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日更新精彩纯爱同人小说,敬请关注:http://www.256zww.com/ 256中文。现在手机访问可无广告阅读哟~)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个人志』《朝花夕争(出书版)》作者:彻夜流香 书名:朝花夕争 作者:彻夜流香 画者:雪代熏 规格:A5繁体横排 字数:共30万字左右,上中下共三册 属性分类:古代/宫廷江湖/强攻强受/正剧 文案: 他身有暗疾,却性格开朗,风华绝代,琴棋皆绝。 明知不能给青梅幸福,便替她吸引十皇子的注意。 一曲筝音,为他招来北朝二皇子李缵的"麻烦",却也种下祸因。 存活了三百年的原村一夜之间被人灭了满门, 身负重仇的原夕争选择了扶助十皇子楚因卷进了南朝的夺谪大战中, 随著楚因势力的壮大,他心中对原夕争的欲望也逐渐扭曲。 他是当朝的附马,亦是故国的军师。 他是北朝的皇子,亦是敌国的将军。 一曲之後,天南地北,当中隔著已荣登帝位的十皇子楚因的视线,要如何聚首…… ※※※ 东方景渊大汗淋漓,良久方才深深作了揖,道:"东方谢过公子的救命之恩。" 原夕争却一把托住了东方景渊的肘,道:"东方先生不用客气,子卿救你,实是因有一事相求。" "公子请讲,东方能力所及,必当再所不辞。"东方景渊连忙道。 原夕争沈吟良久,突然一掀下摆,双膝跪在东方景渊的面前,道:"子卿相求东方先生,来日子卿有难时,请东方先生也能救子卿一次。" 东方景渊大惊,连忙弯腰搀扶季子云,道:"公子你何出此言。" 原夕争没有应手而起,相反是伏下身给东方景渊叩了一个头,道:"他日子卿有难之时,必定是与梁王相峙之日,到时还请东方先生能给子卿开一条生路。" 重要阅读提示: 1.受君是石男,类似天阉 3.本书的CP为原夕争X李缵 内容标签: 虐恋情深 破镜重圆 搜索关键字:主角:原夕争,楚因,李缵 ┃ 配角:曾楚瑜,原宛如 引子 此夜秋月蒙着绛云,照拂着宝相寺外的夜客。 方丈一心法师听了守夜僧人的禀告,道:"客既随夜风而来,当有秘不可让人闻之事,就请他们进来吧!" 隔了一会儿,守夜僧人便带着一富商模样的中年男子提着包袱走进大殿,那男子一进殿,便从袖笼里抽出几张银票递给掌灯僧人道:"这是弟子一点心意,给宝剎添点香火钱。" 掌灯僧人合十收下,细瞧过去,见几张银票超过纹银百两,不禁瞥了几眼富商,方才合十退下。 等人都下去了,富商才将手中的包裹放在蒲团前拆开,里面赫然是一个将将出生的婴儿,然后他毕恭毕敬地将写有八字的红纸递上,略有一些尴尬地道:"此子出生即残疾,双生兄长也是身体赢弱,请法师瞧瞧,可有妨碍?" 一心法师细细地端详了一下襁褓里的男婴,感叹了一句:"真是好相貌,可惜龙托凤身,不是祥瑞之兆。" 富商的脸色顿时一变,忙又递上银票道:"以法师所看当如何化解"。 一心法师将那张红字条收拢于袖,却是拒了那银票,只闭目缓缓地道:"此子虽有残疾,却是个温和性慈之人,应天命,行人事,方可消弭大祸于无形,善行方得善报,切记切记。" 富商得了这几句,有一些意犹未尽地从大殿中出来,却见掌灯僧人从廊下过,他心中一动,连忙上前施了一礼,道:"掌灯师傅,弟子有一八字想请师傅看看。" 掌灯僧人一晒,道:"你不是让法师瞧过了吗?" 富商从袖中掏出银票连着八字递了上去,陪笑道:"法师的话太过高深,弟子不明,还请掌灯师傅代为帮看两眼。" 掌灯僧人含笑接过银两,瞧了两眼八字就不禁面有难色。 富商连忙又是银票奉上,那僧人接过银票叹气道:"罢了罢了,你这双生子原本是龙凤命,龙五行金旺,却是生于丙子时,五行中已经有水行相克,偏偏凤五行旺水,生于辰时,辰时属水肖龙,所谓龙行群雨,水助龙势,正合九五坤卦飞龙在天。但对龙来说水多而金沉,龙子时生,而凤辰时生,龙主阴而凤主阳,龙凤倒错,相生相克,二者必去其一。" 富商的脸色越发的难看,道:"这如何是好?" 掌灯僧人叹气道:"分开养,或者可避其祸一二,要紧的是……"他说到这里便卖了个关子。 富商立即全部银票都塞入僧人手中。 掌灯僧人方才语重心长地道:"凤子龙生凤命,即当以女子来养,绝不得让他取回男子之身,切记切记。" 第一章 南国春早,建业才过了腊八,街道的砖缝罅隙里便似冒出了绿芽。然而都城之中却显得气氛颇为紧张,只说南朝与北齐在汉江边一战,南朝三十万精锐皆灭,一时之间整个帝都便似都深陷于了风雨飘摇之中。当今的南昌帝楚暐一面命太子与北齐和谈,一面张罗着要将十四女瑞安公主送与北齐二皇子李缵联姻。 哪知这瑞安公主却不肯就范,逼得狠了,便传言道:"宁予子卿,不嫁番王。" 她这么一开口,城中名中但凡含子卿二字的都遭了殃,瑞安却是稳如泰山,丝毫不急。 此事闹得沸沸扬扬,御史大夫许林提道:"古时有棋圣严子卿,莫非子卿是代指棋手?" 一语惊醒梦中人,宫中岁月绵长,常有棋手进宫授艺。几番一查,见棋手中字子卿的,唯有原家原夕争。 原氏也算是当地的豪门大族,出过三进士,四十八秀才,代代皆有功名,宗祠庙前都是修有旗杆石的(注1),虽如今是以贩盐为主业,但到底会是文豪之家。可这原夕争却不是原家嫡传,只说他母亲身份卑微,乃原家一子的外室,因为念她生了一对龙凤胎,所以便收她在原村落户,但却是生不进主院,死不进宗嗣,无名无份。 这一查,南昌帝几乎气背过气去,立即命许林领了一队人马去棋院将原夕争拿下,暗地里解决了这个麻烦。许林领着人悄悄围了棋院,却见棋院门口挂满了画像,抬头一张张瞧过去,皆是孔子、孟子、孙子等圣人,外加一首打油诗:子子子生孙,孙孙孙生子,儿子问老子,你算哪个子? 许林也算是风骨人士,一见之下立即面红耳赤,回去便生了一场大病。这事情不知怎么就在建业传开了,坊间均觉得这是天大一笑话。原夕争连面也没照,硬是羞走了一品御史大夫、当今文豪许林,一夜之间盛名远播。人人都想看看瑞安宁予子卿的这个子卿到底何许人也,但原夕争早已经辞了官职回乡去了。 原村距都城约十数里地,是建业附近数一数二的村落,住在里头的人都是原氏后人。原村的存在始于秦朝,据说原氏先人为了避胡乱才南来建业,可是其建筑又分明透着徽人的喜好,墨瓦粉墙,飞檐画梁,远远看去,袅袅的炊烟衬着天青色的远山,有一种风烟俱净、天山共一色的宁静。 原夕争挑开竹帘,只见里头端坐着一个老妇,妇人虽已风霜满面,但五官依稀可辨年轻时必定是一位依水佳人。那老妇人平素似乎极少笑,年岁深了,便嘴纹极深,初一照面给人极其严苛之戚,她见了原夕争,眼里立刻便露出了暖意,微微一笑,道:"子卿,你回来了?" 原夕争拉过一张椅子,坐到母亲身边,道:"娘,我回来了。" 他说着,似乎便想伸出手盖在娘端端正正放在膝间的双手上,然而这个像似耍亲昵的动作只做了一半,便很生硬地收了回去。 老妇人微微叹了一口气,道:"子卿,你妹妹前两天托人带回来了。" 原夕争悄然看了一眼自己的母亲,微笑道:"娘你好久没有妹妹的消息了,如今收到妹妹的信,高兴吗?" 老妇人的面容却不见喜色,反而似有一种深深的烦恼,叹了口气道:"都是自己的亲骨肉,自然是想的,但却不想见她,只盼她离得家越远,离你越远越好……上次我托信给她,让她尽早落发为尼,皈依佛门。这次她回信应了,楚瑜小姐给我念信的时候我是又高兴,又难受。"她说着拿起手帕拭了一下眼角的泪水,原夕争低头没说什麽。 老妇人絮絮叨叨地道:"我知道你们兄妹俩感情极好,你也不怨娘心狠。你们生下来的第一天,你父亲想了很多法子,才请了位宝相寺的神僧卜卦,哪知道那位神僧算了一卦之後,便面色有变,说你二人将来会龙凤倒错,二必去其一,还说你妹妹命格不是一个祥瑞之人。" 其实老妇人生产那晚,听见稳婆失声惊叫,她硬撑着让稳婆把孩子抱来给她看,一看之下顿时便吓晕了过去。 原家自认是大善之家,修桥铺路,荒年施粥,顿然不肯对人言生了一个断子绝孙的子嗣出来,因此只对外称一外室生了一对龙凤胎,女孩子九岁,便随着家中的马队去了九华山,在一处清静的庵门内为家族祈福。 老妇人因属生了一个令家族蒙羞的子嗣,因此连个妾侍都没被抬举,这也是她心中之痛。 这许多年来,老妇人都已经习惯了把谎言当事实,她只认为自己是生了一个纯孝的女儿,而不是一个天生的石男。 老妇人隔了许久方才道:"我本也不想听着无稽之言,但是你小的时候便是灾祸不断,只要有你妹妹在,似乎你永远都不太平,可纳兰终归是我的女儿,我心中猜疑却总是拖着。偏那一日,她穿着你的衣服,跟着你父亲回宗祠祭祖,满满一屋子人,包括我都没看出来她不是你。她玩完了,才笑着告诉你父,她是纳兰,不是子卿,你绝不会想象到你父亲有多惊慌。" 原夕争抬头微笑道:"娘,现在我俩不都无事,我跟着帝师公孙缵学习帝王心经,纳兰随着华山神尼清修,两人都分开了……但两人都在,这不已经挺好。" 老妇人露出欣慰之色,道:"当年也亏了下得狠心,把你妹妹送走,否则这日子可怎么过……"她略略抬起了头,道:"昨天分银院拿来了十两银子,是这三个月额外分得的钱。你等会儿拿十吊钱给你顾姨,她们这回又没分得银子,主事的说了,这一次只有院里有儿子才有得分。"她一生要强,说这几句话的时候,分明带着一种轻微的自豪,跟淡淡的优越之感。 原夕争哎了一声,回屋提了钱,走到门口转过头见母亲正低下头在缝一件新衫,远远地看去仿佛是一件女衫,上好的料子,精致的花纹。原母缝得很用心,每一个针脚都匀实细密,但是缝得很慢很慢。 原夕争掀起了帘子,门外是淡水踢光,他仰起头闭了一下眼睛。 远处一个女孩儿提着水转来,原夕争的脸上露出促狭之色,悄悄地掩了过去,大叫了一声,那女孩儿立时吓得松手,水桶便落下洒了一地的水。女孩面露愠色,一抬头见是原夕争,又面露喜色,道:"小少爷,你怎么回来了……" 原夕争敲了一下她的脑袋,替她提起了水桶,笑道:"绿竹,我这次回来可能要待很久。" 绿竹开心地道:"小少爷,那你下回出门可要带上绿竹。" 原夕争笑道:"好。" 绿竹擦了擦湿手,道:"小少爷,我给你做柴禾馄饨去。" 原夕争眼睛一亮,笑道:"我可要肉多一点。" 绿竹爽快地应了一声,道:"你不知道我们又多分了十两银子么?" 原夕争听了,隔了一会儿才微微一笑,道:"已经知道了。" 绿竹嗫嗫地还没说什么,原夕争已经摆了摆手远去了。 原夕争绕过了村头那些豪宅主院,向着村尾走去。最靠村边的便是与母亲最谈得来的顾姨所住的地方。顾姨与母亲出身相仿,但是境遇却差了很多,因为顾姨生的是一个女儿,因此原夕争家是长九十尺,宽六十尺,有厅房门房,下人院,但顾姨家却是生生小了一大半。 原夕争一撩开竹帘子,便见顾姨在院中坐着纳鞋底,她满面愁容,纳两针便要叹一口气。顾姨年轻的时候自然也是美人,但美人迟暮,她的柔弱便不再有人来怜惜。顾姨的女儿曾楚瑜论辈份,是原夕争原纳兰的堂妹,但却非近亲,她的父亲从小过继给人当儿子,落了难之后,又托避回原家,还依然姓曾。三人从小玩到大,也算是青梅竹马。 原夕争一进去,便笑道:"顾姨,我来瞧您了。" 顾姨一见原夕争来了,便喜上眉稍,连声喊道:"楚瑜,子卿来了。" 里头的帘子立刻掀起,一位纤细柔美的少女便从屋里走了出来。原夕争带着欣赏的目光看着眼前的少女,真是不过短短一年不见,这位堂妹出落得更加水灵了,当真是手如柔荑,肤如凝脂,一瞧之下实能令人望而出神。(注2) 曾楚瑜被原夕争瞧得都有一点脸红了,道:"子卿哥哥,你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原夕争一笑,道:"刚回。" 顾姨一手提着茶壶,一手端着一盘油果果,从厨房里出来,道:"坐,进屋坐,外头凉。"曾楚瑜淡淡地道:"娘,我想跟子卿哥出去转转。" 顾姨连声道:"去吧,去吧!" 原夕争递过手中的钱,道:"顾姨,这是我娘给你的。" 顾姨立时眼便湿润了,道:"这原家除了你娘,只怕是没人想着你顾姨了。" 原夕争笑道:"纳兰,子卿都想着您啊。" 顾姨点头哽咽,道:"你们是好孩子,都是好孩子。" 曾楚瑜拉了一拉原夕争的衣袖,两人出了门,曾楚瑜才轻微地叹息了一声。 原夕争笑道:"顾姨是多愁善感了一些,你也不用太过介意。" 曾楚瑜苦笑了一下,道:"真是,本不觉得悲苦,被她这么日日念叨,便要觉得这日子苦不堪言。" 原夕争见她愁眉苦脸,便逗笑道:"你愁什么,像你这么个美人,说不定将来就要让哪个皇子瞧中,当个王妃或者贵妃娘娘,不知多威风!十皇子不是在选妃么,楚瑜当个十皇子妃那必定是绰绰有余的。" 原夕争说的原本是笑话,但没想曾楚瑜脸色一愠,竟像是生了气,道:"难道在子卿哥哥的眼中,楚瑜便是一个攀龙附凤之人么?不错,我虽然不是公主,但我也……宁予子聊,不嫁番王。"她说那最后八个字是一字一字说的,如同牙缝里挤出来的一般。 原夕争满面尴尬,只道:"怎么这事连你也听说了……"他摊了一下手,笑道:"这纯粹是以讹传讹,那公主我是认识,可跟她完全不是那个意思,多半是搞错了人。更何况十皇子那是真真正正的南朝梁王,可不是什么番王。" 原夕争这几句之间,曾楚瑜便似恢复了往常柔顺的样子,连忙转话题道:"子卿哥哥,我不是存心跟你发脾气的……纳兰姐姐不在,我们三个人就只剩了你跟我……" 原夕争只嗯了一声,曾楚瑜叹了口气道:"纳兰姐姐从小就长得比我漂亮,现在想必更是风华绝代。" 原夕争微微一笑,道:"多承夸奖。" 曾楚瑜呶着嘴说道:"你难道没听清楚,我说的是纳兰姐姐。" "纳兰的容貌从小就跟我一模一样,我便权当作你是在夸我了。"原夕争呵呵笑道。 曾楚瑜不由笑了出来,道:"怪不得纳兰姐姐整天骂你厚脸皮,爱扮着女人臭美。" 原夕争笑道:"多久的事情了,你还记得。" 曾楚瑜幽幽地叹了口气,瞥了一眼原夕争道:"要是我们永远不长大那有多好,我真是怀念我们三个人挤在一张床上说鬼故事的时候。如今纳兰姐姐皈依了佛门,你也不大来我这里了……" 原夕争似乎也是心有所感,掉过了头,望向远处,村屋的地势偏低,抬头见到的都是他人屋顶飞檐,这么看过去,云楼鳞栉,竟望不出多远。 他只轻声叹了一句:"总是要长大的。" 他们说着话,不远处传来绿竹的唤声。 原夕争笑道:"我们家那管家婆来了,我可要回去吃饭了。" 曾楚瑜颇有一些不舍地道:"下一次见面,不知道又要几时。" 原夕争笑道:"我丢宫罢职了,这次回来要住很久,只怕你见多了就烦。" 曾楚瑜眉宇间总是有一些轻愁,轻声道:"就怕子卿哥哥见了我烦。" 原夕争失笑道:"怎么会?" 两人说话间,绿竹已经到了,她喘着气捂着胸道:"小少爷,你没听到我叫你吗?快些回去吧!" 她说着话,便上来拉原夕争,曾楚瑜在一旁道:"绿竹,子卿哥哥已经成年,你往后不要再叫他小少爷了。"她转头笑道:"子卿哥哥,连绿竹都长成大姑娘了呢。" 绿竹板着脸,拉着子卿的衣袖道:"小少爷长再大,在我眼里还是小少爷。"她说罢拉起原夕争的手便走,原夕争只好掉过头冲着曾楚瑜苦笑了一下。 绿竹拉着原夕争,走出了老远才道:"小少爷,你以后还是少去见楚瑜小姐吧!" 原夕争诧异道:"这又是为何?我以前日日去见她,你也没说不好啊。" 绿竹翻了一下白眼,道:"小少爷,你是真的不明白,还是假的不明白?" 原夕争笑道:"不是楚瑜在家中得罪了你吧?" 绿竹将原夕争的手狠狠一放,道:"如果原小姐要你娶她过门,你该怎么办?" 原夕争大吃一惊,半晌才道:"我……我……我怎么能娶她?" 绿竹叹了一口气,道:"我看原小姐是个有心气的人,少爷,你以后还是离她远一点。" 原夕争沉闷地低了一下头,道:"如此,我便连一个朋友都没有了。" 绿竹颇有一些怜惜地看着原夕争,道:"小少爷,你能瞒到何时?" 原夕争沉默很久,才抬起头苦涩地微笑了一下。 回到家中,饭菜早已经热好,喷香的柴禾馄饨(注3)端了上来,原夕争刚才的那点愁绪早就抛之九天云外,连连大叫好香。绿竹做柴禾馄饨最是拿手,皮子极薄,里面用筷子抹一点肉馅,一滚便捞出,配上一点干虾米,再加一点海菜,淋少许麻油,黑色的海菜,粉白色的虾米,粉红的馄饨在面汤里展开来,便似美人轻展云裳裙裾,极尽柔美。 原夕争笑道:"怪不得又叫裙边馄饨,我觉得都不合适,不如叫美人鱼塘出浴更好。" 绿竹忍着笑道:"美人出浴便是美人出浴,你偏偏又多些花样,什么鱼塘出浴!" 原夕争指着碗道:"这美人倘若不是在鱼塘里出浴,头上又怎么会挂着虾米跟水草呢?"绿竹刚扑哧笑出口,帘子便被掀开了,原母走了进来,立时二人便收起笑容,一个专心伺候,一个专心用餐。 原母坐到儿子的对面,拿起饭碗道:"还没进门,就听见你们嘻嘻哈哈,不知道我们家的家训吗?言有教,动有法,画有为……"(注4) 原夕争连忙道:"画有为,宵有得,娘,我都记下了。" 原母淡淡地道:"记下了,还要办得到。你既然辞了官,在家里休养几日也好,明日起去宗祠上香、打扫,然后给列祖列宗抄一通《法华经》回来。" 原夕争规规矩矩地应了一声"是",原母才满意地吃下第一口饭。 次日卯时,原夕争便起,沐浴更衣,前往原村的祠堂。 看祠堂的是原夕争的一个本家叔公,老人八十有余,驼背眼花,一见了原夕争便道:"纳兰,需知本族族规,男子方能进祠堂。" 原夕争吓了一跳,半晌才道:"叔公,我是原夕争。" 叔公睁开老花眼看了半天,才道:"果然是子卿,进去吧!" 原夕争上上下下将两堂打捕干净,又上了一柱香,叹口气道:"各位列祖列宗也不用太过生气,受柱香吧!" 刚弄完毕,绿竹已经提着早点来给原夕争,见原夕争正在慢吞吞地磨墨,便道:"小少爷,你这还不动工,这法华经要抄到什么时候?" 原夕争懒懒地道:"法华经的妙义即依因缘成佛,万事即空,抄即不抄,不抄即抄。" 绿竹笑了一下道:"是,是,那是佛家,如今我们是俗人,还是抄上一抄,你也不想老太太生气吧?" 原母生气仿佛是原夕争头上的紧箍咒,他立刻便摊纸动笔。江南的冬日多是暖冬,淡水太阳透过祠堂院中的槐树叶子洒落在纸上,映衬着漂亮的字体,生似纸生了墨香,氲氤流长。 而此时的建业码头,从一艘远航的船上跳下来一位年轻人,他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笑道:"柴平,这便是建业了?"他的相貌颇为俊美,挺直的鼻梁,饱满的额头,轮廓分明的脸上两道挺拔的剑眉更是令人眼前一亮,年轻张扬里透着一种淡淡的雍容。 "少爷,建业乃是南国都城,这里人杰地灵,可谓风水宝地!"他身边有一个人背着行李,看模样也像似一个读书人,但举止之间又对年轻人颇为敬重。 年青人微笑道:"哦,自然,尤其是有一个人更是要见的。" 天色一晚,原夕争提了文房四宝出了祠堂与绿竹还家,路上有说有笑。绿竹笑到酣处,便抱着原夕争撑住自己的身体,原夕争也反手将她抱住,免得她笑得太厉害,不慎摔倒,却突然听到有人叫原夕争,回头一看,见曾楚瑜脸色苍白站在路边。 "子卿哥哥,我有话要跟你讲。"曾楚瑜道。 原夕争笑道:"说吧。" 曾楚瑜看了一眼绿竹,却不吭声,原夕争转头看了一眼{绿竹,笑道:"你还不给你家少爷把东西提回去。" 绿竹接过东西,用眼睛瞪了一下原夕争,原夕争回看了她一眼,意思是我明白。他们这么一来,在曾楚瑜的眼里倒仿佛是在眉目传情,脸又白了几分。 他们一前一后走进了村子边的小林里,曾楚瑜始终不言声,原夕争也看出来她心绪不佳,便也沉默着陪在她的身边。 走了很久,曾楚瑜仿佛是下了很大的决心道:"子卿哥哥……你喜欢我多一些,还是绿竹多一些?" 原夕争见她开口问自己这个问题,沉吟了一下道:"楚瑜,你跟绿竹不同,我与你是好朋友,但绿竹就像是我的家人。" 曾楚瑜凄凉地一笑,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原夕争道:"你不明白我的意思……我们只能是好朋友,也将永远都是好朋友!" 曾楚瑜突然叫道:"那你跟绿竹呢?因为她肯当你的一个妾侍,对么?" 原夕争苦笑,道:"没有的事情,绿竹始终都是绿竹,不会变成我的什么人!" 曾楚瑜嘴唇颤抖了一下,道:"我知道我配不上你,做不了你的正妻,若是我也肯当你的妾侍,你会不会……会不会……" 原夕争猛然抬起了头,道:"楚瑜,你为什么要轻贱自己,你在我的心里很重要,但是你不可能是我的伴侣,因为……" 曾楚瑜没能等原夕争把话说完,便掩面而去,原夕争懊恼地看着她耸动的肩膀,从自己的视线里消失,还有那远去的压抑着的哭泣声,方苦涩又无奈的叹了口气。 原夕争有气无力地回了自己的房间,连晚饭也没吃就上了床。原母一见,误以为儿子病了,急得手足无措,未了在床边暗暗流泪,心中甚为怨恨自己把儿子罚到宗祠去,怕是着了风又或是那里阴气重,原夕争受了什么邪气。 原夕争只好坐起身来,道:"娘,我很好。" 原母拉着原夕争的衣袖流泪道:"你可不要吓唬娘,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活着也没什么意思了!" 原夕争连忙做了一个鬼脸,站起身来,在床上蹦跶了几下,道:"娘,你看你儿子这不生龙活虎的。" 原母这才破涕为笑,心满意足地回去了。 原夕争还是站立在床上,久久的,未了轻轻地冷笑了一声,绿竹无比担忧地看了原夕争一眼,道:"小少爷,你没事吧?" 原夕争慢条斯理地道:"明明是女子,心里却以子为天,简直是莫名其妙!" 绿竹扑上来,捂住原夕争的嘴道:"小少爷,女人的心,你就不用操了,你中过秀才,中过贡生……是有功名的人。" 原夕争一把拉过被褥,将自己卷了起来。绿竹看着他的背影,无声地叹息了一声。 昱日,族长原炟接到了一份礼部公文,公文意喻不祥,只说是要接待—位异国的使臣,但给这位使臣作陪的却是当今的十皇子楚因。原炟不免心中忐忑,心想此人的身份即便不是一名异国皇亲,也要是一名公爵、一名大臣。整个原村都家家户户打扫庭院,忙得人仰马翻,唯独在祠堂里抄经文的原夕争依旧逍遥自得。 楚因虽不是嫡孙长子,但也是当今受宠贵妃的儿子,因此光冲着他,原炟也要穷其排场款待来宾。又因为日前传出十皇子正在选妃子,所以原炟颇有一点私心,倘若自家的女子被挑中,那岂不是一椿天大的好事。这件事情在族里一传阅,各系凡是有女儿的都敲破了脑壳,想着怎么在楚因过来这短短的一日里,叫自己的女儿引起他的注意。 注1:旗杆石是过去凡是子孙有功名者便可在宗祠前打造旗杆石,南北略有不同,北方的是一根木柱,上面是一个斗箕,似盛米的斗箕,四面雕刻有镂空的铜钱,取意富贵荣华。 注2:《硕人》是《诗经》"卫风"中的一首。 注3:柴禾馄饨是江南的一种小吃,俗称小馄饨,也叫裙边馄饨。 注4:北宋理学家、教育家张载十五岁,其父病故于涪州任上,全家护柩回开封,行至勉县武候祠,张载拜谒后题言:言有救,动有法,画有为,宵有得,息有养,瞬有存。 第二章 原炟将女侍们都撤了,准备换上各家的女儿盛装伺候,又恐女儿家抛头露面叫楚因看轻了,于是又令她们各个丝巾蒙面。 原夕争听绿竹说了,噗嗤一声将嘴里的茶都喷了出来,笑道:"原家女儿的脸果然还是遮起来得好。"偏偏这句话又被原母听了,原夕争只好又在祠堂抄写《法华经》。 绿竹替原夕争研着墨,笑道:"少爷,你说这位贵客会是谁?居然让皇子陪着!" 原夕争提起笔在旁边写了两个字:"李缵。" 绿竹吓了一跳,道:"就是那个番王?" 原夕争笑道:"北齐、蜀地与我南朝本是一块故土,后来才天下三分,说他是番王,那是瑞安刻意贬低。" 绿竹想了一下,不由急道:"你说这个李缵会不会是来找你麻烦的?" 原夕争呵呵一笑,道:"他若是为了一个没见过面的女子一句赌气的话便要来找我的麻烦,那他就不是李缵了。原家是南朝最大的盐商,北齐旱地多,长年缺盐,他只怕是为此而来。"绿竹松了一口气,道:"小少爷,无论怎么样,你这两天还是老老实实地在祠堂里躲着吧。"原夕争笑道:"知我者,绿竹也。" 两人正说话间,却听叔公那鸭嗓子道:"纳兰,我跟你说过了,族规祠堂里女子不得进入!"原夕争与绿竹均是吓了一跳,却听门外有一个柔美的声音,道:"叔公,我是楚瑜。" 两人听了面面相觑,只听叔公道:"果然是楚瑜,进去吧。" 原夕争见曾楚瑜穿了一身白衫慢慢地走了进来,她似乎轻施了一点簿粉,但眼圈还是粉红一片,像是昨晚上哭了许久,原夕争心中不禁一片愧疚。 绿竹咳嗽了一下,道:"小少爷,我先回去了,你们慢慢聊。" 原夕争连忙将石凳上的纸都收拾好,道:"楚瑜,你坐!" 曾楚瑜慢慢地在原夕争面前坐好,顺手拿起一页,描着上面漂亮的字体道:"以前常听人说原家子卿惊才绝艳,十三秀才,十四贡生,将来必定从龙帝师。"她微微一笑,将纸缓缓放下道:"我一直认为自己将来要嫁的会是一名太子傅,帝王师。" 原夕争看了她一眼,内疚地道:"楚瑜,除了这个,你要什么,我都会想办法弄给你!" 曾楚瑜眼光一闪,道:"你欠了我一个一品夫人的称号,那你就用一个王妃来还我吧。" 原夕争微微一愣,轻轻皱眉,但似乎终究不忍说什么,只轻轻叹息了一声,道:"楚瑜,我那本是玩笑话,候门深似海,何况你又完全不认识楚因,岂是良配!" 曾楚瑜打断了原夕争想说的话,道:"人人都说梁王相貌俊俏,风流倜傥,建业多少豪门小姐都爱慕于他,我又为什么不会喜欢上他,这样的夫君……才不比你差。" 原夕争简直哭笑不得,曾楚瑜似乎已经忍不住,眼圈又红了,原夕争立刻投降了,道:"好,好,那我想办法让你跟楚因见上一面,到时你真喜欢了再说,好么?" 曾楚瑜哗啦一下站起身来,冷冷地道:"那就这么说定了。" 原夕争撑着头想了一会儿,绿竹又进来丁,道:"小少爷,楚瑜小姐跟你说什么了?" 原夕争长叹了一口气,道:"她说如果不能嫁给原夕争,她就要让我帮她当王妃!" 绿竹惊叹地"啊"了一声,原夕争隔了许久,才轻轻地道:"若是他还在,不知道该多么高兴。" 绿竹皱眉,道:"小少爷,这楚因也不错了,原小姐嫁了他也不委屈。" 原夕争将手中的笔轻轻一投,刚巧正中笔筒,颇有一点头痛似地道:"哪有说得这么容易,我们也只好先会一会这个楚因。" 此时正是隆冬原节,太阳一西斜便没有了正午时分的暖意,原夕争收拾好文房四宝正打算要走,却听一男声道:"请问从龙君在么?" 原夕争字子卿,号从龙,但只有江湖上的人士才称他为从龙君,叔公道:"在里头,族规女子不得进入祠堂。" 那个男声听上去年纪不大,说话也很客气,道:"老先生,我等不是女子。" 叔公不再言声,很快两名男子便进来了,走在前面的那一位相貌英俊,面相敦厚,他见着原夕争不由地愣了一下,隔了一会儿,才道:"请问您就是从龙君?" 原夕争笑道:"正是,请问……" 那名男子长出了一口气,笑道:"我乃路过的商人,听说从龙君问字卜卦犹如神算,想出重金让原先生替我卜上一卦。" 原夕争微微笑了一下,道:"我已经久不替人卜卦,先生只怕要跑一趟冤枉路了。" 那名男子见原夕争拒绝得如此干脆,不由有一些尴尬,他身后打扮似仆人的中年男子从包袱中掏出十两黄金放于台面上,道:"原先生,我家少爷远道慕名而来,实在非常的有诚意,还请看在这一点上,能通融一下,我等绝不多扰,只问一卦便罢。" 原夕争看了一眼黄金,绿竹已经在拿手指悄悄地敲他的背,原夕争微微一笑,道:"我没带算卦,做不了算课,这样吧,我替你测一个字,只测一字如何?" 那名男子略作犹疑,立即道:"好!" 绿竹欣喜,上前便去取金子,却被那仆人的手压住了,只听他含笑道:"原先生,虽然你盛名在外,但是这年头浪得虚名的人很多,你总要让我们家少爷见一点真功夫才能收金子吧。"原夕争闻言露齿一笑,那仆人似乎一呆,便听原夕争微笑道:"那你要怎么见呢?" 那位少爷道:"不如从龙君先看一下我们从何而来?" 原夕争手一伸,道:"请赐字。" 绿竹立即送上纸墨,那男子犹疑了一会儿,才在纸上端端正正写了一个问字,笑道:"既然是问卜,那便不用舍近而求远,就这个问字吧。" 原夕争伸出细长的手指轻敲那个字,微微一笑道:"先生是从北方而来吧!" 那名男子大吃一惊,半晌才诚实地道:"我是在南方长大,不过此次确实是从北方而来,不知道从龙君因何而得知?" 原夕争笑道:"你的口音是南方口音没错,但这个问字上的门确是坐北朝南,想必是你如今家住北方,自然是从北方而来。" 那名男子与仆人对望了一眼,道:"不妨从龙君再测测我此来可是事事顺利?" 原夕争看着他,淡淡地道:"口字关在门里,可见有口难言,先生非主事之人,只怕遇事也做不了主。" 那名男子眼中微露讶异之色,沉默了一会儿,才道:"那先生不如测测我等此来可有成效,我做不了主,可我主上却是一个能做主的人。" 原夕争微笑地看着,轻启薄唇,道:"心口相对,去口填心,是一个闷字,此次前来恐怕是要郁郁而归了。" 那名男子脸色大变,他的仆从则微微一笑道:"如今南北不再战争,边市新开,我等先下江南,先机占足,从龙君却说我等要郁郁而归,这当真是令人费解!" 原夕争眼帘一抬,眼中闪过一抹清亮,悠悠地道:"南北一战,南朝称臣,北朝息战休兵实是疲乏,而非没有继续南下之意,倘使南朝此次割地赔款能满足北齐的需求,只怕二位的生意是做不长了。" 仆人微笑道:"先生此言颇为悲观,依你此言,南朝覆灭便是几年之事了。" 原夕争微微一笑,道:"你错了,倘使南朝能采纳我的良言,必能阻北齐于黄河北,让他们寸步难行!" 那年轻的男子脱口道:"狂妄!" 仆人却笑问:"还请先生赐教!" 原夕争笑着拿过笔,在纸上龙飞凤舞写了八个字:西连蜀国,北约契丹。那八个字写得银钩铁画,配上原夕争泰然自若的神情,俊秀的眉眼,当真是极具震撼人心的气势。 年轻男子眼露惊色,倒是奴仆客气地作了一揖,道:"多谢!" 男子起身,两人没走出多远,原夕争在他们的背后笑道:"既然两位诚意而来,我便不妨多赠两句,古来龙门难跳,这门字上窄下宽,若是硬要前冲,必定是一条蜀道,有道是蜀道难,难于上青天,两位不妨退后一步,倒是海阔天空。" 年轻的男子没有作答,倒是奴仆转过身来淡淡一笑,道:"多承子卿赐言。" 他刚才不多说话,叫人不容易留意他,现如今只这么微微一笑,便仿佛有一种睥睨一切的傲气,他目光深深地看了一眼原夕争,才躬身离开。 两人一出祠堂,年轻男子才抹了一下头上的汗,大出一口气道:"建业真是藏龙之地,这原夕争只怕看穿我们的身份了。不知这原氏的族长有没有这般厉害,要是也这么厉害,殿下跟他谈合作倒是要小心了呢!" 那中年奴仆似乎全然没有听到那男子的嘀咕,只是缓缓地拉掉脸上的胡须假发,露出一张俊美的脸,他看向祠堂半天,才道:"真没想到,天底下还有这么俊秀的少年。" 祠堂里绿竹拿着黄金兴奋地跳着,道:"小少爷,早知道算卦这么挣钱,你以后便是开个问卦摊得了。" 原夕争微微一笑,道:"你知道刚才来得那二人是谁?" "谁?" 原夕争笑了笑,道:"便是你口中的番王。" 绿竹大张了嘴,道:"是北齐二皇子李缵?!小少爷你又是如何得知?" 原夕争笑道:"冬日北方酷寒,而南方温暖,因此北方人爱戴毡帽,可南方人却极少有人戴。他们两个人必定是穿着北方的服饰一路南下,等到了南方才刚刚换过南方服饰,只是这额头上的帽沿印却还未去!"他伸了个懒腰,打趣道:"还真被你说中了,这个李缵果然不服气来瞧我来了,只是他却不知道我实在是救了他的命,要是瑞安真成了他的王妃……"他说着脸色微露尴尬下面的话没往下说。 绿竹则吐了吐舌头,道:"原来你是看出来的,我还真当你算出来的呢。不过这李缵听说很厉害,不知道将来会不会成为北齐的皇帝?" 原夕争懒懒地道:"北齐国仅有二位皇子,北齐江山多半是长子李晟跟当今北齐皇帝李頊打下来的,李缵这个次子据说李頊盼了二十年才有的第二个儿子,极度受宠。李頊多次表露有废长立幼之意,但都因朝中老人阻扰,才迟迟没有更替。" 绿竹笑道:"那便又如何,天底下的事情还是皇帝说了算!" 原夕争微微一笑,只道:"快把东西收拾了,李缵既然到了,只怕楚因也不远。" 两人一回到家中,原母便脸露喜色,道:"子卿,你爹爹到底是想着你,给你找了个机会,到时候让你大伯把你引荐给十皇子楚因,听说他极爱下棋,也很敬重棋手。" 原夕争失笑道:"那我脸上要不要蒙纱呢?" 原母心情大悦,也就没过多计较原夕争的贫嘴,只笑骂了一句:"正经一点,可别让你大伯也生气,快随我来,等会儿你大伯要跟我们说明日招待的详情。" 原夕争笑着应了一声是,跟着自家的母亲朝着大院走去,到了红灯高照的大院门口,原母平日里那挺得笔直的腰似有一点点弯,在高大的朱红门前更显得人迹渺小。 "子卿啊,你进去吧!"原母转过身来道,"我在这儿等你。" 原夕争道:"娘,一起进去又有何妨?" 原母连连摇手,道:"使不得,使不得,我哪里能进这种地方,这是你们男人待的地方。" 原夕争也不勉强,转过身只微微冷笑了一下,一撩衣衫,跨过了原家高高的门坎。 原炟看了一眼原夕争,点了点头,坦率地说他从不讨厌这位出身不好的侄子,不论他人品俊秀,更难得是确有才华,后辈子侄中有可能会有出息的,怎么看都是原夕争居首位。但是不知道怎么的,他总觉得原夕争那淡淡的貌似客气的谈吐之下总是掩藏着对他们的一种轻蔑,可当他想要用族长的威严去镇压这种藐视的时候,偏偏原夕争又总是能四两拨千斤,轻描淡写地把他的挑衅化为乌有。 "大伯!"原夕争有礼地道。 "都坐吧!"原炟道。 原夕争扫了一下坐席,道:"大伯,不是说姐姐们也会去参与招待十皇子殿下么?怎么没见她们。" 原炟冷哼了一声,道:"女子如何上得了席面,有什么事等她们的兄长回去传一声便好。"原夕争坐了下来,原炟开始事无巨细地将明日里怎么招待说了一遍,又按家按户交待明日里他们家的女儿该如何上菜,上哪道菜。原夕争听着,嘴角边露出了一个隐隐的微笑。 等说到未了,原炟摆出一副宽容的样子道:"子卿,你在京城里闯了不小的祸,原本是不该让你见殿下的,但到底念你是原家的子孙,不忍见你就此仕途无望,便冒险为你引荐一下,你可要好好把握这个机会。" 原夕争端端正正地做了一揖,道:"多谢大伯眷顾,子卿不敢有负所托。" 原炟才满意地收了回了视线,道:"各位就此回去吧,明日里是你们的机会,自己想清楚了该怎么做。" 原夕争跟着叔伯哥哥们从大院里出来,他没有回家而是绕了几个弯到村中织布的院落外面,神神秘秘地逮住正扫街道的何伯,道:"何伯,村尾那条河清理得怎么样了?" 何伯是外乡人,逃荒流落到原村便在这里做了一个管饭的仆人,每天负责打扫村子里的院落,收拾一些杂务,织布房外面的线头最是多,因此他常在这里打扫。他猛然一听原夕争的话,便面露困惑,道:"子卿小少爷,村尾那条臭水沟怎么了?" 原夕争大惊失色地道:"你没去打扫,那族长委托我的事情……" 他说到一半仿佛意识到了什么,立即缩了口,但此时屋内织布机的声停了,所以尽管原夕争的声音不大,却也能听得清楚,原夕争含糊地道:"你明天卯时以前务必要打扫干净,记得要焚香,辰时时分,这里万万不能有人在。" 何伯困惑到极处,道:"这又是为何?" 原夕争道:"让你做你就做,不要问为什么?" 何伯道:"可是,子卿少爷,这总要说清楚了,我才好打扫。" 原夕争无奈地道:"因为有人要在这里掏龙虾,记得不能让旁人知道这件事情,不能对任何人讲,听明白了没有?" 何伯嗫嗫地应了一声是,原夕争才扬长而去,何伯摸着自己的后脑勺道:"这是哪家的衰仔,要在冬日里掏龙虾?" 原夕争会完何伯,便来到了曾楚瑜的家门前,深吸了一口气掀开帘子,笑道:"顾姨,楚瑜在不在?" 顾姨见原夕争来了,连忙小声道:"楚瑜不知道怎么了,这两天都不太开心,一直把自己关在房里……"她的话还没说完,便听曾楚瑜道:"娘,是不是子卿哥哥来了?" 顾姨道:"是子卿,你快出来。" 曾楚瑜沉默了一会儿,道:"让他进来吧!" 顾姨微微一愣,还要开口说什么,但却被原夕争抬手阻止了,原夕争来到会楚瑜的房前,用手轻叩,笑道:"楚瑜,我进来了。" 原夕争一推门进入,却见会楚瑜一身白衣纱裙站在窗前,一头乌纱上插着一根镶玉蝶恋花步摇,金灿灿的发簪衬得原本容貌绝色的曾楚瑜平添了一份艳丽。 即便是原夕争也不禁骇然于这份美丽。 两人对视许久,曾楚瑜才略略沙哑地问:"子卿哥哥为何而来?" 原夕争道:"我想问你取一样东西!" 曾楚瑜慢慢地朝原夕争走来,道:"为何不能是娶一个人?"她越走越近,几乎整个人都要贴上来的时候。 原夕争急急一个闪步,错开了两个人的距离,随手在梳妆台前取了一根木簪,然后才低头含糊地说了一句:"我明早会差绿竹来找你,你万万不要离开。"说完,他便匆匆离去,只留曾楚瑜一人在原处。 原夕争出了门,抬手瞧了瞧手中的木簪,长叹了一口气。这根木簪原本便是阿大买给曾楚瑜的,他在都城的金帛店里挑了许久都拿不定注意,是原夕争顺手取了一枝木钗子笑道:"金钗,银钗,都不及木钗来得更适合楚瑜。" 他的原意是玩笑阿大是个木头,但阿大却立即兴致勃勃地将那个木钗子买了下来。 这根木钗的钗头是一枝仰头吐息雕刻生动的蟠龙,与惯常的莲花梅花簪颇有几分不同。曾楚瑜当初见了也碍于这枝钗子太过张扬,有一些不喜,但是她的饰物不多,虽有一枝名贵的镶玉蝶恋花步摇也是母亲搬来原村时大娘的赏物,极其贵重,平日里怕遗失,是万万不敢戴的,因此这根木簪虽然不喜,但却是常年戴着。 原夕争修长的手指转动着那根木钗,良久才道:"阿大你放心,给你的承诺,我会记得。" 昱日,一队马队顺着丛中小径急速奔驰,当头二位华服英俊的年轻人并驾而骑,左边的一位相貌俊美,显得风流倜傥,正是昨日乔装来过的李缵。右边那位却是面润如玉,一块深紫色的玉玦将他的乌发束起,俊俏里透着一份温文尔雅,却是当今的十皇子楚因。 马队原本速度不快,但偏李缵喜欢纵骂急奔。楚因I也是一个有心气的皇子,平时里习武练马,不敢松懈,李缵倘若循规蹈矩,他是南朝皇子,自然不能放肆,但既然李缵要纵马,却正合他的心意。 楚因挑的马都是战马,自然也是好马,两人的马技也不错,一路上两人始终赛成平手,刚过竹林正要往原村的岔道而去时,楚因刚一拨马,却见李缵勒住了马头。 他这一出手,那马匹便生生地阻住了去势。楚因自然跟着勒住马势,却因为勒马过急,马蹄高高扬起,将他立时甩了下来,他的随从一声惊呼,救之不及,但楚因觉得自己下坠的身子突然缓和了一下,落地之后,见李缵冲他微微一笑,方知刚才是他托了自己一把。 "二皇子,您为何停马?"楚因虽然刚才极为狼狈,但站稳之后倒也不失礼仪地开口询问。 "那十皇子又是因何走神?"李缵轻声笑道。 楚因细细一听,便听闻到竹林中有铮铮琴声,他不禁失声啊呀了一声。 那琴音舒和美好,如泉水叮咚,有一种超越世俗的优雅,仿若南山采菊,又若闲渡桃源,但两人只这么停步之间,那琴音便似已经变了:琴音从原先江河秀丽,田园风光的舒缓渐变急骤,只不过寥寥数音,恍然间便似有天地之别,音声激越,瞬间里四面八方似传来了鼓声、鸣金声、剑驽声、战马嘶鸣声,仿若两军对阵,一刹那间杀伐声四起,四面楚歌。 李缵面色大变,他参与过南北大战,深明一将成名万骨枯,那琴音里仿佛能令他眼前看到累累白骨,血染万里。 楚因从未上过战场,却被这琴音激得豪迈万分,一瞬间里便似有了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勇气。两人同听琴音,却因各自际遇不同,感受不同,李缵深吸着气,听那琴音又变,渐渐的又缓和起来,仿佛风沙渐平,鹏程万里。 李缵听了是一种苍凉,而楚因听了却是一种愤慨,突然间,他们身后的战马仰蹄急嘶,李缵才恍若大梦初醒,他仰天大笑,道:"好琴技!不知主人是谁?" 第三章 他的话音一落,便听林中有一清脆的女子音斥道:"林外又是谁?在这里鬼鬼祟祟地偷听!" 李缵眉毛一扬,笑道:"大路一边朝天开,琴音入耳,又怎能说我等在此偷听?" 楚因上前长身一躬笑道:"听君一曲,如聆仙音,有打扰主人之处还望见谅!" 那林中的声音又起,道:"倒是这个人还知一些礼数……" 她的话音一落,便听另一个女子的声音轻斥道:"不可无礼……"女子的声音不高,但颇有威严,显然是前一个声音的主人。 李缵略略诧异,听这琴声铿锵,但没想到主人的声音却显得娇柔得很,便笑道:"这主子倒也还知道一些礼数!"他心中大为好奇,笑道,"不知道主人家是否好客,,可愿赐茶水一二?" 楚因虽也想一睹佳人真容,但他幼读诗书,男女礼仪颇为根深蒂固,因此心里虽想,但嘴上却不说,听了李缵出言邀请,却是正中下怀。 那林中先前的声音又起,冷哼道:"自古男女有别,我家小姐乃未嫁云英,恐不便与二位相见,还望勿怪!" 李缵听了,嘴角一撇,颇有一些不屑地道:"刚才听你弹琴,还以为是何等当世的奇女子,原来也不过尔尔。" 楚因虽然心中期盼与这弹琴的女子见面,但那女子倘若随随便便就与陌生男子见面饮茶会晤,心中却又觉得不妥,如今那女子温和谢绝,便小声规劝李缵道:"我朝女子多矜持,若是执意不见,二皇子不如就此算了。" 李缵还未答,那女子的声音却笑道:"那是先生您抬举,其实小女子的琴声不过尔尔,因此才选一清幽之处练琴,为的便不过是免入高人之耳,徒扰人清闲。"这声音温婉甜柔,却是与琴音的风格委实天壤之别。 李缵的性子颇为执拗,这女子越是不肯相见,他便越是要见,哪里去理会楚因的规劝,于是长眉一挑,笑道:"哦,那在下偏要见识一下如此谦逊的主人又是何许人也!" 他说着便大踏步走入密林,楚因连声道:"万万不可!" 两人一前一后踏入了密林,却见一白衣女子蒙纱坐于林中,虽是隆冬季节,但成片的密竹也颇有青葱绿意,林中的光缘不强,似还有晨雾缭绕,白衣女子抚琴于其中,琴声锐利似剑,竹叶飘落,在女子淡淡的眼神中,碾落成尘。那眼神既像是笑对沧海,又像是冷对苍生,不但是楚因,即使是李缵,在那—瞬间,都有—种渺小自卑之感。 白衣女子未有说话,旁边站立的蒙面绿衣女子怒道:"你这小贼,好是无礼。" 李缵却是长笑了一声,道:"还请小姐把面纱去了,我便不枉此生也!" 绿衣女子怒道:"你这个狂生敢羞侮我家小姐?" 李缵淡淡地道:"因为我会令她不枉此生!" 那白衣女子方才冷冷一笑,道:"先前当阁下只是有一些鲁莽,现在看来不但鲁莽,还很狂妄!"她转头道,"我们走!" 这个时候,楚因的随从们都到了,那女子将将踏出几步,李缵便已经身形一晃,拦住了她,笑道:"你不能走!" 楚因大惊,喊道:"李兄,不可造次!" 那女子不提防被他一把捉住手腕,如同剪水—般黑白分明的眼眸丝毫不慌张,反而是浮现讥诮之意,看得李缵惊愕不已。还未等他回过神,只听哗啦一声,整个人被便被倒吊在空中,旁边的绿衣女子拍拍手上的灰尘笑道:"小姐你是对的,还真是要防患于未然,这年头的登徒子真是一个比一个不要脸。" 那白衣女子走近楚因跟前,福了一下,道:"多谢公子方才出言相助。" 楚因见女子轻盈而来,乌发白衣,只浓密的云发之上插了一枝极为古雅的蟠龙发簪,虽然装束极为简单,可举手投足,却是风华万千,难以描拟,不由呼吸不畅,像是—瞬里就愣在了那里忘了说话,隔了良久,听那绿衣女子一笑,方才回过神来略微结巴地道:"小姐,无需客气,是我等打扰您的清静!" 那女子微微颔首,抱琴而去。 李缵虽然倒吊在半空当中,却在她背后说了一句:"你即便是离我千里万里,我也还是能取下你的面纱,一观真容。"李缵说完这句话,只见那女子微微转身抬头,看向他的眼中流露一丝嘲讽,充满了戏谑之意,然后飘然离去。 楚因方才醒悟过来客人还在树上,连声唤人砍断绳索把李缵放了下来,众人想想李缵在战场上的威风,如今却被小女子搞到如此狼狈,均是忍不住发笑。偏生北齐余威仍在,皇帝再三吩咐不可得罪李缵,因此他们虽然觉得好笑,但各个却不得不强忍笑意。 楚因则面带愧疚地道:"乡野小民,叫二皇子您受惊了!" 李缵一笑,道:"倘若此等女子也称乡野小民,只怕我要乐不思蜀了。"说完,便牵着马出了竹林。 楚因微叹息了一声,道:"此等女子也不是寻常人家可寻得的……" 随从小声道:"王爷,这又有何难,这女子必然家离此不远,这里又离原村不远,我看她刚才走的方向,正是往原村而去,想来只有原家这种商贾豪门才能养得出如此女子吧。"楚因听了大喜,道:"倘若你所言属实,我回去便赏你十两金子。" 奴仆大喜,道:"谢王爷赏。" 此刻的原炟已经领着原家的大小爷们在外面候队等侯梁王楚因,他游目四顾了一下,偏偏少了原夕争,不由转头问道:"子卿上哪里去了?" 一众老小均齐齐摇头,原炟强自压下心中的愤怒,低骂了—声:"真是知好歹!" 原炟转头嗔怪地看了一眼原夕争的老子原缘,深吸一口气,提醒自己冷静。 原缘面露惭色,心中不由暗骂原夕争。其实原室的嫡系都是子女无数,但是他们长年做官经商在外,家里都有正室掌权,因此久了,便养成颇为忌惮正室的习气。这就是为什么他们拈花惹草无数,但真正能进原家门的女人却很少。 原夕争母亲年轻的时候是一个绝顶的美人,原缘也曾颇为心动,加上她为自己怀胎十月,也曾动过若生下儿子便抬举为妾侍的想法,只可惜那晚听过掌灯僧人的所言之后,他瞧着这对双生子便越瞧越不顺眼,将原母迎娶入门之事便就此搁了下来,之后逐渐冷淡。 原夕争九岁那年在村口路上堆土垒堡,恰巧有著名帝师公孙缵路过,笑着劝说道:"小娃娃,你在此垒堡,车马如何行进?" 原夕争昂首道:"自然是绕道而行!" 公孙缵笑道:"你要让车马绕过你的土堆?" 原夕争眉毛一扬,豪气地道:"先生此言差矣,此乃城池,非土堆也!" 公孙续下车在那土堆旁绕了一圈,笑道:"娃,莫非你要以叶障目,指土堆为城?" 原夕争道:"有我在,土堆即是金汤!" 公孙缵竟然不恼,相反改道原家村作客,顺道提出要收原夕争为徒。 这是原缘事隔多年之后再一次注意到这对双生子,没想到原夕争能给他这么大一个惊喜。倘若原夕争能从师于公孙缵,将来即便不是太子傅,也必定要是哪一位王爷的恩师,此事非同小可,能使整个原家与之荣焉。 哪知原夕争即将远行之时,却是突然在村边水塘里差点溺水而毙,原缘不由又想起了掌灯僧人那句水多金沉预言,眼瞧着大荣华富贵就在眼前,被一心法师的规劝压制于胸多年的杀机终于都冒了出来。 他以送原纳兰去华山为家族兄长祈福为借口,实质却是想借刀杀人,一个小孩子,没了家族的供奉,在荒凉的尼姑庵里,受苛刻的老尼差遗,没吃没穿,没人照应,哪能活命? 只是没想到原纳兰顺利地到了华山,又活了下来,时常有家信回来。 他几次遣人打探,打听到原家确实曾有一个女孩子到过华山,但果然如他所料,刚到就死了,那所尼姑庵原本清贫,收个女弟子本来就是图原家给的几个钱。 女孩子一死,庵内连棺材都舍不得置办,只弄了张草席匆匆掩埋了,来年便来了一个人,说是受女孩子的兄长所托将她尸骨带回,尼姑庵收了钱,便让来人将尸骨给挖走了。 人都死了,哪里有家信回,不用多问,自然是原夕争的手笔,这不由令心中有鬼的原缘是胆战心惊。 岁月匆匆,几年过去之后,回来的原夕争果然出色不凡,但同时也吊儿郎当,完全不思上进,现在居然因为惹了一场风流官司,连棋院一个小小的官职也保不住。这让原缘气馁之余,心中却暗自松了一口气,心想怨不得赫赫有名的帝王师公孙缵似也全然没有将他推荐到皇室之意,既庆幸又懊恼,原缘的心情可以说是复杂又讽刺。 他回头招来一名奴仆,没好气地道:"去把原夕争给我找来,记住了,等会过来的时候小心一些,不要惊扰了十皇子的驾乘。" 奴仆应声而去,却未在原母处找到原夕争,只把原母急得团团转。 原夕争正一身女装站于曾楚瑜的面前,曾楚瑜看着眼前的女子面露惊愕之色,后退了半步,迟疑道:"纳兰?" 原夕争摇了摇头,道:"我是子卿。" 曾楚瑜似乎有一些茫然,道:"子卿哥哥,你穿女装做什么?" 原夕争还未说话,绿竹在旁兴奋地笑道:"刚才我们把那个齐国的二殿下李缵,跟梁王楚因耍得够呛,小少爷的口技真好,把你的声音学得真像,还会缩骨之功,缩得跟你一般高矮,你要是在那里肯定要吓一跳,必定要以为是自己在说话做事呢!" 原夕争走近了曾楚瑜,道:"楚瑜,我一直把你当亲妹妹,从心里想要你觉得快乐跟幸福……但这却是我唯一能给你的。"说着,他抽掉了曾楚瑜头上那枝华丽的金簪,然后从自己头上抽出那根木制蟠龙发簪,将它插入了曾楚瑜的发中。 曾楚瑜的嘴唇哆嗦了一下,但最终冷傲地转身离去。 绿竹看着她窈窕的背影,对原夕争道:"楚瑜小姐的脸明明长得比您漂亮,可是倘若跟您站在一起,便仿佛是绿竹一般。" 原夕争莞尔,道:"你快莫要乱说,被楚瑜听见了,只伯要有三四个月不理你!" 绿竹吐了一下舌头,道:"我不敢,倘若她知道了,只怕要有三四年不会搭理我!" 原夕争动作迅速地将自己身上的白衣脱下,换上宽松的淡黄色麻质男袍,将自己的长发用一块帕子简单的一挽,骨骼一阵爆响,便又成了一名高挑俊秀的少年。 原夕争随手将衣物丢给绿竹,道:"将它埋了。" 绿竹接过衣衫,问道:"若是让您来挑,您喜欢那个彬彬有礼的十皇子楚因,还是那个霸道又不讲理的李缵?" 原夕争斜了她一眼,道:"那二人与我何干?" 绿竹兀自道:"要说讨人喜欢呢,自然便是梁王,没想到他贵为皇子,又是皇贵妃所出,却一点架子也没有,温文尔雅,将来必定是个好丈夫。那个北国李缵就未必了,我看他凶神恶煞的,将来说不定会打老婆……"她还说得津津有味,原夕争却在她的脑袋敲了一个响栗,笑道:"你再不走,恐怕等不到今晚自个儿的屁股便要遭殃了。" 绿竹摸着自己的脑袋呼痛,将白衣塞入一个大树洞里,嘴里仍然忍不住地道:"不过李缵这个人的皮相倒是真好,眉毛真黑,鼻子又挺,不都说北国人黑乎乎的嘛,我看他倒是长得挺干净,穿着枣红衫,往那一站,十皇子我当时都没看见,就是脾气忒大了一点。" 原夕争想起李缵被倒吊在树上时,那股不惊反喜的怪模样,不禁嘴边—笑,却不再多话,而是与绿竹匆匆离去。 二人才走不远,便看见原母气喘吁吁地跑过来,连声道:"子卿啊,你跟绿竹哪里去了,还不去村口迎候十皇子?" 原夕争笑道:"娘,这十皇子不过是一个闲差皇爷,我还是不用去了,便让些机会给叔伯兄弟们吧!" 原母大怒,道:"胡说,你这不成器的孩子!"她说着一把纠着原夕争的胳膊匆匆而去。 此刻的原炟正看着马队远远而来,当前身着金黄色四爪龙服的自然便是当今的十皇子梁王楚因,而他身边身穿枣红色紧身箭服的俊美男子,想必便是北齐二皇子李缵了。他立即满面虔诚领着一群人迎了上去跪接十皇子楚因。 楚因见他下跪,连忙下马搀扶,道:"原世伯万不可如此,原氏曾出过一名嫔妃娘娘,算来原世伯也算是楚因的长辈,此等俗礼免了吧。" 他说话客气,但原炟知道那原氏的女儿不过做了一个美人,没几个月便失宠了,哪里谈得上娘娘的尊称。但楚因这么一说,无形之中抬高了原家的尊贵程度,虽然原炟不知梁王因何如此抬举原家,但也因此对楚因心存感激,连声请他们进屋。 楚因却笑道:"我等此来,只不过是为了陪同北齐二皇子观光。二皇子喜好民俗,听闻原村已经有五百年历史,便心存向往,因此我们便不在屋里坐了,不如四处走走!" 他说四处走走,原炟哪有不应之理,自然呼啦啦的一大堆人群跟着领着往前走。 李缵一路行来问了许多问题,原炟惊觉这位北国皇子居然对南朝文化异常的精通,真是完全看不出来是一位在兵营里长大的皇子。李缵一路前行,见原村虽然陈旧,但是建筑还是可见其精美之处,如浮镂砖雕的墀头,柱础石,即便是门前的栓马柱与抱鼓石(注6)也都是精雕石刻,活灵活现,巧似工艺之品。 李缵站在一座抱鼓石前,细细地观赏它的外观,抚摸它的质地。楚因原炟虽然不解李缵为何喜爱看这些寻常建筑,但也只好在一旁耐心等候。可不巧他们突然听到有人一连串的絮絮叨叨,道:"子卿,你今天无论如何要表现得好一点,不要枉费了你爹爹的一番苦心!你不是跟着公孙先生学着当太子老师的吗?怎么真的机会来了,却又不肯去见皇子,倘若你能辅佐十皇子当上太子,这是多大的功劳……也不枉母亲多年的含辛茹苦。"她说到最后四个字似有一点哽咽。 然后听到一人似无奈地笑道:"娘,这十皇子母贵但势平,恩宠盛却不自帝心,还是当一个闲差王爷对他更好一些,你又何苦要拖人家下水。"那人的声音清朗之极,令人会有一种清脆之感,但语带惫赖,便又很好的消弥了那一瞬间里的稚嫩,只觉得此人的声音令人舒服之极,爽而不硬,柔而不腻。 原炟的脸色都快变绿了,不防那二人一下子冲到一群人的面前。只见原母一只手还拖住原夕争,一张脸却煞白满是惶惑,让人不忍看。 原炟忍下气,沉声道:"还不退下!" 李缵转脸见了原夕争,不由地瞳孔一收缩。楚因也是看向原夕争,只i觉得眼前之人长发白衣,眼波流动,虽不说一字,但却占尽风流,嘴角不禁微微一动。刚才听闻原夕争对他十几个字一针见血的处境考语也不及见原夕争第一面来得震惊之深。 原炟也是老江湖,刚才略略的尴尬情绪很快便被他压下去了,他笑着道:"这是我的子侄原夕争,字子卿,曾经跟过公孙缵先生。" 楚因一笑,道:"原家的子卿天下闻名,本王又岂会不知,一直都很遗憾未有机缘相见。" 楚因这番话其实说得极为含蓄,他曾经三番五次以各种名义相请过原夕争,但叫人惊讶的是身为小小的棋手,原夕争却对他这位王爷的邀请次次推脱,说是没有机缘,不过是原夕争一直不愿意与这位梁王照面罢了。 "不过是有几份虚名,年少轻狂的很。"原炟谦逊了几句,转头唤着原夕争道:"还不快过来拜见梁王。" 原夕争只得走过前来,刚刚双腿一弯,却被楚因扶住,道:"先生请起!以后多有请先生指教之处,先生万毋多礼。" 他这么一扶,原夕争清秀的眉毛终是忍不住微微一蹙,本能地想从他的手里将自己的臂弯抽出,嘴里道:"礼数不可废,还请王爷受小民一礼。"原夕争用力下压,但楚因的手却甚是强硬,未了只听楚因语带哀求地道:"先生……" 原夕争略一抬头,却见楚因眼中含着恳求,不由心中—软,力一松便被楚因顺势扶了起来。 李缵在一边玩味地看着这—幕,嘴角隐隐含笑,却不发一语。 原炟又道:"这位便是北国二殿下,还不过来见过贵客。" 李缵与原夕争的双目对上,原夕争见李缵双眼似笑非笑,抱着双臀像是在等着原夕争的大礼。哪知原夕争微微一笑,只抱了一下拳道:"子卿作为地主,自然是欢迎贵客上门做客。" 原炟脸色一变,道:"不懂礼数,还不跪下给二殿下行礼。" 原夕争淡淡地道:"大伯,此言差矣,敢问二殿下是哪里的皇子?" 原炟见楚因没有发作,反而是微笑不语,只好忍着气道:"刚才我不是说得很清楚了他是北国二皇子,乃是当今圣上的贵宾!" 原夕争一笑,道:"大伯不是明白得很,二殿下既然是他国贵宾,与我便无君臣之谊,我如何能行君臣之礼。他既然是客,我自然恪尽地主之谊,好生招待。" 原炟深明当今圣上唯恐北齐再开战事,对李缵是万般巴结,没想到原夕争却是一连串的顶撞,把他吓得脸都绿了,连忙转身对李缵道:"子卿少不更事,请二殿下万万不要见怪!"李缵一抬手,颇有风度地道:"原夕争,难道你的双膝便只跪君王么?" 原夕争道:"回二殿下,原夕争上跪天地,下跪君亲师。" "好!"李缵笑道:"孔子有云,三人行必有我师!三个人当中你便需要跪一个。" 原夕争抬眼便看见了李缵那满含挑衅的双眼,含笑道:"那便要看有没有人能让我称为师了。"原炟连声道:"狂妄,狂妄,此地皆是你的长辈,还有尊贵的客人,哪一个不能指点你?" 李缵却是眉毛稍扬,不去理会原炟,只笑道:"子卿,这个抱鼓石上的神兽所谓何来?" 原夕争淡淡看了一眼,道:"此乃貔貅,龙生九子,其中一子便是貔貅。" 李缵笑道:"不如我们以貔貅互问互答,说输了的人,便给对方行一礼,权当游戏如何?" 原夕争还未做答,元旦已经笑道:"皇子既然有游戏之心,子卿自然奉陪!" 李缵立刻开口道:"貔貅何为貔何为貅?" 原夕争只好应答,道:"雄性名'貔'雌性名为'貅',敢问二皇子可知貔貅有何别称?" 李缵一笑,道:"《汉书》中记载乌戈山离国有桃拔、狮子、尿牛,孟康注曰:'桃拔,一日符拔,似鹿尾长,独角者称为天鹿,两角者称为辟邪。辟邪便是貔貅了,因此貔貅又叫辟邪。想问子卿,貔貅长何容貌?" 原夕争道:"徐珂《清稗类钞》中记载貔貅(注7),形似虎,或曰似熊,毛色灰白。" "你没说全对!"李缵笑道,"有个体貌特征,才正是它今天蹲于各位门前的重要原因!" 注5:子时与辰时相属水,辰时肖龙。 注6:抱鼓石就是古代人家门的石墩墩,圆形,上面趴着一只四不像的动物。 注7:徐珂其实是清朝人。 第四章 众人皆愣愣地望向李缵,楚因却是面露尴尬之色。 李缵见原夕争不答,便老神在在的含笑道:"它没有屁眼,只进不出,所以财气不泄,被人拜为招财瑞兽,雕于门口抱鼓石上。"他认认真真地道:"这可是貔貅的一大优势啊……" 李缵面带微笑,说得极其斯文,接着语带调笑地道:"没想到博学的帝王师弟子连这点基本的都不知?"他正说着好笑,却见原夕争脸涨得通红,有一种欲语还羞的窘迫,不知为何却令李缵不由心神一荡,平素里坚石一般的心竟似有一瞬恍然。 原夕争心中暗恨,没想到李缵此人的脸皮如此之厚。但认赌服输,他走上前弯腰作揖,道:"子卿受教了。"可是没有等原夕争弯到底,就被人一把扶住,道:"跟你开玩笑的,子卿。" 李缵这么一走近原夕争,面色微微一变,原夕争已经不着痕迹地挣脱了他的手,道:"多谢!"这一礼,原夕争竟然也就顺理成章的算了。 李缵那面色仅仅是一瞬,然后便是老样子目带玩味地看了一眼原夕争。 原炟见烽火总算稍平,连忙道:"皇子不如我们转回大厅,品尝一些当地的酒水佳肴,如何?"楚因便笑道:"正有此意,还请老族长带路!" 原炟领着人浩浩荡荡又回了大厅,这一次总算回到他的安排上来,不由心神一定,面带肃穆地道:"还不下去把准备的东西都端上来。" 来人下去了,隔了一会儿各位面前依然空空如也,原炟的面色未免就有一些不好看了。他深吸了一口气,再次提醒自己冷静。隔了一会儿,有一个仆人慌慌张张地跑来,附在他耳边道:"除了十六小姐,其他小姐都不在?" "她娘是谁?"原炟皱了一下眉,族里的小姐不下三四十位,他哪里能记得清这是哪一房又是第几小姐。 奴仆道:"顾姨!" 原炟哦了一声,模模糊糊想起了那个终日愁眉不展的女人,道:"其他小姐呢?" 奴仆小声道:"奴才似乎听何伯大清早说过一句,说小姐们不知道为什么都围在村东头那条小河沟边!" "臭水沟?!"原炟几乎气到要崩溃,他强自镇定地悄声道:"你去跟她们说,快别围着那条臭水沟了,赶快回来。" 奴仆哎了一声连忙下去,楚因微笑道:"老族长可是出了什么事吗?" 原夕争则满面诧异地道:"大伯,各位姐姐们呢?" 原炟狠狠瞪了原夕争一眼,转脸笑道:"不妨,我这就唤人上菜!"他转脸无奈地挥手道:"让下人们先将酒菜端上来。" 楚因笑道:"我早闻原氏de女儿们弹得一手好琴,真不知道我今天能否有这个雅兴能听得一二曲。" 原炟微微一愣,但随即一喜,自己正室de女儿宛如不正是弹琴的吗? 他刚想开口,原夕争却抢在了前面,笑道:"原来梁王也听过楚瑜的名声。" 楚因没想到果真有那神奇的女子,不由心中一喜,道:"楚瑜?" 原夕争笑道:"我家楚瑜de琴声能使烈马落泪,飞鸟停驻,能落花也能摧花,人送称号为嫡琴仙子。只是楚瑜不大愿意出门,否则怕便不只是梁王听过她的名声,北齐二殿下也必会有所闻。" 原炟暗骂原夕争简直胡言乱语,但自家人又不好拆台,再一次忍了,笑道:"楚瑜琴确实弹得好,但比她强的人比比皆是,即便是原氏里,便也有一二个女子强于她。" 楚因笑道:"那就快请!" 原炟还未答应,原夕争已经转脸对立于一旁的下人道:"都听见了!还不快去请楚瑜小姐。"下人应了一声是,原炟眼看着一个大好的机会从眼皮子底下飞过,落入了他人的盘中,他不得不再次强压住心头之火,和颜悦色地看着曾楚瑜抱琴而入。 一群粗鄙地男人间,一柔弱的女子白衣蒙面抱琴而入,越发显得她秀美不可言。 曾楚瑜抱琴万福了一下,柔美的声音道:"小女子曾楚瑜见过十皇子。" 楚因一眼便看见了她发间的蟠龙发簪,面露西色,道:"不用行礼了,快快请起!" 李缵直勾勾地看着那女子,片刻才悠悠地道:"果然是绝色佳人也。" 原炟轻咳了一声,道:"楚瑜,梁王想听一首曲子,你便拣一首拿手地弹来!" 曾楚瑜点头应是,落座抚琴,原夕争笑道:"好久没跟楚瑜合奏了,不如我吹笛,跟楚瑜合奏一曲,算是借花献佛。" 楚因喜道:"原兄肯赐曲,那真是意外之喜,请!" 原夕争掏出一根笛子,在修长地手指间一晃,横于嘴边,笑道:"还请楚瑜妹妹多多指教了。" 曾楚瑜地琴声极尽柔和,便如大幻梦境处,似有泉水叮咚,原夕争地笛声便似云间飞鸟,一瞥惊鸿,来去无踪。楚因看着那端坐于客厅地曾楚瑜,只觉得她果然美矣,闭目听那琴声,虽然隐隐似远不及清晨所闻,但琴笛相合,颇有古韵,曲子更是闻所未闻,且不失为大家之作。 李缵de眼神却一直被立于门厅外的原夕争拉过去,微风轻拂的长发,衣袂飘动,配上俊秀到极致的容貌,令他有一些心神不宁。但曲子一收,李缵立即将目光转于曾楚瑜的身上,笑道:"果然江南多才女,今日一见才是不虚此行啊。" 楚因睁开眼赞叹道:"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我私人藏有一把古琴,今日便赠于原小姐,也算是宝剑赠英雄!" 曾楚瑜上前行礼,李缵作势要去扶,可他刚离席,却觉得脚一疼,原来同站在曾楚瑜旁边一同谢恩de原夕争身体向他靠过来,狠狠地踩了他一脚。这么一瞬间,楚因已经抢先将曾楚瑜扶了起来。李缵抬头一见,却见原夕争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李缵微微扬眉,道:"原老族长,我虽未有正妻,但妾室却有十余名……" 他见原夕争的脸色一变,话锋一转,笑道:"当初也以为阅尽天下绝色,却未曾想绝色的容颜怎及得上绝世de才华。原小姐轻纱蒙面,却是堪称绝色无双。" 原炟心中大喜,巴不得李缵就此看中曾楚瑜,带走了她,自己的宛如便有了出头之路,哪知李缵道:"在下极好乐曲,不知道原兄可否现在陪我出去,我想要此曲谱子,如何?" 原夕争见他眼中有话,于是便道:"子卿愿意效劳。"说着,竟然丢下满堂陪客,两人施施然出了门,走过曾楚瑜的时候,原夕争发现她依然还与楚因四目相对,微微垂目,然后转身离开。 原夕争刚出门来,却突然被李缵擒住双手,只听他怒道:"你欺骗我,一个大男人扮成个女子原来是为了让那女子攀高枝。" 原夕争大吃一惊,道:"二殿下何出此言?" 李缵凑近了原夕争,露出牙齿一字字地道:"那女子的琴技不过尔尔,图有形,却无魂魄,与清晨所奏根本是云泥之别,更何况我的鼻子很灵,只要闻过的味道便不会忘记,而你的味道这么清爽,令人难忘啊!倒真是没想到你除了算卦精,弹琴也不错。" 原夕争的手一沉,一反,竟然巧妙地从李缵的手中挣脱,淡淡地道:"原来二殿下还长了一个狗鼻子。" "你果真是个男人,不会是女扮男装的吧!"李缵轻声哼道。 原夕争将脸一沉,道"二殿下,我原夕争有名有姓,你辱我不要紧,但我是当朝贡生,却容不得你辱我君王。" 李缵也只是存了侥幸之心一问,试想满村的原氏有什么理由要帮着一个女子扮成一名男子这么无聊。只是清晨那名女子琴技冠绝天下,风流潇洒,全然不似世俗女子,李缵一眼之下,只觉得整个人似被雷击一般,虽然言词傲慢,其实心中暗暗欢喜。哪知弄了个半天,这名女子竟然是个男子。 他李缵这辈子吃过的亏加起来都没有此次这么大,他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却将一颗心失却在了一个俊秀de少年身上,心中又气又恼,又苦又涩。他虽然不是娇生惯养,但一生当中着实在没有哪一样东西是想了却得不到的,如今心中仿若失了一件极要紧的东西,生似怒火中烧。" 他存了心要找原夕争的麻烦,可是这么一抬头,原夕争的青衫乌发,俊秀的容颜尽画在眼底,是男人又如何,是女子又如何,一时之间竟然变得不那么重要,不知为何李缵觉得自己的心就这么轻轻一软,怒火尽熄。 李缵扬了扬眉道:"我平生只耍人,却从未被人耍,你那么想那女子攀上高枝,我偏偏不让你如愿,只要我跟你们那马屁皇帝说一声,这女人我便带走了。我自己倒是没有兴趣,随便赏个什么人,那你就要祈祷一下我那天的心情了。" 原夕争冷笑了一声,道:"李缵,倘若你真敢这么做,我会令你后悔被生出来。" 李缵哈哈大笑,一扬乌黑的剑眉,道:"吓唬我,我李缵是吓大的?" 原夕争折了一根树枝在手,道:"李缵,我们做笔交易如何?" 李缵皱了皱眉道:"倘若你肯跟我回北齐,那么这交易亏是亏了点,倒也算勉强凑合能做的。" 他说着便突然扑了过来,如有雷霆之势,原夕争却是手一扬正中他的眉心,李缵头一偏,堪堪错过了枝尖,原夕争却已经跟着变招,二人一连过招四五次,原夕争手中的那根树枝始终不离李缵的眉心。 原夕争笑道:"你只知道我算卦精,却不知道我琴艺好,可这二样跟我的剑术比起来,只能算作雕虫小技!" 李缵看了原夕争半晌,突然露齿一笑,道:"那么你说说交易吧,看看是否能让我满意!" 原夕争笑道:"原氏是南朝的大盐商,若是我能说动南朝,以后盐只跟你手下的商贩交易,这算不算得上是—笔划得来的买卖?" 李缵眼帘猛地一抬,面容却不变,原夕争淡淡地道:"我知你为盐而来,你想清楚了,倘若你掌握了北齐盐货的来源,那么你的财富便会如同滚雪球一样,三四年之内便有与你皇兄一争高低的本钱了。" 李缵微微一笑,道:"这买卖倒也还算过得去,不过我想知道南朝凭什么听你的建议呢?""很简单,因为你是北齐皇子当中偏弱的那一个……倘若不扶植你……" 原夕争菀尔道:"又怎么才能让你们北齐两个皇子势均力敌,祸起萧墙呢?" 李缵不知道是该生气,还是该敬佩,世人多阴谋诡计,而眼前这人却是堂堂正正地阳谋,却还令人不得不中圈套。他轻哼了一声道:"那算起来,这也算不得是一笔好买卖了。" 原夕争皱眉道:"莫非你还想得寸进尺?" 李缵看着原夕争,半晌才道:"这笔交易跟子卿你比起来,根本不足一提!我倘若有你为参赞,南朝迟早都是我的,我又何必眷恋区区一点盐。" 原夕争清秀的眉毛一扬,道:"李缵,别漫天要价。" 李缵竖起三根修长的手指道:"我要你无条件为我做三件事!" "你休想!" 李缵淡淡地道:"这是我李缵的极限,我一生从不受胁于人,不要以为我没有别的法子取得南朝的盐货。"他说到后面几句话,隐隐便露出了一种傲气。 原夕争深吸了一口气,道:"好,这三件事一不害园,二不害人,三不能伤了我自己。" 李缵伸出手掌,笑道:"一言为定。" 原夕争却不与他击掌,反而拂袖而去,李缵看着原夕争的背良久,才微笑道:"似你此等人物,我怎能让你留在南朝。" 李缵与原夕争一前一后地进了大厅,原炟笑道:"二殿下当真是—个雅人啊,其实等会儿让子卿抄录给你即可。" 李缵笑道:"我是一个心急之人,一听到新曲不立时三刻拿到谱子,只怕这酒也饮不好了。" 楚因已经归座,他面色红润,听了便道:"李兄喜爱音乐,回头我向宫廷乐侍给你抄上—份南朝的乐曲。" 李缵淡淡地道:"我只喜爱这种信手拈来,返瓖归真的东西,太过于精美的我并不喜欢。" 楚因一番讨好却扑了一鼻子灰,不禁略略尴尬,但是他也只是温和地一笑,道:"那我看看能不能搜集到令殿下喜欢的。" 众人不禁均想这梁王倒是性格温和得紧,着实令人心生亲切之感,只原夕争心中想着李缵这个大麻烦全然没有去理会楚因到底说了什么。 楚因的目光原本一直停留在曾楚瑜的身上,无意中瞥见了原夕争,正好看见原夕争这么轻轻的一皱眉,他发现自己的心竟然跳快了几下,不禁在心里隐隐地想倘使他是一个女子,只怕无人能及。他想到此处,竟是有一点出神。 几个人才说着话,外面呼啦啦进来了一群蒙纱白衣的女人。原夕争抬头一瞧不禁莞尔,心道好险。一个女子轻纱白衣便美若谪仙,一群蒙纱白衣女子便当真是犹如寡妇们出殡了。 原炟面色极其难看,道:"都先下去吧!" 这些女子原本以为能与梁王河边偶过,远甚于上一道菜,连匆匆一瞥的会面都算不上,不曾想都扑了一个空,反而被寻来的奴仆告知族长大怒,心急之下慌慌张张地赶来大厅,却又忘了自己手中该端着一盘菜,再加上被原炟这么一喝,均羞愧难忍,退了下去。 只有一个女子立于原处,她望了一下已被赐座的曾楚瑜,转头便看向原夕争,道:"子卿哥哥,你为何总是这么偏心?" 原炟知道此事必定有古怪,原夕争肯定脱不了干系,但却不能当众发作,只沉声道:"宛如,还不快退下!" 那女子不但不退,反而将自己面纱拉下,指着原夕争,道:"爹爹,是子卿把我与姐姐们都骗去臭水沟的!" 她将面纱一拉下,露出了一张俏脸,她的装束也与寻常的大家闺秀颇有不同,一身白裙也不是寻常的罗裙之,而更像是一身紧身服,头上只扎了个简单的辫子,高高翘起,更衬得她这个人俏皮可爱,令见惯了高贵典雅女人的贵族们都是眼前一亮。原夕争却暗暗苦笑了一下,没想到这个不起眼的原家小丫头是如此厉害。 原炟也是一个聪明之人,见自己的女儿能绝地反击,便作出一副为难的样子道:"好了,好了,你这丫头真是被我宠坏了。"他转头惭愧地道:"此乃我的小女宛如,有失家教,请王爷见谅!" 楚因见眼前的小姑娘高翘着鼻子,当真是可爱无比,于是便笑道:"无妨,那就给令千金也赐一个座吧。" 原宛如冲着原夕争扮了个鬼脸,原夕争无奈地还她一个楚楚可怜的眼神,曾楚瑜却在一旁冷然看着,仿佛浑然无我,此间的事都与她无关似的。 此后气氛便似逐渐融洽,一席饭毕宾主皆欢。 楚因起身作别,眼光瞥了曾楚瑜几次都欲语还休,最终开了口,却是道:"原族长,我与子卿一见如故,不知道我是否有此幸运,能拜他为师,请他给我教诲?" 李缵的目光微微一动,没想到这楚因的眼光倒也不差,他如此肯俯下身躯,只怕真会打动原夕争的心。 原夕争却只微笑了一下道:"王爷,我岁数尚小,资历也不够,怎能做您的师傅?" 楚因听原夕争婉拒,不由脸上现出急切之情,道:"莫非子卿是嫌我愚鲁,不肯教诲?" 原夕争无奈地道:"实不相瞒,我与公孙先生有约,只怕就是近日要返山静修,王爷之请,恕子卿不能从命了。" 楚因眼中显出失望之色,长叹了一声,与原炟作别上马。李缵的目光似笑非笑地与原夕争对碰了一下,道:"京城再会了!" 原宛如却道:"王爷为何不与我跟楚瑜姐姐作别。" 原炟低声道:"宛如,不要胡闹!" 楚因的脸一红,却是下了马,对着两位女子长长一揖,道:"楚因失礼了。" 宛如轻声一笑。曾楚瑜却只是缓缓将自己的面纱拉下,轻声道:"人都说梁王温文尔雅,楚瑜今日一见方知温文尔雅不足以描拟王爷本人,王爷是宽厚仁德,遇人坦诚,海纳百川,楚瑜受教了。" 她说着盈盈万福施了一礼。 楚因震惊于曾楚瑜的绝丽容颜,竟然忘了出手相扶,等清醒过来,曾楚瑜已经施完了礼,飘然而去。楚因见佳人已去,不由惋惜地叹了一口气,与李缵上马远去。 原炟看着远去的马队,长叹了一口气,道:"楚瑜真是出落得如花似玉,看来王爷对她也有心啊!" 原宛如却在一边不服气地道:"曾楚瑜总以为自己长得漂亮,那不过是纳兰姐姐不在,我去告诉王爷,倘若是纳兰姐姐在,她给她提鞋都不配!" 原夕争原本刚想开溜,如今却见这顽皮的丫头把火烧到自家门口,不由连忙道:"我妹妹已经皈依佛门,这种皮相之争对她来说实属无稽之谈,再者说纳兰的外表其实也远不及楚瑜,你莫要胡言乱语。" 原炟总算想起了这个罪魁祸首。 那天原家村半个村子都听到了原炟的吼声:"原夕争,你的胆子也未免太大了!" 原夕争一连跪了三日的祠堂,由原缘亲自押着看跪,这也算是连坐了,老子连着儿子一起受罚。原缘想想也气,心里不由又暗恨这个庶出的儿子不争气,原本梁王诚意相邀,却不会想被这逆子一口回绝。正事不干,却把整个村里的姐妹都骗去臭水沟,害得自己也不得不待在祠堂里挨饿思过。 绿竹隔着祠堂外面大声道:"少爷,楚瑜小姐找你。" 原夕争一听便从蒲团上跳了起来,原缘一看,便喝道:"跪下!" 原夕争笑笑,道:"老爷,这可是未来的王妃在叫我,你如果拦住了我,就不怕这位未来王妃记恨?" 原缘一愣,随即哼道:"一个庶出的丫头,便痴心妄想了!" 原夕争淡淡地道:"倘若你料错了,这……可是灭门之祸哦!" 原缘一惊,原夕争已经扬长而去。 绿竹见原夕争出来,喜道:"小少爷,你可出来了,皇宫里来了人,让楚瑜小姐跟宛如小姐把生辰八字的牌子递上去!" 原夕争点了点头,一挑顾姨家的帘子,顾姨正在院中焦急地走来走去,一见了原夕争便像见到了救星,道:"子卿,你可来了!" 几日不见,这院子便像是换了新貌,各房的礼品摆放得屋里都搁不下,只好堆在院子里。原家经商的人不少,这一些人从来都是见风使舵的主,虽然曾楚瑜还没有被选中,但是既然皇子对她感兴趣,将来说不定做不了正室,也能当—个侧妃。给一个未来的王妃送礼,原家人是从来不会手软的。 原夕争扫了一眼那些东西,转头冲顾姨微微一笑,示意不用慌张,敲了敲会楚瑜的房门,却不见动静,原夕争笑道:"楚瑜,我进来了哦!" 原夕争推开门,便见屋里倒没有摆放一些什么东西,只是多了一张琴,看那琴样式古朴,七弦,琴面上有火烧焦纹。原夕争心中一动,没想到梁王送的这把古琴竟然是一把汉室的稀世琴——焦尾,心想这皇子倒不是一个吝啬之人,这么想着对楚因又多了几分好感。 原夕争回过头,见曾楚瑜披头散发地坐在梳妆台前,她的面前摆放了许多金钗珠饰。 他走近她,笑道:"怎么楚瑜你拿不定主意选哪一枝来戴吗?你可要学会挑选哦,这要是进了王府,恐怕所拥有的珠饰会更多。" 曾楚瑜突然将所有的珠饰都扫到桌下,原夕争被她吓了一大跳,只见曾楚瑜转过脸来含泪道:"我凭什么跟原宛如去争,她的母亲是当年御史曹见清的女儿,父亲是原氏的族长,大户人家的嫡系闺女。我呢?我只不过是一个寡妇的女儿,这个寡妇都没有被人娶回过家门,这么多年来都不知道是给谁守寡!子卿哥哥,你说想要我幸福,是想要我给人看笑话么?我如果被王府拒了,你让我跟母亲在这个村子里面如何抬得起头来?!" 原夕争长叹了一口气,蹲下身将这些珠钗一样又一样放置于台上,笑道:"你不用过分担心,平贵妃可不一定舍你而取宛如。" 曾楚瑜睁大了那双秀美的眼睛不解地看着原夕争,道:"子卿哥哥,你是什么意思?" 原夕争微微一笑,道:"你可知道平贵妃的出身?" 曾楚瑜摇了摇头,原夕争笑道:"她的出身跟你完全没有两样,平贵妃原本是小户人家的闺女,选秀那年,江南太守舍不得自家的女儿,便认了她做庶出。她进了宫中也正是因为出身小户人家,懂得低头服软,反而一帆风顺,当了贵妃。婆小而媳大,并非她所愿。" 曾楚瑜的脸色逐渐平息了下来,原夕争微微一笑道:"楚瑜,现在你只要说你觉得楚因是否还过得去,要不要挑他做你的夫君,其他剩下的都由我来。" 曾楚瑜将头别了过去,似要落泪,但脸又微微一红,低头不说话。 原夕争微微一笑,挑了一个钗子插于她的秀发之中,道:"楚瑜,我想要你幸福快乐。"他仿佛看到眼前那人,便在心中暗叹道:"阿大,我依你所愿,必定尽力照看楚瑜的。" 曾楚瑜低声道:"子卿哥哥。"她想什么,终却欲言又止。 原夕争收手出了门,便直奔原炟那里。 原炟见原夕争飘飘然地进来,一脸若无其事地跟他打招呼,不请自坐,拿了他刚泡的大红袍茶给自个儿斟了一杯,他知道自己是忍无可忍了。 可是还没有等他吼,原夕争已经笑道:"大伯,你犯了一个足以掉脑袋的错误,可知?" 原炟眉头一皱,他知道原夕争平日里虽然不务正业,但却不是一个妄言之人,于是族长不得不忍气道:"说!" 原夕争笑道:"你可知道南朝递进秀女的规矩?" 原炟略一沉吟,突然面色一变,原夕争修长的手指在杯沿上划了一圈,道:"身家清白,父母双全!" 第五章 "原夕争!"原炟压低了声音怒道:"你又要耍什么花样?" 原夕争两手一摊,委屈地道:"大伯,我在救你啊!" 原炟冷哼一声,道:"你不给别人找麻烦就很好了!" 原夕争一笑,道:"大伯,你宴前向王爷推荐了楚瑜,这已经是在向皇室递进秀女,倘若你此刻再说楚瑜有一个寡母……楚瑜的婚事自然告吹,但只怕会惹怒了对楚瑜已经有意思的王爷,宛如嘛……也就不用再想了。" 原炟心中一权衡,渐渐明白原夕争的意思,他压着气道:"那依你的意思呢?" "不如你认了楚瑜做庶出,到时候不论是哪一个进了王府,你都是王爷的岳丈……再则说楚瑜是庶出的身份,未必便会阻了宛如正妃的好事,你说呢,大伯?"原夕争胸有成竹地笑道。 原炟细细想了一下,觉得果然这是—条上好的计策,自己的宛如不但是大家族族长的独女,母亲也是出自书香世家,虽然从小喜爱跟着自己走南闯北,但自身的素养也并不差。他怎么想也不觉得宛如能输给了曾楚瑜,若是原家一双姐妹都能进王府,将来多一个倚仗,也不失为是一椿好事。 原炟想到此处,心中暗暗一喜,但依然拉长了脸道:"你便是正事不做,尽动这些花脑子。楚瑜自小便是受我照顾,我自然早就把她当了女儿,还用得着你多事!" 原夕争听了,笑道:"那我便替楚瑜谢过大伯了。"说着他刚想起身,原炟又道:"你先别走,我正有事要找你。平贵妃指名让你把宛如楚瑜的生辰牌子递进京去。" 原夕争一愣,原炟长出一口气道:"这想必是梁王的意思,看来他还是有让你为他效力的念头。我要说,这是多么好的一椿美事,你明年便是弱冠之年,也老大不小了,难不成就不为自己的前程着想,再者你们三人要是都进了王府,手足相互照顾……喂喂,原夕争,你好大的胆子,我的话还没说完……"原炟还没等第三个喂字出口,原夕争便已经跑得人踪皆无了。 原夕争跑出后长吐了口气,心中暗笑,心想怪不得别人不怕族长发怒,就怕族长发话。 原炟发怒通常便是一声吼。但要发起话来,那却是犹如滔滔江水,绵绵不绝。原村人次日,便准备好了进京的行乘,原夕争看着那一担担的财物,心中暗笑原炟也未免太心急了一点,哪知接过礼单一看,却是一长溜的送礼人名。原村的人祖上虽曾有功名,做过大官的人,但是最近几十年以来都是以行商为主,钱多了,不免便想要结交权贵。 原夕争苦笑了一下,暗暗对这些亲戚们的市侩有一些无奈。 原夕争坐上马车,原炟又是一番循循善诱,讲了许多规矩,原夕争面带微笑,认真聆听,原炟小说了半个时辰,才放心让原夕争离去。原村离着建业其实不远,马车也快,不过两个多时辰之后,原夕争便在宫门外候旨见平贵妃。 隔了不多一会儿,太监尖着嗓子道:"原氏子卿,平贵妃宣见。" 原夕争随着太监一路穿过长巷,到了御花园一处亭子里,太监面无表情地道:"在这里等着,可不要到处乱跑,冲撞了贵人,那可是大罪。" 原夕争笑道:"多谢公公提点。" 那太监方走,原夕争深吸了一口气,好好地浏览起御花园。 园子的当中件着一个紫微湖,午时艳阳高照,微风轻吹,搅得一湖的碎金,堤岸边种了不少绿萼梅,远远地望去,满树碧玉星子,生似枝头冒出的绿芽,令人在肃杀的冬日里有一种春花静好的错觉。 原夕争深吸了一口气,正在欣赏着无边的冬日阳光,却听身后传来了一连串细碎的脚步声,连忙转身只见一风韵犹存的中年美妇叫太监们搀扶着走来。 她身后的宫女们手提着花篮,里头放了不少绿萼梅,想必是刚刚摘花过来。 原夕争上前跪下行礼,平贵妃温和地道:"罢了,平身吧。"她上下打量了一会儿原夕争,然后眼带欣赏地道:"怨不得因儿对你念念不忘,果然是一表人才,俊秀清朗。" 原夕争自然又是—番行礼道谢,平贵妃道:"坐吧,让你一大早赶马车进京递牌子也辛苦了。"平贵妃的声音算不得十分柔美,甚至声调有一点平,但开口措辞总令人有一种温顺柔和之感。 原夕争掏出两块生辰牌,将它们搁在太监端上来的盘中,平贵妃伸出手细细观看,笑道:"两位姑娘都是土命,土催木生,八字都很合呢。"她说着拿起左手,又拿起右手,似有一些犹豫不决,叹息了一声,道:"质儿,把瓶子拿过来。" 她身后的宫女应了一声,将花篮,花瓶,小剪子等物都放于桌面上,平贵妃拿起剪子笑道:"子卿勿怪,我生平就这么一点爱好,喜好插花。" 原夕争笑道:"娘娘真是雅人。" 平贵妃微微一笑,道:"本宫插花倒是只为了修行。" 原夕争笑道:"自来一花一世界,此乃佛门至高境界,娘娘此举的寓意远胜于吃斋念佛了。" 平贵妃笑道:"凡尘俗人,哪里能有这么高的境界。"她略略叹了一口气,道:"譬如这绿萼梅便总是插不好,将它当作主花,它又撑不起场面,若是将它降为伴花,生怕又亵渎了它这份遗世而独立的清雅。" 原夕争看了一眼平贵妃已经修好枝插入瓶中的绿萼梅,微微一笑,道:"不知道宫里可有未上釉的瓶子。" 平贵妃一愣,转头道:"可有这种瓶子?" 太监道:"回娘娘,那些粗胚都是一些瓦罐之类,下人们盛水盛物用的。" 平贵妃看了一眼原夕争,笑道:"取一个干净的过来。" 不多一会儿,太监们便抱了一个过来,平贵妃指着桌面道:"放上来。"太监犹疑地将那土色的瓦罐放上来,平贵妃将绿萼梅枝修短放入土色的瓦罐中,一瞬间那种绿意方法沁人心脾,有一宫女甚至至忍不住啊了一声。 平贵妃眼露欣喜之色,原夕争笑道:"娘娘,青瓷瓶虽好,但却太过富贵,怎么衬出清幽遗世而独立的梅花?" 平贵妃长叹一口气,道:"倒是我想左了,这世上原本不是所有好的东西都相衬。"她说着看了一下插好的绿萼梅,笑道:"子卿,你看绿萼梅插得可好?" 原夕争扫了一眼插花,微笑道:"子卿僭越了。"说着,原夕争便从瓶中抽出一枝最长的绿萼梅。 平贵妃再看瓦罐中的插花,便似浑然天成,妙不可言,她细细看了原夕争一眼,道:"本宫明白了,你回去吧。" 原夕争笑着拿着那枝绿萼梅告退,平贵妃一直看着原夕争的背影消失才让宫女搀着起来返回。 "娘娘,这原夕争果然是一风流人物。"唤作质儿的宫女在平贵妃耳边小声地道。 平贵妃叹了口气,道:"可借他不肯替因儿效力。" 那质儿道:"娘娘,您看这两位小姐您觉得哪一位好呢?" 这仿佛说中了平贵妃的心事,幽幽地长叹了一声,淡淡地道:"赏原宛如碧玉膏一盒,绶带牡丹玉佩一块,檀木香罗扇二把,新进宫缎四匹……另外再赏一些宫里头西域的小玩意给她。" 质儿听了连声记下,隔了一会儿悄声问道:"那么……曾楚瑜小姐呢?" 平贵妃想了想,淡淡道:"便赐她香文罗手抄经二本,那本宫的手抄本去,不用明言。" 质儿应了一声,然后又笑道:"娘娘,您是看中曾楚瑜小姐了?" 平贵妃叹息了一声,想起刚才那年青人抽出那根出挑绿萼梅时,眼中一闪而过含蓄的锐利,悠悠地道:"原家乃盐商大户,原宛如是族长的独女,娶了她,只怕是平添诸多风云,反而是于皇儿不利,既然是要低调一些,那就不要多事了。" 平贵妃做出选择的时候,原夕争才不过刚出御花园,太监领着前行,刚出了门,便看见一众人从小径的另一头而来。这么一瞧之下,太监便慌忙闪到小径的一边,躬身等着那群人过去。 原夕争轻轻一瞥,便知道来的人正是太子人选之一,三皇子楚暠,跟随在他身边的却是一贯以奉公闻名的六皇子楚昪。 三皇子楚暠已逾而立之年,长相也颇为英俊,再加之长年分管政务,是以行走之间,有龙虎之气,颇有皇威。而他身后的楚昪虽然相貌寡淡,但是因有清明廉洁的盛名在外,因此深受当朝皇帝信任,很多查办要员的差事便是由楚昪来督办。所以楚昪又有一个绰号,叫六阎王。 很多人都觉得六阎王跟着三皇子楚暠便是皇帝暗示三皇子楚暠是他中意的皇子,风助浪势楚暠便是追随者众多。 楚暠此刻的心情却远非他的处境看上去这么一帆风顺,此次南北—战,南朝大败,楚暠三次上表要求效力边疆、,为帝分忧,都被南昌帝楚暐给驳了。 尽管此事除了跟前寥寥几人,并无入得知,但是却让楚暠心生许多不安。 照理楚暐虽然还不过五十,但是身体一直不算太好,早就应该立一储位,昌帝却迟迟不下这个决心。人人都觉得三皇子楚暠太子之位十拿九稳,唯有他自己知道,此事便犹如水中之月,可望而不可及。倘使昌帝果然属意于自己,他早就该做决定了,他这么拖着或许是心中还有其他的人选,而且昌帝一直都在避免楚暠拥有实权,比如眼前的军权。 楚暠一路走来,心中将所有已经成人的弟弟兄长们逐个想过去,不知不觉已经走近了原夕争。 这个时候原夕争并不想与这位未来的太子直接照面,因此将头低得很低,却不防楚昪道:"黄公公,这是谁?" 太监连忙道:"回六皇子的话,这位是原家的原夕争少爷,奉平贵妃娘娘的旨意,进宫送他们家两位小姐的生辰牌子。" 楚暠停下了脚步,道:"原家。"他将目光停在了原夕争的身上,道:"是给十弟挑妃子么?" 原夕争回道:"回三皇子的话,平贵妃只让我族将两位小姐的生辰牌子递进京,但未说明是为何因。" 楚暠微垂了一下眼帘,转身笑道:"看来十皇弟到底是个聪明人,官宦之家怎及得上这种商贾富豪的望族家底殷实,进可攻退可守。" 楚昪笑道:"十弟年纪也不小了,是该娶妻了。" 楚暠点头道:"十弟的幸福本王这个做哥哥的也关心的很,真巧本王那里有一位神算子,你将两份生辰牌子抄来,本王让神算子瞧瞧合不合。"他的语调略带谑,甚至隐隐带了一点嘲讽的意味在内。 听他语带调笑,有侮辱楚瑜宛如的意思,原夕争心中陡然傲气一升,原本的性子就上来了,便只是微徽一笑道:"我的两个妹妹虽不是金枝玉叶,也是大家闺秀,她们的生辰牌子恕在下不能随意让人看。" "大胆!"太监面色一变,道:"你知道自己跟谁锐话?" 楚暠冷笑了一声,道:"商贾贩夫之女也敢称大家闺秀?" 原夕争淡淡地道:"比起狸猫太子,我的两位妹妹的闺秀那要货真价实得多。" 楚暠大怒,当年北齐攻克建业,南昌帝楚暐仓皇南逃,路途中与怀有身孕的陈贵妃失散,等北齐撤军,昌帝再回建业,陈贵妃已经在路上诞下皇三子。 可私下里便一直有人传言,当时陈贵妃生下的并非是一男婴,而其实是一女婴,且不提这别有居心的流言是真是假,但这无疑成了楚暠一大忌讳。原夕争说得轻描淡写,却正是刺中了他的心病,楚暠脾气暴烈,一激之下便动手袭来。 原夕争连身体都没动,只将头微微一偏,楚暠的掌风激起原夕争的长发,却未能伤对方分毫,原夕争挺秀的眉眼便在他的眼前,饱满的额头,挺直的鼻梁,不似女子的柔媚,亦不是男子的阳刚,恰似水墨画深描浅染一般,一色勾画,却是韵味流长。 楚暠不禁微微一愣,原夕争微笑着轻扬手中的那枝绿萼梅,云淡风轻地化开了他的攻势。 原夕争笑道:"这是平贵妃娘娘所赐的绿萼梅,没想到荣王爷也喜欢,那子卿就借花献佛了。" 楚暠方才发现自己的手中不知道何时多了一枝绿萼梅,他原本满腔怒火,气势汹汹,偏偏现在手中捏着一枝花,竟忽然有了一种啼笑皆非的感觉。 原夕争长长作了一揖道:"子卿还要回去禀明贵妃娘娘的意思,便先告辞了。"说完,原夕争便错过了他们扬长而去,人走得既不快亦不慢,透着一种自信从容。 太监唯唯诺诺一下,连忙追着原夕争而去。 楚暠看着远去的背影,道:"子卿,原夕争,我像是在哪里听过?" 楚昪笑道:"这个想必便是瑞安那个宁嫁子卿,不予番王里的'子卿'了。" 楚暠恍然大悟,他若有思地看了一下手中的绿萼梅,道:"瑞安这一次的眼光倒也不错。" 楚昪道:"十弟这一着倒是连消带打,看似只不过娶了一个商贾女子。这个商贾女子却与官宦家颇有渊源,倘若再让原夕争当了当朝的驸马,有瑞安的支持,只怕十弟的实力陡然间便要提到一个客观的地步。" 楚暠将手中的绿萼梅一捏,心中一恼,冷笑了一下,道:"莫非阿斗也想问鼎中原?" 原夕争走出了宫门,太监方才松了一口气,道:"原夕争,你还是快快回家去吧!" 原夕争见他着实吓得不轻,不禁莞尔一笑,上了自家马车,吩咐道:"回……四处转转!" 马夫得令,鞭子轻扬,车轮便滚动了起来,原夕争轻轻掀起窗帘,见都城繁华,声色犬马处更是热闹,轻轻叹息了一声,道:"千古兴亡繁华梦。" 他这么看了一眼,刚将帘子放下,忽然马车生生地被人勒住了,只听马夫"吁"的一声,马扬前蹄,原夕争猝然不及,脑袋也不由狠狠在车门上撞了一下。 "怎么回事?"原夕争揉着头道。 马夫转过头来结结巴巴地道:"少,少爷……" 原夕争一撩门帘,却见面前是一排紫盖黄旗的皇家仪仗,但坐在金辂(注8)上的却不是任何一位皇子,而是从北朝来议和的二皇子李缵。只见他与前两日所见完全不同,穿了一身北朝黑色银纹的五爪莽袍,他一只手搁在座榻的一边,另一只手撑着自己的头,依旧是微带笑意,但却能令人—眼看出这是—位王孙贵胄,俊美透着一种贵气。 金辂高一丈二尺,远高于原夕争的马车。所以李缵也是这么由上而下地看着原夕争。 马夫小声地道:"他们突然冲出来……" 原夕争手一扬掀开帘子,笑道:"不知道二殿下可否挪一挪?你挡了我的道!"李缵身体前倾,眼含笑意地道:"子卿,我听说你九岁便能让天下第一帝师公孙缵绕道而行,可惜你今天不得不绕我的道而行了。" 原夕争也不恼,只微微笑道:"二殿下何必做此无用之举,我只怕即使我让了你,你也未必敢从我让出来的道上走!" 李缵扬声大笑,道:"好,我就喜欢子卿你这份狂劲,我倒要看看你让出来的道!" "好,那如果你不敢走我的道,到时为免纠缠,就还请二殿下让开你的道,让我通过。" 李缵爽快地道:"一言为定!" 原夕争示意自家的马车后退,然后站在原地,随意捡了个小石子,在地上写了很大的两个字李顼,然后微笑着将手中的石头一丢,道:"便请殿下放马过来吧!" 那些北齐侍卫一瞥之—下,均是骇然,刷地一声齐齐跪下冲着那两个字跪下叩了三个响头,然后才起身怒道:"大胆刁民,皇上的名讳岂是你可随便乱写的!" 原夕争却只是微抬下巴与李缵对视着,隔了许久,李缵才将手一扬,淡淡地道:"马车后退,让他过!" 原夕争上了马车转身悠哉地道:"老马头,你等一下可要小心过去,这地上的乃是北齐当今皇上。" 老马头早被吓得不轻,听自家的少爷吩咐,连声应是,赶马车过去的时候,还真得慢慢走过,小心地将那两个字给绕了过去、 原夕争路过李缵的时候,还挑起帘子笑着道:"再会,殿下。" 李缵看着那辆马车很快便消失在了视线,似有一些看不够,轻轻叹息了一声,道:"柴平!"一位敦厚的年轻侍卫立时上前,道:"殿下!" 李缵若有所思地道:"一个男子这般俊秀,倘若是女子多好……" 柴平吓了一跳,神色古怪地道:"殿下……这原夕争可是有功名之人,他受过皇封,乃当朝贡生,假如他是个女子,这便是欺君大罪,要杀头的。" 李缵脑海中浮现原夕争那一瞬间里脸红的表情,心不由自主地轻跳了数下,强自平息下心神,笑道:"行了,我们也不用让楚暐等太久了。" 原夕争刚刚碰上了李缵,便又巧遇了楚因,只见楚因露出惊喜之色,道:"刚才还以为追不上原兄了,没想到还是追上了。" 原夕争下了马车,行了一礼道:"见过王爷,不知道王爷找子卿有何事情?"楚因突然作了一揖道:"还请子卿见谅。" 原夕争连忙搀扶道:"王爷何出此言?" "是本王不好,我与原兄一见如故,因此便忍不住跟母妃多说了几句,哪知……母妃跟父皇说了,父皇宣旨要你觐见。" 原夕争心中暗暗不快,但抬头见楚因一脸局促,不由安慰道:"王爷不用过于顾虑,能得见天颜是多少普通臣子的期盼,草民还要多谢王爷能一偿我的夙愿。" 楚因大喜过望,道:"这就请吧。" 原夕争不得不上了楚因的马车,抬头却见马车修饰简洁,完全不似一个皇子所用,只听楚因笑道:"皇朝历年征战,所费巨资,我把马车上的金饰都撬了下来送给兵部了,所以马车简陋还请万万不要见怪。" 原夕争不由看了他两跟,轻声叹道:"王爷有这份心已经是弥足珍贵了!" 原夕争下了车子,跟着楚因再一次沿着宫巷往里走。如今的皇宫是历年扩建而成,于是便成了这种巷子复巷子,朱门套朱门的格局,一层层厚重的门打开,真令人顷刻间便会有一种侯门似海之感。 楚因领着他进了一处偏殿,只见殿上已经摆放了数十席,大夫们盘膝坐于席后,而正方南昌帝身旁的一侧正坐着刚刚作别过的李缵,这让原夕争不由得皱了一下眉头。 原夕争轻轻地一皱眉,李缵全看在眼里,突然笑道:"原来皇上还请了原家子卿做客。" 南昌帝这数个月对原夕争可以说是如雷贯耳,先是女儿那句宁嫁子卿,然后是许林羞到卧床直说自己荒唐,再来便是自己的第十子对他赞不绝口。 他其实也不是太在意,只当不过又是一年轻的狂妄书生,皇朝里人素有惊才绝艳的人出现,他亲眼看着他们起,又看着他们落,只是没想到连北朝的皇子也会留意这个原夕争。 "哦,二皇子也认识原夕争?" 李缵看着原夕争,微徽一笑,道:"那真是印象深刻啊。" 南昌帝笑道:"不知道原夕争做了何事才会令二皇子印象深刻呢?" 李缵举手给自己倒了一杯酒,然后看了一眼原夕争,道:"因为……他说我是狗。" 注8:金辂为一种出行的车辆,多用于帝王或者太子出行,形象地说就是装修漂亮带椅带太阳伞底座较高的平板车 第六章 他此言一出,所有的人都突然顿住了手中的动作,齐刷刷地将目光投在了原夕争的身上。 楚因脸色一变,焦急地指了指原夕争,又指了指李缵,却想不出一句半句话来说。原夕争与李缵双目对视,万万想不到他会突然当众发难陷害自己,李缵含笑地将酒送到自己的唇边,然后一饮而尽。 "可有此事?"南昌帝楚暐沉声道。 原夕争深吸了一口,微笑着道:"确有此事!" 话音一落,一个角落里站起来—位蓄着羊角胡须瘦小的男人起身喝道:"你这书生好大的胆子,怎么敢随便侮辱狗……哦不,侮、辱二皇子。" 他没吓着原夕争,却似乎把楚暐吓了一大跳,他颇有一些不自然地皱眉道:"原来是顾崇恩,你不是在翰林院里编四库么……" 顾崇恩翘动着羊角胡,一本正经地道:"皇上,原本礼部没打算请臣吃饭,但是御史大夫许林病了,臣不忍心让他带病奔波,因此便擅自做主替他来了!" 原来是这个蹭饭混吃的主,原夕争心中暗笑,楚暐似也不愿意跟这浑臣纠缠,转头道:"是谁给你这个权利,竟敢侮辱贵客?" 原夕争一抬头,镇定自若地道:"皇上,臣这是在恭维二殿下。" 