守韶关城多时却未大规模向北戎进攻可知为何,萧尽陈兵二十五万于韶关城外,一旦交手整个北境战场上兵力被北戎牵制,仗打到今天,一向好大喜功的袁纥桢却没了踪影,贸然调兵,曹将军莫不以为这是一场儿戏,赌上的是北境百万人的性命,北戎诸将我不了解,但赵钧此人各位当是熟悉不过,赵将军戎马多年,深谋远虑兵法纯熟,面对北戎人,这场仗不会有人比他更有信心,这般按兵不动,被动防守,诸位可想过为何?” 唐海颔首,望向韩灼的目光不由多了几分敬重,素闻明安侯韩灼善战好杀,今日一闻更是深谋远虑,将军所作所为,他们这些部下瞧在眼里自然是明白,却不指望京都城那些只知道玩弄权术的小人明白,守境几十年,一朝夺权,满腹冤屈。 那狡如豺狼的袁纥桢,心思阴毒,看不清前路时,以不变应万变未尝不是上策。 却没想到这为年纪轻轻的侯爷能懂将军苦心能有这般耐心,他唇边浮起一抹苦笑,“侯爷所言不差,萧尽领兵二十五万陈兵韶关城外却仅与我军正面交锋不过两次,多数是小规模的游斗跟骚扰,北戎兵力强盛,合兵一处,必是苦战,在将军未离开前,他们并未发起大规模的进攻,这不正常,北戎粮草匮乏根本打不起持久战,而这次他们将战线拉至北境东西两侧,实属怪异......” “如今这局面,倒像是彼此消耗。”韩煜垂下眼,“北境重城都在北风关以东,可眼下,定西城危急,几大城都需要增援,兵贵神速,明安侯怎么看?” 韩煜其实与韩灼年岁相当,若论月份甚至长了韩灼不少,又是宗族近亲,可两人自幼皆离京,自是生疏,如今韩灼又为主将,便也跟着众人喊上一声明安侯,算不得亲近,倒有种格外的膈应。 “兵者,诡道。”他缓缓牵起嘴角,面容冰冷,声音冷硬如刀锋:“不过比起试探,我更喜欢毁灭,起战昌都城。” 话落,他稍稍转身,目光从沙盘上移开,扫过书房西侧那抹黑色身影,“赵晏。” 无人注意到默默躲在众人身后安静的少年,骤然被韩灼点了名,所有人不由转头瞧去,一张过分出众的面容以及过分单薄的身形,赵晏兀自低着头,父亲坚忍,仗打得久了便越发谨慎,谋得是稳妥,为了百姓,更多是守,可韩灼,依他打南疆不要命的打法,定是要一路进攻,不惜代价,求胜。 她抬眼,与韩煜目光撞了个正着,那双温和慈悲的眼,不管什么时候看都是暖的,可那,是假的。 情是假的,爱是假的,重逢是真,故人是假。 “属下在。” “定西城,两万人,你去守。” 完颜峻是条老狐狸,向来狡诈,战场上没少耍心眼,派这么个年轻人,唐海张了张嘴刚要说话,却听五皇子韩煜冷声道:“不可。” 音调微冷,面色亦是冷了三分,如此驳了主帅的面子,唐海众人面面相觑,一时倒不知说什么好。 “属下领命。” “长欢!”韩煜瞧向她,眼中浮起担忧之色,声音半惊半怒,房内众人皆是一惊,只觉诡异,谦和有度的怡王殿下幼时被逐出京时也未见有这般失态。 只有唐海,下意识去瞧那半跪在地上的少年。 “殿下。”少年抬头,一张似曾相识的面容,唐海眸色一变,这般的容貌,能让五殿下轻易动怒的人,脑海深处模糊的模样,稚嫩的幼女,赵家的幺女名长欢。 “不可。” 唐海额角的青筋跳了跳,慌忙去瞧女子右手握着的长剑,不由惊呼出声,年幼时的赵长欢曾握着这把剑在将军的营帐前舞了一遍又一遍,那时他尚是个守营帐的卫兵,一转眼,这般大了,他敛了心神,抱了抱拳道:“完颜峻老道,深谙用兵之道,更是熟知地形,末将随赵将军守北境多年,愿领兵去守定西城。” “谢唐将军好意。”她抬眼,对上唐海担忧的眼,轻轻挑眉,“属下誓不辱命,定当死守定西城。” 眼眸炙热,言语铿锵。 北境朔风穿过城墙,带起方圆百里的血腥气,卷起尘沙,军旗飒飒作响,将士们在营帐前点了火堆,火光攒动,赵晏站在城墙上,揉了揉被吹的发僵的脸,翻身坐了上去。 以前在青山城时,她最爱的也是这般坐在城墙一角,看街上行人如梭,看父兄打马归家。 后来有个人坐在她身边,声音温软,极尽温柔,可直到她从北戎的城墙坠落时,才恍然,他同她讲过许多话,却好像从未说过有多欢喜她。 身子左斜,她伸手抚上作痛的胸口,不由苦笑,有些东西同岁月一齐融在骨血里,非死不休,注定纠缠至死。 韩煜站在拐角,脚步猛地顿住,疏离感,眼前的晏晏,像是蒙头罩下的迷雾,看不清,摸不着。 指尖刚触碰到女子肩头,几乎是一瞬间,赵晏右手拽上他手腕,韩煜尚未来得及反应,利刃已抵在了他喉间,灯火昏暗中,他只瞧的清她那双冷冰冰的眼,不由勾出笑,“晏晏。” 他的晏晏啊,是他朝思暮念,致死深爱的人啊。 赵晏收回刀,伸手推开他,一跃下了城墙。 韩煜目光落在她身上,这个满身侠气的姑娘,握着剑走过了他的半生。 年少相识,她一直是这样,沉静坚忍,像她手里那把剑一样,不屈不挠,永远少年气,哪怕最后遭尽折辱,依然傲气铮铮。 这样的她,他会怎么舍得放手? 韩煜看着她的侧脸,眼里慢慢蓄起眼泪,他的一生都好像是话本上最恶俗的故事,明明该是天下最尊贵的人却偏偏一无所有,被践踏、被轻视、被流放,他求了一生,谋了一生,挣扎一生,然后将最珍贵的情谊,最爱的人,通通抹杀,得到想要的一切,余生被记忆一点一点蚕食,掏空心肺,待死去的那一刻,才恍然,他这一生在她从他生命离开时都变成了虚妄。 少年骄傲,心有不甘,权欲吞噬了他的本心,让他的情爱背负上生死、大义、仇恨。 那时,他们在北境,少女提着剑,面上出了些汗,同他笑着说,长风,北戎女子彪悍,若有一天起战,你这般好模样定是要被掳了去,我练好剑,到时候将你抢回来。 他合了书卷,真心真意的应了声好。 后来他大婚时,他瞧着满座宾客,莫名想起了她,若是赵家还在,她是会领着兵来抢人的吧,她父兄极护短,只怕拼了性命也要他好看,可是那些人,都死了,被他害死了。 那晚洞房花烛,他望着大红锦被上交颈而卧的鸳鸯,仓皇落了泪,也没敢去掀新妇的盖头,明知不是她,既然不是她。 他的帝王路,抛弃了所有,所以后来那柄浮光剑挥下时,他躲都没躲,寒光冷刃里,他看见曾经的韩长风与赵长欢,年少相知。 她的袖角微凉,冰的他指尖轻颤,然后轻轻捏住,别开微红的眼,压着声音道:“晏晏,你我重逢,不该是这副样子。” “离京前,我去见过持安,他说你长大了不少,也变了不少。”他微微偏头,温声道:“如今一见,是如此。” “殿下。” “当年你舍身救的那匹狼犬,差点丢了性命,彼时我觉得不值。”他声音有些哑了,眼角发红,身子微倾,左手背在身后,握成拳,“晏晏,我后悔了。” 他在忍,赵晏一怔,他的情绪,哪怕不外露,她也知晓,可偏偏是这人,骗她最狠。 少年多磋磨,父亲曾说他心性冷硬,因此不喜他,除了当年初见,她再没见过他这副狼狈模样,他母妃薨逝那天恰逢宫中贵妃诞辰,丧报送进宫,贵妃只觉晦气,丧仪生生拖了三天,她陪他日夜赶路,终究没见上最后一面。 而他父皇从未露面,她陪他在皇陵外坐了一宿,天边微亮时,他也只是哑着嗓子,笑着同她说,“晏晏,我没有家了。” 北境的山高水长,一路疲乏劳累,那时候她觉得值。 赵晏一怔,心中越发冷,抽回的手猛然顿住,“你......殿下,失仪了。” 他用了蛮力,单手揽过她,头埋在她肩头, 听了这话,韩煜心里微微颤动,她以前是唤他长风的,气了,怒了,便连名带姓是韩长风。 他闭了闭眼,他的晏晏死在了前世冰冷的北戎,明靖再无韩长风。 “叫我一声长风。” 赵晏转身反拧着他的胳膊,韩煜红眼看着她,嘴角扯出一抹笑,“苏荇,姚七。” “跟以前一样,唤我长风,严首山便会放手,真正的解药也会奉上。” “你知道的,从孤影手中抢走的药,只能缓解他一时,时间久了,依然会要他的命,我往北境的路上,三批来自北境的杀手,晏晏,你不杀我,我便会要了他们的命。” 赵晏垂眼,拽着他手腕的手已死死握紧,然后无力松开,“果真是你,果真。” 年幼相伴,姚七年长如兄,苏荇温婉如姐,苏老先生倾尽毕生才学教授你我,哪怕是头狼,也不会去咬救过它的恩人,设计苏荇武功尽废,利用她的真心甘愿被囚严府,姚七身中剧毒,身子一日不如一日,曾经弯弓跑马的男儿,如今吊着命过日子,韩长风,你有什么资格提起他们的名字。 如何敢当着我的面若无其事的说出来! 寒光擦过韩煜耳边,削落一缕长发,在脸颊擦出一道细长的伤痕,忘恩负义,机关算尽。 她狠狠瞪向他,他却兀自笑了,任她掐着脖颈,半个身子悬出城墙,笑声回荡,守城的将士纷纷回首。 耳边寒风呼啸,她只听得见他的声音,如恶魔的低语,他说:“苏老先生在韶关城,可晏晏,韶关城破,他是会以身殉城的吧。” 赵晏收回手,右手按上握剑的左手,颤颤巍巍,觉得自己已经快压抑不住了,只怕一个失手便会杀了他。 “韩长风。” “嗯。” “我会杀了你。” 韩煜闭上眼,温热的液体从眼角仓皇滚落,嘴角却勾起笑,“求之不得。” 那年青城山下,赵晏表明心迹时,他也曾说过这样一句,匆匆而过这些年,原来不是求之不得,而是求不得。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喜欢,请多多支持 第55章 韩煜深吸一口气,慢慢睁开眼,噙着笑,颇为狼狈,“北境战胜,我娶你回家。” “八抬大轿,十里红妆,我会去求父皇,愿守戍边,无诏不回。” 赵晏没想过韩煜会说这样的话,哪怕是假的,就算是假的,愣了片刻后,觉得心里苦涩的难以忍受,前世她掏心掏肺也没能听见他说上这样一句假话,真是可笑。 心里情绪翻涌,她却只是收回手,面上依旧平静,“怡王殿下金口玉言,小女何德何能?” 她抬眼,眸中恨意翻涌,“韩长风,我只求你放过姚七。” 韩煜听着她的声音,却始终不敢低头看她,该是如此,晏晏至性,事关姚七、苏荇,她只会恨他,只是他想不明白,她明明那样喜欢他,他明明瞒得那样好,一夜之间,她眼里再无爱意,洞明了他所有的阴暗,握着的剑也毫无顾忌的劈向他。 “殿下所言,我赵家,高攀不起。” 高攀不起,好一个高攀不起,四大氏族之首,重兵在手,从来都是他韩煜高攀了她赵长欢,“晏晏,你知道的,我是明靖王朝最不受宠的皇子,我母妃不过是宫中最低贱的婢女,从来都是我高攀了你赵家,可晏晏,不一样了。” 他望着城墙下跃动的火光,朔风穿过的土地,“我总会配得上你,只凭我自己。” 前世的他以为自己要的是无上的权位,待她死了才明白,只是自少年时埋在他心里的自卑、屈辱、不甘在京都那个浮华之地慢慢蒙上了他的眼,将他变成了不择手段的怪物,再没了少年的傲气热血,血液变得冰冷,目光变得狠毒。 赵晏没说话,浑身冰冷,她怕自己一扬手便会忍不住将手里的剑送入他心口,那张俊秀慈悲的面容,怎么能背地里做着那样可怖的事情,然后面色淡雅的同她谈起情爱,可他明明不爱她,她父兄皆亡时,她孤身守在韶关城时,她被当作礼物送往北戎时,甚至她死在北戎时,他都没有来。 他在笼络朝臣,他在筹备跟北戎五公主的大婚,他在忙着利用过往情分将赵家旧部招致麾下,甚至她被送往北戎的那天,正是他入主东宫的好日子。 她爱他,将她有的一切都双手奉上,所以她没了父母,失了兄长,家族覆灭,武功尽废,她为了爱情,心甘情愿放弃了自己的路,逃避了赵家人该有的责任,只想做他的妻子,是她活该,所以这些报应她一一受了,如今重活一世,他明明知道她再也不是一无所知,怎么还敢在她面前言之凿凿,他不会心虚,不会觉得怕吗? 赵晏静静看着他,后退一步,轻轻的笑了,“我不信。” “晏晏。” “我是赵晏,国难当头,殿下有鸿鹄之志,亦有经天纬地之才,不该困于儿女之情。” 她深吸一口气,眼角微润,韩长风的爱是假的,可赵长欢的情爱都是真的,“少时相伴,是臣女僭越,一时迷了心窍,生出了不该有的妄念。” “迷了心窍,妄念?”她语调平平,像是一件无关重要的事情,韩煜慢慢攥紧了手,“你说那是妄念?赵长欢,你怎么能说那是妄念。” “如今妄念散尽,我对殿下已无情爱,亦生不出半分欢喜,我见你,心中只觉不适。”赵晏看着他失态的模样,心中慢慢平静,言语如刀,“当爱意消磨,再掺杂算计、人命,便只剩厌恶。” “韩长风,我厌恶你。” 青山城初见,青稚的姑娘高高坐于马上,红衣驾马,像是一团火。 后来,她说,韩长风,我欢喜你。 他微微颤抖,像是有什么捏在了心上,疼的他喘不过气。 说着,赵晏握着剑,“若无其他事,臣女告退。” 韩煜抬眼,看着赵晏的背影,沙哑开口:“晏晏,那是我的执念,纵死不会放手。” “你会是我妻子,你会愿意的。” 赵晏脚步没停,径直下了城楼,再踏下最后一个台阶时浑身失了力气,提剑的手再握不住剑,整个人在颤抖,一只有力的手抓住了她的手肘。 赵晏走后,韩煜望着手背上纵横交错的疤痕,兀自笑出了泪,终归会愿意的。 许小山来寻赵晏,远远便见姑娘与那位殿下在城墙上交谈,像是起了争执。 “没事吧,姑娘。” 见她摇摇欲坠的走来,连忙迎了上去,担忧道:“怡王殿下为难姑娘了?” 许小山抬眼望向她,右手用力扶着她,一步一步朝着营帐方向走去,赵晏淡淡笑了笑,“他武艺不及我,能对我做什么?” 可她面色委实算不得好,许小山眸色一黯,正欲再问,却被赵晏打断,“拔营在即,怎有空来寻我?” “我想随姑娘去定西城。” 赵晏一顿,搭在他胳膊上的手一怔,见她迟疑,许小山抬手将她的手按回,“风伯大人也随姑娘去守定西城。” “姑娘,淮水城城守府爆炸的时候,我害怕了。”他声音艰涩,少年清秀带着与年岁不符的沉稳,她常见他稳重、沉静,故此多放心他,此刻见他神色慌乱,才真切觉得他是个比她还年少儿郎,“我怕姑娘出事,怕我没能按照姑娘的吩咐找到开阳大人,青龙首领射向您的□□,每一根都是想要您性命,那时候我觉得,只有守着您,我这颗心才算有着落。” 赵晏眼眶一热,她在家为最小,备受宠爱,如今瞧着这少年竟生出几分做长姐的心境,不由声音放软,“战场生死难测,侯爷身边比在我身边更稳妥。” 沙场生死难料,谁都不知道明天会如何。 “姑娘,我不喜欢北境。”许小山嘴角扯出笑,神色温和,“我生在淮水,长在淮水,从未见过这般大的风沙,也没见过似狼嚎的朔风,没有姑娘,我一生都在故乡。” “我走了这样远的路,只是因为姑娘说,想带我看一看这北境的朔风,居无定所算不上有家,亲人皆亡无牵无挂,只念着姑娘了。” 赵晏叹了口气,人是她带进城守府的,也是她求着风伯收下的,“你既跟了风伯,便好好学着,有我在,总归不会让你死在我眼前。” 许小山轻笑出声,“我信姑娘。” 这时节北境已起了寒风,冷风瑟瑟,赵晏躺在营帐里想起了自月云关消失的兄长,月云关破,兄长不知所踪,萧尽领着北戎军队破月云关一路向东夺下剑归、贯出、州马三城,月云关往西便是津北城,北风关,北风关后方是定西城。 如果她是北戎人,脑海里有什么东西隐约浮现,如果她是北戎人,不会止步月云关,她会兵分两路,一路西行,夺下津北城,将北境之西的军队拦在北风关,一路东行,陈兵韶关城,若胜,北境大城尽在掌握,若败,亦有足够时间撤离。 无论怎么想也不会是如今这般局面,绕过津北城,直取定西城,定西城虽大,却在最西处,行军不易,无论是援驰主战场,还是退军回北戎,定西城都不是好的据点,完颜峻是老将,断不会想不明白,赵晏蹙眉,兄长失踪,想必与完颜峻如此行军脱不了干系。 “赵长欢。” 清冽的男声裹挟着北风,赵晏拧眉,分辨出韩灼的声音,拎着手边的浮光剑起身出了营帐。 长身玉立的男子披了天青色的大氅,唐海恭敬站在他身后,两人影子随火光飘摇,见她出来,两人齐齐回首。 赵晏尚未走近,唐海倒是先朝她做了个揖,恭声道:“姑娘。” “唐叔。” “将军走时,曾说家主会来,我以为是二少爷,昨日见您才知道,新任的燕主竟是姑娘你。”,唐海抬眼,朗声笑道:“不破不立,将军此举要惊了多少人的眼。” 赵晏眼底浮起温意,见这些故人,她总是难得好心情,“唐叔,您随侯爷来找我,可是有话同我说。” 唐海郑重点点头,瞧了眼韩灼,恭声道:“侯爷,赵家家事,可否请侯爷回避一二。” 韩灼颔首,只见女子身穿黑色劲装在夜风里格外单薄,抬手将大氅解下,披在她身上,赵晏尚来不及出声,他便几个起落朝着城墙方向去了。 见他远走,唐海方道:“事关大少爷,我本想亲自前去一探究竟,如今你去,我便也放心,北风关往西,连燕子们也飞不过去,自大少爷出事后,无人知晓那里出了何事,逃往韶关城的流民无一处是过了津北城的。” 燕子是燕尾军最精良的斥候代称,他们能不动声色的去任何地方,带回燕主要的任何消息,这世上,从来不会有燕子飞不过去的地方。 而流民,赵晏皱起眉头,“月云关临近津北城,一旦战起,最先乱的必是百姓,兄长的军令也必定是先安排百姓撤出,怎么会?” 哪怕一人,怎么会没有一个人。 唐海面色沉重,“无人知晓,之后我们派出去的人亦没有一个回来的,委实怪异,这也是将军一直按兵不动的原因之一。” 一声口哨响起,赵晏朝城墙望了一眼,“唐叔,我知道了,您且安心,是妖是魔,去瞧一瞧便知道了。” 唐海点头,临走前道:“姑娘颇信这位明安侯?” 赵晏一愣,她目力极好,即使隔着数百米也能瞧见城墙上那抹萧肃的身影,“他是个好人,去了青山城,还望唐叔从旁协助,安抚军心。” “侯爷做事向来果断,待人也不热切,言语亦算不得好听,却不是那等目中无人、以权压人的人,还望各位叔伯体谅能与侯爷同心协力,一道破敌。” 她说的极为郑重,说完还朝唐海行了个小辈的礼,看的唐海直摇头,半响道:“果真女生外向。” 赵晏知道他有所误会,却不辩驳,韩灼要想短时间内稳住军心,快速让各方将士敬服,除了军功,还有这种语焉不详的误会。 送走唐海,她几步踩上城头,韩灼安静站在一侧,不知在想什么。 赵晏一跃坐在城墙上,朝他招了招手,“侯爷。” 韩灼几步过来,单手按上她肩膀,将她提了下来,指尖挑起大氅的细绳,仔仔细细系好。 无限寂静中,谁都没有先开口,韩灼望着城外的火光,侧颜静好。 赵晏看了他半响,“唐叔那边我打过招呼了,想必等侯爷到了青山城不会有人明面上与您为难。” “浮光剑也给你,各位叔伯见此剑,便知我心意。”赵晏笑笑,将剑塞进他手里,“我虽任燕主,也不过是新任的,尚无功绩,能靠得也只有各位叔伯对我的疼爱之心,对赵家的敬服,这把剑不能助你完全立威,却也不会有人明面上敢与你为难。” “长欢。”韩灼转头,看向赵晏,“被动挨打终究不是上策,等到了韶关城,我会一路进攻西下,将北戎人赶出月云关外,而这只会让这战场更惨烈。” 赵晏笑笑,没有反驳,注定血流成河,可速战速决也未尝不是好事。 韩灼瞧了她一眼,声音很轻,“赵长欢,这场战争,你是要将命交给我吗?” 他二人心似明镜,正元帝并非无缘无故肯送她上战场,韩灼奏上去的折子不过是个由头,如今北戎来势汹汹,明靖危急,正元帝不能眼看着赵家再次势大,却也没信心能借旁人之手庇佑北境平安,战场上瞬息万变,要杀一人何其容易,既不能明面上与赵家撕破脸,那便用这场战役将赵家磋磨殆尽,赵景明,赵持安,还有她赵长欢,外敌汹涌,则留其性命掌控赵家旧部,一旦战胜,赵家泼天的富贵权势,那位早就容不下了...... “线报说,北境伤兵众多,二哥听闻我上了战场,已去求陛下旨意,想必不日将至。”她转头回望他,抿唇笑了,“我交至侯爷手中的,何止我一人性命,这北境数万人,战场上数万人,我赵家皆在您手中。” “我会死守定西城,寸步不让。” 韩灼眼底闪过光亮,轻笑出声,“你信我?” 赵晏眨眼,“自然。” “赵长欢。” 他喊了她的名字,半晌不言,最后抬手摸了摸她发顶。 赵晏从未见过他这副模样,却越发觉得真实,韩灼这个人在她心底一点一点充盈,一点一点变得有温度。 “韩灼。” “嗯?”韩灼低头,墨色的眸子定定看着她。 “要活着啊。”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喜欢,请多多支持 第56章 第二日,韩灼东行韶关城,韩煜退守与凤城,赵晏率军西上定西城,唐海留守昌都城,负责三军军需调遣。 军旗飘摇,赵晏坐于马上,白甲红缨,腰后的长剑换了模样。 “小长欢,此次去守定西城,你有几分把握。”风伯驱马行至她身侧,玩世不恭的眼底多了坚毅果然。 “五成,赢与输各占一半。”赵晏笑道,目光放远,“袁纥桢不是个会善罢甘休的好角色。” “此话何解?” “北戎太子也上战场了,此前袁纥桢不露面,如今他却不得不露面,毕竟战场之上吉凶难测,北戎王子嗣不少,死了一位善战的王子倒也算不上什么,更何况,那位北戎太子一向主和,我若是那北戎太子趁着战乱杀了他也无不可。” “果然。” “什么?” 风伯摆摆手,“只是觉得主子将你放在这个位子上,不是没有道理。” 他煞有介事的点点头,继续道:“既然北戎太子一心主和,为何侯爷跟赵将军从没想过与那位太子联手,平戈止战?” 赵晏抬手按了按眉角,总算明白了开阳千叮万嘱是为了什么,“那是一国太子,即便不是豺狼也是虎豹,与虎谋皮,又算不得上策,另外,那位北戎太子以贤明闻世,纵使他对袁纥桢有诸多不满也不会跟敌国联手,若真为北戎着想,他反而会留着这位善战好杀的王兄,对我明靖也算制衡,毕竟军事力量强大的国家才能庇佑百姓。” 说到这,她似是想起了什么,“你说这是侯爷军中最精锐的部队?” 风伯点头,银甲玄衣,“侯爷给你的剑,是他的佩剑,这些人会随你一道死守定西城,你所言便是侯爷所言,若你战死,这些人也会随你战死。” “这些人是从一开始陪着侯爷走出来的人,身上每一道伤都是他们的忠心跟赤诚,侯爷也真是偏心,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侯爷心上人呢。” 风伯啧了两声,一边感慨着一边朝她眨了眨眼,满脸调侃。 “风伯!” 赵晏声音不小,风伯打马远去数米,身后将士目不斜视,他离得远了些,回过头哈哈大笑,她握了握缰绳,只怕自己一个没忍住便追上去剁了他的嘴。 剑归城,满城血腥味尚未散尽,新的北戎军又进了城,城中一处不起眼的院落里,守卫森严。 院子里,身披铠甲的女子手脚被缚,嘴里叫嚷着不堪入耳的北戎语,四周守卫恍若未闻,一动不动,忽然传来开门声,挣扎的女子一怔,北戎太子袁纥律走了进来。 “我是北戎最尊贵的公主,袁纥律你敢这样对我,王兄不会放过你的。” “你王兄呢?”他声音温和,一身白衣与满目颓景格格不入,似天外仙人。 袁纥静斜眼瞪着他,冷哼一声,“我就知道,你哪有这般好心,你巴不得我王兄死在这鬼地方,不过你死心吧,我王兄是北戎最勇猛的战士,必将凯旋而归,至于你,也迟早会从不属于你的位子上滚下来。” “如今十万大军在我手里,是否增援定西城,是我说了算。” “你!”她怒喝一声,随即冷笑道:“此次前来的将领多是我母族部落的人,没有我跟王兄授意,你以为他们会听你指挥,真是可笑,你不过是个母不详野种,真以为自己成北戎的王。” 袁纥律眉眼疏淡,抬手拂去石阶上的浮灰,从容坐下,“图兰部落的首领昨夜遇刺身亡,见你如此,想必丧报还没传到你手里。” “你说什么!”袁纥静嘶喊出声,一脸不可置信,“你将我舅舅如何了?” “袁纥律!” 袁纥律瞧向她,眉目越发冷淡,“你说的对,我无母族,甚至是个母不详的野种,可如今,图兰部落一夜没落,颇受王宠的太子,无所依仗的王子跟公主,想必聪明人知道如何选。” “卑鄙!龌龊!” “你不愿说也没关系,明日我会派人送你回王城,父王身体不好,你便去奉命侍疾,没有我跟父王的手谕,不得离开王城半步。” 袁纥律说完,起身便走,袁纥静在身后叫骂,院门关上,将一切污言秽语拦在了院内。 见他出来,林天几步迎了上去,“主子,图兰部族的将领已经全部处理了,林方今晚便会到。” “嗯,你盯好她,今晚是最后的机会,她不会错过。” “还有,派人将我的手信送回去,让老师收留图兰部族的平民。” 林天点头应是,袁纥律抬眼望着灰蒙蒙的天空,眼底悲凉,“太多杀孽了。” 可若是不做下这业障,昨日死的便是他。 当夜,有线报送进袁纥律房中,烛火燃了一夜,天尚未亮时,五万北戎军队拔营东行,袁纥律率三万军队径直西行,两万人驻守剑归城。 定西城城下已经恶战了数日,北戎攻势越来越猛,天色渐暮,两方伤亡惨重,明靖被迫休兵,姝白领着死守城门的将士退回了城里。 她手中长刀血迹未干,右臂受了伤,鲜血直流,她拄着长刀顺着城墙跌坐在地,颓然的低下了头。 城中不足一万的伤兵,对上城外五万北戎铁骑毫无胜算,她望着天边点点星子,绝望一点一点卷起。 撑不住了,她抬手狠狠揉了揉眼角的泪,拔腿便向城中跑去,主街上临时搭起的伤兵棚,一连串的尸体抬出去,血腥气、腐尸气,她穿过众人,在最里侧的纱帐前停下脚步。 “宋时,我送你离城。” 纱帐掀起,露出一张坚毅的面容,宋时受了重伤,当胸一剑,腹部中刀,难为军医,生生将他从阎王殿拉了回来,此刻他半披着铠甲,连抬手都颇为费力,喘着粗气,“我走不了。” 他朝她笑笑,甚是难看,“我这副身体,连走到城墙都费劲,将我送出去又有何用。” “你走吧。” “宋时!”姝白一怔,随即怒喝。 周围的熙攘突然安静下来,四周的兵将看向姝白,有老兵忍不住开口,“姝白姑娘,你还年轻,走吧。” 四周的人纷纷应和,“姑娘身无官职,这战场本就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姝白姑娘,你走吧,我等死守定西城,一定能等到援军赶来。” 连副将苏海也忍不住道:“姝白姑娘,你随着宋将军一道离城,我等死战定西城。” “我不走!”姝白一转身进了纱帐,看向帐内的人,“主将战死,这定西城也是我守下的,北戎要想破城,除非我死!这城内的老百姓,无处可退,定西城破,满城人皆是战俘,而我,即使活着逃出去,又有何颜面去见将军,就算死了,也无颜面见死去的将士。” “这是赵家人的责任,亦是你我躲不掉的宿命。” “所以,宋时,你得将信送出去,得活着出去,旁人是生是死,你都得活着出去。” 宋时眼眶泛红,只见她几步上前,手刀抬起,狠狠便落在他脑后,抬手将人扛上肩。 城墙下,姝白神色冷厉,手中破风刀高举,“燕尾军何在?” 数百名装束不同的执刀将士自各处而出,纷纷跪地,软甲黑衣,破风俨青,这是这所城里最后的精锐队伍。 “送宋时将军出城,绕开北肃城,过密林将信送回家。” “是。” 这是她第一次自己拿主意,但愿,她所做,能是对的,她抬手从腰间摸出一把短刀,别在宋时腰间,朝着扶着他的钟大,“一定要将他活着送出去。” 她朝四周望去,对上许多苍凉的眼,将士的、百姓的,城中已无粮草,一城伤兵,而她就是死,也得守着城。 “苏将军!”她抬眼瞧着城墙下的中年男子,他是这定西城的副将,早就负了伤失了一条臂膀,“传令下去,让城内百姓寻找趁手的兵器,一旦起战,前面最多撑三个时辰,放百姓出城。” “是我姝白护不住大家。” “姑娘。” 姝白拄着刀,一字一句道:“快去。” 待苏海远走,她咬着牙朝城墙下走去,面色苍白,额前沁出一层冷汗,她掀开盔甲,从肩膀蜿蜒至右臂棉布已是血红,她也快提不起刀了。 姝白上了城墙,抬首望着空中飘摇的军旗,眼底无比清明。 “陈叔,让将士将城中所有的火油、粮油搬上城。” “哎。” 姑娘说,她不该困在家宅之中,便送她北上入了燕尾军,这一路她吃了许多苦,却从不后悔,这世上没有几个女子能像她一样活过了,为国为民,战死沙场,这一辈子,也算不得亏。 只是可惜,她想见一见姑娘,想告诉姑娘虽是短短几个月,足以让她觉得往前十几年都像白活了。 夜入三更,城楼上鼓声骤响,姝白猛然睁眼,提着刀起身,城下火光攒动,乌泱泱的北戎士兵,杀声震天,数以百计的北戎士兵垒起人墙爬了上来,她深吸了口气,将脚边的酒坛子踢下城楼,厉喝一声,“倒油!” 火油烧起,噼啪作响,无数人的惨叫,四下望去,北戎人前赴后继,连绵蜿蜒,看不到尽头,她挥出长刀砍死一个北戎将士,领着守军直奔下城门。 天近拂晓,姝白身上的盔甲已经破碎不成模样,握着刀的手隐隐发颤,长发散落,面颊染血,不曾后退一步,她身边的尸体一具又一具堆起,叠成了小山,有敌人也有战友,身后的人不知倒下几批又站起几批,北戎人不知疲倦的进攻,她便麻木的挥刀。 即使再善战的北戎人,在这样的视死如归面前,也会觉得怕,他们不敢靠近他们,也不敢再鲁莽的冲上前去,战战兢兢的上前,一一被斩杀。 城门堆出坟冢上,那个年少的女将军跟她的部下站在尸山血海里,面无表情。 “一群废物。” 完颜峻端坐于马上,看着这一幕不耐的皱了皱眉,抬手示意攻城的人停下,轻蔑道:“一群废物。” “拿弓来。”他朗声道。 三箭齐发,利箭破风,直直向着姝白而去,她抬手挡下两箭,最后一箭没入她胸膛,她被箭的劲道贯倒,拄着刀又站了起来。 完颜峻眸色一变,莫大的耻辱感涌上心头,“赵钧手下,不论男女,都是这样的怪物吗,既如此,我倒要看看,是我的箭锋利,还是你的身体结实。” 长弓拉满,箭风呼啸。 “姑娘!”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喜欢,请多多支持。 第57章 姝白咬咬牙,胸膛疼得厉害,疼得她快哭了,用全身力气撑着自己,脏污的脸上硬生生扯出一抹笑,她仰头啐了一口,“赵家人,骨头最硬。” 完颜峻怒极反笑,“无知小儿,不知所谓。” 过往在脑海纷纷闪过,利箭在她眼前,躲避不及。 姝白盯着破风穿云而来长箭,手指微动,再次握紧了长刀,怔怔低喃:“女子有所求,虽九死,犹未悔。” 刀光闪过,长刀脱手,生生格开一箭,两箭刺穿皮肉,没入肩头。 目光所及,到处都是凌乱的尸体,城门前的将士散乱站着,手掌攥了又攥一瞬不瞬盯着倒下的女子,她跪在地上,背脊依旧笔挺,垂着头,青丝散乱扑了满面,战意不屈。 一个月前,她还只是宋时将军身边不起眼的女护卫。 如今,她成了明靖的风骨。 “将军!” “将军!” “将军!” 定西城内外,悲鸣不止,悲怆苍凉的声音传遍整个战场,传进每个人心里。 没有一个北境人会忘记这天,一位姑娘,一把长刀,一抹不屈的身影,一腔赤诚的热血,那个守城的女将军。 完颜峻坐在马上,看着那个依旧不屈的年轻将领,一个女人,满身鲜血,却不肯退一步,即使倒下依旧不屈,苍老的脸上浮起一抹狞笑,以最残酷的眼神审视她的战友们,搭弓拉箭,嗖的一声射穿了将士的胸膛,有人应声倒下。 明靖军中,惊慌失措胡乱奔走的士兵,很多人在大声狂呼,那声音尖锐凌厉,怒骂斥责,绝望破碎,根本不像是人类能够发出的声音,孤立无援,满腔愤懑。 他冷笑一声,轻蔑的扫过姝白,一箭射向奔跑的兵将,正中眉心,那人缓缓倒下,“呵,赵家人,骨头最硬?” 完颜峻眯了眯眼,搭上弓箭,这一刻,面前这些残兵败将就像围猎场上无处可逃的猎物,眼里充斥着愤怒、绝望、仓皇而无措,他们白着脸,双腿颤抖,直面死亡。 然而这一次,当他的弓刚刚举起,一只利箭呼啸而来,箭风不落于他,嘭的一声射穿他副将的脑袋,正中眉心,白花花的脑浆迸射出来糊了他满面,血腥气充盈在鼻尖,他抬手拭去,踢踏的马蹄声在死寂的战场响起,在定西城的城门处,轰隆声齐响,似闷雷万千,大地将倾,他顿住手朝着黑影瞧去。 战马蹄声轰隆,如潮水般涌向战场,为首的少年俯在马背上,未披甲胄,青丝高束,红绸飘动,她身后军旗飞扬,清亮的女声传遍了整个战场,朗声厉喝:“完颜峻。” 猎猎军旗下的少年,手握长弓,三箭齐发,北戎军旗应声倒下。 战场上的兵将回转头,望见北戎应声倒下的军旗,绝地逢生的欢呼起来,巨大的欢呼声掀起浪潮,身处绝望的人再次握紧了手中的武器,不知疲倦的奔赴战场,他们像是奔腾而来的尘土,避无可避,躲无可躲,席卷了战场每一处。 “那是谁?”完颜峻喝道。 回应他的只有呼啸而过的箭雨,来势如山,黑云压城,似潮水般涌向他。 “杀!” 万千刀锋朝他冲来,那少年眉目凌厉,箭锋所指,要取他性命! 思量间,箭离弦已至眼前,竟是五箭绝连,躲闪不及,仍有两箭齐齐贯穿了他的左右箭头,仓皇落马。 “撤!” “快给老子撤!” 完颜峻扯着嗓子怒喝,围上来的将士护着他朝后撤离,一场鏖战,明靖人不要命的打法,北戎兵力折损的亦不足四万,且疲乏不堪,副将毙命,自己重伤,如今对上这一支装备精良,素未谋面的军队,他没把握赢。 潮水一般退去的北戎军队,赵晏高举长弓,示意不要追击,彼时喧闹的战场陡然静默下来,城门拉开的瞬间,从城门里走出许多兵将,他们有的伤了腿,一瘸一拐,有的没了胳膊,随即涌出许多百姓,一言不发的走向战场。 他们都不约而同看向距城门百米处的地方,屏气凝神,生怕惊扰了谁。 风伯的白衣,已是血红,满手鲜血,神情专注。 赵晏跃下马,心里生出不安,朝着他们奔去,踉跄一步,跌倒在地,呼吸凝滞,心跳在耳边放大。 “姑娘。” 许小山走近她,双眼通红,握住了她冰凉的手,扶着她起身。 “她还活着,伤势太重,师父说就地拔箭,生死由天。” “姝白。”默了良久,她怔怔喃出声。 再抬眼,她眼里的惊慌已尽数压下,静声道:“小山,我将她交给你跟风伯了。”她望向风伯,眼神郑重而平静,“我视她为姐。” 话落,赵晏领兵进城,回转身瞬间,她的面色依旧惨白,可她依旧挺直了背脊,稳着步子,依旧从容,恍惚间好像看见曾经父亲的背影,一军将帅,无伤无痛,方能撑得下,守得住。 苏海见状连忙随着一起回城,他们身后军旗随风而动,飘扬百里。 百姓纷纷出城清扫战场,抢救伤兵。 城主府内,赵晏领着抚南军中将领与驻守定西城的将领苏海在书房部署兵力。 苏海看着站立在沙盘前的人,仅仅两个时辰,从他满心惊疑到让他满心敬服,这女子只用了两个时辰。 苏海不由点点头,他奉姝白命令开后城门放百姓出城,等来的却是领兵而来的少年,不由心头大喜。 穷途末路时,驾马而来的女子,手握雪白利剑,威风赫赫,跋山涉水,好似天降杀将。 “明安侯麾下,赵晏。” 他抿抿唇,喉间发苦,如今细细瞧去,被他视作救命稻草的,英姿勃发的少年,分明是个正值韶华的姑娘,更是个武艺高强,熟悉兵法的女将军。 “末将苏海,乃定西城守城副将,愿随将军征战。” 当天夜里,赵晏率军出战,两万抚南军夜袭北戎军营,硝石火攻,夜风吹起了燎原之势,北戎军节节败退,两日后于北风关取得完颜峻首级。 定西城一战大获全胜,明靖的溃败颓势一夜逆转,自此,赵晏之名传遍了整个北戎战场。 军报送回京都城,正元帝盯着御案上的军报看了许久,长长舒了口气。 定西城战役结束已是第六天,明安侯韩灼昼夜不息,一路翻山越岭,大军抵达韶关城,大军入城当夜,贯出城起战,韩灼领一队夜卫悄无声息越过韶关城西侧群山,硝石炸城,烈火焚城,一夜间死伤无数,轰然而起的火光在空中腾起,贯出城便成了一堆废墟,杀伐之果断令整个北境战场惶惶。 韩灼杀神之威名随着贯出城毁灭传遍了整个北境,那面明字旗成了所有北戎人的噩梦。 同时,韶关城正面战场上北戎将领萧尽正式发动进攻,明安侯韩灼与苏先老将军坐镇韶关城,五皇子韩煜退守与凤城,开阳、青龙与高杉等人一路西行与五万北戎军队胶着于州马城,北境战场全面起战。 北风关,赵晏派出三十个军中斥候,消息带回来时,她捏着眉心唇边淡淡弯起一抹笑,半响道:“这人真是......妄为啊。” 风伯放下酒壶,偏过头去取她手中信笺,笑道:“怎么了?” 国舅曹雄不日前被明安侯斩杀于阵前,尸体悬于城楼之上,以慑三军。 “皇帝盛宠曹雄,一来此人趋炎附势最好拿捏,二来此人也算是皇帝为数不多扶起来的人,就这样被他轻而易举杀了,只怕那位心里已生了怒。” 风伯笑着“嗯”了一声,也是对韩灼这般行径见怪不怪,“动怒也好,总不能让我们在前线舍命拼杀,他倒好,温香软玉舒服着,也得给他多少添点堵才是,小长欢,你将南疆的狼引到这北戎的战场上时就该明白,自己算是惹了多大的祸。” “哈哈,这算是有什么样的主子便有什么样的手下。” 话落,赵晏取了酒壶猛灌了自己一口,清冽的酒滚入喉间,随即浑身生了热意,“北戎太子袁纥律率军五万,不日将至北风关,我属意殷非来守北风关,苏海驻守定西城,至于津北城,我亲自去。” 听到这话,风伯脸色巨变,“赵晏!” “你可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北境战场上,津北城成了一座孤城,她派出去的人无音讯传回,只进不出本就诡异至极,而此前,不论是父兄还是北戎军队,都有意无意避开了这个地方,若真如姝白与宋时所言,兄长被困城中,而那燕霖行为诡异。 而那城里,瘟疫肆虐,这便是北戎人围攻定西城的原因,若北戎人攻下定西城,流民四处窜逃,当战火烧向津北城,定西城被北戎占据,一旦城破,流民只能往东逃窜,瘟疫开始传播,不费吹灰之力,这些流民就会将疫病带向整个北境战场。 “那是一把不知什么时候便会燃起来的火,一旦烧起来,回天乏力。” 上辈子,与北戎一战固然艰难,却从未听闻有瘟疫的消息传回,而驻守津北城的将领楚霖,亦是不多从阴阳谷一战活下来的人。 到底为什么,她想去看个究竟。 赵晏抿着唇,抓着酒壶的手紧了紧,低声道:“风伯,我得去看看。” 风伯回过头,望着她,“战事之急,若来不及救,便毁,舍一城而救万民,才是上策。” 赵晏没说话,风伯皱眉看着她,过了许久,赵晏道:“我知道,可数万人之命是命,万人之命便亦是命,我为将领,不到最后一刻,断不会放弃一人,更何况是一城之民,风伯,杀一人是罪,杀万人成雄,这样的事,我做不来。” 她神色坚定,言语淡淡,风伯目光往下,落在她抓酒壶的手上,再说不出一言。 很漂亮的手,指节纤长,指骨分明,许是长年握剑的缘故,颇是英气,手背上留了浅浅的疤痕,她握着剑担起了家族的责任,欲救万民于水火,看着这样一双手,所有反驳之词全部止在唇间。 许久后,他慢慢道:“我去,运筹帷幄行军布阵的事情我做不来,有的只是这一身医蛊之术。” “不可。” 风伯笑笑,“是不愿还是不可?” 赵晏说不出话来,明明他说的都是对的,若瘟疫肆虐,即便是她去,又能如何。 “是不愿。” 再抬眼,眼睛通红,“你可能会死在那。” “而我救不了你。” 风伯愣了愣,不由得笑了,“小长欢,慈不掌兵,你犯了大忌。” 他目光平静,眼如陈潭,依旧倨傲不可一世,“谁说我一定会死,就算九死一生,我风伯也定是那生的命数。” “这个,是主子让我给你的东西。” 墨色绸帕包裹着,赵晏迟疑着接过靛青色的小瓷盒,里面东西色呈淡金色,夹杂着药味的清香,是一方崭新的七珍印泥。 赵晏猛地抬头,面色变了几变,“这东西。” “侯爷说,在淮水城时,你没少翻他书房,起先以为你另有所图,问过尘慧大师才知你所寻之物,侯爷向来不好这些物件,东西在钟鸣山,一路送来北境倒也费了不少功夫。” 他挑挑眉,看着静默的女子,“侯爷此前对你多有防备,如今却是真真看重你,如我当初在淮水所言,只盼你对他好一些。” “不过你要这东西,是为了查陈进的账本?据说上面有一枚怡王殿下的印,用的便是这七珍印泥。” 赵晏轻轻“嗯”了声,她转过身去,闭上眼睛低低舒了口气,背对着他道:“你去的时候,我送你。” 风伯应下,赵晏垂眸,指纹轻轻拓在印泥上,合上盖子,将东西递了回去,“不食言。”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喜欢,请多多支持。 第58章 战火连天,瘟疫肆虐,生人作祭,以慰天罚。 韩灼在韶关城坐镇,压制北戎萧尽大军,一面令开阳等人强攻剑归城,北境之西的战场上,在死一般寂静后迎来了北戎太子袁纥律的五万大军。 到处都是刺鼻的恶臭,空气中人肉腐烂的味道令人作呕,津北城西的焚烧场终日不灭,每日抬进去的人,尽数化为灰烬。 风伯自踏入这城那刻,心里便有了几分慌乱,这是一处比战场更可怖的死亡之城,同时感到庆幸,若是那丫头来了,只怕真的是非死不可。 他从衣袖摸出一小白瓶,倒出两粒药递给身侧的少年,“吃了药,以白帕遮面,除了我,不要靠近任何人。” 说着递了把匕首过去,“若他们靠近,伤人无妨。” “是,师父。” 风伯不由皱眉,“即肯叫我一声师父,就该遵从师令,好好待在定西城,而不是跟我来这鬼地方。” 许小山笑了笑,眉眼轻弯,“此行不易,我不放心你。” 风伯冷哼一声,不再搭理他,转身朝着街边一位老人走去,未及跟前,一支竹竿点在他脚尖前,老人抬眼,黄浊的眼怔怔看向他,“别过来。” 老人家静静瞧向他,默了半响,“你们不是这城里人,更不该来,可是你们进来了,便出不去了。” 城内忽然轰动起来,四处散开的人突然向着城中某处涌去,像是某种动物的迁移,一股脑的涌向一处,许小山微微张嘴,看着他们的背影,喃喃道:“这是,怎么了?” “祭天,活人生祭,以解天罚,这城里,所有人都染病了,独独不足十岁的幼童不染恶疾,这是上天的警示,上天的警示。” 老人家怔怔笑了起来,眼底神色疯狂,“城中没什么活物了,疫村的人便疯了,要以健全的孩童做祭。” 风伯一惊,喝道:“在哪?” “城西焚烧场,只有死人跟将死的人才能去的地方。” 许小山面色惊变,与风伯对视一眼,两人拔足朝着城西奔去。 几乎是一瞬间,风云变色,津北城西的焚烧场上架起了高台,巨大的铜炉烧得火红,十来个孩童手脚被缚跪坐在高台之上,赤红色的火光映照在他们面容上,满是惊惧,仰起的面容苍白如纸,有的惊惶痛哭,有的吓得嘴唇发抖没了声息。 北风呼啸,掺杂着孩童的哭泣,发出呜咽声响,好似鬼哭凄厉,如九幽之下的恶鬼,衣衫褴褛的人在高台之下齐刷刷跪了一地,他们红着眼,口中念念有词,“愿天降恩泽,饶恕我等。” “轰隆。”煌煌冬日,竟响起冬雷滚滚,狂风肆虐卷起满地风沙。 高台下的人们呼喊声越来越大,好似狂热的教徒,深深跪伏在地,厉喊出声,所有人对生的渴望,在这一刻碾碎了人性,将他们变成了魔鬼。 有人远远看着,不敢上前,只是静静看着他们疯狂的举动。 身形佝偻的老人站在众人面前,双手平举,示意众人平静。 全场骤然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到他身上,他苍老的面容上露出一抹悲悯的神情。 “瘟疫横行,以此献祭,求天恕我等。” 头顶霹雳乍现,老人大喜,一把抓起身侧哆嗦颤抖的孩子,几下便上了高台拖拽至铜炉之前,“孩子,这是你我,无上的荣光。” 话落便将孩子整个推进火炉中,凄厉的哭声响起,他们望向火光中挣扎的孩子,他是那样瘦那样小,清瘦的面容上只剩下一双惊惧的眼睛,火舌将他吞没,再也没出一声。 终于有人开始啜泣,数也数不清的人群,开始慌乱,无尽的害怕涌向他们,这场天罚夺去了他们所有人的良知,终究会要了他们所有人的性命。 “我不想死。” “求求你们,别烧我。” “爹,救我,救救我啊。” 目睹了那孩子的惨状,旁边的孩子突然就哭了起来,那些孩子的痛哭,好似一把把利剑直直捅进在场所有人心里,刺透了心中筑起的高墙,再不能视若无睹,装作若无其事。 有孩子发出嘶声力竭的惨叫,“为什么?为什么是我们?” “我们想活着。” 这个世道疯了,将他们所有人变成了魔鬼,食人肉,饮人血,跪拜神明,明明他们才是这世上能够主宰一切的人啊,他们是人,却做尽了畜牲的勾当。 老人抬手抚过眼角,颤着手继续去拽向后缩去的女童,一把将女童提起,整个人悬起在铜炉之上。 “住手。” 风伯厉喝一声,引得老人微顿回首,几乎是下意识的,手中匕首脱手而出,直直向着老人而去,与此同时,一抹黑色身影迅速攀上了高台,老人受惊松手,就见那孩子身影一闪,眼见便要没入熊熊火焰之中,刺耳的惊呼冲天而起,有一只手稳稳抓住了孩子的胳膊。 “将军!”人群中有人惊呼。 黑衣男子抱着女童踉跄倒地,右臂鲜血淋漓,被火光灼烧的地方已然没了皮肉,一片焦黑,所有人都失了言语,有人很快便反应过来,手脚并用的爬上去将人扶起。 风伯灵活一跃,借着旁边的围栏,纵身而上,转瞬间便上了高台。 北风呼啸,男子白衣不染纤尘,玉面朱唇,傲然立于高台之上,似神祗降世,而他所说的话更让人心惊,“人之恶,更甚于瘟疫横行,上天尚不要稚儿性命,尔等却满手鲜血。” 跌倒在地的老人抬眼看他,“你是谁?” “不要命的人。”风伯转过身来,目光冷冷,许小山站在底下仰望他,只见他长眉一挑,又复往日轻挑,轻笑道:“不过是瘟疫,再如何,不过也一死,自个的命数,又何苦拉着这些孩童去给你们的黄泉路作伴。” 素手轻扬,翻出一块令牌,临走前赵晏塞给他的,征北大将军府上的令牌,据说在北境这比圣旨更好用,“我是赵家派来的医者,救不了你们,也会给你们陪葬,如何?” 静默过后,爆发出巨大的欢呼,高台之下所有人跪拜倒下,无比虔诚,死亡的边缘有人想救他们,他们没有被抛弃。 那些撕心裂肺的呼喊声,直冲云霄,是他们生的意志。 这世上总有一种人像是风轻云淡什么都不放在眼里,又其实什么都放在了心里。 那是许小山第一次觉得风伯可怕,因为他深知他永远无法成为师父那样的人,舍己身而救万人,他做不到。 这世上能让他舍命的人,一个已经死了,还有一个,他低头苦笑,希望自己永远不会有机会。 咳嗽,高烧不退,腹泻,口吐白沫,最终浑身溃烂,在疫村走了一圈,风伯心下便有了数。 “起初病倒的人,都是吃过两脚羊的,大都是城里的地痞混混,也实在是饿的没办法,谁知道啊,一夜之间,他们便生了怪病。” “很快,便有许多人病了,咳咳,不过因着战乱,城防极严,很快便被将军发现了,生病的人也很快被控制起来,津北城以东西为界,所有患病的人都隔在西侧,可每日都有城东的人送进来,谁也说不清楚究竟谁患病谁不患病。” “可这病,无人可治,亦无人能治,我们不过在等死。” 高台之上的老人在城中颇有威望,疫村中大小事宜皆是他说了算,他轻轻咳嗽着,任谁看都是最寻常不过的风寒,可他们都知道,要不了多久,他也会变得像被抬往焚烧场的那些人一样。 “什么是两脚羊?”许小山揪着心,听着一路而来的痛哭□□,终于没忍住问了出来。 “人,穷饿侵逼,乱兵食人。”风伯声音很淡,却听得许小山差点吐出来。 许小山面色煞白,看着满地痛苦哭嚎的人,将不适强压了下去,或许,他们都会变成这样。 “今天高台上那个黑衣男子,我听见有人称他将军。”风伯回首看向老人,“是津北城的守城将军?” 老人摇摇头,眼底有痛苦之色,“那是赵少将军,赵景明。” 风伯面色一变,手却忍不住颤抖,疫情爆发成如今模样,若是他找不出治病的方子,这满城人便都是死路一条。 他转身朝着临时搭起的草棚里走去,拆卸的门板随意搭成通铺,所有人都痛苦的□□着,竹枝挑起那些人身上盖着的麻布,流脓腐烂的伤口暴露在眼前。 风伯转身,脊背上出了一层冷汗,言语却依旧镇静,“如今津北城,主事的人是谁?” “守城将军燕霖。”老人眼底浮现一抹怨毒之色,欲言又止。 风伯心底惊疑,试探道:“这城里可有什么怪异之处?” “大约一个月前,少将军深夜重伤入城,满城的大夫都去了城守府看诊,昏迷之际,城中便开始出现了染病的人,起初城中的大夫只说是风寒,却逐渐有人死去,春风堂的老大夫告诉众人不是简单的风寒,许是瘟疫,后来少将军昏迷不醒,刀伤引起高烧,大夫说明明不是瘟疫,却仍是被那燕霖连同满城的大夫送来了疫村。” 说着他朝四周瞧了瞧,声音压低道:“每日送来的尸体都是我们这些患病的人负责焚烧,可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有奇怪的尸体混在其中一道送进来,我悄悄请钟大夫看过,有的死于刀伤,有的中毒而亡,他们胸前有燕尾的刺青,我猜都是来寻少将军的。” 许小山眸色骤冷,肃容朗声道:“姑娘说,燕尾军派出去的燕子,都有去无回,估计便是他们了。” 风伯抬眼,“少将军在哪,我去见见。” 当天夜里,风伯夜探城守府,津北城守将燕霖跟其心腹副将离奇死亡,虫蛊噬心。 一夜之间,津北城军权交替,当许小山再一次忍不住埋怨风伯这个主意过于铤而走险的时候,风伯只是冷冷笑了笑,眼也没抬,指间银针稳稳扎下。 “宵小之辈,更多的是欺软怕硬、趋炎附势的小人,这满城不是一人两人而是几万人,赵将军重病,赵晏鞭长莫及,只凭你我要想压得住暗藏的狼子野心,倒不如做的狠一点,毕竟我们不是赵家人,谁也不知道那块令牌能撑多久,若不能让他们敬,便让他们怕。” 赵景明双目紧闭,露出的皮肉之上已开始溃烂,红肿不堪,许小山用泡过草药的棉布细细替他擦拭着皮肤,风伯最后一根银针落下,轻轻舒了口气。 “我明白了师父,说到底短时间内我们要想完全接管津北城仅凭民意是不可能的,而是我们手里的屠刀或者能拯救这场瘟疫的药方。” 听到这话,风伯淡淡应了一声,“倒不算笨。” 月明星稀,寒风愈冷,推开门骤然吹入的冷风让他愈发清醒,“我虽习医,却更精于用毒,再这样下去,真就是满城人非死不可了。” 可他答应了赵晏,成了这城里所有人的支撑,他必须撑着、扛着。 很快,风伯便开出了方子以及隔离用品,在寺庙跟空地上架设棚舍设病坊,教城中的大夫去分辨感染跟可能没感染的人,许小山领着人在城中教授如何焚烧辛夷、艾草、佩兰,沸水滚煮衣物,以草药水净手。 后城门处,赵晏派了将士驻守,负责粮食、药草运输,所有东西只进不出,所有人正一点一点在这场无声的战役里瞧见曙光。 街边的老人喃喃自语,“我们不是在等死了,我们在求生。”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喜欢,请多多支持 第59章 姝白大好时,袁纥律的大军已至北风关,赵晏领兵而战,那以贤名闻世的北戎太子用兵打仗竟也不输分毫,用兵严谨,一时竟也僵持不下,眼见不能速胜。 不多日,赵持安孤身入了津北城,要求韩灼尽快排除整个西边战场上所有将士、百姓的情况以及感染原因,以秋山岭为界,北境之西开始戒严,一律按军队管理,同时开始大规模转移未染病的百姓。 东边战场上,开阳等人接连夺回州马城及周边小城,北戎将领退守剑归城,北戎萧尽在韶关战场上一面被韩灼压制,一边援驰剑归城、月云关,两面受敌,却仍是寸步不让,不过北戎隐隐已有溃败之势。 夜里,大风横过,吹的旌旗呼呼作响,韩灼站在城墙之上,夜里的风灌入衣袖,有些凉。 战争绵延,韶关城外的黄土被鲜血浸染逐渐深沉,城外的大片荒原之上一片萧肃,枯草遍地,晶莹的霜雪结在草枝上,北风过境吹得草丛簌簌作响,尸体遍横,鸦雀啄食。 战争将无数人碾碎在尘土里,无数鲜活的生命最终被鲜血淋漓的呈于眼前,世人悲鸣,而他手握屠刀,罪孽深重,不曾生出一丝恻隐之心。 “侯爷。” 他回身,苏先走向他,步调从容,“阿晏来了密信,侯爷可以看看。” 苏先负手与他比肩而立,面上浮着笑,他一生戎马,不论功绩如何,却实实在在收了个不错的学生,尊他,敬他,顾念他,倒是死也无憾。 韩灼接过,细细看过,不由轻轻皱了皱眉,只听苏先道:“军中以及百姓还有那些流窜至此的难民都已一一查过,北境各城报过情况之后,经查证疫症的自津北城而起,一路沿崖灵江而下,如今沿江临近津北城的城池疫症肆虐,老臣请命前去督城。” 崖灵江横过整个北境腹部,自东往西,位于北境中部,横过青山城,武陵城,环绕祁天山,祁天山后便是明靖腹部,自起战后,大部分将领上了前线,沿江地形险峻多是小城,可一旦瘟疫沿江爆发,则是实实在在将前线跟后方阻隔,断了退路。 韩灼知他心意,不等开口,苏先率先抬手从袖间摸出一封信,“若老朽没能回来,劳烦侯爷将此信呈与陛下。” 苏先话音落定,后撤一步,双手举信,屈膝跪下,他一生铁血,自负忠义,却远比不上一个毛丫头,“我与怡王殿下的纠葛尽数写于信中,过往的错处也尽在此处。阿晏尚在淮水时给我来过一封信,她说先生施教,弟子是则,见善从之,闻义则服。而我这个师父做得失败,至今写不出回信,忠义智勇,她这个弟子做得远胜我。” 韩灼看向他,岁月鬓霜,戎马征战从未败过的将领跪在他眼前,道:“为何是我?若羌城,沈天雄,韩煜,足以让我杀了你。” 苏先苦笑道:“侯爷何不动手?” “有人绕了个大圈子,拿整个北境挡在了你身前,她敬你如师,待你如父。” “侯爷不像是会心软的人。” 韩灼慢慢转身,凌厉的风吹过面颊,“我双手染血只为自己活下去,而她手中剑每次都是为了旁人,为家人也罢,姚七,苏荇,甚至不相干的人。” 甚至是他,觉得难以理解,却又向往贪恋。 “难以理解,所以格外好奇。”韩灼展眉,“好奇她能做到何等地步,好奇她可有一天觉得后悔。” “不会。”苏先摇了摇头,定定的看向长身玉立的年轻人,“她是个倔强的,认准的人和事就算百转千回也不会变,所以常常为此吃亏,却长不了记性。” “为人师长,做了错事,总要尽全力去弥补,这才是为师之道,总不能等我百年之后让那丫头看了我笑话。” 苏先双手持信,深深拜下,“这北境便托付给侯爷了,若臣有命回来,自会给侯爷一个交待,若不能,这便是老臣的劫数。” “您竟也放心我独自守这韶关城?” “杀伐果决,手腕铁血,侯爷不负盛名,老臣在此,那些将领要看我眼色,侯爷又怎能做自己想做的。” 次日清晨,苏先一行人便冒着风雪向后方撤去,韩灼没去送他,新一轮进攻发起,战争打响,天降大雪,日渐恶劣,在纠缠半月有余后,韩灼终于发起了向北戎军队的清剿令。 韩灼手下气势如虹,北戎军队丝毫不让全力向韶关城一路进攻,却在草苇荡附近遭遇了前所未有的重创,两队轻骑似尖刀一般一左一右插入北戎左翼,韩灼命开阳佯攻剑归城实则领着二百余夜卫扑向草苇荡,借着芦苇荡地形之利直攻北戎粮草,一箭穿喉而过,北戎押运粮草的将领尚来不及惊呼一声便丢了性命,如入无人之境般绕整个草苇荡走了个来回,沿路浇上火油,连同粮草一并烧了个干净,将草苇荡里的北戎兵将活活烧死,火光燃起的时候,韩灼站在城墙上看了一出白日烟火。 另一队由燕尾军将领宋阳领五百人,神出鬼没上了旁边的墨茗山,占据制高点,几百只火油箭齐发,射向北戎中军大营,点燃了萧尽的军旗,萧字烧了一半,宋阳弓如满月一箭便射穿了萧尽亲卫将领的脑袋,放声大笑,笑声在空荡的山林里格外响亮。 北戎人大怒,那名将领的手下当先追了出去,宋阳见人上钩,手指搭上唇,似声声夜啼,数千名北戎将士连人带马坠入墨茗山下冰湖的内,埋伏在此的燕尾军手起刀落没一个能活着从冰湖里爬出去的。 北戎军大哗,接连败绩,让所有北戎人真真切切感受到了这位威震南疆的明靖战神的可怖之处,军心大乱,萧尽大怒,下令大军急行,来势又急又猛,颇有恼羞成怒的意味,因此失去往日的冷静,接连战败,斥候将前线消息传回,韩灼敛眉,道:“是时候打剑归城了。” 萧尽大军被韩灼激怒一心要拿下韶关城时,开阳迂回剑归城与青龙汇合,开始了剑归城之战,开阳领着一队夜卫顺着城中战时修建的密道摸了进去,青龙披甲正面进攻,里应外合,不过三日便拿下了剑归城,俘虏降将万余人。 韩灼下令,尽数屠杀祭旗,以振军威。 此令一出,赵家军中不少将领提出异议,认为过于凶残,韩灼只是淡淡挑了挑眉,在他们争辩的面红耳赤时轻声道:“我上战场是来杀人的,若是想慈悲,不如进庙里当座菩萨。” 又一场不欢而散,唐海看着怒发冲冠的老友们,出声安抚道:“北戎人可是接连屠戮了我们三大城,死的无辜百姓十万余人,□□掳掠,恶事做尽,侯爷固然手段过于惨烈,可去攻城的将士,有不少北境儿郎,那些俘虏如何处置,不杀难泄民愤,由该如何安置,一旦开战,他们便是插在我们心口上的刀,如此看来,就地屠了,也并非不智。” 唐海在军中军功卓著,又是一刀一刀真正拿命拼过来的,人又耿直忠厚,他的话颇有分量,有将领被动摇,道:“唐将军此言倒也不错,只是侯爷此举过于残暴,我等皆是跟着赵大将军走出来的,这日后......” 他话语一顿,唐海便明其意,大将军仁义,如此这般大规模屠杀战俘,的确不曾有过,“大将军不在,明安侯手掌军印,持浮光剑,这件事侯爷自然能做主,而我等不过依军令行事,各位说呢?” 杨光抚掌大笑,他是为数不多对此事表示默许的将领,亦是赵钧身边老将,见好友如此说,便道:“长欢丫头的剑能在侯爷手里,想来比我等有分量的多,左右有人担责,战事在即,我等还是好好研究研究这仗接下去怎么打方是正事。” 马蹄如惊雷,扬起尘沙万里,北戎大军齐齐出动,夕阳如火,整整三日,北戎不得寸进。呼兰舟站在萧尽身侧,低声说道:“桢殿下那边有消息了,袁纥律率军去攻北风关正中下怀,桢殿下说若胜不了明靖,不能以军功换取太子之位,索性将袁纥律葬在战场上,便不得不换太子了。” 萧尽皱眉,眉宇不耐,“胡言乱语,我领兵而出,无数将士埋骨他乡可不是为了他的太子之位,他现在人在何处?” “殿下只派人传了话来,不知在何处。” 萧尽眯起眼睛,他突然想起很久之前北戎灼人的日头,流浪街头无家可归的少年,遥遥便看见了华丽奢靡,图腾繁复的马车,人流如梭的北戎王城主街上,百姓纷纷退让,跪拜一地,开路的人,高高扬起的马鞭,他握住马鞭的手,掌心血顺着衣袖滴下,车帘掀起,青衣的稚子向北戎王求情救下他,气度从容。 “你是谁?” 他眨眼,“萧尽。” “你疼吗?” 他摇头,抿紧了唇。 “我见你孔武有力,可愿投军?” “不愿。” 稚子点头,“希望再没有开战的那一天。” 那一年,北戎战败,北戎王并未将政治中心从武治放回文治上,反倒因此大规模扩兵,一夜间,善战好杀的图兰家族声名鹊起,连同袁纥桢及其母妃身价一并水涨船高,年仅五岁的袁纥律无母族依仗,各方逼迫之下,成了图兰部族第一个牺牲品,五岁离宫,在呼和部常住十二年之久,以太子之尊被迎回王宫,其间坎坷,只有那稚子自己知道。 “将军,将军?” 呼兰舟低声道:“如今我等该如何?” 世道艰难,兜兜转转他还是踏上了这条从军的路,多年军旅生涯,从默默无闻到如今三军在手,人情冷暖,世态炎凉,他见过太多经历过太多,所谓权贵从未将他们这些战场厮杀的人当作人看,即便是他也不例外,不过是一把锋利的弯刀。 记忆骤然鲜活,萧尽眸光骤亮,道:“传令下去,全力进攻,至于桢殿下与太子殿下的王位之争,绝不是你我能插手的,回话给桢殿下,萧尽及其部下只会追随最英勇的君主,殿下若想让我等俯首,也该让我看看值不值得冒这个险。” 鹬蚌相争,他不做渔夫,就算为了当年一面,却也不会参与其中。 呼兰舟颔首,军旗在寒风中猎猎翻飞,呼出去的气结成白霜,眉毛上、睫毛上,愈发严寒,终于在五日后,北戎军队完成了对韶关城的第一次合围。 残阳如血,北戎终于对韶关城展开了第一次全力进攻,铁蹄滚滚,千军万马在战场上陈铺开来,密密麻麻的人头,四处横陈的尸体,银白色光影交错,鲜血四溅,万马奔腾,铠甲染血,鲜血将寒冰融化,天地之间血色弥漫,人似修罗,寒风呼啸,卷起漫天大雪,杀伐其中,只觉冷意森森。 “冲啊!”震彻天地的怒吼声在空中回荡,军旗染血,进攻的号角吹了一遍又一遍,北戎铁骑兵挥舞着弯刀,如狼似虎般扑向不远处的城墙,□□兵、戟兵随后跟上,弓箭手、剑盾兵配合作战,目光所及,遍野横尸,锋利的刀锋划过铠甲发出刺耳的声响,随即淹没在士兵们的怒吼声中,大地在脚下颤抖,地动山摇,响声震天。 韶关城头,韩灼弯弓搭箭,一只眼微微眯起,箭矢离手,直直射向城下,只听一声闷响,领头而来的北戎骑兵被箭贯倒,坠马之后接连翻了几个跟头被踩踏于马蹄之下,血肉模糊,韶关城墙上爆发了接连的助威声,军心大振。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喜欢,请多多支持。 第60章 边疆风霜不止,京都城永远歌舞升平。 白日里的挽香阁无甚客人,霓裳在阁楼上摆了琴,一曲基调苍凉的胡笳十八拍弹毕,她轻轻回首,朝着琴生道:“我这曲弹得如何?” 琴生颔首,神色颇为恭敬,“极佳。” “我听说三皇子与七殿已经南下,估摸着此行也是虚妄,注定会高高拿起,轻轻放下。” “五皇子向来谨慎,仅凭那账本要拉他下水只怕不易,而且那上头牵连甚广,不止有五皇子身后的人,还有相爷,一旦抖出来势必是一场动乱,相爷是三皇子外祖,三皇子惯来自大鲁莽,无甚心计,阁主将他设计其中,不知何意?” 霓裳莞尔,涂了丹蔻的玉指轻轻滑过琴弦,发出铮铮的声响,“我听闻此次去的那左司丞顾言顾大人是个耿直的,就是不知道权财酒色,他会输给哪一样呢。” 她垂下眼,“或者,他会堵上命。” “我想要真相大白于世,如果他堵上命,希望三皇子能成为他的护身符。” 琴生抿唇,“左司丞顾言,性耿介,在朝中不附势,为此多受打压,他曾以探花中榜,至今却只是个司丞,阁主是笃定那位顾大人即使拼上性命也会求个公正。” 霓裳不否认,手指抚过琴身,“朝中各方势力分庭抗礼,主子跟赵家几乎将整个明靖的军权握在了手里,如今曹雄被主子杀了,借着战事我们圣明的陛下当然不会发作,将来北境战平未必不会秋后算账,赵家先退打了正元帝一个措手不及,随后便毫不掩饰的将赵钧的三个子女一齐送上了战场,如今军事上他想要插手只怕极难,毕竟玩弄权术才是他之所长,不过如今相爷刘护,庆阳王韩理,太傅各个都是浸淫官场的老狐狸,滑不溜手,所以陛下需要一把刚直的剑。” “所以陛下将顾大人派去淮水城,只是要借他敲打朝野上蠢蠢欲动的人,顾大人生或死都不重要,真相也并不重要。”琴生一顿,继续道:“正元帝向来阴毒却爱惜名声,昏庸之极却要做明君,他绝不会轻易弄脏自己的手,若顾大人是把值得他握起的剑,他便会举起这把剑狠狠劈向那些妄图动摇君权的人,若顾大人不值,也不过死了个无依无靠的臣子。” “可为君者,理应爱惜臣民,勤于政务,而不是如他这般,这般沉迷权术,一心只想抓住王权,在国家危难之际,朝堂动荡之时,他想到的不该是这些。” “琴生。”霓裳叫住她,“这把刚直的剑,或许也会狠狠刺向这位心术不正的君王。” “其实人总是这样,自以为万无一失,自以为算无遗漏,那些心中只有邪魔歪道的人永远不会明白信仰的力量,也永远无法明白像秦昉、顾言这样的人到底凭借什么不屈不挠,而这样的刀剑失德的君主握不住,满身杀伐的将军握不住,刻板迂腐的酸儒握不住,能握住他们的只有天下无权无势的百姓。” 霓裳轻笑,妩媚横生,“我派了青佛去,必要的时候会救下他,淮水距京都千里之遥,山高水远,这一路艰难险阻,只盼相爷足够重视这个外孙,让他们能寻得一丝生机。” “七殿下愿意去,也不全是为了主子,他是为了护着顾大人。” 霓裳停下动作,看向她的目光带了柔和的笑,“子清之□□世间难得,当夜在挽香阁见到三皇子时,便是他布的第一步棋,我以为是乘了他的东风,却不想成了他借箭的草船,天下人都聪明不过他韩子清,他虽不喜政事,却也是实打实陪着主子在钟鸣山上住了好些年,远非常人所及。” 琴生垂眸,“昨日我弹高山流水,琴弦断了三根,总觉内心不安。” “京中的人我派了大半出去,你且宽心。” 琴生慢慢抬眼,静静望向霓裳,良久道:“阁主,琴生做不了暗子了。” “你,要去淮水?” “求阁主成全。” 霓裳叹了口气,拂袖起身,“琴书棋画舞,琴生,帛书,落棋,花城,羽衣,可知你为何为首?” 琴生不答,只听霓裳道:“因为你的心是冷的,无悲无喜,年纪最小却最寡言,谋略不输帛书,武功不落花城,最难得是你知道藏。” 飞鸟掠过湖面,惊起点点涟漪,时间有一瞬默然,霓裳看了眼静静跪在地上的女子,终究低低叹了口气,“如今你的心变热了,我却不以为是坏事,你且去吧。” 风雪不歇的北境难得出了个晴日。 韩煜坐在青山城楼上,刺目的光有些晃眼,他半眯着眼,暖洋洋的日头晒在身上,他身形一晃,整个人在城头上摇摇欲坠,像是随时都会掉下去。 韩煜双手后撑,轻轻阖目,仰着头,声音淡淡,“浮光剑在韩灼手里,赵家的帅印在韩灼手里,晏晏拼了命一次次去救的也是韩灼,你说是不是我想要的注定要从他手里夺。” “主子。” 男子笑笑,闭目轻语,“那便去抢去夺,我习惯了。” 陈寅眉头轻蹙,道:“武庚的密信,送来了。” 北境战场上一片兵荒马乱,风雪之间,天际之远,远远一队人马,玄衣铁甲,腰佩雁翎刀,军旗赫赫,赤红的字体在黑面旗上勾勒着“明”字。 马蹄飞扬,他们朝着韶关城冲过来,朔风呼啸,北戎军队则是朝着他们的方向一路狂奔而去,很快韶关城门开启,一队又一队人马出来接应,不断涌向战场,城墙之上□□齐发,破风而出,势不可挡,战鼓声响,杀声震天。 很快扑上来的北戎军队便乱了起来,开阳带的这一队轻骑可是夜卫中一等一的好手,一波又一波人倒下,一波又一波人扑上来,开阳杀得神智麻木,又愈加勇猛。 战场之上,若非死,不能退。 不多会,北戎军开始四处逃散,已成溃败之势,开阳面前再无阻力,一行人很快便进了城,鸣金收兵。 “侯爷,属下幸不辱命。” 开阳翻身下马,语调铿锵的单膝跪在韩灼面前,墨色的玄衣有大片血污,合起的双手伤痕累累,缠了一层有一层布条,面颊上也蹭上了血,不知是他的还是旁人的。 所有人,都为这场战役付出了血的代价。 韩灼目光扫过他,静了静,缓缓沉声道:“起来。” “辛苦了。” 连绵征战,自是苦不堪言。 夜渐渐深了,浓的像化不开的墨,天边的月弯成一条线,发出惨淡的光,映着晶莹的雪,格外清冷。 韩灼提了笔正在给赵晏写信,开阳在门外轻叩两声,恭敬道:“主子,有人来了。” 不过几息,房内传来低低一声,“进来。” 来人身披黑色斗篷,斗篷沾血,风帽卸下,乌发上沾了风雪,面上一片冷然之色,压着声音道:“袁纥律五万大军陈兵北风关,侯爷何时西下,解赵晏之困?” 韩灼看见韩煜轻轻皱了眉,笔尖未停,“殿下不在青山城好好守着,擅自离岗有违军规。” “我听闻东塞边城撤军,北戎人几乎快将那些个边城占尽了。” 韩灼正面战场上以韶关城牵制萧尽,打一巴掌给一个甜枣,那种眼看着要赢却始终差一点的紧张感吊足了萧尽胃口,使其越陷越深,另一边悄悄撤走了北境边塞五万抚南军,命守城的将士佯败后退,分而化之,那些边城与其说是北戎人打下的,不如说是韩灼亲手送出去的。 “怡王夜赴韶关城,是想跟本侯探讨用兵之道?” 韩煜压着情绪,声音却渐渐高了起来,急急道:“给我五万人马,我知道你要引萧尽入彀,时间太久了,北风关根本撑不到那个时候!” 韩灼眉头更深,“以赵晏之能,即便是两万人马对上袁纥律五万人马,也并非.......” “若是十万人马呢!” 韩煜拔高了声音,“一早在北境销声匿迹的袁纥桢早就撤回了北戎,在北戎征兵五万,直奔北风关。” 前一世韩煜未上战场,可这其中内情他知晓的远比赵晏还多,袁纥桢急于立功,从一开始便将北戎主力放在了韶关城外,企图夺下北境第一商城与凤城,随即直取青山城,青山城铁矿丰足,正是军器监所在,既要金银粮食又欲重创明靖军事,可前世的津北城远不如眼下这般安静,几乎是一夜之间,大规模的瘟疫爆发,四处逃窜的流民将疫症带向了整个战场,开始染病的不止有百姓,还有作战的将士,不论明靖、北戎一时间死伤无数。 那场战役最终以几十万北境军民葬身阴阳谷告一段落,此后赵晏披甲接过了军旗,一年后城池收复,北境战歇。 而如今萧尽被韩灼打压,一次次战败,北戎太子亲自上阵,北戎的败局之势,袁纥桢的怒火注定要将北风关变成人间炼狱,他不能让她一个人在那。 前世今生已然不同,他知道以赵晏之力,即便是两万人对上五万人,即使打得艰难些,可正如韩灼所言,未必不会胜,一直静观其变,他以为事情只要不发展成前世那样,却不想武庚的密信送来的会是袁纥桢的消息。 韩煜声音微抖,兵贵神速,每一秒错失的都有可能是晏晏的生机,韩灼静静听着他所言,很快便明了袁纥桢意欲何为。 笔尖一顿,墨色晕开,染花了字迹,韩灼停了笔,看着信首的赵长欢三字,平静道:“五万人自此西下,要过疫区,过祁天山,纵日夜不歇,你以为要几日?” 韩煜微微一愣,这个问题他来时便想过,北境入了寒冬,风雪交加,路覆寒冰,行军速度必将骤减,而袁纥桢一直压着征兵的消息,必定不是在北戎八大部族里征人,北戎的游民、长年修筑河道的兵丁,如今都远在北戎中西部,正是毗邻明靖国境西北方向! “若是熟知地形的赵家军在天气大好时足要十五日,扶南军十七日,如今最少也要二十日。”韩灼看向面色惨白的韩煜,静声道:“从北戎的西兹城到北风关,最快只需四日,且不必翻山,只需横过平原。” 韩煜心头一紧,无论前生还是今世,他最后悔的莫过于自己不精武艺,不曾上战场领兵。 他看向韩灼,心跳的飞快,这个素有杀神之名的男人依然冷静的吓人,“所以,你要由着她,明明知道她会死,就这般撒手不管?” 韩灼抬眼看向韩煜,抬手将未完的信笺收起,一字一句道:“嗯,由着她。” 韩煜定定看着他,半响轻笑出声,“我便知道。” 他戴好风帽,步履杀伐。 “你会来的,若晏晏死在北风关,我会让整个明靖给她陪葬!”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喜欢,请多多支持 第61章 连日战乱,北风关外尸横遍野,四处遗落的长刀断剑,鹅毛般的大雪下了一夜,天地苍茫,苍冷的月光下,血色与雪色交织,宛如圣洁不染纤尘的素锦之上开出了绚丽夺目的花,盛大、灿烂,在广袤的战场之上遍开。 夜晚终于来临,北风关外的北戎兵陆续退了回去,赵晏来不及卸甲,匆匆上了城墙,身披墨色铠甲的女子朝她笑得一脸爽朗,容颜染血,赵晏蹙眉,眼波温柔。 “不好好在定西城养伤,跑来这做什么?” 姝白笑着去牵她的手,掌心温热,放在手心轻轻搓了搓,不一会便有了温度,姝白低头,眼泪扑簌簌便落了下来,豆大的泪珠滴在她手背上,持剑的手都是伤痕累累,无论是她的还是她的,所有的不安,面对死亡的恐惧,在这一刻终于爆发,马革裹尸,身葬异乡,不是不怕,只是不敢怕,战场上从不会有人心慈手软,所有的软弱都藏在铠甲之下,硬生生装出一个坚强的模样,想让自己相信,让别人也相信。 姝白哭道:“姑娘,婢子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赵晏摇摇头,伸手揽过她的肩膀,哄孩子一般道:“别哭了,北境药材告罄,我给兰予去了信,想来不日便能到昌都城,既然伤好差不多了,你便去迎迎她。” 姝白皱了皱眉,抱着赵晏的手紧了紧,哪里像当日身中数箭屹立不倒的女将军,“可是.......” “兄长们都在津北城,北风关打的艰难,二哥给出了方子,颇有效用,这场瘟疫必须尽快结束,那批药材是要救命的,一定要好好送进来。” 姝白点点头,赵晏莞尔,“你这次去,帮我寻一个人回来。” 章豫跟丢了,大军一入昌都城,夜卫便没了他的消息,战地多危,韩灼来信请她派燕子在北境内寻一寻,她顿了顿,“他身边估摸着还有位女子,若是寻见了一并带回来。” “是。” 连日作战,无论是将领还是士兵俱是疲惫不堪,北戎那位以贤明闻世的太子殿下,并不是个好捏的软柿子,四周弥漫的血腥气,四周都是来不及掩埋的尸体,伤亡之大,触目惊心,足足万余人,城墙内临时搭起来的伤兵棚每到晚上是压抑不住的痛呼与惨叫,稍远一些的地方,躺着聊无声息的人,尸体整整齐齐的排成一列,陈铺的草席盖住了他们的面容,掩住了浑身的伤口,还好是冬日,尸体覆上寒冰不会腐烂,再由民兵将他们一车一车拉去坟冢,草草掩埋。 赵晏阖了阖眼,顿觉呼吸逼仄,终究她还是像前世一样拿起了剑站在了她的战士面前,低沉的埙声响起,赵晏顺着歌声走去,不远处的老树上看见了一抹墨色的身影,殷非静静望着她,手指翻飞,唇边发出苍凉的语调,他静静的坐在树上,眼神格外平静,曲调终了,他一跃跳下了树。 “你是北境人?”赵晏偏头看向他,少年清秀的面容暗藏锋芒,当眸色沉下去这种锋芒便更甚。 “嗯,青山城。” 赵晏点点头,意料之中的答案,“做我的暗卫长,其实从来没有问过你愿不愿意?” “不愿意。”他沉着眸子,声音淡淡,“曾经是不愿意的。” 赵晏弯唇,“如今呢?” 少年看向她,眼神清润而真挚,“姑娘,我会陪你战死。” 赵晏眼眸深深,静静打量面前的人,目光穿透漫长的岁月,似乎瞧见姚七懒懒散散倚在树上教她的模样,或许是不甘的吧,如同当年的姚七一样,要将自己的一生献给他人,何其容易的一句话,却真真切切要赔上一生,即使不甘愿。 赵晏挑眉,笑道:“殷非,燕主与暗卫长祸福与共,生死相依,我或许不是你想追随的那个人,不过你要不要先试试。” 她笑得很浅,雪花缓缓落下,落在她发顶上,落在她发间,风扬起她的衣摆,头顶幽蓝的天空苍凉而幽远,头顶掠过的飞鸟,空中旋起的朔风,他只看得见那双幽静的眸子,没来由的想起很多东西,被姚七救下时的落魄,后来的坚持,隐隐的等待和期盼,命运纠葛,初见她时,她与姚七为解药起了争执倔强的逼姚七让了步,密林猎杀单薄坚定的背影,他一边沉默,一边跟着她从淮水城上了战场,许多个夜晚他都曾这样陪她站在城墙上,谁也不曾开口,只等她站够了,起初是命令,后来情愿。 “好。” 殷非缓缓抬起头来,眸色柔和,少女背脊挺拔,像是一把笔直的剑,风吹雪满头。 他是愿意的,早在密林她让他带解药先走时,他便在心里默认了这个自己注定要追随一生的人,从来都是值得的。 赵晏目光放向远处,想起昌都城临行的那一晚,不由勾唇,好好活着,当时说得轻松,却真不是件容易的事,要跨过尸山血海,兵戈相向,成王败寇。 韶关城的书房外,北河整整候了一夜,韩灼避不见人,城外战火又起。 昨夜韩煜离开后,韩灼一个人坐在房间里看着跃动的烛火,不知过了多久,他轻轻叹了口气,扬手将桌案上未写完的信燃尽了。 韩煜送来的消息太过惊人,却未必不是真的。 若是真的,世间难得双全法。 那个鲜活的女子,难得的真心,他早做不到作壁上观,做不到眼睁睁看着她厮杀于疆场之上,也不忍看着她殉城而死,她救了他数次,或许目的并不纯善,可他太想有个人能像她一样,不论风雨,不问对错,舍身挡在他面前。 所以即便是假的,即便是另有所图,他也甘之如饴。 而这份渴望,在他不知道的时候一点一点盛大。 有些情感不在时间长短,而在真心。 他与她并肩作战,在这战场上各守东西,想要让他好好活着的姑娘,他做不到眼睁睁看着她死,而这北境于他,从来都不似那般重要。 “侯爷还没出来?” 开阳战甲未卸,匆匆便进了院子,他脸颊上的血迹尚来不及拭去,刀尖滴血。 说话间,书房门骤然推开,韩灼站在门里,神色平静,眼下淡青,“进来。” 两人对望一眼,一并进了书房,不一会,唐海同赵钧几个旧部也纷纷赶至。 韩灼捧着茶坐在首座上,桌案上的蜡烛快燃尽了,他垂下眼,嗓子格外沙哑,“北风关,最多再守两个月,两个月内,我要北戎退兵。” “这不可能。” 杨光抬眼瞧向首座的年轻人,明安侯的手段他是见识了,不得不说是心服口服,少年人有能力,年少轻狂也固然不是坏事,可战场之上几十万北戎大军不只是说说而已,“北戎大军如今兵分三路,剑归城外领兵的呼兰信,北风关外的袁纥律,如今韶关城外的萧尽,呼兰信是老将,攻守得宜,不冒进不贪战,最善持久战,若不是袁纥桢忌惮他的政治立场,一直不肯重用他,我们不会夺城如此顺利,萧尽全力攻打韶关城,至于袁纥律五万大军陈兵北风关,也注定是场恶战。” “若我说袁纥桢自北戎中西部征兵五万意欲攻打北风关,再过不久,北风关外的北戎人远不止五万人,而是十万人,该如何?” 北风关,唐海眸色一变,摇摇晃晃站起身来,颤着声道:“北风关,那姑娘.....侯爷消息可确切?” 韩灼抬手将韩煜留下的书信呈上,唐海劈手夺过,不过粗粗几眼,便惊慌跌坐,韩灼看向他,“北风关,最多再守两个月。” “调兵如何,将驻守的河西军统统调过去!”唐海提了声音,很快便自己否决了这个念头,他摇摇头,颓败的闭了闭眼,“如今那一片隔着津北城一片疫区,大规模行军风险太大,好不容易控制的疫情.......” 杨光不晓内情,倒是镇静许多,“即便如此,要想两个月内让北戎人全面退兵,根本不可能。” “若此时北戎内乱呢?” 杨光看向韩灼,尚不解其意,只听他道:“弃韶关城,诱敌深入,退守与凤城。” 唐海尚未反应过来,杨光便急急开口,“侯爷,这是自断臂膀,万万不可!” 韩灼眼也不抬,像是丝毫未被打扰继续道:“届时韶关城破,唐海将军与杨光将军兵分两路,向东西方突围,趁韶关城破之际佯败撤去,沿路设伏兵胁制北戎军,青城山下的扶南军会在韶关城破之时向东塞发起进攻,一路打回韶关城,待萧尽先头部队与主力全数进攻与凤城时,抚南军绕向韶关城正面,一路进攻萧尽后方,二位将军自东西合围同与凤城守将将萧尽大军困住,伺机割裂,断其后路。” 韩灼手指搭上茶盖,茶水温热,指尖微凉,“开阳派人率一队夜卫再领一队燕尾军,劫其粮草,断粮道。”他转首看向左手边一位天命之岁的将军,章鸿志,“章将军,一旦萧尽大军被围,还请您在与凤城、青山城以及周边各大小城池内下令征兵,十五岁以上男子尽做民兵,在各个山道、关卡构筑壁垒,将萧尽大军困死其中,再派轻骑兵不断骚扰以乱军心,待北戎内乱时,兵分两路,将萧尽大军在包围圈内截为三断,不降者就地斩杀。” 杨光听着他所言,胸腔中像是有什么东西开始燃烧,熊熊的火焰烧的血液滚烫,“如此一来,萧尽前不能,亦难退,断其粮草,待饥饿不堪时,军心动摇,甚至会自相杀食,而我们只需要把握时机,一举攻破。” 章鸿志蹙眉,“虽是如此,可这其中的关键之处在于北戎的内乱,北戎人也不是傻子,外战不歇,我们总不能盼着北戎人自寻死路再起内乱。” “侯爷!”唐海皱起眉,声音隐怒,“北风关呢?” “萧尽被困,呼兰信若不想眼睁睁看着十万北戎大军沦为我军屠刀之下必会支援再无力攻城,至于北风关,当北戎内乱起,那位向来主和的北戎太子一定会退。” “你在赌?” 韩灼没说话,静静看着地面,良久开口道:“嗯,我在赌。” “北戎没有内乱,那便无中生有,这是我唯一能救她的法子。” 他抬抬手,开阳呈上一物,同唐海道:“这是赵家军的帅印。” 众人一愣,静静看向他,韩灼静静道:“唐将军,若此战我回不来,请将这帅印送往北风关,交予她手,若我与她是一般命数,便由你掌管。” 良久的静默中,唐海俯身跪下,“赵家家将唐海,谢侯爷大恩。” 众人面面相觑,等唐海一行人出了书房,杨光忍不住道:“唐兄弟,你刚刚是何意?” 冷风拂面,卷杂着大雪,唐海慢慢仰头望向白茫一片的苍穹,语调冰冷,“驻守北风关的赵晏赵将军,北境战场上的新锐,是大将军的幺女,赵长欢。” 众人微怔,提着刀身着劲装的小丫头挨着找他们比剑偷招的模样尚历历在目。 唐海闭了闭眼,“也是新一任的燕主。”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喜欢,请多多支持。 第62章 韩灼垂眸看着白纸,玉制的毛笔断成两截狠狠插在掌心,他压着自己的情绪,写不出一言一句,有些话,只能藏在心里,不能说。 “北河,你派人去前线找青龙,让他想办法将呼兰信的粮草给我点了,呼兰信擅长打持久战,可这战拖不得,一面奇袭,另一面,暗杀呼兰信,主将遇刺身亡,军心溃散。” “是。”北河应声,退了下去。 “开阳,退守与凤城后,北境战场上抚南军的军力由你全权掌握,与赵钧麾下旧部合围,包抄萧尽,此人年少成名颇受北戎王器重,却难得能在北戎朝堂上不被卷入党派斗争,却正因此,那野心勃勃的袁纥桢颇为忌惮他,不然也不会将他作为明饵放在正面战场上。” “即使被围,萧尽却不会受降,困兽之斗,有时也会掀翻笼子,若不能全歼,你便耗着他,等我入了北戎王城,便是北戎的退兵之时。” 听到这话,开阳慢慢睁大了眼睛,握着剑的手微微发颤,他抬眼看向韩灼,韩灼平静道:“这两日,我会伺机出城,领五千轻骑,自东塞丛山而过,攀过北戎边境的雪塞山潜入北戎境内,直入北戎王城。” “这场战争倾了北戎几乎全部的军力,如今境内军防稀疏,为震慑北戎,我会从伯颜城出发,途经巴彦、巴音、白羊、宝音、白云、补英,斩七城守将,直取王城,我会带走韶关城内所有硝石,如果最后有所异变,这些硝石会让北戎王城化作废墟。” “送信给韩煜,请他先走一趟西狄,若一旦北风关撑不到两个月,再以明靖皇子的身份议和袁纥律,并将津北城的消息散给北戎军队,一旦他们知道自己要攻打的是一座瘟疫肆虐的城池,不必策反,便有人要做逃兵,袁纥律仁爱子民,他不会允许十万北戎大军冒着感染疫症的风险强攻北风关,一旦有迟疑,北风关便有活路。” “明靖跟北戎的举国之战,想必西狄与夷东也是虎视眈眈,不过夷东储位之争闹得腥风血雨,如今登基的新帝不过七岁稚子倒也不足为虑,西狄那边,传令给章豫的人,十日后,关闭通商口岸,粮食、布匹尤其是西狄赖以生存的煤矿、铁器一律停售。”韩灼从袖间摸出一封信递给他,“将信送给西狄的长公主,她知道该怎么做。” “北境的军报已呈回京都,疫病之故,不会再有援军,北境如今孤立无援。” 韩灼神色淡然,过分平静地交待着以后的事宜,开阳看着这样的他,心跳漏了几拍,不论主子是否能成功地拿下北戎王城,他都没有退路,或者说没有生路,雪塞山常年积雪,著有天险之名,因地势过于恶劣北戎人从不设守军,且不说如何攀过雪塞山,连取七城守将,纵北戎地域辽阔,借着消息传递的间隙可获生机,毕竟凶险万分。 “主子。”开阳眨眼,声音不算平静,“呼兰信死后,我会命青龙领兵出月云关赴北戎接应,韶关城这边一旦萧尽被围,我便即刻征讨北戎,定会救您......” “开阳。”韩灼打断他的话,“此战不求速,只求万无一失。” “属下明白,可主子,此一去,生机渺茫。” “我知道。” “即便如此,您还是选择如此。” “她曾救了我多次,每一次都是舍命相救,我终究不能不管她,也做不到看着她死。” “我若不幸离世,你便将浮光剑送去给她。” 说着,他摊开手掌,殷红的血色在掌心晕开,微微偏头看向窗外一尘如洗的天空,晴光大好,难得的好天气,层层云海间振翅掠过的苍鹰。 穿林打猎,戈壁赛马,赵长欢向他提及的那个北境尚未见过,那个有着猎猎寒风,人心温暖的北境终究在战火纷飞里便成了如今的模样。 开阳抬眼,兀自红了眼,“主子,北境上下必将感念您的心意。” 韩灼垂眸,静静笑了,“不必,我向来冷血,所作所为皆是为己。” 他提笔匆匆在纸上写下寥寥数语,仔细折好,“派危月跟毕月去一趟北风关,将信给她,转告她,不论如何,一定要撑下去,好好活着。” 当天夜里,韶关城外,战火惊起。 箭雨纷纷,密密麻麻射向城下,韶关城上号角声不止,战鼓声声,杀伐之意,令人热血沸腾。 城下北戎战士疯狂逃窜,萧尽亲自披甲,他的怒吼声被淹没,第二波箭雨又至,萧尽大吼一声,“后退,后退十里。” 然而就在此时,一路人马从韶关城里不管不顾的冲了出来,分为两路轻骑做突围状,围城的北戎人很快便反应过来,“拦住他们!” 话没说完,箭雨漫天,带着熊熊火光,在黑夜里如同星矢,速度极快,“轰”得一声在战场上炸开。 威力之大,一时间北戎士兵死伤无数,整个军队骤然便乱了起来,惨叫伴随着杂乱的北戎语,有人惊呼:“那是什么?” “快跑。” 见此情景,有人倒很快便镇静下来,定定道:“是火油箭。” 很快北戎的剑盾兵便齐齐挡在了前面,北戎鼓声响起,新一轮进攻开始,北戎大军分两路之势,一面在城门前厮杀,一面紧紧的追了上去,似想将他们死死围住。 “北戎的儿郎们,给我杀。” 两队轻骑很快便陷入了北戎战场之中,似蛟龙入海,各自向着东西而去,城墙上战鼓越发急促,战场上轰隆声再次响起,韩灼握紧了手中的浮光剑舞的密不透风,眼也不眨,手起剑落便是人头落地。 火光熊熊,他突然便想起淮水城的大火,在墨黑的夜色里,火光热烈,也想起那女子的模样,容颜秀丽,眼若繁星。 是我择你,不是赵家择你。 我的命在侯爷手里。 我会死守定西城,寸步不让。 韩灼。 要好好活着啊。 他想起她执剑的模样,姿态潇潇,眉目绮丽。 韩灼低头,血气在胸腔内不停翻涌,看着面前的尸山血海,怒吼一声,“冲。” 是啊,他要活下去。 这世上明明有那样该死的人,不该是他们。 终于,韩灼破开了北戎的围阻,身后火光冲天,他勒马回望,停留不过一息,很快便驾马狂奔,扬起烟尘滚滚。 韶关城依旧与萧尽僵持不下,无人知晓韩灼已经悄悄出了城,开阳披了他的战甲守在韶关城上。 三日后,萧尽再次向韶关城发起进攻,北戎人气势如虹,全力猛扑韶关城门,开阳集结部队,分兵四队轮番从后城门突围,有人要闯出去便有人要留下善后,马声嘶鸣,鲜血四溅。 韶关城头上,章鸿志老将军亲自督战,进攻的号角声响起,天地间染上血色,马蹄轰鸣里,这位老将的呼喊声传遍了整个战场,骑兵突围,战马翻腾,城头上的箭换了一批又一批,血肉横飞的战场,突围的明靖骑兵不要命的向外冲去,慌乱的人马相撞,破甲枪狠狠刺向那些北戎人的胸膛,遮天蔽日密密麻麻的羽箭,鲜血、死亡、惨叫,不要命的厮杀搏击,在这样猛烈的进攻面前,北戎的包围圈终于被撕开缺口,前排队伍开始溃散,明靖突袭的队伍像是滑不溜手的长蛇,一左一右从缺口处逃了出去。 “给我追。” “停下!”萧尽怒吼一声,手中弯刀挥舞,“全力攻城。” 战场上嘶声高呼,北戎人骨子里的血性被激发,攻势强劲,再次汹涌而来,如山洪暴发一般势不可挡。 一排排投石机推上城楼,章鸿志站在城头上,额前尽是汗水,眼里尽是视死如归,他握着长刀,突然高喝一声,十几把长刀同时砍向绳索,齿轮转动的声音响起,几息之后,战场上顿时爆发出轰隆之声,硕大的石块从天而降,轰隆一声砸向战场,惨叫声直入云霄,一片血肉模糊,北戎军冲锋不止,从四面八方涌来。 一时间,血肉如泥,脑浆四溅,无数人倒在血泊里。 这一战连战十日,城头战鼓声逐渐苍凉,雪亮的刀锋失了光泽,战刀卷刃砸成了废铁,长矛断裂,箭矢用尽,城中数万平民百姓关门闭户以最后的沉默来迎接这片城池的沦陷,章鸿志站在城楼之上,热血沸腾,回首望去,城楼上残余的士兵衣衫褴褛,满身伤痕,疲惫、不安、迷茫、愤恨、不甘,种种情绪在他们眼神中一一闪过,脏污遮去了他们苍白的面容,却从未遮挡他们为兵者的骨气,他们紧握自己的武器,即使到这山穷水尽的一刻,也毫无惧意,他们有的年过半百,有的正值年少,有的身经百战,有的不过初上战场,可他们的眼神一样,一样清澈而坚韧,一样不屈而不挠。 身躯残破,灵魂至死巍峨。 “父亲。” 章鸿志循声瞧去,章陵站在他身后,年轻的面容上有一道自额角蜿蜒而下的刀疤,他的儿子双十年岁,尚未婚娶,无愧国家,无愧百姓。 他朗声笑笑,人生至此,了无缺憾。 他抬手替章陵整了整凌乱的衣衫,君王死社稷,兵卒战沙场,“正衣衫,开城门。” “父亲。” 章鸿志摆摆手,“我年事已高,愿做降将,保百姓无虞。” 他抬手,静静合在章陵手上,片刻后便笑了起来,“为父一生戎马,仰无愧于天,俯无愧于地,足矣,足矣。” “待我身故,满城便做了军俘,切勿妄动,静候时机,等明字旗扬起来,才是北境真正的生死决战。” 城楼之上,鼓声渐渐歇,号角呜咽,北风呼啸中的军旗纷纷撤下,换上了白旗,一城缟素,是丧城之殇。 章鸿志拂开章陵的手在所有人的注视下走下城墙,铠甲染血,满目风霜,白色方巾将微白的发高高束起,背脊挺拔。 城楼下放置着两副黑漆棺木,一副中静静躺着一人,墨色铠甲,容颜静好,竟与韩灼一般模样,另一副空置,章鸿志抬手摸过,这副一早备下的棺木,今日便派上用处了。 忽然,城中异响,四面八方的百姓纷纷走出,在棺木前深深跪伏,发出不绝的嘤泣之声,很快便排成了长长的队伍,浪潮一般跪下的人,哭声压抑沉闷,自远处传来。 他们降了。 满城哀嚎,哭声不止。 章鸿志握紧了佩剑,骤然觉得自己戎马数十载,从来都是值得的。 那些挥洒在这片土地上的热血,终究抚慰了江山百姓,他朗声而笑,“章某,出身贫贱,得遇赵钧大将军,投身从军,戍边十余载,戎马大半生,今以降将之身献城,死犹未悔,然明靖将士满是忠烈,不折风骨,愿以身殉城,换满城安宁。” 朱红色的城门发出吱呀的响声,萧尽坐于马上,隔着尘土朝城内瞧去,两封棺木当先,棺木之后是静跪的百姓,哭声打破了死亡的恐惧,所有的情绪爆发似夜鬼哭嚎,所有人都在安静的哭泣,他们跪伏在地不曾抬头。 呼兰舟驱马上前,朝着棺木旁笔直的身影发问,“你是何人?” “韶关城守将章鸿志,献城求降。” 第63章 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 永和十五年冬腊月十三,韶关城破,明安侯韩灼不知所踪,守将章鸿志开城门献城,随即自刎于韶关城门之下,年五十有三,一城缟素,满城哭嚎。 这是百余年来北境战场上第一座降城,章鸿志亦是赵钧手下第一位降将。 降城的消息很快传遍整个北境,连同那份哀恸一并传遍了整个北境,战火动荡里,北境家家户户里供奉上了新的往生牌位,祭奠英魂,感念恩德。 广书阁里,赵钧正在练字,听见章鸿志献城的消息,恍若未闻,静静将写好的字摆在窗前,平静的看向窗外积雪的翠竹,格外潇潇,管家赵全立于其身侧,不敢出声。 他的眼里有火,心中有气,却无可奈何。 站了良久,他从袖间取出一信笺,再细细看过一遍,扬手掷于烛火之中,火光跃动,袖间的手渐渐握成拳头,似乎做了一个重大决定。 “赵全,鸿志跟着我,有多少年了?” “足二十二年。” 赵钧垂下眼,眸色深深,“他年长我两岁,我遇见他时父亲去世镇国公府刚分家,我视他为兄长,他待我亦如亲弟,最孤傲自尊的人,最终舍了自己的气节,甘愿被千夫所指,也要换一城百姓无虞。”他闭了闭眼,“忠君爱国,可真正守在战场上的人,心里装的不是那些史官口中宁死不屈的气节,而是那些流离失所的百姓,知百姓苦,明百姓苦,如果是我,也会降。” 赵全看向他,这位铁血将军戎马一生从未露过半分疲态,唯此时,他的肩膀微微垮下,双鬓染上风霜,眉宇间有了脆弱,“章将军此举是为大义,如今将军身故,朝中的口诛笔伐会尽数朝着赵家而来,老爷您切莫过于哀痛,保重身体才好。” 赵钧蹙眉,抬手压着胸口,喉间一腥,一大口鲜血吐了出来,身体摇摇欲坠向后倒来。 赵全一惊,匆忙上前扶他,赵钧拄着桌子站稳,朝他摆了摆手,“拿赵家手令去宫中请太医,从今日起府中闭门谢客,宫中的诏令一概拦下,北境诸事皆由长欢拿主意,无需问我,你去见秦昉,告诉他赵家不宜再出风头,请他在朝中周旋,掌控大局,正元帝要是没事做就给他找点事,将明安候失踪的消息放出去,北境的军事部署上别让皇帝插手,另外,放弃赵家旧部,暗中推明安候的人上位。” “是,老爷。” 赵全应下,赵钧略略点头,“告诉太医院那些老东西,我一生征战,满身伤痛,这副身子早已是摧枯拉朽之势,悲痛之际,病来如山倒,让他们好好诊治,务必原原本本将我的病情呈给陛下。” 赵全拱手,半忧虑半迟疑道:“两位少爷被疫症困在津北城,姑娘一个人守在北风关,您...” 话没说完,书房的门便被猛地推开,秦纨跌跌撞撞便闯了进来,赵全见状适时退了出去,赵钧抬手一把将人扶住,“夫人。” “晏晏呢?” 她撑着赵钧的手站稳身子,红着眼,“北风关如今是个什么样子,我两个儿子,一个女儿不能都折在那。” “你去救她,你不是大将军吗,打了一辈子的仗,救了无数的人,你的儿女,你怎能眼看着他们死!” “阿纨!”赵钧平静的看向她,“这是晏晏自己的路,我帮不了,也救不了。” “那你便眼看着她去死!” “北风关破,定西城必亡,晏晏守在那,只是做了每个赵家人该做的事情。” 秦纨咬着唇,吼道:“可她是个女儿家!” “那也是我赵钧的女儿,赵家未来的家主,北境未来的燕主,她得担着!” 秦纨没有说话,好久后,这位历经风雨的将军夫人拭干眼泪,背脊挺拔的走了出去,她的眼角微红,心似刀绞,神情却恢复了平静。 没道理,做女儿的在前线苦苦撑着,做母亲的先倒下。 章鸿志的自刎为气氛萧肃的北境蒙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阴影,他的死成了所有北戎将士心中的执念,赵晏站在北风关的城楼之下,一脸平静的接受了他的离世。 她的目光落在四周的将士、百姓身上,一步一步走向城楼,直到最后终于痛哭出声。 “平正三十五年,先帝病危,北戎来犯,围困月云关,我父亲与苏先、章鸿志两位将军以十万军力对上北戎三十万军力,那一战足足两年之久,打得北戎军节节败退,世人将称其为莫崖之战,章老将军的夫人、一双子女皆因饥荒身亡,只剩尚在襁褓的章陵,之后论功行赏,赐金拜将,他将先帝赐下的所有银钱尽数给了北境的百姓,带着章陵长年住在青山城的草庐里。” “永和元年,正元帝新帝登基,北境再次起战,新帝急于求成,命父亲强攻北戎边城,章老将军领着五千人守在剑归城,战到最后只剩不足百人,却未退一步,父亲将他从死人堆里翻出来时,据说他只剩了一口气。” 她抬手掩面,声音断续不成句子,章老将军看着她长大,她当时年少,偏生固执,举着剑一遍一遍练,军中各位叔伯皆爱宠她,喜欢轻声哄她放下,只有章老将军不同,他总是静静站在她身后看她摔倒、爬起来,静声指出她的错处,然后拍拍她的头。 赵晏深吸一口气,手掌抵在胸前,嚎哭出声:“永和十五年,他做了降将,自辱名声,救一城百姓。” 四下皆静,所有人抬眼望着那女子,她的哭声传进每一个人耳里,悲痛呜咽。 殷非站在她身后,轻轻闭了闭眼,终于抬手将身前痛哭的人揽进怀里,低声道:“我曾有幸在青山城里见过他,将军寡言,长相肃穆,不笑的时候有些吓人,姚七说,青山城的将军,他最喜欢那一位。” “赵长欢。”他沙哑出声,“他不会想看你这样。” 当消息传开,悲痛正笼罩在北风关之上时,北戎进攻的号角再次响起,来不及悲伤,所有的悲愤、不甘都化作了刀剑上的力量,狠狠的砍向进攻的北戎人。 进攻持续了三日,终究以北戎军败,两军暂且休战,有民兵搬了酒坛上了城墙,北风关内难得多了几分欢笑,赵晏房里的烛火跃动,她按了按眉角,蹙眉盯着行军图,在沙盘上推演一个又一个防守方案。 轻轻的叩门声在夜里格外清晰,她抬眼,殷非一身轻甲提着剑走了进来,左手拎着酒壶稳稳放在了她案头,“姑娘,苏海将军派人从定西城送来的,原本为御寒暖身用,难得打了胜仗,不妨尝尝。” 赵晏停下手上的动作,接过酒壶,甘冽的高粱酒入喉,火辣辣的,每一会周身都热了起来。 “你这是干什么去?” “押送的药材今夜会到定西城,我不放心,亲自去接。” “我跟你一道去。”赵晏点头,作势要起身。 “不必。”殷非伸手按在她肩头,“夜里风大,刚刚又落了雪,姑娘不妨早些歇息。” 赵晏张了张嘴,殷非继续道:“大家伙心里有数,不会多喝,今夜守城的还多了一小队。” 她看着面前的少年,跟记忆里沉默寡言的那个大相径庭,这些日子下来,他们倒是越发熟稔,殷非似乎给了她全部的信任,也渐渐拿她当个小姑娘看,赵晏揉了揉熬得通红的眼,就势歪在身后的小榻上,“那你回来叫醒我。” “好。” 脚步声响起,厚厚的被子盖在身上,赵晏眼也没抬,不一会屋内再次安静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响起急促的脚步声,夜间守门的将士在外间压着声询问,依稀是有紧急公文求见,赵晏眨眨眼,“让他们进来。” “赵大人。”房内烛火微动,守门的将士领着三位年轻的将士一前一后走了进来,为首一人上前道:“大人,这是我家主子送来的信笺,请您一阅。” 赵晏不动声色的扫过三人,轻轻皱起眉头,生面孔,不由多了几分警惕,“你们主子是谁?” 三人对视一眼,“主子说,您看过信自会明白。” 赵晏作势去接,眸色一变,素手轻扬灭了烛火,说时迟那时快,手边的砚台便直直飞了出去,那人抬手利刃生生将砚台劈了两半,一脚撂倒了跟进来的将士,转眼,赵晏几个闪身已经站在他面前,手中短刀只取那人脖颈,身边二人卷上袭来,赵晏后撤一步,抓着那人手腕,只听咔嚓一声,那人手腕折断,赵晏借力跃上那人肩膀,双腿横扫,一脚踢在一人小腹上,那人侧飞而去直直撞在地上,白光一闪,第三人手中匕首直直要刺向跟进来的将士,赵晏手中寒光一闪,短刀脱手刺向那人手臂,捅了个对穿,几乎同时,一把雪白利刃抵在了搭在了她脖间,正是那跟进来的将士。 几人上前将赵晏捆了个严实,蒙住嘴巴和眼睛,一路颠簸将人带出了营帐。 “快走,若是殷大人回来了,便走不脱了。” “站住,什么人?” 仓促的脚步声向他们走来,为首的将士从腰间翻出一枚令牌,“我等是明安侯手下的人。” “肩上扛的什么?” “是我等在途中遇到的北戎奸细,特地捆了让赵大人审问,赵大人命我等将其送往战俘营,还望兄弟开条路,让哥几个快去快回,别一会回来酒和肉都没了。” “哈哈哈哈。” 赵晏心中一凛,最后的希望破灭,战马奔腾,北境的朔风冰冷,心中凄寒,天边破晓,赶路的战马终于停歇下来,赵晏被人扛下马,似乎被放置在了火堆边上,热意扑面而来。解开绳索后,她抬手一把扯下眼前的黑布,却意外瞧见一张过分熟悉的面容。 韩煜正温柔瞧着她,素衣白裳,朝她递了手中酒壶,赵晏不接,怔怔看着他,眼神从不可置信到满腔愤怒,她皱着眉,挣扎着起身,被缚了大半夜,半边身子都是僵的,踉跄摔倒,韩煜伸手托住她手肘。 赵晏挣扎着甩开他的手,只听他道:“你不问问我,为什么吗?” 她闭了闭眼,“那你告诉我,为什么?” “北风关如今不是安全的地方,你带着不到两万人对上袁纥律装备精良的五万人马,自认为有多少胜算?想必你也知道今日侥幸得胜只是一时,只要等袁纥律摸清地形,熟悉你用兵的节奏,终将溃败,韶关城已失,苏先将军退守崖灵江诸城,整个北境战场无兵可援,而你为了不让北戎人攻下津北城便只能死守城池,晏晏,你会死的。” 赵晏望向他,眼神冰冷,“所以怡王殿下冒天下之大不韪,擅离守城,从青山城一路赶来这北风关绑了守将,只是为了告诉我这些?” 她皱起眉,沉声道:“韩长风,我以为你只是不堪,只是狼子野心,却从未想过你会如此懦弱。” “赵长欢!” “是啊,赵长欢,多可笑啊,上一次你这样连名带姓喊我是你初到北境时,倔强的像是青城山上的狼崽子,不低头,不认输,一旦咬上便绝不松口,生生要扯下一块皮肉来。”赵晏眼睛亮的骇人,“直到如今,你这般喊我,我都会想起你那副模样,可韩煜!” “你自己呢,你自己可还记得!” 赵晏胸口起伏,握着拳,她生怕自己忍不住当场便杀了他以了结这段牵扯前世今生的孽缘。 “不记得了。” “所以晏晏,我在找,一点一点找回你记忆中的韩长风,你想要的韩长风。” 赵晏咬牙,不欲再纠缠,“松手,我要回北风关。” “我去求过韩灼!” 赵晏转眼对上他平静的眸,“你想说什么?” “不会再有援军了,北境战场上,你不过是他放弃的兵卒。”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喜欢,请多多支持。 第64章 赵晏听他说着眼中慢慢带了冷色。 “韩长风!” 韩煜抬眼,眸色平静得吓人,“是啊,我想说什么。” “他以你,以百万北境军民做饵引诱,牵制北戎铁骑,借着严风暴雪阻断通信,做了一个天大的赌局,假死脱身,带着青城山的五万抚南军将掌控东塞边城的北戎军围歼,转头借着神速的兵力领着轻骑强势攻入北戎腹地,他赌赢,大雪困顿,通信阻断,战事拖延北戎大军,空出的时间够他一路攻向北戎王城,便胜,若他赌输了,韶关城战场上没能拖住萧尽,北戎大军突破防线夺下与凤城,枪头掉转,阻隔了他的退路,便败,无论如何,挡在津北城前的你,根本撑不到他来救你,便会成为袁纥桢的第一个牺牲品。” “晏晏,他舍弃了你。” 从始至终,赵晏的面色都是那般平静。 “你不是好奇袁纥桢在哪吗?”韩煜低头,手中枯枝拨动火丛,“袁纥桢征兵五万,不日将至北风关,因为这场瘟疫,将会是袁纥桢翻盘的唯一机会。” 赵晏脑中无数情绪翻涌,想起韩灼前几日送来的那封信,理智在毁灭的边缘游走,她捏着虎口用全身力气控制着自己,难怪,难怪前世父亲不管进退都是败,舍身诱虎,虎却不在林中,袁纥桢根本不在北境,而是一早潜回北戎再征援兵。 “你为何知道?” “我以为你知道。” “我不知道。”赵晏抬起头来,她盯着他,一字一句道:“我不知道,我如何知道同我一起长大,那个谦和有度,隐忍温润的少年,怎么长着长着便成了魔鬼的模样,这般狼心狗肺,机关算计。” 韩煜微微一愣,狼心狗肺,机关算计,倒也没错。 他不说话,赵晏心下一慌,更多的是无止尽的愤怒,“韩煜,你想我干什么,你疯了,津北城破,要死多少人。” 韩煜垂眸,静静道:“如果不是你来守这北风关,你知道如今的北境会如何吗?” 赵晏看向他,眼神冰冷,韩煜笑笑,淡淡道:“定西城一定会破,燕霖会打开津北城的大门将那些身患疫病的人放出来,袁纥桢想用瘟疫毁灭整个北境,而这瘟疫也是摧毁北戎大军,甚至北戎王朝最好、最快的法子。” “你在说什么?” 韩煜不停,平静的看向她,“你们赵家不会有一个活着走出这片土地。” 一个可怕的念头在她脑海里涌现,疯狂跳动着,像是一把冰刀狠狠插进她的脑袋,冷的她血液成冰,韩煜说:“你如此聪慧,不知道吗?” “一将功成万骨枯,没有哪一个君主的帝王路是清白的,都是白骨森森,尸山血海。”他有意无意拨弄着火丛,话锋急转,“北境城破,那些四处窜逃的百姓,豁出性命也不肯撒手的包袱里面,放着你父亲与兄长的长生牌位,而这些东西早在赵将军出征前便被有心之人送上了永明殿,京中有传言说,北境十八城,不知帝王谁,只信赵家人。” “若这瘟疫本不是天灾而是人祸,晏晏,你可觉得心凉?” 赵晏胸口阵阵绞痛,那些迹象她前世便有所猜测,只是尚未证实,如今由他亲口说出如此种种,便像是他稳稳一刀捅在她心口上,然后握着那把刀一点一点磨着刺进去,刀刃割开她的皮肉,刺穿她的心脏,连呼吸都觉得疼。 韩煜抬头看她,赵晏站在他身前,唇瓣微微颤抖,韩煜看着她攥紧的拳头,心里跟着发颤,可他只能看着她如此,那些话,他一定要说,必须要说下去,“你可曾想过,为何你兄长悄声便入了津北城,他想探知什么,以至于要瞒着军中其他人。” “是他发现自己用命拥护的君主,自己的父亲追随一生的人,整个赵家死去无数人守护的君王,是个企图用瘟疫荡平北境的恶魔,自私猜忌,无情无义,要将整个北境变成炼狱的魔鬼!” “别再说了!” 鲜血淋漓的真相在面前一点一点被剥开,原来,竟比她所知道的更为残忍,父兄忠义,跨过尸山血海,最伤人的原不是敌人的刀,而是那样一个君王。 君已不君,臣子又该如何自处? 像那些佞臣趋炎附势玩弄权术,视百姓性命如儿戏,为了王权无所不用其极,为一己之私将百姓至于水火。 “而不论明靖还是北戎赢了这场战争,等着那些染上疫症的百姓和将士的只有死亡,一场滔天的火,而这场火将是巩固皇权的好机会,兔死狗烹,功高盖主的赵家注定要为国捐躯,马革裹尸。” 眼前的火光一点一点与阴阳谷的大火重合,赵晏的头嗡嗡作响,前世种种在她脑海里炸裂开,然后一点一点串起来,若真如韩煜所说,她捂着脸怔怔便哭了,怎么会有这样的帝王,不信臣,不爱民,为了权力陷国家于水火。 韩元,正元帝,可真是个好皇帝! “晏晏!”韩煜沙哑出声,“这场战争注定要死千万人,只有你不能死。” “所以你绑了我,带我离开,韩长风,你以为你在救我。”她抬手擦去仓皇掉落的泪,“你错了,我父亲守了一生的北境,不是为了王命,是为了黎民百姓。” 赵晏抬眼,身子微微颤抖,彷佛又回到了前世他舍弃她的时候,她静静盯着他,眸色冰冷。 “这片土地曾养育过你我,你也饮过北境的高粱酒,你也曾受过北境人的恩惠,也曾策马奔腾在茫茫的戈壁上,也曾登高城楼看着壮丽山河有过凌云之志,也曾看着因战乱流离失所的百姓双眉紧蹙。” “韩长风,你不该是如今这副模样。” 她声音很静,淡淡透着疲软,韩煜抬起头,静静看着她,女子慢慢在他身边坐下。 “我曾经做过一个很长的梦,在梦里父亲拼了一身军功求皇上赐了婚,北境起战,父兄披甲上阵,母亲随军,而我养在京都城里,满心满意都是要嫁你的模样,我住在镇国公府,放下长剑武功,开始习琴棋书画,学皇家礼仪。” 韩煜听着她的话,心中不由一乱,顿时手足冰凉,仓惶抬眼。 “后来北境战败,父兄战死阴阳谷,尸骨不全,母亲被悬在北戎城上示众,数十万将士被火焚烧,据说浓烟滚滚,大火烧了三日,我偷偷出了京城,接了燕尾军的兵符,披甲上阵,连战连胜,逼得正元帝赐下了立我为帅的圣旨,戍守边疆,平北境之乱,” 平宁将军赵长欢,颇具其父之风,长字旗在北境上空飘扬了两年,北境人心里的王易了主,他们对一个女子俯首,满心敬服。 韩煜慢慢闭眼,那时候她的军报日日送进府中,如何突围,如何奇袭,如何以少胜多,深入敌后,每一封都看得他心惊胆颤。 他一直知道,当年独身驾马溜出青山城,穿过风雪去迎他的红衣姑娘,生于战场,长于战场,从来都是属于战场,儿时的风雪里她向他伸了手,后来的战火里她向更多人伸出了手。 “后来北境停战,袁纥桢前来议降,要我以公主之尊远嫁北戎,正元帝欺我无家族倚靠,夺了我的兵权,我舅父血溅永明殿也没能让他改变心意,转手便将一国有功将领当作礼物一般送往北戎和亲。” 她回京那天正好落了雨,整个天空雾蒙蒙的,身披蓑衣,一行人自长街打马而过,有人认出她来,不顾满地脏污,百姓齐刷刷冲进雨中跪迎她进城,他站在人群里,静静看着她飞奔远去的身影,被她裙角的污泥弄花了眼睛,明明是尊贵的氏族女子,却沾了满身尘土。 明明该嫁给他。 那双曾经明亮灵动的眼看得人心朗朗,却在北境染尽了风霜,变得沉静冷幽。 韩煜双手交叠,压住颤抖的手腕,咬紧牙关,不敢说一句话。 “你转眼娶了她人,大婚那日正好是我去北戎的日子。”她转眼看他,许是往事太悲痛,她沉溺其中,没看出他的哀痛不安,没看破他强装的镇静,“韩长风,在梦里你负了我。” 她抬眼,明明眼里有泪,却朝他扯出一抹讥讽的笑,声音疲惫,“我死在了北戎王城,饱受折磨,武功全废,筋脉尽断,而直到我死,你都没来送我一程。” 那一路相伴相随数年,她以为交付了真心换得的是他的真心,直到最后才知道,是她一人的情深意重。 他上辈子欠下她,而她明明是回来讨债的,却自始至终下不了手,这一世的韩长风还没有那样坏,没有将恶事做尽,而她也从来不想为了消灭怪物而将自己也变成怪物。 赵晏低头,盯着攒动的火光,一点一点将自己抽离,“韩长风,如今你尚不曾负我,也不如梦里那般不堪,我内心仍有希冀,希望与我一同长大的人,不会如那梦中一般,变成了内心丑恶的怪物。” 韩煜心口似刀割般疼痛,他以为自己重生再活一世,能将那些罪行掩藏,能与她重新开始,却不想是为了赎罪。 她跟他一样,重生而来,看过既定的结局,都在其中挣扎,企图改变,唯独不同的是,他依旧不择手段,而她不忘初心。 所以她排斥他,厌恶他,望向他时眼里有压不住的恨意与愤怒,却仍没能下手杀他。 韩煜呆呆的看向她,脑子里有什么东西轰然炸开,言语艰涩,“我....” 即使是这一世,他也做了许多错事,买通沈天雄刺杀韩灼,暗中勾结党羽扩大势力,毒杀姚七,囚禁苏荇威胁苏先妄图掌控北境军权,走私盐铁,将半个江淮之地纳入囊中,诸如此类。 他想说什么,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韩煜看向她,眸光暗藏的汹涌尽数涌出,随即死死压下,他不能说,如果晏晏跟他一样,在那些真真切切发生过的事情面前,他是罪人,便再没有机会。 可即使如此,前世今生,他都放不开她。 权力与她,他以为自己更想要的是权力,为了皇位便皱皱眉头将她舍在了北戎,等她死了,他才发觉自己舍弃的不止是她,还有韩长风自己。 而这一生,他绕了那样远,就算死,也想要紧紧将她抓在手心。 “长风,这片土地曾生养我,它的君主可以背弃它,它的守将可以背弃它,而它的子民注定与它同生共死,若我死了,就将我葬在这,至少这一次,我能死在战场上。” “韩灼或许选了一条极艰难的路,可我知道他会一路闯出去,我也会,因为我与他从来都是互相成就,他敢如此冒险,我便舍命作陪,何况这场仗,我们也未必会输。” 他抬手遮去眼睛,温润的液体顺着脸颊滑落。 “如果我是那副模样呢?”韩煜静静问道,“如果我变成是你所想的那副模样,你可还会似之前那般待我?” “不会。” 赵晏移开眼,“如今你看我,可还是你倾心的那个赵长欢?” 话落,她便起身朝前走去,食指搭在唇边,悠扬婉转的曲调惊起山林中的鸦雀,马声低鸣,驯马术,她跟父亲麾下的马奴学了许久,吃了不少苦,竟没想到会有这般用处。 她朝着密林跑去,不一会马声嘶鸣,一骑绝尘去。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喜欢,请多多支持 第65章 午后骤降风雪,朔风卷着雪花擦过面颊,生生的疼,战马狂奔,赵晏的半边身子已经是冰冷麻木,奔袭了三个时辰,她一刻也不敢停,冰冷的雪地里,冻得脸颊通红,寒风刺骨,眼眶酸涩,冷风吹得直流眼泪,北风关没了主将,她不敢想会是什么模样,随时都会沦为北戎铁蹄之下。 马蹄哒哒,赵晏勒住缰绳,远远便见有人驱马赶来,身影模糊,逐渐清晰。 “主子。” 殷非跳下马来,神色担忧,朝马上的她伸了手,温热的大裘将她裹了个严实,提起那些往事彷佛亲身走了一遭疲软乏累,冒着风雪赶路,回城的途中她终是病倒了,歪在殷非怀里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那些伤心事,总是越想越伤心,深藏在心里的,会不经意的涌出来,彷佛亲历,一遍又一遍,那些绝望惊惧,终究让你身心俱疲。 北风呼啸,关于那晚的事,就像被风卷走了一般,赵晏什么也没说,殷非不多问,暗地里加强了周围的夜巡,所有求见赵晏的人他都一一见过才肯放人进去。 药喝了一半,赵晏便摆摆手示意殷非将碗拿走,沉默的少年似一堵墙,不动也不说话,只是静静看着她,目光深邃,赵晏失笑,“你这是怎么?” “喝药。” 赵晏招了招手示意他在面前坐下,殷非一顿,跪坐在案前,“这两日风雪极大,我听说每日都是你在给我守夜。” “这么多日,你不问,心里却憋着一股劲,殷非,你何不问问我?” “是我一时大意,护主不力。” 赵晏轻笑起来,“怎么没想过会是我觉得此战艰难,弃城而逃?” 殷非看向她,抿抿唇道:“你不会,房内有打斗痕迹,你并非自愿离去,有守将撞见过手持明安侯令牌的人带了人出去,便知一定是你,之所以不问。” “你与明安候素来亲厚,属下不便多问。” 他眨眼,静静道:“还有那日回城,你哭了。” 殷非低头,回想起那日女子微微颤抖的肩膀和低低的呜咽,骤然爆发的哭声让他无措,心里浮起细密的难过,他才恍然这个领着几万人马一道又一道闯过尸山血海的姑娘与他一般年岁,她持着剑,高高坐在马上,手中利剑挥舞,所有人望着她的背影,她带给了所有人生的希望,却唯独没给自己留过退路。 他心底其实曾有过一丝希冀,这场实力悬殊的仗,若是明安侯当真看重她命人绑了她撤离也好,可当他真切看见她冒着风雪一身劲装从冰天雪地里闯出来时,心里是庆幸的,庆幸她没有舍弃他,舍弃他们。 “不过是让你伤心的事,我又何必再问。” 赵晏捧着暖炉,目光平静的看向面前的人,那些破事就该忘了,蓦地便笑了,没头没尾道:“我其实有点委屈。” 她的目光落在北境的军事图上,多日缺觉眼神血红,看着有些疲惫却格外有精神,若韩灼所求不止是保下北境,如韩煜所说,他做了一个天大的赌,想要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取北戎王城,他要赢,即使是他舍了她,为了北境,她也要守得住。 这也是第一次,赵晏深刻的认识到那个面色冰冷的少年人究竟有着怎样的军事天赋,这是多么疯狂而大胆的想法,一路进攻,打法又猛又急,要想在短时间内攻入北戎,只能一路屠戮,以最短的时间震慑北戎。 赵晏不由苦笑,以战止战,以戈平戈,这便是一场战争的代价,谁也无法全身而退。 “你我都知道,这场战争注定艰难,一旦北风关破,身后的津北城将带给所有人毁灭性的打击,与袁纥律交手几次,此人心思缜密,用兵严谨,却正因如此大大限制了他的手脚,过于小心反倒成了短处,掌握主动权,我要压着他们打。” 殷非点头,压下眼中情绪,“斥候回探,西北方向,自北戎腹部而来的军队明日将至北风关,这次领军的是北戎的袁纥桢。” 赵晏挑眉,再次对上前世的仇人,不只是幸,抑或是不幸。 几番商议最终敲定了作战方案,殷非离开时天已然全黑了,临出门前,他停了停,“主子,你很好,我信你。” 赵晏笑了笑,神色清明,看在殷非眼里,跟天边的月亮一样亮。 风雪之中,人影闪现夹杂着千军万马,马声嘶鸣,雪亮的刀锋在暗夜里闪着锐利的光,月色凉如水,战马狂奔,以惊人的速度追了过了,赵晏伏在马上,风声在耳边呼啸,身后北戎人死咬着不放,一行人上了荒原。 温度极寒,已经让所有人手脚冻得僵硬,荒原上的夜风死野兽般嘶吼,震得人耳膜发痒,卷起草屑,眯得人睁不开眼。 东边火光乍起,北戎粮草失火。 北戎的中军大帐里,亦是冷的人打颤,林天叹了口气,眉眼低垂,炭火分发下去,唯独这中军大帐里清冷的瘆人,殿下说寒冷能够让人保持理智,可真的太冷了。 “下去吧。” 袁纥律抬眼,眉目清冷,一身青衣肩披大裘,显得格外萧肃,林天摇摇头,“我陪您。” 袁纥律摇摇头,他手心有湿冷的汗,执笔的手已没了知觉,他比谁都清楚,自己不是天生的战士,或者说战场厮杀对他来说始终过于残忍,那些无辜的百姓因遭战乱流离失所,那些年轻的战士马革裹尸身葬异乡,都是他不愿看见的。 “林天,你在呼和部与我一同长大,在你眼中我是什么样的人?” 他声音很轻,问话时停下手中动作,静静看向一处。 “殿下。” “只有你我,但说无妨。” 林天抿唇,眼睛亮了亮,“慈悲,我第一次在呼和部见殿下,殿下看着路边那些劳作的奴隶出神,您的眼里闪过的是慈悲,慢慢长大,我就想,如果北戎的君主不那么好杀,也跟您一样有副慈悲的心肠,是不是不会有那么多人无辜枉死。” 袁纥律手指微动,慢慢垂下眼,“所以父王说我过于软弱乱世之中难成伟业,却能于太平时治理好北戎,其实我最想做的,不过是一介教书先生。” 他慢慢抬起手,十指纤长,“最终,这双只想执笔的手还是染上了许多人的鲜血。” 林天看向他,目光稍有不忍,“殿下。” “三哥明日将至,这场人间屠戮应该很快便该结束了。” 袁纥律手指搭在书页上,指尖轻捻便翻过一页,是明靖的书卷,“一个国家,一个民族,真正有力量的不只刀剑,还有他们的文化,若三哥能明白好战之国终将覆灭,我想父王不会执意将太子之位传于我。” “殿下何必如此说,三殿下嗜血好杀,在部落里大肆征兵,苛捐杂税,他领地的百姓皆苦不堪言,甚至屡屡挑起部落之间的斗争,将屠刀挥向了同族之人。” 林天谦恭低头,“北戎多年征战,正是需要休养生息之际,还望殿下勿动此念。” 外间骤然起了火光,袁纥律合上书卷,有将士求见,“殿下,粮草大营遭袭!” 袁纥律举步,几步便走了出去,西侧的火光冲天,到处都是忙着灭火的将士,“所有人不得擅自离营追击,先救火。” 话音刚落,便有人惊慌上报,“殿下,左前营的黄庆与刘成两位将军已经各领了一队人马追了出去。” “怎么回事?” 那人单膝点地,“一个时辰前,刘成将军驻守的西侧营遇一队轻骑突袭,来人是个少年,箭法精准,一箭便将营侧的军旗舍了下来,那些明靖人称他晏大人,刘成将军当即便领兵追了出去,他们前脚离营,后脚明靖那个叫殷非的将军便带人用火油箭点了粮草大营。” 他略略一顿,面带愤色道:“他们的人还拖着黄年将军遗体,黄成将军这才没忍住追了出去,总不能就这样眼看着自家哥哥的遗体被敌军如此折腾。” 林天眸色一变,道:“他们领了多少人?” “各领三千人。” “不是说了只得防守,不得追击吗!”林天暴怒,“那些人有备而来,他们这样送上去,就是送死!” “林天。”袁纥律抬眼,看着漫天火光,烧的热烈,“去点兵。” “属下这就带人去寻。” “我亲自去。” “殿下!” 袁纥律垂眸,静静道:“我听闻驻守北风关的那位晏大人,是个年轻的姑娘,屡屡败在一个姑娘手里,我总要亲眼瞧瞧她有何神通。” “可殿下,此举太过冒险。” “欺上门来,我再怎么好性,也咽不下这口气。” 数次战败,北戎军中怒火更甚,饶是袁纥律也压不住军中的复仇之声,北风关的守将深谙附近的地形环境,极擅长游击战,机动性灵活,几番下来,他们竟未讨到半分好处,此时粮草被烧,若再折损左右将军。 他脚步不停,面带杀伐,领着亲卫队点了五千人很快便消失在了苍茫的夜色里,马蹄飞扬,卷起滚滚尘沙,那位禀明军情的将士眸色一变,闪身进了中军大营。 赵晏这边上了鹿野原成功与殷非汇合,狂风卷起她招展的大裘,像是夜里的苍鹰,她抬手摘下风帽,清亮的眼在夜里格外明亮,“怎么回事?” 殷非摇摇头,“不清楚,派出去的斥候尚未回来。” “今夜的北戎军不知是怎么了,点了他们的粮草大营,竟然这般容易便摆脱了,事有蹊跷,切勿妄动。” 北风呼号,鹅毛般的大雪纷纷扬扬,天边的月色朦胧,海东青在云层穿梭,发出清厉的嘶鸣,殷非抬起左臂,哨声响起,不一会便扑腾着翅膀停在了他左臂上。 “回来了。” 茫茫荒原之上,每当大雪纷飞,四周便是茫茫一片,东西南北也辨不清楚,这些军中饲养的海东青,素有万鹰之神的称号,北境人将其称之为荒原中的领路者。 很快,死一般寂静的荒原上传来哒哒的马蹄声,越来越近,远处的地平线上隐约出现了一片朦胧的黑影,来势极快,迅猛奔来,眨眼间便至马前。 “情况如何?” 将士手握缰绳,抱拳道:“追在身后的北戎军在他们军营驻扎地二十里处停下了脚步,未追上来,北戎的粮草大营火势迅猛,必将损失惨重。” 赵晏与殷非对视相望,道:“两队人马皆是如此?” “是,他们好像从一开始便不是追着我们出来的,出营没多久两队人马便很快汇合,朝着鹿东山方向去了,没多久便有一队北戎轻骑循着马蹄印追了上去,看装束应该是北戎王族的亲卫兵,我等见他们不是冲着我们来的,便回来了。” “有意思。”赵晏握着缰绳,心中陡然升起一个大胆的想法,黄庆与刘成在北戎皆是主战派,对袁纥律那个贤德太子想必颇为不屑,多次交手,北戎军都没在她手上落到好,如今袁纥桢援军将至,难免那两人不会暗中除了那碍手碍脚的太子殿下。 “可要去瞧瞧?”赵晏挑眉,星眸盼顾,“说不定能瞧见一场猎杀的好戏。” 殷非点点头,“我随你去。”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喜欢,请多多支持 第66章 朔风卷过鲜血淋漓的战场,夹杂着枯黄的秋草,尘土混杂着血腥气钻向鼻间,尘土弥漫里,隐约可见的黑色轮廓,像一阵飓风席卷而来。 那抹黑影来的极快,像一根绳索在茫茫雪原上展开,然后狠狠的勒住了袁纥律的生路。 刘成与黄庆率领的骑兵很快将他们包围,近身的肉搏战血肉横飞,失了先机,袁纥律落入了他们一早便布好的陷阱,战马被绊马索放倒,骑兵失了战马,犹如困兽之斗只能背靠着背开始厮杀。 亮起的弯刀准确无误的抹向了亲卫兵的脖颈,一波又一波的羽箭袭来,好似呼啸的狂风贯穿了士兵们的身体,将他们射成了刺猬,轰然倒下。 “保护殿下。” 林天提刀冲在前面,试图撕破包围,却终究以失败告终,一轮密集的箭雨落下,一片人仰马翻,很快尸体交叠,鲜血飞溅,箭矢飞来,一名年轻的士兵挡在了袁纥律身前,长箭贯穿了他的身体,鲜血大片流出染红了袁纥律素白的衣袍,有鲜血从他口中流出,直到他中箭之前,口中依然高喊着保护殿下。 “保护殿下!保护殿下!” 士兵齐声大呼,有越来越多的人冲上前去,他们都是轻骑兵,没有盾甲,他们像一团黑色的雾将袁纥律紧紧挡在身后,一排人倒下另一排人扑上来,以身体做盾,没有软弱、没有畏惧,他们眼中有不甘,有不解,更多的是愤怒,战友的弯刀挥向他们,战友的羽箭射向他们,甚至是昨天,他们还曾一同坐在火堆前,听军中的妇人轻轻唱起北戎的小调。 愤怒的声音弥漫整个战场,雪白的弯刀,刀锋之下是一片血红的海洋,染红了众人的眼睛,杀红了眼。 密密麻麻躺了一地的士兵尸体,袁纥律手掌的鲜血一点一点冰凉,连同他的心脏一同开始变得冰冷,兄弟相残,手足相杀原来是这般滋味。 他伸出手,用力去拨开挡在他身前的人,他的眼神是冰冷的,愤怒的火焰燃烧着他的热血,原来权柄真的能将人变成吃人的怪物。 眼前一片白刃如雪,猎猎弯刀挥舞着,似秋风扫落叶一般倒下的人。 兵将战沙场、守江山,举起刀锋保家卫国,他们可以青山埋骨,可以马革裹尸,却不该在沦为他们兄弟权柄相争的屠刀之下,等待他们的不该是这样一场来自战友的屠杀,他握紧了拳,怒声吼道:“住手!” 他怒喝着,朝外冲去,“住手!” “殿下!” 林天转身拦腰死死抱住了他,大声道:“殿下!” “哈哈哈!” 外围响起黄庆与刘成的轰然笑声,那声音刺耳不堪讽刺着袁纥律此时的狼狈落魄,一向尊贵从容的太子殿下如今浑身是血,满目死寂的站在他们面前,可笑啊!所谓的王者之气,不过如此。 刘成把玩着手中的弯刀,指尖拂去刀刃上的鲜血,示意士兵停手,“看来我们的太子殿下有话要说。” 袁纥律颓然站在原地,他抬眼看着高坐马背的士兵,他们手中战刀赫赫,目露凶光,或冷淡或戏谑的看向他,他抬手掰开林天的手,一步一步从为数不多的将士身后走出。 身形萧肃,白衣染血。 “刘将军,成王败寇,袁纥律无话可讲,将士无辜,袁纥桢要的是我一人性命,请将军高抬贵手,放他们一条生路。” “殿下!” 