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本宫只想种田 作者:洝九微 文案: 谢昭昭穿到了一本古早宫斗小说里,成了那个心狠手辣、苛待宫人、谋害皇嗣、渣了皇帝,最终被打入冷宫的炮灰贤妃。 小姑娘咬着嘴唇哭唧唧:我不是,我没有,别瞎说! 贤妃后来死了吗,谢昭昭不知道,因为无良作者坑了。 谢昭昭:我有句MMP不知当讲不当讲? 为了保命,谢昭昭决定低调做人,小心做事,做个庸庸碌碌的“闲妃”,熬到大结局。可是…… “陛下,娘娘把御花园里的极品玉兰都刨了,种上了一水儿绿油油的大白菜。” “陛下,娘娘派人搬走了内务府所有的贡米,说是要培育新型稻种,力争两年内让关中粮区的产量提高三倍。” “陛下,皇后娘娘正在收拾包袱,打算选个黄道吉日到大西北去开荒……” 年轻的帝王终于放下手中的朱批,有些头疼。最近,是他太温柔了吗,她怎么还闹腾? 闹腾的某人笑盈盈:宫斗什么?一起来种田啊,种田使我快乐! 【阅读指南】: 1、以为自己穿进了一本书里的娘娘VS总被人当成大猪蹄子的忠犬陛下 2、1v1,he 内容标签: 穿越时空 市井生活 搜索关键字:主角:谢昭昭(谢凝) ┃ 配角:萧淮,程寻,谢执,袁嘉瑞 ┃ 其它: 第1章 穿书 昭宁十四年春,帝都少京。 正月里的喜气还没有过,京城里就出了一桩惊天大案。因贪赃枉法、结党营私,宰相谢远清连同谢家一百一十九口全部下狱,累及门生无数;谢家长子,时任礼部侍郎的谢执因当庭冲撞圣上,被杖毙于午门之外。 一时之间,朝野风声鹤唳。 朝华宫中,两个身材魁梧的粗使宫人将一个穿着赤红宫装的女人死死按住,女人一边拼命挣扎,一边歇斯底里的嚷着:“你们好大的胆子!居然敢这样对待本宫,你们信不信本宫告到陛下那里去,治你们一个大不敬!” 女人喊着嚷着,金钗珠翠落了一地,大红色的金丝软烟罗被撕开一道口子,露出一截白皙的手臂,整个人看起来狼狈极了。 “贤妃娘娘,您可省省力气吧。”一个圆脸绿豆眼、腆着肚子的太监尖着嗓子开了口,面上还挂着笑:“这是陛下的口谕,咱们也只是奉命行事”。 说着,那三角眼的公公脸色微沉,手一挥,厉声道:“带走!” “你们放开我!你们这帮胆大包天不知死活的狗奴才,居然敢假传圣旨,羞辱本宫!你们等着,本宫绝对不会饶了你们!等本宫告诉了陛下,定把你们一个个都凌迟处死,五马分尸!活剥了皮,挂在少京的城门口示众!”贤妃犹自在叫嚷着,一张漂亮的脸蛋宛如狰狞的厉鬼。 过往的宫人都在驻足看热闹,树倒猢狲散。谢家如今已经败了,这昔日嚣张跋扈的谢贤妃自然也是好日子到了头。 绿豆眼公公咽了咽口水,紧了紧手中的拂尘,瞪眼:“还愣着干什么,赶紧把这个疯女人拖下去!” 冷宫的大门被“咯吱——”一声推开,粗使宫人一个蛮力将贤妃推了进去。宫门关上的一刹那,那宫人冷笑着,“娘娘,您害死我妹妹的时候,有没有想过,您也有今天呢?从今往后,您就在这不见天日的冷宫里,好好做您的贤妃吧!” 贤妃咬着牙,这个贱人,她当初就不该心慈手软留下她,就该将她和她那下作的妹妹一起弄死! 冷宫里面一片破败,杂草丛生。 贤妃撑着身子爬起来,碎石子划破了她白嫩的手心,钻心的疼。 少京地处北地,新春刚过的时节,依旧是天寒地冻。朝华宫里有暖龙,这冷宫却没有。贤妃哆哆嗦嗦的推开主殿的门,听说这冷宫以前住过先帝的一位妃子,后来被吊死了。这些年,关于冷宫闹鬼的传闻就没有断过。 殿门被推开的瞬间,屋顶有灰尘簌簌落下,里面黑漆漆的一片。 突然,有个阴森森的声音在角落里响起:“贤妃娘娘,我死的好惨啊……” —— 作者有话说: 亲爱的小可爱们,虽然一千一万个不愿意,但我还是不得不告诉大家,本文鸽了,再也不会更新了。手动微笑再见.jpg 鸽了?! 谢昭昭习惯性点击下一章,结果豆沙绿的屏幕上弹出一个明晃晃的白框:重要提示,已经到最后一页了。 不是吧,真的鸽了?! 亏她昨晚熬夜追文,一直追到今天中午,原本期待着女主升级打怪,复仇虐渣,一路走上人生巅峰,结果作者居然坑了!还有这个坏事做尽的贤妃,打入冷宫之后呢?不把她剥皮拆骨,简直天理难容! 可是作者坑了,一切的一切,都没有然后了……这种戛然而止的感觉,吞不下去,又吐不出来,太让人难受了。 谢昭昭很郁闷,甚至有点生气。平复了想骂人的冲动,她假惺惺的给作者留了个言: 【大大,真的不更了吗?很想看后面的剧情,不要坑呀!】 这一留言不要紧,谢昭昭才注意到评论区里最新的一条留言还是在半年前,而作者再也没有回复过。 谢昭昭扫了一眼作者的名字。 洝九? 很好,她记下了,并且自动划入黑名单。 书没追完,困意却开始铺天盖地的袭来。谢昭昭看了眼手机:201X年4月1日,愚人节。 在睡过去的前一秒,她还在想,就算是愚人节,也不带这么玩人的! —— 孔雀蓝釉的云纹三足香炉里燃起袅袅白烟,那是西域进贡来的“一尺香”,整个皇宫里不过三块。水红色的鲛绡床幔垂下,床帐的四周坠着珍珠流苏,一角还悬着块兔子形状的羊脂玉,温润莹白,一看便知不是凡品。 “你们愣在这里干什么,娘娘刚才被那贱人冲撞了身子,眼下都还昏迷着,你们赶紧到浣衣局,将那贱人提来!真是下贱的胚子,这才冲撞了贵人!” 屋外传来一个娇俏的声音,似乎是被什么事情气的不得了,张嘴闭嘴就是“贱人”。谢昭昭被这声音吵醒了,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睛。 入眼处,赤红的织锦帐顶绣着只展翅的凤凰,四周簇拥着大团大团的牡丹花。凤凰的羽翼用金线勾了边,眼睛处还坠着一颗碧色的猫眼宝石。 谢昭昭咽了咽口水,被眼前的这团富贵景象惊得说不出话来。帐外,刚才门外那娇俏的声音响起:“娘娘,可是醒了?” 娘娘? 谢昭昭揉了揉眼睛,大脑里浑浑噩噩。 一只白嫩的手掀起了水红色的纱幔,她扭头看过去,便见床边站了个俏生生的小姑娘,十四五岁的年纪,模样水灵,眼睛又大又圆,穿着身水绿色的衣裙,像极了田间地头里长势最好的小白菜。 “娘娘,可还觉着身子有哪里不舒服?”说着,小白菜就探上了她的额头。许是见着没有发起热来,才放心的收回手,一边将她扶起来,一边恶狠狠道:“柳絮那个贱婢,胆敢冲撞娘娘,奴婢一定不会放过她!” 谢昭昭没忍住,“噗嗤”笑出了声。没想到,这小白菜还挺泼辣。 等等!方才额头上那温温的触感是怎么回事?也太真实了吧。 谢昭昭下意识的就抓了抓身侧的被子,软软的、还滑溜溜的;她又使劲掐了一下大腿,大腿吃痛,她往后一撑,手腕上传来钻心的疼,眼泪直接飙了出来。 “哎呀,娘娘,您这是要做什么?”小白菜急急的扶住谢昭昭,冲着殿门外大喊:“赶快宣太医!李太医,陈太医,赵太医,冯太医……统统宣进宫!” 谢昭昭瞅着高高肿起的手腕,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又生出手指戳了戳,期待自己能在剧痛中醒来。 然而,一指头下去,醒是没醒来,却疼得她直哆嗦。 这疼做不了假。所以……她不是在做梦? 小白菜急得团团转,又不敢乱动,也跟着掉眼泪:“都是奴婢不好,要不是奴婢刚才在御花园里走岔了路,也不会让娘娘撞上柳絮那贱人……呜呜呜,娘娘罚奴婢吧,怎么罚都行,碧荷绝无怨言……” 这小白菜自称“碧荷”,还叫她娘娘? 谢昭昭忍着疼,小脸皱成一团,“你叫碧荷?” 小白菜突然抬头,一双大眼睛通红,嘴巴一扁:“娘娘不记得奴婢了吗?奴婢是碧荷呀,从小和您一起长大的碧荷……娘娘是不是真的被柳絮那贱人冲撞了?呜呜呜呜……” 大脑像是忽然接受了某种数据,谢昭昭几乎都顾不上手腕上的疼,只瞪大眼睛愣神。碧荷、娘娘、柳絮……这些熟悉的字眼,可不就是自己睡着之前追得那篇宫斗文么?所以,她这是穿越了?还这么凑热闹的穿进了一本书里? 书中的碧荷是贤妃身边的大宫女,所以她这是穿成了……贤妃? 谢昭昭险些一口气没有提上来,抖着手腕,试探着开口:“这是……朝华宫?” “回娘娘的话,这是朝华宫。”小白菜哭得稀里哗啦,哽咽着点点头。 “我是……贤妃?” “娘娘……”小白菜又是伤心又是自责,几乎泣不成声。 谢昭昭:…… 此时此刻,谢昭昭深切的体会了什么叫做生无可恋。导师布置的论文还没有写完,培养皿里种下的白菜还没有发芽,下周有田野实践……而她,穿书了,穿成了时下最热门的女配,拿的还是炮灰剧本。 谢昭昭记得清楚,原书的女主叫柳絮,就是小白菜口中的那个“贱人”,她本是官宦之女,小时候在上元节走丢了,被人牙子买到了青楼。后来青楼失火,她死里逃生捡回一条命,机缘巧合之下又进了宫,得了贵人赏识,从此开始她开挂的人生。至于贤妃…… 谢昭昭眼里包着一汪泪,将落未落。 “娘娘,您再忍一忍,太医马上就到了。”小白菜以为她是疼的,期期艾艾开口。 忍一忍?这叫她怎么忍!想到贤妃,想到贤妃以后的下场,谢昭昭实在忍不住,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下一本《公主美色撩人》,求个收藏呀~文案如下: 上一世,苏绾爱慕端王,为他不惜悔了自小定下的娃娃亲。亲事还未退,端王谋逆败露,苏绾却做了替死鬼。 一朝梦醒,苏绾成了皇家九公主。朝纲紊乱,权臣当道,龙椅上还坐着个哭包小皇帝。 小皇帝哭唧唧:皇姐,我们明日是不是就要被拉出去砍头? 苏绾皱眉,望着御阶之下位极人臣的娃娃亲:不知道,还能不能抢救一下? 太傅沈凉,有“浊世君子”之美誉。品貌家世,样样都好,只可惜,是个鳏夫。苏氏惨死,沈凉却一顶大红花轿将牌位娶进了门。 世人称颂,沈太傅深情至斯,感天动地。京中贵女,趋之若鹜,争着要给太傅做续弦,却被沈凉一一婉拒。 直到某日,九公主挽着狐裘,一路小跑的追上来:“太傅,天凉了,当心染了风寒。” 沈凉望着气喘吁吁小脸扑红的小公主,一时心猿意马,挑起小姑娘的下巴低声道:“不如,小殿下帮微臣暖暖?” 苏绾:?!哪里来的臭流氓! 貌美心机扮猪吃老虎小公主VS腹黑偏执假正经太傅 ——这一世,我愿倾尽所有,给你一个如花美眷,锦绣太平。(沈凉) 第2章 贤妃 谢昭昭再醒来的时候,外面的天已经黑透了。入眼,仍旧是凤凰于飞,花开富贵,可看着却让人糟心。 贤妃是何许人? 大名谢凝,小字昭昭,爹是当朝宰相,娘是国公府的小郡主,妥妥的天之骄女一枚。十六岁入宫为妃,虽说是小老婆,可后宫没有皇后,她就是站在金字塔顶端的女人。 可惜,一手好牌被打的稀烂。 原书里的贤妃,不但心狠手辣,苛待宫人,还谋害皇嗣,构陷忠良,更是肥着胆子绿了皇帝,把前朝后宫搞得一团乌烟瘴气,最后成功把自己作进了冷宫。 谢昭昭躺在床上,欲哭无泪。 这个蠢货就是她吗?也不知道如今是什么年月,她正走到作死的哪一步? 谢昭昭轻轻动了动手腕,已经没有那么疼了,只是有点火辣的肿胀感。她抬手,借着微弱的烛光看去,手腕处已经上了药,仍旧肿的像个包子。 她叹了口气,开始琢磨自己如今的遭遇究竟是发生在书里的哪个时候,不知道距离谢家败落,自己被打入冷宫还有多久。 如果时日还早,她或许还能抢救一下,若是时日已晚,总不能等死吧?可是,谢昭昭想不起来了。 书里好像从来就没有描述过贤妃伤了手腕这段。至于小白菜说柳絮冲撞了她……呵呵,作为本书的大反派之一,因为性格泼辣,贤妃平均每三章就要和女主冲撞一回,各种花式作死,谁知道这撞的是哪一回? 谢昭昭咬了咬牙,捶床。 紧接着,空旷的寝宫里就响起女人突兀的一嗓子:“哎!我的手!” “娘娘,您醒了?”小白菜呼啦一下掀开帐幔,原本水灵灵的一双大眼睛已经肿成了核桃。 她还没死呢,这小白菜哭什么。 话说,书里的贤妃虽然坏,却也有忠仆,这叫碧荷的小白菜便是其中之一,从小跟着她一起长大,又跟着她一起进了宫。只是跟着贤妃久了,书里的碧荷也自然是一副嚣张跋扈的样子,没少帮着贤妃陷害女主,可以说是广大读者眼中,反派阵容里的佼佼者,天天盼着她领盒饭下线。 谢昭昭想,后来谢家败落,贤妃蒙难,这小白菜估计也没什么好下场。 “娘娘……”碧荷哭了大半天,好不容易平复了情绪。这会儿见贤妃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又心疼的跟着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给她揉手腕,还一边絮叨:“娘娘,千错万错都是奴婢的错,奴婢没能照顾好娘娘,辜负了老爷、夫人和大少爷的嘱托……呜呜呜……娘娘罚奴婢吧,怎么罚,奴婢都受着……呜呜呜……” 谢昭昭眨眼,看着面前哭得一塌糊涂的小白菜,这小丫头别也是穿越了吧?这爱哭鬼的人设和书里气焰嚣张的碧荷差太多了吧? “喂,小白菜……” 碧荷:? “不是……”谢昭昭讪讪一笑,咧着白牙试探着开口:“小碧荷,我问你啊,现在……是个什么年月?” 话一出口,碧荷一双杏眼里的泪蓄得更凶了。 “不准哭啊。”谢昭昭一皱眉,假装凶她。再这么哭下去,还怎么好好聊天? 碧荷点点头,抽搭着鼻子收眼泪。一边收,又一边絮叨:“娘娘说得对,奴婢不哭,咱们朝华宫的人怎么能哭?要哭,也是那些下贱胚子哭!赶明儿奴婢就把柳絮那贱人提来,归根结底,还是那贱人冲撞了娘娘,若是不好好教训一顿,岂不让整个后宫都以为咱们朝华宫可以随便欺负……” 谢昭昭:…… 这小白菜张嘴一个贱人,闭嘴一个下贱胚子,她轻嘶一声,觉得这小丫头的思想有点危险。还想把女主提来好好教训,是嫌自己的命太长了吗? 听到贤妃的轻嘶声,碧荷连忙低头去看她的手腕,“娘娘,是不是奴婢弄疼你了?娘娘……” 谢昭昭不在意的摆摆手,她还有重要的事情没搞清楚,实在是没心思管这手腕子上的伤。方才她已经想得很明白,装失忆虽然狗血,但眼下也似乎并没有更好的办法。对非女主视角下的贤妃,她只能通过碧荷去了解。 只是,在摊牌之前,还需提点这小白菜两句。 “碧荷,我十六岁入宫,做了这贤妃。三年来,虽说圣宠不断,却也遭人嫉恨。眼下这件事,事关咱们整个朝华宫的生死存亡,所以你知我知,是万万不能让第三个人知道的。否则,一旦被有心人稍加利用,便是我们阖宫上下,都要陪葬。” 谁知,话音一落,小白菜“扑通”就跪在了地上,给她磕了个头,“娘娘放心,奴婢自七岁跟了娘娘,这辈子便只认娘娘一个主子,就算上刀山下火海,奴婢都替娘娘去!” 碧荷灼灼的目光让谢昭昭有些动容,若不是跟着贤妃做了太多坏事,这小白菜其实也挺可爱的。 她将人扶起来,顿了顿,“碧荷……有件事……” 看自家娘娘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小白菜十分贴心的开口道:“娘娘是不是想好要怎么教训柳絮那个贱人了?是掌嘴还是杖责?要不要奴婢现在就命人将她提来?要奴婢说,那贱人冲撞了娘娘,就不应让她看到明早的日头!” 谢昭昭:…… “柳絮的事,先不急。”谢昭昭抬手按了按太阳穴,“我可能是真的摔坏了脑子,一觉醒来,有些事……竟不大记得了。” 果然,一听她说自己摔坏了脑子,小白菜瞬间泪崩,“奴婢就知道,娘娘肯定伤了身子,太医院那群老匹夫还说只是受了惊吓,稍加歇息便是。呜呜呜……娘娘……” “碧荷,我跟你说这件事,不是让你哭,让你心疼我。这宫里是非多,我现在有些事情又记不清了,你要记得时刻提点我,明白吗?”说着,她拿起手帕,给小白菜擦眼泪。 “娘娘,奴婢明白。”碧荷点点头,“娘娘放心,这事,天知地知,娘娘知奴婢知。若是还有第三个人知道,奴婢就去剪了他的舌头。” 谢昭昭:…… 这颗小白菜,是真的长歪了,有空还是要好好矫正一下。 “那你先给我说说,柳絮是怎么冲撞了我?” 夜深人静,朝华宫的寝殿里还燃着“一尺香”,香烟袅袅,微弱的烛火下,主仆二人正在说着悄悄话。 按照碧荷的说法,贤妃今早是去御花园散步,听说内务府来了几盆进贡的玉兰,打算先去瞧瞧。可碧荷一时记错了去内务府的路,直接将人带去了浣衣局的方向,于是,就和女主柳絮巧遇了。 遇上的时候,柳絮正在被浣衣局的管事姑姑教训,身上的衣服已经被藤鞭抽得开了口子,白色的亵衣也染上一道道血色,瞧着触目惊心。她本想躲开管事姑姑的又一鞭子,却不小心撞到了贤妃身上。 这一撞,撞得两人双双落水,撞出了此后漫长的是非恩怨。 谢昭昭听得眼眶微湿,她抬起手背擦了擦眼角,又吸了吸鼻子,有点喜极而泣。 这段儿她熟,特别熟,故事发生在昭宁十二年夏,也就是原书刚刚开始的时候。那时候,柳絮才进宫不久,贤妃也只是名义上的嚣张跋扈,还没有到做尽坏事的地步。故事才刚刚开始,她或许还有救。 也就是那么一瞬间,谢昭昭就已经为自己制定了“保命十六字真言”:低调做人,谨慎做事,讨好女主,远离男主。 总结下来,大概就是三条: 第一,书里那个嚣张跋扈,坏事做尽的贤妃已死。从此,她就是新一代贤妃,努力洗白,拒绝搞事情。 第二,抱紧柳絮这条自带主角光环的大粗腿,在她熟知剧情的金手指加持下,协助柳絮顺利并快速走上人生巅峰,力争成为成功女主背后的女人。 第三,远离一切和女主有关系的男人,那些男人,一个个都位高权重,分分钟玩死人,还不给偿命。 想明白了这些,谢昭昭一直悬着的心也终于落地。方针路线既然已经制定好了,接下来就是实施了。谢昭昭是个行动派,当即吩咐碧荷取来纸笔。 她披着火红的外裳坐在床榻边,如瀑的长发披在身后,眼角微微上挑。微弱的烛火打在她的侧脸上,明明灭灭,却让原本就极漂亮的一张脸,更添了几许动人。 谢昭昭蹙着眉头,她得把原书好好捋一捋,是敌是友,分门别类,既然不打算搞事情,那么很多关系就要重塑,还真是有点伤脑筋。 正想着,碧荷便端着笔墨走了进来,站在案几前轻轻磨墨,偏头问她:“娘娘是要写什么吗?” 谢昭昭点头,三步并两步走上前,提起笔,二话不说,埋头写字。 写的,是一个又一个人名。 淑妃。 假扮柔弱的白莲花,人前一套,背后一套,这种人最不能结交。谢照照果断在她的名字上打了个叉,看得碧荷眼皮子狠狠一跳。 丽妃。 贤妃的好姐妹,欺软怕硬,胸大无脑,仗着和贤妃交好,在后宫里作威作福。暂且……留着吧。 宁妃。 倒是个不争不抢的主,先留着。 徐昭仪。 出身低微,却心比天高,一心想要攀附贤妃,却又背地里向淑妃示好。墙头草,打叉。 冯婕妤,打叉。 韩贵人,打叉。 郑常在,打叉。 …… 谢昭昭密密麻麻列了一排又一排,叉打了一个又一个,认真梳理着书里的人物,绝不放过任何一个可能的伏笔。可恨那无良作者坑了,让她成为了史上最悲催的穿书女,连是死是活都不能给个痛快。 谢昭昭忿忿的想着,完全没有注意到碧荷眼中隐隐的兴奋。 “娘娘终于想通了,打算出手对付这帮狐媚子了吗?”小白菜开口,连声音里都是藏不住的跃跃欲试。 恩? 谢昭昭一愣,抬眼看了看小白菜,又低头瞅了瞅案几上的纸。 密密麻麻的宫妃名字,多半都被她打了叉。 谢昭昭:…… 我不是!我没有!别瞎说!我只是个小可怜,想在这深宫里寻觅几个靠得住的盟友,然后努力活下去。 小白菜自然没有看懂谢昭昭的否认三连,她犹自沉浸在自家娘娘即将带着自己横扫六宫的兴奋里,“要奴婢说,娘娘就是心慈手软,纵着这些女人魅惑陛下。” 陛下? 谢昭昭手一抖,她怎么把这号人物给忘了。 皇帝这种生物,在谢昭昭眼里,就是个外挂。而如今,这个外挂不仅仅是个站在权利制高点的男人,还是她谢昭昭的男人。 原书里,皇帝不是男主,甚至连男配一二三的名额都没能抢不到,充其量算是女主开挂人生里一面金光闪闪的背景板。 那么,现在问题来了,这条又粗又长、从脚趾头到大腿根都镶金嵌玉的大腿,要不要抱? 谢昭昭想着,提笔就在纸上写下一个名字:萧淮。 碧荷看见这两个字,吓得手一抖,墨锭“噔——”的一声砸在砚台里。 “娘娘,这可万万使不得。”小白菜也顾不得尊卑之分,一把抓住了谢昭昭的手臂,“娘娘,想怎么对付宫里这些女人都成,但这个念头千万不能有。谢家世代清流,对皇室忠心耿耿……” 小白菜边说着,“扑通”一声就给谢昭昭跪下了,“娘娘!” ??? 谢昭昭狐疑的看着一脸大义凛然的小白菜,这小丫头难不成以为她想造反?她弯了弯唇,正想吓唬一下小白菜,朝华宫外的值守太监嘹亮的来了一嗓子—— “皇上驾到!” 第3章 娇纵 “皇上驾到!” 小太监这嘹亮的一嗓子着实把谢昭昭吓得不轻。要是给门外这位看到了书案上的这些东西,白纸黑字大八叉……她大概就可以提前领盒饭下线了,也不用绞尽脑汁琢磨怎么保命了。一道圣旨下来,她保证自己凉的透透的,还能顺带捎上整个谢家。 谢昭昭脑子里这么想着,身体显然比脑子反应更迅速。她直接拿起毛笔将纸上的名字一个个涂黑。 朝华宫寝殿的大门传来“吱——”的一声,像是一道催命符。眼瞅着纸上还有十几个名字,谢昭昭直接端起桌上的砚台,朝着纸上泼了下去。 墨汁四溅,不但浸黑了一沓宣纸,连带着她的寝衣也没能幸免于难,水红色的广袖上沾着星星点点的墨迹。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明黄色的袍角转进寝殿,烛火明灭,一张白纸从桌上落下,飘啊飘啊飘,不偏不倚,刚好落在绣着二龙戏珠图样的龙靴前。 夏夜的晚风涌进寝殿,卷起地上的白纸。白纸翻了个面,上面明明白白写着两个字:萧淮。 谢昭昭:…… 变故总是来得这么突然。 来人俯下身,修长的手指捏起地上的白宣。身侧,碧荷“扑通”一声跪了下去,打着颤的开口请安。 反倒是谢昭昭,一点要恭迎圣驾的意思都没有。她低着头,一动不动的立在书案前,手里还捏着砚台,衣裙上沾染着墨迹,看起来有点狼狈。 不是谢昭昭不想动,实在是腿软,迈不开步子。也不知道这算不算大不敬,会不会小命不保……这么想着,一双漂亮的眼睛也跟着染上了水气。 偏偏,她这副负气的可怜样子,落在萧淮眼里,就不是那么回事儿了。 “不就是来晚了几个时辰。”男人嗤笑了一声,“娇气。” 谢昭昭:? 怔愣之间,她蓦地抬头,穿着一身明黄色衣袍的男人正立在殿中,唇角含着一抹笑。 这块原书中金光闪闪的背景板,曾与谢家长子谢执、钟家二郎钟景祺并称“少京三公子”,端的是世家风流少年郎。只是萧淮继位以后,上位者的杀伐决断日渐显露,加上避帝讳,没有人再敢提起这样的美名。 眼下,谢昭昭看着年轻的帝王,心中自然而然的就涌出八个字:天子之资,神仪明秀。说得白话一点,怎么可以有长得这么好看的人? “发什么呆。”萧淮走上前,将那张白宣放在书案上,垂眼看向谢昭昭,“朕听闻你白日里摔了一跤。怎么,难不成还摔坏了脑子?” 谢昭昭:…… 宽大的广袖之下,她蜷起手指。美色纵然惑人,但和小命比起来,就不值一提了。萧淮和碧荷不一样,绝对不是她谢昭昭可以轻易信任之人。更何况,自古伴君如伴虎,在这位面前,得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小心应付。 原书中,贤妃嚣张跋扈,在一定程度上,也是拜这位皇帝所赐。盛宠之下,想要养出那么个作天作地的性子,太容易了。而书中两人相处的模式,便是一个“娇”,一个“纵”,贤妃也因此成为这后宫之中,唯一一个敢给皇帝甩脸子的女人。 想到这里…… “陛下。”谢昭昭垂眸,微微福了福身子,小脸却依旧绷着,连个笑脸都没有。 瞧着她这闹脾气的小模样,萧淮轻哼了一声,踱步到书案前坐下,“西北八百里加急,朕从午时到现在,都还没有用膳。” 这是在给她解释来晚了的原因?顺带提醒她,自己还饿着肚子? 谢昭昭有点微讶,没想到当皇帝的,居然这么好脾气。可惊讶归惊讶,她还是小心的拿捏着身为一个宠妃的分寸,琢磨着该怎么作得自然又不做作。 她吸了吸鼻子,有些赌气的开口,“陛下日理万机,臣妾这些小伤小痛,哪里敢入您的眼。左不过几日,肿消了,自然就好了,万万比不上边关急奏,更不敢惊扰了陛下。” 说完,眼圈还跟着红了,看起来委屈又可怜。 “又在说胡话。”萧淮嗔怪的看了她一眼,拉过谢昭昭的手,掀起袖口,原本纤细凝白的皓腕一片红肿。 他皱了皱眉,“还疼不疼?” 这话一出,谢昭昭眼中的湿意更重了,她软着嗓子,委屈巴巴的撒娇:“疼。” 面上小心翼翼的装可怜,内心却慌得一批。她到底不是贤妃,不敢在萧淮面前真的放肆。这可是皇帝啊,使小性子这种,差……差不多就行了吧? 脑子里正在胡乱想着,手腕间突然传来凉凉的触感。谢昭昭抬眼,就看到萧淮正低着头,对着她红肿的手腕,轻轻的吹着。 烛火摇曳,映着他棱角分明的侧颜,下颌线条干净利落。 “不闹别扭了,可好?”说着,萧淮拉着谢昭昭,将人带到怀里,圈住她的腰,“下次想朕过来,就让你宫里的人知会元宝一声,别一个人委屈着,知道了吗?” 萧淮温言软语的哄着,谢昭昭却如木头桩子一样,整个人都僵掉了。可怜她一个二十多年的母胎solo,一朝穿书,居然直接坐在了个陌生男人的大腿上,还被这么亲密的抱着。那接下来呢?这个皇帝不会要留宿在她这儿吧?还要和她……这样那样? 想到这里,她整个人不但僵,还莫名其妙的开始紧张。 “臣……臣妾才没有。”人僵,嘴也僵。 “你没有?”萧淮低笑,将人圈紧,“那你偷偷写朕的名字做什么?” 谢昭昭:…… 我只是在想,你这条金镶玉的大腿要不要抱,以及该怎么抱。 “脸怎么这么红?”萧淮皱眉,看向她一张红扑扑的脸,却发现怀里的人温度也越来越高,不禁有些担心,“是不是还有哪不舒服?朕宣太医来……” “不……不必了。”谢昭昭咽了咽口水,不动声色的从萧淮身上起来,“陛……陛下还饿不饿?我宫里小厨房最近新做了一道冰镇甜汤,最是消暑解渴,陛下要不要尝尝?那个,我再让人炒几个小菜……” 说着,她才下意识的转头看向萧淮,恰好对上男人的眸子。不知道是不是她心虚,偏生从这平静如一泓潭水的目光里,读出些审视的意思。 谢昭昭心中一惊。不会,这么快就穿帮了吧? “陛下。”她定了定心神,再抬眼,便有些心疼的看向萧淮,“朝堂上的事情,臣妾虽然不懂,却也知道诸事繁杂,桩桩件件都是关乎国运民生的大事。您是天子,一人身系天下,更是应该要保重龙体才是……” 也不知道,书里那个嚣张的贤妃能不能说出这么识大体的番话来,谢昭昭顿了顿,语调微微一转,“宝元这奴才,是怎么伺候的?这都什么时辰了,居然还让主子饿着肚子!” 说完,谢昭昭也不敢再去分辨萧淮眼中的神色,转身就往寝殿外面走。 而在她身后,萧淮依旧坐在书案前,他微微垂眸,看着那张白宣上的“萧淮”两个字,眼底神色不明。 —— 殿外,只留了碧荷和萧淮身边的大太监元宝守着。 “给贤妃娘娘请安。” 弓着背的太监有点胖,饶是弯着腰,也盖不住那腆起的肚子,谢昭昭微微一愣,才后知后觉的想起一件事来。这元宝,可不就是书里最后将贤妃亲手送进冷宫的人么。 “元宝?” “奴才在,娘娘有何吩咐?”元宝抬头,露出圆脸绿豆眼。 “呵。”她轻笑了一声,眼尾微挑,淡淡瞥了他一眼,“走,碧荷,陪本宫去趟小厨房。” 碧荷:“是,娘娘。” 元宝:……? 朝华宫的小厨房是贤妃从相府带来的私厨,她幼年曾同父亲谢远清在江南待过一段时间,偏爱那里的清淡口味。进宫之初,还因不喜宫中的菜色,茶饭不思,生过一场病。萧淮得知这其中缘由后,才命人将相府专门负责她饮食的厨子接进了宫。 往小厨房去的路上,谢昭昭一直有些心神不宁,她总觉得自己好像在什么地方上露了马脚,却又理不清楚。 “碧荷,你去吩咐小厨房,备些冰镇甜汤,再按照陛下的口味,做几样可口的小菜。”吩咐完,她自己又往回走。到底,是哪里可能出了错呢? 刚走到寝殿门口,就看到萧淮急匆匆的从里面走出来,身后还跟着个从头到脚包的严严实实的黑衣人。 谢昭昭被吓了一跳,“陛下?” 萧淮扶住她,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你好好休息,朕忙完了再过来看你。” 看着几人神色匆匆的走出朝华宫,谢昭昭微微蹙眉。那黑衣人十有八九就是书中说的皇族暗卫,只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让这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暗卫就这么大剌剌的出现在了朝华宫。 她摇摇头,原来熟知剧情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金手指。毕竟,在主角视角看不到的地方,还有许许多多的事情在悄悄发生。 谢昭昭缓步走进寝殿,一进来,就看到了书案上的那张白宣,上面的“萧淮”二字笔力逎劲,三分刚七分柔,不枉她练了多年的字。 字? 谢昭昭蓦地心中一跳,瞳孔微缩。 第4章 后宫 她还是太大意了,只想着怎么去应付萧淮,居然忽略了这么明显的破绽。 谢昭昭只觉通身冰凉,她快步走到书案前,抖着手,在上面胡乱翻着。可整张书案被翻了个底朝天,都没有找到一星半点有贤妃字迹的东西。 书案上没有,谢昭昭又去翻书架、妆台、小几,甚至连被子底下都没有放过。 理智告诉她,如果真的是字迹露出了马脚,萧淮不可能容她到现在,大概早在看到那页白宣的时候就把她当刺客抓起来了。还有碧荷,那小白菜似乎也并没有对她的字迹产生怀疑。那么只有一个可能,就是贤妃的字,和她的字是一样的。 但不管怎样,这个隐患不排除,谢昭昭寝食难安。 碧荷从小厨房过来,刚走到寝殿门口,就听到了里面的响动声。转进来一看,自家娘娘正撅着个屁股,在翻床榻上的被褥。 “娘娘在找什么东西吗?”碧荷赶紧过来,将谢昭昭扶住,“娘娘这一身的伤,要好好休息才是。要找什么东西,吩咐奴婢一声便是。” 谢昭昭抓了抓头发,这个事情,她不敢问得太明显,万一被小白菜察觉,她这副躯壳里装得根本不是贤妃,依着这小白菜的忠心程度,怕是会第一个告发她。 “也……没什么,就是突然有点睡不着,想找个帖子,练练字。” “帖子?”碧荷一听,杏眼瞪得浑圆,“我的好娘娘,您当真是不心疼自己的身子么,这个时候,居然还想着练字?” 说着,小白菜不知又想到了什么,眼泪开始在眼眶里打转,“其实娘娘不说,奴婢心里也清楚。” 谢昭昭:? “刚才小德子捎来了信,说皇上往云芷阁的方向去了。”碧荷扶着谢昭昭在榻上坐下,水汪汪的眼睛里有些黯然,“奴婢知道娘娘心里委屈,睡不着,奴婢这就给您寻帖子来。” 谢昭昭:……? 小白菜抹了把眼泪,转身往西殿的方向去了,谢昭昭独自坐在榻上,有点懵。云芷阁?萧淮不是带着暗卫走了么,那一副神色匆匆的样子,不像是急着去找女人的啊。 不过话说回来,这云芷阁的冯婕妤倒也是个人物。进宫不过月余,便从一名籍籍无名的选侍,成了正七品的婕妤,还单独开殿,御赐了云芷阁。 只不过,炮灰终究是炮灰。谢昭昭回忆了一下原书里的细节,托着腮,距离这位新宠领盒饭的日子,好像也不远了。 正想着,碧荷抱着一摞帖子进来了。小白菜把帖子放在书案上,又走到谢昭昭身边蹲下,轻轻给她揉着手腕,“娘娘要不还是早点歇下吧,刚才……是奴婢多嘴了。” 谢昭昭安抚的拍了拍小白菜的手背,“不妨事。” 她走到书案前,一本一本的翻着字帖,直到翻到倒数第二本,才发现一封被夹在帖子中的花笺。花笺上写着两行字:昭昭若日月,离离如星辰。 刚劲的字迹里带着几分清秀,和她的如出一辙。 “呀,这花笺原来在这里,难怪娘娘您找了那么久就找不到。” 谢昭昭皱眉,“我找这花笺做什么?” “自然是因为喜欢在意呀。娘娘不记得了么,这是三年前的百花宮宴上,娘娘一曲《秋池月》拔得头筹,才得了这御赐的笺语。” “这是萧……御赐的笺语?” “恩恩,当时呀,曲子一弹完,整个长宁殿都静悄悄的。还是皇上头一个抚掌,当即就评了这十个字。娘娘喜欢,便亲自题在了花笺上。”碧荷说得笑上眉梢,可说着说着,神色又暗了下来,“娘娘当真是什么都记不得了么……” 她还真不太记得了。 谢昭昭努力的回忆着原书的情节,好像是有这么一段,但当时她并没有太在意。只记得,似乎是那年百花宮宴过后不久,谢家长女就入宫做了贤妃,从此盛宠不断。 但不管怎样,她好歹确定了一件事,这字迹是贤妃的,也和她的一模一样。至于是巧合,还是其他,谢昭昭一时半刻也有些糊涂。 她打了个哈欠,将花笺重新放回字帖中,“本宫突然觉得有些乏了,这字……就暂且不练了吧。” 碧荷捂着嘴巴笑了笑,扶着谢昭昭,“成,那奴婢侍候娘娘歇下。” 子时已过,朝华宫中的烛火才熄。大概是这一天太折腾,谢昭昭没一会儿就睡过去了。只是这一晚,她睡得很不踏实,半梦半醒之间,总听到一个模糊的声音,在喊着:昭昭……昭昭…… —— “娘娘,娘娘~” 外面的天色微亮,谢昭昭就迷迷糊糊的听到有人在喊娘娘。她翻了个身,滚到床榻里侧,嘴里嘟囔着,“什么娘娘,我是昭昭。” 立在床边的人憨笑了一声,“是是是,是昭昭,可昭昭就是娘娘啊。” ?! 谢昭昭蓦地睁开眼睛,看到帐顶大红织金的凤凰于飞,有些愣神。她大概是睡糊涂了,差点忘记自己还活在一本书的世界里,她现在,是嚣张的贤妃。 “娘娘,再过半个时辰,各宫的主子们就要来了,奴婢服侍您洗漱梳妆。”碧荷一边将鲛绡床幔理好,一边叮嘱道:“下个月就是宫中一年一度的百花宫宴,娘娘昨个吩咐各宫主子今日过来商议此事。等下……若是有什么想不起来,记不清楚的,就揭过,可千万不能露了马脚。” 又是百花宫宴? 这大周朝每年的八月初三,都会在宫中设宴,邀王公大臣及其家眷同赏百花。其实就是皇上花钱请大家吃吃喝喝,以昭君臣同乐,天下太平。若说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便是所有未出阁的官家女子,都会在宮宴上展示才艺。之后,会得两句笺语,题于花笺之上。 是以,每年的百花宮宴过后,这少京城中总会新添几对良缘美眷。换句话说,这百花宮宴就是官方举办的大型相亲会。而昭宁十二年夏天的百花宮宴,可不就是原书中男女主角爱情开始的地方? 想到此处,谢昭昭顿了顿,从妆台上捏起一支凤凰双飐染锦金簪,细细摩挲着。她应该如何把握这个机会,助柳絮一臂之力呢? “娘娘,这支簪子好,刚好配这凌云髻。”碧荷的话打断了谢昭昭的思绪。 谢昭昭低头看着手中的凤凰金簪,这贤妃,虽为妃位,吃穿用度上倒是与皇后无二了。这般喜爱凤凰,当真就不怕被人说成僭越? “换这个吧。”她放下手中的金簪,重新从奁盒中挑了一支金海棠珠花步摇,递给碧荷。 金海棠绽放在发髻的一瞬间,莹莹珠花垂下,灵动翩然。都说美人在骨不在皮,这贤妃不但有一张惑人的脸,美目流转之间顾盼生辉,更是将这十分的美貌生生化作七分妩媚,三分天真,却又浑然天成。 谢昭昭看着铜镜中的自己,一时间有些恍然。 “娘娘可真美,这要是让皇上瞧着了,定移不开眼。”碧荷将发髻间的步摇又正了正,“要不奴婢吩咐小厨房去准备些冰镇甜汤,晚些时候,娘娘送去给皇上尝尝?” “就你这鬼丫头激灵。”谢昭昭嗔怪的瞥了眼碧荷,“不过,皇上这几日朝政繁忙,还是过些日子再说吧。” 经过昨晚的事情,她现下可不想主动去招惹萧淮。何况,比起哄男人,她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 “柳絮那姑娘……那奴才呢?” “回娘娘的话,奴婢一早去问过浣衣局的常姑姑,昨个就被关起来了。但没有娘娘的吩咐,浣衣局的人也不敢随便发落。” 谢昭昭点点头,“好,你待会儿派人把她带到朝华宫来,本宫有话要问她。” 得了吩咐,碧荷既兴奋又欢喜的退下。谢昭昭垂眸,理了理身上大红色的宫装,接下来,她便要打起精神,亲自去会一会这各宫娘娘了。 —— 谢昭昭来到正殿的时候,殿里已经站了不少人。一眼望去,大概有十几人,姹紫嫣红,燕瘦环肥,正是萧淮的小老婆们。 见她进来,宫妃们屈膝,齐声问安。 谢昭昭扫了一眼,目光落在后排一个穿着桃粉色宫装的女人身上。女人生得不算出挑,但也有些颜色,此刻也正向谢昭昭看来,神色里带着明显的挑衅,正是冯婕妤。 这般目中无人,难怪早早就下了线。谢昭昭淡淡笑了笑,懒得搭理这种小角色。 “姐姐怎么才来?”众妃刚刚起身,贤妃的好姐妹,丽妃便迎了上来,言语之间透着旁若无人的熟稔。 丽妃挽着谢昭昭的手臂,瞧了眼右侧空着的首位,“听闻淑妃娘娘身子又不适了,敢情这宫里头一忙,她就不舒服。百花宮宴这么大的事,里里外外有多少需要操持的,到头来,便只辛苦姐姐您一个人了。” 谢昭昭笑了笑,金步摇的掩映之间,皆是耀眼的明艳。 “淑妃姐姐一向体弱,这些宫中杂务自然不敢劳她费心。更何况,我还有诸位妹妹帮衬着,可不敢担这辛苦二字,不过都是为陛下分忧,尽各人的本分罢了。” 不枉费她看了那么多的宫斗文,眼下说起这场面上的漂亮话,简直是滴水不漏,手到擒来。 “就是因为姐姐这般好脾气,才纵了某些人。”丽妃笑得意味深长,转头看向下首的徐昭仪。 徐昭仪连忙起身,福了福身子,“贤妃娘娘所言极是,吾等定听从娘娘教诲,竭尽本分,为陛下分忧。” 这后宫之中,除了贤妃、淑妃、丽妃和宁妃,便是这徐昭仪为大。淑妃常年抱病,丽妃为贤妃马首是瞻,宁妃素来低调,不喜与人相争。是以,徐昭仪这么一说,那些品级位分低的宫妃,纷纷跟着附和起来。 “徐姐姐这么着急做什么。”一众的附和声中,忽然响起一个突兀的声音。冯婕妤犹自坐在椅子里,摸着自己红如蔻丹的指甲,眉眼轻挑,“姐姐只要忠心做事,还怕贤妃娘娘看不到么?” 徐昭仪是个出了名的软糯性子,方才不过是因为得了丽妃的眼色。现下,突然被比自己品级低的冯婕妤这般取笑,姿色平平的一张脸涨了个通红,却也只喏喏开口,“妹妹说得极是。” 见她这般能忍,有几个宫妃悄悄交换了眼神,但也都笑而不语。倒是冯婕妤,今日像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居然当着贤妃的面再次放肆起来。 “徐姐姐说笑了,这后宫之中,向来是贤妃姐姐做主,谢姐姐说是才是。”她咯咯笑了两声,状似无意的摸了摸腕间的碧色镯子。 “呀,冯妹妹这只玉镯倒是极为漂亮,可是前些日子陛下赐下来的?”一直默不作声的韩贵人开口赞道。 冯婕妤却没有搭话,只神色得意的又看了一眼谢昭昭。这玉镯本是一对,另一只便在这朝华宫中。 谢昭昭心中冷笑,不就是个镯子么,至于这般显摆吗?不过这冯婕妤虽然没脑子,眼神倒还不差,明里暗里的讽刺徐昭仪想要巴结贤妃,却又没那份忠心。 “好了,说笑斗嘴的事情暂且放一放,本宫今日邀诸位妹妹来,是想一同商议百花宮宴的事情。”谢昭昭在主位上坐下,瞥了眼下面的一众宫妃,“所以,妹妹们都不妨说说,自己有什么想法。” 这话一说完,众妃们便你一言我一语,七嘴八舌的开了口,整整讲了一个多时辰。朝华宫的茶水和点心去了大半,也没商讨出个所以然来。谢昭昭听得头疼,又在操心柳絮的事情,最后便只得暂时先让众人退下,回了后殿。 “娘娘方才可是瞧见了?”碧荷一边给谢昭昭揉肩,一边忿忿道,“那冯婕妤仗着皇上宠爱,连在娘娘面都敢放肆。要奴婢说,娘娘就应该给她些教训才是。” 教训?不过是个炮灰命,时间到了,自然就会下线,哪里要她费心来教训。 谢昭昭抚了抚发髻间的步摇,“柳絮呢?” “回娘娘的话,奴婢已经按您的吩咐将人提来了,这会儿还在宫门口跪着呢。” “哦。” 恩?跪着? “跪了多久了?” “恩……”碧荷眨眨眼,略微思索了一下,“估摸着,有一个多时辰了吧。” 谢昭昭:!!! 她看向窗外的日头,突然间就不头疼了。一个机灵,提着裙摆,就往殿外跑去。 第5章 柳絮 眼下,巳时已过,明晃晃的日头高高挂起,照亮了朝华宫的金瓦红墙。 谢昭昭提着裙摆一路小跑出来,远远的就看到宫门口跪着一个身形单薄的女子,穿着最下等的粗布宫衣,衣服上还裂着口子,像是被藤鞭抽打所致。 惨,还是她家女主惨。 谢昭昭放缓了步子,心里虽然紧张,却还是稳住心神,端出了贤妃的架子。她现在是宠冠六宫的第一人,怎么能在个下等宫人面前失了分寸,岂不平白遭人猜疑。 碧荷喘着粗气跟上来,“娘……娘娘,可慢着点,身上的伤还没好利索呢。” 这事可不能当着小白菜的面说,谢昭昭眸色微转,“你去小厨房瞧瞧冰镇的甜汤准备好了没。” “娘娘您想通啦?”碧荷面色一喜,轻快的福了福身子,“奴婢这就去。” 谢昭昭:……? 也不知道这小白菜怎么突然就这么开心,谢昭昭懵懵的眨眨眼,缓步向宫门口走去。直至三步之外,才站定。 “奴婢给贤妃娘娘请安。”见到她,跪着的人盈盈一拜,仍旧低垂着头。 “你就是柳絮?” “回娘娘的话,奴婢贱名柳絮。” 谢昭昭端着贤妃的身姿,在眉眼中凹出三份轻蔑,“抬起头来,让本宫瞧瞧。” 话落,跪在地上的姑娘缓缓抬起头,修眉联娟,樱唇单薄,盈盈秋水剪瞳,即便穿着最下等的宫衣,也难掩风华。 这就是她的真大腿啊,谢昭昭不禁有些激动,要不是碍着贤妃的身份,她真想直接冲上去把人扶起来,好生嘘寒问暖一番。 轻咳了一声,谢昭昭才又缓缓开口,“你可知,本宫为何会将你提来?” 闻言,柳絮神色一暗,再叩首,“奴婢冲撞了娘娘,自知罪孽深重。” “若单单只是冲撞,本宫只要稍加暗示,这宫里自然有的是人替本宫教训你。可如今,既然将你提来……”谢昭昭微顿,没有将话继续说下去。 片刻,伏在地上的人才轻声开口:“奴婢愚钝,还请娘娘明示。” 这柳絮,果然是个明白人。 谢昭昭心中千回百转,方才在那群女人七嘴八舌商议百花宮宴的时候,她就在捉摸,怎样利用这千载难逢的机会,给柳絮制造机会。 原书中,这柳絮后来也成了萧淮众多小老婆中的一员,只是她心中真正爱慕之人却并非皇帝,而是寒门出身的大将军程寻,即原书男主。在谢昭昭已知的剧情里,最后谢家败落,柳絮被封慧妃,而程寻却驻守北地,做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定北王。 谢昭昭原本想着,可以借贤妃的身份好好提携柳絮,帮助她尽快走上人生巅峰的,可今日冯婕妤和徐昭仪的事情多少还是给她提了个醒,她可万万不能让这柳絮成了萧淮的女人。宫闱倾轧,人心难度,万一哪天柳絮站在高位上反咬一口,她谢昭昭大概还是只有死路一条。 农夫与蛇的故事,她自小听了无数遍。姑且不说柳絮是不是蛇,这样的蠢事,谢昭昭不会去做。 “本宫听浣衣局的常姑姑说,你精通音律,下个月的百花宮宴,本宫想排个曲子,可如今人手些紧,你可愿来?”谢昭昭顿了顿,美目微抬,“这曲子若是得了陛下的欢喜,昨日的冲撞之罪,本宫便不再与你计较。” 能从一个下等宫人,一跃成为宠妃手下的乐师,这是多少人做梦都求不来的福分,更何况柳絮还担着个冲撞贵人的罪名。 谢昭昭弯着唇,看向地上跪着的人,她给了柳絮一条通天的捷径,是福是祸,全看她如何把握。 到底是原书的女主,个中利害了然于心,柳絮盈盈一叩到底,“奴婢叩谢娘娘天恩。” “还算是个识抬举的。”谢昭昭点点头,“行了,你先退下吧,收拾收拾东西,赶明儿就住进朝华宫来。” 大腿嘛,既然得罪不得,就还是要放在眼前才安心。 打发走了柳絮,谢昭昭伸了个懒腰,才慢悠悠的往正殿走去。她穿过来也有一天了,都还没好好打量一下自己的地界。据说这朝华宫是后宫中最大的一处宫殿,毗邻皇帝居住的承明殿,是大周朝历代皇后的居所。 所见之处,红墙黄瓦,白玉雕栏。正殿之后,依次是后殿、寝殿,绿树掩映之间,东西各有一处偏殿。整个宫殿,制式规矩,气势恢宏,无一处不透着天家威严。 谢昭昭依稀记得,这贤妃刚入宫之际,因御赐了这处宫殿,还招来宗室和礼部一群老头子的反对。萧淮却大笔一挥,不顾朝臣异议,将这“凤藻宫”改成了“朝华宫”,并直言:“从此再无凤藻,只有朝华,唯昭昭一人尔。” 这贤妃,也因此成了后宫第一人。 唯昭昭一人尔? 谢昭昭撇撇嘴,纵然万般宠爱,最终不还是将贤妃打入冷宫,还抄了整个谢家。自古伴君如伴虎,谁知帝王深情不是舔血白刃?抑或这盛宠不过是捧杀,只因忌惮谢钟两家滔天的权势? 贤妃这条自保的路,并不好走,于她谢昭昭而言,每天都是踩在刀尖上。无心再欣赏这宫中景色,谢昭昭有些丧气的走进了正殿。迎面,就遇上碧荷端着托盘,托盘上一只碧色小碗,盛着冰好了的甜汤。 “娘娘,奴婢已经备好了甜汤。还冰着呢,皇上一定喜欢。”碧荷笑盈盈的走上前,“而且奴婢瞧着,这也快要到午膳的时辰了,小厨房还备了几样小菜,娘娘要不要一起送过去?” 谢昭昭:…… 原来这小白菜方才这么高兴,就是以为她想通过了,愿意亲自给萧淮送甜汤了? 按理说,她是萧淮的宠妃,适时表现一下关心,撒个娇什么的,是分内的事。可现下,她不但有点怕这个皇帝,还因为贤妃后来的下场,生出些兔死狗烹的悲凉,着实很难对这个男人有什么好脸色。 “娘娘,你这是怎么了?可是柳絮那贱婢又顶撞了娘娘?”碧荷见她心情不好,连忙放下手中的托盘,关切的问道。 “没有。”谢昭昭摇摇头,盯着那托盘中的碧色小碗好一会儿,才将托盘端起来,“我去就是了,但你们都不许跟着。” “这……”碧荷皱了皱眉,不知道自家娘娘怎么突然看起来就愁眉苦脸的。但娘娘的吩咐她不敢忤逆,就只能听话的待在朝华宫里,干着急。 而谢昭昭端着个盘子,一路出了朝华宫,往御书房的方向走去。正是正午时候,日头毒辣,路上的宫人见贤妃居然自个端着个托盘,身边连个侍候的人都没带,无不露出惊讶的表情,却也只低着头,恭敬又小心的问安。 谢昭昭却没有在意这些宫人的揣度,只眼观鼻鼻观口的往御书房走去,在路过一个岔路口的时候,兀自改了道。她按着原书中路线一路往皇宫的西面走去。直到面前出现一片碧湖,湖中有一处凉亭,四周鲛纱轻垂,荷叶连天。 这亭子的下面,是一个巨大的储冰室,所以即便是这样炎热的夏日,亭子里也十分凉爽。谢昭昭将托盘放在白玉石桌上,倚在软塌上歇凉。 她才不要去哄男人,平白给自己添堵。想着,谢昭昭端起桌上的甜汤,晃了晃汤匙,甜汤入口,甘凉的味道瞬间熨帖了她所有的情绪。 “喵~喵~” 两口甜汤下肚,亭子里突然响起猫叫,谢昭昭循声望去,便看到角落里一团白毛,此时正蜷着身子,顶着个毛茸茸的脑袋,冲着她叫,样子奶凶奶凶的。 “呀,你是哪里来的小可爱?”谢昭昭俯下身,冲着小猫招手,“过来。” 小猫似乎经过了一番剧烈的内心挣扎,才踩着步子走过来。在靠近谢昭昭的时候,纵身一跃,跳在了软塌上。 谢昭昭这才发现,这猫咪有一双湛蓝色的眼睛,透亮如琉璃。虽然瞧着身形不大,和她对视的时候,样子却很威风,并不像寻常的流浪猫。 “喂,小家伙,你是谁家的猫咪呀,怎么跑到这里来了?”谢昭昭大着胆子摸了摸小家伙的脑袋,换来软软的一声“喵”,听得她心都要化了。 “你是不是也想吃?”她又端起桌上的甜汤,凑到小猫面前。这小家伙果然是馋了,就着碧玉碗,伸出粉嫩的小舌头,舔了舔。 萧淮走近湖心亭的时候,就看到一袭红色宫装的人正倚在软榻边。女人低着眉,怀里抱着白绒绒的一团,正捏着汤匙,一勺一勺的喂甜汤。 莲叶微动,鲛纱轻卷,美人如画。 “哟,这不是明太妃宫里的杏仁酥么?” “杏仁酥?”萧淮负手立在通往湖心亭的水廊之上。 元宝捂着嘴巴嘿嘿笑了两声,“可不就是明毓宫里的杏仁酥。过几日,便是太妃生辰,听闻太妃素来喜猫,程将军特意派人从北地送来的。” 明太妃是先皇的宠妃,萧淮继位之后,先皇身边的旧人,没有子嗣的,统统被发派去了皇陵。唯独这明妃,膝下虽无子,却留在了宫中,封了太妃。虽然不比做明妃时风头无两,但也可衣食无忧,颐养天年。听闻这旨意还是太后亲自下的,以昭先帝仁慈,后宫德容。 “程寻倒是有心了。”说着,萧淮迈步走向湖心亭。 谢昭昭虽然在喂猫,但其实萧淮靠近的时候她就知道了。这会儿见人进了湖心亭,在白玉石凳上落座,她才缓缓起身,“臣妾给皇上请安,皇上万福金安。” 萧淮瞧了眼桌上的碧玉小碗,里面的甜汤已经下去了大半。 “朕听你宫里的人说,你是去御书房给朕送甜汤去了?” 谢昭昭:…… 见她依旧福着身子,低眉顺眼不说话,萧淮哼笑了一声,“枉朕为了这碗甜汤,顶着这么大的日头,又折回了御书房。等了好半天也没见人来,寻了宫人来问,才知道有个人端着东西往莲湖的方向去了。如今瞧来,是便宜了个畜生?” 谢昭昭:…… 这一顶大帽子扣下来,谢昭昭直接腿软,“扑通”一声就跪在了地上。喂猫不过一时兴起,她可万万没有折辱天子的意思。 萧淮皱了皱眉,“起来。” “臣妾不敢。” 是真的不敢。 从察觉到萧淮在湖心亭外,谢昭昭就一直在心里打鼓,琢磨着怎么应付这个人。眼下一句“便宜了个畜生”,更是听得她心惊肉跳。“欺君”的罪名,她可担不起。 “起来说话。”萧淮又瞥了她一眼,面上有些不悦,“你这是怎么了,平日里,可不见你这样怕朕。” 元宝跟在萧淮身边久了,是个极有眼力见儿的,赶忙走到谢昭昭身边,“奴才给娘娘请安,娘娘赶紧起来吧。这莲湖亭的地上凉,娘娘可别冻坏了身子。回头,皇上又该心疼了。” 谢昭昭被元宝扶着,硬着头皮起了身,却不敢看萧淮。 见她依旧不说话,萧淮有些无奈,“莫不是昨日真摔坏了脑子,还不如元宝懂事。” 谢昭昭:…… “可是因为冯婕妤的事情?”他温声开口。 恩? 谢昭昭抬眼,微愣。 第6章 玉镯 这怎么就突然又扯到冯婕妤身上去了?谢昭昭看向萧淮,宫装宽大的衣袖下,手指搅在一起,有些糊涂。 “不过就是个镯子,当真这么小心眼,不愿意朕赏了旁人?” 谢昭昭:…… 原来,这皇帝是以为她因为冯婕妤的那只镯子,吃醋了,才一个人跑到这莲湖亭来生闷气,还把要端给自己的甜汤喂了猫? 谢昭昭不禁有些怀疑,到底是贤妃平素里太过善妒,还是这皇帝的脑洞太大。但眼下,吃醋似乎也不失为化解僵局的一个好办法。 于是,谢昭昭垂着头,又福了福身,明艳的小脸上带着几分倔强,“臣妾不敢,父兄与母亲自幼教导臣妾,女儿家出了嫁,便要以夫为尊,相夫教子,安宁后宅。人有喜庆,不可生妒忌心;人有祸患,不可生喜幸心。冯妹妹既然得了赏赐,定是因为妹妹有所长,得了陛下喜欢,臣妾自当自省,不敢生出他心。” 她这一段话,说得不卑不亢。只一本正经里还偏生让人觉出了几分委屈,萧淮听得有些微讶,旋即笑笑,“朕看这宫中,就属你伶牙俐齿。朕才说了一句,你就回了这么多,竟将《家训》都搬出来了。这般能言善辩,下回谏言堂开课,不将你带去都可惜了。” “皇上又在笑话臣妾。”谢昭昭嘟着嘴,面上虽不高兴,也知道点到即止,不能跟萧淮真的闹脾气。至于萧淮说的谏言堂,倒是让她想起一个人来。只是如今宫中事务繁杂,她又在适应贤妃的身份,想要去寻这个人,看来只能等百花宮宴过后了。 谢昭昭正在走神,冷不防的被萧淮握住了手。对于这样突然亲密的肢体接触,她本能的有些紧张。 “用过午膳了吗?”萧淮将人拉到身边,在一旁的石凳上坐下。 谢昭昭摇头,她忙活了这大半日,现下倒也觉得有些饿了。只是手被萧淮握着,男人的指腹有些粗粝,贴在手背上的触感被无限放大,她觉得自己身上的汗毛都竖起来了。 “元宝,让御膳房把午膳送过来,朕就在这里和贤妃一起用。”见元宝躬身退下,萧淮才从慢慢的从怀中摸出一只镯子,神色竟还有些别扭和不好意思。 镯子通体透碧,是极为少见的满绿冰种,也因此得了个了不起的名字,叫做“帝王绿”。手腕上传来冰凉的触感,透着盈盈水色的碧玉镯将一截皓腕衬得愈发白皙若凝脂,谢昭昭却有些傻眼。 这镯子,应该值不少钱。 “御赐的东西,朕已经着内务府送到你宫里了,这个……”萧淮顿了顿,“是私物。” 他握着谢昭昭的手,拨了拨她手上的玉镯,似乎是想调整到一个让自己满意的位置。片刻,他才抬起头来,深若寒潭的眸子里竟缱绻出些许温软,那是一种不属于帝王的情绪。 “谢凝,你可还记得,我答应过你的话?”他沉声开口,神色专注又认真。 这还是谢昭昭第一次听萧淮叫这个名字,而他称自己为“我”,将两人的地位放在了同一个水平线上。这样的萧淮,让谢昭昭更加看不懂了,对于他的问话,自然也不敢贸然回答。 半晌,倒是萧淮自顾自的继续说道,“处在那个位置上,总有太多的身不由己。朕知道,不管怎么补偿你,都还是委屈你了。” 其实……也不委屈吧,这镯子瞧着就很贵,比冯婕妤那只不止好了千万倍。谢昭昭心里很怂的想着,她摸不清萧淮现在的心思,便也不敢与他对视,只垂着头看向手上的镯子。 “喵~” 一声软软的猫叫,打断了两个人的思绪。谢昭昭下意识抽回手,想起身将小家伙抱过来,却不想小猫十分警惕的看了眼萧淮,一溜烟,跑没了。 谢昭昭:…… 她回头瞪萧淮,男人的眸子里却有隐隐笑意,“以前怎么没听你说过喜欢猫?” 额……这叫她怎么回答? “这是明太妃的猫,你若喜欢,可以时常去明毓宫里坐坐。”萧淮生母陈皇后早逝,他年幼时曾在明太妃宫里待过一段时间,后来先皇再次立后,才又将他接到了中宫,由现在的太后姜氏抚养。 “再过几日便是太妃生辰,你前些日子说给太妃备了惊喜,如今准备的怎么样了?” 被萧淮这么一问,谢昭昭才后知后觉的想起这件事情来。惊喜?她初到贵宝地不过一日,哪来的时间准备惊喜。 “既是惊喜,便要等到太妃生辰之时才能拿出来,皇上着什么急嘛。”谢昭昭笑着同萧淮撒娇,心里却愁得不得了。 于是,同萧淮在莲湖亭用过午膳,谢昭昭便匆匆往朝华宫赶。距离明太妃的生辰不过五日,贤妃所谓的“惊喜”,她谢昭昭是连个影子都没瞧见。 刚走到宫门口,碧荷就迎了上来,“我的好娘娘,您可是回来了,若不是元宝公公派人知会了一声,奴婢都要急着去寻人了。” “碧荷,把咱们宫里面擅长刺绣的人都找来,再去内务府领些金线。对,还有贡缎,要昭宁九年江宁织造府送进宫的那一批……”谢昭昭一边吩咐,一边急匆匆往殿里走去,刚一迈进正殿的大门,就被几案上摆着的东西镇住了。 足足四大盒的镯子,素手镯、飘花镯、春色镯、黄翡、三彩、满绿……质地不同,颜色也各异,怕是整个大周朝的镯子种类,都在这了。这就是萧淮说的,着内务府送来的东西? 谢昭昭有些头疼,他这般无度娇宠,就当真不怕世人给谢凝冠上个妖妃祸国的名头吗?不过话说回来,不管将来如何,眼下这般被人捧在手心里的感觉,其实并不差。 宽大的衣袖盖住了她的手腕,谢昭昭下意识的摸了摸腕间的那只“帝王绿”。 “娘娘。”碧荷走上前,笑得眉眼弯弯,“这都是方才才赏下来的,皇上……在为你出气呢。” 谢昭昭转着腕间的镯子,又瞧着几案上那一盒盒的玉镯,心中却千回百转。 “碧荷,挑几个品相上乘的,给翠微宫、岁秋宫和怡春.宫几位娘娘送去,后宫的其他人,也要关照到。”谢昭昭微顿,“若是还有剩下的,就让库房收好。” “娘娘。”碧荷皱眉,显然有些不满。可对上谢昭昭的眼神,便也只能撅了撅嘴巴,照着自家娘娘的吩咐去办事。 谢昭昭一个人回到寝殿,靠在软塌上回想明太妃生辰的事情。 这原书中,贤妃为了讨好萧淮,当日是送了一幅万寿图的。只是眼下,万寿图怕是来不及了,抓紧一下,或许能弄个百寿图出来。更何况,“万寿”喻意虽好,可未免风头太盛,贤妃当初做这件事情的时候,可曾想过将太后置于何地?也难怪姜太后礼佛归来后,就没给过她好脸色。 想通了这个中关节,谢昭昭又将生辰宴上发生的事情在脑子里细细的过了一遍,才命碧荷让宫人开始打样绣图。 —— 而此刻,在皇宫东北角的一处宫殿,却突然响起“哗啦”的一声,杯碗茶盏碎了一地,连带一起被摔碎的,还有一只玉镯。 冯婕妤坐在小几边,面色阴郁,胸口不停的起伏。 皇宫这种地方,但凡有什么风吹草动,不过片刻的功夫,就能传遍各宫,何况是皇上那般大张旗鼓的赏赐了朝华宫。只这一次,贤妃居然破天荒的将东西又分赏给了六宫。尤其是对于那些品级位分低的宫人,这可是天大的殊荣。 “好一个谢凝,得了便宜还卖乖。”冯婕妤咬着牙,鲜红的指甲几乎都要陷进了掌心。 “主子,你消消气,当心气坏了身子。”冯婕妤身边的宫女宝英劝道:“这贤妃嚣张跋扈也不是一日两日了,主子您又何必与她置气。只不过,她今日明着是赏了六宫,可暗地里,谁不知道是在给咱们云芷阁甩脸子,她们都说……” “她们都说什么?”冯婕妤抬眼看向宝英,神色忿忿。 宝英蓦地垂下头,小声道:“她们都说,这天底下最好的,都在朝华宫……至于主子您得的,不过是入不了贤妃眼的……” “混账!” 又是“哗啦”一声,小几上的青花瓷瓶被扫到了地上,瓶中的芍药花散落了一地。宝英也跟着扑通一声跪下,“主子息怒,是奴婢多嘴了。” “你是多嘴,来人!给我拖下去,掌嘴三十!” 片刻,云芷阁的院子里便响起啪啪的掌嘴声,冯婕妤站在窗前,眸中依旧带着愤恨,且渐渐转凉。 “谢凝,你当真以为自己可以一辈子盛宠不断,我倒要看看,你还能得意多久。” 院子里,宝英垂着头,两边的脸已经高高肿起,唇齿间还带着血沫。 “二八!二九!三十!” 最后一巴掌落下,宝英有些体力不支,险些一头栽在地上。 “宝英姐姐!”一个小宫女扑了过来,连忙将人扶住,哭得梨花带雨。 “没事。”宝英冲小宫女扯出一个难看的笑,余光扫过云芷阁前的那抹身影,神色比冯婕妤更凉。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我家大傻子?、小徐啊丶、两行米豆几位小可爱灌溉营养液~~ 第7章 谢执 明太妃在这后宫中虽然已经是个闲人,但萧淮到底顾念年幼时的抚育情分,又今年恰好是太妃整寿,特地命礼部仔细操持,不可疏怠,一应用度也早早就得了贤妃的首肯。是以,谢昭昭并不需要在这件事上操太多的心,她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将自己关在了朝华宫里,监督宫人刺绣。 这一忙,就是整整三日。巧合的是,萧淮最近也忙,连着几日都在御书房议事,听说是西北那边传来了捷报,大将军程寻不日将班师回朝。 到了第四日,礼部着人来了朝华宫,说是太妃明日生辰宴的一些琐事还要贤妃娘娘亲自定下。碧荷进来通报的时候,还笑盈盈的冲谢昭昭眨眨眼。 谢昭昭:? “是大少爷。”碧荷走上前,在她耳边低语。 谢执? 这大周朝虽说民风开放,但后宫之中也是不准外男随意出入的。自贤妃进宫以来,除非大型宮宴,很少能碰上父兄。谢凝的母亲在生下小妹谢芮后不久便过世了,父亲身居高位又公事繁忙,她自小便是跟着谢执一起长大的,兄妹两人的感情一直都很好。 “真的是哥哥?”谢昭昭几乎是出于一种本能,眉眼染着笑,连娘娘的身份都顾不上,提着裙摆就跑了出去。 从偏殿到到正殿,不过百余米,谢昭昭一路小跑过来,远远的就看到正殿中站着的男子。乌发束冠,侧颜俊朗,穿着一身靛蓝色的官服,愈发衬得整个人身长玉立。 立如芝兰玉树,笑若朗月入怀,说的便是这位谢家的嫡长子,也是大周朝人人称颂的“写月公子”。 只眼下的谢执,和她记忆里那个总是轻袍缓带的世家公子,有几分像,又不太像。君子如玉,比昔年更加温雅端方。 脚下的步子一顿,谢昭昭瞳孔微缩,有那么一瞬间几乎被自己的意识吓到。她……怎么会有谢凝的记忆?还有,这种对谢执天然的熟悉感又是从何而来? 惊恐也仅仅是一瞬间,只因来人已经转过头,正含笑看向她,澄澈的眸子里带着几分不认同。 谢昭昭下意识的松开裙摆,稳着心神走上前,谢执毕竟是贤妃的亲人,又素来心思缜密,她必须要小心应对才是。 “微臣谢执见过贤妃娘娘。” 见她走上前,谢执一揖到底,谢昭昭却连忙将人扶住,“哥哥这是做什么?” “君臣有别,我既当职于礼部,怎能自己先坏了规矩?”他声线温和,说着,竟还有要行大礼的意思。 “哥哥是觉得我嫁了人,便再也不是谢家的姑娘,是要与我生分了吗?”谢昭昭执拗的端着谢执的手臂,偏生不让他行礼,言语间还带着女儿家的娇嗔。 谢执无奈,直起身子,唇角逸出一丝温软的笑,“都是做娘娘的人了,怎么还一点规矩也没有。” “在哥哥面前,我什么时候有过规矩?”谢昭昭弯着唇,眸子里漾着笑,“更何况,写月公子又什么时候教过我规矩?” 世人皆知,这谢家长子最是随性不羁,只是这几年入朝为官,收敛了几分。 “你呀,总是这么没大没小。也不知宁川……皇上如何受得了。” 