不但楚暐眉毛微颤,李缵也是抬起眼帘深深地看了一眼原夕争。 原夕争淡定地道:"上古至今第一圣人莫过于孔子,有人称他是丧家之犬,他还欢天喜地道:"形状,末也。而谓似丧家之狗,然哉!"老子更有"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之狗的断论。这古来圣贤才子读书人,皆都喜爱把自己比做狗,诗圣杜甫就有:"真成穷辙鲋,或似丧家狗。"的绝妙自比,宋代词人苏轼也有几句如:"形容可似丧家狗,未肯弭耳争投骨。"……圣人爱自比狗,并非自贬,而是一种豁达,一种道所谓"道非道,非常道,名非名,非常名。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注9)原夕争对着李缵长长地鞠了一躬,道:"我见二皇子形容潇洒不拘有名士风,却又谦容虚怀若谷,是以形容以狗。" 李缵握着酒杯看着眼前低眉垂目的人,连孔子都欢天喜地都要跑去当狗,他便发不得怒。 大厅里的武将皆被原夕争绕晕了,文官暗暗好笑,这李缵也是华夏一脉,原夕争祭出孔孟这几面大旗,他便只好吃鳖。楚暐见李缵神情淡淡,既不特别高兴,也不特别恼,正思略着如何开口。 顾崇恩已经拍手道:"妙啊,皇上,臣仔细琢磨,这天地始于无名,盘古开天辟地之初,大家与狗原也一样……" 楚暐见顾崇恩一本正经地看着自己,不由面皮抽搐了一下,只好淡谈地微笑道:"原来这狗是赞誉圣贤之意。" 他这么一开口,底下的人纷纷点头,道:"到底是圣贤看得远啊……" 顾崇恩意犹未尽地上前一步,叩头道:"臣有一个不情之请。" 楚暐本想将这风波尽快一揭而过,偏偏这浑人还有话说,只好道:"爱卿有何要说?" "臣想请工部铸造狗一字金牌赠于二殿下,以表我等的敬意,这字务必要选怀素的草体,需知颜体失之娟秀,柳体失之狂放,行书突不出这狗字的禅意,唯有怀素的草体方能体现此字的千变万化,急风骤雨意。" 顾崇恩说得得意,却不防听到轻脆的啪一声,一回头却见李缵已经将手中的酒杯捏碎,他的眉目间突然布满了煞气,原本俊美风流倜傥的人顿时便成了一个恶魔。楚暐看得不禁面色一变,只见李缵起身慢慢地站了起来,他手一抬,身后的贴身侍卫便递过来一柄长剑,他也不回头,只是轻轻将剑抽了出来。他这么一动,所有的人不禁大惊失色,眼见李缵便要当着满朝文武杀人,但却各个吓得噤声。 顾崇恩更是吓得两腿发抖,站起来刚想往后退一步,却不防有人手一抬扶住了他的腰部,硬是将他的退势给阻了下来。原夕争上前踏了一步,与顾崇恩并行,凝视着慢慢走近的李缵。李缵冷冷地看着面前的二人,原夕争微笑与他对视。李缵剑一晃将剑便搁在了顾崇恩的脖子上。顾崇恩吓得直冒冷汗,若非原夕争硬是扶着自己,他早就拿出绝招,两眼一翻晕过去了。 李缵见原夕争全然不惧怕,心中暗暗赞原夕争的胆色,他淡淡道:"子卿,我让你猜一个题,赌注便是这人的一条命。" "那请殿下出题。" 李缵扫了一眼剑下脸色铁青,双脚哆嗦,羊胡子微颤的顾崇恩,眼含笑意地道:"你猜猜,我的心里想什么?子卿……可不要猜错了,否则你不杀伯仁,伯仁却只能为你而亡了。" 大厅里的人都面面相觑,要猜李缵心中想什么,无论原夕争说什么,李缵都可以轻描淡写地说原夕争猜错了,顾崇恩这命看来有十条十条送定了。 顾崇恩拼命地将头往后仰,尽力地避开刀锋一些,他的两眼一斜,盯着原夕争,意思是我这条命都看你的了。 原夕争略一低头,然后伸出手指轻轻在剑身上滑过,微笑道:"殿下,可知道剑有三用?" 李缵薄唇微启,弯了一个弧度道:"哦,说来听听!" 原夕争轻笑了一声,道:"下士之剑用以杀,将军之剑用以令,君王之剑用以威,殿下……其实杀与不杀这个人,你的心里早作决定了,不是么?" 李缵盯着原夕争半晌,突然仰头大笑,将剑抽了回来,笑道:"跟子卿开个玩笑,没有吓着大家吧。" 顾崇恩呆若木鸡,像是真的完全吓呆了,李缵却是淡淡一笑,对他说道:"你那个主意甚好,这狗字务必要大一点,因为我此来匆匆,没有来得及给南帝准备一份象样的礼物,如今你倒是给了我一个好主意,不如我将这个字借花献佛,转赠于南帝,以表我的敬意。" 说着他反身,冲着南帝行了一礼,南帝的脸色难看之极,却笑道:"那就多谢二殿下的美意了。" 原夕争闭了一下眼睛,心中轻轻叹息,此后的酒吃得也无甚味道,顾崇恩偏偏还坐在身边,他的脸色黑得跟个锅底似的。 原夕争叹气道:"老顾,这官你还是快辞了。" 顾祟恩思虑再三,才长叹道:"数十年抱负啊,都付之东流了。" 原夕争失笑道:"这满朝文武,京城商贾贵冑莫非老顾你还有谁的饭局没蹭到么?" 顾崇恩用手指了指原夕争,道:"竖子,你安知老顾的深意,我走遍京城为得是替南朝寻找人才啊……" 原夕争忍笑道:"可找着了?" 顾崇恩屈起手指道:"一个半。" 原夕争笑道:"哪位能入老顾的眼,下回给我引见一下。" 顾崇恩叹气道:"不必了。" "为何?" 顾崇恩又长叹了一声,道:"因为都在这里了,一个是你,半个是我。" 原夕争再难忍笑意,不由噗嗤一声,楚因与李缵本来就目光一直在他们这边环绕,原夕争一笑,两人的心都是一阵狂跳,只觉得这一笑,当得起色如春花四个字。 李缵的眼神总是似笑非笑,看似轻淡,但望深里看,却能见他眼底如深潭,望之深不可及底,有一种令人情不自禁迷失之感。原夕争迎向他的目光,眉稍略略上挑,似微带挑衅,李缵见了突然露齿一笑,仿佛愉快之至。 楚因觉得尽管自己的目光很少离开过愿夕争,可愿夕争终归只是对着李缵的目光,两人虽看似针锋相对,但又似乎有一种棋逢对手的默契,这种默契令楚因觉得三人之中,他与原夕争之间远不及李缵与原夕争之间亲密,楚因缓缓饮下了杯中的酒,落下眼帘。 李缵转过头笑着对南帝道:"陛下,我听说原氏子卿对南朝的风土民俗颇有见地,不如借我几日,让我有一个好向导?" 南昌帝楚暐只要李缵不再发怒,自然样样都好,听了便立即吩咐道:"这又有何难,原夕争,你便陪同二皇子四处游览几日,要记得务必令二皇子觉得宾至如归!" 原夕争心中烦恼,但也无可奈何,只得被李缵就这样纠缠在了都城,出了皇宫便命马夫先回,只说事情已经办妥,自己另有要务,几日后便可返家。 顾崇恩忙着辞宫,自然也无暇与原夕争多话,但刚走几步又忍不住回过头来悄声道:"子卿,我看这李缵对你醉翁之意不在酒?" 原夕争皱眉道:"老顾,我一清二贫,有什么值得他一个堂堂北齐二皇子挂念的。" 顾崇恩翘了翘羊胡子,道:"你知世上绝色何意?" "色艳之最而绝后来者。" 顾崇恩嗤之以鼻地摇了摇头,道:"肤浅,这岂是字面的意思可以表达?" 原夕争只好道:"愿听高论。" "那是画者急着找笔想要一拓眼前之人,却发现找不到一色来配此人的风采,只好大呼没此色也……" 原夕争连连称是,含笑道:"子卿受教了,果然常听人说与老顾一席谈胜读十年书。" 老顾不屑地道:"这种俗人哪里能懂我,子卿你想世上无一色能描拟的风采当世能有几人?" 原夕争笑道:"不会见过。" 老顾一拍原夕争的肩膀,道:"多照境子。"说罢便一摇三晃长吁短叹地离去。 原夕争莞尔,还没起步,便听到有人喊道:"子卿,不知道这会儿去哪啊?" 原夕争听到那声音,只好深吸一口气转过身来道:"殿下,此时天色已晚,要想游览不如改成明天一早吧。" 这么片刻的功夫李缵已经换了一身衣服出来了,他换上了宽袖高领的南朝书生服,外面还罩了一件绛色的多罗尼狐皮夹袄,看上去便仿佛是一个豪门公子,风流倜傥。 他的身后则跟着一个面貌平平的年轻男子,这男子原夕争自然认得,便是第一次佯装成李缵来问字的柴平。 李缵笑道:"子卿此言差矣,要知道白天有白天的风光,夜晚有夜晚的风景,两者岂可同日而语。" 原夕争只好一笑,道:"不知道殿下可有想去的地方?" 李缵微笑道:"知我者。子卿也。我正有地方想去,还请子卿作陪。" "哪里?" 原夕争的话一出口,却听人笑道:"二殿下,子卿,可是要出去游玩?" 楚因微笑着出现了,他也换过了装束,一袭白色狐裘的袍子,头发也是束了起来,论风流他要输于李缵,可要论俊俏李缵却又要逊他三分。 李缵含笑道:"莫非梁王也一起去?" 楚因笑道:"二殿下若是不介意,我自然也要凑个热闹。" 原夕争见楚因出现,不由自主地稍许松了一口气。 "欢迎之至。"李缵笑了一声,然后领头走去。 原夕争与楚因对视了一眼,也都快步跟了上去。 李缵领着他们一路走到了秦淮河边,此时夜色已浓,但见秦淮河灯火如野,游船花舫间或摇橹凌波而过,留下一湖的碎金应和着轻脆的琵琶声,苏吴软糯语。 原夕争颇有一点不太自然,楚因倒只是笑笑,李缵却回头笑道:"十里秦淮,六朝金粉地,难道不值得一逛吗?" 李缵的脚一踏上码头,就便有一座花舫摇着接近,李缵轻轻一跃便上了船,楚因也踏了上去。原夕争无奈只是脚尖轻点,便稳稳地落在了船上,整艘船并未因原夕争落船而有称许晃动。 李缵微笑道:"好轻功啊!" 原夕争还没开口,便听人盈盈笑道:"这位可是李公予?" 众人一回头,却见一美艳女子抱琴站于船头,那女子眼波流动,未语先笑,极具风韵。 李缵大大方方地笑道:"莫非这位便是名满江南的许司司?" 那女子上前万福了一下,笑道:"不敢,请公子们里面坐。" 船舱的地面上铺着雪狐皮,四角燃着暖炉,三人身上的寒意陡然便是一轻。 那女子更是将自己身上的厚披风取下,露出里面轻薄的罗衫,坐下那如玉般的手指只不过拨弄了几下琴弦,便是未成曲调先有情。 原夕争见那女子眼波盈盈似水,从各人的面上扫过,便仿佛都似含情脉脉,只那么一瞥,寻常男子的魂只怕都被勾走了。 原夕争瞥了一眼李缵与楚因,见他们果然都是目不转睛盯着那女子,不由嘴角微弯心中暗暗好笑。 许司司启齿便唱了起来,原夕争原本是音律行家,听她的曲调艳而不俗,将那几首普通的艳曲略作改动,倒也别有风味,心中暗自点了一下头,但到底勾不起多少兴趣。 许司司见自己一亮相便引起了这几位男子的兴趣,心中也颇为得意,她原本并不是等闲的人便会入眼相陪的,但是—出手便是百两黄金包船又岂会是等闲之人,更何况甫一相见,竟然是三位一等一的公子,让她这个久经烟花之地的人也不禁心中一漾,生出许多幻想。 她的目光这么一转,自然能看出原夕争有一些心不在焉,不禁微微受挫。 许司司不仅自恃相貌美艳绝伦,更难得是弹了一手漂亮的琵琶,秦淮河岸花魁年年皆出,许司司能始终屹立其中,这一手绝技功不可没。因为她的琴弹得出神入化,便受文人豪客的追捧,她再自抬一下身价,文人又多爱夸张,许司司便逐渐被描画成了秦淮岸边色艺双全的奇女子。 许司司受捧多了,不免渐渐有一点高看自己,可是今天在三位公子的面前却有—点自惭形秽,尤其是在那位布衣公子的面前。 原夕争的那种似见而不见的目光让她像是觉得自己凭空矮了一截。 李缵见她的目光频频投向原夕争,不由目光露出一丝笑意,他拍着手道:"果然妙曲。" 许司司玉手一抬,示意丫环将茶奉上,笑道:"这只是一首寻常的迎宾曲,公子赞之妙,不如说妙曲迎妙人。" 李缵哈哈一笑,道:"许小姐好眼光,我们三人当中确实有一位妙人,这人的笛子有化腐朽为神奇的本事。" 许司司的眼睛一亮,道:"天底下还有如此精通音律之人,还请给司司引见一下。" 原夕争心中暗自不悦,心想道李缵真能折腾,淡淡地道:"那是李公子谬赞,家妹的琴技才是出神入化。" 哪知李缵已经拿出了一枝短笛,在手上转了一圈,讶异地笑道:"原公予多心了,我只不过自夸了一下。" 原夕争一滞,差一点有想要喷血之感,想想别人根本没夸自己,偏偏自己还要清淡地撇清,不由脸涨得通红。 李缵哈哈大笑,指着原夕争问许司司,道:"是不是他现在更漂亮一些了?" 许司司仔细打量了原夕争一番,笑道:"这位公子现如今亲切多了。" 楚因略略歪过头,见原夕争满面通红,果然没有之前如云中白莲,令人望而自惭之感,便笑道:"子卿果然是亲切多了。" 原夕争拿过了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茶,这一晚上便只将茶喝了个饱。 李缵则果然与许司司合奏了一曲又一曲,李缵的笛子虽然没有他自夸得那么神奇,但他吹笛的技巧绝不亚于许司司的琵琶,他的笛音多是古典阳春白云,配上许司司的烟花之曲,倒也是别有风味,很耐听。 几曲奏下来宾主共欢,许司司看向李缵的目光也多了几分热意,原夕争只顾品茶,楚因则做了一个晚上的好听众,每曲一完必定报以掌声,倒也不失礼节。许司司见气氛都差不多了,这曲调听着都不过是为了调情,又有真个什么人是过来探讨这音律的,因此她也知道该进入正题了。 她微笑着拍了拍手,—会儿便又推门进来三位美貌女子,她含笑道:"这都是我一些体己的姐妹,不知公子们可入眼?" 李缵笑道:"莫非司司要逐客了么?" 许司司万福了一下,笑道:"长夜漫漫,司司恐只能留一位客人细谈,三位公子不妨看看这里有没有心仪之人,这三位姐妹都具才情,琴棋书画没有不拿手的。" 李缵含笑道:"楚兄可有中意的?" 楚因连忙摇手,道:"这个,李兄尽兴就好。" 李缵见原夕争根本没听他说话似的,便微微一笑,转身对许司司笑道:"司司,我们三个人都看中了你,这可如何是好?" 许司司面带为难之色,道:"那司司只好在三位公子当中挑一位留下了。"李缵大方地做了一个请字,楚因只是笑笑。 那许司司在他们当中转了一圈,突然婀娜地身形一转,竟然出人意料地一下子坐到了原夕争的大腿上。 原夕争猝不及防,脸露惊慌之色,猛地一推,生生把一娇滴滴的美娇娘一下子抛到船的另一边,啪的一声撞在了船帮上,摔了一个四脚朝天。船里的女子都是惊呼之声,慌忙跑过去将许司司扶了起来,只见许司司只是被摔得个七晕八素,人倒是没有伤得很厉害。 李缵皱着眉头,道:"原夕争,这么一个美娇娘投怀送抱,你不但不心花怒放,还出手那么重……你莫非有断袖之癖?" 楚因听到断袖之癖,似乎不由震惊了一下,脸色阴晴不定。 原夕争尴尬到了极点,平日里的急智都不足以应付这件事,于是匆匆丢下一句:"抱歉。" 然后原夕争便推开船门而去,等李缵楚因追出去,只见湖面一片清静,原夕争已经几下便从水面上掠过,走了个无影无踪。 楚因不禁皱了一下眉,道:"二殿下,原氏家教颇严,子卿可能太过年少,这种事情一时不太接受。" 李缵心情愉悦地道:"是么,我看他便是有龙阳之好。" 楚因面有尴尬之色,他强笑道:"许小姐受了一次无妄之灾恐心情不佳,二殿下还要留下么?" 李缵皱了一下眉,叹气道:"可惜了……便让她令晚压压惊,我们这就回去吧。"他转了一下眼珠子,又笑道:"王爷,我看你似乎对屋里的女子也不感兴趣,莫非你与子卿同好?" 楚因大吃一惊,吃吃地道:"二殿下说笑么?" 李缵哈晗一笑,道:"我正是说笑啊,王爷莫非没听出来么?" 楚因苦笑了一下,道:"二殿下,这种玩笑可开不得。" 李缵轻蔑地一笑,道:"这又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说完,自顾自地扬长而去。 船里平静之后,柴平掏出一包金子放于许司司的面前,道:"委屈姑娘了,你做得很好。" 许司司捂了一下已经包扎好的额头,苦笑了一下,道:"我原以为只不过是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没想到那位公子的反应居然是如此之大。" 柴平道:"莫非你觉得有什么不妥之处?" 许司司叹了一口气,道:"我刚一接近他,就被他抛了出去,哪里能寻得什么不妥之处!" 柴平默然点了点头,说了一声多谢便转身走了。 李缵听完了柴平的回复,含笑道:"这般害羞那也不错。" 柴平也叹息了一声,道:"只是可惜了不是女子,不过似这等的女子原本只能存于想象之中,岂有真实的人?!" 李缵微微遗憾地叹了口气,但随即又一笑,松了松护腕,道:"他即便真是个男子,那又如何?我要得到的……就绝不会错过。" 注9:道非道,非常道,名非名,非常名,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出自老子《道德经》,原本是道非道,非恒道,名非名,非恒名,意思世上万物规律意义都是流通的,并不是一成不变。 第七章 原夕争回了客栈,有心连夜便回,但见天色实在已晚,马车也不易雇到,只好在房间略做歇息。可是上了床,原夕争翻来覆去都睡不着,想起李缵便心中暗气,可偏偏李缵的眼神犹如附体之芒,让原夕争有一种甩之不脱的苦恼。 这么迷迷糊糊地到了后半夜才睡着,大清早又被一阵拍门声惊起,隔着门原夕争疲惫地道:"小二,何事?" 小二在外面道:"客官,外面有一个公子说是你的朋友,要见你。" 原夕争看着天花板长吐了一口气,勉强爬起来,含着泪打了哈欠,道:"让他等着。" 小二只好下了楼,对着穿了一件紧身猎装的李缵抱歉地道:"抱歉公子,那位公子让您等一下。" 李缵笑笑,柴平摸出一锭碎银递到了小二的手里,小二千恩万谢地下去了。 李缵大马金刀坐在楼下托着下巴,悠悠地道:"反正都是南昌帝掏钱袋,你又何必替他省着,他取之于民,你便替他还之于民。" 柴平笑道:"南朝人都生性稳妥,给多了他们反而不安。" 李缵轻微地扬了扬乌眉,像似有一点不屑。 原夕争慢吞吞地漱洗了一番,才拉开门下楼,见李缵一身猎装,不由一愣。李缵见原夕争下来,便站了起来,笑道:"子卿,去打猎如何?" 原夕争一笑,先见过礼,方才礼貌地道:"二殿下,此地非北国,一望千里,这里虽到处都是丘陵森林,但地势不开阔,可林中却是多猛兽……二殿下若你有损伤,只怕子卿担不起这个责任。" 李缵看着眼前俊秀的人,含笑道:"予卿,我们今天便来赛一场,倘若你羸了我,我便放你回去,如何?" 他的话音一落,原夕争便脸色平常地一口应道:"君子一言!" 李缵眉毛一扬,笑道:"驷马难追!" 柴平笑着递了一个包裹过来,道:"殿下知道你必定不会备有猎装,他让我给原公子准备了一件。" 原夕争也不客气,拿起包裹上楼,打开一看,见里面是一套白色的崭新紧身猎服,他换上衣服,又将乌黑的长发束高,才拉开门下楼。李缵看着原夕争从上而下,不禁眼前一亮,原夕争原本长得高挑,现在穿了一身紧身的猎装,更显得人修长俊秀。 李缵微微一笑,道:"走吧!" 既然准备好了衣服,自然马匹弓箭李缵也不会吝啬,马是上好的塞外马,这种马虽不似滇马能负重远途跋涉,但却胜在冲力强,速度够快。 李缵飞身上马,笑道:"走!"他一勒马头,便一马当先冲了出去。 原夕争只怕他这也是出了一道赛题,连忙纵马急跟,心中有一些隐隐担忧外面的闹市。谁知一冲出客栈门口,却见南朝的衙差两旁肃立,将人群均拦在他们后面,李缵连头也没回就从闹市中急驰而过。 他心中暗骂他招摇,但又隐隐觉得这比乱市当中惊吓到了普通老百姓要强多了。 这一路都是全力奔驰,原夕争喜爱这种纵马急奔的感觉,但由于南朝人宽袍长袖多爱坐马车,平日里也万万不敢如此猎装招摇过市,这一路直奔到外面山里,当真有一种酣畅淋漓的感觉。 李缵一勒马,笑道:"子卿,我们便由此开赛,这林中我已经玩过几趟,别的不多,就是兔子够多,我们以三炷香为限,谁射到的兔子多,谁便赢,如何?原夕争眉毛轻轻一扬,眼含笑意道:"便依君意。" 两人说完立刻都冲进了林子,冬日里林中叶落殆尽,新芽却还未丰满,因此光线很好,地上的草也不旺,兔子很容易看到。原夕争抉马急驰,抽箭搭弓,箭出兔落,翻身侧骑捡物,这些动作一气呵成,如行云流水一般。 李缵大喜,兴奋地道:"漂亮!"他也不甘示弱,箭箭不落空,论骑马箭术,其实李缵在原夕争之上,可是要论把这些动作都组合起来,原夕争的轻巧流畅却要远胜于李绩。 两人战得不分胜负,三炷香的工夫两人马匹的猎钩上均挂满了猎物。 这个时候坡下似传来了喧哗之声,李缵不去理会,,原夕争却撇头看了—眼,见是一群人在追一个女子。那女子穿着罗裙,身上的衣物被树枝荆棘划破了多处,但她全然不顾。拼命地向前逃。 原夕争见她身后的那群人快马越追越近,不由轻皱了一下眉头。这个时候李缵欢叫了一声,原夕争掉头见又有一只兔子出现了。 这个时候空中传来了柴平的信号烟花,以示时间已到,两人不约而同立即抽箭搭弓。 坡下喧哗更盛,似有人在喝令那女人停下,原夕争忍不住又瞥了一下,一瞥之下,却见当前一人张箭搭弓朝那女子射去,原夕争几乎是本能地掉转箭头,一箭射出,将那枝射出的箭射飞。原夕争的箭不但将那枝箭射飞,更将那枝箭一射为二,断成两截掉在地上。前头的女子被此一骇,脚一软摔在了地上。 "何人如此大胆,出来!" 原夕争方才看清楚,当前的一个人正是昨日巧遇过的荣王,不禁皱了皱眉头,转头见李缵已经不知踪影,显然没有要现身做挡箭牌的意思。 原夕争只好纵马下坡,挡在了那女子的前面,在马上淡淡行了一礼,道:"草民见过荣王。" 楚暠也是微微一惊,原夕争在朝堂上巧战李缵的事情他已经听说了,自己的心腹大臣回来对他说南昌帝似乎对原夕争也颇有好感。他没想到原夕争这么快就能引起皇朝对他的兴趣,此等人物若是让他踏入朝政,只怕能很快就能进入权力的中心。 楚暠心中若有所思,一回府,自己的舅舅,当朝的三公之一,宰相陈昂文已经在等着他了。陈昂文虽然年过花甲,但看上去相貌颇为年轻,须发也未花白,这全都归功于他平日极重养生。养生之道第一条,便是戒之用急,他这么急匆匆地来找他,楚暠本能觉得必有大事。 "舅舅,你怎么来了?" 陈昂文道:"你听说原夕争此人了?" 楚暠叹息了一声,道:"这几日几乎人人都在谈论他,我也与他碰过面了,果然是一个人物。" 陈昂文冷笑了一声,道:"知道是个人物,你就不该在后花园里羞辱于他,幸亏没起大的冲突,否则你后患无穷。" 楚暠略有一些不自然坐下道:"舅舅你也未免高抬此人了,咱们府上军师、参赞,哪一个又比他差了? 陈昂文从袖中抽出两份卷轴,道:"这里有两文文卷,你看一看。" 楚暠接过卷轴打开,迎面而来的是—手漂亮的行书,整个卷面给人的感觉是字体秀丽但笔力遒劲不失气势,有一种翩若游凤,行若矫龙的洒脱。 楚暠轻赞了一下书法,才细目望下看,首篇题目是《论积弱之国》,他一番浏览,文中对国内的积弱之情做了非常精准的概括,提出了弱国不是弱于民,弱于军,而是弱于政,对各个时政进行了批驳。 楚暠忍不住翻看第二篇,题目居然是《论积弱之国的胜战之道》这一篇字体一致显然出自同一人之手,然而与上一篇论政务不同的是,此篇通篇讲的都是军务,这一篇对还未发生的事务做了推算跟预测,对北齐会首先发难的城镇,军队推进可能的路线,会采取的战略都做了点评。一件件便仿佛笔者将不久前发生的战况亲眼目睹一般,并且断论南朝在近十年以内不可与北齐发生大规模的战争,否则必然由盛转弱,亡国不久矣。 楚暠越看越心惊,看到最后他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念道:"弱国于战,需攻之以奇,克之以坚,胜之……唯合连纵横也。" 楚暠喃喃地道:"西连蜀围,北约契丹。"他想了又想,激动道:"舅舅这是……" "是原夕争的秀才贡生试卷。" 陈昂文道:"当年他参与乡试,主考官本来要点他做头名,但我心想此文太过惊骇狂妄,便将他压了下来,再隔一年他参与贡生,我又将他压了下来。五年之前他的预测竟然跟五年之后发生的战争不差分毫,此人必定是不世出的天才。他若助你,你不但能荣登大宝,更能做个太平天子,他若不助你,而是去帮了楚因那个小子……"陈昂文嘿嘿冷笑了一声。 楚暠不禁想到了这个可能性很大,他眉毛一扬,心中戾气起,冷哼了—声道:"那他的命要有这么长才行。" 陈昂文叹息了一声,道:"你也是以拉拢为主,若他不从,那也只好可惜了这么一个人才。你这两份卷轴收好,不要再让其他的人看到。" 楚暠笑道:"舅舅费心了。" 陈昂文长叹了一声,道:"若非为了你,我一大把年纪了,又位居三公,又何需来回奔波,冒此大险。" 楚暠连声道:"舅舅辛苦了,舅舅不如你这儿用过饭,回头再欣赏一下我府里舞娘新排的曲子。" 陈昂文笑道:"这固然是好,可是你这府里头的舞娘看都看腻味了,实在提不起兴致来。" 楚暠正迟疑着,这个时候有人报说德王到了,楚暠笑道:"我刚说要弄饭局,小六便到了,让他进来吧。" 楚昪见陈昂文也在,于是上前施了一礼,只道:"原来国舅爷也在。" 陈昂文略略点头便算作回礼,他看上去远没楚暠这么热情,倒是楚暠笑道:"舅舅正说我的舞娘没劲呢,小六你整日里整治那些风化,想必知道一些特别之处吧。" 楚昪面露难色。陈昂文干笑道:"得了,得了,别叫德王为难,他从来自扫门前雪。岂可与你我同流合污。" 他话虽如此,但语气明显不快,楚昪连忙笑道:"国舅爷不要生气,我只是一时想不起来哪个舞班能合国舅爷的口味,要知道国舅爷阅人无数,普通颜色岂能入你的眼。" 楚暠笑道:"说得是,比如我的舞娘已经算是精挑细选,舅舅也都看不上眼。" 陈昂文端起茶碗也不接二人的腔,楚暠向楚昪使了一个眼色,楚昪想了想道:"我最近听说有一个舞班,来了一个舞娘,喜欢蒙面跳舞,此女天赋非常,肢体极为柔软,舞排得也新奇,最近颇受欢迎。" 他这么一说陈昂文的眼睛便亮了起来,其实他贵为三公,什么样的美貌女子没见过,可偏偏这种猎奇的心理让他心痒难耐,连声道:"就这个了,果然这事还是要问德王啊。』说完他哈哈大笑,楚暠也附和地一起笑了起来。 楚昪依旧微露笑意,但他仿佛不太擅長笑,所以每每笑起来,笑容都像是粘在脸上一般,生硬无比。 三人饭毕,换过便装,便去了京城里的舞班欣赏舞艺,那女子一出,尖叫声便似都爆了棚,连他们坐在包房里也能感受到那种热意。只见那女子轻纱蒙面,罗纱长袖长裙,可中间从胸脯以下到肚脐眼却什么也不遮.她只这么一亮相,陈昂文便已经眼睛亮了起来,那女子随着鼓点有节奏地扭动胯部,隙昴文的呼吸都粗了。 舞班一直跳到大半夜才结束,陈昂文都快急不可耐了。 楚暠差人重金请那女子出来,但下属回话说那舞班讲蔡姬不见外客,礼金原数奉回。楚暠冷哼了一声,说了句不识抬举,陈昂文是二朝元老,在朝中门生颇多,极具实力,楚暠能有今天.多半居功于他。陈昂文对这女子颇有意思,楚悬自然也不会叫他失望,更何况这种小事都办不好,又如何能叫陈昂文放心替他争江山。楚暠只是吩咐手下等那女子一出舞班,便将之擒来,直接给陈昂文送去,按他的意思廷完事以后便将那舞娘杀了。 陈昂文畏妻如虎,自然不会在自己家里玩弄那舞娘,楚暠的府第一向都备有他专用的房间,是他藏娇摧花的地方。楚暠原本以为这件事便同以往那样,没有什么大不了,不过是多一条人命而已,谁知道早上,下属来报说陈昂文被敲晕在房间里,那舞娘却不见了。他大吃一惊,一面连忙吩咐唤来王府的大夫救治陈昂文,一面吩咐下属去找那舞娘的下落。 陈昂文一口气缓过来,开口道:"快,把那蔡姬捉回来。" 楚暠道:"舅舅,那女子再漂亮,也不能急于此时。" 陈昂文急道:"她偷了我的印章。" 楚暠吃了一惊,陈昂文有一笔私密的钱藏在钱庄内,与钱庄约定这笔钱见章可提。由于数目过于巨大,陈昂交一直将这枚印章藏于自己的腰带当中。这笔钱是他们舅侄俩的非法所得,原本是用于以防万一,没想到居然叫一个小小的舞姬偷走了。 楚暠这一惊非同小可,失钱事但如果叫人顺着这账款的藤摸瓜下去,不知道能摸出多少东西来。他立刻亲自带着人马来追赶蔡姬,巧的是蔡姬惊慌之下也不敢回舞班,而是慌慌张张往山里跑。这正中楚暠下怀,在这种地方杀了蔡姬夺回印章神不知鬼不觉。 可偏偏却又碰上了原夕争。 原夕争刚上了楚暠要费心拉拢的名单,他不得不忍着心焦,笑道:"原来是,原兄,此是我府上私逃舞娘,我一时心急,差一点错手杀了这个贱人,多谢原兄援手。" 原夕争淡淡地道:"不客气,只是王爷贵为皇子,却领着一队人马迫杀一个弱女子,倘若要叫人看见了,于王爷不免清誉有损。" 楚暠一笑,道:"原兄说得对,如今我便把这人领回去。" 原夕争轻轻皱了一下眉头,舞娘等同于卖身于人的家仆,虽然不能随便处死,但要打要骂,那都随主人高兴。 楚暠的人马刚一动,蔡姬便吓得尖叫道:"我是被他们抢回去的,我根本不是他们的人,公子救我。" 原夕争的眼帘一抬,笑道:"王爷,你看这椿公案只怕还有一些问题,不如这样吧,我看你就将这女人交于大理寺,由他们发落如何?" 楚暠如何能让蔡姬落入其他人之手,只要这女人一走出去,他所有的政敌都会想方设法从这个女人嘴里得到他们想要知道的东西。 他想到此处,不由将脸沉了下来,道:"原兄,莫非你非要跟本王作对?" 原夕争的嘴角微微上扬,道:"视窃而不见,是为贼,视抢而不见,是为盗。王爷我并非跟你作对,我只是跟贼盗过不去。" 楚暠气极反笑,他的人马哗啦一下将原夕争与那蔡姬包围了起来,原夕争也不惊慌只将手伸给了那蔡姬。 蔡姬稍作犹豫,便将手递给了原夕争,原夕争轻轻一拉。她整个人便落在了原夕争的后面 原夕争抽出一根箭,道:"王爷。我不想伤着你的人,我也没有别的要求,只是将这女子送往大理寺,果真她是你的人.便请你带着卖身契上那里提人。" 蔡姬大声道:"我绝不是他的人。" 楚暠瞪着白衣乌发俊秀的原夕争,心中也颇为惋惜,这么一个人物居然是丧身自己的手里。他冷笑了一声道:"原夕争,是你自找的,别怨天尤人。" 原夕争微低了一下,叹了口气道:"王爷,子卿万万没要得罪你的意思,只是不忍见这一弱女子惨死眼前。" 楚暠手一扬,原夕争捉箭反手一射,那根箭便朝着楚暠射了过去,马扬前蹄,楚暠瞬间落马。下属们大惊,不约而同朝着楚暠围了过去,原夕争便从他们当中快马穿了过去。 楚暠其实毫发无损,只不过马的眼皮骤然被箭割伤,不避受惊扬蹄,将他摔下马来。 他急怒道:"还不快追。" 原夕争带着蔡姬一阵急奔,.赶到与李缵会面的地方。 李缵已经老神在在地把兔子都点好了,笑眯眯地看着原夕争,对原夕争身后的女子也不惊奇,只笑道:"子卿,我想你刚好差最后一只吧,所以你输了。"原夕争只道:"输你几日?" 李缵笑道:"我在南朝还要再待上一个月。" 原夕争微笑道:"殿下,我只输你一日。" 李缵皱眉,原夕争道:"你可以说一只兔子是一个月,我也可以说是一日。不过若是殿下肯帮我一个小忙,我倒也不吝于在当上一个月的向导。" 李缵笑道:"说来听听,子卿,你知道太吃亏的买卖我是不做的。" 原夕争道:"我只需要殿下做一个动作。" 李缵扬眉,原夕争道:"一炷香的时间内,一直看着这个姑娘。" 原夕争看着李缵,虽然李缵不吭声只那么一小会儿,原夕争觉得自己的手心里已经出了汗。 楚暠非等闲人士,甚至不是一个等闲的王爷,原夕争并不想把他逼到仇敌里面去。 "好吧,看一会儿美人,也不算吃亏。"李缵终于懒洋洋地道。 原夕争松了一口气,吩咐蔡姬坐边上去,自己则坐到柴平边上,跟他一起扒兔皮,做烤肉,只不过那么一小会儿的功夫楚暠已经带着人马到了。 他们刚一冲进,就一眼见到了李缵,不由均是一惊,便不敢再往前。 楚暠见李缵目不转睛地看着蔡姬,心中不由一惊,转眼见原夕争冲自己苦笑了一下,不由心中暗道:"莫非刚才原夕争是替李缵抢人?"他这么一想,便笑着下马,道:"真没想到,原来二殿下在此,本王倒是愚钝了,现在才发现。" 李缵还是看着蔡姬,只嘴里道:"嗯。" 楚暠见他依然没有收回目光,便笑道:"殿下,此女乃是我府中私逃的舞女。" 李缵还是那个字:嗯。但目光依然没有收回,原夕争长叹了一声,无辜地看了一眼楚暠。 楚暠见李缵的目光片刻也不离蔡姬,便笑道:"既然殿下喜欢,那我便将此女收拾一下,送于殿下府中如何?" 这一次李缵倒是开口说话了,他淡淡地道:"没……" 话还没说完,蔡姬突然上前吻住了他的唇,这一下不但是楚暠,连原夕争的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两人一通热吻,分开,李缵依然看着蔡姬。 蔡姬则含情脉脉地道:"公子,我答应你,我跟你走。" 楚暠又惊又怒,但是转念一想,倘若这蔡姬跟随李缵离开,虽然财物损失巨大,但还不至于有更大的麻烦,更何况蔡姬让李缵瞧上,暂时也没有办法,他只好笑道:"红粉赠英雄,那在下就不打扰殿下的清静了。" 李缵依然是嗯了一声,原夕争见楚暠的人马完全撤去,才松了口气,只听李缵淡淡道:"我说了只做一个动作,可这赔上的一吻怎么算?" "赔?"原夕争好笑了一声,那蔡姬长得虽不是国色天香,但也算得上是千娇百媚,更何况刚才两人吻得难解难分,也没看出李缵有什么不适,现在倒说得跟吃了亏似的。 "我要你赔。"李缵道。 原夕争笑道:"殿下,你这可是为难草民,你吻也被吻了,至多草民弄点水让你洗洗嘴。" 李缵微抬眼帘,笑道:"不对,是你欠了我一个吻,自然要用吻来偿还。" 原夕争皱了一下眉头,不解。 李缵慢慢地道:"我要你吻我!" (每日更新精彩纯爱同人小说,敬请关注:http://www.256zww.com/ 256中文。现在手机访问可无广告阅读哟~)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第八章 原夕争皱眉道:"我……我怎么能吻你?" 李缵已经欺身过来,慎重地问道:"为什么不能?" 原夕争看着李缵那双眼睛,或许是因为北方人的缘故,他的眉目远比南方人要深刻,高眉骨,挺直的鼻梁,比起楚因的俊俏,他的容貌透着一种压迫跟气势。 原夕争看着眼前逐渐放大的脸,心中暗想莫非这李缵喜欢男人,这也解释了他为什么死缠着自己不放,想到此处他不由脸色变白,慌忙站直了身子道:"二殿下,草民喜欢的是女子。" 李缵那松宽宽的双眼皮轻轻一抬,用一种似笑非笑的神情看了一会儿原夕争,然后哈哈大笑道:"怪不得你对—个陌生女子这么热情,为她不惜开罪楚暠,原来你是看上了人家姑娘!也罢,我好人做到底。不如就做个媒,把这女子许配给你,如何?" 原夕争满面尴尬,蔡姬也是满面红晕地道;"贱妾,贱妾这种身份怎么敢妄想与这位公子婚配。" 李缵微微一笑道:"这身份,这又有何难,我便认了你做义妹,难不成南昌帝还能不认你做义女么?" 原夕争咬牙道:"殿下,难为你这么肯为子卿着想,但子卿就只为不忍二字,并没有非分之想。" 李缵笑道:"那现在想一想,又如何?" 原夕争怒道:"若是二殿下执意玩耍在下,在下只好先作告辞了。"他说完就走,但才跨出一步,手腕便让李缵给执住了,原夕争本能地想要挣脱那只手,却发现李缵的手硬如铁箍。 李缵看了一会掌中的手腕,道:"子卿,倘若你不想跟眼前的女子成亲……那就刚才不如不要救她。她原本是一个必死之人,心无生望,可是被你一救,便多了几多期盼。现在你却甩手丢下不管,她便会受尽死前的煎熬,才悲惨地死去。" 原夕争的心中微微一沉,知道李缵说的是实情,刚才楚暠退走,纯粹是碍于李缵,可李缵早晚要走,他一走,那么此女也就死期将至了。 他再见那女子,只见她脸色苍白,瑟瑟发抖,生似要上屠宰场一般。 李缵将原夕争的手握在掌中,而这一刻原夕争眼看女子,忘了挣扎,李缵这般静静地执着眼前这人的手,不知道为什么心中竟然会掠过诗经中那句,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他知道这很荒谬,因为眼前这个人是个男人。而他十三岁便与各色的女子打交道,他知道自己喜爱的是玲珑婀娜的女子。 可是这一些到了原夕争身上,便仿佛乾坤扭转了一般,令他忘却了很多东西,有一种不顾一切,想要拥有这人在怀,占有这人一生的冲动。 他这么一走神,不防原夕争手一挥就离开了他的手掌。 李缵抬头微微一笑道:"你想要我带她走也可以。" 原夕争转头,静静地等着李缵的下半句,果然李缵笑道:"但是你要跟我往北国走一趟,如何?我带你也游览一下北国。" 原夕争沉默了一下,道:"谢过二殿下的美意,让我考虑两天好么?" 李缵心情愉快地道:"一言为定。"他微笑着想,只要你踏上北国的土地,子卿,你将永不能再离开它。 原夕争坐在客栈房里的椅子上,默默地看着手中这条腰带,这是一条金带,仙花纹样,上面镶嵌着金方玉四块,红蓝宝石二块,象征着使用之人的身份乃当朝大公。 "你为何要偷他这条腰带?"他看了许久才问道。 蔡姬低头道:"贱妾原不知他是何许人也,只是想着若是报官便要有证据,于是便胡乱拿了他一条腰带仓皇出逃。" 原夕争道:"这条腰带带新,而宝石旧,想必是腰带翻新过几回,但宝石却从来没换过,这宝石多半是另有内容。你若是单单人逃了,他们或者还不会死缠不休,可是你拿的这条腰带却是你的催命符。" 蔡姬慌乱地道:"公子,那,那我该如何是好?要不,我去把这腰带还了,求他们饶我一命。" 原夕争轻笑道:"你倘若还有腰带在手,他们或许还想从你身上找回腰带,倘若你将腰带送回,他们便不用投鼠忌器,而且会认定你知道了他们的秘密。到时你不死他们是不会罢手的。" 蔡姬脸色苍白,无力地瘫倒在椅中。 原夕争站起身来,来回走了几步,低头蹙眉。 那蔡姬突然起身道:"公子,那我便拿着这条腰带到楚暠其他的政敌哪里去。" 原夕争顿住了脚步,回头去看蔡姬,见她双眉微微耸立,艳丽至极点的容貌有一种破釜沉舟的坚毅。 他微微动容,低头良久,才抬头微微一笑道:"蔡姬,你想一舞天下知吗?" 原夕争过后不提要不要去北齐,李缵便仿佛忘了此事,终日里与原夕争四处游耍。南朝的冬日原本温暖,越是近新年,便越仿佛是春暖大地。 李缵坐在草坡上,看着原夕争在溪中洗完了手上来,笑道:"怨不得南朝有一个诗人说,'暖风熏得游人醉',这南朝的冬天也太不像是一个冬天了。" 原夕争笑道:"比起北国的千里冰封,万里雪飘,确实南朝的冬天要短暂许多。" 李缵笑道:"是啊,若非这冬天如此漫长,我便一口气打到建业来了。你知道冬日的北国一下雪,再好的马拖着粮草也跑不出那齐膝的雪地多远。" 原夕争微微一笑,道:"我知道有一种方法,可以令你在寒雪天地里,快马急奔运送粮草。" 李缵转头死死地看着原夕争,良久,他露齿一笑,道:"你要我做什么?" 原夕争看着他的眼睛,微笑道:"没什么,让你请客吃饭而已。" 当原夕争与李缆对视的那一刻,发现自己的心情居然是很欢快的,也许再也没有让一位总是能追上自己步伐的对手屈服更能让人心情觉得愉快的了。 李缵请客吃饭,自然是上至南昌帝,下至这些皇子公主各个都要到齐。因此即便他不说,整个行苑也是慎而重之。真正请客的人原夕争,却整天在后院里看蔡姬跳舞,而且是看一次脸色差一次,看了几天下来,李续觉得原夕争的脸色灰白,生似吃了砒霜一样。 其实蔡姬的舞技不差,更难得是眼波流动,极具媚态,她最擅长的便是挪动腰肢,腰软如蛇行,诱惑难当,但是这种舞蹈如果放在皇家,在包含尊贵的皇后、贵妃、公主等宾客面前,便显得俗不可当。 李缵其实并不很深信原夕争真的会将在冰天雪地里如何运送粮草的法子教给他,但是他真的好奇原夕争到底要怎么才能让蔡姬在南朝安然无恙地活下去。 蔡姬自然也能看出原夕争不太满意她的舞蹈,但是她已经几乎把压箱底的功夫都拿出来了。 第三天跳到第七次的时候,原夕争突然从椅子上站起来了。蔡姬突然感到有一双手扶住了她的腰,一双手扶住了她的手,只听原夕争在她的耳边问:"你知道何为舞者?" 蔡姬虽然是一个烟视媚行的舞娘,可性子刚烈,因此其实并不是一个随随便便的人,能跟她近距离的男人并不多,现在原夕争靠得她如此之近,以至于那清俊的眉眼都在她的眼底,一时间蔡姬只觉得面红耳赤,连句完整话都说不出来。 "舞者,以舞降神者也(注10)!"原夕争在她的耳边道:"从伏羲氏有舞《凤来》,至黄帝的《云门》,没一个舞者不是代表神灵,你是舞者,你便是神灵!" 蔡姬只觉得原夕争的话语不重,却似掷地有声,她从学舞开始就被人教着取悦观者,从来没有人跟她说过舞者,是以舞降神者也。 她觉得原夕争修长的手指略抬她的下巴,道:"抬起头,神灵的眼神是由上至下的,应该是怜悯,不是祈求施舍的。" 蔡姬抬起了头,却发现原来目光只要略略高一点,便可看过这草丛,看到远处已经是早春日暖,新枝抽芽。她从三岁习舞起,便经常因为喝斥,因为打骂,因为嘲笑而不得不含着眼泪跳舞,这是她第一次……带着骄傲去舞。 李缵坐在假山石上,咬着草根很有兴趣地看他们在排舞,然后对柴平道:"-柴平,我都有一点迫不及待了,我很想看原夕争能给我什么惊喜。" 皇案别苑里都有天然的戏台,但是原夕争却让他们把上面的盖头统统拆掉,这便让台面整整扩大了一倍,还花了李缵整整三千银子,买了很多假山石,把台子的周围都点缀成了崇山峻岭,又用了不少别人赠送给李缵的夜明珠之类,将它们都很髓便地抛散在这些假出石之间。 等差不多的时候,李缵含笑着对原夕争,道:"你也花了我不少钱,不如先让我看一T吧。" 原夕争微笑道:"殿下是主人,岂能不让主人先过目?" 蔡姬现身于李缵面前的时候,李缵也是禁不住微微吃惊了一下,他没想到原夕争能这么快就让一个舞娘脱胎换骨,尽管这只是个半成品,也无音乐伴奏,但已经极具感染力。 蔡姬的舞蹈带了剑意,这使得她的舞有了一种铿锵激烈之意。与之前秦淮河边那个扭动腰肢,卖弄风情的舞娘已经是不可同日而语。 李缵含笑看完,只淡淡地道:"不错,这个舞原本可以很完美,只可惜……"他转过脸来看着原夕争,道:"她不是你。"说完,没有再说其他话,就悠然扬长而去。 原夕争低头,转脸再看蔡姬,她那张艳丽的面容便扑入眼帘,不禁微微叹息了一声。 宴席之日转眼即至。那一天里,南朝的皇室,三公九卿齐齐到场,给足了李缵面子,但李缵却似乎没什么兴致,大多的时候他甚至是冷冷的。 宴席上,荣王楚暠称赞李缵这一席酒菜,做得别致。李缵懒洋洋地道:"是你们自己的厨子做的。" 他这么一开口,楚暠不免有一点下不了台。 倒是楚因温和地接了过去,道:"这菜虽是南菜,但里头有夹杂了一些胡菜的风格,因此多了些许粗犷,倒是与平日里不同,真是要多谢二殿下给我们增了眼界。"他浅浅淡淡给楚暠解了围,又不显得与李缵唱对台戏,温和有礼,昌帝楚暐赞许地看了他一眼,楚暠则是淡淡地扫了他一眼。 李缵笑道:"十皇子,要说今天我确实准备了一份大礼给各位。" 昌帝感兴趣地转过头来,道:"二殿下准备了什么给我们?" 李缵竖起一根手指道:"一阕舞。" 楚暠这一次学了乖,笑道:"莫非是北方的大曲舞(注11),又或者是敦煌的飞天舞?" 李缵淡淡地道:"我没那么多功夫让人弄这么复杂的舞蹈,这只是一个寻常舞娘,但她的舞却是只应天上有,人间难得几回见,我也是偶然所得。" 楚暠又碰了一鼻子灰,不由脸色有一点不太好看,转眼见楚昪朝他使了一个眼色,以示不要再多嘴,他只得勉强笑了笑,不再言声。其他人稍微了解李缵一点的人,都觉得这人狂妄到了极致,看人看物的目光,都仿佛是在看垃圾,难得他也会夸赞某样东西,不免起了好奇之心。 于是众人尾随着鱼贯而入,只见后花院能搬走的都搬走了,竟然是搭建了一个很大的露天看台。众人好奇心更是被吊足,,等他们都落座之后,身后长廊里的灯居然都被熄灭了。光留下戏台周围几盏气死风灯。 台后的原夕争看着那几盏灯,轻笑着问蔡姬,道:"你信不信任我?" 蔡姬僵硬地点了点头,原夕争笑着握住她的臂膀,道:"我数到三,不管你身在何方都开始起舞好吗?" 蔡姬点头,应了一声好。原夕争慢慢地道:"一,二,三!" 这个三字轻轻一吐出,原夕争的手便一扬,,竟然将蔡姬扔到了半空当中。蔡姬由上而下的看着脚底下那些人,她忽然发现原来自己并非想象当中那么惊慌,她在心里意识到,原来自己是真的相信原夕争。 她轻舒罗带,在空中起舞,然后缓缓降落于台前。 她的奇特亮相让皇室的人都轻轻地诧异了一声,等到蔡姬一落入舞台中央,这声诧异的尾音不由自主地便被拔高了。 只见这一出场如谪仙下凡的女子竟然是半面妖艳如鬼,随着音乐声起,她轻展纤长的玉指,肢体柔软地旋转,如同一株看似缓慢,却很快生长的爬藤。那音乐很奇特,听起来乐器像是琵琶,,但又不似琵琶,那种乐声如同打击乐,轻亮中带着铿锵。 音乐的形式也颇为奇特,不似以往的艳(注12),亦不似寻常的序,昌帝点头道:"这舞特别,乐器也很奇特,不知道是什么?" 李缵还未回答,楚因已经轻笑道:"陛下,这是胡人的琵琶,又叫胡琵,非用手指弹,乃是拿物敲击,因此清亮。 昌帝哦了一声,这个时候音乐已经进入了破(注13),和声起,琵琶声渐消,代之而起的是二胡,这破也是与众不同,和声整齐却音浅,倒是二胡一枝独秀一般,声音亮丽,悲怆中带着压抑,再看场中的舞女似在红尘中挣扎,又似在轻声喟叹,令人看了心情也随之低落,有几个皇室女子甚至轻轻地拭了一下眼角。 可是没等人自怨自怜太久,突然听到音乐一变,乐器又换成了古筝,那女子双袖一扬,长长的罗袖便在空中展开,这个时候她又换了一面,别人才意识到她的另一面是素雅洁净,眼神淡淡的,透着一种睥睨,一种不着痕迹的轻蔑,仿佛众生在她脚下皆似蝼蚁。 她的身姿轻盈,罗衣从风,长袖交横,仿佛挣脱了天地间的桎梏,有一种来去了无相关的潇洒。 那种特有的音乐舞姿已经完全让人着迷,连片刻的低头交谈都忘却了。这个时候不知道谁把灯灭了,台上在夜明珠的照映下,女子只留下淡似尘烟的剪影,一舞精彩到极至还未令人回过神来,便已到了曲终人散的时候。 曲音消散之后,众人都沉默了许久,才听昌帝才叹了一句:"果然是此舞只应天上有,人间难得几回见啊。" 李缵好像忘了回昌帝的话,只听一个女子轻亮地道:"父皇,叫那女子出来一见吧,我觉得她跳的舞仿佛是申诉故事一般,孩儿好想知道这是什么故事。" 昌帝回头见那女子,一笑便道:"瑞安,你便是好奇。" 所有在场的人都被这舞弄得心醉神迷,唯有楚暠心惊却不是为了舞,而是他认出了这个舞娘便是前几日自己追杀的蔡姬。他万万没想到一个三流的跳艳舞的舞女,短短数日不见,居然气质变得有一种隐然不可侵犯的高华之气。 瑞安这么一多事,楚暠忍不住道:"瑞安,不过是一个舞女,你一个公主嚷着听一个舞娘说事,成何体统。" 他的话一出口,李缵已经淡淡地道:"南朝的公主见这位舞娘有失身份,我听听倒无妨。" 楚暠的脸如茄色,他没想到自己心急之下又把李缵给得罪了。 昌帝笑道:"传她上来吧,能将舞跳到如此境界的女子想必是一个传奇。" 李缵微微笑了笑,道:"确实……是一个传奇。" 蔡姬缓缓地走上来,她已经去了彩装霞衣,改成普通的罗衫,尽管容貌依然艳丽,神情也会不由自主带着媚态,但是刚才她那妖艳似鬼的半面给人留下了太深刻的印象。因此她这一素颜上来,别人反而觉得她淡淡的有一种清雅,神情偶尔有几分慵懒、远不同于寻常的女子。 "蔡姬见过圣。" 昌帝笑道:"平身,你的舞跳得不错。" "蔡姬谢过圣上夸奖。" 昌帝笑道:"你此舞可有名头?". 蔡姬淡淡地道:"不屈。" 昌帝一愣,重复道:"不屈。"- "不屈乃是此舞的名字,不以卑微而屈膝,不以弱小而屈膝,不以一时之得而屈膝,不以一时之失而屈膝。" 楚暐心中震撼到无比,倘若不是贡献此舞的人是李缵,他简直会以为是哪一位大臣刻意安排来变相劝诫自己。 昌帝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应对眼前这位舞娘的话,楚因温和地笑道:"二殿下府上的舞娘真是令人耳目一新,乐舞从来只有靡靡之音,哪得几回铿锵。" 李缵自然是有苦难言,心里暗叹:原夕争你好,你不但让蔡姬吸引了皇帝的注意,还借着她的口给南朝皇帝进言来了。一石数鸟。 他没开口,蔡姬却向楚因行了一下礼,道:"回十皇子的话,蔡姬……并非北齐人,二殿下虽对我有救命之恩,但我却是南朝人,与他也只是一时的宾主之谊。" 她这么一开口,楚暠是又惊又怒,他一直想不透李缵排这么一场舞是什么意思,现在总算看明白了,蔡姬竟然有告御状的念头。 他不由自主地去看了—眼陈昂文,见他的脸色也不太好看。 昌帝知道李缵不会无缘无故安排这么一场舞给自己看,里面必定有下文,而且这个下文恐怕会令自己相当难堪,不由轻轻皱了一下眉头。 他沉吟了一会儿,转头看向李缵,笑道:"多亏二殿下救了这么一位奇女子,否则我们只怕要失了眼福了。" 李缵笑了笑,道:"圣上,蔡姬一舞只不过是为了有机会能与圣上述说一下自己的冤情。" 楚暠再难以忍耐,道:"南朝自有律法,若是此舞女果然冤情,理该上去申诉,岂能惊扰当今圣上。" 李缵冷笑了一声,道:"奇了,蔡姬还未说话,你怎知必然会惊扰了圣上?" 楚暠还未说话,昌帝已经一举手,道:"蔡姬,你有冤不妨说来与朕一听。" 蔡姬俯下身一跪到底,道:"皇上,民女今天来献舞是仰慕圣上,并非来告御状。" 她此言一开,不但是昌帝,连李缵也不禁愣住了,昌帝疑惑地道:"你……" 蔡姬道:"今天是北齐二殿下宴请皇上,此乃国宴,小女子又岂会为了个人的得失置国家的容颜于不顾,所谓家丑不可外扬,我又怎么会在一个外国之人面前,因一人之失,而令我万千同胞尽失尊严?!" 她的一席话令温吞水一般的昌帝心潮澎湃,若非碍着李缵,他只怕要大声叫好。 李缵则是不禁面色铁青,他万万没想到原夕争这么狠地摆了自己一道。 "你有什么其他要求,可与朕讲!"昌帝道。 蔡姬道:"民女有一样东西想献给皇上。"她说完,一婢女拿着—个托盘进来,上面赫然放了一条金腰带,楚暠与陈昂文一瞧之下,差点吓得肝胆俱破。 注10:出自东汉许慎著《说文解字》,原意是用来解释"巫"字,原文:"祝也。女能事无形,以舞降神者也。" 注11:曲是中国历史上存在于各重要乐种中的大型乐曲。尤指汉魏相和歌、六朝清商乐、唐宋燕乐的大曲。它们几乎都是兼有器乐演奏的大型歌舞曲。因此,通常所说的大曲亦即大型歌舞曲。——摘自百度百科,呵呵,通俗地讲就是皇家贵族们吃饭时欣赏的大型曲舞。 注12:艳乃是古代交响乐开头那段,形似过门,是大曲的一部分,原夕争虽然安排的是一段单人舞,但是用的配乐却是豪华阵容。 注1 3:破,这就是古代交响乐的高潮部分了。 第九章 昌帝接过那条腰带,眼睛中露出一丝精光,道:"你献给朕的便是这一条腰带?" 蔡姬微笑道:"回皇上,腰间罗钩小能紧铜纳兰袋,玉佩丝条,大能紧文房四宝,笏板(注14)刀剑,私能紧德,公能紧义,倘使有一日蔡姬不能再献舞进言与皇上,皇上也能从这包罗万象的此物上寻得想知道的事由。" 昌帝看了一眼那条半旧不新的腰带,明白了蔡姬的意思,他心中暗叹蔡姬的聪慧,她通过这种方式来告御状,所告之人必定逃不出皇亲贵戚,三公九卿八个字。倘若她非要自己做主,先不提当着李缵的面势必要颜面尽失,而且个中的情由也必定复杂无比,即便自己贵为天子,只怕也未必理得清这种官司。可是蔡姬却将前由一笔勾销,只将证物转交自己,无疑是想借自己的手给她留下一条生路,她费了如此多的周折,只提了这么一点要求,楚暐对蔡姬钦佩之余又岂能不一口应承。 昌帝楚暐看着蔡姬,道:"今日朕心情很好。看了一出奇舞,认识了—位奇女子,你赠了朕—件礼物,朕也还你一件!"他说着从腰间取下一块腰佩,放于盘中,道:"这是朕的一块玉佩,你日后可凭此块玉佩,进出宫闱,朕期待着你的新曲新舞。" 蔡姬大喜过望,又叩了一个头,哽咽道:"民女谢圣上恩典。" 南昌帝楚暐也不胜唏嘘,想起明知这女子必定有冤屈,却不得不同她一起隐忍,联想起刚才这女子说不以一时之得而屈膝,不以一时之失而屈膝,心中喟叹,谈何容易啊。 歌舞一毕,皇室的人也就陆陆续续同李缵道别,尽管如此李缵返还的时候也已经是深夜了。他看了一下月色,便朝着原夕争房间走去,看房间半掩,他的嘴角挂出了一丝冷笑。轻轻推开门,见原夕争坐在书案前手托额头,这几日原夕争忙的不亦乐乎,如今似乎心事一了,在灯下睡得也很安然。 李缵细细地看了一下原夕争俊秀的脸,突然手一伸就朝着原夕争的穴位点去。他的手指还未触及原夕争的身体,只见原夕争一动手便轻巧地从笔架上摘了一支毛笔,轻描淡写地拿着它与李缵手指一碰,李缵便觉得指间一阵触痛,不得不缩回去。 原夕争睁眼俏皮地笑道:"二殿下,怎么脸色不太好,莫非跳的舞不中你的意么?" 李缵偷窥与偷袭皆被人识穿,也不羞耻,而是笑道:"自然不中意,我说过了这舞若是你来跳才完美。" 原夕争微笑道:"我又不是舞娘,怎么会跳舞?" 李缵细细地看着原夕争,然后微微沙哑地道:"难道你忘了,你也曾罗衫蒙面,弹琴诱人的么?" 原夕争脸微微一红,恼怒道:"你莫要胡言!" 李缵悠悠地道:"在我的眼中,你永远都是那个在竹林里奏琴的女子,因为我一生中只对她一个人,一见钟情过。" 原夕争一滞,道:"二殿下,你只怕是喝醉了。" 说完,原夕争便转身,李缵伸手揽住了他,屋子里有一刻变得静静地,静到能听到对方的心跳之声,原夕争突然伸手拨开李缵的手,然后头也不回地匆匆走了。 原夕争这几日本来一直住在李缵的别院里,如今这么被他说了,只好回了自己在客栈的房间,往被上一趟,想起李缵就觉得头痛欲裂。 原夕争叹了一口气,强自命令自己快快合眼,也许是这许多天当真太累了,但依然折腾了大半夜原夕争才沉沉睡去。 早上刚起来,原夕争还没睡醒,便听到又是一阵敲门声。 原夕争心理暗想这肯定又是李缵那个家伙,于是故意不加理会,隔了一会儿,只听外面有人唤道:"小少爷,小少爷!" 原夕争立即睁开了眼,道:"绿竹!" 原夕争慌忙下了床,打开门见小二正在撵绿竹,忙道:"这是我家的婢女。"绿竹一脸憔悴,道:"小少爷,你到哪里去了?我找你快六七天了。" 原夕争一惊,道:"是母亲出什么事了嘛?" 绿竹道:"不是夫人,是楚瑜小姐!" 原夕争慌忙道:"楚瑜出了什么事了?" 绿竹垂泪道:"人家平贵妃到底是挑了宛如小姐,不要楚瑜小姐,这还罢了,还羞辱她,送她两本佛经让她静心,现在楚瑜小姐在村里到处招人笑话,宛如小姐还编了顺口溜来笑话她,楚瑜小姐让我来都城找你问清楚。" 原夕争连连跺脚,道:"荒谬!" 这下原夕争哪里还敢再逗留,立即出了客栈,租了一匹马,连绿竹都没带,便快马往回赶。 刚靠近村口,便听到一群皮孩子在那边玩耍边齐声念道:"从前有个村,村里有座庙,庙里有尊神,神女要下凡,菩萨说:心不静不如多看经,月老说:再不静就去嫁尊佛……" 宛如坐在秋千上,晃来晃去,边笑边听,她见原夕争快马而来,不由面色一变,刚想悄声叫孩子们住嘴,原夕争已经到了她的面前。 原宛如从未见过原夕争是如此生气,有一点害怕,但是执拗的性子上来了,就是不肯服输,小嘴一翘,道:"我就是讨厌她!" 原夕争指了指她,气道:"你真是……嗨……"说着,原夕争再也不理会她,甩袖翻身又上马一路到了顾姨的门口才停下,一进门便听顾姨无奈地喊道:"楚瑜,开门哪!" 她回头一见原夕争进来,连忙道:"子卿,楚瑜已经把自己关在屋三天了,我怎么敲门她就是不开。" 原夕争见她面色苍白,短短二十天不见,头发竟然全白了,不由细声安慰道:"事情不是你们想得那样,不要心急……" 话还未说完,原夕争就听里面似乎有什么东西倒了,心中一凛,连忙一脚踢开房门,就见曾楚瑜披散着头发悬于梁上。 原夕争这一见,只吓得魂飞魄散,慌忙跃到梁上,将绳索一挥而断。却又听到那边扑通一声,顾姨栽倒在了地上。其实曾楚瑜刚悬梁,绳一断人便清醒了大半,她见自己的母亲晕倒在地,连滚带爬到母亲的身边,将她抱在怀里,大声哭着叫唤。 原夕争急忙掐顾姨的人中,掐了好一会儿,顾姨才悠悠地醒来,她的双目涣散,隔了好一会儿才看清眼前的两个人。 这个大半生遇上一点小事便要哭泣一番的女人只是轻轻叹息了一口气,转头对原夕争,道:"子卿,顾姨有一件事情一直想对你说……可一直不知道怎么开口,如今不说就怕以后都没机会了。" 曾楚瑜一阵抽泣,原夕争连忙握着顾姨的手,道:"顾姨你说。" 顾姨轻轻看了—眼身旁的女儿,才道:"楚瑜是真心喜欢你的,以她的性子,嫁去王府未必是福,子卿……你看在顾姨的份上,娶了楚瑜行吗,做妾也行。" 原夕争的眼圈一红,嘴唇一阵颤抖,但却良久不言,就在那一会儿功夫,原夕争突然觉得手中一空,再一看半生都在哭泣的顾姨已经闭上了眼睛。这一次她的脸上倒是干干净净的,不见半丝泪痕,只是满面遗憾。 原夕争只觉得眼前一阵阵发黑,这是他生平第一次觉得懊悔,自己只那一刻的犹豫就让一个疼了自己十几年的长辈带着遗恨走了。 整个院子里都在沉默,没有哭泣,没有对话,唯有外面寒地里老鸦的聒噪声一阵阵地传来。 "子卿哥哥,这件事还要麻烦你了。" 原夕争茫然地看向曾楚瑜,隔了一会儿才意识到她在对自已说话,曾楚瑜道:"家母新丧、,我是—个女流之辈,还要劳烦子卿哥哥为我操持,族长那里还请子卿哥哥代为传丧。"原夕争依然有一些神不守舍地道:"这是自然的,你都交给我吧。" 曾楚瑜微微行了—礼,道:"有劳子卿哥哥了。" 原夕争慢慢站起身,低头见曾楚瑜很温柔地替她母亲将衣服整理好,原夕争扶着墙出去,不知道走了多久才走到原炟哪里。 原炟听说曾楚瑜悬梁,顾姨刺激之下,突然亡故,也是惊得老半天说不出话,隔了许久才道:"宛如……宛如,唉,她这一次是太不像话了。" "你做什么了?"原夕争开口冷冷问道。 原炟愣了老半天,才意识到原夕争这是在同自己说话,他道:"这些小儿女间吵吵闹闹,我又哪里会想得起来去管?" 原夕争冷笑道:"小儿女,大伯,你以为是宛如将来会当十王妃对么?你以为是宛如赢了曾楚瑜,所以你由得宛如去胡闹,由得她去欺凌弱小,你统统都装作视而不见,对不对?!" 原炟气道:"宛如要赢楚瑜,也不是我能说了算的,你要怨就去怨平贵妃挑了宛如好了!" 原夕争微微一笑,充满了讽刺,道:"大伯,我听说那两本佛经,你怕楚瑜受刺激已经收到你这里来了,不知道你能不能拿来我看一下?" 原炟叹了口气,道:"我这也是为楚瑜好,她万一冲动起来把那佛经撕了,那可是大罪,虽然不过是两本普通的佛经,但也是贵妃娘娘的赏赐。" 他说着便从一个黄锦盒里,慎重地将两本佛经拿出来递给原夕争,道:"我也是再三仔细看过了,就想给楚瑜找一点平贵妃的意思出来,可是看来看去,就是两本手抄佛经。你看这纸,就是芒团纸(注15),装帧也普通,都不像是皇家之物。" 原夕争只看了一跟画面,上面有一个笺花似的落章,只看那么一眼,原夕争的眼圈便红了,抬起手扬了扬这本册子,道:"大伯,你可有看到上面的这个落款?" 原炟道:"自然是看过了,是一个叫妙玉观人抄的,所以落了她的款。" 原夕争双眼略含悲愤地道:"那么……你可知道妙玉观人是平贵妃给自己取的法号?!" 原炟大吃一惊,啊了一声,他慌忙将那佛经拿过来,再三翻阅,只见那些字体端正有余,却不见得有多漂亮,他道:"这……这……" 原夕争冷笑道:"这就是平贵妃的真迹,大伯想必听说过平贵妃并不是出自大户人家,乃是过继给江苏太守的一小户人家的女儿。她进江苏太守府内的时候尚不识字,是江苏太守替她请的家教,教了她整一年的书,她才进的宫,因此虽然她整日抄佛经,但字体一直不过尔尔。"他说着站起身来,道:"平贵妃对宛如诸多赞誉,赏赐厚重,却只给了楚瑜两本自己手抄的佛经,关照她静心参研佛经,哪一个更像是以婆婆的身份说话行事?你再看这两本佛经,一本是《般若波罗蜜多心经》,.一本是《地藏菩萨本愿经》,两本皆是清心祈福的经书,哪一个当母亲的不希望自己的儿媳妇能多多为自己的儿子念诵经文,以期去灾降福?" 他说一句,原炟的脸色便白一分,说到后面原想已经是面无人色。 原夕争将佛经重重地甩在他的怀中,道:"而你,自作聪明,却让一个年过半百,辛苦一生就要否极泰来的女人含恨而亡……大伯,你自求多福。" 原炟清醒过来的时候,原夕争已经走了。 原炟也是一个经过大风大浪的人,他不过细细思量了一下,便立即赶往曾楚瑜的家里,对她好声相劝,并对她言明会重责宛如,绝不轻饶。曾楚瑜远比原炟想象的要冷静,没有大哭大闹,也没有要谁为她母亲的亡故承担责任,但不知道为什么,她这份冷静让原炟的心里有一些发毛,好像整个人透了风,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只隐隐觉得遍体都生寒。 末了原炟轻叹息了一声,道:"楚瑜,你母亲的丧事只怕办不得!" 他这么一句话出口,原本一直柔弱低着头的曾楚瑜的头突然一抬,眼里的光芒逼得原炟差点倒退一步。 原炟连忙道:"楚瑜,我不是不乐意替你娘办丧事,只是宫里规矩,凡是能嫁入皇室的女子,必得父母双全,身世清白。我既然已经认了你做闺女,便不得不替你考虑,万一你有这个希望,不能因为这个丧事冲了喜事,你说对不对?" 曾楚瑜缓缓收回了目光,隔了一会儿,细声的道:"楚瑜不太懂,这一切都凭族长做主。" 原炟方才松了一口气,又陪着曾楚瑜说了一会儿话,方才回家。等他回到家里,仍然觉得曾楚瑜突然看他的那眼便如芒刺在背,想了一想只觉得都是货起自家那个无法无天的小女儿。 原炟想到此处,便喝道:"来人啊,把宛如给我带过来,再将家法拿来。" 哪知隔了半天,家法是取来了,但是去找小姐宛如的人却是空手而回,光带来了一张便条,上面草草地写着:"王妃我不要当了,就让给楚瑜好了,只当是我赔不是了!爹爹,我决定浪荡江湖自我流放一个月,你们不用来找我!"落款是宛如。 原炟真是又好气又好笑,拿着便条无奈地道:"你还真当别人看上的是你这刁蛮的丫头?" 原炟说不设灵堂,不发丧,原夕争坚决不同意,顶撞了数句。 原炟才叹息了一声道:"除非你想让楚瑜人财两空,我已经征得了楚瑜的同意,你若是还要吵,便先去说动了楚瑜来吧。" 于是一日之后,顾姨便被装殓在一口极度气派的棺材里匆匆下葬了,没有灵堂,亦无人祭奠。除了曾楚瑜,唯有愿夕争陪着母亲看着她入土为安。这几日除了回家休息,原夕争便是日日踣着曾楚瑜。虽然新年将至,但比起往年热热闹闹地凑在顾姨家里剪纸等着过新年的那种轻松欢乐的气氛,现在是压抑的令原夕争觉得喘不过气来。曾楚瑜将平日里母亲的东西一样一样收拾好,再一样一样整理进柜子里,几乎不同原夕争说一句话。 原夕争照料完了曾楚瑜,骑马来到了村口,看着远山夕阳渐沉,透过枝桠斑驳的红晕洒了原夕争一脸一身,但却抵挡不住这冬日里逐渐升起来的夜雾寒意。古道处突然响起了马蹄声,原夕争不禁放目看去,只见一人快马而来,不过片刻便到了原夕争的面前。 李缵穿了一身很正式的北齐皇服,依然是黑色的底子,银色的蟒纹,贵气非常。这是原夕争第二次见他穿得这么正式,上一次是南昌帝宴客,再一次便是眼前。 只听李缵微笑道:"本来已经启程,突然想起了你,虽然我知道你终将会来北齐,但还是忍不住在临走之前要来看看你。" 他说完了话,原夕争才回过神来,看着眼前的人,想起若非他死缠烂打将自己困在赌城,只怕自己早就回了原村,这样顾姨就不会死,曾楚瑜,母亲和很多人都不会因此而伤心欲绝。 原夕争越想越气,冷冷地道:"二殿下这么自信,不知道还回头来看子卿做什么?" 李缵笑道:"来,只想问你一件事情?" 原夕争深吸一口气,淡淡地道:"何事?" 李缵轻抚摸了一下马,道:"认识我还算高兴吗?" 原夕争冲口道:"若有得选择,我但愿并不认识你!"这句话其实一出口,原夕争便似隐隐有一点后悔,李缵似乎也不生气,只垂了一下眼帘轻笑了一下,勒转马头,回身纵马远去。 原夕争嘴动了动,到底没叫,那一刻原夕争似乎有一点怅然若失,但不过片刻李缵又折了回到了眼前,他淡淡笑道:"第一椿事,送我出都城。" 他还没回过神来,不由茫然地看了一眼李缵,李缵轻抚着马头,微笑道:"怎么这么快就把你欠下的账忘了?" 原夕争想起那三件事之约,不由咬了咬牙,看李缵正愉快地看着自己,只好道:"那走吧!" 李缵笑道:"不急,慢慢走。" 原夕争一扬马鞭,道:"我说了送你走,可没说一定跟着你的步子,你如果不跟来,那就在都城的门口见吧。" 原夕争的马一冲出去,李缵便紧跟而上,二人一前一后在古道上飞驰,踏起尘烟滚滚,身边的景色皆是白驹过隙。李缵的马术极佳,马匹也远好过原夕争这匹租来的马,不多一会儿就超过了原夕争。李缵能感到原夕争在后面很努力地追赶,也知道即便自己的马匹再好,也是甩不脱原夕争,因此尽管自已一人一马当先,身后总是有人如影相随。那种感觉曾令李缵想要微笑。他想要身后这个人,他也知道他终会成功。 马匹一直冲到都城外,原夕争才脸色很不好地看到代帝送客的人真不少,除了十皇子楚因,还有几位重臣。 楚因见到原夕争,也不由一愣,但随即高兴地道:"原来子卿也来送二殿下了。" 原夕争心想我可没想要来送这人,纯粹是被强迫的,但是送即送了,他也不会再多啰嗦旁的,只微微一笑。 偏偏李缵含笑道:"我都让子卿不要送了,可他偏偏还是要来。" 他说得深情款款,惹得那几个重臣皆是不满地看了原夕争一眼,原夕争差一点想吐血。 楚因嘴角微微一颤,但还是温和地笑道:"子卿真是尽职。" 李缵扬了扬眉,想了—会儿才明白楚因是在说原夕争奉了皇命陪游,他一笑,转身对原夕争道:"第二椿事……" 原夕争实在有一点怕这个诡计多端,脸皮又颇厚的二殿下了,听他这么快就提第二桩事不由有一点害怕,道:"你想做什么?" "看我一炷香的时间,不能移开眼神。"李缵看着原夕争的双眼许久才一字一字地道。 原夕争差点咬着自己的舌头,自己在这么多老臣面前送李缵已经是大为不妥,还要跟这人深情款款对视,除非是想声名扫地。 李缵却悠悠地道:"子卿,只怕是我带着你两个承诺回到北朝,再要你来兑现我想到的,更加不容易吧。" 原夕争看着李缵道:"我能不能用别的来换?" 李缵轻轻皱了一下眉头,道:"你打算跟我走?" "当然不是!"原夕争忍着气道:"有关于殿下的前程。" 李缵淡淡哦了一声,原夕争抬头看他,李缵却微笑地道:"不感兴趣。" 原夕争颇有一些无奈,道:"难道你不想知道如何在大雪天气里运送粮草?" "那是你欠我的,我相信子卿是一个守信的人。"李缵依然含笑地看着对方,浑然不急。 隔了好一会儿原夕争无奈掏出一幅图道:"其实雪地厚重,马匹容易失蹄,但是运送粮草不一定要马在前,车在后……" 李缵只是将那幅图塞入怀,但是双眼还是盯着原夕争。 原夕争只能硬着头皮让他盯,李缵隔了许久才轻笑道:"一炷香的时间到了,子卿,再见了。"李缵一勒马头,回头看了一眼原夕争,笑道:"我们会再见的,原夕争。" 他说完便纵马远去,夕阳下他的背影越走越远,却再末有回头,原夕争这才意识到,这个像似纨绔的公子,聪明,傲慢,任性,脾气不小,烦人的二殿下真的走了。可原夕争此刻的心里却在想,原来刚才那么久的对视过后,忽然发现原来李缵就像绿竹说的,真的是一个漂亮的男人,尤其是那回头一笑,挺拔里透着几许磊落。 "子卿,一起走吧。"楚因打断了他的走神,原夕争想起他刚才一直在自己的身边,不由又有一点尴尬了,道:"多谢王爷。" 几个老臣均是鄙夷不满,纷纷议论道:"真是世风日下。" "完全不知所谓!" "书香门第,却不知廉耻。" 原夕争尴尬无比,正想跟楚因说先走一步,但楚因已经抢先说了,道:"子卿,我还有一些事想向你请教,如不嫌弃,还请到我府上喝杯水酒。" 原夕争本想拒绝,猛然想起曾楚瑜,于是低头道:"那叨扰王爷了。" 楚因在一片低声诽语中对原夕争尊敬有加,虽然没置一辞,却很好的堵住了老臣们的嘴。 等他们出了人群,原夕争才松了一口气,转头感激地道:"多谢王爷给子卿解围。" 楚因转过头来,看这原夕争道:"子卿,我是真心仰慕你的才华,发自于心,并非刻意为之,子卿不用欠我这个人情。" 原夕争嘴唇微微动了一下,却没说话。 注15:芒团纸是古代用来包茶叶的一种纸,寺庙里的和尚也常用它来抄写经文。 第十章 这个时候李缵已经到了外面的山道上,他转过马头,由上而下去看建业城,柴平笑道:"殿下,你看什么?" 李缵懒洋洋地道:"看一个人。" "殿下,你当真喜欢那个少年。"柴平神情古怪地道。 李缵扬眉道:"我不喜欢少年,我只喜欢原夕争。" 紫平无奈,道:"殿下你既然喜欢愿夕争,刚才又为何要给他添麻烦?要知道这些老臣,若是各个口诛笔伐,即便多智如原夕争,只怕也会焦头烂额。" 李缵轻叹了一口气,道:"以子卿的才华,他迟早会为南朝某个皇子效劳,这个人不会是别人,只能是十皇子楚因。因为唯有楚因会将全域交于子卿之手,相信他,重用他。我怎么能让……他俩人心心相映,依赖彼此。" 柴平恍然大悟,道:"殿下,你……是要挑拨离间啊。" 李缵微微皱眉道:"楚因这个人,看似温和没有脾气,但其实争强好胜,心思多,城府颇深。" 柴平道:"难不成殿下认为这个温吞的十皇子将来会登上太子之位?他的条件不算好啊,且不说人气势小了一点,单论势力,他与三皇子楚暠,六皇子楚昪相去甚远。" 李缵的嘴弯了一个漂亮的弧度,道:"你以为原夕争是谁?"他看向远方,深吸了一口气道:"我等着你的表现,子卿。" 楚因的府第靠山而建,整个王府其实占地面积并不大,但是进门绕过大理石的迎宾屏,里面的格局却是楼阁重重,雕廊曲长,苍牙高啄,庭院深广。院内一律是朱粉水磨墙,清一色的白石台阶,地面上铺着的是西番虎皮草。花园里依着山修建了一方碧波水潭,周围有假山嵯峨,从山上流下来的溪水蜿蜒曲折由上而下,汇入谭中,有一种静水流深的优雅。山上建了一个别致的楼台水榭,周遭用大罐子养了几朵睡莲,也是极为别致清雅。 原夕争浏览了一番,微笑道:"王爷的府第正是一个世外桃源,令人看了悠然神往。" 楚因与原夕争在亭中落坐之后,笑道:"其实我当年修筑这座亭子没有旁的意思,只想要一处地方,我能放心与人一谈,而不用担心自己兴之所至的话被一些别有居心的人听去。" 原夕争头微微一低,然后抬头笑道:"王爷,只要你安心当一个闲差王爷,逍遥一世又有何难。" 楚因苦笑道:"子卿,作为一个皇子,想要逍遥于世是多么艰难的一件事。"他的目光灼灼,令原夕争颇有一点不自然,只得略略转过头,道:"王爷,你大婚在即,可需要子卿转告族长一些什么事?" 楚因见原夕争到底还是左顾他言,不肯与自己倾心,不由眼里一阵黯然,曾楚瑜似也不能驱散他心中的失落,只怏怏地道:"一切但凭母妃安排。" 子卿道:"楚瑜是—个很好的女孩子,以后便拜托给王爷了。" 楚因笑道:"她是子卿看重的人,我又岂会待她不好?" 原夕争起身,弯腰深深作了一揖,道:"子卿拜谢王爷了。" 楚因连忙握住原夕争的手臂,想将原夕争扶起来,但是原夕争却是略略后退了一步,让刚触及原夕争的楚因陡然觉得双手一空,只好略略尴尬地收回自己的手,道:"其实子卿,原小姐嫁给我,便是我的家人,你不用说,我也会对她好的。" 原夕争感激地看了一眼楚因,道"那子卿就告辞了。" 楚因只好眼睁睁地看着原夕争离去,原夕争一走,一个人便走了出来,只见那人三旬有余,面白无须。远看颇为英俊,但走近了一看,又觉得此人病容满面。 楚因一见他,便立即站了起来,道:"汪涵师傅,您来了。" 汪涵略略低头算是对楚因见过礼,笑道:"看王爷一副失落的样子,莫非这原夕争依然不肯替王爷效劳吗?" 楚因苦笑了一下,道:"自古良将难求,更何况这种帝王师,想当年刘备请孔明尚且三顾茅庐。本王岂能自比汉中王。" 汪涵虽然穿着狐裘棉袍,手中却拿着一柄折扇,他轻摇了几下扇子,道:"王爷,既然原夕争从师于公孙缵,就注定了要追随帝王,我看他三番四次避过王爷的邀请,只怕不是不想成就帝业,而是……不看好王爷。" 他这话一出口,楚因再好的涵养也不禁面色一变,汪涵道:"王爷,我如此一说还请您见谅。既然你以死士待我,我便不得不对您忠言相告。" 楚因温言道:"汪涵师傅您说哪里去了,我又岂会不知道您的苦心。" 汪涵长叹道:"王爷,我等正是感念您宽厚仁慈,才誓死效忠,可凭心而论,您既无外戚势力援助,也无朝中大臣可依,实在是两手空空,试问如何能让一个熟读帝王心经的原夕争效忠于您?" 楚因往栏上一靠,有一些失魂落魄地道:"这……难道我跟子卿果然没君臣的缘分吗?" 汪涵悠然地摇了摇扇子,道:"原夕争此人,我们已经暗中留意了很久,他确实有几分本事,不提别的,单单看到不过花七八天的功夫,就造就了京城第一奇女子蔡姬就可见一斑了。" 楚因长长叹息,道:"那场舞我是亲眼所见,若非你早在李缵那里安排下人手,真不知道原来这么一位奇女子只不过是子卿花了三两天的功夫硬是造就出来的。" 汪涵听着楚因赞美原夕争低头不语,楚因似乎也觉出自己显得对原夕争太过渴望了一点,连声道:"汪涵师傅您未雨绸缪,老成持重,跟子卿的少年帝师原是不同。" 楚因这么一通夸赞,汪涵虽然明知是他刻意拉拢自己,也不禁心情愉悦,笑道:"王爷莫要以为汪涵是在吃醋于原夕争。刚才汪涵在想,原夕争此番作为,若是密不可透风,自然是万事皆休,但若是要让其他人知道蔡姬的背后便是原夕争……" 楚因连声道:"万万不可,我离得父皇很近,所以能看明白那根腰带正是当今国舅,三公之一的陈昂文所有,他是荣王的亲舅舅,若是传了出去,子卿便要成众矢之的。" 他一番话说下来,却见汪涵周了一会儿眉,道:"如此一来,那就只有一个法子了。" "请讲。"楚因连忙道。 "杀了原夕争。"汪涵悠悠地道;"原夕争这样的人才是万万不能留到别人手中去的,不能用便要杀。" 楚因只觉得心一沉,重重地往后一靠,许久说不出话来,最终才说:"你让我想想,让我想想。" 汪涵又微微弯头,摇着他的折扇扬长而去,其实要怎么做,他心中已经有了底。汪涵回了屋子,里面正有一个美艳女子等待着他,汪涵摆了摆手,那女子便走过替他斟了一壶茶。茶是最顶级的大红袍,这种一年出不了两斤的东西,楚因也不过才得了昌帝赏赐的二两,但却悉数都到了汪涵这里。 这不是汪涵选择楚因最重要的原因,但却也是非常重要的原因之一。平贵妃出身小户那种小心巴结的姿态让她的儿子也少了几分皇子贵冑高高在上的盛势凌人,这令汪涵觉得舒服。汪涵选择楚因,正是因为楚因对他全心全意听从,那种可以操控全局的滋味让汪涵欲罢不能。但是他很深切地明白,他一个人成不了大事,他需要一个更强大的帮手。这个帮手再也没有人会比那个在这府里匆匆一遇的俊秀少年,天下第一帝师公孙缵的关门弟子更合适。 楚因对原夕争的渴望,汪涵都看在了眼里,作为一个谋臣,他自然不能令自己的主公失望,但同样的,他不会让楚因像对他这般,对原夕争全然放心,万事听从。汪涵想到这里,忽然对自己这种长远的眼光有一些自得。口腔里茶那种淡淡苦涩然后微甜的感觉令他有一些醺然。汪涵闭目养神了一会儿,他知道也許今晚就是最后一个太平夜,之後,便要是风云诡谲、腥风血雨,也許一世荣华,他许曝尸荒野,但无论哪样都很精彩。他悠悠然拿起面前青花骨磁茶碗又啖了一口茶,美艳女子已经跪下替他揉腿,手势也是不轻不重,恰到好处。 半个月之后,一旨圣旨便到了原村,原炟激动万分领着原村数十个男丁跪在地上接旨。原夕争心中明了这必定就是赐命皇十子楚因的王妃旨意,即便是原夕争也有一丝忐忑。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祗承天序。惟怀永图,既假有家。皇十子年既冠于阼阶,礼及时而有室。惟时淑女。涎扬显命,敷告群工。孺人原氏,司马原寻后人,恩延公原炟长女,柔明毓德,秉心渊静,夙资天性之良,有言有容,家风素劭,祖泽覃延,庆在后人,可选充皇十子妃。乃令所司备礼册命。主者施行,布告天下,咸使闻之。钦此。" 颁旨太监那尖尖的嗓子将那声钦此悠悠地传出很远。生似绕过了门外的垂廊,在外面的古道上盘旋。原夕争闭了一下眼睛,松了一口气,只觉得原来自己的背脊出了一身汗。原炟则是稍稍迷茫了一下,才意识到自己多出来的那个长女,正应该是曾楚瑜。他不禁一则喜,一则忧,喜是喜的原氏出了一个王妃,忧是忧的曾楚瑜不知道会不会还记恨丧母之痛。 还没等原炟接过圣旨,原夕争已经一跃而起,向顾姨家飞奔而去。 原炟吓了一跳,连忙对颁旨太监道:"小孩子,太兴奋了。" 太监知道原室富庶,这是一趟大大的美差,哪里还会计较这么一点小事,只宽厚地道:"恩延公无妨,本公公晓得。" 原夕争一路飞奔,停在顾姨的门前,一下子掀开帘子,见曾楚瑜端坐在那里,脸色有一点发白。她见了原夕争,嘴唇微动了一下,却没出声。 原夕争则蹲下来,抓住她放在膝上的双手,道:"楚瑜……你就要做王妃了。" 曾楚瑜啊了一声,往后一靠,似乎憋在心口的那股气都泄了一般。 原夕争握紧了她的手,努力平静自己的心情,然后才道:"我希望你能幸福。" 曾楚瑜良久才缓过神来,道:"圣旨是说我要当王妃的么?" 原夕争清了清嗓子,笑道:"听着,惟时淑女。涎扬显命,敷告群工。孺人原氏,司马原寻后人,恩延公原炟长女,柔明毓德,秉心渊静,夙资天性之良,有言有容,家风素劭,祖泽覃延,庆在后人,可选充皇十子妃。乃令所司备礼册命。主者施行,布告天下,咸使闻之。钦此。" "孺人原氏……通篇都没有提到我的名字啊。"曾楚瑜凝神听着缓缓地道。原夕争垂了一下眼帘,才道:"一般女子的名都不会出,现在圣旨里的,孺人原氏,原寻后人,原炟长女便是指你了。" 曾楚瑜恍然,微微笑道:"便同咱们村口那尊贞节碑上一般,嫁了三天,守了六十三年的寡,立块贞节碑。夫家有名有姓,贞女烈妇唯有孺人牛氏四个字。" 原夕争轻叹了一声,曾楚瑜站了起来道:"有这四个字还算是好的,可是你看我娘,守了大半辈子的寡,死的时候连这四个字都没有。" "对不起……"原夕争低了一下头,道:"是我不该都留在都城太久,我应该早些回来的。" 曾楚瑜转过头来,幽幽地道:"子卿哥哥,你不要这样说,你知道我说什么都不会怪你的。" 原夕争还没有开口说话,曾楚瑜已经轻抚长发,转头淡淡地道:"我要梳洗一番了,等一会儿,还有得忙。" 原夕争笑了笑,道:"说得是,等一下不知道有多少人要来恭贺你,我让绿竹来帮你。"说完,便转身掀帘出去了,这个时候曾楚瑜又转过身来,她看原夕争离开,那目光淡淡的,看不出半点情绪,却盯着那晃动的门帘许久。 绿竹还未到,原炟差使来的婢女青湘便已经先赶来。 "小姐,你看这枝点翠步摇好不好,这可是大太太珍藏的精品,插在掩鬓这个地方,就愈发显得小姐你娇艳迷人了。"青湘捧出了一个妆匣拿着一枝精美的金累丝嵌红宝石双鸾点翠步摇道,曾楚瑜轻轻扫了一眼却没吭声。 青湘立即心领神会,笑道:"小姐觉得这枝步摇显得张扬了一点,不知这枝鎏金菊花钗又如何,虽然这枝钗不是真金钗,但是这制钗匠人的累丝(注16)工艺却是一绝,您看这菊花的花瓣千姿百态,精致典雅,听说是二老爷太太的珍藏。" 曾楚瑜不答,只轻轻抬手跳过了那些首饰,给自己挑了一枝凤鸟花树,淡淡地道:"只这一枝首饰插在挑心(注17)便够了。" 青湘眼一跳,那枝凤鸟花树极为精美,整个花树如同金色的凤鸟开屏,来自大食的琉璃嵌满了凤屏,流光华彩,极尽的奢华与艳丽,也极为张扬。 青湘随即便笑道:"正是呢,小姐就要是王妃娘娘,正要这种撑得起场面的东西才能匹配。" 曾楚瑜微微抬起眼帘,轻笑道:"青湘,你是否想跟我?" 青湘不防曾楚瑜有此一问,不由颤声问:"小姐莫非是想要我跟你进王府吗?" 曾楚瑜淡淡地道:"有何不可,除非你还想伺候原氏族长的正室。" 青湘没想如此好运,大喜过望,立即俯下身道:"青湘谢过王妃娘娘赏识。"曾楚瑜一笑,指了指刚才青湘推荐给她的二件首饰淡淡地道:"这二件东西你喜欢,便送与了你。" 青湘刚爬起来,猛然听此言,吓得又跪了下去,道:"这,这太贵重了,青湘不敢收。" 曾楚瑜将她扶了起来,道:"我身边也没什么人,把你带过去,你便是我的自家人,送你两件别人送来的旧物,又有什么关系?" 青湘被这突如其来的好运砸得都缓不过神来,曾楚瑜已经转过脸去,淡淡地道:"快些梳头吧,客人们就要到了。" 青湘连连应是,刚梳了两下,绿竹便掀帘进来了,她嘴里笑道:"楚瑜小姐,贺喜你啦,小少爷让我来给你帮忙。" 曾楚瑜没说话,青湘却沉脸道:"没规矩,王妃娘娘的名讳也是你能叫的?"绿竹愣在那里,曾楚瑜转过脸来淡淡地道:"这儿已经有青湘了,有她帮忙就够了,你替我谢过子卿哥哥,这事就不麻烦他了。" 青湘看绿竹还杵在那里,便冷冷一笑,道:"这王妃命妇们的头你会梳吗?难不成要让娘娘梳你们老太太的那种头?" 绿竹一时之间脸涨得通红,曾楚瑜皱眉轻声道:"好了,青湘仔细梳头。" 绿竹一跺脚,负气掀帘走了,曾楚瑜才淡淡地道:"我是让你来帮我,不是让你来替我树敌的。" 青湘陪笑道:"娘娘,我早就看出来你不喜欢这丫头了,是吧?娘娘你放心,不该得罪的人我是绝对不会得罪的。" 曾楚瑜一垂眼帘,不置可否,只道:"这样便好。" 原夕争见绿竹含泪气呼呼地回来,不由道:"你不是去帮忙去了吗?怎么回来了。" 绿竹板着脸道:"不必了,人家已经有青湘那样的高等奴才伺候,用不着我这种下等奴才了。" 原夕争叹了一口气,笑道:"楚瑜就要出阁了。以后你想见她一面都不容易,别为一些不必要的人生她的闲气。" 绿竹嘟哝了一声,道:"岂敢,人家是王妃娘娘。"话虽然如此,但人似乎果然没有刚才那么生气了,只道:"小少爷,这王妃娘娘过去,不都要有陪嫁,楚瑜小姐又没有丫环,你说找谁做陪嫁好?" 原夕争噗嗤一笑,道:"莫非你想跟着过去?" 绿竹脸红耳赤,生气地道:"我问你正经话。我又不是她的婢子,为什么要给她做陪嫁!" 原夕争笑道:"倘若不是我娘离了你多有不便,我还真想让你陪过去……不过,我看宛如房里的春丫,还有四叔府里的红绣都不错,机灵踏实,也都经过一些世面,关键是人本份可靠。" 绿竹犹豫了一会儿,才遭:"那么,青湘呢?" 原夕争笑道:"青湘……大太太房里的人,人是一顶一的聪明,不过太过城府了一点,不是一个太平的人,楚瑜不会要的。" 他说着,外面有一仆人过来传话,道:"子卿少爷,族长让你过去一下。" 绿竹嘟囔道:"小少爷,这次你只怕要走眼呢……" 但是这句话原夕争却没有听见,这节骨眼上原炟找自己无非是为了楚瑜的婚事,因此原夕争一听传唤,便立刻匆匆走了。 绿竹只好冲着原夕争的背影撇了撇嘴,无奈的耸了耸肩,回屋去了。原夕争刚匆匆进了原炟的大厅,就见原炟正笑容满面地与一人饮茶,原夕争一瞥之下,也不禁一愣。 来人正是荣王楚暠,他穿了一身茄色的哆罗呢夹袄倒是自有一种沉稳的气势。原夕争略略犹豫,原炟已经连朝他挥手,道:"子卿,快过来,给你引见一下,这便是名满天下的荣王。" 荣王将手中的茶碗轻轻放在桌沿上,笑道:"老族长,子卿我们已经见过面了。" 原夕争前施了一礼,道:"子卿见过荣王。" 原炟红光满面,他只觉得今年原氏的门头是喜鹊叫了一声又一声,刚与十皇子楚因攀上了亲,三皇子楚暠居然就大驾光临,看这情形,想必也是属意原夕争,三皇子楚暠可不比其他皇子,那是有望登上大宝实力的皇子,这如何不让原炟喜出望外。 他的眼神狠狠盯了一下原夕争,意思是你机灵一些,然后笑道:"王爷,我这就下去让人准备一些点心,您跟子卿先聊。" 楚暠客气的做了一个手势,原炟满面堆笑地离开了。 原炟一走,客厅里的气氛似乎也冷了几分。 楚暠慢慢饮着茶,似乎刻意地传递一种威压给原夕争,隔了良久方才放下茶碗,微笑地道:"子卿,没想到我们这么快就见面了吧?" 原夕争听了这话,只是和气地一笑,楚暠缓缓地道:"子卿,不瞒你说我是为你而来。"他说这个你字的时候看了一下面前原夕争的脸,却没见那俊秀的脸上有丝毫表情。 楚暠心中不由有一丝淡淡的挫败之感,这种感觉他并不多有,因为他没有这个必要,如果不是临走之前陈昂文再三关照自己无论如何以笼络原夕争为先,依他的想法,原夕争绝对不会好端端地站在眼前。 楚暠的心思转了一下,不过是一瞬,他又端起了茶碗,淡淡地道:"子卿,你是天下第一帝师公孙缵的弟子,本王倒有一个问题想要请教你。" 原夕争微微欠了一下身体,道:"子卿知无不言。" 楚暠悠然地道:"你觉得圣上十六个皇子中,谁最有可能登上大宝?"他说这话的时候,语调逐渐透出了一种自信。 原夕争微微沉吟了一下,才道:"子卿临出山的时候,家师曾有严令,不许子卿参与南朝皇室任何事情,也不得打他帝王师的旗号,为各位皇子效劳。" 楚暠吃了一惊,道:"这又是为何?" 原夕争淡然一笑,道:"因为我并不是一个帝王师合格的弟子。" 楚暠皱了皱眉,道:"那一定是公孙缵老先生对于你的期望过高了吧,本王也不过是问你一个小问题,子卿也要左顾言他,只怕是别有难处吧……" "回王爷,这确实是家师之命,不敢有违。" 楚暠看着平静的原夕争,微带讽刺地道:"子卿,你三番二次拒本王的好意。更是处处与本王做对,莫非你放着大好的前程不要,倒要去扶助楚因这么一个出身低贱的阿斗?" 原夕争眼帘一抬,道:"王爷,子卿这一生都不会与帝王业有任何牵绊,假如王爷您是担心我会为梁王效力,就大可不必了。子卿不会为了南朝任何一个皇子效命。" 楚暠见原夕争说得如此直白,全然没有转圜的余地,不由冷笑了一声道:"原夕争,那么蔡姬那一舞又为何而来?" 原夕争似乎早就料到了楚暠有此一问,淡淡地道:"王爷,蔡姬所求不过是一命,并非更大的图谋,这一点还请王爷宽心。" 楚暠冷笑道:"原夕争,若非本王怜你这点小才,你以为你还能好端端地站在本王的面前么?你也是一个聪明之人。原氏可是一个名门望族,不要因为你一时胡涂,就连累满门。" 原夕争依然淡淡地回道:"予卿谢过王爷的宽宏大量,至于原氏,它既然能在这三国之中存活六七百年,自有它的气数。况且子卿只不过是这棵老树上一根最不起眼的旁枝,于全域无关。" 楚暠勃然大怒,他的眼光跳动了一会儿,见原夕争始终没有因为他的怒意而露出怯态,只得起身道:"原夕争,但愿你有一天不会后悔今天的决定。" 原夕争半垂着眼帘,有礼地道:"荣王慢走!" 楚暠心头怒意冲天,却是无奈。只得气呼呼地一拂袖,大步朝着门外走去,这么一出门,突然与一个女子面对面碰上了。 那女子容颜极美,让楚暠都不由一惊,但他的脚步也只是顿了一顿,便匆匆离去了。 那女子看着他的背影消失才跨进大厅,原夕争一见,便笑道:"楚瑜,你怎么来了?" 曾楚瑜穿了一件极为华丽拖曳及地的裙袍,高高的发髻上插着一根凤鸟花树挑心,显得贵气逼人。 原夕争笑道:"啊,真是像一个王妃,这么一眼看上去都不敢认了。" 曾楚瑜行了一礼,然后才在椅中坐下,道:"子卿哥哥客气了。" "对了,你怎么会突然来到这里?"原夕争略略愣了一下才又问道。 曾楚瑜依然稳稳当当地道:"家里太小了,等会儿人只怕会来很多,所以就过来借族长的大厅一用了。" 原夕争一笑,知道曾楚瑜不过是借着这个因头一报被人踩了多年的怨气,也不以为意,只笑道:"好,子卿哥哥给你当保镖。" 曾楚瑜这一次眼帘微微一抬,道:"子卿哥哥会为我效命么?" 原夕争觉得她的措词极为奇怪,但是这几日变故太多,不是大喜即是大悲,原夕争只当是曾楚瑜受了刺激太多,宽慰地笑道:"难道子卿哥哥不是一直为你鞍前马后吗?" 曾楚瑜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才缓缓的问了一句:"那么如果我要你为梁王效力,你也会允吗?" 注16:首饰或小器物用细金丝编制的,叫做"累丝",也称"累金"。 注17:挑心在古代是指插戴在发髻正面的发饰。 第十一章 原夕争从来没有想过曾楚瑜会突然有此一问,不由得愣住了。隔了许久,原夕争乎缓缓地道:"楚瑜,你也来逼我么?" 曾楚瑜回过头,沉默了很长一会儿,才幽幽叹息了一声,道:"我还是想岔了。" 后面便是有人来贺了,青湘熟练地安排原村的老老少少进来朝贺新王妃,迎来送往,谢礼收礼,整个过程连曾楚瑜也不过只用略略点头,以示还礼,根本没有原夕争什么事情。偶尔空闲,曾楚瑜也是与青湘说笑,原夕争也对她们的话题插不上嘴。 原夕争有那么一刻,忽然觉得曾楚瑜离自己很遥远了,当年那个会缠在自己身边的小女子已经远去了,那种常常能会心一笑的默契也渐渐地淡了。现在原夕争站在这里,仿佛是三人中的一个外人。 原夕争有一点尴尬,忽然听到外面绿竹在叫,便微微一笑,道:"青湘你先帮着忙,可能是我娘要找我,我先过去。" 曾楚瑜仍旧有礼地答道:"麻烦子卿哥哥了。" 原夕争微笑,道:"你我还用说这些客套话。" 匆匆出了门,见绿竹正倚着抱鼓石在那伸头探看,便笑道:"这么好奇,做什么不进去?" 绿竹立即嗤之以鼻,道:"我才不好奇呢……小少爷,太太让你回去商量,送这没过门的王妃什么好?" "送礼?"原夕争笑道:"我们就免了吧,咱们跟顾姨家什么关系啊,还要这些客套。" 绿竹轻哼了一声,道:"小少爷,不是绿竹说你,人此一时,彼一时,你真当曾楚瑜还是你最知己的闺秀啊!" 原夕争心头一沉,脸色却不变,笑道:"你就是跟楚瑜不对盘,每年都要斗上几回。" 话虽如此,原夕争的心情始终有一些不欢,尤其是傍晚时下起了小雨,淅淅沥沥的,有一些潮漉漉的感觉。绿竹进来的时候,原夕争正并着双膝坐在窗上,下巴搁在膝盖上,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来喝点甜汤吧,嗯?"绿竹将托盘中的碗放在书案上道。 原夕争长叹了一口气,道:"我刚才想起,今天是我第一次拒绝楚瑜。" "她又提什么要求了?"绿竹轻哼道。 原夕争沉默了一会儿,才道:"她要我辅助梁王。" 绿竹没好气地道:"她还真是会用人,人都还没过门呢,就替夫家招揽起人才来了。" 原夕争跳下了床,笑道:"瞧把你气的,不说了,喝汤。" 绿竹道:"难道不是么!我就不明白为什么她总是像个债主,生似小少爷你欠了她的。" 原夕争用汤勺拨了一下碗,悄声道:"我可不是欠了她的。"话一出口,原夕争立即又笑道:"快些把窗户也打开,这天气真是闷得叫人发慌。" 绿竹一通吼,仿佛也心平了,边开窗子边又好奇问道:"其实我倒是觉得梁王这个人不错,人又随和,又没有架子,出手又大方。你为什么不肯帮他?" 原夕争淡淡一笑,道:"楚因这个人也没什么不好,但是他最差的地方便是底子太薄,他要想登上皇位,要做很多事情,他很多颗人头,划不来。" 绿竹叹了口气,道:"说的也是,你看这三皇子吧,人家的母亲也是贵妃,舅舅是三公之一。六皇子吧,人家的母亲虽然不是贵妃,但也是一个嫔妃,是个名门闺秀,听说族里还有人当大将军,自己名声又好。梁王楚因论实力跟他们比起来真是差太远了。" 原夕争一笑,道:"你知道这就是可怕之处了,实力有的时候便是人心所向,你一个小小的丫头都知道梁王实力弱到没边,试问又有多少人会兵刃见血地来替他效忠呢?" 绿竹点头,道:"我明白了,你不答应楚瑜小姐,其实是为她好吧。" 原夕争长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似乎碗里的汤有一些喝不大下去了,于是起身走出门,想出去透个气,但却发现屋檐下面湿漉漉地站着一个人。 原夕争一瞧之下,大惊失色,那满面尴尬之色的正是楚因。 楚因转过头来,指了指窗户道:"我……不是故意站在外面偷听的。" 原夕争明白他必定是走到门前的时候听到他们在议论自己,便想要折回,偏偏绿竹又把窗户打开了,这样楚因便进退不得,只好站在门与窗户之间的屋檐底下淋雨。 看见楚因狼狈的样子,不知道为何,原夕争突然觉得自己的心底柔软了一下,道:"原来是王爷,外面雨大,请厅里聊吧。" 原夕争回头道:"绿竹,给王爷打伞。"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厅,原夕争似有一些生气地道:"绿竹,你先泡一壶茶,然后问一下大伯,怎么不好生招待王爷?" 楚因连忙道:"千万不要,是我,是我说要给子卿你一个惊喜,所以才俏悄自己进来的。" 原夕争微微一笑,道:"王爷,您确实吓了子卿一跳。" 楚因第一次在昏黄的灯下看原夕争,在那朦胧的灯火之下,只觉得对面这人的眉眼越发的俊秀,乌黑的眉似远山,俊俏里带着几分英气,微微红润的嘴唇,自然而放松地微微上翘着。 灯火打在脸上,原夕争长长的睫毛在挺直的鼻梁上落下了一道弧线,那张素颜,便犹如淡水墨画,不着浓彩,却氤氲流长。 楚因只觉得自己的心就那么狠狠地跳动了一下,听原夕争却笑道:"王爷此来,可是过来送聘礼。" 他的话音落地很久,楚因才缓缓地道:"正是。" 原夕争笑道:"那草民先在这里恭喜王爷了。" 楚因长长叹息了一声,道:"子卿,倘若我能拥有的是原家子卿,那我才会欣喜若狂。" 原夕争微微一低头,然后道:"王爷,楚瑜是一个值得拥有的女子。请您务必善待她!" 楚因却转脸道:"子卿,若是我说,只要你过府,我便将任何事情都交于你手,你说当个闲差王爷,就闲差王爷,如何?" 原夕争低头沉默许久,才道:"王爷,倘若子卿去你那里,便没人相信你会安心当个王爷,一个王爷要帝王师,又作何用呢? 楚因看着原夕争,失望无比,叹息了一声,连茶都没饮便走了。 他一走,原夕争门边的人也悄悄地出去了。 青湘看见那人出来,便迎上去道:"娘娘,我看见王爷出去了,怎么您没跟着他一起出来?" 那个站在门边许久的人正是曾楚瑜,她依然是-一袭盛装,站在那里面无表情地让青湘在身后打伞离去。 青湘是何等乖觉之人,见曾楚瑜不吭声,立刻也知趣地不做声了。 等回到府里,青湘才发现看似面无表情的曾楚瑜心激动地连碗都端不平,不由骇怕道:"娘娘,到底是出了什么事?" 曾楚瑜一笑,冲青湘道:"青湘,你看我美不美?" 青湘立即,道:"这是自然,整个原村谁都知道娘娘是美貌非凡。" "那为什么,没有人来爱我?"曾楚瑜突然狠狠地将碗砸到地上。 青湘吓了一跳,曾楚瑜嘴唇哆嗦地道:"在我未来夫君的跟里,我的价值还比不上多添一个谋臣。" 听到她的话,青湘松了一口气,将碗渣子捡起来,道:"娘娘,不是我说你,这就是你想不开了。自古男人三妻四妾,但是却都说千金易得,一将难求。" 曾楚瑜咬着牙,道:"难道我这一辈子,在自己的夫君眼里便是连一个谋臣的价值都没有么?" 青湘一笑,道:"娘娘可以做粱王的谋臣啊。" 