话音刚落,身后数百人齐齐出声,林天双目通红,沙哑着嗓子道:“殿下,万万不可,我等与殿下同生,随殿下赴死。” 袁纥律抬手,定定看着刘成,“将军常年征战在外亦知行军之人苦楚,他们故乡亦有妻儿老小在家中等候,我的命你尽可拿去,将士无辜,或聋或哑总该家去,不该这般死在异乡。” 刘成与黄庆对视一眼,轻蔑一笑道:“殿下这是求我,便该有个求人的样子。” “望将军体恤同僚。”他撩起衣袍,背脊挺直,头颅微低,就那样跪了下去,所有人都看着他,看向这位尊贵无比的太子殿下,刘成一怔,他看着马前跪下的人面上闪过几许错愕,他没有想到,万人之上的太子殿下,为了这一群微不足道的人折辱了风骨。 “仁政、爱民。”刘成身子微微前倾,他眨了眨眼,“殿下爱民甚于自己,或许如王所言,你会是个明君,可我刘成要追随的是征战四方,大杀天下的君主。” “我敬重殿下,黄泉路上必不会让殿下孤单上路。” 他抬起手,拇指微蜷,示意放箭。 箭雨密密麻麻射来,袁纥律被箭贯倒在地,冷风吹过他的衣袍,染血的白衣融入雪景,他的躯干笔直,他的眼睛依旧慈悲而明亮,所有人都看向他,然后疯了一般向他涌去,企图用身体守护这位年轻的太子,又一轮猎杀开始,林天护着袁纥律,无数人扑上来,用身体死死挡住林天与袁纥律,双臂伸展,万箭齐发,几乎一瞬便将男人们的身体射穿,箭矢穿透他们的肩膀和胸膛,随几百人一同倒下,殷红的血染红了雪地,与茫茫大雪混杂在一起。 千人,百人,最终只剩下林天一人。 他挣扎着起身,天地之间一片肃然,弓箭手再次搭箭瞄准林天,黄庆挥挥手示意停下,转头朝着刘成道:“我兄长与他是挚友,他的命我来取。” 话音刚落,“啾”的一声锐响传来,那是中空构造的箭头掠过呼啸的北风发出的铮鸣,因声音似燕泣血,军中人称它为泣燕箭,是明靖燕尾军的专用箭。 北戎的士兵皆是一惊,远远而来的人马从黑夜里闯了进来,赵晏一马当先,殷非紧随其后,眼见那只箭稳稳穿破了刘成的眉心,赵晏扬起弓,伏在马上,道:“殷非,还有一个,留给你了。” “防御!整顿阵型!”黄庆眼见刘成死了,卖力的大声喊道。 然而就在这时,一只弓箭转眼便至,直直朝着他的眉间射来,仓皇中他堪堪躲过,箭矢穿过他耳朵,顿时血流成河,惨叫冲天,黄庆大惊失色,痛苦至极,轰然摔下马来。 战马奔驰,转眼便将一时惶惶的北戎军冲散开来,赵晏认出黄庆,自马上跃起,剑锋凌厉,一脚踩在男人肩头,银光一闪,黄庆尚未惊呼一声,长剑已经掠过他的脖颈,整个将男人的头颅割了下来! 赵晏提着黄庆的头颅跃回马上,“主将已死,尔等还不束手就擒!” 少年目光淡淡掠过众人,像隆冬里的冰凌,直直刺向每个人心里。 众人看向马背上的少年人,身材过分单薄,一身黑色劲装,雪白的大裘上沾了血迹,他高举着黄庆的头颅,眉目冷冽,仿佛如果有人反抗,下一秒的下场便会如她手中的头颅一般。 少年人很年轻,可不知为什么所有望向她的人都不曾因他略显青稚的年龄轻视他,而是无尽的颤抖与后怕。 其疾如风,侵略如火,杀伐果断,剑锋凌厉,能于千军之中直取敌将首级,却是如此年轻的将领,林天抬眼看向马背上的年轻人,那便是斩完颜峻首级,击退数万大军,驻守北风关的那位晏大人,好像在哪见过。 败势已定,北戎军队顿时朝着不同方向仓皇奔逃,一片狼藉,赵晏挑眉,清冽简短的军令响起:“围狙、射杀,别忘了放饵回去。” 殷非点头,领着一队人追了出去,顿时空寂的草原上箭鸣声不止。 赵晏一跃下马,几步走向林天,高大的男子提着剑,像是从血里面捞出来的一样,撑着一口气笔直的站在冰天雪地里,他静静的看着她,像是要从她被风帽半遮的面容上看出什么来。 不过很快,赵晏便知晓了他想要看出些什么,似曾相识的脸。 往淮水的路上,他们曾经遇见过,赵晏眸中惊色骤然闪过,下意识去瞧他身后那抹素白的身影,她摘下头顶的风帽,向着林天奔去,越来越近,跟在她身后的将士纷纷拔出长刀,狠狠盯着尸堆上屹立不倒的男子,随时准备斩杀他。 “是你们。” 林天一瞬不瞬的看着她,终于在长久的沉寂中轰然跪下,血液从他嘴角涌出,长刀插在泥土里,他垂下头,似被逼入绝境的妥协又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一根稻草般满是希冀,“求姑娘,救我家殿下。” 话落,男人没了声响,满地鲜红中,赵晏将那抹素白的身影从尸体中拖了出来,他阖着眼面色很是平静,素白的衣袍上盛开着大朵大朵的花,不知道是他的血还是旁人的血,指尖搭在他的脖颈,微弱的跳动像是随时都能散在北风里。 她解下了大裘,将人紧紧裹住,朝着身后招了招手,指着林天的身影,“将他的铠甲佩刀扒下,把人带回城,其余尸体一律给我点了。” 几个将士得了令,很快便将林天的铠甲跟佩刀给一个身形差不多的尸体套上,赵晏拦腰扛起袁纥律,手在他腰间摸了摸,顺出一枚玉佩,扬手便扔给了一旁的将士,“跑一趟北戎军营,以弓箭将此物钉在北戎军旗的旗杆上。” 很快,在茫茫的夜色里,鹿野原燃起了冲天的火光,火油的声音烧得噼啪作响,席卷着血腥味,天地间飞扬着灰烬,数千人的尸体,很快便被大火焚烧殆尽。 袁纥律跟林天伤得不轻,尤其是林天,刀伤箭伤无数,要想连夜送到定西城只怕他们挨不过几个时辰得跑马奔波,只能暂且留在北风关,军医不知二人是何身份只得了赵晏得命令说是一定要保下二人性命,大着胆子拔了箭,也惊出了一身冷汗。 北风关的中军大营,明晃晃的火把在夜风里晃动,脚步声在风中淹没,一声一声沉重而疲惫。 “李伯,怎么样了?” 赵晏换了着装,一身青色骑装,身姿朗朗,不是那般肃穆的颜色,衬得她更像个韶华之岁的少女,殷非默不作声跟在身后,这般骤然掀帘进来,让大帐中的人猛然一怔,随即反应过来,他们所信赖的将领,不过是个年轻的姑娘。 李良摸了摸胡子,沉声道:“伤势不轻,尤其是那少年人,随时都会有性命之忧。” 赵晏顺着他的目光看向陷入昏迷的林天,面色青白,她从袖间摸出一瓷瓶,“这是九转丹,补血培元有奇效,此药大补,他如今这般虚弱,若服下此药,可会受不住这药效?” 李良伸手接过,仔细闻了闻,“大人心慈,这药是由数百种药材炼制而成,或能救人性命。” “那便给他二人服下。” 李良应下,赵晏略略点头,“受了箭伤多半会起高烧,今夜我来守,你们都回去睡吧。” “大人,您累了一天....”李良话尚未说完便被赵晏抬手打断,赵晏取了一旁清水盆里的棉布,细细将袁纥律脸上的脏污擦净,笑道:“都累了一天,您明一早还要给伤兵换药、熬药,我还年轻撑得住,再说这照顾人的事我还做的不错。” “都回去吧,我陪大人守在这便是。”殷非静静道,他一向寡言,说话却极有分量。 李良整理好药箱,笑道:“殷大人如此说,老朽倒也放心,今晚于他二人来说是个劫难,熬得住便活,熬不住老夫也无能为力,两位大人要小心照顾才是。” 夜渐深,北风吹的帐篷呼呼作响,发出呜呜的声音,来回飘荡着。 赵晏靠在床边上席地而坐,有一搭没一搭跟殷非聊着天。 “殷非,你不好奇,我为什么将这两人救回来?” 墨衣男子在她一步之远的地方坐下,“北戎太子,袁纥律,他主和。” 女子瞳色幽深:“不是。”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喜欢,请多多支持。 第67章 赵晏摇摇头看向他,“去往淮水的路上,我救过他们,那时候姚七哥的人还没到江淮之地,为免身份败露我也没动用暗桩,在往淮水的船上,他说他叫言律,也是那样一群北戎人提着弯刀追杀他,你知道他跟我说什么?” “他说,人以善恶为分,不该以国家为界。” 赵晏眉梢一挑,“刚刚我看他倒在血泊里,我就在想,如果北戎下一任的王是他,好像也不错。” 殷非点点头,“所以您想帮他?” “或许,我只是想利用他,毕竟一旦袁纥桢刺杀北戎太子的事情败露,北戎朝中必会大乱,而没有什么比袁纥律还活着更能证明这一点,而且如今侯爷深入北戎,他的信里未提,只让我好好撑着,可我知道那有多凶险。” “救活袁纥律只是我想加大筹码,一国太子换北戎退兵,明靖不亏。” “侯爷北上是在见过韩煜之后,他比我更先知道袁纥桢调兵的事情,也知道北境战场上已无兵可援,疫症横行,大规模调兵就是送更多人去死,所以他走了一步最险的棋。” 赵晏闭着眼,缓缓仰起头,有些颓然,“明明他知道我宁愿玉石俱焚也不会让北戎人过北风关,为何不再守一会儿,失了韶关城,也将自己逼入绝境。” “我与他在同一个赌桌上,我压上赵家所有,奉上北境民心,拉他下水帮我,我以为是我们各取所需,其实在韩灼加注,压上自己性命的那一瞬间,便是我算计了他。” “侯爷想救您。”殷非转头看向她:“袁纥桢来势汹汹,侯爷选了最艰难的一条路,却也是他唯一能选的一条路,置之死地而后生,祸水东引。” 赵晏沉默下去,有那么一瞬间,她想去问一声值得吗。 她认识的韩灼,不是这副模样,他长在阴暗里,在一场又一场厮杀里,他将自己变成了亡命之徒,拿着命一次次去赌自己的前程,而这一次,韩灼用命赌了她的命。 他其实不必做到这一步,她对这片土地、这方人有感情,所以赔上命也值得,可他不是,他只是她一手拉进这烽火里的,他应该甩开她的手,看着她牵制袁纥桢,然后歼灭萧尽,再一路北上攻打北戎,立万世功绩。 “殷非,我很卑劣,如果他回不来,我永远无法原谅我自己,可我能做的,只是为他覆灭。” “覆灭什么?” 赵晏不答,脑海里闪过无数张韩灼的面容,然后与那月华宫里的孩童一点一点重合,他与她一样,都是对上位者满心怨恨,妄想颠覆江山,让天下易主的人,所以她布好的局里一早便有韩灼。 殷非看着她脸颊缓缓留下的清泪,慢慢移开眼,“你想他活着,便去救,想去见他,便努力活着,守在北风关也好,去闯北戎王城也好。” 我都陪着你。 殷非无声的弯了弯唇,后面那句话掩在夜色里,有些不好意思,从一开始的迫于师命到如今的心甘情愿,他不得不承认,如果赵晏是他要追随一生的燕主,他将身先士卒,死而后已。 “接下来我们所面临的仗,会很难打。” 殷非声音很平稳,“北戎只怕会将袁纥律的死推到我们头上,复仇的火会烧向我们,一招不慎,或许我们等不到侯爷拿下北戎王城迫使他们退兵。” 女子睁开眼,水润的眼眸亮晶晶的,“韩灼堵上命也要救我,死了岂不可惜。” “天亮之后派燕子出城,三日之内将所有能找到的木工带到北风关,将抚南军中善用□□、会做木工活的人找出来,另外,从今天起派一队人开始伐木造投石机,仿制□□,还有,你拿着我的令牌亲自去一趟定西城,请老百姓将家中的布跟油捐出。” 殷非应是。 天之将明,有马入城来。 巨大的北戎地图挂在赵晏面前,越过崇山峻岭,跨过茫茫戈壁,上面有千沟万壑,山峦起伏,纵横交错,从北境的东塞丛山到北戎边境的雪塞山,一路经过伯颜、巴彦、巴音、白羊、宝音、白云、补英七城,最后指向北戎王城,朱砂标红。 危月、毕月站在她身后不由变了变脸色,谁也不知道开阳大人让送来的是这样一张地图,赵晏缓缓走上前去,手指沿着那路线轻轻掠过,最后在北戎王城上停下。 “殷非,将这地图挂到我大帐里去。” 殷非点头,抬手将地图卷了起来。 城楼号角声骤起,赵晏拎着剑,朝着毕月、危月递出一物,是一枚令牌,“劳烦二位帮我跑一趟青山城子规云庄,找范易先生,那里有北风关需要的东西,这令牌是信物,请你二人务必收好,我送你们出城。” 范千城,曾是明靖军器监最负盛名的火器师,在火药与武器制造上有着过人的天赋,年轻时造出了火硝石,威力无比巨大,名声极响,民间有戏言:范千城可守千城。 北戎杀手来了一波又一波企图将人绑去北戎,后来正元帝怕他将配方泄露,派人追杀他,过程中失了一臂,又自毁面容,一路逃到北境,自此在流离乞讨化名范易,前世她驻守韶关城时曾救过他,当时他给她的,是足以对北戎军造成毁灭性伤害的武器,而这一世在父亲离京前她便留了书信,请父亲暗中在北境寻他,然后将人安置在了青山城。 范易于武器制作上的天赋世间罕见,他制作出来的火药不仅是简单硝石与木炭,其中加了硫磺,无论是威力、射程都远胜如今明靖现存的火药,称□□,她刚来北境时便收到庄子里来的信,范易已经开始制作火药。 她给范易去了信,信中提及了以硫磺混杂制备火药的方子,她抛出了石头,就看能不能引来玉,果不其然前日燕子来信,如今范易一遍一遍调试配方将其威力最大化,已小有所成,可战火烧得太快,量产根本来不及,可北风关这场难打的仗。 但愿,范易做出来的那些,足够炸掉整个北风关。 话落,女子便提着剑匆匆朝着城楼跑去,用来束发的红色飘带被风扬起,杀伐之意肃然。 山河动荡,女子持剑而战,毕月、危月二人看向她单薄的背影,郑重其事的行了个礼,“赵大人放心。” 年关将至,前线依旧僵持不下,赵晏拼了命各种法子都用上了跟袁纥桢僵持在北风关,以袁纥律为质,要求北戎全面退兵。 军旗飘扬的北风关城头上,一身红衣的赵晏,手持长弓,寄信的长箭稳稳扎在了领头骑兵的脑门上,血红的颜色染花了绢帛,楷体的手书沾了血越发凌厉。 袁纥桢尚且顾忌北戎军中各方势力以及王室那边的目光,不得不做出一副兄友弟恭的模样,还要求使者入城见袁纥律,赵晏端着茶杯抿了一口,不由蹙眉,不知道殷非从什么地方寻来的茶叶,味忒苦。 半靠在床上的年轻男子,面色苍白,见她的模样,微微动了动唇角。 赵晏瞥了他一眼,淡淡道:“你怎么看?” “见,使者入城,我身边的亲信也一定会来,确认我活着,姑娘这北风关便可多保几日。” “可无论生死,他都不会让我活着走出这北风关。” “彼时,姑娘就要担上刺杀北戎太子的名头了。” 话落,袁纥律抬手搭在唇边,忽然开始干咳,肤色瞬间红了,像是要将肺咳出来一样,赵晏起身替他倒了杯温水,他伤得不重,只是这些日子瞧着他,委实过于文弱了。 见他这副模样,忍不住出言道:“来人。” 帐帘掀开,守门的将士单膝点地,赵晏指了指床前的空地,“让人将我帐里的炭火都移到这儿来。” 不一会帐子里便热了起来,冰凉的指尖搭在温热的瓷盏上,寒气少了几分,袁纥律止了咳嗽,眼眶微微泛红,“天气严寒,姑娘不必如此。” 赵晏摆了摆手,解了身上的大裘披在了他身上,眉梢轻挑,“我身子比你好,如今随时要开战,我多守在城楼上,你且用着,毕竟人质可不能死了,再说我既救了你,你的生死,我自然担得起。” 女子飒爽,这般举动做的顺畅,丝毫不见扭捏,袁纥律低头,想起那夜船上的种种,不由淡笑:“言律谢过姑娘。” “北戎太子,可不姓言。” “我母亲姓言,过往十几年,我都姓言。” 他仰头,静静瞧着床前一身劲装的女子,“姑娘救得是言律,一次、两次,都是言律。” “如此巧言善辩,看来也不尽如我所想那般柔弱。” 赵晏抿唇,头也不回的出了营帐,袁纥律指尖搭在大裘边上,心里生出来许多暖意,不一会帐子里又传出细碎的轻咳声,很快便压下去了,隐隐约约能听到隐忍的克制,尚未走远的赵晏顿住脚,招手换来一小兵,“让厨房煮点生姜茶,给将士们驱驱寒,给他也送一壶过来。” 当天夜里,送进营帐的药,多了一壶生姜茶,“赵大人说给你驱驱寒。” 袁纥律看着手边那碗生姜茶,良久没有说出话来,营帐里的烛火跃动,似有一团火在他胸腔里燃烧,生生不息,足以将濒死那晚的鹿野原的凛冽消除殆尽。 另一边袁纥桢假意拖延了几日后,便开始在北戎军中大规模肃清,据探子回报鹿野原上多了许多北戎军人的尸体,身上没有外伤,看着是中毒身亡,赵晏得了消息亲自去瞧过,心中暗忖,果然袁纥桢开始动手了。 不久后,袁纥桢便向外宣称北戎太子袁纥律死于北风关赵晏之手,如今不过找了个替身要挟北戎退兵,同时正式发起了对北风关的进攻。 正如袁纥律所言,即使他活着,袁纥桢也会想尽办法让他死在这。 北风关尚是如此,韶关城那边,开阳他们退守与凤城,唐海与杨光两位将军在韶关城破之际突围了出去,萧尽大军一路向着与凤城而去,打得如火如荼。 而此刻的韩灼,已经越过雪山,兵分两路,一路掠过伯颜、巴彦、巴音三城,北境境内军防稀疏,战线在明靖边界,能打仗的都上了战场,袁纥桢带走了北戎境内最后的壮丁,一路屠戮,连斩七城守将后,韩灼身边所剩不足一千人,可所过之处的城头上挂满了守城将领的头颅,插上了明字旗。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喜欢,请多多支持 第68章 北戎境内惶惶,民众怨声载道,直言韩灼能如此神出鬼没的直闯北戎,是天神向好杀的他们降下了神罚,亡国之兆的言论众说纷纭,他们将韩灼比作传说中的阿修罗,其骁勇之势可见一斑。 此前接到韩灼的密信,赵钧便动用了所有赵家早年在北戎埋下的暗棋,为他们打掩护,一路杀过去,令北戎人闻风丧胆,他们人数稀少,分批进了王城,来接应的人在北戎身份不轻,一早打通了各处关节,让他们以安排好的身份进了王城。 另一队人马在北境沿路各个城池埋伏着,一旦功成随时撤退,韩灼领着一千多人开始谋划攻下北戎王宫。 明安候现身北戎境内的消息几乎一夜便传遍了整个明靖,宫中请赵钧入宫共议军事的圣旨催了三次,次次都让秦纨以赵钧重病下不了榻推了回去。 太医日日来府里,只能悻悻回去禀报,定北大将军是真的病了,久病缠身,怒火攻心之下,旧疾齐发,连下床都难。 赵钧站在窗边,看向京都城阴蓝的天,这明靖终将迎来风云巨变,自家女儿选的人始终过于锋芒,年少气盛,却又有着更甚他年少时的霸气跟胸怀,他固守北境多年,是否因年岁太久失了年轻时的热血跟雄心,墨守陈规,所以当那年纪轻轻明安候一纸信笺送进京都来,他是震惊的,置之死地而后生,不破不立,不得不否认,这个年轻人的军事谋略远胜于他,甚至胜于他的长子。 他守护了北境,而这个年轻人将要击败北戎,扬明靖国威,一旦功成,于北戎而言将是致命创伤,相对的,北境将迎来很长一段时间的太平与安宁。 他慢慢勾唇,无声的笑了,他的时代终将过去,属于这些年轻人的时代刚刚开启,他很庆幸,无论是他的儿女还是明安候,都让他看见了希望,这些年轻人终将肩挑明靖,背塑风骨,成为明靖王朝宁死不折的脊梁。 此时赵晏的长字旗在北风关的朔风中屹立不倒,两万人战到最后,不足万人,定西城为数不多的人马尽数调了过来,姝白领着定西城中年轻力壮的男子连夜赶来,他们其中最小的不过与许小山一般岁数,只剩民兵守着满城妇孺。 城楼上大雪纷纷,抬眼望去,远处山舞银蛇,一片盛景,而她脚下早已血流成河,成了人间炼狱,赵晏靠坐在城楼的石阶上,久违的日光照射在她光洁的额头上,清瘦的侧脸,明媚的五官染尽了风霜越发冷清,她的手握着剑,时刻准备着战斗。 北戎军的队伍一点一点在逼近,队列连绵,旗鼓相望,踩踏着战场上四处堆叠的尸体,碾过满地的积雪,号角鸣起的瞬间,一股热血的力量在赵晏胸腔中游走,灼烧着她的五脏六腑,随时要喷涌而出。 面前的人,不止是她的对手,更是仇敌,隔世之仇,终于要这样面对面的刀剑相向。 战争打响时,袁纥桢轻轻的眯了眯眼,连日的失利让他逐渐失去了耐性,国库已经支撑不住这数万人在战场上的开销,袁纥律已死,北戎王位非他莫属,而这北风关后就是一座疫城,那是能将明靖变成地狱的好东西,而他只需要像围杀猎物一样,将那些人赶向他们的都城,这个国家终将沦陷,而这个国家的百姓将世代成为北戎的奴仆。 袁纥桢手下的数万大军呼啸间便冲了上来,铠甲如山,刀剑呼啸,冲锋的号角声不断几乎要将天掀翻,北风关城墙上的战士只觉脚下一震,城墙在颤抖,好像随时就要倒下一样。 铺天盖地的军队压了上来,人群在嘶吼,粗粝难听的北戎语响起,“进攻!” “迎敌!”苏海身姿伟岸站在军旗之下,在这些迅猛的战争中这个中年军官再一次深刻认识到了自己守护着什么,他手举战刀,狂吼道:“放!” 北风关的城头之上摆满一排一排一人之高的投石机,城墙上架起了更长更宽的□□足有半人之高,其间穿杂着火油箭,敌人越逼越近,骑兵打头,步兵随后跟上,杀敌声音呼山倒海而来。 只听机械的转动声响起,漫天的石头、□□齐齐发射,像一场突如其来的风暴袭向北戎军,在绝对的武器压制之下,没有任何血肉之躯能够屹立不倒,无处逃,不能退,便只能像秋风扫落叶一般萧萧落下,轰然倒塌。 “冲,后退者死!” 赵晏做了个手势,翻身站在高高的城楼之上,城楼的另一角,殷非一身墨甲,只见他二人弯弓搭箭,巨大的弓,庞大的箭,很快,泣燕箭的铮鸣之声瞬间响彻了整个战场的上空,泣燕箭的箭尾缀着麻绳,巨大的力量拉动细绳,细绳之后是一块足以将战场遮蔽的油布,似一只振翅的凤凰一般将天空遮蔽,遮去了阳光,阳光之下便是死亡。 霎时间,所有人的眼睛都被头顶的阴影吸引,他们赫然睁大了眼,眼睁睁看着那样漫无边际的一块油布落下,被这突如其来的招式晃花了眼,泣燕箭飞出去很远在北戎军末端狠狠扎入土里,油布的另外两端系着□□,孔武有力的兵将在城头之上将枪掷出。 掷出落下的瞬间,姝白下令,城头数千只火油箭齐齐发射,油布轰然点燃,惨叫声,痛呼声,无数的人在其中挣扎、扭曲,那烧起的火像是地狱的红莲业火,拽着人直往坠向阎罗,无处可逃,只能活活被烧死,即使很快油布上被撕开各种缺口,等待着他们的又是新一轮箭雨跟从天而降的石块,鲜血淋漓,脑浆四溅。 北风关外瞬间成了一片火海,赵晏看着窜起的火苗,一点一点慢慢与那场烧死几十万的阴阳谷之战重合,父兄是如何葬身火海,那些将士是如何被烧死,那一年阴阳谷的寸草不生在之后时刻提醒着她,曾有那么多将士因为一场大火葬身战场。 “散开!快散开!” 北戎军被冲开,袁纥桢看着城头上红衣墨甲的女子,恨不得冲上去将她撕碎,他怎么会一次又一次败在她手里,更可耻的是,那不过是个女人,一个年轻的明靖女人。 少女面无表情看着城下入草浪一般倒下的北戎军,数万人在她面前死去,冷冷的看着城外一片火海中血液汇聚、翻腾,逐渐将土地染红,在战火面前,人如草芥,轻易便燃尽了,赵晏看着那些倒在战火里的人,慢慢变得麻木,连同那些仇恨一并埋在了心底最深处,只是觉得无论是前世的北戎王城还是今生起了战火的北境,一样冷。 战争的代价是残酷的,不过一日,北风关的箭矢告罄,一天后,滚石与火油箭尽数用完,北风关的弹尽粮绝换来了大半的北戎军的性命,北风关外宽阔的战场上,四处都是烧黑的尸体,正片大地呈现黑色,密密麻麻,断剑折戟四处散落。 北戎损失惨重,明靖也好不倒哪里去,连日作战所有人都是疲乏不堪。 尚未来得及休整,北戎军锐利的冲锋号再次响起,北戎军队迅速整顿、集结,冒着战火开始前进,黑压压的影子扑了上来,苏海前去迎战,滚烫的热油从城楼上兜头浇下,赵晏揉揉眉心,她与袁纥桢都清楚,仗打到这一步,比得就是谁能撑到最后,而袁纥桢被逼到这一步,注定要孤注一掷。 “姑娘,毕月危月来了。” 殷非匆匆喊道,赵晏眸色一变,连滚带爬的从地上站了起来,“人呢?” “海东青半个时辰前回的城,想来此刻快到城外了。” “我亲自出城去迎。” 凌厉的女声在战场之上骤然响起,很快便以冲锋的姿态朝着西边奔驰,刀锋一样的阵型从密密麻麻的北戎军中卷杀而过,刀锋似雪光闪过,眨眼便是血花喷涌,寒光过喉,脖颈处的血管割断,噗的一下洒在洁白的雪地之上。 短兵相接,饶是人数上完全压制的北戎军在赵晏飞快的马速与狠辣的剑法之下,北戎人不敢贸然靠近这支队伍,他们动作敏捷,像一阵风呼啸而过,在众人一片惊慌之时,又很快退去。 无人发现,驾马退回城内的人多了两位。 “东西带来了?” 毕月、危月对视一眼,将背上的包袱解下。 赵晏目光扫过,静静道:“范先生可有话给我?” 危月回道:“有,先生说这些东西,足够你炸掉整个北风关,粉身碎骨。” 赵晏没说话,慢慢笑开,良久道:“那便好。” 殷非抿着唇不说话,静默里有瓷碗碎地的声音在门口骤然响起,一身白衣的袁纥律裹了大裘正站在门口,脚边碎开的瓷片腾着热气。 毕月手中长鞭脱袖而出,直直袭向门口,那人不躲不避,赵晏长剑出鞘将长鞭拦下,几步便挡在了身前,“这是北戎太子袁纥律,我救回来的。” 毕月连忙收回鞭子,“世间传闻他已死于大人之手。” “实则是一出兄弟阋墙,我不过顺手救了他,倒没指望袁纥桢就此退兵,不过实实在在拖了些日子,上次你二人来,他尚在昏迷。” 袁纥律面色冷的可怕,静静道:“你们刚刚在说什么?” 赵晏看向他,目光平静,“兵力悬殊,一旦战败,北戎铁骑踏进来时,我会炸掉北风关,也会炸掉唯一通向其他城池的吊桥。” “我看过明靖的地图,你大可以退守津北城,撑到你们的援军到来。” 他声音很轻,却很急促,“以你的能力,分而化之,借地形优势,撑下去不是问题。” 北戎太子在明靖的军营里出主意,委实有些诡异。 赵晏垂眼,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我自然是有不能退的理由。” “什么理由?” “定西城西南两侧尽是密林,恶狼、野兽数不胜数,东邻津北城,而津北城是一座疫城!” 赵晏抬眼望向他,目光冷得瘆人,“你难道不好奇为什么袁纥桢一早陈兵五万来攻打这偏僻的定西城?因为他一早便知道津北城的瘟疫肆虐,他要打下定西城将数万百姓赶到津北城去,一旦瘟疫开始传播,用不着他动手,明靖百万军民便不攻自溃。” “而你,不也是亲自来了这北风关?” 袁纥律喉间腥甜,唇角扯出一抹苦笑,“原是如此。” 话落,他怔怔走出了营帐,身形萧肃,起初是走着,慢慢开始拔足狂奔。 儿时仰星光,举手若能摘。于今七尺身,天高不可即。 是不是人活着活着,就都变成了魔鬼。 他也曾做过恶,趁袁纥桢领兵在外,一举清除了站在他身后主张屠城的图兰部族,可他没有多杀一人,那些死去的人,无一不是恶贯满盈,可如今摆在明靖战场上的除去士兵,还有百万无辜的百姓。 袁纥律冒着风,热泪滚落,脚步不停。 毕月看着那仓皇离去的背影,轻声道:“袁纥律不像是这样的人,据线报他来北风关前在北戎境内清除了袁纥桢身后主战屠城的图兰部族,看着不像是好杀的人。” “我知道。”赵晏叹了口气,可不动怒是假的,因为要沦陷的将是她脚下这片土地。 “大人!” 一名将士风风火火闯了进来,言语磕绊:“大人救回来的那个公子上了城楼,说...” 殷非上前一步,“说什么?” “说他是北戎的太子!说北风关后有瘟疫肆虐,袁纥桢是要带着他们送死,好满足自己的狼子野心!” 赵晏闭了闭眼,低低骂了一声,提着剑便奔了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喜欢,请多多支持 第69章 袁纥桢望着远处城头上素白的身影,理智一点一点被蚕食,提着弓箭就要射,副将连忙上前阻拦,被他一脚踹开。 “杀不得,殿下,这数万人看着呢,杀不得。” “滚开!” 袁纥桢搭上箭,“他死了,我看还有谁敢多说一句!” 话落,指尖长箭便穿云掠风而去,直直射向袁纥律,不过几息,城楼上的人影应声倒下。 北风关的城墙之上,赵晏拦腰抱着袁纥律重重摔在地上,不由闷哼一声。 “你不要命了!” 袁纥律不动,静静躺在地上,眼角微润,他说:“百姓从来都是没有姓名的,无论这天下江山属于谁,百姓就是百姓,是这天下的子民。” 赵晏坐起身,认真的看向他,前世她不曾见过他,只是无意间在世人的口口相传中窥见了那个北戎太子的一面,然后在北戎冰冷的大牢里听闻了那场宫变,新北戎王,死于中毒。 “你是个好太子,想来应当也会是个好皇帝。” 袁纥律微微一怔,赵晏伸手去扶他,轻轻笑了,“世人都说一将难求,可这天下最难得的是仁政爱民的君王,而你恰好就是。” 他抬手遮住眼,掌心湿润,“我不是。” “至少在我眼里你是,我能为这天下做的只是守一方土地,护一城百姓,而你可以让天下的百姓免于战乱。” “袁纥律。”赵晏平淡开口,“我会立刻让毕月危月送你跟你的护卫去昌都城休养,等他伤好了自会有人送你们回北戎,我能做的只是如此了,你以后的路得你自己去闯。” “你呢?” 女子笑了笑,“我与北风关,同生共死。” 直到很多年以后,袁纥律站在北戎国土之上远远眺望北风关,都会想起那样一段奇遇,那样一个执剑的女子以及头顶呼啸的长字旗。 断壁残垣,北戎军在城墙上造成的缺口,虽然赵晏迅速的做了防护,却仍让一千多人冲了进来,拼杀持续了一个多时辰,尸体堆在缺口处垒成了小山。 “姑娘!我们没人了,一营跟二营全没了,撑不住了,您快撤吧!” 姝白从城墙上跑下来,身上伤痕累累,右臂受伤了粗粗用布条缠着,她旧伤还没好全硬撑着又上了战场。 殷非也站在她身边,“主子,你撤回定西城,剩下的事情,我来做。” □□已经在北风关各处埋好,一旦北风关沦陷,引线点燃,便玉石俱焚。 苏海看着她,声线沙哑道:“大人,您退吧,领着民兵退守定西城。” 赵晏缓缓摇了摇头,她低声说道:“我不退。” “袁纥桢此人猜忌多疑,主将不见踪影必有蹊跷,他便不会踏进北风关半步,我守在北风关这么多日未退,这时候更不能退。” 城门钉死,身藏炸药,她早就做好了赴死的准备。 “姝白,你领着民兵退回定西城,让燕子继续在境内找章豫,告诉兰予,以后赵家的生意我都交给她。” “姑娘!” “苏海。”赵晏抬起头,目光定定,“你领一百人,沿路设下岗哨,然后亲自去津北城外伏着,一旦北风关爆炸,就让他们往山林里撤,然后焚城!” “大人!”她目光坚定,丝毫不动摇,苏海咬咬牙,“定不负大人所托!” “殷非。” “我不走。”男子墨色的瞳直直望向她,轻轻蹙眉,眼底是化不开的凉。 赵晏淡淡笑了笑,“没让你走,我只是想叫叫你。” 怕我死了,以后没机会了。 出了营帐,赵晏抱了抱姝白,在她耳边轻声嘱咐了几句,姝白眨眨眼,下一秒便哭了出来,赵晏将头放在她肩膀上蹭了蹭,笑道:“快去吧,告诉兰予,我很想念她。” 天色渐渐昏暗,夕阳在天边扯出血红色的连绵,全军死守的命令下达,所有人都在战火里撕杀着,无数伤兵爬上了城楼,用他们仅剩的胳膊抓住绳梯纵身坠落,正在攀爬的北戎士兵随他们一并坠落高墙,有人丧失双臂,身中数箭仍是不管不顾以身体做武器将敌人撞下城墙,鲜血四溅,无比忠勇。 赵晏提着剑守在缺口处,鲜血染了她满面,手中宝剑锋利,直取喉间,明靖的军人们发了疯,挥舞着战刀,刀断了,枪折了,依旧不管不顾的冲上去。 她已经杀得麻木了,弯刀向着她的胳膊劈来,长剑尚未落下,持刀的北戎士兵轰然倒下,她回首,殷非背着弓箭手握长刀冲了过来。 越来越多的人倒下,越来越多的人冲上来,忽然撤退的号角响起,扬起的刀尚未落下,所有正在厮杀的人都怔了一怔,殷非搭箭,赵晏身前几人纷纷倒下,只见奋勇往前的北戎军骤然沸腾起来,传令兵在军队中来回奔驰,声嘶力竭的北戎语,赵晏抬眼望向西北方向,一片辽阔的鹿野原浮现出一道黑色的阴影,像是浪潮一般向着北戎大军后方而去,巍峨壮观,金色的战旗在空中挥舞,赫赫而来。 马声嘶鸣,驾马而来的战士身披铠甲,拔出战刀竖在胸前,震耳欲聋的冲锋号响彻天地,那是西戎的王旗! 北戎军茫然着像浪潮一样退去,北风关城头上爆发了巨大的欢呼声,嘶喊着,发泄着。 “退兵了!他们退兵了!” 殷非深深瞧了一眼身边的女子,身子一软向后倒去,赵晏一把将他拽回,“没事吧?” 他摇摇头,面色阴郁。 赵晏摸摸鼻子,不再瞧他,拽着他的胳膊,半拖半拽将人带上了城墙。 与明靖的欢呼相反的是北戎的惊慌,袁纥桢提着弯刀,不可置信的惊喊道:“怎么回事?西狄也来凑热闹!” “殿下!那是西狄的王室护卫军!” 袁纥桢气急败坏的给了他一脚,“我看得见,还不收兵!” 不到半个时辰北戎军便整兵后撤,一抹青色的身影在几个西狄护卫的保护下来到了北风关下。 眉心一点朱砂痣,温善公子当如是。 赵晏一眼便认出了他,“怎么是他?” 韩煜一身青衣在血红的战场上格外超然,打马入城,他仰头看着城楼上的赵晏,神色里是藏不住的欣喜。 手中令牌一出,北风关内纷纷跪倒一地,赵晏静静站在城头上,看他一路跑上了楼,未设防,那抹身影奔向她,然后抱了个满怀。 四处传来低低的惊呼声,赵晏抬手推开他,施施然行了一礼,“怡王殿下,怎么会带着西狄的军队来?” “明安候留下的后手,那日与你相别,他送了信给我,说我若想救你,便亲自去一趟西狄商议此事。” 他竟什么都想到了,赵晏看着韩煜的眼神,道:“什么条件?” “西狄答应假意出兵的条件,是什么?” “西陲边界同南疆一带开通互市,六个贸易点,盐巴、丝绸以及茶叶未来两年以低利让出。” 赵晏吸了口气,这样的条件,西狄会心动,却不会真的出兵,而韩灼之所以让韩煜亲自去一趟是为了让西狄人安心,可他怎么这般大胆,引狼入室,也不怕西狄人突然反水发兵明靖! 很快,一队赤色的轻骑自北方而来,赤旗赫赫,上面写着大大的戎字,一路顺畅直奔北戎中军而去。 赵晏站在城墙之上,拳头攥得死死的,是北戎王庭的人! 如此这般,是不是意味着,韩灼已经入了王城。 北戎王庭的人进了袁纥桢的营帐,来的人正是太子太傅呼和部族的族长林知与,年至古稀的老人听闻爱徒死在这不得不自请前来,“老臣请殿下安。” 袁纥桢抬眼,目光不善,“太子太傅不好好在呼和部来此处作甚?” “来传王命,请殿下即刻退兵。” “什么?” 林知与拱拱手,将王旨呈上,“殿下私自在部族征兵,调动北戎上下兵力来打这一场毫无所获的仗,国库空虚,太子殒命,执意调军致使北戎境内军力匮乏,被人连斩七城守将攻入王城,如今王为人所挟,败局将定,连西狄也来掺和,殿下是还嫌不够丢人。” “你说什么!” 林知与甩甩衣袖,挺直了背脊,看着眼前这位愚蠢好杀的蠢货,“太子的死到底是何人所为殿下比谁都清楚,你若有想说的,不妨回城跟王上去说!” 不多时,北戎的鸣金之声响起,北戎军营顿时动作起来,随后有一棕衣男子独自骑马出了营帐,径直朝着北风关而来。 “大人,你看。” 殷非看着那抹身影出声提醒,赵晏抬眼,头发花白的老人驾马而来,风吹起了他的衣袍,带起了他花白的长发,在偌大的鲜红的战场上格外醒目。 “别放箭!”赵晏下令吩咐,只见那老人在城下勒马,翻身而下,双手拢起,朝着赵晏稳稳拜下,赵晏敛眉,“来者何人?” “北戎太子太傅林知与特来拜会赵姑娘,有人以王要挟我带话给姑娘。” “他说什么?” “那位公子说,让你以后,多想想自己。” 赵晏眼眶一酸,沙哑出声:“他人呢?” 韩煜看着她瞬间发红的眼眶,心中发苦。 “挟持我王,大杀王庭。” 林知与摸摸胡子,沟壑交错的面容上带着几分凄色,沧桑的眼微微红着,“我有一言想问姑娘,我徒袁纥律可是死在姑娘手上,如今尸骨何在?” “不是,没有。” 老人似是一顿,随后拱拱手,很快消失在北风里。 当夜,西狄与北戎前后脚整兵撤回,赵晏让人送韩煜下了城楼,自己站在在城楼之上,一瞬不瞬的看向远方,曾经兵荒马乱的战场如今死一般寂静。 身后的黑影动也不动,赵晏抬手捏了捏眉心,“生气了?” 殷非不语,眸色冰凉,半响道:“我不知道该庆幸还是该生气,庆幸你如此看重我的性命不惜给我下药让姝白带我走,气你看重所有人的命唯独不把自己当回事。” 她看着殷非认真的模样,止不住想起在淮水城初见的模样,原来不经意间他们已经一起走了这么远,忽地便笑了,“我想去北戎见一个人,你陪我去吧。” 殷非拧眉看着她,一副不相信的模样,赵晏抬手拍了拍他的肩,“你说过,我想救他便努力活着,守城也好,去闯北戎王城也罢,城我守下了,现在要去闯一闯北戎,去吗?” 我想请他看一看没有战争的北境,还想等春日化雪请他在京都城最好的挽香阁看一舞惊鸿,去桃山赏灼灼春色,再饮桃花一醉。 殷非抿抿唇,认真看向她,“你别骗我。” 赵晏弯弯眉眼,第一次见他如此少年气。 “袁纥律想同归故里。” 赵晏点点头,“他人呢?” “随毕月他们在桥那候着。” 赵晏提着剑,下楼挑了马,“跟我去见他。” 两人策马出了城,寒冬已经过去了,夜里的风依然凉,赵晏裹了大裘,脸吹的有些麻了,方看见密林里的点点火光。 赵晏见了袁纥律,匆匆翻下了马,开口第一句便是:“你知道最快去北戎王城的路吗?” 袁纥律抬眼看她,轻轻皱了皱眉,“知道。” “你带我去,我送你回王城。” “赵晏。”她转身就要上马,袁纥律轻轻叫住她,赵晏眨眼以为他会问她去北戎做什么,没想到他说:“我听说他们说,我老师来了,你为何不将我交出去,与父王做交易,换你要的那人一个平安?” 女子抿抿唇,眼里像有星星,定定道:“世人皆知北戎王病入膏肓命不久矣,你是深得民心的太子,将你迎回,再用一个濒死的王换一国战神,北戎不亏,即便你愿意保他性命,那些在战场上对韩灼恨之入骨的将士、袁纥桢、主战的部族,他们不会愿意。” “你不信我?” 赵晏摇摇头,“除了北戎人,我想觊觎北戎的正元帝也不会愿意,以韩灼一人换北戎朝政动荡,惹三军之怒,抚南军挥师北上,或许是明靖打下北戎的最好时机,我信你,堵上我的命也无妨,可如今堵上的是韩灼的命。” “我不敢。”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喜欢,请多多支持。 第70章 空中骤然亮起的火光,那是燕子传回来的讯息,北戎军已退兵,赵晏点了人准备连夜出发接应韩灼,韩煜闻声赶来时,她已经换了衣着,正细细跟回城的苏海交待部署。 赵晏早知道韩煜来了,她抬起头,见他染了血的青衫,不由皱了皱眉,“殿下怎么过来了?” “你非要跟我这般生疏!” 赵晏抿唇不语,韩煜咬咬牙,“好,你愿怎样便怎样,我只问你,你是不是要去北戎?” “是。” “你去干什么?” 赵晏抬眼看向他,“韩灼在北戎。” “那与你何干!” 韩煜怒吼出色,微微发颤的手紧握成拳,“你去能如何,赵长欢,你救不了他!” 赵晏蹙眉,韩煜这副疾言厉色的模样无论前世还是今生都是头一回见,为了她的命,心里不由觉得凉薄,前世全心全意的信任与爱恋换来不来的东西,今生轻而易举便到手了,总觉得前世的自己在他面前活成了个笑话,声音不由冷了几分,“那我便同他一齐死。” 韩煜闭上眼睛,他知道赵晏心中所想,她向来如此,别人对她好一分,她会还回去十分,可她对韩灼,终究有些不一样,他捏着拳,口中发苦,涩声道:“那我随你一同去,我不能见你为了其他男人死。” 赵晏愣住,不止是她,营帐里其他人皆是一愣,静静看向韩煜,明靖王朝的五皇子,再加上过往那些众说纷纭的传闻,要说真没什么,他们也不相信,韩煜望向她,眸色渐冷,“更不能是韩灼!” “臣不愿意。” 赵晏起身,径直在他面前站定,双手交叠抵住额头,恭恭敬敬行了个礼,深深拜下,“望怡王殿下以国事为重,殿下玉体贵重,生死乃国之社稷,此一去生死未卜,望殿下三思。” “你要以君臣论你我?” 赵晏低头,目光落在地上,“那夜一别,我说对殿下仍有希冀是真的,殿下自小识我,女子秉性如此,百折不挠,非去不可。” “你别对我服软!”韩煜望着她,清瘦的身影,鸦青色的劲装,微红的眼中闪过痛色、愤怒、无奈,千百种情绪交织,最终是追悔莫及。 “我若执意拦你,还去吗?” “去。” “打断你的腿呢?” 他声音骤然变了,像鹿野原上堆积而成的雪,彻骨心寒,难辨的情绪,已然是动了怒,殷非上前一步挡在了跪地的女子身前,“你敢!” “爬着去。” 赵晏平淡开口,与殷非清冷的音色重合,她仰头越过殷非的背影看向那人,脑中闪过许多,神色平静,“年少时,父亲拦不住我一路随你偷回京都,如今,你便拦不住我,无论是当年的我,还是现在的我,都是一样。” “一样不要命。” “殿下想拦我便来,除非赵长欢死,否则非去不可。” 话落,她朝韩煜行礼,郑重而恭敬,因为在她看见他一身青衫穿过血红的战场时,忽然就觉得自己的那些爱恨都不甚重要,面前这个人救下的是不计其数的将士、百姓,她不原谅,却无法不敬重。 “韶关城外的抚南军已经夺回了韶关城,萧尽在开阳他们的包围圈里,一旦退兵的旨意送到,很快便会停战,我是握着剑的将军,战后重建、安抚民众的的事宜殿下比我擅长,如今仗打完了,你便放我去做自己想做的事。” 说完,她便起身朝着营帐外走去。 “晏晏。” 赵晏脚步不停,那低低的一声呼唤被踩碎在风里。 她不想去分辨韩煜突然的转变究竟是真心还是假意,她只知道千里之外有一个人跟前世的她一样,在黑夜里独行,她死在了冰冷的北戎,所以格外想救他。 夜行千里,赵晏冒着夜风,昼夜不停的带着人向北戎王城赶去,只怕晚一秒便错过了。 而此刻,王庭里静的骇人,护卫军退守王庭外围,内里已被韩灼的人尽数换了,王室的族人跪在廊下,有人扛不住已经倒下,有的人依旧硬撑着,半个时辰,他们身下的血液开始凝结,而他们的王只能静静坐在金座之上静静看着身前的男子。 “主子,袁纥桢退兵了。” 韩灼转身,看向台阶下的众人,有人正抬眼看他,满眼恐惧,韩灼抬抬手,薄唇微启,“告诉他们我只杀主战的人,杀一个,便放一个。” 很快惨叫声传遍了整个王庭,昏暗的光线下,韩灼看着被刀光带起的血液,眼是凉的,心也是冷的,他早已周身鲜血,心里生不出半分罪恶。 袁纥闻墨看着身前的年轻人,浑浊的眼里闪过愤怒,却又很快散去,看着他的面容,忽地便是一愣,颤抖的手扶着王座一点一点撑着身子站了起来,“李月华,是你什么人?” 他的声音很沧桑,在哭喊交织的王庭里听不真切,韩灼却是眸色一变,显然他的变化早已被这老人看在了眼里,随后恍然道:“她的儿子,合该这般年龄了。” “不是。”韩灼神色平静的看向他。 “怎么会不是,你的眼神跟她一样,一样冷。” “你想说什么?” 袁纥闻墨看向他,“带朕走,朕给你一条生路。” “我既敢来,就没想过能活着回去。”韩灼不再看他,径直走了出去,王殿骤然安静下来,袁纥闻墨抬手挥倒了书案上的物件,七零八碎落了一地。 北河迎上来,静声道:“主子,都安排好了。” 韩灼点点头,同北河道:“你带着剩下的人走,一出王城便分散开,按照赵钧给的路线撤离北戎,沿路会有暗线接应。” “主子您呢?” 北河心中一跳,韩灼平静开口:“我带着北戎王,往巴彦城方向去。” 他声音落在风里,很轻很淡,北河看着他,轻描淡写便断了自己的后路,眼眶发酸,“属下扮成您带着北戎王走!” “北河,比起救回一个垂垂老矣的北戎王,他们更想要的是我的命,如今北戎太子已死,有更多人急着要这位王的命,甚至巴不得他死在我手上,我带着他走,大部分兵力会追向我,你们借机离开北戎,或逃或藏,一定要快。” 北河看着他,神色凛然,“您怎么办?” “我跑不了,能多撑两天是两天。” 忽然,韩灼像是想到什么,眼里带了些暖意,轻轻扯了扯唇角,“北风关如今安全了,依照赵长欢的性子怕是要来闯一闯这北戎,你见了赵将军的人便传个话,让他们多留留神,若见了她,绑也得绑回去。” 他抬手从脖颈间解下一物,推辞不收的燕符第二日还是出现在了他的书案上,最后还是挂在了他的脖子上,那个赤诚的姑娘终究还是让他软了心肠。 韩灼垂眸,慢慢出声,“这是她的,本想跟我一道留在北戎,却总觉得不能让她成了赵家第一任丢了符令的燕主,你将此物还她。” 韩灼将燕符放在北河掌心,静静道:“我的玉佩一早便给了她,夜卫的新主人便是她,赵将军仁义定护你等周全。” 北河不说话,红着眼攥紧了手心的燕符,静默几息后,沙哑出声:“侯爷,您不说,赵晏不会明白您的心意。” 韩灼微怔,随即轻声笑笑,“哪有什么心意,只不过做了回亏本的买卖,愿赌服输。” 北河垂眼,“您从来不曾将这当作买卖,而是心甘情愿跟她躺了趟浑水,搭上自己的命也要救她,风伯大人说这样的您看着有生气,可我瞧着若要赔上命,是不值....” “没什么值不值。”韩煜打断他的话,淡声道:“这些话,你烂在肚子里,别再提起。” “走吧,兄弟们的命,在你手里了。” 北河点头,遵令退下。 冰冷的王座之上,袁纥闻墨半阖着眼,听见响动慢慢睁眼,一身墨衣的男子一步一步上了台阶,冰凉的剑搭在了他的喉间,而此时的袁纥闻墨抬手都颇为费劲,“明安候,这不是一桩赔本的买卖,你带我出城,我给你生路。” 韩灼笑了笑,眼中带了冷意,“给我生路?” “太子殁,帝王危,袁纥桢带着几万人马打着勤王的名头回了王城,你说以他的野心会不会趁机杀了你然后名正言顺坐上这个位子,等萧尽领着兵回来,袁纥桢早已坐稳了王位,你如今的境况,能给我生路?” “袁纥桢的人不会放过我,也不会让你活。” 韩灼抬眼,手中长剑擦着他的脖颈进了一寸,袁纥闻墨吃痛,面色巨变,“李知与!” “李知与在王城内留了人,是我的心腹,你挟我出城,他们会接应我,我可以送你一路过北戎边线。” 韩灼扯了扯唇,慢慢松开手,轻笑道:“原来如此。” “你试探我!” “否则怎么知道王上的后手留在何处。” 话落,他一把拽起北戎王,剑横在他脖间,一路出了王庭,守城的护卫军很快便打开了宫门,他站在宫门的阴影里顿住了脚,东西两侧的宫楼之上一早搭上了弓箭,北戎王身子一抖,很快便察觉了异样,怒吼道:“布查图,你是要造反不成,还不快撤下弓箭手。” “臣所做都是为了王上的安危!” 韩灼眼皮微动,低笑道:“你这个王做的是有多窝囊,区区一个守宫的护卫统领也敢忤逆王命。” 说话间,他袖间的暗器便甩了出去,梨花针密密麻麻向布查图袭去,细细一根轻轻擦过那人面颊带出丝丝血痕,只见布查图抬眼狠狠瞪向他,手中弯刀有一半已经出鞘,空气骤然凝结,身前的北戎将士正等着统领下令随时攻上前来夺回王上,却只见布查图握着弯刀的手微微颤了两下,浑身开始剧烈的抽搐,整个人轰然倒下。 韩灼看着他的模样,漫不经心道:“一、二、三。” 冷然的声音像是生命的倒数,话音刚落,地上的抽搐骤然停下,副将大着胆子上前查看,布查图已经没了声息。 “给我上,不计生死,拿下明靖狗贼!”娇蛮的女声响起,北戎公主袁纥静驾马赶来,马鞭指向韩灼,很快便有人冲了上来,刀光闪过,韩灼一手抓着北戎王,刀刀致命,很快他身前便倒下一片。 马蹄声骤起,袁纥闻墨于混乱中猛地反应过来,朝着远处那队人马怒吼道:“快救本王!” 那些人很快便加入了混战,挥剑挡下护卫军的进攻,护着韩灼与北戎王一路出了王城。 眼见着韩灼从眼皮子逃走的袁纥静大怒,喝道:“去给王兄送信,让他派人去拦,你们给我去追,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王城外,袁纥静的人拖住了李知与的人马,韩灼拎着半昏不醒的北戎王将其推下马,躲进山林伏击了追来的杀手,一路朝着雪塞山方向去,北戎比明靖冷的多,明明已是初春,寒风仍似刀子一般在脸上割得生疼,他想起了赵晏。 她好像怕冷的厉害。 随后自嘲的笑笑,他若真回不去了,韩煜不用死,她是不是开心几分。 可他留下的夜令一定会要韩煜的命,韩灼握紧缰绳,他身上带了伤,疼的他倒吸凉气,鲜红的血顺着马背流下,身子伏在马上,低喃出声,“所以啊赵长欢,我想你难过。”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喜欢,请多多支持。 第71章 不过半日,明安候韩灼逃出王城、北戎王重伤的消息传遍了北戎各个城池,有关韩灼的通缉令贴满了北戎的大街小巷。 此刻的赵晏随着袁纥律一行人化作长居北戎的明靖商客进了巴彦城,她北戎语说得极好,声音冷冽不似明靖女子的温婉,颇有几分北戎女子的傲然,乌黑的长发编成骨辫高高束起,浅紫色的骑装,戴了北戎特有的幔纱,只露了一双眼睛出来。 夜里的巴彦城要比白日更热闹些,沿街亮起的花灯,叫卖的小贩,裹着面纱出门的女子,结伴而行的男子,“这里是巴彦城,我自小长大的地方。” 袁纥律跟在她身后静静开口,许是重回故乡,他的声音带上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欣喜,随后他从腰间取下一物,与赵晏道别,“这是我的令牌,必要时可救你性命。” “殿下!” 来接应他的人出现在街市之中,绿衣弯刀,正是呼和部的装束,呼呼啦啦跪了一地,目光不善,殷非上前将赵晏挡在身后,袁纥律抬抬手,“如今王城情况如何?” 为首的人是林知与的幺孙林直,见赵晏众人,不由面露难色,袁纥律开口,“但说无妨。” “王上病重,静公主带着人追着明靖的那侯爷一路朝着西南方向去了,桢殿下那边有家主在,估计还有两日才能到王城,殿下,自家主的信送回北戎,我等便将一切早已布置妥当,请您速回王城。” 赵晏静静听着,并不意外,那日北风关下,她那般回答便是笃定那位洞明世事的老人能明白她的意思。 韩煜静静看着她,手里的东西没有半分收回的意思,默了半响,不再推辞,伸手接过,“此一别,殿下与我再无恩仇,日后再见,我手里的剑不会留情。” “姑娘于我有恩,救命之恩,无论是袁纥律还是言律都无以为报。” 他声音很沉,带着莫名的敬重,在这北戎王土之上,他们尊贵的太子殿下双手置于额前,郑重其事朝她行了谢礼,赵晏看着他微垂下的头颅,终究是没忍住,“我说过,你是个好太子,只有一点不好。” 袁纥律微愣,笑问:“哪一点?” “过于纯直。” 女子声音很轻带了笑意,落在耳里有些痒,说完头也不回的随着人群远去。 “殿下,可要找人将他们处理了?” 袁纥律淡淡瞧了他一眼,不作声,林直自知失言连忙垂头不语,目光移回到那抹身影上更添几分暖意,“吩咐下去,让各城人手暗中护着她,一定要让她安然无恙的走出我的王土。” 护卫连声应下,袁纥律却站在原地看了很久,直到那抹英姿飒飒的身影随风消失夜色里,他才轻轻的笑了。 若是他们相遇再早一点,他不做劳什子太子殿下,堂堂正正以言律的身份去认识她,或许遗憾会少一些,其实如今,倒也不晚。 “走吧,连夜去王城。” 他眸色慢慢冰冷,步调杀伐,轮廓鲜明的脸上明明带着浅笑,却让人不寒而栗,像是轻柔春风骤然凌厉,浅和逼人,“袁纥静的自小养在古兰部?” 林直点头,随即道:“以古兰部为首的图兰部族、河图部族三大部族世代姻亲,静公主的祖母是古兰部族长的庶姐,后来嫁了图兰部的族长做继室生了她母亲,上次殿下出手帮图兰部族的蒙隐夺了权,古兰部与河图部便逼着您上了战场,他们两部根基深重,交错复杂,只怕不可轻易撼动。” “何必脏了我的手,派人刺杀古兰、河图两大部族的首领,派人以我的名义去找蒙隐请他牵个线与古兰部的何家,河图部的呼兰家打声招呼,一代君王一代臣,机会我送上门,吃不吃得下是他们自己的本事,家族的没落与繁荣只在一夜之间,告诉那二位家主,彼时新王登基,吾愿能见到他二位于上座。” 林直点头,如今腾出手来处理这些部族实在没有心力,殿下这招借力打力即使不成对他们来说却没什么坏处,两方忌惮,部族内部生了嫌隙,反而能够有力牵制袁纥桢身后的势力,走过生死这一遭,殿下终究有些不一样了,“可要留下话,那些妇孺.....” “不必,两位家主自有考量,林直,生命永远有着不可估量的力量,一婴孩足以撼动整个家族,十年之后,那是你我难以想象的境况。” “就像如今的袁纥桢与他母亲温贤大妃,怕是只恨当年没能杀了我,而是一时大意放我来了巴彦城。” “是,殿下。” 林直抿唇,心下默然,太子殿下那些年受的苦是他亲眼所见,一位不受王宠远逐他乡的王子甚至比不得他们这些世家子,可正是这样一位殿下,在无人注视的角落里渐渐成长随他祖父习制衡、谋略,游学两年,以脚步丈量了脚下每一寸土地,所到之处,兴水利,通商业,办民学,一点一点将天下装在了眼里,让天下人将他放进了心里。 祖父为其取字,襄安,云起龙襄,安之若素。 早在那些皇子学着弯弓射箭,拉帮结派玩弄权术时,太子殿下以言律之名得尽了天下民心。 那些像水一样的力量,无声,四处静静流动,一旦掀起风浪却足以让所有人命丧其中的力量称之为民心,比他们手中的刀剑更有力。 夜深,整座城池的繁华喧嚣一点一点安静下来,无数的世家望族都曾在这片土地上辉煌过,然后在山河动荡之时深深的被埋在泥土之中,零落成脚下的泥土,化作养料滋养了下一个氏族的兴起,动荡不安的山河里,永远不缺野心勃勃的人,他们蓄势待发,数年隐忍,终于看见了天光,倾全族之力抓住了袁纥律的手。 这一夜,注定一片静谧之下是暗潮汹涌,鲜血淋漓。 太子生还,入夜归城。 袁纥律率呼和部众人连夜赶回北戎王城,策马入城,大街小巷里皆是闻言赶来的百姓,恭敬归于街道两侧,袁纥律鼻尖有些酸涩,十多年前他离开王城时从未想过自己会有这样一天,承载了万人的目光,肩挑起江山社稷,只他一人。 北戎王听闻他活着回城的消息,大喜,大喜之下身体却骤然衰败,像盛极了的花,开过了便也就败了,袁纥律立于床榻前,看着面容沧桑的北戎王,静静的唤了他一声,“父亲。” 父亲而不是父王,这一刻,这个强撑这一口气要稳住江山的老人在他面前只是父,不是王。 袁纥闻墨费力地睁开浑浊的眼看向这个自小最不像他的儿子,枯瘦的手轻轻抬起与宽厚的手掌交握,嘴唇嗡动,用尽了全身力气,却只吐出一个“好”字。 看见此子,他便忽地想起,多年前的风雪夜,李知与无诏策马入京,在王庭候了一夜,求了他的手诏,收了此子为徒,许诺相待如子,倾囊相授。 袁纥闻墨闭上眼睛,想起李知与站在他面前,双手合十,笑着跟他说起太子眼中的北戎,安居乐业,国富民强,百姓不受战乱流离之苦,不受重税徭役之苦,海清河晏。 永和十六年春,元月初六,司命黄道,日吉夜凶,当夜寅时帝星陨落,北戎王庭台阶之下,司星观的星师、医局的医者以及朝中各位重臣静跪一地,在绵长的九声钟鸣里送走了这位帝王。 九声钟鸣过后,主星师手握权杖抬眼望了望天,对着年轻的太子殿下深深拜下,弟子惊于师父审时度势的能力,只听那头发花白的老人静静道:“殿下命星大亮,紫微现。” 紫微星,斗数之主,乃是,新的王! 袁纥律安静的看向他,怪力乱神,他向来不信,不过是老师安排的万无一失,待主星师行完礼,方才抬手道:“父王亡故,国之大殇,然山河动荡,与明靖一战动摇国本,国库亏损,战场上死伤无数,孤才疏智浅,然受于王命,怜百姓疾苦,一切从简,以太子之身登上王位,众卿可有异议?” 有朝臣上前一步,拱手道:“桢殿下不日将归,殿下虽有王命在手,却.......” 白刃过喉,没有人看见林直的弯刀是如何出鞘,那人甚至来不及惨叫一声,温热的血便洒满了王庭,袁纥律一副谦和模样,“孤有王命在手,名正言顺,便足矣。” 众人齐齐拜下,“恭迎新王。” 第二日,天边微曦,袁纥律高坐于王座之上,林直从殿门而入,行礼道:“有线报,蒙家、呼兰家以古兰、河图部族的名义向王上送来贺礼,图兰部族的蒙隐族长率族中勇士已到王城,古兰、河图部族的勇士已在路上,静公主得了消息,已经派人一路去迎桢殿下了,想必不出一个时辰桢殿下便能至王城,王城内兵力部署已经妥当,桢殿下领兵三万回城,一旦逼宫,实力悬殊,王上可要暂退?” “不必。”袁纥律手指摩挲着王座的扶手,金质雕龙嵌玉,只觉冰冷,“王兄至孝,温贤大妃还在,请她去城楼上劝劝,请我王兄卸甲入城,我会亲自去迎。” “是,王上。” 袁纥律闭了闭眼,袁纥桢自大狂妄,北风关的那一箭他以为他活不了,其实他是活不了,只是赵晏又救了他一次,师父读懂了赵晏的暗示,京中自那时便开始暗中筹备,饶是袁纥桢机关算尽下令死盯着他身边所有势力,也不会想到送他回北戎的是明靖的将军。 “她呢?” 林直很快反应过来他问起的是巴彦城见过的那位姑娘,回道:“我们的人跟到补英城便被发现了,那位姑娘说,您这般跟着她反倒会暴露她,若您要报救命之恩只需坐上王位,替她拖住桢殿下便是恩怨两清,再过了头她承不起您的情,也....” “也什么?” “也信不过您。” 袁纥律听着他的回话,脑海里渐渐浮现她说话的样子,愣神片刻后,他自王座上缓缓起身,涩声道:“她是如此,我坐在这王位上时就在想,会不会有一天有人也如她一般敢千里走轻骑,跋山涉水不顾性命也要救我性命。” “殿下。” 袁纥律低头,“许是不会了,就算有也不会如她一样,只是因为义气。” 随即朗声便笑了,“她如此说,那孤王可得坐稳这把椅子了,诏蒙隐来见我。” 天色阴沉下来,乌云在天边滚动,随时要迎来一场大风雨,月色遮在云层后,露出的微弱光,另一边的天上时不时电闪雷鸣,很快又变成幽幽的黑色。 袁纥桢入王城时,赵晏也入了山林,大腿夹着马,身子伏下,一路冲进了莽莽丛山,她抬眼看了看天色,旱雷不止,大雨将倾的模样,缰绳握得更紧,勒马停下,心里火急火燎的急,随后赶来的殷非、北河等人皆在她身后停下,“确定他入了这片山林?” 北河看向她,一想到主子是因为这个人如今生死不明,心中气闷,冷声道:“主子让我率众撤离,等我安排好一切追着北戎杀手的踪迹一路寻来,在此处断了线索,这是往雪塞山的路,主子应该是想按来时路独自翻雪山回明靖。” 可那雪山是天险之地,他们装备齐全上了雪山尚且损失了千余人,独自一人只能是九死一生,可退无可退便只能闯上一闯。 殷非静声开口,“侯爷武功高强,王城外死的那批杀手都是一招致命,招式虽狠却是不要命的打法,想必侯爷自己也受了伤,在此处断了线索,而雪塞山那边的暗线至今都没动静,想必也走不了太远。” 赵晏其实已经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那些声音落在她耳朵里跟风声一样呼啸而过,她攥着缰绳,冷声道:“这山林太大了,分头去找。” “我随你去。”殷非开口,此处危机四伏,他不放心。 “不用,你护着北河。” “姑娘命金贵,在下受不起!” 赵晏蹙眉,来不及去顾及他的心情,冷冷道:“不是好意,是命令。” 话落,马蹄哒哒,一骑绝尘消失在山道之上。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喜欢,请多多支持 第72章 一片昏暗里,天地的界限模糊不清,隐隐约约瞧着俱是黑色,忽然便落了雪,鹅毛一般,纷纷扬扬洒满了整个山林,山脉逐渐被雪白覆盖,游目之间是黑与白的交错,寂静的林中赵晏只能听见风声与自己的马蹄声。 马过不去的地方,她便弃了马,头也不回的大步往前走,上了山顶,终于在一处断崖前瞧见了随地倒下的尸首,刀剑零落,鲜血横流,几十个人像是砧板上的鱼肉一般早没了声息,她踉跄往前,一股凉意从脚后跟直直冲上头顶,逼仄处眼泪来,半跪在地上一具一具去翻那些尸体,等她徒手翻开了最后一具时,又像是全身力气被抽走一样瘫坐在地。 还好,不是他。 断崖前有脚步踩踏的痕迹,异常凌乱,赵晏朝下望去,深不见底的断崖之下,是河水奔腾的声音,一旦落入,生死难测。 雪夜,深山,密林。 袁纥桢派出的杀手追得很紧,韩灼一路逃至此处,一面杀一面躲,马一早便丢了,怕行踪泄露沿山顺水而行,他身上的伤开始溃烂、红肿,终于有些撑不住了。 他靠在岩壁上,痛楚让他咬紧了牙,明明是大雪纷飞的寒夜,他却觉得周身都是烫的,灼人的烫,明明睁着眼却什么也瞧不真切。 他想,他大抵是要死在这了。 周围很静,骇人的寂静,鲜血顺着剑尖一滴一滴融在雪里,他知道,这是将一场嗜血的捕杀,他再无绝地反击的能力,那些隐在树后,藏在岩壁旁的杀手再也没有失手的可能。 韩灼深吸了口气慢慢睁开眼,如果注定这是他的结局,那便,让这些人一道去给他陪葬吧。 衣袍上随手撕下的布条,一圈一圈缠在握剑的手上,剑刃微偏,白光一闪。 剑未出手,身后骤然响起枯木被踩碎的声音,一波杀手席卷而上,是羽箭挟风而过的声音,他抬剑挡开,终究避无可避,羽箭没入他后背,他跌坐在地,微微垂着头,指尖轻轻抚过剑身,身后的人向他俯冲而来,提刀就刺,韩灼不躲不避,提着最后的力气回身便是一剑,弯刀没入他的左肩,刺穿了肩胛骨,连声闷哼都没有,手中的剑便取了对方的性命。 那人在他脚边倒下,成柱的血喷涌而出,韩灼拄着剑缓缓坐下,领头的黑衣人见此大怒,喝道: “放箭!” 破风而过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然后是铁器相交的声音,没有想象中的痛楚,只听见一声尖锐又急促的呼喊声,“韩灼!” 血糊满了他的眼,瞧不真切,却本能的意识到那人正一点一点向他而来,他握紧了剑,强撑着站起身,双腿一软,整个人直直朝着前面摔去。 纤细的胳膊拦腰将他接住,头埋在那人颈窝处,淡淡的香气隔着漫天的血腥味也能闻到,是赵长欢,她的味道。韩灼睁大眼睛,风帽下那张素白的脸瞧的真真切切,眉目冷情。 他咬牙,气得血气翻涌,“你......不要命了。” “我来寻你。” “胡闹。” 韩灼周身鲜血,右臂上的创口可怕的狰狞着,衣衫被箭矢、刀剑划破,全身上下没一处好地方,赵晏拥着他,慢慢将人挡在身后,长剑飞掠,清亮的剑光飞过,一颗人头顿时落地, 那具尸体抽搐着,一招杀敌,女子握剑而立,异常沉静,只露出半张脸,忽然便勾了唇。 “侯爷,我赴千里,想陪你看一场烟火。” 女子声音那般轻,轻的几乎不太真切,像是梦,韩灼抬手擦了擦眼睛,“好。” 看一场烟火,他抬眼望着身前那抹单薄的身姿,所有的不甘都在听见她那句韩灼时觉得从未辜负。 大风呼啸,吹起赵晏翻飞的大裘,火折子滑至掌心,少女指尖蹿起微弱火苗,下一秒只见冒着火星的一物穿过了黑暗,径直飞了出去。 轰的一声,面前的几个杀手已经被炸的尸首全无,包围有了缺口,赵晏将人扛上肩,燕云步几个起落便上了树,瞬间蹿出去数米,可那些杀手却不尽是些酒囊饭袋,很快便反应过来,穷追不舍。 漫天风雪里,骤然而起的轰鸣声与火光响彻了整个天地,明晃晃的一片,韩灼伏在赵晏肩头,面色一点一点柔和,内心某处突然迸裂出一股暖流,依稀间似乎听见寒冰破碎的声音,肆意的流向他的千肢百骸,温暖了他冰冷的全身。 奔赴千里,陪他来看上这样一场烟火,足够了。 “放我下来。” 赵晏扛着人,速度不由越来越慢,却始终没松手,带着他直奔山顶,韩灼闭了闭眼,“绝路,你我都跑不了。” 风声在她耳边响起,像极了北境的风声,赵晏的眼睛忽然就红了,轻轻摇了摇头,“是我对不起你。” 她想起前世初见时,远远的宫宴之上,惊才绝艳的明安侯,紫衣风流眉眼清冷,从不似这般狼狈,若非她一意孤行,“没有什么北境军权相送,我只是怕在这场皇权与战争中,赵家孤立无援,执拗的拉了你下水,让正元帝将你与赵家放上了天平的两端。” 背上的人在轻轻发抖,赵晏鼻尖一酸,仓皇便落了眼泪,那人轻轻说:“我知道,区区北境,你真以为我韩灼.......那般稀罕。” “韩灼为男儿,自有凌云志。” 她仓皇的偏了偏头,对上那双如墨的眼睛,内里像是有暗潮翻涌,他不言,只是静静看着她,冷风吹凉了她的衣衫,箭矢擦着她的耳边而过,女子终究没放开手,拥着韩灼,自崖上一跃而下,两人像折翼的蝶在狂风中飘摇。 韩灼叹了口气,反手将她按在怀里护得紧紧的,赵晏死死抱着他的腰,手中的药丸胡乱的塞进他嘴里,世界骤然安静下来,风雪在耳边停住,她听不见任何声音,只有韩灼微弱的心跳声。 她抱着韩灼落了水,河里未化开的坚冰刺入她的后背,混着血味的冰水,四面八方灌入口鼻,手脚失了知觉,慢慢脱力,骤然的疼痛却让赵晏用力睁大了眼睛。 她不能死,她要救韩灼。 这个念头让她猛然清醒过来,一边护着昏迷韩灼,一边奋力朝着上游去,鲜血开始从他口鼻涌出,赵晏无措的望向他,泪水霎时间夺眶而出,四周都是冰冷的漆黑,微微的月光穿过水,在水下只是莹莹一点。 好好活着啊,韩灼。 一定要活下去,我知道,你的心愿还未完,赵温宁你也没娶,你怎么能死呢,怎么能死。 破水而出的那瞬间,月光洒在脸上,空气灌入鼻腔,呛得她直咳嗽,她拖着韩灼,用尽了力气才游到岸边,等上了岸,她觉得自己只剩下一具冰冷的皮肉了。 她伸手去摸韩灼的脉搏,已经没了生息,他的肌肤比河里的冰水还要冰,她无声的痛哭,手掌压在他腹部企图将水压出来,又低头捏住他鼻子一手抬起下颚,用力吻了下去,一次又一次渡了空气给他,而韩灼始终就像死了一般。 赵晏发了狠,整个人跪坐在他腹部上,一边又一边机械的重复着那些动作,嘴唇开始麻木,脑海里闪过无数种念头,绝望和心痛如那河水一般要将她溺毙其中,终于抑制不住的哭嚎出声,北戎好冷,冷得她都怕了。 悲怆的哭声响彻了整个河边,惊起了山林里的鸟,在无边冷月之下。 终于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韩灼有了反应,急促的吐出水来,赵晏止住了哭声,连爬带滚去摸他的手,微颤的指尖搭上他的手腕,微不可见的脉搏让赵晏又落了泪,她撑着身子站起来,一把将人扛在肩上,一路朝着河边林子里走去,不知走了多久才在林子里发现了一处废旧的荒屋。 荒屋内腾起火光,赵晏在门口洒了□□,然后扛着韩灼进了里屋,韩灼身前身后都是伤不能躺也不能趴,她将人扶起,抱在身前,让他的下巴担在的肩窝处,手里拿了短刀,一点一点将他身上破碎的里衣剥开,伤口黏着布料,撕开时扯起皮肉,刚刚凝结的伤口又是鲜血淋漓。 这不是她第一次替别人治伤,却是她见过最惨烈的一副身体,新伤覆盖在旧伤疤上,蜿蜒交错,赵晏知道韩灼一步步走到如今必是不易,却不曾想过他一直走在刀尖上。 一片血肉模糊,整个背脊没一处完好的皮肉,看得她心脏一抽一抽的疼,她知道再不把箭拔了,韩灼会失血而死,只得咬着唇边的肉让自己冷静下来,短刀在火上烤过,生生划开箭头附近的皮肉,手疾眼快的拔了箭,没有麻药,割肉的疼痛让韩灼身体在她怀里轻轻抽搐,张口便咬在她的肩头,脖颈粘腻,止血的药粉到了大半瓶在伤口上,垂在身边的手握住了她解衣服的手。 他半昏半醒,猛烈的疼痛让他失了理智,下口极狠,赵晏疼得咬唇,脸白了三分,只见韩灼半睁着眼,向后仰了仰,苍白的脸上冷汗津津,不大能说得出话,哑着嗓子,一字一句道:“你..干...什么?” 气若游丝,每说一个字都好像用尽了他全身的力气,赵晏拂开他的手,一只手按着他的脖颈,将他的下巴压在她肩上,一只手伸进大裘,隔着衣物悉悉索索解着什么,她不答,韩灼不再问,扭过头去,慢慢闭上眼,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在他心底滋生,罪恶而难堪。 赵晏将从衣襟里扯出胸前的束带撕成条,在火边烤了烤,带着温热的布条紧紧包住伤口,她的动作很轻,韩灼疼的直流冷汗却一声不吭,疼痛之间滋生出羞耻的愉悦让他咬紧了牙,只听赵晏轻声道:“我身上有很多止血续命的灵药,却没有棉布来包扎,你且将就着。” “嗯...” 剧烈的疼痛渐渐席卷了他全身,女子包扎的速度很快,时不时跟他念叨着什么,可那疼痛一点一点侵蚀着他的意识,到最后,他已经听不到赵晏在说些什么,只是落在他背上的指尖格外清晰,一寸一寸抚过肌肤,理智被痛感冲破,终于出声,“赵长欢。” 赵晏一怔,下意识偏头去看他,却不想韩灼像是昏了过去,全身的力量坠向她,将她狠狠撞在地上,背上的疼痛让她忍不住闷哼出声,疼的她眼泪直流。 赵晏推着他的左肩慢慢起身,许是痛极了,韩灼的眉头轻蹙着,安静的倒在她怀里,赵晏伸手探了探他的脉搏,微弱却很有力量,她轻轻舒了口气。 除却箭伤,他身上还有许多刀伤,最严重的当属右肩上那一道,贯穿了大半个胳膊,伤口狰狞,而且很深。 赵晏忽然就想起了前世自己在北戎大牢里的模样,那些人挑了她的手脚筋脉,一日接一日的高烧,韩灼这样的伤,恐怕也是伤及了筋脉,若不及时医治,他的右手便算是废了。 可韩灼这样的人,怎么能没有右手。 处理完韩灼身上的伤口,赵晏将大裘系在他身上,开始处理自己脊背上的伤口,坚冰刺穿,约寸许的伤口在背上,她粗粗上过药,包扎好伤口,出了一身冷汗,手掌搭在韩灼额前,他的身体一点一点正在回温,许是放下心来,自己背上的疼痛才越发清晰,疼的她倒吸凉气。 半夜的时候,韩灼起了高烧,灼人的温度让赵晏觉得下一秒他自己便能烧起来,屋外风雪不止,皑皑的雪堆积起来,白茫茫一片。 赵晏扶着韩灼让靠在墙壁上,自己穿着单薄的衣服拎着墙边破烂的瓦罐便出了屋,再回来时,手中瓦罐盛满了白雪,她用短刀划破衣袍扯下一块,沾满了雪一遍又一遍擦过他的额头、脖颈、胸腹。 擦到最后,她已经感觉不到自己双手的存在了。 韩灼一直喃喃着什么,像孩子一般倒在她怀里,赵晏听不真切,伏身停在他嘴边。 一声压抑而低沉的声音,唇瓣擦过她的耳廓,痒痒的,他在喊她,赵长欢。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喜欢,请多多支持 第73章 韩灼高烧不止,赵晏就一直用雪给他降温,忽冷忽热,他性子冷,只是赵晏从没想过当他这般难受时,也只是轻蹙了眉,死死咬着牙关,不吭一声,要受多少苦才能练就这样一副性子,她皱了皱眉,伸手将微微发抖的人揽进怀里。 赵晏怕扯到他背上的伤,只能轻轻环抱着他,小心翼翼的安抚。 雪下了一夜不见停,韩灼意识渐渐清醒,他睁眼隐隐约约看见赵晏模糊的侧脸,整个人都靠在她身上,盈盈火光中,女子长睫颤了颤,静静拥着他,一手持剑,一手落在他肩头,轻轻阖着眼,手指通红,他想起意识模糊中女子冰凉的手,掌心合了上去。 窗外是落雪簌簌的声音,韩灼耳力极好,屋内极静,偶尔有木材燃烧的声音,他侧脸将头靠回女子肩膀上,听着屋外的风雪声,淡淡勾了勾唇。 在钟鸣山上时,也曾见一次这样大的雪,那是他第一次走出京都城奉太后懿旨前往钟鸣山,师父性子古怪,车马不得入山,玄天陪着他上山,那天的雪也似这般大,那时候他身体不好,在月华宫里受尽了磋磨,半大的男儿尚不及女童健壮,走了一半便没了力气,可唯独性子执拗,撑着一口气摇摇晃晃上了钟鸣山,师父见到他时,他只剩了一口气,说他是痴儿,却感念他心性至坚收了他做关门弟子。 那一年的风雪,他身边只有玄天,陪他走出京都城一路上了钟鸣山,而后数载诚心相伴,他少言,玄天豁朗,日子倒不算难熬,后来他遇见赵长欢,女子持剑,剑心不凡,大明寺初遇那晚,他在她身上看到了太多人的影子,左手反握,是记忆里小女童的模样,持剑厮杀,目光坚定,是玄天的模样,所以手下留了情。 再后来,无论真心也罢,不是真心也好,她的舍命相救,让他心甘情愿走这一遭,果然命运冥冥中早有定数,注定纠葛。 一夜长眠,天明时分,韩灼身上灼人的烫才消下去,他迷蒙着睁眼,赵晏抬手喂了他几口雪水,冷冽的雪水入喉,干哑的嗓子一阵阵发疼,见他清醒几分,静声道:“一夜了,北河他们都没寻过来,这里什么都没有,我们不能再等下去了,你胳膊上的伤很重,一定要找个大夫看看,我留下记号,带你入城找大夫,他们若看见便会跟上。” 话落便伸手去扶韩灼,他腿上倒是没伤,身上的伤委实太重,周身乏力,赵晏解开衣服,替他检查了一下包扎好的伤口,指腹擦着肌肤而过,昨夜病重尚不觉得,如今清醒着,温热的指尖每碰一下,都是麻酥酥的,整个人都是微微发红。 赵晏皱皱眉,抬眼,掌心在他额前碰了碰,疑惑道:“侯爷,您没事吧?” 白皙的皮肤上是大片大片的红晕,像是高烧时,可如今明明已经退烧了,她伸手朝着他的后背摸去,韩灼捉了她的手,他的眼睛沉不见底,压抑着情绪,然后别开眼,“我没事。” 默了几秒,道:“太冷了。” 赵晏看着微微发红的肌肤,连忙将衣服替他穿好,大裘也系好,裹得严严实实,却在目光触及他耳后的红晕时,后知后觉的知晓了原因,世人皆传明安侯不好女色,身边的侍卫也是一水男子,被她这样占了便宜,难免害羞,赵晏弯弯唇,替他系衣带的手一顿,笑道:“侯爷可是害羞了?” 意料之中没有回答,赵晏弯了眉眼,自顾自道:“侯爷不必害羞,我救过许多人,医者面前无分男女。” 她自小长在军营,性子豁朗,男女大防向来不甚放在心上,后来在北戎牢狱里被欺辱了,也只恨自己连自戕都做不到。 “您将我当做开阳就行,再不济,风伯也可以。” 赵晏侧身,将他的手搭上肩膀,左手揽在他腰间,便朝着外面走去。 “赵长欢。” 他向来喜欢这般连名带姓的喊她,一字一句,声音很哑,听起来却不如之前那般费力,“除了我,你还这般救过谁?” 赵晏想了想,这般千里走轻骑到还真是她的第一遭,慢慢道:“没谁了,侯爷是头一份。” “也会是最后一个。” 韩灼默默接了一句,赵晏没听真切,眨巴着眼睛看他,“侯爷说什么了?” “没什么。”韩灼平静的说道,“若有下次,你别来救我。” 赵晏没再说话,她扶着韩灼深一脚浅一脚走在雪地里,他的个子高上她许多,身形也大了不少,走起来有些许费力,左手搂着她的肩膀,将她整个人拢在大裘里,清冷药香,盈满狐裘。周身都是暖意,脚底的积雪被踩的吱吱作响,四周很静,晨光洒在白雪上泛着奇异明亮的光。 赵晏垂眸,心中暗想,如果再来一次,哪怕是再来一百次,她都会来的,来救他,接他回家。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侯爷与我同袍,不管是多少次,多难,我都会来救你。” “如果有下次,我才是希望,侯爷不要做出这样的抉择。” 她声音很平静却莫名的坚定,韩灼看着她的发顶,精心编起的辫子有些乱了,他看不见她的面容,只看见她微颤的睫毛。 韩灼不再回答,只是听她说着各种各样的事情,风伯、瘟疫、北风关,她很有兴致,将过往分别的日子里发生的事情一一道来,韩灼只是静静听着,时不时回应一声,在女子清冽的声音中,北戎的寒风倒似没有那般肃冷了,韩灼弯了弯唇,眉间的冷俏渐渐散尽,浮上暖意。 公子如玉,端雅方正,任谁瞧也不会跟明靖杀名赫赫的明安候联系在一起。 赵晏看不见他的神情,继续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扫去路上留下的痕迹,再在每个转角做上标记,游牧荒原,放眼望去一片辽阔,赵晏想起袁纥律所言,此处正是北戎之东。 言律说,他曾在长在王城至东的地方,土地肥沃,民风简朴,土地滋养了万民,所以待他长大,便要用生命捍卫,哪怕是爬着站上那高位,余生只做袁纥律,也值得。 “袁纥桢打北风关时,我救了袁纥律。”赵晏静声道,“袁纥桢派人围杀他,我便救了他,然后用他的命吊着袁纥桢,袁纥桢性子暴烈,最经不起激将法,却又最疑心多虑,自己开始了军方的清剿,然后不要命的攻向北风关,想让袁纥律一同葬在明靖。” 想起当时城楼上那抹素白身影,赵晏眼眶有些发热,人总是会在极端的情境下暴露本心,袁纥律在听闻北风关之后有座疫城时,一路狂奔,他是真的相救那些满腔热血的将士,所以不顾性命,那时候她奋不顾身扑上去,只是想,如果北戎王是他,杀戮会不会少些。 “后来,我送他回了北境。” “嗯。” “侯爷不怪我?” “不怪。”头顶的人声音很浅,漫不经心,过了几秒,问道:“你可后悔?” “生擒北戎太子,远胜十战之功,一战成名。” 赵晏轻轻摇头,韩灼瞧不见她的眼睛,可他知道,那双琉璃般的眼必是盛满了光,只听她言语郑重,“我为将,尸山血海走过,满身杀戮,战争永远苦的是百姓,一个仁爱的君主远比一个善战的将军于这天下有意义,可惜正元帝从不明白,而袁纥律不负盛名。” 韩灼勾唇,淡淡道:“妄议君主,是死罪。” “如果赵家的前途似锦要北境的战无休止来换,我宁愿不要这份尊荣。”她脚步顿了顿,韩灼跟着她一顿,低头,只见她仰头,英气的眉一挑,眼神得意,难得露出几分女儿家的娇气,看得他心底痒痒,撇过头去,“巧言善辩。” 两人一路走,一路停,出了山林,又是好大一片原野,毗邻原野的村落上很是荒芜,稀稀疏疏的分布着,雪未融尽,一片疏疏。 “流言纷扰,就算军中无人敢言,你放了袁纥律这事,只怕袁纥桢会耿耿于怀,袁纥桢这些年没少跟三皇子私下打交道,他在战场上没能杀得了你,这口气总要出在朝堂上,而赵家在朝堂之上一直是五皇子的后盾,刘护那个老狐狸可不会放过这个扳倒你父亲的好机会。” “而赵家,经此一事,虽不伤及根本,却怕要从北境慢慢退了。”韩灼声音平静,赵晏却是听出几分惋惜来,她睫毛颤了颤,低声道:“我逼父亲退回京都时,赵家便已退了。” 说着,她仰头笑了笑,声音爽朗,“众人皆知,放走袁纥律的是侯爷座下将军赵晏,可不是赵钧的幺女赵长欢。” “我的人?” “自然。” 韩灼唇角扯出一抹淡淡的笑,声音低沉带着莫名的力量,“嗯。” 赵晏抿唇笑笑,这人倒是向来护短的紧,忽地便想起一事来,眉心一皱,“我让燕子在北境寻章豫了,久寻未果,这时节北境乱得很,我曾在信中应下你定当寻见他,如今看,是违诺了。” “乱世流离,也不知道他当下境况。” 她声音很淡,透着几许担忧,韩灼没来由便想起初见时京中传闻,宁南伯世子当街纵马伤了她,定北大将军提剑闯了宁南伯府,可之后无论是章豫还是赵长欢对彼此更多是回护却非怨恨,“解北风关之困时,韩煜带去的是西狄驻守边疆的军队,还是西狄的王军?” “西狄的王室护卫军。” 赵晏抬眼,瞧见他鸦翅般的长睫,雪色一般的肌肤,下颌凌厉,“西狄与明靖近六成的商路都握在章豫手里,即便是西狄的大长公主也不得不对这位财神爷另眼相待。” “他在西狄?” 难怪北境之地遍寻无果,竟是如此吗,“可他...怎么会?” “我还以为侯爷是恼了他在京都城的妄为,才放任他被人挟持。” 偌大的天地间,荒原,白雪,韩灼的声音很淡,“他视我为兄长,他的性命于我自是千般贵重。” 赵晏下意识点头,与她相识亦不过数月,他便能为她、为北境做到这份上,更不用说那人是章豫,无论前生还是今世,韩灼都是这样,看似冷情的人却最重情义。 “挟持他的人是猎鲨帮的沈拾娘,沈天雄的女儿,她想为父报仇,见不到我,章豫才是她最大的筹码,而且,你应当知道,章豫的长处。” 赵晏细细想了想,“舌灿莲花,口若悬河。” 韩灼望向她,言语低涩,“冠绝当世。” 一路风霜,夜暮四合,无边夜色里终见几豆灯火。 天气越发冷,连风带雪,赵晏搂着韩灼的半边身子已经麻了,身上的重量越来越重,她吸了吸鼻子,声音沙哑:“韩灼,我看见人家了。” 韩灼的意识是模糊的,迎风冒雪这一遭,高烧再起,赵晏说什么他已经听不大清楚,只是在莹白的月色里可见女子微微仰起的头颅,他偏头,鼻尖擦着赵晏脖颈而过,女子身子一僵,他轻轻扯了扯唇角,意识混沌。 闭了眼,声音沙哑,没来由想起城守府那晚,她着女装的模样,喃喃道:“你不该。” 不该来,不该这般狼狈。 赵晏偏头看他,滚烫的额抵在她脖颈上,有些烫。 抬手,冰冷的指尖抚过他凌厉的下颌,揽着他腰际的手用了全身的力气,一步一步朝前去。 无论前生还是今世,遇见韩灼,于她,好像从来都是一件幸事。 后来所有兵荒马乱的年岁里,她都记得那晚京都城外月色莹然,紫衣清冷的明安侯爷,那双淡漠的眼,清冽的嗓音。 知恩图报,甘之如饴。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喜欢,请多多支持 第74章 她承恩于韩灼,却难以为报,能做的只是在听闻他婚讯时真心实意的欢喜,即便与赵温宁有了龃龉,在他娶妻时也是眼也不眨的将铺子、地契送了出去,心中却不由感慨,京都城里最冷情的人却最是衷情。 军功从来做不得假,靠不得氏族名望,明靖人人都知道那明安侯是舍了命要娶镇国公府的姑娘,军功相换,千般爱重。 而她的少年人在那时,眼也不眨的便将她丢了,果真世事难料,人心难测。 想到这,赵晏低头笑了,她在想什么。 这一世她欠下韩灼的只有更多,到时候只怕要送京都城的两条街给他才会觉得相衬。 她摇摇头,庆幸赵家家业够大,也庆幸自个成了家主,否则这两条街的礼金,她送不起。 四周猛然静了下来,细微的声响震动着大地上的薄雪,赵晏蹙眉,扶着韩灼慌忙入了村子。 风雪再起,冷月高悬,原野上马蹄声越来越近,骤然便在村子边停下,粗犷的北戎语响起,其中一人道:“前面的村落便是律太子的部族,我等贸然闯入,只怕会引得太子不悦。” 另一人讥笑一声,伴随着弯刀出鞘的声音道:“这方圆几十里都是山林、雪山,那二人从悬崖坠落,必定伤得不轻,要想活命就得往有人烟的地方走,行二,你要是不敢闯就在村外候着!” “谁不敢!” “就是你!太子又如何,不过一介文弱书生,即便占了天时登了王位又如何,北戎王位迟早是我家殿下的,迟早有一天狼旗会插满王庭!” “住嘴!”一道沧桑的声音打断了他们的争执,低沉道:“逞什么口舌之快,抓不住那两人,你们也不必活着回去了!” “首领!” “屠村,将那二人抓出来。” 话音散在风里,马队呼啸,很快,村头的人家便亮起了灯火,惨叫声声,哭喊震天。 赵晏咬牙,加快了脚步,扶着韩灼朝村尾走去,胳膊用力,牵动她背上的伤口疼得她直蹙眉头,不自觉氤氲出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模糊了视线,脚步不停,依旧往前。 挑了最靠边的一户人家,扶着韩灼前去敲门,不大的院子,隐隐飘着药香,开门的是个半大的孩子,衣衫破烂,一双眼定定看着他们,满是戒备。 “你们是谁?” 只是个孩子。 赵晏舔了舔干裂的唇瓣,大裘下的手紧紧地握住长剑,声音沙哑地过分,流利地北戎语在空旷地院落里响起:“我兄长受了伤,途经此地,想要借宿一晚。” 孩子抿着唇,有些不安地看着他们,他一眼便认出来,那男子并非北戎人,而这女子倒有几分像北戎女子。 忽然,寂静中响起一道微弱的声音,许是过于安静才显得格外清晰,气息不足,不过问了一句话,便紧接着一串咳嗽,“是谁?” 月上中庭,风声清寂,纷纷扬扬的雪落在她眼睫上,有些凉,不远处的火光跃动着,逼得她心急如焚,脑子里却越发清明。 “别动!” 只是一念,藏于大裘下的长剑便搭在了那孩子脖间,剑下人一僵,利刃抵着皮肉,只要稍稍一动便能取其性命,赵晏看向他,目光清冷,“带我们进去。” 行至院中,廊下推门声响起,身形微佝的女子扶门而出,素白的袍,连声的轻咳,惊慌无措的瞧向她,满眼泪痕,下一秒便跌倒在地,像是要连心肺一道咳出来,孩子回望她,惊惧的眼里多了恨意。 赵晏抿唇,不远处火光映红了半边天,目光扫过,清冷的眼像是再生不出半分悲悯,冷声道:“看见那漫天的火光没,他们要屠村。” “是你引来的!” 孩子声音带了恨意,像是要将她撕碎般,孤儿寡母,赵晏握剑的手轻颤,“非我本意,却因我而起。” “放...过..孩子。” 赵晏望向地上的女子,目光落在她素白的衣袍上,地上积了不少雪,衣裙定然湿了,她抬手,收了剑,孩子转身便朝着那女子跑去,“娘。” “我出面将他们引开,只求你们救我兄长一命。” 赵晏敛眉,从怀中摸出一玉瓶,扶着韩灼朝廊下走去,将人放下,替他正了正衣衫,目光扫过他的眉眼,唇角勾出一抹笑,指尖的药丸送进他口中,倾身附耳道:“世间情义有千百种,舍命相救,侯爷与我自是最贵重的一种。” 韩灼意识是模糊的,只隐约听见她的话,抬了手去捉赵晏,却被女子拂开,只听她道:“这下,两不相欠了。” 再起身,对上两双满是戒备的眼,她将玉瓶递了出去,“此药有灵效,可缓姑娘咳疾。” “我们不帮!” 那孩子,跟狼崽子一般,赵晏不再言语,将玉瓶放在石阶上,“我将人引开,救你全村性命,还是你们想与我一道死在那些人的弯刀之下。” “我们....帮。” “娘!” 女子看了孩子一眼,抬手将玉瓶拢在衣袖里,灰白色的眼静静瞧向她:“我以真神向姑娘起誓,竭力护这位公子无恙,若违此誓,鹰犬啄食,尸骨不全。” 北戎人敬畏鬼神尤甚明靖,此誓极重。 “多谢。” “兰札,将人....扶进屋。” “娘!” “快。” 不过几息,赵晏裹着大裘跟那孩子一前一后出了院落,拇指抚上剑柄,触手冰凉,朝着那抹火光的西侧冲了出去,那孩子一路狂奔,凄声哭喊道:“别杀了,你们找的人在真神庙。” 高高扬起的弯刀骤然停下,持刀的人弯下腰,捏住孩子的下巴,“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孩子的身体止不住颤抖,哭喊道:“我瞧见了,不是..村子里的人...躲进了真神庙。” “统领!” “你跟他去瞧瞧。” 真神庙内,赵晏握剑悬于梁上,马蹄声渐近,枯枝踩碎,“人呢!” 紧接着响起那孩子的声音,带了哭腔,“我....我不知道。” “兔崽子...你。” 踏入庙内的脚步尚未落下,一道白光在黑暗中闪过,在北戎人信仰的真神面前抹过他的脖颈,血流如注,四处溅射,温热的血喷了孩子满面,许是惊吓过度,他死死咬着牙,一声不吭。 赵晏瞧他一眼,几步出了真神庙,夺了马,冷声道:“快喊!” 孩子像是回神般瞧向她,愣了会,将手中的东西拿给她看:“你是殿下的人。” 赵晏眸色一冷,袁纥律给她的令牌,不知何时被他捡了去。 孩子看向她,手脚并用的跪下,朝她行礼,“我们一定会救那位公子。” 赵晏敛眉,驾马远去,身后响起孩子的惊叫声,惊得林中鸟雀齐飞。 村中的狼卫对视一眼,齐齐驾马追来,很快便离了村子。 这边兰札揣着令牌一路赶回村里,说明缘由,族长握着那枚令牌,细细瞧过,面色凝重,半响道:“太子殿下于我族有大恩,不可袖手旁观,将那公子藏到后山的荒窖里去,那些人就算回来也寻不见,只是那姑娘.......” “凶多吉少。” 札兰乌溜溜的眼睛眨了眨,他面上血迹未干,胡乱的擦了擦,半响道:“那也得去呼和部送信。” 年老的族长点头,抬手将令牌递出,一个壮年男子接过,带着几人连夜摸黑出了村。 无边的原野上,几道黑色的身影在月下翻飞,其中一道格外清瘦,进退夺命,利刃交错,终是长剑不敌落了下风,弯刀划过,穿破了赵晏的衣衫,下一秒狠狠贯穿了她的手背。 她咬牙,冷汗与眼泪几乎同时落下,依旧一声不吭。 “晏姑娘,身受重伤还能要我手下数条性命,果真是....厉害的紧。” 举起的弯刀刺穿了她的肩胛,半边肩臂像是被抽尽了力气,疼的抽搐,长剑落地,深红的血落在白雪上,开了满地的红花。 “如此,还不说?”为首的灰衣人在她面前蹲下,抬手勾了她下巴,藏在半旧的风帽里的那张满是刚毅的面容顿时显在她眼前,袁纥桢的狼卫统领,元成,前世的北戎大牢里,她可没少见这张脸。 “他在哪?” “不知道。” “据实相告,或能留你性命,何必守着一份看不见的忠诚,自蹈死地。” “我说了,不知道。” “冥顽不灵!”灰衣人起身,赵晏冷冷撇过头。 只听身后一人出声,言语下作,道:“素闻明靖女子贞洁,出嫁从夫,这女子武功再高强,性子再烈,等上了床榻,尝过我等的厉害之处,也不由得她不松口。” 哄笑声四起,赵晏的脸近乎雪色,紧紧咬着唇,她仰着头,死死盯着那张狞笑的脸。 那张脸上,有最下流的神情,低头看着她露在空气里的肌肤。 “值得吗?”元成看向地上狼狈不堪的女子,他实在无法理解,这个女人的忠诚与勇气,是从何处生出来的,他终究还是惜才,“万般磋磨,磨你一身傲骨,何必?” 赵晏看他一眼,“你又何必再问。” 元成看向她,眼中盛了怒意,不识好歹,“将人绑了,回真神庙。” 那人重伤,定然跑不远。 冰天雪地里,一身冷汗湿透了衣衫,骤冷骤热间,她恍惚,又回到了前世濒死的时候。 一样的冷,一样的难受。 空气里飘了药味,带着苦味,不似赵晏身上那股冷香,韩灼半睁着眼,瞧见木桌上随风舞动的烛光,有些昏暗,一抹素白的身影渐渐在眼前放大,不是赵晏! 在女子碰上他的前一刻,腰间的短刀已经横在了她脖颈上,“你是谁?” 女子口中喃喃着他听不懂的北戎话,不一会一个孩子拿着令牌跑了进来,韩灼垂眸扫过,挣扎着起身,要出门。 女子伸手拦他,嘴里依旧说些什么。 “她去将杀手引开,十来个人,活不了。” 一行人站在院门前,为首的老人开口,明靖话说的不大流畅,“你这样,会死。” 他拄着拐杖,一步步走向他,许是左脚有疾,他走的并不快,目光忧切,“别去。” 韩灼没说话,他垂着眸一言不发,这一句,他听懂了,他劝他别送死。 可只有他自己知道,千难万险,他也得去,他宁愿自己死。 “马。”韩灼声音还有些沙哑,他北戎语会的不多,都是在韶关城打仗时听来的,只言片语。 那老人盯着他看了会,终是挥了挥手,不一会有人牵了匹马来,身形不及战马高大。 韩灼立于院中,朝着那些人拱了拱手,头颅微垂,辞别。 雪原上疾驰的马儿颠簸,快要将人的心肺颠出来,赵晏闭着眼,听着马蹄哒哒。 元成亲自将她带在身边,一路赶回真神庙,脑子里闪过无数念头,都一一模糊,最后清晰的是挂在她营帐里韩灼直闯王庭的那张地图,翻雪山,越平原,杀城将,直入王庭,他不曾舍弃她,而她其实,待他是有几分不同的,也是真心的。 赵晏闭了眼,任风雪擦脸而过,血污里走了一遭,她被抛弃,受□□,一颗心千疮百孔,自己对韩灼的心思究竟藏了几分,只有她自个心里清楚,或许连她自己也不清楚。 她只知道,生死关头,她想过他,却忘了想起自己,也忘了想起自己拿命去护的家族。 只是忽地便想起那日在北风关,韩煜挡在她马前,直白问她:“韩灼,有什么好?” 她怎么回的..... 右肩疼得她快没意识了,泪盈于眼睫,怎么回的,食指微蜷,有些木了,在马背上,她再次低喃那句话,“他处处都好,值得我豁出命去救。”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喜欢,请多多支持。 第75章 韩灼握着短刀的手有些僵了,冷月无边,霜雪寂静,他曾一次一次在无尽的黑暗里等待、蛰伏,唯独这一次,生不出半点耐心。 眸色沉郁,内里似有黑潮翻涌,再掀起滔天的怒火,肩上的伤痛提醒着他如今所处的绝境,他抬眸,静静瞧着庙中供奉的真神,淡淡勾了唇角。 大明寺初遇,血溅佛前,而今至此,仍要扰神佛清净,不得安宁。 佛门重地,血污游魂不得归。 可他一生,不信神灵庇佑,不信身后业障,只信手中刀剑,杀伐果决。 他放下刀,目光诚笃。 风穿过古庙,风声般带起的呜鸣似声声哭诉,元成勒住缰绳,提着赵晏下了马,女子眉目冷艳,即便是痛极了,面上依旧是一副无知无觉的模样,元成低头看她,模样有些狼狈,却无半分屈服之意,不由想起北风关初见,女子持剑,身姿单薄,披一身风雪,杀意凌厉,不过一女子,从未放在眼里,直到后来两军对峙,他与众多北戎军人一样,方明了,这女子并非只是剑舞的好看而已,她握着剑,有睥睨天下之姿,胆识谋略,世所罕见。 习武者更爱武之才,心中总存了几分不舍,无关于慈悲,就像是持剑之人遇见了一把绝世好剑,不愿轻易见其折损,元成目光扫过她,“姑娘所求,北戎亦能许给姑娘,交出明安侯,封爵拜将,姑娘何必如此执迷不悟!” 她强撑着仰头看他,扯出一抹讥笑,“想让我活着,你倒是比我更执着,苟且偷生倒不如死了痛快!” 元成深深瞧了她一眼,不再言语,冷声吩咐道:“五个人去搜村,六个人骑马各往东、北两个方向去寻,其余人随我驻守此地,他受了伤跑不远,天亮之前赶回。” “是。” 话音落下,人便很快散开了,元成身边只留下了两人去拾柴火。 “你说,我能不能抓住他?”元成语气不善,更像是挑衅,他看着赵晏,一字一句道。 赵晏不答,他也不恼,拽着人便往庙中走去。 “明靖女子都似娇花一般,主仆间何能似你这般忠义,莫非,你果真已委身于他。” “难道元大人是雌伏在袁纥桢身下,才能如这般忠心不二吗?” 这般言语无状,元成一滞,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眉宇已生怒意,赵晏盯着他,许是自知生路无望,反倒生出几分凛然赴死的决绝来。 赵晏被他拉扯着踏入庙门,光线骤然暗了几分,黑暗中,有什么东西朝着他二人猛地撞了上来,若隐若无的药香,赵晏很快便反应过来撞上的是什么东西,一柄清亮的短剑神出鬼没,重重刺向元成胸前,交手的刹那,元成手里的弯刀自斜里劈出,抓着赵晏的手一松,重重挑开握着短刀的手,只听一声闷响,赵晏来不及想,用尽了全力朝着身后撞去。 电光火石间,是刀没入血肉的声音,温热的血透过了她的衣衫,溅了她满面,身前身后都是粘腻的血,茫茫黑暗里,她分不清那是谁的血,是元成,亦或是韩灼。 一双臂膀接住了她下坠的身体,动作很轻,似梦般,那人伏在她耳边道:“我来得迟了。” 半垂的眸霍然睁大,束缚在身上的绳索已解,她伸了左手去抓扶着她的那只手,温热而宽厚,声音带了哭腔,又气又恼,竟是罕见的怒意,“我拿命换的,不是要你来送死。” 她手里被塞了短刀,韩灼弯腰去拾元成落下的那把弯刀,拥着她朝暗处躲去,不出片刻,两道身影猝然闯了进来,亮起的火光将整个庙宇照亮,看见元成惨状,全都愣住了。 赵晏也看见了,元成的伤,不在胸前,而是在脖颈上! 韩灼定是在他们入庙的瞬间,光线变暗视野不清时合身撞上,右手持刀被元成拿刀挑开,左手顺势而上,直取脖间,而她那一撞,给了他更多的时间跟机会。 庙中静得可怕,赵晏只听得鲜血滴滴坠落的声音。 她咬着牙,不出一声,左手握着短刀,两人贴的很近,极近亲密,却无半分旖旎。 “我刚刚,拜真神了。” 他声音很轻,低哑又清冷,像是儿时随母亲去大明寺礼佛时,那冰冷石阶上传来的艰涩佛语,晦暗难明。 “我求神,不求独活,求,双双死。” 破旧的真神庙,杂乱的蒲团,他曾伏身跪拜,双手合十,虔诚又笨拙。 韩灼的低语,像是一只手紧紧捏住了她的喉咙,让她发不出一声来,赵晏低下头,握着刀的手有些凉。 脚步声逼近,韩灼一把揽过她挡在身后,拎刀率先踏了出去,赵晏咬牙,握刀跟上。 韩灼在她身前,将那些杀招一一拦下,他身上的伤几乎要了他半条命,一身狼狈,全凭意志苦苦撑着,只是招式依旧杀机凌厉,目光似血,令人心悸。 两人齐攻,纵韩灼有通天之能,也不可能全身而退,赵晏眸光一变,抬手迎上另一人刀锋,刀刃相撞,金铁交鸣,震得她半边身子似撕裂般疼痛,却已顾不上后背的伤,身形鬼魅,寒光乍现,短刀便已插在那人胸口,她被踢飞出去,生生撞上庙中神台,烛台滚落,尘灰扬起,胸口有鲜血翻涌,然后喷出,顺脖颈而下。 不能活,那便,双双死。 看着那人倒下,她眼里多了快意。 清亮的弯刀破空斩下,花白的头颅滚落,齐颈而断,弯刀不停,左臂、右臂、腰腹,一一砍下,四肢俱碎,喷涌而出的血污了满地,指缝中都是粘腻,他杀人无数,不惧神佛,不怕业孽,却从未这般狠厉,几近疯魔。 他抛下刀,转身朝着赵晏奔去,虚软的脚步踉跄踏着血,探手将人带入怀中,她在他怀里疼得发抖,她朝他笑,下一秒便疼得咬唇,目光倔强。 韩灼摸向她腰间,他在找药,赵晏摇摇头,“没了。” “我们走。” “..好...”赵晏疼得声音断续,气若游丝,韩灼扒了那狼卫身上的大氅,扶她上了马,马走得不快,依旧疼得她四肢蜷缩。 她不敢闭眼,撑着一口气跟韩灼说话,“我怕....疼...怕冷,这样...的将军....是不是很没用。” “你很厉害,惊才绝艳。” 赵晏眨眼,轻轻笑了,“是你,惊才绝艳.....论...骁勇,无人....能出其右,丈夫当如此。” “不及你,我从未见过似你这般的女子。” “我也不曾...见过...这样的我。” “我要是死了....侯爷...帮我,照拂....赵家。” 韩灼拥着她,攥着缰绳的手一紧,“妄言生死,胡说八道。” 赵晏只觉眼皮昏沉,韩灼的话,她已听不大真切,撞在神台上那一下,伤了心肺,若不是她拿手挡一下,足以要了她的性命,就算是如今,也不过是强弓末弩,她吸了口凉气,眼里蓄了泪,“韩灼,放下我...走吧。” 轻喃的话语很淡,搭在腕间的指一寸寸松开,韩灼心底发凉,无限的恐惧涌上来,那种无力感只有儿时才有过,他低头看着她,那双清亮亮的眼蒙上了一层水光,半阖着眼,面容苍白如落花,脆弱的一碰便能碎了,他勒了马,将人从马上抱下。 赵晏倚在他怀里,韩灼极温柔的搂着她,小心的避开伤口,下巴抵在她发顶,深一脚浅一脚踩在积雪里,吱呀作响,“皇祖母一生信佛,宫中人人信佛,真心或假意,我小时候在月华宫里有过一段不太好的日子,我那时,常常求佛祖,救我出苦海。” “那时候我遇见一个小姑娘,她救了我,也让我明白,人的命,都是握在自己手里。” 赵晏没什么力气了,只是静静听着,原来这便是他与赵温宁的初见,赵晏拧眉,不是怒意,却生出几分委屈,她也救过他,还拿匕首第一次杀了人,不见他记得半分。 “师父为我取字,唤作和光,可自小长在污秽里的我,冷血残忍早就融进了骨子里,直到我遇见你,算计、厮杀,你周身是血,却不忍让家人沾染半分污秽,风伯说,你身上有光。” “我很羡慕,你护在身后的那些人。” “也从未奢望过那些人里会有我,可你次次挡在我身前,便足让我以性命交付。” 自小缺失的安全感与爱,让他变得冰冷似怪物,却又无比贪恋温暖。 “赵长欢,北戎这一遭,我从不后悔。” 冰凉柔腻,白生生的手搭在他手腕上,握的很紧,随着他血脉起伏,她的瞳很静,韩灼驻足,她说,“和光同尘,师父...很疼你。” 天光微亮,柳月淡淡挂在天边,自从在崖边发现赵晏坠崖的痕迹,殷非整个人都快疯了,活捉了北戎追击的杀手,什么折磨的人的法子都用上了,看得北河一阵心惊肉跳。 夜卫的审问大都由风伯统管,蛊虫噬心,七窍流血,大多是折磨致死,只是在殷非手里,连个全尸也落不着,不愿说,便砍去手脚,却不取性命,活活冻死。 手段骇人,活像修罗。 “北戎地广,天气恶劣,若主子受伤......” 后面的话,北河未说出口,几人脸色都算不上好,循着踪迹一路追踪至此,杀手不断,雪原广袤,两个受了伤的人会是什么下场,他们知道,却从不敢去想。 “姑娘身上带了不少救命的灵药,侯爷亦是武功高强,到如今也没有他们被抓的消息,不会有事的。” 殷非话说的急,声音不弱,像是说给他们,又像是说给自己。 “殷大人!” 探路的燕子回来了,尽染风霜,一人从马上落下,“前面不远处,有狼卫出没,不过两三人,兄弟们已经将人擒住了,据他们说,燕主跟侯爷曾在不远处的村落出现过,如今燕主被他们首领擒获,在不远处的真神庙里,侯爷,下落不明。” “哪个方向?” 那人抬手朝西南方指了指,殷非与北河对视一眼,翻身上马,“走。” 辽阔的雪原之上,两道交错的身影像是同根而生的树木,同生死,共枯荣,韩灼拥着她坐在雪地的石块上,马蹄声再响起时,赵晏轻轻闭了眼,再没力气去瞧。 “晏晏。” 韩灼垂眼看她,女子闭眼,似是无知无觉,齿间缠绵,她的小字,婉转旖旎。 赵家幺女赵长欢,小字晏晏,取自长欢合晏之意,一世长欢,言笑晏晏。 冰凉的指尖轻轻触碰她的面颊,浓密的睫颤了颤,没有睁开,韩灼伏身低语:“杀心太重,无论幼时,还是今朝,神佛从不曾听我祷告。” 大地吹起冷厉的风,几不可闻的轻笑在耳边响起,意识越来越沉重,眉心微凉,失了清明。 韩灼倾身,冰凉的唇落在她眉间,大裘解下将怀中人裹了个严实,慢慢松开了手。 马蹄声渐渐逼近,哨声长鸣,他提着一口气唤来了马,远远瞧着那些黑衣悬刀的人,清冷的眸子有光一闪而过,马蹄四扬,他握紧了手中缰绳,在雪地里奔驰。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喜欢,请多多支持 第76章 天青色的瓷盏自手边滚落,温热的茶水洒满衣襟,韩煜心下一慌,看着碎瓷上的茶叶不由分了神。 已经有很多年,他不曾这般不安过,难道终究还是逃不过。 暗红色的宦官服搭在沉香椅的一角,格外刺目。 衣服的主人发鬓微白,见此动静,不过是淡淡抬了眼,丝毫不乱,狭长的眸微挑,一手端起茶盏,青瓷相碰,再开口时,谦恭有度,不见卑颜,“殿下,奴所言,皆为皇命。” “天子之言,书载其命,谓之诏,数十万人的性命,难道父皇不曾降下诏书?” “奴是奉陛下口谕而来,一切皆是圣意,殿下只管照做便是。” 韩煜眸色一凉,右手紧握成拳,一字一句都像是从牙齿里挤出来一般,“焚烧百姓,便是父皇的口谕?” “不过是些身染疫疾的贱民。”他说的轻巧,像是要杀的,不过是个猫儿,狗儿一般,可那足有十几万人命,活生生的,鲜血淋漓的人命,随即他又像想到什么一般,垂眼道:“圣上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大皇子算是废了,可那三皇子总还有个得力的外祖,而殿下,您可真真是一无所有,想要得大统,能靠得,只有圣心。” “贱民?”韩煜起身,兀自轻笑,笑容有些冷,“想必父皇是怕极了,才会做出这等人神共愤的事情来。” “殿下!” “闭嘴!”韩煜淡棕色的眼里透出一抹愤怒的神色,眼尾发红,他看着面前的人,身子止不住的微微发抖,父母恩重,犹如天地,可他生在这皇家,母妃不受宠,避世早殇,父不是父,君臣相隔,前世也是这样的一道旨意,断送了北戎十几万军民的性命,要了韩长风的命。 他接了旨,踩着那些鲜血,踏着那些白骨,入主东宫,做了明靖名正言顺的太子。 从此,他是韩煜,满身鲜血,再不敢踏足北境半步。 年少时的凌云志,通通葬送在那一场大火里,粉碎了他所有的礼义廉耻,烧掉了他与赵长欢所有的可能。 直到后来,赵长欢死在北戎,他便拉着整个皇室作陪,成了那柄浮光剑下亡魂。 重来一世,他算不得正人君子,却也做不了这等杀孽。 “吴公公,韩煜不才,恐难当此大任,还望公公禀明父皇,长风无德、无才,坐不住江山,亦守不了社稷,愿做一闲人而已。” 吴钺微微一顿,他抬眼看向韩煜,微微皱起眉头,这位五皇子可是位有野心的主,片刻后,他面色一变,不似此前淡然,“殿下,这是皇命,您不爱惜自个,总得爱惜赵家那位姑娘。” “你说什么!” “您是顶聪明的人,陛下心里想什么,您心里想必是一点都不含糊,北戎兵退,新王登位,袁纥桢收兵回朝,此时正是北戎内政大乱之时,内忧外患,赵家的幺女跟明安侯韩灼若在此时双双死在北戎境内,赵家军与抚南军” “尔敢!” 吴钺低头一笑,“我等自然不敢,陛下敢。” 他抬手,取了茶盏轻轻抿了口,“王图霸业,总要有人用鲜血来铺路,北地臣服,是每个君王的江山梦。” “君王的江山,百姓的社稷,父皇的江山梦,抛弃了百姓,舍掉了臣子。” “殿下是铁了心与陛下作对?” 韩煜抬眼,眼底一片冰凉,他淡淡弯了唇,彷佛变了个人一般,漫不经心道:“哪敢,自是皇命不敢违。” 他起身,身姿英挺,如高山而立,如剑展青锋。 “不知公公是否还听过这样一句话?” “什么?” “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 随即,外面传来兵马之声,吴钺狐疑抬眼,有人大剌剌闯了进来,披铠甲,配刀剑,叮当作响,他猛地起身,想走已是来不及,只见一队人马冲进来,目光冷厉似要将他生吞活剥,他眨眼,依稀辨出几个相熟的面孔,那群人抬手朝着韩煜行了礼,“殿下!” “诸位将军可听见了。” 为首的正是赵钧手下右将军唐海,他右手搭在刀柄上,眉头蹙起,面色乌青,眼神肃杀,“我等来得不巧,竟是一字不落。” 旁边一人接道:“焚烧疫民,从河西调兵,再将此事嫁祸给北戎人,趁势以姑娘与明安侯死讯激愤军心征兵讨伐,这般天衣无缝的好计策,我等自是洗耳恭听。” 青龙抱着剑,目光斜斜从他二人身上扫过,露出一抹讥讽的笑来,“对殿下来说,的确是个上青云的好计策,一举夺了侯爷与赵家的军权,发兵北戎,一朝功成,殿下立下不世之功,这天下江山便皆在囊中。” 韩煜抬眼,看向右手侧抱剑的少年,面容清秀,深色凌厉,着青衣,未披铠甲,冷冷道:“你是怀疑我别有用心?” “难道不是!” “青龙!”开阳出声喝斥,青龙转眼对上他的目光,沉默不语。 “青龙无状,望殿下莫怪。” 韩煜略略点头,忽地便笑了,连眉间的郁色一同消去了几分,清和的面容愈显儒雅,说出来的话却让人不寒而栗,“我便是别有用心又如何,如今你们能依仗的不是生死不明的明安侯,也不是千里之外的定北大将军,只有我。” 开阳抱拳应是,如今侯爷与赵晏生死未明,论权力身份,自是韩煜最大,与这一仗可谓是两败俱伤,若是没有侯爷闯王庭这一遭,北戎的铁骑早就踏平了北风关,明靖胜数全无,即便是眼下胜了,却也是险胜,死伤过半,大动元气。 开阳心底暗忖,若再起波澜,不知要死多少条人命,如今正元帝这一纸密诏,尽是自己的野心,全然不顾国家百姓,所以,就算韩煜有所求,有所图,他们能信的,也只有他。 “我等与北境同生共长,这几十万人命,还望殿下垂怜。”唐海与开阳对视后,两人率先跪下,众人随后拜下,只有青龙仍静立于侧,韩煜倒不大在意,这个年岁的少年心中有点傲气也是平常,只是这傲气总一天会有人帮他抹平。 “尔等是要谋逆!”吴钺咬牙开口,每个字都带了颤意,“抗旨不尊,株连九族!身为将士不战沙场,竟在背后结党营私,眼里何曾有过陛下!” “不战沙场?”开阳听着这话,慢慢起身,目光冷冷,“吴公公可曾去前线看过!结党营私,我们这些人命如蝼蚁,即便死在战场上,也换不来一句忠心是吗?” “殿下。”开阳转身,朝着韩煜道:“不知殿下如今有何打算?” 韩煜笑了笑,盯着吴钺:“这位公公眼生的紧,瞧着不像是父皇身边的人,如今国之危矣,此人言语狂悖,无诏假传,以父皇之名搅乱军心,委实该杀,应当众斩首,安民心,定军心!” “你敢!” “你看我敢不敢!” “来人!”一声厉喝,很快便有将士佩刀而入,不由分说将人拖了下去。 韩煜青衫萧肃,看上去徒添几分清寂,眉间一点朱砂痣,一副慈悲温润的面相,开阳骤然发觉,这位生得如文人一般的皇子,此刻倒有几分武将的英气摄人,虽不及侯爷那般杀伐凌厉,却依旧令人不由心悸。 他微微垂眼,虽是少年面容,眉宇之间却尽是沉稳之色,唐海看着他暗暗点了点头,这位长在北境的皇子终究不似年少那般软弱,赵家的东床快婿,他倒是未必做不得。 吴钺死后,与他同行而来的护卫一道以细作之名押送回京,这般堂而皇之,正元帝即便想发作也不得不忍,三道手书诏韩煜回京,不过似韩煜这般的人物自然也不是任人拿捏,信使未得入城,韩煜在韶关城上接了旨,言:“如今北境局势未稳,多城将领战死,百姓流离,疫病之凶猛甚于饥荒,尽人事听天命,儿臣不才,享天下供奉,食江山俸禄,愿尽臣下之责,即刻便封锁北境,与北境子民,同生共死。” 一番话说的滴水不漏,韶关城楼上数万兵将,一旁的北境百姓,韩煜话音刚落便引来了一波接着一波的喝彩声,四周一片人纷纷跪地,齐呼殿下,举着圣旨的公公脸色乌青,可那吴公公的先例摆在面前,不想死,他也只能战战兢兢应了,说了一番体面话,“奴才一定将殿下的决心呈与陛下。” 城都没入,连夜离开了北境。 韩煜看着城外新长起的青草,想起了赵晏,她似茅草,坚韧不拔,不折不断,前世他贪婪,懦弱,丢了她也配不上她,今生这条命是逆天改命多出来的,罢了,便如她所愿,好好做一回韩长风。 消息传进津北城时,已过了一日,韩煜很快便有了动作,沿途下设关卡,另一边青龙点了人准备前往北戎接应。 津北城内外上下戒严,不过相比此前已算得上一片安宁,赵景明身子好了大半,城中的疫症得到控制,他便做主将痊愈的人一批批撤出津北城,自己依旧留在城中,天空掠过的海东青成了他传讯的手段,韩煜坐镇韶关城,赵晏去了北戎,北境之西大小事宜皆由他拿主意,苏海在外协从。 “将军,痊愈的百姓已经按照户籍送到定西城各邻城,为保万无一失,都将人先安顿在郊外荒僻的村落里。”宋时将苏海的信呈给赵景明,赵景明抬手示意他放下,咳嗽了两声,纤长的手指攥着薄薄的黄色信纸,随后抬眼,眼里带了笑,“北境总算是活过来了。” 宋时听着这话,眼眶不禁一热,他自小陪在大公子身边,忍不住劝慰,“二公子说,公子重伤久病不愈,须静养,切勿伤神。” 赵景明朗声笑了,抬起头,看着宋时道:“如今你也瞧见了,我已无大碍,这津北城总归还是座疫城,你无事,便早些出城去。” 宋时一愣,面上露出震惊的表情,半响,闷声道:“我既进来了,便不走。” “宋时。” “我知道。”宋时声音平静,微仰着头,垂在身侧的手死死握住刀柄,“公子待我好,我的命算不得金贵,这世上,也只有您会如此待我,宋时不会走,公子如今已无恙,不如早些出城,这津北城,宋时来守。” “你以为我不想走?”赵景明看向宋时,“古来疫病凶猛,古怪反复,如今一时控制住了,若再发作起来,人命当舍则舍,又何来贵贱。” “我在战场上厮杀,一为百姓一为赵家,如今北戎兵退,百姓暂安,可晏晏还在北戎,她是我赵家唯一的女儿,披甲上阵,大杀四方,可在我心里,她也不过是个小姑娘。” 赵景明忽地便笑了,他生得英朗,笑起来格外豁然,“小时候父亲军务繁忙,长兄如父,持安也是我兄弟,可我总是偏心晏晏几分,她是我抱着长大,一手所教,我想去北戎救她回来,单枪匹马也好,上刀山下火海也罢,我想去,死都想去。” “可我不能走。”赵景明抬眸,宋时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城门前站了许多人,男女老少,他们簇拥在城楼之下,熙熙攘攘的,目送最后一批病愈的人出城,他们的眼中有百种神色,却无人吵嚷,只是默默看着,宋时嗓子一紧,“您在这,是想让百姓安心。” 赵景明点头,“我不是大夫,能做的也只是尽力而为,可我在这,是想让他们看见光,至少我在,他们会知道自己从未被放弃,我妹妹拼了命守下的城,保下的百姓,她舍不得。” “人在绝境中久了,心中绝望滋生,我想让他们信我,然后跟着我从这城里走出去。” “将军。” 赵景明笑了,“你信我吗?” 宋时看向他,红着眼,“我信!” “那便出城去,帮我看着外面,一定要让我妹妹好好的,从北戎回来。”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喜欢,请多多支持。 第77章 宋时静静看着他,赵景明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转身朝着城中走去,他未披铠甲,墨衫沉稳,很快便消失在人群里,宋时看着他笔挺的背脊,抬手揉了揉眼。 许小山在门前跪了两日,他垂着眼,身子轻晃,滴水未进,如今胃里翻搅,肺里辣疼,他咬着牙,等着门里的人心软。 “走吧。” 风伯声音极淡,没什么情绪,不沉重也不似以往,“你不愿走,便让人敲折了腿拖你出城,赵晏只求我收留你,没让你将命给我。” 许小山咬着唇,干裂的唇瓣不停有鲜血渗出,却抑制不住胸口的起伏和肩膀的颤抖,腥甜的味道在齿间散开,他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 有的人从少年长成要穿过岁月长河,年复一年,而有的人自小长在脏污里,世道压迫,一早便成了人,仓惶求生故觉生命贵重,他们不懂国之大义,只觉得舍己为人这种事过于愚蠢,可他们有自己的道,是用命在这世上跌跌撞撞行走撞得头破血流闯出来的道,跪在此,便是许小山的道。 赵晏救他,替他报仇,他便以命做交换,哪怕性命交付,可这堵门后的人,带着他闯了一遭津北城,看尽生死丑恶,风轻云淡将他护了周全,他称一声师父,为师为父。 头晕耳鸣,许小山闭上眼睛,“我唤你一声师父,您活,我学你本事,衣钵传承,您死,我替您敛尸,香火供奉,我不走,尽徒弟本分。” 门豁然拉开,风伯随身的折率先飞了出来,砸在许小山额角,不一会便一片通红,他扶着门框站立,身形消瘦了不少,一水的白衫也不似那般整洁,漫不经心道:“不走,是等着被感染?” “徒儿这条命,是姑娘捡回来的,姑娘将我给了师父,我便将命给师父。” 风伯眉头微皱,看着门前的光影有些出神。 这个少年,终究是在这鲜血淋漓,死尸遍野中看清了世道,明了自己的坚守。 “我向来福大,别一副丧气模样,不愿走,便去城门上守着,开阳若来,你且让他回去等着,欠我的桃花醉,爷一定去喝。” 许小山仰头,破旧的木门已然关上,他伏身静静磕了三个头,身影微晃,日头正好,他咧开嘴便笑了,嘴角鲜血直流,眼眶却是一热。 他知道,自己这句师父,便算是成了,从此,有师有父,不是一人。 人心的羁绊向来如此,无论是兄弟,情人,师徒亦或是主仆,彼此挂念,割舍不下,开阳来津北城那日,正是青龙点了人去北戎的日子,他于韩灼是忠义,于风伯便是手足,他怕不能活着回来,也怕风伯不能活着走出津北城。 病症不是仇敌,不是握着刀,拼着狠劲便能求得生机,那是与天搏命。 马蹄尚未踏出明靖边线,他便勒了马,一路来了津北城,听完许小山替风伯传的那句话,他只是淡淡笑了,头也不回的随着北境凌厉的风飘向北戎,好像他走这一趟只是为了那样一句话。 温和裹着凌厉的风吹过他的耳畔,躁动不安的心在这一趟百里的奔赴中渐渐平静,那是风伯给他的交待,心照不宣。 搏过命的人,风伯笃定自己会赢,他也笃定他会赢。 北河随韩灼征战南疆,铮铮铁骨,刀光血影闯过,壮士断腕,尸骨不全,他见惯了,生死博弈,眼也不眨,饶是如此,他见到赵晏时,也忍不住别开眼,红了眼眶。 他还是看低了这位赵家女。 半是不甘,半是不愿,他不甘心最瞧不起的世家氏族教出的女儿智勇双全,不愿血水里泡过的侯爷动了心连命一并送上。 这一点,不止他,连向来持重的开阳在侯爷决意赴北戎时,也曾在雪夜问他:“主子对赵晏,到底是几分心思?” 他答不出,只是看着窗纸上飘摇的身影握紧了剑柄,几分,他现在依旧答不出,一如那晚,只能握紧了刀柄。 赵家商行名下的宅子里,一盆盆血水端出来,染红了锦帕,年迈的大夫背着药箱面色沉重的跟在后面,静静摇摇头,北河手一僵,粗粝的手一把拽住了大夫的衣领,比他更快的,是殷非的剑,冷冷横在脖间,阴郁的少年抬眼,“救她,不救,你死,救不活,也是你死。” 大夫摇摇头,连忙转身入了屋,殷非抱剑站在门前,北河张了张嘴,提剑出了门。 他想,他或许知道另一个答案,赵晏对主子的心思,什么都好,得有十分。 那个女子,是钟鸣鼎食之家的贵女,赵家的独女,如今不过碧玉之年,主子能为她舍命走一趟,她也能为主子将命舍在北戎。 她承得起主子的情,主子受得起她这份义。 北河募地便想起了大军拔营赴韶关时,马背上的飒飒之姿,彼时他觉得主子高看了她,不过是背靠门楣氏族的姑娘家也妄想在属于男人的疆场翻起浪来,自不量力,当初有多不屑此时便有多惭愧。 烧红的剪子剥下粘在皮肉上的衣物,过酒的刀子切去背后的腐肉,握着剪子的丫头一边抖一边剪,赵晏疼醒了又疼昏了过去,殷非抱剑站在门前,眼也不眨,只是攥起的拳头,指节发白。 夜里赵晏起了高烧,昏沉睡了过去,前世今朝,错综复杂,一会是北戎大牢里的赵长欢,一会是青山城里随韩长风策马的赵长欢,一会是疆场厮杀的赵长欢。 前世今生,她怕极了冷,亦怕极了高烧之际的绵软之姿,像是春日里的飘絮,提不起力,只能任风宰割,高烧,随之而来的便是那些噩梦,一遍一遍凌迟她,折磨着她。 世上有人予她恩情,有人与她结怨,有人回护相帮周全她性命,有人恨不得剥她皮肉吞她入腹,这些人譬如韩灼,譬如韩煜,譬如袁纥桢,都是一笔笔算不清的账,善与恶,没能随着她一同死在那年的北戎,而是兜兜转转让她背负着过往重头来过。 一遭一遭走过,生生死死熬过,好像便也就算了。 赵晏于梦中惊醒,似溺水般大口喘息,手按在心口,砰砰砰的跳,眼眶水润发红,鸦羽般的睫颤了颤,想起韩灼在真神庙发的愿,求双双死,到底没能让他如愿。 床边上的身影背向着她,听见响动立刻回身,赵晏动了动嘴,眼前一片水光,瞧不真切,她咳了声,试图仰头。 却听那人开口,“姑娘。” 赵晏怔了怔,水光蓄成泪顺着脸颊落入发里,一片清明,她看见殷非那张清俊焦惶的面容,玄青色的劲装衬得他身形单薄,下颌长了胡茬,添了几分颓丧之意。 “咳. ...侯爷呢?” “那片雪原里,他与我,一道。” 殷非看着她,苍白的面容映入眼底,像是开在冰原上的花,寒风轻轻一吹便被揉碎了,他垂眼,眼底闪过一丝不忍,血水与雪相融,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没有人知道那个男子是如何在猎杀中周全了她的性命。 莫过于,以命相换,只身诱敌,亦或者束手就擒,结束这场漫无止境的杀伐。 “燕子传了消息来,明安候被擒,下落不明。”殷非只觉嗓子一辣,像呛了口烈酒般,“生死不明,我们寻过去时,只有满地的血,不见尸首,终究是晚了一步。” 赵晏吐出一口气,“还好,还好。” 那双沉静的眸布满了血丝,是重病时的脆弱,殷非看着她,直直跪了下去,唇边浮出一抹苦笑,神色懊恼,“殷非护主不力,求个责罚。” 赵晏苍白的笑了笑,“我还活着,便是你的功,我若死了,你才有过。” “侯爷伤的重,袁纥桢不会让他就这般死了 。”她皱着眉,“此时,袁纥桢可是在王城?” “是,袁纥律登基次日他便赶了回来,可终究失了先机,随后萧尽班师回朝撤离北境,那位向来持中的将军这一次站在了袁纥律身后,袁纥桢母族势力被绞,吃了败仗,军中各将领也多是观望姿态,他阻不了新王登基,领了王诏,如今是北戎的慎王爷。” 赵晏攥着拳,如今北戎大局掌在袁纥律手里,越是这样,袁纥桢便越是要抓到韩灼,倾巢而出,不计代价,活捉韩灼,是目前他为北戎立功挽回军心民望的唯一出路,也是他泄愤最好的手段。 且此人锱铢必较,睚眦必报,他不会取韩灼性命,却会让韩灼生不如死,如她前世一般,折磨人又不要人性命的法子,这世上多的是。 袁纥桢会让韩灼受尽折辱,他会毁了韩灼,如同当年毁了她一般。 她的眼眶越发红,连同眼尾,带出一抹病态的凌厉,殷非从未见过她这副模样,心下一顿,“姑娘。” 赵晏闭了眼不看他,眼角微润,“召集我们的人,连夜去王城。” “我要见袁纥律。” 殷非一怔,“我去,姑娘伤及心肺,大夫交待要静养。” “等不及,我不能. ...看着韩灼废了。” “我替姑娘去,便是死也会将侯爷带出来。” 殷非从来看不懂她,她的执拗,她的老成,还有,她的决绝。 “我亲自去,咳。”她呛了声,“北戎王的人情,我得亲自去求,有些怨仇,我必须亲自了。” 殷非不看她,径直便往屋外走,堪堪在门前停下,她喊他,“殷非。” 这两个字出口,殷非便知道自己拒绝不了她,她总有许多理由,可那些理由里没有一条是能保住她命的,他不想听,可主有命,不得不受。 “你随我一道,我不会死。” 默了良久,他缓缓抬头,看着门框上雕刻的繁复花纹静静应了声,“遵主令。” 殷非攥紧了拳头,却又似痛极缓缓松开,他不能看着她送死,便随她一道去。 春风化雨,细软绵密,荷池泛绿,楼阁临水。 赵晏着了北戎女子的春裙,外面罩了披风,挣扎着一条命来了北戎王城,她抬起手,虎口处被掐的发红,她扯了扯袖子,不动声色的掩住,静静朝着面前的人行礼。 彼时分别,袁纥律是尚未登基的北戎太子,如今再见,已是高位之上的北戎王。 未待她拜下去,袁纥律便伸手抬住了她的手腕,“不必。” “我待你,一如言律待赵晏。” 说这话时,他不由想起初见时的凶险,女子持刀,救他性命。 这一路,委实艰难。 “我带了医者,是我的亲信,你可有受伤?” “还死不了。”赵晏笑笑,“我有事求你,这才找上了门。” “姑娘多次救我性命,我视你为挚友,何须用求字。”言律盯着她,笑意浅和,“你能来找我,想必是要救的人出了岔子,明安侯?” “我帮你。” 赵晏望着他那双带笑的眼,心里不由定了定,她突然不知要跟袁纥律说些什么了。 此人坦荡,与她相识于末,私恩国仇交错,谢这个字太轻,担不起她要求他的事,“我所必会让你为难,可是我能来,便是无路可走,你视我为友,我亦如此,便不愿让这份情谊掺杂算计,你帮我救人,我会杀了袁纥桢。” 袁纥律看向她,目光渐渐化作一汪水,声也是温柔的,对上这样一位女子,他不可能不动心,他有所求,却是身为男子对女子情感上的索求,纯粹而真挚,民间将其称之为,求爱。 “杀袁纥桢,是大险,言律不愿你冒这个险,而手足相残,我并不想走到那一步,十日后,二月十五,花朝节,随我去祭花神便好。” 赵晏静静看着他,那双眼似上好的暖玉,即便逼入绝境也是清澈干净,她低头轻声便笑了,明靖人人道韩煜温润谦和,只有她知道那副慈悲相背后的凌厉,可眼前的言律不同,兄弟阋墙生死一线时也不曾动过恶念,如今他大可以将她当作一把刀,斩了要他性命的手足,可他不愿,这便是言律心底最深处的良善。 “长欢之幸。” 她莞尔,眸光流转,桃花眼带了笑越发明艳,告知他姓名,“长欢,我叫赵长欢。”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喜欢,请多多支持 第78章 世上最腌臜的,是人心。 易变,多疑,看不穿,猜不透,便是人心。 有言律这般风光霁月的人,便有袁纥桢那般麻木不仁的人。 “这些日子,为了太后娘娘大寿,慎王爷一直在王城,王府里的暗线传了话来,近些日子,王府的暗牢并未进新人,王上明里暗里试探过几次,未见慎王爷有异,静公主那边也未见,如今已经五日了,王上怕姑娘着急,特让我来回话。” 赵晏垂在裙边的手慢慢攥紧,心里的焦躁在知道一刻无限的被放大,这几日殷非跟北河将北戎王城的市井间转了个遍,黑市,妓坊,赌楼,赵家在北戎各处的眼线也纷纷回了话,那群人明明一路北上,分明是进了王城才对。 林直见她不说话,径自从腰间摸出一玉瓶,“这是王庭里的药,对姑娘的病有奇效,王上让我带给姑娘。” 赵晏扬起头,她看向林直。 林直也正看向她,只一瞬,便低下头去。 女子声音淡淡,“袁纥桢生性多疑,如今新王登基,京中有无数双眼睛盯着他,袁纥静脾气暴躁,狠毒无智,好男色,袁纥桢深知亲妹德行,断不会将人交给她,我若是他....” “我若是他.....