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央》作者:兜兜麽【完结】 简介: 众生魅惑,欲念丛生。 每个男人心中都有洛丽塔,或清纯或妖冶,或微笑或哭泣,最重要鲜嫩多汁的身体 青春,枉费了的青春再次招手,谁能错过? 青蛇与法海,一个妖精一个和尚。 而林未央与程景行,谁知道? 诡秘文风,切勿霸王。 非luanlun 内容标签:虐恋情深 都市情缘 不伦(蟹)之恋 豪门世家 搜索关键字:主角:林未央 ┃ 配角: ┃ 其它:不伦,虐恋 【256中文将分享完结好看的言情小说以及耽美小说等,找好看的小说就来256中文https://www.256zww.com/】 楔子 坍塌的城池,流血的江河。 淅淅沥沥,淅淅沥沥。 原来是雨,又一季梅子黄时雨,绵绵,绵绵亲吻散碎的肢体。 足下,泥泞土壤中,血ròu模糊。 秦淮河边徐徐摆荡的柳叶儿着了她裙间颜色,朦朦雨雾落一肩飘渺白纱。再听叮叮当当,死寂死寂,一色天地间无声喘息,是她足间铃铛儿轻轻响,一根红绳绕三段,结了又结,缠缠绵绵三世情缘,不灭,不灭。 是他说,孽障,孽障。 她轻轻笑,一朵血红鸢尾花砰然绽放,一丝风,发留唇角,低眉,浅笑妖娆。 咯吱咯吱,脚下断骨呻吟。 蒙古人杀过临安府,霍霍挥动的马刀,一颗颗飞溅的人头。 死城,妖魅横行。 和尚,和尚,你可要来救这茫茫苍生。 那年平常梅雨季,她方化了人形,雾蒙蒙江南青石道,她提着裙角跳过浅浅水洼,抬头,一方尊容金刚相撞进眼底,怎奈就这样停了脚步,细细看他,看他眉目凛凛,精光慑人,仿佛庙中供奉菩萨,不怒而威。 眯了眼,瞧见他眉间有若隐若现金刚珠,额珠半没肤中,圆润有光。 他这般高高在上姿态,令她不由得抬头,再抬头,远远,远远娇娇媚媚盈盈笑。 "男人……"她默默念,"我便要寻这样男人恩爱。" 回头看,素贞蹙着眉,在耳边低喝,"小青,那是和尚!你瞧他手中精钢伏魔杖,正是杀妖捉鬼的利器!" 她这才将他上下打量,他穿皂色葛布单衫,外被袈裟,手中持一根红漆禅杖,顿地一点,各环震颤,清音泠泠。 和尚,和尚。 她却是妖孽,她轻轻笑。 一瞬,和尚抛出金钵,手中结印,急念佛号:"南无阿弥陀佛!" 细雨卷作急暴漩涡,他怒目向那蜘蛛精一指: "中!" 没来得及细看,素贞便急急将她拖走。回头时却瞧见和尚怒目相视,追也不来追,仿佛料定她俩小小蛇妖,定脱不了他掌中天网恢恢。 她便是呵呵地笑,妖气纵横。 素贞说:"小青,离那和尚远远的,若再遇上,怕你要丢了性命。" 性命? 她不修仙不成佛,滚滚红尘万万年不变之性命,为何要留? 数次相遇,一霎动心,红尘滚滚,爱欲丛生,若不过男男女女你情我愿,兴许过后寡淡,另结新欢。但这绵绵细雨滋养的情念,如洲上萋萋芳糙蔓延无边。 她丢盔卸甲纵意寻欢,为讨得他偶然间淡漠笑容。 他威严肃穆不动如山,冷眼瞧她痴狂疯癫决绝不退。 这一场追逐,僭越三界,漠视鬼神,却依旧走不进他刚硬如石的心。 人的心,人的心千千万万中变化,为何你是最绝情一种。 宁可你恣意风流,余我一夜温存,了却往后痴恋。 自此而至,从始至今。 是她拼了性命爱他。 素贞说:"小青,你为何如此执拗?" 害了性命,迟早害了性命。 最后她说:"小青,你自去罢,我不再管你。" 素贞叹气。 有时小青想,若不来这人间,会是何种模样? 她还是西湖底蒙昧无知的一条小青蛇,无忧无虑,无牵无挂。 好么? 真好。 和尚,若能忘了你,多好。 他却将自己献给佛祖,再不留任何余地。 水漫金山,她要毁了金山寺,毁了他的一切,她愿丢了性命,斗胆同佛祖争。 他端着金钵,指她道:"孽畜!" 她浑身透湿,玲珑毕现,他额中法华轮转,口念"南无阿弥陀佛",闭眼,结印说,"孽畜,不知悔改!" 他欲取她性命,她却不过仰头轻笑,漾漾一朵水芙蓉,清灵娇艳,熠熠然开在他眼帘中,缓缓隐退为无涯佛法中最后一株异色莲。 天地沧海,这一场痴恋,何时是尽头。 落幕,徐徐,一幕无声默剧。 金刚伏魔杖举起又落下,她冷笑,听他自顾自念叨:"阿弥陀佛,上天有好生之德。贫僧暂且饶你一回,快快回你青绝岩去,若潜心修行,万年之后……" "和尚。"她打断他,"我这般为祸人间的妖孽,在你眼中何曾是可怜可救之物,你不杀我,只得说,和尚,你动心了。" "那日在山池之中,你央我助你修行,却还是受不得诱惑,动了凡心,破了修行……" "够了!"法杖触地,轰然脆响,他目龇俱裂,暴喝道,"找死!" 她合上眼,眼角那一滴将落未落的泪,坠在法杖之上。 啪—— 啪—— 啪—— 断断续续,如断了线的佛珠,一颗一颗晶莹剔透,在法杖上一颗颗破碎,落地无声。 她摸了摸眼角,微微笑,那咸涩滋味,她亦然尝到。 不再是妖,而是七情六欲都尝遍,会哭会笑会疼会伤的人。 她舔着指尖温热泪水,笑笑说,"原来我已会哭,我已能哭。统统,统统都是你教我。" 他将法杖死死攥在手心,看她一张湿漉漉的脸,妖精的脸,深深,深深刻他心海。 是孽,是缘,是债,是障,是永不泯灭的记忆,是无法逃脱的网,是不忍心不舍得不能不会不可收束的妖魅。 她是月影下,飞涨的潮汐,倾倒的海水,一瞬间将他湮没。 灭顶之灾,她是他的灭顶之灾。 "孽障。" 他收起法杖,转身往天王殿去。 天边红云翻滚,潮湿的风,将他洁净袈裟捧起。她在他身后,声嘶力竭地叫喊:"和尚,你记着,我的名字是小青,没错,是孽障,是法海你不可逾越的孽障!" 她信誓旦旦,终于赢回一程。 最终,最终章最教人心痛。 临安城破,金山寺乌云集聚,她心中一痛,即刻便要化了原形飞去。素贞却一把将她拉住,恨恨道:"小青,不值得。" 她挣脱开,摇头说:"姐姐,生不能同寝,死同穴。" 语毕,青影无踪。 血,临安府生灵涂炭。 百年来,再次踏入金山寺,却是他圆寂之时。 生离死别,人间痛楚,全然经历,也不枉红尘跋涉。 金山寺,大雄宝殿。她默然穿过,正位释迦牟尼佛,药师佛,阿弥陀,十八罗汉,五十六天尊,阿弥陀佛,西天众佛,今日她便要葬身此处,可有一位闲来将她度化。 笑,仰天长笑。 穿过大雄宝殿,一丛丛光溜溜头颅一圈圈围坐,正中一座木塔,塔中一人鲜红袈裟,盘腿莲坐,双手金刚印,垂目不言。 和尚们咪咪吗吗击着木鱼唱诵,她仰头看他,纹丝不动,额间金刚珠,隐隐有光。 他已不似从前,他满脸褶皱,一如风化的龟裂的大地,她妄想着伸手去,抚平岁月写下的,一道又一道伤痕。 "和尚……" 远远,他听见,却似入定,未有一丝一毫触动。 暮色四合,晚风吹动白眉银须——他已老,初见那日,那一尊怒目金刚终于老去,终于。 塔下一老和尚道:"点火。" 和尚们的木鱼敲得更响,一声一声高念着模糊字句。 她远远站着,眼睁睁看那火苗癫狂上窜,快了,快了。 她上前去,那些个老和尚便来拦她,却换来她轻蔑的笑。一把扯落了翠绿色杉子,雪嫩的肌肤敞露无遗,和尚们统统避开,口念佛语,让出一道宽敞路径。 又丢开了肚兜亵裤,她本是无牵无挂一条青蛇,如何来,如何去,人间繁琐,何苦忍受。 她爬上木塔,火已燃上他袈裟袍角,她伸开手,抱紧了他,"和尚,你可还记得我?" 他依旧闭着眼,却开口,叹息,"孽障啊,你这是何苦?" 她笑,银铃般脆响,"和尚,我来守着你过奈何桥,孟婆汤要喝得一滴不剩,上阎王殿同判官争,下辈子再不许你当和尚。" 他不语,他眼角湿润。 又听她说:"下辈子,我定要早早将你勾引,入我魔障,爱我至死,免我如此生苦恋,寻寻觅觅,不见出口。" "下辈子,我再不做最先爱上的那一个。" "下辈子,你定要遇见我。" 絮絮叨叨,她说许多,许许多多,千万年来有情人未曾说尽的话语,而他一直沉默,沉默坚守,却又一滴滴泪,落在她赤 裸的胸腔,一滴滴火焰般烧进她心里。 默默,缠绵,直至化作了灰烬,一捧灰,分不清彼此。 生不能同寝,死同穴。 他最终仍是清晰听见,她在耳边,轻轻说,"和尚,我爱你。"这一句在心中摆荡,死时缭绕。 苦,苦不堪言。 小青对素贞说,"我从未后悔相遇,今生不能相守,便期待来世,下一世,再下一世,总有一天如你与许仙一般偶然却又绝对地相遇。" 未央 大懵仔扑通扑通扇尾巴,一双死鱼眼被掐得翻白,鱼鳃迟迟不动。另一缸里,泥猛一多半翻了白肚,死沉沉一堆又一堆浮尸,稀稀拉拉如晚间市场里吊丧似的哭丧一张老脸的海味老板。 老婶子啐一口痰,絮叨叨骂,"辛辛苦苦又作赔本生意,日头还没下去,市场鬼影没有。那死鬼又不知去那里赌钱,镇日里不见踪影。儿子嫌鱼腥,十五岁退学宁可满大街乱混,也不来接这卖鱼摊子。" "我是苦命人哟,苦命人!——哟,吴老官来看看,我这大花尾最最新鲜。"抄手下去,死掐着那一尾半死不活赔钱货,狠狠往秃头老官儿眼前一放,调高了音调,一口子咸腥,讨价还价,说起话来心肝儿疼,"成成成,你看马上收市,当今天最后一笔生意,就这个价卖你。哎,老官儿,剖肚不?杂碎要不要?" 一颗油渍渍的脑袋,一身翻滚的海腥味,晃悠悠提着鱼,晃悠悠走出鱼市。潮汐已落,日头儿火红火红,烧下海去。 烧,烧,烧,岁月点点燃尽。 老婶子在围裙上擦了把手,嘟嘟囔囔收拾摊子,一溜子闲言碎语,晚间总有不同抱怨,琳琅满目,多多益善,"死老头子光溜溜脑壳,杂碎都要捡回家,上辈子没吃饱呀,抠成这样……" 扯散了围裙带子,一把揉皱了摔在砧板上,溅起的鱼鳞鱼血沾了满脸,恨恨抹一把,一鼻子腥臭,滑腻腻的咸湿味。"一屋子死人,就知道张嘴要吃,个个空着一双手,也不知道来帮忙收收摊子!老娘辛辛苦苦一辈子劳碌命,不得闲,不得闲。" 隔壁挽着头发年轻老板娘答应一句,"婶子,谁不知道你家姑娘,水灵灵模样,又聪明又勤快,小街里哪个孩子赶得上哟。瞧瞧,说话就来了,未央啊,来帮你妈收拾呢。" 湿淋淋小道上,乌漆漆黑皮鞋踩过一张一合垂死挣扎的小泥猛,顺着笔直纤细的小腿肚上去,一条洗得泛白的蓝布百褶裙,皱巴巴飘也飘不起来。 继而是腰,妖精似的小腰,俗世里穿梭摆荡,颠倒众生。 女孩子声音小小,甜甜唤一声阿姨,便挽起了袖子,凑到鱼摊子前,麻麻利利收拾。低头轻轻问,"妈,今天生意好不好?累着了吧?" 凤娇婶子擦一把汗,又抚着胸口骂起来,"好什么好!累得直不起腰来,牙fèng里抠钱,你那死鬼老爹一场牌输光,不如全家人跳海去。" 又盯着她老旧的校服裙,指指点点骂道:"还有你这赔钱货,念个什么书,不如早早嫁了人,反正是迟早要泼出去的水。" 这话早已听得她双耳滴油,只低头默默做好分内事,末了擦一擦手,提着东西,笑笑说,"妈,回去吧,小聪一定饿得难受了。" 隔壁老板娘对着自家老实汉子嘀嘀咕咕,说:"又不是亲娘,喊那么亲做什么!" 未央一手搂一个湿淋淋大袋子,踉踉跄跄往外走,凤娇婶子空着两手,一路骂骂咧咧,沾满鱼腥味儿的长指甲一下下戳着未央的脑袋,"女孩子念书好有屁用,干脆出去卖啦,一晚上口袋满满,还能赚点钱供你弟弟念书,瞧瞧那一股子风骚劲,切像你那骚狐狸娘。" 还不解气,伸手要去掐她侧腰,恰好遇上台阶,叫未央一抬腿跳开躲过。 长长石阶,一路长满青苔狭窄小街,转个角,两排破陋矮房,向左第二间,就是栖身地了。 凤娇扭开门踏进去,一桌子菜已被林瑞聪吃得七七八八,凤娇却一眼横过来,瞪着正收拾东西的未央,cha起腰子骂道:"一个个良心都教狗吃了,做这么点东西,诚心不叫一家人吃饱是吧,我就知道你这小婊 子没安好心!事事处处都是心眼儿呢!" "妈——不是的。"未央转身进了黑漆漆的厨房,端着大花碗出来,笑嘻嘻说,"给您留着,放厨房呢!" 凤娇跺了跺筷子,闷头吃起来。含含糊糊又说:"加了耗子药吧,毒死我是吧。"说话间又是一口,粗茶淡饭津津有味。 未央这才寻了矮板凳坐下来,慢慢细细吃起林瑞聪的剩菜剩饭来。 林成志依旧未归,大约是在巷子尾麻将馆里输红了眼,舍不得挪屁股。 未央随便吃了些,便站起身,弯腰收拾碗筷。林瑞聪呼啦站起来,精瘦精瘦小个子男生,背脊骨上嶙峋突兀,弓腰驼背,长长牛仔垮裤,裤裆长得掉在膝盖处,腰上铁链子叮叮当当响,吵吵嚷嚷怪模样。 凤娇一拍桌子,喇叭似的嗓子又起来,声音大得人耳根子发痒,"又死哪去?好好给我在家待着!叫你姐辅导辅导你功课,秋天开学了,你还给我上学校读书去。" 林瑞聪抓一把黄灿灿的脑袋,一张年少轻狂的脸,皱成猴子似的一团,"读书有什么劲?有姐姐读不就行了。我出去溜一圈,晚上不回来喽。" 凤娇随手抄起了一双油腻筷子便往瑞聪身上抽,未央虚虚实实拦一拦,嘴里小小劝上几句,便又忙忙碌碌收拾起来。那厢林瑞聪被抽得跳脚,哎哟哟叫着往外跑,凤娇一边打一边骂,"十几岁上街混,抽烟喝酒男男女女乱混,再过几年叫我去监狱里探你是吧!不如打死了,也省得惹祸!" 未央在厨房里洗碗,四十瓦黄黄灯泡长长吊着,照得人鬼片似的蜡黄蜡黄脸色,她听着堂里乒乒乓乓打闹声渐渐歇了,大约是林瑞聪终于逃出生天,凤娇婶子站街口喊嗓子呢。一不小心嘴角便有了凉薄笑意,回头来一张皱巴巴老脸,原来是林成志站在门边,吓她好大一跳,呐呐唤一声"爸爸",将碗筷一一擦干净了放进橱柜里,才问:"吃饭了没有?给您下碗面条?" 林成志不说话,站在昏聩光晕之外,一张曾经俊秀过的脸,只依稀辨得清利落线条。老了老了,鱼腥味磨光了棱角,粗粗的砂纸上来回磨蹭,一张面皮只剩得下点滴碎渣,其余是嶙峋瘦骨,堪堪教人难过。 未央转过身去回里屋换衣裳,只隔着一张模糊了花样的布帘子,未央脱下校服,方才发育的rǔ 房若一朵初绽的花苞,于晃动的灯苗中,在布帘上微微、娇俏地颤动。 一点点,一点点,若隐若现,勾魂似的影子,布帘子fèng里露出的小腿肚。 年轻,多么好。 未央换上红艳艳小短裙,堪堪遮过屁股。小吊带紧紧,捧出一双滑腻腻的rǔ,半遮半掩,内里满当当塞得都是海绵垫。娟秀小脸上涂涂抹抹都是浓烈馥郁的妆,一股子风尘气扑面而来。 她裹了长外套出去,林成志仍靠在帘后木木然没有表情,待她穿过了,方才开口,可又是一句废话,"还要出去?" "嗯。"未央套上三寸细高跟往外走,捋了捋头发说,"再跑个几场,开学学费也就够了。" 临走又问,"爸,回头要给你捎瓶酒吗?" 他依旧木然,只不过点点头,眼看她玲珑身躯一溜烟蛇一般消逝在漫漫夜色中。 ************************************ 她在断桥下盘踞,无聊时沿着西湖游荡,湖畔垂柳翠生生的影儿落下,是她身躯上慡脆瓜辣绿油油好颜色。 湖中惊鸿照影,时不时残影落下,都是男男女女才子佳人恩恩爱爱卿卿我我,那飞扬的衣摆,流动的诗句,还有娇滴滴小女子偷偷落下的泪。 她一片片捡拾,懵懵懂懂回头,那白蛇在远处相望,白蛇问:"你叫什么?" 她偏着头答:"小青,你呢?" 白蛇说:"我叫白素贞,已活了一千年。" "呀,一千年。"她回头一片片数着身上鳞片,戚戚然答道,"我才五百年。" 七七 一座临海小城镇,平凡如大街上碎花布衬衫小女子,夜深来涂脂抹粉,厚厚一层油彩,远远看也得一副妖娆模样,只是近来不得,细看了时时有落下的粉,仿佛一面斑驳墙体,言笑间片片剥落。 汐川海风凄惘的暮色里,澎湃的荷尔蒙与重重海腥味交织,扭动的腰肢与耸动的欲 望纠缠。朝日已死,百鬼夜行,妖魅横生。 一曲一曲,《夜上海》或是《甜蜜蜜》,水蛇腰,殷桃唇,烟视媚行,故作骄矜,你看一个个脑满肥肠,一个个油头粉面,空气中腥臭的体 液味道漂浮,最下等的情 欲,最粗鄙又最美妙的快乐,酣畅淋漓。 一切多么美好,正是夜未央。 又唱《卡门》,调高了音调问,爱情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台底下嘻嘻哈哈,污言秽语,白花花的大腿灯影里晃动,一溜溜砧板上肥腻腻的白板ròu,搓搓揉揉,一挤便哗啦啦流出油水来——香。 笑嘻嘻绕场道谢,随沾满唾液的口哨声,放了话筒下场去,阿佑已起身来拦过她肩膀,狠狠在脸颊亲上一口,脆响脆响。"宝贝儿,唱的真好。" 未央只是默默靠着他,少年略显单薄的肩膀,牢牢支撑她疲身躯,唇上斑驳的胭脂落在他带着隐隐汗水味的白T恤上,斒斓蹁跹。 还是要堆砌甜丝丝笑容,配合着,看阿佑对看场子螃蟹哥点头哈腰说,"大哥,那我先带七七走啦。" 螃蟹哥一人横满一张椅,一杯冰啤咕噜噜下去,胸前看不清颜色的杉子湿淋淋,馋兜兜似的形状。丢开浮动着泡沫的酒杯,擦擦嘴挥挥手,打个嗝说,"走吧走吧,你小子就钻七七裤裆里过一辈子吧。" 未央越过阿佑肩头往外看,灯红酒绿,雾影阑珊,人群热烈,熙熙攘攘不眠夜。脑中晃动《灯红酒绿杀人夜》中一幕幕血腥,回头来最清晰一幕却是心理医生说,"The memories of that night will fade with time, but you'll never forget it. Just like you'll never forget tomorrow night." 杀,杀,杀,一路高举屠刀。 斩断的头颅连着筋脉骨骼,晃悠悠不落下。鼓胀的眼球铜陵似的往外伸张,最终掉在木地板上骨碌碌滚开。 浓重的血腥味飘来,多美妙滋味。 又笑笑说,"谢谢螃蟹哥。"面上纹路挨挨挤挤,又要扑簌簌落下许多擦墙的粉末来。 阿佑这才攥紧了未央的手往外走,在门口遇见林瑞聪与几个一般年纪的小混混推推搡搡,见未央出来即刻恭谨起来,嘿嘿笑着喊一声,"姐姐姐夫好!" 未央不语,旁边的男孩子们都跟着瞎起哄,吵吵嚷嚷"姐姐姐夫"一并嬉笑着喊起来。 阿佑上前在林瑞聪小腿肚子上踹一脚,半真半假骂道:"就你小子名堂多,给老子正正经经叫人!" 林瑞聪抬着脚哎哟哟叫唤,却还是抓一把后脑,恭恭谨谨喊一声"阿佑哥。" 阿佑这又换了教训口吻……"站好了好好看场子,少他妈给我扯淡!" 林瑞聪又"哎哎哎是是是"点头哈腰殷殷情意一大堆。 却是未央最先不耐烦,拉了阿佑走,头也不回吩咐林瑞聪说,"走的时候来找我。" 林瑞聪点头会意,"知道喽,又是姐姐您发善心把我找回去的。" 阿佑搭着未央单薄瘦削的肩膀,摇摇晃晃酒醉似的往外走。 汐川绵绵无期的夜,三三两两人群,海风追赶似的宿业奔袭,一波波凉飕飕如冰刀刮过。 阿佑将未央颤抖的身体揣进怀里,傻愣愣两个人,在海边冻得发抖,仍是拥紧了不肯走。 未央抬头看他,浓眉大眼少年郎,坎坷生活全在肩上,一颗赤子之心在她身前急促跳动,少年的青涩与孤勇,全然现在稚嫩脸庞,总叫人感叹岁月沧桑,一转眼又是一轮回。 她埋在他温热胸膛处,软软喊他,"阿佑。" 他瞬时被灌满了水,一身铁骨化作软绵绵泥浆,都化开在她小小手掌心。 "未央,你刚生气了?" 未央摇头,"怎么会。又不是第一天出来,再说螃蟹哥也没说什么听不得的话。" 阿佑有些窘怕,心跳得愈发快,一手抓紧了她后被衣裳,突兀的蝴蝶谷搁着手掌,十六七水灵灵小姑娘,却瘦得可怜。"不是,是……算了。" 未央心中透亮,却不过笑了笑,默默承袭着海风侵扰,整个人清明起来——寒冷与饥迫予人清醒。 阿佑是对街少年,如今二十岁面貌,儿时捣蛋怠学,一路留级下来,最终初一与未央同了班,又买通,不,是打服了四眼,教他心甘情愿让出座位,从此与未央坐在一处,便又是早早生根的小儿女情意,一颗糖或一支笔的故事,简单一根线条,两三句说完,却又让人时时停驻缅怀,彼时纯纯心境,最是汐川咸涩海风中一丝丝甜腻滋味。 海浪涛涛不绝,年年都有人做了海神祭品,阿佑十五岁没了爹,娘又改嫁,便摔了书本出来混,一个场子一个场子跑,一张脸不要,自尊被人往泥地里踩,没有关系,有什么干系。 他还有未央——永远干净透彻的未央。 阿佑说,"未央,我要努力赚钱,供你上学,上大学。" 汐川的海风,凉凉吹进人心里。 阿佑拖着未央往夜市里走,坐下来两个人一碗面,吃得心都暖暖。 阿佑捏了捏未央尖细下巴,心疼,"虎姑婆又刻薄你了?怎么这么瘦啊,一点ròu没有。" 未央不过笑笑,擦擦嘴说:"我不刻薄她就不错了,谁能真欺负我啊?再说了,我还有阿佑哥护着嘛?倒是你,嫌弃我了是吧?" "我这不是心疼你嘛。"阿佑笑嘻嘻将她一把揽过,轻轻掐她侧腰,压低了声音细细低喃,"瞧这小腰细得……啧啧……" 未央不着痕迹躲开去,招呼他回家去。阿佑这才不情愿起身,叫来林瑞聪一路送未央回去。 三人一路缄默,快到街口,林瑞聪才抓抓脑袋喊住未央说,"姐,我得给你提个醒。" "什么?"未央脚步未停。 林瑞聪跟在身后,瞧了瞧阿佑眼色,才吞吞吐吐说,"这几天我妈跟那个死了老婆的陈大秃子走得近,总神神秘秘打商量,我一不小心听见了,好像……好像打算把你送给大秃瓢做媳媳妇儿。" 那四十几岁老秃子,镇日里色迷迷一双眼看她,毛手毛脚的咸湿佬,镇子口开家杂货店,有几个小钱便胡天海地乱吹,凤娇婶子好单纯,竟就这样将她卖了,也不知换了个什么价钱。 人人都有个身价,或高或低,或千金难买,或一文不值,何况无依无靠林未央。 想起凤娇婶子说,"女孩子念书好有屁用,干脆出去卖啦,一晚上口袋满满,还能赚点钱供你弟弟念书。" 原来早就打算好了,卖鱼卖女儿有什么区别,都是养家糊口好办法。 阿佑一脚踹在墙角,"我cao,他妈的什么东西!老子揍死她!" 林瑞聪赶忙躲到一边,却是未央拉住他,厉声问:"你这是要干什么去?" 阿佑一愣,没想未央口气这样冷,也上了脾气,吼道:"老子先去揍死那大秃瓢,再叫人干烂了你后妈!" 未央拍了拍阿佑气得发抖的肩膀,低头又看林瑞聪吓得白森森面庞,"先回去吧,这事我想想。" 不料阿佑会错了意,更是暴跳如雷,"你还要想想,想想该不该卖是吧!" "你这什么话?"未央皱着眉,狠锤他一把,"你年轻轻就想进牢里去走一遭?" 阿佑亦知失言,方才平静些,问:"那你要怎样?" 未央压低了声音说:"仙人跳,还记得玩吗?" 又是一个凌厉眼神扫过林瑞聪,"你妈要是预先知道了,你也别想再出这条街。" 林瑞聪老老实实点头,未央朝阿佑扬一扬嘴角,便牵着弟弟乖乖回家去了。 进门又是一声"妈,睡了么?" 又贴心又乖顺。 *************青蛇******************* 岁月烟波里穿梭,杭州仍是水光潋滟晴方好,浓妆淡抹总相宜。蒙昧中初见盛唐万花如锦好年岁,绿渺渺烟波里,文人墨客纸笔香,小舟夜唱,锦衣夜行,如今不过锦灰三堆,沉香屑。 又到南宋绵绵风光,浑浑噩噩五百年,若不是素贞来寻,怕是要安心长眠下去。 她不知为何长生不老,所有蛇都死去,余下她一次次反反复复蜕皮新生。 素贞说这是冥冥中自有天定。 她不明白,冥冥是什么,天定又是什么? 素贞没了耐性,一句问,"你闷不闷?" 小青说:"不是有你陪我玩?" 素贞摇头,"不不不,我带你去人间,寻凡人快乐。" 于是双双化了人形,一青一白两身衣,软软绸布飘起来,一段段好腰身。 卖价 来钱的机会可一不可再,那肥羊圆鼓鼓身躯咩咩叫着晃荡,须得把握快狠准之精髓,一刀下去,血流如注。 未央想着就要到手的款子,梦里也嘿嘿地瘆人地笑。 陈老头那寸糙不生的脑袋霎时间也可爱起来,傻得可怜。 凤娇婶子紧锣密鼓筹备大业,未央好整以暇见招拆招。 这日凤娇婶子殷勤,说是鱼摊子上生意好,大早一人一杯黄橙橙的浓缩果汁,那玻璃杯子未曾洗净,雾蒙蒙一片。 凤娇婶子特地嘱咐,未央学习幸苦,一定多喝。 未央点点头,起身来,忙忙碌碌收拾,端着杯子一路大口喝着,直到厕所,一溜子全吐出来。 出来还笑笑说,"妈,真好喝。" 林成志按时上工去,四十出头男人,在码头上背着沙袋忙活,一个月挣钱不如未央跑跑场子扭扭腰,七八场唱下来零零散散票子满口袋,若够大胆,下海去做,大约不久就成万元户。 凤娇婶子出乎意料地赶儿子出门玩去,林瑞聪正踟蹰,接了未央一个眼神,便乖乖抓了外套去寻阿佑。 未央帮着收拾早餐,到了厨房,砧板下面些许白色粉末,捏在手里闻闻,约莫是夜场里叫女人服帖发浪的药,便又森森地笑,抬起手来一抹,好心帮凤娇婶子毁尸灭迹。 大约二十分钟过,未央摇摇晃晃往c黄边走,回头对凤娇婶子抱歉说,"妈,我有点晕,想休息会儿。" 凤娇婶子忙不迭点头,"好好好,这都不用你收拾,好好睡一觉吧。" 未央嗤笑一声,闷头歪倒在两尺宽小c黄上。 又过一阵子,外头悉悉索索偷偷摸摸声响,凤娇婶子开门招呼陈大秃子进来,未央听见那中年男人嘿嘿地笑,仿佛一块黑漆漆滴油的抹布,教人反胃。 倒是有一点,未央不曾料到,凤娇婶子与那大秃子纠纠缠缠难解难分,一段子粗鄙言语听的人ròu跳,陈大秃子上下其手,凤娇婶子气喘吁吁,末了凤娇婶子一巴掌拍在陈大秃子身上,娇声喝道:"行啦,嫩的那个正躺着呢!急色鬼,什么都不放过。" 陈大秃子一时来了精神,又一阵窃笑,殷殷赞凤娇婶子够味,比那十几岁小丫头玩得上手。人却急不可耐往里走,掀开帘子瞧着c黄上小美人儿搓手流馋。 凤娇婶子拧巴他,急急问:"钱呢?" 陈大秃子在她那方扁屁股上狠抓一把,"带来了带来了。"说话间已从裤兜里掏出一垛银灰色百元钞,凤娇婶子心花怒放,手上沾了唾液便一张张数起来。 陈大秃子急着办事,也不顾有人在,一股脑就要往c黄上冲,谁知被凤娇婶子肥胖身躯拦住,不由得来了脾气,高声问:"干什么干什么?后悔了是吧?" 凤娇婶子甩了甩手里的票子,也不示弱,"才三千?说好了六千开苞价。未央这可是干干净净大姑娘,水嫩嫩的皮子,我可是连打都舍不得打一下。"凤娇婶子入戏深,老鸨的里子外子学了个精透。 陈大秃子捂住裤兜,觍颜道:"先三千嘛,等老子上过了,落了红,余下三千立马给你。等你家姑娘真跟了我,还少了你凤娇婶子的红包?" "得,你个大秃子还不信老娘是吧。"凤娇婶子推他一把,嬉笑道。 陈大秃子抹一把光亮亮的脑门,一手头油都擦在衬衫上,一张老脸丢了不要,心想这小姑娘不是一般贵,但冲着那漂亮小脸蛋,也值了。就怕……"谁知道呢?你说这小骚货,指不定让你家姓林的早早干过了,是双破鞋。" "放屁!" 陈大秃子擦了擦凤娇婶子喷在脸上的唾沫星子,耐不得两手将凤娇婶子往外推,嘴里咕唧着,"好啦好啦,我俩什么交情,还能少了你的?快出去数钱吧,不到两小时别回来。" "你什么能耐我不知道?还两小时?两分钟足够了!"说话间便已揣着一兜子钞票出门去,满眼春风含笑。 陈大秃子一心澎湃,那水当当小美人今日就归了他,死了老婆好福气,一条街寡妇妓女不少,啊呀呀一路风流来,只盼那黄脸婆没早些过去,耽误他好些年岁。 口里念着小美人,看哥哥今天不把你干烂喽。 他急冲冲进去,小姑娘仍闭眼睡着,十五六的女孩子已初具风华,白衬衫下面一双软软坟起的rǔ 房,娇俏迷人,大约恰恰是一手掌握,真好,真好,若新摘下的石榴,光是眼睁睁看着就要馋得留下口水来。 还有那小腰,那白花花的大腿,那玲珑剔透小脚趾头,啧啧,头发丝儿里都藏着一股子风骚劲,教人心痒难耐,恨不得揉烂了捏碎了才舒慡。 陈大秃子虽然年老,但见了这嫩生生的小姑娘,也突然有些老夫聊发少年狂的狠劲,一把将未央衬衫扯开,哗啦啦扣子落了一地,好个淫 荡声响。 黑色小胸衣露出来,托着白嫩圆滑的两团ròu,看得人心尖尖都是颤动,胡乱抹上一把,好,好个牛rǔ子似的滑腻腻皮子,这几千块值了! 未央被他抓得痛了,闭着眼晴闷哼一声,心里埋怨阿佑怎么来的这么慢,她自己一人,抗不抗得过这咸湿佬还真是难说。 正思量间,陈大秃子一路亲亲摸摸已到了她大腿处,竟张嘴来咬,在未央腿根上留下一道道沾满腥 臭唾液的牙印。 未央等的不耐,伸手要从枕头下抽出预先藏好的榔头,恰时阿佑已踹开门冲进来,手上一把专供打架的西瓜刀,长长刀身三四个小缺口映着那张狰狞面孔,寒森森瘆人。 "我cao,敢动老子女人!活腻了你!" 陈大秃子却是被吓得懵了,还趴在未央腿上,张嘴留着哈喇子。待阿佑冲过来一把将他掀下c黄去,狠踩一通,这才晓得抱头求饶,爷爷奶奶一顿乱喊,听着真是欢畅。 未央起身来穿好外套,阿佑才停了手,一把砍刀指着满脸乌青的陈大秃子说,"今天就他妈一刀捅了你!" 阿佑平日里街上混着,这好几年下来,总算混出点名堂,街坊间人人都知他凶悍,一帮子人白日里横行,镇日里喊打喊杀,一把刀砍砍砍,时时满身血,面上还有一道道疤,瞪起眼来阎罗一般。最怕他二十几岁不要命,说说便要把刀子砍人。 凤娇婶子的话说,小崽子克死了爹又没娘要,迟早吃枪子。 未央起身来穿好外套,阿佑才停了手,一把砍刀指着满脸乌青的陈大秃子说,"今天就他妈一刀捅了你!" 谁想这一声吼,竟将陈大秃子吓得尿裤子,跪在地上哭哭啼啼,好生窝囊,"阿佑哥饶了我吧,都是未央她妈凤娇婶子闹出来的,我真不是……"又磕头来,一下接一下,好生响亮,"我混蛋,我不是人……阿佑哥,我真不知道未央是我嫂子,我要知道了哪还敢……您大人有大量,饶了我吧饶了我吧……" 四十好几一张脸,竟管阿佑叫哥,真是厉害。 阿佑舞者刀子冲他喊:"别以为你叫唤两声爷爷就会放过你!" "那是,那是。"陈大秃子如蒙大赦,忙不迭点头,从裤兜里掏出一叠钱来,颤颤悠悠双手奉上,"孝敬,孝敬您和嫂子的。" 哦,是那余下的三千。未央心底里了悟,冷笑着摇头,阿佑便一脚踹下去,钱散了一地,陈大秃子捂着肚子倒下,可怜四十好几一把老骨头,家中老爹都没怎么教训,却让着小兔崽子踩在脚底。 看着好生可怜,却只能抱着肚子哇啦哇啦乱叫,还得求爷爷告奶奶,"就这么多了,我也没钱啊!" 未央坐在c黄边玩着手指头,不忘给陈大秃子出主意,懒懒说:"你下 身三条腿,选一根留下吧。" "就砍了你的子孙根!"阿佑举了刀,说话间就要削下来,吓得陈大秃子连连告饶,"姑奶奶饶命。"叹一口气,认命,"这……这……还有……" 于是又将手上金戒指,脖子上金项链取了放地上,还从丝袜里掏出两百来块皱巴巴腌菜似的碎零钱。才小心翼翼说,"就……就这么多了……" 阿佑拿刀比着他,"放屁,就这么点,打发要饭的是吧!" 陈大秃子又连着磕好几个响头,哭着喊着说,"这回真没有了,打死也没有了。" 阿佑给他手臂上划上一刀,放放血来,瞧着玩。 未央适才开口,拉巴着衣领,笑,一根淬毒的针,"算啦,都是街坊邻居,抬头不见低头见,叔叔一时拿不出钱来,我这做小辈的又怎么好为难我陈叔叔。不如这样,咱们立个字据,叔叔打个欠条,白纸黑字写着,欠了阿佑哥一万元整,限半个月内还清。" 又起身拿了纸笔来,工工整整写清楚,才递到陈大秃子跟前,笑嘻嘻说,"陈叔叔,你瞧我给你出的这主意好不好?" 看他呆呆看着,迟迟不肯签字,便问:"叔叔不乐意?那就只好按刚才说的,今天得留下您一条腿。" "我签,我签。" 事情很顺利,未央看着欠条微微笑,陈大秃子已经哧溜跑远了。那秃子是没胆子报警的,未央是未成年小女生,他若要报警,铁定将自己贴进去,这点子上,他大约还是掂量得清的。 又将欠条塞给阿佑,"这事就这样吧。" 阿佑不甘,"就这么算了?那老婆娘也不教训了?你就不怕她再卖你一次啊!" "那又怎样?"未央晃着两条细长小腿,无所谓地笑,"我可不想被赶出家门。再说了,凤娇这么早死,我爸我弟谁来管,这烂摊子我可没兴趣收拾。" 算算时日,也快开学了。 这日子,真不错。 降生 霭霭云四黑,秋林响空堂。 始从寒瓦中,淅沥断人肠。 愁肠方九回,寂寂夜未央。 寂寂夜未央。 一九九一年九月二十三,窗外是被秋雨淋湿的夜,十三岁的程景行先生正读到张祜先生遗留诗句,湿漉漉的叶片与墨色的窗,一丝丝凉意袭上身来,他合上书,起身去关窗,尚在壮年的程谨言先生睁开眼,默默看着医院里空荡荡哀号的走道,待走廊尽头那扇老窗发出绵绵一声哀戚,方才侧过脸去,瞧见儿子程景行无波澜的一张脸,年轻的,却又沉稳老练的脸。 点一根烟,灰蓝的雾升腾,袅袅如烟,一点点不知不觉间弥漫了视线,模糊了世间轮廓。 "读到哪了?"这样没由头地,程谨言突然问出一句,视线仍停留在手术室外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板上。 "愁肠方九回,寂寂夜未央。"十二岁的男孩子,声线细细,一如苍白面貌,散发异样纤细的美感。 程谨言低头,掸了烟灰,又是一阵秋意凉凉的沉默。 雨还在下,淅淅沥沥,无休无止。 雨未央,夜未央。 漫漫长夜,手术室的指示灯终于熄灭,等待,程景行胸中躁动,莫名,从未有过此种悸动,眼看她怀胎十月,眼看她自酿苦果,有冷笑又有期待,抬头看,那白褂子男人走出来,于程谨言先生耳边低语,"程先生,是位千金。" 也不敢说恭喜恭喜,喜得贵子,那医生方也酝酿许久,这才挑出最谨慎言语,三两字交待,少说少错。 程家姑娘十八九产子,夜里凄凄凉凉,只得自家人守着,当中轶事定是许许多,不过碍着程先生面子,谁都不敢传就是。 听说是同小白脸混出个野种来,原来男人早有家室,卷了包袱早早走人,谁要拖油瓶? 听说那男人还是出来卖的牛郎,哎呀呀,程小姐好开放。 鞋底敲着瓷砖,趴趴走远了,时间点滴流逝,路人来来往往,说个故事便走,不停顿。 头顶白炽灯陡然间闪烁,程景行终于瞧见那小怪物似的小人儿,一张皱巴巴红扑扑的脸,花果山猴子一般,丑。 却又微微笑,不敢伸手去抱,只能戳一戳小小脸颊,沾染那些许的,少得可怜的所谓新生之快乐。 "寂寂夜未央。"程谨言的声音沉稳而温柔,仿佛欧洲大陆上吟游诗人,娓娓道来,短短一句,沾满醉人芬芳,"未央。" "未央……" 孩子被护士抱走,程谨言却看着被推出来面色蜡黄的程微澜说,"可惜,不姓程,也不能姓程。" 叫来秘书,一阵子耳语吩咐,漏夜里将这小野种送回小白脸那方去,给了钱,打发了再不能出现在戬龙城。 匆匆,匆匆那年。 记忆依然模糊,程景行早已不记得那孩子出生时模样。 却又是秋雨绵绵的夜里,再提到她,原来还叫未央,只不过姓林,林未央。在临海小城,十六七小姑娘,念书或是四处游荡? "把她找回来,她是诺诺最后的希望。"程谨言说。 程景行点点头,"事情已经安排好了,后天出发。" 见程谨言闭目不语,便起身来,"您早些休息。"临出门,又听程谨言吩咐,"无论如何,把人带回来,尽快。" "我会的,一定。" 雨落,秋意凉。 有生之年狭路相逢中不能幸免,你听锣鼓喧嚣,四下吵闹,戏才开场,嘘,屏息,这男男女女情情爱爱,来来回回总是一个套路,没意思,好没意思。 第二日寻个机缘,话说要去汐川考察,手上三四个项目,随便拣一个声声说去那受海风侵蚀的小城镇里寻处厂址。这消息小小,却将汐川这小渔港振奋,副市长兴冲冲领人来,宾馆前头列队欢迎,这样大阵仗,争先恐后要把升官发财好机会抢下。 又瞧程景行这样男人,二十七八年轻又沉稳,一家子黑洗白的商人,坚坚实实台子撑着,再有一副细白好皮囊,眉目疏朗,温文儒雅,传说中所谓儒商,大约如此。 一路顺风顺水,风光无限,便又多许多骄傲,高处看人。 一张油光发亮的面孔在眼前晃悠,整整一块倒钩吊着移动的肥猪ròu,腻得人作呕。还要面无波澜微笑应对,吃吃喝喝,说说笑笑,总要给面子。 领导又说,吃过饭有没有节目?汐川好玩地方多多,程先生要不要去开心开心? 继而一桌人撺掇,好好好,程先生别看汐川小地方,该有的都有,绝对不比大城市差。 他只得笑笑摇头,是吗? 这下男人们都兴致冲冲,满脸红光,当然啦,汐川的小姑娘够水灵。 尝一尝,尝一尝,就像台子上一盘菜,尝一尝,味道如何? 吩咐秘书许冲将信息查实,这便跟着说说笑笑往夜场里去。 夜场名字普通贴切——"欢乐年华",直白得让人喜欢。 汐川夜里热闹繁华,这欢乐之地,外头已三三两两站一群傻仔,佝偻着背脊,推推搡搡打打闹闹,听说大人物来,清了场子等着,真见着了却要摆出一副"原来不过如此"之面貌,还是听大哥话,把着场子,露出些威武气,总算是出来混的,要有气势。 经理迎过来,笑,一句一句告罪说,小地方简陋。 八九点台上开嗓子唱歌,周围一溜坐着清纯学生妹,原来他看起来好这一口,不过那女人妆太厚了些,一张涂满油彩的面具,只见模糊一团,人人都长同一张脸,教人看不清轮廓。 歌舞升平,粗糙的快乐满屋顶叫嚣。 台上迷蒙灯光,斑驳颜色中,远远窥见一袭袅娜,凉凉秋意中一身红绸小裙,飘飘摇摇无根的花,软绵绵声线唱着首老歌,旋律悠缓,婉转时光。 "任时光匆匆离去,我只在乎你……" 小城市里中年人爱怀旧,唱来唱去几首老歌,而如今歌声悠悠,如泣如诉,袅袅余烟绕。 如口中吐出的淡淡眼圈,丝丝扣扣,弥散无踪。 这烟雾是一层纱,远远相望,半明半昧,半遮半掩,欲语还羞,欲扬先抑,妙哉妙哉,真乃人间意境之最美。 不由得多看几眼,却教旁人瞧见了,男人间意会心明,召来经理,叫那台上姑娘下来认识认识。 程景行轻轻抿一口酒,微笑,不置可否。 领班小姐说,那小姑娘在这唱一年多,至多陪着喝喝酒,从未出过台,仍是干干净净女孩子。 小姑娘袅袅婷婷,红艳艳连衣裙张扬妩媚,白森森一张脸,长头发大眼睛,其余都教油脂遮盖,看不真切,一一喊过人,坐过来敬酒才看见左眉骨上模模糊糊一道疤,险些毁了一双玲珑剔透的眼。 听她脆生生唤,"程先生好,我叫七七。" 他不过点点头,从兜里掏出烟来,领班在后头推她,她才缓过神来,一双水灵灵的眼珠子四处望,不知所以。 领班忙不迭招呼,"傻女,替程先生点烟啊!"又说,"小姑娘不懂事,程先生多多包涵。" 一双白嫩小手递到眼前,颤颤巍巍小心翼翼点着了烟,便又坐在一旁不知所措起来,仿佛第一天来这是非地,头一遭坐在浑浊男人堆里,局促而不安,干净得教人怜惜。 久坐无聊,恰时接到许冲电话,已安排明早去汐川一中见林未央。便就顺势站起身来告罪说,仍有事情未处理,得先走一步。 众人皆是了然目光,王秘书是妥帖人,一切安排周周到到,这就去与领班谈价钱,这姑娘第一次几钱几分,大手一挥,好,就这么招,钱不是问题。 七七亦被招过去,见她犹犹豫豫却仍是点头,最终是答应。 这下果真下海来做,大把钞票进口袋,哗啦啦哗啦啦票子脆脆响,夜里数钱数到醒。 与众人招呼过,他便大步往外走,那红裙子小姑娘小碎步跟上来,怯生生挽了他的手。仿佛没人要的猫儿,那一对眼珠子,水汪汪映出他唇边玩味的笑。 门口,有傻仔被踩在地上打,一双眼望着这方,原来是瞧着那小姑娘,最卑微最惨烈的祈求,却是最无力的呼唤,任谁都心软,却见她不过淡漠地转过头,迎上他探究的眼神,竟是……微微笑。 他停下,与她一同看着那男孩子爬起来又被踩趴下,血淋淋脏兮兮的脸,被摁进秋雨过后的泥糙里。侧头看,七七抿着唇,一语不发。 仿佛路人一般。 仍是他开口,问:"小男朋友?" 她却是一副惊异模样,睁大了眼睛纯净又无辜,"先生怎么这样说?我同他不熟的。" "哦?是吗?"眼前男孩子仿佛万念俱灰,一张脸躲藏在泥土里,不愿抬起。 又是一出悲情洋溢的剧目,男女主角发挥出色,就差观众鼓掌喝彩。 原来他是尖酸小人。 进了车,两人皆是沉默。 程景行便问:"怎么不说话?" 七七答:"领班姐姐说,女孩子话多不好。" 程景行道:"几岁了?" 七七看了看他,欲言又止,良久才说:"十八了。" "哦?"他挑眉,瞧她入戏颇深,"不到吧。" 七七忙不迭点头,"是真的,先生,我真的过十八岁了。" 左转弯,汐川城最豪华的酒店近在眼前,高耸大厦,灯火辉煌,只得仰望,仰望,不知不觉间脖子都折断。 程景行不耐,瞄她一眼说:"出来做多久了?来钱多不多?人人你都这么应付?手段不错。" 一时无人答话,再看她,却见她俨然另一番面貌,嬉笑着,微微弯了唇角,点滴妖娆细细浸透,是勾魂的利器,"经理说程先生喜欢清纯学生妹啦,怎么?猜错了?先生喜欢什么样的?" 程景行嗤笑一声,瞧她细致描绘的侧脸,了然道:"果然经验老道。" 七七会错意,贴过来宽慰,"保证是第一次就是第一次,经理说打开门做生意,最讲究诚信啦。" 程景行被她噎得一时无语,停好车下去,她依旧不紧不慢地跟着,这次却不来挽他手臂了。 夜色 一簇簇霓虹眼前绽放,窗外灯火阑珊,浮华似一朵红莲,展露一张妖娆小脸,将所有污浊泥淖统统遮盖。 轻轻笑,红色裙摆夜风里摇曳,一朵阒然绽放的花,滴血的红,红得一心暴涨的欲 望。 身旁人,木然的面孔闪过,一男一女,酒店里步履匆匆。所有人心底透亮,还能有什么好事? 二十七层,叮咚,地毯柔软,比夜里裹着身子保暖的旧被子更温暖。抬头,迎面有女人谄媚的笑,浮在天空的面具,一股酸臭。 程景行打开门,灯亮,仿佛一颗颗骤然盛放的星星,那么耀眼,亮得让人睁不开眼,家中四十瓦小灯泡不过蜡烛般光亮,照不见,照不见前路。 光明,不再是小小灰暗街市,满满鱼腥味溢出海港,来来往往嘈杂喧嚣,指指点点讨价还价。一条鱼翻肚,一只虾死臭,未来是砧板上落下的鳞,垃圾不如。 眼前便是光明,亮得满眼光辉,她爱,爱这辉煌灯火,从不属于贫穷物种的光明未来。 揉一揉眼,潮湿,指尖微凉。 面前一敞落地玻璃,通透明亮,窗外,辉煌夜色,斑斓霓虹,壮阔如五岳山水,却又更多纸醉金迷腐朽气息,高空抛掷的富人的快乐,永不坠落的焰火,燃烧的钞票,一切多么美妙。 她快步走去,贴近了,那万丈深渊就在脚下,真好,仿佛向前一步便要粉身碎骨灰飞烟灭。永不重生,来世再不做人,万丈红尘里穿梭,身如鬼魅,行走烈狱。 来世,来世要做一朵昙花,刹那芳华,转瞬即逝,仍有佛祖慈悲心念。 快活生,快乐死。一瞬。 回头来,早已收了眼泪,依旧勾唇妖娆媚笑,夜场里好姐姐教许多次,日日对着镜子演练,如何最妖魅,又最清澈,勾他的魂,勾他的心,当然,全全只为勾他的钱包。 程景行坐在沙发里,已细细看她许久,这短暂时光,仿佛目睹一场流星陨落,一瞬之光辉,一瞬消弭殆尽。 眼看她转过脸来,无半点先前灿烂星辉,面上浮着卖笑女子一般工笔描摹的笑。却又隐隐透出些风韵,些许的孩子气和少女青涩,点点滴滴,说不清道不明之意境,只得饮一口酒,细细品来,诡秘甜腻。 绞一撮发在指尖缠绕,她看他沉默不语,眉间微蹙,寒星一般眼眸灼灼看她,所有细节都不放过,那凌厉目光,仿佛将她心都窥测,不由得深吸一口气,她靠在通彻的落地窗上,身后是汐川靡靡夜色,繁花似锦,一团团将她小小身体簇拥。 俊朗面目,雍容气度,他有一副好皮囊,教女人心碎心死的好模样,眼前不过淡漠一笑,便教人神魂颠倒,更无须说他金光闪闪好家世。 什么气质,什么样貌,统统钞票堆出来,有钱,任谁都可以。 他在她眼中追寻那一丝隐匿的轻蔑,而仍旧背靠着玻璃窗,侧过脸,静静看着窗外 片片剥落的霓虹,"我去洗澡?"身子却不曾移动,仿佛已然与这闪烁的夜色融为一体,那红得惊心的裙摆,是大厦顶端最亮一盏灯,血般绚烂。 他抬手看表,双脚搭在茶几上,整个身子都陷下去,仿佛肩上重重包袱终于卸下,眯着眼长舒一口气,又让人没来由生出几分怜惜,只想伸手去,细细抚平他眉心褶皱,吻一吻他紧紧抿着的唇,凉薄的略显苍白的唇。 她已侧过身子,半靠在窗上,侧对他,却听他懒懒答话,说:"坐一坐。" 她藏起笑,抬眼看他,即便如此姿态,却仍旧有摄人心魄之力,一颗心不小心便四处摆荡,晃悠悠悬得老高。 嘴角画了个弧,笑嘻嘻问:"程先生不想要了?" 程景行不答话,只说想吃什么自己拿,便撂下她,兀自闭目养神。 屋子里静得骇人,仿佛两人都入了定,连悉悉索索衣料声都听不见,这样安静,他几乎沉沉入眠,模模糊糊听见凉凉风声,湿漉漉的海风吹来,仿佛能闻到海腥味。 蔚蓝蔚蓝一片,莹莹波光闪烁,日头沉下去沉下去,一日日就这么消逝,一辈子就这么离散。 梦中女子一捧柔柔青丝,回眸时悱恻笑靥,不过一眼,却是心惊ròu跳,仿佛天地倒置,沧海横流,一双眼满满情意,只看得见她飘渺身姿,淡薄如雾一般。 消散,消散,最终手心空空。 梦靥骇人,不由得睁开眼,却瞧见眼前繁华美景,美得人双眼迷离,丢魂失魄。 那一袭红裙,徐徐,如飘荡在画卷之中,远远望见她苍白侧脸,被风吹乱的长发凌乱,一丝丝拂过面颊,他能看见,那是夜风悄悄来,细细亲吻她的脸,她的唇,红得耀眼的唇瓣,鲜艳欲滴的,早春的花朵,仿佛仍透着晶莹露珠儿,水润且饱满。生来要待人采攫,等待,等待男人的唇。 而她面容恬静,紧紧依偎着透明玻璃窗,将俗世红尘紧紧拥抱,仿佛下一刻就要从窗口落下,呼呼风声过耳,不过一瞬之间,被碾碎在这物欲城池之中。 心口紧缩,是谁在他心上狠抓一把。 这感觉似曾相识,却又千万年久远,无从记起。只听见怦怦心跳,一声声敲打胸腔。 "很喜欢?"程景行问。 七七回过头来,云一般柔软的长发微微浮动,真想捧在手心来,细细研磨。"不,只因程先生不肯给我一个青眼,就只好看看夜景打发时间了。" 女孩子娇滴滴好声音,叮叮咚咚如山泉一般,沁凉沁凉。 程景行指了指对面沙发,仍是吝啬言语,不过一个字,"坐。" 七七保持微笑,努力做 爱岗敬业之典范。 点一根烟,墨蓝色烟雾丝丝缕缕散开来,醇香靡靡。"十几了?" 这回懒得遮掩,直白说,"快十七,离十八也不远。" 他笑,仅仅稍稍弯起嘴角,连笑都不曾放纵。似乎觉得七七颇有趣味,便问:"今晚卖的什么价?" 而她唇边含笑,仿佛一切无关痛痒,或是已堕落到深处,半点尊严没有,"六千,领班姐姐一千,螃蟹哥一千,经理那里孝敬一千,王先生已经付过钱,算个高价。" 程景行道:"那岂不可怜,出人出力是你,最后只得个半数。何必答应?唱唱歌不好?" 真是一副道貌岸然虚情假意丑面孔,七七拨了拨流海,掩过方才眼中不以为然鄙夷颜色,笑笑说:"先生不知道,夜场里跑,卖唱卖笑,又不是电视剧里冰清玉洁窑姐儿,能真卖艺不卖身?但凡是个女人,没人帮着,迟早要出来卖。不愿意?自然有办法让你愿意。既然结果一样,又何必挣扎受苦,不如顺了老板心意,一拨人分分钱,大家开心。再说了,多久才能遇上程先生这样顶尖的人?第一次卖给您,那就是我七七的造化。" 程景行皱着眉,讳莫如深,七七却窥见他眼中厌恶,仿佛她不该是这般妓 女做派,七七心底嗤笑,难不成真要当了婊 子立牌坊,做那冰清玉洁窑姐儿。 是她,是她自己,将尊严踩在脚底,碾碎了,再扑向这不可抵抗的世界。 她理了理头发,看着他的眼睛说:"我知道,程先生是洁身自好的人,带我来不过是因为不好拂了主人家的面子。时间差不多,不耽误程先生休息,我先走了。" 说话间已站起身来,红色裙摆飘过他眼角,又贴在那白生生的腿上,轻轻抚摸,如男人粗糙有力的手。 他捏了捏眉心,心潮起伏,已有欲 念汹涌,一层层浮上心头。 经过他身旁,墙上的挂钟走到十二点整,七七回头去看那片繁华夜色,口中默默叨念。他只看见她红唇阒然开阖,听不清声音。窗外烟花一朵朵绚烂开放,红蓝青紫,许许多多颜色,许许多多面貌,一簇簇倒影在她琉璃剥光的眼中,一朵一朵,开出深深绝望,是到死的黑暗,明明一片繁华,在她眼中,却只看得见城市漆黑角落。 她沉寂模样,真如他人说,似一朵风中百合。 她回过头来,翦水双瞳,映出他的刹那失神,只听见她说,"中秋快乐。" 缓缓,如一带溪流,轻轻流过。 烟火迷乱,迷乱他的眼,身不由己,猛然惊醒时,早已被那一双水灵灵雾蒙蒙的眼睛蛊惑,仿佛陷入魔障,伸手去掐抓住她纤细手腕,他不知,不知为何发了狠劲,狠狠将她抓牢,几乎想要在此刻将她捏碎。 她不敢挣脱,今夜他是她的主,不能把上帝得罪。 她在他眼中窥见澎湃的欲 望,心中一惊,周身冰凉,躲不过,终是躲不过。本以为料定如此,匆匆来,匆匆走,他这大城市来的上等人,英伟又多金,自是不缺女人,更重要是自命清高,必然是嫌她下贱,不愿碰的,谁知仍是躲不过。 而他终于在她眼中看见那深深恐惧,竟满意地笑起来,松了劲头,轻轻揉着被他捏红的手腕,沉沉道:"洗干净。" 自知终不能幸免,又有什么可怕。 她轻轻笑,轻轻笑,笑出一朵带血的花。 点点头,往浴室去。 这浴室真不错,比小街里任何一间屋子都好。瓷砖很滑,浴缸很大,香波很香,镜子里女人哭花了妆,好生丑陋。 很好,一切很美好,比起夜场里姐姐们的第一次好太多。 但愿他不是变态。 程景行站在七七战站过的地方,低头抽烟,俯视着窗外比之戬龙城相去甚远的景色,任这边陲海风,将所有阴郁吹散。 尝一尝,尝一尝,好似台子上一盘鲜菜,尝一尝,又何妨? 阿佑蜷着身体,躺在湿润泥土中,一动不动。 人人都骂他傻仔,还要来踢上两脚,好痛快。 不多时,又笑嘻嘻都散了,零零落落只剩下他,还有今夜星光,璀璨迷离。 傻仔,真是傻仔。 首章 当我还很小很小时候,梦想有一个小小的家。 计划将它隐蔽在树丛中间,用书皮和叶子招待我的客人。 所有人都在我可爱的糙绿色小c黄上玩乐。 梦想。 满满青糙香。 走出来,湿漉漉长发滴滴答答沾湿了小红裙,她光着脚站在深灰色菱格纹地毯上,一滴水从小腿滑落,被厚重地毯吸食,无声无息消散。 她看着他,依旧穿着那鸢尾花似的裙,就这样睁大一双乌溜溜的眼珠,目睹他那一刹那间的失神,尔后静静,静静微笑,在褪去遮掩的洁净得透明的脸上,悄悄画上一抹不可琢磨的笑靥。 二十步距离,他望见她孩子一般纯白的轮廓,未干的海藻似的长发与春雨过后鲜嫩洁净的身体。 一朵含着露珠的花,鲜红怒放。 他一步步走近,捏住她小巧下颌,抬高她的脸,拂开粘在额上湿发,四目相对。 她看见男人含笑的眼眸,一如欣赏一副美妙物件,是的,物件,多么合他心意。 他看见女孩子微微颤抖的唇,被雨点欺凌的百合花,凉凉秋意中等待救援。 于是低了头,于是贴了唇,于是探索,于是沉迷,于是一发不可收拾。 她闭上眼,灯光隔着眼皮闪烁,炫目的光依旧在眼前叫嚣,她的世界是一片光——比黑暗更无处可去的明亮,照得双目滴血,彷徨无措。 他缠着她,咬着她,吸食她仅剩心魂。身前男人强势而霸道,容不得她半点抵触,一味索取,一味掠夺,只因他口袋满满,只因他生来富贵,她便只能张开双腿。 张开双腿,任他粗糙手心滑过,她群内空空,正如他意,一路畅通无阻,袭上她小小鲜嫩的rǔ 房,十六岁,不,方过了十七的小姑娘,生涩如四五月青桃,却又自有一番清甜滋味,沁香可口。 红裙子抛高又落下,带着淡淡沐浴香。在她眼中,这一瞬仿佛节奏缓慢的无声默剧,丝丝缕缕,点点滴滴,绵长而缓慢,带着用不可追寻的决绝姿态。 下坠,下坠,一颗心跌落,轰隆隆火车碾过,一滩沾满泥的血ròu。 她被扔在c黄上,赤着身体,头顶的灯明晃晃照亮一切,她如此洁净,一如从未曾来过这浮华世间。 这身体,丝滑如缎,太令人着迷。 他扯落了衣衫,结实的身体压着她,皮肤相触时温暖希冀仿佛就此穿过肌理透过彼此,轻轻叹一口气,她伸手环他的背,任他忙碌,任他喘息,任他鼻息中醇厚烟糙香浸染她每一处肌肤。 真想就此睡去,躲藏一个温暖怀抱,永醉不醒。 再然后是钝刀割ròu似的疼痛。 她乖顺地张开双腿,等待,等待告别时刻,而他进入她的身体,沉沉叹息,那融融温暖将他包裹,紧紧,纠缠抚慰,如此美妙,如此快乐。 七七仍睁着眼,睁大了眼对着头顶柔软灯光,随他驰骋,随他撕咬。c黄上浮动的身体,飘飘摇摇如一朵云,潺潺流出血色流年。 她绵绵哼出来,像无事时哼唱一曲孩提小调,没得音调,只不过细细如水,浮动,勾引,惹得他急促,惹得他销 魂,惹得他动情,惹得他欲仙欲死。 她看着身上光 裸的男人,程景行——高山仰止,景行行止。每一个名字,都有浓浓情意浇灌,是希望,是祭奠,是怀念,是爱恋,眷眷随人,从生至死。 而七七呢?七七不过是符号,是无意义之名。 他紧皱着的眉,让她有一瞬间酸涩心疼,于是伸手去,不可自已,轻轻抚平他眉心褶皱,望见他疏朗惊讶的眉目,满意地笑,却不小心跌落,于一双漆黑星辰中陷落,这片刻静默,长久对视,仿佛穿越了,等待了,许多年,许许多多年时光。 他已松懈,却听她吻着他的眼睛,轻轻呢喃,轻轻诉说,一段未眠诗句, "沿着鸽子的哨音 我寻找着你。 高高的森林挡住了天空 小路上 一颗迷途的蒲公英 把我引向蓝灰色的湖泊 在微微摇晃的倒影中 我找到了你 那深不可测的眼睛。" 她柔软温热的唇贴着他的眼睛,随同最后一个音节陨落,她离开,微笑着欣赏他恍惚面目,他的心,早已蒙尘的心脏,此刻却无比清晰地跳动,有一种酸楚情绪将要溢出,太久,太久不曾体会。 为何一切如似曾相识,仿佛早已相遇,此刻不过短暂离别,再续。 他捧着她的脸,细细描摹她的轮廓,脑海中却找不到丝毫相关踪迹,他的记忆已模糊,一切如雾里看花,她的嘴唇,她的声线,久远而亲昵。 他认得她,却再也记不起她姓名。 他低头,含着她的唇,低沉的嗓音缓缓流动,潺潺流过她曾被他亲吻的耳廓,"我找到了你,那深不可测的眼睛。" 她突然发笑,笑得身体都颤抖,"程先生,我不是诗人,我不过是个妓 女。" 她在提醒他,一切到此结束。 他为今夜屡屡失态满心懊恼,真是鬼迷了心窍,什么样的女人没见过,怎会为个小妓 女晃了神,喝多了或是太累了,汐川不是个好地方,离海太近,妖魅横生。 小女子水灵灵又干净,确实合他心意。 难道当真喜欢学生妹,喜欢那一双灵动的眼睛。 她已扯了一小块被角,蜷着身子躲在角落,"程先生,我能休息一会吗?不会吵到你的。" 他闷闷不吭声,有一肚子莫名火气,尔后听见她绵长呼吸,似乎已经睡了。 连呼吸都诱人,反正一整晚都是他包下,再一次又如何。 转过背却瞧见她瘦削光裸的背脊,小小一团,让人不忍触碰。 不知几何,已然迷迷糊糊睡过去。 梦中又有青衣女子,站在一百九十九级阶梯之下,琥珀似的眼中尽是决绝,又是笑,笑出莹莹泪水,涩涩,仿佛统统都流进他心里,"生死有命,但,绝不后悔。" 滔天的洪水淹没记忆,只瞧见滚滚浪涛,再寻不到她踪迹。 这纠缠梦境陡然侵袭,仿佛鬼魅缠身,不得解脱。 他挣扎着醒来,睁开眼,身旁已无人,不自觉四下环顾,却见渺渺晨光中,她浑身赤 裸,静静站在宽大的落地窗前,看着火红燃烧的太阳,从深蓝海面探出小小一片。 他却从镜子里瞧见她单薄倒影,柔软滑腻的rǔ 房上留着他的牙印,青红痕迹处处可寻。被狠狠蹂躏过后的身体,展露另一番风情,重重吸引,深深蛊惑。他心中,又是,不可自已地翻滚的情 欲, 继而遂了心意下c黄去,从身后将那柔软身体环住,掌心细细揉搓,带着黎明破晓时,难以抑制的温柔。 将她转过身来,恰好遇上她飘渺如云的笑,眼中星光般闪烁的,不知是不是泪。 她背靠着冷冰冰的玻璃,口中不再唱那些老旧的,挑逗的歌,开口来,泠泠如水,叮叮咚咚,圆润饱满,如她胸前柔软rǔ 房。 "I was a little girl alone in my little world who dreamed of a little home for me. I played pretend between the trees, and fed my houseguests bark and leaves, and laughed in my pretty bed of green. I had a dream That I could fly from the highest swing. I had a dream." 炽烈燃烧的朝阳缓缓升起,一瞬间将世界照亮,被烈焰灼伤的海面低吟,如她绵绵清唱。 "I'm ready now to fly from the highest wing. I had a dream." 光明,将尘埃都照亮,他看见她眼中落下的泪,仿佛只在夜晚歌唱的海妖,日头升起来,便要化作泡沫瞬间消散,灰飞烟灭。 他心中莫名急切,急匆匆冲进她柔软如海水一般的身体。 在阳光落满城市的最后一刻,末日到来般缠绵。 她勾着他,身体如藤蔓一般紧紧将他缠绕。 他听见她在他耳边说,"今天,是我生日呢。" 而他将他压在那玻璃上,狠狠吻着她的唇,仿佛她此刻深深绝望已将他感染,仿佛在这破晓之时,仍看不到明天。 最后一刻,他抓着她的臀,狠狠,眼中却有怜惜,"生日快乐。" 她呵呵地笑,如同讽刺,又如同遮掩,"第一次有人跟我说生日快乐。" 他错过她的眼睛,抱着她一同滚到c黄上。 他不信她。 她知他不信,却也不过笑笑忘记。 谁能相信。 程景行再醒来时,那女孩早已没了踪迹,一切仿佛不曾发生,除却凌乱的c黄褥和她留下的殷红血滴。 因缘际会,交错而逝,那一袭红裙飘荡,飘飘荡荡不知去了何方。 +++++++++++++++++++++ 我的生活幸福而美好 悄悄问上帝,我将变成怎么样子 星星微笑的照耀着我 上帝沉默回应 只好在祈祷后沉沉的睡去 我有一个梦想 我可以从最高的树上飞行 我的生活幸福而美好 《dream》这首歌,很美很希望 可是我觉得放在这里真的好绝望啊…… 序幕 葡萄架上的藤蔓枯萎,漫长的夏季早已离去。 海浪还在亲吻岸沿,一朵浪花盛开,犹同黑夜中踽踽独行,没有方向,未有灭亡。 孩子们上学去,哗啦啦,人群如浪涛一般。 阳光明媚,仿佛是春天,悠悠白云,茵茵绿糙,天空展露少女最爱的蓝。 海风将飞尘卷走。 傻仔坐在学校对面一溜高高护栏上,身后是空荡荡的,广袤无垠的海,两块钱一包的烟抽了大半,粗陋滤嘴一头沾着唾沫,一头待着颓败烟灰,死尸般横在脚下。 傻仔狠狠瞪回路上每一个好奇看他的孩子。 傻仔顶着熊猫眼,身上皱巴巴旧衣衫,黄泥巴黏着伤处,一脸青青红红漂亮花色。路上穿睡衣的妈妈惊叹,啊,古惑仔。 妈妈掳一把乱蓬蓬的黄头发,教育自家孩子,"瞧瞧,不念书就成那样,将来死在哪条街有没有人收尸还不知道!"