曾楚瑜微皱了一下眉,道:"你什么意思?" 青湘卖着关子道:"娘娘,你知道为什么族长那么怕大夫人,事事听从,原氏那么多人唯有他没有妾室,所以只生了一个刁蛮的丫头么?" "为什么?" "因为大夫人就是族长的谋臣,族长这么多年来做的生意风平浪静,里面大夫人不知道贡献了多少点子,族长才看见大夫人是又怕又敬,她不开这个金口,族长哪里敢纳小?"青湘自得地笑道。 曾楚瑜没有吭声,隔了一会儿淡淡道:"去给我再泡碗茶吧。" 青湘见她平静了许多,便欢喜地允了一声下去了。 曾楚瑜就着桌面上溅出来的茶水,用手指写了原夕争三个字,然后久久望着那三个字,直到风吹字散。 大婚的那天,曾楚瑜穿了—件朱赤色的拖曳蹙金凰尾袍,衣袍上的金丝在阳光底下,烁眼流动,灿如霞云,有—种仿佛能破出青天,直抵九庭的气势。她长长的乌丝被青湘挽成了挑心百合髻,由于要戴凤冠,其余的饰物也就省了。 即便如此,等妆定后的曾楚瑜站起来,仍然亮得让青湘睁不开眼,道:"小姐,王爷若是挑了你的帕子,非神魂颠倒不可。" 曾楚瑜嘴角微微含笑,只斥了—声,道:"胡言乱语。" 红帕一蒙面,原炟过来引着她,将她送上了红轿,在她耳边低语道:"楚瑜,嫁去那边,有甚事便说一声,也不要忘了回家。" 曾楚瑜有礼地微一弯膝,便算答谢。 等她上了轿,耳边礼乐起,才恍然原来自己真的要出嫁了。 轿子出村的时候,曾楚瑜突然听到一阵古琴声,清脆叮咚,透着欢快,那乐曲听上去应该是《牡丹赋》,但是却远比这曲子要热烈欢快许多,全然没有《牡丹赋》那种雍容,倒似蔷薇在漫山遍野地肆意生长。 曾楚瑜听着那乐曲,不禁想起了小时与原家兄妹一起跟着原老太太学古琴,原夕争总是最听话,最先领悟老太太的意思,但是原纳兰却从来不照谱弹,她每每弹着弹着,一首曲子便成了她想要的东西。她爱用清角调(注1 8),喜欢用托劈指法,每每弹起来令人眼花缭乱,再清雅的调子到了她的手里都会像在敲琵琶里的十面埋伏。有的时候如果老太太不在,她还会找来铜片什么的敲着琴弹,把声音弄得更亮,结果总是会弄坏琴弦,为此,她没少挨过原老太太的戒尺。 曾楚瑜知道一个淑女就应该知宫为君,商为臣,应该正襟危坐,悠悠然弹着阳春白雪。 她每次看着原纳兰洋洋得意,热情蓬勃弹着自己喜爱的调子,她会有一种羡慕,羡慕那种不受枷锁束缚的自由,但是她知道她不会照着原纳兰做,因为她既没有原纳兰的勇气,也没有她的才华。 这样的原纳兰令所有的人都失色,包括她,也包括原夕争,她令他变得木讷,看起来平凡无奇。也许正因为如此,曾楚瑜对原夕争的感情一直都是淡淡的,只是在她可视的未来里,总会有原夕争的存在,因此她以为她不过是接受了平淡的命运。 直到那一天,那一刻,那名白马少年分柳而至,微笑地道:"楚瑜,是么? 那么—瞬,她忽然就觉得命运也待她不薄。 曾楚瑜悄悄掀起脸上的帕子,微微挑开轿外的帘子,扫过那些窃窃私语村民的脸,她的目光淡淡的,只那么轻轻一瞥,最终也没停留在谁的身上,便将帘子放下了。 虽然典礼是在楚因的王府举行,但是南昌帝竟然也亲自参加仪式,笑说便如寻常人家行礼即可。这上令平贵妃,下令曾楚瑜都觉得与有荣焉。曾楚瑜与楚因拜过堂后,便一直在内房里坐着,红烛烧过大半,楚因才微带醉意进来。 曾楚瑜意识到他就要拿秤杆来挑自己的盖头。不由紧张地拧了一下身上的裙子,但是心里仿佛又有了之前楚因踢轿然后抱起自己过火盆那一瞬的甜密。盖头飞了出去,红服俊俏的郎君便在眼前,曾楚瑜霎时便涨红了脸。楚因侧头打量了她许久,才叹息了一声,道:"楚瑜,你真美。" 曾楚瑜微低了一下头,含羞道:"楚瑜谢过夫君夸奖。" 楚因微微一笑,他将楚瑜的凤冠除去,问:"楚瑜,你的蟠龙钗呢?" 曾楚瑜一愣,她最近收首饰收到手软,这枝钗真不知道放哪去了,见楚因问,便道:"不知青湘收哪里去了,东西太多了,明儿我找出来。" 楚因摇了摇头,道:"不,那枝钗,你不能丢,快找出来。" 曾楚瑜只好起身,拖着长长的礼袍到处找那支木钗,尽管春寒傲骨,等她找出来的时候,还是出了一身汗。她看着那支钗,庆幸青湘没有将它丢掉。青湘原本也不太在意这只钗,但有的时候见楚喻会将这钗拿起来若有所思,便认为这支钗恐怕对曾楚瑜有着比较特殊的关系,因此便将它一起收纳了起来,也幸亏青湘这点机灵,才让曾楚瑜在找了大半个时辰之后总算找到了这枝钗。 "找到了,王爷。"曾楚瑜转过身去,楚因拿起这枝钗将它插入了她的鬓发,道:"你戴什么,都不会比这支更美。" 曾楚瑜略有一些尴尬地道:"王爷,你醉了。" 楚因摇头笑道:"我没醉……楚瑜,这会儿比任何时候都清醒。" 他说着掏出一块白丝帕,将它缚于曾楚瑜的脸上,道:"楚瑜,再弹一次我们初次相见的曲子。" 曾楚瑜若非白纱蒙面,恐怕楚因就要看到她花容失色了,曾楚瑜沉默了一会儿,镇定地道:"那曲子太过张扬,不适合在我们婚礼弹吧?" 楚因摇头,道:"楚瑜,你可知道,在那竹林里你挥洒弹琴的时候真的是绝人之姿,没人能跟你相提并论。" 曾楚瑜良久不语。隔了很久,楚因才笑了一下,道:"你不弹,是因为林中那个人根本不是你,对不对?" 曾楚瑜刚才慌乱无比,但现在倒反而镇定了下来,道:"王爷,既然你早就起疑,又为何还要娶楚瑜?" 楚因坐在了桌边,替自己倒了一杯酒,道:"我开始并不知道,但是我恰巧派人去调查过原夕争,知道原夕争琴棋两绝,而且擅长口技。其实就在刚才,我还只是猜测不敢肯定,是你帮我坐实了这个猜想,在林中那个便是男扮女装的原夕争。" 曾楚瑜像木偶一样站在那里,楚因又抬头道:"还站在哪里做什么?" 曾楚瑜的脸色白得像张纸,道:"王爷是要赶楚瑜走么?" 楚因一笑,道:"你说什么傻话,本王是让你过来喝交杯酒,本王娶妻难道是开玩笑么?你过了我的门,自然便是我的妻子。" 曾楚瑜一瞬间,泪流满面,啜泣道:"王爷,之前是子卿擅作主张,不是楚瑜的意思,但是我后来见了您,是真的喜……喜欢……" 楚因走过来,拉着她的手,道:"好了,好了,挺漂亮的一张脸,愣是哭成了小花猫。" 曾楚瑜才破涕为笑。楚因将她抱上床的时候,曾楚瑜已经羞到睁不开眼,任由楚因抽去腰带,褪去衣物。楚因手一挥,大红的帘帐便落下了。随着帘帐轻微的摇晃,曾楚瑜在痛楚与渐渐而起的愉悦中紧紧抓住了楚因的胳膊。她朦胧里看见楚因的眼神在凝视着自己,但又不像是在看自己,倒像是目光穿透了自己整个人看到更远的地方。 楚因虽然温柔体贴,但在婚后第二天起曾楚瑜就不容易再见到他了。王府中锦衣华食,远甚于在原村。可这种日子一久,曾楚瑜便觉得像是如坐针毡一般,尤其是越来越漫长的长夜。她每天清晨都让青湘给自己梳一个漂亮的头型,有的时候是飞仙髻,有的时候是燕尾鬟,有的时候也会梳一个朝云近香髻,总之能尽可能梳一些复杂的发式,然后插上格式漂亮的发钗。其实她打扮成这样,楚因根本不会多看一眼,但这样光梳头发便能打发掉一个多时辰。 青湘这一日便如同往常一样挑了一个很复杂的头式给曾楚瑜梳,她在心中也不是不叹息:这没想到曾楚瑜这么漂亮,不过一夜便失了宠,跟原炟正室那种一言九鼎的地位差太远了。她不由想到,这要是楚因再娶几房侧室,恐怕这位正室就更加落魄了,她想着不由有一点后悔自己看走了眼。 她正胡思乱想着,曾楚瑜突然狠狠地用手拍在妆台上,把青湘着实吓了一跳,只见从曾楚瑜的掌下滚出两戳木钗,正是她平时经常看的蟠龙钗。 "王……王妃娘娘,您这是怎么了,让我看看,手可伤着了?" 曾楚瑜却哗啦一下站起身来,根本不理睬她,快步从门口走了出去。她一路急步而行,青湘在背后慌乱地叫着她,曾楚瑜全然当没有听到一般。 她一路走到楚因的书房门口,深吸了一口气,抬步便往里冲,门口的侍卫连忙将她拦住,道:"娘娘,王爷正在议事,你进去不得。" 曾楚瑜狠狠地瞪了那侍卫一眼,把他吓得倒退了两步,曾楚瑜已经大踏步走了进去。 曾楚瑜刚绕过书房院里的碧玉富贵竹,便听有人道:"没想到原炟全然不念与王爷是姻亲,竟然在这件事情上会支持楚暠,倘使被他当了这北齐盐使,只怕以后单论这财势,便要通天了。" 楚因叹息了一声,那人又道:"早知道曾楚瑜这么没价值,不如当初就娶了原宛如。" 曾楚瑜待在这里,就如一身的华衣悉数被人撕去,赤条条站在那里任人猥亵侮辱。 侍卫跟了进来,道:"娘娘,你不能进去。" 他这么一说,楚因与屋里的人匆匆便走了出来,楚因看着披散着头发的曾楚瑜,不由轻微皱了一下眉,温和地道:"爱妃,你找本王有事吗?" 曾楚瑜眼圈发红,颤抖着问:"王爷,你说过我是你的妻子,对么?" 楚因点头,道:"自然。" 曾楚瑜冷笑了一声,道:"王爷,请问你的妻子便只是王府的一只鼎,因此随意扔在一个角落便好么?" 楚因叹息了一声,道:"本王最近事务实在繁忙.等忙过了这阵,自然会去陪你。" 曾楚瑜本来满腔的怨愤被他这么一声细语安慰。生似泄了气一般。她手一指旁边略略尴尬的汪涵,道:"那好,杀了这个人。" 楚因皱起了眉头,沉声道:"楚瑜,回去吧!你一个妇道人家抛头露面已经不象话。" 曾楚瑜的怒火又被激了起来,她咬着牙道:"王爷,你如果不懂得珍惜自己的妻子便不该将她娶进门,更不该任由一个下人对她肆意侮辱,你要知道夫妻本是一体,羞辱我便是羞辱你自己。" "放肆!"楚因喝道,"来人,把她给我拖下去!关进后院,没有我的命令,不准她出来!" 青湘本来躲在门边,这下一听便知道曾楚瑜要遭殃,她慌忙跑进来,跪倒地上,道:"王爷开恩,娘娘也是思念王爷过甚,才会情绪失控,还请王爷看在娘娘刚进门,还不太懂王府的规矩,原谅她吧!" 楚因沉着脸道:"你先将你小姐扶回去,让她好好想一想。" 青湘连声叩谢,连忙将曾楚瑜半挽半拉扶回了院子,道:"娘娘,我平时看您的性子挺温和的,怎么今天偏要这么火爆。你想想,王爷正为族长挑了荣王为北齐供盐的盐使而恼火,你现在这个时候跳出去不是自讨没趣?"她将曾楚瑜扶着坐到凳子上,叹道:"自古这女人要想在夫家有地位,就要看自己的娘家争不争气。如今娘娘你没了那边的倚仗,真要自己足够乖巧,能忍才行,否则等出了年,王爷再娶上几个有背景的侧妃,你就麻烦了……" 曾楚瑜往椅背上一靠,手指紧紧抠着椅背不吭声。 青湘见她虽眼神定定,但没了刚才那股气焰,松了口气,摇了摇头。 谁曾想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刚过晌午,宫里便有太监过来传话,平贵妃令楚玉立即进宫。 注18:古琴的高音 第十二章 曾楚瑜不敢怠慢,立时便领了青湘随着太监进宫。 皇宫依然是宫巷套宫巷,朱门连朱门,走来常常不知何时是尽头。 太监领着曾楚瑜与青湘匆匆地跨过这些大门,一路无话,曾楚瑜对着青湘使了一个眼色。 青湘立即心领神会,满面堆笑地问领路的太监,道:"公公,您知道贵妃娘娘这么着急找我们娘娘去到底是为何事啊?" 太监回过头来,侧身行了一下礼,叼着嗓子道:"回娘娘,这主子想做什么,不是我们这些下人可以随便议论的。你仔细脚下,我们这会儿就要到娘娘的承乾宫了。"那太监的语调看似有利,其实颇为傲慢,曾楚瑜的嘴唇微微都懂了一下,但到底脸色未变,只沉默地跟着太监进了承乾宫的门。 平贵妃出了名的节俭朴实,自然宫殿的布置也不奢华。廊上挂了几只鸟笼,除了红红绿绿的虎皮鹦鹉以外,还有一只黑色的八哥,毛色漆黑油亮,头上顶着一个凤冠,在笼子一尺三寸的地方踱来踱去,倒也颇有气势。院里头还有两株百年的合抱柏树,上面发了不少新枝绿芽,乍一看郁郁葱葱,被正午时分的太阳一照,打得满地阴影,团墨似的令人觉得骤然一凉。 承乾宫内的建筑极深,从外堂到内堂,曾楚瑜穿过了层层匝地的黄绫帷坠,才算到平贵妃的帘子外面。 "儿媳楚瑜给母妃请安。"曾楚瑜跪下给平贵妃叩了一个头。 平贵妃并没有像往日那般温和地说平身,而似乎根本没有听到曾楚瑜的请安声。 隔了一会儿,便听那质儿小声道:"娘娘,王妃娘娘来给您请安了。" 平贵妃没有回她这句话,而是淡淡地道:"怎么这殿内的香气淡了不少,去看看怎么回事?" 质儿应了一声,掀开帘子,走近屋角的博山炉,提起旁边的香箸拨弄一下炉灰。曾楚瑜离这鼎博山香炉很近,以至于那炉灰有一些纷纷扬扬都飘到了她的头上,呛得她几次想咳嗽,但到底不敢只能生生忍住。 质儿掏好的香炉,回去道:"娘娘,可觉得好些了。" "罢了……"平贵妃懒洋洋地道,"许是这檀香闻多了,反而觉不出它的好来了。" 质儿笑道:"哪能呢,娘娘您是困了吧?" 平贵妃嗯了一声,质儿连忙道:"娘娘,我给您取一个暖枕过来,您歪一会儿吧。" 曾楚瑜没有得到一声平身,便一直在那跪着,这么一直跪了两个多时辰。平贵妃才算是醒了过来,又饮了一会儿茶,喝了一点甜汤。 质儿再次小声道:"娘娘,王妃娘娘来给您请安了。" 平贵妃依然不答,只淡淡地道:"让你去采的绿萼梅,可采来了?" "娘娘您是要插花吗?" 平贵妃道:"这还用问吗,平日里的那点机灵上哪去了?" 质儿连忙哎了一声,将一什用具都拿来。 曾楚瑜这个时候已经足足跪了两个多时辰,她心情不佳:早餐连着午餐都未进食,现在只觉得眼前一阵阵发黑,但也不敢言声。 隔了一会儿便听平贵妃道:"质儿,你看本宫这次插的绿萼梅如何?" 质儿笑道:"回娘娘的话,您真是越插越有味道了。" 平贵妃轻笑了一声,道:"这还是原夕争提醒了我,这绿萼梅原本不是富丽菊,抬举它倒反而是显得不伦不类,唯有和和气气,放低了身段,团团拢在一起,才有几分前程。" "娘屿说得是呢。"质儿连忙笑道。 平贵妃才淡淡地道:"外面跪的是谁啊?" 质儿道:"回娘娘的话,这是王妃娘娘给您请安来了。" "起来吧!"平贵妃随意地道。 曾楚瑜头上已经生出了密密的细汗,道:"楚瑜谢过母妃。"她说着便要站起来,但是站了几次都没站起来,平贵妃叹了一口气,道:"质儿,还不去扶王妃娘娘一把。" 质儿应了一声是,连忙走过去将曾楚瑜扶了起来,然后将平贵妃面前的帘子掀了起来。 平贵妃上下看了一眼曾楚瑜道:"瑜儿,你过门几日了?" 曾楚瑜道:"回母妃,不足三个月。" 平贵妃抽出一根绿萼梅道:"不足三个月……你知道本宫在见到皇上的第一面之前等了多少年?" 曾楚瑜低声道:"楚瑜不知。" 平贵妃微微一笑,道:"足足六年。瑜儿,人要知道惜福,才能有福,懂么?" 曾楚瑜突然又跪下,道:"楚瑜今天一整天都在后悔不该做出那样的错事,还请母妃狠狠责罚孩儿,让孩儿心里好过一些。" 平贵妃叹了一口气,道:"罢了,罢了都是自己的孩子,罚你我难道就不心疼么?质儿,去把你娘娘扶起来。" 接下来平贵妃便是一通软语相劝,末了又赠了二本佛经给出曾楚瑜,嘱她好生念读,修身养性。 曾楚瑜温顺地低头应是,平贵妃扶了一下额头,道:"今天本宫有点累,就不留你用膳了,你先回吧。" 曾楚瑜如蒙大赦,跪别了平贵妃,刚走了几步却又被平贵妃叫住,她忐忑地转过身来,只听平贵妃道:"把本宫今天新插的这盆绿萼梅送于楚瑜。" 曾楚瑜接过一只如同瓦罐似的花瓶,感激涕零地道:"楚瑜谢母妃赏。" 平贵妃才满意地道:"去吧。" 青湘已经在宫外等到心急如焚,看见曾楚瑜姿势僵硬捧着一瓦罐绿萼梅出来,连忙接了过去,道:"娘娘,您没事吧?" 曾楚瑜的身体不由自主地一软,青湘连忙扶住,却见曾楚瑜的眼里满是怒火,只听她咬着牙道:"我们走。" 她们俩正午来,却是掌灯时分回。洞开的朱门在浓墨的夜色中犹如一头猛兽张开着大嘴,从那张猛兽的口里望去,是一道又一道的门,一道套着一道,生似没有尽头。领路的太监手中的绢纸灯笼里摇晃着洒出来的灯光,在这墨沉沉的夜色,寂静无声的皇宫里,透着一种诡异,如同一幅死气沉沉的水墨画上突然多出来一个活物。 早春的雨水纷多,天空又飘起了小雨,曾楚瑜出了宫门以后便一直在雨地里走着,任凭青湘磨破了嘴皮,她也不肯上轿。这么被雨一淋,再加上心气不平,曾楚瑜后半夜便发起了高烧。她满嘴的胡话,吓得青湘不轻,连夜去禀报,但似乎楚因经过上一次之后,加强了戒备,守卫们听说王妃娘娘要见王爷,怎么也不允。青湘再三哀求,守卫队长才犹疑地道:"那就先让史大夫去看看吧。" 王府的医史大夫立即便赶了过去,但是汤药下去之后,曾楚瑜仍然是高烧不退,两眼圆睁,生似死不瞑目一般,青湘吓得魂不附体,连声道:"我的姑奶奶,你消消火。你要做什么,你跟我说,只要我青湘办得到的,一定去办。" 曾楚瑜的眼珠子才算是动了一下,道:"我要见原夕争。" 青湘道:"好,好,明日一早,我就去找子卿少爷。" 曾楚瑜才似泄了一口气一般,虽然烧没退,但是人却缓过来不少。 天一亮,尽管外面仍然是细雨纷纷,青湘还是吩咐了一个小丫头仔细伺候曾楚瑜,自己则匆匆问王府要了一辆马车回原村,只说曾楚瑜想念家人,要传话给他们。 青湘一回原村,自然便是直扑原夕争家。 绿竹见了青湘,只哎呦了一声,道:"这不是王妃娘娘的第一贴身大丫头,怎么会来到我们家,难怪今天屋顶上的麻雀叫个不停。" 青湘陪着笑,道:"子卿少爷在不在?" 绿竹也是开开玩笑便算,道:"少爷受朋友之约,上都城赴宴去了,不晓得什么时候回。" 青湘连忙又问:"那你能不能告知是哪一户人家?" 绿竹摇了摇头,道:"少爷的朋友,我哪里能知道?" 青湘只急得连连跺脚,绿竹不禁心生疑窦,道:"青湘,不是楚瑜小姐出了什么事吧?" 青湘支支吾吾刚要说,却听有人道:"是青湘啊!" 她转脸一看,却是原老太太,连忙笑道:"老太太,我是来找子卿的。" 原老太太面无表情,只转脸跟绿竹道:"绿竹,去我们地里看看拔几枝萝卜上来,我要腌点小萝卜干。" 绿竹自然不敢怠慢,应了一声提着篮子打着伞便出去了。 原母才对青湘道:"跟我进来吧。" 青湘咽了口唾沫,跟着原母进了厅房,原母往当中的椅子上一坐,道:"说吧,什么事?" 青湘道:"王妃娘娘在王府过得很不好,现在正发着高烧,想让子卿少爷去看看她。" 原母听了微微叹了一口气,道:"青湘,楚瑜与子卿确实从小要好。但如今一个已经是出阁的闺女,一个还是未成亲的小伙,男女有别。所谓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她现在有天大的困难,首先想到的应该是自己的夫君,而不该再惦记另一个单身的男人。" 青湘刚要开口,原母便打断了她,道:"青湘,你想想王府是什么地方,贵妃娘娘又是什么人?倘若让他们知道,你从中安排让王妃娘娘去见一个旧人,他们会置你于何地?" 外面刚好炸起了一个春雷,青湘吓得面无人色,原母叹息道:"楚瑜的不适应只是短暂的,夫家哪里可能会像在自己的娘家那样,把她捧在手心里,时时想着,事事依着。等她的脾气磨了,心也就定了。" 青湘思虑再三,道:"原老太太,这……这可让我回去怎么回禀啊?" 原母拿起旁边篓子里的一件衣服,那件衣服是一件麻质的女衫,样式颇为新颖,她拿起针绞起了衣服,缓缓地道:"你回去跟你娘娘说,子卿跟她说:一入侯门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 青湘左思右想,虽然骗曾楚瑜有一点不好,但到底比自己背黑锅要强上百倍。 她犹豫再三,叹气道:"那我就找老太太的话回了。"她打了伞,跨出了门槛,再一次叹自己这一次真是被鹰啄了眼,居然会认为跟着曾楚瑜能享荣华富贵,现在看起来竟然是连小命都要仔细保护。 她刚跨出大门,便看见原宛如一身紧身的骑装,不男不女的打扮走了进来,她刚抬手想打个招呼,原宛如已经跟她擦身而过进去了,生似眼里没有见到她这个人。 "原姨,我来帮你试衣服了,您给纳兰姐姐的衣服做好了没有?" 原母笑道:"是宛如小姐来了,这衣衫还没做好呢……" 原宛如对青湘从来不假辞色,即便如此,她这般傲慢还是让青湘不由冷笑了一声。 她一路坐着马车回去,心里越想越窝囊,想起若是曾楚瑜变成了一个长居冷宫的王妃,她这个陪嫁丫头恐怕再也没有出头的日子。青湘越想越心烦,用手一撩帘子,却无意看见原夕争正坐在路边某家酒肆里与人饮酒。 原夕争穿了一身白色的布袍,长长的头发被一条同色帕子束起,正托着腮看眼前的人耍宝逗笑,偶尔莞尔一笑,洒脱俊秀无比。青湘心中不由一动,她只要一下车,便能将曾楚瑜目前的状况告知原夕争,但她犹疑了一阵到底没有下车。 她捂了一下胸,心里暗想似原夕争这等人物,也难怪曾楚瑜放不下,倘若告知了原夕争,真不知道最后事情会变成什么样子。她心里打定了主意,于是径直回了王府。 曾楚瑜看到她回来,已经急不可待,一把抓住她的手,道:"子卿呢?" 青湘平复了一下心跳,叹了一口气。 曾楚瑜的脸色一变,再问了一次,道:"子卿呢?" 青湘幽幽地道:"娘娘,你以后就不要再差我去找子卿少爷了。"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曾楚瑜脸色骤变道。 青湘将目光转过一边,曾楚瑜掐着她的手臂,道:"告诉我,什么意思?" 青湘吃痛,道:"娘娘,好好,我告诉你,子卿少爷说了,娘娘已经出阁了,大家再见面就不合适了……他还说,说一入侯门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 曾楚瑜整个人仿佛都没了动静,青湘想了想又加了一句:"而且我看他也挺忙的,宛如小姐现在整天在他家进进出出……" 青湘不喜欢原宛如,说话间便不由自主地能多替她树一个敌人便多树一个敌人。 哪知她这话不说倒也罢了,说了曾楚瑜居然轻笑了起来,笑得青湘一阵毛骨悚然。好在曾楚瑜接下来倒也没有什么太出格的举动,她一连二日高烧,有的时候青湘见她那副痛苦挣扎的样子,觉得她不如就这么死了,倒也落得个干净。哪知曾楚瑜烧了两天,居然渐渐复原了,不过这一病着实伤了她的元气,让她看起来愈发弱不禁风。 楚因来看过她两次,两次都是曾楚瑜昏睡的时候。但等曾楚瑜的病一好,楚因又似乎不大来了。曾楚瑜似乎也知道楚因在为朝堂里的事情心烦,青湘现在每天出去打听各种小道消息回来说给她听,算作消遣。从这些小道消息里曾楚瑜终于知道,楚暠已经把楚因当作了一个有力竞争对象来打击。 也许是楚因的婚事办得太过招摇,昌帝的圣旨让人有太多的猜想,毕竟没有一个皇子的婚事需要布告天下,咸使闻之。这让原本猜测昌帝心中另有太子人选的楚暠更是肯定了昌帝有意将太子之位传给楚因。可想而知,以楚暠的势力,楚因一下子变得寸步难行,办一椿差事砸一椿差事,令昌帝无比恼火。 昌帝体弱多病,性子也偏温和,他如今居然当着文武百官当朝喝斥楚因,这一下子传得坊间无人不知。原夕争最近一段时间都在一些小酒肆与顾崇恩还有一些没什么官位的小文人一起饮酒闲聊,自然不会不知。 "老顾,听说你最近频频走门路,想要当官?"一个文人笑道。 原夕争转过头来,笑道:"果真?你这老货又要求官?" 顾崇恩叹气道:"在官是时只说闲,得闲也又思官(注19)……" 原夕争摇了摇头,笑道:"那你可莫要忘了楚大夫行吟泽畔,五将军血污衣冠,乌江岸消磨了好汉,咸阳市干休了丞相……(注20)" 顾崇恩将酒壶狠狠往桌上一放,道:"子卿,不是我说你,你便是缺了一点我老顾的血气方刚……" 原夕争连连点头应是,旁边的文人忍着笑,道:"老顾,你说你血气方刚,我偏不信,怎么你每顿都请的是素酒?莫非一遇这花娘子,你便要血气尽泄么?" 顾崇恩大叹道:"非也……实乃老顾血多却钱少也……" 原夕争与一众文人皆绝倒,顾崇恩却悠哉悠哉给自己倒了一杯酒,道:"各位,不是老顾不提醒你们,如今各位飞黄腾达的机会已经来了。" 顾崇恩见众人都静了下来,便道:"想必这粱王被斥,大家都知道了吧!" 文人皆点头,顾崇恩笑道:"倘若联系这前因后果,这一斥可是大有讲究啊。" 他一开腔,别人便笑道:"无非是对梁王不满,又有什么讲究在里头。" "你错了!"顾崇恩一指那文人,道,"要知道就在四个月前,这个皇子还是昌帝慎而重之布告天下,他娶了老婆了,还记得那圣旨么……朕祗承天序,惟怀永图。你们想一想,这圣旨本身不是就很有问题,试问谁能承天序……太子也!" 文人皆露震惊之色,吃吃地道:"老顾你也太武断了吧!" 顾崇恩嘿嘿笑了几声,道:"要是单论这圣旨,你们可以说老顾武断,可是你想想黎王就算差事办得不好,可他是昌帝刚赋予权力办差的皇子,办差了也没什么,更何况也没有差得很离谱。皇上为什么要当庭喝斥?" 文人还要往下听,原夕争已经喝道:"听够了吧!"一句话说完,原夕争手一挥,两只酒杯竟然挥落了三个人。顾崇恩大吃了一惊,原夕争已经起身,冷笑地站在躺在地上的三个人面前,道:"回去告诉你们主子,他已经派人跟了我四个月,也该跟够了。如果下次再派人来,莫怪我原夕争手下不留情!" 顾崇恩道:"子卿,这……这都是什么人,为什么要跟着你?!" 原夕争转回身来,一笑,道:"无妨,一段旧恩怨……老顾,不知道有一个典故,你有没有听过?" 顾崇恩面露好奇之色,原夕争在他的耳轻笑道:"杨修。" 原夕争话音一落,顾崇恩吃了一惊,原夕争已经竖直了身体,笑道:"各位,我先走一步了。" 原夕争一走,文人们催促顾崇恩往下说,顾崇恩支支吾吾了半天,方道:"我闹着玩。" 文人哄的一声,将顾崇恩嘲笑了一番,也作鸟兽散。 原夕争走到一处典雅的宅院,敲了敲门,里头有人开门,媚眼如丝的蔡姬笑道:"怎么子卿少爷回来得这么早?" 原夕争笑着进屋,道:"散得早。" "正是呢,酒肆里的酒又冷又燥,不太合适子卿少爷你喝。我已经另温了一壶酒给您准备着。"蔡姬笑着与原夕争上楼;她如今已经是名满京城的第一舞娘,千金都未必请得动她一舞,自然早就买下了一处宅院单住。而差不多所有对她有非分之想的人都知道,蔡姬的宅院只留宿一个男人。那就是原夕争。 原夕争靠着窗户坐下,道:"我今天就打算回去。" 蔡姬一顿,道:"这么快?" 原夕争笑道:"出来都三四个月了。" 蔡姬没有多话,只是将酒水徐徐倒入原夕争的杯子,扑鼻的酒香味便在空气当中袅袅升起,原夕争眼睛一亮,道:"好酒。" 蔡姬笑道:"这也是前两天别人送的,我反正不太喝酒,你多喝两杯。" 原夕争笑道:"我今天已经喝得不少,再喝就要醉了。" "反正是明天回么,醉了大不了倒头就睡。" 原夕争细长的手指端起酒杯,闻了—下,道:"说的也是。"说完便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眼里的眸子更亮了,道:"好烈。" 蔡姬又给原夕争倒了一杯,笑道:"正是呢,我也没喝过这么烈的酒,不过真是香,我刚刚浅浅尝了一杯,那香气到现在还在嘴里。" 原夕争一笑,拿起酒杯喝了起来,蔡姬只要见原夕争的杯子一空,便会笑着将酒满上,但是原夕争除了第一杯,一直都喝得很慢。蔡姬一直都微笑着看原夕争饮酒,原夕争慢慢地似乎有一点不适,抚着额头问蔡姬,道:"这到底是什么酒……" 蔡姬笑着又给原夕争倒满,道:"我也不晓得,是一位北方客人送的。" 原夕争皱眉,道:"难怪,这酒后劲太足了。" "不如去休息一会儿吧。"蔡姬笑着过来扶原夕争。 但是原夕争却扬手制止了她,自己站了起来扶着墙走进了蔡姬专门准备的房间。 原夕争这个时候只觉得天旋地转,连站都难以站稳,只好就着被褥睡了上去。 蔡姬端了一点热水过来,隔着门笑道:"子卿少爷,喝一点热茶,洗把脸再睡吧。" 原夕争迷迷糊糊地听到她这一句,有心想要回答,却已是无力说话了。 蔡姬没有听见答复,便悄悄地推关门,见原夕争已经昏睡在床上,便笑着将热水放下,拿起烛台走到原夕争的跟前,从上到下仔细地打量着原夕争,最后她将手搭在了原夕争的腰间,顺势将腰带抽去,嘴里笑道:"我倒要看看能颠倒众生,却又始终坐怀不乱的男子到底生了什么摸样。" 注19、20:出自同一首元曲《劝世》,分别是说得屈原,伍子胥,项羽、李斯的下场,意思是官场险恶。 第十三章 她还未将原夕争的衣衫脱去,便突然听到外面有夜行者的脚步声,蔡姬当机立断将屋内的灯火吹熄。 只听外面有人朗声道:"原公子,谈天望请求一见。" 蔡姬微微打开窗户,只见门外站了—个三十几岁书生摸样的英俊男人,便开口道:"我家子卿不见外客。" 谈天望微微一笑,道:"原公子,我今天是奉荣王之命,务必要见原兄一面的,倘若你非要拒人于千里之外,那会很伤和气。" 蔡姬冷笑了—声,道:"你算什么东西,跟你伤不伤和气又有什么关系。" 谈天望一滞,他人望武艺计谋都是上上品,帝王心经虽然不是从师于公孙缵这样的大家,但也是名家之后。他今天领了任务来,原本也是不服气原夕争这么三番两次地得罪楚暠,依楚暠这种爆裂的性子居然还是不肯杀他。 谈天望沉吟了一下,才道:"我要同原公子说话。" 蔡姬看了一下在床上昏睡的原夕争,眼珠子一转,笑道:"公子说了,你……不配!" 谈天望怒火冲心,即便是楚暠也从没对他如此不客气过,他反手抽出宝剑,怒极反笑道:"那么谈某就不客气了。" 这个时候他突然觉得夜色中风起,尽管已经是大地回春,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凉凉的夜风中,吹来的暗香,不像是来自那撩人的花,倒像是刺骨的毒。 谈天望的死讯是快黎明时分传到楚暠的府中,荣王府便如同在油锅里烹炸了一般,整个都沸腾了起来。 楚暠握着一枚浸满了污血的玉佩,谈天望从少年起便帮着楚暠出谋划策,楚暠自然一眼就能认出这块玉佩正是谈天望的贴身之物。他的手止不住地颤抖,也不知道是过于生气,还是过分伤心,他踱到了一具蒙着白布的尸体旁,隔了很久才道:"有没有找到……天望?" 王府侍卫队长低得更下了,隔了许久才道:"回王爷的话,没有找到谈先生,但我们在西郊荒坟地里只找到这一具暗卫的死尸,他显然是伤重逃到那里,然后流血过多死亡。" 荣王沉吟了一会儿,道:"何伤?" "回王爷,剑伤,是软剑造成的。" 楚暠那张原本英俊的面孔阴晴不定,显得极为狰狞,旁边一个三十多岁的年轻男子反复看着地上的尸体,道:"帝王师中,唯有公孙缵的门下用这种藏在腰带中的软剑。" 楚暠的脸变得极为狰狞,他咬着牙道:"原夕争!"他突然大喝道:"来人!" 他的话音一落,立即从屋外飘进来两个黑衣人,楚暠一字一字地道:"从今天开始,给我不惜一切代价,我要原夕争的命!" 他的话音一落,只听有人进来道:"慢着!" 楚暠头一回,神色一顿,道:"原来是六弟,你不必劝我了!我知道你跟舅舅都是读书人,喜好把文章做得花团似锦,但是这个人不但不能为我们所用,还断了本王一条胳膊,他现在就算趴在我的脚下,求我用他,我也要将他粉身碎骨!" 楚昪叹息了一声,道:"天望身遭横祸,我也很难受。但此事颇多疑点,我们与楚因争夺盐使又急需原家的配合,因此还要多考虑。" 楚暠冷笑了—声,道:"原夕争说过原家能存活上六七百年,自有它的生存之道。你看原炟把一个庶出的女儿嫁给了楚因,但却对我等卖力讨好。你说他会不会为了一个堂弟庶出的儿子而跟我们过不去?" 楚昪叹气道:"我始终想不明白,原夕争为什么今天会突然发难。天望的脾气不太好,但不是一个不知道轻重的人,他是代替王爷去的,必然是恩威并重,先说好处……至多谈不拢,动手也不会伤了各自的性命才对。"他略思考了一下,断然道:"我知道为什么!" 屋里的人均看向楚昪,楚昪看了一眼地上的尸体,叹息道:"天望是因为他的身份而死。" "身份……"楚暠略一茫然,随即恍然大悟,道:"天望是户部侍郎谈威的独子。" 楚昪悠悠地道:"我们与楚因争夺盐使的位置已经是人人皆知,偏偏父皇一直不作决定,心思难以揣摩,户部侍郎支持谁就变得非常重要。" 楚暠听了面色不禁一变,他刚才急怒攻心完全没有想到这一点。谈威仅有谈天望这么一个儿子,如今没了,即便不会立刻跟楚暠翻验,只怕心中也会存下不满。 楚暠狠狠地一拍桌子,道:"原夕争不杀,难以消除我心头之恨!" 楚昪道:"我倒有一计,不如将错就错!" 楚暠看向楚昪,只听楚昪慢慢地道:"天望的尸体不见了,但我们可以另找尸体栽赃给原夕争!" 楚暠的眼皮微微抖动了一下,他站起身来,看着天色将明未明的拂晓,咬着牙道:"别让他死得太快!" 原夕争清晨起来,摸了一下自己额头,竟然没有想象当中的那么头痛欲裂,没想到这酒竟然不但醇厚芳香,也性烈如火,而且居然喝醉了也不上头。原夕争起身给自己洗了一把脸,长出了一口气,心想以后无论如何再好的酒也不能多饮。梳洗完毕之后,原夕争打开门,便闻到了一股诡异的味道,确切地说这是一种浓烈到不可思议的血腥味。 "蔡姬?"原夕争一念及此,立时从楼梯上飘落,足尖还未及地,便见楼梯下面都是鲜血,原夕争左脚踏右脚,人就跃到了屋角的椅子上。可即便如此,满地的鲜血也让原夕争几欲呕吐,这些人都是原夕争认得的,正是蔡姬新雇来的奴佣们。 原夕争还未及从震惊中清醒过来,门便被踢开了,衙差们一哄而入,当前数人见了满地如积成洼泊一般的鲜血也不禁都面色一变。 他连申辩都还未说出口,衙差们便将原夕争围了起来,当前一人道:"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在都城做出如此大案。" 原夕争慢慢沉静了下来,道:"衙差,人非我所杀,请带我堂上伸冤。" "好,你,你不要勤。"衙差嘴里喝道,心里对这个杀人狂还是有几分忌惮,他掏出手链,脚链将原夕争铐上,然后才放心地道:"给我搜,把他的凶器给搜出来。" 隔了一会儿,一个衙差捧着一柄软剑,道:"吴头,凶器找到了!" 原夕争见了那柄剑也不禁面色一变,不由自主地一摸腰间,发现里面暗藏的那柄剑果然不见了。吴头也看见了原夕争的神色,冷笑了一声,道:"凶器也找着了,你这丧心病狂的东西还说你冤 枉?!" 原夕争猛然想起了什么,连忙道:"蔡姬呢?" 吴头本来就是蘗姬的忠实仰慕者,时不时地要过来蹭一蹭,蔡姬也总是笑意吟吟地将他迎进来,陪上两杯,让他摸两把才温情款款地将他送走。没想到他今天照例路过雅居,却百般敲不开门,扒着门缝一看,见院子里倒着一具尸首,满地是血,他吓了一大跳,连忙将街上的衙差都招来踢门而入,却见到如此惨况。 他刚才匆匆到二楼一看,却见一个女子倒毙在一间厢房内,她倒是浑身干净,只是下身赤裸,像是被人侵犯过后再活活勒死,以至于整张脸部都扭曲,眼睛圆睁,如同鬼魅,除了身上那件翠绿的衣衫,哪里还看得出来是过去那个媚眼如丝的佾佳人。她的手僵直着朝前,仿佛还要将手伸给吴头让他摸两把。只把吴头吓得连滚带爬下了楼,原夕争开口问蔡姬的时候,他还都惊魂未定。 原夕争一提,吴头心里便气,上前狠狠踢了一脚原夕争,道:"你这个丧心病狂的东西,居然将蔡姬先奸后杀!" 原夕争整个人都呆住了,任凭吴头拳打脚踢。 吴头打够了,才拖着原夕争押上他往大理寺而去,原夕争是有功名之人,若不定罪,也不好刑求。 大理寺卿左央名自然也是认得原夕争的,若单论原夕争的外表跟平素的言谈举止,左央名自然也不太相信原夕争能将一个刚名震天下的舞娘蔡姬先奸后杀,还丧心病狂把满屋子的仆人丫头都杀光。但他坐这个位置太久了,知道这世上没什么事不可能,他需要理清到底是谁要原夕争死,然后再考虑到底是公义还是卖个人情给这个人。 "原夕争,你先回答,你怎么会出现在命案现场?" 原夕争跟傻了一样,好似没有听到他的话,呆呆地站在那里,左央名又再重复了一遍,原夕争好像还是没有听到,左央名耐着性子又说了一遍,原夕争仍然没有听到。左央名不由拉下了脸,他一拍惊堂木,道:"原夕争,你好大的胆子,本官一而再,再而三地问案于你,你居然敢不答。" 原夕争此时方才抬起头来,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左央名,看得左央名一阵不安,只听他慢慢地道:"因为子卿只是奉命去那里请舞娘蔡姬献舞,但我不知道能不能将此人告诉左大人!" 左央名有一点被原夕争那种不紧不慢的态度激怒了,但是原夕争那奉命二字很好地约束了他的脾气。 他忍着气道:"原夕争,你从实招来,到底是何人让你去见蔡姬的?!" 原夕争微微低了一下头,然后抬头,镇定地道:"瑞安公主。" 左央名听了又惊又怒,大喝道:"你好大的胆子,敢污公主清名!" 原夕争那么一大早出现在蔡姬那里,说是奉命于瑞安,不是等于说他昨天晚上是与瑞安在一起,这件事不管是真是假,他左央名听去了,便是脖子上架了一把无形的刀刃,什么时候都有可能为皇家清誉掉脑袋。 原夕争低头,撩起袍子,跪在地上,伏身道:"还请左大人去公主那里取证,以便还子卿清白。" 左央名指着下面的原夕争,连声道:"你,你……" 正在录笔的师爷也不禁停了笔,他看了一眼左央名,轻咳了一声,左央名领会到了师爷的意思,拂袖道:"将贡生原夕争收监,等候审理!" 左央名退了堂,便径直去了书房,师爷很快便进来了,他将房门悄悄掩上,道:"大人!" 左央名道:"这原夕争把瑞安牵了进来,这可如何是好?" 师爷道:"大人,你觉得杀蔡姬的会是哪些人?" 左央名冷笑了—声,道:"敢在都城里明目张胆杀人,杀的还是天子跟前的红舞女,此人必定来历不凡。" 师爷道:"那瑞安又是何人?" 左央名一愣,道:"她是皇上最长的女儿,也是最受宠的女儿,是当朝的大公主。" 师爷淡淡地道:"那大人觉得得罪哪一个好?" 左央名苦笑了一下,道:"我一个大理寺卿能得罪哪—个,自然是一个也得罪不起!" "这不就结了……"师爷摊了一下双手,既然一个也得罪不起,不如将交上去,让他们互相博弈,我们只需顺水推舟就好。" 左央名如醍醐灌顶,豁然开朗,他清了清嗓子,道:"师爷,给我写一张拜贴,我要去渝宛拜见瑞安公主。" 自古只有皇子成年才会开牙建府,但是到了本朝却出了个例外,那就是瑞安公主也出了宫建了自己的府邸。说起瑞安,可以说是传奇与丑闻并重,传奇是她从小最受昌帝宠爱,自小便一副不男不女的打扮跟在昌帝的周围。有一年,北齐派来的刺客在狩猎场上刺杀昌帝,是瑞安一人一剑护送昌帝安全撤出猎园。 当时昌帝抱着满身是血的瑞安,泪流满面地道:"谁说女儿不如男,我的安儿便是—个顶天立地的奇女子。" 因为这个,瑞安便显得与其他的公主颇为不同,她早早地出宫自己开牙建府,还听说面首三千,喜欢蓄养美男,而且说一不二,她说不嫁李缵便不嫁,昌帝也只能无奈作罢。 这么一位特立独行的公主。左央名对跟她打交道也是颇为忐忑,哪知瑞安听说来意,居然毫不为难他,说可以回答他的问题,但她有一个要求,那就是要在监狱里单独见原夕争一面。 哪有证人还未有证词便要见犯人—面的,那不是成心串供么,但是左央名既然不打算做一位耿直的大理寺卿,也只能睁着一只眼,闭着一只眼。 瑞安穿了一件紧身的袍子跟着左央名去了,她的袍子似男装又不似男装,紧身简单的衣着,贴着曼妙的曲线将高耸的胸脯衬托得更加显眼,说不上来这身紧身的袍子是让她更加英气,还是更加妩媚,反正左央名一见便面红耳赤。瑞安鄙夷地看了一眼眼前这个男人,也不去理会他,大踏步地走进了监狱。 左央名不单单将原夕争关在一间单人监舍里,还很贴心地将整个一室监舍都清空,这样瑞安无论与原夕争说什么,别人都不会知道,包括他自己。 瑞安一进监狱便见到了双腿蜷缩在榻上,正在发呆的原夕争,她的手一扬,便将门推开了,门撞在木柱上,很响的一记哐当才让原夕争惊醒过来。 原夕争看了瑞安—眼,低声道:"瑞安,是我连累死了她。" 瑞安只嘴角微扬,似乎没什么心情陪着原夕争后悔,只是笑道:"原夕争,原来你也会有求我的一天。" 原夕争抬起头,看到瑞安带着讽刺的微笑,低了一下头,道:"公主,我是冤枉的,蔡姬真的不是我杀的。" 瑞安修长乌黑的眉毛微微一扬,道:"那便如何?" 原夕争沉默了一会儿,起身,跪下伏地,道:"子卿求公主就我一命。" 瑞安低头看了一下原夕争乌黑的头发,用脚尖抬起原夕争下巴,看着那张脸,道:"你真够聪明的,在大理寺这种地方,是最好的杀人地方,在这里你被杀了,还无处申冤去。你如果今天不是把我牵进来,我想你都未必能过今晚。" 原夕争知道瑞安的性子最是骄傲,自己当初拒绝了她,如今不让她折腾够了,她是不会罢休的。虽然原夕争心里早作准备,但是对这位匪夷所思的公主的那些稀奇古怪的手段还是心有余悸,可是原夕争知道自己绝对不能死在这里,他不能是一个死得不明不白的人。 瑞安与原夕争双目对视,淡淡地道:"原夕争,倘若本公主按你的说法是整晚跟你在一起的,那本公主还有何清誉可言?" 清誉,原夕争差不多要苦笑了,心想你哪里稀罕过那种东西,若是当初有一点点稀罕,就不会用那些叫男人都难以开口描绘的纠缠手段了。 "公主对子卿的大恩大德,子卿绝计不会忘。" 瑞安那双凤眼微微一弯,像是充满了讥笑,道:"我的大恩大德,莫非要留到来生再报么?" 原夕争道:"只要等子卿得以将蔡姬的冤情大白于天下,愿意为公主效犬马之劳。" 瑞安收了脚尖,笑得如同银铃一般,笑够了,她凑近了原夕争,语气含蓄地道:"我正要你效犬马之劳呢。" 原夕争如何听不出她话里的意思,一下子脸一直红到脖子,心里暗叹这哪里是一位公主,简直就是一头色狼。 瑞安笑着一字字地道:"原夕争,你听着,你我是不救的……我只救自己的夫君。" 原夕争一咬牙,苦笑道:"公主,,子卿就跟你坦白地说了吧……公主……其实……我不能人道很久了。"原夕争把这话说出口,已经是被逼无奈,哪知道瑞安只是淡淡地看着自己,眼光从上到下。 原夕争心里再三念"克制",若非只有瑞安能救自己,原夕争是打死了都不愿与瑞安碰面的,这辈子叫原夕争怕过的人不出三个,瑞安绝对是其中之一。 "我无所谓……"瑞安笑道,原夕争略微有一点急了,瑞安始终纠缠于这一点上叫原夕争有一点束手无策,瑞安笑道:"只要你以后对绿帽没那么敏感就好。" 原夕争开口还要再说,瑞安的目光已经冷下来了,她道:"原夕争,我这辈子只对你这么一个男人耐心好过,但也仅止于此,你要么去跟我父皇提亲,要么就在这里等死,二选其一,我不会给你第三条路走!" 她说着便朝着舍外走去,原夕争见她越走越远,脚步毫不迟疑,终于开口道:"慢着!" 瑞安的嘴角微弯,露出了笑意,她转过身,看见原夕争脸色苍白地站了一会儿,然后开始慢慢地脱掉自己身上的衣服。瑞安先是微笑地看着,渐渐脸色变了,然后越变越差,最后几乎是震惊地看着原夕争将身上的衣物尽数除去丢在地上,然后站在自己面前。 "你,你是……"瑞安吃吃地道,她倒退了几步,几乎有一点站不稳。 原夕争已经慢慢将衣服穿好,道:"公主,你应该知道为什么你这么一个天人之姿,皇家之秀,性情也与子卿相投,子卿却始终说不能娶你。" 瑞安的眼里几乎要喷出怒火,她咬碎了嘴里的银牙,道:"原夕争,你是刻意来羞侮于我的吗?" 原夕争脸露痛苦之色地道:"身有固疾,原是与生俱来,非子卿所愿,如果我伤害了公主,我不是故意的。"' 瑞安背靠着栏杆,突然拔脚快步离开了监狱,原夕争见她快步离去,两眼黯然,却再也没有叫住她。左央名见瑞安几乎两眼发红地走出监狱,连忙道:"公主,您,您看这笔录……" 瑞安看着大牢外面的四不像神兽,很久不吭声,隔了半天才冷冷地道:"今天我没心情,不做笔录了,你先将原夕争关着,如果我发现他少了一根头发,你左央名……的脑袋也就不牢靠了。" 左央名吓了一跳,还没说声告罪,瑞安已经拂袖而去了。 而此刻荣王府中也是争论不休,陈昂文捏着小胡须闭目而思,道:"你们太急了,太急了,这件事情大有文章。" 楚暠虽然满面不以为然,却不便当面驳诉陈昂文,倒是楚昪弯了一下腰,道:"是本王的不是,本王操之过急了一点。" 楚暠道:"王弟不用自责,你做得已经很好,若非你亲自前去,那群蠢货还不知道能不能在原夕争的隔壁情然无声地杀人。" 楚昪还未开口,陈昂文已经一掌拍在桌面上,道:"难道你没有想过,这本身就是一个大破绽吗?" "你们想一想,不提我们打交道以来,原夕争的表现一贯机警,耳聪目明,单论他若是当晚杀了天望,还能那么一觉睡到大天亮么?"陈昂文连连跺脚,道:"我不知道是谁原夕争的命,但你们却硬是中了人家的圈套,不但白白送了一个天望,还要去做人家的刀斧手。" 楚暠与楚昪一愣,楚昪啊呀了一声,道:"会不会是因为那晚我用了天府的断筋消魂香,原夕争是无力阻止隔壁杀人。" 陈昂文劈头就是一句,道:"你用价值千金的香去栽赃原夕争,不如当时就要了原夕争的命呢!" 楚暠见楚昪被陈昂文骂得脸红一阵白一阵,只好出口回护道:"舅舅,六弟也是为了帮我。" 陈昂文也觉得自己有一点过分,缓了一口气,道:"事到如今,原夕争是万万不能让他活着了。但这件事,你们千万不要轻举妄动,有人要他死,我们可以乘机看看这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这原夕争到底是招惹了何方的神圣?" 曾经盛名远播的原家子卿奸杀名动京城的舞娘蔡姬一案自然是瞒不住的,一时之间传得大街小巷人人皆知。很快就从原氏的商院传到了原炟的耳朵里,把原炟惊得差点从椅子上掉下去。 原炟沉思了片刻,道:"这个消息无论如何不能让原夕争的母亲知道,去把原缘给我叫来。" 第十四章 不过片刻,原缘已经面色苍白地来了,他思虑再三,终于还是道:"大哥,我看子卿是绝对做不出那样的事情来。" 原炟叹气道:"我如何不知道,子卿虽心高气傲,但其实心底柔软,岂会为一个舞娘做出这种丧心病狂的事情出来。" 原缘道:"我今天就带钱去都城打点。" 原炟手一扬,道:"不可,这个人能用这种方法将子卿送入大牢,必定另有所图。你想想,子卿两手空空,他有什么可图的?" 原缘双眉一动,道:"莫非是……想要挟我们原家?" "我怕就怕这点啊。"原炟长长出了一口气,道:"我们本来是好好地经营盐业,但朝里无端端地冒出来一个盐使的位置,让十几位皇子的头都抢破了。" 原缘道:"那族长可想好支持某个皇子了没有?" "论实力自然是荣王。" 原缘跺着脚,道:"大哥,荣王实力再强,可他也没能爬到太子的位置上去,你又何必急着表态!" 原炟叹气道:"以荣王的个性,真是由不得你有半点退避啊,我其实并末将话说实了。" "这,这可如何是好?"原缘坐立不安地道,"陷害子卿只怕是第一步啊?" 原炟道:"这样吧。你跑一趟梁王府,我去—趟荣王府。" 原缘立即起身,道:"我这就去梁王那里!他毕竟与我原家有联姻,子卿对梁王妃一向不薄,这件事情我想他们是会帮忙的。" 原炟见他要走,突然又叫住了他,道:"倘使梁王提起盐使这个位置……你就跟他说,我会再考虑的。" 原缘听了,满面羞惭,道:"大哥,都是我这个不争气的庶子叫你为难了。" "子卿是我们原家的子弟,我这个当族长保护他也是份所应当,你去吧!"原炟挥了挥手。 原炟自己则是准备了几分大礼,正准备上车,原宛如冲了上来,道:"爹……" 她还未说话,原炟就皱眉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没看我在干什么吗?倘若你想帮忙,就闭紧嘴巴,别给你爹惹祸。" 原宛如立马把嘴巴抿成一条直线,冲着她爹用手狠狠指了指自己抿得死死的嘴巴。 原炟没好气地摇了摇头,跳上马车,直奔荣王府而去。 原宛如直到自己父亲的马车完全没了影子,才往村里走去,没走几步就被一人一把拽住。 只见原母被绿竹挽着,满面苍白地问她,道:"子卿出事了,这是真的吗?" 原宛如大惊,道:"谁告诉你的?"她一说完,赶紧捂住自己的嘴巴。 原母整个人瘫了下来,原宛如与绿竹连忙一人一边将她挽扶进屋,给她灌了两杯茶下去,原母才仿佛回过神来,她一把拽住原宛如道:"子卿绝对不会做那种事情的,他从小老实本份。" "我当然相信子卿哥哥,我爹也相信,他已经去京城打点了,相信予卿哥哥很快就会洗清冤屈出狱的。"原宛如用手搭在原母的肩头安慰道。 原母感激涕零,她手足无措,突然给原宛如跪下,道:"老妇替子卿谢过族长大恩了。" 原宛如吓得也只好跪下,与原母面对面,道:"您这不是折我的福吗?" 原母放声大哭,原宛如将她搂在怀里,瘪了瘪小嘴,心想今年的事真是特别多,从哪里开始的呢,似乎是……从那两个人来原村之后,清静的原村就再也没有清静过。 原缘是足足候了两个多时辰,才算见到了让青湘挽扶而出的曾楚瑜。 "草民原缘叩见王妃娘娘。"原缘说着趴下给曾楚瑜叩了个头。 虽然隔了年之后,便是日日春暖,但是曾楚瑜依然是狐裘加身,仿佛弱不胜寒,她柔和地道:"原叔叔是自家人,不用行此大礼,青湘,给原叔叔看座。" 青湘利落地拿来了—-张椅子,曾楚瑜又淡淡地道:"我想跟原叔叔单独聊一会儿,你先下去吧。" 青湘应了一声,便退去了。 原缘坐了一下来,才叹息了一声道:"楚瑜,你可知道子卿遭冤狱了么?" 曾楚瑜一脸震惊,道:"叔叔,子卿哥哥怎么了?" 原缘见曾楚瑜两眼圆睁,便叹道:"唉,你看我,你是深处内室的娘娘,如何会知道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于是他比手画脚将事情说了一遍,末了叹道:"这该死的小子也不知道是得罪了何人,别人要用这种手段来诬陷于他。楚瑜,你是最了解子卿的人,你知道他是绝对不会做这件事的对不对?" "自然,子卿哥哥是如仙鹤一般的人物,随性却高洁。"曾楚瑜幽幽地叹了一口气,道:"这件事情,我会对王爷说的,但是你也知道王爷最近不顺,在父皇哪里也说不上话,不知道能不能帮到子卿哥哥。" 原缘听了一阵羞惭,楚因让他们考虑支持他的时候,他们也曾想过楚瑜的处境,但到底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不能为了这么一个嫁出去的原氏小姐,就将原氏百人的前程都搭上。现在曾楚瑜缓缓道出楚因处境艰难,更让他羞愧,只是他觉得曾楚瑜毕竟是原氏女儿,这一点永远不能抹杀,于是叹了一口气,道:"我们都是家里人,也就不绕着圈子说话了,族长说了,倘若梁王肯伸手救子卿一把,关于盐使的位置我们原氏支持谁,会慎重考虑的。" 曾楚瑜微微一笑,道:"族长从来不考虑我这个庶出的女儿,但是一碰到原子卿,就立即改变了主意,莫非在他心里,原子卿已经成了他自家的人?" 原缘一愣,曾楚瑜已经柔和地一笑,道:"袁叔叔,我小小的抱怨一下,你别在意。" 原缘叹了一口气,道:"楚瑜,原家也有难处的,你从小便聪明善解人意,应该知道这一点。" 曾楚瑜伸出了手,道:'我知道,叔叔你安心地去吧,我这就去找王爷求情去。" "好,我就不打扰楚瑜你了。"原缘大喜道。 曾楚瑜看着原缘的背影消失,才幽幽地道:"您还打算在暗处听多久呢?" "娘娘的耳朵真好。"有人笑着,从树后走了出来。 曾楚瑜看着那三十多岁一脸病容的英俊男人,隔了一会才轻启薄唇微微笑道:"这您就有所不知了,汪涵大人,似我这等百无一用的人,倘若不耳聪目明一点,很容易死得不明不白。" 汪涵叹了一口气,一揖到底,道:"汪涵口不择言,对娘娘多有不敬,其实早就想要……" 曾楚瑜已经伸出手制止了他的道歉,汪涵看着曾楚瑜的手纤薄无比,淡淡青色的脉络将那只手更加衬得似同白玉,竟然有一种不该有的暖玉生烟的温润感,不知道为何心中隐隐—动。 "大人,你不用跟我道歉。我知道王爷得您的帮助很多,王爷现在人单势薄,您还肯留在这里尽心尽力,是楚瑜承了你的情,楚瑜应该为那天对您的不敬道歉才是。" 她说着站了起来,万福了一下,汪涵连忙伸手一扶,也不知道是自己的手软,还是触手的狐裘夹袄丝滑如锦,竟然没有扶住。 "汪涵大人不必客气,我曾楚瑜说过夫妻一体,这不是妄言,我与王爷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自从我踏入王府的门,心中除了王爷,已经没有其他的人。" 汪涵看着曾楚瑜—脸温柔的样子,心中也是百感交集,只道:"娘娘对王爷如此深情,王爷必然心有感应。" 曾楚瑜微微一笑,道:"其实汪涵大人您应该知道楚瑜真实的出身吧。" "娘娘的意思是?"汪涵不解。 "原炟并不是我的亲生父亲,我的亲生父亲其实是原氏一个远亲,死了很多年了。我与母亲在原村一直是仰人鼻息活着,因此我在他们的心中是毫无分量的,自然……他们在楚瑜的心中,也是不值几钱。" 汪涵颇为尴尬,道:"娘娘无需自薄……" 曾楚瑜轻抚了一下园里才开的花苞,道:"因此原缘说的会重新考虑支持,那也不过是—句敷衍之辞,汪涵大人千万不要当真,否则这话就该让原炟亲自来说。"她低头很温柔地将垂下的花苞扶直,接着道:"不过,汪涵大人您不妨把这句话传出去,以楚暠这么一个多疑易怒的人必定会先乱一下阵脚,至少子卿要在狱中吃不少苦头。" 汪涵看着她的侧影,一时之间找不到其它的话要说,曾楚瑜依然用温和的语调说:"子卿的脾气,我很清楚。他决定了一件事情,是不会轻易改变的,王爷就算这一次出了很大的力气将他救出……他也是不会为王爷效力的。" 汪涵皱了皱眉头,道:"莫非……娘娘你有更好的办法。" 曾楚瑜用手轻摆弄着花苞,久久不语,然后开口道:"子卿的师父曾经有八个字的考语给他……" 汪涵见她又不说了,只好急道:"娘娘,请您接着往下说。" 曾楚瑜转过头来,冲他微微一笑,道"成也才华,败也才华。他因为才华,这一生当中无往而不利,见到的每一个人都对他心生仰慕,不由自主地对他巴结。因此他看似随和,但却心高气傲,对诡计阴谋不屑一顾,血气方刚,所以事事都喜欢恩、怨,分,明。" 她低头又看了一下花苞,道:"只是一个蔡姬还不足以让原夕争抛下原氏上百口人,跟楚暠成死敌……"她手一伸,白玉的手指将那根花苞摘了下来,轻闻了一下,转过头来笑道:"除非你能在这个节骨眼上,让子卿误以为楚暠杀了原村满门。" 曾楚瑜原本属于长相甜美的女子,但她刚才拈花转头一笑,在汪涵的眼里却是充满了妖气,仿佛艳到极致便近妖,令人震撼到窒息。 汪涵呆呆地看着曾楚瑜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这个时候青湘过来,递给了曾楚瑜一个暖炉,道:"娘娘,怎么跟原缘谈完了你也不叫我,回屋去吧,再吹风,你今晚又要咳不停了。" 曾楚瑜被青湘搀着路过汪涵,微微低了一下头,道:"有劳汪大人了。" 汪涵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兀自难以说话,他隔了良久才转头,道:"王……王爷……" 楚因从树后脸色苍白地走出来,汪涵开口道:"王爷,您看……" 楚因的手一伸,道:"万万使不得。" 汪涵见他情绪激动,反而平静了下来,道:"王爷其实娘娘这条计策虽然狠毒,但却是一石二鸟的妙计,既绝了原夕争的后路,也绝了楚暠的后路。楚暠误以为能靠着盐使这个位置锁定胜局,我们便让他死在这个位置上。" 楚因沉默了许久,猛然抬头,满面惊慌地道:"太残忍了,绝对不行,绝对不行。"他说着仿佛不要再听汪涵说一个字的劝解,匆匆地便走了。 汪涵见楚因几乎是跌跌撞撞地离开,不由轻蔑地笑了笑,心道一将成名万骨枯,更何况是一个帝王的崛起。楚因这种妇人之仁叫他有一点瞧不太起,倒是曾楚瑜刚才那抹狠毒的艳丽令他有一点心旷神怡。他原本以为楚暠必定不会放过在背地里支持蔡姬的原夕争,但却没想到暴躁狠毒的楚暠居然会对原夕争迟迟没有动手。 "这是一个千载难峰的机会啊……"汪涵看着天边的归雁长叹道,既然他替楚因做过无数次主,那再做一次又有何妨呢。 牢头小声关照汪涵,道:"汪大人,您可千万快进快出,这要让大公主知道我们放您进去,不知道会不会摘了小的们的脑袋。" 汪涵笑笑,道:"梁王会承下各位的情的。" 牢头眉开眼笑,道:"不敢,不敢。" 汪涵踏进了监舍,身后的牢门被重新锁上了,牢房里很黑,花了一些功夫才能适应。汪涵慢慢踏着地上的污泥向最里面原夕争监舍走去,原夕争被关在这间牢房里唯一有窗户的临舍里。汪涵透过栅栏,可以看到原夕争依然是一身白袍,盘膝坐在窗下的枯草堆之上。如果汪涵不是知道原夕争身陷囹圄,周遭是臭水污泥,蟑螂老鼠爬行,他真的会误以为原夕争是很平静地坐在青山绿水之间。 汪涵知道自己是不喜欢原夕争的,因为楚因唯二次反驳他的建议恰恰都发生在这个少年的身上。然而他现在终于不得不承认,他其实是在嫉妒原夕争,从见到这人的第一眼开始。他一直认为这是因为原夕争让他有觉得地位受到了威胁,可到眼前这一刻他才明白,他真不喜欢原夕争的原因……当他立于阴暗之中,而原夕争却坐在阳光里。 而就在刚才汪涵还对原夕争充满了优越感,因为他知道即便以后两人同事于楚因,能成为楚因真正心腹的人只有自己。原夕争……楚因将一生对他充满了防范,他甚至想到了楚因一但登基原夕争有可能的下场,想到那一点,他都忍不住轻笑了起来。可是他当看见原夕争的时候,那种优越感便不自然地淡了。 他一踏进牢门,原夕争便知道有人来了,不知道为什么他的身上突然起了一种寒意。 原夕争慢慢睁开眼,满面病容的汪涵便站在了他的眼前,原夕争道:"梁王府的汪涵大人么?" 汪涵露出了一口白牙,笑道:"难怪王爷一直夸原公子聪明慧质,你我从未见过面,原公子也能一眼便将我认出来。" 原夕争微笑道:"不敢,但是我知道粱王府有一位智谋过人的幕僚,盛名远扬,我即便没有见过真人,但也听人形容过。" 汪涵朝左踱了几岁,道:"那原公子可知道我为何而来?" 原夕争将自己的前襟铺好,淡淡地道:"汪大人只怕是私自来会子卿吧。" "何以见得?"汪涵丝毫不惊慌,兀自气定神闲地问道。 原夕争微微一笑,道:"汪大人进来的时候先是仔细打量子卿,然后又与子卿闲聊,接着让子卿猜谜,倘若是身负梁王的任务而来,不是对王爷太不敬了么?" 汪涵凝神听完,呵呵一笑道:"不错,汪某确实是私下来见公子。梁王已经去宫里为您向昌帝请冤去了……" 原夕争微微一震,汪涵悠悠地道:"梁王不来看你,一是因为他不用问你,也深信你的为人,二是他不愿叫你认为他是挟恩图报……我很想看看,能让梁王如此倾心的人到底是谁?" 原夕争许久不说话,然后才道:"汪大人,倘若我是您,我便不会这么好奇。" 汪涵微微扬了扬眉,原夕争抬头道:"因作为一个幕僚,你只有一个王爷,可是王爷却有可能会有很多个幕僚。" 汪涵的眉头轻颤了一下,他轻笑了一声,道:"听子卿意思,倒像是准备替梁王效劳似的。" 原夕争微微一欠身,道:"汪大人,你错了,我一直愿意为梁王效劳,除了争夺嫡位。" 汪涵冷笑了一声,道:"一个皇子,不为帝王而生,那又有什么价值呢?" "也许我与汪大人看价值,有一些不同。" "原夕争,我们来打个赌如何?" 原夕争看向他,很平静地道:"你想赌什么?" 汪涵的嘴角一弯,道:"赌你的清高,你不是不屑于为梁王争霸么?倘若有一天你食言,你我同伺一主,就必须上下有别,到时我上你下!" 原夕争听了眉头也不动一下,只淡淡地道:"既然汪大人这么好雅兴,我怎能不奉陪。" 汪涵微微冷笑,他出了门,牢头笑道:"大人真是守信,这么快就出来了。" 汪涵的手一伸,笑道:"自然,我还有更守信的一面,那就要看牢头大哥你守不守信了。" 牢头见他掌心里握着一锭金子,那金子被汪涵苍白的手这么一握,愈发显得金灿灿的晃人眼球。 牢头颤声道:"不知道还有什么可以替汪大人效劳的?" 汪涵轻笑了一声,道:"我看这个原夕争年纪到底太轻,需要一点调教,若是你今晚按我说的去做……" 牢头面露为难之色,道:"汪大人,瑞安公主有令,不准我们动他一根头发。" 汪涵悠悠地道:"我可没有让你动他的头发……这锭金子只是个订金,倘若你今晚让我满意了,我另有五个小金锭送你。" 牢头一咬牙,拿过那锭金子,道:"成,汪大人,只是有一样,绝对不能让人看出他受过刑。" 汪涵笑道:"你有没有听说过宫刑……" "宫刑?" "这是秦汉时期对犯奸淫罪女子的一种刑罚,用木槌狠击女子的腹部,听说她们体内的某样东西便会脱落,以后便犯不得奸淫之罪。原夕争……没那玩意,就用这个吧,别伤了他那张漂亮的脸。"汪涵微笑道。 牢头唉了一声,很快便把刑具弄齐,叫人提了原夕争来。 原夕争看了一眼刑室,道:"提审官呢?" 牢头一摆手,道:"不用问了,先把他绑上!" 两人看守便扑了上来,原夕争脚一勾,两个人摔了个狗吃屎。 牢头大怒,道:"好你个原夕争,你反了,想做什么,是想逃狱么?" 原夕争道:"不见提审官,我是不会就范的。"三言两语间,手足均上镣铐的原夕争把满室的看守都摔了个四脚朝天。 牢头又惊又怒,却无可奈何,有一个看守进来附在他的耳边说了几句。 牢头的脸看了一眼原夕争,逐渐脸露笑意,看了—跟原夕争,道:"原公子,我们也是奉命办事,你这样实在叫我们为难……我们也迫不得已,还望公子多多包涵。" 说话间,有一个人端着一盆水进来,向牢头走了两步,突然转身将水都泼在了原夕争的身上。 一盆辣椒水就兜头浇了下去,原夕争只觉得眼睛刺骨的疼痛,很快两柄木棍敲击在自己的腿上,接着整个人被压住,然后捆缚在了刑架上。 牢头笑道:"你看,最后还不是这样,你要是刚才配合一下,我这些兄弟们的火气还没那么旺:,你这下真是平白找罪受!" 他说着使了一个眼色,旁边的看守拿起木槌便一下狠击在原夕争的腹部,原夕争闷哼一声,整个人疼得都蜷缩了起来。牢头见原夕争不大声喊叫,也佩服这人硬气,使了个眼色,看守便接着施刑。 差不多十几下之后,原夕争已经疼得双唇颤抖,汗珠从光洁的额头一串串往下掉落。 施刑的人在一旁冷笑了一声,道:"看来确实是一个豪门贵公子啊,这么几下便受不了了,这可是娘们的刑罚……" 原夕争抬头,道:"牢头,我不知道你是奉谁的命,给我上刑……你要知道,即便他是当今的圣上,还要让着长公主三分……" 牢头虽然知道现在原夕争的双眼完全不能视物,与原夕争双眼对视,还是止不住眼皮一跳,道:"难不成你还要脱光了让瑞安公主为你申冤吗?" 原夕争的嘴唇轻启,讥笑道:"为什么不可能,难道你没有听说过瑞安的'宁嫁子卿,不予番王'那段典故吗?" 牢头心里一阵焦躁,仔细想想确实如此,瑞安虽然是一个公主,可是她的花名比任何一个皇子都有过之而不及,眼前的原夕争分明是一个小白脸,说他是瑞安的入幕之宾,这是完全有可能的。他使了一眼色,施刑的看守又是一下狠击,这一次原夕争终于惨叫一声,昏厥了过去。 牢头皱眉道:"成了,成了,就到这儿吧,把他弄死了,可麻烦就大了,送到监舍去,替他把眼里的辣椒水洗清了。" 汪涵见牢头出来,便一笑,似乎忘了他要牢头拆磨原夕争整晚,只依次将五锭金子排出。 牢头看到那五锭金子,欢喜得什么都忘了,哪里还能记得刚才那点焦虑。 "汪爷……" 汪涵看着面前的黑衣人,笑道:"让哪几个人死得无声无息,顺便把……那六锭金子拿回来。" "是!"黑衣人立即领命而去。 早春的天气总是日暖夜凉,月色下一阵风吹来,汪涵将手笼进了袖子。但却没有立刻进马车,似乎若有所思。 "汪爷,还有其他的事要办么?"车夫讨好地道。 汪涵收回了看月的眼神,悠悠地道:"确实有一件事要去办呢,这件事……可抵十年功啊。" 汪涵安排完这一切的时候,天色已经是将明未明,踏着薄薄的晨曦穿过浓厚的夜色,汪涵有一种一切尽在掌握的满足感。 一日之后,很多人便都知道了盐使的位置皇上意属梁王,众人便立刻恍然大悟似的想到,皇上原本早有深意,否则北齐二皇子李缵来,为什么会着令梁王全程陪同呢? 荣王府里,楚暠冷笑,他将一张帖子拍在桌面上,道:"原炟以为他是谁?居然以为可以要挟本王,让本王去他那里一聚,本王倒要瞧瞧,他有几根硬骨头,跟我叫盘!" 比起这些人的热闹,梁王府倒是显得异常的平静,楚因拿着棋子整整下了一天的棋,从早晨下到黄昏,黑白的棋子分明交融在一起,但却又像泾渭分明,恰似两道壁垒,便成黑白深渊。 黄昏的时分倘若是出了城郊。景致便与城内密密的楼宇全然不同,似乎远远望去,万物都能一览无遗。古道边几棵歪柳树上的老鸦呱呱叫个不停,随着行人路过而一惊一乍地起落,而那半轮红日正铺陈在护城河里,红艳似血。 第十五章 原夕争一天都蜷缩在榻上,窗前的日光渐渐淡了下去,然后夜色渐浓,就在这个时候牢门被哐当一声打开了。 首先是一阵细碎的脚步声,有人喊道:"小少爷!" "绿竹!"原夕争吃了一惊。 绿竹扑到栅栏跟前,哭泣道:"小少爷,我都在门外等了两天了,他们就是不让我进来,要不是……" 原夕争抬头看了一下她身后瑞安,难得她从来神情傲慢的脸上有一份凝重。 "子卿,你跟我走!" 原夕争略微犹疑了一下,道:"瑞安,我的案子还未……" 瑞安略略低头,道:"我来,是跟你说原村出事了。" 原夕争一震,与绿竹同时抬头惊问:"你说什么?" "府里的侍卫刚刚将讯息传来……子卿,你务必要冷静。"瑞安将门打开,绿竹立刻进去将原夕争扶了起来。 瑞安已经备下车马,原夕争一路紧闭着双眼,绿竹觉得握在掌心中的手一直在颤抖。 马车还未靠近原村,远远便能看见那个宁静的村落火光冲天。 绿竹忍不住失声啊地尖叫了一声,她下意识地捂住嘴,原夕争已经睁开了眼睛,瑞安只觉得腰间一动,低头发现自己的佩剑已经不见了,原夕争整个人都飞了出去,夜色中寒光一闪,拖着马车的双马之一便带着原夕争脱缰而去。 瑞安也跟着跳出了马车,她一把将旁边的随侍拉下马,自己跳上了马匹追着原夕争的背影而去。 由于附近村落有人示警,衙门的人都到了,他们不停地在抬着尸体往外走。 整个原村便犹如在火中飞舞一般,不停地有人叫道:"这房子要塌了,里面全是死人,都是死人!" 原夕争像发了疯一般,推开那些人,拼命地朝着一座房子奔去。 那所房子不是什么豪宅,因此放火的人也未特别关照,即便如此,乘着夜风肆虐的火依然燃着了房子,原夕争大力推开门,只那么一眼,便看到了大厅门口倒着两个人。 "娘!"原夕争飞奔过去,将其中一位老妇人扶了起来。 原母是背后中剑,那一剑之凶狠几乎将她一劈为二,但她两只手仍然死死地抱住身体底下的人。 原夕争恍然地看她保护着的那个人,只见那是一个女孩子,身上还穿了一件新衣服,这件衣服原夕争自然是认得的,便是原母总是在手里绞着,却似乎怎么也绞不好的一件衣服。 绿竹与瑞安也冲了进来,见原夕争满手鲜血地抱着原母,绿竹泪流雨下,不停颤声地道:"天哪,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躺在下面的女子身体上不再压着一个人,居然轻微地嗯了一声,瑞安连忙将她翻过来,只见她的前额被劈了一剑,原本娇好的面容被毁,可是幸运地是她居然还活着。 "是宛如小姐,小少爷,是宛如小姐,她还活着。"绿竹大叫道。 原夕争却跟没听到一样,只是呆呆地抱着自己的母亲,瑞安皱了皱眉头,叫了几声子卿。 原夕争突然轻笑了起来,先是很轻地笑,接着越笑越厉害,最后放声大笑了起来,眸子里是原村满天的火光。瑞安手起掌落,狠狠给了原夕争一巴掌,道:"原夕争,你没有死,便要疯么?" 原夕争被她一巴掌打断了笑声,便一口鲜血喷了出来,瑞安看了一下火势越来越大的屋子,道:"绿竹,你把那个女子先拖出去。" 她说着便伸出手来拉原夕争,原夕争全然不为所动,只是牢牢地抱着原母。 瑞安拖着这两个人在烈火的熏烤下不禁满头大汗,火势越来越大,眼看着屋子就要塌,原夕争轻轻地道:"你走吧,我陪娘。" 瑞安听了拗劲便上来了,冷笑地道:"我偏不走,原夕争,我今日要是命丧于此,我瑞安对天发誓,下九世,下下九世都要找你这个懦夫算帐!" "懦夫……"原夕争的眸子轻轻动了一下,像是自嘲地轻笑了一声,道,"你说得对,我终究不是什么大丈夫,我演得再像,都不过是一场虚幻。我不该争的,我明明算不得一个男子,可我偏偏却想要自立于天地间,不坠生平……事实上我又能做什么呢?" 瑞安扬着乌黑的柳眉,冷笑道:"怎么了,你以为下身不残的便是男人了么?" 她说话间,已经有随从过来,帮着瑞安将原夕争与原母的尸体拖了出去,他们堪堪出门,屋子便轰然倒塌,就在倒塌的那么一瞬间,瑞安出剑,一挥手便将刚刚在屋里听到她们对话的随从杀了。 飞溅的鲜血溅到了绿竹与原夕争的脸上,绿竹吓得浑身颤抖,伏在原宛如的身体上,连腰都直不起来。 瑞安则将血淋淋的剑收回剑鞘。冷笑道:"原夕争,你是要乖乖的跟世人交代你不过是一废物,还是继续你的男儿身,让别人血债血偿,你自己看着办!" 滚热的鲜血像是烫着了原夕争的肌肤,手指轻沾了那滴鲜血,白皙的手指衬着那滴红血,仿佛它娇艳似朵毒花,能腐肌穿骨,烙到人内心的最深处。原夕争缓缓地收紧手掌,将那滴血握于掌心之处。 火势越来越大,逐渐地原村再没有剩下任何一样东西不被它所吞噬。任何人在这片冲天的火光面前都不得不望而怯步,它似乎在嘲弄着无奈站于面前的每一个人,提醒着他们个人的渺小。 京城眼皮子底下的原村发生如此骇人听闻的惨案,令昌帝楚暐颇为震怒,连番追查,只说是附近山贼。朝庭派出了大批官兵反复追剿建业附近山区里的山贼,声势浩大,如同风卷残云,山贼死了很多,却没人知道原村的冤屈到底有没有被洗雪。 瑞安公主公然将大理寺卿的犯人原夕争带了回去,左央名为难地上门来要人。 左央名也非常无奈,他从末有办过如此诡异的无头公案。一位名震天下的舞娘被先奸后杀了,一名声名远扬的才子当场被抓,但他却有一位公主当不在场的证人。还末等这桩血案有一个合理的交待,才子的家中又发生了血案,满门一百多口人被杀,整个村庄都被烧成了灰,巧合的是存放舞娘尸体的义庄也失火了,尸体也烧成了灰。 左央名不想知道这里头到底谁是凶手,谁是受害人,他只想知道这个结案陈词该怎么写才不显得大理寺荒唐,让怒火中烧的昌帝刚好拿来泄愤。他来之前想到过很多套应变这位公主的法子,可是来了渝宛之后才发现一套也用不上,因为他连头都不敢抬。 "你不是要我的口供吗?我跟你说了,原夕争那日整晚都跟我在一起,早上也是我想起来要看蔡姬跳舞,他是奉我命去的。"瑞安坐在椅子上漫不经心边看宫男们跳舞边道。 没错,这就是为什么左央名进了这间大厅以后一直不太敢抬头的原因,历来只有舞娘,但是瑞安偏偏畜养了一大群的舞男,似左央名这种熟读四书五经,拥护五纲伦常的男人原本应该觉得愤慨才是,可偏偏他心里却想着,瑞安那青葱似的手指端着一只粉彩并蒂莲的茶碗……真的煞是好看。 瑞安看他那种躲躲闪闪的目光,嘴角微微上扬,冷笑了一声。 左央名走了,又来了两位,正是梁王跟他的王妃曾楚瑜。 瑞安自然不会不知道曾楚瑜也是原村的人,看她那副柔弱到似乎站也站不稳的样子,瑞安还是那副表情,似不屑一顾。 "原夕争在后花园。"瑞安抛下这么一句话便继续欣赏她的歌舞,原村死了很多人,她收留了两个悲伤的人,但似乎一点也不妨碍瑞安看歌舞的兴致。 楚因知道这个妹妹从来无法无天,也只好尴尬地说了一声多谢。 曾楚瑜由青湘扶着往渝宛的后花园走去,她走到一半的时候,回过头看来扫了一眼正在亭子里欣赏歌舞的瑞安,只那么一下,瑞安便觉得似有芒刺在背一般,等她回头,却已经不见了梁王夫妇。 楚因想到下一刻便能见到久末谋面的原夕争,似乎脚步便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起来。他与曾楚瑜穿过渝宛长长的回廊,快速的步伐带起了衣袂拂动声,不过一会儿,曾楚瑜就被楚因甩开了一段距离。曾楚瑜抬头看着楚因急切的背影,轻微地皱了一下眉头。 原夕争屈腿坐在渝宛最高的亭子的栏杆上,从这里能看见外面的秦淮河。 楚因只一眼看见那个白衣的青年便知道这人是原夕争,也许是打击太过,原夕争明显瘦了,白袍显得宽大了一些,搁在膝盖上的手指也更细长了一些,但是整个眉眼却更为俊秀了,也许确切地说是更为秀气了。眉宇之间淡淡的哀愁令原夕争看上去平添了几分脆弱。 楚因在那一瞬里觉得内心深处有一种东西在悄然地,疯狂地滋长。 "子卿哥哥。" 身后的曾楚瑜出声,楚因才似乎清醒过来。 原夕争回过头来,见曾楚瑜满含泪水地看着自己,于是开口道:"你来了。" 他说着起身,楚因大概是怕原夕争不慎会跌落下去,突然伸手捉住了对面这人的胳膊。 那种温热的感觉,人肌体的那种柔软令楚因差不多要失控,他几乎想一把就将眼前这人拉入怀中。直到原夕争道:"谢谢。"他才勉强克制住了心中这种诡异的情绪。 曾楚瑜在一边骇然地看着楚因,从她这个角度,她能非常清晰地看见楚因眼里的欲望,那种欲望汹涌而来,仿若潮水一般将她淹没。若不是她努力扶着青湘的手,她只怕自己早就瘫倒在地了。 原来清心寡欲的楚因并非对欢爱兴趣寥寥,只不过她不是他中意的对象罢了,而楚因中意的那个人是她万万没有想到的,居然就是她一起长大的,令她爱也令她恨的原夕争。 "都是自家人,这么客气做什么。"楚因温和地搀起原夕争道。 原夕争低了一下头,道:"是啊,你们是仅剩不多的亲人了。" 曾楚瑜深吸了一口气,心中的杂念便仿佛都已经抛开,她略微沉吟了一下,便柔声地道:"子卿哥哥,既然我们是一家人,你不如就搬过去跟我们一起住吧。楚瑜……再也不想失去谁了。"她说到最后,竟然哽咽了起来。 原夕争伸出手,轻轻替她擦去泪水,道:"别哭,楚瑜。" 曾楚瑜如果可以,她差不多要笑了,她像是整个人都离了壳在一旁静静地,冷酷地看着自己的壳在将原夕争带入深渊。她想她是疯了,否则怎么会这么残忍呢……不,她没有疯,疯的是旁人,比如自以为把她嫁一个王爷,她便能幸福的原夕争;疯的是原母,明知道她在九死一线,还要自以为说了对她好的话,让她整个人至今都在地狱里头煎熬;疯的是楚因,明知道眼前的人是个男子,却还在纵容他那种不容于世俗的欲望;所有的人都疯了,只有她还清醒地想着怎么活下去。 一直扶着曾楚瑜的青湘不自然地看了她一眼,青湘现在比以前老实多了,自从曾楚瑜拿着烫过的银针,一根一根扎入她的指甲,让她说老实话,她就不敢再有其他的想法。 "楚瑜,你先出去一下,让我跟王爷谈谈好吗?"原夕争转过头来温和地道。 曾楚瑜轻轻点了点头,由着青湘将她扶出屋。 屋子里只剩下楚因面对原夕争,倒令得他原本纷乱的杂思渐渐退去。此刻的原夕争深负血海深仇,但却无能为力,因为楚因知道原夕争已经能感受到,在面对地位,皇权的时候,再强大的个人都是渺小的,要想复仇,他唯有卷进这场夺谪大战,依靠另一支力量的壮大。 尽管楚因不是一个心急的人,但此刻他真得有一点迫切地想知道原夕争的答案。 原夕争沉默了许久,才开口道:"王爷,你知道倘若我要助你,也不过是想借着你有一天替原村报仇雪恨。" 听原夕争开口的第一句,楚因止不住的心中一颤,平静地道:"我知道。" 原夕争看着天边的浮云,道:"即便如此,你还想我助你吗?" "想。"楚因干脆地道。 原夕争看着他,许久才道:"这是一条很窄的路,有可能九死一生,你也可以选择当一个安乐王爷。" 楚因看着原夕争的眼,道:"子卿,你选这一条路不正是因为明白退避不过是令你为鱼肉,任人宰割。你若是不能将所有的人都踏在脚底下,你又怎么能够得到你想要的……保护你所有的。" 原夕争的眉头轻颤了一下,回望楚因的眸子,久久地才道:"我要你所有的权力,包括生杀大权。" "行。" "我要你言听计从,而且如果我认为没有这个必要,我有可能不会向你解释我做事的理由。" "行。" "我要绝对的自由,你不能过问我去哪里,做什么?" "行。" "如果你登上帝位,请放我信马江湖。" 楚因看着原夕争的脸,缓缓地说:"可以。" 原夕争站了起来,单腿跪下,道:"主公。" 楚因很善忍,可此刻他却止不住地狂喜,几乎是一把搂住原夕争的肩头,颤声地问:"你真的允了?" 原夕争抬头,对视着楚因,然后点头,只那么一瞬,原夕争知道自己与这个人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必定是要生死于共的了。 栏外曾楚瑜将披肩拉紧了,微笑道:"青湘,你听过萧史弄玉的典故吗?" 青湘微笑道:"娘娘,您知道我也就跟着大夫人读过几天书,哪里会知道这些典故?" "战国时候秦穆公有一个女儿叫弄玉,她长得聪明漂亮,喜欢吹萧。长大之后,便遇上了一个俊美的青年叫萧史,他的萧技出神入化,听了能令人如痴如醉。他教弄玉吹萧,两人日子久了,自然琴瑟和鸣,结为夫妻,后来一个骑凤,一个骑龙离开了俗世做了一对快活的神仙。" 青湘陪笑道:"这弄玉倒也好命,找了一个志趣相投的丈夫。" 曾楚瑜听了,转头一笑,极为甜美,道:"我以前一直以为自己是弄玉呢。" 青湘还没想好怎么回答曾楚瑜这句话,曾楚瑜已经回转了头去看天边那半轮残阳。 尽管梁王与王妃盛情邀约,原夕争不知为何依然选择了留在渝宛养伤。原夕争从亭子上下来的时候,舞男们也都散了,瑞安独自一人在饮酒,她见了原夕争嘴角微弯,道:"你到底是挑了梁王。"她说着叹了口气 ,道:"我还以为要勉强自己去当一个女帝王呢。" 原夕争笑了,道:"明知你不愿,我又何必要强人所难?" 瑞安纤长的手指指了指原夕争道:"别人也就罢了,不过子卿……那就不同了,我原意为原夕争两肋插刀。"她说得极为豪气,配上那对漆黑的柳眉更具有气魄,不像一位堂堂的大公主,倒像是一位女悍匪。 原夕争微低了一下头,道:"你知道吗,我无法跟男子走得太近,自然也不敢跟女子走得太近,所以我原夕争长这么大,其实朋友很少,不过今天,我很高兴找到了一位朋友……"说着,原夕争一笑,道:"除了瑞安这么一位不男不女的妖怪,谁更加适合做我的知已呢?" 瑞安微微一笑,举起手,原夕争会心地迎上去与她一握,瑞安隔了半天,才笑道:"原夕争,你真漂亮,你就算不能人道我也喜欢。" 原夕争连忙甩脱了她的手,瑞安已经笑得前仰后合,然后扬长而去。原夕争看着她的背影消失,不禁微笑了一下。 夕阳下去之后,代之而起是皎皎之月,透着淡淡的红晕,仿佛是清凉春夜里一抹灼热的伤痕。原夕争提着一坛酒坐在渝宛最高的屋顶上赏月饮酒,屋檐上的青黑色砖瓦衬得月色如华,如同洒了一地的白霜,风吹打得着渝宛里成片成片的竹林,发出阵阵鼓鸣声。 原夕争拍开了酒坛却没有饮酒,因为夜风有人踏着一地的白霜而来。 "好久不见,子卿。" 原夕争细长的手指放在已经开封的酒坛,看着眼前这个人,良久才道:"李缵。" 李缵穿了一件黑衣,他坐下来与原夕争并肩坐好,然后转头微笑道:"不招待远道而来的朋友么?" 原夕争饮了一口坛中的酒,然后将坛子递给李缵,道:"不知道您大驾光临,没有备下酒具。" "这样最好!"李缵轮廓分明的嘴型弯出一个优美的弧度,他接过酒坛饮了一大口,又将它递回给原夕争,两人沉默着轮翻饮酒。 原夕争没有问李缵怎么会出现在这里,李缵也没有向原夕争解释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两人肩并肩看着整个都城的轮廓,李缵很随意地问:"想要去北国吗?如果你愿意,我今天就带你走。" 原夕争不答,李缵道:"你的仇,我可以替你来报,你除了离开这里,跟我去北国,你的一生都不需要再费半点心神。" 原夕争提着酒坛,道:"有一个问题想要问你?" 李缵微笑道:"知无不言。" "你为什么对我这么执着?" 李缵看着远方,道:"原因我已经告诉过你了,子卿,也许你不相信,我在竹林里见你的第一眼,就在心里与你结合了。我也不是没想过,你如果是个女人,那该多好,可是我仔细想过了,即便你是男人,我也无所谓……因为原夕争是独一无二的,若是跟他擦肩而过,我便永远错过了这唯一。" 他说话间,原夕争已经喝了几大口酒下去,颇有一些醉态地道:"你这个人用四个字便可形容得很透彻。" "请讲!"李缵一副洗耳恭听的谦虚模样。 "无耻,无聊!" 李缵也不恼,而是放声大笑道:"你真知我,原夕争。" "李缵,你有没有过无能为力的时候?" "自然,我又不是神。"李缵轻笑。 "李缵,你知不知道我现在就像陷入了一张巨大的网里……但却不得不往前,因为不能不去追寻一个答案,那怕最后会令我一无所剩,自己也变成一头困兽。" "你还有我。" 原夕争微带醉意地看着李缵,轻笑道:"李缵,虽然义庄突然失火,蔡姬的尸体已经烧成了焦炭,谈天望的尸体也不见了,我还是有一个问题想问你。" "知无不言。" "你的手下,哪一个擅长软剑?" 李缵皱眉,道:"原来,你怀疑我?" 原夕争看着漆黑的城,幽幽地道:"谈天望的尸体就像是这个局的开始。谈天望死,楚暠怒,蔡姬死,我下狱……原村亡,最后的结局是我与楚暠成死敌。那么能这么看得起我的人,我只想起来两位,你与……梁王。" 李缵淡淡地道:"怎么算都是梁王的好处更多,为什么你要先怀疑我?" "因为要杀了原村满门,需要一支很强悍的队伍,这支队伍能打败戒备森严的原村,并能一个不漏的把他们都杀了,至少需要三百个强兵,梁王府绝对不具备这个实力。人能说谎,实力却很难说谎,而且我知道楚暠私底下跟你的大哥有来往,楚暠倒了并非对你一点也没好处。"原夕争歪着头,两眼朦胧地问:"这件事情到底……是不是你做的?" 李缵看着原夕争,开口问:"我说这事真的不是我做的,你会不会信?" 原夕争看了他半天,才喃喃地道:"如今……我谁也不信。"最后几个字轻得几近耳语,然后原夕争似乎已经完全彻底醉了,脑袋一摆便搁在了李缵的肩上。 李缵轻笑地低头,道:"原来你的酒量是这么的一般,早知道如此,我就该早一些把你灌醉了,你不就任我为所欲为?"他嘴巴是这么说,但却没有打破这一刻平衡的意思,而且他似乎也困了,将头搁在了原夕争的头上闭上了眼睛。 两人相互依偎地坐在月色之下,空了的酒坛滴溜溜地滚到了屋檐的一边,除此之外,便只有风声,竹林婆娑起舞声,仿佛整个夜色都宁静了下来。也不知道隔了多久,李缵的手慢慢地举了起来,悄悄地朝原夕争的穴道奔去,他的手指一下便戳到了光洁柔软的肌体,不由心中一喜,低头一看,只见原夕争闭着眼睛,却抬起掌心挡住了他的两指。 李缵也不尴尬,微微笑道:"为什么你每次睡觉都是假的,难道你只为了让我看你的睡颜吗?" 原夕争抬起了头,道:"二殿下,我已经选择了梁王为主,今晚我们一别,以后若要再见恐怕便是沙场了,我会永远记得殿下曾经借过我一个肩膀。" "所以……"李缵若有期待。 "我会尽全力让你败得很快,或者死得很快。" 李缵与原夕争说话间都已经站了起来,深夜的风渐渐越吹越猛,吹得原夕争一头乌黑的长发在空中飞扬,而李缵那袭黑色长袍的下摆也在风中猎猎作响。 "原来在我与楚因当中,你的选择始终都是楚因,既然你打算对他鞠躬尽瘁,那我也没有什么好说的了。"李缵冷冷地瞪着原夕争。 原夕争知道假如跟一头狼狭路相逢,就绝不能避开跟它对视,未来的路很长,在自己所有有可能遇到的狼当中,李缵也许不是最凶狠,但却有可能将会是实力最雄厚的一头。 原夕争自从见到李缵第一眼开始,他似乎就是那么狂妄,肆无忌惮,却从来没有发过脾气,这是原夕争第一次看见李缵在发脾气,但最后他却很快就控制住了,只微微一笑,道:"那么我就……等着你的全力以赴。" 李缵来得快,去得也快,不多一会儿那身黑衣便像是融在了夜色中,了无痕迹。 他千里迢迢来安慰原夕争,可是得到的却似乎只是这几句绝情的话。 原夕争捡起屋檐下的那只空坛,用手指轻轻抹了一下坛口,可自己除了给他这些,还能给什么呢? 李缵走在长街上,很快便有一个年轻人追了上来,道:"殿下。" "找到她了没有?"李缵沉声问。 "不曾。"那年轻人深眉大眼,神情不免显得有一点木讷,衣容也是透着一种一丝不苟的感觉,但却还是令人觉得他长得英姿勃发。 "莫非……她已经叛变?" "化蝶是殿下的暗卫之首,忠心耿耿,她若是不回,不会是变节,多半是死了。" 李缵轻笑了一声,道:"你知不知道蚕蛹化蝶,有人为蝶,有人为壳,化蝶并非蝶,也许不过是一只空壳,可能有人为这只壳注入了新的东西,令它有了自己的想法。" 年轻人沉默了片刻,才一丝不苟地道:"殿下的猜测有待证实。" 李缵长叹了一口气,道:"刚才你的五师弟问我,我的门下有谁会使用软剑?" 那年轻人淡淡地道:"殿下你下次可以告诉他,简青可以。" 李缵微微一笑,道:"你信不信,我居然不敢告诉他,我很怕他相信是我杀了原村满门。" "不是我们干的。"简青面无表情地道。 李缵苦笑了一下,道:"我们原本的计划不过是把他逼到北齐,现在他选择了梁王,倒更像是符合我们之前的计划了。" 简青平平地道:"五师弟若助楚因,梁王再差也能与德王楚昇,荣王楚暠三足鼎立,这会是一场持久之战,内耗极大,他们斗得越狠,殿下以后损失的兵马也就越少。" 李缵略略沉思了一下,脸上竟然不见欢愉,道:"你们同师于公孙先生,感情想必很好吧。" "谈不上。"简青淡淡地道,"我们所学不过都是为了辅佐帝王,一朝将成万骨枯,先生早知我们之间必会成为敌人,因此我们五个师兄弟,分住五座山峰,我与大师兄分住大小竹峰,三师弟与四师弟则分住大小紫竹林,五师弟则随着我师傅住在卧龙谷,除了与五师弟,我们几乎没见过面。" 李缵脸一沉,不高兴地道:"你师傅好好地,为什么非要把子卿留在身边一起住?" 简青一直古板的脸终于露出了一丝表情,尴尬地道:"我师傅没那种爱好……" 李缵冷哼了一声,又问道:"你们五个人不怎么见面,为什么子卿例外?" 简青一笑,道:"我们师兄弟不见面,但每个月都会通过卧龙谷的棋子相互博弈,演阵对垒,倘若要是输了,三十日内每日都要去卧龙谷受鞭十下,持鞭的人……" "便是子卿。"李缵笑道。 简青露出了一丝微笑,道:"殿下猜得很对。" 李缵眼露好奇之色,接着问道:"你说你们师兄弟各有所长,那么子卿公孙先生教了他什么?" 简青摇了摇头,道:"先生没有教过他任何东西,五师弟最晚进门,却是最早离开。" "为什么?"李缵大为吃惊。 简青轻轻摇了一下头,道:"我也不是很理解,现在想起来有可能是师傅太过疼爱子卿,在他的眼里,我们都不过是他的弟子,可子卿就像是他的子侄,他不愿意看见他身陷风云诡局里吧。五师弟离开的时候,先生还曾令他立誓只承衣钵,著书立学,但不能卷进皇家的是非当中。" "那么,子卿他不是……" 简青的眼神微微露出一丝暖意,笑道:"殿下很好奇子卿会的那些,对么?其实很简单,都是从我们头上讹诈去的。三十日内,日日用浸水的龙骨鞭抽十鞭,可不是一般人能吃得消的。子卿便以此为要挟,他从我的身上学走了剑法,大师兄想必是被讹光了研制的木牛流马,机关甲兽图,子卿送给殿下你的那张图其实是我大师兄绘制的未成品图,三师兄自然也是奉上了全套的战术阵法。" 李缵轻轻地啊了一声,道:"那你的意思岂非是只要有原夕争在,便相当于有你们三位师兄弟同时到场?" 简青点头,道:"可以这么形容。" "那……你四师弟又教了子卿什么?" 简青摇了摇头,道:"四师弟从来不输,所以要问我们师兄弟当中,五师弟不会什么,他只不会四师弟的。" "什么?" "帝王心经。" 李缵微微吃惊,道:"帝王心经难道不是你们的必修课么?" "殿下有所不知,术有专攻,帝王师也是如此,就像朝堂的大夫们个个熟读诗书,却各有司职不同。如同我与各位师兄弟,大师兄擅长设计木牛流马,机关甲兽,因此他去了地势最为险要的蜀山,三师弟精通战术阵法,因此他追随了打仗最多的大殿下。我擅长剑术,我便跟随了最喜欢四处云游的二殿下您。我以剑入道,教习殿下练剑便是想令殿下感悟,剑道即王道;三师弟自然看天下犹如沙场,胜者为王;而在大师兄的眼里,治理天下便如设计木牛流马,只有律法才能顺畅自如。" 李缵微微皱眉,道:"那么你几个却都赢不了你们的四师弟,为什么?" 简青平淡地道:"四师弟擅长的是攻心之术,他设的都是诡局,因此我们败都是败在自身的弱点。如果五师弟果然助楚因,又能在三王争霸中助楚因登上帝位,他迟早会与我们一战,四师弟是唯一有可能会赢了他的人,我已经去信给师傅,请求他准许四师弟出山,助殿下您一臂之力。" 李缵听了并没有说什么,只是回望长街,被雨水打湿了的长街衬着明月光,像是刺穿了深团一般的夜色,他问:"简青,你有没有看到一样东西?" 简青转过头细望,摇了摇头。 "是一张网。"李缵道。 第十六章 江南整个春日都常是细雨绵绵,日子越是近夏,雨水便越多。雨势虽然通常不大,但那如同丝线一般的雨密密地落下,会悄无声息地便湿透了行人的衣衫。汪涵坐在建业城外一座亭子里避雨,尽管雨阻了他再次南下的行程,但他的心情却是非常不错。 楚暠因为原村的案子而遭人怀疑,盐业已经成了烫手的山芋。而他一次南下,几个动作便已经将当地群龙无首的盐商们给震住了。汪涵决定以楚因的名义在江南设立了一个商会,以便用来定价及约束盐商,甚至对于怎么盘剥这些盐商的法子,他都已经有了腹案。 至于成立这个商会,汪涵也没有打算跟楚因说,更何况他只打算让楚因捞一个虚名的好处,实实在在的利益他汪涵是不会拱手他人的。有了盐商们的支持,没了楚暠的竞争,楚因当这个盐史只怕是十拿九稳。可谁也不知道他才是最终的赢家,想起以后一笔笔巨大的财富会无声息地流入他的口袋,汪涵便忍不住要笑出声来。 至于原夕争,虽然还没有过府,但他既然已经承诺给了楚因效劳,汪涵心想他应该不会食言,最妙的是自己那个预先的赌约,堵住了一切的可能。 是,原夕争是一个人才,帝王师的关门弟子,又岂是寻常的人物。可惜的是,他的起点太高,能清晰地看到天边的云雀,却看不到自己脚下的污泥。 "行歌市井三分夏,载酒江湖几度秋?岁月飘摇身半土,干云壮志梦中休。"远处有人踏板放歌,汪涵听了一笑,心想自己这一生恐怕要行歌帝业三分夏,载酒朝堂几度秋了。 他闭目养神,忽然他有一种感觉,像是有一道寒流穿过密密地细雨袭卷了他的全身。汪涵抬起头,只看见远远有一个乌发的白衣青年撑着一柄纸伞正向他走,他看起来走得很慢,却瞬息即至。 春雨如丝,地上水积成洼,却没能沾湿他的鞋面半分。 那柄伞,白纸为面,竹为骨。 雨中的风轻轻卷起年轻人的衣袂跟长发,才令人恍然这幅图非画。 汪涵震惊未过,他已经走到了亭前。 汪涵当即使了一个眼色,他身后四名黑衣的暗卫立即站到了他的面前,这令汪涵心神稍定,放声道:"阁下是谁?" 那人顿住了脚步,伞伞微微抬起,露出一张极为俊秀的脸,那人脸上表情很淡,仿佛笼罩着一种很浅的忧郁,因为太过浅,所以显得太过朦胧,以至于不易令人发觉。 "原夕争?!"汪涵又惊讶了一下,他上下打着对面的人,道,"怎么,你总算病好了?病好了,就该早一些去梁王府效力吧?!" 原夕争看向他,淡淡一笑,道:"我今天正是来为梁王办第一桩事。" "第一桩事?"汪涵狭长的眼一敛,道,"你什么意思?" 原夕争手一扬,天空便飞舞起了一片纸张,那些纸看似轻飘飘不着力,但却像飞燕入巢一般轻巧地都落入了汪涵面前的石桌上。 "这是什么?"汪涵拿起纸,看了两眼之后,他的眸子不由自主地收成了一根针。 "你在昌元十一年辅佐梁王,可事实上,你在之前是荣王楚暠的人。" 汪涵冷笑道:"那便如何,你不知良禽择木而栖吗?" 原夕争微微一笑,道:"汪涵,那么你如何解释你这么多年来还在跟楚暠互通消息这件事实呢?" 汪涵一时语塞,不错,他的确一直跟楚暠有来往,并且时不时地给他一点消息。楚因太过薄弱了,这令得汪涵常常会觉得有一些犹豫,因此一点消息换自己今后一点退路,他一点儿也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妥。更何况那些消息不过是一些无关紧要的,比如楚因的软弱,比如他看上的原夕争,这一些都是事实,但在他的眼里都是一些无关大局的事情。 "原夕争,莫非你想要栽赃于我,说是我要荣王细作的吗?"汪涵笑道。 原夕争摇头,道:"你是德王楚昇的人。" 这一句话出口,一直显得气定神闲的汪涵的脸色变了,但那也不过是一瞬,他咬牙道:"原夕争,你不要信口雌黄!我要到王爷那里去告你!" 雨水渐渐将原夕争手持着那柄折扇打湿了,纸面褪去了,渐渐露出里面伞骨,原夕争微微皱眉似有话说,但手一挥,几根伞骨便到了手中,身形一闪,只那一瞬间四名暗卫便伏尸长亭。 汪涵没想到自己依重的几名实力不俗的暗卫一个照面便被原夕争收拾了,他握着手中的折扇,整个脸都苍白得似鬼,但汪涵毕竟是一个读书人,在任何时候都很注重仪表,即便是在这生死关头。 汪涵展开了折扇,强自气定神闲地笑道:"原夕争,王爷知道这件事情么?" 原夕争黑曜玉般的眸子看着汪涵,然后摇了摇头。 汪涵不禁心头一松,冷笑一声道:"我虽然曾经是德王的人,但自从跟了王爷之后一直是忠心耿耿,这个王爷心里必定清楚,德王这件事我自会与王爷分说。你擅自将我杀了,你没想过王爷知道这件事情的后果么?" 原夕争细长的手指轻轻又折断了一枚扇骨,微笑道:"他已经将府里的生杀大权给了我,府里的任何人我都可以处置。" 汪涵大吃了一惊,在他看来楚因就算用了原夕争,也必定是要有所防范的,他万万没有想过楚因竟然将自己完全托付给了原夕争,这一点令得他不免有一点手足无措。这会不会根本就是梁王鸟尽弓藏,借刀杀人之计呢,汪涵心中不禁一凛,一时之间楚因的形像在汪涵的脑海中纷至沓来,无数个温和言听计从的楚因叠在一起竟然有一些模糊起来。而他整个人却像掉进了冷窟里。 原夕争似乎没什么兴趣让汪涵好好消化这桩消息,露出了一口皓齿接着微笑道:"你知道我在牢里为什么会答应你那个赌约?" 汪涵咬着牙道:"因为你根本没想过要兑现。" 原夕争摇了摇头,微笑道:"因为我如果要效劳梁王,你就不可能活着,你容不下任何能够超越你的人,杀了你,梁王府才能海纳百川。"原夕争修长的手指抹过尖尖的伞骨,微笑道:"我说了这么多话,够不够时间让德王给你的那些高手们出来?" "你把他们都杀了?"汪涵震惊,脸色变得如同死灰。 原夕争慢条斯理地道:"你很遗憾他们没来得及卷铺盖走人?" 汪涵浅浅的眉毛抖个不停,道:"那你为什么不杀我?" 原夕争微笑道:"你知道的。" 