王城的大牢,可曾找过?” 林直一愣,很快道:“未曾。” 赵晏肩膀微抖,嗓子发涩,“如今王城的狱丞可是叫,樊成均。” 林直微诧,道:“樊正威大人,字成均,年三十有余。” 赵晏声一冷,眼中厉光闪过,“麻烦王上的人帮我查一查,王城牢狱,还有那位樊大人。” 林直领了命,连忙入了王庭,第二日传回消息,樊正威与袁纥桢有私交,谨慎小心,御下极严,王城大牢守得水泄不通,内里如何不知,必有猫腻,而以袁纥律的身份去过问难免打草惊蛇,只得等万事俱备。 可赵晏等不得,当下便命殷非跟北河去召集人马,这一次挡在她面前的,竟是北河。 “我有法子,姑娘候我一日。” “什么法子?” 他不看赵晏,只声道:“姑娘只管候着,劫牢风险太大,我们要堵上所有人的性命,万一是埋伏,万一侯爷不在那,您也会死。” 赵晏蹙眉,他却已经走到院子中去了,赵晏几步追了出去,朗声道:“我的命没什么金贵的,一日,一日后你不回来,大牢我劫定了。” 女子话语坚定,北河身子一顿,脚步不停。 一日后,北河带回了消息,那位樊大人前几日提了个年轻男子入狱,不像北戎儿郎。 北河受了伤,殷非扶他坐下,赵晏静静听着,看着他一身血污微微红了眼,不管是什么法子,总归是他受苦了。 赵晏起身,她没有说话,一步步走向他,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白玉瓶放在手边,北河认出,是那日袁纥律护卫从王庭带出来的药。 “辛苦你,这件事,我心里有数了。” 说着,抬脚跨门走了出去,橙红色的夕阳将人的影子拖得老长。 王城牢狱里,韩灼牢室前的火把已经要烧暗了,铁链栓住他的四肢,轻轻一动便是哗哗的响声,双手被铁链拉扯张开,双腿被敲折拖拉在地上,他微低着头,身前的地面上血迹染花了地面。 “到底是个命硬的,这样也死不了。” 一个狱卒骂骂咧咧道,身边一人接口道:“也不知是哪来的,硬气倒是硬气,不过这牢里的东西轮着过一遍,倒不如死了算。” “这人模样生的不错,我听樊大人说,过两日要将他送到那边去。” “哪边?” “还能是哪,烂在牢里的那群人,手段有多变态,再硬的骨头,也受不住那般糟践。” “这不论男女,入了这牢,倒不如一死,活着才遭罪。” 墙上有人影晃过,两人堪堪闭嘴,有人领着新的牢犯进来,脚镣在地上磨出声音,进来那人道:“来人了,给爷将那牢房打开。” 新王登基,被诛连的几大家族,数百余人皆入了这大牢,都是些颇有底蕴的大家族,又是慎王爷的旧故母族,自然多有照顾,唯一空着的,便是那最角落里,阴暗潮湿的地方,一人抱了抱拳道:“樊爷,不是小的们不给面,现在空着的牢房不多,王爷带来的那人就关在最角落那间,我们怕出事周围没敢关别人,这. ...” 领着囚犯的人拧眉,面怒愠色,接着朝那二人伸了手,啪啪两耳光甩过去,有些恶意的笑了笑,“女人而已,关进去也翻不了天,何况那男人半死不活能出啥事,给老子开门!” “王爷跟大人那边. .....” “新王这两日给王爷找了不少麻烦,一时半会顾不过来,至于我哥那边,出了事自有爷担着,你们两怂货怕什么,关在那爷方便办事,左不过关上两日便会被抬出去,好处自然少不了你们的。” 两人闻言,似有所动,探头探脑的朝着他身后瞧去,身段玲珑的女子,着素白囚服,青丝披散,面颊上有些擦伤,上挑的眼尾勾出一抹媚意,怯生生瞧了他们一眼又深深垂下了头。 两人到吸一口凉气,这般尤物虽伤了几分却依旧不掩风情,比那红楼里的姑娘好看多了,“樊爷这是从哪弄来的姑娘,竟是这般模样!” “宫里犯了事,本来轮不到咱管,可爷一眼瞧上了,费了些心思,听说是个雏儿,等爷尝过,自然少不了兄弟们,给爷开门去。” “好嘞。” 赵晏在来之前,想过无数中韩灼的模样,可真当这人隔着牢房活生生在她眼前时,她依旧止不住颤抖,连牙齿都在打颤。 韩灼光着身子,胸前后背已是血肉模糊,借着微弱的光,她依稀看到些腐肉,溃烂,腐败,淡红色的肉翻出来,隐隐可见鞭痕交错。 那片血肉模糊看得她发怵,别开眼,不敢再看他,心里一阵阵发慌,那种慌乱渐渐变成背脊上的战栗,寒毛倒竖,是无尽的恐惧,攥着铁丝的手止不住发抖,如果近在咫尺却晚上一步,她不敢想。 啪嗒,锁开了,一把接着一把,她感恩于年少时相遇的那些人,授与她的不是诗书礼乐,而是能救人活命的东西。 “韩灼。” 赵晏唤他,声音发涩,再开口,便是泪流满面,她的算计对上韩灼的善终究造成了这般恶果。 “赵. .....长欢。” 第几次看见她了,韩灼眨眨眼,数不清了,疼痛折磨着他,连带出幻觉,一遍又一遍,都是雪地里她的模样,死死扣住了他的手,再被他一根一根掰开。 连他自己都发觉,对她的这份情义,重了些。 他冷清冷血,世间万物都不放在眼里,下山时,师父说,他这一生的劫,便是情劫,父母亲情,手足之情,兄弟之情,男女之情,终究逃不脱,越缺什么,便越怕什么,最后便会死于什么。 骑马迎上那群人时,他抱了必死的决心,对赵晏也是,宁愿她冻死,也不愿被她被抓,男人跟女人,终究是不一样,他不想她受辱。 那时候,他在心里问过自己一句,对赵晏,是什么情。 许是动了心,而连他自己也没能发觉。 直到束缚手脚的铁链解下,单薄素衣下女子温热的身体扎扎实实将他搂住,背脊上疼痛才让他骤然清醒过来,乌黑的眼睁开,声音冷的如寒冰一般,“赵长欢,谁让你来的!” 赵晏也不恼,抬手就将掌心的药丸往他嘴里送,满面泪痕的脸扯出一个笑,很狼狈,“你不是求了神,与我双双死,神不成全,我成全。” “你走吧。” 韩灼撑着一口气,将她推开,断断续续吐出这句话,他的牙齿不自觉的龃龉着,嗓子里发出撕裂的声音,眼眸里是触目惊心的血丝,唇瓣上结起一层黑壳,眼神凉薄。 “我不是没所求,你心怀不轨的靠近我,我对你,也是百般算计,猎鲨帮,是我故意让你们去送死,陈进,是我杀的,我愿助你,图的是你赵家军权,要的是你北境民心,赵长欢,你别傻了。” 他声音不大,“你不欠我,也不曾害我,要么杀了我,要么走。” 她抬眼望向韩灼,“我曾看错人心,其实不是我看错了,是人心自有高低,我未瞧见最低处,只见了最高处误了我一生,我只问你一句,再来一次,你还会不会来这北戎?” 韩灼浑身一颤,垂眸,半晌道:“那你呢,你会来吗,我于你若无恩情,只是一场明码标价的交易,我谋的,护得,是明靖的江山,赵长欢,你会赔上命走这一趟吗,你会吗?” 话落,他自嘲的笑笑,“不过是场交易,我死了,于你赵家岂不更好,你又何必非来送死不可。” “是为了韩煜的命吗。”话锋一转,他看向她,赵长欢尚在怔愣,韩灼喉间一涩,眉间戾气浮现,“可惜我一定要他给玄天偿命,你不必白费心机连命都不要,滚吧!” 赵晏伸手握住了他手腕,声音一滞,艰涩的不成样子,“你何必说些伤人的话,我既进来了,要么与你一起走出去,要么,便与你一道被抬出去。” 韩灼看着她,眼眶有些热,想说些什么始终未开口,垂头倒向女子,浑身失了力气,意识昏沉,他想,他会去,一千遍,一万遍。 赵晏拥着他,勉力扶他起身,昏过去的男子身子格外沉,她伤未好全,颇为费力,连拖带拽带着他一步步朝着牢门走去,四周静得吓人,耳边是韩灼的呼吸声,赵晏舒了口气,她的心安了。 墙角的迷香燃过大半,整个牢里的人昏昏沉沉,牢门被破开时,青衣玄服的一队人闯了进来,赵晏想,他们俩命可真硬。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当夜,袁纥律在王庭设宴,以袁纥桢谨慎小心的性子,心腹都带在身边,任他也不会想到,赵晏走投无路之际会胆大包天的找上北戎王君谋划这一场劫天牢。 很快,他们便从重重包围中杀了出去,林直带人善后。 天牢被劫时,樊正威正搂着新纳的姨娘温存,消息传到府上,惊了他一身冷汗,一脚将窝在他怀里的女人踹下了床,带着府兵匆忙便朝着大牢去了。 穿过几条街,冷箭便射穿了车夫的脑袋,有人提刀而上,血光闪过,溅湿了车帘,提刀的男子闯入,长剑横在他脖间,逼他下车。 一女子正站在马车前,她脚下血流成河,流动的血液蜿蜒,那张明艳的脸在夜里,越发惊心动魄,似女妖。 赵晏看着樊正威那张脸,方正威严,实则骨子里最是下流,前世,袁纥桢只是废她武功,而他则是将她当作了奖赏下属的玩物,如今再见,恨意滔天,可她不想让他死,也想让他尝尝,求死不能的滋味。 “殷非,将剑给我。” 殷非垂眼,一剑划在他右腿上,方才将剑递了过去。 樊正威看着那把剑,看着执剑的女人,身下一片濡湿,止不住的颤抖,“姑. ..姑娘,与我. ...何仇何. ..怨。” 银光闪过,断其手脚,凄厉惨绝的叫声响起,赵晏看着地上扭曲的身体像是在看一团死物,“这是前世,你欠我的。” 话落,银剑落在樊正威腿间,手腕翻转,剑下人便没了声息。 殷非蹲下探了探他脉搏,朝着赵晏点了点头。 赵晏将剑递给他,活着便好,一个废人,才能慢慢尝这前因结下的苦果。 很快便有人闻声而来,殷非揽着赵晏肩膀,旋身上了屋顶,几个起落,便消失在夜色里。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喜欢,请多多支持。 第79章 火光像游龙一般在整个北戎王城里亮起,扰了人安睡,袁纥律的别院里,灯火惶惶,一盆盆血水端出去,男人藏在嗓子间隐忍的闷哼声,削肉接骨,想必比死更难受。 医者手握银刀,一片片将伤口处的腐肉割了下来,韩灼咬着白帕,静静闭着眼,脖颈处的青筋隐隐凸起,冷汗滚落。 赵晏咬着手腕,肩背颤颤起伏,不敢抬眼再看,夺门而出。 入夜便落了雨,斜风细雨落在廊下,倾了她满身,赵晏不躲不避,看着雨幕失了神,身后覆上一把伞,将风雨挡了大半,她转过身,殷非身着玄色夜行服,撑伞立在她身后,“姑娘,夜深了。” “侯爷,怎么样了?” 殷非垂眸,眼里闪过不忍,捏紧了手中伞柄,“腿骨尽折,伤口起了高烧,断骨尚能接,右手伤得太重,怕是废了,若熬不过今夜,便. ....姑娘,这不怪你。” 他受姚七训练,自幼时长到今日,见过许多折磨人的法子,却没见过像明安候这般能熬的,许是赵晏与韩灼的交情,连带着让他也生出几分不忍,触目惊心。 赵晏轻轻摇了摇头,她想起大牢里她问韩灼的那个没有答案的问题,如果再来一次,明知是条绝路,他还会来吗。 她想,那答案合该是不会。 赵晏揉了揉眼睛,温热的泪涌出,有什么揪着她的心脏,生生的发疼。 门被推开,赵晏抬眼,越过殷非,迎面便对上北河的目光。 她慌忙避开去,踉踉跄跄朝着屋内走去,双腿发软,只觉从屋外到屋内的距离竟好似千山万水。 她突然莫名有些害怕。 自前世而来,她自以为窥得了先机,妄图将所有算计在心里,可她算计了一切,独独算漏了人心,她以为与韩灼的不过是场交易,可其间夹杂着种种早就不能真如交易一般银货两讫,北风关时她愿以死守城,因为那是生她养她的地方,而于韩灼来说,要得不过是北境的民心,赵家的军权,他何必,她以为,韩灼会舍弃她,可是他没有。 如果他死了,她该如何。 她的善杀死了前世的自己,她的恶即将便要了韩灼今生的性命。 明明不该是这样。 脚绊在门槛上,险些向后跌倒,北河抬手,虚虚扶了她的胳膊,“主上曾与我说过,若他死在北境,一切都是他自己选的路,与姑娘无关。” 她扶着门框站定,手指扣在门框上,脊背是僵直的,看向层层帷曼后的虚影时,轻轻闭了眼,声音陡然转寒,“是我错了。” 赵晏屈膝一点一点跪了下去。 “主子。” “姑娘。” 她弯伏下腰,喉咙里发出的声音似是被大火烧过,粗厉沙哑,“是我不该。” 行杀伐之人,不敬鬼神,方能不乱心智,如今她再无所能求,唯一能求的只有漫天神佛,地狱冤鬼。 发髻散乱,凌乱贴在脸上,额头触在冰冷的地面上,愿以一命换一命,求韩灼生。 “北河,若他死,赵长欢这条命便赔给你明安候府。” 殷非猛然抬眼,“赵长欢!” “殷非,这是燕主令。” 头顶高悬的风灯轻轻晃着,将她的影子斜斜映在地上,一片光晕里,她一遍遍回想韩灼说过的那些话。 如果,不是报恩,她会来吗,会不会为了他韩灼堵上这条命,刀光血影走一趟。 会吗? 会。 赵长欢,明明他死在北戎,抚越军失了主帅,朝堂之上再无人能在军事上牵制赵家,不是交易吗,何必赔上你自己的命。 何必。 她慢慢睁眼,雨渐渐停了,光亮透过云层,她想韩灼问她的问题,这颗千疮百孔的心终究给出了答案。 算计韩灼,是为周全赵家,奉上这条命,周全她自己。 在黑暗里独行久了,她将韩灼当成了同路人,又或是前世被人舍弃,今生遇见紧紧握住她手的人,无端便生出了不该有的妄念。 可她不该,若命数天定,韩灼便有他自己的路,如今他生死一线,便是她逆天而行造出来的恶果,她愿拿这条性命去换。 一夜的雨,将袁纥律别院中精心配植的山茶打得七零八落。 赵晏伤未好全,身子弱的不成样子,跪了一夜,浑身滚烫,辰时三刻,在鬼门关挣扎了一夜的韩灼在阎王殿前捡回了一条命,幽幽转醒。 听了这消息,赵晏强撑的那口气便松了,整个人瘫坐在地上,殷非探手去扶她,被她推开,指尖搭在他外袍上,声音虚弱,一字一句交待道:“你去安排,即刻送他去补英城养伤,一个月后回北境,不走雪山,一路向西南去,转告北河,让他切记,一旦走出王城,袁纥律的人便不可再信。”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事情,她放心袁纥律,却也不放心他的臣子。 赵晏身子一软,阖目倒在了他手边。 殷非的记忆突然被牵引回到初见她时的模样,她与姚七交谈,他立于廊下,淮水城的风吹起她头上束发的红绸,女子浅笑,眉眼俱是笑意,时隔这许久,他终于渐渐明白这个女子的温情与狠绝,他也终于在这条宿命的牵绊上,奉上自己的忠心。 可是,他终究没护好她,未尽职责。 花朝节那日,一连几日的雨歇,檐下风铃叮咚作响,难得的晴日,袁纥律派人送来的裙衫有些耀目,赵晏垂眼看了会,起身去换,绯红色的绸缎,衣袖边密密绣着连绵的萱草,裙边缀着一圈轻铃,坠着玉石的流苏腰带,北戎多风沙,女子出门多以轻纱覆面,袁纥律却替她选了条软绸与轻纱相间的面巾,边上以金丝绣着一圈海棠,灼灼夺目,以珍珠金钗别在脑后,长长垂在身后,遮住脸,翠羽簪别住另一侧,簪子上靛蓝色的羽毛垂下,尽是异域风情。 民间向来看重花朝节,饶是如此,赵晏亦是觉得这身衣裙过于贵重,北戎不养蚕不缫丝,丝绸都是从明靖、西晋采买,月华锦在明靖是皇家御用,不得售出,三年才出两匹,拿这上好的月华锦拿来做衣服,除了袁纥律,怕也只有明靖宫里的宠妃了。 赵晏生得美,即便她平时不好红妆,素面朝天,如今只是换了身衣裙便成了另一幅模样,殷非看着那抹红走出房门,一步步靠近他,他想起姚七的戏言。 有女妖且丽,复生倾城姿。 他垂下眼,有些僵硬,赵晏站在他面前,别扭的扯了扯面纱,“是不是有些奇怪?” “我也很久,没穿过这样的衣裙了,怪难受的。” 殷非摇头,抬眼看她:“好看。” 赵晏勾唇,锦绣堆砌,自然是漂亮极了。 “侯爷,如何了?” “按照您的吩咐,避开人送去补英城去了,补英城是袁纥桢的领地,如您所想,袁纥桢的人追着那晚我们出城的人死咬不放,一路朝着巴彦城方向去了,他便是如何也想不到,我们会将人送到补英城去养伤。” “补英城的城主巴图是袁纥桢的亲信,此人眼高于顶却一无所能,唯一擅长便是巧言令色,如今袁纥桢因为太后寿辰的事被袁纥律拘在王城,一是怕新王根基不稳,袁纥桢借机生事,二是想借太后寿辰敲打袁纥桢身前那些臣子,那日我私下问过林直,袁纥桢的亲信里只有这一位伤寒未愈,而此人向来爱重自个甚于一切,进个牢房也要命人抬了暖炉进去,不会无端生了风寒,他母亲是袁纥桢的奶娘,自幼的情分,他不来是替袁纥桢守着本。” 殷非略略点头,问道:“不用燕子去查探,姑娘如何断定他如今必在三锦城,而不是补英城?” “因为三锦城,袁纥律的探子进不去。” 赵晏侧面,嗤笑了一声,“那个庸才,补英城表面锦绣,却是整个北戎最大的黑市交易地,鱼龙混杂,那些见不得人的买卖给巴图带去了难以想象的暴利,他便索性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暴利背后藏着的,便是各方势力对北戎王权的觊觎。” 殷非将剑递给她,“所以,人多眼杂,容易藏,势力错杂,不容易查。” 赵晏没接,摆手道:“带剑太惹眼,袁纥律身边最多的就是侍卫,一旦真查到补英城去,各方势力蠢蠢欲动,打草惊蛇,总有坐不住的会挡在我们身前。” 她说话时,眼里闪过清亮的光,不见那夜的狼狈模样,还如北风关上的赵晏一般,清冷的像一把将出鞘的剑。 殷非送她出了门,林直正侯在门前,朝他微微颔首,他终是没忍住,问道:“我有一言问姑娘。” “什么?” “所历种种,世人皆言当局者迷,可姑娘始终如旁观者一般,知辛秘,识小人,何故?” 赵晏停下脚步,迎向他的目光,做暗卫,不多问,不多看,是本分,如今他问出来,想必在心里已经问过了千百遍,她答:“大梦一场,见凡世种种,犹如身临,梦醒,竟一一对应,我所知,皆是我所梦。” “姑娘可曾告知旁人?” “未曾,只你一人。” “那姑娘,勿要再提。” “你不信?”赵晏看向他,微微挑眉。 殷非摇头,送她至门外,停下脚步,“信,可旁人不尽如我。” 明朗的笑声传开,动听悦耳,引得路人纷纷朝她看来,赵晏到似不在意,转身上了马车,殷非站在门前,这似乎是明安侯入了北戎后,她第一次笑出声。 酒香飘市,歌舞不休。 花朝之时,百花竞艳,烟柳画桥,风帘翠幕,摩肩接踵的街市上异常热闹,遍地是欢声笑语。 女子着春裙,千百颜色,胜比花娇,文人士子结伴而游,附庸风雅。 赵晏对街市上售卖的东西颇有兴趣,异国他乡习俗不同,各有各的风情,细白的指尖拈了一枝开的正好的桃花,卖花的姑娘连忙朝着她说了一串吉祥话,逗得她弯了弯唇角。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你喜欢桃花?”袁纥律递了银子,买了小姑娘一篮子桃花,小家伙拿着银子欢快的朝他们做了个揖,一溜烟跑没影了。 赵晏摇头,复又点了点头,“更喜欢树,花,过分娇弱。” 她握着桃枝轻快的穿过街市,黑发红衫,袁纥律跟在身后宠溺的笑了笑,“女子大都喜欢花,我以为你也如此。” 赵晏握着桃枝,指尖抚过嫩叶,手腕一转,直直朝着袁纥律劈了过去,袁纥律倒淡定,不远处的林直却吓得不轻,尚未及身前,那桃枝便在袁纥律鼻尖前停下,“若我不停下,此刻你的脸该花了。” “桃花生于桃树,我若强辩它是树,言公子可有异议?” “没有。”见过了她在沙场征战,提刀厮杀,如今这副手握桃枝的女儿家神态,他却从没见过。 黑亮的眸忽闪忽闪,病了几日面上无甚血色,着一身红衣便将英气削去几分多了几分娇娇之姿,雪肤秀颈,桃花枝握在掌心,唇边浮着浅笑。 她偏了偏头,目光落在他身后,朝着吓傻了的林直道:“你这反应不行啊,我要是刺客,你家公子此刻便已经身首异处了。” 说完,她转过身去,低声道:“跟林天比,反应可真慢。” 林直听了她的话跟的越发紧了些,袁纥律笑着摇摇头,盯着她的身影追了上去,拥挤的街市上人来人往,前头隐隐出现了几张似曾相识的脸,其中一人正朝着他们的方向靠来,赵晏心下一顿,快走几步将袁纥律甩在身后,脚步不停便朝着那人迎了上去。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喜欢,请多多支持 第80章 突然一声惨叫从人群中爆发,刚刚挤的水泄不通的人群很快便扯开一个圈子,过往的行人围在四周,有人被惨叫声吸引围上去看热闹,有人受了惊吓慌忙朝外奔去。 赵晏站在边上,随着那些行人一样惊呼出声,只见地上蜷缩着一人一手捂着大腿,徐徐的血喷涌出来,很快身下便鲜红一片,他的同伴艰难挤开人群,四处张望,妄图在众多行人中分辨出凶手,赵晏以手遮面,眼睛微微发红,肩膀微抖,像是被吓得不轻,头上的发钗掉了一只,青丝垂下,那些人的目光在她身上掠过很快便看向了别人。 她捂着脸,转身朝着人群外走去。 “你没事吧?”袁纥律迎上来,面上带了焦急之色,一把将她拽到怀里,避开行人朝着清静些的街市走去,赵晏倒也没躲,由他护着穿出人群,指尖搭在他手腕上,轻轻敲了敲。 袁纥律低头,对上她那双黑曜石般的眼睛,似是明白她的暗示,陡然严肃起来,面色不由冷了几分,“怎么了?” 赵晏朝他摇摇头,从袖间摸出一枚染血的发钗递给他,轻声道:“快离开这,刚刚那人是袁纥桢身边的死士,我趁乱捅了他,不过他们不止一人,很快便会反应过来,快走。” “你没受伤吧?”袁纥律急急问道,抓着她的手掌一紧,赵晏朝他摇头,“没有,刚刚人多,他没有防备。” 刚刚被嘲笑赵晏反应力的林直很快便展现出了出色的应变力,护着两人上了马车,随行的护卫换了一批,打扮成出游的路人,不远不近跟着。 马车沿着西街一直走,比起东街的繁华盛京,西街略显冷清,不过阁楼却更精美,云幔高挂,丝竹管弦之声不绝,其间女儿家的娇笑声,嗔怪声不绝。 这样的景象,又几分像明靖的红楼,赵晏看了几眼便垂下眼,与男子同游,逛到这种地方,颇为不自在。 “长欢你听,这曲子弹的如何?”袁纥律说得神色坦然,一副要与她评论乐曲的模样,丝竹环绕,筝音不绝于耳,赵晏挑眉,“尚佳。” “换香楼。”他轻轻念着那牌匾上的名字,勾出一抹笑,“想来是座酒楼,北戎饮食不如明靖那般细致,却也别有风味,不如去尝一尝。” “言兄,只怕今日不太方便。”赵晏忍着笑,指尖拽着裙边,用了十足的力气。 毕竟她也着实没有想到,言律不识得这地方。 千金换香,红楼楚馆。 “为何?”袁纥律有些好奇。 “那不是酒楼。”她淡淡瞥过一眼。 “不是?” “那是,勾栏院。”她声音里掩不住笑,“白日里生意不大好,姑娘们不会出来揽客,但你看上面。” 二楼窗边的姑娘浓妆艳抹,手里捏着帕子,胸脯白花花一片,临街卖笑,袁纥律立刻便转了头,半羞半恼,“你如何知道?” 赵晏半晌没说话,过了好一会才道:“年幼时不知事,偷偷进去过。” 那时她以为韩煜进去了,气得不行,偷偷换了男装想混进去,被眼力好的老鸨认了出来,派人送回了军营,大哥为这事罚了她一个月的洒扫。 “不过,我没想到言兄你,这般.. ...”她坦然开口,“贵为太子,子嗣也是国家大事,北戎王竟也不曾催你。” “子嗣?”他愣了愣,“如何催得?” “立妃,立嫔。”赵晏看他一眼,继续道:“不过如今你既登了王位,只怕王后之位也十分重要,我听闻言兄不曾婚娶,也不知你想要讨一位怎样的王后。” 见他不说话,赵晏拢起双袖,黑眸含笑看向他,流转着绚丽而夺目的光彩,“自古以来,莫说帝王,就是普通贵族家的婚娶大都为了家族权势联姻嫁娶,可是有时候真心相爱的人未必身份相当,言兄如今身在高位,太阿在握,婚娶便非言兄一人所能掌。” 她停了一瞬,想起前世韩煜娶了袁纥静的事情,当初想来只觉五脏俱痛,如今再想起只觉唏嘘,看来她是真的放下了那段过往,“言兄若不能由心嫁娶,那我希望言兄尽责。” “什么意思?” “即便不能衷心喜爱,也要尽丈夫之责。” 袁纥律手心蓦然冰冷,耳畔唯有远处飘来的丝竹声,筝声凄凄。 “我多言了。”赵晏低头笑笑,眉眼有一丝局促。 “不是。”袁纥律看着她,“只是从来没有人同我讲过这些。” 深隧的眼晦涩难解,他开口,悄悄握紧了拳,“长欢呢,可曾想过要找一位什么样的男子做夫君?” “于道各努力,千里自同风。” “若找不到呢?” “那便做个老姑娘,在北境守一辈子。”赵晏又笑了起来,生死里闯过,那些世俗枷锁早就禁锢不住她了。 “我今日,并非只是请你出来赏花,你不好奇是为什么吗?”探试着她的情绪,声音轻而柔和。 “我与言兄相交时日虽短,却深知言兄朗朗如月,凡事于心皆无愧意,此番想必不是为了国家大事,如此郑重其事想来也不是临别之言。” 她眨了眨眼,细密的睫似展翼的蝶一般,“言兄的心意,长欢领了。” 袁纥律看向赵晏,他心一动,正要探问,却见她朝他轻轻摇了摇头。 情深不寿,慧极必伤,这个道理,她向来便是懂的,指尖碾过裙摆上的萱草,金丝锦绣,“言律,有些人遇见就是为了遥遥相望,不携手不同行,每每思及,心却是热的。” 竹篮的藤条握在他掌心,像是要嵌进手掌一般,他知道她聪敏,却不曾想过在男女之情上,她也能如此果决而坦然。 越是发觉她的好,便越是心动,越是情难自禁。 袁纥律偏过头去,勉力撑着最后一丝风度。 “言兄是难得一遇的挚友,长欢视如珍宝。”没有理会他的沉默,赵晏自顾自地说下去,“穿上这身衣裙,便是我对言兄最真挚的心意。” “许久没穿过裙衫了,好看吗?”她侧面,像只慵懒的猫一般将胳膊伸在袁纥律眼前,唇角含笑,眉眼清冷。 “你. ....”心一松,对上她那双黝黑的眸,一时竟不知该喜还是该怒。 “朋友,盟友,家人,不管那一样,好像都比男女之情来的牢靠,言兄,你说呢?” 她向来如此,从初见时便是,守着自己那条线,不妄动,不逾距,拿捏的恰到好处,不动声色的疏离,默不作声的照顾。 就像如今,分明拒绝的果断,却让他心中不至那般难受,如同北风关那壶姜茶一般,令他周身生热,寒意散尽。 “是。”掌心摊开,几条红印子颇为刺目,拇指轻轻摩挲着,浅和的笑了,他静静道:“我听闻明靖的风情都落在京都,待我下次去明靖,不知是否有幸与友同游?” “幸甚至哉。” 两人相视而笑,赵晏看着他,姿态从容,眉目清朗,这样的男子,她看他,有欣赏,有敬佩,却生不出爱慕,爱慕的感觉应该是她曾经对韩长风那般,如今对韩灼这般,热血翻腾,急躁不安,乃至掏心掏肺,以命相筹。 如今这样便好,她想起他,永远是北风关城头那个不要命的言律,而他想起她也当是难得一见握剑守城的女将军。 “我听林直说,你最近一直在探查袁纥桢的消息。” 他抬手替她斟了茶,茶水面上荡出一圈圈水纹,赵晏接过茶盏,触手温润,“这是我与他的私怨,我想要他的命,非现在不可,等他缓过劲,便是谁也奈何不了,哪怕以卵击石,我也想冒这个险。” 茶水一饮而尽,她将杯子推了回去,“言兄,你想对我说什么?” “向你求他一条命。”此话一出口,他猛地握了一下手里的茶杯,随之跟上一句,“为弟,他是我兄长,为君,他是我北戎臣子,如有必要,我亲自去取。” 赵晏看见他的睫毛垂下,在眼睑出投下一小片阴影,须臾之后,方笑了笑。 她将杯子抬到眼前,白瓷的茶盏,纹路细腻的如幼女的肌肤一般。 为手足,为君臣,袁纥律一如她当初所言,大善。 “他向来警惕,难以近身,贸然动手,伤到的会是你。”他的声音平缓而淡然,“你不如. .....” “好啊。” “你说. .” “我应了。”赵晏抬头,朝他摆了摆手,“反正他迟早会死,不是在我手里便是在你手里。” “怎么说?” 赵晏朝后一仰,斜斜倒在软枕上,“你我都知道,他不是安分的主,即便你不要他的命,你的臣下,就那日在北风关外的自称你老师的老头便不会放过他。” 说到这,赵晏忽的想起前世袁纥律的死因来,死于中毒,她看向他,面色猛然便冷了下来,“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言律,我不要袁纥桢的性命,你就一定要将自己的命护好,身边的人,一定要将祖宗八辈都翻出来查一遍,尤其饮食上,切勿大意。” 袁纥律点头应下,直到赵晏离去他还在想她的话,想她骤然转变的情绪,却不由上心几分,他那位兄长,的确不安分。 他垂下手,阖眼坐在马车里,那女子一如北境连绵的山,磊落坦然,爱恨分明,只可惜她对他不曾有过别的心思,若有,江山为聘,或弃江山而去。 赵晏离开王城那日下了整整一天的雨,连绵不休,袁纥律没去送她,一如往常一般忙于政事,像个没事人一样,只有守在他身边的林直知道,那日,王上用了整整一壶姜茶,夜里在王庭里赏了一夜雨。 他想劝主子,不过是个女子,有千百种法子将人留下,可当他细细去时却始终想不出来,想起的只有街市上女子手里的桃花枝。 从没见过赵姑娘那样的女子,在别院时,他常见她握着柳条当剑舞,身姿飘逸,偶尔跟他抱怨殷非将剑都藏起来,不让她练。 也常见她命人抬了椅子在廊下跟猫似的窝在椅子上晒太阳,那个向来面色极冷的殷非便在院子里练剑,她歪着头,时不时指点一二。 林直想,那样与众不同的女子,生得那样貌美,也难怪王上那般喜欢,如此想着便能想通了,便又命人送了壶姜茶给王上。 夜雨微寒,姜茶暖身。 隔着雨幕,袁纥律想起她临行时说:“你我两国如今休战议和,你做君王我信得过,赵家的眼线这次也会随我一道撤走,希望北戎能如言兄所愿,海清河晏,天下太平。” 红衣灼目,笑颜明朗,足够他惦念一生。 补英城,韩灼抬头,又是满月。 他忽然想起大明寺初遇那晚,女子握刀,招招夺命,后来相识,知她豁朗坦然,倨傲冷冽,又胆大包天,不要性命,是他平生从不得见。 后来种种纠葛,让她在他心里生了根,发了芽。 五日时间千里疾行,赵晏满身尘土,沾了满身风霜,快马穿过长街,衣角翻飞,一身疲倦的停在了院落外,殷非伸手去扶她,被她摆手挡了回去。 清冷的院落在夜里格外宁静,院前的青石板上依稀可见斑驳的旧痕,未等她靠近,院墙上便落下一人,见是她略略点了点头。 她推开老旧的木门,朝着院中跑去,她不知道自己在执着什么,只是想快点去见他,活生生的,韩灼。 月华倾了满地,倒映在地上的树影微晃,韩灼一身白衫,坐在轮椅上背脊笔挺,低垂着眉,北河提着剑,默默守在身后。 不过几息,赵晏便穿过了行廊,迈过石阶,朝着那抹素白的身影奔了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喜欢,请多多支持 第81章 韩灼儿时受了许多磨难,走到如今这位置,是从尸山血海走过,一步步杀出来的,早就冷了心肠,磨灭了慈悲,命悬在刀尖上,这是他第一次感觉到了怕。 女子倾身拥他入怀,他的鼻尖触在赵晏肩头,清冷的香气穿过鼻尖,清楚的嗅到属于她身上的味道,直往他心里钻,青丝垂落与他的发交错似泼墨般垂下,脊背僵直,放在膝盖上的手攥紧,掌心吃痛,方寻回一丝理智。 是了,他怕赵长欢,怕她带给他内心那种不受控制的情绪波动,时时在他内心纠缠着,撕扯着,而此刻她拥着他,来自内心的愉悦便从脚底涌起,使得他浑身战栗。 如上瘾般,贪婪的渴求些什么,他暗暗咬紧牙关,吐出一句。 “赵长欢,松开。” 感觉到身下的身体一僵,赵晏松开手,赧然一笑,生出些难言的尴尬,退开两步,窘迫道:“逾越了。” 韩灼垂眸,他的心在胸腔中砰砰直跳,口舌发干。 他有些焦躁的搓弄着指尖,冷着脸,压下心中蹿动的不安,平静而疏离道:“北戎王城是难得一见的好风景,怎么不多留两日?” 赵晏一怔,唇边弯起一抹笑,静声道:“侯爷伤重,我挂心。” 韩灼凝着她的眼睛,她有一双天下最坦然的眼睛,坦坦荡荡,不拘泥,不扭捏,像一潭湖水般静静看着你,深隧,悠远。 他想说些什么,终究没能开口,半晌道:“夜深了,早些安置吧。” 赵晏点点头,伸了手要去推他,却被他左手挡下,触及她冰凉的指腹,他猛然便收回了手,像被惊着的猫儿一般,“不必,北河推我便好。” 三人一前一后沿着长廊走去,赵晏落在后面,她看着他在夜色下的身影,袖中的指腹隐隐发凉,韩灼的异样,让她想起那日北戎医者在门外所言,右手伤重回天乏术,提剑怕是勉强,腿骨尽碎,即便接回来了,此一生也要受尽伤痛折磨。 赵晏不远不近跟在身后,直到送韩灼入了屋,她仍静静站在门外,月光落了满身。 她慢慢垂下眼,想起世人对韩灼的那句点评,惊才绝艳,世人无能出其右者,心里像是针扎一般,细细密密的疼。 门内,北河忍不住出言为她辩解,“赵姑娘很挂念主子的伤,主子昏迷那晚,她在门外跪了一夜,之后高烧不退,来迟是因为......” “北河。” 他开口,声音冷的如凛冬的寒冰一般,“你以为,我是怪她来迟了?” “罢了,你下去吧,过几日开阳他们便来了,安排人手,送赵晏回明靖去。” 月色渐渐攀上窗檐,韩灼闭了闭眼,复又睁开,眼底神色清明,周身的病痛让他夜夜辗转难眠。 屋内没有点蜡烛,月光洒在床前。 不得不承认,心里滋生出来的异样情绪,更多是妒忌,她身那曼妙妖娆的红裙,她与袁纥律同游的消息。 是可怜的自卑,无法开口的爱意。 终究在他废了一条胳膊伤了一双腿后,彻底掩埋在了心里。 赵晏的执拗不止在于以身殉城的孤勇,在旁的事情上也是如此,韩灼伤病不愿见人,她便日日来,终是磨出了北河的同情心将她放了进去。 “主子,在泡药浴,你进去远远看上一眼便出来。” 北河没说,每每这个时候,都是韩灼生不如死的模样,他疼得厉害,意识昏沉,却一声不吭,面色煞白,冷汗津津,手指捏在浴桶边上,一圈深深浅浅的痕迹。 那医者说,通血化瘀,似针扎一般,断骨时有多疼,治的时候便是成倍的疼痛才能长好。 每泡一次,都像是将患者的腿敲碎了重接一般,千刀凌迟,血肉剥离。 北河合上门守在檐下,他想要赵晏对主子死心塌地的情义,让她好好看一看,主子为了她,受的那些罪,吃的那些苦。 赵晏进去时,腾起的渺渺水雾将世界隔开,那人在里面,而她在外面静静看着,像是有人拿了刀子一下一下捅在她心口上。 席卷全身的疼痛让他连呼吸都觉得费劲,气息早就乱了章法,低低的闷哼声,半睁着眼,眼角都是红色,蒙上一层雾气,浮着水光,苍白的不成样子。 赵晏站着不动,连同她的腿脚像是在地上生了根,半晌只听哐的一声,她脚下的根便齐齐断了,拔足奔去。 越过层层帷幔,原本该坐在浴桶中的人没了身影,赵晏呼吸一窒,青丝淹没在水里,竟是疼昏过去了吗,疼成这副模样也一声不吭,她心里浮出一抹说不清道不明的心疼,探出手便去拉他。 温凉的指尖落在他腰上,男人未着寸缕,她的手像游鱼一般探向他腰间,将人拉了起来,水雾淡淡,恍如梦境,微垂的眼慢慢睁开,精壮的臂膀顺势压上她的腰,将她整个人拽进了浴桶。 青年乌发如瀑披散在肩头,他偏了偏头,温软的唇瓣碰在她的脖颈上,连同炙热的呼吸,一路吻上去,停在她的唇瓣上,气息交缠,指尖拂她的发顶,顺着她的肩背一路摩挲向下,韩灼在极致的疼痛中沉沦,墨色的眸沾染欲望,绮丽的红,贝齿掠过下唇,吮吸撕咬,他伏在她肩头,脸埋在她肩窝处,鼻尖磨蹭着她的肌肤,似是梦呓般喃喃,“赵长欢,我好疼。” “我好疼。” “你别可怜我。” 低哑的闷哼声在她耳边,勾得她面色通红,心如鼓擂。 赵晏心跳的几乎抑制不住,腾起的热雾蒸的她头晕眼花,不知是热的还是其他。 她想起一首诗,宿夕不梳头,丝发披两肩。 婉转郎膝上,无处不可怜。 散开的乌发像是一匹上好的墨绸,在水中飘散。 赵晏脸上乍红乍白,她推开韩灼,撑着桶壁站了起来。 抬手擦了擦咬破的唇瓣,纵使擦干净了,也是道不明白的暧昧感。 赵晏转过身去,倒吸了口凉气,她今日穿了一身淡青色的衣裙,纱质的裙衫沾了水此刻严丝合缝贴在她身上,曼妙身姿一览无余,她闭上眼,呼了口气,取了屏风上挂着披风将自己裹了严实,慌忙便跑了出去。 北河在后边唤她,却见她头也不回便走了。 暖黄色的夕阳洒满了庭落,她裙摆上恣意的萱草,孤秀自拔,栩栩如生,殷非侯在她门前,见她这副模样,手中刀锋不由侧了侧。 赵晏面色更红了一层,错身时拉住了他的衣袖,垂着眼,不太敢看他。 “你去哪?” “找韩灼,算账。”殷非握紧了剑,居高临下看着她,淡漠的脸色变得铁青。 “这世道,对女子向来苛刻的令人发指,姑娘,若是传出去,你这辈子. .....” 这辈子受人指摘,戳着脊梁骨。 他哽着嗓子说不出来,别开头去,“你是赵家的家主,没有人能在我面前欺辱你,如果有,我拼上命也会要了他的命,拿他的鲜血洗清这份屈辱,您的体面便是赵家门楣的体面,只要殷非活一天,就不能有人在我面前这般欺你,辱你。” “殷非。” 赵晏掀起眼帘,轻轻吐出一口气,第一次在人前剖白那份隐秘的爱意,“心动则人妄动,韩灼,我爱慕他。” 如此直白,毫不掩饰的将爱慕二字宣之于口,殷非从未见过这样落落的女子,而赵晏也从未见过这样的自己。 爱上韩煜时,她百般求全,从北境到京都,放下了刀枪剑戟拿起了琴棋书画,做了整个京都城茶余饭后的笑话,时至今日,她仍然认为自己是爱韩煜的,若没有爱,她便不会那样恨他。 可她对韩煜从未有过像对韩灼这般汹涌而猛烈的爱意,愿为他生,能为他死。 指尖拽了拽他的衣袖,“殷非,我用了很多年才明白了一句话。”她弯唇,眉眼柔和,“爱能使人疯魔。” “姑娘。”殷非的声音很轻,敛去了情绪,恢复了一贯的平静无波。 赵晏却是明白了他的意思,“心甘情愿而已。” 殷非握剑的手松了又紧,“无论发生什么,我都希望您能记得,我守在您身侧。” “我知道,所以,无论什么时候,我都很安心。” 无论是在北风关,还是在远在千里的北戎,即便快死的那天雪夜里,赵晏也相信,他一定会找来。 那种信任,来自无数个月夜的陪伴守候,他一直在她身后,连赵晏自己都不曾发觉,自己有多信任他。 世人在凡世中挣扎,堪不破世俗情爱,放不下金银秽物。 人生在世如身处荆棘之中,心不动,人不妄动,不动则不伤。 韩灼的人生,温情全无,苦难受尽。 儿时的遭遇,让他于男女之事生不出一点欲望,只觉脏污。 而今一梦,便觉荒唐。 韩灼睁开眼,从梦中转醒,僵着身子,仰头看着床帐上倒映着烛影,嗓子干涩的发疼,自己好像化作了儿时的自己,沉溺其中,束手无策。 耳畔似乎还回响着女子暗哑的嗓音,低低的吐息声,炙热滚烫。 他五指收拢,紧紧攥住了身下的锦被,全身的血液像是凝固了一般,凄寒入骨。 绮丽的梦,残酷的梦纠缠在一起。 自他入了北戎,日日都在逃命,却也是难得没再梦起月华宫的过往,如今再梦起,其中还牵扯上赵长欢,韩灼闭了闭眼。 当真阴暗扭曲,内心狰狞。 得念失念,无非解脱,成法破法,皆名涅槃,智慧愚痴,通为般若。 这是他入钟鸣山初见师父时,他老人家说的第一句话。 钟鸣老人有大智慧,博览群书,知人性善恶,能入他门下,是他之幸。 他听懂了,所以在绝路上寻得了一条生机。 师父曾说,成魔成佛皆是得道,唯有他这副堪不破,放不下的模样,注定这一生都难得解脱。 难得解脱,便日日受折磨,在梦里一遍一遍重温,从鲜血淋漓变得麻木不仁。 夜里又落了雨,凉风穿林打叶,响声不绝,心中烦闷,那噪声便越发明晰,像是在人耳边吵闹,赵晏再无睡意,点了灯,推开了窗。 风吹在她面上,散去了几分燥热,趴在临窗的小榻上沉沉睡去。 次日,天大晴,日光明媚,空气中仍泛着淡淡的土腥味,夹杂着极淡的花香。 赵晏翻了翻行囊,换了件靛蓝色的劲装,青丝束起,湖蓝色的飘带垂在脑后,格外俊朗。 春风和煦,暖日融融。 枝头的桃花被雨打散,风轻轻一吹便在空中打着旋落下来,又悠悠积了满地。 昨夜来的信,今日一早开阳他们便会入城,赵晏想知道北境情况,一早便去韩灼院里候着。 檐角铜铃,泠泠作响。 韩灼作息向来规整,辰时便起,今日却晚了许多,赵晏倚在廊下的石柱上,等了一会,北河才推着人从屋里出来。 赵晏抬手朝着韩灼行了一礼,“侯爷早安。” 韩灼眸色一顿,看向廊下的女子,她不知已经等了多久,束手而立,湖蓝的绸带被风带起,轻轻飘摇着,垂着眼,唇角带了笑意。 日光被她遮在身后,韩灼看着她,想起昨夜荒诞的梦,不由失了神。 再回过神,面色又复平静,竟鬼使神差般开口,“今日怎么不用红绸束发?” 赵晏一怔,抬眼打量了他一眼,他眼下多了一层淡青色的阴影,想起昨日他痛苦不堪的模样,不由心疼几分,“找不着了,索性便换了一条。” “侯爷昨夜,可是腿疼没睡好。” “还好。”他的嗓音突然又冷了几分,目光落在她身上,不知在想些什么。 赵晏不明所以的抿抿唇,将这种异样都归结于他的病痛,跟了上去。 却听他道:“昨日,你可来我房里了?” 声音清浅,却问得她心头一震,半响未答。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喜欢,请多多支持 第82章 “我......” “侯爷!” 一道沉稳的男声遮住了赵晏的声音,几人循声望去,一行身披蓑衣的黑衣男子正朝着院中走来,为首的开阳,青龙,子虚,房夷,一行人在院前停下脚步,蓑衣滴滴答答滴着水,昨夜落雨,像是连夜便赶的路。 赵晏在韩灼身后,此时微微仰头,目光越过北河的身影去瞧。 “属下见过侯爷!” 一行人齐齐跪下行礼,双手合于额前,深深拜伏,神色里满是肃色。 这群人里有比韩灼年纪稍长的,更多的是比他年幼或年岁相当的,他们信他,敬他,追随他,一路从南疆厮杀到北境,如今为救他性命的千里奔赴。 赵晏垂眸看向韩灼。 她好像一瞬间便懂得了,他的隐忍,他的忍耐,他在她耳边的低低喃语。 他今年,不过十七岁,可是他身后背负着许多人的性命,肩上的担子从未给过他喘息的机会,她在赵家,头上有两个哥哥,手握北境军权的父亲,将她护在羽翼,即便后来赵家那样败落了,姝白跟兰予即便一路跟着她上了战场也不曾离开她。 可韩灼呢,他从来好像都是孤零零一个人,从月华宫到钟鸣山,后来他身边有了玄天,可玄天身故,他便又成了一个人。 所以,他不是不痛,不是不怕痛,而是他痛极了,却不敢吭声。 他的软弱都被他藏在那双淡漠的眼里。 饶是韩煜那般心性,在母妃忌日时,不免在她面前落了泪,那时韩煜十五岁,而韩灼已经拿下了大半个南疆,名扬天下。 “起来吧。” 他偏了偏头,朝着身后道:“北河,带他们去安置。” “赵晏,你来推我。” 开阳动了动唇,终究什么也没说,跟着北河下去了,赵晏注意到他的动作,不由一顿。 “赵长欢。” “来了。” 赵晏推着韩灼一路穿过长廊,她走的不快,却走得很稳。 院里植了许多树,花树齐开,被风吹的零散,却不失另一种别样的美,出院门时,韩灼问她: “昨日,你可曾见过我?” 赵晏不说话,不是羞涩,更多是不知从何说起,在她明了韩灼一切的隐忍难言后,便不得不去维护他的自尊,那些他不想被人看见的模样,她想替他藏起来,在无人处默默心疼。 韩灼抬眼望了她一眼,日光下,女子清灵的眼里浮着细碎的光,有那么一瞬间,他想摸摸她的眼睛,肌肤细腻,如蝉翼般轻颤的长睫,触在指尖想来是痒痒的。 他忍不住抬手,握住了赵晏的衣袖,长睫垂下,有一个大胆的想法在他心中浮现,然后被女子温淡的声音打碎,“侯爷呢,可曾见过我?” 赵晏低头,看着他搭在她衣袖上的手一点点松开,抿了唇,“侯爷许是做梦了,北河在门外守了一天,得了您的令,他敢将谁放进去?” 韩灼想了想,默默将手放在膝盖上,北河向来唯命是遵,不似风伯那般松散,那个过于真实的梦或许只是他难言的欲。望诞生出来的荒诞,“也是。” 不知是为什么,他心里像是落了一块,总感觉空空的,不是难受,却感到时刻介怀。 “今日天气好,待在院子里久了,总会觉得烦闷,不如我带侯爷出去走走?”见他不说话,赵晏心里有些忐忑,“不逛很久,一会就回来,这四方天地,再怎样看都该觉得烦了,我二哥曾经说,心情舒畅病会好的更快。” 说着,赵晏似是怕他拒绝,“来北戎这么久,一直都在逃命,不如出去瞧瞧,跟明靖不大一样,有许多小玩意. ...” 她话多了些,韩灼轻笑:“赵长欢,你这般想去。” 她闻声点了点头,想去,更想让你去,想让你去看看外面的样子,想让你有那么一瞬,至少在远在千里的北戎,有那么几天活得像个十七岁的少年人。 “想去。” “那便去吧。” 赵晏弯了弯唇角,推着他朝外走去,当初安身时为了避人耳目便挑了一出不怎么繁华的地方,远离街市,与河而临,周围的屋舍稀落,沿着河上去便是一座桥,过了桥,对面临河摆了不少小摊,买些小玩意,不算热闹,却时常有三三两两的人。 推开门出了巷子口便是河道,河岸两边的垂杨柳细细长长,随风而舞。 “侯爷知道我小时候最怕什么?” “什么?” 赵晏弯了弯唇,“您不猜猜吗?” “怕疼怕冷还怕黑。” “什么?” 韩灼想起来,无论是淮水城地牢那夜,还是后来在雪原上,她都说过,“我记得你说过,像你这样怕疼怕冷还怕黑的人,做将军很没用。” 赵晏:“.. .....” 果然人之将死口不择言,咬了咬牙,“侯爷要是一直被关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方,受尽折磨,您也会跟我一样怕黑,或者侯爷受遍北戎大牢里八十四道刑罚,你也会跟我一样怕疼,北戎的冬天这般冷,衣衫单薄的冻上一个月,保准侯爷听见冷这个字都打颤。” 她说的很快,就好像是她自己亲身经历过一遍清晰,韩灼皱皱眉,指尖发凉,将心底的疑问问了出来,“赵长欢,你如何知道北戎大牢里有八十四道刑罚?你身份贵重,赵钧爱女心重能提刀闯上宁南伯府,又有谁敢将你关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方?” 赵晏张了张嘴,脸上浮起一抹懊恼之色,言多必失,不过很快她便冷静下来,“八十四道刑罚,自是从袁纥律那听来的,关小黑屋这种事,小时候兄长常做。” “看来侯爷是猜不出来,我小时候最怕什么。” 男子不语,垂眸想些什么。 她推着韩灼在柳树边上停下,一手撑着树干,飞身而上,不一会折了满手的柳枝下来。 “父亲带兵惯了,大哥自小便被扔到军营去,二哥身子弱却也没少受罚,只有我,惹天大的祸,从来舍不得罚我,直到后来我伤人性命,父亲问我错没错,我梗着脖子不认,在我眼里,我没错。” 她站在韩灼身前,鼻尖有些发红,低着头,手指弯折着柳条,一根根盘起,“后来父亲便大手一挥将我丢到了军营里去,让大哥管教,大哥性子直,我越是倔,他便罚的越狠,那时候,他常用柳条打我手心。” “我便越不服气,发了狠的练武功,想赢过他。” 韩灼仰头看着她,等赵晏抬起头来,便见他弯眉笑了起来。 春日里所有的温娴静好都藏在他眼里,整个盛世都不及他眼底光华。 “看来你兄长将你教的很好。” 赵晏点头,垂眼将手上折好的柳环戴在他头上,“后来没等我赢过他,便随父亲回了京都,实在气不过,就将他房里所有的柳条都拿去编了篮子。” 韩灼伸手去拿,被她拍了拍手背,赵晏拨了拨柳条上垂下来的柳叶,指尖碰过他的发,眼里带了温度,笑道:“这样好看。” 见他垂下手,赵晏不由笑了笑,推着他沿着河朝前走,“后来我再没有挨过柳条的打,提着剑守下了兄长拿命去守的地方。” 即便她一剑退北戎,心里却是空落落的,那时她的家早就散了,而她以为早已身故的二哥,在北戎受尽折磨,不成人形,最后由她亲手了结。 “立谈间,死生同,一诺千金重。”他仰头看向她,眼里闪着细碎的光,万千杨柳枝垂在他身后,随风而舞,“赵长欢,遇见你之前,从未想过这句话会这般适合于一个女子。” “你很好。” 微微抬起的右手落在她的袖间,抬手便拈下一片柳叶来。 赵晏对上他的眼神,心漏了一拍,连指尖都忍不住抖了一下,“你的右手.....” 她嗓子一哽咽,说不出后面那句话。 “再也拿不起剑了,拈花拂柳倒是还行,也不算差。” 韩灼一眨也不眨的看着赵晏,神情瞧不出喜悲,声音却是温和,“拿我这条手臂换你赵家军权,换北境民心,赵长欢,你可觉得值?” 日光穿过柳枝洋洋洒洒落在少女肩上,她身形笔挺,脑后的发带一根藏在发间,一根随风而动,脸色白皙的像雪塞山上未融尽的雪。 赵晏:“不值。” “可我觉得值。”韩灼眉眼未变,嗓音柔和,“赵长欢,你比谁都清楚知道我要什么,所以我心甘情愿赌一把,而今倒也不算一无所获。” “侯爷。” “回明靖去吧。” 赵晏看了他一眼,自始至终,他都是那副淡然的模样。 眸色很淡,笑意不及眼底,眼神疏离,冷淡的像是坚冰,没有任何情绪,像极了前世的韩灼。 那个身居高位,手握重兵,说一不二的明安王。 “我不回去。” “我是金鳞卫的人,是侯爷身边的人,自然是侯爷在,我便在。” “赵长欢。” 赵晏食指紧紧掐着拇指,扯出一抹僵硬的笑意,“时候不早了,我送您回去。” “不怪你。” “什么?” 韩灼抬手抓住了她按在轮椅上的手,带着薄茧的掌心覆在她手背上,有些热,然后抓着她的手一点一点移开,“我的手废了,不怪你。” “即便是我死在北戎,那也是我心甘情愿,赵长欢,你大可不必如此。” 韩灼垂下眸,指尖不自觉抚上广袖内侧织绣的纹路上。 他瞧着眼前的赵晏,心里有什么东西波动着,汹涌着,然后生生被理智压下,藏匿在平静之后,成了一潭莫测的湖水。 “如果因为同情、怜悯或是愧疚,你做的够多了,不欠我。” 话落他便推着轮椅离开,轱辘辘的声音碾过青石板清晰的传入赵晏的耳中,她僵着身子没动,碎发擦过她的面颊,痒的厉害。 涌到喉间的那句倾慕,终究被她生生咽了回去,她向来孤勇,敢作敢当,却唯独怕她这份情意在他眼里不过是同情怜悯,不过是愧疚。 她不想这份爱慕被看轻,也不想他如此看轻他自己,所以选择藏于心间,等他真正的释怀,等他真正的不介意。 赵晏低低叹了口气,抬脚追了上去。 开阳在长廊下等了一会也没见人回来,有些坐立不安的朝外张望,然而刚起身便被青龙一把按下,“统领,你消停会行不,赵晏跟着呢,不会出事。” 他挑挑眉,青龙向来对赵晏颇有成见,觉得她不过是个女子,不过是仗着身手不错,如今赵晏将主子带走了,却难得见他这般淡定,不由面露诧异。 “你别看我。”青龙有些不自在的摸了摸鼻子,抱着剑转了个身,背朝向开阳,“我承认之前对赵晏成见不浅,更气主子孤身闯北戎,便将所有的怨气不满归咎到她身上。” 说着,他顿了顿,“可是,我想这世上,不会有第二个女子能为主子走上这一遭。” “青龙,这不像你,你不是向来不信她?” 没了平时那份玩笑,青龙的声音平静而郑重,“我听北河说,她为了救主子五脏伤的不轻,落了一身病痛,主子的命,是她从阎王手里抢回来的,过命的交情,我有什么好不信她的。” “可我还记得淮水城那夺命的□□。”殷非冷哼了一声,抬眼看他。 青龙面上一怔,开阳不知此事,如今初次听闻不由也是一惊,“你做什么了?” 他知道青龙向来鲁莽的紧,为人更是狷狂,颇有几分谁都不放在眼里的傲气,果不其然便听他道:“淮水城大火那日,赵晏一把火点了城守府,炸了园子,她带着主子便跑,我以为,她要害主子性命,便......” 青龙眼珠子一转,“我就说那日我的□□连发不可能一箭都不中,原是你暗中帮了她。” 殷非淡淡斜了他一眼,口中吐出两个字,“愚蠢。” “你!” “行了,如今要紧的,是京都城的事,这些错处,等回了明靖,你自个找风伯去领罚,青龙,你可心服?” 墨衣男子抱剑行礼,恭恭敬敬道:“青龙认罚。” 话落,两抹身影一前一后出现在院门前,光影相错,开阳起身,脚步却是微顿,似画般的两个人,让他不忍打扰。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喜欢,请多多支持 第83章 一行人站在廊下,齐齐朝他们望了过来。 赵晏有一时怔忪,她看着韩灼的发顶,轻轻开口,唇角微微牵动,“我听闻夜卫里大多都是战场上,生死间侯爷救回来的人,担着这么多人的性命,侯爷,可觉得累?” “我幼时入钟鸣山学武,徒步上山,是玄天陪着我一路走上去的。”春风在耳边掠过,韩灼的声音空悠悠的,像是在风中打着旋的春叶,“山路崎岖,怪石嶙峋,一路走去,我的脚掌,手心都是伤,师父性子怪异,做什么都讲求一个缘法,我为求一条生路,便在他门前跪了一夜,才破了他的缘,入了他的眼,熬过那日,我也得了玄天的忠心,他说我命硬心冷,心智至坚。” “而那一路,他不曾向我施过援手,也是试探,我眼前的路望不见尽头,如果我担不起,便活不下来。” “你呢?” 韩灼抬眼看向她,“偌大的赵家落在你身上,北境,军权,君心,你担着这些,累吗?” 赵晏心有些发颤,隐在暗处的眸色有些深,声音很静,“累啊,我握着剑,取人性命,满身杀孽,我不担着,就有人替我去担着,父亲,兄长,我舍不得。” 我前世眼睁睁看着他们在我眼前一一死去,尸骨不全,重来一次,便宁愿是我自己。 她抬眼,眸光有些冷,开阳前行的脚步一顿,停在了原地。 韩灼惊讶于她的坦白,藏在袖间的手搭在冰凉的膝盖上,绸缎的料子凉凉,抓得有些皱了,“若有人愿意挡在你身前,替你扛了这些担子,你可愿意放下剑,铠甲换衣裙?” 赵晏挑眉,眉间扯出一抹痞气。 “不愿意。” “我若遇见待我这样好的男子,我也会握着剑立他身侧,护他周全。” “我要的不是有人替我遮风挡雨,庇护一生,我想要的,是风雨同舟,携手而行。” 听到这话,韩灼像是明白了什么,他们彼此纠缠的初衷,便是她一定要保下韩煜的性命,要他出手救赵家,“真好。” 开阳束手于廊下,赵晏抬手施施然行礼,湖蓝色衣衫染了一地,被风吹乱,垂眼看向轮椅上神色难辨的男子,“药该换了,我去给你寻大夫。” “赵长欢,北境之困已解,你该回明靖去,守着北境。” 素白的手搭在她的衣袖上,赵晏蹙眉,却见韩灼面色微冷,苍白而脆弱,终究不愿再惹他动怒,不再辩驳,挣开衣袖,拱了拱手快步穿过长廊而去,殷非抱剑跟上。 良久后,韩灼抬手,袖口掩唇,低哑的咳声从袖间溢出,心肺俱痛,眼尾泛红。 “侯爷。” “无..碍。” 开阳上前,推了韩灼的轮椅进了书房,垂手而立,面有难色。 韩灼抬眸淡淡扫他一眼,“明靖,闹出事了?” “南疆有玉衡先生看着,一切都好,先生来信,信中说,若有机缘,他想见一见赵晏,江山大业,此女有大才,若能。” “不必见。”韩灼眼也没抬,“她的事,日后不必再向先生提起。” 开阳点头,继续道:“北境如今有苏先老将军跟五皇子殿下,朝中还有赵将军、秦大人,暂且尚安,前不久有密旨传到北境,要焚烧疫民,再以侯爷与赵晏的身死为由头,借此发兵北戎,却被五皇子捅破了窗户纸,如今军心惶惶,定北军跟抚南军上下皆是怨气,五皇子殿下倒是硬气,城墙接旨,举步返京,以疫城之故封锁了关卡,此举,倒不像他。” 韩灼轻轻皱了皱眉,正元帝的江山野心他不是不清楚,可韩煜又是为什么,唾手可得的名利权势,以他的性子,必是着急要他性命,断然不会放过这次机会。 看来,赵长欢的真心,并非没有回应,他倒是借了她的光。 他垂眼,眸色淡了几分。 “还有什么事?” 开阳微顿,随即道:“主子,还有一事。” “是镇国公府的姑娘,出事了。” 韩灼一怔,定了两秒,许久未曾提及的名字,如今被人骤然提起,不由一愣,“怎么了?” “北戎退兵,恰逢宫中贵人诞女,陛下龙颜大悦,在宫中大摆筵席,席间,镇国公府的姑娘不胜酒力,更衣时撞上了在宁安宫里小憩的邰亲王,当晚,邰亲王便向正元帝求了赵姑娘做侧妃。” 开阳微微侧首,青龙从怀中取出信件递给韩灼,“这是霓裳派人送来的密信,正元帝下了旨,这月十五,便是赵姑娘进邰亲王府的日子。” “距今,不过十日。” 韩灼的面色冷下来,“镇国公怎么说,他府上的独女,去给与自己父亲一般年岁的人做侧妃,他也愿意?” “镇国公平素为人奸猾,所能凭的也仅是一点圣心,不想这次竟也硬气了一回,刘相也开口求了几句,陛下当时便沉了脸色,一片死寂中,不成想倒是赵姑娘开口接了旨。” “既是她自个愿意,便备上一份厚礼送去。” 开阳听着他的话,心里不由惊了一惊,他以为主子待那位赵姑娘终究是有几分不同,如今看来却也不过尔尔,倒及不上待赵晏那般,可那赵姑娘求到门上来,按主子以往的吩咐,便是不能不管。 他抬手从腰间摸出一物呈上,是一把约寸许的匕首,看样子平平无奇,“当日得了您的吩咐,我们的人便一直暗中留意赵姑娘,这把匕首是得了赐婚后她亲自送到大明寺的,世人皆知尘慧大师是主子师叔,赵姑娘说......” “说什么?”韩灼淡淡的说。 开阳不由面露难色,“当年一命该还,侯爷如今战功赫赫,她愿以幼时恩情求一门婚娶,入明安侯府,得侯爷庇护。” 开阳垂眼,暗地里却皱了皱眉,救命之恩自是该还,偏偏不该是现在这个当口上,那位赵姑娘,出身世家,金尊玉贵的长大,听闻琴棋书画无一不精,满腹锦绣经纶,幼时尚有胆色,如今却是这般。 他以为那赵姑娘见过侯爷幼时模样,便知这些年侯爷有多不易,过的是刀尖上舔血的日子,无论是上钟鸣山还是出征南疆,都是悬着命,抱了死志,若是真的良善,便不会拿着幼时的恩情,要入明安侯府,逼着侯爷跟宫里那位对上。 开阳叹了口气,“尘慧大师提点过赵姑娘,若是她有心仪的人,主子可暗中斡旋,成其好事,赵姑娘不愿,只言,明安侯洁身自好,内院空置,她只求个庇护之所。” 开阳话音刚落,那边青龙冷冷接口道:“她若真不想嫁,便不必去接这旨意,如今接了旨,转头再来求主子,这不是把主子往皇帝刀口上送,袁纥桢恶狼在后,正元帝猛虎在前,这赵姑娘哪是要侯爷救命,这分明就是要侯爷的性命!” “青龙。” 韩灼声音很淡,窗外的应春树枝条抽新,影影绰绰落在他侧脸上,神色明晦难明。 青龙自知失言,敛了声,神色不忿。 匕首的刀鞘上纹路繁杂,像极了京都城里的锦绣,韩灼指尖摩挲而过,“回京吧。” “主子!” 开阳抬头,眼中先是惊诧,而后里闪过不甘,“主子重伤需静养,如此舟车劳顿不说,此时妄动,赵晏一番谋划皆成空,追兵如虎,也是万万走不得。” 韩灼手指一顿,微微抬眼,眸光泛冷,“韩煜抗旨封城,北境暂平,而袁纥律上位,此战必将议和,萧尽大军已陆续撤回,韩元要起战,必在议和之前再做手脚挑起争端,很快,北境百姓便会知道北风关上死守不退的将军赵晏便是赵家幺女赵长欢,速送赵晏回明靖,若她在北戎出事,韩煜能借民意封城,正元帝便能借民怨再次燃战火,凭得便是赵家在北境所得民心。” “一旦正元帝明了两国祸端难起之时,便不会冷眼看着赵家军权在握,赵大将军伤病在身,赵家两位公子一个仍守在疫城里,另一个四处行医,无论过往还是今日赵家尽得北境民心,这便是皇上心中大忌,要削赵家权如今便是最好的时机,正元帝的宏图大业,注定要踩着赵家的骨血,在北戎,我护不住忠良。” 开阳皱了皱眉,心下却是了然,无论如何是劝不住了,“那镇国公府那边?” “连夜送我口信回明靖,请玉衡先生帮我拟奏折,明安侯韩灼,愿以一身战功求娶镇国公府赵姑娘,万望陛下成全,邰亲王那边,也劳烦先生亲自走上一趟,敲打几句,以保万无一失。” 他抬眼落在窗柩上,一抹蓝影隐没,他眨了眨眼,春风拂的树梢轻颤,原是错觉,心中不自然蔓出的几分期盼落了空,随之而来的便是失望,韩灼沉了眉,指尖按在眉角,静静听着开阳详细说起他来北戎后的事情。 窗沿下,赵晏半蹲着靠在墙边上,握着托盘的手指轻轻抖了抖,深褐色药汁攀上瓷白的碗壁,有些狼狈,指尖发凉。 是夜,冷月高悬,即便是春日,北戎夜里的风也裹挟着几分凉意,泠泠的月光穿过树梢落在青石板上,落下许些影子,斑驳交错。 赵晏来时,韩灼正执笔写些什么,她抬眼,看向窗内的男子。 俊朗的男子眉眼如星,垂着眉,借着一豆灯火静静翻阅桌上的信件,一张张翻过,一张张仔细批注,他侧脸分明,轮廓清晰,清隽而慵懒,左眉尾有一道突兀的红痕,迟迟未愈,那是在北戎新添的伤疤,大夫说,一生难消。 那道疤让他多了几分凶意,不在是冷冷的,如天边月一样的凉,她脑子有些发热,那道伤疤提醒着她,那些生死与共,韩灼的以命相护,都是真真切切存在的。 便,不敢再进半步,背倚在窗边,轻轻开口。 “侯爷。” 她声音很轻,隔着窗,像是怕扰了长夜里的幽静,却那般清楚的落在韩灼的心上,清清楚楚,连每个字的尾音他都能听的清楚。 “...可想过以后的明靖?” 韩灼手腕一顿,豆大的墨滴落在素纸上,晕花了字,他搁了笔,静静瞧向倚在窗边的女子,月色落了她满身,那模样,似是淮水城养伤那段时日,她将脖颈上的燕符放在在他掌心,郑重其事的说,她所求是北境十八城百万人的性命。 “从未。”他抬眼,眼底带了轻浅的笑意,“你呢,可曾想过?” 女子转头看向他,弯月繁星悬在她脑后,黑曜石般的眸子静静凝向他,“将军卸甲,百姓归田,漠北赛马,醉酒江南。” 韩灼推着轮椅,行至窗边,月色无边,夜云翻涌。 “你倒是潇洒至极。” 韩灼手指叩在膝头,垂眸没有看她,“你找我,便是想说这个?” “不是。”赵晏低头笑笑,忽而便转过身去,感慨道:“侯爷有意娶赵氏温宁...那是个什么样的姑娘。” 他蹙了眉,却无法将记忆中的女童再与探子所报书信上的女子相合,静默半响,却是赵晏先开了口,不见一丝情绪波动,女子瞳中的夜色渐渐模糊起来,“赵氏的女儿,自然是极好的。” 她没有看见,身后之人片刻的僵硬。 “侯爷决意此刻回明靖?” “是。” “拦不住吗?”她声音很淡,像是自问,朝着院门走去,行至庭中,猛然便顿住了脚步,转身望着如青松一般挺拔的身影,突然笑了起来,双手虚握,朗朗拜下:“侯爷舍身取义,救我北境,长欢为燕主,一如当初所言,亲手奉上侯爷所需,愿明靖海清河晏,侯爷与夫人琴瑟和鸣。” 赵晏似是在笑,眼睛却有些湿润,她道:“这一路,多谢侯爷了。” 她这一生中,最绝望时,便是前世连夜狼狈出京之时,闻得噩耗,惊慌难安时,便遇上了韩灼,他或许并不知道,他当时救下的,会是前世今生的赵长欢。 她想,她或许在冥冥之中遇见了一个想要执手之人,只是太过可惜,终究是晚上一步,便足以错过一生。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喜欢,请多多支持。 第84章 星河璀璨,银华漫天,有些事她没忘,他却不再记得,便似乎再也不需要提起。 只是,有些不甘心罢了。 韩灼能为她不要命走一趟北戎,自然也能为赵温宁不要命赶回京都,她抬手,揉的眼角发疼,赵长欢,你以为,你于他可有半分不同,面前的人,是她一路走来见过最好的风景,淡漠却重情,冷性却重义,或许她这一生都再也遇不见这样一个人。 只可惜这世上谁她都可以勉强,只有韩灼不行。 未及韩灼应声,人便已阔步出了庭院,韩灼伸手去推轮椅,似乎手上没什么力气,他垂眸落在自己的右手上,扯出一抹凉薄的笑。 “主上,属下推您。”开阳似鬼魅一般悄声出现,韩灼抬手拦下,自顾推着轮椅朝着桌前去,颇为费力,“一身残破,如此,便是最好。” 开阳闻言一怔,心中不免发涩,“主上何必如此自苦。” 韩灼看了他一眼,执笔而书,眼底墨沉,瞧不出深浅,“明日,你去赵晏身边,护她一路回北境,青龙暂替你的位置。” 开阳沉默下去,韩灼指节敲在桌面上,慢慢道:“我以为,你会明我意。” “属下明白,可此一行,艰险重重......” “所以,要你护她,寸步不离。” 夜风不停吹着,屋里静的可怕,赵晏吩咐人升起的炉子在一旁噼里啪啦的冒着火星,韩灼抬眼,目光落在火炉上:“务必万无一失。” 开阳抿唇,抱拳应是,他抬眼瞧着韩灼的身影,不知为何,竟觉得有几分萧瑟。 他抱着剑,心中却不免发冷,主上将北戎闹成个鸡犬不宁,若是一如赵晏当初所想藏匿此地待侯爷伤愈,风头便也过去了,那时回明靖才最为稳妥,而如今,袁纥桢明里被北戎新王绊在王城寸步难离,暗地里却虎视眈眈,而补英城却正是袁纥桢属地,此地鱼龙混杂,要想藏身倒好,如此脱身却难。 他抬眼,神色略为憔悴,连日的疲倦让他眼下添了些青影,面色瞧着越发阴郁。 夜幕四合,树影微摇,在浓浓的长夜里,殷非掌心的利刃,打了转轻轻横在开阳脖颈之间,蝉翼般的刀刃,再进一寸便能夺其性命。 而他身边的众人,与他境况相当,酒酣之时,银光乍现,手脚发软,等回神时,便已是这副光景。 开阳几乎咬牙切齿,“殷非,你给我们喝了什么!” 殷非眉梢一挑,刚要说话,突然听得一声极其细微的响动,一抹纤瘦的身影出现在众人眼前,身形瘦小,身着墨青色的长袍,巨大的风帽将她的面容掩去七分,只见高挺的鼻梁和白皙的下巴,身后背着一张大弓与箭筒,右手擒着一人,正是北河。 “不过是些软筋散。” 待走近了,她一松手,北河便斜斜歪倒在地上,开阳双眼闪着亮色的光,一股难以言明的怒气在胸腔里的扩散,不由眉峰紧蹙,“赵晏,你要做什么!” 女子扬手,掀开风帽,露出一张白净的面容,“不过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韩灼让你来守着我,这便是,他想出来的法子?”她的笑意冷了几分,“开阳,到如今,你也不愿说句实话是吗?” “主子是为了你好....”开阳不知是否该说破,语声微顿。 赵晏垂眼,前世送她入北戎的车驾便是齐齐被拦在了崀山之下,山势峻峭,那样的易守难攻之地,更遑论如今,他们带着一身伤病,要想硬闯,无异于自蹈死地。 明靖朝堂之上的风雨动荡,正元帝的密诏,北境的困境,惶惶不安的军心、民心,还有那赵温宁,韩灼不得不回,而他的法子,无疑便是以身做饵,要想杀出重围,又谈何容易。 “他的法子,无非便是声东击西,调虎离山。”女子抬眼,墨色的瞳越发幽静,“两害相较取其轻,我以为他糊涂,你却会是清醒的。” 清脆的撞击声,原本蹲在地上的人猛然抬起手来,腕间的短匕撞上殷非手中的隐月刀,赵晏回身,一个擒拿手,将人死死按在了身前。 “侯爷只是想护你平安无恙回明靖。”开阳语音微涩,一字一句说道,带着一丝道不清的委屈。 “不需要!” “我死了,赵家会痛,北境或许会乱,可我还有父兄,赵家还有人,北境总能稳住,但韩灼不一样,他只有一人,可他一死,抚南军会反,南疆会乱,那些蠢蠢欲动,曾经忌惮于他的人不会罢休。”赵晏望向开阳,目光一一从院中的夜卫身上掠过,缓缓说道:“你该比谁都明白,谁都可以死在北戎,唯独他明安侯不行!” “赵晏...”她转过身来,北河瞧向她,默了半响又将头撇开了去,只剩赵晏那双墨色的眸子,静静落在他身上,“侯爷知你向来是个有主意的,必不会看着他涉险,这主意......是我出的,不怪侯爷。” 她侧脸,素白的面容上忽地扯出一抹极浅的笑,“我知道。” 已是夜半子时,女子长发如墨,被风吹乱在肩头,明明灭灭的火把在她身后,冷月残星也在她身后,一众夜卫仰头看着那女子,只听她道:“所以,他要做的事情,我去做,他想回明靖,我便为他开出一条道。” “补英城往东,便是山阴,自山阴往南便入矜岭,往西南便至崀山,这药的药效天明便会散尽,待明日山阴大乱,你等借机带着侯爷,假扮成西晋的客商过矜岭,矜岭一过便是月云关,我已传信,届时会有燕尾军前去接应。” 夜风在她面颊上拂过,骤然间,那蹿动的火一闪一闪像是在开阳等人的心中燃烧,崀山天险,积雪未化,即便逃入崀山也是生死未卜,而矜岭,大道平缓,像是有什么东西在胸□□裂开来,开阳失声喊她,“赵晏。” 几乎所有人都看懂她的意图,调虎离山,她这是要将虎引去崀山,给他们脱身入矜山争取时间。 “这天下至大,长欢尚未活够,必会活着回明靖。”赵晏眉梢一挑,抱拳道:“此去山高水阔,诸位保重。” 一声清脆的燕哨声震碎了夜色里的沉静,夜风翻飞了女子的衣袍,身影渐远。 北河望着她慢慢模糊的身影,愣愣道:“她像是疯了,竟一点也不怕。” “她错了。”开阳声音很淡,“侯爷才不是一个人,还有她。” 侯爷莫测难言的心口上,也都是她的模样,不知是幸还是不幸,她的心里,似乎也装上了侯爷。 “你说啥呢?” 开阳转眼看向他,“我说,望她一路平安。” “但愿如此。” 开阳闭了闭眼,无力的倒在地上,耳边北河的声音依旧再继续,“兄弟,你主子都走了,把解药给咱们呗。” 黑夜里的悉索声不断,却无人应他。 面色肃穆的少年伏在马背上,双眼之间,有难辨的锋芒一闪而过,他握着缰绳,手腕处青筋现出,衣袍随着呼啸的夜风翻涌,身边的女子始终快他半个身位,不见面容。 “驾!”赵晏声音清冷,被踩碎在连绵的马蹄声中,腰侧长剑雪亮,倒映出她清冷如铁的眼神。 那里面有决绝,有冷静,更多的是破釜沉舟的孤,以及蓄势待发的狠,独独不曾有半分软弱与退缩。 她自幼时学会写的第一个字,是先帝亲赐牌匾上的赵字,有国才有家,她习的武功,念过的道理,注定她无论在什么样的境遇下都会想起军旗上的赵字,想起父亲那双挽弓持剑的粗粝大手,所以,即便重活一世,她依然不可能不管不顾的杀了袁纥桢,不可能一意孤行杀了韩煜,便如她前世一般,明知北戎是死路,为了赵家军,为了百姓,她只能北行。 山阴关外,天将破晓。 赵晏换了一身寻常麻衣,糊花了脸,混迹在城门前的乞丐堆里,入了山阴关。 进了城,殷非跟在她身后,缩着肩膀,低垂着头,跛着脚,不远不近跟着。 “山阴将领巴泽,不似他兄长巴图那般精于心机,武功平平,却天生神力,为人更是睚眦必报。”黑眸深不见底,她的表情极为平静,“你心底有数,若不能挟持,能重伤他也是极好。” “最好是挟持不是吗,或者杀了他。”殷非平静的接口,“要想让山阴关大乱,没有什么比守将被擒或是身死更有效。” “巴泽家族本弱,直到母亲做了袁纥桢的奶娘,这才一朝得势,小时候巴泽巴图兄弟俩在市井间吃了不少苦,最是贪财,喜好金银之物,这山阴关里但凡能敛财的活计,青楼赌坊大都便是巴泽家的。” 赵晏揉了揉眼睛,颤着手将脏破不堪的破碗朝路人伸去,却被冷冷躲开,继续道:“我打听过了,这城中最大的青楼香影阁在城西,最大的赌坊千金赌坊在城西南方向,一旦走水必将满城皆知,要救火,城西的守将来的便是最快。” “吩咐下去,一旦火起,便趁乱脱身,往崀山方向去,各自奔逃,不必相候。” 英气的眉宇间隐有忧色,殷非点头应下。 女子抬了抬下巴,目光坚韧露出一丝狡黠,“听闻巴泽多年未娶,不过痴心一风尘女子云杉,他的家族不允他自甘堕落娶那女子,他便将人带在身边,便惹恼了他兄长,送那女子进了香影阁,他虽不忿,却受制于兄长,恐危及那云杉性命便一直隐忍,可那是他珍之重之的女子,必是放在心尖上的。” “所以姑娘笃定,一旦这两处起火,那巴泽定会去香影阁。” “是。” 是人便有软肋,而巴泽的软肋就是这云杉,前世她也曾在北戎大牢里听过这一段故事,巴图醉酒,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轻薄云杉,女子不堪受辱,自尽身亡,而后巴泽大开关门,引明靖大军入关,随后自刎殉情。 “这便是姑娘非亲自前来不可的缘由?” “不错,因为这些辛秘,除了我,没有燕子能探得出,夜卫更不可能。” 那些过往,终究是过往,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曾一个人,在黑暗里踽踽独行。 然后遇上一个人,在北戎的冰雪里,用热血,渐渐融了她心上那层坚冰。 旭日初升,清清冷冷的,倒是个难得的艳阳天。 太阳已经升起来了,透过窗纸落在桌案上,空气中有细小的灰尘漂浮着,不断扬起,韩灼蹙眉,头痛的像是宿醉,他抬手按了按眼角,肩上的大裘滚落,手指微蜷,压了一夜,半边身子都是麻的,韩灼双目盯着桌案上的汤碗,神色冰冷,忽地喉间鲜血翻涌,滴在大裘的纯白色滚毛上,一朵两朵,像是开败了的花朵。 “赵长欢!” 面色苍白的男子半伏在桌案上,双眼之中闪过冷意,置于桌案上的手慢慢握紧,手腕处青筋现出,死死握着,然而许久后,毅然决然便松开了手,大裘滚落在脚边,男子身形高大清瘦,撑着桌子缓慢起身,鲜血从旧伤口出渗出,每一步,都像赤脚踩在刀刃上,千刀凌迟。 “嘭”的一声,门便开了,初春的凉风吹动屋内的纱幔,烛台翻倒,他循声望去,盯着地上卷起的红绸一滞,随即惊而吐血。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喜欢,请多多支持。 第85章 三天并不长,却过的极其缓慢,好像每一秒都很绵长。 刺杀的事情尚算顺利,如赵晏当初所料,巴泽很快便现身在香影阁,烟雾缭绕中,轻而易举便将人活捉了,在山口处,殷非动手废了巴泽一身武功,将人丢下,北戎兵在身后紧追不舍,一路便入了崀山。 天光雪色,裹挟着崀山之上凌厉的风,星宿淹没在层层黑云之中,方向感、时间感都通通迷失在漫天的雪里,只能凭着直觉,脚步不停的走下去。 赵晏再一次感受到,人站在天地面前时那种弱小的无力感,像是一只无形的大手掐着她的脖颈,一天天收紧,等她死,或是等她不再挣扎。 殷非的额很烫,如山一般坚韧的男子,终究是倒在了她面前。 自左肩胛蜿蜒而下的旧伤引起了高烧,病势在这崀山的漫天风雪里来势汹汹,昏迷前还曾镇静自若的吩咐手下人看顾好她,只是一转眼便倒在了冰天雪地里。 赵晏叹了口气,抬手不停的给他更换巾帕敷额,冰凉的雪水冻得她手指发红。 指尖拂过殷非眉心,不由顿住,心里暗忖,应是早在北风关那一战中便受了伤,之后随她赴北戎,他便咬牙带着一身伤痛,一声也不吭。 他烧得厉害,牙关咬得紧紧的,偶尔睁眼看她,朦胧的双眼布满红血丝,迷茫的厉害,看着她,半响吐出一个不太清晰的字。 “走。” 抓着她衣襟的手却不自觉收紧,赵晏叹了口气,伸手握住了他的手。 在她不曾看见的地方,这个年岁比她尚轻几岁的少年也曾默默替她扛下了一切。 深邃的眸子猩红的厉害,看向她时却是坚定而执拗,曾经眼里的戒备、疑虑都消失无影,渐渐变得像她,执着、无畏,甚至比她,更多了一份坦然。 目光一寸寸移过,她抬手抚上男子发顶,痒痒的。 “我那时生死一线的时候,从未想过,你不回来。” “风雪很大,夜很冷,可我知道,你一定回来寻我。” “殷非,暗卫长要时刻舍身护佑燕主,可我与你早在淮水城便是同生共死。” 他眨了眨眼,动了动指尖又放弃挣扎,这种将自己性命系于旁人的感觉,很陌生,很不安,却因那人是赵晏,便觉得不错。 “旧伤难愈,所幸,今日见晴,你再忍忍,我必带你出崀山。” “抱歉。” 他声音沙哑,很快便散在风里。 “这声抱歉,该我来说,若我再上一点心,不会注意不到。” 白雪皑皑的山峦,啸破长空的鹰鸣,雄鹰高展双翅,迎风飘荡在长空,三天的时光,这是赵晏第二次看见这只鹰隼在头顶盘旋,久久不肯离去。 “追兵要来了。” 殷非仰头,顺着她的目光看向头顶那只巨大的苍鹰。 山顶积雪覆盖,澄明的天空与大地之间笼罩着说不出的冷清,苍鹰在高空振翅,迎着山风,一圈圈盘旋,像是随时会朝着他们俯冲而来。 “燕主,那是,北戎人养的鹰?”身边的人齐齐向空中看去,却是谁都没有妄动。 赵晏点点头,她叹了口气,目光上移,右手悄然摸向背后的长弓,左手摸向箭囊,“寒冬时节,这崀山人迹稀少,巴泽的人一路追上想必已经封了山,昨日我便瞧见过它,我心存侥幸又怕打草惊蛇便放任它去了,如今看来,不能再留。” 话落的瞬间,女子挽弓搭箭,背上的旧伤隐隐作痛,她顾不得疼,指尖抚上弓弦,只听嗡的一声,羽箭离弦划破长风,亲随中擅箭术的几人随她一齐放出了箭,只听高空之中一声清唳高鸣,长箭没入羽翅,盘旋的苍鹰像是失了平衡的风筝不由歪斜,突然俯冲而下,挥舞着巨大的双翅朝着地面上的人飞来。 亲随就地散开,赵晏扔下弓箭,转身护住殷非,尖利的鹰爪擦着她的右臂而过,火辣辣的,一时竟不觉得疼,抓起地上的长剑,反身刺去,那苍鹰吃痛不再疯了一般朝她扑过去,很快便被格杀。 亲随扶着赵晏坐下,简单的包扎过伤口,望着南边的方向,“北戎人凶性未泯,加之北戎地势复杂,这些北戎鞑子最善驯鹰、驯战马,甚至于驯犬,如今他们的苍鹰已经发现了我们,鹰是死了,可我们却也暴露了,循着血腥气,他们的狗一会便会追上来。” 赵晏很冷,连日的奔逃像是将她的全身拆了重装一般疼痛,每一个骨节、每一处旧伤都在叫嚣着,骨子里泛着疼,她紧紧攥着手指,望向天边晴朗的太阳。 一定要尽快走出去,否则即便不被擒,他们也会活活冻死、饿死在这山里。 “兵分两路,一拨人带着殷非继续往南,另一拨人跟我走。” “我不走。” 赵晏与苍鹰近身搏斗过,血迹可以消除,可她身上的血腥味人闻不到,北戎人的狗却能闻得一清二楚。 “对,姑娘,我们也不走。”说话的是个中年男子,莫崖,在潜伏的岁月里,他曾掌管了赵家北戎大半的情报网。 赵晏动了动唇,刚要说些什么便被打断,“姑娘大义,将家国置于个人前,莫某心服口服,故愿赔上性命随姑娘走一遭,为明安侯开出一条道来,可如今在此,姑娘也当看重自己的性命,于赵家来说,姑娘的命远胜于世上任何一人。” 赵晏沉默半响,终是闭了闭发热的眼睛。 他们都是为了远在明靖的亲人、家国,义无反顾。 一行人继续向南奔驰,亲随轮流背着殷非前行,一路沉默,却也越来越近。 暮色迫近时,云层里尖利的啸声让赵晏心尖颤了颤,煞白了脸。 随着头顶盘旋的黑影越来越近,脚下的土地突然震动起来,莫崖看她一眼,伏地倾听,不由面色一变。 “两队人马,一前一后。” “来了。” 赵晏回身,崎岖不平的山道上现出一队身穿墨甲的士兵,恍如一道黑色的洪流朝她涌来,很快便到了她面前。 领头的人身形清瘦,长着一张北戎人难得的精致面容,身穿褐色北戎骑装未着铠甲,头戴一顶宽大毡帽,腰间别了一把弯刀,异色的瞳孔里闪着近乎野兽捕食时的精光,自眉骨蜿蜒而下的刀疤,凌厉得锋芒毕露,微微挑起的凤眼带着病态的红。 他在赵晏面前停下,眉角斜挑。 “赵姑娘,挺能熬。” 赵晏不语,死死盯着他,手中长剑握紧,随时准备拔剑而上。 空中传来凄厉叫声久久不散,赵晏抬眼,看着头顶盘旋的阴影,握剑的手止不住战栗,“胡泽山。” 她想起前世阴暗潮湿的牢狱之中,想起他看向她像看猎物一般的眼神,想起他伏在她耳边的低语,北戎人擅长驯鹰,而他更是北戎鹰师的统领,万鹰之王。 跟前世一样,他在以熬鹰的方式妄图驯服她。 “赵姑娘,竟识得我。” 胡泽山抬起手臂,巨大的苍鹰降落在他臂膀上,轻轻啄了啄他的手掌,唇边的笑一寸寸扬起,诡异的瘆人。 他很久没在活人身上体会到这样的快乐,征服/欲第一次出现在了一个女人身上,还是一个明靖的女将军。 他看着她握剑的手再也提不起剑,看她星光熠熠的眸子望向他时尽是胆怯,他想让她臣服在他脚边,卸去一身傲骨,像他胳膊上的鹰一样。 “胡将军是袁纥桢身边才智近妖的能人,不敢不知。” 寒风吹起赵晏凌乱的长发和破碎的衣袍,她握着剑从亲随身后缓缓走出,即使连日奔波让她疲惫不堪,神色苍白,那双眼睛却是一如既往明亮。 前世,父兄死于阴阳谷之前,她从未听过胡泽山此人,阴阳谷一战烧尽了赵家的军旗,闻名天下的是袁纥桢身边才智近妖的胡先生。 像昙花一般,胡泽山的一生极近绚烂却又过分短暂。 当她刚镇守韶关,北戎军中正是胡泽山坐镇,仗打得极为艰难,几番交手,一直处在下风,可百密终有一疏,他身子弱,一次刺杀,她几乎要了他的命,重伤不醒。 借此,袁纥桢身边蠢蠢欲动的人开始分胡泽山的权力,几番算计,战奴出身的胡泽山哪能敌得过那些背靠氏族的人,加之王城之内还有个反战的新王,竟被那些氏族说动袁纥桢以养伤之名遣了他回王城。 胡泽山一走,很快北戎兵败,再见时,是在北戎大牢里。 他浮着笑跟她说,机关算尽,他与她都是天涯沦落人。 得到的只是她轻蔑的眼神,他便开始折磨她,废她的武功,北戎大牢里八十一道刑罚受遍,她成了废人,许是怜悯,偶尔他也会自言自语跟她讲起明靖,即便得不到回应,他也一直说着。 那年北戎寒冬,冻死因西部不少牛羊,袁纥桢派他治灾,他离开王城的那个风雪夜竟成了她噩梦的开始,那些摸在她身体上的每一双手,伏在她耳边的每一声喘息,竟让她开始无比想念胡泽山的折磨。 王城雪最大的那天,胡泽山回来了。 她看着他靴面上沾着的雪,终究伸手拂去,然后笑着仰面看向他,半响才说了声,我输了。 胡泽山眼里的光一寸寸黯然,从此,她便再也未曾见过他,只是在那些狱卒嘴里听说,他沉疴入骨,不知所终。 那时,她想,她其实算不上恨他,对待一个战俘,他至少保留了她作为女子的尊严。 “袁纥桢说你是个难缠的女子,我倒觉得,颇有意思,也不枉我费一番心思。” 低哑的声音将她从回忆中拉回,赵晏抬眼望向马背上的胡泽山,果不其然看见了他眼里熟悉的兴味。 如果今日来的是旁人,她尚且能耍点假意做降的手段,可眼前的胡泽山,凡事只凭喜好,一旦服软,他便没了兴致,便只有死路一条。 “胡先生可真是忠心,听闻先生幼时曾在北戎军中受尽折辱,如今也肯拖着这样的身子追着我在雪地里不要命的跑,据说先生的母亲亦是死于军中,明靖军中若有先生这样的将士......” “你知道什么?” 胡泽山冷冷一笑,翻身下马,冷眼看着她,“你从何而知?” 冷风从两人之间吹过,隔着不过三尺、五人,赵晏握紧了剑,眼神冷冽,“你所有的一切,破碎不堪的过往,匍匐在他人脚下的岁月,你心中难言的耻辱,我都知道。” 胡泽山心中一抽,藏在心底最隐秘的东西就这样被人猛地扒开晾在太阳下,身子轻轻战栗,等他抬眼,女子便向长弓上的箭一般射出,猛地向他飞掠而来,借着男人分心这一刻,抽剑起势,等回身,长剑已搭在他脖颈之间。 “姑娘!” 所有的动作几乎是电光火石的一瞬间,单薄的女子手握长剑横在男人脖间,她朝着莫崖点了点头,侧头道:“恐怕要麻烦胡先生跟我走一遭了。” 鲜血自她腰间蜿蜒而下,即便那样快,还是有没躲过的刀,刀口不深,却又大量的鲜血流出,可这绝境里,总归能救一个便是一个。 赵晏看向莫崖,“带殷非回去。” “姑娘,属下不走。” “要走一起走。” 赵晏看向殷非,整个人包裹在黑色的衣袍里,面色苍白双颊却透着不正常的潮红,她想,还好他昏倒了。 她微微一笑,语气难得柔和,“我走不了。” 她看向胡泽山,“带着我,谁也逃不了。” 胡泽山挑挑眉,任由她拽着,他向来体弱畏寒,却在这一刻真切地感受到了血液的翻腾,竟是对一个女子的好奇、渴望。 他嘴角勾起,似乎找到了一件比操纵袁纥桢更有意思的事情。 风雪很快掩去了莫崖一行人的脚步,赵晏依旧握着剑横在胡泽山脖间,鲜血的流失让她感觉到力量被一点一点抽走。 终于,燕鸣破雪,长剑坠地。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喜欢,请多多支持。 第86章 山下已是春柳飘摇,而山顶却是风雪依然。 “杀了我,你一定会死。” 刀锋锃亮,盘旋在头顶的苍鹰随时准备向她袭来,赵晏缓缓侧眼,冷冷望着男人的侧脸,刀刃抵在他皮肉上,沉声道:“其实,我从未想过能活着回去。” “胡先生足智多谋,却偏偏斗不过两种人,一种如袁纥律那般心智至诚至坚,另一种便如我一般。” “是亡命之徒。”说罢,手中锋利的刀锋迎上。 “主子!”“将军!” 所有惊慌失措的声音同时响起,像是一声巨响落在赵晏耳畔,破风而来的长箭击中了赵晏手中几乎快握不住的长剑,虎口发麻,剑势走偏,利刃在胡泽山脖间留下一道长长的血痕,长至耳侧,伤口不深,要不了他性命,却有喷涌而出的鲜血,顺着他苍白的脖颈留下,染红了衣领。 胡泽山双目冰寒的望向赵晏,右手死死按着被被剑尖划破的脖颈上,殷红的血液淌了他满手,顺着指缝留下,格外刺目,旁边的人递上锦帕,他仔细将血渍擦拭干净,眉眼间尽是厌恶。 赵晏挑眉,只可惜杀不了他,不过胡泽山最厌血渍,如此,倒也是能恶心死他。 “拿下!”北戎将士齐齐围上,胡泽山看向捂着腰腹蜷缩在地上狼狈不堪的女子,目光清冷,不辨喜怒,他在那双沉静的眼里看见了惋惜、遗憾,甚至有一丝得逞的狡黠。 浮光剑脱手的瞬间,赵晏竟有种莫名的解脱感。 一路奔赴,刀光剑影中挣扎,终于在这一刻,她好像用尽了力气,像寒风里飘摇的枯木,摇摇倒下。 倒下的时候,她想,这一次,她依旧怕冷,怕自己再一次死在北戎。 “驾!” 就在这时,一声清亮的厉喝突然响起,纷乱的马蹄声陡然在风雪声中清晰起来。 众人纷纷回头,只见北方的山道上,数十匹烈马踏雪而来,疾如流星,领头的少年一身墨色劲装,手握长弓,数箭齐发,赵晏身前的侍卫应声而倒。 “北河,你看看,怎么样,这几年兄弟的箭术可曾落下。” “不过尔尔。”应声的少年斜斜看了他一眼,马蹄飞扬,冲向人群,一声燕鸣般的哨声破空响起,马上的少年一把将赵晏拉起放在马背上,流星般的长箭伴随着燕哨齐齐没入北戎将士的身体里。 长鞭抽打在马股上,骏马嘶声长鸣。 “大胆!” “放他们走!”胡泽山大怒,苍鹰在头顶盘旋,他目光冷冷看向不远处的山头上,雪光之上,泛着铁器的光泽,既是有备而来,这次倒是他意料之外了。 “这北戎人,到底还是有两个聪明人。”北河护着赵晏,高声道:“回去给你主子带句话,北风关的仇,至死方休。” 话落,一行人便呼啸而去。 骏马奔驰在山道上,赵晏醒来时,一行人已出了崀山。 她醒时,一时恍惚,掌心攥着的衣料皱的厉害。 帘幕低垂,空气里飘着熟悉的香味,清冽而淡雅,身上盖着北戎独有的羊毛编织成的毯子,小案上的茶盏冒着白雾,随着马车而轻轻摇晃。 赵晏转了转眸子,发现自己枕在韩灼双膝上,修长的手握着她的手腕,小心的避开腰间的伤口,身上的衣物已然换过,伤口也仔细包扎过。 她抬眼,那双如墨石般的眼紧紧闭着,眼下有浅浅的青色,从此可窥见他连日的疲惫与辛劳,赵晏抬手,指尖轻触在瘦削的下巴上,不由顿了顿,有些扎手。 “醒了。” 男子声音低沉,赵晏伸在空中的手陡然一僵,整个人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挣扎着要起身,却被韩灼拉住,长发散在他膝上,与他衣袍上的银丝交错。 韩灼垂眸看向赵晏。 她今年不过十六七岁,可好像从他们相遇,她的谋、她的算、她这触目惊心的一身伤,都是为赵家、为北境、为明靖、为百姓,甚至韩煜,甚至于他,可她好像从未想过她自己。 “还疼吗?” 赵晏眼眶突然有些发酸,她望着韩灼下巴上青色的胡茬,氤氲在眼眶的泪水打着转落下,修长的指尖拭去她脸颊上的泪,“知道疼,下次就别再做这样的事情。” “不是疼。” 她眨了眨眼,咧出一个笑来,“我高兴,很高兴。” 前世今生,能遇见韩灼,都是她的福气。 她其实不贪心,可能没机会与他一道赏过江南的春柳,可她同明靖无数闺阁女子的梦里人生死相随,一道守过明靖的河山,同乘一骑,穿过北戎茫茫的风雪夜。 他也曾为她放下刀剑求过一回神佛,不求独活,愿与她双双死。 这样想来,倒是她在逆天改命里偷了与韩灼的一段缘分。 一行人日夜兼程,自出了崀山,北戎围剿他们的人便渐渐少了许多,三日后,他们便在月云关外遇上了前来接应的韩煜。 一身疲惫,许是已近故乡,又或是韩煜身后高高扬起的军旗,让她那个终日提起的心也慢慢落了地,连日赶路的疲意在松懈后猛然长出,韩灼下令就地扎营休整,所有人的脸上都露出了或多或少的轻松。 夜里所有人沉沉睡去,赵晏出了营帐,看着天空稀疏的明星,心里好像空了一块。 韩灼看着月光下的赵晏,长发束在身后,身上套着他的衣袍,有些过于宽松,却让她穿出了几分潇洒姿态,像是那些风流文人,姿态不羁。 他看着这样的赵晏,指尖缠绕的红绸带有些发热,他想起补英城那个过于荒唐而真实的梦,心里猛然意识到,有些东西早已破土而出,在他不经意间长成了参天大树,密密麻麻的都是有关赵晏。 赵晏向来警觉,似是注意到他的动作,她转过身去,直直便跌入那双眼睛里,看见韩灼看她,不由得勾了唇角,“侯爷。” 韩灼看向她,抬手招她过来,声音轻的似风一般,“还没睡?” 她摇了摇头,抱膝在他身边坐下,“刚与韩煜聊完北境的情况,睡不着。” “京都城中有赵将军,津北城中有你兄长,疫症有二公子。” 赵晏仰头看向他,有些奇怪,“侯爷想跟我说什么?” “人生匆匆数十载,别做亡命之徒。” 她扛在肩上的东西太多太重,所以她早就不将自己的性命当作一回事,提着剑,连性命也顾不得,他看着赵晏,神色柔和几分,“江南的春柳,大漠之上孤冷的月亮,你不妨都去看看。” 蝉翼般的羽睫轻颤,眼角弯出一抹轻浅的笑,那笑意转瞬即逝,带着几分漫不经心道:“纵使风景有千般好,我却也是去不得。” “嗯?” “父亲重病,更不愿因我之故再动兵戈,已向陛下递了折子,辞去定北大将军一职,长兄调任定西城,驻守西北边境,至于我,做不得名正言顺的女将军,如今赵家放权,阖族老小受制于圣上,要么顶着赵晏的姓名继续做金麟卫十三卖命皇室,全家人的性命攥在正元帝手里,要么。” “韩煜拟了折子,奏请圣上迎娶赵家长欢。”她眸子里盛着星光却没一丝笑意,带着难言的小心翼翼和隐忍,大大方方、坦坦荡荡看向他,像是与他谈及的不过是一桩无关紧要的事情,韩灼迎着她的目光,只听她道:“这就是我的第二条路,赵长欢嫁于韩煜,自此赵家依附于韩煜,一生受他庇护。” “你呢,你怎么想?” 赵晏伸手,掌心摊开,一方镂空的青玉静静躺在手心,清冷的月光为它镀上一层淡淡的光华,红线穿过青玉,像是穿过了她的前世今生,韩煜拿出这青玉时,她彷佛看见了自己曾经对韩煜所有的欢喜,从前世的十二岁到十七岁,她喜欢他喜欢的小心翼翼,明明时北境蛮荒之地长成的大树,也甘愿为了他受尽委屈,困在只有四方天地的京都城。 隔着好些年,她看见了当年的自己。 “其实我没得选。” 赵晏神色平静,指尖摩挲着青玉,“赵家没了兵权,再也做不了直臣,这些年赵家在朝堂之上得罪的人不少,甚至不用正元帝出手,那些奴颜婢膝的小人便能将赵家生吞了,赵家注定没落,可只怕有人动了杀心,斩草除根。” “你想嫁韩煜。” “我” 韩灼看着她,说不出来是什么情绪,沙哑道:“只是你自己,赵长欢,你想嫁给韩煜吗?” 赵晏望着他,鼻子有些发酸,这世上多的是身不由己的事情,可她注定不能只想自己,她是赵家的女儿,她才不是赵晏。 沉默半响,韩灼忍不住开口,“还有我” “我想。” 女子打断了他的话,抬头露出一抹倔强而清冷的笑,所有的情绪都掩藏在墨色的双眸之下,慢慢化为虚无,回归平静,“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我曾喜欢他那么多年,能嫁他,也算是那么多年的爱恨都得偿所愿。” 那个“我”字淹没在女子的声音里,韩灼抿唇,目光深沉如潭,心口像是被人拉扯着一般难受,满是怒意,手中红绸慢慢攥紧,又像泄气一般松开了手,最终淡漠开口,“那便如你所愿。” “开阳。” 墨色的身影随风而落,抬手扶着韩灼起身,赵晏怔愣在原地,不知是那句话惹了他不高兴,她不知缘由,只觉得心里有种说不出的难受,韩灼背向着她,一字一句道:“我其实宁愿,你从未去过北戎。” “我掌北境军权,不会为难你赵家旧部。” 他的一生,自有意识起便受尽了苦难,却难得在一场交易中动了真心,只是这真心在她眼里或许不过如草芥一样轻贱。 赵晏抬手,伏身拜下,“那便多谢侯爷。” 无人看见她眼角眉梢的苦涩之意,韩灼说“还有我”时,她听见自己的心跳,“扑通”、“扑通”,清晰而有力,她的北戎之行终究是一场难与人言的梦,前世明靖口口相传的爱情故事,她曾听了千百遍,韩灼爱极了赵温宁,他该有和睦美满的家室,北境这趟浑水他蹚过了,废了右手,伤了双腿,落得一身伤。 无论是心软也好,义气也罢,这场是赵家与皇权的战争,她不愿他再卷进来。 韩煜桌案前的烛火燃了半夜,清隽的面容在跃动的烛光中越发显得慈悲,眉间一点朱砂痣,原是人间慈悲相。 他像是在等她,酒杯斟满了酒,赵晏走进来时,他抬眼看她,他的目光说不出悲喜,唇边的笑似失落却又明明在笑。 赵晏在他面前坐下,静声道:“我嫁。” “晏晏。”他沙哑出声,“我既盼着你答应,却又盼着你不答应。” 他摇摇晃晃起身,在赵晏身前蹲下,“即便知道,你早已不喜欢我,可我还是想娶你。” “我只要赵家无恙。” 赵晏抬手将青玉系在他脖颈间,“我嫁给你,求这一件事。” 韩煜盯着她,慢慢开口:“好。” “我这一生,只娶你一人,晏晏,你能不能,看着我。” 赵晏心念动了动,她看着他从落魄离宫的皇子一路走回京都城,看着他为了皇权富贵将手伸向北境,看着他另娶他人,再看着他孤身赴北风关愿跟她一同死在战场上。 若是前世,她想她不会觉得自己过往的喜欢是一场荒唐的笑话。 可如今,韩煜给她的这条路,是她最好的选择。 谋算千遍,这个选择对她,对赵家,对北境,对赵家旧部,似乎都是极好的选择,所以即使不甘心,她也愿意嫁,可她知道,她永远不会再喜欢他。 “我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再喜欢你。”她起身,“永明殿上的位子,你若想要,我帮你。” “长欢!” “长风。”赵晏侧目看向他,平静道:“递折子吧。”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喜欢,请多多支持 第87章 少女的眼眸那般亮,像天边璀璨的星子。 一如当年初见,北境的漫天飞雪、荒凉萧瑟都在她身后,她自风雪中骑马奔来,银铃般的笑声至今似在耳畔。 可她明明曾经那样喜欢他,怎么就,不爱了呢? “比起情爱,我更愿意以燕主的身份,跟你这场交易。” 赵晏看向他,她的声音里没什么情绪,好像所有的喜怒早已被放下,冷静自持的不成样子,韩煜看着她,像是看见了前世从边疆打马归京的女将军,锋芒的像一把剑。 可她明明是有喜怒、有情绪,活生生的人,也会为了另一个男人不顾生死,也会全心全意相信、维护另一个男人,可独独不是他。 他垂眼,心中像是有什么东西慢慢破碎,那些残渣扎在他五脏六腑里,而赵长欢每一句绝情或是漠然的话都足以让他生不如死,却又甘之如饴,至少她还活着。 至少,他还有机会。 他仰头,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收敛所有的狼狈,慢慢恢复成赵晏认识的那个冷静自持的怡王殿下。 墙角的香燃尽了,韩煜缓缓起身,清淡的龙涎香很快便散开。 “晏晏,我不要皇位。” 赵晏转过身,背抵在木窗沿上,“那你想要什么?” “至始至终,我只想要你爱我,孤身赴北风关的时候,我就想过,若是能跟你一起死,大概也是好的。” 赵晏抿唇静静看向他,“有些事情可以强求,有些事情不能。” 韩煜抬眼看她,“是啊,可我偏要勉强。” “我早该强求的,在你化名赵晏去韩灼手下做金麟卫的时候,你纵火淮水城一路北上的时候,你宁愿做饵想要以一己之力拖着北境西边整个战场的时候,还有你不顾生死要为他走一遭北戎的时候。” “我早就该强求的!” 赵晏看着他,好久之后轻声笑了起来,“这么多年,这还是你第一次这般一览无余。” “世人都知道,怡王殿下出身不好,性子却是满京最温和的一位,可这副慈悲相下藏着一副什么样的野心,只有我知道。” 韩煜此人看起来像是无波无澜、再温和不过的大海,只有赵长欢知道,那些表面之下的暗涌随时能将人吞没,他想要的,就不择手段的会去得到,就像前世的皇位。 他盯着她,慢慢握紧了拳,“是你逼我的。” “可你看看我好不好,皇权富贵,一人之上的梦我不做了,我娶你,一生戍边,无诏不还,你能不能,再喜欢我一次?” 后来的他机关算尽,眼睁睁看着她被送去了北戎,踩着所有他与她的过往坐上了永明殿的位子,他没来得及接她回来,就那样让她孤零零死在了北戎,他是悔的,赵长欢的爱温暖了他冰冷的一生,那样灼热的爱意,能让他在绝望里倔强的走下去,也能让他将自己燃烧殆尽。 赵晏听着他的话,忽然觉得有些疲惫,这样的纠缠如果注定是一生,为何不能是前世,非要她受尽折磨苦难,涅槃重生一次,他才能看到她的好,知道她的爱,从来不是那般廉价。 “我嫁给你这件事,你大可以将它看成是皇室与世家大族的联姻,你我之间,不需要有感情,只要有利益,不过是一场交换,说起来,是我赵家占尽了便宜,我嫁给你,赵家依附怡王殿下而活,赵家所有,任你取用,韩煜,这是我,唯一能许给你的东西。” 夜风卷起她耳边零碎的发,吹散了屋内弥漫的熏香,烛火轻晃,韩煜的心骤然便凉了下来,如坠冰窖,那丝丝希冀与盼望一同湮灭在她的话里。 夜半三更,月亮被夜云轻笼,一切都静了下来。 韩灼想,他这一生都不会忘记那样一个女子,右手探入怀,缠绕的红绸带摊在手心,他静静的看着,右手虚握着,然而许久后,又绝然的张开了手,绸带随夜风卷走,在夜色里飘扬,很快被无边的夜色吞没。 开阳站在他身侧,“主子。” “走吧,回京。” “主子,为什么不问问赵晏?” “问什么?”他神色间带着疲惫,唇角扯出自嘲的笑,“她那样的姑娘,谁能勉强她半分?” “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呵。”韩灼轻哼一声,冷冷吐出一句,“真好。” 天将破晓,薄雾笼罩着大地。 韩灼一行人连夜启程,入了月云关,一路朝着京都城方向去了,赵晏听到消息时,眉心蹙了蹙,看着亲随呈上来的浮光剑,她动了动嘴角,终究什么话都没说。 韩煜护着赵晏一行人进了月云关,闻风赶来了许多百姓,见他们入关,夹道相迎。 一位年过半百的老人拉着他的小孙女挤在最前面,看见他们,朝着他们喊道:“大英雄回来了。” 赵晏看着他们一张张或年老,或稚嫩的面容,终于第一次真切感受到春的暖意,自心田涌出的热意。 “折子已经连夜送回京,北境疫情也解的差不多了,接下来,你如何打算?” 韩煜策马赶向前来,在她耳边轻声道。 赵晏缓缓转过头去,不轻不重道:“我先去定西城见长兄,见过长兄便回京都。” “我随你一道去。” “不必。”赵晏神色平淡,抬眼看着韩煜,“殿下可知,如今跟赵家绑在一起,并非什么得利的事情,陛下铁了心要让赵家没落,你娶我,便是站在了陛下的对立面。” 她声音一顿,轻轻叹了口气,“幼时相伴,年少相知,即便你我二人情断,我却还是顾念曾经那段情义。” 赵晏勒住缰绳,“韩长风,只要折子没送进宫,你还可以后悔。” “不后悔。” 女子只是静静看着他,半响冲他点了点头,眼神平寂的如一潭湖水,唯独能让他感到安慰的,或许是她的诸多考量里,也曾有他。 赵晏一行人打马西去,马蹄扬尘,陈寅看着自己主子,轻轻摇了摇头,那封送往京都城的密信,赌上是主子的一生,用所有的前程交换一个赵姑娘,他不知道这是深情还是傻。 “刘先生那边可有消息?” 陈寅打马上前,“宫里的眼线说,明安侯递了密信给陛下,淮水城那边,十三殿下跟那位圣上钦点的顾言顾大人竟顺藤摸瓜,查到了严首山头上,本来是万无一失,却不想冒出来一琴女,救了二人离去,之后再无踪迹,陈进的账本,至今尚未找到,赵温宁那边,一切顺利。” “不过账本的事,武庚已亲自去了淮水城,必将东西找出来,主子放心。” “不必了。”他看着那么渐渐远去的墨色身影,眼里浅和的柔意渐渐的散去,成了平日里一贯的冷漠疏离。 “这明靖是太平了,可这人啊,没有外患,必得有些近忧。” “私盐的事,将严首山推出去,吩咐下去让江南地界搜寻的人撤回京。” “殿下!”陈寅被他的话一惊,猛然抬眼,“一旦让韩子清他们活着走回京都城,您这么多年的心血就都白费了。” 精心布下的大网,一旦有了缺口,什么样的鱼都捞不上。 韩煜微顿,望向陈寅,“他要动赵家,我就得让他知道,这明靖,离了赵家不行。” “可殿下.” “不必再说。” 他勾了勾唇,慢慢笑了笑,“回京吧,怡王府要有王妃了,开心点。” 晚风微动,小池塘荷静。 同前世一样,明安侯以军功求娶赵家女的消息被传得沸沸扬扬,只是这一次南疆王的余孽趁韩灼跟大部分抚南军胶着在北境时暗地里召集旧党意图谋反自立,韩灼求了圣上,自请平定南疆,赵温宁随行,功成后大婚。 淮水城私盐案惊动朝堂,其中牵连官员甚广,杀人越货,栽赃嫁祸燕尾军,惹得无数江南举子长跪宫外要求明查,以舅舅为首的赵家旧故也在朝堂之上给皇帝施压,韩煜在永明殿外跪了三天三夜也未曾求到赐婚的圣旨,倒是因此事轻而易举便松了口。 圣旨虽然还没赐下,消息一出算是先稳住了远在北境的赵家旧部跟朝堂之上叫嚣的臣子,随后便顺手将韩煜推了出去,下旨彻查江南私盐案。 不得不说正元帝这一招可谓机关算尽,又想稳住赵家,稳住北境,又让韩煜将得罪人的事做了个遍。 赵晏坐在书案前翻过一张张信笺,燕子搜集的情报,一翻便翻过了整个春日。 姚七为苏荇姐亲手植的塘荷开得正好,兰予照料她在定西城养伤,姝白立了战功,成了兄长身边第一位女将,一晃便是数月。 北境的夏并不热,清晨跟傍晚都带着丝丝凉意,她裹着披风倒觉得刚刚好。 她与韩灼勇闯北戎的事情被无限美化,街边茶楼的说书人乐此不疲,口口相传里有守城不退的女将军,有千里夺敌人首级的俊美少年郎,有慈心妙手菩萨下凡的赵持安,有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明安侯,还有献城殉城的章老将军,也有为国为民公然抗旨的怡王殿下。 她最喜欢听的,是韩灼入北戎那一段,连杀七城守将,明字旗插上北戎城头。 当时有多惊险,他有多不要命,只有他自己知道。 她很庆幸,有幸认识那样一位战神,明安侯。 苏荇常陪着她去,一坐就是一下午,惹得姚七频频吃醋不满,却又担心的不行,每次都巴巴赶来接,还要拖着殷非一起。 赵景明从军营回来时,夕阳西下,赵晏让人搬了椅子,悠哉游哉躺在椅子上晒太阳,被兰予养了数月,好像骨头都养酥了。 赵景明看着自家小妹,低低叹了口气,将指尖的信笺放在了她手上,“南疆出事了。” 赵晏猛地睁开眼,神色变了变,拿信的手止不住抖了抖。 “六月初九,侯爷遇袭,不知所踪。” 赵晏脑子嗡的一声,仓皇站了起来,“怎么回事?” “南疆动乱,更擅用毒,这信是那个叫许小山的孩子送到平城,亲手交到四季布庄的,信也是暗桩亲自送回来的,断不会有错。” “许小山呢?” 赵景明面色有些凝重,声音沉了沉,“他留了话,说他师父还在南疆,他得回去。” “胡闹!” “韩灼失踪了,南疆想必不是小乱子,他回去能干什么。” “兄长,此事为何之前没有一点风声?” “他在北戎受了很重的伤,一直没好好养过,一定是出事了。” “我要去趟南疆。” “晏晏。”赵景明伸手按在她的肩头,“江南的线人来信,赵温宁前些日子便到了姚城,我当时以为是女子随军太过辛苦,如今看来,却不尽然,只怕明安侯是出了了不得的事情。” “你要去,大哥不会拦你。” “可晏晏,你将自己困在这里这么久,可曾想清楚,你自己的心思?” “赵家有男儿,父亲将燕主的位置给你,是希望你能活得潇洒自在,有所依仗,不是为了牵制你、困着你。” 远处人声惊起树上栖着的飞鸟,呼啦啦一片从头顶的天空掠过。 赵晏看着那斜阳下的鸟雀,听见自己的声音。 “我只是好像,比我想得还要喜欢他。”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我旷工许久还在看文的小可爱。 第88章 一直到很久之后,赵晏才回过味来,这一场千里跋涉的奔赴,不过是想去见韩灼最后一面,以赵晏的身份,好好告别。 偌大的南疆,是她与赵家从未涉足过的神秘地带。 陌生、遥远、神秘而苍凉。 赵晏是连夜走得,连殷非也没带,千里孤行,单枪匹马。 桌上平铺着一张素白的信纸,以燕符压着,只有寥寥数语,“不日将归,勿念。” 姚七捏着信纸,气得眉头直皱,“她以为是去游山玩水,明安侯下落不明,现在南疆就是一团混沌,孤身一人,她以为她是武功盖世了,还是不死之身!” 赵景明接过信纸仔细看过,指尖落在燕符上,沉声道:“晏晏想以赵晏的身份再去见他一次,你我都清楚,她跟韩煜那桩心照不宣的婚约藏了什么样的玄机,就该明白她的心思。” “我这个妹妹啊,总将自己逼得太紧,她明明是有兄长的,却将赵家的担子都扛在自己身上。”赵景明唇角微动,扯出一抹苦笑来。 姚七摆摆手,“这丫头从小就倔,可我哪里是不明白她,我只是心疼她,总归还有我、还有殷非,再不济带两个暗卫跟着去,我也不会这般生气。” 姚七挑挑眉,侧脸转向赵景明,“她昨晚打发殷非护送兰予去江南时,我就该警觉,都是你,明安侯下落不明这样的消息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告诉你又如何?绑着她,还是跟着她?” “你告诉我,我就能防着她一个人走,不就是南疆,我陪丫头走一趟怎么了。” 赵景明将信折好收起,绕开他,落座在书案前,眉眼也没抬,提笔写信,“苏荇有孕在身,她前些年常年服药伤了身子,姚七,这可能会是你们唯一的孩子。” 见姚七不答,他笔尖一顿,继续道:“晏晏嘱咐过,你一步也不能离开苏荇。” 他将写好的信递给姚七,“她的功夫,你我心中有数,要想伤了她,对你我来说尚且是件难事,再说,她的燕云步是我亲自授的,比你好的多。” “赵景明!” “行了,将信送到平城去,让赵剑召集南疆附近的人手,务必让晏晏毫发无伤的走出南疆。” 姚七淡淡扫了他一眼,扫了一眼信件,轻哼了一声,“这字可真丑。” 说着便摇着折扇出了书房,赵景明看着掌心的燕符,轻轻叹了口气。 七月十九,南疆昆玉城,瓢泼大雨。 明明是傍晚,天地之间忽然便暗了下来,街道上清清冷冷,人烟稀疏,迅疾的雨势敲打在客栈的门窗上,连同客栈门前的灯笼一道在雨里摇摇晃晃像是要掉下来一般,仔细去瞧,那灯笼素白色的纸面上绘着一朵不起眼的蔷薇,恰好落在福来二字的福字上,极难分辨。 客栈里并未掌灯,只有大厅内燃着一支白烛,惨白的光映在木桌上,拉出长长的阴影。 店里的掌柜坐立难安,不停的走动着,像是在等待些什么。 终于,街道上传来一阵清晰的马蹄声,夹杂在雨声里,敲门声响起,五短两长,不多不少正是七下,一位身披蓑衣的女子推门而入。 斗笠掀开,露出一张冷艳的面容,见了掌柜的起先是一怔,随即浮起一抹笑意,“赵叔。” “哎呦,我的姑娘,你可急死老奴了。” “顺子,快将热茶端上来。” 蓑衣上的水随着她的走动,滴滴答答落在地上,赵晏抬手解开蓑衣,双手捧着茶盏方觉得一丝暖意。 “姑娘可有受伤?” 赵晏摇了摇头,“不曾。” 她抿了口茶,是难得的雀舌茶,“赵叔在这昆玉城,可听见什么风声?” 赵剑微微点头,“从平城那封信上来看,明安侯是六月初九下落不明的,按说这明安侯平南疆之乱办的是公差,且不说这南疆,就远在京都的朝臣也有无数双眼睛盯着他,他失踪这事根本瞒不住,除非京都城那边有人将消息拦下。” “目前这南疆姑娘也看见了,说是余孽动乱,不过是旧南疆王室的想要争权,这些南疆人哪能真的臣服于我明靖,不过是让明安侯打怕了,这明安侯一出事,以南疆风吟王女为首的王族便趁此机会暗地里跟若羌部、和硕部、塔兰部连成一气,妄图东山再起,他们已经杀了勒疏城、阗于城等五城的守将,前些日子我们的人还发现,有南疆的探子一路西行,看样子是往西域去了。” 指尖一点点传来暖意,赵晏抬眼,“明安侯的人呢,依旧是按兵不动?” 赵剑摇摇头,轻叹了口气,“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如今明安侯遇刺失踪的事在南疆闹得沸沸扬扬,剩下的几大城虽说守将还在,可那些南疆人早已蠢蠢欲动,如今他们是慑于明安侯当年屠城的凶残,可一旦让他们确认明安侯身故,这南疆必反,他们不敢动,明安侯的人自然也不能动,如今明安侯不在,一旦打起来,这城里的南疆人趁机作乱,抚南军便是腹背受敌。” “不过姑娘也不必太过担心,遇刺失踪的事情众说纷纭,却不见南疆王女那边有动作,这反倒说明,侯爷是安全的,若是落到他们手里,早该打起来了。” 赵晏点点头,“赵叔,王室衰落,区区王女,如何能说动那些胆小怕死的王族。” “姑娘恐怕不知,南疆向来崇尚巫蛊,风吟王女是南疆圣女,在民间可谓是一呼百应,这也是明安侯当年为何杀尽了王室所有人,独独留下了她。” “再说这些王族,做了一辈子王族高高在上,如今有机会东山再起,又怎能轻易放过。” 话落,那名叫顺子的伙计端了饭菜上来,赵剑将热汤先推了过去,“姑娘跟着那群人,可发现有什么蹊跷?” 赵晏握着汤匙的手一僵,平静的神色里带了几分悲悯,赵剑隔着腾起的热雾,竟有瞧不真切。 “姑娘。” “无事。” 她舀起汤来,一口一口喝着,故作轻松道:“赵叔的汤,熬的跟以前一样好。” 赵剑叹了口气,“几年不见,姑娘心思重了。” 他声音冷了下来,带了几分怒意,“你便是不说,老奴也能猜到几分,陛下让怡王殿下去江南查私盐案,你我是亲眼看见他跟那镇国公府的姑娘双双入了南舒城,他以为这南疆山高水远便能做到天衣无缝了,你们的婚还没赐下来呢,他就敢这般辱你!” “赵叔。” “姑娘不必再说,你是我看着长大的,满明靖再也找不出你这样的姑娘,他韩煜有什么不知足的,这要让姚七他们知道了,非扒了他的皮。” 赵晏无奈的勾了勾唇角,“韩煜来南疆身上是有蹊跷,具体是什么,我也没搞清楚,但一定不会是风月之事。” “姑娘还为他说话!” 赵剑抬手夺了她手上喝了一半的汤碗,恨其不争的看着她,赵晏抬眼,眼巴巴看着他,中年男子叹了口气,拿着碗起身,“这碗凉了,我去给你盛热的。” “谢谢赵叔。” 赵晏放下汤匙,眉间露出一丝疲态,赵剑是赵家重用的家奴,五年前被父亲派到西南一带,前些日子她刚到平城便遇上了他,说是得了姚七的信,要随她一同入南疆,赵叔性子刚强,劝说无果,她便应下,甫一到南舒城便见到了她意料之外的人,本该回京的赵温宁跟应在江南的韩煜。 不该出现的人出现在不该出现的地方,便显得此事格外诡异。 赵晏想起,杀死玄天,死在淮水城的鬼老沈天雄,韩灼曾说,他的背后主使是韩煜,离奇失踪的韩灼,加上惊惶要回京却又现身南疆的赵温宁,她脑子里突然有一个大胆的想法。 韩灼的遇袭失踪,会不会跟韩煜有关,而这其中,赵温宁又扮演了怎样的角色。 她想要真相,便让赵叔先到昆玉城打探消息,自己则暗中跟着韩煜他们从南舒城一路到了若羌城外,如赵叔所言,若羌城守将被杀如今掌在若羌部族人手里,她不敢贸然进城,便先来了这昆玉城。 西南附近的燕子跟暗桩这些日子也陆续入了南疆,可明靖人跟南疆人终究不大一样,搜集消息的速度跟进展就这样慢下来,窗外电闪雷鸣,雨点落在地上一点一个泡,赵晏看着街边聚起的水流,想起这么多年跟韩煜之间难解的恩怨情仇,一时间竟觉得无比苍凉。 前世的相负、相欺、相瞒,已让她满眼失望,而今从头来过,他其实还是前世那个韩煜,结局似乎好像早已注定,他与她终究难结善缘。 雨下了三日没停,赵晏身份特殊不敢正大光明去城守府寻韩灼的人,只能夜里去探,却发现开阳几个并不在昆玉城里,整个南疆都透着一股他说不上来的古怪。 夜里雨渐渐歇了,赵晏盯着窗外朦朦胧胧的月亮发呆,明月高悬,雨水淅沥,像是要将整个昆玉城洗刷一遍,这样的夜景倒是难得。 她没来由的想起韩灼来,那男人清冷的就像这雨夜里的弯月,行人纷纷,没有人抬头瞧他,只见了漫天的雨,躲闪不及,只有她知道,只有她见过,见过他高悬在北戎幽蓝天空上的模样,见过他高高挂在北境尸横遍野的战场之上将所有的血腥黑暗照得一览无遗的模样。 她按了按眼角,只觉得深深的无力感,这个人好像从南疆凭空蒸发了一样,像烟一样散开,消失的无影无踪。 最终翻过身,轻轻喃了一句,“月亮啊,他还活着吗。” 无人给她答案。 “姑娘,有消息了。” 门外传来赵叔低沉的声音,赵晏猛地从床上坐起,刚浮上来的那点困意陡然便散了个干净,她换了身墨色的劲装下楼,“什么消息?” 赵剑正坐在桌前,两侧坐着三个年轻人,见了她纷纷起身行礼,其中一个年轻人道:“我们的人在克苏谷发现了明安侯的踪迹。” “你们是凭什么断定,是明安侯?” 年轻人道:“人的样貌可易容,手段高明的连声音也能变,也可习得缩骨功改易身形,可人脚的大小,脚印的深浅却改变不了,小的们是燕尾军出来的,学过仵作的手艺,在北境也曾见过明安侯一面,自然记得,明安侯是在昆玉城外遇袭失踪,我们的人几乎将周边寻遍了,各大城里的人也不停在找都不见踪迹,便只剩了这克苏谷,幸得近日多雨,才找到疑似的脚印。” “另外”男子声音一顿,眼神微微迟疑。 “闻刀,怎么了你照实说,你家姑娘自己心里有数。”赵剑斜了他一眼。 那个叫闻刀的年轻人朝她拱了拱手,“姑娘,今早收到南舒城那边来的信,有一队人马正朝着克苏谷去了,领头的人是怡王殿下身边的陈寅,此人曾随我等一道在燕尾军中受训,我等猜测,他们应该也是发现了明安侯的踪迹。” 赵晏面色一变,“若羌城呢,韩煜可有消息?” 闻刀摇摇头,“没有,若羌城把守森严,我们的人进不去,这些日子,只有王女的人进出过。” “克苏谷在哪?” “昆玉城外一百多里处。” 她的指尖攀上衣边,声音有些抖,“若羌城到克苏谷呢,多少里?” “若羌城在南疆西部腹地处,距克苏谷约二百多里,南舒城在东侧,大约三百多里。” 赵晏从腰间摸出令牌,“赵叔,我想请你做一件事。” 赵剑愣了愣,他从未见过赵晏这模样,“你说。” “让我们的人去找韩灼的人,守城将不可信,去找他手下的夜卫,拿着令牌,告诉他们,韩灼在克苏谷。” 她将令牌放在赵剑掌心,看向一旁的闻刀,“现在出城,带我去克苏谷。”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喜欢,请多多支持 第89章 天际浮起几点寒星,朗月高悬,飞驰的骏马踏在水潭里,马蹄声在寂寥的夜里格外清晰,月光惨淡,照在大地上,一片萧瑟。 从昆玉城到克苏谷,快马加鞭,大约要整整一日,若是夜里疾驰,或许可再缩短些。 昆玉城往克苏谷的驿道上,有人打马扬鞭,疾驰而过,赵晏握着缰绳在黑夜里催马狂奔。 她望着茫茫前路,心底隐隐有种不详的预感,她不知道是为了什么,只是感觉,有种深深的无力感,好像她做什么都来不及,做什么都没有用。 前路如何,一眼望不到尽头,北境距南疆千里之远,而她与他都是有婚约在身的,这危机四伏的南疆,本不是她该来的地方,南疆动乱亦不是赵家如今能掺和的事情,她本该好好待在北境,等着做回赵长欢,可...... 可那人是韩灼,她只能遵循本心,似飞蛾扑火一般投向杀机四显的南疆。 他活着,她便救他,他死了,便送他最后一程。 赵晏嘴角牵出一丝淡漠的笑,笑意淡薄,随即便消失在夜里。 克苏谷外,夜风旋起,吹得人衣袍猎猎,发丝微扬。 克苏谷前的矮山之上,一队人马正静静等候着,月色照映在他们身上,长刀雪亮,足足有几十人的队伍静静守在矮山之上,他们隐在树林中,没有半点声音,每一个人都在眺望着入谷的山道,像是在等待些什么。 韩煜右拳紧握,眉目肃冷,心底有个声音在不停的叫嚣着什么,却被残余的理智死死的拽着,像是一根快要绷断的弦,只要轻轻一碰,就能放出他心底那头凶兽。 韩灼的失踪是毫无预料的,按照原计划,煽动南疆旁支王族撺掇王女发起动乱,他的好父皇必定会让韩灼再返南疆,再借赵温宁的手,悄悄除去韩灼,南疆多毒蛊,届时明安侯身死,将死因推给动乱的南疆人,抚南军忠心耿耿,韩灼一死,军中必然大怒,待韩灼身死,再借抚南军的手将剩下的南疆王族剿杀,自此南疆便完完全全隶属明靖。 但赵温宁失手了,他的人一击未中,竟让在眼皮子底下让人给跑了,而那位南疆的风吟王女,远比他想得更加难缠。 见韩灼未死,怕之后惹火烧身,不拒绝也不合作,表面上一副客气恭谨的模样,实则却是并未将他放在眼里。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她倒是想做那渔翁,却也不怕胃口太大将自己撑死了。 可不见到韩灼的尸体,他也便一日不得心安。 韩煜目光微动,他要走的这条路,注定不会是干净的。 “殿下。”陈寅缓缓走上前,一身青色劲装,眉目俊秀,微微皱起的眉,彰显了他的心事重重,声音微微有些沙哑说道:“若是明安侯...” 他声音顿了顿,随即像是下定了决心一般问道:“若姑娘知道明安侯是我们...” 韩煜不答,只是静静看着夜色里的山道,眼神直直望向前方,声音很轻,却带着连他自己都能察觉的不自信,“不会的。” “这是南疆,明靖纵横千百里,耳目遍天下,独有这南疆,不曾涉足。” 晏晏她,不会知道。 他精心谋划这一场,凭的便是北境与南疆千里之远,即便知道了。 至少为了赵家,她也不会来。 火光在空中炸开,很快便散开,似流星一般消失在空中。 火光灼灼,即使相隔几十里,在暗色的夜里也能瞧的清清楚楚,赵晏看着那散开的火光,心口紧了紧,那是怡王府特有的,紫色烟火为号,请求增援。 她吸了口气,勒马停下,沉声道:“克苏谷的地形图可有?” 闻刀点头,将南疆的地势图递给她,“克苏谷地形特殊呈东西走向,两侧都是陡峭的断崖,凭人力难以攀爬,入谷跟出谷只有南北走向一条道。” 赵晏没有说话,握着地图默了良久,开口道:“闻刀,你带着人继续往前走,去谷口守着,不必进谷,等我们的人到,切记,不要打草惊蛇。” “姑娘去哪?” 夜风呼呼吹着,带着草木的气息,赵晏握紧缰绳,微微眯起眼睛,眼神锐利,像是暗夜的孤狼,看向一旁的高山,“翻山,去出谷口。” “我随姑娘一道,南疆山林多毒物,有瘴毒。” “不必,这些我能应付,你们小心。” 话落,便纵马远去。 克苏谷外,韩煜翻身上马,做了一个前行的手势,对着陈寅道:“你知道韩灼为什么没能求得圣旨?” 他平静的眼神里翻起汹涌的波涛,“因为他用军功向皇上求的,是赵长欢。” “为了晏晏,我能放手多年苦心谋划的江南,能不要永明殿上的位子,甘愿戍边一生,我只有她了,绝不能放手。” “所以韩灼必须死。” 韩煜厉喝一声,将情绪敛下,骏马扬蹄,驰骋在山道上,像一阵风一样呼啸而去,月亮渐渐被云层淹没,天地间雾蒙蒙一片,却是一点一点亮了起来。 凉风吹过被鲜血染尽的克苏谷,滚滚的热风中夹杂着浓郁的血腥气,还有垂死之人粗重的呼吸声,谷中盛开的新塔花染上了鲜血,尽数折断,四周的尸体横七竖八散了满地,依旧有人举着长刀,挡在他们面前,此时此刻,韩煜身后的侍卫像是阴雨天前天际的黑云,静默着立着,长刀向前,对眼前的鲜血淋漓、垂死挣扎无动于衷。 韩煜抬眼望向重重人影之后的那道身影,四目交汇的瞬间,像是海浪撞上暗礁一般,沉静的,悄无声息的交锋,沉重的碰撞,是波涛汹涌,暗藏机锋。只有他们自己知道这其中的锋利与惊险,非死不休。 韩煜看向那位明靖百姓人人交口称赞的不败战神,白衣破碎,昏迷不醒的模样,他想,如果没有前世那些记忆,今生应与前世一样,他依旧是掌一方权势的明安侯,手段惊艳,武功卓绝,二人遥遥相望,暗自惊叹。 韩灼是一位百年不遇的将领,但也仅是如此了。 韩煜静静看着他,想起前世自己的死,真正坐上那个位子之后的孤独凄冷一点一点将他吞噬,朝堂之上更是沉疴难治,赵家倒下后,韩姓王室寒了北境所有将领的心,秦昉辞官带走了大半忠直之臣,朝中刘护一家独大,袁纥桢弑弟称王再度向明靖北境开战,没了赵长欢,没了赵家,北境军中开始分权割据,浑浑噩噩的王朝,终于随着兵败,皇权迅速被瓦解。 韩灼就是那个时候站出来的,手握长刀,墨甲紫袍,一路从南疆杀到了北戎。 可命运弄人,他们阴差阳错的爱上同一个女子,前世的纠葛,今生的交锋,这样的宿命跟际遇,让他们注定要打得你死我活,至死方休。 是啊,晏晏...... 想到这里,韩煜心里的声音开始不断的叫嚣,那些嫉妒、愤恨通通涌上来,像是一发不可收拾的火山喷薄而出。 “一个不留。” “快走!” 纵然韩煜在人数上占了上风,但却始终冲不散挡在身前的那一队护卫,他们摇摇欲坠的挥刀不退,四周一片血肉模糊,鲜血淋漓。 到处都是尸首,倒下的人越来越多,领头的人厉喝一声,年轻的面容上一片血红,早已看不清本来的模样,他不惧生死的扑了过来,嘴里听不清说这些什么便被数把长刀捅了个对穿。 陈寅看着眼前的景象,眉眼微沉,终于高举长刀,下令道:“上!” 话音刚落,一把雪亮的刀光猛然袭来,直直擦过他的脖颈拉出一道长长的血线,下一秒,急促的马蹄声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伴随着响动,有人冲了进来,一身墨袍,黑巾蒙面。 飞身卷入战局,雪亮的剑芒像是闪电一般刺出。 提剑,格挡,长剑交至左手,剑势逼人。 “你是谁?” 韩煜声音很冷,像是隔着层层寒冰,赵晏只是冷冷看了他一眼,手中的长剑没有犹豫的刺出,拦下了那些锋利的刀光,迎上的刀势震得她虎口发麻,却是一步未退,一剑刺穿了企图上前的侍卫,鲜血飞溅在她冷艳的面容上,刀锋擦着她衣角而过,少女身姿挺拔,周身都是杀意。 韩煜看着战局里不顾性命力战的女子,猛然便想起赵长欢执意去北戎那日,她也是这般决绝,也是这样不顾性命。 韩煜眼睛微微眯起,闪过一道锋利的光,许久,冷声道:“拦路者,死!” 刀剑相交,发出刺耳的铮鸣声。 刀光四面八方的涌向过来,赵晏躲闪不及,锐利的长刀擦过她的右臂,鲜血流窜,长刀挥过,浮光剑被震开,赵晏来不及去挡,身侧护卫的人头猛地就飞了出去,温热的雪溅了她满面,连睫毛上都挂着血珠。 满眼都是血色,她握紧了剑柄,依然挡在韩灼身前。 一轮交手过后,那样汹涌密集的攻势终于让她有些招架不住,左臂跟右腿都受了伤,韩煜的人仿佛孤注一掷地想速战速决将他们斩杀,剑法凌厉,几乎是招招夺命,不顾一切。 影一看着面前的女子,格杀到最后她身后只剩不足十个护卫,连带着一个昏迷不醒的明安侯,即便是她再强,这也注定是条死路。 他想起折在淮水城外的兄弟,眼里恨意越浓,死死盯着眼前的女子,一点一点耗着她的体力,即便剑招密不透风,可她急于脱身,要防的更是四面八方来的杀机,终于在连招之间露了破绽,影一手中的长刀如一缕无形的烟,从赵晏急促的剑势中透了进去。 影一长刀挑开女子手中长剑,刀柄打在她肩头,震得赵晏吐了一口鲜血,刀尖直直刺向她身后的明安侯!电光火石之间,却见女子硬生生受了他那一刀。 