谢执,字少廷;萧淮,字宁川,幼时便交好。 谢昭昭却冲谢执眨眨眼,“天子家事,不得妄议哦~” 谢执无奈的摇摇头,入了座,禀奏了太妃生辰宴的一应事宜,才提起这次亲自来朝华宫的另一个原因。 他抬眼,一手端着茶盏,目光不经意扫向正殿里的宫人。谢昭昭心领神会,挥了挥手,“我与兄长说些家事,你们都退下吧。” 宫人鱼贯而出,谢执却似仍有顾忌。 “哥哥放心,但说无妨。” 见她这般肯定,谢执才坦露来意。原来,谢家小妹谢芮马上就到了及笄的年纪,京城里多少人都等着盼着同谢家攀交情。前些日子,姜太后嫡出的景王就曾几番暗示谢远清。 “那父亲的意思是……”谢昭昭略微沉吟,这景王是少京城里有名的纨绔,仗着是先帝幼子,又有太后宠爱,早年就对萧淮继位颇有微词,又终日混迹在烟花之地,后宅美人无数,实非良配。 “于私,父亲和我,无论如何都不能让你和芮儿受了委屈。女子亲事,事关终身,不可马虎。于公……”谢执摇头,宫闱之内,实在不是个可以让人放心说话的地方。 男子面色如水,声线温醇,可谢昭昭偏偏从他这番话里,听出了明显护犊子的意味。一想到这般风光霁月的人,最后被杖毙于午门之外,她没由来的就有些心疼。至于谢执没有说出来的话,谢昭昭也心中明了。 于公,以谢家如今的权势地位,实在无须刻意结交景王,无端引来不必要的猜忌。 “我知道了。”她点点头,“我自会留意这宫中的动静。太后如今在东海礼佛,不问世事,他便有心想找太后说情,也要等岁初之时。但哥哥可曾想过,芮儿及笄在即,便是没有景王,这京中的权贵子弟多如牛毛,父亲究竟是何打算的呢?” 提及此,谢执却是叹了口气,神色中流露出鲜少的暗淡。 “我和父亲的意思是,给芮儿寻个靠得住的普通人家,离开少京。” 谢昭昭蓦地一愣,谢芮是家中小妹,又因母亲早亡,自幼便得尽父兄宠爱,便是谢凝这个做姐姐的,对她也是千般好。谢远清居然舍得将她远嫁,嫁的还是寻常人家? 谢执微微阖眼,有些话似乎并不愿意再说。 谢昭昭垂眸。是啊,纵然舍不得又如何?总好过他日连命都保不住。只是如今就已经开始未雨绸缪的谢家,又怎么会在昭宁十四年落得个满门抄斩的下场? 她忽然觉得胸口涌起一阵莫名的疼痛,堵得她几乎都有些喘不过起来。便听到宫门口传来一阵喧哗声。 “娘娘,大少爷,是冯婕妤。”碧荷的声音在殿外响起。 “知道了。”谢昭昭冲谢执点点头。殿门从外面被推开,一眼便可望到正在朝华宫门外撒泼的冯婕妤。 “我当是哪个宫里的奴才,原来是浣衣局的贱婢。前些日子才不长眼冲撞了贤妃娘娘,今日居然又在本宫面前找晦气。”冯婕妤端出一副主子的架势,“来人,给我将这个贱婢拖下去,杖毙!” 谢昭昭皱眉,踱步往殿外走去。那宫女身形单薄,穿着三等宫人的衣裙,瞧着竟然还有些眼熟……可不就是她的真大腿柳絮么! “住手!” 又气又怒的一嗓子自朝华宫的正殿传出,众人望过来,便见贤妃一副震怒模样,美目微凛,正快步往宫门口走来。 “见过贤妃娘娘。”冯婕妤服了服身,面上依旧挂着笑。 可这笑落在谢昭昭眼里,却着实扎眼。她这几日忙着明太妃的寿礼,尚无暇顾及柳絮,但这并不代表,随便来个人就敢这么明目张胆的欺辱她的真大腿! “姐姐这般动怒又是为何,我不过就是教训个不懂事的宫人罢了。” “跪下!” 谢昭昭端着身姿,一声厉喝,不仅是朝华宫的宫人,连带着冯婕妤身边的宫女,都哗啦啦的跪了一地。只冯婕妤尴尬的看向身后的人,面色有些不自然,“姐姐……” “跪下。” 她一字一顿,又言简意赅。冯婕妤的脸色才变了,这话摆明了就是说给她听的。冯婕妤再如何嚣张,也知道尊卑有别,断不敢真的和贤妃硬碰硬,只能极不情愿的跪了下去。 “来人,杖责二十!” “你敢……”冯婕妤抬头,有些不可置信的看向谢昭昭,“贤妃娘娘就算要教训我,也总要有个是非因由?这般随意责罚宫妃,就不怕惹人非议,陛下动怒吗?” 谢昭昭却笑了,笑得妩媚又灼人。她弯着唇,双手交叠在胸前,嫣红的唇瓣微动,“是非因由?本宫教训个不懂事的奴才,还需要因由?” “你……我可是皇上封的婕妤。” “是吗?那可真了不起啊。”谢昭昭笑了笑,看向冯婕妤,“那你给本宫听好了,今日教训的因由有三。” “其一,罔顾宫规。按我大周朝宫礼,单独居一宫者,才可称‘本宫’。云芷阁不过是个宫中小筑,你冯婕妤居然以‘本宫’自称,当真是不把我大周朝的宫规放在眼里吗?其二,目无尊卑。你一个区区七品婕妤,按照宫跪,四妃面前当行叩拜大礼。你出身低微,不懂礼数便也罢了,居然在本宫面前张口闭口称‘我’,不是目无尊卑又是什么?其三,苛待宫人。敢问婕妤娘娘,这位宫女是犯了什么滔天大祸,要被杖毙?”谢昭昭笑笑,“你不是不清楚她是哪个宫的人吗?现在本宫就告诉你,她是我朝华宫的人,是我谢凝的人。打狗还要看主人,冯婕妤还真是好本事,打算在我朝华宫的门口,替本宫教训起我的人来了?” 谢昭昭每一句话都掷地有声,堵得冯婕妤哑口无言,只能涨红了脸,瞪着眼睛不说话。 “听清楚了?桩桩件件,哪一条摆出来都是死罪,本宫如今不过杖责二十,已经是从轻发落,慈悲为怀了。”谢昭昭俯下身,和冯婕妤对视,唇角的弧度恰到好处,漂亮的眸子里满是猖狂,“不服?去找萧淮告状啊,看他是心疼你,还是舍不得我?” 第8章 红薯 饶是冯婕妤再骄矜,如今不敬宫礼、目无尊卑、苛待宫人……一顶顶的大帽子扣下来,整个人都懵了。看着面前美目冷然的谢凝,她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在这个宫里头,贤妃想要弄死她,便如同踩死一只蚂蚁那般容易。 尤其是在听到谢凝直呼萧淮名讳的时候,这种恐惧更是达到了极点。她不过是虚张声势,贤妃才是真张狂。正如那人所言,抓住了贤妃的嚣张,便是抓住了萧淮的弱点。 可在性命面前,谁的话也不作数,也不可信。冯婕妤像突然失了力气,匍匐在谢昭昭脚下,不住的磕头,“娘娘饶命!娘娘饶命!贱妾知道错了,请娘娘息怒。” 谢昭昭却不再看她,只双手交叠在胸前,面色冷然,“柴姑姑,掌刑。” 几个粗使宫人抬来长凳,将冯婕妤架了过去。不过片刻,朝华宫中便响起板子落在肉上的声音,钝钝的,还伴着女子哭哭啼啼的求饶声,渐渐变成了微弱的哼哼声。 宫门口,柳絮却依旧跪在地上,仿佛从鬼门关走了一圈,整个人都还恍惚着。她有些困惑,又有些感激,抬眼看着谢昭昭的侧颜。听这宫里的人说,谢贤妃把持后宫,嚣张跋扈,可一连两次,却都是她帮了自己。而刚才说与冯婕妤的那番话,句句在理,打在痛处,并不像传言中的那猖狂无脑之人。 柳絮只顾着自己揣测,全然没有注意到,她这般大胆的凝视,落在谢执眼中,却又是另外一番景象。 谢执负手立在谢昭昭身后,微微敛眉,这小宫女看起来柔柔弱弱,可眉目之间却透着股与生俱来的矜傲,这可不是一个普通宫人该有的气韵。 —— 贤妃杖责冯婕妤的事情,不过半日,便传遍了整个后宫。宫中之人,惯会踩高捧低,明里暗里都在笑话冯婕妤自不量力,居然不要命的去招惹这尊大佛。而整件事情的另一位女主角,此刻正猫在朝华宫的后花园里烤红薯。 没错,就是烤红薯。 谢昭昭忙活了好几日,方才又和冯婕妤大动肝火,只觉得眼下只有美食才能治愈自己。可这宫中膳食,一向以精细见长,却少了几分市井的烟火气。加之谢昭昭没穿来之前,最喜食辣,朝华宫的小厨房完全不对她的口味。 来了这几日,她分外想念家乡的烤红薯。这会终于得了闲,才让碧荷找来几只红薯,又亲自在朝华宫的后花园挖了坑,将红薯一个个埋进去,铺了碳火。 看着细白如嫩笋的指尖沾满泥土,碧荷心里忽然就特别难受,自家娘娘自小锦衣玉食,何曾遭过这份罪,想着想着,杏眼里就忍不住开始蓄泪。 “小白菜,你这是做什么,我好端端的坐在这,你哭什么?”谢昭昭笑得没心没肺,握着木棍拨了拨面上的碳火,“等我哪天死翘翘了,你再哭也不迟啊。” “娘娘说什么胡话,娘娘是千金之躯,定能长命百岁。”碧荷出口反驳道,泪也蓄得更凶,“百岁都不止,是千岁!万……” 看着小白菜自知险些失言,一副使劲憋着的表情,谢昭昭不厚道的就笑出了声,“哪有人真能长命百岁,便是咱们隔壁那位,整天的山呼万岁……” “娘娘!”碧荷跺跺脚,她家娘娘是被冯婕妤那贱人气糊涂了吗,怎么突然接二连三的说起胡话,还咱们隔壁那位?朝华宫毗邻承明殿,那可是大周朝历代帝王的寝宫。 看着谢昭昭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碧荷扁了扁嘴巴,自知再说什么她家娘娘也听不进去,干脆也蹲在地上拨碳火。 “娘娘,奴婢一直有个疑问,不知当问不当问?” “你说。” “娘娘怎么总是叫奴婢小白菜?奴婢寻思着,自个儿长得也不像颗白菜啊。” “不像吗?”谢昭昭偏头看向碧荷,小丫头穿着一身碧色的衣裙,挽着垂挂髻,水灵娇俏,明明就是颗小白菜,眼下皱着眉,娇憨的小表情更是可爱极了。 碧荷本性不坏,只是跟着贤妃做了许多错失。可既然她如今成了贤妃,就断然不会再让这小白菜错下去。 “我瞧着挺像。”说完,谢昭昭又笑了笑,越过碧荷,目光落在了远处。 这朝华宫的后花园,佳木茏葱,繁花锦簇,白玉桥引一带流水,处处蕴藏匠心,端的是天家富贵,可偏偏没有烟火气。 “小白菜,你说我要是把这园子里都种上白菜可好?” 碧荷一听,嘟了嘟嘴,“娘娘惯会打趣奴婢。” 谢昭昭却笑笑,没再说什么,只垂着眸看向地上的碳火,目光有些空洞。 她方才那般与冯婕妤大动干戈,是冲动了吧。明明初来时,是想着以后再也不去惹是生非,低调保命的。可惜天不遂人愿,方才她若不出手,柳絮必定要被刁难,她要保人,冲突就在所难免。 谢昭昭叹了口气,那往后呢?她不想重蹈贤妃的覆辙,也有点舍不得这颗小白菜,甚至是连谢执、谢芮,她潜意识都想护着。若是如此,难不成真让自己陷入这宫斗的漩涡中去?那可不是她想要的日子。 思绪飘远,谢昭昭呆呆的看着地上的碳火,却没有察觉,一道明黄色的身影不知何时转进了后花园。碧荷正欲起身行礼,却见萧淮摇了摇头。 坐在地上的女子穿着大红色的宫装,云髻高绾,雾鬓低垂,裙摆铺排开来,翻涌着大朵大朵的牡丹暗绣。夕阳的余晖下,整个人都被镀上了一层金色,美的惊心动魄。 园子里隐隐有香气溢出,谢昭昭动了动鼻子,瞬间回神,“嗳,熟了熟了,可以挖出来了。” 说着她连忙拨开地上的碳火,用木棍将红薯刨了出来。红薯上还裹着泥壳,谢昭昭嗅着香气,伸手就要去拿,奈何这副身子太过细皮嫩肉,指尖甫一碰到泥壳,她就被烫得缩回来,捏住了自己的耳朵。 “娘娘,小心点。” 碧荷急急的走上前,谢昭昭却不在意的吹了吹手指,冲她摆摆手,又小心的用木棍将烤好的红薯拨到一边的空地上。浓郁的香气升腾,她盯着地上的红薯,忍不住咽了咽口水。唔,就是这个味道,实在是太勾人了。 “娘娘,你可小心些,当心又烫着。”碧荷寸步不离的跟在谢昭昭身后,皱着眉,生怕她一个忍不住,又烫了自己。 “小白菜,你可听过一句话?”谢昭昭用木棍戳了戳红薯,“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烤红薯。” 碧荷:…… 小白菜偷偷看了眼站在几步之外的皇帝,大周朝有规矩,宫妃不得妄议朝政。却不想,谢昭昭又大剌剌的继续开口道:“不过,放在放到咱们宫里,应该是……皇帝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烤红薯。” 说完,她还煞有介事的点点头。 萧淮:…… 这回,碧荷直接白了脸,“噗通”一声跪在地上。谢昭昭转头,便看见萧淮站在不远处,正似笑非笑的看着她。 谢昭昭:…… 她连忙丢掉手里的木棍,小心脏都要跳了出来,这人是什么时候来的?小白菜怎么都不提醒她一句?以及,她刚才说了什么,是让皇帝回家烤红薯吗? 谢昭昭闭了闭眼,不禁在心中哀叹,为什么她和萧淮的每一次碰面,都是修罗场;每一次,她都在欺君之罪的边缘反复横跳。 “臣妾失言,知道错了。”她垂着头,乖乖认错,屈膝行礼,盼着萧淮能大人有大量,不和她计较。 萧淮踱步走上前,看着地上灰不溜丢的东西,“这是何物?” 谢昭昭:“烤红薯。” 萧淮:……? “你就是打算让朕烤这个?” 谢昭昭:…… “回皇上的话,臣妾说的是‘不为民做主,回家烤红薯’。皇上是明君,事事以天下百姓为先,自然不存在回家烤红薯一说。”谢昭昭顶着一张冷淡脸努力自救,说完又福了福身子补充道:“但无论如何,臣妾都不该说这没有分寸的话。臣妾知错,甘愿领罚。” 萧淮哼笑,“对的错的都让你说了,连天下百姓都搬出来了,罚了你,倒显得朕听不得逆耳之言。” 啊?听这意思,就是不罚了?谢昭昭在心中暗自松了口气,便听到萧淮又道:“可若是不罚,岂不纵着你这般胡言乱语?” 谢昭昭:…… 萧淮微顿,“便罚你……” 什么? “给朕剥个烤红薯吧。” 谢昭昭:…… 这皇帝说话太要命了,就不能一次给个痛快?忍住翻白眼的冲动,谢昭昭福了福身,“臣妾领罚。” 红薯已经不烫了,谢昭昭提了提裙摆,蹲在地上,捡起木棍敲了敲上面的泥壳。红薯被掰开,黄澄澄的还冒着热气,她低头吹了吹,便将其中一半递到了萧淮面前。 然后,谢昭昭便看到自己的手指上还沾着泥,看起来脏兮兮的。她有些尴尬的看向萧淮,下意识的想缩回来,却不想面前的男人低下头,就着她手里的红薯便咬了一口。 男人温凉的唇瓣碰到指尖的瞬间,谢昭昭心中也跟着一跳。可是,皇帝陛下……你为什么要吃红薯皮啊? 作者有话要说:划重点:冯婕妤背后的那人。 第9章 阴寿 什么叫骑虎难下,说的大概就是眼下的谢昭昭。 萧淮吃东西的样子很斯文,只是眉头微蹙,大概是红薯皮的滋味不太好。谢昭昭讪讪的收回手,盯着手里黑不溜丢的红薯皮,神情肃穆又哀戚,仿佛这手中拿着的根本不是什么烤红薯,而是天子的脸面。 皇帝要脸吗?自然是要的。 谢昭昭要命吗?当然也是要的。 于是,为了不让皇帝难堪,谢昭昭心一横,便也低头咬了一口红薯皮。酸涩里带着点烤糊了的微苦,她强行凹出一个笑脸,“臣妾觉得吧,这味道还行。” 萧淮:…… “你什么时候开始喜欢这种口味了,朕竟然不知道。”萧淮依旧拧着眉,瞥了眼谢昭昭手里的烤红薯。 “许是宫中的御膳吃得久了,就觉得,偶尔换换口味也是不错的。”谢昭昭一边苦着脸笑,一边艰难的咽下红薯皮。 萧淮煞有介事的点点头,“是吗?” 说着,便从她手中拿过烤红薯,修长的手指剥下一片红薯皮,径自递到谢昭昭嘴边,眸子里隐隐还带着笑意,“昭昭既然喜欢,便多吃点。” 谢昭昭:…… 谢昭昭看着面前递来的红薯皮,有些欲哭无泪,不知道自己这是做了什么孽,却也只能硬着头皮张开了嘴巴。 随即,萧淮就着黄澄澄的红薯也咬了一口,又有模有样的点点头,“爱妃说的不错,味道的确不错。” 谢昭昭:…… 这个小心眼的皇帝,一定是故意的! 好在朝政繁忙,萧淮只在朝华宫停留了片刻,临走时还顺走了谢昭昭三个又大又圆的红薯,只给她留了巴掌大的一个,还是副歪瓜裂枣的样子。 谢昭昭悻悻的捧着这最后一个烤红薯,忙不迭的回了后殿。好在这红薯虽然长得丑,味道却不差,入口的甜糯终于慰藉了她遭罪的味蕾。 正吃得不亦乐乎的时候,有宫人前来禀告,说柳絮已经带到。自白日里教训了冯婕妤之后,谢昭昭便直接将柳絮升为了朝华宫的一等宫女,同碧荷一样,随侍她左右。 这种破格提拔,虽不合宫规,奈何贤妃在这后宫一向无法无天惯了,也没人敢明着说三道四。倒是小白菜碧荷,对自家娘娘的这一举动,有些小情绪。 “娘娘,你怎么会把那个贱……那个奴才要来,还让她跟在您身边伺候。”碧荷给谢昭昭端来铜盆,一张小脸上全是不乐意。 “可能是缘分吧。”谢昭昭眸色微动,旋即笑眯眯的抬眼,“你放心,便是她跟在我身边,你贴心小棉袄的位置也不会被抢了去。” “娘娘,你又在取笑奴婢,奴婢才没有那个意思呢。”小白菜扁了扁嘴,“只是,她当初冲撞了娘娘,还害得娘娘忘记了好多事情,奴婢……奴婢就是对她喜欢不起来……而且,她一个下等宫人,什么正经规矩都没学过,哪里能照顾得好娘娘。” 谢昭昭净了手,笑着摇摇头,“那你便多教教她,拿出朝华宫大宫女的气势来,可好?” “娘娘!” 主仆两人正说笑着,宫人便领着柳絮进了后殿。她已经换了一等宫女的衣裙,和碧荷是一样的花色,疏着双平髻,整个人看起来更为温婉。见到谢昭昭,屈身一礼,自是通身的好教养。 谢昭昭点点头,显然对这个新晋的一等宫女还是很满意的。 碧荷却有些不屑的撇撇嘴,在察觉到谢昭昭往她这里看了一眼,才正了正神色,厉声道:“柳絮,你既进了朝华宫,从今往后便要记得,生是娘娘的人,死是娘娘的鬼。要时时记住娘娘今日的恩德,事事以娘娘为先,悉心照料,将忠诚二字刻在骨子里,你可明白?” 小丫头说得一本正经,将大宫女的架子端了个十足,谢昭昭却十分不厚道的笑出了声。她点点头,“听明白了吗,往后要好好同碧荷姑姑学习。” “娘娘。”碧荷跺跺脚,有些羞,她才刚满十五,哪里能担得起姑姑二字。 柳絮却低着头,又是一拜,“奴婢谨遵娘娘教诲,定向碧荷姐姐悉心求教。” “谁是你姐姐,你明明还年长我一岁……”碧荷小声嘟囔着,转身向谢昭昭福了福身,“娘娘晚膳想吃什么,时辰也差不多了,奴婢这就让小厨房准备着。” 谢昭昭却摇摇头,她刚刚吃了一个烤红薯,属实还不饿。 “不急,你请柴姑姑把那副百寿图拿来,我想先瞧瞧。” 明明已经清楚这场寿宴中,贤妃不过是个看客。可不知道为什么,谢昭昭总是觉得心里不踏实。不过片刻,几个宫人就抬着一副绣品进了后殿。 朱色的锦缎掀开,赫然是一副七尺见长的百寿图。选了江宁织造府的赤缎做底,再用黄色的绣线绣了整整一百个形态各异的寿字,中间一个尤为大,几乎占了整个绣图的三分之一,还特意用金线细细勾勒。 这个“寿”字取自先帝手稿,是昔年明太妃得宠之时,先帝在她的生辰之际亲自题的。 谢昭昭满意的点点头,这幅绣品,虽然称不上精妙绝伦,但无论心意还是手艺,也都算上乘。用作为太妃祝寿,既不会过分张扬,也足够撑得起场面。 碧荷也是一脸欢喜,立刻便带着宫人下去领赏。后殿之中,就只剩下谢昭昭和柳絮二人。而柳絮瞧着这眼前的百寿图,却皱起了眉头。 她这番异样自然也落入了谢昭昭眼中,“可是有何不妥?” “奴婢也不是很确定。”柳絮摇摇头,“只是觉得……” 她走上前,指着最角落里的一个寿字,“奴婢只是觉得,这个寿字的写法,有些奇怪。” “怎么说?”谢昭昭皱眉。 “就很像……很像奴婢家乡,写给先人的阴‘寿’。”一句话说完,柳絮自知失言,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低着头,不敢再出声。 谢昭昭却是一愣,阴寿? 她瞳孔微缩,宽大的广袖之下,手指紧紧蜷着。 —— 昭宁十二年七月初九,太妃明氏六十寿诞,昭仁帝萧淮于长宁殿设宴,邀文武百官同庆太妃生辰。 万里碧空之下,皇城巍巍。长宁殿前,身着紫衣的宫娥挽着高高的云髻,手持金盏,鱼贯而入。殿内,群臣已悉数落座,右侧上首坐着位年逾五十的长者,着朱红官袍,面容清矍,双目迥然,正是宰相谢远清。 “谢大人。”几位同僚拱手,上前攀谈。 谢远清在朝为官三十余载,门生无数,更是辅佐当今圣上的肱股之臣,于这朝堂之上的分量极重,也自然是百官攀附的对象。只他为官清正,素来厌恶朋党,因此也十分深得萧淮的信任。 人群之外,还有位长者,瞧着有些面生,独自端坐在长几前,与这大殿内的熙攘和热闹显得格格不入。有官员往他这处看来,低头耳语。 此人便是刚刚从江南调回少京的御史大夫简易之,掌御史台,监察百官,可谓如今朝堂上炙手可热的一员新贵。 “皇上驾到!太妃娘娘驾到!贤妃娘娘驾到!” 随着内侍的连声高喝,百官齐齐起身叩首,山呼万岁。萧淮一身明黄色衣袍,龙章凤姿,引着众人踱步至玉阶之上,在金漆雕龙宝座前坐下,右边坐着明太妃,左边便是谢昭昭。其下,依次是宁妃、丽妃、徐昭仪等五品以上的宫妃。至于淑妃,仍旧抱恙在身,无法赴宴,只着宫人带了寿礼。 中宫早逝,后位空悬多年,不少人都猜测,依着后宫如今的景象,这皇后的宝座迟早都是谢家嫡长女的。但也有人私下议论,钟谢两家,权势已是滔天,皇帝宠爱贤妃,却迟迟不肯立后,这其中缘由,也实在是耐人寻味。 不过,今日的主角是明太妃,众人的目光更多的落在了这位太妃身上。这明太妃年轻的时候也是位难得的美人,深得帝心,也难怪先帝驾崩后,她还能留在宫中。只她常年待在内宫,深居简出,今日倒是特意换上了一身绛红色的宫装,端的是雍容华贵。 至于谢昭昭,为了避嫌,今日倒没有穿贤妃最爱的红色,而是换了一身宝蓝色宫装,挽着高耸的凌云髻,眉心垂着颗水滴状的红宝石,整个人更显清丽。 宫娥一舞过后,后妃和宗室子女纷纷为明太妃献上寿礼,多是些喻意富贵吉祥之物,宫中并不罕见,只平添喜气罢了。 轮到贤妃的时候,只见四个宫人抬着一幅像是匾额一般的东西走上大殿,上面蒙着朱色的锦缎。锦缎掀开,百寿图直直映入众人眼帘,看到当中的那个“寿”字时,明太妃显然有些动容。 谢昭昭起身,冲着太妃盈盈一礼,“臣妾恭祝太妃福寿安康。” 明太妃点点头,看向谢昭昭的目光有几分赞赏,“你倒是有心了。” “哗啦——”,大殿偏僻的角落里突然响起茶盏落地的声音,格外突兀和刺耳。谢昭昭抬眼,那小几之后的人,慌慌张张,白着脸,是这后宫中一向胆小的平美人。 所以,该来的,总会来。不是吗? 第10章 生辰 这平美人入宫多年,始终未得圣宠。按照大周朝的规矩,未被召幸的宫人是没有位分的,除非遇上普天同庆的喜事。 昭宁九年,萧淮曾下过一道旨意,四妃以下,所有宫妃的位分皆晋一级,未被召幸且入宫五年以上者,晋一级,平氏便是这后者。 眼看闯了祸,平美人的脸已经白成了一张纸,哆哆嗦嗦的伏在地上,打着颤的求饶:“皇上饶命!太妃娘娘饶命!” 只是那煞白的脸,倒让她额间点的那朵海棠花愈发显眼。 谢昭昭垂眼,这海棠额妆本是贤妃初进宫时所创。谢凝素来喜欢鲜艳的颜色,那时候一袭红衣配着这额间海棠,当真是后宫中最娇艳的一抹颜色。后来,有宫妃效仿,却被贤妃随便找了个由头处置了,自打那之后,便再也没有人化过这海棠额妆。 宽大的广袖下,谢昭昭摩挲着自己的指甲,果然是冲她来的呀,用的还是这样拙劣的激将法。可惜,她不是贤妃,管你是海棠额妆还是海带额妆,统统都不在乎。不过,谢昭昭倒有点好奇,没了自己这个作天作地的主角,这些人的这出戏,预备怎么唱? “罢了,不过是个茶盏。”明太妃端坐在高位上,和蔼的看向萧淮,“今日也算个好日子,皇帝看在老身的面子上,便不与她计较了吧。” 萧淮颔首,“今日是太妃生辰,一切便由太妃做主。” 这就结束了?谢昭昭不免有些失望。便听到下首丽妃的声音响起,“谢姐姐,你看那平美人额间的海棠花,我怎么瞧着,有点眼熟呢?” 谢昭昭有些意外的瞥了丽妃一眼,又掀了掀眼皮,捏起桌上的碧玉杯,浅酌了一小口,“是吗?” “当热了。”丽妃掩唇,“姐姐不记得了,姐姐刚进宫的时候,最喜这海棠额妆了。” 听丽妃这么一说,立在谢昭昭身后的碧荷忍不住绞着手指,娘娘摔了脑子,别不是把这茬也忘了吧?柳絮则垂着头,乖巧的站着,没什么表情。 “哦。”谢昭昭点点头。 贤妃冷淡的反应让丽妃有些意外,她讪讪收了笑,没有再继续说什么。倒是平美人听了这番话,突然来了劲,不住地给谢昭昭磕头,“贤妃娘娘饶命!贤妃娘娘饶命!” “这是……”明太妃有些诧异的看向谢昭昭,她久居明毓宫,对后宫中的杂事也不会理会,自然也不清楚这海棠额妆的忌讳。 谢昭昭起身,冲着萧淮和明太妃福了福身子,“说出来让皇上和太妃笑话,都怪臣妾年少不懂事。” 关于海棠额妆的事情,萧淮倒是略有耳闻。眼下看着她乖乖认错的模样,倒让他有些微讶。 而听谢昭昭这么一说,平美人更是抖得如同筛糠,一路从角落里匍匐到大殿前。口口声声喊着求着,“娘娘饶命!娘娘饶命!” 有萧淮在,后宫诸人不敢多嘴。前朝的官员也有不少知晓贤妃跋扈,这会儿看着平美人求饶的可怜样子,也有些不认同的皱起了眉。 谢昭昭心中冷笑,她今日原本只想低调做人,糊弄完这场宮宴就回去补觉。奈何有些人,总是明里暗里的想找她的麻烦。既然他们把人头都送上门了,她又岂有不收的道理? “平美人。”谢昭昭转身,立在玉阶之上,双手交叠在胸前,“你口口声声让我饶命,我实在有些糊涂,不知自己几时想过要你的命?” “娘娘饶命!娘娘饶命!”平美人跪在殿前,仍旧一边说一边磕头,不过片刻,原本点着海棠花的额头已经一边红,甚至隐隐有血迹渗出。 可就在余光瞥见百寿图的瞬间,平美人突然面露惊恐,蓦地抬头看向谢昭昭,恐惧里还带着明显的不可思议,“你……你居然……” 这就要开始正式表演了,是吗? 谢昭昭弯唇,“我怎么了?” 平美人转头看向明太妃,惊惧之色更甚,却又在瞬间垂下头,闭口不言,只抖着的肩膀泄露了她此刻的慌张。明太妃在这深宫中摸爬滚打了几十年,又岂会看不出这其中有猫腻,见平美人明明看向自己却又欲言又止,不禁皱起了眉头,“平氏,你可是有话要讲?” 平美人只跪在地上,不住的摇头。 可她越是这样,众人心中便更计较。明太妃拧着眉,“平氏,大殿之上,天子面前,不可妄言。” “太妃娘娘饶命!太妃娘娘饶命!” 平美人又是一阵磕头和求饶,明太妃有些嫌弃的摇摇头,她年轻时泼辣,很是看不上这种胆小又懦弱的人,“皇帝以为如何?” 萧淮方才看得明白,这平氏明摆着就是在针对谢凝,“来人——” “皇上息怒。”谢昭昭却笑眯眯的打断了萧淮的话,“这平美人既然口口声声是冲臣妾来的,臣妾就得让她把话说明白了。否则,这么不明不白的就将人处置了,岂不臣妾又要落人口实?” 说完,她转头看向平美人,唇边漾着笑,“今日皇上和太妃都在这里,你有什么话,但说无妨,若是我真欺负了你,皇上自然会为你做主。但若是你污蔑了我……” 谢昭昭只是噙着笑,可这话里的意思再明白不过。 平美人咬着唇,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半晌,似乎是想明白了什么事,重重朝萧淮和明太妃磕了个头,神色也跟着凛然起来。 “今日本是个喜庆的好日子,是妾身无知,惊扰了皇上和太妃娘娘。妾身死不足惜,可……”她顿了顿,抬头看向谢昭昭,“贤妃娘娘这般包藏祸心,就不怕遭报应吗?!” 一句话落,满殿哗然。 自谢家长女入宫以来,宗室和朝臣虽对她专宠颇有微词,但有皇上和谢家护着,众人即便不满,也不敢这般明目张胆的指责,更别说是这样严厉的字眼。一时间,众人面面相觑,目光不约而同的都看向了谢远清。 谢远清却依旧端坐在矮几前,面色如常。 “包藏祸心?”谢昭昭咬着这几个字,唇角依然挂着笑,踱步到玉阶之下,“平氏,你可知这四个字的意思?” “娘娘敢做,难道还怕人说吗?”平美人直起腰杆,和谢昭昭对视,“难道娘娘敢指天誓日的说,献给太妃娘娘的这幅百寿图没有包藏祸心吗?” 又是炸响惊雷的一句。 她声音响亮,吐字清晰,全然没有了方才的惊恐,谢昭昭扯了扯唇角,这演技也未免太过拙劣了吧。 “皇上、太妃娘娘,妾身自幼在江南长大。在妾身的家乡桐城,有一种为已亡故之人写的‘寿’字,称为‘阴寿’。”平美人起身,走到百寿图前,指着最右下角的一个字,“这个寿字,便是‘阴寿’。太妃娘娘生辰以先人之‘寿’为礼,不是包藏祸心又是什么!” 她说得掷地有声,连龙椅上的萧淮都微微蹙眉,看向谢昭昭。 大殿之上,静寂无声,谢昭昭却兀自的笑出了声,“平氏,你口口声声说这是‘阴寿’,你可看清楚了?” “妾身自幼在桐城长大,自然不会有错。” 谢昭昭点点头,目光扫过殿中众人,“诸位大人中,可有桐城人,抑或在桐城履过职?” 半晌,有一人自矮几前起身,“回禀贤妃娘娘,微臣曾任桐城太守七年。” 却是御史大夫简易之。 作者有话要说:划重点:昭宁九年。这一年,发生了啥好事? 第11章 波折 简易之在这个时候站出来,让不少人都有些意外。御史一职,在朝中的地位本就微妙,简易之新官上任,居然就一脚掺和进了这后宫的纷争中,实在不是聪明人之举。 而他的突然出声,也让谢昭昭微微一愣。这人……可不是就…… “简爱卿,朕记得你是在昭宁二年上任的桐城太守,昭宁九年才调任两江掌江南织造府。此事关系到皇家声誉,你可要看仔细了。”大殿之上,萧淮开了口,毕竟在百官面前,又涉及太妃,还是这般阴损之事,他虽有心偏袒谢昭昭,面上的这碗水也必须端平。 简易之躬身,“皇上且放心,微臣承御史一职,自当辨明冤枉,提督各道,不敢妄言。” 话落,他行至百寿图前,捋着胡子仔细端详。整个长宁殿都鸦雀无声,安静等待这位御史大人的论断。 片刻之后,简易之转身,躬身一拜,“回禀皇上,微臣已经仔细辨认过,此寿字并非桐城一带的‘阴寿’。”他指着右下角的那个寿字道:“桐城一带的‘阴寿’写法有个极为特别的地方,便是此处会刻意勾连闭合,以保先人寿数不尽,福佑后辈。而这百寿图上的此处,却明显没有闭合,是个极为正常的写法。 “你胡说,这明明就是阴寿!我自幼在桐城长大,怎么可能看错?”平美人瞪大眼睛,极力反驳道。 简易之却没有同她纠缠,只是向上位拱手,“皇上若有疑虑,可着人查阅《桐城地志》,江南一带,冥寿盛行,地方志中定有相关记载。也可请这殿上精于书法的大人辨认一二,微臣判断这应该就是个极为常见的寿字,并非‘阴寿’。” 萧淮点点头,当即派文渊殿大学士林文康前去查阅典籍。殿上一些对丹青略有钻研的,也围着这百寿图仔细研究起来。 “这的确是个很寻常的写法,看起来并无不妥。” “还是等林大人查阅了典籍后再说,一人一字,这着实……不好说。而且你们看,这里的一横,笔法明显要用力些。” “嗨,这哪里是笔法用力,这是江南一带十分少见的绣法,叫做三线绣,因着比寻常的双线多一股,颜色才深了些。对了,简大人您曾供职于江南织造府,这可是三线绣?” 简易之扫了一眼,颔首道,“不错,确实是三线绣。”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不过片刻,林文康带着《桐城地志》来了。地志上的记载与简易之说得相似,这个寿字,的确不是阴“寿”。 一时间,人证物证俱在,更由不得平美人抵赖。她尖声叫嚷着,看向谢昭昭的眼神也从刚才的言之凿凿转为惊恐。 “不可能,不可能的,一定是搞错了。”平美人在宫中待了许多年,构陷宫妃,诋毁皇家声誉是个什么下场,她再清楚不过。这样突变的局面让她有些自乱阵脚,“不可能的,我反复看了很多遍,不会有错,不会有错的!” “哦,你反复看了很多遍呀。”谢昭昭蓦地抬眼,依旧弯着唇,“不知平美人你反反复复确认这阴寿的写法做什么?还是觉得,自己迟早有天会用上,先好好练练?” 谢昭昭话落,坐在百官之首的谢远清神色微动,看向她的目光里微微有些不赞同。圣上面前,这个浑丫头,又在说什么胡话。 众人看不到地方,谢昭昭偷偷吐了吐舌头,她也知道在萧淮面前不能乱说话,可方才那个架势,这样回怼过去,真的好爽。 “简直是胡闹!”被搅和了生辰宴,明太妃本就有些不愉,眼下又看了这么拙劣的一出戏,年轻时的泼辣性子便有些按耐不住。 “哀家看你才是包藏祸心!故意在宮宴上胡闹不说,竟还敢这般诬陷后妃。”她看向萧淮,神色严厉,“皇帝,依老身之见,平氏这般蛇蝎心肠的宫人,留不得!” 谢昭昭转身,蓝色裙摆上的繁花暗秀翻飞,她二话不说,就是一个跪拜大礼,“皇上,孰是孰非,孰对孰错,已经一目了然。还请皇上为臣妾做主,还臣妾清白。” 萧淮抬手示意,便有殿前守卫将平氏架了出去。她依旧在叫嚷着,可这一回,谁都懒得再听。 平氏已被拖了出去,可谢昭昭却依旧跪在地上,没有半点要起身的意思。有人在背后这么用心良苦的算计她,就只处置个平氏怎么行?而且谢昭昭有预感,这件事,绝对没有这么简单。 正垂头想着,一双明黄色龙靴突然映入眼帘。群臣跟着纷纷起身,谢昭昭才后知后觉的发现,萧淮走了下来。她有些不解的看向对面的男人,这人不好好坐在龙椅上,跑下来干嘛?她的戏还没唱完呢。 “起来,地上凉。”萧淮看向她,微微蹙着眉,声音却很温柔。 当真这么多人的面,谢昭昭瞬间红了脸。这这这,别人会怎么想?大概又以为她恃宠而骄了吧。 谢昭昭僵硬的被萧淮扶起来,又在文武百官面前,被一路牵着回到了原来的位置上,整个人都战战兢兢。 “这平氏真是大胆,不但扰了太妃娘娘的雅兴,还这样诬陷贤妃姐姐,着实不得轻饶!”丽妃堆着笑,捏起玉杯,“方才让姐姐受惊了,臣妾敬姐姐一杯,给姐姐压惊。” “丽妃娘娘说的是,这宫中谁人不知贤妃姐姐最是温婉孝顺,居然这般抹黑姐姐。” …… 宫妃们你一言我一语,全是奉承之词,一片融洽有爱的景象,却听得谢昭昭格外心累。 “不过,三线绣是什么?我有些好奇。”一旁侍候的小宫女听见了方才几位大人的谈话,不禁开口问道。 “听说是江南一种独有的绣法,那位不就会么。”说着,小宫女旁边的人用下巴点了点谢昭昭身后的柳絮,“有些人,有本事着呢。” 话里话外透着股酸。 “这么厉害啊。”小宫女不禁感叹道。 “什么厉害?她一个歌舞坊出身的女子,会些别致的绣法怎么了?我听说,她连那种赤足舞都会呢。” 小宫女不解:“什么赤足舞?” 两人说话的声音不高不低,却偏巧被丽妃听了七八分。她嚼着葡萄笑道,“什么三线绣,赤足舞?” “回娘娘的话,没什么,奴婢胡说的。”小宫女说着就跪了下来。 “哎呀,这好端端的,你跪什么。”丽妃连忙将人扶起来。 明太妃也察觉了这边的异样,“丽妃,在说什么事,笑得这么开心,说出来,让大家都听听。” “回太妃娘娘,没什么,小丫头们乱嚼舌根子罢了。”说着,她冲那小宫女使了个眼色。 小宫女是个老实本分的,丽妃让她回太妃娘娘的话,她自然不敢不答。只低着头站了出来,给诸位贵人一一行过礼后才诺诺开口:“奴婢听说,贤妃娘娘身边的柳絮姐姐很厉害,不但会这百寿图上的三线绣,还会跳赤……赤足舞,是以很羡慕。” “哈哈哈哈,赤足舞?你居然羡慕会跳赤足舞的?”坐在左上首的年轻人突然出了声,且笑得狂妄。男人穿着墨绿色的蟒袍,一张面皮白净,只双目下的有明显的青影,一看便是纵情酒色所致。 “小丫头,你可知这赤足舞是什么?” 官员之中,有些已经羞赧的地下了头。 “回景王殿下,奴婢不知。” “哈哈哈哈,那本王就来告诉你,这赤足舞便是如今少京城的烟花之地最为盛行的一种歌舞,专门用来勾男人的。怎么,你也想学学?” 小宫女一听,瞬间涨红了脸。 景王素来浪荡,如今在大殿之上说出这番话便也罢了。话落,他竟然还抬头去看谢昭昭身后的柳絮,“不错,的确是有几分姿色。” “来人,景王醉了,扶他到后殿休息。”萧淮皱眉,已有不悦。 景王却满不在乎的笑笑,“皇兄这就心疼了?那不如问问你的爱妃,怎么留个青楼出身的女子在身边,居然还让她染指太妃的寿礼?” 前朝后宫皆知,景王与皇上素有嫌隙。即便如今皇上已经继承大统,景王仗着有姜太后撑腰,也深知萧淮不敢将他怎样,更是胡作非为。说完,也不等宫人来扶,兀自哼着小曲向殿外走去。 景王走后,众人的目光却再度落到了谢昭昭身上,让青楼女子为太妃绣寿礼,将皇家尊严放在何处? 谢昭昭抿着唇,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些人为了对付她还真是处心积虑。原来,平美人不过是个幌子,他们真正拿来做文章的,居然是柳絮的身世? 昨夜柳絮察觉这百寿图的端倪后,便亲自做了修补,为了遮掩痕迹,才用了这十分少见的三线绣。谢昭昭当时就有疑惑,柳絮只说,只有用这三线绣才盖得住阴寿的痕迹。她不懂刺绣,便也没有追究,如今想来,却是疑窦重重。 谢昭昭瞥了眼她身后立着的柳絮,贞静的样子并不像是做了亏心的事。还有丽妃和景王……这场宮宴,和原书中的完全不同,难道就因为她擅自将万寿图换做了百寿图? 一时之间,疑问一个又一个的冒出来,谢昭昭定了定心神。不管真相如何,她得先过了眼下这一关。 第12章 酒醉 这事若是放在真的贤妃身上,只怕一顶枉顾皇家尊严的帽子扣下来,不死也要脱层皮。可惜啊,贤妃的这副驱壳里住着是她谢昭昭,拿柳絮的身世做文章……呵,那她就只能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了。 “陛下圣明。”一直不动声色的谢远清此刻却起身走上前,撩袍跪拜,“此事怕是有误会,贤妃娘娘自入宫以来,事事以陛下和皇家为先,断不会做出如此有失大体的糊涂事。” 谢昭昭下意识的抬眼看向萧淮,男人正看向大殿之下跪着的谢远清,漆黑的眸子里神色难辨,但绝对不是毫无保留的信任。 他也觉得自己会不顾情分,故意做出这样羞辱皇家的事情?胸口中一股郁滞的气无端的叫嚣着,谢昭昭粲然一笑。 “陛下以为如何呢?”她蓦地出声,带着些质问的意味,几乎是执拗的想要萧淮一个答案。话落,连谢昭昭自己都被惊着了,这不是她想说的,绝对不是。 大殿上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谢昭昭身上,连远处一直只顾低头品酒的谢执都看向她,有些意外。 “臣妾失言。”谢昭昭垂头,躬身认错。 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说出这么莫名其妙的话,更不敢抬头去看萧淮,也因此错过了男人眼中有些复杂的神色,只眼观鼻鼻观心的说道:“柳絮原是浣衣局的下等宫人,前日里臣妾与她在宫中偶然相遇,只觉她与臣妾年幼时的一位玩伴极为相似,许是投缘,便收在了身边。越级晋升宫人,是臣妾考虑不周,请陛下责罚。” 明眼人都听得出来,贤妃这是在避重就轻。 “贤妃这说的是什么话,咱们几时说过你不按规矩办事。可既然是你身边的人被疑出身低贱,还染指了太妃的寿礼,你总要给个说法不是?否则,我皇家的尊严岂不成了个笑话!”说话之人带着几分厉色,是萧淮的亲姑母,先帝一母同胞的姐姐,这大周朝真正的金枝玉叶。 “长公主说得极是。”话落,谢昭昭回头看了柳絮一眼,虽然心中有疑,但眼下她只能赌一把。 柳絮也是个极为聪慧镇定之人,面对这样的局面,居然一直都乖乖立在谢昭昭身后。只在接触到谢昭昭的眼神时,才微微泄露出些许慌乱,但也十分乖觉的跟在谢昭昭身后。 两人走至殿下,屈膝跪拜。谢昭昭的面上已经恢复了先前的镇定如常,“启禀陛下,臣妾的确对柳絮的身世有疑,还特意拜托了哥哥帮臣妾追查。昨日里,哥哥来了朝华宫,带来了消息,臣妾多年夙愿得偿,这才破格将柳絮升为一等宫女。” 谢昭昭的话说得有尾没头,众人听得糊涂。只谢执微微挑眉,手执玉杯,唇边漾出些许兴味。 “臣妾年幼时曾随父亲在江南待过一阵子。那时候,曾结识过一位十分要好的玩伴,名叫小瑶。后来,父亲调任,臣妾与小瑶便也断了联系。直到两个月前,臣妾在宫中偶然遇见柳絮,只觉得她与幼时玩伴极为相似,这才央求哥哥去查了柳絮的身世,也才知道她原是秦乡人,小时候确实在江宁一带长大。只因与家人失散,孤苦伶仃,这才辗转多地,入了少京。至于出身烟花一说,实为无稽之谈,还请陛下明鉴。” “事关皇家尊严,岂是贤妃你说无稽之谈,便是无稽之谈?”长公主轻蔑的笑笑,“即便她身世可怜,若真是出身于那低贱之地,别说是宫中,便是普通的大户人家,也是万万容不下她的。” “长公主教训的是……”谢昭昭微顿,低着头,眼眶有些微红,“兹事体大,的确要彻查。前几日臣妾与柳絮双双落水,在看到她肩头的月牙胎记时,其实心里就已经有了答案,这才将柳絮接进了朝华宫……是臣妾考虑不周……” 说着,她顿了顿,等待着另一个声音的响起。 “贤妃娘娘可看清楚了?” 简易之出声的瞬间,谢昭昭的一颗心终于落肚。她转头,诧异的看向简易之,“自然是看清楚了,简大人……” “当真是月牙胎记?且谢大人说她是秦乡人,可否属实?”简易之问得很急,神色中的急切和震惊也太过明显,以至于他都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大殿之上的失态。 “简大人,你这是……”谢昭昭有些糊涂的看着简易之,广袖之下,双手却捏得紧紧的。能不能逆势翻盘,便全看这位御史大人了。 简易之看向柳絮的神色复杂,似是沉痛里带着悲哀,却又有隐忍的怜爱。几次三番,欲言又止。 “简爱卿,有话不妨直说。” 萧淮这一开口,简易之竟有几分老泪纵横的意思。他抬手擦了擦微湿的眼眶,“回禀圣上,这应是微臣家事,可时隔多年,若真是小女失而复得,便是苍天垂怜呐!” 简易之已年近五十,膝下无子,多年来也只有一位正室夫人。据他说言,早年曾有一女,名唤简方瑶,于天禄三十三年的上元节走失,肩头便有一枚红色的月牙胎记。 殿上众人听得震惊,若当真如此巧合,这柳絮可就是堂堂御史千金,岂能让人随意轻贱? 听完简易之的话,柳絮整个人则完全是懵懵的,已然没有了先前的泰然自若,她一瞬不瞬的盯着简易之,眼神空洞,好一会儿才喃喃开口:“月儿弯弯,船儿向南,囡囡不睡,盼着阿爹归……” “星儿垂垂,风儿轻吹,阿爹牵着囡囡啊,年年岁岁……”简易之的声音已经哽咽。 这是秦乡当地的童谣,简方瑶小时候,他经常唱给她听。 柳絮被宫人带下去检查身子,谢昭昭只垂首立在殿中。柳絮是简易之的女儿这件事,本应该发生在一年后,可形势所迫,她只能顺势而为。 御史千金的身份自然不会有假,至于是否出身青楼已经不重要。爱女失而复得,舔犊之情,弥补之心,简易之自然会帮她善后,容不得别人再在背后指指点点,染指太妃寿礼更是无从说起。更何况,简易之如今在朝廷的地位举足轻重,没人会想去得罪这位御前红人。 只是,她不知道,自己这样自作主张,会产生怎样的蝴蝶效应。这一场宮宴,一波三折,最后竟成全了简易之和柳絮,谢昭昭只觉得疲惫,等着宮宴一散,便回了朝华宫。 解下繁重的宫装,换上单薄的衣裙,她捏着壶酒,坐在寝殿的门口,托着腮,看月亮。 柳絮已经被简家认下,自然不合适再待在她身边做宫女,刚抱到的大腿就这么没了,谢昭昭觉得有点可惜。 她又想起今日在大殿之上自己质问萧淮的那句话,那种满腔的爱恨和意难平,她才穿来多久,对萧淮哪有那样的深情?所以,谢昭昭开始怀疑,这具身子里还住着另外一个人,比如说,真正的谢凝。 这个认知她有点害怕,她原本也不太相信。可连自己都穿进了一本书里,还有什么不可能的呢?万一哪天真正的贤妃回来了,那她是不是就要成为孤魂野鬼了?或者一辈子都不回去,被困在这具身子里? 还有,以后的路要怎么走?今日这个局,幕后的主使又是谁?丽妃、景王、长公主,他们都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 谢昭昭本以为自己有了熟知剧情的金手指,却不想牵一发而动全身,剧情没有完全按照剧本走。而这后宫就像个大漩涡,生生的要将她拖进去,她不愿意沉迷于算计,奈何别人却不想放过她…… 思绪混乱复杂,谢昭昭抿了口酒,又叹了口气,直到一壶酒下肚,胸中的郁气似乎才得到了缓解,只是整个人都钝钝的,看天上的月亮,也似乎渐渐变成了满月。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唯有杜康。嗝~”谢昭昭打了个酒嗝,“曹孟德诚不欺我!” “曹孟德是谁?” 冷不丁响起的男声把谢昭昭吓了一跳,可转头看到眼前立着的明黄色身影时,她却笑了,笑得眉眼弯弯,明艳不可方物。 “你来了啊。”她迈着东倒西歪的步子走到萧淮面前,偏着头,笑眯眯的看着面前的男人。他长得可真好看,和自己的本命长得一样好看,眼睛里好像有星星。皮肤也好,又白又嫩,都二十好几的男人了,连毛孔都看不见…… 萧淮微微蹙眉,面前的女子长发垂腰,着着一身水红色的衣裙,愈发衬得肤如凝脂,只是神色迷离,看样子应该是喝醉了。脸颊边突然传来微凉的触感,红色的广袖垂下,露出一截皓腕。 女子的指尖细腻,神色痴痴。 “唔,手感真好。”谢昭昭有点嫉妒了,继而伸着手指,在萧淮的脸颊上戳了戳,还真嫩。 “谢凝。” “谢凝是谁啊?”谢昭昭痴痴的笑着,“叫我昭昭。” 萧淮微顿,眸子里似有暗涌翻滚,半晌喉头微动,“昭昭……” “乖~这……” 她话还没说完,便被人一把箍住,柔软又温凉的触感跟着落在唇上。 第13章 吃醋 谢昭昭一觉醒来的时候,已经日上三竿,她从床榻上爬起来,整个人都昏昏沉沉的。床幔掀开,小白菜俏生生的站在面前,身后立着一排宫女,端着梳洗的一应用具,排场十分大。 碧荷笑盈盈的将谢昭昭扶到妆台前坐下,又端来盥洗净口的器具,“娘娘可还觉得哪里不舒服?要不要奴婢命人准备汤泉?” 谢昭昭含了口盐水,扭了扭脖子,除了脑袋有点沉,其他还真没觉出什么不舒服。她抬头瞧了眼小白菜,小丫头笑得嘴巴都快合不拢了。 “你这小丫头,可是遇上了什么喜事,这么高兴?” “回娘娘的话,当然是喜事。”碧荷笑嘻嘻的冲谢昭昭眨眼,“皇上今早走的时候,特意叮嘱了奴婢,让小厨房给他留晚膳。” 哦,谢昭昭点点头,萧淮今晚要来她这里吃饭。等等,什么叫今早走的时候? 她下意识的回头看向床榻,红色的锦被凌乱不堪,轻薄的床幔被扯下一角,床角卷着她昨夜穿的衣裙,垂下来的裙摆被撕了一道长长的口子……现场太过刺激。 “你是说……萧……皇上昨晚上睡在我这里?” 碧荷微微红了脸,低头捂着嘴巴笑,“娘娘,昨晚皇上是留宿了朝华宫,今早上朝的时候才走。” 一口盐水喷在妆台上,谢昭昭整个人都风中凌乱了。她这才瞥见铜镜里的自己,脖颈间还有疑似红痕。 谢昭昭:…… 她……她居然和萧淮,做了?还是在她完全没有意识的情况下? “娘娘,可是哪里不舒服?”碧荷赶紧取来帕子,替谢昭昭擦拭手背上的水渍。 昨晚的画面断断续续的在脑海里回放,谢昭昭隐约记得,萧淮是来了的,好像还问她曹孟德是谁?可后来呢,她有点记不清了。 心中有一万头草泥马飞奔而过,谢昭昭忿忿:她活了二十几年,连个男生的手都没拉过,萧淮这个狗皇帝,居然趁着她酒醉,占她便宜!还……还撕她裙子! 可想着想着,她又不气了。穿成宠妃,侍寝只是迟早的事,只是她还没有心理准备。前几日萧淮忙于朝政,无暇顾及这档子事,现在是打算要补回来吗?今晚还要来?也不知道狗皇帝的技术好不好……那档子事,是个什么滋味儿…… 谢昭昭沉浸在自己的脑补里,为已经失去的清白默哀,一时半刻还有点回不过神。 —— 而此时,御书房中又是另外一番光景。 萧淮坐在龙椅上,抿着唇。书案之上,一方白宣,笔走游龙的写着几行字: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 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慨当以慷,忧思难忘。 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这就是昨晚谢凝吟的诗?用词对仗都很奇怪,并不是大周常见的诗体,短短几句,忧思缠绵,却又饱含壮志,颇有些睥睨天下的意味。她还说曹孟德诚不欺她,可见对此人颇为信任。 萧淮皱了皱眉,不自觉的轻哼,昨夜也不知是谁,抱着他撒娇耍赖,把他一身的火气都点了起来,自己却呼呼大睡过去了。想他堂堂一国之君,还要半夜里照顾个酒鬼。这便也罢了,她居然还惦记着别的人? “夜二。”萧淮开口,声线里带着明显的不愉快。 一抹黑影倏地立在御书房中,躬身抱拳。 “去查清楚,曹孟德究竟是何人。” “遵旨。”黑影埋着头,接过白宣,又忽得不见了。 元宝站在殿中,怀里揣着柄拂尘,对眼前的一切充耳不闻,仿佛一个木头桩子,直到萧淮喊了他的名字。 “元宝,着人去朝华宫瞧瞧,贤妃娘娘醒来之后在做什么?” 元宝躬身告退,不过片刻,就回来了,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怎么了?”萧淮抬眼。 “启禀皇上……”元宝有些犹豫,弓着背,“朝华宫的宫人说,贤妃娘娘起来用过午膳后,就乔装打扮,出了宫……” “出宫?” “回皇上的话,是出宫了。”元宝战战兢兢继续道:“奴才着人问了各个宫门的值守,是从西华门出去的,应是去了礼部。” 萧淮抿着唇,不说话,可面上的不高兴已经十分明显了。谢凝性子活泼,不喜束缚,他们之间曾有约定,入宫之后,她若觉着这宫里委屈了不如意了,可随时出宫散心。别说在大周朝,往前追溯三百年,后妃可随意出宫,绝对都是开天辟地独一份。 只是这三年来,谢凝从未私自出过宫,如今又是怎么了?萧淮放下手中的朱批,也不知道她究竟是哪里委屈了不如意了,是因为昨日宮宴上的事情?难怪她会一个人在朝华宫喝闷酒,还吟那样的诗。 元宝的额角隐隐挂着些汗珠子,想他一个没了子孙根的人,居然还得日日为这两口子吵架闹别扭的事担惊受怕,真是造孽…… —— 宫外。 上好的红木马车辘辘的行在官道上,青顶的一角挂着枚乌底金字的牌子,上书一个“谢”字。这个字,在整个少京可以横着走。 马车里,坐着两个俊俏的公子,一个着灰白色祥云锦袍,手持一柄折扇,玉冠束发,面若敷粉,端的是俊美无双;一个着青衣,圆脸皱成一团,大眼睛里满是担忧。 “娘娘……公子,咱们这么出来,当真不怕上面怪罪下来吗?”碧荷的一颗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后妃私自出宫,这要是让人告发了,她家娘娘便是有一百张嘴也说不清楚。 谢昭昭却不在意的摆摆手,用扇柄挑起车帘,偷偷的往外看去。官道两旁,商铺栉比,卖着各样物件的小商贩正在沿街叫卖,看到谢家的马车,都主动避让。 “公子!”碧荷像是见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连主仆尊卑都不顾了,赶忙打开谢昭昭的扇子,将车帘抚好。 “娘娘……”小白菜压着声音,“不可胡来。” 大周朝虽然民风开放,对女子的约束并不严苛。可谢凝毕竟是高门贵女,又已嫁入皇家,金尊玉贵,自然不适合再这般抛头露面。 谢昭昭撇撇嘴,见小白菜一副誓死护卫车帘子的模样,只好低着头,无聊的坐在车里玩扇子。关于谢凝和萧淮的这个约定,除了当事人之外,旁人并不知晓,是以碧荷才会这般大惊小怪。只是她今日出宫,并不是一时心血来潮出来玩。 马车很快便在礼部门口停下,当值的守卫看到车角的家徽,便知道是谢大人家里来人了。待一个圆脸大眼睛的青衣小哥下了马车,两个守卫都是一愣。车帘一卷,又是一个俊俏的公子,唇红齿白,一看便知是富贵人家养大的。 “谢执谢大人在吗?”谢昭昭粗着声音开口询问。 昨日她在众人面前撒了个弥天大谎,可谢昭昭知道,她骗得过所有人,却骗不过一个人。她得来找谢执,给他个说法,让他心甘情愿帮自己圆谎。 “谢大人尚在署内,容小的通报一声,贵人稍等。” 当值的守卫很上心,片刻就小跑了出来,“二位公子,谢大人有请。” 谢昭昭轻摇折扇,跟着守卫走进了大门。碧荷无法,跺跺脚,只能硬着头皮跟上。 这古代的官署谢昭昭还是头一次来,她有点好奇,不免又是一阵东张西望。行至东里,便看到谢执已经等在门口,依旧是靛蓝色的官袍加身,和这森严规正的礼部倒是相得益彰。 守卫将人送到,便躬身退下。碧荷给谢执行了礼,也乖乖守在门口,自是知道自家娘娘有话要同大少爷讲。 谢执引着谢昭昭进来,在厅中的小几前坐下。小几上置着一柄上好的紫砂壶,两个杯子,茶香袅袅,和着淡淡的松枝香。 “看来哥哥知道我今日会来。”谢昭昭端起茶杯,兀自饮了一口,茶香在唇齿间溢开。 谢执却没有说话,面色淡然,捏着壶柄,又给她添了一杯。 “哥哥可是生我的气了?”谢昭昭抬眼,“我是说了谎。” 谢执心思缜密,非常人可比。对上这样的人,谢昭昭知道自己的斤两,与其班门弄斧,不如乖乖认错。可认错之余,她也知道,谢执疼爱这个妹妹,撒娇便是对付这位写月公子最好的办法。 “可那也是情急之下,没有办法的办法。哥哥因为这个生我的气,昭昭不服。” “你冒失莽撞,反倒还有理了?”好半天,谢执才沉声开口,言语之间责备的意思十分明显。可看到谢昭昭赌气的模样,胸中的那股气,就不自觉的弱了下去,“你何以觉得,谢家护不住你?” 谢昭昭:诶? 第14章 拦车 你何以觉得,谢家护不住你? 原来,谢执生气,是因为这个。 可她不是谢凝,谢家究竟能为谢凝做到什么地步,谢昭昭心里没有底。不过,眼下谢执的这句话,却还是让谢昭昭有些动容,她甚至开始有点羡慕谢凝,总好过她,孤身一人。 “我自然知道父亲和哥哥会护着我,可我既然已经嫁入了皇家,以后的路总要自己走,又怎么可能让你们一直护着?”谢昭昭低头,喃喃自语,“身在后宫,总要有自保的能力才行。谢家的女儿,又岂能时时刻刻仰仗父兄?” 她声音很小,可字字句句谢执都听得清楚。谢家身居高门已久,又与皇家盘根错节,后宫有多凶险,谢执心中最是清楚。 看着小丫头突然的低落,谢执有些心疼。当初萧淮一意求娶的时候,他就曾犹豫过,后宫那个地方是否适合昭昭?如若有天她真的闯下弥天大祸,萧淮的承诺又能否作数? “昨日的事,究竟是怎么回事?”到头来,谢执却只问了这么一句话。 知道他这是心软了,谢昭昭才将柳絮的事情一一道来。只说是自己对她的身世早有怀疑,着了宫里的人前去查探,又不好将培植心腹这样的事情拿到大殿上来说,才假借了谢执的名义。 “事情的来龙去脉就是这样,哥哥若是还生气,我也没有办法了。”谢昭昭垂着眼,绷着个小脸,模样既委屈又生气。 罢了,她说了谎,他帮她圆就是了,从小到大不就是这个样子么。谢执有些无奈的摇摇头,“你当真是被萧淮养出了个无法无天的性子。” “也不知道是谁无法无天,居然直呼皇上的名讳……”谢昭昭小声嗫嚅道:“这无法无天的性子也不是萧淮一个人养出来的,你不也惯着么……” 谢执:…… 察觉的谢执看过来的目光,谢昭昭顿时闭了嘴,眨眨眼睛,在厅中东张西望。 “以后在这宫中,你有何打算?” “啊?”被谢执这么冷不丁一问,谢昭昭有些哑然。目光从墙上的衣服山水画落回到谢执身上,却看到他在仔细烹茶,泰然自若的样子仿佛在问她,今晚准备吃什么。 谢昭昭咬着唇,心思转了千八百遍,也没揣测清楚谢执的言下之意。 “能有什么打算,就这样过呗。” 老实说,这后宫的日子还是挺舒坦的。每天好吃好喝的,除了隔三差五总有人冒出来想找她的麻烦。可惜贤妃太作,她不能好好享受这份安逸。 谢执抬眼:“一辈子都这么过?” 谢昭昭:…… 倘若避不开原书的剧情,她这辈子的好日子也快到头了吧,不只是她,还有整个谢家。疲于保命都来不及,她还能有什么打算。但这些话,谢昭昭自然不会同谢执说。 “哥哥呢,有何打算?” 谢执不会闲来问她这么一个问题,想必心中已经有了计较。 “没什么打算,就和你一样。”谢执微顿,唇角牵出一抹笑,笑得如沐春风,“就这样过,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 谢昭昭:…… 真的是个狐狸,半点都不肯透漏给她。要做的事情已经办理妥当,兄妹二人又闲聊了些别的,不外乎是谢芮的婚事和即将到来的百花宮宴。 “哥哥早已过了及冠之年,想来家中的门槛早已被踏破。”谢昭昭眨眼,“就没有一个可心的姑娘来给我做嫂嫂?” “又在胡说。” “我哪有胡说。寻常人家的男子到了哥哥这个年纪,早就做了爹爹,哥哥倒好,院子里连个通房……”谢昭昭蓦地噤声,小心翼翼的看着谢执,陪着笑,她差点忘记了这是古代,正准备满嘴跑火车。 果然,谢执的目光里带着几分责备和不认同。 “嘿嘿,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哥哥若是有了意中人一定要告诉我。不过,要我说……”谢昭昭偏着头,“哥哥这么好,只有天上的仙女才配得上。” 谢执摇摇头,似乎是早已经习惯了她的出言无状,“好,那边等你寻来九天仙女,再与我说可好?” “好呀。” 原书中的谢执,是真的好,只是结局凄凉。这一世,她或许……能帮帮他? 眼看着离宫门落锁的时候不远了,碧荷又在门外催促了几句。谢执一路将谢昭昭送到礼部门口,临上马车时,又询问道:“你身边的另外一个宫人呢?” 谢昭昭知他说的是柳絮,“她已经不是普通宫人,自然是要回她该回的地方。” 谢执颔首,“那也好,此女非表面那般柔弱,你要多当心。” 谢昭昭微微一愣,没想到谢执竟如此心明如镜,只见过柳絮两面,便察觉出她不一般。她笑眯眯的冲他点点头,“我知道了,哥哥放心。” 夕阳斜照,红木马车沿着官道往来时的方向而去,谢执站在礼部门口,负着手,眉心微蹙。这后宫到底不是寻常地方,即便是昭昭那般活泼跳脱的性子,如今也变得心思细腻,步步为营。只是这样的变化,于昭昭而言,真的好吗? —— 马车里,谢昭昭歪在软塌上,说服了谢执帮她圆谎,一颗悬着的心也终于落回了肚里。她有一搭没一搭的敲着手里的折扇,若不是想着宫门快要落锁,她还真想去这少京城里转转,也不知原书中写的歌舞坊是个什么模样,望仙楼的八宝鸭是不是真的那么好吃。 “喂,小白菜,我和你商量一件事情好不好?”谢昭昭有些讨好的往碧荷身边蹭了蹭。 碧荷十分警惕的望向她,“公……公子,你还要干什么,这都已经酉时了,陛……”小丫头左右看了看,压低了声音,“陛下还要过来用晚膳,娘娘不记得这个事情了吗?” 谢昭昭撇撇嘴,她还真的不记得这个事情了。被碧荷这么一提醒,原本的好心情瞬间没了,不自觉地就又开始紧张。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外突然传来一阵喧哗,伴随着“嘶——”的一声马鸣,马车被逼停,谢昭昭险些撞在窗棂上。 “公子没事吧?”碧荷赶紧扶住她,继而转身大喝道:“车外何人喧哗?” 到底是跟在贤妃身边的大宫女,瞬间就拿出了宠妃心腹的声势。 “回主子的话,是景王殿下和忠勇侯府的小少爷。” 景王和齐昀? 萧淮少年继位,曾立过一位皇后,便是这忠勇侯府的嫡女。齐皇后虽然早逝,不过中宫一直无主,这位齐小少爷便也以国舅爷自居,是少京城里又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主儿。 谢昭昭有些头疼,谢凝未入宫前,就与这齐昀不对盘。后来,因萧淮宠爱贤妃,齐昀更是嫉恨她,若是真让这二人知道自己私自出宫,指不定又要大做文章。谢昭昭皱眉,怎么就这么巧,偏偏碰上了这两个霸王? “车内可是二小姐?淳这厢有礼了。” 景王的声音在车外响起,端的是温和有礼。谢昭昭翻了个白眼,敢情景王是把这马车里的人当成谢芮了。他就不怕这车帘子一掀,里面坐的是面色铁青的谢远清? 这么一想,谢昭昭险些笑出了声,碧荷不明所以的看向她,这都已经火烧眉毛了,自家娘娘还在乐个啥? 谢昭昭有些尴尬的收了笑,端坐在马车里不作声。即便这马车里坐的真是谢芮,面对这种当街拦车的登徒子,自然也是不会理会的。 见车里没人应,萧淳也不知道哪里来的自信,更确认车中之人便是谢芮,“淳并无冒犯唐突之意。” 说着,他便向齐昀使了个眼色,齐昀连忙接话,“谢二小姐,我母亲过些日子在府内设宴,邀请京中交好的夫人小姐过府一叙。这拜帖本是要递到宰相府的,既然在这遇上了二小姐,便亲自交到小姐手上好了。” 这说得是什么话?哪有内眷设宴,外男给别家小姐送拜帖的道理,更何况谢芮尚未及笄,还待字闺中,这景王分明就是没安好心。 谢昭昭不欲与他二人纠缠,向碧荷使了个眼色。碧荷会意,掀起车帘的一角,甫一接到烫金的帖子,便缩回了手。 帖子上盖着忠勇侯府的印鉴,的确是邀谢芮于七月二十八至忠勇侯府赏诗。 合上拜帖,谢昭昭伸手指了指车外,碧荷咽了咽口水,有点紧张,却还是大声道:“拜帖我家小姐已经收下,多谢景王殿下和齐小公子。” 谢昭昭笑眯眯的点头,冲碧荷伸出大拇指。