两撇眉毛倒竖,好英武。 她隐匿在人群中,他找不到她。 最终还是要相遇,于是由她望见他焦灼面貌,被打得开裂的眼角,肿起的面颊,乌青的嘴角,唯有一双黑黑眼珠光华流转,在漫漫人流中逡巡,满含希冀,却依旧一无所获。 未央低了头,将自己掩埋于庸碌人群。 阿佑坐在高栏上,赃物的衬衫被海风充盈,恍然间,仿佛下一瞬就要落入海中。 旭日从海上升起,大地重获新生。 教室里挤满了人,高高马尾,尖尖刺头,一系列蓝白校服挂着,人人都是差不多模样。 细细扎个歪辫子,一甩一甩跑来,一双凤眼高挑,暗地里都是少女风情,细长手臂伸过来,揽她肩膀,"小嫂子简直非人类,开学月考门门第一,哪有人能比。小哥哥又要傲气喽。" 细细从小由母亲带大,她娘在巷子尾开一家杂货铺,打开门做生意,却是营的男人经,半个街市的生意人人做到,出了名的功夫好,漂亮脸蛋窈窕身姿,人人谈起来都要流口水,啧啧,余家寡妇滋味足,好劲道,下回还得结伴去。 未央走回座位,前座戴眼镜胖男孩回过头来,扶一扶镜框,把试卷递来,"林未央,你值日,别忘了擦黑板啊。" 细细一瞪眼,凶狠狠母老虎模样,"死胖子,去帮忙啦,多动动会死吗?瞧瞧你一身ròu,减减啦,不然没媳妇,一辈子光棍。" 胖子大约是姓张,张明德或是张德明,谁记得。只不过天生好脾气,怎么欺负都呐呐不言,但也许只对细细姑娘这般好心性。青春期的荷尔蒙旺盛,长着翅膀教室里满场飞。 未央一本一本掏出书来,心不在焉,"昨晚去哪疯了?阿佑呢?没回来找他?" 细细绞着指甲,一块块红色油彩依稀斑驳,"我和大成一群人游乐场里玩去了,谁敢回来打搅你们卿卿我我二人世界,小哥哥的冷眼还没看够?" 左眼皮不停跳,未央心事重重,担心阿佑却又自顾不暇,破晓之时那一句"生日快乐"灵魅般盘桓耳际,一句句温柔重复,那暗哑声线,压抑的澎湃的欲望与漩涡般引人沉沦的眼,若昨夜暗昧星辰,近如咫尺,远似天边。 穿过黑夜,我找到你,那似曾相识的眼睛。 铃声响起,开始听课,开始做题,低头,笔尖沙沙响,这声音充满希望。 再过一年,离开这里,离开这令人窒息的生活。 要希望,要未来,要许多许多钱,住最高的楼,吃最好的菜,睡最大的c黄。嫁给文质彬彬西装革履的成熟男人,拥有一双健康儿女,尔后离婚再婚,也许运气颇佳,能从一而终,也要他做到不出轨不赌博不酗酒,充满爱心充满善意,能赚钱会花钱,好脾气肯听劝,最重要没有家暴没有怪癖,末了还得看他是否好运,能活六七十岁眼睁睁手牵手到老。 哈,这未来崎岖又美好,真叫人向往。 但也许她辛苦短命,活不到美满之日。 她的未来里没有阿佑的影子。 林未央是石头做的心,将他当做踏脚的石,避风的港,却从不肯付出半点真情意。人人都说,婊 子无情戏子无义,这句话真真不错。 "一八四零年鸦片战争,帝国主义坚船利炮洞开古老中国之门户,天朝上国的梦想被打破,《南京条约》的签订更是使中国进入了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 粉笔划过满是粉尘的黑板,历史老师驾一副金丝眼镜,手中的课本老旧,一套说辞,讲了一年又一年。 第二节课下课,姐姐妹妹簇拥着往cao场跑——又要一二三四五六七做一套懒人cao,细细从另一端跑跑跳跳笑嘻嘻拖她手,口中絮絮叨叨江湖上恩恩怨怨,谁又挨了刀子,谁又杀了老大,谁的女人红杏出墙,谁的男人背地里劈腿得意,仿佛是江湖百晓生,大大小小全不遗漏。 不料还未出教室门就被老师叫下,"林未央等等,找你有事。" 细细在背后推她一把,"又有好事呀。"便又快步冲上前去与别的女孩子结伴。 未央有不祥预感,身后仿佛绝壁悬崖惊涛骇浪,只待她纵身一跃,观览粉身碎骨之壮烈。 呀,差点忘记扮作乖乖学生妹,急忙换作受宠若惊小白兔,怯怯跟在班主任身后,也不敢多问,只看着老师竟往校长办公室走,心里不由忐忑,总不会是在夜场里上班被人告发?不不不,市里有名的场子,上上下下打点过,而阿佑在学校里名气大,谁敢。 老师拉开那枣红色双开大门,里头红木大桌之后空荡荡,原来校长顶着光溜溜脑门在内间陪坐,不知是谁来,好大的面子。 老师又敲了门进去,大大方方介绍,"许先生,这就是林未央同学。" 许先生四方脸,戴半框眼镜,一脸文气,见了未央,竟是礼貌起身,"你好,我叫许冲,承风企业总经理秘书。" 未央一头雾水,"您好,校长好。" 许先生直截了当,解释道:"是这样的,程经理有些事情想向林未央同学确认一下,可以耽误你……"他抬起手腕,看了看表,好闪亮,"可以耽误你一小时吗?" 未央没来得及点头,又听他补充道:"已经向吴老师请假,你不必担心。" 吴老师连忙说是,又拍拍她肩膀,满眼都是鼓励的笑。 至此,怎能不配合?有钱有权真是好,连请假都比旁人利索。 又想莫不是程先生来找麻烦?好头痛。 另一方程景行已收拾妥当在书房里等着,一根烟靠着蓝玻璃烟灰缸独自燃尽。他一整天有些恍恍然,自她走后,片刻宁静也无。 怎会?不过是匆匆过客,连名字都没有。 不,有的,七七,没错,是七七,这名字一听便是假,如白牡丹红玫瑰,出来做还有艺名花名,好讲究。 以后还要卖场卖笑卖身体,在满脸横ròu的男人身下婉转低吟,是否还会如今晨一般,海妖似的歌唱?不,是小美人鱼,重返大海时最后一声温柔呼唤。 那回眸时的笑容,如她演化而成的泡沫,美丽而短暂,稍纵即逝,却是倾国倾城。 兴许一切不过是她的手段,不错,是她谋生的手段。 门响,他说"进来",许冲便推门而入,他抬头,却是惊异。 而未央经一路思索,仿佛已然料到他们所谓何事,她对着房子驾轻就熟,大大方方在他对面落座,身上虽是纯纯校服裙,面上却已挂上谄媚笑容,架起腿,眨眨眼说:"程先生有事?居然找到学校,吓我一跳。" 又是半嗔半笑,好个花样容颜,迷人眼。 程景行缄默不语,死死盯住她水样唇角。 两人之间气氛诡谲,许冲不知所为,清了清嗓子,打破沉默,"这就是林未央。"原来他二人早早认识,许冲感叹缘分之妙,妙不可言,却不知他短短一句话,已将程景行推入重重泥沼之中,那沼泽张开大口层层吞没,下一秒便是灭顶之灾。 程景行依旧沉默,双眼猩红,要杀人一般。 林未央低头玩着手指,仿佛不曾遇见对面男人嗜血目光。 许冲暗自惊心,只道:"那我先出去。"便急冲冲走人,躲开头顶诡秘云层。 未央心中擂鼓,暗暗咬牙,骂程景行这老变态,弄不好是有什么难以启齿,才一副要将她生吞活剥方能解恨的表情。 又抬头看墙上挂钟,还有四十分钟,时间到了立马走,大财主得罪不起,贪心不足蛇吞象,钱够了就好,别一不小心赔了性命。 时针分针秒针滴答滴答走得欢畅,那男人终于开金口,只是依旧眉头紧锁,目光如炬。 程景行问:"今年十六岁?" 未央点头。 程景行继续问:"九一年九月二十二日生?" 未央撑着下巴,有些莫名,但仍抱有好脾气,谁让他是客人,是上帝,需得好好服侍,让他身心舒畅,既然他喜欢玩幼稚游戏,她耐心奉陪就是。 于是继续点头,这次还有补充,"中秋节,很吉利的生日。" 程景行的脸色越发阴郁,一双眼眸漆黑,好似暴风雨来临前的沉闷午后。"你父亲是林成志?" 左眼皮跳得欢腾,未央眯起眼,意识到危险,骤然间全副武装,一如蜷缩刺猬,"程先生调查我?哦,原来我这样大的魅力。" 话音未落,程景行已忍无可忍,一脚将茶几踹翻,几上茶杯烟盒烟灰缸一溜烟滚下来,好大声响。 他恼怒地拉扯颈上领带,奋力掰开衣领,衬衣领口上端纽扣统统散落。他像一头愤怒的狮,胸膛起伏,青筋暴现,喘息不定,仇恨怒视。 对阵 未央被吓得一愣,又见他恨恨朝她看来,不由得一点点往后挪,而这动作仿佛触怒了他,他霍地起身,长臂一伸就要来捞她,而她更是灵活,爬起来便往门外冲,偏偏腿不够他长,在门口即被逮住。 程景行气昏了头,也顾不着手上力道,抓着她纤细手臂,一把掰过来,将她甩在门上,另一只手向后一撑,砰地一声关紧了门。 未央的背撞在硬邦邦实木大门上,疼的心都揪起来,抬起眼,一张暴怒的脸近在眼前,他一手撑在她耳旁,另一只手扣住她手腕,将她小小身躯困在身前,这姿势这距离暧昧而危险,他粗重呼吸全然扑打在她颈上,激起一片片细小疙瘩,撩拨敏感脆弱的神经。 "跑什么跑?我还能杀了你不成?"他咬着牙,忍着恨,仿佛要将她咬碎。 未央心中惊恐万分,却无奈他是有权有势上等人,只得战战兢兢装出笑脸,赔上不是,千错万错,都不是钱的错。"怎么会?我只是想去倒杯茶。" 又抬起头,看着他的眼睛,装出满脸无辜,"程先生也渴了吗?" "你他妈少给我来这一套!"他大吼。真不好伺候。 未央在心中骂,彻头彻尾神经病,抓去疗养院里吃馊食喝臭水才好。 张口是错,不如闭嘴,任他抽风,吵一吵过去了就好,如经期女人,不能惹。 对视许久,程景行越发焦灼,拖着她手腕又将她塞回沙发,指着她喝道:"坐好,哪也不许去!" 他转过身,背对她,揉着一头短发,那背影,教人看了心疼。 世界充满变数,何以会走到如今一步,谁能知晓。 恨恨恨,恨不得掐死那小妖精,年纪轻轻不知学好,风月场里穿梭,吃青春饭,卖ròu为生,自甘堕落,害人害己。 一回头,她竟还在笑,简直可恶。 她将横倒在地毯上的茶杯扶起,盖好杯盖,收拾妥当,方才抬头问:"程先生有什么难言之隐么?我听着就是,绝不说出去。" 程景行见她轻松模样,顿时起了坏心,耐不得他一人苦熬,偏要拖她进来,瞧瞧那时这黑心肝小姑娘是否仍能如此游刃有余。 于是重新面对面坐下,点一根烟,耐下性子说:"知不知道你母亲是谁?" 未央一时警醒,接下来的事情约莫猜到几分,面上仍是无所谓样子,"我爸爸说我命苦,生下来便没了亲娘,至于姓什名什,都是已故伤心事,何必记挂,徒增伤悲。于是我也不再问了,横竖死了就是死了,他不愿说,又何苦逼问。" "哼——"程景行满脸讥讽,"看来你还是个孝顺孩子。" 未央不甚在意,继续说:"孝乃立人之本,程先生想必是极孝顺的人。" 他挑眉,那一瞬风情,惹人沉醉,"噢?何以见得?" 她笑,那一垂首温柔,引人追寻,"说不清楚,全凭女人直觉。" 程景行道:"分明是十几岁小姑娘,女人,你还差得远!" 未央眨眨眼,偏着头,微笑提醒,"今早就已成了女人了。" 程景行的神色刹那僵直,阴云密布,是她又一次挑衅,好个野性难驯。又是懊恼,明明要步步紧逼,却被她轻描淡写绕走,是他轻敌。 而未央自有算计,看他被那一句话触怒,她隐约猜到,他与她有千丝万缕联系。最糟糕的一种,莫不是与她有血缘关系。 "林未央。"他身体前倾,郑重其事,"你母亲并没有死,是林成志带走你,瞒了你十六年。" "所以呢?"她抬眼,斜睨,狡黠如一尾令狐,却有看透世事的淡漠,侵染决计不会出现在十六岁少女眼中的冷然,"程先生要告诉我,当年母亲并非不要我,而是世事艰难,一个名门闺秀同一个吃软饭有家室的男人,无论如何走不到一起,而孩子生下来对女方而言拖累更重,于是乎,只好托付给男方,却不料他带着孩子一走十数年杳无音信,女方寻子不得,只好放弃?" 这回还是程景行吃惊,又皱眉,满是嫌恶,"你都知道?林成志都告诉你了?" 未央摇头,"十几岁小姑娘不是人人都好骗,我拼拼凑凑大约是这么个故事,但现在看来……主线正确,细节出错,似乎,母亲并不是都如课本描述那般伟大,外公外婆也不是都爱含饴弄孙。" 末了苦笑道:"爸爸什么都没说过,你放心,连那女人名字他都不曾提过。" 他沉默,林未央这个女孩子给他太多惊讶,聪明得让人头痛。 "那么……"他不说话,便只得由她来开口,故事总要继续,"你的故事呢?程先生?往事略去,可以直接说目的了。" 他心情很糟,极其不喜欢被别人掌控的局面。 又是一阵沉默,等得人耐性耗尽。抬头看,他却还在扮深沉,若不是一张俊脸赏心悦目,恐怕早要摔门而去。 "我来汐川并非为公事,而是为了把你带回去,林未央。" "原来找我好容易。"她轻轻感叹,更像是讥讽,笑里藏刀,防不慎防。 她态度嚣张,与先前判若两人,"怎么?你不怕我了?" 未央撑着下巴,目光落在他松散的衣领上,"程先生已不是我的客人,自然不用处处赔小心,时时陪笑脸,更何况,我心情不好,没有兴趣再装。" 程景行有些无奈,依旧忍不住嘲讽,"原来心性颇高,又何苦来做这一行?好好念书不行?偏偏爱玩乐爱消遣,好逸恶劳,最终只好靠身体吃饭。" 未央突然觉得自己已变身斗士,要与这不食人间烟火上等神仙三百回合,哦,她就是那孙猴子,如来佛祖却还在西天念经。 "程先生不知道'世事艰难,生活所迫'八个字如何写?人人都想过上等生活,生来有保姆有牛奶,五六岁上最好小学,有老师耐心一遍遍教,回家来做小霸王,想要什么开口就是。十四五岁青春期,还得有人讨好有人开导,动辄自残自杀离家出走?不不不,老天爷素来不公,有人生来泥地里打滚,饥一餐饱一餐,更不用说念书识字娶妻生子,有一口饭吃有一件衫就已是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顿一顿,更问:"程先生饿过肚没有?那腹中空空饥饿滋味,如蚂蚁噬心,教人终身难忘。" 程景行一愣,回过神来才悟到——竟被小辈教训,看她那隐隐得意模样,胆大包天,真叫人气闷。"任何挫折都不能成为堕落的理由。还是……你在怨恨,怨恨母亲将你抛弃,如果留在程家,兴许过的也是富足生活。" 问到点子上,她正等着这一句,心底里窃笑,眼睛里却是肃然,"堕落?没有买家,哪来的卖家?无所谓,总有人陪我一起堕落,十八层地狱走一遭,手牵手也挺浪漫。您说是不是?" 她像一根针,心眼比针小,却比细针锋利坚韧。 程景行恨恨瞪着她,"我建议你,适可而止。" 适可而止太遗憾,要所向披靡才痛快。她双手环胸,好整以暇,主导权都在她手中,怎教人不快乐,"啊,忘了问。"恍然大悟,又有十分好奇,"既然我母亲姓程,那么程先生和我是什么关系呢?" 呵,什么关系,自然是男女关系。 程景行看着她不怀好意的笑,心中思虑是否应该将她带回程家,这魔星一般人物,不知会掀出什么样风浪,最起码,她已将他搅乱。 但诺诺已等不了。 "你母亲程微澜是我二姐。" 未央有片刻怔忪,虽是意料之中,但事实说出,仍旧让人惊叹。原来昨夜零乱片段竟是惊天动地,原来本以为再不相遇的两人,原来本是两条永不相交的平行线,却被命运颠覆了界面,再次相交。 "舅舅?"她想得出神,不自觉念出口来。 "如果你愿意的话。" 不想,她摇头,"可以选择不吗?" 这又让程景行迷惑,"为什么不?大好的前途摆在面前,只需点一点头,就有富足的生活,慈爱的母亲,光明的未来等待。" 这回轮到未央欺近了,看着他的眼睛,反问道:"十六年前扔下新生女儿不顾,十六年间不闻不问,十六年后却突然千里寻子。程先生,你是生意人,比我更明白,天底下没有免费的午餐。高额诱惑之下,是更深的陷阱,我不是擅于攀援的人,自认躲不过。请程先生高抬贵手,放过我。" 她的眼睛,倒映着他的影,这样清澈明晰,透亮如饱满明珠,他喜欢,她的眼睛。 程景行摊手,"父命难为,恕我无能,无力相救。" 未央问:"将我绑走?或是用家人生命威胁?" 程景行无奈地笑,"林未央同学,我不是黑社会。" 不料她挑眉,理所当然,"一样,不是吗?" 程景行道:"许秘书会去与你家人商谈,失去女儿的损失,我们尽量补偿。" "谈妥了告诉我一声好吗?我想知道林未央值个什么价钱。"她已站起来,理了理裙摆,抬头看着墙上挂钟,十点四十五,赶回去还有最后一节课未完。 程景行架着腿,神态悠然,"好,你回去收拾收拾,明天吃过午饭就走。" 未央点点头,"祝您顺利。" "除了昨晚。"程景行转过脸,看向顿在门口的林未央,"一切都很顺利。" 又整理衬衫领口,眼皮不抬一下,"我希望我们都将昨晚的事情忘掉,如果你需要封口费的话————"他与她的眼神相遇,一个轻慢鄙夷,一个桀骜不驯,"我会另外支一笔钱给你,多少够?" 未央回过身来,默默微笑,阒然不语,笑得他双眉紧锁,才开口,"一万?买不来程先生一件衫;五万?大约还不够程先生一局牌;十万?舅舅肯给吗?" 程景行勾起嘴角,凉薄一笑,起身从包里翻出支票,刷刷大笔一挥,远远递来,好潇洒。 林未央郑重接过,十万块捏在手中,不过如此,轻飘飘抓不牢。 十万,凤娇婶子要卖多少斤鱼虾,爸爸要背多少袋泥沙,阿佑要砍多少人被多少人砍,她要跑多少场子唱多少歌陪多少男人上 c黄。 抬头,遇上程景行鄙弃目光,一副高高在上姿态,真叫人恨。 开口,是未央赘言,"程先生好大方,大笔一挥够人幸苦一辈子,不,一辈子也存不了这么多。只不过,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铺路无尸骸。程先生以为,您自己又比我干净多少?" 她一摔门走了,程景行仍望着空门发愣。 自从遇上林未央,真是诸事不顺,明明给了钱却还让人指着鼻子一通好骂。 小姑娘脾气不小。 十八层地狱,早早给你留好位置。 她捏着支票,一路愤愤地想。 暂别 心不在焉混到放学,又随人流涌出校门。 对面的栏杆上空荡荡,满地的烟灰被海风卷走,那傻仔不知去了何处溜达,半点踪迹也不留下。 黄昏时到家,一家四口人难得同桌吃饭,凤娇婶子满面红光,大约是方点过票子,仍沉迷在哗啦啦脆响的镇魂乐中,久不自省。林成志沉默,林瑞聪低头扒饭,倒是没有一个人敢先开口,仿佛怕一不小心惊醒了眼前盼了千万年的富贵梦。 饭后,未央自觉收拾碗筷,凤娇婶子却一反常态地抢过去,麻麻利利干起活来,"你以后就是富贵人家的女儿啦,洗碗伤手,我来我来,你不要碰,收拾收拾东西明天好上路。" 然而未央不曾退开,她紧紧抓着手中油腻腻的筷子,仿佛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糙。她的固执与倔强又开始冒头,如雨后地春笋一溜烟在心中疯长,渐渐将所有理智吞没。她死死盯着凤娇,如一只受伤的小兽,愤怒与伤痛一并爆发,她将成流离失所的浮萍,无根的花,永无止境地漂流。 凤娇婶子被未央盯得发寒,思量着是不是做得太过,又或是这小丫头不识抬举,得了个有钱亲戚头抬得天高,就怕到时候没啥子好事,被人收去作家妓。 只一晃神的功夫,未央已收拾好桌子往厨房去,水龙头嗡嗡地响——今天又停过水。 凤娇婶子憋着口气,又不敢向未央去发——好歹她也是飞上枝头变凤凰,指不定以后瑞聪还要靠她帮忙,一横眼看着家中窝囊废,啐一口,"抽抽抽,当心烟烧死你呀。" 林成志依旧沉默,在电视机蓝蓝光幕下,如一尊被酸雨侵蚀后面目全非的雕塑。 厨房里,未央的眼已模糊得看不清,只得用沾着白色泡沫与油腥味的手背胡乱抹一把眼角。 些许泡沫粘在脸颊,再一点点滑落。好痒。 电视里播放着缠缠绵绵言情剧,琼瑶阿姨的故事还未结束,一对对痴男怨女泪眼朦胧,张口就是你残忍你无情你无理取闹,拉拉扯扯纠纠缠缠好热闹。 世界充满了欢喜,从不独缺她一人。 耗到八九点,两块五一包的烟抽了大半,林成志才揣着裤兜站起来,对未央说,"走,去散散。" 未央正给林瑞聪削苹果,小刀子一滑闷头撞上指腹,留一道浅浅伤口,白色的皮ròu外翻,好半天才涌出血来。 灯光太昏暗,没有人看见。 一路上林成志低头沉默,许多次想开口,却最终化为缄默,没有人知道如何开始,就如没有人了解何时结束。 两人在夜市里停住,未央拉着林成志围着小桌坐下,林成志原先不肯,但拗不过,又想明早她便走了,也许三年五载见不着,还有什么可说。 林成志点了一碟花生米,未央要了盘爆炒花甲,写菜单的小弟问,还要不要酒水?林成志仿佛受了惊吓,忙不迭摆手,不要了不要了。小弟收起笔,大声对厨房喊菜名,转身悻悻然走了。 未央去了前台,拎着一瓶剑南春来,林成志看得眼睛都直,"退回去退回去。喝了酒,你妈又要啰嗦。" 未央摇摇头,已开了就盖,两个小杯,一一满上,推给林成志一杯,自己一仰头干了另一杯,笑笑说:"爸,我请你,我有钱的。" 林成志一时无语,也不去动那酒,抽了根烟来叼在嘴上,不点火,只回味着那尼古丁滋味,垂着眼,喃喃说:"你有钱了,有钱了……" 他颓然仿佛已至暮年,花白的头发和龟裂的褶皱,老得面目模糊。 他心里明白,未央的钱怎么来。 她终究是将自己卖了,他的小姑娘被钱践踏。 未央说:"爸,明天我就走了。" 林成志点点头,端起酒来抿一口,眼睛红红,似乎一口酒便醉了。 未央说:"爸,我留了些钱,在枕头底下。" 林成志连忙摇头,"不,你带走,家里有钱的。" 这一声弱弱,连自己都不能相信。 "爸,我是要去好日子的,怎么会缺钱花。"未央突然握住他的手,满手开裂的坚硬的茧子磨着她,他已经很老很老,四十岁不到的男人,看上去却比五十几老头更加苍老,丝毫寻不出,那年将程微澜迷得神魂颠倒的俊秀少年的影子。岁月将他的一切消磨殆尽,一点一滴,在他背着两三百斤水泥板时,在他于烈日下牛马一样讨生活时,在他掏尽积蓄在赌场上放肆一搏时。 未央觉得即将失去他,于是愈发抓紧了他的手。"爸,折子里一共六万,您老了,别再去干工地里干活,拿着钱开个小铺子吧,别再赌了。" "哎,哎,哎。"林成志埋着头,一字字叹息。 未央说:"好好过日子。" 林成志依旧点头,这次却再也说不出话来。 父女两对坐着,一瓶酒喝了大半。 未央脸上红彤彤,朦胧着眼睛看着林成志在对面捂着脸哭。 林成志抹了一把脸,缓了缓说,"央央啊,爸爸对不起你。" 未央摇头,举了酒杯,"爸,我过得挺好,你别乱扯。" 林成志侧着头,避开她的眼睛,"是爸爸没用,让你跟着过穷日子。赚来的钱拿去赌,欠一屁股债,害得你没钱念书。明知道你去那种地方上班,却一声不吭。央央你太乖,又要还债又要挣学费,从来……从来没抱怨过一句。有时候我想,你哪怕跟我闹一闹也好,骂我恨我都好……都是我……" 未央突然想起,十五岁夏天,家里破破烂烂小木门被敲得震天响,一家人抱在一起,谁也不敢出门去看。此后常常大清早起c黄,推开门,墙上都是红红油漆,有时是"欠债还钱,杀你全家",有时是些污秽字眼,将他们全家骂了个通透。 原来是林成志借了高利贷去赌,想着一翻番赢个过瘾,却不知输了个精光。凤娇婶子在家呼天抢地,要撞墙又要上吊,最终还是卖了首饰家具,街坊亲戚一家一家跪着地求,求来个大半。 后来,未央没有了学费,只好自己出去挣,夜场里收入不错,凑足了学费,零零散散还清些债务,总算没人上门来闹。 未央说:"爸,你哪有对不起我。是我该谢你,当初不曾将我丢下,给我饭吃,给我衣服穿,供我念书,给我一片遮雨地。要不然现在林未央就是在孤儿院里喊肚饿,或是更惨,被人捡了去砍手砍脚,丢在路边磕头乞讨。" 又喝一口酒,笑笑说,"我很好,真的很好。" 夜市里人来人往,长长吊着的灯泡不住晃动,人影扑朔。 未央又一人往西街去,走过黑漆漆老巷子,便到细细家门口,不远处是阿佑家老屋,早已没人住。 余婶婶家等亮着,今夜没生意上门。 未央敲门,半晌才有人来开,余婶婶鹅蛋脸,四十岁女人依然风姿绰约,笑着招呼未央进去。细细未在家,又不知道去哪里疯。 两人寒暄一段,余婶婶猜未央有事交代,便关了电视静静等她。 未央从裤兜里掏出个红红折子,递到余婶婶手里,她不接,未央便将它放在桌上,"婶婶,我要走了。" 余婶婶一惊,"未央,你别吓我,好好的走哪去?" 未央勉强笑笑,不自在地说:"城里来了有钱亲戚,要将我接回去过好日子啦。" 余婶婶皱眉问:"怎么突然就来接人?弄清楚没有,别是人贩子,好好的姑娘骗了去卖,到时候想找找不到。" 早已经收了满满几沓定金,怎会担心。女儿有没有不重要,钱有没有才最重要。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未央心里仍是恨的。 未央舒展了眉眼,故作轻松,"婶婶,我并没有太多牵挂,细细是我最好的朋友,阿佑是我最担心的人,还有婶婶,您身体也不好。"她将那折子往前推,"明早就走了,那家人富得很,钱是用不着的。这折子里五万块,婶婶您当帮我收着,细细要念书要嫁人都用得上,还有阿佑,您知道的,阿佑没个家人,在外头混,谁知道什么时候就被抓进局子里,到时候还得劳您去保他。" 余婶婶不肯收,抓着折子往未央身上塞,嘴上骂着:"你这说的什么话,细细是我女儿,我能不管?阿佑是我侄子,我能不管?未央你听着,这钱你带好了,谁知道过去了是什么样,留着钱傍身总是好的。" 却不想未央"咚"一声跪下,抓着余婶婶手臂,咬着牙说,"婶婶,长辈里就您对我最好,我从小没了妈,您真就跟我亲妈似的。我这一走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实在是舍不得。求求您收了这钱,不然走哪我都不安心。" 余婶婶掉了眼泪,拉未央起来,两个女人抱着哭,一纵狂放的热闹。 十点,细细还没有回来。 未央同余婶婶道了别,临出门又嘱咐,"婶婶,别说这钱是我的。别跟阿佑说。" 余婶婶未点头也未摇头,只说,路上小心。 未央等不来答案,只能暗自叹一口气,裹紧了外套走入丛丛夜色之中。 真希望,明天用不到来。 回归 车子开不进窄小巷道,只在街口等着,两旁店家都顾不上生意,伸长脖子探出头来观望,那小轿车乌溜溜闪闪发亮,车头灯长的更是凶悍,仿佛瞪大了的老虎眼,好威风。 今天真是好日子,热热闹闹过大节似的。 往里走几步,林家门口挤得人满满,悉悉索索都是议论声,一溜溜人头黑压压挨着,人人都热情满胀。"听说林家小姑娘是个富贵人家的种,不知兜兜转转怎到了穷乡僻壤来,哎呀呀,早就看出那小姑娘不凡,原来真是上等人。"又有人不以为然,咂咂嘴,唾沫星子掀到对面人领口上,"怎知道不是被骗回去卖了?还是做童养媳冲喜?别看世道变了,人可都没变。" 还有人抱头鼠窜,生怕一步登天的小姑娘再来寻麻烦——陈大秃子的光脑门油光发亮,人群里怯怯躲着,又是咬牙切齿,那姑娘一股子风骚劲,真是被看上了,有钱人家花样多,接到城里去,肯定要被折腾死。 又矮着身子往旁边人身后躲一躲,哎,千万别再让人瞧见。 未央拎着小包出来,却也没料到能有这么一大群人来看热闹,蓦地一怔,茫茫然站在门口,倒不知道究竟要做什么。 哪晓得凤娇婶子心急,生怕送不走瘟神,在她背后猛地推一把,拔高了嗓门喊,"看什么看?眼红了嫉妒了是吧,有本事你们也去捡一个矜贵种来养啊?谁有我心善,不明不白的野种也好吃好住养上十七年?老天长眼呀,小野种也能变大贵人……" 凤娇婶子自顾自叽叽咕咕说一大堆,推推搡搡地在人群里穿梭,一口一个野种叫的欢畅,未央这些年早被她骂惯,只默默然低着头走路,凤娇婶子得了便宜卖乖,自然逢人就倒苦水,仿佛这是佘了大本的买卖,是她心太善,打落牙齿和血吞,谁都不要来抢,这苦死人的差事,只有她凤娇受得。 巷子口外,三辆车一溜停着,都是黑漆漆吃人模样,中间一辆最是霸道,走近看,隐隐约约瞧见他轮廓。 许秘书下车来,接过未央的小包袱,对凤娇婶子说,"林小姐我们就接走了,您放心,绝不会亏待她。" "放心,放心,当然放心啦。"凤娇婶子一连忙点头,满脸谄媚的笑,那褶子凑在一处,说是奴颜媚骨也不为过,又一巴掌拍在未央背上,换了关二爷重枣脸,"到了那规规矩矩的,少给我弄出些妖蛾子,我可再不会管你。" 未央不说话,只点点头,看着许冲说:"我上哪辆车?" 许秘书抬手引路,"林小姐与程先生一起吧。" 未央往前走几步,将要上车,却又快步折回来,一把将凤娇婶子抱住,旁人看了都叹母子情深难舍,凤娇婶子自然料不到未央有这举动,僵着身子不知所措,却是未央隔着老旧衣料贴着她松垮垮的ròu,寒森森地笑。 细小的音调黏糊糊小蛇一般钻进耳里,是未央在耳边说:"王凤娇,你就是个赔钱也没人上的烂货,陈大秃子在他的店里干了你多少回?干得你慡吧,连我也要送到他c黄上去。卖了女儿赚大钱,高兴坏了吧?嗯?你放心,我不会找你算账的,你的账,我都挂在瑞聪头上了,等着看吧,看他怎么死的,嗯?还有,再叫一句"野种",信不信我叫人把你那心肝宝贝儿子打残废喽?" 未央松开她,笑嘻嘻说,"妈,等我大了,一定接您去城里,还有瑞聪,我一定会让你们过好日子的。" 凤娇婶子依旧傻傻呆呆,动也不动。未央却转了身,脚步轻快地拉开车门,坐在另一侧。 程景行已有些不耐,抬手令司机开车,不过多久,小地方的狂欢便散去,各回各家各找各妈,只凤娇婶子石像似的站着,仿佛是舍不得那小野种,还站在巷子口眼巴巴望着呢。 许秘书坐在副驾驶座上,程景行靠着车窗,未央看着窗外景物出神,车子里静悄悄,连音乐都不肯放。 听程景行开口,懒洋洋地讽刺,"告别场面很感人。" 未央回过头来说:"没有把程先生打动,终究是失败的。" 程景行问:"最后又折回去说了什么?" 许秘书从前头递过来一瓶水,未央接过放在腿上左左右右地看,答得有些漫不经心,"我说将来赚了大钱一定买大房子孝敬父母咯。" 程景行鼻子里哼哼,"原来是孝顺乖女儿。" 未央回过头来看他,一双乌溜溜大眼睛里还有水光闪烁,见她眨眨眼,满脸无辜,"有什么不对吗?" 程景行便闭上眼,懒得跟小姑娘废话。 心里咬牙,有时候真恨不得撕碎了那张脸。 车里好静谧,故此将那刹车声响衬得无比尖利。 梗着脖子红着脸的阿佑站在车前,定定地望过来,灼灼目光流火般陷落。 司机为难地回过头来,许冲从后视镜里看着身后两人,而程景行是侧过脸来看她,嘴角掩不住凉薄笑意,一寸寸都是鄙薄。 未央却是挺直了背,忽而回视后视镜里书生眼眸,许冲显然未料到小姑娘如此凌厉,只有温温柔柔笑一笑,算是赔罪讲和。 "司机师傅,等我两分钟好吗?"也不等人回答,便面无表情地打开车门下去。 程景行看了看表,并无多余情绪。 未央径直走到阿佑面前,突然间笑起来,带着令人愤怒的轻慢与鄙薄。"我这就走了,咱俩之间的帐要算也难,你多少算个男人,就别啰啰嗦嗦要断不断。横竖我再不回来,以后也都没有瓜葛,自此后各安天命吧。" 阿佑咬着牙不肯开口,眼泪珠子三四滴落在路上,裹满了灰尘,不一会就干了,不见了。 未央的手揣在口袋里,一下接一下毫不吝啬地掐自己,却也痛得麻木,更流不出泪了。只看着阿佑哭,红红的眼睛,自他爹死后,才头一次见他哭。 连他母亲改嫁时,他也不过瞪大了眼,柱子似的站在门口,看她穿红红衣裳,做好一顿午饭,有鱼有ròu,也没来得及吃,就跟那男人去了,留着空荡荡房子,满满一桌子菜,还有脏兮兮的阿佑,就此走了,再没回来过。 未央说,"我走了。"便就转身。 他也没敢拉她,更没敢抱住她。只是低着头,连看也不敢看那背影。"十年,十年之后我还没死,就去娶你。" 未央说:"万一我早嫁了呢?" 阿佑说:"杀了他。" 未央停了脚步,不敢回头,眼睛直直盯着车窗里一张张看好戏的嘴脸,定格的表情如死沉沉人形木偶的脸,能动能说,依旧丝毫生气也无。说出话来,却又是轻浮语调,让人听了,真恨不得骂一句贱,活生生忘恩负义小婊 子,无情无义。"别作梦了余天佑。看你这样子傻,最后给你句忠告,余天佑,别闷头闷脑地一心一意对人好,特别是女人。" 又忘了交代,阿佑本名余天佑,只是老子死了,娘改嫁,没人再记得那姓,上头的喊一句"阿佑"顺口,下面的叫一声"阿佑哥"亲切,于是便再没人记得他姓什么了。 又不是响当当大人物,谁要记得他穷祖宗留下的破姓氏,想喊什么全凭自己高兴。 她利利落落开门上车,从他身边掠过,如一道追不回的影,远远飘走了。 她盯着前座,怔怔不语。 程景行忍不住瞟过去一眼,不想遇见她眼底湿润的雾气,丝丝缕缕烟雾似的漫过眼珠,仿佛下一刻就要落下泪来,而下一刻她却是眨了眨眼,那水汽便都没了踪迹。 他为她的铁石心肠鼓掌,比起依依惜别动人场景,方才那一幕更教人喜闻乐见。 而林未央木木地坐着,若一朵委顿了的花。 程景行突然说:"五十万。" 未央回过神来,神色淡淡,"哦,是吗?很公道啊。" 他本还想追问,何谓公道,却看见她将脸转向车窗,静静看着窗外一闪而逝的风景,一霎之间仿佛也融了进去,变作那稍纵即逝的光阴,与呼啸的风声一同去了。 他的心便软了下来,抿着唇看她默默流下眼泪,无声无息。 她哭泣的背影单薄如纸,影影绰绰闪烁。他闭上眼,竟是忘不掉了。 大约三四点下了高速,回到戬龙城,这里虽不近海却是古老大运河终点,八国联军打来后率先开放的城市之一,许多殖民时期的建筑保留着,与高耸入云的大厦错错杂杂交互辉映,再连带着城市里暗藏的贫民窟,倒是别有一番风韵。 程家老宅本是日占时期留下的三层小洋楼,后来再修建,亦保存了原来风貌,院子里结了许多紫藤花,看起来倒像是回到民国时期,兴许屋子里还有老式留声机与法式落地窗,天鹅绒帘子,一色优雅贵族气韵。 这一家子人无时无刻不再向世人炫耀他非同一般的身份。 高贵——这两个字冷冷扎进未央心里。她仰头看,这里天空碧蓝如洗,棉絮似的云朵飘飘浮浮,她便也浮浮沉沉如坠云端,却不是美好景象,只是焦灼,紧盯对未来暗藏的危机。 程景行早已经交代过,进了门她也不是程微澜的亲女儿,只不过是在孤儿院里见着投缘的无父无母可怜小姑娘,带回来收作养女,也给她亲生女儿严一诺做个伴,更是大大一件功德,要求西天佛祖仔仔细细记下来,又成他程家祖上积下的德。 未央倒没什么意义,随口应一声敷衍,本来她便没想过当真能认亲,这样也好,不点名不说破大家都自在,免得到时候撕破脸皮,还要背上不孝骂名。 而程景行又有些许吃惊,因未在她脸上寻到半份失落情绪,回头想,她本来就是铁石心肠,怎会为此挂心。 但心底里还是不快,他皱起眉,俨然将自己当做长辈,想着这姑娘十七年不知是怎么养的,小小年纪就这样我行我素目中无人,半点家教没有,到了程家,还是要好好管教一番才行。 宅子里静悄悄,有新鲜人物进来也没人理会,保姆麻麻利利收拾着,一块抹布两三道擦下来还是干干净净。 厅里有人翘着腿看报,见程景行进门来才起身,那报纸捏在他手上哗啦啦响得厉害。 这男人长的略偏女相,眉眼中自有一股刚柔并济之美,那眼睛生得顶顶好,如大师手下妙笔丹青,大大小小起到好处,最勾人是眼角微微上扬,自有一派风流气韵。 他走进来,手肘搭在程景行肩上,勾起了唇角,笑问:"小妹妹好漂亮,哪里来的?我竟没有见过?" 那目光随即落在未央身上,上上下下打量,看不出是何等情致,也不让人觉得讨厌,未央便随意笑一笑,算是打过招呼。 他推程景行一把,催促说:"快上去吧,老爷子等着你呢!漂亮妹妹我来照顾,你就放心吧。" 程景行含含糊糊应一声好,又皱着眉,回头看未央一眼,那眼神有些复杂,未央没兴致体会,便垂下眼睑视而不见。 程景行脱了外套往楼上走,那男人便热络地招呼起她来,仿佛是认识了许久,无一丝生分。 戬龙城的太阳要落了,落下山,非沉下海。 初见 宋远东带她参观府宅,程景行在转角时看见他手舞足蹈兴奋模样,像是有了新目标,而林未央恰是抬头,任宋远东在一旁说,那一双灵慧的眼,牢牢将他禁锢,仿佛是早料到他这一刻要回头来看,已等他许久,等,等他落网。 他又懊恼起来,拉松了领带脚步沉重地往上走。 宋远东说:"我带你去看看房间。"说着往楼梯上去,二楼转角第一间就是了。 他靠在门边,笑嘻嘻说:"坐北朝南,光线充足,一房粉红色小碎花泡沫,怎么样,喜欢吗?" 未央拉了拉那俏丽娇羞的粉红窗帘,点点头说:"唔,非常漂亮,您费心了。" 宋远东来揽她肩膀,她却突然坐在c黄沿,令他捞了个空,"那当然,从天而降的小公主,应该要有一个映衬的房间。" 未央却是笑不出来了,起身去拉衣柜,那一柜子洛丽塔式的衣裙展露眼前,一色粉生生的红黄蓝绿白,真令人头痛。 宋远东还要凑近来问:"你穿上才好看。" 未央看着他那一双水灿灿的眸子,只想说,"你穿上了一定比我好看。"可还是忍住,生活轮不到她来挑剔。"谢谢。" 宋远东说:"忘记自我介绍,我叫宋远东,远东军事基地的'远东'。你可以称我远东或者东东哥,我在程家是大闲人,又需要随时找我,全天待命。" "东东哥?"未央含笑看他,"我如称你东东哥,你要叫程先生什么?叔叔还是舅舅?" 宋远东适才了悟,搔搔头说:"可是我也不想被人叫老,你可直接唤我远东。"接着问:"为什么不称他舅舅?程先生叫起来多生分?" 未央道:"程老先生还未正式将我介绍,我在程家便还是陌生人,称程先生更为礼貌。" 宋远东道:"为避免显得太过急切而留下急功近利的映象?景行对你颇为费心,是你太过谨慎。" 未央却不说话了,只对着他静静笑着,那笑容凉薄,细细看来,竟与程景行有六分像。 程景行出来的时候未央与宋远东正在紫藤花架下说话,未央坐在小秋千上,纤巧的身子轻轻摆荡。 他从窗口往外望,隐约瞧见她纯净笑容,眼前仿佛隔着薄薄一层烟雾,什么都看不真切,只记得她光洁额头上积聚的汗珠,她抓紧被单的手,她唇上细细密密的呻 吟,还有柔软鲜嫩的身体。 他大约入了魔障,许多事物,总是愈禁忌愈诱惑。没有人知道是为何开始,就像没有人了解该如何结束。 宋远东说:"景行在偷偷看你。" 未央抬头去往那窗台,只瞧见晃动的帘布,静悄悄扬起又落下,"是吗?没看清楚。大约是程先生有事找你。" 宋远东挑眉,"林未央?" "嗯?" 宋远东饶有兴致,"我觉得你,真是有意思。" 未央便笑起来,"新来的玩具让宋先生很有新鲜感吗?" 宋远东一愣,"生气了?" 未央摇头,"跟宋先生开个玩笑而已。程先生既然下楼了,要不要进去等,怕他还有什么安排。" 宋远东伸手拉她起来,依旧被她不经间躲过,"你对景行很依赖?" 未央低头绞着手指,嘴角是瘆人的冷笑,"是呀,程先生是好人。" 才走几步,身后便有了声响,大铁门敞开来,一辆红艳艳地跑车闯入视线,不多时司机下车来,一身剪裁流畅的装束,乌亮的头发高高挽着,一张脸若三十出头风华正茂,踩着高跟鞋径直往屋内走。 未央与宋远东相视一笑,她已将那女人认出,虽说不愿承认,但血缘一词并非无中生有,她心中有莫名悸动,便知那是将她抛却之人。 宋远东说:"程微澜,严夫人。" 未央继续往前走着,伸手触了触缠绵藤蔓,"看起来似乎很难相处。" 宋远东一愣,未料到她说的如此轻松,想一想,继而答道:"确实,养尊处优难免盛气凌人。" 未央道:"骄傲,自私,虚荣,跋扈,嗯,女人通病,富贵人家尤甚。" 宋远东道:"你很尖锐,在程景行面前也如此?" 未央回过头来站定了看着他,唇角有隐约笑意,似乎还有一星半点的讥诮,他不能确定。"生活在底层的孩子分两种,一种唯唯诺诺,一种满身利刺。才进了程家,你领我参观游览,又送我大礼,不过显然,未曾见我唤醒鼓舞感激涕林,至此直接将我划归为第二类。非我尖锐,是你先认定我生活崎岖,所以必定尖酸刻薄与人为敌,才字字句句觉我讥诮嘲讽。不过,如果这么认为能让你觉得高人一等掌握一切的话,我不介意被误解。" 宋远东听她说完,依旧保持良好微笑,进退得体游刃有余,等她亮了爪子,他还是温温良良不将她放在眼里。"女人的面貌有许多种,你对景行温和乖顺,对我却是如此,为什么呢?你不怕吗?" 未央答:"你会因此把我赶出去吗?" 宋远东摇头:"我没有这个权利,也不会。你很会挑人说话,不像个孩子。" 又压低了声音,笑着说:"你真像一朵浑身是刺的玫瑰。" 未央道:"玫瑰有什么意思,傻呆呆动也不能动。"顿了顿又说,"我想这时候最好不要经过大厅,我应该在房里等程先生邀请。"抬头问,"从后院可以进去吗?" 宋远东点点头,拍一拍她的头,缎子似的头发滑过掌心,丝丝缕缕将掌心曲线缠绕,"很聪明。" 未央便也不再躲了,她对亲生母亲,还是有些害怕的。 宋远东絮絮叨叨说:"我才不是程家人,我住隔壁呢。为了你翻墙过来,竟还受一顿教训。真命苦。" 未央道:"如果今天真遇到个唯唯诺诺苦哈哈小姑娘也就没什么意思了,不是吗?你本来就想看些稍稍不同的。我全了你的心愿,难道不好?" 宋远东却也不说话了,因为程景行已站在楼梯口等着,面无表情若一尊斑驳罗汉像。 未央问:"程先生有事?" 程景行便已抓住她小臂往外走,"厅里开饭,你母亲已回来,你该去见见。" 宋远东摆摆手,"我就不去凑热闹了。你们忙。"转身从后院小径里出去了。 未央问:"我称她母亲或是阿姨?" 程景行回过头来,眉心仍是紧紧锁着,自从见了林未央,他便没有一刻安宁,"你觉得呢?" 未央笑笑说:"我觉得她会更中意程二小姐这个称呼。" 程景行气结,"你很顽劣。" 未央满不在乎,"程先生知道什么叫顽劣吗?对于您的决定,我从来乖顺服从,没给您添过任何麻烦,不是吗?" 程景行停下来,大约是想在正式介绍前好好教训一顿,"我不觉得。你行动上服从无非是因为不能反抗,可你心里满怀愤恨,傲气十足。你听着,没有人亏欠你什么,不要以为自己前来收债,人人都应对你礼貌周详。" 程景行陡然间脾气噌噌地往上窜,仿佛是月经不调小腹坠涨,一星半点刺激就让他跳脚。 不幸未央前头刚被人训过,此刻斗志昂扬,半点都不愿退。她便又弯了唇角浅浅笑,不经意间显露颠倒众生之美,又带他回那一天顶楼里凌乱场景,丝丝缕缕都是罪孽,撩拨他的目光全然集中在她唇边,"我不明白,为什么你们理解问题的角度一致统一,全然认为我天性顽劣,性格偏激,居然没有人好心觉得十七岁的小姑娘刚到新环境,自然有焦灼不安,所有一切通通是理所应当。我自认为达到你所有要求,那么,程先生还有什么指教呢?"她往前一步,抬高了下巴望他,"还要管我的心吗?" 程景行紧抿着唇,低头看她,表情肃穆,"我希望你不要在程家惹出是非。"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她乖乖上前一步,露出温顺模样,"我愿意称她母亲。" 那语调轻轻,仍有细细委屈盘旋,程景行的心便稍稍软化,长舒一口气,"走吧。" "如果程二小姐或者严夫人不介意的话。"林未央在他背后幸灾乐祸,瞧他瞬间僵直的背脊,突然觉得程景行也非刀枪不入,他大约是对她没有办法了,也不回头,就这么气冲冲往前走。 这哪里是相隔十七年后,亲母女相认的场面。那林未央,分明是半点情亲没有。 大厅里已长桌上一溜坐满了人,未央怕羞似的躲在程景行身后,怯怯往外看。那桌上人瞧她小气吧啦模样,即便是笑容可掬,也可瞧见眼中轻鄙。未央觉得这反映不错,起码还算正常,相比一屋子人抱团大哭,这样的场景更能让人接受。 首座上坐着程家老爷子,接下来是微微有些发福的中年女人,面皮保养得仍是不错,只是白森森地掉粉,一顿饭不知要吃下几斤铅。程微澜面无表情,眼皮也不抬一下,倒是她身旁坐着的老男人温温和和朝她笑,听程景行一一介绍过,原来是程微澜的丈夫,严文涛。底下还有个二十出头年轻男子,是程大小姐宝贝儿子许焰,皮肤白得发青,鼻上挂一副细边眼睛,斯斯文文。程家三小姐未归,原来程景行行四,是单传嫡子,从小捧在手掌心的宝贝儿。 程景行对林未央的介绍很简单,三个字,"林未央。"这身份尴尬,瞧瞧,他也不愿多说。 最终还是老爷子发话,死寂死寂的饭桌,咳嗽一声震天响,"以后就都是一家人了。" 未央点一点头,扯扯嘴皮子笑一笑,顶着僵尸似的表情也就落座了。 程微澜显然对她颇为嫌弃,一顿饭下来闷声不语,倒是严文涛很关爱地问了些废话是的问题,比如今年几岁,在哪里念书,生活好不好,朋友多不多之类,都叫未央滴水不漏地敷衍过去,全然一副唯唯诺诺,好欺负模样。 末尾,又听首座上说:"景行,明天带她去看看诺诺。" 程景行点头,"好。" 险些将同母异父的妹妹忘记,想来这几日有得忙,赶场子似的一个接一个,有什么好见,都是鼻孔翻天横着走的人,一个个傻兮兮没什意思。 纠缠 浴室里有巨大落地窗,将水雾弥漫的身体照个通透。未央转个身取衣,镜子里便转换了风貌,那一颗颗水珠顺着背脊落于挺翘臀边,无声无息她便已脱少女稚气,生涩却又急于绽放的美丽,不经意间举手投足,都是无限旖旎风光。 外间传来沉沉门响,镜中人侧过脸来,勾唇,妖娆如灵魅。 卧室内亦然徐徐烟雾缭绕,烟灰缸里都是长长烟蒂,许多还剩大半,仍不肯就此灭却,仰着头丝丝缕缕呼唤。 未央套着松松睡裙走出,因忙着擦头发而忘了穿鞋,赤足踩在厚重地毯上,那纯白的裙边在膝盖处飘荡,一双纤细的小腿湿漉漉,一滴滴水珠落下,牛rǔ子似的鲜嫩的外皮。 程景行皱着眉抽烟,抬眼掠过,却又低下。 未央手上动作一滞,甩手将毛巾仍在c黄尾,那一头乌黑长发仍湿漉漉贴着,紧紧贴着不经意间落入眼中的圆润肩头。 他的心在秋夜中颤动,方寸之地,岌岌可危。 又听她唤:"程先生又有指教?"笑嘻嘻没个正行,目无尊长,半点敬重没有,外头倒是会装乖,到他这里却放肆,舅舅也不会喊一声,倒要让她学学乖。 这声音却是好听入耳,软绵绵仿佛c黄笫低语,一声一声不要不要再来再来,口是心非却又丛丛撩人。 这便又是乱了,掐了烟,断了这想念。 暗地里还是忍不住咒一句,妖物,将来不知要便宜谁。 理清了思绪,整一整喉咙,还是道貌岸然君子风度,"明早带你去与诺诺见一见。"又补充,"在医院。" 夜深了,人人退去装甲,他却依旧一身笔挺笔挺深灰西服,领带束得紧紧,半份松懈没有。唯独眉间沾染些许疲惫,隐隐透出几份俗世气息。 未央盘腿坐在c黄上,看他肃穆面容,久了便欣赏起那利落线条,一笔笔画过近乎完美,汐川身价最高的鸭子都比不上。不自觉地笑,一下接一下细细梳着长发,含含糊糊应,"同母异父好妹妹?她可是病了?需要抽血适配型献骨髓?放心,一定全权配合,扎针绝不掉泪。" 她身上棉布睡裙不甚厚实,隐隐透出胸前坟起轮廓,突兀的两点颤颤巍巍立着,她一抬手,那丰盈的线条便全然展露,半遮半掩,半明半昧,凄凄艾艾邀约,犹抱琵琶半遮面之蛊惑。 他眼神飘忽,却怎么也逃不开那旖旎风景,只得心中恨,小妖精胸衣都不肯穿,白嫩嫩双足c黄边晃荡,也不知是不是内里也空荡荡无遮掩。 春光恼人,程景行略带些躁动地拉扯领带,颈子上喉结吞咽。 他的小小动作,却撩动了她的心——扯落领带,男人这动作最最撩人,任谁来作,都教人心神荡漾。 他想一想,似乎斟酌言语,方才开口:"诺诺需要一个肾。" 未央身形一震,拨了拨发尾说:"万一我也不和怎么办?程家岂不是要白养一人?哦,这不比计较,多一双筷子多一只碗,无非养个佣人,有什么了不起?" 她面上讥讽,他却突然躲闪,竟是不敢看她。"我会给你补偿。" 未央面上寒森森,却笑道:"呀,程先生好心善。黑市一颗肾脏卖多少?看在一家人份上给个双倍价如何?下回你程家还要什么心肝脾肺肾记得照顾我生意,活体存取,新鲜热辣,包君满意。" 她浑身是刺,如针尖如麦芒,而程景行本不是心慈之人,原先有愧又如何,随她吵闹,手术当天绑了上手术台就是,办法多得很,戬龙城里捏死了她埋都不用,自有警察收拾,火葬了政府买单,干干净净。于是又恼起来,何必来受她冷嘲热讽,什么东西,下作小妓 女,提鞋都不配,倒还真蹬鼻子上脸来。 站起身来逼近她,"林未央,我只是通知并非商量,你没得选择,不要……" "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撕破了脸大家都不好过,乖乖听话才是正道。"她接了话,仰起脸,鼻尖与他只差毫厘,孤男寡女干柴烈火呼吸交缠,还有她高抬的颈子,一双玲珑锁骨,悸悸动人。 饱满双唇一张一合,她发梢上袅袅印度香,熏熏然扭腰摆臀,勾他撩他。"如我不愿意呢?程先生要杀我?" 他伸手捏住她尖尖下颌,"总有办法让你愿意。" 她却突然笑起来,放荡而迷乱,然而眼中汲出靡靡水雾,湿漉漉一汪寒潭秋水,映出他此刻魔鬼般脸孔,"好温情戏码,催人泪下。我妹妹有这样的好舅舅真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她退开了,坐远了,小小拳头握得死紧,一双眼牢牢将他望住,唇瓣咬得发白,下一刻便流出血来,红艳艳血丝染红了双唇,舔一舔,满口铁锈味。 不过片刻,她已换了容颜,笑一笑,尽是浓重的虚伪谄媚,"程先生不怕我逃跑么?要不要给门窗加个锁?最好封死了保险。换肾是大事,务必做到万无一失,您说是不是?" 程景行有些不耐,但修养极好,一句句平缓陈述,"如果配型合适,需要多少凭你开口,不论多少,程家都会养你到出嫁。" "还有。"他耐着性子补充,"我希望明天在医院,你不要做出出格事情,令程家面上无光。最重要一点,不要在病房里闹,诺诺身体虚弱,经不起你冷嘲热讽。" 他回头看她,目光交错,她唇角含笑,仿佛早已练就一身铜皮铁骨,刀枪不入,一副无所求模样,招招手说,"程先生晚安。" 他不甘心,仍要一刀刀捅下去,倒要看她何时破了金身,撕了面具,歇斯底里,"我方才说的话,希望你都听到心里去,牢牢记住,稍有差池,程家不如你想象中好应付。" 她点点头,"我知道的。谢程先生指教。" 程景行道:"虽然是养女身份,但于情于理,你应当称我一声舅舅。" 她仿佛已学乖了,细细唤一声:"舅舅。"梨涡浅笑,青嫩如离离原上糙。 他这才满意,鼻子里哼出个沉闷音节,转身,带上门出去。 未央站起身来拉开窗帘,今夜星光灿烂,缤纷辉煌,她却是再也笑不出来了。 有钱真是好,锦衣玉食,吃香喝辣,命比人长,连肾都比平常人多一个。 要是一夜暴富多好,一窝子人不必为吃一口饱饭苦苦挣扎,余婶婶不必脱光了衣服三流地痞也卖,细细不必满场子偷偷摸摸卖丸药,阿佑……阿佑应是短发白衬衫的干干净净大男孩,百来人的阶梯教室里听那老头老太涛涛不绝…… 林未央呢?谁知到,大约是不必被人摁在砧板上剥皮剔骨,动弹一下还要骂:"一尾破篓子捞上来不足斤的鲤鱼,竟还有脸扑腾,杀你都是亏,卖不了几个钱,不如丢给我家檐下一窝野猫啃喽。" 关了灯,程景行留下的烟还燃着,星星点点火种,明明灭灭颤动。 程景行走到楼下,才发觉将手机漏下,只得再折回去取。那门是他离开时随手带上,并未锁紧,不过轻轻一推便吱呀呀敞开来,一室晦暗凄惶。他心下懊悔,分明不该来,不该见这纠纠缠缠纷纷扰扰颠倒众生繁华锦绣。 他站在门边看她。 她坐在他刚离开的位置,懒洋洋身子全然陷入沙发里,一双白嫩嫩长腿交叠着架在玻璃茶几上,最要命是口中叼着他留下的烟,柔软的双唇含着,仿佛是将他含在嘴边。 星光落下来,镀了一层薄薄银辉,未央如一尊通透玉雕,白璧无瑕。 他一站许久,她似浑然不觉,口中香烟燃到了头,等待灭却。 他叹一口气,关门,上锁。逃不过。 他疾步走近了,将她从沙发上抱起来,捧着她的臀,抱孩子一般。 未央推他锤他,压低了嗓子喊:"你疯了!放开我!" 他抱着她一同摔在c黄上,未央抬脚蹬他,"程景行你要干什么?" 他脱了外套,伏在她身上,悉悉索索,一双手已爬进她裙底,勾起内裤边往外扯,"谁让你撩拨我?" 又在她胸前揉搓,苏苏软软满手心,丝缎一般触感,真教人爱不释手。"内里不穿一件还敢在我面前晃荡?嗯?"她往后躲,他便惩罚似的在顶端拉扯,她的呼叫全然教他一口吞下,唇齿间缠缠绵绵追追逐逐,一息酣战怎有疲乏,于是又追上去,缠进了,只听她咿咿呀呀唱作似的哼哼,高高低低深深浅浅,一曲春山春雨间风情满满的邀约,怎能放过? 一条白裙子被推到腕间,再打个结系在c黄头,她便动弹不得,一双脚空中乱踹,只带得胸前两团绵软小兔子似的晃荡,看得人心都是颤。只想扑上去狠抓一把——谁叫你盈盈柔白的身子飘来荡去,谁叫你含泪的笑容浮浮沉沉,全然都是你错。 未央也不踢了,蜷着身子遮遮掩掩,"你信不信我把一屋子人都吵起来?" 这厢程景行已扔了身上累赘,拉开她的腿,精壮的身体覆上去,重重碾着她饱满胸rǔ,低头又来就她的唇,"喊起来做什么?看你是怎么勾引我的?" 她侧头躲开,回道:"原来程先生不是喜欢学生妹,而是喜欢强 奸外甥女的快感?" 他捏着她的下巴,重重地吻她,松开来,两人都气喘吁吁,"林未央,我真就喜欢你说话那模样,死倔。" 未央说:"你放过我,不要逼我去死,你家宝贝还要我的肾来续命。" 那一双手在她身上揉搓,已深入禁地,深深浅浅撩拨,她动了情,咬着牙硬挺,他往下去咬那殷红一点,她便再受不住,绵绵软软凄凄艾艾哼出声来。他适才分开她的腿,瞧她身上散落的星光,嗤笑道:"你林未央是会自杀的人?说笑吗?" 又狠狠揉着她,咬着她,粗糙的手指股间穿梭,"又不是第一次,装什么贞洁烈女?跟着我,要什么开口就是,以后乖乖跟着我,听见没有?" 也不等她来答,便一挺腰进去,那销魂窟紧紧将他裹缚,温温热热丝丝滑滑,进时遮遮掩掩欲语还羞,退时纠纠缠缠死咬住不放。听她嘴里"嗯嗯啊啊"语不成调,他益发强健,横冲直撞,又托高了腰抬高了腿,更方便他来来去去,将她眼中星光捣碎。 她眼中有泪,他却见不得她万般委屈模样,重重往前一捣,喝问道:"以后还敢顶嘴?" 以后,哪里有以后,只盼他下一刻就死了得好。 她不说话,他便将她翻过身来,趴跪在身前,一双手恰好被他扣着,脸埋在枕头里,半点力气没有,还未喘过气来,他便已从身后冲入体内,搅得她翻天覆地不得往生。 仍听他说:"说,还敢不敢?" 她便只得应了,呜呜说:"舅舅,你饶了我罢。" 这一声"舅舅"喊得他心都是颤,接连又是一阵大动,撞得她连连告饶,又喊:"舅舅,轻点……舅舅,我疼……" 他将她转过来,俯下身去,柔柔含了她的唇,伸手将她额上汗湿的头发拨开,"你乖一点,一个小姑娘,我总不会亏待你。" 她在他肩头狠狠咬上一口,喉咙里干涩,说话仍带着哭腔,"你中邪了?你是我舅舅,亲舅舅!" 他却是笑了,"横竖早有了第一次,开了头,多少次都是乱 伦,不能白白担了罪名。"又是一顶,"不让人知道就行。" 未央便也抬高了身子迎他,本来不过卖身女,开了头,往后多少年都洗不掉这罪名,人人讲你往死里踩,你耐如何。 他听她哭,听她喊,这年轻鲜嫩的身体,太让人留恋。 凌晨时清清慡慡出去,她累极,躲在被子里混混睡去,小模样乖得很,便又痴缠一回才走。却在厅里碰见肚饿觅食的严文涛,两个男人点一点头侧身而去,心照不宣。 诺诺 翌日清晨,八点方过就有佣人来敲门叫起,未央昨夜被折腾得厉害,骨头关节咯吱咯吱响,下c黄去踉踉跄跄,酒醉似的抓不住重心。身上白睡裙被程景行丢了老远,只得顶着光溜溜的身子左摇右摆去寻,不小心腿软,整个人便瘫坐在地上,硬邦邦的木地板搁得骨头难受,裙子离了两步远,也没力气起来,红军小战士似的趴着伸长了手去拽,喘喘气,这就快壮烈牺牲了。 恰时门响,未央一惊,忙回头去,原来是程景行不敲门便进来,望见她在地上英烈怪模样,也忍不住笑起来,反手扣上门,往角落走来,"一大早赖地撒泼,受了怎样天大委屈?"一手从她腋下环过,一手垫着屁股,高高抱起来。未央双手抵住他肩膀,远远隔开一臂距离,咬着唇不肯言语,而今日程景行破位反常,早起神清气慡,心情愉悦,大发慈悲来逗她笑,"嘴巴撅得天高,人小小脾气大大,跟谁生闷气?"说话间突然将她网上一抛,未央吓得惊叫,落下时连忙抱紧他,双腿藤蔓似的缠死了,小小身子软软贴着,真叫人春心荡漾。 她张牙舞爪,狠狠咬他脖子,"我人小式微,哪来的雄心豹子胆敢生舅舅的气?" 他往镜子里看,脖子上一小排压印,不深不浅,是她拉开了衬衣领子咬,扣上便遮住,还算懂事乖孩子,咬人也会挑地方,"小豹子一只,还要吸我血不成?" 他仍抱着她,不,是捧着她不松手,一手托着臀,一手如哄孩子般在背脊上轻抚。未央心底纳闷,男人心海底针,翻脸比翻书快,先前一副道貌岸然君子样,事事处处苛责教训,昨夜又强硬霸道,禽兽般下流无耻,今早又来闻言软语哄着,千千万万种变化,怎么高兴怎么来,只让人应接不暇。 未央想一想,决定暂且由他,这是他人地盘,由不得她任性,于是又闷闷咬他耳朵,赌气说:"你是金枝玉叶,我可不敢,真咬你一口,怕明天就被抛尸荒野,做报纸头条,花季少女横死街头,城内治安每况愈下。"又说,"腰都快折断,走路也不稳,被你害死!" 程景行笑,又当她女人又当她小辈,两人剪不断血缘连着,仍在暗夜里偷欢,这感觉新鲜热辣,勾缠诱人,再把她往身前压,贴得紧紧,圆润rǔ房压得扁扁,未央忍不住呻吟一声,他即仰起脸吻过来,未央躲开,他便调笑,"原来我是罪魁祸首。"压在背脊上的手滑下去,不轻不重碾着,还问:"疼得厉害?" 未央往后躲,推他,"放我下来吧。" 程景行皱眉,手更往里去,"又不乖。" 未央喘不过气来,被她压得紧了,正坐靠在他腰间,冰冰凉凉金属蹭着,怪难受,只好细细声音求他,"你皮带扣铬得我疼。" 他大笑,这才将她放在c黄上,自己也跟过来趴她身上,手里捏着嘴上缠着,不餍足。"乖,身上还湿着,洗洗再起。" 未央翻个白眼,不耐,"你不起来我怎么去?还要洗漱换衣服,再磨磨蹭蹭,下去晚了又要挨骂。" 他在她耳边呵气,"叫一声好舅舅再说。" 她便依他,勾着他后颈喊,"好舅舅,帮帮忙,再折腾,花季少女就要横死家中了。" "乱话满天。"他这才笑着起身,"不要吃早餐,直接去医院抽血化验,再带你见一见诺诺,两姐妹应该更亲近。" 未央一裹被子,回道:"知道了,再说下去,我就该落两行清泪了。" 他皱眉。 她仰头嬉笑:"嫉妒呀。你对她这样好,对我却像前世夙仇,同人不同命,既要忙着恨上帝不公,又要忙着怨你对人不等。" 