汪涵的眼睛看着原夕争,随即嘴角一弯,道:"你有很多问题想问我吧。" 原夕争道:"是,你诚实地答一题,我便让你多活一年。" 汪涵打开了扇子,轻轻摇了摇,叹道:"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还有什么可以商量的呢?" "京城里梁王将会被封为盐史,这个消息是你散布出去的吧?" 汪涵微笑了一下,道:"是。我很好奇你怎么能查出是我呢?" 原夕争微笑了一下,道:"不知道,我现在只是挨个在问。" 汪涵的脸皮不由轻颤了一下,原夕争轻轻皱了一下眉,道:"你为什么激怒楚暠?" "兵者谋心也,盐史这个位置能令人富可敌国,楚暠得到这个位置,那么帝座他是坐定了,我这么一散布谣言,他如何能不急。他一急就会出错,一出错……自然就会很多机会。" 原夕争静静地听着,道:"到底是谁杀了原村满门?"原夕争一直做出一副要长谈的样子,这个问得很淡,很自然。 汪涵听了,笑道:"我相信你绝对打听出来,楚暠在那一天去过原村,对么?假如朝庭不是查到这一点,这件案子又怎么会处理成这样不明不白呢?" 原夕争道:"就是因为这一点,我才不太相信楚暠是真的凶手。楚暠性格暴躁,可不是蠢材,不可能会让人抓到这么明显的把柄。" 原夕争很轻地道:"我再问你一次,到底是谁指使你杀了原村满门?" 汪涵轻笑了一声,道:"能够在一夜之间把雇佣了不少江湖打手的原村灭掉,需要至少三百个以上的强兵,这样的势力不多……可也不少,你这个问题又是在挨个问吗?" 原夕争一双眸子冰凉地看着他,道:"不,我问的第一个问题就是在问你是不是凶手?" 汪涵的嘴唇微动了一下,然后才道:"这个问题回答你,我要多活十年……" 原夕争弯腰,看着他的脸,道:"我有很多种方法,让你不想活那么长!" "回答我!"原夕争冷冷地道。 汪涵冷笑道:"原夕争,你以为你是谁?可以对我汪涵大呼小叫么?" 原夕争手起掌落,拍在他的肩头,汪涵的脸色立刻变了,他的嘴唇哆嗦着,浑身都在颤抖,原夕争淡淡地道:"汪涵,我的耐心有限。" 汪涵先是硬撑了一会儿,就接连二三地惨叫了起来,不过片刻就汗如雨下,原夕争手一拍,他整个似软瘫了一般坐倒在地上。原夕争淡然地站在他的面前,依然是俊秀的模样,但在汪涵的眼里却成了摧毁他一切,索命的魔鬼。 他机关算尽,却终是替人做了嫁衣裳。他叹了一口气,像认命一般抬头看着原夕争,嘴唇动了很久,他手指的轻按了一下胸,吐出了四个字:"德王楚昇。" "杀了我满门,对他德王楚昇又有什么好处?" 汪涵悠悠地道:"因为楚暠。"他见原夕争轻轻皱了皱眉头,便解释道:"若非如此,你怎肯帮着梁王来对付荣王呢,要知道如今的梁王就算花上他吃奶的力气也别想撼动荣王的一根小指,这样的敌人又有什么意义呢?" 他说着一笑,笑得非常诡异,不厌其烦地进一步解释道:"人人都知道德王楚昇是荣王的跟班,所以便不会有人知道荣王最大的敌人不是别人,正是德王。能让荣王焦头烂额,还能随便送自己盟友一桩礼物,何乐而不为呢?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原夕争,你不会连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懂吧。" 原夕争直视着汪涵的眼睛,隔了一会儿,才非常轻淡地又问了一句:"那么……告诉我,你是怎么知道那一天是族长夫人的寿辰,原村满门都会回去庆贺?" 汪涵不由自主地一愣,他抬起双眼,原夕争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正盯着他,似乎想他的双眼一直看到他的内心深处。 "说,你是怎么知道原村人这个习惯的?"原夕争的声音微微沙哑,尽管越来越大雨声中显得不那么明显。 "那天是原氏族长夫人寿辰么……哈哈。"汪涵略带困惑地说了一句,这个时候他的眼前似乎又出现了那只很纤薄白皙的手,只那么轻轻一握便让他忘了自己是谁…… 汪涵的脸上便显出了一种诡异的笑,原夕争怒道:"你笑什么!"这句只一出口,原夕争猛然省悟到有什么不妥,一把掐住他的脖子,汪涵吃力地冲着挤出了一句:"你我不过只有一样差别,就是我走得……比你稍微早一点。"原夕争手一松,汪涵像一条无骨的泥鳅一样滑落在地上,他的眼睛半睁着似乎还在看着原夕争。 这个时候楚因站在窗前在看帘外的雨,曾楚瑜轻轻地站到了他的背后,道:"王爷,我始终不明白,你为何要冒这么大的风险,让子卿单独去审汪涵,如果汪涵一口咬定是您指使的,这可如何是好?" 楚因看着窗外的雨帘,淡淡地道:"他不会咬我,因为这不是事实,我是反对他去杀原村满门的……主意也不是我出的。" 曾楚瑜的脸色苍白了一下,道:"王爷是决定要把楚瑜抛出去了,对么?" 楚因低了一下头,再转头,柔和地道:"楚瑜,你虽然说我们是夫妻一体,但你从来没有相信过我相信这一点,对么?其实,在你明知道我在场,还要授于汪涵杀了原村满门这一条毒计,我就已经能明白唯有你才是与我一体的,你完全站在了我的立场上,没有考虑过你说这话的时候会不会让我瞧不起,让我鄙视你,让我觉得你过于歹毒而远离你……" 曾楚瑜热泪盈眶,她抬头看着楚因俊俏的脸,她颤声道:"我怕的,王爷。" "不用害怕。"楚因淡淡一笑,道:"汪涵根本不是我的人,他其实……是我六哥的人。" 曾楚瑜大吃了一惊,吃吃地道:"王,王爷……" 楚因伸手将她搂入怀中,道:"我让你送给汪涵的玉佩,你送给他了吗?" "送了,王爷……那是什么玉佩?" 楚因微笑了一下,道:"是一块让汪涵不会把你咬出来的东西。" 曾楚瑜好奇地道:"这是为什么?" 楚因淡淡地道:"汪涵年轻的时候也是一个痴情种子,他喜欢过自己的师妹,但是他的师妹却嫁给了楚昇的一位幕僚。他觉得自己的师妹是贪图楚昇门下有钱,而自己穷困,于是便也投靠了老六,并且刻意构陷他师妹的丈夫,令他自杀身亡。汪涵的师妹本来就是一个药罐子,身体极为不好,受此打击便一命呜呼。汪涵表面看起来没什么,其实必定心存内疚……这就是为什么,他一见了你,便对你有好感。" "王,王爷……"曾楚瑜想争辨什么,楚因修长的手指按住了她的唇,道:"你什么也不用说,我心里很清楚。那块玉佩便是他的师妹经常在挂在胸前的一块,而我只是依样打了一块似是而非的让你挂着。" "王爷……"曾楚瑜轻声道,"从他一踏进这梁王府,你就知道他不妥为何还要留着他?" 楚因轻轻叹息了一下,道:"他也算是一个良材,若非别有所图,怎么会屈就在我这个小小的梁王府呢?" 曾楚瑜抚摸了一下他的嘴唇,怜惜地道:"王爷,你以后不会再是一个人了,无论如何你还有楚瑜。" 楚因搂着她,看着窗外,像是无意识地道:"对啊,我至少还有你。" +++++ 原夕争回到王府的时候,楚因正一人独酌酒,见了原夕争便大喜道:"子卿。" 原夕争一低头,道:"王爷。" "来,坐。" "有一件事,我不得不告诉您,汪涵……死了。" "死了?"楚因大吃一惊,道,"怎么死的?" 原夕争拿起酒杯,道:"原本应该是死在我的手里,现在大概算是自尽吧。" "你为什么要对付他?"楚因看着原夕争不解。 原夕争沉默了半晌,才缓缓地道:"王爷,汪涵其实是楚昇的人。" 楚因隔了许久,才自嘲地道:"这一点我其实早就知道了,但是若非如此,以他之材,又怎么会屈就在我这么一个小王府里?我一直以为这六年朝夕相处,已经能让他真心将梁王府当成是自己的家,原来依旧是我在一厢情愿。只是他这又是何必,就算我们主仆一场情分尽了,也可以好聚好散。" 原夕争微微低了一下头,起身跪下,道:"子卿擅自做主,请王爷责罚。" 楚因将原夕争搀扶起来道:"别怨我,子卿,你没错。我刚才只是一时情绪失控,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他看向窗外的雨帘,缓缓地道:"这六年来,他一直都陪着我,里面有多少虚情假意都似乎不真切,唯有那六年的陪伴却是实实在在的,似汪涵这种人,我也知道是万万不能让他活着的。可你说他死了……我还是会忍不住有一点难受……" 原夕争沉默了许久,方才拿起酒杯,道:"王爷,我陪您喝酒。" 楚因看了一下精致的酒杯,微笑道:"这种小酒杯怎么解千愁,我们换上酒坛去屋顶喝吧。" "屋顶?"原夕争看了一下外面的雨帘,楚因抓起原夕争的手臂,笑道,"跟我来。" 楚因带着原夕争进了书房,然后推开里面一道门,竟然是一间屋内的向上通道,顺着那曲折蜿蜒的通道,他们竟然上了大厅的阁楼。这间阁楼里堆满了书籍,类似藏经阁。 楚因打开窗户,然后坐在窗棂上,笑道:"这下面便是正房的房顶,我们跟坐在屋顶上饮酒也无甚差别。" 原夕争一跃而上,坐到了楚因的身边,笑道:"王爷,这里真的有坐在屋顶上的感觉。" 楚因深吸了一口气,道:"我的字是沛离,你就叫我沛离好了,不用太见外。" 原夕争略略犹豫了一下,便叫了一声:"沛离。" 楚因的眼神微微一动,含笑道:"子卿。" 原夕争会起酒坛,笑道:"来,我们今夜痛痛快快地饮一回酒,明天再重新来过。" 楚因微笑地举坛,道:"好。" 两人沉默地饮酒,雨水很轻很薄,因此风一吹便成了烟,原夕争看着雨水里的层次鳞栉的黑瓦屋顶,它们统统都被笼罩在了烟雾当中,显得是如此地不真切。 这个时候不知为什么,原夕争想起了李缵,想起了他们一起饮酒那晚,红月当空,李缵踏着白霜从远处而来。这么想着,原夕争觉得心不自觉有那么一阵抽紧,连忙举起酒坛狠狠地又喝了几口。 原夕争酒喝得比楚因猛,似乎也醉得比楚因快,当楚因还在慢条斯理地喝酒的时候,原夕争已经似乎有一点不胜酒力了,靠在了窗的一边。 楚因几乎是用一种细细欣赏的目光慢慢地看着眼前的人,从他用一块很简单的帕子绾起来的长发,到饱满的前额,长长的睫毛,挺直的鼻梁,原夕争侧面远比正面要显得柔和与委婉。 楚因玩味着对比原夕争与曾楚瑜兄妹两个,他们两个刚好是一正一反,原夕争看似刚硬,实则柔软,而曾楚瑜呢,看似柔弱无比,其实心性极为刚硬。 如果要楚因来判断,他会觉得曾楚瑜更吸引自己,她时而痴情,时而歹毒,看似温柔似水,实则激烈如火,那样的女子像一朵黑色的花,明明令人觉得它是致命的,却偏偏因为绽放在雪地里,又令人觉得珍贵异常。 可是……楚因不会为了这朵黑色的花而心跳,也许因为在这之前,他先见着了原夕争。 如果非要拿花来比原夕争,楚因觉得雪莲会比较贴切,它屹立在雪山之巅,没有妖艳的色,却风华绝代,它傲视着足下千丈的深渊,等待着一个合适的人来采摘。 他的手慢慢伸向了原夕争俊秀的脸,他在想不知道自己是否算得一个合适的人,但是他知道如果想要占有眼前这个人,他就很有可能会掉入千丈的深渊,因为这个人……是一个男子。 楚因的指间还未碰到原夕争的脸,原夕争的睫毛就轻颤了一下醒来,看着几乎触及自己脸庞的指尖,略微困惑地问:"王爷……" 楚因手一翻,露出扣在掌心里的一件衣衫,微微一笑道:"我见你睡了,有点担心你会着凉,所以脱了一件衣衫给你盖着。" 原夕争那一瞬间似乎看到了一种极为陌生的眼神,下意识连忙坐直了身体,笑道:"王爷,子卿的酒量欠佳,让你见笑了。" 楚因笑道:"真没想到,看你平时性子挺沉稳,喝起酒来这么猛。" 原夕争低了一下头,突然一掌拍在酒坛上,将酒坛拍得粉碎,道:"我以后不会再喝这种误人的东西了。" 楚因微微一笑,也不劝解,原夕争转了一个话题,道:"王爷……" "你刚才不是答应不叫我王爷,叫沛离吗?" 原夕争微微有一点尴尬,道:"王爷,你我君臣身份,我知道您是好意,可是日后辅臣会愈来愈多,倘若我叫您的名字,会带来很多不便。" 楚因慢慢地靠到窗框上,温和地道:"是啊,是我考虑不周,让你为难了。" "王爷,你有没有考虑过盐史的位置?" 楚因点了点头,道:"事实上汪涵有跟我提过,他说他已经联系了南边的盐商,现在……原氏不在了,他们也是群龙无首,所以汪涵似乎已经笼络住了他们。" 原夕争微微一笑,道:"王爷可曾想过昌帝心中太子的位置属意谁么?" 楚因看了他一眼,原夕争道:"我们一起写出来,然后一起亮好么?" 楚因见原夕争说完沾了一点酒水在自己的掌心下面写了几个字,便也笑笑,食指沾了一点酒水,在掌心下面写了几个字。 两人同时揭开掌心,发现彼此掌心下面写的都是楚昇,于是相视一笑。 楚因叹了一口气,微微苦涩地道:"人人都道父皇性子柔和,所以不喜欢楚暠必定会喜欢性子相对平和的梁王,却不知父皇虽然不喜欢脾气残暴的楚暠,但他吃够了性子绵软的苦,又怎么会中意我呢?更何况就像你说得那样,要把底子薄弱的我扶上这个位置,不知要掀起多少腥风血雨。" "王爷……"原夕争见他感伤不由轻声安慰道,"王爷也不用太过菲薄,你在昌帝心中并非全然没有分量,否则……" "否则他就不会把我挑出来给楚暠当假想敌人了,对么?"楚因微微笑道,用很温和的语气道,"因为他老人家需要楚暠出错,却不想掀起朝中两派势力对立,我确实是一个很好的人选。" 原夕争微笑道:"至少……王爷,昌帝是认可你的,因为他觉得一无所有的你还是有能力与权势滔滔的楚暠一战。" 楚因微侧眼眸,笑道:"你可真会安慰人,子卿。" 原夕争微笑道:"王爷,所以你第一步要做的便是退出与楚暠的战场,把本来的敌人位置还给楚昇。" "父皇……会同意么?"楚因略略皱了皱眉。 原夕争一笑,道:"昌帝当庭训斥你,已经是对你抱有歉意,找一个合适的机会,应该可以。" "合适的机会……比如?" "比如盐史这个位置,昌帝迟迟不颁旨诏告人选,只怕是考虑到这个位置至关重要,首先这个人会长期与北国有接触,日后必定有可能会得到来自北国的支持,其次是这个位置能造就一个财力雄厚的皇子。昌帝必定是想要将这个位置传给楚昇,只是这样一来……" "这样一来,难免大家便知道他其实中意的是办事严谨,平日里一丝不苟的德王楚昇了。"楚因微微叹息了一声,苦笑道,"同为儿子,父皇为楚昇想得何其多。" 原夕争没有去接楚因的自怨自怜,而是道:"因此,我劝殿下放弃盐史这个位置,力荐德王。" 楚因的瞳孔一收缩,道:"如此……我岂非已经将帝位拱手让给了楚昇。" "非也……"原夕争微微笑道,"首先,楚昇一旦从暗到明,他必定会比你激起楚暠更大的仇恨,以楚暠的脾气,肯定恨不得要不惜一切将楚昇拉下马。而以他朝中的实力,即便楚昇有昌帝的支持,在两三年内他也还不是楚暠对手。其实朝中一失,与财力一得,楚昇的实力不会有太大的增长。" "可两三年后……"楚因皱了皱眉头。 "两三年的时间……足够让您变成一个实力的王爷了。" 楚因苦笑了一下,道:"如何能够?" "王爷,你有没有想过去边关?" "边关?"楚因的眼帘猛抬,眼里露出亮光。 "对,渡了江便是荆州,那里是现在北齐与南朝的交界处,人群混居,民风特异……汉江以北原本属于南朝的地方现在大多数都被北齐占了,若北齐再次开战,荆州会是下一个目标,因为夺了荆州,北齐便要顺江而下,直取建业了。"(注20) "王爷……这是一个危险的地方。"原夕争说着伸出手接了一滴从檐下滑落的雨滴,细长的手指托着一滴晶莹的水滴,别样的纯净,"混乱割据之地,便是海纳百川之丘……" 楚因看着那只手,问:"那子卿必定会陪同我前往么?" 原夕争转过头,微笑道:"自然。" "好。"楚因点头,然后微微一笑,道,"有子卿陪着,去哪里都无所谓。" 原夕争触及楚因的双眼,微微一愣,不由自主地转过了眸子,回避了他的目光。 翌日,楚因上表力荐六皇子德王楚昇为盐史,更自荐为其担当前锋,去荆州开立边市,以供两国交易。 楚暐看了跪伏在地上的楚因很久,才轻轻叹息了一声,道:"因儿,荆州太危险了。" 楚因伏地道:"孩儿知道,但此事至关重要,孩儿文武皆有欠缺,唯有这一腔热血可用,倘若父皇让孩儿去边关,孩儿必不会辜负父皇的期望,耽搁六哥的事。" "唯有这一腔热血可用……"楚暐叹息道,"好好,你真是个好孩子。" 昌元十八年,德王楚昇被任命为南朝盐史,负责所有北齐食盐的交易。 同年,一直被流言是昌帝属意的势弱皇子楚因出京前往荆州,奉命筹建边市,至此所有有关他太子的流言都终于此。 注20:本书所有的地理都采用三国鼎立时期的地图 第十七章 瑞安骑着马送了他们一程又程,直至渡口,原夕争才转过身来笑道:"瑞安,如果你并不想跟我们去荆州,那就送到这里吧。" 瑞安英挺的鼻子微微皱了皱,冷傲地道:"本宫去荆州又怎么样,还能有人阻我么?" 原夕争微笑道:"这样你新调教出来的三十六美男云裳舞会无人欣赏的……" 瑞安不屑地道:"那三十六个加起来都跟你没法比……" 她此话一说,原夕争的神情微微一变,低头道:"瑞安,我们说好了……" 瑞安长出一口气,道:"原夕争,你不是开不得玩笑吧。" 说完,两人相视一笑。 楚因负手站在船上,看着原夕争与瑞安话别,他的目光很淡地看着两人。 曾楚瑜轻轻咳嗽了两声,让青湘扶着走到船头,温柔地笑道:"子卿啊,你再不走可要耽搁行程了。" 原夕争回头冲她哎了一声,然后转过头微笑道:"我真的要走了,回头再见,瑞安。" 原夕争刚想转身,没料到瑞安突然投到了自己的怀中,原夕争的脸一下子红到了脖子,只好吃吃地道:"公主,你,你……" 瑞安将什么东西塞到原夕争的怀中,还顺手摸了两把胸,幽幽地叹道:"真是太可惜了。" 原夕争只觉得自己的头发都快飞了起来,一把掀起瑞安,面皮抽搐道:"你到底要干什么啊?" 瑞安凤眼一弯,附在原夕争的耳边轻笑道:"这是我在荆州的联络点,有事情就让她们联络我,我很快就能到。" 原夕争头皮发麻地谢过这位令所有男人都觉得恐怖的公主,急急转身跳上船,但转念一想,所有的男人都觉得瑞安恐怖,那么应该跟自己……没什么关系吧,不禁低头轻叹了一声。 "什么事这么高兴。" 原夕争一转头见楚因微笑着看着自己,连忙道:"没什么,王爷。" 船头的风稍许有一点大,曾楚瑜轻轻咳嗽了两声,楚因立即转过头,温和地道:"你看你,风这么大,还不回舱。"说着,他搀起曾楚瑜的手臂,曾楚瑜的脸微微一红,由着楚因将她送回了舱里。 原夕争看着他们俩的背影,浅浅一笑。 船行了约十数天之后,便到了汉江以北的重镇荆州。 楚因与原夕争都还好,唯独曾楚瑜吐了几回,一直都不太适。 一行人踏上码头,荆州刺史颜凉已经带着人马候着了,礼仪周到地将楚因迎下了船。 楚因只不过才刚刚踏上荆州的界面,还未上桥,码头上突然冒出来不少衣衫褴褛的乞丐,他们手持着讨饭的残碗,拖儿带女,呼天抢地的跪在楚因的面前。 楚因大吃一惊,颜凉更是大惊失色,连声喝斥手下赶快把这些暴民赶走。 士兵举起兵器撵赶着乞丐似的流民,突然眼前人影一闪,一个白发苍苍满面泥垢的老人家背后站了一位公子,将那差点跌倒的老人扶住,然后手一抬便将立于近处的士兵手中的矛枪劈断。 颜凉见这人正是一直尾随于梁王夫妇身后的那位青衫公子,不由心中一惊,只听楚因冷冷地道:"既然这些人都是来找本王的,那本王听听他们说什么便也无妨吧?" 颜凉面露尴尬之色,道:"王爷,此多半为南朝失地的流民,因为他们的土地叫北齐占了,所以只好来荆州讨饭,可是小小的荆州哪里能容得下这成千上万的难民,更何况这些人穷起来,什么为非作歹的事情做得出来。小臣这也是为荆州的治安着想。" 楚因皱着眉头,这些流民齐齐地跪在他的面前,哭泣道:"请梁王收留我们吧。" 原夕争放眼望去,只觉这些人莫不都是面露凄惨之色,骨瘦如柴,有不少人还是断肢残臂,显然都是在战争中才变成了废人,最不忍睹的便是那些眼露惊慌的孩子。他们都是战乱与野心的牺牲品,原夕争不禁心生不忍。 楚因低头沈吟,他的实力可禁不得这些累赘拖累,可若不收,不免声名又会受损。 "王爷,楚王宫不是也需要不少仆佣嘛,不如就交给楚瑜从中挑一些合适的来用。"曾楚瑜在一边突然开口道。 她这么一开口,底下不少人面上露出了狂喜之色。梁王府倘若招起仆佣来,几千人容不下,可是二三百人却是收得起的。楚因听她一说,不禁暗暗赞赏地看了一眼曾楚瑜,这样既不用受这些流民的拖累,又有了一个体面的交待。 "各位都不用在这里围着了,若是有心为梁王效力,便都去楚王宫等候雇佣吧。"原夕争清亮的声音一下子便传出了老远,每一个人都仿佛如同有人在耳边清晰地说道。 这些流民一直都无家可归,北齐驱赶,南朝不收,又渡不得江,如同孤魂野鬼。如今突然有了盼头,不免涕泪横流,大喜过望,拼命地给楚因叩头,大呼千岁。几千人这么齐声一喊,当真声势壮观,令人触目惊心。楚因看着伏在脚下的这些人,忽然觉得整个人已似有了君临天下的威严。 楚王宫在荆州郢都,是城中城,当年楚国的王宫,一条白玉石栏桥连过琵琶湖,接着楚王宫的云梯,雄伟壮丽的宫殿高高地驾于云梯之上。 楚因攀登上云梯,当他踏上宫殿大门的台阶,这么回头一望,此时恰是黄昏,夏日的太阳少了几分荼毒,又刚下过一场雨,远处的天空宛若漱洗过似的一碧如潭,荆州的山河便尽收眼帘,还有……尾随着拾阶而上的原夕争。 荆州虽然属于南朝,可是却又与京都一江之隔,反而离得北齐的国土更近些。 当年与北齐奋战的本地军士,不是战死在了沙场,就是变成了流寇四处袭扰黄河以南,长江以北的这些城镇。 其中最为声名显赫得是南朝的旧虎贲校尉汤刺虎,他因曾失守荆州而获罪,可是他没有奉旨被收押回京,而是带着自己的骑兵反出了南朝,成了长江以北最凶狠的马贼。他因为少了一只眼睛,又被当地人叫作独眼虎,他带是是骑兵,所以常神出鬼没,早上还在白帝城,晚上就能到荆州,令人防不胜防,无论南镇蜀城还是北齐的边关都对他头痛不已。 除了这些马贼,荆州附近的田地十之八九属于一个豪绅,他借着马贼的名义屯兵自重,拖欠荆州的赋税,以至于使得荆州入不敷出,若不是得了边市的好处,只怕要穷得连荆州刺史的俸银都没有着落。 楚因皱眉看了这些卷宗,对身边的原夕争道:"这荆州城看得让人心里发凉。" 原夕争搁下了笔墨,对着卷宗微微一笑。 楚因微笑道:"子卿因何事而开心。" "王爷,你知不知道,北齐需要南朝很多东西,如茶叶,盐业,药草,瓷器,由于路途遥远,这些东西都被装在大包里运送到荆州的边市来卖,能买得起这么一大包货物的自然也只有北齐的货商。这边的货商要赚一点,那边的货商要赚一点,到了北齐普通老百姓的手里这个差价就要足足翻上七八翻。即使附近城镇的老百姓也不得不从货商们手里买取少量的货物。可若我们雇人在荆州便将这些大包拆了分装在一些小包里面,在边市上既卖大包也卖小包,小包即使比大包要贵出二三番,也必定销量不错,能吸引来周边城镇大量的居民。我可以断言,这样的边市人会多出好几番,不出一年荆州便能成为三国最大的边市。" 楚因的眼睛一亮,道:"好计策,这样赢利至少要多出两番来。" 原夕争微笑道:"重要的是,这样一来,所有的难民们都有地方安排了。" 楚因看了一眼原夕争挺秀的眉眼,微微一笑,道:"子卿,你的心地倒是很柔软。" "我只是替王爷分忧。"原夕争低头道。 "忙了这么大半个月,都还没好好地看过楚王宫,不如我们去参观一下楚王宫吧。"楚因伸了个懒腰。 原夕争微微一笑,跟随在楚因的身后。 楚王宫与南朝那种五步一楼,十步一阁;廊腰缦回的庭院大有区别,没有那别致的回廊小院,却有着气势磅礴的大厅,色彩也是黑白深褐极为明快,由于楚人图腾是凤鸟,因此屋内浮雕均以凤鸟为主,而不是南人的龙。 楚因抚摸着凤鸟浮雕,笑道:"倘若楚人果然有凤鸟庇佑,不知屈原在这里投江之后,能否借得凤鸟双翼腾空四海,又或者涅盘重生?" "王爷,其实荆州有一人才是你该第一刻便想起的。" "谁?"楚因略微困惑。 "楚庄王熊侣,您现在就踏在他的宫殿里,他曾经说过:三年不飞,飞将冲天,三年不鸣……鸣将惊人。" 楚因的眸孔立时缩成了一根针,原夕争微笑道:"王爷,臣等着您的一鸣惊人。" 次日,楚因发出榜文收留因战乱而成难民的南朝边民,并且向那些因为生计而为匪为寇的难民发出告示,只要他们归降梁王府,梁王可以代表朝庭既往不咎,并且给予他们住处及工作。 大量的人涌向了楚王宫,而原夕争则建立起了各式各样的作坊与行院,将难民们依照男女老幼分成不同的工种。壮年男子便去码头充当货运工,年轻的女子或略微残疾的人便在大院内将大包的货物拆分成小包,年老的男人看门巡逻,年老的妇人准备食物,一切都井井有条。 钱财便犹如流水一般,缓缓不断地涌入了梁王府,还有梁王府与日俱增的威望。 越来越多的人口口相传,楚因的美德便愈加光采照人,也令更多的人折服甚至慕拜在这种光辉之下。自然有人例外,比如南朝落草为寇的虎贲校尉汤刺虎。 在汤刺虎看来,荆州不过是来了一个好机会,一个可以勒索南朝,可以扬名天下的好机会。他并不惧怕荆州,在他的眼里,荆州便如同跟纸糊了似的灯笼,任他凭着心情一次又一次地戳破,除了总是抓不到那只朝庭的忠实走狗颜凉,他什么都干过了。他在刺史的府上写满羞侮颜凉及朝庭的字,在刺史的厨房锅里撒尿,将刺史府里来不及逃走的丫鬟护卫脱得赤裸裸的尸体悬挂在刺史府上。 他当年身为南朝的虎贲校尉,因为英勇而闻名,当了马贼,便以残暴放肆而名振江北。 无论哪种角色,汤刺虎都对自己充满了信心,自然劫持一个沽名钓誉的王爷,再向南朝勒索上一大笔钱财,像这种既解恨又能扬名天下的美事,他汤刺虎一定不会办差。 当年虎贲校尉的手下均是轻车兵,以骑兵居多,到了独眼虎的手下,就都变成了骑兵。汤刺虎带着七百骑兵放马奔来的时候,踏起的滚滚尘烟会令人误以为他们能将所有经过的地方都夷为平地。汤刺虎每次都取道八岭山,从这里到荆州城不过十里地,能令他们来无踪去无影。 这一次,也不例外。 汤刺虎的骑兵沿着纵岭道快马急行,却看见前面的探子急急回报,道:"大哥,前面有两个人挡路。" "两个人?"汤刺虎剩下的那只眼闪过一丝狐疑,问道,"你确定么?" "确定,大哥。" 汤刺虎嘴唇微微上翘,道:"来送死的么?" 汤刺虎的眉毛很短,颇有一点关公卧蚕眉的韵味,他似乎也知道这一点,因此他的手中所持的也是一把长柄月牙刀,露出的右臂上肌肉纠结,再衬上用兽皮做的单肩褂衣,颇有几分野虎的霸气。他领着众人随着那探子一路前奔,很快就到了那两个的跟前,纵龄道上一站一坐两个人。 前面一个文弱书生打扮的年轻人,他坐在桌边正在沏茶,动作优雅,伴随着淡淡的山风,缕缕的茶香,让人觉得这幅画面真得煞是好看。而他身后站着的是一个白衣人,撑着一把纸伞替他遮阳,由于伞的边缘遮住了那白衣人的大半张脸,令人看不太清他的相貌,只是头发比之一般的青年男子要稍长,发丝散落在白衫上,愈发显得黑白分明。 这么两个人衬着青山绿水,便如画一般似的清雅,令这班马贼一时之间倒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汤将军远道而来,楚某无以相对,唯有清茶数杯,还望客人不要见怪。" 汤刺虎的嘴唇一抽搐,道:"你姓楚。" 年轻人微笑道:"我楚,名因,字沛离。" "梁王楚因!"汤刺虎手下立即有人惊呼道。 楚因仍然是客气地道:"正是小王。" 汤刺虎也是震惊不已,自古肉票见了绑票的莫不是惊慌失措,还没有见过肉票如此大大方方送上门来的,倒反而显得绑匪有一点惊慌。其实他们的惊慌一是由于楚因突然出现,出乎他们的意料之外,二是毕竟他们当中极大多数人曾是南朝的官兵,突然见到了皇子,不免在心里上就有一点发怵。 汤刺虎冷笑了一声,道:"我正要去会你,难得你自己送上门来,那也省得我跑一趟荆州了。" 楚因还是笑容满面地道:"我也久仰将军风采,所以就忍不住在半道上等候将军了。" "等候我!"汤刺虎仅剩的那一只眼睛中流露出一丝讥笑,道,"难不成你还要我们再为你们那胆小,懦弱的楚姓效劳吗?" 楚因微笑着将茶杯拿在手里,道:"不,我只要你替我效劳。" "你算什么东西?"汤刺虎身后有人骂道,他的话刚出口,只听嗖地一声,他还没来得及闭拢的嘴里插着一根竹条,把他骇得从马上摔落,刚巧竹子先碰到地面,硬生生从脑壳中挤出,竟然是当场毙命。 这一下包括汤刺虎在内,都不由自主勒住马头,倒退了两步,定神一看,面前的两人像似纹丝未动,唯有那把撑在楚因头上的伞少了一条。 楚因抬头笑道:"将军,若是不嫌弃,下马饮杯茶如何。" 汤刺虎一扬手中的刀,冷笑道:"让你身后的那个人上来吧,不要再玩这些虚文,我凭什么再为你们楚姓效力?" "就凭沛离的五改。"楚因道。 "五改?" "改了南朝那些中看不中用的繁文缛节,只取其礼,礼贤下士;改了南朝举人唯贵亲的旧俗,任人唯贤;改了南朝的刑不上大夫的戒律,赏罚分明,文官亦不再凌驾于武官之上,在战场上对他们指手划脚;改了南朝的朝政,取缔豪族的屯田制;改了南朝的偏居一隅,苛且偷生的念头,我要……"楚因微微一笑,眼中一亮,道:"统一三国。" 汤刺虎握着月牙刀的手背上青筋都突出来了,他隔了许久冷笑道:"不过是楚氏又一黄口小儿,你以为你是谁?" 楚因浅尝了一下杯中的茶,淡淡地道:"我将是你的帝王。" "去死吧!"汤刺虎那独眼圆睁,爆喝了一声,挥舞着砍刀骑着马冲了过来。 他只觉得眼前一花,那面原来站在楚因背后的白衣少年已经站到了跟前。 急奔的马匹,跟汤刺虎逼人的杀气激得他的长发飞扬,但他的人却纹丝不动,汤刺虎还未近身便见那少年动了一下,他细长的手指中又多添了二根竹条,似乎漫不经心的一挥,竹条便到了汤刺虎的眼前。 汤刺虎暗叫了一声不好,果断地腾空弃马,哪知那两根竹条根本的目标便是他的马匹。 嗖嗖两声,马蹄的骨关节便被削断,哀鸣倒于地上,汤刺虎也从空中坠落。 可是不等他着地,又有几根竹条到了,他不得不向后翻跃,以期避开那竹条,只是竹条犹鬼魅一般如影随形,而他手中的月牙刀至少有六七十斤,平时为他虎虎生威,现在腾挪跳跃倒是成了累赘,害得他还没有躲开上一条,下一条就到了。 终于,哗地一声,汤刺虎觉得自己的喉间抵上了一根竹条,上面尖锐的毛刺刺得他的肌肤有一种生硬的疼痛感。汤刺虎仰视着那少年,这一次他总算看清了少年的面容,是一位长得异常俊秀的年轻男子,他很平静地在看着他。 "子卿,放了汤将军。" 那少年立即将竹条收了回去,汤刺虎揉着脖子冷笑一声道:"你不杀我,我可不领情,惺惺作态可打动不了我。" 楚因微微一笑,悠然道:"汤将军一人独守荆州,在没有一兵一卒的外援之下,还能击退北齐大军一十三次,这一不杀,是谢你当年孤军奋战的忠勇。" 汤刺虎的眼睛血红,他从地上腾地站起来,拿起月牙刀,原夕争淡淡地道:"你找几个帮手吧,你……差我很远。" 汤刺虎退后了两步,看了一眼原夕争,回头指了指其中三个人,道:"你,你,下马。" 古道并不宽泛,因此要想让这七百骑将眼前二人踏成肉泥,也纯属空想,但是汤刺虎能不受原夕争的激将,立时便挑出几个合适的帮手,这让原夕争不禁微微一笑。 四人成扇面的排列朝着原夕争冲了过去,原夕争的伞一振,剩下的竹节如同箭雨似的朝四个人飞了过来,嗖嗖几声,除了汤刺虎以外,其余三人的腿部均被划伤倒地,而汤刺虎的脖子这一次多了一根光溜溜的伞柄。 汤刺虎咬着牙道:"要杀便杀,我汤刺虎曾对天发誓,如果我再替楚家效命,我就不姓汤。" 楚因道:"子卿,放了汤将军吧。" 原夕争慢慢地收回伞柄,露齿微微笑道:"真可惜了这么一位猛将,以后有人记得他,只不过是一位打家劫舍的盗匪,谁还能记得他在城头击退过北齐三路大军一十三次。" 汤刺虎吼道:"要杀便杀,哪里来这么多屁话。" 楚因淡淡地道:"汤将军,你要来破坏荆州,原本我取你性命也是应当,但是我楚因是一个恩怨分明的人,这第二次不杀,是替朝庭还欠下你的债。你苦守荆州,身先士卒,以至于被箭射瞎了一只眼,我父皇却听信谗言,认为你护城不当,造成了荆州一时的失陷,加罪于你。若你肯回朝庭来效力,我自然敬重你,但是若你已决意为匪,那么从今往后,有再犯于我手时,我必取你性命!" 汤刺虎冷笑了一声,道:"今日若非你守在这条古道上,所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否则凭我身后七百神勇骑兵,我又岂会轻易落在你手?" 原夕争听了,只淡淡地道:"即便是取你七百骑兵的性命,也是我一人足矣。" "大话!"汤刺虎冷笑。 原夕争从怀中掏出一块丝帕,然后打开,汤刺虎刚看出里面是一些淡黄色的块物,就见原夕争手一收,然后一扬,那些碎块便朝着他们飞来。 众人以为又是什么暗器,吓得纷纷从马上落下,但其实那些碎物不过是落在他们的发丝,衣襟内,并非什么毒辣的暗器,甚至还带了一点甜味。 汤刺虎正暗惊于原夕争不知道玩什么花样,又见原夕争手一挥,喝道:"放笼。" 立刻从半山腰上丢下来几个马笼似的玩意,汤刺虎不看则已,一看便吓得大叫道:"都趴倒,是马蜂窝。" 他们还未及采取措施,上千只愤怒的马蜂便冲了出来,这些都是习惯于在野地里求生的士兵,如何不知道马蜂的厉害,而且刚才原夕争那招天女散花散的必定是蜂浆块,马蜂的老巢叫人端了,如今闻到这气味,如何能不把他们当敌人。 汤刺虎用袍子将自己的头遮住,即便如此,周身蜂扎的痛苦还是令他苦不堪言。 这个时候烽烟起,汤刺虎鼻子里闻到了刺鼻的烟火味,他小心地掀开衣服,只见原夕争手里握着一把艾草,微微含笑地道:"要取你七百骑的性命……那也寻常。" "走吧!子卿。" 原夕争笑着丢下了艾草,转身跟着楚因而去。 汤刺虎握着拳躺在地上,见楚因与原夕争果然毫无留恋转身已经走出很远,他突然大叫道:"慢着。" 楚因转身,微笑道:"将军还有什么别的话要说么?" 汤刺虎额头上的青筋爆突出,咬了半天的牙,才道:"我曾经发过誓,不再为楚氏效劳。" 楚因淡淡一笑,道:"原来将军是因此而犯难,这又有什么可以为难的,若是将军愿意替本王效命,本王愿意与将军分享姓氏。" 汤刺虎吃惊地抬头,难以置信地看着楚因,吃吃地道:"您,您是说……" "楚刺虎如何……只是要委屈你舍弃本姓了。" 汤刺虎手抠着山道上的青石砖块,楚因也没有不耐烦,与原夕争站着等他的回话。 只见汤刺虎一弯腰,道:"请梁王收容刺虎。" 他一发言,身后的七百骑也均是伏地齐声道:"请梁王收容。" 楚因的眼睛发亮,似乎都有一点难以置信,他连忙过去一个个将他们扶起道:"壮士们快快请起。" 原夕争则不知道又从哪里弄来了一柄新的纸伞,含笑在楚因的身后为他打着伞。 原夕争与楚因初战告捷,七百骑成了梁王府第一批势力,汤刺虎成了楚因座下第一个猛将。至此,楚因才正式打开了荆州的大门,随着汤刺虎的助力,楚因开始像一个漩涡一样吸收着南朝散落在外的各种势力。 同时楚因的边市生意也是愈来愈兴旺,唯一不顺的地方便是船只。 荆州刺史府颜凉控制着荆州的码头及最大的七艘商船,颜凉虽然表面上对楚因恭谨,但是一提到码头与商船却是一口咬得死死的,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南朝在汉水以北的土地一失再失,他堂堂的荆州刺史只剩下了荆州这么一座光城,此时财物对颜凉的吸引力远比官位来得大。他死不松口,楚因倒也拿他没有办法,一不能硬来,二是软的颜凉这个滑头也不吃。 原夕争听了只莞尔一笑,道了一声:"王爷何需烦心,此事唯有汤将军可以办好。" 楚因听了猛然醒悟,将汤刺虎唤来,将与颜凉谈判船运的事交给了他。 汤刺虎欣然领命,他不懂得任何有关船运及谈判的事情,但是去找颜凉的麻烦却正是心头所好。 果然不出一个月,颜凉的船只七条倒有四条到了汤刺虎的手里,楚因哈哈大笑道:"果然是一物降一物。" 楚因开宴款待七百骑兵,整个楚王宫的大厅里都坐满了人,席上堆了佳肴与美酒,甚至从荆州最大的万花楼里请来了所有的妓女,令得汤刺虎这群一直亡命天涯的男人们又惊又喜,宾主尽欢。到得子时,楚因都有一点撑不住喝太多了。他推开怀中的女人,叫人扶出来的时候,方才发现整晚不见的原夕争就坐在屋顶上,靠着飞起的檐角,看那晚的月亮。 "王爷,要小的去唤原少爷么?"身边的太监小声问。 楚因抬起手,做了一个不需的手势。 他由着太监将他扶到了曾楚瑜的住处,曾楚瑜在楚王宫里倒是比在梁王府更要有权势一些,毕竟这里的老仆佣少,曾楚瑜新雇的人多。 "王爷,您先躺一会儿,青湘,快去给王爷泡杯醒酒茶。"曾楚瑜一边将楚因搀过来,一边不迭的吩咐道。 楚因看着她,突然手一拉翻身将曾楚瑜压倒在身下。 曾楚瑜面红耳赤地道:"王爷……" 楚因小声道:"你喜欢我么?" 曾楚瑜红着脸道:"王爷是楚瑜的夫君,怎么会有这么多余的一句话。" 楚因手一拉,将她半边的衣衫都扯了下来,粗暴地啃啮着她,曾楚瑜极尽可能地迎合楚因。 青湘进来,便连忙又退了出去,将门插好。 很快屋内的两人便交合在了一起,曾楚瑜觉得楚因的酒劲上来了,动作的劲道越来越大,令她苦不堪言。末了,曾楚瑜被折腾都快要昏过去时,楚因似乎才满足了,在她的耳边轻声道:"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你还在想着那个李缵,对么?" 曾楚瑜又惊又诧,刚想争辩,却听楚因接着咬牙切齿地道:"你每晚都看月亮……是不是因为他跟你在瑞安的屋顶上做过苟且的事情?" 曾楚瑜明白了,楚因这是在跟谁说话,是原夕争。 曾楚瑜半垂了一下眼帘,突然又抬起眼帘,笑如春花地道:"王爷,奴家知道错了,以后再也不敢了……" 她这一句话出口,便觉得楚因浑身都在颤抖,他的眼里泛着红光,看起来凶狠无比,令曾楚瑜一刻间便有了一种悔意,可还没等得她后悔太久,楚因的手已经掐住了她的脖子。 曾楚瑜只觉得那只手快扭断了自己的脖子,她拼命挣扎着,楚因的脑袋嘣一声撞到床柱上,许是他其实已经酒醉过深,这么一撞头便更加晕了,竟然人一松,倒伏在曾楚瑜的身上晕睡了过去。曾楚瑜惊魂未定地抚摸着自己的脖子,想到刚才竟然差点让嫉恨交加的楚因给掐死了,不禁身体发软,难以动弹。 等她好不容易回过神来,战战兢兢地爬起来,给自己倒了一杯桌上已经冷却了的茶,将冷茶一饮而尽,那杯冷茶倒确实令曾楚瑜惊魂稍定,但却似乎激起了她心中另一种情绪。她嘴角微弯地轻笑了一声,咬着牙道:"子卿,原来这就是你想要给我的幸福啊,我该怎么……谢你,好呢?"她的手指死死地抠着那碗冷茶,啪地一声竟然将那只精致漂亮的茶碗生生地抠裂了。 然而那么一声脆响没有能惊醒床上的楚因,却似令曾楚瑜清醒了过来,她慌忙掏出丝帕将手上的茶渍擦尽,发现十根青葱似的玉指倒是没有被划伤,才松了一口气。楚因喜欢沉着冷静的人,比如像原夕争,那么她曾楚瑜便慌不得,更加恼不得。 曾楚瑜起身坐到了床边,看了楚因很久,然后温柔的替他盖上了被子,苦涩地道:"夫君,我们同榻而眠,那可是千年的缘分。" 第十八章 早上楚因起床,见到曾楚瑜脖子上两道紫黑印子,吓了一跳,道:"楚瑜,这是怎么回事?" 曾楚瑜一边替楚因系上腰带,一边笑道:"没事,昨个儿咳得太厉害,我忍不住用手掐自己的脖子,不慎就掐成这样了。" 楚因垂了一下眼帘,温和地道:"我等会儿让人给你送膏药过来,再让许医生给诊断一下,老拖着病根不好。" 曾楚瑜温顺地道:"是,楚瑜知道了。" 楚因动了动腰带,很随意地道:"我昨天酒醉了,没胡说什么吧?" 曾楚瑜抬眼,微笑道:"王爷真是喝多了……" "嗯?" "一回来就睡得人事不知,害得楚瑜费了老大的劲才帮您把衣物脱掉。" 楚因转到曾楚瑜的背后,抬手搁在她的肩上,轻轻地揉道:"辛苦您了,楚瑜。" 青湘端水进来的时候,就见楚因在替曾楚瑜揉肩,吃惊不已。 曾楚瑜沉默地让他揉着,突然抬手按住了楚因的手,紧紧地握着。 两人在屋里静默站了一小会儿,楚因才微笑道:"好了,你休息一下,我要去前面处理政务了。" 曾楚瑜看着楚因的背影匆匆在台阶上消失,青湘在她背后道:"娘娘,许大夫来了。" "给我准备一锭金子。" "金子,娘娘要赏谁?" "许大夫。" "为……为什么?"青湘吃惊地忍不住问道,但出口了她又隐隐后悔,好在曾楚瑜像是没有要责怪她的意思,只是看着楚因消失的地方,淡淡地道,"以后拜托他的地方多得很呢。" 楚因推开书房的门,见原夕争已经在了,仍然是一身清爽的棉布青袍,一头乌发被一块帕子随意地绾着,因此几缕不羁的发丝挣脱出,随意地飘浮在外面,显得有一种懒洋洋的潇洒。 "您来了。"原夕争边翻折子边随口打了一个招呼。 楚因盘膝在他身边坐下,笑道:"我看你精神满面,莫非又有了好主意?" 原夕争微笑道:"王爷,这是这几日我让边市上抄下来的价格,您看?" 楚因接过折子,略略翻了一下,便吃惊地道:"这里的布匹,茶叶卖得又涨了这么多?" "还是供不应求,利润丰厚。"原夕争笑道,"若是能掌握了边市的货物供应,何患不能养起一支军队?" 楚因的目光一亮,道:"你有想过从哪里下手没有?" "船。"原夕争笑道,"所有的货物十之八九是从江上而来,荆州刺史也是因为有了其中最大七条商船,才过得如此悠闲。" "你现在已经有了他四条船……剩下的,只怕颜凉不会答应吧。"楚因含笑道。 "那要看他跟汤刺虎比……谁更凶悍了!"原夕争说完与楚因两人同时大笑了起来,楚因笑道,"你那么在意收伏汤刺虎,只怕早就想到了这一层吧。" 原夕争微微一笑,道:"既然以后颜凉都由梁王府养着,也许他能稍许认清一点形势吧。" 楚因接着道:"更何况他当年为了脱罪构陷汤刺虎,我们这也算是替刺虎报了一回仇。" 原夕争微笑,道:"王爷看事很准。" 楚因给自己慢悠悠倒了一杯茶,微笑道:"子卿什么时候学会奉迎了。" 原夕争稍许一愣,见楚因已经递了一杯茶给自己,于是只好伸手接了过来,却在不经意间与楚因的指尖轻轻一碰。不知怎么,原夕争的心里起了一种怪异的感觉,连忙将手缩丁回来,笑道:"我只是实事求是么。" "我不喜欢。" 原夕争抬头。 楚因微晃着手中的茶杯,道:"很见外似的。" 原夕争不由低头轻笑,楚因斜眼看过来,道:"你笑什么?" "我一直把王爷当一个老成持重的人,真是没有想到……" "没想到,我原来也有孩子气的一面么?"楚因微笑道,"我统共才比你大两三岁么。" "抱歉。"原夕争只好无奈地道。 楚因看向原夕争,想启齿说什么,但却又按捺住了,只微笑道:"子卿,我看你也不要老是闷在府里,我知你清雅,但是有空跟刺虎去吃吃花酒什么的,抒发抒发才像个男人么?" 原夕争听他居然开口说这个,低头应了一声是,然后起身出门而去。 楚因看着原夕争刚刚落座的地方,抬起刚才那只与原夕争触碰过的手,看着,手指握成拳又缓缓松开,然后轻轻启齿一个字一个字吐出:"原、夕、争。" 汤刺虎见原夕争撑着一把伞走出了大门,细长的手指持着伞柄,脚步看似很慢悠,但人却攸忽而致。 "这个男人比女人还漂亮。"汤刺虎的拜把子二虎小声对汤刺虎说道。 汤刺虎深吸了一口气,心想可这却是一个远比女人还可怕的男人。 "汤将军。" 汤刺虎道:"原先生,本来不该麻烦你,但是颜凉似乎找来了一个更厉害的打手,很麻烦。" 原夕争淡淡地道:"怎么麻烦法?" "颜凉有三条船回航,原本我们抢得……谈得很顺利,但是今天却遇上了一个男人。" "一个男人?" "这个男人是北齐人,据说边市里十成的生意,他包了六成,既会算帐,也会打架,真的看不出是个小白脸……"汤刺虎说着脸上忐忑,显然是吃了点哑巴亏。 "现在呢?"原夕争略略皱眉。 汤刺虎看了原夕争一眼,才道:"他说……叫原夕争来。" 原夕争微微抬起了伞,长出了一口气,道:"李缵!" 李缵穿了一身极为简单的黑衣大刺剌地坐在船上,见原夕争撑着一把伞过来,便微微笑了笑。原夕争曾经想过,荆州离得北齐这么近,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见到这个讨人厌的二殿下,只是没想过是在这种场合。 围观人又多是荆州本地人,这些人当中很有一部分是荆州的地头蛇,控制着整个荆州的船店脚牙。相比在荆州城扎根了十来年的颜凉,在他们的眼里,梁王府还是一个外人。多年的孤城生涯,什么皇权,什么皇子,在他们的眼里已经一文不值,他们只信奉强者,在这个孤城里谁更强悍,他们就听从谁的。原夕争知道如果自己今天在与李缵的交锋当中落了下风,那么他们这几个月以来所建立起来的威望将有可能付之东流,以后便会寸步难行,一千人的梁王府在这十数万的人群当中不过是滴水。 李缵一摊手,笑道:"莫非你不敢上船吗,子卿。" 原夕争深吸了一口气,一摆前襟,踏着搁板跳上了船头。 "啊,又是好久不见,子卿。" 原夕争微笑道:"李缵,你跟我过不去,不会是光光为了要见面吧?" 李缵摸着下巴,俊美的脸似笑非笑地道:"如果我说确实是只为了能见你一面。" 原夕争淡淡地道:"那你见着了,可以下船了。" 李缵放声大笑,道:"子卿,虽然我来光是为了见你一面,但是我的手下来,却是为了了结我们之前一连被人抢了三船货的事情。" 原夕争眉毛轻轻一扬,道:"你的货?" 李缵微笑道:"边市上走十包货,里头至少有六七包是我的,这里面子卿的功劳不小,想必你那招扶持北齐弱势皇子,南朝人都挺听得进去。" "哼。"原夕争心里明白,这李缵能与颜凉关系密切,在边市花的功夫绝对不是这一天二天。 李缵见不答,于是一摊手,大方地道:"这样,我们也不用争了。倘若你的人赢了我的人,货是你的,我也是你的,我的人赢了你的人……连你带船带货都是我的。" 他说得语焉不详,周围听得人便不禁心生别样的心思,有很多人眼光在原夕争身上飘来飘去,心想这少年果然长得漂亮,这皇子说不定是起了色心。 汤刺虎刚忍不住想要破口大骂,却见眼前一花,原夕争伞尖直取李缵的咽喉。速度之快,汤刺虎只觉得自己都来不及反应,眼见信口开河的这位北齐皇子便要葬身在这柄伞之下,只见剑光一寒,一柄剑很适时地在李缆的咽喉处一挡,巧到好处地挡下了原夕争的伞尖。 "二师兄,好久不见。"原夕争淡淡地道。 简青规规矩矩地晃了一道剑花,回鞘,才道:"五师弟多年不见,剑势凌厉了许多。" 原夕争淡淡地道:"若非如此,怎么能见到师兄。" 李缵从刚才到现在就没动过,现在才淡淡地道:"子卿,你误会了。我记得你曾经问过我,我的府中有谁会使软剑,所以我今天其实是特地带简青来,虽然卧龙谷的二弟子辅助了我李缵,这未必能是什么隐密之事,但我还是想亲自告诉你。" 原夕争一抬眼,李缵坦然双目相视,倒是原夕争转开了视线。 李缵微微一笑,道:"简青,你这个弟子好像不怎么尊师重道啊,见了师傅连句客气都没有。" 一直沉默的简青连忙摇头道:"非也,我确实教了五师弟剑术,但却不是他的师傅,我们的师傅都是天下第一帝师公孙先生。" 李缵微微一笑,道:"无妨,只要我知道子卿的剑术是你教的就可以了。怎么样,子卿,你说过你会算卦,但是及不上弹琴,可是这两样跟你的剑术比起都只是雕虫小技……那你不会介意跟你的师兄切磋一下剑术吧。我们的赌约照旧。" 简青大名,威震三国,别人未必知道他是卧龙谷的弟子,却都知道他是一个剑术天才,也是天下第一剑。汤刺虎使了一个眼色,二虎刚想抬脚就走按住了刀柄,明的不行就来暗的,可是还没等汤刺虎他们起步偷袭,背对着他们的原夕争已经抬手制止了他们。 "不要造次。"原夕争连头部没回地道:"你们的杀气太明显了,我师兄是高手中的高手岂是你们可以暗算的……" 原夕争一说话,一根竹条已经到了手中,而简青的剑仍在鞘中,眼看竹条已经到了他的咽喉,汤刺虎他们还没来得及高兴,只见简青抬手,剑出鞘,刚巧抵住了竹尖。 竹尖弯曲,向后弹开,简青的剑已经出鞘。公孙门下的弟子都习软剑,唯独简青性子略显耽直,所以他使的是一柄直剑,但他却又是公孙门下剑法最好的人。他一剑挥过去,原夕争争借着那竹尖微弹之力,整个人如一片落叶似地迎风而飞,简青的剑尖离着原夕争眉心始终都有寸许。 简青虽然说话客气,但下手一点不容情,着着杀招,而且他的剑招如同千锤百炼,完全没有破绽,很快原夕争显得只有招架之功,而无还手之力,只把汤刺虎他们看得心急如焚。 简青一剑劈中了竹条,这样原夕争的手中的竹条便成了一根短短的小竹棒,原夕争顺手一射,竟把它当暗器射来,简青不得不回剑格开那凌利的竹刺。 原夕争就地一滚,拿起了残存的伞,简青深深看了原夕争一眼,道:"你再试多少次都没用,你不是我的对手,还是跟二殿下回北齐,也免了我们……" 原夕争却突然微微一笑,弯腰行礼,道:"子卿谢过二师兄赐教了。" 简青几乎是下意识地弯腰还礼,道:"师弟客气了。" 他那么一弯腰,李缵就喝道:"小心。" 原夕争的伞柄已经到了,尖锐的伞心直刺他的脑门,速度之快,简青都有一点猝不及防,眼前都是伞面快速转出来的伞花,他应变将剑横过一挡,挡住了伞柄,剑锋一横,伞面四散分裂了开去,原夕争却不在伞后,他一惊之下,才发现原夕争已经到了他的身边。 剑光一寒,原夕争一剑从他的喉口抽落,简青百忙之中用左手覆盖在咽喉之处,紧接着一声压抑的惨呼,简青向后跃落,原夕争刚才那一竹节几乎切断了他半个手掌,可若寻非他刚才这么一挡,只怕是要命丧当场。 李缵慌忙令人替简青包扎伤口,然后才冷冷地看向原夕争,道:"真没想到,你用这么狠的方法来伤害你的师兄。" 原夕争淡淡地道:"各为其主罢了,我们进门的时候先生便说过了,我们虽师出同门,却终归是敌人,既然是敌人那就该不择手段。"原夕争慢慢地道:"另外,你敢说设局陷我入狱,诱人杀我满门……你一点边都不曾沾么?" 几乎所有的人都觉得李缵的怒气已经到了快爆发的边缘,但他终究只是冷冷地看着原夕争,然后扶着简青带着人马离船而去。 汤刺虎大喜,跳上船来道:"子卿兄,没想到这么厉害……"但是他这么—凑近,发现自他认识以来就没见过有什么大的情绪波动的原夕争脸色很差。 原夕争在脚头呆呆地站了很久,才起步回楚王宫。 楚因见原夕争进来,便笑道:"怎么,我听说北齐的二皇子也在荆州,需要我们招待一下他吗?" 原夕争微笑道:"这个殿下神出鬼没,这一下可能已经走了。" "说的是啊……"楚因敲下一颗黑白棋子,笑道:"更何况我们虽然远在边关,可也不太方便私下里见这位皇子,这样难免会给留在京里的那帮人落下口舌。" 原夕争点头,只说了一个字:"好。" 原夕争转过了长廊,慢慢向前走去,过去的一幕又一幕不停地在眼前浮现。 "原夕争,难道你的双膝便只跪君王么?"李缵的眼光里始终有挑衅。 "没想到博学的帝王师连这点基本的都不知?"李缵那总略带惫赖的模样似乎还在眼前。 "原公子多心了,我只不过自夸了一下。"李缵的眼里分明带着戏谑,他们从相见到别离,他似乎一直带着这种眼神,这令他看起来讨厌……也亲切。 "子卿,也许你不相信,但我在竹林里见你的第一眼,就在心里与你结合了。我也不是没想过,你如果是个女人,那该多好,可是我仔细想过了,即便你是男人,我也无所谓……因为原夕争是独一无二的,若是跟他擦肩而过,我便永远错过了这个唯一。"多么动听,原夕争忽然明白,如果可以,自己其实并不介意再听一遍。 "为什么你每次睡觉都是假的,难道你只为了让我看你的睡颜吗?"因为这才是他们真正的关系,敌对与防备,算计与被算计。 因此李缵对原夕争说的第一句话其实是:"刚才听你弹琴,还以为是何等当世的奇女子,原来也不过尔尔。" 原夕争一瞬间里忽然觉得有一阵心痛,强自深吸了一口,才能平静自己的心神。 这个时候有一个暗卫落下,半跪在地上,道:"原先生,得到了确实的消息,东方景渊今晚要让万绣楼的韩姬相陪。" 原夕争点了点头,道:"他是不是还要求将人抬到庄内去。" "是,这个东方历来小心,没事晚上绝对不会出庄,他要嫖妓都是庄里的人将妓女们抬到他的庄子上去。" 豪绅东方景渊是楚因在荆州最大的阻力之一,此人拥有了荆州三分之二的可耕面积,用一句来说隔了一条江的孤城荆州府都要靠这位豪绅来养着。楚因一到此地便想将东方景渊收于门下,但无奈这位豪绅油泼不进,连个面都见不着。梁王府多方打听,也才知道东方景渊白丁起家,背后依仗的正是荣王楚暠。 既然此人不能收伏,自然要除去,可是东方景渊极为机警,深居简出,原夕争几乎用了差不多十个月的时间才算与这位东方庄主有了接触的机会。 听完了暗卫的汇报,原夕争收敛了心神,清秀的眉毛微扬,冷冷地道:"那我们今晚就会会东方庄主。" 暗卫立即应是退去。 当晚的月色有一些暗淡,东方庄子的车马来到荆州府最豪华的妓院接走了短短几个月便名噪一时的乐妓韩姬,快马轻蹄朝着东方庄而去。东方庄园戒备颇为森严,马车被要求停在侧门的外面,有一个管家模样的人上前行礼,然后掀帘查看,最后点头放行。 车马过门时,夜风起,东方门外高高挂起的两盏红灯笼被吹得东摇西晃。 侧门进去其实就是一个庄子里的车马行,地方很大,也很空。 马车静静地停在了院中,良久没有声音,接着有一个人笑道:"既然原公子来了,为什么不下马车呢?" 马车里有人轻笑了一声,道:"原来是东方庄主,我不知道东方庄的待客之道,怎敢贸然下车。" "不敢,我一直听人说,梁王府里有一个艳惊天下的公子,弹得一手出神入化的古琴,其实一直好奇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物。"开口的正是东方庄主东方景渊,他虽立于暗处,但却是语音清亮,似一点也不怕车内人突然发难。 "让东方庄主久候了。" 东方景渊继续笑道:"所以当我听说万绣楼突然多了一个弹琴如天音的韩姬,不由地心想会不会是公子假扮的呢?"他见对方没有说话,便笑道:"可能公子有所不知,其实我这人喜欢声色那是不假,但却说得不够精确,因为我并不喜欢声,只喜欢色,突然喜欢上古琴,也只不过是近年的事情,那是因为我知道公子你……要来荆州。" "哦,看来韩姬一直都没瞒过你庄主您啊。" 东方幽幽地笑道:"公子过谦了,其实我初见韩姬也不禁心生向往,心想这倘若果然是一色艺双全的女子那该多好,可惜公子尽管轻纱覆面,姿容绝世,我也还是知道韩姬便是原公子。"他说完了可惜地摇了摇头,道:"若不是公子太过心急,其实东方真不介意多听几遍韩姬弹琴,只可惜……现在,我只能传达荣王对原公子的问候了。" 他一名说完,马车的顶被冲破,一人朱衣乌发站于车顶,原夕争微微一笑,道:"就算你知道我是原夕争,那又便能如何。" 夜风猎猎,原夕争身上的红衣似血,原本盘着的髻发已经被拆散了,用一根黑色的丝带束在脑后,这么一幅略带邪气的装扮让原夕争穿出来却有一种说不出的洒脱。 东方微微皱眉,道:"留下原公子,如果不能留住他的人,就留住他的头!" 他一句话说完,四周立刻跃出不少人,原夕争脚尖一翻,手中便多了一把古琴,细长的手指一弹,上面鲸丝弦便如同针芒一般向四周射出去。 这些人虽然是高手,但也不得不先躲避这些细若游丝的暗器,他们这么一顿,原夕争已经向院外跃去。 东方大急,道:"追,务必杀了原夕争。" 原夕争的脚尖还未落地,只见院外又冲出来二三百名家丁。家丁们杀气极盛,攻守皆备,不像是普通守院的豪宅家丁,倒生似久经沙场的老兵。 原夕争握住了当前的一把枪,借着那一枪之势跃到了家丁的头上,然后飞快地踏着人头,只那么瞬息间便奔出了包围圈。 原夕争这么一耽搁,东方家的高手也追了上来,原夕争一笑,道:"东方家未免太好客了吧?!" 东方景渊也追了上来,他年未满四十,但是蓄着长须,令人有一种高深莫测之感,他微笑道:"东方家虽然矜持,但是似原公子这等人物过门而不入,岂非叫人遗憾。" 这个时候夜空中传来了很响的马蹄之声,东方景渊见原夕争微微侧耳倾听,便笑道:"原公子我知道你几个月前收伏了汤刺虎,因此梁王手上有一支七百的骑兵。东方家虽然没有七百骑兵,但也有五百骑兵,跟四千家丁,我已经让五百骑兵跟五百步兵去会汤刺虎了,您就不要担心了。" 原夕争至此才似乎微微动容,东方景渊眉毛一扬,厉声道:"你们还不上前留下原公子!" 七条人影迅速朝着原夕争扑了过去,原夕争立即往丛林中退去。 东方家蓄养的这七个人显然都是江湖中一等一的高手,每个人都有与原夕争一战的底气,更何况是七对一,他们放马急迫,但没想到原夕争的轻功是如此之好,竟然能始终跑在七匹快马之前。 七人追得不由有一点心浮气燥,转了一个弯,见原夕争一身红衣站在跟前,不由在喜,心中均道:看来你也跑不动了吧! 他们欲发抽鞭急催下面的马,眼看离得原夕争便近了,突然听人急喊道:"小心!" 当前的人一听,不禁回头,只那么一回头,空中一条横着的鲸丝无声无息地将他的头切了下来,快马依然顺势带着那具无头的尸体急奔。 剩下的六人都是眼捷手快,当即从马上翻落,在急马上坠落,动作再敏捷其中两个也还是顿时便断了一条腿,无法动弹。 空中不知道何时乌云尽褪,月色之下,悬挂着那根弦上的鲜血如同滚珠一般从鲸丝上滑落,悄没声息落入土中,宛若刚才被鲸丝夺走了性命的那个人一般。 "现在四对一,你们还有信心杀我么?"原夕争争一伸,掌心中又多了一根琴弦。 赶来的东方景渊不由眸子一收缩,一场蓄谋整一年,原本以为十拿九稳的一战突然变得似乎胜负难料了起来。 "东方七子,一子擅追踪,刚才已经被切去了脑袋,一子擅剑术,一子擅刀术,已经断了双腿,这四位站着的,左边的叫闻士达,人送外号少林金刚,想必学得是金钟罩之类硬派功夫,他后面的那位叫闻士冲,跟他哥哥不一样,他早年远渡重洋,在扶桑学得是柔术。右边的这两位男的叫圆月,是一个和尚,女的叫弯阳,是道姑,这是一对夫妻。" 弯阳眉毛一扬,道:"怎么,和尚道姑便结不得婚么?" 原夕争抱琴微微弯腰,以示歉意,道:"圆月擅长拳法,弯阳……听说是一个不错的大夫。"原夕争说完,微微笑了一下,道:"我可有说错的地方。" 东方景渊微笑道:"梁王图谋我们已久,知道这些又何足奇。无论如何,你今天都是功败垂成,要杀原公子这样的人物,其实令我颇有焚琴煮鹤之感,等会儿要是杀不了,也不遗憾。" 他说着,原夕争含笑听着,等他将话全部讲完,才抬微笑道:"子卿功败垂成倒也谈不上,至多逃了东方庄主,说真话,似东方庄主这种好色但不下作的人其实子卿觉得也蛮有趣的,更何况东方庄主说不喜声,但却对声颇有心得,子卿也还希望日后有机会能与庄主再有会晤的一天。当然,要是东方庄主能从此奉梁王为主,子卿以后还要多多倚重庄主。" 东方景渊几乎是忍着气听着原夕争将话说完,才冷笑道:"原本以为公子的长处东方已经观之十之八九,却还没想到公子原来还是一个自我感觉如此良好的人。" 原夕争微笑道:"忘了跟你说,我今早让人不慎把汤刺虎今天要洗劫东方家的消息递给了荆州刺史颜凉,因此他在半道上设了伏。汤刺虎只需派少量的人放马急奔,便可引得你的骑兵中了荆州刺史的圈子,而后他剩下来的人要是灭不了你的家丁,我说出来你也不信,对么?" 东方景渊的面容不动,道:"我东方家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死几个人又有何稀奇?" 原夕争轻启薄唇,淡淡地道:"其实东方庄院坚如堡垒,怎么才能攻进去这几倍于梁王府兵力的庄子,我一直没有办法,不过多亏东方庄主送了我五百家丁。难道汤刺虎穿着贵庄家丁的衣服……还进不了你东方景渊的庄子么?" 第十九章 东方景渊至此才面色大变,但片刻便镇定了下来,道:"事已至此,我也没有办法,我只需捉住了公子,或者还有跟梁王一谈的资本。" 原夕争细长的手指一抚琴弦;又一根鲸丝便摘在了手中,微笑道:"东方庄主如此雅兴,那子卿也只好舍命陪君子了。" 不等原夕争的话音落下,闻士冲暴起,突然一拳击在闻士达脑后,闻士达受此重击还能回过头来吃惊地看着自己的兄弟,闻士冲出拳袭击兄长之后,见兄长命门受击居然还能回头,也是吓得面无人色。 闻士达一爪握住了他的咽喉,像是死命想要掐死眼前这个叛徒,但最终力有不逮,向后重重地倒地。 闻士冲连忙一跳,站到了原夕争的一边,大声道:"大家要认清形势,我们只不过是替人卖命的,替东方庄卖命好,还是替梁王卖命好。当主子的奴才,还是当奴才的奴才,这不很清楚吗?" 圆月没说话,弯阳呸了一声,道:"当谁的奴才都没所谓,但是我绝对不要跟你这种无耻无义的小人一块儿。" 闻士冲摇了摇头,似乎可惜他们的不识抬举,原夕争淡淡地道:"东方庄主,现在二对三,你还有绝对的把握可以拿下我吗?" 东方景渊的目光闪烁了一下,道:"上!" 圆月虎虎拳风便抵住了原夕争手上的鲸丝,闻士冲抵挡住了弯阳。 弯阳似乎特别讨厌闻士冲,恨不得立时杀了这个小人,逼得闻士冲不得不一步步后退,离得原夕争越来越近。 原夕争轻描淡写地避开了圆月的一拳,那虎虎的拳风激起了原夕争的长发,但却无法伤到原夕争分毫,圆月的每一拳似乎都差之毫厘,但却失之千里。 原夕争手一动,鲸丝就绕住了圆月的脖子,道:"东方庄主,我要杀了你的两个手下是轻而易举的事,但是……"原夕争的话还没说完,身边的闻士冲突然以一种异常占怪的姿势转过身来,手中寒光一闪直奔原夕争的胸瞠。 原夕争大惊,手快速回护,人也是急退。 这只不过一眨眼的动作,但之后场上的四人都停止了动作,闻士冲才笑道:"公子,我这柄刀子很寻常,但是刀子上的毒却算不上寻常,它有一个挺好听的名字叫消魂,因为凡是中了这毒的人都会四脚软瘫,好像是做完那事极度畅快虚弱一般。我虽然不知道划伤了公子哪里,但是我知道公子你……见血了。"他说着晃了晃手中的刀,愉快地看着刀尖上的一道血痕。 "我知道东方七子应该是八人,原来这第八人的意思是这样……"原夕争缓缓地道。 闻士冲笑了一下,道:"我这个人的确有很多毛病,爱财贪色,真的,连我自己都觉得我很容易被收买,但是我每次被收买了就会立刻后悔,因为我再也找不到一个愿意原谅我背叛他这么多次的主人……忠于主人的闻士冲,很容易被收买的闻士冲,其实真的是两个人。"他阴恻恻地一笑,看着原夕争道:"所以原公子,为了向我主人表示歉意,我只好拿下你向他献罪……谁让您打扮起来是如此可人呢?" 闻士冲其实一点也不介意跟原夕争多聊几句,因为他知道时间拖得越长,只不过是把握越大,但是唾手可得的成功还是令他有一点心焦,当他看到原夕争连退几步,靠在了树上,不由心中一喜,快步向前踏了几步。 他见原夕争垂着头,眼神迷离,狰狞地笑道:"你杀了我们七弟,要我们剩下的六子怎么怜惜你好呢。" 原夕争慢慢抬起眼帘,散漫地道:"这样……不如我送你下去陪他吧!" 闻士冲只觉得原夕争的掌心一翻,一根鲸丝就绕在他的脖子上,跟在他身后的圆月与弯阳失声大叫小心,闻士冲整个人就被原夕争拖了过去。 闻士冲吓得魂飞魄散,手扣着鲸丝,大叫别杀我。 原夕争一拉,闻士冲整个人就像被牵住了的木偶似的跌跌撞撞走过来,原夕争轻蔑地道:"你这种反复无常的小人,东方景渊真的很用在刀刃上,你死不死,就要看你在他心里到底有几分重量了。" 鲸丝一抽,他的脖子滑开了一刀细痕,鲜血顿时涌了出来,闻士冲捂着脖子大叫救我,主人救我。 原夕争一下抽完,就立即朝着树林深处奔去。 东方景渊沉着脸,但却快速地道:"弯阳,救人,圆月,追原夕争。" 原夕争听到他的这一声吩咐,不由轻笑了一声,东方景渊失却了整个庄院,在这个时候原夕争是他唯一可以翻盘的筹码,可是他还是依然选择了救治手下,如此重信重义,这也就难怪卑鄙自私似闻士冲,也对他忠心耿耿了。 圆月粗重的脚步声始在身后,原夕争的腿却越来越软,四肢的麻痹感越来越强,以至于挪动每一步都困难。原夕争光洁的额头上密布了细汗,身后跟着的这人是一个浑身似铁的人,除非知道他的罩门,否则要杀他很难。他扫了一眼眼前处境,用尽体内所有气力一掌拍碎了一块山石,然后将这些碎石按着八卦方位掷好,等做完一切,原夕争已经不能感觉到四肢的分毫。 靠在山壁上,原夕争抬眼望月亮,曾何时有人踏着满地月霜而来,说一声很久不见。 圆月疑惑地看了一眼四周,身为东方庄的人,他自然比较熟悉周围的山林,他知道这里已经近山道,因此树林逐渐稀少,但是为什么这里的雾突然大了起来,远甚于身后的密林。 他刚向前踏了一步,却被人一把抓住,东方景渊暍道:"小心。" "主人。" 东方景渊看了一下,笑道:"公子这个八卦阵摆得虽然仓促,却很精妙,只可惜我早知公子五行属金,干金生坎水,坎水克离火,所以坎门为生门,离火为死门。"东方景渊微笑着指着前方道:"干为天,兑为泽,此地空旷,没有水哪里来的泽,所以开门在干门,可对?" 他的脚刚要往前踏,却被圆月一把捉住,道:"主人,我来。" 东方景渊微笑地退后了一步,圆月大踏步走进了八卦阵,他一踏进八卦阵立刻就失去了踪影,一会八卦阵里就传来了他的惨叫声。 东方景渊大惊失声,道:"不可能,你五行属金,为什么能把干设成死门。" 他双眼圆睁,从地上捡起了一块石子,沉声道:"公子果然好魄力,为了伤人,不借伤已,不过就到此为止了。" 随着东方景渊石子落地之声,原夕争闭上了眼睛,再没有什么能挡住一个已经知道方位的八卦高手了。 八卦阵一破,幻像立失,东方景渊一把扶起圆月,只见他大张着嘴,似是窒息而死。 东方景渊知道死于八卦阵只不过是死于卦阵带来的幻像,东方景渊看着无力靠在山壁上的原夕争,缓缓道:"原来公子五行不属金……是属水。" 东方景渊一步步靠近,原夕争始终闭着眼睛,突然就在这个时候,一阵风声传来,原夕争被人抱在了怀里,东方景渊大喝:"东方庄主在此,是哪位朋友,请下来一聚?" 原夕争任凭那人抱着向前急奔,东方景渊博学多才,但其实武艺平平,因此绝无可能追得上一个轻功如此好的高手。 "李缵,我可没求你救我。" 李缵依然一路狂奔,只是轻哼了一声,道:"你欠了的,想不认帐么?" 原夕争突然微微睁开眼睛,道:"你受伤了?" 李缵淡淡地道:"所以才晚了。" 原夕争沉默了一会儿,才道:"来杀你的人都死了么?" 李缵一笑,道:"没,你怕了?" 原夕争淡淡地道:"有什么好怕的,最多被你扯平了,你救了我一命,又累了我一命。" 李缵从树上跃下,微笑道:"是不是有虽不能同生,但能共死的感觉。" 原夕争将头偏转,道:"你的自我感觉真是很良好。" 李缵放下原夕争,伏地一听,道:"他们就快追上来了。" "有多少人?" "本来是十六个,现在是八个。" "你的人呢?" "都死光了。" 原夕争沉默了一会儿,道:"我完全不能动,要躲着他们。" "很难甩掉,他们当中有一个人很擅于追踪,据说鼻子比狗还灵,看来我大哥又招了不少本事奇特的人。" "知道,你还要半夜里出来。" 李缵微微一笑,道:"只不过是想到有你的地方散散步,这样也好,能跟你死在一起……也不遗憾。" 原夕争心里知道若不是自己伤了二师兄简青,以他的武功相随,李缵绝对不会身陷如此险境,但是他却只字不提,原夕争有一刻心中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滋味。 "你怕臭么。"原夕争开口问道。 李缵微微皱了一下眉,笑道:"你不臭。" 原夕争半垂眼帘,刻意跳过李缵这句话,道:"你知不知道这山里有一种草,叫岩败酱,奇臭无比,我就不信,你把它涂满了全身,那条人狗还能追踪到你。" 这句话音一落,李缵马上就抱起了原夕争,两人很快就借着月色找到了不少这种草。 李缵快速将它们嚼碎,然后涂满全身,然后他张开脏兮兮的两只手朝原夕争走来。 "涂你就好了吧,我又不是他们追踪的人。"原夕争尴尬地道。 "你为什么这么害怕被人碰?"李缵微笑道。 原夕争看着他那张涂满臭哄哄岩败酱的脸越凑越近,只好道:"因为我怕臭,你现在很臭啊!" "是吗?"李缵像梦呓似的说了一声,林子外面的山道上传来很急促的马蹄声。 原夕争不由自主紧张地睁大了双眼,可是就在这一瞬,李缵垂头吻住了原夕争的唇。 原夕争全身都在颤抖,但却知道绝对不可以出声,外面是在追杀李缵的人马。 李缵的吻细致而绵长,原夕争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想要克制自己的叫声,所以到了后面整个脑袋都是一片空白,只好任李缵亲吻索取。而那些马匹就在两人的长吻中从身边倏忽擦肩而过了。 李缵摸索着到原夕争的腰部,顺势解开了上面的腰带,衣物滑落,但随着腰扣嗒得一声解开,原夕争尽管四肢都不能动,只能颤声道:"李缵,你要做什么?" 李缵低头有一些忧郁地看着原夕争,然后道:"自然……是生米煮成熟饭啊。" "你疯了吗,我,我我,我是男的。" 李缵歪头笑道:"我可以将就。"他说着低下头吮吸了一下原夕争的脖子,原夕争忍不住嗯了一声,立即听到李缵在耳边轻笑,原夕争咬牙道:"李缵,别让我恨你。你今日辱我,我会恨你一生。" 李缵眉毛轻轻一扬,抬头看向原夕争的眼睛,原夕争冷冷地回望着他,道:"别让你在我的眼里沦落成只会趁人之危的小人。" 如果李缵也有弱点,原夕争知道李缵最大的弱点是傲气。 李缵看似轻狂,厚脸皮,可他其实却是一个极为傲气的人,如果说楚因这位皇子太平凡,那么李缵的出生就显得过于荣耀——北齐皇后唯一的谪子,北齐皇帝最钟爱的儿子。 两人对视了良久,李缵将原夕争的腰带扣上,原夕争才松了一口气,闭了一下眼睛。 李缵背着原夕争走了很远,才在山溪下面的一个潭附近停下脚步。 他将自己脱得光溜溜地,然后往潭里一跃,原夕争吓得连忙把眼睛闭上。 李缵笑道:"水好凉……子卿,好冷的水,好痛快……喂,你要不要我帮你洗洗?" 原夕争吓得又把眼睛睁开了,道:"用不着你这么好心。" 李缵轻笑了一声,自己在潭里游了一个畅快,然后才爬上了岸,这个时候天色已将明未明,他一丝不挂的样子让原夕争连忙又闭上了眼睛。 李缵湿漉漉地站在原夕争的身边,由头到尾浏览着躺在地上丝毫不能动弹的原夕争,好久才道:"这消魂以后真的要常备一点在身上,省事多了……我想了很久,我们还是生米煮成熟饭吧。" "你……"原夕争才睁开眼,发现李缵赤条条地站在自己的面前,又气又羞,道:"李缵,难道你变态了吗?" 李缵又看着原夕争半天,才道:"原夕争,你不是说你是男的,为什么既怕被人瞧又怕瞧别人?" "与你无关!"原夕争大声道。 李缵蹲下来笑嘻嘻地手朝着原夕争的腿间摸去,原夕争腿突然便能抬了起来,一脚就把李缵踹湖里去了。 原夕争站了起来,冷冷地看着呛了一鼻子水的李缵。 李缵怒道:"你的脾气怎么跟个娘们似,既开不得玩笑,又爱发脾气,不是娘们是什么?" 原夕争也不理会他,只蹲在潭边洗了一把脸,李缵又游了过来,趴在边上微笑道:"子卿……你真漂亮,你若是肯假扮成女子,我也不是不可以考虑,我还未有正妃……" 原夕争手一抖,又洒了他一脸的水,冷冷地道:"李缵,等你能回北齐再考虑你的正妻吧。" "生气了?"李缵瞧着原夕争的脸色道。 原夕争叹了口气,低头道:"你多心了,我没有。" 李缵慢吞吞地游到了岸边,将衣服洗净,又生了柴禾烘干,才将衣服穿上。 整个过程,原夕争都目不斜视,只是一起烘烤着自己的外衣,也不知道是不是火烤的关系,原夕争的双颊微微有一点红。 "子卿,我今天很高兴。"李缵低头拨弄着火堆道。 原夕争略微抬了一下眼帘不答,李缵轻笑道:"我向来自信,可是那一吻之前我真的很害怕我与你子卿,不过是我自作多情,可是那一吻却告诉我,你对我,也非无情,对么?" 火光很好地掩住了原夕争脸上的红晕,李缵的这句问话原夕争没有回答,只是微微转头。 李缵一笑,也不逼问,只是穿上了自己的衣服,虽然只是一件极为普通的夜行衣,但是黑色似乎极为合适李缵,衬得他长眉俊目,英气逼人。 他自然也知道自己的容貌过人,他晃着一张脸在原夕争面前转了很多圈,但是原夕争却始终也未抬头看他一眼。 "原夕争你不看我一眼,是不是因为不想,还是不敢?" "李缵!"原夕争不由脸红羞怒道。 "听着呢!" 原夕争抬头笑道:"你是娘们吗,对自己的容貌这么沾沾自喜,指望别人对你的眼光?" 李缵微笑了一下,凑近了原夕争,微微笑道:"天上地下,我只在乎你看我一眼。" 他说话的样子不算真诚,姿态放得也不够低,原夕争却在有一刻里揣度那话的真假。 "信了?"李缵凑过来嘻嘻地笑道。 原夕争的眼前便陡然现出了一张俊美的脸,只听那张脸笑道:"下个月便是你的生辰吧,你想要什么……我送你一城的烟火花可好?" 眼前这个人是一个皇子,不但地位崇高,长相英俊,他显然也很懂得讨人欢心。他的条件太过优越,所以对他来说几乎所有的东西得来都轻而易举,因此原夕争不相信这世上会有谁能是他的唯一,有的不过都是锦上添花。 而花开的再美,却始终会谢。 原夕争似猛然惊醒一般,突然收起烤好的外套,穿上,冷冷地问:"你可以走了么?" 李缵似有一点不解为何原夕争突然变冷,道:"跟我一起走么?" 原夕争转头道:"看在你昨晚也算是帮了我,我便送你一程。" 李缵轻笑,道:"好。"他带着原夕争,两人其实在山林中走出没有多远,便见到了李缵的人马。 当前两位,有一位是原夕争认识的,便是相貌敦厚的柴平,另一位却身着军甲,头盔将他的脸完全包住,只露小两只冷酷的眼,整个人散发出来的煞气令原夕争都暗暗心惊,心里猜测这必定是北齐帝手下的某位大将。 "殿下,殿下,您没事吧。"柴平一见李缵便从马上下来,急奔过来。 李缵斜眸看了一眼原夕争,微笑道:"我怎么会有事,你们也未免太小看原公子了。" 原夕争双手抱了一下拳,道:"既然殿下的人马已经到了,子卿就此告辞了。" "子卿!"原夕争刚刚转过身,李缵突然道。 "殿下还有什么吩咐吗?" 李缵缓缓道:"子卿,从这里到北国很近,只需半天的功夫,我们快马急奔,就可以进入北国境内,到达那里之后,你便什么都不用再忧虑,不会再觉得疲惫。我答应你,一定会替你报原村满门的深仇。" 原夕争静静听着,然后又问:"还有呢?" 李缵微微一笑,道:"我真的还未娶正妃。" "这又与我有何干?" "你不考虑吗?"李缵的眼里流露出一种温柔,他的目光从来是揶揄的,是讥讽,是狂傲的,但却从来没有过温柔,这似水一般的目光令原夕争不敢望,只怕一望自己便会跌入这深渊之中沉溺。 "那便如何?你让我考虑什么?假扮成女人么,我能假扮一辈子么? 你确定我不会妨碍你的大业么?你确定你能有朝一日为我冒天下之大不韪,舍弃一切么?"这番话似乎说动了李缵的心事,他轻微的皱眉,这一种迟疑令得原夕争把心一横,漆黑的眉毛微扬道:"即使可以,你把我当成什么?怪物么?李缵,还有你总是忘了一点……原村满门的仇恨里我到现在还未确定没有你那一份。" 李缵怒极反笑,道:"不错,我确实有动过逼你走投无路,只能来北齐的念头,若这也算跟原村有仇,那你不如现在就向我复仇吧。否则等我带着大军跨过汉江,便为时已晚了。"不多时辰前,两人还存有暧昧,宛若甜蜜心动的两个情人,可转眼眼前这人便似成了冷冰冰的路人,令得李缵一瞬间里只觉得整个心腔都似结了冰。 "殿下要为自己的国家拓宽疆土,子卿也有义务守候故土,倘若你能跨过南朝的边界,我们再来笑看风云吧。"原夕争微微弯腰,行了一礼,道:"昨日多谢殿下援手,我们就算两不相欠了吧。" 原夕争转身没有走出两步,便听李缵在自己的身后突然说道:"你说了这么多,不会是因为舍不下楚因吧?" 原夕争脚步顿了一下,接着往前走去。 "原来你宁可选择楚因,也不会选择我。"李缵嘶哑地道。 马上的盔甲男人一挥手,他身后的黑甲兵便齐齐亮出了箭。 原夕争这个时候倒转过了身来,只是轻轻扫了一眼身后森森的箭林。 李缵手一竖,阻止了黑甲军放箭的动作,他淡淡地道:"既然这是你的选择……我尊重你,子卿,我们下一次见面,就是沙场上了。" 他说着便一跃而起,飞身上马,不过一眨眼的功夫,李缵与他的黑甲军都消失了干净,倒是原地还有一匹马留在那里。原夕争没有骑马,而是牵着那马慢慢地离山,此刻的山林寂静非常,虽偶有雀鸟鸣叫之声。 原夕争还未进宫就听人大喊道:"快,快报王爷,原公子回来了。" 他一踏进楚王宫,便看见楚因急匆匆地赶来,他形容憔悴之极,像是一夜之间将他的俊俏模样都换成了焦虑与神伤。自从原村泯灭之后,原夕争从未想过原来还有一个地方会为自己焦虑,会有人等着自己回家。 "王爷……" "你回了。"楚因一把抓住原夕争的手,沙哑地道:"以后不要再冒这种险了。" 原夕争一低头,眼睛里似有雾光,道:"哪里有这么严重,我没事。" 楚因苦笑道:"我刚才一直在想,是不是我错了,我一无所有,本来就不该妄想太多,这样老天就不会把你赐给了我,再把你从我身边带走。" 原夕争一抬头,道:"王爷,你何出此言,你忘了,你答应过我,会帮我报原村满门的深仇大恨,倘若你轻易放弃了,又怎么兑现你当初给我的承诺?" 楚因似羞惭地一笑,道:"子卿教训的对,以后这种话我不会再说了。" 说完,与原夕争相视一笑。 楚因从未这么近距离地与原夕争谈过话,过去不知是原夕争还是楚因本人总是若即若离地保持着两人的距离。如今这么近的说话,楚因仿佛能感受到原夕争似有若无的气息,而手底下的肌肤虽然隔着布衣,仍然能令楚因心跳得很厉害。 可就在此刻,楚因忽然看见了原夕争护领里的脖子上有一道若隐若现的红痕,忍不住伸出手指想去碰触那道伤痕。 原夕争立刻意识到那是李缵的吻痕,连忙抽手捂住自己的衣领,有一些失措地道:"可能是树枝的擦痕,王爷,我有一点累,先下去休息了。" 楚因其实只不过一瞬,他便明白了那是什么,他只觉得心似腾得一下,便从微微漾开的水里掉进了雄雄的大火里,那种剧烈的灼烧让他觉得整个人都烧扭曲了一般。可他什么也没有做,只是收回了手指,温和地道:"快去吧,好好地休息。" 原夕争有一些慌乱地点头,迅速离去。 楚因站了起来,汤刺虎进来,禀道:"王爷,东方景渊已经被抓到了,该如何处置他?" 楚因慢慢地转过头来,他的视线淡淡地落到了汤刺虎的脸上,汤刺虎那一瞬间只觉得那双眸子像是块千年的寒冰,冻得他几乎说不出话来,就凭他厮杀沙场这么多年,从未想过有一个人的目光会令他觉得恐惧。 "是么,让楚王宫高挂红灯,大摆宴席,送宴贴于当地所有的官府,就说我楚因今晚宴请……东方景渊,令他们来作陪。"楚因开口依然是淡淡的,温和的,轻柔的。 "啊?"汤刺虎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楚因微笑道:"东方庄主既已经决定与本王通力合作,治理荆州,我如何能不宴请各府,更何况他昨天帮着本王将颜凉的人马灭了个干净,本王又岂能不出面给他壮胆?!" 汤剌虎那一瞬间里似乎明白了楚因的意思,又不太明白楚因的意思。 第二十章 "王爷,东方庄主求见。" 楚因伸出手指调亮的烛灯,持笔写字,道:"东方庄主,夜这么深了,您为什么还不回呢?" 门外东方景渊苦笑了一声,道:"难道,王爷会不明白东方不归的理由么?" 楚因平稳地写着他的字,道:"本王不明白。你的庄子有近十年未有赋税,我的人马只不过取走了你这么多年应交于荆州的钱财,庄子还是您的庄子,人马还是您的人马。你的家小,你现在便可带回,但是一个庄子需要四千家丁未免太多了一点,荆州地处三国边界,本王不得不防这些人马当中有细作混入,等本王的人理清了这些人的来历,自然会将他们发还于你。" 东方景渊苦涩地道:"王爷此招可谓釜底拙薪,断了东方的生机,还不脏了王爷的手。" 楚因微微一笑道:"东方庄主莫非有难处,说来听听,本王看能不能帮上你的忙。" 东方景渊长叹了一声,道:"想我东方景渊不过是一阶白丁,虽自负有一些才华,但若无人相助又岂会在荆州搏下如此之大的财业。说错了,我其实不过是荣王座下的一条狗。荣王虽有魄力,但却无奈多疑暴燥,东方只怕这么一回,还容不得我申辨,连着一家大小都要一命呜呼。" 楚因微微蹙眉,道:"那么东方庄主又想要木王如何呢?" 东方景渊跪下,伏倒,道:"王爷,若您看得起东方,东方以后愿意为王爷效力。" 楚因不为所动,只淡淡地道:"我听说七子的第八子的故事,不知道东方先生又有几人?" "王,王……爷!" 楚因搁笔道:"回去吧,本王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东方景渊咬了咬牙,突然从怀中掏出一本账本,道:"王爷,东方本是它人叛臣,不敢奢求王爷收留,这是荣王多年以来在荆州走私盐土茶叶的帐目,只求王爷看在我主动将之献上的份上,收留下小人一家大小,那小人也就死而瞑目了。" 楚因依然缓缓写着他的字,东方景渊心中绝望,他拖着脚步一步步走出了楚王宫,门外集了他六房小妾跟四男四女八个孩子。东方景渊抚摸着孩子们的头,叹息了一声,拉着他们的手慢慢下了楚王宫高高的台阶,上了马车。 东方景渊想着如何料理这剩下来的后事,夜空中便传来了剑的破空声。 "小心!"东方景渊立即大声急呼,楚暠处置叛徒从来不手软。 那些暗卫一直都是悬在东方景渊脖子上后一柄剑,再没人比东方景渊更清楚那些叛徒的下场,总是害怕自己也有这个下场,现在却终于还是面临了。即使他博学多才,机智过人那又如何,在强权面前不过都是螳螂挡直,不堪一击。 东方景渊看着马车里缩在一起的孩子们,苦笑了一下,寒光起,马车帘子被挑起,孩子们大声尖叫,东方景渊闭上了眼睛。 "杀……"车外突然响起了吼声,只听扑通一声,持剑欲杀他们的暗卫倒在了车前,背上插着一枝羽箭。 东方景渊连忙掀起帘子,只见一支骑兵如虎入羊群冲过来,一阵激战,暗卫们均被确砍翻于地。 火把通明下,一个白衣书生模样的人骑着马在众骑兵的簇拥下进来,东方景渊一瞧,连忙下车,道:"梁王。"他伏下身体,道:"多谢梁王救命之恩。" 楚因翻身下马,将他扶了起来,叹息了一声,道:"其实我早仰慕先生的威名,也知先生之所以被我三哥远派边关,是因为你不满他的作为,多次规劝惹恼了我二哥。刚才沛离说话有欠妥,还请先生不要责怪。" "梁王。"东方景渊失声泪下,道:"是小人……是小人……" 楚因挽着他的手,微笑道:"先生请……" 东方景渊死里逃生,兀自恍若梦中,楚因一声先生,他才如梦初醒,连声道不敢。 不过片刻,东方景渊去而复返心境已经颇为不同,一盏茶之前,他料楚暠必定不会放过自己,但却不免心生侥幸,一盏茶之后,他已经知道楚暠确实不会放过自己,多年的东主之谊一时之久似乎也就淡了。 东方景渊与楚因在书房坐下之后,一女子过来为他沏茶,东方景渊在荆州多年苦闷,壮志未酬,因此笑称他人品茶,东方品色。只见那女子虽然装束华而不丽,眉目间略有病容,可令人乍见之下,便有惊艳之情,说一声人间殊丽毫不为过,不由多瞧了几眼。 "东方先生,本王坐镇荆州,与你为难实属迫不得已。" 东方景渊连忙放下手中的茶碗,道:"王爷,您莫要折煞我。" 楚因叹息了一声,笑道:"既然把先生当作自己人,先生就不用再说这种客气话。其实本王不说,你也知道我来荆州是迫不得已的。" 东方景渊轻笑了一下,道:"王爷,您真是太谦虚了。您走荆州实在是一招可挪乾坤的绝招,荆州是汉水以北南朝仅剩的重镇,这里积集了当年所有南朝战败流散在外以及现在不容于各国的势力,此地藏龙卧虎,绝非等闲之人可以想象。我曾经跟荣王提过,荆州之重,重于南朝任何一个城镇……"东方景渊轻笑了一下,又叹息了一声。 楚因微笑了一下,道:"东方先生可能过于寄厚望于荆州,本王不过是借这里以避萧墙之乱。" 东方景渊道:"王爷,如今荣王楚暠与德王楚升已经势不两立,王爷有没有想过该如何?" 楚因修长的手指轻轻撇了一下茶沫子,微微笑道:"正想请教东方先生?" "东方斗胆,送梁王八个字。"东方景渊一字一字地道:"借刀逼宫,兄终弟及。" 楚因的眼神略略一跳,冷冷地道:"你可知道这八个字足够灭你九族。" 东方景渊一掀衣袂,伏在地上道:"王爷,东方知道,但是这数日之间王爷英明,宽厚,睿智早已经让东方心有神往,东方既已经认定梁王为我主,就必定知无不言,否则与心存二心又有何区别。" 楚因轻轻叹息了一声,将他扶了起来,道:"以后同本王说话,无需动不动就下跪,我尊敬先生智慧,先生务必不要折损了我这一片心。" 东方景渊道过谢起身坐下,这个时候女子又过来微笑着替他沏了一碗茶。 "这位……"东方景渊见楚因毫不避忌在此女子与自己探讨如此机密之事,不禁问道。 楚因微微一笑,道:"忘了跟先生引见,这是本王王妃楚瑜。" 东方景渊一惊之下,整只茶碗都掉在了桌上。 楚因又闲聊了一会,方才送了东方景渊出去,青湘进来收拾,却看见曾楚瑜像是手足发软一般撑着桌面。 "娘娘,你,你怎么了?"青湘连忙扶着曾楚瑜坐下。 曾楚瑜脸色苍白地看着灯花,很久才道:"青湘,你知道刚才那人说什么?" "他,他说什么了。" 曾楚瑜直着眼睛道:"刚才东方庄主说,他弄错了子卿的生辰,他以为子卿生于子时,原来他是生于辰时,因此才功亏一篑。" 青湘微有一些胡涂地道:"娘娘,子卿少爷生于何时很重要么?" 曾楚瑜淡淡地道:"原家有一对龙凤胎,生于子时的是龙……"她缓缓地抬眼看着青湘,道:"生于辰时的……" "是凤,原夕争难道是原纳兰?"青湘脱口道,她一句话说完却看曾楚瑜阴森森地望着自己,吓得魂不附体,连忙跪下道:"娘娘,我绝对不会告诉任何人的……" 曾楚瑜将她拉了起来,道:"你无需怕我,我曾楚瑜已经没有什么体己的人,你已经是我剩下不多的亲人。我的就是你的,教训你也是为你好,你看我像王妃,其实我一步也不能走错,否则便是万劫不复。" "娘娘,那这件事您打算怎么处理?"青湘站了起来,连忙道:"您不是说王爷已经对子卿少爷起了心思,如果果真子卿少爷是纳兰小姐,那岂不是……" 曾楚瑜沉默一会儿,挑着灯花道:"这个东方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当着我的面说子卿是生于辰时,除非子卿能一直瞒着,否则以后王爷迟早会想起,我今天匿藏了真相。对于王爷来说,我曾楚瑜没有背景,没有任何可用的价值,我之所以还站在这里,便是因为我对他是全心全意的……他绝对容不下我一点不忠于他的私心,尤其原夕争对他来说是渴望而不可得。我今日不说,它日的下场不会比汪涵更强。" "娘娘,会不会根本就弄错了?" 曾楚瑜站了起来,叹了一口气道:"想起来,这六七年里,我的确没有看见过纳兰与子卿同时出现过,他们二人在九岁的时候分别被送往卧龙谷与华山。最初还有他们的师兄弟送回来过过年,可在十三岁以后,便再也没有一起出现过。" "娘娘您的意思……" 曾楚瑜看着窗外,很久才微微一笑,道:"也许真正的子卿……在那个时候就已经不在了吧。" "可是子卿少爷又中秀才,又中贡生,这可是欺君之罪。" "若她真是纳兰,那她的胆子从来比别人三个加起来都要大的。"曾楚瑜看了一下手,道:"我让你去打听子卿为什么失踪一夜,你查到了么?" "回娘娘,我听汤刺虎手下人说,在林中发现了北齐人的尸体。" 曾楚瑜悠悠一笑,道:"看起来,对子卿有兴趣的可不止王爷……" 些时的楚因收伏了东方景渊不由心中畅快,虽然夜已经深了,他的脚步也只是略略迟疑了一下,便朝着楚王宫最偏的一个殿——原夕争的住处走去。 原夕争似乎是一个不喜欢热闹之人,连挑一个住所都挑得离着楚王宫正殿极远。楚因不知出于何种念头,竟然也默许了原夕争挑了这么一个偏僻的地方。 楚因慢慢朝着原夕争的处所走去,远远的宫人见他来了,连忙伏身跪倒,楚因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他信步进了偏殿,见原夕争正在灯下写字,脖颈弯成了一道漂亮的弧度,那道红痕显然被细心地处理过,看不太清了。楚因在原夕争的身后站了一会儿,而原夕争似乎在走神,竟然没有觉察到他站在背后。楚因的目光落到了纸上,只见上面寥寥写了几行字:青子梅时疏雨后,风成烟歌,怎见人白头。红叶向晚落空山,又一愿,醉了倾城。 "秋梦令可好?" 原夕争才惊觉楚因就在身后,连忙起身,道:"王爷。" 楚因微笑着将原夕争面前的纸抽了起来,看着那几行漂亮的字,淡淡地道:"细雨随风成烟,打在发际,犹如白了人头,满山的枫叶随风而落,若是远远望去,又怎么能不为这红叶的绝色之姿而倾倒。"楚因斜眸微笑道:"不是秋梦令,又是什么?" 原夕争轻笑了一下,抽过纸道:"子卿闲来无事,瞎写。" 楚因微笑道:"这样啊,我还当子卿累了……否则这几行字我怎么觉得读来竟像是有一种想要悠然见南山,远隐于林的避世感慨。" 原夕争不答,转而笑道:"爷,东方景渊的事如何?" "如你所料。"楚因微笑了一下,道:"这一年来,子卿真是为我招揽了不少人。" "这东方景渊颇有济世之才,又算得上是荆州最大的地头蛇,有他来出面,荆州的事情相信都能迎刃而解。"原夕争笑着顺手将自己的笔放进旁边青花水龙纹花觚里洗了洗。 这只青花水龙纹花觚极为精致,八宝花办形的沿口朝外翻折,在壁上龙印青花水纹的映衬之下,不显得狰狞倒反而有几许柔和的雅致。当初这只花觚楚因一瞧,不知怎么就想起了原夕争,特地吩咐放到了原夕争的房中。但是显然这只小姐太太们用以插花,盛花汤的雅致之物在原夕争的手里不过成了顺手的洗笔池。 细长的手指将笔轻沾水面,团墨便在水中袅袅散去,似层层迭迭笼罩在一起的黑纱,就如曾楚瑜那晚看到楚因的时候他的眼神。 "子卿过两日便是生辰了,有没有想好送他什么?" 曾楚瑜替楚因将腰带松下,笑道:"子卿从小喜欢剑,爱舞刀弄枪,王爷送他一柄好剑,保准他会喜欢,唉,想起来后天也是纳兰的生辰,若是她在,那就要送琴了。" "对啊,我似乎听过子卿有一个孪生妹妹,好像已经出家了。" 曾楚瑜轻柔地替楚因脱去身上的衣衫,道:"不错,纳兰姐姐听说已经出家为尼了。" 楚因将自己的发冠取下,笑道:"既然是孪生,想必长得很相似吧。" 曾楚瑜轻抚了一卜楚因迭好的外套,才微笑道:"你再也找不到比他们兄妹两个更相似的了,所以子卿做为男孩子,太过秀气,纳兰做为女孩子又显得太过英气,也算美中不足呢。" 楚因听了一笑,悠悠地道:"确实是……太过秀气了。" 他躺了下去,曾楚瑜缓缓伏在他的身边笑道:"您不知道子卿小的时候胆小如鼠,每次都被纳兰吓得哇哇大叫,纳兰就是爱欺负她哥哥,自己扮成男孩子,却逼着子卿打扮成小姑娘来骗我们,我又次次都要上他们的当,可气人了……"她说着似乎也回到了三人最为纯真的年代,说到最后不由自主微微叹息了一声。 楚因微侧头,道:"又为什么要叹气?" "没什么,只是想到纳兰姐一向好强,她说我与子卿,一只是懒小猪,一只是胆小鼠,而她是龙,所以我们都要听她的,她也会保护我们。"她轻笑了一声,道:"虽然知道儿时的承诺根本是守不住的,但不知道为什么回想起依然觉得很舒服。" 楚因伸过臂弯,搂住曾楚瑜轻笑道:"为什么我的楚瑜会被人叫猪呢?" 曾楚瑜笑道:"没办法,因为我生于亥时啊,亥时不是尚猪吗?" 楚因整个人都僵直,曾楚瑜抬起身子看着他漆黑的双眼,很久楚因的目光才落到脸上,缓缓地道:"莫非你想说的是子卿就该生于子时,纳兰才该生于辰时?" 曾楚瑜靠着楚因,道:"王爷,其实我刚才很矛盾的,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你。但是我听说李缵与子卿走得太近了,他长得那么俊美,子卿是一个男子自然没什么,可若是个女子……难保她不会心动。她若一心动,以后王爷在对李缵的时候便会处于危局……" 她的话还未有说完,楚因已经翻身起床,低喝道:"暗卫进来。" 东方景渊不过才刚刚离开楚王宫,但被几个暗卫又急召入回来,不由心中忐忑,他匆匆跨进大殿,见楚因正在烛光之下悠闲地下棋,全然不似那么焦急。 "也无甚急事,坐吧。"楚因穿了一身黄色锦袍,里衣,中衣,外衣层层迭迭的领口,由上盘旋而下的衣襟簇拥着高高束起的发冠的楚因,令原本看起容貌俊俏和气的他多了几分雍容跟威严。 楚因落了一子在盘中,笑道:"东方先生,我刚刚翻了一下你做的笔录,似乎你对阵法很有心得。" "不敢。"东方景渊叹气道:"当日若非手下忠心,我只怕已经死在原先生的阵中了。" 楚因点头,又落了一子,笑道:"是,我有看到……说是你得了错误的情报,把原先生生辰给弄错了。" 东方景渊苦笑了一下,道:"我自认做事淌水不漏,看起来还是太过自信,又或者原先生早就料事如神,刻意混淆视听,令我差点命丧阵内。" 楚因微微皱眉笑道:"子时,辰时有这么大的区别吗?" "自然,生于子时的人,是绝无可能将干门设成死门,除非他想与我们同归于尽,可是若我们不进阵,先死的人搞不好就是设阵人自己。"东方景渊见楚因似有不信,连忙解释道。 楚因捏着黑子,微微笑道:"但对于一个生于辰时的人来说,那就完全不同了……水多金沉。" 东方景渊笑道:"王爷聪慧,举一反三。" 楚因敲下黑子,微笑道:"今天真是收获颇丰啊。"他见东方景渊不解,但微笑道:"我来荆州的时日也不短,虽然没有什么太重要的东西,但毕竟还是需要设立一些隐蔽的地方,如今有精通阵法的东方先生,我便可放,心地将此事交于你了。" 东方景渊虽然不太明白,此事是否犯得着楚因深夜急急将他召回,但想到楚因居然将楚王宫最隐蔽的地方交由自己建造,这份信任令他心中陡然一轻松,立即跪下叩头道:"东方必然不负王爷所望。" 东方景渊一走,一个黑衣人悄无声息地进来单腿跪地给楚因行了一礼,低沉地道:"王爷,之前的情报确实有提到原夕争有一胞妹叫原纳兰。" 楚因看着棋盘,悠悠地问道:"你知道为什么一个人已经一无所有了,她还要掩饰自己女子的身份。" 黑衣人沉默了一会儿,才问:"王爷是怀疑现在的原夕争其实是……" 楚因又下了一子,淡淡地道:"你回答上一个问题就好。" 黑衣人道:"女子的身份多有不便吧?" "哪里不便?" 黑衣人道:"若是原夕争果然是一个女子,那必定是一个很容易令人心动的女子,如果她不情愿,那会增加很多不必要的麻烦,便跟她的目的不相吻合。" "不必要的麻烦。"