而马车外,景王却并没有离开的意思,萧淳抱拳,“二小姐,既已收了拜帖,不妨回给侯夫人回个信物,齐公子也好回去交差。” 一次无理是无知,二次无理是莽撞,这第三次,便是明摆着没把他们谢家放在眼里。萧淳当街拦车在先,假托送拜帖搭话在后,如今居然没脸没皮的要谢芮的信物。这女儿家的东西给了出去意味着什么,难道他不知道? 谢昭昭神色冷下来,这景王今日怕是专门来找麻烦的。 作者有话要说:划重点:求娶。 第15章 放肆 谢芮自幼在父兄和姐姐的爱护下长大,和谢凝一样性子活泼,却不像谢凝那般行事无状,甚至犯浑。许是谢远清在谢凝身上吃了亏,教导起谢芮来也格外用心和严格,到真让他教养出个有模有样的高门贵女来。小姑娘虽说私底下还是小孩子心性,但在人前,大家闺秀该有的教养自是一样都不差。 “景王殿下,拜帖之事,待我回府后会亲自回帖给侯夫人。至于信物一说,属实不妥,还望景王殿下见谅。”谢昭昭细声细气的开口,竟将谢芮的声音学了个八分像。 “二小姐这么说,是信不过再下的人品?” 人品?这么贵重的东西,您有吗?谢昭昭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再度将声音放细,“景王殿下,男女授受不清,还请不要为难。” 她声音虽然柔柔的,却很坚持。马车外,萧淳轻笑一声,语气里陡然带了几分傲气:“若本王偏要为难呢?” 他没有再自称萧淳,而是以本王自居,搬出了这尊贵的身份,大有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意思。谢昭昭无端就有些生气,若今日这马车中人真是谢芮,难道就要这样让人欺负去?更何况,她拒绝的已经很明显,萧淳却还偏要一意孤行,甚至用身份相压,不断了他这份心思,迟早都要给谢芮找来祸患。 思及此,谢昭昭的眼中不自觉的就带上了几分凌厉,“殿下若要执意为难,本宫也就只能请皇上来评评理了。” 她的声音一响起,别说是马车外的景王和齐昀一愣,连车里的碧荷都懵了,娘娘故意亮出身份,就不怕景王真的闹到皇上那里去吗?小白菜瞪圆了眼睛,却看到她家娘娘竟然自顾自的演起了双簧。 “姐姐。”她学着谢芮的声音,语气里带着几分劝阻,下一秒却又声线一冷,厉声道:“无妨。” “可是……” “你不必说了,本宫倒要看看,光天化日,天子脚下,是谁敢这般无理胡闹。” 不但声音在变,连表情也跟着变,看得碧荷一愣一愣的。车外,景王显然没有料到贤妃也在此,旋即面上挂着笑,“不知贤妃娘娘驾到,萧淳失礼。” 依着大周的礼制,贤妃身为皇妃,景王见了她虽不必行跪拜大礼,但起码的问安还是要的。只他到底是姜太后所出,不比其他王爷,身份贵重,又素来没有规矩。如今,虽是赔礼,一不下马,二未弯腰,架子倒是摆的很大。 “景王殿下说笑了,本宫人微言轻,不敢担殿下这一礼。若是没有什么其他事情,本宫便带着小妹先行回府了。” 萧淳扯了扯嘴角,这一次倒没有出声阻拦。他今日本就是为谢芮而来,却不想碰上了贤妃,这个女人素来麻烦,实在没必要故意招惹。 见景王那边没了动静,谢昭昭正准备吩咐车夫回宫,却不想一直在旁边看戏的齐昀却是急了。 “等等!” 少年的声音一响起,谢昭昭就头疼。这齐昀和谢凝年纪相仿,还小她几个月,两人自幼就不对付。即便后来谢凝入了宫,得了宠,京中与她不和的许多人都不敢再造次,这齐昀却偏偏不服气。 一来,他出身忠勇侯府,是先皇后齐氏最疼爱的幼弟,身份不比寻常。齐皇后早逝,萧淮对这位妻弟也格外爱护。有皇上护着,什么人都敢得罪;二来,这齐昀也不知为何,似乎就是喜欢同谢凝过不去,一有机会就找她麻烦,并乐此不疲。 眼下,少年端坐在马上,一身淡金色锦袍,声音里带着明显的急切:“不准走!” 谢昭昭:…… 往来的路人不禁都往这边看来,待看到谢家的马车和车前穿着锦袍的贵人,又低着头匆匆离去,甚至故意走远,生怕做了被殃及的池鱼。 “不知娘娘缘何出现在这里?”齐昀一开口,便是质问。 谢昭昭讶然,“齐小公子这话问的奇怪,此地莫非是被忠勇侯府买下了,本宫来不得?” “娘娘休要诡辩,我母亲今日随长公主入宫,专程去了朝华宫。宫人说贤妃娘娘身体不适,还在休息。娘娘如今出现在这少京的大街上,怕不是私自溜出来的吧?娘娘可知后妃擅自出宫,该当何罪?” “齐小公子这是在同我讲规矩?”谢昭昭眉眼低垂,唇角带着笑,“谢凝怕不是听岔了吧?” 她微顿,轻轻晃着手里的扇柄,“这少京城中,谁人不知,齐小公子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主儿,连当今圣上面前都敢放肆,如今居然破天荒的同我讲规矩,啧啧……” 谢昭昭摇摇头,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你……”少年白净的脸上有些不自然的红晕,一时语塞,只气冲冲的瞪着马车。 “齐小公子,听本宫一句劝,做人做事还是不要太过猖狂。否则,迟早是要吃亏的。” “娘娘这话才是笑话。”齐昀不以为然,“若论猖狂,只怕贤妃娘娘更胜一筹。” “哦,是吗?”谢昭昭眨眼,“那承让了。” “谢凝你……” 到底是年轻,又心高气傲,如今一拳打在棉花上,齐昀原本俊俏的一张脸涨得通红。谢昭昭却收了闲散意态,眸中的神色淡下来,“齐小公子,还请收敛言行。谢凝这两个字,可不是谁都可以喊的。” 这齐昀,当真是太放肆了。心底的某根弦被拨动,谢昭昭有些压制不住莫名的怒火,疾声道:“据本宫所知,齐小公子一未承袭爵位,二未入朝为官,纵然出生侯府,也不过是一介庶人。本宫念在先皇后的情分上,不与你计较,如今齐小公子这般对本宫呼来喝去,是当真以为我怕了你?!” 齐昀显然没想到谢昭昭会说出这样一番话,一时间有些怔愣,又听她言语之间提及齐皇后,下意识的捏紧缰绳,胸口不住的起伏,“你凶什么凶?若我姐姐还在,哪里轮得到你在这里飞扬跋扈!” 诶? 不知怎的,谢昭昭居然在齐昀的这话里听出了些撒娇和赌气的意味。她抬头看向碧荷,只怕谢凝和齐昀之间并不像原书中所说的那样不对盘,至于其中有何隐情,她还得抽空和小白菜打听一下。 这一走神,原本的气势也跟着弱了下去,谢昭昭叹了口气,还是想办法早点送走这个霸王才对,与他在这争执什么。她顿了顿,放软了语气,“齐小公子误会了,我并没有凶……凶你,不过是念在先皇后的情分上……” “你居然还记得与我姐姐的情分?枉我姐姐昔日那般待你,你呢?” 谢昭昭:我……? “贤妃娘娘莫不是以为自己入了宫,就真的能代替姐姐做皇后?” 谢昭昭有点傻眼,这都是啥和啥?怎么听着她像是个辜负了齐皇后的渣女? “放肆!” 怔愣之间,一道男声响起,带着与生俱来的贵气,不怒自威。 萧淮端坐在马上,穿着便服,淡淡的目光瞥向众人,直叫人冒冷汗。 萧淳:“皇兄……” 齐昀:“姐……姐夫……” 谢昭昭更是一呆,心中暗道:完蛋了。 她刚才教训齐昀的话,也不知道萧淮听到了多少,他不会为小舅子出气把自己咔嚓了吧? 毕竟,小老婆千千万,小舅子就这一个。 第16章 袒护 棕色的宝马在原地踏着步,不安的打着响鼻。马上之人一身玄色窄袖锦袍,削薄的唇抿着,落在齐昀身上的目光微凉,带着来自骨子里的孤清。 空旷的官道上,因为方才谢昭昭和齐昀的争执,本就没什么人。如今,萧淮的一声“放肆”过后,让仅有的几个驻足看热闹的人也受了惊,都灰溜溜的走开了。 “姐夫……”齐昀虽然霸王惯了,但在萧淮面前也不敢造次,连忙下马,躬身行礼。景王这会儿反倒置身事外,施施然的跟着下了马,一副看热闹的模样。只马车里的人,好半天都没有动静。 萧淮的突然出现让谢昭昭有些紧张,她正冲碧荷手口并用的比划着,可小白菜早就吓得三魂去了两魂半,呆呆的跪在车里,一动不动。 谢昭昭:…… 算了,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谢昭昭闭了闭眼,萧淮若当真要因为齐昀罚她,她便忍了。左不过就是挨骂加禁足,出宫的事情两人有约在先,可容不得他抵赖。 “方才的话,你敢再说一遍?”萧淮冷声开口,眸色里带着逼人的盛气,叫人根本不敢直视。 谢昭昭吞了吞口水,说就说……她正预备开口,马车外,齐昀的声音再度响起。少年泛白的指节泄露了他此刻的紧张,可语气依然执拗:“齐昀不服。” 此话一出,谢昭昭微微一愣,继而对齐昀有些刮目相看。没想到这个小霸王这么头铁,居然敢和萧淮叫板。 “看在你姐姐的份上,今日的事情,我可以不同你计较。倘若再让我听到你对谢凝这般出言不逊,便是十个忠勇侯府也保不住你。” 谢昭昭:诶? 这剧本和她想的不太一样。萧淮居然不是来找她麻烦的?话里话外还都是明显的袒护,护着的是她。 少年紧紧抿着唇,一脸的不服气,“齐昀即便有错,那贤妃娘娘呢?她身为后妃,擅离皇宫,难道就没有错吗?” 谢昭昭:…… 真不知道谢凝是怎么得罪了这齐昀,让这少年如此嫉恨她。 “谁说她是擅自离宫?”言罢,萧淮翻身下马,踱步至马车前,淡淡瞥了眼齐昀,“这过几日便是中元节,归府省亲,悼念郡主,这是旨意。” 谢昭昭:? 车帘突然被掀开,外面的光漏了进来,萧淮看到车里男儿打扮的谢昭昭,先是微微一愣,继而面无表情的坐下,“去宰相府。” 见他发了话,车夫赶紧驱马,片刻不敢耽误。 马车渐渐走远,齐昀虽然不甘心,却也不敢再闹腾,倒是景王闲闲的开了口,“没想到啊,咱们这位贤妃娘娘如此有本事。来时我还听宫里的人说,程将军从西北呈来奏报,皇上传几位大人御书房议事,这不过片刻的功夫,便下了旨意,还亲自陪着归府省亲?啧啧……” 他话里话外都透着股阴阳怪气,暗指萧淮偏宠贤妃,竟连先皇后的面子都不给。 齐昀轻哼了一声,满是不屑,“不过一个宠妃,怎能与我姐姐相提并论。”说完,他看了眼景王,“殿下也不必这般挑拨,上次是我打赌输了,今日你要我拦谢二小姐的马车,我愿赌服输,已经做了,东西没要到,可怨不得我。” 被齐昀这般大剌剌的挑破,景王面上有些难堪。 “告辞。”齐昀却没打算同他再浪费口舌,打马便要离开。刚行了两步,却又停了下来。 他回头,夕阳将马上的影子拉长。少年端坐在马背上,神色微凛,“还有,我看不惯她,是我的事。至于她如何,其他人没有资格指责。” 说完,齐昀便打马离开,徒留景王一人站在原地,面色铁青。 —— 马车辘辘的驶向宰相府,车里却一直很安静。碧荷早在萧淮一进来的时候,就十分乖觉的躲到了外贸,跟着车夫一起驾车,留下谢昭昭一个人面对萧淮一张没有表情的俊脸。 这小白菜,忒不够意思了。谢昭昭暗暗腹诽,却不敢抬头看萧淮。这男人明显还在气头上,她才不要往枪口上撞。 也不知道他在气什么,明明出宫的事情是两人事先约定好的,怎么如今倒像是她偷偷溜出来闯了祸,还要等着萧淮给她收拾烂摊子。 “你到挺有自知之明。” 谢昭昭:? “居然在这少京的大街上,与景王和忠勇侯府的小公子争执,真是好本事。若论猖狂,爱妃才是我大周第一人。” 谢昭昭:…… “怎么,这会儿老实了?方才见你教训齐昀的时候不是挺凶的么,句句在理,有理有据,连大周的宫规和先皇后的情分都搬出来了,现在呢?”男人轻哼一声,“是哑巴了?” 谢昭昭:…… 她从来没想过,一个皇帝,话这么多,还毒舌。教训她的样子,就仿佛是在教训一个做错了事的学生。 谢昭昭也怂,一声不敢坑,只敢在心里默默吐槽。 “说话。” “说……说什么?”她偷偷抬眼看萧淮, 话都让你说了,你让我说什么? “为何出宫?” 谢昭昭咬着唇,总不能说是因为昨日说了谎,今日特意来求谢执帮她圆谎的吧。 “皇上当日答应过我,若是往后觉得委屈了不如意了,可以出宫。” “那你委屈什么?” 谢昭昭:诶? “太妃生辰,本是吉事,朕没有处死平氏,也是在为太妃积福。至于那百寿图是何人做了手脚,你平素在宫中树敌太多,一时半刻,哪里查的清楚。” 谢昭昭觉得自己可能是书读得少,几次三番都不太跟得上这皇帝的思路。萧淮是以为她因为委屈才出了宫,这是在给她解释?哄她? 谢昭昭咬着手指,没想到啊,这皇帝还是个情种,这般舍不得贤妃受委屈。她又偷偷瞟了一眼,唔,还黑着个脸,有点吓人。 “过来。” “哦。” 谢昭昭挪啊挪,挪啊挪,好一会儿才堪堪挪到萧淮身边,却仍旧和他保持着半臂的距离。萧淮瞥了眼身侧小心翼翼的人,眉心微蹙。 “咣当——”车轮突然碾过一块凹地,车夫瞬间吓得白了脸,连忙请罪,边听萧淮淡声道:“无妨。” 马车里,谢昭昭倒在车里,萧淮整个人压在她身.上,耳际有些痒痒的,鼻息间全是清冽的男性气息,带着淡淡的龙涎香的味道。姿势太过暧昧,她一动不敢动,生怕某个人突然兽.性大发,在车里把她办了。 萧淮凝视着身下的人,虽然换了男子的衣衫,却依然难掩倾城之姿,此刻发冠微散,几缕发丝贴在脸颊边,慵懒的样子更添风情。目光落在女子娇嫩的唇上,淡淡的粉色里透出惑人的嫣红,让人忍不住想尝一尝是个什么味道。 谢昭昭喉头微动,盈盈的一双眸子里仿佛带着水光。亲就亲吧,不就是嘴对嘴么,这皇帝长得这么好看,她也不吃亏。 眼皮一点点合上,却听到萧淮轻笑一声。 谢昭昭:? 她蓦地睁开眼,便对上男人有些玩味的神色。萧淮将她扶起来,唇角挂着一抹笑。 谢昭昭:…… “怎么,有点失望?” 谢昭昭:………… “马上就到了,你且再忍忍。” 谢昭昭:……………… 看着男人眸子里隐隐的笑意,谢昭昭几乎要暴走:忍你个大头鬼啊! 不过片刻,马车就停下了下来。因为先前已经得了消息,皇上只是微服出宫,不宜大肆迎驾。眼下宰相府的大口,只有谢远清和谢执等着,看到停下来的马车,连忙迎了上去。 这是萧淮第二次以皇上的身份来谢府。他先行下了车,对着躬身的谢远清和谢执微微颔首,才转身掀开车帘。 因为之前散了头发,谢昭昭如今只能披着萧淮的玄色披风,兜头罩住。披风太大,将她整个人都罩在里面,衬得小小的一个。 看到面前伸来的手,谢昭昭微顿,最终还是将手交到了萧淮手里。男人的手掌温热干燥,指腹间带着薄茧,是常年握剑留下的痕迹。 她有些恍惚,手却被蓦地捏紧。谢昭昭下意识抬头去看,男人却面色如常,一本正紧的跟着谢远清进了正厅,只在所有人都注意不到的地方,用指尖挠了挠谢昭昭的掌心。 谢昭昭:…… 这个皇帝,好幼稚啊。 谢远清和谢执陪着萧淮在正厅说话,谢昭昭先回了后院收拾。 谢家虽旁支繁杂,但自钟氏过世后,谢远清一直都未曾续弦,是以宰相府的后宅十分清净。谢凝入宫之后,便只有谢执和谢芮兄妹二人住在府中。偶尔,教导谢芮的女师傅樊青衣也会在府上住几日。 谢昭昭一路跟着碧荷回到自己的院子,那还是谢凝未进宫前住的地方。 可一进院子,谢昭昭就被眼前的景象镇住了。宰相府大小姐的院落,自然是气派的。可这院子里,种的不是什么奇花异草也就罢了,这一块又一块的菜地是什么鬼?一水儿绿油油的小白菜,西红柿打着嘟噜,萝卜刚刚冒了头。 谢凝,居然还有这个爱好? 第17章 往事 谢昭昭被眼前魔幻的一幕怔住,堂堂相府大小姐在院子里种菜?恕她这个穿来的地球人没见过世面,不太能接受。 而怔愣过后,她便提着裙摆走上前,弯腰仔细观察起地里的萝卜来,还忍不住上手摸了摸刚刚冒出来的小嫩芽。 “碧荷,院子里有没有小铲子?” 碧荷:? “最近几天高温,这几株萝卜幼苗刚刚冒了头,要适当松松土,保持土壤的透气性,这样才有利于农作物的生长。” 碧荷:??? 看着一脸懵逼的碧荷,谢昭昭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自己的职业病犯了。在穿来之前,她读了六年的农学专业,并且刚刚申博成功。刚才乍一看到这田间地头,亲切的气息扑面而来,她就没忍住。 “那个,我也是在一本古书上看到的,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谢昭昭干笑了两声,直起身子,顺势拍了拍沾在披风上的土。 “娘娘,要奴婢说,今时不同往日。娘娘原先喜欢插个秧啊,种个菜啊,总归是在自家府里,怎么顺心怎么来。可如今娘娘是千金之躯,宫里宫外多少双眼睛盯着,这些粗活还是交给下人去做的好。”碧荷一边苦口婆心的劝着,一边却从菜地边的凉房里端出来个小笸箩,笸箩里面七七八八放着些铲子锄头之类的小工具,“喏,都在这儿了,皇上还在正厅等着,娘娘过过瘾就好。” 谢昭昭笑嘻嘻的挑了一把小铲子,她就知道这小丫头心疼她,就是小小年纪,格外啰嗦。 得了工具,谢昭昭把披风解下来,一撩衣摆,就大剌剌的蹲了下去,口中还念念有词:“果然是该松土了,这都有裂口了,再耽搁几日,怕是要烂根。” 她手下动作翻飞,一看就是极为熟练。碧荷眨眨眼,“娘娘都快三年没碰过这菜地了,怎么瞧着比以前还顺手?” 谢昭昭手下的动作一顿,这些基础的活儿她早就做过千八百遍,闭着眼睛都不会出错,当然顺手了,只是不知道谢凝是个什么手速。 她放慢手下的动作,“这不是……太久没碰,有点激动嘛。” “娘娘还是小心些,手上的伤才刚刚好些。”说着,碧荷也蹲下来,从笸箩里拿出一把小铲子,帮谢昭昭一起松土。 谢昭昭瞥了眼小丫头的动作,虽然比不上她专业,但一看也是十分有经验的。相府小姐的贴身丫鬟,若不是常常下地种菜,是断不会有这个本事的。 “你这小丫头不也没手生?”她试探着问道。 “那是小姐……那是娘娘教的好。”碧荷偏过头,一脸的小骄傲。 原来,谢凝未入宫前居然真的爱种菜。 这个认知,让谢昭昭有些意外,大概没谁会想到,宫里那个作天作地的贤妃娘娘,以前在自己院子里的时候居然过得这么接地气? 菜地的面积不大,萝卜的也只有一小块,不过片刻土就已经松好。谢昭昭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泥土,又检查了一下涨势旺盛的小白菜和西红柿,心里忍不住的高兴。要是能在宫里有这样一片菜地就好了…… 正想着,身后突然响起一个脆生生的女声:“姐姐!” 谢昭昭甫一转身,一个桃红色的身影就朝她扑了过来。小姑娘冲得太猛,谢昭昭下意识的接了个满怀,还险些被她带倒。 “姐姐真的回来了!”小姑娘扬起一张还带着点婴儿肥的净白小脸,眉眼与谢昭昭有几分相像,却不若她那般明艳,是稚气未脱的样子。 这应该就是谢芮吧。 谢昭昭笑着接住小姑娘,“都是要及笄的姑娘了,怎么还这般顽皮。” 谢芮咧着嘴,笑得天真烂漫,“芮儿许久都未见姐姐了,自是欢喜。姐姐呢,有没有想芮儿?” 对于谢芮这般的亲近,谢昭昭还有点不太习惯,但也只能学着长姐的样子,耐心的哄小姑娘,“想,当然想。” “姐姐骗人,若真是想芮儿,为何不回来看芮儿?芮儿上一回见到姐姐,还是在除夕的宮宴上。” 小姑娘有些抱怨,却还是抱着谢昭昭不撒手,也不知忽然想到了什么,水灵灵的眼中一亮,“芮儿前些日子刚刚学了个新曲子,还得了樊师傅夸赞,芮儿弹给姐姐听可好?” 到底是孩子心性,想起一出是一出,说着便拉起谢昭昭往屋子里走,却被碧荷止住了,“二小姐先别急,皇上还在正厅等着呢,容娘娘收拾好妆容,请了安,再回来弹琴可好?” “不妨事,你给姐姐收拾,我在一边弹琴就好。” 谢昭昭被谢芮兴冲冲的拉进了屋子。屋子里的陈设倒是极为简单,与一般大家闺秀的闺阁无二,却让谢昭昭莫名觉得有些熟悉,尤其是在看到墙上那幅泼墨山水画时,忍不住驻足多看了两眼。 谢芮已经坐在长几前调试琴音,见谢昭昭盯着墙上的画愣神,笑着问道:“姐姐发什么呆?” “没……没什么。”谢昭昭收了心思,转进卧房,端坐在妆台前,任由碧荷给她梳妆打扮。 铜镜里的人披散着头发,眉眼精致,肤光胜雪,可渐渐的……谢昭昭仿佛又在镜子里看到了另外一个人的样子,相似的眉眼,带着少女的天真,竟是未出阁之前的谢凝。 那一年,柳绿莺啼,海棠初开。 “谢凝!” 爽朗的男声传来,谢凝抬头,便看到墙头上英姿偏偏的少年郎。钟景祺一身紫色窄袖长袍,革带束腰,怀里抱着一柄重剑,正笑着向她这处看来。 谢凝东张西望了一下,确定院子里并没有谢远清派来看管她的人,才溜到墙角,冲着墙头上的少年瞪眼:“这么大声做什么?这次若是让我爹爹发现了,便不是禁足那么简单了,定会打断我的腿!” 钟景祺是国公府上的二公子,谢凝的表兄。平日里,谢凝招猫逗狗胡作非为,总有这钟家二郎的一份。 少年笑得满不在乎,“姑父要打断的是你的腿,又不是我的,我怕什么?” “钟二!” 见她有些恼,钟景祺忙收了笑,“好好好,不逗你了,你今日不是要去看犒军么?范将军率领的大军如今已经在少京三十里外,北城门早就堵得水泄不通,你若还不抓紧,可就来不及了。” 为了看今日的犒军,谢凝早早就换了男装,眼下听钟景祺这么一说,当真有点急,踩着事先备好的草垛子,扒着墙头就往上爬。 “哈哈哈,你瞧瞧你,哪有相府大小姐的样子,难怪姑父每次都要被你气得一脸铁青。”嘲笑归嘲笑,钟景祺还是伸出手,微微用力一提,便将谢凝拉了上去。 “少幸灾乐祸,等我转头告诉了舅舅,说你专门带坏我,看舅舅会不会也赏你一顿板子。”谢凝一身青色衣袍,昂着头,眉眼之间是少女独有的韵致,青涩里是日后掩都掩不住的风姿。 少年被她唬的一愣,继而摇摇头,“小姑奶奶,我真是怕了你了。” 钟景祺护着谢凝从墙头上跳下来,两人钻进了马车,一路往城北的方向驶去。直到出了宰相府,谢凝才知道,何止是北城门,为了看犒军,整个少京城到处人满为患,只越往城北走,越是拥堵。官道上虽然留出了供马车通行的道路,可眼下望去,长长的一串马车排着队,都是往北城门去的。 “这几时才能到凌霄楼?”谢凝倚着窗棂,皱眉问道。 钟景祺抱着剑,挑眉,“这犒军你从小看到大,也不是什么稀罕事,这般着急做什么?” “你懂什么,这次范将军平定西北有功,皇上特地出城迎接,能和普通的犒军一样吗?”谢凝望着车外攒动的人头,“师傅,麻烦能再快一点吗?” “哼,就知道你不是为了来看犒军的。”钟景祺瞥了她一眼,小姑娘依旧望着窗外,只白嫩的脸上染着的些许红晕,泄露了她此刻的心绪。少年蜷了蜷手指,“你当真想好了?” “什么?”谢凝转头,揣着明白装糊涂。 “入宫。” 他问的直白,却让谢凝一时间有些不知该如何回答。看着她吞吞吐吐的样子,钟景祺没有来的心头有些烦躁,“罢了,你不想说便算了,我也不是很想知道。” 谢凝:…… “下车。” 谢凝:? 少年有些不耐烦,抓了抓头发,“你不是想早点看到么,我带你抄近道。” 谢凝不知道,钟景祺说的近道居然是骑马。她平日里虽然胡闹,但在马术上却十分不精,只因年幼时有过堕马的经历,心中始终迈不过那道坎。 少年踩着马镫,直接跨上马,才又俯下身向谢凝伸出手。谢凝看着面前宽厚的手掌,只微微踌躇了一下,便抓住钟景祺的手,翻身上马。 官道上的马车被堵得寸步难行,一骑宝马却绝尘而去。马上之人,紫衣猎猎,青袍翻飞,尽是世家少年的张狂不羁。 不过片刻,谢凝和钟景祺便在一处酒楼前停下,酒楼有三层之高。墨色的匾额上书着三个龙飞凤舞的漆金大字:凌霄楼。 “这是除却皇宫,整个少京城内最高的地方,一会儿大军从北城门进来的时候,保证你第一个看到。”钟景祺翻身下马,引着谢凝一路上了三楼的小隔间。 隔间临窗,正对着北城门的方向,眼下桌上已经备好茶点和小吃。谢凝拈起一块杏干丢到嘴里,笑得眉眼弯弯:“没看出来,你想的还挺周到。” 钟景祺瞥了她一眼,轻哼,却没答话。 正午时分刚至,远远的便听到沉肃的号角声。谢凝急急的起身向外望去,从北城门到皇宫的一条路上,旌旗猎猎,立着数千铁卫,穿着皇家禁军的暗红色甲胄,剑戟寒光夺目。 有马蹄声由远及近,北城门缓缓开启,二十万大军如潮水般涌入。当先一人棕马玄盔,器宇不凡,便是大周朝如今的护国大将军范谨。而谢凝的目光却落在了范谨身旁的那点明黄上。 隔着如此远的距离,她着实看不清那人的眉眼,但整颗心都跟着这雷动的马蹄声,砰砰砰的跳着。 厅中的琴音蓦地一断,谢芮懊恼的声音响起,“呀,竟是弹错了一个调子,樊师傅若是听见了,定要训我。” 谢昭昭此时却无暇顾及谢芮的抱怨,她看着铜镜里呆呆的自己,方才那真实出现在她眼前的一幕幕是什么?她怎么会有谢凝如此清晰的记忆? 第18章 祈愿 “娘娘怎么了,可是有哪里不舒服?”碧荷正在给谢昭昭挽发,不经意抬头向铜镜里看去,却发现她家娘娘的白着一张脸。 “娘娘?” 碧荷又喊了一声,谢昭昭才堪堪回过神。她盯着铜镜里的人,明明就是贤妃如今的样子,哪里来的少女谢凝? “没什么,你挽发吧。”谢昭昭垂眸,思绪却是前所未有的混乱。好在谢芮的琴声又重新响起,调子平缓温和,刚好可以静心凝神。 不过半柱香的时间,碧荷就已经给谢昭昭收拾好了妆容。相府不比宫中,没有那么多森严的规矩,谢昭昭穿着寻常贵女的衣裙,举手投足之间倒真有谢凝少女时的模样。其实贤妃本来也就只有十九岁,放到现代,正是青春少艾。 一路从院子走回正厅,萧淮正在同谢远清议事,余光瞥见一个盈盈身影款步而来。他抬眼,便见谢昭昭一身鹅黄色衣裙,白色轻纱逶迤拖地,纤腰楚楚,珠翠辉辉。 “臣妾给皇上请安。” 谢昭昭不闹腾的时候,端庄的模样足以糊弄所有人,谢远清往昔便是吃了这个亏,才对她疏于管教。萧淮轻恩一声,“都是自家人,不必多礼。” 话虽这样说,但谢远清到底身在官场多年,听了萧淮这话连忙行礼,“微臣惶恐。” “谢爱卿不必拘礼,昭昭既然嫁进皇家,便是我的家人。”萧淮扶起谢远清,“若是换在普通人家,萧淮还要称爱卿一声岳丈。” “皇上厚爱贤妃娘娘,是谢家满门的荣耀,这岳丈二字,微臣万万不敢当。”谢远清执拗的躬着身,他在朝为官三十载,亲眼看着这位在不足弱冠的年纪登上帝位,从不得不仰仗后妃家族,到一步步坐稳皇位。都说圣心难测,而眼前这位,更是深不可测,让谢远清一刻都不敢大意。 见他这般固执,萧淮也没有再强人所难。恰好到了用晚膳的时候,相府的后厨早早就做好了准备,以恭迎圣驾。只到底君臣有别,一顿饭吃下来,除了萧淮之外,每个人都循规蹈矩,尤其是谢昭昭,只顾低头扒拉着碗里的饭,连菜都没怎么添。 用过晚膳,谢远清主动问及萧淮的去留,若皇上今晚真要宿在相府,那一应用度便绝对不可含糊。萧淮端坐在主位上,低头含了一口茶,“谢爱卿不必麻烦了,朕在昭昭的院子里歇一宿便是。” 正在偷偷扣指甲的谢昭昭:? 她蓦地抬头看向萧淮,男人正慢条斯理的磨着茶盏。住在她的院子里?那岂不是就要和她睡一张床?而且,她院子里还有一片菜园子,也不知道萧淮知不知道谢凝有这等爱好,若是不知道,她又该如何解释? 察觉到女子的目光,萧淮抬眼向她看来,“昭昭可是觉得不妥?” “没……没有不妥。”谢昭昭秒怂,普天之下您最大,您说睡哪就睡哪。 萧淮微微颔首,“既如此,朕也觉得有些乏了,便劳烦昭昭带朕去休息吧。” 谢昭昭:诶? 这男人明明就是一副精神得不得了,还能在批阅一百分奏章的样子,哪里有乏?而且,这才刚刚过了戌时,接下来大把的时间在哪过? 脑子里跳出上一次被撕毁的衣裙,谢昭昭不自觉的打了个寒颤,却也只能硬着头皮,带着萧淮往自己的院子走去。 相府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得知御驾亲临,更是戒备森严。一路走来,谢昭昭居然连个下人都没遇上,只听到呢哝的夏虫。 “冷?” 萧淮冷不丁的开口,让谢昭昭有些怔愣。这夏日里的天气,怎么会冷。 “我看你一直在发抖。” 谢昭昭:…… 还不等她反应,一只温热的大手就将她的手捉住,握紧。这样的亲昵,让谢昭昭没由来的就有些紧张。而萧淮在察觉到她微凉的指尖时,眉头也跟着蹙起。 “皇……皇上,臣妾觉得时辰尚早,不如……不如去花厅坐坐?”谢昭昭心中打鼓,有些欲哭无泪。眼下这种情况,可绝对不能带萧淮真的去歇息。 “坐坐?” 谢昭昭抬眼,小心的观察了一下萧淮的神色,又试探着开口:“那就……坐坐?” “那便坐坐吧。”萧淮点点头,眸子中却隐隐有笑意。 闻言,谢昭昭终于暗暗松了一口气。可一口气还没提上来,便又听到萧淮开口:“夜三,备马。” 备……备马?谢昭昭诧异的看向萧淮,不是就去花厅坐坐吗? 萧淮捏了捏她的手指,“你许久未出宫,若不趁这个机会出去逛逛,就不觉得亏了?” 诶? 虽然诧异萧淮的举动,但他的这个提议,是真的让谢昭昭心动了。 “真的可以吗? ”谢昭昭抬头,眸子里带着光,是藏不住的兴致和憧憬。可她还是有顾虑,比如萧淮的安全。 “为什么不可以?” “可当皇帝的出门,不都是前呼后拥,呼啦啦的一群人。眼下就只你一个人,不会有危险吗?”谢昭昭问得很认真,却偏偏在萧淮的眼中察觉了些许兴味。 “你几时见我出门是呼啦啦的跟着一群人?” “昭宁十二年的犒军啊,我当时在凌霄楼,就看到你……”话说到一半,谢昭昭自知失言,也不知道是脑子里哪根神经搭错,亦或是眼下的萧淮太过温柔好说话,她居然就“你来你去”的这样同他讲话,还神经兮兮的提起了那次犒军。 “你去看了犒军?”这对萧淮来说,简直是个意外之喜。只是身居高位已久,他已经学会了喜怒不形于色。 “恩……啊……去看了呀。”谢昭昭错开萧淮直直看过来的视线,顾左右而言他,“皇上不知道吗,臣妾自小顽劣,受不了闺阁的束缚,也最是羡慕男儿热血,自然舍不得错过犒军这样的盛事。” 萧淮微微颔首,“从前不知道,现在知道了。” 他这话说得没头没脑,谢昭昭听得稀里糊涂。萧淮却不在意的笑笑,“走了,带你出去散心。” —— 大周朝民风开放,入夜的少京城依然喧闹如白昼。谢昭昭坐在马上,被萧淮圈在身前,优哉游哉的在大街上溜达。 “想去哪?” “恩……”谢昭昭略微沉吟,“想去尝尝望仙楼的八宝鸭。” 其实她更想去吃花酒,但有贼心没贼胆。 “就知道你还饿着肚子,夜三已经先过去了,你喜欢的,都给你备着了。”话落,萧淮加紧马腹,直奔望仙楼。 望仙楼是这少京城中极负盛名的酒楼,八宝鸭更是其中一绝。谢昭昭跟着萧淮上了楼,甫一转进珠帘隔着的小筑,四溢的香气便扑面而来。 方才的晚膳根本没有好好吃,现下,她是真的有点饿了。一坐下,谢昭昭就忙不迭的撕了一个鸭腿,待察觉到萧淮的笑意,才讪讪收了手,重新拿起桌上的筷子。 鸭腿被夹起来,她顿了顿,还是放进了萧淮的碗里,“老……老爷今晚也没怎么吃。” “噗嗤——”屋顶上传来憋笑声,谢昭昭循声抬头望去。 “是夜三。”萧淮顿了顿,“老爷?我,很老?” 谢昭昭一口鸭肉哽在喉头,吞不下去又吐不出来,只能连忙冲萧淮摆手。终于吞下了鸭肉,她才泪眼汪汪的开口解释:“我只是觉得,这样称呼,稳妥一些。” “你可以叫我宁川。” “哦。” 谢昭昭埋着头,她又不是谢凝,这般亲密的称呼,怎么叫得出口。好在美食当前,这点小插曲很快便被谢昭昭抛诸脑后。不过片刻,便杯盘狼藉,谢昭昭抚了抚鼓起来的肚皮,十分想打个嗝,可天子面前,她忍住了。 小筑临窗,扭头望去,江安河清波荡漾,一盏盏莲花灯漂浮在水面上,化作星星点点的亮光,与沉沉夜幕的万里星河交相辉映。 这是大周的习俗,中元节临近,百姓会在河边放河灯。起初是为了祭奠先人,祈求祖先福佑后辈,到后来却渐渐演变为一种祈福的仪式。 见谢昭昭目不转睛的望着河边的灯火,萧淮开口询问,“想不想试试看?” “什么?” 萧淮却拉起她,二话不说下了楼,扶着谢昭昭翻身上马。日行千里的宝马在这少京城中根本跑不开,跑了不过数百米,便在沿河的一处小摊子前停下来,“老板,两只河灯。” 小贩:“好嘞。” “皇……”谢昭昭看着小贩递来的河灯,心中有些动容,“我其实也没有很想……就是觉得……” “谢凝,出了皇宫,你想做什么,便做什么。”萧淮接过河灯,将怀中的人圈紧。 男人的胸膛宽厚,仿佛蕴藏着可以撼动山海的力量。谢昭昭不知道她是不是同谢凝产生了共情,听萧淮那般说,心中一时间竟酸酸涩涩。 一路行至河边,萧淮扶着谢昭昭下马,寻了个人不太多的地方。暗卫不知道从哪冒出来,躬身给萧淮递上火折子。 河灯燃起,莹莹的一点火光包裹在莲花之中,谢昭昭跪在地上,将河灯轻轻推入河中。河水荡开一圈圈波纹,她双手合十,诚心祈愿。 在这个世界里,她没有亲人,自然也没有什么要祭奠的,只希望这河灯真的能带来福运,保佑她在现实世界的家人平安。 谢昭昭微顿,也希望神明在上,保佑萧淮一世平安,做个人人敬仰的好皇帝。 祈完愿,谢昭昭睁开眼,却看到萧淮依旧阖着双目,立在她身侧。月光之下,男人清俊的侧颜愈发硬朗,鼻梁高挺,眼睫低垂。 谢昭昭偏头看向身侧的男人,他是一国之君,握着天下人的生死祸福,也有求而不得,需要向神明祈的愿吗? 第19章 怀柔 萧淮到底还是没能在宰相府留宿,不仅是萧淮,连谢远清都连夜被传进了宫。西北传来消息,阿若部族的老王突染恶疾,大王子光英趁机联合其他各部,将原本老王属意的王位继承人莫连王子驱逐。 先帝还在位时,西北各部族就时常发生动乱,常年侵扰大周边境,边疆百姓苦不堪言。后来萧淮继位,着护国大将军范谨挥师北上,整整用了五年时间才将西北的内乱平定。范谨凯旋回朝后,便是程寻一直驻守西北。 这几年,各部族虽偶有动荡,但都被程寻所率的长平军一一化解,边疆互市也得以重启。若说有什么不寻常之处,便是从前一个名叫阿若的小部族日渐兴起,并渐渐成为西北部族最为强大的一支力量。 如今,阿若部族突然内讧,大周朝廷自然不会也不敢坐视不理。原本班师回朝的大将军程寻在得此消息后,已经率五万先锋军先行返回燕州,剩余十五万交由副将李平,暂时扎住在元澜江沿江以北。 元澜江横贯大周国土北部,是护御西北的一道天然屏障。 谢昭昭被护送回宰相府的时候,刚好碰上谢远清从府中匆匆走出来。 “娘娘。”见到谢昭昭从外头回来,谢远清并无意外,这宰相府但凡有风吹草动,自然瞒不过他。只是他没有想到,皇上会如此厚待自己的女儿,居然这般由着这丫头的性子胡闹。 “父亲不必多礼。” 谢昭昭此刻看向谢远清的眼神,是有些复杂的。 原书中,昭宁十二年的这次阿若族内乱很快就会被程寻平定,最终于大周而言不过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但对谢家来说,却是件顶大的事。只因阿若部族的兴起并非意外,是大周朝廷一直在暗中扶持。西北部族多为胡人,生性豪放,不受管制,且极为排外。大周此举便是在西北部族内培植起一支可以为己所用的力量,用胡人去管制胡人。而献上这“以胡制胡”计策之人,便是宰相谢远清。 这一次入宫,谢远清还会继续这样的怀柔政策,且提议支持光英王子,只因比起六王子莫连,光英此人庸碌无能,更好控制。 可谢昭昭知道,一年之后,莫连王子便会东山再起,最终斩杀光英,继承王位。而谢远清也是在那个时候,被御史大夫简易之检举私通外族。 各种缘由还不清楚,但谢昭昭猜想,萧淮大抵也是在那个时候,对谢家动了杀心。 谢远清已经踏上马车,这一去,很有可能就是谢家走向深渊的开始。 “父亲。”谢昭昭还是开口喊住了谢远清。 覆巢之下 焉有完卵。她与谢家本就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她想自保,就得先护住谢家。 谢远清微微一愣,转身看向谢昭昭,躬身:“娘娘有何吩咐?” “父亲可否借一步说话?” 谢远清微顿,却见谢昭昭已经转身朝树下走去。 “你且等我片刻。”他叮嘱了下人一句,便跟了上去。 “关于阿若族的这场内乱,父亲怎么看?” 她问的直白,让谢远清有些意外。一则,大周立朝以来,从不允许后宫干政,谢昭昭此举已经逾越;二则,这丫头素来只知道胡闹,怎么突然一本正经的关心起政事来了? 事情紧急,谢远清不能耽搁太久,谢昭昭也等不及他想清楚这各种是非曲直,又道:“父亲可是打算扶持光英,继而静观其变?” 谢远清豁然抬头,面上的神色已经不能用震惊来形容了。 “父亲不必意外,皇上并未对我避讳此事,对阿若族的局势,女儿还是略知一二的。”这个时候,只能把萧淮拉来做挡箭牌,谢远清就算心中有疑,也断不会找萧淮对峙。 “光英此人虽庸碌无能,易于把控,可他善妒好战,心思奸邪,绝非可以辖制西北部族的最佳人选。扶持一个阿若部族已是不易,一旦西北部族再度陷入内乱,且不说边疆百姓和戍边将士又将忍受战乱之苦,朝廷呢?平乱之后再去扶持另一个阿若部族?父亲呢?我谢家呢?” 谢昭昭没有明说,可谢远清在朝为官三十载,这其中的厉害得失比谁都清楚。若是真在西北的事情上出了差池,必然会招致有些人的落井下石。身居高位,亦如刀剑起舞,半分都错不得。 “可是……”谢远清顿了顿,眉头蹙起,“莫连此人,非池中之物,若真让他得了机会,只怕日后会养虎为患。” “谁说要扶持莫连了?阿若老王姬妾成群,又不是只有这两个儿子。”唇边绽开一抹笑,谢昭昭看向谢远清,“父亲觉得赫真王子如何?” 二王子赫真出身卑微,向来不受老王重视,在阿若部族的一众王子里最不起眼。若说有什么能让人记住的,便是此人极为孝顺,明知生母只是部族的一个歌姬,这些年也日日侍奉在侧,也因此为老王不喜。 这其中的关节,谢远清略一思索便心中有数,他有些诧异的看向谢昭昭。 月华之下,女子一身素净的鹅黄色衣裙,身姿笔挺,贵气天成。莹莹月光照亮她的侧颜,竟让谢远清觉得有些灼目。 “好了,时辰不早了,父亲还是速速进宫呀,不要耽误了皇上的召见。”谢昭昭微微服了服身,行的是寻常人家晚辈对长辈的礼。 “娘娘……” 谢昭昭笑笑,露出些小女儿的娇憨,“父亲早去早回,我同哥哥和芮儿等在府中,待爹爹回来,一同祭奠娘亲。” 谢远清有些怔愣,恍然间觉得面前的人明明就是他的昭昭,那个有些顽劣却心思单纯的丫头,至于刚才那灼眼的人,反倒像是幻像。 —— 这一晚,注定是不平静的。前朝出了这样的事,后宫也不太平。倒是宰相府,难得宁静。 萧淮不在,谢昭昭自是睡的十分踏实,一觉睡到自然醒。 天光微亮的时候,薄荷匆匆走了进来。 “娘娘,宫里出事了。” 谢昭昭还有些迷糊,闻言。迷蒙着眼睛看向碧荷,“什么事啊?” “冯婕妤在云芷阁自缢了。” “你说什么?”谢昭昭猛的坐起来,“冯婕妤死了?” 谢昭昭蜷着手指,原书中的冯婕妤的确是死在明太妃生辰过后的一晚,只因她在寿宴上开罪了太妃。贤妃为讨太妃欢心,翌日便将人私下里处置了,明面上自然是说是失足落水。 可她早先已经杖责了冯婕妤,因无法下床塌,冯婕妤连寿宴都为出现,如今怎么就上吊了呢? “宫里没了个婕妤,原本也算不上什么大事。可娘娘一定想不到……”碧荷伏在谢昭昭耳边,“宫里的老人验尸的时候,发现她居然还是完璧。” 谢昭昭:恩? “她不是自缢吗?怎么还要验尸?” “娘娘,验尸不是重点啊。”碧荷有些恨铁不成钢,却还是悉心给谢昭昭解释:“奴婢听说是皇上亲自下的旨意,许是和平氏有关。” “平氏?” “对呀。”碧荷点点头,“哎呀,奴婢昨晚忘记同娘娘讲了,平氏在慎刑司被查出有两个月身孕,还招认是冯婕妤指示她诬陷娘娘的。” 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得了恩宠的还是完璧之身,未被召幸的却怀了身孕? 谢昭昭眨眼,是不是萧淮不行啊?不然都二十好几的人了,老婆娶了不少,却连个孩子都没有,而且连谢凝的肚子也没见大。 不过,这不重要。 倒是冯婕妤的死倒是让谢昭昭留了个心。贤妃与冯婕妤并无大仇,若说恩怨,左不过就是为了争宠而争风吃醋。而不管是家世地位,还是皇上的宠爱,冯婕妤更是比不过贤妃,既如此,她干嘛非要用胳膊拧大腿,明知道是死路一条却还走到底呢?冯婕妤背后一定还藏着另外的人,而这个人又为何非要同谢凝过不去? 谢昭昭有一搭没一搭的想着,只觉得越想越糊涂。宫斗实在是个技术活,她也委实有些吃不消。谢昭昭不禁打了个哈欠,想要再去补补觉。 “娘娘,现下可不能再睡了。”碧荷扁着嘴,同情的看向她。 “为啥?这又不是在宫里,爹爹也不在,还不兴人睡个回笼觉么?”说之前,她还伸了个懒腰。 “老国公得知您出了宫,却没来看他。一气之下,将府里上上下下臭骂了一顿,连大老爷和二老爷都遭了殃。”碧荷指了指窗外,“国公府的马车这会儿已经等在门口,老国公说,娘娘今日若是不来,就明年的今日去给他上坟……” 谢昭昭:…… 老国公,钟家? 第20章 偏宠 钟国公府在整个大周朝是个极有威望的存在。 大周立朝二百余年,国公府的门楣便光鲜了二百余年。国公府的祖上是开国功臣,从龙有功,得封了这世袭的国公。到谢凝外祖这一辈,已经是第六代。老国公一声戎马,更是养出了个暴躁脾气,便是谢远清在他老人家面前,也不敢造次,遑论谢凝。 听了碧荷的话,谢昭昭赶紧从床上爬起来,二话不说收拾了妆容,备了礼品,也顾不上什么娘娘出门要不要摆驾,提着裙摆就坐上了国公府来接人的马车。 马车行了不到半柱香的时间,谢昭昭掀开车帘,远远的就望见一处朱红高门,门口立着两尊石狮,煞是威风。国公府的一应女眷已经等在门口,为首的是谢凝的大舅母郑氏和二舅母黎氏。 “车夫,麻烦绕到后门去吧。”谢昭昭开口吩咐。 “娘娘。”碧荷有些不情愿,“娘娘没有摆驾已经是给了国公府天大的面子,如今还要从后门进去,若是传了出去,多不好听,又要被宗室那群老头子说成是没有体统。” “没有体统就没有体统呗,我什么时候有过体统?”谢昭昭满不在乎的笑笑。 从正门进去,她有那么想不开吗?好不容易出一次宫,还得了萧淮首肯,可以在宰相府多住几日。是望仙楼的八宝鸭不好吃,还是德昌班的折子戏不好看,非得闹得整个少京都知道贤妃娘娘出宫了? 不过片刻,马车就在后门停下,谢昭昭直接从车上跳了下去。这国公府的后门正对着条僻静小路,路边一片竹林,郁郁苍苍。门口倚着个老头儿,瘦瘦的,头发已经全白,正眯着眼打盹儿。 这人叫老胡,是国公府的老人了,据说是打小看着老国公长大的,约摸着已经有□□十岁的高龄,可精神依然矍铄。 谢昭昭不敢打扰老胡,一边提起裙摆,一边猫着腰,正准备蹑手蹑脚的溜进去。 “呔!”老胡大喝一声,蓦地睁开眼睛,将谢昭昭吓了一跳。 “嘿嘿,老胡。”谢昭昭露出一口白牙,和老头儿打招呼。 “你是……”老胡眯了眯眼,忽然眼睛瞪得老大,“哎呦妈耶,贤……” 这老头儿嗓门忒大,谢昭昭赶紧一把捂住了老胡的嘴,“小点声,小点声,你想把前面那群人都招来吗?” 老胡点点头,又眨眨眼,谢昭昭才慢慢松开了手。 “娘娘……”他压着嗓子,低声底气的问道:“你怎么跑到后门来了?” “前头那阵仗太吓人了。”谢昭昭往里面探了探头,问道:“我外公呢?” “钟元那混小子?在自个儿院子里练功呢。” 谢昭昭:“……” 钟元是老国公的名讳,整个大周朝,怕是只有老胡敢这样称呼钟家老爷子了。谢昭昭点点头,又从马车里取了两壶桂花酒,塞进老胡怀里,“谢谢老胡,这是孝敬您老的。” “嗳,你这小丫头还挺有良心,知道我老胡就好这口。”说着便扯下酒封,嗅了嗅,“恩,昭宁三年的,好酒!好酒!” 老胡一边喝酒,一边引着谢昭昭往钟老爷子的院子走去。这国公府地方大,谢昭昭跟着老胡一路七拐八拐,刚靠近老爷子的院子,就听到里面传来叮叮当当的声音。 “再来!”钟老爷子中气十足的一嗓子自院子里传来。 谢昭昭瞥了眼身前弓着腰吃酒的老胡,这老国公可能还真是这老胡头带大的,不然怎么嗓门一样的大? 越过老胡,院子里再度响起兵器碰撞的锵锵声,谢昭昭一眼就看到了空地当中正在耍大刀的钟家老爷子。老爷子打着赤膊,正在和一个中年人比划拳脚,一柄大刀舞的虎虎生风。见到院子里来了人,只舞着大刀瞥了一眼,显然还在气头上。 钟家男丁兴旺,到了谢凝母亲这一辈,钟老爷子只得了这么一个女儿,自幼如珠如宝的护着,及笄之年又封了郡主。 依着老爷子的意思,将门虎女,便应该配个驰骋沙场的好儿郎。谁知小郡主到了婚配的年纪,偏偏看上了谢远清这个文弱书生,一头扎进去,大有非君不嫁的意思。 老国公没办法,只好提着礼物亲自上谢家求了亲。好在谢远清为人正派,成亲之后待钟氏一直很好。只钟氏生谢芮的时候,他因远调江南,没能守在身边,却不想从此竟是天人永隔。这件事,谢远清一直心中有愧,钟老爷子也耿耿于怀。 这些年,翁婿之间的关系一直僵着。谢远清的官越做越大,钟老爷子对他,却是越来越瞧不顺眼。但奇怪的是,对谢凝,老爷子却十分偏宠。 见着贤妃娘娘已经进了院子,老国公可以怄气不搭理,跟他比划的侍从却不敢,连忙收了兵器,给谢昭昭行礼。行完礼,还不忘提醒钟老爷子,“国公,贤妃娘娘到了。” “哼,到了便到了。怎的?做了娘娘,便站不得这石板地了?便连外公都不认了?”老爷子还在气头上,数落谢昭昭的同时,还嗖嗖的耍着宝刀。 侍从知道这老国公是驴脾气,倔得很,只好躬着身现将谢昭昭请过来。谢昭昭有些局促的站在院子里,生怕这老爷子一个刀剑无眼,砍了自己。 偏生她这副畏首畏尾的样子落在老爷子眼里,更是气不打一出来。不来看他便算了,怎的进门这么久,连个外公都不叫? “接着!” 谢昭昭还没反应过来,钟老爷子就抄起兵器架上的一柄银枪,冲她扔了过来。好在,谢昭昭眼疾手快,堪堪接住了银枪,却被这股力逼得连连后退,连带着碧荷,一块跌坐在了地上。 啧! 老爷子愣住了,侍从也瞬间白了脸,只倚在门边的老胡一壶桂花酿已经下了肚,人有点迷糊。看着倒在地上的两个小丫头,钟老爷子一时不知道怎么应付,好半晌才嘟囔了一句,“宫里没给你饭吃么,这么娇气。” 谢昭昭:“……” 她哪里想到谢凝还有这舞棒弄枪的本事,呲牙咧嘴的从地上爬起来,冲着老爷子嘿嘿一笑,“外公。” “哼。”老爷子依旧骄傲的昂着头,转身套上了外赏,可面上的不愉已经开始松动。 谢昭昭十分狗腿的走上前,笑眯眯的挽住老爷子,“外公可是想昭昭了?” “不想。” “不想啊?”谢昭昭面露失望之色,“昭昭甚是想念外公……既然外公不想昭昭,那我就回宫去了。” 说着,便松了老爷子的手臂,羌装离开。 “回来!”钟老爷子喝住她,“这都哪学来的?一个个成天到晚,假惺惺的,嘴巴里没个实诚话。你进来,我有话要问你。” 谢昭昭笑眯眯的跟着钟老爷子进了屋,便见到厅中的桌上摆了好些点心和零嘴,都是她平素里最喜欢的。谢昭昭捏了一块红枣糕咬了口,笑得眉眼弯弯,“我就知道,外公心疼我。” 老爷子瞪了她一眼,端坐在厅中的主位上,“那你倒是同我说说看,前两日明太妃的寿宴,是怎么回事?” 谢昭昭有些诧异,没想到钟国公会问起她这个事。毕竟老国公已经多年不问朝政,更别说这后宫的是是非非。 “也没什么,大概是有人跟我不对付,想借着太妃的寿宴找我麻烦。”谢昭昭咽下一块红枣糕,“外公放心,我应付得来。” “当真应付得来?”钟国公瞥了她一眼,“应付得来还被气得跑回娘家了?” 谢昭昭:“……” 是她拿的剧本不对吗,为什么所有人都以为她是负气才出宫的。有一生气一委屈就回娘家的妃子吗? “你们一个个的,都不让我省心。” 钟国公这话一出口,谢昭昭就知道,自己岔开话题的机会来了,“昭昭哪里不让外公省心了,明明是钟景祺那个臭小子最混!” 钟国公又哼一声,“两个都一样!” 谢昭昭吐吐舌头,歪在椅子里,又捏起一块核桃酥,“外公别急,据我所知,程大将军虽然回了燕州,可已经着麾下小将先行回京,向陛下禀奏西北事宜。按着路程算,过几日便应该到了。” “那个混小子回来作甚?吵得我心烦。” “外公怎知回来的是谁?可是托人打听了?” “闭嘴!核桃酥都堵不上你的嘴么?!” 谢昭昭咬着核桃酥,狭促的笑笑,没继续揭穿钟老爷子的嘴硬。 说来也是奇怪,钟家虽是武将出身,可到了钟老爷子的子辈,男子却多在朝做了文官,就连谢凝的大舅舅,未来要承袭公国之位,如今在朝廷里也堪堪是个三品文官。至于小一辈里,继承了老爷子衣钵的,只有一个钟景祺。 钟景祺自幼喜欢舞刀弄枪,三年前,更是连个招呼都没和家里打,直接投在了程寻帐下。这事,钟家人虽然反对,但也没见谁真的去把人捉回来,想必也是老爷子的意思。 谢昭昭舔了舔唇角的点心屑,有些事情,从前没觉得有什么,可如今想来,却处处透着怪异。便是这钟家,好端端的,怎么就弃武从文了呢? 第21章 钟家 且说正门的一群人,迟迟没有等来贤妃娘娘,一个个都伸长了脖子望着。 “也不知娘娘的凤驾如今到了何处,府上派去跟着的人,还没回来吗?”黎氏微微皱眉,似是又想到了什么,转身叮嘱身后的下人,“你再去瞧瞧膳房那边如何了,给娘娘准备的点心和甜汤可都备好了?还有揽月轩那边,可都收拾妥当了?娘娘怕热,再搬些冰块过去。” 黎氏是钟景祺的母亲,出身书香世家,早年也是这少京城有名的才女。钟景祺打小和谢凝玩在一处,黎氏心疼她小小年纪没了母亲,待谢凝也十分亲厚。 “府里的车驾是老爷子一大早派去的,咱们派去的人方才已经回来了,说是并没有接到娘娘凤驾。”郑氏也拧着眉,她是将门之女,不比黎氏心细,虽说是这国公府的大奶奶,但府中诸多事物都是黎氏帮着一块打理,妯娌之间相处的也极为和睦。 众人都有些心急,担心贤妃娘娘在这来的路上是不是碰上什么乱子。若不是宰相府的管家说,皇上昨日留了话,贤妃娘娘出宫一事不要大肆宣扬,国公府的人只怕早就去接驾了。 郑氏正要着人再去看看的时候,老国公身边的侍从来了,说贤妃娘娘已经在老爷子院子里说话了,郑氏和黎氏这才放了心,带着众人前去接驾。 钟国公的院子里,谢昭昭刚刚吃完一小盘点心,便看见乌泱泱的一群人进了院子。 “你躲什么?”看她想要跑,钟老爷子立即将人喊住,“都是当娘娘的人了,怎么还跟个小丫头片子一样,稳重些。” 谢昭昭苦笑,她也不想的,奈何谢凝这两位舅母对这个外甥女太过疼爱,她怕自己招架不住。 可钟老爷子已经发话了,谢昭昭只能硬着头皮坐在正厅中,等着国公府的一众女眷前来行礼问安。 “臣妇给贤妃娘娘请安,娘娘万福金安。” 在郑氏和黎氏的带领下,国公府的女眷跪了一地。谢昭昭苦哈哈的扯了扯唇角,有点不自在的抬了抬手,“大舅母、二舅母快快起身,你们都是长辈,不要跪我。” “娘娘是贵人,当得这一跪。”郑氏垂着头,应道。 “大舅母这是要跟昭昭见外了?都是一家人,大家都起来吧,不要跪着说话。”说着,谢昭昭从椅子上起来,将郑氏和黎氏扶起来。 郑氏还好,只是看向谢昭昭的目光慈爱了些,倒是黎氏,也不知怎的,看着这个外甥女,眼睛有些微红。 黎氏几乎是看着谢凝长大的,早就把她当成了自己的女儿。如今女儿长大了,进宫做了娘娘,她这个当舅母的又高兴,又心疼。 “让娘娘笑话了。”黎氏取出帕子,摸了摸眼角。 额……这种温情的局面,谢昭昭有点应付不来,正尴尬着,便听到郑氏开口问道:“娘娘今日来的的这般早,可曾用过早膳?府上的膳房准备了些点心,要不要臣妇命人送来?” 谢昭昭本想说,她刚刚吃了一盘子点心,可触到郑氏关切的目光,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那……就劳烦大舅母了。” “不麻烦,不麻烦。臣妇这就命人送来,还有甜汤……哎,还是臣妇亲自去一趟,膳房里那些人毛手毛脚的,摸不准娘娘的喜好。”说着,郑氏服了服身,便匆匆去了膳房。 “大舅母还是这么个急性子。”谢昭昭望着郑氏的背影,笑道。 黎氏也收了泪意,跟着笑了笑,“自打娘娘进了宫,这国公府就不复从前热闹,姐姐这是心里高兴。” 谢昭昭有些讪讪,哪里是国公府不复从前热闹,不过是她进了宫,钟景祺从了军,两个祸害都不在了,自然清净。 她又与黎氏话了些家常,陪着老爷子和郑氏用了早膳,才众星捧月般的被护送到了揽月轩。 揽月轩是谢凝母亲未出阁时的住处,得知贤妃娘娘归府省亲,特意又收拾过。这会儿众人告退,只郑氏和黎氏留了下来,谢昭昭也才稍微放松下来。 “大舅母、二舅母可还有什么事?” 郑氏看了黎氏一眼,黎氏有些欲言又止。 “哎呀,娘娘,臣妇本是个直性子,有话便直说了。若是有什么不妥当得地方,还望娘娘多多担待。”郑氏端了这么久,早就有些绷不住,豪爽的性子一下子上来了。 原来,这郑氏和黎氏留下,是得了钟老爷子的嘱托,来问谢昭昭宫里的日子过的如何,有没有被人欺负,太妃寿宴上的歹人查出来没有。 说了好一会儿,谢昭昭才大概听明白了两位舅母的意思。和着是担心她没有母亲在旁提点,在这后宫里吃了亏,正打算手把手教她如何宫斗。可是……这国公府后宅一向和睦,谢昭昭挑眉,有点不太相信她这两位舅母有什么宫斗的真本事。 果然,郑氏一听说宫里那些腌臜事情,脾气就上来了,“娘娘,你且放手去做,有什么好怕的。别人若是不服你,便打到她服!” 谢昭昭:“……” “姐姐,话不是这么说的。”黎氏摇摇头,有些不认同,软声软语的又接着道,“娘娘,这后宫不比后宅。便是后宅,得宠的姨娘身后都还有一两个靠山,何况宫中的诸位娘娘,哪个母族不是这少京城里的贵人。恕臣妇逾越,娘娘性子急,凡事还是要再三思量,不可冲动。” 谢昭昭听着这郑氏和黎氏你一句我一句,一个话糙理不糙,一个虽瞻前顾后却心思细腻,倒觉得一刚一柔,竟还都说的有几分道理。 “大舅母、二舅母放心,我会多多留心,不会闯祸的。也麻烦转告外公,让他不必为我操心,好好保重身体。” “我们昭昭……娘娘,到底是长大了。”黎氏有些欣慰,下意识想摸摸谢昭昭,手伸出去却又僵在了空中。 眼前的女子已经不是那个会在她怀里撒娇告状的小姑娘了,她嫁了人,嫁了大周最尊贵的男人。如今,她是君,她们是臣。 谢昭昭看着黎氏僵在空中的手,微微一顿,顺势握住,“舅母不必伤心,我总要长大的。但不管什么时候,我都是昭昭。若是哪一日我同舅母撒娇耍赖,舅母不要嫌弃才是。” 这话,她是代谢凝说的,钟家人待她视如己出,若是今日是真的谢凝站在这里,想必也不忍亲人伤怀难过。 黎氏有些动容,红着眼睛道,“你这孩子,又在说胡话,舅母什么时候嫌弃过你,舅母自会一直护着你。” 一旁的郑氏也点点头,“对,不止是舅母,整个钟家,都会站在娘娘身后,护着娘娘!” 送走了郑氏和黎氏,谢昭昭才倚在床头,想事情。 原书只写到谢家满门被炒,那时候的钟家虽然还没被牵连进来,可冲着钟谢两家的姻亲关系,被祸及是迟早的事情。 谢昭昭自认不是个爱管闲事的性格,可现下也不知道为什么,想到这些人日后怕是要吃尽苦头,她就心中烦躁。 “小白菜,你说如果一个人明明自顾都不暇,还想着帮这个帮那个,是不是不太对?” 碧荷正在理妆台上的首饰,听谢昭昭这么一说,顺口问道:,“娘娘是想帮什么人?” 额…… “要奴婢觉着,也不能算全错吧。若是好人,能帮自然还是要帮的,若是坏人,哼……”碧荷瞪着眼,“不落井下石,就已经是奴婢菩萨心肠了。” 诶?没想到这小丫头片子小小年纪,心思还挺通透。当真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谢昭昭点点头,“你这丫头,想得还挺明白。。” 小姑娘得了夸赞,美滋滋的继续收拾府里刚刚送过来的衣物首饰。谢昭昭歪倒在床头,砸吧砸吧嘴。 算了,想那么多做什么呢,若是能帮就帮帮吧。她占了谢凝这具身体,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关心她的人去送死。更何况,渡人亦是渡己,就全当为自己积福了,总好过日后因为袖手旁观而后悔。 想通这件事,谢昭昭便安心在国公府住了下来。国公府上上下下对谢昭昭也是尽了心,好吃好喝的供着,郑氏黎氏时不时就过来陪她说话解闷。可谢昭昭心里清楚,这是老爷子变着法的看着她呢,知道她不安分,怕她出去闯祸。 今时不同往日,谢昭昭虽然很想溜出去逛逛,可也真的怕自己会摊上事,连累了钟家,便就乖乖的待着在国公府,日日腻歪在老国公院子里,看他舞刀弄枪,顺便也跟着学学花架势。 这一住便住到了中元节这一日,宰相府没有派人来接,倒是谢远清带着谢执和谢芮亲自上了门。 听说谢远清来了,老国公直接把自己关在了院子里,谁也不见。谢昭昭觉得,这老爷子有时候就像个小孩子,可偏偏谢远清还是个不会哄孩子的。她虽有心调和,也知道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只偷偷让碧荷去街上买了两包最普通的粗茶,亲自送到了老爷子院子里,说是谢远清带来的礼品。 钟老爷子早年在外征战的时候最喜这种粗茶,如今书房里都还储着两罐。堂堂国公居然喜欢这二十文一包的粗茶,任谁也想不到。 老爷子嘴上虽然说着嫌弃,可这些年,还是头一次有人送礼送到了他心坎上,没想到谢远清这个文绉绉的,还挺心细。 拜别了钟老爷子,又去京郊祭奠了母亲,谢昭昭才被谢家的马车送回了皇宫。 天色已暗,可远远的,谢昭昭还是在西华门的门口看到一个人,正是柳絮。 第22章 走水 乍然看到柳絮,谢昭昭有些意外,她的真大腿不是已经认祖归宗了么,怎么如今背着个包袱站在宫门口? 见谢昭昭从马车上下来,柳絮赶忙迎来上,“奴婢给娘娘请安。” “你这是……”谢昭昭有些诧异,不明白她怎么如今还是以奴婢自称。 柳絮垂着眼,紧了紧肩上的包袱,似乎是在下很大的决心。在抬起头来的时候,剪水般的眸子里透着股坚定,“娘娘,奴婢不想离开朝华宫。” 说着,她便扑通一声跪在了谢昭昭面前。 谢昭昭:? “奴婢入朝华宫那日,碧荷姑娘便告诉奴婢,从今往后,生是娘娘的人,死是娘娘的鬼。娘娘的救命大恩奴婢没齿难忘,只想这辈子能随侍左右,侍候娘娘。”说完,柳絮还给谢昭昭磕了个头。 谢昭昭:这…… 柳絮的这番话着实让她有些意外,哪有好端端的千金大小姐不做,非要来伺候人当丫头的?谢昭昭搭着碧荷的手,微微蹙眉,“简大人怎么说?夫人呢?他们刚刚才寻得你,舍得让你进宫当宫女吗?” “奴婢已经禀明爹娘,爹娘感激娘娘大恩,也自是希望奴婢能侍奉娘娘左右,以全简家上下的一片心意。” 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谢昭昭自然也不好再推脱,更何况,她潜意识里也是希望柳絮能留在身边的,便点头允了她的请求。 主仆几人刚刚回到朝华宫,内务府的人就火急火燎的赶来了,说是百花宫宴的一应用度已经拟好,就等着贤妃娘娘定夺了。 谢昭昭这才想起来,还有这么一件大事,当即就命内务府将单子呈上来。宫里头大大小小的宮宴时有,内务府早就轻车熟路,可谢昭昭却还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长长的一串单子,大到皇家制式,小到一杯一盏,事无巨细。等她摸清楚里面的门路,天都已经黑透了。 好在百花宮宴年年都办,谢昭昭也没打算玩儿什么新花样,对照着以往的用度,觉得相差无几,便命内务府操办去了。 “娘娘今日奔波了一日,这内务府的人也忒没有眼力,偏生在这个时候来。”碧荷心疼自家娘娘,一边给谢昭昭揉肩,一边吐槽内务府。 柳絮倒是更为细心些,从小厨房端来热粥,“娘娘饿了吧,奴婢让小厨房一直煨着呢,是娘娘最喜欢的瑶柱鸡茸粥。” 谢昭昭是真的觉得有点饿了,端过热粥,也顾不上碧荷连声的“小心烫着”,就狼吞虎咽了起来。 碧荷瞥了一眼柳絮,今日在宫门外,她那番话倒是让碧荷有些刮目相看。堂堂御史千金能这般纡尊降贵,实属不易,眼下又见柳絮如此细致周到,先前对她的敌意也减轻了几分。 一碗热粥下肚,谢昭昭觉得自己似乎又精神了许多。可今晚,似乎是老天爷存心不让她歇息,谢昭昭刚刚躺下,朝华宫的小太监就又匆匆忙忙闯了寝殿,“娘娘,出事了!出事了!” “慌慌张张的做什么?”碧荷喝住跑进来的小太监,“出什么事了?” 小太监:“明毓宫走水了。” 明毓宫?那不就是明太妃的寝宫? 谢昭昭一骨碌从榻上爬起来,柳絮赶紧给她披上外赏,几人便急急忙忙往明毓宫的方向赶过去。 这明毓宫离朝华宫并不近,走宫道约莫要一炷香的时间。 “从御花园穿过去。”谢昭昭当即就带着碧荷和柳絮抄了近道。 眼下已近子时,御花园里人迹罕至。碧荷挑着宫灯走在前头,远远的便看到草丛里有盈盈火光,还伴着女子哭哭啼啼的声音。 中元节还未过,又突然碰上这么诡异的一幕,小白菜当即被吓了一跳。谢昭昭将她护在身后,几步走上前,冲着火光处厉声喝道,“什么人?