长刀穿透了女子单薄的身体,从背后刺出来,女子不进反退,合身迎上,左手短匕出手,猝不及防扎在了影一心口。 女子舍了半边臂膀,要了影一的性命。 韩煜看着生死线上挣扎的女子,心里好像有什么地方忽然软了一下,这样不要命的女子,他也认识一个,“人留下,我放你......” 话还没落,女子面上的黑巾便落了,几乎是一瞬间,韩煜脑子里紧绷的那根弦应声而断。 女子提剑而立,墨色的劲装更加衬得她眉眼清冷,她静静看着他们,血珠顺着剑尖缓缓流下,天光破晓,柔和的晨光笼罩在她身上,一人提剑拦道,满身杀戮。 韩煜眼里闪过惊愕,随即是抑制不住的妒意,惊怒交加,浑身微微战栗,然后喊出了她的名字,“赵长欢!”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喜欢,请多多支持。 第90章 只一声,便足以让陈寅浑身鲜血冰冻,他转身看向身侧怒不可遏的男人。 如果说,今夜明安侯还有一线生机,那在姑娘出现的这一瞬间,他便必死无疑。 这将会是主子心上永远拔除不了的一根刺。 女子提剑而立,鲜血衬得她冷艳的面容越发苍白,身前对峙刀剑相向的人也认出了她的面容,全场的人都安静了下来,惊异的看向她,看着女子一身伤痕,不知该作何举动,他们都知道这是自家主子的心上人。 “为什么是你?” 韩煜自人后走上前,目光深沉的如一潭死水,定定的看向她,声音低沉冷冽。 赵晏静静看着面前的男人,眉间朱砂红,人间菩萨相,她拎着剑,站在原地定定望着他,望着这个一同长大,共饮过高粱酒,一同打马走过北境河山的男人,她曾以为她至少懂他三分,他不甘平庸,不甘被轻视,誓要做人上人的决心,他抗皇命,连夜回京奔丧,立志要为母报仇的孝心,还有他那难与人言的勃勃野心,她以为她懂。 可如今,当她提剑站在他面前时,他面上的菩萨相早就变得狰狞,却原来,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她都不曾看懂他。 前世,她爱慕他,便只见了他的好,明明是北境野蛮长成的红柳,甘愿困在四方天地的京都城,而后来知晓了他的坏,便将他所有的好抹杀,握了剑,上了战场。 直到如今,她方才发觉,她从未设身处地的为他想过,从未。 她片面的看着他的好,他的坏,却从未问过他缘由。 不知其苦,劝人向善。 “韩长风!” 赵晏抬起头来,乌黑的双眸看向韩煜,恍然间发现他的眼角眉梢早已不是她熟悉的模样,前世今生的韩煜糅杂在一起,慢慢从她脑海里脱离,汇聚成面前的人,活生生的站在她面前,她好像在心灰意冷后,一点一点窥见了韩煜本来的模样。 “少年自有凌云志,当属人间第一流,这是你当年奉旨回京时,苏先生给你的赠言。” 她动了动唇角,“你还记得吗?” 她的声音凌厉,像是用尽了力气,静静看着他。 “那你呢?” 韩煜沉声道:“你还记得我母妃墓前执剑立誓护我一生的样子吗,还记得你喜欢过我,而我将是你的夫君,你还记得吗!如果你记得,你就不会来南疆,不会为了他拔剑向着我!” “我记得。” 记得曾经许下的诺言,记得曾经年少时的情谊,记得你即便初登皇位却力排众议,暗中周全 了燕尾军,所以重活一世,我怨你也好,恨你也罢,终究朝你下不了手。 既然是重新活过,我也想让你堂堂正正,腰板挺直活下去。 女子的眼睛那般亮,声音却像冰冷的刀子,每一刀都扎在韩煜心上,“我记得,所以不能让你一错再错。” 韩煜站在原地,内心有些什么东西开始坍塌,满腔的妒意跟怒火奔流而出,染红了他墨色的双眸。 他看着面前摇摇欲坠的人,看着她清艳的面容,轻抿的唇角,她提着剑半步不退,像他的心捅破了一个窟窿。 “你是不是一定要救他?” “是。” “如果我非要杀他呢?你是不是要随他一道死在这。” 赵晏沉默的点了点头,她的目光从面前的些脸上扫过,最后坚定的望向韩煜,语调坚韧,“不死不退。” 韩煜的眼睛闭了闭,随即缓缓睁开,闪过刀锋一般的光,默了许久,像是下定决心一般,低哑的声音缓缓吐出一个字,“好。” “陈寅!” 陈寅眼睛通红的看向他,只见他唇边扯出一抹苦笑,决绝道:“动手。” 几名护卫试探着上前,谁知还没靠近,赵晏手中清凉的剑光飞掠,她根本不顾周身刺来的刀,只是不顾性命的出手,陈寅暗叹一声,怕别人伤了她,提刀迎上她的剑锋,在刀剑相交的那刻卸去了手中大半的力量,“姑娘。” “滚开。” 韩煜目光阴沉,看着她慢慢体力不支,一点一点落了下风,右手抬起,食指微动,破空而来的羽箭齐齐射向了赵晏身后,陈寅趁机一把制住她。 “韩煜!你住手!” 赵晏猛地转过身去,却见身后的护卫纷纷倒下,韩灼那身白袍上开出了大朵大朵鲜红的花,赤红色的液体自他身下流出,双眸紧闭,好似无知无觉。 她的眼睛突然就红了,整颗心都是锥心的疼,那种疼和绝望甚至胜过了她曾经死在北戎的那种痛苦,即便是她跟韩灼在北戎逃命的那些日子,她都未曾有过此时绝望,而此刻她好像被人捏住了喉咙,那些鲜红的血灼伤了她的眼睛,弥漫了她整个世界。 铺天盖地的惊恐和害怕,让她连剑都握不住。 她一次次权衡利弊,算计每个人的生死、背后势力,机关算尽,独独没算到韩灼会死。 赵晏挣开陈寅,跌坐在地上,泪流满面的悲痛大哭。 她想起在北戎大牢时,那男子即便痛的面色苍白,眉眼间却尽是戾气,口不择言的对她说,一定要韩煜的性命,要韩煜性命。 她瘫在地上,一点一点爬向那闭目不醒的人,撑着最后一口气,喊道:“你不是要给玄天报仇吗,你不是要娶赵温宁......江南的柳,大漠的月......” “我错了,我不该拦着你。” “韩灼!” 大滴的眼泪无声的滚落,她颓然的爬上前两步,却被人一把从地上捞起,死死抱住,韩煜看着她一身鲜血,满脸泪痕,心底是像是有一把刀,一刀一刀划过,将他的心伤成了鲜血淋漓,面目全非的模样。 这个女子,是在他绝望孤独一无所有时向他伸手的姑娘,是曾陪他抗旨连夜一路从北境赶回京的姑娘,是在母妃墓前执剑发誓护他平安的姑娘,陪他一同长大,曾经相爱而后被他辜负的姑娘。 可如今,他好像要真的失去她了。 她的爱意,她的忠诚,都给了另外一个男人。 情愿为他生,为他死,为他不顾性命。 一口鲜血募然喷洒而出,落在韩煜衣袖上,赵晏绝望的闭上眼,整个人好像秋风里的枯木,忽然就折断了。 “晏晏!” 暮色初起时,赵晏便醒了,她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只觉得那场过于真实的厮杀好像一场梦,可怖的梦。 直到她看见推门而入的韩煜,她才惊觉脑海里过于清晰的每一幕,都不是梦,韩灼死了,死在她眼前,缓缓的转过头,静静看着窗外的晨光,眼里无悲无喜,静的像一湖水。 韩煜看着她,前世今生,这是他第一次见她这样脆弱,即便是前世她父母兄长死在北境时,她也不曾倒下,一声不吭的连夜逃出京都,扛起了北境上空沾满血的军旗,扛起了所有北境百姓的希冀与性命,等所有人再望向她时,她已经是北境战场上说一不二的女将军了。 她像一个破碎的布偶,唯有一双眼睛依旧漆黑明亮,犹如星子,静静的看着外界的一切。 韩煜叹了口气,将药碗放下,退了出去。 赵晏看着窗外的太阳一点一点升起,悄然落下,可心里破烂的口依旧在流血,无止无休。 陈寅来看她时,饭菜跟药都未曾动过,赵晏爬下床,每走一步,面色就白上一分,一旁站着的南疆侍女不敢上前,手足无措的看向他。 他伸手去扶却被冷冷躲开,看着她微微颤抖的身子,嗓子有些哑,“姑娘别这样。” “尸体呢?” 她的声音那样沙哑,像是破旧的风箱一般,陈寅微微一愣,没想到她的第一句话竟是这个,只觉得指尖冰凉,他望着女子清冽的眸子,鼻头一酸,舔了舔嘴唇道:“姑娘。” “在哪?” 赵晏缓缓的说道,她身上受的伤让她每说一个字,眉角都抽搐一下。 “若羌城,在若羌城。” 话落,女子便撑着桌子一步步朝外走,她走的极慢,额角尽是滚落的汗珠,唇瓣惨白,像是用尽了力气才将痛意忍住。 “砰”的一声,门被推开,韩煜面色阴沉的走了进来,拦腰将她抱回床上,沉声道:“好好养伤,你若不要命,闻刀也活不了。” 赵晏看向他,她忽然觉得自己不知道该以什么样的情绪面对他,眼前的这个人,她不认识。 她冷冷的转过头,淡淡说道:“南疆乱了吗?” 韩煜不答,伸手替她掖好了被角。 “陈寅,你还记得我父亲吗?” 女子声音很淡,像是从远处飘来一般,忽然便点了陈寅的名,问的男子面色通红,“记得,我是将军从战场上捡来的孤儿,后来入了燕尾军,直到殿下去了北境,将军将我给了殿下。” “那我父在军中,可曾教过你,将士持刀,保家卫国,可曾教过你,袍泽兄弟,肝胆相照。” 陈寅默了半响,想起了赵钧的威严模样,“教过。” 赵晏讪笑一声,“难为你还记得,我以为这些年你早就忘了。” 陈寅红着眼睛跟她说,“姑娘,你别怪殿下,殿下这样做,有他的苦衷。” 陈寅的声音听起来那样轻,轻的好像一股烟,赵晏转头看向他,攥紧的拳头像是没了知觉,像是听了什么不得了的笑话,“苦衷。” “韩煜,你的苦衷是什么?” “没有苦衷。”他居高临下的看向她,“只是我走的这条路,注定没有人是干净的。” “你信我,机关算尽,我求的不过一个你。” 韩煜很快便带着陈寅离开了,院子里安静下来,斜阳在窗纸上拉下长长的影子,每个窗上都有一道人影,赵晏静静看着,她知道韩煜软禁了她,凭她一人,断然走不出去。 门外传来轻悄的脚步声,女子的低语,有人推门而入,环佩叮当。 南疆的圣宫,修在若羌城最南边,雕梁画栋,琉璃陈铺,西边的晚霞斜斜洒下,将亭阁楼台笼罩其中,鳞次栉比的廊庑飞檐呈环形相绕。 正殿之上,身着彩衣的舞伎抱着琵琶起舞,一舞飞天。 高位上的女子面覆薄纱,只露一双清泠杏眼,看的兴致勃勃。 悠扬婉转的自指尖流出,如玉珠落盘,清脆悦耳。 一曲尚未舞毕,有人沿着长阶匆忙入了大殿,舞伎大惊,纷纷垂首跪地,正是风吟王女身边的护卫长,重景。 此人身高八尺,浓眉大眼,一脸正气,腰间佩着一把雪亮长刀,浑身都是杀气腾腾,不似韩灼那般凌厉,更像是赵钧身上那种威严让人不敢冒犯。 数百只银烛照亮的大殿骤然安静下来,他抬了抬手,舞女纷纷退下。 高位之上的王女似被扫了兴,眉头轻蹙,玉手执起酒樽一饮而尽。 “你怎么来了?” 风吟见他脸色阴沉,心道不好,挺身坐起,“不是出了什么事吧?” 重景看向她,面色复杂,“怡王殿下,将阿勒海的尸体送到若羌城来了。” 眼神几经变换,他摸出一封沾了血迹的信递过去,沉声道:“他想继续跟圣宫做那笔没谈拢的生意。” 风吟接过看着信上的血迹,不悦的蹙眉,没接,“你说说吧,他想做什么?” “怡王的意思,借这尸体大做文章,主将死,军心乱,是南疆起事的好时机。” 风吟斜斜看了他一眼,弯出一抹俏皮的笑,真的像是圣宫里供奉的圣女雕像一般纯洁,重景却慢慢垂首,他照看她长大,知晓她的每个表情,笑的越美往往是最危险的。 她挑挑眉,摸着指尖新涂的蔻丹,悠悠道:“将人送去和硕部,转告西日阿洪,他这招以假乱真,挟天子乱诸侯的戏码,被奉密诏来南疆的怡王殿下破了。” “哦,对了,记得告诉他,明安侯的手下都是恶狼,忠心护主的恶狼,让他小心别被气急败坏的狼,咬死了。” 作者有话要说: 请支持,愿喜欢 第91章 玉阶之上的女子缓缓起身,赤足踩在雪白的地毯上,流苏覆额,纱裙边上缀满银铃,每走一步,整个大殿都回荡着悦耳的铃音。 “跟他做生意,我怕没命。” “所以王女要借西日阿洪的手去对付那位来路不明的怡王殿下。” 风吟朝他点头,“如果说侯爷是恶狼,那个怡王又能算是什么好东西。” “南部那几个蠢东西听了西日阿洪的挑唆,如今应该已经被侯爷送去见阎王了,让西日阿洪先陪那怡王好好玩着,等侯爷回来,差不多就该收网了。” 风吟微微仰头,在重景面前停下,白生生的手像是一尾游鱼,柔弱无骨的溜进了男人的腰间,一寸寸向下,重景面色募地涨红,握剑的手背上青筋暴起,像是在极力克制着什么。 “王女。” 破碎的声音传出,风吟才住了手,嗔怪的看向那男人,白嫩的双臂攀上男子的脖颈,整个人依偎在重景身上,像是没了骨头。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总觉得,是我出卖了南疆。” “重景不敢。” 女子斜睨了他一眼,回身坐在长几上,双手撑着身子,仰面看向他,莹白的足踩在他大腿上,得意洋洋看着他:“我五岁你就在我身边了,你想什么,我恐怕比你自己还清楚。” “属下知道,只是属下觉得,西日阿洪毕竟,是王女亲父,而南疆,也该是南疆人的南疆,不该如此拱手让人。” 风吟直起身,唇边的笑一凝,面色骤冷,气急败坏的踩了重景一脚,刚想踩第二下却被温热的大掌一把握住,男人捧着她的脚,单膝跪地,“臣身上硬,踩着疼。” “我哪有那样的父亲,为了自己的荣华富贵,逼死我阿娘,眉也不皱的就将我送进了圣宫,世人眼里的王女都是高高在上,圣洁无比,你,你们,难道不知道,南疆的圣女,不过是南疆王豢养的玩物!” 她抬脚,转身回了王座,指尖拨弄着袖边的珠玉,“要不是明安侯,我早就死在南疆王床上了,现在好了,那恶心人的老东西被他除了,我的好父亲倒是跳出来要救南疆于水火,想救我出魔掌,怡王不远千里跑来要助我南疆王族起复。” “痴心妄想!” 她看向跪地的男子,眉目间的怒气散了几分,却浮起一丝心疼来,“我说过,你不必跪我。” “王女别动气。” 风吟按捺住情绪,朝重景伸手,男子上前将人拢进怀里,女子声音里夹杂了小女人的委屈,“我不是生气,我就是恨他,当初要不是明安侯突然一路就打进来了,我真的就要被送到南疆王那去了,我虽不过是因祸得福,却也感念他的恩德,做了他圣宫的暗线。” “明安侯剿灭王族时,我求他留了西日阿洪一族,不是因为我认这个父亲,而是念及族中一同长大的兄弟,如今他倒是拿我做筏子,做起称王的梦了,也不想想自己,命里有没有做王的富贵。” 重景轻叹一声,将人抱紧了些,“我从不觉得是你出卖了南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韩灼拯救了水深火热中的南疆百姓,我只是担心你,你跟明安侯联手做这一场戏一旦被发现,不止是那些王族旁支,南疆的世家大族也不会放过你。” 风吟窝在他胸前,“不放过又如何,早在我与他联手除去南疆王的时候,就知道那些人死也不会放过我,是,北戎一遭让明安侯废了右手,伤了双腿,可他让人害怕的,才不是那身功夫,只要他不死,那些老不死的才不敢动我。” 她顿了顿,声音黯了黯,“相反,如果明安侯真的死了,在他们借着我的名义蛊惑人心,起事之后,等着你我的,又能是什么好下场。” “重景,你知道吗,我以前也在想,跟这样的男人布局,是不是我自己也早就成了他的棋子,直到前日里南部传来消息,原本态度强硬的几大部族,一夜之间,家族内讧,首领易主,不动声色间,西日阿洪的联盟就已分崩离析,那时我才惊觉,那个男人的狠辣跟决绝,他骨子里的冷漠跟善战,让他根本不需要这般费尽心思,如果他想,只要像当年屠城那样,杀鸡儆猴,不过是南部的十几个大族,不过千余人,只要他愿意,便无一人能活。” “北境走一遭,他倒是难得心软了,不愿战火四起,而是用了这样迂回的法子,费心布局,以重伤失踪混淆视听,带着玉衡先生亲自去了南部,而我虽然以前恨足了王室,但我毕竟还是个南疆人,我在圣宫祈福,受南疆百姓敬仰,我也希望南疆太平,百姓安居乐业,而这件事,他可以做到,西日阿洪却不能。” 重景握着她冰凉的手,静静道:“我知道,他是为了南疆好,这也是你愿意以圣宫名义跟他合作的原因,我只是担心你。” “报!” 有护卫匆匆穿过长阶,在大殿之外候着,重景与风吟对视一眼,起身走了出去,不一会折返回来,手中提着一柄剑。 “王女,你看此剑可面熟?” 风吟接过,剑长七尺,约两指宽,剑身极薄,面纹卷云,背记山川,指尖细细摸过那些纹路,似曾相识,分明是在哪见过。 “王女可还记得,明安侯刚到南疆那日,王女随他去见了南疆最负盛名的铸剑师,云景先生,侯爷请他做一对匕首,图纸上的纹路,正是跟这把剑上的纹路一样。” “对,一模一样。” 风吟还记得那日,明安侯刚到南疆,她急着跟他说西日阿洪暗中密谋生乱一事急得坐立不安,那人却是一副淡然模样,要她先引荐云景先生,图纸画的极漂亮,她眼巴巴看着,还说做好了要向他讨上一把,却被那人不近人情的拒了,索性她也不是爱舞刀弄枪的主,在不久侯爷便去了南部,丢给她将计就计四个字,忙的她焦头烂额,这事渐渐便忘在脑后了。 “这把剑,哪来的?” “克苏谷,你暗地派人透露了阿勒海的踪迹引了怡王的人去了克苏谷,我怕出事,便派人一路跟着,探子回报,怡王入谷后不久,有一女子孤身纵马入了谷中,提剑挡在了阿勒海身前,而后,阿勒海身死,女子重伤,随后又闯入两人,应是女子同伴,营救不成,一人重伤被俘,另一人拼死逃出却撞上我们的人,手下人觉得奇怪,倒没敢杀他,将人抓了,如今正关在地牢里,探子说这把剑便是那女子手中剑。” 风吟蹙眉,面色微疑,“那女子呢?” “被怡王带走了。” “带走了?怡王竟没杀她?” 重景摇摇头,“手下人来报,那女子与怡王,似是旧相识。” “旧相识,却又跟侯爷渊源不浅。”女子托着下巴,细细扫过那把剑,心里有了主意,“让我们的人仔细跟着怡王,你亲自将阿勒海的尸首抬去给西日阿洪,跟他联手,务必将人留在南疆。” “前日来的消息,按照脚程,侯爷现在应该在勒疏城了,派圣宫最好的侍卫,走一遭勒疏城将剑送去。” “王女是怀疑,那女子......” 风吟略略点头,“我还记得,侯爷冒险闯北戎时,玉衡先生气得不轻,发了老大的脾气,说是他既然不要命,自己也没必要劳心劳力替他守着南疆,后来夜卫送了信来,先生看过信后,却朗然笑了,说什么冲冠一怒为红颜,虽然疯了点,却是有血性,有点人气。” 重景目露诧异之色,“侯爷此来南疆带了那位赵姑娘,明靖流言四起,臣以为......” 风吟眼帘微挑,凤眸清亮,“情爱的事,你又懂几分,我不怕那女子不是侯爷心上人,就怕她是,这消息听起来无关紧要,且算不上什么大事,可你照侯爷闯北戎的架势,一旦出事,可就是大事。” 风吟想到南疆的处境,“何况圣宫也牵连其中,跟怡王假意合作,让他以为藏在克苏谷的阿勒海是侯爷,再借阿勒海之死将火引到怡王身上,我虽觉得自己着实将他留给我将计就计四个字用得不错,但你我都知道他的脾性,届时遭罪的定是我南疆。” 重景回过神,道:“臣这就去,王女且宽心。” 待人走远,风吟轻叹了声,看向外面渐暗的天,“这怡王,要乱南疆的天啊。” 不一会鱼贯而出的舞女,身着彩衣,头系丝绦,大殿之上,歌舞不绝。 薄雾漫过林间的青草,在清晨的阳光下蒙上一层淡金的光辉,清清冷冷的,鸣啼的鸟雀掠过枝头,随轻风打旋落下的树叶像是折了翼的蝴蝶一般,悠扬难懂的南疆歌谣远远传来,只闻其音,粗解其意。 闻刀被抬进来时,身上没有一处好地方,满身伤痕,翻出鲜红的血肉来,横七竖八的伤口触目惊心,缓缓渗出鲜血,衣衫破碎满面血污,手中紧攥着一块碎布,若是仔细去瞧,很容易便认出是她那日衣袍上的碎片,男子半睁着眼,睫毛轻颤,昭示他还活着。 她看着那样的闻刀,忽然就哭了。 赵晏跪在地上,一遍一遍向韩煜求饶,她像是一具冰冷的血肉,愤怒、憎恨、悲伤,所有情绪一一划过,最终只剩下绝望,她攥着韩煜的衣角。 “我不走了,我喝药,韩煜,你放过他。” 韩煜眼中闪过千百种情绪,担忧、害怕、心疼,最后一点一点汇聚成冷漠,他居高临夏的看着地上的女子,“我说过,你不要命,闻刀,也不会活着。” 侍卫们抬走了闻刀,鲜血蜿蜒流了一地,韩煜走到门口时,脚步一顿,返身折回,将地上的女子一把抱回床上,抬手拨开她额前被汗打湿的长发,却是什么话也没说。 赵晏捏着被角,终于嘶声裂肺的哭了出来。 从小长到大,他太了解她了,清楚的知道她的每一根软肋,将她捏得死死的。 小时候,父兄曾教她,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正道何在? 后来她长大,心有家国,以军令律法治下,逐渐的明白了那句话的含义。 如今,她宁愿自己从未明白过。 陈寅从若羌城回来时,赵晏已经开始吃药了,微微发苦的药味弥漫着整个院子,正值盛夏,蝉鸣不绝,韩煜执长竿粘蝉,见他进来,做了个安静的手势。 韩煜不让帮忙,陈寅便侯在一旁,烈日之下,足足大半个时辰,两人才出了院子。 陈寅心思百转千回,终于沉声道:“侯爷,闻刀的事,我听说了,您这样对姑娘,会不会太过于残忍?” 韩煜面色不变,依旧握着长竿,“你知道,我为什么派你去若羌城?” “属下不知。” “你在,闻刀便伤不成如今这样。” “属下不敢。” “不敢?”韩煜微微挑眉,闻言沉声一笑,“是不敢,而不是不会。” “可,姑娘最重情,主子这样做,会伤了姑娘的心。” 韩煜微微偏头,面无表情的看向院内,“我只要她活着在我身边,其他的,都不重要。” 第92章 世事巨变,往往只在一瞬间,闻刀死了,像是一道惊雷狠狠劈在陈寅头顶,劈的他头痛欲裂,痛不欲生。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他将手中的刀,挥向了曾经一同习武、生活过的兄弟。 是眼睁睁看着严首山叛离燕尾军精心谋划时,还是早在随殿下从北境回京都时,而直到此刻,他才如此深刻意识到,自己习武从军的初心早就变了。 像一只缩头乌龟一样自我麻痹,看着殿下一步步越走越远,看着他将屠刀悬在了北境之上而默不作声,看着他将利刃斩向曾经的袍泽,看着他伤透了姑娘,妄图永远困住她。 陈寅看着地上那个浑身染血,自尽身亡的男子,沉默的泪在无人处悄然滑落。 “你他妈......” 暗处的风吹得火光微晃,他声音微微哽咽,像是瞧见了当年初见时的闻刀,高大爽朗的少年像是从天而降,一把红缨枪挑开了所有挡在他身前的人。 那少年曾陪着他一同熬过燕尾军总总试炼,走过刀山血海,是挚友,是兄弟,离开北境时,他以为再相见时,遥遥相望,定是别有一番心境,却从未想过是这服模样。 拔剑相向,各为其主,最后,自戕而亡。 似是不信,陈寅慢慢蹲下身,宽厚的手掌死死揉搓着面容,喃喃道:“怎么就死了呢!” 没有人回答他的话,只有夜风掠过,带着南□□有的暑气。 夜里落雨时,赵晏身上的伤痛痒难当,她昏昏沉沉倒在锦被里,脑子里闪过一幕幕过往,有关韩灼,有关韩煜,密密麻麻交杂在一起,在她脑子里生了根,好像有什么要破土而出一般,挣扎着。 霹雳闪过的惊雷,让她从噩梦中惊醒,身下全是冷汗,有人点了灯,突然亮起的火光让她眯了眯眼,依稀辨认出,是赵温宁的模样。 自韩煜将她关进屋子那天,她每天都来,时而照顾汤药,时而伺候饭食,从不多说一句,令人惊异的是,她对韩煜有着让人难以想象的敬畏与服从。 不过细细一想,却又好像没什么想不通的,若是一早赵温宁便与韩煜联手,那韩灼的遇袭失踪却又那般理所当然。 如此里应外合,那个像狼一样的男人,再怎样老谋深算,却也不会将心思动到自己心爱之人身上,即便风伯一路相随,又是用毒解毒的高手,即便开阳一众人守着、护着,也算不到一个赵温宁。 “韩灼待你,不好吗?” 赵温宁放下药碗,回身静静看向床上的女子,那人撑着身子坐起,长发逶迤,绸质的寝衣似是沾了冷汗贴附在身上,整个人身上那股剑势如虹的锐气消减几分,多了几分弱不扶风的苍白,墨色的瞳像是洞察了一切,静静的看向她。 那双眸子里的淡漠疏离,像极了那个人。 冷漠的看向她,那眼神,像是冷到了骨子里。 她忽然就想起,那日在宫中初见,万千灯火,火树银花,上千只银烛照亮了正宫大殿,明晃晃的琉璃长瓦之下,立着一男子,容貌盛极,紫衣华贵,风姿不凡。 她站在石阶上,隐在一众贵女之后,静静看着长阶尽头长身玉立的男子,忽然便觉得,嫁给这样一个男人,得他宠爱,倒也是个不错的归宿。 他俊美、强大,手握重兵,掌军权,满足女子所有的幻想与痴妄。 然而当她真正站在他面前时,四目相对的瞬间,男子有片刻的晃神,晃神之后,便是客气的淡漠,望着那样一双眼睛,像是她所有的秘密都无处遁逃。 她不是她,不是他想要找的那个人。 她只是一早便做了韩煜的棋子,就像当年赵长欢顶着她的名字随谢芷清入宫一般,她顶替了赵长欢的恩情,刻意的出现在韩灼眼前,求一条出路,求一条摆脱韩煜的生路。 可直到那日韩煜将赵长欢从克苏谷带回来时,她才彻底明白,韩灼眼里的片刻晃神是什么,赵长欢的那双眼,始终是那样坚定决绝的眼神,当年的月华宫如此,如今亦如此。 指尖的药匙重重落下,褐色的药水舔舐上白玉碗,赵温宁眼底飞快闪过一抹情绪,“那怡王呢,待你不好吗?” 见赵晏不答,她慢慢垂眼缓缓道:“好不好,又有什么用,我要的,从来不是他待我好,我要的是他爱我,我要的是明安侯府独一无二的大夫人。” 赵晏没有说话,面色一点一点冷下来,她看着赵温宁,久久没能说出话来。 就这样僵持着,终于她听见自己微哑的声音:“韩灼其实,很爱你。” “他撑着一身伤的千里奔赴,是真的。”她垂下眼,抓皱了锦被,“真的喜欢你。” 好像忽然一下便冷了下来,南疆的暑热瞬间便散尽了,偶尔吹进来的冷风带给她入骨的冰寒,韩灼是她几番舍命救下来的,她想让他如前世一般,好好过完余生的。 “喜欢吗,哈哈哈哈!”赵温宁兀自便笑了起来,她笑的张扬,笑里藏着讥讽,一点都不像她,“谈何喜欢!” “当年月华宫里的人是你杀的,他韩灼不也是你救的?旁人看不明白,难道你赵长欢也看不明白!” 声调陡然拔高,女子转身一步步走向她,“赵长欢,我到底哪点不如你,韩煜、韩灼,还有她谢芷清,恋慕你父一生,到头来嫁了我父亲,却还不安分!” “住口!” 赵晏冷冷看向声嘶力竭的女子,目光冷的像一把刀子,“赵温宁,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我知道!” “我怎么不知道!” 赵温宁在她床边坐下,指尖抚过袖口的苏绣,唇角微勾,“你不记得吗,十年前,你在月华宫内杀的那个老太监,还有他身下那双狼崽子一样的眼睛,你怎么会忘呢,咯咯咯。” “谁知道,那样肮脏、低贱,被人当作娈童玩弄的孩.......” “啪!”赵晏用了全身的力气,清亮的耳光落在赵温宁面上,白嫩的肌肤迅速红肿起来,嘴角破了皮,连头一同偏了过去。 赵温宁红着眼眶,整个人越加疯狂,言语尖利,像是一把把捅向她的刀,“他将我认成了你,喜欢吗,你说他每每看向我时,眼里没有一丝温度,他在找谁的影子!” “他怎么会爱我,怎么会喜欢我,以一身军功换了我婚嫁自由,却绝口不提娶我,他倒是高义,京都城外长晏庄上是他亲手植了满园的杨柳,他倒是深情,让我成了满京女子口中的笑话,你管这叫喜欢,你管这叫爱。” “自西域而来送往北境的葡萄酒,一筐筐送往北境的陈紫荔枝,他恨不得将世上所有的好东西都送到你面前,赵长欢!晏晏!你说他在爱着谁!” 长兄派人送进府里的荔枝,问起来总是含糊其辞,姚七搬进府里的葡萄酒,问一百遍也是从西域商贩手里买的货,还有各种稀奇古怪的玩意儿,那样好的品相,即便在京都城也那样难得一见,怎么会是随便得来,赵晏闭了闭眼,过往的蛛丝马迹一点一点连起来,全部汇成一个人的影子。 “韩煜总说我不像你,怎么像你,我是赵温宁,我根本不是你!不是你!” “明明当年,是我先认识韩煜的,是我送他出了京都城,我长在深闺里,数着日子过,我盼着他回来,觍着脸月月进宫探望他母妃,我守着他母妃给我留下的口头婚约,将人从北境盼了回来。” “可我没想到,我没想到,他让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学你,他拿捏着我的身世要挟我,利用我,是,我是妓子生的,不及你半分高贵,可那又怎样,我明明那样爱他,幼时就爱他,我母亲身份卑贱又怎样,我的爱从不卑贱!” “不及你又怎样,不像你又如何,我还不是助他了结了韩灼,我给他下了毒,只是我没想到他伤成那副模样也能逃脱。可我明明给过他机会的,我想要嫁给他,我也不想成韩煜手中的一把刀,我也想要过我自己的人生,可他偏偏爱你,为什么又是你,总是你!” “别说了!”赵晏粗哑的声音打断了女子的诉说,她攥着拳,眼泪在眼眶里打着转,心口那道伤已然溃烂,却前所未有的疼痛起来。 有很多次,赵晏都在心里酸涩的想过,韩灼真爱赵温宁,北戎雪地里生不如死的时候,他念着她,躲在补英城一身伤病时,他不顾性命也要赴千里拦这一场婚约,可唯独忘记问他,爱她吗,爱她什么? 求而不得的感觉,让她从未想过好好听一听韩灼的故事,也从未将他往自己身上想过。 赵晏偏过头去,泪水滚落,她想起北境分别的那夜,韩灼未能说出口的那句,还有我。 她以手掩面,泪水不停从指缝流出,良久,她道:“你走吧,韩煜不配,这样磋磨你的爱,你欠韩灼的,我会亲手讨回来,不要再让我看见你。” 女子惨笑一声,哑声道:“与你这眉眼间的七分相似,足让我一生难过。” 赵温宁走的时候,外边的天阴了大半,女子笑着出了门,明明是在笑,只有赵晏知道,她的笑,比哭还要让人难受。 褐色的药浇在窗前的盆栽里,不一会,满屋子都是药味的苦涩。 她没吃药,竟是片刻难得的清醒。 以往每每吃过,昏昏沉沉便是一宿,赵晏扯了扯唇,笑意凉薄,她早想到韩煜会在药里动手脚,如今验证便只觉可笑,他不会毒死她,却会利用药劲困住她。 赵晏眨眨眼,他怎么不毒死她呢。 天暗雨欲来,果然不出半个时辰便落了雨,盛夏的暑气瞬间便散去了许多,气温突然开始下降,雨落在青石阶上,格外悦耳。 赵晏勉力站在窗前,手指抓在窗柩上,像用了十成的力道,眼睛猩红。 她说不出自己的心情,只觉得自己的生命像是要被抽空。 “我其实可以救你的,一开始,我就该表明身份,利用韩煜对我还有的那么一点真心,假意逢迎,像在崀山一样,趁机挟持韩煜,逼他放你走,这样,你就不会死了。” “或者,我该随你一道死在那。” 雨声渐大,盖过了她的声音,她望着院子里被雨打落的海棠,轻轻揉了揉眼睛,随即扯出一抹苍白的笑,“我好像从没说过,我喜欢你。” 夜凉如水,冷风吹起她的衣衫,呼啦啦的,像是要连同她一起吹倒在风里,她倚在窗边,好久也不动,良久道:“韩灼,这是不是你我的缘分尽了?” 赵晏低声的说,在嘈杂的雨夜里,无人听见。 黑影闪过时,一切都来得那样措手不及,赵晏看着身前跪着的男人,整个人像是在水中淘洗过一般,艰难的消化着他口中的句子,什么叫,闻刀死了。 她看向地上的人,止不住的发抖,“陈寅,什么叫,闻刀死了。” 赵晏眸中笼着两谭死水,此刻却罕见的翻起巨浪,她死死咬着下唇,抿紧唇角,脸色苍白的厉害。 “闻刀不愿姑娘因自己而受制于人,自戕了。” “陈寅!” 潺潺的鲜血无声无息的涌出,染红了赵晏身上的青绸寝衣,陈寅伸手去扶。 “姑娘!” 赵晏甩开他的手,顺手抄起桌边的瓷碗磕碎,瓷白的碎片即刻便抵在他脖间,陈寅闭了闭眼,只要姑娘愿意,随时能取他性命。 默了良久,女子手中瓷片摔落,掌心的血顺着十指坠落,她问:“你再了解他不过,如今,你也敢将这样说辞拿到我面前!” 男子扯出一抹苦笑,不辨驳,良久道:“姑娘,不重要了,他相让姑娘出去,剩下的事,等姑娘出去再说,陈某人这条命,赵大将军救得,合该姑娘收走。” 赵晏看向跪地不起的男人,心里像是翻起来巨浪。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喜欢,请多多支持 第93章 时光那样仓促,急促到她来不及回首,身边的人就一个一个倒下。 夜色汹涌,雷霆般卷来的乌云,夜那样黑,不见一点天光。 依稀间,又好像回到了许多年前北境的军营里,不苟言笑的兄长,豪迈爽朗的父亲,刚柔并济的苏先生,如今在北境守边疆的年轻将领们那时候,都是稚嫩的少年,一腔热血,满腹壮志。 他们被教导,忠君爱国,护卫百姓,生死同当。 而转眼,有人未及长大便已战死沙场,有人忠心护主自戕身亡,也有人阅尽千帆,终究悔不当初。 而那些陈旧的过往,终于被长大后的他们一脚踢开,变得面目全非。 大雨倾盆,天边卷来闷雷滚滚,似要将天震破一般,响声回荡在夜里,似鬼哭狼嚎一般。 赵晏看着眼前的陈寅,似有一把把刀子捅向她。 “走?” 她垂首,扯出一抹苍白的笑,“这副样子,我如何走得了?” “大抵闻刀入克苏谷前也曾想到,刀剑相向的会是你。” “所以才鲁莽的闯进来,自以为是旧识,尚留几分情面,可我们都低估了韩煜的野心跟狠辣,你跟我都是在燕尾军中受过训的人,即便是死尸,也有一千种传递消息的方式,燕子,无孔不入。” “自戕吗,你倒不如说,是韩煜怕他将消息传出去,便将他活活折磨致死。” 赵晏闭了闭眼,滚烫的泪从眼角滑落,“我其实从不了解你的主子,而如今,他却以这样的手段跟方式,生生将他的另一面撕开给我看。” “陈寅,我看懂了。” “韩灼、闻刀,总有一天,会是我。” 陈寅的眼泪终于下来了,堂堂七尺男儿,如今跪在她面前,眼眶通红,“不会的,姑娘。” “是啊,他不会杀我,他只会困着我,必要的时候,还会废去我的武功,让我一生也逃不开他。” “他想给我的,却从不是我想要的。” “你走吧。” 赵晏转过身去,不再看一眼,陈寅深深看了一眼女子,跪地俯首道:“燕尾军陈寅,护送燕主离开。”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我知道。”男人嗓子沙哑,像是陈年破碎的风箱,“殿下于我有恩,这些年,我跟着主子身边,也有过最苦最难的时候,我感念殿下的恩德,所有肮脏的、卑劣的事,我都可以做,哪怕这些事违背了良心,违背了道义,可我陈寅这一生,总有些东西想要守住。” “姑娘,跟我走吧!” 赵晏眼角一酸,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各为其主罢了,他无需如此。 突然传来一阵急促仓皇的脚步,噼里啪啦的声音混在嘈杂的雨声中,越来越近,越来越密,赵晏猛地直起身来,面色微白,眉头蹙起,“来人了。” “哐”的一声,陈寅面色一变,起身隐在窗边,隔着雨幕望去,领头之人气势汹汹,一身蓑衣,头戴斗笠遮掩了大半面容,他所行之处,皆留人把守。 “陈寅!” 赵晏目光冷静,沉思几秒,冷声道:“翻窗,这间房在院子最东侧,出了院子,你自有法子脱身。” “快走!” “请姑娘等我!” 男人道,声音暗哑,随着一声极微的声响,消失在雨幕里。 房门被推开的一瞬,灌进来的风吹的床幔轻晃,赵晏临窗而立,青衣染血,斜斜打进来的雨落在地上,掩去了陈寅的痕迹,落在她身上。 于万千冰冷里,她方能得一丝清醒。 韩煜只看了她一眼,青衣上的斑斑血迹刺得他眼睛一疼,举步向她走去,抬手合上了窗子,展臂将女子揽进怀里,伏在她耳廓旁轻声叹道:“晏晏,为何不能乖一点。” “闻刀死了,韩煜,你的筹码,又少了。” 俊美的青年面色一怔,他伸出手,抚上女子雪白的脖颈,抚过她的脸颊,最后掌心盖在她眉眼之上,单臂将人拥紧,像是恨不得揉进骨髓里。 赵晏疼的面色惨白,声音破碎,“韩长风。” 腰上的手臂松了劲,赵晏睁开眼来,对上韩煜那双明亮如星的眸子,扯出一抹笑,“你杀了我吧。” 他静静的看着她,唇边微翘,面色越发难看。 韩煜抬手将人抱上了床,房中安静了许久,他低沉沙哑的声音传来,“晏晏,我其实有一千种法子留你在我身边,逼急了,我不介意用最肮脏的一种。” 他的话一停,赵晏的身子猛然一僵。 韩煜静静看着她,不再说话,双手抚上她衣襟领口处的系带上,赵晏一把抓住他的手,她感觉整个脑子都像是木的,“你想干什么?” 她的巴掌、拳头纷纷落在韩煜身上,他却似不知疼一样,大手落在她腰间,撕扯着她的衣衫,她挣不开他,耳侧是男人低沉的声音,“我知你不甘。” 挣扎间,衣襟扯开,露出莹白的肌肤,水青色的肚兜,细窄的带子勒在腰间,穿过脖颈,青丝铺在身下,像是盈盈的水妖,赵晏的声音有些哑了,力气一点一点衰竭,她绝望的看着他,好像自己又回到了前世那样的绝境中,别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她只能这样无力的躺着,被动的任人处置。 细细密密的吻落在她耳侧、脖颈,感觉到他侵近的呼吸,赵晏偏过头去,刚刚一侧,她的下巴别被韩煜伸手捏住,掰过她的头,对上他幽深的眼神,内里像是有火在燃烧。 他偏头,一缕额发散下来,吻落下来,一口一口咬在她的唇瓣上,她听见男人急促的低语声,“晏晏,你是我的,你是我的!” 似是屈服,女子忽然便不挣了,水光盈盈的眸静静看向他,看得韩煜一怔,女子修长的手指搭上他脖颈,用力将人拉近了些,光洁的脖颈就那样贴上来,俯在他耳侧,似是笑了,“韩长风。” 她喊了他名字,温热的鼻息喷在他耳侧,手指没入长发,指尖微动,青丝散尽,铺了满身。她说,“我一定会杀了你。” “一定会。” 话语间,别发的长簪狠狠刺向他,韩煜抬手挡开,终究是慢了一招,偏了一寸,长簪扎在他肩膀上,汨汨的血流出,她看着掌心的血,募地就笑了。 “韩煜,我用了十年时间认识你,我爱你,护你,可为什么前世今生,你都要这样欺负我!” 她的话伴随着惊雷,狠狠响在半空中,问的是他的前世今生,问得他手足无措,不敢动不敢言。 这一刻,韩煜恍然发觉,这一次也许他将永远失去她,那种心慌的念头,似前世一般,他颤着手替她盖好衣服,“我从没想过欺负你。” 韩煜的心突然像是变成了北境蛮荒的原野,北风呼啦啦的吹过,再大的火堆也烤不暖他,他看着赵晏,那些辩白被女子的眼泪一一吞没,“重来一回,我以为,只要能留住你,便能挽回那些未尽的遗憾。” 嘈杂的打斗声在院子里响起,刀剑相碰的清脆声,伴随着雨声,像是一曲气势磅礴,金戈铁马的曲子,奏的是惊心动魄。 远远传来陈寅的声音,他喊她,“姑娘。” 女子扯着嘴角,挣扎着起身,她用足了力气推开身侧的人,“我现在杀不了你,总有一天会杀你,你若执意留我,我便与闻刀同死。” 说完,她像是不要命一样,赤足向外跑去。 她看向不顾性命朝她厮杀过来的男子,狂奔在雨里,玉足踩在石阶上,已不觉得冷。 越过院门时,有人从后面一把拉住了她,宽大的披风罩在她身上,蓑衣、斗笠,韩煜蹲下,伸手替她穿好鞋子。 “我等你来杀我,晏晏,我这条命,你亲自来取。” 韩煜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赵晏偏过头去,咬紧了下唇,前院的打斗声逐渐消了,陈寅一人一刀入了院内,身后的声音渐远,“韩煜,你还认识他吗,年少时的韩长风。” “你把他弄丢了。” 女子的话像是一柄利剑狠狠刺向韩煜心口,带起丝丝疼痛,是啊,早就丢了。 陈寅抱着昏迷不醒的赵晏,一路狂奔在回京都的路上。 向西,向西,一路向西,铺天盖地的雨势,让人辨不清东西南北,他摸着女子微弱的鼻息,声音哑的不成样子,“姑娘。” 急促的雨几乎让他麻木,他不能让她死在这。 天光破晓时,落了一夜的雨骤然便停了,丝丝天光从东边的云层后透出来,橙色的光洒满了大地,有马飞奔入城,踩的雨水飞溅,行人避让。 客栈里的小二正招呼着客人用早食,却听门口一声响,半开的门被人猛地推开,不等他看清楚那旅客面容,一阵清风卷入,银锭子落在他手里。 一声低低的吩咐声,“两间上房,洗澡水,找个伺候的婆子,还有这城里最好的大夫。” 小二攥着银子,看向面前的人,来人是一个壮年的男子,风尘满面,蓑衣上滴下的水昭示着他赶了一夜的路,隐约可见他怀里抱着一个女子,那人的面容藏在帽檐之下,只露出一截柔弱无骨的手垂落在外。 “快去!” 男子声音很冷,隐隐像动了怒气,小二浑身打了个哆嗦,忙不迭去张罗。 勒疏城,街市繁华。 风伯领着开阳逛了三条街之后,大包小包的东西买了一大堆,向来沉稳的男子额角跳了跳,压着怒气道:“你是要将整条街搬回去不成!” 风伯轻轻摇着扇子,一副纨绔模样,“北境走一遭,我可是死里逃生,难得逃出生天。” “再说了,赵晏没能来,我可不得多买点东西给她,你又不是不知道,外面关于她要嫁给怡王做王妃的消息传得沸沸扬扬,再不讨好一下,我明安侯府的女主人可就没有了。” 开阳看着他,半响不言,盯得他心底发毛,“得了,我不买了还不行,不过说真的,这小长欢真不愧是我看上的姑娘,有勇有谋不说,武功又好,人长得也是千里挑一。” 风伯撇撇嘴,又似是想起什么,眉目冷下两分,“你说都是赵家的姑娘,虽不是一个爹生的,那好歹是一个祖父,那赵温宁怎么是那样?” “哪样?” “容貌倒是出色,就是这手段,阴毒了点。” 开阳不理他,提着东西默不作声的朝前走。 “哎,你说话啊。” “说什么?” 风伯挑眉,几步跟上去,“哎,你说,赵晏不会真的要嫁给韩煜吧。” “或许吧。” “什么叫或许吧。” 开阳看了他一眼,“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风伯听了他的话,眉梢一挑正要反驳,却见开阳眸色一变,冷冷看向前面。 “怎么了你?” 开阳不答,几个闪身便没了踪影,风伯在身后喊他,“你去哪?” “哎,我的东西都掉了!” 第94章 有人飞马入城,绯红色的衣料在阳光下流转着炫目的颜色,腰佩短刀,马脖上的银铃一步一响,极致招摇,所行之处,路人纷纷回望,皆是避让,面上一番敬服之色。 整个南疆,如此奢华浮夸之风,除却那位风吟王女再无旁人。 只是这些亲卫向来悠哉,此刻却是风尘仆仆,一路狂奔,出现在了勒疏城,径直朝着西南方向去了。 西南方,莫不是王女那边出了什么事。 开阳眸色一沉,几个起跃便朝着西南方向掠去,风伯见此状面色亦是一变,也顾不得去见落在地上的东西,折扇一收,跟着掠去。 彼时那把再熟悉不过的长剑递上来,开阳接过,眸色急急一变,有些无措的看向主位之上的男子,尚未递出去,韩灼便已起身,几步行至他面前,将剑接过。 “哪来的?” 声音低沉,带着几分威压,几个亲卫面面相觑,最后领头的那位右手置于心口,深深拜伏:“西日阿洪不知从何处寻来一男子藏在克苏谷,此人唤阿勒海,样貌身量与侯爷竟有八分相似,王女本想派人解决这个麻烦,却不想明靖的怡王来了若羌城,提出合作一事,王女心知他居心叵测,便将计就计,将侯爷藏在克苏谷的消息放了出去,没成想,怡王带人入谷围杀那天...” 韩灼指尖抚过剑刃,眸中冷光微闪,“说。” “围杀那天,有一蒙面女子纵马入谷,提此剑力战。” “人呢?”风伯气尚未喘匀,猛地从椅子上站起身来,“既是围杀,她可有受伤,剑在这,那人呢?” 开阳一把按上他的胳膊,使了个眼色,示意他稍安勿躁,将人按回了椅子上,冷声开口:“要想活去见你家主子,就快快交待清楚了!” 亲卫闻言一惊,忙道:“怡王有备而来,西日阿洪留在克苏谷的护卫根本不是他的对手,眼瞅着就要被斩杀时,那女子不顾生死的闯了进去,伤重不起,后来闯进去两人似乎是那女子同伴,那女子被怡王带走了,而那两人,人未救得,一个重伤被俘,另一个碰上我们的人,如今正关在若羌城的牢狱里,这把剑正是死死握在那人手中。” “次日,阿勒海的尸首被怡王的人送到了若羌城,王女便让小的们将此剑送来。” 赵晏聪慧至极,冷静克己,唯一一次见她不理智,还是在北戎,侯爷生死一线时,怎么这次如此莽撞,像只无头鸟一样一头扎进了南疆来,除非!开阳猛然抬头看向自家主子。 是了,这明靖之大,赵家的眼线可谓是无处不在,独有这南疆,排外、神秘而独特,南疆人与中原人无论是语言还是外貌都有着鲜明的不同,是以赵家的探子不敢贸然入疆,对南疆的情况知之甚少,而赵晏来南疆,必是知道了侯爷遇袭失踪的消息,真真假假,便将西日阿洪藏在克苏谷的替身当成了侯爷,一头栽进了风吟设好的局里,不得不与怡王对上。 “按理说,如果是怡王...”风伯抬手,不自然的摸了摸鼻子,几分试探,几分不自然,继续道:“如果她对上的是怡王,应该会没事的吧。” 开阳摇摇头:“她是蒙面入谷,怡王不精武艺,未必认得出来,何况,她是执剑者,剑在人在,以她的脾气秉性,只要还有一口气,断然不会将自己的剑丢了,除非。” “除非什么?” 开阳望向风伯,眼里隐隐有了担忧,“除非她根本就握不住剑。” “那女子呢,可还活着?”风伯再也坐不住了,站起身来,一把抓起那亲卫,“怡王呢,将人带哪去了!” “大人,小的真的不知。” 韩灼他们当年平定南疆时威名远扬,这些南疆本土的军队跟百姓更是怕极了,如今眼见着这杀神们一个个动了怒,心下一颤,生怕自己一眨眼就丢了性命,连声音都是颤的,语无伦次道:“怡王,重景大人派了人跟着,那女子受伤不轻,小的也不知道,如今生死。” “风伯!”开阳出声拦下他,风伯闻声将人松开,回身面向韩灼,沉声道:“主子,属下请命去救赵晏。” 一直沉默坐在一旁的韩灼,指尖指尖抚过剑刃带出一串血珠,剑柄上的光滑像是那女子的柔荑,韩灼看向剑身,锃亮的剑刃上倒映着他的眸子,沉声道:“回若羌城。” “侯爷不可!”一旁走出一位手持羽扇的男子,青衫磊落,眉目清朗,瞧着面容已过而立之年,眼角有着丝丝细纹,却不损面容,更添几分岁月沉积之后的风华,男子皱眉,“那些暗处瞧着的眼睛时刻盯着南部,侯爷此时走,若行迹败露,便一路危机四伏,我等费这番心血,侯爷一走,极有可能前功尽弃,又该如何?” “即便这番心血白费,在没有部署的前提下,这般贸然启程,侯爷可想过自己面临的是什么?”玉衡先生抬起头看向韩灼,“嗜血厮杀,南疆必乱。” “我跟风伯回去。”开阳沉声道,“南部还需主子坐镇,赵晏,有我跟风伯去救,她即在南疆,想必赵家也会有人在南疆接应,主子放心,我等必会将人带回来。” “不必,风伯随我率一队人回若羌城,开阳留在此护卫先生,那几个听不懂人话的老东西不必再留情面,三日之内,肃清部族,斩草除根,将西日阿洪的同党杀了挂上城头,告诉那些南疆人,如果我的三分善心在他们眼里是无能软弱的话,那我也不会再顾及无辜的平民,既然要反,那就让血的味道弥漫整个南疆!” “侯爷!”玉衡先生眉梢一竖,怒道:“杀戮尽是罪孽,我以为侯爷走一遭北境,敢孤身闯北戎以拦下北戎铁骑护卫百万军民,是懂得了为将、为侯的责任与担当,我以为” “先生。”他声音很平静,没什么波澜也没什么温度,冷冷打断了男人的话,桃花眼里墨色汹涌,大片大片的冷寂,暗藏的杀意,让玉衡先生心下一冷,“我是为了她。” “慈悲,仁善,我从未学会,只是觉得,执剑守山河、护忠良的她不该死在荒凉的北境,我不动杀念,只是因为,她曾说过,以戈止戈是最愚蠢的法子,至于这副身体,已然残破至此。” 他勾唇,似是在笑,眸子却冷的如寒冰一般,“何况我向来,也没能学会惜命,如果她出了事,我又何必在乎自己这条命。” 玉衡先生看向他,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拂袖而出,出门时方顿了一下,怒道:“开阳,你等什么呢,还不来护着我,没听见你主子吩咐啊!” 开阳应了声,提着剑拍了拍风伯肩膀,几步跟上,却听先生道:“告诉你家主子,他要是不能全须全尾的回来,就别回来了!” “要救人救人,说什么情话,左右那姑娘也不在,说给我有什么用。” “倒是说给正主啊,走一趟北戎命都快没了,折了一只胳膊,伤了一双腿也没见你将人留住......” 他声音不弱,每个字都确保韩灼能够清清楚楚的听到,才摇着袖子慢慢朝外走。 开阳摇摇头笑了,先生总是如此,刀子嘴豆腐心,玉衡先生其实是钟鸣老人的忘年交,于帝王纵横、治国之策上颇有心得,更难得的是他仍有一颗赤子之心,彼时侯爷初初下山平南疆,杀伐果断,连屠两城,哀鸿遍野,做下不少杀孽,玉衡先生便是那时出现的。 先生不怕死,自然也不怕侯爷,先生守着侯爷,做了抚南军的军师,也替南疆百姓挡住了侯爷手里杀伐的刀,侯爷远走北境时,也是先生以一己之力守在了南疆,周旋于各大部族之间,在南疆,人们于侯爷是敬畏,于先生则是敬爱。 即便罕见,先生也是以一个明靖人的身份赢尽了南疆人的尊重。 韩灼看向远走的那抹青影,作揖行礼,朗声道:“劳烦先生。” 一旁的风伯听自己主子说了那样的话,连眸子都亮了亮,迫不及待道:“主子,接下来怎么办,我们去找小长欢?” “联系重景,让抚南军暗部的人去附近守着,我们去会会怡王。”谢景行沉声道,他面色肃然,有种深不可及的冷静,“将若羌城牢狱里的人给我放了,赵家的人不会坐以待毙,让我们的人带着牢里那人去找他们。” “雨师呢?” 风伯抿唇,“他查错了人,险些惹了大祸,自请受罚,在抚南军中当苦役。” “让他滚回来,亲自去给我办这件事。” “是。”风伯应下,眼珠子动了动,像是想起什么来。 “主子,我说万一啊。”风伯有些忐忑的看向韩灼,“万一怡王不放人呢,或者,或者小长欢不愿跟我们走,那怎么办?” 韩灼默了默,才道:“不知道,我只想亲眼见她无恙。” 至于旁的,不重要了。 这世上能有人不顾性命为我闯一趟北戎,赴一趟南疆,夫复何求。 他垂眸,掌心握紧了剑。 原姜镇,是乌珠城最西侧的一个小镇,那日陈寅带着赵晏入了镇上,不久赵晏身上的刀伤便引起了高烧,病情来的凶猛,稍有不慎便有性命之忧,赶路是不可能了,只能原地休养,等赵晏的病情稳定下来,再做打算。 屋内,是原姜镇方圆百里请来的最后一位大夫,也是最负盛名的大夫,胡忱,胡大夫替赵晏诊完脉,摸了摸花白的胡子,无奈的摇了摇头:“姑娘这一身刀剑伤,落了一身伤病,老朽行医数十载从未见过一个女子受这样重的伤还能活着,她能撑到此,已是不易,伤病未愈又染风寒,高烧不退,寒气入肺,风寒入骨,再说姑娘这旧伤未愈又添新伤,身子骨是弱极了。” “您直说便是。”女子声音沙哑,话刚落,床幔之中便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低咳,赵晏捂着唇,眸中蓄了泪光,心肺里的抽痛加之不退的高烧,整个人都像是强弓末弩一般,有种垂垂老矣的无力感,她慢慢睁开眼,头顶影影绰绰的床帐一水的青色,恍惚回到了那日,重生那日,她缓了许久才缓过劲,“能不能活,是我自己的命。” 胡大夫轻叹一声,提笔开了方子,“退高烧,用药重,可你这副身子,就像一把绷紧了的弦,轻一点,重一点,都要不得。” “姑娘,南疆人有句古话,草命好活,我这张方子能助你搏一搏,用不用在你。” 陈寅将人送走,捏着桌子上的药方子,一行一行看下去,纸张微皱,“姑娘,这方子,我们不用,我带你去平城,我传信给二少爷,一定会治好你的。” “陈寅,我撑不住。”女子哑着嗓子,每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挤出来一般,“我撑不到去平城,也撑不到等二哥来。” “去熬药。” “姑娘。” “咳,药熬好,送我,去若羌城。” 当夜长月当空,赵晏喝了药,内里如烈火焚烧,一层又一层的冷汗,时冷时热之际,更是头疼恍惚,她开始想起北戎、北境那些事,也想起前世,不过大多,都是有关那一个人。 她仰着头,隔着层层幔子看向窗缝里的月光,熬不过今晚,她连去若羌城替他收尸都做不到,真遗憾呐,在北戎时,她尚有决心撑着一口气从真神庙追到王城,如今她连走到若羌城的力气都没有,因为她无比清醒的知道,那人死了,在她眼前。 可她还想去见他最后一面,像他这样的人,在若羌城会是什么样的遭遇呢,吊尸城头,抛尸荒野,亦或是被用来做筹码,逼退抚南军。 可韩灼啊,我怎能让他们,辱你至此。 又出了一身冷汗,赵晏呢喃一声,紧紧拽着被子,将所有难受隐于齿间。 迷蒙间,门窗吱呀,月色散落扯出一道长长的影子,有人步步走近。 “陈寅,带我...去若羌城。” 第95章 月光洒了大半,室内明暗交错。 夜里起了风,陈寅守在门外,抬手将挨着走廊这一侧的窗都放下,甫一转身,一把雪亮的长剑自黑暗中划过,光芒毕现,他提刀反手去挡,却不及那人力气,逐渐被剑意逼退,长剑压过长刀,稳稳压在他右肩之上。 一个年轻的男人执剑袭来,杀意腾腾。 意料之外的是,那人倾身,右手指尖搭上他身后的窗子,原本晃动的窗扇被合上,很快便安静下来,来人一袭月华色长衫外罩一件鸦青色披风,墨色的帷帽遮去了他的面容,只一招过手,陈寅便心知自己不是他的对手,左手执剑,气息若无。 喉头滚动,心底竟浮起一丝惧意,陈寅微微侧眼看向紧闭的窗子,倒不是担忧自己这条命,只是姑娘,他转过头,眸色沉了沉,剑横在他脖颈间,微微一侧,剑刃便抵上了皮肉,声音清冽似落雨入湖一般的,没几分情绪,冷道:“她人呢?” 听到这话,陈寅几乎是立刻便认出了来人是谁,却因过于惊讶而说不出一语来,随即又像是想到了什么,神情激动,半响道:“在..屋里。” 明明死在了他们眼前,如今却活生生的拿剑站在他面前,如果不是脖子间冰凉的触感,他甚至觉得这是一场梦,一场复仇的梦,如今再去细细回想那日,那日的“明安侯”从一开始便是昏迷不醒,只凭着面容、身量以及后来不要命赶来的姑娘,他们便笃定那是明安侯,却从未想过,自发觉其踪迹到一路赶往克苏谷,都太过诡异,顺利的诡异。 而明安侯身边的高手如云,玄天的死是明安侯府与怡王府的死仇,仇敌相见只会分外眼红,断不会像那日,武功那样不堪的侍卫他们怎会轻易将其认成了明安侯身边的人。 是姑娘,那般不顾性命的卷入厮杀,惹怒了殿下,同时牵动了他们的注意力,所有人下意识的认为能让姑娘拿命去护的,一定就是真正的明安侯。 如今明安侯没死,那具送去若羌城的尸体,自然是假的。 那姑娘呢,姑娘知不知道这一切都只是一场局,不顾性命的闯入、厮杀、奔逃,到如今命悬一线还记挂着去若羌城替明安侯收尸。 那明安侯呢,是不是算准了姑娘会来,才煞费苦心做了这场局,以激怒殿下,将他们这些人以谋反之名通通葬在南疆。 陈寅看着执剑而立的男子,忽然就不怕了,只觉得委屈,他抱着姑娘风雨里前行时,那样苍白脆弱的姑娘小小一团窝在他怀里。 韩灼得了答案,将人一把放开,提着剑,就要往屋子里去,却被陈寅伸手挡住,他侧眼对上一双发红的眸子,“明安侯,知不知道姑娘会来南疆?” 他看向韩灼,执拗的想要一个答案,他想知道答案却又不敢知道,只怕姑娘生死这一遭,只是做了旁人手中的利剑,局中的诱饵。 “不知。” 陈寅心底松了一口气,声音有些哑,“我家姑娘,要是熬不过今晚。” 后面的话他没说,韩灼却已经知道,她的状况不大好,抬手推门而入。 屋子里有些暗,小镇上普通的客房皆是如此,有些阴冷,不是很宽敞。 木桌上摆放着一套粗瓷茶具,白烛在墙角的架子上悄无生息的燃烧着,偶尔透进来的风吹的床幔微动。 赵晏蜷成一团缩在床脚,棉被攥得死死的,大片的冷汗从她的额前、后背、前胸渗出,却依旧是冷的,粗重的呼吸声在安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异样。 她缩成一团,背心已经湿透,冷汗汗湿了棉被,冰冰凉凉的,脸色白得发青,细齿狠狠咬住下唇,流出的血在唇齿之间都是,齿间的呢喃声渐弱,昏昏沉沉中,有一道熟悉的声音闯进了她混沌的脑子里。 那道声音喊她,“赵长欢。” 淡淡的松香散入鼻间,她动了动眼睛,却连睁开眼的力气都没有,她难受的想,这次怕是真的扛不过去了,这样平声连名带姓喊她名字的,只有那一人。 她皱皱眉,想起白日那些大夫里有位年轻大夫拒绝给她开药,直言心死如油枯,这世上大罗神仙也难救,直到此刻她才觉得,自目睹韩灼在她眼前死去,她所做的一切,好像的确不是为了活着,她只是撑着,直到自己撑不住便算了。 如今倒好,这幅身子竟是真的连撑到若羌城也做不到,看来她也注定殒命南疆。 韩灼伸手,将人从湿透的被子里捞出来,入手的肌肤冰的吓人,指尖所触皆是冷汗,汗水将秀发印在脸上,他替她一点点拨开,雪白的中衣尽数贴在身上,整个人像是从水里捞出来一般,她似是冷极了,像是冬日里的动物蜷缩成一团,一点一点贴向他。 他抬手,将那小小一团轻手揽进怀里,怀里的人像是虚弱到极点,呼吸都似极耗力气,软趴趴的,却又像惊弓之鸟。 韩灼察觉她的不安,像安抚她,伸出的手却只是轻轻握住了她的皓腕,赵晏却反手握住了他的手,像是悬崖边上的人握紧了最后一根稻草。 他脑子里一片混乱,从来没想过再见面会是这副情景,他凝住呼吸,轻轻抱紧怀里的人,在勒疏城赶往若羌城的路上,他一直在想,会是一番什么样的情景,她不愿跟他走也罢,心底预演过一千种一万种情形,独独没想过这种,她伤成这样,徘徊在生死线上。 直到雨师的消息送来,他改道原姜镇,星夜兼程,心底暗暗有了隐隐的担忧。 他抱着赵晏,指尖打了个响指,不一会应声闪入几抹黑影,风伯率先走了进来,“主子。” “救她。” 风伯瞧向他,也是第一次见主子这副模样,敛了心神仔细替人摸了脉象。 “脉来急疾,不是好兆,赵晏服下的药太猛,可她的身子,根本难以承受,今夜,熬得过便算阎王殿前夺了一条命,熬不过...如今也只能尽人事听天命。” 风伯收了手,沉声道:“以药浴,可暂解其冷热之症,缓其病痛。” “去备,再找个婆子来照看她,换身衣物。” 泡够两个时辰,韩灼将她身上的伤重新包扎好,莹白的肌肤上,纵横的血口子,右臂,腰腹,惨不忍睹,风伯的药喂下,赵晏便像睡着的小猫一般,安静而柔顺,额上的温度一点一点退下,他坐在床头,动也不动瞧她。 数月不见,她瘦了些,层次分明的下颌骨,眉眼舒展,脸上的线条漂亮又利落,微翘的鼻头削弱了凌厉,更添几分娇憨,左颊上有一道细细的刀痕,约三指宽,不仔细瞧便瞧不清楚,那是在北戎时受下的伤,紧闭的眉眼里,藏着一双狡黠的狐狸眼,笑起来完成月牙,满目风情。 他就那样看着,分别的数月,他时常会想起她,想起执剑杀人的她、握缰纵马的她,各种模样的她在他脑海里,慢慢汇聚成那夜分别时的模样,女子眉目清冷,眼里月光流转,几乎没有迟疑的给出那个答案,她愿意嫁,嫁给韩煜。 果断从容,毫不犹豫。 终于,心中那把被他按下却又肆意燃烧的妒火在那夜吞噬了他所有冷静,他看着她走进韩煜大帐的身影,好像逐渐明白了那句,若诸有情,悭贪嫉妒。 只有连夜离开,方能平息。 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 他好像在这个女子身上尝到了人世间的味道,年少时尘慧大师路经钟鸣山,见他一面,年纪尚小却六根清净,欲收他为弟子,却被师父拦下,师父说他无情却独有杀欲,比之人间七情六欲者更难堪破,若得情与欲,才算是完人。 爱,贪恋,嫉妒,求不得。 韩灼抬手,指尖轻轻拂过女子眼角眉梢,细腻的肌肤,触碰她高挺的鼻梁,温软冰凉的唇瓣,小巧玲珑的耳垂。 他也曾吻过她。 在北戎的那个雪夜里,冰凉的唇吻在她眉间,用了他毕生的勇气,带着必死的决心吻过她,那时他没想过能活着,更没想过爱她。 只是发自本心的,想要吻她。 直到后来,那个决绝而又清浅的吻反反复复出现在他梦里,那女子执剑一步一步走向他,一次次挡在他身前,年少时缺失的安全感与温暖像是被她一点一点补全,便再无法让他忽视自己暗藏的那份心意。 那样汹涌而又磅礴的情感,足以将他自己吞噬。 门外响起敲门声,韩灼微微皱眉,站起身来,到了门外。 天光微亮,鸟雀自空中飞过,叫声清脆,陈寅背着行囊执剑站在门外,见他出来,抱拳行了个礼,“明安侯。” 他声音很低,若有似无的瞧了两眼轻掩的木门,低声道:“如今姑娘扛过来了,小人不便跟着侯爷行事,也该回府向怡王复命了。” 一侧跟着一起来的风伯倒是摇了摇扇子,道:“陈兄如今回去,可想过是个什么情形,那怡王也不是” “风伯。”韩灼打断了他的话,眉头轻轻皱了皱,终究只是郑重道了一声,“谢谢。” “谢谢你救她。” 当日是个什么情形,雨师的线报交待的清楚,那些买通的人口中的言语,稍加推敲便能知晓其中内情。 陈寅此举,不异于叛主。 “多谢兄弟好意,我知道。” “我救姑娘,是不愿看着自家主子一错再错,人活在世上,总有些什么底线要守住,赵家就是我陈寅的底线。” “即便忠义难全,我也不能叛主。” “慷慨赴国难,誓死表忠心,赵将军教过那样多的道理,我总得做到一样。” 高大的青年眼里闪过百种情绪,最后咧开嘴豪迈的笑了,“姑娘就交给侯爷了,还劳烦侯爷仔细照料,护好她。” 韩灼没说话,他静静思索着,良久,他才慢慢点了点头,似乎是郑重极了的模样。 男子负剑远去,他轻叹了声,转身入了房内。 熬过漫漫长夜,生死间辗转挣扎,终于在无梦的深眠之中悠悠转醒。 整个人都像是散架一般,周身的疼痛酸软席卷了她,面色苍白,嘴唇干裂,闭目良久,她方才勉强挤出话语,“水。” 一只手执着茶杯穿过床幔伸了进来,手掌宽大,骨节分明,手掌之上是可见的刀疤,带着男子灼热的温度将茶杯递向她唇边,赵晏就着喝了一口,脑子里像闪电一般,身体反应更快,一把握住了那只手。 “你是谁?” 她抬起另一只手去掀床幔,尚未触及,影影绰绰的纱幔被人一把掀开,手腕落入温热的掌心,指节贴在赵晏腕骨上,冰凉凉的,像是父亲书房那副暖玉棋子一般。 “是我。” 层层阴影拨开,露出一张再熟悉不过的面容,剑眉星目,眉眼青隽,他握着赵晏的手腕,将茶杯放入她掌心,弯了腰,左手摸向她身后,替她垫了垫子。 铺天盖地而来的冷松香将她包裹,赵晏屏住呼吸,动也不动的看向眼前的人。 掌心的茶,依旧是温热的,暖意散开,通往千肢百骸,怔忪间,无声的泪珠滚落,滴答落入茶杯之中。 韩灼见她这副模样,取了她掌心的杯子,正要退开时,却被赵晏一把抓住衣领,朝着女子怀里带了带。 两人挨得极近,呼吸之间皆是彼此,女子仰头,微干的唇瓣覆上,赵晏闭上眼睛,泪水垂落,唇齿相交。 良久,她张开眼睛,胡乱的揉了揉脸,静静的看向他,勉强扯出一抹笑意,明艳的脸上浮着一丝委屈,她声音很哑,“韩灼,真可惜,我还没来得及说喜欢你。” 韩灼听了她的话,整个人狠狠的颤了颤,他呼吸一点一点急促起来,细密的吻落下,吻上女子的泪。 额头相抵,气息交融,他牙齿打着颤,有些无措的拥抱着怀里的人,眼泪在眼眶翻滚。 “不可惜,我听见了。” “我喜欢你。” “赵长欢,我也喜欢你。” 第96章 赵晏终于没忍住,眼泪奔涌而出,一点点模糊了视线。 韩灼望着她,清冽的目光中暗藏着一抹隐匿的心疼,他像是第一次真切的认识这个倔强而又坚强的姑娘,她背着一把剑,从京都城一路走向淮水城,赴北境,闯北戎,从来每像今天这般脆弱过,他见过她抱着剑迎着阳光爽朗的笑,亦见过她一剑孤战眼也不眨的模样,却从未见过这样泪流满面的她。 即便是在北戎九死一生的绝境中,她也依然笑着,跟他说,要么一起活着出去,要么一起被抬出去,而此刻,他感觉这个人的眼泪几乎快要淹没他,他半启了唇,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却终究开不了口,他抱着她,涌上来的千百种情绪渐渐都变成了心疼。 赵晏咬着牙,指尖的温热昭示着怀里这个人,是真真切切的韩灼,可她却是那样的害怕,她自认坚强,心智坚韧远胜常人,可如今她怕极了。 彼时尚在北戎,即便生死一线,她也从未感受到惧意,远赴北戎本就是场搏命的事,多活几天或是几年,于她来说都是赚了,无论是韩灼还是她,早在计划暗闯北戎时就没有想过能活着回来。 而南疆却不同,有抚南军,有夜卫一众高手,明明不是死局,他怎么能轻易便被算计了,在她眼前丢了性命。 她那时候常常想,如果韩灼没在北戎受那一身伤,是不是就不会死。 或者,她明明有更好的法子,迂回也好,跪求也罢,她总能救他一命,而不是激怒了韩煜,让他就这样便死了。 “赵长欢,我来见你了。”韩灼有些无措,万千思绪压下,轻抚她的脊背,声音一贯的清冽。 赵晏没说话,苍白的面色上闪过一丝慌乱,她低着头,一言不发,只是如珠般的眼泪不停的滚落,像是要将这一生的眼泪都掉完。 见她哭的上气不接下气的模样,韩灼没来由慌了,“你别哭,即便当初在北境,大军压境,我也从未像今天这样无措过。” “我以为你死了。” 女子声音沙哑,一字一句都像是从嗓子里挤出来一般。 赵晏募地仰起头,韩灼对上那样一双通红眸子,“韩灼,我以为你死了!” “死不了,这条命是你从北戎救回来的,我哪能让自己轻易死在南疆。” 赵晏抹去泪水,泪光闪烁,终于看着眼前的人笑了,又哭又笑,眼泪有涌了出来,她抬手一边抹,一边笑,像是得了什么了不得的珍宝,“我听见了。” 她的手紧紧攥住他的手掌,指节用力,眸子睁得大大的看着他,弯成两抹月牙,闪着泪光,像是所有的光芒都藏在她眼里,波光盈盈。 “我刚才听见了,韩灼,你是不是喜欢我?” 赵晏偏过头不再看他,长睫微颤,藏在她心底许久的问题终于脱口而出,可却在话语出口后,她又觉得,其实是与不是好像都没那么重要。 就像这南疆,无论他是否喜欢她,她都会来,这是她自己的情感,与旁人有何干。 而如今重要的是,这个人,活生生的存在于这个世上。 而别看她向来直爽,像个敢爱敢恨的女子,其实只有她自己知道,那个爱恨分明、不怕天不怕地的赵长欢早就死在前世冰寒刺骨的北戎了,她惧怕他的回答,无论那个答案是与不是。 她眨了眨眼,理智一点点回笼,她看着那双清冷的眸子,扯出一抹笑,满面的泪痕,显得那笑容格外狼狈,“可能是我听错...” “喜欢。” 韩灼抿唇,破天荒的扯出一抹笑,冷意削弱几分,明明是那样疏离淡漠的一张脸,独独笑起来,却是那样的笔直明亮,像是荒漠里最明亮的太阳,他一夜不眠,嗓子带了几分哑,“以前,我在月华宫时遇见一个姑娘,那时她不过六七岁,乌黑的发编成小辫,以红绸绑束,殷红色的裙角在夜风里翻飞,我第一次见她,她便杀了人,救了我。” “我在暗夜里走了许久,那个握着匕首的小姑娘,像是仓皇闯入暗夜里的一束光,照亮了我许多年,后来,我时常会梦起在月华宫里不堪的过往,无一例外的会梦见她,她跟我说,欺辱我的人,都该死,我记了她许多年,念了她许多年,直到后来,我遇见一个跟她格外相像的女子,情不自禁的被吸引,一点点沦陷,直到后来我爱上了那女子,很庆幸,我发觉她们是同一人,无论是多年前,还是如今,她都成了我的救赎。” “赵长欢,还记得我吗?”男子声音温和的不像话,微垂的长睫似蝉翼一般忽闪,墨色的瞳孔里,泛起淡淡涟漪,比清晨的阳光更加温柔,他说:“我喜欢你。” 韩灼静静看着她,神色平静又澄澈,当他意识到自己喜欢她时候,像是一把大火在他内心熊熊燃烧,理智、分寸烧得一干二净,照亮了他孤寂、冷漠的内心。 可与此同时,暗地里滋生出来的自卑死死的拽着他。 就像是他一人独行在不见天日的深渊里,突然闯入一个姑娘,她提剑站在你身旁,愿以身为盾,为你提剑厮杀,护你周全。 便是她那样的姑娘,值得最好的。 怎么会不喜欢,如何不喜欢,她像是天上明晃晃的太阳,多瞧一眼都觉得温暖。 可每瞧一眼,都觉得是自己的妄念,长在泥沼里的人爱上了世上最明亮的光,每一瞬都是贪念。 赵晏死死咬着唇,她牙齿打着颤,摇头却又点头。 怎么会不记得,生平第一次杀人,还是在皇宫里,她永远记得那双狼一样的眼眸,冷光幽幽,而现在,那个有着狼一样眼神的小男孩,穿过悠悠岁月站在了她面前,锋锐清隽,自信狂妄的睥睨这世间的一切,他像一株被遗忘的杂草,在无人知晓处疯长,等再相遇,便已是参天模样。 或冷或傲,谁也不曾想到明靖人人闻之色变的明安候说起爱意来会是这副模样,像是夜里的雨骤然停了,莹莹的月华澄澈而明亮。 如今再次从这人口中,听到喜欢二字,不免让人恍惚,她忘记了呼吸,她听见自己的心跳,“扑通”“扑通”,一声接一声,在失而复得的这清晨,清晰而有力的跳动着。 何为喜欢,珍之重之。 “我手底下有许多死士,大抵也都是如你一样年岁的姑娘,多是有世仇在身,被手下人从战场上抱回来的,却从未见过你这样世家的出身。”韩灼笑起来,眼里写满疼惜与无奈,“我有时候会想,你是受过多少苦,才能像我们一样,将命悬在刀尖上。” 终于,她伸手抱住了自己来之不易的宝物,像在北戎逃命时那般,紧紧的,用力的抱住了他,臂膀穿过腰间,环住男子清瘦有力的腰肢,她听见他的心跳,跟她一样,不安分的在胸腔跳动。 血腥气和浓郁的药味混合,夹杂着一股清淡的冷松香。 未干的泪睫似羽翼般颤动,她想,机缘巧合,万般阴差阳错走过,雨夜的月亮终究照在了她的身上,漫天雨幕里,只有她一人抬头看见了光,他那样好的男人,没有人会不喜欢。 相比重生,得遇韩灼,才是她此生至幸。 她伤的不轻,克苏谷,不论是她还是韩煜都是下了死手,刀剑无情,招招致命,风伯开的药极苦,她皱着眉头喝完,整个人又陷入了昏昏沉沉之中,疲倦不可遏制的向她袭来,很快便将她卷入梦乡。 这一觉她睡得太沉,睡醒时,整个人像是快要散架一般,有些迷蒙,外面依旧像是晨光初起的模样,与那天夜里不同,这一觉,像是将她的精气神养回来了一样。 困意一点一点退去,慢慢理智回笼,她睁大眼,只见窗边的小几前,韩灼一身白袍,身影与光影渐渐重合,手握书卷,一页页翻过。 她有些恍惚,定定的看着他。 “醒了?” “嗯。”她闷闷的应了一声。 男子起身,捧了瓷碗在床边坐下,扶起她的肩膀喂着温热的粥,语调轻淡,“可还记得昨日?” 昨日,赵晏蹙起眉,露出一抹迷茫的神色,样子像是什么都不大记得了。 韩灼见她这副模样,喂粥的手一顿,眉目垂下染上几许低沉,却感觉衣襟一紧,一只白生生的手静静拽住了他的衣角,握的很用力,指节都泛着白。 女子倾身,唇齿碰过瓷勺,再抬眼时弯出一抹笑,“喜欢。” 那双眼睛又软又亮,不似往日那般沉静,韩灼看着她,耳根莫名有些热。 “粥是谁熬的,真让人喜欢。” 眼看着眼前人的面色慢慢又沉下来,赵晏弯唇仰头亲在男子下巴上,语气无奈又好笑,“不记得,怎敢劳烦侯爷亲手喂我喝粥哦,没这个福气。” 窗外的阳光极亮,洒在人间,扬起许多细微的尘灰,在光亮里跃动着。 “清醒了?” 韩灼突然问道,面色是一贯的冷冽,唇边噙着笑,颇有几分兴师问罪的架势,赵晏微微一愣,回道:“啊。” “说说吧,怎么会在他手下伤成这样。” “咳......”没想到,他会问起这个,赵晏强自镇静轻咳一声,笑道:“这不是,还没死。” “赵长欢。” 男子声音有几分冷,赵晏眨眨眼,颇有些委屈,许是知道韩灼待她不似旁人,竟生出几分恃宠而骄的脾气来,连她自己都不曾察觉,“入克苏谷那日,已是入夜时分,原本便杀红了眼,我蒙着面,不想被认出来。” “来救你,是赵晏的本心,却不能是赵长欢的本心。” “即便远在南疆,我也不能置赵家于危地。” 韩灼默了一下,眸底有碎光浮动。 赵晏看着他,“我做好了一切打算,哪怕死在南疆,也只能以赵晏的身份死去。” 韩灼愣了愣,取了巾帕替她擦嘴,片刻后,艰难开口:“那韩煜呢?为何会答应嫁他?” 赵晏沉默不语,她抿抿唇,道:“侯爷,其实这世上的事,很难由喜欢或不喜欢来决定,我想要做的事,总需要通过一些手段去达成,嫁给韩煜,只是其中一条,彼时,我并不知你心意,只当你心另有所属,肖想不得,如果这份本就不被我在意的婚约能为我要的结果增添几分价值,那便再好不过。” “可如今。”赵晏抬眼望向他,“无论是你,还是韩煜,我都嫁不了。” 前者是因为爱,而后者,是因为不爱。 “韩灼,少年人的喜欢,总是格外明亮而炙热,爱意涌动的那一刻,即便是生命,也能为对方舍去,可这样的喜欢宏大灿烂却短暂,我从不质疑你的爱,可做不到以这份爱为缰绳,让你立于危地。” 当天平制衡的两端站在一起,岌岌可危的皇权,高位之上惶惶难安的人必将杀伐的屠刀落下。 所以即便再喜欢,她也不会嫁,于赵长欢而言,这场喜欢从一开始便注定是隐忍、是克制,即便这份喜欢,有了回应,可她也不会拿着韩灼去冒险。 “赵长欢。”韩灼声音微抖,指尖捏碎了瓷碗,他眼里暗涌翻腾,哑着声音道:“只要你愿意,你可以躲在我身后,像京都城里无数闺阁女子一样,做赵家独一无二的大小姐,做我明安侯府的大夫人。” “朝堂上的阴斗阳谋,北境的金戈铁马,北境、赵家,都有我在。” 他扭过头去,言语越发艰涩:“你宁愿将一切赌注交予韩煜,却不愿信我半分嘛?” 作者有话要说: 啊啊啊,发错了 第97章 她垂下眸,慢慢道:“相信,侯爷为我连命都舍得,还有什么舍不得。” “那你” “可我舍不得。” “我也想同你在一起,十里红妆,凤冠霞帔的嫁给你。”赵晏静静凝视他,“可我没办法,将这一切压在你一人肩头,我掌燕符,任家主,受赵家氏族的荫庇,所有暗部拼死相护,不只是表面的风光,我接得下便能扛得住,这是我的责任,不是你的。” “我与韩煜,不过是我困了,他恰好递了枕头,因为不爱,在这份感情里,我才能永远理智清醒,从一开始,这便不过是燕主与怡王的一场交易,与你不同。” 韩灼抿紧唇,赵晏的每一句话都像是一把刀一样划在他心里,她将这份情感明明白白的剖开放在他面前,因为知晓她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对的,因为格外理解她的倔强与坚持而说不出一句反驳的话来。 “这天下礼教森严,对女子更是苛刻,世间女子皆求一个明媒正娶,名正言顺,我不想让你受这份委屈,我也想让你堂堂正正站在我身边,跟我在一起,执我手,共白头,而不是见不得光的情人。” 赵晏静静凝视他,忽然便笑了,那一刻苍白病弱像是散尽了,明朗的笑像是六七月的太阳,耀眼而夺目,“韩灼,我不委屈,一点也不委屈,赵长欢敢爱敢恨,敞敞亮亮,没什么不敢认的,即便没有夫人的名头,没有你一句喜欢,我也敢不顾生死为你走一趟刀山火海,何况这世俗名声,千夫所指。” “我知道你的苦,你的难,你的不易,从月华宫到钟鸣山,再从钟鸣山一路杀到南疆,从任人欺辱到今天名扬天下的明安侯,韩灼,你今日有多风光,你这一路就吃过多少苦。” “这些,都是你豁出命,以血肉换来的,我舍不得。” “即便你不在意这些浮华虚名,你也该考虑开阳他们,明安侯府的半壁江山,都有他们一份功劳。” “韩灼,别怕,我远比你所想,更要爱你。” 一字一句,格外清晰。 她弯着唇,心知这个男人一切的恐惧与害怕源自何处,以前是这世道给他的,他以杀戮以竖起的屠刀保护自己,从此以后,便都是她给他的,不安全感,患得患失,战战兢兢。 “谁怕?”韩灼耳根发红,有几分局促,唇边弯起一抹不易察觉的笑。 赵晏挑眉,露出一抹狭促的笑,“哦,你不怕,是我诚惶诚恐,京都第一姝随着侯爷一路南下,我在北境,害怕得紧。” “赵长欢!” “明靖杀神的爱情故事口口相传,成婚的消息传的满北境都是,我可是夜不能寐。” “胡说八道什么。” 男子轻喝一声,神色微微不自然,右手按上女子后腰,俯身,慢慢朝着她靠近。 霎时间,赵晏有些慌乱,刚刚作弄人的心思瞬间消失的无影无踪,他握着她的手掌越来越收紧,热意透过衣衫,一点一点传递到她肌肤上,带起一阵阵酥痒的麻意。 她看见韩灼微微发红的耳根,在白玉般的肌肤上格外清晰,冷松香的味道将他们包裹,渐渐有了些躁意。 他的怀抱坚实而宽广,将所有的情绪都收敛在其中,隐忍而克制的拥抱她。 耳边传来一声若有似无的低叹,头顶响起男子的声音,“我以军功求的,是赵温宁的婚约作废,自此,婚嫁自由,我将北境军权拱手相让,求的是你,金麟卫十三,入明安侯麾下,即便知道你想嫁的人是韩煜,我也想去争上一争,正元帝权衡利弊,也断然不会将你轻易嫁于韩煜,可韩煜在北境是真立了功得了民心,他怕圣名有损也断然不会轻易将你给了我,但淮水城的私盐案,就是他给韩煜的难题,赵长欢,从一开始,我就没想过让你好好嫁人。” 赵晏嘴角抽了抽,气得直咬牙,咳嗽着挣了挣,“你疯了,那是军权,人人都抢着要。” “我知道。” 韩灼抬手揉了揉她的脑袋,“可我不稀罕。” 叩叩叩,门边传来一阵敲门声,赵晏探出头看了眼,青衣一闪而过,她抬手将人一把推开,有些赧然道:“像是青龙。” 说来奇怪,明明以前相处那般自然,此刻她却不知道如何去面对韩灼那一众下属,她以金麟卫去韩灼身边供职,应当算是开阳他们的下属,而今却跟韩灼,不由有些尴尬,愣了几秒也只能吐出一句,“那你忙正事,走好。” 韩灼起身,不免有些失笑。 “笑什么?” 韩灼微微弯腰,视线与女子平齐,漫不经心的调侃她,“敞敞亮亮的赵长欢,也怕人看见,也对,不过是见不得光的情人而已。” 她别开眼,脸颊微红,含含糊糊道:“才没有。” 韩灼站直了身子,替她掖了掖被子,“我走了,一会风伯会带赵家的人过来见你,可解你心中疑惑,切勿忧思过重。” 赵晏点头,抬头瞧他,不知为何,许是克苏谷一事对她的影响太大,以至于如今的分别,都让她心惊胆战,可不论韩灼还是她,都有自己要做的事,要肩负的责任。 她抿抿唇,最终什么也没有说,目送着男人出去了。 没过一会,一抹蓝衣就大大咧咧闯了进来,手里握着姚七送的折扇,风流模样学了十成十,他身后跟着赵剑,一见她,心疼的直抹眼泪。 “姑娘怎么,伤成这样,韩长风那个杀千刀的,怎么能将姑娘伤成这副模样。” 赵家三兄妹,连同那韩煜皆是赵剑看着长大的,且不论主仆,在他心里,都跟自家孩子一样,如今赵晏伤成这模样,说不心疼那是假的。 “我没事赵叔,你看,这不是好好的。” 赵晏抬了抬手,却不想牵动了伤口,疼得她呲牙咧嘴,“也没少胳膊少腿不是。” “赵叔是怎么找到侯爷的?” 赵剑看了眼风伯,“我派了人拿着令牌暗中去找明安侯的人,召集了人手到克苏谷便晚了一步,后来在昆玉城,撞见了侯爷手下的探子。” “那侯爷是如何找到我的?”赵晏挑眉看向风伯。 男子指尖微动,折扇轻摇,“克苏谷是风吟王女做给韩煜的局,却不想入局的人还有你,王女的人在谷外救下了那个叫闻剑的护卫,又见你孤身入谷救人,她猜想你与侯爷关系匪浅,又怕自己惹出乱子,祸引南疆,便将你的剑送去给了侯爷,见到浮光剑,我们便知道你出事了,一路从勒疏城赶回来,在路上接到雨师的消息,说你在原姜镇。” “一路星夜兼程,不要命似的赶路,等来这时已是晚上,所幸镇子小,外来人也不多,稍一打听就问出来了。” 说到这,风伯抬眼看向她,眼里有些后怕,“小长欢,我们要是再晚上一步,你可能真的挺不过那个晚上。” 他撇撇嘴,“你是不知道,那晚我要是救不回你,主子一准送我上路去陪你。” “不至于,再说,你这不是好好的。” 她看向面前两人,眉眼间有些忧色,“现在南疆是个什么局势,既然克苏谷是个局,也就是说,风吟王女其实从一开始就是侯爷的人。” “是,这本来就是王女跟侯爷设的一场局,我们去北戎前便收到王女的密信,后来到了北戎,主子看过信后,便让她假意逢迎,将计就计发起了这场动乱,主子想借这场动乱兵不血刃的将那些包藏祸心的人一举换掉,给南疆换换血,所以借受伤失踪混淆视听,蒙蔽了西日阿洪的眼线,一路去了南部。” “那伤,是如何弄的?” 风伯轻咳一声,有些不自然,“自北戎回来,主子便一直在服药,主子以军功为赵温宁求情一事在京都传得乌七八糟,终归是女儿家,名声不好,原本是要去江南一带暂避风头,恰好我们要南下,便一路送她到了平城,却不成想她自己追来了南疆,那时南疆正乱,主子怕她遭遇不测便安排她住在了府上,你也知道,主子向来不喜欢人伺候,何况是未出阁的姑娘,但这姑娘坚持的很,说是要报恩,一日三餐准备着。” 风伯抬眼,瞧了眼赵晏,神色倒是一如既往平静,“拒绝过几次,见她还是坚持,玉衡先生便劝说是早早让她这恩还完,也好早点将人送走,不过她送来的东西,主子是一口没吃,大都入了我的肚子,你知道的,下毒下到我头上算她运气不好,主子假装中招,果不其然夜里就遇见了刺杀,那赵温宁便被人救走了,我们便借此暗中去了南部。” 赵晏想起在韩煜身边的赵温宁,如果说赵温宁从一开始就是韩煜的人,那就说的通了,中毒后刺杀的人是韩煜的人,一击未中,韩煜得了消息,便亲自来了南疆。而他心知以自己的力量在南疆想找韩灼根本不可能,所以他找上了对立面的王女,被人做局引去了克苏谷,却不想这是个圈套,为的就是借他的手杀死那个替身。 赵晏皱眉,“可南疆人,为什么要找个替身来,他们不是要杀死侯爷吗?” 风伯摇摇头,“当年,八大部族在南疆起事,其实最受罪的,还是那些南疆百姓,而屠城也屠杀的是两座军事大城,城中驻扎的全是南疆人的军队,南疆人对侯爷是又敬又怕,因为没有人比南疆人更清楚当年屠城的狠辣,主子失踪了,南疆不会乱,所以他们准备了替身作为要挟让抚南军退兵,一来可逼主子现身,二来这世上真真假假谁又说得清楚,只要王女肯开口说声是,那便就是了,届时在百姓心中,便是一颗动荡的种子,可尸体有什么用,对抚南军来说,有分量的是活得明安侯,一具尸体只会让他们不顾生死大举进攻。” 赵晏点点头,静声道:“却不想替身被半路掺和一脚的怡王给杀了,那,怡王呢,他会怎么样?” 风伯望了赵剑一眼,目光落在赵晏身上,眸色微沉,“死在南疆,西日阿洪那边功败垂成,他会下死手追杀怡王,而主子,也不曾打算让他活着走出南疆。” 赵晏一惊,抬头看向他,默了片刻道:“那韩煜呢,他人在哪?” “正在查。” “你家侯爷呢?” 赵晏眸色一变,似有所感,“不对,陈寅呢?” 风伯被她问的头皮发麻,心中暗道不好,“侯爷有事要忙,陈寅昨日见你醒了,便离开了。” 赵晏微微挑眉,“当真?” “自然是真的。” 女子不再与他纠缠,扯过床边的披风胡乱披在身上,朝着一旁的赵剑道:“赵叔,我们的人呢?” “在不远处的客栈休整。” 赵晏身上的伤依旧疼痛难当,她咬着牙,没动一步都是冷汗津津,她正准备起身下床,风伯眉头一跳,忙去扶她,“小长欢,你这是做什么?” “去见韩煜。” 她避开风伯的手,撑住了赵剑伸过来的胳膊,“夜卫之中,青龙主刺杀,雨师掌情报,我说的可对?” “侯爷是不是去杀韩煜了?” 风伯不语,女子气得凤眉轻挑,“糊涂!” “诛杀皇子,是谋逆大罪。” 她真有些气急了,眉头紧蹙着,脸色也不太好,风伯见她这副模样,心知事情严重,“他将你伤成这样,侯爷他” 话还没说完,赵晏抿着唇,轻声道:“只要韩煜死在南疆,谁杀了他并不重要,他是皇上的儿子,天子之怒,总要有人来受,明安侯府,还是南疆百姓,区区一个西日阿洪,能挡下正元帝滔天的怒火吗?” 她每一个字都说的极其艰难,单薄的身形已是摇摇欲坠,忽然门被推开,一个黑衣男子逆光而来,他身上背着一把破月刀,一俯身便将站在地上的赵晏拦腰抱了起来。 赵晏看着他坚毅的下颌线,一时竟忘了说什么,只是莫名的鼻酸,“你怎么会在这?”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喜欢,请多多支持 第98章 “我该在哪,北境吗?” 赵晏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一句辩解的话。 殷非抿着唇,千里奔驰,从江南到北境再从北境到南疆,一路不眠不休,憋着一腔不忿跟满心失望来了这南疆,他也不知道自己图什么,只是想亲口要一个答案。 “你其实真的不想要我,对不对?”男子的声音冷的像是北境呼啸而过的寒风,眼神却是滚烫。 可所有的怨气跟不平在见到这个女子如此苍白羸弱,连站都站不稳时,便都问不出口了,只剩下这样一句颇为委屈的埋怨。 即便再隐忍,少年人心里始终在意这个问题。 赵晏见他这副模样,伸出手扯了扯他的袖口,轻咳了几声,面上浮着笑,“没有,只是南疆” 殷非冷着一张脸,“姑娘,我不想听这些。” 这话的语气,倒不像是个侍卫,却真有几分委屈,赵晏眨了眨眼,“那你,先带我去找怡王,之后的事,我慢慢跟你讲?” 她声音很轻,带了几分小心的讨好。 的确,将人支走,一人来南疆这事做的确不地道,她心思动了动,北风关一次,南疆一次,只怕会让殷非觉得,她并不信任他,或者说,她从未将他看成生死与共的手足。 其实不是,正是因为看中他,才不希望他轻易送了性命,不忍牵累他走一遭不知生死的南疆。 男子一言不发,抱着人就朝门外走,有些日子不见了,少年俊毅的面容上更添几分硬朗,眉目英挺,声线一如既往沉稳,“我在外面备了马车,赵家的人也都候在客栈里,姑娘你,别再逞强。” 几人刚出了门,便被闪身出来的风伯执扇拦住,他面色不大好,“小长欢,你如今伤成这副模样,去找怡王,只能是火上浇油,更何况侯爷交待过,让我看着你好好养伤。” “这样,我立马去追主子,你就别折腾了。” 赵晏抓着殷非的衣袖,抬眼看他,“你若是能劝得住,如今韩灼就不会去,而且还是亲自去。” “韩煜的本事有多少,我与韩灼心知肚明,西日阿洪杀不了他,只能拖住他离开南疆的脚步,而韩灼要的,便是西日阿洪困住的这点时间,韩灼要亲自动手。” “风伯,你拦不住我,要么你随我去,要么,你留下。” 说完,她指尖动了动,殷非会意,抱着人从风伯身边走过,径直朝楼下走去,赵剑走在后面,路过风伯时,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明安侯我见了,是个冷性子倔脾气,可我也是看着怡王长大的,那人看着温润文雅,实则有股烈性在骨子里,姑娘说得对,他二人遇上,新仇旧恨。” 赵剑轻轻摇摇头,看着外面早晨还晴朗的天现在便下起了雨,“这南疆的天变得真快,看来要出大乱子了。” 风伯咬咬牙,看着三人的身影,折扇一合,“等等,我带你们去。” 马车在雨里急行,车轮滚过带起一圈圈水珠,马蹄飞扬踩过水潭,向看不见尽头的雨幕中行去。 林水镇外的一处老宅里,雨水自天井落下,似珠帘一般,溅落在地上,坠落入莲缸里,带起一串串水珠,下了两天也不见停。 宅子里,四处守着护卫,神色肃穆,腰佩长刀。 陈寅就那样伏身跪在院中,雨越来越大,拍打在他身上,发出噼啪的响声,他垂着头,雨水沿着他的额头,直直流向眼睛里,模糊了视线。 不知等了多久,终于那扇门开了,一袭天青色长衫,墨玉发冠,眉目俊朗,额前朱砂,淡雅的像一副南疆的水墨画,是笔墨调不出的雅致,难以言喻的温润,韩煜站在廊前,看着漫天不歇的雨幕,看着院中长跪不起的人,想起了许多事。 许多他不敢去想,却即便隔着前世今生数十年也难以忘怀的往事。 他看着院中的陈寅,眸色不由黯淡几分,赵家教出来的人似乎天生都有一股难以抹杀的正气跟忠义在身上,他们总是抱着一股看不见也摸不着的信念,妄图在这浑浊不清的人世间走过一遭却不染脏污,他们正直、忠诚、善良、宽怀,即便被逼到死路上,他们也能凭着骨子里的一腔热血,道一句问心无愧。 赵钧、章鸿志、赵景明、姚七、赵晏、陈寅、燕尾军甚至于赵家那众多家臣。 他们都是那样的人,抱着自以为的忠心与信念能在北境的战场的耗尽最后一滴血,他们那样的人,明明纯直的愚蠢,可为什么,他却这么想成为那样的人。 问心无愧,堂堂正正而顶天立地。 明明都在北境长大,随苏先学四书学为人立世,饮过西北的寒风,看过大漠的长月,他却长成了别的模样,一副,完全不同的另一种人。 他闭了闭眼,耳边是连绵的落雨声,重生这些年,他少有时间想起那段绵长岁月,即便是前世死前,他也不曾想过。 “陈寅,回北境去。” 他声音低沉隔着长廊雨幕,还是那般清楚的传到了陈寅耳中,雨中的男子仰起头,用力看向他,韩煜看着他,心底柔和几分,陈寅沿着眉角往下,有一道长长的刀疤,那时当年自北境回京都时护他落下的,彼时的少年便顶着那样一张鲜血淋漓的脸送他回了宫。 这么多年,陈寅身上的伤,都是为他受的。 “主子。” “陈寅。” “我不要你的命,我要你回北境去,如果死,你就死在战场上。” 像你前世一样,堂堂正正的战死。 韩煜垂下眼,这场主仆情谊可能注定不大有缘分,前世北境战起,陈寅调请北境,他亦借此打探军情,后来,随赵钧一道死在了阴阳谷。 话落,他便转身入了屋子,没一会,门口的侍卫便急匆匆冲了进来,压着声音道:“主子,西南方有一批人朝着宅子这边来了,长刀骏马,只怕来之不善。” 韩煜看向他,声音平静,“多少人,是南疆人?” “不下三十人,看装束,像是我明靖军中人。” “开门,迎客。” “主子,还是先退。” “不必,该来的总会来,我等的有些久了。” 说话间,窗外雷电轰鸣,马蹄声急促,像是要将这天地掀翻一般,那护卫转头冲了出去,韩煜自桌上拾起一枚青玉,与那日赵晏手中拿的一样,红线为系,他抬手将玉系在脖间,妥贴的藏于胸口出,昂首走了出去。 府前,一行人高坐于马上,身佩长刀,雨水顺着他们身上的蓑衣落下,又沿着刀尖滚落,隐隐露出来的衣角上是以银丝绣成卷云纹。 很快便厮杀开来,血水与雨水混杂,流向四处,银亮的刀光倒影出一张张嗜血的面容。 陈寅随着府上的人一同冲了出去,隔着雨幕看着府前缠斗的人马,他皱了皱眉,这身打扮,他认识,明安侯麾下,夜卫的装束,提着剑便迎了上去。 青龙握着软剑,一眼便认出了他,对于赵晏的救命恩人,他手下尚留了几分客气,冷声道:“兄弟,我家主子,只取怡王性命。” “那便从我身上踏过去。”软剑卷上长刀,发出嗡嗡的争鸣声,两人纠葛在一起。 外面喊声震天,韩煜一路走出庭院,在正门前停下,他微微仰头,隔着遥遥雨幕与一众厮杀的人,直直望向依旧高坐于马上的男子,一袭墨衣,眸光冷冽。 他们像是这世上最不能相容的两方,一黑一白,黑的杀意凛然,白的暗藏机锋,谁也不让谁,遥遥而望。 “快护着殿下离开!” 人群中发出一声爆喝,韩煜的侍从逐渐从厮杀中抽身,退回至门前,他们刀尖向前,仍心有余悸,陈寅一把抹去脸上的血,执刀拼杀在最前面。 即便韩煜手下养着这样一众高手,可对上跟着韩灼战场厮杀的夜卫,不免落了下风。 韩灼执剑下马,他武功是极好的,即便伤了右手,以左手执剑,也能将一抹清光用的行云流水一般,剑锋直指,锐气逼人,即便是此刻以一剑迎战挡在韩煜身前数名护卫仍有余力。 温热的血飞溅起来,落在脸上时已经是凉了,韩煜一把拭去,看着朝他走来的韩灼,瞧着他冷如冰霜的脸,周身满溢的杀意,一时竟觉得好似又见前世被他杀死的模样。 他不由瞳孔微缩看向眼前杀意浓重的男人,握紧了手中的剑柄。 他不精武艺,唯一所熟知的剑法,也是赵长欢曾经亲授的,一招一式都刻在他脑海里。 提剑、刺、挑、挡。 韩灼看着他的起势,只一眼便认了出来,生硬艰涩的剑法与赵晏那手行云流水般的剑法如出一辙,手腕一偏,剑锋直转,他迎上去,抬剑就斩,电光火石间,陈寅自身侧袭来,周身染血,眼见青龙的软剑要刺穿他的腰腹,他却挡也不挡,转身扑向韩煜,以刀锋替韩煜挡下韩灼一剑,青龙一凛,腕间用力,剑锋急偏,从陈寅肩头划过,韩灼看着挡在自己剑前的人,最终没下死手,薄唇轻启,“让开。” “侯爷。”陈寅咬牙看向他,满脸血污已分不清是他自己的血还是旁人的。 “让开。”韩煜声音很淡,淡的像一阵风,他看着韩灼,抬起了手中长剑,“她呢?” 天色阴阴沉沉的,云层压得极低,偶尔从层云里劈出来的闪电,照亮了整个天空。 但好像这一刻,整个天地都寂静了,韩灼看着这个不精武艺精于算计的的皇子在自己面前郑重的抬起剑,微乱的衣衫,不知何时露出的红丝青玉,目光扫过,挺拔的背脊陡然一僵,眉宇间的戾气更重几分。 “玄天的命,我取的,与她无关,韩灼,我的命在这,你尽管来取,可你不该,算计她的一番真心,让她成为你手里的一把刀,置她性命不顾!” 那个姑娘,从来都是热烈而善良,捧着一颗真心,不管是何等的困境跟绝路之上,即便满身伤痕,即便命悬一线,爱了,便全心全意,连命都舍得,就是那样一个傻姑娘,前世被辜负,受尽磨难,今生也不太平。 前世他伤她许多,今生便只想护着她。 韩灼依旧沉默,抬剑对上陈寅,刀剑交错,陈寅终是不敌,节节败退,青龙软剑缠上,将人拦在剑下。 刀光如流星一般急速朝着韩煜刺去,然而就在这时,一柄飞刀自斜刺里而出,刀势来的极快,狠狠撞在韩灼的剑刃上,震得剑身一抖,韩灼眼也没抬,剑尖继续朝着韩煜脖间刺去,一声清喝响起,带着几分沙哑,又像是用尽了全力,“韩灼!” 剑锋一偏,贴着脖颈而过,带出一道血痕,红丝已断。 第99章 他收了剑,抬眼循声瞧去,雨幕之外,隔着一片血水,两道黑红交错的身影,殷非揽着赵晏,撑一把竹骨伞正一步一步朝他走来。 待走到韩灼身边,赵晏伸手轻轻握了握韩灼握剑的手,韩灼右臂探出将人从殷非怀里接了过来,赵晏看着地上的韩煜,脸色越发冷,“你不要命了。” 韩煜不答,偏过头不看她。 陈寅借这个间隙一刀挑开青龙的软剑,一把将韩煜扶了起来,沉声唤了一句:“姑娘。” 赵晏朝他点头,目光扫过一脸狼狈的韩煜,不由皱了皱眉,“扶你主子进去。” 韩灼看着赵晏,不知看了多久,直到陈寅带着韩煜的人尽数进了老宅,才将幽幽眼神收回,眸色清冽,看不出在想什么,只是周身散发着一股冷冽而磅礴的怒意。 他看着女子乌黑的发顶,心底有根弦忽然就断了,他早就知道迟早会有这样一天,赵晏与韩煜过往那些年,从一开始就像一根刺一样扎在他心口,即便一遍一遍告诉自己不在意,等到那根刺生根发芽一日比一日茂盛时,他便无法再告诉自己,不在意。 或许即便是喜欢他,在生死之间,她也会义无反顾的挡在韩煜身前,砰然的心动比之自年少而起的情谊,终究还是轻少了几分份量。 何况曾经,她那样喜欢他,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他握剑的手慢慢握紧,眼里似有滚滚黑潮涌动,比天边的阴云更汹涌,如月云关外那一晚一样,没能说出口的承诺,没能杀得了的人,事实再一次将他的骄傲跟自尊敲碎,眼角眉梢氤氲着一股冷意。 “风伯。” 他声音很淡,忽然便有种恍如隔世的疲惫感,“你带一半人马留下,听从调遣。” 话落便松开了揽着女子的手,长剑入鞘,带出唰得一声,“其余人,跟我回若羌城。” 赵晏心里有种难言的异样,她抬眼看向韩灼,一把握住了男人握剑的手,急急道:“侯爷,你是不是怪我了?” “不会。” “你觉得我不该来。”赵晏执拗的看向他,原本苍白的面色,此刻染上几分怒意,瞧着竟白如霜雪,长睫微颤:“还是你觉得,在我心里,他比你重要,你们一旦起争执,我就一定会护着他?” 是,韩灼闭了闭眼,终究没有说出口,默了良久,他缓缓睁开眼,给出另一个答案。 “你舍不得我伤他。”从未言及的隐秘如此猝然便说出口,韩灼抿紧唇,一言不发的看着她,深如静湖的眸子幽黑难辨,从小到大,他一直是被遗忘,被放弃的那个,所以,他格外不安,嫉妒、愤怒、惶惶,这些情绪在他心里胡乱的冲撞。 “韩灼!” 赵晏终于无法忍耐,周身浑身的血液像是冷了一瞬,“你便是如此想我?” 她浑身都在抖,冰冷如刀的语句刺入胸腔,顿时便见了血,将柔软的心脏刺得鲜血淋漓,铺天盖地的委屈涌上了,生生能将人淹没。 不顾疼痛的连夜赶路,撑着这样一副身躯疾驰在南疆陡峭的山道上,都不如此刻他一句话来得让人难过。 “姑娘!”殷非急急开口。 赵晏摆摆手,勉力稳着摇摇欲坠的身体,韩灼抬手扶她,被她淡淡避开。 雨渐渐晴了,积在房檐上的雨水,滴答滴答落在宅院前的青石板上,青龙极有眼色,挥了挥剑,领着四周围立的手下人侯在不远处的大槐树下。 韩灼收回手,眸光淡淡扫过风伯,后者轻咳一声,几步上前,不由分说的握住了她的胳膊。 女子倒是没再挣开,静静看着身前高大的墨衣男子,冷声道:“是,我不要命的赶来,就是怕你杀了他。” “我们幼时相识,年少相知,即便一朝情变,我也不会眼睁睁看着他死。” “因为,在我心里,他远比你重要。” “这个答案你可觉得还满意,够不够明安侯高抬贵手,放他一命?” 她声音很平静,一字一句都说得格外清楚,韩灼沉默着,眸底却又浮光微动。 “够。”韩灼垂眸凝望着赵晏,指尖轻轻摩挲过刀柄,唇角微动,牵出一丝不易让人察觉的苦笑,“他出南疆,不会再有人拦。” 他回答的艰涩,话落便背对着她,一步一步走下了石阶,脊背挺拔,云纹轻晃。 赵晏看着他的背影,心底竟生出许多酸楚,却又格外心疼。 她想不出,怎么会有人是这样,所有的苦都咽到肚子里,难过也不说,被误会也不辩解,每一步都能走的这样决绝,一时间心中似有万钧沉重,看着那抹背影,口舌发苦。 “小长欢,侯爷向来,隐忍了些,你别跟他赌气,说这些伤人的话。” 风伯握着她的胳膊,在一旁小心说道,忽然那女子便挣开了他的手,一步一步踩着水,跟着那抹墨色身影朝外走。 一步两步,前面的人终于停下,赵晏一手拽着绯红色的裙角,随着他停下了,静静的看着那抹背影,他站在她前面不远处,即便背脊挺拔如松,然而身子却在隐隐发颤。 “赵长欢,是你说喜欢我。” 那些藏在他心里,一点一点开始溃败的话语,在这一刻,却莫名有了巨大的勇气。 男子转过身来,眼角微红,所有的情绪氤氲在双眸之中,那双似琉璃一般的眼里,第一次看见那样多的情绪,没有克制,直直的望向她,薄唇轻抿,“你有多喜欢我?” 赵晏抬头看着他,猛然发现,韩灼的这个问题,她回答不了。 韩灼艰难的笑了笑,沙哑着声音说:“你跟他过往的十几年,足以让我嫉妒一生。” 我将自己与他放置于天平两端,即便你多看他一眼,都会让我觉得心如刀割,我想要你的喜欢,不是最喜欢,是只喜欢。 普天之下,黄泉碧落,赵长欢只喜欢韩灼。 韩煜不行,赵家人也不行。 “在你心里,韩煜、赵家、北境,甚至这天下,其实都比我重要。” 她的温暖过多,他的贪恋就越多,恨不得将这个人融入骨血,最好此生也难以分离。 眼里水光氤氲,韩灼没敢眨眼,他沙哑着声音,慢慢开口,“可在我心里,你最重要。” 赵晏听着他的话,心忽然就像针刺一样,眼前的男子克制、隐忍、冷情、果断,一身孑然,带着周身杀戮走在这人世间,夜卫众人,敬他却不爱他,天下人多是畏他,谁人爱他。 便是他自己,一身杀意横行于世间,性命悬于冷光之上,生死,端看个天意。 看着这样一个人,她忽然便软了心肠,天下众人看他,都该是一副少年志满,意气风发的样子,即便是她,见过儿时的他,自以为能揣摩他心中苦痛至少七八,如今看来竟连三分不到,韩灼过的,远比她想象中更苦更难。 她想起北戎时,韩灼泡在药水里,神志不清时,抱着她说的那句,赵长欢,你别可怜我,想起在北戎大牢里,他曾说过那些口不择言的话,这个人向来如此,言不由衷。 而今却是他第一次,这样直白,坦诚的说出了心里话。 “我不是为了他。”赵晏迎着他的目光望去,轻轻道:“韩灼,我是为了你,韩煜许多错,可他不能死在南疆,更不能死在你剑下。” 赵晏看着他的眸子,想起自己年少时,那时候的赵长欢,爱恨纯粹,爱了便是爱了,而如今的自己,早就不复当初,所有的决定都有了下意识的谋算。 她将最好的自己葬在了前世的北戎,活下来的就是如今的自己,她深吸一口气,微微偏头,忍不住想,如果没有前世那一遭,没有韩长风,没有岁月无情消磨,她爱上眼前这个人时会如何,彼时意气风发的赵长欢,是北境最骄傲的女子,拎着一把浮光剑莽莽闯入京都城,她想,她会将她最好的爱,都给眼前这个人。 然后像幼时在月华宫一样,提着剑挡在他身前,即便对上韩煜,她的剑也会毫不留情的刺下去。 她攥着裙角,一步步踩过水坑,站在他面前,手指滑进他掌心,紧紧的扣在一起。 “我不该赌气说那些话。” 她微微仰头,“韩灼。” “其实在我心里,你最重要。” “不然,我不会来南疆。” “你事事理智通透,这世上只要你想,没有什么事情是你算不到的,我来此,你不会不知道来意,韩灼,你在怕什么?” 这一问,四周都静下来。 怕什么,明靖赫赫威名的战神怕什么? 怕你旧情难忘,怕你不要他,怕你们曾经那些年,怕极了。 韩灼垂下眼眸,不自觉握紧了跟她交握的手,又缓缓松开。 心不动,则人不忘动,不动则不伤,心动则人妄动,伤其身痛其骨,体会世间诸多苦痛。 他俯身将人一把抱起,绯红的裙裾散开,赵晏顺势搂住他的脖颈,朝着檐下走去,脸上掠过一抹笑影,低叹一声,亦喜亦悲。 “韩灼,你今日若是走了,我不会再寻你,我会连夜回北境,以赵长欢之身嫁予寻常人家,赵家舍基业,换周全。” “这一生,我都不会再见你。” 山河千里,死生不见。 男子的手蓦然一僵,即便隔着层层衣物,赵晏仍能察觉他的僵硬,她声音轻,像是漫不经心,只有他们彼此知道并非玩笑,她声音有些哑,和他眸光相对,房檐上的水依旧滴答,落在身后,“我喜欢一个人,远比他所想更喜欢他,远比他所想的更早喜欢上他。” “韩灼,爱是包容忍让,相互理解,执手同行,你不会,我会教你,我做的不好,那你也不要放开我的手,你可以告诉我,我会改。” “我也曾有过勇敢的时候,不顾世俗,忘记自我,因为喜欢义无反顾的站在一个人身后,可这样的勇敢,换来的是心灰意冷,万念俱灰,真遗憾,你未曾喜欢上那样的赵长欢。” “可我又很庆幸,如今认识你。” “爱最好的模样,该是如今我喜欢你的模样。” 原原本本的我,而非前世,面目全非的我。 赵晏抬手,覆上他的面容,遮住他微红的眼睛,神色温柔的不像话,“韩灼,我会一天比一天好,将我最好的模样都给你看,我与旁人不过那几年,与你,还有一辈子那样长,最好的我,最坏的我,都会给你。” 韩灼闭了闭眼,耳边是女子轻淡的声音,抱着女子的双臂抑制不住的在轻抖。 “对不起...”韩灼沙哑出声,“谢谢。” 赵晏一怔,她没想到他会这样说,随即便弯出一抹笑,目光清亮,“下次可不可以把所有的谢谢换成,我喜欢你。” 韩灼垂眸看向她,一时不免愣了愣,却见女子扬着手臂,朝着檐下的立着的殷非风伯一众人轻轻晃了晃,语笑嫣然,“恭喜啊,你们有新主子了。” 这一刻,韩灼颤抖着身子,紧紧抱住了她。 惴惴不安的人,想要的不过一份光明正大的肯定,他想牵着她站在所有人面前。 “我喜欢你。” 赵晏轻声笑了,她仰头淡淡亲在他的下巴上,“不客气。” 四处爆发出不绝的口哨声,朗然的笑。 雨打林叶,空气潮湿而浑浊。 他听见女子说:“现在,你愿不愿意去跟我见见韩煜,听听那些年的赵长欢。” 第100章 进了门内,一路穿过蜿蜒曲折的长廊,过庭院,韩灼抱着赵晏一路朝着韩煜的住处走去。 他走的极稳,不大有颠簸。 院内侍卫见他二人进来,纷纷拔刀相向,响动不小,自屋内走出一个陈寅,拨开众人,下令将刀收起来,朝着二人恭恭敬敬行了个礼,道:“姑娘,主子在等您。” 赵晏略略点头,轻轻抓了抓韩灼的衣袖,韩灼将她放下,眉头微微皱了皱,赵晏没注意到他的神情,左手很自然的便握上了他的右手,食指轻轻摩挲着他掌心的疤痕,平静的朝着陈寅点了点头,“开门吧,侯爷随我一道。” 两人走进去时,韩灼脖颈间的伤口已经处理过了,屋内熏香袅袅,他正坐在小桌前,认真的煎茶,桌子上摆了刚刚烫过茶碗,似是知道赵晏会来。 韩煜抬眼,望向那抹绯红的身影,目光掠过二人交握的双手时,有一秒停顿,随即很快移开,待赵晏在他面前坐下,他便推了刚刚煮好的普洱到她面前,茶水腾着热气,平淡道:“刚落了雨,喝杯茶,去去寒气。” 见赵晏没接,他也不恼,自顾自道:“我记得,那时候,你最喜欢我煮的普洱。” 赵晏抿抿唇,声音很冷静,“可我不是那时候了,你也不是。” “是啊,彼时,你还握着我的手。”韩煜轻笑,抬手将新煮好的茶倒入茶碗,定定放在了韩灼面前,“彼时人已非此时人。” 赵晏垂眸右手摸出一物,满布鱼子纹的漆瓷盒置于他面前,其中盛着一方朱砂色的印泥,平滑而光洁,是韩灼交予她的那方,“我来见你,不是为了跟你叙旧情。” 如恪长公主体弱畏寒,长居江南,赵家在公主府上线人前些时日传了消息去北境,她便借此让殷非暗中亲自走了一趟,明着送兰予,实则是去替她查真相。 几番打探,才知怡王故去的母妃在公主未分府自居前,曾是长公主的梳头宫女,后来承了帝宠,也算是公主府的旧人,长公主自尘慧大师处所得印泥便在怡王年幼时当作周岁礼送进了宫,后来怡王母妃遭人陷害,失宠,居冷宫。 自她身故,旧人与旧物多入了怡王府。 这世上唯一知道那方印泥下场的人,莫过于韩煜。 “七珍印泥?” “我知道,你要问的,你想知道的,我都会告诉你。”他抬眼望着赵晏,握着茶杯的手隐在衣袍下微微发抖,他的嗓子有些干,接下来的每一个字都是用尽了他全身的勇气跟力量,他盯着赵晏扯出一抹苍白的笑,“晏晏,以前你最喜欢我讲故事,今天我给你讲最后一个。” “有一个姑娘,自少时没吃过什么苦,活得像是北境最潇洒自在的一抹风,她醉心武艺,习剑术、刀法、骑射,无一输于男子,老师赞她,虽是女儿身却又男儿志。后来她喜欢一个人,她怕那个人在京受欺负,便自愿为了那个人,从自由自在的北境一步一步走到京都城里为质,放下了刀剑,拿起了自己最不喜欢的琴棋书画,她学的很是努力,许是天赋不在此,总是差强人意,可其实她古琴弹得极好,颇有金戈铁马的磅礴之意,但京中那些养尊处优的人如何能解她的曲中意,她家世鼎盛,艳冠群芳,唯一惹人诟病的大抵便是她那随性的小脾气,不怎么规整的礼仪,天赋平平的女子技艺,还有她喜欢的那个人,她就这样忍着那些白眼、恶意的中伤、莫名的诋毁,在京都,一住就是五年。” 听到这里,彷佛有什么东西在赵晏脑子里轰然炸开。 她盯着韩煜,眼里尽是不可置信,然而韩煜只是垂着眼,不曾抬眼看她。 “可她喜欢的那个人,不太好,她本事张扬随性,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却为那人在京都城里学会了忍气吞声,学会了伏小做低,她开始学着那些贵女替那个人周旋于各大宴会之间,那些人畏于她家族权势表面逢迎,背地里却讥笑贬低设计于她,她知道,却从未在那个人面前提起。” 赵晏拇指死死扣着食指,像是没了知觉一般,她闭了闭眼,整个人都在颤抖。 窗外又落了雨,劈里啪啦的敲打着门窗,脑海里却是那一年,临芳郡主的荷花宴,有人算计她,在酒里下了药,那是韩煜第一次动怒,他蛰伏许久,第一次锋芒毕露,给她下药的郡主动不得,便亲自领了人当着临芳的面活活打死了郡主身前伺候的一众人,郡主见了血,惊厥高烧,没几日便丢了命。 京都夜雨,男子一袭白袍,似青竹、似孤松,受了庭杖,被罚长跪雨中,血水顺着雨水染花了衣袍,面色苍白的不成样子,见她撑伞而来,只是扬唇朝她笑笑,眉也不曾皱过。 “夜雨凉,回家等我。” 韩煜不习武功,身形更肖文人一般雅弱,那样一个人,受了罚,淋了一夜雨,也不曾在面前皱过一下眉。 也就是那天,她撑着伞站在宫门之外侯他,整整一夜哭了一夜,便是那时候她想,这一生,这个人无论要什么,她都想给他。 权势也罢,皇权也好,她想护住他。 她第一次因为政事向父亲递了信,便是从那时,赵家默默站在了她跟韩煜身后。 许是过往太用情,而今想起,每一幕都是触目惊心。 温热的指腹缓缓掰开她紧握的手指,韩灼握着她发凉的手,轻轻搓了搓,见她望过来,勾唇朝她笑了。 茶水半凉,故事尚在继续,韩煜用着别人的口吻,讲述着他们的曾经。 “后来,一向纯直的家族选择站在了她身后,身先士卒,驰骋沙场,战场诡谲,那姑娘的家人尽数战死,母亲遭敌挟持不愿夫君受制于人,自裁身亡,而她父亲与长兄遭人算计,连同几十万军民,活活被烧死在阴阳谷,还有她的二哥,受尽折磨,生不如死,她连夜逃出了京,奔赴战场,扛起了父亲的军旗,她守在前线,成了战场上人人闻风丧胆的平宁将军,这仗,一打就是两年。” “好不容易她打赢了,等着她的却是以公主之尊和亲敌国的圣旨和她爱人大婚的消息,她接旨回京都的那天,下着小雨,她喜欢的那个人躲在城门的百姓里看着她裙角的泥,默默红了眼,那个人终究负了她,男婚女嫁,最后,那个姑娘死在了北戎,至死,未曾归故里。” 赵晏不敢再听,她颤抖着身子,不知从哪来的力气,抓着茶碗就向韩煜扔去,一把挣开韩灼抓着她的手,跌跌撞撞就朝外走,再多待一秒,她都会忍不住杀了他。 茶碗撞在他额角,茶水湿漉漉的自他额前流下,他猛地喊出她的名字,“赵长欢!” 赵晏顿住脚步,听见他沙哑开口:“韩长风是负了她,可韩煜却从未负过赵家!” 赵晏猛地回头,愣愣看着他,韩煜惨白着脸,他抬起手,一手遮面,“不管你信不信,我有野心,却从未想过踩在赵家人的骨血往上爬。” “印泥是我的,给你父亲的信,也是我写的。” “上辈子,这辈子我都有错......”韩煜猛地嚎啕出声来:“可我,从来没有想过置赵家于死地。” 赵晏不可思议的看着他,犹如置身油锅,口舌难言,心中刺痛,她张了张嘴,太阳穴突突的跳,她有许多想问的,想说的,却在这一刻什么也说不了。 那些往事在她脑海里翻滚着,每一幕,都格外清晰,像一道惊雷劈在她头顶。 片刻后,一道清冽的声音自头顶响起,平淡而冷静。 “赵晏。” 他站在她身后,静静的看着赵晏,看着她微微发抖的肩膀,轻轻将人揽在了怀里,他眼里有惊疑,有不解,更多的是震惊,可他一丝也没有表现出来,依旧滴水不漏,他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平静开口:“有我在,你别怕。” 赵晏将头埋在他胸口,眼泪终于夺眶而出,她伏在韩灼身前,小声的呜咽着,整个人都在微微抽搐,宽厚的掌心抵在她后背上,一下一下安抚着。 韩煜听出她的哭声里的悲凉难过,他抬起头来,静静的看向她,目光移开,对上韩灼沉静的眸子。 “当时在北境坐镇的是你父亲,相爷刘护为了军功撺掇三皇子请旨督战,可北戎人来势汹汹,战场胶着,北戎探子也不安分,疫病骤发,那些染病的人,尽数被押送至阴阳谷,接连死去的人成千上万,我接了焚烧疫民的密旨,你二哥奉旨随行,在青山城,我们撞上了混入境的北戎人,他为救我,被北戎人生擒。” “彼时,你父驻守韶关城,袁纥桢屡战不胜,下令将你二哥推上战场逼你父亲献城投敌,我记得将军那夜站在城楼之上吹了一夜的冷风,却是一步不曾让过,次日是对北戎更猛烈的反攻,袁纥桢见他丝毫不顾及你二哥性命,一怒之下割了持安一双手脚送入城,随后,北戎奸细俘了你母亲。” 赵晏脑子有些发懵,她死死拽着韩灼的衣襟,回头看他,“哪来的奸细。” 北境长年在赵家把控之下,牢固的如铁桶一般,赵家的燕子遍布北境,所有风吹草动无所不知,何况是混了奸细入城,活生生的人,父亲怎么会察觉不了。 韩煜看向她,扯出一抹苦笑,“三皇子的随行侍妾,是年少便被北戎人送来明靖的奸细。” “那,阴阳谷呢?”赵晏艰涩开口,“阴阳谷地形复杂,终年大雾,即便是土生土长的北境人也少有不迷路便能走出去的,韩煜,父亲绝不会那般莽撞,带着三万将士贸然入谷中!” “是啊,人人都知道北境一战有蹊跷,你父兄跟那三万英魂都死的不明不白,可从未有人道一声不平,即便是你亲自去北境,也不曾有人跟你说过一句,派出去查的探子就跟落进大海里的雨一样消失的无影无踪,赵长欢,你为什么到现在都不肯相信,你赵家戎马一生,满门忠烈,却落得那般下场,是因为从一开始赵家就信错了人,你们以命相守的君王,是个机关算尽的小人!” 那些在时光里发脓发烂的阴私鬼祟,如今明晃晃的撕开,晾晒在太阳底下,散发着令人作呕的味道。 赵晏闭了闭眼,脑海中有万千思绪翻涌,她顺利接下军符,以女子之身任大将军之职,那时正元帝的有心退让,是怕真的逼反赵家旧部,半推半就让她一女子掌了军符,而旧臣们的缄默不语,家将的有心隐瞒,所有的一切,像一张密密麻麻的网,将她罩在其中,却只是为了留她一命,护住赵家最后一丝血脉...... 而当北戎战败,北境平定时,便再留她不得,所以背着天下人送了密旨给她,既要她的命又要保住盛名。 思绪陡然变得清明,她看向韩煜,眸色发红,忽然就笑了,笑声凄厉,一声一声都似杜鹃泣血,笑着笑着却又哭了,她抬手捂着脸,喃喃道:“我赵家每一人,从来没有对不起他……为什么” “为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真相就来…… 第101章 韩煜闭着眼,他想起永明殿里高高在上的人,那是他的君,他的父,可前世今生,那人君不似君,父不肖父,眼泪无声的滑落,嗓子已经沙哑的不成样子,“还记得吗,我刚到青山城那年,初雪那日,我们一起在街头救下一名孤儿,你给他起名薛初,将人接进了府,给我做了亲随,赵持安被俘不是我们运气不好,而是薛初沿路在传递消息,他是韩元的人。” 韩灼垂眸向赵晏看去,女子闭着眼,死死攥紧拳头,“我父主张只守不攻,即便北境久战不下,可开战两个月,我军伤亡不过万人,北戎未得一城。” 韩煜看向她,嗓子里好似有一把刀在搅,“京中流传着这样一句话,北境十八城,姓赵不姓韩。” “将军冲锋陷阵,万军之中取敌将首级,斩完颜峻于阵前,即使对上北戎的少年战神萧尽也不落下风。” “当战火烧起来,你赵家军旗飘扬在整个北境时,所有北境人,乃至所有明靖人,都在仰望你赵家、你父亲时,最惶惶难安的不是朝中那些权臣,而是那高位之上,无德无才,问心有愧的皇帝。” “赏无可赏,封无可封,你赵家唯一的错处,是锋芒太盛。” 火炉上的茶煮的滚烫,茶香四溢,热气蒸腾,一下一下冲着茶盖。 韩煜坐得笔直,掌握成拳,指甲嵌入到掌心,他逼着自己望向赵长欢,目光半分不移。 这是他韩家做下的孽,是他韩家的罪。 逃过了前世,今生便避无可避,逃无可逃。 那些真相,他不说,她永远不会知道,前世今生已然不同。 可那些罪,那些错,总有人要去赎、去认。 “那时候驻守北风关的是你父亲麾下的猛将郭权,韩烨惜命,不敢随军上主战场,他去了津北城,后来城中很多人开始发热,他也只当是普通风寒不甚在意,直到城中死的人越来越多,他开始慌了,连夜逃出,去了你父亲驻守的韶关,然而不久,就传来了袁纥桢亲率大军攻打北风关的消息,郭权战死,三天之内,袁纥桢夺下北风关。” “疫民开始四散,几乎是一夜之间,大规模的瘟疫爆发,四处逃窜的流民开始将疫症带向了整个战场,开始染病的不止有百姓,还有作战的将士,不论明靖、北戎一时间死伤无数,战场之上,处处埋骨,疫症如洪水猛兽来势汹汹,你长兄自武陵西上,下令设防线,将疫民封锁在阴阳谷内,飞书回京,求宫中派御医前往战场,同时你二哥、母亲接连出事,韶关再次开战,无论是你父亲还是军中其他将领都是怒气冲天,杀意勃勃,此时,我带一队人马西行与你长兄会合,一旦疫病再往东蔓延,我会奉旨,将所有困在阴阳谷的疫民活活烧死。” 赵晏面色冰寒,“后来呢?” 父亲是最骁勇的将军,他比谁都清楚自己的责任与担当,可这并不意味着他不是一个好父亲,一个好丈夫。 他会取敌方首级,拿战胜的硕果告慰亡灵,那颗复仇的心会撑着他,至死不会倒下,战刀至死向前。 “萧尽不是你父亲的对手,很快,韶关城外的北戎大军连退几十里,眼见便要大退北戎时,同这一次一样,所有人低估了袁纥桢的军力,你长兄领着不足三万人对上袁纥桢的十万大军,虎威将军李达自请驻守韶关,你父亲同苏先各率五千轻骑先行,你父亲麾下左将军钱德,副将张永生同韩烨一道带援军随后。” 赵晏垂眼望向一旁坐得笔直的韩煜,抿紧了唇。 “定西城苦战,送回京都的信迟迟没有回音,援军久久不至,疫病开始在军中蔓延,没有办法,我持了你赵家的令牌开始四处征召大夫,可那些江湖大夫对上疫病也是束手无策,袁纥桢不计生死的进攻,大军退守阴阳谷外的一座小城,而正是此时,韩烨奉诏,以疫病之名不肯行军,原本该去支援的大军驻扎在阴阳谷百里外的陵山之下,以不遵军令为由,连斩你父亲五位大将,章鸿志,苏海,赵豪,杜羽,沈宁。” 他抬手,将面前冰凉的茶水一饮而尽,凉的直沁心脾,“撑了五日,退无可退,无路可走时,你父亲亲手点燃了阴阳谷的那场大火,他选择了这样的方式,带着三万余将士连同那些身患疫病的百姓,以己身做饵,与袁纥桢手下七万余人同归于尽,共同丧生于那片大火,大火烧了三天三夜,燃的是你赵家的忠魂,烧得是这明靖最后的脊梁。” “将军死后,军中哗然,韩烨好大喜功,领着大军去追袁纥桢的残余部队,却是节节败退,韩烨重伤,连夜退回京都城,整个战场一片死寂,我拿着你父亲的书信连夜回京,韩元看过之后,下令将军符交予你手。” 明靖军心溃散,萧尽大举进攻,两军交战,李达战死。 他们的君主开始胆寒,开始后怕,半推半就将赵家唯一的孤女推上了战场,稳定军心。 多可笑,战场之上杀敌的是赵家人,受尽算计的也是赵家人,功败垂成,江山破碎之际,以女儿身替明靖扛起军旗,大杀四方的,还是赵家人。 雨声慢慢大了,灯火之下,两人皆是狼狈不堪,一人坐的笔直,面容悲怆,一人直立,身形萧瑟,泪流满面。 他的父亲因猜忌、忌惮,将自己的臣子跟百姓推上绝路,设计了他心爱之人的父兄,寒透了所有忠臣良将的心,皇权之下,无人敢言,无人再言。 “我父亲......他知道吗?”赵晏声音颤抖,面色凄楚,阴阳谷无一生还,那些纷纷涌上来的情绪在她脑海里爆炸,痛苦的犹如削筋扒骨,千刀凌迟,眼泪扑簌而落,真相远比想象之中更加残酷,更加伤人。 她宁愿父亲不知道,战机延误,遭人算计,韩烨刘护的有心谋害,都比真相来的容易接受。 _上阵杀敌,誓死报国,半步不曾退过,他身上几十处刀伤,每一处,都是为了明靖留的,为了韩家的江山留的,可他却落得尸骨无存的下场。 恍然间,她似乎看到了层层白云之下,军旗飞扬,铁戟长刀,父亲端坐于马背之上,志得意满,朗声笑道:“晏晏,为父胜了!” 他不曾退过,不曾悔过,上阵杀敌,愿以身报国,立志战死在沙场之上。 可高位之上的人看不到他的忠心,看不到他的功绩,看不到他为这江山洒下的热血,只看到他手中越来越强的权势,只是算计,只是想着如何将他不留痕迹的杀死在战场上! 那个人像个怪物一样,趴在赵家身上,喝赵家人的血,吃赵家人的肉,要将赵家每一寸血肉都利用尽,踩着所有人的忠义与纯善,眼也不眨的将自己的臣子跟百姓送上绝路,只是因为忌惮,只是因为他的私心。 “许是知道。” 韩煜看向赵晏,他眼里的情绪慢慢归于平静,“那是他追随一生的君王,如何能不知道,就如韩元笃定,你父亲宁愿活活烧死在阴阳谷,选择玉石俱焚,也不会让北戎人赶着疫民向东扩散。” 在那个那个时候,善大于恶,责任大于情感,家国重于个人,那个铁血一生将军带着忠心于他的将士跟百姓以血肉之躯,筑成了北境一道坚实的防线。 于是,结局宏大,悲情,又深刻。 韩灼站在身后,他看着身前两个人,明明近在咫尺,可他觉得竟是那样远,远到他抓不住,摸不着,像是有什么无形的东西狠狠的将他二人与他隔绝开来,韩灼的血液一点一点冰凉,涌上来的无力感跟无措,让他明白,只怕这一生,他都无法走进赵长欢内心深处。 韩灼看着女子单薄的背影,第一次觉得仓皇,灯火微光,他只能沉默,听韩煜说起那些奇异而遥远的事情,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女子泪流满面,什么都做不了。 那两人之间澎湃而悲凉的情感,是他无法感同身受的,他只能看着,听着。 似动物一般的知觉告诉他,每多待一秒,对他来说都是危机四伏,在他不知道的过往里,只有韩煜跟赵长欢知道,那些生死,那些情感,随时能将赵晏从他身边夺走。 “长欢,我们走。” 韩灼抬手,轻轻搭落在女子肩头。 韩煜循声抬眼,一把握住了赵晏的手,碰倒了茶碗,在韩灼出声的那一刻,他猛地意识到什么,他紧紧握着赵晏的手,声音低哑:“晏晏,我错了,我以为我爬的足够高,总有一天我能给赵家清白,我以为,能护住你的。” “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什么都不顾及了,晏晏,这辈子,我只活你,我比任何人都懂你,我比任何人都爱你,晏晏,你别对我...别对我这样狠心。” “怡王,够了。”韩灼将人拉进怀里,长剑落在韩煜手背上,他喉咙有些发紧,“松手。” 赵晏没说话,她低着头,看着韩煜那张悲怆的面容。 许久之后,她伸出手,按在了韩灼的剑刃上,哑着声音道:“和亲的时候,有一队人马数次暗中劫我,是你的人吗?” 韩煜张张嘴,半晌才吐出一个含糊不清的“是”。 赵晏抽回手,蓦地就笑了,盈着满眼的泪看着眼前这个爱了许多年的男人,忽然就释怀了,“韩长风,放手吧。” 赵晏颤抖着声音,一根一根将手指从他掌心抽出,就像是要将自己从那段过往中剥离一般。 不是所有的误会都能解释清楚,不是所有的感情在这样千锤百炼之后能够依旧如初。 “你不曾负我赵家,可你也不曾对得起赵家,对得起我。” “我受的罪,吃过的苦,并没有因为这真相减去一分。” “韩煜,这世上,有的事情可以原谅,而有的事情,永远无法原谅。” “谁都可以明哲保身,谁都可以忍气吞声,唯独你不该,不该像个哑巴一样,将所有真相掩埋,你更不该以此为代价,踩着那么多条人命往上爬,事到如今,你更不该来求我再爱你!” “悔吗?” 韩煜看着她的面容,十几年前,她驾马而来,风华无双,只一眼便望进了他心里,十几年后,美人依旧,她历经风霜雪雨,却再不似当年模样。 他不该,可他能怎么办? 他的心忘不掉的手也放不开。 他只能凭着这一股执念,倔强的活着。 