楚因面无表情地将这句话重复了一遍,黑衣人似乎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连忙道:"王爷……" 楚因的手一挥,阻止了他的话,淡淡地道:"原纳兰在哪?" "说是在华山。" 楚因看了一眼棋盘,然后一抬眼帘,冷冷地嘣出一个字:"查!" 楚因走后,曾楚瑜一直都未敢睡,直到深夜楚因返回,她才迎了上去,怯怯地道:"王爷。" 楚因很温柔地看了她一眼,伸出手指抚摸了一下曾楚瑜的脸,道:"楚瑜,你很好……我知道你对我忠心,我也想告诉你,也许我楚因会有很多个女人,但你记住,只有我们是夫妻,我也最信任你……" 曾楚瑜一时之间热泪盈眶,她哽咽了一声,投进了楚因的怀里。 次日,原夕争起得很早,练了一会儿剑,便坐在院落里拿着白色的汗巾轻轻擦拭着宝剑。这是一枘长直剑,自从蔡姬的事之后,原夕争已经有很久没用过随身携带的软剑。 院落里静静无声,所有伺候原夕争的奴仆们都知道这位小少爷喜爱清静,因此无事都不会出来。 "小少爷!"一声轻脆的声音打破了宁静。 听到那声音,原夕争不由自主地立即回头,指尖碰到了锋利的剑刃,不由啊呀了一声。 那门口的女孩子慌慌张张地进来,道:"手怎么样了?" 原夕争轻笑了一声:"绿竹!" "哎,这种事情你什么时候做好过,以后这剑还是留着绿竹来擦就好。" 原夕争看着绿竹掏出帕子细心地将自己的手扎好,略略皱眉道:"你不是应该照顾宛如的吗?" "宛如小姐已经全好了,她说了小少爷你关照她的事情,她会记在心上的,她那里不需要人,倒是少爷你缺一个人照顾,所以我就来了。"绿竹看着自己扎好的精致包裹,叹气道:"小少爷你没人怎么行呢?" 原夕争轻笑了一声,绿竹的到来像是一阵风,多多少少吹散了心中的孤寂与焦虑。绿竹背后的阳光,正化成丝丝缕缕的光圈,透过楚王宫层层迭迭的柏树叶子渗了进来,泛着五彩与淡金色。 此时荆州的朝阳,正好。 第二十一章 华山的一线天外来了几个南朝来的青年,其中一位年青人彬彬有礼地对守山尼姑道:"师太,我们是奉梁王之命,来给原氏纳兰送几样东西。" 灰衣尼姑连眼皮都未抬,双手合十,道:"山上皆是清修之人,出家人四大皆空,世人都是家人,家人亦是世人,贫尼岂可相扰了出家人的清修。" 年青人一笑,翻手递了一锭银子,道:"这是我等的香火钱,还请相烦代为转达。" 那灰衣尼姑接过了银票,方才抬起眼帘叹气道:"你等来晚了,这原氏纳兰十多年前便死了,尸骨也早被他的兄长取回,这几年关心她的可真不少……"她捏着银票,脸上露出一丝诡异之色,欲言又止。 当前的年青人使了个眼色,手下又塞了一张银票过去。 灰衣尼姑顿时双眼发光,悄声道:"这事你们算是问着人了,十年之前我还没当庵主的时候,曾经是老庵主跟前侍茶的,这原氏的孩子是原家送过来的,我们庵主收了他们一百两纹银,原家却不是要庵主好好招待那小孩,只说那孩子生下来就是个怪物,原家送来是任其生死。哪里知道这孩子天生体弱多病,送来没两天就死了,倒也算逃了一难。" "怪物?!"年青人脱口道。 灰衣尼姑掩着唇笑道:"天生石男,既不是女的,可也不算是男人。" 年青人不禁面面相觑,连忙告别老尼匆匆下山。 山脚下,一身骑服的女子叹了口气,道:"来晚了。" 旁边一个女子额头上抚着一条丝帕,娇俏的模样里却透着几分尖厉的表情,她咬着牙道:"公主,我早跟你说过了这女人不是好东西,偏生你跟子卿要怀疑,原家上下都死绝了,知道子卿的生辰不难,清楚纳兰生辰的除了我便只有这个女人。她连子卿都能出卖,原家在她的眼里又算得了什么。" 瑞安脸露忧色,叹了口气道:"只能快速报于原夕争知道。" 千里飞鸽传书,原夕争的生辰之日还未近晚,楚因的手中便接到了试探的结果。 那张纸条缓缓在楚因的掌心中揉成了团。 原夕争在自己的院里提笔写字,东方景渊是一能干之人,他的到来使得原夕争一下子变得不再那么忙。楚因也似乎突然间刻意地不再给他很多的事去做,所以原夕争就变得很闲。 汤刺虎他们虽然知道原夕争很得梁王的信任,最初的见面也实在印象深刻,可是原夕争似乎总是跟他们隔着一层,很难令人靠近。原夕争既不会跟他们一起喝酒,也不会与他们厮混,汤刺虎每次相邀都被原夕争客气冷淡地回绝了。 汤刺虎最初心里认为是原夕争自恃贡生,看他们这些大字不识一筐的兵匪们不起,可是东方景渊这个文生来了,原夕争一样与他离得远远的,汤刺虎不免认为这个原先生也太故作矜持了一点。汤刺虎是最早投靠楚因的人,再加上他为人豪爽,所以颇得后来武将的信赖,他对原先生有腹诽,其它人便也不由自主地对原夕争有一些看法。 原夕争的门前便鲜少再有访客,而在他屋里的随从们看来,原先生似乎也并不是很在意。楚因几乎用一种旁观者一般冷淡又无动于衷的态度看着原夕争疏离在自己的势力之外。 曾楚瑜有一次替他更衣的时候,埋怨道:"子卿这是怎么回事,汤刺虎拿下了六山匪首,庆功宴他都不去参加,我听青湘说武将们都很不满,觉得子卿很是看他们不起!" 楚因淡淡地道:"那是你不明白子卿的用意。" 曾楚瑜抬头,见楚因慢条斯理地理了理袖子,道:"子卿用这种方式来提防自己卷入我的帝业太深。"然后曾楚瑜分明看到了他眼中的寒光,只是很快那道寒光便没入了楚因那双深如墨滩的双眸之中,了无了痕迹。 曾楚瑜不知道该不该相信纳兰确实已死,但她却不知道为什么还是会有一种欣喜。那种开心便如当年得知原夕争从卧龙谷返乡,她伫立在村头努力向前望去,少年勒住了马,朝她微微一笑道:"楚瑜,对么?" 她的心便随着那笑渐渐地漾开了去,尤如那春光慢慢地铺陈开来,便再也收拢不回去。 她喜欢的人,不是那个幼小陪伴她长大的原夕争,而是那分柳而来,如同骄阳的原夕争。 曾楚瑜端着参茸蜜枣汤,款款地向着后院走去,原夕争屋里的仆佣见是王妃到来,急忙去回原夕争。 "不妨事。"曾楚瑜和气地笑道,倘若没有必要,她依然还是愿意让人以为她不过是一个性子温存,胆小不经事的女子。 "王妃娘娘。"原夕争与绿竹从屋里走了出来行了一礼道。 "子卿哥哥,天气冷得紧,我给王爷熬了一点参茸蜜枣汤,顺便也给你端来一碗。" 原夕争微微一笑道:"多谢娘娘。" 绿竹接过青湘手里的托盘,曾楚瑜见原夕争的神情有一点冷淡,略一沉吟道:"子卿哥哥,今天是你的生辰,王爷已经吩咐厨房为你设宴,可有特别想吃的么。" "娘娘费心了,子卿没有什么特别想要的。" 曾楚瑜略略有一点尴尬,道:"子卿哥哥不是最爱吃裙边馄饨么?楚瑜今天就给子卿哥哥做一点如何?" 原夕争淡淡一笑,道:"家婢已经给子卿做上了,怎敢劳动娘娘千金之体?还请娘娘无需再为子卿多费心了。" 曾楚瑜脸色一变,她转身道:"青湘,你去这边的小厨房看一下,可有懈怠之处。" 青湘是何等乖绝的人物,连忙速速退去。 曾楚瑜要跟原夕争见面,她真是巴不得不在场,以免殃及池鱼。 "子卿哥哥,你是不是有什么对楚瑜不满?"曾楚瑜泫泪欲滴,道:"你从来没有对楚瑜这么冷漠过。" 原夕争淡淡道:"娘娘这是说哪里的话,娘娘是千金凤体,子卿自然也对娘娘恭敬有加。" "你是不是觉得楚瑜很多天没有来看你,所以责备楚瑜。"曾楚瑜转了一个身,轻轻走到原夕争的身边,一双秀目直对着原夕争道。 原夕争直视着曾楚瑜的眼睛,那双眸子蒙着水光,略带了一点委屈,最后倒是原夕争转过了脸,微闭了一下眼睛道:"娘娘何出此言,你我虽有兄妹情分,但到底男女有别,即便是娘娘不说,子卿也觉得这才合乎常理。" 曾楚瑜没有说话,她的目光始终落在原夕争俊秀的侧脸上,也不知道心里在想什么。 良久,曾楚瑜才略略抽泣了一声道:"子卿哥哥,你说你会保护我的,我娘不过才走了一年都不到,你便也要抛弃我了么?" 她提及那个温婉,对原氏这对双胞胎总是充满爱怜的顾姨,原夕争的眼神不禁一阵闪烁,这个时候曾楚瑜朝着原夕争的怀里扑过来,哭道:"子卿哥哥。" 曾楚瑜还没扑到原夕争的怀中,就被一双手牢牢地扶住了,她隔着原夕争的身体仅仅只有数寸,但这个距离却仿佛成了天堑一般难以逾越。她两条胳膊被原夕争细长的手指紧紧地握住,力道之大几乎握断了她的臂骨,曾楚瑜疼得眼泪都快流出来了,根本无法动弹。原夕争的眼睛看着她,眼神微带了一点伤心,但更多的是冷漠,那眼中冰冷如铺天盖地的冰雪将曾楚瑜整个人都淹没了。 "娘娘,你熟读女儿经,想必深明夫为妇纲,家人如何,朋友如何,在娘娘心中值几何?"原夕争的话语虽然说来平淡,但语调逐渐加重,曾楚瑜几乎从那从来笑语盈盈的眼眸里看到了杀气,她浑身颤抖着,脸苍白如纸。 有那么一刻原夕争的脑海里便只有在火中飞舞的原村,汪涵怀里那枚沾染有夏枯草气息的玉珮,那是原夕争为经常会害头痛病的曾楚瑜特制香囊的气息,还有楚因对自己的生辰那么迅速的反应……这一切一切令原夕争不敢置信,但那种怀疑便如毒蛇一般,在自己的心中吐着冰凉的气息,令人有一种冰冷的恐惧。 而就在原夕争心中杀意突起的那么一瞬,仿佛有一个温和的少年在原夕争的脑海中泛起,他握着自己的手道:"我把楚瑜也拜托给你,请你让她幸福。" 曾楚瑜只觉得几乎捏碎了自己的胳膊突然一松,她喘着气听着原夕争冷淡地道:"娘娘,王爷是你的夫,自然也是你的天,有他的保护,你已经不再需要子卿这个外人。至于前尘旧事……你我的缘份,就到此吧。" 原夕争一回头,喊了一声:"绿竹。" 绿竹连忙奔出,原夕争微笑道:"娘娘有一些不太舒服,你送娘娘回去吧。" 绿竹应了一声,曾楚瑜挺直了胸膛,冷冷地道:"不用了。"她回头深深地看了原夕争一眼,然后提着裙子依然款款而去。 "小少爷。"绿竹看着静静站在院中的原夕争,小心翼翼地道:"你为什么要跟王妃翻脸?" "绿竹,你知不知道,这世上有一种花,它长大了会变得面目全非。你都不知道这个过程是什么样的,但是原本天地间钟灵神秀的一株草突然之间会令你觉得恐惧,因为它会将人连皮带骨吞下,还能迎风吐着花蕊对你笑。" 绿竹打了一个哆嗦,道:"那是什么花啊。" "食人花。"原夕争淡淡地道。 原夕争继续回屋写字,绿竹就算再笨也知道自家的小主子不开心,自然不敢唠叨。 青湘追上了慢慢向前走着的曾楚瑜,搀起她才发现曾楚瑜的手冰冷满是汗,而且在不停地颤抖。 "王妃,你发现什么不对了没有,原夕争到底是不是原纳兰假扮的?" 曾楚瑜有一刻不知道在想什么,听完了青湘的问话,她的目光缓缓地落在了青湘的脸上,那目光中的阴冷让青湘吓得双足发软,深悔自己不该多嘴。 "子卿对我起疑心了。"曾楚瑜说这句的时候,青湘觉得握在掌心里的手突然不再颤抖了,曾楚瑜的背挺得很直,她微微一笑很甜,然后道:"也许这样也好……" +++++ 夜风吹弄着楚王宫外的红灯笼,仆佣们流水一般穿梭于楚王宫高高的台阶上,白色布袜在墨玉似的大理石地面络绎不绝地流动,掌中的珍酿佳肴白似琼玉,绿似翠环,令人垂涎欲滴。 "东方先生您辛苦了。"楚因瞥了一眼檀香酒案上的酒菜微笑道。 东方景渊微微欠身,笑道:"能替原先生准备寿宴,那是臣的荣幸。" 东方景渊当了多年的豪绅,又平时极好享受,再加上看出楚因颇为重视原夕争,所以刻意操持,甚至将多年的窖藏都拿了出来,务必要宾主皆欢。 汤刺虎多名武将都是刀口舔血之人,哪里受得了这种精致佳酿的诱惑,早已经是馋得流口水。 因为汤刺虎是最早归顺,也是楚因座下最为骁勇,最受楚因赏识的大将,他比起别人在楚因的面前也更随意一点,于是头一扬,道:"王爷,这原先生也未免太不知礼数了吧,大家伙聚在一起给他庆祝,他硬是让大家伙都在这里等着,居然还让王爷等!" 楚因一笑,道:"不说你自己嘴馋,来得早,怨别人来得迟。" 宾客们一阵哄笑,东方景渊连忙道:"不如让东方去请一下原先生吧。" 楚因手一抬,笑道:"本王亲自去吧。"他说着便起身,众人慌忙都起身,楚因淡淡一笑,挥了挥手示意他们都坐。 楚因其实只走到了大厅的门口,便看见原夕争低头拾阶而上。 夜风卷起原夕争衣袂跟长发,生似这人要乘风归去,楚因淡淡地看着,眼眸都没有什么特别的情绪。 "王爷。"原夕争抬头见楚因正面带笑容站在大厅门口看着自己。 楚因微微一笑,道:"正准备去找你呢,你再不来,这些人就要忍不住自己先吃了。" 原夕争莞尔一笑,道:"不是说好这个时辰的么。" 楚因抓着原夕争的胳膊,笑道:"你还好意思说,主人难道不该早一点来等候宾客的么?" 原夕争只觉得楚因拖着自己的手臂将自己拉到了厅内,众目睽睽之下原夕争也不能将楚因的手很生硬地挣脱,只好由着他一路拉到了大厅的上首方才停下。 东方景渊笑道:"原先生,你看除了你其它人可都到了,怎么样,自罚三杯吧。" 原夕争还没回话,大厅里的人一阵起哄,纷纷大喊罚酒,东方景渊顺势将酒杯递给了原夕争。 原夕争看了一下酒杯,略略犹豫,汤刺虎便大叫道:"原先生,刺虎便陪你一起喝这三杯如何?" "你不是想混酒喝。"众人大笑。 汤刺虎笑着举杯,起身道:"说我混酒喝自然是有几分道理,但是我混得可是同原先生喝酒的机缘,要知道我刺虎跟随王爷这大半年来,原先生都还未曾赏脸陪同刺虎喝过一杯水酒。" 原夕争抬起眼帘看了一眼微带放肆的汤刺虎,再瞥楚因只是浅笑摇头,便抬起手中的酒杯,浅浅地道了一声:"见谅。"然后抬手举杯将酒一饮而尽。 众人立刻哄然道:"三杯,三杯。" 东方景渊微微转头看了一眼楚因,见他依然浅笑慢饮,似乎对众人要灌原夕争的酒不甚为意,于是微笑着提着酒壶将原夕争的空酒杯再次倾满。 原夕争一连饮完三杯酒,却是面不改色,众武将都不免小小吃惊了一下,没想到这个看起来文质彬彬的少年公子酒量着实不错。 原夕争说了一声多谢,然后撩开下摆落座。 汤刺虎也落了座,他边上的人又站了起来,笑道:"我等也未与原先生饮过酒,原先生怎么好厚此薄彼呢,不如也赐我们一杯吧。" 他说着众人一阵哄然,纷纷道是。 楚因轻笑了一下,转头看向原夕争,道:"子卿,看来你今天要把过去欠下的债一次还清了呢。" 原夕争微微吟首,起身道:"子卿非常多谢各位能参加子卿的生辰宴,子卿家逢巨变,不免倦于人情,因此平日里有怠慢各位兄弟的地方还请大家见谅。我绝不是敝帚自珍的人,也绝无轻看各位兄弟的意思……"他手一招,唤来仆佣,道:"给我一坛酒。" 仆佣连忙替原夕争取来一坛酒,原夕争抬手拍开封泥,道:"我便以这坛酒向各位兄弟请罪,还请以后能心无芥蒂与子卿并肩而战。"说着,原夕争仰头将那坛酒一口气饮尽,然后微喘着气用修长的手指将自己嘴边的酒渍轻轻擦去。 等原夕争落了座,众人才从惊愣中醒了过来,大声叫好,端杯向原夕争敬酒。 对于这些粗豪的将士们来说,没什么比豪气更能打动他们的,他们不喜欢原夕争,除了不喜欢他总是淡淡地游离他们的圈子之外,还不喜欢原夕争那张白皙太过俊秀的脸。但是没想到这么一位少年真正的言谈举止是如此的豪放,不由立即刮目相看。 一时之间大厅里的气氛立时便活跃了起来,推杯换盏好不热闹。 楚因看了一眼面带红晕的原夕争,关切地道:"你还好么?" 原夕争方才那手不过是为了杜绝这些将士们轮番上来拼酒,原夕争的酒量虽然不错,但也未有到千杯不醉的地步,可这么一坛酒饮下去,还是有一点不胜酒力。 原夕争见楚因问,却很冷静地微微点头,笑道:"还好。" 东方景渊离得二人最近,他可以很仔细地看到楚因与原夕争脸上的表情。 楚因的表情是温和当中似乎隐藏了什么东西,而原夕争却是平淡之下隐然有一种抗拒之态,两人的表情都很值得玩味,一般的人看来很难明了当中的隐情。但是东方景渊却能明白那是什么,因为他见过男扮女装的原夕争,当原夕争乔扮成歌姬接近自己的时候,尽管东方景渊已经知道这女子的真实身份不过是个男子,他还是忍不住会心跳。 那弹琴时浑洒自如的洒脱,才华横溢,眼眸轻抬不屑一顾,都令人难以忘却。 楚因莫非对原夕争……东方景渊不由心中一动,抬眼看楚因把着酒杯轻抿慢尝,原夕争端坐在一边,也是慢慢地进食,但东方景渊能看出原夕争已经有一点不胜酒力。 楚因微笑道:"子卿,我看你也有一点醉了,今晚不如就在前殿休息吧,不必再摸黑回那么偏的院子里去就寝了,反正你明日不是还要与我商谈事情。" 原夕争的筷子一顿,然后才微微笑道:"子卿多谢王爷的体恤,但是我如果不回,家婢绿竹只怕要不安心。" "看你,这又是什么难事。"楚因轻笑,道:"我知你不惯其它人服侍,刚才已经让人去叫绿竹过来了。这酒宴也不知道饮到何时,我看你这般喝法,只怕到时别说走,扶也扶不回去了。" 第二十二章 楚因手握着羊脂玉做的玉茭杯,半倚坐在那里,他原本长得就俊俏,如今眉目神情均染了一点酒气,姿势慵懒,极难令人不生别的心思出来。 原夕争正不知道该怎么推托,但见门外传来急步之声,远远便有人喊号:"圣旨到!" 楚因立即从原夕争身上收回了目光,看向门外轻微地皱了一下眉头。 他来了荆州近一年,远在建业的昌帝被楚暠与楚昪之间的夺嫡大战搅得心神不定,都几乎把这个自动请缨来边关的十子给忘了,这么深夜一道急旨又会是什么呢? 他心里揣测,人却已经站了起来,整理了衣衫,率先走到了大厅的门口,随着来使一声:"梁王,原夕争接旨。"二人恭谨地拜伏了下去。 使臣虽然风尘仆仆,但依然吐词清晰,中气十足地将圣旨一字一字念了出来:"瑞安公主,钟帝之所爱,列贵主之尊。然二姓合好,肇正人伦。始选贡生原夕争为婿,连拜秘书省校书郎……" 圣旨念到这里楚因与原夕争两个人都愣在了那里,直到使臣再三恭贺道:"真是贺喜梁王,贺喜原公子了。"两人还似乎全然没有听到他在说什么。 他连说了三遍,当事的二个人还愣愣地跪在那里,使臣脸露尴尬之色,倒是东方景渊连忙过来搀扶楚因,笑道:"今日是原公子的生辰,王爷与原公子都多喝了几杯。" 使臣连声道不妨不妨,楚因经东方景渊这么一搀,整个便清醒了过来,连忙笑道:"真是有劳许大人千里迢迢过来颁旨。" 这位使臣正是当年被原夕争羞得大病一场的当朝御史大夫许林,他掂须哈哈大笑道:"这道旨意自然是老夫来送最为合适。当年老夫说公主的心上人便是原家子卿,子卿不承认,害得老夫差点没脸见人。如今送这道旨过来,一是给梁王与原公子贺喜,二是一洗老夫的冤枉啊!"说着便哈哈大笑了起来,他转脸对面色有一点发白的原夕争笑道:"驸马都尉,以后同朝为官还请驸马多多照应了。" 楚因似乎也是喜形于色,连声道:"许大人来来,我们先喝两杯喜酒。" "不醉无归。"许林笑道。 "不醉无归。"楚因与许林携手走入宴席。 "王爷,我有些醉意,便先回了。"原夕争手持圣旨道。 楚因温和地道:"正是,你也快是新郎官了,回去好好休息准备去吧。" 原夕争微微吟首,跨出大厅高高的台阶,站在雄伟巍峨的楚王宫门前,脚下的荆州城一览无遗,只见城内四处都在散发烟火。灿烂的烟花火点亮了整个星空,原夕争没来由得心中轻轻一动。 绿竹迎面而来,见原夕争手持圣旨神情恍惚地站于楚王宫门前,道:"小少爷,怎么了,你手握着什么。" "圣旨。"原夕争轻轻地道。 "圣旨?什么圣旨啊?" 原夕争深深地叹了口气,道:"册封我驸马都尉的圣旨。" "驸马都尉是什么官啊?"绿竹略略茫然了一下,突然神情大惊道:"驸马?" 原夕争点头,绿竹双腿一软,原夕争一把扶住了她,半拖着绿竹下了台阶。 "这可怎么办啊?"绿竹带着哭腔道。 "瑞安是知道真相的,我想她这么做大约也是想帮我。" "可是……这、这怎么收场啊。" 原夕争轻轻吐了一口气,微笑道:"瑞安是谁啊,等以后风平浪静了,她大可以跟人说玩腻了我,同我和离再另找一个合适的。" 绿竹哭笑不得,道:"这也行啊。" "对瑞安来说,没什么不行。"原夕争略略有一些无奈地道:"总比现在……不行也行了。" 楚因这一个月来总是奇怪的眼神,暧昧的举止,大约都可以结束了。 不仅仅是为楚因对自己的倚重,不仅仅为这近二年来二人生死与共的相伴,不为那些日夜筹画同仇敌忾的相知,也许仅仅只为了这满目疮痍的故土……原夕争不愿,也不想与楚因成为敌人。原夕争看了一眼荆州,楚因会是一个很好的疗伤帝王吧。 这个时候城中的烟火更盛了,即便从这里看过去,也能看到整个荆州城的夜空都被璀璨的烟火给笼罩了。原夕争猛然想起了李缵的笑语:"你的生辰,我送你一城的烟花可好?" 原夕争将圣旨塞入绿竹的怀中,然后飞奔过楚王宫前的曲桥,远远地看去,只觉得是一道轻影从湖面上一掠而过。原夕争很快就找到了一放烟火处,只见几个小孩子正在兴致勃勃地放烟火。 "谁让你们放得烟火?"原夕争捉住了一个小孩子问。 "一个大哥哥让我们放的,他说要放给他心上人过生辰。"那小男孩显然是个小头目,仰头挺胸,说话透着一股老气。 原夕争顿了顿,又问:"那他人呢?" 小男孩道:"大哥哥说,如果有一个很漂亮的男人来问,就让我跟你说,他给你他想要的,也给你你想要的。" 原夕争微微一愣,立即想起了那一幕。 "你的生辰,我送你一城的烟花可好?" "我只想要你别再来纠缠我!" 他想要送原夕争一城的烟花,可是原夕争想要的是他永远别再来纠缠。 原夕争转身向另一处烟花处跑去,还是孩子,还是那么几句。 满城的烟火起,而后烟花落,不过徒增了夜色微凉。 原夕争冲着湖面喊:"李缵,李缵,你给我出来!" 李缵这一次却没有笑语盈盈地出现在原夕争的面前,大言不惭地道:"我便知道你想我。" 李缵微笑起来嘴角边会自然显出两道月牙,离得很近地看,会发现原来李缵的睫毛很长,配上他那种懒洋洋地微笑令人心跳难已。狂妄的李缵,傲气的李缵,好胜的李缵……顽皮的李缵,无论原夕争怎么抵制,他们都日渐变得如此清晰。 原夕争无力背靠着堤柳,阖上眼帘,风中似乎还能送来李缵的气息,只是那个人真的走远了,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疲惫跟倦意整个就爬满了心头。 曾楚瑜早就得了前厅仆佣们送来的原夕争被封驸马都尉的消息。那个总是远远站于人眼帘深处的俊秀少年被封了驸马,这是多么激动人心的八卦。曾楚瑜就算不留心,自然有人会传,更何况曾楚瑜是这么留心前厅的事情。 不过叫曾楚瑜意外的是,楚因回来的时候倒是很冷静,他虽然喝得有点脚步不稳,但却看不出来生气又或者气愤的神情。楚因斜靠在床上,曾楚瑜给他端了一杯醒酒茶,见他的神情懒洋洋地,眼帘微抬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不由脸微微一红。 "你知道你的子卿哥哥便要做驸马了么?" 曾楚瑜柔声道:"这些奴仆们整晚嚼个不停,楚瑜又岂能不知。" 楚因仍然是微笑的样子,淡淡地道:"哥哥不是姐姐,你是失望多一点,还是高兴多一点?" 曾楚瑜一愣,沉默了一会儿,才道:"王爷,我从来没瞒过你,我过去是喜欢过子卿,可那不过是小孩子懵懂的心思。我一直到……见着了王爷,才真正明白什么是男欢女爱,从此心里便再也没有别人。" 楚因轻笑了一声,道:"男欢女爱么?"他手一拉,将曾楚瑜拉跌入他的身上,曾楚瑜慌乱下茶碗都掉在了地上。 "别去管它。"楚因冷冷地制止了曾楚瑜起身的动作,他身体一翻将曾楚瑜压到了下面,由上而下地看着她。 曾楚瑜看着楚因陌生的眼神,嘴唇微颤许久,才挤出一句:"王爷,我不是原夕争。" 楚因看着她,淡淡地道:"我知道你不是他,你们两个没有半分相似之处。" 他说着俯下身,吻住了曾楚瑜的唇,曾楚瑜只觉得整个人都似乎燃烧了起来,又像是飘在了云端,她抬手紧紧勾住这个男人的脖子,似乎希望这个吻永远不要停。 但楚因最终还是与她分开了,微笑道:"在你的心里,我重要,还是子卿重要一些。" 曾楚瑜抚摸着眼前俊俏的眉眼,颤声道:"王爷,你怎么会问这种话,你在楚瑜的心目中是独一无二的,没有人能跟你比。因为你是我的夫,也是我的天。" "说得好,我是你的夫,也是你的天。"楚因抬起一根手指轻轻滑过曾楚瑜光洁的脸,道:"只要我这片天还在你的头顶上,你的世界就不会塌。" 曾楚瑜点头,热烈地回望着俯视着她的丈夫。 第二天清晨,东方景渊就急匆匆地朝着楚因的书房走去。 原夕争当了驸马都尉,这等于梁王府与大公主瑞安两大势力相联合,楚因的势力如虎添翼,看来一切的步伐都要加快才是。 他深庆幸自己因祸得福,想到以后大好的前程,不由神清气爽,刚走过琵琶湖,便见楚因手持一枝冬梅依在桥上看湖。 "王爷,赏湖么,您好雅兴啊。"东方景渊快步上前。 "嗯,赏湖。"楚因微微笑,却没有转眸看他。 东方景渊随着他的目光看去,却见一袭青衫的原夕争正穿过曲桥而来。 风吹梅香,水照花影,都难抵这一袭的青衣。 楚因微微一笑,对东方景渊笑道:"如此少年,也难怪瑞安会为他不顾世俗,神魂颠倒,是吧?" 东方景渊连忙应是。 "东方先生,王爷。"原夕争走进前来冲他们行了一礼。 楚因笑道:"驸马,你这么客气,让我跟景渊会不自在呢。" 原夕争略略尴尬了一下,道:"王爷……" "好了,驸马脸皮薄,咱们还是说正事吧。"楚因率先朝着宫殿走去。 楚因吩咐外面的守卫不得令任何人靠近,三人才进门,东方景渊小心地看了一下四周才将门关上。 三人在蒲团上坐好,楚因笑道:"本王刚得了一些好茶,大家先品茶。" 他显然早就打定主意要泡茶给原夕争他们二人喝,所以一切用具已经准备妥当。楚因气定神闲烫杯,洗茶,然后才将泡好的清茶分递给原夕争与东方景渊。 东方景渊先是细观了一下手中这碗茶,见里面均是一些紫色的叶片,低头品了一口茶,立时赞道:"好茶,入口清香,酸而不涩。" 楚因微笑道:"陆羽说最好的茶叶需当茶枝恰恰长至四五寸的时候采下,且要候着晴天,雨天采不得,才能采到这笋尖似极品茶。(注21)我命人照做,不想果然不凡,看来这采摘确实是一件很讲时辰的事,你说对不对,子卿。" 原夕争微笑点头,楚因这一年里不但势力越来越雄厚,整个人也似脱胎换骨,渐露王者霸气。他知道若依帝王心经自然是绝好的一件事情,可是若论私交,自己便要小心应对了。 东方景渊将茶杯放下,道:"王爷说得极是,时候不到,采摘了不但不能得偿所愿,反而会尽丧天机,采摘若是迟了,却是天机已失,时不再来。" 楚因微微笑道:"那景渊说这个时候算不算得是一个好时候呢?" "自然。"东方景渊肯定地道:"梁王府如今座下有五千死士,五位大将,实力已经是诸位皇子当中屈指可数。再加上原公子若是与瑞安大公主联姻,由她从内相助,我们可算天时地利人和。" 楚因转头问原夕争,道:"那么,子卿看呢?" 原夕争微微沉吟,然后道:"子卿认为,时机还不够成熟,楚暠与楚昪彼此虽然狠斗了整一年,可是毕竟时日过短,还不至于彼此伤筋动骨,但王爷如果把实力暴露得太厉害,很容易引起这二位同仇敌忾。" 东方景渊一笑,道:"原公子的稳妥东方是深有体会的,但是皇朝的权力更迭有的时候不过是需要一个契机,一个把握便可以翻天覆地。" 楚因颇为感兴趣地道:"不知道景渊的这个契机是什么呢?" 东方景渊慎重地道:"王爷,微臣跟你说过:借刀逼宫,兄终弟及。" 楚因的眼眸跳了一下,道:"这岂非要置父皇于险境?" 东方景渊刚想开口,原夕争突然拦住道:"王爷,这点你放心,东方先生已经跟子卿有过商量,到时子卿会一力承担圣上的安危,绝不致令圣上受半点损伤。" 东方景渊微微一愣,原夕争之前一直显得对他敬而远之,两人照面的机会都不多,更何况详谈过如此机密的事情,再者他的借刀逼宫原本便是让楚暠杀了老皇上,楚因再揭竿而起,出师有名置他于死地。只这么一转念间,原夕争的淡定很好地让他收了口。 楚因松了口气,微笑道:"如果个中子卿能调停,本王便放心多了,绝计不能令父皇有半点损伤。" 原夕争微微点头。 三人又议了一些闲事,出得大殿,东方景渊随着子卿走出一段距离,终于忍不住并肩小声道:"原公子,东方有一事想要请教。" 原夕争似乎早料到他有此一言,略略吟首,轻声道:"东方先生请随我来。" 两人走了一段距离,才进了一清静的庭院,一绿衫的少女见原夕争进来,但笑吟吟地道:"小少爷,你回来了。" 原夕争摆摆手,示意她噤声,然后转头道:"东方先生请。" 东方景渊随着原夕争进了屋子,四顾了一下这间屋子,只见屋子极其素净,不过是一桌一椅。那桌子是九尺长的特制沉香木黑漆雕花书案,案上依次摆着羊脂玉镇纸、檀香古董笔筒、香研宝墨、青磁花觚,每一样莫不都是价值千金之物,即使东方景渊是一贯爱享受的豪绅,也不禁对这些奢侈之物随意摆放有一点愕然。 "东方先生,你可知你刚才九死一生。"原夕争转身,面对着东方景渊道。 东方景渊略略醒过神来,却不禁又对原夕争的话微微一愣,道:"原公子何出如此惊悚之言?" "借刀逼宫,兄终弟及,东方先生是想要让王爷借刀杀人,然后再除去后患,是这个意思么?" 东方景渊淡淡地道:"这确实是东方的本意,我知原公子新任驸马,但是帝王之家,父子无情,兄弟之义都不过是妇人之仁,对于帝王大业有损无益。" 原夕争微微一抬头,道:"那先生可知帝王何人?" "自然是君临天下,坐拥江山之人。" 原夕争微微一笑,道:"帝王还是孤,是寡人,他站在千山万物之巅,世人在他的眼里都不过是脚底下的一缕尘土。东方先生的一石二鸟之计成就了梁王,可曾想过如何善后?他是帝王,帝王如何能背负弑父篡位之名,又如何能放过你这个对此出谋划策之人?" 东方景渊大惊,一连倒退了好几步,才被书案阻住了去势。他完全被即将到来的权贵迷住了双眼,做事务必求尽,生怕少立了寸许功劳,却在不知不觉中给自己种下了弥天大祸。 东方景渊大汗淋漓,良久方才深深作了揖,道:"东方谢过公子的救命之恩。" 原夕争却一把托住了东方景渊的肘,道:"东方先生不用客气,子卿救你,实是因子卿有亦是相求。" "公子请讲,东方能力所及,必当在所不辞。"东方景渊连忙道。 原夕争沉吟良久,突然一掀下摆,双膝跪在东方景渊的面前,道:"子卿相求东方先生,来日子卿有需求的时候,请东方先生能救子卿一次。" 东方景渊大惊,连忙弯腰搀扶原夕争,道:"公子你何出此言?" 原夕争没有应手而起,相反是伏下身给对方景渊叩了一个头,道:"他日子卿有难之时,必定是与梁王相峙之日,到时还请东方先生能给子卿开一条生路。" "公子你多虑了,王爷信任公子远非东方这类可以相提并论。" 原夕争微微叹息了一声,道:"我与东方先生不同,我无心于朝政,卷入帝王之争,不过是为了报家族之仇。它朝一日,若大仇得报,子卿必定会归隐于林,再不想卷入厮杀权谋之中。只是我观梁王已经是龙行虎步,渐露枭雄本色,未必能容子卿从容归去。" 东方景渊由上而下看了一眼原夕争,虽然只是半面剪影,但足可看出眼前之人容颜俊秀之极,不禁叹息了一声,道:"若真有此日,东方也只好竭尽所能,以偿公子今日的救命之恩。" 原夕争再次深深地伏地,道:"子卿就先行叩谢东方先生了。" 东方景渊这一次没有去扶原夕争,而是看着这个伏在自己面前的背影又深深地叹息了一声。 注21:出自陆羽的茶经,原文为:茶之笋者,生烂石沃土,长四五寸,若薇蕨始抽,凌露采焉。茶之芽者,发于丛薄之上,有三枝、四枝、五枝者,选其中枝颖拔者采焉。其日有雨不采,晴有云不采,晴,采之。 第二十三章 瑞安公主居然能说服昌帝将她许配给身无所长之物的一个小子,这一点连原夕争都不免有一点佩服她的本事。原夕争虽然领了旨意,但大公主嫁人岂能等同于普通人家的千金,纳菜、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这些繁文缛节自然是一概都不能少。 等到请期完毕,核定了大喜之日竟然是过了来年的立夏,已至近秋时分了。 这半年以来,楚因近一步吸纳了游离在汉水以北的势力,由于控制着边市,财源充足,在朝庭当中也很是收买了一批堪为他用的官员,实力壮大进一步得到了稳固。 东方景渊基本已经取代了原夕争,成了楚因的第一谋士,除非一些重大的决策,楚因也用不着在过多的繁扰原夕争。而原夕争本人光烦于娶一个公主就显得疲惫不堪。 绿竹问原夕争娶一个公主是何种感受,原夕争长叹一口气,道:"怨不得人说天底下有两样事情做不得,一是当皇室亲信,二是当公主的驸马,偏生我两样都做了。" 月余,秋阳高照,一径红色的宫墙,层层朱门,飞梁画檐,袅袅丝竹之声正顺着九曲的回廊悠游而来,此时宴席正好,酒兴也刚浓。 这一天,南朝瑞安大公主嫁了布衣贡生原夕争为妻。 深宫内,重帘叠幔,层层鲸纱,宛若仙境。 瑞安躺在大红的龙凤锦被上,头上的凤冠未除,涂着豆蔻的玉手托着腮悠悠地道:"原夕争,倘若你当真是原家子卿,娶了公主为妻,封了驸马都尉,再当一个四库的校书郎,那也不知道是你的福气,还是我瑞安的福气。" 原夕争无奈地道:"是你非要把事情搞成这样,现在又来怨我。" 瑞安噗嗤一笑,道:"我就是觉得这样也好,既解了你的围,又解了我的围,否则我再不嫁,父皇母后的头发都要全急白了。" 原夕争微微叹息了一声,瑞安笑道:"怎么,你现在又后悔了?" 她这么一说,几乎不由自主想起了李缵。自从原夕争的婚讯传出,李缵便再也没有了讯息,原夕争也不念及他,可此刻那人的影子却又浮现在了脑海,任凭原夕争如何用力,他就是不走。 "你果然喜欢上了谁。" 原夕争突然听人一说,再发现瑞安的脸都快贴到自己脸上了,吓了一跳。瑞安却突然一把将他拉到了床上,原夕争更是吓得眼睛都瞪圆了,吃吃地道:"你,你,你别开这种玩笑。" 瑞安竖起了手指,轻声道:"有人。" 原夕争一收神便立即听到了门外轻微的脚步声,心中一惊,刚才自己心猿意马,有人接近都没察觉。 "还不装装样子,想什么呢?"瑞安低声道。 "那该怎么办?" 瑞安凤眼一弯,笑得有一点贼,道:"自然是夫妻欢好,难不成洞房花烛夜只玩举案齐眉不成。" 原夕争舔了一下唇,看着床上的瑞安,手脚都有一点没处放。 瑞安见原夕争慌慌张张,不耐烦一脚将坐在旁边的原夕争勾倒,自己翻身坐到了上面。 "夫君,都说买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这可是修来一千年的情份呢。"瑞安甜滋滋地道。 原夕争从未见过干脆俐落的瑞安有过女儿之态,她这一软语,原夕争躺在床上硬是哆嗦了一下,"你哪抄来的,你抄也该抄一段像公主念的吧?" "奇怪,公主进了洞房不说情话,难道还该押韵做赋么?"瑞安见原夕争想起来,便一掌又将原夕争拍回床上。 "我该在上面吧?"原夕争小声道。 瑞安低头看着原夕争的眼睛,不怀好意地问:"谁教你的?" 原夕争的脸腾一下子涨红了,眼前尽是李缵按着自己亲吻的画面,抬眼见瑞安依然满眼好奇,只好结巴道:"你,你到底是不是想被人识穿啊?" 瑞安将自己身上的凤袍一扔,挑眉道:"我瑞安无论嫁谁,他都在下面。" 原夕争无力地啊了一声,瑞安将红纱帐挑下,笑道:"你还不起来干活。" "干什么?" "摇床啊。" "为什么要摇床?" 瑞安凑近了原夕争,含笑道:"原来那人只教了你一半啊?" 原夕争连忙伸手搭在床栏上,闭眼专心摇床,决定今晚无论瑞安再开什么话题,自己也是绝对不能再搭腔的。 原夕争摇着床,瑞安从被窝里摸出了酒壶酒杯,还有银盘,里面居然是一只烤得恰到好处的鸡,她长叹了一口气,道:"你不知道我从早上到刚才,不停地叩恩,叩完了父皇,叩母后,皇太后,皇贵妃,再接受别人的谢礼,嫔仪的,美人的,再与你行礼,我这一天都没能好好吃上什么东西。" 原夕争听她抱怨,不由苦笑,她公主大人还有宫女不时递一个小糕点什么的,自己才真是叫什么也没吃,倒是灌了满肚子的酒,现在烧得五脏六腑哪都不舒服。 瑞安撕了一条鸡腿,细致地啃着,原夕争不得不说从这里看出她还是有点像公主的,尽管思想粗俗,但是举止还是有一种斯文的。 "嫁人太累了,我这辈子都不要再嫁第二次。"瑞安嘟哝道。 原夕争大惊,道:"难道你过两年不是要跟我和离的吗?" 瑞安连忙道:"别停啊,你想让外面的人听出有假?" 原夕争只好边摇边苦笑道:"公主,你不会想跟我过一辈子吧?" 瑞安舔了舔油汪汪的嘴唇,道:"这样不挺好,难不成你还想娶别人?" 原夕争苦涩地道:"我哪里能娶别人?!" 瑞安端起酒杯,笑得春光灿烂道:"你瞧这样我们不是挺相配的,你不能再娶,我不要有人来做我的天!" 原夕争深吸了一口气,瑞安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眉飞色舞地道:"所以,你要是有了心上人,到时可不要忘了来求我哦!" 原夕争脱力地低头,手摇着床,无奈地道:"到底要摇多久啊?" 瑞安托着腮,斜躺在锦被上,微笑道:"一整晚吧。" 原夕争这一次真的被彻底击败了,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清晨,原夕争瘫倒在被子上,累得连眼都睁不开,瑞安笑嘻嘻地勾起原夕争的下巴道:"发如青丝,眉如远山,真是叫人羡煞的美男子。" 原夕争啊了一声,拉过被子把自己裹了起来,道:"求你了,别再玩了,瑞安。" 瑞安悠悠地道:"今天我们夫妇可要一起接受皇子公主们的道贺哦,你要是不起,那我就一个人去了,随便跟梁王他们说……你太累了,实在起不来。" 原夕争猛地坐了起来,抱着自己的脑袋,一副悔不当初的样子。 瑞安却翻身起床,神采烁烁地道:"郎君要是好了,我就唤人伺候洗漱了?" 原夕争与公主会客,自然不能再是白衣青衫,而是随着公主穿了一件淡黄色的锦袍,外面罩了一件狐裘夹袄。瑞安公主一转头,上下打量,满意地道:"若单论这相貌,子卿当属驸马中首屈一指了。" 原夕争一弯腰,作了一揖道:"多谢公主夫人夸奖。" 瑞安一笑,两人并肩来到前厅,只见几位皇子公主已经坐在一起饮茶,见二位出来均起身笑道:"你们二位主人也忒怠慢了吧。" 瑞安不语,只是含笑看着原夕争道:"瑞安是早就起来了。" 她的话音一落,原夕争分明看到这些人的眼神均转到了自己的身上,不由尴尬。好在皇子公主都属端正之人,瑞安到底是异类,她的这句话便像石落沉湖一般,只招来几抹难以解释的眼神。 "瑞安去跟公主们说话,驸马就交给我们了。"荣王楚暠笑道。 楚因也微微一笑,道:"我们都准备了一些贺礼给驸马,昨天太乱,这会儿刚好拿来给驸马。" 瑞安哼了一声,道:"可别给什么不好的东西,带坏了本宫的驸马。" 她一说,众人都笑了,道:"瑞安都带不坏驸马,咱们哪里来这个本事?" 瑞安也不以为意,只回头对几位公主道:"我园里有株绿萼梅开了,几位妹妹便随瑞安赏花去吧,留他们几个男人说说闲话。" 原夕争过去皇子的一桌落座,见桌上不但有楚暠,更有一贯沉默的楚昪,原村满天的大火便似乎又在眼前烧起来。原夕争强自忍下心头的杀意,微笑着吟首算是与众位皇子见过礼。 几位皇子的目光落在原夕争的身上,那目光都是善恶不分,也不知道他们各自是什么心思。公主们则掩唇而笑,她们均是未嫁云英,虽是公主但到底是小女儿心态,大多是初次见到原夕争,如今见原夕争温良俊秀,便想到不知道自己将来的驸马又是何许人也,均是瞥了几眼原夕争脸红而去。 楚暠见她们走远了方才淡淡地道:"驸马如此俊秀,也难怪女人们见了心喜……"他说着悠悠地瞥了一眼楚因,含笑道:"只怕是有些男人见了也会情不自禁。" 楚因心头大震,一时竟然不知道该怎么回他。 原夕争脸露不悦之色,道:"从来只知荣王见多识广,却不知道原来荣王还如此博爱。" 楚暠笑道:"博爱之人可不是本王,我说的是北齐李缵,他昨晚令人快马加鞭送了您的贺礼到南朝,但是又提出了二个新的和战条件。" 原夕争吃了一惊,半年多都未曾有过一丝讯息的李缵突然出现令得他不禁有一点手足无措。 楚暠的相貌其实颇为英俊,但因多忌暴躁,眉心之中有一个很深的川字纹路,这令得他在不苟言笑的时候会自然地流露出一种狰狞跟杀气,令人望而生畏。但是他此刻却在微笑,可原夕争却发现原来楚暠笑起来也是如此狰狞,只听他微笑道:"其中之一,李缵要求将瑞安公主的驸马送去北齐当人质。" 他此话一出,在座所有的皇子均都大吃了一惊,原夕争本人更是呆愣在那里。李缵新的和谈条件这等绝密之事别人不知道,大司马陈昂文自然是知道的,他知道便等同于楚暠知道。 他在原夕争新婚第二天抛出便是要看楚因与原夕争的笑话。 楚暠在心中咬牙地心想:你们自以为与瑞安联姻,外有荆州的实力,内有瑞安在皇上面前不时的小动作,便自以为可以在我楚暠面前翻身,痴人说梦,我要令你楚因生断一臂,我要让你原夕争知道不跟我楚暠,你的下场便是生不如死。 楚因也是初闻此事,他惊慌之下下意识地去看原夕争,却见原夕争低头发愣,但却不见任何一丝惊慌,只是眉宇之间略略有尴尬罢了。 楚因心中腾地升起了一股怒火,却只淡淡地道:"这也太奇怪了吧,古来当人质的历来只有太子皇子,还从未听说过叫驸马当人质的。" "我也心生困惑,但是李缵在的时候,人人都说他对驸马兴趣之深恐怕远胜过对南朝的公主。"楚暠悠悠地道。 他的话音一落,便听人冷笑道:"我与三哥虽不是同母所生,怎么三哥就对我瑞安如此恨之入骨,恨不得瑞安下地狱,守活寡呢?" 楚暠转眼见瑞安站在厅角,不由略有一些尴尬,心中暗责不该得意忘形,竟然没有注意到瑞安去而复返,他叹息了一声,道:"瑞安,此乃国之大事,皇兄也不想的。" 瑞安挑眉道:"原夕争是我的夫君,本宫说不准,便没有人可以令他当人质!" 楚暠一笑,道:"这你可就要拜托你的六皇兄帮忙了,要知道如今他管着南朝最精锐的兵马,这往后南北开战,这就要问问你六皇兄愿不愿意为瑞安皇妹你身先士卒了!" 楚昪皱眉未答,楚因却道:"他不去,我去!" 他一开口众人均愣住了,楚暠冷笑一声道:"莫非十皇弟守荆州守出感情来了……还是你跟瑞安一样,实在舍不得原夕争,竟然说出这种螳臂当车的笑话。" 楚因一掌拍在桌子上,震得桌面上的茶壶杯子皆倒,他怒目道:"三皇兄或者看不起我等没有显赫外室的皇子,所以才一而再,再而三羞侮于沛离。但是大丈夫有所容,有所不容,原夕争这件事我必定寸步不让。" "王爷。"原夕争嗫嗫地叫了一声。 同座的所有人都未见过楚因震怒,大约没有人想过这温吞水一般的皇子会有一日会拍桌与喝骂楚暠,因此均都呆傻看着楚因横眉怒目,连楚暠一时之间都忘记了反击。 楚因冷笑了一声,反手抓住原夕争的胳膊,道:"原夕争论公,他是本王的幕僚,论私他是我的妹夫,我一不能袒护自己的下属,二不能保障自己妹妹的幸福,大丈夫有何面目立于世。"他的手力道很大,原夕争不禁微微皱了一下眉。 "说得好。"瑞安朱唇轻启,冷冷笑道:"荣王要是觉得实在害怕,大可以去跟父王进言,将瑞安后半生的幸福去换你片刻的安逸。" 楚暠扫了一下在座的皇子们,见他们各个低头不语,他此刻才深深地意识到自己已经是今非昔比,他从来一呼百应,还未试过被一干人无声地抵制过。 楚暠强压住心头的怒火,道:"既然你等都如此重情谊,那本王爷乐观其成,就此告辞了。" "不送。"瑞安从齿缝中蹦出两个字,气得楚暠立即拂袖而去。 他一走,其它的皇子自然也是坐不下去了,纷纷告辞,一场聚会也就不欢而散。 见众人都散了,瑞安轻笑道:"没想到十哥你发起脾气来,还蛮能镇得住人的。" 楚因才长吐一口气,苦笑道:"瑞安你取笑皇兄了,本王是不是太过冲动了。"他这话问得是瑞安,眼光看得却是原夕争。 原夕争沉默了一会儿,起身冲着他深深作了一揖,道:"梁王请放心,倘若北齐犯南朝,子卿必定让他们铩羽而归。" 楚因看着眼底原夕争乌黑的发丝,目光很淡,然后才温和地道:"本王……信任子卿。" 瑞安看着眼前的两个人,眉头微微皱了一下。 原夕争送走了梁王,回到大厅里,见瑞安在饮酒,于是微笑道:"你这般杯不离手,知道的,晓得你是消遣,不知道的,还当你堂堂大公主有愁难消。" 瑞安青葱般的手指微晃酒杯,含笑道:"你又怎知我是消遣不是消愁?" 原夕争见她那双凤眼里的眼神颇为微妙,连忙道:"公主,子卿想出去一会儿,会几个老朋友。" 瑞安手微微一摆,笑道:"驸马早一些回来,莫让瑞安挂念。" 她见原夕争脚步匆匆慌慌地逃之夭夭不由噗嗤一笑,悠悠地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有宫女进来悄声道:"公主,梁王妃求见。" "曾楚瑜……"瑞安略略皱了一下眉,道:"让她进来吧。" 隔了片刻,娇俏的曾楚瑜便盈盈地站到了她的眼前,她外面罩着一件白色的流云纹轻纱,里头穿着鹅黄色的软缎裙,眉眼间有一种欲语还羞的少女风流,若非她梳着乐游髻,真要当她是十八未嫁云英。 瑞安有那么一刻在心里想起了原夕争。 原夕争身上的袍子非白即青,一头长发也永远是被一块帕子很随意地绾着,可是却让人觉得,他只那么一站,柳稍花影,春色月浓都难抵这人的一袭布衣。 "楚瑜给公主请安了。"曾楚瑜细声恭顺地道。 瑞安连忙将手一伸,道:"嫂嫂千万不要太过客气。" 曾楚瑜顺势起身,柔声地道:"楚瑜嫁了梁王,大公主又嫁了楚瑜的哥哥,公主大喜未过,楚瑜原本是不该打扰的,但是觉得现在多了一个至亲,不免想过来叨扰一下。" 瑞安即便在喜爱直来直去,也不免对这位细声温柔的嫂嫂要心生好感,可惜她先见着爱恨分明的原宛如。原宛如对这位姐姐非常厌恶,而原宛如却又深得瑞安的欣赏,因此曾楚瑜的所作所为便不免在瑞安的心里打了一个折扣。 "王嫂客气了。"瑞安淡淡地道,她是一个不会掩饰的人,也从来都不需要掩饰。 曾楚瑜转头道:"还不把东西拿过来。" 青湘连忙端着托盘走上前来,道:"公主殿下,这是王妃娘娘亲自挑的一些贺礼。" 瑞安扫了一眼,不是一些精巧的饰品,竟然是一柄很普通的匕首,它非常短小,通体黝黑,却吸引瑞安不得不伸手抚摸。 "呛!"匕首出鞘,声音清亮,寒光四起,瑞安飘浮的发丝应光而断,瑞安不禁眼睛一亮,喜道:"好匕首!" 曾楚瑜微笑道:"这是王爷的收藏,它的名字叫徐夫人匕首,《刺客列传》曾经记载:燕太子丹使荆轲刺秦王豫求天下之利匕首,得赵人徐夫人匕首,取之百金。使工以药粹之。以试人,血濡缕,人无不立死者,乃装为遣荆卿。这柄匕首不但锋利,而且天生附带毒性,只是年代过于久远,这毒性如何楚瑜不得而知,不过却仍然不失是一柄神兵利器。" 她见瑞安反复看着这柄匕首,显得有一点爱不释手,于是又笑道:"王爷将这剑赠于楚瑜,原本是防不时之需,但楚瑜手无缚鸡之力,拿着实在是糟蹋,公主是女中豪杰,楚瑜便转赠了公主。" 瑞安手指抚过匕首,呛一声又将它回鞘,笑道:"王嫂谬赞了,其实徐夫人匕首虽好,但荆轲拿着它也未能扭转乾坤,更何况此乃一介武夫所用,瑞安拿来也是无用,嫂嫂拿回去赠个更合适的人吧!"她说着轻描淡写地将那柄匕首又放于青湘的盘中。 曾楚瑜不禁脸露尴尬之色,瑞安打了一个哈欠,不好意思地道:"不瞒王嫂,瑞安昨夜几乎未睡,现在已经实在撑不住了,王嫂你随便玩,瑞安去睡一会儿。" 曾楚瑜连忙道:"公主那您先休息,我去见见子卿哥哥。" 瑞安微微一笑,道:"子卿如今是当朝驸马都尉,王嫂是梁王之妃,一举一动均受人注目,还是等瑞安睡够了,与子卿做东请哥哥嫂嫂一会。"她说着掩嘴又打了一个哈欠,道:"瑞安告退了。" 曾楚瑜见她扬长而去,拢在袖子里的手不禁握成了拳。 青湘也有一点不知所措,曾楚瑜淡淡地道:"我们走。" 两人出了府上了马车,青湘才小声道:"这瑞安到底怎么回事,明明看上去好像对这把匕首喜欢得不得了,却又一口拒绝……" 曾楚瑜冷笑了一声,道:"她这是在告诉我,不要以为她挑了王爷府里的幕僚为夫,她便会偏帮王爷行逆天之事……徐夫人匕首再好,荆轲也未能扭转乾坤……"曾楚瑜一掌拍在马车窗上,咬着银牙道:"我曾楚瑜就不信她能置身事外。" 青湘道:"真是没想到,还以为有了瑞安,王爷能大受臂力。" 曾楚瑜仿佛气已经平了,倒是淡淡地道:"她只要嫁了子卿,在旁人的眼里她便已经是王爷的人了,这由不得她自命清高,水送船行,不行也得行。" "不知道这子卿少爷能不能说动她。" 曾楚瑜沉默了半晌,才道:"子卿素来有主意,若之前没说,之后便也不会说,更何况他已经对我心生疑窦,我在他的面前,必然说多错多。" 青湘道:"我看瑞安必定是受了宛如小姐的唆摆,要不然好好的,她为什么一见面就对咱们有敌意。" 曾楚瑜没说话,但眼神略跳了一下,咬了一下牙,道:"也罢,这一局算她赢了。瑞安也不是一个等闲的人物,你看她对自己喜爱的物品能收放自如,可见心性极硬,但愿她能对喜爱的人也能收放自如……" 青湘伺候了曾楚瑜这许久,深知她城府极深,心狠手辣,但每次看到她流露杀意的目光还是忍不住会心惊肉跳。曾楚瑜虽然又培养了一些心腹,但到底都不如青湘的牵绊深,也牵连的越来越深,每当思及此处,青湘的后背心便会一阵森寒。 "娘娘,我看这宛如小姐对娘娘一直多有妨碍,娘娘为何要留着她?"青湘转换话题道。 曾楚瑜叹息了一声道:"子卿已然对我起疑,我又怎能轻易查到原宛如的下落,更何况王爷大事为重,此事万万不能牵连于王爷,只能先这样了。" 两人说话间,风吹车帘,两人转眼即见原夕争坐在一个市井下等酒肆里,斜靠着木柱子,手腕很随意地搁在膝盖上,手里拿着酒杯正笑语盈盈地看着面前的人插科打诨。 曾楚瑜淡淡地看着眉目神情都洒脱的原夕争,马车从酒肆门前过。 那一眼像是很短,却又像很长。 第二十四章 原夕争看着顾崇恩手舞足蹈地描述他的三起三落,老顾摇头晃脑地道:"圣上对老顾言:朕想来想去,还是放不下你这老浑货啊……" 众人皆笑,道:"那是,圣上必是顾虑书库若是少了顾崇恩修书,只怕是要四书皆残啊……" 立即有人接嘴笑道:"那是耗子饿的。" 顾崇恩摇头晃脑,指着众人道:"尔等粗鄙,竟不如耗子,知书中自有颜如玉,我书库里的耗子只怕比当今绝大多数的朝臣都要腹中诗气如华!" 他话语一落,便有人连忙笑道:"那敢情是黄豆吃多了吧!" 这一下连原夕争都笑得双眼含泪,顾崇恩一气一屁股坐到了原夕争的旁边,大口喝起酒来。 "老顾,怎么你三次为官皆是修撰,圣上就没给你谋个其它的差事?"原夕争轻笑道。 顾崇恩摇了摇酒杯,深深叹息了一声道:"圣上给我个官做,只不过是念着他少年时,我当过他两天陪读,给他挡过其它皇子的一箭,这么点微劳能让我顾崇恩吃一辈子俸禄,老顾也满足矣。" 原夕争微微一笑,道:"老顾,子牙八十封神,你不过五旬就认这一辈子了。" 顾崇恩看了一眼原夕争,悄声道:"子卿有什么要指点老顾的。" "若是有一位皇子,他有七百骑兵,四千步兵,你认为他在南朝皇子当中实力能排第几?" 顾崇恩一皱眉,道:"以此实力,除了德王,荣王,无人能匹敌。"' "倘若他还有五位久战沙场的悍将,两位不下子卿谋略的幕僚。" 顾崇恩思量了一会儿,才道:"那只怕要与荣王并肩了,倘若这两位幕僚当中有一位是子卿你本人,那他便是皇子中实力第一人。" 原夕争微晃了一下杯中的酒,道:"老顾太看得起子卿了,我也认为这位皇子的实力只能与荣王并肩,所以……老顾你有没有兴趣,亲手将这位皇子送上南朝皇子第一实力的宝座。" 顾崇恩的眼皮跳了一下,道:"你是说要我去助梁……" 原夕争抬开眼帘,笑道:"梁王差的便是朝中无人,老顾你就是这糊牌里少得这张百搭。你是昌帝的佞臣,也是他的信臣,你有苏秦的辩证之材,又与朝堂上下各个相熟,这合纵连横非你莫属!" 顾崇恩赚叹息了一声,道:"老顾不过这朝中的跳梁小丑,又能起何作用,我岂能同三公并论?" "老顾,你的身后……有七百骑兵,四千步兵,梁王与我!" 顾崇恩心潮起伏,隔了半晌举杯道:"便是只有你原夕争,老顾也能舍得一身剐!" "好!"原夕争举杯,两人在空中重重的碰杯,杯中的酒花四溅,两人相视一笑。 此时的曾楚瑜才不过刚下马车,便有人匆匆来报,平贵妃招曾楚瑜进宫。 曾楚瑜轻轻皱了一下眉,平贵妃一生都小心,在别人的面前坐惯了小,如今有了媳妇,便不免要端一下架子,稍有点事便会招曾楚瑜进宫教导两句。可如今曾楚瑜也想不出来自己到底是哪里又出了差池,曾楚瑜进了宫,才知道平贵妃是问及她与楚因后嗣的问题。曾楚瑜不免心慌,她与楚因成亲二年却是—直无所出,平贵妃便顺理成章地提出了给楚因纳侧贵妃之事。 曾楚瑜不禁本能地道:"娘娘,王爷忙碌,这侧妃的事情可容再缓—缓。" 平贵妃将脸一沉,道:"楚瑜,本宫这也是为你好,这妇德之中七出之罪里,无所出可是一大罪。" 曾楚瑜胆不由一晃,平贵妃手轻轻一挥,道:"你先下去吧,好好想一想。"她说着鼻子稍稍吸了吸,似乎闻到曾楚瑜身上一股浓烈的香气。 边市上不但有南北的特产,兴旺了以后,更有西域的番商过来贩卖东西,曾楚瑜身上的味道便是来自他们推崇的花水。凡是闻过的小姐夫人们都说好闻,纷纷求着曾楚瑜替她们捎带这种花水,绫罗绸缎贵妇们人人都不缺,可这花水的稀罕玩意却不是人人能享用。曾楚瑜所以从去了荆州便一直洒着,如今洒习惯了,回了建业也都还用着。 平贵妃更是不满,道:"妇道人家还是要多想想怎么相夫教子,一些狐媚手段,能省便省了。" 青湘扶着曾楚瑜出得宫来,见曾楚瑜面色苍白,手足冰冷,大口喘气,不禁道:"娘娘,你宽宽心。" 曾楚瑜跌跌撞撞回了王府,整个人都似软瘫了一般,由着青湘将她扶上床。 "娘娘,这王爷总是要娶妾室的……"青湘刚说了一句话,便见曾楚瑜冷冷地看着自己,吓得连忙跪倒在地,结结巴巴地连忙道:"这三妻四妾是免不了的,但是娘娘你始终是王妃,她们见了您都要给您行礼,您何尝又不是她们的半个主子。" 曾楚瑜慢慢收回了眼神,若有所思,方才叹息道:"王爷自然是要娶妾室的,我又岂会不懂这个礼数,只是想到今后这些不相熟的人进来,府里难免平添是非,心里便觉得烦闷罢了。" 青湘陪笑道:"娘娘,你看,你不如干脆大方些,挑几个你看得顺眼的进来,这些人以后还不是唯娘娘是瞻?!" 曾楚瑜转眼看她,含笑道:"青湘你是越来越伶俐了。" 青湘连忙道:"奴才替娘娘分担忧思是份所应当。" 曾楚瑜微笑道'"我就喜欢你这份用心,母妃不喜欢我洒花水,看来我在建业便只好不用了,你就挑几瓶先用着吧。" 这些花水已经颇受建业贵妇们的追捧,常常一瓶要可卖至数金,青湘不亚发了一笔小财,连忙欣喜道:"奴才多谢娘娘赏。" 她见曾楚瑜心情转好,连忙又道:"可是这平贵妃娘未必会由得娘娘来挑选王爷的侧妃,娘娘可想好怎么应付她了么?" 曾楚瑜只微微一笑,悠悠地道:"这又甚难处,你差人打探一下,京城里虽未出阁的女儿中,有谁……跟子卿有几分相像。" 青湘总觉得她淡淡的语调当中透着一种森冷,吓得一机灵,低头应了一声是。 +++++ 原夕争一回渝宛,瑞安便将曾楚瑜赠匕一事告知,原夕争只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便不愿意再过多谈论曾楚瑜。 瑞安似乎也意识到原夕争的不开心,便又笑道:"宛如来了消息,她问你这半年挣的钱着实不少,该如何处置。" 原夕争一笑,道:"这些钱,她自己挣得却来问我做什么?" 瑞安笑道:"若无你支援,宛如又怎能一统盐业半边江山,人人都道她的身后是当朝六皇子楚因,但我却知道是你,可怜了我六哥平白无故地担了一个暴富的虚名。" "其实若非宛如自小跟着族长走南闯北,熟悉原氏各个分号,这件事也没有这么顺利。"原夕争笑道。 瑞安听了便笑道:"我一直好奇,论单这性子,原宛如跟你原本更投缘一些,为何你似乎却更偏爱曾楚瑜?" 原夕争没有回答瑞安这句问话,只微微低头,曾楚瑜儿时的笑颜在眼前一闪而过。这也许就是人与人之间的缘份,有人结善缘,有人结孽缘。它不随喜好而变,只关乎你在那些时光里遇见了谁。 瑞安与原夕争大婚之日后不久,南朝边关八百里告急,北齐纠集了三十万大军在襄阳。 昌帝楚暐连夜召集大臣们商讨对策,很快便分成了两派,一派是主和,认为北齐不过是要一个驸马,给了北齐息事宁人便是,另一派是主战,认为北齐咄咄逼人,不提驸马与大公主新婚燕尔,拆人夫妻有伤人和,更何况若是南朝就这样将自己的驸马交了出去任人凌辱,这颜面何存,更何况北齐要追加一百万两的赔款,这岂要得南朝的财政雪上加霜? 两派吵得天翻地覆,倒是曾经一怒拍桌的楚因由头到尾不发一言。昌帝被他们吵得头晕脑涨,令德王楚昇代为听政,自己让太监扶了进去休息。这样一来,众人反而都静了下来,将目光都转向了德王楚昇。 事实上楚昇的态度至关重要,楚昇一贯严肃,在大臣们中颇有威望,他手上握着南朝三十万精兵,战与不战都要看他的态度。 楚暠与楚昇对望了一眼,他们二人虽然这二年里斗得死去活来,但到底此前一直是兄友弟恭,彼此都对对方心思有所了解。楚因这两年的实力爆棚,已绝非当年吴下阿蒙。荆州是他的发迹之地,若战对楚因是百害而无一利,相反若是和,他不但能保下如今绝大部分的实力,还能令得瑞安对楚昇心怀恨意,去了一个原夕争,却得了一个瑞安,实在是大大的划算,如此一来只怕楚因要后来居上,野马夺魁。 不提楚昇心中挣扎,东方景渊执子在盘中敲下对着拈子沉思的原夕争,道:"你叫王爷不发一言,若是昌帝软弱决意将你送去了北齐,又该当如何?" 原夕争微微一笑道:"昌帝楚暐生性软弱,不会做这个主,楚昇握着南朝三十万大军,要做这个主的人是他。" "你又如何知道楚昇必然主战?" 原夕争微微一笑,道:"荆州是粱王的实力之地,若战对他百利而无一害,他的实力已经让二人惊惧,他们若是不趁此机会除去王爷,便不是楚暠楚昇了。"说着,原夕争便将手中的棋子随意地敲在棋盘上,细长白皙的手指拈着黑玉棋子,黑白分明却是别具风流。 东方景渊仔细瞧了瞧原夕争的落子,叹道:"子卿,难怪王爷不爱与你下棋,你子子落得心不在焉,全然没有求胜之心,太过闲云野鹤,胜你胜之不武,输你却要输得心中憋气。" 原夕争一笑,道:"王爷素来爱下单人棋,也非单单不爱与我下棋。" 两人正说笑着,见楚因面色沉沉地进来,东方景渊不由脱口道:"王爷,莫非……朝廷是要和么?" 楚因微微点头,原夕争不禁一愕,心中说不上来是震惊,焦虑,却又莫名心慌。楚因却目不转睛地看着眼前这个人的脸,原夕争心中一时之间思绪万千,颇有一些慌乱地避开了他的眼神。 楚因微微一笑,道:"子卿,本王跟你开了个玩笑。" 原夕争已经稳定了心神,道:"王爷,大军压境,您还有心开玩笑。" 楚因只淡淡地道:"这便又如何,对我来说,子卿还留在了我的身边,便比什么都值得庆贺……" 原夕争闻言,不由心中一跳,抬头去望楚因,楚因却又笑道:"你是我的爱将,又是皇妹的夫婿,无论哪一样本王都会全力保你。" 他说得轻描淡写,原夕争弯腰拱了一下手,道:"臣当全力以赴!" 楚因沉默地看着低头的原夕争,而东方景渊则在一旁静静观着这一对人之间悄然流动的情绪,原夕争的无奈与楚因的克制。 楚因是绝计不可能会公开接受原夕争的,他是一个有报负的人,绝不会让这种不伦的感情来摧毁他辛苦建立起来的名誉、威望及有可能更辉煌的未来。这便是楚因的矛盾的根源,此刻他不过是在克制这种情感,当这种情感没有回应以后,它迟早会化成一种欲望。一个帝王的欲望便是掠夺或者摧毁一切,东方景渊有一些明了为什么已经是南朝驸马的原夕争要求他给自己留一条后路了,想必原夕争早就能感受到了来自楚因的压力。 "好!"楚因笑道:"虽然楚昇只借了我十万精兵、但我要你子卿大败北齐于荆州。" 东方景渊收起了心思,听楚因开口说话,原夕争没有说话,只是点了一下头。 楚因笑道:"你先回府去吧,瑞安与你新婚燕尔,你好好与她话别。" 原夕争对楚因、东方景渊告了一声辞,然后转身离去。 楚因立在原处,微笑着看着原夕争远去。 "十万精兵!"东方景渊等原夕争一走,喊道:"楚昇明知来犯的是北齐三十万大兵,他却只借王爷您十万精兵,这不是存心要借刀杀人么?" 楚因笑道:"十万精兵也不错了,这是刘备借荆州有借无还!" 东方景渊略略苦笑了一下,道:"只怕这十万精兵对上北齐那三十万,连堆灰渣子都不会剩下。" 楚因只微微一笑,道:"怎么,景渊对子卿这么没有信心么?" 东方景渊连忙道:"子卿天纵英才,景渊心服口服,只是这十万对三十万,总归……" "这一点你放心……"楚因嘴角微微一扯,悠悠地道:"北齐二皇子桀骜不驯,却是一个多情的人,怎么舍得令子卿受伤。" 东方景渊心中微微一凛,忽然明白了楚因这何尝不是借刀杀人之意。 若是李缵能狠下心来伤了原夕争,从此原夕争对李缵便会心死,反过来亦然,无论二人如何惺惺惜惺惺,此战过后必定是形同陌路,各为其主了。 楚因用了他辛苦累积下来的所有势力加上南朝的十万精兵来令这一对人反目成仇,东方景渊不禁侧目瞧了他一眼。楚因的强悍令东方景渊不禁微有震惊,仿佛眼前这个一贯文质彬彬的俊俏公子真真正正露出了他血腥的一面。 三日之后,昌帝楚暐午门饯行,他双鬓皆成白霜,显然这三日他过得极为艰难。 昌帝虽然过于软弱,算不得是一个明主,但却不昏聩,他几个儿子的心思如何不知,楚昇想要借刀杀人,他比谁都心知肚明。皇家亲情薄,昌帝自然明了,但是楚昇却万万不该借此国之大事来除异已,显得如此没有容人之量,这令得对他寄予厚望的昌帝心中失望之极,正因如此他才显得如此憔悴。 "孩儿这就去了,父皇您要好好保重自己,您看您老的头发都白了。"楚因手持着空酒杯,两眼含泪地看着昌帝道。 昌帝眼见自己的儿子前去送死,原本心中悲戚,现如今听楚因温言一劝,更是悲从中来。 他素来不太看重楚因,除了楚因太过单薄的实力,他还不喜爱楚因的个性。他既不像楚昇那样能踏踏实实地务政,也不像楚暠那样有霸主之风,在他看来楚因觊觎皇位,那纯粹是痴心妄想。可是楚因却在荆州短短一年多的时间里建立起自己不容小觑的实力,这不能不令得楚暐刮目相看,暗忖自己是否给楚因的机会太少,才让得他过去没有表现。可还未等他细瞧楚因,这个儿子就被他另外几个儿子送去了千里之外送死,这如何不令他心生愧疚之意。 楚因的大军缓缓地远去了,昌帝立于城头,秋冬的寒风一吹,令得他不禁遍体生寒,他赐了楚因金辂车行走,是以远远地还能看到金辂车华丽的顶盖,这在很多人看来便是楚因最后的辉煌了。 楚因一出建业城,便上了原夕争与东方景源的马车。 "王爷,您好好地金辂车不坐,却与我等来挤马车是何意?"东方景渊明知故问地道。 楚因苦笑道:"这金辂车好看但不实用,四面透风,冻得人手脚麻木,整个人似成了冰垛子。"说完他与东方景渊相视哈哈大笑。 原夕争只微笑了一下,其实这几日他一直都心乱如麻,既气愤于李缵咄咄逼人,也羞恼于李缵这种唯恐天下人不知他三军齐发不过是为一人。 他心神不定,楚因也似若有所思,东方景渊有心要与他们二位讨论一下军 情也无从下口,只好默不作声。三人刚到渡口,便见成群成群的难民挤在一些渔舟上朝着码头飘来。 那些南下的难民拖家带口,均是面含惊慌之色,被人挤得实实的渔舟争先恐后地往码头上靠拢,以至于不乏一些小舟相碰下,有一些难民落下水去,即便是如此也阻挡不了他们急于爬上码头的迫切之意。 由于渔舟过小,上面挤得人太多,江风又大,想必在路途中翻舟落水的难民不在少数,江面上不时可见漂来的尸体,建业专门有水兵拿着竹竿将这些尸体划拔到岸上来。 东方景渊心中不禁一动,他微微转头去看原夕争。原夕争双唇轻颤,满眼都是震惊之意,再转头去瞧楚因,却见他神情淡淡的,淡然地看着这些苦难之色显于眉目的难民们。东方景渊不禁心中一震,他突然意识到一点,其实对于这一场战争,李缵并没有准备,原夕争也没有准备,楚暠楚昇更没有准备,而楚因是有准备的。 "子卿……"楚因转过头,道:"你可愿意与本王守卫这片故土。" 原夕争深吸了一口气,突然单膝跪于地,道:"子卿想恳请王爷一件事!" 楚因连忙去搀扶原夕争,道:"不论何事,子卿相请,本王都会应允。" 原夕争却执意不起,道:"王爷,除非你答应子卿请求,否则子卿不会起来!" "好,你说!"楚因无奈。 原夕争一抬头,吐出几个字:"空城荆州!" 楚因眉头微微一皱,道:"可是如此不战而退,岂非有负父皇所托。" 原夕争清秀的眉毛微微一扬,道:"王爷,臣有办法可令得李缵空手而回,不得不北撤。" 楚因的眼神一亮,他紧紧握着原夕争的双臂,语气却很轻淡,道:"子卿,你可知道本王若是丢了荆州,不但丢了本王辛苦建下的基业,更是丢了父皇对本王的信心,小小的荆州其实是我梁王所有的未来!"他略低头与原夕争抬起的双眸久久相视,然后才道:"本王愿将未来相托于子卿!" 原夕争眼圈微微一红,双膝皆跪下,伏身给楚因深深叩了一首,楚因站于原处,受了原夕争这一叩首,这是他们二人相处以来,原夕争真真正对楚因行的一个全礼。 楚因带着大军连江都未渡,只挑了一处山谷匿藏了起来,而原夕争则是换了一身戎装带着汤刺虎手下的七百骑开走了原本要装十万大军的船只。 船头旗帜被江风吹得猎猎声响,原夕争乌黑的长发也顺风飘扬,这是楚因站于江边见到的最后一幕。直到原夕争带领的空船队消失在楚因的眼帘,他才发现自己的掌心已经被指甲掐出了指印,这是对他攸关重要的一仗,他从来不会轻易相信任何人,但似乎原夕争是一个例外,他相信这个人,或者说他只是想要相信这个人。 原夕争一踏入荆州的交界,便发现这里是人山人海,无数的难民排队等候着船只南下,僧多粥少,整个江面都能听到无望的难民们小声啜泣声。 他到达荆州下达的第一个命令,便是令颜凉利用空船将荆州所有能带走的人与物统统都撤走。荆州刺史颜凉早已经心生离意,他这几年尤其最近一年来发财发得早就没有了丝毫战意,原夕争一说撤,他立即调兵遣将将难民物资分批押上船,这种事情颜凉办起来头头是道,丝毫没有令原夕争他们费上半点心。 "驸马,人跟财物我都运上了船,是否我们这就启航?"颜凉对原夕争禀道,他对汤刺虎心里畏惧,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绝不愿意跟汤刺虎搭腔。 原夕争微笑道:"颜大人果然会办事,这许多人跟物,你用了短短不到十几个时辰便都装运得当了。" 颜凉恭谨地道:"多承驸马夸赞!" "启航吧!"原夕争淡淡地道。 颜凉大喜,他冲原夕争施了一礼,便朝着船只而去,还没走出多远,突然被人一把纠住了后脖的衣领,他一回首却见汤刺虎凶神恶煞一般站在身后,不禁吓得连声唤原夕争。 原夕争笑嘻嘻地走到他的面前,道:"颜大人,你是荆州刺史,我等与敌军作战,还要大人的指导,大人怎么能走了呢?" 颜凉吓得面无人色,他原本长得颇有官相,一张国字脸,赤红色的面皮,任谁一眼望去都是一副精忠报国的模样,否则昌帝也不会从那么多大臣当中挑了他当荆州刺史。可是颜凉真实的性子与他长相却是相去甚远,他极为滑头,否则当年功绩赫赫的汤刺虎也不会吃了他的憋,任是从一个声威显赫的虎贲校尉成了一个南朝的逃犯。 "驸马,您不是说梁王不会渡江了么!" 原夕争悠哉地道:"没错。" 颜凉陪笑道:"那驸马带了多少人马过来。" "不少!"原夕争看着颜凉猜测的目光,露出皓齿一笑,道:"七百骑。" 颜凉的身体一软,但是汤刺虎在后提着他,倒也没有瘫倒在地上去。 "驸,驸马,北齐来得可是三十万大军,您,您这七百骑……。"颜凉面露土色地道。 原夕争微微一笑,道:"正因为只有这七百骑,所以才要刺史大人帮忙。" 颜凉苦着脸道:"驸马太过高看颜某,有驸马这样惊才绝艳的人在,这忙小人只怕帮不上?" "颜大人何需自谦……"原夕争含笑道:"大人在荆州十数年,前后北齐犯荆不下三次,可是大人都毫发无伤,若论逃命的本事,子卿是难望其项背!" 颜凉听完了原夕争的话颇有一点呆若木鸡,原夕争俊秀的面庞露出一丝揶揄,道:"子卿要借用的正是大人逃命这份本事!" 第二十五章 颜凉一听双膝一软,跪伏在地,道:"驸马爷饶命!" 原夕争—皱眉,冷声道:"你想不当这个前锋也可以,我立即以临阵脱逃之罪治你死罪!" 临阵脱逃是军事大忌,任何前方主战将领都有权先斩后奏,颜凉当了这许多年亡命刺吏如何不知。再加上旁边的汤刺虎按着佩刀古怪地笑了两声,那笑声如同秃鹰一般令人毛发都竖了起来。 他吓得连忙从地上爬起来,苦笑道:"驸马爷,不是我不愿意为您效力,实在是三十万大军已经兵临城下,将荆州城围得死死的,我们除了后撤,别无它法!" "带我去看!"原夕争淡淡地道。 颜凉连忙挥手叫人牵过几匹马,他与原夕争上了马直接从江边码头一直奔到前方城楼,然后一起登上了城楼。颜凉手下所有的士兵都在荆州城头戒备森严地注视着楼下北齐的大军,原夕争就着他们的目光向下看去,只见楼下黑漆漆的人头,一眼望过去生似见不到边。不论北齐军是否攻打荆州城,单论这气势便有一种乌云压城城欲摧的压力。 "他们就在这里围着,也不攻打我们,看上去倒像是在等我们南朝的大军。"颜凉小声道,想当初这三十万大军突然从襄阳兵发,围困荆州,只把他吓得魂飞魄散,连逃命的包袱都准备好了,哪知北齐军除了围着荆州城便再也没做过其它的事情。 他们在等着南朝的大军,以逸待劳,原夕争看着城下的大车心中悄声道,然后无声地叹息了一声,李缵的傲气,他的固执便都在这里了。 颜凉弓身半天没见原夕争答他的话,不由微微抬起眼帘去看原夕争的脸色,却见原夕争微微蹙着眉似在想着心事。此时已经上灯时分,天色越来越暗,城楼上挂上了照明的气死风灯,在那微微昏黄的氤氲之下,原夕争的侧面轮廓分明,从饱满的额头,乌黑的眉再到挺直的鼻梁,俊秀无比。可神情又极为柔和,透着一种无奈,又似一种哀愁,令得颜凉心中不由轻轻一动。 李缵名义三军一发是为了争夺这位南朝的新驸马,不管是真是假,这都让这位一贯低调的南朝驸马声名大噪。很多人都在猜测这位驸马是什么样的一个人物,但事实上有关于原夕争男色的绯闻李缵并不是第一位,早在这之前楚因便被流传与这位样貌俊秀的手下有暧昧之意。而且此事被传得沸沸扬扬,虽然还不至传到市井,可却是他们这些官吏酒席间津津乐道的绯闻。 只是此事被楚因知道之后,这位一向以温和有礼而闻名的美誉王爷勃然大怒,带着向他密报的人,将他指认的官吏皆杀,吓得此后再无人敢传这绯闻。当时颜凉认为这些绯闻不过是其它皇子的政治手腕,意在诽谤这位王爷,让他沾上污点,却没想到楚因能那么干脆的一反常态,以血腥的手段了结此事,心中还暗自佩服了一会儿。而现在他这么看来,却认为楚因没准是被人说中了心事,欲盖弥彰罢了。他越想越觉得此事大有可能,不禁想到楚因要是将这么俊秀的少年压在身底下,说不定也是人间一大享受呢。 "刺吏大人,你的下属一共还有多少人?" 颜凉没想到沉思的原夕争会突然开口相问,一时还没从他那乱七八糟肮脏幻想当中脱出来,直到原夕争冷声再问了一遍,他才连忙整肃好自己的脑子,道:"回,回驸马,二万人。" 原夕争道:"你回去,让这两万人护送荆州老百姓,跟他们一起撤了吧!" "啊!"颜凉抬头,惊得目瞪口呆,他吃吃地道:"将军,你的意思是要未战先逃。" 虽然荆州府必失,但是如果原夕争未战脱逃,攸关士气与国威,那是死罪,即便他是驸马,昌帝也饶不了他。颜凉深通这一点,所以每每都是派出自己的士兵胡乱交待几仗,然后逃之夭夭,等风平浪静回来,再弄两个替死鬼,当年的汤刺虎便是被他这么陷害的。南朝又如何不知道颜凉这些小花样,但是难得这小人肯当荆州刺吏,也还当得将就,便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原夕争微微一笑,道:"我不还有七百亲军与……你这先锋么?" 这一下颜凉扑通一声,这次当真软瘫到了地上,汤刺虎刚好踏上城楼,鄙视地笑了笑,提起颜凉的衣领拖着他去处理后事去了。 原夕争转头看了一眼已经起安营扎塞的北齐大军,轻轻又叹息了一声,下了城楼,进了荆州刺吏府。刺吏府的军政厅里已经架好了沙盘,但是一看就知道不知是什么时候弄的,几只小旗帜乱七八糟地丢在沙盘. 原夕争伸手将它们一枝一枝插回原处。 等颜凉与原夕争安排妥当回来,夜已经深了,原夕争见颜凉一脸悲苦,不禁微微一笑。 "大人,您将所有的士兵都遣了回去,这仗打算怎么打?"汤刺虎开口问道,其实他对原夕争这种做法也不是很了解,尽管他知道眼前这人必定心中有主意,但是剩下七百人,还被三十万大军重重包围,即便他是汤刺虎,也不免心中发怵。 "怕了?"原夕争看着沙盘微笑问。 "笑话,这世上能让我汤刺虎怕的人还没生出来,不要说是李缵,北齐的皇帝老二来,我也是不怕的。"汤刺虎挺胸豪迈地道。 "好!"原夕争取过油灯,道:"你可知道能让北齐军无功而返的法子有几条?" 汤刺虎皱眉道:"能让北齐军无功而返,只有一条,我们能烧了这三十万大军的粮草,古来粮草都是兵家要害,如果我们能将他们的粮草烧掉,这么一个严冬的原节,他们必定不能筹备来新的粮草,只能北撤。" 原夕争微微一笑,道:"我有法子能让这三十万大军的粮草付之一炬。" 汤刺虎略带疑惑地看了原夕争一眼,道:"大人,许昌到襄阳有不少条道,七百人要堵截这么一批粮草本不可能,若有七万人马倒或者有几分可信。" 原夕争拿起尺杆轻敲了一只小旗帜道:"这批粮草不会从其它地方过来,只有可能从信阳饶道到襄阳。" 汤刺虎深表疑惑,但原夕争是此次大战的首领,他不便反驳。 颜凉笑道:"对,对,驸马圣明,从许昌到襄阳,只有绕道信阳才能一马平川,地势好走啊!" 汤刺虎的独眼朝着他翻了一下眼白,这么一个只懂拍马屁,贪财贪生的小人还能当一个刺吏,恐怕才是南朝的气数要尽。 哪知原夕争赞许地看了颜凉一眼,微笑道:"正是如此。" 原夕争一言,汤刺虎气结,颜凉更为得意,道:"要知道北方已经是大雪纷飞,这冰天雪地里粮官们拖着马车走这么多路多么不易,岂能不挑条好道走?" 原夕争只是微微一笑,汤刺虎不去理会这得意忘形的小人,道:"可是我们要想去信阳烧这粮草也需得过了这三十万大军这一关啊。" 原夕争拿起油灯将它插入荆州,道:"你有没有听过灯下影。" 汤刺虎细瞧那盏油灯,只见它的灯光洒满了整个沙盘,但它的灯下却是浓墨一片,汤刺虎心中一动,似想明白了什么,却又不够通透。 原夕争转头对颜凉道:"刺吏大人,你与北齐军交战多年,手上应该有不少北齐军服吧!" 颜凉也是透着疑惑称是,原夕争笑了笑,道:"七百套凑不凑得出来?" 汤刺虎一拍大腿,大声道:"大人你想让我们混入北齐大军,便如当年我们混入东方庄一般。" 颜凉恍然大悟,连声道:"驸马爷天纵英才,妙计真是妙计啊。" 汤刺虎不去理这马屁精,那对短眉微皱,道:"可是我们如何混进去呢,现在我们只要一出城门便会被北齐军发现。" 原夕争微笑着拿尺杆轻敲了一下油灯,道:"就在北齐军涌入荆州的那一瞬间。" 汤刺虎半天才道:"妙……计。" 安营扎塞的北齐军番号统一,每支队伍里面都是熟脸,自然难以混入,可是他们一旦进城,这些番号便会被打乱,到时混水摸鱼,七百人混入三十万大军,便如一滴水混入一条江河,连点沫子都泛不起来。 原夕争挥了挥手,道:"你们俩都下去吧!" 颜凉自然是连声称是,汤刺虎却是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看了一眼站于沙盘前的原夕争,不由自主地摸了一下腰间,那里有楚因赐给他对于原夕争的一件暗器。只要他的手轻轻这么一按,便会有上万牛毛般的淬着剧毒的针飞出,不要说一个原夕争,即便是二个原夕争也难逃活命。 楚因给的密旨是,若是原夕争安心对敌,他便须以性命来护原夕争周全,可若是原夕争投敌,他便要立刻将原夕争杀之。汤刺虎至今还记得楚因轻拍着他的肩,道:"子卿什么都好,但却走了一条弯路,李缵先不说是敌国的皇子,对我故土一直是虎视眈眈,单论这男人之间不伦的感情,如何能立于世?我不忍他以后无路可走,若是子卿下了决心要投李缵,你替我结束这一切,绝不能让他活着跟李缵在一起。" 汤刺虎如今的肩头仿佛还有楚因那轻轻的一拍,那一拍沉得让汤刺虎几乎有一点承受不起。楚因对他汤刺虎来说有知遇之恩,汤刺虎毕竟曾是一个南朝将领,心中自然满怀建功立业的雄心,沦落成盗匪实属无奈之举。归降楚因之后,他不但去了匪名,而且还一路提升为虎贲将军,掌管着楚因所有的武力,这种恩遇对汤刺虎来说不亚于是再造之恩,让他对楚因死心塌地,将楚因的腾飞看成是自己的成功。 而正因为如此,他深明这种再造之恩之重,原夕争对楚因又何尝不是再造之恩呢?尽管楚因的面部只是略微带着一些忧愁,但是汤刺虎分明从他的眼眸深处看到了一种更为激烈的情绪,那情绪激烈到以楚因这么一个不显形于色的人都难以克制。 汤刺虎无法弄明白那种情绪是什么,直到他看见原夕争从沙盘中抽出襄阳那枝旗帜的时候,短短的一瞬间的痛苦与无奈的叹息。汤刺虎似乎隐约间有一些明白,那种情绪像是一种深深的嫉恨,充满了得不到便毁去的暴烈之意。汤刺虎忽然觉得头痛无比,再也没有比牵连进这种无头官司更令人无奈的了。 这对于荆州来说是一个不眠之夜,整个码头不停地在上人撤离。 汤刺虎的七百人已经替换下了荆州刺吏府的人,汤刺虎本人巡视着城楼,颜凉则无奈地督促着难民与刺吏府原有的军士们离岸登船。天色大亮了,所有的船只才离开码头,汉水江上满是鼓足了的风帆,远远地看去密麻的都有一点儿不太真实。 汤刺虎知道原夕争也是一晚未眠,但看起来精神似乎还不错,怀里抱着一把古琴,汤刺虎不禁一愣。 "让城楼上的将士们都撤下去更衣吧,将城门打开。"原夕争边向外走边说道。 汤刺虎不敢违令,北齐军围着荆州府已经有数日,主帅似乎并不着急于攻下南朝在汉水北面这座孤城,倒是他们有一点儿心急,毕竟这种十拿九稳的功勋还是不多见的。天底下的人都知道北齐三十万大军只为了一个南朝的驸马,尽管北齐的将领不是很信,因为即便二皇子糊涂了,皇上也不胡涂,很多人都认为那不过是羞辱及发兵南朝的一个借口。而在北方这些士兵们看来,比起南方的酸儒,他们是开得起这种玩笑的。 从来北齐不在秋冬原节发兵,因为此时的北方已经近冰雪气候,汉水难渡,粮草难运,但是即便是春夏二原发兵,等真打到了建业又还是会遇到秋冬的粮草运送问题,这就是为什么北齐每每辛苦过了汉江,打下了建业却只是草草掠夺了一下财物,便不得不北撤。 可北齐军队现在流传一种说法,说是皇上找到了一种解决秋冬运粮的器具,它能在冰雪天地里快速运粮,丝毫不会对前方的大军产生任何的影响。没有人知道此事的真假,李怀德心里很相信这是真的,否则皇上怎会同意二殿下在秋冬南下呢。 李怀德深吸了一口气,瞭望荆州府,这座汉水以北的重镇非常繁华。它将是北齐军南下第一份礼物。尽管李怀德也有一点心痒难耐,但是军令如山,将帅未有指令,再彪悍的北齐军人也不敢轻举妄动。 可是今天的北齐军似乎有一点骚动,校尉李怀德匆匆离了帐营,只见一校卫来报说是前方荆州府大开城门。李怀德先是一喜,心想莫非荆州府吓怕了决定投诚,但又是一惊,昨夜军中有通报说是南朝已经派了军队渡江,无可能一兵不放就此投降。 大军们纷纷涌到城下,但却无人当真敢从那大开的城门当中进城。 "二殿下到了!" 李怀德随着军士们纷纷后撤,空出了一条道让一行人骑马从他们当中走出,骑在最前面的便是当今皇后的谪子,北齐皇族的二殿下李缵。只见他身着戎装,一身乌黑的盔甲衬得他修长的身躯如同一杆锋利的缨枪一般,直且锐可不挡。年轻俊美的脸在头盗下少了几分公子的风流倜傥,但却多了几分男子气概。 原夕争只那么轻轻一抬眼帘便见着了他。 隔了这么近一年未见,两人也不过是隔着数十万大军这么匆匆一眼,也许这么匆匆一眼之后,他们又要相隔许久不见,但原夕争与李缵的对视,却是两个人都像不曾动容。 现在整个荆州府城楼似乎便只剩下这位青衫公子,端坐在楼头好整以瑕地调着琴弦。 李缵的目光有一点冷,朗声道:"城楼上的可是南朝驸马原夕争?" 他这话一出,即便是北齐军纪严明,下面也是一阵细语之声,很多人更是瞪大了眼睛,生怕没将这位原夕争看个清楚,以后炫耀的资本便少了一个。放眼望去,只觉得城头上那位青衫公子端坐着,膝上放着一把古琴,虽然只能见其长发拂于胸前,但却有一种不言而喻的清雅之感,令人顿生好感。 原夕争一边调着琴一边微微笑道:"我与二殿下有数面之缘,本以为能替南朝略尽地主之谊,不曾想原来二殿下贵人多忘事,已经忘却了子卿。" 李缵手握着缰绳,道:"我认识的子卿,虽然怀才却无什么世俗之心,像一个做学问的人,可不像原公子,堂堂的南朝大公主驸马,何等荣耀,何等的风光……"他说到最后几个字特别的用力。 原夕争的手微微一顿,便淡然地道:"能娶瑞安大公主为妻,自然是我原夕争的荣耀,更是我原氏的福泽。" 李缵冷笑了一声,道:"那我先在这里祝原兄你这个驸马当得长长久久。" 原夕争此刻的琴已经调好了,细长的手指轻轻一抚,楼下的军士均觉得心中一跳,那乐声宛若鹤鸣,似虽陷于泥沼之中,却是清者自清。 李缵心头跳了跳,他与原夕争虽不能说心意完全相知,却也算心有灵犀一点通,因此李缵同时也知道原夕争不是一个轻易低头之人,他此来的目的便是要阻他南下。 李缵想到此处,当机立断冷然道:"莫非子卿也想学那武候,要唱空城计,可惜我却不是司马懿,知你此来不过只带了七百个土匪出生的骑兵,恐怕这出武候弹琴退仲达的戏你是唱不下去的。" 原夕争微微低头,然后笑道:"我与二殿下结缘便是因为这琴音,看来今天要缘尽,那不如也终于这琴音。"原夕争说得很淡然,李缵却忽然觉得心中一阵疼痛。 他在原夕争之前从来没有真正体验过失败,或者是失去,他不是不精明,可是除了大皇子给他的,他从没有在感情上受到过任何的挫折。他不明白失去的意义,可是如今李缵突然似乎明白了什么是失去。失去就像曾经拥有的,比如眼前这个人的笑,像一抹天光,浅藏在水里,却总是隐隐可现;像这个人眼光,清晰如碧潭,稍稍一碰,便会泛起美妙的涟漪,令他心头狂跳,那些看起来普通,却在之后不能再拥有。 原夕争的乐曲一如以往不知名,只觉得乐声流畅似流水,仿若光阴荏苒,似水流年,那些平淡的,悄然在心间滑过的感情,原本以为它们走过便会空无痕迹,但却不曾想留在心田里最深的烙印正是这些淡淡流淌过的东西。 副帅曾离一直注视着李缵,事实上这场战役中,曾离正是北齐帝派来督查这位皇子的。北齐帝白手起家,颇有几分英豪的气概,年轻的时候惊世骇俗的言论没有少发,这也是为什么李缵狂放无所忌惮的原因。但北齐帝更是一位精明的帝王,在他看来李缵比起他的大儿子李晟更适合来继承他的皇位。因为他认为李晟生于他年富力强的时候,如今北齐建国已经二十年有余,他老了,其实李晟也过了最美好的年纪,而他要的不是一个能守住江山的人,他要的是一个能统一天下的继承人。李缵便是他心目中最佳的继承人,年富力强,聪明,精力旺盛,尤其是狂放深受他的喜爱。 可这里面有一个度,李缵最近在原夕争这件事情上面似乎超出了这个度。北齐帝那双精明的眼睛隐隐地似乎看到,他的计划正悄然因为某件原本以为微不足道的小事而逐渐遭受到破坏,这是—对不能容忍的事情。如果说这一个不可控的因素能消弥于战争的烟尘当中,那他是乐见其效的。所以满天下的人都认为要开战的是李缵,而北齐帝不过是一个无奈于自己儿子荒唐请求的年迈父亲。 然而他都错了,真正要开战的人,不是别人,正是他李顼。 因此曾离举起手,传令道:"击鼓,攻城!" 琴弦嘎然而止,曾离再一抬眼,城楼上已空无一人。 这一场战北齐军可谓一兵未失,也一兵未杀。 整个荆州空空荡荡,不要说是原夕争,便是那密报当中的七百骑也似乎从荆州府蒸发了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 曾离额头汗珠直下,他急于下令攻城,却不知李缵早已派出他的暗卫偷袭原夕争,他这么一击鼓,倒是帮了原夕争一个大忙,却让暗卫们扑了一个空,这如何能叫李缵不勃然大怒。 曾离不得不打起十二万分精神来查这原夕争到底是怎么逃走的,又逃到了哪里去。他集思广益之后,北齐将领们首先能想到的便是荆州府内有密道,但是他们将荆州府整个翻过来也未找到所谓的密道,想来颜凉每次出逃都是躲在他的官船上。如今荆州府除了荆州,其它的包括襄阳城在内都成了北齐的地方,也确实除了汉江上,大约颜凉也想不出其它的地方可逃。 但是李缵知道原夕争不会退到汉江上去,因为楚因领了军命,如果原夕争一战未打便后撤,那么不但原夕争,连着楚因的前程也会随着荆州一起完蛋。李缵深信,原夕争依然还在汉江以北,只是他究竟是怎么逃出去的呢,李缵微微皱了皱眉心想。 李缵进了荆州府,军事厅的红木桌案上还放着一杯未冷的清茶。茶是上等的好茶,但茶水的味道却已经很淡,想必是主人端着这茶碗喝了一整晚,记得添水,却一直都未更换过茶叶。李缵修长的手指端起茶碗,轻轻地喝了一口,眼前仿佛能看到原夕争坐在那里,眼帘微微垂着,很长的睫毛盖住了眸子,令人不知他是喜是悲。 李缵顺着那目光看向了沙盘,沙盘上那盏油灯还在,它直直地插在那里,已经油尽灯枯,李缵看了一会儿,抬眸冷声道:"传我令去,所有的军队都退出城去。" 三十万大军依令退出荆州城,李缵的嫡系将这些大军圈成一块一块,用箭矢相对。士兵们虽然惊慌但却不敢轻举妄动,只听李缵冷声道:"传我号令,三十万大军依队点数,任何人不准动,谁敢动一下,挪开位置,立即开箭射杀。" 第二十六章 北齐军骁勇善战,因此极重军纪,三十万大军不少,但清点下来竟然只不过费时二个多时辰。 "殿下,没有发现任何异常。"曾离忐忑不安地道。 "他们已经走了。"李缵长叹了一口气,转身回了荆州府。 离曾苦笑地看了一眼面前黑压压的军队,若不是他贸然以大象扑蚂蚁的姿态去攻打荆州城,原夕争又怎么能以这么简单的方式从容地从这三十万大军里脱逃呢。曾离每想到这一点都不敢去看李缵的眼神。 "大军的粮草什么时候到?"李缵突然问了一个看似风牛不相及的问题。 曾离连:"应该就是在这十日之内。" 李缵点头,道:"将三十万大军分成五万一队,给我在许昌所有可至襄阳的路上搜。" 曾离点头应是,虽然跑了原夕争,但这场仗还是要打下去,让原夕争这一伙人躲在他们的后方确实不太安全。 李缵下令荆州府地面上所有的城镇都进行粮食管制,此令一出果然不多久原夕争的部队便出来抢过几回粮。然而很快李缵的部队就发现了另一个问题,荆州地面虽然不大,可是原夕争身边却带着一个曾经纵横这里十年的土匪,再没有人比他更了解当地的地形。这些人在山丛深林里出没,李缵的部队硬是几次与他们照面,但都被他们逃出生天。 粮草已经从许昌出来的信息传递到了大营,李缵皱着眉头一直盯着沙盘。 曾离一直耐心地等待着李缵的命令,他之所以被北齐帝派来监督李缵便是因为这份超出寻常将士的耐心,只有这样这个代表着李顼的统帅才会引起傲气的李缵的厌恶。 "通知下去,在十盘山附近的士兵回撤。"李缵敲着沙盘道。 曾离吃了一惊,道:"这样原夕争一定会把握机会冲出重围。" "我正是要他冲出重围!"李缵紧紧握着自己手中的尺杆慢慢道:"否则我怎么跟他……相会于信阳呢!" 曾离心中一动便明白了李缵的意思,若非引蛇出洞,难不成他们三十万大军要生生被这七百骑给拖在汉江以北么,他心中一喜,道:"殿下,他们的目标多半是粮草,只要我们暗中策应,不但可以保得粮草无失,还能将原夕争一举歼灭!" 李缵没有回答他的话,也远没有曾离显得高兴,而是转身出了大营。 曾离连忙跟着李缵出了帐营,落日融金,暮云四合,十盘山成了夜色中浓重的一抹剪影,李缵沉默地看着十盘山,曾离可以看出李缵的心情并不佳。 原夕争带着汤刺虎与颜凉很顺利地通过了十盘山,到信阳附近隐匿了起来。 这个季节已经近深冬,大雪飘过之后,信阳整个被大雪笼罩起来。远远地看去,只觉得大地一片白茫茫,偶尔有鸡鸣狗叫之声,也冲不淡那种孤寂苍茫之感。信阳西部与南部其实都有崇山峻岭,唯独北部却是一马平川,到了这里离着襄阳便已经算得是非常之近了。 汤刺虎不明白为什么原夕争这么肯定,运送至李缵大营的粮草一定会从信阳走。 可是粮草大军竟然真的出现了…… 远远地,粮草运送的马队扬起飞雪的气势令得汤刺虎目瞪口呆,只见一艘似大战船一般的船形巨物在雪地里快速滑行,如履平地,二尺多厚的雪不断地在巨大的船身下碾压成泥。这艘陆地行舟两头高高翘起,开叉,押粮的粮官们在铁船的四周骑马拉动着这艘陆地行舟前进,并操纵着它的方向。 陆地行舟很大,但似乎拉船的粮官们却并不多,而且看起来他们游刃有余,甚至于更多的时候需要快马加鞭,才能跟上陆地行舟的船速。 汤刺虎控制着心中的震惊,手一挥,七百骑同时现身抽弓搭箭像粮官们射去。 这些粮官们的人数并不多,箭矢飞扬,不多一会儿这些粮官们都被射落下,失去了控制的陆地行舟依然冲出去里许地,才轰然撞在一个土坡上停了下来。 原夕争的骑兵刚到,只见轰隆一声,铁舟船头有人破门而出,一个俊美的年青人走了出来,正是李缵,他与原夕争面对面相视,从他的身后转出了一个沉默的年青人,却是闻青。 原夕争微垂了一眼眼帘,道:"我说师兄哪里去了,原来师兄是押粮官。" 闻青依然沉默,没有回话。 李缵轻轻冷笑了了一声,道;"我知道子卿七百骑渡江,所为大约就是这一船的粮草,三十万大军若无粮草怎敢南下。 原夕争微笑了一下,道:"二殿下多了这么一艘运粮的利器,难怪冬季,北齐也敢南下。" 李缵轻拍了一下船头,浅笑道:"这还要多亏子卿那半卷残图,我北齐能工巧匠才能设计出如此巧夺天工的逆天利器。不但能藏粮,还能藏人,粮太多,人自然藏不了太多,但是比七百人再多出个五六百人也还是能藏下的。" 闻青至此才轻叹了一声,道:"子卿,你投降吧,这里一马平川,你们无处可藏,三十万大军已将这里包了一个团实。" 他的话音一落,一千多人从船头涌出,按剑拔刀,两队对垒。 原夕争微笑了一下,取过一把弓箭,道:"师兄,你可知为什么这么一副逆天的利器,大师兄才画了半卷?" 闻青皱眉,道:"如此复杂的一艘陆地行舟,画半卷已经是颇费心力,大约你说讹诈大师兄的时候,他还未能画完吧!" 原夕争轻轻摇头,细长的手指满弓拱箭,微笑道:"因为我跟他说,他设计的这个东西不值一文!" 李缵眉头轻皱,原夕争已经一箭射来,只听扑地一声,那枝箭在空中燃成了一个火球,被醒吹越旺,很快就钉在了船头上。 李缵大惊失色,道:"他要烧粮船,救火。" 原夕争身后的七百骑井然有序,一波接着一波地射火箭,那些箭纷纷钉在船上。 陆地行舟的底部虽然是架在两片巨大的两头高高翘起的铁片上,但其实船身依然是木头建构,船上的人哪里还顾得上原夕争他们,都脱下衣服拼命地扑打火球。 原夕争一挥手,七百骑从自己的马行囊里掏出一个个小坛子,然后远远朝着陆地行舟投去,坛子落在行舟上,立即摔得四分五裂,里面的液体滚了出来,透着浓浓的香气。 "酒,是酒!"北齐士兵惊呼。 那些酒一沾着哪里的火焰,哪里的火焰便爆起,在北风的吹拂下,席卷了一切。 李缵的眼睛血红,他突然喝道:"弃船,给我拿下原夕争。" "撤!"原夕争果断地道。 尽管原夕争反应迅捷,但七百骑没撤出多少里地,便被孤身一人的闻青给追上了。 原夕争被他逼得不得不下马应战,尽管汤刺虎指挥着七百骑跟着原夕争一起围攻闻青。 闻青一人一剑依然从容不迫,硬生生地将原夕争与七百骑留在了原地。 只听一声闷响之声划空而过,天际现出了一朵红色的烟火花,汤刺虎知道那是李缵在知会三十万大军他们现在的位置。汤刺虎更是心急如焚,他知道北齐军最强的便是行军,尤其是他们的骑兵,瞬息可至,汤刺虎整个人的眼睛都变成了血红色。 远远地,马蹄扬起溅起的雪花隐隐可见,而闻青依然有条不紊,游刃有余。 很快李缵便带着人先赶到了,只听他喝道:"给我拿下原夕争!"说完他从马上一跃而下,加入了闻青与原夕争的战团。 原夕争除了见李缵打过猎,其实从来没有见过李缵真正出手,原夕争的脑海里李缵贵为一个皇子,剑术必定不过是一种消遣,他们在原村初次交手也都表明李缵的剑术远不如自己。然而显然,原夕争错了,李缵的剑术在这二三年之间居然突飞猛进,一点也不弱于自己,他的加入让原夕争不过三二招之间便现出了颓败之象。原夕争左顾右支,光洁的额头上逐渐冒出细汗,终于在闻青李缵一次合击之下,原夕争后退了几步,李缵的剑却已经到了胸前。 原夕争苦笑了一下,脑海中的景像有如浮光掠影一般,首先是母亲绞衣服的身影,然后是原村满村的火光,最后是李缵踏着月光而来,原夕争闭上了眼睛。李缵与原夕争的第一面,他不过是个洋洋得意的年轻男人,挟势而来,自以为聪明,自以为不世俗,见着了一个唯一曾经令他心动的人,便不想轻易放弃,哪怕是惊世骇俗;他以为那只是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可原夕争设下的却是能令他万劫不复的一个陷阱。 难怪眼前这个人从来不肯松口说喜欢他,尽管他们相吻的时候仿佛能忘了天地上的一切,可原来在里面付出真情的人,只有他李缵。李缵在那么一瞬间里,真得很恨眼前这个人,可是当剑就要触及原夕争胸膛的时候,他几乎是本能地用左手握住了剑身,鲜血立刻顺着剑身的划过而溅起。 而于此同时,满天的银针爆起,剧痛下的李缵都没来得及反应,就被闻青一把抱住,那些如同细雨般的牛毛针尽数打在了闻青的背上。 原夕争顿时傻住了,白皙的脸上还有李缵的鲜血,那种温热感都令原夕争的心疼痛难忍。李缵抱住闻青,回首看了一眼原夕争,那一眼里的恨意令得原夕争不由自主地又倒了一步。 原夕争从来没有见过李缵会恨谁,随性的李缵似乎有一种纨绔子弟般的潇洒与漫不经心,即便他正在遭受着大哥的追杀,李缵谈起来也是含笑的,像是在说一件趣事。 "走!"汤刺虎在千钧一发之间终于使用了楚因给他的那件暗器,他原本想杀李缵,但却没想到闻青舍命相救。天边的马蹄之声越来越响,汤刺虎顾不得原夕争发愣,硬是将原夕争拖上了马。 只这一个字原夕争便已经泪流满面,喃喃地叫了一声师兄,人就被汤刺虎带出了很远。他们一行人跑不了多远,汤刺虎便下令骑下所有人都四散逃亡,他振臂道:"各位兄弟,今天我们为南朝立下了汗马功劳,我们谁能跑回南朝,谁就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兄弟们,大哥我在南朝等着与各位饮酒,庆功。" 