好大的胆子,居然敢在宫中烧冥钱!” 烧冥钱? 柳絮拉住碧荷的手,给她指了指草丛里冒起的烟。谢昭昭虽然披散着头发,可通身娘娘的气度倒是端了个十足,被她这么一吼,草丛里畏畏缩缩钻出个小宫女,早已经被吓白了脸,不住的磕头求饶。 借着灯笼的亮光,谢昭昭才看清楚了磕头的小宫女,十三四岁的年纪,穿着藕荷色的衣裙,是个三等宫女,可怎么瞧着有点眼熟? 她微微眯眼,这小宫女……可不就是前几日在太妃寿宴上说是羡慕柳絮会跳赤足舞,结果却被景王奚落的那个小丫头吗? 谢昭昭心中诧异,“叫什么名字?是哪个宫里的?” “回娘娘的话,奴婢宝莲,原是云芷阁的。”小宫女埋头答话,整个人都已经抖成了筛糠。 冯婕妤的侍女? 谢昭昭蹙眉,“你是……在祭拜你家娘娘?” “不是的。”小宫女连忙摇头,连声音都染上了哭腔,“今日是中元节,奴婢思念亡母,只想尽些孝心,求娘娘恕罪,求娘娘恕罪。” 原来如此。 谢昭昭点点头,“不过是悼念亲人罢了,你起来吧。” 宝莲原本以为今日这事被贤妃娘娘撞上,自己大概难逃一死,没想到这位传说中狠辣的娘娘这么好说话,当即就有些懵懵的看向谢昭昭。 对上宝莲呆呆的目光,谢昭昭微顿,“但你也须知,宫里不准烧冥钱,这是规矩,不能破坏。念在你一片孝心,本宫便不与你计较了,往后莫要再做这种违抗宫规的事情。” 说完,也不管这小宫女是不是听明白了自己的意思,谢昭昭便急急忙忙往明毓宫的方向赶去。只在经过小宫女身边的时候,忍不住又多看了一眼。那日在太妃寿宴上,这个叫宝莲的宫女可是有意为之? —— 明毓宫的门口已经聚集了不少宫妃,见谢昭昭来了,宫妃们自动让开一条道,谢昭昭穿过人群,便见明太妃被宫人扶着,面上还好,似乎没有受什么惊,只怀里抱着的一团灰灰的毛球。 “太妃,您可要当心,切莫再冲动了。”身边跟了明太妃许多年的姑姑劝道。 原来,这明毓宫起火,人倒是没有伤者,却险些烧伤了太妃的猫。谢昭昭看着明太妃抱着怀里的一团轻声安抚着,像是在哄个小孩子。这猫她有些印象,上一次在莲湖亭,就是这个小东西喝了萧淮的甜汤。好像是大将军程寻献给太妃的寿礼,有个很讨喜的名字,叫杏仁酥。 “太妃。”谢昭昭走上前,想要安慰一下,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杏仁酥似乎是真的受了惊,缩成一团,窝在明太妃怀里。谢昭昭看向明太费事身后的宫人,“冯姑姑,宫里好端端的,为何会起火?” “回贤妃娘娘的话,已经派人去查了。听宫里的下人说,看到有宫女在明毓宫的后殿……”冯姑姑抬眼看了眼谢昭昭,欲言又止。 谢昭昭:“如何?” “烧冥钱。”冯姑姑道。 烧冥钱? 谢昭昭微微蹙眉,似乎想到了什么,便听到身后的宫人纷纷行礼,是萧淮来了。 众人乌泱泱的跪了一地,只明太妃定定站在宫门口,一动不动。萧淮看向谢昭昭,谢昭昭却摇摇头,明太妃现在的情绪明显很不稳定。 就在这时,两名小太监提着个宫女来了,小宫女哭哭啼啼,声声说着“没有”、“冤枉”。冯姑姑身后的一名宫女见状,瞬间白了脸。 “奴才给皇上、给贤妃娘娘请安。”小太监将那名捉来的小宫女往地上一推,“奴才刚刚在明毓宫附近发现了这鬼鬼祟祟的小宫女,还从她身上搜到了这个。” 小太监将东西呈上,竟是一叠冥钱。众人倒抽一口气,这在宫中,可是大忌。冯姑姑的身后的那个宫女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皇上明鉴,娘娘明鉴,宝莲年纪还小,万万不敢做出这违背宫规的事情。” 这宫女叫宝英,原是云芷阁伺候冯婕妤的。冯婕妤自缢,她们姐妹便被调来了明毓宫。 谢昭昭显然也认出了这个小宫女,只是没有想到事情演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她也终于对眼前这对姐妹有了印象。 原书中,那个亲手将贤妃送进冷宫的粗使宫人……她嫉恨谢凝,便是因为谢凝曾害死了她妹妹,一个叫宝莲的小宫女。而谢凝之所以会处死宝莲,也是因她牵扯进了明毓宫走水一事中。只不过,原书中,这宝莲是被冤枉了,给人做了替死鬼。 小宫女已经吓得失了言语,宝英将她护在怀里,脸上似乎还有伤,不住的求饶,姐妹俩哭哭啼啼的抱作一团。谢昭昭看着眼前的一幕……忽然间,宝英和宝莲的两张脸,换成了她和谢芮,还是在阴森森的冷宫。 谢昭昭下意识的后退一步,若不是被萧淮伸手揽住,整个人怕是就要直接跌坐在地上。 “贤妃。” 萧淮沉声开口,谢昭昭恍然回神。 她脸色微白,方才那一幕似真似幻,让她整个人都震惊、惶惑,以及莫名的,开始后怕……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者“小徐啊丶”、“JYZJBS”灌溉营养液~ 第23章 梦魇 谢昭昭定了定心神,再次看向哭作一团的姐妹俩,明明就是宫女宝英和宝莲,哪里来的她和谢芮的影子。可方才的那一幕似乎又太真实了,真实到连冷宫的那种阴森,她仿佛都感觉到了。 也不知道是因为知道宝莲无辜,还是因为在这个小宫女的身上看到了谢芮的影子,谢昭昭有些不忍,半晌才淡淡开口:“不是她。” 她这极淡的三个字,直接将宝莲从鬼门关拉了回来,小宫女已经被吓傻了,只姐姐宝英不住的向谢昭昭磕头,“娘娘明鉴!娘娘明鉴!” 众人看向谢昭昭,她既然说的这般肯定,总归要有个理由。宫里无端搜出了冥钱,总要有个说法才行。 “皇上,臣妾有错,甘愿领罚。”谢昭昭转身,直挺挺的跪在萧淮面前,“宝莲身上的冥钱,是臣妾拿给她的。” 这话一出口,众人哗然。 “贤妃妹妹这是……”连一向低调的宁妃都忍不住开口,实在是这事太蹊跷,也太令人费解。 “今日是中元节,臣妾吊唁母亲回来,心中一直不能平静,这才私自将冥钱带进了宫,想再尽些孝心。方才经过御花园,臣妾遇见这个小宫女,见她一人哭哭啼啼,询问之后,才知道她亦是思念亡母,一时间不免有些同病相怜,才让宫人悄悄将身上带着的冥钱分与她。当时明毓宫已经起火,所以纵火一事,断不是这小宫女所为。一时感情用事,是臣妾糊涂,触犯了宫规,还请皇上责罚。”花落,谢昭昭便向萧淮磕了一个头。 萧淮负手,抿着唇,一瞬不瞬的看着跪在地上的女子,他知道谢凝在撒谎。他派了贴身的夜二暗中保护着谢凝的。夜二回来禀告时,可并没有提及冥钱一事。更何况,她随身带着冥钱做什么?简直是错漏百出! 而这一众人里,即便有人听出了漏洞,没人敢出来反驳,毕竟这后宫一直是贤妃一手遮天,萧淮又在这儿,皇上都没听出来,那就是没有。 萧淮微微蹙眉,不太明白谢凝为什么要揽下这个罪名。可如今无数双眼睛看着,若是不罚,以后谁还会将这宫规放在眼里。若是罚,他又有些不忍心。 半晌,萧淮才开口,“罢了,念在你一片孝心的份上,便罚你禁足半月,抄宫规百遍。” “谢皇上恩典。”谢昭昭轻轻叩首。 一场走水风波就这样被谢昭昭轻轻揭过,虽说她也受了罚,可总好过白白牺牲一条性命。安置好明太妃,谢昭昭便打算回朝华宫领罚,接下来半个月过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日子。刚好百花宫宴在即,便是没有这罚,她也会忙的像个陀螺,可见萧淮私下里还是偏袒谢凝的。 谢昭昭刚刚迈出明毓宫的正殿,就看到宝英和宝莲两个跪在殿前的空地上。 这两人缘何会出现在这里,谢昭昭心中自然清楚,左不过就是感激她今日救了宝莲一命。可这深宫之中,敌友难辨,冥钱一说她糊弄了所有人,可这个小宫女宝莲却最是清楚事情的原委。 不过,谢昭昭并不担心宝莲揭穿自己。毕竟这私藏冥钱、蓄意纵火的罪名足以要她的命,只要不傻,宝莲这辈子都不会往外吐露一个字。可谢昭昭却担心这宝莲还有效忠的主子,若是这小宫女转头将实情告诉了她主子,那么自己今日这番所作所为只怕迟早要落下把柄。 方才救她,不过一时不忍。现在回头想想,谢昭昭只觉得自己太冲动。可她偏偏就是这样一个人,若是今日的事情重来一遍,她也还是会救下宝莲,方法或许会更妥帖一些,但结果不会变。只因她知道,宝莲是无辜的。 无辜之人,不该被责难。 “谢恩的话就不必多说了,你们若是心中当真感念本宫的恩德,便记好了今日的教训,清楚这宫里什么最大。本宫有些乏了,你们退下吧,往后好好侍奉太妃。”折腾了一晚上,谢昭昭是真的有些累了,提点了宝英宝莲两句,便回了朝华宫。 寝殿里,碧荷正在收拾床塌。谢昭昭歪在窗前的软榻上,有一搭没一搭的敲着榻边的小几。 “娘娘可是在想那个叫宝莲的宫女?”柳絮给她端来冰镇的甜汤,这炎炎夏日,最是消暑。 “你觉着呢?那小丫头有问题吗?”谢昭昭看向柳絮,她差一点忘了,这可是她的真大腿,原书中才智双全的女主。 “奴婢觉着……不好说。都说人心隔肚皮,何况还是在这宫里头,装傻充愣的不在少数。不过,这宝莲当日在太妃寿宴上的所为,奴婢觉着,当是无心之举。”柳絮将瓷盅里的甜汤和了和,递到谢昭昭面前,“她小小一个宫女,哪有这么大的胆子,敢三番两次在娘娘面前造次。若说背后有人指使,那这人只怕也是个手段拙劣的。” 谢昭昭抬眼,“怎么说?” “奴婢觉着,这小宫女太过天真单纯,根本做不了构陷他人的事情。便是今日在御花园中遇上的时候,她看向娘娘的眼神,是打心底里的畏惧,并无半点慌乱,不像是曾算计过娘娘的样子。”柳絮有些不好意思的笑笑,“这不过是奴婢自己的感觉罢了,娘娘还是万事当心的好。” 谢昭昭点点头,虽说是直觉,但柳絮所言,其实也正是她所想。人心的确复杂,可到底还是个十三四岁的小女孩,谢昭昭不相信她有那么深的城府。即便她真是在扮猪吃老虎,谢昭昭笑笑,她堂堂一个贤妃,还怕个宫女不成? 想明白了宝莲的事情,谢昭昭现在最头大的一件事便是百花宫宴了。 她托着腮,看向身边的柳絮。原书中,程寻很快就会处理好阿若部族的内讧,可那个前提是谢远清提议支持光英王子。可如今,在谢昭昭的鼓动下,谢远清将一直没有什么势力的赫真王子推了出去,想要重新培植,可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只怕这程寻是赶不上百花宫宴了,那她的男女主要如何擦出爱情的火花? 谢昭昭有些头疼,她当初只想着游说谢远清,却偏偏忘了这么重要的一茬。 “娘娘可是还有话要问奴婢?”柳絮见谢昭昭一直盯着她,忍不住开口询问。 “额……”谢昭昭顿了顿,漾着笑,“也没什么,就寻思着以后给你和碧荷找个什么样的人家。” 她这话一出口,两个姑娘瞬间红了脸,尤其是碧荷,涨红着一张小圆脸,“娘娘……娘娘在说什么,奴婢才不要许人家,奴婢要一辈子待在娘娘身边!” “一辈子?那你可就成嫁不出去的老姑娘了。”谢昭昭笑笑,在这宫里,贴身侍女跟着主子一辈子的大有人在,可她却不想这样。眼下虽说是个玩笑话,可若是有机会,她还是会给两个小姑娘寻个好人家的。 碧荷却不依,“老姑娘便老姑娘,奴婢就是要一辈子都守着娘娘。” “好好好,一辈子都让你守着。”谢昭昭冲碧荷眨眨眼,笑的弯了眼睛。 床塌已经拾掇好,谢昭昭从小榻挪了过来,又才熄了烛火,让碧荷和柳絮下去歇着。 偌大的寝殿里突然安静下来,漆黑的环境也让人的头脑愈发清醒。谢昭昭躺在床塌上,想到方才在明毓宫出现的幻觉,还是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谢凝,是你吗?”她悄悄开口。 这话若是让旁人听见了,定会以为贤妃娘娘得了失心疯。可谢昭昭一直怀疑,真正的谢凝还在。 可空荡荡的寝殿里,并没有人应她。 “谢凝,你要是真的在的话,就给我说一声。”谢昭昭扯着被角,心里其实还是有点毛毛的。眼下若真有人应她,只怕谢昭昭当即就会被吓晕过去。 “谢凝,你是不是还有什么未完成的心愿,或者放不下的事情?所以才把我从另外一个时空给召唤来了?要是有的话,你就告诉我,我一定竭尽所能,帮你完成……”谢昭昭胡乱的说着,可渐渐的还是忍不住排山倒海的困意,睡了过去。 这一夜,谢昭昭依旧睡的很不踏实。她不断的做着梦,梦里光怪陆离,各种各样的事情错综交织。一会儿是幼年时追在谢执屁股后头跑的谢凝,一会儿是跟着钟景祺成天闯祸的谢凝……她还梦到了萧淮,在一个林子里,萧淮教她骑马。 因为有过堕马的经历,谢凝原本对骑马是十分抗拒的,可偏偏在梦里,萧淮手把手,教会了她骑马。 梦里还有一个声音,不时的在喊着她的名字:昭昭……昭昭…… 夏夜里忽然来了一场暴雨,窗外电闪雷鸣,都没能将谢昭昭吵醒,她似乎陷入了一个长久的梦魇,皱着眉,额角沁着汗。 第24章 赵瑾 半个月的时间一晃而过。 这些天,谢昭昭一直窝在朝华宫里。皇上有口谕,让她好好反思抄宫规,她当真就认真抄起了宫规,抄了一遍又一遍,一百份,半点都不含糊。除此之外,便是内务府天天来报奏百花宫宴的事宜,都是些繁杂琐事,小太监啰里八嗦的,每天都要讲大半个时辰。 但谢昭昭也不是真的两耳不闻窗外事,这些日子,宫里、京中的动静,碧荷和柳絮都会说给她听。要说大事,只有一件,便是忠勇侯府前几日的赏诗会。 不知道景王要出什么幺蛾子,谢昭昭早早就提点了谢芮,小姑娘称病没有去。而有个人却是出尽了风头,直接和齐小公子在府里打了起来,这人便是安阳郡主赵瑾。 这赵瑾是承安长公主的爱女,也是萧淮的表妹。原书中,赵瑾也是个活泼性子,和未入宫前终日招猫逗狗的谢凝脾性有些像,可赵瑾却十分看不上谢凝,只觉得她丢了京中贵女的脸。可谢昭昭却知道,赵瑾不喜欢谢凝的真正原因,是钟景祺。赵瑾爱慕钟景祺,可从小到大,钟景祺却只带着谢凝玩儿。 后来……谢昭昭倚靠在窗边的小榻上,心中叹息。 后来赵瑾做了和亲公主,被嫁给了阿若部族的老王,没过多久,老王暴毙,光英王子贪恋她的美色,将人强占,最后竟是被折磨死了。 终归,也只是个被娇惯了的孩子,是个可怜人罢了。 谢昭昭正想着,便有宫人来报,说承安长公主求见。谢昭昭有些诧异,不知道这位长公主这个时候来找她做什么。上次的寿宴上,这位长公主便没有给谢昭昭好脸色,她与谢凝不睦,宫中人人皆知。 但不管怎样,终归是长辈,谢昭昭当即便命人将承安长公主请到了正殿,自己收拾了一下妆容才赶过去。 甫一走进正殿,谢昭昭便看到了坐在一边的女人。她穿着紫色的宫装,一头金钗珠玉,却难掩眉眼之间的憔悴。脸上也没有什么血色,是连胭脂都盖不住的颓丧。 谢昭昭心中微讶,数日不见,这承安长公主怎的老了这么多。 见她从偏厅走进来,承安长公主腾的一下就从椅子里站了起来,几步走到谢昭昭面前,抓住她的手,“求求娘娘,救救我的瑾儿!” 赵瑾? 谢昭昭扶住长公主,好声安慰道:“姑母莫急,有话慢慢说,安阳郡主怎么了?” 原来,那日在忠勇侯府,赵瑾之所以与齐昀起了争执,便是因为齐昀说她不要嚣张得意,好日子过不了多久了。赵瑾自幼被长公主捧在手心里,哪里受的了别人的这般说辞,当即就在忠勇侯府里动起手来。 明面上是两个孩子的玩笑,可承安长公主到底是宫里长大的,大风大浪见多了,齐昀的一句玩笑话她却是放在了心上。几经打听,才得知皇上为了安抚阿若部族,有意和亲,而安阳郡主恰好就在这和亲的人选之中。 “娘娘,求求您救救瑾儿,她可不能嫁到阿若部族去。那蛮荒之地怎么能是人待的地方,我的瑾儿自幼矫养,如何吃的了那份苦,那些粗人,又如何配得上我的瑾儿!”不过几句话,承安长公主已经哭成了个泪人,可骨子里,还端着她大周公主的骄傲,张口闭口都是蛮夷和粗人。 对于这个消息,谢昭昭多少还是有些意外。毕竟在原书中,赵瑾和亲阿若部族应该是在昭宁十三年的秋日,这怎么就提前了这么多?还是因为她提议扶持赫真王子,改变了某些人命运的轨迹? 谢昭昭蹙眉,拍了拍长公主的手背,“姑母不要急,这事如今也不过是听忠勇侯府的人这么一说,到底怎么回事咱们都还不清楚,等我问过皇上的意思,可好?” “这哪里还需要问?如今宗室里成年的女子本就不多,无论从身份还是年纪来看,瑾儿都是……如今阿若部族内讧,忠勇侯手握重兵,他府里消息,不会有错的。娘娘,看在瑾儿自幼和您一起长大的份上,我求求您,救救她!” 谢昭昭并非不想帮她,只眼下这事八字都还没有一撇,与她所知的剧情又相去甚远,她总要先弄清楚事情的原委才行。更何况,她不过是个妃子,和亲之事又关涉西北政务,岂是她能随便插手的? “姑母,容我一点时间,现将事情弄清楚可好?便是皇上当真有意同阿若部族和亲,安阳郡主也只是人选之一,如今也并没有谁说一定要她嫁过去。” 原本是有商有量的话,也不知是哪里触到了承安长公主的逆鳞。她蓦地一顿,抬眼看着谢昭昭,眼睛还红着,神色却已经冷了下去,“娘娘这么说,是打算袖手旁观了?” 谢昭昭:? “便是瑾儿年少不懂事,得罪了娘娘,娘娘就当真要这般狠心,让她将一辈子都赔进去?” 谢昭昭:…… 这长公主脑子不太好吧?怎么说得,像是她非要把赵瑾嫁到阿若部族似的。 谢昭昭还想说什么,承安长公主却已经松开了她的手,顺势擦了眼泪,“娘娘若是不肯帮忙,那便算了。就当我今日没有来过,瑾儿的事情,也便不劳烦娘娘操心了。” 诶? 说完这话,承安长公主还深深的看了一眼谢昭昭,只把谢昭昭看得毛骨悚然,似乎是在警告她,不帮忙也罢了,若是敢从中作梗,她绝对不会放过她。 只可惜,长公主话虽说得漂亮,可迈出朝华宫正殿大门的时候,微微晃了一下的身子,还是泄漏了她此刻的心绪。到底是做母亲的,不忍自己的女儿远嫁受罪。 谢昭昭心中明了,承安长公主今日能这般放下身段来求她,已经实属不易。终归是皇室里长大的公主,骨子里带着骄傲和轻慢。 只可惜,为人处事,过刚易折。 —— 十五日的禁足一过,便进入了八月。一年一度的百花宫宴就在两日后,谢昭昭几乎忙得脚不沾地,好不容易闲下来了,却又被告知太妃在宫宴上的宫装出了疏漏,谢昭昭又不得不为此再跑一趟明毓宫。 听碧荷说,这段时间杏仁酥又恢复了往日的活泼,太妃的心情也跟着好起来了。远远的,谢昭昭就听到了明毓宫里传来的笑声。 “你这小丫头,就会哄我这个老婆子开心。” “太妃娘娘哪的话,瑾儿这是实话实说,娘娘同母亲交好多年,瑾儿在母亲那里见过娘娘的画像,当时就觉着,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人?直到进宫见到了太妃才知道,原来真的是有仙女下凡。”女子的声音里带着些娇憨,每一句话里都裹着蜜。 见谢昭昭来了,明毓宫的宫人纷纷行礼。伏在明太妃膝边的那抹碧色转过身,眉如远黛,面若桃花,继承了萧氏皇族优越的长相,是个十分漂亮的人。 “给太妃请安。”谢昭昭福了福身子,“内务府方才来报,说是太妃后日宫宴的衣服出了错,怕那些下人粗手粗脚的再出了差错,儿臣特意过来看看。” 明太妃慈蔼的笑笑,“不妨事,不过就是些小疏漏罢了颀。我老婆子一把年纪了,不在乎这些穿啊吃啊的。” 说着,明太妃将一边的杏仁酥抱在怀里,“宫宴事务繁杂,这后宫有没有个可以帮你协理的,也是辛苦贤妃了。” 明太妃话音一落,赵瑾便起了身,不同于大多京中贵女的拖地长裙,赵瑾踩着鹿皮软靴,着窄袖衣裙,眉宇间带着女少独有的娇俏和灵气,只看向谢昭昭的目光,有和承安长公主如出一辙的傲慢。 “安阳给贤妃娘娘请安。”她虽说是请安,可连膝盖都没弯一下。谢昭昭不欲在小事上和小孩子计较,只找了明毓宫的冯姑姑,询问宫装的事情。可这安阳郡主却像个小尾巴一样,一路跟着她,直到两人走到一处四下无人的地方。 “喂,谢凝,你别以为自己进了宫,当了娘娘,就真是我皇嫂了。”她抱着胸,垂在肩头的小辫子还一翘一翘的。 谢昭昭差点笑出声,“我听说你同齐昀在忠勇侯府里打了起来,可是不应该啊。听你这口气,和齐小公子一模一样,应当惺惺相惜才对呀。” “谁要和那没脑子的东西惺惺相惜,若不是他满府里追着我,不许我说你的不是,我才来的同他计较。” 诶? 谢昭昭有些微愣,齐昀和赵瑾打架,怎么又扯上她了?而且听着,这齐昀还在帮她?是齐昀脑子坏了,还是她拿错了剧本? 第25章 闲事 谢昭昭抬眼去看赵瑾,却见她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合着这小丫头一路尾随她来,是有话要同她讲?略一沉吟,谢昭昭便猜出了这七八分的缘由。 “据我所知,长平军归京的先锋军如今已抵邵安,不过三日便会入京。”她双手交叠在胸前,偏着头,笑得狭促,难得孩子心性一回,想逗逗这个刁蛮的小郡主。 “什么长平军先锋军,我听不懂。”赵瑾被这么一调侃,慌着辩白,可急切的神色到底还是泄露了女儿家的心思。 哟,这小郡主居然还害羞了,实在难得。谢昭昭笑笑,“郡主听不懂,就当我没说吧。” “诶!”一听这话,赵瑾有些急,连忙喊住了谢昭昭,却又干瞪眼,不说话。 “怎么?郡主还有事情?”谢昭昭这会儿也是极有耐心,像逗小孩子似的,耐着性子等她的下文。 到底是从小娇生惯养的小郡主,唯我独尊惯了,更是心直口快藏不住话。被谢昭昭这么一逗, 便跺着脚抱怨,“谢凝,你这性子真是让人喜欢不起来!” “反正郡主喜欢的也不是我,我干嘛要上杆子的讨好你。”谢昭昭却笑眯眯的开口。 “你……”赵瑾咬牙,“钟景祺当真三日后便到了?” 果然是因为钟二。【公/众/号/不/知/名/橘/子/整/理】QQ群:661427487 谢昭昭点头,“当然。” 得了这话,赵瑾也不打算再同谢昭昭逞口舌之快,提着她的小鞭子,扭头便要往明毓宫外面去。 “等一下。”谢昭昭却喊住了人。 见赵瑾皱眉,她四周环顾了一下,才走近压低声音道,“郡主当真这般在意我二哥?” 她话问的直白,一时间让赵瑾有些无措,“你……你胡说什么。” “这哪里是胡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有什么好害臊的。” 谢昭昭说得理直气壮,让赵瑾微微愣神,看向她的目光也有些困惑。意识到自己这话有些过了,谢昭昭轻咳了一声,“我是说,郡主这般在意我二哥,可知他是个什么心意?” 本是好心一问,可这话落在赵瑾耳朵里便不是那么个意思了。小丫头虽然莽撞,可在喜欢人面前难免心思细腻,赵瑾自然知道钟景祺对她没那个意思,被谢昭昭这么一问,想到钟景祺自小便爱同谢凝玩在一处,下意识的就觉着,这是谢凝在同自己炫耀。 “要你管!”话落,赵瑾转身便嗒嗒的走了。 谢昭昭看着她走远的背影,有些微愣,她还真是好心当做驴肝肺。原本觉着这安阳郡主不似她母亲那般,可眼下瞧着,都是一个样,我行我素惯了,听不得别人的意见。 罢了,也是她自己多管闲事。可想到这活泼的小郡主日后的遭遇,谢昭昭却还是渐渐收了笑,且不说和亲一事,便是钟景祺这件事……钟二向来是个不解风情的,小丫头这颗芳心怕是要错付。 —— 从明毓宫出来的时候,天色有些阴沉,连空气里带着过分的闷热。 “瞧这天气,待会儿怕是要下暴雨,娘娘……”碧荷的话还没说完,就见谢昭昭提起裙摆往朝华宫的方向跑去,“哎,娘娘,等等奴婢……” 古时农家,靠天吃饭,四时节气的稍稍变动,常年守着庄稼的人一抬眼,一看天,心里便有了数。谢昭昭虽说受的是现代化的教育,可这“看天气”的基本功还是有的,眼看暴雨将至,她心心念念惦记着宫里后花园刚刚破土的嫩芽。 这小白菜的种子是几天前才播下的。谢昭昭在被禁足在朝华宫,闲来无事,便让碧荷寻了些菜种,当真在后花园辟了一方菜地。地方不大,不过三尺见方,用来打发时间。 谢昭昭前脚踏进朝华宫的宫门,后脚倾盆暴雨便至。 “碧荷,去找些油布来,这雨势太大,那些小嫩芽受不住。”话落,人便只剩下个背影。 “娘娘,小心些,当心染了风寒!”碧荷将手里的伞往柳絮手里一塞,急急跑向偏殿。 两个丫头,一个去追人,一个去寻油布。 好在谢昭昭回来的及时,一方油布罩好,刚刚破土的小嫩芽免了这疾风骤雨,她自己浑身却被打湿透。碧荷有些抱怨,却也不敢直说,只闷闷的打来热水,服侍谢昭昭沐浴。 “这是谁惹咱们小碧荷不高兴了?”谢昭昭挑眉,看着铜镜里正用帕子给自己绞头发的小丫头,圆圆的脸蛋上全是闷闷不乐。 碧荷瘪了瘪嘴巴,“娘娘,以后这些粗事,就让奴婢代劳可好?娘娘身子金贵,要好好爱惜才是。” 知道小丫头是心疼自己,谢昭昭笑眯眯的点点头,“好好好,你个小管家婆,以后都听你的可好。” 听了她这话,小丫头一直蹙着的眉才稍稍舒展开。谢昭昭垂眸看向指尖,方才搭油布的时候不小心划伤了手指,白皙的指尖上有道小口子。 其实她也不是真的要为了几颗白菜就去淋雨的,古代的医疗技术不比现代,一个不慎,风寒都可能要了命。只这三尺菜地,对她来讲,太重要了。 在朝华宫种菜不过是为了打发时间的临时起意,可就在三天前,小白菜冒芽的那晚,谢昭昭又恍惚梦到了昔日的谢凝,有了谢凝片段一样的记忆,一连三天,皆是如此。加之上一次在宰相府的经历,谢昭昭怀疑,这菜地会不会是一种介质,能够让她和真正的谢凝心意相通。 喝下柳絮端来的姜汤,谢昭昭觉得脑袋有些昏昏沉沉的,便早早的睡下了。这一觉,同前几天一样,她仿佛一个局外人,再度走马观花般看着谢凝的故事。 这一回,故事的男主人公叫袁嘉瑞,是谢凝从小一起长大的小竹马。 袁家是杏林世家,世代走江湖,以行医为生。到了袁嘉瑞的祖辈,才入朝为官,进了太医院。谢袁两家交好,谢凝自小便同袁嘉瑞相识。只她生性活泼,对脑子里从来只有药材医书的袁嘉瑞不甚喜欢,年幼的大多时光都是和钟景祺几个混小子厮混在一起,对袁嘉瑞却不理不睬。 可青春少艾,最能撩动少年心事。 也不知是从何时开始,袁嘉瑞对谢凝生了别样的情愫,可那时候的谢凝,心思已经在萧淮身上,对袁嘉瑞的爱慕自然避之不及。直到谢凝入了宫,袁嘉瑞也进了太医院,继承了父辈的衣钵。 原本是两个不可能再有交集的人,却不知道为何,书中的谢凝后来竟然与袁嘉瑞有了苟且,一顶大大的绿帽子扣到了天子的头上。 谢昭昭只觉得脑子里一片混沌,一个漂亮女人窝在白衣青年的怀中,软软的叫着“嘉瑞哥哥”。 她蓦地睁开眼睛,看着帐顶织金的凤凰于飞,喉咙钝痛,像是被刀子狠狠剌过。 “碧荷……”谢昭昭开口,却发现自己的嗓子哑得不像话。 “娘娘,奴婢在的。”碧荷掀开帐幔,便看到自家娘娘满脸通红,伸手探去,手下的皮肤滚烫,果然是烧了起来。 “来人!赶紧去宣太医!” 碧荷急忙吩咐宫人,连原本今夜不当值的柳絮也闻声赶来。谢昭昭靠在床榻边,抿了口水,好一会儿,喉咙里的干涩才稍稍缓解。 “你们都这么紧张干嘛,不过是有些发热罢了,搞得像是我得了什么了不得的病一样。”谢昭昭不在意的笑笑,她实在没想到,谢凝这具身子这么不经折腾,淋个雨而已,居然还真的染上了风寒。 “娘娘莫要胡说,娘娘是要长命百岁的。”碧荷一向极为在意这样的说辞,绷着个小脸给谢昭昭理着被子,生怕她再受了凉。 “太医怎么还没到?去瞧瞧看,今晚是谁在当值?” 碧荷话音刚落,朝华宫寝殿的大门“咯吱——”一声被从外推开。一个白色的袍角转进内殿,身前有位小太监引着。 “娘娘,太医院的袁太医到了。” 袁太医? 谢昭昭蓦地抬眼向门口看去,青年立在内殿的门口,垂着头。一身宽大的白衣,身上还染着夏夜暴雨过后的深重露气。 “微臣袁嘉瑞给贤妃娘娘请安。” 袁嘉瑞躬身问安,他声音温和,像是他的人一样,总给人一种和煦的感觉。谢昭昭却险些将手中的茶盏打翻。 他来了,他来了,他带着他的绿帽子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PS:先排个雷,原书中的谢凝和袁嘉瑞也木有苟且之事哦~ 第26章 哄睡 时移世易,如今的谢昭昭,便是有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再和袁嘉瑞扯上任何关系。她连忙掩下眼中的慌乱,沉声开口:“本宫不过是有些乏了,就不劳烦袁大人了。有劳袁达人跑这一趟,碧荷——” 谢昭昭微顿,眼睫低垂,掩住眸中的神色,“本宫有恙在身,你替送送袁太医。” “娘娘……”碧荷有些诧异,想要劝阻,可触到自家娘娘的目光,又下意识的噤了声,“奴婢遵命。” 谢昭昭的这番说辞,落入袁嘉瑞耳中,让他有些意外。听她的声音,当是染了风寒,既如此,又为何不肯让自己诊治? 可到底如今两人的身份不同,袁嘉瑞纵然心中疑惑也知道不便问,不能问。当然,依着谢凝昔日的性子,问了也不会有结果,袁嘉瑞顿了顿,便跟着碧荷躬身告退。 暴雨过后的皇宫显得有些寂寥,石板地被冲刷的透亮。 “袁太医,麻烦您这么晚了,还跑这一趟。”碧荷将袁嘉瑞送至朝华宫的宫门口,才瞥见他净白的袍角上沾了些许泥点,应该是方才来的路上有些急。 袁嘉瑞也自然察觉到了碧荷眼中的异样,微微有些尴尬,拱手道:“让碧荷姑娘笑话了。” 话落,他顿了顿,又道:“贤妃娘娘可是晚些时候淋了雨,染了风寒?” 碧荷点点头,“应当是的,娘娘这会儿还发着热,只是不知道方才怎的,又不许大人诊脉。” 许是自幼相识,碧荷待袁嘉瑞不同于其他外男,多少都要自在亲厚些。袁嘉瑞摇摇头,笑得有些寂寥。 “无妨,今日本就是我当值,宫中哪位贵人有恙,再下都会跑这一趟的。我回去开个驱寒的方子,老范碧荷姑娘侍候贤妃娘娘服下,定不会耽误后日的宮宴。” “那便多谢袁太医了。”碧荷微微福身,感激道。 “还请碧荷姑娘保密,不要同贤妃娘娘说……”袁嘉瑞敛着笑,“这方子是我开的。” 若是让她知道了,只怕是连这药都不肯吃了。 雨后夏夜,空气清朗,叮嘱了碧荷,袁嘉瑞便往太医院的方向走去。 寥寥宫灯映着路,依稀可见在袍角处沾染的泥水,袁嘉瑞垂眼,不禁有些苦笑。 谢凝这是在避嫌,他略一琢磨,心中便明了了。只是事到如今,她对自己竟避成这个样子?连诊脉都不愿。 袁嘉瑞抬头,夜空沉沉,一片混沌,像是他们两人之间的距离,隔着茫茫山海。而山海,皆不可平。 —— “娘娘怎么不让袁太医瞧瞧?总归人都来了,让太医看看不是更放心些吗?”柳絮陪在谢昭昭身边,绞干了帕子,贴在她的额头上,“奴婢听闻,如今的太医院的年轻一辈里,这位袁大人可是翘楚。” 谢昭昭又如何不知道袁嘉瑞的本事,可她万万不能重蹈谢凝的覆辙,便只好从根上彻底掐断这点联系。 “不过是些发热。我心中不爽利,不愿意让太医诊治。” 有些话,她谁都不能说,思来想去,便只能将其归咎于自己的任性。反正贤妃作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宫中人人皆知,她便是再骄纵一回,也无妨。 “知道生病了还不让太医瞧,你这脾气,什么时候能改改?”清润的男声响起,萧淮负手走进了内殿。 见到来人,谢昭昭有些微讶,这才多大的功夫,就传到皇帝耳朵里去了?她想要起身问安,萧淮却摆手,“好好躺着。” 话落,径自走到床榻边,抬手便覆上了谢昭昭的额头。男人的手掌温凉,谢昭昭先是一惊,继而被这微凉的触感熨帖着,居然鬼神神差的在萧淮的掌心蹭了蹭。 这一蹭,蹭的两人皆是一怔。 萧淮微微抬眼,沉沉的眸色中看不出什么情绪,心念却微动。这般小女儿的举动,带着些许呆头呆脑的娇憨,让他恍惚看到了曾经的那个谢凝。她似乎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孩子气的同自己撒娇了。 谢昭昭虽然脑子有些混沌,也还是清晰感觉到了异样。男人面色如常,可覆在她额头上的手却有一瞬间的微僵。 她这个举动,就像一只被主人顺了毛的小动物,贪恋又享受。谢昭昭尴尬的想咬掉自己的舌头,只得不着痕迹的偏开头,逃离萧淮的掌心,并试图找个话题打破这诡异的沉默。 “皇上怎么过来了?”谢昭昭窝在被子里,眨眨眼,看向萧淮。 “朕来了,你不高兴?“ 谢昭昭:…… 当皇上的是不是都这样,总喜欢说话踢皮球,反问别人。 “臣妾不过是染了些小小的风寒,皇上忙于朝政,实在不必为这些小事操心。” 谢昭昭这说得是心里话,眼下她着实没有精力应付萧淮。可这话落在萧淮耳中,偏生又变了味道。 他看着谢昭昭,眸色里带着些许审视,“怎么,生气了?” 谢昭昭:……? “若是往常,你总要闹上一闹才肯罢休,今日怎么倒变得乖巧懂事了?” 我……谢昭昭腹诽:我打算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了,不行吗? “臣妾这段时间在朝华宫闭门思过,想了许多事情,觉着自己以往的所作所为太过骄纵,给皇上添了不少麻烦,心中甚是惭愧,所以……” “谢凝。”谢昭昭正运转着不太灵光的脑子编胡话,却被萧淮冷不丁的打断了。 “朕不怕你麻烦。” 诶? 谢昭昭觉得,萧淮每次叫谢凝的名字,说出来的话都让她有些听不懂。譬如,上一回出宫逛夜市,他说在宫外,她想做什么,便可以做什么;再上一回,送她玉镯的时候,说自己知道委屈了她,可身在其位,却身不由己。 谢昭昭眨巴着眼睛,本来发热的脑子就不好使,对于萧淮这似是而非的话,更是听得糊里糊涂。 大概是因为生病,她眼中蒙着一层湿漉漉的水光,眼下仿若一头幼兽,落在萧淮身上的目光,依恋又黏糊。半晌,坐在床塌边的男人低低叹了一口气,便合衣靠在了谢昭昭身边。 萧淮的突然靠近,让谢昭昭整个人一下子就僵了。隔着一层薄薄的寝被,她仿佛能感觉到男人身上的温度,还有充斥在鼻息间淡淡的龙涎香的味道。 感觉到一只手臂自头顶揽过,谢昭昭下意识的攥着手下的被子,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 怎么好端端的就躺下了呢?她这还生着病呢,这皇帝不会就想……这样那样吧? “皇……皇上,臣妾……”谢昭昭咽了咽口水,“臣妾今晚身体不适……皇上若是想……想……” “想什么?” 想什么还要我说? 谢昭昭心一横,闭上眼囫囵道,“臣妾怕过了病气给皇上,不宜侍寝。” “嗯。” 嗯? “朕不怕。” 谢昭昭:…… 直到头顶响起男人低低的笑声,谢昭昭方才明白过来,自己这是被耍了。正欲发作,身边的人却将她圈紧,“朕好几日都没好好休息过,别闹,让朕睡一会儿。” 似乎是真的感觉到了他身上的疲惫,谢昭昭蓦地噤了声,可眼下这个姿势似乎不太舒服。谢昭昭小心的测了个身…… “别动。”萧淮阖着眼,淡声道。 谢昭昭:…… 娇气! 不动就不动,她盯着男人胸口处的盘龙,任由他抱着自己,当真一动不动。 这龙袍的做工可真精良,可以说是浓缩了上下五千年中华纺织的精髓,连龙爪子和眼珠子上的光泽,都是用了金线细细描边勾勒了的。听说皇帝的龙袍都是五爪,谢昭昭盯着眼前张牙舞爪的神兽,在心中默默数着,一、二、三、四、五……一、二、三、四、五…… 也不知过了多久,眼皮渐渐开始打架,困意袭来,谢昭昭打了个哈欠,头一歪便沉沉的睡过去了。 萧淮看着怀中人沉静的睡颜,才小心翼翼的抽出有些微麻的手臂。 “陛下……”立在一边的碧荷轻声道。 萧淮示意她再小声点,又将谢昭昭的被子往上拉了拉,“太医可留了方子?” “回皇上的话,太医开了药方,奴婢已经让人小火煎着了。”碧荷应道。 萧淮点点头,“仔细侍候着。” 叮嘱完,便转身出了朝华宫的寝殿,匆匆赶回御书房。 江南水患已经有所缓解,西北的部族内讧也有望尽快平息,西域的使臣带着岁贡,刚刚出了玉阳关……一本本折子打开又合上,好在传来的消息都不错。 萧淮又拿起另一本折子,来自宗室的几位老王爷,一番诉衷肠,谏言他早日立后,以安定后宫。 “朕的后宫不安定吗?”他抿着唇,面上带着明显的不高兴。 元宝立在一边,心中不禁咯噔一声响。宗室的这些老爷子们,也忒不省心了,总变着法的给陛下添堵。话说,陛下已经鲜少这般喜怒形于色了吧? 正有一搭没一搭的想着,萧淮的声音再度响起,“告诉议事局,往后这些折子不必再呈上来了。” “奴才听命。”元宝躬身退出御书房。 外头的天已经黑透了,一眼望去,宫灯星星点点。 虽没有看到那折子里的内容,可元宝心里清楚皇上说的是哪些折子。他抬眼往朝华宫的方向望了望,又才匆匆往内阁议事的地方去了。 第27章 归来 八月初三,大周朝一年一度的百花宮宴。一大清早,谢昭昭便被碧荷和柳絮两个拉起来,从衣服到头发,从配饰到发冠,一样样的细细甄选琢磨。 谢昭昭托着腮,小鸡啄米一样的打着瞌睡。她昨日才退了烧,如今虽不至于影响参加宮宴,可整个人都还是恹恹的,“小白菜,咱们能不能随便捯饬一下就好,我还想再睡会儿。” “娘娘,今儿可是个大日子,马虎不得。”碧荷在内务府新送来的首饰盒里挑了一圈,捏出一支金钗,“这支金丝瓒凤钗可好?刚好陪娘娘那件金丝鸾鸟宫装。” 谢昭昭掀了掀眼皮,大红色的织锦宫装撑在架子上,委地的裙摆上绣着一对振翅高飞的鸾鸟。 鸾鸟,凤皇属也,喻天下安宁。这内务府的人倒是会讨好逢迎,给贤妃制得这副行头,既不违制,又处处可着她的心意。 只可惜,这种风头,不出也罢。 谢昭昭懒懒开口,“换一支吧。” —— 每年的百花宮宴从巳时开始,由宫中位分最高的女子率一众官家女眷,从西华门一路经莲湖、榭台、落英苑,至御花园。夏末时节,百花齐放,这一路走来,一边赏花一边闲话,约莫就要个把时辰。到了午时,皇家在长宁殿设宴,便是高门贵女们一展才艺争头筹的时候。 而眼下,辰时刚至,西华门外便已经排起车马长龙,京中命妇、朝臣家眷早早就候在了宫外。 两辆乌顶的红木马车并排停在最前头,一个“萧”字,一个“展”字。 少京城中人人都知道,除了宫中的公主,眼下这京中未出阁的女眷中,便是这两位最最贵。公主府的安阳郡主和怀王嫡女展姝。 说起这怀王府,在大周朝也是个极为特殊的存在,是大周立朝百年唯一的一位异姓王,且时代世袭,不降爵位。据说是怀王祖上从龙有功,才得了这令世人艳羡的荫封。 怀王府的马车中,一位美妇慈爱的看着身边的女子,女子一身杏黄色宫装,明眸皓齿,是个难得的美人胚子。 “姝儿,老王爷那里你父王已经打点好了,只要你今日好好跳完这支舞,入宫的事情不必担心。”中年美妇理了理女子耳边的鬓发,“日后入了宫,母妃便不能像现在这样提点你了,我叮嘱你的那些话要时时刻刻牢记在心,进了宫,更要处处小心。” 女子娇羞的低下头,似乎入宫之事已经不必担忧,轻声道:“母妃放心,女儿省得。只是这位分……” “你放心,你父王自然是舍不得委屈你的。”美妇拍拍女子的手背,笑着让她放宽心。 而另外一辆马车里,却不似这般岁月静好。 “母亲,我等下还有重要的事情,这宮宴便不去了。”公主府的马车里响起娇俏的女声,赵瑾握着鞭子,有些心不在焉。 “胡闹!”长公主冷着一张脸,压着声音厉声斥道:“你可知今日是什么日子?还有什么更重要的事情能比过御前献艺?” “什么御前献艺,不就是跳跳舞,弹弹琴,画个画,这些无趣的东西,我可不喜欢。”赵瑾满不在乎的撇撇嘴,昨日长平军的先锋军已经在少京城外扎营,她得早点赶过去堵那个人。 那日谢凝的话在她脑子里反反复复响起,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的确没什么好害臊的。京中有些传言已经流出,赵瑾想,她得赶紧去找钟景祺,让他上公主府去提亲。 长公主皱眉,有些无奈的看着这个女儿。这些日子她已经打听的很清楚,和亲阿若族已经是铁板钉钉的事情,联姻的人选有三,除了先帝的一位庶出公主和晋阳侯府的二小姐,便是赵瑾。 这些事,她不敢同女儿说,只怕赵瑾这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知道了这和亲的事情,捅出更大的篓子。可惜她身为这大周的长公主,想要护主自己的女儿都竟这般的难。 “瑾儿,你平日里如何胡闹,我和你父亲都由着你,任着你言言。可今日,你必须要听母亲的。”长公主按住赵瑾的手,“待会儿抚琴之后,信安伯世子……” “什么信安伯世子?母亲你当真要我嫁给那个窝囊废?!”赵瑾蓦地抽出手,听到这人的名字火气便蹭蹭的往上冒。她忿忿看向自己的母亲,嚷道:“母亲,你当我什么都不知道吗?我早就听说了,你和爹爹为了笼络信安伯,合计着要把我嫁给那个废柴世子!” “不是这样的,瑾儿……” 长公主的话未说完,赵瑾帘子一掀,便兀自跳下马车。西华宫的宫门也正在此刻缓缓拉开,谢昭昭一身赤红的宫装,双手交叠在胸前,身姿笔直的立在宫门口。身后跟着丽妃、宁妃、徐昭仪等人。 这…… 一众管家女眷仓皇下了马车,贤妃娘娘不是还有大半个时辰才至西华门的吗,怎么这会儿便来了。 众人纷纷下跪请安,谢昭昭的目光却落在了不远处谢芮的身上。小姑娘调皮的抬起头,冲她吐了吐舌头。 “姑母、怀王妃。”谢昭昭收回视线,看向最前面的几人。 长公主皮笑肉不笑的走到她面前,“瑾儿莽撞,让娘娘看笑话了。” “姑母说笑了,瑾儿妹妹最是天真。”谢昭昭端着笑,应道。 听着这两人假惺惺的对话,赵瑾哼了一声,弯了弯膝盖,“给贤妃娘娘请安。” 女眷们小心翼翼的瞥向几人,也不知贤妃娘娘在这西华门内站了多久,方才公主府马车里的对话又听到了多少。而最难堪的,便要属信安伯府上的女眷了,被人这般嫌弃,这会儿还哪有什么好脸色。 “郡主不必多礼。”谢昭昭抬手,“诸位也都起身吧,时辰不早了,便随本宫一同前往御花园赏花吧。” 转身之际,谢昭昭百无聊赖的打了个哈欠。她也是刚刚才接到内侍传来的旨意,说是宮宴的时辰提前,让她携一众女眷于巳时三刻前赶到长宁殿,不得已,赏花的时辰只能提前。好在这等事上,哪个官家女眷都不愿落后,竟都早早的来了,一个也没有一个落下。 时间紧,任务急,谢昭昭便只能带着一众女眷走马观花,也顾不上闲话家常了。好在,众人都知道这百花宮宴的重头戏在长宁殿,对这赏花也并不十分在意,一群人浩浩荡荡入了西华门,一路走来,堪堪在巳时三刻赶到了长宁殿。 长宁殿毗邻太和殿,隔着数十米远,便可见太和殿前白玉石阶被冲洗得发亮,石阶两侧旌旗猎猎,原是长平军的先锋军已经抵京。 钟景祺已经到了? 谢昭昭正想着,便听到身后长公主喝道,“不准胡闹!” 赵瑾虽然任性顽劣,但长公主真的发起火来,她还是怕的,只能暂且收拾了心思,闷闷的跟在母亲身侧。 也就是这片刻的功夫,一个银白的身影阔步走出太和殿,谢昭昭定睛看去,便见钟景祺一身银甲,举手投足间全是少年将军的意气风发。 等人走到近前,便见钟景祺展颜一笑。男子眉目舒朗,还带着些未脱的稚气,周身气度比之从前硬朗了许多,只眉宇间的意态还如三年前一般,是那个炙热赤诚的少年。 钟景祺这三年在西北,一路从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卒成了程寻账下的一员猛将,不少人在背后指指点点,都说他是沾了国公府的光。可谢昭昭知道,钟景祺这一路过来,靠的是实实在在的战功。 军中不比朝廷,程寻出生寒门,看人更重本事。 “谢……”谢字一出口,钟景祺便知自己说出了话。眼前的女子再也不是昔日那个同他上树掏鸟蛋下水捉泥鳅的少女了。她一身赤红的宫装,明艳不可方物,将这身后一众的女子都比了下去。 委地的宫装拖出鸾鸟高飞,谢昭昭弯着唇走上前,站在钟景祺面前微微福身。钟景祺被她这个举动吓了一跳,不知道这好端端的,谢凝为何要向自己行礼。 “这可使不得,贤妃娘娘身份贵重……”钟景祺似乎还不太习惯这个称呼,半晌才蹦出一句话:“微臣不敢当。” “怎么就不敢当?”谢昭昭对钟景祺有种莫名的亲近,一如她对谢家众人,她唇角漾着笑,连语气里都带着傲娇,“钟将军浴血沙场,保家卫国,怎就当不得我这一拜?” 钟景祺被她这掷地有声的一句话堵得说不出话,便见谢昭昭敛了笑。 “谢凝代京中女眷,拜谢驻守西北的所有兵士。”话落,谢昭昭屈膝,竟向他行了个极为正规的宫礼,“西北男儿浴血沙场,护我大周安康,当得天下人一拜。” 赵瑾更是笑得合不拢嘴,看着面前的白袍青年,“贤妃娘娘说得对,当得这一拜,当得天下人一拜。” 见这两位都这般说了,一众高门女眷纷纷跟着行礼,齐声又道:“西北男儿浴血沙场,护我大周安康,当得天下人一拜。” 朝阳之下,少年将军的银甲泛着光,俊朗的面上挂着笑。他仿佛透过眼前的一众人,看到了昔年那个坐在海棠花下的人。 少女提着酒壶,朗声道:“钟二,若哪一日你当了保家护国的将军,我定焚香更衣,当着天下人,拜你一拜!” 时光流转,我已信守承诺,你是否也与有荣焉? 作者有话要说:下一本《公主美色撩人》~求个预收呀~ 上一世,苏绾爱慕端王,不惜为他悔了自小定下的娃娃亲。亲事还未退,端王谋逆败露,苏绾却做了替死鬼。 一朝梦醒,苏绾成了皇族九公主。朝纲紊乱,权臣当道,龙椅上还坐着个哭包小皇帝。 小皇帝哭唧唧:皇姐,我们明日是不是就要被拉出去砍头? 苏绾皱眉,望着御阶之下位极人臣的娃娃亲:不知道,还能不能抢救一下? 太傅沈凉,有“浊世君子”之美称。品貌家世,样样都好,只可惜,是个鳏夫。苏氏惨死,沈凉却一顶大红花轿将牌位娶进了门。 世人称颂,沈太傅深情至斯,感天动地。京中贵女,趋之若鹜,争着要给太傅做续弦,却被沈凉一一婉拒。 直到某日,九公主挽着狐裘,一路小跑的追上来:“太傅,天凉了,当心染了风寒。” 沈凉望着气喘吁吁小脸扑红的小公主,一时心猿意马,挑起小姑娘的下巴低声道:“不如,小殿下帮微臣暖暖?” 苏绾:?!哪里来的臭流氓! ——这一世,我愿倾尽所有,给你一个如花美眷,锦绣太平。(沈凉) 【阅读指南】: 1、貌美心机扮猪吃老虎小公主VS腹黑偏执假正经太傅 2、前期女追男,后期男追女,两个戏精,日常飚戏。 3、1v1,he。 第28章 宮宴 巳时已过, 长宁殿中, 轻歌曼舞, 丝竹声声, 挽着高高发髻的宫娥托着金杯玉盏鱼贯而入。 大殿正中,百花宫宴一年一度的重头戏已经开始。官家小姐们各个卯足了劲,衣饰、妆容、才艺, 无一不精心准备,只盼着这一遭能给自己挣个好前程。 可也有昏昏欲睡、心不在焉、不在意也不在乎的。譬如谢昭昭,譬如赵瑾,譬如坐在角落里一直不停吃糕点的谢芮。 谢昭昭百无聊赖的端坐在长几前,宽大的衣袖遮住了手,她正在偷偷的扣指甲。因为除了悄咪咪扣指甲, 她着实不知道这众目睽睽之下, 自己还能干什么。可不做点什么,她就真的要睡着了。 不说她风寒还未痊愈,这古代的琴棋书画吹拉弹唱, 着实无趣。就拿眼下这位正在写字的吧, 也不知是哪家的小姐,一幅字已经洋洋洒洒已经写了大半篇,那架势, 不像是在献艺,像是在科考。 谢昭昭忍住想打哈欠的冲动,往别处望去,便看到长公主身边, 赵瑾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踪影。她下意识地扭头看向钟景祺的位置,果然,人也不在。谢昭昭挑挑眉,这小郡主不会是真的去向钟二表露心意了吧? 至于长公主,显然已经有些坐不住了。谢昭昭瞥了眼几上的小册子,马上就要轮到赵瑾了,也难怪长公主这般急。 而此时,不知被母亲念了多少遍的赵瑾,正在离长宁殿不远的树荫下,堵住了钟景祺的去路。 “钟景祺,我有话问你。”少女一身碧色的窄袖劲装,说话也不似这京中女子的软糯,自带着股勃勃的英气。 钟景祺皱眉,他方才被禁军都尉叫出去说话,不想这回来的时候居然遇上了安阳郡主。他虽与赵瑾不熟,但因着谢凝,对她刁蛮的性子却也是略知一二的。 “不知郡主有何吩咐?”钟景祺拱手,该有的礼数一分也不缺。 赵瑾微顿,继而直白的问道:“你这三年在西北,可有议亲?” 乍一听,钟景祺有些懵。 “看你这样子便是没有了。”赵瑾咬着唇,“不如……你娶了我吧。” 钟景祺:…… 虽说大周朝民风开放,但一个未出阁女子这般大剌剌的向男子求亲,还是十分罕见的。怔愣之余,钟景祺扯出一个笑,“郡主玩笑了。” “本郡主没有和你说笑,我母亲想将我嫁给信安伯世子,我不愿意。”赵瑾绷着脸,一字一顿道:“我想嫁给你。” 她这般大胆的言语,即便是钟景祺这样素来不拘小节的人也有些招架不住。好半天,只干笑了两声,“郡主莫要胡说,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岂能这般儿戏……” “我才不管什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就想知道,你喜不喜欢我,愿不愿意娶我。” 看着安阳郡主认真的模样,钟景祺却有些为难了。他对男女之事一向不怎么在意,这些年来,身边玩得好女子不过一个谢凝。至于安阳郡主,连相熟都算不上,哪里谈得上喜不喜欢,更遑论嫁娶。 小女儿心思到底细腻,见他这般为难,赵瑾眼眶有些微红。其实想想也是,她和钟景祺,其实一直都是她剃头挑子一头热。可到底是自己真心喜欢的,又不想这么轻易放弃,赵瑾吸了吸鼻子,不想让自己难堪。 “你既然不说话,我就当你答应了啊。”说完,也不等钟景祺回应,便转身跑开了。 “诶?”看着跑远的女子,钟景祺挠挠头,有些不知所措。 —— 长宁殿外的这一幕,谢昭昭自然是不知道的。至于殿内,那官家小姐的一幅字终于写好。 “啪啪啪——”三声抚掌声响起。 “好字,确是好字!”景王手持一柄折扇,笑得轻佻。话锋一转,他皮笑肉不笑的看向邻桌的谢远清,“不过论这写字,本王听闻谢大人的爱女更是高人一筹,不知可否让本王开开眼?” 谢远清拱手,“王爷说笑了,不过是小孩子的玩笑,当不得真。” 谢远清为官多年,什么样的狐狸精幺蛾子没见过,不过笑着几句话,便推拒了景王所求。也是,谢家二女,谢凝已入宫为妃,谢芮尚未及笄,无论哪个来献这个艺,都是不妥的。 “谢大人谦虚了,莫不是看不起本王?”景王是个混不吝的,素无章法,偏偏也不吃谢远清这一套,“本王是诚心所求,还望谢大人成全。” 他这话说得便耐人寻味了。这少京城中,谁人不知谢远清的幼女及笄在即,而求亲的人中,最高调的便是这位景王。 诚心所求,还望成全,莫不是一语双关? 谢远清正欲开口,却被一道苍老的声音打断了。 “要说这写字,老夫倒是见过位了不起的,景王爷不若也来品品?”说话的人是宗室里的老王爷,仗着自己在宗室里的辈分高,平素里惯会倚老卖老。 景王没想到半路杀出个程咬金,心中不乐意,还想说什么,便听到老王爷高高一嗓子,“展姝那丫头今日来了没,人呢?” 话落,众人的目光齐齐落在怀王妃身边的女子身上。女子一身杏色宫装,姿容艳丽,起身盈盈一拜,一一叩首请安,端的是通身的好教养。 老王爷捋着胡子点头,“姝丫头,你来写几个字,本王记得你的字也是写的极好。” “展姝愚钝,是王爷抬爱了。”她说着话,已有内侍将笔墨纸砚抬上来,不仅如此,还有一展素色的白绢屏风。 谢昭昭挑眉,这还当真是有备而来啊。她抬眼看向萧淮,龙椅上的男人面上没什么表情,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由着这帮人在底下演戏。 好吧,皇上都没说话,她就当看戏好了。 一应用具备好,便有琴声缓缓泄出,展姝蹁跹起舞,广袖轻扬之间,娟秀的小楷便落在了屏风之上。 这曲子选的有些妙,是古曲《秋池月》。在众人的记忆里,三年前的百花宮宴,谢凝便是凭着这曲子得了圣上的青眼,从此盛宠不断。眼下,展姝旧曲作新舞,便让人不免揣测起怀王府的用意了。 谢昭昭更是看得津津有味,难得折腾了快两个时辰,终于有个能入眼的节目了。可展姝这名字,她怎么觉得有些耳熟?如果她记得没错,似乎就是在这一年的百花宮宴后不久,宫中便会多出一位展昭仪。 哟,那还真是一出好戏。 殿中女子身姿婀娜,举手投足间自成风情,处处透着温柔小意。一舞作罢,曲尽,字成,也自然是赢得了满堂彩。 众人的称赞声中,长公主却已经把指尖捏的发白。原本这一次联姻阿若部族,展姝也在候选的名册之中,可怀王偏偏动用了宗室的力量,将展姝的名字抹去。可惜她虽贵为公主,终究是个女儿身,驸马在朝中地位式微,如今更是连自己的女儿都护不住,居然还要仰仗信安伯府。 长公主心中冷笑,怀王府打的什么如意算盘,她一眼便知。想将展姝送进宫固宠?且不说这事能不能成,他们都以为人人都是谢凝? “展姑娘果然聪慧过人,真是让本公主大开眼界。”长公主收敛了心中的轻蔑,端出长辈慈爱的笑。 大约是因为刚刚跳完舞,展姝的气息还有些不匀,净白的脸颊上也染着红晕,“叩谢长公主殿下。” “不过,说起写字,本宫倒是想起一个人来。”长公主微顿,又摇头笑笑,“就是不知道还有没有这个福分再瞧上一瞧?” “哦,是什么人?”有官家贵妇接话。 “自然……是咱们的贤妃娘娘。”话落,长公主将目光落在谢昭昭身上,怀王不是想让女儿同贤妃媲美么,她便给他这个机会,让两个人真的比一比。 此话一出,大殿里的一众人瞬间安静了。这暗暗里较着的劲,明眼人都看得明白,这会儿便只等着看贤妃如何接招。 “恰好景王不也想瞧瞧谢家女儿的字么。”长公主不痛不痒的又加了一把火。 谢昭昭只想坐着看戏,却万万没想到,有人居心叵测,将她也拉了进去。这明明就是个进退两难的局。 不写,定会被人说她驳长辈颜面,暗讽长公主没有福分;写了,她身为皇妃,于这大庭广众之下献艺,算是怎么回事?宗室中人,又会说她有失身份,不成体统。 写与不写,都是错。 谢昭昭偷偷看身边的男人,您倒是给句话啊,我也好奉旨办事,省的落人口实。 萧淮自然是察觉到了谢凝的小动作,唇角不自觉的微微牵起,转头看向谢昭昭,“朕记得三年前的宮宴,爱妃题过两句花笺。可惜爱妃藏的紧,朕始终未能得见,不若今日……帮朕了了这个心愿?” 谢昭昭:…… 谁不知道,三年前的宮宴,那花笺上的两句诗本就是出自萧淮之口。自己什么时候藏着掖着不让他看了? “皇上说笑了。”谢昭昭心中吐槽,面上却还得端着她皇妃的姿态,“臣妾记得,先帝设这百花宮宴,原本就是为了君民同乐,祈求天下太平。既如此,臣妾便献丑了。” 谢昭昭自玉阶之上走下,内侍正要替换笔墨,却被她止住了,“无妨,不过是几个字,不用这么麻烦了。” “还是咱们贤妃娘娘识大体。”长公主点点头,暗暗笑话怀王府小题大做,写几个字,又是跳舞,又是抚琴,连屏风都抬出来了。 谢昭昭也不是想给展姝难堪,只是这事情她不参合便算了,如今她被搅和进来,一举一动代表的不但是皇家的尊严,还有她谢家的脸面,半点都不能马虎。 她倾身,极随意的沾了墨汁,便提笔落字: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 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 寥寥数笔,一首《短歌行》便跃然纸上。笔力不见得有多么高深,却胜在浑然天成的大气,尤其是最后两句。 “山不厌高,海不厌深。周公吐哺,天下归心!”连一向自视甚高的文渊阁大学士林文康都不住的点头,“贤妃娘娘有经世之才,林某佩服!佩服至极!” 林文康可谓天下文人的楷模,学富五车又极为自负,得他如此称赞,实属不易。于是,再精妙的才艺,此时都失了色。 谢昭昭却想吐舌头,这哪里是她的经世之才,不过是她投机取巧罢了。她低着头,自然没有察觉萧淮眼中的神色。 又是曹孟德! 没看到那句“昭昭若日月,离离如星辰”便罢了,居然又拿这个男人的诗给他添堵,她便当真这般赞赏此人? 夜二也是个废物,都这么多时日了,都没查出个所以然来。 脖颈上传来一阵凉飕飕,谢昭昭抬眼,敏感的察觉到了萧淮的不悦。咦?这马屁没拍对? 她赶紧一拜,补救道:“臣妾于丹青一道不精,谨以此诗贺圣上天下归心,大周国泰民安。” 萧淮扯了扯唇角,话说得倒是漂亮,你的心呢?可在朕这里? “贤妃有心了。”便是心里的醋坛子已经被打翻,萧淮还是笑着夸赞了谢昭昭。 众人一听,也连忙起身,齐声贺道:“贺圣上天下归心,大周国泰民安。” “皇上,既是天下归心,老臣有几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老王爷原本想就着展姝的才艺提纳妃一事,却莫名其妙的被贤妃抢了风头。可有些话还的说,有些事还得做,只得厚着老脸皮旧事重提。 萧淮掀了掀眼皮,自然明了这老王爷要做什么。 “前两日,老王爷上过道折子,言明六宫无主,后宫不稳,前朝难安,朕觉甚是在理。”说着,他还煞有介事的点点头。 老王爷一听,险些老泪纵横,磨了这么久的嘴皮子,皇上终于听进去了他的话,看样子将展姝送进宫,也并不是难事。正琢磨着,便听玉阶之上,响起清润的男声—— “谢凝,接旨。” 谢昭昭:? 第29章 上位 明黄色的卷轴缓缓展开, 大太监元宝立在大殿之上, “奉天承运, 皇帝诏曰:贤妃谢凝, 淑慎性成,勤勉柔顺,雍和粹纯, 性行温良,克娴内则,淑德含章。着即册封为贵妃,钦此!” 圣旨一出,满座哗然。 元宝施施然合上圣旨,腆着肚子, 一脸严肃道:“另传圣上口谕, 念中宫无主,着请谢贵妃代掌凤印,统御六宫。” 大太监尖细的声音自玉阶上传来, 穿过长宁殿, 落尽每个人的耳中,回荡在巍巍宫城的上空,久久不去。 自齐皇后薨逝后, 维持了多年的四妃局面终于被打破。而晋封贵妃便算了,居然还予了统御六宫的权利,这实质上和皇后也没有差别了吧。 元宝躬身走到谢昭昭面前,胖乎乎的笑眯眼了:“贵妃娘娘, 接旨吧。” 谢昭昭还跪在地上,呆呆的看向萧淮,这怎么就突然封她做了贵妃呢? “皇上,三思啊!这……”如意算盘落了空,老王爷第一个便出声反对。册封贵妃这么大的事情,宗室中人居然毫不知情,他这张老脸以后要如何卖,又该怎么同怀王府交代。 “朕已经三思过了,前些日子老王爷叮咛朕,要为这六宫寻个主子。朕思前想后,觉得立后之事不可草率,需等太后礼佛归来后好好商议。可老王爷和宗室诸位长辈日日为朕的家事操心,朕心中不忍。”萧淮微顿,眉头微微蹙起,似乎真的为难心疼,“这一回,便听老王爷的,寻个能帮朕管住这后宫的人。至于选了贤妃……朕觉着,她可担此任。” “皇上!”老王爷一礼,撩袍便跪了下去,“统御六宫,位同副后,需与宗室商议,这般草……皇上!” “老王爷不必忧虑。”萧淮出声打断,深沉的目光向殿下扫去,“此事朕已与宗室的几位王爷和郡王商议过了。” “可老臣为何……” 老王爷的话还没说出口,宗室中的一位年轻人便笑道,“老王爷莫急,圣上也不过是感念您年事已高,不忍老王爷操心费神,这才没有打搅。总归,老王爷您的劝,皇上听了,如今为这后宫择了位管事的主子,这是喜事。” 话落,这位年轻人还特意向谢昭昭行了个礼,“微臣恭贺贵妃娘娘。” 谢昭昭:…… 原本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若是识时务的人便会顺水推舟。奈何这老王爷是个拧巴脾气,眼下又听了这番话,只觉这是皇上变向在架空自己在宗室里的地位,心中更是不甘。 宗室里其他与老王爷交好之人,也一个个都活动着心思,这谢家嫡女若是成了贵妃,后位指日可待。皇上独宠贤妃三年,若是今后当真让这位入主中宫,以贤妃嚣张跋扈的性子,皇嗣堪忧呐。 “皇上,老臣尚有一事不明。”老王爷一副豁出去的样子,仗着自己的身份,言语间也不再顾忌,“册封贵妃便罢了,贤妃入宫三年无所出,如何能统御六宫?” 后宫之中,最是看中子嗣。 “要本宫说,贤妃娘娘这些年操持后宫,事无巨细,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老王爷这话说的,好像诞不下皇嗣,便有错了。”长公主冷不丁开了口,她可没忘记,将赵瑾定入和亲人选一事,这位老王爷可是出了不少力。 “更何况,贤妃娘娘,不……应该说贵妃娘娘年纪尚小,子嗣迟早都是会有的。皇上正值壮年,老王爷这么说,是不是太杞人忧天了?” “姑母所言极是。”萧淮微顿,“更何况,择人择贤,朕方才听闻,贤妃于大殿之外向长平军行了大礼,直言‘西北男儿护我大周安康,当得天下人一拜。’” 他敛了笑,目光扫过玉阶下的一众人,“长平军戍守西北多年,几次平定内乱,你们可有哪个人说出过这番话?