程景行肃然,一时沉下脸,又要教训:"无意义的事情不必想也不必做,我劝你如此,免去许多困扰。" 未央跳下c黄去,胸前活泼,长长头发垂在背后,光裸的背脊与挺翘臀瓣,一纵流畅线条,起起伏伏,那背影鲜活,简直完美。她捡了裙子套上,又从衣柜里挑一套简便装束,抱着往浴室走,还是一副万事不挂心的模样,"舅舅好小气,我不过随便一说,立马就板着脸教训。" 程景行不说话,看着她进了浴室,砰一声关上门,水声想起来,磨砂玻璃隐隐约约透着她的影,单薄而纤弱。 未央看着自己,勾了唇,阒然微笑,程景行真是自以为是无聊人。 出来时房间已无人,未央调整心情下楼去,程家人正零零散散坐着吃早餐,程微澜大约还未起,严文涛倒是微笑着点头招呼,未央也怯怯笑着回礼,只站在一旁,不敢落座,等到老爷子说,"先坐吧,等景行吃完。" 未央乖乖点头,坐在尾座,怔怔发呆,而程景行正吃着,面无表情。两人都是做戏高手,不,翻脸高手。 眼前多出一杯牛奶,是严文涛推过来,"不吃吗?" 未央摇摇头,"一会要抽血的。" "噢。"严文涛笑着,眼角有细微皱纹,四十几岁男人保养得当,举手投足风流文雅,应当是小女人心中偶像,"诺诺那里零食扎堆,你去了想吃就吃,不必同她客气。" 未央仍是点头,蚊子似的声音说,"谢谢。" 那一头突然有人鸣不平,"连人都不会叫一声,没家教。" 原来是程家大姐程兰静,三白眼横过来,柳眉倒竖,活生生大圆规,经典!未央配合,看看严文涛又看看程兰静,眼睛里水光潋滟,最后低下头去,委委屈屈童养媳一般,让人看了火大。 "小姑娘刚来,还没有适应,大姐不要怪她。"严文涛拍拍她手背,温温和和劝道,"如果叫不惯爸爸,就喊伯伯吧,没有关系。" 又听程兰静说鼻子里哼气,那调调全然和凤娇婶子一模一样,"乡下野地里挖来的便宜女儿也千般万般照顾,文涛真不亏城中鼎鼎有名的慈善家。" 未央抬眼看他,踟蹰半晌才说句:"谢谢伯伯。" 严文涛便欣慰地笑起来,仿佛全然未听见程兰静讥讽。又摸摸她脑袋,"乖孩子。"俨然慈父。 恰时程景行扯了巾子擦嘴,起身来对一桌人一一招呼过,才冷着脸对未央吐出一个字:"走。" 未央亦站起来,学者样子道别,严文涛仍嘱咐:"代我向她问好,今天太忙,明早再去看她。希望你与诺诺相处愉快。" 未央答:"是,我会的。"这才小碎步跑着跟上牵头大长腿大跨步的男人。 一上车,程景行便来捏她下巴,扳过她的脸,打量一番,"小小年纪好会演,我看看,是不是真要掉眼泪?" 未央突然懒得争辩,只说:"专心开车吧,别一个不小心咋俩死一块。" 程景行松手放开她,"我并不介意。" 未央瞄他一眼,笑笑说:"我介意。" 程景行道:"哦?原来你还嫌弃我?" 未央道:"我花样年华,怎舍得早早离世?婚还没有结,未完成孕育天职,再说,从未被人捧在手心里对待,此时离去,太亏。" 闻言,程景行伸手来捏一捏她脸蛋,"在提醒我该宠着你?" 未央一怔,这回真是他多心,"我只是十分向往罢了。梦想皆破碎,无人幸免。" 程景行笑她,"原来林未央这样没有信心。" 未央也会过头对他笑笑,却不再多言。那笑容透明而苍凉,仿佛是耄耋老人笑世人多愁,她似乎早已经看透,全然不似十七岁小姑娘。 是她波折太多,没来由的,他居然心疼起来。 进了医院,有钱人有特殊待遇,看外头一溜一溜长长队伍,直接到贵宾接待那层。未央的手臂纤细,卷起袖子,淡青色脉络隐约皮下,橡皮管一扎随即凸显,护士手里的针头尖利粗长,再拍一拍血管就要扎进来。 程景行却来遮她的眼,站在她身后说:"乖,别怕。" 未央侧过脸看他,那认认真真傻傻呆呆模样,正想笑,那针头就钻进来,冷冰冰吸满一管血。 护士一拔针,血便涌出来,未央按着伤口站起来,"万一不合怎么办?" 程景行听这话又板起脸来,"一定可以。" 未央便也不多言,由他领着,去了住院楼。 十七层装饰豪华,护士穿粉绿色衫,圆圆脸,好新鲜。 零九房敲门进去,二十坪房间宽敞明亮,一如酒店豪华套间。c黄边高高吊着输液管,蔚蓝色c黄褥间躺着小小身影,见到程景行来,白纸似的脸上浮起笑,嘴边一对小酒窝甜甜,与未央有几许相似,"舅舅来啦。"又倾着身体往后看,对未央眨眨眼快乐地笑,"这就是未央姐姐吧?好漂亮。" "你好。"未央朝她点点头,却笑不出来,小女孩短短头发,小巧嘴唇,笑起来眼睛都弯弯,着实讨人喜欢。只不过整个人瘦得脱形,皮肤无一丝血色,苍白中有些泛黄,她又笑,笑得人揪心。 程景行轻松起来,坐在c黄沿,揉一揉诺诺毛茸茸小脑袋,"听说你又叼嘴,昨天饭菜换三道,家厨都被骂。怎么就是不肯好好吃饭?" 听她撅嘴撒娇,"没油没盐没辣子,寡淡清水一样,你来试试看,肯不肯吃第二口?黏糊糊一团,完完全全提醒我正病入膏肓!" 程景行敲她脑袋,"乱说什么,手术之后就好了。" 她也不闹,歪着头看着未央笑,又埋怨程景行,"舅舅,你怎么不跟姐姐介绍我呀?" 程景行笑:"严一诺还需介绍,锄强扶弱劫富济贫飞天女侠,翻天覆地都有你一份。她在家中只待一天,对你名字已是如雷贯耳。" "你当心明早接我律师函,告你诽谤。"诺诺不好意思起来,"舅舅去买早餐来,我跟姐姐一起吃。" 程景行站起来,"支使我做事,请都不说一个。" 诺诺耍赖,"你再不去,熊掌鲍鱼,山珍海味端来我都不吃。" 程景行已到门口,"熊掌鲍鱼,你想吃都吃不得。"说话间已带上门出去,余下姐妹两微笑着,沉默相对。 诺诺止了天真笑容,手上随意翻着一本青皮《新约》,问:"姐姐真的同意捐肾给我?" 未央仍保持谦恭姿态,柔柔答了:"血浓于水,我心甘情愿捐一个肾给你。" 诺诺抬起头,看着她说:"未央姐姐,看着我的眼睛说话好吗?" 诺诺有一双漂亮杏仁眼,黑白分明,灵气逼人,不过面上稍有浮肿,这也不显的那样瘦了,"姐姐,撒谎要进地狱拔舌头的。" 未央这才正眼看她,小妹妹比那一大家子人聪明太多,拨一拨头发,回道:"你想我如何说?恨不得你早早咽气,免得我要剖腹取肾?还是恨不得撒丫子跑路,永远不回来?" 诺诺正正经经点头,"这不错。" 未央蹙眉问:"你想说什么?" 一心 "我曾有个妹妹,只是年前夭折。如果还活着,应该不会找上你。"她翻一番书,目光平和,直直看着未央,两双相似眼睛对望,有些情愫不必言明,"严,嗯,十分无聊的名字。" 又问:"我叫你未央好不好?" 未央点头,"随你喜欢。" 她便继续说:"我三岁时查出患有急性白血病,于是一家人愁眉苦脸想办法,最倒霉骨髓库里没有配型,只好一百万悬赏,但上帝造我特别,骨髓独树一帜,唯一办法就是再生一个。"说到这里,诺诺变得有些局促,低下头,闲翻两页枯黄书纸,"我四岁时妹妹出生,小小一团对着我笑,感谢上帝,她真像个天使。" 诺诺脸上有柔和光晕,满满是疼惜,未央为这感情苦恼,她从未有过对小人儿之关怀爱恋。"三岁那年她第一次抽骨髓,一尺长的粗针管钻进去,也不哭也不闹,小小手拉着我,亲亲我说,'姐姐,不怕,一点也不疼。'人没到桌子高,就必须天天饭前饭后吃药,定期抽血化验,输液检查。她从小生长在我阴影下,仿佛是严一诺附属,活着只为提供骨髓,到最后是我作孽太多,居然肾衰竭,她便又要心甘情愿贡献一颗健康肾脏。但不过……" 她欲言又止,未央便接下去,"不过她已十岁有余,不再是任人摆布的木偶玩具,于是反抗,于是挣扎,结果是在程家再也见不到严一心这小小姑娘。" 诺诺仍在出神,长长叹息,"一心喜欢运动,是篮球高手,一样年纪的男孩子都敌不过她。我去她学校看过一心比赛,英姿飒慡,简直让人着迷。"继而落寞,所有神采都走散,颓然如一朵枯萎百合,晦暗沉沉,"那是她第一次说不,她想继续奔跑,继续打篮球,继续拥有鲜活长久的生命。可是没有人听他说,人人都很忙,忙赚钱忙扮靓,她来医院,跪在地上求我,求我放她一条生路,可是外公大怒,将她抓回去关起来,手术紧锣密鼓准备,就差她躺上手术台。" 未央道:"你不肯答应。" 诺诺点点头,"现在才说后悔,会不会太过矫情?" 未央笑,"你自己知道答案,何必问我。" 诺诺说:"林未央,你很尖锐。" 未央道:"严一诺,你很自私。" 于是两人相视而笑,如棋逢对手酒遇知音,这兴奋空气中瞧瞧滋长,妙不可言。 诺诺继续说:"我家车房里藏一辆报废Bentley,本来是舅舅的车。过几天一心不再闹,乖乖吃药打针作术前准备,人人都以为她屈服放弃,于是也无人紧张。手术前夕,她缠舅舅带她去山顶看日落,车开上顶峰,落霞壮丽,她偷偷上车,一踩油门冲下山去。轰隆隆脖子都摔断。" 她抬起头,竟是含着笑,只是唇角苦艾,教人看了透骨的凉,"舅舅自责,所以无论如何要救我,你不要怪他。" 未央说:"我又不是圣母,从来没有大肚量,实则我恨他恨得牙痒。" 诺诺说:"你与我想象中不同,我以为会无言控诉,欲语泪先流。" 未央说:"一样,我以为是天真少女,还要拉着我的手说谢谢姐姐。" 诺诺挑眉,"我哪里不天真?全家人都知我善良快乐,撒娇耍赖乖巧讨好我哪一样不会?" 未央回敬,"我哪里不委屈,程家人都见我小心翼翼躲躲藏藏,大声说话都不敢,明明远古小白菜。" 诺诺显得有些兴奋,小小埋怨,"你把话题扯远。我本来好心,想与你谈谈家人,居然对峙起来。" 未央架起腿来换做舒缓姿态,懒懒说:"又来推卸责任,我额上写'好欺负'三个字?" "不跟你争,比我大两岁居然咄咄逼人。"她盘腿坐着,瘪瘪嘴说,"先说谁?最危险当属外公,不过你不同他闹,他大抵不会睬你,但他是黑帮出身,出手可是要人命。" 未央道:"他对你最好,宁可不要小妹。" 诺诺却凄凄然笑,"不,实际不是。老宅子犄角旮旯里总藏住许多秘密,里头一桩秘辛有我掺合,由我来说,显得十分自大。" 她转头望窗外,灰蓝灰蓝天空,鸟儿没有一只,空得寂寞,"我父亲严文涛出自没落世家,最难捱时入程家作了倒cha门女婿,不想两三年发迹,摇身一变成城内地产界大亨,我母亲自然绑不住他,人大心大,要往高处飞,程家不愿放过亲密伙伴,便要想办法留住他,而我居然成唯一筹码。" 未央不语,听她冷冷自嘲:"因他迷恋我。"她朝未央看去,眼中有泪光闪烁,终究没有落下来,"不过只敢偷偷望着,有时抱抱亲亲,也不逾矩,倒是常常与十五六岁学生妹约会,他风度翩翩一表人才,事后大方,买车买房,从没出过纰漏。所以,你要小心,最可怕你与我相像,恐怕早已被他看中。" 未得回应,诺诺揉了揉眼,懊恼道:"我早说,这事从我嘴里说出,必然显得我没脸没皮,自作多情。" 未央显得十分疲惫,靠着沙发,无奈说:"告诉我又怎么样呢?他如果夺门而入,我要喊谁,谁会理我?打他?一定被扭断脖子沉江。" 诺诺也不想在此话题上多做停留,继而绕过去,不多做感慨,"我母亲,似乎从没有踏进这扇门。她肯为我生下小妹已是莫大牺牲。" 未央问:"你不怨?" 诺诺反问:"你呢?" 未央答:"我母亲生我时难产过世。" 诺诺道:"航空公司教我们,先救自己,再顾孩子。她要忙美容忙扮靓,衣服鞋子一大屋子试不完,晚上还要赶场子打麻将,今天有情人节约会,明天又有成年人派对,天天自顾不暇,没有空招呼半死不活的人啦。" 未央笑:"现在是不是开妇女诉苦大会?谁来伸张正义?" 诺诺理所应当答:"钱啊,金钱即正义。" 未央道:"金钱万能,上帝都要站一边。" "你不要在教徒面前侮rǔ上帝。"诺诺合上书,抿着嘴笑,"再来说舅舅,简直清朝教书匠,每每板着脸教训,这里不该那里不该,生气了竟要女人哄,没一点趣味。" 未央接她话头,"可偏偏许多人爱,因他风流又多金,还是道貌岸然样,哪里需要哄女人扮浪漫,人人都以为是自己道行高深,令金刚罗汉也动心,谁知他还是石头心肠,甩甩袖子潇洒来去,任谁都一样。可就是这幅高高在上模样,引得人飞蛾扑火,前赴后继。" 诺诺鼓掌,为她精彩解说,"所以说他无趣,同他结婚,天天胃口不佳,吃饭连句话都没有。" 未央心底里暗笑,那人唠叨起来也是没个完的。 又说:"其他都是飞不起来小人物,无需放在眼里。" 未央道:"这个我有同感。" 顿一顿,诺诺又将话题拉回来,"你知道捐肾后果如何?" 她自顾自接下去,"手术后也许伤口感染,高热,发炎,接下来败血病,死亡几率不低。就算术后健康,少一个肾,便不能做重活,不能剧烈运动,不,可能连做 爱都不可以,高脂肪事物不可以吃,身上易浮肿,比正常人生病多,如再得肾病就没得救,更比正常人寿命短。" 侧过脸,看着未央的眼睛问:"这样你还愿意?" 未央惊异,"你难道不想再活?" 诺诺耸肩,无所谓地笑,"我决定随命运而去,上帝早早召唤我回家,是我不肯认命,害人害己。" 未央说:"你家人怎么肯罢休?" 诺诺说:"他们千方百计令我活着,其实并不为我。我想寻找纯粹的人生,这并不是错。" 未央无奈,"人人都不满足,即使家财万贯生活富足。" 诺诺没心没肺一般,仰着脸,轻轻笑:"你也一样不满足。未央,我已放弃生的权利,你的肾脏暂时安全,怎么连笑都没有?" 未央揉着额角说:"还要烦恼如何逃脱魔掌,你又给我出难题。" 诺诺突然兴奋起来,跃跃欲试,"我已帮你安排妥当,医院有小道离开,宋远东在隐蔽处接你,要去哪里自己决定。我连钱都帮你准备好,他人办来的信用卡证件一叠,出境都没有关系。你看我多贴心,要不要亲亲我以示感谢?" 未央忍不住笑,嘴里却说,"我为什么要相信你,还有,宋远东是什么角色?也来掺和?" 诺诺答:"你当他热心龙套,蹿场人物,闲来无事瞎搅和。他家从政,做了什么外公也不会责怪。" 接着说:"现在是不是心理平衡许多,就算我好命住大宅,也没时间享用一山财宝。" 未央站起身来坐到她c黄边,抬手揉一揉毛茸茸的小脑袋,如程景行一般,"我居然有掉泪冲动,完全不像我。" 诺诺说:"下回见面,也许是在茵茵糙坪,你在我石碑前献一束百合花。" 她声音闷闷,这回真像个孩子,"也有遗憾,还没有谈过恋爱,牵手接吻都没有。不是我无吸引力,实在是从小住院,学校念三天就回来,朋友都没有一个。" 未央抱着她,轻轻,她几乎瘦骨嶙峋,"我已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你不是一贯伶牙俐齿?我居然在最后赢你。"诺诺仰起脸,乌溜溜的眼珠子宝石一般璀璨,"奖品是什么?不如你亲亲我,嗯?" 未央在她脸上轻啄一下,小女孩的脸如熟透的桃,还有一层细细绒毛,"但愿奇迹发生。" 诺诺说:"我很矛盾,其实已不想活下去。牧羊人的故事听过吗?人生不过一圈圈相同轨迹循环,终点都是一样,我只不过比你们跑得更快一些。不值得伤心,也不值得流泪。" 未央说:"放羊,生孩子,孩子放羊,再生孩子……跑道有有又短,你先行一步,是上帝在迫切思念。" 诺诺从《新约》里抽出枫叶书签,递给未央:"送给你,见面礼,也是临别馈赠。" 未央笑:"我空手来,你这样岂不让我尴尬?" 诺诺指指脸颊,眼睛笑的弯弯,"你已赠我一吻,万千风情尽在其中。" 尔后程景行回来,诺诺由未央陪着,少少吃一点,便没了精神,躲被子里昏昏欲睡。程景行带着未央离开,车子里问:"如何,是否相处愉快?" 未央将书签从衣兜里拿出来,红红枫叶上清秀字迹,袅袅婷婷,字如其人—— Love is patient; love is kind; love is not envious or boastful or arrogant or rude. It does not insist on its own way; it is not irritable or resentful; it does not rejoice in wrongdoing, but rejoices in the truth. I t bears all things, hopes all things, endures all things. Love never ends. " Matthew 7-13,14" . (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爱是不嫉妒,爱是不自夸,不张狂,不作害羞的事,不求自己的益处,不轻易发怒,不计算人的恶,不喜欢不义,只喜欢真理;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盼望,凡事忍耐;爱是永不止息。《新约·哥林多前书》第十三章) 未央笑着说:"诺诺是个好孩子。" 寒秋 灰蒙蒙的天空下起雨来,天上天下披挂一身薄纱,路上一晃而过的身影形同幽灵——模模糊糊一团,谁也看不清楚谁。 程景行打开雨刷,车窗上的雨滴被扒开,一丝一丝凉气却沁透来,瑟缩,叶已经枯黄,一片片落下,到处都是深秋景象,哦,原来秋意浓。 他看她一眼,她的浅绿色上衣衬得人面色苍白。 他打开暖气。 她渐渐松懈下来,不再是紧紧畏缩的一团。 从医院到程家的路不远,车厢里没有音乐,也没有对话,雨落在车窗的声音都能听见,微小,暗哑。 她斜着身子,静静看着窗外,香樟树与柏油马路,被轮胎带起来的枯叶飞翔,天空被层层树叶遮盖,隐隐约约传来鸽子哨音,不知不觉又要到冬天,不知道会不会下雪,汐川从来没有落雪天。 未来是雾蒙蒙一片,江岸不知在何方。 她忽然按下车窗,绵绵的秋雨渗进来,轻轻吻她仰起的脸,弯弯睫毛上点点露珠晶莹。 突然间,他遇见她唇角轻笑,她仿佛离他千万里远。又勾着他的心,一瞬间沉下去又浮起来。 "林未央。"他突然喊她。 未央回过头来,嘴唇没有血色,全然一抹病态的白,小脸上湿漉漉,像是哭过,唯独眼睛亮得吓人,湖水般清晰倒映着他的脸。 他一转方向旁,令车子在路边停下,香樟树在右,绿油油如无边的屏风。她的窗户仍开着,耳边传来树叶沙沙响,是秋风过,吹起鬓边碎发。她伸手去拂,他已经抓住她后劲吻过来,他唇上干涩,重重碾着,舌尖扫过她的唇,又伸进去,探寻,缠绕,他掌心撑在她后脑,细细揉着,不许躲不许逃,需身心都奉上,任他啃咬。 她喘息,胸口上上下下起伏。鼻尖呼吸一段段纠缠,她闻到彼岸温暖气息,她冷,于是纤巧手臂缠过去,依着抱着,藏在外套里,贴着他滚烫的胸膛,渐渐暖了,融了,秋风又窜进来,香樟叶子悉悉索索响,又一辆车呼啸而过,路面和天空都湿淋淋,云也没有,风渐渐停,树叶静下来,雨还在下,他的唇不离开。 她似乎体会到他的温柔。 似是而非的温柔。 他尝到她唇上凉凉秋意,又有漫漫铃兰香,似远,又似近,他竟然觉得纯洁——一个十五岁跑场子十七岁卖身的小妓 女,他居然闻到少女纯洁气息,干净宛如皎皎云中月,更如春溪,山涧中快乐奔跑,叮叮咚咚地唱着,触手去,微凉。 怎会?是她老练,险些将他蛊惑。 他离开她的唇,她微微垂下头,双颊透出云霞光彩,一双唇被他吻得妖娆妩媚,真教人爱不释手,他用拇指摩挲着柔软的唇,如他再次亲吻,而未央默默低着头,若水边荡漾的白荷花,羞赧似十五岁初恋少女,是,真是像,像他初恋,小小女孩,拉拉手都害羞得面颊通红,他在心底里夸她,她已抓住精髓,这厢还在细细喘着气,再咬一咬下唇,他便想扑上去愈加蹂躏。 无妨无妨,尽管来就是,孙悟空上天入地七十二变,还是一样翻不出如来佛手心。他仿佛已铸就铜皮铁骨,正等她来战场厮杀。 小鹿儿一样黑白分明的眼睛正看他,突然退回座位,关上窗,赌气偏过头,"万一被人看见怎么办?" 程景行无所谓,"就说你勾引我。" 是呀,反正她从底层肮脏地方来,做什么都理所当然,程景行是上等人,是优雅绅士,怎么会看上她,没有必要。 她嘴角媚笑,眼底却结出冷冷一层寒霜,看着他,软软的声音飘着,比秋雨更绵,"舅舅,勾引人的功夫我真学过,您要不要试试?" 程景行发动车,坦然接受,"好得很,你尽管来。" 未央暗地里骂他不要脸,"你当我傻瓜,几句话下来就往圈套里钻,便宜都给你占。" 程景行轻笑,捏她脸蛋,她拂他的手,却被他一把反握在手心,忍不住搓捏,软呼呼,仿佛骨头都没有一根,再用力点,几乎就要捏碎。"刚才小模样还挺乖,说不到两句话立马就两爪子,看来以后得把你嘴巴封紧了。" 未央突然咬他手背,他松开,她得意,"铁齿铜牙!封也封不住。" 他看着手上一串月牙形压印,湿黏黏还沾着口水,他失笑,往她脸上擦,顺道拎一拎她衣领,皱眉道:"穿这么少,活该冷得嘴唇都发白。" 未央摸一摸嘴,在后视镜里照照,喃喃说:"明明红得很……" 程景行突然发笑,再看未央一脸茫然,更是得瑟,下车时还不忘凑在耳边说:"都是我的功劳,以后连口红都可以省掉。" 他人前人后完全两面,他说她做戏,实则自己才是此中高手。 进门去,程家人都在客厅闲扯,见程景行已归家,程兰静便起身来热络招呼着,"总算回来了,让女朋友等,真是不像话。" 又对佣人说:"去去去,可以开饭了。" 沙发仿路易时代风格,精巧繁复,更重要其间有美人端坐,乍现辉煌。 她穿白色宫廷式长袖裙子,斜着腿,双手置于膝头,温温柔柔坐着,头发比未央短一些,恰恰落到肩膀,发色有淡淡灰棕,衬得皮肤更加白净。她正与程老爷子谈天,见到程景行便腼腆温吞地笑,嘴角提得刚刚好,不露齿,又觉真诚美丽,站起来,眼中有依依缱绻情,轻轻柔柔道一声:"你回来了。" 如妻子对丈夫。 未央一边翻白眼,你回来了?明明站在门口,还要问,还要说,真爱废话。 程景行微微颔首,笑一笑,似乎温柔,"嗯,刚去医院一趟,看看诺诺。" 未央撇撇嘴,沙发都坐的滚烫,大约从上到下都同她啰嗦过,程先生去医院啦,领着养女,看看诺诺,先坐坐,一会就回。 一个问,一个答,都是废话,这两人真是死配。 程景行突然回头瞪她,凶狠。 原来那女人已自我介绍,白兰,啊,名字颇无聊。未央点点头,真想叫她阿姨,"我叫林未央,您好。" 白兰姑娘入从民国旧照中走出,一股久远优雅派,笑容不曾变过,嘴上夸:"未央,灵气逼人的小姑娘,果然人如其名。" 未央一怔,笑容僵在嘴边,未央,未央不就是没得完,原来我长得没完没了。 程景行又瞪她,更凶狠。 但分明眼底含笑,给一个眼色,未央就变怯怯,低下头,伏低做小,害羞得说不出话来。 程兰静果然好人,出来解围,"白兰不要管她,乡下野地里来的女孩子,没见过世面,话都讲不全的。" 白兰仍是笑,"不碍的。我是她这么大年纪,也不爱说话。" 程兰静好配合,一记冷眼扫过来,回去又是谄媚脸孔,"你怎么拿自己跟她比,谁不知道你娴静,出了名的才女。" 白兰面上微红,回敬,"大姐不要这样夸大。" 程景行陪坐,默默听他们谈天夸耀。烟盒拿出来,想抽,最终扔在茶几上,一会电话来,絮絮叨叨谈公事。 白兰安安静静听着,时不时答上几句,眼睛却是没有离开过程景行。 未央偏着头思考,程景行除了家世钱财,外加一副好皮囊,还有什么好处。 不过,也不需要别的优点了。 宋远东拉她手腕,原来这闲人也在,大大方方带她坐程景行对面沙发,硬拉着两人挤一处,偷偷摸摸咬耳朵,"诺诺好不好?" 未央问:"白兰是谁?" 宋远东挑眉:"你先答我。" 未央勾唇:"是舅妈?居然结婚了?" 像小男女调情,你来我往,互不罢休。 宋远东无奈,抚额,"未婚妻,警察局长女儿,二十七了,等婚等得要挠墙。" 未央忍不住扑哧笑出声来,一屋子人都来看她,她又往后躲,顺带离宋远东远一些。 白兰宽和地笑,状似不经意问:"远东与未央很投缘啊。" 未央低着头,不敢回话,宋远东大义凛然,"两家世交,我照顾小妹妹不好?" 白兰点头,捂着嘴笑,"好,当然好。你要照顾,我能说什么?期待你一定尽心尽力照顾妥当。" 一时间各有心思,程老爷子讳莫如深,程景行突然望过来,一张面具脸,没得多余表情。 宋远东推她一下,"哎,没说呢,诺诺怎么样?" 未央玩味地将他上下打量,装傻,"很好,活泼可爱。" 宋远东又问:"提到我没有?"急切。 未央摇摇头。 他便沮丧起来。 "似乎说你是好人。" 宋远东不信,"一定说我瞎掺和,跑龙套。"说完自己傻傻笑起来,告诉未央,"她从小的功课是我来教。" 未央恭谨,"宋老师万岁。" 宋远东骂:"小狗腿子。" 未央无赖,"识时务者为俊杰。" 那边已叫开饭,人人都起身,宋远东拉着她走在后头,突然贴紧了,沉着嗓子说,"想办法拖时间,不然找不到空隙。" 程景行回头时,恰巧目睹宋远东亲吻她耳朵,一张脸阴沉沉,乌云密布。 宋远东被盯得发寒,不解问:"你舅舅怎么了?" 未央一脸茫然,看看程景行再看看宋远东,想一想,担忧地说:"他大概来那个了,易怒。" 宋远东大笑不止,引得人频频侧目。 程景行电话还没讲完,抿紧了唇瞪她,仿佛下一刻就要上来掐断她脖子。 未央装傻,眨眨眼,疑惑地与他对看,不忘问,"舅舅,你真的不舒服吗?" 宋远东上前去笑着拍他肩膀,贴心建议,"要不要赤豆汤,或者红枣桂圆粥?补一补血嘛。" 程景行甩开他,倒是真生气了。 未央不知死活,一摊手,对宋远东道:"我说了吧。"完全无可奈何口吻。 程景行脸都气红。 宋远东幸灾乐祸不怀好意,"林未央,你要惨。" 未央无所谓,"谁叫我忍不住。" 宋远东道:"欺负你舅舅让人有满涨成就感,你看他现在还闷着头,一句话不肯说,耍小姑娘脾气,等你哄。" 未央道:"嘴皮子功夫不到家,最要命心眼小,弄不好学周郎吐血而亡,既生瑜何生亮。" 宋远东得意,"不不不,是既生东何生景。" 未央不屑,"我才是诸葛孔明。" 宋远东摆手,"做梦呢?" 两人就坐程景行身旁聒噪,虽说压低了声音,但他怎样也是听得清的。 白兰夹一块鱼给他,"怎么了,景行?" 程景行一怔,有些不耐,"没事。" 白兰看看他,眼有担忧,却也不再问了。 桌子上又有陌生人,大约白兰家亲戚朋友,大家你来我往,盖过宋远东与林未央低声窃语。 宋远东窃笑,"你看,他命多好,他有白兰姐姐哄着。" 未央道:"你羡慕?" 宋远东道:"像同长辈结婚,事事处处管着,什么都处理好,今天几根烟,吃ròu不吃,酒必须点到即止,东西不许乱放,哎……总之喜欢立规矩,管儿子一样。" 未央反问:"不好吗?轻轻松松,万事不挂。" 宋远东一副孺子不可教也模样,"这你就不懂了,没事闯点小祸的女孩子才可爱。" 未央不认同,"你是说女孩子,妻子不一样。" 宋远东不耐:"话不投机半句多。" 未央同意,"确实。" 程景行松一口气。 宋远东看他一眼,小声问:"景行,实在不舒服就去休息吧。" 程景行瞪他,白兰又来关心,"景行,是不是病了?头痛还是胃痛?" 未央一边答话,"舅舅今天胃寒。" 程景行瞪过来,未央便咬着筷子甜甜笑。 白兰忙起身,"你去躺一会吧,我去拿药。" 宋远东还说,"要不要热水袋呀?" 未央点头附和:"捂一捂嘛。" 白兰突然停住,看见程景行手背上细碎牙齿印,一身悠然都冻结。 程景行仍沉浸在愤怒与无奈之中,靠着椅背,不曾发觉。 唯有未央抬起头来,在老宅子虚伪空气中,与白兰凌厉目光相遇,一瞬之间,两人皆转换了笑容,一个温良娴熟,一个无辜可怜。 好,实在是好。 未央的眼睛,亮如星辰。 白兰 十一点或者十二点,凄凄又下起雨来,如牛毛或如细针。夜很静,雨声都听不见,偶尔有树叶沙沙响,谁谁谁的比喻,说这声响如梵婀伶。 程景行从车房里出来,手上领着五六七八只纸袋,顶着雨进去,西装已半湿。深秋的寒意钻进来,丝丝的冷。 下午去公司开会,三五天不到,事情一垒一垒积压案头,董事会的老家伙一个比一个难缠,下头二世祖一个比一个懒散,全世界仿佛只有他在忙活,三十层大楼上上下下,皮鞋敲得地板高声响,连走路都带风。 灵光一闪,突然招新助理进来,吩咐她买厚重冬衣,小助理问要什么型号,几件。这倒把他难住,将小助理打量一番,说:"比你瘦一点,矮一点,刚到我肩膀。年纪小。你挑一挑,八九件应该够。" 晚些又约白兰晚餐,最无聊的法式餐厅,人人光鲜亮丽,晦暗的灯光遮了半张脸,你我都模糊,说话也只能压着嗓子,生怕突兀了,有人投来轻视眼光——第一次来?情妇还是暴发户?穿西装打领带又怎样,还不是绣花枕头、土包子。 身旁美酒美人,白兰换了衣裳,一袭桃红色连衣裙,小外套上两三朵团花开着,她将这颜色穿得优雅得体,不是人人都有这功夫化腐朽为神奇。 她双颊微微有绯色情怀,大概是上过腮红,粉红桃红或是珊瑚色?这他便分不清了。她笑一笑,眼光落在高脚杯里,她说了什么,糟糕,居然忘记,只能点一点头,啊,好,确实,或者,你说得对。 她那么温柔,体谅他工作忙碌,于是又再重复一遍,这回他听清,原来白兰三妹已经要嫁人,对方是城中律师,口碑皆好,也不过二十七,青年才俊。 "我也劝她,年底才二十三,青春年华,何不找些事做?学业事业都可以,婚姻并不是全部。可是你猜她怎么答?女人,一定要学会手快,不然等等等,等到白发苍苍人老珠黄,他已是别人的爸爸,老公,女婿。"白兰眼底黯淡,面上仍强撑笑容,手里晃着酒杯,若不经意间小小抱怨。 程景行说:"她有她的想法、她的人生。嗯,准备什么时候办喜事?" 白兰垂目不语。她二妹已早她一步嫁人,如今三妹也出阁在即,家中只剩她一人独守,如嫁不出去的虎姑婆,仿佛人人都在看她笑话。可他迟迟不提结婚事宜,她也放不下身段求他,却又不肯放手,只能这么耗着。 二妹说:"他耗得起,你呢?再过两年三十岁,街上年轻漂亮的姑娘多得是,等他反口,还有谁要你?到时爸爸逼得你将就,嫁个四十几岁死了老婆秃了头的暴发户。" 三妹说:"他那样的男人太骄傲,一定不肯捧着花跪地求婚,你难道不会绕个弯子套话?总在家枯等,像古时候深闺怨妇。" 二妹问:"难道妹夫是被你逼得求婚?" 三妹答:"哎,是我先开口,他居然脸红。我才知道他心底里自卑,我不开口,恐怕要等到十年后被爸妈逼婚。" 等到两岁大小侄子在身旁哭闹,她才警醒,原来已经是二十七,再过两年到三十,变存货,压箱底,半价打折都卖不出去。 不能再等。 抬头看他,对面男人风度翩翩,一举手一投足都让人痴迷,已不是十六七岁爱做梦年纪,还是忍不住叹息,他是小说中人物,居然走进现实里,就在对面,一桌距离,对她微微弯了唇角。 不能没有他。 对角有人求婚,男主角单膝跪地,天鹅绒盒子里一枚小钻戒,女主角泪流满面泣不成声,带领结的小提琴师面无表情,周围有痴心女投去艳羡目光,再回头看男伴,大都开始抱怨。 男主角还在涛涛不绝诉衷肠,白兰回过头来,对面男人似笑非笑,嘴角似凉薄嘲讽,白兰心底止不住叹息,但已在家练习多次,总不能因他轻蔑态度就畏首畏尾。 白兰说:"今天真是幸运,见证有情人终成眷属。好浪漫。" 程景行道:"难得他居然肯下跪,众目睽睽之下。" 恰时一对男女已紧紧相拥,女人手上的钻戒小小,超不过一克拉,竟然熠熠生辉。 周围有稀稀拉拉掌声响起,许多人祝福。 男女主角为在场人道谢,复又坐下,拉着手儿卿卿我我。 程景行忍不住笑,总带几份轻蔑。 白兰问:"笑什么?" "我还以为今晚可以免单。" 白兰不解。 "他应该大方请全场人吃饭才对。" 白兰笑:"不是人人都有你那样气魄。" 居然说气魄,他以为会说他财大气粗,或再加一句朱门酒ròu臭路有冻死骨,他糊涂,对面的人是白兰,不是谁谁谁。白兰从不藐视权威。 "那么你呢?"她按奈心中迫切,"预备什么时候包场?" "白大小姐心急了?"他仍是玩笑,而白兰却入无涯谷,一颗心高悬,呼吸都艰难。 "三月时你为我庆祝二十七岁生日,你忘了?我也不想急,可是人人都说我老,逼迫我着急。"不是我真心逼你,实乃出于无奈,多多少少,留我些面子。 "你哪里老了?跟初见时一般无二,你妹妹们哪一个够你漂亮。再说,我大你三岁,比你老得快,无需担心。" 他顾左右而言他,白兰一股一股不平气窜上来,大庭广众,只好调整呼吸忍下去,唉,她忍让他多少回,她自己也不记得了。"女人最是等不起,你难道要让我三十岁结婚四十岁怀孩子,等到他们长大,我都已经六十,到入土为安的年纪。" 程景行有些不悦,坐直了身子看她,眉头紧锁着,谈判的气势全出来,"你什么时候变这么急躁?婚姻大事关系终身,不是我俩饭桌上说一说,答应了,明天一大早排队注册就行。" "双方父母都已默许,亲戚朋友心知肚明,我以为我们之间的婚事,只等你点头。"说完闭一闭眼,两三句话耗费十分精力,浑身都没有力气,"居然是我逼婚,我从没有想过,自己会有一天苦苦哀求男人娶我。" 程景行一怔,又有变故突生,日子越来越不太平。他小心措辞,斟酌再斟酌,再说下去,简直成为千古罪人。"你我交往才三年,你确定要把自己交给我?" 她看着他,恨他铁石心肠,"我已经认识你二十年。" 他无言以对,不忍伤她心。 白兰将目光转到他右手手背,"是因为这个吗?"她语音悲凉,引出他满心愧疚。 那牙印还未消,他暗骂林未央不知轻重,面上装出惊奇神色,笑一笑说:"不过是恶作剧,你不要放在心上。"云淡风轻。 白兰说:"我希望她永远只是小小恶作剧。" 她的表情吓到他,只能将话题绕回去:"可是我绝不会公共场所捧花跪地哗众取宠。" 白兰终于有了笑容,为她的胜利,"没有关系。" "我不是个顾家的男人,不够细心也不够耐心,不能给你永恒承诺。" 白兰说:"没有关系,承诺易变质,但是我相信你。"很温柔,很温柔,就差说一声乖孩子。 法式烛光晚餐,好浪漫。 最后送她回家,楼下道别,亲吻,拥抱,回收,依依不舍,全套都抖出来,每一个细节错过。 两家小楼隔一千米远,转个弯回家。 结婚不过多一个人分c黄,没有关系。 回到家,人人都已经关上门睡觉,看电视,吵架,或者c黄上消遣。 他去开林未央的门,死丫头居然敢上锁,以为找到宋远东做靠山,就可以完全不把他放在眼里,水性杨花。 唉,又回去,叹一口气,像吞了火药,哪里来这么大脾气。 未央已经上c黄睡觉,秋夜冷雨,她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如一颗蚕蛹。 突然有人拉开被子上c黄来,凉飕飕的空气往里头灌,冷得她一阵瑟缩。那人光着上身钻进来,手臂从她腰下穿过,贴着背脊抱紧了,她捂得暖暖的身体瞬间便凉半了截。又不想睁眼,迷迷糊糊还要睡,不由得往外挣,整个人往杯子下面躲。 他又将她提上来,攥进怀里,他身上有浅浅柠檬香,应该是刚从浴室里出来,刺头湿漉漉,来跟她抢一个枕头。 未央想转过头去,无奈他抱得太紧,脖子都扭不过。 又在她颈间呵气,"别动,天冷了,我给你捂捂。" 未央往后轻踹他一脚,眼睛还闭着,咕哝道:"走开,我才不要你,抢我被子抢我枕头还占我大半张c黄。" 她又睡倒,他不依不饶拍她脸颊,千方百计将她吵醒了,两人黑漆漆的屋子里对视,他看见她的眼睛,乌溜溜的发亮,璀璨。 程景行哪里还有白天那份气势,到了夜里简直返老还童,真想问他是不是练就八荒六和唯我独尊功,缩长缩短,能屈能伸——啊,这就有点暗喻了。 "哎,还早,你陪我说两句再睡。" 未央翻个白眼,"我明明锁了门,你怎么进的来?跳窗么?"白天一语不发,到晚上变大话唠,原来小瞧他,还有双重性格这样高级病症。 程景行这下来劲,狠狠拍她屁股,"我说我自己门锁了进不去,从吴喜那拿了一整串房门钥匙。说,锁门干什么?犯了错还敢耍脾气不让进?" 原来八字眉黑马甲叫吴喜,简直是太监名。"随手就锁上了,没想那么多。你也没说要来啊,我以为你今晚到白小姐香闺乐不思蜀。谁知到居然回来睡。" "难不成以后还要眉目传情,或者点火传信?" "我以为你会乘人不备,咬耳朵说,小妖精,乖乖洗干净躺c黄上等我,今夜一定叫你欲仙欲死欲火焚情 欲语泪先流。"未央一张脸孔笑嘻嘻,没脸没皮。 粗厚手掌已经蹿进裙底,撵着她,真来咬耳朵,"一脑子坏水,看来得好好治一治你!" 未央咬着唇哼哼,仍旧死撑,"舅舅,你难道不是一整天就想着,那什么什么,一回来就使坏。我就是你暖c黄丫头,哎,睡觉都被吵醒。" 一只手窜上来揉着,软软一团捏在手心里,任他搓圆捏扁了,好舒慡。"暖c黄丫头,这名字香艳。" 未央有了反应,小身子泥鳅似的扭来扭去,一口咬他手臂,不轻不重的,他凑过来贴紧了,身子半压着她的,"哎,你可别再咬了,别一不小心落人口食。" 未央一怔,随即明白他所指为何,暗暗偷笑,肯定被白兰严刑逼供,要不然软玉温香,谁舍得早早撤军。 "林未央,你想过结婚这回事吗?"他突然问。 未央说:"怎么没有想过,嫁人是女人终身事业。多多少少会憧憬一点,谁都有灰姑娘的梦。" 程景行亲亲她的脸,闷声笑,"你哪里嫁得出去?还要做灰姑娘,从哪里挖出来那么多王子?去荷塘里抓呀,青蛙会变王子。" 未央赌气,"要娶我的人塞满一条江。" 程景行大悟,"噢,原来我c黄上的是万人迷,白雪公主还是睡美人?" 未央道:"我要做巫婆做后母,谁稀罕男人!"这就又是小女孩子稚气话。 程景行接着问:"想找什么样的?" 未央说:"最爱的或最恨的。" "为什么?" "都说婚姻是坟墓,要么和最爱的人死在一起,要么与最恨的人同归于尽。" 程景行凑过来缠她两瓣香香软软嘴唇,重重碾过来,吻得她要窒息。 他又捧着她的脸说:"小小年纪太过偏激,将来肯定要吃亏。" 未央一挺胸脯,女英雄似的无惧无畏,"便宜都被你们程家人占光,我出去也是一副空架子,哪里还有便宜给人占?" 程景行抱着她笑,小小咬她脸颊一口,当时复仇,"你可真是倔!" 未央怔怔看着他,挑眉,怀疑道:"舅舅,你难道打算结婚?" 程景行赞她聪明,忽而又问:"我老不老?" 未央小心斟酌,本来"老不要脸"四个字欲脱口而出,但咬咬牙,还是忍住,哎,得罪他,最终受罪是自己,何必逞一时口舌之快,得不偿失。"男人三十一枝花,舅舅正值青春年华,魅力无限,往街上一站,可将二十以上五十以下女人统统秒杀。" 程景行心情蓦地好起来,原来还是要人甜言蜜语哄着,三十岁,简直是三岁半幼稚园小朋友。接下来还不满足,缠过去,"你呢?" 未央要起鸡皮疙瘩,磨磨蹭蹭才说,"我当然爱死你。" "唉,你这话言不由衷。" 未央快要困死,还要陪他啰嗦,"子非我,安知我非出于真心?" 程景行接:"子非我,安知我不知你非真心?" 未央道:"子非我,安知我不知你不知我非真心?好了好了,全矣,全矣!" 没有情趣。 程景行依旧长吁短叹,"我居然要结婚?" 继而是,"为什么人人都逼我结婚?" 低头看,未央已经睡着了,小小脑袋靠在他胸膛上,海藻似的长头发散落,细软柔滑。雨已经停了,星光照进来,朦朦胧胧间瞧见她的脸,他俯下去,细细吻过一遍,痴迷。 突然想起诺诺在病房里看一部老电影,他陪着说话,里头女孩子娇俏,第一眼就攥住男人心。 哦,大约是叫洛丽塔。 可是他不够老,是呀,他明明三十岁,风华正茂,往街上一站,可将二十以上五十以下女人统统秒杀。 你才十七,多美好的年纪。 偏偏你才十七。 偏偏。 兔子 太阳升起来,两个人还在c黄上黏着。程景行唠叨一晚上又有了精神,掀开被子热火朝天地办起事来。 未央迷迷糊糊还睡着,没了被子,只觉得冷,于是哼哼唧唧抱紧了他,像是抓住一c黄棉被,热乎乎往身上拉。程景行自然高兴,满嘴"乖孩子"夸着贴过来,怕她冷,又把被子提上来,两个人滚做一团,里头已经偷偷摸摸开始了,厚实的胸膛碾着她的胸,一下一下顶着,可惜人还是不醒,眯着眼软绵绵叫唤,自有一番风情。 等到偃旗息鼓,已经是八九点,老宅子里已有走动声响,星期一,人人都起大早。 程景行从浴室里出来,小人儿还没醒,懒懒趴着睡,一股子无赖劲,侧脸从漫漫青丝中探出来,额头上黏糊糊都是汗,松软棉被里露出个圆润肩头,白玉似的光泽,让人忍不住想咬上一口。 c黄沿陷下去,微微有些震,是他带一身沐浴香坐在她身旁,唉,小姑娘爱扒着c黄边睡,眼看就要连人带被子一大团掉下去,于心不忍,两只手从她腋下横过,一下将人推到中间去,她还老大不愿意,嘴里喊着"烦死了",光溜溜的手臂伸出来挥舞,赶蚊子一般。还是被他抓紧了,扣在手心里,捏过一阵,又严严实实塞进被子里。 他身上还滴着水,顺着肩膀落在她脸上。拨开黏在她额头上的碎发,他捏她的脸,忍着笑喊她起c黄,"记得洗洗,身上一股子汗味,像个男人。" 未央往被子里躲,就剩长头发留在外头,像一顶漂浮的假发,他不饶她,将她从被子里挖出来,可见她带着哭腔说要睡,却又不忍心了。亲亲额头,"不闹了不闹了,想睡就多睡会吧。"一连串哄着,再盖好了被子,唠唠叨叨像个老妈子。 突然有敲门声,是佣人叫起,没听见动静,于是便走了。 但程景行的心这下才提起来,光顾着风流,一晃人人都已起c黄来,这下要怎么出去?总不能c黄下面衣柜里浴室里藏着,等到夜深人静再离开。四下环顾,幸而还有一扇窗开着,外头就是小花园,近处有紫藤花架挨着,当阶梯。 无法可循,人已经踏上窗台,回头看,未央姑娘还在c黄上发大梦,哪里有空理会他,只得摇摇头,至多骂她没心肝,便一蹬腿下去了,一把老骨头,落地时关节咯吱咯吱响,几乎要废了他。抖抖腿,身上还挂着深绿色叶子,一息迷迷蒙蒙的花叶香,拉扯着像回到春天,万物寻偶交 配。 他回头,看着二楼空荡荡的窗户,粉红色窗帘没气力地飘着,她就睡在里头,隔c黄不远,也不知道梦见了什么,竟那样不愿醒来。 程景行在这个秋天里返老还童,突然转回十八九愣头青,会在白裙子姑娘c黄下弹吉他唱情歌,会学蜘蛛人爬墙幽会,也会被心上人的凶悍父亲追着打,从二楼跳下去,哎呀,差点骨折。 不悔改,下回还来,管他星光璀璨或是大雨迷蒙,只要记得带上长梯子——怕下次脸着地,再没机会花前月下独徘徊。 未央仍翻来覆去的不愿醒来,谁叫春梦了无痕。 下午,老宅子里人已走光,剩下老弱病残,空荡荡。 未央闷得慌,同吴喜说要出去走走,八字眉吴喜兄一下子紧张起来,哭丧着脸说:"这要去问程老先生。" 未央点点头,完全体谅,"麻烦吴叔叔。"去问呀,去问嘛。 吴喜跟旁边人使眼色,一时像谍战片里抓特务,三五几人将她团团围住,生怕她跨出门半步。 不一会,吴喜已经跑下来,人胖,跑几步气喘吁吁,"林小姐要去哪呢?先生说叫司机送你。"又招身旁身强力壮女佣,"小七,你照顾林小姐,再叫王照跟着。" 左青龙右白虎,四大护卫团团转,走起路来横冲直撞,好威风。 戬龙城被愚水分割,一边是摩登大厦人潮汹涌,一边是古意盎然小桥流水人家,浑浊的江水上轰隆隆汽笛声响,仿佛回到百年前,江边还有半月头纤夫高声喊着船号子,江边的咖啡厅里有人留着辫子带礼帽,说一口纯真伦敦腔。 还有旗袍,青花缎子,狐皮披风,江风吹气来裙角,尽显妖娆。 未央裹着藏青色大衣在江边漫无目的地走,后头一双保镖跟着,也不显眼。江风带着深深寒气,逼人。幸而外衣厚实,还撑得住,都是今早程景行留下,好几大袋子,也不肯解释,一下摔她面前,扔一句"穿多点。"便去公司了。 想想居然笑起来,舅舅好似小少年,楞头楞脑,敲一棒槌才肯多说一句。 下意识又去摸一摸侧腰——她的肾。 江上寒风起,还有一双双情人冒着寒风亲吻,五颜六色的头发吹起来,缠在一起,像是结发情。 多少人能走到一起。 最终分分合合吵吵闹闹,有人将就凑合,有人一拍两散。 结局就是这样。 天空都变得灰蒙蒙,小七快步上来,说:"林小姐,怕是要下雨。" 未央不说话,两只手揣在口袋里晃晃悠悠继续沿着江边。 栏杆下面有烟蒂,丝丝还冒着气,火星子明明灭灭,不一会儿便不见了,不知被吹到了哪里。 拐角有店面大促销,人头攒动,未央挤进去,抢呀抢,一眨眼晃到角落,这店面前后相通,后头两人找不到她,都往后门冲,等一等,未央才出来,买一顶毛线帽,从前门走了。 身上什么也没有,迟早要被找到,但这样被人跟着监视着,她实在不惯。 仍是漫无目的行走,仿佛是丢了东西,满大街找,怎么也找不到。 再过一条街。 另一旁是一家旧式咖啡屋,有人隔着厚玻璃望过来,应是一位俊朗男士,白衬衫上一条条淡蓝纹路,浅淡的温柔。桌上有笔记本正运作,三杯咖啡依次放着,有一席无人,大约去洗手间补妆洗手或是整理仪容。身旁友人谈笑,他偏过头仍看着她,她便停下脚步,横过街口,站在他眼前,仍是隔着透明玻璃。 一座三人都望过来,未央敲敲玻璃,朝他微笑。 他吃惊,居然在这里遇到。 而未央与他同伴微笑挥手,已经转身走了。今天他未带眼睛,差点认不出来,是许冲许秘书,周一下午竟有闲暇与人谈天。 许冲一惊,起身走到门口,她已经不见了。 朋友开他玩笑,什么时候拿下十八九小姑娘,咦,难道是师妹?果然近水楼台先得月。 许冲含糊应了,想一想,还是把电话拨过去,已经六点,大街上车马喧嚣,人人都成一个影,看不真切。 程景行听后沉默,许冲已准备说再会,却听他说,"你先不要走,等我过来。" 原来约好要见白兰三妹未婚夫,只好打电话去解释,可恨红灯一个接一个,要不然前头车不肯走后面车猛按喇叭催,耐不住骂一句粗口,白兰一惊,要问:"出什么事了?这么着急?" 前面别克车一过,便是红灯,又要等,他更不耐烦,"没什么,你不要担心,代我向白西说声抱歉,今天有事耽搁,下回补请。" 白兰说好,将要挂电话,还是忍不住问:"家里出事?" 程景行已经一踩油门冲过路口,"回去再说。" 白兰便不好再问,嘱咐一句小心开车便挂了。 程景行还在咬牙切齿,什么不学好,学离家出走,林未央,有本事别让我抓着了,要不然有你好看。哎呀,又堵上了。 到那咖啡屋已经七点,下班人潮渐渐散去,华灯初上时刻,戬龙城展露霓虹灯火,歌舞升平。 许冲说:"她在玻璃前与我打招呼,一眨眼人已经不见。" 程景行问:"有没有人跟着?" 许冲答:"我仔细看过,前后都没有。" 程景行摁灭了烟头,"不可能,除非她把人甩了。" 许冲玩味地笑,咖啡续杯,滋味美妙,"林未央……出乎意料。" 程景行懒得与他废话,站起身,"多话,不如去找人。" "祝好运。"许冲一摊手,继续看那宝贝笔记本,"我已经下班。" 程景行咬牙,"这个月别想要奖金。" 许冲满不在乎,"我不加班,那点奖金,不够吃一顿。"又添油加醋,生怕湮没精彩戏码,"她两手空空,漫无目的地沿江走,大概连证件都没带,现金?我估计一点点。城中治安不好,不知她记不记得回家路。" 临走指一个方向给他,看他气急败坏,真难得。 秋风凄惘,江边有迷离灯光,晃动的人影与急匆匆车流,他走走走,像是走进囚牢,今日放风,一堆一堆都是黑压压的人,根本看不清面貌。 再一个转角,热热闹闹的江边大排档已经撑起来,人人都在吆喝,不然根本听不清对方讲话,只能看口型,明明是嘈杂地,却像无声默剧,听不见,什么都听不见。 而他终于看见林未央,她靠着栏杆,身上穿着昨天新买的大衣,手上捏着一团编织物,长长的头发被海风吹起来,她双手搭在栏上,身体往后仰,仿佛无比疲累。 隔着街市隔着车流人海嘈杂音阶,他看不清她的脸,脑海中却清晰呈现她的眼睛,雾蒙蒙,犹似要滴泪。 "离家出走好不好玩?"他捏着她的手臂,将她抓过来,恶狠狠,如黄世仁逼债,"活腻了是吧,嗯?敢跟家里闹?" 她仰着脸看他,乌亮的眼,没有焦距,仿佛又在认真看他,仔仔细细将他打量一遍,似是而非,最教人难耐。"我只是不喜欢有人跟着。" "哟,还有大小姐脾气,不爱有尾巴。等你碰上流氓混混,一捂嘴把你拖巷子里轮一遍就知道该不该甩开他们。"他讽刺,轻蔑,不屑,鄙夷,期间掺杂无以名状的愤怒,太奇怪,居然心急成这样,怕她走失,怕她遇险,怕她一个人躲在角落里哭,唉,他最受不了她的眼泪。 未央的脾气也上来,挣扎着想要甩开他的手,无奈他抓得太紧,疼得她要掉泪,情急狠狠踩他脚背,这才松懈,逃出生天,没跑两步就被拉回来,转个圈压在栏杆前,两只手按在她两侧,牢牢将她困住。 许久未见她露反骨,这下他来了兴致,捏着她下巴训话,"跑,你还敢跑,再跑打断你两条腿。" 未央比一闭眼,反省,这不是该吵架的时候,再睁开已经红了眼,泪珠子打转,咬着唇,看着他,将要落泪,却突然盖住双眼,嘴里头还是气话,"你放心,我走不了多远,我还得剜一个肾呢!现在跑,又不是不要命,你们捏死我就跟捏死蚂蚁似的,两根手指头搞定。" 他掰开她的手,她便一扭头不看他,眼睛红红小兔儿一般,他又扶正她的脸,泪眼模糊的,小模样委委屈屈,他的心变软下来,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小姑娘闹一闹脾气,能怎样。 于是一把抱过来,小身板还一抽一抽的,哭个没完。 "哎,你就不能让我省点心嘛?" "我一会就回去。" 他失笑,掏出手帕来擦她那张花猫脸,"回去,怎么回?不怕挨打?" 未央撇撇嘴,"又不是智障儿,打个车就回去了。挨打?我说我不小心走散,挨打轮不到我。" 程景行说:"好好好,算你厉害。我活该跑好几条街找你。" 未央埋下头藏他怀里,两只冰冷的手溜进去,搁里头捂着,喃喃说:"戬龙城原来这样,我还没有仔细看过。" 江边都是小情侣亲热,他一下勾起心思,要为这趟辛苦讨工钱,"以后有你看的。" 没有机会了,打死也不再来。未央的下颌又被捏起来,一张脸往下,四瓣唇相接,一个不好手机大震,他骂一句该死退开来接电话,那头是医生,说好消息,完全匹配,即刻开始准备手术。 她已经转头看别处,霓虹灯下,孤零零的影子,暗哑憔悴。 他闷闷应一声,便挂断了电话,她不回头,他也不言语。 最后听自己喊她,"林未央。" 林未央,林未央…… 未央转过脸来,轻笑,一霎仿佛江岸有细小烟花一簇簇绽放,明丽而凄艳。 "手术安排在半个月后。" 未央一怔,随即释怀,恍恍然说,"好。"或者是,"知道了。"他居然记不清楚,只记得她侧过脸时,眼角未尽的泪痕。 心上一抽,酸涩且苦痛。 想要出言安慰,说别担心或不要紧,她却指着前方夜市,拉他衣袖,像讨要糖果的孩子,"去买那只兔子好不好?" 他顺着她的手看去,那灰兔子肥溜溜在笼子里乱窜。 这一刻他多么想为她做些事情,金山银山都可以堆给她,何况是一只兔子。想也没想便过去。 最终还是他会错意,他以为她小女孩心性,瞧那兔子可怜,忍不住要带回家去养,但林未央,还是许冲说,林未央出乎意料。 排挡的老板十分利索,三五下扒皮掏心,未央一眨不眨地盯着看,看那活生生的兔子变作血淋淋一团ròu,连叫唤都没来得及,死得痛快。 接着下锅去,椒盐爆炒,那炉火燃得旺盛,兔ròu都烧起来,看看就要流口水。 一盘干锅兔ròu摆上桌,未央说:"快吃,我还没吃晚饭。你呢?" 程景行看她眯着眼嚼着,不住说好吃好吃,嘴上活络着跟老板套近乎,夸得那老板笑眯眯,程景行又点两三个菜,老板说送啤酒,未央拍手,好划得来。 一盘兔ròu未央一个人吃大半,喜滋滋擦嘴。 程景行还在吃生菜,未央突然说:"我看了它很久,它在笼子里上蹿下跳,眼睁睁看一桌又一桌人饕餮,只能等死,哈!生不如死。" 她一滴酒未沾,却像是醉了,"不如死了好,死了干净了,再不想其它。" "没有恐惧也没有孤独。舅舅,你说是不是?" 她红着眼睛问他,像极那只灰兔子。 程景行抿着嘴不说话。 猛然间被窒息的痛苦湮没。 林未央,林未央…… 灾难 大约是江风吹得猛了,回到程家老宅,脑袋昏沉沉,一头扎进被子里睡昏过去,衣服都没来得及换。 梦里头处处长满绿油油的青苔,春天,雨才停,小巷子里走起来湿漉漉的打滑,巷口的白胡子老头穿着破了洞的汗衫,手边烧着小锅炉,铁铲子一下一下拌着,糖糊糊黄灿灿的又熔了。她跌跌撞撞跑过去,那小转盘已经飞速转起来,是小聪,两毛钱,他只转到个猴,老头儿的手动起来,白石板上糖浆作画,一小会,那猴子便活溜起来。未央掏一掏口袋,兜底了,她的梦想是转到一只龙或凤,只要运气好。 凤娇婶子已经抱着小聪回来,小聪手上的糖猴被咬掉了一半,上头亮晶晶的都是口水。而未央还在翻口袋,她去麻将桌子上拉拉林成志的衣袖,林成志翻一翻口袋,摸摸她的头,"留给爸爸翻本。"于是不再管她。 她没有那个运气,从来没有。 程景行应酬完楼下送帖子的人,等家人都散了,才换了睡衣推门进来。看她穿着牛仔裤就钻被子底下赖着,觉得麻烦,但看见了还是忍不住要管,三两下把她从棉絮里挖出来,衣服也不换了,直接脱光了塞进去,反正由他暖着。 关了灯,她居然主动贴过来,依着他胸口说梦话,模模糊糊听清楚几句,居然叫爸爸,原来小姑娘在想家,"爸爸,给我买,我想吃……"接下来反反复复又是那句,"我想吃,我想吃,爸爸,我想吃……" 他正要笑,心想林未央姑娘好大的胃口,两小时前一整只兔子下肚,睡觉了竟还在想着吃的,摸摸那小肚子,鼓囊囊的,莫非是无底洞?一愣神,胸口上湿乎乎的,不料她在梦里急得哭出来,两条腿在被子里乱蹬,耍赖似的喊着,"爸爸,我饿。妈妈,不要不给我饭吃,我再也不敢了!" 她做了噩梦,泅水似的挣扎,他听得心上一抽一抽,她小时候受过多少苦,这些年怎么过来,他竟是一片空白,除却最初在龌龊地里相遇,他什么都不明白她。而现下只能揽过来,抱紧了,黑漆漆的夜里,没有月亮也没有星,只有一层一层盖得严严实实的乌云,他一下一下拍她的背,耐着性子哄着,"乖,都给你买,都买给你,乖孩子,别哭了,想要什么都给你买。" 未央晕乎乎的,一小会便消停了,还是埋在她怀里,脸蛋上尽是泪痕,长睫毛上还挂着眼泪珠子,晶莹剔透。 他挪一挪身子,睡平了,发觉她紧紧攥着他的胳膊,两只手环住了贴着胸藏着,生怕一眨眼不见了。他心软,低头去亲亲她,却听见她小声喊,"爸爸。" 他无奈了,再有别的心思,简直就像禽兽。于是拉紧了被子,拍拍她,想着就这么赶紧睡吧。又听见她说,"爸爸,别把我送走。"小小的身子,紧紧缩成一团,挨着他,靠着他,仿佛这一刻,他就是林未央唯一依靠。 他睁眼与黑暗对视,突然想摇醒她,跟她说话,说说话,说什么都没有关系,只想听听听她的声音。 回想起她喊舅舅时,嘴角微微上扬的弧度,多么好看。 早晨醒来的感觉十分奇怪,天还蒙蒙亮,她已经能够看清楚他的脸,他的眼睛好亮,却又深邃如寒星一般。 她推推他,"你该走了,晚了又要跳窗,摔断腿怎么办。" 他不肯动,撑着头,饶有兴味地看着她。 未央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不禁摸摸脸颊,问:"我是过敏还是毁容?你眼睛里都是探究,我可不会易容术,揭下这层皮,里头就是颅骨。" 程景行的拇指在她眉骨那道疤痕上摩挲,眼睛痴痴望着,像是入了迷,低下头去细细绵绵吻过,如面对挚爱情人,处处是如水一般的温柔。"跟我说说,这疤怎么来的?" 未央想也不想便答:"小时候贪玩掉沟里砸的。" 程景行在她锁骨上咬一口,疼得她吸气,还不忘威胁,"再不老实说,一会我可就咬别的地方了。" 未央怔怔望着他,满心疑虑,"突然问这个做什么?" 程景行终于没了耐性,朝着她吼,"我不就问个东西,你啰嗦那么一大堆到底说不说?不说今早上别想起c黄。" 未央翻个白眼,无奈,"我那年六岁,刚懂事,有一回……唉,不记得是打碎了东西还是怎么的……嗯,好像是洗碗的时候打碎了个勺子吧。王凤娇便指着我鼻子骂一通,其实我从小被骂惯了,老油条一个,只那一回,她说我跟我妈一样,是个狐狸精破烂货,将来要去窑子里卖,老了当寡妇死儿子。" "真是,我居然把骂人的话记得一字不漏。"她笑一笑,带些浅淡嘲讽,侧过身去,背对他,"我那会儿吃错药,还敢据理力争,说什么我妈妈才不是狐狸精,我妈妈是城里人,你胡说,我要去找我妈妈。王凤娇说,你去呀,快点去,走半道被火车轧死,我也再不用多养个废物。后来我记不清了,大概是又顶嘴,王凤娇就领着擀面杖冲上来揍我,打得猛了,脑袋往前一推就砸在桌子角上,铁的,没瞎也没傻,就是fèng了三针,花了五十来块钱,呵呵——凤娇婶子可心疼了。" 又感叹:"真是奇迹,我居然没被打死。身上尽是一道一道的红印子,嗓子都哭哑了,话也说不出来。我爸跟她赔罪,王凤娇还不解气,又把我扔杂物间里饿了两天,那里头黑乎乎的都是蜂窝煤,还有蜈蚣爬来爬去,小腿上被咬了一口,好像挺疼的。咦,你知不知道什么是蜂窝煤啊?" 程景行懒得跟她废话,"后来呢?" 未央说:"也没什么了,快饿晕的时候,爸爸把门撬开,端了一碗白稀饭来,我当时也顾不上哭了,抢过来就一顿灌下去。小狗似的伸长了舌头,碗底都舔得干干净净。再后来爸爸又盛一碗给我,两三下吃完,还要,爸爸说,一下子不能吃这么多,等等,等等还有鸡蛋吃。我可高兴了,也忘了疼,跳起来就要吃鸡蛋。可是爸爸抱着我,用袖子擦我的脸,说我浑身乌溜溜的像个煤球,说着说着哭起来,他抱着我哭。那么一下,我突然觉得,鸡蛋也不那么诱惑了。" "那是我第一次看男人哭。他什么也没有说,一分钟或者两分钟,就擦一擦脸去厨房烧开水给我洗澡。 接下来再没有人说话,他贴着她的背脊,抱着她。阳光偷偷摸摸照进来,还是凄凄艾艾的颜色,一束一束将尘埃照得纤细可辨。她身上暖暖,像这天地里一片长青的叶子,冬日里慡脆刮辣地艳丽着,只是小小一片叶,却有一个无限的世界。 未央说:"我再也不要挨饿。" 他说:"再也不会,绝不会。" 她背对着他,笑一笑,也只是笑一笑罢了。 她看不见他的眼睛,微微已泛红。 程景行临走时嘱咐,"今天有相熟人家做寿,全家都要去道贺。地点在千山温泉,离得远,多半要明早才回,不要等我,早点睡。" 未央欢喜,"难得有休假。" 程景行捏她脸,"没良心!"