这些骑兵们知道这次是九死一生,但汤刺虎这么一说,各个都起了殊死搏斗之念,提刀大喝一声万岁,方才含泪拜别汤刺虎四散逃去。 人一散去,便只剩下了原夕争,汤刺虎与颜凉,汤刺虎转脸道:"颜大人,我们这一下要去哪里,就麻烦你领路了。" 颜凉支吾了一下,汤刺虎冷笑了一声,道:"颜凉,今日我等要是逃不出,那也就罢了,至多也就是一个阶下之囚。不过你当年临走的时候,可是将这些城里所有人家的钱财都卷之一空,留下这些平民当替死鬼,不知道李缵会不会拿你来做人情,提一提他在这里当地的民望!" 颜凉如何不知这其中的厉害,只是他原本要供出自己的藏身之所,他便有一点心不甘,不免想拿来讨价还价一番。他还未开口,原夕争心中正烦乱,此刻便冷哼了一声。 颜凉将到嘴的话立时咽了下去,赔笑道:"小臣,小臣想起来了,在襄阳城。" "襄阳城内!"原夕争与汤刺虎都未曾想到颜凉用来躲藏的老窝居然设到了北齐的敌城之内,但仔细一想,襄阳城原本是颜凉的管辖之城,只怕这个布置不知道存在了多少年,不由心中倒有一些佩服这个老油子。 汤刺虎带原夕争与汤刺虎兜了半个圈子,北齐军这么多人捉不到他们,汤刺虎那套追踪本领起到了很关键的作用,擅于追踪的人自然知道怎么逃避别人的追踪。 等抹掉了踪迹之后,汤刺虎手持匕首将原夕争他们三匹战马均齐齐杀死,然后才让颜凉领着他们一路狂奔,直奔到襄阳城郊处。颜凉从一处杂草堆里扒出一个野狗的洞口,他指了指洞口,谄媚地道:"大人就是在这里了。" 原夕争与汤刺虎均皱了皱眉头,颜凉当前顺着那条道爬了进去。汤刺虎与原夕争对望了一眼,只好跟着他也爬了进去。原夕争落入了洞中,方才发现此洞甚小,只供一人跪趴着前行,也许正因如此,这条密道才历经四五年还未曾被北齐军发现。三人足足爬了一个时辰才爬到城内,原夕争与汤刺虎都不禁对颜凉的能屈能伸大为佩服。 洞口是封住的,颜凉用剑柄几下狠敲,泥口便脱落,竟是一户人家的柴房。 第二十七章 他们陆续从洞口钻出,只听柴房的门吱呀了一声,一个中年男人推门进来略带着震惊的面容结结巴巴地道:"老、老爷,您怎么来了?" 颜凉在下人面前又恢复了他的官威,低喝了一句:"不该问的不要多问,阿福,你去看看外面安不安全?" 那个阿福应声而去,不多一会儿又带来了一个女人,道:"老爷,您出来吧,外面安全。" 颜凉才带着原夕争与汤刺虎出了柴房,进了厢房,那个阿福泡上茶之后才道:"老爷,我给你去弄点吃的,再弄点热水。" "别弄出太大的动静。"颜凉挥了挥手。 汤刺虎等他们出去了,才冷笑了一声,道:"怨不得北齐军每次封锁荆州都找不到你,原来你躲到襄阳城来了。" 颜凉也颇有一点自得,道:"最危险的地方也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人人都以为我躲到了汉水之上。要知道,想我颜凉也是荆州刺史,怎能做这种败退之事,我不退反进,深入敌后。" "呸!"汤刺虎忍不住啐了他一口。 阿福家所在的巷于离着襄阳城的城楼并不远,但很偏僻。夫妻俩还开了一个小饭馆,生意不好不坏,但这样就算多收容几个人,他们买粮买物便不容易引起人的注意,的确是一个绝佳的藏身之处。 "这两个人可靠么?"原夕争问道。 颜凉笑了笑,道:"他们俩有一个儿子正在建业替我办事。" 汤刺虎又冷笑了一下,原夕争闭了一下眼睛,道:"先替我收拾一下房间吧,我想要休息一下,不吃饭了。" 颜凉应了一声,也不知道他用了什么法子,阿福一会儿就是来了,很快便将东边最大的一处厢房收拾了出来。原夕争也不多话,只进去了便将门反手关上,这让还沉醉在胜利刺激当中的汤刺虎不禁一愣。 颜凉轻笑了一声,小声道:"你知道为什么?" 汤刺虎独眼瞥了一眼颜凉,道:"你说为什么?" "人人都说这北齐的二殿下有断袖之癖,我看我们的驸马爷大人只怕也有龙阳之嫌啊……"颜凉悠悠地道。 "你这小人敢诽谤大人!"汤剌虎大怒,忍不住将手按在刀上。 颜凉见汤刺虎翻脸,连忙道:"说笑,说笑!"说着便溜到另一间屋里去了。 汤剌虎才恨恨地将露出刀鞘的半截子刀又塞了回云,看了一下屋子,想起楚因的嘱咐,不由心头郁郁。他一直认为自己不太喜欢这位长得跟女人似的漂亮男人,只不过当颜凉谈笑原夕争时,汤刺虎觉得心中抑制不住的愤怒,这时他才发现自己其实是非常敬重这个总是不声不响的年轻男子的。在汤刺虎的眼里,原夕争的最初亮相就已经引起了他足够的重视,更不用提原夕争运筹帷幄之下,带着他们七百骑就将北齐这三十万大军陷入了死地这份智慧,他真正不满的是原夕争的冷淡,对他们的视而不见。 阿福的饭菜做得非常丰富,有酒有菜,汤刺虎这十数天的艰辛,早就又饥又饿,即便有一个不顺眼的颜凉在跟前,也是吃饱喝足了再说。颜凉倒也不敢去惹这杀人如同喝汤一般随意的汤刺虎,他自己小口抿着酒,吃着菜,悠然自得,对照汤刺虎的狼吞虎咽那是风雅了不知几计。汤刺虎不去理会颜凉这份造作,捏着酒杯想起了自己那七百个兄弟,现在不知能活下来几人,不由叹息了一口气。 原夕争则是躺在新铺的丝缎被子上,看着窗外的月色,皎皎的月光里却都是李缵发红的眼睛,那流露出来的恨意令得原夕争辗转反侧,心像被火灼一样。 一夜的无眠,原夕争拉开门的房门,见阿福端着水过来,便示意他将水送进屋内。 温热的水似乎洗去了原夕争脸上的一些倦意,再现身的时候,汤刺虎觉得原夕争看上去比昨日精神多了,心中不由暗自松了口气。 北齐军粮草皆绝,三十万大军自然不能在襄阳逗留太久。 很快便传来北齐军已经整顿回撤的消息。 阿福喜气地回来果报这则好消息,颜凉与汤刺虎皆喜形于色。南朝与北齐交战,还从来没有这么轻易地逼退过北齐大军,每每都是输得稀里哗啦,阵亡不少将士。因此往往两军还未开战,南朝已经无吓软了三分,这次不但是灭了北齐的威风,也大涨了南朝的士气。这份功劳实在够让他们二人连升三级的。 颜凉此刻方才想起原夕争硬是将他留下,实在是给了他一分天大的功劳,他想到这里,不由献媚地道:"还是仰仗驸马爷神威,才使得北齐军不得不北撤啊!" 原夕争不去理会他的谄媚,反而皱眉道:"除此之外,还有别的没有?" 阿福支吾了一下,看了一眼原夕争,才道:"外面有驸马爷的通缉令,只说如谁能提供驸马爷的消息赏金万两,赐千户侯,封地百亩。" "大手笔啊。"汤刺虎冷笑了一声,道:"一则消息就能赏这么多。" "此地不宜久留。"原夕争等阿福出去之后才淡淡地道。 汤刺虎皱了一下眉头,道:"驸马,北齐军虽然忙着北撤,可是一直也没走干净,这李缵又急于找你的麻烦,我们不如在这里多待几日。" 原夕争想起阿福刚才谈及通缉令时候闪烁不定的目光,不由轻皱了一下眉头,颜凉倒是干脆地道:"驸马爷说的是,我们还是早一点离开这里。" 他也这么一说,汤刺虎便不再多言,他知道自己的那点机智跟眼前这两个人精比起来是小巫见大巫。阿福从外面买完菜回来,才从自己的婆娘口中得知颜凉他们要走。 "老爷,外面正乱着,你不多待两天才走?"阿福弯腰道。 "不了,你也知道这北齐军不得不北撤,这后面剩下的也就是和谈一事了,这个时候驸马爷的安全最重要,北楚军可指着拿住了他做筹码呢。"颜凉和颜悦色地道:"阿福啊,你也替我看了这么多年的密道,不如这一回就跟着我回去吧,一来呢你们一家可以团圆,二来呢我也可以上报朝廷,给你论功行赏。" 那阿福一听颇为踌躇了一阵子,但终于还是说:"老爷,我们一关门就怕有人会怀疑,到时候反而连累了老爷。我还是留在这里给您看着密道吧,等太平了再离开这里去找老爷。"他这番话倒也无懈可击,颜凉微笑着点了点头,算是认可了。 阿福卖力地替颜凉收拾了一点吃用之物,打了个包裹又将他们三人送到了柴房。原本的那个洞口叫一堆柴禾给堵上了,颜凉吩咐阿福挪开。 而就在此时外面传来了嘈杂之声,伴随着砸门之声,像是北齐军正在挨家挨户的搜人。 汤刺虎一皱眉头,对颜凉道:"你先下!" 颜凉见原夕争不动声色,只好无奈地转过头来对阿福道:"你前头带路!" 阿福略微迟疑,道:"老爷,不如我留在这里替你们挡一挡北齐军吧!" 颜凉冷哼一声道:"慌什么,不有你婆娘挡着?" 阿福无法,只好跃入了洞口,汤刺虎与颜凉也随之跃入,原夕争用剑挑起一堆柴禾,然后纵身跃下,那落下的柴禾刚巧掩住了洞口。 汤刺虎心急如焚,现在的北齐军恨不得能吃了原夕争。如果此时原夕争落入了北齐军之手,实在是生死难料,即便他自己能逃走,但之前的功劳肯定是折得一分不剩,是否会招来杀头之祸也很难说。 倒是原夕争显得从容不迫,出了洞口挥了挥身上的泥土道:"走吧!" 颜凉转过头对着阿福和颜悦色地道:"你此次功劳不小,老爷我记下了,你回去好生看守着这条密道。" 阿福如蒙大释,刚转身只见颜凉面露凶狠之色,一刀捅入了阿福的后背心,可邻阿福连气也未吭一声就此一命呜呼。 原夕争微微转过头,汤刺虎则冷笑了一声道:"这人替你看守了四五的狗洞,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倒是够歹毒。" 颜凉又换了一副悲戚之色,道:"正因为这个奴才已经在襄阳停留了四五年,小臣才不敢冒险留下他,小臣这也是为驸马着想,才狠心杀了自个儿忠心的奴才啊……"他说着还挽起衣袖擦了擦眼角,汤刺虎做了一个欲呕的姿势。 原夕争知道方才正是阿福几次的犹疑已经令颜凉心生疑窦,再加上不肯随同他离开,这才促使颜凉下了杀心。这颜凉看上去胆小贪财,但却能屈能伸,当机立断,也心狠手辣,怨不得能守着一座孤零零的荆州还能活得如此滋润。只可怜阿福婆娘此刻只怕还在提心吊胆地等着阿福回去,原夕争心中想着,暗暗叹息了一声。 也不知这颜凉是如何联络的,他出去不多一会儿就弄来了一艘轻舟,显见也是他安排的逃命方法之一,他自得地冲着岸边的原夕争他们扬手,惹得汤刺虎小声地骂了一句:"难怪弄不死这小人。" 原夕争低头上了舟,朝阳日出,汉水边芦苇随风送迎,明晃晃的金色衬着一水天青,令人心旷神怡。可原夕争的心中不知为何,总有一种不是归去,而是离别,风萧萧兮易水寒,倍感凄凉。日出雾散,远处快马疾蹄踏出的烟尘远远可见,轻舟不敢怠慢,渔夫竹篙轻点,便似顺江飘出一里地。 原夕争突然见一匹枣红色的马匹沿江疾奔,这个时候能追得上顺风顺江轻舟的马匹除了李缵的坐骑与骑术还能有谁。远远似乎传来了李缵呼唤之声,原夕争不由心中一紧,身后汤刺虎道:"驸马,好像是李缵!" 原夕争微微沙哑地思了一声,汤刺虎冷笑了一声,道:"真是天堂有路他不走,地狱无门他闯进来!"他一转头喝道:"把我弓箭拿来!" 颜凉立即递上了一把黑黝的铁弓,汤刺虎满弓搭箭,独眼刚露出凶光一只细长白皙的手搭在了他的箭矢之上,汤刺虎不禁一愣,原夕争居然阻了他射箭。 不等汤刺虎发问,原夕争已经把弓箭拿过来,道:"难不成你的箭法比我的更好么?"说完,原夕争抽箭搭弓,汤刺虎只觉得原夕争整个人气定神闲,如一柄出鞘的剑一般,寒冷而无情。 那一箭的绝情便挟着彻骨的寒冷朝着李缵射来,有一刻李缵几乎都忘了躲闪,胯下的千里驹突然受惊,扬蹄长嘶,李缵猝不及防被甩下了马匹,那枝箭羽也结结实实地穿透了马腹。 汤刺虎大叫了一声可惜,道:"只差一点就送这李续归西。" 颜凉却是轻哼了一声,汤刺虎光看着那一箭凌厉,他却看到了原夕争眼中的痛苦。这一箭颜凉知道原夕争是射得心不甘情不愿的,但是军国大事,个人的感情又算得了什么,原夕争的背后是成千上万的南朝百姓,他若是此刻投敌叛变,不说那种有违人伦的感情,就算叛国贼这骂名也能压得他无处容身。 几人轻舟回了荆州,如今的荆州是一座地地道道的空城,既没有人烟也无粮草,李缵的三十万大军显然将荆州城翻了个遍,但都没能找出点什么有用之物。不过李缵的大军倒似乎颇有风度,没有恼羞成怒一把火烧了这繁华的边城,这倒令得颜凉汤刺虎大大地松了一口气,要知道若是城池被毁,他们的功劳再大也不免会大打折扣。 三人之后便显得颇为轻松,李缵虽然贴出了告示通缉原夕争,但可惜他似乎自身也难保,北齐帝震怒,责令曾离将李缵去甲押解回京。这十数天里,一切的形势都大不相同。没有粮草,北齐军不得不撤兵,失却了秘密武器的保障,攻克南朝又成了一项艰难的任务,可南朝的茶叶丝绸盐却是必需之物,于是北齐与南朝开始了又一次的和谈,且北齐此次不得不低下他们高昂的头颅。 原夕争因这一战而天下扬名,但昌帝对楚因的赏赐厚重,却只给了原夕争几句轻描淡写的嘉勉。汤刺虎则连升三级被封为荣威将军,只可惜他七百骑只逃出了三四人,也算是有喜有悲。颜凉多了一个兵部司马的闲职,依旧是荆州刺史,另外封赏了黄金百两,得了一个封号祥福公。 顾崇恩见着了原夕争偷偷笑道:"这颜凉也忒倒霉,这祥福公后头若再添一个公字,听起来那是十成十的太监,比起大公的封号倒更神似一些。" 原夕争听了只微微一笑,顾崇恩见原夕争笑得勉强,指着酒楼下欢歌跳舞喜庆的老百姓:"你积了这么大的功德还不高兴么,少了些许赏赐又何足道?" 原夕争一笑,转头道:"在老顾的眼里,我是计较赏赐的人么?" 顾崇恩端着酒杯指了指原夕争,然后小声道:"你说昌帝捧梁王,却冷淡你这个驸马,这当中是何道理?" 原夕争落座,剥了一会儿花生米,然后细长的手指一个个将这些花生米排好,笑道:"圣上大约还不想放弃德王吧,梁王受了嘉奖,因为他是此战的主帅,我若再受赏赐厚重,难免别人便会以为圣上已经打算弃德王而看中了梁王。" "正确。"顾崇恩给自己倒了一杯酒,长叹了一口气道:"这就是圣上最大的毛病,优柔寡断。" 原夕争晃了一下手中的酒杯问:"你在京中连横的如何。" 顾崇恩稀疏的眉毛一扬,小声道:"梁王势不可挡啊,这些京官们眼睛都亮得很。" 原夕争将酒杯放下,起身笑道:"那没我什么事了,我先走一步。" "喂,我话还没说完呢。"顾崇恩冲着原夕争修长的背影道,原夕争则挥了挥手,脚步不停地离开了酒楼。 江南春早,才过新年,便似乎已经是春暖花开。外面的欢歌笑语,仿佛更是将这缕早春的气息蒸腾得四散开去,令人有一种暖洋洋的慵懒。 原夕争似乎全然不为这气氛感染,只低头朝前走去,很快便走到了一处阴暗的巷子里,忽然转身手一挥,只听啊呀一声,眼前便摔落下来几个人。 "驸马,驸马别误会,我们是梁王派来保护你的。"地上的暗卫捂着腿连声道。 "梁王让你们来跟踪我。"原夕争轻轻皱了一下眉头,这几个人身手一般,却都是跟踪盯梢的好手。 "王爷怕北齐军嫉恨于您,会对驸马不利,所以令我们远远跟着,有什么事情也好有一个策应。"那个暗卫头上冒出了一头冷汗,他们一直以追踪见长,没想到不过短短几个时辰便暴露了。 "不必了,你们都回去吧,这事情我闩会跟王爷去说。"原夕争踏过了他们转身走出了巷子。 暗卫们只得无奈地看着原夕争越走越远,恨恨地捶了一下地,这才发现原夕争用来击落他们的是几颗花生米。等他们回了王府,还以为等着他们的是梁王的怒气,谁知王爷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便挥手让他们下去,不禁大松了一口气之余也心中暗暗疑惑。人人都以为梁王温和斯文,但唯有这些从小在梁王府长大的暗卫们知道,不完成任务,梁王的惩治是严厉也不讲情面的。 "景渊,你觉得驸马这个时候甩了派去的暗卫又是何用意?"楚因淡淡地问着旁边的中年男人。 东方景渊思考了一下,方才道:"原夕争的性子素来爱独来独往,但这么不领王爷的好意,也实在太傲气了一点。" 楚因微微一笑,道:"景渊啊,我知道同为谋臣,你难免有一点不太服气子卿,但是谋臣还是要讲究一点风度,否则很容易入诡道。" 东方景渊脸露愧色,慌忙躬身道:"臣该死。" 楚因挥了挥手,笑道:"你言重了,不服气也是人之常情。但是你有一点说对了,傲气正是子卿最大的毛病……但却不是能令他致命的弱点。" 东方景渊等着这位王爷说原夕争的致命弱点是什么,但楚因却话锋一转说起了目前的时局,东方景渊自然不能开口让楚因把上个话题接着说下去。这么一个达达的疑问憋在心里,以至于东方景渊出来的时候,仍然在揣度楚因后半句的意思,如果傲气是原夕争最大的毛病可却不是他最大的弱点,那么原夕争最大的弱点其实不是他的毛病,难不成还是一个优点?东方景渊想到此处不禁苦笑了一下,这当真是一个绕口令一般的谜题。 东方景渊暂时抛开了这个疑问,其实原夕争与他上一次的深谈过后,东方景渊已经没有什么要与原夕争争锋之心。但是他深知,一个帝王也许并不爱谋臣之间相互倾戈,可也不愿谋臣们之间抱拢成一团,要做到既有一点好胜不服之心,却又不给人心胸狭窄的感觉,这份尺寸东方景渊一直在小心的拿捏。 原夕争走进梁王府稍稍停顿了一下,门便开了,依旧是相熟的一些宫人,连声笑道:"驸马爷来了,快请进。"原夕争冲他们微微点头,然后便朝着楚因的书房而去。 楚因的书房比过去戒备森严了不少,说得上是层层把关,但是原夕争从来都是径直而入,这些卫士们恭谨的仿佛原夕争就是梁王府真正的主子这般。凭心而论原夕争觉得即使是渝苑那些卫士恐怕也未必会对他如此恭敬,因为在他们的心目当中瑞安是无人能取代的。所以事实的真相是什么呢,原夕争跨过了那书房的门坎心里轻轻地划过这个疑问。 楚因正在泡茶,看见原夕争进来微微一笑,示意眼前的人坐到他的对面来。 比之二年多之前,现在楚因的身上已经完全看不见了当年那种忐忑,局促,由内而外的流露出一种神闲气定。原夕争明白这种神闲气定的背后是一种上位者的信心,现在的楚因已经不是别人所能掌控的了,相反他现在的实力能逐渐地,越来越多的掌控目前的时局。 上位者信心的背后总是隐藏着霸气,楚因能感觉到原夕争隐隐的抗拒o最初他一无所有的时候,也是他最接近原夕争的时候,可楚因一直在提醒着与原夕争保持距离,因为他不能输在一桩关紧要的绋闻上面。然而等到他很接近胜局的时候,楚因却发现原夕争已经离得自己远了,那个可以接近原夕争的机会也不复存在了。 "你生气了。"楚因递了一杯茶给原夕争。 原夕争微笑着接过茶,道:"我只是没想到原来是王爷派去的人。" 这句不是原夕争的心里话,楚因知道,但是他没有接着纠缠这个已成定局的问题,而是接着淡淡地道:"我在老六那里的探子给了我一则消息,听说他们那里动作频频。我怕他们会对你不利,所以你身边不能没有人跟着。" 原夕争没有反驳,只淡淡地道:"怎么德王有了更好的对策么?" 楚因摇了摇头,微笑道:"他们有可能得到了消息,知道我会对他先下手。" 原夕争一愣,现在的楚因绝大部分的时候是与东方景渊商量对策,以东方景渊对楚骂的了解,他一直认为他们会率先对付楚暠,可万万没有想到楚因选择了楚昪。 "知道为什么?"楚因抬眼看着原夕争,然后缓缓地道:"我答应过你的,只要我有了实力,便会替你报原村满门的血海深仇。子卿,其实在我的心里一直搁着的,不是帝位,而是你的血仇。"他的眼睛对视原夕争的眸子,那双眸子如同鹰眼,透着犀利,泛着一点血腥味,但却又不乏谨慎,探究,仿佛仅仅这么一眼,他便能看透原夕争内心深处所想的东西。 第二十八章 原夕争不由自主地身躯稍稍往后,可是并没有离开桌面多远,手腕忽然被楚因扣住了,原夕争吃了一惊,只听楚因笑道:"要同德王开仗,我都还未吓软,你怎的倒像是要吓瘫掉了。" "不,子卿只是……心里感激王爷。"原夕争收拾了心神,手腕依旧还被楚因扣在手里,不禁稍稍皱了一下眉头。 楚因随即松开了手,笑道:"本王不拉你一把,就怕你会摔下椅子去,你是本王的一大谋臣,要是还未与敌人开战,便吓得掉落椅下,你让本王的颜面何存啊。"他谈笑风生,刚才的举措似乎都是寻常的举动,可空气中分明还有着那一丝的暧昧。 这是原夕争长期以来的感觉,楚因似乎对自己有着什么样的欲望,可是真要细看,又是那么的自然。 原夕争低了一下头,道:"王爷有没有想好如何下手?" 楚因微笑道:"我正想听听子卿的高见。" 原夕争抬手举起茶杯,浅浅品着,茶味在舌问微微苦涩,而后清香宜人,令人不由自主想起乡间的春日。原村人不管能不能取得功名,家家户户都推崇读书人,这么一个春日里的早晨,原村的书斋里必定是朗朗读书声。 书斋外面是何叔在卖力地扫地,扫把刷刷地划过地面,刮起的尘土,惹来井边敲打衣服姨娘们的不满。她们大声骂何叔"搞什么吊东东啊"(注22),书斋里的童声恰巧念到千字文的"容止若思,言辞安定。笃初诚美,慎终宜令。(注23)";原夕争不过刚起床,对着太阳闲闲地打了个哈欠,回过头却是原母皱眉道:"还不念书……先吃早饭,吃完了再念。";原炟正悠闲地往银堂踱去,边走边对身边的原缘道:"清明节前还是让分银堂给各家各户再多分二两银子下去,也好让他们把祭奠祖先这件事办得妥帖一点。";这个时候原村多数的女人已经做好了早饭,多数的男人已经准备出门务农又或者行荫,不够学堂的孩子们正翘着聢在门口玩游戏。暖暖的阳光洒在原村里,泛着淡淡的金色,令人以为会这么一天,又一天,再一天……然而某一天所有的都化成了灰烬。 原夕争抬起了眼帘,道:"王爷不如把手中的兵权上交给圣上,既然南北无战事,自然军权应该交回君王。" 楚因略略思索了一下,便笑了,原夕争这一计打得是楚昪的七寸。楚昪最大可以依赖的资本正是军权,他手中有着南朝最为精锐的部队。楚因这一仗原本就借了楚昪的十万人军,可是他不将十万人军还给楚昪,而是将军权还给了昌帝。楚昪若是不能像楚因那样将军权交出,昌帝会更加怀疑他有私心,甚至会怀疑他是否有谋逆之心,这就逼得楚昪不得不做出一个选择,失去军权,或者是彻底失去君心。 军权是一柄双刃剑,任何抚摸过这柄剑的人都不能不留下伤痕,倘若有人不小心,这些伤痕甚至可以的致命的。但是原夕争知道无论楚昪如何小心,楚因都会给楚昪以最致命的伤痕,因为持有军权可以犯下的罪都是滔天大罪。原夕争放下了手中的杯子,轻轻弯腰行了一礼转身离去。楚因端着茶杯,却久久地看着原夕争离去的身影。 隔天原夕争上朝之时,楚因便当堂提出了归还军权于君王,令得满堂震惊,但随着几位重臣的力拥,原夕争意识到楚因的实力已经到了可怖的地步。不过短短一夜,除了陈昂文以外,其它二公加上九卿居然都在不同程度上表示支持楚因的提议。原夕争知道这里面不都是楚因的人,他们当中还有很多是昌帝的人马,可见昌帝已经完全改了他想要让皇室子弟们相互制约的念头,而是急于扑灭这场萧墙之祸。 楚昪这几年其实一直未有真正培养起自己的朝堂势力,之前是他不需要,因为他要体现君王的意志,之后是因为楚暠的多方阻扰。而此刻排山倒海一般的压力扑面而来,当楚昪真正意识到了朝堂政治威力的时候,已经晚了。 楚暠尽管也震惊于朝堂上楚因的一呼百应,但是楚昪之前的异军突起让习惯了楚昪是自己附庸的楚暠来说,不亚于是一种背叛,而陈昂文当然能意识到此刻他们与楚昪极需要联盟起来对抗楚因,可是过于考虑得失无疑是这位政治老手的致命伤。只那么短短几瞬的犹疑,已经足够昌帝顺势表明了自己的态度,他的首肯与嘉许令陈昂文再后悔已然晚矣。 陈昂文跨出了朝堂的金坎门,看看脚底下层层的云石玉阶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权力的获得是需要如同登梯一般,一步接着一步辛苦才能登上顶峰,可是它一旦失去便如同坠入万丈深渊,眨眼间便粉身碎骨。陈昂文知道此刻没有了军权的楚昪已经不够资格与楚因楚暠三足鼎立,楚昪唯一的机会便是趁着还没有将军权交出之时,立时便反了南朝,逼宫自立为帝。 陈昂文皱了皱眉,楚昪倘若要是真走到了这一步,他倒不介意,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楚因比楚昪更令他觉得遍体生寒。 上交虎符,安插人马,梁王府的人忙得不亦乐乎,楚昪的动静比之他们反而要远远小得多。梁王府的人似乎都没想到楚昪能这么顺从地交出军权,虽然一时之间不能拿这位德王怎么样,但是人们都知道楚昪现在是拔了牙的老虎,中看不中用了。 很多人都在等梁王的决断,毕竟德王现在不过是一时之失。也许隔了一段时间等昌帝气消了,便会自然而然地又想起楚昪的好处,楚昪毕竟是他多年栽培,心目中的太子。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再没有比东方景渊与汤刺虎这些经历过很多生死大险的人心里更清楚了,他们需要的是楚昪彻彻底底地失败。 可楚因似乎跟他们一样,也在等待。 清明时节的雨如同丝线一般,下得没完没了,总算一日午后出了太阳,绿竹便陪同着原夕争返回了原村祭奠。当年两个人离开的时候这里是一片废墟,现在虽然有人收拾过,但依然是残壁断垣。如果不是间或有乌鸦的呱噪声,死一般寂静的废墟真令人不寒而栗,生似这里已经不属于人间。 绿竹颇有一些害怕地提着装着祭品的篮子站在原夕争的身后。 原夕争则静静地站在那里,闭着眼睛,眼前仿佛有很多人影在晃动,有很多声音在耳边响起,他们是从来严厉却实在溺爱孩子的原母,她的手里永远绞着一件似乎永远也无法绞完的女装;他们是市侩啰嗦却又总是尽心尽力袒护自己族人的老族长原坦,他们是原夕争那些庸碌讨厌但也温暖的亲人。 原夕争睁开双眼,似乎已经下定了决心,将手中的酒洒入那片浸满了原氏族人鲜血,朗声道:"我原夕争对天发誓,不报此仇,誓不为人!"不知是不是原夕争的声音过大,天空中突然响起一片乌鸦的叫唤声。 他微微冷笑,道:"想不到我原村今日还有客人来访,不如阁下出来见个面吧。"话音一落,原夕争手一挥抽出供品里的筷子腾空而起,与此同时从黑暗处也显出了一道黑影。 那人蒙面黑发黑裙,竟然是一个女子。 女子见行踪被人识破,转身就跑。 "客人远道而来,不喝了一杯茶再走么?"原夕争扬手,手中的筷子便飞了出去。 那女子不得不停下脚步,她搭腰抽剑将原夕争的筷子削断。 原夕争见她的软剑招式,不禁又惊又怒,道:"你是谁?怎么会卧龙谷的剑法?" 谈天望之死是整个真相的开端,此人很有可能就是谋害他们原村的凶手。 天地都仿佛感受到了原氏的愤怒,暮云四合,狂风乱作,卷得原村那几株百年老树落下的枯叶都在空中狂舞。 "你今天不留下也不成了。"原夕争手一扬,掌心当中又多了一根筷子,由于蔡姬与原氏满门的血案,令得原夕争早已经弃软剑不用。 但是无疑这女子显然知道,原夕争即便拿一根筷子自己也远不是其对手,所以一剑磕飞那根筷子,立即转身就跑。两人的身形在断壁残垣上来去如影,暮云笼罩之中,天空中仅露淡白色的一道太阳的残影。 白衣腾空而起,黑衣迎风而退,四周仿佛都被这漫天的杀气给笼罩住了,万籁俱寂,只余衣袂飘动声。 "原公子,要知道天底下会卧龙谷剑法的可不止你我两人。"黑裙女子见原夕争追了上来,便声音嘶哑地道。 原夕争淡淡地道:"这世上会卧龙谷剑法的只有五人,除了我以外,他们当中没有谁在南朝。" 那黑衣女子沙沙地一笑,道:"原公子,我也是卧龙谷有缘人。" 原夕争微微扬眉,道:"简青与离人在北齐,费玉在蜀地,你莫寻非是我四师兄?" 那女子沉默了一会儿,才道:"不是,我曾经受过你们五人当中的人指点一二。" 原夕争冷笑,道:"看起来此话说来日长,不如小姐便委屈一下去舍下做两日客吧。" 他不愿再多话,身形一闪,筷间便到了女子咽喉,哪知道那女子不保护自己的重要部位,但原夕争却不能杀了这么重要的一个人证,五彩斑斓的烟起,便立时收手捂住自己的口鼻。 那女子腾空而起,手中的彩烟不绝,她整个人在五彩的烟雾笼罩之下,倒像是一只腾空而起的黑蝶。原夕争虽然伤了她,但由于贴得过近,气息之下也吸进了一点五彩烟,觉得自己的指尖微微发凉,不由一惊。 那女子这次不退反而大胆进攻,只见她双手飞扬,显然深通分筋错骨的门道,直到此刻原夕争才忽然明白,这个人根本不是要逃,她真实的目的竟然是要拿下自己。她擅长的并不是软剑,却先用软剑示人,这是刻意要引起原夕争的注意,然后转身就逃,令得原夕争全力追踪,她才能猝不及防施放毒烟。现在她终于拿出了自己的绝技,那是一种很古怪的柔术,整个击打过程便是锁锁锁,那女子身体极其柔软,生似能出各个角度袭击,犹如一条长了四脚的蟒蛇。 两人在电光火石间还是立即分出了胜负,黑裙女子闷哼了一声,向后跃开,原夕争的筷尖刺穿了她的肩膀。那女子只是稍作犹豫,便立即捂肩仓皇后退。 "想走?"原夕争冷笑,手一翻,白皙的掌心有一摊血,那是黑衣女子受伤的一瞬里留下的,细长的手指轻轻一弹,血珠便轻颤着划过了夜色,没入了黑衣女子的脚踝。 黑衣女子手脚均伤,原夕争慢慢地走过去,冷冷地道:"现在不如让我来猜猜你是谁?" "楚暠的人?不是,楚暠绝不会愿意让人知道他的手下有人会使卧龙谷的剑法,这样很容易坐实他原村所背的黑锅罪名。" 那女子沉默,原夕争又慢慢走近了几步,又问:"楚昪的人,有些像,但是楚昪跟我没什么交情,他如果派出人,应该是只要我死,不会要活擒我这么复杂。" 女子依然沉默,原夕争站在原处,淡淡地问:"李缵的人……你是李缵的人。" 他此言一出,那女子腾空而起,只见她的背后生似突然长出两只五彩的翅膀,被原村荒凉的风一吹,便迎风而去,本身的轻功再加上狂风的助力,令她不过几个瞬间,便悄然消失在了暮色之中。 原夕争才轻哼了一声,手扶住边上的墙壁,绿竹的声音远远地传来。 "我在这里。" 绿竹见原夕争的脸色有点白,连忙过来搀住,问:"你是怎么了。" "走。"原夕争低声道。 绿竹大约也知道原夕争追那个黑衣人的时候吃了亏,这个时候要是再出来一批什么人马,在这个荒村郊外两人必死无疑。所幸原夕争从上车到返回公主府,便再也没发生什么事。 楚因听说原夕争遭袭立即匆匆带了曾楚瑜与东方景渊过来,原夕争回来的路上一直很清醒,直到进了公主府整个人才似松懈了下来,陷入了沉睡当中。 "莫非是中了毒?"楚因听说原夕争昏睡不醒不由大吃一惊。 几个人把绿竹仔细地盘问了一遍,绿竹结结巴巴地将今日的情况说了一遍,她其实只看见了开头跟结尾,但对于老江湖的东方景渊却是足够了。 东方景渊转头吩咐道:"将弯阳叫来。" 曾楚瑜柔和地问道:"东方先生,请问子卿哥哥要紧么?" 东方景渊微微一愣,他虽然知道曾楚瑜与原夕争是同族人,但到底不是亲兄妹,眼见她毫不避忌当着丈夫的面表达对另一个男子的关心。可是楚因似乎毫不介意,反而是搭了一下曾楚瑜的肩以示安慰。看来这王妃果是深得梁王的信任啊,东方景渊在心中暗道。 弯阳很快就到了,曾楚瑜见她居然一身黑衣,脸蒙黑纱,头戴白花不由一愣。 东方景渊轻咳了一声,道:"弯阳的丈夫圆月大半年前去世了,弯阳与圆月鹣鲽情深,立志要为他守孝三年,我劝丁她也不听。" 曾楚瑜温婉地道:"这又何必要劝,伉俪情深,原本是多大的福气,如今鸳鸯不再,真是难为弯阳这么一位女中豪杰。" 弯阳略略点头,以示谢过曾楚瑜的理解。 楚因则微笑了一下,道:"这女人家的事唯有女人家可以理解,我听说弯阳是一名江湖中的女神医,最擅长医治各种毒伤,暗器伤。" 弯阳依然点头,居然沉默地接受了这一种夸赞。 "好。"楚因点头,道:"那么子卿就拜托你了,但是你要记清楚了,原夕争是替本王办事,你丈夫圆月不是因他而死,是因本王。" 曾楚瑜吓了一跳,但是弯阳只是恭谨地向楚因行了一礼,然后推开门向着床上晕睡的原夕争走去。 她站在床头细看了一会儿原夕争,纤纤的玉手才慢慢朝原夕争的手腕搭去,只是她的手腕刚搭到原夕争软滑如玉似的手腕上,却见那只细长的手一翻如同铁箍似的牢牢扣住她的手腕。 原夕争的两眼一抬,微微冷笑道:"我们又见面了。" 弯阳似乎大吃一惊,刚想挣扎,原夕争的掌心力道微吐,她便身体软瘫倒在床边。 "别人以为你受了伤便必定会远遁,但我却知道你个性很强,不达目的誓不甘休……"原夕争手一挥,便揭去了那女人的面纱,然后淡淡地道: "我说得对不对,蔡姬?" 蔡姬原本一张娇媚无比的脸显得异常地苍白,原夕争淡淡地道:"你奇怪我为什么这么快就能认出你?"原夕争轻轻地道:"因为我曾经看一个女人跳舞,足足看了十来天,每天要看五六个时辰,每一刻都在想,想着怎样才能让她脱胎换骨,这样一个人,我怎么会轻易忘了她的身影,她的动作。" 蔡姬低下了头,面露愧疚之色。 原夕争依然语气很淡,道:"能告诉我你的真名吗?" "子卿少爷,奴婢是殿下从小收留的孤儿,没有名字,殿下赐号化蝶。" "化蝶……"原夕争轻笑了一下,道:"其实你见我的第一面就是个陷阱,对么?" 蔡姬轻声道:"子卿少爷,奴婢不过是奉命想带您去北齐,绝无伤害你的意思!" "绝无伤害我的意思……"原夕争声音沙哑地道:"那么,谈天望是怎么死的,你又是怎么被人奸杀的?" 蔡姬连忙道:"子卿少爷,蔡姬对天发誓,我只是撵走了谈天望,绝对没有杀死他。" "那么你满屋子的死人,又是怎么回事?" 蔡姬沉默了片刻才道:"是,是蔡姬胡涂,认为只要把子卿少爷逼得在南朝待不下去,自然便要跟着二殿下回北齐了。" 原夕争的嘴唇微颤,道:"那按你的意思是……原村的血案也是李缵做得喽?" 蔡姬连忙抬头,焦急地道:"绝非二殿下所为,蔡姬愿以性命担保,此事绝非殿下而为。" "那么你回答我……是谁?" 蔡姬低头,却始终沉默。 原夕争也不逼问,只淡淡地道:"我问你另一个问题。" "子卿少爷,请、请讲……" "这一年里你都不曾想过要将我带回北齐,为什么现在这么着急要把我弄走?" 蔡姬低头道:"二殿下的心意,奴婢不知。" "你撒谎!"原夕争冷笑,道:"你之前有很多个机会,却一直不露面,甚至我与李缵作战,都未见你的身影,若非你已经心存叛离之意,又怎么置李缵的大事于不顾!" 蔡姬脸色苍白如纸,伏身道:"二殿下对我有收养之恩,化蝶此生对殿下都绝不会起叛离之心。" 原夕争看着伏在脚底的蔡姬,半晌才轻声道:"我很想知道,你此番前来是为了谁?" "蔡姬……真的是为了二殿下,急于带公子去北齐。"她说着冲原夕争叩了三个响头,道:"我知道,子卿少爷您对我有再造之恩,但我却负了您的恩义,我……" 她一句话没说完,原夕争却弯腰一抬手拧住她的下巴,然后细长的手指轻轻一拧,她的下巴脱了臼,手指探进去,抠出一枚药丸。 蔡姬被原夕争捉住之后,尽管脸色苍白,但始终神情自若,如今却是神色大变。 原夕争冷冷地道:"你怎么能死呢,我不是一个好奇的人,但我真的很想知道能令你蔡姬抛弃了养育栽培之恩的人,到底是谁。"说着,原夕争的双手微动,将她的两个手腕均都打脱臼。 蔡姬的脸露悲戚之色,嘴里唔唔却不能成语,原夕争避开了眼神,虽然这个人害自己至惨,可是原夕争心底里还是难忘两人一起听小楼雨打残荷,筝歌琴音。 弯阳很快就被找到了,她被蔡姬偷袭负伤,但蔡姬所幸似乎没有取她性命的意思。 原夕争不过刚刚与楚因说完整个情形,瑞安突然推门而入,开口便是一句:"我们要立刻撤离!" 她见众人都是一愣,才叹息了一声,道:"九门提督将六哥的军队放了进来,六哥没有动别的地方,只是将渝苑与梁王府包围了,他们的军队说梁王与驸马暗通北齐,想要篡夺帝位,他们要清君侧。" 众人大惊失色,没想到看似乖乖交出军权的楚昪不声不响突然祭出了杀手锏。他虽没有拿下整个南朝三十万精兵,但控制军队的时日不短,足够培养起一支死士,他没有培养起足够的朝堂势力,却将九门提督笼拢到门下,他不去攻打有禁卫军重兵把守的皇宫,只将没有多少卫士的渝苑与梁王府围了起来。只要乘乱杀了楚因与原夕争,那么事后无论如何善后,都是大局已定。这位始终默默无声的德王,终于露出了他稳、狠、准的一面。 他们几乎不用出大门,就能听到重甲军们快步奔跑的步靴落地之声,火把映红了半个夜空。楚闪只觉得自己的背部渗出一身的汗,他今天若非恰巧来看原夕争,此刻只怕早被楚昪的人马给杀了,要知道楚昪对深得父皇宠爱的瑞安还是有几分忌讳的,但是对他,却是恨不得立刻除之而后快。 卫士再次奔跑进来,对瑞安道:"公主殿下,他们要求在他们数到一百之内将驸马送出门去,否则……他们就要攻府了。" 瑞安大怒,她手一伸将佩剑拔出,道:"好大的胆子,有我瑞安在,我看哪一个没长胆子敢攻打我瑞安的府邸。" 她的剑还未完全拔出,原夕争已经按住了她的手,道:"不可,他们既然已经破釜沉舟,绝不会因为对你的一点顾忌,而放弃了这次以杀头重罪换来的机会,我出去!" 注21:南方俚语,相当于北方的俚语乌事,全名可理解为你干什么好事? 注22:千字文,这四句话的意思定为人的仪容举止应庄重沉静,言语思维应稳重清晰。万事注重良好的开端固然不错,若能坚持始终如一,尽善尽美,自然更好。 第二十九章 瑞安的所有卫士都手持弓箭架在渝苑的围墙上,外面是围得严严实实的楚昪人马,原夕争跃上了他们的梯子,由上而下地扫子一眼外面的人群,一眼便看见了楚昪。 楚昪的表情一如往常那样平板,只是穿了战甲,多了几分煞气。原夕争与他对视了一会儿,楚昪只觉得原夕争的目光像一根针,尖锐得仿佛能穿透他的内心。 两人都沉默无语,自然士兵们也不会出声,一时之间空气之中只有火把偶尔发出一点爆裂的脆响,终于楚昪开口了,道:"驸马,我想你跟我一样都不愿意瑞安受到无辜牵连,这样吧,我只要你自己走出这道大门,我答应绝不会伤渝苑府上的性命,如何?" 原夕争微微一笑,道:"楚昪,我一直很好奇你为何对我这般看重。你杀了我的满门,今天甚至不惜亲自动手来取我性命,能告诉我原因么?" 楚昪没有日答这个问题,但是他身旁一名将领却暴喝道:"原夕争,这是殿下仁慈,给你一条活路,你若再不束手投降,到了阎王那里,可别怪我身后这些将士!" 这名将领正是楚昪最大的心腹之一蒋瑞,他不明白楚昪为何要舍了楚因而取原夕争,要知道楚因才是楚昪最大的敌人,必需除之而后快,但楚昪是主子,他只是臣子,虽然心急如焚,却不得不听从军令。他知道在这里多待一刻,便会增加一刻的危险,谁也说不好什么时候禁卫军便会奉昌帝之令赶到这里,到时他们腹背受敌,胜负就成了一个未知之数。正因如此他才急于开战,他根本弄不懂楚昪这个时候居然还有闲心与原夕争聊一桩陈年旧案。 楚昪略略沉默了一会儿,才淡淡地道:"驸马,你说我灭了原村满门,可有证据?" 原夕争转头微笑道:"叫弯阳将蔡姬带出来。" 蒋瑞见这个时候楚昪与原夕争还要搞什么对质,不由急道:"王爷,我们要速战速决。" 楚昪轻轻抬手制止了他下面的话,只轻声道:"去看看楚因那边解决的怎么样了?" 蔡姬披头散发地被带了上来,楚昪冷冷地扫了她一眼,轻笑了一声道:"就凭这个女人,驸马就能断定你原村几百余口的性命与本王我有关?" 原夕争微笑道:"不,你弄错了,我只想知道王爷是否与这女子相熟?" 楚昪淡淡地道:"这女子是李缵的人,暗卫化蝶。" 原夕争仍然微笑,道:"王爷,我在问您是否与她相熟。" 楚昪依然语调淡淡,道:"我与她谈不上相熟,只是知道这个人。化蝶奉李缵之命潜入我南朝,我识穿了她的身份,但因为想从她身上探听出更多的北朝细作的线索,所以没有动她。" "哦,要知道她不但帮你拿到了陈昂文与楚暠私卖军火的证据,还利用我的手将证据交给了昌帝,令得楚暠彻底断送了昌帝对他的好感。合作这么密切,我还以为你们交情非浅。"原夕争说着手对着蔡姬的下巴一托,将她脱臼的下巴复原,然后才道:"蔡姬,你可听到了,此人说与你不是很熟。" 夜色下蔡姬的脸色苍白似鬼,她木然地道:"我也不认识这人。" 这个时候有人急匆匆地赶来,在楚昪的耳边一阵密语,听完了密报,楚昪一直没有表情的脸色居然为之一变。原夕争知道这必定是攻打梁王府的人给楚昪的密报,告知梁王夫妇并不在梁王府,而是在楚昪眼前的渝苑之内。 原夕争细长的手指一把掐住蔡姬的咽喉,冷冷地道:"原来德王早知此人是细作,甚好。此人便是构陷我,害我原村满门的人之一,我留着她原本是想金銮殿上与圣上陈冤。但既然没有了以后,不如现在杀了她,以泄我心头之恨!" 蔡姬神情木然,由头到尾都没有反抗,原夕争的手指慢慢收紧,蔡姬的脸色逐渐发乌,终于楚昪道:"驸马,你不用演戏,我知这女子身上藏着很多秘密,这样吧,你可以用这女子跟我交换一个条件。楚因的性命是不能换的,你想清楚了,要不要提,你自己随意,如果不愿意,非要杀她,那也随你的意思。" 原夕争的手一松,轻笑道:"我一直在想能让一个意志坚定,训练有素的女探子背叛,唯有她的心上人。化蝶也算是一个聪明的女子,可惜看错了人。"原夕争说着将手中的剑抽出,这个时候夜色更浓,风逐渐大了起来,原夕争衣袂翻飞,傲然地道:"我虽然未必能在千军万马当中取人首级,不过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却未必办不到。楚昪……你离得我太近了!" 原夕争一说完,楚昪的人马立时院作一团,原夕争以七百骑阻挡北齐三十万骑兵南下,已然在这些人心目当中留下了一个类似神迹的印象,这番开口宣言没有人会不当真,蒋瑞更是大声喊道:"保护王爷!" 楚昪却一把推开挡在面前的蒋瑞,面现狰狞,冷笑道:"我倒要看看你原夕争的能耐,你想十步杀一人,我要看看,在十步之内是你杀了我,还是我这三千铁甲军取了你的性命。" 原夕争身上的杀气愈浓,楚昪越见狂傲,他甚至补充了一句:"你猜对了,原氏满门是我所杀,与其让一个能令人脱胎换骨的帝师落入北齐皇室之手,我宁可做个顺水人情送予了楚因,让他来帮我对付楚暠!" 他这一番话说完,即便渝苑上下也能感受到原夕争身上散发出来的浓浓杀机,这份杀气几乎压得所有人都抬不起头来。寒光一闪,剑出,楚昪心中一紧,横剑当胸却未见原夕争近身,再一看却是蔡姬牢牢地抱住了原夕争的双腿。 原夕争的杀气像是瞬息之间便全都收了,空中只听原夕争略有一点落寞的声音道:"他三番四次刺激我,甚至不惜说最大的隐秘,不过是想诱我上前,好给你机会脱身,你又何必错失良机。" 蔡姬一愣,泪流满面,转头看向楚昪,略略沙哑地道:"我是不是……拖累你了。" 远处传来了浓厚的杀伐之声,像是喻示着楚昪改天逆运的良机已逝,但他的表情倒是很自然,看向蔡姬,略有一点温和地道:"是我不对,既然李缵那么喜爱原夕争,我便不该想要杀他,让你为难。" 禁卫军已经赶到,哗地一声将楚昪的兵马团团围住。楚昪手一抬,厉声道:"诸位将士,你们都不用动,是我楚昪假传圣旨蒙蔽了各位,一人做事一人当,我绝不会连累各位。" 蒋瑞含泪道:"王爷,我们杀出去!" 楚昪叹息了一声,摇了摇头,道:"阿瑞,不要让我连累了三千将士的性命!"说完,他挥了挥手,蒋瑞低头掂了掂手中的刀,终于将它扔了出去,他一扔,各个将士们也陆续将手中的刀枪扔下,束手就擒。 蔡姬泪流满面,道:"你可后悔认识化蝶。" 楚昪抬头,道:"我今日才发现,原来放下一切,是如此轻松,早知如此,我真该放下这份俗世权欲,与你远走高飞,可惜却是为时已晚,还要连累于你,你可后悔跟错了我?" 蔡姬道:"能与仲庭相识,是我一生最自豪的地方。" 楚昪语气依然淡淡,只回了三个字:"我也是。" 楚昪一事,朝廷上下震惊,昌帝更是气得病情加重,难以料理朝政,只传出口谕,让楚因代为处理这件事情。楚因三堂会审了楚昪,对于原村灭门之案,楚昪供认不讳,再加上带兵进城图谋不轨,自然都是死罪。 楚因下了大理寺,东方景渊迎了上去,道:"王爷,这德王条条都是死罪,你想判个圈禁都不能,可真要弄死了他,只怕这其它皇子难免兔死狐悲,以后兴王爷都要心生罅隙,冉难笼拢。" 楚因轻叹了一口气,道:"父皇倒现在还是那套好人他做,恶人别人来当。" 东方景渊低声道:"王爷,只怕皇上的圣意未必是仅于此,他恐怕也有约制王爷势力进一步扩充的意思,王爷杀了德王,寒了人心,想要进一步笼拢他人,只怕是难上加难。" 楚因的眉头一动,但却没有说什么,只淡淡地道:"我会另作安排的。" 原夕争这几日一直都待在渝苑内,原村满门的血仇似乎很快就要得报了,但原夕争却似乎高兴不起来。这个目标是原夕争一直在追求的,这个真相也是自己想要追寻的,可是等这一切都有了结果,原夕争反而有一种茫然。 "驸马,梁王府派人来请您过去。"门外有人通报。 原夕争下了床,打开门,刚穿过回廊,便看见瑞安在花园里舞剑,她停下来笑道:"驸马爷,人都说早晨起来该是人清气爽,我看你倒是一脸郁郁,却叉是为何?,j原夕争轻笑道:"谁跟你比,不都要一脸郁郁?" 瑞安晃了晃手中的剑,淡淡地道:"是不是因为我六哥与蔡姬,让你觉得有一点失落。" 原夕争微微一笑,道:"我何来的失落?" 瑞安放下剑,凑上前来含笑道:"那是自然,我六哥虽然心狠手辣,可是对蔡姬却是一往情深,宁可为她断送了帝业也在所不惜,而李缵跟他比起来,似乎就差那么一点点了,十哥么……那就差得更远了,不是么?" 原夕争见她扯上了李缵,不由偏过头去,道:"你十哥叫我去呢,我没时间与你胡扯。" 瑞安看着原夕争匆匆而去的背影,轻轻一笑,看着自己手中的剑,叹息道:"问世间情为何物,叫人生死相许,却恨人间不能白头……" 随着楚因的皇威日盛,原夕争所感受到的那种无形的压力也越来越重,便也越来越不喜欢与楚因单独相处。原夕争在门外深吸了一口气,才跨了进去,楚因正在提笔划画,抬眼见原夕争进来便笑了笑,道:"子卿来了。" 原夕争在楚因的面前从来不摆驸马的身份,因此低头以示行礼,而楚因在单独的时候,似乎也只当原夕争还是他的一个心腹。他打一声招呼,却没有搁下笔,依然低头专心画他的画。原夕争只能走过去,隔着桌子看了一眼楚因画的画,却是一幅春兰图,要将形状单一的春兰画得千姿百态,最能锻炼画者的细微布局跟全域的掌控能力。 楚因抬头微笑道:"子卿,你觉得本王这幅兰图画得如何?" 原夕争不得不绕到楚因的身边,仔细端详了一眼这幅春兰图,才微笑道:"我以前只见过李流芳的春兰图(注23),他行笔疾劲犀利,整幅兰图如同一幅草书,透着一种潇洒飒爽。王爷这幅兰图却是雍容委婉,更具美态一些。" 楚因轻轻抬头,刚巧与低头看图的原夕争面对面,两人骤然面对面,原夕争微微一愣,楚因却是浅浅一笑。楚因的长相原本就好,这么含笑看着原夕争,眼眸里似多了几分情意,便更显得面容俊俏,温柔儒雅,令人心生好感。 原夕争却不知该如何应对,楚因已经转过了头,微笑道:"子卿说得不错,这春兰图每一笔或轻或重,或长或短,都会影响最后这幅兰图的气质。 只是我画这幅兰图的时候想到是子卿,本王认识的人里面,包括本王,除了子卿,无人能喻之为兰。" 原夕争道:"王爷谬赞了。" 楚因却是悠悠地道:"其实我一直认为子卿在我的心目中是英武爽利的,但今天你说这幅兰图雍容委婉,颇具美态,我才知道原来子卿在我的心目当中是这般模样。" 原夕争淡淡地道:"王爷,臣是男人,还是英武爽利更配一些。" 楚因轻轻一笑,抬头道:"又生气了,你最近生气的次数还真是越来越多了。"他搁下了笔,道:"子卿,我一见你便投缘,这几年里我们生死与共,见证了梁王府的从无到有,你说会不会这么一直长长久久的下去。" 现在的楚因再不是当年能容原夕争轻易地说一声:"事后容我放马江湖……",见得原夕争稍稍犹豫,楚因的眼神便冷了下来。他也不等原夕争想到托词,只微笑道:"今天我让你见一个人。" 他说着拍了拍手,从门外走进来一个戴着护额的少年,那少年白面如玉,站在原夕争的面前,俏生生地道:"子卿哥哥。" 原夕争这才真真正正吃了一惊,道:"宛如?!" 原宛如穿了一身男装,整个人妩媚里透着一股英气,她抬头淘气地道:"子卿哥哥,你看我穿成这样漂不漂亮?" 原夕争知道原宛如是知道自己真实身份的,因为瑞安已经把什么都跟她说了。 原宛如接触到原夕争不满的眼神,使吐了吐粉舌,又在楚因的面前转了一圈,道:"王爷,你说我漂不漂亮?" 楚因点了点头,微笑道:"漂亮,你呀,还是没长大,爱胡闹,这要是让原……"他对原宛如颇有好感,说话也很随意,这句话终究说到一半没有再说下去。 原宛如兴高采烈的眼神也随之黯淡了下去,楚因叹了一口气道:"原村满门如今只剩你与子卿,我曾经承诺过子卿,会帮助他报你们满门的血仇,今天晚上本王要兑现这个诺言。" 原夕争不禁转过头,原宛如的双眼睛亮得骇人,楚因略略沉默了一会儿,道:"今晚,我会派人伪装成楚昪的死士去劫天牢,事后怎么处理他,由你们两个决定,但是绝不能留下……麻烦。" "王爷放心,我绝不会留下一丁点的麻烦……"原宛如依然是一副邻家女孩的娇俏模样,但是她的言语之间却像是透着浓重的血腥之味,令原夕争心惊。 楚因点头,他转头对原夕争道:"这件事情宛如受得委屈比你大,让她来主持吧。" 原夕争没有多言,便转身出了门。楚因见原夕争走后,才对原宛如淡淡地道:"子卿面冷心慈,恐到时会生出一些不必要的麻烦,你一切要多当心。" 原宛如应了一声,才转身离开去追原夕争。 清明多雨,此时还未近午,雨丝在天地问又拉扯开来。原夕争其实并没有走远,而是在离了书房外面的回廊里看着外面灰蒙蒙的天,原宛如走近道:"子卿哥哥……你不高兴了,是么?" 原夕争淡淡地道:"你长大丁,想做什么事,要做什么事,自己会有主张。" 原宛如微微叹息了一声,道:"其实我离了建业去南方的时候,梁王便派人找到了我,他还给了我不少人手,方便我在南方保住自己的家业。我未有同你说,你知道为什么……" 原夕争转头,只听原宛如道:"因为我不想让你觉得欠着梁王……我不能帮到你,便不愿拖累你。"原宛如的嘴唇微微嘟着,眼圈还有一点红,脸上还有未褪尽的婴儿肥,似乎依然还是那个受尽宠爱的娇纵顽皮少女,这是原夕争熟悉的原宛如。两人肩并肩看了一会雨天,原夕争抬手轻轻地抚摸了一下原宛如的头发,然后离开。 下了一整天的雨,到了傍晚时分,天上的乌云寻非但没有见消退,倒反而更浓重了一些。原夕争离开书房朝着渝苑的禁地走去,蔡姬便关这里。 因为蔡姬的身份很独特,虽然是楚昪的人,却也是北齐李缵的暗卫,对于正忙于南北和谈的南朝来说,她并不适合公开处理,因此蔡姬一直被关渝苑里。 瑞安的渝苑虽然不能说滴水不进,但能守住禁区的,都是瑞安的一些死卫们。守卫们见原夕争前来,纷纷行礼,原夕争挥了挥手令他们都退下,才推开房门走了进去。 蔡姬身份没有暴露之前想要自尽,身份暴露了倒反而一直很安静,没有给守卫们带来半点麻烦。她似乎在安静地等待,等待一个结局,当原夕争推开门的时候,蔡姬知道这个结局来了。 原夕争在门口站了一会儿,适应了屋内的阴暗光线,才慢慢走了进去。 蔡姬的目光始终落在原夕争的身上,隔了一会儿,她终于听到原夕争说道:"我今天是来处置你的。" 蔡姬没有显得特别害怕,只是道:"仲庭是不是已经被处置了?" 原夕争冷冷地回道:"你还是多操心目已的事情吧!" 蔡姬低下了头,原夕争将手中的黑布整个套在她的头上,然后将她推出了门,原夕争的动作并不粗鲁,甚至于在某一些地方转角的时候会扶她一把,因此蔡姬直到上了马车也没有撞疼哪里。蔡姬突然觉得又回到了当年小楼里一起听琴喝酒的感觉,眼前的少年外表冷淡,但内里温柔,让人难以忘却。 马车不知道行了多久,蔡姬只觉得眼前一亮,她竟然到了城郊外的淮水江边。满目的芦苇像是漫过整个水面,开了一茬,又一茬,迎风翩千,在春色里泛着昂然的生机。 "真是一个好地方。"蔡姬道:"我喜欢这里,芦苇,狗尾巴草,蒲公英,都是我喜爱的,能葬身于此处,是我蔡姬的幸运,谢过公子。" "确实是一个好地方……"原夕争悠然地道:"你没有想过能看这片地方日出日落吗?" 蔡姬微微一愣,身后传来哗水之声,一个渔夫撑着竹槁轻巧地穿过芦苇丛里的罅隙出现在她们的面前。 "从此以后忘了蔡姬,你若不愿意当化蝶,那就再起一个别的什么名字吧……离开这里,有生之年,我不想再见到你。" 蔡姬听着原夕争冷然的吩咐,泪流满面,原夕争将一个钱袋丢在了地上,转身离去。蔡姬突然道:"子卿少爷!"原夕争没有转身,蔡姬微微抽泣了一下,跪下冲着原夕争叩了一个头道:"蔡姬别过于卿少爷。" 原夕争略略低头,便径直离开上了马车,进了城,原夕争便离开了这辆马车。等到原夕争出现在渝苑门口的时候,隐藏着的暗卫们都是大惊失色。原夕争得了楚因的吩咐以来,一直都表现得非常合作,以至于暗卫们做梦也没想到原夕争会突然瞒着他们外出。跟踪原夕争的暗卫们急急将这一行踪汇报给了楚因,楚因却没有任何表示,只是提笔在那幅春兰图上落了沛离二字。 今夜显然原夕争只是一个看客,楚昪已经顺利地被劫了出来。夜色中的原宛如一身的红衣,乌云密布,漆黑的夜里,她的那身红衣很醒目也很张扬。 这一个晚上,原宛如显然是做充足的准备,她足足领来了几百人,这些人有楚因给她的精卫,还有不少是她重金礼聘的江湖高手。楚昪当王爷这么多年,谁也不知道他是否也有江湖高手充当的死士。原宛如看着那帮人如虎入羊群一般冲进了德王府,不久王府就开始四处起火。楚昪由头到尾都一直闭着眼睛,尽管火里面的姬妾们在呼天抢地。 "王爷,王爷……救我,救我……"她们各个都还是花容岁月,养尊处优的脸上满是惊慌,纤长的手指伸向了楚昪,惊恐地喊着,渴求着救赎。 原宛如特地把她们拎到楚昪的面前,然后再一个个推到火里,那些火焰一沾上这些女子,便会陡然旺起,女子们被活活烧死的凄厉惨叫之声像是撕裂了整个夜空,把那最黑暗处的恶魔都放了出来。 原夕争忍不住向前跨了一步,原宛如转头道:"子卿哥哥,你听到了没有,这是爹爹跟娘亲临死之前留给我们的遗言!" 原夕争看着那些火里面打滚的女子,仿佛她们便是原村的人,是她们在临死前的惨叫。原夕争整个人部止不住地在颤抖,楚昪却始终面无表情。 原宛如尖厉的一笑,手一挥,她的人马又推出一批人,这些人一见到楚昪就拼命地挣扎,呼喊着王爷。楚昪终于睁开了眼睛,眼前这些人有他的心腹大将蒋瑞,有其它的将士,还有他几乎所有的亲朋知已。 原宛如微微一笑,她的笑容依然像是一个邻家的女孩子那般,娇俏调皮,但在楚昪的眼里这不亚于是一个魔鬼的微笑,他终于忍不住吼道:"是本王烧了原村,你要烧,就来烧死我!" 原宛如伸出白皙的小手,悠悠然地一挥,这些人便一个接着一个被推到了火中。 "够了!"原夕争的脚步刚动,就被七八个武林高手围在了中央。原夕争想要冲过这些人的包围,不亚于一场大战,这些时间足够原宛如将这些人统统都烧死。原夕争那一瞬间里又仿佛回到了眼见原村被烧的那一刻,感觉渺小无能为力,只觉得一阵头晕。 楚昪一双眼睛都变成了血红之色,但他却只能睁睁地看着所有的人都在眼前被活活烧死。 原宛如让人松开了他,微笑道:"瞧,你的家人,你所有的好友,你的知心朋友都死了……你何必还活着呢?"她的声音透着甜美又轻快,像是在给别人一个不错的建议。 原夕争转过脸去,原宛如红色的裙衣在夜风中翻飞着,背衬着满天的火舞,像是索命的艳鬼。 楚昪整个人都失了魂一般,他一下子落魄了起来,之前尽管他满盘皆输,可是输阵不输人,他依然还是皇室贵胄,可是现在他才知道他不过是人刀板上的鱼肉,只能任人宰割而已,多少年的雄心壮志在这一刻里都彻底的同那些人一起化成了灰烬。 他口南喃地道:"报应,报应……"他一步接着一步朝着火焰走去,一直走到火堆的中央,慢慢地坐了下来。而就在这么一刻,突然之间有一道黑影飞快地进入了火场,在场的人都吃了一惊,这人的身法极快,像是一个武功好手,没想到楚昪此刻还会有死士出现。 黑影落定之后,却是一个女子,她低头看向楚昪,楚昪抬头看向她,只问了一声:"蔡姬,你怎么来了。" 蔡姬在他身边坐定,靠着他的肩道:"我们不是说好了要远走高飞的么?" 楚昪原本空无一物的眸子像是突然落满了东西,搂着她的腰,微笑道:"对。" 他们的话声一落,只听轰地一声,一直燃烧着熊熊大火的屋梁终于塌下了,一切都化为了乌有。围着原夕争的武林高手也都识趣地闪过一边,原夕争只觉得头晕目眩,忍不住用手抚了一下自己的额。 "子卿哥哥,你不舒服么?"原宛如走了过来。 原夕争揉着额头,轻声道:"你不用叫我子卿哥哥,你知道我不是子卿。" 原宛如微微一笑,道:"我还是喜欢叫你子卿哥哥,你知不知道,我每次叫这四个字的时候,我都会觉得甜蜜,幸福,好像自己眼前还有爹娘疼爱,转过头还能叫一声子卿哥哥。" 原夕争转头看着火光前的原宛如,她微微抬着下巴,倔强又有一些伤感,令原夕争瞬间里视线一片模糊,微微沙哑地道:"只是我们这样……跟楚昪又有什么区别呢?" 第三十章 原夕争离开了火场,独自一人往渝苑走去。德王的府邸在建业近郊,也不知道是不是楚因的刻意安排,如此冲天的大火到了现在,才有一队都城的禁军前去查探。原夕争不愿与他们照面,隐于了暗处,等禁军过去了才往渝苑奔去。 瑞安虽然不知道今天的详情,但也知道今日是自己一位哥哥的死期,皇家亲情再薄,她也还是会一点难受,她一人坐在大厅里面饮酒,忽然间原夕争脸色苍白地进来,便站起身来道:"你怎么了?" "我很抱歉。"原夕争说完这一句话便栽倒在了瑞安的怀里。 瑞安抱住原夕争,焦急地喝道:"来人,给本宫传大夫来……" 很快,渝苑的老大夫林亦德便到了,他原本是宫里的御医,也一直负责替瑞安号脉,瑞安出来开牙建府,他也顺理成章地出了宫,当了渝苑的专治大夫。 眼前的纱帐低垂,除了放在纱帐外的一只胳膊以外,看不清这人任何其他的地方。林亦德也没有丝毫的怨言,皇室里太多的隐秘,自己知道越少越好。林亦德是一名经验老到的大夫,但他号了半天的脉,始终皱着眉头。 瑞安终于忍不住道:"林大夫,你到底看出什么原因没有?" 林亦德收回了手,禀道:"公主,这位……病人似乎有一些心病,以至于血脉郁结,有一些不畅……但这不是病人晕倒的原因。" "那是什么原因?"瑞安追问道。 "病人体内中了毒,这毒全然不影响人的血脉,但却能令人昏睡,似乎应该是江湖中流传的毒物,而非寻常毒物……老夫恐怕医治不了这种毒……" 林亦德见瑞安柳眉倒竖,生似就要发脾气,连忙道:"梁王府有一位江湖女神医,我想她必定有办法可以令病人痊愈。" 瑞安皱了一下眉头,心想林亦德所言也有几分道理,只是这弯阳……瑞安考虑了片刻,挥了挥手让林亦德离去。她转头看了一下纱帐中沉睡着的原夕争,终于道:"来人,给我去梁王府请弯阳大夫过来,就说我瑞安有事相求。" 瑞安召见弯阳,东方景渊自然立时便知道了,他知道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瑞安代表着原夕争。这么一个深夜瑞安突然要弯阳前往,那极有可能其实是原夕争有事。他只略略犹豫了片刻,便往梁王府的住处而去,没想到寝室外的公公们通传了一下之后,出来的不是梁王,而是梁王妃。 曾楚瑜披了一件裘衣出来见东方景渊,柔声道:"景渊深夜求见,莫非有什么急事么?" 东方景渊微微一愣,他知道这位娇弱的女子深得楚因的信任,而他相信能让楚因信任的绝不可能是一位弱不禁风的人。他稍作迟疑之后,便躬身道:"也没什么大事,只是渝苑那边要让弯阳过去,我想问一下王爷,是否知道出了什么事情。" 曾楚瑜微皱着眉头道:"是子卿有事么?" "回娘娘,来召弯阳的是瑞安公主。"东方景渊实话实说道。 曾楚瑜忧心地道:"我怕只怕是子卿出了事,瑞安代为隐瞒……" 东方景渊知道曾楚瑜也是原村为数不多活下来的人,与原夕争的关系非同一般,但见她满面毫不掩饰的忧色,倒不禁心中一动,心里暗想这位娘娘对自家的本族兄弟也太过牵挂了一点。 曾楚瑜轻叹道:"你让弯阳过来,我有几句话要吩咐于她。" 东方景渊出门让进来,并且很体贴地退了出去,留下了曾楚瑜与弯阳单独相处。 曾楚瑜看了一眼眼前仍旧一身黑衣打扮的弯阳,轻声道:"晚上天凉,你我屋里说话。" 弯阳原本是一个张扬之人,她是江湖中有命的大夫,到处受人追捧,难免不可一世,所以身为道姑她偏偏嫁了和尚。她一直有一种优越感,认为自己很不一般,能站在世俗的顶端,笑傲人间。可是当圆月死了以后,她像是忽然从整个云端坠落了下来。过去由圆月承担的一切,所有世俗的压力无一分毫的都压在了她的身上,没有了圆月的呵护,原来她弯阳也不过是一个寻常的女子。 她想要复仇,然而在皇室的权力面前,她个人显得如此渺小。她甚至不敢肯定自己有玉石俱焚的决心,是否就真的能为圆月报仇,即便能报了仇,她又该何去何从,最后弯阳发现她除了心里憎恨原夕争之外,她什么也做不了。 "我知道渝苑召你很急,所以也不想与你多话,让你为难。"曾楚瑜和气地道,弯阳微微低头以示谢意。她与这位王妃并不想熟,但是住在梁王府里也知道这位王妃为人甚为和气,也很体贴下人,可这位王妃恰巧是原夕争族人,这并令得弯阳本能地对她没有好感。 "我知道你恨子卿……"曾楚瑜淡淡地微笑道。 "娘娘,我……"弯阳微微吃了一惊,她没有想到曾楚瑜开口的第二句便会是这一句。曾楚瑜伸出手,示意弯阳不用惊慌,才接着又说了一句:"你放心,我也恨原夕争。" 弯阳除了震惊地看着这位王妃,都忘了该说些什么。 曾楚瑜淡淡地道:"你不用怀疑我的话,你只要记住,我恨原夕争。" 弯阳从曾楚瑜的屋内出来,东方景渊自然不会去问曾楚瑜到底说了一些什么,但他见弯阳全然没有向他禀报的意思,不禁皱了皱眉头。这些江湖高手,东方景渊是很花了一些功夫去招揽的。江湖人对朝廷有着天然的抵触,一是因为朝廷对江湖多有防范,二是江湖高手多半都不屑于为朝廷效命,尽管东方景渊有品位,有能耐,且是一方霸主,可是要让江湖人为这么一位与朝廷瓜葛甚深的豪绅效力,也是非常困难的。这七个人当中每一个人都费尽了东方景渊的财力、人力、心力,才使得他们全心全意地奉他为主人,为他效命,这些人每一个都曾是必死之人,每一个都承受了东方景渊的大恩,弯阳也不例外。 东方景渊知道圆月之死是弯阳的一个心病,但是原夕争却是梁王府乃至以后的南朝很重要的一个人物。 "弯阳,我知道你心里想什么,但是我要告诉你,无论你做什么事情,都要想仔细了,是否你能承受这个后果。" 弯阳知道东方景渊心中有一些不快,他是她的救命恩人,还有栽培之德,有那么一刻弯阳差一点把曾楚瑜跟她说的话全盘托出,但她随即想到了圆月之死。他死的那么惨,那么他们无论欠东方景渊多少,也都偿还得差不多了吧,这么想着弯阳保持了沉默离开了梁王府,空留东方景渊对着她的背影深深地叹息了一声。 东方景渊虽然不知道曾楚瑜到底对弯阳说了什么,但是他觉得凭着曾楚瑜与原夕争的关系,她应该不会对弯阳说一些会对原夕争不利的话吧。即便是老谋深算的东方景渊也会忘记了,这个世上的应该都不是牢不可破的。 弯阳很快就到渝苑,她所见到与林亦德相同,但是她第一时间便认出那只细长白皙的手指是属于原夕争的,因为那只手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都曾经是她的噩梦。 "弯阳,我有一位故交得了一些重病,还请你帮着看看。"瑞安微笑指着边上婢女中的托盘道:"这里有大内的几样起死回生的灵丹及它们的配方,加入你能替我看好这位故交,着一些便是你的,至于银两报酬,我们可以另算。"瑞安说着轻抚了一下手指间的戒指,淡淡地笑道:"但是我瑞安的脾气不太好,假如这位故友在你手上出了点什么差池,我可不敢保证那个万一……" 瑞安原本就是南朝位份最高的一位公主,再加上她爱玩刀剑,平时便看起来有几分威严,此时细眉一挑,吐词渐重,更是令人有一种不寒而栗的煞气。 弯阳躬身道:"弯阳定当全力以赴。" 瑞安也转而和颜悦色地道:"那拜托弯阳大夫了。" 弯阳低头看了一下那只手,手一伸,冰凉的手指便搭到了那只软滑似玉的手腕上,她刚一搭那只手腕便翻了过来,将自己的手按住。弯阳吃了一惊,只见纱帐移动,另一只手露了出来,将整个纱帐掀开,原夕争坐了起来,只微微笑道:"不就是头晕了一下,瑞安你就大惊小怪,何须深更半夜的麻烦弯阳过来。" 瑞安见原夕争突然醒了,也不禁是喜形于色,道:"谁知道你突然怎么了,平时得意洋洋,好像神仙似的,没想到这神仙也会倒,瑞安怎么能不害怕?" 原夕争淡淡一笑,对弯阳道:"我没事了,你回去吧。" 弯阳也不说既然来了,便看一下,只是僵直地转身,然后离开,倒是瑞安不好意思地道:"弯阳,这大半夜的劳烦你,托盘中的东西算是我瑞安的酬谢了。" 弯阳却是冷冷地道:"不敢,无功不受禄。"说完便径直出去了。 原夕争见她消失了,才揉着额头道:"你怎能让弯阳来给我号脉。" 瑞安苦笑道:"我也是事急从权,我的大夫说你中了毒,是么?" 原夕争不以为意,道:"是化蝶的如影随形,这几日事多我一直没来得及处理它,安心打几天坐将毒排出就好了。" 瑞安才算放下心来,长出一口气,道:"子卿,我还想跟你做一辈子夫妻,你莫要再出这种乱子才好,否则你的身份被揭穿,可让我这堂堂的公主颜面何存!" "颜面……"原夕争轻笑,道:"你有这东西吗?" 两人玩笑的时候,弯阳正在赶回梁王府的路上。此刻的弯阳内心很纠结,她知道东方景渊不可能站在自己这一边,他们的利益不再一致,能与自己利益一致的是那个说恨原夕争的王妃。然而,她说的能是实情吗,弯阳心头有一些疑问,但是出于女人的直觉,她又觉得梁王妃说的是实话,她似乎也没有欺骗她的必要。 从渝苑到梁王妃距离不算太远,可也不近,这么一个来回已近黎明。弯阳踏上梁王妃台阶的时候,初阳已经冉冉升起,院墙边小草上的朝露还未褪尽,被朝阳一照,泛着琉璃之色,令人炫目。这令得弯阳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过往,想起了那些如同琉璃一般的幸福,转瞬即逝,那美丽的流影随着破碎的琉璃渣子,让她每一次回想都痛彻心扉,倍感绝望。 弯阳深吸了一口气,跨过了门槛,她没有朝着东方景渊,而是朝着曾楚瑜的住处而去。 楚昇的人马劫狱,这是头等大事,楚因在天牢里审问犯人,到得天明才回在书房内歇息。曾楚瑜安顿了楚因,刚踏进自己的内院,便听到了青湘小声道:"弯阳来了。" 曾楚瑜不禁回头一笑,然后道:"传!" 弯阳再一次踏进了曾楚瑜的内堂,已经不是当初忐忑不安,她知道这一次自己是彻底背叛了东方景渊,没有退路可走,只有令得曾楚瑜信任,将她收纳为亲信。 "瑞安召你,到底为何事?" 弯阳低头如实禀道:"原夕争受伤了。" "子卿受伤了?"曾楚瑜微微皱眉,道:"把事情的原委都说一遍。" 弯阳听见曾楚瑜似乎有一点不悦,也不敢隐瞒,道:"原夕争似乎是中毒,如果我没有猜错,应该是他与化蝶一战的实惠,中了化蝶如影随形,他回来不也晕倒了吗?" 曾楚瑜点头,道:"蔡姬不是一直被关押在渝苑吗,怎么原夕争没有取得她的解药么?" 弯阳道:"我看管蔡姬的时候,已经将全身上下所有的药物都取走了,我原本以为驸马会来讨解药,但显然驸马对自己的功力很有信心,所有没有来问我要解药。" 曾楚瑜听完了她的话,不由上下打量了一下弯阳,似乎对她很满意,微笑道:"只怕你主动给他解药,他也未必敢服用吧!" 弯阳没有回答,只低了一下头,然后道:"以原夕争的功力,如影随形其实也不难解,但他似乎没有理会它,而今天他不知道因为什么而情绪激动,血脉逆流,以至于诱发了体内的如影随形,所以再次晕倒。" 曾楚瑜冷笑了一声,才转头道:"除此之外,还有没有别的?" 弯阳此刻很想建有寸功,但是她不得不诚实地道:"娘娘,原夕争非常谨慎,我不过刚刚搭上他的脉搏,他就醒了,将我的手翻了过去,所以那只是我一瞬间里的感觉……" 曾楚瑜皱眉,弯阳看着在边上发呆的曾楚瑜,心里暗想,这王妃说是恨原夕争,看来确实是真的,这是情仇,这么一想,弯阳的心更是定了不少。 曾楚瑜只不过稍许发了会儿怔,便又恢复了雍容柔和的外表,她微笑道:"没想弯阳你只这么一摸,就能看出这么多的东西,不愧是江湖上有数的神医,果然名不虚传。" "谢娘娘谬赞。"弯阳低头。 "本宫的身体一直不太好,回头我会跟王爷说,让你近身伺候,你可愿意。" 弯阳大喜,跪伏于地道:"弯阳谢过娘娘赏识。" 曾楚瑜俯视着伏于自己脚下的弯阳,心中不由想起了原夕争曾经跟她说过最爱浪荡江湖,不由冷笑着心道,这江湖人士,聪明的,有本事的,还不都匍匐在皇权脚下。 她心里是这么想着,但人却弯腰将弯阳搀扶了起来,道:"弯阳,我有一个任务给你,不知道你办得到办不到?" 弯阳抬头道:"请娘娘吩咐。" "有没有办法,能令得原夕争身上一直携带着像如影随形这种毒,在我需要的时候,就可以令它暴发?" 弯阳微微迟疑了一下,道:"如影随形之所以令人难以防范,便是因为它虽是毒药,但却不致命,所以才能做到无声无味无形。可是如果想要毒死原夕争,这种毒药必定强烈刺激,很难办到真正的无色无味,要知道原夕争本身是一位高手,他的五官极为灵敏,只要有一点破绽,便极有可能被他查出端倪。" 曾楚瑜坐了下来,纤细的手指端起茶碗,微微笑道:"你错了,我并不想毒死原夕争,我要的便是如影随形的效果,只要能令原夕争失去知觉便行。" 弯阳看着曾楚瑜,颇有一些不解,迟疑了一下才道:"娘娘,有一句话我不知当讲不当讲!" 曾楚瑜轻笑了一身,道:"我已经当你是心腹,你有什么只管说,没有什么当讲不当讲的。" 听了她的承诺,弯阳方才接着道:"我觉得如果能令原夕争死得不明不白,那是最好,若是别的手法令原夕争暴毙,以王爷对原夕争的信任跟爱护,只怕到时候王爷会查到娘娘的头上来。原夕争死,娘娘也会跟着受牵累。" 弯阳大着胆子将话说完,微抬眼帘见曾楚瑜全然没有不悦之意,松了一口气之余,也不免有一丝疑惑。即便弯阳进梁王府的日子不长,但以她的身份,楚因与原夕争的那些绯闻早就知道的一清二楚。曾楚瑜憎恨原夕争,难道不就是因为这个吗?弯阳困惑地看着曾楚瑜丝毫不动神色,直到曾楚瑜品完了茶,抬起头,她才恍然自己有一些失态地一直盯着曾楚瑜看。 "我问你,如果你恨一个人,要怎么报复他?"曾楚瑜似乎没有责怪弯阳的失礼,反而是悠然地与她闲聊了起来。 弯阳自然很快便想起了圆月惨死的模样,她咬着牙道:"我会令这个人粉身碎骨,不得好死。" 曾楚瑜笑了,她一笑,便如同一朵花苞全然绽放,转眼便是艳色无边,花容天下,连弯阳身为一个女子都不禁看直了眼。 曾楚瑜悠悠地道:"我若是恨一个人,我绝不会让他死,我要让他活着,活着,每一天都痛苦。" 满心恨意的弯阳听着她的这句话,突然间不由自主打了一个寒战。 第三十一章 南朝昌元二十六年,荣王楚嵩发动兵变,他策反了禁卫军首领贾腾,联合大司马陈昂文,突然挟制了昌帝逼宫,同事陷入荣王之手的还有留于宫中探望母妃的瑞安大公主。楚嵩逼迫昌帝召见梁王楚因,昌帝无奈之下只得应允。等得梁王楚因深夜赶入宫中,才知道局势起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但他未见如何惊慌,反而安抚昌帝,斥退继续逼迫昌帝的楚嵩手下。 昌帝见楚因不担心自己,反而对自己多方维护,不由心中更是愧疚,楚嵩拟好了圣旨却无论如何也找不到帝王印鉴。昌帝似乎也知道若是拿出印鉴,他或许会被楚嵩软禁,但是与楚嵩素有罅隙的瑞安与楚因则必死无疑,因此坚不吐实。楚嵩既焦急又愤怒,对昌帝说他若是再不拿出印鉴,他现在便杀了楚因,再过一个时辰再杀瑞安,然后每隔一个时辰便会杀宫中一个妃子,气得昌帝吐血大骂逆子。 而就在两边人马僵持不下的时候,门外禁军来报说是由一个宫女知道帝王印鉴在哪里,并且已经拿来了。楚嵩隔着窗子看了一下门外,见门口果然站着一位宫女,楚嵩只觉得这女子虽然衣着只是普通的宫女打扮,但即便是这么远远的一望,也觉得她姿容绝色,堪称人间殊丽。楚嵩知道昌帝虽然体弱,却是个风流种子,但是他一来性子软弱,难免有一些惧内,二来喜欢与皇后在人间扮伉俪,因此他即便贵为帝王,对很多漂亮的女人他却只能远观,不能近赏。楚嵩猜测这宫女多半是昌帝私藏起来的禁脔,也难怪她会知道昌帝将印鉴收藏于何处。 宫女得到了首肯之后,便托着木盘跨进了大殿,她看起来走得很慢,但却很快便近在眼前,姿势如同行云流水,楚嵩不禁暗想单论这气质,只怕是皇宫上下都再难挑出一位能与这女子匹敌。那宫女慢慢抬起了头,冲着楚嵩微微一笑,楚嵩不禁有一些心神摇曳,可陡然间只觉得这女子分外眼熟,他猛然想起了另一个人,不禁心中大惊,连声大呼:"快捉住她!" 原本看守昌帝瑞安梁王的人都立即朝着那宫女涌去,只见那女子将木盘一掀,如白云过隙一般从禁军中一晃而过,匕首一闪将楚嵩格杀于当场。鲜血喷出,溅了昌帝一身,昌帝顿时便昏厥了过去。 梁王见状,起身喝道:"各位将士是受叛逆楚嵩之误,只要各位现在放下刀剑,我楚因承诺绝不会动各位的性命!" 原本楚嵩一死,这些一起谋反的将士们早就慌成了一团,听梁王这么登高一呼,顿时纷纷将刀剑丢于地上,宫外冲进了楚因的卫士将这些束手就擒的叛军纷纷缉拿。梁王将叛军拿下之后,立即便着人密审同党,一时之间,皇城禁军人人自危。皇宫中的禁卫军也都悉数换成了梁王府的人马,此事牵连甚广,除了陈昂文以外,很多大臣因受牵连而被拿入狱。 三个月之后,昌帝声称体弱,不堪国事,将皇位禅让于了梁王楚因。 同月,梁王楚因登基,年号圣武。 圣武一年,武帝大赦天下,除了真正的叛逆之臣楚嵩,陈昂文以外,受到荣王谋逆之案牵连的大臣们悉数被放,大多官复原职。朝堂上下齐颂武帝英明。同年八月,武帝嵩山封禅,出行之前却是赐死了荣王与灭了陈昂文九族以祭天地。即便赦免了绝大多数有牵连的罪臣,这次所杀的人流出来的鲜血也是浸透了整个断头台,令人望而战栗。 此时已然又是近秋,瑞安看着渝苑后山里飘来的红叶道:"十哥这么一放一杀,便在南朝之间建立起了威信,将过去的势力连根拔起,……我真没想到原来十哥是这么了不得的一个人物。子卿,这一次是不是超出了你原本想要的计划。" 原夕争本来在闭目打坐,最近的事情一件接着一件,原夕争一直都未能有充足的时间闭关来去除身上的如影随形。今天好不容易总算有了一点清闲,可瑞安公主却似乎实在想找一个人来倾诉,原夕争闻言只是微微叹息了一声。 瑞安苦笑道:"我一直有一种猜想,是否正因为我也被三哥拿住了,你才不得不彻底帮着十哥,杀了三哥,助他登上帝位。" 原夕争睁眼,浅浅一笑,道:"你想什么呢,这原本就是凑巧的事情,跟你又有什么关系?" 瑞安回转头,道:"果然是凑巧么?可是我的人一直找不到紧紧统领贾腾,我不信一个犯下如此重罪的叛徒就这么连同家人一起消失的无影无踪了。"她摇着头,道:"子卿,我甚至有一种想法,会不会是十哥下套让三哥逼宫,然后他再逼得你不得不刺杀楚嵩救我于危难,再以清缴叛臣为藉口,架空了父王,逼他退位。" 原夕争下了床,倒了一杯茶递给瑞安,含笑道:"书说的挺好,口渴了,喝一杯吧。" 瑞安接过茶碗,颇有一些愠怒的看了一眼原夕争,道:"你同父王一样,故意插科打诨,不过就是都想对我隐瞒事实罢了。" "事实是梁王已然登位,号圣武。"原夕争拍了拍身上的衣服,又盘腿坐到了床上,瑞安还要说什么,原夕争的细长手指一伸,做了一个送客的姿势。 瑞安没好气地将杯子往桌上一放便要走出门去,这时候又一个卫士匆匆走了进来,先叫了一声公主,然后对原夕争道:"驸马爷,皇上召你入宫。" "又召见?"瑞安道:"他就不能让我的驸马休息上哪怕是一天?" 卫士见自己的公主对当今圣上口出怨言,不由吓得嗫嗫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句话。 "好了,你别为难自己的手下。"原夕争已经出了门,笑着对卫士道:"你下去吧。" 卫士如蒙大敕,连忙掉头匆匆离去。 瑞安依然怒气难消,道:"我真不知道十哥是怎么想的,你对他恩同再造,没有你哪里来的今天的圣武帝。可是他倒好,既没给你什么实际的好处,偏偏整天还要拿一些鸡毛蒜皮的事情弄得你疲惫不堪。" 原夕争听了莞尔,道:"你想要什么实际的好处?" "我听说楚因的手下不是还有一个东方景渊么,他也是一个谋士,比你入梁王府还晚得多,可居然顶了陈昂文的位置,要知道那是一个三公的位置,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听着瑞安愤愤不平的话,原夕争上下看了一下瑞安,笑道:"我真不知道,原来你还是官迷!" 瑞安不服气地道:"这不是当不当官的问题,这是公不公平的问题。" 原夕争摇了摇头,道:"这是他拿命搏来的,无可厚非,而且你也该知道即便皇上要给我一个这样的官来做,我也是不会做的。" 瑞安仿佛此刻才想到问题的关键所在,但仍旧心有不甘地道:"可是他就算不给你什么功勋,也不该当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当你是一个寻常的手下。" 原夕争笑道:"我岂是一个寻常的手下,要知道我可是瑞安大公主的驸马。" 瑞安嗤嗤一笑,总算脸色缓和了一下,道:"不如我去跟他说,就说你身体不舒服,要闭关一段时间。" 原夕争微微沉默了一下,道:"这件事我会尽快处理,你不要告诉任何人,我身上还带着化蝶的如影随形。"说着他拍了拍瑞安的肩,转身离去,留下瑞安皱眉看着那逐渐离去的背影。 偏殿内厚重的明黄色锦缎帷帐如同往常一样铺天盖地的落垂着,殿角内的一处高达的鎏金盘龙炉鼎里燃着龙涎香,袅袅的香烟升空,又扩散了开去,显得整个偏殿幽深而宁静。 春药通常实在这个偏殿内处理奏章褶子,他抬头见原夕争跨过门槛进来,不禁微笑了一下,道:"你怎么到此刻才来。" 原夕争躬身行礼,楚因笑道:"朕今天倒是得了一些好茶,你可要尝尝。" 原夕争微微一笑道:"已经闻着了,是六安瓜片。" 楚因哈哈一笑,道:"好鼻子,正是谷雨前的六安瓜片,朕叫人加了一点茉莉花片,不知道是否合你的口味。" 原夕争浅尝了一下,果然茶香浓郁,令人心旷神怡,抬头见楚因已经走到身边含笑地看着自己,不由道:"怎么了,皇上?" "你这喜好倒有一点似女子。"楚因微微笑道:"偏爱茉莉花茶,朕就顶不爱这茉莉花片。" 原夕争放下了茶碗,只是微微笑了一下,楚因却又笑道:"朕以前听景渊说你女装漂亮,还以为是玩话。可是那一日你穿着宫装,十步杀一人,朕竟然全部记得,只记得你穿女装的样子,可想景渊说你女装漂亮原来还是藏着掖着了,子卿的女装堪称绝色。" 原夕争略略尴尬,道:"圣上今日清晨都在饮茶么?" 楚因不禁一愣,道:"连批了一大早的奏折,茶倒是没顾得上喝几口。" "是么……"原夕争淡淡地道:"我怎么觉得圣上竟有一些茶醉似的。" 楚因微微一笑,道:"孟子卿,食色性也,子卿对朕太严厉了一些。" 原夕争抬头道:"喜好美色是人之常性,皇上你是常人么?我一直以为陛下想要当的是不世雄主,一代明君,能追秦皇武帝,倒没想到陛下今天跟我谈人之常性。" 楚因心中一震,他一直都在克制自己,之前是因为他想要登上帝位,所以不能有丑闻。当他登上了帝位,站在了云端,有了一种随心所欲的感觉,他想要的,便没什么再能阻挡,包括眼前的原夕争,可是原夕争今天这几句话却是正好刺中了他的内心。楚因不禁扪心自问,他一直勤勉,不甘于人后,真的只是为了当一个不停要向异国割地赔款的软弱君主么,他所有的雄心壮志,他的抱负都绝不能止于此。 楚因微笑了一下,转回了案桌之后,道:"是我的错,子卿,我们谈正事吧。" 原夕争不着痕迹的松了一口气,最近这样的交锋时有发生,随着楚因地位的不断攀升,他逐渐露出霸道且多变的一面。原夕争真正有一种伴君如伴虎的感觉,若非顾及瑞安,只怕原夕争早就远走他方。现在原夕争能利用的便是楚因这种矛盾,在抱负与欲望中选择的矛盾。 楚因是个极有抱负的人,他刚踏上帝位便开始拓展新政,有了荆州二年的实践,楚因对整个南朝都有了一个新的规划。这也是原夕争留下来的原因之一,原夕争终于看见一个新的皇朝,国富民强,安居乐业。 楚因会留给原夕争处理的,通常都是他手下的人马在梳理整个计划时,发现难于着手,或无法处理的攻坚之处,往往极为繁琐且诸多难点。即便是以原夕争的聪明才智,这也几乎耗尽了原夕争所有的精力,每一天都过得极为疲惫。 今日同样,楚因又拿出一大叠提案来让原夕争处理,微笑道:"你还在在这里处理这些案卷吧,有什么问题,我们君臣也可以当面商量。" 原夕争略微迟疑了一下,才点头称是,然后将案卷接过,放在太监们新设的矮几上面。案卷很厚,原夕争略略翻看了一下,便不由心中暗暗苦笑,不提批复这些提案,光看只怕就要看到深夜。但是原夕争自然不能说楚因给自己的任务过重,只能硬着头皮开始处理案卷。 大殿上变得幽静了起来,只有时不时的翻卷之声,还有太监们细细的研磨之声。原夕争处理好的案卷,不时有太监们传递给楚因。楚因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桌案下认真书写的原夕争,从那身普通的青衫,到乌黑的长发,再到持笔的细长白皙的手指,他的手指按着案卷上那些公正但不乏灵动的漂亮小纂,压制心中几乎是叫嚣着的渴望。因为楚因知道,假如他是一个明君,他就不能不克制这种欲望。 等一下子处理完了所有的案卷,已然是深夜,楚因生活素来简朴,晚膳也很简单,不过是一点时蔬及羹汤。楚因偏爱胡菜,所以今晚上的便是胡羹,有着浓浓的羊肉气息,这么一个秋天寒冷的晚上喝来,倒是既暖也美味。原夕争太过疲累,繁复的菜也吃来没胃口,倒是这种简单美味的羹汤能多喝两口。等到案卷全部处理完,已然是深夜,楚因又传了一次宵夜,这次倒是养生的甜点。原夕争起身告辞,楚因含笑道:"把甜汤喝完了再走吧,让你饿着肚子回去,瑞安该上门来理论了。" 原夕争只得坐回去,将汤喝完,然后又与楚因闲聊了一会儿,才启程离宫。楚因原本打算再看一会儿折子,但不知道为何总是心绪难宁,他起身回了宫。近身的大太监都是梁王府的老人,见他回宫便细声道:"陛下今晚可要翻牌子?" 楚因跟原夕争坐了一天,心头本来就憋着一团火,听了便道:"递过来吧!" 大太监王公公连忙将早准备好的玉牌端了过来,楚因初登帝位,后宫的嫔妃还不多,除了皇后曾楚瑜之外,便是几位由曾楚瑜新挑上来的侧室,现在都封了美人。楚因实在繁忙,竟然都未见过,他随意地翻了一个小绿牌,然后挥了挥手,大太监立即心领神会地端着牌子下去。 等楚因沐浴完毕,寝宫里已经多了一名女子,那女子身穿白色的长衣,一见楚因出来便立刻跪下行礼。楚因乍见她的外貌,发现这女子眉目神情竟然与原夕争颇为相似,不由心中一动,手抚着那女子的脸,颇为温和地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女子又万福了一下,才害羞地道:"臣妾姓木,贱名子苏。" 楚因轻笑道:"子苏,很好听的名字。" 木子苏此时方松了一口气,她虽然一直听闻圣上做皇子的实惠就脾气甚好,但毕竟是第一次蒙帝王宠幸,心中还是有一些紧张,如今见圣上果然是温言儒雅,心中不由大喜。木子苏态度也放松了不少,只娇羞地道:"皇上难道召臣妾来只为了跟臣妾谈名字的么?" 楚因将她搂住,推倒在床间,轻声在她耳边道:"你要是早这么知情知趣,那该多好。" 木子苏确实半句也听不明白了,但仍大着胆子道:"皇上,你不翻臣的牌子,怎么能知道臣知情知趣呢?" 楚因听了哈哈大笑,亲了她一下,道:"说得好!"言罢两人便滚翻在了一处,床榻间竟是缠绵之色。 第二天木子苏便从一个美人连跳了二级,升为淑妃,往后一个月里楚因夜夜都翻了这位淑妃的牌子。木子苏升了淑妃,自然便有了自己的宫殿,楚因便夜夜宿于她的宫殿,令得这位淑妃立时变得炙手可热。相比之下,中宫皇后曾楚瑜就显得冷清了许多,与楚因大婚三年,也没有诞下一子半女,此消彼长,淑妃在宫中的人望似乎很快就要压倒了这位中宫。淑妃原本是平民出生,不知皇恩来得快去也快,楚因几日的恩宠,她便以为要天长地久了,渐渐便不把曾楚瑜放在眼里,逐渐连请安也省了,只派了一个婢子来说身子不爽。 曾楚瑜如今虽贵为皇后,日子倒反而不比当王妃的时候舒坦,原因是宫中还压着一位太后平贵妃。但凡曾楚瑜想要拿个什么人,这些人便会托着关系到这位老太后面前去哭诉。平贵妃素来把自己亲和这一条看得分外重要,自然是要大发慈悲的。这么一来二去,因为没有子嗣而本来不佳的婆媳关系便更是雪上加霜。再加上她多多少少知道曾楚瑜干过的事情,吃斋念佛的太后便自然看不上歹毒的媳妇,常常令得曾楚瑜打碎了门牙,只得血往肚子里吞。 青湘过来回禀淑妃的事情,令得刚从太后宫里出来的曾楚瑜更是怒火冲天,青湘悄声问道:"这淑妃气焰嚣张,全然忘了皇后娘娘当时提拔她的恩德,否则凭她一个贱民怎有资格来做皇宫的妃子。要不要将这贱婢叫来,娘娘再提点提点她?" 曾楚瑜本来怒火冲天,但转而一想,倒是冷静了下来,只微微一笑道:"这不好,难得皇上有了她才心情好了几日,那便再让他宽慰几日吧。" 青湘知道曾楚瑜看似柔弱,却是一个睚眦必报之人,这么笑得厉害,只怕这淑妃不是训斥两声可以了结的了,便连忙乖巧地不再往下问。 楚因依然日日勤奋,原夕争也只能陪着他日理万机,只是原夕争是处理难题,楚因却是查看结果,两人的辛劳不可同日而语。 瑞安早上起来见原夕争脸色灰白,不禁气道:"我今日要进宫面圣。" 原夕争刚喝了一碗豆浆,听了不禁抬头问道:"你面圣要做什么?" 瑞安板着脸,道:"我要问楚因,他是不是想让我当寡妇?!" 原夕争一听,噗地一声便将嘴里的豆浆都喷了出来,无奈地道:"瑞安,你看我们还是挑个时间和离了吧!" 瑞安挑眉气道:"怎么,你莫非还想离了我去找那个李缵吗?" 一说起李缵,原夕争的脸上不由更白了,微微低头叹气道:"他现在恨我入骨,我即便去找他,只怕他也不愿见我。何况我是南朝人,岂可投敌叛国?" 瑞安见原夕争面色不好,不禁后悔揭人伤疤,转眼间绿竹正差人端着一个大木桶出去,便转题笑道:"原来你晚上在打坐排毒,难怪你脸色差了,白天要做事,晚上要打坐。你这么着急做什么,可别把身体弄垮了。" 原夕争笑道:"哪里有这么严重。" 瑞安又笑道:"皇后昨个给你倒是送来了不少补品,其中真有不少是大内的珍品,她想必也知道了楚因现在拿你当骆驼使。" 原夕争淡淡地道:"你处理了吧!" 瑞安哈哈一笑,道:"也是,这个皇后高深莫测,即便是我瑞安,也未必有福消受这些好东西,你不要我便替你折成银子,这可是一大笔钱。" "什么时候你又成财迷了?"原夕争揶揄道。 瑞安看着原夕争,半晌才悠悠地道:"莫非你不会终有一日,离开南朝吗?" 原夕争听罢,叹了一口气才道:"瑞安,你放心,我是绝不会丢下你一人为难的。" "果真?"瑞安卡着脖子,像是极为愉快地道:"若是如此,你恐怕要陪我一辈子,要知道倘若你真走了,我十哥能杀了三哥,烧了六哥,未必就不会吊死瑞安。" 原夕争见瑞安活灵活现地模拟上绞刑,不禁摇了摇头,转身离去,刚走到门口,便碰上大理寺卿左央名,停下笑道:"左大人,有事么?" 左央名见了原夕争似乎吓了一跳,支支吾吾了半天,方道:"公主殿下有一些事情传唤微臣。" 原夕争微微一笑,道:"那就不妨碍大人办事了。"说罢便从左央名的身边擦身而过。 原夕争上了马车往皇宫而去,这个马车是瑞安特地为原夕争设置的,车上极为奢华,有新鲜的果子,点心,酒,还有软榻,都是方便原夕争在往返的路上休息之用。原夕争半靠在榻上想起方才左央名吓得脸色苍白的样子,不禁暗笑,心想这左央名的样子活像是奸情被捉一般。一想到奸情二字,原夕争不由心中一动,心想莫非瑞安与左央名还真有一点暧昧,不禁好笑。 原夕争胡思乱想了一会儿,便真的靠在榻上睡着了,等到了宫门外才被车夫唤醒。原夕争上了朝堂,楚因议事喜欢预先做功课,事前深思熟虑,所以在朝堂之上倒是快刀斩乱麻,很快便将事情料理完毕。此次礼部的曹荣玉却上了一道奏折,称有要事,楚因淡淡地说了声讲。 曹荣玉诺了一声,然后道:"北齐最近贴出圣旨,称他们的二殿下李缵觅得佳偶,于本月大婚。陛下,因此旨布告天下,我朝是否要送上贺礼。" 原夕争随明知这是必然,但还是突然觉得茫茫,似乎朦胧里能见到李缵捉狭的眸子跟他轻快的声音道:"我还未娶妃子,你要不要考虑一下?" 原来真的已是路人,很多时候人并不会知道自己的心走得多远,总以为自己真到了那一天,也会很淡然的接受现实,然而当真有那么一天来临,才知道这是一种难以承受的剐心之痛,原夕争只觉得自己口腔里一股血涌了出来,连忙低头死死地咬住牙关。 楚因的目光淡淡地从原夕争的脸上掠过,道:"既然布告天下,自然我朝要送上贺礼,送什么礼先拟上来,朕再批复。" 一散朝,原夕争几乎是快步朝着马车而去,马夫见驸马今天回得如此之早,不禁大惊,原夕争刚靠近马车就急忙将怀中的手帕掏出,捂住自己的唇,一口血便喷在了帕上。 马夫吓得几乎手足无措,见原夕争勉力想要登上马车,连忙过来搀扶,原夕争的手搭在他的肩上,不经意间那块手帕便飘落到了地上。 不过片刻,这块带血的帕子便到了楚因的面前。 第三十二章 楚因盯着那块沾血的帕子,他知道过去的猜想现在实实在在的被验证了是一种事实。他忽然明白那个人说什么雄心壮志,说什么一代明君,不过都是一些为了搪塞他的言辞。因为这人真正爱的人,并不是他,而是那位即将大婚的北齐二殿下李缵,一个生来便似坐拥一切的人。什么警世之句,修身之言不过是给他留了一个世俗的圈套,令他煎熬无法解脱,因为那些看似的肺腑之言,真实的却是一种愚弄。 楚因将那块帕子死死地抓在了手里,只觉得心里像是有那么一团火,它越来越旺,以至于要冲破他的心腔,从他的眼,口里喷出来,将所有可能沾及的人都化成灰烬。楚因几乎是整整在那里坐了一天,他只单单批复了大理寺送上来今秋死刑犯的案卷,所有的案卷,楚因都干脆的在这些案卷上用朱砂笔写了一个大大的诛字。那鲜红的朱砂字非但没有将楚因心内的那团火扑灭,反而令他变得更为暴躁嗜杀一般。 偏殿内的太监们都是经验老到的人,任谁知道面色阴沉的楚因此刻心情不佳,若是谁在这是惹了君王,那必定是一场灭顶之灾。因此整个殿内变得更静,静得仿佛能听到彼此的心跳之声。好在圣武帝直到他起身离开了偏殿朝着内宫走去,都似乎并没有要迁怒于他们的意思。 这么一个皓月当空的夜晚,淑妃自然早就预备下了酒菜。她虽然不是什么大家闺秀,但人也算机灵,没吃过猪,自然也见过猪跑路,木子苏直到豪门里的主子常常赏月饮酒,自然这皇宫里头也不会例外。 她原本不会弹琴,但是进了梁王府之后,曾楚瑜曾经请了专人来教她们弹琴,而且专弹七弦瑶琴。木子苏心里便猜测必定是因为皇上爱听七弦琴,因此正想要才投其所好。既然如此,她又怎么能不多加利用,好牢牢锁住帝王的心。木子苏不但请了一名琴师教自己弹琴,还特地给自己做了一套琴衣。这琴衣用的是价值千金的素纱,薄若蝉翼,轻若烟雾,极为通透,木子苏倒也聪明,另用了一些丝罗做了贴身的内衣穿在里面,这样整个身体便显得若隐若现,更为诱人。 楚因习惯性地踏进了淑妃飞宫殿,可惜木子苏自顾想着自己的妙计,却没有发现楚因的面色不佳。当木子苏穿着那一身轻如薄雾一般的纱裙出来,再抱着七弦琴抚上一段,一直克制的楚因终于爆发了。 他一脚踢飞了木子苏面前的古琴,怒极道:"你贵为朕的帝妃,把自己打扮得像一个青楼女子,你不懂尊贵,难道还不知廉耻么?" 木子苏从未想过一直都是温情脉脉的楚因发起脾气如同恶煞,一时之间吓得魂飞魄散,说不上话来,楚因指着木子苏冷冷地道:"既然你那么爱扮成这副模样,来人,给朕撤了火盆,让她给我跪到园子里去,没有朕的旨意,谁也不能让她起来!"说完便拂袖而去。 可怜的木子苏费尽心思,却换来一通雷霆之怒,等到回过神来想要求情,楚因早走得不见了踪影。她穿得这么通透,因此在殿内四角都燃了火盆,如今太监们将火盆撤去,她身在殿内便已经觉得冻得浑身起鸡皮疙瘩,更勿用说跪在寒冷的秋夜里了。木子苏不由软瘫在地,嘤嘤抽泣。 楚因转了一圈,朝着曾楚瑜的中宫殿走去,曾楚瑜早得了淑妃宫里的密报,传信的人正是青湘。曾楚瑜听了只是浅浅的一笑,抿了口茶却不说什么。青湘出了门,在中宫殿的小库里稍稍一盘点,果然曾经有过的那匹价值千金的素纱不见了,心中不禁对曾楚瑜的手腕更多了几分寒意。这批素纱用得都是最上等的蚕丝所织,托在掌心里轻若无物,极为罕见,堪称宝物,乃是当年曾楚瑜在荆州的时候,刺史颜凉的孝敬。只是这匹天价的料子曾楚瑜一直未曾动用过,青湘到不曾想她会用这么一匹稀罕的料子让淑妃栽了跟头,真可谓大手笔,不过细细想想,若是一匹料子能斗倒一个妃子那倒也是极为划算的一件事情。 楚因踏进了曾楚瑜的宫殿,曾楚瑜早已经泡好了茶,见楚因进来,便万福了一下,也不多话,只给楚因泡上一杯热茶。楚因半垂着眼帘饮茶,曾楚瑜也坐在一边无声地品茶。 隔了许久,倒是楚因先开口道:"怎么爱妃不问问我为什么突然来了中宫么?" 曾楚瑜一笑,道:"皇上与我是夫妻,皇上要来是天经地义的事情,臣妾为何要问为什么?" 楚因似乎才想起自己真的有很多日子不来中宫了,不禁有一些内疚,道:"这些日子,朕太忙,疏忽你了。" 楚因是政务繁忙,可是也没有耽搁他夜夜留宿淑妃寝宫,曾楚瑜只是微微一笑,道:"皇上,以后这种话便不用再说了,您曾经说过,这后宫里所有的女人当中,唯有我才是以您一体的,既然我们一体,你做什么又何须与我多做解释,我自然能明白您的心境,您的想法。" 她这么一说,楚因也有几分感动,隔着桌子握着曾楚瑜的手道:"楚瑜……你在我心里自然跟别人是不同的,有一些话我只能对你说,有一些事我也只能告诉你。" 曾楚瑜起身坐到楚因的身边依偎过去,道:"皇上有什么事,大可与楚瑜说,楚瑜若是能替皇上排忧解难,定当在所不辞。" 楚因沉默了一会儿,才轻叹了一口气,道:"有一些事情,便是连我自己都说不清。" 曾楚瑜也不勉强,只是将人夫宫人将床榻收拾妥当,让楚因歇息。 皇上再次留宿中宫,淑妃娘娘险些被冻死,宫内的局势又翻了过来。宫里的人最是势利,很多势力的人聚拢在一起能形成一种气氛,能令你觉得活得如鱼得水,又或者是日夜煎熬。而作为中宫的贴身宫女青湘便是最能感受这种气氛了,看见眼前这些人陪着小心与自己说话,她心中不禁冷笑了一声。