你我于京中享这盛世太平时,可又惦记起过苦寒之地的数万将士?” 此话一出,大殿静寂无声,人人的心都吊在了嗓子眼。 萧淮微微牵起唇角,笑意却未达眼底,“还是老王爷觉得,后宫中人,不必心怀家国,只要会弹琴唱曲就行了?” 这话,便重了。 自然也无人再敢置喙。 见没有人再出声反驳,萧淮才点点头,“既如此,从今往后,朕便将这后宫托付给谢贵妃了。” 诶? 一直听着他们神仙打架的谢昭昭突然被点名,还有点回不过神。可萧淮眼中的意思却已经很明白:傻乎乎的跪着干什么,起来接旨啊。 哦。 事情已成定局,谢昭昭糊里糊涂的谢了恩,受了宫妃朝臣们的恭贺。 乐声再起,贵女们再度纷纷献上才艺,棋琴书画,花样繁多,可因着谢昭昭成了贵妃,不少人的心思都不在了这上面。从今晚后,也不知这后宫之中,又会掀起怎样的腥风血雨。 谢昭昭一本正经的端坐在一旁,心思自然也不在这里:啧啧,她这是小老婆成功上位了? —— 宮宴结束时,外面的天色已经暗了下来。谢昭昭今晚饮了不少酒,是被碧荷和柳絮一路扶回了朝华宫。 “娘娘,慢些,您这是要去哪?” “去看我的小白菜。”谢昭昭摇摇晃晃的,一路往后花园走去。 地里的小白菜苗比前些日子又长高了些,谢昭昭走近,笑眯眯的蹲下来摸着小嫩芽。 “乖乖,我来陪你们聊聊天,”说着,便一屁股坐在了旁边的台阶上。 “娘娘,天气凉,你别坐在地上。” “就不,我要坐在地上,本宫要陪着自己的小白菜!”话落,她还往菜地边上挪了挪。 无法,碧荷只好叮嘱柳絮看着谢昭昭,自己回殿内去取披风。 谢昭昭坐在菜地边,回想着今日的宮宴,觉得一切都太不真实了。 “乖乖,你们说我是不是拿错剧本了,怎么这剧情和我知道的完全不一样?”她托着腮,口中念念有词,“谢贵妃?这怎么就成了贵妃了呢?” 萧淮负手踱步而来的时候,谢昭昭还在胡言乱语。他径自走上前,袍角一掀,便在自言自语的某人身边坐了下来。 察觉到身边有人,谢昭昭迷蒙着眼睛转头。待看清来人的时候,唇角又不自觉的漾开笑。 “你来啦?”她笑眯眯的看向萧淮,凝白的脸蛋上挂着两朵不正常的坨红,显然又醉得不轻。 “我跟你说啊,我今天可遇上了件了不得的事情。”谢昭昭挪了挪屁股,往萧淮身边蹭了蹭,“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当贵妃了,贵妃知道吗?皇宫里仅次于皇后的——最大的女人!” 萧淮:…… “那你喜欢吗?”萧淮看向一喝酒就话多又放肆的女人,只觉得这样的她,才是真的谢凝。 “喜欢啊,贵妃谁不喜欢,宫里没有皇后,我就是老大……”谢昭昭抱着膝盖,下巴懒懒的搭在上面,神色却不如她口中这般欢喜。 “反正都是在这宫里,贤妃和贵妃有什么不一样,不都是别人的小老婆。”她喃喃道。 “小老婆?” “对啊,小老婆。”谢昭昭目无焦距的点点头,不知又想到了什么,有些忿忿,“我谢昭昭特么居然做了别人的小老婆!” 萧淮微微蹙眉,不太明白她这话的意思,便见身边的人又神色一喜,傻乎乎笑眯眯的说道,“不过,皇帝三宫六院那么多美人,说不定哪天就把我忘了。” 萧淮:…… 谢昭昭撞了撞身边的人,似是在征询他的意见:“你说,我是不是应该存些钱,万一哪天皇帝对我厌倦了,我就……” “你就怎样?”萧淮眯着眼,神色微凉。 谢昭昭看着他,下意识的缩了缩脖子,“不……不怎样啊。” 看着她突然小心又紧张的样子,想到自己当初求娶她时说的话。萧淮淡声开口,声线温和,“你当真不怪朕?” 谢昭昭:……? “让你入了宫,却没有给你皇后的名分。” 谢昭昭皱眉,皇后?合着她这个小老婆还有机会转正? 萧淮揽过身边的人,将她身上的披风紧了紧,下巴抵在谢昭昭的头顶,“谢凝,那个位置,我给你留着,定让你每一步都走稳。” 男人声线低沉,似乎每说出口的一个字都蕴藏着可平山海的力量。 “哦。”谢昭昭小鸡啄米的点点头。也不知道是酒劲上来了,还是身边的人太暖,她又往萧淮怀里拱了拱,“那你可要说话算话,不能骗我。” 薄唇落在发顶,萧淮轻声开口,“不骗你。” 他还想说些什么,却依稀听到怀里传来清浅的呼吸声。低头看去,谢昭昭已经合上眼,睡了过去。 她的睡颜沉静,缩成一团窝在自己怀里,像是只幼兽,全心依赖和信任着身边的这个人。萧淮神色淡下去,眸中似有抹不去的沉重。 于这深宫之中,他可不就是她全部的依凭?只可惜…… 秋风渐起,怀中的人动了动,柔弱无骨的小手攥着他的衣襟,似乎是觉着冷,不自觉的将手探入其中取暖。 萧淮有一瞬间的僵硬,随即又无奈的笑笑,伸手捏了捏谢昭昭的鼻子,即便是睡着了,还是这么磨人。 谢昭昭在他怀里拱,口中轻喃:“大胆,居然敢对本宫无礼。” 无礼? 若不是看她睡得熟,他还有更无礼的。 怀里的人哼哼唧唧,不知在说什么疯言疯语。萧淮唇角牵出一丝笑,想他堂堂一国之君,居然一而再再而三的要去照顾一个醉鬼。 第30章 梦回 谢昭昭又做梦了。 梦里的谢凝还是个粉白团子, 小女娃娃穿着碎花小袄跟在钟氏身边, 听说府上来了个俊俏小哥哥, 长得比自家哥哥还好看, 她忙不迭的往前厅跑去。 “昭昭,慢些,当心摔了。”钟氏急急的跟在后面。 结果话音刚落, 前面倒腾着两条小腿的粉白团子“咚——”的一声,摔了个狗啃屎。 女娃娃乌黑的大眼睛里蕴着水气,嘴巴一扁,作势就要哭出声。一截白色的袍角映入眼帘,小谢凝抬眼,一个约莫十一二岁的少年正负手立在眼前。少年一身锦袍, 生的唇红齿白, 只把小谢凝看傻了眼。 爹爹没有骗人,这个小哥哥当真长得极好看,比自家哥哥还要好看。 正傻乎乎的发着呆, 俊俏的小少年开了口:“真丑。” 竟然是十分嫌弃的两个字。 这两个字放在小谢凝的耳朵里可不得了, 女娃娃虽然年纪小,可已知美丑,又是一家子人的掌心宝, 被这么一说,当即坐在地上哇哇哭了起来。 她这一哭,直接吓坏了小少年。钟氏有些抱歉的看向少年,“小女年幼不懂事, 还望殿下海涵。” “无妨。”少年开口,声如玉质。 可小谢凝才不管眼前这人是谁,便是皇帝的儿子,也不能说她丑。 粉白团子哭得昏天暗地,小少年也终于有些受不住,眉头轻蹙,长这么大头一遭温声温气的哄起人来,“你……你别哭,我不是说你真的丑。” 小谢凝:……? “我只是觉着……”少年顿了顿,样子严肃又认真,“你摔倒的样子臭。” 小谢凝:哇! 少年:…… 哄了两句,见小姑娘的眼泪依然收不住,少年便索性不再开口,只抿着唇看向坐在地上的粉白团子。小谢凝偷偷从指缝里看去,见这小哥哥似乎没要继续哄自己的意思,才抽抽嗒嗒的开口,“你……你叫什么名字?” “萧淮。” 那是谢凝第一次见到萧淮。 小女娃娃坐在地上,仰头看着面前俊朗的少年,初冬的阳光从他背后照过来,谢凝眯了眯眼,乌黑的大眼睛里晶亮。 “我叫谢凝,小字昭昭。”小姑娘坐在地上,大概是刚才哭狠了,这会儿依旧抽抽搭搭,止都止不住。 萧淮皱眉,抿了抿唇角,难得好脾气的说道:“你不要哭了,我和你道歉。” 咦? 谢凝抬手摸了摸眼泪,打了个嗝。便见小哥哥蹲下身,“这个给你,是我不对。” 少年净白的掌心里放着一块包好的红枣糕,香甜的枣香味溢出来,小丫头忍不住嗅了嗅,可还是扁着嘴,“要不,你再夸夸我吧。” 萧淮:…… 他一向寡言,几时这般哄过人,还是个小丫头片子。一时有些为难,可对上小姑娘眸子里期待的神色,他又觉得,夸夸她,也不是不可以。 “昭昭若日月,离离如星辰。”他淡声开口。 谢凝眨眨眼,偏着头:“是……什么意思……” 萧淮:…… “就是夸你好看。” “昭昭若日月,离离如星辰?真的吗?” “恩。” 小姑娘几乎是在瞬间破涕为笑,“既如此,我便原谅你了。” 说着,还不忘拿走了萧淮掌心的红枣糕。 谢凝拨开外面一层油纸,登时眉开眼笑,阳光照进她乌黑晶亮的大眼睛,萧淮也不自觉的跟着笑了笑。 这一笑,如冰雪初融,看呆了谢凝。 画面一转,却是在皇宫的太学。谢凝的身量高了许多,看着有六七岁的样子,穿着一身嫩黄色的衣裙,似是在躲什么人,一路东张西望。 六公主到了入太学的年纪,皇上给公主挑伴读,也不知为何相中了谢凝,直接将人拎进了宫。可谢凝不爱读书,这会儿正打算在太傅眼皮子底下溜走。 谢凝走了好一会儿,才发现自己似乎迷路了。眼前一片翠绿,十里莲湖,接天成碧。她探头探脑的望去,却在不远处的亭子里望见一个人。 萧淮? 萧淮与谢执交好,又时常出入谢府,是以谢凝对他并不陌生。小姑娘提着裙摆走近,亭中人却冷不丁开口,“什么人!” “是……是我。”谢凝慌慌张张的立在原地,“谢……谢凝。” 见是谢执的妹妹,萧淮才放下警惕,定定看着面前局促的小丫头,“你来这里做什么?” “我……我就是看到你一个人,想……想来看看。”谢凝低着头,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 萧淮抿了抿唇,没有说什么,却也没有赶人。见他这是默许自己留下来了,谢凝才大着胆子走上前。她抬眼看去,便对上少年沉沉的眸色,又慌不迭的低下头。 “你不在太学念书,跑到这里做什么?” “我……”谢凝不敢说她想逃学,只嘟囔道:“你不也没在太学念书……” 萧淮:…… 谢凝偷偷去看他的脸色,见他似乎没有不高兴,才渐渐卸下心中的紧张,胆子也跟着肥起来。“你是遇到什么烦心事了吗?”她小声开口,仔细打量着萧淮的神色。 烦心事吗?也许吧。 生母陈皇后早逝,萧淮幼年便是明妃待在身边的,后来才被接到中宫,由姜皇后抚养。只这段时间,他听闻了一些传言,陈皇后之死似乎另有隐情。虽然对于母亲的样子有些模糊,可到底是血缘至亲,若母亲真是被那人所害,自己这些年……又和认贼作父有何区别? 他心中难平,才想在这莲湖亭静静。眼下看着谢家小丫头小心翼翼的模样,一双水汪汪的眼睛轱辘轱辘转着,似乎连带着心中的郁结都渐渐开始消退。 “太傅吩咐的功课都做完了?” 本想和她闲聊两句,谁知话一出口,小丫头便咬着唇,一张小脸绷着,虽没有年幼时爱哭了,可依然一副委屈模样。 萧淮有些微怔,复才想起,谢家这小丫头顽劣,大概是以为自己在训斥她不好好读书。唇角微微牵起一个弧度,“谢兄治世之才,你这小丫头,却半分都没有随你兄长。” 谢凝不以为然的撇撇嘴,语气却十分倨傲,“我又不考状元,要经世之才有何用?” “那你今后也不嫁人了?”萧淮笑着摇摇头,“谢家高门,你不读书识字,将来的夫家不喜欢怎么办?” “那淮哥哥呢?可是也喜欢会读书识字的?” 小丫头心直口快,冷不丁的一句话问出口,却让萧淮微微一怔。谢凝也自知失言,偷偷去看对面人的神色,却见他唇角的笑意一点点扩大。 小姑娘心无城府又童言无忌的模样着实可爱,萧淮点点头,“我自是也喜欢会读书识字的。” “哦。”闻言,谢凝有些恹恹。 两人就这样坐在亭子里,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直至天色渐暗,谢凝身边的小丫头一路寻过来,来看到自家小姐被三殿下背在身上,脑袋歪在殿下的肩膀上,显然已经睡着了。 小姑娘的呼吸清浅,口中还喃喃有词,“淮哥哥,我以后一定会好好念书。” “恩。”萧淮轻声应道。 “那等你当了王爷,我就来给你做王妃,好不好?” 少年弯着唇,眸色温软。半晌才吐出一个字:“好。” 虽是呓语,谢凝却真的将这话记在了心里,打那日之后,当真开始好好读书,用功的程度连谢远清都有些诧异。 一年之后,皇帝驾崩,三皇子萧淮继位,改年号昭宁。昭宁三年,忠勇侯府嫡女齐氏被册封为皇后。 帝后大婚,普天同庆。 那一日,谢凝躲在被子里,哭成了个泪人,一边哭一边抽泣道:“骗子。” 从此便又开始她上树捉鸟,下水抓鱼的散漫日子。 可她不知道,承明殿红烛长明的那一晚,齐皇后到天亮也没等到皇帝。至于萧淮,则是在莲湖亭坐了整整一夜。 再后来,谢凝便愈加无法无天,纨绔之名少京城几乎人尽皆知。可每每父兄在提及朝政的时候,她总会留着耳朵仔细听。哪个大人今日遭了训斥,哪家又失了皇帝信任,西北动乱渐平,西域岁贡将至。 从这些蛛丝马迹里,谢凝知道,萧淮的皇位一天比一天坐的稳。 女子的闺房里,少女提笔,刚劲的字迹里透着几分清秀。 白宣上书着两行字:昭昭若日月,离离如星辰。 窗外,落花微雨。 淮哥哥,只要你好好的,我便不计较了。 —— 谢昭昭睁开眼的时候,天色还未亮透。她呆呆的望着凤凰于飞的账顶,与其说是梦,不如说她作为一个局外人,看尽了谢凝的前半生。 原来,她与萧淮自幼便相识相知。 原来,那句花笺背后,还有这样的故事。 原来,纨绔之名不过表象,谢凝心中澄明,自成一方天地。 谢昭昭叹息,有些心疼谢凝。若是萧淮没有当皇帝,只做了一个普普通通的王爷,他和谢凝的故事,是不是就就不一样? 那后来的事情呢?叹息之后,谢昭昭越发不解。 她不是穿进了一本书里么,怎么就这突然有了谢凝这么年少时的记忆? 三千大梦,谢昭昭混沌惶惑。 她,到底是谁? 第31章 谏言 淅淅沥沥的秋雨落下, 街上人迹罕至, 只辘辘的车轮声自远处传来。 一辆乌顶马车渐行渐近, 车角没有挂哪家的木牌子, 可见主人家并非官家,或是并不想以官家的身份出现。 马车在一处茶楼模样的地方停下,黛瓦白墙, 方方正正的竹木面额上书着三个规规矩矩的大字:谏言堂。 油纸伞撑开,自马车里下两个年纪不大的少年,少年人穿着青绿色长袍,一个娃娃脸,一个瓜子脸。帘子复又被挑起,露出一张俏生生的眉眼, 面若桃李, 生的更为标志。 “公子小心些,已经给您留着位置了。”娃娃脸少年扶着锦袍小公子下了马车,主仆三人一道径自往谏言堂走去。 不同于外面的清冷, 这谏言堂里却是极为热闹, 八仙桌一张挨着一张,茶水小食已经备齐。不远处的台子上,已经有几个年轻人争执起来, 颇有些剑拔弩张的意思。 说是“天下人皆可一言”的谏言堂,瞧着却听个挺热闹的茶馆。 锦袍小公子往靠近台子的一处桌前坐下,捏起碟子里的一块桂花糕,有一句没一句的听着上面的人高谈阔论。 “如今我大周兵强马壮, 国运昌隆,区区西北部族,有何惧?眼下已入秋,过不了过久,西北便会是天寒地冻,到时候出兵,岂不刚好杀他们一个措手不及?”一个白袍青年激动的说道。 “齐兄此言差矣,西北部族一向凶悍,若是贸然出兵,即便我大周胜了,也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依我之见,不妨先行安抚,再寻长久之计。”另一个略上年纪的男子反驳道。 “荒谬!”白袍青年不服气,“这般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岂不窝囊?” “窝囊?”中年男人瞪眼,“治国平天下又不是逞一时之快?自要放长远!” 这谏言堂在大周是个极为特别的存在,可议朝政,论天下事,又有大学士林文康时常坐镇,吸引了不少读书人聚在此地。 两人你一言我一眼,眼见着就要吵起来。林文康坐在边上,捋了捋胡子,轻咳了一声。 正在争辩的两人瞬间噤了声,朝着他拱拱手,“先生。” 林文康点点头,往下面扫了一眼,目光落在一个年轻人身上,“子端,你来说说。” 闻言,那一直心不在焉吃茶点的锦袍小公字突然转头,循着声望去。便见一个书生打扮的年轻人起身,他身上穿着件洗的有些发白的青色袍子,浓眉大眼,模样倒是十分端正。 “先生。”书生先是朝林文康拜了一拜,这才开口道,“西北部族侵扰边疆多年,先帝在位时便屡屡出兵镇压,但收效甚微。直至昭宁九年,范将军大败阿若部族,西北部族这才联名上了降表。可如今阿若部族内讧,各部族又开始蠢蠢欲动,可见武力镇压,并非可以一劳永逸。” “孟敬沅,你胡说什么!”先前那白袍青年微怒,厉声道。倒是与他激辩的中年男人,得意的挺了挺胸。 被唤作孟敬沅的书生微顿,似乎并不在意白袍青年的怒色,只语气轻缓平和的复又道,“不过,一味的安抚也并非长久之计,西北苦寒,物资匮乏,朝廷若是一直接济,一来有伤国本,二来各部族若是以此为依仗,贪心不足,只怕也是后患无穷。” 听他这番说辞,原本得意洋洋的中年男人面色一黑,“墙头草!要你这般说,战也不是,不战也不是,难不成就这么僵着?” 孟敬沅拱手,“据孟某所知,两年前,程将军已在燕州设立商站,推行互市制度,用粮食交换马匹,不过只在官署开放。若是能够将此举推广至民间,将大周的生丝、茶叶贩卖到西北,再从当地购进棉花、毛毡……往来商贸一旦推行开来,于我大周,于西北部族,皆是好事。” 台子下有人不以为然,“西北苦寒,谁愿去做这费力的生意?” 孟敬沅却温和的笑笑,“曹兄此言差矣,商人重利,若是能开放贸易,推行起来,想必不是难事。” “那往后呢?做起生意来,胡人便听话了?”先前那主战的白袍青年不屑道。 “兵法有云:百战百胜,非善之善者也;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圣上心怀天下,西北部族也是我大周百姓,以武力镇压,实为不得已之举。若能借往来商贸巩固与各部族关系,将之盘根错节,外来商贸才是民生根本。即便将来个别部族有了二心,想必也不敢贸然动武。” 孟敬沅一言道明其中的要害,有不少听明白关节之人不住点头。见状,孟敬沅又朝林文康一礼,“先生,以子愚见。” “你想得倒是透彻。”林文康赞赏的点头,又见孟敬沅似乎还有话说,“可是……还有别的主意?” “不过是晚生一时闲来的胡想。”孟敬沅躬身拱手,“不知可否考虑在在边境设立官学,招收部族子弟,开放科考……” 此言一出,反对声便一浪高过一浪,连先前赞同开放民间贸易的几个读书人都忍不住摇头。与西北部族做生意便罢了,还要开放科考,难不成还要让胡人来做官? 见众人反对,孟敬沅的话也没有继续说下去。林文康点点头,示意他到这里便可。倒是台下那锦袍小公子,桂花糕也不吃了,津津有味的听着孟敬沅的谏言,待他说到开放科考的时候,还忍不住挑了挑眉,一直目送孟敬沅回了自己的位置,心中颇为感慨。 没错,这小公子便是乔装而来的谢昭昭。她已经来了这谏言堂多日,也只为孟敬沅而来。 三年一度的春试在即,少京城聚集来不少读书人,孟敬沅便是其中之一。 孟敬沅,字子端。 原书中,这位寒门出身的读书人便是在昭宁十三年的春试中高中,御前钦点了探花郎。后来调任江南,做了一方父母官。如今来看,果然是有两把刷子。而谢昭昭来寻此人,不过是想来看看他人品如何,能否值得谢芮托付终身。 眼看着谢芮就要及笄,景王一直不安分,谢远清和谢执又打算给她寻个普通人家,她这个做姐姐的,总要尽一份力。 这段日子,谢昭昭时常来谏言堂,与这孟敬沅也算点头之交。这人给她留下的印象不错,学问好,耿直又老实,听说家中还有一位十分热心肠的老母,可谓母慈子孝。虽说原书没有完结,孟敬沅结局如何也无从知晓,但谢昭昭依稀记得,萧淮对此人十分信任,且寄予厚望。 —— 谢昭昭从谏言堂出来的时候,雨已经停了。雨后的青草味和着扑面而来的桂子香,令人神清气爽。 主仆三人一上马车,碧荷便撇撇嘴,十分嫌弃的开了口,“娘娘说那读书人厉害,可依着奴婢看,就是个不知变通的榆木脑袋,他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岂不把这天下的读书人都得罪光了,好像说的就他一个人厉害似的,难怪大伙都不喜欢他。” 谢昭昭笑笑,没说什么。孟敬沅这性子,与御史大夫简易之有几分相像,自然不招同僚喜欢。也正因这样,孟敬沅高中不久之后便被远调江南,做了个小小的知县。可他谢家如今,要的不是八面玲珑招同僚喜欢的人,而是得皇帝信任的人。 谢昭昭阖着眼,将原书中和少京城中如今需要议亲的男子又细细想了一遍,却发现这孟敬沅似乎是不二人选。 看瞧着天色渐晚,碧荷吩咐车夫走西边的那条小巷子,这样才不会错过宫门落锁的时辰。可马车堪堪驶进巷口,便听到一阵争执声。 谢昭昭掀开帘子望去,便见孟敬沅被几个家丁模样的人堵在巷子里,方才被他驳斥的白袍青年正得意洋洋站在一边看热闹。 “你不是厉害吗,不是能言善辩吗,不是最得林先生喜欢吗?本少爷倒是看看,今日剪了你的舌头,明日你如何在台上信口雌黄!” “你……天子脚下,你怎可……”孟敬沅有些慌,可依然端着读书人的一身正气。 对面的人嗤笑了一声,“天子脚下怎么了?知道忠勇侯吗?那是我伯父,手里握着二十万兵马!” 说着,他手一挥,一群家丁便向孟敬沅扑上去。 第32章 流言 眼看着那群人将孟敬沅架了起来, 一个家丁当真从怀中掏出一把匕首。谢昭昭皱眉, 沉声道:“夜二。” “在。” 声落, 黑色的影子突然闪过, 小巷里旋即传来一阵鬼哭狼嚎的声音。还没等谢昭昭回过神,那道黑影便自马车边略过,轻声道:“娘娘, 妥了。” 谢昭昭探着头望去,一圈人躺倒在孟敬沅脚边,不是抱头就是捂肚子,个个都是呲牙咧嘴的模样。那白袍青年更是惨,手臂以一个奇怪的角度反折起,正躺在地上呻.吟着。谢昭昭抽抽嘴角, 萧淮给她配的这暗卫, 办事还真是干净利落。 察觉到一道打量的目光,孟敬沅也向马车这边看过来。随即理了理衣摆,小跑过来, 站在马车外便是一礼, “多谢恩公救命,孟某感激不尽。” “无妨,路见不平。”谢昭昭掀起帘子, 冲孟敬沅笑笑。 “谢兄?”孟敬沅有些诧异,没想到搭救他的,是这位在谏言堂相识不久的小兄弟。 “孟兄见谅,方才不便现身。” 孟敬沅点点头, 这少京城卧虎藏龙,他也隐约知道,这位谢小兄弟家中也是做官的,自然不好与忠勇侯府正面冲突。 “谢兄客气了,是孟某应当感激你搭救之恩才是。” 上了马车,孟敬沅才发现,这位小兄弟一直皱着眉,似乎是有什么忧愁之事。 “谢兄可是遇上了麻烦事?” “唉……”谢昭昭故作深沉的叹了一口气,“此事说来话长。” 谢昭昭告诉孟敬沅,他家中有一小妹,马上就到了婚配的年纪,原本想寻个好人家嫁了,却不想偏偏被这少京一霸盯上了,他爹爹已经回绝,可对方居然不管不顾非要强娶。对方财大势大,这可愁坏了他们一家人。 孟敬沅是个老实的读书人,听了这事,自然忿忿,“天子脚下,怎能强抢民女!” 谢昭昭摇摇头,“方才孟兄不也瞧见了,天子脚下,还有人想要剪了你的舌头。” 孟敬沅:…… 他一时羞赧,心中不平却又无功名在身。 “唉……”孟敬沅叹了一口气,“可惜在下人微言轻,着实帮不上谢兄什么忙,实在是惭愧。” 谢昭昭抬头,定定看着他,只看得孟敬沅有点脊背发凉。 “谢兄可是有话要讲?”他开口询问。 谢昭昭欲言又止,好半晌又才摇摇头,“唉,罢了。” 看他这副为难的模样,孟敬沅有心想问问因由,可毕竟是别人家事,他二人又相识不久,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 不过片刻,马车便在一处破败的小巷口停下。吃饭上京夜景花费了不少盘缠,孟敬沅住不起客栈,便在这偏僻之处寻了个容身之所。 孟敬沅下车后,车夫才驱车往皇宫的方向赶去。 “娘娘方才为何要那般说?”碧荷有些听不明白,却也隐约知道,自家娘娘说的是二小姐的亲事。 谢昭昭笑笑,看向柳絮,“你以为如何?” 柳絮略微沉吟,开口道,“奴婢觉着,这位孟公子有些迂腐,大约……急不得。” 谢昭昭点点头,孟敬沅是个读书人,免不了忠孝节义一大堆,可他为人正直,肯定还会问起此事。她如今不过在他心里埋下一颗种子,只等着它静静发芽,一天天长大。直到长成参天大树,能为谢芮遮去一切风雨。 —— 谢昭昭甫一回宫,屁股还没有坐热,便有麻烦事找上门。听说太医院丢失了一批药材,这会儿整个后宫都人人自危。 “太医院丢了药材,当报京畿衙门,找到我这里做什么?”她抿了口茶水,十分不解道。 “回娘娘的话,这批药材,有些特殊,是……”朝华宫的掌事姑姑悄悄抬眼,见贵妃娘娘神色如常,才小心开口道,“是保胎药,且据查,流向了宫中。” 保胎药?宫中? 这便不是小事了。 宫中从未听起过哪位宫妃有了身孕。若这保胎药当真流入了后宫,那便只有两个可能,要么是宫妃有孕,可担心遭人嫉害,暗中保胎,不敢声张;要么便是有宫人与外男有了苟且,珠胎暗结。 谢昭昭思来想去,觉着第一种的可能性极小,毕竟这肚子总归是要大起来的,实在没必要这般藏着掖着,萧淮如今并无子嗣,若真是宫妃有孕,那还不得闹得整个后宫人尽皆知?暗中保胎,实在是多此一举。若是第二种……谢昭昭不由郑重起来,那可就是关系到皇家尊严的大事了,难怪后宫人人自危。 思及此,谢昭昭突然想起一个人来。 “平氏何在?” “回娘娘的话,如今还被关在慎刑司。” 自明太妃寿宴过去已有月余,虽说萧淮言明为太妃积福,饶了她的死罪,可她未被召幸便有了身孕,到底是欺君的死罪,人肯定是留不得的。如今宫中突然丢失了保胎的药,平氏虽人在慎刑司,可依然最有嫌疑。 —— 慎刑司在内廷极为偏僻之处,不知是不是因为常年刑讯,远远的,谢昭昭就闻到一股血腥味。她皱了皱眉头。 越往里面走,味道越重。谢昭昭掩着鼻息,直到走到最里间的牢房,才看到里面关着一个蓬头垢面的女人。看不出颜色的衣服上染着血迹,她平躺在茅草上,小腹微微隆起。 “把门打开。” 慎刑司的掌事太监依言照做,谢昭昭走进牢房,一股恶臭扑面而来。 “贵妃娘娘驾到,赶紧起来。”掌事太监走到平氏身边,抬脚踢了踢,可躺在地上的女人依然一动不动。 “啧!” 掌事太监作势就要动粗,却被谢昭昭止住了。她忍着胃里的翻江倒海,低下身看过去,却忽得对上平氏睁着的眼睛。 眼珠凸起,已然没了生气。 谢昭昭被惊得连连后退,还好碧荷和柳絮及时将她扶住。 平氏暴毙! 慎刑司一众人都吓得仿佛丢了魂,管事的太监更是哆哆嗦嗦跪在谢昭昭脚边,“贵妃娘娘饶命,奴才真的不知这平氏已死,方才送晚饭的时候还好好的。” 谢昭昭平复了一下心绪,不在意的摆摆手。慎刑司这地方虽说干了不少草菅人命的事情,可平氏是萧淮开口留下的人,这帮奴才便是有一百个胆子也不敢真的将人折腾没了。 “起来吧,本宫有话要问你。” “娘娘请问,老奴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据这管事太监所言,平氏自打入了这慎刑司,并无外人来过。因着她这条命是皇上亲自吩咐留下来的,即便用了刑,慎刑司的人还是找了大夫来,吊着她这口气。也是因此,才诊出她有了身孕。至于为何突然暴毙,整个慎刑司上上下下也没说出个所以然。倒是晚间给平氏送饭的小太监说,平氏今日不像往常一样,见到饭菜就扑上来,反倒是盯着牢房里那巴掌大的小窗,望了许久。 从慎刑司回来,谢昭昭便有些心绪不宁,今日种种着实怪异,似乎有人专门引着她去探寻些什么。 朝华宫正殿的空地前新置了一口青花的白瓷缸,缸中养着数尾锦鲤,眼下正游得甚欢。 谢昭昭立在缸边,伸手去逗弄水中的游鱼,心里却在琢磨另外一件事。当初如果她没有因为柳絮而责罚了冯婕妤,那么在明太妃寿宴上,那个企图用阴寿嫁祸她的人,会不会就不是平氏?平氏一个没有被召幸过的宫人,怎么就这般大胆的在众目睽睽之下敢同宠妃叫板? 或许……从一开始,平氏便是报了必死之心! 谢昭昭蓦地瞳孔萎缩。她无法想象,是什么样的原因,竟然能让一个母亲带着未出世的孩子一起赴死? 平氏的背后必然有一个人,这个人要么握着她的把柄,要么对她许以重利。但不管是哪一种,这个人都肯定是冲她谢昭昭来的。不将此人揪出来,只怕是寝食难安。 谢昭昭将柳絮叫到身边,在她耳边低语。 “娘娘当真要这么做?”听了谢昭昭的吩咐,柳絮微讶。 谢昭昭点头,“如今敌暗我明,既然这样,不如就把这池水搅混。” 她顿了顿,细白的指尖在缸中搅出一圈涟漪,“毕竟……混水里,才好摸鱼。” 第33章 丽妃 最近几日, 谢昭昭时常守在她的菜地边。地里的小白菜已经长了有半尺多高, 再过一段时间, 就可以收割了。不过, 最近几天雨水多,谢昭昭担心小白菜烂根,有事没事就去瞧瞧, 照料的愈发细致。 就在谢昭昭忙着种菜的时候,后宫里一则关于平氏的消息不胫而走,渐渐传得满城风雨。说是谢贵妃不顾皇上口谕,公然违抗圣旨,竟将平氏秘密处死了。 “娘娘,您是不知道, 如今这话越传越离谱, 简直要传成个话本子了。”碧荷站在菜地边上,忿忿的绞着帕子。 谢昭昭从菜地里抬起头,见小丫头已经气得将最喜欢的一块帕子绞的不成样子, 一边除草, 一边笑眯眯的的开口询问,“这是怎么了?谁招惹了咱们碧荷姑姑,说出来, 本宫替你出气!” “娘娘!”碧荷跺脚,“您当真就不着急么!” “急什么?”谢昭昭垂眼,依旧是副不上心的样子。 碧荷皱着张娃娃脸,刚想开口, 又制住了。抱怨生气是一回事,当真把哪些传言说给自己娘娘听,却是另外一回事。她咬了咬唇,“算了,不说也罢,说出来,反倒是污了娘娘耳朵。” 谢昭昭没心没肺的笑笑,索性一屁股坐在了菜地边,又拍了拍身边的空地儿,“来,坐下说,反正闲来无事,就当打发时间了。” 坐是不敢坐的,碧荷干脆蹲在谢昭昭脚边,犹豫了一下才吞吞吐吐开口,“奴婢……奴婢听说,说这平氏肚子里的孩子,其实是……是龙种。” 小丫头声音压得很低,说完龙种两个字,还十分警惕的望了望四周。谢昭昭挑眉,她当初让柳絮放出话,说贵妃娘娘秘密处置了平氏。可如今看来,这皇宫里的人脑洞才大,连皇帝都敢编排了,当真是胆大包天。 碧荷见自家娘娘没有动怒,又愤愤不平的小声道,“也不知是哪里传出来的消息,说是娘娘忌惮这孩子,才将人处置了。” 啧,编的还挺像那么回事儿,处死宫妃事小,谋害皇嗣可就是大罪了。若是宗室那帮老头子再搅合进来,说不定她这个新鲜出炉的贵妃很快就要凉凉。 谢昭昭正想着,便有宫人来通传,说是丽妃娘娘来了,正在前殿候着。 丽妃? 谢昭昭挑眉,唇角微翘,没想到第一个来的,居然是丽妃。 —— 这段时间,因为常常去谏言堂,谢昭昭索性称病,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连丽妃几次来问安都给回绝了。这会儿再瞧见人,却觉得多日不见,这位丽妃娘娘似乎又丰腴了不少。 眼下,丽妃一身桃色宫装,胸口处绣着大团大团盛开的木芙蓉,眉眼之间的颜色也更为艳丽。 “臣妾给贵妃娘娘请安。”见谢昭昭走近,丽妃屈膝问安,若说往日两人以姐妹相称,如今谢昭昭封了贵妃,她自然也是知道分寸的。 谢昭昭却端出一个亲厚的笑,连忙将人扶住,“丽妃妹妹这是做什么,几日不见,便连声姐姐都不愿意叫了么?” “贵……”她一个字刚出口,对上谢昭昭羌装出的不认同,连忙改了口,“哎呀,好姐姐,妹妹哪里是不愿意,这不是……尊卑有别……不敢造次么。” 嘴上虽然这么说,丽妃还是熟稔的挽上谢昭昭的手臂,“妹妹几次过来,都让柴姑姑给挡回去了,说是姐姐身子不舒服,如今可是好些了?” “也没什么,就是有些疲累,可能是最近几日天凉,春困秋乏罢了。”说着,谢昭昭还顺势打了个哈欠。 “说的也是,这雨见天的下,天气跟着也凉,姐姐可要保重好身子才是。” 丽妃扶着谢昭昭坐下,两人又闲话了几句,瞧着谢昭昭眉眼间似真的有倦色,才又试探着开口,“妹妹本不想来打扰姐姐休息,可最近宫里总有些不中听的话传出来……妹妹听着,着急。” “反正都是胡说,何必当真。”谢昭昭倚着软塌,低头抿着果茶。 见她似乎不在意,丽妃眸光闪动,又开口道,“那些嚼舌根的话,妹妹自是不会相信,可姐姐当真就由着他们这么胡说?往姐姐身上泼脏水?” 谢昭昭垂着眼,放下手中的茶盏,抬眼问道,“那依丽妃妹妹之见呢?” 丽妃顿了顿,“要妹妹说,姐姐就应该快刀斩乱麻,好好惩治那帮乱嚼舌根子的人。” “又在胡说。”谢昭昭不在意的笑笑,“怎么个惩治法?这事情也是刚刚才传开,我便是有心惩治,也不知该从何开始,拿哪个人开刀?” 原来不是不在意……丽妃心下微定,小心的往谢昭昭处看了一眼,“妹妹倒觉着……不妨先从慎刑司查起,毕竟平氏是在慎刑司出了事,流言来的这样快,慎刑司的那帮奴才肯定脱不了干系!” 谢昭昭点点头,“妹妹说得似乎有几分理,那我这就派人去慎刑司。” 见这般轻易就说服了谢昭昭,丽妃心中得意,又就这慎刑司这些年做的那些有损阴德的事说了说,便以“不打扰姐姐休息”为由告退了。 送走丽妃,碧荷和柳絮跟着谢昭昭回了后殿,甫一坐下,碧荷便忍不住开口,“奴婢瞧着,这丽妃娘娘分明就没安什么好心,亏得娘娘平日里待她亲如姐妹,这个时候,居然卯足了劲儿撺掇娘娘!” 谢昭昭挑眉,没想到这小丫头小小年纪,居然还能看出这个门道来。今日的来人是丽妃,的确让谢昭昭有些意外,但转念一想,这个人似乎也只能是丽妃。 淑妃常年抱病,宁妃素来低调,徐昭仪又是个温吞性子,能这般大剌剌来撺掇她惩治慎刑司的,便只有丽妃了。 性子泼辣,也与谢凝交好。 只是这慎刑司……谢昭昭摇摇头,原书中,这后宫里,最不能动的便是慎刑司。原因无他,大周朝素有皇族暗卫,一来保护历代君主,二来守护皇族血脉。皇嗣出在后宫,暗卫不方便动手的,便交由慎刑司。这慎刑司明面上隶属内廷,是内务府四司六局里最没有油水的一个,但实际上却由历代天子掌控。慎刑司明面上的主理是掌事太监,但真正管事的却是暗卫首领,谢昭昭依稀记得,那个人叫“夜大”。 丽妃撺掇她彻查慎刑司,可不就是让她和萧淮直接相对,主动送上人头么。合着后宫扳不倒谢凝,这些人就想借萧淮的手么?只是,丽妃一向与谢凝交好,为什么要做这种事情?而慎刑司的这层隐秘身份,便是谢昭昭也是从原书中得知的,丽妃又是从何知晓? 谢昭昭琢磨了半日,复又想起一个人。 —— 自上回失火,明太妃便闭门谢客。谢昭昭只在被册封了贵妃的第二日来过一回,看着太妃气色不错,便也没有再多过问。 这会儿,谢昭昭正提着个小篮子,状似不经意的在明毓宫附近的莲湖边上溜达。 “娘娘,咱们这是在做什么?”碧荷不解,只能跟在谢昭昭身后瞎转悠。 谢昭昭却一会儿探着头,一会儿猫着腰,似是在寻什么东西。忽得一抹白影自眼前掠过,她才展出一个笑,旋即就跟了上去。 走近,便看到杏仁酥弓着背,警惕的立在树荫下,溜圆的眼睛却一瞬不瞬的盯着谢昭昭手里的小篮子。 谢昭昭蹲下身,将篮子盖揭开,里面是用新鲜的小鱼做的鱼干,她冲杏仁酥招招手,“喵喵,快来,新鲜的鱼干哦~” 杏仁酥嘴刁又好吃,几经犹豫,终于受不住鱼干的诱惑,蹭着步子上前,甫一靠近篮子,就直接将脑袋埋了进去。 一连几天,谢昭昭都差不多会在同一个时间出现在莲湖附近,杏仁酥大概是被它养成了习惯,也会定时定点的来寻吃的。一人一猫,倒是十分默契。 “娘娘。”见到远远走来的身影,柳絮开口提醒。 谢昭昭正躲在角落里,笑眯眯的盯着猫咪吃鱼干,闻言抬眼看去,便见到明毓宫的宫女宝英正往这边走来。 第34章 喂猫 “你这小东西, 原来是在这里偷吃!”宝英走到杏仁酥身边, 埋怨道, “我就说你怎么日日茶饭不思, 竟是每日吃饱了才回来!让我瞧瞧这是什么?” 她话还没说完,眼前便映出一截赤红色的宫装,宝英蓦地抬头, 正对上谢昭昭似笑非笑的眼睛。她心下一惊,面上却十分恭敬,“奴婢给贵妃娘娘请安。” “起来吧,这猫是你在照顾?”谢昭昭蹲下身,怜爱的摸了摸杏仁酥的脑袋,小家伙刚刚吃完鱼干, 十分不舍的舔了舔嘴巴, 冲着她软软的“喵”了一声。 “回娘娘的话,是奴婢。” 谢昭昭点头,“本宫瞧着与这猫投缘, 便寻了些吃食给它, 没有什么不妥吧?” “能得贵妃娘娘怜爱,是这猫三生修来的福分,哪里会不妥。”宝英弓着身, 不敢抬头,只仔细的回着谢昭昭的话。 “你这么说,本宫便放心了。”谢昭昭又在猫咪的脑袋上揉了揉,“小家伙, 本宫明日有些事情要处理,怕是不能来瞧你了。等忙完了手上的事,再给你带鱼干。” 半晌,见贵妃娘娘没有再说什么,宝英曲了曲膝盖,“贵妃娘娘若是没有什么吩咐,奴婢便先带着这猫退下了。” 谢昭昭不在意的点点头,宝英见状,连忙行礼,抱起杏仁酥便往明毓宫的方向走去了。 “娘娘,这便完了?”碧荷蹙着眉,看着宝英走远的身影,不解的问道。 “恩。” “咱们辛辛苦苦守了这么些日子,难不成真的就是来喂猫的?”小丫头跟上谢昭昭的步子,“娘娘不是说,要问她平氏的事情吗?明明什么都还没有问的嘛。” 谢昭昭笑笑,“柳絮,你说。” “是,娘娘。”柳絮冲碧荷眨眨眼,“咱们虽是什么都没有问,可该知道的想要知道的,全都打听清楚了呢。而且,说不定,过几日,狐狸尾巴就要露出来了呢。” “啊?”碧荷皱着脸,怎么就全都清楚了呢。 柳絮往明毓宫的方向看了一眼,“你想想看,那位宝英姑娘,从前是侍奉哪个主子的?” 碧荷皱眉,宝英?可不就是云芷阁的宫女么,从前自然是跟着冯婕妤的。 小丫头恍然大悟,冯婕妤自缢,这宝英宝莲姐妹非但没有被牵连,还被调到了明毓宫。太妃虽然如今式微,可皇帝看重明毓宫,宫里的人自然也不敢怠慢。如今想来,这明毓宫与后宫无争,衣食用度也不缺,还当真是个避难的好地方。若不是有人授意,宝英姐妹绝寻不到这么好的去处。 “可是,奴婢前些日子去问过内务府的小太监,说是太妃自个儿想寻个细心又懂得养猫的人,内务府着人去查了闲置宫人的册子,这差事才落在了她们姐妹二人身上。”碧荷皱着眉,“难不成,是那小太监诳了奴婢?” “有人想动手脚,自然要万事周全。”谢昭昭弯着唇,双手交叠在身前。不管这宝英是谁的人,相信狐狸尾巴应该很快就能露出来。 谢昭昭在莲湖边上站定,十里莲叶,接天成碧,仿佛又回到了当初谢凝和萧淮在莲湖亭中的那一日。 这段时间,她经常被那日梦中的情景所扰。每每入夜,那些画面便反复出现在她脑子里,仿佛是想不断加深她的记忆,留下最浓墨重彩的一笔。谢昭昭也常常出现在菜地边,试图让新的记忆再度如梦,可说也奇怪,无论她在菜地边上守多少时辰,谢凝的记忆仿佛就定格在了那日犒军,再也没有任何进展。 谢昭昭下意识的往莲湖亭的方向看去,却意外的,和亭中立着一点明黄对上。 萧淮这段时间忙于朝政,几乎没有在后宫歇过。便是来,也是在朝华宫坐坐就走,完全没有要留下来过夜的意思。这会儿见他这般悠闲的出现在莲湖亭,谢昭昭还有些意外。 眼下这样撞上了,对方还是皇帝,总不能当成没看见。谢昭昭正准备硬着头皮过去打个招呼,却见萧淮又带着元宝出了莲湖亭,像是并没有看到她这个人一样。 “娘娘……”柳絮也敏感的察觉到了这其中的异样。 谢昭昭摇头,“无妨,咱们回宫吧。” 今时不同往日。 若是换成从前,萧淮于她,不过就是原书中的一个背景板,一个与谢凝有交集的男人;可如今,她莫名其妙的有了谢凝这么多的记忆,知道了她和萧淮从前的种种,同为女人,共用一具躯壳,再面对萧淮,她便怎么也没办法做到从容不迫。 谢凝可以不计较,可她谢昭昭……不行。 —— 翌日,谢昭昭一早就带着朝华宫的宫人,浩浩荡荡的往慎刑司去了。 因着出了平氏的事情,加上宫中近日的流言,慎刑司的一众人这几日都过得提心吊胆,生怕朝华宫的这位主子一个不高兴,将他们统统拉出去杖毙。这会儿,见着正主端坐在主位上,慎刑司的太监宫女一个个都垂着头,不敢吱声。 “本宫问话呢,平氏究竟是怎么死的?你们一个个都不说话,是等着本宫让人撬开你们的嘴么!”谢昭昭厉声道,难得还带着几分谢凝的嚣张样子。 丽妃得意的立在她身边,“贵妃娘娘问话,你们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居然敢不应话!” “贵妃娘娘息怒……丽妃娘娘息怒……”慎刑司的掌事太监已经抖得如同筛糠,“这……平氏之死,老奴和慎刑司上下当真不知,这……叫老奴如何答……” “李公公,你一人不知,本宫尚且信你。你慎刑司上上下下,奴仆无数,你如何是肯定他们都不知?居然还敢在本宫面前提慎刑司上下,本宫看你是越老越糊涂了!” “贵妃娘娘明鉴,平氏自入慎刑司以来,因着有皇上的口谕,慎刑司上下都不敢出了纰漏。除了负责审讯的两名宫女和每日送吃食的太监,再无其他人近过身,这三人跟随老奴多年,老奴敢用向上人头作保,他三人断不会谋害平氏。” 这掌事太监的话,谢昭昭其实是信的,慎刑司只认皇帝这一个主子,皇帝发话要留的人,他们自然会留住。若是连这点本身都没有,又如何在御前当差?可眼下,谢昭昭还得装出一副得理不饶人得样子,和这老太监叫板。 “这三人如今何在?”谢昭昭“啪——”的一拍桌子,“本宫倒要看看,往日你们用在别人身上的手段,今日用在自己身上,你们是招还是不招!” “娘娘,奴婢已经吩咐吓人,将这三人提至内堂,只等娘娘发话了。”朝华宫的柴姑姑十分识时务的开口。 谢昭昭蓦地抬眼看向身侧的老奴,这位柴姑姑可是跟着谢凝进宫的。心中虽然惊讶,可她面上依然镇定,只弯了弯唇角,“有劳柴姑姑了。” 话落,谢昭昭起身,赤红色的宫装在这幽暗的慎刑司中有种摄人心魄的美。 “既然你们如此嘴硬,本宫便亲自去问问!” 按照谢昭昭原本的设想,她会在进入内堂之后谎称不适,让这出大闹慎刑司的戏码戛然而止。而如果不出她的预料,暗里针对她的那个人,很快就会坐不住了。到时候,她只要顺势收网即可。 可甫一迈入内堂,浓重的血腥气扑面而来,谢昭昭只觉胃里突然翻江倒海,直接捂着嘴巴干呕起来。 她这一番动作,看呆了身边的所有人,年纪稍长一点的宫人,更是忍不住揣测起来。只柳絮扶助谢昭昭,给碧荷递了个眼神,碧荷心领神会,扯着嗓门喊道:“都愣着做什么,赶紧传太医!” 第35章 隐瞒 萧淮急匆匆从御书房赶过来的时候, 慎刑司一处偏僻的小院外正站着一群太医, 为首的是太医院院判, 袁嘉瑞的叔父袁坦。 “微臣参见皇……” 一群老太医正要行礼, 却被萧淮止住了,“袁太医,怎么回事?” 他面色有些急, 可见对谢昭昭晕倒一事十分在意。 “回皇上,老臣听闻贵妃娘娘在慎刑司晕了过去,就忙着赶来,可……”袁太医面露难色,“贵妃娘娘不让人诊治,臣等现在都还被拦在院子外。” “胡闹!”萧淮丢下两个字, 面带愠色的就往院子里走去, 看到门口守着的碧荷也没有好脸色,“娘娘不懂事,你们也都跟着胡闹?” 碧荷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皇上息怒, 奴婢知错了。” 小丫头面上乖乖认错,待萧淮走过,又偷偷去瞧他的背影, 娘娘说了,不论如何都要拖着那群老太医等皇上来,而且信誓旦旦的跟她保证,皇上肯定不会生气。 可瞧着……不太对啊。碧荷缩了缩脖子, 又乖乖跪在地上认错。 而屋子里,某个传说中晕倒在慎刑司的人,正阖眼躺着。晕,不过是顺势一晕,当时那个场面,除了晕倒,谢昭昭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应付。 等被人送进这院子,躺下来,她才得了空,开始仔细回忆。似乎自打她穿来以后,就没有来过大姨妈,结合方才的呕吐症状,莫不真的有了吧? 思及此,谢昭昭还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肚子。 可是,原书中的谢凝,直到昭宁十四年都没有子嗣,怎么可能在这个时候有了身孕? 不过,话说回来,事情发展到今天这个地步,很多已经和原有的剧情不太相符,万一真的有了,也不是不可能…… 谢昭昭忧心忡忡,这才让碧荷将太医们都挡在外面。事情没有弄清楚之前,她绝对不能让太医诊脉,万一真的诊出了喜脉,怎么办?有了孩子,很多事情就更揪扯不清了。 而且宫里刚刚丢了保胎药,加上原书中一直让谢昭昭耿耿于怀的“绿了皇帝”一事,被泼脏水上身也不是不可能。 手下意识的放在小腹上,谢昭昭想:局面不能掌控之前,就索性……先拖一拖。 熟悉的龙涎香气息靠近,谢昭昭动了动鼻子,缓缓睁开眼。虽然心里不待见这个男人,可面子上的功夫总要做的。 她先是定定看着萧淮,委屈的动了动嘴角,然后一翻身,没搭理。 萧淮急着从御书房赶来,又听太医说谢贵妃不肯诊脉,原本是又急又气。平素里任性便算了,怎么连自己的身子都不顾了?可这会儿瞧着躺在床上,一脸惨白的人,他又心软了,连说话的语气都不自觉的放轻了。 “听话,让太医瞧瞧。” 感觉到身边空着的地方塌下去了一块,谢昭昭缓缓转过身,却依旧绷着个小脸,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皇上嘴上不上,可心里也一直都惦记着臣妾的肚子,是不是?” 谢昭昭不用去打听,都能知道慎刑司的人是怎么向萧淮禀告的。这会儿瞧着萧淮眉间的忧色,无论是关心她的,还是她的肚子的,都足够谢昭昭借题发挥。 “朕若是真的只惦记着你的肚子,哪还有今日的谢贵妃?”萧淮也不理会谢昭昭的故意使小性子,径自将人揽在怀里,“让太医瞧瞧,也让朕放心,可好?” “不好。”谢昭昭执拗的拒绝,“臣妾自己的身子,自己心里有数。” 话落,她抬头去看萧淮,却见男人垂着眼,正定定的望着她,眸中的神色复杂。谢昭昭心里打鼓,是不是自己演过了? 她正想继续胡诌什么,却听到萧淮轻嗯一声,“那就不瞧了,朕送你回宫。” 谢昭昭:? 这么容易就蒙混过关了?害得她白白紧张了半天。紧接着,整个人一轻,谢昭昭下意识的就搂上了男人的脖子。 龙涎香的气息萦绕在鼻尖,谢昭昭有点僵,却又不敢拂了皇上的好意。见萧淮抿着唇,一点都没有要将人放下来的意思,干脆埋着头,任由他抱着自己出了屋子。 跪在地上的碧荷瞧见一截明黄色的袍子,正要请安,蓦地看到自家娘娘被皇上横抱在怀里,直接傻了眼。 娘娘真的没有骗她啊,看样子,皇上非但没生气,还是去哄人了? 碧荷:娘娘威武! 于是,昭宁十二年秋的某天,注定要被史官重重记上一笔。 众目睽睽之下,谢贵妃就这样一路被皇上抱回了朝华宫,古往今来,这是第一人! 直到回到朝华宫,躺在自己的床榻上,谢昭昭都还觉得有些耳热。 她,不想这么高调的啊。 “你先睡一会儿,朕处理完手上的事情,就过来陪你。”萧淮替谢昭昭掖好被子,又叮嘱了碧荷和柳絮,才离开。 谢昭昭却躺在床上睡不着了,她诧异于萧淮淡然的反应,又惦记着自己是不是真的有了身孕,思来想去,才将柳絮叫到身边,“你去礼部一趟……” —— 御书房。 萧淮前脚进来,太医院的袁院判便跟来了,元宝早已经见惯了这一幕,躬身退出大殿,将御书房的门关上,亲自守在一边。 “袁爱卿,近日怎么样?” “回皇上……”袁坦顿了顿,摇头道:“微臣一直照着方子抓药,可娘娘的失魂症似乎并无好转,这身子底却是愈发虚了。” 萧淮端坐在龙椅上,缄默不语,面色阴沉。 袁坦心中轻叹,谢贵妃这桩病当真是生在了皇上的心坎上。这三年来,他查遍了所有的古方,用尽了世间罕见的药材,可如今看来,却是收效甚微。 “朕知道了,你继续按着方子抓药便是。还有……”萧淮微顿,“仔细些,不要让娘娘察觉了。” 袁坦躬身,“微臣明白,微臣告退。” 偌大的御书房里,萧淮独坐在龙椅上,面前的奏折堆积如山,龙涎香静静燃着。他闭了闭眼,脑海中出现的却是朝华宫窗前的那道纤瘦的剪影,隔着一道窗子,他似乎都能感知到她的情绪。 谢凝,过得并不好。 她的嚣张、胡闹、任性妄为,不过是她掩在人前的假象。掩住了她一颗热腾腾的赤子之心,也掩住了他们之间数十年的情谊。 是不是他错了?他不该为了一己私欲,就折了她的翅膀,将她困在这一方宫禁之中。 萧淮阖着眼,垂在身侧的手却捏成了拳。可想要放手,却又谈何容易。 “夜三。” 一道黑影轻飘飘落在殿前,躬身行礼。 “去把洝九那个老东西给朕找回来。” 黑衣人一礼,又在悄无无声的消失在龙案前。 —— 萧淮说忙完手中的事情就过来,谁知不过两个时辰,就来了。来的时候,不但带着贴身的元宝,还带来了一群小太监。小太监鱼贯而入,有的捧着笔洗砚台,有的端着茶碗杯盏,有的揣着好些本书,更多的则是被一摞又摞的奏折遮住了眉眼…… 谢昭昭靠在床边,像是见鬼了一样的看着这些小太监,这这哪里是来看人?分明就是一副要搬家的架势。 “皇上这是……”谢昭昭忍不住开口询问。 萧淮走至她面前,瞧着她脸色似是好了些,不复之前那般白,才点点头,解释道:“两边来回跑,麻烦。” 谢昭昭:诶? “最近没什么大事,朕就在朝华宫处理朝政,刚好也能陪着你。” 谢昭昭:…… 合着还真是搬家。 可这么一来,萧淮是不麻烦了,谢昭昭却头大。这岂不是要天天面对这个男人?时不时的演演戏还成,这从早到晚待在一处……谢昭昭打心里不愿意。 “皇上……”谢昭昭顿了顿,抬眼小心去瞅萧淮,“礼部方才来了人,兄长说小妹最近染了风寒……芮儿自小和臣妾一起长大,眼看着就要及笄,臣妾这个做姐姐的……” 谢昭昭虽然没把话说完,可萧淮听得明白,她这是想回宰相府住几日,是在变着法的躲自己。 “你在生朕的气?” 男人的气息蓦地靠近,谢昭昭呆呆看着眼前放大的一张俊脸,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 “想躲着朕?”他干脆挑明,在谢昭昭满怀希冀的眼神中,微微勾唇,眉眼染着一点笑:“不行。” 第36章 执念 不……不行? 谢昭昭嘴角一僵, 抬眼看向萧淮。 面前的男人微微躬着身, 与她四目相对, 漆黑的眸子宛若一汪深不见底的潭水, 可她便生就从这深寒中看出了星星点点的笑意。 谢昭昭眨眨眼,试图想将这笑意里可能掩藏的情绪分辨的更清楚一些,却只在男人的眸子里看到一个呆头呆脑的自己。她蓦地垂下眼, 结束了这场莫名其妙的对视。 “朕怎么觉着,自打你落水之后,倒比原先乖巧了许多?”萧淮盯着谢昭昭的发顶,微微眯眼,视线不经意落在她蜷着的手指上。 坐在床沿边的女人低着头,手指紧紧抠住床橼。 谢昭昭现在的心几乎已经提到了嗓子眼, 都怪她一时大意, 没有过分拿捏谢凝与萧淮的相处模式,该不会露出什么破绽了吧? 正寻思着,萧淮的声音又冷不丁响起:“元宝, 让人把外间给朕收拾出来。” 元宝微愣, 这……他抬眼向谢昭昭看去,皇上都巴巴的跟到朝华宫了,这怎么又要和娘娘分房睡?还外间, 皇上难不成还打算给贵妃娘娘值夜?啧…… 可不管元宝明示暗示,谢昭昭一律当作没看见。不是不习惯她乖巧懂事吗?那她就骄纵给他看。而且,睡外间这个决定太合谢昭昭的心意,她没道理拒绝。 看着纹丝不动的女人, 萧淮几不可查的蹙了蹙眉,这……似乎和他想的不太一样。可堂堂一国之君,一言九鼎,总不能这么快就出尔反尔。 萧淮抿了抿唇,索性冲着元宝脸一板,“朕说的话听不懂?” 元宝一惊,连忙躬身低头,“奴才不敢,皇上息怒,奴才这就去办。” 恐继续殃及池鱼,元宝一溜烟的退出了寝殿。速度之快,让谢昭昭有些瞠目结舌。原来,胖子也可以这般灵活? 可惜,萧淮落下来的目光太灼人,让谢昭昭没有心思再去想元宝的身材问题。偌大的殿中如今只剩他们两人,这样的日子才刚刚开始,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就在谢昭昭苦哈哈的想着接下来该怎么应付萧淮的时,原本一直注视着她的男人却走到书案前坐下。 萧淮奏章翻开,是西北传来的消息,他一目十行匆匆掠过,日常的军报,没有好消息,也没有坏消息。又翻开一本,是关于明年的春试,如何云云,洋洋洒洒说了许多。萧淮看着折子上的字,心思却始终不在上面。 搬进朝华宫,并不是他一时兴起。 这三年,谢凝的失魂症时好时坏,按照袁坦当初的说法,这病症如果一直这么拖下去,她会渐渐忘掉周遭的一切,甚至忘掉她自己。他不敢想象那一天会是什么样子,只好尽自己所能,让她活得简单恣意些。 所以这三年,无论谢凝怎么闹腾,他都顺着她;无论她闯下什么祸,他都会替她兜着。萧淮知道,闹腾闯祸,不一定就是谢凝的本意;可有时候,大概连他自己都不清楚,到底哪一个,才是真正的谢凝。 他也曾动过放手的念头,可终究没能敌过自己的私心。 他是个亲缘浅薄之人。 生母早逝,先帝虽与他有血缘至亲之实,却无父子天伦之爱。太妃太后,各有私心,兄友弟恭,不过表象。这二十几年,他日日如履薄冰。 谢凝于他,起初或许是数十年前谢府的那场偶遇,小小的女娃娃,仿若冬日里的暖阳,蕴藏着能够驱散他心中所有阴霾的力量;或许是那年莲湖亭里,她莽撞的一问,半梦半醒间的呓语,她说会好好读书,以后给他做王妃。 那个时候,萧淮是和她认真了的。 只可惜,世事无常,此后种种,皆不可回首。而时至今日,这个他期盼了多年的女子,已然成为心中的一道执念。 萧淮知道,自己已经错了一回。而这一次,无论对错,他都要好好守着她,护着她,即便大厦倾塌,也要护她一方周全。 —— 翌日,天刚刚亮,朝华宫的宫门口便热闹了起来,大大小小的宫妃聚了一片,连一向很少在后宫走动的宁妃都出现了。宫妃们美其名曰:贵妃娘娘身体不适,我等前来探望。 但不管是真的来探病,还是借着探病为由打听消息,一律都被碧荷挡在宫门外。小丫头端出贵妃娘娘身边大宫女的架势,一句“娘娘正在休息”打发了所有人。 “宁妃娘娘,你说这贵妃娘娘真的……”刚刚吃了闭门羹,徐昭仪有些踌躇,总想找个能拿主意的人说说话,便是不能得了提点,闲话几句也好。 “徐妹妹慎言。”宁妃蓦地打断了徐昭仪的话,冲她摇头,“究竟是怎么回事,还是得等贵妃娘娘身子爽利了,由娘娘亲口来说,我等不可妄言,胡乱揣测。” 闻言,徐昭仪只是咬着唇点点头,虽然还有一肚子的话,可还是憋了回去。宁妃是这宫里的老人,听她的,不会有错。 这短短的一日一夜,贵妃娘娘有了身孕的消息,像是插上了翅膀,传遍了整个皇宫,越传越真。加上皇帝搬进朝华宫处理朝政的消息不胫而走,似乎更加坐实了这一猜测。若不是谢贵妃真的怀了皇嗣,皇上干嘛这么紧张,这么宝贝? 宫妃们一个个的再也坐不住,守在朝华宫外头等消息。 “宁妃姐姐,徐妹妹。”一道娇俏的声音响起,却是丽妃带着宫人来了。她穿着一身霞色宫装,眉眼娇媚,连音色里都润着喜气。 也是,这后宫之中,便是丽妃与谢贵妃最为交好。如今这样的消息传出,只要好好傍着谢贵妃这颗大树,丽妃今后在宫里的日子,只会越来越好过。 “怎么大伙儿都在这宫门口站着?莫不是我来晚了,错过了探望贵妃姐姐的时辰?”说着,她还扭头往朝华宫里面望了望。 “给丽妃娘娘请安。”徐昭仪屈膝行礼,见宁妃并没有出口解释的意思,又才喏喏道:“朝华宫的宫人将大伙儿都拦在了外面,说是贵妃娘娘还在休息。” “贵妃姐姐也真是,定是害羞了,不好意思见诸位妹妹。”丽妃掩唇笑笑,“既如此,咱们还杵在这儿干什么,徐妹妹若是没事,不妨到我宫里坐坐?” 徐昭仪眼下正想找个人说话,听丽妃这么一说,当即就答应了。一众人,乌泱泱的来,又在片刻之后,乌泱泱的散去。 朝华宫里,某个说是正在休息的人,正靠着软塌吃葡萄。萧淮虽说昨晚留在了这里,可一似乎是一宿都在批折子,天还没亮,就又急匆匆的去上朝了。睡前醒来都不用打照面,谢昭昭也乐得自在。 这会儿,正一边吃,一边听着碧荷绘声绘色的给她描述宫门口的一幕,时不时的还要点评上一两句,待碧荷说到宁妃提点徐昭仪那几句话的时候,谢昭昭点点头,“没想到,这宁妃娘娘还是个明白人。” “娘娘,那接下来咱们该怎么办?”碧荷拧着眉,宫里关于娘娘有了身孕的闲话都传疯了,可……碧荷盯着谢昭昭的肚子,仿佛只要她这么瞧着,就能瞧出个活蹦乱跳的小皇子。 谢昭昭吐出葡萄皮,闲闲的靠在床头,不经意瞥见碧荷的眼神,眉毛一挑,“礼部那边有消息了吗?哥哥怎么说?” 碧荷蓦地回神,屈膝道:“回娘娘的话,大少爷方才派人来传话,说来人过了午时便到。” 谢昭昭点头,瞧了眼外头的天色。初秋时节,雨刚刚停了,天色却还有些灰,她忍不住打了个哈欠,昨夜因着萧淮睡在外间,她一整夜都提心吊胆,几乎都没有好好休息,眼下距离午时还有段时间,不如睡一会儿吧。 这样想着,眼皮也渐渐跟着沉下去,不稍片刻,榻上便传来女子清浅的呼吸声。 第37章 诊脉 午时刚过, 萧淮原本打算在朝华宫批折子, 便有宫人来报, 说钟将军以至御书房, 有西北军务禀奏。 正倚在软榻上的谢昭昭挑眉,钟景祺赶在这个时候商议军务,莫不是得了谢执的吩咐?她羌装着打了个哈欠, “军务要紧,皇上还是莫要让钟将军久等,臣妾觉着有些乏,刚好再睡一会儿。” 萧淮定定看了她一会儿,只轻嗯了一声,便往御书房去了。他前脚刚走, 谢昭昭就一咕噜从软塌上爬起来, 招呼着碧荷把事先准备好的小太监取来。 “娘娘,奴婢心里觉着还是悬,要不……”碧荷有些犹豫, 往日出宫是得了皇上允许, 有夜二暗中保护,如今这是私自出宫,万一被告发了, 可是大罪。 “没事没事,你家大少爷精得像只狐狸,他说妥当,就一定不会出事。”谢昭昭急急忙忙换着衣服, 便听宫人说,礼部就派人来了,说是年节将至,祭祀大典的一应仪仗还需贵妃娘娘过目。 礼部派来的人进了朝华宫,片刻之后,却是带着两个小太监一起出来。一路上,谢昭昭连头都不敢抬,直直往西华门而去。 西华门外,礼部的马车还等着,谢昭昭猫着腰钻进马车,一抬眼,就看到了端坐在里面的谢执。 谢执还穿着靛蓝色的官袍,乍见钻进来的小太监还有些蹙眉,待看清来人眉眼,只无奈的摇摇头。 昨日,朝华宫派人来找他,说是谢凝身子不适,眼下风口浪尖,不放心宫中太医,想让他寻个得靠得住的医师。这两日宫中的传言他自然也有所耳闻,正想寻个时机当面问问,可朝华宫的这番说辞,落入他耳中,谢执便知道,事情恐怕不简单。他放心不下妹妹,不但派了心腹来,自己也跟来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谢执想不通,妹妹若是对身孕之事不放心,大可找袁嘉瑞诊脉,怎的非要冒险出宫。 谢昭昭攥着衣角,每每对上谢执,她都觉得自己的脑子不太够用。眼下被这么一问,不自觉的就有点紧张,“也……没怎么回事……就是觉得,宫里的太医……靠不住。” “胡说。” 谢昭昭心中一跳,谢执看似温润实则半点容不得他人糊弄自己,还好她原本就有求于谢执,且不是寻医师这一件。 马车一路从西华门向礼部驶去,谢昭昭便这这几日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的说给谢执听。从太医院失窃,到平氏暴毙,再到自己大闹慎刑司和最近宫里的传言……谢昭昭说的口干舌燥,末了,还十分委屈的看向谢执,“哥哥,你说我这日子……是不是过得忒惨了。” 对谢执,她总忍不住亲近。 谢执不置可否,只将其中的利害关系点明,“你可曾想过,你这般故意放出流言,又大闹慎刑司,于自己名声有损?而且,那人若真是从明太妃寿宴时便有意设计你,可见城府之深非寻常人可比,你这一通胡闹,对方不上钩怎么办?” 果然是个狐狸啊。谢昭昭心想,名声什么的,她并不是很在乎,反正贤妃素来也没什么好名声。至于谢执后面所担心的,却正中她下怀。 谢昭昭看向谢执,嘿嘿一笑,“这不是敌我力量悬殊,我就赶紧来搬救兵了么。” 谢执:…… 见谢执并没有不悦,谢昭昭干脆大着胆子蹭到他身边,挽住谢执的手臂,“既然哥哥说此人城府极深,并非可以轻易撼动之辈。那不妨咱们就给他再添一把柴,让火烧的更旺些?” 从小到大,谢执似乎都拿这个妹妹没办法。 他只气定神闲的往后靠了靠,有些任命道:“那你想怎么办?” 谢昭昭瞥了眼马车里的另外一人,见谢执并没有表态,才将这次出宫的目的和盘托出。 —— 而此时,翠微宫中,丽妃捏起一颗鲜红的石榴籽,正在听宫人向她禀告朝华宫的一举一动。 “照你这么说,皇上前脚刚走,贵妃娘娘后脚就出了宫?”她挑着眼角,嫣红的唇角勾着一抹笑,完全没有了往日那副好姐妹的模样,“既然姐姐这么心急,咱们不妨帮帮她。” “娘娘的意思是……” 丽妃直起身子,将捏起的石榴籽丢了回去,“走,带着这石榴去一趟御书房,听说皇上还在同钟将军议事。” 丽妃勾着笑,私自出宫事小,可若是联合钟谢二家骗了皇帝,这便是欺君的大罪。皇上不是偏袒谢贵妃吗?若蓄意蒙骗他的不是谢凝,而是钟谢两家……皇上还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吗? —— 马车在礼部门口停下,谢昭昭和碧荷跟着谢执的心腹下了车,一路熟门熟路的摸到了官署的东里。