门骤然被推开,灌进来的冷风吹得人一激灵,韩灼解开披风盖在她身上,揽着人就朝外走,韩煜双手交叠握于袖间,听着外面的风雨呼啸,听着那女子道:“你该是悔的,高位之上你也曾坐过,上面的人,如置火烤,你以为的权势倾天,不过是尸位素餐,你依旧什么都干不了,我赵家的清白,那么多人的性命,在你成为帝王,权衡左右之后,终究是不值一提。” “你走了一条阴暗幽窄的路,那条路上尽是血腥与人命,你忍着,你受着,终于你走到头了,却没有发现一路走来,你想要的越来越多,你的顾虑越来越多,你的善、你的信仰早就变了质,你的热血、勇气一点点凉透。” “我不能不怪你。” “因为你最懂我,而我曾经,是那样爱你,那样信任你。” 第102章 不是所有的痛苦,因为知晓真相便能烟消云散。 韩煜静默着,看着二人相拥而出的背影,似有一把大火在他心里烧起,如阴阳谷那把大火一样,将他所有希冀与盼望烧得干干净净,他突然意识到,他与她前世今生二十几年的缘分也就,不过如此了。 他撑着桌子,仓皇起身,踉踉跄跄追了出去,厉声喊出她的名字:“赵长欢!” 赵晏顿住脚步,她没有回头,却听身后人沙哑着嗓子道:“韩元如此丧心病狂,不及后果也要肃清朝堂,夺你赵家军权,你不想知道为什么吗。” 赵晏慢慢转过身去,她紧紧抓着韩灼的手,她的心开始在胸膛疯狂跳动,那个答案近在咫尺好像只是蒙了一层薄纱,只要韩煜张口那个答案就能清晰摆在她眼前,可她下意识觉得,那个答案,不会是她想知道的。 韩煜艰难笑开,他惨白着脸,抬眼看向她身侧的韩灼,对上男子幽深如潭的眸子,一字一句道:“因为他发现,此生爱而不得的女子在这世上尚留了一个儿子给他。” “认祖归宗,承继大统。” 漫天的落雨陡然变大,韩煜的声音却是那样清晰,赵晏看着他,面色一点点变得近乎透明的苍白,双手止不住的颤抖起来,最终松开了身侧人的手,一步一步朝着韩煜走去。 痛心、惊疑一一从她眼中闪过,胸间气血翻涌,轰的一声炸开,血气涌上喉间,她跌跌撞撞往前,哇地吐出一口黑血,落在绯红的衣衫上,格外刺目。 赵晏轰然倒下,她蜷缩在地上,痛的像是心肝脾肺皆像被剜了出来,痛意直达千肢百骸,如针砭刀刺一般,血淋淋的,连呼吸都是痛着的,她闭了闭眼,余光里,那抹白影仓皇奔来。 她握着拳,无尽的泪从她眼尾漫出,她悲凉的想,为什么自己没能战死北风关呢。 如果战死了,就不会这样痛了,这般苦了。 “赵长欢!” 韩灼清越的声音遥遥传来,如夜雨一般清透,带着彻骨的寒意,平静而汹涌。 韩煜连滚带爬奔向她,指尖堪堪擦过女子裙角,却是慢了一步,韩灼早已伏身,将人稳稳抱起在怀里,抬脚便朝外去。 “放开她!” 韩煜声音冷厉,不怕死似的,上前拦住了韩灼的去路,“放下她。” 韩灼没有说话,他静静的看着韩煜。 “你没资格带她走。” 韩灼垂下眼眸,眸色阴沉,喜怒难辨,“你又凭什么来拦我。” “那你呢,你算什么!” “我们有十五年,我爱了她十五年,你拿什么跟我争!” 韩灼抬眼看着面前这个似癫似狂的男人,他的声音夹杂在嘈杂的雨里,一下压过雨声,胸腔起伏,他看着韩煜,眼里染上悲悯,“我跟她没有十五年,可我会跟她有一辈子。” 此话一出,他眼里的悲悯倒有几分像是怜悯自己。 听到这话,韩煜低低笑了。 似哭似笑,“韩灼......你跟她哪来的一辈子,她最爱的正直纯善你没有,她最爱的明亮鲜活你没有,你甚至没有一个清白的出身,你像一滩烂泥一样,长在阴沟里,烂在阴沟里,你那样的过去,你怎么敢爱她,你凭什么去爱她!” “同样是儿子,凭什么是你,凭什么我母妃病死冷宫无人问津,凭什么我战战兢兢活得犹如蝼蚁,凭什么我背负父仇每靠近她一步都会觉得愧疚难当,凭什么你就能轻而易举得到我想要的一切......” “可她明明最爱我......” 最爱我年少时,雅致风流,公子翩然。 最爱我年少时,意气风发,光明磊落。 那时,韩家人的双手没沾上赵家人的热血,韩长风只是北境的韩长风,晏晏也只是他一个人的晏晏。 厉声嘶吼后的一句呢喃,是道不清的前世今生,这世上,最难断,是旧情。 那些断续的语句在韩灼脑海中逐渐汇聚成一个遥远的故事,隔着久远的年岁,深刻而清晰。 他仿佛能看见韩煜的隐而不发,百般割舍,能看见赵长欢的痛不欲生,撕心裂肺。 只是这些过往都与他毫无关系,即便痛苦纠葛,伤心断肠,那也是他们之间的事,与他毫无干系,他注定只能看着、听着。 斜风疾雨吹进来,打湿了衣衫,韩灼面色依旧沉静,他将怀里人放下,宽大的披风将昏迷的女子遮的严严实实,随后将人背在身后,他左手持剑,右手护着背上的人,目光冷冷看向韩煜,声音平稳冷然:“你见过她最好的模样,明亮开朗,温暖的像北境之上高悬的太阳,可我见过的赵长欢,明明怕冷怕疼,也能忍着一身伤骑行千里,刀光剑影眼也不眨,坚强的像一把锋芒毕露的冷刃,韩煜,是你从来都护不住她。” 他克制着情绪,一贯的平静泰然,“我要走,你尽可以来拦。” 风雨交杂,铁器相撞的声音陡然间响起,风伯与青龙眉头微皱,对视一眼,极有默契的领着人将宅子围了,还不忘伸手拦下急匆匆朝里走的殷非。 殷非看向风伯,神色有些急切,“让开,我要进去。” 风伯摇摇扇子,不动声色挡住了他的去路。 殷非懒得跟他周旋,拔出长刀,冷声道:“打起来了,你让是不让。” 风伯折扇一合按在他的破月刀上,“急什么,我主子在呢,不会让你家姑娘受伤。” 殷非怒道:“姑娘伤重,受不得折腾!” 青龙瞧了门口一眼,大开的院门,静若无人,他抬头看了眼高墙,拍了拍殷非的肩,道:“走。” 两人一个起落翻上了墙,风伯站在下面直嚷,“主子吩咐寸步不得入,你们俩瞎掺和什么,给我下来。” 两人置若罔闻,很快便消失在墙头。 风伯摇摇头,看着大开的正门,大摇大摆的就进去了,嘴里还嘟囔道:“大门不走,简直有病。” 院内,银光毕现,自内院到前厅的长廊之上,尸体越来越多,男子手持利剑,利刃破风,剑风呼啸,院内已是惨不忍睹的景象,长廊两侧歪倒着残缺不全的人,鲜红的血水污了沿路的栏杆,持剑的黑衣男子杀红了眼,剑锋微偏,一剑挑开挡在韩煜身前的陈寅,剑光飞舞,直刺韩煜,威势逼人。 血,满院的血,沿着青石砖的砖缝,一阶一阶往下淌,顺着雨水往外流。 趴在墙上的殷非与青龙皆是一惊,飞身而下,拦下了还往上扑的陈寅,殷非抬刀挡下他:“你不要命了!” 话语间,素色的白袍上开出大朵大朵血红的鲜花,很快便将白衣染做红衣,几乎看不出本色,只见韩煜手中长剑触地,整个人软瘫在地,韩灼手中长剑从他皮肉中抽出,带起一串飞溅的血珠。 大量的血从他身下涌出汇成一片血泊,他挣扎着,匍匐往前,抬手抓住了韩灼的衣角,翕动的嘴吐出模糊不清的话语:“放......下。” 一时间寂静如死,姗姗而来的风伯见了这一场景,手中的折扇直直落在血污里,染脏了扇面。 “殿下,放手吧。”出声的是殷非,他一手扶着陈寅,一手握着破月刀,目光沉沉,似有不忍,“我家姑娘,是喜欢侯爷的。” 地上的人不是是否听见他的话,静了几秒,怔怔松开了手,苍白的面容上扯出一抹悲凉的笑,皓白的手腕直直砸向血泊里,他伏趴在地上,狼狈不堪。 喜欢,混着呛咳的粗喘,血迹从唇边溢出,那句话像是判了他的死刑一般。 是啊,她该是喜欢他的,喜欢到连命都不要了。 韩煜疲倦的合上眼,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那我呢。 韩灼的脚稳稳踩入血泊之中,溅起了咯吱轻响,清隽的面容上挂着来不及擦拭的血珠,握剑的手上血迹斑斑,就这样,一步一步走出了宅院,再无人敢拦。 风伯低叹一声,心中咯噔一下,暗道不妙,主子该不会将人给弄死了,几步上前,扶起地上的人,细细替韩煜摸了脉象,片刻后,轻轻舒了口气。 ...... “吴山青,越山青,两岸青山相送迎,谁知离别情?君泪盈,妾泪盈,罗带同心结未成,江边潮已平。” 赵晏醒来时,窗外丝竹声声,温言软语唱着江南小调,不晓得睡了多久,睡过了日日夜夜,整个人像是快散架一般,她翻了个身,睁开眼,想要撑着手臂起身,却用不上半分力气,臂弯一软,整个人跌了回去。 这番动静招进来两个侍女,她们着水绿色八角裙,一抹袅袅细腰露在外面,身姿妖娆,面容皎好,见她醒了,两人先是一惊,随后带了笑模样,一个提着裙角转身跑了出去,另一个扶着她起身,用生疏的明靖语跟她说:“姑娘,要喝水吗?” 她点了头,沙哑着嗓子问道:“这是哪?” “若羌城,是我南疆圣宫之内。” 话刚落,门外就匆匆闯入一人来,墨衣长刀,面容俊毅,似是隔了万水千山,沉沉一声:“姑娘。” 她看着殷非那张脸,一时间竟有几分恍惚,她不知该做出一副什么样的表情来安抚他眼底的担忧与不安,只觉得浓重的疲惫吞噬着她,最后她也只能勉强的弯出一抹笑,略略朝他点了点头。 却见少年眼里担忧平添几分心疼,带出眼尾几许血丝,她想许是她这副模样太过狼狈,笑容惨白,一点也不像是让人放心的模样,倒像是吓到他了。 那侍女递了茶杯过来,却被殷非接过,摸了摸温度方才放进她掌心。 “姑娘可有哪还不舒服?” 她摇了摇头,温热的茶水入喉,方找回几分自己的声音,“我睡了几日?” “那日姑娘吐血昏迷至今已有五日。” 侍女取了披风替她披上,接过她掌心的茶盏,略略行礼便退了出去。 “怡王呢?” 她声音很低,轻的像一股风,字字落在空里,殷非蹙了蹙眉,眼里闪过一丝犹疑,不知该不该告诉她,终是回道:“还活着,侯爷遣人将他送出南疆了。” 他抬眼望进女子眼里,“明安侯三十二剑,剑剑避开要害,可剑剑伤人,虽不至死,但.....” “但生不如死。”赵晏听着他的话,慢慢抬起头来,仰望着身侧的少年,“侯爷呢?” “侯爷守了你一夜,这会该是跟青龙处理谋反一事。” “殷非,带我走吧。”女子仰头,眼里多是灰败之色,她声音暗哑的不成样子,“回北境,去京都都好,别在这。” “小长欢,你哪也别想去。”门外进来两人,男的风流倜傥,折扇在手,女的衣衫华贵,清媚动人,一见她,便弯出一抹笑,“我说韩灼把人如珠似宝的藏在这,夜夜亲守,明明是我的圣宫,却是连我也不能来。” 那女子几步上前,带着好奇端详她几眼,“原来你长这副模样,倒难怪韩灼把你当成宝贝似的。”说着,女子偏过头,朝着身后的风伯笑道:“我就说当年他怎么对我那般冷淡,原来,要生成这般貌美才能入他明安侯的眼。” “我还以为他要当一辈子苦行僧呢。” “王女。”风伯颇有几分无奈。 “不说了还不行。”女子勾起唇,笑盈盈的看向她,“我是风吟。” 第103章 圣宫大而宁静,千层石阶,巍峨而庄严,所过之人敛步轻移,颔首垂目,静守规矩。此刻,却有人匆匆闯入,刀剑未卸,扬起一抹紫色衣角,婢女侍卫所见,纷纷跪地行礼。 长生殿内,殷非风吟皆在,风伯正替榻上的女子把脉,他眉头微蹙,摇摇头,“你拖着这副身子,还想去哪?” 话落,他转头朝着殷非,轻轻叹了口气,道:“从淮水城这一路,她身上的伤只多不少,旧伤未愈又添新伤,在北境养了几个月倒是养回来些,可如今这副身子,可是受不得半点折腾了。” 风伯握了握她冰凉的手,面色竟是难得一见的沉重,“你自己的身子,自己心里合该有数,刀伤剑伤都好养,心疾却是难解,我不知道那日发生了什么,侯爷更是向来喜怒难辨于色,但是那天,他杀了许多人,这几日,他过得也不太好,你便是急着走,也不急这一时。” “三十二剑,伤得重吗?” 风伯抬眼看了看一侧站立的殷非,淡淡道:“侯爷既答应你留他性命出南疆,就不会让他死,只是往后的日子,一身伤痛,不会太好过。” “嗯,活着就好。” 她声音很低,看不出是什么神色,一室静默间,倒是风吟先开了口,语调柔柔,“我这圣宫向来清冷,女子虽是不少,却难得有姑娘这样的美人,不妨多住几天,让我也多赏心悦目几日,更何况,姑娘身边还有这样俊朗的少年郎。” 胆大奔放的南疆少女朝着殷非轻轻扬了扬下巴,弯出一抹娇笑来,惹得少年唰得一下黑了脸,身后几个随行的侍女见此,倒是乐不可支。 “俊朗的少年郎,王女不说,本侯还以为王女只喜欢重景一人。” 见韩灼进来,风伯匆忙起身避退,转身时他瞥见立在门口的人,唇边不由扯出一抹笑来,朝着一旁的风吟努努嘴,风吟望去,只见一个高大的身影静静站在门前,应当是随明安侯一道回来的,正是重景。 她咬咬牙,提着裙角转身追了出去。 风伯使了个眼色,拉着殷非领着两个侍女退下。 房中突然又安静下来,韩灼轻轻在榻边侧坐下来,他伸出手,轻轻握住了赵晏的手,垂下眼眸道:“七月,南疆奇花斗艳,风景瑰丽,有千般颜色,百般风情,等你好些,我带你去看。” 他的手很暖,温热而宽大的手掌覆在她手上,以至于温度传来时,她竟有几分恍惚。 “或者,你喜欢江南的温婉水乡,北境的长月孤冷,我都带你去。” 他的神情太平和,平和的像是一弯温柔的水,轻易就能让她溺毙其中,可明明不该是这样,赵晏向他,平日的冷冽凌厉散尽,凤眸之中布着些许血丝,眼下有淡淡的青色,整个人更添几分颓意的懒散,温柔中夹杂着几许小心翼翼。 这样的韩灼,她不曾见过,所以,格外陌生,亦觉得格外危险。 “韩灼。”赵晏终于开口,“你没什么想问我的吗?” 那如湖水般沉静的眼底,因为这句话,波澜陡生,却又迅速平息。 韩灼并不答她的话。 赵晏默了片刻,低低叹了口气,又道:“不问吗?” 逃避从来都不是办法,如有朝一日那些隐秘之事终将被公之于天下,终将成为他二人之间相隔的天堑鸿沟,她不介意从一开始,在这段感情尚且稚嫩时,便挥刀断情。 她偏了偏头,眼泪无声盈于长睫之上,韩元的挚爱之人,是年少时爱而不得的太子妃,是被韩元囚禁于月华宫内自尽身亡的李月华,是韩灼的母妃。 而韩灼,根本不是先太子的遗腹子,他是,韩元强占兄嫂生下来的孩子。 正是因为知道,所以才格外难过,格外不甘,天意弄人,怎么能将所有的苦难都狠心加诸在这一个人身上。 赵晏揉揉眼,眼泪却是止不住的涌出,所有的难过涌上心间,像是有一把刀在她五脏六腑里翻搅着,陡然生出来的悲悯不知是可怜自己还是可怜韩灼。 她不明白,上天怎么能这样作贱一个人。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她想起苏先老师墙上挂着的那副字,以前她不懂,此时却了然于心,深藏的记忆电光火石的想起来,再明白便已是痛彻心扉了。 她看着韩灼,她还握着他的手,他掌心的温热一点一点传至她的千肢百骸,席卷了她全身每一根神经。 “韩灼...我.......” 女子声音微弱,未尽之言被男子开口打断,韩灼握着她的手,轻轻搓着,定定道:“我信了。” 赵晏呆呆看向他,眼睛微红,连眼角都被擦的发红,却听那人说:“你一定比我所想的还要爱我。” “所以,请你一定要给我一辈子。” 韩灼拉着她的手置于唇边,轻如蝴蝶的吻落上去,赵晏手很冰,像是北戎崀山上化不尽的雪,可就是这样一个人,这样一双手,握着一把剑,素手劈开了他整个世界。 让他知道,其实这世上,会有一个人,无条件的喜欢你,不求回报的想要你活着,哪怕不顾性命。 她眼底的善,心底里的正义,骨子里的刚毅,是他不曾拥有却又无比渴望的东西,他也想鲜活风流,如她所说那般,惊才绝艳的活一遭,而她的爱,是渡他往生的船。 “韩煜说的对,我这样的人,本就是阴沟里的烂泥,我不配爱你,不敢爱你,可我在北戎见你的那一刻,我就知道,这一生我都对你无法放手了。” “如果这条路注定很难呢?”赵晏低低应声,她望向韩灼的眼,艰难开口,“如果这条路,会让你失去很多旁人一生想要的东西,韩灼,怎么办?” 我们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明明那个人是你亲生父亲,可我却不得不将手中的剑挥向他。 明明我知道这一切与你无关,可我却忍不住去想,到那时候你会不会来怪我。 韩灼看向她,眼里有她难辨的神色,好久后,他终于道:“我其实一无所有。” “赵长欢。”他声音沙哑,相握的手掌摊开,与女子十指相扣,赵晏低头看着二人交握的手,听他道:“属于我的东西,第一件是月华宫里你救下的这条性命,第二件是,你的喜欢。” 他眨了眨眼,一点点迫近她,眼里有着难以想象的疯狂与冷静,一字一句道:“我所有的开始,都是因为你。” “月华宫内,你握着匕首,教会了我生存;北戎真神庙里,我愿放下刀剑求一回神佛,与你同生共死;北戎大牢,崀山风雪满天,走过这些,我放才明白为人的滋味,才开始对生死有所敬畏,第一次想活着,第一次心软,第一次想去爱,都是因为你。可如果你不要我,我不知道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子。” 即便他冷情冷性,可他也是人,是个活在阴暗里,格外贪恋温暖的人。 “韩灼。”赵晏嗓子微颤,哑声道:“你别这样。” “那我该怎样?”韩灼一点点靠近她,沙哑道:“赵长欢,我没你想象的那样强大,我也会痛,会不安。” 会因为韩煜的三言两语彻夜难眠,会因为你跟他过往的十几年心绪难平,甚至会因为你为他说的每一句话心痛难当。 赵晏看着他,看着他眼里浮现的隐忍克制,看着他慢慢退回去,一点一点放开紧握的手,韩灼低头轻笑,似乎又恢复了往日的冷静从容,“我们不说这些,风伯说,你有心病,忌忧思过重,你若想回北境养伤,我送” 然而话尚未说完,床上的女子整个便扑向他怀里,将他拦腰死死抱住。 韩灼一僵,赵晏的额抵在他胸膛上,眼泪蹭在他前襟上,韩灼看着她的发顶,心里忽然就酸的不行,他抬手抚上她的发,“我不知道该怎么办,韩煜说的那些话像一根刺一样卡在我嗓子里,吐不出也咽不下。” “长欢。”他沙哑道:“我母妃自尽那年我五岁,那日难得的雨后初晴,亮晃晃的,其实她已经疯了很久,时而清醒,时而癫狂,可那日是她难得清醒,她没打我,抱着我喊灼儿,说要带我去找父王,我以为她好了,可是当晚她就自戕死在了我面前,我坐在她身边,看着她一点点变硬,慢慢发臭,直到被人发现,那时候我便明白,这世上无人爱我。” 韩灼声音微抖,他彷佛又变回了当年月华宫里那个孩子,恐惧而无措,宽厚的手掌抚上赵晏脊背,轻轻拍了拍,然后一点一点抽离,“好好养伤,你走时,我亲自送你。” 赵晏咬着牙关,手臂一点一点收紧。 她放不下的过去,忘不掉的伤痛,可这一切都与韩灼有什么关系呢。 “韩灼,我是真心实意想跟你走完一生一世。” 她声音很轻,闷闷的从胸前传来,“可韩灼,我活过一生了。” “猜到了。” 韩灼看着身前的人,他身子有些僵,韩煜口中那个模糊不清的故事,实则真实的可怕,他凝望着赵晏,忽然有些害怕她要说出口的话,却见女子仰头看向他,脸颊上挂着未尽的泪痕,平静道:“那一生,我过得不太好。” “我知道。” 他声音有些哑,眸色暗下来,赵晏牵过他的手,十指紧紧扣在一起,温和道:“月光莹莹,紫衣清冷,我曾念了你许多年。” “你说...什么?”韩灼似是不明白,有些无措,茫然的看向她。 赵晏看着这样一个人,忽然便想,如果前世她遇上的人是韩灼,会是怎样呢? 想着想着,她便又笑了,如果是这个人,他会提刀为她而战,哪怕耗尽最后一滴血,至死也不会后退一步。 当这个念头萌生出来,她便仰起头,重重吻在那个人的唇上。 毫无章法,鲁莽而热烈。 韩灼的手指没入她的长发,生涩而小心的回应这个猝不及防的吻,气息交缠,赵晏握着他的手,一点一点攥紧。 “我说。”赵晏抬起手,抚上韩灼的面容,“我念了你好多年,前世我逃出京都成的那晚,是你救了我,那时噩耗传回京都,是我最绝望的时候,北境萧瑟,战火无情,后来很多绝望的时候,我都会想起你,想起你伸向我的手。” “我是要走,却没想过与你分开,只是有些事,我要好好想一想,毕竟,你要跟我一辈子。” 韩灼顿了顿,抬手抚上她的长发,合身抱住了她。 半响才道:“赵长欢,我一辈子对你好,要了我就别放手。” “好。”她眼里还带着刚哭过的水汽,眼角眉梢却已染上了笑意,紧紧的拥住了怀里的人。 她吃尽了苦头,受尽了磨难,好似就为了跋涉千里,跨越时空来遇上这样一个人。 第104章 交错的光影投在长廊的尽头,尽头等着一个人,道骨仙风,鸦青色的长袍被夏风吹得猎猎,手持一把羽扇,不知他等了多久,身姿依然笔直,丝毫不见不耐之意。 自长生殿出来,沿着长廊两侧植满了各式各样的木槿花,朝开暮落,花枝斜出,如丹霞盛放,胭脂醉染,染一树姹紫嫣红,在七月的夜风里微微摇曳,花香清淡,香气袭人,时有落花飘下,悠悠荡荡铺满长廊。 不远的水榭亭台处,有舞姬着纱衣翩然而舞,琴瑟鼓鸣,悦耳动听。 开阳抱剑立于一侧,纷纷扬下的木槿花落了他满身,眉宇间带着几分无奈,悠悠开口道:“先生,这一路跋涉,您也辛苦了,不如咱们先歇着,左右主子也跑不了。” 玉衡不答,只是摇了摇扇子,意味深长的瞥了他一眼,没好气道:“你小子别跟我装糊涂,我等在这想见谁,你心里没数?再说了,你别以为我不知道,我今个就算守在这也不见得能看到人,和光是个什么性子我能不知道。” 开阳轻声咳了咳,“先生既是知道,又何必在这苦等。” 玉衡先生抬眸,看一眼望不到头曲折幽深的长廊,郑重道:“我从未见过他这样,无措不安,方寸大失。” “这段缘,也不知道是他的福分还是劫难。” 良久,羽扇轻摇,传来一声低叹,玉衡先生转身沿着长廊就走,开阳几步跟上,问:“先生不等了?” “无用。” “先生的意思是?” 玉衡目不斜视,“等也是无用,这段缘早就伊始,又岂是凭你我之力能断。” “是福是祸,让他自己受着。” 开阳笑道:“先生还是担心主子。” “他那副样子,我怎么能不担心。”玉衡摇摇头,“南疆八部这次大换血,人心正乱,过几日便是王女诞辰,届时各大部族,名望世家都会来这圣宫,也会借此来拜见侯爷,借此探一探侯爷的态度,事关重大,你们几个都上点心。” “先生放心。” 玉衡点点头,轻轻哼了一声,道:“转告他,这几日圣宫不会安宁,老夫去湖心小筑修养,南疆这摊子事让他自己看着解决,那姑娘,离开南疆的时候带来见我,否则,就不必来见我了。” 话落,他衣袖一甩,疾步往前,开阳咧嘴,朝着背影拱手道:“谨遵先生令,先生慢走。” 玉衡先生摆摆手,衣摆轻扬。 开阳站在廊下,看着圣宫之内一片祥和,丝竹悦耳,琴瑟连绵,倒一时间有些缓不过来。 南疆南部经此一遭,已是变了天,侯爷向来不是心软的主,南下时,他尚以为,主子会大开杀戒,以戈止戈平定这场动乱,毕竟对于那些心存侥幸,仍怀不轨之心的人,只有屠刀扬起时,才会消停,却不想会用这样迂回婉转的法子,让那些南疆人自己去争,去斗。 只要是人都会有野心,跟那些心有不甘企图东山再起的王族旁之一样,那些盘踞在大世家部族之下的家族也有自己的野心跟抱负,也有难解的怨怼与仇恨,没有人会甘愿几十年几百年忍气吞声屈居人下,而这个出头的机会,主子给了,握不握得住,端看他们的本事。 而此刻想必那些站在西日阿洪身后出谋划策,暗暗观望的家族,只怕此刻已是焦头烂额,甚至溃不成军。 开阳抬手,剑鞘拂过斜刺里长出来的花枝,想起当初南下时,尚是暮春,而今却已盛夏。 时光飞快,如今南疆大权已定。 这次王女诞辰,明面上是恭贺王女,实际上却都是冲着主子来的,这南疆的天下早就姓了明安,投诚有之,讨好有之,只怕更多,是想为家族在这动荡里谋一份机缘。 “回来了?” 长廊尽头,风伯执扇而来,妃色长袍,玉簪白冠,额前微垂着一缕青丝,衬得他眉目俊朗,风姿倜傥,开阳看着他这身装扮,不由蹙了蹙眉,这身打扮活脱脱一个世家出来的风流公子。 风伯倒是心情不错,握着扇子转了个圈,手臂顺势搭在开阳肩上,“雨师那小子,昨日给我消息,说你昨个晚上回来,我去城楼等了一夜,连个鬼影都没看见,他倒是躲得快,直到我要找他算账,一早去侯爷那领了差事,跑到北边打探何家的消息去了,等他回来看我不收拾他。” 开阳动动肩膀,想将人甩下去,却是没成,任由他搂着,握剑的手偏了几分,“那你便让我在这等你两个时辰。” 剑鞘掠过花枝,带落几朵木槿,拂过风伯肩头,稳稳落在地上,转眼间那剑鞘也稳稳搭在风伯肩膀上,开阳挑眉,“嗯?” 风伯抬手,扇子推开剑鞘,啧了一声道:“我这不是去给小长欢煎药了,忘了时辰。” “对了,侍女来报,不是说先生也在?” “主子有心不让见,先生回湖心小筑休养去了。” 两人并肩朝外走,风伯略略点头,“先生走了也好,免得见了侯爷那副样子又是念叨不停,你是不知道,这几日,侯爷有空没空就去长生殿,一坐就是一下午,你说以前,我咋没发现,咱主子还有下棋抚琴这喜好。” 开阳白了他一眼,显然对妄议主上这行径不大感兴趣,淡淡道:“你要是有空,这次王女生辰的事你多上点心,估计各大部落,家族回来不少人,重景那边已将圣宫的请帖已经发出去了,部落家族那边也有名单传回来,你帮我瞧瞧。” 远处路过的几位身穿嫩黄长裙的女侍纷纷超二人行李,开阳看着她们倒像似想起什么来,颇有些认真道:“王女最近是否说过要选新的女侍进宫?” 南疆圣女的女侍不同于圣宫一般侍女,在各大世家中择选出温良娴静,仪态落落的韶华女子入圣宫陪同圣女为南疆祈福,习礼仪经书,习满两年,则可放回归家。 有过这样身份的女子,无论是哪一家姑娘,在南疆都有着颇高的地位与名望,是以许多世家从小教养家中姑娘,便是为了这女侍择选。 风伯沉吟片刻,“倒是不曾有消息传出,何况这女侍去年刚选过,还没到选女侍的日子,再说了,风吟王女你也不是不知道,她倒是向来不大喜欢世家送进来的那些女子,说是呆板的很,没意思,怎么突然想起问这个。” “这倒是奇了。”他看向风伯,“雨师送回来各大家族报上来的名单上,无一例外都是带了各家的小姐,即便是没有适龄姑娘的家族也以表亲之名带了女子来。” 风伯皱着眉想了想,片刻后一副看好戏的模样,拍了拍开阳的肩膀,“这事你就别操心了,合规矩的带来也无妨。” “何意?” 风伯挑眉,笑道:“好戏。” 他眨了眨眼,在开阳的注视下扬了扬唇,这天下谁人不知道骁勇无双的明安候后院空置,而这天下,最牢固的结盟又莫过于秦晋之好。 而他家侯爷智勇双全,面如冠玉,容貌昳丽,更是权势盛极,多年来洁身自好不近女色,后院干净的连母蚊子都没有,除了脾气冷了些,性子阴狠了些,这样的人,实为良婿。 风伯摇摇扇子,便是如此,冲着滔天的权势,即便他家侯爷是个阎王也会有人上赶着嫁过来,风伯扯出一抹笑,这些年跟着开阳这群五大三粗的汉子,给侯爷挡桃花的事大多落在他身上,那些姑娘平日里瞧着温婉娴淑,实则手段百出,如今有了赵晏,这事可就轮不上他了。 “有人可要当心了。” 而他口中的某人,此刻正小心翼翼推开窗,提起裙摆准备翻窗出门,养伤向来是难熬的,只是赵晏未曾想过是这般难熬。 尚在北境时,即便姚七跟兄长管束着她,不过好歹有个苏荇姐替她挡着,倒也能偷溜出去,可在韩灼眼皮子底下,她倒是成了寸步难行。 以养伤之名拘着她,其间赵叔倒是带着闻剑来看过她,说是赵家的人已经开始撤出南疆,只是闻刀的尸骨至今尚未找到,每每想起这个,她心里就格外难受,只觉得韩灼那三十二剑捅少了,合该多捅几下。 一具尸体,韩煜的人倒不会带着到处走,她估摸着多半只有陈寅知道,托了风伯派了人去找,如今却也还没消息。 此人愚忠,却也有难得的重情义跟执拗。 赵晏叹了口气,自那日之后,韩灼白日里不论多忙都来陪她用膳,夜里守在偏殿,他其实远比赵晏所想更要提心吊胆,嘴再硬,心里却依旧是怕的。 只是他不说,所有的决定都交给她来做。 她提着裙摆,踩着缀满云纹的软底绣鞋,轻轻一踏,轻巧的翻越过窗户,踩在酥软的泥土上,甫一抬头,便对上一双含笑的眼睛,宽厚的手轻轻捂了她的嘴,“别叫。” 赵晏点点头,北河托着她的手臂,抓着肩膀,踩在旁边的栏杆之上,借力、起落,带着她翻过矮墙,稳稳落在地上,两人穿过一片花树林,上了旁边的走廊,长廊临水,倒不似别处暑热,清风徐徐,吹得她裙角微扬。 “姑娘这是要去哪?” 北河声音很轻,此时她方才注意到,这个向来肃穆喜穿暗色的少年,难得着了一身青衣,她摇摇头,“不知道,关的太闷了,想出来走走,却不想被那几个姑娘跟着。” 她吐吐舌,露出少有的几分俏皮,“韩灼这几日也够辛苦,不想他再胡思乱想担心我。” “对了,你怎么恰好在这?” 风吹起湖面上浅浅波纹,北河自腰间摸出一物递给她,“有人想见你一面。” 赵晏垂眼瞧去,是一块黑木漆金的腰牌,上面以行书刻着陈寅二字,她接过,指腹摩挲过上面繁复的紫薇花纹,赵家的族徽。 “这事,本不该我插手,可” “北河,谢谢你。”女子仰着头,她衣衫绯红,衬得双目灼灼,面若云霞,一抬眼,一垂眸,皆是风情万种,胜过漫天的彩霞,竞艳的群花,看得他有一瞬怔愣,“所有的,都谢谢你。” 北河缓过神,表情有一丝不自然,他微微别过头,道:“圣宫把守严格,他进不来,可你受了伤,此事我去禀侯爷,让” 赵晏抬手一把抓住他胳膊,朝他摇摇头,“别。” “别告诉他,他有自己的事情跟责任,偌大的南疆都要他去管去操心,我就别添乱了。” “这样,你带我去见王女,有了王女的手令,我就能出去了。” 北河皱皱眉,“可是......” “别可是了,我想出宫。”她推着人一路往前,北河扶额,扯出一抹笑,反手拽了拽她的胳膊,“姑娘,往右。” 圣宫呈四方之势修筑,王女独居北侧锦苑,韩灼与赵晏居东侧长生殿,西侧过风阁与南侧水源居皆是空置,四方所围,正中便是圣殿。 此刻锦苑内,殷非黑着脸提刀隔着重重人影瞧向身后锦衣华服的女子,破月刀凌空挥过带起低低铮鸣声,“王女说话算话,我过了此阵,便不再拦我。” 女子盈盈一笑,玉手支着下巴,“你这么想回长生殿。” “那我偏就不让你回。” 殷非面色一暗,阴沉的不成样子,手轻扬,破月出,直直劈向挡在王女身前的亲随。 刀风凌厉,击落亲随手中长刀,眼看着就往那人身上劈去,身后的王女陡然变了脸色,“你敢!” “殷非。” 第105章 一声女子的低呼,轻描淡写拦下了破月,狠狠劈在风吟身前金丝楠木小几上,一分两半。 赵晏皱皱眉,几步上前,拉着人细细瞧了两眼,面上的担忧之色方少了几分,将人挡在身后,朝着风吟见礼:“王女恕罪,我这侍从年纪小不懂分寸,有什冒犯王女的地方,还请王女海涵,至于错处,我会亲自管教,便不劳王女费心,这殿中所损之物,也会原价照偿。” “谁要你赔了。”风吟揉揉额角,“倒是没想到你这侍从气性如此之大,我不过找他解解闷子,可没想过成为他刀下亡魂。” 赵晏抬眼,对上风吟的眼睛,定定道:“他不是拿来解闷子的人,王女想解闷,可以找别人。” “姑娘。”殷非低低开口,伸手拽了赵晏的衣袖。 不动容是假,薄唇抿成一条直线,殷非咬着牙帮,沉寂面容浮上几许愧疚。 不是为他,姑娘又何须如此伏小做低,对上这蛮不讲理的王女。 他上前,举刀跪下,“是小的冒犯,认打认罚。” 赵晏缓缓皱眉,冷声道:“起来。” 她伸手抓着少年的胳膊,使不上力,却因隐隐作痛的伤口煞白了脸,“我让你起来。” 少年人纹丝不动,背脊笔挺,直直看向高座之上的风吟,一字一句道:“与我家姑娘无干。” 见拉不动人,她倒是气极了,怒极反笑,抬脚就踹在殷非腿上,“殷非,你好样的!” 倒是上座的风吟顶着北风不善的目光,起身下了台阶,带着几分歉意道:“我也没有瞧不起人,拿他当玩物的意思,这事是我玩过头了。” “王女随侍众多,有善琴棋者,精歌舞者,其间不乏武艺高强者。”北河眉角一扬,“不知道这殷非倒是如何入了王女的眼?” 风吟撇撇嘴,“风伯说,此人尤善赌术,若能讨教一二,必能将之前输的,都赢回来。” “王女竟信他。”赵晏失笑。 “我也不想信啊,那日风伯赢了我一袋金珠,还说什么,行赌这些年,只有跟他是棋逢对手。”风吟指指跪在地上的人,“还说,你们中原男儿最怕痴缠,缠上几回,什么秘笈都能到手。” 北河含笑,与赵晏对视一眼,悠悠道:“前些日子,侯爷给风伯下了死命令,让他看好殷非,别让人跑了,看来这个看似麻烦的活计,他倒是想了个好办法。” 找风吟王女拖着人,殷非打不得也骂不得只能忍着,又能将殷非放在风口浪尖上,根本不用亲自去看着,圣宫之内多的是会看的眼睛跟会说话的嘴巴。 “好他个风伯竟拿我做枪使。”风吟乌黑如葡的眸子转了转,芙蓉面染上一抹怒气,“等我看见他,非得让重景扒了他的皮,竟敢诓骗我,拿我缠着殷非,亏他想得出来。” 她撸了撸袖子,扫过依旧跪在地上的少年,没好气道:“你还不起来,没听到我是被人耍了。” 气着气着,她又像是想起什么来,脸色一变,转身一把挽住赵晏的胳膊,灿然一笑,“赵姑娘可知道,侯爷为什么要让风伯盯着殷非?” 赵晏浅笑,看着一眨不眨盯着她的女子道:“为什么?” “自然是怕你跑了。”风吟王女一笑,露出贝壳一般细细的编齿,指着殷非道:“整个圣宫,只有他敢带着你偷偷跑了。” “王女说笑了,赵晏此番前来,正是有事求王女。” “何事?” “赵晏想出圣宫,不欲惊动侯爷。” “你不会趁机跑了吧,好让韩灼怪罪我?” “我若想走,王女以为侯爷拦得住?” “那你求我。”风吟含笑看着她,有着世家贵族浑然天成的骄矜,也有小女儿家难以掩饰的洋洋得意,“求我就帮你。” “求你。”赵晏声音懒懒,带了几分轻哄的意味,漫不经心道。 “行吧,你既如此盛情相邀与我同游,本王女就给你这个面子,来人,去备马车。”话落,便女侍匆匆去张罗,风吟转过身笑着打量赵晏,女子着绯色百褶广袖如意留仙裙,裙面未缀百花,倒是缀着连绵的云纹,青丝如瀑未簪金玉,只是以一红绸系发,过目不忘的,更是那张英气冷艳的面容,说道:“你不会打算穿着这一身招摇过市吧。” 赵晏垂眸看了眼自己的装束,眉梢一挑,饶有兴致的看向她,只听她道:“我新做了几身男装,同我试试去。” 南疆的街市同明靖的街市没太大区别,一样的繁华吵嚷,各色路人形色匆匆,车水马龙间隐约可辨沿街的叫卖声。 一路出了圣宫,赵晏在若羌城西下了马车,与风吟一行人分别,由北河领着,带着殷非入了城西错杂的街巷一座不起眼的院子中。 一进院子,她便瞧见一道熟悉的身影伫立在院中,身形高大,背影却是萧肃,听见响声,那人很快便转过身来。 陈寅着一身褐色简单布衣,头发胡乱梳起,有些杂乱,下颌生出许些青色的胡茬,徒添几分沧桑,赵晏看着他,忽然就想起了北境军中那些军人,陈寅与他们一样,身上有一种看尽千帆的通透。 她无比清楚,在南疆的日子里,她与韩煜的刀剑相向,势不两立,闻刀的死,都狠狠加诸在陈寅身上,这个比她大不了几岁的男人,撕裂般的成长。 到如今他褪下一身干练劲装,成了眼前这副模样。 “姑娘。” 陈寅向她行礼,北河转身退了出去,替他们掩上了门。 赵晏伸手拦下他拜俯的手,道:“我这些日子也在找你,赵叔想带闻刀的骨灰回北境安葬,我们找遍了却不曾见,你可知道。” 陈寅对上她的眸子,点了点头,默不作声进了屋子,不一会抱出一个石坛,“他在这。” “姑娘,我想亲自送他回北境。” 他声音低沉,带着几分颓意,顿了顿继续道:“是我没能护住他,我想送他回去。” “怡王呢?”赵晏伸手,指尖抚过石坛,“你要回北境了吗?” 陈寅咧嘴,扯出一抹苦笑,“我对殿下未尽的忠义,留到战场上去尽,我从北境来,如今能回的也只有北境。” 默了良久,赵晏方启唇道了一个好。 陈寅看着她,终是默默红了眼角,“谢燕主成全。” 他放下石坛,跪地而拜,艰难道:“我以为我回不去了。” 赵晏看着他垂下的头颅,终究没有伸手扶他,心安理得的受了这一礼,因为她知道,只有她受着,陈寅回北境的心便能定上几分。 “那是你的家,不回北境,你要去哪。” 她声音很淡,一如既往的平静,却是不由想起前世的自己,至死,都在冰寒彻骨的北戎,难归故里。 “殷非。”赵晏朝殷非点点头,少年自腰间摸出一腰牌,递给了陈寅,道:“拿着腰牌去赵家军,自有人会接纳你。” 陈寅接入掌中,自怀里摸出一方绢帕递给殷非,其间裹着一根银针,极细,约寸许,是宫中常用来验毒的银针,针头与针身皆呈紫黑色,验过剧毒。 “小人来见姑娘还有一事要禀,自闻刀死后,我只匆匆见过尸体一眼,悲痛过重,一时失了方寸,只当是手下人没轻重或是殿下授意如此,可后来仔细一想,深觉此间必有端倪,殿下固然是为了逼您,可他比谁都清楚一旦闻刀真的死了,他便是亲手断了与您跟北境的情分,等我从原姜镇连夜赶回去时,尸体已经被火化,留下的只有这坛骨灰,这根银针是我手下人偷偷去验的。” “他不是用刑致死,而是中毒。” 赵晏一惊,抬手接过殷非手中银针,陈寅继续道:“我走时曾仔细交代过手下人好生照料,这事也不曾瞒过殿下,未见殿下有过不虞,手下人也都是我一手提上来的,更与闻刀无甚怨仇,断不会做下此番行径,唯一事存疑。” “赵温宁?”赵晏闭了闭眼,慢慢吐出这个名字。 陈寅看她一眼,似有动容,“正是,看守闻刀的侍从说赵温宁在闻刀死前一天曾去看过他,不到半刻钟便出来了,彼时他们见人无恙便没放在心上,后来闻刀出了事,追责下去,才想起这一错处,可那时赵温宁便消失的无影无踪了。” “殿下的人也曾尝试过在南疆寻她,可西日阿洪在后,明安候步步紧逼,此事便不了了之。”陈寅看向地上静默的石坛,悲痛道:“我讲此事与姑娘,并非想为殿下开脱,只是,姑娘与我都该清楚,殿下即便下死手,废了他,也不会伤他性命。” 赵晏紧紧咬牙,有说不出的焦燥,胸口渐渐生出一股戾气,“彼时,韩煜困我在那,日复一日送来的汤药里,可曾......” 可曾下过别的东西? 风伯说,那场风寒之所以来得那般汹涌险些要她性命,除却旧伤,体类还有别的毒,可她曾服雪莲,百毒不侵,身体便成了容器,故格外虚弱。 话问出口,她便收了声。 她曾服下的那株雪莲,是韩煜去求来给她的。 他若想害她,该直接废她武功。 原来再多的疑心,都抵不过一份深信不疑的信任。 可当韩煜一点一点耗尽她所有的信任与旧情,只一个赵温宁便可在其中兴风作浪,轻而易举让她将所有的恨,所有的痛都怪罪到这一个人身上。 当日发簪偏了一寸,或许就是天意。 便是如今,她不能恨韩煜,却也不能不恨韩煜,若说凡事都有一个因果,那便是韩煜种下的因,结成了恶果。 “这事我会解决,你带着闻刀随赵叔他们一道先撤出南疆,再回北境。” “姑娘。”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这本是我该做的。”她别开眼,攥着的手一寸寸寒冷,“回北境去,让他早日入土为安。” 街市繁华,人流如织,马车稳稳停下,赵晏方从沉思里清醒过来,她想起那日赵温宁的字字句句,像是砸在她脑袋上一样,彼时只觉得过于骇人,如今细细想来,却全然变了味道。 与你的七分相似,足以让我难过一生。 这句话像是砸在她心上一般,总觉得心绪难平。 车帘掀起,北河探头看向她,道:“姑娘,王女请你下车。” 她尚未开口,一旁的殷非倒是先答了话,“去哪,做什么?” “王女说,难得出圣宫一趟,须得尽兴而归,她做东,替姑娘接风。” 赵晏想起圣宫掌管大小事宜的侍卫长重景,咧开了嘴,撩起袍子下了车,看来在这圣宫待烦了的不止她,还有南疆这位圣女。 可当几人被风吟身边侍从引着到了地方时,北河与殷非齐齐变了脸色,北河更是轻斥侍从,“胡闹,王女怎能来此!” 第106章 赵晏抬眼扫过面前的建筑,神情了然,低眉看了眼身上的衣着,弯出一抹笑来。 看来风吟一早便是打定了主意要来这,她们倒是互借东风。 “若猜得不错,这便是南疆的花楼?” 龙飞凤舞的漆金大字写于黑色金丝楠木匾额之上,高悬楼前,气势恢宏更甚一般酒楼。 “朝暮楼。”赵晏薄唇轻启念出牌匾上的字,不由得便笑了,道:“这的主人倒是有意思,朝暮,不知到底是朝朝暮暮,还是朝秦暮楚。” “姑娘。”殷非不赞同的皱了皱眉,“你是女子......不能进此处,我们回去吧。” 赵晏却是摇摇头,道:“能入王女眼的好地方,我也想去瞧瞧。” “何况,我这不是着了男装。” “这跟穿什么衣服没关系,姑娘是女子,即便穿了男装也是女子。”殷非冷着脸,“那王女不知存了什么心思!” 赵晏看着他的模样似是被逗乐了,轻笑一声,“殷非你年纪小小,却这般古板,倒不像是姚七那种离经叛道的人教出来的学生,反而像我长兄教出来的。” 话落,几位妖妖娆娆的女子着各色纱衣,绢帕捂唇,朝着他们一行人轻笑,其中有个胆子大的,还朝着北河抛了个媚眼。 赵晏似笑非笑,朝殷非一瞥,“这些人精未免看不出我是女子,只是门开四方,迎八方客,揽各路财,在她们眼里来的都是财神,哪分什么男女?” 话落,抬步就往前,北风面色几变,终是回身挡在赵晏身前,他面色算不得好,耳廓上染着一抹可疑的红,就连一旁向来肃然冷静的殷非,也是悄悄红了耳朵,飞速挪开了眼。 北河看着她,微微蹙着眉,咬着牙帮子道:“姑娘,还是别去了。” 赵晏看着他二人反应,心里倒是起了几分捉弄的意思,眉梢轻挑,弯唇笑道:“不过是青楼,何必如此大惊小怪。” “你们以前没去过?” 殷非红着脸却又皱着眉头,支吾不出一语,赵晏拍了拍他的肩膀,“没去过就更好了,带你们开开眼,当年我逛青楼时,急着去抓人,倒没仔细瞧过几眼,倒是先挨了一顿罚,这次倒要好好看看。” 北河听她的话一愣,与殷非对视一眼,等回过神,那人却已经背着手跟着引路的侍卫,懒懒散散的踏进了朝暮楼内。 二楼的雅间之中,娇声燕语不绝,丝竹悦耳,美色动人,即便是赵晏一女子都不由多看两眼,王女的侍从垂首行在前,北河跟殷非一左一右挡下廊上欲近身的女子,倒是只有赵晏兴致勃勃的四处张望。 檀木做梁,水晶玉壁,珍珠帘幕,就连这楼中女子身上所穿无一不是绫罗绸缎,连绢帕也是上好的丝绢,进出楼内的客人瞧着也是光鲜亮丽,一看便是非富即贵,她暗暗思忖,就是京都城内,怕是也只有那挽香阁能与之媲美,这般的富丽堂皇,足见主人家绝不简单。 “来了?” 雅间之内的小榻上,风吟斜斜依靠着青玉枕,榻下跪着一媚色女子,手执玉盘,正一颗一颗给风吟喂葡萄,小榻之前,坐着三位遮面女子,一人抚古琴,一人执洞箫,另一人娇音婉转,唱着她听不懂的南疆小调。 赵晏领着殷非于东侧落座,北河落座于西侧,风吟挥挥手,很快便有人领着几个貌美高挑的女子进来,在他们身边半跪着伺候,赵晏抬手,示意那女子坐下。 “王...姑娘好兴致,圣宫之内的丝竹歌舞竟是已经入不了眼,要跑来这看。”北河冷冷开口,面色已无方才那般拘谨不适,恢复了一贯的肃冷,带着几分不愉。 风吟不看他,笑盈盈的望向赵晏,“朝暮楼,有三绝,琳琅一曲琵琶音动南疆,蝶舞身姿婀娜媚如柳,纸烟芙蓉面一笑倾人城。” “我本来是在赌坊的,听旁人说今日难得有琳琅与蝶舞共同献技,自然要带你来一饱眼福,再说家里的菜天天吃,也该腻了,换换口味。” 赵晏面前的酒杯尚未举起便被殷非不动声色的换掉,塞了温热的茶杯在她掌心,赵晏无奈,浅抿了一口道:“茶不错,美色也不错,不知重景大人知道了,心情会不会不错?” “赵长欢。”风吟倒也不恼,轻飘飘道:“那倒是不知道,韩灼知道你先会故人,后逛青楼,心情会怎样。” “他那样喜怒无形的人,生气起来,比重景更难以招架。” 说着她轻轻扬了扬下巴,赵晏顺着她的目光抬眼瞧去,雅间门口站了不少莺莺燕燕,用风伯的话来说,这估计就是最难消受美人恩了。 “我这是上了风姑娘的贼船?” 风吟抬起头,“你自己跳上来的,倒也算你我二人各取所需呗。” 门口一阵吵嚷,赵晏端着茶杯转了转手腕,她倒是知道自己这张脸生的招摇,可同为女子被她们这样瞧着,心里总觉不大自在,轻咳了一声,自腰间摸出一颗金珠递给了身前伺候的女子,道:“让她们都散了,吵得人头疼。” “知道你这张脸招人的紧,不然我也不会央着你来。”风吟低头笑笑,噙过女子玉指间的葡萄,含糊道:“既是这番境况,我倒放心几分。” “不知风姑娘打着什么主意。”北河喝了口茶,“赵晏还有伤在身。” 他声音沉稳,正襟危坐,低垂着眼,面容严肃,一侧伺候的女子也只是远远坐着,偶尔替他添茶,倒不像是来这风月之地消遣,更像是来谈什么正是的,看着却不如风吟跟赵晏来得自在,殷非自是不用说,坐在赵晏身旁安安分分的添茶递果,连眼都懒得抬。 风吟长叹一声,“你说这韩灼都养了一群什么怪物,还有你身边这少年,美色面前无动于衷,一天天过的跟和尚似的。” 她直起身子,盘腿而坐,抬手支着下巴道:“我呢倒也没打什么坏主意,只是这朝暮楼三绝,尚有这纸烟从未有幸见过,听说此女媚色天成,让人见之难忘,就是这南疆,能成此女入幕之宾的也没几位。” 赵晏听着,她放下酒杯,疑道:“这与我,有什么干系?” 风吟意味深长的笑笑,“自然是有关系的。” “美人总有几分脾气,更何况这闻名南疆的美人,脾气更是古怪,架子也不小,若她不愿,即使一掷千金也难相见,不过她既自诩南疆绝色,又听到这楼里来了位容色更甚的客人,我再掷千金,她只怕也会顺水推舟来见上一见。” “风吟,为何想见她?” “朝暮楼三绝,这纸烟仅凭一张脸坐稳了头牌的位子,我自然好奇那副皮囊,更好奇皮囊之下的,那个人。” 赵晏不仅摇摇头,那些年她在京都遇见过不少骄矜的公主贵女,倒似风吟这般的离经叛道,不着边际的,是从未遇见过,倒有几分别样的可爱。 许是因为风吟的性子里除了娇蛮,还有直白,坦诚,同样,她很聪明,知进退,还会装傻。 “你就这般笃定,那纸烟姑娘这般沉不住气,会因这楼里几句风言风语接下帖子?” “自然,人总有些自负的地方,在这朝暮楼里,她能依仗的不过是那张过分漂亮的脸,可旁人口中一旦有了更好的,更漂亮的出现,她那份自负心就会坐不住,其实来之前我倒也不算十拿九稳,不过见了门口那些人,倒是确信几分。” “风吟通透。” 风吟见她不大有兴致的模样,眼珠子微动,话锋一偏,道:“这纸烟姑娘心高气傲,却唯独对一个人,格外不同。” 她抬眼悄悄瞧了眼赵晏,女子眉目如画,身姿英挺颇有几分豪迈之气,脸上浮着温和浅淡的笑,身上那种凌厉逼人的冷艳感削去几分,徒增几分柔和,本是漫不经心的眸子在听到这话时,饶有兴致的看了过来,等着听答案。 风吟动动唇,笑着吐出两字,“韩灼。” 赵晏略略点头,看着倒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风吟没见到预想中的表情,遗憾道:“你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 “我家姑娘很好,没有明安侯,我也北境有大好的儿郎。”倒是殷非先开了口,赵晏好整以暇的坐着,抬手安抚了身侧的殷非,递了橘子给他,笑道:“我心里自然好奇,想见见这位纸烟姑娘,但要想我有所动容,你应该带我去见韩灼心里格外不同的女子。” 宽大的袖袍一晃而过,趁殷非不注意,她抬手顺走了桌边的酒盏,淡淡抿了一口,唇齿间都是酒味的清香,“我算不得大方,会吃醋,说不定会大打出手。” “哈哈哈哈,跟那女子吗?”风吟笑声豁朗,甚是开怀。 赵晏偏头想了想,以自己的性子欺负一个弱女子,自然是不大可能,于是甚是认真道:“我倒算是怜香惜玉,估计会跟韩灼拼个你死我活。” 北河听了她的话倒是嘴角微扬,像是被逗笑了,那抹笑意却又很快淡下来,像她这样好的姑娘,任谁能得她多看一眼,都是庆幸。 怎舍得辜负,即便是主子,他暗叹了口气,将不该有的那股心思慢慢压了下去。 思量间,门外传来轻叩声,他抬眼,对上一张艳若桃李的面容,却听那头,风吟朝着赵晏低声道:“这不是来了。” 赵晏循声望去,看了半响,也只得评一句,臻首娥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风吟看着莲步微移缓缓:“而入的女子,愣了一秒,如果说赵晏的冷艳清媚像一把刀锋暗藏的剑,面前这位纸烟,就像是柔媚的春风,所有的娇和媚,都在盈盈浅笑里,柔软的身段里。 那女子并不看她,却是转眼瞧向了一旁的赵晏,目光打量过,微微颔首,“敢问姑娘,明安候近来可好?” 赵晏看着她身上那抹紫衣,竟无端觉得有些刺目,一旁的北河听到这话,手一偏,酒洒了大半。 圣宫内,韩灼跟开阳一路进了圣宫,身后跟着身着绯红绫罗长袍的章豫,走了一遭西晋,却一如既往的花枝招展,风流雅致。 “我说这赵长欢,可真是够能折腾自己,自我见她,她就没好过,不过,你怎地将人安排在这圣宫里。” 章豫一边走一边道:“侯爷,可是若羌城那处四进的院子觉得小了?” 韩灼没回头,一路上了长廊,往长生殿去,“南疆危机四伏,圣宫最安全,我放心。” “啧啧,兄弟被那沈拾娘抓的时候,硬是不见你心疼我一分。”他一把揽住身旁的开阳,“你说,你主子想起我没。” 开阳不语,笑着摇了摇头,韩灼淡淡瞧了他一眼,“如今你不是好好活着。” “那不是全凭我的聪明才智。” 话落,便遇见自长生殿出来的四个侍女,一脸惶恐,见了韩灼更是纷纷下跪,韩灼看着地上几人,面色几变,“怎么了,说话!” 几个女侍面色通红,跪在地上身子抖得如筛糠一般,喃喃道:“赵姑娘,不见了。” “服过药,本该午睡,姑娘不让守着,我们只能在外间守着,快一个时辰了也没见动静……宫里寻遍了,也没见人。” 韩灼面如冰霜冷的吓人,“殷非呢?” “不……不见了。” 长廊之上陡然安静下来,韩灼掌心拿着的点心渐渐捏成了粉末,原本是拿给他佐药的,如今倒用不上了,地上的女侍偷偷抬眼,看着这位面色冷硬的明安候,大气都不敢出。 半响后,韩灼才缓缓转身,一步一步沿着来时路往回走,他走的慢,没了来时的兴致,开阳跟在身后,低声道:“主子,我听闻,午后只有王女的车驾出了宫,若是赵晏想走,也不会这般无声无息便走了。” 韩灼停下脚步,满天彩云在他身后,低沉道:“给我备马,沿路封城,派人出去找。” 章豫眨眨眼,看着面前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的韩灼,此刻却是方寸大乱,他挠了挠头,“明安,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没等到回应,章豫看着长廊上步履生风的故友,却是不由笑了,这么多年,韩灼那颗荒芜的心,总算有点别的东西了。 他轻笑一声,跟了上去,“哎,你等等我。” 第107章 暮色一点点落下来,朝暮楼一片歌舞升平,杯盏交错,今个难得琳琅与蝶舞共同献技,楼上楼下,大堂雅间都坐满了人,吵吵嚷嚷的,让人不由咋舌,这等销金窟夜入斗金皆不在话下,难怪这楼内所用一应皆是最好的品相。 赵晏看着面前盈盈的女子,似是想到什么,手摸向腰间那方青玉,指尖轻轻摩挲过上面那个明字,韩灼的玉佩,此刻正静静系在她腰间,心里倒是闪过一丝异样,看来风吟说的,不尽是胡诌,静静道:“应当是不错。” 纸烟温婉一笑,施施一礼,“如此便好,奴也就放心了。” 话刚落,一位老鸨模样的中年女子便扭着屁股走进了雅间,边走边道:“哎呦我的纸烟哟,贵客已经来了,快走吧。” 说着打量了此间内的客人,做男装打扮却带着两个身姿魁梧模样俊朗的男子,再看那身上衣袍正是上好的流云锦,只怕是这南疆哪个大族的世家小姐,再看这长相,也不似小家小户能养得出的姿色,面上不由堆满了笑,“几位贵客稍后,我们这朝暮楼不止有姿容貌美的姑娘,模样俊朗的小厮也不少,贵客且稍等,这就传人来伺候....” 说着便伸了手,去拉纸烟姑娘的胳膊,赵晏看着她,女子面色算不得好,咬着唇,隐有为难之意,笑容有些勉强,她不想去。 赵晏皱了皱眉,她隐约猜到是什么事,指尖按在自己衣袖上轻轻敲了几下,淡声道:“花娘,你这纸烟姑娘姿容甚美,合我心意,您开个价,本姑娘包她一晚。” 她微微偏头,眉梢上挑带出一抹风流,将京都城里那些个纨绔子弟的倜傥学了个十成十,“对了,我还要你们楼里模样最好的小厮。” 赵晏声音刚落,那花娘面上便露了为难模样,小心的陪着笑,道:“姑娘可别,老身绝无怠慢姑娘之意,只是这纸烟,实在不能包给姑娘......” “这楼里善解人意的姑娘多的是,姑娘何必非纸烟不可。” 风吟似笑非笑看向赵晏,只见她指尖轻轻敲了敲面前的小几,使了个眼色给一旁的殷非,后者扬手,一叠银票轻飘飘仍在桌上,花娘看着那叠银票倒是一愣,却只见赵晏起身,掌心贴着纸烟胳膊,一把将人拉进了怀里,殷红的唇瓣扬起一抹笑意,道:“做生意,讲的是和气生财,纸烟姑娘既是先接了在下的帖子,再贵的客也得等着,您说是吗?” 她容貌盛,狐狸眼微挑,带着几分挑衅的意味,有股难言的凌厉,“两万两湖山钱庄的银票,倒也委实算不上为难您了。” 即便是京都城,再贵的姑娘,出场也不过五千两,这纸烟姑娘便再是绝色,也不过是红尘里打滚的人,两万两,足以买下她。花娘看着那一叠晃人眼的银票,不由倒吸一口凉气,心中确实动了几分心思,再看向赵晏时便更是恭敬,却是一脸难色。 这命与钱财,自然是命更重些。 “望姑娘恕罪,不是姑娘给的银子不够,客人们尊贵,老身一个下人自然两边都不敢得罪,只是......” 说话间,雅间门口掠过一抹黑影,赵晏用余光淡淡扫了一眼,两个身着劲装腰佩长刀的人正凶神恶煞的站在门边上,恶狠狠看着里面,一副随时都会冲进来的模样,那身形,不太像花楼里的打手,倒更像是行伍之人或是哪个世家大族训练有素的护卫才是。 那花娘自然也是瞧见了,果不其然面色白了几白,神情一凛,慌忙道:“那位客人是纸烟姑娘的旧客,还是让纸烟姑娘自己拿主意。” 纸烟轻轻拍了拍赵晏按在她肩上的手,眉目低垂,曲膝道:“多谢姑娘好意了......只是” “我向来不做吃力不讨好的事情。”赵晏眸色黑沉,目光悠悠,“你既识得这方玉,我也愿替故人护你一二,你若不领情,我不会强求。” 静了半响,垂首的女子双手交叠,扬起,露出伤痕斑斑的胳膊,伏身拜下,“望姑娘怜惜。” 赵晏看着她胳膊上紫青交错的伤痕,眸子微缩,就连一旁默不作声看好戏的风吟也支起了身子,低声道:“你这身上的伤......” 随即却又似想起什么一般,面色难看。 这红楼楚馆自是花钱买个快活,可这花楼里的姑娘也是姑娘,这下手,得有多狠。 门口两人见事情不对,抬步就闯,赵晏指尖酒杯轻转,手腕一扬便砸了出去,稳稳落在那二人脚前,殷非提刀将二人挡下,其中一人朗声道:“阁下有意为难,就莫怪我等不客气了。” 风吟见了纸烟身上的伤,本就又惊又怒,听见这话,脾气顿时就上来了,扬声道:“就是为难你了,如何不客气!” 很快,留在楼外的王女侍从便入了楼内,殷非领着人守在外面,顿时又安静下来,留下战战兢兢的花娘跟跪地不起的纸烟。 花娘面色青白,喃喃道:“这可怎么办才好?” “你起来。”赵晏微微闭眼,悠悠倚在靠枕上,“既是楼里的姑娘,弹首曲子吧。” 古筝苍凉肃冽的曲声流泻而出,不似一般曲调,也不是常奏的琴曲,入耳尽是金戈铁马的铿锵之意,赵晏慢慢睁眼看向她,指尖抚过,满是豪迈壮烈之情。 刀剑声响起时,曲声依旧,极不和谐的声音闯了进来,赵晏微微蹙眉,看向风吟道:“王女逛花楼这事,是不是不能传出去?” 后者斜她一眼,没好气道:“你见过哪一族的圣女,能逛花楼?” 赵晏淡淡“哦”了一声,看向一旁的北河,“要不,你带风吟先走。” “我不走。”风吟瞪她一眼,道:“再没义气也不会留你一个在这里,我倒也想看看这若羌城里还有谁能这般嚣张。” “你身上有伤,我放心不下。”北河看向她,雅间外的吵嚷声越来越大,藏在袖间的手慢慢握紧,攥着拳说完了这句话。 这一次,不是姑娘,而是你。 “此人来势汹汹,只怕不是善茬。”赵晏不赞成的看向那二人,却见两人皆不肯让步,她抬手按了按额角。 一曲终,赵晏闭目,微微后仰,压着心头那股莫名的烦躁,意味深长道:“说说吧,你与明安侯的过往。” 好一段佳人有难,英雄相救,即便零落红尘,却也只对着一人念念难忘,所以才对那枚青玉印象深刻,只看一眼,便能确定,冒冒失失不计后果想要知晓那人的下落。 即便因此遭人虐打,也舍不得说那人一字不好。 韩灼那样好的人,值得让人这样惦念一生。 可韩灼,也会有这样的时候。 外面传来吵嚷的怒骂声,与刀剑碰撞的清脆声响。 赵晏轻叩桌面,心底那股惶惶与焦躁再也抑制不住,喷涌而出,再睁眼,眸子凝上淡淡的薄冰,朝着北河懒懒道:“告诉殷非,不肯走,就打晕绑了,扒了衣服捆在大厅。” 只听咚的一声,花娘面色青白跌坐在地。 若羌城的主街之上,一声清厉的声音突然响起,白色的骏马撒开蹄子,踏在青石砖上,马色如霜纨,马蹄声铿锵,将十几名随从远远甩在身后。 “驾!” 一行人呼啸而过,惹得众人纷纷侧目。 不过片刻,韩灼单手勒住缰绳,吁了一声,白马响亮长嘶,蓦然人立而起,然后稳稳停在街道上,韩灼一抹绛紫色长袍,星目微沉,凝出一抹凌厉,沉声道:“她人呢?” “在朝暮楼里。”危月与毕月相视一眼,迟疑道:“姑娘与王女点了十个小厮,两万两包下了纸烟姑娘,还把武家的少爷给绑了。” 韩灼眉头一蹙,额角跳了跳,十个小厮,还敢......,她倒知不知道自己还是个未出阁的姑娘。 “呦吼,两万两。”章豫驱马上前,声音还带着浓浓的笑意,一双眼笑得弯弯的,像只狐狸一样,笑眯眯道:“不愧是赵姑娘的作风,还打人,啧啧,武家的少爷,哪个武家?” 毕月回他,“这南疆能说得上名号的,自然是北部那个武家,武良的独子,武亦雄。” 韩灼面色淡然,只是一双眸子幽深的吓人,道:“是她亲自动的手?” “不是,殷非动的手,赵姑娘让人将那武少爷扒了衣服,捆在朝暮楼大厅的柱子上。” 听到这,开阳的面色不由变了几分,对着韩灼低声道:“王女生辰在即,估计这武少爷是来赴宴的,武良宠极了这个儿子,此事,不然还是属下出面。” “无碍,我亲自去。” 此刻朝暮楼内却并未被此前不和谐的插曲打乱节奏,依旧是一片声色犬马,楼中所有人皆是压不住好奇,伸着脖子朝二楼的雅间瞧去,再看看大厅中上身不着寸缕被扒光衣服晕过去的男人,直到一个个身穿墨色劲装的佩刀侍卫冷冽的走进朝暮楼,这楼里所有人这才恍然,这场看似过分的荒唐让这个夜晚注定难以安宁。 “赵长欢,你不会是,当真了吧?”风吟一手托着下巴兴灾乐祸的问道。 赵晏不答,垂首看向纸烟,淡淡开口:“那姓武的,又如何知晓此事?” 纷闹间,外面的响动传了进来,殷非疾步而入在她耳边低语几句,赵晏嘴角一扬,有些意外,却又很快不免忐忑起来,看着眼前一众小厮极规矩的端茶倒酒,其间几个胆大的时不时目光瞟向她,不由眼前一黑,摆手道:“将这些人领出去。” 话刚落,便见一抹绛紫色衣角出现在门口,赵晏抬眼对上韩灼那张冷若冰霜的面容,讪讪的弯出一抹笑来,一旁的风吟则早早便起身了,轻咳两声,毫不迟疑的在赵晏的注视下出去了,她伸手挠了挠头,“你怎么来了?” 韩灼在她面前坐下,自个斟了一杯热茶,“听说你点了十个小厮,来看看” “咳咳......” “赵姑娘,果然出手阔绰。” “.......” “你看我可值你赵长欢两万两?” “在我心里,侯爷自是千金难求。”赵晏自知理亏,伸手去握他的手,甫一碰上,便十指交缠在一起,见他面色稍有松动,她弯弯了眼,知道这人没真的生气,温声道:“回家吧,我饿了。” 纸烟咬唇跪在一侧,看着那张清冽冷肃的脸上第一次出现那样的神情,半分眼神也不曾瞧向她,两人相携起身,十指相扣,男子微微偏着头,像是在说些什么。 “去见陈寅了?” “嗯,他说闻刀的死,不是韩煜所为。” 相握的手不由紧了几分,赵晏无奈的叹了口气,另一只手轻轻握上他的肩膀,想抹去他情绪上的不安,静静道:“风吟生辰后,一道回京吧。” 韩灼听后良久无语,只是静静抓着她的手,良久才道:“好。” 大堂内一片肃然,持刀而立的黑衣人,还有锦衣华服笑容得意的章豫,朝暮楼里的宾客与舞姬见二人身影皆是瞪大了眼,满眼惊讶。 先是两个女子堂而皇之逛青楼,为夺纸烟姑娘先是将名声显赫的武家得罪个干净,又招了来明安侯不说,再见此刻两人毫不掩饰交握的手,此女子身份越加成迷,不由浮现种种猜测,听说此次明安侯南下,身边带了镇国公府的姑娘。 只见这女子姝色动人,眉目清艳,即便是那纸烟姑娘也逊色三分。 众人皆是面色大变,纷纷垂目,花娘更是吓得不轻,若那女子是明安侯的心上人...... “姑娘。” 一声清脆的声音响起,打破了诡异的寂静,众人纷纷抬眼看向二楼,却见纸烟站在木梯之上,施施一礼,“今日多谢姑娘了。” “我只是看不惯有人这般作践女子,可我也不喜欢你利用他。”赵晏淡淡开口,眉目冷冽,“望姑娘,好自为之。” 第108章 “赵姑娘每次相见,都是如此,让人难忘。”章豫朝她颔首,浅笑道。 “不及世子。”赵晏弯唇,看着他那一身绯红招摇的华服,悠悠道出后半句,“明艳过人。” 韩灼拥她上了马,斜着眼睛瞥了章豫一眼,嘴角淡淡一牵,“你说这朝暮楼比之你的挽香阁如何,南疆的商路,不知道你章财神吃不吃得消。” “哎我说,明安你别激我。” “如何?” 章豫眼珠子一转,笑得志得意满,“别的不说,这商路上,我章豫说一便是一,吃不吃得下,你且走着瞧。” “毕月危月借你,三成利。” 章豫笑着拍手,“五成利,日后求你帮个忙。” 未得到回应,马背上的人背脊挺拔,拥着人驱马远去,他摇了摇头,倒是没急着去追,朝着身侧的毕月、危月笑道:“你家主子可曾带你们喝过花酒?” 见二人一脸肃色,他便扬唇笑了,“走了,世子爷带你们长长眼。” 领着二人,转身又进了朝暮楼。 回了圣宫,便有诸多事宜再度缠上来,许多人等着见韩灼,许多事等着他去处理,韩灼牵她去了过风阁的书房,抬掌摸了摸她的发顶,转身入了偏厅与南疆的官员议事,隐约听见是有关南疆余孽追捕跟过几日风吟生辰的事。 书案上堆积了许多没看完的卷宗,堆成小山似的,她不免有些恍然,前几日这人时常待在长生殿,眼下时浮着淡青色的阴影,看来不是如他所说那般没事做,而是白日里守着她,到了晚上,才会做这些事,所以日日睡不好,或者是压根便没睡。 她垂了眼,不由想起方才在朝暮楼韩灼那双直勾勾的眼,想必是以为她偷偷跑了,才那般兴师动众,做事失了章法,她随意取了一卷,上面誊写着此次王女寿辰南疆各部世家前来若羌城的名单。 粗粗瞧过,便见端倪。 烛火晃动,赵晏静静等了会,慢慢合上卷轴,唇边扯出一抹苦笑来。 一切恩爱会,无常难得久,生世多畏惧,命危于晨露。 识得韩灼这一场,她唯一了悟的便是这句佛偈。 她好像,渐渐开始跟韩灼一样,在心底肆意长出了难言的不安。 像是一根无处安放的针,时不时戳在她心上。 她低叹了口气,摇了摇头强迫自己不去想那些事情,半眯着眼,倚在小榻上,恍惚间竟睡了过去,不过只是浅眠,很快被前来奉茶的侍女惊醒,几人连连告罪。 赵晏摆摆手示意无事,撑着自己坐直了腰背,“几时了?” “回姑娘,已经戌时了,姑娘可是饿了,侯爷刚吩咐过,给您先摆膳。” “不必。” 她起身,隔着花窗,远远瞧着那人端坐在主位,神色淡淡,脊背笔挺,时不时轻挑眉梢,他话很少,大多时候都是静静听着,时不时点头,做下决断,一副游刃有余的模样,位于他下首的那些人大都年长于他,却多是一副诚惶诚恐的模样,面色肃然。 儿时像孤狼一样的那个孩童,终于走过了尸山血海,彻底长成了青年模样,五官英挺,眉目俊朗,气质内敛而沉潜,无畏而无惧,肃冷从容。 历尽千帆,终于无人再敢欺他,辱他,此刻的他,像是一把锋芒毕露的剑,光华万丈,无人可轻视他,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或钦佩仰慕,或敬畏惧怕。 “一会侯爷出来,转告他,我在长生殿等他一道用晚膳。” “这...。”为首的女侍抬头看她,面露迟疑。 赵晏看她一眼,“身上脂粉味太重,我想回去沐浴更衣。” 听到这话,那女侍才应道:“那我等送姑娘回去。” 赵晏倒没反驳,白日里的事,想必这些女侍也受惊不轻,便由着她们一路跟到长生殿外,眼见她进了殿内,与长生殿伺候的女侍打过照面,方才离去。 “回来了?” 甫一进殿,便听见风吟清脆如铃的声音,女子懒懒靠在窗边的美人榻上,见她看过来悠悠扬起一个笑来,“还以为你会跟侯爷一道回来。” 一旁的风伯也从椅子上站起身,讪讪道:“我来赔罪。” “何罪之有?”赵晏听见自己含笑的声音,此事,谈不上怪罪,若是论,怕也只能怪自己够折腾,连累这一众人担惊受怕,“再说,该赔罪的人可不是我,是殷非。” 风伯蹙了蹙眉,扯出一抹生硬的笑,贫嘴道:“殷大哥,估计会打我。” 风吟咯咯笑了,扬着眉道:“估计会打死你。” “殷非手底下有数,打死不至于。”赵晏举了茶杯,轻轻抿了一口,“半死吧。” 看她心情像是不错,风吟努努嘴,与风伯对视了一眼,又偷偷瞧她神色如常,依旧是一副自在洒脱的模样,两人双双起身,“既然你不生气,我就先走了,重景还气着我逛青楼这事呢,得好好哄哄才行。” 风吟起身,领着身边一众女侍风风火火的走了,风伯摇了摇扇子,嘴角噙着笑,“我去找开阳讨教两招,以免被殷非打个半死。” “对了。”他顿住脚步,敛去几分漫不经心,转头朝着赵晏道:“北河,他自请受罚,去军中做苦役,侯爷没允了,他倒是自己跑去了。” “嗯?” 风伯眸中闪过一丝暗色,扯出一抹苦笑,“倒没见过受罚还这样上赶着的。” 赵晏沉吟片刻,默默点了点头,道了一句“我知道了。” 原本是夜卫的事情,她不便过多干涉,可是北河,终究是因她受了责罚。 入夜后偌大的长生殿骤然安静下来,空荡荡的,只听过堂的夜风,沙沙作响的林叶,不知名的虫鸣声,今日一天,发生了太多事情扰乱她的思绪,半刻不得清净。 而今骤然清冷下来,却只觉那些思绪像是长了脚一样顺着藤往她脑子里钻。 下药的不是韩煜,杀人的也可能不是韩煜,甚至将赵温宁带来南疆的人也不是他。 数年前的英俊少年郎,也曾是她心心念念明目张胆喜欢过的韩长风。 可是何时起,横亘在他们之间的误会、仇怨,让他们各自都背负了太多,少年撕裂般的成长,她成了他不得不放下的人,家族倾覆,她只得远走北境,顺势接下父亲留下的军权势力,护佑百姓,她以为相负是他的背离、他的舍弃,为了他的勃勃野心。 可是当一切她眼中的真相因为有了难言之隐,爱恨就都不那么纯粹了。 她将自己沉在浴桶中,想要清醒几分,却发现自己好像做不到完完全全的去恨韩煜,也做不到完全忘记他,即使如今心头萦绕的是另一个身影,可就像韩灼担心的那样,韩煜与她有前世今生的许多年,有斩不断的羁绊,即便她努力不去提及,却也会在不经意时浮现在脑海里,那是她的过往,却即便是她自己也无法了断。 赵晏吐了口气,顶着沐浴后半干的长发,拎着茶几上备着的酒壶,出了殿门,足尖一点跃上了殿前的梧桐树,莲青色烟云长裙在枝桠间散开,与乌黑的长发交错,白色绸缎的软底绣鞋半勾在脚尖上。 壶中的桃花酿酒味很浓,更多的是香,格外的香。 酒香弥漫在空气中,空荡荡的胃里忽然便热了起来,火辣辣的,纤足轻晃,望着远处通明的烛火发愣,南疆的圣宫,一是做圣女居所,二是祈福所用,供奉的神殿之上,有上万的香烛灯火,即便是夜间,也是格外明亮,宛若白昼。 高大的身影慢慢靠近,看着树上那抹身影轻轻蹙了眉。 “赵长欢。” 树上的人垂眸望下来,默默凝视许久,身子一歪,斜斜跌了下来,似春日里迎风而落打着转的花一般,又像是折翼的蝴蝶,轻盈而飘然。 她倒似一点都不怕,水灵灵的眸子里氤氲着水光,韩灼飞身上前,探手揽过肩膀将人接住,身子一旋,女子单薄的身子跌入胸膛,重重的撞入怀中,纤细的胳膊顺势攀上他脖颈。 “你回来了。” 韩灼垂眸看着怀里的人,将人放下,低低道:“伤还没好,哪来的酒?” 月光洒在赵晏身上,像镀上一层淡淡的光华,眼底的水光染上几分媚色,细嫩的面颊上有了微红,宽松的衣袖垂落,露出白皙的臂膀,她总是能将女子的衣裙穿出一股英姿飒爽的豪迈之气,却唯独这一次在他怀里,妩媚的像一朵花。 “阿灼。” 喃喃的低呼响在耳畔,还来不及应答,温热的吻便莽莽撞撞迎上来,韩灼眸子一缩,女子的眸子里像是藏了漫天星河,蕴藏着灼人的光,直直瞧向他。 甘甜的酒气在唇间辗转,赵晏像是醉了,环着他的颈,吻的热烈而急促,韩灼望着她的眼,碰上她的每一寸肌肤都像是着火一样,痛痒难耐,暗沉的眸子好像压着火,微颤着手抚上女子脊背,越发用力的抱紧了怀里的人,呼吸渐渐紊乱,纠缠难分。 女子细嫩的手抚上他的脖颈,像是想抓住些什么却不得其法,顺着他的脊背,周身胡乱的摸。 被她摸过的后颈滚烫,带起阵阵酥麻的战栗。 在那双游鱼似的手快要碰到他腰间时,他慢慢停了下来,凝视赵晏那双水蒙蒙的眼,闭了闭眼,长睫剧烈颤抖,唇从她的脸颊擦过,慢慢落在耳后,将她缓缓地,紧紧按进了怀里。 赵晏酒醒了大半,脑子里轰的一声,浑身的血液都涌向头顶,骤然清醒。 耳边是男子低声的粗喘,她面上一红,随即弯出笑来,轻啄在韩灼脖颈上,只觉男子身子轻颤,沉沉道:“别动。” 她眉眼含笑,眼波流转,看着这个只是死死抱着她,克制而隐忍的男人,低声道:“我是你的,韩灼。” 韩灼一声不吭,只是抱着她。 在他过往的人生里,有过太多的死亡与污秽,但是那些劫难与磨砺,从没有像赵长欢这样,让他狼狈无措。 她总能轻易的撩动他的思绪,打破他的冷寂与沉稳,随随便便就能将他冰冷的铠甲敲碎,让他方寸大乱,束手无策。 “你醉了,赵长欢。” 他念她的名字,总是一字一句,颇有威严,却又缱绻缠绵。 “我不会让人轻慢你,即便那人是我,是你愿意。” “跟我在一起,韩灼,你是怕自己会后悔吗。”赵晏深吸一口气,静静看着他,男子冰凉的手轻轻握上她的手,眸子恢复了一贯的冷静,清浅的吻落在她发顶,浅声道:“我怕你后悔。” 水光氤氲的眸子猝然落泪,她唇边扬着笑,又哭又笑,“我可真是......” 可真是好福气。 “什么?” 女子仰头,张口咬在男子下巴上,浅浅一圈痕迹,“你以后,不准喜欢别人。” “不会。” 赵晏抬眼悄悄看他一眼,笑意朗然,“走吧。” “用膳。”她扣着他的手,脚尖轻踮,附耳道:“然后做情人该做的事。” 话落,男子的脸黑了三分,眸色沉得可怕,赵晏挣开他的手,提着裙角跑上台阶,只听韩灼在身后冷冷道:“你以前喜欢韩煜......是不是也这样?” 作者有话要说: 忙着毕业了,抱歉。。。。。。 第109章 用过晚膳,韩灼便在偏厅里批着各处送来的文书,赵晏抱了几卷兵书靠在窗边的美人榻上有一搭没一搭翻着,时不时抬眼瞧着烛火下的人。 许是烛光微暖兵书苦乏,又或是韩灼在身边格外安心,不一会便睡眼惺忪,没了声响。 不知过了多久,那人才抬头看了眼天色,淡声喊了值夜的南河进来,“几时了?” 南河恭敬道:“回主子,刚过子时。” 韩灼点点头,放下笔,将桌案上文书收好,摆了摆手,同南河道:“回去吧,今夜不必守。” 南河应了声,行礼退下。 韩灼起身,看着倚在榻上酣睡的女子,抬手捏了捏眉心。 这人倒是心大,惹了他心思辗转,自个倒是一点感觉没有,睡得舒爽。 看着赵晏那张清浅的睡颜,不由便想起之前那个难舍难分的吻,她倒是离经叛道,什么胆大包天的话,什么不合礼数的事都做得出来。 想着想着,心中却不免沾染了几分怒意,她这样明艳张扬的姑娘,喜欢就是喜欢,连命都舍得给另一个人,她与韩煜在一起的时候,也该是这副模样,喜欢的热烈。 她是不是也曾,那样炙热而忘情的吻过那个人。 也曾附耳,俏皮又得意的说起那些撩拨人的情话。 也曾缱绻温柔的喊起韩煜的表字,一字一句。 那些亲密无间的事,....... 韩灼闭了闭眼,放在膝盖上的手陡然有些无力。 他在心里一遍一遍告诉自己,她与韩煜的那些年,是自己永远无法触及的过去,过去终究是过去。 可那些嫉妒、愤怒也会不受控制的攀上来。 他不知道这怒意从何而来,如此汹涌猛烈,无法控制。 他这一辈子,除了赵晏,不会再喜欢别人,这份感情夹杂着诸多,除了她也不会再是别人。 他压着心里的胡思乱想,伏身将小榻上的女子抱起,出了偏厅,朝着长生殿的东殿走去,刚将人放在床上,便对上一双水亮亮的眼睛,赵晏唇边噙着笑,哪是一副刚睡醒的模样,双手迅速攀上他的脖颈,朝怀里带了带,两人双双跌倒在柔软的金丝棉被里。 赵晏在他身下,紧紧抱着他的脖子不松手,韩灼怕压着她,只得手臂撑着床,看着那双格外清明的眼睛,眸色越发幽沉,“你装睡。” “倒没有装睡,可也没有睡实在。”她撇撇嘴,笑的得意,“美人榻太硬,不舒服。” “松手。” 他面色清冷,赵晏却是一点不怕,笑道:“我邀侯爷同榻而眠,侯爷不答应,我就不松。” 韩灼心情复杂,许多思绪瞬间像是压不住了一样涌上了,看着赵晏那双水光潋滟的眸子,他心里无端有些难受,他抿着唇不说话,两人僵持着,倒是赵晏悻悻然松开了手。 面色一红,有些尴尬道:“夜深了,侯爷也早点安置吧。” 此话一出,韩灼心里那点难受便好像骤然扩大了千倍万倍,他伸手去拉赵晏,将人拢在怀里,唇齿划过女子露出的白皙脖颈上,落在细细的锁骨上,张口就咬,赵晏疼的眸子一缩,抬手抵在他胸前,“韩灼,你属狗吗?” 韩灼动作没停,一点没收力,咬的生疼,赵晏疼的满眼泪光,双手被韩灼扣着举至头顶,她挣扎的厉害,却怎么也挣不开,只得喊他的名字:“韩灼,我疼。” 疼痛嘎然而止,他慢慢松开她,将脸埋在她颈窝处,闷声道:“韩煜,你对他也这样吗?” 赵晏不自觉握紧了身下的锦被,觉得无数艰涩心酸涌了上来,忽然便想起他前世也娶了赵温宁,两人恩爱两不疑,相敬如宾,一下气闷,却又一下明了他为何这副样子。 “你当自己是狼吗,给我做标记?” 顿时便气不起来了,她微微侧身,双手环过韩灼的腰,抬眼对上他的眼睛,微微仰头,从额头轻吻,一下一下吻至脖颈,手慢慢收紧,额头抵在他胸膛上。 “没有。”她带着鼻音,又想起来前世困在京都那段日子,“那时候赵家没有人,父母长兄都在北境,二哥入了金麟卫,只有我一人在京,皇后给了旨意让我住宫里,我不愿,那时候是镇国公府夫人去跟皇后娘娘说,算是我伯母,接我回了镇国公府。” “那会整个京都都知道我要嫁韩煜,宫里也派了教养嬷嬷教习我礼仪,跟韩煜见上一面都讲足了规矩,哪里敢做出格的事,何况那会,韩煜在京中不敢有一丝行差踏错,他就吻过我一次,在北境。”她仰头去看韩灼神色,眸子亮晶晶的,“浅尝辄止,没什么感觉。” “赵长欢,你要什么感觉。”韩灼捏着她的腰,气得口不择言,“你是不是,心里还喜欢他?” “不喜欢。”答案脱口而出,赵晏一呆,顿时明了他在意什么,似有些委屈道:“那你呢,你前世还娶了赵温宁!” “军功求娶,圣旨赐婚,十里红妆,男才女貌你......明安侯,好大的威风。” 韩灼没想到还有这一出,身子一僵,低头瞧她。 女子咬着唇,笑意渐冷,“你们成婚,我还随了京都城的庄子街铺做贺礼,后来赵温宁平白无故喂了我毒药,我还委屈呢。” 韩灼被她吼得愣了愣,“你说什么。” 赵晏来了脾气,抽回手,转过身子,“你听见了。” “如果,我没去北戎,你以军功求得,就是与她的婚事了。” “是我雀占鸠巢,占了她的位子。” 韩灼没说话,他抱着怀里的人,艰难的消化着赵晏说的那些话,不在意是假,不难受也是假,可这样多的事情,一时间让他除了沉默再说不出一句话来。 他动了动胳膊换了个舒服的姿势抱着她,赵晏没说话,她抱着他咬牙不语,所有的情绪压在眼睛里,倔强而委屈,一室静默。 就在她以为,今晚就要这样彼此僵持着度过时,男子低涩的声音打破了沉寂。 “赵长欢,你就是吃定了我。” 韩灼低低叹了声气,看着她的模样,忽然便忍不住笑了,“如果那段过往能让你吃味,我其实很高兴。” 他一生冷硬,终于在蹚风过雪后遇见了自己的太阳,像是春归时梁上燕子那般欣喜,却又自卑作祟,惴惴不安,直到现在,也只有像现在这样,这个人躺在他的臂弯里,露出平日里不得见的那一面时,他才能感到心安。 原来她身上也会有那种情感上的共鸣、恐惧,以及不安。 “我只是,很嫉妒他。” 声音很低,在寂静的夜里,却像是一枚钉子一样扎在赵晏心上,她收紧手臂,脸轻轻蹭了蹭他的胸膛,“你遇上的赵长欢,是最好的我自己。” 褪去了少女的莽撞青涩,更多的是坚毅沉稳,她闭了闭眼,“留宿吧,阿灼。” 第二日,等赵晏醒来时,人已经不见了,赵晏看着空荡荡的身边,抱着被子在床上打了个滚,起身梳洗后,就听到女侍进来禀道:“姑娘,圣女来了。” 听到这话,她脑子懵了懵,又似想起什么一般,手指不自觉摸上锁骨上的牙印,浅浅的一圈,时值酷暑,即便想遮也难,便就随它去了。 果不其然,风吟进来就是一番盘问,嘴边噙着明知故问的笑意,“我听侍女说,昨晚明安侯没回偏殿。” “哦。” “你这锁骨怎么了?” 赵晏眼皮也没抬,捧着凉茶一口一口喝着,“狗咬的。” “那狗是不是姓韩?” “或许吧。” “你们未大婚,就行夫妻之礼了?”风吟声音陡然拔高,周围随侍的女侍倒像是聋了一般,赵晏一时没顺过气来,呛得直咳嗽。 一旁的风吟倒是兴致更浓了,“怎么样,韩灼?” 一副意有所指的模样,听的赵晏的脸,红了白白了红,最后缓过劲来,“没有,就是...简单的睡了一晚。” “简单?”她摇摇头,不由想起重景来,昨晚折腾她够呛,嘟囔道:“男女睡在一起,哪有简单这一说,你说实话,韩灼是不是,不大行?” “风吟!”赵晏脸红了红,她倒是自诩大胆,韩灼也说她离经叛道,可在这风吟面前,她绝对算得上名门淑女了,“我素闻南疆女子大胆,百闻真不如一见。” 风吟也不恼,倒是洋洋自得,“我也素闻北境女子比起我南疆女儿有过之无不及,今日一见,不过尔尔。” 两人相视一笑,赵晏道:“你今日来,不会就为了打趣我吧?” “不是,还有两日就是大宴了,找你挑衣服去。”女子晃着腿,慢悠悠道:“没想到,还没见人,流言倒是满天飞。” 赵晏也不反驳,如果无法光明正大跟韩灼站在一起,那么这些流言注定是她迟早要去面对的,只是早晚而已。 “不过你放心。”风吟看了她一眼,目光环视过殿内,“我听长生殿的女官来禀,一大早明安侯就吩咐过了,多传一个字出去,这满殿的人,都活不了。” 赵晏点点头,暗道,难怪这些平日里活泼爱闹的女侍,今个像是哑巴了一般。 原来顾及她名声的某人起了个大早,打过招呼了。 ...... 盛暑难捱,韩灼没有午睡的习惯,可赵晏看他每日劳苦,这几日,每天撒泼耍赖将人拖去睡午觉,明明是年轻气盛的青年男子,却生了一副冰肌玉骨,摸起来凉凉的,抱着睡格外舒服。 等午觉睡醒,韩灼便领着侯在殿外的开阳匆匆走了,留下一个摇着扇子的风伯跟她大眼瞪小眼,“我说小长欢,你这算是把我家侯爷拐走了?” “你说呢?”她伸了个懒腰,抱着冰葡萄的瓷碗一颗接一颗吃着,刚吃两个就被风伯夺走了碗,“你少吃点凉的。” 她点了点头,问他,“你来这,不是为了打探你家主子跟我吧?” “说什么呢?”手里的扇子敲在她脑袋上,一点没留劲,“赵温宁有信了。” 赵晏也顾不得疼,一手揉着头,一边道:“在哪?” “西日阿洪手里。” “西日阿洪。”她默念了这个名字,指尖敲了敲桌面,朗声喊了殷非进来。 风伯一把抓住她,“干啥啊你?” “抓赵温宁去。” “不谋划谋划?” “不必。”她看向风伯,风轻云淡道:“西日阿洪都是侯爷的瓮中之鳖了,还需要我谋划?” 风伯点点头,扯出一抹笑,“你倒是有几分侯府女主人的模样了。” “不过有一事,我还得告诉你。” “什么?” 风伯看向她,眸色带了几分肃然,“赵温宁此前从怡王处消失后,一直流窜在南疆各城里,她倒是雇了几个打手保护她,可在我们找到她之前,她落入了武亦雄手里。” “武亦雄?” “对,就是那日在朝暮楼那位,这武家势大,此次南疆之乱瞧着也没出面,雨师亲自走了趟北部,发现暗地里武家没少跟西日阿洪来往,赵温宁是武亦雄送到西日阿洪手里的。” 风伯看向她,“估计是将赵温宁当成了那日朝暮楼的你。” 此话一落,像是一道惊雷劈在她头顶。 她想起赵温宁曾说的那句话。 与你相似的七八分,足以让我难过一生。 第110章 夜里如死一样安静,圣宫内沿着长廊的宫灯彻夜长明,长廊两侧一片漆黑,偶尔有蝉鸣声响起,叫声响亮,月光如水,温温柔柔洒在大地上,白日里的酷热削去几分,沾上夜里独有的露气与凉风,竟觉得有几分舒爽。 一行黑衣人自圣宫西侧门出,驾马远去,马蹄疾弛,偶尔亮出来的银光让人觉得此夜注定不凡,在格外静谧的夜里肃杀之气尤重。 不知行了多久的路,终于在一处格外荒僻隐秘的宅院前停下,刀剑出鞘的声音格外清晰,刺啦的长声,很快宅子里的人似有所觉,不少人提刀迎战,刀剑相向,血腥气很快在空气中漫开,血染红了院中的花木,凄厉的惨叫声迭声响起,到处都是喊杀声。 不知厮杀了多久,一切声响都渐渐弱了下来,黑暗里松油点燃的火把骤然亮起,在夜里疯狂的舞动着,映照出满院的残肢碎尸,有人粗着嗓子大喊道:“西日阿洪,你的死期到了。” 火光明暗交错中,男人转过头来,眼睛那样亮,长眉入鬓,清隽的面容每一笔都是上天的杰作,薄唇轻扬,他看着赵晏,眼神很平静,静静的看向她,沉声道:“这样的血雨腥风,是我那些年每一日都要过的日子,世人皆道我冷血,你怕吗?” 赵晏看着韩灼的面容,渐渐与许多年前京都城外那张脸一点一点重合,那时候他静静坐在马车里,端着明安侯的威风,将她藏在马车里,也曾淡淡对她道了句:“山高水远,珍重。” 那是她第一次撇开所有传言,不问前路,不问过往,真真切切的去看待韩灼这个人,只可惜,竟是那样迟了。 “怕什么。”藏在广袖里的素手缓缓伸出来,紧紧握住了男人的手,她仰着头,颇为认真道:“左右明安侯将性命都给了我,再不济我的手也是拿剑的手,真的刀剑相向,我不一定会输给你。” 韩灼展颜一笑,笑容映入她的眼帘,赵晏还是第一次见到他这样的笑,开怀而疏朗,不由得有些发愣。 “走吧,去瞧瞧。” 迎面撞上前来禀报的开阳跟殷非,两人面色皆是沉重,开阳上前一步,低声道:“主子,还是晚了一步,西日阿洪死了,风伯正在验尸,想必一会就有结果。” 赵晏微微挑眉,看向一旁的殷非,后者似有所感,几步至她身前,道:“人找到了,只是...” “我去瞧瞧。”她话刚落,却被身边人一把抓住手腕,韩灼看着她,塞了短刀在她手里,沉声道:“小心些。” 赵晏站在门口,手中死死握着那把短刀,眉头蹙起,胸膛里是有什么疯狂的跳动着,有一股暴怒在她血液里翻腾,像是铺天盖地的海浪,叫嚣着要将一切吞噬。 在房间里,女子衣衫已经被撕得粉碎,手脚被绳索绑住,像一条死鱼一样扔在床铺上,秀美的面容上满是脏污,右边脸颊高高肿起,嘴角破裂,头发像枯草一样粘连在一起,身上到处都是青青紫紫被揉捏啃噬的痕迹,她整个人躺在那里,像是一具尸体一样,半睁着眼,绝望而屈辱的看向赵晏,忽地便从咽喉里发出了低低的笑声来。 赵晏走向她,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刃上,这样的赵温宁,让她想起自己,在北戎受尽磨难的自己,她缓缓蹲下身,替她解开绳索,将身上的披风解下盖在她身上,那只冰冷枯瘦的手突然狠狠捏住了她的胳膊,嘶声力竭道:“为什么总是你!” 赵晏的手,忽然就变得僵硬了,眼泪再也忍耐不住,不知是为了当年的自己还是眼前的女子,她别过头去,不敢再看赵温宁那双通红的眼,绝望殆尽,挣扎过后,只剩一双空洞无神的眸子。 即便是恨,即便是怨怪,不过是一命换一命,没必要如此,将人的意志一点一点消磨殆尽,最后剩下的只有一具躯壳,便是生不如死。 “我杀了闻刀,是我给韩灼下毒,是我在你的药里做了手脚。” “求求你,赵长欢,我求求你。” “杀了我,你杀了我!”嘶声裂肺的喊声骤然响起,赵温宁跪在床上,死死的握住了她的手,那双美目盼兮的眼睛里只剩了一片灰败之色。 就像她在北戎大牢里,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做生不如死时,也是这般强烈的渴望死亡早点来临。 赵晏看着她的满面泪水,深吸了一口气,声音低沉而沙哑:“对不起。” 如果不是我,韩煜不会找上你。 如果不是我,武亦雄不会找上你。 如果不是我,你会如前世一样,嫁给韩灼,幸福美满一生。 那个孤傲高贵的京都第一姝,受尽了折辱,却只能这样死死握着这个让她嫉妒一生女子的手,疯狂而绝望的大哭。 无尽的泪,破碎的声音从赵温宁那具瘦弱的躯体中发出,她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像是冬日里破烂的窗户,呼啸的寒风灌进来,将她那些自以为的尊严跟骄矜全数吹散,那段放在心头多年不甘难平的少女心思,终于在她将恶事做尽全数报应在自己身上时,彻底死心。即便是曾经那个虚伪浮华的自己,她也做不回了。 尘慧大师曾说,世间因果,皆有缘由。 她看着赵长欢那张面容,紧紧咬着唇,她这一生都是为了眼前这个人,嫉妒、憎恶,她明明那样讨厌这个人,却又从心底想要成为这个人,她听从韩煜的话,暗自学着赵长欢的神态举止,她想要取代她,起初想让韩煜多瞧自己一眼,后来她断了念头,只想借着韩灼的手脱离。 只是一个两个,心里都只有她赵长欢,她像个笑话一样,机关算尽,坏事做绝,却从未有人多看她一眼,她这双手,也曾执棋描画,纤细而干净。 却不知从何时起,沾上的都是血污罪孽。 面前的人突然不管不顾扑上来,去夺赵晏头上绾发的簪子,赵晏看着她,手刀落在赵温宁颈后,哭声骤歇,仔细替她系好披风,抱着人走了出去。 晚上三更开始落雨,噼里啪啦的捶打着长生殿外的花树,雷声轰隆,大雨滂沱,落在窗上、瓦上,叮咚作响。 那些过往的思绪像是不受控制一般,如走马灯一样在脑海里闪过,明明时隔那样久,却一幕一幕清晰的过分,像是刻在她骨子里,如何也消除不掉。 “师叔总说,上天落雨是恩泽,只为冲刷这污浊世间所有的罪孽。” 一双有力的胳膊环上她的腰,将她往怀里带了带,韩灼声音很淡,一如既往的冷清,带着几分温柔道:“你别怕,这一次,你遇到我了。” 赵晏额头靠着他的胸膛,韩灼心思纤细,自她抱着赵温宁从那个院子失魂落魄走出来时,他便察觉了她的不对劲,想起在淮水城时,她在那个幽闭阴暗的地牢里,想起她质问韩煜,和亲,想起她说,那一世,她过得不大好。 她抱着他的腰,慢慢道:“我其实,有点愧疚。” “不是我的话......” “那是她自己种下的苦果。”韩灼轻轻拍着她的脊背,“总会是她自己咽下去。” “而她不是没得选。” 赵晏不说话,她静静依偎在他怀里,半响才道:“韩煜那个故事的最后,不是女将军意气风发,马革裹尸。” “正元帝见北戎议和,欲夺我兵权,舅父死谏触柱身亡,死在永明殿上,韩煜正在夺权关头,他娶了北戎的公主,表姐送信于我,让我起兵,我看着北境那些刚从战火中死里逃生的百姓军将不愿再战,为保全我赵家旧部,我交了兵符,接下了和亲北戎的圣旨。” “秦、赵两家一夜没落,永宁伯欲逼表哥秦覃下钟鸣山,迫我表姐自刎于府前,永宁伯世子与我表姐鹣鲽情深,殉情而死。” “在北戎大牢里,我见到了...手脚皆断,不人不鬼的二哥,是我亲手了断了他。”她言语艰涩,每一字都像是血淋淋的,她抬手,指尖轻轻落在韩灼心口上,“绾发的长簪,刺穿这里,不会很痛苦。” 韩灼抱着她的手轻颤,清浅的吻落在她发顶。 声音尚在继续,“我在北戎大牢里遇上了在战场上吃过我亏的胡泽山,他将所有的壮志未酬怪罪于我,受尽八十一道刑罚从未松口求饶,我们俩暗自较着劲,谁也不肯让谁,或是看我太可怜,偶尔他会让我跟他说一说明靖,直到有一天,北戎落了好大的雪,冻死了许多牛羊,他被派往西部,我遭受了与赵温宁一样的事情。” “王城雪最大的那日,他回来了,我松了口,抬手抹去了他鞋面上的碎雪。” “我其实,抹去的,是我自己的尊严。” “在你带兵破城之前,我死在了北戎王城之上。” “赵长欢。”韩灼面色苍白,心中像是有千百把刀刺穿心脏,可他除了抱着她,什么也不能做,默了半响,才道:“你见她如此,想到了自己。” 赵晏点点头,听见了韩灼低沉的声音,他说:“我不是他,赵长欢,你要信我。” 他静静的闭起眼来,指尖摩挲着女子的脊背,一下又一下,极致温柔。 还好一切都有机会,这一次,他先一步爱上了她,在命运无形的推动下,提刀站在了她身前,很多次,战争带给他的只有麻木,杀伐的痛快,可只有在北戎时,他曾想过,将帅百战凯旋,战功赫赫,刀尖上的血迹,额前的伤痕,都将是他的荣耀与勋章,想要安然无恙的脱身,将安稳太平的北境呈给赵长欢看,漫不经心的告诉她,你的眼光不错。 “赵长欢。” 怀中人没了声响,只余浅浅的呼吸声,韩灼垂眸低低叹了口气,拥着人,柔软的唇瓣落在女子脖颈上。 圣女生辰,大殿之上气氛肃穆凝重,风吟自然坐在主位,右手边是韩灼,依次是章豫等人,左手边坐了各大城主,与赵晏位子相对的便是北部的武家家主。 沉香袅袅,明烛摇曳。 赵晏谢绝了风吟的好意,随风伯混在一处,倒也能图个自在,这大殿之上,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韩灼,知道这些部族世家打的什么主意,她才不想成众矢之的。 风伯替她斟了酒,赵晏端着杯子闻了闻,清浅的酒香,“这酒后劲如何,上次我喝了长生殿备下的桃花酿,不过一壶,整个人倒有几分醉了。” 风伯垂眸看向她,轻轻啧了声,“那酒是给风吟备的,自是南疆难得的好酒,浅尝才知滋味,像你那般豪饮,不醉才怪。” 话落,他瞧了眼上座的主子,道:“你咋不随主子一道坐,这满殿的莺莺燕燕,不知有多少记挂着明安侯府空置的后院。” “哦。”赵晏应了声,放下酒盏,夹了块肉放进嘴里,嘟囔道:“那日在过风堂看见各家报上来的名单了,今日一见,才有实感。” 绿肥红瘦,环肥燕瘦,赵晏扫过满殿,低声道:“这南疆的确美人不少,这些家族为了能让侯爷看上也是下足了功夫,各色的美女都有。” 风伯看她不在意的模样一时无语,倒是一侧的雨师煞有其事的点了点头,同她道:“你看那位,不像是南疆女子,举止神态倒像是扬州一带的江南女子。” 赵晏点点头,朝着武家的位置努努嘴,“不过这满殿,倒是武家带来的这女子,生的最好,眉似柳叶,眼如秋水,秀鼻红唇,身姿袅袅。” 却见那女子也朝她看来,赵晏微微颔首,那女子亦是浅笑。 正在风伯怒其不争时,却听殿上有人朗声道:“久闻明安侯后院空置,不知侯爷可有娶妻的念头?” 此话一处,赵晏入喉的酒便呛住了,掩面轻咳。 这南疆,的确是比北境,奔放许多。 第111章 殿中骤然冷寂下来,一曲终了,献舞的舞姬扭着柔软的腰肢纷纷退下,韩灼一袭绯色劲装,衬得那张冷峻的脸多了几分柔和,轮廓分明,肃冷之气渐收,端坐于位置上,听此言,却是一声不吭,目光静静落在下首,那袭妃色百褶云烟裙上。 赵晏咳的面颊微红,接过风伯递的茶水淡淡抿了一口,刚抬眼便迎上他黑沉沉的眸子,不由弯出一抹兴味十足的笑来,一副看好戏的模样,目光不由掠过那张明艳动人的面容,纤长白皙的脖颈,最后落在他留下的痕迹上,只见她微微偏头,发髻间的珠钗微晃,晃得韩灼一时竟乱了心神。 不该由着风吟让她穿成这副模样,太过招摇。 他微微垂目,不由想起今早初初见她这副模样时,世人皆贪恋美色,更有女色惑人,此前他不觉得,只觉皮囊一副,何来丑美,即便向来知道赵长欢生的不错,可当她真的着这样一身华丽裙衫,眉若远山,面如丹霞,穿过长生殿那一路风景如画的长廊,分花拂叶而来时,他才真切的感受到,什么叫做,若有女,当以金屋藏之。 一旁的章豫倒似来了兴致,噙着笑,幽幽道:“侯爷惊才绝艳,至今也不知什么样的女子能入侯爷的眼哦。” “韩某正当年岁,是该娶妻。”他静静开口,在满殿的悠悠众目里静静答道,话一落,赵晏便感觉了殿上各处的蠢蠢欲动,各色美人或娇或怯的看向了韩灼。 “侯爷如此才俊,自然配得上这南疆最好的女子。”那人朗声道,话音刚落便听见了此起彼伏的夸赞恭维之声,韩灼倒是神色淡然,正坐之上的风吟却露出了一双弯弯的眉眼,南疆圣女依照礼制覆了面纱,可赵晏依旧从她那双清凌凌的眸子里看出几分不怀好意来。 果不其然,便听她道:“今日殿上,便是南疆各大家族最出色的女子了,各位不妨各凭本事,谁若得了明安候青睐,自是我南疆的福气。” 说完她便微微偏头看向韩灼,下一秒却将目光落在自己身上,赵晏指尖轻轻敲了敲酒盏,朝她微微颔首,别说风吟了,她倒也想看看这些女子都有些什么本事。 此时两个一道逛过朝暮楼的女子一下便心意相通,各自敛眉,等着看戏。 这些小动作自然逃不过韩灼的眼,心里倒是又气又好笑,这女人倒是对他放心得很,还有心思看热闹,冷冷道:“既是圣女的生辰,自然听圣女的。” 风吟抚掌,笑道:“那便开始吧。” 只见最先发话的那位城主,微微侧头向身后亲随示意,一位女子缓缓走上前,款款行礼。 一阵环佩叮当声响起,一位身着紫色流苏裙,腰间缀有珍珠,手腕脚腕上皆带有银铃,每一步都叮咚作响,手臂上带满金镯珠钏,丝竹声响起,她如柳般的身姿踏着鼓乐开始舞动,眼波流转,直直望向那人,举手投足皆是风情。 殿中不少男子望向她,眼中皆是痴迷。 赵晏举着酒杯,倒是没什么心思看她跳舞,眸光淡淡扫过高位上的韩灼,不由垂眼笑了。 “笑什么。”风伯夺了她掌心的杯子,“今日喝够数了,再喝,我就该挨骂了。” 赵晏漫不经心的点点头,“这舞跳得不错,就是眼神能收敛点就更好了。” 风伯嗤的笑了,抿了口酒道:“你做这副样子,我还以为你全然不在意呢。” “你是不是蠢,那肯定是在意的,主子这样的男人,上哪找去。”雨师斜了他一眼,不紧不慢道。 “哎我说...” 赵晏一把拽住风伯的袖子,朝着雨师淡声道:“这姑娘是谁?” “勒疏城城主家的姑娘,和瑾。” 而此刻殿内,和瑾迎着众人的注视,翩翩起舞,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眼神她都曾练习千百遍,莲步轻移,秋水般的眸子盯着韩灼看了须臾,莞尔一笑,垂眸颔首,似含羞带怯,目光所及,做足了欲拒还迎妩媚动人的娇态。 章豫看了直点头,这样好的舞技,倒比得上他挽香阁里的霓裳了,只是别具风味。 韩灼倒是没什么反应,淡淡看着她,目光时不时游移,朝殿下掠去,和瑾神色一僵,脚下错了拍子,不过这点惊慌很快被她绚丽的舞步掩盖。 只是她自诩天生丽质,容貌出众,更是自有习舞,技艺超群,婉转妩媚,所有见过她跳舞的男子都会流露出或多或少的惊艳赞许,可是眼前这位明安侯,看向她的眼神却是这般冰冷,他的眼里没有一丝波澜,只是静静的看着她,像是在看这殿中的花瓶一般,没有丝毫动摇。 她心思微沉,只怕父亲的算盘要落空了。 这位明安侯远比世人口中所传,更加清心寡欲。 韩灼看了片刻,倒没瞧出与之前圣宫里那些舞姬有何不同,目光不由看向赵晏,只见女子衣袖卷起,露出白细的胳膊,胳膊撑着桌子,正看得目不转睛,手中竹筷有一搭没一搭敲着酒碗,时不时跟一旁的风伯雨师耳语两句,弯出一抹清浅的笑。 那副姿态从容,看着颇有几分世家子的风流气质。 不止是他,一直盯着他看的和瑾也看到了那抹过于艳丽的颜色,心思百转,随着乐曲转身,抬眼便对上完全不同的那双眸子,只有在看向那女子时眸光微暖的眼,看向她时,眸色募地沉了,赫然就像在看一个玩物! 一曲终,她俯身行礼,再不敢抬眼看他。 “好。” 风吟带头发出了称赞声,一旁的章豫也是笑着鼓了掌,韩灼扫了眼笑得没心没肺的赵晏,不知怒从何来,冷淡道:“勒疏城不大太平,城主倒是在旁处费了不少心思。” 话落,和瑾微微抬眼,递了眼色给自家父亲,勒疏城城主面色剧变,起身告罪,倒不辩白,只是一味认错。 一瞬间,气氛霎时变得沉寂。 殿中诸人抬起头来,心中不由涌起不安与揣测。 却见此时韩灼扬了扬手,不耐烦的垂眸,淡淡道:“何错之有,既是讨了圣女开怀,便是有功。” 赵晏支着下巴,低声道:“侯爷这算是阴晴不定?” 雨师摇头道:“没遇见你前,只有阴,算不上阴晴不定。” 歌舞继续,殿内又恢复了一片祥和之态,各家贵女献艺,很快便到了武家的姑娘,女子抱着古琴奏了一曲《长相思》,技法精湛,情感饱满,不似别家姑娘将心思一味落在韩灼身上,而是专心抚琴,这倒引起了赵晏的兴致,倒不知道这姑娘是真的心思纯良还是机敏过人。 “我听说,武家家主,比起那个儿子,倒是更爱重这个女儿?” 雨师答:“是,这个看似柔弱的武家小姐,远比她兄长在家族有地位。” 似想起什么,他顿了顿道:“主子打算用这场宴,拔武家出来。” “想必一会,这殿上的人,便没什么心思载歌载舞了。”风伯幽幽接口。 赵晏略略点头,道:“风吟知道吗?” “自然,她的生辰宴。” 此话一出,赵晏心中像是被什么轻轻刺了一下,她抬眼瞧向高位上的女子,片刻,抬手招来了一旁的女侍,“半个时辰后,请王女去水榭见我。” 风伯有些诧异看向她,“去哪?” “自是有事,告诉侯爷,风吟离席后,再做那些事情。” 风伯有些不解,“什么意思?” “若我猜得没错,西日阿洪的尸体也会出现,是吗?” 风伯轻轻嗯了一声,明了她的意思,道:“我知道了,半个时辰后,风吟会去见你。” 赵晏看着殿中抚琴的女子,复又瞧了眼韩灼,温声道:“小心这个武姑娘,护好侯爷。” “嗯,你放心吧。” 长生殿的小厨房内,一众侍女满眼担忧的看着那衣装华丽的女子挽起广袖,净手揉面,一气呵成,像是做了千百遍一样熟稔,其中一人不由开口:“我等听风大人说,姑娘也是明靖大族家的贵女,出自将门武艺不凡,却不想姑娘还会厨艺。” 赵晏笑了笑,揉面的手顿了顿,“我呀不善厨艺,舞刀弄枪还行,做饭只会这一样。” 为了韩长风十四岁的生辰,她学了好久,废了好多心思。 此刻大殿之上,歌舞至兴已到尾声,韩灼眸子淡淡,连最爱热闹的章豫也借故离席,风伯抬抬手示意侍女去请风吟离席,气氛一时间冷寂下来,所有人皆不约而同望向那男子。 只见他目光睃巡一圈,看得殿中殿前众人大气不敢出一声。 只见他微微点头,立于一侧的开阳朗声道:“西日阿洪昨夜已遭诛杀,可这余孽未清。” 一时之间,大殿陡然喧闹起来,目光交错间,皆是生与死的信号。 雨师摸出一叠书信,几步上前,“这是在你武家书房,古玩架第三层右手数第六个暗格里找到的密信,武家主,是也不是?” 此话一出,满殿一片哗然。 水榭碧波阁,赵晏看着眼前这两个黑衣人,心中一时竟有些复杂,这长生殿向来没什么侍卫,连夜卫也为了今日的大戏尽数调去了前殿,随行的侍女被她打发了出去,转眼不知道从哪就冒出来这两个不知死活的东西。 她放下面,抬手理了理裙裳,不慌不忙的坐下,淡声道:“敢问二位有何贵干?” “我家主人有请,烦姑娘跟我等走一趟。” “你家主人。”她微微挑眉,广袖之下的手却已慢慢摸上腰间的短刀,“是那位姓武的姑娘。” 两人似乎很意外,对视一眼道:“姑娘去了便知。” “那便”她悠悠起身,广袖扬起,雪亮的刀光一闪而过,“去见见吧。” 温热的血溅上来,避无可避,染脏了绯色的裙子,像是开了一朵接一朵的秋海棠。 “赵长欢!” 远处传来一声惊呼,她回过头去,一抹鹅黄色身影朝着急急走来,秀气的眉微微拧着,行至她身前,才轻轻舒了口气。 “你疯了,万一打不过呢?” 赵晏看着她,摊了摊手,“两个人而已,只是可惜这么美的裙子了。” 她擦了擦手,将碗推至风吟面前,“今个是你生辰,大殿上那些糟心的事情还是别管了,吃了这碗面,生辰快乐。” 风吟抬眼看来,眼里却是带了几分感激,水盈盈的眼望向她,赵晏摆了摆手,“知道你感动,可千万别哭,你慢慢享用,我得去大殿看一眼。” “你不陪我待着吗?” “武家姑娘送了我一份大礼。”赵晏偏了偏头,风吟顺着她的目光望向地上两具尸体,只听她道:“我这个人,恰好比较喜欢礼尚往来。” 第112章 宴无好宴 殿内静如坟墓,欢宴至此,众人皆是神色惶惶,面上忽青忽白,哪里还说得出半句话,韩灼微微颔首,抬上来的尸体隐隐发青,即便已用香料熏过,却在这盛夏里难掩腐臭。 众人看着那具死相惨烈的尸体,心不由揪紧,满座倒吸一口冷气,满眼惊怖,有女子惊呼半声,翻眼晕死过去,亦有女子掩鼻作呕。 那身绯红衣袍衬得韩灼面如冠玉眉眼如画,鱼贯而入的夜卫,手中的长刀很快便将架在了武良的脖颈上,殿中一片静谧,随行的武家护卫很快被拿下,甚至来不及反抗,大马金刀的武良满面通红,这场始料未及的变故是他从不曾想到的。 “是你!” 他死死望向雨师手中信笺,一是惊怒于此人面目虽不同,但声音与长子身旁最得器重的幕僚一模一样,前段时间不明去向,几番查找无果,却是一早便是韩灼刺向武家的刀,二是惊诧,如若明安侯看过这些密信,他怎会,他怎敢... “成王败寇,西日阿洪棋差一着,却不想,原是被人当枪使,只是可惜西日阿洪到死都以为你武良是他忠诚的盟友。”韩灼声音清浅,淡淡笑了笑。 “什么密信,老夫不知,侯爷莫要来诈老夫!”武良稳着心神,怒目看向韩灼,一字一句都像是从嗓子里挤出来一般。 韩灼指尖微动,殿前的雨师便展信而读:“武卿劳心,孤” “侯爷!”急急一声打断了雨师的话,一时众人都侧目过来,武良面色瞬间灰败,也顾不上周身的长刀,挣扎起身,面向韩灼道:“侯爷既看了信,便该知道,武某所作所为,并非为己!” 韩灼终于面色一沉,嘴角抿起,冷然抬眼,“这么说,是家主大义?” 武良脸色乌青,哪还能说得出话。 “荫庇子嗣,不算为己,以南疆之乱,打通了从南疆往京都城的天堑,不算为己,还当真是大义。” 静了半晌,殿中人面面相觑,武良忽然大笑起来,声如金石:“侯爷敢吗?” “侯爷杀得死我武某,杀得死我武家老小,可侯爷是否做好了千夫所指的准备!”锵铿有力的话语掷地,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侯爷既知晓我身后站着何人,却还敢不管不顾的撞上来,那侯爷可曾想过,武某一介匹夫,又有何德何能,敢与虎谋皮!” “知己知彼,老夫手中握得,是那人的命脉,却未尝不是侯爷的命脉。” “哪又如何?”韩灼负手而立,并不意外的扬眉,“韩某人残虐嗜杀,天下人皆不在我眼里,受天下人所指更非一日,战场厮杀,生死于我皆是外物,若论尚有所惜之事,却绝非家主所言。” “此处尽是南疆权贵,家主可畅所欲言,既是我的命脉,我倒也想听听。” 武良急红了眼,有些事只有握在自己手里才能算得上筹码,若真这般堂而皇之说出来,不会救命,只会成为催命符,他咬着牙,一生奸猾,到如今却在一个青年人手上栽了跟头,无计可施。 “我武家有一物献于侯爷,是杀是剐,侯爷不妨看过再做决断。”武家的姑娘自武良身侧起身,明眸不见惊慌,反倒有一股异样从容。 “亦文。”武良喃喃出声,看向一旁的女儿。 武亦文微微摇头,朝父亲递上一个安心的眼神,缓缓离席,立于殿中,“侯爷桀骜不驯,心性亦非常人能及,家父一早便错了,与侯爷做生意,自然要拿出让侯爷感兴趣的筹码来。” “生死与侯爷而言如鸿毛,那女子呢?” 武亦文一顿,唇角浮出一抹残忍的笑,“妃色百褶云烟裙,面若丹霞,眉目冷艳的女子。” 韩灼脸色巨变,眼中带了冷光,“你说什么?” “那张脸生的真美,若是沾上血,想必会更......美。”武亦文艰难出声,看着刚刚还神色淡然的男子,此刻却面容肃冷的掐着她的脖子,“你把她怎么了?” 武亦文抬手,一寸寸抚上韩灼掐着她脖子的手,甫一碰上,男人便松了手,狼狈跌倒在地,发出一阵急促的轻咳声,嗤嗤笑出了声,“武亦雄那个蠢货,引狼入室不说,竟是连人都能弄错。” 她暗自敛眸,若是一早送到西日阿洪手上的是今天那女子,该多好。 韩灼广袖下的手止不住发颤,他吩咐人道:“去找她!” 随后转身便走,刚走两步,殿外有侍卫神色惊恐的急奔而至,正是圣宫守门的侍卫,来不及行礼,急急道:“禀侯爷,方才有马车一路出了圣宫,马车所行之处皆有血迹。” 话落,风吟身边的暗卫便急急赶到,呈上一把沾血的短刀,“碧波阁水榭遭袭,那些人先擒了王女,赵姑娘受其要挟,束手就擒。” “马车呢?”韩灼周身的血液都凝了一瞬,面上瞧着镇定,心跳得却是飞快,他的手心全都是汗,整个人都是木的。 “西宫门口,要求拿武家人去换。” “是她受伤了吗?” 风吟身侧的暗卫咬咬牙,想起自己主子的嘱咐,沉声道:“姑娘一身血衣。” 韩灼杀神之名不是空穴来风,他就像是一只恶狼,只因这世上尚有他置于心上的人,方能以此为束缚,为人处世,若有朝一日,他心上空荡荡,这人间便是炼狱。 场中静得可怕,只听得到急促的呼吸声,所有人都看向他,所有人都在等他的决断。 武亦文白着脸,轻轻抿起的唇微扬,“我武家,诚意可足?” 韩灼垂首,那双眼睛没什么温度,面无表情的看向她,指尖拂过掌心匕首的每一道花纹。 “足了,够换性命。” 话一出口,忽而一道雪亮的白光自袖间而出,掠过殿内,又像是一缕无声无息的风乍然而起,在众人尚未反应过来时,直直刺向武亦文,没有一丝犹豫跟心软,短刀刺入肩头,手腕轻转,掌心用力,动作停止时,一只血淋淋的手臂掉落在绵软的地毯上,随之而起的是女子惨绝人寰的尖叫声,贯穿了整个大殿。 “亦文!”武良惊叫出声,目眦欲裂。 断臂出喷涌而出的热血溅了韩灼满身,原本绯色的衣袍开出连片的红花,白玉似的面颊上也沾了血,所有人慌乱起来,似是一朝又见当年屠城的明安侯,惊惧而惶恐的看向他,似是在看一个魔鬼。 韩灼握着短刀的手微微抬起,细细擦过上面沾染的血迹,短刀不过一尺长,细而窄,以玄铁为材,纤巧精细,刀光冷厉,刀背上刻了繁复的山川纹,一模一样的,他也有一把,赵晏这把名为春山,他那把曰岁华。 缓缓蹲下身,刀尖抬起武亦文下巴,女子疼的痉挛到地,面色惨白近乎透明,额上的青筋鼓起,一声也发不出。 “手伸得太长了些。”他看向她,像是在看一具死物,“你不该动她。” 武良的喉间咯咯作响,几度无法发声,“侯爷...不该如此,对我武家。” 韩灼冷笑着看向他,回身环视鸦雀无声的大殿,满座惊悚,无人敢迎其锋芒,纷纷垂目,那张似修罗般的面容上,杀气毕现。 “拿人去换,其余人,不得离开大殿半步,违者诛!” 此话一落,几大城主纷纷起身道侯爷放心,务必救出南疆圣女云云。 圣宫西宫门外,停着四辆一模一样的马车,两个黑衣人各驾一辆,宫门前持刀侍卫四散围起,皆是打起了十二分精神,赵晏懒洋洋躺在马车里,坐在马车前的房夷顶着一张与原本面目全然不同的脸,低声道:“姑娘,这番行事,到底是为什么?” “侯爷将人拿下,此事便了了,何必如此折腾。” 赵晏微合着眼,听着外间的动静,“你也听到了,你觉得,死到临头武良口中侯爷命脉可会有假?” “应该不会,可只要主子在他开口前要了他的性命...” 赵晏慢慢睁开眼,微微摇头,忽然道:“你是青龙手下,主刺杀?” “是,属下房夷。” “难怪。”赵晏撇撇嘴,向来只觉得青龙武功上乘,许是年岁过轻,权谋心智远比不上雨师机谋,风伯圆滑,“这世上,以武驭人最为下乘,以德驭人方是本事,有些东西他不在意,今后我会替他在意。” 她伸了个懒腰,“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多的是会说话的嘴巴跟会看的眼睛,武家人死了,还会有下一个武家人,刀剑能杀死人,流言诡计也能,你觉得这些世家柔弱可欺,我们能杀鸡儆猴,却杀不尽逆鳞之人。” “姑娘做这些,为了什么?” 赵晏按了按额角,她好像有点明白对牛弹琴的意义了,“南疆是韩灼的囊中之物,他迟早会成为南疆之主,打江山容易,守江山却难,西日阿洪本是叛贼,即便我们有证据证明是武家动手杀了西日阿洪,对武良来说,非但无过而且有功,那些密信是关键,密信能证明南疆之乱本就是,武家受人指示挑唆了西日阿洪,可那些密信牵连之广,不能示众,而今日若真的按侯爷那般不管不顾杀了武良一家,这南疆诸多世家,万千百姓,又以何服众?” “可...” “打住。” 房夷甫一开口,便被赵晏止住了话头,“我知道你想问什么,那些密信为何不能示众,当然以韩灼的性子,密信牵连了什么他不在乎,能让雨师在众目睽睽念出来。” 女子声音微滞,“可我在乎,我知道那背后牵连着什么,所以不能让他那样做,此事只能按下去,绝不能闹大。” “所以姑娘这个法子,是将武家的错处归咎于挟持圣女与姑娘,这样在百姓眼里,不论别的,以下犯上,便是谋逆,之后即便侯爷除去武家也有了明面上的由头,就算大殿之上的人心中存疑,可那群老狐狸最会审时度势,谁都怕成为下一个武家,所以会选择闭紧嘴巴。” 赵晏慢慢直起身来,这人好像一下就变聪明了,或是本来就装傻,只听他道:“我等一众夜卫,心服侯爷,奉其为主,供其驱使,却难服姑娘,姑娘有经世之才,出身比之侯爷也毫不逊色,更有怡王那样的人物在侧,我等一众下属时常便想您这样的女子,能为主子做到何等地步,北戎一遭我等心悦诚服,今日便是肝脑涂地。” 赵晏抬眸,隔着马车风帘看向他宽厚的背影,这些人对韩灼的忠诚绝不少于她分毫,薄唇轻抿起,她听见自己珠玉般的声音,“多谢。” 外面骤然喧闹起来,赵晏指尖轻轻敲了敲车梁,两人双双打起精神,只听一声冷冽而熟悉的声音响起,“她人呢?” 房夷看着双目赤红,单手拎着断臂女子面色阴沉的自家主子时,牙帮子不由有些发酸,这时候的主子,像是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一般。 无论是谁沾染上,都只有死路一条。 他突然有些后怕,可事已至此却不得不咬牙做下去,扬手掀开了帘子,露出马车里周身染血的女子。赵晏闭着眼,斜斜倒在车里装死,倒不是怕别的,只是怕自己见了韩灼的模样不忍心。 可这事,她非做不可,韩灼如此堂而皇之的行径,她不是不明白。 他向来心思沉,韩煜的质问,正元帝忽然间的格外偏宠,武家搜出来的密信含糊不清,这其间真相想必已是猜出几分。 韩灼是想用如此两败俱伤的方式,断了那人的念想,断了自己的后路,也想让她明白,即便与她有不世之仇的人是那高位王座之上的人,即便那人与他素有渊源,他都不在乎。 韩灼看着马车内的人,神色如死,明暗交错间,映出她身上的血迹斑斑,明明是七月盛夏,烈阳当空,他却好似入坠地狱一般,冷,无尽的冷。 他满手鲜血淋漓,内心也是阴暗不堪,一路走来所行之处皆是尸山血海,他以为他这一生都会如此,长在阴暗里,最后死在阴暗里,直到他遇见这样一个人。 如今,那人静静躺在马车里,就像过往许多个夜里躺在他身边一样安静,可他的心里没有心安,只有无尽的恐惧跟嗜血的杀意。 作者有话要说: 请多多喜欢吧 第113章 世人皆道,男儿有泪不轻弹,却是只因未到伤心处,众人以为的杀神明安候,杀伐果断是个冷情冷性的怪物,却也是有温度,会害怕的男人。 武亦文咬着牙,冷汗浸湿了她的衣衫,乌黑的发像是淘过水一样贴在脸上,脖颈上,剧烈的疼痛之后,便是麻木,每一寸肌肤她都感受不到,她死死咬着牙,不让自己松那一口气,一字一句道:“你大可放心...我想活,她...不会死。” “我劝侯爷死心...不信,侯爷可以试试,是侯爷靠近马车的速度快...还是我手下的刀更快。” 韩灼不答,掌心捏住女子伤处,惨叫声迭起,骤然便消,武亦文那口气终是松了,生生疼晕过去,武良颤抖着身子,不断挣扎着,大骂出声,“畜牲,你个畜牲。” 韩灼眼也不抬,看着晕过去的女子,事已至此,所有人都心中有数,沉寂多年的武家近年来的声名鹊起,绝非靠这个徒有其表的家主,而是地上这位年纪尚轻的武家小姐。 “弄醒她。” 一盆凉水兜头浇下,所有人看着那修罗一样的男人,不由胆寒。 韩灼抬起眼,眸子里没什么表情,他压着翻腾的怒意,脑子里竭力绷着的那根线隐隐要断了,麻木道:“滚吧。” 话落,武良挣扎着起身,踉跄扶起她,仓皇上了赵晏那辆马车,四辆马车一道出了若羌城,上了往壶崖方向去的山道,朝着各异的方向奔驰而去,很快便有人跟了上来,在混杂的马蹄声中,赵晏依稀辨别出约十来人。 一路疾行,马车在山道上颠簸的厉害,山间丛林密布,马车所行之处,惊起一众鸟雀,扑棱棱的飞向天空,武亦文惨白着脸缩成一团斜斜倒在武良怀里,额前渗出大滴冷汗,秀气的眉始终紧蹙着,忽然一声长哨急鸣,她面上的焦惶之色淡去几分,像是松了一口气。 赵晏心中暗暗一紧,夜卫之中,雨师司情为东卫之首,在四大首领中年纪最轻,却当真不简单,短短时日里就将武家摸得一干二净,连武家暗卫的接头暗号也不曾漏下。 武亦文反手抓着父亲的胳膊,竭力抬眼,一字一句嘱咐道:“别...去京都。” “武姑娘,果然是聪明人,与虎谋皮,终会被虎所食。” 林间传来呼啦啦的响声,马车骤然停了下来。 外间猛然传来刺啦拔刀的声音,武亦文惨白的脸满是惊怒,刚回几分血色的脸骤然复又苍白了回去,她抓着武良的衣袖抬眼看向上一秒仍昏迷不醒歪倒在地,如今却好整以暇转着手腕的女子,心猛烈的开始跳动。 她声音很淡,褪去宴会上的妩媚与浅笑,留下英气逼人的气质,长眉微挑,是与韩灼一般的肃杀之意,武亦文瞳孔蓦地睁大,再顾不得疼痛,挣扎坐起,“是假的...” 心中犹如惊涛骇浪翻腾,她自诩机敏,可事到如今,究竟谁算计了谁! “姑娘是女诸葛,却唯独算漏了一件事,我的武功向来是不弱的。”赵晏的声音淡淡,武亦文却觉得她似乎在讥讽自己,可她也只能忍住心中的惊惶,故作镇静道:“你只有两人,也敢以身做饵,妄图将我们一网打尽!” “痴心妄想。” 话落,武良恶狠狠扑向她,却很快被女子制服,束发的绸带巧妙束住男人双手,一脚踏在男人小腹,双臂环过武良脖颈,面色青紫,两腿胡蹬,很快便没了声息。 从容做完这一切,她转眸看向赵温宁。 “我为何不敢?”赵晏青丝如瀑,为做逼真头上珠钗尽散,衣裳留着干涸的斑斑血迹,静静倚在马车上,有种肃杀的冷艳,“你敢拿南疆数万人的性命去赌一个前程,我如何不敢拿自己的命为韩灼博一个善名!” 她道:“可惜从你做这个决定时,武家就站在了悬崖边上,无论是韩灼还是韩元,都不会让你武家活着。” 武亦文心中一跳,不安的感觉急剧扩大,她厉喊出声,不要让她再继续说下去,可声音被厮杀声淹没,只听赵晏飞快说道:“韩元让你扰乱南疆,撺掇西日阿洪谋乱,转头便让韩灼来平乱,你武家为了权势不择手段,踩着南疆这么多人的性命往上爬,你们怎么敢,一招不慎,就是万劫不复。” 赵晏眉目凌厉,凤眸凝向她,“你自以为聪明,却最是愚蠢,韩元那样的人,不论事成与否,都不会让你活着,你不妨猜猜,这些追上来的武家暗卫,是为了救你,还是要取你性命。” 韩元那般心思缜密的人,必定埋了棋子在武家之中,而众多身份里,只有暗卫最适合悄无声息的刺杀。 京都自南疆山高水远,韩元不会费心思插谋士进来,只需要一个握剑的人隐在武家暗处,在关键时候挥刀斩向武家,那些见不得光的隐秘就会一夜间被埋葬在斑斑血迹里。 或许那个时机,是在韩灼离开之后,正元帝谋划的一切,从某种意义上来讲是帮韩灼固权,他想让韩灼成为真正的南疆之主,逼着韩灼断了南疆王室起复的念头,杀尽王族。 可她成了其间变数,北境一战有意无意影响了韩灼,估计正元帝也不曾想到,这一次平乱,他用了如此迂回的手段,而非果断杀伐。 当雨师那封信拿出来,所有散在她脑海里的珠子陡然便被一条无形的线串了起来,似是雷鸣一般轰隆响过,不由大胆猜测,在那个久远而模糊的故事里,武家到底又扮演了怎样的角色,武良的言之凿凿,武亦文的有恃无恐。 赵晏闭了闭眼,她知道真相就在她眼前,可她不敢。 当一切迷雾渐渐被拨开,她独自站在真相面前时,内心毫无欣喜可言,只有漫无边际的恐惧,无法言说的心疼跟愤怒,她到死都会记得月华宫里韩灼那双绝望死寂的眼睛,从不敢提起,而那个人,竟然就想这样轻轻揭过那些让韩灼生不如死的伤害,“月华宫的事,你知道多少?” 武亦文如遭雷击。 她慢慢地抬起头,似惊似惧,梦呓一般的问道:“你如何知道。” 野心太大,聪明绝顶的人一旦失了谨慎,犯下的错足以让自己万劫不复。 “与韩灼有关,与正元帝有关的,只有这桩旧事。”赵晏看向武亦文,眼中没有一丝温度。 话落,有人提刀扑了上来,与赵晏对视的瞬间,长刀直直刺向地上怔愣的武亦文,刀光闪过,赵晏抬脚踢在男人握刀的手腕上,长刀脱手,擦着武亦文脖颈而过,旋身而起,一脚将人踹了出去,“你以为你能带着这个秘密活多久,正元帝会要你命,韩灼也不会放过你,命没了,筹码又有何用。” 女子瘫坐在地,眸子瞪的老大,死死看着她,赵晏捡起地上的长刀,不愿再问,掀开车帘,正准备出去时,却被人死死拽住了裙裾外面的厮杀混战映入眼帘。 “救我,所有的我都告诉你。” 赵晏眼也没抬,轻轻抚开她的手。 “不是身世,先太子之死,他母妃的疯症,我都知道,还有,还有…” 武亦文眼珠疯狂转动着,突然定定看向她,“你既是知道月华宫的旧事,难道不觉得奇怪吗,韩元当年为何不闻不问将韩灼丢弃在月华宫,不论生死。” “是我我父亲救了他,没有我父亲,他走不出月华宫,他会死在那,直到被那些阉人折磨至死,或者跟他母妃一样自戕而亡。” “我求求你,救我,我会把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你,求求你。” 赵晏眸光一顿,只听她声嘶力竭道:“那些真相是我救命的绳,未必不是韩灼救命的绳,我父已死,除了我,不会有人知道的更清楚,所有旧人都死了,只有我。” 一生无法解脱,儿时的那段遭遇在韩灼心里结成一个难解的团,即使是她也无法解开。 而她只是,很想救他。 赵晏提着长刀,一把拽起地上的女子下了马车,道:“我能救你,自然能杀你。” 外面一片混战,厮杀正酣,余孽未除,纷纷围攻过来,手起刀落,一一挡下围攻过来的刀锋。 夜卫纷纷撤向她,房夷伤了胳膊,举着刀将她护在身后,“姑娘,没事吧。” “没事。” 青龙舔了舔唇角,斜斜望了眼她身侧惨不忍睹的武亦文,“她家的暗卫,功夫不错。” 赵晏抬眼瞧去,竟是还剩了十几人,看来这十几人便极有可能是韩元留下的探子,目光触及,其中一人的左肩,小麦色的肌肤,除了血污之外,露出了半个刺青,看不全,却绝非她所料。 赵晏眉心微跳,不是,不该是这个图腾,韩元手下那支赤焰卫,刺青在腰间,状如火焰,而这个… 难道,还有别人,思绪百转,她微微抿唇,“能得你一句不错,想来已是很好。” 她扬手将武亦文推至他怀里,男子不虞的皱了皱眉,下意识将人接住,未等开口,便听她道:“她嘴里有我想知道的真相,不能杀,你护着她先走,我断后。” 话落,她看向面色苍白的女子,“见了韩灼,将你知道的一五一十说出来或许能留条性命,他不似我,会有诸多顾及。” “赵晏,你带着人先走。”青龙别扭看了她一眼,“不能让你出事。” “这些人是冲着她去的,带着她才是最危险,所以你去,何况我身上旧伤未愈,带个人很吃力。” “你这女人…” “有劳青龙大人。” 男子嗫嚅几声,低语道:“那你小心。” 赵晏略略点头,望着青龙忽然道:“见了侯爷,告诉他,我无恙。” 青龙低低应了声,抓起武亦文,几个飞掠没入山林之中,她微微侧身,朝身前众人低声吩咐道:“攻左肩,挑破衣衫。” 混战再起,意料之中,那菱花图腾赫然在列,那几人也似有所感,开始不要命的反击。 “你们是谁,这等身手绝非武家养的起的暗卫。” 女子清凌的声音响起,穿过刀刃相撞的声响,直入每个人的耳朵里。 话音刚落,一阵马蹄声轰鸣,为首那人,绯衣白马,于一片殷红中酿酿跄跄朝她奔来,周遭那些提刀而立武家暗卫皆不在他眼中。 大批的夜卫涌上来,对那些人开始了围杀,赵晏扬声道:“别全杀了,留活口,小心牙里藏了毒,别让他们死了。” 熟悉的冷松香扑面而来,她抬手轻轻抚上男人的脊背,淡声道:“我没事。” 抱着她的人确认她无恙后,骤然松手,眸底隐怒终于是压也压不住,倾泻而出,怒道:“谁让你自作主张!你以为你有几条命够你这样折腾!” “我错了。”她带着讨好的笑,小心翼翼的拽了韩灼的袖口,“真错了,我也认罚,去抚南军中做苦役去,你别生气了。” 韩灼目光往下,落在她拽自己袖子的手上,所有的斥责之言便全数卡在喉间无法出口,不知什么时候起,她在他面前已经一点一点做回了原本的赵长欢,这双握剑的手,也会牵着他的手,抚上他的眉眼。 他看着那握着自己袖子的手,心中更明了她此举为何,所以说不出一言责怪。 韩灼别开眼不看她,袖子却也没抽回,赵晏低低叹了口气,这下把人惹毛了,可怎么哄。 开阳领着人很快将武家的护卫制服,在意料之中的,牙里有毒,几个运气好的自我了结,运气差的,转眼便被夜卫卸了下巴跟胳膊。 赵晏扫了一眼,上前查看,蹲下身,扬手扯开了其中一人的上衣,将那图腾完完全全露出来,菱花,开阳眼色快,带着手下扒了其余几人的衣服,无一例外是这个图腾,状如菱花。 赵晏瞳孔微缩,抬手翻过男人身体,手刚搭在裤腰上,就被人一把拽起,对上一张阴沉沉的脸,“干什么?” “看看他后腰,是不是有火焰一般的图腾。”赵晏声如蚊呐,后知后觉自己刚刚做了些什么,的确扒人裤子,略失妥当。 韩灼垂眼看了看自己空荡荡的袖子,眉心一皱,冷声道:“将人跟尸体都带回去。” 话落,转身拽她上了马,赵晏知道他有话要说,倒没多问,一路奔驰上了壶崖,崖上风大,夹杂着空气中的花香与盛夏独有的闷热,一波一波涌上来,吹得她衣衫猎猎,发丝飞扬。 立于高处,万千风景映入眼中。 她伸手去抓韩灼的手,却被他淡淡躲开,掌心抵在她的后脑勺,眸色微沉,对上她的眼时不自在的移开,“章豫说,女人不听话,该给点教训。” 温热的唇覆上来,宽厚的掌按上她的腰,痒酥酥的,赵晏整个人都使不上力气,由着他往怀里带,气息交缠,难舍难分,终于在她以为自己快要窒息而死时停了下来,她像将死的鱼一样趴在韩灼肩头喘息着。 