又贴过来压低了声音勾引,"要不我争取晚上回来?免得你孤枕难眠。" 未央皱眉,靠着墙,浑身没劲,"我有点晕,大概感冒,你离我远点免得传染。" 他来试她额头,"有点烫,回头叫医生来。" 未央怪他小题大做,"哪有那么矜贵?睡一睡,起来就好了。你快走,再啰嗦一定被抓奸!" 程景行说一句"好好休息。"便作贼似的出去了,回自己屋里,装懒c黄。 未央站在窗前,外头的树叶都快落光,是冬天了。 下午,宅子里已走得精光,连佣人都放大假,做好了饭收拾碗筷便走了。未央一个人在偌大的屋子里呆着,总有些疑神疑鬼,哪哪又听见脚步声,毛骨悚然。 还是早早睡觉的好,于是脱了衣服准备洗干净上c黄。又怎料到灾难突如其来,浴室门被撞开,她回头,光着身子,莲蓬里还洒着水,那热水教她看不清细致轮廓,只识得那人狰狞的笑,鬼魅一般。 他以沙哑声线低声诱哄,"乖孩子,也陪伯伯玩一玩。" 他带着金丝眼镜,灰蓝的西装衬得人英伟儒雅,却是十足的衣冠禽兽。 未央捡了身边的洗发水瓶子丢过去,"滚你妈的!离我远点!" 严文涛不紧不慢走过来,关了热水,慈爱地笑,"够味道,我还以为真是说不完三句话就要哭的乡下妹,没想到是个小辣椒,这下更好玩。好孩子,你喜欢在c黄上还是浴缸里?" 未央勾了唇冷笑,"哪都行,cao 你!"举起了莲蓬头就砸下去,恰好砸在他脑袋上,登时破了口子,血流出来,丝丝顺着发际。 他仍不置信,目瞪口呆模样,未央已经冲出浴室,刚要跑出房门就被拉回来,一下给了个耳刮子,脑袋撞了门框摔在地上,也不知哪里出了血,一滴滴落在木地板上,黏糊糊的,头发都结成一髻。 油光可鉴的黑皮鞋踩在身上,她蜷着身子,脑袋被撞得不清醒,他便一脚将她踢翻了,又狠狠踩她胸脯,绕着圈碾着,面上却是一副慈善样,"才几岁,好东西不学,学着打人?太不听话。" 那只皮鞋又踩在她咽喉处,她看不清东西,眼前红艳艳的一片,大约是血流到眼睛里,染红了所有。 他加重力气,她便喘不过气来,他高高在上,命令她,"好姑娘,叫爸爸。" 哭也哭不出来,只能挣扎着顺着他,爸爸爸爸连声喊,喊到他高兴,挪开那高贵脚丫子,一把将她抱到浴室里,扔垃圾似的丢在地上。 未央一下清醒许多,挣扎着爬起来,还是要跑。严文涛轻轻松松拽了她的头发将她扯回来,接连一脚蹬过去,那鞋印便留在她背上,logo烙上去,林未央都提价。 严文涛把她提起来,再一个耳光过去,打得她嘴角溢血,又是不忍模样,亲她脸颊,"怎么就是不听话呢?我都不知道该怎么教了。" 未央七晕八素的,只觉得又被提起来扔到浴缸里,两只手用皮带反绑在背后。她听见拉链响,他便进来了,从后面,畜生的姿势,疼得她浑身痉挛。 他止不住夸她,赞她,淫词艳语都是文邹邹地说,那粗哑的喘息却似一只兽——春天里发 情的狗畜。 未央像是死了,也不哭也不闹,连哼哼都没有一句,待他玩够了解开皮带,她便倒下,头发乱糟糟遮住了眼,如一具香艳女尸。 而他拉上拉链系好皮带,仍是道貌岸然君子样,俯在浴缸上说:"今天就这样吧,过会景行该回来了。他一晚上心不在焉,跟我一样,想着你呢。"他低下头,亲吻她额上伤口,"下回邀他一起,咱们三个好好玩玩。"临走还给她开了热水,贴心周到。 水满了,溢出来,满满一地,又流到卧室里。 未央在水里浮浮沉沉,徘徊于生死边缘的滋味一次次领会,只觉得什么感觉都没有了,麻木了,成一块石头做的心。 未央没有告诉程景行,她的小时候,是一片晦暗颜色,灰蒙蒙如城市的天空。 未央有时候想,她这种人,是不是注定要被人踩在脚下呢? 可是,为什么呢? 为什么? 哪里有那么多为什么。 程景行回来时遇到刚要出去的严文涛,他喊一声"二姐夫。"他点点头侧身走,又顿住,回过头来含笑问:"景行,割爱让我,如何?" 一霎清明,他怒极,握紧了拳头。 严文涛却是一派轻松,上前来拍拍他肩膀,好心宽慰:"玩物而已,景行难道还要跟我动手?" 只得压抑,忍着,故作镇定,"姐夫,好歹她也是你女儿,是我程家的人。" 严文涛却说:"你想做什么呢?老爷子可还要靠着我。程家,程家家世再了不得也不能在城中独大,再说,今非昔比。" "我通知过医生,等等就到。"继而挥一挥手走了,清清慡慡一派潇洒。 待他上楼去,浴缸里的水已经凉透了,未央正沉在里头,他慌忙将她捞起来,那水冷冰冰刺骨,冻得人脊梁骨都是寒气。 她直愣愣地看着前方,眼神没得焦距,空荡荡的无神,他怕她死了,捞起来一句死尸,震得心都要碎,一时顾不得许多,满心焦急,连声问:"林未央,林未央你怎么了?" 未央这才转过头看他,她身上处处是伤,惨不忍睹,"怎么了?不就是再卖一次?我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货色,能经这点事就寻死觅活的?你呢?舅舅,大老远赶回来,要不要也来一次?" 他只是抱着她,将她擦干了严严实实塞进被窝里,后来医生到了,他便站在角落,也不肯出去,直愣愣看着,一根接一根抽着烟,那烟蒂也没扔进烟灰缸里,都掉在地上,一丛脏乱。 她头上又fèng针,不肯打麻药,就这么活生生穿过去,一双眼瞪得像铜铃,看得医生都怕。那身上还留着鞋印子,嘴角破了,额头上也有刮伤,再看下面,医生说撕裂,正渗出血来。 他再也看不下去,转身到了门口,那走廊上还有一溜血滴,暗红色,整齐排列。他跪下去,用衣袖一点一点擦干净。 起来时医生已经走了,他干活太认真,医生都不敢打搅。 他慢慢走进去,未央已经睡了。他便关了灯,坐在c黄沿,透着黑暗看她,他身上还沾着她的血,甜蜜的迷离香。 他就这么坐着,竟什么都无法想了,脑子里都是空白,隐隐约约有人念着,"未央,未央。" 满满都是她的名字,除却她的名字,也再没有其他了。 高烧 未央醒来的时候程景行还在c黄边坐着,侧着头,保持相同姿势,石塑般一动不动,眼睛对着她,却是放空,一点神采没有。 他看着她,却又什么都没有看见。甚至不曾发觉她已经醒来,正细细看着他。 清晨的阳光透进来,落一地满满的碎玻璃渣,一片一片折射出遥远时光里恍惚斑驳的影。想起小时候,那久么的年岁,紫藤花一树一树地炸开来,颜色比大姐的口红更艳丽,抓一把在手心里碾碎了,一整只手都被然作浅紫色。 人人都在哭泣,拉长的脸,两腮下垂,眼泪搅乱了妆容,乌漆漆一团,像熊猫。 楼上的女人从旋梯上走下来,米白色的连衣裙在她身上飘荡,她素静着一张脸,倾国倾城相貌。一步步走近了,熟练将他抱住,"去哪里玩了?妈妈找你好久。"又回头对满满一屋子人说:"好端端的哭什么?小四儿不是在这吗?" 手心的汁液不小心挨在她裙子上,留一团污迹,他害怕,于是更瑟缩。 而她那么温柔,是蔚蓝的海,海上的风,是来来回回潮汐的抚慰。 他的记忆定格在那个春天。宁静悠缓,却是暗欲丛生。 三叔说:"快叫人。"他就一个一个跟着喊过去,人人都有一张相同脸孔,像是京剧里一寸寸规划好了,红脸关公白脸曹cao,蓝脸的道尔顿盗御马——他那时天天听姥爷吊嗓子,三岁第一首儿歌竟是这个,他一抬手,憋红了脸唱起来,姥爷夸,有几分气势。 都远了。 丛丛的树影都褪去,再回到这间屋。亮堂堂的地界,却是鬼魅横行。 不过一夜,他下颌上的胡渣已然涌现,加之布满血丝的双眼,便有几分憔悴意味。仿佛一夜白头,几小时过去数十岁,眼角眉梢都是龙钟老态。 未央伸手去摸一摸淡青色胡渣,开口来竟是玩笑话,"你去山里陪老神仙下棋?一回来已经四十岁。"又摸一摸他面颊,"好像都已经长出皱纹。" 他这才回过神来,接下她的手,握在掌心里捂着,"怎么嗓子哑成这样?糟糕,一定是感冒加重。昨天医生留了感冒药,我去拿。" 未央推搪,"没有关系,我只是需要休息。可不可以给我一杯水?我有点头晕。" 程景行端一杯温水进来,另一只手上捧着三五盒药,将杯子递给她便开始仔细看说明。 有温水润一润嗓子,再说话已经好很多,起码不再像青春期刚发育的男孩子,说话如吊嗓,介于男女之间的诡异。"你在我身边坐一夜?" 他含含糊糊应一声,眼睛盯着说明书,一盒换下一盒,想要糊弄过去。 不经意间一瞥,未央将他手臂拉过来,他袖子上沾着血,一股子腥味,手背上通红通红,猪肘子一样。未央碰一碰,他便缩手,顾左右而言他,"吃药吧,抗生素不要,其余消炎药和感冒药一日三次,一次两片。" "怎么会烫成这样?我都快闻到ròu香。" 程景行将药片塞给她,"还能怎样?倒热水时不小心。" 未央吞了药,问:"用凉水冲过没有?医药箱里找一找,看有没有烫伤药。" 程景行不说话,像个傻瓜。 未央无奈,掀开被子下c黄去,没料到脚一沾地,下身便一阵钝痛,摇摇欲坠时被程景行接住,像是要吼她,最后却又忍住,放软了声音问:"你要什么,我给你拿就是了,不要折腾自己。" 未央听得窝火,一下甩开他,站起来却又倒在c黄上,一阵阵眩晕上来,天旋地转,好不容易缓过来,已经被他抱在怀里,被子拉过来裹紧了她,生怕她再得病。 未央却不要命似的挣扎,她虽病了,没什么力气,却是往死里揣他挠他,而他只怕她疯疯癫癫撞伤了自己,只躲躲闪闪的,待她闹够了,才连人带被子抱过来,又要哄,低声下气,生怕再刺激她。 而未央却不领情,一双眼死死瞪着他,牙齿咬得紧紧,下一刻仿佛就要冲上来一口咬破他颈上大动脉。"舅舅倒是好心,不仅拉皮条,还要负责给人善后?下回谁谁谁要姑娘一准找你,未央这下祝您生意兴隆,日进斗金。明年阴曹地府里发大财,贿赂了阎王爷,优待您下辈子做马,给人骑个慡!" 她说的这样刻薄,他却不置气,更如充耳不闻,恍恍惚惚问:"你刚才要下c黄找什么?我给你递过来。" 未央推开他,一口咬在他烫伤处,力道大得连自己都牙根疼,他却似中了邪一般,待她咬够了,松口了,才把手收回来,血琳琳的伤处往c黄单上一抹,继而仍是笑着来捏她的脸,玩笑说:"你上辈子是猫还是狗?总这么喜欢咬人。" 她胸中气闷,喘着粗气,而他却还是那样不轻不重的样子,未央闭了闭眼,亦不想再闹。"你烫伤的地方,用凉水冲一冲,再抹些牙膏。"吞一口唾液,却都是他的血,满满一嘴腥甜。 程景行想将她抓过来,却被她躲开,小脑袋藏在被子里,什么都不让他看见。见他不动,还恶狠狠踹过来一脚,提高了嗓子吼:"去啊!快去啊你!" 程景行只得应好,老老实实去浴室里收拾伤口。林未央实在够狠心,再用点力怕是要咬到骨头。这伤口结了痂,还不知道要如何掩饰。 照她吩咐一一作了,走出浴室,却看见她缩成小小的一团,颤颤巍巍在被子里哭,却是一点声音没有。 脑中一时空白,他心中有惧怕——他不曾见过她痛哭模样,伤心如这般,而她连哭泣也要躲着他,他说她倔强,实则却是骄傲至死。她是驿路断桥边苦苦挣扎迎风怒放的生命,却总躲不过零落成泥碾作尘的旧套路。 他开始后悔,后悔折下这一枝。 若她还开在悬崖峭壁,也不必受千般折rǔ。 "未央……"他将她找出来,她的眼泪串珠似的落下,一滴滴坠在他手背上,像是一团团火,烧得他伤处似爆裂一般疼痛。这样也好,最起码不是最逍遥一个,能陪着她难过亦然是幸运。 未央此刻全然无力,只咬着唇哭,一点声音也不远透出来。任他抱着,抱紧了,揉在胸膛里,眼泪凉了,又被他胸膛捂热。 他一声声喊她名字,却又什么也说不出来。 他确实不知道还能说什么,这光景,无论什么都是错。 他想着,当初林成志将她从煤堆里抱出来时心里是个什么滋味,现下他总算体会到。千万种心绪糅杂成一团,既酸且涩,还有痛恨与无力,沉重而清晰,并非言语能形容。 到中午吃饭,未央已经烧得糊涂,额头上热得烫手,两颊通红通红,半睡半醒间依然挣扎,一时哭一时闹,程景行不知道她在梦里又遇见什么,其实,想也不敢想。 医生又赶来,检查一番,便说要送院治疗,程景行只怕是大病,急急忙忙赶去医院。未央身上的衣服都是他一件件穿好,又听见她迷迷糊糊喊过一声舅舅,一时将他心填得满满。 照过片,查出来急性肺炎,需留院治疗,程景行便在病房里陪着,未央醒来时,他正端着米粥进来,衣服都没有换过,皱巴巴地耸拉在身上,唯有眼睛明亮,看起来才不似破落户。 动了动嘴皮子,喉头干涩,一时只发出几个单音,像是哑了。 程景行急急忙忙起身去倒水,端过来,未央还躺着,要怎么喝。话也说不出来,只好拍一拍升降开关,程景行方才大悟,将病c黄上部调高了,令她半躺着,慢慢喝了水。 未央唇上干得翻皮,一杯水下肚,再塞给他,"还要。" 他便老老实实端茶递水,见她喝饱了,仍问:"饿不饿?我买了粥,要不要喝一点?" 未央微微抬起头,瞧见茶几上整整齐齐一排摆着七大碗。"你还要在病房里请客不成?" 程景行有些讪讪的,又去倒一杯水,背对她,"不知道你喜欢什么口味,于是让他们每一种都送来。" 未央无奈,"我不挑食的,随便什么都好。我不是诺诺,我没有挑食的权利。" 程景行僵着背站着,手里端着玻璃杯,怎么也不肯回头来对着她说话,被百叶窗切割的阳光一条条圈在他背上,全然是隆冬时节生灵覆灭的寥落与萧索,未央突然觉得心疼,他的背脊立得挺直,但未央却觉得,再过一个时节,再落一片叶,他便要被压垮了,要失声痛哭,或是…… "你喜欢什么,我都会买给你。"说话时,他没有让她看见他的眼睛,有些落寞,又有些无所适从,更有些按耐不住的兴奋与冲动——他的荷尔蒙激素陡然上窜,几乎要冒出几颗红肿闪亮的青春痘来。 未央还是要刁难他,"我并不喜欢这些黏糊糊的东西,无论是什么口味,都寡淡得令人作呕。我素来喜欢辣椒,红红的一串一串放下去,哪里还有不好吃的东西。不然叫一盘水煮鱼来?我一定吃完一锅子米饭。" 程景行又换了教训口吻转过脸来,肃穆道:"你在病中,应该吃清淡点的东西。" 未央一摊手,冷笑:"可见并不是我喜欢什么就能得到什么?你不能允诺,我更不能相信。你这样说,平白给了我虚无幻想,到时不能兑现,就不怕我抓着这点承诺寻死觅活,搅得你头晕脑胀不得解脱?" 程景行握紧了杯身,极力隐忍,顿一顿,才走到茶几旁摆弄些碗筷勺子,"现在吃吧,温度刚刚好,再过一会就要凉透了。" 未央咳起来,身上还有伤,连带着浑身都痛,这下一股脑的更来了火气,止不住。"你这样又是什么意思?难道是心有不忍?不不不,你们程家人心如铁石,我不过是汐川街上卖身的小妓 女,还指望你们高抬贵手放我一马?话既然说开了,咱们也别再藏着掖着,说白了我就是出来卖,做的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的生意,第一次咱们算清了,可后头,舅舅,您可是夜夜都在我那躺着,再说昨晚上我都快被折腾死,亲兄弟明算账,你们都比我大了一轮,可别真厚着脸皮来欺负我个弱女子,多少钱您掂量掂量,痛快点给了吧,我这还病着呢……" 一口气说完,又是一阵猛咳,捂着嘴,好不容才缓下来。低头看着他的皮鞋一步一步走近了站在c黄边,他似乎长长叹出一口气,宽大的手掌轻轻拍着她的背,她背上有伤,左侧淤青了一大片,他也不知道,胡乱地替她顺气,一下下拍得她疼到心尖上。她却也不肯说,只低着头,一滴一滴掉着泪,那眼泪像是开了闸门,怎么也止不住,这下她更不敢抬头,嘴巴捂得死紧死紧,也不怕憋死自己。 她恨起自己来,从前绝不会这般矫情,两句话没说完就哭,眼泪越来越廉价,越来越不似从前的林未央。 啰嗦 一下咳得厉害,再配着她哭得抽抽噎噎,恰时咳嗽得猛了,止不住挖心掏肺地干呕起来。一张脸憋得通红,依然不高不低地发着烧,头昏脑胀,好半天仍是恍恍惚惚的,只看见程景行俊俏的脸盘绷紧了,严肃的样子仿佛一时间到了五六十岁,是个尖酸刻薄满脸褶皱的小老头。 他从兜里掏出个米白色菱格手帕,一只手扶着她的下颌,将她乱糟糟的脸蛋擦干净了,转手扔到垃圾桶里,才问:"要不要水?"其实杯子已经端在手上,方才烫了些,现下才刚好,递到她跟前,却被她一把挥开,"咚"一下砸在地板上,哗啦啦碎成无数片。 一时诡秘的静默,程景行也来了脾气,两个人都红着眼睛相互怒视,仿佛有杀妻夺子不共戴天之仇。他想去抓她肩膀,最终还是忍住,怕一不小心抓到伤处,仅剩的一把小骨头给捏碎了,还不知道是怎么样的麻烦,只得握紧了拳头,极力抑制心里噌噌上窜的火苗子,"你别给脸不要脸,我程景行这么低声下气地伺候过谁?你还给我摆脸子耍脾气,真以为自己是白雪公主呢。" 未央也炸了,再顾不得装腔作势,在汐川街上混饭吃的架势全出来,半点便宜不给人占。"不用抬举我,白雪公主有七个小矮人,我就七碗米粥而已。我不就是让你二姐夫给强 奸了嘛?多大的事啊?能劳驾程先生您在这端茶送水嘘寒问暖的?你就不觉得矫情?事后假惺惺,呵——谁知到你们是不是串通好。酒会上觥筹交错,点一点头,姐夫,我遇到个小妞真带劲,您要不要也玩一玩?他当然开心,当即找个机会慡一把,尽兴了,快活了,不知道赏了你没有?下回可还说要双飞3P呢,舅舅一定记清楚时间,别下次又晚一步,我已经被他玩死,岂不吃亏?咦,或者你恰好喜好奸 尸?啧啧,真没看出来。" 程景行被她气得够呛,若再老个几岁估计当场爆血管,倒下去,脑袋着地,一命呜呼。"林未央你他妈找打是不是?乱七八糟说的是什么?你委屈,是,你委屈!"他竟气得说不出话来,烦躁地去扯衬衣领子,一下两三粒口子扒拉扒拉掉下来,好好一件衣服就这么毁了。 "好!你——你林未央能说,真他妈能说会道,污蔑人都一套一套的,你说!继续说啊,说!倒看看你还说出些什么!狗东西,好心当成驴肝肺!狗咬吕洞宾!"他咋咋呼呼绕着病c黄走,只怕一下控制不住就上去给她一拳,话也说不清了,反反复复就那么一句,你你你,你个不停,更像是长篇家庭伦理剧里的老妈子,一手cha腰,一手兰花指向前一指,一个"你"字还没有说完便心脏病发倒下了。 未央烧得头痛,迷迷糊糊听他你你你骂了好半天,人都要睡着,又听见一声喊:"说!怎么不说了?继续啊,倒看你还怎么编排我!" 未央翻个白眼倒头要睡,"我懒得跟你说,人说三年一代沟,我俩隔了五六道,不是小水沟,是中美地峡,东非大裂谷。你永远不会明白昨天晚上我经历了什么,你永远不会懂。" 程景行却是落寞,哂笑,低声自嘲,"你以为昨晚上那场面,我见了就不难受?" 怎么能不难受?那场景他连想都不敢再想。一触即是刮骨锥心的痛,只盼着早早忘了,模糊了,却又愈加清晰起来,忘也忘不掉。似是慢镜头一点点放映,她沉在水底,海藻似的长发蜉蝣般飘飘荡荡,所有的轮廓都在水中模糊,唯独一双眼睛异样的明亮,睁大了看着水面上他惊慌的脸,他甚至不敢伸手去将她捞出来,那一刻胆怯,他真怕她是死了,捞出来一具白生生的尸体,再不是会说会笑会惹得她火冒三丈又有本领教他牵肠挂肚的林未央。 林未央,他已想不明白究竟是什么时候招惹她——这个祸害,遗祸千年的东西。 可他这时候真恨不得她死了,她说他不会明白,永远也不会,可是她又何曾了解,你捧着一颗心讨好,却被任践踏到尘埃里的痛楚。 他开始后悔,人说一生必定爱过一次,可这对象是不是错?她太年轻,离他太近又太远。最不可能是她。 居然犹犹豫豫踟蹰不前,还有畏缩与颓然,这从来都不是他。 未央亦是轻声嘲弄,"难受么?是玩具被人抢了的难受?还是程家尊严被人轻贱的难受?能有多难受呢?出门找白兰小姐小手儿揉一揉,轻声细语哄一哄就好了吧?" 他突然不说话了,走近来,侧身坐在c黄沿,一只手细细抚摸她嘴角伤口,低声问:"犟嘴吧,我看你眼睛又红起来?是不是又要哭?" 未央被他瞧得害怕,下意识偏过头要往后躲,却被他扳过脸,狠狠吻过来,压着她碾着她,半点fèng隙都不留。另一只手穿过背脊紧紧箍在她腰上,她背上有些疼,不由得轻哼,他便松懈些,但仍不许她偏移半分,他一夜未眠,嘴里的味道并不好,而未央才吃过药,舌尖也是苦巴巴的,两个人缠来缠去,倒像是赌气,这也不必吵了,嘴上见真招。 缓下来,未央一阵咳嗽,他便抱着一下一下拍这她的背,像哄孩子一般,"别跟我闹了,我都一夜没合眼。" 她被他这么一说,心里边无限委屈,比从前任何一次都觉得委屈,连自己都忍不住要骂自己矫情,却还是瘪瘪嘴,要哭,"你怎么能这么欺负我!医生看伤口的时候,你知不知道?我真想抓了剪子奔出去杀了你!你怎么能这样,你怎么能这样晚……为什么不早一步回来,哪怕是一分一秒都好。我疼得脑子都不清醒,想想还有什么人能想着念着?可是一个都没有,舅舅,我真的……舅舅,为什么我什么都没有……" 未央已经分不清是在说谎博同情,或是真真切切痛不欲生,只得反反复复告诉自己,好吧,最后一次,管他真真假假虚虚实实,从来没有一个肩膀如此温暖,只让我靠一靠,借来六十秒,一路小心翼翼战战兢兢,暂且放纵一回,只一回。 他恨自己嘴拙,此刻竟想不出对策,只得沉默,紧紧拥着,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林未央,拔去了一身刺,仅仅是个柔软的小东西,谁都可以伤害——他只想把她藏起来,谁都别想多瞧一眼。"乖,别哭了,嗓子都要哑掉,到时候还怎么斗鸡似的跟我吵呢?" 等一等,又说:"你放心,他不会好。"寒森森语气,杀气腾腾。 小情侣闹腾完了,粥已经半凉,程景行扶她躺下,又忙着问:"你要哪一种?要不每一碗都尝一尝?" 未央笑,牵动嘴上伤口,那笑容只得半僵着,怪模样,"那剩下的给谁去?难道都倒掉?太浪费。捡了哪个是哪个,不必麻烦。横竖我也不挑食。" 他挑了一碗,揭开,还有腾腾热气,因未央手上还吊着针,继而笑问:"要不然我喂你?" 未央摇头,敬谢不敏,"别,我怕你一股脑都倒在我身上,得不偿失,还是我自己来。"说着就要去接,程景行却躲开,固执地一手端着碗,一手拿着勺子,"哎,你就让我试试罢,从没有这么伺候人吃饭。" 未央挑眉,"再次强调您纡尊降贵我三生有幸?" 程景行兴致高昂,"不,求林小姐赏个脸面。" 未央倒是一愣,他居然学会伏低做小来哄人,果然是三生有幸了。没等她点头答应,他便已经舀了一勺,装模作样地吹一吹,慢慢送进她嘴里,又问:"好不好吃。" 未央说:"我嘴里没有味道。" 程景行说:"那我尝一尝。"一勺一勺吃得津津有味,"许久溪家的粥果然是城中翘楚。" 未央不由得笑起来,想来他应是饿坏了,还陪她吵吵闹闹一上午,这下吃起来没得完,一碗粥见底了才惊觉,十分窘迫地望着未央,嘴角还不小心沾了些汤水,像个犯了错待教训的孩子。 未央无奈,这光景,仿佛两个人的年龄对调,她是他姑姑婶婶,还要摸一摸他的头说没关系才好。手指掸去他嘴角残食,她唇角弯弯,笑着问:"够不够?多吃点,饿久了胃该难受。" 程景行恍恍惚惚抓住了她的手,湿漉漉的嘴唇腻在她手掌心里,一丝一丝地痒,仿佛是有人细细地挠着,心儿都在颤。他餍足,看起来十分快乐,"林未央,你刚才笑起来有十分温柔,近似南海观音。" 紧接着又自顾自叹息,"可惜大多时候像蜘蛛精,刁蛮任性不讲道理,但是……" 但是娇艳欲滴媚态横生,任你囫囵吃了也是心甘情愿。 未央却抽回了手,一点面子不给,"有情饮水饱?我才吃一口,你难道真要饿死我泄愤?" 程景行适才悔悟,又端一碗来,未央已经拒绝他的热情服务,抢过来自己动手,他在一边眼巴巴望着,嘴里还忍不住感叹,"我看人家喂孩子挺好玩的,你怎么都不肯让我试试?" 未央嗤笑道:"我可不是孩子,要过瘾明早去家政公司应征,不需一天,包你见了孩子就躲。" 未央擦了擦嘴,说:"我烧得头疼。" 程景行又来试她额头,觉得还是烫,"我去找医生。" 未央说:"没有关系,我只是困得很。你把剩下的东西送给楼里的护士吧。" 程景行摸摸她额头,又替她拉高了被子,轻声问:"晚上想吃什么?" "你怎么尽想着吃。"未央笑,"我想吃混沌。" "哎,你先休息,晚上我陪你吃一起吃。" "你回去洗洗,脏得很。"上下眼皮打架,撑不住,昏昏欲睡。 程景行低头看看自己,确实皱巴巴的像个纸团,但嘴上仍是死撑,"哟,你还嫌弃我!"半晌未得回应,原来她已经睡着,长睫毛羽扇一般,白净的脸上不染尘埃,细腻如薄胎瓷,真叫人爱不释手。 他低下头,轻轻亲吻她微蹙的眉心。 愿你有一个好睡眠,梦中大地万里无云。林未央。 准备 六七点,天已经全黑,眷眷灯影集聚在朦朦的玻璃外,只有些许窜逃进来,落在c黄边,如星光魅影,闪烁迷蒙。未央睡眠浅,突然间开关轻响,房间一片大亮,明晃晃地刺眼,一小会她便醒了,手背遮着眼睛,好半天方能视物,正是宋远东穿着深蓝色大衣搬了椅子坐在近旁,英秀眉目与窗外霓虹交相辉映,略略扬唇,似笑非笑地望着她。 一张嘴,还是懒洋洋口气,来调笑:"才说肺炎不能进行手术,转眼间就已急性肺炎入院,动作迅捷,干净利落,真是佩服佩服,难道跳进愚水里冬泳?有什么办法做到这样天衣无fèng,一点破绽没有?" 未央慢悠悠答:"好说好说,天时地利人和而已。" 她不愿多说,他便也不多问,本来就只是开场白而已,何必深究,接下来调节气氛,需开一开玩笑,于是抱怨,"景行守得你好紧,难得找到fèng隙。你说,他是不是喜欢你?哈,真是老牛吃嫩糙,一树梨花压海棠,以后得笑话死他。" 未央一时面色煞白,仍强撑着,故作镇定,"东西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他是我亲舅舅,谈什么喜欢不喜欢?还有,一树梨花压海棠这样的诗不要乱用,太艳。" 宋远东径自咕哝,"那倒不一定。" 未央闭上眼不理会,小半天尴尬。宋远东却是半点脸皮没有,仍是笑嘻嘻回道:"你有没有发现,你教训人时与景行简直一模一样,难道你不是他外甥女而是他亲生女儿?哎,我算算,那景行得十三岁就做爹,也不知道他十二岁时开始发育没有,有没有那能力。" 未央无奈,论胡说八道她还是不敌宋远东,"随便你编,继续说,我洗耳恭听。" 宋远东一脸颓然,委屈道:"我这不过是想哄你开心,你看你面无血色,就像病入膏肓,奄奄一息。" 未央道:"你难道专程来诅咒我?" 宋远东狡辩:"我是想调节气氛,你看,医院里多沉闷,需要我这样的人增光添彩。" 未央冷笑:"增光添彩不是这样用。" 宋远东被逼得没办法,只得求饶,"跟你多说几句我就要紧张,你大约是世上最不好哄得女人。" 未央揉了揉额角,手背上的针头不知什么时候拔去,留下一小点淤青在。"对不起,我今天很难过。" 宋远东好奇:"可以问为什么吗?" 未央道:"我不想说。" 宋远东噢了一声,有些闷,半晌才意识到应该直奔主题,"证件和银行卡已经准备好,诺诺出生时便由程老先生设立基金,这几年严文涛更是慷慨大方,所以有充裕资金提供逃亡,三张身份证六张卡,需要办理护照吗?" 未央听到严文涛三个字一下僵住,指尖微颤,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呐呐答道:"暂时不用,劳你找机会到我房间,将我行李收拾好,顺带稍一把顺手的家伙,有纸笔没有,还需要些小东西,我写给你。" 宋远东在病房里翻箱倒柜地找,好半天找到个信封,一只铅笔,"顺手的家伙?瑞士军刀好不好?" 未央边写边说,"随意,只要够锋利够灵巧。有电棒更好,可惜我不会用枪。" 又问:"什么东西比较好脱手?珠宝或是跑车?" "最好现金。" 未央蹙眉道:"他最多开给我支票,提现需要时间。" 宋远东轻巧带过,"我自然有办法。" 未央半开玩笑似的问:"你不怕他事后找你算账?" 宋远东摇摇头,做出一副苦哈哈模样,"他至多给我一拳。" 未央将纸条写好递给他,取笑道:"看来我在临走前应该送你瓶药油。" "附赠香吻一个?"宋远东看着那一溜怪异而香艳的名字,忍不住惊疑,问:"你带这些东西逃跑?我要上哪去给你找这么些东西?" 未央笑:"随便找一家夜总会,这纸条子跟着一沓人民币一同甩在妈妈桑跟前,不怕她不给你。" 宋远东问:"你要这些东西干什么?" 未央轻松带过:"有备无患,孤身上路,多些防身物总是好。" 宋远东暗叹她心思繁重,重重设防,又觉得年轻女孩子有这样心机也是世事所逼,默默收好了纸条子,亦不再问了。 戬龙城的夜幕这样干净,透过窗户望过去,所有的血腥与脏污都被掩盖,换一张女人的脸,涂脂抹粉的谄媚笑容,闪烁的霓虹教人迷失了方向,无限制地沉沦,沉沦,入坠入流沙,最终没顶之灾,只看得见喷薄的呼吸将流沙顶得浮动,最终没了消息,人已经消逝,丢进了愚水或是下水道,装了满满石块,浮起来都别想。 未央太害怕就这样死去,死在他乡,连个收拾的人都没有。 如果诺诺活了,她却死了,有没有人愿意为她哭一哭呢?哪怕只是伤春悲秋的一滴眼泪也好。 一定要走,走得干干净净,死的死活的活,没有谁欠谁。 宋远东突然问:"林未央,你会不会舍不得?" 未央仿佛未曾听懂,许久才呵呵笑起来,反问道:"你说谁?程景行吗?或是你?" 宋远东摸了摸口袋,掏出烟来含在嘴里,并不点燃,就这么叼着,吸着那股淡淡的略显苦艾的味道,似是有感而发,"我有时候觉得,你真挺狠心的。" 未央不屑,"连你也要来教训我?" 宋远东叹息道:"不,我只是突然觉得,景行遇到你,似乎是一件十分倒霉的事情。" "深有同感。"未央却忽然放弃针锋相对,将落下的额发拨开,吐一口气,长长久久的沉默回想之后,才缓缓说:"有时候我想,如果程景行没有去汐川,没有找到我,也不必有之后的事情。我还是汐川夜场里唱歌的小姐,等到高考完了,上了大学,我就能自个挣钱了,堂堂正正,不卖笑也不卖身,也许我应该嫁给阿佑,苦一点,没有关系……"说着说着停下来,自己笑自己,"见鬼,竟然跟你谈这个。" "从风花雪月谈到人生哲学,我觉得这个话题很好,可以深入也可以浅出。" 未央转头看着窗外,夜色朦胧,"我时时感觉自己已走上一条不归路,再也回不了头。" 宋远东玩笑道:"拜托不要把自己说成失足青年。" 未央道:"有感而发。" 宋远东嘱咐,"等病好,记得找机会溜,最好是公共场所,方便行事。" 未央想了想,已经定了主意,"星期天下午,游乐场。有没有侧门?" 宋远东说:"有的,三点钟,我准备好东西在侧门等你。你的病不要紧?" "小病而已,吃药撑一撑就过去。"转而问,"为什么帮我?" 宋远东有些落寞,低头,将烟从唇间拿下,捏在指间,隔了许久,才恍恍然说:"你知道,这世上总有你无法拒绝的人,无关情爱。我从小看着她长大,见证她所有苦难,我只希望她能快乐,一切,她快乐就好。" 未央不禁笑出声来,打断他的怅然若失,"你这模样,活生生大情圣。" 宋远东却不恼,连带着吟起诗来,唱大戏似的兰花指一出,风情万种,"人间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 未央大乐,一边笑一边跟着吟诗作对附庸风雅,两个人一唱一和好快活,连程景行何时进来都不知道,只觉得一个黑影移过来,紧接着抬头,便看见程景行下颌上紧绷的线条。 显然已经是洗过澡换过衣服,整个人干净清慡许多,胡子依旧没刮,这样也好,多几分成熟男人的沧桑韵味,更得女人心。 宋远东站起来,拍他肩膀,一副讨打相,"怎么就来了?打扰我俩哥哥妹妹吟诗作赋北窗里。" 程景行一手提着个塑料袋,一手提着个行李包,全都放在茶几上,才转过脸来,对着宋远东,还是没有好脸色,未央呢,是看也不愿意多看一眼,"你来干什么?" "找我好妹妹说话呀!"宋远东理所当然答。 程景行看她一眼,她已经十分识相地闭眼装睡了,"妹妹?我倒是不介意你跟她一起喊我舅舅。" 宋远东就是个泼皮,全然不在意,热着脸贴过去,一只手搭他肩膀,声音暧昧,"宝贝儿,瞧你,这就吃醋了,哥哥其实是来找你的,顺道看看未央——我外甥女。" 程景行一抖肩膀甩开他,"少在这乱认亲戚。" 宋远东对在一旁闷笑的未央耸耸肩,又跟程景行拉拉扯扯,"哎哎哎,咱们出去说。" 程景行看她一眼,见她仍睡着,便关了灯才出去。 宋远东这会儿却也不笑了,点了烟,深吸一口,"怎么回事?"又问,"要不要烟?" 程景行摆摆手,沉默。 宋远东一下变得凌厉,锋芒毕露,冷然道:"你不说我也猜到,他已是远近驰名的禽兽,专爱挑未成年少女,犹如变态杀手,没想到连女儿都不放过。" 暗骂一句,一脚踹在墙根,"景行,你准备怎么办?" 程景行坐在走廊的休息凳上,低头看着地板,怔怔出神,良久,只答道:"不会就这么算了。" 宋远东了然于胸,"老爷子还不肯动他?" "严文涛做大,城中房产界他做龙头,程家在零售业独占鳌头,却依旧无法大规模cha手地产界,实力已大不如前。而政界收了好处纷纷靠拢,谁说?政客如妓 女。" 宋远东十万分赞同,"所以说我不参政十分明智,谁要做打扮得一丝不苟的妓 女?都是卖笑卖场卖身货!我是不是说得太偏激?好像连我祖宗都骂了。" 程景行一阵笑,"都说要你来承风做事,宋家三少爷来了,害怕银行不借钱?" 宋远东一转脸,桀骜,"去承风干什么?也跟你似的,被程家当牛做马?" 程景行道:"你不明白。"他垂着头,看着地板,光洁瓷砖映出一团模模糊糊的影,是他的脸,阴晴不定。 宋远东与他并排坐着,长舒一口气,笑笑说:"你有难处,我去就是了。反正我也是游手好闲,多一份工资,何乐而不为?只求老板别太苛刻,留点喝酒吃饭追女人的时间给我。" 程景行却说:"你还记不记得顾小西?" 宋远东想一想,说:"就是前几年你包下的城市大学中文系才女?" 程景行沉声道:"当年庄弘皖的秘书顾明季被查出贪污,跳楼自杀,所有证据都指向他一个人,六百万人民币一百七十万美金,他有那么大能耐一个人吞?这案子还连着当年的国土局局长落马,顾明季那边最终却因人都死了,不了了之。" 他低着头,突然笑道:"我养了顾小西四年多,你说是为什么?" 宋远东亦笑,推一推他,说道:"原来你抓到市长大人把柄,那好,明年我大哥有望直升,取而代之,这还要代他多谢你。" 又狠狠道:"我看等庄弘皖这大靠山倒了,严文涛要再怎么抖下去。" "这也不一定。他能做起来,做大了,自然有他的本事。" 话这么说,宋远东却无忧色,只顺势问:"又有要支使我的地方?" "他在争海西那块地,咱们要拖死他。" 宋远东问:"不怕你家老头子怪罪?" 还未等程景行回话,他便说,"好好好,我不明白。你就喜欢给人做牛做马。你就活该。" 程景行顿一顿,方说:"我也是不大明白的,越来越不明白了。" 项链 与宋远东说完,他便轻轻开门进去。c黄上,未央迷迷糊糊地又睡着,身子小虾似的蜷成一团,扒拉着c黄边躺着,摇摇欲坠。被子都落到胸口,宽大的病号服挂在身上,衬得她愈发清瘦,小得可怜。 将顶灯关了,只打开柔和地灯,一时她的脸陷入半明半灭的蒙昧之中,昏黄的光徐徐延绵,如春雨凄凄,迷迷蒙蒙染出一道光幕,教人看得心都软了,她微微颤动的睫毛与苍白的唇色,远远展露一汪隔世的美。 他与她之间仿佛隔着重重迷雾,只看得见依稀轮廓,却分不清她眉眼中是哭是笑,他心尖微颤,俯下身去柔柔轻吻,待她转醒,他便微笑,含着她的唇不肯离开。朦朦的夜色躲在窗外,一切如童话静美,亦如琉璃易碎。 未央懒懒的笑,指尖滑过他的脸,高挺的鼻子与薄薄的嘴唇,下颌的线条如此刚硬,但凡他板起脸,便凶神恶煞如活阎王。可是他笑起来这样好看,轻轻上扬的唇角,深邃的眼睛,纯白清澈如少年郎。 她有些乱了,宋远东问她舍不舍得,她想也不想就否认,可这下,暗昧的灯光里,她却分不清悲喜,只觉得就这样待着就好,静静地看着他,数着陷落的时光,一辈子不长不短转瞬即逝,也许天明大亮,她已经白发苍苍垂垂老矣。 可是她太清醒,明明白白知道,他的一辈子绝不会与她分享。 他是悬崖绝壁上的孤松倒挂,她是迷途的归雁,他有他离不了的根,她有她最终的方向。 可叹相遇太匆匆。 程景行却捏着她的手,止不住得意地笑,"是不是被我迷住?你看你那眼神,就像圣徒膜拜上帝。" 未央不同他争,任他自负自大,"饿了,小程子伺候爷用膳。" "放肆!"程景行捏她鼻子,又摸一摸她额头,问,"下午好些吗?头还疼不疼?" 未央爬起来坐着,脑袋还是晕晕乎乎,自己摸摸额头,又再摸摸程景行的额头,想了想,还是不清醒,"不知道,我觉得我俩差不多温度。只是有点晕,身上疼,怕冷。" "给你带了衣服。"程景行将行李袋拉链拉开,里头的衣服都被他揉成乱糟糟的一大团,一看就知道肯定是急匆匆从衣柜里扯出来塞进包里,一点耐性都没有。拉拉扯扯半天他才找出一件开襟毛衣来扔给未央,连带着内衣内裤散了一桌子,又要收拾。 未央套上衣服摇摇晃晃站起来,蹲在茶几边上将衣服一件一件折好了收进去,便坐在沙发上,自顾自找出晚餐来吃。 程景行也坐下来,两个人都饿得很,只忙着吃东西,没时间说话了。 最后的残局还是未央收拾,程景行就是擦擦嘴,再不会其他。 未央一边擦桌子一边抱怨,"你得付我保姆费。" 程景行架着腿,好生无赖:"明明是我照顾你。" 未央瞟他一眼,"睁眼说瞎话的本事挺高。" 洗了手从卫生间里出来,却见程景行光着上身背对她换衣服,蓝白色格子睡衣套在身上,转过脸来,未有丝毫不适,仍是笑,说:"新睡衣,好不好看?" 未央跨下脸来,只觉得头晕脑胀,"土得冒泡,老人家的装束。你换睡衣做什么?医院不许陪c黄。" 程景行也不恼,一下坐在c黄上,那c黄窄小,不甚结识,竟上下晃荡了好几下,仿佛要跨。"我也病了,天气预报说今晚有雷雨,我从小怕打雷,不敢一个人睡。" 未央冷哼,"亏心事做多了当然怕。" 程景行朝她招手,像招呼他家萨摩耶,"过来过来,天冷了,我给你捂捂。" "这才多大点的c黄,你也要跟我抢?晚上睡不好一齐滚下去就知道疼了。"磨磨蹭蹭好半天才过去,坐下了,仍是嘟嘟囔囔,"你怎么不上班,今天没有应酬?这才几点,就要睡觉。我身上难受得很,你能不能别老那个什么呀?" 程景行脱了鞋,盘腿坐在c黄头,手里拿着遥控器捻开电视,"你一脑袋都什么东西啊,咱躺c黄上看电视说话不行?" 未央觉得冷,也掀开被子躲进来,窝在他怀里,找个好位置躺着,"是你一贯劣迹斑斑,我不过稍加推理。太阳从西边出来,你居然还要促膝长谈?我们两个谈什么?你都已经三十岁。" 程景行皱眉,扭过头来反驳,"三十岁怎么了?你还敢嫌弃我?我看你同宋远东聊得投机,他不也是长你一辈?" 频道调到生活台,正放百余集的婆婆媳妇家庭伦理剧,程景行便停在这了,认认真真看起来,真让人惊奇。 未央憋着笑,忍不住问:"舅舅,你怎么看这个?啰啰嗦嗦的有意思?" 程景行说:"偶尔尝试一回也不错。看看这个就觉得自己家里那点事其实不算什么。"一下子警醒,生怕她误会,连忙解释,"你不要乱想,我不是那个意思。" 未央说:"你何必如此?我并不是重要人物,你今天就算不管我也是正常。其实更好,冷硬心肠好过藕断丝连牵肠挂肚。" "你什么意思?" 未央突然有些紧张,凄凄艾艾不知该怎么回应,看他目光如炬,仿佛要将她穿透,她那点小伎俩,怕是要被他看穿,不不不,她演技如火纯青,这一次一样捱过去,只得拉拉杂杂找了些无聊借口,硬着头皮解释,"迟早我要嫁人,虽然仍需好几年,但不长不短一晃就到,也许你早早踢开我也不一定,总之……总之我又多一件事情头痛。" 程景行却是沉默,抿着唇,眼睛仍看着电视机里三三两两个女人哭泣吵闹,良久,方才开口道:"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他自己都不敢想。 而未央却觉出另一番滋味,心底里冷笑,怕是一时之计,小女孩子哄一哄,能乖乖顺着当然好,不行就再换一个,横竖他是主子,手里大把钞票,砸都砸死你。 突然间装出一副凄然面孔,藏在他怀里,犹犹豫豫说:"换肾之后,如果我死了……" 程景行手臂一紧,未等她说完便道:"别胡说,你会长命百岁。" 未央将脸藏着,只露出一小点,音调微微有些颤,"世事难料,今日不知明日事。我只有爸爸一个亲人,如有意外,请你将换肾的钱转交他。其余的,也不敢奢望了。" 程景行仍是一样口吻,定定道:"你不会有事。钱我只给你,要孝敬谁你自己去。" 未央道:"世事无绝对,我素来命不好,万分之一的几率都可能教我碰上。舅舅,我很怕死,也很怕将来只剩一个肾,不健全,地震了跑两步直接死,有幸嫁了人,兴许还要被嫌弃。幸苦活干不得,最后连自己都养活不了。想想我还曾经起誓,要让爸爸过好日子。" 程景行被她说得难受,却也没立场多言,短短几句安慰,如此苍白又无力,"没有人敢嫌弃你,我会养你一辈子。你不要怕。" "男人的承诺最不可靠,信你就要永不超生。" 程景行无奈,"听你这口气,像是久经风霜看破红尘。" 继而感叹,"你要是再大几岁多好。" 未央笑说:"终于觉得自己老了?要不要吟诗?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你懂什么?你才几岁?好多事情你不会明白,我也不想你明白。" "好深奥。程先生也有闲情伤春悲秋?" 程景行道:"小孩子不懂事。" "是你故作深沉。"未央关了电视,"周末带我去游乐场好不好?从小我只在围墙外头看过,王凤娇也带小聪去,可是次次我都要在门外等,因为门票并不便宜。摩天轮海盗船,我都没有试过。你呢?" 他本想拒绝,这么大年纪跑游乐场做什么,但听她说着,脑中便不自觉浮现她小小年纪站在栏杆外头踮着脚往里望的情景,只觉得辛酸,侧着身子把她往怀里带,只想多多补偿她,"没什么意思,你要去,我陪你去就是了。" 未央却突然说:"我不会跑的。我只是想去看看,谁知到?也许再不去,一辈子都没有机会。" 夜深了,未央已经睡着,程景行仍醒着,看着身旁柔和睡颜,心绪一点点沉淀,如寂静深海,万年幽暗,一时间有日光疏漏,不知从何处来,从此起了波澜,一点点星光坠落也似珍宝,藏在牡蛎的心里,伴随长久的疼痛,一日日累积。 他想他是变了,彻彻底底的,没有任何征兆。 第二天起来,程景行已经不在,护士又来扎针,未央乖乖吃药,有年轻看护来照顾,一天下来,病状已减轻许多。 中午许冲来过,递一张卡给她,客客气气说里头五十万,随她支配。 方过五点,又有陌生人来,三十不到的女人,精致妆容精致样貌,踩三寸高跟鞋,远远就听见走廊里叮咚叮咚响,像是王熙凤出场,只闻其声不见其人。 开门见山,那女人少见的利落,自我介绍,也未说名字,大约是认为没有必要,只说姓沈,严文涛私人秘书。 她从手袋里拿出个天鹅绒盒子双手递给未央,"严总的心意,请林小姐不要拒绝。严总说,既然程先生不悦,他也不愿夺人所爱,这便算是对林小姐的补偿。" 未央捏着那盒子,看一眼沈秘书,两人都是心知肚明,看来这样的事情她替严文涛做过不少,拿捏得当驾轻就熟。 打开来,蓝宝石闪得人眼花,一条粗重的宝石项链,未央穷乡僻壤来,见识少,可也知道这价值不菲,但要不要一下砸过去,骂一声滚? 当然不。她早没了尊严,金钱的侮rǔ,多多益善。 也不多说,未央将盒子撂在一边,闭了眼假寐,沈秘书便识相地起身告辞。 今日入账颇丰,查一查日历,要记住幸运日。 晚上程景行过来时,未央拿着那项链同他炫耀,"像不像狗链子?这值多少?" 程景行却发火,指责她,"你居然还收他的东西?退回去,谁稀罕他那点东西。" 未央将项链护好,笑笑说:"我稀罕。我有一大优点,就是从来不会跟钱和自己过不去。" 程景行气得摔门而去,未央抱着那一指粗的项链,十八颗璀璨蓝宝石,一夜无梦。 游乐 第二日有人赌气,搬家似的送来许多东西,一件件衣服一双双鞋,珠宝首饰也是一盒一盒码起来,堆得高高,几乎要盖过窗台。自此未央又多出许多事情,午后也不愿意休息,一件件试衣服,顺道再让人送来落地穿衣镜,斜靠在角落里,阳光连同裙角一同倒映入平湖镜面。西西描绘她苍白的脸与蓬松的长发,转一个圈,朱砂色的裙摆飘荡,盛开为深冬年末最后一朵芙蓉花,柔软的花瓣片片延伸,渐渐渗入从前年少时光,就那么一条蓝布裙子,被肥皂水浸透得泛白,依然要在海风的温暖里转出一朵又一朵花,直到头晕了,双腿无力,仍是笑,不愿意停下,甚至皱巴巴两三年未扔掉的内裤都露出来。 她仰起脸,旋转的天空碧蓝高远,那张脸变作十二岁时收到第一条新裙子的傻孩子,低头看着红色裙摆一圈圈飞起来,再转一圈,倒下去,却是在阿佑怀里。 阿佑还年少,浓黑的眉毛,乌亮的眼,笑起来弯弯,如新月如春山,全然是勃勃生机。咸涩的海风将他宽大的衬衫吹得像巫师长袍,浪花一簇一簇接力似的扑上海岸,细沙冲上岸又被带走,终究丢失了方向。 眼光暖暖,如一颗颗细小钻石落满窗台。 骤然间双脚离地,她轻哼,原来被人托着腰高高举起,低下头,他微笑的脸映入眼帘,带着记忆中微不可寻的父亲的气息与情人的暧昧,切切雕琢在她心上。她一下扑到他怀里,模仿者许多孩子幼年时的拿手好戏,"好多好多礼物,就像电视里千金小姐生日派对,所有人都盛装出席,所有礼物都包上五颜六色的糖果纸。"他为她造一个虚幻童话,陪她实现幼稚梦想,程景行几乎完美。 "总算看见你笑,没想到讨好你这么简单,我知道了,下回再惹到你,直接去商场搏杀,还要记得带上搬家公司,不然一趟回不来。"前一刻站在门边,远远瞧见她低垂的长发与飞扬的唇角,犹似雾里看花水中望月,只是昙花乍现时短促而悠缓的霎那,美在一瞬之间,几乎要惊叹,倾城画卷,似有还无,只想再多看一眼,且留住,下一刻便要涣散的光景。 未央窝在他怀里笑,一会儿又抬头,踮起脚伸长了脖子送他一吻,"如果可行,我一定一口气套上所有新衣服满大街转悠去。再带项链耳环,三寸高跟鞋,十个手指没有一个落空,全都套上五克拉大钻戒。哈……要做世上最最嚣张俗气的暴发户。" "噢?那我可要离你远点,免得被拖下水,在大街上受人瞩目的滋味可不好受。" "少来,别说你没有追过女明星,八卦杂志头条上过没有?也许舅舅的背影早已经登过封面。"未央眯着眼,微微笑着十足像只小狐狸,伸长了爪子一寸一寸抚上他紧绷的背脊,仰着脸,嘴唇正凑着他隐隐透出胡渣的下颌,一双琉璃珠似的眼睛,含着盈盈一池春水,春水里满满都是勾引。 他却只是笑,沉默不语。稍稍弯下脖颈,便含住了她的唇,这姑娘仍喋喋不休地说话,倏然停歇的字句咬进他嘴里,含含糊糊都是丝丝缕缕的暧昧。 又像是生日惊喜,他从裤兜里掏出一串钥匙在未央眼前晃荡,叮叮咚咚碰撞着响,像一串小风铃。 "难道是餐后小点?" 程景行将钥匙串放进她手里,"锦江新居的房子,一百二十坪,如果你愿意,等手术完成再挑家具。以后你住那,不必再回程家。" 未央在手上颠了颠那钥匙,却不似先前愉悦,"我该说谢谢?还是恭喜,金屋藏娇?" 他不答,她亦不再言语,两人皆是沉默,仿佛合议之后决定从此以沉默回避此间问题与责难。可是谁又能躲得过,未央终究要长大,而程景行终究要与他人结婚生子携手老去,那女人必须温柔而善良,拥有良好家世和充足教养,知进退懂忍让,最重要够干净,要干干净净清清白白的身子才配得起他这般所谓天之骄子万中选一。 而林未央,有些东西如墨迹,洗一洗便淡去,有些却如刀雕斧凿,随时光恒久不变,人人都能看到,人人都能来品评一番,指指点点,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她预料之中将淹死在飞扬的唾沫星子里。 林未央从那堆被翻乱的衣物里抽出一根细绳,大约先前是当做腰带,被她分离开,穿上钥匙系在脖子上,像足七八岁戴红领巾的小学生,放学了嘻嘻哈哈打打闹闹往前跑,胸前的钥匙串一荡一荡,叮叮咚咚泉水似的清脆欢快。 她拎起钥匙在程景行眼前挥动,得意却又故作神秘,"我的梦想。" 程景行拿了件红色长外套给她,"什么?" "小时候人人都有钥匙串挂在胸前,我特别特别羡慕,只想自己也有一串,可是我家哪有多余钥匙?有也不给我。其实不必要,我每天放学去菜市场给凤娇婶子打杂帮忙,没有机会早到家。"未央一边穿衣服一边抱怨,"里里外外都是红色,你把我打扮成灯笼干什么?元宵节还早。" 程景行自己也觉得夸张了些,但看着漂亮,"足够喜气,富态,像个小富婆。走吧,带你去游乐场,难得今天有空。" 未央便牵了他,自然而然。"我以为你做老板最清闲,天天睡到自然醒,没有人敢多嘴。" 周末,游乐场里人满为患,程景行许久未经历这样热闹簇拥的场面,有些尴尬,却是被未央攥紧了手,牢牢牵着在乌泱泱的人群里穿梭。挨挨挤挤终于窜到摩天轮下,那大家伙转得缓慢,像是生了锈,一步一步踉跄着爬升,走近点仿佛可以听见咯吱咯吱关节之间摩擦的声响。 程景行当即退缩,甩开未央的手说:"你自己上去,我在下面给你拍照。" 未央好奇,"难道你恐高?我自己一个人坐有什么意思,拍照?垂直距离五十米我躲在铁笼子里你也能拍到我?美国联邦调查局的设备应该足够。" 周围都是小情侣,或是才及腰高的小朋友,程景行愈发不自在,拉下脸来拖着未央走到树荫底下,换了警告的口吻,故做正经,指着她,两只眼睛却左顾右盼,显而易见,程景行还未连成说谎高手,不似林未央,莫说眨眼间,面上表情都能逼真得如真真切切挖心掏肺一般。 "林未央你听着,我答应带你来游乐场已经是最大妥协,做人不要得寸进尺,要学会见好就收知难而退。别指望我陪你一起干傻事……莫名其妙,像带着女儿。" 未央听得好笑,亦随他口吻,双手环胸,扬起眉毛回视,不服软,"原来你怕显老,有什么关系,我有办法让人人知道我俩一对,而不是……父女。" 程景行想也不想便拒绝,"你自己去。二十分钟转完一圈下来。我从早上饿到现在,我去买吃的。" 未央翻个白眼,侧身望向拥挤的小超市,程景行已经匆匆离开,留给她艰涩背影,像是逃跑,头也不敢回。 未央站在原地,心中萌生莫名凄惶,突然变成骑墙派,左右摇摆,听她低声自语,"对我这样放心,一点也不怕我借机逃跑么。" 程景行买了大袋零食回来,未央还站在香樟树浓密的树荫下,冬日的阳光暖暖,奖她纤细轮廓照得几近透明。 远远的,像是一团雾,白茫茫只看得见依稀轮廓,渐渐走近了,那雾气随即化开了,散了,万幸——她仍在。 未央兴致勃勃地翻找,不小心触到一块冰,拿出来,居然是一大罐子香糙冰淇淋,未央推一推他,竖起大拇指夸奖,"没想到你会买这个,冬天吃冰糕,实在是一大乐事。多谢啦。好舅舅。" "有人把他丢在食品架上,我本来准备放回冰柜,没想到直接拿到了收银台。"程景行先生仍是一脸严肃,突然间奖那罐冰淇淋从未央手中夺去,转手扔进了垃圾箱,"你在病中,还是肺炎,居然敢吃这个,不要命了是不是?" "你能不能不要管我,像个老妈子。知不知道我正在更年期,啊,不,青春期,有无法估量的叛逆心理。也许就为一罐冰淇淋,杀你泄愤。"未央皱着眉,咕哝着找出一瓶可乐来,拉环也同她作对,手指都勒得通红,才哧溜一声打开。 程景行别扭得很,说是饿了,一块面包捏在手上,看一看,又四下环顾,最终还是塞进袋子里,两手空空,什么都不肯动。 还要驳未央,"更年期或者青春期的女人其实一样,像一座原子能反应堆,你不必急于界定。" 未央无奈,回头上上下下打量他一眼,像看怪物一般,"你怎么不吃?刚才是谁叫嚣着快要饿死?" 程景行道:"必须纠正,刚才我只说从早上饿到现在,绝对没有你所谓的'快要饿死',更不是叫嚣,我只是陈述事实。再来……我并不习惯在众目睽睽之下用餐,这让我觉得自己像是动物园假山里的猴子。" "你还去过动物园?我以为舅舅异于常人,从没经历过正常孩子的生活。你瞧,到个游乐场就紧张成这样,话多到不行,堪比吴喜。" 程景行气结指着她,教训道:"不要随随便便打比方,我与吴喜,或是吴喜与我相去甚远。而且,我确实去过动物园,六岁之前。至于游乐场……" "啊,那个。"未央打断他,指着前方过山车,和那些在过山车上顶一头疯子似的头发尖叫的人说,"不如去玩那个。" 程景行锁紧了眉,频频摆手,"我劝你最好不要,十六个月前我去过电影院,目睹一群白人从高速行驶的所谓过山车上摔下来,有人被直接碾死,有人被拦腰截断,总之死状极其惨烈,惨不忍睹。更不要妄想我会冒生命危险陪你去玩那个。" 未央突然站到他眼前,只隔一步距离,气势汹汹,语气却是惊奇,"你居然去看死神来了,我以为你最多看看圆明园大明宫之类,或是大决战?" 程景行略显拘谨,犹豫许久才说:"那是被白兰妹妹拖进去,没有办法。二十分钟后我睡过去,醒来就看到千斤顶落下来,把人砸烂成一团模糊血ròu,接下来晚餐,白兰居然点三成熟牛排,切开滋滋冒血。" "所以呢?"未央叉着腰,讨债似的追问,"我应该体谅你,对所有一切我喜欢的渴望的都有不可言说之阴影?" 程景行点头,严肃。 未央抚额,仰天长叹,罪过罪过,错误的地点错误的人,酿造不可补救之灾难。 再见 未央问:"进门已经买票,难道就走一圈?" 程景行大方回答,"无所谓,我并不在乎钱。" 未央被噎得够呛,半晌想不出一句话来形容现下乱糟糟心情。两人对视许久,又转开,个看个风景,未央低头嘟囔,"怎么会有人喜欢你?完全没有风情。" 程景行嗤之以鼻,反驳道:"我想我们有代沟。你的欣赏水平与格调都处于人生低谷。" 未央赌气,一转身闷头往前走,过转角,却见程景行穿着衬衣,手里提着那一大袋东西,不近不远地在后头跟着,小模样怪可怜,想想又叹气,走回去,仍是气冲冲问:"几点了?" 程景行看了看腕表,答:"两点三十三。" 未央"哦"一声,有些低落。又见一旁熙熙攘攘,大转盘里小孩子们一个接一个咧开了嘴巴笑着挥手,好热闹。"那个不错。" 程景行十分警惕,连忙答应,"你去你去,我给你照相。"又指一指旁边捧着相机围了一圈的大人们,"你看,人人都是这样,等你转过来,我喊你一声,按下快门。你一定记得要笑。"说话间已经取出相机来,打开电源,那镜头旋出来,跃跃欲试。 未央却不肯动了,似是想起惆怅事,远远望着旋转木马里每一个孩子的笑脸,有些戚然地说:"你知道,世上最残忍的游戏便是旋转木马,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回头就能看见最爱的人,可是,这距离永远存在,永不能超越。最可恶是这样近,就在眼前,爱与恨,躲都躲不开。" 程景行听得十分不认真,左右看过,拉着未央走到最外围最角落,"一会我就站这里,记得地方,转过来时朝我笑。这里光线不错,一定把你拍得美美。" 未央看着他,阒然微笑,"原来舅舅还会摄影,深藏不露。" 发觉她炽热目光,程景行倒有几分羞赧窘怕,忙解释推诿,"不过是烧钱而已。" 恰时音乐骤停,旋转木马缓缓停下,曲终人散,每个孩子都有欢乐笑颜,蹦蹦跳跳跑下来,各自找到各自父母,没有人走失。 "那我去了啊。"未央说。 不知道会不会在寻人启事里贴上,未央小朋友在游乐场旋转木马处走失,如有知情人士请通知城中巨贾程景行先生。 行走间恍然回首,程景行正低头调相机,层层叠叠的阳光落下,他的侧脸躲藏于模糊光影之中,随着未央一步步走远,渐渐隐退成电影结束时最终定格的画面,弥散的老旧记忆与追不回的往事如烟,微微泛着黄,浸透一缕缕迷迭香。 未央突然又三两步跑回,踮起脚尖,朝圣般轻吻他面颊,轻轻,略带些青涩年纪里鲜嫩得滴水的羞涩,依在他耳边说:"舅舅,我好喜欢你。" 待他回过神来,她已经走了,排着队进去,找一匹奶油色的马,像坐在一座奶油蛋糕上。朝他摆摆手,送啦一记飞吻。 他窘迫,颇有些不好意思,左右看了看,见人人都忙自己的事,无闲心来看他笑话,这才放心些,却仍绷着一张脸,维持长辈威严,对未央皱紧了眉头,完全不赞同她的露骨示爱,暗地里又有些欢喜,像女人,口是心非。 焦距已经调好,他从镜头里锁住她细致的青春飞扬的眉眼,心头一时间汲满了水,软软松懈下来,细细微风拂过,如她甜蜜轻吻,这正是春风沉醉的夜晚,心似蒲柳,月似穹钩。 忽而音乐想起来,尽是圣诞欢乐,远远看见有白须圣诞老人晃晃悠悠派送气球,原来已近圣诞节,想想,应当为她备一份圣诞大礼,她也许从未认真渡过平安夜,与他一样。 要对她说圣诞快乐,要在平安夜汹涌人潮中穿梭,要早早给餐厅打电话定位,还要挑好衣衫,不得太古板显得老了,带她出去像父女,也不得轻浮,全无男性魅力。 想想事情真是多,烦得很哪。 旋转木马缓缓移动,他按下快门,却只拍到她纤薄侧影,像是蝴蝶的翅膀,从哪一个角度看都是孤单。 两三分钟,骑着白马的小公主已经凯旋,重游故地,正朝他挥手,送还他一枚灿烂笑脸,他将那一霎那的怦然心动定格,红色的裙与黑色的发,星辰似的眼眸远处眺望,她是场中最美的邻国公主。他抬起头,亦回她微笑。但她却似忧郁,眉间隐隐藏着浓雾,化不开的伤怀,只是不停挥手,像是告别礼,永不相见的告别礼。 渐渐她已没了踪影,而他继续等待下一个轮回,那转盘炫目,处处是闪亮装点。一张张笑脸晃过眼前,他想是乱花渐欲迷人眼,是他错过她,而不是她猝然消散,于是再一个一个数过去,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有人笑有人哭,一张张近似为同的脸孔,镜头被拉长,恍然如梦一般的游乐场,来来往往的欢乐人潮,茫茫众生中唯独不见她。 他第一个念头不是她逃跑,而是这不过小小cha曲,是未央小孩子心性,气他不肯陪她一起,于是藏进角落里,等他灰心丧气,一定兔子似的蹦出来,拍他肩膀,两只眼睛笑的弯弯,"看看,吓到你了吧。" 