这些太监宫女的头子们见青湘面色不善,自然想起是与之前他们的态度有关,连忙将孝敬一一奉上,青湘扫了一眼面前的礼品才算是面色稍霁。 青湘心情愉快,便亲自去皇宫的膳司殿领给曾楚瑜养身用的燕窝。曾楚瑜身体不算太好,但所幸现在又一个名医弯阳为她调理,各式的补品吃下去,倒也有了不少起色。她刚走近膳司殿,还未跨进门槛,便看见宫女扶着曾楚瑜一群人浩浩荡荡地走过来。 "娘娘,你怎么来了?" 曾楚瑜的脸色不太好,只淡淡地道:"没什么,太后娘娘最近有一些秋寒体燥,本宫过来亲自挑一些补品为太后娘娘炖汤。" 青湘立时道:"娘娘亲自动手为太后娘娘炖汤,光这份孝心也必能感动上苍,赐福太后娘娘,令它老佛爷长命百岁了。" "你们都留在门外吧,我陪娘娘进去挑选。"青湘说完便接过宫女搀扶起曾楚瑜的手往殿里走去,这种戏码也就是做给别人看到 ,青湘自然心知肚明。或许是殿内的太监宫女们都忙于给各殿送补汤去了,膳司殿的院外竟然没有人,青湘刚想开口唤人却被曾楚瑜突然扬手打断了。 "中宫像是又翻身了,看来这淑妃是成不了气候的了。"殿内的一角两个正在看火的太监宫女闲聊着。 殿中的太监轻笑道:"这淑妃自然是成不了气候,可是这贤妃就难说了。" "贤妃?"那与太监闲聊的宫女斥道:"你莫要胡说,咱们宫里统共只有一个嫔妃娘娘,哪里还有另一个贤妃?" 太监小声说:"这可是我家公公说的,你知道我家公公服侍太后的补品。他跟我说,太后早就不满皇后娘娘霸着后宫,让她给皇上安排几个侧妃,她就竟弄一些不入流小门小户的女子进来。" 宫女道:"我看皇后挑进来了可都是一些美女,再说了这替皇上纳妃可是中宫的事情,太后娘娘也不太好过多干预吧?" "你懂什么,这些女子都不懂规矩的,这不就让皇上生气了,皇上的龙体被气着了,太后娘娘岂能善罢甘休。今天早上皇后娘娘请安的时候,太后就说了这周礼上早就有定制王妃百二十人,后一人,夫三人,嫔九人,世妇二十七人,女御八十一人(注23),问皇后是那时候才能把这些空缺填补到位,还说后宫充实,才能子嗣繁衍。" 宫女倒吸一口冷气,小声道:"这是明摆着说皇后娘娘不能生了,那这贤妃又是怎么回事?" 太监得意地道:"我家公公跟我说,太后有意让御史大夫许大人的孙女进宫,听说那女子不但样貌端庄,而且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你想许大人是太上皇的亲信,又与皇上关系一直不错,太后让他的孙女进宫,连封号都想好了。这贤妃要是进了宫,外头有家族撑着,内里头有太后娘娘保着,如果再添个一子半女,嘿嘿,这中宫以后还不知道里面住的是谁呢?" "大胆!"青湘忍无可忍,一步跨进了大殿呵斥道。 那宫女与太监本来就是无所事事嘴碎闲聊,万万不会想到曾楚瑜把文章做到了这膳司殿内,一转身见着了含笑的曾楚瑜,各个吓得魂不附体。 "娘娘,这两个狗奴才居然敢在您背后诽谤于您,活该乱棍打死!" 曾楚瑜看着脚底下颤抖的两个人,半晌才悠悠地道:"刚才的话你都听到了?" 青湘道:"听得真真切切,娘娘。" "好,这两个狗奴才诽谤的不是本宫,而是太后娘娘。你将这两个奴才的话抄录一份,让他们画押,然后连着这两个狗东西一起给我送给太后娘娘!"曾楚瑜说道最后一句话几乎是咬碎了嘴里的牙齿在咆哮一般。 青湘一愣,她万万没有想到曾楚瑜会如此处理。这两个狗奴才在背后非议主子的长短,已经够乱棍打死,更不要提他们说的话句句都是死罪。曾楚瑜自己不杀却将这两个奴才送给了太后,是逼着太后动手杀人,太后若是不杀,自然说明这两个奴才所言属实,那边是太后扰乱秩序,搅得后宫不太平;若是杀了,一则坏了她修行的名声,二则这许大人的孙女只怕便进不了宫,这贤妃还没进宫就叫曾楚瑜灭了,青湘都不得不拍案叫绝。可是如此一来,曾楚瑜与太后可算是真正撕破了脸皮,结下仇怨了。 "娘娘……"青湘略略慌乱地看了一眼面目似狰狞的曾楚瑜,犹疑了一下。 曾楚瑜冷冷地道:"照做!" 秋日里正午的太阳颇有一些火躁之气,但站在台阶上的曾楚瑜却觉得心底里冰凉,她从上往下看去,似乎看到了无数只想要把它从台阶上拉下去的手。曾楚瑜摇了摇头,她付出了太多的代价,忍受了太多的痛苦才站在了最高端。 没有人,没有人能够把她再拉下去。 楚因这几日都是宿在中宫,此日亦不例外,曾楚瑜替他除去了皇袍顶戴,在为楚因换了一身轻便的衣服,又给他端了一杯热茶,才柔和地开口道:"他听人说子卿有几日不上朝了,是有这事么?" 楚因端茶的手微微一顿,淡淡的道:"你倒是挺关心他。" 曾楚瑜轻轻一笑,楚因皱眉道:"这话很好笑么?" 曾楚瑜低头红着脸道:"没有,只是皇上说话的样子,让臣妾觉得……皇上好想爱你个在吃醋呢!" 楚因娶曾楚瑜,实是意在原夕争,平日里正经的时候多,调情的时候少,曾楚瑜这么一说,倒颇有几分暧昧之意,只是楚因知道自己根本就不知道是在吃谁的醋,不禁微微叹息了一下。 "其实是因为我知道北齐李缵要大婚了,便特地派人了解了子卿的近况。"曾楚瑜轻声地道。 她这么一说楚因的脸色便沉了下来,道:"怎么你听说李缵大婚,便要去了解原夕争的近况呢?" 曾楚瑜又替楚因倒了一点茶,然后细声地道:"皇上你答应好好听我说话,不恼,臣妾才能往下说。" 楚因转过头去,道:"醒了,朕答应你不恼,你说吧!" "我曾经跟皇上说过,这李缵对子卿一直都有非分之想,两人纠缠多了,也难保子卿不会对李缵生出别样的情绪,其实我一直都怀疑子卿其实是……喜爱李缵的。"曾楚瑜见楚因的面色已经满是山雨欲来的怒色,她不禁一阵胆寒。她知道她之所以能在这个宫中生存下去,完全依赖于眼前这个男人,他的喜怒再没有一个人比它更与之休戚相关。 曾楚瑜定了定神,接着道:"其实这种事情原本也没什么,只可惜偏偏北齐对我国虎视眈眈,子卿又是万万不可落入他人之手的帝王师。" 她这么几句话说完,楚因的脸色倒是没有刚才那么狰狞了,淡淡的道:"你果真认为这种事情是可以被接受的么?" 曾楚瑜心头一松,轻笑道:"这又有什么大不了,高祖皇帝又一个籍儒,威武如汉武帝亦有一个卫青,千秋之下,谁也没有因为这点风流韵事而折了他们的英名。" 楚因止不住眉头一挑,将杯中的茶一饮而尽,沉默了很久才道:"楚瑜你究竟想说什么?" 曾楚瑜站了起来,万福了一下才道:"臣妾是不忍皇上日日为了原夕争而焦虑烦闷,更何况子卿也不是不能接受男子,皇上又何必要为此而忧虑呢?" "他……"楚因略有一些黯然。 "普天之下莫非王臣,率土之滨莫非王土,原夕争再出色,他也不过是皇上的臣子,是您的奴才,是皇上您的人。"曾楚瑜冷冷地道:"皇上有更远大的志向,岂能在这些情爱事情上耗费心力。" "说得好!"楚因抬头拉过曾楚瑜,叹息道:"可是只怕你这位子卿哥哥不这么想啊。" 曾楚瑜江头靠在楚因的肩头道:"其实有一件事情,我一直想对皇上您说,但又怕说了臣妾会心里内疚。" 楚因笑道:"你说来听听,说不定朕能替你排解。" "子卿如今是南朝的驸马,可若是他真的喜欢上了李缵,迷了心窍打算叛逃北齐,皇上你有无把握留住他?" 楚因沉默了良久,曾楚瑜慢慢地道:"子卿在大殿上,十步之内取了楚嵩的首级,这种能耐谁能留得住他?若逼急了他……"曾楚瑜话说到这里变住了口,楚因的脑海里却突然出现一道剑光,紧接着是随着那剑光喷出来的鲜血,他心中不由一凛。 曾楚瑜接着悠悠地道:"我前些日子便告诉皇上,子卿身上还带着如影随形的毒,他既然没有开口向弯阳索要解药,那必定至少要闭关一个月以上,才能将体内的毒排除。皇上您觉得……他有这个时间吗?" 楚因听后轻笑一声,道:"楚瑜你真是个妖精。" 曾楚瑜靠着楚因的肩道:"楚瑜愿为皇上做一个妖精,我只对皇上一个好,任何能让皇上心烦的人或者事,楚瑜都不介意去扮演一个歹毒的妖精。" 楚因用手勾起她的下巴,看着那张美丽的脸,轻叹了一声:"楚瑜……" 隔日,弯阳的面前便多了一块带血的帕子,曾楚瑜道:"你能从这块帕子上看出原夕争身上的如影随形毒性如何了吗?" 弯阳细细舔了一下血迹,微笑道:"回娘娘,原夕争自己的心性大乱,因此使得他一直压制在肺腑之内的毒性爆发,逆行到了血脉之中,只怕此刻四肢无力,要有一段时间不能用到内力了。" 曾楚瑜微微一笑,轻叹了一口气道:"很好。" 弯阳虽然不知道曾楚瑜为什么笑得如此明艳,但她知道此事对原夕争来说一定不会是什么好事,只要是能令原夕争倒霉的事情,她弯阳都会觉得心情愉快。弯阳出了宫门,看着满大街热闹的人群,可是走在这么繁华的一个接头,弯阳却觉得周身无比的冷清。 她还没走出多远,一队士兵哗啦一声将她围了起来,弯阳不由心中一紧,这个时候一辆由两匹高大域外大马拖着的马车慢慢驰到了近前,一只修长的手指掀起了帘子,里面露出了瑞安的笑脸,只听她淡淡地道:"弯阳么,我刚巧有事找你,不如上渝苑做个客吧。" 弯阳轻咬了一下嘴唇,道:"公主这架势,弯阳是不想去也不成了?" 瑞安一挑修长乌黑的眉,含笑道:"我瑞安门前只有来不了的客人,没有不想来的客人。" 弯阳不得不低头由着士兵押送着坐到了马车上,瑞安坐在软锦榻上懒洋洋地上下打量着这个貌美的道姑。单论弯阳的出身,颇有几分传奇之色,塔器出身非常不好,三岁的时候便随着父母出来逃荒,不到五岁就父母双亡,成了一个流浪的小乞丐。可她的运气着实不差,当年天一道有一位道姑出外云游,无意中看中了弯阳,觉得她资质还算不错。这名道姑也没什么寻觅良才的意思,只不过刚好缺一个看丹炉的女童,弯阳便因此进了天一道门。天一道门众甚多,不要说是外门弟子,内门也超过了三千弟子。而契约能从一个普通的道门给丹炉看火的小女童到江湖闻名的女大夫,除了运气,天赋也是功不可没的。因此弯阳一向都是自傲的,可是今天她在瑞安面前却无论如何也傲慢不起来。因为眼前这个女子,她什么也不需要依仗,她的地位就决定了她弯阳在她的面前只不过是一只蝼蚁。弯阳觉得气氛,为什么这就是天道的次序,她弯阳没有一点比不上瑞安,可却不得不在瑞安面前卑躬屈膝。她细腻胡思乱想,但瑞安的沉默却让她心里除了气愤以外,更多了几分忐忑不安。 瑞安率先下了马车,带着弯阳进了渝苑。弯阳依令在渝苑的内堂里坐下,她不是第一次来渝苑,可却是第一次坐在渝苑的内堂。瑞安的礼数颇为周全,茶是上等的好茶,四色糕点亦做得非常精致。 弯阳不知道瑞安这葫芦里卖得是什么药,瑞安端起茶碗轻笑道:"刚才多有得罪弯阳女侠,瑞安这里以茶代酒,先行赔罪了。" "不敢当。"弯阳僵直地道,瑞安的威名她是知道的,出了名跋扈,任性的一个公主,她居然破天荒给自己道歉,不免让弯阳既诧异又万分警惕。 瑞安略略低头,将茶饮完,才微微笑道:"我瑞安想问弯阳买一样东西。" 不等弯阳暗自猜度,瑞安已经接着道:"不知道弯阳女侠肯不肯出让你手上蔡姬的东西。" 她的话音一落,弯阳心中所有的疑虑顿消,看来原夕争已经到了不得不求助于外力的地步。弯阳心里觉得一阵痛快,她目光陡然间变得锐利了起来,她司机看穿了瑞安表面淡然之下,其实焦虑的内心,久违的优越感又回到了她的心中,令弯阳觉得一阵舒畅。 "公主,蔡姬是有一些东西在贫道的手中,不知道公主想要哪一样?" 瑞安放下茶碗,拍了拍手,外面陆陆续续进来了不少宫女,她们每个人手中都有一个托盘。瑞安站了起来,指着这些托盘道:"第一个托盘里有五十万两银票,第二个托盘里是浙西最好也是最大一个庄园的地契,第三个托盘里是本宫能弄到手的所有大内灵丹的配方,第四个托盘里是本宫给九华山圆空师太的一封引荐信,你可以凭着这封信去九华山拜在师太的门下,想必你也听说过当今太后参佛,天后便是这位圆空师太的俗家外门弟子。"瑞安转过身来淡淡道:"我知道你最近跟当今皇后走得很近,本宫可以跟你担保,她能给你的不及这里的十分之一。" 瑞安说一样,弯阳便震惊一次,她虽是一位医术不错的大夫,但可惜行走江湖,又是一名女大夫,若是能有这么多银钱,她也不会屈就于东方庄主门下为生;浙西是一个富庶之地,它最大的庄园岂是东方庄园可以相提并论的,可连东方庄园这种地方弯阳她都做梦也不敢奢想能拥有;试想她弯阳若是能握有大内几百年来几百位一等的御医研制的丹药配方,又何愁不能成就她弯阳一世的声明,再无人会因为她是个女子而敢鄙薄于她;九华山圆空师太,若是她与这位师太能有一个名分,哪怕只是寄室弟子,那便是太后的师姐妹,何等的尊贵,岂是她这个区区的江湖女子的地位可以比拟的。瑞安给出的五份东西,正是可以彻底颠覆弯阳人生的东西。 弯阳看着面前那五个托盘,隔了片刻才吃吃笑了起来,接着声音越笑越大声,瑞安不禁皱了一下眉头,只听弯阳含恨地道:"瑞安,你用这五份东西来告诉我,似我弯阳这种人是如何的落魄,不值一交,因此你们皇室只要略略高抬贵手,便可以对我们的命运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对不对?"她一步一步地朝着瑞安走去,瑞安不由后退了半步,弯阳步步紧逼,她露出了一个诡异的笑,一字一字地道:"可是你这次弄错了,不是你,是我,是我在对你们的命运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原夕争不行了对么,他不但四肢无力,背腹升寒,而且有呕血之状,只要我愿意拿出蔡姬的解药,他自然万事大吉,可是我若不拿出这解药,他这一身引以为傲的武艺都将化、为、泡、影。"弯阳深吸了一口气,悠长吐气道:"你认为原夕争要是没了这点自保的本事,你凭着这五个托盘里的东西能保住你瑞安这个漂亮的丈夫么?" 第三十三章 瑞安忍无可忍,铿锵一声,佩剑使出了鞘,架在了弯阳的脖子上,她冷笑道:"我瑞安能不能保住自己的丈夫还轮不到你来操心,但是我瑞安可以跟你保证,你绝对不会比我更逍遥。"瑞安压紧了手中的剑,弯阳轻笑道:"你要杀了我,可就没有了蔡姬的解药。" 瑞安冷笑,道:"我不要你的命,我只要你的舌头,还有你的十根手指,你大可以留下蔡姬的解药过下半辈子。" 弯阳只觉得背脊上一阵冷汗,她咬牙道:"你就不怕傅出去,人人都会说你瑞安是一个恶毒的妇人。" 瑞安听了,不禁弯眉一笑,略带嘲讽地道:"莫非弯阳一直认为瑞安是一个珍惜名誉,爱惜名声的人不成?"她说一句,弯阳的脸便白一分,瑞安淡然地道:"你看重的东西在我瑞安的眼里不值一文。" 弯阳心中不禁一阵绝望,民间都说这位瑞安公土放荡荒淫,酷爱畜养面首,收集美男,这样的名声瑞安都无所谓,更莫要提再多一个恶毒妇人的称号了。 瑞安一字一字地道:"我再给你一次机会,蔡姬的解药,你拿还是不拿出来!" 弯阳迟疑了一下,手慢慢插到了怀里,瑞安见她屈服,不由心中一喜,谁知弯阳将东西掏了出来,暴喝道:"你休想!" 瑞安贵为公主,论江湖经验其实还远不如多次生死之战的弯阳丰富,动作也远不及弯阳灵敏,眼见弯阳怀中的一把银针都要射入她的画中,不禁心中一紧却无法躲避。两人眼前一道人影一闪,弯阳突然觉得自己的手腕一阵剧痛,手中的银针悉数钉入了大堂内泛着黝黑亮泽的青砖上。 瑞安靠着身后的那张精工细作的南海梨花木桌微微喘着气,弯阳则捧着手,也不知道是因为怀恨还是因为痛极,面部略有一些扭曲地看着站在面前的年轻男子。 原夕争的面色似乎挺好,周身看不出任何不适的地方,而且一出手就折了自己的一双手,弯阳不禁将口中的牙都咬碎了。 原夕争温和地道:"我其实无甚大碍,是瑞安过于忧心了一些,此次是拙荆的不是,还请弯阳女侠多见谅。" 弯阳的嘴唇略略颤抖地冷笑道:"驸马的道歉弯阳可不敢受。" 原夕争伸手道:"先让我替你将手腕接上吧!" 弯阳手一阻,冷冷地道:"不必!"她说着一咬牙,狠狠将自己折断的手一拉一托,痛得弯阳顷刻间满头是汗,脸部的表情越现狰狞,颤声道:"不知道驸马与公主还有什么事要吩咐弯阳?!" 原夕争轻叹了一口气,道:"你可以走了。" 瑞安此刻已经回过了神来,她轻哼了一生道:"就凭她刚才胆敢行刺本朝的大公主,便不能让她走。" 原夕争转身道:"瑞安,你不必强人所难!" 弯阳讥讽道:"你们夫妇二人,不用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无论你们说什么,做什么,我的回答依然只有一句,蔡姬的解药——没有!" 原夕争轻叹了一声,道:"我没打算向你逼问解药。" 瑞安则怒道:"你真当我们收拾不了你,若非子卿对你心存内疚,又岂会对你再三容让,明知解药在你之手,也不逼你交出。可是你试问,当日你们七人追杀子卿,子卿设阵,圆月误入身亡,这种前因后果,子卿有什么错。你若真是铮铮硬骨,又为什么会随着东方庄主投靠南朝,你若真要替自己的丈夫报仇,就该去找当今的皇上,而不是把气都撒在你明知对你心有内疚的子卿头上!" 弯阳只是冷笑,仿佛冷然看戏一般,原夕争也不多话,只是手一伸道:"弯阳女侠,我送你回住处。" 弯阳挺着脖子,转身即走,一副任你花样百出,我自巍然不动的神情。瑞安知道弯阳也算是有名的江湖高手,虽然她擅长的是医术,但是也不能有所轻视,因此现在的渝苑可谓草木皆兵,可惜瑞安只想过弯阳想要强行逃走,却万万没有想过弯阳敢于动手杀她。 原夕争淡然地陪着弯阳一路走过了瑞安设下的重重关卡,卫士们都是面面相觑,尴尬地站在那里,却也没有任何反抗。原夕争将弯阳送出了门口,门外有两匹马,弯阳满腹怀疑,她抢先一步挑了其中的一匹马,翻身骑上。原夕争知她防着自己在马匹上动手脚,只是微笑了一下,等她挑好了马匹,才骑上了剩下的那匹马。 弯阳骑着马,一路或快或慢,原夕争的马匹都是恰到好处的落后她一个马头。一直到了弯阳现在的住处,原夕争都没有其它的动作,这不禁令得弯阳诧异莫名。 弯阳跳下了马,原夕争却没有下马,只微笑道:"弯阳女侠,我便送你到这里了。" 弯阳上下看了原夕争一眼,微微冷笑道:"这蔡姬的解药,你真不打算要了么?" 原夕争乌眉轻扬,道:"生死虽有命,但我原夕争相信还不会仅仅止于此,再会了!"说完,他猛然一拉马匹,竟然单手将整匹马拉得前蹄翘起,陡然间转了个向,然后放马远去。 原夕争整个动作潇洒流畅,风扬乌发,流水照青衫,即便深恨这人的弯阳也不禁看得心有所动。她看着原夕争快马远去的背影,不禁心想,莫非自己判断错了,原夕争没自己想得那么糟糕,弯阳轻轻地皱了一下眉头。 原夕争跳下了马匹,快步走到了堂内,见瑞安正面色铁青地喝斥左央名,道:"本宫若是有事找你自然会召你,若没召你,不要来打搅本宫的清静!" 左央名原本只是略有尴尬,原夕争陡然出现,令得他脸色突然涨得通红,隔了半晌,才躬身道:"小臣告退了。" "还不走,难道要本宫让人抬着轿子送你走不成?"瑞安冷哼道。 左央名立时仓惶退去,连原夕争的招呼都似没有听到一般。 原夕争看着他的背影,转头轻笑道:"你这有事发的哪门子脾气,把左大人吓坏了怎么办?" 瑞安坐下,大口喝茶,却不去理会原夕争,原夕争知道她心里不痛快,只微微笑了一下,坐到了一边。瑞安见原夕争也坐了下来,不由轻哼道:"你现在还在逞强,不去屋里休息。" 原夕争眨了一下眼,道:"公主大人发脾气,小臣如何敢躺!" 瑞安气极反笑,道:"你做哪门子好人,为什么把弯阳放了,我就不信把这大理寺的那套都给她用上了,会逼不出蔡姬的解药!" 原夕争微微叹息了一声,道:"瑞安,我怕你没有这个时间。" 瑞安抬起了下巴,冷然地道:"我瑞安要问一个人的话,除非这人死了,否则不会没时间。" 原夕争也不与她争辩只是端起了茶碗,慢慢地品茶,这杆茶还未饮完,宫里便来了一个太监。太监传的是圣武帝的口谕,只说是听御用大夫弯阳说驸马身体已然大好,心中甚悦,今日在养心阁设一个家宴,让瑞安公主与驸马赴宴,以贺驸马身体康复云云。 这太监宣完了旨,瑞安半天也说不上话来。弯阳不过刚刚去了一盏茶的功夫,楚因的旨意便到了,无疑弯阳从跟原夕争分开的下一刻起便有可能到了皇宫内。这个时机拿捏得如此紧凑,显然弯阳从进了渝苑开始,楚因便已经得了消息。若是瑞安再拖延片刻,只怕楚因便会遣人上门来要人了。 瑞安不吭声,原夕争则起身道:"劳烦公公了,请代我与公主回复,我们会准时赴宴。" 然后原夕争招人来,给了赏钱,那公公不禁眉开眼笑,心道难怪这驸马爷招皇上喜欢,模样长得好,会立功,又会做人。 "驸马,洒家这就回去禀报皇上去了,您早些来,可别误了时辰!" 原夕争谢过太监将他送出了内堂,回转身见瑞安像泄了气似的坐于椅中,便笑道:"想什么呢,这么一个时辰都不到,还不够你打扮的!" 现在的宫廷宴席多半会有太后出席,这位陪了一辈子小心的老太后如今最见不得别人对她有半点不敬,尤其看重别人衣着。瑞安早知今时不同往日,可当瑞安将整套的锦绣华服一件又一件套到身上的时候,才真真正正地开始领会了这一点。她的潇洒,她的不羁,她所有的离经叛道,都是建立在昌帝的恩宠之上。一旦这个恩宠不再,那她瑞安也就不能再是以前的那个瑞安了。 瑞安戴了满头珠翠出来,却见门口的原夕争也换好了衣服,是一身月白色的细葛长衫,褒衣博带,漆黑的长发挽起戴上细纱小冠,宽袍翩翩衬得少年别样风流,随意里透着一点雍容。 瑞安悠悠叹了口气,道:"怎知倾城又倾国,佳郎难再得。" 原夕争弯腰道:"多谢娘子夸赞。" 瑞安噗嗤一笑,心头郁闷稍消,挽起原夕争的胳膊,道:"你怎么突然变得有精神了,早知如此,我也用不着做这个恶人,去逼人性命了。" 原夕争只微微一笑。却没有答她这句话,南朝皇宫里的家宴素来都是在养心阁里办的,一来这里是离内宫最近的地方,嫔妃们出入方便,二来是因为养心阁也是皇宫中最别致的殿阁之一。它临湖而建,由着一道长廊紧邻着御花园,坐于水波微澜的湖面上,衬着满池荷叶无穷碧,冬可赏梅,秋能品菊。除此以外,其实最重要的一条是皇室祖上将这里定为家宴之所,也是取其四面无耳,家人可说体已话的意思。 瑞安与原夕争到得不早不晚,因此等她们到的时候,楚因已经到了,曾楚瑜也在。而让瑞安稍觉意外的是,楚因似只宴请了她们这一对夫妇,所谓的家宴也不过是只有她们一对客人而已。 楚因从她们进来开始,目光在原夕争的身上就未栘开,这令得瑞安心中不禁有一点不安,要知道楚因过去再怎样都是态度含蓄的,不令人注意的,从未有像今天这般咄咄逼人。 瑞安笑道:"怎么皇上只请了我们这两人么?皇上比起当王爷的时候是越加的省了,可这家宴就不热闹了。" 楚因倒是没有回答她这句话,曾楚瑜却是笑道:"瑞安喜欢热闹,皇上岂会不知,只是客人还未到罢了。" 她说话间,门外突然热闹了起来,一行行人跨过门坎进来,却都是楚因荆州的旧部,东方景渊,汤刺虎,还有一些楚因手下的大将们。他们自从楚因登基以来,各个都成了手握重权的一方,如今齐齐聚集在皇宫倒是破天荒第一次,均显得颇为拘束。 曾楚瑜在荆州二年,与众人都相熟,此刻笑道:"各位将军们再不来,我们的公主可要发脾气了。" 她一开口,众人就更拘束了,倒是汤剌虎还大胆一些,道:"回娘娘的话,我们才领到皇上的旨意,不过大家觉得来皇宫吃饭,可比不得平时,自然要慎重,但大家都是粗人,所以费了点时间置办行头,还请皇上皇后娘娘公主殿下见谅。" 原夕争瞥了一眼汤剌虎,见他果然一身新衣,锦衣玉带,头上戴着冠帽,缀有羊脂暖玉,手指上套着金镶玉板指,腰下还挂了一块硕大的玉佩,极尽富贵之能事,不禁莞尔,道:"汤将军恐怕是把全部家当都穿挂在身上了。" 他这么一开口,上至楚因下至这些荆州旧部都是哄堂大笑,汤刺虎略有一些不好意思地道:"这军装怎么穿我知道,这些绸缎衣服怎么穿这我真不太清楚,不知道这些玩意儿有什么用,又容易皱又不经扯,比我一套军装还贵。" 他本来与原夕争最是不投机,但经过了荆州一战之后,虽还是不常往来,但却无形中亲厚了不少,因此原夕争与他开玩笑,他居然也嘿嘿笑着承下了。楚因虽然面带微笑,目光却从他身上不着痕迹地扫了一眼。 他一说众人笑得更是厉害,众人正说着笑,门外太监细着嗓子唱了一声:"太后娘娘到!" 众人吓得立时跪了一地,连楚因与曾楚瑜也是起身相迎。 太后穿了一身素色的锦袍,虽然亦是刺绣坊精工细做,但比起曾楚瑜身上的华服,就显得过于朴实了。她在楚因的搀扶之下在首位坐下,便亲切地笑道:"众位爱卿都是我皇儿的肱骨之臣,立过汗马功劳。都平身吧,在哀家面前不用太过拘束。" 东方景渊等只知道皇上宴客,却不知道原来皇太后也会参加,刚刚松下的气氛又都紧绷了起来。 "都坐吧!"楚因笑道。 等众人在丝楠木矮几后坐定,楚因才笑道:"这个地方是我南朝历代开家宴的地方。所以太后会来,此乃家宴,众位爱卿不用太过拘礼。" 他这么一说,众人自然是受宠若惊,东方景渊这样的谋臣自然淡定,但像汤刺虎这样的武臣早已经是热泪盈眶,恨不得现在就以死相报了。 "开席吧!"曾楚瑜笑道。 养心阁的中门开,宫女便流水似的端着菜肴进来了,所有的菜都是一桌一份"一人一桌,即便是瑞安与原夕争也是分开用餐。今天的菜式其实不算繁复,但到底是宫廷用膳,自有其独到之处,东方景渊自然是细嚼慢慢品茗,汤刺虎他们起先还能忍着,到后面自然是大快朵颐了。 太后见他们吃得香,不免露出高兴之色,道:"众位卿家觉得今天的菜式如何?" 东方景渊何等聪明,一听便知道今天的菜式是太后定下的,难怪像是个素食宴席,于是道:"太后娘娘,这几道菜清淡又不失味美,吃来回味悠长,别有一份清新的滋味,倒像是一个钟灵神秀的女子一般,举手投足,气质浑然天成。" 太后点头笑道:"我一直听皇上说东方庄主品味过人,今日一见才知名不传虚尔!。" 东方景渊点头连声道:"太后过奖了。" 这个时候殿下飘来一道奇香,这道菜还未见踪影,就把殿里的人都勾得抬起了头,汤刺虎更是不由问道:"好香的菜啊!" 东方景渊称稍闻了闻,不禁眉头一动,隔了片刻才见宫女们手捧着托盘进来。这芳香四温的菜竟然是一道羹汤。汤刺虎早被这奇香弄得心痒难耐,等盛放羹汤的金耳杯放在桌面上,立时便一拥而上,三两口便将羹汤饮用完毕了,大叹道:"能吃到这么一种美味,真是不枉此生也。" 其它人虽没他这么直白,但看脸色似也颇为赞同汤刺虎的话。 汤刺虎舔了一下唇,道:"皇上,你能不能告诉小臣这汤到底是如何做的,我回去也好做来解馋。" 楚因笑道:"你们让景渊跟你们解释这到底是什么。" 东方景渊微微笑道:"此道羹汤可颇有历史,乃是东晋陈思王所创,说它瓯值千金,可见其珍奇,它采用主要原料是骆驼的蹄子所以本名叫驼蹄羹。" 曾楚瑜轻笑道:"东方大人果然是饮食大家……"她话题一转又道:"其实今日本宫原本想为大家安排另一道美食,这道美食是当年武则天爱用的。" 汤刺虎他们一听均是起了好奇之心,连着楚因也不禁笑道:"楚瑜别卖关子,接着往下说。" 曾楚瑜笑道:"《太平广记》里记载说武则天时,有一道菜是将鹅鸭置于铁笼中,笼下生炭火,用铜盆盛酱醋等五味汁置于笼内,鹅鸭被火烤得不停地来回走动,热得它们不得不饮盆里的汁水,等到鹅鸭羽毛尽落,肉色变赤时即熟。据说其肉鲜嫩美味,浑然天成,令人难以忘却。但是……" 东方景渊轻轻瞥了一眼太后,见她虽面无表情,但与刚才笑容满面的和颜悦色却是差之远矣,曾楚瑜越说她的面色越沉,到得最后只听她轻斥道:"如此残忍的食法,亏你说得出口!" 曾楚瑜像是吓了一跳,轻声道:"臣妾刚才的意思也是觉得太过残忍了一些,才没有采用。" 太后的怒气未消,道:"不管是活烤鹅肉也好,炖骆驼蹄子也罢,都是以残忍来满足口欲,吃来不是折寿么?"她这么开口一斥,原本轻松的气氛立时便冷了下来,像汤刺虎这种人连人都杀得,杀只鹅鸭,啃只骆驼蹄子又算甚事,不禁各个面面相觑,尴尬了起来,而且他们没有想到的是,太后居然当厅喝斥曾楚瑜,显然这后宫的婆媳关系已然是极差。 曾楚瑜在一边委屈地看了一眼楚因,楚因微笑道:"太后母亲……您是慈悲为怀,不过今日是家宴,又何必为了这点小事动气,气坏了身子那就不划算了。"他开口说话半点也没有提曾楚瑜的不是,倒反而是劝着太后不要动气,这已经是变相在帮着曾楚瑜了。 太后心里不由暗暗一惊,见曾楚瑜虽低眉垂目,但却没有半点理屈之情,心中虽然怒极,但却发作不得。眼见楚因颇有维护曾楚瑜的意思,倘若自己再闹,只怕会坚定了楚因心中她这个太后无理取闹的印象。 楚因心中则全然不理会这婆媳两人暗中斗法,只微瞥了一下只用了一勺羹汤的原夕争,笑道:"子卿觉得此汤如何?" 原夕争微笑道:"臣大病初愈,还尝不出什么滋味来。"他这么一说,似是婉转地表达并不喜爱这种羹汤,难为老太后高高在上,阁里这么多客人,此刻才找到了一个知已,不由看向原夕争的面色更多了几分和善。 曾楚瑜接嘴笑道:"是呢,今日原本高兴的事情也挺多,尤其是子卿哥哥病体痊愈。" 太后淡淡地瞥了她一眼,却没有吭声。 原夕争倒是微倾身体,来了一句:"娘娘您费心了。" 太后见气氛变得冷清了起来,也知道自己在这里不合时宜了,于是淡淡地道:"哀家也有一些乏了,你们接着乐吧,哀家先退了。" 众人又皆起身,跪倒,恭送了这位高兴来,败兴走的太后。太后一走,果然这气氛又轻快了起来。 酒过三巡,汤刺虎他们已是喝得面红耳赤,虽还不至于脱靴摘帽,但也各个顶戴不整,歪七竖八。 人人都以为这宴席就要这么完结的时候,楚因却突然微笑道:"刚才说起这东晋,朕突然想起自己新得一个东晋的谱子。"他说着吩咐人去取过来。 谱子取过来之后,楚因让太监直接递给了原夕争。原夕争接过,略略展开一瞧,楚因笑道:"子卿可是乐道高手,可能看出这是何谱?" 原夕争低头禀道:"此乃燕乐半字谱中的弦索谱,原是由西晋乐师列和、中书监荀勖共同制订的一种记谱法。" "子卿果然是乐道大家,此谱确实是东晋时期流传下来的一本弦索谱的真迹,只听说东晋时期文美,乐美,无一不是极品,朕一直找不到一个合适的琴师为朕弹琴此曲。朕知子卿有通天之能,不如就请子卿为大家抚奏此曲,如何?" 瑞安的面色不禁一变,会在大宴席上抚琴奏乐的都是一些乐师,乐师是妓籍,也是最下等的人之一。上等之人就算习奏古琴,也讲得是一种修身养体,陶冶性情,绝对不会是为了给人娱乐,偶有为壳客奏,多半是一些尊贵之极或私交甚密的客人,又或者是来自于长辈的点评,比如像当初曾楚瑜给楚因他们弹琴。因此楚因要原夕争以驸马的身份在宴席之上为一群武将们抚曲,不单单是刻意贬低原夕争,甚至是一种羞辱。她能这么想,自然所有的人都不禁有这种想法,只是他们更在想的是原夕争到底犯何事,使得楚因刻意要拿他。 这种羞辱,即便是脾气再温和的人也不免要有怒火,因为没有了怒火,便没有了男子的尊严。这种场合,若是丢失了尊严,以后如何能够在同僚面前挺直脊梁?可若是原夕争违了旨意,冲撞了皇上,尊严是有了,但同样的也给了楚因充分的理由将原夕争治罪。 哪知原夕争手持乐谱,微微皱了一下眉头,就在众人认为下一刻驸马便会拍案而起的时候,他无所谓地道:"燕乐半字谱的记法原本就粗糙,现在又损失了一些,只怕还原貌难了,但这曲子倒也雅致,值得一弹。" 汤刺虎知道原夕争的脾气算是好的,但他能这么想得开倒让汤刺虎也吃惊不小。这首曲子弹得到底有多好,其实汤刺虎他们也不入清楚,但在座所有的人都记得楚因闭眼听完曲子,睁眼说了一句话。 他说道:"此曲只应天上有,却因得子卿才能人间闻,朕真恨不得子卿能永远留在朕的身边一直这么弹下去。" 第三十四章 章楚因的话音一落,瑞安便面带怒色地道:"十哥,原夕争是太上皇钦点给瑞安的驸马,岂能日日操琴,供人娱乐?" 这出宴席的结果是众人都没等来了驸马的拍案而起,却等来大公主的勃然一怒。 瞬间,大殿里变得静寂无声,楚因还未有答话,倒是原夕争起身道:"皇上看中臣的琴艺,是臣的荣幸。臣盼能有幸侍奉君主到终老,臣也能多弹奏几曲,以慰君王。" 楚因的眼睛长得很漂亮,尤其是平时温和的时候,甚至透着一点花俏,此时他的眼睛里完全没有表情,眼帘微微垂着看着躬身的原夕争,这么一双花俏的眼睛便似有一点阴冷。 "看把瑞安你急的……"曾楚瑜轻笑道:"你知道皇上喜好音乐,见了好的乐谱便要爱不释手,偏偏我们这些人当中,又没有人似子卿这般精通音律,皇上心里难免有一点知音难寻罢了,这一点……只怕子卿也是深有同感吧。" 瑞安见楚因面色阴沉,也知道自己太过急躁,忍了又忍方道:"倒是瑞安流俗,忘了伯牙子期的美谈,还请皇上见谅。" 楚因面色已经自然多了,只微笑道:"你只知道打打杀杀,把子卿配给了你,还真是委屈了人家。" 瑞安腾地脸色通红,原夕争还未开口说话,楚因已经淡淡地抢在前面道:"好了,今天兴也尽了,朕也累了,大家就散了吧。" 他这么一开口,在座的这些大臣们自然是如蒙大释,纷纷叩头,稍有醉意的也是相扶而去。倒是汤刺虎多看了原夕争二眼,跨出大殿便追上了东方景渊,道:"东方大人,您看这今儿皇上的意思是……" 东方景渊刚想跨上马车,被汤刺虎这么一拦,便收回了那一只脚,转头道:"皇上不是请咱们吃一回家宴吗?" 汤刺虎尴尬地笑道:"老夫子,虽然俺汤刺虎是一个粗人,可你也莫要把俺当一个笨人。" "说得好啊!"东方景渊长叹了一句:"你有这份心,看来汤将军的前程远不止今天这个地步。" "东方大人,我可不是来问你前程的。" 东方景渊悠悠地道:"看起来这朝上迟早会有让驸马与瑞安公主和离的奏折。" 汤刺虎大吃一惊,道:"这,这,皇上这是不满驸马,还是不满公主,为何要两人和离。" 东方景渊看了看天色,只道:"汤将军,这秋凉似水,您早些回吧。"说罢便踏上了马车,扬长而去。 汤刺虎看着那马车远去之后,那只独眼里的困惑便一扫而空,倒是皱起了眉头,看了看不远处公主的行乘,叹了口气,却没有上前跟原夕争打招呼。而是相反朝着马棚走去,随手丢了一块碎银子给门口的侍卫,喜得侍卫眉开眼笑将他的马牵过来,道:"汤将军,您看皇上多赏识您,在养心阁请您吃饭,这是其它大臣想也不敢想的事情。那可是家宴。" 汤刺虎牵过马绳,玩味地道:"唉,皇上今儿本来是挺高兴的,可是差点叫公主搅得不欢而散。" 侍卫吃了一惊,道:"是瑞安公主不成!" "可不是她老人家。" "这公主胆子可一向不小,可皇上请她吃饭,她怎么敢惹得皇上不悦?" "可不是,皇上好音乐,这大家都知道,偏偏这驸马也喜欢音乐,当年大家伙在荆州的时候,驸马没少给皇上弹琴。今天刚巧都是旧部在一起吃饭,皇上兴致一来,就让驸马弹琴,驸马倒是弹得挺高兴,这公主殿下却是大发脾气,搞得皇上驸马都下不来台。" 侍卫啧啧连连摇头,听得津津有味,这等秘闻平日也听了下少,可是都是大臣家里的马夫小厮们嘴里传出来的,要不是这土匪出身的汤将军,恐怕谁也不能正儿八经的听这些高贵的事主说上一回。 汤刺虎说完了,才骑马出来,没想到转过路口却见东方景渊的马车上在路道边停着。汤刺虎稍作犹豫,便陕马骑了过去,笑道:"东方大人,怎么您到现在还不上路,等刺虎不成。" 东方景渊将帘子一撩,笑道:"没想到汤将军传话挺快的。我还以为您要一会儿。" 汤刺虎真正尴尬了起来,道:"东方大人,你这不是臊我,咱们这些粗汉子嘴巴不牢靠,皇上一向知人善用不是!" "汤将军看在你我同出荆州的分上,有一句话我东方想说给您听听。将军您是凭功勋积累到荣威将军位上的。皇上是一个明白人,有些事情您做得再好,也不会换来他的器重。"东方景渊冲后面比划了一下,笑道:"况且后面的这一位也不好惹,您何必为了一些蝇头小利给自己惹来一身的麻烦呢?" 汤刺虎微微吃了一惊,只苦笑道:"东方大人深受器重,在皇上心中恐怕无人能替换,岂知我们这些小臣心中的苦处。说句难听话,谁愿意人不做要做鬼?" 东方景渊一笑,将帘子放下,道:"那明儿早朝再会了,汤将军。" 汤刺虎看着东方景渊的马车转入巷子,只得深皱了一下眉头,听到后面的马车声响,连忙快鞭策马而去。 瑞安无声地坐在马车上,良久才道:"子卿,我是不是太幼稚了。" 原夕争笑道:"你不是幼稚,只是你经历得少,有一些事情你不知如何应付。" 瑞安轻笑了一声,道:"你不如说我以前借着父王的疼爱,任性妄为,以为自己有多么了不得,其实若没有父王,我瑞安根本寸步难行。" "你是南朝的大公主,又有谁能令你寸步难行?" 瑞安苦笑了一下,道:"坦白地跟你说,子卿,你虽是男子……但我看你也未对李缵有多反感,那么你对十哥的时候,其实就没一点好感么?" 原夕争没有回答,马蹄声清脆而富有韵律,恍惚间如同雨声,自己这么一出门,便看见楚因狼狈地站在屋檐下,进退维谷,湿漉漉的额发披在额头上,抬起眼帘看向自己,有一些尴尬,有一些不知所措。 他台起眼帘,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瑞安似乎也并不期待原夕争的答复,道:"这一二年我逐渐地明白了你的感受。这皇宫就像是一个丛林,根枝盘节,错综复杂,每一个角落里都充满凶险跟阴谋。每一个生活在里头的人都会为了自己的地盘渐渐变成野兽,把别人看成是自己的食物。他就像是这个丛林里的王者,他看向你,你根本无从知道他是在看你,还是在看他的食物。这样的地方,子卿是不会愿意住下来的,这样的人,子卿也是不会愿意陪伴的……是么?" 原夕争微微一笑,手伸向自己的怀里,然后吃力地拔出一根银针,轻轻地道:"所以我一直都说,知我者,瑞安……也。"说完,他眼一闭,就脱力地倒在了瑞安的肩上。 瑞安连忙去看,见原夕争的脸色全然没有刚才那么红润,反而是苍白得吓人,一如她之前看到的那样。她瞥了一眼原夕争掌心中的银针,才意识到原夕争大概是用了什么方法,刺激自己在短期内行动自如,如同常人。 曾楚瑜慢慢地推开了宫殿的门,楚因还在灯下看书,但她知道那不过是楚因在打发等她的时间。她走进殿门,万福了一下,才在楚因的身边坐下。 "皇上,臣妾刚才已经与弯阳商议过了。" "怎么讲?"楚因淡淡地道。 "弯阳认为原夕争之前中毒已深,即便是服用了蔡姬的解药,也个可能这么二三日之内便完好似常人,更何况之前他还吐过血。" 楚因微微地转眸,曾楚瑜接着道:"弯阳认为在江湖当中有很多方法。可以令人在短期之内集聚精血,能令即使是将死之人,也能看起来如同常人。" 楚因微微皱眉,道:"你的意思是,原夕争采取了某种方式集聚精血,让他看起来如同常人,以此来骗过我们?" 曾楚瑜给楚因倒了一杯茶,似乎在斟酌自己的言词,然后才柔声地道:"弯阳以为,无论是何种方式,都不能持久。假若从弯阳见到子卿开始算到现在,已经不下三四个时辰……弯阳以为原夕争再高明,这也到了他的极限。从这里到渝苑还有大半个时辰的路,原夕争只怕是不会撑到他回去,就会解了那禁制。因为任何集聚精血,掩入耳目的手法都是大伤身体的,重则甚至可以伤人性命。" 楚因听着,一直没有插话,直到曾楚瑜说完,听到一声碎响,楚因竟然将掌中的茶碗给捏碎了。曾楚瑜大吃一惊,连忙摊开楚因的掌心,用手帕将碎片取出,所幸的是似乎碎碗片并没有弄伤楚因的掌心。 曾楚瑜松了一口气,只听楚因冶冶地道:"看来你的那位子卿哥哥已经是对我们小心防范到了极点,生死仇家也不过如此了,好,很好。你有没有打算怎么办?" 曾楚瑜看了一眼楚因,道:"我已经让弯阳跟了下去查探实情,这也只是猜测,毕竟还没有看到实情。" 楚因腾地站了起来,眼中透着寒意,缓缓地道:"传朕的口谕下去,点三千禁卫军,直待弯阳回来禀报属实,就遣人去围了渝苑……另外给朕拟一道旨意,就说……瑞安大公主与其驸马个性不合,准其和离。" 弯阳小心地潜伏于暗处,她不相信原夕争能这么神奇,更不相信自己的医术有误。渝苑的马车一开始走得很慢,可是一过了皇宫的护城河,就立即加快了起来。到得后面,甚至是一种极奔,弯阳心中暗暗心喜,看来自己的猜测无误。 瑞安的马车并没有在门口停下来,反而是直接开进了后院,弯阳小心地靠近,见瑞安与一个侍卫小心地搀扶着一个人往屋中走去,转而又听瑞安低声吩咐道:"今晚给本宫全府戒备,就算是一只耗子,也别让本宫看见它溜进来了。。 弯阳冷笑了一下,悄悄而去,刚才她是一路施展轻功跟踪,因此不免有点疲累,但是渝苑附近她不敢多作逗留,一直狂奔至街口才敢稍稍有一点松弛。弯阳抬头见路口处有两盏气死风灯高高挂着,竟然还有一家酒馆开着门,不由心中一喜,走进酒馆,道:"小二,给找来壶茶。" 店小二应了一声,不多一会儿就提了一壶茶过来,又丢下了一个看上去旧旧的青瓷茶碗在桌面上。弯阳给自己倒了一碗茶,先是凑到自己的鼻尖,轻轻闻了一下,才放心地将那碗热茶都喝了下去,她有这个自信,还没有什么人能在她的面前无声无息的用毒。几碗热茶饮下去之下,弯阳自觉得恢复了不少气力,掏出一锭碎银子放于桌面上,喊了一声小二结帐。 可是这一次小二却没有应声,弯阳猛然回头,发现刚才站在账台后面的小二全然没有了踪影,弯阳不禁面色大变。她身影刚动,门外就进来了一个华服的漂亮少年。那少年头戴着一顶金质小冠,身穿鹅黄色绫罗制成的男衣,衣角处用上等银线绣了几枝梅,使得这身男装极尽阴柔之美,全然不是男子阳刚之气。 少年轻笑道:"想走么?弯阳,我可是等了你一个晚上!" "你是谁?"弯阳道。 那少年冷笑了一声,道:"你没有资格问我是谁,你只要将你手中化蝶的东西都交出即可。" "化蝶?"弯阳心中微微一愣,她自然知道化蝶即是蔡姬,但是一般来说她们都习惯于称化蝶为蔡姬,倒是极少有人用化蝶的本名。 "你是……渝苑府的人?" 少年冷笑了一声,道:"我不是渝苑府的人,你到底是交还是不交!"显然这名少年已经没什么耐心跟弯阳多啰嗦,手一挥,便进来了二三个黑衣人。 弯阳牙齿轻晈嘴唇,手一扬一件东西便丢了出去,倒:"给你!" 说完她整个人便破窗而出,在街道上一滚便起身飞奔,她听到身后有人喝道:"想跑,你未免太天真了。" 弯阳只觉得身后有一股劲风传来,她不禁转头一看,只见那少年背后多出一副五彩的翅膀,不由大惊失声:"化蝶!" 弯阳以前便听说过李缵的暗卫之首蔡姬以前名叫化蝶,据说那是因为她有一件秘宝,是一对五彩的大翅膀,展起来能御风远行,因此无论是追踪,还是逃脱从来不失手。弯阳曾一再仔细地搜寻过蔡姬的东西,可惜没有发现这件秘宝,偏偏蔡姬从被擒到身死,一直是押在渝苑,她也一直没有机会拷问蔡姬。 如今一见这对五彩大翅膀出现在眼前,弯阳顿时领悟到了,眼前这个少年说不定是北齐人。这李缵能为了原夕争发兵三十万南下,显然是极好男风的,看这少年不阴不阳,不男不女,必定是李缵的人。不等弯阳开口,那少年手一扬,一层雾便笼罩了过来,弯阳闻之觉得手足瘫软,她立时便想起了蔡姬的拿手武器——如影随形。弯阳素来聪颖,生死关头,从怀里掏出一颗霹雳弹,往地下一丢,顿时火光四起,起了一阵浓烟。弯阳乘乱强自提气逃走,这一次她不敢往皇宫而去,而是一路急奔直到进了一座偏僻的院子。 弯阳进去之后将院门插好,一路跌跌撞撞进入内室,挪开一个柜子,从柜子后面的小墙内取出一只木盒子,再将它放到桌上,打开木盒,拿起一个青花瓷瓶松了口气。可还未等她拔开木塞,将里面的药丸倒出,眼前忽然冒出一根黝黑的鞭子,将那瓷瓶卷走。弯阳大吃一惊,晃荡,门被踢开了,那少年笑嘻嘻地拿着瓶子进来了,后面跟了一个黑衣人,一手拿着一根鞭子,一手正拿着弯阳想要服闲的药丸。 弯阳咬了咬嘴唇,那少年笑道:"我特地过来纠正一句话,我不是……渝苑的人,是对的,但我是原夕争的人,还有你刚才闻到的不是如影随形,却是江南采花大盗如浴春的独门暗香而已。"说着他勾了一下弯阳的下巴,轻蔑地道:"不过你这种货色,白送给如浴春也不会要,恐怕要再找个和尚才会饥不择食。"他说完哈哈大笑着扬长而去,弯阳气极,眼睛一翻竟然晕了过去。 瑞安将药给原夕争喂了下去,片刻原夕争即慢慢地睁开了眼睛,瑞安松了口气回过头去跟那少年,道:"宛如,你这一次可帮了子卿的大忙。" 原宛如俏皮的一笑,道:"这可是子卿自己订好的计策,我不过是照方拿药,说不上帮了多少大忙。" 瑞安略略吃了一惊,道:"原来你一直在想着对付弯阳。" 原夕争略略抬起身体,靠坐在床栏上,道:"弯阳恨我至深,莫说是你,即便是皇上也未必能令她交出解药。她医术颇为高明,即便她没有给我把脉也必定能将我的病情猜个十之不离八九,我用银针刺穴提神也断然瞒不了她。她知道我们绝对不愿意让皇上知道我毒伤未愈,所以她一见你将我搀下马车,就对我的伤势信之不疑。 原宛如轻笑,道:"这个时候我就出场了,因为弯阳确信子卿昏迷不醒,所以起先便不太相信渝苑这么快就能派出人来追踪上她。再加上我之后弄了一副大风筝……她就深信我是化蝶那边的人了,我再这么随便弄点烟出来,她慌乱中便自然而然地相信自己身中的是如影随形。" "大风筝?"瑞安讶异地道。 原宛如笑道:"子卿与蔡姬交过手,所以知道她有一副可以展开来的翅膀,猜这翅膀多半是跟一些跳舞用的器具相似,但情急之下我们可没时间推敲那玩意儿,子卿就索性搞了一副大风筝在背上,再让那帮手下在隔壁的巷道将我拉起来,弯阳真是不信都难。" 瑞安瞪大了眼睛,一副不可思议的模样,叹气道:"你们当真是……" "那副大风筝当真是画龙点睛之笔啊,瑞安,你都没看见弯阳那脸色……"原宛如笑到前仰后合。 瑞安叹了口气,道:"你们倒玩得开心,单把我一人弄得心急如焚。" 原夕争微笑道:"倘若告诉了你,再想让你装出那副心急如焚的样子就难了。" 原宛如上前挽着瑞安的手臂摇晃着道:"子卿说你率真若童子,不告诉你,那是因为对瑞安你的赞誉很高呢!" 瑞安佯怒道:"你们把我当了傻子,现在倒嘴甜似蜜。" 他们正说笑着,门口处突然传来了压低的呼声:"公主,有紧急密报。" 瑞安皱了皱眉,出去了一会儿,便急匆匆地面色苍白的进来。原宛如她们见惯了瑞安平曰里无所谓的样子,倒是没有见过瑞安面有异色,立时便都有一些紧张了起来。 "子卿,十哥今晚点了三千禁卫兵候命。"瑞安顿了一下,才缓缓地道:"只怕是冲渝苑来的。" "来得真快啊……"原夕争坐了起来,轻轻叹息了一声,道:"我们的时间也不多了,也许到该说何去何从的地步了。" 原宛如放下了瑞安的手臂,玩着手指道:"子卿,反正你躲得了初一,也未必躲得了初五,不如你干脆离开这里去找李缵吧,天下之大,也唯有他那里可以留你!" 原夕争心头一闷,没有回答,反而问瑞安道:"倘若我走了,楚因必定不会放过你!" 瑞安长叹了一声,笑道:"其实我这个公主也做腻味了,不如跟你们一起走了吧,话说之前走还真有点仓促,好在我最近为了跟弯阳买解药,着实弄了一大笔钱在手里,以后倒是吃穿不愁了。" 原宛如拍手叫好,道:"我早说过瑞安姐姐最合适落草为寇。" "江湖险恶,瑞安,我们这一走,也许再难回到故土。"原夕争抬头看着瑞安,这是南朝的大公主,金枝玉叶,她从出生到现在一举一动都受人关注。 瑞安直视着她们,道:"瑞安跟了你们走,也自知从此以后便不再是什么金枝玉叶,很有可能是一个受朝廷通缉的女犯。可是若我留下来,即便十哥不会要我的命,这里对我来说也不过成了一个人囚牢。况且我瑞安并非像你们想得那样,那么喜爱公主这个位置。" 原夕争沉默了一会儿,方道:"那么左央名呢?你跟他也不告而别了吗?" 瑞安脸顿时涨了个通红,跺着脚道:"他算什么东西,我让他来不过是因为之前你那件案子。既然找到了蔡姬,自然便要还你之前的清白不是。" "瑞安……"原夕争打断了她急促的话语,道:"瑞安,你可能并不知道你将会失去什么……是你的一切,故国,家人,朋友,习惯,还有你可能开始的真正感情。" 瑞安咬牙道:"你什么都不用说了,倘若我不跟你走,我知道你也不会走,这个结局可能是我们两人都要灭亡。不如逃得生天,留有青山在,哪怕没柴烧。" 原夕争没有再争辩,道:"好,既然决定了走,那就不用再多作迟疑,趁弯阳还没有被他们找到,我们连夜就走。" 原宛如倒是显得兴奋异常,道:"我们去哪,是去北齐吗?" 原夕争皱眉道:"蜀国。" 原宛如还要胡搅蛮缠,但见原夕争面色放沉,她素来天不怕地不怕,但从小对这位"子卿哥哥"还是颇有一点顾忌的,因此不敢再多话。 原夕争道:"你听好,沿路务必保护好瑞安。" "什么叫作我保护好瑞安?!"原宛如大叫道:"莫非……你不去蜀国。" "倘若我跟你们一起走,楚因集中所有的精力来搜捕我们,前方有好几个南朝重镇,瑞安的武艺只能说过得去,你根本不懂武艺。 而在那么多大军的围堵之下,我绝无可能带着你们几个人渡过汉水,进入蜀国的地界。" 瑞安与原宛如面面相觑地道:"那,那你、你打算……" "你们先走,我留下来。"原夕争淡淡地道。 "不行!"原宛如与瑞安连想都不想便断然地一口否定道。 第三十五章 原夕争见她们一脸焦急,便笑道:"你们放心,我只不过拖延几日,只要你们脱了身,我立时便走,我一个人天南地北,没你们几个拖后腿,楚因想拿我困难得很。" 原宛如还要再辩,瑞安倒是一手拦住了她,道:"好,事不宜迟,我们这就走!你莫要忘了我们在蜀国等你!" 原夕争点头,三个人相互抱了一下,瑞安哽咽了几声,松开了手便进去收拾行李。她倒也干脆,没带什么重要的东西,只将银票,宝剑带上,另裹了几件寻常的换洗衣服,且都是男装。 原夕争扫了一眼她包袱里的东西,点了点头,道:"你们这就动身吧。" 瑞安上了马车,整个渝苑府她除了带走身上的一个包袱,什么也没有带走,为了防止消息走漏,她甚至没有带走一个心腹。那些多年服侍她的,从她呱呱落地就围着她转的老人,那些曾经为她浴血奋战的侍卫,从这一刻起都成了永别。瑞安忍不住挑起车帘,从那帘后往去,但见整个渝苑里都笼罩在茫茫的夜色之中,静悄悄的渝苑,唯有原夕争站在灯下,似乎在对她微笑。 那些往事便纷至沓来,初见面时,只知道宫里有人传棋院里有一个长相标致的棋手,女宫妃子们都爱让他传棋。她瑞安不信,心里想着又是什么登徒子在要花腔,好大的胆子,把这花花肠子动到宫里来了。她带着挑衅朝着后花园走去,便见一堆女子围着一个棋手。 那棋手穿着一件黑色的宫服,笔挺雪白的领子裹着修长的脖子,他的面前摆放了五六盘棋子,同时应对五六个女宫。人非但没有被这群花枝招展的女子给压下去,反而被她们衬得有一种淡定与从容,一个转身,便将几盘棋子都落了,女官们哀叹,立刻又换了一批上来。唯独里头有一个女宫总是不落子,棋手便露齿一笑道:"这位女宫当真的一局成千载,仙姥下子迟。(注26)" 众人哄堂大笑,那女宫恼羞地丢下棋子迚忙退去。 瑞安浑然不知后面发生了什么,只知道她整个脑海里仿佛只停留在了棋手那露齿的一笑上。那一眼隔了多年却似乎依然崭新的像是那一幕还近在眼前。 瑞安微微哽咽着用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道:"再会了,子卿。" "瑞安,你刚才为什么拦着我,子卿留下来太危险了。"原宛如开口道。 瑞安收回了视线,略略掩饰了一下眼角的泪光,道:"子卿说得对,若是与我们一起,我们三个谁也走不脱!而如果分开来走,也许彼此还都能有一些机会。" 原宛如皱了皱眉头,道:"那我们就去蜀国等于卿?" 瑞安微笑了一下,道:"也许……子卿就在这里与我们别过了。" 原宛如大吃了一惊,随即道:"难不成子卿不去蜀国……"她随即就想明白了,道:"想必子卿是要去北齐了。"说完叹了口气。 瑞安没有言语,蜀国对于南朝来说会是一个长久的盟国,但北齐对于南朝来说是令南朝蒙受屈辱的敌国。她这个大公主能去蜀国,却万万不能去北齐,原夕争应当是早就心中有的了吧。 左央名睡到半夜,忽然发现自己的窗子上坐了一个白衣人,这一吓差点吓得左大人魂飞魄散,但仔细一瞧,这个微笑看着他的人不是名传遐迩的大公主驸马原夕争,又能是何人? "驸、驸马……"左央名第一个想法是原夕争是来捉拿奸夫的,不禁失声道:"驸马,我与公主可是清白的啊……" 原夕争轻哼一声,道:"原来你左央名整天在公主府里流连,只不过是在敷衍瑞安,我还以为你喜欢瑞安。看来是瑞安为难你了,也罢,我回去同瑞安说叫她日后不要再为难你左大人。" 左央名听了竟不禁焦急脱口道:"我喜欢瑞安!"说完了他不禁一愣,但既然说都说了,左央名便索性咬牙道:"我是喜欢公主,但是公主与我并无苟且之事,她,她,她只不过爱听我说故事。" "听故事?"原夕争大为好奇,道:"说什么故事?" 左央名扫了一下驸马的脸色,发现驸马看不出什么恼意,反而一脸好奇。 "快说呀,什么故事?"原夕争见这左央名说了一半,不禁催促道。 左央名有一点脸红,道:"大理寺多有奇诡案件,公主特别爱听这些传奇故事。" 原夕争哈哈大笑,道:"那大理寺卿说起来自然是跌宕起伏,甚为好听了。" "驸马,你可以说小臣有非分之想。但倘若你想因为公主听了小臣说了几则故事,便要玷污了公主的清名,说公主有甚私情,那小臣愿意脱去这一身宫袍与你打这桩官司。" 原夕争微微沉默了一下,道:"你喜欢的是瑞安,还是公主?" 左央名不禁怒道:"你当左央名是何许人也,我也许不是什么刚正不阿之士,但我喜欢瑞安,是因为喜欢她的爽直不造作,喜欢她的潇洒,喜欢她的样子,喜欢她的……她的温柔……"左央名见原夕争听到此处微微一笑,不禁有一些嗫嗫地道:"可能在你驸马的眼中,瑞安跋扈任性,可你们这些俗人又怎么能懂瑞安的好。" 原夕争长叹了一声道:"世俗之人无法聆听最动听的音律,领略最美妙的佳人,但世俗之人通常都能活得长久一些……活得长久一点,难道不是你左大人的宗旨之一么?" 左央名轻叹了一声,道:"自我遇见瑞安,便觉得此生足矣!" "好一句此生足矣!"原夕争冷笑了一声,道:"你可知道今天晚上瑞安已经连夜出逃,只怕明日瑞安便不再是南朝的大公主,而成了南朝的逃犯。你未必不会受到牵连,你还能叹一句此生足矣么。" 左央名大吃一惊,道:"瑞安从来不过问朝政,为何要出逃?" 原夕争悠悠地道:"原因我不会告诉你,不过谁能逮住瑞安,必定大功一件,我有瑞安的去向,但碍于跟她是夫妻,不便出面,恰巧最近你跟她走得比较近,就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立这一功!" 左央名勃然大怒,指着原夕争道:"瑞安对别人或者一般,但对你原夕争却绝对无挑剔之处。你跟瑞安身为夫妻,不懂得保护她也就罢了,你还要置她于死地!" 原夕争坐在窗台上,闲闲地道:"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我没有亲手出卖她,已经算是对得起这份夫妻感情,免得她到时候听了心里难受,这也是我的一番好意!" 左央名张口结舌,像是气得发闷,瞪着原夕争,暗恨天地下居然有如此无耻之人。他一个堂堂的大理寺卿,自以为圆滑,跟眼前这人比起来,才是小巫见大巫。 "如何?"原夕争皱眉道:"别怪本驸马没提醒你,要是瑞安犯事,凭我与皇上的关系,绝对能置身于事外。可你就不同,不提你当年与楚昪走得颇近,又多方讨好楚暠,现在又与瑞安牵连,这个大理寺卿的位置是坐不牢了,但命你也可以不要么?" 左央名吐了一口气,像是被原夕争这番话击倒了,他犹疑地道:"驸马为何不去找别人去?" 原夕争微笑道:"我方才不是说了,你与瑞安最近走得很近,坊间都已经传出说你给本驸马戴了一顶绿帽子。" 左央名连声道:"驸马明鉴,公主是清白的。" "自然我是相信的,否则我怎么会挑你来立此功呢?!"原夕争淡淡地道。 左央名叹了一口气,道:"那请驸马屋内说话!" 原夕争从窗子上跳了下来,往屋内的椅子上一坐,左央名赔笑道:"不知道驸马爷想让小臣怎么立这个功劳!" "想通了?"原夕争悠闲地道。 左央名苦笑道:"时事比人强,瑞安与皇上作对,自然是自寻死路,小人又能奈何。再说小臣食君之禄,自然要忠君之事,岂能因私废公。"他说起来洋洋洒洒,倒把原夕争听愣了,半响才道:"大理寺卿果然明白事理比别人要强上几分。" "驸马谬赞了。"左央名笑道:"小臣去套件衣服,再给驸马爷弄点好茶,给您泡上,您慢慢说。" 原夕争挑了挑眉,不置可否,左央名到床前披了一件外套,转身取出一只竹罐,殷勤地替原夕争将茶泡上。此时虽已经是过三更,但左家蒲团倒是编织的结实,倒出来的水依然还滚热。 "果然好茶,倒像是蜀地的青城茶,别有一番滋味。"原夕争细长的手指断气茶碗品茗着,边悠悠地道:"明儿你就去跟皇上说,说瑞安前几日曾经跟你说过逃跑的路线,她恰巧……就是去蜀国,你只需这么跟皇上说,抓到了瑞安,本驸马包你大功一件。" "谢驸马抬爱,谢驸马抬爱……"左央名他连连点头哈腰,突然爆喝一声:"你去死吧!" 他一边喊道,一边整个人扑过来,而刚才,似乎低头茗茶的原夕争不知道怎么腾出一只手轻描淡写地捏住了左央名的手腕,扫了一眼左央名手中的匕首,轻哼道:"这匕首倒是不错。" 左央名见自己被制,眼中不由流露出一丝绝望,他咬牙道:"原夕争,你不要以为出卖了瑞安,便能换来你终生的荣华富贵,似你这等忘恩负义的小人,必然不得好死。" 原夕争眼里流露出一丝怒气,冷笑道:"可惜了,我这小人还没死,不过你这痴情人今天就要上路了。"说着,原夕争夺过左央名手中的匕首就这么一挥。 左央名闭上了眼睛,只觉得脖子处一道寒意,他以前收这把匕首的时候就听了卖家说过,这把匕首虽然不能吹毛断发,但也是极为锋利的一把利器。左央名庆幸着,总算没有死得太痛苦,可惜的是他没能为那女子做过什么,那女子看起来跋扈不可一世,可是他左央名知道在那看似刚硬的外表之下,不过是一个害怕受到伤害,一个渴望了解外面的女孩子,一个让人爱也让人怜的女人。 左央名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他静静地等着死亡那一刻来临,隔了一会儿,才听原夕争悠然地道:"地面这么凉,你还能躺那么久?" 左央名猛然睁开了眼睛,爬了起来,摸了一下自己的脖子,又检查了一下自己的身体,毫发无损,他沉吟了一下,道:"不知道驸马究竟意欲何为?" 原夕争站起来,鞠了一躬道:"让左大人受惊了,实在是子卿有一事相托,却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大人?" 左央名心中一松,道:"你说什么瑞安被皇上通缉原来是骗我的,对不对?" 原夕争摇了摇头道:"此乃真事,你明日早朝就会知道。" "那、那瑞安到底有无逃脱?"左央名急道。 "现在还没有,但是如果你助我办成了此事,她便能逃脱!" 原夕争微笑道。 左央名也顾不得,起身也给原夕争鞠了一躬,道:"请驸马吩咐。" 原夕争看着眼前这个有一点滑头,有一点迂腐,也有一点本事的文士,心里微微一笑,瑞安,这个大理寺卿每年要看上千个案卷,这左央名当了十数年的大理寺官员,省着点给你讲,大约也能讲一辈子的。 第二日早朝,左央名便听说了楚因的震怒。他虽说与当年的梁王不熟,可也一直听有传闻,说梁王文质彬彬,温和有礼,等楚因登基之后,虽然觉得他与传闻有一些不同,但人体上也是处事不显声色。而今天的楚因却是雷霆震怒,还未上朝便大声暍斥了东方大人,另将南城门的守将连同守卫一起杖杀。 整个暖阁里都在传瑞安公主私逃,因是多年前与德王楚昪暗自勾结,里通外国,意图篡位的证据被发现了,所以连夜叛逃。这等人罪显然即便是瑞安身位堂堂大公主,也免不了鸩酒一杯,白绫一条,至于驸马原夕争,由头到尾就没人提起他,毕竟原夕争同楚因的关系非同小可,又是几个月前才令得北齐大败而归的功臣,没人知楚因心中何想,自然便没有人会提。 到了五更天,所有的大臣们出了暖阁,陆续进了金銮殿,楚因才阴沉着脸上殿,扫了一遍均都垂着头的大臣们,沉声道:"想必各位对瑞安之事已然有所耳闻,不知各位对这件事情可有什么处置的办法?" 大厅里一片沉寂,这瑞安公主名声不太好,可要说她谋朝篡位,里通外国,却是有一点欲加其罪的味道。至于这瑞安为什么要出逃,这些大臣里面有些人心知肚明,有些人却懵懵懂懂,心知肚明的人不能说,懵懵懂懂的人不知从何说起,嗫嗫了一阵子,只有刑部一人说了应当全国发出榜文通缉,关闭各个关卡防止瑞安出逃,便再也没有什么更新鲜的玩意。 楚因冷冷地道:"荣威将军可在?" 汤刺虎连忙上前道:"臣在。" "朕在荆州的时候,听说你有一项本事,很擅长追踪,可有此事?" 汤刺虎做过多年的土匪,要说这追踪的本事还是当了土匪以后学的。有些商队颇有经验,路途当中经常能用脱这些土匪们的探子,又或者变出其它计谋逃出生天。天长日久,汤刺虎便算是练得了一身追踪的本领。 "回皇上,臣确然会追踪……不敢谈很擅长,但皇上若让微臣去追踪公主,臣可以勉力一试。" 楚因一字一字地道:"朕不是让你勉力一试,朕要你……带上五万兵马,全力以赴。"他的话音一落,在座的大臣都不禁大吃了一惊。 楚因的目光扫了一下在座的每个人,然后冷冷地道:"东方留下来,其余的人退朝!" 他一说到退朝二个子,左央名知道自己该登场了,他连忙躬身上前,道:"臣……有本上奏。" 楚因冷冷地看了一眼这个大理寺卿,道:"何本上奏?" 左央名即便躬着身,也能感觉到楚因那冰冷的目光,他深吸了一口气,道:"臣昨日得到了一份密报,说是有人知道当年谈大人的儿子谈天望的下落。"他的话音一落,底下的人不禁愤愤窃窃私语了起来,毕竟谈威是三公九卿之一,他儿子死了还不见尸首,当初也是震惊朝野。 楚因的瞳孔猛然一收缩,但面容倒是柔和了起来,道:"哦…… 谈大人的独子,这人既然供出线报,你可否找到谈大人的独子?" 谈威嘴唇不停地颤抖,直盯着左央名,左央名犹疑了一下,方道:"回皇上,那人说……谈天望的尸首当年是被人藏匿于涪陵,因此我们才一直没有找到他的尸体,臣想请问皇上,可否降旨,容臣彻查涪陵?" 他这么一说,可怜刚起了一点希望的谈威这一次彻底绝望了,倒退了两步,被其它的大臣相扶住才算没有瘫倒在地。 "那密报之人呢?"楚因问道。 "那密报之人只是半夜傅书给小臣,等小臣追出,此人已经不见了踪迹。"左央名连忙禀道。 楚因听了徐徐地道:"这涪陵可是皇家墓陵之一,所葬之人均是皇室,岂能单凭一个小小的传言就入陵搜寻,此乃大不敬之举。" "皇上……"谈威满面凄切跪地道:"皇上,老臣只有这么一个独子,却是白发人送黑发人。如今老臣已无他念,只盼能找到我儿的尸首,送他入土为安,免他成孤魂野鬼,不得超生。恳请吾皇慈悲。" 谈天望虽然与楚暠走得很近,但这史部侍郎谈威却一直还算是个清廉的人物。他是三代老臣,一直颇受前朝二帝的信任,多次当过主考宫,门生无数,因此在朝中人望极高,他这么一跪,朝堂上倒有半数的人跟他一起跪下,替他说情。 楚因目光缓缓地在那些人头上扫过,这么一搅,瑞安出逃的事情反而淡了,他的目光最终落在了左央名的头上,道:"那份密报你可带了过来?" 左央名连忙从腰带中取出一张纸,呈给楚因,楚因从太监的托盘中将纸张接过,只扫了那么一眼,脸色顿时便变了,他的目光从惊慌到凶狠,再到平静,足足隔了一炷香的功夫没有说话。 "此事非朕一人可以应允,朕需要回宫与太上皇、太后商议。" 楚因慢慢地将那纸折迭好,然后道:"谈卿家三朝的老臣,你为南朝做出多少贡献,朕看在眼里,也会记在心里,朕必当还你一个公道,你且放心!" 谈威一听,立即匍匐于地,三呼万岁! 大臣们退去之后,整个金銮殿里便只剩下汤刺虎,东方景渊与楚因三人,楚因坐于高高的皇座之上,撑着自己的额头,衬着袅袅而起的香烟,颇有几分孤寂。 "皇上,臣要不要现在就动身,您知道时间拖得越久,就越……" 汤刺虎小心翼翼地道。 楚因抬起了头,他的眼睛有一点血红,令得汤刺虎颇有一点心惊,只听他淡淡地道:"你哪里也不要去,替朕将整个建业围起来,记住,你的目标是……原夕争。" 汤刺虎吃了一惊,道:"驸马没有随同公主出逃?"他这么脱口一说,心里已然暗自后悔,好在楚因也不见怪,只道:"你给朕挑三十人,要绝对可靠,让他们在宫门外候令。" 汤刺虎自然再也不敢问为什么,道了一声是,楚因已经对他挥了挥手,示意他出去。他一出去,金銮殿里便只剩了东方景渊与楚因,东方景渊始终低头静立一边,楚因叹了一声道:"东方卿家没有什么要对朕说的吗?" 东方景渊道:"臣有很多话要对皇上说,但是……又不便说。" 楚因看了一眼东方景渊,道:"你既然有话要对朕说,为何又不便说。" 东方景渊不急不躁地道:"因为臣所说的话是实话,但这话若说了,皇上会以为臣心胸狭窄,铲除异己。" "荒谬,你说这番话,可见你心里首先想得不是朕,倒是你自己,足以证明你东方景渊也不算是什么忠臣。" 东方景渊也不慌,倒是老老实实地道:"臣不是忠臣,臣是谋臣。" 楚因冷冷地道:"一个不忠于君王的谋臣要来何用。" 东方景渊立即转过身来,跪伏在地,道:"皇上圣明啊……"他跪完了头,道:"小臣刚才不敢开口,除了小虑个人私德,也是怕皇上怜才念旧情。如今皇上已然想到这一点之上,小臣就畅所欲言了。 诚如皇上所言,一个不忠于君王的谋臣要来是无用的,非但无用,而且是万万留不得。原夕争不但是一个谋臣,而且是一个能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能臣,这样的臣子倘若不能忠于皇上,那就万万不能再留下他!" 楚因微闭着眼睛,道:"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臣……没了。" 楚因挥了挥手,道:"你也走吧。" 东方景渊躬身告退,他跨出大殿,见汤刺虎正在等他,于是淡然地道:"汤将军不是有皇命在身?" 汤刺虎叹了口气,道:"我这不是跟你取经,东方大人,刚才皇上可有跟你透过口风?" 东方景渊道:"无。" "那你跟皇上说什么了?"汤刺虎急道。 东方景渊悠悠地道:"一些很重要的废话。"他言罢便转身快步而去,任凭汤刺虎在背后怎么叫他,也不回头。 汤刺虎挑好的三十骑就在皇宫的外面,他们都知道有一桩重要的军务要办,但谁也不知道究竟是何事。等天色完全黑了,方看见一辆马车从宫里驰出,一只指甲修剪整齐的手伸出帘外,正扣着他们将军的令牌。这些卫士们自然知道军令如山,便立即紧随着这辆马车之后,谁知足足行军了二个多时辰,来到了位于燕山脚下的皇家陵园之一涪陵。 涪陵葬得都是一些进了冷宫死后又免罪的妃子,或者早夭的皇子公主,最近进来的一位则是在昌元二十三年亡故,被关了二十年的冷宫,且死后被追封为谥太贵妃的一名妃子。 马车的主人很顺利地通过了涪陵的看守,带着这三十骑人马便来到了这名妃的陵墓前。这名妃子的陵墓算不得如何精美,但也足够气派,占地绝小半亩地,处于涪陵的最顶端处,依山傍水倒也算是长眠于风景绝佳之处。 那马车的主人只叶出一个字:"挖。" 第三十六章 那三十个士兵均是震惊,迟疑了一阵,到底是军令在脑海里占了上风。陵墓的边上早丢了一大捆的用具,根本用不着他们费心。陵墓的石层让他们颇费了一点气力,等敲开了石层,进入里面的石灰层与碳灰层就轻松多了。三十个人轮番卖力的挖墓,也足足挖到三更天才算将坟墓挖开,露出里面的楠木棺材。谥太贵妃虽是死后被封为贵妃,但到底与一般贵妃有一些差别,这墓穴当中便没有修建石室。 那三十个士兵看着那巨九尺长的大棺木,心中均有一点发毛,哪知等了一会儿,等到了马车主人一句:"开棺。" 军令如山,三十个士兵虽然心中发慄,但也不敢怠慢,立即拿出工具将棺木撬开。吱呀一声,封闭了三年多的棺门再一次打开了,尽管那三十个士兵再心中早有准备,还是好多人不禁失声大惊了一声。 那棺木当中躺着两个人,由于皇家的陵墓封穴完好,这死了三年的人还未有完全腐烂,相貌清晰可辨,那仰躺着的老女人自然是谥太贵妃,可这伏在她身上的年轻人没几人可以认得出来。如此诡异的场景,令得这三十个士兵很多人禁不住的牙齿打战,真正比上战场打仗还令他们多了几分胆寒。忽然觉得黑影一闪,这三十个士兵当中竟然有几个不禁吓得跌倒在地。 忽然他们的眼前多了一个人,这个人全身黑衣,就站在谥太贵妃的墓碑之上,夜晚的秋风吹得他的衣袂飘飞,似能凌风而去。 "大胆,你是谁?"士兵们回过神来,纷纷拾起刚才抛于地面上的兵器,但那男子全然没有理会,只是看着眼前这辆马车。 马车的主人轻轻撩开帘子,走下了车子,眼尖的士兵立即便认出了这人便是当今的圣武帝楚因,连忙跪倒了一片。 楚因将手一挥,沉声道:"都给朕后退一百步。" 三十士兵犹豫了一下,他们都是下等兵,但也知道眼前的形势诡异,绝非他们能够掺和。 等士兵都退后,楚因才抬起头看着眼前的人,道:"子卿,你来了。" 原夕争站在墓碑之上,看着眼前这个人,良久才道:"你想必见到我留给你的纸条了。" "你的字迹我又岂会认不出来?"楚因微微一笑,道:"你到底是什么时候知道谈天望是藏于此处的。" 原夕争道:"从蔡姬跟我说,她未有杀谈天望开始怀疑,等知道确切的位置却是费了不少时日。" "你怎么知道蔡姬未有撒谎,她是李缵的人,自然要帮着李缵,即便是杀了人,再陷害于你,不承认也合情合理。"楚因冷冷一笑道。 原夕争看着眼前这个男人,他一直都是这么彬彬有礼,令人错以为他温和而无害。 微微沉吟了一下,原夕争慢慢地道:"谈天望是楚暠从小的伴读,两人交情非同一般,但是谈天望对楚昪一直不太信任,甚至怀有敌意,这就是为什么蔡姬要吓唬谈天望的原因。但是蔡姬的任务是让我在南朝无处容身,四面楚歌,并不是要我的性命,因此她绝无可能杀了谈天望,让楚暠对我起杀心。所以事实上,是那天晚上蔡姬追杀谈天望,在城郊不远处杀了谈天望的随从,却没有继续追踪谈天望。"深夜的陵墓非常的安静,以至于原夕争声音飘出很远,很远,似乎能穿越到谈天望逃命的那晚。 原夕争看着夜雾的深处,缓缓地接着道:"蔡姬为什么会只追谈天望到城郊外就轻易放过了他?因为那个晚上凤阳山上很热闹。当时住了二十年冷宫的丽妃亡故,太上皇追封她为谥贵妃,她的遗体便安放在凤阳山上的相无寺,接受僧侣的颂经超度。而这也是为什么谈天望会选择逃往凤阳山的原因,因为……平贵妃亲自为一个冷宫妃子扶灵守夜,别人不知道,但吏部侍郎谈威必定是知道的。" 楚因静静地听着,既没有打断,也没有反驳原夕争的意思。江南的秋夜每每到三更天以后,便会起一层薄薄的雾,才使得夜色更浓。 "我知道你最近一直在派暗卫跟着我,事实上这不是你第一次派人跟着我。那一晚,你得到了暗卫的消息之后,便一直在等候着谈天望的到来。我不知道你怎么说服了正在逃避蔡姬追杀的谈天望,让他乔装打扮跟着你躲进了相无寺里。蔡姬有她的蝶翅,居高临下必然早就发现了凤阳山上灯火通明,有禁军把守,因此她在城郊便返回了。而此时惊魂未定的谈天望却跟你进了相无寺,灵柩边的人一定不会很多,僧侣们必定都是在外堂颂经,丽妃祸及满门,也未有产下一子半女,因此在那晚守夜的人,便只三个,平贵妃,你,还有多出来的谈天望。" 楚因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长长叹了一口气,却依然没有说话。 "你进去之后,示意他给丽妃上了一炷香,然后你抽出腰带中的软剑,突然转身将从后面走上来的谈天望一剑毙命。鲜血必定是溅上了你的衣服,但是你不慌不忙。你讲谈天望的尸体推进了丽妃的棺木之中,然后穿上了早就为你准备好的麻衣。梁王一向仁义,他的母亲为一个孤苦伶仃的冷宫妃子守夜,他一个孝子怎么会不随同?" 原夕争仰天长长出了一口气,道:"哪怕是楚暠的本事通天,他又怎么会想到谈天望与一个冷宫妃子合葬到了一起。谈天望死了,楚暠必定暴怒,楚昪便觉得若是他杀了原村满门,便可以嫁祸给楚暠,因此汪涵的建议便得到了采纳……所以原村所有的人都死了。楚暠从云端掉了下来,楚昪露出了真面目,你获得了一个茫然,一个想要寻求真相,一个想要复仇的原夕争。这就像是一排依次而立的雀牌,你轻描淡写地推倒了第一张,而后所有的雀牌便都顺势倒下了。"原夕争的声音微微沙哑,道:"可笑我一直在想,一个冷冷清清势单力薄的王爷怎么能屠尽一个拥有六七百户人口,上百壮丁的豪绅士族。而除了卧龙谷的人以外,到底还有谁会卧龙谷的软剑剑法?" 他的目光终于落到了楚因的脸上,然后才道:"其实你将谈天望藏起来,不是怕别人知道他死在哪里,而是怕别人知道他是怎么死的,对么?" 楚因终于开口了,他缓缓地道:"何以见得?" "谈天望的随从与蔡姬屋子里的那些佣仆,他们死于软剑之下,伤势都是从右及左,而谈天望的伤势却必定是从左及右。你跟我说过小的时候北齐兵来犯,你与母亲逃难,那段经历太过刻骨铭心,因此你给自己取字沛离。其实你还少说了一段故事,当年你与平贵妃逃难,马车冲得太急,你从马车上掉了下去,伤及右手,长大了以后,虽然右手行动自如,可却远不及左臂给力。二师兄跟我说四师兄有一个特征,他是一个左撇子,其实他错了……" 原夕争沉默了一会儿,才缓缓地道:"四师兄……你不过是伤了右臂,对么?要背着外堂三十多个人的耳朵杀一个人,这一剑必定是非常凌厉,伤痕刻骨。这道伤痕即便是谈天望肉烂成白骨,也必定是清晰可见的。"他的嘴角微微翘起,露出讽意,道:"当时的梁王也确实势单力薄,倘若换作此时,便可以多派几个人过来将谈天望挫骨扬灰了,然后再杀人灭口了。" 楚因的眼帘猛然抬了起来,微微沙哑地道:"子卿,看来你已经把所有的罪过都加注在了朕的头上,你今晚将朕约来此处,便是想要取朕的性命,对么?" 原夕争微微的摇了摇头,道:"我以什么理由来取你的性命呢,你只不过杀了谈天望。"他的声音里充满了疲惫,道:"我相信师兄必定会有一千条理由跟子卿说你为什么会杀谈天望,毕竟师兄的局从来无懈可击的。" 楚因微微昂起了头,整个人流露出一种自傲,他悠悠地道:"子卿,这世上原本就没有巧合……谈天望那晚正是依了朕的要求,在那天去找你,然后往凤阳山向朕密报。谈威是一个老狐狸,他真正效忠的人是皇上,既然明知荣王无戏,又怎么会让自己的独子跟着楚暠去送死。谈天望不过是听从了他爹的建议,在朕跟荣王之间两面讨好,煽风点火。" 楚因似乎终于决定抛下了他温文尔雅的面具,显露了他冷酷霸道的一面,他冷冷地道:"朕从不相信情谊,但是子卿,若是你留朕的身边,朕愿意把朕这一生唯一的情谊……" 他的话没有说完,因为原夕争就打断了他,道:"你知道我今天为什么约你来?" 楚因轻抬眼帘,道:"子卿调查这件事情,想必费不少心思,既然不是为了复仇,便是为了有一天以此要胁于朕,对么?" 原夕争轻笑了一声,道:"你错了,我并非要胁你,我只是来告诉你,从今往后,我与你再无……恩义。" 楚因整个人像是被原夕争的话定在原处,他早就知道也许有一日他会与原夕争翻脸成仇,可是当这一日真的来临,他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像是掉进了冰窟里,四肢冻得麻木,几乎无法移动。楚因突然隐隐地想到,也许自己那么在意谈天望的尸体,并不是在意尸体会被别人发现,他在意的其实是原夕争的发现。楚因过去的十二多年里,他比别人更多地学会了忍耐,以及控制。短暂的失神之后,楚因的内心当中涌起的是一种愤怒,一种发现自己所措的愤怒,这种愤怒迅速地让楚因恢复如常。 原夕争则是冷淡地等着他的回复,隔了许久,楚因才似乎平静地道:"子卿,你难道从来没有对我有过那么半分的感情。" 原夕争站在墓碑之上,整个人似能消融在这茫茫的夜色中,楚因心中若有期待,原夕争终于开口回答:"当你抽剑杀谈天望的那一刻,你就应该明白,原夕争与你再无可能。" 楚因整个人猛然间像一把出鞘的剑,透着一种凌厉与杀气,他冷哼了一声,道:"原夕争,莫非你以为凭你一己之力,能够与南朝对抗,还是你以为已经成了亲的北齐二殿下能为你撑腰。" 原夕争一声轻笑,道:"我知道你顾虑什么,你愿不愿意同我做个交易?" "交易?" "只要你放瑞安一马,我承诺你……此生永不离开南朝的地界。"原夕争的声音充满了萧索,为这凉凉的秋夜像是描画了一笔注释。 楚因听了这句话,不由气势一敛,转而温和地道:"是了,瑞安到底是我的妹妹,更何况你还留在朕的身边,朕又为什么要去为难她。" 原夕争的身形纵起,落入了夜色之中,风中传来了冷冷的一句话:"我不会离开南朝,但原夕争与楚因再无恩义,此生便也不用再见了……" 楚因站于黑夜之中,他知道凭刚才那个人的能力,他绝无可能留下他。他上了马车,依然带着三十骑原道而返,等到了皇宫,已然是过了三更天。 汤刺虎依令在宫等候,他见楚因穿了一身便服慢慢地踱了进来,连忙迎上去,道:"皇上。" 楚因坐下,只淡淡地道:"那三十骑还在老地方,带着你的人马去,隔着一箭地将他们处死……如果有谁跨过了这一箭地,又或者与这三十骑中的谁说过话,那你就一并送他去会那三十骑。" 汤刺虎吓了一跳,楚因语句中的寒气让他都不敢问一个为什么。他匆匆出了门,忽然发现了一件事情,那就是他这个刀口舔血的土匪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容易胆寒跟胆怯了。汤刺虎扶了一下自己的官帽,仅仅叹了一口气,便赶紧去按楚因的吩咐办事了。 没有任何变故,几百个弓箭手乱箭齐发,那三十骑死去的时候几乎每个人都跟箭猪似的。完事之后,汤刺虎站在那些尸体的边上,遍体都生出一阵寒意。 瑞安的事情不了了之,但是追捕驸马原夕争却一直都是大内的一桩紧要事务,这件事情自然也落到擅长追踪的汤刺虎的头上。尽管汤刺虎很想尽心尽力,可原夕争仿佛从云端里消失了一般,从那晚以后无影无踪。 吴苏城外的太芝湖依着东西二山,山峰入云,青林翠竹,太芝湖名为太芝(注:27)自然是因为这满湖的芙蕖。微风摇紫叶,青荷盖绿水,显得这山水云烟都如洗过似的通透干净。深秋里稀薄的阳光穿过青峰,透过荷叶落入水面,那碧波便似由浅及深,幽暗的水纹在湖底交织着深浅不一,如同一块上等的翡翠,逼人的绿意是从内里幽幽地渗出,沁人心脾。 一艘单人小舟绕过大半人高的荷叶,轻轻划过水面,便飘到了岸边,舟上一个绿衫裙的女子冲着岸边的青衫少年道:"小少爷,你可来了,绿竹想死你了。" 原夕争微微一笑,道:"我瞧你不是过得挺好,连舟也会划了。"原夕争说笑着,但人已经纵身跳到了舟上。 绿竹竹篙轻轻一点,道:"小少爷可有所不知,这太芝湖上长满了荷叶,一般的人入了这湖真要晕头转向,你让我小心不要多与外人接触,我自不能雇了人天天送我进出。你别看我现在熟门熟路,我在这儿可是整整迷了三个月的路呢。" 原夕争轻轻一笑,坐在舟头,水声哗啦啦的在荷道的间隙中穿过,半人多高的荷叶几乎完全淹没了渔舟,怪不得站在湖边一眼望去,只见碧叶连天,却不见孤舟蓑影。 绿竹的小舟在湖心一处小岛上停上,说是小岛,其实面积不大,看上去也不过五六亩地的样子。岛上有几间茅屋,墙是新砌的泥胚,屋顶苫草也是铺得厚厚的。屋边开了一片菜地,绿油油地,看上去主人照顾得很好。草屋门外还养着一群鸡鸭,被竹篱笆隔在菜地外面,不停地那儿转悠,显得对菜地颇为眼馋。 "绿竹……"原夕争不禁愕然。 绿竹笑着打开门,道:"小少爷,你放心,这屋子是我自己整的,地也是我自己开的,就到市集上买油米的时候添了点鸡鸭苗子。这地方原是一个渔夫之家,他娘子嫌这里太过僻静,即便是太芝湖上的渔夫也鲜有走这里荷道的,倒是方便了我们。" 原夕争低头翻开她的手,见她的掌心粗糙不已,几乎看不出是一个少女的掌心。原夕争心里一阵难受,道:"绿竹,我欠你良多。" 绿竹抽回了手,不好意思地道:"小少爷,你这是说什么话?!" 原夕争长出一口气,笑道:"还有什么没干完的活吗,有没有我帮手的地方。" 绿竹连连摇手,一边将原夕争拉入屋内,道:"没有没有,我哪敢让你帮手,我搭个房子可不容易,可别让你给我弄坏了。" 原夕争听了噗嗤一笑,绿竹见主子心情转好,便转而道:"小少爷,你怎么一个人来呢?我们隐居在这里,皇上他能同意吗?" 原夕争没有回答,只是走过去拿起一青竹竿子笑道:"这屋里还有鱼竿。" 绿竹笑道:"满山的青竹子,鱼竿子稀奇什么?" 原夕争笑道:"那我钓鱼去,中午喝鱼汤。" 绿竹高兴地哎了一声,原夕争从小就是个掏蛋摸鱼的好手,绿竹笑着想看来今天的鱼汤是少不了了。 她拎着篓子,陪着原夕争到了湖边,与以往一样,原夕争钓鱼,她在一边的泥地里刨新鲜的小虫子给原夕争当饵,这种新鲜的虫子最能引得鱼儿上钩。 "绿竹,我现在已是南朝的通缉犯了……从此以后,恐怕我要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不能抛头露面,包括你,也要躲躲藏藏的过日子。"原夕争突然细声地道。 绿竹稍稍一愣,便下意识地安慰道:"小少爷,这里安静得很,别人找不来……" 原夕争慢慢地道:"以后……你可以不用再叫我少爷了。" 绿竹叹气道:"都习惯了,这里没人再要骗了……以前老是害怕自己说漏嘴。" 原夕争沉默了一会儿,才微微哽咽地道:"是啊,其实连我自己都早就忘了自己到底是谁。" 原夕争没有回头,绿竹没有抬头,只是泪水一滴滴掉进泥地里。两人回去的路上,原夕争跟绿竹约定为了不令别人起疑心,也为了少一些麻烦,叫绿竹跟自己以兄妹相称。两人风平浪静的生活开始了,绿竹每三个月出一次门,带回来必要的米盐油之类的东西。原夕争几乎没有出过门,只是在家里静静地读书写字,闲来钓几尾鱼改善一下两人的生活。 半年之后绿竹又一次出门回来之后,原夕争发现她一直支支吾吾的,似有话想说,但又强忍着不说,似乎很难受的样子。原夕争只笑了笑,也不追问短长。哪知原夕争越是不问,绿竹便越是难受,终于忍不住了道:"你知不知道外面出了一件大事。" 原夕争仔细地吃着一尾清蒸鱼,太芝湖里鱼肥鲜美,唯一不好的地方就是刺多,因此吃来要特别小心。 绿竹见原夕争浑然不上心,不由急道:"真是一桩大事。" 原夕争才抬头,解了绿竹心头的难受,笑道:"什么大事,说来听听吧。" 绿竹犹疑了一下,方道:"楚瑜小姐被废了。" 原夕争提起的筷子顿住了,但只是那么一会儿,便接着吃鱼,没有任何一字的评论回复。 绿竹对曾楚瑜没什么太大的好感,但原夕争从未对任何人说过有关于曾楚瑜跟原村血案有关。因此绿竹除了知道这个原氏的小姐出了嫁便六亲不认,帮着楚因欺负原夕争,最终弄得原夕争不得不出逃,其他的一概不知。 "哥……"绿竹小声地试探叫了一声道。 原夕争却放下了筷子,走到桌边,调好油灯提笔写字。绿竹讪讪地将碗筷收掉了,她洗碗筷的时候,心中突然生出隐隐的悔意,心里暗恨自己不该将这个消息告知原夕争。她不禁又想,原夕争会不会为了曾楚瑜而离开这里去冒险呢,这么想着她简直恨不得把刚才爱说是非的舌头割掉。可是绿竹小心翼翼了一个晚上,发现原夕争一切照常,按时早早睡了,没有半点不妥的地方,方才大出了一口气。 劳累了一天的绿竹心满意足地在自己的房间里睡下了,可是在对屋的原夕争却是在床上翻来覆去无法入眠,一直到天濛濛亮,原夕争方才在迷迷糊糊睡了过去。睡梦里似有一俊秀的少年朝着自己走来,他的目光总是温暖宽容,令人安心。 原夕争不由自主地朝着那人跑去,刚握住他的手,他却猛然将原夕争的双臂擒住,盯着原夕争道:"我拜托你让娘幸福,你做到了吗?" 原夕争立时觉得自己无地自容,牙齿打战,却不敢抬眼看他。 他又冷冷地道:"我拜托你让楚瑜幸福,你做到了吗?" 原夕争只觉自己猛然间从一片温暖里掉落到了寒冷中,那人的语调里充满了失望,道:"你太令我失望了,我死得真没价值!" 他的身形越来越薄,像是逐渐淡去,原夕争大急,拼命地用手想要拉住他,竭力大声地喊道:"哥,哥,你别走!" 原夕争猛然睁开眼睛,却发现是绿竹在摇晃着自己,道:"你怎么了,在发恶梦么,梦见阿大了么,喊得那么大声,把被子都踢了。" 原夕争半支撑身体坐起,微闭了一下眼睛,绿竹小声地道:"我觉得你对楚瑜小姐已经仁至义尽了,她的事情从今往后都跟我们无关了。" 原夕争轻叹了一句:"当初是我把她送到楚因身边的。" 绿竹理直气壮地道:"是她自己硬要当王妃的,我们是被逼的!" 原夕争沉默了很久,才道:"不,也许我确实有说过什么,我是知道不妥的,但是我从来没有真心的想要去阻挡这件事情……"原夕争细长的手指抚了一下自己的额头,道:"我……只不过是想要逃避自己的责任……不想让人发现真相,所有的一切源头都在这里,是我的错。" 绿竹急道:"不是的,不是的……" 原夕争摇了摇头,道:"好了,绿竹,不要着急,我不会做什么事情,这件事情也超出我的能力,更何况楚瑜远比我想像的要厉害,说不准这是给我的一个圈套……" 绿竹立时便道:"对的,她那么工于心计,这必定是一个圈套。" "忘了这件事情吧!"原夕争闭着眼睛道。 "对,忘了它。"绿竹松了口气。 此后他们的生活又恢复了平静,之后便是过年,即便是只有原夕争与绿竹,也还是过了一个丰富的年庆。绿竹有一双巧手,学到了原母不少东西,其中一样便是剪纸,她将红红的花纸贴满了门窗,乐不可支,往日里有原母与顾姨在,她的手艺哪里能挑得上大梁。绿竹转眼见原夕争瞧着红纸发呆,不由心中一顿,但原夕争转眼便又恢复了常态。 又隔了二月,是年后清明,原夕争闲来突然问道:"绿竹想不想出海?" "海?"绿竹不禁瞪大了眼睛。 原夕争微微笑道:"咱们总不能老待在这里,况且待久了这里也不安全,不如收拾行李出海。这书上记载说海外多仙岛,有的岛上生神芝仙草,或者出泉如酒,味甘,名之为玉醴泉,都可以令人长生,有的岛上天气安和,地无寒暑;有的岛上多神兽,还有专是群龙所聚,有金玉琉璃之宫,更有神奇的岛是悬于半空之中,离地三万多里。(注28)" 绿竹越听嘴巴张得越大,越是稀奇,道:"走,走,我们这就出发。" 原夕争收起书,微微沉默了一下,道:"我们此去,也许不会在踏上中土了,现在正是清明,不如回家祭奠最后一次吧。" 第三十七章 原夕争稍稍在原村周围转了一圈,便知道原村目前并无人把手,于是才带着藏于暗处的绿竹提着供品进入原村。原村这片土地虽然已经无主,但这里死了太多人,渐渐便被周围谣传有鬼说,是以显得更加荒凉,再加上断壁残瓦,连流浪汉也不青睐这块地方。 他在村里走了一圈,自然还是又转到了自己家的门口,刚将供品放上,便喝道:"谁?" 只见一阵悉悉索索声,从断壁后面露出了青湘憔悴的脸。 "是你?"原夕争冷冷地扫了一眼青湘。 青湘一看见原夕争,便扑倒在地,号啕大哭,道:"子卿少爷,我等得你好苦。" 原夕争皱眉道:"难不成你知道我会来?" "不,不是,是因为我实在没有办法……只好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在这里等候你。"青湘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原夕争却只是淡然地看着。 绿竹道:"你不去伺候你的娘娘,在这里等我们家小少爷做什么?" 青湘抽泣道:"子卿少爷,娘娘快不行了。" 绿竹啊了一声,原夕争却是面无表情,隔了一会儿才道:"既然你的娘娘就要不行了,你更要在身边多多伺候才是。" 青湘抹了一下眼泪,道:"子卿少爷,娘娘想见你最后一面。" 原夕争将供品放上,插入香然后道:"回去跟你娘娘说,人生里总有一些人,对她来说相见不如相忘,比如我原夕争。" 青湘面带绝望之色,似乎还想多说什么,但又对原夕争冰冷的神色颇为忌惮,终于还是不敢多言,只好哭泣着起身,却全身乏力,刚起来就滑倒,绿竹连忙伸手扶了她一把。青湘再怎么可恶,可到底是原村一起生活了十多年的人,见她如此落魄,绿竹心里也甚为不好受。 绿竹一扶便可见青湘的手背上皆是鞭笞之印,不由大吃了一惊,道:"这是谁打你的。" 她不说还好,一说像是正说中了青湘的痛处,她边哭边叙说。她虽说得支离破碎,但原夕争与绿竹也知道了一个大概。太后不喜爱曾楚瑜,两人在宫中的关系越来越恶化,终于太后技高一筹,曾楚瑜后位被废,降为贵妃。现如今宫中最得宠的是许大人的孙女贤妃,她嘴甜,出身高贵,又有太后依仗,一心一意想要登上后位。 按青湘的说法是这个女子表面上是个端庄淑女,但其实是个恶毒的女人,一直在找她与曾楚瑜的麻烦。曾楚瑜病得快死了也是被她气出来的,原夕争却知道青湘多半是曾楚瑜得势的时候太过嚣张,如今曾楚瑜虽然没有完全倒台,但后位被夺,降为贵妃,已然是大势已去,宫中那群势利小人自然是放他们不过。曾楚瑜那样的心高气傲的性子,只怕如今活着比死了还难受,原夕争无声地叹息了一下。 青湘见原夕争始终没有表示,只好起身抽泣着离去。绿竹略怀歉意地看着这个从小长到大,做奴才也一直显得做得比自己高一个层次的姐妹蹒跚着逐渐远去。她一低头,忽然看见了青湘刚才滑到地面上有根簪子,是一根木簪,显然断掉了,木簪原本不值钱,断了自然就丢了,可是主人却用金缠丝将两截又连在了一起。 绿竹忙唤道:"青湘姐姐,你的簪子。" 青湘走过来一瞧,叹了一口气道:"这不是我的,是娘娘的,我刚才忘了。她跟我说若是子卿少爷不想再见她这个罪人,她也没有什么好抱怨的,让我将这根簪子还给子卿少爷,叫子卿少爷从此忘了曾楚瑜这个人,就当他们从来没有相识过。不曾相识,也不曾抱怨,没有遗恨,便无从惦记。" 她说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转身慢慢离去,突然听到背后有人道:"站住!" 青湘一怔,马上便意识到这是原夕争的声音,不由惊喜地转过身来,满含期盼地看着原夕争,吃吃地道:"子、子卿少爷。" 原夕争道:"你跟我说你们娘娘最近的情况如何。" "回子卿少爷,娘娘自从嫁进王府生了一场大病,便一直身体不太好,之前是因为有贵重的药物调理,不想才将将好就发生了这么一桩大事。如今是一日比一日憔悴,咳个不停,我瞧着是没有多少日子了。"青湘想起曾楚瑜倘若一死,她这个大宫女的下场,不由更是悲从中来,抽泣了起来。 "那就是你娘娘还能动,是不是?"原夕争皱了一下眉问道。 青湘强自压回悲声,道:"娘娘虽然整日卧床,但下地走两步还是可以的。" "好。"原夕争转过身去,道:"回去告诉你们娘娘,后天她若是能出得宫来,朝西走,我自会去找她。" 青湘大喜,连声道:"多谢子卿少爷,多谢子卿少爷。"在青湘心目当中,眼前这个子卿少爷只怕是无所不能,倘若那病歪歪的曾楚瑜见了他一眼,有可能就多出几分生机来。这么一来对青湘来说简直就像是死里逃生一般,如何令她不喜。 等青湘走了,绿竹才道:"咱们真的要去见楚瑜小姐吗?会不会太冒险。" "看情况吧!"原夕争叹息了一声,道:"也许这是我跟她最后一面,总要有一个了结。" 绿竹不再吭声了,隔了一阵子道:"青湘现在也挺可怜的。" 隔日,青湘驾着马车从皇宫西门出来,这西门的守将是曾楚瑜当年在荆州收留逃难的人之一。曾楚瑜见这人孔武有力,便提拔了他当楚王宫的护卫。哪知此人竟然累积功劳,直至做了皇宫的西门统领,曾楚瑜的心腹不多,但此人绝对能称得上是她的死士之一,这就是原夕争让她从西门出来的原因。 青湘穿了一身太监的服装颇有一些紧张地看了一眼眼前的查牌卫士。禁卫军扫了一眼青湘出宫的牌子,直把青湘吓得浑身冷汗直冒,哪知那卫士只是道:"看好牌子,记得酉时要回。" 青湘没想到如此这般就轻易过关了,连声称是,驾着马车一路便过了护城河桥。 马车里不时地传来几声咳嗽之声,青湘驾着马车足足有一个时辰,也不见有人叫停,不由心中不上不下,转头道:"娘娘,这,这子卿少爷会不会又改变主意不来了,我们还是回去,这么跑远了,万一宫里叫人发觉了……" 车里的咳嗽声停了,曾楚瑜冷冷地道:"不要停,接着往前!" 青湘只好收回了下面的话,硬着头皮往前赶走,隔了一会儿,她忽然觉得人影一晃,身边便多了一个人,青湘先是大吃一惊,接着大喜过望,道:"子卿少爷。" "去车后吧,这车子我来赶。"原夕争道。 青湘掀开了帘子,坐进马车道:"娘娘,子卿少爷来了。" 曾楚瑜额头上都是密密的细汗,听了青湘的话,只嗯了一声,眼睛虽还是紧闭着,但整个人像是松了下来。 车子转了几个圈,在一处宅院门前停了下,青湘将曾楚瑜搀扶了下来。 "子卿……"曾楚瑜含着泪,道:"我以为你不会来见我了!"她说着又是一阵猛烈的咳嗽。 原夕争微微叹息了一声,冷淡地道:"这儿风大,屋内说话吧。" 这个院子所处的地方极为僻静,屋内的陈设虽然简单但绝不简陋,甚至于颇为精致,一看便不是普通的人家。 曾楚瑜扫了一下四周,道:"子卿,你一直住在这里?" 原夕争淡淡地道:"不是,这里是过去大理寺卿左央名的私宅。" "那个,那个留书脱靴挂印的大理寺卿?"曾楚瑜咳嗽了两声,道:"亏得他走得早,皇上颁旨逮他,他已经挂印走了。" 原夕争听了却是微笑了一下,这个大理寺卿只怕现在是在蜀国给他的公主说故事了吧。 两人说了这么一阵闲话,就像是找不到话说了,彼此之间的感觉变得极为遥远跟陌生。 "子卿,其实我也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想见你一面,我也知道我走得太远了,你已经不再喜欢楚瑜。"曾楚瑜说了这么一段,越发咳得厉害。 原夕争只道:"弯阳的医术很高明,你怎么不让她看看?" 曾楚瑜苦笑了一下,道:"我不过是落日的黄昏,又怎么能差得动如今的大内密探首领弯阳大人,她一直忙于追捕你,根本很少回京城。" 原夕争微微一愣,倒是没有想到弯阳竟然成了大内的密探,细细想来,弯阳与自己仇比海深,也许用她来追捕自己确实很恰当,至少没有人会比她更用心。 曾楚瑜低着头,看着脚上那双苏绣花鞋,鞋面有一点旧了,但依旧能看出是吴苏最好的绣娘的杰作,精致里透着几分独具匠心。 她悠悠地道:"这几日我总是在想我们的小时候,想起你在树下摘桂花,给我做桂花圆子,想起你偷偷藏鸡腿给我吃,为了藏只鸡腿,结果弄脏了新衣服,叫原妈妈骂你。