却听那人道:“赵长欢,下次别这样了,我怕你出事。” 第114章 如愿 若世间如我所愿,我愿百姓安居,烽火不再,愿江山盛世,锦绣繁华。 此间最愿是你,愿你苦难受尽,所见皆是光明。 愿你年少鲜活,风流明朗。 如尽不能如愿,那我便愿你一生顺遂。 壶崖之上,衣袂翻飞,妃色与绯色交错,汇成人间最绚丽的颜色,赵晏看着与韩灼交叠的手,玉指纤长,掌心伤痕累累。 这双手曾提刀驭马,鲜血尽染,鬼门关前走过千万遭,才握住她的手。 赵晏迎上他的目光,他有诸多变化,不再是当年弱小可欺的稚子孩童,然而却唯独这双眼睛,阴鸷幽沉,眼如寒潭,每每望去,都叫人不寒而栗。 可这双眼睛,原本该明朗潋滟,那颗心该赤忱热血。 她喜欢这个人,喜欢那双孤冷寂静的眼,所幸相遇未晚,她愿提剑相护,佑他一生安顺。 “琼林酒,探花宴,打马御街前。”她低吟道,十指相扣,薄唇轻启,“下辈子,我不要生在赵家,你也不要姓韩,我们做一对平凡夫妻,你寒窗苦读,我当垆卖酒,不谋世只谋生。” 听到这句话,韩灼微怔,眼眸轻动,继而笑了,“宴饮簪花,圣上亲赐,可携花归家,赠与夫人。” 夜色垂暮,一匹快马直入圣宫,如临无人之境。 风吟领着一众人等在正殿,见两抹相熟的身影入宫,方才舒了口气,再无力应付诸多事宜,打发了近身女侍送走了各大贵族世家的人,而今日一事,倒让各贵族世家看到了一丝机遇,那明安侯也并非全然清心寡欲,不近女色。 风吟懒得应付,女侍本就出自世家,自然希望有人被选中,那些送来献给明安侯的女子,便被大手一挥暂时安排在南侧的水源居内。 是夜,圣宫地牢内,灯火通明,赵晏一张脸在明晃晃的火光里微微发白,韩灼伸手撑着她,关切道:“你不来,也有办法让她开口。” “我没事。”唇角微动,勉力扯出一个淡然的笑,调侃道:“真不知道我是有多喜欢你,当时闯北戎牢狱救你时,竟是连眼也不眨就进去了。” 眼见韩灼白玉似的耳廓染上红,她心里倒真似轻松了几分,却见开阳青龙一个个面色难看,只有风伯抱臂而立,扬着唇瓣,对着她无声道:“不知羞。” 这世间五味陈杂,一一尝过,长的是年岁,消磨的是心气,回首望去,徒增悔恨。 “我本该不必是这副模样,也当像所有世家女一样,在深闺里受尽百般疼爱,等着家族为我谋一份顶好的亲事,可我能怎么办呢,父亲年迈,兄长无能,总要有一个人撑起门楣,我自幼就在脏污中打滚,那些阴谋算计刻在我的骨子里,抹不去也忘不掉。” 斜倚在墙壁上的女子,断臂经过包扎,看着格外狼狈,面色苍白,气息虚弱,每一句话都像是用尽了全力,一字一句机械般的道出。 赵晏看着武亦文的模样,心中不知是悲是痛,她原本该是个蕙质兰心的姑娘,有着男子尚且不及的才智、过人的胆量,可她偏偏成了这副模样。 可怜而可悲。 “如何生存或许没得选,善恶在你心底,只有你自己能选。”赵晏垂眸,审视着自己的手,仿佛自言自语,“而你本来,不必这副模样的,即便平凡却善良清白,你有这样的机会。” 握刀的人皆是双手染血,刀尖向前,可有人提刀是为了恶,有人则是为了善。 “是啊,我有机会的。”伤口开始疼起来,她抬眼望向静立的赵晏,目光游移向她身侧的男人,疲倦的闭上眼。 默了片刻,透明的泪从眼角滚落,她说:“那我再为自己争一次。” “京都繁华,游人如织,夜里满城的灯火亮起来,如临白昼,我第一次去京都,五岁。” 故事缓缓道出,在多年前上演,是最寻常狗血,却是最龌龊难看的戏码。 先太子府有一武姓管家,为人圆滑,做事滴水不漏,向来得太子倚重,后太子身故,彼时尚是九殿下的韩元一朝得势,而太子府中日渐没落,先太子妃李氏出身南疆,容貌之艳被当时的北戎太子赞誉为明靖第一色,当以城池相换。 先太子故去一年,九殿下入主东宫,同年先皇故去,江山易主,登基大典之后,阖宫设宴,先太子妃李氏奉太后懿旨入宫,不过月余重疾离世,上感念兄长恩德,赐其与先太子同陵合葬。 “谁能想到呢,先太子妃李氏非但没死,被囚禁于月华宫内,成了韩元的禁...脔,后诞下一子,于六年后自裁于月华宫,上心神俱碎。” 在过往里,那个姓武的管家销声匿迹,无人问津,众人的目光都落在宫中那个苦命的女人跟先太子的遗腹子身上。 女子抬眼看向韩灼,浑浊的眼眸里皆是凉讽,“你被扔在月华宫不闻不问,难道不曾有过一丝猜疑,他又为何那样对你?” 武亦文的视线里,浮现着韩灼站在阴暗处冷冽的脸,她忽地就笑了,所有的事情,最可悲的不是别人,而是眼前这个男人,稚子何辜。 韩灼舌尖抵了抵唇角,他低低笑了一声,再抬眼,满眼冷光,慢慢松开了赵晏的手,行至她面前,细长的指尖抚上女子的脖颈,彷佛那人性命不过须臾之间。 “便是你母亲,也从没想让你活着。” 女子布满血丝的眸子因窒息而骤然睁大,面色憋得通红,死死瞧向他,“天煞孤星,连我姑母......也不能...善了。” 韩灼指尖微顿,掌心的力气卸了大半,女子脑袋一偏,大口呼吸着,急促的呛起来,韩灼第一次仔细瞧向她的眉眼,那些看似被湮灭实则藏在角落里的回忆慢慢被勾出来,慢慢爬上他的每一寸神经。 眼前这张脸慢慢与那个模糊的轮廓重合,眼前一片血红,是那人死去的模样,他被按在怀里,温热的血从那人身下流出,耳边是尖利刺耳的声音。 那个无名无姓在母亲疯魔时以身相护的姑姑...... 武亦文声音不停,她看着眼前的男人,身子止不住发抖,眸光却是暗含讥讽,她杀不了这人,报不了仇,可她也不会让他好过。 “李月华觉得你是野种,她无时无刻不想杀了你,在不见天日的月华宫里,你有母亲跟没母亲有什么两样,她甚至想亲手杀了你,报复那个强占她、毁了她的男人。” 她说的又急又快,在嘈杂声里,赵晏慢慢挺直脊背,身子有一点僵,藏在宽袖下的手慢慢握紧,她抬起眼睛,望向韩灼,沉静的眸子将万般情绪努力压下。 “你就是个业报来的恶鬼,索人命的恶鬼,恶事做尽,满身罪孽,你做下的恶终究会一一报应在你身边的人身上。” “别说了。”赵晏冷然开口打断了武亦文的话,女子望向她,忽地便笑了,“你又能有多喜欢他,连他母亲都摒弃的东西,能有什么好,迟早有一天你也会厌弃他,他这样的人,生来就是被舍弃的!” 话落,满室骤然寂静下来,赵晏望着韩灼挺拔的脊背,心中忽然生出一丝悔意来,她该一早杀了武亦文,她开始惧怕,“闭嘴!” 赵晏朝着韩灼走去,视线越过他,看向他身前的武亦文,她伏身牵了韩灼的手,冰凉的掌心微微在抖,十指相扣,拇指轻轻摩挲过他的虎口,韩灼漆黑的眸微垂,是没有人能够看懂的情绪,她心忽地一紧,用力紧紧握住了他。 再开口时,满是冷然,“他很好,尽管儿时百般艰难不堪,他依旧很好,勇敢坚韧,冷静沉着,智勇双全,他护卫北境,以身犯险,夜袭王庭,没有一刻是犹豫的,世人皆道他嗜血残暴,他在南疆平乱,杀戒大开,屠城、虐杀,可他只有十五岁,不如此,部下不服他,叛军不惧他,哪怕屠戮城池,也是反叛者的军事大本营,满城军将,没有一个是错杀的,即便有!” 可那该是他最明朗的年岁,十五岁,年华正好。 “可哪又怎样,战火连天,总要有人提刀而战,没有他韩灼,哪有今日的南疆!”赵晏抬起眼,望着韩灼,认真道:“他很好,有许多旁人不能及的优点,或许,他对生死无敬畏,对善恶无分辨,我总能教会他。” 韩灼望进她眼里,年幼的赵长欢握刀教会了他杀伐,十七岁的赵长欢与他十指相扣,说要教他爱人。 韩灼的手一点一点回温,他慢慢闭上眼睛,将胸腔中漫起的血腥苦寒压下去,整个世界都静了下去。 他只能听见赵晏的话,和格外明晰的心跳声。 那个尘封在心底,能让他堕魔,而始终不敢面对的敌方,忽然便有人挡在了他身前,细嫩的手紧紧握着他,告诉他别怕。 赵晏强势而霸道的拽着人往外走,一边走一边道:“你若只想说这些,那便罢了,我想知道的,有一千种法子能知道。” 往长生殿去的长廊上,挂满了火红的灯笼,映照在地上,树影交错,赵晏牵着韩灼一路无言的朝前走,直到穿过一路木槿,身边的人抬手抓住了她的衣袖。 她望着身边的韩灼,心中又气又怒。 “你不是凶吗,不是杀神吗,听着她那样说你,便只能受着吗?” “她说的也没错。”韩灼喟然,他是地狱来的恶鬼,索人命的活阎王。 “韩灼。”心潮起伏,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她吁了口气,平静认真道:“我不喜欢听这样的话,谁也不能说,你也不能说。” 南疆、边塞,这一路杀伐他走得顺风顺水,直到他遇见这样一个人,会提剑挡在他身前,愿他一生顺遂,不是因为畏惧、忠诚、恩德,而是喜欢。 赵晏抽回衣袖,韩灼望着她转身离开,妃色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拐角,韩灼收回眼神,转身的那刻,眼中的光尽数暗下,他抬手,掌心压在心口上。 惊怕、担忧、欢愉、妒忌,那些从未有过的情感一点一点滋生在满是恨意的心里。 现在,是贪图。 即便他是恶鬼,他也想要她发疯似的爱他,他喜欢看着她护他的模样。 他想要她的一辈子,如果没有一辈子…… 那他将会是这世间,最大的恶鬼。 葳蕤的花木沿路生长,茂盛而恣意,纱裙勾住,赵晏劈手扯破,心里乱糟糟的,隐约的杂乱,却在长生殿前的海棠花树下看见了殷非那抹孤傲挺拔的身影。 见她过来,屈身行礼,面色算不得好,“姑娘。” 夜里的凉风吹过,夹杂百花的馨香,却抚不平赵晏心中那点燥意,一向僻静的长生殿隐约热闹起来,她视线越过殷非,看着大殿门口微晃的莲状花灯,疲惫道:“里面怎么了?” “圣女安排了几家贵女居长生殿西侧客居,她们在等侯爷。” “风吟不敢。”赵晏唇角勾起冷笑,“去请她们离开。” 未及殷非答话,她便自言自语道:“你在门外守着,我亲自去请。” 满殿莺莺燕燕,端着世家女的气派,一个个身着轻纱薄缕,肌肤胜雪,拥雪成峰,眉目眼角皆是风情,身段妖娆,见她进来,也不过是抬了抬眼皮。 其中一女子斜倚在美人榻上,腿上盖着她的小毯,赵晏皱了皱眉,按捺不住的坏脾气蹭蹭往外冒,闭了闭眼,再无心力周旋,“既是安排了各位在西侧客居,夜深了,诸位请回吧。” 有女子斜睨她一眼,只当她是明安侯身边侍候的女侍,见她容色极盛,又隐约听说今日武家因女子遭了祸,不由酸溜溜道:“侯爷面前,大家不过都是以色侍人的玩意儿,纵你一时得宠,也不过是个最下贱的奴,装什么女主子。” 只听“嗡”的一声鸣响,短刀插入那女子高耸的发髻之中,青丝倾泻,女子受惊哐当倒地,众女皆惊,连大气也不敢出,死死咬住了唇。 “滚出去。” 第115章 明暗交错的地牢里,血腥味在闷热的空气中流动,浓稠厚重的味道令人作呕,女子尖利的惨叫逐渐变成细碎的呜咽,慢慢的哑了嗓子,再发不出任何声息。 韩灼在昏黄的灯火中看着自己不知何时沾满血迹的掌心,眉心微蹙,露出厌恶的神情,手中精致小巧的铁锤落在脚边,发出当啷一声。 开阳奉上水盆,修长匀称的手指浸在凉水里,仔仔细细洗过,他搓的用力,直到肌肤上传来火辣辣的痛意,方才取了巾帕擦去手上的水渍。 寒玉般修长的指骨微弯,指甲干净整洁,他认真瞧过,确实洗干净了,才淡淡开口,“将人拖出去扔了,生死由命。” 开阳低低应声,待抬眼,人已出了地牢。 自暗室出来的风伯朝他微微摇了摇头,“腿骨尽碎,剩的那只手也被敲碎了骨头,即便能活,也是个废人了。” 开阳垂眸,看着水盆里一圈圈荡开的水纹,问道:“哑药喂了?” “嗯。” “...扔出去吧。”开阳抬眼,寒眸里没什么感情,风伯也见怪不怪,淡淡点了头,两人模样与平日赵晏所见全然不同,可都是刀尖上舔血的人,骨子里又能有几分良善,只是所见人不同,往日藏起的尖牙利爪让人一时忘了,能跟在明安侯身边效力的,又能是什么善人。 “那几个杀手,审得如何?” 袖边沾了血,风伯指尖细细摸过,将血迹抹平,露出皓白的一截腕子,其上是交错的旧伤疤,隐约可辨是鞭痕,“柳星在审,那群人嘴硬,估计也审不出什么来,一会我亲自去。” 他将袖子胡乱挽起来,甫一抬手便又散了下来,开阳瞧着,终是看不过眼,抬手替他将袖子仔细折成三叠挽起来,“那图腾已经让雨师去查了,应该很快会有结果,审讯这事,你别把自己逼太紧。” 风伯举着手,斜斜扯出一抹邪气的笑,“折磨别人这事,有谁能比我擅长呢,古老氏族间曾盛传一道美食,活吃猴脑,据说脑子被一点一点挖掉时,猴子还是有知觉的,不知道,人会如何?” 开阳见他还有心思玩笑,知他是心里有成算的,便不再多问,“侯爷情绪不大对,今晚是南河值夜,这会应当刚见北河回来,我去寻他一趟,嘱咐两句。” 风伯淡淡嗯了一声,人已经走到门口了,脚步微顿,转身道:“主子一早赐了酒,我在水榭等你,这边事了,同你喝酒。” 今日凑巧,原是玄天的生辰。 或许时光匆忙,旁人都不大记得,他们自己却绝不会忘,主子也不会忘。 只是每每提及那人都觉遗憾心痛,所有大家默契的不去触碰,却也不会遗忘。 风伯俯下身,捡起韩灼握过的锤子,看过掌心的纹路,眼里冷意丛生,这锤子不但敲碎了武亦文的骨头,看来也会敲在那些人的头骨之上。 只是不知道,他们又能忍到何种程度。 月亮又大又圆高高悬于幽蓝色的天空上,绯衣翩然。 慢慢靠近长生殿,韩灼却莫名想起武亦文昏死过去前对他说的话—— “你不怕造了孽,不怕罪恶缠身,所有你做过的孽、种下的恶果,都会落到你最爱的人身上,你,你们,都不会有好下场!” 时值盛夏,酷暑难熬,可他却在那逼仄闷热的地牢里,感受到了无尽的冷意,从脚底直窜头顶。 他怕吗? 他怕。 所以每一锤敲下去,他的手都在颤。 不是麻木,而是畏惧。 万籁俱寂,大半个发白的月亮挂在天穹,月光落在他身上,韩灼抬手压着自己胸口,鲜活的心脏在胸腔里一下一下跳动着,他垂眸,看着身上的斑斑血迹,好半响,才抬眼望向不远处华贵静寂的宫殿。 锦绣皮囊,内里脏污。 他这样的人,怎会有这样的情感。 可他很爱那个人,很想见那个人。 拾步上了台阶,才惊觉偌大的长生殿诡异的寂静,灯火通明的正殿之上空无一人,赵长欢所居的东殿乱糟糟的,被褥褶皱,素来放在小榻上翻看的话本翻的杂乱,韩灼眉心一跳,朝西殿走去,一推开门,对上几双满眼惊惧的眸。 恐惧笼罩着这些女子头顶,赵晏出现的那一刻,她们以为不过是明安侯身边以色侍人的奴婢罢了,可当那把短刀插入女子的发髻时,她们便知道了怕。 她们看向眼前人人敬畏的明安侯,从他阴沉的面色里分辨神色,却听那人低低笑了,“呵。” 他容色随母,若非那双冷厉的眸,可此时那双眼睛,染上了一丝嗜血的异色。 那些贵女何曾见过这样的神色,当即便低泣出声,她们颤抖着依偎在一起,惊惧的看着人人闻风丧胆的明安侯,浑身每一个毛孔都能感觉到肃杀的凌厉。 夜深了,过风堂的静室内,放满了乘着冰块的器具,赵晏躺在床上,睡得不大安稳,额头沁出一层薄薄的细汗,她抱着被子,皙白的小腿从月华长裙里探出来。 翻来覆去几次,终于把自己折腾醒了。 墙角悠悠燃起的冷松香,一点都不能让她心静,反倒更加心烦意乱。 她坐起身,取了屏风上的披风穿好,扬手推开窗,借力踩在窗边,似蝴蝶一般飘然落在窗边的高大的银杏树上。 她抬头望向长生殿方向,灯火通明,亮的有些过分,不由暗了暗眸子,别开脸,唇边浮起一抹笑,定是被韩灼那混账话气昏了头,才会对弱质女流动起了武。 不过她这个人也实在算不上大度,她的东西,她的人,旁人都碰不得,碰过的,她便不要了。 静夜里传来男人的脚步声,一路入了过风堂,赵晏微微侧耳,分辨出是殷非,她偏了偏头,便听见了木窗响动的声音, “姑娘醒了?”殷非立于窗边,声音很淡。 赵晏低低应了声,抬眼去瞧他,“夜这般深,不是让你回去休息了?” “长生殿出了事,属下想着,姑娘该去看一眼。” 想起那满屋子莺莺燕燕,赵晏不由头疼,又还气着韩灼,便道:“既是侯爷的事,便让侯爷自个看着办吧。” 殷非嗯了一声,嘴角勾着笑道:“侯爷倒是比姑娘还果断,命人请了风吟王女看着,要一把火烧了长生殿跟殿里的人,侯爷说那些贵女们既喜欢,那便长长久久的住在这,长生殿烧了做陪葬,王女拦不住,怕遭迁怒,命我来......” 话还没说完,树上的人便飞身上了过风堂长廊的顶,朝他招了招手,头也没回朝着长生殿掠去,殷非摇摇头,低低笑了,飞身跃出,朝着那抹身影追了过去。 长生殿,明晃晃的火烧起来,火舌舔上房梁,火光窜起染红了半边天,鬼哭一般的嚎叫声自火海中一阵一阵发出。 “救命。” “救救我,救救我。” 西殿的门大开着,竟无一人敢闯出来,一人高的火苗沿着木质的围栏一点一点烧过去,韩灼长身玉立站在西殿门前,身姿挺拔,火光映着他如玉的面容,越俊美便越让人心惊。 风吟由重景揽着站在身后,已是受了惊,面色惨白,又好似一夜回到韩灼率人屠城那一夜,而那个自作主张的女侍软软倒在一旁,长剑穿身,早就没了声息。 四周围着各殿的侍女,皆是脸色苍白,有的跌坐在地,死死咬着唇不敢出一声,有的相互扶立,握紧了衣袖。 开阳静立一侧,不时朝着韩灼望去,如漆般的眸子,神色恹恹。 主子在折磨那些人,也在折磨自己。 那些女子若是不顾生死,敢从火海里闯出来,或许便是生路。 可她们不敢,只能在惊惧中等死,顺从本能的哭喊,企图博得一丝心软。 “韩灼!” 一声清亮的女声响起,划破了这诡异的死寂,所有人都朝那抹白影望去,有人松了气,跌坐在地。 夜风卷起月华色披风,露出雪白的寝衣,脚上只踩着一只软底绣鞋,另一只不知掉到何处去了,她来的仓促,青丝散在身后,杂乱无章被风撩着。 火光映亮的漆黑里,韩灼转身,看清赵晏焦惶的面容,冷若寒潭的眸子迅速攀上惊慌骇然。 唯独女子望向他那双眼,眸子清亮,碎成星河。 胸腔里的心脏剧烈跳动着,赵晏望着韩灼身后的长生殿,轻轻舒了口气,还好来得及。 “过子时了,还要我等你多久。” 韩灼微怔,继而笑了,“我听说你生气了。” “我气你。” 韩灼俯身,在赵晏身前蹲下,垂眸看着她那只没穿鞋的脚,猝然的疼痛从脚心传来,刚刚太急,才忘了鞋子早掉了,一路是踩着瓦片走过来的,她微微侧脸,看向随后跟来的殷非,以及他手上提着的鞋子,轻轻摇头。 “好像破了,疼。” 脚边的人慢慢伸了手,想要去握她的脚,可他的手不过刚伸出来,忽然僵住,随即隐在了广袖之下。 他的手,沾满了那个女侍的血。 长指慢慢收拢,攥紧,他慢慢仰头,“我去给你找鞋子。” 血腥味扑面而来,今日他杀了不少人,周身都是腥气,满手都是血。 不好,不好碰她。 赵晏垂着眸,望着韩灼的眼,眸子瞬间红了一圈。 那些伤人的话,多少,他还是听进去了。 她身上的衣着皑皑如雪,而他一身绯红如血染,极与极交错。 赵晏叹了口气,整个人弯腰,伏上他后背,脸埋在他肩窝处,冷松香混杂着血腥味,不大好闻,红白交错,绯红衣袍上未干的血迹染上她的白衣。 “背我去过风堂,我就不气了。” 韩灼听了她的话,这才抬手,背着人,一步一步朝外走。 开阳朝重景使了个眼色,自己领着夜卫的人撤离,后脚便传来水声。 赵晏爬在他背上,走了很远才声音低低道:“那样多的女子等着爬你床榻,我很生气。” 可她声音清浅,听着却不似生气,噙着撒娇抱怨的意味,“所以,要不...我先爬一下。” 她侧眼望向韩灼,那人目视前方,眸色深深,瞧着有些窘迫。 垂眸便瞧见了熟透的耳朵,她啧了一声,伸舌,舌尖卷过男人白玉般的耳垂,只觉身下人一颤,又喊她,“赵长欢......” 便,没了后半句。 韩灼背着人一路走进过风堂的寝殿,将人放在床榻之上,叫人端了水进来,半蹲在床边替她将脚心的杂质挑出来,细细洗了脚,抹了药。 起初,赵晏倒有几分小心翼翼的羞怯,到最后便由他去了。 脚心一阵怪异酥痒,赵晏不由脚趾微蜷。 韩灼动作温柔,就是一声不吭。 连眼也不曾落在她身上,给赵晏处理完脚心伤口,韩灼起身唤人备水,不一会转身去了浴室,过风堂这边的小厮不是惯来伺候的,备了热水,氤氲的水汽有些闷,他抬手将暗红的领子扯松一些。 一双白生生的手摸上他的腰带,指尖搭在腰间的墨玉扣上,长生殿出了那样的事,整个过风堂都有人守,除了赵晏,夜间不会再有旁人走动,他听见女子低低的声音,“礼尚往来,我为侯爷宽衣。” 第116章 细长的手指搭在赵晏腕骨上,止住了她的动作。 谁都没有先开口,赵晏站在韩灼身后,就势抱住了他的腰,额头抵在男子右肩胛骨之上,声音闷闷的,小声道:“我身上沾了血,可不可以一起洗。” 她低低的声音像是种了蛊,每一个字都滋养着他心中那头凶兽。 韩灼垂目沉默一瞬,才开口:“有些事做了,便不能再回头,你这一辈子,只能有我了。” “我放过你了。”他几不可闻的轻叹,慢慢转身,右手抚上女子脊背,猛烈的吻一个接一个落在赵晏的眉上、脸颊,最后是柔软的唇瓣。 赵晏闭上眼,情不自禁的回吻他。 柔软的舌卷过她的耳垂,浑身的战栗感让她像是春日枝头被风摇晃的桃花一般,赵晏微微仰头,露出纤长白皙的脖颈,攀上了韩灼的肩,扬手拆了他一丝不乱的发冠,黑发如瀑散开,修长的指在发间穿梭。 幽暗的眸子看着她,声线低涩:“你没机会了。” 她双手环在韩灼脖颈上,踢掉鞋子,稍稍借力,整个人顺势挂在韩灼身上,一下子凑近到韩灼面前。 “虽九死,其犹未悔。” 韩灼闻到她身上清甜的气息,像栀子,又像晚香玉。 赵晏眼睫轻轻颤了一下,语气认真而坚定,清亮的眸含着笑,“我若悔了,你舍得看我嫁别人?” 舍得吗,韩灼看着她含水的眸,认真的拷问自己。 看着她凤冠霞帔嫁与另一个男人,他们相敬如宾,琴瑟在御,红袖添香,同榻而眠,肌肤相亲,做着世间最亲密的事。 她会像对他一样,那双手摸遍另一个男人的每寸皮肤,柔软的唇会吻过另一个男人........ 舍不得,做不到。 他说着放过她,其实永远也不会放手,他会用尽一切手段将她留在身边。 北境、赵家、燕尾军、赵家军,总有她在乎的,割舍不下的。 他闭了闭眼,听见自己袒露的心声,“舍不得。” “我也舍不得。” 赵晏双手捧上男人的脸,轻轻的吻上韩灼的唇角,韩灼垂眼去望她微蜷的长睫,后腰抵在冰冷的玉石长案上,终于抬手去解她寝衣上的结,赵晏只觉整个人都是酥软的,不由背脊微挺。 再胆大,她此刻也觉得自己像只烧红的虾子,鼻尖相碰,韩灼堪堪停住,抱着她微微转身,拉下她攀在肩上的手拉至腰带上,低笑,“礼尚往来,赵姑娘。” 赵晏在心里将自己骂了千百遍,说什么礼尚往来,握着玉带的手一抖,绯红的衣衫衬得韩灼面色如花,鸦青色的里衣露出衣领,韩灼微微侧脸,露出细长的脖颈,唇角挂着浅淡的笑。 熟悉的冷松香因着热气越发浓郁,那是脑海里专属于韩灼的味道,不由想起补英城里落荒而逃的自己,想起他身上深浅交错的伤疤,羞赧又少了几分。 依旧是面色通红,心如擂鼓。 费了好一番功夫,韩灼抱着人下了水。 隔着盈盈水波,视线扫过,又飞快移开,赵晏也不知那来的力气,扶着浴池旁的玉璧,一把撑了起来,却又红着脸躲了回去。 韩灼看着她的模样忽地就笑了,笑及眼底。 他的长指落在她的下巴上,抬起她微红的脸,视线落在她水盈盈的眸上,“这会知道怕了。” “才不怕。” 依旧是嘴硬,赵晏别开眼,不看他。 韩灼安静望着她,耳鬓厮磨,将人拉向自己,掌心贴上赵晏的脚腕,哑着声道:“补英城的事,你以为我当真记不得?” “即便北河替你瞒着,可你束发的红绸,落在我房里了。” 赵晏本能的要退,脊背抵在玉璧上退无可退。 韩灼眼里含着水汽,纤长的指颤抖着覆在她面容上,低低问道:“我是谁?” “阿灼。” “嗯,再喊一声。” “......阿灼。” 如此往复,乐此不疲。 半个多时辰后,赵晏软软躺在床榻上,铺天盖地来的困意跟餍足后的疲乏涌上来,她连动手指的力气都没了,蜷长的羽睫微颤,窝在韩灼怀里沉沉睡去。 赵晏睡得很沉,醒来时太阳明晃晃的光倾洒了一室,只觉得浑身疲软,她支起身子,便对上韩灼如漆般的眼。 脑子里却浮现出昨晚韩灼猩红着眸子的模样,她抓了抓身下的锦被,垂眼瞧了自己,换上了纱衣,跟她穿的那种雪缎的不同,隔着薄纱依稀可见身上的斑斑痕迹,脑子里有什么东西轰然炸开,“这被子,和衣服。” “被子沾了血,我换过了。” 赵晏含糊不清唔了一声,却听他继续道:“过风堂备下的寝衣,只有这种的。” 她僵住身子,不敢动弹,事情做了,然、然后呢? 赵晏偷偷看了他一眼,刚好撞见韩灼落过来的目光,她有些不自然地收回目光,抱着薄毯,忍着难言的不适,微挪着身子,朝床边移去。 “去哪?” “起床...”赵晏舔舔唇,“嗓子疼。” 韩灼抬眼看她,桃花眼里皆是神色悠悠,他望着女子背脊上的红痕慢慢起身,身上裹了件天青色长袍,连袜履也未穿,斟了茶递给她,半响才道:“我怕你醒了,生了悔意,转身躲回了北境,一夜没睡,在等你醒。” 赵晏瞧着他微微发红的眼,是没睡好的模样,她捏着薄毯的手慢慢松开,心里那点别扭劲便没了,软声问他,“那......要不要再睡会?” 韩灼看着静静看着他的眼睛,女子眼神认真又坚定,不存在他预想的惊慌与动摇,他展臂揽着女子的肩,抬手覆在她眼上,双双倒回床榻上。 手搭在赵晏腰间,低叹了声,“那你陪我一会。” 白日里,过风堂倒是难得成了整个圣宫最静谧的地方,南河提剑守着,寸步不敢离。 只是圣宫正殿之上却是已闹翻了天,风吟难得的对着那些世家贵族发了一通脾气,训的那几大家族的家主脸色青白,开阳被请来在一旁看着,而他到底不是主子,这南疆圣女办事,哪敢多言,听了几句便借口有事先走了。 大殿之上瞬间安静了几分,风吟睥睨着殿上的人,蹙着的眉越发深了几分,冷道:“各位年岁也不小了,掌着一个家族的生死,动辄要的便是全族人的性命,我以为各位都是聪明人才会搭上活命的船,在此次南疆动荡里存活。” 她黑眸一转,凝出几分讥讽,“却不想各位是因为够蠢,才没赶得上造反,倒因为这愚蠢稀里糊涂活了下来,既然这命是向天借的,各位倒也不珍惜,若是自个不想活,也别在我圣宫作死,拖累到我身上。” 右手边一位中年男子抬手抹了抹额前的冷汗,惶惶道:“我们这不是,好心办了坏事,眼看着南疆尽是明安候的天下,怕失了先机,不成想却做下了错事,圣女素有几分薄面,还望圣女多多美言,饶我等性命。” 最后几人纷纷起身应和,朝她行跪拜大礼,风吟却是眼也没抬,唇角微动,“人蠢就该安分点,昨日分明是勒疏城主先起了往候府送女人的心思,出了那等子事,称病连夜脱身的却也是那老狐狸,你们是没了眼睛还是失了耳朵,找死倒是选了个好时间。” “这......我等固然是错了,所幸大错未成,如今该如何,还望王女给我等指条明路。” 说话的是风吟身边向来得宠那女侍的父亲,风吟抬眼瞧了他一眼,昨夜那女侍在寝殿前跪了一夜,求她一个恩德,那女侍平素里对她极用心,也未出过错处,父亲也是受了旁人煽动,动了歪心思,送上去的女子倒也是其中最平常那一个,更不曾惹怒明安候与赵姑娘。 人总是有感情的,见她跪了一夜终究也是心软。 “把人领回去,备下礼让得力的女眷送去过风堂,给赵姑娘赔礼,得了她的点头,这事便算过去了。” 话落,她微微仰头,掌心的玉盏轻转,清凌凌的眸尽是肃色,“各位,南疆的天变了,王族死绝,贵族没落,西日阿洪已死,诸位该引以为戒,现在的南疆姓明安,而侯爷此人如何,各位心知肚明,想活命,就该向疏勒城主多学几分,切勿自作聪明,害了整个南疆!” 几人面面相觑,最后似有所感,齐齐起身朝着风吟鞠躬道:“多谢圣女提点。” 风吟昨夜不得好眠,又被这些人缠着吵了一早,头昏脑胀的,兴致缺缺应了声,“得了明路,各位便快去讨命吧,别在我这候着了。” 众人应下,还未出圣宫门便又被风吟身边的女侍拦下,小姑娘一板一眼同那些家主道:“圣女让我转告各位大人,长生殿烧了一半,这修葺的花费自是不能从圣宫出,事因各位而起,圣宫只是平白受了牵连,还望各位大人将修缮的银钱一并送来才好,毕竟是侯爷常住的客殿。” “自然。” “应当的。” 女侍回了大殿,风吟靠在小榻上昏昏欲睡,得了满意的回答,便起身搭上披帛,转身要回寝殿,刚出殿门,便瞧见匆匆跑上石阶的侍卫。 “何事?” “禀圣女,那日赵姑娘带回来安置在客舍的女子,闹着要见赵姑娘,否则就要寻死。” 那客舍不在圣宫中,而是在宫外不远处的一座院子里,明安候像是不大愿意让赵晏见那女子,才将人扔在宫外派了几个侍卫看守。 风吟眨了眨眼,又想起初见赵温宁时,那女子的模样,端淑有礼,仪态万千,真真瞧着就是高门之中的贵女,可那样的女子却让人觉得虚假,望不到真心,所以后来有了下毒的事,她倒也不是那般震惊,只觉意外,“禀侯爷了吗?” “不曾。” 风吟淡淡嗯了一声,再抬眼时弯出了一抹笑,对着身边的人道:“昨夜侯爷跟赵姑娘歇在过风堂,至今未出?” 身后女侍应了声,浅声道:“摆膳的女侍今早过来禀过,说二位主子不曾用膳。” 风吟低低笑了,吩咐道:“去我寝殿梳妆台上取些东西,连同消息,一道送去过风堂。” 赵晏望着身边的人有些恍惚,自沉睡中醒来时,堪堪过了未时,微微伏身,掌心微拢,合在男子紧闭的双眸之上,蜷长的睫毛碰在掌心上,痒痒的。 韩灼难得酣眠,也不曾察觉她的动作,薄唇抿成一条线,整张脸都像是精雕玉琢过一般。 指尖抚过眉心、鼻梁,最后落在韩灼唇角上,唇角不由浮起了一抹笑意,和悦而欢喜,这个人,现在是她的人了。 第117章 门外传了熟悉脚步声,轻盈却沉稳,很快便停在了门前,再无声响,是殷非。 赵晏手微顿,不由心虚几分,抬手抓了床幔严严实实遮好,只露出一个脑袋,垂眸瞧去,床边绣鞋也只摆了一只,正准备赤足下地,却被自身后绕过来的长臂拦腰抱住,侧眼便对上韩灼满是慵懒之意的眸子。 “你醒了?” “不睡了。”韩灼轻笑一声,下巴搭在她肩窝上,轻轻蹭了蹭,“你该饿了。” 话落,长指扣住她手腕,轻轻摩挲了几下,“不怕人知道了?” “什么?”望着赵晏懵怔的眸子,他继续道:“昨夜你安置在南殿。” 赵晏愣了愣,下意识道:“你抱我来的...” 韩灼斜斜瞧了她一眼,桃花眼里水光潋滟,难得蓄了几分笑意,“我抱你出去。” “这倒不用...” 话落,却已被人一把抱起,赵晏一惊,抬手推他,下一秒却稳稳落回床榻上。 “这副样子,你还敢出去?” “殷非在外面,估计是,找我的。”赵晏脸一红,抬手遮眼,轻淡的吻落在她手背上,便听韩灼道:“我去见他,再去南殿取衣物来。” 见她这副模样,与往日执剑的飒爽全然不同,韩灼唇畔不由勾起一抹弧度,清冽的气质陡然柔和几分,面如冠玉,难得和煦而欣然。 像是走了夜里走了好久,从恐惧胆怯逐渐变得麻木冰冷时,忽然便闯进这样一个人,打着利用的旗号一点一点靠近他,提剑为他闯北戎、开生路、赴南疆。 世间只有一个赵长欢待他那样好,韩灼垂眸,唇角有了几分酸涩,她那样好,活在光亮里,阴谋算计在她身上也能做的光明磊落,世间不止他韩灼能待她那般好,韩煜、兄长、姚七、殷非...许多人,都是拿命在珍爱她。 幸好,他有她许的一辈子。 墨色的窄袖锦服,身姿挺拔,韩灼不喜笑,永远一副生人勿近的冷厉模样。 至少在殷非眼里,这位侯爷,不是善人。 若是他未曾对姑娘动过心,北境一战死托萧尽,未有独身闯北戎那一遭,北风关必破,疫民流窜,到时候对整个北境而言都将是灭顶之灾。 那些人或许真就只能落得一个活活烧死的下场,可这人以身犯险,以退为进,撒了个弥天大谎领着人翻了雪山直取北戎王庭。 功成,一朝名扬,威风赫赫,若失手,永世骂名,赔上的是整个北境。 这个人就像个疯子一样,将所有人都逼上了绝路,却又徒手劈开绝境,走了一条谁也不敢想的路。 所有的决策都彰显出他非凡的决断力、对战机精准的捕捉以及为将的孤绝勇猛。 可殷非许久不曾想明白,这一场冒险带给韩灼又是什么。 若是要兵权,韩灼只需如当初所谋一般,坐镇中军,与萧尽胶着在正面战场,北戎打不了持久战,此战必赢,左右他比谁都清楚,姑娘会死战北风关,既是做生意,他该像天下的商人一般模样,唯利是图,机关算尽,可他偏不是。 堵上性命不说,战胜的美名也被怡王的善举分去不少,也从不见他在意。 殷非一直在想,他究竟图什么? 那段时日的桩桩件件,点点滴滴从头到尾捋过。 直到他想起那个风雪夜,白雪茫茫的北戎荒原,他找到奄奄一息的姑娘。 赵晏伤重,他坚持送她回明靖时,姑娘曾说,“他可以不来北戎,北风关破他一样有法子拿到兵权,即便是赵长欢也当不起他明安侯的一命换一命,昨夜他本可以不来找我,窝在那个小村庄,总能等到夜卫来救。” “所以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死在这,那个让他不顾生死的理由,我很想知道。” 盛夏的风,温热拂面,殷非微微仰头,看着自门中出来的男子,心中早已有了答案。 “侯爷。” 韩灼那颗麻木不仁的心,无波无澜的情绪,会因他家姑娘变得柔软,生出无尽涟漪。 “赵温宁想见姑娘。”他顿了顿,又怕韩灼觉此事算不得重要,便道:“姑娘有心结在她身上,此前曾特意吩咐过我。” 话落,他抬了抬手,一个身穿粉色宫裙的小婢女自长廊的凉亭处疾步走了过来,捧着托盘战战兢兢跪下,殷非瞧了她一眼,额前出了不少汗,也不知道是吓得还是热的。 “赵温宁在圣宫外的看守是重景大人负责,消息呈给圣女,圣女觉得此事该由我家姑娘决定这才找上我。” 小婢女怯生生抬眼,瞧了眼前如仙人一般的韩灼,又飞快垂眸,满脑子里都是昨晚长生殿冲天的火光,还有那女侍死去的模样,再好看的皮囊也削减不了半分她的恐惧,磕磕绊绊道:“圣女还,让我...送东西过来。” 韩灼垂眼,眸子落在她手中的托盘上,白玉瓷瓶,一套浅绿色裙衫,伸手接过,也不知想到什么,唇边竟浮起一抹笑,看得殷非眉心一跳。 圣宫外,绿柳庄上,名为绿柳却满植杏树,每逢春季,灿若云霞,占尽春风。 只因此间主人曾名绿柳,乃是上任南疆王身边最得宠的舞姬,舞姿优美,似杨柳一般翩然,王心爱之极,然绿柳一生爱舞成痴,不愿嫁娶受纲常管束,只愿一生随心起舞,王不愿强求美人,便建造绿柳庄相赠,绿柳感念王的赏识,将庄上绿柳移出,命人植了满庄杏树,意为绿柳之幸。 “姑娘觉得,夫人一生,过得可算顺遂?” 相貌周正的老妪微佝着身子站在床榻三尺之远处,浑浊的眸子落在地面的青砖上,床幔之中的女子,不言语,只是静静躺着,并不做回应。 那老妪也不恼,自顾自道:“老身未入绿柳庄前也如世人一般,觉得夫人这一生,吃穿不愁,得王上看重,又能以礼相待,算是顺风顺水。” “老身也从未想过这样的锦绣之下,却都是人心的脏污不堪。” 赵温宁静静躺着,听着她的话,想起精致的庭院,每一处都是细心打理过的,见庭院亦可揣摩此间主人,此时却听见不一样的答案,终于像是有所触动,低喃道:“她,过的不好吗?” 老妪低叹一声,像是想起故人,声音微涩,却依旧连贯,“王掌南疆几十年,想要一个舞姬又有何难,可王素有贤名在外,怎能因一女子坏了名声,而绿柳宁死不入后宫,便奉王命入了绿柳庄,明为舞姬,实则沦为了南疆王族的玩物,王等着这个女子向他低头,向他求救,等了一辈子。” “王不爱她?” “爱。”老妪笑答:“那样美的女子没人不爱她,正因为爱而不得,心生怨恨,宁愿折柳也不愿见柳迎风而舞。” “阿嬷是想劝我,风骨是自己身上的,旁人半分折辱不得,即便身处泥污,也当自个爱重自个。” “姑娘不坏。”老妪看向她,浑浊的眸浮着笑意,“连睡梦中都在道歉,心生悔意的人,又能坏到哪里去,姑娘走错了路,就该早些回头。” “阿嬷为何同我讲这些?”赵温宁静静躺着,清泪滑落,没入长发。 “这庄上剪子少了一把,姑娘可瞧见。” 那把遗失的剪子正死死握在赵温宁掌心中,她想了断,不愿这般痛苦的活着。 老妪又道:“绿柳受尽欺辱,白日里游走于各大宴会翩然起舞,夜里王族便会踏上门来,活像个光鲜亮丽的妓子,可人活一辈子又不是只活贞洁二字,她至少活了绿柳二字,风骨不折,所编舞曲传世无数,所教弟子皆是艳才,姑娘呢,姑娘一朝行差踏错,又活了哪几个字?” 门外小童叩门而入,轻声道:“阿嬷,圣宫来人了。” 老妪点头,踏出门时道:“姑娘等的人来了。” 老妪一出门,一位年纪相仿的老伯便迎了上去,伸手牵着她,嘟囔道:“阿柳,又看那姑娘去了?” 老妪握着他的手,缓步往前,“总不能让她死在我的庄子上,风吟那丫头将人送来,不就指望着我能解开这姑娘的心结。” “那丫头,是戳她师父的旧伤疤。” “别说我爱徒。”老妪瞪那老伯一眼,似有愧疚,“是我害了她,若非我教她舞技入了新皇的眼,她也不必做什么劳什子圣女,当年她宁愿摔了腿也不愿进宫,却是天不如人意,到头来还是入了宫,只是再不愿跳舞了。” “那丫头,不曾怪过你,在圣宫养了一群舞姬,还逛朝暮楼闹得沸沸扬扬,别怨自己。” 两人相携朝外走,穿过了一路绿荫,走过了人生大半。 绿柳庄的花厅,赵晏与风吟已侯多时,二人静坐喝茶,倒也雅致。 “这裙衫甚衬你肤色。”风吟道。 赵晏点头,替她将茶斟满,“你眼光不错。” 风吟浅笑,指尖碰在茶盏上,轻轻敲了敲,“那药,效果也不错,冰冰凉凉的。” “咳。”赵晏轻咳出声,茶水洒了一半。 风吟倒是越发起了逗她的心思,“羞什么,尝过个中滋味,赵姑娘不考虑在府上养个白嫩的面首什么的,这明安侯再好,时间久了,也就腻了。” 赵晏面上似火烧一般,却强自镇静下来,想了半响才道:“王女此言甚是,不过我与侯爷时日尚短,王女与重景大人却是有些年头了,江南不仅女子娟秀,男子也甚是秀美,王女若喜欢,改日便寻来送进圣宫。” “赵长欢!” “在呢。” 长廊上,两位老人相携而来,两人止住了话头,双双起身,老妪握了赵晏的手轻轻拍了拍,面上浮起笑来,“是赵姑娘吧。” “是。” “风吟常说起你,提剑战沙场的女将军,好不威风。” “阿嬷,我哪有!” 赵晏抬眼瞧了瞧风吟,那人却不自然的摸了摸鼻子,笑道:“王女向来喜欢夸我。” “这些日子叨扰阿嬷了,我来见她。” 老妪拍拍她的手,唤了一旁的小童领她去。 风吟挽着阿嬷坐下,眼神却落在那抹亭亭如玉的身影上。 剪刀戳在掌心,渗出血来,赵温宁整好衣衫等了一会,便见赵晏被人领着进了屋子,她垂眼看了看自己的衣衫,有些褶皱,倒还算整洁。 即便此时,她也不曾忘记骨子里受过的教养。 “你来了。” 她开口,熟稔的像是多年不见的老友一般。 赵晏目光从她面上滑过,望向她的眼,“你想见我。” “我想好好看看,韩煜想让我变成的人,究竟是何模样?” 原就生的有七分相似,赵晏一身杀伐,眉眼更是张扬,英姿飒飒,而赵温宁眼角眉梢却如江南烟雨一般温婉,倒将原本的相似减去了几分。 “我记得幼时,我很喜欢你,从北境回来的小姑娘,鲜活又顽皮,不似一般贵女那般拘着自己,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国子监上学那段日子,你骑射皆通,连那些皇子世子也比不过你,琴棋书画却是平平。” “你只上了几日学,可我们都在看你,只因你与我们皆不同。” “你救下韩灼那日,即便你父抹去了所有你进宫的痕迹,封了那样多人的嘴,又连夜送你回了北境,可是我看见了,每个动作,每个表情,我都记得清清楚楚。” “韩煜想让我冒名顶替,将我送到韩灼身边,又怕韩灼找到你,暗地里将那些往事跟巧合全都推到我身上,也是,定北将军府的赵姑娘跟镇国公府的赵姑娘,不但都姓赵,同一天入宫,连容貌都相似。” “可我不是你。” “但我现在不想这样活着了。”赵温宁抬眸,握紧了手中的利剪。 第118章 赵温宁看着眼前的女子,突然想起那老妪问她的那句话,不由在心里一遍遍拷问自己。 人生走过十几年,活了哪几个字。 她弯唇,嘴角浮起苦笑,回首这些年,竟是为了赵长欢,为了像她,为了赢得韩煜的爱。 可从没有一天,是为了她自己活着。 她也从未问过自己,赵温宁,想要活成为什么样子,又该如何活得恣意潇洒。 藏在袖子里的剪子扬起,水袖轻扬,利剪划破皮肉,赵晏来不及拦,眼睁睁看着剪子在她姣好的面容上划出一道颇深的血口子,血不停的渗出来。 像是一副极美的画卷,凌空落下重重一笔。 “你是疯了不成。” 赵晏又惊又怒,没有那个女子不爱容颜,更何况是她京都第一姝赵温宁,满京的女子都在瞧她的妆容,仪态,裙衫,这样破了相,回了京都... 赵晏几步上前,动作比脑子更快,手中的绢帕已经盖上了赵温宁的脸,她动作放的轻,怕弄疼了她,“我带你去找风伯,不会坏了相貌。” 赵温宁挥开她的手,面色平静,无悲无喜,静静地看着她,“你不怨我吗?” “闻刀,是我下的毒,为了离间你跟韩煜,我成功了。” “韩灼也是。” “即便这样,你还要假做慈悲,怜悯我吗?” 赵晏抽回手,绢帕塞进她手里,黝黑的瞳看进她眼里,“不怜悯。” “有时候死只是一瞬间,而生才会让人一辈子活在地狱里,如今的你,不正是犹如油煎,生不如死吗?” “所以,我不想这样活着了。”赵温宁垂眸,目光落在赵晏裙边的花纹上,“不愿像你,我想做赵温宁。” 檐下的风铃叮咚作响,这一刻的寂静在两人之间无限蔓延,天意弄人,给了她们七分相似的面容,也给了她们如此的纠葛。 赵温宁跪下,面上的血顺着脖颈往下流,落在前襟上,染红了衣领,“以死谢罪,这惩罚轻了些,我该痛苦煎熬的活着,或许对死去的人,才是慰藉。” 额头触地,重重撞下去,赵晏没去扶她,只是垂眸看着她的动作,这是她一个人的悔悟,谁也帮不了,谁也做不了主。 “对不起。” 那声音那样低,像是北境呜咽的风,凄厉而悲怆。 “你喂他吃的毒,很痛苦吗?” 闻刀年长于她,不相熟,却略有耳闻,燕尾军的青年才俊,年纪轻轻颇有见解,甚得赵剑器重。 赵温宁不知她何意,微微抬头,“不痛,无知无觉。” “嗯”,赵晏沉默片刻,心中浮起一抹愧疚,声音干了些,“那你,便长长久久活着。” “人世如炼狱,而你日后要走的路,不会轻松到哪去。” “送我去北境吧。”赵温宁声音很轻,赵晏自以为错听,隐约有些莫名的预感,她微微蹙起眉,看向她。 赵温宁仰头看着她,唇角扯出笑,却因脸上的伤口显得格外狰狞,“我听陈寅说,他尚有母亲,我既杀了他,要赎罪,也不该只是说说,然后顶着一张花了的脸转身回京都,继续做回镇国公府的姑娘,享受荣华富贵,苟且偷生也不是这般活法。” “他未尽的孝道,我来,他想护的北境,我来,纵刀枪剑戟不能提,可诗书礼仪琴棋书画不曾输,北境战歇重建,想必缺位女先生。” 赵晏哑然,出言提醒,“北境苦寒,不及京都半分。” 她的目光认真而平静,“余生皆为赎罪,何来甜一说。” 赵晏抿着唇,更加沉默了,她从未想过赵温宁会如此,可是人又岂是那般浅薄,仅凭三言两语,便能轻易断定一个人的秉性,赵温宁不算好人,但也并非十恶不赦的恶人。 若浪子回头,当是千金不换...... “你当真?” “赵温宁已死,此后世上只有温宁。” 赵晏瞳孔微缩,舍弃荣辱,竟是连姓氏也不要了,她这是打算再也不回赵家! 若心意至坚,旁人如何拦得? 凉风轻拂,夏阳微落,树影绰约。 风吟倚着阿嬷,难得露出小女儿神态,目光担忧,“巫医来禀,近来阿嬷的身子不大好。” 她垂眼,低语道:“那女子不该送来您这,连累您费心思。” 老妪拍拍她的手,露出和蔼的笑,“人老喽,自然身子也一日不及一日,这些时日不见,风吟变了不少。” 风吟吐吐舌头,抬眸便瞧见远处随小童折返而归的赵晏,不由有些失神,女子着浅绿色曳地望仙裙,姿态落落,昂首挺胸,不似女儿家拘谨,步步生风,答道:“做了半辈子的困在圣宫里的金丝雀,难得见北境来的鹰,心境总是不同,阿嬷,你看那人,她生在将门,长在北境,赤忱热血,见过大漠长月,踏过尸山血海,可她心里最深处,依旧是善,大善。” “当初,我找上韩灼做内应时,其实从未想过这个南疆会如何,我想要的,只是毁灭,即便我自己也不能活,我也想让那些人死。” 那抹身影渐渐清晰,裙裾翻飞,裙边以银线绣成的连绵云纹随步伐晃动,“韩灼善杀伐,冷血冷情,跟恶狼一样,她却能让韩灼有恻隐,动善念,我很好奇缘由,旁敲侧击问过雨师,她在北境的那些过往,曾窥见两分。” “以己身证善道,旁人的善在口中,她的善在刀剑上。” 老妪随着她的目光瞧去,淡淡笑了,“有人曾说过,心正了,剑才会稳,能得风吟丫头这样多的话,看来是个好姑娘。” 圣宫地牢内,外间明日朗朗,地牢内却是昏暗,燃着的火把烧了大半,整个地牢散发着腥臭腐烂的味道,那些受刑的人熬过一夜,逐渐开始崩溃,熬过南疆的虫蛊,再眼睁睁看着同伴在他们面前,被敲碎头骨,烫熟脑子,痛苦而狰狞的倒下,慢慢发臭。 身体上的疼痛外加精神上的折磨,让他们的意志开始瓦解,走到尽头,原来等着他们的并非死,而是生不如死,面前白衣的男子活像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手段至残,心如蛇蝎。 血水蜿蜒,还有满地的呕吐物,倒下腐烂的尸体,风伯皱着鼻子,污浊的空气让他不大高兴,眉头皱的紧紧的,再开口,犹如恶魔的低语,“半个时辰,没人开口,便开第二个脑袋。” 手下人低低应了声,却又听他道:“北戎有一种法子,煮沸的水烫过皮肉,待皮肤温度降下来,再以沾了盐水的鞭子抽打,啧啧,想必是痛极。” “各位既不愿开口,看来是风某招待不周,要尽兴才好。” 时间仿佛有一瞬间的凝滞,终于有人动摇,颤声问道:“是不是说了,就能死了?” 该有多痛苦,才能求死不求生。 风伯弯唇,扬起一抹淡笑,“当然。” 他疲乏的摁了摁眉心,吩咐将人拖出来,一步步朝前走,肮脏的血水湿了裤腿,他倒似不在意,“谁说的多,自然解脱的快,还望各位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甫一出地牢,便见韩灼顶着烈日等在外面,风伯下意识往前,愣了一瞬后远远行了一礼,他在里面待了一夜一日,身上的味道委实不算好闻,令人作呕。 “主子如何来了?” 却见韩灼走过来,抬手握住了他行礼的手,“开阳说你熬在这,不眠不休。” 韩灼淡淡嗯了声,“若是审不出来什么,便将人放了,自会有人急着跳出来。” 风伯了然,道:“主子是想放线钓鱼?” “此时倒也不晚。”话落,他仰面而笑,疲乏之色敛去几分,多了几分得意来,“倒是肯开口了,人也还活着几个,待口供录出来,便将人放了,主仆相杀,倒免得脏了我们的手。” 册子呈去过风堂,韩灼翻开册子,目光一顿,落在第一份口供上。 上面清清楚楚写着,如恪长公主私训我等,领皇帝命,为皇室尽忠。 韩灼轻笑一声,继而朝下看去,眼神越发冷漠,最后指尖顿在最后一行字上,北境大定,待南疆平,得上令,收军权,除定北家。 定北家,是赵家。 韩灼没说话,只是翻着手里的册子,翻过一遍又一遍,声音冷静,询问身侧的开阳道:“雨师那边送来的情报里,京都可有异?” “一切照常,只是不久前自永明殿出了一道圣旨。”开阳自架子上翻出昨日送来的书信,“下月正元帝大寿,明靖与北戎的议和也放在那时,正元帝下了诏书,命旧居江南吃斋念佛的如恪长公主回京。” “吃斋念佛?”韩灼冷笑,眸子里皆是了然,册子丢回桌案上,讥讽笑开。 “那些人不必放了,做成人干,送去给如恪长公主当礼物。” 韩灼抬眼,眸中波涛暗涌,似乎随时能掀起惊天骇浪,起身朝外走,“命各部准备,今夜启程回京,备马,我去见玉衡先生。” 出来绿柳庄,马车一路缓行,赵晏静坐,看着窗外粼粼的光亮落在随风而动的树叶上,一时失神。 赵温宁所求之事,不算为难,只觉讶然。 可既然允了,这事便再拖不得,总要找个合适的说辞给镇国公府,这个说辞她给不了,韩灼也给不了,只有风吟给最为合适。 想了片刻,正想跟风吟说些什么时,马蹄飞起,踏碎了周边的宁静,随即马车停了下来,外面来报,韩灼来了。 赵晏微微挑眉,瞧了风吟一眼,后者朝她努努嘴,示意她出去。 男子逆光端坐于马背之上,身影挺拔笔直,眉目清隽,对上她便弯出一抹浅笑,道:“有个地方需得要你跟我去一趟。” 湖心小筑,却是在高山之上,山高谷深,南疆的奇花异草长了满山谷,自山脚下到山上,各样鲜花妍丽,瞧着是处好风景,却是瘴气密布,以山顶为阵眼,金木水火土五个阵门各在五个方向,精妙无比。 山顶上的小筑内,泉水叮咚,竟是将山泉引上山顶,注入池中,池心有一孤亭,石桌上摆了棋盘,两位年纪相仿的男子正瞧着棋盘沉思,灰衣男子执黑棋而走,青衣男子当即便堵住了黑棋的去路,黑棋欲悔,却被青衣男子摇头挡下,“哎,你堂堂妙手药师,怎能做悔棋这种无耻之事。” 言济长眉一挑,丹凤眼内勾外翘,俊雅的长相上带出一丝邪气,神色漠然,“瘴毒是我布的,毒花是我种的,我比你年长。” 玉衡气结,“你...” 话还没说出来,便听门外匆匆而来的小童急忙道:“明安侯来了,还带了一个貌美如花的姑娘。” 玉衡丢了棋子,抬眼瞧向言济,他虽与言济整日斗口,可没这人倒也少了几分乐趣,此时来者又是不苟言笑,亦主亦徒的韩灼,二人倒生出几分默契来,言济冷哼一声,“也不枉在你这受气这些日子了。” 玉衡斜他一眼,“看来是京都出事了,不然也不会这般轻易找来。” “瞧瞧去。” 见过面,玉衡领着韩灼去了书房,言济则领着赵晏去了刚刚下棋的湖心亭,眸子不时落在她面上,不过行了几子,赵晏便弯唇笑了。 “晚辈有一兄长,姓赵名持安,兄长习医,师从一性情怪异之人,传闻此人妙手蛇心,观棋可见人性,今日一见,前辈不尽如传闻所言。” 言济静静瞧着她,“我爱徒曾言,家中小妹,活泼率真,赤诚单纯,今日一见才知道,爱徒竟不知是何时瞎了,能跟韩灼混在一处的,跟单纯能有什么干系。” 顿了顿,接着道:“韩灼那小子注定艰难,行得不易,师兄曾为他算过命数,不可见。” “总归不是一般人的命数,若是你觉得累,放手也无妨。” 赵晏看向他,目光和然,“前辈,是第一人这样对我说,放手也无妨。” 言济不看她,盯着乱七八糟的棋盘道:“爱徒与师侄,自然还是爱徒重要些。” 第119章 湖心小筑的书房内,沉香袅袅,一阵夏风拂过,很快便散尽了,临窗的白纱随风而舞,室内却静的惊人,良久方闻得一声轻叹传出。 “你是说,南疆之乱背后不仅是王命,那位清心寡欲,不理世事的大长公主也有牵连。” 玉衡先生沉吟片刻,指尖敲在沉香木的长桌上,“前些日子你送来的信我已看过,天下将平,君王为集权而除赵家,而他以这么多人的血肉为你铺了一条帝王路,一旦你的身世昭示天下,届时又该如何?” “先生多虑。”韩灼声音很淡,辨不出情绪,蜷长的睫毛微垂,在眼睑下投出一小片阴影,“和光志不在此,那高位亦不是我所求,他人之蜜糖,于我如□□。” “那你的志呢?当年不顾你师父与我阻拦,誓死也要下山,为的难道不是你心中的仇、你心中的恨?” “半分不曾忘。”韩灼声音淡淡,“那先生以为赵家如何?” 玉衡先生挑眉,“军权鼎盛,功高盖主,世家大族,根基深不可测。” “那先生以为赵钧是不察韩元的狼子野心?” “驰骋沙场一辈子的老狐狸,不会连这点惊觉也没有。” “那可是赵家权势还不够盛?” “赏无可赏,逼得韩元动了灭族的杀心,还不算盛?” “那先生以为,赵家被逼迫至此,遭君主猜忌,战时不得不放权回京,眼看着自己守了一辈子的地方战火连天,自己却只能在京都城称病躲开,好不容易战平,君主调转枪头将杀伐的刀架在了他的脖颈上,为何不起反心,颠覆了这王朝,索性他得民心久矣,再不济远走北境,自立为王,北境人人奉赵钧如神,家家供奉他的长生牌位,他又何苦在京都受这份罪?” 玉衡闻言,顿时愣住了,却听韩灼继续说道:“天下人尽知赵钧大善,连韩元也是如此心知肚明,所以他才敢,才敢赌,即便他诛了赵家满门,赵钧也绝不会反,凭的就是赵家人骨子里的纯善。” 所以韩煜所描绘的前世里,赵钧即便知道那是他的君王为他设好的死局,他也是毫不犹豫的跳进去,亲手点燃了那场大火,以同归于尽的方式挡住了北戎人进攻,不为别的,只因在他心里,从来都是民重于己。 阴阳谷的大火烧了三天三夜,燃尽了明靖最后的风骨。 “他不是不敢,也不是不能,而是明靖再不好,也曾是他安身立命之所,也曾养育他成人,如今的明靖战火刚歇,北境、南疆皆是元气大伤,内忧外患之际,他不愿让这片满目疮痍的国土之上再起一方狼烟,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赵晏亦是如此,前世战沙场的女将军,有勇亦有谋,即便舅父枉死,家族倾覆,被逼上绝路,也不曾动过起义夺权的心思,长年战乱的百姓,流离失所,痛失手足,高位之上的人只是点点头轻言淡语两句话便能轻易要了他们的性命,夺了他们的生机,旁人不清楚,赵晏不会不清楚,她怕,怕敌人的刀刚收回,对上的却是自己人的刀锋。 她也怕,怕一片狼藉的北境就这样被明靖放弃,怕自己连累父兄拿命守护的安宁与百姓,所以上呈兵符,保北境安宁,求军将平安,以她一人消韩元心中嫉恨。 “赵晏心中有赵家人的至善,纯良,若我此时非要倾覆整个明靖,提剑挡下我的第一人,依旧会是她。” 玉衡先生哑然,半响道:“何不就势坐于高位,权势在手,如此一举两得。” “戾气过重,德不配位,不是帝才。” 话落,韩灼便笑了,他似想起什么,“赵家人骨子里的贤德正气倒适合坐那高位,若赵长欢愿意,做女帝也无妨。” “和光!”玉衡先生看向他,急急道:“这是天下正统。” “她又如何担不起?” 韩灼说完就离去了,唯剩玉衡先生愣愣站在原地,仔细思索着韩灼的那最后一句话。 他不知道心底是何感觉,潜意识里他觉得那句话不对,可仔细想来,那赵家丫头比之如今荒唐的韩元,又有哪点比不过,年纪轻轻,心中有百姓,有家国,有沟壑,单就舍军权让韩灼救北境这份心性,已是这世上许多人所不能及。 转念又想起韩灼这些年来的遭遇,一股悲愤不平之气又郁结于胸无法排遣,却不得不承认,这天下韩灼是半点不在乎。 廊下,赵晏掌心的黑玉棋子已是温热,她陷在韩灼的字字句句里久久难出,赵家的这份纯良,骨子里抹不去的正善,她以为不会有人懂,即便有人能懂,只怕更多也只会觉得愚蠢,一如当初的韩煜,他不是不明白父亲,相反正是因为太明白太了解,才敢那般堂而皇之的放之任之,因为他比谁都清楚父亲赴死的决绝与坚定,所以那样理所当然。 而韩灼不是,他在以他的方式,成全赵家骨子里的温良与忠义,却是以这样的法子。 难道他真的一点都不在乎? 自然是在乎的,那幼时牲畜不如在月华宫里苟且求生的日子,那些如噩梦般的折辱欺凌,如何不在乎,只怕一分也不曾忘,至死也不能忘。 所谋许久,他也想在明靖内部腐朽,一片溃败之势的时候,挥军而上,合势而围,当铁骑踏平京都城时,取明靖而代之的时候,那些年曾守过的欺辱、那些曾踩在他身上的肮脏嘴脸,都该以强硬的武力雪耻。 赵晏攥着掌心的棋子,眸色一点点黯下来,深如幽潭,静如死水,她不愿去想韩灼说出那样一段话时,到底用了多少勇气又下了多少决心,可她比谁都清楚的能感受到。 或许像韩灼所说那样,为了这天下黎民,若他在如今凋零破碎的明靖再起狼烟,即便知道韩元对她赵家不过是利用,她会成为执剑拦在他身前的第一人。 这一点永远刻在她的骨血里,无法改变,即便重生千百次,她依旧会选择如此,对百姓好的那一条路,就是她的路,神挡杀神,佛挡屠佛。 赵晏闭了闭眼,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她永远无法做到只为自己而活。 北境之上那些战火中死里逃生的人,那些颠沛流离送了家里一个接一个孩子上战场的人,时刻睁着眼殷切的看向她,渴望赵家人能给他们一个没有烽烟的北境。 她是赵长欢,是燕主,掌宗族兴衰,护北境平安。 可若是她的道,对上的是韩灼,若是韩灼...... 步履轻俏,她转身回了湖心亭,却见韩灼正坐在她的位子上与言济下棋。 “药师,到底还是偏心韩灼多些。”赵晏黑亮的眸子落在棋盘上,将端来的蜜饯放在石桌上,以馋嘴之名指使她去取,再指了一条错误的路,好巧不巧便是书房靠水车的位置,水声掩盖了她的脚步声,顺理成章的听完了韩灼与玉衡先生所有的话。 “怎么了?”清冷的男声很轻很柔,温凉的手牵过她的手,放在掌心捏了捏,“药师为难你了?” 药师叹了口气,个人自有个人的缘法,他与玉衡本就是强求,“我是医者,纵使医术超世,却只能救人,救不了世,满目疮痍的明靖,民不聊生的社稷,我都救不了。” “哪怕置万民于水火,也在所不惜吗?”赵晏看向他,长睫闪了闪,又道:“外战刚歇,内战又起,以韩元还有那一众草包皇子的本事,谁知道届时会不会引恶狼入室,而明靖内乱之后,北戎得以休养生息,西晋虎视眈眈在侧,到那时,明靖该如何,百姓又该如何?” “如今的天下难道不是一片狼藉?”不知何时来的玉衡先生皱眉道,“即便是那样一位不仁不义,心狠手辣的君主,你赵家,也依然忠诚,无怨无悔?” 玉衡先生神情激动,赵晏抬眼看了看韩灼,与他十指相扣,“赵家忠的是天下百姓,守得是大好河山,从不是效忠于某一个姓氏。” “可赵家即便受了再多委屈,遭了再多不平,也不会为了我一族的生路,置万人于死地,这就是我赵家的义。”玉衡垂眼看向赵晏,韩灼握着她的手,深沉的眸子不辨颜色,玉衡先生捏紧了拳头,心里发颤,即便是大义,可曾经枉死的那些人,韩元做下的孽,不该这样轻描淡写的掀过。 “风伯说,先生见韩灼在南疆杀伐残暴,故下山以救黎民,我以为先生有大善,如今倒觉出,先生的私心。”眼眸无波,她继续道:“先生与韩元有仇,助韩灼也是助自己。” 玉衡微微一愣,唇微微颤抖,“是又如何?那样的狗贼,不该死吗?那样的人,怎堪为君?” “你以为我不曾退让过,不曾为了百姓一遍一遍告诉自己,明靖需要安宁,可如今的明靖是这副模样,我苟且余生,死后如何见旧主!” 他闭了闭眼,旧主的模样依稀在眼前,那芝兰玉树、忠良温厚的先太子,本该是创世之才,也该是这江山最风华绝代的人物,不该枉死于韩元手下,不明不白。 “为何不敢见?”赵晏抬眉,扬出一抹凌厉来。 玉衡咬着牙,袖间的拳攥的死死的,“什么意思!” “你们怕韩灼为了我歇了起战的念头,所以让我听了谈话,自己做抉择,可先生如何不算一算,我会为韩灼做到何种地步?” 韩灼的声音很平静:“赵长欢,你什么也不用为我做。” 她右手微动,指尖弯了弯,“我一早就知道你在谋什么,所以才敢不管不顾拉你去了北境。” “可江山改易,靠的从来不是手中的刀剑,军权纵然是底气,但上位者,从来都是权谋。” 赵晏垂下眼眸,慢慢松开韩灼的手,广袖交叠,慢慢道:“若赵家愿意呢,给这天下换个主人,即便不起硝烟,也并非不可能。” “你说什么!” “赵家不效忠韩元,而赵某与先生一样,私心甚重。” ...... 夜渐渐深了,沿路的人家点起明烛灯笼,隐隐约约的晕黄灯火洒在长街上,京都城一片灯火通明,可临着城墙的南街却是漆黑一片,轿子缓缓出了宫门朝着那片寂静之地走去,没走几步便停下来,轿夫们小心放下前棍,悄无声息的退下。 轿子里的人静静坐着,并未出面相见,只听一道柔柔的声音传出。 “多年不见,九如可还记挂起我这个旧人?” 第120章 如山如阜,如冈如陵;如川之方至,以莫不增。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寿,不騫不崩;如松柏之茂,无不尔或承,是为九如。 已经许多年不曾喊过刘护这个表字,自先太子身故,这世上,便只有她韩矜会这样叫他,敢这样叫他。 如今的相爷刘护,得圣上亲赐,表字子嘉,意为嘉言嘉行。 当年的旧物送到他手上时尚有一丝恍惚,而此刻亲耳听到这个熟悉的声音,刘护微微皱了皱眉,握着玉佩的手攥得紧紧的,似乎想到了很多年以前的事情,他强自压着情绪,故作淡定道:“长公主这般的故人,九如万死不敢忘。” 轿中传来一声若有似无的低笑,“多少年了,你还是这样,当年你将我变成捅向兄长的利刃时也是这副模样,端着谦谦君子的模样,做着残忍至极的事情。” “九如,这些年,你悔吗?” 听着这个熟悉的声音,轿中的宰相大人微微皱了皱眉,似乎想到了很多年以前的事情,穷苦出身的探花郎,一身正气刚直不阿,一入仕便成了东宫的入幕之宾客,恋慕上这个王朝尊贵无双的公主殿下。 后来他做了什么,记不清了,抑或是,不愿记得,于是只能撑着脸面与自尊,道一句:“当年人人瞧不上眼的穷苦探花郎,如今官居相爷,一朝上青云,又有何悔?” “可我悔了。”韩矜垂眸,指尖拂过裙边上繁复错杂的梅花纹,冷冷道:“我悔了十九年,在江南躲了十九年,忍气吞声苟且偷生了十九年,直到今时今日,我才敢踏足这方生养我的城池。” 刘护的眼底隐有波动,望着一旁被夜风微微撩动的轿帘,嗓子渐渐涩哑。 “阿矜...我知道迟早会有这一天,你谋了十九年,我便等了十九年。” “九如不悔,无怨。” 一片漆黑中,轿前灯笼里烛光闪烁,轿中骤然沉默了下来,似乎想不到对方会说出这样的话语,半晌之后才应道:“可到头来你辜负的,又何止我一人,兄长,东宫故人,最对不起的,何尝不是那个意气风发,雄心壮志的自己。” “公主还是这般......”刘护的声音里无由多出一丝无奈喟叹来,“即便面目全非,还是铭记自己的初衷,一刻也不曾忘记。” “我不是兄长亲妹,却是在兄长背上长大,如恪无才、无德,却有良心。” “那臣便恭祝殿下,旗开得胜,马到功成。” 刘护背脊笔挺,暗红色的长袖交叠,一如当年琼林宴初见,深深拜下。 夜风渐起,轿子入了朱雀主街,随即在繁华中的一处院落前停下,一阵冷风刮过,数道青光乍现,轿夫抽出长刀迎上,过手两三招,那些如风般出现的黑影很快又散在黑夜里,几个硕大的木箱于门前,守在轿前的侍女手握短刀,眉目凌厉,全然是另一副模样。 轿帘轻轻撩起来,露出如恪长公主淡妆浓抹总相宜的面容,由侍女扶着上了台阶,看着那几口掀开的木箱里相叠的尸体,正是她安排在南疆的死士,忽而嫣然一笑,眉目间的淡雅少些,多出些明媚的凌厉来,“明日,便将李月华,送进宫去,我的皇兄,想必已经等的够久了。” 女侍略略点头,抬手指挥着那些人将尸体挪开。 相府并不是京都最大的一处宅院,富贵不及赵家,地段不如宁南伯府那样的老牌世家,放在这满京都的豪宅大院里并不起眼,与如今刘护的身份并不相衬,可可京都人人都知道,刘护为官二十载,为相十载,从未迁居,未娶妻妾。 将唯一的妹妹送进皇宫,换了皇亲国戚的身份,当年家室浅薄的探花郎眨眼成了炙手可热的国舅爷,后来摇身一变成了权倾朝野的相爷。 推行苛政,严律,成了与御史大夫秦昉在朝堂上水火不相容,锋芒相对,秦昉以慈善、仁德在民间有多少善名,刘护这位相爷便有多少恶名。 若说秦昉、赵钧等人都是一心为民,忠江山社稷黎民百姓,那刘护便只是忠于韩元,即便君主无德,即便民不聊生,他像是韩元手里最听话的一把刀,毫不犹豫的刺向任何人。 刘护走过前厅,家里的管家便上前来禀,脚步微顿,转身朝着花厅走去,谋士纪玖替他斟了茶递过来,“见过故人侯爷瞧着,高兴不少。” 刘护握着茶杯,长久不发一语,温热的茶水隔着瓷盏烫着他的指尖,良久道:“刘护,刘九如,已有十九年,不曾有人记得这个名字了,我高兴。” “公主回来了,这么多年的心血,侯爷真舍得?” 刘护摇了摇头,深深的皱纹里满是岁月的痕迹,微皱的眉慢慢展开,轻轻道:“迟早会有这一天,若是没有这一天,我活着又能盼些什么。” 纪玖皱皱眉头,却又听刘护低声说道:“我在朝中太久,这官做到宰相位也算是到头了,膝下无子,后院无人,原本指望着三皇子殿能成器,却不想苦心栽培十余年,非但未将他教养成才,反倒成了如今那副模样......” “相爷心中所持,如公主一般,十几年不曾变过。”纪玖低叹,“其实相爷不必如此,当年的事,公主不知,纪某却知详情,桩桩件件...” “纪卿。”刘护放下茶盏,“忘了吧。” 纪玖又道:“纪某是故人,永远活在过去,可公主那边...” 明明知道公主的计划会将这个王朝,会将相爷推向什么样万劫不复的深渊里......可他只能看着,只能等着,什么也不能做,什么也不能说。 “淮水城的私盐案,韩子清摸到什么地方了?” “漕运总督白华,怡王殿下韩煜,前些日子江南一带闹得沸沸扬扬的刺杀案,十三皇子下落不明,三皇子受伤返京,据三皇子所言,十三殿下在江南应当是找到了至关重要的线索,才招致杀身之祸,后陛下又派了五皇子殿下去江南严办此案,至今也不过推出来几个不大不小的官顶罪,人已经送到京都城了,不过听说在查案过程中五皇子遇袭,受了重伤,生死线上挣扎了一番,请了太医院大半的御医才将人救回来。” 刘护略略点头,又道:“季良在五皇子身边,有多少年了?” 纪玖想了想,“约十三年,当初为了入五皇子眼,他亲自去的北境,还是纪某亲自送他出的城。” 又道:“主子可是要用他?” “且看看吧,阿矜能做到何等地步,必要的时候,你去请白华来一趟京都。” 纪玖应下,随即叹道:“公主智计无双,只怕这京都的天,要变了。” 刘护缓缓闭上眼睛,说道:“阿矜的棋艺是跟她兄长学的,一招一式都曾习得精华所在,即便是我,也常败于她。” 以这世间棋盘,只要她想,所有人都会是她手上的棋子。 “陛下近来惩处了几个赵家的旧部,倒不是什么大过错,却是这朝堂上的风向标,我听说,陛下因私盐案有意重查淮水城城守之死。” 纪玖点头,“相爷敏锐,近来陛下有意无意表露出像是要对赵家下手了,如今虽然赵钧军权已交,可在北境,赵姓对那些跟他曾经同生共死过的将士和百姓来说,却是比兵符更好用,陛下有意让明安侯接管北境兵权,可五皇子又求娶了赵家的姑娘,便是想除赵家,顾念着五皇子跟那些赵家旧臣,也是不得不歇了心思,想必如今,陛下心中也是郁结。” 刘护端起冰凉的茶,一饮而尽,凉滋滋的划过喉咙,“三殿下可是带了那燕尾军出身的严首山回京?” “正是,如今正关在别庄上。” 刘护垂首,盯着空荡荡的茶盏,半响吩咐道:“将人送去给陛下,该说的就都让他说出来。” 天空上飞过乌黑的鸟,长翅扫过天际尽头,一路蜿蜒南飞,渐渐远了,穿入云层,再也瞧不见一丝飞过的痕迹。 马蹄飞扬在官道上,凉风拂面,马脖子上的铜铃叮当作响,风掠过赵晏面上的薄纱,隐约可见冷艳的轮廓,呵斥骏马的声音不时传来,扬鞭挥舞,每个人的衣袍被吹起迎风招展,都像是一面面战旗,黑发穿梭在冷风里,一路驰骋。 薄雾尚未散尽,路的尽头似是笼上一层连绵的薄纱,半浮在空中,赵晏握着缰绳的手有些僵,心中却是焦急,那份口供她看过,韩元已下了旨意,要借如恪长公主的手除去赵家,可究竟会是什么样的手段,她一点也猜不到。 这个久居江南,常年吃斋念佛的长公主实在离权力中心太远,即便是前世,她也不曾注意到有这样一号人物。 只能快一点,再快一点回京。 任何风暴来临之前,都是一片异常的宁静。 太阳斜斜挂在天边,热的人一动便出一身冷汗。 青石巷后的赵家,一如往常一般安静,主家称病,满院的丫鬟仆妇皆是裙摆轻摇行于各室,没有一丝声音,即便是前后忙活的小厮,守家护院的侍卫,也都是放轻了动作,没一点过大的声响。 渐渐过了晌午,院子里的知了连声叫了起来,无端让人心中的躁意加剧,觉得这夏甚苦。 赵钧身子硬朗,此前章鸿志身死降城却是急怒攻心,伤了身子,如今好了大半,却是一病动全身,将往日的旧疾都牵了出来,身子不大利爽,秦纨不许他动武,只得在书房翻看兵书。 赵晏来了书信,不日将归,秦纨自收到信便在晏居忙活,倒也不觉得累,“蝉秀,今个太阳好,将姑娘房里的书卷都搬出去,好好晒晒,还有那纱帐都拆下来,窗前的那几盆兰花受不住这样的太阳,都搬到别处去,还有...” “外间是何人在吵闹?”秦纨突然止住了话头,面色变得肃穆,换上当家主母的肃色,“蝉秀,你去瞧瞧......” 这是赵家,怎会有人敢如此喧闹。 秦纨心下一沉,也等不及蝉秀来禀,转身便朝着正厅走去,却刚出了晏居便撞上疾步跑来的蝉秀。 “夫人,宫里的李公公领着金麟卫跟神策军来了。”蝉秀一口气道,脸色都白了几分。 秦纨脚步一顿,攥着锦帕的手慢慢握紧,“可瞧清楚了?” “瞧清楚了...他们身上的衣物,还有佩刀...是金麟卫跟神策军没错,领头奉旨是内务府的李成公公不错。” 赵家往来皆是权贵名流,这京中何样的人陪何样的首饰着何样的衣服,这赵家的奴婢见得多了心中自然有数,更遑论是赵家主母的身边人,绝不会错。 往日来赵家宣旨的都是皇帝身边最得力的黄信黄公公,如今来的却是李成,这些细微末节,往往便能要人性命,带着皇帝的亲兵上门,只怕来者不善,秦纨当下便有了主意,“蝉秀,你带着月下找几个小厮从晏居翻出去,一个去御史府找我兄长,让他立即写信送去北境,一个去城外入城必经之路等姑娘,让她别回来,去北境。” “夫人。” 秦纨从腕上褪下一双玉镯,塞进蝉秀手中,“将这玉镯给秦大人,告诉他,我秦纨是赵家大夫人,不是秦家的姑奶奶,能救则救,不能则罢,只求他照拂几个小的。” 蝉秀握着玉镯,手打着颤,咬咬牙,磕了个头,拽着月下一路朝外跑。 太阳那样大,晃得人睁不开眼。 秦纨正了正衣衫,一步一步朝着正厅走去,刚刚的慌乱似乎一下便消了,她依旧是人前庄严端敬的赵家大夫人。 第121章 大厦将倾 赵钧高坐于堂上,面色一如既往严肃,即便不穿甲胄不佩长刀,他身上那种长年厮杀在战场之上的杀气与震慑感并未因此减弱半分,厅中的人,无论是奉旨而来的李成还是金鳞卫带头的洪亮,谁都不敢轻举妄动,皆是芒刺在背,忐忑不安的站在下首。 “你是说,皇上命你带兵抓我入大理寺受审?” 李成抬手擦了擦额前的冷汗,一字一句道:“今个一早主查私盐案的顾言顾小大人传消息入宫,江南那私盐案抓到了新的人证,昨夜那人在大理寺已经受过审,所言供词对将军甚是不利,可那人证物证俱在,不查清楚,将军的一世英名被污,这天下悠悠众口也难堵。” 赵钧右掌捧着茶盏,微微扬手,哐当一声茶盏落在金丝楠木的小桌上,茶水洒了大半,“既是人证物证俱在,看来这是已经定了老夫的罪,皇上命你等来拿老夫归案,既如此,各位大人还等些什么,赵某就在这坐着,束手就擒。” 洪亮握刀的手不由紧了紧,他是陛下身边的老人了,也是陛下身边金鳞卫的首领,对陛下的心思自然最清楚不过,可这赵钧并非一般的硬骨头,在朝中民间颇有声望,若是这样贸然在赵府动了手,只怕会坏了陛下的事,到时候吃数落的必然还是他们,想到这,洪亮抬眸看向赵钧,解释道:“赵将军误会,陛下自然相信将军的忠诚与为人,更是怕那小人诬陷将军,这才请将军亲自走一遭当面对质,好早日还将军清白,派我等前来也是为将军与夫人的安危着想,将军平素为人耿直,在朝堂上也有许多妒忌将军的小人,此事尚未定案,陛下却怕那些趋炎附势的小人怠慢了赵家,这才派了我等前来,此外,按照律法,大理寺那边的确委屈将军走一趟,能让私盐案水落石出,想必也是将军所愿。” 一番话说的冠冕堂皇,滴水不漏,一旁候着的李成也连忙附和道:“还请将军屈尊,走一趟大理寺才好。” 赵钧抬眼,目光悠悠自三人身上划过,像是一把锋芒的刀,刀势逼人,要将人看穿了一般,“赵某心气高,不愿受这份折辱,若不肯去呢,陛下如何说?” 听到这话,洪亮微微皱眉,与李成对视一眼,刚想开口,却被久久不曾开口的郭鹏抢白道:“圣上有旨,赵将军今日,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 话音刚落,之间候在院子里的神策军纷纷拔刀,亮出锋芒的刀刃来,即便如此,赵家的仆妇、看守家院的护卫却似没有瞧见一般,自顾自垂着眼。 赵钧朗声而笑,“不去也得去,赵某活了这几十年,倒是头一遭有人对赵某说这样狂悖的话。” 洪亮面色变了几变,再看向郭鹏时不由冷了脸色,他虽与郭鹏平级,却颇得圣心,而这郭鹏不过是郭美人的兄长,最近郭美人得宠,才将这人提了上来,脾气火爆,为人更是不知天高地厚,毫无分寸,不由出言呵斥道:“郭鹏!这是明靖一品定北大将军府,岂是你能在此放肆的地方,还不让你的人......” “赵将军。”一旁的李成攥紧了广袖之下的手,出声打断了洪亮的话,一手握住了郭鹏按在刀柄上的手,“这是陛下的意思,还请赵将军不要为难我等。” 李成仰头,对上赵钧炯炯有神的目光,目光瞟向右侧,朗声道:“若是将军欺我等无能,非要一意孤行,我等只得不敬了。” “就这三瓜两枣的花拳绣腿也敢在我赵家撒野!” “你骂谁呢!” 手背被轻拍了两下,郭鹏会意,握刀的手扬起,雪亮的长刀搭在赵钧肩头,“再说一句试试。” 郭鹏此人出身不好,武艺更是平平,能做到今日的位子上,也多是郭美人吹得陛下枕头风,平素里最忌讳的便是旁人说他无能,原本就是个火爆脾气,遇上个连正眼都懒得瞧他的赵钧,再加上个颐指气使的洪亮,更是怒火中烧。 “来人,将赵钧给我捆了带走!” “郭鹏!”洪亮出声阻拦,却被他冷冷打断,“洪大人与我平级而处,还是说洪大人自觉高郭某一等,才这般对郭某所为指手画脚。” 他眯了眯眼,一脸讥讽,想起妹妹传来的密信,皇帝要整治赵家,这个下马威迟早要给,若是此事做得好,名震天下的赵大将军,家族兴盛的赵家败落在他手上,即可名扬四海,又能替圣上解决一大难题,又能获圣心,岂不是一举多得。 而洪亮这样胆小怕事的东西,又能做成什么样的大事,畏首畏尾。 再看向此时被绳索捆缚,乖乖就范的赵钧,越发得意,扬了扬手,连声调都拔高几分,“带走!” 洪亮气结,甩袖便走。 赵钧由那些人押送着走出大厅,路过郭鹏时,淡淡斜了他一眼,道:“郭大人好大的官威。” 此话一出,郭鹏到似更加得意,命人押着赵钧出府,又大张旗鼓的命人围了赵府,一时间赵府门前围了许多百姓,自赵府到大理寺的街道上熙熙攘攘皆是围观的百姓。 秦纨站在门内,隔着遥遥人海对上赵钧的眼睛,后者弯了弯眸让她安心。 这一遭迟早会来,自长欢传书信给他时,他便早已察觉,早在他不知道的地方,在他未曾防备的时间里,有人做了一张天大的网,企图将他们都拢进网里。 等到如今,那人终于是坐不住要跳出来了,而他逼郭鹏动怒,以这样不体面的方式被带走,是在告诉天下人,皇帝对他赵家已有猜疑,动了杀心,也是告诉赵家自己的人,大厦将倾。 消息像长了翅膀一般,飞快的在明靖传播,定北大将军被抓,下了大狱的消息口口相传,赵晏接到消息时已是入了夜,一行人在原地休整,离京都城尚有一段距离,即便日夜兼程,也得要一天一夜。 她握刀的手紧了又紧,牙齿咬的紧紧的,心中却没有过分慌乱,一遍一遍去想所有能安在赵家头上的罪名,父亲早早离了战场,长兄困于津北城,而自己以赵晏之名挂在韩灼麾下,绝非战场上的决策追究,那会是什么? 有什么在脑海里一闪而过,像惊雷一般,淮水城大火烧起时她借南河之手送到京中的折子,她为了迫父亲回京买人情给韩灼时,送去的那份奏折,奏折所书算不得重,可彼时江南私盐案尚未闹得如此之大,陈进的死韩灼虽以猎鲨帮定罪,但淮水城一案处处都有赵家的影子,若是有人有心将此事连同私盐案栽赃在赵家身上。 “沈拾娘呢?”赵晏似是想到什么,转头去问章豫,“当初挟持你的沈拾娘,她人呢?” “北境起战时,那女人带着我在昌都城躲了许久,她倒是送了信给侯爷,侯爷理都不理,后来侯爷孤身闯北戎的消息传出来,所有人都以为侯爷必定是回不来了,正巧那会开始有人在昌都城寻我,她想必也是怕惹祸上身,自个跑了。” 赵晏微阖着眼,心中隐隐不安,且不止这一处,有许多她不曾察觉的地方,还不知藏着怎样的蹊跷。 韩灼深深瞧她一眼,知道她所忧为何,宽厚的手掌抵在她后背,轻轻拍了拍,“别太担心,万事还有我,私盐案的事,子清手里有线索,在南疆时我便已经派了人去江南接应,过不了多少时日,便会到京城。” “我一早递了信回京,可南疆与京都城相隔太远,根本来不及送到,便出了事。”赵晏有些累了,将头轻轻倚在他胸前,“到底还是迟了。” 连日不歇的赶路,连韩灼自己都觉疲惫,更别说她一个女子,白皙的面容苍白的过分,满是疲倦之色,连说话都不大有力气,臂膀又收紧了些,“不会有事,离京去南疆前,我在京中留了人照看赵家,必要时,他们会出手将人带出京城。” “谢谢。”她的声音微弱而疲乏,韩灼看着她这副模样,心中不由泛疼,轻道:“京都城还有场硬仗要打,睡会吧,别为难自己。” 赵晏点点头,漫无边际的倦泛上来,她将脸埋入坚实的胸膛,窝在他怀里沉沉睡去。 一弯新月挂上高高的树梢划过飞起的角檐,月华宫的飞檐脊兽映在月色下活灵活现,自李月华死后,韩元已经有许多年不曾来过此处,那个女子以最惨烈决绝的方式道出了他的无能卑劣,自幼仰望着先太子的背影那种卑怯感自李月华死后注定要伴随他一生。 终究不敢再踏入一步,他顿住脚,转身沿着宫道朝着乾和宫去。 高墙内洒下一片朦胧昏黄的光,整个皇宫显得神秘而安静。 乾和宫的月妃,有一双像极了李月华的眸子,目若秋水,悲悯而破碎。 他喜欢那样的眼睛望着他,有温度有情绪,甚至连他自己也不清楚,冷清冷血的自己是什么时候对着自己的嫂子那般情根深种,许是当年初见太过惊艳,张扬明媚的少女握着一截短鞭张牙舞爪的教训了那些给他脸色的宫女太监,又或是后来她一族人皆亡命战场,先帝慈悲将孤伶的她接进宫养在太后身边时,朝夕相处,后来她嫁给太子,韩元以为自己这份心思就此便能淡下去。 谁料,那是藏在他心间的一把火,在他不曾察觉时,越烧越旺,足以将他整个人吞噬。 兄长待他不薄,可他的野心和贪念早就将他变了个模样。 其实李月华心里还是有他的,当年兄长身故,夺太子位的几个皇子中,她还是偏帮了自己,不管是什么,心里总归...是有他的。 乾和宫倒不似往日宁静,月妃凤眸倒竖,整张脸都是扭曲的,她直直看着身前宫女那张脸,目光扫过眉眼、秀鼻,最后落在下巴上的红痣上,骇的她整个人都在发颤,怎么会一模一样,只有那颗痣仍昭示着面前的人,并非那人。 她只有三分相似,便得了陛下多年盛宠,而面前的女子足有十成相似。 “你是谁?” 女子不卑不亢垂首,背脊却是笔挺,“奴婢玉镜,是今日惠秀姐姐刚挑进宫的宫女。” 一旁的玉秀却已是冷汗津津,两腿直颤,惠秀伺候月妃有几年了,向来得宠,是月妃身边的一等宫女,自然知晓乾和宫最忌讳的是什么,可偏偏是惠秀犯了主子大忌,那内务府的王公公与惠秀关系不错,说要送一批人进乾和宫,她以为是惠秀的主意,自己便没过问。 直到入了夜,月妃唤人伺候梳洗时,撞见玉镜这张脸。 竟与月妃私藏的那副画上一模一样,每次皇上来,月妃都会对着画描一样的妆容,着相似的衣衫,可这玉镜,即便穿着宫女的衣服,却依旧能让人恍惚是那画上的人活了下来。 “惠秀人呢?” “惠秀姐姐有事出去了。” 丽妃扬手,一旁的白玉瓷瓶被摔落,顿时四分五裂,恶狠狠道:“快将她给本宫处理了,划花脸,赶出宫去,快!” 话落,一旁的宫女嬷嬷便朝着地上的女子扑了过去,几下便被人按在了地上,正要带走时,月妃却改了主意,自发髻间拔下一只金钗,指尖拂过玉镜的面容,捏着下巴抬起来,竟是要亲自动手。 “阿月!” 急急一道男声,吓掉了月妃手中的金钗。 第122章 低沉的男声带着略微的低涩与颤抖,敲碎了乾和宫宁静的夜晚,声音的主人像是藏在夜色里的一抹影子,在所有人未曾注意到的地方静静看着这场闹剧。 却在关键时刻,出声打断。 在月妃抬起那女子面容时,韩元窥见了一张日思夜想的面容,有关李月华的一切,像烟花一般在他脑海中炸开,逐渐清晰起来。 太像了,不会有人更像了,倔强的眸,不卑不亢的姿态,时刻笔挺的背脊。 不,这就是她,就是他念了那么多年,想了那么多年的人,她回来了。 “月姐姐,你回来了。” “陛下。” 韩元推开黄信伸来搀扶的手,踉踉跄跄跑了出去,所有人应声看向自暗处闯出来的韩元,看着这个向来严肃铁血的冷酷帝王第一次面上流露出这样复杂的表情,欣喜,惊惧,无措,疼惜,种种情绪交错在一起,是他们从未见过的模样。 “阿月。” 韩元一把扶起半跪在地上的女子,将人抱了个满怀,扬手将身后来扶他的月妃推了个踉跄,还好身后的嬷嬷眼疾手快的扶住自家主子,抬眼时,却发现月妃不知何时已经红了眼眶,死死盯着身前二人。 “奴婢玉镜,见过陛下。” 女子微微咬着唇,身子福了福,半垂着眼眸,明明是怕极了,却依旧行了礼,强撑着一口气,做出一副不怕的模样。 这副倔强的模样落在韩元眼里,却是逐渐同记忆里的李月华慢慢重合,阿月初入宫时也是这副模样,家族不再,她一个小姑娘其实是怕的,却整日拿着鞭子做出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张扬模样,她怕旁人因她的身世欺辱她,同情她,因为她想要的从来都是平等的看待,这种小心翼翼的怕,兄长不会懂,先帝也看不到,只有他,方有几分感同身受。 “陛下,这宫女伺候不力,臣妾正准备打发送去慎行司。”月妃稳住情绪,低低开口。 “哪点不力?” 韩元虽是答话,眼神却没有一刻离开那女子,“玉镜,你说,是何处惹了月妃不高兴?” 玉镜微垂着首,静静道:“奴并未有过错,只是生的不大讨喜,惹了娘娘心烦,奴自请去浣衣局做苦役,以消娘娘怒气。” 我虽来自南疆,却不是任由你们欺侮的玩意儿,你们宫里人真恶心,看见好看的妃子,别的妃子便要想方设法毁她面容,得宠的妃子更是防不胜防,真可怕。 我今日便是打你了如何,再敢欺负阿矜,我见一次打一次,大不了去浣衣局做个苦役,也比做这劳什子伴读有意思。 韩元晃了晃头,明晰的视线逐渐又模糊起来,他脚步动了动,朝后退了两步,喃喃道:“你这样好,能有什么错,错的是旁人,错的是我。” 一旁的黄信见韩元已是失态,竟全然将眼前这位面容相似的年轻宫女当成了当年月华宫里那位,别说是陛下了,就是刚刚那一眼,连他都觉得恍惚,若不是亲眼瞧见那人惨烈的死状,当真以为是她又活过来了。 他暗自叹了口气,看着一旁吓得不轻的月妃,只道是冤孽,自个凭的什么得了十几年恩宠竟还能让这样的面容混进乾和宫,被陛下撞见,这样一张脸,唉,这月妃,只怕好日子要到头了,果不其然便听韩元道:“黄信,传朕旨意,乾和宫月妃,徳不配位,苛责宫人,奢靡无度,自今日起降为答应,搬去花零宫,无诏不得出。” 零落成泥碾做尘,只有香如故,花零宫便是冷宫,月妃睁大了眼,满目骇然,为了这个初见一面的女子,皇上这是要废了她,十五年,她陪在他身边十五年,十五年的朝夕相伴,还比不上一张相似的脸。 不过只是相似,她明明不是她,谁也不是她。 “陛下,你不能这样对我,我错了,月儿错了。”月妃哭倒在地,伸手去抓韩元的衣角,却被冷冷躲开,黄信会意,心知陛下冷了心肠,也不犹豫,立刻朗声道:“来人,将月答应带出去。” 四周的宫人得了令立刻上前去扶地上的月妃,月妃却是挣扎的厉害,连扑带爬的向韩元的方向挣扎着,嘴里哭喊着,叫嚷着,“她不是李月华,李月华早死了。” 韩元冷冷看向她,带着周身的冷意跟帝王不怒自威的凌厉,月妃却是被逼急了,她受宠了十几年,早就忘记了自己当年也不过是民间的买花女,遇见了出宫采买的公公,这才被带进宫里,韩元的十几年盛宠,养大了她的脾气,却未曾养起她的本事。 不过对月妃来说,进冷宫倒不如让她死了,余生都困在那一方天地里,跟一群早已疯癫的太妃,废妃关在一起,不如给她个痛快。 “陛下忘了嘛,她是被你活活折磨死的。” 她慢慢不挣扎了,喉咙里发出讥讽的笑,“曾经风光无限的太子妃,不到一年便被新皇强占了身子,关在月华宫里做了禁脔,生下一个不明不白的野种。” “月答应,怎敢在陛下面前如此狂悖!” “你们是死了吗,还不赶紧将人拖出去。” “让她说。”韩元冷冷开口,月妃甩开拉着她胳膊的手,抬手整了整衣衫,凤眸微挑,一字一句道:“为了讨好你,为了固宠,我学了她十几年,从别人口中揣摩她说过的每句话,做过的每件事情,我比谁都了解她,我想了千百遍,李月华那样的女子绝不会爱上你。” “你根本不懂她,你只想困住她,占有她,所以她死了,你这一生只能徒劳的在这世上寻找每一缕像她的影子,可是你找的每一个,即便再像,也不是她。” “因为你,彻头彻尾就是一个冷血的畜牲,你怎么配!” “哈哈哈哈......畜牲。” 话落,她便赤足朝着殿外奔去,只听扑通一声,乾和宫的莲花池泛起一圈一圈涟漪。 韩元静了半响,谁也不敢妄动,所有人都在等他发话,过了许久,久足以将落水的人淹死,才听见他道:“月妃失足落水,保留封号,以位分安葬。” “喏。” 十五年,终究是有些感情的,即便那感情是那样不真实,依托于一个已故之人而存在,见她如此决绝,却也像极了那人,不得不动恻隐之心。 话落,他俯身,拉起一旁的玉镜,“乾和宫宫女玉镜,聪慧敏捷,风华幽静,柔嘉维则,令仪令色,特赐居水月宫,封玉妃。” 众人应是,只见尊贵无双的君王微微弯腰,将那新封的玉妃打横抱起,径直出了乾和宫,一路朝着寝殿而去。 当夜,正元帝幸了新妃。 韩元将头埋在女子颈窝,一遍一遍喊阿月,让那女子喊他。 从嘉,韩从嘉。 窗外花满枝桠夜风携香,屋内云收雨散,相拥而眠。 十几年来,无论他在那个嫔妃的殿中都睡不大安稳,乾和宫算是好些,那双相似的眸到底是有几分作用,可从未想今日这般沉沉入眠。 玉镜看着他紧闭的眸,眼底划过一丝厌恶,不过很快便隐去了。 正元帝生性多疑,更是位野心勃勃的君王,这么些年于政事上倒是勤勉,于后宫之事上兴致平平,多是为了子嗣延绵,得宠的妃子不多,也不算荒淫。 却是头一次,连夜幸了宫女,亲赐了封号,从宫女到妃嫔,居四妃之一,这等前所未有的荣宠,注定这位新封的玉妃在陛下心中格外不同。 第二夜,京都城的公主府内,垂地的白纱在夜风里微微晃动,这公主府乃是如恪及笄时先帝亲赐,后来她去了江南,韩元便新赐下了牌匾,大长公主府,如恪喜静,府中亦是一片冷清,三三两两的仆妇小厮也是断然不敢入后殿,前院种了大片的红梅,这个季节倒是一片葱郁,白纱之后,执笔端坐的女子停下了笔,抄录完了《地藏菩萨本愿经》最后一字。 她抬眼,看向面前的亲信,“事成了?” “成了。” 钱德看着面容清丽的长公主,竟有些许晃神,这个女子十年如一日,吃斋念佛,超然的不似这凡间俗子,可他却比谁都清楚,这副皮囊这下有着如何一颗玲珑心窍。 “封了玉妃,当即便赐了居所跟封号。”钱得微微抬眸,将封妃的旨意一字不落的说了出来,却见面前的女子忽地便笑了,随即目光却又冷了下来,喜怒无常,“这道旨意倒不知是赐给故去那人,还是赐给玉镜的,他求了一辈子未能遂愿的人,即便是个替身,也够折磨他了。” 如恪长公主手撑着下颌,目光落在抄写的佛经上,一页一页翻过,许久才道:“赵钧被韩元弄去了大理寺,秦家跟赵家,还有那些赵家的旧臣可有动作?” “动作是有的,不过这次是陛下亲自动的手,谁也不敢明目张胆的做些什么,即便是秦家,也做出一副陛下英明,定不会冤枉忠良的姿态来。” “是吗?” 长公主眼也没抬,似乎是没听见他在说什么,良久后才道:“韩元既不想要这忠臣良将,那先生便替他动手杀了吧。” “定北大将军,平白无故死在大理寺的牢狱中,啧啧,多称心如意。” 钱德早知她有此一说,接口道:“我得长公主真传,这会,送赵钧上路的人,应当是已经到了大理寺。” 长公主吃吃一笑,清丽的眸中闪过一丝笑意,柔声道:“先生做事,向来周到。” 赵钧一生戎马,只顾得北戎鞑子,却顾不上君臣之道,锋芒过盛的一把刀握在手里,起初或许是神兵利刃,盛到极致时,握刀的人便唯恐伤到自己,开始忌惮,然而这很多时候,便是为人臣子的死穴。 刚过了四更天,幽暗的云压着天边的丝丝光亮。 牢狱阴冷,浸过黑油的火把没日没夜的烧着,暗了便被换掉,如此往复,腿上的旧伤犯了寒疼,痛意侵袭到骨子里,不知名的鼠蚁在角落里悉悉索索,赵钧闭了闭眼,他也曾审过无数的人,男人女人,进了大牢里,不死也得扒层皮。 门外传来异响,赵钧眼也没抬,大杀四方的快感从周身经络散发出来,硬生生从齿缝中逼出几个字来,“如此便等不及要我性命了。” 刀锋微侧,在黑夜里划过雪亮的光。 第123章 夜半忽的落了雨,噼里啪啦落在窗前的芭蕉叶上,打落了枝头摇曳的海棠花,雨水顺着檐角似连串的玉珠一般落下,淙淙作响,花瓣飘落在院内的青石阶上,紧紧贴伏地上,被黑色的长靴碾碎。 怡王府里连声不断的轻咳声隔着雨声断断续续传出,长明的烛火隔着窗纸依旧是那般清晰,明明是八月盛夏,屋内却生了火盆,弥散在整个房间内的药味像是浸入了屋内的每一处,泛着浓郁的苦味,床幔之内的人捂着唇,像是痛苦至极,咳嗽抑制不住的从唇边溢出。 把脉的御医张景皱着眉头,摸完脉低低叹了口气,他是怡王心腹,白日里宫里的御医会先来照料伤情,却怕有人在殿下的伤势上做手脚,每天夜里这个时候,他都会避开耳目亲自来查看,作为下属本无权质疑主上,可见了韩煜这副模样,也不由出言劝道:“殿下身上的伤,太重了,这般安心静养着尚且能顾这条性命周全,即便如此,往后半生都是带着满身伤痛过活,绝不敢再折腾。” 管家看着床上人,混浊的眼不由泛出几许心疼来,殿下这是遇见什么样的人,才能受这样重的伤,三十二剑,剑剑伤人,却专挑不伤及性命的地方下手,不是要杀主子,而是要让主子受这病痛折磨一辈子。 “陈叔...咳咳...去备车。” “殿下。”陈叔站着没动,嘴唇嗡动,却道不出一语来,他是怡王母族的老人,自怡王从北境回来,便一直在府中照料,他知道殿下有多执拗,也明白他的坚持与心意,所以格外心疼,不由出言道:“赵家家大势大,赵将军不过是去大理寺配合调查,暂不会有事,更遑论秦家还是那些赵家旧臣,皆是按兵不动,殿下又何必做着出头鸟,即便忧心焦急,也不在这一时。” 陈叔话落,张景也从旁劝道:“正是如此,赵将军为人天下人皆有耳闻,忠义刚正,断不会做下那般丧尽天良的事,殿下担忧忠义之臣,也合该顾念自个的身体。” 他抬眼瞧了瞧微发白的天色,继续道:“此时天尚未亮,外面还落着雨,即便殿下要救赵将军,明日也是来得及,不急在这一晚上。” “备车。”瘦削的手撑着床边慢慢坐起,豆大的冷汗从他的额前渗出,微敞的雪白里衣露出其中缠满身体的纱布,不一会肩膀上的白布便沾了血,伤口撕裂。 陈叔上前一把撑住他,半抱着将人扶起,年华正好的少年郎,仿佛轻的只剩下那一把骨头,张景新剪了纱布,端来清水为他处理撕裂的伤口,一片血肉模糊,他行医数十年,却是只看着怡王身上的伤口都觉得疼。 那种养伤时的折磨,难耐的痛痒,在这样的阴雨天,都需要超乎常人的意志力,才能勉力撑着活下去,而此刻对韩煜来说,那怕是动一下,也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跟勇气,每一处的伤口都有可能因为他的动作而撕裂,其痛意丝毫不逊于被剑刺穿时,张景熟练的拆下染红的纱布,敷药,再包扎,他不知道是什么支撑着韩煜,才能有这样的决心,指尖绕过系好一个结,他好像又知道是为了什么。 赵钧的幺女,是怡王殿下跪求陛下赐婚也想要娶的女子,可只是为一女子,罔顾性命,在朝中风声鹤唳人人自危的时候,不顾前路,不问后果,这样值得吗? “殿下这又是何苦!”陈叔急急出声,眼底似浮着水光。 “殿下觉得值吗?” 韩煜抿紧了唇,咬着腮帮子忍着痛意,微微扬起那张苍白的近乎透明的面容,殷红的朱砂痣越发鲜明,额前的长发沾了汗,贴在脖颈上,脖间鼓起的青筋昭示着他究竟忍受着什么样的疼痛。 他没答话,只是静静看着张景。 张景也看向他,静静道:“殿下若觉得值得,那便去,人生不过瞬息而已,这一秒的迟疑,便是下一刻的悔恨,只是这一趟怕是殿下要受不少罪。” “有劳。”淡淡二字吐出。 陈叔咬咬牙,转身便出了屋子,却仍是立在檐下一动不动,张景起身,提起药箱跟了出去,拍了拍他的肩,“若不想再见殿下自己伤了自己,就去备些软垫,找几个身手好的护卫,再想个法子,让殿下在路上少折腾少受些罪,即便你我再不情愿,那也是殿下觉得值得的事情,豁了命也要做,旁人又能如何。” 说完,他径直沿着长廊朝外走,“不要命也要去做的事,想必是在乎极了。” “明日张某休沐,去客房候着殿下回来。” 陈叔看着他的背影,复又瞧了眼窗纸上倒映的剪影,叹了口气去挑府中身手最好的侍卫。 一刻钟后,一顶软轿出了怡王府的后门,穿过小巷子,直往东南方向而去。 送走了钱德,如恪长公主却是没了一丝倦意,此夜像注定是个不眠夜一般,先是起了风,而后又落了雨,雨声嘈杂,原本不安的心倒越发烦躁起来,与其说睡不着,倒不如说是不敢睡。 吃斋念佛,每日烧香供奉,对神佛不全是假意,自然也有几分真心,只是她做下的孽,死后是要去十八层地狱受刑才能还得清的。 忠臣良将,却注定为了她的大局而死。 如恪垂眸,露出一抹似笑非笑的神情来,死一个赵钧,倒也免得她再朝旁的忠臣下手,毕竟的明靖,功高震主又名满天下的,只有他定北大将军一个了。 兄长也曾赞他,无双骁勇,天下将才。 这样的人要因她死了,心中总是有几分难言的异样,但也仅仅是异样罢了。 她要走的这条路,注定要白骨铺路,英魂生祭。 若问她心里是否有愧,也有愧,手足骨肉,尽断尽亡,惨烈至此,愧又如何,悔又如何。 外间传来声响,已经过了四更,如恪微微蹙眉,看着前院来禀的侍女,只听她道:“长公主,怡王殿下来了。” 清丽的容颜有一丝凝滞,也不过是片刻,她便将头转过去,看向茫茫雨幕,静了半响才道:“请他去偏厅稍后,夜里凉,让人点了火盆送过去。” “是。” 韩煜受了伤,这样的雨天,自然受不得寒。 有多久没见过这个孩子了,如恪闭了闭眼,有几年了。 当初韩煜找上她的时候,才刚从北境回来,她有意放饵,他也算聪慧,各取所需, 如恪直起身,身姿笔挺,裙裾微动,她曾是这明靖最尊贵的公主,有着世上最好的教养与风度,时光不曾折辱她半分,可她的风骨,早在兄长死去时,碎尽了。 她生在天家,看不见天地辽阔,也看不见人心朗朗,见过百姓疾苦,万民生息,这颗心早就破碎而麻木,却在面对韩煜时,能有一丝波澜。 “长公主。” 如恪有一瞬怔愣,对上他那因病态而发红的眸子格外苍白的面容显得整个人看起来都是一副强攻末弩之状,怒道:“撑着这样一副身子来见我,你不要命了!” “姑姑。”韩煜勉力抬头,扬起的脖颈上,青筋毕现,他咬着下唇,一字一句道:“别动赵家。”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我知道。” “休想。” 韩煜一口气呛在喉咙里,引得他咳嗽不止,如恪敛了脾气,替他倒了温水,刚一俯身,斜刺里一把匕首便搭在了她的喉间,如恪冷冷看着他,倒无一丝惊吓之意,“你想杀了我?” “长风不敢。” 匕首收回,轻轻落在月牙桌上,发出叮的一声碰撞。 “我会入大理寺,江南的桩桩件件,不会有人比我更清楚。” “你当真是疯魔了。”如恪清丽的眸闪过一丝荒唐之色,厉声道:“韩煜,你可知道,你堵上的还有你自己的命!” “我只要赵家无恙。” “即便那姓赵的丫头早就变了心,南疆走一遭,我以为你能有几分长进,歇了心思,却不想你是个痴愚的,你为她做到这种地步,她的眼里可曾有你半分,她能为了旁人不顾性命,你以为你这样做她又能对你另眼相待几分!” “长风不求这些,只求问心无愧。” 韩煜突然抬起眼来,直视着如恪的双眼,静静说道:“我会死在永明殿上。” 如恪又急又气,却不知该对着如此执拗而狠厉的韩煜说些什么,只能静静看着他。 韩煜轻咳了一声,断续道:“还请姑母...不要牵扯到赵家。” 如恪咬牙说道:“晚了。” 她缓缓闭上眼,“钱先生已经动了手,不出意外,赵钧这会已经在黄泉路上了。” 一阵长久的沉默,韩煜手撑着桌子要起身,却很快跌倒在地,他感觉到自己胸腔里那颗猛烈剧跳的心脏,想起自己刚到北境时,去接自己的那个魁梧高大的身影,于漫天风雪中俯首行礼,将军从未对他有过慢待,即便他只是个不受宠的皇子,即便将军不喜他那副过于老成的性子。 韩煜伏贴在地上,嗓子里发出低低的呜咽声,凄苦无比,他眼前燃起了滔天的火,与前世阴阳谷的一模一样,火势汹涌,像是要将天地烧个干净。 最后映入眼帘的,是晏晏那张苍白的面容。 一口鲜血涌出,脏污了白色的衣袍,整个人昏了过去,如恪慌了神,叫喊着让人进来。 大理寺内,利刃无声的刺穿皮肉,没有叫喊出声,只有痛到极致的闷哼声,赵钧拄着刀,自衣袍上撕下一块衣料,绕着手腕缠过,他面上沾了血,整个人都是肃杀的模样,围而四立的杀手却只是看着他,谁也没有率先上前,赵钧脚下滚着一颗鲜活的头颅。 “就你们,也想要老夫的性命。” 黑衣人对视一眼,此人武功极高,要杀极难,若他们拼命一搏,倒也不是不可能,领头的人上前一步,冷声道:“我等自然不敌将军,可今晚将军必须死,否则我等便不能活。” 都是求生,以命搏命,一样的迫切,一样的非死不可。 话落,黑衣人从腰间摸出一玉镯来,扬手抛了过去,“将军不死,便只能有劳夫人为我等的贱命陪葬了。” 玉镯入手,光滑细腻,上有一处细纹,旁人瞧不出,他却是一眼便能认出,那双与他相握几十年的手,腕子上带的就是这样一双玉镯,秦家的家传,非死不离身。 “你们把她如何了!” 赵钧握刀的手颤了颤,正是这时,雪亮的飞镖自黑衣人袖间而出,泛着幽幽的青蓝色光芒,直直朝着赵钧面门而去。 这世上有许多法子,阴谋阳谋,正如这世上有许多人,小人君子。 只是走在自己的路上,或是被迫走上了一条无可奈何的路,无论是为了什么,想要活着,只能义无反顾的向前、向前,一路向前。 赵钧如此,这些杀手如此,赵晏韩灼如此,那机关算尽的如恪长公主也不例外。 冷风吹进花厅,如恪面色沉静,闭目靠在软椅上。 衣袖上沾了血迹,血腥味环绕在鼻间,眼前不断浮现着刚刚在厢房内韩煜挣扎着抓住她衣袖的模样,她从来不缺冷硬的心肠,却在那样一张脸上,松动了心神。 忽然她睁开眼,厉声道:“来人,去大理寺将人召回!” 第124章 在玉镯入手的瞬间,破风而来的飞镖,在距赵钧眉心一寸的时候,他连躲闪都来不及,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那抹幽蓝的光越来越近,下意识攥紧了手中的玉镯。 赵钧脑海里闪过千百种念头,最后只剩下一种,他自始至终认为军人只有一种死法,为百姓战,为国身亡。 而非死于阴谋算计,死于权术阴谋。 可今晚,他只怕是,不会活着走出这大理寺了。 只听叮的一声,飞镖被击落在地,一枚不知从何处飞来的长钉将飞镖击落,直直钉在了一侧的墙壁上。 谁也不曾想到,无论是赵钧还是那些杀手瞬间警惕起来,下意识瞧向那露在外面的半根长钉,要怎样的力道,才能做到如此。 而那人的武功有多高更是不言而喻,“来者是哪位英雄,何必跟缩头乌龟一般躲着,不敢见人。” “呵。”只听一声冷笑,数十枚长钉从一处飞来,从各个方向朝着那几个杀手飞去,即使提剑便挡,却依旧有人中招,不多会便软瘫在地,再抬眼时,只见一位身姿英挺的青年缓步从暗色里走出,他的背后负着一把长刀,看不清面容,白底黑缎的长靴踩在离他最近的一人手腕上,吱呀作响,被踩的那人却咬紧了唇,不敢出一声。 “谁派你们来的?” 声音很轻,也很平静,品不出那人半分情绪,甚至算不上冷淡,只是好像在跟相熟的人,无意间聊起了平常不过的事情,带着淡淡的尾音。 “不说吗?” 他似自言自语,黑衣人骇然的看向他,连一旁的赵钧也不知此人是敌是友,暗自攥紧了手里的刀柄,小心留意着。 只见那人右手朝身后摸去,握着长刀,缓缓拔出,逆影之中,长刀挥过,径直劈下,刀法快而诡异,脚边的人无声无息便没了性命,甚至来不及闷哼一声,只能听见鲜血自喉管翻涌而出的声音。 “你是谁?” 男子不答,握刀上前,刀锋迎上刀锋,黑衣人心知来者不善,动了杀心招招致命,却不料对方以少敌多依旧稳占上风,也不与他们过多纠缠,每一招都是为了取他们性命,一招,两招。 身边的人纷纷死于刀下,最后一个黑衣人已经生出了惊恐,看着面前怪物一样的男人,握刀的手都在抖,硬着头皮迎上,对上满是杀意的刀,虎口被震的发麻,持刀的人却没有一丝犹豫,刀风不敛,直刺而出。 “将军可无事?” 长刀唰的一声回鞘,男子微微抬眸看向赵钧,目光环视过赵钧周身,便又收回目光,“既无事,便请将军自个走。” 男子缓缓蹲下身,伸手探过最后一个倒下的黑衣人的鼻息,最后一刀堪堪停在黑衣人脖颈间,刀风带出一丝血痕,却是没伤他性命,只是那人不经吓,早早便昏死过去,男子自腰间摸出一把短刀,割了那人的舌头,划了脚筋,废了左手,却留了只右手给他。 “阁下要老夫走,却不曾告诉老夫,阁下是何人,又奉命于谁?” 赵钧知晓他对自己无恶意,从这些举动来看,倒像是受谁所托暗地保护自己的,只是这大理寺守卫森严,却不想竟是一个两个都能来去自如。 “你不走,迟早会死。” 男子起身,短刀别回腰间,“根本等不到水落石出那一天,你就会死在大理寺,而我能救您一次,不一定能救下一次。” “走是不走?” 赵钧看向他,企图在暗色里分辨出他面上的神情,却是一无所获,什么也瞧不见。 “主子说,若将军不肯走,便要我告诉你,赵晏与我家主人是生死之交,以性命相托付。” 闻言,赵钧深深瞧了眼那年轻人,不再多言,撂下长刀,负手率先走了出去。 男子微微屈身,伸手拽着地上唯一半死不活的黑衣人,一步一步将人拖到了大理寺门口,大牢里今夜巡夜的人倒是有人一早便打点好了,喝了带迷药的酒,睡得极沉,男子领着赵钧轻车熟路便出了大牢。 外面依旧落着雨,东边亮的发白,在微亮的天光下,赵钧方才瞧清男子那张清俊冷毅的面容,眉目周正,轮廓分明,想起他所说之言,不由道:“接下来如何,大理寺再守备松懈,一个活生生的人凭空不见了,到底还是要追究。” 男子略略颔首,领着他上了街巷一辆不起眼的马车,目光看向不远处的大理寺监牢,“将军无须担忧,已有脱身之法。” 只听一声长哨似夜莺长鸣,划破了寂静,不到一刻钟,只听一声巨响,轰的一声,大理寺牢狱的半边炸成一片废墟。 赵钧惊诧的望那处的火光,“这是......” “要想在京都城对将军动手,暗里刺杀注定玩不过将军身边暗卫,只能借着冠冕堂皇的借口支开您身边的暗卫,而将军只有入宫时身边无人,可即便皇帝坐不住要杀您,也要顾念名声,也得找个明面上的由头,一如现在妄图将私盐一案牵连在将军身上,可皇上不会杀您,并不代表旁人不会动杀心,以查案之名困将军于大理寺里,将军如笼中之兽,即便再强,若有人动了杀心,也是难逃一死。”火燃起来,外面响起吵闹的惊呼声,男子敲了敲马车内的小桌,马车即刻便动了起来,清脆的马蹄踩在青石街上。 赵钧目光收回,对上男子的眼睛,只听他继续道:“大理寺乃天下刑狱之首,将军这样的身份与地位,不论被栽赃如何的罪名都会先收押大理寺,审后再办。” 赵钧弯唇,不由暗叹一句后生可畏,“所以一早你们便埋下了硝石,备下了这假死脱身的局。” “不是一早,三日前接到书信,自那时备下的,原以为用不上,却不想,主子料事如神,竟分毫不差。” 男子顿了顿,继续道:“如今将军遂他们所愿死在了大理寺的牢里,想必很快,背后做鬼的那些人便按捺不住,要露出来了。” 赵钧垂眸,眸色却闪过一丝冷意。 错综复杂的军政关系,背后未曾现身的只黑手,不知谋划了怎样的阴谋,涉及之广,竟是将江南、京都,赵家、皇帝都算在其中,虽不知那人在谋些什么,只觉图谋不小。 赵家一脉将臣,带兵打仗天资卓绝,征战沙场更是不在话下,只是这玩弄权术却是平平,心气孤傲,不愿蝇营狗苟,此刻便如被吸人血的蚂蝗缠上,徒有利刃,却无处下手。 “明安侯近日,当归了吧?” 与自家姑娘生死相托,以命相付的,又能在京都城里手眼通天的,除了不要命孤身闯北戎的明安侯韩灼,便只有怡王韩煜,可韩煜重伤生死一线,除了韩灼,又能是谁。 “线报来传,侯爷午时便至。” 马车似入了一处院落,男子略略颔首,扬手撩开帘子,弯身下车,只听有一声柔腻的女声响起,唤道:“青佛。” 赵钧循声望去,只见一女子身着绿草百褶裙,身披翠水薄烟纱,臂上挽着丈许来长的烟罗紫轻绡,眉眼俱是风情,随着她说话,发髻间的珠钗微微晃动,再一看她身后的高楼。 赵钧竟一时僵住了动作,花柳街,一夜千金的挽香阁。 却听那女子道:“这位便是赵将军,果然气度不凡,英勇过人。” 嘴里虽说着恭维的话,眼神却一直落在那男子身上,半分不曾移开。 青佛看出赵钧的不自在,便道:“此地虽杂乱些,却处于繁华闹市,即便有人去查一时半会也想不到此处,再来,即便查上门,趁着人多眼杂,也好脱身。” 赵钧点头,他倒不是挑剔,只是不曾想到,夜夜销金窟,往来皆权贵的挽香阁,背后之人竟是韩灼。 从孤闯北戎时送给自己的那封信,直言要借赵家在北戎暗桩一用,到京都城再相见,以军功求赵温宁婚约作废,所有人都以为这位年轻气盛的明安侯心许佳人,却不料转头,他便放手北境军权,求了金麟卫十三做暗卫。 金麟卫十三,赵晏,是他的幺女,也是他赵氏一族,希望所寄。 快马越来越近京都,在烈阳之下疾驰,蝉秀一眼便认出马背上裙裾翻飞、英姿飒爽的女子便是自家姑娘,顿时眼眶便红了热泪蓄满,赵家接头的短笛响起,一声迭一声。 马鸣长嘶,一行人勒马停下。 蝉秀满面泪痕,疯了一般朝那女子奔去,她自幼时便长在赵家,跟在夫人身边,规矩了一生,体面了一生,从未有过一刻懈怠,虽不敢拿自己当赵家人,但当将军入狱时,她方才深刻的感受到,自己究竟是依附什么而活,她的体面舒适,都是因为赵家的门楣。 赵大夫人身边的贴身女侍,便是末流朝臣的主母也做得。 可将军死了,尸骨无存。 “姑娘。” 赵晏眼眶一热,握上那双颤抖不已的手,蝉秀看着她硬生生扯出一抹难堪的笑,再开口,痛彻心扉,连嗓子都是哑的,“将军...没了...” 消息传回赵家时,秦纨正是一夜未睡,熬了一夜再听闻此噩耗,所有人都以为她会撑不下去,就此倒下时,秦纨却异常的沉着冷静,唤了一旁的管家来。 “是谁害的老爷?” “如今还不知,只听说现场还活着一个杀手,却是伤重昏迷,被人割了舌头,即便醒来想必也说不了什么。” “此人在何处?” “还在大理寺。” “私盐案有定论了?” 管家叹息一声,似乎有些说不下去了,良久方才开口,“人证物证俱在,如今老爷身死,只怕,私盐案闹的不小,此案只怕会......” 话没说完,秦纨却是已经明了他要说什么,私盐案闹得如此之大,牵连甚广,总要给天下人一个交待,既查不出真凶,索性如今赵钧已死,这遗臭万古的骂名何不就让他一人担了,皇上也只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默许,因为不会有人比他更想让赵家就此消失。 管家愤愤骂道:“严首山那杀千刀的玩意,忘恩负义。” 秦纨听着他的话,目光却慢慢移向正厅之中那把暗藏锋芒的宝剑之上,先帝亲赐,上斩昏君,下诛奸臣,这些年,终究是赵家太过仁慈了,才让这些京都城里的人以为,北境好战善伐的将军到了京都便是拔了牙的老虎。 赵钧死了,赵家还有她秦纨。 秦纨闭了闭眼,冷声道:“吩咐下去,他死了,我还活着,挂白绫,设灵堂,让府上的人都给我打起精神,谁要敢出岔子让我赵家难堪,别怪我不顾主仆情分。” 阴阳谷的那把火烧了三天三夜,在韩煜心里燃了许多年,因为愧疚,因为卑劣感,他远比那场大火里生生烧死的人更折磨,更难过。 一生忠良将,死后负骂名。 他曾真心实意的敬佩那个铁血守江山的将军,然而在父皇作恶时,在赵钧不得不死时,他还是怯懦了,他告诉自己为了晏晏,为了江山,他只能眼睁睁看着,什么也不能做,所以他开始一次一次妥协,渐渐的他得到的越来越多,放不下的越来越多,他不敢像今生在北境一样抗旨不从,不敢像今生一样跪上永明殿,所以正元帝拿还在战场上的赵晏威胁他时,他退让了,心不甘情不愿的娶了北戎的和亲公主,然后眼睁睁目送赵长欢被送往北戎。 他再也等不及,动手毒杀父,坐上人人想要的位子,可他依旧什么也做不了。 说不出赵钧死去的真相,也救不回在北戎受尽折磨的赵长欢,也救不了沉疴入骨的朝堂,救不了水深火热的百姓。 赵钧已死,袁纥桢善杀伐,北境的将领因赵长欢之故纷纷卸甲,屡战屡败时,他每一夜都会梦见那场大火,梦见朗笑着端坐于马背之上的赵钧。 前世已是前世,今生尚未过完。 他自梦魇中醒来,攥紧了衣袖,朱砂痣因苍白而越发慈悲。 第125章 生死恩情,都是前缘宿债。 欠下的债,即便是隔着前世今生,也注定逃不过,血债血偿。 韩煜赤红着双眼看着头顶影影绰绰的纱帐,身上的痛意比起心里的惨痛又算得上什么,赵钧的死,又让他想起晏晏的话。 在南疆那个宅院里,他与她皆是发了疯,狠下心将血淋淋的一面撕扯给对方看,一个想问缘由,一个想求机缘,谁都不肯放过谁。 赵钧一条命,阴阳谷内数十万英魂,他闭了闭眼,无声的泪自眼眶滚落,除此之外,还有苍天在上,还有良知未泯。 晏晏说,他的善,他的信仰在他选择对阴阳谷那场大火视而不见时便已变质,他的热血、勇气一点一点凉透,她怪他。 怎么会不怪呢,他们曾那样相爱,在夜色里相互依偎,在他痛苦时毫无顾忌的拥抱,露出最柔软的地方给对方,爱恨从来都是对等的,有多少爱就有多少恨。 而他们曾那样相爱... 如果再来一次呢,是选择视而不见,装聋作哑,还是遵循本心,向这天下要一个公道。 心脏像是被人揪紧,攥在掌心,狠狠的揉捏成一团,嗓子里发不出的声音,变成了稀碎的低咽,他以为上天给他重新来过的机会,是为了补偿晏晏,但其实不是。 这是他欠赵家的,他欠阴阳谷大火里慷慨就义数十万军民的,也是他欠韩长风的,一个属于自己的救赎。 “陈叔。” 他昏迷刚醒不久,情绪却是剧烈波动过,嗓子哑的不成样子,像是地狱里哭嚎过的恶鬼一般粗粝,陈叔一直守在床边,听见声音,便抬手掀起床幔,对上他那双红肿不堪的眸子。 “殿下,您何必,如此自苦。” 韩煜动了动唇角,低低道:“苏先生,曾教过我,君子如灼日昭昭,如明月朗朗,心中有所持,所行有度,心正人正。” “我其实,没做到。” 这个世界上,果然晏晏最了解他,他的好,他的坏,可她低估了一件样东西。 他的爱,他会为了这份爱做到什么地步,晏晏猜不到,或许连他自己也不清楚,他只是知道,韩长风当是如此。 “派人去公主府守着,不惜一切代价,自今日起,所有出公主府的东西,都拦下来。” 韩煜顿了顿,似乎又想起什么,淡淡道:“去请季良先生来。” 陈叔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只是隐约感觉是极重要的事,应了声转身便朝着门外而去。 如恪用了十几年的时间,殚精竭虑费尽心力的将一个牵扯明靖江山的棋局摆在了自己面前,一如既往的做了执棋的人,所有人都成了她棋局上的棋子,上面有皇帝,有他,有赵家,有刘护,有着明靖最举足轻重的人的性命跟前途,甚至还有南疆北境上千万百姓的性命。 所以他从不轻看如恪长公主,反倒因她是女子而格外钦佩,他钦佩她身上的韧劲,做事的决心狠辣,也钦佩她十年如一日的坚持。 前一世,她助他登上了皇位随后销声匿迹,这个女人罔顾那样多人的性命,仿佛只是为了将韩元的江山搅弄的一塌糊涂,然后在江山破碎,民不聊生,在韩元最痛苦、最绝望的时候送他去死。 她做了那样多的事,废了那样多的心血,好像只是为了这一件事,而在她的棋局里谁也别想独善其身,谁也别想隔岸观火。 前世的韩煜尚且不懂,今生却已明了,她是在用自己的方式弄垮这个江山,韩元想成霸业,她便偏要引北戎入境,韩元重军事,她便偏要以赵钧功高盖主挑起韩元心中的妒、疑,韩元想成明君,她便偏要这明靖水深火热,要韩元逼死忠臣,杀死良将。 她在用这样的方式向天下人证明,韩元并非明君,她在以这样的方式孤独而悲凉的怀念着那个早逝的先太子。 为此,她宁愿忍气吞声成韩煜手中一把刀。 是什么打动了他,让他宁愿陪着这样一个狠毒的女人走到最后。 韩煜闭了闭眼,阴阳谷那漫天不灭的火,彻底断了他对这个君王所有的念想,所以那一次他没有推开姑母伸过来的手,在他绝望无路可走时,紧紧的握住,一握,便坐上了皇位。 可这一生,他不愿再随她走下去了。 即便他要走的这条道望不见光亮,看不见前路,可这条路才是韩长风该走的路。 门口传来脚步声,刘子今出现在门口,韩煜动了动眼睫,手指微抬,示意他在旁边坐下,陈叔斟好茶便闭门退下。 “几日不见,先生苍老许多。” 自他出事,怡王府大小事宜皆交给了刘子今,韩煜看着他稍显沧桑的面容,竟恍惚见到了前世的他,刘子今是长公主安插在他身边的暗桩,原是先太子的门客,先太子身故,投于长公主门下,这个秘密他前世便知道,事情败露,刘子今不辩解不反驳,韩煜看着这个亦师亦友的男人,最终没动杀心。 后来呢,韩煜眨了眨眼,努力回想那段往事,韩灼一路拿下北戎,转身攻向京都城,浮光剑劈向他时,挡在他身前的第一人,还是刘子今。 明明是他背叛他,却又为他而死。 所以重生而来,他依然选择相信,相信他在他身边十多年的相伴,不全是假情假意。 刘子今轻轻摇头,“臣不累,殿下安心休养,府中事宜,尚有我在。” 韩煜静静躺着,目光落在锦被上繁复的金丝银线上,不知看了多久,才道:“先生曾说故乡在江南,这么多年了,先生可想回去看看?” 刘子今心头一跳,暗暗有种不好的预感,那晚在长公主府上的事情,他已有耳闻,“殿下,是何意......” “回江南吧,先生。” “殿下......”刘子今有些错愕,不由低喊出声。 却听韩煜继续道:“先生喜欢鱼鲜,江南多的是,先生好做丹青,江南风景如画,又何必待在这京都城,搅弄风云,勾心斗角,白白蹉跎呢。” “先生说不累,可这条路,我累了。”韩煜慢慢看向他,一字一句道:“长风不才,行至此处,便已是疲乏困顿,再无心力。” “殿下,何须如此说。”刘子今垂眸,眼底一片暗色,他在怡王府上这么些年,韩煜一个眼神他便能知他所想所思,话已至此,又有什么不明白,唇角微动,扯出一抹苦笑,“是我有负殿下,做了长公主的暗桩。” 韩煜看向他,眼里有些惊异,他想说的并非此事,但也从未想过他会如此坦白。 刘子今见他眼底神色,便知是自己会错了意,反而笑道:“倒是我心底一直难安,怕殿下知道,更怕殿下伤心,如今看来,殿下并非不知。” 他顿了顿,细细琢磨近来韩煜的每个命令,说过的每句话,眼里渐渐浮起寒冰,再抬眼时,满目冰凉,看着床榻之上苍白虚弱的男人,方叹道:“殿下痴愚......” 长公主府,却是意料之中的格外宁静,如恪一身白衫,身前的菩萨眉目慈悲,烛光闪动,香火不断,她静静跪在蒲团上,低垂着眉,口中暗诵着佛经,神桌之上放着一纸书信,簪花小楷写成,正是如恪最惯用的字体。 忽然,她睁开眼,对着菩萨慢慢拜下,起身,指尖捏起那张薄纸,复又仔细扫过一眼,身后传来细微的脚步声,她没回身,这个点,出了钱德不会再有别人。 钱德对着她的背影行了礼,开口道:“大理寺看守重重,如今赵钧死了,尸骨无存,朝里闹得不可开交,赵府虽然尚未出面,只怕也不会拖到出殡那天,所有人的眼睛都在看着那个没死的杀手,只怕再难动手。” 如恪闻言,倒没什么情绪波动,抬手将手中的信纸递了过去,凤眸微挑,“那就让他们的眼睛,看看别的地方,比如,躁动不安的北境。” 钱德接过那纸书信,目光扫过两行,满脸惊骇,目光落在书信的落款上,袁纥...... 他看向身侧面容清丽的女子,心如鼓擂,长公主,竟要通敌叛国....... “赵钧枉死的消息此刻想必已经传遍了北境,不过半月,北戎铁骑就会踏足北境边境。” “怎么会,山高水远,赵钧出事也不过这几日。”钱德微顿,“莫非公主一早便有成算,将消息传向了北境?” “我从来不做没把握的事情,即便没有那个阴差阳错的严首山,一个沈拾娘,一个送进宫的玉镜,足以让韩元起了动赵家的心思。” “而只要赵钧进了大理寺,就不会让他活着出来。” 钱德瞠目,暗叹于如恪长公主的精心算计,计划缜密,甚至是她的狠辣绝情,连他也会觉得怕,明靖的大长公主,本该护佑河山,福泽百姓的人,却渐渐成了手握屠刀将明靖推向深渊的人,即便他知她所做为何,却也忍不住心惊。 无声的沉默,见他良久不语,如恪微微偏头看向他,唇角浮着一抹意味不明的浅笑,“韩煜如此,你也是如此,路走到尽头时,方觉得自己所做丧尽天良,自己所行之路白骨成堆,恶事做绝了,你们一个个倒想起自己心底的良善了。” “可笑。”如恪冷笑出声,赤红的眸看向长案上的佛像,“但是晚了,若说长风在我心里尚有几分不同,其余人,连同先生你在内,不陪我走完这条路,下场只会有一个。” 钱德敛神,大气也不敢出,静声表忠心:“属下誓死追随公主,必将身先士卒,肝脑涂地。” 夏风吹动窗外的树影,夜幕渐渐沉了下来,整个京都城褪去白日里的庄严华丽,蒙上一层说不出道不明的神秘面纱,花船上火红明亮的灯笼倒映在湖面,歌女清扬悦耳的声音穿过无尽夜色,丝竹管弦,嘈嘈切切。 不知是何等好运,遇上挽香阁的花船。 船头迎风而舞动的女子,身段柔软,舞姿动人,一舞终了,引的四周船上的人纷纷喝彩。 章豫将目光从羽衣身上收回,不期然撞进一双沧桑严肃的眸子里,赵钧看着他,一副瞧自家不成器小辈的模样,淡淡转过头看向身边目不斜视的韩灼,略带嫌弃的眼底浮起一丝暖意,章豫委屈的皱皱眉,酒也不喝了,耳边的乐曲都成了嘈杂难入耳的噪音。 赵晏坐在韩灼身旁,看着眼前这三个男人,不由有些头疼。 她倒也没想到,韩灼让章豫寻个藏身之所,章豫这不靠谱的转头将她亲爹弄进了青楼,大将军铁血一生,性格自是豪爽,可在情之一字上格外洁身自好,这么多年,只有她母亲,自然不喜这等风花雪月的地方。 这种不喜在对人的体现上也是淋漓尽致,起初以为老板是韩灼,在看见韩灼身边的她时,赵晏感觉自家父亲的眼睛都在喷火,后来知道是章豫的产业,这份嫌弃便瞬间转移到章豫身上,加之章豫曾纵马伤她,每每见了章豫都是一副,果然如此的模样。 赵钧倒也没多给韩灼好脸色,对着抢了自家姑娘的臭小子,能有什么好脸色。 赵晏举着酒盏,浅浅尝了尝,想起中午时,韩灼自个先同父亲招了跟她在南疆那些事,揽了所有责任,将她塑造成了天真不谙世事,迫于强权不得不从的无辜形象,生生挨了父亲几掌,只怕这会,背上已是青紫一片。 “明安候打算什么时候入宫?”赵钧沉稳的声音响起。 韩灼抬眸,不卑不亢道:“明日一早,如今将军身死,朝堂上乱如一锅粥,想必明日,大理寺就私盐案一事连同将军的死因便会给朝廷跟正元帝一个说法。” “侯爷打算如何?” 韩灼眉头微动,面容一如既往清隽,“既然这趟水浑不见底,我不介意再搅混一些,前去接应十三殿下的人,已经快到京城了。” 赵晏微微仰头,等着听他接下来的话。 只听那人漫不经心的跟她忠义铁血的父亲道:“将军死都死了,介不介意本候趁机给将军换个君王?” 第126章 “哐”的一声,赵晏手中的酒盏摔落在桌案上,父亲跟韩灼相视而望,谁也没有分神看她,章豫却是一副嫌弃的表情,那眼神仿佛是在说,这点惊吓都承受不了,早该习惯了。 胸腔之中有什么疯狂跳动着,藏在广袖下的手慢慢攥紧,她小心翼翼的抬眼,去看父亲的神情,妄图从他的神色里分辨他的喜怒。 无波无澜,明明是风雨欲来的压迫感,却是半分不曾显露。 赵晏垂下眼眸,摸上裙衫上的纹路。 弑君这事,委实算不得小,她是在前世吃尽苦头从地狱里爬回来的,对于那位正元帝有满腔的怨恨,而韩灼,心里也憋着一股熊熊燃烧的火,他们恨,他们怨,他们对那个人有着无尽的不满跟厌恶。 没有哪个人的帝王之路不是尸山血海,白骨成积,可是韩元不配。 他的心里只有权力,早就忘了最初的道义,早就没了良心。 即便是一身伤病为他打江山的将军,杀伐的屠刀也会毫不犹豫的落下。 即便父亲退回京都城,放任兵权旁落,他也从未有过半分心软,想过要放过赵家。 可父亲与她不一样,与韩灼更是不同,父亲有一颗赤诚的心,坚定而忠诚,即便他的君王背叛他,他也绝不会背弃他的信念跟初衷,所有当韩煜说起在阴阳谷父亲是甘愿赴死,带领着部下与那些染病的百姓点燃了那场大火拦下了北戎大军进攻的脚步,选择同归于尽时,她未曾有过一分质疑。 因为在她心里,父亲便是如此。 韩灼平静的等着赵钧的话,对上那双历经沧桑见过人间万象的眸子,丝毫不曾退让。 赵钧的目光又冷又沉,沉默着没说话,抬手去握酒杯,清冽的酒香在唇齿间散开,方慢慢道:“明安侯是想跟我赵家做生意?” “韩元做错了事,总该要付出些代价。” “我只知道,明靖需要安定。”赵钧的声音很平静,“君王如何,我赵家如何,在赵某人心里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百姓如何。” “老夫活了一生,自少年立志,到沙场驰骋,也曾有过建功立业创不世之功的雄心伟略,繁华过眼烟云,到最后便只剩下一个初衷。” “如何对百姓更好。” 韩灼挑眉,静静看向他,终于明了赵晏身上那股令人心生敬意的风骨承自何处,赵家的人以忠义做骨,仁善做肉,赵钧如此,赵晏也是如此,“所以即便这个君主阴狠毒辣,为了一己私欲将天下搞得民不聊生,水深火热,即便索命的屠刀已经挥至将军面前,将军却依旧选择退让。” “一己之私置万民于水火,侯爷便做得到?” “做得到。”韩灼冷静开口,“军卒战沙场,君王死社稷,韩元做不到。” 他抬眼,眸色冰冷,“他这样的东西,为人尚且不够,何敢为帝!” 放在膝上的手慢慢攥紧,神色却如鹰一般锐利沉着。 赵钧看着他年轻而格外俊朗的面容,“若挡在你面前的,是黎民百姓,是兄弟手足,韩灼,你退吗?” 