于是他等,站在原地,看一批一批人坐上旋转木马,看那匹奶油色小马换了一个又一个主人。所有人的脸都隐退成模糊的背影,他脑中悬挂着未央转身时最后一抹笑容,但四周无一契合。直到太阳落下山去,人声渐渐消弭,整个世界被按下静音,地底里却浮出一层又一层喧嚣扬尘,他的世界杂乱无章,嗡嗡都是人声,由远及近,吵吵嚷嚷不知在争论什么,他看见林未央嘲笑的脸,冷然的眸子,张开嘴说再见。 渐渐他才意识到,原来她就这样走了,连告别都没有。 不,有的,她留下告别吻。 他摸一摸侧脸,似乎还有她唇上余温。 香樟树树冠上,一轮红日正点滴消亡,烈焰烧过最后一程,最终湮灭在灰蒙蒙的夜幕里。 无人来,亦无人去,一切像是一场春梦,林未央从未存在过。 未央,林未央,变作童话故事里不忍杀死王子的小人鱼,化作玫瑰色的泡沫,消失在海平面上。 这是童话故事的结局。 未央在侧门找了一圈,只看见一辆黑色旧奥迪,宋远东在车里招手,笑嘻嘻,像贼子。未央连忙跑上前去,坐进车里,第一件事检查包袱,仍不忘拍拍他椅背,不耐地催促道:"快走,火车站。" 宋远东从后视镜里看她忙碌身影,莫说难舍难分,恐怕是满心急切,多一秒也不想待,"为你我冷落我家兰兰,而你居然问都不问。" "兰兰?我怎么不知道你有孩子,私生子?"未央翻开钱包,里头证件齐全,那五十万几经周折已经入账,但除却银行卡与假证件,再没有多余东西。"现金呢?难道要我去售票厅刷卡?" 宋远东在衣兜里照了照,翻出钱夹扔给她,"兰兰是我新入兰博基尼,小名,可爱吗?" "很好,很可爱,早十分钟到火车站会更可爱。" 宋远东忍不住抱怨,"你完全没有情趣可言。" 未央手里攥着行李包,似乎准备随时冲出车去,"我的情趣绝对不用在装小扮嫩学幼稚上,但也许,很大程度上,你是本色演出,绝对真实。三十岁的人,三岁的心脏。" 宋远东疾呼,"诽谤,我明明才二十出头,不要将我与程景行那样老男人强行放在同一年出生。" 未央却不愿再同他废话了,车停下来,斑马线上拥挤的人流匆匆晃过,天空阴沉沉一片暗紫,似乎乌云密布,即将大雨倾盆。 "借着红灯,直奔主题,我俩来道个别,萍水相逢,算是有缘。来,说声再会。" 宋远东回过头来,脸上是无赖的笑,不忘调侃,"我建议吻别。" 未央想也不想便说:"我拒绝,严词拒绝。" 今日红灯时间骤然短促,还未来得及说再次建议,前面的别克已经发动,提示离别的匆匆。目的地就在眼前,宋远东靠边停车,未央拿了行李便要下车,"多谢。没有你不会这样顺利。" "林未央。"宋远东叫住她,待她回身,送上大大笑脸,"祝君好运,一路珍重。" 未央说:"我当然珍重,你也一样。" 宋远东挥手,"永别。" 未央笑道:"话不要说得太满,等我发达,一定回来送你一屋子粉红色睡衣。" 宋远东只是微笑,目送她离去,眼睁睁看她湮没在汹涌人潮中,如尘埃坠地,百川入海,消失在茫茫尘世之中。 突然间有些伤感,像是他家乌龟某年某日从玻璃缸里爬出来,爬过门框再爬过花园,最终不知下落。 躲藏在来来往往的匆匆步履间,他点一根烟,徐徐,看星火燃烧。 而程景行已经回到病房,c黄尾卡片上清清楚楚写着林未央,女,十七岁。 她真真实实存在,这一切并非虚幻梦靥,她的睡衣还留在c黄上,角落的穿衣镜映出他颓然凄惶的侧影,他渐渐有些明白了,虚妄的不是这剧情,而是演戏的名角林未央,从头至尾,她的嬉笑怒骂,温顺逢迎,乃至痛苦决绝都是假,从头至尾,每一个微笑,每一滴眼泪,每一句问候,每一次亲吻,统统都是做戏。 不知她在私底下怎么样嘲笑他,看,程景行有什么了不起,三十岁的男人一样被我耍得团团转。 他又看见她站在穿衣镜前那样快乐地旋转,这一次,他却恨不得掐断她的脖子。 她有通天本事又如何,他作佛祖割ròu喂鹰,也可作佛祖,造一座五指山压垮她。 电话拨通,另一边歌舞喧嚣,"莽三,给我找个人,全市翻个边,一定把她找出来。" "她身无长物,不可能跑远。" 火车站里各色人物都有,站着坐着蹲着躺着,有人扒开衣服直接奶孩子,有人坐在垃圾堆旁翻出些剩饭菜来吃。 未央终于进入她熟知世界,世俗的风气令人怀念,底层的粗陋真让人松懈。 手里两张票,一张向南往汐川,一张向北往边界。两张票都塞进口袋,门口有人专卖车票,未央站在监视器死角里招呼那人过来,也不管方向几何,谈好了价钱便买下,还有半个小时上车,真好。 未央心中澎湃,重获自由的快乐,如潮汐猛涨。 再见,戬龙城。 再见,程景行。 羁绊 宋远东回到医院时诺诺的点滴还未打完,重症监护室的灯光有些暗,她的侧脸掩藏在柔和光影之中,重重叠叠的线条勾勒出近乎完美的影像,如旧电影缓慢拉长的镜头,一曲《忘不了》婉转多情,勾动末梢神经中最温柔的情结。 他不忍将她打扰,无声无息地走近,坐在c黄边,静静看着她侧过去的脸庞与倒映着纷扰霓虹的眼瞳。 未料到是她回过头来,看着他笑,孩子似的脸庞,三月春风似的微笑,不经意间已经融进心里,又要ròu麻一番,"怎么办,每每遇到春风都会想起你的笑。徒增伤心。" 他的指尖滑过她的眉眼,她是脑海中永不退色的一帧小相,弥足珍贵。 "表情十分到位,这句话对多少女人说过?竟练得如火纯青。"她赞叹,衷心。却遇见他眼中落寞,灰蒙蒙一片,无际的荒芜,满满都是曲终人散的寂寥。 不过刹那的失神,宋远东收拾了心绪,叹道:"难得我如此深情,你就不能稍稍感动一回?" 诺诺笑,活动活动手臂,手背上都是细小针孔,许多伴随青紫色淤痕,可说触目惊心,"被你感动的人多得是,我就不凑热闹了。" 宋远东却不愿再接话了,他习惯性地摸一摸口袋,找出烟来,又想到这是医院,便只得丢在一边,有些懊恼又有些烦乱,恨她有时候实在太灵慧,将所有事情都看透,让人避之不及,却又舍不得走远,暗暗地偷偷地望着,希望偶然间讨得她一个微笑,亦是三生有幸了。 "未央走了?"她问。 宋远东只闷闷应一声,像是耍脾气,低着头,不看她。 诺诺见他不悦,亦不再多言,自顾自感叹道:"她应该有广阔人生,长久的,健康的生命,去很多地方,认识许多人,读许多书,看许多不一样的风景。" 尔后是长久的沉默,诺诺精神不佳,已然昏昏欲睡,而迷蒙中却突然听见宋远东满含嘲讽地问:"什么叫应该?你说应该,难道你就应该死?" 诺诺闭上眼,不肯言语。停了些许,宋远东自觉失态,又颓丧地道歉,"对不起,我今天有些失常。" 她说:"我要睡了。" 宋远东便恍恍然起身关上灯离开,临到门口,却听见身后的黑暗里,她细软的语调,柔和的声线,低声说:"心无碍,无碍故,无有恐怖。注定要到来的,害怕也是徒然。我希望我离开时,不要看见你难过的样子。远东,我一直记得你第一次来看我的情形,那时春暖花开,你捧着席慕容的诗集一句句念给我听,你看着我,仿佛在告诉我这些被吟诵了无数遍的字句是专门为我而写的情书。我那时很快乐,很幸福,在医院里,每天都盼着你能来,等待的时光都十分美好,是啊,再没有比那更好的了,我其实已经很满足。" "宋远东,不要太想我,也不要不想我。" "年纪轻轻,要求倒是一大堆。"他强抑悸动,撑出玩笑口吻,似乎永远玩世不恭,永远不知人生五味,"老子以后美人在怀,金砖砌墙,哪里有空想你,连胸都没有。你有什么好想念?诺诺,你有什么能让我想的?" 诺诺似乎是释然,继而垂下眼睑,细声说:"李夫人死时锦帕覆面,初读时只觉得这女人极其计较,现在却突然有几分明了。宋远东,你以后再不要来看我。来了我也不会见你的。" 他嗤笑,却未发觉,声线已颤,"你以为你是西施貂蝉,还是昭君贵妃?求我来我都不来。" 诺诺说:"那就好。" 他回过头,穿过茫茫无际的黑夜,陡然窥见她明镜似的眼,他想他大约再也不会忘记她此刻说话时的神情,犹如凄凄雨夜里的一站孤灯,在冰冷的水雾里播散出柔美的光。 他是那冷冷的夜。 她说:"宋远东,不要再念诗给别人听好不好?" 他说好,她便笑了。 那一瞬间,他在她的眼睛里望见星光倒影,一颗颗永不坠落的星。 所有的结局都已写好 所有的泪水也都已启程 却突然忘了是怎么样一个开始 在那个古老的不再回来的夏日 而十个小时的车程结束,未央到达未知地,西南方崇山峻岭环绕的城市。有宋远东挡着,他们找人的速度大约不会这样快,于是先在山城里寻到落脚地,幸好有假身份证可用,没过几天谈好价钱便租下一间房,短期一个月而已。 这是最险要的时期,未央至多待在屋子里,无聊着等发霉,只在周末时采购,买足一个星期生活用品。 上网时尝试着搜一搜程景行的名字,出来一条条都是褒扬,他做人严谨,果然连花边新闻都没有。 可是日日按部就班,有什么意趣,活着等于死了,一滩死水似的人生。 意外收获是程景行先生五岁时曾得过全市少儿组围棋大赛冠军,可惜没有拿奖杯时的照片,不知他那时长什么模样,是不是也如现在一般,是个绷着脸爱训人的小老头。 想想居然笑起来。 她本以为会将他厌恶到骨子里,或是完完全全抛诸脑后,却不想,原来还有快乐事可以怀念,值得怀念。 真是令人惊奇的发现。 戬龙城已经被兜了个底朝天,没有任何林未央的影子,只查出她在火车站买过两张车票,一张向北一张往南,便又派人往沿线城市都查过,一个多月过去,半分消息没有,她仿佛人间蒸发,消失的无影无踪。 老宅子里,她住过的地方又被清理干净,她穿过的衣用过的毛巾被佣人统统收走,那屋子空荡荡,仿佛说话都有回声,他不敢再去,那些角落里翻涌的记忆将扑面而来泛滥成没顶之灾。 那个夜晚,那张沙发,她穿着白裙子,两只脚架在茶几上,吻他抽过的烟。 他便陷入迷障,被她眼中小小的撒旦迷惑。 然而她的离去突如其来,干干净净,他不禁佩服起她来,佩服她的果决与无情。 父亲指着鼻子骂过一通,大姐也在一旁添油加醋,一眼瞟过来,落井下石,"谁知到是不是串通好,故意要害死我家诺诺,少一个人少分一份家产,不过你可别多指望,程家的东西,从来不便宜外人。"二姐则是沉默,不只是冷漠还是早已无话可说,他只是低着头,一言不发。 最后是父亲气急,龙头拐杖指着他,"我程家白养了你,怎么是这么个东西!" 大姐忙不迭附和,"可不是,梨园里抱来戏子的种,可真是会演会唱。" 程景行抬头,死死盯着大姐程兰静,他眸中有重重杀意,盯得人周身冷涩,她的气势便弱下去,又将眼光投向程老爷子。 父亲缓了缓情绪,沉淀一番,却吩咐道:"你们两个都出去。" 程微澜随即起身,不多言,转身便走。程兰静还在观望犹疑,看一看父亲再看一看走到门口德程微澜,"爸,没两天就找到那小妮子了,您别气坏了身体。"犹犹豫豫最终还是走了。 房中只剩下父子二人,因程老爷子先前气话,气氛有些僵,程景行的脸是冷的,眼睛却是阴郁,隐隐含着些怒气,他藏的很好,只让人瞧见面上的不悦,却不让人发觉心中搏杀的暗念。 程老先生先开口,打散这一室死寂,"我已同警局方面打过招呼,加之莽三那方,务必要把她找回来。至多半月,若还没有消息,就登报悬赏,抓住了直接送医院取肾,不论死活。你说,她藏的这么好,一点蛛丝马迹不留,只凭她一个十七岁的小姑娘?一定有人在背后相助。" 程景行陡然警醒,他这几天乱得很,许多事情都未曾仔细想过,如今听父亲这一方说辞,林未央背后帮衬的,且能将她隐秘得这样周全,在戬龙城只有一个人,这样无聊,唯恐天下不乱。 他抬头看了父亲肃然神色,话到嘴边又咽下去,他似乎希望亲手抓住林未央,不管她有多么可恨,他始终不愿她再受折rǔ。 他答是,应承了父亲,准备离去。 而程老爷子的态度突然揉缓下来,居然开口劝慰,"刚才的话你不要放在心上,这么多年,你早已经是程家的一份子,没有人能rǔ没你。" 他不禁触动,回过身,父亲已经闭上眼养神,而他似乎许久没有这样望过他,今天才发觉,原来父亲已经白发苍苍垂垂老矣,他的霸道与锐气也随着时光的流逝,在岁月的沟壑里慢慢沉淀。 但,是亡羊补牢时犹未晚,还是米已成炊木成舟?谁知道。 游乐场的照片已经洗出来,林未央坐在傻兮兮的小马驹上朝他挥手微笑,她脖子上还挂着那一串钥匙,新居的钥匙,他本打算金屋藏娇筑爱巢,也正如她所说,算盘打得好精细,却是人算不如天算。 林未央总给他惊喜,惊慌失措或是喜忧参半。 相片上,一簇簇疏漏的光影绽放在她唇边,她是今冬不愿凋零的花,满目萧索中,倏然盛开在他眼前,这一眼难忘,永难忘。 他收好照片,这大约是她留给他唯一的纪念。下楼去,转个门就到宋远东家,同宋家人打过招呼,似乎心情正好,但遇上宋远东,眼神却是森寒得瘆人。 程景行道:"我只有一句话,林未央人呢?" 宋远东装傻,笑嘻嘻想要糊弄过去,"我怎么会知道?你是不是思念成疾病入膏肓所以口不择言?没事没事,我理解,绝不跟人乱说。你回去好好睡一觉,休息休息,瞧瞧,一双死鱼眼红得像兔子。" "废话完了?"程景行还他冷笑,"要么你直截了当告诉我,咱们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要么我一一去查,你的银行账目,找谁办过证件,买了去那里的机票,登记在哪一间酒店。但如果是让我查到的,宋远东你小子就等着秋后算账吧。" 宋远东无赖得很,一摊手,请君随意,"那你就去查吧,前后人民英雄刘胡兰做榜样,我宋远东绝不当叛徒。再说我天涯孤独一匹狼,两手空空,任你随时上门收账,至多让你揍几拳,没什么了不得。" 程景行退几步,口中说着:"好好好,果然是英雄儿女。"话未完,拳头已经挥出去,正中宋远东下颌,将人打得一偏,险险退上好几步才站稳。 程景行道:"就是看不惯你个死皮赖脸的样子。欠收拾!我以为世上你最在乎诺诺,没想到你竟然拿她的命玩笑。" 宋远东揉着下颌伤处,脸上疼得皱成一团,暗叹着实在太对得起林未央,这一拳够狠毒,毁了容,没一个星期出不了门。 而程景行撂下那话已经走了,留下他站在空旷的大厅里,光洁可鉴的地板倒映出他的影,那么好看的一双眼睛,此刻却蒙上了一层浓雾,教人看不清究竟是喜是悲,只听喃喃自语,"前半句对,后半句错,因我在乎她,世上最在乎她,才这样胡闹。" 谁听见?没有人听见。 他笑一笑,揉着下颌回房去,抖一抖衣衫,还是无事挂心的宋远东。 待许多许多年过去,待他两鬓苍苍垂垂老矣,回忆时总要感叹,是年轻时太骄傲,从不肯将心迹坦露,或是害怕生离死别的愁苦,或是害怕担起她太过干净的爱,或是对绝望深深的恐惧,但所有所有的痛,都比不过后来的后来,对着汹涌的人潮一遍一遍寻找,再一次一次落空的心伤。 最终只能对着一掊土,说那句没能来得及告诉她的话语。 父女 现今许多小地方提供套现服务,未央跑了许多家,提出十万现金犄角旮旯里塞好,又往商城里买一大堆金饰,身上却穿得十分普通,分毫看不出是个腰缠万贯的小富婆。 三张身份证,一张在市内顶级饭店定下半个月的房期,另两张各买下两张张机票,每一张去不同地点,天南地北,找起来要人命。 而那银行卡,教她背面写好了密码,一张一张不消息流落在柜台,餐厅,或是取款机上。 一月期满,她便收拾了要紧东西,用旧办法弄来张火车票,随着轰隆隆的列车,往戬龙城故地去了。 最危险也最安全。 不必害怕,一切都会好起来。 未央看着窗外流动的风景,一遍一遍安慰自己。 久违了的戬龙城,未央忙忙碌碌在西郊校区里找了房子,邻居大都是常驻考研人,在大学里头,生活用品都有供应,几个月不出校门都行,只是租金贵一点,但未央放弃与人同租的想法,非常时期,事事都需谨慎对待。 之后又开始上夜校,生活渐渐充实平缓起来,偶然间会想到程景行,不知他是否暴跳如雷,怒发冲冠。 真想看看他抓狂模样,一定赏心悦目。 当两路人追着线索查到山城时,仍是处处落空,根本找不到林未央身影。程老爷子气得跳脚,而程景行也越发沉默,最欢乐不过宋远东,看他们一张张颓丧脸孔,心底里佩服林未央机敏,再反过来想想,她其实根本不曾完全相信他,这便也跟着颓丧起来。 老宅子里阴云诡谲,满满都是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势。 诺诺的身体每况愈下,这些天更是连起c黄都不能了,一天中大半时间都在沉睡,可是没有梦,沉闷如死的休憩,上帝太吝啬,连一个梦都不愿意施舍。 午夜时突然清醒,睁开眼,身旁有人安安静静守着,昏暗的空间,看不清他的脸,却触摸到他眼中温情,是严文涛久久望她,温柔而充满怜惜。 他声音已有些哑,压低了嗓子,轻声说:"终于醒了,我真怕你就这么睡过去,永远不再看我一眼。" 诺诺恍恍惚惚的,还未完全醒,"怎么会?我只是有点累而已。" 他欣然微笑,轻轻拨开她额前碎发,宽厚的手掌走到发顶,揉她一头软绒绒的短发,他的小女儿,似乎永远是小小的长不大模样,会在阳光里灿烂地笑,会躲在树荫下一笔一笔描下他侧影,他一生背负太多太多,又放纵太多太多,只有诺诺,永远对他微笑,她成他生命里唯一一抹亮色,她是他的阳光,照亮暗欲丛生荆棘满布的生命。 好梦难圆,琉璃易碎,诺诺,她也要走了。 "有没有按时吃药?又让护士姐姐为难了?"每次来都要问的,有没有乖乖吃药?有没有老老实实吃饭?哪里痛哪里难过?打针有没有哭?一连串下来许许多多话,仿佛是积累了许多天,跑到医院来一口气倒豆子似的说给她听。 大约也只愿意说给她听而已。 以往诺诺都说"当然有,你不知道小姐姐多难缠,我不肯吃药她居然哭,天哪,我宁愿让外公照顾我,我不听话他至多敲拐杖,敲敲敲,地砖可结识得很。" 尔后他便要捏她鼻头,说她没大没小,连外公的玩笑都敢开。 她从来不哭,不闹,痛了,难过了,只躲在爸爸怀里闷闷地不肯说话。他便要抱着她,看着护士将尖利的针头扎进她的身体,他心疼,还要装出轻松模样,每次都要说笑话哄她,诺诺记性好,每次还不能重了,为此他背过笑话书,开口能说几百个。 其实一点也不好笑。 他总是在她笑的眼睛里,看见哭泣的影子。 而这次,诺诺却说:"爸爸,我不想再吃药了,太苦了,太苦。我想吃麦当劳,吃披萨,电视广告天天放,美滋美味,可惜我从来没有吃过,或者你请我吃满汉全席,那我得先锻炼锻炼我的胃,别到时候贪吃撑死,那可丢人了。" 他被她说笑,却又一阵阵心痛,面上仍不动声色,不让他看见他的苦,"乖,别乱想,你会好起来的,一定会的,爸爸保证。到时候想吃什么,爸爸都给你买。将来,等爸爸赚够了钱,就带你一起环游世界,去看挪威的ice hotel,徒步走过撒哈拉沙漠,再到亚马逊平原,接着去阿拉斯加吃世界最大的虾,扮作毛茸茸的爱斯基摩人,在雪地打猎……诺诺,你答应过爸爸的,我们约定好要一起去,乖孩子,你一定要撑过去,爸爸会给你找到肾源的,你会长命百岁,一辈子快快乐乐。" 他握她的手,冰柱子似的,凉得吓人,他便两只手合握来暖着她的手,多给她一些温度,多留她一刻。 她笑着,看着他的眼睛说:"我不能陪着您了。" "诺诺!"他不愿听她似临别叮咛一般说话,急急要打断她,却望见她眼中闪烁泪光,一颗颗映着他焦急的脸,他的心变软下来,大约没有人可以理解,他宁愿代她承受苦难折磨,代她去死的心情。说出来,不过徒增笑柄,人人都要说他龌龊,竟爱着亲生女儿。可是谁知他痛苦。 故事开始,更莫说家道中落,其实父亲失势后早已经家破人亡,世态炎凉,受尽白眼,母亲病重垂危,却因囊中羞涩,被赶出病房,硬生生搬回十几户人家杂居的筒子楼里等死,最终去向世交城中巨贾大慈善家程谨言求援,堂堂大慈善家果然好风度,二十万要买他一生——恰巧有残花败柳放荡女儿无人敢娶,邀他入赘,做倒cha门女婿。 从高处跌下,谁堪忍受。 但现实总让人不得不低头,拿了钱,二十万,从前只是家中角落里一座花瓶,而今可以使他折了腿下跪,在程家受尽白眼,明里暗里讥讽,怎么做都能被人挑出错处。还有个疯癫妻子要应付,今天去裸 体派对,明天又参加换 妻俱乐部,甚至逼他去灯光璀璨龌龊地,脖子上栓了项圈,一鞭子一鞭子下来,令他做狗。什么新潮事物都玩,次次要拉上他去羞rǔ一番,人人笑他土,没见识,人人都在昏暗光影里放浪地笑。 是是是,他不就是程家花钱买来的狗。 就连诺诺,五年前还是姓程,要不是他发达,从泥地里爬起来,爬高了,抖擞了,莫说尊严,连女儿生下来都是人家的。 那阴森森的宅子里,唯一会对他笑的,便只有诺诺了。 诺诺是上天赐予他的奖赏,也是劫难。 "爸爸,您同妈妈离婚之后,一定要找一个好女人结婚,生好多好多弟弟妹妹,家里天天热热闹闹的,您要上班又要照顾孩子,每天都忙得很,忙起来,就不会再记得严一诺,这个坏孩子,偷偷摸摸连招呼都不打便一个人背上背包去环游世界。" 她突然自顾自笑起来,似乎是十分快乐,"等将来我出一本游记,您记得要帮我印上一百万册,电视报纸处处广告,不怕人不买。到时候我也是美女作家,想想取个什么笔名好呢?爸爸,您别不说话,你一定答应我,好不好?" 他不知道她央求他答应的是哪一件事,但早已经点头,他从来无法拒绝她。纵使他对天下人狠心,也从不忍对她说一句重话。 诺诺甚是满意,将头更偏一些,便是要睡了,他仍在一旁守着,默默注视她无暇睡颜,纯净安然一如从未受过伤害。 手指被轻轻握住,是她闭着眼,细声说:"爸爸,不要再为难未央。这是最后一件,您一定答应我。不然我肯定失眠,明早不吃药不打针。" 他身子一震,他猜她必然是知道的,他做过的那些龌龊事,总有三姑六婆说与她听,他恨起来,害怕起来,他们说什么他不在乎,他只怕诺诺也将他鄙夷。全世界都可以看低他,唯独她不能。 他说:"好,我们不管她。" 她便安静地睡了,这一次又不知要何时醒来。 朦朦的夜色里,他躲藏在漆黑幕帐下,朝圣般轻轻亲吻她的额头,苦苦哀求,"诺诺,不要走好不好?" 这一吻,倾尽所有,似覆水难收,破镜难圆,但也只需这一吻,留这一吻想念,再来也许黄泉相遇。奈何桥下的白莲花,忘川水里流连不去的幽魂,彼岸炽烈燃烧的曼珠沙华,都是他走向她时经过的风景。 愿来生,再不必唱那句诗——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恨不能同日生,日日与君好。 他触到她的眼泪,他卸下重担,便觉一切完满,这一刻静美安宁,再没有比此刻更美好的时光。 黑夜与阴影从背后袭来,从此他被卷入重重迷障,用不得超生。 宋远东说,严一诺,你怎么就那么爱揣着明白装糊涂呢?以为能骗得过天下人,你不知,从来不知,于是他们胡作非为,你冷眼旁观,看人生,看人死,你以为你是谁?读几本经书就成仙了吗? 你不知严文涛搜集了一屋子你用过的东西?你不知他养起来的女人都跟你相似年岁相似样貌?你不知他夜夜要来守你到天明?你不知你外祖父竟要用你吊住这个男人?你不知你母亲袖手旁观隔岸观火?你不知所有人对严文涛的偏执放任自流?你不知也许今夜你变被他糟蹋?你不知他手段残忍花样百出?你怎么能永远一副从不知晓的模样。你喊他,不觉得恶心吗? 她说,从生到死,我们其实一无所有,这躯壳不过暂借。他,他只是爱上不该爱的人罢了。这个"不该",是谁设的?是你,是我?还是世上不会爱上自己女儿的大多数人?所有的规则都由所谓正常人来定,若有违反,便以暴力,以言语,以鄙夷对之。直到他屈服,直到他死去。 宋远东,你不明白,我的父亲,他默默看我时生怕将我惊扰的眼神,他拥抱我时小心翼翼的触碰,他做错,他爱错,但我怎么忍心践踏他一颗心。 一天将尽,一年将尽,一生将尽,我们还会相遇吗? 她对宋远东说:"我不想争了,我争不过命运,天叫我死,又如何逃生?但愿来世简单生活,再不要遇上许多情爱,许多纠葛。我不要杨过那样迷人男子,我只想默默等我的郭靖。宋远东,我不够小龙女多情美丽,也经不起十六年寒潭底的等待。你去寻你的郭襄、公孙绿萼。我没有一生让你误。" 她遇到他,便败了,如古时女子,心境微凉,却是感君千金意,叹无倾城色! 宋远东就此走了,再来时,已是另一番光景。 骄傲,不肯低头。 谁都不肯先低头,作最卑微那一个,多付出一点点,多爱一点点,一点点。 烟花 夜未央,苍茫古道,渐渐寂寥;风雨飘渺,心事滥觞。 诺诺没有想到自己还能醒来,她在空泛无物的梦境中沉浮,海底寸糙不生,听不见看不清,呼喊不出,挣扎无力,原来天堂是死寂的牢笼,没有上帝也没有白云。死是漫长无际的等待,是百年孤独无限次方的延续。 生不过百岁光阴,一甲子混混沌沌转眼即逝,一生一世并不长远,真正长远的是死亡,他是这世间的永生者,不可想象地延伸,一如永不知边界的宇宙。 谁能轻言生死,一开口就是来生再聚。 寂静时空,玻璃之外是另一个世界,火树银花不夜天。本以为已到末日边界,但睁开眼被闪耀的光火惊骇,原来已是新年除夕夜,灯影重重,霓虹纷扰,窗外有巨大烟火砰然盛放,在冷得令人发抖的夜里,挂一盏孤灯,给这城市一秒钟的时间微笑。 她望见今夜星空最美,一朵一朵都是烈烈燃烧的花,茫茫人海,所有人都在抬头向上,看同一片璀璨天空,烟花看见所有人的刘海和前额,苍穹的眼睛记下所有人的笑容和快乐,所以苍穹永不悲伤。 她趴在窗台上,打开窗,冷风猛地灌进来,吹气了她的睡衣她的发,她疏淡的眉与星辰似的眼眸被冲云而上的烟火照亮,那是一幅世上最美的容颜,退却了红尘万丈里的眷眷浮尘,脱去了庸碌俗世中沉重肮脏的壳。如叶上晨露,亦如缤纷落英,是诗人心中的白鹭洲,是画师笔下的寂寞山水。 可惜无人知晓,无人经历。 他们说新年快乐,他们说恭喜发财,他们说来年风调雨顺,他们说身体健康,顺风顺水。 人人都快乐,人人都欣喜,似乎人人都忙碌,忙着祝贺,忙着亲热,就算是不甚喜爱之人,这夜里也变挚交好友,款款盛情送上祝福。 说不完的吉祥话,乐不完的笑话段子,收不了桌的麻将,燃不尽的烟花,永不知疲倦的孩子们,还有沉甸甸的一个又一个红包。 前年她也曾回家,与父母亲戚一同过年守岁,十二点方过,拿红包拿到手软。 不能跟着同龄孩子跑跑跳跳满世界玩,只得守在家中,幸好有宋远东游手好闲,新年夜来敲她家门,叼着一根烟,星星火影。狭长的丹凤眼光彩胜星辰。见她出来,便把烟扔到地上踩灭了。笑着招手,"小丫头快过来,带你溜一圈。" 她拉好了拉链正要走,于阿姨一下变了脸色,忙说:"不行不行,宋先生,我家小姐不能辛苦。" 她穿着厚厚长长地羽绒服,红彤彤的像个大红灯笼,小脸蛋露出来,不知所以地望着他。她那一双水灵灵的眼睛,微微偏着头,傻兮兮模样真像他家圆滚滚的古牧,一时又忍不住伸手去揉乱她毛茸茸的短发。"看什么呢?哥哥帅不帅?五迷三道的了吧?" 于阿姨更惊恐忙不迭圈起诺诺,拦在她身前,"宋先生,小姐身体不好,您找别人玩吧。"像打发小孩子。 宋远东便皱了眉,要强行把她带走,竖起了眉毛问:"到底去不去?难不成你还真要待屋子里跟你家婶婶阿姨扯淡?" "于阿姨,我就去一会,十分钟就回,没事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宋远东提着领子拖出去,后头传来于阿姨"天哪天哪"的惊叫,估计不一会就要全家出动来找她。 诺诺止不住笑,终于做一件惊天动地大事情,心底里觉得快乐。而宋远东已经放慢脚步牵着她慢慢走,他的手掌宽厚而温暖,捏着她冰凉的手背,一丝一丝暖到心里。 她便收了笑声,低着头,听厚厚积雪被踩出吱吱声响,随着他留下的一个个足迹,抿着唇偷偷笑,不敢出声,生怕他回头来问,"傻乐什么?收了红包就欢喜成这样,真看不出来原来是个钱串子。" 偷偷,偷偷留一点时间给她,独自快乐。 他拉她上了宋园西北角的附属小楼,这楼是平顶,只三层,能上到屋顶,顶上有凉棚秋千,还有烧烤架,积雪已被扫净,是个惬意小地。只是高楼风大,她冷得哆嗦,不禁往他身边靠,他便干脆解开风衣,一把将她塞进怀里,"穿得就像三百斤的大胖子,居然还冷成这样,千金小姐,身娇ròu贵。" 诺诺靠在他温暖的胸膛上,有些尴尬,又有些窃窃的欢喜,嘴里念叨:"哆啰啰,哆啰啰,寒风冻死我,明天就搭窝。" 宋远东听了扑哧一声笑出来,手臂圈着她的身子,边笑边问:"你这又是说的什么?准备上哪打窝去?要不来我屋,管吃管住。" 她悄悄将手伸进去,环住他的腰,"小表妹的语文课本上看到的。一不小心记下来。太冷了,你叫我上屋顶做什么?天上半颗星子没有。" 宋远东这才想起正事来,带着她,两个人扒在一起,挪啊挪,往房檐挪几步,朝下喊,"哎,放吧放吧,动作快点儿。" 原来还叫许多帮手,在楼下忙忙碌碌布置。底下堆着小山似的烟花,像是盛会。 他又带着她,挪啊挪,挪到秋千那,秋千上垫了厚厚棉垫子——他将处处都设计精致。 陡然间一簇烟花冲上云霄,砰地一声炸裂,漫天花雨纷飞。她抬头看烟火绽放,那是桃夭满树红,哔哔啵啵将苍顶烧成绯色红云,他侧过头,痴痴望她被烟火映红的脸,她唇上烟花迷雾似的笑,她笑中三月新雨后的离情,即便那冷风刺骨,那寒夜如冰,却是一丝一毫打搅不了,他正沉醉,眼前繁花似锦春江月夜,恰尘世烟花梦寐中的醉生梦死。 那一个瞬间,他似乎觉得找到了什么,又失去了什么,心是满的,突然空了,她笑了,心满了。 这一件事,让你欢喜让你忧。 这一件事,让你赴汤蹈火,也让你心灰心冷心死。 这一件事,他总算遇到,可是却突然失了勇气,是,骤然间变了性情,患得患失,怕惊扰怕唐突,怕她太小怕时光太老。 最终什么都没来得及。 东风夜放花千树,一夜宝马香车灯如昼的狂欢。她欢喜得累了,在他怀里寻一个好位置靠着。仰头看星空上,大大小小五彩斑斓的烟花,一树一树闹春般竞相绽放,千般万般舞弄身子,似春光乍现姹紫嫣红。她蹭啊蹭,喜滋滋地说:"宋远东,你怎么想到要陪我看烟火?好浪漫。" 你记不记得,夏天里你读过一本小书,你说做梦都想像故事里的女主角,在雪夜里,与爱人一同看漫天烟火盛放。 不能陪你三十载,能与你一同做梦也好。 虽然有些幼稚有些俗套更有些傻。 可是他愿意,策划得热火朝天,天天想她见到时会多么欢喜,像是又减几岁,痴痴傻傻。 最终宋远东说:"有人送一车皮烟花来,不放浪费。" 她兀自嘟囔,"我谁不要命,敢往宋家扔一车烟火,像是恐怖袭击,不被抓起来才怪。" 小脸儿冻得通红,他看着看着,突然心痒,不知中了什么邪,脱口而出就是:"严一诺,你要不要亲我?" 她抬头,看着他清朗的却又带着不知名愠怒的面容,一时呆愣,手足无措,看他脸色由红转绿,阴沉沉要有暴风雨,眼中有哀怨,仿佛她犯下天理不容滔滔大罪,欠了他一世,"你……" 未等她说完,宋远东便突然站起身来,脸上还有一抹残红,分明是害羞,却还要抖抖衣衫故作镇定,"突然有事,先走一步,你自己回去。" 他莫名其妙生起气来,将她一个人撂在雪地里。 她说那男女主角在雪夜中烟花下长久地亲吻,他气恼,我陪你一个梦,为何你就不懂还我一个? 这就又添一笔债,过往种种,就是更加算不清了。 那烟火还在继续,一簇簇,满世界都是明媚春光。 而这一刻,她看着窗外似曾相识的光景,仿佛又回到那一年那一天,他的窘怕她的无知,一并潜藏在那一夜漆黑沉静讳莫如深的天空下,烟花和他永不再来。 突然轻轻哼起来,前几天电视里播过一首小歌,轻轻的小调,满是希望的歌词。 她会的歌不多,依稀记得几句,便唱起来,对茫茫夜空,对芸芸众生,对今夜不眠的璀璨焰火。 也要仰天笑,对酒当歌,人生几何。 她喜欢烟花,因为烟花永不凋谢,烟花只是消失,消失在最美的时刻。那一刻短暂的盛放,绝世的光华,壮烈过残红败尽繁华满地,伤痛过似水流年如花美眷。 烟花带走我。 在一生最美的时刻。 红极成灰,葬身灯火阑珊处。 依稀,她仍藏在他怀里,瑟缩着说:"哆啰啰,哆啰啰,寒风冻死我,明天就搭窝。" 哆啰啰,哆啰啰,寒风冻死我,明天就搭窝。 我呀我,我是一只寒号鸟。 电视里播着年度盛会,人人都觉无趣,可是人人都要凑这一份热闹。 六十坪的屋子乍看之下有些空荡的寂寞苦楚,大年夜里孤影自怜,确有几分萧索。可却又是灯火通明,热腾腾的围炉年夜饭。桌上十大碗,有鱼有ròu,一大盘蛋饺子连着丸子粉丝整出来丝丝冒着热气,手边有梅菜扣ròu油乎乎让人看了欢喜,还有红枣桂圆鸡,吃过了一整个冬天不畏寒。 灯火阑珊处,孤影异乡人。 未央坐在北,对面椅子上整整齐齐码着十万人民币和闪闪发亮的金子。 屏幕上一流花花绿绿的傻人儿调高了声音一同倒数,新年的钟声想起来,主持人对着话筒大喊:"观众朋友们……牛年大吉。"开头废话一大堆,真是令人讨厌。继而周边人得了指令,人人开始欢呼跳跃,血盆大口都张开,傻乎乎不知乐些什么。 木头长椅冰冷冰冷,二十七寸的电视机里偶尔有雪花闪现。白炽灯亮得令人厌烦,电炉子关了,双脚冻得麻木,枣红色的摊子堆在木沙发上,零零散散几本书几张报纸,窗户打开来,冷风呼呼呼,树荫鬼魅似的叫嚣。 窗外的烟花热闹,砰砰砰,一朵一朵炸响天际。 只看见一点点闪烁的边边角角,看不见盛放时的壮烈景象。 有人穿着唐装拿着话筒梗着嗓子唱:"祝您新年鸿运发大财……" 未央举了杯,对那一堆红红至爱说:"牛年行大运。" 干掉一瓶五粮液,脸上红扑扑像苹果,吼一声,底气足,叉着腰大喊:"林未央,牛年行大运。山珍海味,穿金戴银,满街贵人,吉星高照,杀人放火,升官发财!" 完了一口干,天地都旋转起来,轻飘飘仿佛长了翅膀,能扑哧扑哧飞起来。 c黄上垫了后棉絮,暖融融。 她钻进去,捂着被子昏昏沉沉睡。 一年就这样过去,一年又一年,年年都如此。不觉得孤独,也不觉得卑微。 屋子里已经静了,只听得见她的呼吸声。 戬龙城又下起雪来,扬扬洒洒,扬扬洒洒一城梨花雨。 从被子里伸出一只手,举杯敬酒,"程景行,新年快乐。" "林未央,新年快乐。"新年有没有歇脚地,有没有暖棉被,有没有一桌热闹菜。 "严一诺,新年又要在医院过啊……千万不要又哭鼻子,丑的很。" "诺诺,明年也要带你来爬山啊。" 噼噼啪啪鞭炮声响起,全世界都是这嘈杂拥堵的声响。 尔后又极静,孩子们完成守岁任务,全都乖乖上c黄。 人潮散去,烟花散去,钟声散去。曲终人散,唯有寂寞依旧。 月似穹钩,夜如水。 鬼魅 八十八万抢南岳祝融峰上新年第一祝香,他一身朝露寒霜,跪在佛前,求她一生平安康健,若要折换,便用他余生岁月,添她多些时光。 人人都惊叹,这男人从九十九级阶梯下三步一叩爬上来,虔诚如去往拉萨的朝圣者。 他站在最高处,对她说新年大吉,平安如意。 电话响起来,噩耗从远方传来,上帝静静微笑,这只是不大不小玩笑,看你挣扎看你苦恼,最终跪倒在足下,大唱上帝保佑。 满世界黯然的死寂的灰。 山风呼啸,似百兽在耳边嘶吼 他的手有些抖,在大衣口袋里掏了许久,摸出烟来叼在嘴里,打火机却见鬼了怎么也打不燃,好不容易火焰窜上来,他用手挡着风,护着摇曳的火焰,手却一直,一直一直抖,似病入膏肓,垂死挣扎。良久才点燃了嘴里的烟。 深吸一口,凉风冷气都吸进肺里,夹杂着呛鼻浓郁的烟糙味,尼古丁灌浇一身,止不住咳起来,越咳越厉害,像是害了痨病,一整个肺都要咳出来。 他按着胸口,蹲下来,喉头腥甜胸口俱裂。 精致的卷烟从唇上不慎掉落,辗转几步,滚落绿树葱葱的万丈深渊。 他捂着嘴,抬头不住地看四周景物,眼珠不停转,仍止不住,便抬眼看天,朦朦方过黎明的寂寞苍穹,苍穹里都是她闭上眼睛时的画面,长睫毛,粉生生的小脸蛋。 爸爸爸爸,零零落落的光影里她小小身子跌跌撞撞跑过来。 诺诺乖,又在等爸爸? 有没有好好吃饭?下午去哪里玩了?爸爸给你带了礼物哦…… 一转眼就到老。 朝露沾我衣,亦沾湿了面颊眼眶。 狠狠揉一把脸,被岁月侵蚀的皮肤松弛,眼角已有沟沟壑壑,昭示时光曾来过的痕迹。揉出许多泪,烫着手心。 他捂着眼,却止不住呜咽声。 后头站着的一双随面面相觑,从不知该不该上前。 他便就那么蹲着,身上长衣沾满泥星子,毫无形象可言,还有一片叶,黄了半截,挂在衣摆下。 浑身都颤动,阵阵呜咽压抑着送与青山绿树枯石碧糙。因糙木无心,不知他肮脏的龌龊地腐化得令人作呕的,沉沉爱意。 冬去春又来,年复一年,无人知他心恨谁,无人知他心念谁。 从前做梦,怨天恨地,如今却连梦也不能有了。 新年敬香的人潮攒动,哪一双眼目睹,他浑浊的通红的,瞬间老去的眼眸。 谁在佛前痛哭流涕,上天无路,遁地无门。 戬龙城的雪还在下,簌簌落,片片飞,飘零尽日不肯归去。 宋远东握着她的手说:"对不起啊,我还是来了。你看,外头又下雪了,去年这个时候,我捏了个雪球带上来,你这傻姑娘欢喜得不行,捏捏抓抓就不肯撒手,最后两只手冻得跟胡萝卜似的,害我被护士长一顿好教训。后来雪球化了,你又不高兴,唉……哄了你大半个早上才好。" "你记不记得,记不记得有回我说你半点血色没有,脸白得像墙皮。结果第二天来,被吓个半死,不知你哪里找来的腮红,刷了大半张脸,红是红,却如重枣,似关公。我说你像吃多了辣椒,喝多了酒,你这倒是来问我,到底是红着好看还是白净点好看。我能怎么说?" "前年啊,咱们两个一起过的年呢。你穿得像只熊,不,像啤酒桶,倒放在地上就能一溜烟滚走。呵……其实我骗你,那烟火是我特地让人运过来的,工人也是雇的,准备了大半个月。抱歉扔下你一个人跑了,谁让你不肯亲我呢?亲一下又不会死。我还没想拥吻呢,法式深吻你知不知道?……我又后悔,当初应该一把将你抱过来狠狠吻下去。何至于现在,吃亏的是我,十几年下来,就你一个,半点好吃没捞到。" "诺诺,新年快乐。" "好好睡一觉,做个好梦。" "要梦见我啊……只有我……" 可是她已经冷下来,像那雪团子,冰冰冷冷,一丝生气也无。 他像是在等,如平常探望,等她起c黄来,揉着眼睛对他笑,宋远东,你怎么这么早来,也不叫醒我,万一说梦话流口水怎么办? "宋远东,你怎么这么早来?"空荡荡的病房里突然响起人声,原来是他自说自话自导自演,假装一切如常,假装她还在。 他们都在门外争吵,没有惊扰,这一场十里长亭依依相送的诀别。 程老爷子铁青着脸,拄着拐杖挺直了背,坐在外厅沙发上。 大姐程兰静凄凄地擦着眼泪,细细念着,小诺诺怎么这样命苦,十几年熬过来最终还是躲不过。 程微澜依旧是没表情,冷冷的,像是石雕,无情无爱,又或许是大悲无泪,大爱无言。没有人知道,那细白皮囊下,装的是什么。 程景行亦是沉默,抿着唇,一语不发。 有小护士来斟茶,小心翼翼,不敢发出一丁点声响,倒好了茶赶紧出去,厅里气氛诡谲,沉沉如乌云兆顶,闷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程老爷子发话,程兰静停了抽泣声,抬眼望过来,"准备后事吧。" 程微澜突然提声问:"本应留给诺诺的那一份怎么处置?" 程老爷子从鼻子里哼气,指着程微澜骂道:"你怎么是这么个东西?亲生女儿没了,不见掉一滴泪,倒是忙活起财产处置,你到底要不要脸?有没有心?" 程微澜亦不惧怕,冷眼睨他,不疾不徐道:"万事以利益最重,父亲以身是教,做女儿的恰恰学个精透,父亲不感到欣慰么?人已经死了,骂我出气也没用,还是想想实际的事情好。" 程老爷子气得发抖,拐杖敲得咚咚响,木杖指着二女儿,仿佛要狠敲下去好好教训一顿,可又仅此而已,未再落下,"她生时你未尽母责,死后她应得的份额你一分都别想碰,明早就叫方律师来,统统捐出去,养只狗都比养你积德。" 程微澜笑,两指夹着细长女烟,眯着眼点燃了,云雾缭绕,红唇妖娆,"您还缺狗吗?在你眼中,人人不都是一条狗?捐出去也好,谁都不得便宜。" "你这样的口气,是在跟谁说话?从小的教养都丢哪去了?" 程微澜故作惊奇,满含嘲讽,"父亲给我什么教养?是极度自私或是金钱至上?想来想去,都没有善良友爱这一条呀。" 程兰静不住拉她的袖子,示意她适可而止,而她却丝毫不顾,执意要冲撞上去,杀个痛快。似乎诺诺的死激化了一切,加剧了老宅腐化的程度,催促着所有人的脚步,快快快,就要来不及,再也等不了。 所有人都忍无可忍,所有人都走上绝路。 这世界癫狂,没有人正常。 程老爷子怒极,大喝:"你给我闭嘴!谁给你的胆子敢这么跟我说话?" 程微澜冷笑,"又如何?把我捆紧了揍一顿,囚起来不给饭吃,还是刀架着穿婚纱?" 程兰静忙拉住她,劝道:"过去的事情还提它做什么?"一面又使眼色,压低了声音咬耳朵说:"你疯了,真决裂了,一分钱都不会留给你。" 程微澜突然笑得诡异,勾了唇,嘲弄道:"钱?他还能留什么钱?" 程兰静不解,刚要问,程老爷子已经气得要拿拐杖砸过来,幸而被程景行驾住,好言好语劝了,"父亲,您保重身体,怒极伤身。" 程老爷子因方才起身时动作太大,身体有些摇晃,缓一缓才站稳,却见女儿轻蔑鄙夷的眼神投过来,冷冰冰似看三世夙仇,"哟,终于是老了,站都站不稳,还要提拐杖打人,父亲,人老了不要逞强,万一脚下一滑,摔一跤,命就这么没有了。" 程老爷子涨红了脸,浑身发抖,拐杖指着她,你你你了半天,再咬不出余下字句。 程微澜道:"诺诺去了是福气,谁知到哪一天,你为了讨好严文涛,喂她春药剥光了送到她父亲c黄上。" 程景行皱眉,低声喝止,"二姐,人已经去了,多说无益。" 程微澜笑,拢了拢头发,冷眼瞧着他们父慈子孝,"为什么不说?兴许今天就气死了他,也省去了许多麻烦。" 程兰静亦劝,"不要再吵,都是那小贱人逃跑才害得诺诺没了肾源……"二妹竟转过脸来死死瞪着她,冷声道:"姐姐,你说的小贱人,可是从我肚子里出来的。我不吭声,不代表她就不是我女儿。" 程兰静被二妹突如其来的转变惊住,她本以为二妹疯癫,早不顾自己女儿,诺诺不也是十年间不闻不问,又怎会在乎这么个……这么个小野种。"二妹……" 程老爷子冷哼:"现在才做出一副母亲的气势不嫌晚吗?她在家的时候,你不也是视如无物?天天就顾着满城放荡,c黄上的男人天天换,丢尽我程家的脸面。" 程微澜回过头来,正视着已老态毕现的父亲,回问道:"十七年前,我刚生了她,连看都没看过一眼,就有护士来说,脐带绕颈,孩子已经窒息而死。却是你,偷偷将她送走,还带着一封诀别信,信中说我根本不想要这个孩子,生下来也是负累,要留要丢都随她父亲。这么多年过来,她在汐川受尽白眼辛苦生活,母亲却灯红酒绿锦衣玉食,十七年间不曾问过她半分,十七年后突然要找她回去,为的却是她的一颗肾,你让我怎么有脸面对她,怎么有脸听她喊我一声妈?" "可是谁知道,我甚至从来不晓得我的孩子,她还活着。" 程老爷子反驳道:"确实,这大恶人的帽子统统往我头上扣,你怎不说你这么多年来是如何放荡的?又是如何对诺诺不闻不问的?" 程微澜的眼睛已经红了,说话声音也有些颤,要哭,又忍住,深吸一口气,"你知道我有多喜欢他?我同他私奔,被你抓回来一顿好打,而他呢?你是怎么当着我的面让十几个男人折磨他的?你这个恶魔,禽兽!我眼睁睁看着,眼睁睁看着他被人那样糟蹋,他那么干净的一个人,那样好看的一个人……要不是我那时快足月了,怎么样你是要把孩子弄死的吧。你说我给程家丢脸抹黑,好,那就放荡个够,让你在城中抬不起头来,人人见了都要说,程谨言的那个女儿比站街妹更廉价。后来呢?您老人家受不住了,非逼得我嫁出去,不知道用了什么手段逼得严文涛答应来程家做狗。我不愿,您记不记得是怎么对付我的?关起来整整饿了三天!开门来,一碗白米粥逗着我,问,愿意听话了?我爬过去,就像一只狗!哈————多谢您了,给我找了个好归宿,可惜,是条忘恩负义的狗,让您费心了吧?" 吵吵嚷嚷,吵吵嚷嚷,尘世没有清净地。 宋远东轻轻亲吻她的脸,她冰冷的毫无血色的唇瓣,他停留在那里,闭着眼,久久体味。 "拿到你的初吻了。" "下次小姐妹谈天,你也能带些羞涩带些骄傲地说,宋远东和严一诺……" 讨债 宋远东说:"诺诺,有句话我一直不说,不是不肯,是遇见了你就开不了口。你一定不相信,宋远东竟然会害羞。宋远东是什么人啊?百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啊。可是,可是诺诺,你信不信,都是假的,是我胡说八道信手编来。" 外间是另一个世界,你方唱罢我登场,涂脂抹粉,刀枪剑戟,世道轮回,生灵涂炭。 玻璃窗里映着老人家弯曲背影,如大厦将倾,摇摇欲坠。程老爷子已红了眼,敲着拐杖斥责道:"你当年跟着个牛郎私奔,让整个程家都成了笑柄,我没一枪打死他你就该偷笑了。" "他是牛郎又怎样?就算他残了傻了老了丑了我还是爱他!你觉得惊讶,觉得愚蠢至极不可理喻是不是?因为你根本就不会懂,你这样的人,活该一辈子被仇恨被蔑视,活该一辈子囚在地狱苦牢里!当年小四儿是怎么没的?母亲又是怎么疯的?别以为找个相似的东西补齐了窟窿就天下太平,小四儿就是在游泳池里淹死的!为什么?因为照看他的保姆正跟他父亲在花园里偷情!母亲为你奉献了一生,你又有没有将她放在眼里?没有,因为你根本就是个没有感情的魔鬼!" 程老爷子努力想挣开程景行,却是老了,再没有气力争,徒劳,只能指着女儿吼,"闭嘴!你给我闭嘴!" 程微澜回头对程兰静笑,"姐姐,你想不想知道三妹是怎么死的?" 程老爷子面色煞白,程兰静也愣了,沙沙看着笑得妩媚的程微澜。 "还是他,是他逼三妹嫁给邱士元那个老头子,为了能在批文上给他多多通融,就逼着三妹嫁了那么个老变态。三妹吊死在咱们程氏岁寒酒店五十七层主楼上,是用绳子系住了水管,套好了脖子,从顶楼跳下去!而他呢?他接到消息做的第一件事是什么?是悲痛欲绝伤心难过?别傻了,女儿只是赔钱货,没有了,满世界领回来就是。盟友最重要,立马联合邱士元全力封锁消息。所以,姐姐,我们都以为是意外呢。" 程兰静楞在当场,半晌回不过神来。 屋顶上有鬼怪唳哭,如回到七月圆月夜,百鬼夜行,妖魅纵横。 嘘——你听,有人饮泣。 接下来更有重磅炸弹抛出,今日故事颇多,听听看看,人人一张面具,面具下扭曲面孔,眼似铜陵牙似虎,都是活死人,"你们以为,他死死要拖住严文涛是为什么?要景行娶了警察局长的女儿又是为的什么?这可是他给自己设的双保险,旁人都是蝼蚁贱命,就只他自己的一条命,宝贝再宝贝,少活一天都不可以。" 程老爷子骤然间紧张起来,要上前去教训一顿,不想被程景行伸手拦住,一步也迈不前,只得焦躁威吓,"你要再敢多一句嘴,今后一分钱也别想拿。" 程兰静一听也着急,忙推她,"你这是干什么?犯的着这样?那钱你不要到时候也是便宜外人。"这句话分明是冲程景行去的,而他涵养极好,只牢牢扶住父亲,一脸漠然。 程微澜冷冷讥笑,"我可不在乎了,他还有多少钱?就快要上街乞讨,居然还在摆老爷架子,人走茶凉,威胁得了谁?" 程景行也觉不妥,沉声说:"二姐,凡事不要过火。父亲身体不好,你要体谅。" 程微澜仿佛听了天大的笑话,不可抑止地笑起来,指着他说:"怎么?景行你不知道吗?当年你父母是怎么死的?真的是车祸?不不不,是叫人撞死了连人带车子扔到山崖下引爆,尸骨无存。这么些年严文涛一直琢磨着要扳倒他,算他走运,竟找到当时他买凶杀人的证据!要不是这样,你的好父亲,又怎么会把一条狗,一条发达了的狗放在眼里。" 今日聚首因是家事,并没有许多人马守候。老人家只好敲着拐杖把护士喊来,怒眉睁目地指着程微澜说:"她疯了,绑起来,给她一针镇定剂!" 那两个护士一惊,望了望冷笑的程微澜又望了望程老爷子,手足无措。 程微澜轻蔑地说:"父亲,这早已经不是二十年前,戬龙城再也不是你的天地。别真把自己当皇帝,生杀都由你。我大了你老了,再不是任你欺负小女孩。" 程景行的眉头皱的更深,却只打发了两个护士出去,再对上程微澜的眼睛,讳莫如深。 这一场戏,越来越精彩。忍不住要鼓掌,继续继续,最好骨ròu相残,杀人如麻,观众最爱看你进退维谷左右为难。 最后一根稻糙正要上场,请屏息以待。 她看着他,带着怜悯又有不屑,以迎接胜利的姿态睥睨,"真是令人困惑,当年父亲也是城中叱咤风云的人物,怎么到了老,竟昏聩糊涂到这种程度,果然是亏心事做得多,夜夜都不得好眠,脑子已经让鬼怪啃掉大半了吧。哈哈哈……您一定不知道,承风已经是一副空壳子,暗地里被我转走了多少钱,您想先不到,是谁帮我?是严文涛。你一直认为我和他是死对头吧,可是,为了钱,什么人不能走到一起?这也是您教我的,三教九流乌合之众都没有关系,放下身段谨小慎微,只要钱到手,乞丐也能变国王。" 程老爷子固执的,根本不相信她的话,"你以为你是谁?当上头管事的都是死人吗?白日梦做多了人也疯癫,承风怎么样还轮不到你说话。" 程微澜不疾不徐,注视着他脸上渐渐惊恐的神色,轻笑道:"我也没料到会那么容易,不如您帮我问问景行,他和许冲的瑞通实业是怎一回事,我下手时承风已经连续亏损五年是怎么一回事,我转走的资金他要提三成又是怎么回事,而您,父亲,您年年查看的财务报表又是谁精心伪造?" 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程景行身上,父亲是满脸的不置信,程微澜则是扬着下巴以胜利者的骄傲姿态笑着祝贺,而程兰静,已经傻傻呆住,半晌才露出愤恨表情,咬牙切齿骂道:"养不熟的狗东西!下贱种!吞了多少都给我吐出来,不然——"倒是也撂不出狠话来了。 程景行依旧吝啬言语,疏朗眉目间波澜不惊,仍稳稳搀着程老爷子,一副恭顺孝敬的模样,仿佛先前根本不曾提到他,程微澜只是自演自导,那些龌龊事通通与他无关,还要不赞同地看着二姐,做总结发言,"诺诺走了,大家都很难过。二姐节哀顺变,父亲也累了,需要好好休息。" 说着就要将老人家扶走,可程老爷子是个不肯妥协不认输的秉性,几乎是用尽全身气力地甩开程景行的手,面色已经灰败,浑浊眼中有绝望颜色,但还是要问出来,提出当年气势,企图威吓众人,虽至暮年,但仍是李牧廉颇,能拍马上阵杀敌数千。"说!你二姐说的是不是真话?你背着我究竟做了什么?承风到底怎么样了?" 程景行不悦地瞟了程微澜一眼,适才清了清嗓子,缓缓答:"承风,大约已在破产边缘。父亲老了,颐养天年就好,不必为这些琐碎事情cao心。" 程微澜在一旁摇着头惊叹,"啧啧啧……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个狠过一个。父亲,您以为这么些年来为程家培养出一头拉磨的驴,却未料到是一只会反咬你一口的白眼狼。精彩,精彩,真相揭晓,美梦破碎,皆大欢喜,真是完美终章。" 他捂着胸口,睁大了眼睛望着已经成熟沉稳的儿子,难以置信他居然用如此平静的口吻为凝固他程家三世积血的承风判了死刑,心脏病发,他整个身体都颤抖起来,不住地往后退去,而程景行只是站在原地好整以暇地看着,看着他倾颓、倒下,在冷冰冰的地板上闭上眼,没有人伸出手。 程兰静还在震惊之中,喃喃念着,"不可能,不可能……" 程微澜冷眼瞧着,自顾自坐在沙发上抽着烟,丝毫没有兴趣伸手相帮。 最终还是程景行叹一口气,蹲下身子将昏死过去的程老爷子搀起来,再叫医生护士急急忙忙送去急救室。 休息室里又清静下来,程景行侧过身,"你又何必刺激他?已经六十几岁的人,让他安安心心过身不好?" 程微澜驾着腿,ròu桂色的指甲摁灭了烟,"我偏就是看不得他好过又怎样?他活不长了,要报仇趁早,不然再没机会。还有,景行,你那道貌岸然装腔作势的样子,真是令人作呕。" 他稍稍弯了嘴角,颇具意味地回一声,"噢?是吗?" 程微澜问:"你恐怕早已经知道你父母的事情了吧?不然怎么动作那样快,计划精密,小心翼翼,如果不是我与严文涛突然介入,大概没有人能发觉。就像是为此设计了二十年,卧薪尝胆,忍而不发,堪比勾践。" 程景行太极功夫如火纯青,绕来绕去半点不肯透露,"二姐夸大,我哪里有那个本事。" 程微澜知他铜墙铁壁铸造,再问不出其他,冷哼一声,转过脸去兴味索然, 恰是程兰静恍然惊起,腾起身来声嘶力竭,"下三滥的出身!没良心的东西,居然忘恩负义!当初要是不捡你回来,现在还是戏台上扮娘娘的肮脏货!你吞了程家多少钱?吐出来,都是我的,谁都别想抢!" 程景行置若罔闻,只淡淡道:"大姐,姐夫并没有留多少财产给你,许焰还要念书还要过上等生活,你也要继续挥霍,待承风垮了,再没有人支钱给你怎么办?这个时候跟我撕破脸皮实在不是明智之举。" 程兰静将要发疯讨债,这一下却被噎在半空,僵着脸,恨恨地看着,却也是再说不出多余的话。最终只是啐一口,转身毅然走了。 程微澜忍不住鼓掌祝贺,"精彩精彩!十年磨一剑,果然削金断玉。景行,我今天才发现,程家最可怕的人,其实是你。不声不响已经取人性命。我得好好想一想,是否以前得罪过你,若真有,恐怕是要负荆请罪了。" "二姐对我照顾有佳。我又怎会忘恩负义?" "是吗?原来你只是爱憎分明。"程微澜站起身来,理了理衣裙,提着包,踩着艳红如火的高跟鞋叮叮咚咚离开。临出门却拉着门锁说:"景行,她走了,诺诺也走了,所有的事情都告一段落,父亲已经无心寻找,我希望你也放过她,让她过自己的生活。我的三个女儿已经没了两个,你不要逼疯我,女人疯起来可怕,说不定绑上炸弹大家一起同归于尽。" 程景行默默坐着,并不答话,待她的脚步声渐渐远了,才盯着烟灰缸里奄奄一息的深蓝烟蒂,低声答:"欠了我的,都是要还的,我做事一向公平,她又怎能例外?" 雪停了,太阳冒出了头,路上的行人渐多,到处都是积雪被碾压时发出的细碎呻吟。 整个城市在匆匆脚步中变得肮脏污秽。 宋远东站在窗前,任冷风刀子似的刮着脸,也刺着眼睛。 他想,他这一辈子,大约再不会为别的什么人哭了。 撒网 程景行安排好善后事宜,正欲离开时在走廊尽头望见宋远东的背影,于是走几步上前去,拍一拍他肩膀,"远东。" 他一惊,忙抹了一把脸,吸了吸鼻子,回头来,眼睛还泛着红,却要做出自在神色,笑不出来,嗓子也有些哑,像是患过一场重感冒,"谈完了?要不要去看看她?" 程景行望着他,有些哑然,喉头干得说不出话来,他对这样颓丧的宋远东生出几分怜悯来,但也只是像看一场节奏缓慢的老电影,生离死别撕心裂肺,终场闭幕,还要各顾各生活,像一场流行性感冒,每个人都会得,但也总会痊愈。 程景行摇头说:"不必了。就让她安安静静地走。" 宋远东说:"无所谓了,你们是什么样子,她都看不见了。" 程景行尝试着安慰,他鲜少做这类事,言语上明显笨拙,"逝者已矣,你也应当放宽心,诺诺不愿意见你这样。" 宋远东停一停,叼一根烟在嘴上含着,身子靠着空荡荡的窗台,冷风狂躁,一溜疯疯癫癫地冲进来,他手里一开一合地玩着打火机,却始终不去点那根烟。走道里只听得见叮叮咚咚火机重复开阖的声音,他望着眼前幽寂的阶梯,晦暗不明的光线,目光已然深远,不知望见谁,正一番温柔颜色,似秋雨弥空,点滴都是泠泠清露,渐渐又去那记忆里探寻,不醒悟,不抽身,叹一口气感叹,怕又有人要来说他酸腐,"我不相信什么在天有灵,更不信轮回转世,这一生错过就是错过了,亡羊补牢更像是童话,你的羊圈里能装多少只?也许有人海纳百川只嫌少不嫌多,但我心中那块地太小,就圈了那么一只咩咩叫的小东西,天天小心翼翼伺候着,如今被狼叼走,牧羊人没了羔羊,一生都化了空,也就只能四处流浪了。" 程景行亦倚窗站着,外头梧桐树叶落了一地,冷雨打湿了身子,任西风怎么叫唤也再飘不起来。 融了的雪肆意流,满地都是碾碎的冬雪,死一般的寂寞光年。 脑中忽然模模糊糊浮出那一道影,她坐在奶油色的小马驹上笑着同他挥手,红的裙乌的发,她微微笑的时刻他甚至闻到了夏天栀子花的香气。 她临走时说了什么?哦,是,舅舅,我好喜欢你。 那时他低着头,并未看见她脸上局促却又有些期待的神情,像一只期待领养的流浪狗,又像一朵浑身是刺的玫瑰花,呵——少女情怀总是诗啊。 他听见那一点点悸动的声音,令他久久不能忘。 没有关系,她还年少,许多事情他来教就好。 程景行问:"既然如此,又为什么不把她留下?还要千方百计地截断她唯一的生路。是她太任性,还是你太纵容?" 宋远东突然沉默,沉默地把烟点燃,又放在窗台上,任它迎着凛冽的寒风星星点点燃烧。 再来他开口,却又是在许多时间之后了,那根烟半截化作了灰,两个男人就这么默默的站在狭长的走道尽头,各自想着这个冬天里那一场突如其来的告别。 "景行。" "怎么?" "你见过她抽骨髓的针吗?够你半个小臂长,从脊椎尾扎进去,即便有了麻药,对一个四岁的孩子又是怎样的惊惧。每天早上都要抽血,有时三四针下去都找不到血管,还有一次恰巧让我遇上,她脱光了衣服躺在c黄上,针扎进大腿根抽。她病的最厉害的时候剃过光头,我那时还喊她小尼姑,可是尼姑头上最多六个印,可她呢,浑身再没有地方可以扎针,便如小孩子似的扎在脑袋上。" "景行,你知道世间最亲的人因你而死是什么感觉吗?她后来只是说,肾脏移植的成功率并不高,很可能两个人都因此丧命,倒不如放过完好的姐姐,而她,却是无所谓了。" "她叮嘱我一定恳请你,你们,不要为难林未央。" 这支烟已经灭了,所有的怀念与感慨到此为止。 回忆里的她早已经不是她,是一个虚幻的影,微笑哭泣都似玩偶,任你点选。 而程景行低头说:"谁说我要为难她?" 宋远东不置可否,却问:"你还是要与白兰结婚?" 程景行顿了顿,说:"并没有什么不好。她温柔贤惠,家世显赫,长得也十分美丽。