谢执说医师已经到了,让她放心诊脉,其他事情他自会办妥。 谢执做事,她自然是十分放心的。一件事情落定,谢昭昭现在只惦记着自己的肚子。然而,门一推开,看到矮几旁正在煮茶之人,谢昭昭恨不得时光倒流,自己根本没出这趟宫。 袁嘉瑞依旧是一贯的素净白衣,脚边放着药箱,正垂着眼,在仔细煮茶。见到来人,他一点都不意外,理了理衣袍,躬身一礼。 身在宫外,他知道为谢凝遮掩身份。 谢昭昭却头大如斗。如果到头来还是找袁家瑞,那她折腾这么一大圈做什么?直接躺在朝华宫里宣太医不就好了?可如今骑虎难下,为了不让彼此难堪,谢昭昭只好硬着头皮走上前。 “还请娘娘移步里间,方便微臣诊脉。” 温厚的男声响起,谢昭昭却大剌剌的在矮几边坐下,袖子一撸,“不必麻烦了,就在这儿诊吧,诊完了我还得赶紧回去。” 她可不能让自己和袁家瑞有机会孤男寡女共处一室。 纤细的皓腕落入眼中,袁嘉瑞有些微怔,但也马上敛了心思,从药箱中取出一方素净的白娟,搭在谢昭昭的手腕上,才按上脉门,心无旁骛的诊脉。 片刻,见袁嘉瑞一直皱着眉头不说话,谢昭昭心中打鼓,“袁……先生,我是不是……” 袁嘉瑞抬眼,对上谢昭昭谨慎又探究的眼神,心中五味陈杂。 “不必担心,许是这些日子天凉,脾胃不和,待我开个方子,着人煎了照例服下,过几日便会好转。”他眉眼低垂,一边收起搭在女子手腕上的白色绢帕,一边仔细叮嘱着。 “当真?只是脾胃不和?”天知道她听到这四个字的时候有多开心,心中的大石落地,简直喜不自胜。可蓦地捕捉到袁嘉瑞微微蹙着的眉头,谢昭昭才觉出不妥,复又低头道,“真的……只是脾胃不和吗?” “嗯。”袁嘉瑞温声道:“不必担忧,只是脾胃不和。” 得了他这句话,谢昭昭也终于放下心来。她在心中常常舒了一口气,放下袖子,大大方方道:“多谢袁先生。” “你我之间,不必客气。”宫里的那些传言,袁嘉瑞自然也是听过一些的,今日看她这副模样,却又有些摸不准她的心意了。她,不想怀上皇嗣?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袁嘉瑞又不禁在心中苦笑,哪有宫妃不愿怀上皇嗣的,是他又糊涂了。她一贯是个有主意的,想来也不想让旁人见到自己空欢喜一场。可是…… 思及此,袁嘉瑞忍不住开口,“娘娘……” 他突然的欲言又止,让谢昭昭原本放下的心又重新提了起来,“怎么了?可是还有什么?” 袁嘉瑞微微蹙眉,心中千回百转。他方才在诊脉,才觉出谢凝脉象虚浮。体虚至此,想要子嗣,谈何容易。 “袁先生有话,不妨直说。”谢昭昭自然也看出了袁嘉瑞的疑虑,事关身家性命,她半点不敢马虎,只希望袁嘉瑞不要有所隐瞒。 看着面前女子定定的目光,袁嘉瑞微顿。半晌才又开口道:“娘娘身子虚,想要子嗣……并不容易。” “你说什么?”袁嘉瑞这没头没脑的几句话,听得谢昭昭蓦地一愣,她下意识的直直开口询问。 袁嘉瑞抿了抿唇角,他就知道,自己不敢告诉她。后宫之中,最是看重子嗣,若是没有子嗣,这争来这一切,迟早都是过眼云烟。 “娘娘也不必太过担忧,臣再在方子里加两味药,想来慢慢调养,也是可以的。” 他这话谢昭昭却并没有放在心上,她这会儿一门心思都在琢磨别的事。难怪自她穿来就没有来过大姨妈,难怪谢凝如此得宠,却始终没有孩子,原来是体虚,不易受孕。 见她怔怔的不知在想些什么,袁嘉瑞心中轻叹,劝道:“事已至此,也急不得,一切……随缘便好。” 这话,也不知道是在劝谢凝,还是在说给他自己听。 闻言,谢昭昭回神,点头应道:“有劳袁先生了。” 因为今日还有别的事,她不敢耽搁,确诊自己没有身孕后,便乘着马车,悄悄从后门去了。 小半个时辰后,两个穿着小太监衣服的宫人上了谢昭昭来时的那辆马车,一路往西华门去。 第38章 演戏 日头渐渐偏西, 御书房外, 丽妃还拎着一篮子石榴站在边上。原本宫人想要帮忙拿着, 奈何丽妃偏要在皇上面前做样子, 眼下胳膊都已经酸了,却还得强撑着。 九月的天气,一日比一日凉, 尤其是早晚。 为了面圣,她特意换了身轻薄的宫装,眼下秋风渐起,凉意顺着脊背爬上来,丽妃忍不住打了个哆嗦。若不是方才有宫人来报,说谢贵妃乘着马车往宰相府的方向去了, 她可能早早就被这渐凉的天气劝退, 打了退堂鼓。 这是动摇谢凝地位最好的一次机会,稍纵即逝,她必须把握住。为了她, 也为了……思及此, 丽妃舒展眉头,眉眼间的那抹娇色愈浓。 萧淮与钟景祺这一议事,便是将近酉时。期间, 宫人进来通传过一次,说丽妃娘娘求见,萧淮连眼皮都没掀,倒是元宝机灵, 揣着浮尘,三步并两步将小太监拎了出来,低声呵斥了几句,吩咐小太监转告丽妃娘娘,皇上口谕:非召,不得入。 丽妃等的快没了耐心,便见御书房的门自内打开,一个身着银甲的青年阔步而出。 “钟将军。” 钟景祺驻足,瞥了眼眼前这艳丽女子,瞧衣饰当是宫妃,只是没有什么印象,只颔首嗯了一声,算是应了礼。 望着钟景祺走远的背影,丽妃心中莫名升起一股怅惘。这谢凝,还真是好福气,这么多人,一个个的,都宠着她,护着她,怎能叫人不心生嫉妒? 收拾了心思,她拎着石榴篮子,进了御书房。 “陛下。” “何事?” 萧淮并未抬眼,视线仍旧落在面前的折子上。对于他这般冷淡的态度,丽妃早就习以为常。这宫里女人无数,可除了谢凝,哪个真正得过皇上的好脸色。 “陛下,前些日子臣妾母舅从西蜀回京述职,带了些当地的石榴。虽说不是什么稀罕物什,可臣妾想着,贵妃姐姐近日身子不爽利,这石榴口味酸甜,又宜脾胃,当是最合适不过了。” 萧淮微顿,抬眼看向丽妃。 他面上没什么表情,可丽妃对上男人看过来的眸子,只觉得通身冰凉,连忙垂下头,又勉强牵出一个笑,“臣妾不才,听闻贵妃姐姐这几日在同陛下使小性子,便想着……陛下不妨用这石榴去哄哄姐姐,姐姐欢喜了,这后宫自然就和睦了。” 丽妃素来是个直性子,凡事都不拐弯抹角,说是泼辣直爽,有时候说话做事也显得欠妥。比方这皇帝和妃子的这点闺.中事,便不好这般大剌剌的拿在面上说。 萧淮定定看着御阶下的女子,心里想的却是另外一件事。他依稀记得,丽妃是在昭宁三年进的宫。 彼时,他刚刚立后,而齐皇后执掌后宫的第一件事便是帮他选妃,以昭母仪之德。丽妃和宁妃便是在那时候入的宫。不比宁妃母家世代荫封,丽妃的父亲不过一个小小的从五品,齐氏看中她,便是相中了她性子直爽,没有母家依凭,于这宫中,也可少作乱些。而这些年,随着丽妃的品阶越升越高,她背后的母家倒是越发不安分了。 “丽妃倒是有心了。”萧淮合上折子,“既如此,你便同朕一道去趟朝华宫吧。” —— 酉时刚至,朝华宫里便已经燃起了烛火。 “皇上驾到,丽妃娘娘驾到。” 随着内侍的一声通传,朝华宫正殿的大门从两侧被拉开,谢昭昭穿着规规矩矩的宫装跪在地上,身姿笔直,面色庄重。 “臣妾恳请皇上重回御书房理政。”她声如玉珠落盘,掷地有声。末了,更是一个头磕到底,行的是最为正规的叩拜大礼。 萧淮微微蹙眉,而他身侧的丽妃,却已经白了脸。谢凝不是去了宰相府?怎么又会出现在朝华宫?看样子,还是有备而来。她心中惊愕,却也不敢声张,只得先依着品阶行礼请安。 谢昭昭却不看丽妃,只眼观鼻鼻观心,出口的每一句都是朝纲大义,“大周立朝百年,历七帝,君臣同心,励精图治,方得这盛世太平。如今皇上理政朝华宫,于公,耽于后宫,有违祖制;于私,即便勤勉,也难逃昏聩之说。臣妾可以不计较名声,不在意众人指责,可却不能不为皇上的声誉着想,故请陛下重回御书房理政,以安百官之心,封缄悠悠之口。” 这一番话听下来,丽妃的脸更白了。这些话,若是从旁人口中说出,怕是早已经被吓破了胆,可眼前的女子宫装端正持重,鬓发一丝不苟,神色坦荡,不卑不亢。这根本不是她认识的谢凝! 萧淮先是微愣,旋即挑眉,负手立在谢昭昭面前,“耽于后宫,有违祖制,难逃昏聩之名?” 他唇角带着隐隐有笑意,“朕倒是好奇,自己怎么就耽于后宫了?还有……” 萧淮微顿,“收起你文绉绉的那一套,给朕好好说话。” 谢昭昭抬眼,对上萧淮带着笑意的眸子,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毛毛的。 她顿了顿,又一本正经的开口道,“自打皇上入了朝华宫理政,现在宫里人人都说臣妾恃宠而骄,虽担了这统御六宫的责,却没有统御六宫的气度,一个人霸占着皇上,全然不顾后宫和睦,简直不成体统。” “霸占?”萧淮哼笑一声,“朕记着,昨夜自己可是宿在了外间,何来霸占一说?” 谢昭昭:…… 对于萧淮这突然清奇的脑回路,谢昭昭着实有点应付不来。自己明明就在很正经的说事关国运的大事,这皇帝,怎么这么……不正经。 “朕白日里忙于朝政不得闲,终于得了闲,还要照看着好不容易得了的皇嗣,怎么就不成体统了?” 诶? 等等,皇嗣! 谢昭昭愕然,有些不可置信的看着萧淮,她明明就是脾胃不和,哪里来的皇嗣?却听萧淮依然自顾自道:“既然贵妃有此担心,不若明日你便随朕搬到御书房去,朕也好一边批折子,一边照顾你们母子?” 说完,他还十分有心的往谢昭昭的肚子上看去。 谢昭昭:…… 摸不清这个男人的套路,谢昭昭索性选择不接招。倒是萧淮借着又道:“对了,丽妃瞧你身子不舒服,特意给你送来了这西蜀的石榴,据说口味酸甜宜脾胃,想来贵妃会喜欢。” 谢昭昭这才认真打量起萧淮身后的丽妃,虽然她早就有了心理准备,可眼下看到丽妃真的出现在这朝华宫,还是不免心凉。 她看向丽妃,弯了弯唇,“多谢妹妹记挂。” 丽妃几乎被这接二连三的消息震得说不出话来,她脸色发白,额角隐隐挂着汗珠。 “姐姐说笑了。”她强扯出一个笑,“妹妹糊涂,还没有恭喜姐姐。” 萧淮背对着丽妃,蓦地冲谢昭昭眨眼。谢昭昭微怔,旋即心领神会,“多谢妹妹,只是……” 男人的大手递到面前,她顺势起身,依旧言语吞吐:“只是……” 萧淮将人揽着,师范自然的接过谢昭昭的话,“虽是喜事,但依朕之见,暂时还是不要声张的好。爱妃觉得如何?” 谢昭昭望向身侧的男人,我觉得如何?我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虫子,怎么知道你想说什么! 腰际忽然被掐了一下,谢昭昭想要瞪眼,却又隐隐猜测,萧淮这么做是在帮她。便只好低下头,乖顺的依在男人身侧,装出一副含羞带怯的模样,“臣妾都听皇上的。” 待丽妃退下,谢昭昭都还因为自己方才那副娇羞模样浑身不自在,却忽略了此时她与萧淮之间暧昧的姿势。 “朕今日才发觉,贵妃果然是个人才。” 清沉的男声冷不丁的在耳际响起,谢昭昭倏地抬头,便对上萧淮有些玩味的笑。 她人虽被萧淮箍着,气势上却不愿意输。左右她算是看明白了,就算谢凝把天捅破,萧淮也会给她补上。 谢昭昭抓着萧淮胸前的五爪盘龙,笑盈盈的和他对视:“臣妾今日也才发觉,能当皇上的人,都不简单。” “哦?”萧淮噙着笑,“彼此彼此。” 男人的眸子中映着有些愕然的自己。最近的萧淮,的确让她有些摸不清路数,几次三番,不知道该如何应付。 顿觉自己落了下风,谢昭昭想要从圈着她的手臂中脱身,却不想被越箍越紧。直到男人低着头,温凉的唇贴上她的额头。 萧淮低声开口:“你不是一直想要揪出太妃寿宴上诬陷你的那个人么?胡闹了这么些天,谣也造了,慎刑司也闹了,连孩子都有了,还满腹算计的设计了这么一出……你就当真愿意功亏一篑?” 谢昭昭蓦地抬头,简直不敢相信落在自己耳朵里的话。不亏是在这宫里待了二十几年的人,段位就是比她这个初来乍到的菜鸡强。 可是,是不是有什么不太对?她明明是想亲手揪出那幕后之人而后快,可如今瞧着,怎么像是可以躺赢的节奏? 其实,的确有什么不对。 因着谢昭昭这微微抬头的动作,她的鼻尖擦过萧淮的唇,而自己的两片唇便好巧不巧的,落在了男人的下巴上。 水润柔软的唇瓣贴着胡渣,依稀有涩涩的感觉,有点扎人。 第39章 丰腴 借着照顾皇嗣为由, 萧淮就这么顺理成章的在朝华宫住下了。每日寅时一过就起来早朝, 到了用午膳的时辰, 就让一群小太监抱着尺高的奏折回了朝华宫。只要没有军机要务, 几乎不踏出朝华宫半步,更是常常折子批到深夜,然后自觉的宿在外间。 谢昭昭总觉得, 自那日不小心亲了他的下巴后,这个男人似乎就在有意无意的躲着她,除去必要的碰面,很少出现在她面前。当然,这也可能是她的错觉,毕竟皇帝忙得像狗, 根本无暇找她麻烦。 谢昭昭懒得应付, 索性就由他去,日子也因此过得越来越滋润。而那些个三不五时就要在她面前晃一晃的宫妃,大抵也因萧淮坐镇朝华宫, 消停了不少。 若说这期间发生了什么大事, 便是安阳郡主被晋封为了公主,联姻阿若补足。只是这联姻的对象,并非阿若部族的老王, 而是二王子赫真。 这个消息传到朝华宫的时候,谢昭昭还有些意外,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当初向谢远清推举赫真才导致了这样的结果。不过对那小郡主而言,这也并不算个坏消息。 日子如流水一样过, 谢昭昭觉得,自己自打穿来,就没过过这么舒坦的日子。 俗话说,心宽体胖。 大概是日子过得太悠哉了,没几日,谢昭昭晨起更衣的时候,便发现谢凝最钟爱的一条赤色石榴裙,居然穿不上了。 不是吧?胖了? 她心中狐疑,瞄了眼紧绷的胸口,“不应该啊。” “娘娘,您再收收呢。”碧荷扯着裙子,“好了好了,马上就系上了……” 只听“刺啦——”一声,价值千金的香云纱石榴裙便被撕成了两片。 谢昭昭:…… 果然是胖了,还胖的撑破了衣服。 这个打击对谢昭昭来说,着实不小。她便当即命人改了小厨房的膳食,往后一日三餐,菜色缩减一半,且半点油星儿都不能见。不但如此,她还身体力行,亲自下了菜地。 地里的小白菜已经长成,摘下来洗洗,就能下锅了。 萧淮今日退朝晚了些,看着已经快要到午膳的时辰,便索性让元宝留下收拾奏折,自己先行回了朝华宫。 往日这个时候,谢昭昭不是倚在寝殿的软塌上看话本子,就是在后花园的躺椅上晒太阳。萧淮一路从正殿寻过来,后殿、寝殿都没见着人,直到到了后花园,才看到一片绿油油的菜地旁,正弯着腰摘菜的农家姑娘。 谢昭昭穿着最普通不过的素色衣衫,大约是为了方便干活,头上还包了一块靛蓝色的头巾。阳光照下来,落在她净白如瓷的脸颊上,映出一抹娇粉,艳如桃李,灿若朝阳,竟让立在廊檐下的男人晃了眼。 自幼长在皇家,为君十二载,萧淮见过的美人无数,可无论如何媚色倾城,都抵不过谢凝一个素面娇憨的模样。 他心中轻叹,从始至终,也就只有一个谢凝罢了。 “碧荷,来,拿着,今晚我给你们煮小白菜汤。”谢昭昭背着身子,随手递来一把鲜嫩的小白菜,完全没有注意到背后接住小白菜的那只大手,依旧自顾自的说着,“你们还没尝过我的手艺吧,我告诉你们,我做的菜特别好吃,以后若是得了空,我便天天做给你们吃,可好?” “好。” 男人清润的一个吐字,惊得谢昭昭差点掉了手里的镰刀。 她转过身,看到站在身后的萧淮,一身明黄色的朝服,端的是天家威严,九五至尊,可手里拿的却是把绿油油的小白菜,白菜根上还沾着泥土,画风着实清奇。 “臣妾给皇上请安,不知皇上驾到,没能及时迎驾……”谢昭昭一边行礼,一边将手里的镰刀往背后收了收,“还请皇上恕罪……” “你菜做的不错?” 诶? 谢昭昭抬眼,见萧淮眉眼染着笑意,似乎并没有不悦,才大着胆子应道:“还成,臣妾幼年顽劣,诸事不精,不过是和师傅学了个皮毛。” “恩。”萧淮点点头,“晚膳便不用小厨房备菜了,你做几个小菜,给朕尝尝。” 谢昭昭:? “你不是要朕恕罪么?”萧淮拉过谢昭昭背在身后的手,将小白菜塞进她的手里,“好好做菜,朕就不跟你计较了。” 谢昭昭:…… 看着男人转身离开的背影,谢昭昭不甘心的呲了呲牙,冷不防碰上萧淮忽的转身。也不知道他看到自己的鬼脸没有,只是挑挑眉,唇角牵出一抹笑:“还有,菜种的不错。” 谢昭昭:………… 被萧淮这么一搅合,谢昭昭也没了继续摘菜的心思,看着已经快要到用午膳的时辰,她索性回去换了身衣裙。来到前殿的时候,便看到萧淮已经端坐在桌前,目光落在一桌子的素上,脸色跟菜色一样,越来越绿。 谢昭昭走上前,下意识的咽了咽口水,小心的试探开口:“可是这菜色……皇上不喜欢?” 萧淮并非重口欲之人,只是他正值壮年,又日日操心劳碌,对着这半点荤腥没有的四菜一汤,着实有些提不起胃口。 谢昭昭将他这心思揣测了个七八分,轻咳了一声,正色道:“西北渐入早冬,臣妾听二哥说,即便朝廷拨了军饷,可用度依然吃紧,以往长平军中,有些驻边兵士便要忍冻挨饿。臣妾如今在宫中日日锦衣玉食,着实心有不安,便想着能省则省,也算是……”她微微一蹲,福了福身,“为朝廷和西北将士,略尽绵薄之力。” 谢昭昭一边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一边小心观察着萧淮的脸色。这话虽是编的,但也不是信口胡诌。她依稀记得,原书中昭宁十二年的冬天,长平军中的确是出过一场乱子,不过没多久便被程寻镇压了。起因便是戍边兵士的冬衣分配不均,可见朝廷拨下去的军饷,怕是不少都流进了当地官员的口袋。 萧淮起初听着诧异,略微沉吟之后,便有些心生惭愧,“朕虽为一国之君,倒不若你有心了。” 额……谢昭昭只想着怎么忽悠萧淮,却没想到皇上和自己的脑回路不太一眼,听着倒像是歪打正着,搏了个美名? 谢昭昭正美滋滋的在心中得意,便听萧淮又吩咐元宝,“贵妃娘娘勤俭,体恤西北将士,传朕旨意,从即日起,除太后和明太妃处,各宫用度减半。” 恩? 谢昭昭抬眼,愣愣的看向萧淮,各宫用度缩减一半?那后宫还不闹起来!这些个妃子,一个个养尊处优惯了,哪里受得了这突然的缩衣节食,怕是暗地里又要扎小人诅咒她,只顾着自己在皇上面前表现,却这般苛待宫人。 想到此处,谢昭昭不禁有些泄气。凭什么皇帝一时来了劲,却让她背这个锅?她巴拉着碗里的饭,神色有些忿忿。 “朕记着你最是喜欢红色,怎么今日穿得这般素雅?”萧淮瞥了眼谢昭昭的丁香色宫装,随口一问。 可这随意的一问,谢昭昭听了,便觉得有些丢人。奈何她还没有反应,身侧的碧荷却是噗哧笑出了声。 萧淮向身后的小宫女扫去,碧荷自知御前失礼,不敢再说胡话,只得垂头道:“娘娘原本是想穿那条香云纱赤色石榴裙的,兴许是这些日子……恩……皇上照顾的好,就丰……丰腴了些,没能穿上。” 碧荷说得吞吞吐吐,谢昭昭的头却是垂的更低了,这个小丫头片子,是忘了谁才是她的主子么? 萧淮看着身侧几乎要将头埋进碗里的人,又下意识的向谢昭昭的胸口扫去,似是好像要说什么,停顿之后住了口,只低头用膳时,神色有些许的不自然。 就在谢昭昭以为这篇就这样翻过去之际,身边的男人却又突然放下碗筷看向她,一本正经的开口道:“不必多虑。” 谢昭昭:? “你年纪小,还在长身子,丰腴些……”萧淮轻咳一声,“也属正常。” 谢昭昭一口饭卡在喉咙里,吞不下去又吐不出来,只泪眼汪汪的看向萧淮,这男人青天白日,在说什么胡话! 碧荷和柳絮,又是拍背,又是端水,等谢昭昭这口饭顺下去,也不知是呛得还是怎么着,几乎成了一只熟透的虾子。 谢昭昭垂着头,不禁往自己的胸口瞟去。她这是……还在发育吗? 第40章 请命 一顿饭, 便在这种尴尬又诡异的气氛中进行着。谢昭昭全程都没有再去动一筷子菜, 只专心低头往嘴巴里塞饭, 吃完便一头扎进了寝殿。 因着萧淮钦点了晚膳, 休息了不过片刻,她又急急忙忙的进了小厨房。这古代不比现代,各种方便的锅具没有不说, 连切菜的刀都十分笨重,几样配菜切完,她便觉得手腕发酸。 厨娘站在边上干着急,“娘娘可小心些,要不……还是让老奴来吧。” 左右萧淮都说是让她做菜,也没说让她亲手切菜, 谢昭昭钻了空子, 一边揉着手腕,一边点头,“那便有劳桂姑姑了。” 正目不转睛的盯着厨娘的切菜, 谢昭昭便听到碧荷一路大呼小叫的跑进来, “不好了不好了,娘娘!” “怎么了?” 碧荷急急跑进了小厨房,连礼都顾不上行, “丽妃娘娘带着那些宫人跪在朝华宫门口,说求娘娘让皇上收回成命,宽待后宫。” 谢昭昭眸色一凛,消停了这么些日子, 丽妃终于坐不住了。 “不急,且让她们跪着。”她望了望窗子外的天色,“本宫倒要看看,这些个身娇肉贵的娘娘,能跪倒几时。” 早秋的天气渐凉,申时刚过,日头便渐渐西斜。朝华宫的宫门外,丽妃带着一群宫人跪在门口,除了宁妃和久病的陈淑妃,这后宫那些个品阶低的,竟都是在了。 谢昭昭心中不禁有些微讶,丽妃这看似心无城府的直爽性子倒当真是在这宫中吃得开,居然撺掇来了这么多人。 “娘娘可是有什么打算?”柳絮蹙着眉,这事要是真闹起来,可不单单是后宫的事情,便拿这丽妃娘娘来说,如今的母族已是今非昔比。 “打算?”谢昭昭没心没肺的笑笑,“我听说御花园前些日子种了一批进贡的极品兰花,咱们瞧瞧去。” 赏……赏花? 碧荷和柳絮面面相觑,这都火烧眉毛了,娘娘怎么还有心情赏花? 谢昭昭不但要去赏花,还特地换了身衣裳,大摇大摆的从正殿走了出去。行至宫门口,便见着乌泱泱的一群人。 见正主出现,下跪的人齐声道:“臣妾给贵妃娘娘请安,请贵妃娘娘体恤后宫,求皇上收回成命。” 谢昭昭挑眉,唇角扯出一个有些嘲讽的弧度,“诸位妹妹怕是求错人了吧,旨意是皇上下的,你们求到本宫跟前有什么用?” 说着,她还特意看了丽妃一眼,“索性皇上就在朝华宫理政,本宫也不拦着你们。碧荷,本宫要去御花园赏花,你替本宫好好伺候诸位娘娘。哦,对了,别让娘娘们受了凉,赶紧都请到殿中,好茶招待着。” 碧荷弯了弯膝盖,“奴婢省的,娘娘放心。” 谢昭昭点头笑笑,便径自抬步,却被丽妃一句“贵妃姐姐留步”喊住了。 “贵妃姐姐体恤西北将士,教导后宫勤俭,是大义是好事,臣妾等本该上下一心,悉心听取教诲。但姐姐有所不知,这后宫中人,有些原本就用度吃紧,眼看着天气转凉,怕是连正经的碳火都分不上。若当真用度减半,这不是要把诸位姐妹们往死里逼吗?!” 丽妃说的义正言辞,随她一同请命的宫妃中的确有日子吃紧难过的,被她这番话说得动容,更是心有戚戚。 谢昭昭定定望着丽妃,往日里,谢凝待似乎也她不差的啊,怎么如今就这般翻脸无情了呢? 她端着身姿,眉眼微挑,“丽妃妹妹说的是,不过本宫依稀记得,因着葛大人去年执掌了户部,这翠微宫的一应用度竟是连我这个做贵妃的,看着都羡慕呢。” 户部尚书葛征是丽妃的大伯,也是葛家如今的当家人。 此言一出,丽妃脸色微微一白,她有些惶惑,这谢凝怎么瞧着和原来不大一样了呢。便听谢昭昭又道:“我瞧着妹妹腕上这只玉镯成色也极佳,不知是何时得了这样的赏赐?” 丽妃下意识的扯了扯袖口,掩住了手腕上的镯子。那可不是什么御赐之物,是她大伯母前些日子送来的,一同送来的还有些许珠宝首饰,知她在这宫中不易,可用来打点一二。 “姐姐说笑了,妹妹人微言轻,翠微宫又哪里敢同朝华宫相较。”丽妃垂下头,一副乖顺模样,“不过是念着同是宫中姐妹,日子不好过,这才斗胆带着大家前来请命,帮扶一二罢了。” 谢昭昭轻笑一声,“丽妃妹妹倒是有心了,可与其在这里让大伙儿跟着吹冷风受罪,不如丽妃妹妹将翠微宫的用度分出些,这样的帮扶,才是落到实处。” 她这话里的意思再明白不过,嘲讽丽妃只动嘴皮子忽悠大家来请命,却舍不得拿出真金白银来贴补所谓的姐妹。有些没有依凭,抑或心性不坚的,便已经开始犹豫。 谢昭昭扫了一眼跪着的宫妃,“圣旨已下,皇上是金口玉言,收回成命是不可能了。你们若是还想在这宫门口跪着,本宫也不为难。可若是跪出什么毛病,到时候可莫要再说是本宫苛待了诸位妹妹。” 话落,谢昭昭不欲再浪费唇舌,带着柳絮便往御花园的方向走去。 一路走,她一路忿忿。这些日子,她将萧淮的意思反复琢磨,总觉得这个皇帝不会平白同她演戏。萧淮虽娇宠谢凝,却也没到了不顾朝政陪她演戏过家家的地步,左思右想,还真让她想起一件事。 昭宁十二年的九月末,上任刚刚不过一年的户部尚书葛征因犯事被贬黜。只原书中,丽妃那时还是谢凝的好姐妹,许是谢凝在萧淮面前说了好话,这事就此揭过,并未详述。如今想来,萧淮怕是正在布这个局,连她也被糊弄了。 虽然被人利用让谢昭昭有些不爽,可如果萧淮能借着收拾葛家的名义顺便帮她摆平了丽妃,倒也是省去她许多麻烦。否则无凭无据的,她真的动了丽妃,只怕再难以服众。 想到此处,谢昭昭不禁有些泄气。原书中的谢凝名声就不好,心狠手辣、苛待宫人、谋害皇嗣,条条都是罪。 她自打穿来,一直都小心翼翼,便面重蹈谢凝的覆辙。可先是处置了冯婕妤,后又误打误撞的被指谋害了平氏和她腹中的孩子,如还今莫名其妙的加了一条苛待宫人的罪名,除了给皇帝戴绿帽子这一条,看着倒是齐全了。 这样的现状,让谢昭昭不免心凉。若是她和谢家真的逃不掉满门获罪的命运呢? 不行,无论如何,她都必须得给自己,给谢家寻一条生路。 谢昭昭正想着,便见眼前晃过白花花的一片,却是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了御花园。眼下,园子里的兰花开得正盛,馥郁的香气扑面而来。 她一路走过去,却在一簇簇的花丛里瞥见一样极为别致的小草。小草不过半迟高,上面还缀着些丁香色的小花,煞是可爱。 谢昭昭蹲下身,伸手摸了摸娇嫩的小叶子,却不料轻轻一碰,它便缩了起来。 含羞草? 她复又仔细观察起这小草的根茎花枝,和现代的含羞草有七分像,只更为精致娇嫩。据说含羞草体内含有一种毒性很强的草碱,长期接触会出现毛发脱落的现象,若是孕妇便可能导致早产,甚至流产。 谢昭昭虽然对花草一道略知皮毛,却研究不精,当即便摘了几株包在帕子里。 “柳絮,找个机会,将这东西交给袁太医。另外去内务府查查,是何人将这贡兰种下的。” 若果这小草当真会导致滑胎,那它突然出现在这里,就着实耐人寻味了。 第41章 杀机 待谢昭昭从御花园回来后, 宫门口跪着的宫妃已经散去了, 听碧荷说, 元宝公公传了皇上的口谕, 说身为宫妃,得了西北将士的护佑,却不知回报, 若继续胡闹,便将人直接送到西北,给长平军洗衣刷马。 谢昭昭挑挑眉,果然还是皇上说话管用啊,这么吓唬吓唬,一个个的居然就都老实了。 原本萧淮还钦点了今日的晚膳, 但半个时辰前, 御史大夫简易之称有要事禀告,萧淮匆匆的去了御书房,如今还没回来。 谢昭昭虽然心里乐得轻松, 但面上还是特意嘱咐柳絮去御书房打听下, 看皇上同简大人是不是快要说完话了,自己也好估摸着时辰,下小厨房准备着。 柳絮这一趟, 去得快,回来的也快,据元宝公公说,皇上和简大人还在商讨要事, 怕是一时半会儿怕顾不上回朝华宫用膳。而与这个消息一起带回来的,还有关于那几颗小草的。 “娘娘,奴婢特意去太医院寻了袁大人。袁大人说,这草名叫紫羞,产自西蜀,在这少京城中极为少见。至于功效……”柳絮顿了顿,神色有些凝重,“便和娘娘猜想的差不多,只袁大人说,这草药的药性极烈,尤其是对于刚刚有了身孕的女子。御花园中出现这东西,便无异于草菅人命。” 这其中的关节,谢昭昭稍微一琢磨便明白了,丽妃的母舅可不就是刚刚才从西蜀回京述职的么,丽妃还特意给她送过西蜀的石榴。只是,这位大人回京在前,丽妃得知她有孕再后,若非要说丽妃蓄意谋害自己,也未免有些牵强。 见谢昭昭不说话,柳絮便又问道:“娘娘可是需要奴婢现下就去内务府打听一下,是何人将这紫羞草栽下的?” “不急,这一来二去,太招人耳目了。”谢昭昭沉吟,这东西,左不过就是用来谋害子嗣的,宫斗文里再常见不过的戏码。而说到守护皇家血脉,她眯了眯眼,怕是有些人,比她要更上心,更着急。 “你再去御花园一趟,将这草都摘来,若是有人问及,便说是我喜爱这花草,特意寻来,想要放在朝华宫里养着。” “娘娘这是……”柳絮有些不解,虽说娘娘并没有怀了身孕,可这东西到底不干净,也不知会不会伤身,养在自己宫里,着实有些晦气。 谢昭昭知道柳絮忌讳什么,不在意的笑笑,“无妨,不过就是几颗草罢了,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嘛。” 说着,她还冲柳絮眨眨眼,“既然有人先给咱们挖坑,不假装跳一下,不是白白浪费了别人的一番辛苦?” 可即便如此,柳絮还是不依,“娘娘对奴婢有救命之恩,若是别的事情,娘娘一句话,奴婢赴汤蹈火都在所不辞。可袁大人已经说了,这草药性子极为霸道,万一伤了娘娘的身子怎么办呢?” 谢昭昭有些头疼,没办法,只好以身子不适为由,让柳絮再去一趟太医院。小丫头固执,只有得了袁嘉瑞的首肯,才肯去收集这紫羞草。 柳絮领命去了太医院。谢昭昭便独自待在寝殿里,望着窗子外渐渐暗下去的夜色,心中却另有计较。 —— 萧淮这一去,临近亥时还没回来。谢昭昭托着下巴倚在软塌上,哈欠打了一个又一个。好在柳絮已经将紫羞草带了回来,算是了了她一桩心事。 “娘娘若是乏了,便先去歇着吧。”碧荷给她搭了一床薄衾,“都这么晚了,皇上怕是不会过来了。” 谢昭昭点点头,又打了一个哈欠,接过柳絮端来的热茶,“你方才去御书房,可有听说是什么事?” 她本是无心一问,这些朝政上的事情,元宝自然是不会同柳絮多说一个字的。可谁知,听了谢昭昭这话,柳絮却蹙起眉头,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娘娘,奴婢有件事,不知当说不当说。” 谢昭昭放下手中的茶盏,看着柳絮有些为难的模样,猜测这事情多半是与简易之有关。简易之任御史大夫一职,手握监察百官的重任,可却不是一桩容易做好的差事。稍有不慎,便会落人口实,加上简易之孤高的性子,怕是会得罪不少人。而柳絮身为御史千金,却来这朝华宫做了她的贴身宫女,这层关系,其实本就十分敏感。 “你若觉得为难,便不说。” 柳絮有些犹豫,向谢昭昭一礼,“奴婢倒觉得不是为难,只是……这事情无凭无据的,说了,怕惊扰了娘娘心神。” 谢昭昭到底心如明镜,“与谢家有关?我父亲,还是哥哥?” “奴婢也不十分确定,但估摸着……”柳絮咬了咬唇,“应该是冲着谢家去的。” 谢家? 谢昭昭微愣,直直看向柳絮。 而据柳絮说,她上一次回御史府,无意间在父亲书房瞥见一封文书,似乎是提到了宰相谢远清和阿若部族。 “奴婢当时刚刚回府,在书房中等候父亲,不小心看到了这封文书。只是当时奴婢胆小,并没有看的真切,仿佛是提到了光……光什么王子。” “光英王子。”谢昭昭眸色倏地冷了下来,通身都仿佛被一种冷冰冰的情绪包裹着。 “娘娘……”碧荷有些愣,她还是头一回见自家娘娘这个样子,便十分不认同的瞪了柳絮一眼。 “柳絮,你可记得那文书来自何人?”谢昭昭捏着拳头,穿来至今,她头一次在谢家当初被问罪的事情上找到了门路。 柳絮却摇摇头,“奴婢并不清楚是何人向父亲陈表,但有一点奴婢很确定。那文书的用纸偏黄,应当是产自西蜀的蜀宣。” 西蜀? 丽妃的母舅? 这几乎是一个下意识的联想。原书中只提到谢远清被问罪,是因为勾结了外邦,至于是何人揭发,却未曾详表。若真的是丽妃的母舅,甚至是整个丽妃背后的葛家…… 受过现代教育,谢昭昭自认是个尊重生命的人。可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古代,她却是头一遭,动了杀机。 这杀机来的莫名,却实实在在。 作者有话要说:这两天感冒,没能按时更新。今天先更这么多,明天尽量多更点。谢谢大家支持,请见谅。 第42章 不臣 夜色沉沉, 谢昭昭躺在寝殿的床榻上, 赤红的鲛绡床幔垂下, 将她包裹在这一方狭小的空间。她睁着眼睛, 定定望着帐顶,柳絮方才的话在脑子里盘旋不去。 那封文书与谢家后来的倾覆到底有没有关系,她着实不确定。但哪怕只是有一丝一毫的可能, 谢昭昭想,她都要将其扼杀。而眼下,除了要弄清楚这里面的关联,她还要找个机会,去探一探谢远清的口风。如果可以,谢昭昭希望, 她的这位父亲, 能够放下权势,急流勇退。 铜盏中的烛火静静燃着,不远处便是一盆刚刚栽好的紫羞草, 在烛火的映照下, 愈县娇羞。寝殿外有脚步由远及近,烛火忽的一动,谢昭昭飞快的闭上了眼睛。 寝殿的门被推开, 熟悉的龙涎香渐渐靠近,谢昭昭几乎能够感知到头顶上罩下来的阴影,此刻的萧淮大约是在认真打量着她睡着时的模样。 萧淮,你将我算作了对付葛家的一步棋, 那我想利用你护住谢家,也并不过分,对不对? 你我之间,还是扯平的为好。 身侧的床榻被压下,谢昭昭努力平复着自己的呼吸,不想让身边的男人看出端倪。 “谢凝,你可知今日简易之对朕说了什么?” 男人清沉的声音蓦地想起,很轻很低,谢昭昭的心都瞬间跟着提到了嗓子眼,说了什么? 可就在她耐心的等着萧淮的下文时,却听到他只是轻轻叹了口气,并没有继续说下去。 片刻,身侧的位置一空,熟悉的气息渐渐消散,直到内殿的门再度被轻轻合上。 这就走了? 谢昭昭睁开眼,借着微弱的烛火,望着帐顶的凤凰于飞,萧淮想说什么?为什么会突然提起简易之,莫非是真的和谢家有关? 谢昭昭蜷着手指,明日无论如何,她都要想办法见谢远清,或者谢执一面。 —— 今夜,萧淮并没有留宿朝华宫。看过谢凝之后,他便又回了御书房。 萧淮刚刚在龙椅上坐下,便有一个黑影随之而至,静立在殿中。 “娘娘殿里的东西可看清了?”他阖着眼,御书房通明的灯火映着男人疲惫的俊颜。 “回禀圣上,看清了。”黑影倏地抬头,因着没有带蒙面巾,映出一张极为年轻的脸,玉面朱唇,透着几分雌雄莫辨的美。 “夜二,是不是连你都觉得朕很荒唐。”萧淮低声轻喃。一句话,也不知是在问夜二,还是在问他自己。 皇族暗卫,世代守护皇家血脉,夜二是暗卫中的佼佼者,从十一岁起便跟着萧淮。 他躬身,并没有回萧淮的话,只是按部就班的就事论事,“属下已派人知会了慎刑司,破晓前便会有结果。” “你啊……当真不如夜三有趣。”唇角扯出一个弧度,萧淮点了点头,“也罢,有了结果,就告知贵妃娘娘一声。” 他略微沉吟,“将如今掌握了的消息,一并透露给贵妃娘娘。” 夜二立在殿中,垂着首,却没有应声。 萧淮知道他在别扭什么。 夜二性子刻板,有时候几乎于冷漠。他秉承历代皇族暗卫的圣训,保护天子,守护皇家血脉,可这镌刻在骨血里的信仰,近一段时间,却频频被打破。 在萧淮的授意下,皇族暗卫已经有好长一段时间,在为谢凝办事。 “你们兄弟几人自小便跟在朕身边,应当知道,贵妃娘娘于朕,意味着什么。” “夜二不知。”青年姿态谦卑,可语气却有些倔强,“恕属下愚钝,贵妃娘娘今日之举,明显是刻意为之,皇上既然心中明了,为何还要动用慎刑司。” 这便是夜二的心结,他忠诚于君王,却困惑于他如今的所作所为。 明知道谢凝在刻意设计自己,为何还是心甘情愿被利用? 就像方才,她微乱的气息其实早就暴露了,可即便知道人是醒着的,自己还是向她透露了和简易之的谈话。虽说含糊,可依着她的聪明,想来很快便会想明白,会想办法提点谢远清。 简易之呈上来的折子虽说是针对葛家的,可方才君臣私下议事,不免还是提到了谢家。谢远清在朝为官三十载,到底是不是真的两袖清风,尚难断论。而他若识时务,得了提点,就应该给谢家寻个好出路。 君臣一场,他相信谢凝,却信不过谢远清。钟谢两家握着滔天的权势,如今他尚且能压住,压住便是护住。可如果有一天他不在了呢?以后的皇帝,还能容得下这样的外戚吗? 只怕,等着钟谢两家的,终究是满门罹难。 萧淮不禁轻笑出了声,究竟是从何时起,他已经偏心至斯,居然在这样的事情上都忍不住想为谢家留条后路。 他倏地睁开眼睛,看向殿下立着的夜二,沉沉的眸色中映着一室烛火,“不必惶惑,你只需记着,护住了谢贵妃,便是守护了皇家血脉,不辱你皇族暗卫的使命。” 夜二微微一愣,蓦地抬头看向皇上,却刚好对上一双眸色坚定的眼睛。 天子一诺,不容有悔。 皇上这话中的意思,分量着实太重了。 夜二垂首,掷地有声道:“属下遵命,定不辱使命。” —— 翌日,便有消息自前朝和内务府同时而来,说阿若部族内乱已平,大将军程寻不日将班师回朝,皇上特意着礼部操办犒军事宜。为此,内务府也将重新修缮御花园。因涉及内廷,诸多事情还需谢昭昭这个贵妃亲自定夺。 趁着这个当口,谢昭昭便顺理成章的让碧荷去内务府打听紫羞草的事情,自己则带着柳絮,以去谏言堂为名,乔装打扮出了宫。 马车在谏言堂停下,谢昭昭坐了片刻,趁着一群人激辩的空档,又悄悄溜了出去。她估摸着萧淮的人会在暗中一直跟着,正琢磨着该如何将这些暗卫甩掉,便有一辆马车疾驰而来。 谏言堂门口本就聚了不少人,这马车横冲直撞而来,瞬间便是一阵人仰马翻。混乱中,有人往谢昭昭手中塞了一个纸团,她转头去看,却已经分辨不清是何人所为。 待这一场突如其来的混乱过去,她不动声色的上了马车,展开捏着的纸团。字迹显然是谢执的,上面只有三个字。 “烟雨楼?” 谢昭昭看着字条皱眉,柳絮却忽的红了脸。 “怎么了?这烟雨楼可是有什么玄机?” 柳絮低着头,好半天才吞吞吐吐开口:“这烟雨楼,是少京城里极负盛名的歌舞坊。” 谢昭昭:…… 这青天白日的,谢执居然带着她逛青楼? 直到马车行至烟雨楼一带,谢昭昭才发现,实在是她太孤陋寡闻了。 一带碧水,映十万人家,竹窗倚红,暗香浮动。 烟雨楼前,车水马龙,着着轻薄衣裙的女子正迎来送往。 “这……” 见谢昭昭迟疑,柳絮正想开口规劝,便见自家娘娘两眼放光,自言自语道:“这生意太好了吧,日进斗金都不为过。也不知大老板是谁,还能不能入些股子?” 柳絮:……? 谢昭昭兴冲冲的跳下马车,柳絮顾不上劝阻,只得硬着头皮赶紧跟上。 突然来了两个面生的小公子,样貌衣饰皆不凡,烟雨楼的姑娘一拥而上,将谢昭昭和柳絮围在里面。 其中一个着着杏红衣衫的女子向谢昭昭递了一个眼神,谢昭昭心领神会,当即没个正经的笑笑,执起女子的纤纤素手,“这位美人来陪陪本公子可好?” 红裙女子娇媚一笑,“能得公子青眼,是奴家的福分。” 见这小公子已经选定了人,其他女子虽有些嫉妒,但也只得纷纷散去。谢昭昭跟着红裙女子一路上了楼,七拐八拐,才在一处闭着的房门口停下。 让柳絮在门外守着,谢昭昭推门进来,便看到矮机旁,谢执正在烹茶。茶香袅袅,一室静寂,无半点风月之地的旖旎。 “哥哥怎知我今日会出宫?”谢昭昭坐下,不客气的端起茶盏,脖子一仰,便一饮而尽。 “我不但知道你今日会出宫,还知道跟着你一起出宫的,除了柳絮,还有两个护卫,且这护卫并非普通的御前行走,而是出自极为特殊的皇族暗卫。你们自西华门而出,半个时辰前,刚刚到了谏言堂。” 谢执低着头,依旧慢悠悠的煮着茶,意态闲散,仿佛说今日市集上,哪家的白菜最新鲜。 谢昭昭却蓦地一愣,“哥哥派人跟踪我?” 谢执抬眼,眸色中有些淡淡的不认同,谢昭昭也跟着噤了声。是她糊涂了,谢家在朝野根基如此之深,想必在宫中也有不少眼线。想知道她的行踪,太容易了。 “可是,我往日里也会去谏言堂,怎的不见哥哥派人来寻我?” 她心中还是狐疑,便听谢执开口道,“袁兄昨夜托人给了我消息,说是宫里出了紫羞草。你今日匆忙出宫,难道不是为了找我商议此事?” 是,也不是。 谢昭昭探着脖子,东张西望了一下,才小声道,“这里可以放心说话,是不是?那些暗卫……” 谢执微顿,继而淡淡一笑,“不巧,我今日出门,也带了两个护卫。” 言下之意很明白,盯着谢昭昭的人,已经被他带着的人缠住了。谢昭昭舒了一口气,这才放下心来,可一想到要说的事情,就又有些为难。这没头没脑的,突然提起这些,她生怕会让谢执起疑。 思及此,谢昭昭觉得有些口干,又灌了一盏茶。谢执似乎也不急,就这么看着她犹犹豫豫,茶水倒是喝了不少。 好半天,谢昭昭才试探着开了口,“哥哥可知,昨日简大人进了宫,和皇上一直在御书房里议事,后来干脆宿在了宫中。不知……” 谢执微微抬眼,低垂的眼睫掩盖住了眸中一晃而过的诧异,只捏着紫砂的壶柄,眼观鼻鼻观心的开口,“大周朝宫规有云,后宫不得妄议朝政。” 就在谢昭昭以为谢执不欲与她说这些,对面的男子又淡然道,“大约,是因为葛家。” 谢昭昭心中微讶,不但讶异于谢执的坦白,也惊讶于如今谢家的势力,是当真已经能窥探到这样的天家密事了吗? 易地而处,若她是萧淮,有这般手眼通天的臣子,只怕也如鲠在喉。 “前车之鉴,后车之师。如今的葛家,未必就不是往后的谢家。”谢昭昭定定的看向谢执,不想错过他神色中半分的异样。 果不其然,一直悠然烹茶的人,在听到她的这句话,捏着壶柄的手一顿。 谢执从未想过,有一天,这句话会从谢昭昭的口中说出来。他自是了解自家妹妹,也清楚她与皇上过往的那些纠葛,这些年谢家在朝中的处境,他与谢远清从不和她多说,便是不想她夹在中间,左右为难。 他轻叹一声,终于看向谢昭昭,却在对上她隐隐带着几分希冀的眸色时,有些不知该如何开口。 急流勇退,谈何容易。皇上若当真对谢家起了猜忌之心,又岂会给谢家留后路? 与谢执不过片刻的对视,让谢昭昭一颗心莫名的荡到谷底。男子神色中欲言又止,踌躇、不愿、不忍交织。 这是她第一次看到谢执如此明显的情绪外露,而那纷繁复杂的情绪背后,似乎还有一股隐隐的不甘。 不甘于被这样的情势所胁迫,不甘于这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的无奈。 “哥哥,我只问你一句话。父亲……”谢昭昭微顿,垂首看向茶盏,碧色的茶叶在盏中微荡,旋了一圈又一圈,最终荡入盏底,像极了挣扎中的谢家。 “是否真的有过不臣之心?” —— 谢昭昭回到皇宫的时候,已经接近酉时。碧荷这一日守在内务府与小太监闲话嗑瓜子,收获可谓颇丰。 “娘娘,奴婢打听的一清二楚了,当日在御花园里栽种贡兰的宫人,如今已经被统统调至京郊的行宫,一个不剩,这不是明摆着就有猫腻吗?而且奴婢还听说……”小丫头瞥了眼外间,压低声音在谢昭昭耳边道,“丽妃娘娘的表哥前些日子来过一趟内务府,寻过一个小太监。可巧的事,这小太监在去往京郊行宫的时候,突然染了恶疾,每两日,便死了。” 这便太巧了。 谢昭昭微微蹙眉,宫中的手段不过就是那几套,杀人灭口罢了。 “丽妃的表哥如今何在?” “娘娘当真明察秋毫。奴婢寻了羽林军去问,这位表哥好巧不巧的,就在寻了那小太监的第二日,便从马上摔了下来,如今快一个月了,仍旧在府中养伤。” 这便奇怪了。一个月前,可没有她有了身孕的传言,难不成丽妃还能未卜先知?这紫羞草怕是根本就不是冲着她来的,而她那日在御花园中瞥见这小草,想来只是个巧合。 可紫羞草功效特别,既然不是针对她,那这宫中就一定还有其他女子有了身孕。结合太医院前些日子丢了的保胎药,很多事情,像是断掉的珠子,似乎突然间就被联系了起来。 还有平氏。 平氏与人有了苟且,在这宫中并不是秘密。太医院前脚丢了保胎药,平氏后脚便暴毙于慎刑司。如今想来,怕不过是个幌子,只为将众人的目光吸引过去,让那正主脱身。 谢昭昭皱眉,一定还有别的事情被她忽略了。到底是什么呢? “奴婢觉着,这丽妃娘娘当真是愈发娇贵了。”碧荷一边给谢昭昭捏肩,一边抱怨,“娘娘猜奴婢今日在内务府还遇上了什么事?说出来,娘娘大概都不信。” “皇上才下了旨意,要缩减宫中用度。这翠微宫的宫女,哦,便是跟在丽妃娘娘身边的梨香就找上了内务府,说她家娘娘需裁制些新衣裙,让内务府准备着。这天气还没冷起来,年节也还早,既不用备冬衣,又不必添新衣,平白的,居然就要裁衣服,当真是财大气粗。” 碧荷自顾的说着,像倒豆子一般,将今日在内务府的所见所闻一一说给自家娘娘听。 谢昭昭却皱着眉,的确如碧荷所说,丽妃在这个时候添置新衣,不是明摆着和萧淮唱反调?丽妃入宫也有些年头了,若非真的需要,也不至于非要去触这个霉头。 碧荷犹自在碎碎念着,“不过奴婢觉着,这丽妃娘娘倒当真是比往日丰腴了些,也难怪要裁新的宫装。娘娘,要不奴婢也跑一趟内务府,给娘娘也添置些……娘娘?” 谢昭昭一下子愣住,脑子里不自觉的浮现出丽妃这些日子的模样。不但丰腴了,眉眼间也更是娇艳。她原本以为,是她气色更好了,可如今想来……丽妃、母舅、紫羞草,染了恶疾的小太监,突然坠马的表哥……一个大胆的念头忽的冒了出来。 谢昭昭腾的一下坐了起来,“让柳絮别忙了,随我去一趟翠微宫。” 碧荷有些不明所以,看了看外头的天色,“娘娘要去翠微宫?现在?” “对,现在就去。” 第43章 败落 谢昭昭拉开殿门, 秋夜的风猛地灌进来, 也将她一时的脑热兜头浇熄。 她恍然警觉, 这无凭无据的, 她即便去了翠微宫又能做什么?难不成去质问丽妃吗?可如果不去瞧瞧,心中似乎又有什么东西想要叫嚣而出,让她坐立难安。 在第十三次从椅榻上起来之后, 谢昭昭终于下定了决心,她双手交叠站在外殿的中央,沉声道,“夜二。” “属下在。” 一道男声在空旷的大殿中响起,生生将碧荷吓了一跳。便听谢昭昭又吩咐道,“带本宫去翠微宫一趟, 悄悄爱哦的带过去。” 夜二:…… 若是换成以往, 谢昭昭这话一说完,隐藏在暗处的黑影便会瞬间而至。可今夜,好半天却都不见人影。 谢昭昭:“夜二?” “属下在。”男子的声音微顿。 谢昭昭听出他言辞间的踌躇, 却不打算和他绕弯子, “本宫似乎记得你轻功极好,能不能带着本宫去一趟翠微宫?” 夜二显然有些犹豫,略微思索后应道, “烦请娘娘稍等片刻,属下去去就来。” 诶? “夜二?” 谢昭昭再喊时,已经没有人应她了。她本就心中烦躁,被这么一搅合, 更是不愉,反反复复的在殿中走来走去,看得碧荷开始发晕。 “娘娘,要不坐下来歇歇?”碧荷小心开口,“想来夜护卫……会快去快回。” 谢昭昭拧着眉,被碧荷扶到软榻边,又喝了半盏茶,却仍旧不见夜二的踪影。 “不行,本宫还是要亲自去瞧瞧。”说着,她便起身往殿门口走去。 外殿的大门倏地被推开,谢昭昭走的急,便直直撞在了一面胸膛上。男子一身黑衣,戴着面巾,从头到脚都包裹的严严实实,是皇家暗卫一贯的打扮。 腰际被忽的揽上,谢昭昭还没反应过来,整个人便腾空而起。她一声惊呼,直接抓住了夜二的前襟。 一起一落之间,朝华宫已经被远远甩在了身后。谢昭昭大着胆子往下看去,沉沉夜色之下,巍巍黄成,尽收眼底。 这种天大地大,御风而行的感觉,格外的好。 她忍不住,东张西望了起来。直到落在一处宫殿的顶上,谢昭昭松开夜二的衣襟,小心翼翼的蹲了下去。 夜色已深,翠微宫里燃起点点烛火,有宫人在殿前行走。谢昭昭抬眼望向夜二,她只是想让夜二把她偷偷送进翠微宫,好悄咪咪的听听墙角。可如今蹲在人家房顶上算是怎么回事?是要像电视剧里一样,揭开瓦片偷看吗? 她正想着,夜二已经俯下身,当真揭开了一块瓦,有光自殿中漏出,丽妃正坐在软塌上,身边的矮几上置着一碗浓稠的汤药。 她神情有些恹恹,极不情愿的端起那碗汤药,左手却下意识的抚上了小腹,“也不知道,这难吃的东西还要吃到什么时候。” “良药苦口,娘娘呀要多为肚子里的小公子想想,这些药可都是表少爷特地从宫外托人送进来的,废了不少周折呢。”梨香一边劝着,一边将蜜饯盒子打开,“表少爷还特地吩咐奴婢,娘娘若是乖乖的吃了药,便赏一颗蜜李子。” 她从小就爱吃这蜜李子,到底还是表哥最知她的心意。丽妃看着那盒蜜李子,痴痴的笑着,一看便是女儿怀春,思念心上人的模样。 谢昭昭蹲在顶上,看得目瞪口呆。这萧淮,可当真是绿帽子专业户啊,平氏的事情刚刚过去没多久,丽妃居然也和她的表哥暗度陈仓,如今居然还胆大包天的珠胎暗结。可见,老婆多了,并不是什么好事。 她下意识抬头去看夜二,被皇家暗卫撞上这样的事情,丽妃只怕必死无疑。 而夜二却似乎并不关心这寝殿中主仆的对话,只安静的坐在一旁,眼睫低垂,目光不知落在了何处。 “娘娘,您这身子再过月余便瞒不住了,可是要找太医来把把脉?”梨香忍不住提醒道。 “本宫记着,后日便是太医院问诊的日子,似乎也还是个好日子。”丽妃算着日子,眉眼间的喜色掩都掩不住。 梨香会意,点点头,“奴婢省的了,明日便去知会刘太医。” 这一把脉,便是实实在在的喜脉无疑。到时候,萧淮便顺理成章成了接盘侠。丽妃若是运气好,母凭子贵也是迟早的事情。思及此,谢昭昭居然开始有点同情萧淮,戴绿帽子就算了,居然还要帮别人养儿子,这皇帝,当得着实有点惨。 看着蹲在房顶上的女人,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蒙面巾下,夜二的唇角微抽。 一碗保胎药喝下,丽妃皱了皱眉,待看到食盒中的蜜李子,又不自觉的笑起来,“梨香,你说表哥特意带来这吃食,可是已经不怪我擅自做主,留下这点血脉?” “表少爷心疼娘娘,自然是不怪了。” 丽妃弯着唇,将蜜李子送入口中,“这男人果然都是口是心非的,我当初想要留下这个孩子,他死活不依,如今倒是心疼起我们母子来了。” “娘娘说笑了,表少爷自是爱护娘娘和小公子的……” 梨香的话还没说完,丽妃原本一张娇艳的脸忽的变了色,豆大的汗珠从额上渗出来。她一边捂着肚子,一边痛苦的低吟,“疼……梨香,快……快去传太医。” 子时未到,翠微宫突然宣召太医的事情瞬间便惊动了整个后宫。谢昭昭被夜二带着躲在翠微宫外的一颗大树上,看着宫中人来人往,太医进去了不久,一盆又一盆的血水便跟着端了出来。 “也不知这事情,明日又会被传成个什么样子?”谢昭昭微微垂眼,心中却一片冰凉。 这哪里是保胎药,分明就是要命的毒药。孩子是一定保不住了,至于丽妃大概到此时也不敢相信,她心心念念惦记的情郎,甘愿冒死为他留下孩子的人,居然亲手送上了这堕胎的药。 谢昭昭虽不同情她,可同为女人,不免觉得有些苍凉。 “多行不义罢了。” 夜二冷不丁的开了口,声音却有些哑。大抵觉得这声音听起来有些奇怪,又刚好对上谢昭昭微愣的神情,他眼神有些闪烁,垂首道,“属下昨日不巧,染了风寒。” 对于他这般解释,谢昭昭倒也没太在意,只望着翠微宫中进进出出的人。到了这个份上,丽妃的事情已经不用她再出手。混乱宫廷是重罪,为了顾及皇家尊严,慎刑司的人大约会顺水推舟,将她的死归于小产。至于葛家,可能是真的要倒霉了。 不曾想,时移世易,这里的每个人,似乎都走上了和从前不同的一条路。 不知从哪里传来了夜莺的啼叫声,谢昭昭叹了口气,“夜深了,你送本宫回去吧。” 夜二躬身,顺势将她揽起,足下轻点。谢昭昭已经不像来时那般害怕,她望着这重重宫宇飞掠在身后。 葛家颓败已成定局,那谢家呢? —— 昭宁十二年秋,户部尚书葛征因贪赃枉法、结党营私获罪,累及族人姻亲近百人。与他一同下狱的,还有刚刚从西蜀回京述职的冯琴冯大人和其长子冯连。没过几日,冯连便染了风寒,石药无医。 风光了不过数年的葛家,就此一朝败落。 是夜,深宫的一处偏殿,殿门“咯吱”一声被推开,一个身形瘦小的宫女左右张望了一下,复又小心的将门关上。 “娘娘。”小宫女屈膝行礼,小声道,“丽妃没了。” 上位之人眯着眼,眸色有些许空洞,好半晌才开了口,“又是个不中用的东西。” 精致的护甲划过怀中猫儿的绒毛,烛火明明灭灭,映着她的侧脸。乍一看,是个难得的美人,可细细看去,却是美人迟暮。 明太妃靠在椅榻上,轻柔的抚着猫,面色却阴郁不善。 第44章 考察 葛家的获罪, 让整个前朝后宫都笼罩在一片紧张的气氛中, 朝臣宫人一个个都愈发小心翼翼起来, 行事谨慎不说, 还都极为细致低调,生怕出了什么大意。 在这风声鹤唳之中,谢昭昭却十分意外的过上了咸鱼一样的日子。萧淮说了, 有了身孕的事情还得装下去,虽不打清楚这男人葫芦里到底买的什么药,可谢昭昭心中清楚,丽妃大抵应该和平氏一样,不过是个棋子,她想揪出真正要害她的人, 便只能放长线钓大鱼。 而且孕妇的日子实在是太舒坦了, 好吃好睡不说,为了演戏效果逼真,萧淮还让元宝去内务府亲自撤掉了她的绿头牌, 也算了了她的一件心事。 投桃报李, 谢昭昭在装孕妇这件事上,也格外上心起来。每日都要睡到日上三竿,除了处理些后宫的杂事, 便是窝在寝殿里看话本子,偶尔去菜地里转悠转悠,日子过得着实逍遥自在。 自上一回被她在御花园发现了紫羞草,又出了丽妃的事情, 谢昭昭每每路过御花园,瞧着那些贡兰,心中便觉得发闷。 她后来特意找人弄来了那碗堕胎药的药渣,袁嘉瑞说这药的药性其实并不霸道,甚至还算一个尚可的保胎药方。可是其中一味药却与紫羞草相克,有了身孕的女子一旦接触过紫羞草,再服下这药,轻则滑胎,重则要命。 谢昭昭唏嘘,冯家为了弄死丽妃肚子里的孩子,也算是煞费苦心了。 “碧荷,去内务府找些人来,就说本宫瞧着这园子里的贡兰不爽利,统统刨了。” “刨……刨了?”碧荷以为自己听岔了,这些兰花可都是西域贡品,价值千金,怎么说刨就刨了呢。 余光瞥见树叶掩映中的一抹异色,谢昭昭抿着唇,装模作样的护着小腹,“都刨了,沾染了晦气的东西,还留着做什么。” 碧荷不知娘娘怎么突然就不高兴了,但娘娘说刨,就要刨,别说价值千金,便是万金也要刨。 “奴婢遵命,这就是内务府寻人来。” “嗯,顺便找几个会种菜的小太监,咱们宫里还有些菜种子,让他们帮着种在这里。” 演戏嘛,自然是要做全套。 碧荷一听,更是糊涂。好端端的贡兰刨了便是了,怎么还要种白菜,可娘娘喜欢,她自然照办,爽利的应了声,便乐呵呵的往内务府去了。 柳絮念的书多,心思也比碧荷细些,估摸着自家娘娘这突然的举动必然是有所计较,当即便顺着谢昭昭的话继续说下去,“今时不同往日,娘娘是要愈发仔细些才是。” 说着,便扶着谢昭昭往御花园的另一边去了。 主仆二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说着说着,便说到了钟国公的寿宴。 “老国公生辰,娘娘可是想好了要准备什么寿礼了吗?” 提起钟国公,谢昭昭的心情便明媚起来,这位老爷子的脾性实在是很合她的胃口。 “那是自然,今年是外公八十大寿,我怎么会含糊。” 事实上,早在数日前,谢昭昭就已经托了钟景祺为她在宫外为她寻一柄好刀。老国公半生戎马,最爱的物什不过三样:粗茶、烈酒和大刀。 “也不知道钟二那小子准备的怎么样了,可别在关键时候给我掉链子啊……”谢昭昭琢磨一下,便笑眯眯的看向柳絮,“柳絮,我记着,我已经许久都未去过谏言堂了是不是?” 谢昭昭这么一说,柳絮就知道自家娘娘想干嘛,“娘娘,您难道忘了上一回……” 她自然是不大认同谢昭昭的做法,上一回娘娘也是去谏言堂,却突然改道去了烟雨楼。虽说是大少爷安排的,可她听说,那日暗中保护娘娘的两名护卫后来却是吃了大苦头。后来,皇上便发了话,除了谏言堂,不许娘娘再乱跑。若是再出了岔子,就全部提头来见。 “上一回是上一回,这一回是这一回,我保证就乖乖待在谏言堂,哪儿都不去乱跑,你帮我去国公府上知会钟二一声,可好?”谢昭昭拉着柳絮的袖子央求着,有的时候,她还真羡慕这些小丫头,不像她这个做娘娘的,常常被身份所累,这也不行,那也不行。 柳絮被她磨得没有办法,只好应了谢昭昭的央求,主仆二人一番乔装打扮,便驾着马车出了宫。 —— 大抵是因为受了葛家之事的影响,如今连谏言堂也不复往日热闹,听说林文康都是每月初一、十五才来。 谢昭昭在老位子上坐下,不多时便有茶水小食奉上。台子上,几个读书人在论事,说的也不是什么朝廷大事,而是前些日子发生在关中的一桩小事。据说是关中出了一个种田大户,一亩地里便能种出百斗米,当真是十分了不得。 谢昭昭却不以为然,一亩地出百斗米,这明显就是吹牛。她听得兴致缺缺,却不经意瞥见自门外走来的一个人。 “孟兄。”她起身便迎了上去。 孟敬沅依旧穿着那件洗的有些发白的袍子,人也瞧着比前些日子清瘦了些。看到来人,微微一愣,又木呆呆的眨眨眼,才像是认出了人,“是谢兄啊,失敬失敬。” “哈哈,孟兄不必多礼。”谢昭昭连忙还礼,“多日未见,孟兄像是清减了不少?” 说到这事,孟敬沅却是叹了口气,似有难言之隐。 原来,自那日巷子里的事情发生之后,齐家公子虽得了教训,却并没有真的收敛。明面上不敢针对孟敬沅,暗地里却买通京兆尹,没少使绊子。孟家本就不富裕,这一来二去,被折腾掉了不少银钱。明年开春便要科考,可如今眼看着,母子两个都快要流落街头了。 读书人自有傲骨,听了孟敬沅的一番话,谢昭昭也不知道该如何宽慰,只哈哈一笑,“孟兄不必烦扰,走走走,我请你去凌霄楼吃酒。” “这……” 谢昭昭大概早将出宫前答应柳絮的话抛在了脑后,当便推着孟敬沅往外走,“什么这这那那的,孟兄当相信小弟,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出了谏言堂,二人便乘着马车一路去了凌霄楼。因着有了谢凝的梦境,谢昭昭对着地方还算熟悉,便领着孟敬沅直接上了三楼,叮嘱小二将好酒好菜都端上来。 两人甫一坐下,谢昭昭便开口问道,“不知孟兄今后有何打算?” 她可不是真的为吃酒而来,这孟敬沅到底还是她的准妹夫人选。 孟敬沅叹了口气,“我已经在城外寻了个住处,过几日便同我娘一起搬过去,接下来好好温书便是了。” 谢昭昭点头,难得他遭了这番刁难,没一门心思想着同齐家公子讨公道,还知道要好好准备科考,可见是个分得清轻重之人。 “夫人年事已高,城外又偏僻,小弟倒是在这京中有一处别院,孟兄若是不嫌弃,可带着夫人过去暂住些时日。” “孟某先谢过谢兄美意,可暂住一事万万使不得。” “如何使不得?”谢昭昭却不以为然,“我与孟兄一见如故,孟兄如今遭了难,我只是为你寻个住处罢了,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 见孟敬沅还想推辞,谢昭昭又道,“我那别院本就空置了多年,若是孟兄心中过意不去,院子里有几个不中用的仆役,都是跟了谢家多年的家奴,不好发卖,便请老夫人帮着管教管教。” “这更是使不得……” 孟敬沅还想说什么,一碗酒递到了面前,谢昭昭打断了他的话,“喝了这碗酒,小弟便当谢兄答应了,若是再推拒,便是看不起我谢二这个人。” 话落,谢昭昭脖子一仰,便将一碗酒干了。 孟敬沅无奈的摇摇头,“那边叨扰谢兄了。” 说着,也端起酒碗,学着谢昭昭的样子想要一口闷,奈何他极少饮酒,一口灌下去,直接呛了喉咙,不停的咳起来。 谢昭昭看着他有点书呆子的模样,不自觉的想发笑。 让孟敬沅带着孟母住进别院,是出于朋友道义,但也有私心。她虽属意孟敬沅,可这事到底是关系着谢芮的终身,还需和谢远清、谢执商议,半点都马虎不得。她打算寻个方便的时候,将孟家母子托付给谢执,一来得了谢家庇护,京兆尹断不敢再为难于他;二来,也希望谢执能借着这个机会,与孟敬沅多接触一些。谢执看人,到底还是比她要准些。 不过,直觉告诉谢昭昭,孟敬沅会是个好夫婿。 谢昭昭惦记的事是暂时得到了解决,可谏言堂那边差点翻了天。柳絮将钟景祺带过去的时候,才发现自家娘娘不见了,几番打听,才听说是带着那个姓孟的书生去了凌霄楼。 “凌霄楼?”钟景祺一听这地方,顿时来了兴趣,“走,咱们上那找她去。听说凌霄楼最近来了个胡人厨子,烤肉做得极好。” “我的小祖宗,咱们别闹了好不好,这事若是让上面那位知道了,我们这些做下人的被责罚是小,连累了主子可怎么办。” 钟景祺在外历练了几年,到底不像年少时那般胡闹,这其中的厉害关系,他自是清楚。 “行了,小丫头片子,你也别着急了,我让人去凌霄楼寻人,寻到了便一根头发都不伤的给你送回去,可好?” 柳絮有些无奈,可如今,这已经是最好的法子了。谢过钟景祺,她便跟着钟家的人一起往凌霄楼赶去。 许是被碧荷传染了,柳絮有些忿忿,娘娘常说,男人的嘴,骗人的鬼。可说句大不敬的话,她却觉得,娘娘的嘴,才是骗人的鬼。 第45章 祖孙 几日一过, 便是钟老国公的生辰。 谢昭昭得了萧淮允许, 可以亲自到国公府上为老国公祝寿。为了图方便, 她自然还是省去了贵妃娘娘的仪仗, 只一辆马车,带着碧荷和柳絮便出了宫。 