目光交织,烛火跃动,在他们的眼里有像火焰一样燃烧的东西,越烧越旺企图将人吞噬。 韩灼久久未答,他本无所畏惧,可如今已非当日,他心里有人,眼里浮光,若挡在他身前的是赵家,退吗,他闭了闭眼,玉湖小筑里早已给出了答案。 若遇赵晏,必缴械投降。 “不退。”赵晏平静开口,广袖下的手穿过光面的绫罗,抚上韩灼握成拳的手,十指相扣,紧紧握住了那只冰凉如玉的手,他偏头看过去,赵晏却没看他,眸子直直望向主位上的赵钧,“天子无德,大道当逆。” “没有一个人的帝王之路会是干净的,原本便是踩着千人万人的骨血才能爬上去,可我们不能因噎废食,一个无德不仁的君王,迟早会将这个国家推向灭亡,而这件事总要有人去做。” “既然迟早有人要做,又为何不能是我们?” 赵钧愣在原地,看着眼前熟悉而陌生的女儿,她穿着与韩灼一样缎料的冬青色绫罗长衫,神色庄重而平静,身姿如长剑一般笔直,锐利而锋芒。 那样的皮囊之下,撑着的是他赵家的硬骨,不死不退。 相交的衣袍之上,紧紧交握的双手,便是她给出的最好的答案。 赵钧看向她,眼神一点一点变得了然通透。 许久后,他问:“晏晏,你可怕?” 一如当时,她自请入金麟卫时,父亲也曾这样问她。 赵晏握紧了掌中的手,忽然便笑了,她弯了眉眼,微微侧头,望进韩灼那双清冽冰寒的眸子,一字一句道:“我不怕。” 有了这个人,再苦再难的路她也能走下去。 哪怕刀剑林立,哪怕堵上性命,千难万险,也能走下去。 他们会如在北戎一般,在绝境里相互依偎,紧紧相拥,生死同归。 “你不像我。” 赵钧看着她,微微低叹,北境走一遭,生死的边缘走过,已让他捧在手心里长大的丫头,越发沉稳坚定,“这也是我将燕符交给你的原因,长欢,你比任何人都适合家主的位置。” 有勇有谋,果决刚毅,百折不挠,一个风雨中百年屹立不倒的家族,顺风顺水的过了这么多年,树敌无数,需要的家主合该是独辟蹊径,杀伐果决的人。 赵家,非赵长欢不可。 赵钧唇边浮起一抹淡笑,微微拱手,“赵钧,谨遵家主令。” 诚然这是个千疮百孔的明靖,因韩元的野心而民不聊生,他的君主多疑猜忌,不顾民生一心想着宏图霸业,逼得民怨四起,最终为了揽权而诬陷忠良,可这里依旧是赵钧守了多年的地方,是他一生难以割舍的归宿,承载着无数百姓的期望。 晏晏要走的那条路,是他从未有勇气踏上的,杀伐太多,他怕有一天自己的屠刀迎上的,是他用命也想守护的黎明百姓,是他同朝为官的袍泽兄弟,是他曾一心要追随的君主。 不敢,不能,却不是不想。 “父亲。” 男子朗然而笑,“于政治谋划,所幸你像你舅父,不似我,过于豪爽率直,一辈子只会带兵打仗,竟将你长兄也教成了那副孤直的模样。” 说着,他又叹道:“你幼时,你舅父最宠你,而我怕他将你教成秦覃那样,便执意带你随军去了北境,却不想兜兜转转十几载,你还是长成的这副样子,慧极必伤,是我赵家的福,却于你自己,不知福祸。” 赵晏微微蹙眉,努力去想记忆中大表哥模糊的样子,却一点也记不起,秦覃一直随钟鸣老人住在钟鸣山上,不问世事,只听说才智近妖。 在前世,舅父以死相谏,在她兵符上缴,和亲北戎后,避世不出秦覃也不得不下山,卷入了朝堂纷争,后来正元帝的迅速消亡,明靖的剧变,都与他息息相关。 自他下山,天下剧变,江山颠覆。 赵钧为将多年,他不仅是天下所有从军为将之人的仰望,更是北境一地所有百姓的心中的大将军,那些流离在战火中的人,什么也来不及带,却一定会带走家中为赵家人供奉的长生牌位,他的死,注定是一道惊雷,要狠狠劈在整个明靖的天空之上。 所以当秦昉率一众人跪上永明殿时,天下人觉得该是如此,宫门前密密麻麻跪着的百姓也觉得,本来就应如此。 沉寂的人们,终是因为宫里不让赵钧办丧的口谕,掀起了滔天巨浪。 若论为这明靖江山鞠躬尽瘁,不会有人越过赵钧去,北境十八城,每一城,都是他从北戎手里夺回来的,没有哪一城不感念他的恩德,是非黑白,恩仇快意,每个人心里都有自己对赵钧的一杆秤,或轻或重。 但无论功过,赵钧都该有一个体面的下葬。是以,无论是赵钧的追崇者还是反对者,此时都在静静的瞧着天家的凉薄。 天地浑厚,自长阶上望去,伏跪成一排的人们,弓着腰,拢着手,如蝼蚁一般。 永明殿上的正元帝看着阶下执拗而刚毅的朝臣们,眉峰慢慢蹙起。 “秦纨不愿意?” 黄信垂首,诚惶诚恐道:“将军身死,消息一旦传出,北境或将起乱,赵夫人随军多年,断不是不识大体之人。” 正元帝冷哼一声,看着那一片中格外扎眼的身影,“这便是你说的识大体。” 黄信看着那抹身着红色服饰的身影一步一步行到最前头,他惶恐跪下,“奴婢失言。” 韩元背过身去,声音冰冷,“顾言也跪在其中?” “是。” 作为私盐一案的主审官,坚持认为人证尚未对质,物证也只能证明是赵家军所有,来源不明,如今赵钧骤死,陛下有意早日结案,这位顾小大人却不顾上意,坚持一查到底,要求个水落石出,竟是个同秦昉一样的孤臣。 韩元看向一旁的黄信。 “去告诉大理寺卿,明日大殿之上,我要一个满意的答复。” “赵钧的这场热闹,该退场了。” 黄信略略点头,躬身应是,随即像是想起什么一般,道:“陛下,明安侯已回京,明日,便会上朝。” 韩元沉色的面容上难得见了几分笑意,随即又似想起什么来,笑意冷了些,“赵钧那女儿还在他身边?” “是,当初自北境回来,明安侯拒了北境兵符,向陛下求了此女做护卫。” 韩元没有说话,摆了摆手,黄信恭身退下,在他将要退出去时,听到韩元道:“去将沈河找来。” 他闭着眼,不知在想什么,良久的沉默后,门边传来轻响,一抹身影出现在韩元身前。 “赵钧的女儿,我记得当时是你送去金鳞卫的。” “是。”沈河垂首,赵姑娘呢身份贵重,是陛下特意嘱咐,他亲自去接的人,贵女家出来的金鳞卫,丝毫不落于江湖草莽。 “此女如何?” 沈河不解其意,只能不偏不倚道:“智勇双全,难得一见的将才。” “赵钧都死了。”正元帝声音很冷,沈河等了许久,才听到一句吩咐,他说:“便,杀了吧。” 沈河心里一惊,面上却是不显,原来传闻并非不实在,赵钧或许真的是,他不敢深想,恭恭敬敬领了命令,退了出去。 刚到门口便撞上迎面来的黄信,略略颔首,抬眼便入目一位袅袅婷婷的美人,他急忙垂眸,弯身行礼,这便是新立的玉妃,听闻陛下片刻不离其身,更是夜夜恩宠。 只是那面容,倒有几分眼熟,一时却想不起来。 入夜间时落了雨,只下了一会,却依旧湿了衣裳,秦纨沉默的跪在前面,她身侧是御史大夫秦昉,身后是愿给她赵家一个体面的朝臣,所有人都静默着,像是风雨中孤单飘摇的烛火,执拗而不屈。 她微微仰头,看向不远处气势恢宏的宫殿楼台,眼睛一点一点开始发涩,泛着疼,模糊出双影,这是她第一次,用这样冷淡而怨恨的眼神看这座宫阙。 “阿纨,你还有兄长。” 只一句便险些将她眼眶中打转的泪水逼出来,她低头侧眸,看向身侧清瘦单薄的身影。 “兄长,不该......” “不为赵钧,这便是兄长的为官之道,只求无愧于心。” 秦昉看着秦纨身前那把剑,眸色沉了几分,“若是这朝廷没有清明的人,你便握着这剑往前闯,没有赵钧了,你还有兄长。” 一世为兄妹,既是恩情也是缘分。 秦昉抬眼,看着宫殿亮起的宫灯,他做为臣、为兄、为友、为人该做的,剩下的,端看天意如何。 第127章 刘护站在永明殿一侧的石阶上,漠然看着永明殿前那一群跪着的人,镇国公赵渊立于他身后。 忽然在一众朱衣乌纱之前看到一抹暗红的身影,秦昉跪于那女子身侧,挡去了她大半身影,如今方才瞧见。 那是赵钧的夫人,秦家的姑奶奶,秦昉。 “赵钧死了,秦昉领着这一众文臣武将还不知道会翻出多大的浪来,圣上倒是遂愿了,却不想如此凉薄,竟连面子上也不想让大家过得去,赵钧死得稀里糊涂没个结果,查不查得出且不说,不让办丧,倒让暗地里早日埋了,也不知道是在恶心谁。” 赵渊低声说完,不由叹了口气,即便兄弟不睦,可人死如灯灭,毕竟同宗同族,遇上这样一个君主,焉知他往后,会不会落得如此下场。 刘护仰头望了望高远浩瀚的天,“既同为兄弟,你也该去跪着。” 即便他手上也沾了赵钧的血,可心底对那个驻守北境的铁血将军总归敬佩的,只是他们道不同,赵钧的道在北境,而他的道只在永明殿上那一人。 赵钧使唤刀剑,他用心计,面上谁也看不上谁,心里却是除了彼此谁也瞧不上。 “人死如灯灭,政见不和又怎样,总归都姓赵。” 说着,他抬手拍了拍赵渊的肩膀,“我们做臣子的,不能总输给君王,最后落得个死不瞑目的下场。” 皇帝和群臣是绑在一条绳上的蚂蚱,而群臣跪谏便是对皇帝的施压,寂静无声的博弈,少一分皇权倾轧,多一分,群臣废上。 所以他跪不得,他一跪,便是满朝文武对帝王的的不满,若真是那样,皇帝与群臣便不是暗夺而是眀争,可赵渊却跪的得。 一脉同宗,总不算薄情。 赵渊默了良久,终是挪着步子,一步一步走到那队行列之中,撩袍跪下,有人回身望他,却只是静静瞧上一眼。 刘护见状,便转身沿着石阶朝下走,八月中旬,落雨之后,格外潮湿而闷热。 赵钧一条命,永明殿外几十条人命。 以这个架势逼韩元一把,想必那多疑的君主,即便赵钧身死心里也不畅快,他会如何呢,刘护微微垂目,以韩元残忍暴戾的性情,明日想必会借旁人之手,将整个赵家推向万劫不复的深渊。 赵家,秦家,动辄牵扯半个朝堂,到这一步如恪的棋便走到了最激烈的时候。 听说,大理寺卿刚入了宫。 想必明日的戏码,已经准备好了,刘护一面走,一面抬起头,月亮藏在云层里,半露半不露。 他突然有些想见如恪,但至少在今日之前,在这盘棋子下完之前,他从未想过再去见她,他们像是暗夜里撕咬的凶兽,纠缠着,撕咬着,谁也不肯先松口。 直到有一方生命耗尽,刘护垂眸。 可他在永明殿前面看见长跪不起,背脊挺直的秦纨时,他想起了也曾为他跪上文德殿的如恪,脑子里紧绷的弦忽的断开,过往二十几年里,藏起来的情感,瞬间倾泻,关于那些难以启齿的往事在脑海里格外清晰,便发了疯似的想见她。 依旧是漫长一眼望不到头的宫道,青石踩在他脚下,一步两步,终是泄了气,刘护扶墙而立,风声灌入他耳里,是韩矜骨子里的决绝。 “我不求你救我,刘护,是韩矜爱错你了。” 如果没有当年,如恪待他该像秦纨待赵钧一样,执手并肩,相濡以沫。 行复仇之计多年,他想知道,如恪在面对他时,可曾有过一丝的迟疑不忍。 他不是她的温柔良人,她却依旧是他心上一弯难舍的白月,即使相别不舍,他也要哽着嗓子说上一句,“我等你回京都取我性命。” 他还是怕,怕她松了那口傲气,怕她再也不回京都。 由爱生敬,由爱生勇,他曾想过千百遍,值不值得,未等他的心给出答案,行动便早已做完,刘九如要的,只是韩矜一条命。 只要她活着,旁的对他来说,都不重要。 如今她回来了,她想要的东西,他便亲手奉上,这样他们的爱恨就全了。 相爱,相恨,相杀,相悔。 足矣。 这一夜注定不安宁,无数人都在等着天亮,等着第二日的早朝,这场暗无声息的博弈所有人都在等一个结果,会是什么呢? 而明日,又将有多少人,家破人亡,九族尽灭。 永明殿前跪着的人不知道,谋划这一切的如恪长公主也不知道,即便是皇权在握的韩元也不知道,明日,又会生出如何的变故。 夜色降临,有人飞马入城,满面疲色,有人提剑厮杀,夺人性命。 出了挽香阁,赵晏拒绝了韩灼跟他回明安侯府的邀约,领着殷非转身回了赵家。 围在外面的神策军已经尽数撤了,在赵钧出事那刻,京都城的百姓终于忍无可忍,他们看不到的阴谋阳谋,只有一个对赵钧最公允的判断认知,他们围在赵府前,有人义愤填膺,有人指指点点,皇家对赵家越苛刻,民怨便越大。 到后来,闹得不可开交时,郭鹏的手下跟那些不平的百姓动了手,企图以武力平民怨,赵府门前发生□□,伤者百人,可即便他杀的尽十人百人,却杀不尽千人万人,一石激起千里浪,神策军不得不退,为平民怨,郭鹏卸职。 可民怨并非因此而平,反倒愈演愈烈。 他们在为赵家求一个该有的公道,不顾后果,不计代价,如此想着,赵晏似乎又理解父亲那时问韩灼的话,若是这些手无寸铁,纯朴良善的百姓被推到你的面前,手中屠刀落是不落,退吗? 赵晏隐在青石巷的阴影处,看着赵家黑底金字的牌匾,先帝亲赐,无双荣宠,指尖不由慢慢攥紧了披风,她吸了吸鼻子,慢慢阖目。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今日一人死,是为千千万万人活。 是为了江山永乐,百姓安居。 即便是要取她的性命,即便是要赵家如前世一般倾覆。 黑亮的眸慢慢睁开,在夜里的暗光下像两颗明亮的宝石一般,从一开始便错了。 先太子,先帝接连身故,江山动荡政权不安时,韩元上位,朝臣不查,竟也让那样谋害兄长,强占兄嫂的畜牲坐上了高位。 可高位之上的人不能只有野心,不能有满腹阴私鬼祟,还应有慧心、仁德、良善、宽宥,最应该有的是一股正气。 韩元算不得一个昏君,却也算不上一个好皇帝。 罔顾民生,执意修建行宫的是他,多疑猜忌,污蔑忠良,鼓动朝臣撕咬,将整个朝堂弄的乌烟瘴气的人也是他。 人犯了错,不能因为坐上了皇位,便当天下人瞎了眼,总有一天,该悔恨的,该还的,一样都少不了。 赵晏领着殷非走进青石巷,一个起落跃进了赵府的海棠园内,甫一落地,便有细微的声响自园子的角落想响起,微微侧耳,一抹黑影以极快的速度朝他们奔来。 殷非反应更快,来不及拔刀,抽了腰间的匕首便迎上了那抹雪亮的锋芒,在暗夜里发出急促而清脆的声音。 “十岸。” 赵晏开口,相交的刀锋立即便敛了锋芒,十岸将剑收回,透过微光去分辨赵晏模糊的轮廓,眼睛忽的有些涩,“长欢。” 下一秒便抬手将她死死抱在了怀里,“你回来了。” 十岸是父亲的暗卫,也是姚七的表弟,来自姚七中毒之后,身子大不如前,父亲疼惜他,一直将人留在北境,后来她入金鳞卫方让姚七下了江南,而父亲身边一直是姚十岸负责。 虽年长她几岁,可是不是姚家人都是一副活泼的性子,十岸比之姚七有过之而无不及。 殷非撇撇嘴,抬手去扒拉十岸的手臂,后者松了手,朝殷非呲了呲牙,“小不点也来了。” 他又似想起什么一样,“七哥不会将暗卫长的位子给了你吧。” 未等殷非答话,他便又开了口,“长欢,这小子太年轻,就是武功厉害,人是又独又冷,我知道你现在是燕主了,要不要考虑,把暗卫长换给我做做?” 殷非的脸一下便黑了,冷冷瞧着他,赵晏倒是习惯了他的贫嘴,拍了拍殷非的肩,“我看他很好,很适合做我的暗卫长,你知道姚七费了多大的劲,也想打破姚随赵亡的老规矩,培养了殷非出来,就别添乱了。” “你愿意?”十岸懒懒挑眉,看着她道。 “暗卫无名无姓,为主而生,为主而死,我与姚七一样,不希望你姚家世代隐姓埋名。” 说着,她朝海棠园外一步一步走去,“姚七当年若非做了父亲的暗卫,也会是北境战场上声名鹊起少年将军,或是这明靖最风流潇洒的琴师,可偏偏他太聪慧,太出色,姚家将这份责任理所应当的便落在他肩上。” 话锋一转,她目光落回到姚十岸身上,“说正事,这两日在京都各处的耳目可有异动?” 姚十岸略略点头,“是不大对劲。” 他微微抬眼,目光扫过四周,“去书房详议。” 整个京都城的人,平头百姓也好,满朝文武也罢,都因为这个夏季的风波与动荡而变得惴惴不安,心有余悸。 书房内,十岸低缓的声音诉说着这动荡朝野之下的波涛暗涌,如恪、刘护、皇帝,还有韩煜,每一句都听的她心惊。 “将军出事,夫人被困,赵府被围得水泄不通,是怡王帮了忙,煽动了民愤,唆使手下人参了郭鹏一本,陛下也得一个台阶,暂且稳住天下人,半推半就的卸了郭鹏的职。” “也是怡王送了信给我等,提点我们如恪长公主有异,昨日又送了这封信过来。” 姚十岸垂眸,眼底闪过一丝暗色,自暗格间取出一信封,递了过去,信封上面是她再熟悉不过的笔迹,晏晏亲启,信封打开,薄薄的纸张上,什么也没有。 赵晏扫了两眼,指尖细细摸过,放在鼻下仔细嗅了嗅,抬手将其置于烛火之上烘了几秒,很快便有字显了出来,一字一句看过,赵晏身子都在忍不住发抖,好一个如恪长公主! “怎么了?” 姚十岸接过她手中的信纸,垂眸瞧去,再抬眼,满目震惊,惊讶大过愤怒。 信里写的清楚,通敌叛国,共谋江山,除赵家,颠社稷。 其中有一句格外刺目,津北城疫病流窜,赵钧无故枉死,吾之诚意,由此可见,愿王子旗开得胜,韩矜早日得偿所愿。 北境要人命的疫病,大理寺刺杀父亲的刺客,竟都是她。 可她明明是韩元手上一把刀,不对,赵晏目光落在信纸上,韩矜的目的是动荡江山,案子未查清之前,父亲的死只会让皇权不稳,如今永明殿前的臣子,宫门外长跪的百姓,所有的声音都在叫嚣着要韩元给出一个交待。 韩矜才不是韩元手里的利刃,而是毫不犹豫刺向韩元的匕首,不计代价,她要的从来都是这江山破碎,皇权颠覆。 图什么呢? 藏在夜色之下,掩在层层迷雾之中的真相,她好像窥得了一丝。 “殷非,随我去怡王府!” 夜色之下,层云与明月相争,谁也不让谁。 忽地一阵夜风卷起,赵晏顿住了脚步,探出的脚慢慢收回,整个人隐在长廊之下。 她抬手,朝殷非指了指头顶,做了个手势,殷非点头,不知何时右手已抚上长刀,满院寂静,只有不时的虫鸣与风吹动门窗的吱呀声。 终是月光胜了一筹,凄凄然照在大地上,殷非手握长刀,猛的冲向院子,转身上了廊顶,二十多位手握长剑的黑衣人,正如夜枭一般伏在长廊之上。 见状,毫不犹疑的扑了上去。 少女握着短刀,长吸一口气,踩着木栏,旋身上了屋顶,自身后短刀顺势而下,狠狠的插入敌人的脖子,动作一气呵成,鲜血顿时无声的飞溅,那人挣扎两下,随即气绝。 究竟是二十几人对两人的围杀,还是两人对二十几人的围杀,一时也道不清。 黑夜中,少女的身姿如鬼魅,少年手中长刀雪亮。 第128章 锋芒刺破暗夜,低低鸣响的宽刀与长剑。 整个赵家却是一片死寂,丝毫未因这后院的响动慌乱起来。 “噌。” 清亮的锋芒中,女子单薄的身姿如天边的弯月一般凌空在幽黑的夜空之下,裙裾飞扬,身姿矫健,脚尖踩上剑尖,轻灵的像自由的长风,抓不住也摸不着,刀剑擦着她的虚影而过。 手中短刀似鬼魅一样出没,狠狠刺穿黑衣人胸膛,无声无息的倒地。 做杀手最忌讳的便是惧意思,有时候的博弈,端看谁比谁更狠,谁比谁更舍得,正元帝身边的暗卫,都是踏过尸山血海,杀过兄弟同袍才走到今日的,一批杀手中只挑一人,他们的心早已麻木,良善泯灭,走在阴暗里,替天下最尊贵的人,做着最冰冷肮脏的事情,自认是这天下最顶尖的杀手。 甚至于沈河挑了这样多的人只为刺杀一个姑娘,让他们觉得杀鸡焉用牛刀,可此时此刻,他们看着面前女子决绝冷冽的眼神,诡异果决的身手,终于生出警惕。 踟蹰只是一瞬,很快,一声清亮的长哨响起,十几道黑影从四面八方闪过,以合围之势朝着黑衣人扑来,像一抹黑色的风,姚十岸为首,眼里带了十足的兴味。 “这是哪家的狗崽子走错了门。” 他微微垂眸,指尖夹着剑刃慢慢划过,眼底闪过一丝冷意,不过很快便浮上漫不经心的笑意来,“既然来了,那就留下吧。” “赵家,欢迎各位。” 刺杀与被刺杀,围剿与被围剿,攻势转变之快,只在瞬息,即便在人数上黑衣人占了上风,可在绝对的武力面前,人数又算得了什么。 “杀。”为首的黑衣人环视过四周,厉声高喝,刺客们顿时闪身而上,却不是鲁莽的拼杀,另一部分人转身朝着赵晏所在的方向奔去。 肃杀的风掠过满院的花木,吹起赵晏的裙边,吹凉了喷涌而出的鲜血,一片凌厉萧索之意。 “上!”一声短促的低喝声响起,黑衣人齐齐上前,雪亮的锋芒划破了浓郁的夜色,所有的刀锋杀势直直奔向赵晏。 只见那女子,一脚勾起脚边落下的长刀,一手持短匕,寒光闪过,倒映出她的眼眸,坚韧而刚毅。 少女身姿矫健,如蓄势待发的利箭,如夜里独行的猛兽,没有丝毫累赘的招式,挑、刺、砍、劈,他们为索命而来,她也是为活命,谁也不让谁,用尽毕生本领,在月色下毫无顾忌的厮杀起来。 殷非背靠着她,破月刀染血,手起刀落,清芒的利刃闪过,头颅滚落在地。 “是宫里的人。” 女子声音很淡,却异常坚定,面前的人因这一句话微微有些慌乱,还没反应过来,破月刀已至头顶,提刀便挡,刀势却极猛,压着黑衣人膝盖微抖,下一秒,刀刃划过脖颈,鲜血喷涌而出。 刺客首领眼见不敌,摸出腰间竹筒,腾上天空的火光炸开成一朵绚丽的黄色烟花,似鱼鳞斑斑,映亮了院中所有人的脸,赵晏一眼便认了出来,这是金鳞卫的信号烟花。 金鳞卫中多是各世家子弟或是各家族送上去的眼线,韩元让这样一群人来此是何意,烟花腾起,又慢慢散落,赵晏想起了永明殿前跪着的臣子,他想要敲山震虎,他想让这些世家手上都沾上赵家人的血,臣子可以跪谏,皇帝逼臣子于死路。 韩元在逼那些朝臣做抉择,是要心中的仁义还是家族的存亡,他将所有人卷入这个漩涡里,谁也别想脱身。 若她今日死在这,这些金鳞卫中的世家子,也脱不了干系,若跪在永明殿外的臣子不松口,查证父亲无罪,为今夜承担后果的不会是韩元,只会是今夜在此所有金鳞卫的家族。 名声,前途,生死,都算尽了。 若是猜的不错,今夜来的,都是身后家族强硬的人,既将朝臣牵连其中,又能震慑群臣。 告诉所有人,这便是忤逆的下场。 若她死了,明日早朝是什么光景,她不用想也知道,所有的罪名都会落在她父亲,一个死人身上,罪名之大,当诛杀九族。 很快,便有一批杀手很快自西南角卷了上来,加入战局,他们的服饰上有明显的金鳞标识。 光亮之下赵晏唇瓣微动,眸中尽是狠厉之色,转身朗声道:“一个也别放走。” 短刀森然,长刀如虹,毫不迟疑的迎向身前的虎豹豺狼,姚十岸得了令,一把长剑舞的密不透风,杀意凛然。 一轮绞杀开始,卷入其中的人一个个都杀红了眼,金鳞卫武功不及暗卫,多有伤亡,而那些黑衣人武功却是不弱,几番缠斗,谁也没有占到便宜。 赵晏左臂挨了一刀,血淋淋的,她却似乎感觉不到疼,这些人的目标是她,即便有殷非,姚十岸替她牵制,可一边厮杀一边帮她拦下各方而来的杀招,如此苦战,何时到头。 她咽了咽口水,嗓子干的发疼,握刀的手紧了紧,以极低的声音道:“他们的注意力在我,我去攻首领,你们解决其他人。” 这些黑衣人中,当属那为首之人武功最高,招式最为狠辣,殷非一把抓住她,赵晏却是摇了摇头,“我撑不了很久,你们抓紧,别真让我死了。” 未及答话,她便提着刀旋身而上,姚十岸跟殷非也不迟疑,几乎同时攻向了不同方向。 几番交手,一掌落在她左肩上,长靴踩在血水里,脏污了裙裾,连退好几步,才堪堪挺住了步子,赵晏抬手,手背擦过嘴角的鲜血,嘴里都是腥甜的血味。 黑衣人首领徐徐收刀,慢慢朝她走去,“赵姑娘,太傲了些,是个练武的好苗子,只可惜,非死不可。” 攻势再一次袭来,赵晏咬牙提刀去迎他的刀锋,威亚震的左肩剧痛,眼看雪亮的刀刃即刻便要落在她的脖颈上时,一左一右蹿出两抹黑影,左边的影子更快些,手中长剑一转,便挑开将将落下的长刀,长臂一展将赵晏揽进怀里,手中剑芒雪亮洒下漫天光华,稳稳落在黑衣人肩上,“回去告诉你主子,这不是他能动的人。” 韩灼声音低沉,似乎淬了毒,“滚。” 从右侧奔赴而来的人并非殷非也非十岸,单薄的身影,是个女子,赵晏几乎瞬间便从她的身姿辨认出她是谁。 如筝,阮如筝。 为首的黑衣男子一刀反挑开肩膀上的长剑,厉声长呼,“撤。” 却已是来不及,立于房顶之上的青龙挥挥手,似雪花一般落下的□□密密麻麻射向那些黑衣人,纵有三头六臂也难逃生天,绞杀过后,除了那拼死逃出去的黑衣人首领,院中便只剩下的寥寥几个金麟卫尚且还活着。 青龙微微仰头,目光微顿,在等韩灼发话。 掌心有些温热的粘腻,手掌处鲜血淋漓,韩灼眉心紧蹙,沉声道:“你受伤了?” “无妨。” 她顿了顿,微微抬手,指着阮如筝所在的方向,“除了她,其余都杀了吧。” 漆黑的夜幕下,蜿蜒如盖的树枝遮去大半月华,韩煜坐在轮椅上,静静的等着一个人。 已过三更,却仍不见那人来,明烛烧了大半,灯芯一点一点塌下,他抬手抚了抚膝盖上薄毯的褶皱,低低叹了口气。 “武庚,她回来了吗?” 隐在暗色里腰佩长刀的人缓缓出现在身后,不免有些心疼,道:“回来了。” “信呢?可送到了?” 武庚皱了皱鼻子,“送到了,姚十岸亲自接的信。” “如此便好。” “主子,您为何...” “武庚。”男子声音低弱,却很坚定,“这是我欠她的。” 也是他该做的,野心太大,为杀韩灼,以姚七身上剧毒为引,诱苏荇甘愿做饵引苏先入局,调动燕尾军刺杀韩灼,借赵家的手除去韩灼,后来,他因赵长欢的变故,越来越想杀了他,因为他比谁都清楚,韩灼会将她带走。 罔顾民生,与如恪长公主在江南倒卖私盐,贿赂朝廷命官,派人刺杀到江南查案的韩子清,这些都是他做的...... 还有多少呢,记不清了。 为达目的,有时候是一条人命,有时候是一族人命。 自母妃身死,到赵家倾塌那一刻,他从未那么渴望过权势。 这世上有许多人,如赵钧、赵晏,心性纯善,坚定赤诚,即便身死也要证善道。 如韩矜、正元帝,不择手段,枉杀忠良也要达目的。 如韩灼,嗜血好杀,看着冷血冷性,也愿为了一人舍命闯北戎。 而他呢,面目全非,初心尽忘,两世挣扎其中,总要做一回自己想成为的那种人,似赵晏至善至纯,似韩灼至情至性。 他微微阖眼,记忆里关于赵晏的模样渐渐分成两半,一个手握长剑,面容染血立在北风关上,不死不退,一个锦衣华服,妆容精致亦步亦趋走在宫道上。 都是她,可前者,是她喜欢韩灼时的模样,洒脱而畅快,后者,是她喜欢他时的模样,拘谨而小心。 他其实委屈了她,很多很多。 多到要用他这条命来还,也尚觉不够。 夜很快便过尽了,天光自天边而来,洋洋洒洒落满大地。 韩煜重伤,正元帝原是免了他的早朝,可今日,他不得不去,上永明殿前,他瞧见了晏晏的母亲,发髻有些乱了,正红色的命妇服也皱了许多,可她依旧跪着,背脊笔挺,头颅微垂。 他一直看着她,像是从她身上彷佛能看见晏晏身上那份执拗。 黄信宣旨进殿的声音响起,韩煜目光收回,由人推着轮椅入了永明殿,甫一抬眼便对上韩元那双幽深的眸,原是吵得不可开交的朝堂因他的出现一瞬间静了下来。 上一次,韩煜跪求赵家女的模样尚且历历在目。 所有人都看向这位年轻的怡王,揣测着,在他心里,究竟是帝心还是如今破落的赵家更有分量,是要江山还是要美人。 不止是朝臣,就连高位之上韩元,也在等着他这个儿子的答案。 皇帝沉默间,韩煜却已由人搀扶着跪下,“儿臣见过父皇。” “起来吧。” 他微微仰头,环视过朝中众人,他算不得一个贤良之人,却是一个良心未泯的人。 微哑的声音响彻整个永明殿,看着这身陷泥沼却各自谋算的朝堂众人,他忽地便笑了:“长风有罪,走私贩盐,贿赂官员,胁迫苏先,欺君罔上,诬陷忠良,赎罪并罚,其罪当诛。” 此话一落,震惊朝野。 韩元看着下首不卑不亢的韩煜,心如火烧,冷声道:“怡王,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儿臣知道,物证已呈至大理寺。” 明日朗朗,终得此日,他看着那一抹无法直视的亮光,觉得自己清白而光亮。 阳光落在身上,像是将他身上的腐烂之气都晒尽了。 他也终于敢,再对着世人,道出那一个名字,长风,韩长风。 第129章 人究竟为什么而活,已经说不清楚了。 挣扎、厮杀,直到你死我活,鲜血横流方能罢手。 在韩煜决定拼着一口气,撑着一副残破不堪的身躯走上永明殿,用性命做代价,给前生今世的韩长风与赵晏博一个机会时,赵府之中,一地狼藉,满目疮痍。 韩灼目光扫过那黑衣人,长臂揽着赵晏,垂眸去瞧她身上的伤,冬青色的裙衫沾满了血迹,左臂受了伤,其余的血应当是旁人的。 揽着她的手,不由紧了紧。 那长刀落下的那一刻,心头压抑不住、翻涌沸腾的杀气在此时方才一点一点消散。 缓缓抬手,轻轻一挥,青龙领着人飞身下了高墙,帮着姚十岸几人收拾院内尸体,匆匆而来的雨师,朝他附耳说了几句话,不由眉心紧锁,定定的望着天边那片发白的夜色。 “青龙,带一队人跟我出城。” 声音发冷,面色微沉,指尖解了身上披风,系在赵晏身上,宽厚的掌抚上她的发:“我出城一趟,很快回来。” 素白的指尖轻轻拽住了他的衣袖,面如寒月,黑眸清冷,女子微微仰头,定定看着他,终究什么都没说。 他们都是在刀尖上行走的人,说什么都是牵挂,那便什么都不说。 韩灼带着人很快便离开了,姚十岸跟殷非领着人善后,她则转身径直朝着一旁的花厅行去,像是笃定会有人跟来,黑衣人瞧着她的背影,脚尖微微动了动,终于抬脚追了上去。 阮如筝看着面前脸颊沾血的姑娘,目光清亮的女子,鼻头没来由便酸了,转眼便红了眼眶,她握剑的手有些发酸,侧面向着她,缓缓抬手扯去了面上的黑巾。 人总归不是石头做的,那些藏在心底最柔软地方的人和事,轻易便惹人红了眼眶软了心肠,而她的心底放着的人不多,眼前的女子算一个,多年久病的母亲算一个,夜海之上断臂的陆安行也算一个。 那张清丽的面容露出来,眉尾留着一道浅浅的刀疤,徒增几分凌厉。 与当日的阮如筝一般模样,却又分明在什么地方变得全然不同。 女子眼睛闪烁着清亮的光,静静看着她,微微偏头,忽地便笑了,“十三,好久不见。” 阮如筝看着赵晏,这个坚韧而沉静的女子,无论什么时候相见,她身上都有一种莫名让人安心的力量,赵晏眸子染了笑,单手搂住了她的肩膀,轻轻拍了拍。 “十一,好久不见。” 阮如筝笑了笑,见她看着眉尾的疤,不由抬手摸上,朗然笑笑,“武功不及你,我在钧天手下吃了不少苦。” 能走到今日的,都是千里挑一,死里逃生。 赵晏抬起眼来,“没想过再见,会是这般情形。” “我有些悔,没跟你去北境,见见长风万里,白雪黄沙。”阮如筝声音平宁,语气中带着淡淡的羡艳,“在这风云诡谲的京都做着阴谋算计里的一把刀,满手沾血,做的也都是违背本心、丧尽天良的事情。” 命运对如筝实在算不得公平,几乎苛刻,可这个女子却一直以一种如蒲草一般的韧劲撑着、熬着,至今未折,即便是她,心里也不由暗生敬佩。 “来时,我便知道是你。”阮如筝缓缓抬头,“没能随你去北境已是憾事,这次,你愿不愿意带我一起走?” “若你需要,我会以金鳞暗卫的身份站上永明殿,曾奉皇命,绞杀赵家遗孀。” 赵晏黑沉的眸定定看向她,“你知道,自己对上的人是谁?” “知道。” “那你如何敢......” “如何不敢?”阮如筝如蝶般的长睫轻轻颤了颤,“你不曾问过我过往,这是尊重,如今我告诉你,这是信任。” “我背后的人,是大皇子韩熵。”她顿了顿,目光变得浅和,“故事很俗套,不受宠的尚书庶女冲撞了尊贵无双的大皇子殿,主母要杀我,他便救了我,再后来,不过是我求庇护,他要一把埋在金鳞卫里的刀。” “我心甘情愿,他倒也不亏。” 赵晏看着她,“是韩熵的意思,找上我赵家?” “他是皇子,即便犯了滔天的罪,高位上主掌生死的人也是他父亲,如筝,这朝堂之上犹如深不见底的漩涡,即便是整个赵家卷进去,也很难全身而退。” 何况你,只是在人世间博命的女子。 阮如筝摇摇头,如水的眸子望向她,“陛下有意要你赵家,自此没落,家破人亡。” 她低头,指尖抚过袖间短刀的刀柄,在赵晏垂眸时,短刀自袖间滑出,向前刺去。 大理寺狱中,青色的石头上沾满了尘灰,浸过油的布扔在铁盆里呼啦啦烧着,闷热而潮湿,狱卒举着数两三盏灯守在牢室外间,寸步不敢离。 一个赵钧,一个韩煜。 整个大理寺现在早已乱成了一锅粥,人人自危。 狱卒抬手拭去额上的汗水,虽是八月下旬,可他身上的衣服早已被汗水打湿。 牢室内,地上铺着的草席不知睡过多少人,破烂的不成样子,墙角的悉疏声,是老鼠跟虫蚁爬过的声音,有种腐朽的腥臭味在整个空气中蔓延,韩煜静静靠在墙壁上,感受着浑身的疼痛与久违的宁静。 机会从来都是自己给的,他很庆幸能用这样的方式给韩长风与晏晏一个坦然相见的机会,即便代价是他的性命。 夜幕深垂。 秦纨跪在永明殿前的第二日,跪上永明殿的多了一批御史台的人。 跪谏陛下,赐死怡王殿下。 当夜,秦纨终于支撑不住,昏昏倒下。 刘护扶着玉栏,独立高处,听着风穿过偌大的宫殿,带起一阵又一阵风声,满目恢宏,又覆满目苍凉。 月色落在高处的琉璃瓦上,又落入他眼里。 如恪,棋行至这一步,你可曾有半分悔意? 他遥遥望着永明殿的殿顶,看着一个身穿灰蓝色宦官宫服的人匆匆下了长玉石阶,他行的极快,一手托着前衣摆,一手举着圣旨。 所有人都抬眼望向他,从暗淡的光亮里辨出李成的面容,正元帝身边的小太监。 他面上表情算不得轻松,脚步十分急促。 “秦大人...诸位大人,陛下有旨。” 秦昉慢慢抬头,身后的人也伸长了脖颈瞧向李成,企图从他的神情里分辨出那道圣旨的内容。 只听他道:“诏曰,定北大将军赵钧有负皇恩,触犯国法,狂悖猖獗,然驻守北境多年,曾为明靖立汗马功劳,朕感念其功绩,免其罪责,阖族贬斥为庶民,族中之人十年不得入仕,怡王韩煜,言语无状,又犯天颜,实为大不敬之举,然朕念其为国重伤,禁足宗正寺,无诏不得出。” 秦昉仰起头来,月影落在他面上,喉咙里滚过一股带着血腥之味的甜腻,这便是他们追随的帝王,这便是明靖的君王,好一个有负皇恩,狂悖猖獗。 “赵将军一生为国,绝非如此奸猾狡诈之人,如今蒙冤而死,臣等求陛下下旨严查,给天下一个交待。” “望陛下明查!” “望陛下明查!” 能在大理寺杀了国之重臣,有这样手段的人,明靖能有几个呢? 皇帝闭口不言,仅凭一方证词便下了定论,摆明不愿深究,是非曲直也全由那一人心意。 死都死了,又能如何? 刘护看着这一幕,摆摆衣袖,转身朝着御书房方向走去。 赵家一门忠烈,名声清白,死后却是沾上了污秽,他轻轻啧了声,不由暗自轻鄙韩元的气量之小,也不免叹于韩矜对韩元的了解之深,她算准了韩元为打压赵家一族,即便赵钧身死也不愿给个体面,如今再搭上一个儿子...... 听说一下朝,如恪便急着入了宫,如今这道圣旨,想来多少也有她的手笔。 她这个做姑母的,倒是费心。 十年不得入仕途,这是要彻底废了赵氏一族的光景。 武将赵家,接下来,该是文臣秦家了。 臣子跟皇帝的对峙,从来没有臣子会赢的,即便是谏,也是以这样谦卑的姿态,皇帝总归是不会输的,至于究竟谁会做出让步,刘护微皱的眉宇展开。 秦昉为人孤直耿介,只是不知他这身文臣风骨,又能有多硬。 可他不会让韩元让步,甚至不会让韩元生出一点悔意,只有他坏到极致,他们这些站在低处的人才能从凭着他那一点错处,将那人连皮带骨从最高的位子上拖下来。 再无复生之意。 御书房内,女子静静跪坐在地上,裙衫不乱,妥帖平整的散开在身下,背脊笔挺,臻首娥眉,韩元看着她,责难之言一时卡在嗓子里,终是低低叹了口气,浑浊的眼微眯成一条缝,这个女人是盛开在明靖最繁华时的一朵牡丹,曾经谁都不能折辱她。 而如今,或早在十几年前,在那人死时她便举着铁锤,将自己的傲骨敲碎,扯掉所有尊严与高贵,一如这般跪在他面前。 可当这个女人果真如愿成为他手中一把锋利的匕首时,韩元突然便不知道该跟她说些什么,他逼她,迫她,想见她的最低处,她便真的放下所有尊荣,以这副卑微的姿态见他。 “如恪,若想活命,便滚回江南去。” 如恪微微仰头,阳光穿过御书房菱格的窗柩斜斜映照在她脸上,她的目光似江南水乡一般温柔,声音也是浅淡的,“皇兄,如恪替你除了赵钧,可还满意。” “看来如恪这把刀还算锋利,皇兄舍不得如恪死,还是说,皇兄是不愿给自己招惹麻烦?” 韩元定定看向她,“你如何是这副样子?” “九皇兄。”如恪凝向韩元的眼睛,她唤他,一如当年,扯出一抹若有似无的笑,“臣妹不知韩矜是什么模样,可如恪,合该是这副模样。” “你别逼朕。” 眸色渐深,渐渐染上恼意,韩元扬手,瓷白的笔洗碎裂在如恪身前,未及有回应,御书房外传来通禀声,“禀陛下,玉妃娘娘来了。” 韩元目光淡淡斜过如恪,收敛了怒意,“滚回你府上去,好好思过。” 在退出去的时候,如恪与盛宠的玉妃错身而过,眸中闪过讶色,随即惊慌的朝后看去,对上韩元微微避闪的目光,她脸上的神色,完完全全原原本本落在韩元眼里,却终究不曾追问,静静退了出去。 侯在一侧的黄信关切问道:“长公主可无事?” 抬眼时,便瞧见女子面色如常,哪还有半点慌乱,悻悻然垂首,“是老奴眼花了。” 刘护站在白玉石栏前,静静候着,风掀起他朱红官袍的一角。 如恪转过长廊,一眼便看见了他的身影,不可避免的迎上,这么些年,他的面容上添了皱纹,不由暗叹岁月对这个男人的优待,风采不减,光华沉淀。 片刻之后,二人并肩踏上了出宫的宫道。 “赵钧死了,韩矜,下一步你会走哪一步棋呢?” “严首山是你送去大理寺的,刘九如,你何必多管闲事。” 刘护微微垂眸,“听说,皇帝不顾国库民生,要新建行宫给那位玉妃,看来秦昉迟早要死谏朝堂。” “我留给韩元的最后一个饵,是我自己,事到如今,他竟对我有了几分心软,他终究是老了。” 女子步伐微顿,停下脚步来,刘护也顿住脚,他似乎知晓她要说什么,所以不敢直面,韩矜看着他的背影,眼眶发红,一字一句道:“你呢,这么多年,悔不悔?” 第130章 悔不悔呢? 一人走在暗夜里,任由鬼魅撕咬,与魑魅魍魉缠斗,刘护扪心自问许多次,却唯独不曾问过自己,悔不悔。 他怕,此话一出口,撑着他走在暗夜里的那股勇气,一下子便泄了。 刘九如,曾是明靖王朝最年轻的探花郎,有文人的铮铮傲骨,雅致风流,他想做的,也是如秦昉一般背脊笔挺,心怀家国,铁血丹心的文臣,而不是如今玩弄权术,满手鲜血的权臣奸佞。 垂在身侧的手慢慢攥紧,他微微仰头,眼角有晶莹的光一闪而过,唇角轻扯,似是叹息般慢慢舒气,掌心摊开,指尖摸上朝服上繁杂的纹路,“不悔。” “无论是彼时还是现在,我都只要一个结果。”他慢慢转身,清瘦的背影有些僵硬,双手交叠,躬身行礼,“公主万安。” 无论是先太子死后背弃旧主,还是借如恪与太后之手送了李月华入宫,亦或是折了一身风骨甘做小人,从始至终,他只要这一句话。 正如他每每与她相见,说的这句话一般无二。 如恪吸吸鼻子,看着他弯下去的腰,忽然便笑了,眼睛却像是浸了水,不断流泪,她顾不得体面,就这样看着他,又哭又笑。 “你对不起所有人,可你独独对得起我。” 可就是这份对得起,才让她如置炼狱,心如油煎,他为了这份对得起变成了魔鬼,丧尽天良,保下了如恪长公主与刘护的命,却亲手抹杀了韩矜与刘九如。 凉风吹得她裙摆翻飞,阳光斜斜落在瓦墙上,落在她湿润的脸上,眼底闪过一抹痛色,“可是,我已对不起兄长。” 如恪抬手,衣袖狠狠擦过脸上的泪痕,揉的眼睛涩疼,又恢复了往日的冷静,“我欠的我还,你欠的你还。” “刘护,我们各凭本事。” 女人的声音不大,却格外坚定,在空荡的宫道上分外清楚,刘护始终没抬身,直到脚步声渐远,他也一直保持着那副样子,他看着青石砖规整蜿蜒的纹路,想起先太子来。 九如以为,孤这个太子做的如何? 当时他如何答,世人皆道太子宽厚仁德。 先太子淡笑摇头,又问他宫道可难行? 他说,宫道宽阔,砖石平整。 先太子便笑了,目光望向那高高的宫檐,他说,我却觉得每一步都行的极为不易,我走在这宫道上,踩过的每一块砖都在提醒,我有臣下,有子民,肩上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唯恐怕行错一步,便害了我本该守护的人,所以九如,你可愿意效忠东宫,以身做镜,看看我这个太子是不是真如世人所言,宽厚仁德。 没有金银财宝,没有权势相许,有的只是两个男儿的血气方刚,意气风发,志同道合。 刘护慢慢抬起身,目光落在宫檐的瓦当上,造化弄人,宿命无奈,他能做的,只有在先太子死后,拼命活着。 宫墙角处传来细微的脚步声,几个宫人提着宫灯静静候在转角,未敢再进一步,刘护问声转身,却见是正元帝身边黄信,谦卑而恭谨,道:“鸣莺宫的太监来报,贵妃娘娘晌午召了太医令,陛下知相爷一定会进宫,让奴才来请相爷,往太和殿一趟。” 刘护目光扫过黄信,他今日是持贵妃手令进的宫,贵妃身子虚弱,只他一个兄长,正元帝给了他腰牌,无须上禀,可随时入宫,算是无双恩宠,或是人心拉拢。 他微微颔首,淡道:“走吧。” 蜷在袖间的指节轻轻摩挲过光滑的里衬,刘护半垂下眼,人真的是很奇怪,正元帝待他很好,即便是利用也是给了他无上荣宠,只可惜...... 彼时江山动荡,他选择义无反顾站在韩元身边,也是动了心思,故人已逝,他总该为活着的人打算,先太子、先帝接连身故,各路皇子虎视眈眈,明靖周边恶狼环伺,能推上去的只能是韩元,他没得选,先太子妃亦如此。 他们领着先太子旧部推了一个魔鬼上位,以至于这快二十年,他们这些旧人,依旧身陷囹圄,挣扎不易。 酷吏苛政,搜刮民财,大兴兵戈,朝臣勾心斗角,百姓苦不堪言。 若韩元是明君,他做不了忠臣,却至少会是良臣。 可韩元不是,他也注定是奸佞。 暗道很长,潮湿而闷热,赵晏被蒙了眼,脚步声在甬道里格外清晰,阮如筝的手反制着她的胳膊,短刀抵在她腰间,推着她一步步往前,不知走了多远,似是快到了尽头。 两人站定,短刀慢慢移开,随即放入她掌心,身后的人慢慢开口,带了些歉意。 “十三,对不起。” “我不能让殿下死。” 黑布下的眸轻轻动了动,唇角轻轻抿着,阮如筝站在她身后,看不见神色,指尖拂过她稍长的发梢上,“你头发长长了。” 说完这句话,她便朝后撤了一步,有别的脚步声在不远处响起,赵晏侧耳,听着那道熟悉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消失无影。 “继续走。” 陌生的男声响起,赵晏抬步,掌心的短刀顺势藏入袖间。 是人是鬼,总要去见过。 光影交错,投落在门口的地毯上映出一片斑驳。 赵晏打量着屋内的陈设摆件,暗自猜着主人的身份,不算奢华,却十足清贵。 目光扫过,忽然便落在左侧墙壁山水画的印章上,满眼惊骇。 竟与前世阴阳谷中,未烧完的半张布帛上的印章一般无二,未刻名姓,以行楷刻着宽厚仁德四字。 赵晏眼神冰冷,死死盯着眼前这幅画,题名,《上京元夕夜》。 画上有鳞次栉比的瓦舍,熙熙攘攘的行人,仕女着华服,孩童戏灯火。 眸中一点一点泛起湿漉漉的光。 天下平顺,世间清明。 她年少时,曾问过的,父亲的少年志。 八月末九月初的光景,太阳亮的晃眼,亮堂堂洒在大地上,像是要将一切都晒晒干净。 自京都到庆州,快马加鞭亦要一日一夜的光景,韩灼领着人骑了上好的西域马,赶了一夜的路,硬生生将这路程所需的时间有缩减了一半。 墨色的衣角,随着动作翻扬。 雨师送来的消息,只有一句话,子清遇袭,琴生重伤。 人是在庆州没的踪影,他派去接应的人也被盯上,难以脱身。 韩灼攥着缰绳,扬鞭策马,一阵风似地掠过了城门。 骏马扬尘而去,很快便没了踪影。 守门的兵将揉了揉眼睛,似乎还在回忆刚刚自那人手中扬出的金色腰牌,头皮不由有些发麻,皇家的人,怎得好端端来了庆州,只怕这庆州有大事要发生。 他眨了眨眼,两条腿有些僵,咬着发麻的舌头,继续安安静静站着。 那些是上头人该管的事,不问不说不看,才是他们这些小人物的活命之道。 京都繁华,北境苍凉。 赵晏曾问父亲,这样多的人,弃富贵,舍繁华,甘心守在这苦寒之地,是凭着怎样一份心情。 赵钧当时抱她高坐于马上,见士兵演武,头顶军旗赫赫,喊声震天,他说:“这些身穿铠甲,手握刀剑的人,有的想建功立业,有的想保家卫国,他们是明靖最坚硬的壁垒,文人撑起风骨,武将抛洒热血,我们都是为了更好的明靖。” 赵晏当年不明白,后来以身护山河时才初见端倪,而眼前这幅画,是父亲的因,前世阴阳谷内未烧完的半张布帛,是父亲的果。 身后忽然响起推门声,她未转身,依旧静静看着那幅画。 身后的人也未惊扰,慢慢顿住了脚步,立于她身后,默了良久,“赵姑娘喜欢这幅画。” 如恪长公主立在屏风前,目光直直落在前方,赵晏转过头,她却也不看她,径自道:“我记得赵钧年少时,也喜欢。” “可惜了。”她眼中闪过一丝失落,很快便消失不见,迎上赵晏的目光,平声道:“真品已毁,我临摹了千遍,也只能画成这副模样。” “绘画之人,心绪诉诸于笔端,长公主没有这份胸怀,自然也只能是形似而神不似。”赵晏声音冰冷,静静道:“长公主找我来,想必不是要请我赏画。” “自然。”如恪转身,广袖微垂,斜斜坐在西窗前的小榻上,“赵将军枉死大理寺,赵姑娘,不会就打算这般忍气吞声,算了吧。” “长公主想要什么?”赵晏眼里的冷意渐深,却慢慢攀上笑意,似讥似讽,“总归不是想要我单枪匹马提着剑杀进宫去,纵我武艺再高,一人也难敌千军万马。” “若是为此,长公主倒不必大费周章劫我来此,我父已死,赵家与今上,要么玉石俱焚,要么赵家被他打杀个干净。” 赵晏微微转身,靠在小榻面前的长桌上,神色淡淡,“不如我来猜猜,长公主既怕我为保全赵家忍了这口气,转身回了北境,又怕我有勇无谋当真想血溅门庭,以死讨个公道,所以才想将我这把刀,牢牢握在自己手里。” “可对?” 听到这话,如恪第一次从头到脚打量了赵长欢一眼。 世人只当,赵家的幺女一直躲在庄子上,可朝堂之上大多有点本事的人都知道,跟在明安侯身边,死守北风关,闯北戎救主的八品校尉赵晏就是赵家幺女,赵长欢。 “你远比我想的更聪明。” 可哪又怎样呢,如恪看向她,敛去了温和的神色,换上一副庄严而凌厉的面容,一如她的身份,高高在上的明靖大长公主,“如此,我也不与姑娘兜圈子。” “劳姑娘写一封手书给北境的苏先老将军,再将燕符交予我。” “长公主想让我赵家做卖国的贼。”赵晏垂眸笑了笑,“却不问一声明安侯愿不愿意。” 赵晏看向她,指尖轻轻叩在冰凉的桌面上,一下又一下,“长公主不会天真的以为,韩灼引抚南军入北境,孤身闯北戎王庭,是为了我赵长欢,竟是连性命都不顾及。” 见她面有疑色,赵晏微微挑眉,“又或是长公主以为,韩灼深得圣宠,如今赵家式微,他仍留我在身边,只是因为情爱。” “你什么意思?” 赵晏笑了笑,食指捏的生疼,“我以燕主身份,许给他的,是整个北境。” “长公主手眼通天,想必有所耳闻,北境一战,自我父亲退回京都,我赵家扶上去的北境将领,有不少抚南军中人。” “长公主想要北境乱,如今我做不了主。” 如恪看向她,起身走到她面前,指尖轻落在赵长欢下巴上,微微抬起,扬起一抹笑,“即便北境换血,可你赵家在北境积威甚久,燕尾军,赵家军,总归是姓赵的,一如你所说,正元帝的圣旨不顶用,调兵的虎符不顶用,你赵家人却顶用,所以韩灼才会冒着触怒圣上的风险留下你。” 话落,她收了手,整了衣领,“我给你一夜时间,明日一早,我亲自来取,还望赵姑娘不要让本宫扑空。” 行至门口,如恪微微顿住脚,看着门口守着的人,温声道:“我知道姑娘武艺了得,要逃出去不会是什么难事。” 她站在门前,阳光落在她身前,“我出宫时听说赵夫人晕倒在了永明殿前,好心将人带了回来,赵姑娘走得,赵夫人便活不得,孰轻孰重,仇敌的江山与生养你的母亲,姑娘不会拎不清。” “江山,从来都不是韩元的江山,也不是你韩家的江山。”如恪身子微僵,紧紧攥住了广袖,只听身后的女子道:“这是百姓的江山。” 许久之前,也有人曾这样对她说,孤是百姓的太子,守得是百姓的江山。 身后的声音继续,清透而有力,“可惜长公主临摹千遍,也从未窥见这幅画中真意。” 记忆中那人的面容忽然便清晰起来,一如少年时牵着她的手上城墙看万家灯火,对她说,阿矜,你是这天下的公主。 第131章 如恪不敢再听,逃一般的离开,穿过水榭长廊,后背抵在转角的墙壁上,忍不住低喘出声。 她活了这么些年,终究没能如兄长所愿,居公主位,担天下责。 她算计江山,谋害权臣,像只恶鬼一样,想要将所有人拉下地狱。 如恪轻轻闭了眼,无声的泪从眼角滑落,眸子再睁开,一如往昔冷冽。 她向来知道自己软肋何在,那些不能提的旧事,既是她心上的伤,却又是她拼杀不退的勇气所在,是逆鳞,亦是盔甲。 偌大的御书房内,只韩元与刘护二人,韩元执笔而书,墨水在宣纸上晕开 遒劲有力的书法跃然纸上,刘护微躬着身立于书案右侧伺候笔墨,见韩元停了笔,目光不由落在纸上。 明月楼 目光很快收回,刘护微微垂目,眸子里倒映着浓郁的墨色,韩元看过自己写的字,眼中不由流露出一抹满意的神色来。 “子嘉精于字画,有天下第一行书的美称,替朕看看,这几个字写的如何?” “陛下莫取笑臣。”刘护应声,仔仔细细去瞧,世人皆道,字如其人,韩元的字算不得好,且算中规中矩,虽笔力非凡,却过于平庸,毫无色彩。 “陛下的字,自是极好。” 韩元瞧着他的神色不似作假,朗声而笑,“子嘉向来坦诚,既说极好,想来是不错。” 刘护垂首,“陛下过谦。” 韩元绕过书案,轻轻拍了拍刘护肩膀,指了一旁的圈椅,率先坐下,刘护坐在他下首,“子嘉可知今日朕宣你来,有何用意?” 刘护略略思忖,似是苦恼,又似无奈,片刻吐出一句,“想必跟这些日子永明殿上的事脱不了干系,恕臣愚钝,知陛下所忧,却不能为陛下解忧。” “不怪你。”韩元低叹了口气,随即带了怒意,“是朕有个好儿子,不顾性命也要给赵家讨一个公道。” 正元帝愠怒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似是又想起那日跪在殿上,背脊笔挺的的韩煜,眸中越发深沉,“敢为一个赵家来逼他父皇,真是孝顺,倒也不看看自己是个什么东西!” “陛下息怒。”刘护劝道:“五殿下性子纯直,幼时又在北境住过一段时间,与赵家素来亲厚,有此举,倒是不足为奇。” “只是这赵钧,的确死的蹊跷。” “你也像殿外那帮子逆臣一样,认为朕所断不公,是有意要赵钧的命。”韩元目光一冷,凉凉望向他,刘护忙起身告罪,“臣不敢,私盐一案人证物证俱在,陛下所断亦是公正,更何况平日陛下于赵家多有照拂,此番即便赵钧做下如此错事,陛下却仍开恩饶过了赵家人的性命,陛下大仁。” 韩元眸中神色几经变换,最后叹道:“坐下吧,此事已成定局,朕找你来,并非为此事。” “朕新立了玉妃,玉妃聪颖温婉,甚得朕心,朕准备在西郊的行宫修一座明月楼赐予她,这事交予你办,朕才放心。” 北境战火刚歇,南疆内乱才平,整个明靖都是死里逃生才在风雨飘摇中立住了脚,此时正是国库亏损,需要休养生息的时机,大兴土木,劳民伤财,只怕民间会怨声载道,御史台谏言的折子也不会少。 可在此时,韩元说这样一番话,自然不是说说而已,他想要的,要借刘护的手去拿。 刘护微微蹙眉,眼底划过一抹凉色,知道韩元打的什么算盘,接口道:“如今国库空虚,可既是修筑给玉妃娘娘的阁楼,自然马虎不得,臣有一主意,赵钧已故,阖族贬斥,赵家这些年钱财多是受陛下所赐,依律该收缴国库才是。” “爱卿此言极是。” 刘护垂目,所有心思都敛在眸中,一个玉妃,竟也值得另起高楼,不过是长了一张与先太子妃神似的面容,可终究不是那人,韩元再昏聩,也不会将赝品当作真品。 不过是想名正言顺,光明正大的掏空赵家的基业,让其再无起复的可能。 赶尽杀绝这一招,正元帝向来做的顺手。 “熵儿可快回来了?” 当日韩熵自请随顾言下江南查陈进被杀一案,实则是奔着私盐案去的,陈进被杀一案,无论是尸体还是凶杀现场都被一场大火烧得干净,想从蛛丝马迹中查燕尾军与此案的关联本就是天方夜谭,即便是有,那也是有人刻意而为,故意将线索留下,引人疑心,为的只怕还是引出这私盐案。 果不其然,顾言跟熵儿走了一趟淮水城,带回来的却是震惊朝野的私盐案,大半江南官员牵连其中,涉事之广,人数众多,跪在永明殿前的朝臣,跪在宫门前的文人举子,要求查案的,要求还赵家清白的,一个一个逼得韩元不得不推了彼时求娶赵家女的韩煜去了江南。 韩熵倒因祸得福,全身而退,被派去北境接北戎使臣入京。 刘护敛去心神,行礼回道:“按照路程,不出五日便能抵京。” “嗯。” 半个时辰后,刘护才从御书房内退出来,行至石阶前,看着秦昉摇摇欲坠的身子,面上表情一时竟有些复杂,第四日了,自赵钧身死,秦昉率人跪上这永明殿。 有什么作用呢,韩元一早存了灭赵家的心思,而这份心思在赵钧被换帅,奉诏撤回京都,私盐案爆发后,无数朝臣、学子跪求明查还赵钧清白时,早已下定了决心。 无论是不是赵钧,这桩私盐案,韩元都会栽在赵家身上,只有这样大的案子才能拖赵家下水,也只有赵家这样的世家能有做这件事的本事。 严首山、沈拾娘,这些人证有没有都不重要,红口白牙便想轻易夺人性命,偏生遇见一个油盐不进的顾言,若非赵钧稀里糊涂死了,赵家,韩元还真动不得。 可私盐案背后的人会是谁呢,如恪。 而如恪的身后,是韩元。 刘护仰起头,天上斑驳的云影映在他清俊的面容之上,与虎谋皮这件事,是他以身为例教给她的,却不曾想,她学的这般好。 石阶上的臣子,顶着烈日骄阳,伏地叩首,原本笔挺的背脊一点一点弯下去,直至如今,佝偻着再也直不起身来。 刘护一步一步走下石阶,在秦昉面前停下脚。 “圣上什么心性,你我都清楚,如此跪着赵钧活不了,你身后的这些人,总归还是要活下去。” 他平静吐出这样一句话,好像之前的政见不合,立场相对都不曾发生过一样。 秦昉抿了抿干涸的唇瓣,抬眼看他,膝盖微动,却如剜心剔骨般疼痛,冷汗顺着额角流下,“这是我的为臣之道,有人手握屠刀夜里独行,有人身披甲胄浴血战场,我做我该做的,求公道,求问心无愧。” 刘护看着他,二十年前,他们也曾是并肩的少年郎,一同跪在先帝面前,先帝赐酒,戏称他二人,秦状元,李探花。 彼时少年明朗,不似如今彼此猜度,可无论是他还是他,心里都格外清楚,这朝堂之上能懂自己的只有对方。 所以多年较量,谁也不输谁,谁也赢不了谁。 “秦昉,我可坏?” “不是好人。” 刘护低笑,看向他身后的顾言,目光顿了三秒,抬脚踹上秦昉右肩,秦昉整个人向后跌去,呼啦啦倒了一片。 刘护整了整衣袍,朝着永明殿前的侍卫道:“送诸位大人出宫。” “刘护!” 秦昉那股撑着的劲,骤然便松了,实在跪不住了,被他这样一踹,双腿压着的痛意清清楚楚传了上来。 刘护不看他,径直沿着石阶朝下走,在路过其身边时,淡淡道:“你若有不甘,尽可来找我,各国使臣,近日便会入京,别跪在这,辱没明靖国威。” 说完,他抬脚从秦昉的身旁走过去,踏过长长的石阶,独自一个人,逐渐消失在众人眼里。 肃杀的风掠过浓密的丛林,渐渐入了夜,黄昏时庆州开始落雨,大雨滂沱,瘦弱的少女背着昏迷的男子,跌跌撞撞的闯入了密林中,天空闪过惊雷,似是要将天地劈开。 终于,少女扶着男子停下,微微闭眼,侧耳分辨,在轰鸣的雷雨声中寻找那些人的脚步,忽然她睁开了眼,像是夜里的凶兽,目光锐利的看向前方。 他们在逼近,而她却无处可逃。 琴生眨了眨眼睛,很快便做出了决断,她将昏迷不醒的韩子清放下,扒了他身上的外袍,裹在自己身上,握着捡来的长刀,静静的潜伏着。 若非死不可,总要活一个才是。 目光掠过韩子清清俊的面容,她收敛了所有心神。 那伙人渐渐靠近,黑衣蒙面,长刀雪亮,行的极其小心,缓缓的走过来。 琴生有意踩上枯木,众人登时停下脚步,朝着她的方向望来。 不容迟疑,女子握着刀,死命的朝前拔足狂奔。 “杀。” 短促的低喝声响起,黑衣人得令,纷纷追了上去。 连日的逃命,琴生这具身体已是疲乏不堪,可此时,她只能奋力往前,远一点,再远一点。 “唰”的一声,寒芒自她头顶擦过,女子似水蛇一般弯身躲过,追上来的人以合围之势渐渐朝她逼近,冷冽的刀光映着她苍白的面容。 逃不过了,长刀迎上,女子极巧妙的躲开了刺向她的刀锋,侧身,劈砍,毫不犹豫的捅向身边的人。 头顶雷声霹雳,黑衣人开始了围杀,眼神如铁。 一轮绞杀过后,女子一手拄着长刀,跪地不起,血水从她周身流出,与雨水混杂在一起,她垂着头,束起的长发散开,原原本本露出那张清秀的面容。 竟是个女人。 所有人都望向她,谁都没有动。 领头的黑衣人看着她,脑海里闪过记忆,第一次见她时。 这个女人就着一身雪白色莲裙,身披莲青色金丝滚边披风,背着古琴一步步走进了他们藏身的客栈,谁都不曾想过,这样一个看似柔弱的女子,会成为这次任务中最大的变数。 黑衣首领一步步靠近她,捏着她的下巴,迫使她抬头,目光如鹰一样看着她,“韩子清呢。” 琴生半睁着眼,血水与雨水模糊了眼,她嗡动唇瓣,终究吐出一个字,“滚。” 男人看着她,忽然便笑了,眼里闪过冷意,抬手摸向她的衣领。 指尖一点一点掠过,慢慢停在她的腰带上,琴生咬着唇,慢慢闭上了眼。 男人与女人不同,这世道,女人要贞洁,男人不要。 而这恰恰成了逼迫女人最有效的方式,受尽折辱,也难逃一死。 她与所有的暗卫一样,牙后□□。 “你想死。”下巴一把被人捏住,指尖用力便卸了她的下巴。 男人低语在耳边响起,“我偏不让。” 随即一把拉开了她的裙衫,琴生依旧未睁眼,雨水落在她裸露的皮肤上,冰冰凉凉的。 男人拽着她的胳膊,将人拉近怀里,捏着她的伤口,扬声道:“听闻十三殿下向来怜惜女子,是个十足的翩翩公子,你一会哭喊的时候,记得小声些,别让他听见了。” 闪电闷雷,在头顶滚滚而过,急促的□□破雨幕而来,就在黑衣人抬目望去时,无数箭雨瞬间而至,一群墨衣人自四面八方袭来,似鬼魅一样卷过来。 同时,数十只马蹄在泥水中踩过,泥水四溅。 “撤。” 黑衣人首领厉声长呼,话音刚落,就被一剑挑破喉管,鲜血自喉间涌出。 第132章 “找死。” 马背上的韩灼目光冷冷,血水顺着刀剑流下,那些黑衣人显然不是对手,嘶喊声混杂在雨声里,却又很快便低了下去,被轰鸣的雷声盖过。 青龙解了披风,抬手盖在琴生身上,也没抬手扶她,下一秒便提着剑,卷入到厮杀中去。 琴生抬手系好衣衫,撑着长刀站起,一步步朝着韩灼面前走去,终是体力不敌,摇摇欲坠时一只指骨纤长的手,反手握住了她的胳膊,一把撑住了她。 抬眼,便迎上韩灼清冽的眼,她撑着一口气,在昏迷的边缘,低低道:“主子,十三殿下......在林中,西南角。” “我知道,已经派人去找了。”手上的重量忽然便重了,韩灼看着她苍白的面容,紧闭的眸,扬手替她遮了雨,终是道了句:“辛苦你了。” 话落,一把抱起昏迷不醒的人翻身上了马。 不多会,雨便停了,林间刮起清凉的风,吹得树叶沙沙,雨水冲散了刺鼻腥臭的血味,只留了一地面目全非的尸体,横七竖八的落在林中各处。 无一例外,这些人都被割去了头颅,只留脖间血淋淋的一个窟窿,昭示着刚刚有过多么激烈的一场厮杀。 京都乌烟瘴气,北境也是风声鹤唳。 赵景明的书房中,烛火明明灭灭,随着窗缝里灌进来的风跃动着,晃得他心乱如麻。 面前的书案上平铺着一纸书信,落款处写着,晏晏。 昨日送进府的书信,是从南疆送来的,赵晏的亲笔信。 这封信,明明每个字他都能看懂,可串成一句话,却是那样的晦涩难明。 晏晏的书信,父亲枉死,整个北境暗潮涌动,派出去的燕子,尚未有消息传回。 动,或是不动,都不是上策。 赵持安坐在一侧,面色同样算不得好,“韩元这是要将我赵家,赶尽杀绝。” “我回京都城去。” 赵景明暗色的眸慢慢从信纸上移开,落在赵持安身上,“回去做什么,送死吗?” “晏晏跟母亲都在京都城,我不能再这样等下去。” “可我们能做的,只有稳住北境,等。”赵景明看向他,指尖捏着信纸,淡淡道:“如今北境,才是赵家的退路。” “一旦真如晏晏信中所言。”赵景明看向赵持安,静静道:“我会带兵一路杀回京都城。” “父亲已死,母亲与妹妹困在京都,究竟要等到什么时候!”赵持安猛然站起身,神色激动。 “等正元帝,忍不住要将赵家这些年所有功绩抹杀的时候。”赵景明看向弟弟,终究还是年轻,过于纯直,“如今北境流言四起,若正元帝真的容不下我赵家,想必此刻,给我的圣旨已经在路上了。” “如今我们能做的,就是将北境军权牢牢握在手里。”赵景明眸子深了些,转头看向墙壁上的书卷,父亲亲笔所书,海清河晏。 这是父亲所愿,亦是他所愿。 他们赵家自祖父起,三代守护北境,不死不退,可如今却也不得不为了活命而反。 “你若是心急,便替我去做些事情。” “什么?” “正元帝在北戎刚退兵时,曾下密旨给韩煜,要烧死那些身染疫病的人。”赵景明微微闭眼,“派人将消息传出去。” “疫病肆意横行时,是你舍命救下了无数人的命,如今你在北境的威信不弱于父亲,我想让你去见北境几大城主,不论什么方法,一旦起事,我需要绝对的支持与信任。” 赵持安嘴唇微动,最终咬咬牙什么都没说,这是与明靖皇帝的较量,他们要有足够的筹码,足够的力量。 散播流言,是为了让百姓追随,历史上任何的谋反都该有一个名正言顺的理由,占大义,才敢称受命于天,肃清正道。而这场生死的较量,北境内部不能有乱,一旦有人生了异心,他们便是腹背受敌,别说杀去京都城,只怕苟活于世也难。 善恶,黑白,从来都不是分明的。 皮囊之下包藏着怎样的祸心,谁也不知道,赵家鼎盛时,得各大城主追随,如今正元帝要动赵家根基,想必也会有人蠢蠢欲动。 毕竟赵家在这片土地上,立了太多年。 树大招风,如今树要倒了,难免不会有人趁人之危。 “我知道。”赵持安垂在身侧的拳慢慢攥紧,抬眼道:“燕符不在,兵符也在皇帝手中,军中怎么办。” 赵景明眉心紧蹙,寒声道:“赵家在北境这些年,也不是白待的,一个死物而已,有没有又有什么重要的。” “如有必要,我会亲自动手。” “杀尽军中有异心者。” 即便那些人里,会有他曾经并肩作战的手足兄弟。 赵景明眼神坚定,声音低沉,缓缓起身行至赵持安面前,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沉声道:“临行前,你去津北城一趟,将这封密信带去给姝白。” 赵持安看着他指间的信笺,只觉得胸口热血在翻腾,有不安、自责、内疚、愤恨充斥在他胸臆,他抬手接过信,并未多问,从腰间摸出一白玉瓷瓶,塞进赵景明掌心,“这是风伯送我的毒,名散风,无色无味,服下后开始并无异常,十二个时辰后渐失五感,五脏如有虫蚁啃食,痛痒难当,解药服够三剂才能解毒,每次服药间隔五日。” “解药我一会让人送来。”赵持安扯了扯嘴角,自嘲道:“我能做的只有这些,不能替兄长分忧,这些拼杀搏命的事,竟都是兄长与晏晏做的......” “持安。” 赵景明开口打断他的话,微微偏头,“疫症肆意的时候,我们手中的刀剑救不了人,只有你可以。” “做好我们能做的,不管是否真走到那一步,我们都要去京都接回母亲与妹妹。” 赵持安离开时已入子夜,赵景明抬手按了按眉角,唤了宋时进来。 “将军。” 赵景明略略点头,面上已有疲色,声音低哑,“打探消息的人还没回来?” “没,北境离京都太远,消息慢了些。” “不必再等。”赵景明抬眼,递了令牌过去,“持我手令,北境全境戒严,让燕尾军去必经关卡守着,你领一队精锐沿着官道往京都城去,若是遇见宫里的人,直接将人绑了带回来。” “若是没遇见,你就带人进京都城,伺机营救夫人跟姑娘。” “将军。”宋时抿紧唇,这些日的风声他也听了不少,心底不免担忧,却什么也没说,低声应了下来。 赵景明知道他在想什么,叮嘱道:“挑些好手带着,我在北境等你消息。” 宋时拱手,郑重应是。 北境天边的月亮大而明亮,在空旷的荒野上去看,格外荒凉。 自京都城往北境的官道上,一行人骑马夜行,纵马入了山林,一刻未歇的赶往北境。 夜风呼啸,吹动他们的衣袍。 而此时的赵晏依旧困于长公主府,在昏暗的灯火中,她静静闭着眼,指尖轻轻抚过刀尖。 窗边的风灯在夜里摇摆,月光凉凉洒在庭院中,西侧的窗大开着,夜间所有的响动都清楚的落在她耳中,她似乎已经这样坐了许久,直到低低呜咽的一声猫叫在夜里响起,却又很快散去时,她才慢慢挪动身子,将短刀重新藏回袖间。 长公主府,陡然便热闹起来。 有人推门而入,赵晏起身,目光淡淡扫过墙上那幅画,低叹了声,扬手一把推开了房门,便见如恪长公主带着一群人,风风火火闯进了院落。 门前院内,屋顶四周,皆是身着黑衣的杀手。 那女人妆容素净,一声水红色长裙在夜色中晕开,眉眼凌厉。 “倒是本宫眼拙,低估了赵钧养出来的女儿。” 她狠狠看向赵晏,冷笑出声,“本宫倒想知道,你是如何说服阮如筝那只狗的。” “自是长公主没有东西。”赵晏微微仰头,月色落在她脸上,洒下了一片光华。 韩矜看着她,冷冷道:“你母亲走了又如何,你兄长一日不离开北境,你以为韩元会放你母亲活着离京。” “至于你,不交出我想要的东西,今日你还以为能活着走的出我公主府!” “长公主,可曾有过一丝悔意。”赵晏微微抬眼,迎上她的目光,眸色冷得骇人,自袖间取出韩煜给她的密信,手一扬信笺似带了风朝长公主飞去,被韩矜身侧的侍卫一把接住,“拿我赵家做刀,以我父做棋子,算计朝堂,事到如今,通敌卖国,长公主是要借我赵家的手,打开北戎人入关的门。” “我赵家与长公主,往日无怨,近日无仇。”赵晏声音平静,“长公主是想拿我赵家,毁了韩元的江山。” “可惜长公主打错了算盘,即便我父身死,我赵家人心中愤恨,却也做不出这样的事情。” “好一个怡王殿下!”如恪听见自己低沉而颤抖的声音,她握着信笺的手微抖。 不过很快,她又恢复了平静,满身威仪丝毫不乱,“哪又如何?” “杀了你,将你的尸体送到北境去,我倒想知道,你们赵家人,是不是各个如你一般,认为这家国百姓,远胜父母恩情。” 说着,她便又笑了,神色癫狂,“你说,你若死了,明安侯会为你做到哪一步?” “他可是个十足的疯子,赵长欢死在金麟卫手上,会不会跟平南疆一般,带兵屠了整个京都城。” “哈哈哈哈哈。” 整个院落内,回荡着如恪长公主疯癫的笑声。 “如今的明靖早已是岌岌可危,若再起战火,只怕是要尸横遍野,饿殍满地。”赵晏声音低沉,凉薄而冷漠,“长公主当真要为一己之私,置天下于不顾吗?” 她看向不远处的女子,一步一步走向院中,“韩元不是个好皇帝,于高位上,不体民情,不信忠良,盲目扩军,残暴好杀,一味想着侵略,从未想过战火下的百姓,他于这天下没有半分仁爱与敬重。” “再如何,也不该为了这样一个帝王,脏了自己的手。” 赵晏顿住脚步,袖间的短刀滑至掌心,迎上如恪的眼,“你如今与他,又有什么不同。” “上京元夕夜,那人题的字是,江山盛世,天下太平。” “你将那画挂在房中,可这些年你做的事,害过的人,你可敢仔细去瞧。” “见黎,可是先太子的表字。” 如恪长公主眼中闪过惊诧、讶异,她愣愣的看着前方,似乎有一瞬失神。 就在那一瞬间,未及身边人反应过来,赵晏掌心的短刀已抵在她胸前,反手将她拉进了怀里。 冰凉的刀刃抵在她脖间,四周的杀手似有所动,如恪抬了抬手,止住了他们的动作,柔腻的手握上赵晏握刀的左手,“我与韩元并无不同,机关算尽,满腹阴谋,所以兄长那样光明磊落的人,你父亲那样忠肝义胆的人活不下来,能活下来的,就是我们这些像恶鬼一样的人。” 她按着赵晏的手,死死抵在白皙的脖颈上,带出丝丝血迹,轻笑道:“今日死在这的,是你或是我,又有什么区别。” “刺杀长公主,足以逼你赵家上绝路。” “赵家不反,就得死。” “不论过程如何,对我来说,结果都一样。” 她笑得开怀,眼睛带着湿漉漉的光,“我要韩元江山不稳,遗臭万年,我要他自云巅跌落,要当年所有拥他上位的人睁眼看看,他是踩着什么样的尸骨累累爬上去的,而他自己,又是怎样一个不堪的君主。” 第133章 “我要他为自己曾经做过的错事,犯过的错付出千倍百倍的代价,我要他痛不欲生悔不当初,哪怕为此要我付出千倍百倍的代价,我也愿意。” “那样一个弑父杀兄,强占兄嫂的玩意,连人都算不上,又怎配为君。” “那副锦绣皮囊之下藏着怎样阴暗丑陋,腐朽不堪的心,我就偏要亲手挖出来给这天下瞎了眼的人看看,这就是他们选的君主,这就是他们以命效忠的皇帝!” 如恪长公主微微喘息着,眼眶里布满触目惊心的血丝,声音凄厉,每一个字都似刨心掏肺说出来的,赵晏握着短刀的手攥得紧紧的,关节之处森然发白,如恪是真的想死在她刀下。 她看着身前疯魔的女人,心中暗惊,到底是怎样的恨意,才能让一个人不顾性命,哪怕身死,哪怕将这世间变成人间炼狱,也要达成目的。 而当年,那段过于久远,被历史掩埋的过去,又究竟藏着怎样的阴谋,让人耿耿于怀二十年,直至今日,献出生命也在所不惜。 “你为一个故去的人谋了这么多年,可曾想过,那人愿不愿意要你拿许多人的血肉换来的这份公道。” 赵晏慢慢卸了掌心的劲,“以戈止戈,以恶制恶,从来都不是正道。” “那是你赵家懦弱,对着那样一个君王曲意逢迎,即便被杀父,也要顶着一张伪善的脸满嘴仁义道德,你父死的时候,你的善,你的正道怎么没救得了他。” “可我的正道,不会害无辜的人枉死。”赵晏声音不大,“赵家战场厮杀这么多年,最不缺的就是铁血跟杀伐,可我们终究是人,不是为了浮名快感而杀人,而是为了守护更多的人才握刀剑。” 赵晏微微垂眼,目光落在她因激动而涨红的面容上,淡淡道:“一如韩煜跪上永明殿,我一直都相信这世间善道仍存。” 赵晏看向韩矜,在她精致而得体的妆容上,只看见了慌乱和迷茫。 她挑眉,短刀慢慢移开脖颈,手腕轻转,刀刃朝后,手刀朝着如恪长公主的肩膀毫不犹豫的劈了下去,华贵的女子软软倒在她肩上。 周围黑衣人齐齐拔刀,雪亮的刀光在夜里闪过。 女子在夜里笑得肆意而张扬,那张冷艳的脸更添几分神秘的魅惑,“就凭你们,即杀不了我,也拦不住我。” 一声悠扬的口哨声响起,很快便有了回应,一行人似鬼魅一样出现在公主府的杀手身后,几个杀手反应倒快,却浑身提不上劲,很快便被制服,以绳索捆缚在院中。 阮如筝拍了拍掌心的灰,冷冷看着地上横七竖八的人,朝着赵晏道:“这夜卫的药果然好用,就那样一小包,竟有这样大的药效。” 刚刚在暗道里,如筝塞在她腰间的正是风伯之前给她的迷药,入密道前要搜身,所以迷药藏在如筝身上。 赵晏略略点头,一手揽着昏过去的如恪长公主,抬眼看了看微亮的天光,眼皮子酸涩的不行,道:“风伯的药向来好用,事不宜迟,还是先回去。” 殷非点了院中的人,二十四个,转身问道:“这些人是全杀了,还是留几个活口?” “杀了吧。” 赵晏淡淡吩咐一句,扛着人大步朝外走,刚踏出院落,又转身回去将房中那副字画取了下来。 “如恪长公主平白无故不见了,必会惹人疑心,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做?” 阮如筝跟在她身后问道。 “如恪长公主好好的,又怎会惹人疑心。”赵晏打了个哈欠,扶着人上了巷口不起眼的马车,扯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话可不能乱说,你我今晚见的不过是这京都城最平凡不过的妇人,哪有什么尊贵无双的长公主。” 阮如筝先是一愣,随即低笑道:“倒是我说错了话,长公主今日在宫中惹怒了皇上,被陛下罚了禁足,一时半会出不了长公主府。” 马蹄踩在京都城大街的石砖上,赵晏靠着车窗,抬手掀起一角,望着发亮的天边,低低道:“姚十岸这会,应当已经护着父亲往北境赶了。” 赵晏轻轻靠在窗边,额角隐隐发疼,自回了京都,当真没睡过一个安稳觉,每日都是提心吊胆的过,“等一会见过母亲,就让殷非送她出城去,这京都城就像一片泥沼,身在其中,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被吞噬。” 她话音顿了顿,伸手握住阮如筝放在身侧的手,“你也尽快出城,金鳞卫已经回不去了,京城很快会乱起来,想去哪就去哪。” “你呢?”阮如筝抬眼,望向她略显疲惫的脸,声音不自觉温柔几分,“你也知道这是泥沼,他们都走了,你又何苦留在这。” “皇权颠覆的事情,本不是女子该做的事。” 赵晏沉默着,隐隐的痛意在脑子里翻涌,这世道向来如此,江山是男人们的江山,战场是男人们的战场,可偏偏是明靖最尊贵的男人逼得她们这些女人无路可走,不得不手握屠刀,如韩矜,如阮如筝,如赵长欢。 身陷漩涡,拼死挣扎。 “可韩元,不能就这样算了。” 她扯了扯唇角,慢慢阖上眼,“如恪长公主有一句话说得对,那样的东西,为人尚且不配,又怎能为君,迟早要除了的。” “我在京都城陪你。” 阮如筝接了话,声音平淡,“不能跟你一起见见北戎的凉雪,能跟你一起看看京都城的月也是好的。” “我以为你会去看看大殿下,毕竟他现在的处境并不好。”赵晏倒不惊讶,相握的掌心有适宜的温度传来,“这次倒是你多留了心眼,在他身边多留了一手,否则......” “我哪有这本事。”阮如筝笑笑,看着她微蹙的眉心,微微侧身,慢慢将手从她掌心抽出,纤长的指尖轻轻按上她额角,“大殿下那边有陆安行帮我看着,倒不必那般费心。” “哦。”赵晏语气里带了兴致,“他怎得搅和到你跟大殿下之间去了。” 阮如筝面色有一瞬不自然,不过很快便消失了,“不过是巧合,他离了金鳞卫,执了侯爷的手书,去了抚越军飞虎将军朱绰的帐下,恰逢调动将他派去了平山城,近来朝中不大安稳,大殿下虽然被废,可毕竟是皇子,他知道我欠了大殿下不少情意,平素里多留意了些。” 说着,她声音不由冷了几分,“一个再无起复可能的皇子,被贬出京城,能安度余生尚且不易,怎么也想不到会有人将算盘打到他身上去。” “这才是如恪长公主的厉害之处。”赵晏睁开眼,拉下她的手,目光落在一旁如恪长公主的脸上,“不显山不露水,实则这满京,都在她眼里,所以她算计所有人,就像摆弄棋盘上的棋子一样,甚至她将自己也当成了一颗棋子。” “最可怕的,是她也不要命。” 没有顾惜,就没有弱点。 如筝有割舍不下的恩情,她有放不下的家族,舅父心中有忠义,韩煜心中仍有善意,所以他们才成了韩矜能拿捏的棋子。 而韩矜没有,孑然一身,无牵无挂。 像曾经的韩灼一样。 马车缓缓停了下来,赵晏掀开帘子一角,瞧了眼,巷子里有不少并不起眼的小院,冰冷的眸似有松动,“如筝,劳你多走一趟,将长公主送去挽香阁,交给霓裳姑娘,我们在明安候府见。” “好。”阮如筝看了她一样,“小心些。” 赵晏掀了帘子下车,殷非跟着她进了巷子,马车很快从巷口驶离,格外幽静。 简陋的屋中满是灰尘,一看就是已经许久没人住过的荒屋,窗户紧紧闭着,明明是白日却昏暗的不像话,屋中点了明烛。 屋中的床榻上挂着厚厚的床幔,房中人见她进来,纷纷拱手退了出去,赵晏揉了揉眼睛。 “可是晏晏来了?” 低涩的女声自床榻上传来,一句话便让赵晏红了眼眶。 秦纨握着薄被,一手撑着自己,正要起来,便被赵晏扶着坐了起来。 这几日,她像是一下老了许多,面色苍白的不成样子,原本每日梳的整齐漂亮的头发也似枯草一般没了光泽,胡乱披在身后,唇瓣上干裂出口子,眼底布满血丝,膝盖上缠了厚厚的绷带,赵晏看着这样一个人,很难将她与自己记忆中雍容华贵,仪态万千的母亲相重合。 眼眶发涩,喉咙似有什么划过,鲜血淋漓的,张口则抖,“母亲。” “吓着你了。”秦纨笑笑,拉过她的手背轻轻拍了拍,“可算见着你了,见着你我就放心了。” “韩灼给府中递了消息,父亲他没事。” “我知道。”秦纨笑笑,眼中有温婉的光闪过,“可那永明殿总要有人去跪,去求,我与你父亲夫妻情深,我若像个没事人一样那才奇怪。” “我没事,晏晏。” 秦纨看着自家女儿清瘦的模样,也是知道丈夫是将整个赵家压在了幺女的身上,不由便红了眼,晏晏这小字是她亲自取得,她希望这个女儿一生合晏,就像一朵花一样盛开在赵家锦绣繁华之上,绚丽夺目的过一生。 可如今,秦纨轻轻叹了口气,眼眶忽然便湿润了,压抑着的泪夺眶而出,低声道:“晏晏,我们回北境去,赵家大义了这么多年,没理由非要落得个.......我们自私一回,你随母亲走,这朝堂如何,天下如何,我们不去想......” 赵晏似是一顿,抬起头看向满脸泪痕的母亲,唇角动了动,终究没应话,抬手拭去她面上的泪痕,赵晏不说话,秦纨便知道这是她的答案,相握的手不由抓紧了些,死命的握住,生怕一松手,这个女儿便再也见不到了。 秦纨望了赵晏片刻,看着她坚毅而温和的眼,泪水如珠滚落,“我早该知道的,将你教的这样好......原就是错了,你怎么......” “母亲,百姓呢?”赵晏声音从容,轻声道:“朝堂、天下,又有什么重要的,可百姓无辜,赵家是阖族逃回北境了,可倚着正元帝的性子,绝不会善罢甘休,明靖必将会起内战。” “而那些无权无势的百姓,朝堂上与您一同跪上永明殿的臣子,他们又会是什么下场。” “总不能为了我一家活命,要天下人都在水深火热中不得安生。” “赵家人仁义,做不得这样的事情。” 秦纨看着她,却似好像看不清她,默了半响,说不出一句话。 于道义,她无话可说,于母女,她亦敌不过晏晏的决绝。 父母对上子女,原本就是,束手无策。 所以最后她只有松了手,背过身不看她。 赵晏看着她的背影,安静的坐了许久,临走时才道:“母亲,我与明安侯相许,此间事了,我带他回北境见您。” 秦纨没声,眼泪垂湿了枕巾。 待脚步声渐远,秦纨忽然便忍不住了,心像是被剜掉一样,也顾不得腿上的疼痛,跌跌撞撞连滚带爬的闯了出去,“啪”的一声,门被推开,守在门前的人伸手扶她,皆被她甩开,泪眼模糊的朝着转身回望的赵晏吼道。 “我等着,等着你带他来北境见我。” 赵晏眼中闪过泪光,只听她道:“一定要回来。” 第134章 回明安侯府的途中,天光已是大亮,明朗朗的,却落了雨,细如牛毛的小雨无声的飘落在半空中洒下漫天的雨幕,赵晏面色平静,青色的裙裾上甚至还沾了些厮杀时的血迹,像是盛开在裙面上的花一般,斑斑点点。 雨水打湿了她的鞋子,连带着湿了脚边一截裙子。 殷非无声跟在身后,执一柄绯红色的伞,伞微微压低,遮去了赵晏的眉眼,让人瞧不清她的面容,黑色的劲装湿了大半。 他们沿着街巷,不知行了多久,直到赵晏顿住脚步方停了下来。 女子微微抬眼,似是刚从万千的思绪中清醒过来,看着雨幕如丝,将殷非撑伞的手朝他推了推,遮住了已经淋湿的半边身子。 “你是不是傻。” “姑娘累了。” 答非所问,赵晏略略点头,细雨斜风,落在伞上身上。 下一面,女子闭了眼,半个身子后仰,仰面朝天,雨水落在她脸上,冰冰凉凉的。 殷非看着她胡闹,将人一把拽到伞下。 赵晏睁开眼,眸中满是坚毅与遮掩不住的疲色,“明靖的天,就像这把伞一样,外面落了雨,不管是多大的雨,人们都会下意识的朝伞下躲,哪怕这把伞烂了、破了。” “欲念之人,犹如执炬。逆风而行,必有烧手之患。” “我准备好死了,殷非,你怕吗?” 怕吗,他不怕死,他只是怕她死。 这江山绮丽,可守护,却注定要用那样多爱它的人以鲜血来浇灌,以命来相守。 “我与姑娘,生死与共。” 赵晏深深回望他,从眉眼到口鼻,像是要刻进脑子里。 并肩而行,这或许才是她能撑下去的理由跟勇气。 明安侯府在长陵街上,原是正元帝登基前的府邸,在赐给韩灼之前,朝中众人都在揣测,下一位得此府邸的人想必便能问鼎东宫,不曾想韩灼平南疆后,这座府邸转手便赐给了韩灼,倒是华贵无边,只是除了牌匾上写着明安侯府外,这座府邸连韩灼自己也不曾踏足几次。 许是牌匾上刻了明安,又或是刚见过母亲,周身的疲意侵袭着赵晏,终于支撑不住,沉沉睡去。 帐幔低垂,阳光落在上面泛着淡淡的青光,再醒来,是在一片喧嚷之中,格外寂静的院落,传来遮掩不住的吵闹声,赵晏皱了皱眉,纤细白皙的胳膊自素锦纱帐中探出,斜斜悬在空里。 过分的疲乏将她魇在梦里,此刻即便被吵醒,身子跟神志却是过分沉重,她闭着眼,听着越来越近的声响,终于缓缓睁开了眼。 眸中闪过一丝不虞,最终还是起身。 外间吵闹声不歇,却始终未有人进来通禀,足以令人生疑。 赵晏取了屏风上的衣衫,换了一身湘妃色的衣裙,短刀别在腰间,长发未拢,随意披散在身后,就这样走了出去。 在院门前,看见了剑拔弩张的两伙人,钧天令人持剑挡在门前,面前是身着靛蓝色宦官服的黄信,他身后立着的是手握长刀,身披甲胄的禁卫军。 “咱家奉陛下口谕而来,还请钧天统领给行个方便,切莫相互为难才好。” “我话说的再清楚不过,黄公公今日若想带人走,从我等身上踏过去便是。” 钧天看向他,目光冷冽,“诸位尽管来试,看看明安候府的刀,是不是只是看着好看。” “这又是何必。” 黄信倒是好脾气,他这样的人在宫中这样久,过的就是仰人鼻息,看人眼色的日子,陛下对明安候什么心思,他比任何人都瞧得清楚明白,别说得罪明安候府,即便今日他死在这,在陛下那也是无足轻重。 可陛下的事办不成,今日他便也不用回去了。 正要再劝时,倒是他身后的禁卫军按耐不住了,长刀唰的一声抽出,喝道:“公公跟他废什么话,我等奉口谕而来,既然钧天统领要抗旨,我等又何必再费口舌。” 眼见着要交手时,一道低涩的女声在庭院中响起,打破了一触即发的局面,“陛下的口谕,可没吩咐诸位在明安候府动刀剑。” 裙裾微摆,赵晏拾级而上,穿过花廊一步一步行至院中。 所有人齐齐朝她望去,目光落在她身上,黄信很快便注意到她腰间系着的玉牌,心中暗惊,神色倒是平静,一如赵家未失势前恭谨,遥遥朝她作了个揖。 “赵小将军。” 北风关一战,以赵晏之名得了五品平宁将军的称号,不大不小的官职,不知是巧合还是命定,竟连称号都与前世一般无二。 “陛下请您走一趟。” 钧天上前一步,挡去了黄信看向她的视线,“还请公公见谅,侯爷有命,在侯爷回来之前,不论是谁,都不能从明安候府带走她。” 韩灼走得匆忙,带走了开阳跟风伯,雨师跟钧天留在京中护她,瞧钧天这架势,是下了死令。 “即便是皇上也不行?” “谁也不行。” 黄信动了动唇角,扯出一抹笑意,他不再看钧天,抬手让身后的禁卫军退下,甚至自己也退了一步,静静道:“去与不去,还请姑娘自个拿主意,陛下深知明安候脾气秉性,又听闻明安候匆匆出城,才挑了这个时机让我等来,陛下还有一句话让我带给姑娘,这京都城,姑娘总归不是孤身一人。” “赵府上下一百五十八人,且不算庄子上世代签了死契的奴仆,这样多的人,姑娘总得顾惜。” 说着,他顿了顿,面上浮着浅淡的笑,“即便不在乎这些,总还有赵夫人。” 赵晏看着他,温言细语的说着威胁人的话,面上依旧是那副不卑不亢的笑容,果真是皇帝身边的人,以命相挟,舌头暗暗顶了顶脸颊,她扯出一抹笑来,“黄公公这又是说得哪的话,既是陛下传召,赵晏自然不敢推辞,只是这衣冠不整,难以面圣,还请公公稍后,容赵某换身衣服。” “自然,如此咱家便去正厅等将军。” 话落,黄信招招手,领着身后一众人转身退了出去。 钧天凝眉,深深看向赵晏,“姑娘。” 赵晏朝他略略颔首,平声道:“找个人来,替我梳个适合面圣的发髻,再找身相应的衣服来。” “不能去。” 钧天看向她,不由握紧了手中的刀柄,“此行必是凶多吉少,姑娘去了......” “可他仍是皇帝。”赵晏抬眼看他,“明安侯府再强,也是臣。” “更何况他不是说了。” “赵府上下一百五十八人的性命,我不能不顾。” 钧天看向她,心中惊疑,这满京高门大户中,视仆从性命为草芥的不在少数,他是最底层的人,年纪轻轻做了黑市的拳手,见过不少出了事将他们这些下人推出去顶罪的主子,哪见过主子为了下人,不要性命的。 “你不怕吗?”他突然问出这样一句。 “哪有人不怕死。”她轻笑,神色从容,没有丝毫慌乱,“可不能因为怕就看着那样多的人无辜惨死,命这东西,哪有分贵贱的,在生死面前,人都只有一条命。” 钧天看着她,口舌发涩,终究是咬了咬牙,转身退了出去。 记忆里的正元帝,好似便是这副模样,已到了知天命的年纪,瞧着却更年轻几分,面色威严,大多时候面色冷沉,一双似鹰般锐利的眼睛定定看着你,就好像是能将你看透一般。 威严而霸气,带着长年身居高位的威仪,一个眼神一句话便轻易能让人吓软了腿。 御书房内格外安静,静的只有毛笔落在宣纸上滑过的沙沙声。 大约过了一刻钟,正元帝才停下笔来,抬眼看向赵晏。 少女跪在殿中,神情格外沉静,背脊笔挺,娥首微垂,没有半分慌乱,一身武将官服衬得她英气而凌厉,虽是跪着,却无半分谦卑之色,正元帝看着她,倒是瞧见了几分赵钧年轻时的模样。 “赵钧好福气啊,儿子女儿个个都是人中龙凤。” “赵晏,你知道,朕为何找你来?” 赵晏道:“臣不知。” “若赵长欢与赵晏,只能活一个,你想让谁活下来?” 赵晏微微仰头,目光平静的与他对视一眼,很快便垂下头去,扯出一抹讥讽的笑,“赵长欢即是赵晏,本就是一人。” 正元帝面色一凛,淡淡道:“赵卿所行错事,朕每每想来仍觉痛心,可如今人已故,赵家于明靖却是功大于过,朕知道,怡王心悦你,若你愿做赵长欢,朕便为你赐婚,侧妃之礼相迎,算是给你赵家的恩德。” “若你不愿意。” “平宁将军才智过人,甚得朕心,禁卫军中副统领一职尚有缺。” “你要如何选?” 赵晏垂眼,放在膝上的手不知何时起已死死握紧。 二十年戍边,赵家一脉相传,忠肝义胆......好一个所行错事,父亲一生功绩被抹杀,到头来,赵家便是得你如此对待,仍要将妇孺困在京都以拿捏兄长,相挟赵家旧部。 果真是好算盘,好计谋。 女子微微仰头,眉眼凌厉,扯出一抹淡笑来。 正元帝垂着眼,淡漠的看着赵晏。 而此时在往京都城的官道上,一队人马星夜兼程的穿过暗夜,顶着头顶蒙蒙的太阳,一路不歇的进了城。 青石巷的街头,停着一辆不起眼的马车,赶车的是个面容清俊的年轻人,车前站着一老翁,不知说了些什么,那老翁指了指背靠青石巷的宅院,很快便离开了。 林天握着马鞭,眸色不由深了几分,在北境时,赵姑娘曾救他与主上,后来他重伤,更是得赵姑娘安排,在昌都城养了许久,两个月前,他离开明靖回北戎时,还曾去拜辞过赵姑娘,而如今一入京城,竟听到这样的消息。 “主子,赵宅如今已经空了,赵姑娘也不知去向。” 马车中的人一双指骨分明的手搭在车窗上,指尖微动,掀开了帘子,一张分外温润俊朗的面容出现在其后,静静望着那处宅院,唇角微动,牵出一抹浅笑来。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松了掀帘的手,声音淡漠:“既然传了消息,人是入了京,韩元动了她父亲,依着她的性子,绝不会善罢甘休。” 一声低叹自马车中传出,“还是慢了一步。” “林直还有几日能到?” “今早来的信,说是晚间便能进城,今晚韩元会在京中设宴。” “王......公子,那赵姑娘,还找吗?” 言律没答话,半响道:“不找了。” “这不是北戎王城,这个风口浪尖上,任何跟赵家有关联的人都会有千百双眼睛盯着,更何况你我这样的生面孔。” “不过不找,我能知道她在哪。” 林天微微诧异,便听自家主子道:“回去写折子,让林直上表,本王愿以八座城池为聘,迎赵家女,入北戎王庭。” “主子......” “她救我性命,我救她出囹圄,这是我的机缘。” 言律垂眼,看着掌心的纹路,想起那女子手握桃枝,着北戎服饰的模样,原就是他爱慕她,赵家衰败本是祸事,可如今在他的内心却生出卑怯的暗喜,若因此能娶她回北戎,于他便是至幸。 即便不能娶,能救她也是好的。 他总归想成为她人生中独一无二,无法抹去的男人。 “走吧。” 马车动起来,行走在京都城的大街上,过主街时,却被迫停了下来,一行身穿墨色玄袍的男子纵马过街,腰佩长刀。 言律抬眼向外望去,只见其飒爽的身影,京城主街打马而过,想来不是寻常人家,正思索间,便听身边的百姓低语道:“是明安候。” “明安候回城了。” 他一手掀开车帘,眸色淡了几分。 第135章 赵晏伸出来的手顿在空中,一阵风掠过,吹动了枝头,已经许多年,她不曾来过这月华宫。 甚至对韩元自己来说,这本就是一块不敢踏足的禁地。 可宫中陈设一如当年,赵晏一步步行走,踏过满是青苔的石阶,驻足在巨大的合欢树下,高大的树木在这处荒废的宫殿中肆意的生长,终于长成了参天的模样,雀鸟飞过冠顶,带落的树叶轻飘飘落在她肩上,赵晏抬起头看向天空。 晨起的阴雨,转眼成了朦胧的太阳,人生在世,这天意当真是,瞬息万变。 御书房内,上好的汝南青瓷瓶碎了满地,正元帝坐在椅子上满脸怒色,搭在书案上手攥成拳,牙根咬的死紧,黄信赔着小心立于一侧,大气也不敢出。 心中直叹赵晏是个有胆识的,却也是个不要命的。 “她当真以为真不敢杀她!” “赵家都倒了,她还有什么可张狂的。” 正元帝哗得起身,已是怒极,扬手扫过,书案上的笔洗,砚台纷纷落地,黄信眉心一跳,率先跪了下去,“陛下息怒。” “如今明安候正是看重她,这个节骨眼上,陛下何必再为区区赵晏伤了侯爷的心。” 正元帝行至御案前,一字一句道:“传朕口谕,没朕旨意,赵晏就关在月华宫,你去告诉她,她不愿选,朕便替她选,这宫里最不缺的就是被困死的女人。” 黄信拱手行礼,“奴遵旨。” 转身刚出了御书房的门,下了石阶,便撞上朝着御书房来的玉妃。 “奴才见过玉妃娘娘。” 女子嫣然,“公公有礼,本宫来见陛下。” “娘娘慢行。” 行过礼,目送那美艳的女子入了御书房,黄信才将目光收了回来,低低叹了声,“可真像啊。” 一旁的小太监没听清楚,大着胆子多了句嘴,黄信眉眼一斜,骇的小太监慌忙跪地,其余的人到似充耳不闻,垂着眼,不去瞧。 “这宫里最不缺的就是多嘴多舌的人,你管不住自个的嘴,今个害了自己,明个就能牵累到咱家,蠢东西。” 黄信摆了摆手,“明个自去慎行司领板子,打够了数再回来。” 小太监低低应了声,黄信招招手,小太监便极有眼色的凑近了些,低低唤了声,“干爹。” 黄信拍了拍他的脑袋,由着他扶着下台阶,无根之人本是无后,可在这宫里几十年,终究还是寂寞,黄三是个机灵的,做事也利索,便收了做干儿子,还是太年轻,管不住好奇的心思,什么都想问一句多看一眼。 黄信叹了口气,有些事教不会,也学不来,机灵的心思活泛,少言的却多是木讷。 走完最后一阶,黄信淡声道:“去北境传旨的李成,可有消息了。” “回干爹,今个儿子当值,手下人禀过陛下,说是昨个晚上已经过了苏阳城,想来今晚圣旨便能送到赵家人手上。” 说着,他又像是想起什么来,悄声道:“昨个夜里,守夜的小郑子跟儿子说,陛下深夜召见了洪亮跟沈河,说是陛下发了好大的脾气,将二人骂的灰头土脸的,小郑子守在外间,听了两耳朵。” 黄三左右看了看,声音又压低了些,又凑近了些,“陛下派了沈河的人去刺杀赵家幺女,还掺和了金鳞卫在其中,竟是无一人生还,就是现在连尸首也找不到。” “竟是凭空消失了不成,赵家那位虽说是不在了,可这架势,也难怪陛下坐不住,慌慌忙忙将赵家的幺女弄进了宫里。” “旁人不知道,我们却是清楚,当时明安候拒了北境兵符,为了跟陛下求金鳞卫赵晏,可在御书房足足跪了两个时辰,彼时我还奇怪,却不成想今日一见,这赵晏与赵长欢竟是一人,如今明安候不知何故出京去了,再不趁着这个时机将赵家这女子收拾了,等明安候回来,只怕...” 黄三止住了话头,黄信眸色却不由深沉了几分,“消息往外送了吗?” “干爹吩咐的,儿子自然尽心,一早便送出去了。” 黄信略略点头,踏上了宫道,一阵凉风吹过,卷起他衣袍一角,“今个晚上,陛下在鼓笙宫摆宴招待各国进京的使臣,你让手下的人都给我机灵点,出了差错,仔细我扒了他的皮。” “儿子记下了。” 人生在世,所求全然不同,所行之路也全然不同。 在赵钧死前,刘护尚且不觉得这份可惜有多少,原本就是他为了加大筹码,间接的推动了赵钧的死亡,可直到韩元派人刺杀赵长欢,甚至牵连了金鳞卫在其中时,这份可惜在刘护心中便被一点点放大。 这样忠义的将军,偏生遇见这样狼心狗肺的君。 这世间有人无恶不作狼心狗肺,为至恶之人,也有心怀天下嘉言善状,为至善之人,可偏偏有韩元这般,龌蹉事做尽,还想博个好名声的至伪之人。 刘护微微抬手,信笺烧成灰烬,纪玖在一旁看着,终究是叹了口气。 “他想将赵家的倾覆牵扯进更多的人,若是这朝堂之上,大多人都跟赵家幺女的死扯上关系,只怕赵钧这污名,是要坐实了。” 刘护淡淡一笑,声音越发冷清,“人都是趋利避害的东西,不累及自己家族时,尚且能梗着脖子在永明殿上坚守什么为臣之道,一旦祸及自身,便都哑了,瞎了。” 他眉峰微动,转眼道:“去淮水城的人,有什么结果了?” 纪玖道:“找到一个从北境来的仵作,是当年跟着严首山一道去的淮水。” “什么底细?” “此人名王大,原是北境的一名仵作,曾有恩于严首山,此人贪财,在赵钧手下犯了军纪,被罚了板子,心里生了怨恨,后来严首山护怡王离开北境,便也带走了他。” “人可带回来了?” “正关在城外的地牢里,审着呢,此人心眼不少,严首山做的事,他倒知道不少。” “将人送去给秦昉,算是我给他的赔礼。”刘护淡淡吩咐了声,又道:“那夜刺杀赵钧的人,不是还活了一个。” 纪玖点头,“活着,却不如死了,割了舌头,断了脚筋,左手也没了,端剩了只右手,太医令去看过,原说是挺不过两日,倒是那小子命大,恰巧第二日明安侯回京,手下那位极善医毒的风伯大人去瞧过一眼,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吊住了一条命,如今人在大理寺,据说是那左司丞顾言大人亲自照料着,生怕有人下手给弄死了,只怕暗里,也有明安侯的人看着。” 刘护眸色变了几变,倒像是忽然想起什么来,“明安侯......” “你说那人还剩了一只手!” “正是。” 刘护忽地起身,墨色的眼深不见底,“派人除了他。” 纪玖正要开口,院中传来刀剑清亮的碰撞声,下一秒,门被人霍地推开,那人身着墨色玄袍,身形高而挺拔,风卷了进来,吹得那人衣袍猎猎,刺鼻的血腥味瞬间弥漫开,那人腰间的长剑依旧滴着血。 面色冰寒,眼睛黑而锋利,似是噙着几分笑意,可那笑意却不达眼底,格外淡漠。 “相爷想除了谁?” 刘护缓缓一笑,连一旁的纪玖也是一怔,随即弯身行礼,“明安侯。” 纪玖行过礼,便转身退了出去,刘护看向韩灼道:“你既下定了决心不做乱臣贼子,我便以为你再也不会踏足此地。” 韩灼看向他,“所以你用了这样的手段,以赵家为祭,铺了这条路。” “人可不是我杀的。” 韩灼唇角微动,声音十足低沉,“如恪长公主杀的,与你杀的,又有何异。” 他微微垂眼,“左右,你不是打算自己顶了罪,在这些事闹得一发不可收拾的时候,指认韩元。” “你知道了。” “一个如恪长公主,不显山不露水藏了这么多年,甚至将手伸去了南疆,不是你替她兜着,也不知道该死几次了。” 刘护不答,算是默认,默了一瞬才道:“武家一事,我确不知情。” 韩灼看向他,目光有稍许停顿,“我来找你不是为了算旧账。” 刘护倒不觉惊讶,“为了赵家。” “韩元宣了赵长欢入宫,至今未归。”韩灼垂眼,目光落在衣袍上的卷云纹,“我备了一份大礼给他。” 刘护微诧,抬眼望向他,只听他道:“相爷想做的事,我来做,想杀的人也由我来杀,还望相爷一如当初,助我一臂之力。” “和光,你要做什么?” 韩灼起身,眸色泛冷。 踏出门前,他侧脸道:“相爷当日助我出京时曾说,我母妃于您有恩。” “相爷只需记住这一点便好。” 刘护看着他的身影,高大挺拔,像极了当年那人,他自以为这些年做的恶已经让他一身热血凉透,却在看到与那人极为相似的身影时,手终是止不住轻轻颤抖。 不是铁石心肠,终究良心未泯。 其实很多时候,秦昉都在想,刘护折了一身傲骨,变成现在模样,两人从当初志同道合,到后来相看两厌,可永明殿前那一脚,倒让他明白几分,有些事本不该是他来做,却又非他不可。 秦昉攥着信笺,指尖抚上那一点未干透的新墨。 人与人的默契总是如此,生在最细微处,平易察觉不得,明明他与刘护是斗了半辈子的死对头,于此刻,他却似有所悟的明了,刘护的道。 不是所有寻求光的人,都会站在光里,有一些人不得不站在暗里,可当你回望他做过的所有事,便会发现,彼此所求皆有相同之处。 他闭上眼睛,指尖一点一点抓紧,揉皱。 所幸,在未晚时,他瞧明白了刘护那颗半是泥泞,半是清明的心。 他从笔架上取下一只笔,蘸了墨,忍着痛意,写了上表的奏书,墨迹未干时,便着人送往御史台去。 秦昉是规矩妥帖的人,这样的人做不来逼上的事,可只有这样的人在,朝臣的心才会在,文人清流,只有这样的人才能凭着几斤骨头撑着整个明靖的铮铮傲骨。 出了刘护的院子,韩灼转头回了明安侯府,沐浴焚香,换了玄墨色华袍,金丝银线绣织成的鹤纹在身侧覆了大半,腰间配长刀,缀着一方白玉。 进宫前,他让人唤了殷非来,微微颔首,开阳递上一物,是韩子清拼死从江南带出来的东西,漕运使的账本,一笔一笔写的清楚,“将这东西,送去给秦大人。” “还有一本在霓裳手中,你取了,一并送去。” 殷非抿唇,抬眼看向他,最终屈膝跪下,咬牙低声道:“求侯爷救我家姑娘。” “姑娘,也曾救过侯爷。” 他声音压得低,也深知以恩相挟这事并不地道,可他能如何,那是皇宫,赵家人手伸不进去的地方,而这世上,多的是忘恩负义之辈。 他不能说明安侯是这样的人,却也不敢说明安侯不是这样的人。 殷非抬眼望向他,明安侯本来可以顺理成章的得到这天下,没必要为了他家姑娘,当真将屠刀悬在正元帝头上,祸及此身,每思及此,他又怎敢信。 姑娘一日不回,便一日是变数。 韩灼看向他,眼里尽是冷光,头也不回的起身出去了。 开阳低低叹了声,抬手扶他起来,“你说这样的话,会伤了侯爷的心。” “赵晏是信侯爷的,你该信你家姑娘。” 当夜,鼓笙宫一片歌舞升平,各国使臣纷纷献礼,冠盖满座,宾客云集。 酒过三巡,北戎使臣起身,上禀,愿意八座城池迎娶赵家幺女入主王庭。 正元帝微眯着眼,尚未答话时,外间有侍卫匆忙来禀,沈河上前耳语两句,正元帝面色阴沉,当即跌坐回御座。 目光冷冷落在下首韩灼的身上,明安侯眼也没抬,姿态慵懒,酒杯落回桌案,发出细微的碰撞声。 他的大礼。 东西城头上,各有金麟卫十四颗头颅,暗卫十三颗头颅。 第136章 盛宴未完,正元帝起身离席,不多会,又着人宣走了酒席中独酌的明安候,由三皇子殿代为宴客,很快,气氛又恢复如前,管弦丝竹,歌舞不绝。 来引韩灼的,正是黄三,他引着人过了御花园,沿着长长的宫道一直往前,月色朦胧,洒在他身上,落在脚下每一块青砖上。 这条路,他走过。 自月华宫出宫的必行之路,也是当年他唯一的生路。 “陛下,在何处?” 他声音很淡,不辨喜怒,黄三心里却是暗暗一惊,他虽年纪轻,可这宫里多的是见不得人的丑闻,明安候在朝前即便再风光,入了这宫里,看向他眼神却总带着几分难以言喻的意味。 明安候是先太子的遗腹子,却是从宫里走出去的,只这一点,足以让这天下多舌之人揣测万分,更何况还有一个过分貌美的先太子妃。 越是如此,便越是无人敢慢待,“陛下在长宁殿。” 韩灼点点头,跟着他朝前走,未走几步,黄三却又放慢了脚步,压低了声音道:“干爹让我转告侯爷,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还望侯爷,切莫冲动。” 韩灼了然,黄信是刘护埋在宫里最深的一颗钉子。 而此时的长宁殿内,一百六十一只明烛点亮,烛火摇曳,映照在整个宫殿里,明晃晃的恍若白昼,空荡而冷清,赵晏跪在地上,背脊挺直,正元帝端坐在高位之上,目光自她身上扫过,夹杂着愠怒。 “如今这情形,可是如你所愿。” “陛下。”赵晏微微仰头,迎上他冰冷的目光,目光相撞,分毫不让,“臣女不知陛下何出此言。” “少给朕装聋作哑,你我都心知肚明。”不知是想到什么,正元帝淡淡低笑一声,“你父亲若有你一半装糊涂的本事,又何至于此。” 赵晏广袖之下的手慢慢攥紧,捏的掌心发疼也不曾松开,“臣女父亲曾教导臣女,君让臣死,臣不得不死。” “臣女谨记,一刻不敢忘。”掌心刺痛,声音却慢慢平静下来,“陛下想要臣女性命,又何须如此大费周章,一道圣旨赐下便可。” 她轻笑一声,“还是说陛下既要做着忘恩负义赶尽杀绝的行径,又要顾着仁德宽厚的名声,才做了这样一出不入流的暗杀。” “大胆!” 正元帝怒吼出声,“如今赵钧已死,赵家落没已成定局,你不过如蝼蚁一般,赵长欢,你当真以为朕不杀你。” “您可是高高在上的天子。”赵晏嘲讽出声,“有什么不敢?” 赵晏看向正元帝,眸中泛着冷意,“臣跪在这,等着陛下来杀。” “陛下敢吗?” 若是敢杀,若是能杀,不会留她性命至今日。 而当夜,她决定赶尽杀绝,也是在间接告诉这位君王,赵家并非柔弱可欺,即便赵钧不在了,可赵家这么多年的基业却还在,想要她的命,倒是该好好掂量掂量自己,够不够格。 “陛下若敢杀,我便不会在这了。” 刺杀不成,派出去的人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即便是金座之上的皇,也会心生惧意。 正是韩元怕了,才会迫不及待的宣她进宫,想将她牢牢握在手里。 因为没有人知道,赵家在京中有多少眼线,暗中又藏了多少力量。 一旦赵晏真的死了,下一个死的,又会不会便是御座之上,无仁无德的自己呢。 赵晏微微偏头,扯出一抹格外明艳的笑,眼里没有半分恭敬与惧怕,朗声道:“陛下不妨试试,今日杀了我,明日挂在城头上的,又会是谁的头颅?” “陛下不妨同我赌一赌。” “究竟是我赵家人的,抑或是...”她敛了笑,眉宇越发凌厉,“陛下您的。” “赵长欢!”正元帝站起来,指着赵晏的鼻尖怒喝道:“你放肆!” 赵晏笑了笑,嘲讽道:“这便是放肆了,看来这些年陛下在京都城安稳惯了,却忘了这份安稳是用谁的血肉换来的,我父一生戎马,恪尽职守,你见他盔甲之下触目惊心的伤疤吗,你见他一身伤痛发作却仍要披甲上阵的模样吗。” 她慢慢抬起头,望向正元帝,“我赵家一门忠烈,赤胆忠心,到头来却落得如此下场,我倒想问问您,这便放肆了吗?” “走私盐,怎不说谋反呢?”赵晏大笑出声,“还是您怕,当真将赵家逼上谋反这条路,坐实了这莫须有的罪名。” 正元帝怒极,赵晏的每一句话都像是戳在他的脊梁骨上,他恨不得杀了她,抄起一旁的瓷瓶便狠狠朝着赵晏砸了下去。 长宁殿内一阵瓷器碎裂的声音传来,沈河一顿,眸色深了几分,摆了摆手,让守在殿外的太监与侍卫,都退的远些去。 格外安静的夜里,却因身后殿中人的狂怒,让阖宫人都变得惶惶不宁。 待宫道快行至尽头时,黄三便停住了脚,立在宫墙之下,不再上前,韩灼目光自他身上扫过,一人行至长宁殿前,殿门前有层层侍卫把守,沈河也在,着人卸了佩剑,查过周身,便躬身请了他进去。 长宁殿,当年他出宫时,便是在这座宫殿里,叩谢圣恩。 记忆虽久远,却因铭心刻骨而片刻不管忘却,韩灼垂眸,宫内陈设一如当年,屏风摆件,都与他记忆里分毫不差,宫灯摇曳,正元帝身穿赤金色衮袍,头戴冕冠,静静坐在殿上,光影落在他面上,神色难辨。 殿中碎瓷洒了一地,韩灼皱了皱眉,撩袍跪倒,“臣拜见陛下。” 正元帝摆了摆手,示意他起身,韩灼垂首而立,“你在南疆,见过武良了。” “可查出什么了?” 韩灼抬眼,平静道:“武良受陛下指使,撺掇西日阿洪再起内乱,意在逼我杀尽南疆所有王族,趁乱揽权,将南疆彻底变成明靖属地,如此说来,臣怕是让陛下寒心了,南疆世族,权力更替,臣选的仍是南疆人,而王族的旁支,也活得好好的。” 正元帝看向他,“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韩灼听着这话,回道:“可无论北境或是南疆,都是明靖的子民,是不是异族又如何。” “和光,你以前,不是这样。” 韩灼垂眸不语。 他所成,却绝非他所愿。 曾经,人间于他,不过是炼狱而已,活着只为心中所恨,后来,他心中有了执念。 闯过雪岳山,于漫天风雪中奔逃,也不曾减去半分。 他记得北戎雪原之上,夜色浓稠,狂风呼啸,真神庙内,他周身染血,放下屠刀,求过神明,不能活,便与那女子双双死。 正元帝叹了口气,复又平静,“北戎人的提议,你怎么看?” “八座城池换一个赵长欢。”正元帝冷笑一声,倒又是想起方才跪在殿中狂妄不羁的女子,冷声道:“就她也配。” “怎么不配呢?”韩灼淡淡开口,“她祖父一生戎马,自卒做起,领兵作战无数,直至战死月云关,死而不倒,尸首立在月云关的城楼之上,敌军降旗以示敬畏,她父亲年少披甲,护江山,长年征战,在明靖权力交替之际,挡住了北戎的进攻,如此说来,陛下的皇位,倒有赵家一份功劳。” “北境上百年,头顶飘着的,都是她赵家的军旗,战场厮杀冲在最前面的永远是她赵家人,大雪霜冻不吝钱财救济灾民的依旧是她赵家,风雪连天,黄沙漫漫,在那等苦寒之地,他们一守就是上百年,陛下不是也心悸,所以迫不及待要除了赵钧,召赵家子弟回京,军权、兵符在手又如何,若是逼急了,即便赵长欢一介女子,陛下且看看,她能不能将这天翻了,更何况她赵长欢,又哪是寻常女子,女子之身,将帅之才。” 话听到尾音,正元帝的面色猛地变得惨白,韩灼抬起头来,“不配吗。” 最了解北境的,不是御座端坐的王,亦不是朝堂之上尸位素餐的臣子,而是以命相守,寸步不让的将军。 “我若是北戎王,娶她又何止八座城池,北境十八座大城,三十余座小城,若她有心,尽可双手奉上,陛下以为到那时,北境那些守过赵家恩惠的百姓、将士,会如何。” 一个罔顾百姓性命忘恩负义的君王,一个血肉相护重情重义的将军。 正元帝面色已经极为难看,“你倒是瞧的清楚,既然看得明白,便替朕除了这心头一患。” “朕知道于杀人一道,无人能再比得过你,除了赵家二子,断了赵家这祸根。” 赵晏静静站在殿后的宫幔之后,顺着朦胧而模糊的视线望去。 “臣不愿。” 正元帝微眯着眼,斜斜睨向他,声音已失了沉稳,约莫是有些气急了,“你知道,朕许给你的将会是什么?” “知道。” 正元帝暴怒的声音响起,“永明殿上,九五至尊,韩灼,你为何不要?” 韩灼看向他,眸中闪过莫辨的神色,嗓音冷淡,“脏。” “住口。”正元帝像被刺中什么一样,暴怒之后又很快平静下来,似是魔怔了一般,“你果然知道了,你身上流着的,是我的血,为臣为子,你都该替我除去赵家。” “军权在握,皇位又有何忧!” “四海升平,烽烟消散,江山盛世,天下太平,我比不上他的,你会替我做到。” “还请陛下慎言,切勿污了我母妃清名。”韩灼声音淡漠,他抬眼看向那双与他有几分相似的眼睛,一字一句道:“臣有父亲,端正廉方,仁德宽厚,臣的父亲,是故去多年的先太子。” 那个人很好,礼贤下士,含仁怀义,好到刘护每每提及,言语目光皆是惋惜。 “臣幼时在月华宫,不太好,自母妃故去,臣便知道,这天下,臣已是孤身一人。” 正元帝看着他,浑身止不住发抖,牙齿咬的咯咯作响,终于跌坐在地,眼睁睁看着他朝殿后走去,拽着宫幔后的女子,一步一步走出了大殿。 那是他跟阿月的骨血,入宫八个月,阿月诞下一子,太医令奉了太后密诏,谎称孩子足月,他以为是先太子的遗腹子,便眼睁睁看着韩灼在月华宫里受尽折磨,照看的宫女心疼,也会在他临幸月华宫时,让他怯生生的喊一句“父皇”。 当时他只觉得膈应,他看着他,便能想起那个自己望尘莫及仁德无双的兄长。 而在阿月不顾性命故意摔了他的孩子时,他对韩灼的恨意便达到了巅峰。 阿月自戕,他对韩灼更是不闻不问,连月华宫也成了他心上触目惊心的一道疤。 那些宦官不男不女,又最喜貌美的男童,折腾人的法子,残忍至极,起初也有人不忍心向他禀过两次,他只当没听见,这宫里多的是见风使舵的人,一句淡淡的不太好,又怎能轻易掀过,他造的孽,韩灼受的苦。 夜风呼啸,穿过大殿,吹得烛光晃动,正元帝心口犹如刀绞,晃动的阴影之中慢慢映出阿月的模样,他按上胸膛,一口鲜血喷出,五脏六腑翻搅着痛意,生生疼昏过去。 书房的灯烧了一宿又一宿,秦昉伏案至深夜,每每看着韩灼送来的账本,偶尔也会心悸难当。 他闭了闭眼,想起许多年前,刘护还与他并肩时,曾说过的一句话。 “烂在根里的东西,怎么养也好不了。” 自此,他做了权臣,他做了直臣。 第137章 韩灼牵着赵晏,一路出了宫,这一路,一字未言。 直到回了明安候府,韩灼都不曾说些什么。 而还未及她说些什么,那只握着她的手便慢慢松开了,开阳等在门前朝她略略点头,像是有事要禀。 在韩灼背影快要消失那一刻,赵晏终究没忍住。 “韩灼。”她朗声道:“你是不是生我气了?” 那抹身影一顿,却迟迟没有回应,下一秒便毫不迟疑的跟着开阳朝着书房方向走去。 赵晏暗叹一声,垂下头去。 横得过正元帝,摆不平明安候。 “姑娘。”低低一声轻唤,赵晏缓缓抬眼,对上一双焦惶的眸子,没等她回话,殷非便冲上来,轻轻揽了揽她的肩。 赵晏淡笑,抬手拍在他的胳膊上,轻声道:“没规矩,我这不是好好的。” 殷非收回手,声音低哑,“那皇宫是什么随意能去的地方吗,明知道那位不安好心,姑娘怎敢冒着样大的险。” 赵晏抬脚,朝着西侧的院落走去,“正元帝敢从明安候府带我走,他便不会轻易对我动手,只有没价值的筹码,才会被轻易除掉,而我兄长在北境,我身负赵姓,即便他再忍不住想要杀我,也只能像那晚一样,刺杀。” “等我死后随意再编个由头,便算是对赵家的交待,而如今的赵家即便存疑,却绝不会轻举妄......” “姑娘。”行至长廊拐角处,殷非伸手一把拽住了她的胳膊,“你事事算的清楚明白,可想过那一分疏漏,姑娘觉得,自己能从宫里全身而退的把握有多少?” 殷非脸色阴沉的可怕,赵晏略略思忖,道:“九成。” “哪还有一成呢。” 赵晏垂眸,还有一成便是正元帝恨极了赵家,不管不顾也要取她性命。 “迟早要明刀明枪对上,躲着并不是上策。” “立于危墙之下,不顾性命,便是姑娘的上策。” “殷非。”赵晏低叹了声,轻轻唤他。 “姑娘不会为自己而活。”殷非别开眼,“旁人的性命在姑娘眼里都金贵,只有姑娘自己,一直在搏命。” “那你便为赵家、为明安侯、为北境千万的将士、为天下的百姓活着!” 为我活着。 话落,喉头有丝丝腥甜,殷非便转身要走,赵晏眼疾手快的转身挡在他身前,扯出一抹讨好的笑,“我保证,下次绝不这样了。” 赵晏轻咳一声,见殷非没有半点松动的模样,显然对她这张口就来的保证毫不信任,慢慢让开,自言自语道:“行吧,看来这宗正寺,我得自己去了。” 果不其然,话音刚落,一只手便从身后抓住了她胳膊,用了十足的力,捏的她不由皱了皱眉。 殷非抓着她,却不说话,只是静静望着她,看得她心里发慌,解释道:“我得去宗正寺见韩煜。” “如恪长公主暗通北戎,还有私盐案的事,我得去问个清楚。” 殷非看着她,顿了一秒,慢慢松开了手,“我随你去。” 两人并肩朝外走,“我娘亲可安全送出城去了?” “嗯,也照您的吩咐一道送走了阮姑娘。” “赵家的事处理的怎样了?” 殷非面无表情,“朝廷来了人抄家,府中的奴仆按您的吩咐遣散了,可大都不愿走,安排在秦大人的庄子上了,府中的管事也都安排在商行了。” 赵晏撇撇嘴,“你呢,消气没有。” “没有。” “殷非,对不起。” 男子低咳一声,淡淡道:“消气了。” 赵晏轻笑出声,夜幕四垂,有两道身影悄悄自明安候府后墙翻了出去。 明安候府的书房内,开阳递了刘护送来的信笺过去,低声道:“相爷的意思,是求侯爷留如恪长公主一命,这些年,所行的这些错,他会认下。” “相爷说,如恪长公主做的,便是他做的。” 韩灼目光扫过信笺,指尖一扬,火舌卷上,很快便化为灰烬。 “私盐案的银子呢,查的如何?” “正在查,仍有奇怪之处。”开阳一顿,递上一份名单,“这是所有牵涉其中的京城官员,大大小小竟有不下二十位,这些人在朝中立场鲜明,都是陛下一派,家底也派人去探过了,平时瞧着不显山不露谁,实则家底丰厚,绝非朝臣俸禄所得,虽是贪了不少,但跟账本上所记,不过九牛一毛。” 开阳垂眼,“那些大笔的银子具体去向何处,雨师正在查,如恪长公主那边,风伯也正在审,不过想来,应当是很难有结果。” 韩灼略略点头,眸色微变,“我记得陈进的账本里有韩煜一笔账,挽香阁里一掷千金的盐商拿着的也是怡王府的腰牌。” “这条线可曾查出些什么?” “不曾。”开阳摇头,“霓裳去查过,但怡王殿下为人警觉,不得其法。” “怡王如今在宗正寺?” 开阳点头,韩灼起身,淡声道:“去趟宗正寺。” 临出府前,韩灼望着西院微亮的烛火,在廊下停住了脚,未再往前一步,开阳看着他,低声询问,“主子,可是要去西院瞧瞧。” 韩灼不语,目光落在那豆灯火上,他神情淡淡的,孤身立着,周身却是带着慑人的凌厉,骨子里的冷意散发开来,开阳看着他,一朝又像是见到当年在南疆时侯爷,孤冷,不容靠近。 侯爷已经很久没这样过了,赵晏的出现像是意外,却又像是命定一般,执手并肩时,主子的心是热的,血也是暖的。 可今日,唉,开阳暗叹一声,却听韩灼道:“北河自南疆回来了?” “前些日子刚回来,他心里不舒服,自请调去风伯手下了。” “让他滚回来,调去赵晏身边。” 开阳点头应下,韩灼收回目光,面上没什么表情,“让人将饭菜送去西院,东院的汤池备下药浴,泡了去乏,着风伯去见她,不必等我。” “是。”开阳了然,侯爷这是心疼赵晏了,虽然还气着,却也是心里牵挂着,事无巨细,面面周到。 窗外月浅云深,树影摇曳,正是天气转寒的日子,白日里尚有几分热意,到晚上却是真正凉了下来。 夜风卷过,吹得树叶打着旋掉落。 宗正寺是掌管皇家事务的地方,算不上多简陋,可对于这些皇室贵胄来说,终究是苛刻了些,囚禁于此,困于一方天地。 而她也从未见过这样的韩煜,青丝凌乱,白衣落拓,就这样仰面躺倒在院中的石阶上,滚落在脚边的酒坛,有三四个,而他并非擅饮酒的人。 “姑娘” “他喝醉了。” 赵晏抬手准备去扶他,却见韩煜指尖动了动,喉咙里模糊不清的呢喃着什么,赵晏微微弯腰,那几个字清晰的落在她耳里,“晏晏...错了...” 韩灼醉眼朦胧的看着眼中的虚影,抬手死死抱了过去,一遍一遍呢喃着,“我错了。” 她的手就这样僵在他肩膀上,脑子里有一瞬空白,任由他抱着,这句错了,她等了许多年,等她回过神,抬手抚上面容,触手却是一片冰凉。 “去取凉水来。” 赵晏声音极淡,殷非得了令,不一会便提着木桶过来了,韩煜抱的死紧不肯松手,没时间等他酒醒,赵晏抬眼,目光清澈,“泼。” 殷非看着她的目光便知道她在想什么,扬手半桶冷水从头浇下,在凉风四起的夜里让人生生打了个哆嗦,抱着她的人也猛地睁开了眼,目光掠过她时不由一顿,随即闪过一抹暗喜,“晏晏。” 赵晏看向他抱在她肩膀上的手,韩煜回过神,因为他的动作,女子正大半个身子倚在他上半身,发丝上沾了冷水,颇为狼狈。 韩煜连忙松手,殷非将人一把拽起,身上的披风也解了盖在她身上,赵晏皱皱鼻子,将披风系紧了些。 “我来见你,可不是为了看你耍酒疯。” “你先去更衣,我在茶室候着。” “殷非。”赵晏微微侧眼,“你守着院子。” 建盏黑瓷,茶之圣器。 百种茶味,赵晏尤爱普洱,面前的小炉火苗蹿动,茶味浓厚。 赵晏执起一只茶碗,自碗底微微裂开的细纹,一直蔓延上来,明明已经碎了,却仍以这种支离破碎的模样存在着。 赵晏看着火炉上煮沸的茶腾起缭绕的水雾,韩煜在她身边坐下,看着她掌心的茶碗,眉目微舒,“你送信给我说,前缘尽废时,失手打碎的。” 韩煜看向她,“碎了,我也舍不得。” 就像他跟她,痛苦纠缠,彼此折磨,他也不肯放手。 “韩长风。”赵晏平静开口,“你还喜欢我吗?” 韩煜微微一愣,眸子里瞬间有了泪光,他知道她要说什么,却仍毫不犹豫道:“喜欢。” “我不喜欢了。”赵晏轻轻一笑,“前世你欠我的,今生还够了。” “赵长欢,别说了。” 韩煜喊她的名字,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又像是痛苦至极。 “我不怪你了。” “别说了。” 爱恨都是纠葛,她想放过自己,也放过他。 可她怎么能这般轻易的放手,韩煜望向她,眼里多了惊惶与愤怒。 “我没想过让你死。” 赵晏提着茶壶替他斟茶,淡淡重复了让他心惊的话,“我不想让你死。” 韩煜抬眼,认真看向她,赵晏将茶盏推至他手边,“韩灼跟你有玄天的仇,可我一次又一次拦在他刀前,以各种理由,即便我不愿承认,可我从未想过要你的命。” “时光倒转,死去的人以完好的姿态出现在我面前,而这一次,赵长欢是赵晏,韩长风也还是韩长风,我给了赵长欢一次机会,也该给韩长风一次机会,新生的机会。” 韩煜垂着眸,始终没开口,拳头握紧复又慢慢松开。 赵晏喝了口茶,目光清明,静静看着他,“我想知道,所有的事。” 韩煜嗓子发涩,却是听着她的话,淡淡笑了,问了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晏晏,现在的我,好吗?” 赵晏看着他,眼前的人像一块苍白而破碎的琉璃,可她知道,这是韩长风最想成为的模样,纵此身玉碎,不愿折风骨,她轻笑,“好。” 韩煜也笑,笑得心肝俱痛。 脑海中是谁在唱,意满少年志,豪气踏山河,愿以此身血肉,誓死护明靖。 韩煜微倾身,握住了赵晏垂着的手。 屋外的身影微动,殷非苦着脸,一旁的开阳面色也不大好,撞上这样的情形,说什么好像都不太妥当。 “夜里凉,早些带她回来。”话落,那抹身影便很快消失在风里,像是没来过一样,院中又复平静。 明安侯府书房的灯依旧亮着,赵晏回府时,已过子夜,韩灼还在书房跟开阳、钧天他们议事,风伯摇着扇子坐在院子里等她,见她回来,轻声咳了咳。 “你怎么在这?” 风伯翻了个白眼,没好气道:“来给姑奶奶你请脉,我在院子里吹了一个半时辰的冷风。” “抱歉。”赵晏伸了胳膊给他,“是侯爷让你来的?” “你说呢。” 风伯松开她的胳膊,“无大碍,别太劳累了。” 赵晏目送他背影远去,刚一回头,却见人又走了回来,朝她笑道:“男人嘛,还是得哄,可是你惹了那位爷不高兴,兄弟们没道理受你拖累不眠不休啊。” 赵晏张了张嘴,刚要说什么,却又被打断,“侯爷没喜欢过别人,他是真的喜欢你...你可别犯傻,伤了他的心。” 说完,又风风火火的走了。 赵晏进了屋,看着满桌凉透的饭菜,心沉了又沉。 想起刚出宗正寺,殷非的低语,明安侯来过,很快又走了。 广袖之下握着茶碗的手,松了又紧,终于捏了一手碎瓷,她愣了愣,将鲜血淋漓的手伸出来,大半个茶碗摔在地上,面目全非。 第138章 烛光微动,屋中的青瓷瓶在微光之下泛着柔和的光泽。 门外脚步悉疏,有人掀帘而入,风伯走了进来,背着药箱,面色阴沉的不像话。 “姑奶奶,我让你哄人,可没让你自残,你......姑娘家家的,好歹爱惜些自个。” 他取了镊子,微微皱着眉,“不是挨刀挡剑,就是搞得血肉模糊,你也够能折腾的。” 赵晏不语,掌心摊在他面前,目光却落在地上碎了一地的瓷片上,没什么心思回应他。 “疼。”陷在皮肉里的碎瓷片要挑出来,尖头的铁器得拨开皮肉一点一点的取,赵晏皱着眉,手下意识蜷了蜷,风伯看着她,毫无怜悯之心。 “伸开。” 又是尖锐的痛意自手心传来,赵晏疼得眼角泛泪,将手抽了回来,“风伯,你是不是故意的。” 风伯挑挑眉,轻呵了一声,目光瞟向地上,“建窑的黑瓷,我可不记得明安候府有这样的好东西,值得你碎了一地目光都不带移开的。” “我没有......” 身后细微的响动传来,生生打断了赵晏的话,她转过身瞧了韩灼一眼,复又回头朝着风伯使眼色,示意他闭嘴。 风伯对上她的眼神,却是不怀好意的笑了,“你既是疼的厉害,看来我手还是不够轻,主子向来手轻,便劳烦主子替你挑吧。” 赵晏张张嘴,朝他做了个口型,风伯也不恼,将工具留下,行了个礼头也不回退了出去。 屋子里瞬间安静下来,韩灼接过桌上的镊子,握着她的手腕,轻轻抬到灯下,慢慢挑着嵌在掌心里的碎瓷,他很认真,眉轻轻蹙着,动作也很轻柔,赵晏看着他,竟一点也不觉得疼。 两人谁都不曾讲话,韩灼垂着眸,满眼都是她血红的掌心,清水处理过,显出深浅不一的小伤口。 自宗正寺回来,韩灼脑海里闪过千百个念头,可是他心里清楚,赵长欢的喜欢不是假的,赵长欢的爱不是假的,即便他心里清楚,却也还是,忍不住去想那一幕。 明知道是嫉妒生出来的鬼祟,可他依然克制不住。 他对眼前这个人,无法言说的占有欲以及嫉妒心。 他心中渐渐因这人生出执念,养出了贪念,因为她而开始不安,开始恐惧,开始有那些平凡细微而极其难控的情绪。 几天之内,他眼看着她被刺杀,星夜兼程的赶回来,也是怕她出事,没有人知道,他在一进京听到她被韩元带进宫时,整颗心都在发颤,他怕自己在她面前失态,怕自己口不择言,明明已经不安到极致,依旧佯装无事去了书房议事,直到在宗正寺,韩煜伸向她的那只手。 像是寒夜里泼向他的冷水,冰寒彻骨。 那一刻,他几乎抑制不住自己,南疆三十二剑,他觉得轻了。 恶念终是压过了理智,韩煜就像插在他心上的一根刺,拔不掉,却让他疼痛难当,连痛呼都做不到。 而他能做的,只有逃似的离开,不去看,不去想,不去揣测。 可人心里长了妖怪,不时在耳边低语。 而这些碎瓷,扎在赵晏掌心,一样扎在他心里。 良久的沉默,终于在挑完最后一块碎瓷时打破了,赵晏看向他,“阿灼,你饿吗,要不要吃东西。” 她唇角带笑,清艳的面容越发生动起来。 韩灼凝眸看了她半响,替她上好药,取了纱布仔细缠好,淡淡道:“我不饿。” “我饿。” 说着,赵晏朝他抬了抬手,“伤在右手,握不了筷子。” 韩灼看着她,道:“我找下人伺候你。” “我不要别人。” “只要你伺候。” 女子微微仰着脸,笑容肆意,“你不愿意,那我找别人了。” 韩灼终于无法忍耐,有一股火在他心间腾起,猛地抬眼看她,连声音都提了些,“你想找谁。” “韩煜,还是袁纥律。” “赵长欢。”韩灼抬眼看她,却是没了话,眼角微微发红,慢慢别过头去。 