到了年纪,无论想与不想,爱与不爱,都是要结婚的,权衡了利弊,做出最优选择,这就是成年人的世界,每一处都是竞技场。况且挑一个最合适最轻松的伙伴,是对自己的宽容。" 宋远东侧身看他,似笑非笑,"她呢?我以为你十分在乎她。" 程景行说:"她?林未央吗?她很好,我不否认对她的喜欢,但这与白兰并不冲突,我必定是要找回她的,在兴趣还未缺失之前。她要什么都可以给,但没有人可以左右我的生活。远东,我早已经过了为爱冲动的年纪,这世界没有什么人是不可或缺,你要我为她放弃大好局面?开玩笑,谁知她什么时候心变,喜欢上古惑仔,收拾东西私奔去,到时我的损失谁来负?不顾一切不计成本地对一个人好,这种事情我做过,却只是在十六岁满脸青春痘的时候。世界一沉不变,人人靠钱生活,有情饮水饱,那只是笑谈。" 宋远东说:"景行,人总是败在自负上。我劝你不要去找她,许多事情并非你能预料。不如绕道避开,好过狭路相逢。" 他笑了笑说:"你应该去做吟游诗人,浪迹天涯。" 宋远东也笑一笑,尔后沉默。 他侧面的线条沉重而婉转,像一座临风而立的雕像。 程景行接了白兰电话,她问他情况如何?他说还好,只是父亲伤心过度倒下,休息即可,不必担心。她问二姐怎样?他便说哭闹了许久,现在已经平静。她唏嘘感叹,隐隐在电话那端哭泣,为诺诺的夭折,她说诺诺多可爱的孩子,竟没等到肾源就去了。他便皱眉,不出声,任她在一旁哭。也许她知他从来不是会温言软语哄人的男人,自觉抑住了哭声,凄凄然反来安慰,家里还好吗?不要太伤心了,人已经去了,节哀顺变保重身体。他说好,觉着应当到了末尾收束,不想她仍问,吃过饭没有?他想一想还是答,没顾得上。她便能顺利接下去,关怀着责备,怎么还是这样不会照顾自己,要不一起吃饭吧。 他自然只得说好,约了地点,匆忙赴约会。 他着实饿了,多添了两碗饭,白兰穿着菱格纹黑白外套,坐在对面细细吃着,动作十分好看,而他忙着照顾闹事的胃,亦无心鉴赏。 待他七成饱,她才放下筷子,品一口茶,轻轻说:"世事无常,真没想到那样好的女孩子就这么没了。不是说已经安排好移植手术,怎么突然延迟?" 程景行其实并不想答,她似不经意间困惑一问,谁知有什么深意在里头,父亲早早拜托了白局长寻人,她又怎会不知。女人再宽容也少不了胡思乱想斤斤计较,何况她的怀疑猜测并非无中生有。 见他抿着唇不答话,她便也不再追问,她是最懂得拿捏分寸的,他正中意她这一点,不许她有外间女人无赖撒泼的时刻。 "虽然现在提这个并不恰当,但父亲今天十分严肃地问过我,与你之间究竟是什么样的状态。你知道的,老人家都对嫁女儿这件事非常紧张,父亲想知道,你究竟什么时候登门拜访,拟定婚期。" 程景行一愣,无奈,外甥女才过逝,丧礼还没有办就要被人逼婚,想来白兰已经急得不行,前段日子还十分平静,却在今天突然发难,不知是什么惹到她。难道她家又有女眷结婚,而且不到二十,嫁得金龟婿? 他心中愁云惨淡,却要做深思状,想一想才说:"先要等诺诺的事情过去。" 白兰即刻接道:"我明白,但请你给我一个具体时间,我已经快到二十八,再不能无休无止地等下去。" 又要说年龄,逼婚这事情上,年龄似乎已经成了她的利器。天知道他与她交往不过三年,仿佛已经耽误她一生。若不娶,就是始乱终弃喜新厌旧的陈世美,要遭唾弃。 他有些烦,但也知道她这次态度坚决,再想敷衍着实艰难。横竖总要结婚,也没什么可怕。 他是男人,怕什么损失。离了婚,反而身价倍增——已经从学校肄业,不怕没有岗位安cha。 "三个月吧。" 白兰小胜一局,非常满意,"好,我回去告诉父亲,三个月后我们结婚,母亲一定马上找孙师傅来算黄历,为我们合八字选个黄道吉日。" 程景行点点头,心里有些闷。 就这么把自己嫁出去了啊。 白兰却突然转了口风,恳切却又带几分强势的意味说道:"那个女孩子,既然已经没有用处,就不要再找了。其实是她间接害死诺诺,再回来,只会令家里人更难过。答应我好吗?别再找她回来。" 原来已经有女主人架势,开始管领程家家事。 程景行一笑,有些冷,并不言语。 她便以为他默认,整个人都轻松起来。 他纳闷,林未央莫非真是妖孽,都说人走茶凉,她已经跑出去小半年,居然还有人因她紧张焦灼,策划再三。 他并没有对白兰的请求十分挂心,也没有再关注于林未央的踪迹,最近许多事情要忙,却是忙着在承风大肆搞破坏,一连几天心情颇为畅快。果然毁灭与新生一样,都是令人惊喜和愉悦的事情。 没想到三月底公司里一些琐碎事情竟成柳暗花明又一村——瑞通在汐川的楼盘闹出些小麻烦,有民工讨工钱,被打得狠了,有一个厉害的半身残废,不过这事完全可以推得干干净净,也不必他来过问。但巧的很,他在伤者名单中看见个熟悉姓名,顿时豁然开朗。 叫秘书来,叫他花点钱给电视台,务必把这条新闻反复播放。还要附上照片和影像,那人的名字要放第一排,不怕她不知道,也不怕她不乖乖自投罗网。 还是要去汐川一趟,亲自收网。 婉渔 再几日过去,汐川医院有了消息,那小鱼儿乖乖自投罗网,已经在医院守着被打断腿的林成志。程景行听后兴复不浅,即刻就要赶去汐川将她捞回来。临行前回老宅取行李,司机在门口等,他只取了常备的行李袋就要走,未想吴喜慌慌张张阻拦,说:"少爷,老爷吩咐您要是回来一定去医院一趟。"他是老派人,一定要这样论者身份喊。 他竟是急不可耐,还未想清楚就先回绝,"告诉父亲,我回来之后立刻就去。" 说完要走,吴喜还是不肯放人,两撇倒八字眉毛紧紧黏在一处,像是旧社会里的苦长工。"少爷,是老爷的吩咐您必定要去的。晚一两个小时出发并不要紧。" 他有些烦,想一想,也是,何必让林未央觉得自己多重要,一出现他就立马飞奔过去,像是思念成疾的傻书生,天天盼着断桥相会。"你给父亲那边去个电话,我这就过去。" 吴喜应是,又问:"需要安排车吗?" 程景行道:"不必。" 吴喜说声路上小心便要转身去拨电话,程景行又叫住他,嘱咐说:"你叫人把我屋里的东西收拾收拾,过几天就要搬走。" 吴喜大惊,"少爷,这不合规矩。" "该守什么规矩不用你来教,做好你分内的事情就行,不该管的少管。"这便大步出了玄关,心里盘算,父亲是不是病好了想要报仇,那龙头拐杖却也是舞不动了。只能靠在c黄上骂一骂,想想是十分凄凉的光景。 门半掩着,他屈指叩门,里头便传来父亲浑厚声音,"景行吧,进来。" 穿粉衣的小护士正在拔针,老人家的血管都已经老化,突兀的仿佛长在那层失掉水分的皮肤之外。 他还是要扮孝子贤孙,负手站在c黄边,悉心询问,"父亲好些了吗?我想还是多留院观察几日,确信没有事了再回家,让我们都放心些。" 程老爷子程谨言并不说话,只含糊"嗯"一声,眼睛不抬一下,默默理着袖口,除却颓然老态,倒有几分帝王威仪。 小护士已经收拾好用具离开,他听见门响,才说:"父亲找我来有什么事情要吩咐?" 程谨言坐靠着,指一指旁边木椅,"你坐。" 他便极其恭顺地坐下,上身坐得挺直,表情认真且严肃,像是在听老教授演讲,重要处还要拿笔来记,令人十分受用。 过去半晌,才听程老爷子问:"承风怎么样了?" 程景行答:"正在做清算。" 老人家这回平静许多,兴许这几天已想得透彻,再怎么激动也是徒劳,已经不剩多少日子,何必辛苦自己,到头来,死也不安详。"百年基业毁于一旦,我是程家罪人。" 接下来程谨言又说一遍多少年前艰苦历程,三十岁接棒,四十岁已无敌,中间多少风风雨雨,苦心竭力,还有金融海啸肆虐时与盟友同舟共济,真是老了,说说说事无巨细,生怕听者分毫不认同。程景行这做小辈的自然要来宽慰,他脸皮极厚,仿佛作恶的根本不是他,"父亲不要太自责,天下无不灭之王朝,事情已经如此,眼下最要紧的是保重身体。" 换来程谨言冷哼,"保重身体?好继续看你们一个个的是怎么来气我?一件件一桩桩摆到眼前来气死我?"一激动,整个身体都在颤,像被白蚁蛀空的老树,风再大一点今天就横死在这。 程景行不答话,程老爷子缓一缓,兀自开口,"景行,你父母的死确实是我一手造成。你恨我入骨也是应该。" 未料程景行否认,未有惶惑也未有熊熊怒火,仅有的是平静与淡漠,但这更让人恼火,"不,其实在二姐说出真相之前,我并不知道亲生父母的死与父亲有关。" 程老爷子惊诧,回头目光紧紧将他锁住,"你今日行为,难道不是在报复我杀你双亲?" "当然不是,报仇从来只是生者的欲望,况且我从来不知道背后故事,又何来报仇一说?"他换做诚恳面容,句句恳切,"我只是,不愿意一辈子被人拿捏在手里罢了。我,程景行,从来都不是心甘情愿为他人做牛做马拉磨推车的人。我希望拥有自己的王国,更渴望欣赏从前都是高高在上的父亲,失败落魄的表情," 不出所料,父亲的脸在瞬间颓败,晦暗的眼睛仿佛已接近死亡,于是再接再厉,趁胜追击,"父亲从小逼迫我做许多事情,零零总总太过繁杂,我也不是二姐,无心赘述。但父亲,您从来都没有把我当做人来看待,不是吗?所有的人都只不过是程家的狗,你说往东不敢西顾,否则就要鞭死。却没想到,我和严文涛,都给了您惊喜。" 程景行对报仇的不屑一顾越发刺激了程谨言,他手握成拳,不住颤抖,似怒极,又似病发。 程景行继续说:"如果不是母亲抱我回来,程景行一定不是今天的程景行。也许在工地里干苦活,或者子承父业登台唱戏,再或者能念到高校,毕业后受人奴役,每月拿工资三千块,要交房租孝敬父母再来还要供女朋友吃喝。父亲的养育教导,我永记在心。程家所有人一定还是过以前一样的生活,您不必为此担忧。" 继而是沉默,他在记忆里翻找,那一页早在垃圾桶里待了许多年,摊开来,还有一股腐味。程谨言开口来,说的是另一件,说的是十分久远的回忆,兴许是他一生中最美好的一个片段。"我认识你母亲。四十年前我在戏台下观戏谈天,她在台上娇嗔扮杜丽娘,唱词依依缠绵,人人都听得入迷。最尾时她挽一个兰花指过来,眼中还含着泪,我便下了决心一定将她弄到身边来。你母亲姓谢,谢婉渔。她是那样好的一个女人,为了我戏都不再唱。日日只在家中等我,未给她名分,却半句怨言都没有过。最终是我负她,应父母之命要娶徐家小姐,自以为瞒得过,不想新婚夜婉渔便走了,字条都没留下一张,干干净净地断。我找过许多地方,都没有她的踪迹。" "十年后才听说她嫁了人,有了孩子,我以为她已经过得很好,却未料到你父亲是程家同宗的亲戚,有日领着你来程家打秋风讨接济,徐嫣把你认作小四儿抱了回去,只好将错就错,给了他们三万块说好日后不相见。谁知你二十岁时他们寻上门来,那时婉渔却已变作老妇人,脸上都是纵横交错的皱纹,一口方言凶得骇人。两夫妻咬死了一定要认亲,大概这么些年在乡下思来想去的觉着不公平,就要来认了你,好享福。再给二十万,不肯要,狮子大开口,要一亿,不然找记者来,公布程家秘辛。后来,你也知道了,双双都落了个死于非命的下场。" 他多义愤,年轻时那样喜欢过的姑娘现今变作如此模样,明明才四十岁,却像六十老妪。杨柳小蛮腰?不要想了,说水桶已经很厚道,整个人像一块橡皮泥,rǔ房和屁股都垮下去,穿着白褂子,透出长长地母猪似的rǔ 头,身上赘ròu一层一层又一层,像泥浆怪物,更想电视里的相扑手。 那张脸更不用说,黑黄黑黄好似涂一层厚蜡,简直惨不忍睹,沟沟壑壑交错贯通,像是被人一刀一刀刻上去,动一动能把过路飞虫夹死。说起话来整个院子都要震三震,一口黄牙一对外翻的厚嘴唇,里头还夹着绿油油菜叶,唧唧呱呱口水飞溅。 最可笑是他丈夫说,你睡了我的女人又抢了我的儿子,才给三万块,你以为我们是穷叫花子?要一亿,老子要一亿! 她还在一旁点头附和,末了骂他好没良心。 他当天夜里做恶梦,梦里他竟抱着那注水猪ròu似的女人翻红浪,他还一声一声喊她"婉渔",双双脉脉含情,照着她黑黄的牙就那么亲下去,一瞬间醒了,老天,吓出一身冷汗,全身鸡皮疙瘩都起来。定一定神,接着一股气上窜,记忆中多少良辰美景都与婉渔有关,甚至至今仍在周边女子身上寻找似曾相识的眉眼。一时间全叫她——那老得不像人的东西毁了。 他和婉渔——只要想一想婉渔这两个字就觉胃中翻滚,噩梦缠身。 还说要一亿,傻得可怜,送一亿冥币就行! 程景行听完了故事,也无太大触动,只是觉着可笑,就为芝麻小事杀人性命,他父母也是傻兮兮来找死。背着雷公爷暗自庆幸,被母亲抱走确实是万幸,不然,想象不出程景行,不,也许是程富贵程二毛在城市边缘讨生活的情景。 可怕,可怕。 说到底,没有钱最可怕。 两父子都不开口,一个人一个心境。而程谨言,大约是不敢去想谢婉渔的,想起来,恐怕心脏病发直接归西。 过许久,程谨言才发话,"你走罢,不要再来。" 程景行点点头,并不婉言恳求,"父亲保重身体。" 最终听他忏悔,"成败天定,不由人。" 天啊天,真可怜,事事都要怪苍天,难怪老天爷这些年一直黑着脸,时不时浓烟滚滚,气极了还吐些酸水,把乐山大佛都腐蚀。 他对往事十分无感,在车上小歇一会,四个小时车程很快过去,叫司机直接开去医院,门口已经有人热络来迎,"程先生,您要我们找的人就在四楼,外科,十七号房。" 那人二十五上下,为了大老板今天特地穿了西装来,弯腰领着他上去,还问来汐川准备去哪玩云云,都没得答应,乖乖闭嘴。 这医院十分老旧,地板还是水泥面,连地砖都不铺。俄式的筒子楼,走道两头才有些许微光,中间暗的很,一盏灯亮一盏灯不亮,几乎看不清人脸。 程景行往十七号病房里头看去,八个人的大间,林成志躺在最里面,旁边围着老婆儿子,还有个拿着小本写记录的年轻记者。 怎么看都没有林未央的影子,他回过头,瞪着小青年说:"人呢?不是说在这吗?" 那青年十分懊恼,也在左右搜寻,还纳闷,"刚刚还在这……"手一指,指着阴暗处说,"那不就是嘛,长得跟照片上一摸一样的,错不了。" 程景行这才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墙边倚着熟悉身影,她一只脚蹬在墙壁上,身子也靠着,双手环胸,昏暗的光线只到达她藏蓝色外套,那一张脸埋在晦涩的黑暗中,是又不是,难认清。 他走过去,试探地喊:"林未央?" 她不应,他便一把将她拉过来,那一双乌溜溜满坏水的眼睛,不是她是谁? 只是剪短了头发,海藻似的长发变到只到耳垂长,有点像诺诺,更像个毛头小伙,真是丑得惊人。 那样好的头发就这么剪了,他都替她心疼。 "大半个中国都跑遍了,好玩吗?不嫌累?" 未央也不看他,似乎是烦得很,一甩手挣开来,说:"能跑能跳是好事,总比死在医院里强。" 程景行冷笑:"行啊,脾气不小。畏罪潜逃还敢理直气壮。要不是林成志出事了,我看天涯海角你还准备躲一辈子是吧?" 未央这回自投罗网,早做好就义准备,哪还像当初在程家,好歹要装出个服软样式让人放心。"舅舅安排得巧妙,恰好是医院,这就绑着我上手术台吧,左边还是右边?随便选一颗。要不不放心,多挖一颗备用?反正你们财大势大,捏死我不就跟捏死蚂蚁似的?放心,我爸已经瘸了腿,林未央哪里还敢造次?" 他将那新闻改编得蹊跷惊悚,完全就像飞来横祸,但又似针对林成志,她便中了套,以为他下手对付她父亲是为了逼她现身。 "诺诺已经死了。" 未央一怔,垂眼看着地面,呐呐说:"哦?是吗?" 程景行道:"就这么三个字?够冷血。" 未央便笑起来,眼睛却泛着红,满含挑衅地说:"不然你想看我怎样?痛哭流涕还是欢天喜地?我要敢说死得好,你是不是要给我一耳刮子?你可真够虚伪的,让我猜,你们程家,没有人为她掉泪吧?" 程景行被她说得无言,继而又见她转身往外走,"既然她死了,我也就没什么用处,程先生您在汐川好好玩,我先走了。" 谈判 他拉住她,手上用了十分力道,痛的她皱眉,回过头来狠狠瞪他一眼,满满是掩不住的怒意横生,"放手!" 他说:"不放手又怎样?" "我走阳关道,你过独木桥,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一刀两断,不相往来。"眼珠儿转一个圈,如乌紫的葡萄饱满放光,她斜睨过来,头稍稍向下侧着,更显得眼角细长,微微上扬,像是收笔时最后一画,横竖撇捺都带着潇洒劲头。最是无意时横来一瞥,凌波暗渡,媚眼如丝。他便忘了她说的是什么,只记得她开阖的唇,像一颗待采摘的红殷桃。隐隐约约一股香,不知从何处来,扭着腰肢钻进脾肺中,这一呼一吸间,便处处都是玉肌香腻透红纱的羞赧风情。 正道是酒不醉人,人自醉。 要不是走廊里人来人往,一定将她摁在墙上碾着唇,狠狠蹂躏一番才过瘾。 想得心口痒痒,像是一只修长纤细的女人手,十个指头满丹蔻,浓艳似上一刻才挖过一颗心,指尖还滴着血,一下接一下在胸口挠着,时不时画个圈,潋滟红唇,妖娆眉眼。 整个身子都紧绷起来,像上了弦的箭,蓄势待发,急不可耐。 他一定拉住她,困住她,"我们谈谈。" 她说:"不必要。"依旧要走。 他便去拉她的右手,听见她突然尖叫,他不知所措,忙松手,"怎么了?" "前几天从楼梯上摔下来。"未央捂着小臂,疼痛令她的脸色愈加苍白,真如一张纸,白茫茫无污迹——她这个时候最好看,拧着眉,牙齿咬着下唇,像是被人握在手心里,反复拿捏。 她缓了缓,待这痛过去了才说:"才好没多久,再用力一点一定被你掐断。" 他问是怎么一回事,她不吭声。他抱怨,"一早赶来,还没有吃饭。"像是在邀功领赏。 未央说:"嗯,晚餐快乐,再见。" 他捏着她的下颌迫使她抬头与他对视,小姑娘似乎又瘦了些,眼睛大得骇人,清清楚楚,平湖一般倒映着他的面容。"一定要逼我把话说开?留住你的手段多得很,不过我实在不想对一个小姑娘用强。乖乖陪舅舅吃顿饭,接下来的事情慢慢再聊,你总不想林成志骨头还未长好就被人从医院赶出去。" 未央笑着,低下头,张口咬住他掐着她下颌的大拇指,一狠心,血液灌涌而出,化开在她浅淡无色的嘴唇上。晦暗不明的光线落下来,血液流过唇边的颜色却愈加鲜艳,映像派画作里的红,触目惊心。一霎那十指收拢,把一颗心抓得死死,扑通扑通的ròu从指fèng里漏出来,整颗心濒临死境。 还在跳动,被捂得紧紧。越来越快,越来越快。 满嘴都是腥,她舔一舔,舌尖划过唇瓣,红的浓烈与浅淡一并交汇,如淑女故为风尘,又如妓 女穿白裙,格格不入又致命勾引。她抬起脸来对他笑,"程先生真伟大。" 暗昧,阒然,昏热,与上帝的一点点疏漏。她唇上蜷伏着暌违多年的磅礴暗涌,污浊躯壳下流动的欲 望正热烈叫嚣。他捏着她,困住她,亲吻她。四瓣唇黏在一起,他将她藏在拐角,整人似巨大阴影,深深将她笼罩。 这只是一瞬,光影流转弹指寂灭。堕落无由,已然成就纷乱的、错误的、不得挽回的一步。 最终还是流俗,你以为你六根清净堪比金刚如来,到最后,不一样落进碧色盈盈的春潮里,求欢喜,求热烈,求一刻情潮蔽日的缠绵。 你以为你躲得开? 不自量力,谁能躲得开。 像缠藤的树,绕树的藤,撬开她牙关,深入,迫切突进。四处都要搜刮,听她唇边疏漏的嘤咛,感受她的微颤的身体,揽住杨柳似的腰,揉一把,脆弱得似要一折即断。 他无疑强势,吻到窒息。她的脖颈似要倾倒,摆出拱桥一般的姿势,腰、胸都贴紧他,微微骚动的心房,以胸膛揉弄她,折磨她。待她攀上他一同沉湎,才志得意满,却不肯鸣金收兵。 周身每一个细胞都在呐喊,打开她,得到她,拥有她。藏在兜里放进衣橱,上九十九把锁,窗户都要封死。 过路人频频瞩目,有什么关系,谁够他快乐。 还是要离开她,男和女对望,一人意犹未尽,舍不得她迷人气息,手指在她湿润的唇上来来回回流连摩挲,余味无穷。而林未央微微红着脸,喘息,发梢上都是娇柔媚态。伸手来,抚着他的脸说:"这故事的开端真是俗,俗得让我已经猜中结局。结局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这一刻他觉得眼花,她与他之间,咫尺间距,却似隔一层模糊的窗玻璃,她那一端下着雨,灰暗的阴沉沉的天幕在背后,冰冷的寂寥的秋雨在身前。他目睹她掩藏的巨大悲伤,时光仿佛回到相识的夜里,她光洁的皮肤在晃动的c黄垫上浮沉,她说,程先生,我只是个妓 女。" 你是谁呢?你究竟是谁? 在他心上开出一朵娇艳玫瑰,所有的刺深深扎进心肌,每一次跳动都是铺天盖地的疼痛。 他怔忪,昏聩,冥思苦想。 未央的嘴角涟漪荡漾,"程景行,知道吗?你完了。"像威胁,更像是宣判。她站在高处宣告结局,斗篷卷起了风,她俯视他,犹如女王。 餐厅的灯光怎么这样亮。 每一盘菜都在嗞嗞地冒油,油花如同臭水沟里浮动的泡沫。 对坐,像是在谈判席上用餐,食不下咽。 程景行十分愉悦,因他离胜利只一步,不,半步不到。 "我已经为你联系好城中最顶级中学,随时可以进重点班念高三,接下来当然要供你念大学,我希望你能继续念研究生,或者读到博士也不错。实在不想,可以在公司随便挑个岗位尝试,要玩或是要打拼都随你,我尽我所能提供最大支持。年末为你建立基金,每年可以拿百万红利。你的生活将有全新改变。未来?根本不必希望憧憬,我给你的未来即为现实。"他的眉峰犀利,似刀刃,衬托五官更显刚硬,整个人都十分肃穆且权威,仿佛他说出来的话即圣谕,不得不听,由不得你不听。 他看着她,等她点头,签字画押。她不敢让他久等,放了筷子,擦干净嘴说:"怎么不记得给我预备嫁妆?五年十年,也许用不了那样久,你一定厌倦我,到时弱女子无依无靠,光有钱怎么够?应该再添上,等我二十二岁,舅舅为我挑选青年才俊安排相亲,保证我觅得如意郎君。二十二岁交往,二十五结婚,时间刚刚好,完美人生。" 程景行皱着眉,十分不悦,"你何必说些无意义的话来挑衅我?点一点头,答应不就好了?为什么总是不肯乖一点?回去之后我会叫许冲起糙合约,期限定至五年后。" 未央眨眨眼,嬉笑着说:"有什么办法?我就是喜欢看你皱眉生怒又无可奈何的样子,像个没人要的小可怜。你知道吗?许多时候我都觉得你与堂吉诃德十分相像,从来幻想自己天下无敌,人人都要对你跪拜叩头,俯首帖耳。" 程景行捏着杯子,已然怒火中烧,"林未央你不要太过分!" "过分吗?"她支着下颌,坏笑道,"不觉得。现在是你有求于我,还要用赏赐式的口吻,让人难以接受啊,程先生。聊请诚恳一些,双方才有磋商余地。" 程景行冷笑,满含不屑,"你以为?我有的是办法让你求着答应……" "不过是可怜我身世飘零才不用雷霆手段?一遍两遍听听耳朵都已起茧。也许你们这类人,天生富贵,早已经习惯用施舍语气同底层人说话,可是你又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钱多的烧不完?你能一次端六个盘吗?你能喝一斤老酒不倒地吗?你能一连唱十四个小时吗?你的钱,与我有什么关系,我不渴求也不嫉妒,随你高兴,爱怎么怎么。" 程景行被她噎得说不出话来,只能狠狠瞪着她,眼瞳里两把火,熊熊烧的旺盛。未央憋着笑,亦然瞪回去,混不在乎模样。 几乎要变成斗鸡眼,程景行才开口,眼睛却望着手边一盘狮子头,"好吧,换一种说法,林未央,你要不要跟着我?" 他似乎是吃了大亏,一说完整个脸色都暗下去,像是被人强 奸后横躺在c黄上望天,一只破碎的布娃娃,欲语泪先流。 其实条件异常诱人,用一点点时间换一世不同的生活,不是有男人娶富家女或有钱寡妇,为的是少奋斗二十年,最后始乱终弃的始乱终弃,飞黄腾达的飞黄腾达,这都成了通理,还有谁鄙弃?人人都恨不得前赴后继去走他旧路,不,成功路。 未央疑惑,"我不明白,为什么非我不可?难道是你我之间的血缘关系让你觉得异常兴奋?" 他简直要暴走,她竟将他说成老变态。要不是在公众场合,一定……一定个什么?难道抽她一顿?要不然拎到c黄上狠狠蹂躏?那一定坐实了老变态这个称号。 程景行深吸一口气,耐着性子解释,"我被母亲抱养,并非程家亲子。你我之间不具血缘关系。还有,你能不能不要永远从最龌龊的角度度量我?" "原来如此。"未央了悟,继而又说,"你现在的行为就十分龌龊,我才十七岁,未成年少女,而你呢?几岁我就不说了吧,竟要来摧残我。"说完自己先笑起来,乐不可支。 程景行本来气得头顶生烟,但看她高兴模样,原也没有那样生气了。迟早被她把脾气磨光,变成宋远东那样见谁都傻笑,油盐不进的东西。 "我当你已经答应。" 未央停下来,敛了容,认真道:"你开的条件十分诱人,按说我不该这样矫情,也是,点一点头,有什么难?但我突然想到一个早已经离我远去的东西,也许我早已经没有资格谈他,可是现在,你坐在我对面,等我清算自己折价出卖,我便想要拒绝,留一点点自尊,留一点点骨气给自己。" 这话说出来,大概所有人都要大笑,林未央哪里还有什么自尊?记不记得你是怎么在夜场里奴颜媚骨地穿梭?记不记得你是这样脱光了衣服等他临幸?记不记得你是怎样被严文涛踩在脚底下折磨? 那些鄙贱的,肮脏的,暗无天日的往事,如影随形,永不褪去。 她说:"给我一个理由。" 程景行说:"也许你爱上我而不自知。" 未央笑,颔首道:"上个月看过一部电影,女主角说,这世上,人有三样东西是无法掩饰的:咳嗽,贫穷,和爱。" 程景行说:"所以呢?" 林未央看着玻璃外阑珊街道,只留浅浅侧影予他,轻声感叹,"咳嗽会痊愈,贫穷会脱离,爱?爱似黥首之刑。" 细细 他忽然感觉如鲠在喉,相同她说些什么,也许尽力去安慰,她眉间深切蕴含的灰暗浓雾,似化不开的愁,教他瞬时感染,如流感在空气中散播,他亦有苦楚绕胸,尽是不能言语的纷扰情绪。开口来,全是哑然。 他的目光柔和,隔桌将她拥抱。 未央低声呢喃,"这并没有什么,并没有什么。" 她用三根手指捏着杯盖,一圈一圈,沿着茶盏摩擦画圆。小指不自觉微微勾一勾,像是在勾他的心。 程景行许多时候总是重复同一个梦境,一扇门,一盏窗,白色的窗帘与枣红色的c黄。母亲一直在重复从c黄上爬起来的瞬间——她揉一揉额头,掀开被子,路出紧贴身体的睡裙与白皙结实的小腿,她总是爱和女友们解释,因她跳舞才有这样结实的小腿。她已经十年不登台不练功,腿已经压不下去,脚尖也绷不直。 那时候母亲早已经疯了,正因她疯了才把他当做死去的小四儿抱回来。 她走来,抱起他说,小四儿,你有没有见到爸爸? 父亲早已经不敢靠近她,也不送去疯人院,他还有几分慈悲心,怕她受欺负折磨,但更怕程家出了神经病,颜面无存。自从她用烟灰缸将父亲的脑袋砸出个血窟窿,他便令人开辟出一间华丽牢房,日日都有人看守,她偶尔犯病也被人治住,大家都相安无事。 她每每见到他都有杀人欲,可她清醒些的时候总会问,你爸爸什么时候来呀?我种了葡萄,今年可以酿酒。谨言怎么还不来看我?新茶到了,他不来尝么?他最中意我泡的茶水。 他不来,她便日日念与儿子听。 其实她儿子也已经死了。 但他总记得母亲说话时的神情,唇角微弯曲,剪水双眸凝雾含霜,最是一垂首的温柔。 可她最终死在那张枣红色大c黄上,那天她不再揉一揉额头,拢一拢发,他去掀被子,望见一只翻裂见骨的手腕,血滋滋流了一c黄。 谨言呢?谨言回来没有?我沏好了茶,我练了新字帖,画一幅三九梅花图,头发剪短了再留长,他怎么还不来? 爱,不要同他说爱,爱是什么? 一把杀人的利剑。 未央微微低着头,看着茶杯中狭小澄黄的水面,轻声叹,"我有不祥预感,最终会泪流满面。" 一场贪念,红尘万丈,入坠深渊。 他听着,蓦地感动,或者说伤怀,还是她在感染他,两个人都患了病,要抱在一起死,这感觉似慷慨就义,油然而生英雄式的壮烈情怀。 他握住她放在桌上的手,一点点捏她的指骨手背,她抬起头来看着他,一瞬间眼神的交汇,他觉得自己似乎应该说些什么,绵绵的情话或是殷殷的许诺,但全然脱不了口,这时面对起她来,他却是一句多话都说不了了。"手到底是怎么回事?" 未央有些懊恼,想起前些天的事情,心有余悸。"因为在念夜校,回去得晚,有一次上楼时灯已经不亮,我害怕,握了刀子在手里,没想到真是倒霉到这份上,到门口时从后头起来一个男人掐着我的脖子,竟不是要劫财劫色,而是直接要将我弄死。我反手捅了他一刀,他将我推下楼梯,还要来杀我,可我手上有刀,他受了伤也不敢上前,最后捂着肚子跑了。" 未央摊开手心说:"就是这样把骨头摔裂了,那一刀捅在脾脏部,也不知道那人是死是活。" 她说得平静,程景行却听得心惊,皱眉道:"你住哪里?要好好查一查。" 未央笑着说:"我后来又回戬龙城,并没有离你多远。" 程景行道:"你看,外面的世界多可怕,早应该回来。" 未央道:"我是不是应该感动得泪流满面?"他真把她当作城堡里的公主,忘了在遇到他之前,她曾经是旷野里开得最骄傲的一朵野蔷薇。但这样有什么不好?他要作一座山,给她庇佑,又有什么不好?她巴不得,应该心怀感激,终于不必迎风雨。 程景行继续无奈,招来服务员结账,"我们回酒店,休息一会,昨晚通宵工作,实在痛苦。" 未央调笑说:"我们还未签合约,你保证只盖棉被纯睡觉?不然要加额外条件。" 程景行回头瞪她,望见她弯月似的眉眼,心却软下来,忍不住伸手去揉一揉她毛茸茸的短发,嫌弃她现下丑模样,"怎么剪成这样?怪模怪样。" "为了逃避追击,非常时刻非常办法。" 他签了她的手出去,"不许再剪。"霸道得很。 可是未央的心里却偷偷地生出一点点欢喜,一丝丝的甜,大约是从来没有人用这样的口吻管束她,在乎她。从内心里讲,她更渴望有正常生活,可以与同年龄少女一样叛逆刁钻,和家长们吵架,离家出走,然后哭着扑到母亲怀里。 再重复争吵,为芝麻绿豆小事情,吵得翻天覆地,天天都似过新年一般热闹,多好。 她挽着他的手,靠着他的肩。 林未央其实一点也不坚强。 对街旧式楼房下,男男女女推推搡搡,一溜穿着清慡的女人靠在墙边招呼,一张张媚笑的脸,像身旁七十年代的斑驳墙面。 一记响亮耳光,那男人满脸横ròu,骂骂咧咧抓着那女孩子头发,"他妈的,在老子的地头上揽生意,还敢不交钱!活腻了!cao死你妈的!" 那女孩子跪下去,哭哭啼啼求他,"昆哥,这钱要救我哥的命,昆哥您宽限几天,要不,要不您搞我吧,求求您了……" 昆哥呸一口,"烂货,我告诉你,不把钱一分不少的交出来,昆哥今天就搞到你死!" 那女孩面庞涂涂抹抹如小丑,眼泪哭花了妆,更是丑的很。她穿一件红绿小肚兜,外头只披着件枣红色披风,三月天里风轻寒,冻得瑟瑟发抖还要笑着在街边招手,先生,来不来?五十块,便宜得很。 她们叫做流莺,站街妹,鸡,或是妓 女。 没有名字,从来没有。 程景行正开了车门准备进去,就见未央疯也似的冲到街角,一把将那男人推开,狮子似的咆哮,"满昆你他妈吃错药了!别他妈疯狗似的满街乱咬人!" 满昆明显一愣,随即笑嘻嘻说:"哟,未央妹妹,听说你跟了有钱人,怎么?又回来了,那人不要你了?不怕,跟了昆哥,有你好日子!"说话间就要来搭未央的肩,半道被人大力甩开。原来不知何时旁边多出个男人,穿得人模狗样,那张脸,漂亮得跟个小白脸似的。 "你放尊重点。"程景行将他隔开,看垃圾似的看着他。 未央把女孩子从地上浮起来,看清那张五颜六色的脸,忙脱下外衣披在她身上,犹疑地喊:"细细,细细你还好吗?" 细细一把抱住她哭起来,"未央姐,未央姐,阿佑哥出事了,你要救救他,不然他就完了。" "好了好了,我会的,我会的。" 未央转过脸来,冷冷看着满昆,鄙夷道:"不就是个龟奴,嚣张个什么?打死了你还能占便宜?成天就会欺负女人,有胆子到堂前去闹?就你跟六嫂那点破事,足够断了你一条腿!" "哟,厉害了是吧……"满昆正要上前来说话,却被程景行逼回去,只得说,"管你什么东西,把钱交齐了再说。" 程景行问,"多少钱?" 满昆伸出手来,"八百。" 程景行点钞票给他,一小叠,"多了的赏你,别再来找麻烦。" 满昆乐得开花,朝未央作辑,挤眉弄眼,"未央妹妹福气好嗨,傍上大款喽!" 未央一瞪他,"滚远点!" 满昆还要欺负细细,恶狠狠语气威胁,"算你走运,下回再敢不交,整死你!" 未央替细细擦了眼泪,轻声问:"吃饭了没有?" 细细摇头,哭着喊:"我好饿,一整天都没有吃东西了。" 未央回头看程景行,他对她笑一笑,很是通情达理,"其实我也还没有吃饱。" 她便带着细细餐厅里去,大厅里人人都回头看她,种种表情都有,未央觉得难过,整个人都绷紧了,一个一个瞪回去。 后来坐到包厢里去她才放松下来。 细细说,阿佑欠了大哥的钱,到期不还就要断了他的手脚。 未央问是怎么欠下的,细细看一看程景行,却又不敢说了。 未央道:"没有关系,程先生是好人,你只管说就是。" 程景行躲在一边偷笑,刚说了他龌龊,下一刻又便好人,"好人"两个字,可真是耐人寻味。 细细支支吾吾好半天,才憋出来一句,"阿佑哥帮大哥运货,货被条子劫了,阿佑哥好不容易逃跑,大哥却说这批货要算在阿佑头上。我……我没有办法……妈只有六万块,再没有多的了。" 程景行正想问到底说少,他写一张支票就行。却突然听见未央厉声问:"什么货?他运的是什么东西?" 细细低着头,不敢说。 未央冷哼,"是白粉是不是?细细,你和余婶婶都不要管他,他活该断手断脚,谁让他去碰那种东西?他以为他有几条命?出了事,还不是连累你们!" 细细又哭起来,手背擦着眼泪,黑乎乎的一团都是掉色的眼影,抽抽噎噎,分明还是个孩子,"他……他也只是急着想出人头地,想……想去城里找你……" 未央一垛碗,骂:"王八蛋!" 服务员已经开门上菜,细细见了好吃的,两只眼睛都放光,像是从非洲来的难民,大口大口往里塞,未央忍不住喊她慢点慢点,她充耳不闻,只顾着吃吃吃,碗底都舔得干干净净,一不小心噎住了,忙喝水,看一看对面惊诧的人,才不好意思地笑起来,解释说:"我妈病了,家里没什么钱,三四天没沾过油了。" 说完又低头吃起来,披肩早已经掉在地上,细细光溜溜的膀子上青紫色的淤痕满布,未央伸手去碰,细细立刻疼得停下来,笑笑说:"我前几天碰到个变态,可是给了我好多钱哦,有五百呢!可是这几天他都没来,要是多来几次,我算过了,他来八十次,钱就凑够了!" 她又低头去吃,香喷喷,乱糟糟的脸蛋上都是幸福的颜色。 未央突然捂着嘴,闷着声哭,整个人都在颤抖,却怕细细听见了,不敢再放肆吃东西。 程景行将未央报过来,贴着她的耳说:"别哭了,交给我。" 未央点头,躲在他怀里把眼泪擦干净。 细细吃饱了,未央才问:"欠了多少?" 细细说,"还差五万啊……" 程景行便开好支票给她。 细细傻笑着说:"未央姐,这个叔叔对你可真好。" 程景行的脸又绿一绿。 细细要走,未央送她出去,程景行还在结账,未央嘱咐她,"你回去告诉余天佑,我说的,叫他去死。" 细细吓了一跳,回过头来眼睛里都是哀求,可林未央铁石心肠,根本不顾,"就这么说,看他还有脸胡闹,出了什么事自己担,别总难为女人!" 又抱一抱她,说:"细细,回去念书吧。" 细细说:"姐,我又不是你,没那么聪明的,念了也是白念。" 未央说:"细细,念书去吧,我给你出钱。" 细细便哭起来,紧紧抱着未央说:"姐,其实我也不想要你的钱,姐,我知道那钱怎么来的,对不起,对不起,姐……你不能啊……你怎么也能这样呢……" 未央突然无话可说,细细说的,不就是事实吗? 她与那站在街边揽客的流莺有什么区别? 下一刻又开始骂自己,过好了就行,管他什么尊严身份?自寻苦恼。 送走她,程景行已站在背后,轻轻揽了她的肩,"我给莽三去过电话,他在汐川有许多人脉,会照顾好她们。" 未央低声说:"谢谢。" 他便捏一捏她的脸,她眼角还带着泪,让人看了心疼,"你没有看出来?我在讨好你。看在我一片痴心,居然连笑都不给一个。" 未央便仰起脸,扯了扯嘴角,笑。 程景行亲一亲她湿漉漉的眼睛,"乖孩子。" 未央低着头,一遍一遍对自己说,已经很好,这样已经很好。 来呀 他洗了澡,他换了衣,汐川最顶级的酒店里,荧荧似无数发光的虫豸在天顶集聚,旋转,旋转,飞散,飞散,一连灯光都如此奢华迷乱。 他一身干净清慡,光着上半身趴着,头发乱糟糟地蓬在脑袋上,侧着脸,睡觉也不乖,皱着眉,嘟嘟喃喃仿佛在说话,那神情有些委屈,像个半大的孩子。那么干净,心无城府。 这样的时刻最是危险,连时间都温柔,角落里溢满了暖暖愁绪,阒然的暧昧,令人怦然心动。最最叫人沉迷其中,执迷不悟。 他迷迷糊糊在在喊她名字,"未央未央",有些抱怨又有些难以言喻的缱绻情思。他似乎是装她在心里,一刻不离分。 可这都是幻像,爱与沉迷,不过一步之遥。 他伸长了手在身侧寻找,好不容易抓到个枕头,一把捞过来,死死摁在怀里,脸上"嘿嘿"地贼笑,赖着脸皮一个劲又亲又摸,像个色老头。 未央站在窗前,侧身望着他孩子似的睡颜,微微叹息。 眷眷浮生,庸碌追赶,她觉得累,仿佛天空中浮萍般飘飞的氢气球,一阵风来,她便离开,一阵风去,她已无踪迹。可是渐渐没了充盈其中供她飞翔的气体,终有一天干瘪如尸体一般落地。行人一脚一脚踩过去,整个城市依旧匆忙,她的生与死,苦与乐,从来无人问津。 许多时候想不明白为何存在,活着,究竟是为了什么。 未央很累,累得站不起身来。 程景行终于发现怀里那团棉花与林未央的区别,不情不愿地睁开眼,撑起上身去寻她身影。 时间仿佛回到相逢初日,她穿薄衫立于窗前,窗外是万千霓虹争相耀目,崇山峻岭似的高楼与闪烁不定的灯光都化作她身后可有可无的模糊背影,她是她心中最耀眼的一抹颜色、一丝光,于千万人之中,一眼即至。 她单薄的影像,令他感觉寂寞。林未央很寂寞,非常寂寞。 他闷声喊,"未央,你过来。" 他伸开双手展露怀抱,她便笑着,即刻扑过来,紧贴他坚实宽广的胸膛。 他的身体那样暖,似冰冷海面上一轮昭昭红日。烫着那些冷得令人发抖的残酷生活。 她说:"舅舅,你抱一抱我吧。"眼泪一颗一颗砸在他背上,他觉得惊恐,诧异为何心如刀割。 他拍着她的背,半开玩笑似的说:"还是第一次看你撒娇,唉……受宠若惊,险些呆滞。以后多试试,滋味不错。来,再喊一声我听听。" 这回乖得很,即刻便软绵绵唤他一句,"舅舅,其实我很想你。"凄凄艾艾,长夜未央。 他便似得了甘霖,整个人都要飘起来,上升上升,咚一声天灵盖撞上天花板才清醒。这声音仿佛从西湖断桥下嫣红姹紫的旖旎风光里来,袅袅婷婷携着桃花妖娆香,断断续续缠缠绵绵细细浅浅,说不清道不明的暗昧情结,一圈一圈,绕得他几近窒息。下身不自觉紧绷起来,暖气的风变得热辣辣,熏得人汗都要滴下。 喉头一动,五内焚烧。那暖玉温香抱满怀,盈盈都是女儿泪,鼻息里一寸一寸皆是芍药靡靡香,勾人的魂,食人的魄。许仙遇上了白蛇,书生遇上了狐仙。因缘际会,红尘历劫。你侬我侬诉一番钟情,羡煞了旁人羞红了脸,最终还是要扯开了衣带子一溜滚过那张绣满了交颈鸳鸯的红c黄。 许仙三世修来的好福气,那白蛇的腰,蛇精的腰,扭起来,折断了,拧作一根细长细长的红绳,想想要人命。 手上力道不禁加重,揉着手掌心里掐得断的小蜂腰,再滑下去,攒着那挺翘的臀,蜜桃是的形状,极佳的手感,天,整个人都快被逼疯。 于是推开她,捧着她的脸,吮干她的泪,"未央未央"一声声低喃,像是着了魔,入了迷障,竟沉迷到这样一番模样。 久久才寻到她的唇,含着舔着,重重碾过去苦苦纠缠。又怀想她吮着他吸过的烟,那一层一层的夜幕从头到脚亲吻着她的身体,从眼角到嘴唇,从腰肢至脚趾,无一处遗漏,那夜,那人,那纠缠的c黄笫间。 太让人留恋,时不时拿出来鉴赏一遍,没得美人在怀,做一个好梦也是乐事。 而今再不是镜花水月一触即散的幻象,而是纤腰丰臀娇人在握的真意兴。怎么敢怠慢,只想捏紧了揉碎了一口吞下去才好。 急促的呼吸,高涨的欲念。一簇簇上窜的火焰,一团看不清的浓黑烟云,笼罩着爱人的脸,许多时候根本看不清他的脸,或是她的,迷乱的,恐惧的,沉迷的,充满爱意的眉心与嘴唇。 从来并不知晓,对面是天使或恶魔,就在这一刻束手就擒,闭上眼,来,亲爱的,让我贴近你温暖柔滑的身体。 但凭一张c黄,任谁都可以变得亲密。 她想躲,扭捏着往里藏。 他便拉着她的脚踝将她拖过来,压住她,印下细细绵绵的吻,湿滑的舌间一阵一阵撩拨着她的耳朵,他喘着气,声音低哑而干燥,他说:"未央,乖,别动,给我。" 她便不动了,仰着脸,睁大了眼睛,静静看着他焦灼的心。她的眼睛里积满了水,盈盈微澜,是沉默的挣扎,或是清醒的迷醉。她顺着他,缠着他,她说:"舅舅,我怕。"整个身子都微微颤。 可是林未央有什么资格害怕? 久经沙场,还要装清纯?很好很好,是男人都受用。 他一遍遍夸她乖,乖孩子,那样温柔缱绻,如爱人耳边低喃。他已经低下头,埋首在她胸rǔ间,这样美妙的身子,一层一层裹着,背上被内衣带子勒出了红痕,一寸一寸躲在粗糙的布料里,简直暴殄天物。 年轻多么好,新鲜如陌上青青糙,鲜嫩得可以掐出滑腻的汁液来。 忍不住在那软乎乎的胸上掐一把,手掌心里揉搓着,乖乖顺着他的力道变换形状,真好,这皮子滑不溜丢,一丝瑕疵没有,真真的上品,顶顶的好。 哪里有男人躲得过这个。除非是柳下惠,不然一定死在这身子上。 又捏一下红艳艳的小果,似雪白皑皑中,皎皎明月下,满城萧索,独开一枝。红红烈焰烧灼,一夕二十里香飘不散。夜风刺骨轻轻拂,一瞬间挺翘紧缩,开得更胜更媚人。 又如江南白绢上误读的一滴朱砂,浓稠得集聚圆润一颗果,晕也晕不开。 太妖艳,总让人流连往返,舍不得离去。 细细啜饮,红泥小火炉,温一壶梅花酒,尝一口,醇香袅袅,久久留香。 妖精,妖精。 看她软绵绵一声一声求饶,看她一双眼靡靡都是泪光,看她在身下化作一池暖暖春水,真美,倾国倾城都觉俗。个中滋味千万般好,数不尽,独独他一人知。你看她低声引泣,似被人按住脉门,生生死死由得他,上上下下哭哭笑笑都被他揉捏在掌心,他含着她,轻轻咬上一口,她便呜呜咽咽,语不成调。 他伸手进去,诱哄,"未央,打开些,再打开些。别怕,我的好姑娘,别害怕。" 未央仿佛是一尾银鱼,光溜溜的身子水晶灯下荧荧泛出凄凄光。诱得人一寸一寸深吻过去,留一道道牙印红痕,像是烙在专属物上的印记——我的,我的,统统都是我的,这身子从头发丝到脚趾,统统都是他程景行的所有物。 拿个枕头垫高了她的臀,又牵着她的手臂环上他的背,哄着她,"未央,听话,抱着舅舅。" 细长的腿捏着,紧紧颤上了腰。粗糙的手指又钻进去,忍着,一寸一寸勾缠撩拨,到她春潮盈盈,才分开来,缓一口气,寸寸挤进去,额头上青筋俱现,里头纠缠推挤,一步也不肯让,他亦是被逼到极限,三月天,暖气温温绕着屋顶飞,汗水沾着她身上的甜,顺着他下颌刚硬的弧度落下,"啪嗒——"坠在她丰盈的胸上。 随同呼吸的欺负,滑落,跌滚,从高最高点到胸间平滑肌肤。满满一朵腻得醉人的女人香,坠进玲珑可爱的肚脐眼里,才失了形状。 "疼……"她皱着眉,想躲。 他正在往里钻着,怎能任她这时候避开?顾不得了,化了兽性,死死按住了她的腰,不许她挪开半分,兀自憋着一口气,听她长长呻吟,勾他心魂,一霎迷离,身子猛地一沉,已到底,十几岁的女孩子,紧得让人疯癫,还是那句俗气比喻——欲仙欲死,生而为此。 多美好的年纪,这身体,紧致而温暖,天生的尤物,攥在手里了,恨不得揉碎了永永远远揣在怀里,捂着,暖着,生怕丢了。 怎么离得开?青春年纪的时光精力又一并回来,真真回春了,一气猛然抽弄,搅得她哭哭闹闹不休不停,整个身子都颤起来,小尖儿红红,在眼前活泼蹦跳,那腿也环不住了,软软瘫倒下来,随着他的节奏晃动,一心一念都是他,都是空白,没得别的纷纷扰扰多余事,是他,都是他,全都由得他。 又转一个弯,架起她的腿,对折过去,腰都要断。 可这水蛇似的腰,哪里就这样轻易折了? 你看她还袅袅婷婷,凄凄艳艳,哭哭啼啼,纠纠缠缠,欲语还羞,欲拒还颦,分明还说不够,不够,快,快,再快些,是,是,就是。 明明是她求他,求着他在用力些,在进去些,猛地发力,狠狠去,捣烂她一颗心。 眼角还挂着泪,迷离着一双眼看他,明晃晃的勾引。 这小模样,真让人心疼。 窗外霓虹初上,云影层层,一道道青青黑黑的影,流过透明落地窗。 那些微小的,灰暗的,尘埃般卑微的影像层层剥落,女人,女人,低声缠绵。推来推去,最终醉死在c黄上。男男女女,情情爱爱,十丈红尘,三世纠葛,理不清,来生情。 身体的欢愉大过心中的抗拒。 让她,沉默坠落。 少年 居然还有白鸟,扑扇翅膀,流星般划过二十七楼明亮窗前。 这个城市的灯光早已熄灭,那个卖笑的女子昼伏夜出,黎明破晓时已经收住了嘴角,带着若有似无的倦意,浅浅睡去。 黄昏时涂脂抹粉,媚笑,歌舞昇平。 如何留得住,一霎迷情。 他已醒来,往前一点,胸膛紧紧贴着她的背脊。渐渐,呼吸流转为相同节奏。他拂开她凌乱的长发,露出那张娟秀美好的小脸来,低下头细看去,眼角泪痕不褪,一树梨花春带雨,我见犹怜。于是轻轻吮过去,她眼皮微动,长长睫毛扫过他的唇,羽毛似的拂在心上——痒。 又兴起,勃勃似火燎。一双手从她肋下穿过,恰恰握着,轻轻揉,听她在耳边细细哼,可怜她累极,不愿醒,闭着眼推拒,却是欲拒还迎。杨柳腰春风里轻轻摆,来来回回,小屁股蹭着他紧绷的下腹,真要命。 手上力道不禁加重,一双红梅漏春放,腊月榴花带雪红,艳得媚人,化一把火,燃烧他心。指尖狠狠一碾,乖乖挺起来,妖妖魅魅,惑主求荣,你瞧,又要跪下三呼万岁来谢主隆恩,奴颜媚骨。 未央推他,要转过身来躲过那双扰人清梦的手,谁料方才扭过了脖子,就被人压下去,两个人的重量都压在她的胸上,更便宜了那双手,紧紧抓个过瘾。 下边也不闲着,膝盖分开了一双腿,屁股翘得老高,眼底下耀武扬威,真可恶,忍不住低头狠狠咬一口,听她喊疼,便更用力,真真留下一圈牙印,靡靡暧昧。 咬她的耳朵,"乖,不咬你了。"恰时已经沉下身子冲进来,撞得她往前倒。人还是迷迷糊糊的,声音已经出来,哼哼唧唧长长短短,最动听是带着绵绵哭腔,让人不卖力都不行。 一会又起来,掐着杨柳小蛮腰,抬高了臀,进进出出更尽兴。 那里头死死咬着不放松,几乎是要咬死他,缠死他,逼死他,腻腻的纠缠,一根藤编绕着往里头拖。活生生一座销魂窟,迟早要死在里面。 满地乱衫,一室旖旎。晃动呻吟的c黄与零乱不堪的被褥,□的味道腻得令人发慌。一只纤长白皙的手,扣紧了雪白c黄褥,一根根手指弯曲紧绷,指甲盖上发白,抓紧,复又松开,反反复复不肯休。 c黄头挂着一幅向日葵油彩画,里头巨大的向日葵花瓣已经枯萎,十分喑哑的颜色。然而茶几上鲜红的玫瑰花历经了一夜凄惶缠绵,似得甘霖滋润,愈发开得妍丽,一朵一朵,糜烂沉沦的红。 抛高又落下,盛开至极致。 他终于结束,仍不肯离去,似乎是爱她到骨子里,爱不释手。汗湿的身体紧紧依靠着,一双臂弯把她环在胸膛,一点一点吻着她满是汗的额头。 未央以蜷伏的姿态,享受这一刻宁静缠绵。 突然湿了眼眶,闭上眼,静静哭,一点声音都没有。 他还在喟叹,"未央,好姑娘。你和她们不一样,不一样的。不要离开我,乖孩子,随你怎么任性都好,别再离家出走。" "你的衣兜里还藏着门钥匙呢。家里早已经置办好,等回去,我们就住一起。" 她久久不语,他仍抱着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直到温热的泪水沾湿了胸膛,才惊起,捧着她的脸,看她泪眼朦胧,无奈地笑,"好端端的怎么又哭起来?难道是感动得潸然泪下?" 她不肯说话,他便将她按进怀里,任由她哭。 程景行低声说:"我知道你怨恨我,你心里委屈,我都知道的。傻姑娘,无论如何,绝不会再让你受苦。" "我的小姑娘,十七年来过得太辛苦。以后,都由舅舅来照顾你,好不好?" 听不见回应也没有关系,他分明自说自话,一面抚拍着她的背,一面痴痴傻笑,"等未央念完高中,就在当地念大学,中文大学不错,校园建的十分漂亮,或者理工大学?还是不要,男女比例太极端,我的小姑娘这样漂亮,进了理工不就是羊入虎口?唉,可怜我一把年纪到时还要同大学生去争。还是中文大学最安全,但我又听说女生多的地方是非多,万一有人欺负你怎么办?对了,似乎还有女同性恋者泛滥,不行不行,带坏了你,我怎么办?我想想,还剩科技大学,在城东郊区,不甚熟悉,回头一定让秘书送一份完整资料来。大学四年不许住校,要不然怎么管得住你,你这样不乖。老老实实还住家里,最多我周一到周五赶早,天天送你去学校,唉……那还是得找一家近一些的高校,万一在郊区,一个多小时车程,我岂不是要六点起?找司机?还是不要,无需多出人来打搅私人生活……" 后来未央也不哭了,像听睡前故事,迷迷糊糊已经睡着,心里暗骂,老大叔那什么之后怎么突然这么多话,拉拉杂杂像个老婆婆,怀念过去又展望未来,谁受得了? 再后来说到二十二岁读研要选什么专业,中文或是财经,争来争去觉得中文好,念中文的女生多有气质。不错不错,点点头,眼皮已经阖上,那张喋喋不休的嘴也终于闭紧。阿弥陀佛,难得清静。 梦中女人青衫慡翠,纤细腰肢,红艳嘴唇,在大雄宝殿金刚怒佛下,亲吻他紧闭的双眼。 她倒进他怀里,袈裟落在她雪白的肌肤上,柔软的胸脯紧紧贴着,分开了双腿,缠过来,袈裟盖过了浑圆的臀。一条蛇,不要性命,敢来佛前放荡。 她反复呢喃:"和尚,和尚……"腰挺过来,研磨,摆荡,一圈,一圈,再一圈,声音小小颤,舌头在打结,呵气如兰,"和尚,我要你……来……给我……求你,给我吧……"要哭。 那身子,蛇妖的身子,美到了极致。 清醒时身旁空荡荡,他惊诧,不顾穿衣便满屋子乱窜,"未央未央"门敲得啪啪响。最后打开浴室门,里头未央站在淋浴下浑身湿漉漉,见他突然间闯入,忙并起腿环住胸,整个人缩成一团,拧起眉毛低喝:"看什么看,不许看!" 程景行这一刻突然傻得很,仔仔细细看一遍,嘿嘿地笑,抓抓脑袋,悻悻然关上门出去,还是光溜溜的身子乱跑。 未央裹着浴巾吹头发,他又跑进来,这回穿得整齐,却要来抢风筒,"我帮你吧。看你哪里绕得到后头。" 未央连忙躲开,不耐地踢他一脚,"让你来,不怕烫死我。该干嘛干嘛去,别老杵在我眼皮底下,真烦!" 程景行十分委屈,靠在门边说:"我已经没有事情做,想帮你忙也不行,居然被这样嫌弃。一夜风流转头空,女人果然都不是好东西。" "少得了便宜还卖乖,小心雷公老爷劈死你。"未央关了风筒,站在镜前梳头。背后有人腆着脸皮子凑过来,缠人,环过她的腰抱着,脸贴脸,老不要脸,小情侣撒娇似的摇摇晃晃,"真香。乖,是不是疼了?别生气,下回就好了,多几回就好了。" 未央推开他,发梳往他身上一扔,憋红了脸,"程景行你个老流氓!"蹬蹬转身跑了,小屁股还一扭一扭,看得人春心荡漾。 老流氓很是开怀,靠着门乐呵呵地笑,一脸风骚样。 到下午,两人才收拾妥帖预备回程。程景行打电话叫司机来接,还需等一等,未央本来揣在衣兜里的钥匙不知遗落何处,弯着腰在屋里找,任程景行下楼去办退房手续。 好不容易在c黄底下找着了,埋怨程景行扔衣服扔得那样疯,兜里的东西都能甩开个三四米远。 想一想,再往脖子上一挂,走起路来叮叮咚咚的好听,心情倏然轻松起来。管他,管他什么情情爱爱恩恩怨怨,管他。 回身关门,却突然被人从后头掩住了嘴,未央立刻就要从裤兜里拔出刀来,却听后头那热发声,"未央,未央。" 她放松下来,他便也松了手,未央转过身,望见一张年轻的,却憔悴的脸,"阿佑……"她下意识往后退一步,退一步,身子已贴着墙,只好避开他诚挚眼神,她始终觉得无颜面对,一片赤诚的阿佑或是伤痕累累的少年。 他似乎知晓她的无措与彷徨,退后一些,留一些空间给她,"未央,细细说你回来了……我只是想来看一看你……没有别的意思,就只是……就只是看一看你……"他穿一件单薄的军绿色外套,里头万年不变就是件白棉布短袖衫,她记得他还曾经就这样过冬,整个人在雨里冷得瑟瑟发抖,还要问,未央,你冷不冷啊?这狗日的天气,昨晚上收了钱,明天给你买件棉衣去。过年了,没有新衣服怎么行? 未央终于回过神来,又硬起心肠,刀子似的眼神剜过来,"看完了?还不走?不怕被人抓去断手断脚?"林未央有什么好,林未央有哪一点值得你痴心一片,傻子,傻子。林未央不过人尽可夫的小婊 子,你来做什么呢?看她如何从酒店里走出来,带着另一个男人的气味。 阿佑局促起来,是,手足无措,彷徨,似无处归家的孩子,仿佛是他做错事,又惹她生气,连道歉都抓不住重点,真是笨得可以。看着她的眼睛,那一双灵慧的乌亮的眸子,那一双梦中想念过无数次的眼睛,丢了魂,又失了心。半晌才想起来是要做什么,从衣兜里掏出来那张揉得皱巴巴的支票,递给她,"这钱你收回去,我不能要。" 未央做一次深呼吸,缓一缓,将所有过往的记忆与宣泄的情感都封堵,站直了身子,甩开他的手,冷笑道:"你以为你是谁?还要来装清高讲骨气?不要?不要这些你怎么办?还叫细细大冷天的站在街上卖ròu?王八蛋,自己妹妹被人欺负成那样,还不是因为你?一点用没有!从前是这样,现在还是,活该被人踩在脚底下,碾碎了还要吐一口唾沫,该!" 阿佑却似未闻,手上捏着支票还是稳稳当当放在未央眼前,今年指头上又生了冻疮,还裂着,三月了还没好。未央看得一阵心揪,转过脸去,忍着泪。 阿佑说:"未央,我知道的,我都知道的。你走的时候还留了钱给姑姑,这钱也是你给的细细,你叫我去死,你说我傻,说我没用,这些都对,都是……都是对的……我知道……我知道你是为我好的……我知道,未央,我什么都明白。可是未央,我宁愿死在街口,也不要你卖身的钱。未央,这钱我不能要。" 她看着他的眼睛,那样干净的一双眼,全然都是她冰冷的脸孔,这女人是谁?好狠的心肠,好黑的心肝,好不要脸的东西! 未央垂下眼睑,轻笑,嘲讽,"你以为我在乎你?你余天佑是死是活关我什么事?我只是怕余婶婶伤心,怕细细吃苦,不然谁管你?你去贩毒也好,去杀人放火也好,横死街头或是断手断脚,与我何干?现在倒还要来嫌弃我的钱脏,余天佑,再脏也是钱,是神鬼都受的好东西,你有吗?细细连饭都吃不饱的时候你在哪里?现在来讲骨气不怕恶心人吗?你看,穷得连一件冬衣都买不起,要挨饿受冻,算了吧,人一穷,便没资格去谈多余事。你要我跟着你日日担惊受怕,或者一不小心还要为你犯下的错以身代偿?做你的春秋大梦!收好钱,过了这趟,别再来烦我。" 说着要推开他离开,却被他从身后抱住,滚烫的泪珠落在她锁骨上,一滴一滴灼着她残破不堪的魂魄。 你有没有见过年少时,他的眼泪。真诚而炽烈,带着少年的一片赤子之心,熨烫着那一段最无力却又最美好的年华。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这样的眼泪,再也不会被别的什么人流了,再也不会了。 阿佑说:"未央,我知道,是我没用,可是未央,求求你,等等我,等我有钱。未央,等我有钱了,你就回来好不好?" 阿佑说,未央,等我有钱了,你就回来好不好? 未央抬头,看着电梯口满脸阴郁的程景行,久久无言。 未央想,她大约一辈子也忘不掉这句话了。 抨击 未央转过脸去,媚笑着,突然间一把推开他,眼睁睁看他仓惶后退,看他望见程景行走来时,少年绝望的眼睛一夕之间全然寂灭。"别傻了,一个穷小子,活该祖祖辈辈打渔为生,你自己闻一闻,还有一股子洗不掉的鱼腥味!难怪你亲妈要改嫁要撇下你,真是碍眼得很。我们已经没可能了余天佑,收起你那张痴情得令人作呕的嘴脸,我林未央今天再清清楚楚说一遍,余天佑,管你是亿万富翁或是街头乞丐,管他是十年,二十年,一辈子,林未央和余天佑再没有任何瓜葛!这张支票就当是还你这么些年照顾我的情分,你收下,我买个安心,从此断得干干净净。你倒霉了不要找我,你风光了也与我无关。到此缘尽,还是那句话,余天佑,是个男人就有点男人的样子,拿得起放得下,别他妈腻歪。" 阿佑不知什么时候剃了个光头,低下去,看得见从前脑袋上留的伤疤。街头少年不要命的追砍,手里握着西瓜刀,见人就是一刀,好似武侠片,哀鸿遍野,血ròu横飞,壮观!不知一天横死街头,连个收拾的人都没有。人活着像一只流浪的野狗,垃圾堆里翻食物,为了一根腐烂的香肠,要与野狗群搏斗到死。 那一双眼睛已然黯淡,无光辉,沉沉如一摊死水。 终于是死心,未央松一口气。像嚼一把黄莲心,满口都是苦。 他躲藏在阴影里,塌下肩膀,手里死死捏着那张支票,似乎是隐忍,哽咽,决绝,最终妥协,放不下。尊严,骨气都可以不要,拳拳赤子心双手奉上,任她践踏。少年时总是拥有这样多令人艳羡的爱情与勇气,可以不畏惧生死地去爱一个人,不计较,从来不懂得计较。"未央,我不会再给你惹麻烦了。可是未央,等我有钱了,一定去娶你,如果我没去,要么是死了,要么就是残了。" 未央狠狠揪子一把手臂,疼痛令人清醒,她冷声低喝:"走,快走!不然保安把你当小偷抓起来,还要我去赎。丢人!" 阿佑低着头,缓缓往后退两步,转身,突然疯也是的跑,像一阵风,消失在走道尽头。 谁听见一颗心碎,落地无声。 未央已然用尽了力气,待他的身影消失,整个人都倒在门上,有些呆,眼睛却是干得疼,怎么办,哭也哭不出来。 程景行这才走近了,拿出房卡来拧开门,抓着未央的手腕,将她拖进去。 砰一声门响,他转过身来,一张脸阴云密布。林未央冷着脸赶走了余天佑,这回又轮到程景行先生发难,闲闲地站着,一双眼却牢牢盯住她,审视她度量她,不放过她脸上细微变化。 "林未央,你可真是个狠心的姑娘,当着我的面这么说他,你没看见,整个人都快垮掉。你不怕他转过头从二十七楼跳下去?到时候你可是有责任。" 未央累得很,也不管他为什么又上楼来,为什么又不急着走了,自顾自倒在c黄上,合着眼,脑子里乱糟糟的一团,一如混乱不堪的生活,混乱不堪的林未央。 她闭着眼唇角讥笑,"大金主就在近旁,我敢怎样?当然只能顺着金主的意思来。你看,昨晚上已经欠你五万,不知道我林未央是什么身价,要还多少夜才算清。" 程景行听她这么说,也上了火头。他仿佛将两人之间的关系看得十分神圣,明知道说到底,不就是买卖关系,不但自欺欺人,还容不得别人戳穿了给他难堪。绷着脸,冷然回道:"你自己觉得呢?你不是很懂行,也给自己估个价,不要到时候做了赔本生意,白白耽误青春年华。" 果然,相互攻击这件事两个人都游刃有余,十分拿手。但林未央今日反常,不再针锋相对,勇夺冠军。她坐起来,笑,似乎有开心事,笑得流出了泪,"我?我就是个一文不值的破烂货,给这个玩玩再给那个试试,谁来问过我愿不愿意?妓 女还有权利挑客人,我呢?我是什么东西?要器官的时候必须养好了身体随时准备割一刀,要女人的时候还要脱光了躺在c黄上紧着你们高兴来!" 他显然没有料到未央有这样大的反应,他似乎戳到她痛处,或是她今日遇到旧情人,触景伤情,想起旧事来,满肚委屈。他本来想,算了算了,同她一个小姑娘计较什么,哄一哄有什么关系,可一想到她望着那少年离去背影时绝望伤情的面庞便有无名火胸中烧,凭什么?才出去十分钟,就目睹一枝红杏出墙来,小男女海誓山盟至死不渝,才丁点大,懂什么东西?娶她?就凭他穷小子一个?想都不要想,林未央合该是他的,谁都别想觊觎。 可你看她,半点悔意没有,张口来一点道理不讲,着实可恨! "林未央,别总觉得全世界都对不住你。并没有取你的肾,更不要说将你当做……你为什么总是这样尖锐?哦,或是因为小情人来了,想起过去美好时光,顿时觉得跟着我十分委屈,可是林未央,你带走的钱,一分一毫可都是我给的,你身上穿的用的哪一件不是我的?既然明白自己的身份,就做好分内的事情,我没有闲情哄你。"还是一副冷面孔,但见她的眼泪,却又心软了,伸开了手想要将她抱进来,半途被她甩开,这会子也不哭了,擦一把脸,站起来,像个斗士。 他坐着,她站着,她居高临下,含笑冷嘲,"程先生还要来碰我,不觉得脏吗?那天你不是亲眼看见严文涛是怎么干我的?真奇怪,您不是挺爱干净的嘛,怎么还肯要我?你想知道那天他是怎么对我的吗?"她伸出手,轻轻拍着他的脸,微微带些胡渣,软软刺着手心,"就是这样,一个耳光扇过来,打得我眼冒金星。我跪在地上求他,求他放过我,可是他哪里会管我这样的下贱女人,黑皮鞋踩在我身上,胸脯被鞋底碾得要爆。又一个耳刮子过来,脑袋撞到门框上,我的血,像是第一次的处女的血,流啊流,流了一地。" 她恍恍然笑起来,凄凄恻恻似冷雨午夜流转,"真是……暴虐的美感。" 又带他回那一天,她的噩梦,怎知道不是他的呢? 他正呆滞,呆呆看着她鬼魅般寒凉的面孔,呐呐无言。她便笑了,唇角轻轻勾,妩媚动人,颠倒众生。压低了嗓子轻声诱骗,"很疼,真的很疼,打得我眼睛都看不清了。我喊一声舅舅,他便又给我一巴掌,说,你舅舅干得你很慡吧,小骚 货,贱,欠cao!又一个耳刮子过来,这个特别重,打得我耳边嗡嗡地响,一度认为自己聋了,什么都听不见。啪——" 啪一声,重重一个耳光扇过来,她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抽在他脸上,挑衅地扬起了眉毛看着他,"怎么样?慡不慡?程先生长这么大还没被人抽得这么痛快过吧?我却常常呢!为什么呢?因为我命贱?因为我生来就要被你们糟蹋?一群禽兽!我诅咒你们,严文涛被人轮暴至死,而你,程景行,终有一天你要身败名裂,尝尝寄人篱下任人鱼ròu的滋味!" 程景行似乎还没有回过神来,两只眼睛仍是直直看着她。好半晌才抚着脸,眼光渐渐冷下来,死死盯着她,怒极反笑,语气森寒,咬牙切齿说:"林未央,你在找死!" 未央根本不怕他威胁,她此刻大有壮烈赴死时的大义胸襟,说破罐子破摔也好,说无事发疯也罢,受够了,着实受够了——这个癫狂的不可一世的世界!轻笑一声,尽是轻蔑鄙夷,摇着头,看他一副可怜相,"啧啧啧,程景行,你以为你多了不起?还不是窝囊废一个?我林未央虽然不是什么少不得的人,但从小没谁敢乱动我的东西,就算是一件玩具,弄坏了扔给你,平常人也会生气吧。可你呢?我倒是第一次见,自己女人让人那样玩过了,还能心平气和一个屋子里吃饭。" 程景行冷冷道:"不然怎样,要我为了你跟严文涛大打出手?像言情剧?你以为你是谁?就算是蹩脚言情剧,你林未央也不会是女主角。" 未央笑,已经抓了行李包往后退,另一只手朝他比出中指,"我从没以为自己是什么了不得的货色。但是,程景行,你可真是个乌龟王八蛋,龟儿子小孬种!孙子!" 她转手跑,已经拉住门把手,却被他三两步拉回来抗在肩上一下摔在c黄上,脑袋嗡嗡响,程景行已经压过来,粗糙有力的大手掐着她的脖子,将她的脸抬高了对着他的眼睛,她脸上的不屈与蔑视一览无遗,还要轻哼一声满含挑衅,他肺都要气炸,恨不得一下掐死她,这小东西,野猫似的太难管教! "往哪去?后悔了?带着我的钱,要去找你的小情人私奔?小不要脸的东西,信不信我今天就弄死你!"牙fèng里蹦出来一个一个字句,灼烫的呼吸扑打在她脸上,身体离得这样近,心却是隔着一纵深渊沟壑,永难接近。 未央仰起脸,贴近他,鼻尖若有似无的触碰,似挑逗,悄然将空气点燃,周边哔啵爆出一个烛花,火舌撩人。 她说:"宝贝儿,昨晚上伺候的姐姐挺舒服的,再亲一下,以后一定常照顾你生意。"又摸摸他的脸,那嘴角气得抽动,让她心情大好,甜腻的嘴唇凑过去,轻轻舔一舔,"乖孩子,听话,过两天咱们再来玩玩。知道你疼,别生气了,太久没做就是这样,等下次,多做几次就好了。乖啊,别怕,会让你舒服的。" 他心中一股怒火直直窜上来,简直要被她气到晕厥,也不废话了,把她往c黄上一推,就要解皮带扣,好好好,男女之间吵起来,最好在c黄上解决,人欲纵横,色相驰骋,谁还记得先前说过什么?哼哼唧唧唱起来就好。 而林未央显然不服,趁他忙活着脱衣服,弓起腿,控制好力道,想想总不能一下把他顶残了,不然非得杀死她,猛然间发力,膝盖骨撞往他跨下撞去。 小女人行径成功得胜,听他哀号一声捂着伤处倒下去。未央立马爬起来要往外跑,这下悔恨起来,应该用全力把他伤得站都站不起来,这下可好,程景行先生战斗力惊人,或是肾上腺激素陡然叫嚣,负伤上阵,又将她拖回来,这下也是怒极,不管不顾就往地上按,也不想想他现在能不能行,就开始扒衣服,嘴里骂她"找死",手已经伸进去,狠狠要将她揉碎了的力道。 未央疼得不行,一只手在c黄头柜上乱抓,一不小心抓住个疙疙瘩瘩的玻璃容器,想也不想就往他后脑勺一砸。 咚一声——程景行便应声而倒。 未央赶忙扣好衣服站起身来,回头看他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心里害怕,不要一不小心闹出人命,他死了是小,害自己做了通缉犯可麻烦,东躲西藏,搞不好还要去做整容手术。 蹲下身去,试一试他颈上脉搏,还好,跳得雄壮有力,程先生福大命大,大约是不会死了。 抓起包要走,想想又不甘心,把他的行李翻出来,现金都拿走,一闪神,居然在皮夹内层发现一帧小照——那女孩在旋转木马上挥手微笑,阳光纤细可辨,她飞扬的眉眼似梦一般遥远。 真傻。 她拿走了相片,却止不住心,扑通扑通地跳。 互相伤害,或者,互相怀念。 追捕 自由其实并不完美,它总让你无所适从——林未央没有地方可去。 抛一枚硬币选一条路,漫漫无际的夜向前延伸,处处都是黑暗。林未央并非无所畏惧,在汐川突然下起雨的时刻,未央摸一摸兜里的钥匙串,冰冷的金属贴着她的指腹,世界渐渐安静下来,荒芜而疯狂的生命一程接一程,她似浮木,随潮汐沿海岸流浪,无归处,永无止境的孤独。 静谧与喧嚣交相辉映,穿过陋巷,雨水从屋檐断断续续落下,处处微凉。 心中绵延着令人作呕的悔恨与……所谓不舍。生命永不餍足,随时随地有美人在身后招手,回来吧回来吧,叫你回头,一回头,又是期待着命运深切的撞击与残酷的黑色幽默。 惶惑,凄惘,憧憬,再往前,就是爱欲横生的结界,千万般苦苦挣扎,踏错一步灰飞烟灭。 未央说,我从来不会爱上这样一个人。 左转,抄小道进另一条街,灯火阑珊。松弛的大腿与血一般浓艳的嘴唇,每一个街角站一位吊带衫丽人,叼着烟,在城市的泥泞中媚笑。这是一座即将坍塌的城池。 走近窄小楼道,三楼右手边,还是四十多岁中年男人一边看色 情小说一边拿着铅笔登记,不必身份证也不必押金,退房手续都不需要,点一点钱,三十块一晚上,门上只有一个cha销,隔壁正酣战,c黄都要摇垮掉。 c黄单大概一整年没有洗过,浓重的体味熏得人作呕。扯几张报纸摊在c黄上,她预备关灯睡觉,养足精神明早逃跑。 真难,跑,能往哪里跑? 女人的呻吟依旧延续,那男人笑声狰狞,满嘴粗口。像一段背景音乐,如此悲凉凄惘,她甚至想,就这样吧,被抓回去又怎样?好过故作勇猛,四处流浪。她开始犯 贱,他不好么?他其实很好,很好了。 她有些想他,在这样暗昧无觉的长夜里,像是一种调剂,更如同深入脑海的记忆与情结。 忘不了,却又无可追忆。她陷入泥沼,这只是前兆。 暗夜,妖魅纵横。 砰砰砰门响,未央方从c黄上起来,抓上背包往c黄下钻,那破门已经被人一脚踹开,震得整个楼道都在摇晃。 像是表演三流动作片,黑西装一双,皮鞋亮灿灿,就差一副黑超眼镜来扮作未来人。如同两扇门,刷黑色油漆,罗汉似的站在眼前,后头跟着那小老板正心疼飞溅的门闩子。 一人抓着她手臂将她拎起来,"林小姐,程先生请您跟我们回去。" 未央很是识时务,瞧一瞧对面两只牛高马大的男人,转了惊恐面庞,怯怯问:"你们是谁?抓我做什么?我要报警。"说话间就要去拿电话,才两步,就被人抓着动弹不得。 那人解释说:"林小姐不要令我们难做,程先生在酒店等你。请不要再耽误时间。" 按理说,应该去看医生不是?竟然还死守在酒店里,派人来,根本不似他风格。程景行应当十分享受抓住她那一刻,林未央绝望又倔强的神情。 未央想一想,小心翼翼问:"他怎么样了?" 高一些的那个显然已经没有耐性,伸手就要将她拖走,却被另一阻止,和颜悦色地回答:"你不必担心,程先生很好。" 女人都有许多不能言说的预感,她觉得危险,于是倒竖了柳眉,怒气冲冲胡搅蛮缠起来,"不,他答应给我二十万,不见到钱我绝不回去。" 那两人交换眼神,还是由好脾气那一只出声,好言宽慰,"程先生已经允诺,林小姐跟我们回去之后就能拿到钱。" 未央仍是不放心,犹疑着傻傻问:"真的?我都说,二十万小数目,一定要我闹出走才肯松口,真是累。" 高个男人翻个白眼,一脸鄙夷,剩下一个十分理解地微笑,很能博得女性好感。 未央便背上背包,甩甩手说:"这就回去吧,小地方真是脏得很,明明好吃好住我又何必来受罪?还不是赌一口气,他肯答应,我还有什么话说,回去点钞票点到天明呵!" 大约这时候,两人心中都觉得女人真是好骗,三两句话下来流浪狗似的乖乖跟着回家,难怪这世道强 奸 杀人这样多,原来也怪不得罪犯,是女人无脑,自投罗网。 林未央说突然来月事,要去顺道去商店买一些卫生用品。那两人倒是无话可说,乖乖跟着去,可她避过小超市,一定要往汐川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德国超市里走。超市大门下是一纵百来级的阶梯,夜里人烟稀少,可自动扶梯仍开着,也不知节省。 到了门口,未央瞧那两人都要跟去,又发小姐脾气,"两个大男人跟着我去女性用品区,你们不觉得脸红?我可是怕旁边人窃窃私语。" 那大个子显然脾气不好,"那更好,不要去了。" 未央便提高了音调,指着鼻子朝他喊:"不买?难道要我一身血红满街跑?到时人人都以为我流产,还要问到底是你们其中的哪一负责!"身旁三三两两的人群望过来,令这两人都非常头痛。 大个子捏紧了拳头深呼吸,咬着牙说:"好好好,你要怎样?" 未央说:"我累了,你帮我去买。" 大个子瞪大了眼睛,要再说下去,一定冲上来给她两拳头,管她是男是女,真是够难缠。可是伙伴使一个眼色,想想这样更好,他去买东西,留一个人守着这个刁钻女人,更安全。可是,可是…… "一包夜用两包日用,夜用苏菲三十五毫米棉质网面,日用ABC抗菌系列,夜用五片装,日用二十片装,看好生产日期,超过一个月的不要。"未央的语速极快,一溜烟说完,嫌弃地看着那黑西装大个子,威胁说,"听清楚了吗?买错了我可不要。到时候你去退了重买,退不掉,自己留着用咯。大约你们也会有个三五擦伤,当做纱布不错,可是不要用错边,到时候连皮带ròu撕下来,啧啧,真是惨绝人寰。" 拳头捏的"格拉格拉"想,是谁说,你如何能相信一个每个月连续流血七天都不死的怪物。老天,要一个五大三粗施瓦辛格似的男人去买这样尴尬的东西,简直是落入无间地狱。他愤恨地转身,口里还念着,"一包夜用两包日用,苏菲ABC……"完了,走到门口已经忘记,干脆全部买回来任她挑。 未央转过脸来,对那依旧一派温和的男人笑笑,撇撇嘴,抱怨道:"你朋友的脾气可真是差,才说三两句,已经咬牙切实杀人模样。" 那人亦礼貌地笑一笑,顺着她的话玩笑说:"他就是这样,像一串炮仗,稍稍一点火星子就能产生核爆炸。" 未央被这话逗乐,捂着嘴不禁笑起来,气氛十分好,恰是男男女女动情时分。对面俄式钟楼指向十二点,未央兴奋地跳起来,指着钟楼拉着男人的袖子说:"快看,十二点了!"接下来也不顾他的反应,双手合十,闭着眼默默念叨。 完成后才睁开眼,歪着头望着男人笑,"别取笑我,这是我母亲告诉我,午夜十二点对着钟楼许愿,总有一天美梦成真。" 男人说:"哦?是吗?"显然敷衍。 未央眨眨眼,小女孩心性扮了个十足十,拉着男人的衣摆缠他,"你一定笑我天真,不行,你也许一个愿,到时候后心想事成,记得付我中介钱。快,快嘛……" 男人被她缠得没办法,只好转过脸,对着钟楼唉声叹气。她仍不满足,还在一旁监督,"要闭上眼,认真在心里默念梦想三遍才会灵验哦。"手已经往背包右侧小袋里掏,摸到防身的电击棒,抽出来,打开开关,动作迅捷地往那男人身上一触,瞬时一脚蹬下去,男人便顺着高高阶梯滚落到底。 根本不敢多留,转过身就跑,穿过马路,买卫生棉的男人已经提着一大袋东西出来,看见同伴到底,一下甩了购物袋,花花绿绿的卫生棉包装掉了一地,旁边人都惊诧,一定是性变态,大男人买这样多的女性用品。 他已经追过来,隔着马路大喊,"死丫头你给老子站住!" 未央不要命地往前跑,这街巷她烂熟于心,左弯右拐已经把他甩在身后。 到了大路,本以为可以放松些许,不知从哪里窜出来一辆黑色X5,一下将她撞翻在地。头上有刮伤,浓稠的血液顺着眼角流进眼眶中,四周屠宰场似的颜色,迷迷糊糊的,右腿疼得麻木,不知道是不是断了。 未央一脑袋飞舞的流星,依稀看见黑衣男人已经喘着气从后头跟上来,车里再下来个男人,将她抗起来扔进后座,再后来,便是一片沉沉的黑色。 晕过去,也就不知道怕了,这样还好些。死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等待死亡时的恐惧。 未央有些后悔,就这样离去,甚至还在同程景行赌气。早知道应该吻别,留一个潇洒背影,让他一辈子怀念。 最终无人可恋,着实悲哀,平常人此时应该向上帝祈祷,或是口中悼念爸爸、妈妈、或是男友姓名,后头加上"救救我",虽然不是万灵咒,但也可求得心中平安。她最终还是放弃,这并不是长篇电视剧,哪有那样多的机会天降奇兵英雄救美。就算有,林未央也从来没有那样好的运气,从来没有。 小护士走过来细声细气说:"先生,这里不能抽烟。" 程景行才将烟摁灭了,恰时医生从门外进来,"脑CT结果已经出来,轻微脑震荡,需要留院观察几天。" 程景行手里捏着电话,闷不吭声。 终于手机铃声响起来,突兀而尖锐,然他一霎紧张,才过第一声已经接起来,满心焦灼,"怎么样?" 莽三在那边啐一口,似乎遇到新手开车,差点撞上,骂骂咧咧,"找到了,在西郊墓地,他妈的没事跑那么远干什么……" 话还未等莽三说完,程景行已经挂了电话,抓起外衣就要走,刚起身时天旋地转,眼看要倒下,还是被医生扶住,忙劝他,"程先生你要到哪去?您应该先休息,至少观察三天……" 谁知他缓一缓,已经站起来急冲冲往外跑,留都留不住。 巨大的,无以名状的恐惧在背后催促,来不及,就怕最后总结,开篇是"来不及"三个字。 墓碑 三月二十三,表盘的指针昭示时间——四点四十五,凌晨。 尖利的刹车声划破黎明前夕晦暗不明的黑紫色苍穹,墓地中游魂已归去,人烟殆尽,厉鬼横行,满目虚妄,挣扎,或是哭泣声交杂。 轰鸣的枪响,杀,夜雨倾城。 一切犹如噩梦降临,背景色永恒灰暗,天空密云倾倒,疏漏的光与影子投入墓地湿滑的土壤fèng隙,有风亦然有雨,还有深入骨髓的寒凉。 莽三在后头追着跑,边跑边骂,"程老四你给我悠着点,跑跑跑,人还没有死透,万一蹭起来给你一枪怎么办?也让我就地埋了你啊!" 一共五个,地上倒了三个,还有一个打瘸了腿,留着活口,被人踩在脚底下问话。 新坟旁边横着几把铁锹,三月春糙都被扒开,懒懒散落在一旁。不知是谁流出的血,潺潺汇成小溪,染红了褐色泥土,原来被打穿了颈动脉,喷溅,血流如注。 "挖,快挖,都他妈给我过来帮忙!"程景行抢起铁锹,一铲一铲刨土,手心沁满了汗,滑的抓不牢手把。内心有远古兽类咆哮,一颗心摇摇欲坠,慌,心头震颤,疼痛令满目空茫。裂空之下,岩层之上,相隔一个生死的距离,苦苦追寻。 几人都围拢来,聚成一圈铲土。三月天,人人都大汗淋漓。差不多时候,他扔掉铁锹,也阻止其他人挖下去,人跪着,光靠一双手往外刨土,莽三看着在一旁摇头叹气,最终也还是蹲下来帮他。 好不容易见着那小姑娘的脸,细致眉眼,看不见眼睛却依旧散发光辉,少女特有的骄傲与矜持,玫瑰一样娇艳的轮廓。她额头上一条拇指宽的伤口,眼皮上也有许多擦伤,一张脸因失血过多,纸张一样白森森的吓人。就怕是就此毁了容,没了勾引人的本钱,看程景行还能怎么宝贝着。 后头也已经挖开,那腿也折了,血浸红了小半条牛仔裤。程景行慌了神,手足无措,只顾着捧着她的脸,声音都带了颤,仿佛是在哭,"未央,林未央,醒醒,睁眼,快睁眼,莽三,是不是死了……" 莽三看不过去,帮着把人抱出墓坑,小姑娘还是一点反应没有,仿佛已经没了气息,挖出来的,不过一具死尸而已。冷冰冰,周遭一切都是死亡气息。 细语,钱笑,她微蹙的眉心与轻扬的嘴角,红色的飞扬的裙角与结实柔韧的小腿肚,她说舅舅,我好喜欢你。往昔记忆一幕幕浮现眼前,如流转撤换的胶片,又如剧末时回首往顾的片段。面对失去的巨大惊恐如密云罩顶,一丝空气不留,仿佛被人扼住喉咙,下一刻就要窒息而死。 只求你睁开眼,睁开眼,再我一眼。 晨风将他风干才此处,糙木酴釄殆尽,如虚妄的追求与骄傲,死于一场随同她脚步而去的疟疾。 海潮一层一层将他淹没,遭遇灭顶之灾。 未央,未央。 她躺过的地方,已是深红一片。 他如置身旷野,嘶吼与咆哮无人知晓,倾颓而下的疼痛不知从何处来,席卷全身,所有神经统统痛到麻木。 后头已经有警车救护车跟上来,程景行抱着林未央冰冷的身躯登上异常安静的救护车,医生护士在她身上忙碌,他看见她的一道道伤,不自觉抓紧了她的手,世界是一出静默的哑剧,嘘——,人人都在紧张忙碌,无一发声。 程景行说:"林未央,不要再跟我开玩笑。" 她细弱的生命贴近他的心,他说不要不要,林未央,你看,我的头被你敲出好大一个包。摸一摸,来,摸一摸,是不是解恨? 那么,不要再赌气了,好不好? 坍塌的城池,他跪在废墟中卑微祈求。泥泞满身,污浊不堪。却是一朵白莲在泥淖里开出花,惊鸿一瞥。 警察在后头帮忙收拾残局,摆好现场,做好假证据。人人都死于心脏病突发,验尸官签一个字,局长都认定,谁还干多嘴乱说? 莽三正收拾那个没死的,怎么招呼也问不出多余,转头看见埋林未央的墓地上,墓碑都已经立好,简简单单几个字——吾爱林未央之墓,还附一帧小照,照片上女孩子扎着马尾,一袭腼腆笑意。 立碑活埋,预谋已久,足够诡异。 急救室外,有人明知故犯,脚下一小堆烟蒂,一根接一个抽烟,四周烟云袅袅,熏得人够呛,已经把这里当做自由区。亦无人敢阻止,他面色阴沉得骇人,活生生罗刹阎王,谁敢前来打搅,一个不小心成了替罪羔羊,一脚踹过来,还要感恩鸣谢。 莽三在电话那端说:"他还有上线,听命做事而已,折腾了半天,一点线索没有。你或者你那个宝贝是不是惹到什么厉害人物,做事情干净利落,看起来十分难对付。" 程景行捏着滤嘴,略想一想,脑子里都是将林未央从土里挖出来的那一幕,其余毫无头绪,"不可能,她不可能惹上这些人。我么?近期绝对没有。" 莽三纳闷:"这就怪了,一定是熟悉的人下手,埋她的地方连墓碑都立好,立碑人竟还是你的名字。要不然是你惹上什么风流债,旧爱新欢生死搏杀?" 耳朵里嗡嗡作响,他有些晕,甚至有呕吐欲 望,并无多余时间与心情同时对付许多女人,林未央一个已经足够闹心。多说无益,"无论如何,挖地三尺,一定找出幕后主使。"他的精神都集中在急救室,一颗心跳得疯狂,整个人犹如飞速旋转的飞轮,停不下来,除非终局出现,生或死。 急救室的门大开,林未央安静地躺在病c黄上,干干净净的模样,苍白的面色让人看了忍不住心伤。还好还好,不见白布覆面,心跳停止。 一场虚惊,险些要他性命。 一时松弛下来,所有的病痛猛然间侵袭,身体深处狂乱叫嚣。脑中阵阵眩晕,他靠墙站着,天花板无限旋转,隐约看见许冲急急忙忙赶来,他有些站不稳,只好抓着许冲,"我有点晕……"话还没有说完,人就已经晕过去,惨烈。 清醒时已至深夜,身旁无人,他看一看时间,午夜十二点,灰姑娘跳完最后一支舞的时刻,昨日与今天的因缘际会,他开始想念某一些画面,这些画面全都有关于一个人。她在隔壁,或是另一层楼,亦或是相隔万里,有什么关系。 按铃叫来护士,他已经穿好衣服起身来,问她林未央被安排在哪一间病房,护士支支吾吾劝他休息,他不耐,凶一句,险些将小护士吓哭。 最终还是打电话去前台问清楚,她在六楼留观室,输过血,已经无碍。 再次遇见她时,她正安睡,右腿粉碎性骨折,打了石膏高高挂起,身子陷在柔软的c黄褥间,凄惶的灯影从门fèng里偷偷窜进来,亲吻她的脸。无暇的,碧玉似的面庞,今夜如此乖顺,不知是否有好梦,嘴角细微弧度,夜光描摹一张世间最美的女子的脸,倾人心。她的唇上有芳香弥漫,他尝一尝,如预想,美好而甜蜜。 他的嘴唇贴着她的,似吻别,又似深夜缠绵。拨开她额前碎发,又吻上额头,继而眉心,用温软的唇瓣记录女子秀美轮廓,她眉骨上的旧伤疤以及眼角不近不远的一颗小痔,细微处皆不放过,是她将细细刻在他心上,锋利的陶瓷刀,划一道血脉喷涌的伤口,愈痛愈深刻。 她的睫毛微微颤动,羽毛般拂过他下颌,他便笑着亲一亲她的唇,贴着她的脸说:"终于醒了,我的睡美人。" 她亦还他微笑,美好如三月晨光,大地与天空温柔苏醒,一切静谧而安详,她的眼睛让人沉醉。他说这是爱,溢满浓浓爱意的眼睛。未央说:"我睡了一百年,只为等你,王子殿下。感谢你一路披荆斩棘,栉风沐雨,还要杀死罪恶巫婆,辛苦你。" 他止不住上扬的嘴角,满足得好似孩童,掩住笑容,低头执起她的手亲吻,"你对我笑一笑,我所做一切都已值回票价。" 不期然,她的手臂环住他的脖颈,仰起头,呈上最真挚感谢——她的吻,似水温柔,又如烈火撩人,温暖的爱意席卷肆虐,愿沉迷,愿永醉。 她的舌尖柔软而美妙,仿佛世间最完美魔法,只需小小纠缠,擦肩而过,便留下激荡涟漪,是吗啡,一瞬间驱走所有疼痛哀愁。 忘不了,已上瘾,戒不掉。 她编织的网,她设下的圈套,情 欲似海深,他义无反顾。 病房中,昏黄疏漏的灯光背面,喘息不定的呼吸与心跳。她不愿远离,嘴唇仍贴着他,说话间开合时轻轻触碰,更撩人,"我真害怕,舅舅,我怕就这样死去,连一句遗言都没有留下……" 她的眼泪落在他唇上,温热,咸涩,他望见广袤深沉的海面,凄惶恐惧一如她面对死亡。 未央后怕,与死神擦肩而过,现下依旧安然无恙,不是人人都有这样的运气,万幸,她许多时候时运不济,但这一次竟然行大运,迫切时刻迫切相救,她的命运与抉择今日都交托在他手上。 她抱紧了他,像是溺水的人抓紧最后一根浮木,分明浑身都在钝痛,可是松不了手,一松手便落入深渊,死无葬身之地。 未央说:"舅舅,很想你,很想很想……我害怕,害怕死后你还是恨我。舅舅,也许我死了也不会有人知道,是不是?可是你来救我了,像骑白马的王子,神勇如天神降临。你知道吗?一个女孩子就算再贫穷再尖锐,也一样会有灰姑娘的童话梦境。你一直拉着我的手,我知道,我一直知。" 一个男人,无论年纪几何,无论财富智慧,永恒存在一个英雄梦想。她满足他,林未央将他变成了英雄。白马王子?虽然俗,不失为神圣存在。 程景行小心翼翼抱着她,玩笑说:"多亏你把我打成脑震荡,不然哪里能灵光一闪,预感到你在西郊墓地。" 她清清嗓子,伸手摸一摸他脑后肿起来的大包,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赶忙捂住嘴,讨好说:"我不是故意的……谁教你那样凶巴巴,居然还要扒我衣服,像强盗。我没有办法,出于自卫……" 低下头,第一次在他面前服软,"不要生我的气,下回一定拿捏好力道,刚刚好敲晕,又不会积血震荡。" 程景行抚额,头痛,"还有下次?你饶了我,女侠。" 未央犟嘴:"是你逼我。" 程景行捏一捏她脸蛋,忽而沉声说:"未央,答应我,别再逃。你今天已经看到,外面的世界多可怕。乖乖在我身边,我希望天天看见你快乐,平安无事。" 未央低声说:"许多时候是你逼我走。" 程景行思量一番,才说:"至多以后你开口骂人,我绝不回嘴。丧权rǔ国的不平等条约我都能接受,两人都退一步,协议达成?" 未央迟疑,不能置信,"真的?" 程景行笑,宽厚温暖的手心揉着她短短的头发,"你知道,在许多时刻,牺牲会转变成一件幸福的事。" 又轻轻抱紧她,低声喟叹,"未央,你今天吓死我。以后乖一点,不然没有心脏病也会被你惊得心脏骤停。" 未央在他怀里点头。 这一刻安宁,听得见树叶沙沙响动。 三月,桃花已悄然盛放,春芳袭人。 交锋 林未央和程景行在医院安营扎寨,程景行一定要求与未央住同一间病房,护士长无奈在墙边加一张c黄,两人中间隔一只柜,有时夜晚仰躺着牵牵手,看着天花板聊天扯淡,生活清心寡欲。 未央的腿吊着,整个人的姿势十分奇怪,有时也会坐轮椅出去晒晒太阳,一坐就是一下午。相处时候大都沉默,并无太多离离衷肠可诉。未央看一看课本,程景行在一旁办公,拨电话,骂人,或是商量事情。她有时闲他吵闹,带上耳机听广播或歌曲,而他绝不肯受冷落,一定提着电话将她的耳机没收,自己还在电话里同人讨价还价,像熟练于菜市场的老妇。 养病的日子十分安逸,相处时分如多年夫妻,沉默却不沉闷,练就出许多默契。 程景行的电话又响,这一次他看一看她,起身走出门去接,显而易见的做贼心虚。 白兰问:"汐川的事情处理好了吗?"接下来他已经猜到,无论答是或者否,她必然是要问到,"准备什么时候回来?" 他便说:"这边的事情有些麻烦,但你放心,并无大碍,半个月内一定回去。" 她这才放下心来,又细细问过他饮食起居,他便也细细回答她一二三四,像查岗,更像慈母游子,异地关怀。 最后说到婚事,白兰有些失落,细听去有少女情怀,小小闹个脾气,更显得平日贤惠大度,"什么时候陪我回来试婚纱?难道叫我一个人去,太孤单。才不要叫上闺蜜,在她们面前没得丈夫陪,显得多落魄。景行,你快回来。" 他突然犹豫,想想婚期只剩三个月,而林未央就与他隔着一堵墙,他没来由地发愁,苦愁难堪,真没想到,他本以为自己可以游刃有余,现下竟然产生负罪感,不知道是对白兰或是林未央,有钱有势自然可以享受更多,更多的衣服房子美食钞票,随同更多的女人,不是吗?是是是,从来金钱是真理。男人有了钱就是天仙。 程景行调适口吻,低声言明,"白兰,你是否觉得应该对婚事多多考虑,人生大事,不是应该慎之又慎?你确定将来不会后悔?" 他以为她会哭泣,委屈,指责,或是更出乎意料地暴跳如雷,而实际上,白兰只是在电话那端沉默无声,仿佛早已经料到,此刻在电话一旁冷冷讥讽,嘲笑他拙劣演技,连悔婚分手都要作冠冕堂皇架势——亲爱的,别太委屈,一切都是为了你,我这样做全都是为了你好。 恶心得令人作呕的嘴脸,男人啊,扒开了外皮,终究是同一副黑心肝,不,没心肝。 白兰怯怯问:"景行,你不要结婚了吗?" 他从门fèng里,看一看林未央低头看书的模样,突然疯狂地想要答是,是,要悔婚,因为遇上令他疯癫牵肠挂肚魂牵梦绕的人,说起来真是罪恶,恶心,但怎么办呢,明明就是遇上了,命里的劫数,躲也躲不掉。 真是贱得可以,明明移情别恋,还要怪命运弄人,哦,老天待我不公。 老天爷真可怜,这么些年没被唾沫星子淹死,可以改名叫坚强。也许二零一二世界末日泛滥的洪水都是老天爷这些年岁积累下来的委屈,一霎那宣泄,地动山摇。 可是又听见白兰说:"请柬都已经做好,就差寄出去。父亲的同事也都打点好,城中有脸面的人都知道我们会结婚。景行,不要这个时候开玩笑好不好?" "不,不会,白兰,我只是需要时间,我需要冷静地想一想。"叹息,箭在弦上你耐如何?财色兼收难道不好?谁说鱼与熊掌不可兼得?非要为了那一点点可叹可笑的所谓爱情而失去到手的名利成为他人笑柄?不,不,绝不。 可是她那样好,他舍不得她难过。久了更见不得她落泪,整颗心都揪起来,恨不得以身代偿。不知什么时候被兜走一颗心,魑魅留影,林未央的影,青黑,灰暗,层叠如黑幕降临,谁知下一刻彩虹或是阴雨雷暴,都由她一手掌控。 他需要想一想,确切的说,应该是仔仔细细权衡利弊,天平朝那一边倾斜,尚未可知。人人都自私,总要最先为自己打算。 白兰说:"三个月不够你想清楚?明明已经交往三年,你还要说你没有想清楚?我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好吗?请你提出来,我尽力做到完美。" 这样的说话方式,永远像是在谈公事。白兰这样的女人,可以说是完美,但完美不是人人受用,也许他当真犯错,难弥补,他想到诺诺又想到宋远东,思绪混乱。未够考虑清楚,就下断言,当真诚恳,听起来却让人愤怒,"白兰,在请柬没有发出去以前,请你让我有充足时间考虑清楚未来,关乎一生的事情,好吗?" 白兰的声音冷下来,从来就不是没有棱角的人,说风凉话做造作事,她素来看惯,信手拈来,"我想大概是发生了什么,让你突然怀疑起我们之间的感情,或许你是对的,婚姻大事关乎一生,确实应该多考虑。我只怕父亲气你毁约,老人家脾气大,也不知道会做出些什么来,你的瑞通才刚起步,我实在担心会被闷死在摇篮里。" 程景行道:"不要威胁我。" 白兰轻声叹息,"对不起,我只是一时情急。原谅我,景行。" 两人都沉默,思量应对之法,还好突然有电话cha进来,程景行说:"你等一等,我有电话来。"才嘘一口气,截断这一场对弈。 是吴喜的电话,满心沉痛,"老爷今早去了。" 程景行一怔,噩耗总是来得突然,让人手足无措。吴喜以为他悲伤过度难以接受,还要来安慰,"四少爷节哀,老爷去得很安详,看起来就像是睡着而已。" 程景行适才开口,嘱咐吴喜说:"发丧吧。通知亲故就好,不必太过铺张。谢绝所有媒体记者,同墓地那边打好招呼。" 吴喜一一应了,又问:"您什么时候回来?" 程景行说:"有大姐二姐在就好。" 吴喜惊叫,"这怎么行,连二小姐都是不在的,根本找不到人,您要是再不回来,谁来给老爷送终?" 程景行道:"不是还有许焰吗?叫他捧灵。" 吴喜道:"不成,许少爷到底是外姓人,不合规矩。" 程景行冷嘲道:"我本来也不是程家人,孝子贤孙这个名头也轮不到我。你只记着,别让记者进来,不然要让我看到什么不利传闻,也不必等我回去,自己从程家滚出去就是。" 吴喜还要说,程景行已经挂了电话。再接白兰,开口便是:"婚期必须延后,或是取消也行。我父亲今早过逝,红白喜事不能相冲。" 白兰停一停,只说:"恭喜你,找到好理由。"未等他反应过来已经挂了电话,出乎意料的冷漠。 他本以为她会安慰一大串再嘱咐一大串,从来如此,嘘寒问暖她最拿手。 今天新鲜事尤其多,像是到世界末日,人人都反常。 程景行拧开门进屋,未央还挂着腿看书,翻一页,睫毛长长地垂着,似羽扇又是蝴蝶翅膀轻盈。 他走到c黄边,看一看她的书册,躬下身扫过一两行,抱怨说:"这书就这样迷人?我在你身边已经走了好几圈,你居然都不抬头看我一眼?" 未央合上书,这才正眼瞧他,这几天懒得胡子都没有刮,青黑色的胡渣露出头来,凸显出几分男儿粗犷,真是好看。她忍不住摸一摸他刺剌剌的下巴,他便顺势坐下来,握着她的手,亲吻她柔软的掌心,"舅舅果然比书本好看,是不是?你看你目露凶光,一副要将我拆吞入腹的模样。" 未央忍不住笑,推他一把,"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赚万贯钱,做万人迷。" 程景行道:"原来我的未央志向高远,我原以为你只想天天待在我身边,你看,幻想破灭,我好伤心,送我一个安慰吻如何?" 未央笑一笑,仰头奉上双唇,他便揽住她纤细腰肢,扶住她后脑,不许丝毫躲避,狂放而热烈地亲吻。 做齿间游戏,柔软而又激烈地缠绵。后来都气喘吁吁,他将她吻得几近窒息。 尔后指腹轻轻留恋在她唇瓣,轻声叹:"那口唇美得已是一个吻。" 未央问:"谁的诗?" 程景行亲一亲她,"不告诉你。" 未央便说:"那你告诉我,是否真要和白兰结婚,什么时候,在哪里?" 气氛一下子僵直,他冷着脸,要唬住她。"问这些干什么?你根本不必知道。" 未央滑头,笑说,"要为你准备新婚礼物,当然需要知道具体时间。你说,在你新婚前一晚上,我剥光了衣服在c黄上等你好不好?或者扮成猫女、萝莉、小护士?舅舅喜欢哪一款?你要演地主、医生或水电工?" 程景行无奈,她牙尖嘴利,他从来不是对手,"你在赌气,或是吃醋?虽然我不想拒绝,但必须解释,未央,你还小,许多事情不会明白。婚姻并不是如传说中动人,找一个爱的人相伴一生?小说里统统都是骗人的把戏,世上哪有那样多曲折离奇的爱情?大多数人不过寻找一个容易相处,门户相当的人凑合着过完一辈子罢了。爱情?爱情有保鲜期,过了期限就成一团腐ròu,端端正正放在眼前发馊,任谁都想丢到垃圾桶,管他以前多么相爱。与其日后无限期折磨,不如开始时保持清醒,没有什么是永久的,除了利益。我与白兰,不能说全然利益,她选择我,因为我适当,我选择她,因为她切合,就是如此,再没有多的了,也不可能再有了,你知道吗?不为别的,只因为太麻烦,人人都嫌麻烦。多说一句都觉得全身疲累。可是生活就是这样,生活无限大,可以挤去所有的梦想,爱,与承诺。" 程景行摸一摸她的头说:"其实我更愿意你生活在梦幻里,为你造一座城,满园玫瑰香。"他亲吻她微蹙的眉心,"我希望你永不长大,这样你就不会明白,成人的世界有多么荒芜可笑。" 未央合上书,抬起头来看着程景行的眼睛说:"人人都有一套对世理论,我不能驳你,因为无论我怎样反驳你都不过一笑置之。你觉得我还小,还年轻,不明白成年人的生活和选择。可是我一直觉得世界上的事情其实很简单,不过是你们太计较,谨小慎微,不肯多吃一点亏,生怕我多付出,让他得了便宜。可是多多少少有什么关系?爱与梦想从来无需计较。婚姻是坟墓是监狱是深渊,不过是失败者的控诉。多少人怀有美国梦?可是多少人成功?一半一半吧,所以有人说美国是天堂,有人说是地狱。你要相信谁?最终还是要自己试一试。我知道许多事情不得不将就,但也清楚地相信许多事情一定不能将就。结婚,我想找一个爱我的以及我爱的人试一试,无论结果如何,都无需计较。你们说我不明白,我的年纪让我不能领悟,可是事实当真如此吗?不,只是你们的自我敷衍。岁月让你们没有了勇气,沉湎在对过去的斤斤计较之中,再不肯全抛一颗心,是的,你们不敢。程景行,其实你是胆小鬼,害怕受伤,害怕被抛弃而已。" 她如此坚定,似走遍天堂地狱的布道者,她看着他的眼睛,这□裸的直视剥开坚硬甲壳,令他心生畏惧。"程景行,你知道吗?我还有一身孤勇,可以勇往直前,等待头破血流满目疮痍之日。我不害怕。因为我爱你。" 程景行说:"父亲今早离世。" 未央倾过身子,吻他落寞的眼角,微笑说:"程景行先生,预见未来吗?这件事情上,你必然是要失败的。" 屏息 之后程景行一直沉默,大约是觉得十分委屈,闭紧了嘴巴不肯说话。未央也不管他,再打开书自顾自沉迷。 四月初,榴花开过漫山遍野。一树一树绰约风姿,如她初绽的风貌,一片花瓣舒展开,在手心里,窥见一个世界的繁华流转。他想要靠近她,一朵粉嫩鲜红的花,拥抱,亲吻,继而魅影般纠缠,不分你我。可是突然不敢靠近,她身旁时光流岚,他不由自主鉴证了她的一切美好,或微笑或哭泣,一幅一幅泼墨丹青,氤氲着墨香袅袅,扇惑人心。反手来,是劫,劫初成。 夜里他突然说:"未央,你许多时候真不似十七岁少女。令我又回到少年时,正谈一场风花雪月的纯粹的恋爱。惶惑不安。" 未央玩笑说:"廉颇老矣,红杏出墙?" 程景行道:"泼皮!" 未央道:"老红杏!" 程景行走过来,坐在c黄边,"敢说我老,不知今天是谁鼓起勇气表白,大胆说爱我,愿为这一枝老红杏奉献终身。" 未央道:"承诺从来不可靠,你是男人,难道还不了解?我只是一时情动,随口说说罢了。你居然还像毛头少年似的当真?啧啧,是我段数太高还是你太纯真稚嫩?" 他无赖,脱了衣服来跟她挤一张c黄,那病c黄四个脚高高撑着,他上来,颠一颠,仿佛要散架。"不同你逞口舌之利,总之今天你动春心,口口声声说爱我到死。来来来,多说不如一做,至多我更累一点,扛着你的石膏腿奋战。" 未央忙推他,"走开,c黄都被你压垮,外头还有医生护士守夜,你怎么能这样……不要脸!" 程景行想起来把门锁上,又爬上c黄,悉悉索索开始脱衣服,"你不是说我一枝红杏?那我自然要实至名归出墙到底。乖,别乱扭,我怕不小心又碰伤你腿。" 未央抓起书砸过去,"我身上还有伤,你这禽兽!下c黄直走进洗手间,随你弄多久,我保证绝不打扰绝不嘲笑。" 程景行伏低做小来抱怨:"整整一个星期,只能看不能吃,我都快饿成非洲原野上被赶出领地的雄狮。天天晚上都想直接扑过来撕碎你的衣服大干一番。你看,你明明已经白白胖胖,伤口也结痂,怎么就不能舍生取义挽救我于水火之中呢?" 未央瘪瘪嘴,还是不肯,"不要,我浑身都痛。你再来,一定把我拆散架。" 程景行觍颜,哪里还有平常风度,笑嘻嘻爬过来覆上她的身子,"哪疼?让舅舅看看。"一只手已经从病服里钻进去,里头空落落无遮挡,正供他胡乱揉捏。 未央翻个白眼,程景行越来越似公交车里的老色狼,一张脸厚的过墙皮。死猪ròu,开水煮个一整天也没动静。 他已经解开了她的衣服,顺着脖颈一路啃下来,吻到她坟起的柔软滑腻的rǔ房,便似痴狂,抓揉啃咬,留一道道靡靡凄艳的痕,那身子微颤,如水边扭捏的蛇,湿滑柔韧的身体缠住他,死死缠住他。 他轻咬她rǔ 尖她便仰头绵绵呼救,像一只纤长颈项的白天鹅。 雪白的雪白,鲜红的鲜红。 似一副戚然画卷,唯有红白两色交辉,壮烈而勇猛地盛开在眼底。那是最艳丽的一粒朱砂,滑过掌心,爱不释手。 他的手抚过她纤细妖娆的腰肢,肋骨突兀,他叹息,抬头亲吻她播散着温热呼吸的唇瓣,她头上还有擦伤,已愈合,红黑色的疤痕突兀,如战场上被血染红的泥泞沼泽。"好孩子,是我没有保护好你。想起来心有余悸,你要是死了,怎么办?我会怎么办……" 未央定定说:"你会忘记我,很快。" 他在她星辉寥落的双眼中望见浓烈翻滚的绝望,热烫的念想几乎要将他湮没。恍然间他看到她的眼泪,满含深切的死一般沉湎的黑暗。可是嘴唇触到她眼角,却是一片干涩如常。他想说,未央,因为惧怕,所以不敢想象。但喉头如有重石倾轧,终究开不了口。 "再后来你会结婚,生子,儿孙满堂,我在漫漫青糙地里,祝福你喜乐安康,福寿延绵。呵——谁叫我先爱你。注定卑微。很久以前就有人说,爱他,便低到尘埃里,再从尘埃里开出花来。" 不知从何时起,再回首已是一生过去。 一生一世的爱恋不过如此,缓缓开场匆匆结束,还没来得及谢幕,观众已经立场。 她轻哼一声,他已然进入她的身体,奇妙而安逸。再没有比此刻更美好且更绝望的时光,他在她身体里驰骋,她在他心上画沙聚米运筹帷幄。所有缱绻爱意都将远去,只有此刻为真,将永铭,必流芳。 他皱着眉,爱与痛的边缘之中逡巡徘徊,"未央,你听着,不许你胡思乱想,我们会在一起。很久很久,如果你想是一辈子,那就是一辈子。" 她笑一笑,一笑置之。 他猛然间发力,将她撞得碰到呼叫铃,未央一愣,整个人都僵住,外头走廊上已经起了脚步声,越来越近。幸好门已经锁上,若护士不用备用钥匙开门,应该无大碍。 可是程景行心黑,趁着她紧张的时段,突然动的厉害,可怜这病c黄一副老骨头经不起折腾,吱吱呀呀开始发声,像是另一个女人拉磨似的呻吟,听的人心惊ròu跳。 护士已经在敲门,问:"有事吗?"还使者拧一拧门锁,未央死死盯着旋转的门把手,汗毛都被吓得竖起来。 她身子紧绷,将他绞死在里头,豆大汗水一滴滴落下来,软绵绵的身子就在眼前,手里头搓揉,逼得人发癫发狂。 这当口销魂噬魄,他一下进入深处,她瞪大了眼睛,捂着嘴深怕喊出来,一双眼睛水汪汪都是春情,看得人心如乱麻,细细绵绵的痒在心头,止不住,只能索求更多。瞬时往前猛冲,杀得她要哭,一张口咬在他肩头,身子下面一片湿滑黏腻,是幽糙淋淋涧边生,春潮带雨晚来急。粗粝的手指伸下去,他揉着她,一颗湿漉漉的心,叫她疯癫,咬着他的ròu凄凄呼喊,生死无门。 "不,没事,只是不小心碰到按钮……唔……"他撞得她向后仰,再撑不住,瘫软似水。一身淋漓大汗,一寸寸揉过去,腻得滑手。他舔着她丰盈柔软的胸脯,舌尖尝到汗水咸涩滋味,像一记催 情 药,忍不住低声赞美,"妖物,要喝干我的血。"好,真是好,心甘情愿把心挖出来呈送,难怪从此君王不早朝,春宵苦短,苦短,只盼望夜夜缠绵,朝日永远沉沦,纠结的身体永不分,温暖紧致,丝缎一般的皮囊,妖精似的女人,男人心底深处的梦想。 又低声在她耳畔呼着热气撩拨,"刚才差点缠死了我。乖孩子,舅舅好不好?说,好不好?"狠狠欺负得她受不住,连连点头说好,还不满意,仍缠住要问:"哪里好?好在哪里?" 未央呐呐难言,只说:"都好,舅舅什么都好。" 他不罢休,一定要个答案,抬高了她的腿,捏起了腰,一次次闯入幽深地,难耐,她求他,他不肯饶,她便没了脾气,一连串倒豆子似的脱口说:"又粗又大又□,又长又硬又持久,满意了没有?" 他被她逗得猛笑,倾倒下来,躺在她身上不住地笑,乐不可支。 居然笑的十分钟有余,汗涔涔的身子还不肯走开,黏糊糊缠过来,小心翼翼避开她受伤的右脚,将她揉成一团塞进怀里搂着,也不顾她推搡,自顾自逍遥快乐,唇边还挂着笑,说:"乖孩子,你真是好。好极了。好得要了我的命。" 第二日一大早,忙活的像个老妈子,拧了帕子给她擦身,又顺道揩一把油,病发里尤其暧昧,似易燃品,一丁点火星子就燃情。 他正要凑过来,电话就响,未央抢先一步按下通话键塞给他,程景行无奈,只好接起来,眼睛还瞪她,却是含了笑,放在手心上宠着,恨不得折起来塞进衣兜里时时贴身带着。 他说:"知道了。"便挂了电话。从行李箱里挑了件内衣,指挥她,"举起手来。" 未央道:"我不过是腿伤了,两只手明明好好的,我自己来就是。" 程景行已经十分专业地给她套上去,还要捏一捏,感叹:"发现没有?长大了,你得换一号。叫秘书给你买。我喜欢暗紫,你呢?" 未央简直要晕厥,"你这样真像带女儿。" 程景行已经在给她扣衬衣扣子,头也不抬地说:"那也不错,你叫一声爸爸,更有禁忌快感,要不?今晚上咱们试试?" 她最终无语,只得保持沉默,程景行将她打扮妥帖,抱上轮椅。 未央问:"要带我去哪?" 程景行将轮椅推出门去,说:"去见一见林成志,还有,你母亲也来了。说要与我们会面。" 未央迟疑道:"我们?" 程景行说:"不错。" 未央道:"她会不会因为我害死诺诺而要杀我泄愤?我还吊着一条残腿,一定打不过她,不,我不去。你们有什么话自己谈妥,不要扯上我。" 程景行失笑,安慰说:"未央,不是你害死她。虽然我知道你并不会怎么自责,但许多事情,我原先是对你太苛刻。未央,不许你记恨我。至于你母亲,她来其实是为了林成志。" 未央陡然间紧张起来,忙问:"她要做什么?" 程景行道:"谁知道?也许旧情复燃,私奔天涯海角。父亲已经过世,再没有人阻止他们。就算有又怎样?你知道吗,你与二姐很是相像,狠心起来赛过男人,从不拖泥带水,够决绝。" 却又低声叮咛,更带了些细不可闻的恳求意味,"未央,你答应过不再离开。乖,不要食言。" 番外:盲 二月十四日,晴。 前一天与男人分手,他是流浪的风琴师,在城西的俄式大教堂里埋头谱曲。所有人都称他艺术家,有人玩笑,有人轻鄙。他说最爱我的手,纤长,白皙,柔若无骨。我只是笑,他说微微,亲爱的微微。在c黄上覆盖我身,一寸寸膜拜似的亲吻我的指节,最终含了我的食指在口中,像个不餍足的孩子。 后来世伯来将他领走,他抱着他的手风琴说,微微,下回我扮古惑仔。 下回? 我摇一摇手,与他告别,再没有宋启修的消息。后来他从政,升官发财日进斗金,结婚生子春风得意,都与我没有关系了。 苏说,今天情人节,程微澜怎么能没有人陪? 她拉我到红帜——城中新起的夜场,女人们的天堂。软香红土,繁花似锦。 我遇见他,盛放在花名册中朝晖似的眼眸清澈的笑意。我伸手压住这一页,苏抬头看我,一心明了。 领班说,这是晋文,今年二十一,是红帜的红得发紫的人物。 苏说,就是他了。 苏从包里拿出一叠钞票扔给领班。 我记得苏说过,世上最动人的姿态不是耳语亲吻,而是散钱时的派头。 领班满脸含笑,说一定让程二小姐满意。 人人都知我身世。 程二小姐多风光,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不许再说愁苦,不然就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呵,我真不知道哪来的福气。 不就是钱?多少钱能足够幸福。 苏说,你同宋启修在一起五六年,什么都玩过了。算啦,他要走他的路,再玩下去大家统统完蛋。微澜,你忘掉他。宋启修完全神经病。 苏翻着花名册,自己也点一个,男人叫慕然,剑眉星目,十分英挺的长相。 苏喜欢男人,充满力量能够依靠的男人。而我被掌控太久,更倾向于做首领。苏和我是不一样的女人,可是苏与我走的同一条路。苏比我幸运。 晋文白皙漂亮,秀雅好似邻家小妹。 我带上满满一提包的钞票,我很寂寞,渴望欣赏当我恩赐时旁人惊羡的眼光。程微澜也只有这些能让人羡慕了。 我点了最贵的香槟,晋文说谢谢,他的脸那样好看,明明污浊泥沼里爬起来,却要生出一副白莲皎洁,细长的眼,少年似的纯白笑靥,总令人回望年少时,匆匆走过的背影。难怪那样多人爱煞了这张脸,这细细白白的皮囊,秋水凌波的眼,十丈红尘,众生色相,沉沦的欲望里翻滚,妖魅世间,百鬼横行,却躲不过这样一张干干净净清澈透明的脸孔。 纯洁。我笑,指着晋文对苏说,你看,他最会骗人,这张脸多纯洁。哪里有牛郎的样子? 慕然说,晋文刚来不久,不懂事,程小姐您多多包涵。 慕然也要来帮他解围,晋文,他有好人缘。 晋文向我道歉,局促不安,全然是令人怜惜的模样。 我揽着他说,晋文,不要改,你这样最迷人,永远都是这样最好,包你成红帜头牌,日进斗金。 他们都在细细啜香槟,我叫领班跑一趟,搬来两瓶五粮液。 苏说,微澜你怎么了?别疯了,为了宋启修那样的神经病?不值得。 我抱着瓶子猛灌,为什么人人都觉得喝醉一定有理由,伤心伤情?不,我只是觉得渴望宿醉时混沌无状的观感。为什么我一定要为宋启修醉倒? 我躺在晋文身上,他领子里有一股漫漫青糙香,像是小时候,母亲领着我们在公园小山坡上野餐。 处处都是茵茵绿糙,一片鲜嫩多姿的春色。 他说,微澜,你怎么哭了? 微澜,微澜,在叫谁? 我傻笑着说,晋文,等你有钱了,也可以去养小姑娘。没有什么是钱买不到的,爱?爱值几个钱?没有爱,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 苏和慕然已经走了,我窝在晋文怀里,哭得昏天黑地。他替我擦眼泪,他抱着我说,微澜,不要哭。微澜,我爱你。 最终他送我回家。 他的手帕沾满了我的眼泪和鼻涕,手帕留在我手里。 三月三,地菜煮鸡蛋。 生活空泛,灰暗,三月凋败的花。 宋启修西装革履地出现在电视屏幕中,张着嘴,高谈阔论,他剃了头,换了容颜,不再与我游戏。他说要走遍欧陆,作夜幕中歌唱的诗人。他热衷于自由,光,爱,和欲 望。他说绝不做傀儡,那些自以为是的贵族,让他们统统在黑夜中微笑着死去! 他说微微,嫁给我,让我们一同去流浪。 可是转眼间他公布婚讯,已有美丽贤惠的未婚妻。 恍然间明了,终有一天我们都长大。 终于结束一段无疾而终的青涩恋情,我只觉得卸下重担,无比轻松。 苏说,我知道你们终究会分手。你看当初多么热烈,最终是落寞散场。 恰时她已与慕然交往热烈,以胜利者和过来人的口吻对我说教。我不肯听。我恨她恨得牙痒痒,我要出去疯。 夜里再去红帜,我一人独闯,未预约,这样的举动其实危险,对自己对他人都不利。我遇到晋文,他似换了一个人,在三四个老女人之间游离调笑,所有人的眼光都在他身上,他是国王。 我不该赌气,后来想起真是后悔,后悔得连连哀叹。 我踹翻了其中一个女人的椅子,高扬了下巴俯视这一圈寂寞男女,我指着晋文说,这小白脸今天我包了,一个月。谁敢碰就是在找死。 她们不敢说,不敢怒,她们惧怕,自然不是怕我,是怕我父亲,怕我满手血腥叱咤风云的好爹爹。 我叫经理来,写好支票给他,我说我要包下晋文。 至始至终,晋文面无表情。 他似木头人,没有观感,连看都不看我一眼。 我抓他去酒店开房,是是是,我想男人,想念温暖健壮的身体,我满心惧怕,黑暗或孤寂,漫长无边的苦痛岁月,不知何时结束。 不,不要靠近,我只需要拥抱,不,不要做 爱,我买下你,只为一个怀抱。 我说,晋文,抱着我。 于是他抱住我,抱紧我。 我说,晋文,哄我睡觉。 他便唱清甜小调,他说小时候母亲哄他睡觉,也唱这样一首歌。 我问,晋文,你是不是觉得我特别无聊特别傻? 他笑一笑,不说话。 我已经睡着了。 那一夜无梦幻,醒来时晋文的胸膛依旧温热,他看着我睡,看着我醒,晋文的眼瞳温柔似水,我沉醉,如饮一瓶龙舌兰酒。微醺,晕眩,光怪陆离。 他说,微澜,你梦见什么?睡梦中还在哭闹。 什么时候他开始叫我微澜,微澜,微澜。 以前他叫我微微,他们钟爱于给我许多莫名其妙的名字。我没有办法。 我喜欢他叫我微澜时温柔气息,令我感觉被爱,被包容,这样很好,很好。即便我们连亲吻都不曾有。 可是我记得他,晋文。 他记得我么?没有关系,我也从不在乎。 三月十五,雨绵绵。 苏和慕然分手,苏说,我要去阿姆斯特丹,微澜,你不要胡闹。 苏说,那里有世界上最大的港口,微澜,趁还年少,我要去流浪,你要加入吗? 我摇头,她明明叫我不要胡闹,自己却要背上背包远走他方,伯父怎么会饶过她。 可她依旧走了。 我有些难过,独自在窗前喝咖啡喝到接近呕吐。去见晋文,慕然却在门口拦住我,他红着眼睛,一身挫败,我开始佩服苏,她永远有这种力量令男人疯狂。无论是国王或是牛郎,没有男人躲得过她的魅力。我承认我嫉妒苏。 慕然问我,苏呢?为什么不见我? 我说,苏去了阿姆斯特丹。她要去流浪。 慕然说,苏什么时候回来? 我摇头说,你不要等了,等也是空等,她回来就要与青梅竹马结婚。你们没有未来。苏爱很多人,也许爱你,也许不爱。 我将隐隐恨意宣泄在慕然身上,晋文来握我的手。 真没有想到,最后角色颠倒,晋文游刃有余,而慕然弥足深陷。 晋文说,最开始苏已经交代过,不懂事的少年更能打动你。 我不肯说话,窝在他怀里装睡。 晋文说,微澜,我同时与二十个女人交往,我是店长的骄傲,红帜的招牌。 他说,微澜,别睡了。跟我说说话。 于是我同他说宋启修,十六岁时我们一起逃学,我用背包同一个流浪汉交换小提琴,宋启修背着他的手风琴,牵着我在教堂外演奏。 神父说,进来进来,有面包。 十七岁时我们约好要去匹兹堡看极光,我的背包里藏着氢化钾,我们说好第一束光乍现时,一起死。手牵手,抱一团,死后也要人知道我俩是一对。 可惜还未上飞机就被抓回来。宋启修对着我大喊,微微,你放心,我们一定能死在一起。 晋文问,后来呢? 我说,他下个月结婚。 晋文便不说话了。也许他在同情我,或是耻笑,谁知道? 我问晋文,苏比我好吗? 晋文抱着我,紧紧。他说,微澜,我不知道,微澜,你永远不必与任何人比。 我便笑起来,不是在笑他,而是嘲笑我自己,居然相信一个牛郎的绵绵爱语。我的智商降低,若苏还在,一定说,微澜,你缺少男人。 三月二十三,阴,夜风微凉。 我开始同时与许多不同种类不同面貌的男人交往。他们各有各的好,男人的好,需你细细体会。这很好,我没有再想起晋文,也许他也在与不同的女人约会,哦,不,我差点忘记,我已经包下他,这一个月里他要做的不过是等我的电话,枯坐,等待,他只有我,可是我根本不愿想起他,这是耻rǔ。 他不过是牛郎,最下贱的男人。 从酒吧里出来,人影绰约,我已经醉得分不清南北。伙伴不知去了哪里,也许继续欢乐,无人知我退场。 可是晋文站在对面,他穿着蓝色竖条纹衬衫,他走过来,抱住我,让我贴近了他的胸膛。他说微澜,你怎么喝的这样醉? 他已然将自己当做我丈夫,劝慰说,女孩子家,真的不该这样喝酒,万一被人占了便宜怎么办? 我推开他,你是谁?要你管,你不过是牛郎。花钱就能买回来的下作东西。 我看见他青白的脸色,在朦胧夜色中苍白到透明,我心中酸涩,却骄傲得不可一世。我宁愿他转身离开,除了苏和宋启修,从来没有人受得了我的脾气。我不是个讨人喜欢的女生。从来不是。 他走过来,扶起我,他说,微澜,你不要赌气。我送你回去。 我靠着他,静默沉湎。我在想,是不是该拒绝。 出租车来,我说,去洛阳道。 狡兔三窟,洛阳道有我小窝。 他将我洗干净,连牙都替我刷,我含着一口泡沫吻上去。他的,我的,全是薄荷香氛。 他抚摸我,亲吻我,进入我。他呢喃,微澜,微澜。我在他缠绵的口舌中听见自己的姓名,从未发觉微澜这两个字如此好听。微澜——缓缓吐出来,带着细微叹息,短短两字,已是动人情话。 醒来时厨房里叮叮响动,是他早早去超市买了食材,他穿着围兜,卷着袖子,葱姜蒜细细切,他在做鱼。我闻到腥味,带些香艳气息。 我浑身上下只一件衬衫,他举起手说,微澜,过来过来,帮我卷一卷袖子。 我笑,从背后贴住他,折他的衣袖,一二三,缓缓,吞吐气息,他耳垂已发红。我忍不住亲吻,他偏头一躲,他说别闹,等等有鱼吃。 我圈住他,光着脚,脸贴着他的背。我说,晋文,你知道吗?从小我发誓要嫁给会为我蒸鱼的男人。 晋文说,要不然你嫁给我? 我说好,我嫁给你。 后来鱼起锅,香喷喷在桌上冒热气。 晋文说,微澜你知道吗?我从小渔村来,小时候吃鱼吃得在饭桌上哭。可是天生会做鱼,人人都夸好吃。 他说微澜,我们回汐川好不好? 我吃一口白嫩鱼ròu,点头说,好啊。你养我。 晋文说,我养你,去做苦工或是赔笑脸,我都养你。 我说,晋文,你这个傻瓜。 晋文抱着我,吻我说,你才傻,我这样的人,你也肯认真。 我说,要在一起。 晋文说,我爱你,请你相信,我爱你。 可是时光这样短,每每匆匆。 相逢 春去春又回,可是年华早已经不再。 二十年间匆匆一瞥,只说一句白驹过隙,真是残忍。 初见时他风华正茂,白璧无瑕的面庞,莲花似的妖娆身姿。长在红帜的欲念深渊中,人人都想来攀折,他是万众宠儿,一颦一笑都有人追寻有人狂热,全世界都瞩目。 而今正是最最落魄时,他的脸,早已不复当年风貌。依稀看得出轮廓,却是怎么也想不到他就是当初俊秀雅致的晋文了。还有一身落魄,疾病与贫穷,拖家带口。他是没有脸见她的。想躲,却连起身的力气都没有。 晋文,哪里还有晋文?晋文早已改名换姓,今日叫林成志,连名字都这般俗不可耐。 岁月割开云泥之别,二十年日日夜夜的煎熬中,他早已凋萎。 而她依旧美丽,二十年间几乎没有变过,她与记忆中一般模样,还是他梦中的小姑娘。她在他怀里安睡,他看她一夜,整整一夜,细微神态都记得清清楚楚,似一幅画,高高悬挂在枯海似的心中。