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最近伙食太差了,我总想起吃的……"曾楚瑜说着苦笑了一声,原夕争想起了往日,心中也不禁一阵难受。 "你说过会守护我一辈子,我一直很相信这个一辈子,所以一直在等,一直都在等,我想我是等不了了。"曾楚瑜缓缓地道。 原夕争将头偏过一边,将眼里涌出的泪意关闭在眼帘里,隔了一会儿才道:"往事已矣,让我们都忘了过去吧,这样对你来说更好一些。" 曾楚瑜偏过头来,她的眸子是那种浅灰色,常常令人看上去有一种目盲的感觉,但此刻她的眼睛却像是很深,她很深地看着原夕争,然后道:"我不会忘的,因为这一辈子我也没有足够的时间用来忘记。" 原夕争低垂了一下头,然后捏着手中的蟠龙簪子,道:"这根簪子我就不还你了,以后我无论去哪里,都会记得你的。" 曾楚瑜知道原夕争的意思,原夕争带走了这根簪子,是带走了他们曾经所有的缘分,从此以后,眼前这个人不会再与她相见了。 她的泪水突然之间便涌出了眼眶,放声大哭了起来,原夕争不由自主地朝着她走了几步,沙哑地道:"假如我是个……" 曾楚瑜突然抓住了原夕争的手臂,红着眼睛看着眼前这个人,微笑道:"不要说假如,子卿,这个世上没有假如,只有必然。比如你跟我……" 原夕争心中一惊,只觉得臂上针刺般的一痛,连忙手一扬就将曾楚瑜的手腕扣在手中。曾楚瑜纤纤的玉指上戴着的戒指里突出了一根银针,很短,却闪着锋利的光芒。 只那么一刻,原夕争就觉得全身发软,手连曾楚瑜都扣不住,不由心头大震。原夕争从未想过天底下居然还有这么一种毒药,能令人中之便瞬失去抵抗之力,曾楚瑜扭曲的微笑就在眼前,可是他却无能为力,只能慢慢地滑倒在地上。 曾楚瑜见原夕争昏倒在地了,才连连倒退了两步跌坐在椅中,扶住桌子又咳嗽了两声,才走出门去,对青湘道:"我早上让你放在怀里的东西呢。" 青湘见她一个人出来,不由愣了一下,但是迅速将怀中一包东西掏出,那是一包香,说不上有多么好闻,但很奇特。 +++++ "找只香炉,在院子里点上。"曾楚瑜喘着气道。 "是。"青湘转身朝屋内走去,赫然见原夕争倒在地上,骇得胆战心惊,不由转头道:"娘娘……娘娘……" "叫你点香,你磨磨蹭蹭做什么?"曾楚瑜喝道,青湘见曾楚瑜大发脾气,也只好顾不得心中震惊,找到了香炉,跌跌撞撞地拿到院子里将香点上。 曾楚瑜见香烟袅袅升起,仿佛才松了口气,转过身道:"跟我进去,将原夕争扶起来。" 青湘小声的哎了一声,扶着曾楚瑜跨过门槛,朝着原夕争走去。 她们刚走近,伏在地上的原夕争细长的手指突然动了一下,吓得两个人连忙倒退了好几步,绊在后面的门槛上,曾楚瑜一下子便摔倒在门边,极为狼狈。 原夕争在青湘心中的讥为也甚深,她吓道:"楚瑜小姐,我,我们还是先走吧!" 曾楚瑜一把甩开了青湘,指着原夕争喊道:"你还想挣扎么,我告诉你,这就是你的命,就算我在你的眼里一钱不值,也未必见得你的命就比我更强!"青湘见曾楚瑜说这几句话声色俱厉,满面狰狞,吓得一时之间都不敢去扶曾楚瑜。 曾楚瑜吼完了,像是发洩完了心中的恐惧,心中的气力像是也用完了,她扶着青湘的胳膊退出了屋子,眼睛死死地盯着昏倒的原夕争,却是再也不敢上前接近。 不过两炷香的功夫,门外便响起了铁蹄之声,门立时被人冲破了进来,楚因穿着一身皇袍慢慢地走进来,他身后一身戎装的弯阳。楚因一进来目光就落在了屋内昏倒的原夕争身上,他的脚步便顿住了。 "皇上。"曾楚瑜嘶哑地行了一礼。 楚因点了点头跨进了屋子,他居高临下,目光微微泛红地看着躺在地下的那个人,扶着曾楚瑜的青湘忍不住打了几个寒战,只觉得鼻端里似乎闻到了一股血腥气。 弯阳则上前查看了一下原夕争,然后道:"回皇上,原夕争确实中了毒。" 楚因点了点头,转头道:"你们俩做得很好。"他说着似乎心思就不再在屋里其他人的身上了,只淡淡地道:"原夕争大概多久会醒。" "皇上请放心,如影随形的毒经过我的提炼,药性已然比过去要猛之数十倍,没有我的解药,原夕争不会醒。" 楚因薄薄的嘴唇微抿,蹦出了两个字:"很好。" 弯阳心领神会地退出了屋子,曾楚瑜看了一眼地上的原夕争,也由着青湘扶了出去,门在她的身后关上了,曾楚瑜忍不住僵直了,似乎要挪动一步都困难。 春日已近,南朝总是多雨,几个人站在雨地里,青湘打着伞但却阻不住如轻纱一般随风飘拂雨势,曾楚瑜依然被打得像个落汤鸡一样,头发,衣服均打湿了,说不出的狼狈。天边春雷突然滚滚响起,曾楚瑜似乎受到了惊吓,打了个哆嗦一把拉着旁边弯阳,道:"弯阳,如果,如果……子卿不是纳兰怎么办?" "有什么区别,那不是更随娘娘的意?"弯阳低头看了她一眼,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烦躁跟厌恶,但这种烦躁跟厌恶弯阳并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不是针对曾楚瑜。 曾楚瑜说过她如果恨一个人,就不会让他死,而是让他活着。 活着,每一天都痛苦。 弯阳当初听来觉得非常的正确,可是她现在知道原夕争会痛苦,每一天都痛苦,然而她却突然发现,当这个人每一天都痛苦的时候,并不代表着她获得了解脱,以后便每一天都快乐。那个朝阳里的一袭青衣,令人耳目一新的少年,被人玷污了,那不会是令人想起来便是一件愉快的事情,她弯阳也不能。 楚因将原夕争放于室内的床榻之上,缓缓地抽去腰带,衣服一件又一件地落于了地上,终于连亵衣也落入地面的时候,楚因冷冷地看着床上寸丝无缕的人,像是刻骨仇恨一般的咬着牙道:"你骗得我好苦,驸马。" 细雨越下越大,雨滴敲打在窗棂上的声音也越来越清脆,掩盖了屋内所有压抑着的呻吟。雨水一遍遍地冲刷着地面,汇成了一条泥流渐渐奔着洼地而去。粉红色的桃瓣在细雨中纷纷凋零,落花在泥水中打着旋,却不褪娇艳,纷纷只是给细雨的清凉里添了一道伤痕。 第三十八章 南朝的皇宫里发生了巨大的变故,首先是被废了近半年的曾楚瑜突然再次被封后,而且楚因又多了一位贵妃——原贵妃,没有人知道这个原贵妃到底是什么来历,只听说是皇上用自己的皇袍整个裹着抱回来的。太后病倒了,移居凤阳山相无寺静心养身去了。 这对于南朝的皇宫来说不亚于是一场地震,所有的人都在这场地震中忐忑不安的等待着自己的生死荣辱。 青湘给正在修花的曾楚瑜披了一件白裘鼠斗篷,小声道:"娘娘,今天皇上还是居住在永宁宫,这二个月来皇上似乎连牌子都懒得翻了。" 曾楚瑜气定神闲地用手拢着枝叶,如今正是春日,满院子的花都开得甚好,这朵牡丹尤其艳丽。她悠悠地道:"皇上如果不好好地享用他,怎么能消除他这几年来压抑在心中的怨恨?"说着,她的手似乎一颤,竟然将那朵牡丹给剪了下来。 青湘在一边噤若寒蝉,曾楚瑜微微转头,道:"你心中可是怨恨我连你也瞒了,害得你吃了不少苦头。" 青湘吓得连忙跪下,道:"奴婢,奴婢绝不敢有此心!" 曾楚瑜微笑着将青湘拉了起来,道:"好了,本宫跟你说过,你是本宫在这世上唯一最体己的人。本宫不能对人讲的事情,都可以告诉你,可是倘若你知道内情,你能骗得了子卿么?" 青湘想起那人冷冷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摇了摇头,曾楚瑜悠悠地道:"唯有真的,才能骗倒子卿。其实连本宫都心中无数,倘若子卿真的狠心不来,本宫是不是就弄假成真了。"她扫了一眼面前的青湘,道:"不过这一来也好,这半年足够看得出来这宫里头谁是人,谁是鬼了……青湘,你可愿意做本宫的钟馗。" "娘娘您的意思是……"青湘小心翼翼地问。 "这宫里也该清扫一下了,就都交给你去办吧。"曾楚瑜这么简单的一句话,就把不知道多少人的生死一并给了青湘。 青湘知道其中的分量,可是她似乎也看到了多少人匍匐在自己的脚底下,这半年来所受到的委屈,一下子都消减了。让那些人数十倍数百倍的偿还,要他们生还是死,端看自己的一个心思,青湘不由颤声道:"奴婢定当不负娘娘的厚望。" 曾楚瑜嘉许地看了她一眼,道:"好了,这个时候皇上也该离开用宁宫了,我们去看看子卿……。"她说着轻叹了一口气,道:"或者该叫原贵妃吧,倒是更顺口些。" 曾楚瑜再登后位,权倾后宫,排场不知比以前大了多少,一行执尘的太监前头开道,两旁宫女抱屏,曾楚瑜端坐在凤驾上一直到了永宁宫门前才由着青湘搀扶下来。 永宁宫的太监们早就知道皇后娘娘驾临,有品的太监们早早地跪伏在门口候驾,连声说娘娘身体不适,才未起身相迎。 曾楚瑜也不置可否,带来的各式各样的东西流水一般送进了永宁宫,又在宫里转了一圈,吩咐了宫人们将院里几株海棠统统换成桂花树,又命人修改了几样东西,才朝着永宁宫的后院走去。 永宁宫是皇宫中最大的殿阁之一,仅次于皇上的清玄殿,只是它地处较为偏僻,因此才没有派上大用场。闲置了多年,前头的屋子工匠们抢修过了还算精致华丽,而这后面的房屋就显得陈旧多了。四扇的朱门褪变成了一种暗褐色,转角处甚至已经是油面剥落,露出了被雨水浸泡膨胀的门轴。这残破的屋子里,不时地传来几句笑声,显得颇为轻快。 太监们见曾楚瑜看着那些门皱着眉头,不由心中都是七上八落。这位娘娘重新回了后位上之后,就不复当年小心委婉的样子,而是显得尖刻严厉,心狠手辣,说一不二,整个后宫中,包括嫔妃在内,无人敢不看她的脸色行事。 "这是什么地方?" "回娘娘,这儿是永宁的小厨房,伺候娘娘一些点心,茶水。"永宁宫的大太监小声地道。 曾楚瑜点了点头,让青湘扶着朝屋子走去,大太监慌忙想奔去替她开门,却被曾楚瑜狠狠地瞪了一眼,吓得他连忙低头,站立于一边。曾楚瑜往门边这么一站,却不推开门,大太监就觉得眼前一黑。 他是知道当年那两个被皇后听了墙根去的奴婢与太监是什么下场的。人确是太后吩咐杖杀的,但不知道为什么那两个太监死状极惨,尽不像是死于棍子,倒像是被人给拆了似的。底下的人都暗地里传太后菩萨心肠,原本是令人一棍敲在后脑,让这两奴婢太监早早升天。但是偏偏皇后换了这执刑的人,叫人一刀一刀割了这两个奴才,因此才弄得每个看到尸体的人都如同做了一场恶梦。 这也正是曾楚瑜被废的缘故之一,可是谁也不知道为什么眼看着这凤凰就要落入尘埃了,但又被她一飞冲天,且遮阳蔽日,不可一世。可这宫里头岁月绵长,要叫这些寂寞难耐的宫女太监们闭嘴,不说主子们的是非,那真是比登天还难。 永宁宫里的这些太监们原本都是些新人,也有从其他宫里抽出来的,但大抵上都是不讨旧主子欢心的。原贵妃自从住进了永宁宫,几乎就没同他们当中任何一个说过话。他们做什么,干什么,她也从来不理会,不过问,伺候的好不好,更是没有一句话,给口凉水也不会发脾气,除了发呆就是睡觉。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永宁宫里的人甚至都以为这原贵妃是个哑巴。宫里头历来都是看眼色行事,这么一位跟傻子似的主子,既不会封赏,又不会发脾气,难免下面就松垮散漫了。 "你说奇不奇怪,咱们娘娘人长得是没话说,可是这脾气也太古怪了,不让人碰,连皇上也不让。" "可不是,她不像是皇上纳的妃子,倒像是皇上抢亲回来的……"这奴婢一说完,屋里的人都笑起来,七嘴八舌地道:"是啊,刚来的时候动静可大了,不似皇上在宠幸她,倒似皇上在糟蹋她。" "那这原贵妃也未免太不识抬举了吧,真把皇上弄怒了,会不会连累我们。" 一个声音清脆的宫女轻哼道:"你们这些小奴才又懂什么,这才叫手腕,想要巴结皇上的女人少么,可是不想让皇上碰的女人可就这么一位了吧,所以你没看皇上这两个月都在咱们宫中,这就叫什么……以退为进。" "倒是容姐儿有知识。"旁人都吃吃地笑道。 那容姐儿更是得意,道:"这些欲拒还迎的本事瞒得了别人,哪里能瞒得了我容姐儿,这皇上天天来,她要死要活,要是皇上有一日不来了,她那要死要活才是真的呢。" 曾楚瑜听到这里,看了一眼青湘,青湘立即心领神会,冷冷地道:"开门。" "谁啊?" "别又是什么东西叫咱娘娘给砸了吧。"屋里头人笑着把门打开,迎面而来的是二八女子,那女子长得芙蓉花面,倒是蛮有几分姿色。 曾楚瑜一眼便识得这人必定是容姐儿,宫里头大凡有一些姿色的女子,都不免有几分痴心妄想,日子长了,也更容易对有位份的妃子们心存怨恨,私底下的言词最是刻薄。 那容姐儿见一个皇服的女子站于自己的眼前,冷冷地看着自己,起先还是一愣,但下一刻便猛然惊醒,吓得魂不附体,直接跪倒在地,哆嗦着道:"娘娘饶命。" 青湘斥道:"你这个贱婢叫什么名字。" "奴婢、奴婢叫容姐儿。" "娘娘。"青湘转头去看一脸阴沉的曾楚瑜道:"怎么处置这该死的贱婢。" 曾楚瑜悠悠地道:"你这么一条贱命,本宫若是替原贵妃处置了,回头她必定会说本宫脏了她的地方……" 容姐儿一听,心中大喜,但脸上则诚惶诚恐地道:"谢谢皇后娘娘宽恕,奴婢等会儿就去娘娘那里领罪。" 曾楚瑜微微一笑,道:"只是本宫处理后宫内务,回头原贵妃要是乖责本宫未有调教好你们这些贱婢,那让本宫如何交代。"她微微弯腰,看着容姐儿白得无半丝血色的面容,恶狠狠地道:"凭你也配糟蹋原夕争。"她才直起了腰,淡淡地道:"来人,把这容姐儿的舌头给本宫拔了,本宫就不信,治不了这宫里的长舌妇。" 曾楚瑜转过头让青湘扶着,慢慢朝着正宫而去,永宁宫的大太监见侍卫们如狼似虎将容姐儿拖走,自也是吓得浑身发颤,生怕自己出点什么差池,连忙一路小跑跟着曾楚瑜的背影而去。 曾楚瑜径直地走进了永宁宫的内宫,自然也无人敢阻拦她。曾楚瑜穿过层层的纱幔,转了一座大理石屏,便看见了屏后那张沉香木的阔床,纱帐的一边被束帐的缠金钩钩住了,因此一眼便能看见躺在床上的人。 原夕争整个人被一条银缎子的被子盖住,乌黑的长发凌乱地散落在床上,黑白分明。曾楚瑜走到床边,坐了下来,将原夕争露在外面的一只手臂放了进去,她这么一动就惊醒了原本就浅眠的人。 "你醒了。"曾楚瑜笑道:"我本来不想惊扰你。" 原夕争明显清瘦了许多,整个下巴都变得尖尖的,眼底有一抹青黑色,使得整个人看上去分外的憔悴与疲累,曾楚瑜微微低了一下头。 原夕争将头微微偏过一边,眸里流露出一丝厌恶,吐出了一个字:"滚!" 曾楚瑜低着头的脸上神情变了,她慢慢地昂起头,道:"原贵妃娘娘,本宫身为中宫好心好意来看你,你怎能对本宫口吐不逊之词。" 原夕争闭上眼睛,没有一句应对之词。 曾楚瑜眉毛一扬,就要说什么,但是却忍住了,她低下头凑近,轻轻将原夕争耳边的头发拨开,然后贴着耳朵道:"子卿,现在皇上对你还有一点过去的渴望之情在,等这渴望满足了,子卿你也不过是这个宫里最寻常的妃子,要遵循宫里的规矩,要适应这里生存之道。到那个时候,子卿,你虽从不想跟我同道,可是你的后半生却要跪在我的脚下求活。" 说罢,曾楚瑜深吸了一口气,冷冷地道:"回宫!" 青湘扶着曾楚瑜出了永宁宫,曾楚瑜上凤驾的时候,不知道为何,竟然上了几次都没能踏上去。 等回了宫中,青湘讨好地道:"娘娘,这原夕争的武艺反正都被弯阳废了,不管以前有多么厉害,现在也是拔了毛的凤凰不如鸡,您今天为什么不好好地教训教训她!"她一句话说完,曾楚瑜回首就是给她一个耳光,打得她眼冒金星,不知道究竟哪句错了招惹了曾楚瑜,吓得连忙跪倒在地求曾楚瑜恕罪。 曾楚瑜冷笑道:"不要以为给你一点颜色,你这一个贱婢就成了主子,滚出去!" 青湘抚着脸退了出去,联想到这半年来受到的委屈,心中又羞又愤,心中暗恨地道:"你以为你有多高贵,在原村你还不如我青湘呢,一个寡妇姘头生的小杂种。" 她气过了,想起曾楚瑜这人最是多疑,要是知道自己刚才心里对她起了恨意,必定会找个机会要了自己的命,不禁吓了一身冷汗,连忙收拾了一下自己的头发进屋去给曾楚瑜递水倒茶。 曾楚瑜像是全然没了刚才的怒气,又是安然地坐在那里剪花,青湘小声地道:"刚才掖庭那边来人问,那个犯事的宫女容姐儿……舌头已经拔了,问怎么处置她。" 曾楚瑜淡淡地道:"奇了,永宁宫发人自然是永宁宫的人来处置,这容姐儿既然是永宁宫的,自然还打发她回永宁宫。" 青湘低头应了声是。 天色将晚,汤刺虎提着一壶酒进了大司马东方景渊的家,远远地见东方景渊正盘膝坐在了榻上下棋,便哈哈大笑道:"东方庄主,刺虎来看你了。"汤刺虎说罢便进了屋,也不客套在棋盘的对面坐了下来。 东方景渊也不抬头,只是不阴不阳闲淡地道:"汤将军不是有密务在身,怎么有空到东方这里来闲聊,莫不是又有了什么新的动向?" 汤刺虎干笑了一声,道:"东方大人,你别这样,我之前不来,那是为你好。原夕争跟我们都是荆州出来的,没有感情也有交情,说出来不是让你心里不好受。" "现在说来就好受了?"东方景渊似乎正解到这个珍珑的难处,皱了皱眉头。 汤刺虎道:"皇上说不用抓了。" "那不是好事?"东方景渊悠悠地道:"清闲了,北齐短日之内也动不了。" 汤刺虎舔了舔嘴唇,道:"你可知道原贵妃。" "皇宫里新添的妃子。" "对,对就是她!"汤刺虎小声道:"你知道她是谁么?" "知道啊!" "你,你,你知道?"汤刺虎张口结舌。 东方景渊悠悠地道:"难道她不是皇上的妃子吗?" 汤刺虎泄了气,道:"别,东方大人,我跟你说正经的。" "你说皇上妃子正经的。"东方景渊轻笑道。 汤刺虎急得跟猴挠似的,道:"得,得,你别逗我了,我都跟你说吧。皇上对原夕争的心思,咱俩从荆州出来的,你别说你不知道。皇上一说原夕争以后不用抓了,我就觉得皇上绝不可能放弃,唯一的可能就是原夕争让他抓着了。"他见东方景渊还在悠悠地下棋,就用手一摆弄,把棋子都拨散了。 东方景渊瞪眼道:"你怎么这么野蛮呢?" "别下了,我跟你说一件非常严重的事情,听完了我包你今晚不会有心情下棋。"汤刺虎小声道:"所以我就偷偷打听了一下,知道大内密探那边出动了人马,听说皇上用皇袍包着抱回了一个人。你想想,皇上雄心勃勃,勤于政务,对美色算不得如何上心,这世上能有谁让皇上得了,便连着三日不早朝。" 东方景渊半闭的眼帘,道:"你好奇心也太大了吧。" 汤刺虎哼了一声,道:"别告诉我你不想知道,这弯阳出于你的门下,现在可成了皇上的亲信,抓到了原夕争,只怕就更不把你放在眼里了。" 东方景渊轻笑了一声,将黑白子分着分进棋篓,道:"你就凭这个断定这人是原夕争,你这不胡扯么?" "不是!"汤刺虎咬着牙道:"这才是我想要跟你说的。" 东方景渊抬头,汤刺虎看了一下四周,附过来道:"我虽然不管皇宫禁卫军,可是却担着禁卫军的教头……前几日,皇上吩咐我说需要几个会武艺,手脚俐落,而且机灵的侍卫,让我选几个调教一下给皇后送去,我今儿带着那几个往皇后的长央宫去的时候,你猜猜我看见了谁?" "谁?" "原夕争,虽然他坐在亭子里,又换了女装,可是他那样子我只要看一眼就能认得,他的旁边站了不少太监,看样子不像是伺候,倒像是在看守他。" 东方景渊悠然地道:"这就是你的大发现,我告诉你,皇后娘娘给皇上挑了不少个秀女,大半跟原夕争都有一点相似,没准你是看见了一个像得厉害的。" "不,不,我绝不会认错,而且我过去的时候原夕争突然开口说了一句话,说:'这紫微湖虽然风景不错,但我还是喜爱波澜壮阔的汉水。'"汤刺虎颤声道:"东方大人,刺虎可以跟你起誓这个声音加上这个相貌神情绝对是原夕争,就没人能学得来。" "然后呢?" "然后我听那宫女说几句原贵妃娘娘什么的,好像是宽慰了几句。"汤刺虎将东方景渊的茶拿过来一饮而尽,道:"所以我敢肯定这个原贵妃必定便是原夕争,是咱们的当今驸马。" 东方景渊抬起了眼帘,道:"你不觉得奇怪吗?" "奇怪?" "你知道永宁宫在湖的哪边?" "哪?" "西边!你知道长央宫在哪边?" "……东边!" "这原贵妃娘娘绕了这么一个大圈子,跑湖的那边去赏景,偏偏还你过去的时候开口说了一句话,难道没听说宫里头盛传这原贵妃娘娘像是个哑巴吗?你想让别人知道这是原贵妃娘娘故意给你递信是吧?" "这,这……"汤刺虎目瞪口呆。 "我要是换作了你,我从今往后就把这件事烂在肚子里,绝不会再让第三个人知道这件事情!" 汤刺虎哑了半晌,前因后果这么一思量不禁满头大汗,冲着东方景渊深深作了一揖,连声道谢。他长叹了一声刚起身,东方景渊冲他摆了摆手,道:"坐下,坐下,怎么你好歹当了一个大将军,这土匪急性子怎么还没改。" 汤刺虎坐了下来,苦笑道:"罢了,我一个粗人,要玩这些花样,上赶着也玩不过你们这些文人,荆州府的时候你管出主意,我管着王府所有的人马,那个时候皇上不要提多信任我。现在皇上一看见我就面色发黑,看见那道姑倒是和颜悦色。让个女人压我一头,你说兄弟憋气不憋气。" 东方景渊也叹了一口气,道:"这弯阳呢,也是翅膀硬了,现在对我虽然还算客气,我心里也明白那是客套,人家给的几分薄面。" 汤刺虎听了,一拍大腿大声道:"你可是她的东主,她连你也不放在眼里。" 东方景渊轻笑了一声,道:"大内密探可是皇上的真正心腹,监察百官,我等算什么?" 汤刺虎听了更是郁郁,拍开自己带来的那坛酒的酒封,喝了几口酒,道:"这女人会不会是勾引了皇上?" "正是勾引了皇上……"东方景渊小声地道:"不过她是借花献佛,卖了他人给自己铺了路。" "呸!"汤刺虎恶狠狠地啐了一口。 东方景渊看了他一眼,道:"其实呢,我这儿有一个机会,倘若你要是用得好,说不定这皇上心腹的位置你又能给抢回来。" 汤刺虎眼睛一亮,但随即讪讪地道:"什么心腹不心腹的,咱们都是忠君之臣。" "得,算我白说。"东方景渊又低头去收拾棋子。 "别,别,你说了一半,不说另一半的,我晚上睡不着。" 东方景渊笑了笑,道:"你知道皇后是怎么来的?" "不是陪李缵游原家村的时候一见钟情的吗,这市井上还编了段子,专说给那些发白日梦的小姑娘与大嫂听!这哪知道皇上最喜欢其实不是原家小姐,而是原家的少爷,嘿嘿。" 汤刺虎刚调笑了两句,见东方景渊一脸嗔怪,只好尴尬地咳嗽了两声。 "你不知道其实当初皇上看中的那个是原氏族长的独生女儿,可谁知后来不知道被原夕争想了什么法子,让原氏族长认了现在的皇后做长女,这才阴差阳错。"东方景渊拍了拍酒坛子道:"皇上一直不忘旧情,还派了人助那小姐收回家财,你不管着皇上的人,这你不会不知道吧。" 汤刺虎一扫脸上的茫然,道:"你说这个小姐可是叫宛如?" "正是原宛如。"东方景渊道:"这个小姐倘若能进宫,有她相助,我就不信弯阳能比你强。" 汤刺虎苦笑了一声,道:"东方大人,您这是画饼给我充饥呢!" "这原宛如现在就在我的府里!" 晃荡,汤刺虎手中的酒坛掉在了地上,隔了半晌才道:"东方大人,既然你手上已经有了这么一份利器,你怎么就如此轻而易举地便宜了老汤呢。" 东方景渊轻蔑地一笑,道:"瞧你土匪的性子上来了,又想吃,又怕有饵,看起来杀气腾腾,其实见风就跑!"他重重地道:"弯阳怎么说也是出自我的门下,我位列三公犯得上跟她过不去吗?再说了现在是皇后给弯阳撑腰,知道的人,还要说一声这是给我东方的面子,我岂能送个人进去,让人以为我不识好歹跟皇后作对?!" 汤刺虎连声笑道:"东方大人,别生气,当我刺虎没说过,我知您意思,冲锋陷阵刺虎来,您只管在后面提点,这原宛如不管是谁弄进宫去的,都忘不了你东方先生。" 东方景渊只轻笑了一声,给自己倒了半杯茶,悠悠地茗着,仿佛滋味无穷。 第三十九章 隔了几日,南朝的宫里又多了一位惠贵妃,据说是当朝荣威将军的表妹,这样一下子宫里就有了三位贵妃。这位惠贵妃一出现便风光无限,立马夺走了原贵妃的专宠。有人传说其实皇上给惠贵妃拟封号的时候,提得并不是贵妃而是嫔妃,哪知惠贵妃看了不乐意,撅着小嘴道:"皇上欺负人,为什么原贵妃是贵妃,我要是一个嫔妃,这不平白无故比原姐姐矮了一节吗?" 皇上听了居然不恼,还刮了一下惠贵妃的鼻子,笑骂道:"就你花样多。"结果当然是这个小女子一夜坐上了贵妃的宝座。 别人都在啧啧称奇这土匪妹子魅惑皇上的本事,哪知道她一出手便给宫里头上上下下所有的太监宫女们都封上了一份大红包。有品的那是一锭银子,没品的小太监小宫女也有一钱碎银子,这一手至少花去十数万两白花花的银子,但这花下去的结果是人人都对惠贵妃交口称赞,说这惠贵妃大方得体,倒比这名门淑女还像淑女。 事实上这惠贵妃十天里头倒有八天穿着一身男装,只不过这些男装均做得华丽花俏,用得都是一些上好的缎料,但皇上喜欢瞧,他们这些下人们又何必说三道四呢。这么一比较,那个总是沉默,不提要求,也不开口说话的原贵妃难免就遭人垢病了。太监宫女们都有一些幸灾乐祸地看着这个原贵妃失宠,甚至于好多人都说早下过断论,这原贵妃红不了几日。 这惠贵妃放肆无忌,自然皇后就瞧不去了,着人要提惠贵妃进长央宫训话,惠贵妃带着人浩浩荡荡进了长央宫。后面具体发生了什么别人都不知道,只知道这惠贵妃不但没接受训话,还砸了长央宫,气得皇后差点当场晕过去。最后皇上处理了这件事情,惠贵妃被罚禁足一个月了结此事。表面上看似乎惠贵妃被罚了,可如此冲撞皇后,最后竟然只罚了一个月禁足,擅长察言观色的宫人们自然都嗅出了里面的几分味道。惠贵妃只此一战便确立了宫中的威望,她既强悍又识实务,一时之间在皇宫之中变得炙手可热,连皇后都被她压了下去。 皇后都拿这惠贵妃没有办法,下人们眼里自然更加没有那个原贵妃了。起初皇上不来,永宁宫倒也还算一切顺利,可是两个月皇上再也没有踏足过永宁宫,就变得不太一样了。永宁宫的小宫女前往膳食房去拿一点月例供品,不过是一些银耳甜枣之类的寻常东西,往日里客气的太监们渐渐就变得冷淡了,先是让她们候着,等他们把其他宫里的补品包好,再往后便推说东西不够了,让他们回去等着,什么时候有什么时候让她们过来拿。 小宫女见太监对着惠贵妃宫里头的人一副谄媚的样子,却对他们横目冷眼,直气得肺都炸了,空着手红着眼圈回来。哪知一踏进永宁宫却见宫里人人都面有喜色,才知道隔了两个月不见的皇上又来了。 "快别磨磨蹭蹭的,还不伺候娘娘甜品去。"吴太监跟小宫女们使了个眼色道。 宫女们自然是心领神会,就着那点前面剩下的银耳碎片给原贵妃做了点甜品送进去了,跟往日一样,餐桌边只有皇上一人在用膳。他突然驾到,膳食自然是宫里给原贵妃娘娘送来的,说不上好,但跟之前精工细作比起来,那自然是差远矣。更加不用提盛夏里用来消热的冰块,那也是敬事房听说皇上驾到永宁宫才匆匆忙忙送来的。 原贵妃娘娘抱着腿靠墙坐着,小宫女们说一声娘娘,甜品来了,她也没什么反应。 这甜品自然就放到了餐桌上,这宫里头的首领太监吴公公也算是宫里一个老把式,平素里宫里的明争暗斗见得多了,这如何告状他还是有几分心得的。哪知道皇上只是淡淡扫了一眼那碎银耳做的甜汤,便没有了下文,全然没有为原贵妃娘娘做主撑腰的意思,心里不由凉了半截,暗想只怕这原贵妃当真是气数尽了。 他心中不禁暗叹,这原贵妃娘娘也太不知好歹,眼瞧着皇上两个月不来,她还心里没数,这好不容易来了这么一回,她还是老样子,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 坦白地讲,这原贵妃娘娘虽然不太会来事,可是从来不找人麻烦,基本上能自己动手的也不差人伺候,抹身入浴更是从不假人于手。相反有时见宫女不便的时候,甚至还会出手帮一下,吴公公知道这也算是摊上一个好说话的主子了。 宫里头原比这世上哪里都要凶险,像他们这些下人即便位置爬得再高,主子说杀也就杀了,摊上一个好主子总能活得久一点,可是历来宫里头好人——那是活不下去的。 吴公公这心里七上八下的,等熄了灯悄悄地站于门外听了一会儿,见总算里面没有传出什么太大的动静来,才算是松了一口气。但愿皇上能瞧着这原贵妃娘娘长得好,能多包容一点,可是回头想这宫里头进来的女人,又有谁长得不好,吴公公长叹了一口气。 楚因四更天便起床,他站在床边慢慢地将自己的腰带束上,看着躺在床上的人冷冷地道:"子卿,你现在就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寻常女子,一个寻常女子想要过得好,那得要懂得搏她夫君的怜爱——你也不例外。朕两个月不来,他们就敢给你一些碎银耳,朕若是两年不来,你信不信这永宁宫只怕是连寻常的米粒也要不来。" 他说完了话,原夕争突然坐了起来,楚因皱了皱眉头,看着原夕争起床走到他的面前、伸出细长的手指替他扣腰带。那一瞬间楚因都有一点愣住了,他的手一把按住原夕争冰凉的手指,眼里露出一丝犹疑,道:"怎么,想通了?" 原夕争微微挣开楚因的手,继续替他扣好腰带,手轻微颤抖地道:"我知道自己现在只是一个手无寸铁之人,莫要说是这外面广阔的天地,只怕是这永宁宫若无你的照拂,我也活不下去。先前……我只是有一点不太适应。" 楚因的眼中飘过一丝疼色、似只是一瞬便恢复了正常,淡淡地道:"果真?" 原夕争略略低头,沙哑地笑了一下,道:"我还能做什么,难道真要去冷宫过完我这下半辈子吗?" 楚因终于笑了,他尽管不太相信原夕争会就此彻底屈服,但他也相信这皇宫里的力量,没有人能在它的倾轧之下,还能保持自己的个性,原夕争也不能! 他反手将原夕争搂往怀中,附在耳边道:"你早想清楚了,我又怎么会让你受半点委屈。弯阳开过来的药,以后懂得按时吃了?" 原夕争微微点头,楚因含笑道:"好,你不再倔强,对谁都好。"他说着将原夕争抱了起来,放在铺榻之上,原夕争忍不住用手格了一下道:"你不是……还要早朝。" 楚因将原夕争的双手按在被褥上,笑道:"让他们候着。"说着头俯了下去,从原夕争的脖子一直往下,他不得不闭上眼睛,用尽全身的力气才能阻挡住自己不颤抖。 楚因今天的心情不错,一连夸奖了几个大臣,退了朝,弯阳已经在偏殿等候他。 "昨日给原贵妃把脉了下来,觉得如何?" "原贵妃……没按时吃药。" 楚因一笑,道:"朕早知道了,以后她不会了。" 弯阳略略点头,然迟疑了一阵才道:"昨天来了一名西洋大夫,就是……瑞安公主请来的,来医治原贵妃娘娘的身体,发现他……" "有话直说。"楚因皱了皱眉。 "那名西洋大夫说论按他们的医术,动之以术刀,原贵妃……" 楚因听到弯阳的话,有很长的一段时间内保持沉默,隔了许久,才道:"那会如何?" "……是有希望恢复男身的。" 弯阳低着头,楚因沉默了很久,才道:"那如果我想反其道而行之呢。" "反……其道……"弯阳一愣。 楚因道:"既然他能令子卿变成男人,那么为什么不能……让他彻底变成女子?" 弯阳一骇,抬起眸接触到楚因的眼神,又连忙低下了头略慌乱地道:"也,也许,可以吧……" 楚因道:"你去办,办得越早,他也就越早归心,身体自然也会好起来。" 弯阳只得低头应了一声是。 门口小太监匆匆进来,楚因怒道:"没看见朕正与人说话么?是谁让你进来的?" 那小太监连忙道:"惠,惠贵妃娘娘吵着要进来。" 楚因脸上的怒容一松,无奈地挥了挥手,道:"让她进来吧。" 弯阳顺势退出了偏殿,临出去的特候才见着一身男装摇着扇子的惠贵妃跨过了门槛,那副容貌让弯阳陡然一骛,这惠贵妃赫然正是替原夕争夺了蔡姬如影随形解药的少年。 惠贵妃进了偏殿,看见楚因沉着脸,于是知趣地将扇子收了起来,赔笑道:"皇上……" 楚因翻开一张折子依然不理会,那惠贵妃走了过去,跪在他的膝下抱着楚因的腿摇着道:"姐夫……" 楚因似乎又好气又好笑,道:"原宛如,你真是胆子越来越大了!" 原宛如翘着嘴道:"这宫里头闷死人了,你昨天还没来看我,我就想你了。" 楚因眼帘微微一重,淡淡地道:"闲?我倒觉得你应该很忙才对,难道你不是来救子卿出去才进的宫吗?" 原宛如吓了一跳,一脸尴尬地道:"皇上,您这是开得什么玩笑话,子卿现在都嫁给你做妃子了,我把他救哪里去,谁还会要他?再说了,他现在家没了,武功也没有了,长得又漂亮,出去了还不叫人吃了……" 楚因冷哼了一声,道:"你心里清楚就好,原夕争除非死,否则不可能离开皇宫。不,你给朕听着,他就算死,也出不得宫。" 原宛如赔笑道:"知道,知道,反正子卿要给人吃掉,还不如便宜了姐夫呢。" 楚因没好气地道:"什么叫便宜了你姐夫,真没规矩。" 原宛如眉目含情,挠着楚因的掌心道:"因为我姐夫是我见过的能排第二位最漂亮的男人。" 楚因被她挑得情动,搀起她的手,让她坐在自己的腿上,笑骂道:"什么第二个最漂亮男人,难不成你还见过第一个不成。" "有啊……子卿哥哥啊,姐夫你敢说,你有他漂亮么?" 楚因轻叹了一口气,玩笑道:"看来倘若不是那个真的原夕争死了,朕只怕是排不上号了。" 原宛如坐在楚因的大腿上,笑道:"那倒不是,他们瞧着一模一样,但偏偏又完全不一样。" 楚因微微含笑道:"是么……我看你们小的时候,都挺喜欢那位原夕争表哥吧!" 原宛如玩着楚因的领子,哧鼻道::"要说喜欢吗,当然是喜欢的,可是我们只能跟纳兰玩,子卿哥哥可轮不到我们陪着玩。子卿哥哥哪怕是无意当中跟我们多说两句话,楚瑜都要恨不得要呕上一升的血,闹得人人皆知。" "哦……"楚因笑道:"就你能吃亏,朕不信。" "本姑娘……本皇妃当然是不会吃亏啦,可是子卿哥哥心里就只有楚瑜,他说不跟我们玩就不跟我们玩,没得商量,你别看他们俩长得一模一样,性子可不太一样。" "怎么说?"楚因似乎颇感兴趣。 "子卿是外柔内刚,看着随和,其实性子很倔,做事情有板有眼,纳兰则是外刚内柔,看着冷冰冰的,其实最是和善,人也洒脱,好说话多了。" 楚因似乎若有所思,然后微微笑道:"你只怕也挺想去见子卿的吧,何必遮遮掩掩,去吧,替朕好好规劝你这个哥哥,告诉他,只要他肯随着朕,以朕跟他的情分,朕绝不会待薄他。" 原宛如笑道:"包在我的身上。" 两人正说笑着,小太监又面有难色地进来,道:"皇上,皇后娘娘求见。" 原宛如吓得从楚因的腿上连忙跳了起来,道:"我可不想见她,一见到她,准没好事。"说着她也不管楚因同不同意就钻到了楚因的桌子底下。楚因一低头,见原宛如竖起一根手指遮着自己的嘴,哪里像个皇妃,倒像是还在家里捉迷藏的小女孩,楚因无奈地摇了摇头,只得由她去。 曾楚瑜缓缓地走了进来,万福行礼,道了一声皇上。 楚因温和地道:"什么事情要赶到偏殿来?" 曾楚瑜低头细语道:"皇上进了宫,难免就去了某个妃子的宫殿,臣妾倘若去唤,不免会引起其他妹妹们的心中不快。" 楚因微微一笑,道:"你是皇后,六宫之主,六宫之内自然是你说了算,又何必要去这些闲言碎语?" 曾楚瑜依然柔声道:"楚瑜记下了。" "说吧,你来找朕何事?" "楚瑜听说……惠贵妃来找过皇上了?" 楚因扫了一眼桌底下,点点头,道:"不错。" "她可是要去见子卿?" 楚因犹豫了一下,道:"你们本是同族,让她去见见也无不可。" 曾楚瑜连忙道:"皇上,万万不可。子卿……曾有意于惠贵妃,他的心才稍定,你此刻让他们见面,我只怕又多生枝节……"她低头道:"臣妾本来不打算告知圣上,只是臣妾担心惠贵妃进宫只怕别有目的……若想让子卿永远留在宫中,最好的办法便是不要让他接触到任何人,尤其是惠贵妃。" 楚因还未有回答,原宛如突然从桌子下面冲了出来,指着曾楚瑜咬牙切齿地道:"你这毒妇,你把子卿哥哥害得还不够惨,你还要让皇上禁锢他。" 曾楚瑜突然见原宛如冲了出来已经是愣住了,谁曾想到她还劈里啪啦一顿乱骂,不停地骂自己毒妇,恶毒的女人,心里气急,冲着宛如甩手就是一个耳光。 这记耳光又凶又狠,打得原宛如一蹦三丈高,一把抓住了曾楚瑜梳得繁复高雅的头发,将曾楚瑜拖到了地上,一边骂道:"你说得对,你没我长得漂亮,也不比我有本事,我就是比你讨人喜欢,你小的时候嫉妒嫉妒也就罢了,可是你现在居然还想害我,你这个忘恩负义的恶毒女人,从小到大都那么讨人厌!" 曾楚瑜要论心计自然不会逊于原宛如,可是要论这骂功跟打架的功夫却是拍马都追不上从小就跟着原烜走南闯北的原宛如。楚因在一边目瞪口呆,他素来讲究的是一种不温不火,决胜千里,哪里用得上当面撕破脸皮,见过的也只有原夕争动手,那当真是如行云流水,动作潇洒且优美。楚因万万不曾想过自己的偏殿里会上演一场如同泼妇打架一般的场面,而且是由自己的皇后与贵妃亲自扮演。 曾楚瑜被原宛如压着打,气得眼泪直流,好不容易挣脱了原宛如的手,喊了一声:"皇上!" 楚因才算是清醒了过来,他一拍桌子喝道:"都给朕住手。" 原宛如才恨恨地松开了曾楚瑜,恶狠狠地道:"便宜你了。" 楚因手指着原宛如,气得连话都说不周全了,道:"你,你,以为眹当真不会杀你?!" 原宛如立刻从地上爬起来朝外走去,楚因一愣,喝道:"回来,哪里去?" 原宛如昂着头道:"刚才皇上说让我去看一下子卿哥哥,现在说要杀我,皇命不敢违,我去瞧一下子卿哥哥再回来受死。" 楚因不禁一滞,又见原宛如额头上的帽子被拉掉了,露出额头上一道疤痕。她当年虽然活下来,但额头上却是多了一道伤口,那道伤口瑞安跟原宛如都不知道想了多少法子医治,虽然淡了不少,没有了最初那么狰狞,但依然留下了一道不浅的疤痕,因此原宛如总喜欢戴帽子跟护额。 楚因见到了那道疤,心气不由一松,再见到原宛如虽然梗着脖子,但脸上却挂着泪珠,不由无力地挥手,道:"你给朕滚。" 原宛如脖子梗得直直登登跑远了,曾楚瑜抽泣着道:"皇上,这原宛如倘若不惩治……" 楚因见曾楚瑜披头散发,哪里有平时柔美端庄的样子,本来心里就烦,怒道:"你也给朕滚。" 曾楚瑜大吃了一惊,楚因对自己素来温和客气,从未有如此不假辞色,心中既慌且气,抚着脸跑了出去。 原宛如一出了偏殿,便把脸上的泪水一擦,接过宫女们给自己递上的新帽子,气派地上了自己的乘驾咐咐道:"去永宁宫。" 她这么一下令,一群人便浩浩荡荡朝着永宁宫而去。她还未近到永宁宫,就发现这永宁宫戒备森严,远远地便看到一队侍卫在巡逻,看似是漫不经心般的路过,但原宛如知道这些侍卫其实只巡视永宁宫的四周。等她下了乘架更发现永宁宫中许多太监都像是身手颇为利落,看似都是身怀武艺。 惠贵妃的人马一接近,立刻便有侍卫将她们拦了下来,为难地道:"惠贵妃娘娘,皇后娘娘有令,宫中所有人没有中宫的手令,谁也不能进永宁宫。" 原宛如微笑道:"这永宁宫如此多的人把守,知道的晓得里头是一位贵妃娘娘的住处,不知道的还当这里是座牢房。" 侍卫队长的脸色也颇为尴尬,只道:"永宁宫一直如此,请惠贵妃娘娘见谅,这事……皇上也是知道的。" 原宛如一声冷笑,道:"原来你心里还有皇上,我还当这宫里头只有皇后娘娘呢。" 侍卫队长连声道:"小人不敢,小人不敢。" "有就好!"原宛如喝道:"皇上令本宫来看原贵妃娘娘,你是不是要让皇上去问皇后要一张手令啊?!" 侍卫队长立即跪下道:"小人不知娘娘是奉旨而来,请娘娘恕罪。" 原宛如冷淡地道:"好,那你给本宫在这里跪着,没有本宫的命令不准起来,你就跪在这里好好想一想,这宫里头到底谁说了算!" 惠贵妃还未抵达永宁宫便收拾了一个侍卫队长,自然后面的人早就得了眼色,原宛如一路畅行无阻地来到了永宁宫里。 "禀惠贵妃娘娘,我们娘娘身体不适,这会儿还在歇息。"吴公公一路赔笑道。 原宛如温和地道:"我也过来看看,不打搅她。"说着她手一挥,后面的宫女便端上了一个盘子,原宛如笑着从盘子拿过一只沉甸甸的锦袋,笑道:"这都是一些碎银子,你平时伺候原贵妃娘娘辛苦了,拿去吧,本宫赏你的。" 吴公公一瞧这沉甸甸的锦袋心想道里头至少也有三四十两银子,不由喜出望外,在永宁宫虽然好,可是就是油水几乎没有。也不知道皇上是怎么想的,又算不上是不喜欢原贵妃,衣食上倒不短什么,可是唯独从来没有赏赐过金银珠宝,甚至连原贵妃的例钱也取消了。吴公公甚至可以肯定,这原贵妃恐怕比自己还要穷上几分,哪里能指望从她身上弄点赏钱。原宛如一出手便是三十四两银子的打赏,已经算是吴公公一笔大大的意外之财了。 得了钱的吴公公自然是更加殷勤,原宛如由他陪同着一直走到了内宫里。永宁宫内宫里的纱帐很多,层层相迭,为这偌大的殿阁平添了几分缥缈之气。宫殿里燃着袅袅的沉香,令人闻之昏昏欲睡,原宛如皱了皱眉头。 她走到原夕争身边的时候,才发现沉睡着的原夕争似乎在做恶梦,整个人不停地挣扎着,但不管怎么挣扎,都似乎不能从恶梦中醒来。几个宫女煽动着木桶里的冰块,令得宫内的温度比之外面要低了好许,而在床前伺候的宫女则是面无表情地站立于一边,唯独原夕争身上的薄被因为挣扎滑落一边的时候,她们才上前重新将被子拉好。她们就这样无声地看着床上的人在梦魇里痛苦地挣扎,无法逃脱。 "这是怎么回事?!"原宛如颤声道。 吴公公低垂着头道:"这是弯阳大人送过来的香,娘娘睡得少,说是能让娘娘多睡一会儿。" 原宛如喝道:"给本宫端出去,把这该死的香给本宫端出去。" 吴公公稍作犹豫,原宛如已经走上了前一脚将香炉踢翻了,吓得吴公公连忙喊着宫女将香炉抬出去。 原宛如吩咐她们取来一点冰水,然后用白色的汗巾擦拭着原夕争额头上的汗珠,道:"醒来,子卿,醒来。" 原夕争缓缓地睁开眼睛,那双眸子看起来空洞,无神,哪里还像是那个总是神采飞扬,傲气凌云的原夕争。原宛如一把抱住了原夕争,声嘶力竭地放声大哭了起来,仿佛将她们年少的无忧岁月,那些错以为不会消失的快乐,那些总以为不会变的故人,所有的过往都哭尽了。 第四十章 原夕争眼里逐渐有了光亮,像是此刻方才清醒一般,举起手将原宛如脸上的泪珠漫慢擦去,沙哑地道:"宛如,你为什么要把自己陷进来?" 原宛如收住眼泪,低头笑道:"哪里有什么陷进来,绿竹到了我那里两个月,你还未有消息,我就知道你多半又上了那个恶毒女人的当,所以就进来凑凑热闹。我跟你不同,嫁个皇帝也没什么不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那是多大的权力,与其把自个的小命放在很多人手里拽着,不如拽着很多人的小命!"她说着将原夕争扶了起来,用很低的声音道:"东方庄主说你已经有了脱身的计划,不如我来帮你吧。" 原夕争抬头看着一脸跃跃欲试的原宛如,不禁叹了口气。 原贵妃自从见了惠贵妃一面之后,便一日正常过一日,身体也一天比一天好。很快宫中的人便得到了信号,知道这惠贵妃算是跟原贵妃结盟了,她们两个对皇后一个,也算是势均力敌。 隔了几日,从不吭声的原贵妃突然大发脾气,一口气撵走了永宁宫中十数个太监宫女,下手的都是其他宫里,尤其是皇后安插的人。于是皇宫中的人再也不敢小瞧这位原贵妃,花样跟小动作也收敛了。而皇上对原贵妃的态度始终不冷不热,但是来得就寝的次数却比后宫中嫔妃加起来都要多。皇宫里一时之间三足鼎立,倒也太平了一段时候。 弯阳照例每天早上来问原贵妃的平安脉,等她踏进了宫殿,才发现原夕争盘膝坐在窗子下下棋。原夕争穿了一身白袍,头发很简单的挽了一个髻,斜斜的插了一根木簪子,因此那头长长的乌发便随意地飘拂着,散落在一尘不染的白袍上,别有一种韵味。 弯阳的脚步顿了一顿,她见惯了原夕争昏睡的模样,倒是有点不太习惯原夕争突然变回老样子,她行了一礼道:"娘娘,小臣是来请平安脉的。" 原夕争细长的手指捏着一颗黑色的棋子,道:"弯阳,有的时候你有一点让我不太明白。你恨我入骨,却又对我的身体尽心尽力,为什么这么矛盾?" 弯阳冷冷地道:"皇上的旨意,弯阳岂敢违抗?" 原夕争落了一子,轻笑道:"弯阳,原来你的恨是可以随着权力而转移的呀。" 弯阳一滞,道:"容臣给娘娘请脉。" 原夕争将棋子轻轻丢入棋蒌,淡淡地道:"好啊。" 弯阳深吸了一口气,将自己的情绪控制好,才上前给原夕争搭脉问诊。 原夕争悠悠地道:"说起来,昨天我睡得有点不好,心跳得也颇为厉害,只怕你请出来的脉不会太平滑。" 弯阳道:"若是娘娘需要,小臣会再给娘娘送点安神香过来,娘娘的心宽一些,自然也就睡得香了。" 原夕争微笑道:"自然要的,不过……弯阳,你会因为我的痛苦而心宽一些,晚上睡得香么?" 弯阳的手忍不住一滑,她匆匆收回手地道:"娘娘无大碍,小臣先告退了。" 原夕争淡漠地道:"不送。" 弯阳心神不宁地回了大内所处的殿阁,取了安神香,亲自给永宁宫送去。原夕争所用的药物均是由弯阳一手操办的,她知道这里面出不得半点差池。她甚至隐约的觉得,楚因用她来医治原夕争,有可能就是因为她与原夕争有过深仇,正因为如此,她比别人更害怕原夕争会出什么差池,也会更加小心。 弯阳送完了香,一刻也不多待,便离了永宁宫,可是不多一会儿,就听着后面有人追上了自己。一个小宫女边跑边气喘地道:"大人,我们家娘娘有事请你前去。" 弯阳愣了愣,只得随着小丫环回了永宁宫,见原夕争半依在床上,见她来了便挥了挥手令眼前的太监宫女们都退下。 "不知娘娘叫我前来,有什么事情。" 原夕争微微一笑,道:"我刚才跟你说了我昨晚睡得不太好,所以我今天早上便点了你送来的香,虽然闻着有一点困意,但不知道为何我只要一点你的香,便心跳得厉害,恶梦做个不停。刚才便想要问大人此事,但大人来了……我竟忘了。" 弯阳才猛然发觉偏殿里确实燃着自己配置的安神香,可她再仔细一闻,脸色不由变了,这种香气里混杂了一丝不易被人发觉的奇特香味。这种香倘若御医倒也不容易知晓,但对于一个行走江湖的大夫弯阳来说却是呼之欲出。 "西域曼陀罗!"弯阳脱口而出。 原夕争拍了拍手,笑道:"果然不愧是女神医。"原夕争笑着指了指面前檀木盒子道:"这是你送来的安神香对么?"她说着,细长的手指打开盒子,露出里面一盒安神香。弯阳的安神香都是一些粉末,放于特制的香炉中由着下面的无烟银霜碳慢慢烘烤,这样既持久,又不令吸香之人觉得口舌焦躁。原夕争握着的手挪到了盒子上,慢条斯理地将手中的粉末洒入了盒中。 弯阳整个人僵直在那里,她当然知道原夕争洒入的必定就是西域曼陀罗的毒粉,这是原夕争当着自己的面栽赃嫁祸。 原夕争淡淡地道:"这宫里的香是燃了许久的,弯阳大人来了这么久也未有发现它的异常,还巴巴地又给永宁宫送了一盒,我就算跟别人说你弯阳对我无歹心,别人也不会信你,对么?" 弯阳咬牙道:"你刚才分明是故意扰乱我的心神,让我没有察觉安神香有异常。可是你不要忘了,皇上对你知之甚深,未必会相信你说的话。" 原夕争轻笑了一声,道:"你说得很对,楚因确实不会相信我,可也不会相信你。但是我不需他的信任,需要他信任的人——是你。" 弯阳额头上不禁泌出了冷汗,她仔细想想便知道原夕争预谋对她下手不是一天二天,她的身体用了安神香之后一直都不太好,偏偏惠贵妃大闹永宁宫,踢翻了香炉,原夕争的身体才逐渐的好起来,要是说这香里有问题,只怕楚因未必会不信。 "你到底想怎样?" 原夕争细长的手指放在檀香木上,道:"我要你为我办一件事?" 弯阳当然知道原夕争想让她办什么事,十之八九与逃跑有关,然而她也知道任何人沾上这件事情,都会惹来楚因的杀心,她几乎脱口道:"不行!" "想好了。"原夕争拂了一下身上的香屑,道:"想好了,要不要跟我做这笔交易。弯阳,我可以告诉你,没有你,我还有其他的法子,我不介意用这么一个小方法来让你弯阳永无翻身之日。" 弯阳踌躇再三,道:"我不可能助你逃跑,你也跑不出去。" 原夕争抬起眼帘看了她一眼,道:"你弄错了,我没说要逃跑,我跑哪里去?" 弯阳下意识松了口气,语气立即缓和地道:"不知娘娘想让小臣做什么?" 原夕争微微一笑,道:"不晓得皇后跟你的情谊有多深?" 弯阳跨进了大成偏殿门槛的时候,见楚因神情放松地在翻着折子,看见弯阳进来,他便微笑道:"原贵妃身体可适合得胎了?" 弯阳行了一礼,道:"原贵妃娘娘的身体比过去好多了,看上去也有精神多了。" 楚因眼里露出了喜色,道:"那么……那个西番大夫,有多少成把握?" 弯阳低下了头,隔了一会儿才勉强地道:"若是能再假以时日调养一段日子,或者会更有把握。" 楚因顿了一顿,微笑道:"弯阳……你知道我为什么把原贵妃交给你来医治??" 弯阳一愣,顿了顿,道:"这是皇上对小臣的信任。" 楚因道:"说得好,我知道你跟原贵妃有一些过节,但是我相信你的本领,更相信你对朕的忠诚。"他的目光落在了弯阳的身上,即使是低着头,也不禁觉得他的目光锐利地像一根针。 弯阳刚想吐出口的话语不自然地一转,道:"皇上,小臣有一件要事禀告!" "说!" 弯阳小心地拿出了一块手帕,然后将它摊到桌面上。 楚因皱眉道:"这是?" "臣今天给原贵妃娘娘把脉的时候,无意中发现臣给娘娘配置的安神香里让人动了手脚。" 楚因神色一变,弯阳接着道:"这安神香里多了一种西域的曼陀罗。" "曼陀罗?" "曼陀罗是西域的一种奇花,能令人眼前产生幻象。" 楚因皱眉,道:"那若是将此花搀入你的香中那又便如何?" "只需掺杂一点,便可令原贵妃心绪不宁,常闻了会心悸多梦,精神恍惚……"弯阳轻轻抬头,见楚因看着那堆粉末若有所思,然后才道:"也就是这香不会致人性命?" "这种香对别人来说一时半会儿只能令人精气神稍差,但若原贵妃本已带了化蝶的毒在身……" "那便如何?"楚因冷冷地问道。 "容易产生癔症。" 弯阳等着楚因的暴怒,但是楚因却在很长的时间里都没有声音,隔了一会儿才淡淡地道:"你认为这会是谁弄出来的。" 弯阳低头道:"小臣……不知。" 楚因用很平淡的话语问道:"你觉得有没有可能是皇后?" 弯阳弯了一下腰,没有吭声。 楚因隔了半晌才道:"这下毒的人多半想让朕觉得是皇后,这让朕越发不相信皇后会害原贵妃。但朕奇怪这个下毒的人怎么这么有把握你会把香送来给朕,而不是给皇后……" 弯阳陡然间觉得遍体生寒,急忙道:"皇上,兹事体大,臣不敢瞒着皇上。" 楚因微微一笑,道:"你做得很多,朕不会怪你,还会大大的加奖你。你给朕听好了,只要你能让原夕争……真的能成为朕的妃子,朕就封你为南朝开国以来第一位女候爷。" 弯阳脚一软倒在楚因的脚下,楚因又淡淡地道:"若是能诞下一男半女,你便是当朝第一女王爷。" 弯阳只觉得耳朵边轰轰声作响,她的耳边悠悠传来楚因的话语,道:"弯阳,还有一句话,你也记清楚了,不要随便让人收买,因为这世上能给你更多的只有朕!" 弯阳嘴里充满了苦涩却有口难言,她此时才明白原夕争真正用意,原夕争想陷害的人不是别人,更加不是皇上,而是她弯阳。 楚因和颜悦色地道:"起来吧!"楚因的手指掂着香,悠悠地道:"这西域的香来得不容易,有这个能力的宫里只有二个人。一是皇后……另一个便是惠贵妃。" "皇上你觉得这人是惠贵妃。" 楚因深吸了一口气,道:"以惠贵妃的能力,她的确像是能做出这种事情来的人。" 弯阳明知答案,但却不得不硬着头皮接皇上的话,道:"这惠贵妃不是跟原夕争很好吗?" 楚因的目光投到了殿外,冷冷地道:"她跟皇后,对原夕争的感情是全然不同的。惠贵妃跟原夕争关系再好,她未必不会害她,但皇后跟原夕争关系再恶,她却绝对……不会伤原夕争的性命。" 弯阳颇有一些难以理解地看了一眼皇上,但她知道这个问题她不能再往下问了。 她出了御书房,走进了内院,里面一个金发碧眼的西番人上前来笑道:"弯阳大人,这个贵国皇上怎么说?" 弯阳看着他半天才道:"有没有可能……让他变成一个女子,生儿育女?" 西番人大吃了一惊道:"可他实是男子啊……又怎么能变成女子,生儿育女……" 弯阳闭了一下眼睛,长叹了一声。 楚因下了朝慢慢地朝着惠贵妃的寝宫朝阳殿走去,朝阳殿依山傍水,是整个皇宫中庭园最别致的园阁。太监们见了楚因过来刚想禀报,却被楚因制止。他一走进朝阳殿,便发现宫女太监们都被撵在外面,不由地脸有一些阴沉,他缓缓推开寝殿的门,看见原宛如不知道在捣鼓什么。 原宛如弄得很专心,偶尔头一抬乍然看到楚因就在眼前,吓得第一个动作是拿起垫子盖在了自己的面前。 "这是什么?"楚因平淡地问道。 原宛如颇有一些慌张地用手盖着垫子道:"没,没什么。" "掀开!" 原宛如摇了摇头,楚因突然暴喝道:"给朕掀开!"他说着一把拉开原宛如,折开垫子,见里面是一幅漂亮的七彩琉璃拼图,看图案竟像是老太君得仙桃。 楚因不由愣住了,道:"你搞这些,又何必藏起来。" 原宛如眼里含着泪,恨恨地将楚因的手甩掉,道:"太后娘娘下个月生辰,我不想让人知道我送什么寿礼,免得让小人学了去。" 楚因微微歉意,搂着她道:"好了,好了,是朕的不是。" 原宛如稍微被哄了两笑,便破涕为笑了,拿着这幅图笑道:"你觉得我这琉璃图会不会把皇后的礼物给盖下去。" 楚因微微一笑,道:"这一片琉璃已经价值十数金了,你倒好都拿来当拼图了,这么一幅画还不价值万金,有谁能与你的礼物相提并论。" 原宛如心满意足,描着图得意地道:"岂止万金,这么些琉璃我是花了大价钱差人到西域弄回来的,还特地聘请了当地的工匠给我雕琢。我这个丑媳妇,可是花足了心思去拍婆婆的马屁。" 楚因的瞳孔猛然一收缩,抚着原宛如的头发道:"辛苦你了。" 隔了不过一天,原夕争站在廊下淡淡地看着永宁宫的侍卫们被替换,甚至于宫里那些擅长武艺的太监都被替了个干净,他才慢慢转身继续拈子下棋。楚因是多疑的,他从来不会相信最直接的理由,原夕争明白要让他相信曾楚瑜会陷害自己是困难的,但是要让他相信曾楚瑜会借着他来陷害原宛如却是易如反掌。 这些仓促被调来的侍卫没有经过皇后循循诱导,也不太明白这么一位清雅的妃子为什么需要重兵把守,有很多艰难的事情,最后被攻克都是开始于一个很小的原因。 太后的寿辰自然是马虎不得,一来,这是太后离宫半年之后首次回宫,二来,这也是平贵妃做了太后以后首次开办的寿席。各个皇亲贵族都卯足了劲来筹备贺礼,不能求新奇,让太后眼前一亮,就务必求贵求重。 这里头倒是皇后的贺礼最实在,请来一班昆戏的班子玉堂春,听说刚来建业便红透了半边天,戏班里的小生花旦样貌绝佳,武生动作也花样繁多,因此一来建业便被大小贵族们争着邀到门上去。 没听过这戏班的,也都听说过它的名字,一入座便都纷纷窃窃私语不知道上演什么曲目。可是等皇太后都入座了一会儿,也不见戏开始,不由纷纷议论了起来。 "这哪家的班子,真不懂规矩。" "不知道戏怎么样?果真如传说当中这么好。" 他们议着,只听一个公鸭嗓子悠悠地道:"若依老顾来看,这玉堂春不是建业第一的班子。" 众人回头一瞧,见文武百搭顾崇恩悠哉地坐于旁边,便笑道:"原来老顾还认得看中比皇后看中的更好的班子。" 顾崇恩连忙起身,道:"非也,非也,我的意思是说玉堂春不是建业第一,而是全国第一的班子,无人能比。" 众人听了一阵哗然,心中虽然不服,但也不能公开说皇后请来的班子不是天下第一。 但也有人说道:"老顾这吃货的品位我倒也相信的,要不然这建业没有百套班子走动,也有数十套,怎么就见得这一套红透半边天,把最近三个月建业贵族里头大小的宴席都包了?可见确实有真功夫!" 这人一说,众人不禁连声称是,唯有顾崇恩拈他的山羊须不答。 只在这时候紫微湖里突然亮起了灯光,众人纷纷转头、才发现湖当中竟然不知何时搭起了一个露天的台子,船面上悠悠传歌声,只见一叶小舟载着一个艳丽的花旦悠游而来。 不论这唱功如何,单论这别出心裁的亮相就博得了贵族们一阵好评。花旦登台唱得是《长生殿》,名字取得挺恰如其分,但其实内容说的是唐玄宗与杨贵妃的故事,那花旦的体态颇为丰盈,顾盼之间媚态模生,倒很有杨贵妃的神韵。贵族们纷纷叫好,太后却是越看脸色越黑。这杨贵妃祸国殃民,身为儿媳却勾引自己的公公,最后白绫绞死,太后越瞧越是认为曾楚瑜是故意的,以至于连手都止不住颤抖了起来。 恰好此时,宴席开始,流水一般的菜肴开始由宫女端上来。太后的宴席自然都全是素宴,这些皇亲国戚们吃着,心里觉得还不如这丰盈的花旦唱得让人解怀。此时,有一位长发白衣的女子带着两个宫女入席,也不知怎么,这女子打扮得很素净,走路也是静悄悄地,偏生将大多数人的视线都引了过去。 很多人止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气,这,这不是驸马么? 只见那女子走到太后跟前,万福了一下,道:"原纳兰叩见母后。" 太后的视线落在了原夕争的脸上,良久才面色有一点发青地道:"听说你最近身子有一些不适,现在可好些了。" "谢过母后关心,我好多了。" 太后点了点头,长叹了一口气,道:"人最要紧的便是心平气和,听天由命。" 原夕争温顺地点头。 楚因在一旁满意地点了点头,伸手微笑道:"原贵妃,到朕这边来坐吧。" 皇上单独一席,原本只有皇后作陪,这原贵妃却神色不动,安然地走了过去,坐到了皇上的另一边。这让下面的皇亲国戚们看得大眼瞪小眼,这会儿看杨贵妃的人已经没几个人,心里都隐隐觉得等会儿这里的戏只怕比台上都要好看。 楚因最近几日也封了几个大臣的女儿为嫔妃,她们现在连同以前的木子苏一起坐在原宛如的席上。当木子苏看到原贵妃出现的那—刻,她似乎忽然明白了,为什么楚因会对她感兴趣,又为什么那么快的就失去了兴趣。 她的模样跟原贵妃极为相似,这是楚因对她感兴趣的原因。可是原贵妃的气质是一个看上去清雅端庄的人,而自己却在那天穿了一件通透的服装,令得楚因顿时对她失去了兴趣,难怪皇后娘娘舍得将那么贵重的素纱赠给自己,可笑自己不知好日已尽,还误以为皇后想要拉拢于她。木子苏想着,几乎将自己的唇都咬破了。 "说起来姐姐长得真有几分像原贵妃呢。"原宛如在一旁微笑道。 木子苏的脸色一白,这句话对她来说已经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词,但她却不能对自己高了一阶的贵妃娘娘发怒。原宛如却微笑道:"但是呢姐姐的气质更加甜美一些,而原贵妃更清雅一些。" 木子苏勉强一笑,道:"娘娘说笑了,这宫里谁能比娘娘更甜美。" 原宛如脸露喜色地道:"是么,难怪我一看姐姐就觉得有亲切之感。" 木子苏见一个堂堂的贵妃对自己和颜悦色,而且颇有拉拢的意思,也不禁微笑道:"子苏怎么敢跟贵妃娘娘比。" "姐姐倘若这么说,岂不是把宛如当作是那种自以为高人一阶,便要以为自己能永世压自己一头的人。" 木子苏见原宛如脸露不悦,连忙道:"子苏自然知道娘娘不是世俗之人,连皇后您都不放在眼里,等闲的阶位又岂能在眼里。"她说到后面半句话,已经是声同蚊蚁,只有靠着她的原宛如可闻了。 原宛如听了,微微一垂眼帘,笑得更甜美了,道:"来,喝酒。" 木子苏乐得跟原宛如结盟,立即便与原宛如痛饮了起来,她很快就发现这惠贵妃的酒量简直不似普通的女子,无论是从这喝酒的姿势再到喝酒的量,都生似一个跑江湖的。她陪到一半,便觉得天旋地转,原宛如笑道:"姐姐撑不住了,不如先退席吧,回头我帮您跟皇上太后说一声。" 木子苏连声道谢,连忙招来自己的贴身宫女离了席。原宛如见她一离开,便也起身,这会儿正是皇上向太后敬酒,一时间酒席间颇为热闹,连同桌的嫔妃也未注意到原宛如悄然离去。 原宛如跟上了东倒西歪的木子苏,干净利落的将她敲晕,宫女吃了一惊,刚说了一个惠字,刀光一闪,原宛如便将取了宫女的性命,然后将她踢入湖中。原宛如低头看了一眼熟睡中的木子苏,微微一笑道:"便宜你了,皇上既然这么爱你当子卿,今晚就让你扮一回他吧。" 宴席上楚因的酒刚敬完,忽然听到隔壁猛然有人拍了一下桌子,他回转头,却见原夕争气得浑身颤抖,而曾楚瑜则是见自己的目光飘来满面惶恐。 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约而同地落到了这一桌上,楚因皱了一下眉走了过去,沉声道:"怎么回事?" 曾楚瑜也不知道是何事,她只不过是见楚因走了,便想找一个机会与原夕争说话。她知道原夕争不会轻易原谅自己,可是人都有健忘的,原夕争再不情愿,也已经当了皇妃。日子久了,心里便自然只有了自己的夫君,这跟自己不是一样吗? 最近楚因一连串不打招呼的举动让她忽然心里升出了一些惶恐,她隐约的觉得楚因似乎对自己不太满意,甚至不太信任了。曾楚瑜思来想去,也许如今的计策唯有跟原夕争修复关系,哪知道她今天一开口,原夕争就像受了莫大羞辱似的大发脾气,让她不知所措,楚因目中的不满更是令她心惊肉跳。 "皇上…………臣妾,臣妾只是跟原贵妃打了个招呼。" 楚因将目光落在了原夕争的脸上,道:"是这样吗?" 原夕争也不解释,只冷冷地道:"让她滚,我不想看到她。"说完,原夕争便是一阵猛烈的咳嗽。 楚因微微沉吟了一下,抬起脸来对曾楚瑜温和地道:"你先下去吧,回头朕去看你!" 曾楚瑜只觉得耳边嗡的一声,什么也听不到了,隔了半响才由宫女搀扶着慢慢朝着后宫走去。 底下的人这会都静默了起来,面面相觑,这个当口除非不想活命了,自然没有人交头接耳,倒是太后悠悠地开口道:"好了,别为一两桩小事败了来给哀家祝寿臣子们的兴致,接着看戏吧,这皇后点的戏还是蛮有看头的。" 她一开口,众人立即道:"这戏演得不错!" 曾楚瑜僵直地进了后花园,现在整个皇宫里的人手大半都集中在万寿亭那边,这偌大的御花园便显得格外冷清,她听人笑道:"哟,原来一个皇后只需要别人一句话就会叫人从屋子里撵出来。" 第四十一章 原宛如笑眯眯着从树后面绕了出来。 "是你,就知道一定是你!"曾楚瑜咬牙切齿地道:"子卿素来心底柔和,若非你这小人挑拨怂恿,岂会撒谎害我?!" 她这话一出口,原宛如含笑的眼睛逐渐变得冷酷:道:"你这永远不知道感恩,不懂满足,得陇望蜀,贪心不足的毒妇,你以为你能爬到今天靠得是什么,是你的恶毒么?不,你靠的是子卿,是子卿心里对你的情谊,如果没有这个,原夕争的一句话就可以令你从塔尖一直掉到塔下。你以为你现在在楚因的眼里还有什么价值,不过是一个连蛋都不会生的老母鸡。" 曾楚瑜气得手足冰凉,身体一软吓得宫女连忙从后面抱住她,一连串的娘娘,曾楚瑜手指颤抖地指着原宛如,道:"你敢诬蔑当今的皇后,你以为我真的治不了你?" 原宛如轻笑了一声,道:"治我,你怎么治我呀,想当初我不在宫里的时候,都能令你痛不欲生,更何况我现在近在你的眼前,我劝你还是早死早超生。" "你害我?"曾楚瑜苍白着脸道:"就凭你?" 原宛如从怀里掏出一个香包,微笑道:"能认得么?" "我的草药包?"曾楚瑜一惊,这个草药包她自然认得,是原夕争为了治她手足冰冷的毛病,给她制作的一只草药香囊。她过去常常挂着,最近见到了这香囊难免便会想起原夕争,才渐渐不挂了。 原宛如好整似暇将那香囊打开,从里面倒出草药,纤纤手指数着掌心中的颗粒微笑道:"你知道,这是什么?" 曾楚瑜盯着那些不应该属于香囊里的东西,颤声道:"这是什么?" "是上好的麝香,青湘替我为您装上的。"原宛如微笑道:"难为我想了很多办法才把它的气味降到最少、不过你那么爱用花水,倒是浪费了我的一些心机……" 曾楚瑜再也难以克制,她猛地扑了上来,圆睁着的眼睛红得几乎要滴血一般,喊道:"原宛如,我要你的命!" 原宛如身体稍稍一偏,手起掌落便将曾楚瑜敲得晕了过去。那宫女一见如此情形,吓得魂不附体,连救命都不会喊了,站在原地全身颤抖的像是在打摆子。 原宛如甜甜地一笑,道:"你看你们娘娘,也太粗鲁了,本宫这是跟她开个小小的玩笑,没想到她这么开不起玩笑?!你还不把你们娘娘送回去,这要在外头着了凉,可怎么办?" "开……开玩笑……",宫女目瞪口呆地看着原宛如,见她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连忙跑过来,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竟然将曾楚瑜半抱半扛地扶走了。 等那两人像逃难似的跌跌撞撞走得没了影,原宛如才从树后面拖出了一个嘴里塞着帕子,一脸惊慌的青湘,如今的她像是吓到要晕过去,可偏偏却还清醒着。原宛如将她口中的帕子拉掉,依然是一张俏皮的笑脸,道:"青湘,咱们皇后娘娘只怕一醒过来第一个要杀的人就是你!" "冤枉,冤枉啊!"青湘浑身哆嗦着道:"惠贵妃娘娘,你说好了只要把锦囊给你看一下就可以,这,这麝香明明是你刚才放进去的。" 原宛如微微一笑,道:"是刚才放进去的,但是也要你们娘娘相信才是!" 青湘连连叩头,道:"我错了,娘娘,我错了,你饶了贱婢吧!" 原宛如悠哉游哉地道:"青湘我要是你,就有多远跑多远,只要你出了宫,皇后娘娘又能奈你何?" 青湘抬头看着原宛如似笑非笑的眼神,知道自己再无旁路可走,只得身体一歪瘫软在地。 原夕争从刚才起就一直咳得不停,楚因温声道:"你看你这性子,何必同她怄气,不是给自己罪受,早点去歇息吧!" 原夕争点了点头,恭身告退,楚因看着他的背影消失才做了一个手势,立刻便有人追着原夕争的背影而去。隔了一会儿,有一个太监过来小声地在楚因的耳边说了几句,楚因微笑着点了点头,挥了挥手让人离去。 楚因深吸了一口气,悠然地看着戏台上的曲目,他似乎觉得梗于咽喉的那根刺终于渐渐挪开了,从原夕争开始反击曾楚瑜开始,楚因就逐渐相信原夕争真正开始学着在这后宫当中生存。否则以原夕争的个性,根本不会去理睬这些跳梁小丑。然而这是后宫,后宫就是琐碎,阴险,又复杂的,谁也清高不得。可以这么说原夕争会是一个很好的将军,能在沙场上足智多谋,但在后宫里,未必能玩得过一个寻常的妃子。这后宫会是一块最坚韧的磨刀石,将原夕争身上所有的棱角一点点的磨去。 "原夕争,你终于就要完完全全属于我了。"楚因深吸了一口气,轻声笑道。 他的脑海里又显出了另一个人的身影,那人从出现开始就给了楚因很大的压力,因为他具备的是楚因从来不曾拥有的。他冲着那身影冷冷一笑,然后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原贵妃娘娘吹不得风,因此整个皇宫里唯有原贵妃是坐轿子的,这桥子便停在万寿亭不远的地方。原贵妃进了桥子,便一直抬进了永宁宫前方才落桥。原贵妃似乎已经不胜酒力,让两个宫女搀扶着方才进了宫门。 戏台上仍然在唱着戏,这么一会儿已经唱到了牡丹亭的惊梦,上来的一个花旦虽然浓妆艳抹,却偏生令人觉得贵气非常。她张口便道:"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这原本唱的是一段闺怨,可是这女子唱来却似满腔的愤慨,令人听来别有一股铿锵之意。 "好!"楚因不禁脱口道,那女子的动作很是有别于一般的花旦,如同她的唱腔,带着铿锵,别有一种潇洒,不由令他心中微微—动,轻轻抬了抬手,首领太监立即上前。 "去,帮朕问问,这花旦是哪家女子?" 首领太监得令而去,隔了一会儿方回来禀道:"回皇上,这唱戏的是一个男子,班主见他的扮相竟比女孩子还优美几分,是以让他唱起了花旦。" 楚因微微一愣,不由哑然失笑,轻叹了一声,心想原夕争能活灵活现扮演一个女子,令得自已走眼,想不到又有一个男子能扮成女子令自己错看。 楚因退席的时候,露过玉堂春的班子,见那花旦也站立其中,便笑道:"你唱得不错。" 那花旦不慌不忙,微弯了一下腰,淡然地道:"谢过陛下夸奖。" 楚因见这花旦当着自己的面还能如此从容,不由心中有一些赞赏,道:"可有曾想过来皇宫乐府供职?" 四周的人一听都是一阵哗然,均道这花旦真是走了好运,进了皇宫乐府那便是一步登天。 花旦却依然淡定地道:"回皇上,草民习惯浪荡江湖,皇宫乐府虽好,却不适合我。" 楚因微微皱了皱眉头,心中略略不悦,觉得眼前的人颇有一点不识抬举,不由沉脸道:"莫非朕的乐府还不及你这个玉堂春么?" 他的脸一沉,四周的人都吓得没了声音,唯有那花旦徐徐地道:"非玉堂春能与皇宫乐府相比,只是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 楚因沉默了一会儿,方道:"好一个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说完他竟然就扬长而去了。 这花旦唱得能令皇上都动了心,自然立刻就身价百倍,等皇上一走,玉堂春班前便聚了几个皇亲贵戚定了后几日的堂会。玉堂春的胖班主看起来一脸奸商的模样,却不太会做生意,只道:"各位若是对玉堂春有兴趣,还请前往庆来客栈商谈。" 玉堂春走的时候自然是令侍卫们检查过再走的,宫里头的任何消息都传得很快,这男扮女装的花旦让皇上都动了心,难免别人便都多瞧了两眼,但侍卫都觉得这花旦很有气势,脸上的妆还未卸,也不见得有多少表情,只坐在那里便能令得这些皇宫禁卫们不敢轻举妄动。 玉堂春走得是宫巷北门,今日是太后娘娘的寿辰,凡是出入宾客艺人的门,戒备都比平日森严了许多。禁卫将他们的道具一样样查验过,又仔仔细细数了一下他们的人头,方才放他们离去。而此时的西门却有一辆马车由着青湘赶到了门口,有一禁卫道:"此地不许出宫,所有宾客一律都由南门出!" 这禁卫刚出口,便听有人喝道:"放肆!" 禁卫回头一看,竟然是统领大人,连忙退过一边。 那统领走到青湘的身边,小声道:"青湘姑娘怎么今晚要出去么?" 青湘只觉得背脊上一阵阵地冒汗,她用了全身的力气才道:"叶统领,娘娘有要事!" 叶统领点了点头,依然用很小的声音道:"娘娘在后面?" 再也没有人比青湘更明白后面坐的是什么人,她有一些慌乱地道:"是。"尽管这么一个字,但她的语调却不由自主地带上颤音。 叶统领还未答复,便听马车后面传出了曾楚瑜的声音:"石子,你不用担心,我去去就回!" 那叶统领见青湘深夜出宫本来还有一点狐疑,突然听到了曾楚瑜的声音,连忙道:"是,是,娘娘这天色已经近晚了,要不要小石子陪你走一趟。" 曾楚瑜依然温和地道:"有心了,不用,只是见个人。" 叶统领心中一松,随即做了一个放行的姿势,当初掉到谷底的曾楚瑜也是让自己放出宫去见了某个人,回来以后立即翻身又坐回了皇后的宝座,自己也得了不少封赏。叶统领看着渐渐消失在夜雾中的马车,不由胡乱猜测这到底是什么人,竟然能左右皇宫里的局势。 马车一路急行,很快便出了城,到了一处岔道处停了下来,从密林中立即走出了一批人,正是刚才的玉堂春班子。马车的帘子一掀,原夕争从里面走了下来,然后冲着玉堂春的班子鞠了一躬,道:"我姐妹多承各位义士相助,虽大恩不言谢,但还是请各位受我一礼。" 原夕争刚要弯腰,却被一双有力的手抚住了胳膊,只听有一个人轻哼道:"你本来就是属于我的人,救我自己的人,又何须人来谢!" 听到那声音,是如此的熟悉,又是如此的陌生,熟悉是因为天天都在回想那些短暂却快乐的画面,陌生是因为原夕争以为此生再也不能与眼前这人相见。 原夕争缓缓抬起头,从模糊的眼里看去,眼前站着的人穿着一身再普通不过的青色布衣,可俊美的眉眼不是李缵的,又能是谁。只是那话语虽依然轻松惫懒,只是这眉眼处却是已见沧桑,再也不是那个傲慢,不可一世的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二殿下李缵。 "你问我的话,我想明白了。王爷我可以不要,天下我也争烦了。你是个男人,我也把你当个男人,但我还是想让你成为我的妻子,要不我当你的妻子也行。"李缵淡淡地道:"这样的回答,你满意不满意?" 他的话让在场的人都目瞪口呆,张嘴结舌。 原夕争嘴唇颤动了几下,轻轻地伏在李缵的肩上,放声痛哭了起来。当初的他们是多么年轻,都是那么风华绝代,便以为天地之下他们无所不能,他们是那么轻易地告别,可却最终发现再想聚首是多么的艰难。 李缵搂着原夕争,闭着眼,再多的话似乎都不用再说。 原夕争哭了一会儿,似乎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李缵笑道:"真难得,你也会哭,嗯,否则我真不敢相信原宛如说的话。" 原夕争不禁脸一红,道:"你没有别的话要说,我就要赶路了!" "说什么,你自然是跟我一起走!"李缵微笑,他一扬眉道:"我为你舍了王府里十数名姬妾,为你舍了王府,为你舍了皇位,你不会真狠心让我一无所有的吧!" 原夕争一瞬间泪水充满了整个眸子,缓缓抬头与李缵四面相对,只那么一眼便似乎已经说过了千句万句的话。眼前这个男人看起来纨绔,其实却是满腔的热情,傲慢却怀着一颗赤子之心,有时像是一个还没长大的顽童,但他其实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可以为任何人撑起天上的风云。 李缵握着原夕争的手,转头笑道:"各位从小便护卫我的安全,今天一别,不知他日何时相逢,所以李缵也不与各位告别了!" 那班主急道:"殿,殿下,这,这可使不得,这里是南朝的地界,你没有我们的保护,很容易被南朝人捉住了。" 李缵手一抬,制止了他往下说,道:"柴平,我们在一起的目标过大,反而不容易逃脱,不如分散而走,反而容易一点!" 柴平略略垂头似乎心中有了主意,道:"那殿下保重,我等去了!"说完,他也不多逗留,竟然拉着人马转头就走了。 李缵见那些人头也不回,轻轻叹息了一声,身后传来一人的轻笑声,转头见原宛如趴在窗子上道:"看起来你这殿下当得也实在不得人望,你一说走,人家立马就走了!" 李缵扬扬眉,道:"你这小丫头是我买一送一的赠品么,说好了,我买的是我喜欢的,搭头就不要了!" 原宛如素来牙尖嘴利,不想到出门碰上了对手,不由小脸涨得通红,连声道:"你这个忘恩负义的,没我给你通消息,你想做我嫂子,做梦去吧!" 原夕争轻笑了一声,拉着原宛如的手道:"别再玩闹了,时间宝贵的很,我们走吧!" 原宛如略略低了一下头,犹疑道:"子卿……我,我不走了!" 原夕争大吃一惊,道:"你若不走,楚因不会放过你!" 原宛如一笑,颇有几分得意,她捂着腹部道:"我不会有事的,我怀孕了!" 原夕争所有冲到嘴边的话都咽了回去,只是看着原宛如,眼里几分难受,几分不舍,良久才抬起手,轻轻地揉了揉这个顽劣却重情的妹妹。 "人世间的缘分,聚聚合合自有定数。"原夕争沙哑地道:"我就不勉强你了。" 原夕争转头走到青湘的面前,青湘在一边一直低着头,没有人比她心里更想要逃之夭夭,她眼见原夕争的目光落到了自己的身上,吓得身体一软,立即跪在马车上道:"娘娘,哦,子卿少爷,不,不对,子卿小姐,那些事情都是被逼的,我什么也不知道的。" 原夕争颇有一些厌恶地看着这个人,淡淡地道:"你现在送宛如回去,不要告诉我你没有办法应付这件事情!" 青湘吓得面无人色,道:"皇后娘娘,那女人,那女人她不会放过我的!" 原夕争轻笑了声,道:"你担心宛如那件事情,就大可不必了,倘若曾楚瑜责问你,你只要说一句话,我就担保你无事!" "哪句!"青湘不由自主地脱口问道,从心底里讲她是不愿意离开皇宫的,尤其是她走得这么匆忙,这么多年的积蓄一文未取,现在想起来都觉得心疼到无法呼吸,那里每一文都是她用青春跟命换来的啊。 "你就说,这药囊里裹着麝香,娘娘或许觉察不出来,弯阳还能不知么?" 青湘呆愣住了,是啊这麝香岂能瞒得住细致的女神医弯阳,原来在她眼里一个死局竟可以这么简单的就解开了。 原宛如微笑道:"当然,麝香的事情你是没做,可是帮着子卿逃跑却是做得真真实实!" 青湘才见血色的脸又一下子白了,原夕争微笑道:"既然你与宛如都共享了这么重要的一个秘密,那么宛如我以后……就拜托你了 !" 原宛如笑着重重拍了拍青湘的肩,道:"本宫能否安然诞下太子,可就要看你的了,我会在心里记上你一功的!" 青湘如丧考妣,整个脸在如此皎洁的月色下暗得发黑,原夕争冷冷地道:"你倘若再不回,曾楚瑜可就要醒了,她一醒便会发觉你不在,到时你再要圆谎却是不能了!" 青湘连忙连滚带跑地坐好,原宛如看向原夕争,语声中不禁带了哭腔,道:"子卿,我要走了,你还怪不怪我心狠手辣烧死了楚昇府里所有的人。" 原夕争细长的手指摸着她的泪珠,安慰道:"别再愧疚了,我知道宛如是因为太想要替爹爹妈妈报仇。" 原宛如点头张开了手,可是还没有等她拥抱住原夕争,急不可待的青湘已经驾车远去了,原夕争同样张开的手最终空了怀抱,远远地听原宛如哭泣地道:"子卿,还有一件事没告诉你,你让我敲晕淑妃的宫女,但是我把她杀了!" 李缵站在旁一阵无语,最后才嘀咕道:"你这两个妹妹全然不同,但真的各个都是人物。" 原夕争微有一点尴尬跟无奈,轻轻叹息了一声,道:"走吧!" 李缵笑着从密林里又牵出了一驾马车,两人上了马车,李缵驾着车笑道:"原氏兄妹里,你远不如曾楚瑜狠毒,也远不及原宛如有手腕,所以这三个人里面你最聪明,也是最笨的,"他隔了良久,才轻声道:"真好。" 原夕争看了一眼来时的路,知道今生就与那二人永别了,她们是自己在这世上仅留的亲人,曾经是仅有的牵挂,如今都随风而逝了,但心里仿佛空了一大块。原夕争胡思乱想着,突然前面的人半转了身,一只手握住了自己的手,温暖而有力。原夕争轻轻地抬起手,与那只手紧紧地扣住。 楚因今日虽然多喝了几杯,可却全然没有睡意,反而在内心当中有一种焦躁。 "弱水三千,只取一瓢。"楚因将自己手中的书一丢,道:"真是市井小民,若是一个帝王,便要恩泽四海,哪里能够只取一瓢饮?"他在心里这么反复的思量,对这句话极不屑,可又像是有一种深深的挫败感,他隐隐觉得这个戏子似乎踏在了比自己更高的地方。 这个地方……曾是原夕争站着的,而他一直不能企及的地方,所以他只能将原夕争拉下来,唯有如此,他才能拥有原夕争。可是这个地方,一个戏子却轻描淡写地踏了上去,这令得楚因在沉默之后有一种恼羞成怒的感觉。他突然清晰地感觉到了那个戏子的轻蔑,在夜深人静的时候那种藐视令他觉得自己即便坐拥了四海,但又一无所有。 "来人,摆驾永宁宫!"楚因冷冷地道。 "诺。" 楚因上了驾乘,穿过御花园向着永宁宫的方向走去,他闭着眼睛隐隐地忽然听到前方传来嘈杂之声。 "去看看,怎么回事?"楚因怒道。 首领太监连忙小跑过去,隔了一会儿才回转来,小声道:"回皇上,一个宫女……叫人杀了,推到了湖中,偏偏有一位大臣喝醉了酒,滑到了湖里,侍卫们救人的时候发现了她的尸体。" "宫女叫人杀了 ?"楚因吃惊地反问,他全然没有想到他的皇宫里,在他的眼皮子底下会有人杀人。 楚因下了驾乘亲自走到了尸体前,侍卫们见皇上过来,连忙退开。那宫女的脖子被人一剑割开了,那伤口大约被水泡了一些时辰,泛着白微微向两边卷起,在灯火下露着狰狞。 "这是哪一宫的宫女?" "回皇上,这好像是淑妃娘娘的贴身宫女。" 楚因微微皱眉,抬头道:"有没有到淑妃的宫里去看过?" 侍卫们脸露了一个为难之色,道:"回皇上,还未来得及,再说……淑妃此时多半安歇了。" 楚因在尸体旁转了一圈,突然有人道:"淑妃宫里的大太监来了。" 那大太监气喘吁吁地赶过来,一眼看到了宫女的尸体,吓得腿软,连声道:"娘娘,娘娘!" "怎么回事?"楚因冷冷地问道。 大太监此时方才发现楚因在场,连忙扑通一声跪上了,他一直未有等到木子苏回宫,所以一直在这边四处转悠。木子苏自从流产了以后,精神上一直不太好,总是神神叨叨的,这大太监也不敢明目张胆地找她。这么一闹,他远远地听说淑妃娘娘的贴身宫女死了,连忙跑过来一看,只把他吓得魂飞魄散,以为木子苏也被人给杀了。 "你说……淑妃到现在还没有回宫?" "是,是的,皇上!" 楚因略略沉思了一下,他猛然抬头,道:"所有的侍卫,跟朕去永宁宫!" 第四十二章 楚因几乎面目狰狞地看着床上躺着的白衣女子,这女子的面目跟原夕争非常相像,穿上这身衣着更是能像个七八分。可是楚因一眼便知道这女子不是原夕争,他即便认错了所有人,但也绝对不会认错原夕争,这个曾经让他日夜煎熬,疯狂想要占有的人。 "这是……你们的娘娘吧!" 那个大太监被楚因一把推到了床前,仔细看了看,又搡了揉眼睛,才低声道:"是,是……"他就算不抬头也知道楚因怒不可遏,但是其实他心里也满是委屈,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的娘娘躺到了原贵妃娘娘的床上。 楚因红着眼睛转过头来,看着跪了一地的宫女太监,道:"你们的眼睛瞎了吗?连是不是你们的娘娘都认不出来?" 为首的大太监连忙叩首道:"皇上息怒,我们都是这几日刚刚才来的,前些日子里有人对原贵妃娘娘意图不轨,宫里大多人都换了,前两日贵妃娘娘说她这几个贴身宫女也靠不住……所,所以……" 楚因扫了一眼装饰得美轮美奂的宫殿,咬牙道:"好,你真好!"他转头看向自己的首领太监道:"你不是跟朕说亲眼见到原贵妃一直进了自己的永甯宫么,怎么会半路上换了淑妃?" 那首领太监浑身颤抖,楚因冷冷地道:"你给朕把路再走一遍。" 很快楚因就找到了那个令首领太监走眼的地方,这条道会路过一处废殿,而且恰巧是在拐弯处,推开了废殿的门,一乘一模一样的小轿子便在眼前。 首领太监跪倒在地,连连叩头,道:"皇上饶命,皇上饶命!" 楚因紧紧地握着自己的拳头,隔了半晌才血红着眼睛看着不停叩头求饶的太监,喝道:"给朕把他的眼珠子挖出来,然后乱棍打死!还不给朕把他拖走!" 首领太监身体一软,晕倒在地叫侍卫们拖了出去。 楚因看着那顶轿子,他知道要有这么二顶轿子必须要四个人参与了换人,其中不包括望风的、探路的,原夕争怎么可能突然在宫里面有了这么些不怕掉脑袋的死士。楚因微微抬起眼帘,从齿缝里吐出了三个字:"玉、堂、春!" 皇上亲点禁卫军拿人,自然荣威将军汤刺虎不会不知,可是楚因淡淡地道:"原夕争擅八卦,还是让景渊陪朕去吧,将你的权杖交给景渊!" 汤刺虎还失魂落魄着,东方景渊来了,一脸的惋惜,道:"前一次你找不着原夕争,那是因为原夕争不用逃,不逃自然就无踪可追。可这一次就不同了,大军压进,原夕争与李缵必定要北逃,而原夕争现在体弱多病,一定会坐马车……"他说着啧啧摇了摇头,道:"可惜了,以你追踪的本事,本来你这次一定能立大功的,却难为我一个全然不懂追捕的人,唉!" 他说着一脸为难的走了,留下汤刺虎目瞪口呆。 楚因带着五万禁军沿路追捕,一路上确实追到了不少玉堂春的人,但事实证明这些都配好的一男一女不过都是幌子,且都是久经训练的死士。这一路上让楚因起了无数个希望都逐一破灭,他的眼睛越来越红,以至于连东方景渊都闻到他身上散发出来的血腥味。 "皇上,我看这必定是李缵留下的障眼法。" 楚因咬牙道:"朕自然知道,问题是这玉堂春的人不少,这要捕到什么时候,才能真正知道原夕争的下落?" 东方景渊顿了顿,才道:"皇上,其实原夕争的下落我们不是已经知道了么?" 楚因的目光落到了东方景渊的头上,东方景渊低垂着眼帘道:"这些死士竭尽所能地迷惑我们正是给我们指出了一条李缵与原夕争的逃亡方向,他们走的地方一定是死士们不走的。现在北面南面西面我们都捉到了死士,那就只剩下东面。李缵与原夕争一定是往东走。" 楚因原本也是一个极为多智的人,只是一时之间愤怒慌乱,竟似迷了神智,此时一听,不由脑中一清,指着正东方道:"所有大军给朕沿着东方快马搜捕,不要放过一草一木!" 原夕争靠在车窗上,这辆马车显然是李缵精心打造的,比之刚才坐来的那辆要舒适宽敞的多。此时已然入秋,晚上颇冷,马车里不但有狐裘,还备有一些精致的糕点。若非是马车跑得这么急,原夕争真的会错以为自己是踏春或秋游的。那曾经满城的烟花让他知道这是个浪漫的男人,可是烟花会凉,而眼前的这辆马车才真正让满心疮痍的原夕争有了一种温暖跟安全的感觉。 夜色苍茫里只剩下了马蹄奔跑的声音,渐渐的他们突然听到了后面传来了马蹄之声,声音越来越响,如同擂鼓,轻骑简从的禁卫军骑兵们似乎下一刻便会出现在他们的眼前,随着蹄声越来越响,李缵掏出匕首果断地刺进了马臀,然后与原夕争一起跳车,沿着山道往前逃去。 但是五万骑兵如同铺天盖地一般结成一张网往前推进,逐渐将原夕争与李缵逼上了悬崖。此时的天色已经濛濛发亮,灰白色的苍穹笼罩着整个江面,汹涌的波涛不停地击打着悬崖,然后粉身碎骨。 楚因骑着马看着倚着李缵的原夕争,他的眼皮不自然地跳动着,原本俊俏的脸因为竭力想要压制某种冲动似的变得僵硬。 而被逼到了绝路上的李缵倒是很轻松自在,他扯了一下嘴角道:"楚因,送客千里终需一别,你带着五万大军来送我李缵,未免太好客了吧!" 楚因的眼光死死地盯着李缵,片刻才道:"堂堂北齐的二殿下,未来的北齐皇帝扮了个女人来给朕唱戏,这么殷勤,朕怎么能不送你?!" 李缵扬了扬眉,丝毫不以为意,道:"本公子唱戏只在台上唱,正大光明的唱,那叫光明磊落。这跟你楚因不同,你台上不敢唱,却在台下唱个不亦乐乎,知道的晓得你是伪君子,不知道的还以为你骨子里终究是一个上不了台面的,粉饰的再好,也是枉然。" 楚因嘴唇哆嗦了一下,道:"朕知道活着的二殿下口舌厉害,只不过不知道二殿下下了黄泉还是否能这么洋洋自得,不可一世!"他转头对原夕争冷冷地道:"子卿,你是朕的贵妃,不要忘了我们半年的夫妻之情!"他最后一句几乎是从牙缝当中挤了出来。 原夕争闭着眼睛不答,李缵紧紧握了握原夕争的手,轻蔑的道:"楚因,你知道你差在哪里?" 楚因骑在马上微微仰了一下脖子,然后道:"朕差在哪里?比前程,朕是南朝的一国之帝,比才华,朕是当今第一帝师卧龙谷的弟子,要论……人,你手中握着的是做了朕半年妃子的人。你拐带了朕的人,还来问朕到底比你差在哪里?笑话!" 李缵嘴角微微一翘,笑道:"楚因,你差在你处心积虑想要的东西都是我不屑一顾的。帝位,才华,名分,你拥有帝位,却背上了屠杀至亲的罪孽,你是卧龙谷的弟子,却一直藏头露尾,靠的是你这位名义上师弟的功劳!你以为你拥有我手里这个人了吗,你虽然强占了他半年,可是我却拥有他的真情,而且他以后的岁月都是我李缵的。"李缵举起一个手指摇了摇,然后笑道:"记住了楚因,你永远不如我李缵!" 说完,李缵拉起原夕争的手,由头至尾,原夕争没有多看过楚因一眼,两人相视一笑,从悬崖上一跃而落。 +++++ 在以后的岁月里,都不用再害怕孤单。 因为我们从此厮守,直到地老天荒。 +++++ 楚因整个人呆呆地坐在马匹上,他现在只剩下一个躯壳,整个脑海里一个片白茫茫。 依稀还在宁静的原村,雨敲打着屋檐,只那么一抬头便看见了原夕争……跟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里的柔和,他有一刻心里明白,原夕争未必真的能狠得下来不帮自己,可是他不能等,等一个这样的位置。又似乎还在荆州宫,两人通宵达旦处理政务,谋划明天该怎么做,原夕争细长的手指挡着笔杆,专心而专注地书写着东西,一身青衣乌黑的长发似乎伸手就能触及。明天……假如明天过去还有一个这样的明天,那该有多好,楚因似乎忽然明白了原来自己想要的不过是这么一个明天,又一个这样的明天,然后再一个这样的明天,永无止境。 然而当他站在最高端,俯视着那些黑白棋子的时候,这样的明天,便永远也不会再来。 原夕争与李缵被人用网拖上了一艘小船,见船头上坐着一个尖嘴猴腮的男人,他取来干净的衣裤鞋袜让两人换上,又给二人端上了姜汤。 原夕争接过姜汤,微笑道:"闻士冲,东方先生最信任的人果然是你。" 闻士冲哈哈一笑,他的毛病最多,所以受到的诱惑也最多,一个受尽诱惑考验的下属还有什么不值得信任的呢? 小船不太顺风,在闻士冲骂骂咧咧中摇了二三个时辰的橹终于见到了一艘巨大的商船。 原夕争不由惊喜道:"你怎么知道我要出海?" 李缵做了一个惊讶的表情,笑道:"半年前,原宛如托我向海外夷民买了一个岛,难道你们不是用来最后归隐的么?" 原夕争长出了一口气,道:"宛如这丫头。" 李缵微微一笑道:"这丫头确实挣了不少钱,可是要想买方圆数百里的岛还差了点,因此可费了我不少功夫,所以我去住住,你不会赶我走吧。" 原夕争脸微微一红,闻士冲笑道:"你们俩还是上大船去恩爱吧,原夕争跳了江,止不定皇上要杀多少人,我要赶着回去,免破绽。" 原夕争连忙转过身来,深深鞠了一躬,道:"帮我对东方先生说,大恩不言谢。" 闻士冲一笑,道:"我家先生让我跟您说,这是他应该的,若非你冒险一剑杀了楚暠,保全了太上皇,我家先生未必能活到今天。我家先生说虽不能与子卿你一别,但他心中始终对您非常敬重,此去经年,还请子卿您多多保重。" 原夕争李缵上了船,闻士冲与他们挥手作别,此时返回倒是顺风顺水,只三两下小舟便没了踪影,原夕争才回过身来与李缵进了船舱。船是新漆过的,陈设极为奢华,可说得上是掷金如土,一看便可知是李缵这纨绔公子的手笔,可不知怎么,原夕争的心里对这船总有一种熟悉的感觉。 船上的仆傭给二人沏好茶,原夕争忍不住道:"李缵,你这条大船怎么能在南朝的江上辖区里航行,没有海兵查的么?" 李缵仿佛忽然想起了什么,哎哟了一声,走到门口喊了一声,道:"升荆州刺史府的旗子。"然后回转身,端着悠哉地道:"可是花了大价钱跟你们颜刺史买的。" 原夕争无语,刚想说什么,最终只是轻笑了一声,回头看到李缵正微笑地看着自己,微微低了一下头沙哑地道:"南朝……以后都与我无关了。" 李缵没有说什么,温柔地将手按在原夕争细长的手指上。 两人双手相执的时候,门突然被打开了,绿竹哭得稀里哗啦地冲了进来。李缵再舍不得也只好松了两只手,空出原夕争的手叫绿竹来抓。李缵站在一边,只是这么看着原夕争,直到原夕争百忙之中抬起头,与他相视,李缵才仿佛深信原夕争是真的在自己身边。 曾楚瑜再见原宛如的时候似乎非常吃惊,她全然没有想到这个女人还敢回来,但是原宛如偏偏回来了,不但回来了,而且还被诊断怀有龙胎。尽管皇上像是失了魂一般对此没有一点反应,可是老太后却是不遗余力庇护,细心照料。 原宛如不久便开始显怀,她挺着个大肚子走来走去,以至于曾楚瑜不得不回避,以免原宛如闹出个什么差池,太后必定是全部都算在自己的头上。 偏偏原宛如不肯太平,她变着法子去堵曾楚瑜,终于有一天给她堵上了。 原宛如微笑着道:"皇后娘娘,您好像最近在躲我。" 曾楚瑜柔和地道:"本宫是怕自己的煞气大,万一你这肚子禁不得半点风吹草动,岂不是罪过?" 原宛如嘴角微弯,拉了拉身上的狐裘,道:"这你放心,子卿哥哥临走的时候给了本宫一道符咒,专、克、小、人。" 曾楚瑜脸色顿时煞白,原宛如悠然从她身边走过,边走边道:"皇后娘娘您多保重,这宫里岁月绵长,本宫还指望着与娘娘长相伴呢!" 曾楚瑜瞪着原宛如的背,气得浑身颤抖,恨不得杀了她,却又莫可奈何,原宛如像一根刺似的扎在曾楚瑜的眼里,每一次曾楚瑜想要拔却,无奈却是越拔越深。 隔了八个月,原宛如顺利地诞下了南朝第一位长子,喜事成双,淑妃木子苏再次得胎。经过那一次楚因震怒下的死里逃生,住了几个月冷宫的淑妃变得深沉了许多。曾楚瑜帮助她又一次获得了楚因的宠爱,且一举得胎。原宛如得到这个消息的时候还在月子里,负责打探的宫女是脸色发白,但原宛如非常宽容地赏了她一两银子,喜得宫女连连叩头而去,心想果然是惠贵妃大人大量,不同凡响。 原宛如悠悠地端起茶,微笑着对眼前的女子道:"弯阳,你能肯定,木子苏已经得胎?" 自从原宛如怀胎开始,太后便将弯阳指给了原宛如料理。九个月一过,弯阳自然能意识到跟着这位主子比跟着朝不保夕的曾楚瑜要强太多了。再加上原宛如大方性格也开朗,很快弯阳就成了她的心腹,弯阳终于告诉了她一个令原宛如都震惊了老半天的秘密! 弯阳听到原宛如的问话,上前道:"千真万确,娘娘。淑妃当日的平安脉是奴婢亲自请的,奴婢事后也翻阅过淑妃的信期记载,佐证淑妃确实已怀有龙脉。" 原宛如微微一笑,道:"那就热闹了……不错!" 弯阳小声道:"娘娘,这木子苏的胎……" 原宛如看了她一眼,道:"我知道她上一胎是你弄掉的!"她看着弯阳的脸色一变,笑道:"你是本宫的人,不用害怕,但咱们也不做那造孽的事,由着她们去生!你给本宫派个人……本宫要让本家的哥哥给鳞儿敢个字。本宫倒要看看,这宫里头谁生下的龙子……能当太子!"说完,原宛如悠然地品起她的大红袍起来。 弯阳似乎弄懂了什么,可又似乎还是不太明白,云里雾里的,只能坐在一边陪着原宛如喝茶。 +++++ 圣武帝十四年,南朝与北齐再一次大战,双方交战激烈,最终北齐军败退,一直退到了黄河以北,南朝重夺了他们在长江以北的土地,两国再次划江而治,只是这一次是隔着黄河,而非长江。此次大战几乎耗尽了两国集聚所有的财力物力,两边暂时都没了再战的力量。 南朝经过了一段时间的战后休养生息,再加上摆脱了北齐的年年勒索,民间逐渐的富庶了起来,商业也更为发达。喜爱跑船的人常年流转一个传说,都说海外有一个仙岛。 岛上沿岸绵延十数里地都是桃树,落英缤纷,芳草鲜美。岛上屋舍俨然,有良田、有美池、桑竹之属,岛上的人虽爱穿青白布衫,却是清雅俊美,也颇为友善,往往误入岛上的人都能得到款待。据人描述,岛上的美酒美食当真是连皇宫里所做的都未必能及。往往说到此处,别人就要不信,道一声你又去过皇宫了。只急得描述的人双脚直跳,赌咒发誓。但还是有很多人相信海上有这么一超然物外的仙岛存在,他们有一艘极为庞大的船只,在战乱的时候会出来布食送衣,而凡是愿意跟他们走的人从此便没有了遗迹。 倘若有人在海面上经过,便可见两位青衣白衫长发之人坐于无穷碧海之中,琴萧瑟瑟,犹如谪仙。 美妙的乐声娓娓,岛上有一个公鸭似的嗓子却在嚷:"这桃子务必要挑完好的,但又略略带了一点鸟啄的痕迹,这种桃子酿制的果脯才能甘甜肥美,不要怕麻烦,所谓食不厌精,脍不厌细,想我老顾当年那可是吃遍了整个京城,单论这吃,我说第二,天下便没人能称第一!" 谪仙听了往往相顾,一声长叹。 世事无全美,方是人间。 【全文完】 (每日更新精彩纯爱同人小说,敬请关注:http://www.256zww.com/ 256中文。现在手机访问可无广告阅读哟~)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