他过往是独行在尸山血海里的人,每一步都走的鲜血淋漓,长路漫漫,不见天日,更不知何时到头,上天薄待他,母不慈,父不仁,他该是烂在月华宫里的淤泥,可每每提及赵长欢,都会让他想起钟鸣山上师父常说的那句话,因果机缘,今日苦果焉知不是他日善缘。 千山万水,萍水相逢,本该擦肩而过,却因一次次留意,便将心给了出去。 北戎生死相携一遭,终是他起了贪念,这个执剑挡在他身前的女子,成了他的执,他的欲,贪嗔痴自她而起,无法可解。 以前他觉得,人间是炼狱,死是解脱,而今人间是炼狱,赵长欢才是他的解脱。 他尝遍苦果,只愿得赵长欢一个善缘。 赵晏微怔,韩灼时常连名带姓的喊她,或生气或无奈,却只有这一次,让她觉得,韩灼是因为委屈。 “青梅竹马,救命之恩,是不是哪一个都能越过我。” 听到这话,她微微一愣,韩灼握着镊子的手慢慢收紧,在她尚在怔愣时,他艰涩开口,“你是不是,还喜欢他。” 话听到这,赵晏呼吸一窒,心里有些慌乱,在这场情爱里,患得患失,惴惴不安的人,从来都是韩灼,主导者是她,对这段感情生杀予夺的人也是她。 她喜欢他,却没有他喜欢自己那样喜欢他。 而韩灼自幼时的遭遇,让他注定在这段感情里,不安而惶惶。 赵晏伸手握住他的手,唤他,“韩灼。” 她坐直了身子,一点一点靠过去,眸底映出韩灼那张轮廓鲜明的脸,偏头,堪堪停在下巴处。 “真是......难哄啊。” 赵晏微微叹气,笑着仰面,温软的唇瓣迎上去,软软印在韩灼的喉结上,喉头滚动,莫名的快感直冲头顶。 “哄好了吗?”女子浅笑着,眉眼都是笑意。 韩灼不语,眉目似有松动,目光落在她脸上。 赵晏低叹了口气,起身朝外走,刚走两步,便被人拽住了裙子,“去哪?” 她回头,看着他落在自己裙衫上的手,“太晚了,麻烦别人不太好,我去后厨看看还有没有能吃的。” 韩灼目光落在其他地方,脸上没有什么表情,道:“我去,你跟着。” 在他的目光所及,才是安心的。 他声音淡淡的,表情淡淡的,倒看不出消气了没,率先出了屋子,赵晏小心翼翼跟在身后。 君子远庖厨,赵晏从没想过,明安候会藏了这样一手好厨艺。 小厨房里烛火都熄了,明安候府原就冷清,此时入了夜,便更安静了,昏黄的灯下,赵晏搬着小板凳坐在锅炉前小心的照看火候,韩灼站在灶台前,衣袖轻轻挽起,露出一截手腕,水汽缭绕中,细细的面落进锅里,慢慢煮着,不一会鲜美的肉汤的香味便飘了出来。 灯火不明,模糊了韩灼的面容,让他周身的凌厉都变得柔和几分,赵晏想起那句,嫁作他人妇,洗手作羹汤。 这样的岁月,才是人心最安静的向往,平淡而乏味,却是惊惶岁月里难得的细水长流。 “那茶碗,是我年少时送给韩长风的,他将它还了回来,韩灼,它碎了。” 耳边只有柴火的噼啪声跟肉汤滚开的滋滋声,赵晏垂着眼,看着跃动的火苗,轻轻扒拉了几下。 “知道了。” “赵长欢,面好了。”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了沉寂的厨房,随即坐在了庭院中柳树下的石凳上,月光惨淡的落在两人身上,影影绰绰。 “好吃吗?” “嗯。” 她低头,咬断了韩灼筷子上的面,喝完了最后一口汤,散落的月光与腾起的热气模糊了她的眉眼,眼眶莫名发酸。 “韩灼,你给我煮一辈子面吧。” 韩灼看着她,面前的女子就那样,第一次在他面前,嘴里塞满了面条,笑着泪流满面。 因为幸福,因为感恩,也因为韩灼。 清瘦的身影在月色被一点一点拉长,廊下的风灯明明灭灭,韩灼却第一次无比清晰的感知到,面前这个人最细微的情绪,赵晏始终像一把坚韧的剑。 而此刻,格外鲜明,她的爱恨,她的脆弱,都原原本本摊在韩灼面前。 清冷的月透过青墙上精致的雕花菱格,落在地上,投下一片精致的花纹。 “此间事了,你要不要嫁我。” 韩灼黑眸抬起,看着赵晏,薄唇轻牵,笑意若有似无,道:“想要个名分。” 他的眸光落在赵晏的面上,微微侧首,慢慢低下头,像是说了再平常不过的一句话。 赵晏心中一滞,轻轻嗯了声。 韩灼挑眉看向她,放下了筷子,慢慢凑近她,他眉眼生的精致而漂亮,平素里多是凌厉,显得盛气凌人,而此时眉眼皆浮笑意,便像是明靖最明艳风流的一幅画,一颦一笑都是风情,赵晏看着他根根分明的长睫毛,心跳的越来越快,韩灼离得越来越近,墨色双眸带了笑意,温热的鼻息喷洒在她面上。 夹杂着浅淡的冷松香。 呼吸缠绵,韩灼静静看着她,右手朝后摸去,抵住了她单薄的背。 吻落在她唇上,绵软而清冷。 她直起身,微微仰头回应这个炙热而急促的吻。 韩灼揽过她的腰,抱她到膝上。 爱意敞在夜色里,只有当夜的月瞧的清楚。 日光晴明,照得一片亮晃晃的,落在庭院里,泛着清和耀目的光。 赵晏睡得昏昏沉沉,欢愉之后的疲乏带出了这段时间所有的劳累,梦里翻了个身,触碰到什么东西,温暖而坚实。 她朝着旁边蹭了蹭,翻身抬手一把抱过去,冷松香扑鼻而来,她安心的拱了拱,复又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却是天色微暗,赵晏抓了抓脑袋,不知人间几何。 “什么时辰了?”她瓮声瓮气道。 “刚过了巳时。” 床边不知何时点了盏灯,烛光微亮,赵晏微微抬眼,一张轮廓鲜明的脸映入眼帘,五官深隧,清隽冷冽,每一笔都似精雕细琢,剑眉星目,墨色的眸低垂落在她面上。 看样子是早就醒了,却也不惊动她,静静躺着等她醒。 赵晏揉了揉眼,目光逡巡一圈,莲青色的里衣不知何时被换成月白色的裙衫,此时正卷起来大半,纤细的腿露在外面,紧贴在韩灼腰上。 她愣了愣,随即将腿挪开,拽了拽被子,脑袋凑近了些,漾出一个明艳的笑,“侯爷喜欢给人换衣服?” 韩灼垂眸看她,眸光已恢复平素里的淡漠,“不喜欢。” 赵晏抱着被子,嘴角轻翘,笑道:“哦......” “你不穿衣服抱着我,我睡不着。” 他不是圣人,爱人在怀,轻易便能撩拨着他的每一根神经。 韩灼起身下榻,赵晏明白过来他在说什么,脸忽地就红了,拉起被子蒙住脸。 身下忽地有些凉,韩灼坐回床榻上,探指将她的裙摆往上卷了卷,冰凉的指尖碰在她腿上,赵晏脑子一懵,浑身直颤,脚趾头不由蜷了蜷,“你...干什么。” “涂药。” 冰凉的感觉从膝上传来,她扬手掀起被子,撑起身顺着韩灼的目光看过去,白皙的肌肤上,青青紫紫的伤落了一大片。 手掌盖在膝盖上,轻轻揉着,不一会冰凉的药膏便成了火辣辣的。 赵晏明眸微闪,目光灼灼看着他的动作,动作熟稔细致,又极其专注,一定是她在前世吃尽了苦头,今生才能换这样一个人来爱他。 白嫩的足踩在韩灼大腿上,轻轻踹了踹,抬手去抓他的裤腿,触目惊心的疤痕露在眼底,她瞧了一眼便转开眼去,眸子发涩。 “你腿上的伤,我都不敢看。” 韩灼看向她,见她眼底的心疼,嘴角轻轻翘起,黑眸掠过一丝清浅的笑意,“那就别看。” 第139章 茶上了五盏,侯了一个半时辰,纵是明安侯府的茶再香,袁纥律也是一口都喝不下去了。 饶是袁纥律再温文尔雅,此时也是有些坐不住了,终是没了耐性,抬手按了按眉角,朝着一旁的殷非道:“你家主子何时来?” 十月金秋,风伯终于放弃了不离身的扇子,难得的佩了剑,风流少些,英气多些,此时捧着茶盏静坐一旁,不言语时,倒有几分京都世家子的风光霁月。 但也只限于他静静端坐时,一说了话,端的还是风流倜傥不着边际的模样,他举着茶盏浅浅抿了口茶,垂眸道:“公子若是有事忙,不如下次再来。” 殷非斜了风伯一眼,略略颔首,歉声道:“这个时辰,想来是快了,还劳公子再等等。” 袁纥律点头,心里到底还是牵挂赵晏,昨夜宫宴之上正元帝不轻不重一句容后再议便将话推了回来,守在赵家别庄外的人来通禀未曾见马车进出,倒是林直手下守在宫门外的车夫瞧见明安候府的马车上坐着一位姑娘。 他便了然,明安侯府马车上的女子不有是第二人。 即便京都人生地不熟,可随他们一道入京的也有常年往返京都城的商人,几乎暗访了整个京都城,都无音信,如此想来,她若是在宫里,倒也难怪耳目不及。 此来见她一是心里记挂,二是为了议事,北境一战压上了几乎北戎多半的兵力跟钱财,而让他那个好兄弟如此疯癫而狂妄的缘由却在明靖。 思及此,他眸色不由冷了冷,袖间的信笺似乎在发烫,北境疫病是人为而非天罚,通敌叛国,里应外合的,又何止元和真一人。 一个要北戎江山,一个要明靖倾覆,倒是各有所求,各取所需。 “无妨,我此来行了近一个月的路程,这一时半会自然也是等的。”言律抬眼,眸色又恢复了浅和,淡的像一汪水,他放下了手中的茶盏,面上没有一点不耐。 心里却是不由因此情景笑了笑,这位明安候给的下马威,倒是跟外界所传大相径庭,那样一个征战沙场,手染鲜血的铁血将军,原来于情爱一事上,跟他亦无两样。 他微微抬眼,落在屋外淡青色的天上,斜风细雨,水雾寥寥,这样是不是在那人心底其实也有他的一方位置,才会让那位惊才绝艳的明安候跟他玩起了这样的小把戏。 风伯却是淡淡摇了摇头,唇边浮起一抹戏谑的笑,主子打的什么主意,殷非看不清,他却是一清二楚,有人暗地里打听赵家幺女的消息昨个早便送进了府,知晓了那人是谁,主子也不出面,就暗地里看着北戎这位新王在京都折腾,一将赵晏带回府,便立刻给情敌放了消息,果不其然这位巴巴赶来,而主子又上演了一处自此君王不早朝的戏码。 他低笑了声,看来北戎王愿以八座城池求娶赵长欢入王庭还是刺激到了自家主子。 才能让他们英明神武,冷情冷性的明安候做出,如此幼稚的事情。 只是这样让人等着也不是办法,倒是让南河一早去禀了,人到此时也不见来,必是被主子不动声色的拦下了。 他递了个眼色给一旁的殷非,俯耳过去低语道:“南河估计没将消息传到你家姑娘跟前,这好歹也是北戎的新王,又是你家姑娘的客人,如此晾着,只怕不太好,要不你亲自去请一趟。” 殷非被坑害了几次,倒也不见恼,扫了他一眼,冷冷道:“你去。” 这等好事,难得风伯每每第一个便想起他来。 风伯轻啧了一声,余光一瞥,却见北河领着许小山一前一后进了正厅,朝着上座的袁纥律行了礼。 “师父。”许小山在他面前跪下恭恭敬敬磕了个头,一个多月不见,这孩子倒像春天里的柳树一般蹭蹭往上长,风伯抬手让他起来,眼里是藏不住的笑意。 谁知道这不懂事的熊孩子手里还握着赵家的令牌,侯爷假死北上的事当时是能瞒则瞒,却不想这机灵鬼,写信送去了平城,将赵晏招来了南疆,差点捅了大篓子,彼时他们还在北疆,初闻消息,连他亦是一惊,生怕主子罚的太狠,丢了小命,倒是先下了手,让人连夜将许小山扔去军中,也是他这个做师父能尽的一点心。 后来回了京,俗事繁多一时没顾得上,他倒也一直随北河待在军营里,不想此时倒回来了。 “怎得回来了?” “想师父了。” “臭小子。” 风伯起身,朝北河点了点头,“回来了。” “嗯。” 他抬手拍了拍北河的肩膀,黑了,也瘦了,“回来就好。” “主子歇在西院,你去复命,顺便禀一声赵晏,贵客已候多时。” 北河应了声转身便走,殷非瞧了风伯一眼,神色不明,风伯轻笑,“有些心思迟早得歇了,早或晚又有什么区别,北河倒是明白,就不知他对自个是不是够狠,言公子你说呢?” 元和律看向他,淡色的瞳上泛着浅浅的青色,平静而温和,“可有些东西,又绝非心狠便能说舍就舍,终究是心上的一个人,而不是身上的一块肉,轻易便能割了,风公子觉得呢?” 风伯抚掌而笑,“公子通透。” 心中却不由暗道,主子这位情敌,倒是为劲敌。 有的人芝兰玉树,温润如玉,坦荡的像明月一般,家世才学世所罕见,对着这样的人,你甚至不能说他不好,也难怪自家主子因此心意难平。 而此时的西院,赵晏正伏案写信,一封送往北境给父兄,一封送出城给母亲,韩灼在她身后,临窗的长案上,也正提笔写些什么。 第三封,她蘸了墨,却迟迟未下笔,墨水落在信纸上,印出一片墨迹来,她低叹了口气,搁了笔,仰倒在软枕上。 “怎么不写了。” 赵晏叹了口气,挪了挪身子,“不知怎么写,言律毕竟是北戎的王,而他这人又向来重情,即便袁纥桢是一次次想要他性命,他也不曾想过赶尽杀绝,这个不像兄弟的兄弟,他自己其实看得极重。” “兄弟阋墙,手足相杀,是他最不愿见到的。” 明明彼时在北戎,可以借她之手以明靖之名除了这个心腹大患,言律却依旧选择了饶恕。 有的人穷其一生谋划的是冰冷的权力金银,将自己变成了面目全非的怪物,而有的人却执念于心中那一点善意,愿置性命于身外。 所以,言律始终给袁纥桢留了一条活路,即便这条活路可能会成为他的死路。 “而我写信,不知该写给北戎王,还是该写给言律。” “天家事,本就是天下事,更何况...”韩灼未停笔,淡淡道。 赵晏看着他,手撑在下巴上,青丝未绾,随意披在身后,滑下肩,顺着青底银纹的领口垂散在胸前,微微挑眉,等着他说完。 “既然坐上了那个位子,他便先是北戎王而后才是言律,手足骨肉,终究不能越过一个君字。” 赵晏低叹了声,想起尚在北戎时,言律曾言,此生志向,教书育人而非冰冷王殿上的孤家寡人,提笔道:若有幸做教书郎,何人愿做北戎王。 “昨夜宫宴上,北戎使者上表,愿以八城迎你入王庭,你怎么看?” 手中的笔顿在最后一字上,赵晏停笔,缓缓抬眼,狂妄而不羁道:“言律可真小气,我又何止值八城。” “就为这,昨晚某人发了好大一通脾气,腰差点给我掰折了,如今可消气?” “阿灼......” 韩灼唇角勾起,默默垂了眼,赵晏却弯身凑过来,笑得狡黠,“侯爷,你怎得不看我?” 淡淡的暗香浮动,到处都是她的气息。 韩灼放下笔,抬眼看她,衣裙轻薄,纱裙鹅黄色,面若醉染胭脂,犹红似白,衣领微微敞着,雪色的肌肤,瘦削的肩,微隆的雪胸,再往下腰肢柔软。 笑意盈盈,眼似含妖,端的是风流模样。 韩灼起身,拿起屏风上的披风,将赵晏整个人裹了进去,指尖仔细系好细带,“言律在正厅候着。” 赵晏指尖抓着披风,朝他笑了笑,“我去见他。” 刚一出院门便见到了侯在外面的北河,她弯了弯唇,淡声道:“回来了。” 北河恭敬行礼,她扬手挡住了他交叠拜下去的手,施施然行了一礼,朗然道:“回来便好,日后还劳北河大人多多费心。” “侯爷在里间,已侯你多时。” 天地不同,心中所向不同,而这样的两个人却在阴差阳错里,站在了历史洪流的同一面。 “言律,即便为天下,我这一次也再容不得你的手足情深。” “袁纥桢谋的是我明靖的江山,要杀的,是你。” “言兄心仁,为君却失了铁血果决,袁纥桢一脉野心勃勃,一日不除,北戎与北境便无宁日。” “我是赵家人,江山守得,视你为友,袁纥桢亦杀得。” 女子抬眸,目光坚定而清和,一如当时北风关上那般决然,言律看着她,便觉不枉此行。 袁纥律离了明安侯府,回落脚处见了林直,等再从俗事中抽身时,天幕四合,客栈的小二正在门口悬灯,有人轻声叩门,是殷非送了东西来,少年身负长刀,面容清毅,“这是京中有名的美食,姑娘说俗事缠身不能请公子同游京都,也该让她尽些地主之谊。” 言律抬手接过,心里却是暖的,这样一个人,又怎能让人如白日里那位风先生所言,说忘便忘,说舍便舍。 三日后,袁纥律深夜离京,离京前,赵晏带他去了城外的大明寺,深山藏古寺,行至山顶时,恰逢寺中撞钟长鸣,而她带他来此,却不是为烧香拜佛求神灵庇佑,而是登高望远,一览京都城锦绣繁华,灯火长亮,街市通明,遥遥而望,似是夜幕里摧残夺目的一颗明珠。 夜风吹得女子发丝凌乱,明艳的面容在清冷的月色下格外动人,“言兄来的不是时候,多事之秋,我既不能随言兄去瞧一瞧江南的柳,也不能陪言兄畅游京都,委实遗憾。” “便请言兄赏一赏这京都城的夜,月色阑珊时,赏万家灯火。” 言律微微勾唇,确是此生难忘之景,难忘之人。 “你费心了。” 灯火皓月,是与北戎全然不同的风光与山丘,他看着远处满目的火光,心不由跳的有些快,在这个寂静而陌生的地方,彷佛此刻天地间只剩他与赵晏。 “我若不是北戎的王,你也不是明靖赵家的姑娘,你愿意吗?” 即便就这么一次,他生了妄念....... 赵晏哑然。 “你就说你愿意吧,我不过是想听你这句话而已。” “假的也行。”赵晏抬眼看向他,却被他以掌心遮目,“我当这是真的。” “赵长欢。” “嗯。” 男子轻笑,眼里泛着浮光,“袁纥律会将北戎肃清,言律也会一直在。” “无路可走时,还有一条往北戎王城的路,你要记住了。”掌心抚过她发顶,衣袍在夜风里吹得翻飞。 山脚下,韩灼已侯多时,见他下了山,抬手将东西递了过去。 “袁纥桢这些年与明靖勾结所有来往的密信。” 袁纥律看向他,似有所疑。 韩灼微微仰头,单手持缰,“她怕你坐不稳王位,死在袁纥桢手里,而我不想她担心别人。” 第140章 “长欢,这明靖的盛景,你替我多看几眼,待我下次来,再共赏江南柳。” 言犹在耳,人已远去,赵晏静立,星辰朗月在她头顶,京都繁华盛景在她眼里,四周都是暗色。 有人自山道而上,执炬而行,直到行至她身旁,为她点亮一抹微光。 “我听说午后,你送了两封信出京,各往东西。” 能与皇权抗衡的,只有绝对的武力,赵晏看着远方,“京都城中洪亮所掌金麟卫掣肘了大半朝臣,陛下直属的神策军将这京都城守得如铁桶一般,宫里的羽林卫更是将宫里围的连飞鸟也掠不出。” 她淡淡一笑,“即便我们占尽了大义,却还是不得不用命去赌,去搏,因为我们要问的是天下最尊贵的人,是明靖君王的罪。” 韩灼立在她身后,随她一道目光放远,“赵长欢,你可曾想过,这天下最后会落到谁人手里,君王不仁,可皇族子嗣昌盛,死了韩元,还剩下各路皇子,虽是没几个能成器的,但毕竟是皇天贵胄,理应承继大统,皇权颠覆,到头来,这江山还是会落在韩氏王族手里,韩煜,韩烨,韩熵,抑或是韩子清。” 她当然想过,如今南疆已定,有抚南军跟玉衡先生在翻不了天去,北境有兄长在,就算朝中有其他势力虎视眈眈,可明靖六成的兵力明里暗里其实都握在韩灼手里,若是真走到那一步,真刀真枪的厮杀起来,北境南疆两面夹击,一眼也能望到头,成王的会是韩灼,也只能是韩灼,可他不愿意走到那一步。 以铁血手腕,一扫天下,平定四海,是韩元宏愿,可绝非韩灼所愿。 “在淮水时,我曾以燕主的身份允诺你,许给明安侯的,是整个北境,我想奉在你面前的,是整个天下。” “韩灼,我许给自己的是一个崭新的王朝,君王勤政爱民,臣子惇悫纯信,若有一天。” 若有一天,我为了这个目标,不得不应诺呢? “不会。” 韩灼的目光自远处离开,抬眼望了望天上的行云暗月,“夜深了,回家吧。” 赵晏牵着韩灼的手,在暗色的夜里,一步步从山道走下,四周都是暗的,唯一的光是韩灼手上的火把,唯一的暖是韩灼宽厚的掌心,此生他们有幸相携,却不知道这条坎坷不易的路,究竟还要走多远。 皇帝的寿宴之日,定在十月二十三,这段时间,京都城里却是难得太平几日,因正元帝气急攻心而卧床不起,朝中闹得沸沸扬扬的事,竟也是一夜便消停了下来。 私盐案查到最后,是不知去向的大笔银钱,牵连其中人数众多的朝臣,而韩煜被囚在宗正寺,府中幕僚遣散大半,不肯离去的只有那刘子今。 大理寺半死不活的杀手竟是在阎王殿前争回一条命来,赵晏轻叹了口气,万事俱备,欠东风。 朝中万丈波澜并未因此消减半分,而是化作暗涌,毫不容情的迎向韩灼。 皆因一道由明安侯韩灼暂代监国之职的圣旨,军务,冤案,矿税,还有此前瞒报的湖州水患,死死攀扯着韩灼的衣袍,半分不肯松手。 韩灼行政亦如他行军一般,大刀阔斧,毫不容情,腐朽不堪的朝堂上,随手一抓便是一手血肉模糊,随处可见的腥臭肮脏。 赵家的倾塌,很快就像滴入大海之中的水滴,被人搁置在一旁。 庄子上假的赵夫人与赵长欢安生度日,看似一切都平静下来,而远在千里之外的北境军中,却是明枪暗箭的交锋,不肯相让。 任何目的达成,都是需要代价的,想要到高处去,便注定脚下血流成河,手中的刀剑握不稳,便迟早被人拖下去,拆的连骨头都不剩。 这一点,赵景明心里比谁都清楚。 北风呼啸,吹不散北境上空的血腥迷雾,天际五彩的霞光洋洋洒洒,城楼巍峨,一片霞光之中,肃然的军队似一片陈铺开来,如一片黑色的汪洋。 赵景明黑袍大裘,眉目肃冷,长身而立,火把的光照映在他身上,在地上拉出长长的影子,在他的身后,有苏先、钱德、张永生、苏海、唐海、杨光、姝白……整个北境叫得上名的、誓死追随赵家的将领,都在此处。 “北境!北境!北境!” 赵家军旗飘摇,喊声震天。 “少将军今日所为,不仅是为赵家谋一条生路,更是将整个北境百万人的性命扛在了自己肩上,这条路没有回头路,登高位,负重责。” 赵景明淡淡一笑,眸子淡然,带着几分落拓的沧桑与平静,“先生,这北境在赵家人肩上,从未有一刻放下过。” 苏先了然,后撤一步,恭恭敬敬朝着这个年轻的将军行了臣礼,“臣苏先见过定北王。” 众人纷纷行礼拜下,“臣等,见过定北王。” “属下誓死效忠定北王,效忠北境!” 永和十六年初秋,农历十月十三,北境独立,赵钧长子赵景明自立为王,自此,北境独立。 定北王上任的第一道命令,开关口,不愿遵从定北王府的百姓可迁往别地,绝不阻拦。 此令一出,北境哗然,然整整三日除却来往商客,多的是迁入北境定居的臣民,而北境子民,无一人携家而出。 与此同时,以昌都城为界,死死扼住了西晋、北戎两国通往明靖内城的商路。 彼时,赵钧尚在北上的途中,闻此消息,起先是一怔,随后开怀而笑。 然湖州水患来势汹汹,朝中再无余力与北境相抗,倒是有人忿忿不平,递了折子奏请韩灼派兵北上,扬明靖国威,收复北境。 韩灼只淡淡扫了那人一眼,准了他的奏请,让他亲自带兵去扬国威,收北境,参奏的人是御史台一文官,玩的是笔杆子,动的是嘴皮子,哪懂什么带兵打仗,当时便吓破了胆,跪在乾和殿外一天一夜,才得了重病的正元帝一句发落,贬了官,打发去了湖州治理水患。 即便不甘心,却只能眼睁睁看着,而兄长能这般顺利接下北境,却让赵晏也明白,正元帝这些年的隐忧并非空穴来风,赵家的确在北境守了太多年,以至于那些生长在北境的百姓,在苦寒的北风与连年的战火里,早就忘记了头顶的那片天,其实姓韩。 可人们过得太苦,那面飘扬在城头的墨色红字的赵家军旗,渐渐成了他们的信仰,远在京都的皇帝顾不上他们,金尊玉贵的朝臣站在朝堂之上凭着三寸之舌轻易便能定他们性命,是赵家人与赵家军以血肉、以性命与他们共进退,同生死。 赵晏微微垂眼,指尖抚过书边,这个结果,她早有所料。 而湖州水患牵扯出来的,一抓便是一手血肉。 天下民生,终究是以民为重,死去的人在难忘,终究已经死去,而活着的人再艰难,也得好好活着。 其间赵晏去见过的如恪长公主,高傲了一辈子不肯低头的女人,第一次向她提出了要求。 她要见相爷刘护,赵晏只迟疑了一瞬便接过了她递过来的发簪,应下了这桩差事。 “找刘护来,见过他,你想知道的,我都说。” 男人跟女人,有一种最简单却又牢不可破的牵挂,不是皮肉之上相贴的亲近,而是自心而生,无法割舍,在那段模糊的往事里,是刘护心中有愧,而韩矜受尽苦楚。 当夜,刘护孤身而来时,赵晏并不意外,看见他也并未有过多探究,却是刘护先问了她一句,“你觉得明安侯如何?” 不解其意,只能回道:“很好。” 男人淡淡一笑,并未多言,举步入了别院。 正值汛期的湖州,谁也不曾将这水患放在心上,只是连天的雨下得人心慌,河堤决口,河道坍塌,雨势来的又猛又急,竟在一夜之间,席卷了整个湖州,隐隐竟有殃及周边之事态。 地方官府不作为,等消息以奏折送至永明殿上时,整个湖州已然一片狼藉,人们流离失所,饥寒交迫,韩灼下令地方官府开仓赈灾,安置灾民,又命驻扎在附近州府的军队抢修河道。 朝中局势动荡,但韩灼权衡之后仍以治理水患为重,开阳风伯随工部尚书、大理寺左司丞顾言连夜赶往湖州,治理水患,稽查地方官员。 赵晏看了一会,合上文书,湖州、泽州一带河道前年刚改过,加固堤坝,而湖、泽一带原就多雨,此时正值汛期,水患也是平常,河道坍塌,此间有多少猫腻不用想也知道。 “大灾之后,必有大疫。” “我派了风伯去,正是为此。” 韩灼声音淡淡,朝中事务缠得他难以脱身,书房的灯每每一点便是半夜。 她起身,轻轻按上他的肩膀,“刚得知消息时,我便让人送了信去北境,劳兄长走一趟湖州,防患于未然,此时应当已在路上了。” 韩灼望着她,轻轻嗯了一声。 水患凶险,从奏折中仅能窥见一二,究竟是个什么情形,无人知晓,可终归是需要医者。 赵持安精医道甚于风伯,在北境疫病盛行时,更是此人力挽狂澜。 而湖州不似北境荒僻,它处在江南水乡的最西侧,水路必经之道,大半的船运都得自此而过,若真起了疫病,到那一步,能做的只有封村,若久治不好,等着那些百姓的也只有一条死路。 虽然残忍,可却是最行之有效的办法。 如此,以当权者的身份去看,当时在北境,正元帝下令屠杀疫民,也并非全然不可取,只是尚未逼止绝路,如此行事委实过于残忍。 窗外响起脚步声,殷非禀道:“姑娘,别庄有消息了。” “属下去花厅候着。” 赵晏与韩灼对视一眼,裹着披风出了门。 夜色很暗,月半隐在暗云里,马车停在街口,远远的,像是毫不相关。 “赵姑娘,别来无恙。” 刘护止住翻书的动作,轻轻合上,书本放在膝上,封皮上的洒金在微亮的烛火下闪着点点星光,他在看《论国策》。 微微翘起的书页,边角已有磨损。 这卷书并不陌生,是先太子隐去姓名,以明安之名随一众学子下场科考时所书,三甲及第,才比状元,后来被印成书册在无数学子手中流传。 只是后来韩煜登基,这册书竟也成了绝本,不准再印。 赵晏收回眼神,“小女此前,并未有幸见过相爷。” 刘护微微侧脸,对上她疑惑的眼神,“十几年前的月华宫,姑娘是乘我的马车一道出了宫。” “可还记得?” “当年那人,竟是相爷。”赵晏眼中闪过惊疑,儿时的记忆太久远,至今已有些模糊,当年是她第一次杀人,即便在北境见过许多更加血肉模糊的场面,可那一次,真真切切是她杀的,惊、怕皆有,虽记不清了,可她依稀记得,是镇国公夫人送她上了一辆马车,马车上的人虽不记得面容,却能记得是个与父亲年岁相当的男人。 如此算来,的确与刘护岁数相当,而彼时能乘马车入宫避开搜查的,如今朝中并无几人。 “最近朝中局势,姑娘可有耳闻?” “相爷是说,北境。” 刘护微微摇头,浅声道:“明安候。” 赵晏略略思索,答:“朝中局势尚可,即便不太平,可这些时日明安候的手段谋略朝中上下也是有目共睹,他领兵惯了,手腕铁血而不容情,可如今的明靖,腐败不堪,要想将这棵大树上的蛀虫都揪出来,需要的正是这样的一个人,有胆识,有头脑,有手段又杀伐果断的人。” “姑娘通透,确实如此。”刘护垂眼,指尖轻轻抚平卷起的书边,“那姑娘以为,这江山若换了君主,该由谁来坐。” 第141章 刘护在朝为官多年,看着韩灼身处政治漩涡忠心殚精竭虑,却也能挑着大政,惩治贪腐,肃清朝政,他们这些文臣论朝政,终究少了果敢,此时的韩灼却又几分当年明靖开国先祖身上那股气度,同样是尸山血海走过的人,眼里容不得一点沙子。 “侯爷如此问,是想从我口中听见谁的名字。” 刘护淡淡一笑,却没有半分窘迫,低叹道:“虽然不得不承认,可这明靖,你赵家的确有资格定这个人选。” 他顿了顿,继续道:“赵姑娘,这支离破碎的河山,再经不起改朝换代的颠覆。” “侯爷怕我赵家打过来。” “怕。”他回答的平静,这是不争的事实,北境的将士是明靖最铁血,最不要命的勇士,“即便北境顾念旧主之谊,可还有北戎、西晋,如今的明靖已非当日鼎盛,天灾、战祸,正元帝之后,这天下需要一个手腕强硬的君主。” 赵晏手指渐渐捏紧,她看向刘护,刘护也正看向她。 他们彼此相望,心里却各自有了答案。 韩灼。 刘护其实是欣慰的,月华宫里任人欺凌的幼童,一朝自钟鸣山上下来,成了杀伐铁血的将军,明靖政坛最后的救命稻草,手握重权,比先祖更有强硬的手腕,比当年的先太子更为狠戾,只有活在刀锋上的人,才能在一次次政治争锋里保全性命。 而原本,刘护也只是将韩灼当成了整盘棋局中不可或缺的一子,相互利用,关于韩灼是个什么样的人,刘护从未想过深究,直到韩灼自北戎而归,他不愿再做棋子,甚至愿为天下百姓舍弃报仇雪恨退让三分。那时他便觉得,其实自己从未看清这个像狼一样的年轻人。 韩灼是难得的经世之才,于政治有常人难以想象的敏锐,诚然年岁相差甚大,可刘护此刻却是真正看重他,甚至惜他。 “运筹帷幄惯了,许多时候,人命在我们这些人口中只是再轻易不过的数字,即便是我,穷苦出身,做了文官,便再也不曾见过真真切切的杀戮,不曾见过饿殍便也,荒尸满地的景象,不曾见过,便都是空口无谈,纸上谈兵。” “但韩灼不一样,他是乱局之中行杀戮之事的人,他心里有一份连他自己也不曾察觉的恻隐之心。我们愿意赌他这颗暗藏的恻隐之心会让他成为一个好君王,对于我们而言,一朝天子一朝臣,我们同样堵上的是我们的前程跟性命,但赵姑娘,你有没有想过,那高位上最后会坐着谁,才是给这天下最好的交待。” “相爷!” “他是先太子的儿子。” “刘护!” 赵晏心里有千百种滋味,疼、苦、心疼全部混杂在一起,瞬间便顶红了眼睛。 “赵姑娘以为,若真是□□所得的血脉,太后当年又是为何,宁愿以祈福之名搬去宫外古寺常住,经年不还。” “并非早产,而是足月的。” “他肩上有责任,身上有父仇。” 赵晏脑子嗡的一声,她好像已经听不见声音了,可是,刘护一张一合的嘴清晰的映入她眼里,那些刺人的话,不停的涌向她。 “别说了!” “我让你闭嘴!”赵晏背脊僵硬,像是有木杖狠狠敲在她身上,要将她整个人敲碎一般,她咬着牙,转身下了马车,头也不回的向前走,街巷尽头的府邸,灯火通明,牌匾上隐隐可见明安二字。 只听身后扑通一声,赵晏顿住了脚,刘护跪在她身后,垂下了头颅,前额抵在满是尘土的地上,“我等是用性命铺就了这条路,我,如恪长公主,我们都会为此付出千倍百倍的代价,望姑娘成全。” 赵晏看着不远处的那豆灯火,眼泪终于忍不住潸然而下。 回不去了。 就这么远,只差这么远。 她握紧了拳,咬着嘴里的软肉,血顺着唇角往外流,看着格外触目惊心。 赵晏闭了闭眼,“谁能证明。” “二十年前的太医令沈一彦,太后,如恪长公主,皆可为此作证。” 她淡淡扯着唇角,视野里的明安侯府已被泪水模糊,“你们算计了二十年,他的身世,他受的苦,你们算计的时候,可曾想过,他是个活生生的人。” “赵姑娘!” “他是先太子的血脉,臣珍惜尚觉不够。” 刘护嗓子发涩,一字一句道:“不敢有半分算计。” 她抬袖,揉着眼睛,模样狼狈,唇边那抹凉笑却始终不曾散去。 月亮偏西,弯弯挂在树梢,赵晏一直站着,刘护跪地不起,她的眼睛有晶莹的泪涌出,大滴大滴滚落,身体在止不住颤抖,喉咙里低低的呜咽像是困兽一般绝望。 “若我不愿意呢……” “刘护宁身碎,求玉成。” 刘护静静跪着,他在赌赵长欢的心,赌她的本性,忠义将门养出来的女儿,能红装换铠甲,眼也不眨的奔赴战场,他赌她对这天下、对明靖百姓,有着跟她父亲一样的怜悯和仁爱。 终于,静立的身影动了,刘护抬眼,却见赵晏并未走向那抹灯火,转身隐没在了黑暗里。他微微酸了眼,他的愧,他心中的痛,在此刻,毫不掩饰的展露在夜色里。 如恪做过许多事,好的,坏的,谎报身世,瞒天过海,只有这一件,狠狠地刺痛着他,她骗了所有人,韩元,刘护,逼疯了李月华,直到此刻他才清楚的感知到那副皮囊下的凶狠。 他跪在地上,不敢抬眼去看远处牌匾上明安二字,拄在地上的手慢慢握紧,他就这样跪着,跪旧主,跪韩灼,跪赵晏,也跪自己。 “相爷这是做什么,快起来。” 闻讯而来的纪玖,想要伸手去扶他,却被他的话打断,半空中的手慢慢僵住。 “明安候,是先太子的儿子。” “九如。” 纪玖满目惊慌的看向他,下意识唤了刘护往日的表字,刘护却依旧跪着,慢慢闭了闭眼,“韩矜骗了所有人,韩灼真的是他的血脉。” 纪玖心惊,真真假假,到底从何时便开始错了。 城郊的别庄里,如恪一身素衣,跪坐在院中,黑发如瀑披在身后,月色如银,灯火昏黄。 茶香袅袅,她微微仰头,下一秒,雪亮的银光闪过,利刃的长剑已抵在她脖颈间,却不见她有丝毫慌乱,声音浅和,“在他心里,果然还是天下更重。” “说,那些都是假的。”赵晏红着眼,理智已经隐隐绷不住了,像是站在悬崖边上,随时都会坠落。 “是真的。” “韩矜,你以为我真的不敢杀你。” 利刃刺穿皮肉,狠狠扎入如恪长公主的肩膀,她被力道贯倒在地,痛苦的面目微狰,咬着唇道:“即便杀了我,这也是真的。” “你为什么要这样对他。” “为了让他活。”如恪看向她,目光冷漠,“先太子的儿子,这个身份,只会跟先太子妃一样,死在月华宫里,韩元又怎会让他活着走出京都城,上钟鸣山。” “你到底想干什么?” “想让韩元从最高处跌落,想看他被万人唾骂,想看他费尽心机将整个天下都捧到韩灼面前,却发现,并非亲子,而是他最恨的人跟他最爱之人的孩子,哈哈哈,是不是很有意思。” 赵晏怔怔看着她,月光雪亮的照在如恪长公主身上,映亮她那张素净的面容,因失血而格外惨白,“为什么是现在,为什么会是我?” “因为你挡在了他的路上,韩灼会为你放弃的,是整个天下,你以为刘护为什么找上你,他们这些忠于旧主的人,能够接受明安候将天下拱手相让,却绝不能接受先太子唯一的血脉将天下拱手让出,而此时,只有你能让他坐上那个位子。” “他不愿意。”赵晏看向她,唰的将剑抽回,如恪长公主疼的面目狰狞,冷声道:“我也不愿意。” “不愿意,这天下,就还会有无数人不得不死。” 赵晏好像一下动不了了,心里,眼里,都是死一样的寂静。 默了半响,半屈一膝,撑在她的肩膀旁,抬手拽着她的脖颈一把拉起,韩矜的血自肩膀流出,染红了她的袖口。 四目相对,“你恨我吗?” 韩矜微张着嘴,一字一句的问她。 “恨。” 韩矜淡笑,笑容惨烈,“我也恨这样的自己,可是赵家丫头,你跟我一样......” “不够狠。” “舍不得天下凋零,也舍不得心上人。” 韩矜望着漫天的繁星,天边淡月,又想起许久以前,若是再狠一点,总能逃脱这个要人性命的泥泞沼泽,可无论是她还是刘护,都是因为有了牵挂,所以怎样也离不开,挣扎其中,至死方休。 殷非随着赵晏一道从别庄出来,月光洒在她身上,将身影扯得长长的。 “姑娘。” 殷非看向她,“我们去哪?” 赵晏的手指在袖间一点一点扣捏起来,“出城。” 若真如此,她想要一探究竟。 明安侯府书房内,房中焚着柏木香,韩灼亲自煎茶,章豫手中拖着建窑的茶盏,目光落在炉忠燃烧的火焰上。 “韩煜的口供,你怎么看?” 韩灼斟满一杯茶,递给他,“多事之秋,牵扯到最后,扯上会是永明殿那位。” 章豫接过茶,轻轻吹了吹,“所以你下死手办了涉事其中的喽喽,即便证据确凿,有口供有人证,你也压着这些消息,让怡王殿下从宗正寺送进御史台的折子都变成了废纸,侯爷,我倒是有几分看不懂你了。” “你谋了这么多年,甘愿做了刘护的刀,不就是为了有朝一日,狠狠刺向韩元,怎得如今到这个地步,你却迟迟下不了手。” 章豫放下茶杯,指尖尚有余温。 “你该不会是心软了。” 他沉声问了一句,清淡的香气萦绕在鼻尖,韩灼摇了摇头,“不是。” “只是不想让明靖外患刚消便因内乱自顾不暇,遭罪的只会是百姓。” “一旦登永明殿,率百官问今上罪责,便是逼宫,如果逼宫,韩元身死,你说会有多少人来争这天下。” 说完,他向窗外看去,已经足足一个时辰,弯月轻易,落下枝头。 窗台上摆着几盆海棠,郁郁葱葱,是这几日赵晏亲手植的,韩灼收回眼,“江山多灾难,人间不太平,我虽行惯了杀伐之事,可屠刀从未落在百姓身上。” 至这一刻,他才多多少少有些理解韩灼所为,退让跟忍耐并非仇恨淡忘也绝非前嫌尽释,而是因为责任与担当。 章豫举着茶杯,一饮而尽,品茶倒像喝酒一般,全然失了意境,“那高位,你不想要吗?” “监国之职,太子之位,这些日子内阁、朝廷,风言风语传的沸沸扬扬,不少人已经在揣测你的身份了,韩元怎么想的,朝里那些察言观色一辈子的老狐狸可比谁都清楚。”章豫微微挑眉,“你可别跟我说你不知道。” “这些日子,旁人便也罢了,三皇子可暗中没少折腾,听闻西晋的长公主不日将来明靖,暗中联络了不少次,那位子,你不稀罕,多的是人想要。” “可无论是他们还是我,都无比清楚,没有韩元的授意,这样的闲话又有几个人敢传,他是想将皇位传给你。” “那又如何呢?”韩灼抬手接过他的空茶盏,斟了第二道茶,“我不愿意,谁又能勉强我。” “那可是皇位。”章豫接过茶,目光悠悠。 “非我所愿。” 章豫笑了一声,“果然是你,我痛快惯了,自以为什么都舍得,可若是我处在你这个位子,却绝比不上你这般洒脱,总要生出些贪念来,到底是不如你......” 韩灼捧着茶,慢慢品了一口,眼也没抬,“不知秦昉大人家的二女儿,与至高无上的权利相比,世子会选那个?” 章豫面色一怔,脸涨成猪肝色,喃喃道:“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韩灼低笑,没答。 正沉默,外间有人通禀,是殷非的声音,却不见赵晏,韩灼拧眉,起身拉开门。 少年身负长刀,立于阶下,躬身行礼道:“姑娘有事连夜出城去了,让我告诉侯爷,今晚她不回来。” 第142章 倾覆是革新,是将陈年腐败的血液换掉,是以白骨铺就,给这个天下另外一条生路。 汲汲营营,人人都是活在世上的蝼蚁,精心谋划着,盘算着,以如恪长公主为首的一众人,在国家政务上,军事谋划上做足了手脚,贩私盐,通敌,作乱,随手一查便是满地白骨,而以刘护马首是瞻的一众权臣依旧在这个支零破碎的朝堂上玩弄权术搅弄风云。 平南疆,定北境,查私盐,明靖的朝堂就像是一袭华美的袍,袍下遮盖的是千疮百孔令人作呕的污秽。 而只有当身陷其中,才能发现身边所有人都拦在你身前,而当自己力不从心时,这场无休止的恶斗才刚刚开始。 古寺庄严,空明寂静。 太后仁慈,一心向佛,世人皆知,太后久居佛寺,为明靖祈福。 实则,不为祈福,而是避祸。 石阶冰凉,法相庄严,迈过层层石阶,诵经声声,香火缭绕。 赵晏侯在廊前,不知过了过久,眼前那扇门缓缓推开,门侧的人朝她行礼,请她进去。 前世今生,这都是她第一次见明靖这位有名无实的太后娘娘。 褪去了华冠步摇,舍去了绫罗绸缎,此时在赵晏眼里,她与一般女僧无二,着最朴素的粗布海清,拨弄着手心的佛珠,一颗一颗摸过。 “见过太后娘娘。”她行礼,嗓子有些发干,始终是她不甘心,想求一个因果,可如今见此人,身在此处,她又隐隐觉得,心底最惧怕的,或许就是真相。 “这里没有太后,只有不舍前尘之人,方净。” 赵晏抬眼看向她,目光清冷,“韩灼的身世,臣女想问个明白。” 方净指尖微顿,抬眼瞧向她,目光沉沉。 那些忘不尽的往事,隔了这么些年,依旧清楚的刻印在她脑海里。 世间因果,总有缘由,而她生了一张肖似已故敬献皇后的面容,便不得不沦为家族争夺权势的工具,被送进宫,做了先帝的淳妃,先帝年岁与她父亲相当,而她甚至比先皇后的嫡子,彼时的太子小上一岁。 少女春闺梦,宫宴上一眼初见,让她动心的人,是先太子,可她只能以他父皇爱妃的身份,独坐高位,以一个长辈的身份望着他,直到他身死。 那份未曾说出口的少女心事,便成了遗憾,变做怜悯,可她除了眼睁睁看着,什么也做不了,家族在新帝登基后逐渐衰败,她是个过分年轻的太后,无权无势。 直到当时的如恪长公主找上她。 “我未出阁前,天真又直快,曾得罪了别家的姑娘,遭她们设计,差点在宫宴上被污了名节,是先太子救了我,得如恪长公主相助。” “这份恩,我记着,却一直未能还。” “长公主想救韩灼出宫,可我们都知道,他走不了,迟早有一天,他会像那苦命的先太子妃一样,死在那吃人的宫里。” “当时给太子妃接生的太医令沈一彦,为人方正,一生刚直,与我青梅竹马,世家交好,我便求了他,帮我撒这个弥天的谎。” “韩元吃不得花生,每每误食,都会引起皮疹,奇痒难耐,那日是我生辰,宫里摆了宴,我便让沈一彦便给韩灼用了药,混在花生酥里一道送去了月华宫,那时人人都欺辱他,时常饥不裹腹,便特意挑了月华宫管事不在的时候送了过去,他用了药,身上便长出了大片的皮疹,回来禀告的宫人在寿宴上当众向我禀了此事,我便下旨让沈一彦去查看,宫里最多的便是多嘴多舌的人,不必提,也会有人将消息送到韩元面前,自然也会有疑心。” “后来的事,你便也该猜到了。” 方净垂眼,声音放缓,“韩元连夜召见了沈一彦,沈大哥谎称韩灼皮疹是因为用不得花生,与之前韩元症状相似,韩元果然起疑心,转身去查了当年的医案,将当时月华宫里伺候的宫人都拷打了一遍,果然有人开了口,撕咬出了当时韩元身边颇为得宠的芸妃。” 赵晏淡淡接口,“那宫人,是如恪长公主的人。” “是。”方净勾唇一笑,似是感慨,“若如恪是男子,即便先太子不幸身死,这天下与韩元,又能有什么关系?” “芸妃父亲有从龙之功,芸妃也仗着这个在宫里张扬跋扈,可就因此便断送了无量的前程,却就此便毁了,芸妃因此被打入冷宫,没几日便死了,家族也因此备受牵累,原本该是芸妃父亲的位置上,便坐上了刘护。” “韩元以为韩灼真是他的儿子,他想将人认回来,他想将韩灼养在膝下,立其为储君。” “我不愿意,祖宗礼制不可废。” 那也是她第一次,以太后的身份,端着长辈的架子,对着彼时意气风发、志得意满的新帝下了懿旨,必须送韩灼出宫。 “我驳了韩元的圣意,阻了他将韩灼认回来,因为死去的那些人以及活着的我们,都在等一个机缘,那个机缘或许是韩灼登上高位,为先太子昭雪,又或者是我们这些无能之人都身故,真相被尘土掩埋,总会有一个结果。” 听完这段旧事,赵晏心里不知是什么感受,只是再也说不出一句不愿。 有的时候,不是你心里愿不愿意便能选择做与不做,就像韩灼,那高位,即便他不愿,也会有人逼着他去坐,蒙在鼓里的韩元,知晓真相的刘护,困在囹圄的韩矜,他们都暗地里织就一张密密麻麻的网,推着他、逼着他往上走。 更何况,那高位,本该就是韩灼的。 日头升起来,照得树影斑驳,她心下已有决断。 以善止恶,恶也能止恶。 他们这群人,只求结果,不计得失。 转眼便到了正元帝寿辰前一天。 各国来进礼的使臣已经到齐,同时降到赵家的也有一道圣旨,此次大宴,邀了赵家幺女赵长欢入宫,北境独立并无几日,此诏一处,所有人便又将目光落在了赵家仅剩在京都的两位女眷身上,赵夫人久病不愈,唯一能入宫的便是这位赵姑娘。 赵晏捏着诏书,目光沉了沉,只怕是来者不善。 北境独立,此时明靖与北境局势并不明朗,而赵家女眷便成了韩元手上唯一有分量的筹码。 “此时入宫,太过冒险,不如让庄子上的人替姑娘去。” 赵晏朝殷非摇摇头,“我亲自去。” “姑娘。” “侯爷也会在,我无事。” 殷非略略点头,告诉她北境来了密信,“大公子的人已经接到了将军,夫人这两天也会启程,大公子问,你何时回北境去。” 听闻父母的消息,赵晏方稍稍安心,却听闻后面这一句,心里却有些说不出的异样。 见她不回答,殷非皱眉道:“京都危机四伏,还是回北境安全些,只是” “殷非。” 赵晏抬眸看向他,指尖微动将圣旨卷起,“我不会让自己有事。” 话锋一转,她又道:“京都城内,我们的人,可都吩咐过了?” “是,我亲自去,你放心。” 赵晏慢慢点头,“嗯。” 殷非只觉心底异样,却终究未能说什么,姑娘做的事,他虽瞧不明白,也会觉得凶险万分,而他能做的,只能是守在她身边,为她提刀,为她身死。 他做手中刀,她做执刀人。 临到黄昏时,赵晏又去了趟御史府见了秦昉,拜别过舅父,转身便去了刘护府上。 北河奉命暗中护着她,只觉她在暗地里密谋什么大事,在回侯府的路上,终于忍不住问出了声,饶是一旁的殷非也抬眸看向了他。 “姑娘,想做什么?” 赵晏抬起头来,“我以为,你不会问。” “北河,如果有一天,我不站在你家主子身边了,你该如何?” 北河看向她,即便面前的女子让他生出了许多不该有的绮念,可他对主上的忠心,从未有过半分犹疑,以前现在往后,皆是如此,“属下是夜卫,命是主上的,绝不违逆。” “记得你的话。”女子垂眼,目光又落回书卷上,“绝不叛他。” 其余的,我来做。 入了夜,明安侯府的长廊上点了灯,韩灼迟迟未归,赵晏捧着京都城的舆图看了一遍又一遍。 私盐案那样一大笔银钱的去向,就是落入大海中的雨滴,消散无踪,但绝不会凭空消失,而这世上最烧钱的地方......莫过于战场,莫过于军队。 可连年征战,财政衰退,国库空虚,即便是北境的战场,物资紧缺,危急时,也是赵家人自掏腰包养着,更别提每年拨出去赈灾的官银,那些钱不在国库。 而在如恪长公主的口供里,她、韩煜都只是出面上替韩元打理这件事的人,左不过是替罪羊,虽捞了不少油水,可多数的银钱还是入了正元帝口袋。 一个身在高位的君王,坐拥天下,锦衣玉食,却用要这样多的钱,究竟是用在何处? 不一会,殷非来复命,站在窗下,月色将他的身影拉得长长的,“人救出来了,已经送去了别庄。” 赵晏默了一瞬,淡淡开口,“去转告长公主,她想做的事,自会有人去做,明日韩元寿辰,请她自陈罪状,昭告天下。” 她微微抬手,指尖搭在窗边,轻轻推开,递出一物,“这是给韩煜的信,请北河走一趟宗正寺,送去给他。” “接下来的事,如我之前所说。” 殷非抬眼,不由握住了掌心的刀柄,微微抬眼,隔着窗户抬起的缝隙,借着屋内透出来昏黄的光,看向女子裙摆上的褶皱。 她说:“我的命放在你手里了,这一次,我来做刀。” 庭院里一地静默。 赵晏隔着窗说完这些话,她不敢去看殷非的眼睛,那双黑曜石般的眸子。 与此同时,相府内,刘护刚解了衣衫正欲就寝,管家匆匆来禀,明安侯来了。 话音刚落,一抹高大硬朗的身影便闯了进来,门推开的瞬间,一道雪亮的光芒从刘护耳边划过,铮的一声,削去他耳边的发,狠狠钉在了身后的墙上。 剑风带的他跌坐在床榻之上,北河站在他面前目光凌厉。 “相爷,到底跟姑娘说了些什么?” 刘护听到这话,面色几变,终究是强自镇静道:“北河大人多虑了,老臣与赵姑娘,不过寥寥数面之交,即便相见,也不过客气几句罢了。” “相爷,不愿意说。” 刘护皱眉,猛地站起身,“老臣,无话可说。” “那晚在巷口的人,也是你。” “相爷不愿同我说,那便跟我家侯爷去好好说说。” 他作势要走,刘护神色一凛,心知拦他不住,眼眯了起来,“北河,我都是为了你家侯爷好。” 北河看向他,目光清冷,“我家侯爷,或许要的并非你这份好。” “是赵姑娘自愿的,并非老朽逼迫。” 刘护看向他,“不是老朽不肯说,而是不能说,北河大人如果真想知道,不妨去问赵姑娘。” 北河望了眼沉沉的天色,转身消失在夜色里。 侯府的灯一直亮到半夜,赵晏伏在书案上有一搭没一搭翻着书卷,院外传来细微的声响,韩灼回来了,他进屋时的脚步声很轻,很稳,落在赵晏耳里格外清晰。 她转过头,很快便皱了眉,“怎么回事?” 满屋子的冷松香,陡然掺杂一缕淡淡的血腥味,是韩灼身上的。 “无事,杀了几个人,旁人的血。” 韩灼朝她走了两步,复又停下,抬手去解身上的衣袍,玄墨色的长袍,倒是看不出沾了血污。 赵晏倒是不在意,绕过桌案,几步行至他面前,抬手按在他的胸膛上,掌心绕过腰腹轻轻摸了一圈,才放下心。 “是三皇子的人?我听说,他最近动作不小。” 韩灼嗯了一声,展臂搂住她的腰,将人带上了榻,下巴顶在发顶,淡淡道: “你别担心,我没事。” “等很久了?” “还好。” 赵晏被他圈在怀里,右手抵在他赤着的胸膛上,轻轻戳了戳,“韩灼。” “嗯。” 韩灼握住她乱动的手,掌心微凉,声音在她头顶响起,“我在。” 赵晏倚在他胸前,没一会竟沉沉睡了过去。 夜已深了,窗边的烛台光亮渐暗,怀里的人睡得香甜。 韩灼垂眼看她,轻柔的吻落在她额间。 第143章 长案上的烛光微弱,一点一点烧尽,整个屋内都是暖黄色的光,透过层层纱帐,落在赵晏过分精致的眉眼上。 韩灼抬手,指尖流连在她纤长白皙的脖颈上,堪堪停落在随着呼吸起伏的锁骨上,怀里的人似是累极了,呼吸绵长。 指尖用力,在皮肉上带出一抹红意,赵晏被这动作惊着,却是未醒,继续朝着他怀里蹭着,光洁的额头抵在他胸膛上,鼻息喷洒在他胸口,痒痒的。 白嫩的腿搭上来,落在他腰间,昏暗的灯火下,女子的肌肤如羊脂白玉一般光洁柔腻,肌肤相贴,如绸缎一般光滑,韩灼维持着这个姿势半抱着她,身子有些僵硬,竟呼吸有些不稳,低头看了她一眼,伸手扯过锦被,将人盖了个严实。 屋外步履轻响,韩灼松开赵晏,轻手替她掖好被子,下榻,扯了屏风上的披风裹在身上,转身走了出去。 不一会,院内想起细微的脚步声,接着是开门的声音,青龙一身黑衣出现在韩灼面前,面上沾了已经干涸的血迹,有种嗜血的俊美,并肩而立的雨师则是着一身灰色衣袍,洁净素雅,轻抿着唇,说不出的冷肃。 “又来了一波,属下无能,竟让他们逃了一个。” “是在何处脱的身?”韩灼清楚夜卫的实力,京都城内的刺客,要想活着从青龙手上逃脱绝非易事。 青龙回道:“在玄武街附近,明日便是陛下寿辰,不好再生事端,属下安排了人去寻,那条街上住着不少朝廷中人,不好大肆搜查,估计很难找到,这些人来势汹汹,竟有不死不休的架势,一波一波涌向赵家的庄子上,几番交手,都是杀招,看来是要取姑娘性命,倒也不知道是何人,竟是如此胆大妄为。” 一直垂眸的雨师慢慢抬眼,接口道:“根据那几具尸体来看,是故意藏了身份,人是在玄武街附近消失,可如今京都城里有的不止是明靖人,还有各国使臣。” 他顿了一顿,又道:“各宫,各府都有我们的人,如此不要命、三番五次的刺杀,绝非一时兴起,若是这京都城里的,不管是哪路人马,但凡有风吹草动,无论是夜卫还是赵家的眼线,不可能没有一点风声,因此属下猜想,或许是官舍里的人动了手脚,如今北境独立,局势风云多变,姑娘与赵夫人转眼又成了这京都城最受瞩目的存在,若真出了事,北境与明靖再无缓和之机,如此看来的确是那些作壁上观的别国人可能性大些。” 韩灼目光从奏折上移开,目光带了些兴味,神色淡淡,“离玄武街最近的官舍,可是西晋与北戎的使馆。” 雨师点头,“正是,那处最是繁华。” 韩灼眼帘抬起,心中已经有了成算,官舍,正元帝,他淡淡冷笑一声,韩元倒是打了个好算盘,三言两语便将西晋也牵扯了进来,指尖微动,眸底浮现兴味,能让西晋长公主那样的人当真动了心思,看来西晋的□□势随着幼帝登基,越发诡谲多变。 而韩元打这什么样的主意,他心里不是不清楚,先是放出风声,有意立他为储,后又暗地接见了西晋长公主,言语之间尽是要给他指婚的意思,两国之谊,永结秦晋,婚娶自古以来都是最好的结盟方式。 如何都好,可偏偏不该,将手伸到他身上。 “让官舍里的线人,去西晋长公主身边将人找出来,既是受了伤,想必跑不了太远,也不敢安置在别处。” 雨师会意,忙道:“是,属下这就去安排。” 话落,转身便朝外走,韩灼看向他的背影,若有所思。 西晋不似北戎善战,却因矿产丰富,富庶而繁华,国力比不上明靖、北戎,却因先天独到的地势跟资源,平和而安宁的生存着,更是对北戎跟明靖长达几十年的战争选择中立,铁矿两边都卖,谁也不得罪。 而到如今,西晋王室王权没落,新皇不过是个稚子孩童,真正与那些想要沾染皇权的恶狼相争相斗的正是那位双十年华的西晋长公主。 斗到如今,看来是已经落了下风,不然她不会亲自走这一遭,更不会对韩元的意有所指有所动心,一旦西晋与明靖联手,便是打破了中立的平衡,而如果北戎出手,西晋便毫无反抗之力,走到那一步,西晋便不得不开始依附于明靖,臣服这种事,只要低一次头,往后便再也抬不起,这便是韩元的狼子野心。 而西晋长公主一个弱女子这么多年与龙争与虎斗,自然也不是吃素的,韩元在想什么,她亦是再清楚不过,可清楚又能怎样,西晋的情势由不得她再做打算,即便是与虎谋皮,她也会为她那幼弟拼命争上一争,争取些时间给新皇和那些忠臣。 韩灼,便是她为自己选的夫婿,或者说,靠山。 想到这,韩灼目光放远,看向里间,问道:“这些日子,赵晏最近可听到这些风言风语,有没有,说些什么?” 自南疆之后,青龙对赵晏心服口服,关系也缓和不少,开阳、风伯前去湖州治水,钧天守在军中,他则照料整个明安候府的安危,雨师刺探各路情报,各司其职,这几日倒是跟赵晏多了些接触,朝中的消息她也会问他几句。 “姑娘这些日子常常问起怡王殿下,今晨还去见过,也有问起秦大人跟刘相,时不时会提及朝中局势,倒是没问起侯爷。” 韩灼眸色越深,青龙看着他的模样,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些什么好,抬眼瞧了瞧自家主子,波澜不惊,喜怒难辨,正迟疑间,便听韩灼道:“退下吧。” 青龙收回思绪,点头行礼,“属下告退。” 这边赵晏难得睡个好觉,自从她知晓韩灼身世,心里便像是压了块石头,韩灼,天下,北境,父仇,昏君,每一样都让她头疼,今晚却是难得没做梦,睡个安稳觉。 若说韩灼不是韩元的儿子,这个真相让她心底其实更多的是庆幸,那么韩煜是如恪跟刘护的儿子,而韩至疏才是韩元的亲生骨肉,留给她的便只有冲击。 如恪太清醒,也太狠辣,算计爱人,算计骨肉,甚至连她自己也不放过。 一边扶持着不得圣宠的怡王殿下,一边让韩至疏站在三皇子殿身后,兄弟阋墙,争得头破血流,都不过是她棋盘上的两枚棋子。 那日,韩矜是怎样说的,自出生便丢弃的孩子,又能有几分情谊,即便会心软,也只是会心软罢了,而养在身边却流着韩元的血的孩子,又能让她生出几分母子情谊。 韩矜的脸,刘护的泪,还有韩煜苍白如纸的面容都出现在她脑海里,一遍又一遍的闪过。 忽然觉得身上一凉,有丝丝凉风吹在身上,她缩了缩,实在困得厉害,伸手去抓被子,却感受到热源,她便不动了,下意识靠过去。 韩灼扯扯唇角,一手扯着被子扔在身后,垂眼看着蹭过来的赵长欢,微微挑眉,薄唇轻抿,若是赵晏醒着,便能从这双冷寂无边的眸子里看出几分薄怒来。 赵晏皱了皱鼻子,发出几声轻轻的呢喃。 温热的鼻息洒在他胸膛上,指尖抓着他微敞的衣领,扯的有些变形。 似叹如诉,“长风,对不起。” 梦里仍是那晚韩矜苍白得近乎透明的面容,她手中的剑穿透了韩矜的肩膀,女子微抬着下巴,平静道,“你以为韩煜不想如你所愿做个正人君子,如天边凉月,山间清风,义正言辞站在我面前,拒绝我的提议,他像他父亲,有自己的风骨跟气节,可他为了给你求那株千山雪莲,不得不心甘情愿跪在我面前,求着做了我手里的刀。” “赵长欢的命,跟韩长风的风光霁月,若只能选一样,我那傻儿子,永远舍弃的是自己。” “你父亲死的那晚,他竟不顾性命,拖着一身伤来求我收手,他一点都不像我。” 韩矜清寂的眸子望向她,“真好。” “像极了他父亲,所以,他不欠你赵家的。” 清亮的泪自赵晏眼角滑落,是她欠韩煜的,不管后来韩煜走了怎样的错路,都有她的一份。 韩灼眸色幽深,静静看着怀里的人,指尖轻轻抚过她的眼角,单手揽着人朝怀里带了带,抬手将被子盖上。 怀中的身子慢慢暖和起来。 韩灼闭着眼,自嘲般轻呵了一声,将怀中人搂的更紧了。 他拥抱着她,感受着来自她的温度,听着女子清浅的呼吸声,心里万丈波澜渐渐恢复平静,因为这一瞬间,赵长欢在他怀里,虔诚而真挚的爱着他。 他算不得大度,尤其在赵长欢身上,尤其是碰上韩煜。 因为过往的许多年,爱也罢,恨也罢,错综复杂,交织成与赵长欢密不可分的联系。 他斩不断,赵长欢也斩不断。 第二日,赵晏翻了个身,腕子上多了一阵冰凉之意,她迷蒙着眼去瞧,不知何时多了一串佛珠,冰凉温润,每一颗佛珠都雕刻成莲花状,极致精美。 她抬手,盯着手串瞧了许久,半撑起身子,垂眸看着浅睡着的男子,慢慢亲了上去。 却被人抬手扣住后脑勺,加深了这个吻。 赵晏疼的轻嘶了一声,摸着微微破皮的唇瓣,不由皱了皱眉。 抬脚便朝着韩灼踹了过去,却被人一把握住脚腕,指尖撩过白玉似的小腿,痒酥酥的。 腿抽不回来,赵晏又羞又恼,像被踩了尾巴的猫,“韩灼,你有监国之职,要去接见各国使臣的。” 沙哑的男声响起,她被拽着腿拉进他怀里,吻落在她肩窝上,故意轻轻咬了咬,“别动,消消火。” 一个时辰后,一辆马车自明安侯府而出,朝着东边皇宫而去,一路无阻。 有路人认出马车上的标识,紫薇花纹,那是定北大将军府,赵家的马车,随即又匆匆掩唇,低低道了声,如今,该是定北王府的马车了。 永和十六年的秋,绝对算得上一个多事之秋,战乱刚平,湖州水患又起,正元帝中毒病危,是以这次皇帝寿宴,全天下的人都在看着这位君王,是不是已经走到了尽头。 而当时皇帝中毒病危一事,也是惹得满朝哗然,查来查去竟查到盛宠的玉妃身上,未及问责,便被尚在病中的正元帝挡了回去,据说那日年过半百的正元帝看着玉妃那张清冷淡漠的脸,眼角泛泪,竟无半点威仪。 中宫无后,正元帝倒也不是重色之君,可只一个玉妃,便足以给他冠上昏君的名头了,御史台的折子像雪花一般递上去,搁置在案头,看也不看。 赵晏坐在马车里,听着马蹄哒哒的声音,指尖拂过佛珠,在进入宫门那一刻,将其取了下来,揣在了心口处。 入了宫,作为女眷,她自是先去拜见了正得圣宠的玉妃娘娘,看着那张果真与韩灼有三分神似的眉眼,不由晃了晃神,见过玉妃,黄信便已经等在宫外,说是正元帝有请,往仁和殿一趟。 这是赵晏第一次见西晋长公主,坐在正元帝下首的女子抬眸望向她,露出一张明艳不可方物的面容,轻纱裹身,满头珠翠,肩披银纹素帛,腕上带着一串串雕刻精美的镂空金镯,一双浅褐色的眼眸,赵晏看着她,这是锦绣堆砌才能养出来的贵女,她只是坐在那,便是贵气逼人,一举一动都带着王家的风度。 她端详赵晏片刻,最后目光落在她裙边连绵的卷云纹,淡淡勾起唇角,“陛下,这便是北风关上,死守城池的女将军赵晏?” 自北境独立,赵晏便是赵长欢的消息也算不得秘密,得了兄长亲口承认,更是传得沸沸扬扬。 正元帝淡淡扫了一眼,“正是。” 第144章 西晋长公主再看向她时,眼中便少了几分审视,多了几分浅和的笑意。 随即起身朝韩元告辞,“陛下所愿,本宫已悉知,此乃两国之好,知愿必将尽力。” 西晋国姓为李,长公主闺名李知愿。 北风关之困局,得西晋相帮,因着就是章豫在其间牵线搭桥,明安侯府与西晋长公主私交不浅,赵晏微微垂眼,目光扫过李知愿素雅却暗藏锦绣的裙摆,以金丝缀边,裙底织金纹,每行一步,都是万千凤仪。 她也曾无意听到旁人对这位长公主的评价。 美人无双,玲珑心窍,如今一见,所言非虚。 李知愿朝她略略颔首,淡淡一笑,说道:“赵姑娘英姿飒爽,果然如传言一般。” 赵晏恭敬回礼,“长公主过奖。” 李知愿唇边依旧带着浅笑,一步步走出了仁和殿。 目送她离开,赵晏慢慢转过身子,果不其然,正元帝笑容一敛,眸中满是威严。 “到底是朕小瞧了你。” “赵钧,倒是生了一个好闺女。” 赵晏轻笑一声,面容淡然,“如今后悔,陛下不觉得有些迟了。” 她的身影笔直而坚韧,正元帝的面上却是没了一点笑意。 “朕以为,自上次之后,你会收敛几分,却不像仍是如此狂妄。” “上次救你的是韩灼,这一次,又有谁能来救你。”正元帝淡漠的声音在空荡的大殿上响起,他望着殿中的女子,眼神越发深沉,“朕要杀的人,必须得死。” “那是自然,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赵晏坦然道:“就像我父亲,戎马一生,却因功高盖主不得不死,就像当年离奇身故的先太子,却因德才兼备而遭小人妒忌,死在阴谋算计里。” 她抬眸,眼里已经没了半分恭敬,手指慢慢抚上发鬓,指尖微动,长簪脱手,像羽箭一样破风而出,“铮”的一声钉在正元帝面前的御案上,入木三分。 “陛下将这枚发簪送到明安侯府,要的,不就是我这条命。” “孤身入宫,如今我便站在这,想要命,陛下可以亲自来取。” 正元帝沉着眼,冷冷看向赵长欢,双手负于身后,慢慢攥紧成拳,“你是不要你母亲的性命了?” “陛下为刀俎,我为鱼肉,即便我今日恭顺有礼,只怕陛下也不会让我活着走出皇宫,我是如此,又何况我母亲。”赵晏微微抬眉,眸子一转,扫过四周,笑道:“宫殿空旷,呼吸声却不少,要我猜猜陛下在此处安排了多少人,一百?还是两百人?” “你......”正元帝重坐回御座上,沉声开口:“赵长欢。” “北境已反,明靖容不下你,韩灼也护不了你!” “即便北境不反,明靖又何时容得下我赵家。”赵晏直视着他,一双眸子深得像墨染过一样,“我赵家从未有负皇恩,我父亲是功在社稷的定北大将军,我长兄十一岁就入了军营,以身守国,我父兄满身刀剑伤痕,即便如此,也换不来你一份信任,夺权,索命,这就是你身为陛下给赵家的恩泽。”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放屁,你这样的君,也敢称自己是君!借如恪跟韩煜的手走私盐,养私兵,滥杀忠良,纵容党派斗争,坐看皇子厮杀,你便是这样的君。我赵家镇守边疆,一次又一次与北戎人交手,护卫着明靖内陆的太平,是不是这京都太繁华了,纸醉金迷跟酒林肉池迷了你们的眼,让你们忘记了,是谁死战边疆,是谁以白骨血肉守护着这片土地!是我们,在无数个看似平凡不过的风雨夜里,用性命相拼,而你,堂堂一国之君,端坐于高位上,整日玩弄权术,满脑子都是想的如何揽权,如何打杀压自己的臣子,韩元你扪心自问,哪怕有过那么一次,你所为是为了这天下百姓,是为了满朝臣子。” 若有律法,能问罪天子。 大殿上死一般静默,唯有冷风吹过宫幔,轻轻飘摇。 “赵长欢。” 正元帝垂眼,拇指摩挲过手上的玉扳指,他的手在微微发颤,“这天下,会是韩灼的。” 赵晏淡淡一笑,眸底染上红意,只是静静盯着韩元,她想知道,那张嘴里,到底还能说出怎样恶臭不堪的言语。 “明靖的太子会跟西晋长公主成婚。”韩元抬眸,“而你不该挡在他的帝王路上。” 玉戒滚落下台阶,一阶一阶,终于摔成了粉身碎骨。 碎玉为令,层层宫幔之后,清亮的拔刀声响起,杀机尽是朝着那殿中一人袭去。 已至午时,前殿正在摆宴,未时开宴。 韩灼领着各路使臣已经入座,大殿之上倒是一片喧闹,却忽然便静了下来,宫殿入口,一抹倩影逆光而来,身姿款款,如仙人一般,径直朝韩灼走去。 西晋长公主颜如舜华,有国色天香之姿,顾盼之间既温柔又大气,若说赵晏是长在戈壁滩上,坚韧不拔的红柳,那李知愿便是繁华锦绣上的一朵牡丹,她只是站在那,别人眼中便只会有她。 “两年不见,侯爷风采依旧。” 韩灼略略颔首,客气而疏离道:“公主亦然。” 他们相识于偶然,韩灼清剿边塞马贼时,遇上微服的李知愿,公主出行,富贵都藏在暗里,平常百姓认不出来,那马贼却是一眼便瞧出她手上的玉镯价值连城,一家黑店,再加上江湖中常用的迷药,她便是折在那样不入流的手段里,而韩灼,也是那时候出现的。 “侯爷骁勇无双,听闻侯爷率一众轻骑杀入北戎王庭,身上落了伤,知愿此次来,特地带了西晋的国医圣手,此人治疗刀剑旧伤有奇方,若侯爷不嫌弃,便让他替侯爷瞧上一瞧。” 韩灼未答,北戎一遭伤他了一双腿,废了一只右手,每每提及此事,赵晏都会红了眼眶,再治又能如何,旧伤难愈,若能治好便罢,若治不好,便是平白让人生出希冀,只会惹了她伤心难过,他不愿见她如此。 “不必。” “那便多谢公主好意......” 两道声音齐齐响起,韩灼目光淡漠看向一旁出声的章豫,不由蹙了蹙眉,后者并不看向他,恭敬起身朝李知愿行礼道:“长公主有心,本世子便斗胆替侯爷应下了,听闻西晋的国医圣手医术奇高,届时当以千金奉上。” 李知愿与章豫有交情,知晓他心性,比起欠人情,他还是一如既往的喜欢用金银之物交易,倒不愧是闻名天下商道的章财神。 可她要的,偏偏是韩灼的人情。 她略略点头,“世子客气,明靖与西晋交好,又何必如此见外。” “千金,章世子好大的手笔,只可惜人家要的,未必是你的千金,西晋的国医圣手,啧啧,据说已经年过古稀,脾气古怪,这样大的岁数还不能颐养天年,要跋山涉水来明靖,想必长公主也是废了不少功夫才将人带来。”林直一手举着酒杯,凤眸微挑,“如此看来,长公主倒是对明安侯,格外上心呢,这美人恩,明安侯可得好好受着,莫要辜负了才好。” 林直是北戎王师的小孙子,与赵长欢颇有交情,更是袁纥律心腹,知道自家王求而不得的女子,却宁愿没名没份的跟着明安侯,心里多少有些不服气,想起那日赵长欢找上门所求之事,心里越发不平。 他微微抬手,将酒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嘟囔道:“也不知道赵晏是看上你哪了,什么都为你谋,自己性命尚且不顾,也不知我家王,哪点不如你。” 章豫离他最近,听了这话,眉心一跳,一手提着酒壶,侧身将人挡住,暗暗使了个眼色,林直还想说些什么,却被他一把按住肩膀,“听闻林大人酒量不错,不妨与章某小酌一杯。” “我...” 林直口才张了一半,却听章豫道:“听赵晏说,北戎的酒香甜干冽,有机会,在下倒也想尝上一尝。” 林直听他谈及赵晏,这才作罢,举着空杯,由着他倒满,“章世子还有买不到的东西?” 西晋长公主款款行礼,行至落座,唇角恰到好处的弧度也一点一点消了,不怒而威,韩灼看向他二人,目光一寸寸冷下去,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异样。 他抬了抬手,青龙附耳上前,“赵家的人可来了?” 青龙点头,“入宫了,刚刚黄公公手下来禀,名帖已经递上来了,这会该在后宫拜见各位娘娘。” 外面日光朗朗,照在宫殿顶上的琉璃瓦上,光彩夺目,大殿之上各路宾客满座,丝竹歌舞,韩灼却只觉聒噪。 “姑娘今日可出府了?” “未曾。” 青龙垂眼,眸中的暗光一闪而过,拇指落在剑柄上,扣着剑柄上繁杂的纹路,在无人知晓处,心跳砰砰作响。 今日之事,若有丝毫行差踏错,他们便都该死。 这是赵晏想要的,也是他想要的。 鲜血飞溅,铁器相交,空旷的大殿之上展开了一轮又一轮的厮杀,赵晏手中的长剑似游龙一般,穿梭过血肉与皮囊,带出一串连绵的血珠。 没有人会想到,在君王寿宴这一天,仁和殿上血流成河,身中数剑的少女与杀意凛然的皇帝私兵,展开了一场殊死搏斗,女子手中刀剑铮鸣,像是一声声低吼,围在她身边的死士,目光决绝。 “刘相,黄公公。”一位身披铠甲的宫廷护卫,面色肃然的朝这边走来,却堪堪停在内宫门的南门之外,刘护与身侧的黄有信回过身,“张大人。” “陛下有旨,任何人未经传召不得入内。” “唉。”黄有信率先开口道:“既是陛下的召令,咱家原该遵从,只是这马上便到吉时了,该开宴了,陛下还不现身,莫不是里面出了何事。” “如今各国使臣,西晋长公主,还有满朝文武可都在前殿候着呢...” 刘护也略略点头,“正是如此,明安候才吩咐老臣与黄公公来看一眼,请陛下一趟。” “这......”张羽是奉命守在此处,可在这宫里,有时候皇命也只是看皇帝心情罢了,圣旨不得不遵,相爷跟黄公公也是得罪不起,更别说如今大权在握的明安候。 正犹豫间,一道清凌凌的女声却打破了这诡异的沉默,“他们既是进不得,本宫该是进得。” 张羽回身,只见玉妃娘娘一身华服,容色逼人,正款款走来。 “见过娘娘。” “陛下曾说过,这宫中除了月华宫,本宫可以去任何的地方,这话亦是金口玉言,可算圣旨?” 刘护微微一笑,“自然,陛下金口,便是圣旨。” “那本宫可能进去?” “娘娘,属下奉旨守在此处,实在不敢......” “蠢货。”玉妃长眉微挑,斜睨着他,“陛下如今龙体欠安,身边却连一个伺候的都没留,若是出了事,你有几个脑袋够砍的!” “快给本宫滚开,若问责,本宫一力担了。” 张羽心中的犹豫,终于被玉妃这一番话动摇,顶着满头大汗,咬咬牙,与守门的侍卫交换过眼神,纷纷让开了身子,一行人进了内宫门,远远瞧着仁和殿三字,刘护淡淡道:“此间事了,会有人助你出宫,要想活下去,你记着,自此以后,你不曾见过皇家任何一人。” 玉妃低垂着眉眼,全然没了刚刚的疾言厉色,一脸恭顺,“奴记下了,多谢相爷。” “不必谢我,要谢,便该谢赵家那位姑娘。” “明明身在囹圄,却愿见旁人生,而不愿见旁人死。” 刘护轻叹一声,看向牌匾上笔力遒劲的三个大字,抬腿踏上了石阶,冷风凄厉,拂过门檐。 玉妃在侍卫看不见的地方停下脚步,朝着仁和殿的方向深深拜了一拜,疾步离去。 鲜血四溅,点点殷红落在地板上,浓郁的血腥味掺杂在风里,贯穿了整个仁和殿,大殿之上,四处皆是横陈的尸体,刀剑自血肉中拔出的声音清晰的回荡在耳边,令人肝胆俱寒,满地的断臂残肢,少女的衣衫面容被鲜血浸染,长剑拖在地上,摩擦出刺耳的声音,如索命的哀音一般。 她目光冷硬如刀,直直看向高位上瘫坐的韩元,只见威仪万千的君王,此刻已是面如纸白,只一双眼睛恶狠狠的盯着她。 “如今,你可悔了?” 赵晏抬腕,扬剑,温热的血喷涌而出,落在她手背上,她微微垂眼。 原来天子的血与旁人并无不同,一样鲜红,而温热。 第145章 局中局 刘护扬手,指尖碰上冰凉的大门,文人弱质,他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推开仁和殿的大门,刺鼻的血腥味从四面八方涌来,将他淹没,他闭了眼,一口浊气郁结在胸腔之中,迟迟不敢睁眼。 阳光顺着门缝透了进去,洒金一般铺在地上,照亮了殿中所有污秽与不堪,殿中杀戮不断,远远的前殿之中却仍是一片纸醉金迷,即便隔得老远,模糊可闻婉转不歇的乐曲声。 刘护愣在原地。 同时愣住的还有跟在他身后的黄有信,以及黄有信身后的一众小太监。 血腥与安宁,暗与明,都交错在一起,却又格外鲜明的分隔开来。 长剑从正元帝身上抽出,殿中交手的人不分敌我纷纷停下手,殷非拎着破月刀一点一点朝赵晏身边靠去,女子的裙衫被鲜血染红,已辨别不出原来模样,她扬手,长剑再次刺穿。 “赵姑娘!” 刘护猛然出声,低哑的嗓音响遍了整个大殿,赵晏抬眼朝着那刺目的光亮下看去。 明亮耀眼的阳光下,刘护站在殿门前,身上朱红色的官袍整洁飘逸,原本笔挺的背脊此时微微弯曲,静静的看向她,垂首、双手交合、拜下。 他做的自然,此时却只有赵晏知道,他在道谢,也在规劝她。 诚然这个君王不是朝臣、百姓心中想要的明君,诚然这个天下满目疮痍、一片狼藉,可它依旧是无数人的希冀与信仰,是生他们养他们的家国,有人心灰意冷,比起挽救更想做的是颠覆,如赵晏、韩灼,而有人依旧赤忱热血,从未有过一刻动摇,甘愿身先士卒,如秦昉、顾言,也有人悬崖勒马,终于找到了自己最想走的那条路,如刘护、刘子今。 这是他们所念、所选,无非对错,只是心境不同,立场不同。 可有一点相同,他们都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天下百姓。 行至这一步,赵晏早已明白,这世上黑白又岂能真如颜色那般鲜明,刑律严苛,又岂能道明世上所有对错,朝堂之上永远做不到她所想那般清明,势力倾轧,利益纠缠。所以,才会又刘护这样的人,这样一身脏污,满手鲜血,惯会弄权的臣子,他有千万个不好,可他只要有这一处好,便能抵过他所有的不好,便能让这天下安定三分。 赵晏回望他,毫不犹豫的将长剑抽出,正元帝仰躺在地上,身下不断涌出的鲜血染红了他明黄色的龙袍,他睁着眼,死死咬着下唇,将所有痛呼掩在嗓子里,勉力维护着作为君王最后的尊严与体面。 终于昏死过去。 殿中正元帝的人眼看正要再次动手时,刘护冷冷出声,“都住手,陛下出了事,谁担得起!” “刘大人,十三剑,我留他一条性命。” 赵晏收了剑,弯腰提着正元帝的衣领,一步一步走下台阶,从那些侍卫的注视下走过,女子目光如潭,清澈而安静,她背脊笔挺,满是坚毅之色,最终停在他面前,松手。 正元帝软软倒在他脚边,女子斜着眸看向他,“你的君主。” 赵晏越过他跟黄有信,领着殷非带着赵家一众人朝外撤。 “刘相!”殿中正元帝的杀手厉喊出声,刘护恍若未闻,抬起手,指尖微微动了动,黄有信身后的几名内官便走了进去,殿门很快被再次合上。 “姑娘大义。”低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刘护抬手抚袍,与黄有信一道跪在地上,赵晏影著交不,只听身后人哑声道:“姑娘愿以一身尽负骂名,老臣自愧不如,前路难料,还望姑娘平安。” “秦大人在南宫门外候着姑娘,快去吧。” 赵晏身子微微一僵,像是有什么难明的情绪在胸腔里荡开,刘护对她残忍,却又并非那般残忍,刘护的跪,想来她是受不起的,明安侯府外一跪,逼她离开韩灼,如今一跪,跪下她刺杀君王。 可这若能使她所求如愿,也是值得。 “权倾一朝,相爷是有文骨的人,韩灼,便有劳了。” 话落,女子大步离去,风扬起她的裙角,只见一片鲜红。 刘护长跪在地,目送她远去,又静了片刻,方才轻轻叩首,再起身时,又恢复了以往眸中的精明与冷漠,他一把拉开殿门,拾起地上落下的长刀,狠狠捅在自己胳膊上。 转身便朝着石阶下跑去,鲜血顺着衣袖流下,蜿蜒了整个长阶,厉声喊道:“来人啊,抓刺客。” 此时,正殿之上歌舞不绝,热闹非凡,满朝文武亦有大半落座,各国使者也已久侯多时,这众人之中,大多数人的目光都有意无意落在那明安侯身上。 莫说是朝中臣子,便是那女眷席上也有不少目光频频打量。 世人皆知,明安侯生了一副好皮相,如今更是大权在握,声名显赫,这样的男人却尚未安置家室,自然惹得不少人动了心思。 只见那高处之人,一身玄墨色长袍,袖口领间都绣着暗色的卷云纹,背脊挺直,是不是抬眼扫视,墨色的长发以红绸束起,不显轻挑,却平添一抹亮色,风自殿中掠过,绸带飘摇。 李知愿同样看着他,这样的惊艳绝伦的男子,吸引人的不仅是皮相与才智,更是滔天的权势与地位,这样一位公子,自然当得起,无数少女倾心。 她垂眼,宽袖掩唇,轻轻抿了口酒,如此郎君,即便是联姻,西晋也是不亏的。 再抬眼,映入眼帘的一幕却惊的她差点跌摔了酒盏,一个身披甲胄,周身染血的侍卫就这样,直愣愣的冲上殿来,他的右臂齐肩而断,碗口粗的伤口不过是粗粗包了包,狰狞的曝露在众人眼帘,足以让殿上众人心悸惊惶。 李知愿心下一顿,暗道不好,这可是明靖王宫之内,这满殿上坐的,哪一位不是有权有势,宫中动了兵刃,还见了血,若非刺杀,便是......谋逆! “禀侯爷,赵家女刺杀陛下...闯宫而逃!” 几乎同时,殿上所有人都看向了那抹身影,“啪”的一声,酒盏摔落在案几上,未等众人反应过来,那人已阔步行至殿中。 明明外头艳阳高照,此刻却是满殿人冷汗津津。 “人呢?”男人声音低沉,冷冷道。 “陛下在仁和殿。” “赵长欢呢!” “那逆...”侍卫对上明安侯的眼,贼字却是如何也说不出口,卡在嗓子里,急急道:“那女子身手了得,连伤几十人跑了。” 赵长欢,李知愿将这个名字在心中默念了一遍,想起女子那张过分冷艳的面容,再看如今明安侯的反应,心中便已有主意,宽袖下盖着的手慢慢攥紧。 再抬眼,一向荣辱不惊、端方持重的明安侯却已经跑出了殿,衣袍轻摆,脚步声踩踏在地板上,发出清楚的响声,身边的护卫被他甩在身后。 所有人都看着他,不顾仪态的奔出大殿。 李知愿看着他的背影,看出来的却是惊慌和恐惧,她晃了晃脑袋,自嘲般笑了笑,原来这两国之好,如意郎君,却也并非她想,便能成的,是她着相了。 可为了幼弟,跟西晋,李知愿微微侧首,对着身边人道:“暗中去瞧着,帮那位赵姑娘一把。” 心腹不解,“长公主这是?” 李知愿已经恢复了平素的仪态,抬手将酒盏往里推了推,“她是北境赵家的女儿,杀不得,可我注定会嫁给韩灼,活人,永远越不过死人去,即便是联姻,这桩婚娶,我自个也想过的舒服些。” 血肉这种东西,有的是上天赐的,骨肉亲情,有的是后天机缘来的,手足爱人,无法割舍,也无法舍弃,虽是看不到,摸不着却是实实在在扎根在你的骨血里,韩灼没有骨肉亲情,有的,只是自己剖心掏肺,放进去的一个赵长欢。 若她有事,他亦难活。 韩灼奔跑在漫长的宫道上,每行一步,脑子里都是有关赵晏的种种,她的好,她的坏,她的胆大妄为,她的侠肝义胆。 他算不得好人,可他偏偏爱上了这天下,血最热,心最正的姑娘。 提剑跑马,上阵杀敌。 恢弘的殿门像一张深渊巨口,慢慢将他吞没,陈铺在眼前的断臂残肢,半死不活的正元帝,战战兢兢赶来的太医令,面色苍白的刘护,一脸焦惶的黄有信,还有围立在殿前面如死灰的皇宫侍卫。 这些都不在他眼里,韩灼躬身,一把抓在刘护的伤处将人从地上拖拽起来,他的指尖嵌入在伤口之中,疼的刘护面色越发惨白,浑浊的眸子里盈满水光。 “侯爷,相爷有伤...”黄有信急急开口,却被刘护抬手拦下。 “人呢?”韩灼开口,手下使力。 “侯爷。”黄有信不敢上前,只敢远远喊他,企图让这位爷找回一点理智。 “老臣...无话可...说...”刘护白着脸,从嗓子里一字一字挤出话来,“要杀要剐...任侯爷...” “刘护。”他声音冰冷,“还记得我当年离宫,你说过什么。” “此子心性阴暗,如狼孤冷,似虎豹不休。” 他回身,唇边似有笑意,那可笑意足让人毛骨悚然,“赵晏是我脖子上的绳,你不该解开。” 刘护抬眼看去,模糊的视野里,韩灼挡去了大半日光,那双清冽的眸子正盯着他,凛然的滔天的杀意。 明明是最宜人的秋,正午是尚有些燥热,刘护却打了个寒颤。 好像所有人都忘了,一年前的明安侯是什么模样。 那是屠城杀数万人,眼也不眨的活杀神。 他们却只看见了如今敛起一身锋芒,卸下利爪的明安侯。 他动了动唇瓣,下一秒的话,却让刘护入坠深渊。 “青龙,执我手令,调神机营跟神策军来。” “围宫,今日在宫中当值的侍卫,一个不留,就地格杀,宫里所有人,就地圈禁,违令者斩。” “让夜卫去寻她。” “你要做什么!”刘护颤颤巍巍抓住了他的衣摆,双眼血红,“和光!” “我算不得善人,你能逼她一人担起天下骂名,我便能为她杀尽这满宫人。” 韩灼看着远方蔚蓝明亮的天空,太阳亮堂堂落在身上,明明与过往每一日都一样,可今日他的血是凉的,心像是被人挖空了一样,风豁过,泛着刺骨的疼,“无人会知道,弑君的人是她,赵家永远是忠臣良将,今上忘恩负义故不得不反,这天下,容得下她。” “韩灼!” 刘护仰躺在地上,厉喝出声,可他深知自己拦不住他。 “我当年平南疆,掌抚南军,北上是为了赵家军权,若不遇赵晏,我会眼看着赵家人死在战场上,北境军权迟早落在我手里,南北调军,我会杀上京都城。” “她心中有善,愿以身证道,而我没有。” 刘护闭上眼,心肝俱颤。 秦昉侯在宫外,额上的汗出了一层又一层,终于一抹灰色的身影掀开车帘弯腰钻了进来,秦昉的目光落在她面上,心口忽然就像堵了一团湿棉花一般,半个字都说不出口。 女子有些狼狈,发间还沾了血,灰色棉袍之下盖着的,是一身血衣。 秦昉揉揉眼角,他这个侄女,让他觉得愧疚。 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本不该是由她来做。 “晏晏。” 秦昉咬牙,“舅父对不住你。” 赵晏道:“舅舅,北境反了都反了,哪还容不下一个弑君的我,您宽心。” “我要的,是父亲的清名,百姓的安稳,这些,我却无法做,舅舅可以。” 秦昉抬手,握紧了赵晏的手,终究什么也未曾说,只是轻轻拍了拍,外边传来小贩沿街叫卖的声音,秦昉松开赵晏的手,目送她下了马车。 “晏晏,舅父在你周岁时为你埋了女儿红。” 一句话,便惹红了赵晏的眼,她身形一顿,应道:“到时,我亲自去舅父府上挖。” 马车远走,赵晏蝉翼般的长睫颤了颤,她知道舅父是心疼她。 赵长欢是妄图弑君之人,不论韩灼是明安侯也好,储君也罢,便永远嫁不了他。 第146章 高束的长发有些散乱,轻轻在夜风里飘摇。 韩煜站在台阶下,身后是幽蓝的天与苍白的月,他轻轻咳了声,慢慢凑近赵晏,女子却不自觉的朝后撤了一步,韩煜的手就那样停在半空中,赵晏看向他,终是由着那只手落在她耳侧,动作轻柔的替她挽起了一缕碎发。 宗正寺是个磋磨人的地方,韩煜瞧着越发苍白了,可那双眸子渐渐生出了悲悯,如今望着她,干净而纯粹。 “晏晏。” 他看向她,唇角微动,下颚上青色的胡茬让他看着格外颓然,“切莫自苦。” “伯父为你起名长欢,是愿你一世长欢乐。” 赵晏垂下眼睛,手轻轻捻过袖口上暗绣的卷云纹。 “我知道。” 月光投在地上,将二人的身影拉长,韩煜的影子遮去了赵晏半边面容,半明半暗间,韩煜看见她那双清凌凌的眸。 “韩长风,这是我所愿,所求,所盼。” 她声音浅淡而清冽,像是高山之间的山泉,有她惯有的坚定与澄澈,散在风里,卷入他心间。 “那明安侯呢,他怎么办?”他终是没忍住,暗夜急行,若真是逃命,他们不该与此地停留,她心中终究还是有不舍、有希冀,她在等那人追上来。 他问出来,却很快便悔了,行至今天这一步,她最放不下,最难舍的也该是那人。 “各道同努力,千里自同风,这是我跟他的缘法。” 赵晏在月光下淡淡的笑了笑,又复他最熟悉的轻俏,“能带你回北境,这也是你我的缘法。” “跟我回了北境,以后世上便再无韩煜,有的只是韩长风。” “阿哥,你可愿意?” 韩煜别开眼,赵晏一声阿哥便轻易逼出了他隐忍许久的眼泪,连珠般的泪珠自眼眶滚落,已经有许多年,她不曾这样唤过他,在初识,相爱之前,她都这样唤他。 后来,便不肯了。 因为喜欢,因为那份独特的心意,她常唤他,长风,韩长风。 兜兜转转,又如初见。 他见天地众生,着相其中,走火入魔,到头来,还是当年风雪里打马而来的小姑娘,要救他出苦海,让他去见另一番天地。 阿哥......怎么会有这样一个人,守着善恶,将自己的情义尽到了极致,韩煜又笑起来,笑与泪交织,赵晏看着他,眉眼也难得松快几分,陪他一道笑。 “求之不得,韩长风求之不得。” 赵晏抬手轻轻拍在他肩膀上,俯身轻轻拥了拥他。 月光下身影交叠,曾经越走越远的二人,终于在今日,前嫌尽释。 急促的马蹄声在夜里响起,哒哒哒,越来越近,赵晏皱眉,一把拎起手边的长剑。 赵晏飞身上树,只见不远处亮起了一排火把,火红的光亮在夜色里,随风而舞动,就那样堪堪停下,未再进一步。 “他来了。” 夜色静默,殷非看向赵晏,询道:“姑娘?” 赵晏收回目光,一跃而下,“让人护着公子先走,我稍后便赶来。” 她得去见他,韩灼在她心里实在太过不同,她做不到一走了之。 而韩灼行事偏激,若为她,更不知会做到何种地步。 韩灼翻身下马,牵着缰绳朝着赵晏走了几步,火把的光映在二人脸上,晦涩难明。 夜卫在他身后,赵晏看着他独自走来,身上依旧是白日出门那身紫色华袍,在火光下盈盈,风吹得衣袍翻飞。 “你要回北境了吗?” 话音刚落,一只有力的臂膀便环过她肩膀,紧紧搂住了她,温和的鼻息落在她耳边。 “一辈子,我就知道你不是诚心的。” “韩灼......” “赵长欢。” 他唤她名字,将她所有未完的话都堵在了嗓子里,一字一句道:“我从前,没想过这天下人的生死,我活着,是为了心里恨,屠戮南疆,少年成名,这条路我走的畅快,可只有我自己知道,那些尸骨成堆,鲜血淋漓只会让我麻木,并不会让我觉得丝毫开怀,我战,是为了迟早有一天杀到京都城去。” “是你不管不顾拽我去了北境,逼着我去看忠肝义胆的将,铁骨铮铮的卒,逼着我去看那些纯朴善良如蝼蚁一般在战火里挣扎的百姓,你用你手里的剑,你以身殉城的决心,告诉我,为人为将该负起的责任,也是你让我明白,世间有大善,而有人愿以身殉道......” “你教会了我,杀人,恻隐,爱人......” 他垂下头,温热的呼吸在她耳边,“我学会了,然后呢......” “你想要我为君吗?” “韩灼。” “回答我。” 赵晏动了动唇瓣,轻轻闭眼,“我想。” 韩灼轻笑,眉尾发红,“所以,你舍了我,赵长欢,为了天下大局,你又弃了我。” 她被圈在他怀里动弹不得,韩灼动了怒,半点没收力,咬着牙道:“赵长欢,是北境守城不退的将,是将门世家的幺女,自幼受教,莫不敢忘。” “我韩灼在你心里,又算的上什么。” 殷非再看不过眼,正要上前去,却被北河抬手挡下,“让开。” “这是侯爷跟姑娘的事。” 殷非冷冷看向他,“这也是明安候跟燕主的事。” 北河不再拦他,殷非看着赵晏眼角的泪,心中隐痛,“侯爷,请您放开我家姑娘。” “赵长欢。”韩灼微微闭眼,忍着心里的剧痛,搂着赵晏的手一点没松,“你说,放不放。” 赵晏微微仰头,匀平呼吸,“韩灼,我弑君了。” 那只手静静垂落,赵晏身上的力道松了,而她此时却像是整个人坠落了深渊,那股唯一牵着她的力,是她亲自松的手。 “赵长欢,你忘了你许给我的约定了吗,一辈子。” 韩灼凝着赵晏的眼睛,他的声音里,似乎藏着无尽的悲伤,“你悔吗。” 赵晏不解其意,他垂下眸,转过身一步一步朝外走,他说,“赵长欢,我悔了,不若同淋雪,共死真神庙。” 赵晏仰起头,她的眼中依旧有殷非所熟悉的无畏和孤勇,却多了一抹难言的痛楚。 一句话入耳,勾得她眼角泛红,赵晏揉了揉眼角。 “我不悔。” “我许过的诺,立过的誓,从未有过半分违心。” “这场局里,我只有你了,能舍得,却只有我自己。” 周遭一片静默,没有一个人敢发出声音,明安侯僵在原地,身后马声嘶鸣,赵晏翻身上马。 “韩灼,你混蛋!” 带着哭腔的嗓音响起,赵晏喉咙里再也发不出声音来,她握着缰绳,驱马远去。 朗月疏星,薄云轻移,韩灼转过身,看她一行人打马远去,身影很快消失在夜里。 北河、南河走到他身边,南河小声问道:“主子,可还拦?” 韩灼沉默着不说话,翻身上马,汗血宝马长鸣一声,撒蹄朝着那抹身影消失的方向追了过去。 南河挠了挠头,“这是拦,还是不拦?” 北河斜他一眼,淡淡道:“主子都亲自去了,我等去不去又有什么干系。” “那可是一人破军的明安侯,天下,哪还有什么他想拦却拦不住的人。” 韩灼马术极好,很快便追了上去。 殷非行在赵晏身边,不由频频朝后瞧去,低声道:“侯爷追上来了。” “姑娘。” 赵晏握着缰绳的手一紧,冷声道:“你们先走。” 话落,便调转马头,朝着队尾行去。 赵晏看着眼前这个男人,眼中明明泛着水光,唇边却带着笑,上好的颜色,因生动而格外艳丽,眉眼唇鼻都刻在她心上。 她做不到拔脚就走,她曾许给这个人一辈子,得守诺。 他悔了,可她不悔。 她正想着,韩灼却已经走到她面前,熟悉的气味逼近,长指插入她发间,温凉的唇瓣覆上来,含住她的唇,像是要将她拆骨入腹,唇齿相碰,气息交融。 赵晏不再挣,动了情,慢慢随他沉入那欢愉之中。 直到她承受不住时,他才放开她,清浅的吻落在她盈满泪水的眼睛上。 “别哭。” “我都随你。” 赵晏退开来,不说话,唇瓣破了皮,泛着丝丝的疼,手却被攥紧,一把拽了过去,韩灼握着她的手腕,指尖轻轻摩挲,眸光清冽。 “我不杀人。” “我留着他们的命,你想要的,想让我做的,我都给你,我都去做。” 墨色的眸中暗流无声涌过,他静静望着她,一手抚上她的面颊,拇指搭在她耳后。 话落,他淡淡的笑了,眉眼如画,长睫轻颤,一双桃花眼盈着潋滟的泪光,直勾勾看着她。 “赵长欢,我喜欢你。” “远比你所想的,还要喜欢你。” 夜风凌厉,北境的少女终于踏上归家的路程,明靖的侯爷一身华袍坐镇永明殿。 赵家幺女刺杀正元帝,连夜出逃奔往北境的消息终究没按住,很快便传遍了整个明靖。 宗正寺连夜起火,囚困其中的怡王殿下韩煜被活活烧死,面目全非,宗正寺上下无一逃脱刑罚。 正元帝重疾未愈,又被赵晏捅了十三剑,寿数也已快到尽头,全凭滋补圣药吊着一条性命。 他还活着,即便苟延残喘,也还是明靖高高在上的王。 而此时,他也只能是活着罢了。 韩元不肯再见外臣,除了朝中一位颇有岁数,耿介孤直的阁老外,连韩灼也不肯见。 两道圣旨自宫中传出,那被正元帝亲信的阁老手握明黄圣旨,宣了两道旨意。 第一道,明安侯认祖归宗,册为明安太子,入主东宫。 第二道,明靖与西晋同结两国之好,西晋长公主德才兼备聘为明安太子妃,以皇后之礼相迎入东宫。 诏书一出,天下哗然。 明安侯韩灼当众抗旨,拂袖而去。 第三日,正元帝难得清明时,召了韩灼入宫。 韩元缠绵病榻,形容枯槁,他算不得清瘦,中毒前也是身材健硕的壮年男子,如今看着,像是瘦得便只剩下一把骨头了。 “你...不肯要?” 韩元掩着唇,连声急咳,枯瘦的面容骤然涨红,黄有信急忙递了绢帕过去,再接过来时,上有一滩乌黑的血迹,他垂了眼,急急揣进怀里。 韩元靠在软枕上,大口喘着粗气,良久方才缓过来,慢慢抬了抬手,示意宫人们退下。 “我听说...咳咳...你私下见过秦昉了。” 他说话已很是吃力,半仰着头,望向身姿笔直的韩灼,“你既见过他,我便只问一句,赵长欢的命,和圣旨.......你怎么选?” 韩灼仰头看向他,垂在身侧的手指节泛白。 韩元再无能,也是杀出了一条血路,踩在父兄的尸骨上,爬上去的人。 这样的人始终知道,如何,才是对自己最有利。 韩元深吸一口气,“湖、泽两地水患不歇,听说又起了瘟疫,这些年北境、南疆闹得不休止,国库亏损,北境独立,是我一手将明靖带进了个乱世,赵家、北戎、西晋、还有朕那几个暗藏野心的弟兄,群狼环伺,虎豹成群,于这天下朕虽有心,却再无力,除了你,无人再能与这些人抗衡。” 这是韩元第一次,如此直白的说起这些话,“若你登基,与西晋结亲,赵家与你有旧,总有三分薄面,他们家人骨子里总还是有些忠义在,不会贸然起兵,朕膝下几个儿子,只有你,能配这高位。” “我与你母亲,是过往,你,是未来。” 韩元睁着眼,妄图从他那张熟悉的面容上找出自己想要的神情,却颓然的垂下眼。 “退下吧。” 刘护拖着病体去见了韩灼三次,次次落空,终于在大街上拦下了他的马。 他未曾辩解什么,只说了两句话,“如恪死了,那是她该得的。” “我们是被困在这囹圄里,脏了眼污了心。” 马背上的韩灼看着他,终究什么也没说,打马从他身边错过。 只是当晚,他孤身去了帝陵,拜见了从未谋面的那位先太子,他的父亲。 帝陵修在城外的落山上,高耸如云,石阶一阶连着一阶,韩灼周身冰冷,唯有胸口尚留一丝暖意。 那里,放着赵晏一封手书。 第147章 火光似游龙一般映照在夜里,殷非已经杀红了眼,握着破月刀的手隐隐发麻,自北境战场上退下来,他已经很久没有像现在这样不知疲倦的挥刀了。 莹白色的月光下,破月刀饮饱了血,刀锋雪亮,鲜血自刀刃上徐徐流下,蜿蜒在脚边。 鼻息间是散不尽的血腥味。 刀影交错,血肉厮杀,明暗交错的火光之中,清丽的少女陡然扬起头来,手中长剑挥舞,银光闪烁,厉然劈下,人首分离,头颅滚落在脚边,双目圆睁,一副死不瞑目的模样。 “殷非。”女子急喝一声,双目如星,“西南方,快撤!” 少年得了令,急促的哨声响起,一行人不再恋战,似鬼魅一般合拢,像风一样卷向西南方,身后的人见状亦像海潮一般卷了上去。 明安候府外,金鳞卫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个水泄不通,韩灼抗旨不遵,终究是惹怒了韩元,每日找上门来的朝臣大多是来做说客,太子之位,何其尊贵,即便出身令人诟病,可一朝为天子,史书便是由高位之上的人来书写。 届时,是非功过,又有何重要。 书房内烛光昏黄,韩子清抬手落下一子,堵了黑子的去路,他瞧了眼面前心不在焉的人,摇头叹道:“这么多年,于棋道上,这竟是我第一次胜你,却总觉心有不甘。” 韩灼收回目光,淡淡扫了一眼,便见其中端倪,这局棋,不知从何时起便错了一步,一步错,步步错。 见他不答话,韩子清也不恼,抬手将棋子一枚一枚收回,暖玉的棋子入手温润,“这几日朝内也是闹得让人不得安生。” “自那日长公主自刎于大理寺堂前,秦昉跟顾言凭着她留下的认罪书,又从私盐案揪出一串人,硬是一个没放过,梗着脖子审下去,先前指认赵大将军的两个证人也接连反口,承认自个是受了长公主指示,蓄意诬害忠良,长公主手底下得人桩桩件件交待的清楚,书信、手令、账本,这案子到头来,竟直指正元帝,大理寺卿听得是战战兢兢,吓得魂不附体,当时便从檀木椅上摔跌下去,不省人事。” “还有那阎王殿上捡了一条命的刺客,只剩了右手,供出来的人竟也是正元帝。” 韩子清抬眼,长眉微挑,“此事一出,那些个朝臣自然是坐不住了,各方势力蠢蠢欲动,他们想废君问罪,却是有贼心没贼胆,转念一想还有你这个名正言顺的明安太子,便将我逼上你这明安候府来做说客,熟不知,我哪有这本事。” 说到这,他眼里闪过颓然与愤恨,握着棋子的手陡然用力,“可他,怎会是这样一个君父。” 江南走一遭,几乎要了他的性命,若无琴生,他必死无疑,其中凶险更是亲身体会,对那些为了金银之物罔顾律法,残害百姓,又怕罪行败露屡下杀手,对那些丧心病狂之人,他已是恨极,哪怕拼死也要带回那份证物,却不想拨云见日,抽丝剥茧之后,其间作恶的是他的姑母、兄弟,幕后布下一切之人,是他的父皇。 何其可笑,又何其荒缪。 韩灼垂眸,目光落在韩子清未收完的残局上,“他贯来如此,你又何尝不知。” “只是心底,还是视他为父,仍有希冀,才会有失望。” 韩灼悬在膝上的手微动,捏紧了手中的棋子,“子清,我再问一句,这天下,你要是不要。” 韩子清一懵,将韩灼的话在脑海里过了一遍又一遍,这才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抬眼去看韩灼,却见他目光落在他身上,一动不动。 像极了许多次,韩灼替他天南地北搜罗来古玩字画,然后随口一问,那般风轻云淡,一如平日里那副清冷模样。 “你才是最适合的......” “什么是最适合的?”韩灼摊开掌心,将润泽的棋子放进棋盒中,“古有昭文帝以文治天下,仁德宽和,却疏于武力,边境长年受扰,景武帝出身草莽,有雄谋伟略,大肆征战,百姓苦不堪言,纷纷起义。” “你告诉我,究竟什么是为君之道?” “钟鸣山上,师父曾让秦覃亲授你帝王之术。” 韩子清喉咙发紧,他明明在看着眼前的人,可目光却不知该往哪里落,四目相望,他却丝毫不敢挪开眼,因为相伴十年,韩灼总能轻而易举看清他所有暗藏的心思。 秦昉大公子才智近妖,十岁便有状元之才,十二岁得先帝盛赞,能御四方,可为帝王师。 不过一少年,却因名声太盛,以至秦家那样的大族也庇护不了他,十四岁遇刺杀,病危之际被秦家送上钟鸣山,做了钟鸣老人的弟子。 韩子清移开眼,却不由苦笑,想起那惊才绝艳的秦覃,与他又何其相似。 秦覃因太出色,不得不藏锋,而他纵有帝才,却甘愿做一闲散王爷明哲保身。 天上忽然炸开一声惊雷,韩子清仰头望向天空,明亮的闪电在黑色的夜幕中劈下,陡然之间,大雨倾盆,他抿唇,回答淹没在惊雷暴雨中。 几百里外的襄城,赵晏攥紧了掌心的玉佩,一手握剑毫不犹豫的挥下。 承君一诺,合该生死相守。 京都城内,韩灼仰起头来,看着茫茫的雨夜,慢慢站起身来,他不断回想着赵晏那句话,愿以身证善道。 赵长欢要做的事情,从未有人能拦得住。 头顶的悬灯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投下一片阴影来,满身的光晕散开。 他似乎能看见赵晏灵动的模样,写下信中的每句话时的模样。 “我想用最小的代价,去谋你我想要的那个未来。” “我怕生灵涂炭,百姓流离,可颠覆注定会流血。” “阿灼,我想跟你一起赌一次。” “赌,邪不胜正。” 韩灼弯唇,指尖微蜷,在相隔赵晏百里之外的地方,给出了他的答案。 “赵长欢,我赌你赢。” 赵长欢逃出京都城的第五日,夜卫秘报传进明安侯府,逆党赵长欢于洋州城重伤,下落不明,毕月周身是伤跪在书房,腰间的佩剑已有了豁口,韩灼目光从他身上扫过,心口像是插着一把刀,扭转着向他血肉里裹去。 随后,明安侯韩灼携旨入宫,金麟卫撤去。 仁静殿,韩元前脚接到韩灼接旨的消息尚来不及欢喜,后脚便看着韩灼跪在面前,咬咬牙将手中的信报扔在他面前。 几日调理,韩元灰败的面容竟有了几分起色,又或许是赵长欢的消息让他心生喜悦,滑不溜手像泥鳅一样的女子,竟阴差阳错误打误撞逃去了洋州城。 这一次,她必死无疑。 韩元似是心情不错,看着韩灼面上隐隐的薄怒也不动气,淡淡道:“孤知道你的人一直在暗中护着她,可这一次,谁也护不住她。” “孤第一次见你这般在意一样东西,可惜了。” “阿灼,孤再问你一次,赵长欢的命,与孤的圣旨,你究竟要舍哪一样。” 韩灼却是未应,目光冷冷看向韩元,淡声道:“敢问陛下,洋州城里有什么?” “江南案走私盐的银钱,私立的军械所,还是陛下您的私军。” 韩元一僵,周身发冷,垂在膝头的手陡然攥紧,目光闪过惊疑,死死盯着韩灼。 良久,他缓缓闭上眼睛,忽地便大笑出声,这便是他与阿月的儿子,这将会是明靖的君主,有朝一日,他终将会是这片土地的君王,韩元唇角挂着笑,他这一生崇尚武治,好杀伐,爱侵略,而他的儿子具备了他所希望的所有特质,善战、嗜血、好杀、狠厉。 如今,他已至暮年,垂垂老矣,身体溃败,可韩灼将会继承他的遗志,大兴兵刀,一统天下。 此番功绩,又何惧胜不过他那英年早逝的兄长。 英雄,总是由英雄来覆盖。 他韩元子嗣昌盛,后继有人,而那人人赞颂的先太子,早已淹没在历史长河之中,无人想起。 就连阿月,也为他生了孩子,葬在他的陵寝中。 想起这些,他不由情绪激动,牵起胸腔急咳,韩元掩唇,黑红的血落在衣襟上。 他这一生终究,还是胜过那人。 “洋州城有什么又有何重要的,人都有弱点跟命脉,只是你的命脉恰好握在朕的掌中罢了,生杀予夺,皆由朕说了算。” 韩灼听到这话,面上淡淡一笑,心里却是揪着发疼,目光垂落在衣襟下摆上的暗纹上,眉目越发疏淡 他的命脉,只是赵长欢。 也是韩元唯一能制住他的死穴。 无论是为叔侄,还是为君臣,又许是一脉相成的狠厉,韩元与他有相似,更是知他甚多。 即便是骨肉,为自己所求,利用、杀戮、威胁,但凡用得上的,韩元也绝不会手软。 他直起身来,缓缓站起。 “看来陛下,胸有成竹。” 他动作很轻,很缓,却似承载了千钧之力,只是那般站着,眸光一扫便足以让人心生惧意。 韩灼冷色的眸子里闪过浮光,看向他时眸光冷淡的不似在看活物,“陛下可知,为何赵长欢如此决绝,不顾性命,要做下拼死刺君这般行径,亡命天涯。” 与此刻,韩元骤然意识到,心中那股惶惶难安源自何处。 此子太盛,无人可压。 韩灼静静看着他,神色之间都是韩元从未见过的杀意凛然,他朝他走来,每一步都走的极其缓慢,每一步,都让韩元生了退意。 韩灼活杀□□声气度,到今日,他才全然瞧的明白,终于,他停下脚步, 韩灼平静出声:“你视她为绳索,视我为笼中困兽。” “那你便该握紧了绳,才不会将凶兽放出笼来。” “你这一生做的最错的一件事,便是一而再再而三的轻视她,也不该一次又一次试探我的底线。” “韩灼!”正元帝怒吼出声,“你太放肆!” 韩灼勾了勾唇,圣旨自袖间而出,明黄色的丝绢落在地上,冷声道:“这道圣旨,陛下还是颁给自己的亲生骨血罢,臣的父,是先太子。” 再次听见这话,正元帝面色极为难看,“不过是一介女子,竟值得你拿朕、拿朕的天下来开玩笑。” “你的天下?”韩灼嗓子有些发干,怒极反笑,“你是如何坐上永明殿的,需要臣提醒吗?” “先太子殁于怀州,当真是天意吗?” “来人!”韩元挣扎起身,一口血卡在嗓子里,指着韩灼的鼻子怒道:“将这逆子给朕拉下去...砍了!” 门口很快传来响动,韩灼斜了一眼身后,却是堪堪停在殿门口,冷冷道:“便不劳陛下费心了,臣这便退下。” 在韩灼衣角消失的瞬间,韩元跌坐下去,按着胸口咳了好一会,指尖按在手边的机关上,有人悄无声息的出现在层层帷幔之后,韩元看着韩灼离去的门口眸中闪过杀意,低声道:“传令去洋州城,赵家人,就地格杀,召集人手,明安侯,不必再留。” 那人一愣,虎毒尚不食子,正惊疑,却见正元帝已缓缓闭上了眼,低低道:“既不能为我所用,便杀了吧,还能随我一道去见阿月。” “是。” 那人得令退下,不一会黄有信便领着太医令入了殿内,韩元掀了掀眼帘,招了招手,吩咐他过来,“传朕口谕,传七皇子入宫侍疾。” 黄有信心下一惊,暗道不好。 第148章 九死 韩子清连夜入宫时,开阳冒雨疾驰飞马入城。 天上惊雷一道接着一道劈下,像是要劈在人身上一般,开阳分毫不敢停,握着缰绳的手紧了又紧。 正元帝病情稍有起色,围在明安侯府外的金麟卫尽数撤去,明安侯终究没接下圣旨,明安侯被废,褫夺封号,以抗旨不遵囚于皇陵,一道接一道的奏书呈上永明殿,有不怕死就江南私盐案参奏正元帝的,亦有劝皇帝早立储君的,秦昉素有名望,世家清流,再次随那些朝中那些耿介孤直的文臣跪在了御门前,要韩元给天下百姓一个交待,顾言跪在他身后,已可初见文臣气节。 赵钧未死的消息随战报一道传来,天下皆惊,一路东行,兵不血刃,已连夺周边五城,赵景明坐镇北境,赵钧亲自领兵东伐,救幺女,杀昏君。 朝中大乱,各方势力明争暗斗,北境的战书的送到京都城,风雨飘摇之际,刘护拖着一身伤病,领着镇国公赵渊,稳住了朝中局势,调河间军西上阻截,将北境赵家军挡在清水河畔,再次成了正元帝身边最得力的左右手。 不过三日,河间军溃不成军,被赵钧打得毫无还手之力,随战报一道送入京都的还有赵钧送来的两人,当日津北城守将燕霖的亲信,北戎袁纥桢以及一叠通敌卖国的书信证物。 信中所言愿以北境边陲七城换赵家亡于战场,信尾落得是如恪长公主的印信,可长公主自刎于大理寺堂前。 罪己书中所言,罪孽深重,却绝非天生恶人,虽受人所指,却终被恶念所噬,罪恶滔天,非死不足以谢罪。 信中更是直言,桩桩件件,皆受皇兄所指、所胁。 一时间,当日北境疫病幕后主使直指韩元,众说纷纭,赵钧能一举击败河间军,引得不少将领叛逃,只怕也有这流言一份功劳,无论真假,正元帝早已寒了天下百姓的心。 跪在宫门外的天下学子,宫门前的朝臣,街边的百姓,都在跟这君王要一个公道。 即便生如草芥,却也该有活着的权力,他们是人,绝非蝼蚁。 “赵家人善战,赵钧更素有战神之称,朝中能与之相敌的......”刘护微顿,低声叹道:“恐怕只有身在皇陵的明安侯。” 韩元冷笑一声,想说些什么,却连声咳嗽起来,斜斜倚在软枕上,黄有信眼疾手快奉上温水,又替他顺了背,刘护看着他,病入膏肓也不过于此,如今竟是连说句整话的力气也没了。 “废物...一群废物!”正元帝缓了好一会,喘着粗气道:“偌大的朝堂...竟无一人能敌那老匹夫不成。” 刘护垂眸,废了您那般心力也不曾拔除的赵家,自然不是好相与的。 “放他出去,是嫌朕还有命活着是吗!” “朕听说赵钧还送了别的东西来。”见刘护面色迟疑,韩元心中有一丝怪异感莫名而生,倒是先问出了口,“是什么?” 刘护却心生迟疑,不敢轻易开口,只怕一张口,便将人气死了,“臣不敢言。” “好,你不说,赵渊,你来说!” “是津北城守将的一亲信,还有那北戎的袁纥桢以及一些证物。”赵渊拱手上前,“赵钧狼子野心,竟敢造谣诬蔑,言陛下通敌卖国,实在辱圣上英名,人人得而诛之。” 刘护淡淡瞥了赵渊一眼,眸中藏了厉色,一闪而过,再开口,却是冷了几分,“镇国公所言极是,镇国公一言,臣倒是想起来,若是老镇国公还在,镇国安民,那赵贼绝不敢如此张狂,毕竟血缘手足,总要顾及不是。” 他说得状似无心,正元帝却是听得有意。 不多时一道圣旨便传入镇国公府,命赵渊自河西、洋州两地调军前往清水河,诛杀赵贼。 赵渊心知刘护有意而为,一出仁静殿,当即厉声质问道:“刘兄这是何意!” 刘护目光放远,落在远处宫门石阶上那些长跪不起的人身上,光落在他们的朝服上,映照出的是一颗颗赤子之心,“到今日,你还拎不清吗?” “你...” “我听闻贵夫人自请下堂,求你一纸休书,你可曾想过又是为何。” 想起那困于后院,却求而不得的女人,赵渊心火更盛。 刘护转头,扫过他的怒容,轻笑道:“夫人未出阁前,是名满京都的才女,曾得先帝赞扬,若为男儿身,可做状元郎,赵兄该不会以为,那般聪颖的女子只会耽于情爱。” “即便她心里放着别人,这么多年这日子却是依旧同你过了下来,如今却急不可耐,不顾名声求你休弃,赵渊啊赵渊,朝政糊涂,家宅不安,竟不知你这一生,究竟图个什么。” 话落,他不顾那人神情如何,疾步出宫而去。 路过宫门,自秦昉身旁走过,一人伤病未愈,身姿微佝,一人长跪不起,脊背挺直,两人目光相错,却未有半分言语,眼底却有着只他二人能懂的默契所在。 秦昉垂眼,唇角却是微动。 文死于谏,这是文人的风骨,也是秦昉他们最后的气节,两相较量,往往是皇权折断文人脊梁,虽然可笑,却是事实,他们只能以这种方式劝谏帝王,然帝王从来不会输。 历史上触怒圣上,死于跪谏,又何止一两人。 他不怕死,舍了命做认死理的直臣,刘护也不怕,舍了清名,做弄臣,可他们都与赵渊不同,不论手段如何,他们都是为了这天下。 皇陵却也不太平,韩元想要韩灼性命,即便往日顾及抚南军未曾将杀意放到明面上,可时至今日,种种肮脏龌龊之事再也掩藏不住,那七分顾及便变作三分。 一批又一批杀手,自四面八方涌向皇陵,杀机尽显。 赵晏逃出京的第七日,正元帝下旨,宫门外长跪不起的臣子,杖责六十,一位年过六旬的史官当场暴毙,一具具尸体丢弃在皇陵暗河,血水慢慢包裹了整个京都城。 京都城内风雨飘摇,洋州城却是难得朗月疏星,已入十一月,天边冷冷挂着几颗星子,惨白的月光落下来,散在屋檐各处,落在女子单薄的裙衫上,身形萧肃,轻柔的像一阵风一般,可几番交手,一路从京都追逐至此,沈河清楚的认知到,面前的女子绝非一般人,即便如今已经将人逼至绝路,刀架在脖子上,他却分毫不敢掉以轻心。 “赵姑娘,又何必再做困兽之争,在这洋州城,你断无逃出生天的可能,沈某敬佩姑娘胆色,愿予姑娘体面。” “只要姑娘肯招认,当日刺杀是受明安侯所指,陛下,愿留姑娘一条性命。” 赵晏仰头看着他,苍白的面容上扯出一抹讥讽的笑,面色冷淡,“他想杀韩灼?” 韩灼战功赫赫,手握抚南军,师出无名便轻易动不得,可若有赵晏指认,便是理所应当。 “再用我一具残躯,逼我父退兵吗?” 女子站在无尽的夜色里,月光洒了她满身,为她渡上一层淡淡的银芒,周身血渍斑斑。 “真是一石二鸟的好算盘。”她忽地便笑了,微仰着头,黑眸幽幽,“可我赌命逃出来,便是为了给他求个自在,而不是做韩元手里的刀刃,抵在他喉间,要他性命。” 沈河看着她,撑着长剑起身,形容狼狈,衣裙染血,却依旧面色清冷,“多谢沈大人好意,可我却不领情。” 剑风扬起,沈河咬咬牙,手中长刀破空,劈下,压下了剑势。 温热的血溅上来,随着刀势扬过空中,落在沈河左肩,女子闷哼一声,像是失了生机,软软倒下,沈河俯身,指尖摸上女子脖间,尚未开口说话。 只听“轰”的一声巨响,西方天空上腾起灼目的火光,光芒耀眼,映亮了整个天空,随即像云彩一般炸开,寂静如死的洋州城陡然热闹起来,他心头一跳,不好的预感从心底一点点爬出来,席卷了周身,冰寒彻骨。 他下意识去看怀里闭目不醒的女子,容颜清冷,沈河的眸子越发沉下去,不敢细想。 到这一步,究竟是谁将谁逼入绝境,已是一目了然,这一路仓皇奔逃,若一早便是早有预谋,赵晏以身做饵,从京都城到洋州,偏偏是洋州城。 她竟是存了死志,要为明安侯求个自在。 什么自在。 清亮的哨声在夜里响起,像是凄厉的鸟鸣,月光落在的地方,闪过模糊不清的残影,他们隐在夜色里,像是地底下窜出来的幽灵一般。 沈河眉心一跳,骤觉不对,一手抄起怀里的人,低喝道:“撤。” 一行人很快散在风里,朝着城北撤去。 城中生变,沈河心知十有八九不是好事,不敢贸然现身,果不其然,很快,去城守府打探消息的人便回来了。 “大人!” 沈河站在人群中,尚保持着一贯的冷静,沉声道:“出了什么事?” “城守大人遇刺身亡,城中将领下落不明不知所终,南北城门被端,城中主街已由贼人所掌,城中已乱作一团。” 沈河面色一白,“那几大家族呢,是死了不成,都是些大逆不道合该早死之人,陛下将他们放到此处,可不是为了仁慈!” 不提还好,一提这探子面色倒是越发苍白,“不知何人所为,几大家主惨遭横祸,尸首分离,早已挂上城头,府邸被百姓一扫而空。” 沈河脊背一僵,这些家族都是在京都城里犯了流放的大罪,判刑后,却被陛下暗地里送来了这,想必平素里没少作威作福,此时一朝落难,人人可欺。 “城守的人呢,没一个活着的?如今城中究竟是什么情势?” 沈河这厢话音刚落,不远处的一行人马却已渐渐朝着他们逼近。 背刀的少年,摇折扇的公子,已经整整三天了,殷非垂眸,舌尖舔过干裂的唇,时间越久,心中越发不安,他握着一把细剑,正是昨夜赵晏落下的浮光剑,“若非逼至绝境,她不会弃剑...一定是...” 是如何,他却迟迟未言,风伯面色也不算的好,却只有姚七手中折扇一合,啪的一声,“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今早寻见,她身边的护卫一个没逃过,正元帝不会费尽心思护一具尸体回京都。” “她得活着。” 姚七扬扬手,身后的人牵了只猎犬上前,他接过殷非手里的剑,置于犬鼻前,轻轻顺了顺猎犬的毛,“好孩子,去找她。” 那猎犬像是听懂了一般,拽着绳往前走,几人跟上。 沈河派去打探情报的人接连赶回,甚至带了侥幸活下来的城守府师爷。 从只言片语中,沈河勉强拼凑起头尾,原来早从一开始他们便输给了那女子,身负长刀的少年不知何时没了踪迹,赵长欢领着他们兜兜转转,最后状似无意的藏进了洋州城,偏偏是此处,洋州城是往北戎的必经之路,却非往北境的必经之路。 沈河喉头滚动,“那些贼人,可是北戎人?” 死里逃生的师爷已是战战兢兢,当时未及细思之处,被人这样提及便瞬间在脑海里无限扩大,“是,有一队人腰间别的是弯刀,虽蒙着脸,可身形个个高大威猛,领头的少年,姓林,耳骨上足足带了三个环。” 他瞬间便想起了北戎那位年轻的使臣,北戎王师的小孙子,林直。 调兵会引起注目,而赵长欢从一开始便是要借北戎的手,灭了陛下藏在洋州城里的势力。 沈河不由一怔,竟明了她要为明安侯谋得大自在。 以身破局,不让韩灼受制于人,又凭一己之力引开了正元帝身边精锐,联手北戎妄图销毁韩元多年暗藏下的所有势力,她如此不顾性命,谋得便是明安侯与陛下一战之机。 疯子! 第149章 舌尖舔过干涸的唇瓣,沈河握刀的手紧了紧,想起当时接引赵长欢入金麟卫时的场景,夜雨连天,女子拜下,声音清冽,穿过雨水嘈杂落入他耳中。 当时只觉,赵家女堪为巾帼,后来再闻种种,孤守北境也罢,闯北戎也好,每一次都会让他觉得,世上怎会有这样的女子,可每当他看见她,就觉得,如果她是赵长欢,便合该如此。 当夜,洋州城北的佛窟燃起了一把大火,火光冲天,满殿的神佛罗刹映在火光中或慈悲怜悯,或凶神恶煞,佛像身下有一密道口,待佛窟燃尽,密道口已毁。 姚七领着人循迹找来时,只捉住了沈河手下几人,翻遍了洋州城,迟迟未见赵长欢身影。 不到一日,驻守河南的抚越军飞虎将军朱绰携明安侯手信而来接管洋州城,姚七领着北境暗探随停留于湖州的赵持安一道北归,沿途暗寻赵长欢,殷非等人一路上京,千里寻主。 南宁城一家客栈内,灯火隐约,床帐之后的女子双目紧闭,齿关紧咬,冷汗淋漓。 忽冷忽热,赵长欢攥着锦被一角,所梦皆是有关韩灼,似有刀斧落在她头上,痛意清晰而真切,甚于凌迟。 与韩灼分别那日,朗月疏星的好日子,天见寒,风渐冷。 火把昏黄的暖光映照在男人脸上,凌厉逼人的眉眼一点一点柔和下来,取而代之的是,难得一见的无奈,眉尾沾上红意,姝色无双。 那身墨色长袍,衬得人笔挺如剑,冷硬如刀。 韩灼站在赵长欢眼前,一字一句道:“赵长欢,我悔了。” 不若同淋雪,共死真神庙。 一遍一遍,似是梦魇一般,从她脑海里走马灯般走过。 低喃的轻语萦绕在她耳边,似是索命的咒语一般,死而复生,本就有违天道。 “上一世,韩煜悔悟,愿以帝王寿数换你一世机缘,谁料这一份生机,抹杀的竟会是韩灼的帝王路。” “赵氏长欢,遗憾已了,心结渐消,生机当断,如今天下大定,韩灼是天定帝王,若你强留,有违天数,他的帝命便也到头了。” “为这天下,你可愿,就此了断,尘归尘,土归土?” 生死难料,她在与天争命,而韩灼手握刀锋,踏过尸山血海,博另一番天地。 谁也不曾认过命,不愿亦不甘! “我不......愿。” 痛意自千肢百骸席卷而来,赵长欢蜷成一团,连呼吸都是疼的。 梦境斗转变换,汇成了提剑而行的韩灼。 男子所行一路,血腥气弥漫,神正门前,刚刚经历了一场砍杀,血珠连串从刀刃上滑落,在微凉的寒风里一吹,味道散开,跟恐惧一道浮在心头。 以杀止杀,以恶止恶。 骨肉相杀,山河颠覆。 韩灼自认并非善人,可手里的刀剑,丝毫没有快意。 杀戮,本就只是一种手段,而非目的。 “侯爷,可悔吗?” “不悔。” 刘护未着官服,一身青色长袍,如风中秀竹,他合手作揖,深深拜下,“臣愿以残躯,血溅永明殿,求问正道。” 韩灼淡淡看向他,他心里清楚,刘护是存了死志的,或许从当年先太子亡故,这个执拗的男人便将自己的性命视作外物,布局、下棋、弄权、污名,是早就不想活了。 “我不知道父王要的是怎样的天下,只有你知道。” “你若只是为了替他复仇,便早该在他缠绵病榻时杀了他,何必等到今日。” 刘护不可思议的看向他。 “既然要杀,一个韩元如何够?” “袖手旁观的世家,为虎作伥的氏族,都该为十几年前的冤案付出代价。” “剑已出鞘,杀该死之人。” 他声音浅淡,寒风吹得衣袍翻飞,紫色的衣袍扬起,与插在城头上的军旗一同在风中摇曳,相互招摇。 赵晏留下的书信,并非只是信。 那个狡黠如狐的女子,顺着如恪长公主给出的线索,工部尚书李家,永安伯赵家,虎威将军郑家,一条一条摸下去,当年的隐私鬼祟竟真的让她扯出些头绪来,他避入皇陵这段日子,明面上幽闭,暗地里却查了不少,一群虎豹豺狼在作恶之后,瓜分了势力与权柄,依旧活得潇洒肆意。 年轻的男人微微仰头,看着宫檐之上的琉璃飞瓦,“既然要杀,那便斩草除根,图个干净。” 永明殿前此时正是剑拔弩张的时候,满殿的文武百官,高座之上勉力支撑的正元帝,眼里皆是一片凉薄。 韩灼此人,杀名赫赫,可这些京都为官的人,从未如此清晰的认识到他的杀意凌厉。 御林军勉力撑在宫门前,却终究不是对手,血光冲天,漫天血雾。 正元帝气得发抖时,就听有人来报,韩灼已破宫门,要杀上殿来。 “御林军的人呢?出去调兵的人呢?” “没了,御林军死了大半,皇城被围,连只苍蝇也出不去。” “他哪来的人!” “是驻守河南朱绰的抚越军,还有,驻守云上城林远生老将军的黑云骑。” 正元帝扶着椅子的手紧了又紧,韩灼于朱绰有大恩,而林远生,则是欠了先太子的恩情,韩元目光扫过殿前诸臣,唯独少了刘护,怎么能少了刘护,怒喝道:“刘护呢!” 黄有信道:“相爷伤情反复,陛下昨个准了他不必上朝。” 话音刚落,殿外却有人在唤韩元。 “陛下。” 随着那道声音望去,永明殿前,男子一身素衣萧肃,身旁立着一身杀意的明安侯,身后是黑甲长刀的勇士,可他目光清浅,直直望向诸臣,面上有讥诮的笑意一闪而过,彷佛与那铺天盖地的杀戮毫无关系,“刘九如在此。” “愿以残躯,为十八年前先太子之死、太子妃之死、如恪长公主之死、赵家北叛、江南私盐案、津北城瘟疫以及通敌北戎讨一个公道,桩桩件件敢问陛下,可是问心无愧。” 永明殿上死一般寂静,众臣皆愣。 这哪是讨公道,分明是在质问天子功过。 “刘护!” 韩元垂眼,“你是明靖的相爷,是朕的臣子!你怎敢!” 刘护不动不言,只是静静站着,声音低沉,“陛下曾经,也是先太子的臣下,是他的皇弟。” 此言一出,满堂哗然。 韩元看着殿前两人,心口惊痛,急咳出血,他挣扎起身,刘护素手一扬,卷轴自袖间而出,倾泻展开,陈铺开来,雪白的绢帛上密密麻麻写满了朱红色的小字。 “这是如恪长公主的认罪书,以血写成,陛下可敢看。” “荒谬!”韩元眼底微动,落在龙袍上的手不自觉抖了抖,扬声道:“如恪对朕心生怨怼,仅凭她一人之言,你也敢诘问君主!” “和光,你也信他而不信朕,朕是你生父......” 交错的光影落在男子俊秀的面容上,薄唇如刀,眉眼如剑,“臣有父。” 韩元眼中的亮光渐渐黯淡,神色逐渐灰败,随即又浮现起癫狂的笑意,“你要做弑父的贼子,哈哈哈,还说不是朕的儿子,朕弑父杀兄,你也逃不过这命运。” “分明...像极了朕。” “我不明白,朕许给你的,是整个明靖,名正言顺,大好河山,为什么!” “为什么事到如今,你还不愿认朕!偏要行如此狂悖谋逆之事!弑父杀君,究竟是为何!” 大地朦胧,乌云蔽日,窄剑宽刀呼啸而过,鲜红的血液顺着石阶流下,血洗永明殿,倒下的一具具尸体,官服破碎,辨不清原本面目。 韩灼半垂着眼,血珠自长剑滚落,周身寒意环绕,一步步踏上玉阶,居高临下的看着瘫坐在地的正元帝,声音冷到极点,听不出丝毫情绪波动,依旧是那句话。 “韩元,我有父亲,仁德宽厚,得尽天下人心的先太子。” 韩灼骨节分明的手指搭在剑柄上,用力贯下,剑尖穿过龙袍一角刺穿了砖缝斜斜钉入石砖,“你怎配?” 刘护跟在韩灼身后,一步一步迫近韩元,朗声道:“阴谋算计,风云诡谲,陛下样样拿手,连先太子都能着了你的道,不明不白便染恶疾而亡,可情之一字,你终究算不过如恪,注定为情而乱。” “若非谎称明安侯为陛下亲子,当年陛下可会那般宽宏,轻易放了人出京,上钟鸣山学艺、下南疆掌军权,陛下容不下他!” 刘护微微仰首,“他会如先太子妃一样,死在月华宫里。” “刘护!” 刘护看向韩灼,后者眉目不动,他转身看向韩元,“韩灼乃旧主血脉,先太医令沈一彦可证。” 话已至此,其间曲折,韩元已猜十之八九,面色一点一点苍白下去,他抬眼望向韩灼,身披软甲,眉眼凌厉,那张似曾相似的面容上,有着熟悉的眉眼与神态,像他,又何尝不像那人。 “竟...是如此。” 正元帝死死看向韩灼,胸口有血液翻涌,眸底大片的血色染开,大殿之上已经是鲜红一片,喉间的血再也压制不住,染尽了龙袍,韩元瘫坐回龙椅之上,眼底闪过阴翳,单手撑着扶手勉力维持着最后一丝体面与尊严。 “可朕不会输。” 就在这时,清脆的铁器声相撞,正元帝袖间的短匕出手,被剑影挑开,斜斜刺入自己左肩,韩元面色冷酷,似是不觉疼,再次抽出匕首,重重挥下,直直刺向自己心口。 “陛下!” “韩元!” 说时迟,那时快,银光闪过,齐右腕而断,韩元痛呼出声,喷涌而出的血雾,滚落在地的断手,他却仍不罢休,左手掌心一把按在了韩灼的长剑上,整个人扑了上去。 他在求死! 在凝滞的一瞬间,呼吸渐渐急迫,从年少不得宠的皇子,他费尽了心机,杀兄害父,囚所爱于深宫,生生将人逼死,想立万世伟业,却因疑心深陷皇权斗争,臣子、皇子,在他眼里不过江山棋盘上的棋子,临了到死,方觉此生碌碌,竟一事无成。 若韩灼,真是他儿子...... 韩元倒在地上,长剑自腰腹而入将人捅穿,大量的鲜血从口鼻、伤口处涌出,他定定望着持剑的韩灼,唇边扯出淡淡的笑,他抬眼,望向永明殿的藻井,上有龙章凤纹,华美至极,心口的跳动慢慢弱下来,唇角轻掀,“和光,下一个......便是你。” “赵长欢......咳咳......韩家出情种,你这一生,注定会跟我一样......痛不欲生。” 声音渐渐远了,生命流失,血要流尽。 过往一生如走马灯一般自眼前闪过,最终汇聚成两个人的模样,温润谦和的兄长,明媚鲜活的阿月,韩元慢慢合上眼,他这一生到头,所有的贪、妒、恨、怨、爱、憎都是因那两人而生。 其实,他最开始的愿望,不过是做个最闲散的王爷。 他不是帝才,没有为天下生民立命的本事,可他想争,为了他自小爱慕,一朝成痴的皇嫂,他偏不认命,后来他赢了,可他们都死了。 皇兄、父亲、母妃、阿月、如恪...... 长剑微侧,映出韩灼如冰般的眸子。 床帐之中,女子的面容一点一点苍白下去,额上沁出细密的汗珠,死死咬着下唇,那个萦绕在耳边的声音依旧在,继续道:“命数已至,何苦挣扎。” “赵长欢,当真这般执迷妄想与天争命数不成!” 女子的唇瓣已经失了血色,整个人如寒玉一般,屋内置满火炉,却不能温暖她分毫,锦被覆上,却只有彻骨的寒。 沈河淡淡扫了她一眼,抬手探过她的鼻息,已是微弱至极。 他收回手,转身走了出去。 赵长欢只有意识尚余一分清醒,周身如置混沌,不辨东西,不见光亮。 “我想争。” 在头痛欲裂中勉力维持着,不知是回答那人,还是回答自己。 “我为这天下,韩灼为我,可有人为他!我得争,这条命不是我的,是他的。” 寂静无声中,有人淡笑一声,叹道:“执迷不悟。” 门口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铜盆摔落,沾湿了沈河衣袍,医者收回手,淡淡道了声节哀。 永和十七年春,新帝继位,手段铁血,肃清朝野只论杀伐,改年号,成欢。 几乎一夜之间,京中血流成河,人人自危,官僚倒台,世家清算,午门前血流成河,死伤无数,即便他杀的尽是该杀之人,可依旧令人闻之色变,夜止小儿啼哭。 心狠手辣,杀伐无度。 韩灼又成了当年的韩灼,冷血无情,阴晴不定。 好像曾经那个执剑护他,让他展颜的女子从未出现过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