国公府在大周朝已有百年,钟家男儿代代上战场护国杀敌, 是大周百姓护国石柱一般的存在。可如今,老国公的八十大寿,待谢昭昭的马车到了国公府的门口,却也只看到她的大舅母郑氏和二舅母黎氏,居然一个前来贺寿的官员都没有。 和郑氏、黎氏寒暄过后,谢昭昭便熟门熟路的往钟景祺的院子去了, 她为老爷子准备的寿礼还在钟二那里。 甫一走近, 院子里便传来一阵铿锵之声,谢昭昭抬眼望去,便见钟景祺着着身绛紫色窄袖劲装, 手握一柄银枪。闪转腾挪之际, 银枪自空中划出一道道耀眼的白光,气贯长虹,煞是威风。 “钟将军好枪法!”谢昭昭抚掌, 大声喝到。 她今日只穿了简单的藕色衣裙,算不上多出挑的颜色,却偏偏衬得眉眼愈发明艳。 见到谢昭昭来,钟景祺当即收了兵器。大抵是因为正在练武, 他额头上还渗着一层薄汗,笑得却格外耀眼,“母亲说你过了巳时才来,怎的这般早?” 自那日在太和殿的一拜后,谢昭昭便不许钟景祺再在私下的场合里同她行礼。不止是钟景祺,钟家谢家的人都被谢昭昭这般叮嘱过。一来,她本不是古人,不讲究那些繁文缛;二来,这些人都是真心待谢凝好的人,谢昭昭想,若是依着谢凝的性子,只怕也不愿这些人拜她。 “我的寿礼呢?可是帮我备好了?” 一听她问起这个,钟景祺哼笑一声,“你还好意思说……” “不是……”自觉自己这话过于放肆,钟景祺连忙收敛,又四下里张望才压低了声音开口,“若不是前几日你突然跑去胡闹,自然早早就看到了。” “我才不是胡闹,我有正经事情做。”谢昭昭背着手,不欲再同他啰嗦,径自往内堂走去。 内堂里最显然的地方置着一副兵器架,谢昭昭一眼便看到了放在架子上的一柄大刀。 “你且来看看,可是好刀。” “自然是相信你的眼力。”说着,谢昭昭走上前,当真仔细端详起来。 刀身三尺见长,泛着凛凛寒光,一看便知不是俗物。谢昭昭不住的点头,“是柄好刀。钟二,多谢!” 钟景祺抱着臂,冲她挑眉,一副“我厉害吧,赶快夸我”的模样。 谢昭昭却笑着摇摇头,“多少银子,我回头拿给你。” 一听她说银子,钟景祺便不大乐意了,“喂,你说什么呢,可省省吧。” 就在谢昭昭以为钟景祺大抵是要说他们打小的交情,谈钱伤感情,谁知他语调小转,笑得灿若朝阳,“你小时候犯浑的时候,花了小爷我多少银子?现在才假惺惺算起账来……” 对上谢昭昭愕然的眸子,钟景祺微顿,当即躬身抱拳,“微臣逾矩了,还请娘娘赎罪。” 这突然的态度转变,让谢昭昭心中蓦地有些发酸。她突然觉得,很多珍贵的东西再一点点的离开她,离得越来越远,她甚至都有些怀疑,自己当初一门心思要进宫,是不是错了? 不,她不是谢凝,没有权利去评价她的人生对错与否。 “喂,你是在西北历练了几年,愈发皮厚了不是?”谢昭昭收起心思,虎着脸,“我都说过了,不许再说什么娘娘微臣的,找打是不是?” “微臣……”看到谢昭昭眼睛一瞪,钟景祺立马将话吞回了肚子里,好半天才有些无奈的叹了口气,“行行行,你是小祖宗,真是怕了你了。” 是了,这才是钟景祺,才是谢凝记忆里的钟二。便像那年去凌霄楼看犒军,他也是这般无奈的摇头,只说“小姑奶奶,我真是怕了你了”。 谢昭昭心中发酸,却依旧扯出一个大大的笑,不服气道:“知道我是小祖宗便好!” —— 得了寿礼,谢昭昭便命人抱着宝刀,一路往老国公的院子去了。刚走到院门口,便见老胡拎着个酒壶歪倒在墙角,呼噜声震天。她皱着眉笑了笑,吩咐碧荷给老胡寻个铺盖来。 老胡年纪大了,这深秋的天气,这般睡着,只怕要受凉。 等进了院子,谢昭昭各处寻了一圈,却不见钟老爷子的身影。正想着找舅母问问时,老国公身边的侍从便急急忙忙的炮来了,说老爷子在马厩刷马,委屈娘娘再跑一趟。 刷马?这一大家子的人等着给他过生辰,他却跑去刷马?这老头,也忒任性了。可转念一想,谢昭昭便回过味来。 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说的,大抵就是钟国公眼下的心境了。 待到了马厩,谢昭昭远远的就看到了正在刷马的钟国公,老爷子着着短衫,撸着袖子,一副老当益壮的模样。 “外公!”谢昭昭大声喊道。 钟国公寻着声音望去,待看清楚来人的时候,几乎笑得合不拢嘴。这小丫头,这些年到底是没白疼,还知道来给他这个老不死的拜寿。 谢昭昭提着裙摆,忙不不迭的跑过来,一进马棚,二话不说,撸起袖子就去拿马刷,“外公,我来给你帮忙。” 谢凝小的时候,就时常跟着钟国公刷马。谢昭昭刷的有模有样,一边刷,还一边念起来,“马儿乖,马儿乖……” 这突然出口的童谣,让两个人都是微微一愣。随即,钟老国公哈哈一笑,不住的点头,“是我钟家的丫头,当了娘娘,也没有忘本。” 谢昭昭却一阵心惊,从她进马鹏撸袖子到这出口就唱的童谣,居然都是她下意识的行为,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连做谢凝,都变得这么自然了? 极力压制中心中的惊慌,谢昭昭嘿嘿笑了两声,“那是当然,我可是外公的心肝,哪怕是做了娘娘,外公也休想让我将这心尖尖上的位置让出来。” 瞧着言语间透着娇俏的小丫头,钟国公朗声笑道,“你这丫头,就是嘴巴甜。” 可话也没有说错,这小丫头片子……就是他的心肝宝贝么。 祖孙两个一边刷马,一边闲聊,不知怎的,谢昭昭就提起了今日门庭冷落的事情。虽说老国公年事已高,有很多年都不问朝事,可她大舅舅、二舅舅仍在朝中,钟家繁盛百年,如今虽没了往日的辉煌,可也不至于清冷致斯,更何况还有她这个贵妃外孙女。若说败落,那着实还尚早。 “这是我的意思。我叮嘱了你两个舅舅,若有同僚要来贺寿,一律回绝。”钟老国公仔细的刷着马背,语气却不若方才欣喜,颇有几分沉重的味道。 谢昭昭心中一沉,不知自己哪里触到了老爷子的伤心事,只小心的试探着问道,“这又是为何?” 老国公抬眼,谢昭昭便一下子对上了老人看来的目光。虽然已经一把年纪,可这眼中却不见半点浑浊。谢昭昭想,大约只有真正在上过战场的人,才能有这般清明沉冷的目光。 “昭昭啊,你可知自大周立朝,我们钟家出了多少位将军?” 谢昭昭摇头,如实回到,“昭昭不知。” “十七位。”老爷子开了口,目光却一点点沉下去,落在了马背上,一瞬不瞬的盯着。 谢昭昭的心,也跟着钟国公的目光,沉了下去。那些曾让她困惑不解的,在这一刻,似乎都有了答案。 第46章 不甘 大周立国不过两百余年, 若是笼统算来, 那便是每十几年, 钟家便要出一位将军。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大周自开国以来, 历代君王最为看中最为依仗的兵权,都有钟家人的参与。世代将门,即便已经交出了兵权, 于军中和民间,仍有极高的威望。 “你可知,我们钟家这样的将门世家,缘何到了你舅舅这里,便统统弃武从了文?便是小辈里,也只出了一个钟二, 还是自个儿偷偷从的军?可是他们不爱舞枪弄棒, 只爱吟诗作赋?”老爷子眼角的皱纹折起,笑得有些苦涩,“钟家的男儿, 骨子里的血都是热的, 让他们放下刀剑,又……谈何容易呐。” 老爷子的话没有继续说下去,可谢昭昭内心已经震惊的不得了。 “所以, 舅舅们、表哥们都做了文官……”她试探着开口,“也是外公您的意思?” 难怪钟家自钟国公后,除了钟景祺,便再也没有出过武将。谢昭昭一直困惑不解, 如今总算有些明白了。 老爷子长长叹了一口气,“不止是你舅舅和表哥,从今往后,钟家的男儿,都不会再上战场了。” 谢昭昭蓦的看向钟国公,眸中的惊愕难掩。她忽然想起那日在烟雨楼问谢执的话:父亲可是真的有过不臣之心? 谢执当时是怎么回答的来着? 他说: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这个道理谢昭昭不是不懂,甚至她一直都希望谢远清能有和钟国公一样的选择,用泼天的权势,换谢家一个安稳。可这一刻,她心中只觉苍凉。 “一定要这样吗?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谢昭昭的眼睛有点红,想到钟家如今的处境,想到谢远清、谢执和谢芮,心里就堵的发慌。 “或许,可以试一试呢?或许,萧……皇上,并没有这样的猜忌呢?” 钟国公却只是摇摇头,“傻丫头,你让老夫如何去试?用钟家上上下下这么多条命去试吗?” “即便当今圣上没有此意,那往后的呢?总会有那么一位,也终会有那么一天的。” “可是外公你说了,钟家的男儿,连血都是热的。你就忍心给他们上上这样的枷锁,让这热血一点点变凉?凭什么我哥哥我爹爹,明明没有忤逆之意,却日日殚精竭虑,便是连芮儿的亲事,都讳莫如深?都说为君为帝者,当海纳百川,有容天地之雅量,到头来却都还是逃不过兔死狗烹鸟尽弓藏?”说到最后,谢昭昭连声音都开始哽咽。 有些道理,她不是不懂,可心里的这道坎就是过不去。 “傻孩子,这世间哪有那么多的公道。等你到了外公这把年纪就会明白,人这一辈子,总会有诸多无奈。争不过的时候,便谋的长远一些。”钟国公帮谢昭昭擦掉眼角的泪,“今儿是外公的生辰,天大的好日子,你个小丫头哭什么。” “呜呜呜呜……”老爷子不说还好,这一说,谢昭昭的眼泪便越发控制不住了。一直以来,她都再以一个局外人的身份去权衡利弊,却没想到,自己或者说谢凝身边的最亲近的人,最在意的人,他们都活得这般辛苦。 “昭昭知道错了,以后再也不会任性胡闹了。”谢昭昭说着说着,还打了个嗝,一把鼻涕一把泪的,都擦在了钟国公的短衫上。 “哼,那不成,我的心肝就是要任性胡闹!”老爷子一吹胡子一瞪眼,“你且放宽心,要是哪个没有眼的兔崽子欺负了你,外公第一个为你做主!” 瞧着老爷子一副护犊子的模样,谢昭昭也终于破涕为笑。她靠在外公的怀中,收了眼泪,心绪也渐渐平复了下去。 钟国公为钟家谋了一条路,一条虽不再荣光,却长远的路。那么,她也要为谢家寻这样一条路,一条足够长远,也能够恣意的路。 —— 钟国公的寿宴办的极为简单,只儿孙小辈们围在一桌吃个饭。这样的排场,以国公府如今的地位,着实有些寒酸。可老爷子乐的开心,谢昭昭也打心里喜欢。 让谢昭昭有些意外的是,谢远清居然也来了,不但送来了寿礼,还坐下来一起和钟家的人吃了个便饭。谢昭昭偷偷去看了那寿礼,是最为普通不过的两包粗茶,可见她爹爹是上了心的。 谢远清主动放低身段示好,钟国公自然也没有虎着脸将人往外赶,翁婿两个时隔多年,终于又坐在一个桌上,吃了顿饭。 席后,一家人围坐在一起闲话家常,黎氏不经意问起谢芮的事情,“芮儿下个月便要及笄了吧?” 小姑娘今日穿了一身粉色衣裙,娇俏可人,听了舅母的问话,有些害羞的点点头。及笄了,便要开始说亲事了。 “可是有中意的……” 郑氏素来性子直,她这话还没问完,就被谢芮打断了。 “我方才瞧见芳姐儿在湖边捉鱼,姐姐可要同我去瞧瞧?”小姑娘平时虽然爱玩闹,但到底是脸皮薄。估摸着长辈们要说什么,当即就想找借口开溜。 谢昭昭岂会不明白这小丫头的鬼心思,瞧着她央求的模样,应了声好,又向老国公问了安,才跟着谢芮跑了出去。 看着姐妹两个走远的身影,,谢远清虽有些不认同,但却也只能无奈的摇摇头,“这两个丫头,愈发的没有规矩了。” “妹夫不必在意。”郑氏宽慰道,“贵妃娘娘年纪小,还是孩子心性,想来也是在宫里头被拘久了,这回了国公府,就由她去吧。这芮儿的亲事……” 景王的事情,钟家人自然也有所耳闻,只是不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竟有好一段时间没有动静了。 “这是我与执儿商议过了,还是让芮儿自己做主,我们这些做父兄的帮她把把关便是了。” “那可有中意的人选?”钟家大舅又问道。 “这……”谢远清顿了顿,“倒是有一个,只是听执儿说起过,人品不错,只是我还未曾见过。” “哦?不知是哪家的公子?我们也可以帮忙打听一二。” 谢远清微顿,“是个白身。” 这…… 一时间,众人都有些安静,怎么都没想到谢远清中意的女婿,是个白身。倒是钟老爷子轻哼了一声,“你倒是不糊涂了。” 闻言,谢远清拱手,“老泰山教训的是,远清受教了。” 老国公却不吃他这文绉绉的一套,“别给我来这些迷魂汤,抽空把人带来给我瞧瞧,芮丫头的亲事,不能马虎了。” 谢远清点头称是,他也确实想要去会会那位姓孟的书生。 —— 这边,谢昭昭却被谢芮拉着,一路去了湖边。湖边自然没有什么芳儿姐在捉鱼,不过国公府的这片湖占地颇大,深秋时节,碧波荡漾,倒也别有一番看头。 “你这小丫头,就会拿我挡事。”谢昭昭点点谢芮的额头, 小姑娘抿着嘴笑,“姐姐最疼爱芮儿,当然要处处护着才是。” 她笑得一派天真烂漫,说完便四下张望了一下,见附近没有其他人,居然直接脱下了鞋袜,提着裙摆,赤着脚就往湖里走去。 谢昭昭一惊,“你这是要做什么?” “捉鱼啊?”谢芮转头,冲谢昭昭眨眨眼,“难不成姐姐以为芮儿真的在胡说?” 嘿,这小丫头! 谢昭昭看着小姑娘赤足戏水的模样,也不自觉的眉眼舒展,跟着笑了起来。 这样的年纪,这样的心性,真好。 谢昭昭想,护好她这份无忧无虑,让小丫头可以永远都这么简单快乐的过日子,大抵就是谢凝能为这个妹妹做的,最重要的事了。 第47章 变故 国公府的寿宴本就办的简单, 因着谢昭昭身份特殊, 众人早早的就散去了。从国公府回宫的路上, 谢昭昭一门心思的在琢磨谢芮的事情, 直到马车外传来一阵喧闹声,打断了她的思绪。 “我等奉命保护郡主,还请郡主回府。长公主交代属下, 郡主若再胡闹,便直接绑回公主府!”一个粗声粗气的男声,带着些厉色。 谢昭昭掀起帘子望去,便见到公主府的门口,几个彪形大汉架着一个姑娘,那姑娘一身翠色衣衫, 一边挣扎, 一边叫嚷,“你们这群狗奴才,居然敢对本郡主这般无礼, 看本郡主回头不扒了你们的皮!” 正是安阳郡主赵瑾。 听了赵瑾的话, 那男人躬身,“郡主息怒,属下们也是奉命办事。长公主有令, 赫真王子抵京之前,郡主哪都不能去。” “放屁!本郡主才不要等什么劳什子王子,本郡主不过是想出去散散心,难不成你们还要将我绑起来关在房中?” “属下不敢, 可郡主这个月已经出去散了几十次心了,实在难以令属下信服。”说着,那男人挥挥手,示意下属直接将人绑起来。 拉扯之间,有护卫居然吃了熊心豹子胆,往赵瑾身上胡乱摸去。 谢昭昭看得清楚,微微蹙眉,“碧荷,下去瞧瞧。” “娘娘……”碧荷有些犹豫,长公主与他们本就不亲厚,她不明白,娘娘为什么非要去趟安阳郡主这趟浑水。 虽说赵瑾从前与谢凝不太对付,可也没做过什么太过分的事情,在谢昭昭看来,不过都是小孩子胡闹。从私心来讲,她其实并不讨厌赵瑾。原书中,这小郡主结局凄凉,她当时看得时候,甚至还有些唏嘘。如今碰上这欺主的“咸猪手”,她更不会坐视不理。 谢昭昭想,若是让谢凝遇上今日的事情,想来她也会出声制止。 思及此,帘子一挑,清甜的女声便自马车中响起,“这青天白日,朗朗乾坤,让我瞧瞧,可是遇上了什么了不得的事?” 那些护卫闻声看来,见马车上未有象征身份的木牌,大声喝道,“你是什么人,居然敢在这里大呼小叫,可知道这是什么地方?走走走,赶紧走!” “哦,这是什么地方?”谢昭昭挑眉,径自跳下马车,走到公主府门前站定,向门楣之上看了一眼,“这不是长公主的府邸嘛!” 先前那暗中揩油的护卫有些不耐烦,“知道这是公主府,还不速速离去!当心触怒了主子,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合着几位也知道这是公主府,知道这府上有主子,只是不知,这公主府上的主子,何时变成了你们这些个不知死活的东西!”说着,谢昭昭就已经冷下了脸,“莫说郡主如今还未出嫁,本就是这公主府的主子。便是来日嫁到了阿若部族,那也是堂堂的王妃,岂容你等这般轻慢?!” 谢昭昭一副上位者的模样,一下子便将这些护卫唬住了。那首领到底还是见过些世面,躬身一礼,“我等不知阁下身份尊贵,多有冒犯,还望贵人海涵。知这到底是公主府上的家事……” 那首领微顿,言下之意也很明白,既是家事,外人自然不好插手。 “怎么?觉得我管不得?”谢昭昭扯了扯唇角,“夜护卫,你说,这公主府的事情,本宫是能管,还是不能管?” 她一句“本宫”刚刚出口,一道黑影便倏地在众人面前站定。男子黑衣蒙面,腰间挂着一块铜制的令牌,上面刻着一个“萧”字。 这是大周的国姓,见令牌者如见皇帝。 一帮护卫瞬间慌了神,没想到自己这么倒霉,居然惹了个祖宗,当即便扑通扑通的跪在地上求饶。谢昭昭却不理这些人,径自走到赵瑾面前。 “你是怎么回事,往日里在我面前不是很威风吗?如今怎么这般窝囊。” 赵瑾红着眼睛,只定定的看着谢昭昭,却倔强的一句话都不肯说。 “长公主呢?”谢昭昭才不信那些护卫的鬼话,什么得了长公主的命令云云。长公主这人虽不招人喜欢,但身为母亲,她最是爱护安阳郡主,怎么可能看着她这般被人欺负,却无动于衷。 见赵瑾不说话,谢昭昭便大步往公主府里走去。刚刚迈进大门,便瞥见门后藏着个小丫头,瞧着像是平日里跟在赵瑾身边的丫鬟。 她回头看向赵瑾,故意吓唬那小丫头,“你若是不说,我就不管了,由着他们把你抓回去!” “娘娘救命!”那小丫头说着便扑通一声跪在谢昭昭面前,“求求娘娘,救救我家郡主吧!” 谢昭昭本以为,这些护卫这般无礼,是因为赵瑾即将和亲阿若部族。在大周人眼中,这样的和亲公主就是送与胡人取乐的,父死子继,兄终弟及之事常有,心中难免有些不屑,再遇上些胆子大的,自然也没了主仆尊卑之分。却不想,短短数月,公主府居然发生了这样的巨变。 照那小丫头的说法,自圣旨下了之后,赵瑾便被禁足在了公主府。因着与信安伯府的约定告吹,赵瑾那日又在西华门外出言不逊,伯府的人心里生了计较,在朝中处处与驸马为难。驸马心中不愉,便时常上歌舞坊吃酒。 这少京城的高门大户中,哪个不知道长公主是个悍妇,驸马吃了花酒自然遭了长公主的责难,可不想那烟雨楼的姑娘也被一并处置了。不知道是被压抑太久了,还是当真对那姑娘上了心,驸马居然自成亲以后,头一遭和长公主对峙了起来。长公主素来心高气傲,一时郁结在心,便一病不起。 这些日子,驸马日日泡在花楼,长公主卧床不起,整个公主府里便只有赵瑾这个小姑娘。奈何她已经被钦定了和亲,府中的下人们都知道,这和亲不过是好听,说白了便是去给胡人糟蹋的,多少都有些看不起她。加之长公主重病,这府中突然没了主心骨,上上下下一团糟,更有坏心思的人,直言公主府就要败了。 “碧荷,去太医院把袁太医寻来,便说是我吩咐的,让他了来给长公主瞧病。” 吩咐了碧荷,谢昭昭又看向赵瑾,“你呢?要不要同我回朝华宫住几日?” 赵瑾有些微讶,她方才一直没出声,便是想看看谢昭昭这葫芦里究竟买的是什么药,却不想在这个时候,她居然对自己伸出了援手。可想到往日里两人多有过节,赵瑾一时有些下不来台,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见她不说话,谢昭昭也懒得再多说,“你不愿意来便算了,不过我还是提醒你,你在这府中,非但帮不了你母亲,还会成为她的负累。” 若是知道自己的女儿被这般欺负,只怕长公主的病会更重。谢昭昭只觉已经仁至义尽,转身便要上马车离开,却被赵瑾喊住了。 “我跟你走!但是……”赵瑾咬了咬牙,“你能不能派个几个人来保护我母亲,我怕我不在府中……” 谢昭昭只是知道赵瑾在担心什么,“夜二。” 夜二点头,“属下这就去办。” 碌碌的马车声再度响起,只是这一回,车中多了一个人。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剁手,没手可以继续码字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以后都晚六点更新,有事会在评论区请假,谢谢小可爱们的支持。今天,你剁手了吗? 第48章 火锅 这几日, 萧淮几乎忙的脚不沾地。大将军程寻归京在即, 赫真王子也一并同行, 自西北传来的奏报如雪花一样飘进了御书房。反观朝华宫, 却是一派悠闲。 谢昭昭终日里除了吃吃睡睡,便是蹲在菜地里。前些日子她让内务府刨了贡兰,种上白菜。不过数日, 这小白菜就已经发出了嫩芽。她日日精心打理着,琢磨着收割了这批小白菜便是冬日了,到时候要种点什么冬菜才好。 她这突然的转变,震惊了整个后宫。宫人们都在私下里议论,贵妃娘娘这突然转了性,怕是又有人要倒霉。对此, 谢昭昭毫不在意, 倒是赵瑾自打跟着她进宫以来,就一直很安分,倒是让谢昭昭有些意外。 “娘娘, 这安阳郡主别是那日被吓傻了吧, 奴婢瞧着她怎么终日里像个木头人一样,除了吃饭睡觉,便是发呆。” 碧荷跟着谢昭昭一路往御花园走去, 刚好看到不远处的亭子里,赵瑾一个人孤零零的坐在里面。 “不许胡说。”谢昭昭轻声提点,这小郡主性子高傲,如今出了这样的变故, 一时半刻肯定难以接受。 碧荷嘟了嘟嘴巴,自觉噤了声。 主仆二人正看向赵瑾,却并未察觉树木掩映下藏着的裙角。直到凄厉的猫叫声忽的响起,一道白光自眼前划过,谢昭昭被惊得连连后退,却不想脚下一滑,连同着碧荷一起直直往后摔去。 眼看着就要摔倒,手臂却被人一拉。赵瑾不知是什么时候已经来到谢昭昭身边,稳稳的将人扶住。可怜了碧荷,四仰八叉的摔在了地上。 “你才是傻的。”赵瑾冷淡的向碧荷丢下一句话,转头看向谢昭昭,对上她略感意外的眸子,才有些不自在的松开了她的手臂。 “你功夫居然这么好。”谢昭昭没想到,这个小郡主居然还有如此本事。可既然功夫了得,怎么又白白让人在公主府们那般欺负。 赵瑾自然看懂了谢昭昭的言下之意,绷着个脸硬邦邦的开口,“轻功好又不代表功夫好。而且……”她顿了顿,看了眼谢昭昭,“你平时不也挺厉害的么,不也被只猫吓成那样。” 猫? 谢昭昭这才回过神,方才向她冲过了那道白光,可不就是明毓宫的杏仁酥么。她微微蹙眉,心中有了计较。 “臣女身子不适,就不打扰贵妃娘娘的雅兴了。”说着,赵瑾弯了弯膝盖,便打算先行离开。 “赵瑾。”谢昭昭蓦地开口,看着赵瑾微顿的背影,原本想要说出口的话却又生生咽了回去。 “那个……我今晚在朝华宫里煮火锅,你要不要也一起来?” 煮火锅? 碧荷从地上爬起来,傻愣愣的看着自己娘娘,这火锅是个什么东西?要怎么煮?她怎么没听说,朝华宫今晚还有这个事? 事实上,煮火锅也不是谢昭昭一时起意随口乱说的,她这几日有点闲,一闲下来,就开始琢磨些有的没的,比如下一顿要吃什么。她馋火锅很久了,最近一直想着要怎么解馋。 “什么是煮火锅?”赵瑾直接问出了碧荷的疑惑。 谢昭昭笑笑,“你来看看,便知道了呀。” —— 申时一过,谢昭昭便在小厨房里忙活了起来。她从御花园一回来,便命小厨房准备好东西,这会儿,一边吩咐宫人将荤的素的一样样备好,一边跟在旁边打下手。 赵瑾抱着手臂站在一边,看着忙的不亦乐乎的谢昭昭,不自觉的皱起了眉头。这个谢凝,似乎和原来有些不一样。再看向桌上花里胡哨的一盘盘东西,被切得薄薄的肉、还有……其他东西,她认不太全,左不过就是些素食。可看着看着,赵瑾却下意识的咽了咽口水。 只见谢昭昭将一堆切得细细碎碎的白的、红的、绿的东西倒在了一起,又淋上了油。这油也不知是什么油,香香的。 谢昭昭看到赵瑾吞口水的样子,一边低头调料,一边笑眯眯的开口道,“这个是香油,和了蒜、辣椒和香菜,等下用来做蘸料。” 小半个时辰后,一锅热气腾腾的火锅便在朝华宫的后花园开煮了。赵瑾显然对这个火锅很新鲜,再蘸着谢昭昭亲手调的料,入口的味道好极了。 “来来来,尝尝这个,这可是我亲手腌的麻辣牛肉。”谢昭昭夹了一片烫熟的牛肉放进赵瑾的碗里。 牛肉切得薄厚均匀,又被辣椒裹得通红,肉香和着椒香为扑鼻而来,赵瑾忍不住咬下大半口,结果被辣的当即就飚出了眼泪。 “咳咳咳,咳咳咳。”她一边咳,一边控诉谢昭昭,“你是不是故意要耍我,枉我以为你转了性,居然还是这么恶劣……咳咳咳……” 谢昭昭笑眯眯的吃了麻辣牛肉,又悠悠然的酌了一小口果酒,自顾的吃着,“那都是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了,咱能不能不要再提了。” 赵瑾灌了几大盏茶水才将喉咙里烧着了一样的感觉压了下去,看着谢昭昭悠然自得似乎什么都不放在心上的样子,觉得谢凝似乎是真的和原来不一样了。 “谢……贵妃娘娘。”她改了极为规矩的称呼,“我总觉得,你和从前不大一样。” 谢昭昭心中咯噔一下,她一直以来都在萧淮和谢执面前小心翼翼,莫不是今日太过松懈,反倒让这个心无城府的小郡主看出了端倪? “是……是吗?”谢昭昭干笑了两声,不知道该说什么,只等着赵瑾的下文。 “从前我觉得,你和我一样,仗着有家里的宠爱,整日里都莽撞胡闹。可如今,你……”赵瑾顿了顿,“比我厉害多了。” 便是那一日在公主府门口,谢凝的那份从容,便是自己学不来的。 谢昭昭有些微讶,没想到这个无法无天的小郡主,居然头一遭的承认了自己不如别人,而这个人还是她大小的死对头。 见赵瑾说的这般认真,她也不再好继续打哈哈,只好强迫自己放下了手中的碗筷,装出一副过来人的模样,“可能是,因为我嫁人了吧。” “嫁人?”赵瑾有些不解。 “对,嫁人。”谢昭昭望着不远处的菜地,目光有些失焦,“不再是宰相府里人人宠爱的大小姐,要在一个陌生的环境里,被迫成长,让自己活下去。” 赵瑾出身皇家,对后宫里的事情也自然略知一二。那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没有本事的,只能等死。 “皇上,对你不好吗?” 谢昭昭一愣,萧淮?萧淮对谢凝,应该是好的吧。 “就算皇上对我好又如何,他到底是一国之君,是天下人的皇帝,又岂会时时事事都护着我?只有我自己变得强大,才不会轻易叫别人欺辱了去。” 她这话说的有几分苍凉,赵瑾却很是明白。 “我知道,就像如今的我。”赵瑾垂着眼,“外人看着,还算是个金枝玉叶,可谁都能在背地里说闲话。” 谢昭昭知她这些日子受了不少委屈,也难得好心的想要熬一锅鸡汤给她。 “他们说什么?说阿若部族是野蛮胡人,说赫真王子是粗鲁大汉,说你空有个和亲公主的名头,不过就是送去被人糟蹋?” 赵瑾被她这番话震的目瞪口呆,下人们怎么说她是知道的,可到底还是没有人敢当着她的面这么说,谢凝还是头一个。 “所以呢,你也觉得是这样,对不对?”赵瑾红了眼睛,“也觉得我与那歌舞坊里的女子是一个样。” “歌舞坊里的女子怎么了?她们也是凭自己的本事赚钱,怎的就要平白被瞧不起?”谢昭昭看向赵瑾,语气也是难得的认真正经,“赵瑾,你当明白,你不是被大周的皇帝为了边疆的一时安宁送去让胡人糟蹋的。你代表的是皇家的尊严和荣耀,身上担负的是大周百姓和整个西北部族的希望。嫁给赫真王子,从今往后,你便是阿若部族说一不二的王妃。” “是吗……?”赵瑾看着谢昭昭,显然有些不太相信,可对面的女子又偏生说的这般掷地有声,让她有些恍然。或许,她真的是可以做一些事情的,而并非像旁人说的那般不堪。 “当然是了。”谢昭昭笑眯眯的点点头,“你可以把自己在大周识的字、念的书、学会的东西,都教给阿若部族的族人。还可以向他们请教如何牧马,何如练习骑术,再把这些传授给大周的百姓……总之啊,可以做的事情有很多,这就叫……” 谢昭昭顿了顿,“嗯,传递和平的使者。” “传递和平的使者?”赵瑾更是糊涂了。 谢昭昭冲她眨眨眼,“而且啊,我听皇上说,赫真王子长得极俊美,又擅骑射,是不少西北部族姑娘的心上人呢。” 闻言,赵瑾忽的红了脸,“你……你在胡说什么……” “胡说吗?”谢昭昭煞有介事的点点头,“这人云亦云,也有可能真的是传错了,说不定是个胡子拉碴常年不洗澡的大汉。” “什么?” 看着赵瑾僵住的表情,谢昭昭笑得愈发得意,“你别急,人都已经在路上了,过些日子便能见到了。到时候,咱们再瞧瞧,他究竟是方的圆的,俊的丑的……” “谢凝!” “大胆!” 谢昭昭冲着赵瑾笑,唇边的笑意一点点扩大,赵瑾也终于跟着笑了起来。 这些日子的阴霾,终于在这一刻渐渐散去。赵瑾十分郑重的向谢昭昭一礼,“安阳叩谢娘娘。” 谢昭昭却摇摇头。 她也是有私心的,只希望有朝一日,若是谢家真的和西北部族有了牵扯,这个小郡主能看在今天的份上,不要袖手旁观。 第49章 请旨 是夜, 御书房中, 一点烛火明灭。 萧淮合上自西北千里加急呈上来的密信, 脸色越来越黑。 “可是已经拿实了?” 既是密信, 自然走的不是官道,而是由皇家暗卫秘密从燕州送回少京的。 “回禀圣上,夜八夜久亲眼所见, 已取得其同光英王子暗中往来的信函,有不少是昭宁四年的西北布防图。信使如今已过元澜江,两日后便可抵京。”夜二躬身答道。 萧淮捏着拳头,手背上的青筋突起。整个西北,各个部族加上大周子民有数万。昭宁四年,可不就是范将军出征西北, 平定内乱之际?那一仗可是打了整整五年! 想到密信中提及的事情, 滔天的怒火自胸中而起,压都压不住。他一门食朝廷俸禄,得天家庇佑, 却不顾这数万黎民百姓生死, 当真是万死难辞! 良久,萧淮压下胸中的怒意,按了按眉心。他脑中思绪万千, 却罕见的理不出头绪。 大周想要归化西北部族已久,奈何胡人生性剽悍,向来不服教化。自继位以来,他有心摒弃先帝的尚武策略, 改为文教,可一朝天子一朝臣,新政想要推行谈何容易。加上西部突发内乱,他不得不派护国将军范谨挥师北上。直到内乱平定,程寻上奏,提出对治理西北的看法,居然与他不谋而合。 这些年,萧淮将西北相托,程寻也不负所托,将西北治理的井井有条。原本一切即将走上正轨,他理政十几年的心愿得偿,却不想,在这个时候,出了这样的岔子。 “皇上,夜二斗胆问一句,若此事坐实,皇上打算如何处置?”见皇上迟迟没有表态,夜二忍不住开口询问。只因此人在朝中牵扯甚广,其女与皇上纠葛又过深,若真是与外邦勾结,只怕到头来,为难的还是圣上。 当然,也没人知道,因为着这些与外族勾结的密函,皇家暗卫在西北折了多少人,那可都是他自小一起长大的兄弟。 萧淮闭了闭眼,薄薄的唇轻吐出几个字,“勾结外族,枉顾数万百姓生死,杀无赦。” 夜二身子一僵,旋即抱拳叩拜,“皇上圣明!夜二先替死在西北的兄弟叩谢龙恩!” 萧淮却没应话,这件事牵连甚广,容不得他有半点的心慈手软。只是这样做,他到底还是成了个背信弃义的小人。 一时间,御书房里寂静无声。 就在夜二琢磨着自己是不是应该告退的时候,萧淮却又突然开了口,“贵妃娘娘呢?今日在做什么?” 谢贵妃? 夜二一怔,旋即便将谢昭昭今日的所言所行都一一禀报。 说到在御花园中险些被猫所伤时,皇上微微蹙了蹙眉;听说人没摔着,是被安阳郡主救了,皱着的眉头又舒展了开;说到娘娘亲自下小厨房,煮了一锅叫做“火锅”的东西,皇上的眸子里隐隐有了笑意;听说娘娘直言“皇上是天子,是天下人的主子,不会时时事事护着我”,含着笑得眸光又忽的暗了下去。 夜二跟在萧淮身边数十年,几乎没有见过他这般情绪外露,心中震惊不已,又暗自提醒自己。从今往后,但凡与贵妃娘娘有关的,一定要小心处理,万不可出了差池。 “你是说,那御花园中的猫,是明太妃的杏仁酥?”听完夜二的禀奏,萧淮开口问道。 “回皇上,确是明毓宫的白猫。” 萧淮点点头,有些人终于要按捺不住了吗? “再去查查,娘娘险些摔倒的地方,可是被动过手脚?” 御花园日常有宫人打扫,怎么会好巧不巧的就突然打滑。 待夜二领命告退,元宝又腆着肚子给萧淮端来一盏热茶,“陛下,夜深了,可是要先歇着?再有两个时辰,便要早朝了。” 萧淮摇摇头,喝了一口茶水,“元宝,吩咐议事局拟旨,赐安阳公主萧姓,入玉牒。” 元宝有些微怔,什么时候听说过和亲公主要入玉牒的?这入了玉牒,便是真正的公主,皇上认下的亲妹妹,与凭空得个封号的可是有天壤之别。 他正愣着神,又听萧淮开口,“宗室的几个老王爷最近听说很闲,吩咐下去,就说是朕的意思,让他们上公主府去瞧瞧。姑母虽然性子骄纵了些,可到底是朕的亲姑姑,不可轻慢。” 皇上,这是在给公主府脸面,给安阳郡主做主。 得了口谕,元宝躬身,“奴才这就去。” 待元宝退下,萧淮才起身去了内殿。内殿的案几上置着不少书卷,他翻开其中一册书,泛黄的书页中夹着一封信笺,看起来有些年头。信笺的右下角书着一行小字:昭宁三年九月。 这是大婚那一晚,他同齐氏的约定。 —— 许是昨晚喝了些果酒,谢昭昭今日起的格外晚。这会儿,她看着窗外高高挂起的日头,脑子里还有点昏沉。 “娘娘若是觉着不舒服,便再谢谢。”柳絮有些心疼她,开口劝道。 谢昭昭打了个哈欠,懒腰还没撑完,便听到碧荷的声音一路由远及近。 “娘娘,娘娘,不好了。”碧荷慌慌张张跑进了寝殿,“娘娘,奴婢听说,方才景王下朝后便去御书房见了皇上,听说是为了二小姐的亲事!” 谢昭昭微顿,旋即腾地一下站了起来,“你说什么?说清楚一点!” “奴婢方才去内务府领这个月的份例,刚好碰上了在元宝公公身边伺候的小德子。小德子告诉奴婢,景王天没亮就等在了承明殿外,皇上没有宣召直接上了朝,可景王不甘心,下朝又堵在了御书房。这会儿正在御书房里同皇上议事,说的便是二小姐的亲事。听小德子的意思,景王是想皇上直接下旨,等二小姐一及笄,便给他和二小姐赐婚。” “放屁!”谢昭昭一时怒极,直接彪了粗口。 碧荷缓了口气,舔舔有些干的嘴巴,“娘娘,那咱们要怎么办?难不成就眼睁睁看着二小姐嫁给景王?” “做他娘的春秋大梦去吧!”谢昭昭三步并两步走到妆台前,“碧荷,柳絮,给本宫梳妆。” 柳絮:“娘娘这是……” “去御书房,面圣!”谢昭昭看着铜镜中眉眼冷淡的自己。 谢远清婉拒在前,景王却还是这般不给谢家留情面,甚至妄图用萧淮来压谢家,那可是关乎芮儿的一辈子的幸福。请旨?难道就他会请旨吗? 谢昭昭抿着唇,一张小脸绷的紧紧的。她作起来,连她自己都怕! 作者有话要说:明日入v,看过的章节请勿重复购买~v章记得评论区留言哦,给大家送红包~谢谢大家这段时间的支持~ 第50章 博弈 谢昭昭来到御书房的时候, 已经接近午时, 明晃晃的日头照下来, 映着她发髻上的金钗珠翠, 额间的红宝石熠熠生辉。委地的赤红宫装上,翻涌着大朵大朵的牡丹暗绣,雍容华贵, 气势逼人。 这是大周朝贵妃的制式宫装,只有在极为正式的场合才会穿戴。 御书房的外值守的宫人见到贵妃娘娘,皆是一愣,连忙行礼请安。谢昭昭身姿笔挺的站在殿外,瞥了眼那立在御书房门口的侍从,身量不高, 面皮白净, 是景王还是皇子时便跟在身边的小太监。后来景王出宫开府,竟也将这奴才带到了王府。坊间有传言,这侍从可不单单是个小太监那般简单, 是真的能把主子伺候舒坦的。 景王素无章法, 便是有些特殊的癖好,也并非不可能。但总归是一条,这侍从是他极为在意之人。 谢昭昭看了侍从一眼, 便假意抬步。 “贵妃娘娘且慢。”见谢昭昭要往御书房走,躬身的侍从冷不丁的开了口,声音尖细,“娘娘, 皇上正同王爷商议要事,还请娘娘稍等片刻。” 他这话虽说的客气,但到底于理不合。谢昭昭本就是来找茬的,也算准了这侍从会出言阻拦。毕竟有那样一个主子,奴才也好不到哪里去,狗仗人势最是常见。 她微微一顿,眯了眯眼,眸中有孕着几分厉色 “娘娘……” “大胆!”谢昭昭突的厉声喝道,“你是个什么东西?居然敢挡本宫的路!” 见贵妃娘娘突然发飙,殿外值守的宫人扑通扑通跪了一地。 那侍从被谢昭昭这么一吼,也直接吓白了脸,咚的一声跪在地上。平日里仗着景王宠爱,他常拿自己当半个主子,即便是在这皇宫大内,也不觉自己矮人半分。如今倒是一时大意,忘了面前这位和宫里的其他人可不一样。 “贵妃娘娘息怒,奴才有眼不识泰山,冒犯了娘娘……”那侍从也是个机灵的,一边求饶,一边自顾的掌起嘴来,“奴才该死!奴才该死!求娘娘责罚!” “够了!”谢昭昭喝道。 “谢贵妃娘娘饶……” 谢昭昭微微垂眼,唇角牵出一丝笑,说出来的话却阴恻恻的让人脊背发凉,“你是该死,本宫便成全你。” 旋即收了笑,厉声道:“来人,将这没有规矩不知死活的东西给本宫拖下去,杖责一百!” 杖责一百?便是有功夫的人,这一百大板去下,也大抵要去了半条命,何况他一个细皮白肉的内侍? “贵妃娘娘饶命!娘娘饶命啊!”那侍从一阵惨呼,奈何这值守御书房的人,皆是萧淮心腹,哪个不知道贵妃娘娘是皇上心尖上的人,得了谢昭昭的命令,当即就要将那侍从拖走。 侍从一阵挣扎,见求饶无果,便大声呼喊,“王爷!王爷救我!” 谢昭昭冷着眉眼,脊背挺的笔直。杀鸡儆猴,本宫今日想要处置你,便是天王老子都救不了你。 侍从的呼喊到底还是惊动了殿中之人。殿门被拉开的一瞬间,谢昭昭瞅准时机,直直的跪了下去。 她目光平直的望向数步之外,坐在龙椅上的那一点明黄。旋即,赤红的广袖铺开,一叩到底,“求皇上为臣妾做主!” 声色哀婉,仿佛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谢昭昭这突然的一个大礼,让萧淮微微蹙起了眉头。至于景王,更是被吓了一跳。待看到殿外自己的侍从正被宫人架起往外拖,这才回过神,紧接着就急了,“助手!助手!给本王将人放开!” “殿下……”那侍从含着泪,匍匐到景王脚边,“殿下救救奴才,求殿下救救奴才。” 谢昭昭才不管这对主仆,只一瞬不瞬的望着殿上之人,眸色里隐隐含着水光,委屈极了。 萧淮被她这样的目光盯的浑身不自在,淡声开口,“有什么事,起来说。” “臣妾不要,皇上若是不答应,臣妾便不起来了。”她执拗的开口,倔强里还带着点孩子气的赌气。 一听她这语气,萧淮就有些头疼。正想着怎么先把人骗起来,景王倒是开口替他解了围。 “谢贵妃,我这侍从是如何得罪了贵妃,竟让娘娘这般动怒,要直接将人处置了?”景王是个混不吝,这会儿见到自己的人被人这般欺辱,更是怒不可遏。 谢昭昭抬眼,对上他兴师问罪的目光。也不用萧淮开口哄,直接站了起来,双手交叠在胸前,“王爷觉得,本宫罚错了?” 景王捏着拳,这位谢贵妃可极难对付,和她硬碰硬可讨不到什么好处。更何况,他还有求于皇上,也不能将事情闹得太难看。当即话锋一转,和谢昭昭讲起规矩来,“娘娘想要罚人,本王自是无话可说,可不知我这侍从犯了哪条规矩,让贵妃娘娘这般动怒?” 谢昭昭轻笑一声,有些许不屑,“规矩吗?” 眸光转动,在抬眼时,却已是凛然,“不守宫规,当罚!忤逆主上,当罚!目无天子,当罚!若是细究起来,桩桩都是可以连坐的死罪。本宫不过杖责他一百,已经是看在王爷的面子上,法外开恩了。” “杖责一百?贵妃娘娘好大的口气!我这侍从自小跟在身边,素来听话有礼,娘娘张口便是不守宫规,忤逆天子的大帽子,莫不是依仗着自己主子的身份,欺凌奴仆?!” “大帽子?看来王爷平日里真是散漫惯了,连起码的规矩都不知晓了。没关系,本宫不嫌麻烦,可以仔细说给王爷听。”谢昭昭弯着唇,眼底却并无笑意。 “本宫身为贵妃,他不过一个小小侍从,居然敢出言阻拦,难道不是不守宫规,忤逆主上?这御书房是宫中重地,便是真要拦着本宫,那也应该是值守太监来拦,他一个王府侍从,何时担了这大内的责?”谢昭昭看向景王,目光愈冷,“还是王爷觉得,这皇宫与你的景王府无异,随着你想怎么来,就怎么来?你身边的人,便做的了皇上身边人的主?那有朝一日……” “你胡说!”景王被问得哑口无言,一时间只涨红了脸。 谢昭昭的言下之意很明白,有朝一日,你景王是不是也想代皇上,做这天下人的主? “王爷不说话,那便是也觉得本宫说的有理,既如此……来人,还不赶紧将这目无宫规,忤逆天子的狗奴才拖下去!”谢昭昭一瞬不瞬的盯着景王,眸光中有厉色、有得意,也有警告。 “殿下!殿下……”那侍从哪想到自己不过说了一句话,便有这天大的帽子扣到了头上,当即抖如筛糠。忤逆天子?那可是要诛九族的! 景王到底也是个明白人,自然犯不着为了个奴才与萧淮针锋相对。他恶狠狠地看着谢昭昭,一脚踢开身边的侍从,“滚!” 言毕,连礼都不行,任由那侍从一阵哭天抢地,只大步走出了御书房。 景王的身影越来越远,那侍从也渐渐没了声,周遭又归于平静。御书房里静得落针可闻,好半晌,却听到龙椅上传来男人低低的笑声。 谢昭昭:…… 笑什么笑!有什么好笑的?! 萧淮自龙椅上走下来,在谢昭昭身边站定,眉眼含笑的看着她,“闹够了?舒坦了?” “皇上觉得臣妾是在胡闹?”谢昭昭蓦地抬眼,对上萧淮盛满笑意的眸子,“可惜让皇上失望了,臣妾觉得,并不舒坦。” 萧淮微顿,唇角依旧牵着,“那你想要朕如何?” “臣妾想要皇上收回成命,恩准臣妾亲自为芮儿挑选夫婿。”她望着萧淮的眼睛,直接说明了来意。 “谢凝。”萧淮收了笑,微微眯着眼,“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话?” “臣妾自然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若是皇上没听清楚,臣妾还可以说的更明白一些,臣妾恳请皇上收回成命,芮儿无论如何都不能嫁入景王府!”说着,她又扑通一声,直直跪了下去。 见她这幅模样,萧淮又开始头疼。太阳穴还没开始跳,跪在面前的人便开了口,居然还是一模一样的说辞:“皇上若是不答应,臣妾便一直跪在这里,直到皇上答应为止。” 萧淮微微躬身,“谢凝,你在威胁朕?” “臣妾不敢。”谢昭昭板着脸应道。 见她这般倔强,萧淮有些无奈,好半晌才叹了口气,语气也跟着软了下来,“你可知,景王是请了太后的懿旨,求娶谢二小姐。朕若是不允,便是公然忤逆太后。” 景王居然请了懿旨?谢昭昭心下一惊,难怪他这短时间都没有动静,居然来了这釜底抽薪的一招,当真是他们谢家太疏忽了。 心中虽然惊愕,可谢昭昭面上依旧沉着冷静,若是没有完全的把握,今日也不会来御书房请旨。 谢昭昭抬眼,对上萧淮审视的眸子,说出来的话,却是足以让所有人惊掉下巴。 “皇上迟早都会忤逆太后,又何必非得赔上芮儿的终身?” 萧淮哑然,一时间,两人就这么定定的对峙着,气氛有些僵持。 方才处置那侍从,谢昭昭本就是故意为之,要的便是同景王彻底撕破脸。虽然这命令是她下的,但事情落在太后耳中,便是萧淮故意纵着她,为难景王。 这个锅,无论如何,萧淮都得替她背。 “你倒是好主意,居然敢将朕都算计进去。”萧淮轻哼一声,大步向后殿走去,“起来说话。” 萧淮没有否认她的话,便说明她八成是赌对了。谢昭昭连忙乖觉起身,跟着萧淮去了后殿。 后殿是萧淮的私人地方,便是元宝,非召也不得入。谢昭昭自然也是头一遭来,一眼望去,全是书,看得她眼晕。 萧淮在矮几前落座,打量了一下谢昭昭身上的宫装,“你搞了这么大的一个阵仗,还让朕陪着你一起演戏。来,说说看,你这葫芦里究竟想要卖什么药?” 谢昭昭和萧淮相对而坐,沉吟片刻,才低声开口,“臣妾斗胆问一句,皇上对太后……可是有过疑心?” 既然有意结盟,总要推心置腹才是。 她不清楚萧淮和太后是否有恩怨,但却知道这位姜太后并非贤良之人。她既有亲生儿子,难道就真的没有想过要将萧淮拉下来,扶景王上位?因着有太后为依凭,景王这些年混遍整个少京,而萧淮既为上位者,忍得了一时,可忍得了一世? 宫闱倾轧,自古有之。在和萧淮的这场博弈中,谢昭昭唯一的筹码便是人心。 良久,萧淮都没有应声,谢昭昭心中开始打鼓,她是不是真的逾矩了。便是萧淮宠爱谢凝,她这话应当还是犯了上位者的忌讳。 就在谢昭昭想着怎么挽救一下,便听萧淮开口问道:“若朕说没有,你当如何?” 他的声音很低,低沉的音色里还有些许不易察觉的凉意。 谢昭昭琢磨不透他这言下之意,只好把自己的想法一五一十的说出来,“那臣妾便马上跪在御书房外,等着皇上就范。待太后回宫之后,便将今日所有都拦在自己身上,绝不连累皇上半分。皇上与太后依旧母慈子孝,与景王兄友弟恭。” 她说得坦荡荡,萧淮却扯了扯唇角,“你当真以为朕撇的干净?在太后眼中,朕与你,本就是一体。” “皇上在意太后如何想吗?”谢昭昭微顿,“皇上看中的是天下人如何想。” 萧淮定定望着眼前的女子,眉目如画,与他记忆中的样子很像,也不像。他早知谢凝心中自有一方天地,却不想她通透至斯,将他、将身边所有人的心思都看得明白。这一句,他似乎,退无可退。 “说吧,你想怎样?” 转机终于出现了,谢昭昭暗自松了一口气,却还是装的沉稳,“那皇上得先答应臣妾,允了臣妾方才的请求,芮儿绝对不能嫁给景王。” “谢凝。”萧淮抬眼,正要说什么,却被谢昭昭打断了。 “臣妾知道,今日所言所行,若换做是别人,脑袋怕是已经不知道掉了多少回。但是皇上……”她欲言又止,眸中的神色也不自觉的放软了些,“臣妾往日虽然胡闹,却也不曾求过皇上什么。今日,臣妾为了芮儿来求皇上,便是希望皇上能念在往日的情分上,成全臣妾。” 往日种种,谢昭昭就不信,萧淮对谢凝心中无愧? 见男人沉默不语,谢昭昭顺势放出最后的杀手锏。她垂着眼,不知在看什么,朱唇间轻吐出来的几句话,却让萧淮心中一震。 “人人都说,谢家嫡女,身份贵重。背靠着钟谢两家,便能盛宠不衰。可是臣妾知道,从踏进宫门的那一刻开始,臣妾于这宫中,最大的依仗……”谢昭昭抬眼,看向萧淮,“便是皇上。” 她谢昭昭的筹码是人心,而谢凝的筹码,却是萧淮对她的情分。只要萧淮心中不忍,让步是迟早的事情。 见萧淮眸色微动,谢昭昭试探着开口,“皇上,臣妾想要将这怀有皇嗣的事情……昭告天下。” 原本这就是她和萧淮演的一场戏,虽然不知道萧淮打的是什么主意,可做不过就是冲着她这个肚子来的。既如此,不如大家将这事情放到明面上来,或许可以事半功倍。 萧淮微顿,这个法子,他不是没有想过,可一旦将此事说出来,可能便不是一股势力想要针对谢凝。她本就得宠,若是再得了皇嗣,势必会打破这后宫乃至前朝的诸多平衡。那样一来,无异于将她树成靶子,置于更大的危险之中。 “皇上,这个孩子本就是不存在的。”谢昭昭抚上自己的小腹,“若是天下人不知,那他哪一日若是没了,便就没了,掀不起多少风浪。可若是天下人皆知,那这个谋害了皇嗣的人,便是逃不掉的死罪。” 她本想晓之以理,可不知为何,说到最后,自己的眸色也一点点的跟着沉了下去。她深谙利益最大化的道理,却不能原谅自己以一个孩子为诱饵,即便这个孩子是不存在的。 手被人轻轻覆上,男人的掌心干燥温热,谢昭昭抬头,便对上萧淮缱绻的目光,“不过是个幌子,你不必这般介怀。你和朕……” 萧淮顿了顿,“谢凝,我们会有自己的孩子的。”【公/众/号/不/知/名/橘/子/整/理】QQ群:661427487 又那么一瞬间,谢昭昭觉得,她有点明白,谢凝当初为什么要执意进宫。 有些人,就是会成为执念,不死不休。 当晚,谢昭昭破天荒的宿在了萧淮的承明殿。可子时还未到,以袁坦为首的诸位太医便被急急宣进了宫。 个中因由,无人知晓。 —— 子时已过,明毓宫的一处偏殿烛火却还未熄。 倚在软塌上的妇人怀里抱着只猫,笑容和蔼,仿佛那猫不是猫,而是自己的孩子。 “你这小家伙,可真是让本宫心疼坏了。来,让本宫瞧瞧,伤着的地方,可是好了?”说着,明太妃抓起杏仁酥的后退,白毛覆盖之下,隐隐可见一个半寸左右的伤口。 “娘娘。”宝英端来参汤,“时辰不早了,娘娘可要先歇着?” “不急,本宫还要再等等。”护甲有意无意的划过那道伤口,杏仁酥缩了缩腿,明太妃却依旧眉眼端笑,“去承明殿打听消息的人回来了吗?” 宝英摇摇头,“回禀娘娘,还未有消息,只听说子时刚过,承明殿又加派了两队护卫。” “没用的东西!”明太妃脸色一变,狠狠朝杏仁酥腿上的伤口捏去,杏仁酥吃痛,一身白毛炸起,一口咬在了她的手背上。 “啊!”明太妃蓦地松手,白猫嗖的便消失不见,她看着自己手背上的牙印,目光沉郁,“愣着做什么!还不给本宫把这个畜生捉回来!” 宝英吓得白了脸,连忙应声,唯恐自己被殃及,急急的从殿中退出。 殿外,夜色深深,浓得像这明毓宫中的戾气,散都散不去。有夜莺长啼,自殿上掠过,宝英抬眼看了看,复又低下头,挑着一顶不算太亮的灯笼,去寻那跑了的猫儿。 夜幕之下,皇宫沉沉,只承明殿中,烛火通明,成为这深浓夜色中的一抹亮色。只待东方既白,佳音传千里。 作者有话要说:晚六点,还有一更哦~ 第51章 有孕 天蒙蒙亮的时候, 皇宫的北门外, 朝中要员的马车已经齐齐排了几大排。官员们相继下了马车, 守在北门外, 只等着宫人宣召,皇上早朝。 眼看着就要入冬,这五更天气最为磨人。朝臣们围聚在一起, 拢着衣袖,闲话家常。 “侯爷。”谢远清拱手,朝着对面的长者问早。 忠勇侯一身绛紫朝服,身材魁梧,浑如虎相。闻言,依旧负着手, 有些高傲的冲谢远清点点头, “谢大人。” 忠勇侯府如今虽然已经不是手握重兵,但在军中的根基颇深,加之齐皇后便是出身侯府, 朝臣们平素里对这位老侯爷也极为客气。倒是这齐谢两家的关系, 因着这两家的女儿,倒是有些微妙。 不多时,北门被缓缓拉开, 元宝公公身边的小太监见到朝臣们先是一礼,“让诸位大人久等了,承明殿方才传了口谕,皇上今日不早朝了。” 不早朝了?皇上登基十二载, 素来勤勉,不早朝可还是头一遭听说。官员们面面相觑,都将目光投向了这百官之首。 “小公公,谢某斗胆问一句,不知这是为何……?” 那小太监捂着嘴笑起来,正要开口,便听到忠勇侯有些轻蔑的笑声,“谢大人当真不知?本侯可是听说了,昨晚贵妃娘娘可是歇在了承明殿。” 这话的意思,着实耐人寻味。 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 人人都在心里打鼓,可谁也不敢将这话说出来。倒是那小太监笑得越发讨喜,“可不是,当真让侯爷说对了。” 说着,拂尘一拢,便向谢远清一礼,“宰相大人,咱家先向您道声喜。” 谢远清微愣,拱拱手,“公公说笑了,不知……这喜从何来?” “相爷有所不知,昨个夜里,这太医院的诸位太医可都是被宣进了承明殿,您猜怎么着?”这小太监一边笑,还一边卖起了关子。 谢远清扯了扯唇角,“还请公公明示。” “贵妃娘娘呀,有喜啦!” 此话一出,整个北门外的朝臣几乎都是一怔。谢贵妃居然怀了皇嗣?! 先前暗讽谢贵妃魅惑主上的忠勇侯,更是惊得说不出话来。他虽有国仗之名,可到底女儿早逝,皇上虽对齐家一直礼遇,可到底比不上谢家亲厚。若是再让这谢贵妃诞下皇子,只怕他这个国仗也要易主了。 想到这里,忠勇侯不由心生怨怼。都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当初他怎就那般糊涂,听了皇后的规劝,交出了兵权。不像谢远清这个老狐狸,不但将权势牢牢把持在自己手里,送进宫的女儿竟也得了盛宠。 “相爷,您说这是不是天大的喜事?”小太监的一句话将众人的思绪拉回,忠勇侯一张老脸已经涨得通红,至于其他人,此时自然也不顾上他心中作何想,只纷纷上前向谢远清道贺。 反倒是谢远清,仍然觉得有些不可思议。袁太医前些日子才私下里跟他提起过,昭昭体内虚寒,有不孕之相,怎的这才几日,便有了身孕? 可到底为官多年,即便心中疑虑,面上依然处变不惊,一一承了众人的礼,待抬眼看到忠勇侯的时候,反倒有些尴尬了。 忠勇侯自然不会上去道喜,只重重的哼了一声,“谢大人还是不要高兴的太早!” 高兴? 朝臣们散去,谢远清上了谢家的马车。车帘放下,他才从袖中取出一方帕子,揩了揩额头上的汗。 这事于他谢家,是好是坏,还说不准。 自北门口的一幕之后,不过半柱香的时辰,谢贵妃有孕的消息便传遍了整个皇宫。待谢昭昭起来的时候,便听碧荷说,宁妃娘娘带着宫妃已经在承明殿外等了许久,说是要给她道喜。 谢昭昭早猜到这些妃子们会来,却不想大伙儿这么积极,居然来的这般早。 “皇上呢?” 碧荷一听自家娘娘醒来的第一件事便是主动问皇上在哪,心里不由的高兴,不像前些日子,娘娘总是对皇上爱答不理的,看得她和柳絮干着急。 谢昭昭却不知道这小丫头的心思,她问起萧淮,只是想知道,对于宫妃们的这个做法,萧淮是个什么态度。 “回娘娘的话,御书房的值守太监前前后后来了三趟,说钟将军有要事禀奏,皇上这会儿应该是在御书房,同钟将军议事。” 谢昭昭皱眉,能让钟景祺这么火烧眉毛的事情,怕当真是要事。钟二的事情便是长平军的事,便是西北的事,也不知道是不是与谢家有关? “既是要事,钟将军为何不在早朝的时候说?” “娘娘还不知道吧。”碧荷笑笑,“皇上今日没有早朝。” 没有早朝? 一听碧荷这个说法,谢昭昭就有些头疼,萧淮好端端的怎么就不去早朝了?这不是平白给她添麻烦吗? “碧荷,你去取纸笔来。” “娘娘要写什么?” 谢昭昭弯了弯唇,“自然是家书,向爹爹报喜。” 碧荷皱了皱眉,总觉得自家娘娘这笑有些怪怪。谢昭昭真的是有喜要报,她得了萧淮的允诺,不日就会给景王另外赐婚,这对他们谢家来说,可不就是天大的好事。她自然也要敦促哥哥,帮着相看一下孟敬沅。若是此人可靠,早早定下亲事也好,以免夜长梦多。 她写好家书,便让碧荷赶紧送出宫。碧荷前脚刚走,赵瑾后脚便来了,看见谢昭昭正外在软塌上发呆,不禁撇了撇嘴,“外面都等了一大群人,想要见贵妃娘娘一面,娘娘居然在这里发呆?” 谢昭昭打量了一下赵瑾,这小郡主……哦,如今应该说是小公主,气色倒是比前些日子好了许多。 “怎么?你也是来同我道喜的?那我便先谢过安阳公主了。” 听谢昭昭突然改了称呼,赵瑾有些不自在,“我是来同你辞别的。” 诶? “我母亲还病着,我总不能一直赖在宫里不走。这些日子我也想明白了,这大概就是我的命,既然和亲之事已无回转的可能,我便是闹上天去,也只是给我母亲添麻烦。你说的对,嫁给了赫真王子,我就是阿若部族正经的王妃,别人怎么说不重要,我不能自己先轻贱自己。” 谢昭昭笑盈盈的点点头,“公主能想明白,是好事。” 赵瑾顿了顿,盯着谢昭昭的肚子看了好一会儿,才小声开口,“你当真怀了皇上得孩子?” 谢昭昭没想到她有这么一问,噗嗤笑出了声,假惺惺的抚上自己的小腹,“太医都看过了,这事儿还能假了不成?” 赵瑾有些欲言又止,好半天才又开口,“这宫中的人大都没什么好心,你既然怀了皇嗣,便要更加小心。” 谢昭昭有些微讶,她没想到,在这个陌生的世界,除了谢凝的身边亲近的人,第一个开口关心自己的,居然是这个小郡主。这大概就是人们常说的,种下善因,必结善果了吧。 她牵起唇角,笑着冲赵瑾点点头,“我知道。” 赵瑾又咬了咬唇,终于还是犹豫着从怀中掏出一封信,“娘娘,可否帮我将这封信转交给钟将军。” 见谢昭昭微愣,赵瑾又连忙说道,“你放心,我没有再纠缠钟将军的意思。只是……我到底是追着他跑了很多年,如今到了真正要割舍的时候,总觉得,还是要给他一个交代。” 谢昭昭看着眼前信,有些犹豫,最终还是接了过来,“好,我寻个机会,交给二哥。” “多谢娘娘。”赵瑾向谢昭昭行了个大礼,“听礼部的人说,过了春月,阿若部族便会来迎亲。宫中的教习姑姑已经到了公主府,想来我会有很长一段日子都没有自由了,也不知我嫁人的时候,能不能见到娘娘,算算日子,那时候娘娘身子大约也不便……” 娇蛮的小姑娘终于长大,虽然过程有些辛酸,但经此一遭,看尽冷暖,她日后的路会好走许多。谢昭昭笑笑,笑得仿若冬日倾洒下来的阳光。 “你放心,本宫一定会给你准备一封丰厚的嫁妆,待你出嫁之时,亲自送你。” 赵瑾只觉眼眶有些酸酸的,重重的磕了个头,“安阳谢过娘娘,祝娘娘从今往后,多子多福,福寿绵长。” 谢昭昭点点头,也希望上苍能厚待这个小姑娘,让她往后的日子,都平安喜乐。 作者有话要说:红包继续~ 第52章 辞别 冬月初二, 谢家幼女及笄。皇帝下旨, 着谢贵妃亲自主持了谢二小姐的及笄礼, 这对整个谢家来说, 已经是莫大的殊荣。 旁人眼红,却也知羡慕不来,便将主意打到了谢二小姐的亲事上。不想, 没过几日,谢府便放出风声,说谢家已逝的主母,也就是这谢二小姐的母亲,当年留有遗愿,说曾找了云游的高人给二小姐算过命, 高人留了半句诗, 说是能对得上下半句的便是二小姐可托付终身的良人。待来年三月三,便会放出这半句诗,能对得上的, 才是谢家的乘龙快婿。 一时间, 这事成了京中百姓茶余饭后最热的谈资。有人说,这是先母遗愿,又得高人指点, 理应遵照;有人说,这不过是谢家的托词,打发那些上门提亲之人,保不齐谢家还想再送一个女儿入宫;也有人说, 当今圣上继位以来,看中寒门子弟,这是谢家再向圣上示好,有意招寒门子弟为婿。 但不管怎样,谢芮的亲事是暂时被搁置了下来。没了这桩忧心的事,谢昭昭在宫中的日子,便愈发的舒坦起来了。 “娘娘,奴婢有点没搞明白,老爷和大少爷不是都看中了那孟家公子吗?怎么不干脆就将二小姐的亲事定下来呢?还非要这么折腾。”碧荷一边对着朝华宫的账簿,一边不解的开口问道。 谢昭昭倚在软塌上,翻过一页书卷,笑了笑,“结亲又不是买白菜,你中意了便可,总要两家人都有这个意思才行。” “难道那孟家公子还不愿意?我们家二小姐这般好,谁娶了便是谁的福分,他怎的还挑挑拣拣?” 谢昭昭笑着摇摇头。前些日在,在谢芮的及笄礼上,哥哥便已经跟她通过气,对孟敬沅此人,他与谢远清都还满意,觉得是个踏实的读书人,人品也靠得住。只这孟敬沅是个一根筋,谢执几次旁敲侧击谈及亲事,他都说大丈夫不立业,何以成家,还执拗的很。一来二去,谢家便觉得也不好强求,只好将这对诗一说放在了明年三月。那时候,春试也已经结束,距离放榜的日子也不远了。 这个法子,谢昭昭也是赞同的。虽然夜长梦多,可强扭的瓜到底不甜,这亲到底能不能结成,终究还是要看他二人有没有这个缘分。 “你这小丫头,一天天的关心别人的亲事,让我想想,我们家小白菜如今也有十六了吧,可是看中了哪家的小郎君?本宫上门给你说亲去。” “娘娘!”碧荷跺跺脚,“娘娘又在取笑奴婢。奴婢都说过了,哪也不去,就跟着娘娘。小厨房里还煨着汤,奴婢先去瞧瞧。俗话说得好,冬季进补,开春打虎,娘娘还是要趁着冬月里,好好补补身子才是。” 怕自家娘娘又提起亲事,碧荷忙不迭的跑了出去。谢昭昭笑着摇头,才又舒坦的靠回了软塌,这个小管家婆,也不知是谁以后这般倒霉,要天天被念。 转头又瞥见正在给她收拾话本子的柳絮,程寻快要回来了吧?如今,被她这么一搅和,也不知道这两人还有没有交集。若是没有,于柳絮,也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 —— 冬月十五,大将军程寻率十万长平军抵达少京。皇帝于北门举行了盛大的犒军大典,封程寻为护国上将军。这是大周武将的最高品级,也是大周自开国以来,第三个“护国上将军”。 御书房里,萧淮正在同两名男子议事。右首的男子一身玄色衣袍,五官英朗,轮廓分明,周身都带着股自战场上而来的肃杀之气,正是护国上将军程寻。左首的男子着着异族服饰,不同西北部族大多男子的彪悍,倒有几分温文尔雅的气质。 “赫真王子此次能来我少京,对大周百姓和西北部族,都是幸事。朕先替这数万百姓谢过王子。” 闻言,赫真王子起身行礼,“赫真即来,便希望此次能与陛下一道,为我西北部族与大周边疆百姓寻一个长久之道。两方交战,苦的还是百姓。” 萧淮点点头,早就听说这赫真王子仁心仁德,如今一见,传言果真不虚。不仅如此,赫真王子此次来少京,还携了数十箱聘礼,据说是依着大周的嫁娶风俗,特来下聘,赢取安阳公主。大周民生富庶,这数箱十聘礼倒并不稀罕,只这份诚意,却是以往从未有过的。 阿若部族看重安阳公主,便是给大周给皇家颜面,一时间,关于公主府的那些不好的传言也渐渐消散。据说,连带着长公主的病情也跟着有了好转。 当晚,萧淮于长宁殿夜宴群臣,欢迎远来的赫真王子,为长平军接风洗尘。