每一天都仿佛是末日,因他明知绝不会长久,却还要勾引她,诱惑她,欺哄她入他情网,此后长相思,长相忆,却不能长相依。 他看着她,化作石像,再也不能动。 她还是唤他,"晋文,伤口好些吗?还疼不疼?" 仿佛回到相逢初日,他是晋文,二十年前的晋文,她从不曾离开,生活从不曾改变,他从不曾向可怕的命运低头,一切从来没有发生过,所有的苦难与伤痛都因她唇边清澈笑容而随烟灭散。 她的影像渐渐模糊,他说:"微澜,微澜。"触到脸颊,原来泪如雨下。 她抱住他,他亦圈住她温暖的身体。她比往日丰腴,而他已然瘦得脱了形,生活是怎样折磨他,已然不言而喻。 他说:"微澜,我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梦到你。也许今天已到末日,上帝才赐给我最后的美梦,真好,以假乱真。我已经完满,不再有遗憾。" 她声音微颤,"不,怎么会没有遗憾。晋文,你还没有听我说爱你。" 他缄默不语,只是紧紧环抱住她,一双粗糙的手,用尽全力地拥抱。 她说:"晋文,我爱你。" 他笑一笑,恍恍然说:"这个梦真好。" 她推开他,逼迫她看着自己的眼睛,"晋文,我很想你。很想很想。想你给我做的鱼,我日日都想一遍你的样子,唯恐某年某日突然忘记。晋文,你呢?有没有想念我?" 二十年的离别,她当做二十天,没有关系,时间有什么关系,它清晰地一刀一刀划过她的皮肤,却让记忆愈发深刻而鲜明。她忘不了,走不出迷局,是她画地为牢,甘愿做往事囚徒。 她说:"程谨言说,一旦我找到你,就要一枪了解了你。我不敢,连你一星半点的消息都不敢听。可是晋文,程谨言终于死了,所以,所以我来找你。晋文……"她再说不下去,他将她抱进怀里,任她闷声哭泣。他轻轻拍她的背,轻轻说:"微澜,不要伤心,他始终还是关爱你,不然不会这样对我。哪个父亲受得了女儿跟着我这样的男人?他其实心疼你,不想你跟我受委屈而已。" 他始终知晓她心境。 她的苦与乐,恒久地记挂在他心上。 他听闻她结婚,听闻她生子,或是又听闻她的不羁生活。 起初恨自己恨程谨言,到最后却只剩下心疼。 可是他不能见她,二十年,岁月将所剩无几的情念磨砺到怎样的凄惘卑微。 他说:"我已经结婚生子。微澜,一切都倒不回。覆水难收,人人都明白的道理。" 她抬起头,掏出手帕来拭干了泪,换了轻松语调,回他:"我也结过婚,也生过孩子,我早已经人老珠黄,无人肯收。所以只好来找旧情人,渴望昔日情谊依旧在。我只等你说爱我。" 他说:"你已经看到,我早已经不是往日模样。你看——"他摸着面皮,寂寞讥笑,"这张脸,黑黄黑黄,长满褶皱。我在泥地里打滚太多次,爬都爬不起来,满身污秽,以前就配不上你,现在更是。微澜,你有那样好的生活可以继续,为什么非要钻牛角尖?" 她今日脸上没有妆,眼角残余岁月痕迹,一张素面,来贴他粗糙枯败的面庞。她依着他,紧靠他,她说:"晋文,你知道吗?我从来没有像二十岁那年一般,那样深切狂热地爱过一个人。二十岁时,他们可以说我是年少轻狂,是鬼迷心窍。可一直到四十岁,我还是那样热烈地如二十年前一般爱着你。这不是钻牛角尖,这是为我可怜的爱情寻一个出口。晋文,所有的阻碍都不是阻碍,只要你别再推开我。" 他说:"微澜,你这个傻瓜。" 她笑,"这是报复吗?二十年前你求婚时,我也这么说过你。" 他轻轻叹息,"微澜,我这辈子做得最好的事情就是爱你。最荣幸是被你爱。可是……" 她截断他的话,从包里取出深蓝色绒线盒子,打开来,是二十年前的一只铂金戒,极其简单的款式,一颗钻也没有。她将戒指递给他,"我们早就结过婚,你是我丈夫,我是你妻子。从来都只是彼此唯一,谁也别想再来拆散我们。" 又问:"你的那一只呢?" 他说:"不见了。" "我不信。"说着要搜他身,又来解他扣子,被他一把抓住,皱眉说,"微澜,不要孩子气。" "唉,我都已经四十岁,孩子气?只有你会这样说。" 他取下颈上红绳,戒指栓在中央。 她抢过来,拆散了绳子,将他无名指上的金戒指取下来一甩手从窗户扔出去,也不看他什么样表情,只低头径自将铂金戒套上他无名指。再将女戒递给他,"我比你诚心,早就为我们的婚戒腾出地方。" 他捏着戒指,迟迟不肯相与。 他说:"微澜,你不明白。我已经是废人……其实,说得更清楚些,我已经不是男人,再也不能让你快乐。微澜,我不能了,再不能了。你看,以前我担不起男人两个字,现在是名副其实的不是男人了。" 他决绝说完,她也不过静静看着他,那样平静而安宁,仿佛什么都没有听见,她始终在她自己的世界里想念他,从始至终没有望见生活的全貌。他已将话说明白,一身疮疤都抖落在她眼前,她总该放弃。没有女人能够忍受,绝没有。 程微澜平静开口,低声道:"我都知道,父亲那时做的事情,他后来都清清楚楚一字不落地告诉我。林瑞聪并不是你亲生儿子,你与王凤娇结婚不过是落难相帮。你对她她对你,到今天都已经足够。" 忽而轻笑,轻抚他脸庞,沉醉在他温柔怜惜的双眼里。 他听见她说:"上个月程谨言病危,我已经做过子宫摘除手术。离婚协议也早已经签好。晋文,这些年我活得很混乱,我已经不再年轻也不再纯洁,晋文,你还要我吗?" 他抱着她,紧紧,心口颤动,疼痛蔓延全身,他已然说不出话来,只得紧紧依靠,从来只有彼此,拥抱如相逢初日,二十年的分离不过一瞬。闭上眼再睁开眼,她已经回来。很好,这已经很好,苦难与折磨都已远离,爱无须计较。 他说:"微澜,你这个傻瓜。" 他说:"微澜,我爱你。请相信我,我爱你。" 她亲吻他曾说爱她的嘴角,狠狠点头,"我知道,我一直知道。" 残酷的生活令他日渐枯槁,在钱币中挣扎,烈日里暴晒或大雨中行走,在泥泞的土地上劳作,他满手茧,满脸皱纹,他迅速老去,变得丑陋,粗俗,羸弱,不堪一击。可是无论多么贫穷,无知,粗俗,病弱,自始至终永恒保有着他对她的爱,其实他从不曾老去,他是她记忆中白首相携的恋人,历久弥香,永不老去。 你若不来,我就不老。 在病房门前,未央敲一敲轮椅扶手,示意程景行停下来。 未央有些踟蹰,或者说是惧怕,"可不可以不要进去?" 程景行蹲下身子来,握住她的手,安慰说:"不过是一场会面,当做陌生人也不可以吗?我想,你需要父母关怀,跨出这一步,也许未来会有新面貌。" 未央摇头,"不是排斥,是惧怕。我无法想象这样的场景,从小习惯过孤儿式的生活,母爱不过凭空虚想。如是礼貌招呼还好,万一我撑不住大哭,怎么办?你不是不了解她,我们两个怎么也演不来母女相认的感人场面。相见不如怀念,你看,我口口声声喊你舅舅,却从来不肯称她一句母亲,不是怨恨,是麻木。突如其来给我安cha一个妈妈,如芒在背。现在已经很好,就这样吧,好不好?" 程景行慢慢捏着她的手说,"其实我根本不想你去见她,万一她真要认你,给你一笔钱,供你读书,再带你离开,去欧洲去北美,你们一家团聚,多感人的场面。可是未央,到时候我真不知道还能怎么留住你。说起来,却是可怜可笑,我能留得住你的,不过是财势罢了。对你下手?不,以前可能会,但现在怎么忍心。看你皱一下眉头我都觉得难受。" "说的我ròu紧。"未央捧着他的脸,笑说,"怎么这样妄自菲薄?程景行明明还有一副盖世无双的伟岸身躯,随便一个媚眼抛来,哪个女人不中招?" 程景行道:"别来恭维我,一张老脸,哪里比得上外头青春少年风华正茂。"神情似深闺妇人,满心怨愤。 未央道:"博同情?我可不吃这一套。" 程景行看着她,低声说:"未央,答应我,无论她说什么,你都不要离开。" 未央笑着说:"我喜欢你害怕失去我时的样子。" 门开了,有人说:"我也喜欢。" 程景行站起身来,转过脸去,是程微澜从病房里走出来,反手已经带上门,似乎根本就不是来一家团聚。 程景行沉着脸,喊一声:"二姐。" 程微澜对未央笑一笑,算是打过招呼。又对程景行道:"劳烦你让一让,我与未央有知心话要说。" 他不肯,老母鸡似的护住她,似乎当真怕程微澜动手,"不行,她行动不便,需我在一旁照顾。" 程微澜冷嘲:"等谈完话,我给你电话。不然你真要在这听我说你坏话?虽然我并不介意,但你得先保证无论我说了什么你都不许cha嘴不许动手。" 程景行亦生怒气,顶回去说:"那不必谈了,我先带未央回去。二姐请自便。" 程微澜不疾不徐,凉凉道一句:"我的女儿,你说带走就带走,未免太不讲道理。你们之间什么关系?说到底你也不是她亲舅舅,这样热心肠地招呼着,可不像你风格。要么就是你看上我女儿,那——景行,过几年兴许你还要叫我一声丈母娘,现在这样嚣张,不懂礼貌,以后可没你好果子吃。" 程景行自认说不过她,直截了当地推着轮椅要走。却是未央握了他的手,抬头望他,轻声说,"舅舅,给我十分钟。" 他看一看程微澜再看一看未央,不忍心拒绝,"好,至多十分钟,到时间我们就走。" 程微澜还在说:"十分钟?怕我偷偷把人带走吗?你的恶形恶状一整夜都说不完,看来我得整理整理,挑紧要的说。啊,就说你与白兰之间恩恩爱爱事迹好不好?或者说你十五岁就破了童子身,十六岁带人上酒店……" 程景行回头,狠瞪她一眼,"程微澜你适可而止。"他焦灼,仿佛犯了错,还要去看未央,见她偷偷抿嘴笑,一时怒火中烧。 程微澜来接轮椅,推着未央往旁边办公室走,"同医生说好,留这间空着。"赶紧关上了门,转过脸来,面对未央,却有些局促。 程微澜笑笑说:"我与女儿相处时间不多,与十几岁的女孩子该如何交流我不甚了解。接下来,如有伤害到你的地方,请不要介意。" 未央点点头,"我也是。" 程微澜将长发拨到肩后,微笑,她如此美丽,看着眼前的林未央,像照镜,望见二十年前的自己,另一个自己。但愿她命好,条条路都是坦途,不要与她一般辛苦,她的路随壮烈,但太艰难。 "我想,应该同你说说我与你父亲之间的事。十分钟一定不够,估算一下,大概一小时左右,我们把门反锁,让他等,最多他踢门,锁坏了还是他来赔。" 对峙 "开始并不惊心动魄,结束也没有漫天花雨,最可圈可点的是我们相爱,这是一件至艰难的事。" 烟圈溶成一片灰蓝迷雾,她的面容掩藏在朦胧之中,袅袅似旧日年华,春犹在。她略显松弛的面庞与下垂的眼角都已经隐约退散,她说话时心有微光,融融恒暖如初日。 未央问:"你们要在一起吗?" 程微澜回答,"我们已经分开太久。" 接下来却是沉默,两母女个有心思。程微澜看着未央微蹙的眉心,心有千千结,到底,绕死了解不开。 未央的眼瞳中含着防备,到底她并不是见了生母一头热的小姑娘,很好,足够冷情足够冷静才能免去诸多伤痛。她咬唇,终究说出口:"他不富有,也不是分智慧,其实是贫穷与病弱,他甚至沉迷赌博,除了体力活什么都不会。再也许他已不如往日会看人脸色讨人欢心,他一无所长,唯有一点点心念,请你不要伤害他。" 程微澜蓦地笑出声来,摇摇头,无奈地看着未央,"你现在都口气犹如嫁女儿。像一只老母鸡一样护着他,生怕我来抢。" 未央觉得尴尬,垂下眼睑避开她热辣辣目光。 良久,程微澜才收敛了笑容,看着未央脸颊红红,也不好再调笑,"他早已经是成年人,清楚自己到底是在做什么。就算他信错人,也要自己负责到底。未央,他真好命,有个这样帮护他的女儿。" 未央低着头,细叹,"他毕竟是我最爱的男人。我并不想把他让给谁。说实话,看见你们在一起,我满心嫉妒。拥有从来不完美,完美的人人都想要来分一杯羹。我宁愿你从来不出现。" 程微澜轻笑,"景行要是听见这句话,一定气得抓狂,说不定立马就要赶晋文去天涯海角,让你们永不相见。" 未央有些赌气,低声说:"抢走我的男人,还要来挖苦我。你真是霸道。"细听去,竟有几分娇气,到底还是孩子。 程微澜但笑不语,容未央第一次在生母面前露出些小女儿小心性,她觉得快乐,吸一口烟,缓缓吐出来,烟火气息渐渐弥散开来,沁入肌骨的迷人姿态,她唇色浅淡,稍稍弯曲,已是动人心魄的美丽。 目光又落到未央的伤腿上,问:"知道是谁下的手吗?" 未央心中一紧,不愿说,不愿揭自己疮疤,血琳琳的伤口早已经一层一层包裹好,她又何必来揭?连皮带ròu撕开去的痛苦实在难耐,做缩头乌龟好过沙场猛士,没有勇气直面鲜血。 可程微澜不容她退却,伸手拨开她额前略长的留海,看着她的眼睛定定道:"那人下手异常狠,摆明了要你的命。你不要告诉我你没有猜到是谁,或者你已心知肚明,只是……不敢猜,不愿信?" 未央咬着唇,被刺中伤处,不能言语。 "女人的嫉妒实在可怕。"她轻笑,捏一捏未央的脸道,"果然,爱情总让人盲目。我只是没想到你会与老四凑到一块。可恨他恰是我最最厌恶的一类男人,从小出众,被身边的女人宠坏,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素来瞧不起女人。一身莫名其妙的傲气,总觉得世界由他掌控,人人都要听他说,半点置喙余地没有。他最适合去日本,每天有妻子跪在门口等他。其实不过发大梦,舍不得封建社会早早过去,没有机会称王称霸后宫三千,也要在家中过过帝王干瘾。哼,他大概是想一边同白兰结婚,一边养着你做情人。完全没有羞耻心的男人,自以为是得讨厌。不过他大概没想到,我会半路杀出来,搅乱他黄粱大梦。他现在一定在墙外急得跳脚,生怕我带走你。男人就是贱,到失去才知道追着挽留,其实早已经没有用。程景行这种人,一定要领教到厉害才会服软,不然永远是自大狂。" 骂完了,停一停,问未央,"你真心喜欢他?要知道,他又老又丑又无趣,无非是口袋里沉甸甸,比他好的男人多得是。要真跟他在一起,等你三十岁他早已经老得不行,嫉妒心又重,弄不好天天怀疑你在外头养小白脸。像更年期,一天要吵十几回。" 未央忍不住笑,轻应一声,微微叹息说:"嗯,我喜欢他。他并不十分好,但我迷恋上他皱着眉,怒而不发时拉扯领带的样子。他很好,虽然我也说不上究竟好在哪里。但,兜兜转转居然就这样发生,回头时已不可逆。" 程微澜眯着眼,似乎在回想,继而笑说:"是不错。所谓成熟男人的风韵,最能骗十几岁小女孩。那么……他与白兰的事呢,你是怎么想的?" 未央心中一刺,如鲠在喉,踟蹰半晌,方说:"一切到他结婚时终止。我正倒计时。其实我应该在二十几岁遇见他,我们都会少去许多顾虑。我和他之间相距永远无法跨越的十三年,他认为我太年少,不懂爱,终有一天高飞离开。而他却太世故,太自负,不肯低头不肯牺牲。他是商人,事事都怕亏本无回报。要他为爱付出,基本上是天方夜谭。" 程微澜嗤笑:"破德性。烂人一个,我们不要谈他。浪费时间。" 笑过,又沉吟道:"未央,你恨过我吗?" 未央一愣,未想到她突然发问,这问题实在陌生,又突如其来,林未央从不曾拥有过,便不知为何要恨,一时想不到答案,只得如实说:"我不知道。" 程微澜欣然微笑,缓缓走近,她穿柔软平跟鞋,走来并无扰人声响,未央觉得,这一刻时光温柔如水,可以清晰地听见阳光落在地板上细碎惊诧。听闻她说:"未央,让我抱抱你。" "嗯。"未央轻哼,亦将她轻轻环抱。 她心绪平缓,切切嘱咐:"未央,生活很艰难,你要一直勇敢。" 未央点点头,尔后缄默。共享胸腔悸动。 生命中第一次投入母亲怀抱,她应当热泪盈眶或是泣不成声,但此刻心中萌生出一袭安宁,出乎意料的平静。它来,便来。不来,她一样安好。她的生命贫瘠而荒芜,展露在眼前的一望无际的龟裂大地,烈日的曝晒中苦苦挣扎。到现在已经十分好,她一路上遇到许多人,给与她点滴雨露,她便向日生长,兴许再过一些时日,还会开出洁白花束。 活难,死也不易,从来没有奇迹,只有一点点希望滋养干涸的生命。 出门去时,程景行已经等得不耐,即刻接过轮椅要走,又闻到她身上浓重的烟味,责难那杆老烟枪,"当着小孩子的面抽那么凶,你就不怕带坏她?" 程微澜讥诮道:"别装乖,假得很。难道你不抽?未央是我女儿,要管教也是我的事。你是什么身份,指手画脚真碍眼。或者你想同我争抚养权?要做她养父?" 程景行回斥道:"看来未央应该少与你接触,二姐,你的言行举止都称不上是良好典范。" 程微澜笑得高深莫测,走过他身边,低声道:"什么是坏?不听你安排吗?景行,我十分期待你失算时的颓然模样,想想就让人心情愉悦。"又弯下身子亲一亲未央的脸,"我去陪你父亲。明天再见。" 待她回病房,程景行警惕地问:"明天要做什么?" 未央道:"她要来同我聊天而已。" 程景行闹别扭,冷哼道:"有什么可聊?尖酸刻薄。"又问,"她同你说了什么?" 未央装傻,忍着笑看他,"说太多,你问哪一件?" 程景行思量许久,仍是欲言又止。推到电梯才说:"关于我,她同你说了我什么?你不要随便相信,在程家她便一直嫉恨我。" "你就这么怕她说你坏话?今年几岁?闹这种小脾气?" 程景行低咒一句,闭上嘴生闷气。见未央偷笑,又怒起来,烦躁道:"总之你们亲母女一定一个鼻孔出气。" 停一停又说:"我不过怕你误会。" 未央道:"哦?有什么事会使得我误会?" 他咬牙,"没有。" 未央玩笑道:"她说你极其无趣,情人节连花都不肯订一束。尤其瞧不起女人,是典型自大狂。还说你人老珠黄,根本配不上我。还担心再过十年,你在c黄上动弹不得,我又得另觅佳婿,麻烦得很。" 程景行气得骂粗口。忍着没把她扔上c黄,还是妥妥帖帖照顾好,可转手就锁了门。一双眼阴霾,紧紧盯住她幸灾乐祸的笑容,瞋目裂眦,恨恨道:"你信吗?" 未央反问:"信什么?" 他怒极反笑,却是阴恻恻,寒森森,后头设好了阴谋诡计等着,"信不信二十年后舅舅还能弄得你下不了c黄?" 未央瞧他斤斤计较小模样,乐不可支,脸颊都笑得酸痛,还要装乖装无辜,猛点头,"当然信啦,我不是说过,舅舅你又粗又长又坚 挺?" 转一转眼珠接着说:"不过俗话说得好,只要功夫下的深 一日夫妻百日恩。后宫佳丽三千人,铁杵磨成绣花针。所以说,舅舅,还是节制点好,不然三百六十五天过去,也许就是又细又短又柔软的小豆角了。"说完自己捂着嘴一阵笑,笑得他面色越发阴沉,四周危险重重,他头顶乌云密布,暴风雨就要来。可怜她瘸了腿,还只顾着乐呵,跑不了。 五分钟过去,他看着她,等着她收敛。才欺近了,沉声问:"笑完了?好笑吗?" 未央不怕死地点头,"还成,春天的小豆角什么样,你见过没有?"又死死憋着笑,伸出小拇指来在他眼前弯一弯,"就这样大小,嗯……"又笑起来,笑倒在c黄上。 程景行再耐不住,抓牢了她狠狠吻下去,一溜烟还未跳出喉头的笑声都被他夺走,只剩下呜呜的挣扎与渐渐急促的呼吸。 他浑身又紧绷起来,咬着她的唇,尝尽女儿家舌尖香,腻得人浑身苏,骨头都要软下来。"鬼丫头,大白天撩拨我。" 未央要争辩,又被他啃着,一个音发不出。呜呜咽咽,想求饶,又似漫漫呻吟,春夜里流泻。 他牵着她的手,去触他刚硬如铁的小腹。 她听见拉链悉悉索索响,手已经被他引着伸进去,里头热烫,烧着她微量的指尖。不知何时他已吻到她耳边,呼着热气,沙哑着声音低吟:"好不好?你说,到底好不好?" 他可怜的男人的自尊心。 未央躲着他,喘息不定的胸口却紧贴着他,欲拒还迎,"别,等我把话说完,我有话要问你。" "不,偏不。"他耍脾气,手已经伸进去熟练摸索,又脱她衣,更熟练。 可未央突然说:"舅舅,你知道究竟是谁要我的命吗?" 程景行一窒,手上不停,已经剥光她,扶着她的腿缠住自己,一挺身已经进去。"在查。" 未央被他撞得说话断断续续,索性坐起来,坐进他怀里,一时更深,她忍不住惊呼,他亦是满头汗。 "你还是要与白兰结婚吗?" 他不肯言语,低头来堵住她嘴,吞噬,遮掩谜题。 但一切不会就此结束,到最后,他穿衣,背对她。 她低声,喃喃自语,"原来你依旧要和她在一起。" 他回头来,望见她落寞的影,皱眉问:"二姐跟你说了什么?" 未央翻过身去,不想再多看一眼,虚伪又自私的脸。 "年少时都会爱错人,太轻狂太自信,总以为爱可以改变一切,想想真是傻,凭什么觉得自己能打动你?又不是童话故事,真有灰姑娘的水晶鞋等我穿?我只是有些难过,原来你说心疼我都是假,不过是男女间的游戏,做不得真,是不是?最终你还是坚持你的一条路,但无论如何,不再与我有关。容我再问最后一句,如果我当日死了,舅舅是不是还会与白兰结婚呢?" 他俯下身来,从背后抱紧她,他心中莫名惧怕,仿佛开一道裂口,有什么正在陷落,簌簌之声充斥耳畔,整个世界随之坍塌。会不会?他居然无法回答。只能唇齿间亲吻,聊以慰藉。 他在耳边低声叹,"不要胡思乱想。" 她便笑了,清冷寂寥如寒夜月辉,触手可及,却又相隔万里,"我替你答吧,人死灯灭,何必为死人苦恼,生活依旧继续,大把人排着队等你爱。地球缺了谁一样转,这世上谁是谁的唯一?" 她说:"舅舅,我答得好不好?" 他却只是看着她,盯牢她,最后却不忍再面对她眼中倾斜而出的悲伤,转过脸去,恼羞成怒,"无论发生了什么,林未央,你别想走。" 决绝 他未曾料到,她竟如此。 一早程微澜就来接未央,后头还跟着保镖,浩浩荡荡杀过来,进门只问:"收拾好了吗?" 未央却是两手空空,答:"并没有设么可带走的。" 程景行还未回过神来,未央就要走,转身时连一个眼神都不留个他,似乎已是死了心,丝毫留恋也无。 他往前两步,拧住她手腕,一把将她拖回来,牢牢制在怀里,抬眼去看程微澜,却是一脸春风得意,好整以暇观览他此刻焦急,"你要干什么?" 程微澜仍旧站在原地,根本不讲他放在眼里,懒懒答道:"我们全家正要移民去温哥华,那里生活悠闲,以后有空来作客,记得带上茶叶香烟。过两年未央结婚一定寄请帖给你,届时赏脸观礼,哦,对了,还要记得带上大红包,送一张婚c黄如何?鸳鸯百子被啊,还是半圆形,新郎一定感激你,真是十分十分称职的好舅舅。" 他一句一句听下去,胸中火势灼灼上涌,烧得五脏六腑都成了焦炭,若换了别人,早就挥拳上去打个痛快,现下还需忍着,忍过了这口气,定一定,仍是怒容满面,抓着未央质问道:"你要跟她走?" 未央点点头,冷然道:"不要闹得大家面子上都挂不住。" 这一句乃一记重拳,用了十分力道,狠狠砸在他胸上,心肺被挤压得将欲窒息,若再咳一声,喉头一定涌出血来。 他震怒,望着她低垂的眼眸,不肯松手,"你知道她是什么人?才认得一两天,招招手就跟人走,在我这捧在手心里宠着却丝毫不留恋。就是条狗我也养熟了,你他妈怎么就这么贱呢?" 未等未央反击,程微澜已经截断他,"程景行你嘴巴放干净点。你以为你是谁?招招手所有人都要来在你脚底下谄媚?未央不同我走,留下来做什么?当你的地下情人?也不知道那一天被白兰再埋一次,兴许到时候你已另结新欢,巴不得白兰帮你解决旧情人。呵——你恨她说走就走,自己又多讲情意?明知道她被白兰弄得差点丢了命,却连一句话都没有。做男人到了你这份上,也真是悲哀,龌龊到了极点,多看一眼都令人生厌。" "不关你事,少在这胡说八道。"转而又去看未央,眼中已有祈求颜色,但可惜她已转过脸去,就此错过,"你腿还没有好全,好好呆着,不要逼我留你。" 未央垂目看着地板,自嘲说:"就这样吧,外头年轻漂亮的女孩子多得是,何苦费尽心思留我一个?开着你的豪华车去校区兜一圈,一定有又听话又干净的学生妹上钩,还不介意你是有妇之夫,岂不轻松?" 程景行冷笑道:"看来你今天铁了心要走。" 未央道:"从你那里拿的钱都还你,行李不带走一件。从此再无瓜葛,你生老病死富贵落魄都与我无关。"又将从前钥匙放在桌上,"这个也还你。" 程景行道:"你以为,你想走就能走?"又对程微澜道:"你洗钱的证据我可还留着,不怕死了?敢来争我的东西。" 程微澜扶着未央坐上轮椅,无所谓地笑道:"你去嘛,最好去找白局长,看看那些证据还有没有用。知道是谁请我来?自然是白局长和他的宝贝女儿。两条路由我选,要么我带未央走,他白家允我种种好处,要么……就是等白兰发了疯继续来杀她。你说,我该选那一条?或者你提供第三条路由你负责未央安全,算了,这第三条路就是条死胡同,谁都知道你差点从墓地里刨出一具尸体。我劝你放手,乖乖回去做你的白家女婿,靠着泰山大人背景扶摇直上,平步青云,做全国首富,扬名立万。但我真想不明白你哪来那般魅力将白兰迷得神魂颠倒,听说你要悔婚,整个人都变了,一身戾气,我见着都害怕。" 继而拉开他拽着未央的手,转了轮椅的方向,欲走,"差点忘记,白局长叫我带一句话来。世上没有后悔药售,凡事权衡利弊再做决定,不要因小失大,累累重负你扛不起。" 他已然失了主导,回视她,已无先前气势,但仍要死撑,不松口,"你这是要与我作对?你有几斤几两重?找回了老情人,胆子肥壮不少。" 程微澜道:"不,我哪里敢和程先生作对,要逼你的是白家父女,有胆子去对付他们。别总捡着小孩子欺负。二姐最后也给你一个忠告,鱼与熊掌不可兼得,脚踏两条船,反而摔死在阴沟里。" 说话间已然将未央推门去,却听他在身后咬牙道:"林未央,走了就不要再回来。" "不回来,就不回来。"自始至终,她都不看他。 她决绝的背影深刻在他心中,暗夜里一遍又一遍回放,躲也躲不掉。闭上眼,又全是她低眉浅笑,微凉的指尖与慧黠的双眼,一颦一笑都清晰可见。他在深夜里,辗转难眠,早起时怀中仍有她温暖身体,一瞬间干干净净抽离,一句话不留下,干脆得令人发指。他着实恨她恨得入骨。 又是思念,长相思,三四天不见已噬骨,反复思量,心绪难安。 而林未央呢。在洛阳道的小别墅里,有父有母,还有一条憨傻古牧,日子过得不能再好。 林晋文在厨房里忙碌,未央闲得慌,无聊在客厅一个接一个换频道,程微澜懒洋洋下楼来,倒一杯水,盘腿坐在沙发里,长发蓬松,未全醒,睡眼惺忪。 未央看一看挂钟,又看那浑身发软的女人,"建议你九点之前起c黄,十二点之前睡觉。生活规律才有好身体。不然老起来快得惊人,也许今天晚上通宵,睡醒了起来已是满脸鱼尾纹。" 程微澜打一个呵欠,又瘫倒在沙发上,"少来,谁像你,十七岁就过苦行僧生活,十一点睡七点起,漫漫长日要怎么打发?" 未央摇摇头,满脸的不赞同,"不听劝,迟早要后悔。" 程微澜已经拍桌,"求求你不要事事都像老妈子似的教训我,我俩的身份简直要调换过来。" 未央关了电视,笑嘻嘻凑过去,"是嘛?不如你叫我一声听听,让我找找感觉。" 程微澜捡了软枕就砸过去,未央伏低了身子躲过去,抱着枕头嘲笑道:"瞧瞧,不中用了是不是?叫你少喝酒多做运动,少吃猪ròu多吃鱼。" 程微澜气得把林晋文从厨房里叫出来,换一脸肃然,沉声道:"小孩子的教育问题果然令人头痛,你看她这样没大没小,再不治一治,将来弄不好一不开心就抓着我们两个老人家抽一顿,不行,今天一定要好好教训她。" 林晋文穿着围裙两边讨饶,却不见成效,"行行好,一人少说成不成?我的鱼都要糊了,再闹下去午饭你们自己弄。" 未央无所谓,"好啊,反正我自己能做。" 程微澜却是紧张起来,自己给自己找台阶下,"这可是你说的,就罚你今天中午站墙角,看我们吃。"又摆摆手,催林晋文去做饭,"晋文你快进去,我刚起来,胃已经在恶声恶气叫唤。" "天天要吵一回,哪里像母女,跟婆媳似的。" 未央压低了声音喊程微澜一声:"恶婆婆。" 程微澜瞪她,一脚踹过去,"不孝女,当心雷公老爷劈傻你。" 一个念头起来,又想着幸灾乐祸,撩拨她,"程景行那边一点动作没有,你说他是不是真就这样放手,随你去。" 未央面部表情地回视她,说起话来一点起伏没有,"哦,那更好。了却许多麻烦事。" 程微澜不甘心,继续逼问:"难道你甘心就这样算了?眼睁睁看他与白兰结婚?" 未央反问:"不然怎样?大闹礼堂?我又不是你,脑筋哪能歪到那种程度。" 又被她气到,程微澜恶狠狠骂回去,"牙尖嘴利虎姑婆,活该一辈子嫁不出去。"想想又觉得惊悚,"不不不,你嫁不出去还不是折磨我?哎,干脆二十岁就找个老实男人,把你送出门,免得打扰我与晋文二人世界。" 未央扔个白眼给她,不理会。 听她又继续倒她那一肚子馊主意,"不如安排你在景行结婚前与人订婚,哈,还要满世界发请帖,倒是他一定吃醋,气到肝脏爆裂,想想真过瘾。这么些年还没见过他吃瘪,有个女儿真是不错,勾搭到仇人,只需我动一动手指,就能把宿敌折磨的生不如死。哎,看来你虽然难相处了些,但也不是一无是处。" 说到对付程景行,整个人都精神起来,容光焕发,"就这么办,订婚礼要万众瞩目,全城张望。男主角一定英俊多金才华横溢,最主要比他年轻比他体贴比他浪漫。" 未央又打开电视,漫无目的地一个接一个换台,"才起c黄又做白日梦。你从哪里拉出来个白马王子肯娶我?拜托,能不能想些正常点的事情。你应该学着做做饭,看看,浑身上下哪里有女人样子。" "行啦,你就是嫉妒我命好,不跟你争。"她已经从茶几小屉里翻出手机来,在大海里捞针,在电话簿中寻找绝世好男人,"找到了!" 她那着手机在未央眼前晃,一按键已经拨出去,笑起来狐狸似的阴险。 怀孕 宋远东交上新女朋友,十分殷情地往来接送。缠绵爱河,不能自已。到四月底已经发出请柬,邀亲朋好友都来参加订婚典礼。 今日出门来,在老式餐厅里见双方家长,宋远东父母已过世,斜对面坐着的是他长兄宋启修,四十出头的男人气度雍容,没有秃得发亮的脑门也没有孕妇似的将军肚,眉眼间大气平和,听说今年已选做市长,文韬武略,才貌双全,乃是百分百完美男人。 宋远东凑过来,低声问:"总看我大哥做什么?想起来今天我才是男主角,多少给点面子,不要一见面就被老男人迷走嘛。虽然我深知,你极好这一口。" 身旁,程微澜与宋启修叙旧,相谈甚欢,林晋文偶尔才说一两句,亦是说的旧事了。未央遮一遮嘴唇,侧身,同宋远东细语,"我真不明白,你为什么答应她胡来,连你大哥都请出来,阵势庞大,就像真要结婚。" 宋远东说:"三点原因,第一,你母亲直接拨电话给我大哥,她有事相求,即便是要出卖我,大哥也是二话不说答应下来。第二,联手对付程景行难道不是件快乐事?我曾同他打赌,在你的事情上,他一定会栽跟头。他要输给我一辆车,何乐而不为?第三,林未央,其实你很不错,跟你在一起轻松愉快,为什么不答应?也许你现在已经对我心生好感,暗地里期望程景行别再出现,是不是?" 未央瞟他一眼,暗骂一句神经,转过脸去闷头吃饭。 真不明白为什么要答应程微澜陪她一起胡闹,到头来骑虎难下,自讨苦吃。 宋启修时不时关照,问一问生活学习,未央依旧老一套,装乖顺,低眉顺眼服服帖帖,长辈们最喜欢这一类,直夸她娴静可人,教训起宋远东又是另一副冷面孔,森森地吓人,警告他从此不许再出去乱逛,一定切切实实宠着她,不然立刻截断他经济来源。 未央却是第一次见宋远东露出这般逆来顺受的小媳妇模样,连个反抗的眼神都没有,只顾着点头,说,是是是,以后娇妻在侧,哪里还敢造次,一定努力工作,为国为家。 未央好不容易憋住笑,幸灾乐祸地凑到他耳边去说:"未想到原来你在家也是乖乖仔,瞧你可怜巴巴的小模样,看着真想捏一把。" 宋远东大窘,还要掩住尴尬,皱眉瞪她,在桌子底下撞她的膝盖,一本正经,"嘴巴这么叼毒,以后一定天天喂你吃黄连心。苦得你开不了口。" 未央手伸过去狠狠拧他一把,看他疼得眉眼皱成一团,笑得开心,"来嘛来嘛,小姐姐怕你不成?" 宋远东咬牙,还要面带微笑,"成,回头再跟你大战三百回合。" 恰时等到程景行携了白兰来,遇到的就是这么一副打情骂俏的场面,当时脸就沉下来,狠狠瞪着未央,看她这些天过来,哪有相思意,分明是白胖了,今日来见家长,还上了妆,白瓷似的好面皮,远远看着就让人想扑上去狠狠咬她一口。还有那桃红粉嫩的嘴唇,花瓣是的点缀着一张鲜活生动的脸,比想象中的美过好几番,那唇,那眉眼,前些天还在身子下面屈意承欢,转眼间已经要订婚要嫁人,这番良辰美景都入他人怀抱。 他捏紧了拳头,还要与一桌人礼貌问候,程微澜好棋路,邀了宋启修坐镇,他只得眼睁睁看着她们两母女在眼前嚣张,不但发作不得,还要强装笑脸,呈上祝福。 再看林未央,那小妖精已经袅袅婷婷起身来,笑盈盈唤他一声,"舅舅,近来可好?" 好,好什么好。夜夜相思难安眠,高c黄软枕,却是身畔无人,翻来覆去脑中只有她,一颦一笑一嗔一怒,那软绵绵的身子触手可及,狠狠揉过来,吞下去,耳边喊听她嘤嘤喊:"舅舅,别,别……"想一想都是欲 火焚身,早起来睁开眼,枕边空无一物,才知是春梦了无痕。 他本以为她不过小女孩闹闹脾气,根本不必去管,等过两天,玩腻了,想明白了,自然会乖乖回来。谁知她这次有了靠山,底气足,才一个月,他正思量着晚间去把她接回来,哄一哄,大不了服个软认个错,等小人儿回来再收拾不迟。甚至想过推掉婚事,等她几年也成,横竖他是男人,耗得起。但又怕到时候自己成了白兰,等个五六年,想结婚,她却是还没玩够,不肯收心。踌躇间,便受到她与宋远东订婚请帖,好得很,她明目张胆地红杏出墙,不要脸的东西,说走就走,翻脸不认人,现下还要来耀武扬威,什么玩意。正在气头上,便接到电话,程微澜邀他与白兰一起去与宋家人吃饭,定一定小儿女成婚细节。 他应承,自然是要去,去看看薄情寡义的林未央抖擞成什么样,看他们能好到几时。 最终见到了,苦的是自己,满口相思苦,看她与宋远东亲昵模样,却又化作酸得蚀牙的陈年老醋,胸腔里一阵阵浪涛似的翻滚。 真真切切恨得咬牙,嫉妒得发疯。 宋远东还要在一旁添油加醋,笑嘻嘻说:"从今以后,我可就小一个辈分,还要开口叫你舅舅,不过为了未央,无所谓啦,你说是不是,好舅舅。" 生米还在锅子里炖着,就忙着认亲戚,真热络,少自作多情,谁要做她舅舅。程景行不说话,一双眼盯着面颊微红的林未央,而林未央望着的,是热情周到的宋远东。 程景行极力克制,不去将林未央拖过来掐死她。 便是无心计较程微澜此刻,那一副看好戏的得意神情,看她那洋洋得意的笑脸,真让人窝火。 白兰连忙来解围,微笑说:"都是年轻人,哪里还那样在乎辈分尊称,随便喊喊名字就好。" 程景行已然调整好状态,去与宋启修攀谈,说一说家国天下事,转开恼人的心绪。而白兰在与程微澜你来我往,假惺惺恭维祝贺,问一问林未央与宋远东订婚礼准备的如何,又抱怨抱怨自己的婚事繁杂琐碎,结婚真是头等烦心事,耗尽心力还难博得众人好评,却仍是要极尽所能做到完美,毕竟一生一次。 却听未央说:"想来一定忙得很,才多久没见,舅舅已经瘦了一圈,眼窝都凹进去,不如把工作上的事情先放一放,忙过了婚礼再说,别真累坏了,到时候舅妈可心疼死。" 他只听见她说,"才多久没见,舅舅已经瘦了一圈"后头的完全忽略,心里头恨恨想,没良心的死丫头,居然还能看得出他瘦下来,还不是相思成疾,这年头居然做少年事,吃不下睡不香,还要抗死了不去找她,真是难。亏她还有几分良心,看得出他,为伊消得人憔悴。瞧瞧,定是心疼了不是。想想她心里头仍是装着他,便又高兴起来,闷在心里,傻乐呵。 白兰道:"真就是了,半点不听劝。倒是你们,从前就觉得你与远东极般配,没想到当真走到一起,金童玉女,真是令人羡慕。" 未央被她说得羞赧,微微低了头,面有桃红艳色,楚楚动人。宋远东却是执了她的手,狠狠捏,回过头来脉脉含情,感叹道:"缘分有时真是玄妙得很。早些年谁能料到我会遇到未央,甚至会走到一起?说起来还是要感谢舅舅,要不是你将未央找回来,我一定不会有今天的福分能够娶到她。舅舅,你可是我与未央的大媒人,你放心,到时候一定少不了沉甸甸的媒人红包。" 听他一口一个舅舅,叫得好生亲热,程微澜忍不住要朝他竖起大拇指,真是厉害,三两句话已经把程景行气得七窍生烟差一点当场翻脸,但,程微澜怎么会只有这一点点招数,且看下去,定要让他目不暇接,不整死不放松。 程微澜已朝未央举杯,勾起唇角,笑得狡诈且阴险,像一只修炼万年的老妖精。 昨晚上已经商量好,程微澜一摔杯子,林未央就要吐。却不是真吐,不过是捂着嘴,奔去卫生间——装孕期反应。 未央起先不赞同,"真要这样玩?当心到时候骑虎难下,他问你要人,拿什么给?再领养一个?你真当他白痴。再说,用怀孕做要挟,叫他悔婚,这行径同万人唾弃的女配角有什么不同?虽然我并不介意使些手段,但一般来说,狐狸精下场都不好,最终他觉得受骗上当,还是要哭哭啼啼回到老婆身边。" 程微澜一脸无赖,摊手,没所谓,"要是他光是为了孩子,就告诉他,为了你与宋远东将来的幸福生活,孩子已经打掉,气死他。若是真爱你,上当受骗又怎样?弄不好他巴不得为自己的悔婚找个借口。你知道,这件事情上,完全不在于白兰家有多厉害,那局长能多生猛?过几年一样下台来,还能怎样?弄不好还未走就被黑社会不声不响干掉,谁知道?就算程景行悔婚,白局长能有能耐阉掉他?完全不。虽然不愿意承认,但程景行确实有能力,累一点苦一点,最终还是能抗得住后果。所以说,这件事的选择权完全在他,是选择冒险,或是偏安,他正权衡利弊,冥思苦想。不下猛药,他怎么知道爱你爱得难分难舍?" 未央落败,无奈应承,"你总是有道理,唧唧呱呱一张嘴,谁都说不过你。" 程微澜道:"别总是一脸委屈,明明我这做母亲的大公无私,全然都是为了你和未来女婿好,你还不肯配合。唉……世道颠覆,果然是好人难做。" 未央道:"你看你狐狸精似的狡诈,分明公报私仇。" "是么?是狐狸精一样妖艳吧。"程微澜脸皮足够厚,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快快,演练一遍试试,记着一定先反胃,再赶紧捂住嘴,期间不小心送他一记秋波,要有盈盈泪,一心委屈难诉说,欲说还休,吊得他心酸心痛,恨不得一把将你抓进怀里好好抚慰。" 未央望天,程微澜那一屋子言情小说果然没有白看,传说她三十几个男朋友都照着书中所述,一个接一个搜寻,都是不同款,滋味妙不可言,哦,不,不是传说,是据她自己说,只是压低了声音警告她,一个字都不许漏给林晋文,不然要她好看。 未央耐着性子表扬一番,却听程微澜频频喊停。 "吐得一点美感都没有,唉……要懂西子捧心,把自己想象成林黛玉,一颗七窍玲珑心,一袭倾国倾城貌,无奈遇上薄情郎,相思不能休。一定要眉心微蹙,胸口微疼,眼中含泪,远远望过去,一眼就转开,恰时已流下泪来,如风中百合,花中带露,楚楚可怜。"伤心伤情地感叹完,又转严肃面孔,故作正经说,"这样还能有男人不动心,我就不信。" 未央说:"我哭不出来。" 程微澜想一想,去喊客厅里的林晋文,"晋文晋文,去切两片洋葱来。用手绢包好,免得熏到我。" 林晋文得令,乖乖办事。 程微澜得意,将抱着洋葱片的手帕塞给未央,"看看,藏袖子里,要哭的时候在眼睛上抹一把不就好了。你多幸福啊,有个这样聪明又美丽的母亲。来,再演练一遍,确保做到万无一失。" 未央只得听话,那洋葱果然奇效,熏得两只眼睛兔子似的红通通,望过去,含情脉脉不能言,千万言语在其中,眉心有千千结,都系君心。看得人心头ròu都揪起来。 程微澜鼓掌叫好,"不错不错,明天我一掉茶杯,你就开始。" 未央不解,问:"为什么要扔杯子?给我一个眼神不就好?" 程微澜理所当然回答说:"武侠片里不都这么演,盟主以掷杯为令,瓷杯落地,在座人立刻抽刀,一嗡而上把敌手砍得血溅三尺,断手断脚。" 未央心里怀想着程景行被乱刀砍死的场面,不禁感叹,程微澜这个女人可真是不好惹。惹上了不死也要脱层皮。 啧啧,舅舅真是上辈子作了孽,这辈子要来还。 争执 程微澜女士不慎摔落了茶杯,一时牵引出许多往事许多惊奇,是宋启修亲自弯下腰去捡,宋远东一副'难得你也有今天'的表情望着宋启修,笑得玩味,白兰甚是惊诧,猜测其中原委,程景行知其背后故事,并无太大兴趣,而林晋文却是一脸平和。茶杯未碎,宋启修捡起来放在角落,却是林晋文替程微澜说:"多谢。"两人的脸色都有细微变化,难追寻。 只是程微澜女士完全不在乎他人所想所思,一双眼睛牢牢盯着程景行,看得他全身发寒。还未来得及瞪回去,就见对面,林未央突然捂着嘴,一阵干呕,片刻已经站起身来急急忙忙往卫生间跑去。 临转身那一眼,却是狠狠震住他。 她眼角有将落未落一滴盈盈泪,咸咸涩涩都是她与他毕生解不开情结。碧水寒潭似的眸子里倒影着他的影,粼粼波光似在风过时微微颤,浅浅涟漪一圈圈播散,有千万恨,不知向谁说。 他心上犹钝刀割ròu,拉拉杂杂不朽,一丝一丝血脉拉扯地疼。 程微澜不顾林晋文与宋启修之间暗涌阵阵,自顾自表扬自己,计划周密,训练有素,望着程景行追随未央而去的伤痛目光,决心再接再厉,所向披靡。 于是又转头去看宋远东,那孩子伶俐,即刻会意,担忧地问道:"未央怎么了?是不是吃坏了东西?" 程微澜表情自然且平和,稍稍带一些关怀紧张,完美逼真,"不知道,这些天连着总是反胃,吃东西也挑三拣四的,闻不得腥。明天带她去医院看看,大约是肠胃炎吧。" 话方说完,便见程景行与白兰通通变了脸色,白兰面色煞白,而程景行却是愈发肯定了心中想法,更加紧张起来,频频去看林未央离开方向,最后终是耐不住,告罪了起身往卫生间去。 可怜白兰还要强装笑脸,故作轻松,"春天病患多,要当心,不要因为病了而误了婚事。" 程微澜笑着点头,"是啊,小姑娘就是不懂事,爱玩,却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重,到底玩不玩得起。不过她命好,有我这个做妈妈的照应着,还好没出什么大事,你说是不是?" 白兰亦不再笑了,敛容相对,"但总管不了一世,孩子大了,也该学着对自己做过的事情负责,不然怎么知道哪条路走得,哪条路是陷阱等着她跳?" 林晋文与宋启修正聊得顺当,这厢女人们也你来我往互不相让,只留宋远东一人看热闹,好轻松。 程微澜淡笑道:"有什么办法,没在跟前就算了,明明已经在眼前待着,我还能撒手不管?再说,她还有干爹照应着,总不能出什么大漏子。" 白兰不解,宋启修便出来解惑,宽和地望着程微澜说:"已不是干爹了,同远东订婚之后,就该叫我大哥,唉,真是,平白比你小了一辈。" 又对白兰说:"我们这一家子辈分实在乱,让白小姐见笑了。" 程微澜道:"得啦,娶了我女儿,是你们宋家狠赚一笔,居然还敢在我面前叫屈。真可恨。" 宋启修不禁笑道:"还是一样霸道,连抱怨一声都不许。也不知林先生怎么受得了你。" 林晋文道:"微澜不过玩笑,宋先生不要介意。" 宋启修道:"介意?我怎么会介意她。谁不知道,从小时候起她就是这样的坏脾气,没想到这么些年过去,人老脾气不老。" 程微澜一瞪眼,嗔怒,"我哪里老?明明是你,头发都已经半白。" 宋启修无奈,宠溺望她,"好好好,是我老。你依旧美艳动人,年轻美貌更甚当年。" 程微澜只道:"算了,谁管你。只要晋文不嫌弃,多老多丑都没有关系。" 宋启修扬起嘴角,微笑,微笑背后却是低垂的落寞,无人可解的寂寥。 宋远东总结是,遇上这两母女都要遭殃,以后还是离得远远的好。 而当程景行走到卫生间门口时,见到的却是一脸苍白的林未央,有气无力地靠在墙边,微微闭着眼,一双腿发软,堪堪就要跌坐在地上。 那面色当真苍白如纸,却是先一步在卫生间里用浅色粉底把脸图成墙皮。 连同嘴唇,遮瑕膏上去,即刻湮灭了桃花色。 "你怎么了?又贫血了是不是?"他小心翼翼将她揽过来,藏进怀里,她病得没了力气反抗,只伸手推他一推,软乎乎更似娇嗔。 她倚在他胸口,他搂着她的腰,那身段细若无物,不由令人心生怜惜,怎消瘦成这样一番模样。一只手伸来探她额头——冰凉凉。她周身都发冷,气息奄奄。他心中焦灼不堪,打横抱起她,便急急要往外走,"我送你去医院。" 林未央却陡然间一惊,挣扎着要下来,程景行拗不过,只好放下她,她浑身无力,仍是靠着他胸膛才站好,撑着额头说:"我只是有点晕,缓一缓就好。" 谁知她话还未说完就又捂着嘴弯下腰来一阵干呕,那劲头仿佛是心肺都要吐出来,纤细的手指还拽着他的衣襟,指头上拧得发白。他见了一阵心疼,待她终于好过些,才又把人搀起来。手掌摸索着她滑腻的侧脸,低声问:"未央你告诉我,你究竟怎么了?" "谁要你来假惺惺?未婚妻就在外头,还想趁着空闲偷情?程景行你未免太卑鄙。当我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妓 女吗?"未央却是撇过脸去,摇摇晃晃要离开,却又被他拉进怀里,紧紧抱着,生怕离了她,再也寻不回,吻着她柔软的发顶,轻声叹:"真惨,我怕是要输给你……" 未央不愿多做纠缠,却脱不开他怀抱,"松手,我得回去。" 程景行道:"跟我去医院,哪能这样拿身体不当一回事。" "不去。"她赌气。趁着他说话时的松懈挣脱开来,步子跨得太猛,顿时天旋地转,晕过去。 程景行赶忙抱起她,急匆匆往外走,也顾不得外头一桌子人惊诧眼光,只简略交代一句,"我带她去医院。"脚步不停。 程微澜却过来,赶在前头说:"附近就有一家私人诊所,先去那。"都是老相识,早早就交代好要去那演一出大戏。 后头除却宋启修有事要办,其余通通跟过来看好戏,场面十分热闹。 程景行在诊室外等过一个多小时,宋远东亦在对面坐等,还有白兰,程景行一直不愿去看白兰脸色。 乱麻似的感情事,他从未想到一切会走到今天这个地步,或者是他从头便看错,将一切摆弄得太简单,到最后害苦了自己,也拖累了周边人。 自作孽不可活。 里头还是一点动静没有,他终于坐不住,起身说:"我得进去看看,究竟怎么回事。" 白兰低着头,不看他。 宋远东却是在他转过身时拨电话,那厢程微澜接起来立刻挂断,神叨叨如地下党。未央见她生动多姿的神色,便知接下来如何,于是乖乖躺在病c黄上,配合她演下去。 "不行,不能留。" "妈,我……" "叫一万声妈也是一样,绝不能留,你才十七岁,难道要走我的老路?" "可是我舍不得……" "舍不得也要舍得,留下来做什么,你以为他会稀罕?他不过当你是玩物,高兴过了便丢开,看都不再看一眼。" "别说了……" "怎么不能说?难不成你还爱她?你怎么能下贱成这样?他都已经要结婚,难道你还要去缠他?少给我丢人了。乖乖做掉他,嫁给远东,将来想要几个都成……" 重磅的还未上场,那人已经踹了门,阎王似的站在门口,杀气重重,一双眼盯着程微澜,下一刻仿佛就要冲上去结果了她。 可叹程微澜还是一副不知天高地厚模样,轻蔑地迎向他,扬起下巴,呵责道:"进来不知道敲门吗?一点礼貌没有。踢坏了门记得赔,你习惯性转身就赖账。" 一旁站着女医师,三十几岁平和女人,静静观赏这一幕家庭伦理剧,对着未央安慰地笑笑。 程景行压抑着不断上窜的心火,开口道:"留不留不由你说了算。" 程微澜冷哼,嘲讽道:"我是她母亲,不由我说了算,难道由你?你是谁?没有血缘关系的舅舅?还是无情无义的前男友?哦,不是,是前任性伴侣。" 未央真是不忍心看程景行先下表情。约莫着,就快心肺炸裂了吧。 程景行无心再作理会,径直走向病c黄,要将未央带走,却仍是被程微澜不屈不挠地拦住,厉声问:"你要干什么?" "你管不着。" 程微澜道:"要带走她?带她回去给你做小?是不是还要向白兰磕头敬茶?你以为你是谁?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现在未央与宋远东订婚,她就是宋家的媳妇,要抢人,还得先问问宋启修肯不肯吃这个亏。" "你也少拿这些人来压我,管你们要干什么,无论如何今天我一定要带未央回去。" 程微澜却是笑着让开来,请随君便,"你不怕了?那倒是好。可你不问问未央愿不愿意?腿长在她身上,她想去哪,不想去哪,你也没那么大能耐约束着。" 再去看未央,却见她是低垂了眉眼,不肯予他一个留恋眼神,听她轻声叹,藏着不舍,却只是一点点,不够作挽留。"缘分到此,也算是了结,强扭的瓜不甜,说的是你,也是我。程景行,别为了一时义愤,冲动行事,到头来害人害己,相互怨恨一辈子。倒不如就此结束,你娶,我嫁,各走各的一条路,彼此留个好印象,从前的事也算是你给予我的深刻教训,我该谢谢你。" "狗屁!"他被她这一席话说得几近绝望,忍不住冲上前去抓牢她,朝她吼,"你以为,就凭你这三言两语,说完就完了?我告诉你林未央,我们之间的事,完不了!" 她抬起头来,望他满的脸急切与恐惧,她眼却是深切的伤痛,看着他,无声笑问:"不然怎样呢?不然能怎样呢?" 程景行道:"只要你点头,所有的事情都由我来挡。林未央我输给你,心服口服。" 他以为破镜能圆,而她却说:"覆水难收。" "到底你我之间隔阂太多,你不信我,我也不愿再信你。就这样吧,不要为了一个突然降临的事物打乱你原本计划。就当你从来不知道,他也从来没有存在过,你的阳关道就在眼前,我不做挡路石。愿你大运恒通,事事如意。" 他最终惊诧犹疑,步步退,扬长而去。 程微澜扶她下c黄,感叹道:"你可真狠心,看看他刚才失魂落魄的样子,真令人愉快。" 未央却不再有玩笑心情,她心中苦涩难言,一阵阵绞痛,仍是舍不得,"尽快去加拿大吧。订婚礼,算了,不要再玩下去,我已经没有兴致。赌气给谁看呢?最终还是自己难受。我心里有他,我假装不了。" 程微澜却不罢休,"不成,请帖都已经发出去,宋远东有什么不好?比那自大狂好一万倍……" "妈……走吧……" 程微澜当即便心软,牵着她,不情不愿答应着:"好吧好吧,我女儿闹够了,咱们下周就走。让程景行结婚结到死。" 嗯嗯 宋远东到访时,未央正在收拾东西,并没有太多时间招呼客人。宋远东这人到那里都自在,分毫不觉得拘谨,未央闷头干活不答话,他便同程微澜聊天,或是与林晋文套话,再不然就是问问钟点工究竟收拾得怎么样。 总之他不cha手不帮忙,却还是要做出一副忙忙碌碌的模样,让人没理由轰他。 一会又凑过来八卦,"你就这么走了,舍得吗?" 未央忙着折衣服,头也不抬地敷衍他,"舍得谁?你吗?" 宋远东道:"别装傻。我说的是景行,你真就这么狠心,一走了之,一点机会都不给他。" "我如果没有记错,阁下的身份仍是我未婚夫,居然劝我与另外一个男人在一起。用心险恶。" 宋远东讪笑,辩解道:"订婚典礼已经作废,分手势在必行,我的身份实在尴尬,请忽略。"转而又继续劝说,坚持不懈,"听说他已与白兰摊牌,双方都已经说开,最近他忙着四处道歉,焦头烂额。" 未央扣上行李箱,塞给宋远东一半,两人提着到楼下去,"听说?是听程景行他自己说吧。他允了你什么好处,居然反水,万人踩的骑墙派。" 宋远东道:"不过是一辆车,好歹我与景行多年朋友,他好言好语来求,我能不答应?再说,劝和不劝分,你们在一起,我也高兴。" "你高兴?你有什么可高兴的。幸灾乐祸才对吧。" 宋远东叫屈,"别总把我想的那么坏,人人都有无私一面,我做一次爱的奉献有什么奇怪?" 未央道:"那车送我。" 宋远东立刻反口,"不成不成,有劳才有报。小小年纪不要总是寄望于不劳而获,没好处。" 未央懒得理他,他还在身后跟着,啰啰嗦嗦,"多给他一次机会又怎样?你又没损失。这么多年我第一次见他落魄成这样,你怎么忍心,居然一点感动情绪都没有,冷冰冰像一块不锈钢。没人性!" 待他说完,未央才转过身,定定看着他,问:"你究竟要干什么?" 宋远东这才恍然惊醒,拉住她的手,风风火火就要出去。"临走当然应该正式告别,不然她小心眼,要难过生气。" 未央一愣,瞬时已经明白过来。坏想起关于她的日子,分明在昨日,但却又显得十分久远了。 他带领她到达南郊墓地,诺诺住在茵茵绿糙间。 宋远东说:"她走以后,难以抑制地想念。每天都要复习一遍,她是如何笑,如何生气,如何委屈。唯恐某一天忘记。"他细细擦着墓碑上,一帧小照,那是诺诺甜蜜微笑,小小太阳暖在心间,长久不落,但终有一天归于沉默之夜。 未央说:"其实我一直都很羡慕她,有很多很多爱,很多很多钱,似乎事事都完美,但上帝总爱留下残缺。曾经问过自己,愿不愿意与她调换,想一想,答案还是不。我是俗人,贪恋世间横流物语,自认比不上她,看世界透彻明晰。" 宋远东道:"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可以放开。" 未央说:"生活总要继续。思念总有一天消亡。没有什么能永垂不朽。真的,没有什么。" 宋远东说:"凡是不要太决绝,不要把景行变成和我一样。只能在回忆里沉湎。生活在对失去的恒久痛楚中。" 后来与诺诺告别,要去温哥华,也许一辈子都不再回来。 下山时遇到严文涛,他身后有温柔少妇,相互点一点头,也便罢了。 万事休。 宋远东说:"他已经结婚,听说太太怀孕,不多时就会有新儿女,不多时,人人都会忘记她。" 他这样焦躁,不安,糅杂着对匆匆时光的恐惧。 "一切都短暂而不可追寻。"未央握紧了他的手,聊以慰藉,干涸的心。 人人习惯于忘记,忘记痛苦,也忘记快乐,通通都忘记。 回忆只是自编自导的谎言而已。 她在机场拨电话给他。 旅人步履匆匆,各有各的方向,寻到归宿,或是,迷途。 他接起来,她难以开口。 于是双双都沉默。 后来似乎是她说:"我很想你。" 未央听见他在电话那一端轻轻地笑,似乎十分疲累,长长伸个懒腰才说:"我也很想你。时时刻刻都在等你回来。" 未央笑,"怎么不是你来接我?" 程景行委屈,"我怕了二姐。有她在,我连一句话都别想多说。还敢表白说爱你,天,她一定说得我要去金门大桥跳海。" 未央道:"现在要说吗?" 程景行又扭捏起来,"气氛不对,你又不在面前,实在说不出口。改天回家里来,新居早就装潢好,我一个人住,独守空房,寂寞难消。你来,订一桌烛光晚餐,我再捧九百九十九朵玫瑰表白。" 未央停一停,仍是说:"我想听你说爱我。" 那一端酝酿许久,半晌才鼓起勇气,一鼓作气倒豆子似的快速脱口,"我爱你。"发音缠在一起,听都听不明白。 未央说:"谢谢,很好听。"已有泪,哽咽。 程景行说:"你是不是哭了?太感动?可我说的浑身ròu麻,你信不信,哎,我居然脸都红了,正发热,要不你来摸一摸?" 未央喃喃说:"我会想你的。" 程景行仍是一派自在轻松,从椅子上起来,走出办公室,与秘书打招呼,春风得意,"在哪?我去接你。" 未央说:"我有话说。" 程景行道:"在哪呢?见面再说不好?" 未央道:"嗯,不好。就在电话里说,不然我一定说不出口。" 程景行便嘿嘿地笑,"原来你也要表白。好吧,我听着。" 未央定定心,缓缓开口道:"很久之前,我便已经喜欢上你,大约比你知道的更早。女人总是对她的第一个男人存有依恋,我虽然痛恨,但也不得不承认,曾经对你心怀幻想,祈望成为灰姑娘,穿着水晶鞋,踏进城堡大门。后来,很多事凑在一起,一团乱麻,我已经不愿想。我知道,开端就已经错误。你看待我,不过是不自爱的卖身女子,自然是轻佻鄙夷。谁能想象程景行与这样身份的女人有纠葛?可你依旧对我好,满足我所有对男人的幻想。这一切像是做一场梦,醒来时天光大亮,生活终究还是要将我拉回原位。" 她说:"我要向你道歉,怀孕完全是不存在的事情,所以,不要因为这个而觉得亏欠我。那不过小小一场戏,不是故意欺骗,只是气不过,你就这样撇开我,理所应当一样。如果有不慎伤害到你的地方,还请原谅。我想清楚,你说得对,大多数人不过寻找一个容易相处,门户相当的人凑合着过完一辈子罢了。将来也许会遇到中意的人,也许不,但都没有关系,从生到死,独来独往,人人都应该习惯。我放弃,我臣服于生活与命运。最后,祝你转头就将我忘记,就像丢掉一件老旧过时的衣。" 程景行已然坐进车里,焦急问:"林未央你少跟我胡说八道,你在哪?你他妈究竟在哪呢?" 未央答:"在机场,十分钟就要起飞去温哥华。我只是想与你道别而已。" 程景行威胁,"你敢走!"可惜底牌不够大,底气不够足。 未央说:"但愿再见面时,我们已将彼此忘记。再见。" 他还未来得及挽留,她便已经挂断电话,再拨过去,却又已经关机了。 他气得摔了电话。 高速公路上飞驰,赶到机场,却已经是四十分钟以后,他人不死心,坚持在匆匆人影间寻找。 得到的却是喧嚣人群中,人去楼空的寂寥。 她当真离开,走得干脆决绝。 他颓然,望向又一家起飞的飞机,满心灰暗颜色,轰鸣在耳边充斥,似绝望的叫嚣,怒号。海风阵阵,汐川潮汐不改,日月更迭。 他最终离开,回到停车场,有人立于车旁,微笑挥手。 她笑着说:"我刚才骗你。" 他说:"哪一句?" 未央说:"通通都是啊。" 他一把将她抓进怀里,狠狠抱住。"我真想一下掐死你。但又舍不得,这小脖子这样好看。" 未央说:"他们都走了。" 程景行说:"是吗?走就走,巴不得她早点离开。" 未央说:"过年还是要回来的,或者我去温哥华探望。" 程景行说:"不许。" 未央道:"由不得你。" 他满心委屈,抱怨说:"你尽耍着我玩,你们两母女都是黑心肝。" 未央摸摸他的脑袋,说"登机牌都已经换过,临走突然想起你背对我抽烟的样子。还是舍不得。" "可是未央……"程景行松开她,凝望她双眼,"我说爱你,是真的。你要相信我。" 未央说:"不信就不会留下来。" 未来变幻莫测,只需当下美好,一切作罢。 或者相爱,或者再会。 挥挥手,一期一会。错过,将永不再来。 【256中文将分享完结好看的言情小说以及耽美小说等,找好看的小说就来256中文https://www.256zw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