谢昭昭作为这后宫之中品阶最高的女子,当然要出席。好在因着有孕在身,夜宴的一应事务都交由礼部和内务府操持,省去了她许多麻烦。 酒过三巡,借着身子不适为由,谢昭昭先行离开,却在回朝华宫的必经之路上,遇上了钟景祺。这里距长宁殿不远,尚不属于内宫。 其实今晚,若是钟景祺不来找她,她也会托人去找他。受了赵瑾所托,那封信如今还没送出去。 “贵妃娘娘。”钟景祺抱拳。 谢昭昭自步辇上下来,“钟将军找本宫,可是有事?” 众目睽睽之下,他们自然会守好应有的礼数。 钟景祺看着面前雍容华贵的女子,唇角不自觉的牵起笑,“听说娘娘有了身孕,微臣特来道喜。” 说着,自怀中取出一柄镶着七彩宝石的匕首,“这是微臣从西北寻来的笑玩意儿,就当是……我这个做舅舅的,给未出生的外甥一点小小的见面礼。” 匕首不过巴掌大,做工却极为精巧,一看便知道是上品。谢昭昭弯着唇,眸子里盛着的笑意,是只有他们两个自小一起长大的人才看得懂的。 “你既有这个心,何不等着他出生了,亲自来送与他?” 钟景祺偏过头笑笑,再转头看向谢昭昭的时候,眸子里有明显的不舍,“娘娘有所不知,微臣三日后便会启程去燕州。这一去,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所以,特意来向娘娘辞行。” “这么急?”谢昭昭有些惊讶。 “嗯。”钟景祺点点头,面色却沉了下去,“西北已经入冬,因着前段时间的内讧,燕州一带的田地被毁了不少,今年的收成欠佳,燕州的粮草有些吃紧。皇上特意派我押送十万担解长平军之急。” 谢昭昭心中蓦地咯噔一声,十万担可不是个小数目,可见燕州的粮草可仅仅是吃紧这么简单。 见她皱眉,钟景祺便知道她有些担心,责怪自己怎么想的,偏要同她说这些。旋即朗声笑道,“不打紧,娘娘挂心西北将士,待臣到了燕州,定将娘娘的心意告知。” 说罢,他又顿了顿,放低了声音,“今时不同往日,娘娘在这宫中,万事都要小心,好好护着自己。” 谢昭昭知他是关心自己,眼眶跟着有些发酸,却还是强撑着笑,点点头。 “时辰不早了,娘娘早些回去歇息,微臣……”钟景祺微顿,“便告退了。” 说罢,他抿着唇,也向谢昭昭点点头。旋即转身,大步往长宁殿走去。 “二哥!” 看着钟景祺转身的背影,那一袭窄袖白袍划过银光,谢昭昭总觉得有什么重要的东西就要离自己远去,抓不着留不住,连胸口都莫名发堵,当下便大声喊道。 钟景祺回首,冲谢昭昭扯出一个笑,那笑像极了年少时他每一次蹲在谢家墙头上,找她出去胡混。于这沉沉夜色中,仿佛灼亮了周遭一切。 “一路保重。”谢昭昭开口,声音有些哽咽。 看着谢昭昭微红的眼眶,钟景祺有片刻的微怔,旋即笑着点点头,“好,一定。” —— 三日后,钟景祺押送十万担粮草,自少京北门而出,一路赶往燕州。 谢昭昭在朝华宫里,跟着柳絮学针线活,打算自己缝几个香囊,待新岁的时候,求了平安福,送给钟家和谢家的人。 “娘娘你看,这一针,要从这里下,秀出来的福字才平整。” 谢昭昭点点头,按照柳絮的意思下针,却不小心扎在了指尖上,血珠霎时冒出,染红了福字的一角。 柳絮被吓了一跳,转身去寻帕子。谢昭昭有些出神的盯着那被血染了的福字。 福字见血,是不详之兆。 “娘娘。”碧荷人未至,声先到。 谢昭昭放下手里的绣活,连忙开口问道,“二哥呢,启程了吗?” “钟将军已经启程了,但是这信……他没收。”碧荷自怀中取出赵瑾的那封信,“送信的人说,钟将军说了,安阳郡主如今已经是钦定的和亲公主,这信他若是收了,被有心人抓去了把柄,对公主不好,烦请娘娘替他处置了。” “将军还说……”碧荷咽了咽口水,“公主大婚的时候,他大抵是回不来了,请娘娘代他向公主问声好,祝她能得一心人,多子多福。” 谢昭昭接过碧荷递来的信,有一瞬间的失神,旋即大声道,“胡说什么!什么回不来了!” 碧荷被她吼得一愣,却见自家娘娘一瞬不瞬的盯着手中的信封,口中还念念有词。 “二哥,你答应过我的……要平安。” 第53章 粮草 自打钟景祺走后, 谢昭昭也不知为何, 始终惦记着他辞别那晚说的事情。西北一入冬, 粮食便吃紧, 这自然与各部族每到了入冬之际,就开始频繁侵扰疆界上的百姓有关,可朝廷每年都会下拨大批粮草, 又怎会如此吃紧? 谢昭昭百思不得其解,“碧荷,备车,我要出趟宫。” 自打谢贵妃有孕的消息传开,这还是谢昭昭第一次主动要求出宫。碧荷有些犹豫,“娘娘, 这是不是……不太妥?” 可这段日子, 谢昭昭总是心神不宁,她摇摇头,“无妨, 你去备车便是了。” 待谢昭昭带着柳絮碧荷上了马车, 出了西华门,她才吩咐车夫,“小喜子, 待会儿把我送到谏言堂,你便去一趟礼部,将谢大人请来。” 有些事,她搞不明白, 但谢执在谢远清身边跟了这么多年,一定清楚。 —— 春试在即,来谏言堂论政之人比以往少了不少。谢昭昭没有往老位置去,而是一路穿堂过室,往内院走去。 “哎哎哎,这位小公子,这内院可来不得。若是想听辩,还请移步外堂。” 谢昭昭一只脚还没跨进内院的门槛,便被人拦住了。这小伙计大约是新来的,还不清楚谢昭昭的身份。若是换了他家主事,早就一番奉承的将她迎了进去。 “大胆!”碧荷张口就是一声厉喝。 谢昭昭摇头,冲着小伙计拱手,“这位小哥,我与你家主事是旧识,以往来这谏言堂,都可往内院歇息片刻的。” 小伙计有些为难,“这位公子,实在是不好意思,我家主事今日不在堂中。这内院又来了贵人,小的实在是没这个胆子,请公子进去啊。” 贵人? 谢昭昭心下狐疑,这谏言堂平素里除了她,还能有什么贵人?莫不是萧淮来了?正蹙着眉,内院的一处门被推开,自里面走出一个青衣小哥,“是谁在外面呼喊,惊扰了我家主子。” “这位小哥,失礼了。”谢昭昭挂着笑,连忙赔礼。再抬眼,便看到了那青衣小哥身后之人。男子着着窄袖玄袍,通身的肃杀清孤之气。谢昭昭整个人当即就愣在了原地。 程寻向她这处看过来,一眼便识出了她的身份,墨色的眸中,惊讶一闪即逝。 那谏言堂的小伙计见状,瞬间被吓白了脸,主事临行前千叮咛万嘱咐,要他招待好今日的这位贵客,哪成想出了这样的岔子,腿一软,差点就要跪在地上。 “无妨。”程寻却是淡淡开口,又看了谢昭昭一眼,才冲那小伙计吩咐道,“去给这位公子寻个落脚的地方。” 说完,便又转身回了屋中,仿佛他根本不认识她一般。见程寻没有揭穿自己的身份,谢昭昭心下感激,随即便跟着小伙计进了内院。 不多时,谢执便被请了来。一听说谢昭昭要请教她西北军粮的事情,当下便无奈的摇摇头,“娘娘如今有孕在身,还是不要为这些不相干的事情操心了。” 谢昭昭有些尴尬的摸着自己的小腹,“旁人若是这么说便也算了,哥哥明知道没有这回事,还故意打趣我。” “那你先同我说明白,你和皇上这么做,是所为何事?”自那日谢远清带回昭昭有孕的消息,谢执便百思不得其解,可也一直没有机会仔细向她询问。 谢昭昭将自己的意图一五一十的告诉了谢执,说到萧淮的,却有些犹疑,“我其实也不清楚,皇上为什么非要弄这么个孩子出来。索性是个双赢的局面,也没有什么好计较的。” “双赢?”谢执有些嗔怒,“你可知,你现在是多少人的眼中钉肉中刺?” 谢执鲜少动怒,除非是关系到自己亲近之人。见他这副模样,谢昭昭垂下头,咬着唇,这个后果她不是不知道,只好揣测着谢执的脾气,软着声气道,“可哥哥从前和昭昭说过,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 没想到她会用这话来堵自己,谢执一时间有些哑然。半晌,叹了口气,一副拿她没有办法的无奈样子。 “以后不要胡来,不管这身孕是真是假。在你这里,便是真的,万万不可有半点差池,知道吗?以后有什么事情就到太医院宣袁兄诊脉,他会把你的消息传给我。” 谢昭昭面上乖乖的点点头,中心却在吐槽,找袁嘉瑞帮忙?她是嫌命太长吗? 见她将自己的话听了进去,谢执这才耐心的给谢昭昭讲起西北的军粮事宜。诚然如谢昭昭所想,西北每到秋冬,粮食吃紧,固然与各部族侵扰有关,可最大的蠹虫却还是当地官员。 “朝廷每年会按例向西北下拨粮草,一来供给长平军,二来解当地百姓疾苦。若是逢欠收之年,还会开仓放粮。只可惜……”谢执摇摇头,“地方层层盘剥,真正能到百姓手中的,不过十之二三。” “这事……”谢昭昭小心开口,“皇上不管的吗?” 在谢昭昭看来,萧淮还算是个不错的皇帝。这事情,她哥哥都看如此明白,萧淮没道理不清楚。除非,是有什么不得已的难处…… “你可知燕州刺史是何人?” 谢昭昭摇头。 “先帝年轻的时候,也曾封过一位上将军。当时西域十二州联合出兵大周,上将军管行为守玉阳关,战到只剩一兵一卒,等待援军到了的时候,管将军和夫人已经以身殉国。整个管家,只留下一个不足三岁的幼子,便是如今的燕州刺史,管良玉。” 管良玉? 说起燕州刺史,谢昭昭不清楚,可管良玉这个名字,她却是有印象的。如果没记错,宁妃的姐姐,便是嫁了位姓管的大人。 “就算是忠臣之后,便能不顾百姓死活了吗?”谢昭昭不解,老子为国战死,儿子就能盘剥百姓了吗?这是哪门子的狗屁道理! 谢执有些微讶,皇上不动管良玉,这其中的是非曲直,朝廷大多的官员心中都清楚。可谢昭昭的这一问,也极为在理,忠臣之后,便能不顾百姓死活了吗? “哥哥……”见谢执不说话,谢昭昭开口喊他。 谢执回过神,看着面前眸光清澈的女子,心中欣慰,却也惭愧。枉他们为官这些年,只知道朝政一道,并不是非黑即白,管良玉虽然不是个好官,可管家一门忠烈,这根独苗不能擅动;谢家在朝多年,也深谙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燕州刺史,换谁坐上那个位置,都难免贪腐,管良玉已经算是收敛的了。 可这些,都不是接口,身为父母官,解百姓疾苦,才是本分。可似乎所有人,都将这最朴素的道理忽略了。 “你说的对,忠臣之后,不是免死金牌。哥哥回去之后,便同父亲商议此事,鱼肉百姓的官员,绝对不能姑息。” 谢昭昭眨眨眼,她其实没有那么崇高的,她就是随口一问,没想过要动管家的……可还没等她辩白,谢执又继续说道,“其实西北并非真的是贫瘠之地,我曾游历过燕州一带,元澜江北岸也有土壤肥沃,适宜耕种之地,只地处偏僻,人烟稀少,加上往来物资不便,始终没有百姓愿意迁移过去。” “那朝廷呢?就没有什么嘉奖之策吗?比如若是可举家迁移者,可得耕地数倍,抑或子女可入官学?穷苦人家,应该总有人愿意吧?” 谢执却摇头,“大周百姓守旧故土难离,想让他们居家迁移,谈何容易。以往朝廷也出过嘉奖之策,不过你说的入官学,倒是可以考虑。” 得了褒奖,谢昭昭心中有些得意,可再对上谢执审视的目光,她又不自觉的咽了咽口水,“以往我看话本子,总要被爹爹念,可哥哥如今也看到了,这入官学的计策,便是我在话本子上看到的。” “话本子上还讲这些?”谢执有些狐疑。 “当然。”谢昭昭使劲的点点头,“皇上额御书房中有一内殿,殿中藏书无数,其中便有不少我从前都没有见过的话本子。” 既是宫中藏书,那可能确实是少见的孤本。民间本就有许多不入仕的高人,讲了这入官学的计策也并非不可能。 索性谢执没再继续追问下去,只问谢昭昭这是哪个话本子,能否借他一阅。谢昭昭便胡乱糊弄了过去,说是回宫找找,找到了便给他送来。 弄清楚了西北的粮草事宜,谢昭昭又在谏言堂听了小半个时辰论辩,这才着小喜子驾车回宫。 “娘娘听了大少爷的话,可是解了这些日心中的烦忧?”柳絮知她最近心事重重,且大抵是与钟将军有关。 谢昭昭倚着马车,解了吗?应当算是解了。可诚然如谢执所言,西北刚刚稳定,皇上不会在这个节骨眼上问罪管良玉。他至少还能在燕州逍遥个三年五载,可这三五年,燕州百姓和长平军,怕是还要吃苦头。 “柳絮,你明日去趟内务府,将近两年各地仓廪的样米取些来。记着,每个地方的都要。” 国库仓廪一事,虽不归内廷,可宫中主子喜好口味各异,内务府每年都会从各地仓廪收取些许,以备不时之需。据谢昭昭所知,光是大米的种类便有数十种。 “碧荷,我记得朝华宫原先还有些讲人物风貌的地理志,你明日帮我一并找出来。尤其是舆图的,格外放在一边。” “娘娘这是要做什么?”碧荷没搞明白,这又是样米,又是舆图的。 谢昭昭弯了弯唇,“开荒,种地!”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上夹子,更新预计在晚上11点以后,或者周一双更~ 感谢迷你曼、西蔁小可爱灌溉的营业液~ 第54章 种田 碧荷和柳絮都是做事极为利落之人, 得了谢昭昭的吩咐, 当晚便开始着手忙了起来。翌日一早, 待谢昭昭醒来, 寝殿里书册已经分门别类整理好了,正殿外的空地上,从内务府寻来的样米摆了几大排, 足有五六十样。 谢昭昭简单洗漱了一下,披散着头发,顶着张粉黛未施的脸,一头扎进了书山米海之中。这些地理志中关于西北一带的人文风貌记载倒是不少,可谢执所说的元澜江北岸的肥沃之地,许是真的人烟稀少, 描述不过寥寥数笔, 舆图更是简洁得没眼看,谢昭昭不由有些失望。 至于样米,对她来说更是小菜一碟。在现代的时候, 因为专业需要, 她时常在田间实践,还专门跟着导师做过稻米种植方面的课题。虽说古今有差异,但一圈看下来, 她还是能将这几十种样米的产地产量、生长习性,说出个七七八八。 “碧荷,你再去内务府一趟,帮我寻几个西北洛州青州一带的宫人来。再同元宝公公打听一下, 若是有熟悉种稻米的,也一并找来。” 碧荷绞着小帕子,自家娘娘还未进宫前,就喜欢在府里折腾这些东西。进宫之后,倒是收敛了许多,可如今瞧着,怎么像是又要开始了呢。 “娘娘……您不是真的要打算种地吧……” “当然是真的。”谢昭昭拍拍手,踢了踢脚边的一袋米,“顺便告诉内务府,这南越送来的贡米,全都搬到朝华宫来,本宫有要用。” 一时间,贵妃娘娘要种地的消息在宫中传的沸沸扬扬。宫妃们私下里都在悄悄议论,莫不是这贵妃娘娘突然怀了龙嗣,喜不自胜,坏了脑子?这说法虽有些匪夷所思,可也并不是没有发生过。至于贵妃娘娘将南越贡米都搜罗进了朝华宫,更是惹得一些宫人心中不平,宗室几个安分了没几日的老王爷,又纷纷向皇上上表,直言贵妃骄奢。 谢昭昭听说这些事的时候,只是不在意的撇撇嘴。这南越贡米,虽说是进贡之物,可口感粗糙,宫妃们速来不喜,怎的到她这里就变成骄奢了呢? 懒得理这些有的没的,谢昭昭干脆大门一关,在自个宫里专心研究起新型稻种来。这稻种不求口感多好,但产量一定要高。为了培育这新型稻种,她不但召集了一帮宫人,还特意派人去了关中,去寻那日在谏言堂听说的种田大户,不管是不是吹牛皮,总还是要仔细了解一下,若真是又可取之处,也算是帮了她的大忙。 谢昭昭的种田事业搞得风风火火,待萧淮终于得了空,能在朝华宫好好坐一坐的时候,已经是十日之后。 这段时间,赫真王子每天都花样百出,一会儿要听戏,一会儿要煮茶,一会儿又对大周的织造起了兴趣。萧淮处理完朝政,十有八九都是陪着赫真王子到处转悠。朝华宫他也来过几次,可谢昭昭一门心思在琢磨稻米,压根儿没工夫应付他。每每说不了几句话,她不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去寻书,就是拉着小太监小宫女,东问西问。 萧淮后来也了解了,这些太监宫女都是西北一带的人。谢昭昭这么忙活,是想自己培育出一种新稻种,缓解西北秋冬时的粮食紧缺。 她这份心意,萧淮心中感念,可这想法,却有些天马行空。她久居少京,又养在相府,即便对种菜有些许涉猎,可想要能寻出种稻米的新法子,又谈何容易。 心中虽有些不以为然,可萧淮还是命人寻了西北的舆图,一并带到了朝华宫。 图册缓缓展开,谢昭昭看着上面标记仔细的山川河流,眼前顿时一亮。这舆图虽不能与现代的地图相比,可比她前些日子看得那些地理志里的鬼画符可要强的多了。看再仔细一看,谢昭昭便知,这并不是一般的舆图,若是她没猜错,此物大约是出自兵部。 “多谢皇上。”谢昭昭将舆图收好,向萧淮福了福身。 “爱妃为西北事宜日夜操劳,朕能分忧一二,也是应该的。”连着在朝华宫几次没有讨到好,萧淮心中多少是有些介意的。尤其是在看到谢凝看到舆图时,眸中的那份亮色,他心中有些不是滋味。自己难道比不上一张舆图? 可这话落在谢昭昭耳中,便不是那么回事了。她因钟景祺的话,一时临时起意,想要培育新稻种,却差一点忘记,这粮食一事,事关国计民生,眼下又牵扯西北军政事务,她居然在不知不觉中,犯了这么大的忌讳。 “臣妾惶恐,只一时惦记着二哥临行前的所言,忘了规矩,请皇上责罚。”说着,她便跪了下去。只怪她前几日行事太过高调,这会儿与其编胡话惹萧淮起意,倒不如实话实说。 见她突然下跪,萧淮皱眉,“起来说话。” 谢昭昭乖觉的站起来,立在一边。此番是她考虑不周,万不能在这般糊涂行事。 寝殿中一时间有些安静,萧淮喝了一口茶,想起她方才说到钟景祺,“元澜江一带近日一连落了几日的大雪,粮草难行,昨日里朕刚收到钟将军的奏报,约莫着是要事毕城耽搁几日。” 毕城地处元澜江南岸,从城北的千峰渡口乘船,便可直抵燕州。 “粮草不能及时送到,想来燕州的百姓和长平军,又要吃苦了。” 说起此事,谢昭昭不免又想到了燕州刺史管良玉,却也只低眉顺眼道,“皇上挂念西北百姓,是大周之福。臣妾惭愧,从明日起便吃斋念佛,诵经千遍,为西北祈福。” 萧淮知谢凝与钟景祺自小交好,本想着说些西北之事,或许她会感兴趣些,却不想换来她一句“吃斋念佛诵经千遍”,心中有些微堵,却也知道不该和她真的计较。只点点头,“你有这份心便够了,与其吃斋念佛,不如好好琢磨你的稻米。” 诶? 谢昭昭蓦地抬头,和着萧淮一点都不介意她做这个事情? 萧淮却看着她笑笑,“御书房的内殿中有不少西北卷册,你若是需要,可以随时来寻。” 这对谢昭昭来说,可是天大的好事,当即便高高兴兴的谢了恩。见她一副欢喜的不得了的样子,萧淮心中微哂,他这个大活人,好像还真的敌不过一卷图一本书。 算了,只要她高兴,便由她去吧。 可谢昭昭却不知道,在她欢天喜地筹划着如何在西北开荒之时,也有人将手伸到了这里。 —— 皇宫西处,明毓宫中烛火微亮。 明太妃倚在软榻边,手中正捏着一封信。这信自打白日里送来,她已经反反复复读了几十遍,可好像怎么都看不够一样,总想着,再多看一眼。 “娘娘,大人说了,请娘娘阅后务必毁之。”宝英躬身立在一旁,小心提醒。若是换做别的事,便是借她一百个胆子,她也不敢开口。可这事却非同小可,若是出了差错,只怕明毓宫阖宫上下都要陪葬。 明太妃捏着信笺的手抖了抖,最终还是闭着眼,将信笺靠近了烛火。烛火一瞬间明亮,又倏地将那信笺吞噬殆尽。 罢了,已经失去了这些年,又何须在意这一时半刻,不过是封信罢了,且信中所言中规中矩,没有半分多余的情谊,枉她这般费心费神,想要助他更上一层楼。可她有什么办法呢?还是要将目光放的长远些。 老天既然开眼,让她知晓了当初的旧事,想来也是怜惜她的。 “阿若部族的使臣,如今何在?”明太妃睁开眼睛,方才眸中的慈爱与不舍已然不见,取而代之的,又是满满的狠厉。 “回娘娘的话,昨日午后已经出了北门。估摸着十日后,应当就要到毕城了。” 精致的护甲划过桌面,明太妃淡声开口,“吩咐下去,于元澜江,狙杀赫真王子。” 她倒要看看,赫真若是死了,西北部族和大周还能不能相安无事。 宝英心下一惊,蓦地抬头,“娘娘三思,这……只怕会险大人于不义。” “放肆!”明太妃猛地一拍桌子,“难道你是在怀疑本宫对他的一片用心!” 宝英被吓得直接跪在地上,“娘娘息怒,奴婢不敢!是奴婢糊涂!” 说着,便狠狠的抽起自己巴掌来。 “你是糊涂。”护甲轻敲着桌面,明太妃笑了笑,“打,好好给本宫打,不见血,不准停。” 啪—— 啪—— 啪—— 直到两侧的脸都高高肿起,血沫子自口中吐出,明太妃这才满意的点了点头,又自身旁的锦盒中取出一个瓷瓶。 尖锐的护甲划过宝英的脸颊,“这是上好的伤药,你好好做事,本宫自然会怜惜你。” “奴婢谢过太妃娘娘。”宝英双手接过瓷瓶,诚惶诚恐的匍匐在地上,“奴婢定当为娘娘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作者有话要说:六点左右,还有一更~ 第55章 药渣 得了萧淮的恩准, 谢昭昭这几日便常常出现在御书房的内殿中。到底是天子藏书, 和这里一比, 她那个小小的朝华宫便根本就不够瞧。 眼下, 谢昭昭正垫着脚,想要从架子上取下一卷书册。她扯着书脊往外抽,忽的一用力, 带下了一旁的几本书。 书卷哔哩吧啦的掉在地上,一张信笺从书册中落出,好巧不巧的,落在了谢昭昭的裙角边。信笺对折着,纸张也有些泛黄,可那力透纸背的字迹, 还是让谢昭昭将一面的字迹, 只一眼便看了个□□分清楚。 虎符、兵权、善待齐氏一门、昭宁三年……寥寥数字,每一个字都让她心惊肉跳。谢昭昭连忙拾起信笺,胡乱的夹在书册中, 转身便匆匆自后门出去了。 内殿的后门直通皇帝的寝殿承明殿, 谢昭昭一路走过去,刚好碰上去端参汤的碧荷。见谢昭昭白着脸,碧荷当即被吓了一跳, “娘娘,这是怎么了?可有哪里不舒服?” “无事。”谢昭昭压下心中的惊愕,快步出了承明殿,乘着车辇, 一路往朝华宫去。 那信笺上的字迹自是出自萧淮之手,只是能让他允诺善待齐氏一门的,又是何人?忠勇侯府如今不过就是依仗着出了皇后才得了恩宠,即便如今于军中尚有根基,可同繁盛时期已然是不可同日而语。依那信笺中所言,当是有人协助萧淮卸了忠勇侯府的兵权,又担心忠勇侯府没了这兵权傍身,才要求萧淮立下这样的字据。 这个人……谢昭昭坐在车辇上,蜷着手指,眉心微蹙,有个名字逐渐在脑海中变得清晰。 齐皇后。 只有齐皇后才会如此关心齐氏一门的生死荣耀。可是,昭宁三年,忠勇侯还大权在握,她又为何要同萧淮做这场交易?除非……她本就知道,齐家有人犯下了滔天的大罪,希望借着这笔交易,让萧淮日后为齐家留条后路? 忽然窥见了这样的天家秘事,谢昭昭心中又惊又怕。待回到朝华宫,刚好遇上前去太医院请太医的柳絮和袁嘉瑞。 自从她有了身孕的消息传出,太医每隔三日便会来诊脉。大多时候都是袁坦亲自来,他若是有别的事情耽搁了,来的便是袁嘉瑞。 因着这件事,谢昭昭也得知,这袁坦可谓萧淮的心腹,至于袁嘉瑞……她冲来人点点头,“有劳袁太医了。” 见她面色苍白,袁嘉瑞微微皱眉,当即随着谢昭昭进了内殿,像往常一样,心无旁骛的替她诊脉。片刻之后,袁嘉瑞收了帕子,蹙起的眉头却没有舒展开。 “袁大人,可是本宫这身子,有何不妥?” “娘娘身子虚,好生调养便是,只是……”袁嘉瑞百思不得其解,谢凝这脉象,似乎与往日有些不同。 “娘娘这几日可有按时服药?” “当然有。”碧荷应道,“袁院判亲自拟的方子,一日三副,从未敢耽搁。” “药渣可还在?可否容微臣瞧瞧?” 见谢昭昭应允,站在另一边的柳絮点头,“在,奴婢这就去寻来。” 不多时,柳絮便寻来了药渣,黑乎乎的一团,几乎看出样子。袁嘉瑞伸手捻了捻药渣,又放在鼻间仔细闻了闻。 “可是这汤药不妥?”见他犹疑,谢昭昭开口询问。谢执说过,袁嘉瑞是可以信任之人。 “并无不妥,只是……”袁嘉瑞微顿,“和太医院存的方子相较,这药渣中应是多了几味药。” 此言一出,莫说柳絮和碧荷,连谢昭昭自己都愣住了。宫中下药之事常有,可她从未想过,有一日,自己会碰上这样的事情。 “这还了得!”碧荷当即就不干了,“是谁吃了熊心豹子胆,居然敢在娘娘的药中做手脚,奴婢这就派人去查!” “碧荷姑娘且慢。”袁嘉瑞喊住了碧荷,“这药虽说与方子有些出入,可都是些强身健体之药,对身子有益无害。只是其中一味春玉蕾……” 见他欲言又止,谢昭昭知他有所顾忌,“碧荷柳絮都是自己人,袁大人但说无妨。” 袁嘉瑞微微颔首,才又道,“这春玉蕾是种极少见的药材,产自西域的雪原,微臣年幼时有幸得见。依书中所载,只医一种病。” 没由来的,谢昭昭心中咯噔一下,“是何病?” 袁嘉瑞微顿:“失魂症。” 失魂症? “此病有何症?” 见她问得有些急切,袁嘉瑞眼睫微垂,“失这魂症是个十分罕见的病症,微臣学医数十载,至今也未曾见过。只医书中有记载,患此症者,犹如失魂,会一点点忘记前尘往事。微臣也曾听族中的长辈说过,患了失魂症的病人,若是一直拖下去,最后大约连自己是谁都会忘记,故为‘失魂’。” 失魂……忘记前尘往事……忘记自己是谁…… 袁嘉瑞每说一句话,谢昭昭的心就跟着提起来一点,直到整颗心都在嗓子眼怦怦的跳。她下意识的咽了咽口水,抬眼看向袁嘉瑞,“只是这样?” 她有种直觉,一定不仅仅是这样。 “那患了失魂症的人,有没有可能……她会觉得,自己……”谢昭昭舔了舔有些干的唇角,“是另外一个人。” 袁嘉瑞微愣,望着面前女子眸中掩藏不住的彷徨和无助,心中有些疼惜。良久,才淡淡开口道,“微臣……不知。” —— 自那一日袁嘉瑞诊脉过后,谢昭昭便仿佛着了魔,天天抱着一堆医术,翻来覆去的看。袁嘉瑞也悄悄给她带了些记载失魂症的书,可书中关于此病症的记载有限,也从未提及过患病之人是不是会产生幻觉。 从进入到这个世界开始,在谢昭昭的认知里,她就是穿进了一本书里,一本自己看过,但没能看完的书。可如今,有人告诉她,也可能不是这个样子的。 她其实可能就是谢凝,只是因为生了一种怪病,才将自己忘记了。 “不对,一定不是这样的。”谢昭昭合上手中的医书。 若她只是生了病,那她这些关于现代的记忆,谢昭昭的记忆,又是从何而来?若她只是生了病,那从昭宁十二年夏日到昭宁十四年春这段时间里发生的事情,那些一直以来都被她当成书中情节的事情,又是从何而来? 难道这失魂症,不但能让人忘记过去,还能预见未来? 谢昭昭不相信。 或者,谢凝是真的生了这怪病,而她也还是穿书者。可是,她又该如何解释,自己无端的就有了谢凝那么多的记忆,知道了那么多书中没有的情节。还有,她对谢执、谢芮、钟景祺这些人莫名的亲昵……这些,又将作何解? 谢昭昭蜷缩在椅中,双手抱着膝盖。冬月天,她只着了件单薄的寝衣,可似乎并不觉着冷,所有的感官似乎都变得钝钝的。 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般,让她彷徨、无助、不知所措,甚至对周遭都生出深深的恐惧。 第56章 红豆 冬月二十五, 少京飘起了小雪。 “呀, 下雪了!” “嘘……小声一点, 娘娘昨晚歇的晚, 莫要吵醒了。” 柳絮和碧荷的声音渐次响起,谢昭昭迷迷糊糊睁开眼睛,天色还未亮透。是下雪了吗? 她撑着床榻起来, 披了件薄薄的外裳,赤着脚走到窗边。 窗子甫一推开,冷风卷着星星点点的雪花灌了进来,谢昭昭下意识的瑟缩了一下。 听到寝殿里的动静,两个丫头推门进来,便见自家娘娘一身水红薄裳, 乌发垂腰, 正赤着脚站在窗边发呆。 “娘娘这是做什么!”碧荷有些恼,几步走上前,便将窗子关上。她自小跟在谢凝身边, 主仆情深, 眼下看着自家主子这副摸样,又心疼又生气。 “娘娘这是怎么了。”小丫头红着眼睛,“自打上次从御书房回来, 就像变了个人似的,饭不好好吃,觉不好好睡,皇上来了几次, 娘娘都在装睡。奴婢打小跟着娘娘,便从来都没见娘娘这副样子……” 说着,小丫头开始不争气的掉眼泪。 谢昭昭紧了紧柳絮给她披上的氅衣,扯出一个浅浅的笑,“我哪里有不好,这不是……挺好的么。” 碧荷用手背擦了擦眼泪,心里到底还是心疼多于气恼的,红着眼睛给谢昭昭理衣襟,“娘娘,别这么折腾自己好不好?您若是心里有什么苦,就同奴婢和柳絮姐姐说说。奴婢虽然有些笨,可柳絮姐姐读过许多书,说不定能帮上娘娘呢。” 谢昭昭笑着点点头,“好,我不折腾自己,也不叫你们担心。” 这几日,她日日沉浸在医书中,心心念念想弄清楚自己是不是得了怪病,却不想,叫这两个丫头担心了。 谢昭昭心中微叹,不管她是不是谢凝,在这个世界里,她好歹是不孤单的。有亲人,有朋友,有这么多对她好的人。那她就也应该好好待自己,不能让这些人担心。 至于萧淮……从前她以为自己只是住在谢凝的这副躯壳里,对萧淮自然很难生起什么旖旎心思,谈不上喜欢,但也不讨厌;可如果她是谢凝…… 谢昭昭了解谢凝对萧淮的感情,可今时今日,即便她真的是谢凝,中间隔着这许多的人和事,隔着谢家不可预知的未来,要她如何再心无芥蒂,对他一往而深呢? 是是非非,她再也不可能是十六岁的谢凝了。 —— 御书房的内殿,萧淮坐在矮几前,面前放着一本被摊开的书。 那日回到内殿,他一眼便看出这书被人动过。以至于那人仓促之下,将那张信笺错夹在另外一本书中。 这个内殿,除了他,便只有谢凝来过。 萧淮阖着眼,他不担心谢凝发现这其中的秘密,却怕她始终介怀齐氏的存在。在这件事上,他终究都是委屈了她的。 “夜二,贵妃娘娘今日在做什么?” 黑影落地,夜二躬身,“回禀皇上,娘娘今早在朝华宫里……堆雪人。” 堆雪人? 萧淮有一瞬间的微怔,旋即笑笑。还想着堆雪人,那心情应当是好了许多吧。 “叫派去的暗卫回来,朕……”他微顿,“想亲自去瞧瞧。” 自那晚带她去了丽妃宫中,萧淮对假扮暗卫这件事就渐渐轻车熟路。就像这几日,他知道谢凝每次都在假睡,却也从不揭穿。 她不愿意见他,却不能拦着他换个身份,去看她。 于是,当萧淮着着一身黑衣,同夜二一同闪人朝华宫时,便看到不远处,正站在树下捏雪人的谢凝。 小小的一个人被裹在宽大的赤红披风中,领口一圈白狐毛,愈发衬得她肤如凝脂。许是天气冷,凝白的脸颊上被冻出两团红晕。长发未挽,就那样随意的披在身后,耳际坠着一点红,随着她时而踮脚,时而俯身,一晃一晃的。 萧淮定睛看去,那红色的小点,居然是颗红豆。 这少京的雪下的小,哪里真的能让她堆雪人。可谢昭昭还是从地上捧起一点雪,小心的捏成一个枣子大小的球,再轻轻的置在树枝上。 冬月的日头照下来,她唇角漾着笑,宛如冰雪初融。 萧淮想,她已经多久没有在自己面前笑得这般开怀了?若是往后她都能这样笑,那他便也不再后悔自己当初的决定。 “洝九人呢?”他隐在树丛中,小声开口。 夜二立在身后,“已经在回京的路上,夜三夜四跟着,断不会再让洝大人跑了。” —— 少京的这场雪,虽说不大,可连连绵绵下了几日。腊月将至,京中也愈发热闹起来。 几路人马的护卫下,一辆青顶马车从西华门外驶出,一路去了京郊的报国寺。这报国寺是皇家寺院,每逢年节,便有宫中贵人前来祈福。 待马车行至报国寺,自车中下来一位妇人,带着帷帽,被侍女搀扶着入了寺庙后院的厢房。 程寻已经在这厢房中等了半柱香,昨日他的护卫捎来了口信,说那人想见他一面。 “咯吱”一声,厢房的门被推开,复又关上。那妇人摘下帷帽,看到眼前的男子,泪意瞬间涌出,“寻儿。” 程寻敛眉,冷淡的眸子里一片平静,只按着礼分拱手道,“给太妃娘娘请安。” 明太妃有些哽咽,走上前想要去抓程寻的衣袖,却被他不着痕迹的躲开。 “寻儿……”明太妃颤着声开口,“你当真要与母妃这般生分了么……” 在战场,即便面对千军万马,他都可以镇定如初。可眼下,对上明太妃的热切,程寻却有些不知所措。 他自幼无父无母,少年时便跟着范将军行军打仗,早就习惯了一个人。三年前回少京,阴差阳错的得知了自己的身世。大抵是战场已经练就了他一副硬冷心肠,没有不甘,也没有怨怼,只拨了几个护卫,暗中保护明太妃。知她喜猫,今年的生辰,便托人从西北送来了一只。 程寻觉得,明太妃于他有生恩,他也理当尽为人之子的孝心。但也仅限于此,对这位生母,他着实热络不起来。 “寻儿……”明太妃拭了眼泪,“你可知母妃见你一面,有多难……” “娘娘。”程寻拱了拱手,“娘娘连夜修书约见程寻,不知所为何事?” 听他说到这个事情,明太妃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些喜色,“寻儿,你坐下来,听母妃慢慢来同你说。” 片刻,厢房中兀的响起一声厉喝,“你说什么?!” “母妃已经派人去了毕城,想必过不了几日,便会有好消息……”明太妃犹自得意,却不见程寻双目已经赤红。 “寻儿,这可是我们母子最好的机会。一旦赫真在大周被杀,西部部族定然要为他报仇雪恨。你在军中多年,威望已深,届时干戈再起,只要你顺势控制了西部局势,无论是自立为王,还是逼皇上就范退位……” “够了!”程寻几乎是暴怒。 他在军中多年,最知战场的残酷。一场仗打下来,无论胜负,却是无数人家支离破碎。可眼前这个女人,这个自称是自己母妃的人,这个口口声声说是为自己着想的女人,居然就这样轻而易举的想要挑起干戈,置数万将士和黎民百姓于不顾,其心可诛! “寻儿……”对于程寻的动怒,明太妃显然有些惶惑。她皱眉望着面色铁青的男子,“寻儿,都怪姜氏那个贱人,若不是她从中作梗,我们母子又怎会分别多年。若是我当初有了儿子,如今哪还轮得到……” “娘娘请慎言!”程寻蓦地打断明太妃的话,滔天的怒意不停的在胸中翻滚。这就是他的生母……这便是他的生母…… “太妃娘娘。”他吐字冷硬,便连起初的礼分都没有了。 “念在生恩上,这是我最后一次来见你。从此往后,程寻与娘娘,再无瓜葛!” 说罢,他转身推开门,大步踏入风雪之中。 “青影!调集长平军三百精英,立刻随我去毕城!” 屋外响起男子沉冷的声音,明太妃却已经跌坐在地上,泣不成声,“寻儿……不可以……不可以的……” —— 冬月二十七,毕城千峰渡口,连日的大雪终于有了渐收的迹象。 “将军,这大雪可算是要停了。” 钟景祺立在客栈的窗边,呼呼的西北风吹得窗棂咔哒咔哒的响。远远望去,元澜江上,天地都是白茫茫的一片。 “车马粮草可都准备好了?”他蹙着眉,本想着早早抵达燕州,却不想突遇大雪,在这毕城耽搁了这么久。 “已经备好了,只等雪停。只是眼下河面上结了冰,又覆了雪,只怕……” 这冬日里的元澜江,渡河本就凶险。冰层还未冻结实,被大雪这么一盖,便是这一带常年冬日渡河之人,哪里能走哪里不能走,有时候都吃不太准。可燕州的百姓,怕是不能再等了。 “无妨。”钟景祺微顿,片刻后又道,“赫真王子一行可都安置好了?” “回禀将军,王子和随行一共十二人,已经在旁边的客栈歇下了。” “好。”钟景祺点点头,“吩咐下去,明日渡河。” 第57章 玄鹰 腊月初一, 太后自东海礼佛归来, 銮驾抵京, 皇帝携后妃百官, 于西华门恭迎。 华辇停至西华门外,百官下跪,“恭迎太后娘娘回京!” 姜太后一身金色宫装, 披着墨色的金凤大氅,被宫女一路搀扶着走下车。待行至众人面前,第一眼,便落在了谢昭昭的肚子上。 “谢贵妃瞧着,是圆润了不少。”她牵着笑,天家威仪端了个十足。 “臣妾给太后请安, 有劳太后记挂。”谢昭昭眉眼低垂, 屈身行礼。虽然姜氏对谢凝谈不上多喜欢,但她如今怀着龙嗣,便是太后真想为难她, 也要掂量掂量。 太后笑着点点头, “为皇上开枝散叶,绵延子嗣,是头等大事, 你当时刻以皇嗣为先,仔细照料,不可马虎。若是当真诞下皇嗣,哀家这里便给你记头功。” 姜太后这话虽说是场面话, 可却说得玄妙,文武百官和后宫诸人不禁逗暗暗揣测,这头功是何奖赏?一时间,众人各怀心思。 谢昭昭却只躬着身,乖巧的应着,“臣妾谨遵太后教诲。” “急报!” 一匹快马自少京北门而入,一路奔向西华门。马上挂有皇家“萧”字铜牌,见此牌者,如见天子。 “启禀皇上,西北急报!”马上之人翻身下马,一边跪地,一边从怀中掏出封着三道漆封的信函。 三道漆封,便是千里加急,为确保万无一失,会由官署驿站和皇家暗卫两路人马送出。如今,来的是官署的人,可见暗卫已经折在了路上。 萧淮接过信函,扯开漆封,一目十行的扫过去,面色也跟着一点点沉下去。 “皇上,可是西北出了事?”姜太后也皱着眉,她一回宫便出了这样的事,可不是吉兆。 萧淮却转头看向谢昭昭。谢昭昭被他这一眼看的莫名,中心一跳,几乎顾不得什么宫规,直接抽走了萧淮手中的信函。 “冬月二十七,赫真王子于千峰渡口遭遇截杀,安夷将军钟景祺抵死相护。赫真王子今已抵燕州,然十万担粮草尽沉于元澜江,钟将军下落不明!” “娘娘!” “昭昭!” —— 谢昭昭醒来的时候,天已经黑透,身侧依偎着一具温热的身体,鼻息间有淡淡的龙涎香气息。 “醒了?”萧淮小声开口。 谢昭昭想说什么,喉咙却像是被钝刀子一点点割过。饶是她闭着眼,疼的也涌出了眼泪。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她什么都说不出来,只抱着被子呜咽。 “谢凝。”萧淮紧紧搂住身边的人,“急报中只说下落不明,朕已经派了夜二亲自去西北。相信朕,景祺吉人自有天相,不会有事。” 谢昭昭却完全听不进去萧淮这些话,如今毕城天寒地冻,元澜江又是天堑,钟景祺在那里出了事,生还的希望实在渺茫。 她想到那夜钟二同她道别,少年将军意气风发,说他一定会平安归来。眼泪怎么都控制不住,喉咙里发出喃喃的声音,“骗子……骗子……” 萧淮听着她哑哑的声音,听着她如小兽般低声的呜咽,整个心都跟着揪了起来。 “谢凝,不要哭了,不哭了……” 到最后,谢昭昭已然哭得没了声音,胸口仿佛被压了一块巨石,憋得她喘不上气,眼泪却一直不停的往外涌。 萧淮看着心疼,只好抚上她的脖颈,轻轻一点。 怀中之人终于安静了下,只依旧紧紧攥着他的衣襟。眼角晶亮,似乎仍有眼泪淌出。 —— 赫真王子毕城遇袭,安夷将军下落不明,十万担粮草尽毁。消息一出,震惊朝野,西北原本渐平的局势,一时间又风起云涌。 诏令如雪花般自御书房而出,着燕州官员安抚西北部族,开仓放粮;着皇家暗卫和北地驻军沿路搜查刺客,寻找安夷将军;着兵部、户部紧急调集粮草,缓西北之急。 在寻找钟景祺这件事上,萧淮更是下了死令,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同一时间,谢昭昭却乘着马车,去了国公府。这是萧淮开口让她去的,可即便他不主动提,谢昭昭也会去。钟景祺出了这样的事情,她不放心外公,也惦记着舅母黎氏。 果然,国公府门口一片萧条,全然没有年节将至的喜气。只郑氏一个人带着下人在门口迎她。见到来人,郑氏当即就红了眼睛,“有劳娘娘记挂,二妹人至今还昏迷着,还请娘娘恕她不能前来接驾之罪……” “舅母不必多礼。”谢昭昭今日换了极为素净的衣裙,搀扶起郑氏,“皇上已经派人去寻了,相信二哥会没事的。外公呢?他老人家可好?” 郑氏吸了吸鼻子,“老国公把自己关在院子里,已经一天一夜没有吃过东西了。娘娘去劝劝吧,国公爷年事已高,经不住这么熬的。” 谢昭昭点点头,随着郑氏去厨房去了吃食,才转去去了老国公的院子。 知道她要来,钟国公的侍从早早就等在了门口。这会儿见到人来,连忙迎了上去,“给贵妃娘娘请安。” “免礼吧。外公人呢?” “老国公在书房等着娘娘。”说着,侍从便引着谢昭昭往书房去。 整个院子都格外的安静,谢昭昭推开书房的门,房中有些暗,钟国公一人独坐在书案前,面前摊着一沓厚厚的白宣,白宣上的字迹稚嫩,一看便知是出自幼童。 这东西谢昭昭约莫着有些印象,是她和钟景祺年幼时练的字。 “外公。”她轻声开口,人到此处,明明是想来安慰他老人家的,却突然该不知如何开口。 “来了,坐吧。”钟国公指了指面前的太师椅,“我记得你和景祺小的时候,便是坐在这里练字。那个时候,你们两个就是两只皮猴子,一个字练了好些天,却都写不出个模样。” 谢昭昭眼眶微湿,却还是牵着笑,“是,挨了外公许多骂,也害外公操了许多心。” 钟老爷子却摇摇头,“这是外公的福气。” “也是昭昭和……二哥的福气。” “罢了,这是景祺的命,也是我钟家的命。”钟国公靠在椅背上,“可见连老天爷都觉着,我钟家不能再出武将了……” 他言语间的没落和苍凉,让谢昭昭心中发酸,“外公……” “昭昭。”钟国公却打断了她的话,将案几上的白宣一张一张收起来,“我见你带了几样小菜,不如陪外公一起用膳。” “你且放心,外公不会有事。”他将白宣收好,勉强的扯出些笑,“钟家还要我这个老不死来撑着。” 谢昭昭连忙点头,收了眼泪,“好,昭昭陪外公用膳。” 极为简单的几样小菜,祖孙两个对坐,一顿饭,吃的十分安静。直到侍从撤下了碗盘,退出书房,钟国公才从博古架背后的一处暗格中取出个匣子。 匣子巴掌大小,上面雕刻着古朴的花纹。钟国公将匣子揭开,便见其中置着个墨色的哨子,哨子做得极为精巧,却不知是什么材质,只在哨身上雕着一只展翅的苍鹰。 “这是……”谢昭昭心中犹疑。 “这是我钟家最后的底牌。”钟国公将哨子取出,“天家忌讳我钟氏,那是我钟氏一门,为臣子的命数。可若是奸佞之人妄图谋害我钟氏子弟,老夫便是拼尽一兵一卒,也定叫他们血债血偿!” 谢昭昭一时间被钟国公的这番话震动,她望着面前白发苍苍的老人,仿佛透过层层叠叠的时光,看到了那个在战场上带领千军万马,一身铮铮铁骨,俾睨天下的将军。 钟国公将哨子递到谢昭昭手里,“拿着它,替你二哥讨个公道。” 拇指大的哨子,却重如千金。 “外公,此物贵重,昭昭不能收。”谢昭昭想要推辞,却见钟国公摇摇头。 “老夫一生阅人无数,这玄鹰令你当收,也收得。”钟国公合上谢昭昭的手掌,“昭昭,玄鹰认主。从今往后,你就是他们的主子了。” —— 谢昭昭当晚便宿在了国公府。 她躺在床榻上,摸着胸口的哨子,心中思绪万千。 钟国公还告诉她一件事,说钟景祺出事的当天,护国上将军程寻曾从京郊驻扎的长平军中调集了三百精英,连夜出京,直奔西北。这件事情虽说隐秘,可他外公既已经得了消息,萧淮便不可能不知道。所以,程寻此举是擅自调兵,还是得了萧淮授意?可不论哪一种,他们当中有人必定是一早就知道了狙杀之事。 谢昭昭蹙着眉,这位在谢凝的故事里,一生孤苦最终驻守北地的程大将军,在她谢昭昭的故事里,又扮演了怎样的角色呢? 吁——吁—— 清越的哨声响起,片刻之后,便有一只墨色的鸽子落在了谢昭昭的窗边。鸽子长得有些肥,转着圆溜溜的红眼睛,不停的在她面前咕咕咕。 谢昭昭:…… 这只玄鹰,和她想的不太一样。 可不管怎样,这既是钟国公亲自交到她手上的玄鹰令,是钟家的底牌,谢昭昭便相信,它一定能帮她查清楚自己想要知道的事情。她将提前写好的小纸条卷好,塞进鸽子脚上绑着的细长小管里,“玄鹰,去吧。” 那鸽子仿佛能听懂她的话,又咕咕了两声,展开翅膀,转身便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中。 第58章 惊变 玄鹰很快就带回了消息, 让谢昭昭诧异的是, 程寻在离京之前, 曾去了京郊报国寺。而那一日, 明太妃也刚好去了报国寺上香。这两人之间,可有关系?若没有,是不是也太巧了。此外, 送来的消息还说,那日在元澜江上,并非只有一路截杀的人马。 这也是谢昭昭这些天一直惶惑的事情,十万担粮草,由钟景祺带领长平军数千部众押送,又怎会折在那数十人的狙杀队伍手里? 谢昭昭将玄鹰带回来的消息烧掉。程寻离开报国寺后便直奔西北, 便说明在报国寺的时候, 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情,至于明太妃…… “碧荷柳絮,替本宫梳妆更衣。” 见谢昭昭绷着脸, 一副要找什么人算账的模样, 碧荷心里直打鼓。自打从国公府回来,自家娘娘倒是不再为钟将军的事情伤心了,可这才更叫人担心。她取来一件素净的衣裙, “娘娘这是要去哪?” 谢昭昭瞥了眼那衣裙,“换件颜色鲜亮的吧,再带些年节需要的东西,咱们去明毓宫, 瞧瞧太妃娘娘。” 换上一身海棠色宫装,谢昭昭便带着碧荷柳絮和朝华宫的一众宫人,乘着步辇浩浩荡荡的往明毓宫去了。 步辇刚刚行至明毓宫外,便听到里面一阵呼天抢地的哭喊声。 “娘娘!求娘娘饶命!宝莲只是年纪小,不懂事,断没有这个胆子敢忤逆娘娘!”宝英的哭喊着求饶,又有小丫头凄厉的声音传出。 谢昭昭皱眉,自步辇上下来,“碧荷,去瞧瞧,发生了何事。” 随着内侍一声“贵妃娘娘驾到”,明毓宫的宫门从外面被撞开。谢昭昭一眼便看到了被几个粗使宫人架着的小宫女。那小宫女一张脸刷白,身上血迹斑斑,已然奄奄一息。她身边立着个老姑姑,手中持着把铁刷,尖利的铁刷上,全是血色。 谢昭昭当即便捂着嘴巴呕了起来。梳洗之刑,她从前只在书中听说,却不想真的有人会将此用在活人身上。 她来的突然,明毓宫上上下下忽然慌了手脚。只明太妃端坐在殿前空地的太师椅上,笑得有些瘆人。 “娘娘!贵妃娘娘仁慈,求娘娘救救宝莲!”宝英像是看到了救星一般,匍匐到谢昭昭脚边,“娘娘……求求您发发慈悲,救救宝莲……” 谢昭昭压下胸中的翻江倒海,抬眼去看明太妃,“太妃,不知这宫女犯了何罪,要被施以这般的酷刑?” 她既有统驭六宫之责,便决不允许有人在大周的后宫行这等惨绝人寰的酷刑。即便是先帝的宠妃,萧淮敬重的太妃也不行。 “不过是个背主的下作东西,谢贵妃犯不着为她开口。”明太妃倚在椅中,一点都不觉得自己做了什么伤天害理之事,反倒是又慈眉善目的劝导起谢昭昭了,“贵妃如今怀有龙嗣,不该见这血光,还是小心照料身子才是。” “娘娘,没有,宝莲没有背主。”宝英依旧扯着谢昭昭的衣裙,“求娘娘为奴婢做主,救救宝莲。” “混账东西!”明太妃忽的一变脸,看向谢昭昭脚边的宝英,“本宫素来待你不薄,是连你也要忤逆本宫了吗!” 忤逆明太妃,宝英自是不敢。可她们姐妹相依为命多年,若今日宝莲惨死,她大抵也活不成了。 “太妃娘娘,太后这才回宫,她老人家素来心慈,最是见不得这些。太妃此举,怕是不妥。”谢昭昭一边好言劝说,一边仔细观察明太妃的神色。 能在后宫争斗中存活下来,且在先帝驾崩后还留在宫中的,谢昭昭自然不会真的觉得这位太妃真的是个良善之辈。只她以往在宫中素来和善,从未见有这般张狂乖戾的行事。 谢昭昭心中狐疑,便听明太妃冷笑一声,“贵妃娘娘这是在用太后来压老身呢。那贵妃娘娘是不是应该先问问,这个下作东西,做了什么好事!” 不管做了什么事,即便当真背主,宫规自有处罚,梳洗之刑,终究是伤天害理。谢昭昭看向宝英,宝英当即会意,连忙倒豆子一般的将宝莲的事情说了一遍。 原来多日前,明太妃最喜爱的杏仁酥在这宫中走丢了,太妃命人去寻。找了好一段日子,都未见踪影,最后竟在莲湖附近发现了这只猫。原来,宝莲一早就知道杏仁酥藏身在此,非但隐瞒不报,还日日跑出来偷偷喂养,直到事发。 “贵妃娘娘,宝莲不过年纪小,不懂事,一时鬼迷了心窍,断不敢真的欺瞒主子,求娘娘明鉴,救宝莲一命!”说着,宝英便不住的给谢昭昭磕头。 谢昭昭皱眉,便听明太妃嗤笑,“这是明毓宫的私事,贵妃娘娘还是莫要强行插手才是。” 她不这般说还好,这么一说,谢昭昭内心便有有股无名火,似乎逼着她非要和明太妃一较高下。仿佛那日在报国寺,明太妃真的和程寻去西北有脱不了的干系。 “太妃娘娘此言差矣。”谢昭昭也端着笑,双手交叠在身前,“这明毓宫也是后宫,本宫既领了这统驭六宫之责,便不能眼睁睁看着有人在这宫中胡乱行事。” “来人,将这明毓宫给本宫看管起来。这两个宫女……”谢昭昭微顿,“带回朝华宫吧。” “贵妃娘娘好吓人呐!哈哈哈哈哈哈,你可知,本宫事先帝可是先帝爷的宠妃,宠妃!”明太妃脸上显出诡异的笑,似是想到了什么,“先帝爷在的时候,对本宫千般好万般好,便是姜氏那个贱人,也抵不上本宫分毫……” 谢昭昭皱眉,这明太妃似乎不太对劲,一会儿一个样,像是受了什么刺激,神智有些不清。 “娘娘小心!”见明太妃忽然向谢昭昭扑过来,宝英连忙拦了上去,只听“噗嗤”一声,是利器没入□□的声音。 朝华宫的下人着了慌,慌忙间将谢昭昭护在中间,又有人拉扯住了明太妃。明太妃却犹自在挣扎,“孽种!孽种!看本宫不除掉你这肚子里的孽种……” 明太妃被人带了下去,宝英捂着肚子,躺在一片血泊之中,“娘娘,救……救宝莲……” 见宝英似乎还想说什么,谢昭昭自一片宫人中走过来,“救……救宝莲,安夷将……将军的事,她……她都知道。” 谢昭昭蓦地瞳孔萎缩,待还想再追问什么的时候,却见宝英握着那簪子,用力的向自己腹中捅去,直到瞳孔涣散,渐渐没了生气。 这样的变故,让谢昭昭久久回不过神,直到碧荷和柳絮来搀扶她。谢昭昭瞥了眼一旁几乎去了半条命的宝莲,才开口吩咐道,“将人带回朝华宫。” —— 明毓宫的这场惊变,搅得整个后宫中人都心神不宁。太医院的太医来来去去了几波,宝莲虽然伤的重,但好在都是皮外伤,只要多加修养,并不至于要命,不过人要吃些苦头。至于这明太妃,袁坦私下里告诉谢昭昭,从症状上来看,当是犯了疯病,且有些时日了。 谢昭昭正蹙着眉,便听宫人来报,说是宝莲醒了。 “醒了?”闻言,谢昭昭跟着连忙去了偏殿。一进到屋子,一股浓重的血腥味扑面而来,便看到床榻之上被包扎的几乎瞧不出人形的宝莲。 谢昭昭的记忆里,这个宝莲,应该是个很胆小怕事的小女孩,也不知她为何非大着胆子将明太妃的猫藏起来,平白惹来这无妄之灾。 “姐姐……姐姐……疼……”床榻上的人犹自在□□,待看清来人,毫无生气的眸子里才显露出几分惊讶,“贵妃娘娘?是……娘娘救了奴婢?奴婢……奴婢的姐姐呢?” “你姐姐……”谢昭昭知道这事瞒不住,可看着床榻上的人,却怎么都开不了口。 宝英为了让她救宝莲一命,不惜搭上自己的一条命。她也是做姐姐的人,她也有妹妹,若是谢芮被人这般残害……谢昭昭不敢想。 可钟二如今依旧下落不明,萧淮派出去一波又一波的人,却音信全无。她没有那么多时间去等,只能硬着心肠开口,“宝莲,安夷将军的事情,你知道多少?” 忽的听到这个封号,宝莲还有些微怔,旋即才慢吞吞的开口,“奴婢斗胆问娘娘一句,是姐姐让娘娘来问奴婢的吗?” 谢昭昭不置可否,只好轻嗯了一声。 却不想,只这一声嗯,宝莲却像是受了莫大的刺激,抖着肩膀,眼圈倏地一红,直接在床榻上哭出了声。许是牵动了伤口,没哭几声,人又昏了过去。 谢昭昭心急钟景祺的事情,可宝莲这副样子,却着实问不出什么。正心烦意乱着,又听碧荷来报,说姜太后摆驾明毓宫。 —— 这才两日,明毓宫中仿佛就换了天地。以往明太妃虽然不理后宫事务,可这明毓宫里却是井井有条。如今宫中一片破败,宫人个个都畏畏缩缩,逢人皆不说话,像是受了什么惊吓,唯恐自己被殃及。 明太妃冲撞了龙嗣已经是不争的事实,可无论是皇上、太后还是谢贵妃,都还没有处置的诏令下来,只将人拘在了内殿。 姜太后的车辇行至明毓宫的时候,看着宫门之上“明毓宫”三个鎏金大字,被仔细描画的眉眼中隐隐流露出些笑意,“走,陪哀家去瞧瞧老朋友。” 内殿的殿门被推开,明太妃依旧妆容精致,着着绛紫色的宫装,看到来人,也是轻蔑一笑。 “明妃,听说你病的不清,本宫特来瞧瞧。”姜太后端着笑,可称呼上却改了,仿佛又回到了数十年前,她们抖得水火不容的时候。 “娘娘这是来同我炫耀吗?”明太妃唇角微翘,此时看上去,又宛如一个正常人。 “难道本宫不应该么?”姜太后行至软塌前,刚想坐下,却又似有些嫌弃,“你同本宫争了一辈子,斗了一辈子,到头来,本宫从皇后熬成了太后,你呢?过了今日,皇上便会下诏令,你蓄意谋害皇嗣,是逃不掉的死罪。” “哈哈哈哈哈哈。”明太妃闻言,笑得有些张狂,“谋害皇嗣?若说谋害皇嗣,臣妾哪敌娘娘万分之一。若不是你这毒妇,我与我的孩儿,又怎会分别这么多年!以至于……以至于他如今……都不愿意再认我这个娘亲……” 提到程寻,明太妃的声色又不自觉的软了下去,竟开始小声啜泣。 “明妃啊明妃,你当真以为你那孩儿是本宫动了手脚?还是你以为,找回了孩子,你就能母凭子贵,妄想那些本不属于自己的?”姜太后摸索着红宝石的护甲,“你可记得,先帝当年为何赐了你这明毓宫?” 明太妃抬眼向太后看去,当年她宠冠后宫,先帝说她明善毓秀,所以御赐了“明毓宫”。 “明善毓秀,以著协德之美。这是当年先帝当着本宫的面拟的诏词,你可知何为协德之美?”姜太后的笑意一点点扩大,“便是你这一生一世,只能做本宫的陪衬。即便你有了儿子,先帝爷也会亲手掐断你的念想。以至于为了让你安分,不惜将自己的儿子送走……” “你胡说!你在胡说什么!”明太妃不可置信的瞪大眼睛,先帝那般宠爱她,才不会那样对她! 姜太后却渐渐止了笑,看着几乎癫狂的明太妃,终究还是弯了弯唇角,“彻头彻尾,都是个笑话。” 是夜,明毓宫中传出消息,明太妃薨逝,据说是亲手将自己吊死在了梁上。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爱上猫的鱼”、“迷你曼”灌溉营养液~ 第59章 杀机 宝莲再次醒来的时候, 已经是第二日中午。相较于昨日, 她的情绪明显稳定了许多, 只原本就有些晦暗的眸子, 变得更加黯淡无光。 “请贵妃娘娘安,请恕奴婢行动不便,不能给娘娘行礼了。”她眼中仍有湿意, 却只木呆呆的躺在床榻上,“娘娘想要问什么,奴婢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瞧着她这副样子,谢昭昭虽有些不忍,但还是开了口, “你和宝英……” 知道谢昭昭想问什么, 宝莲忍着哭腔开口,“姐姐的确是在为明太妃做事。只太妃素来喜怒无常,姐姐担心日后会被太妃灭口, 也害怕太妃拿捏住奴婢威胁她, 所以每做一件事,姐姐都会尽可能留下证据,也会告知奴婢。于奴婢姐妹而言, 这便是保命符。姐姐叮嘱过奴婢,除非有一日她没了,万不可将这些事情说出去。” 谢昭昭点头,难怪那日听了她的话, 宝莲便晕了过去,原来是她们姐妹之间有此约定。既如此,这宝莲说的话,大约是可以信的。放下心中的疑虑,谢昭昭便直接开口,“你当知钟景祺钟将军于元澜江下落不明,可是何人所为?” 宝莲有些微怔,她也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孩子,于这宫中事虽知晓一二,却也不甚明白这个中关节。当下,便将宝英叮嘱她的事情,一五一十的告诉给了谢昭昭,只说明太妃曾于数日前派出一路人马,下令在元澜江南岸截杀赫真王子。那日在报国寺,她也确实与护国上将军生了口角。至于这其中种种,是否与安夷将军钟景祺被害有关,她也不甚清楚。不仅如此,她还将太妃指示平氏与丽妃构陷谢昭昭之事也和盘托出。 谢昭昭心中惊怒,宽大的广袖之下她紧紧捏着拳头。构陷她的事情可以暂且不计较,左右她也没被真的欺负去。可钟景祺却因明太妃而遭了难。就算明太妃并非有意针对钟景祺,可到底还是害了他,这口气,谢昭昭是无论如何都咽不下的。 且明太妃身为大周皇室一员,不顾百姓生死,蓄意挑起干戈,当真是其心当诛!而程寻,身为护国上将军,却与宫妃过从甚密,这本就是大忌。若他当真有了不臣之心,依着他如今在军中的威望,大周社稷只怕危矣。 可当谢昭昭问及程寻与明太妃的关系时,宝莲却犹豫了。这事姐姐三番几次似是想对她说,却终究是没来的及开口。 “请娘娘恕罪,此事奴婢真的不知。只知道,太妃极为在意程将军,程将军也似乎是一直在派人暗中保护太妃。还有杏仁酥,也是程将军送给太妃的生辰礼。” 谢昭昭越听心中越惊愕,“这些事情,你可有证据?” 宝莲微顿,缓缓点头,“有的。中元节那日,娘娘在御花园撞上奴婢……奴婢吊唁亡母不假,却也是去埋一些东西的。” 谢昭昭微愣,不想她当日举手之劳,如今却是阴差阳错,帮了自己。 推挤杏仁酥,宝莲心中又有些难受,“娘娘,奴婢还有个不情之请,娘娘慈悲,若是得空,能不能去照料一下杏仁酥。” 谢昭昭知她是因为这猫惹了明太妃,才被施以酷刑。一时间皱眉,“明太妃既然爱惜这猫,你这又是何苦呢。” 宝莲摇摇头,咬着唇,“太妃哪里是爱惜杏仁酥,若是杏仁酥真的被她捉回去,只怕……只怕会落得和奴婢一样下场。” 明太妃不是对这猫最上心吗?谢昭昭心中震动,便听宝莲又道,“娘娘有所不知,太妃性子阴晴不定已经有好些日子了,杏仁酥在她手里,没少遭罪。到底也是一条生命,奴婢当真不忍心看着它再被虐杀。” 原来是这样。 谢昭昭闭了闭眼,这般歹毒之人,老天怎就那么容易让她死了呢。半晌,她睁开眼,淡声开口,“你且放心养伤,明太妃已经薨逝,断不会再为难你们了。” 只见宝莲晦暗的眸子里忽的闪过一道光,她虽不能动,可口中却喃喃有词:“苍天有眼,苍天有眼。” 谢昭昭听得清楚,心中有些不忍。正要转身离去,却又被宝莲叫住了,“贵妃娘娘……” 算上这一回,谢贵妃已经救了她两次,她不是那等知恩不报之人。宝莲动了动手指,小声开口,“贵妃娘娘,还有一人……但还望娘娘多加小心。” “什么人?” 宝莲动了动唇,没有发出声,谢昭昭却看明白了:姜太后。 “奴婢只听姐姐提起过,至于各种原因,便不甚清楚了。” 谢昭昭点点头,左右她日后也会与姜太后起冲突,经宝莲这么一提醒,更是要早做打算。 —— 次日,许久没有消息的皇家暗卫终于从毕城带来了消息。谢昭昭甫一听说夜二回来的时候,心中就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待见到人,听他说于元澜江下游的河岸发现数具尸体。连日来的江水浸泡,尸身已经辨认不出模样,可从那尸体上取下来的腰带,却有钟家特有的“福”字绣纹。 这是钟家代代传下来的规矩。许是战场无情,生死不过一瞬,每个钟家男儿的腰封内都绣着一个福字,这字是钟家第一任老国公亲笔所写,为的便是庇佑子孙后辈。 谢昭昭通身冰凉,几乎是僵硬的接过夜二呈上来的腰带,连指尖都在发抖。她闭着眼,不敢去仔细看那腰带上的字样,只觉彻骨的元澜江水,都冲不散这锦带上的血腥之气。 “有劳夜护卫了。”谢昭昭淡淡开口,谢过夜二,才又吩咐碧荷备车。这是钟二留下的东西,她理当送还钟家。 —— 经过几日的调养,黎氏的身子已经有些好转,可整个人却瘦了一大圈。谢昭昭看到她的时候,心中只觉得发堵。母亲早逝,黎氏一向待她视若己出,如今要她怎么说出钟二罹难的事情。 那腰带揣在怀中,谢昭昭几经思量,还是开口安慰道,“舅母还是先要将身子养好,不然二哥回来了,看到舅母这般,心中定然难受。” 提起钟景祺,黎氏的眼泪就往外掉,她一边抹泪,一边赔不是,“臣妇……让娘娘看笑话了。” 谢昭昭握着黎氏的手,自袖中掏出绢帕,轻轻给她拭干眼泪,“舅母莫要再伤心,当心累了身子。皇上派出了几路人马,想必不久,就会有二哥的消息。” 或许,对钟家人来说,没有消息,便是最好的消息。那样,心中便一直可以存着念想,不必真的白发人送黑发人。 安抚了黎氏,谢昭昭才又转去了钟国公的院子。往日里,总能在这院子附近碰上老胡,可最近一连两次,都没见到他的身影。谢昭昭也没多想,许是天寒地冻,老胡窝在自己屋里吃酒去了。 来到书房,谢昭昭便将这几日玄鹰带来的消息和宝莲所说之事,一一告知了钟国公。虽说如今玄鹰认了她做主子,可她到底年纪小,阅历浅,很多事情上,还得来请教老国公。 听谢昭昭说起姜太后一事,钟老爷子平淡的眸光微动,大抵是想起些陈年旧事。 “昭昭,你可知陈皇后缘何早亡?” 陈皇后是萧淮生母,素来体弱多病,在萧淮幼年时便薨逝了。后来姜氏做了继后,便将萧淮接到中宫抚养。可听钟老爷子这么说,难道陈皇后的死另有隐情? 谢昭昭摇头,“昭昭不知。” “先帝缠绵病榻的最后几年,姜皇后曾发落了一批宫人,皆是昔日陈皇后身边的老人。玄鹰后来得报,陈皇后的死,大抵是和姜家不了干系。” 这个说法,让谢昭昭有些费解。陈皇后执掌后宫之际,姜氏还待字闺中,姜家如何能将手伸的这样长?又如何能断定,陈皇后一死,她便能取而代之? “孙女糊涂,还请外公明示。” “先帝在位时,兵权旁落一直他心头大患。彼时除了我们钟家,便是齐家、姜家与范家在军中最为得势。范谨此人刚直,向来不屑拉帮结派,可齐姜两家却素来是沆瀣一气。而陈家彼时已经式微,在朝中地位远不如齐姜两家,姜家想要于后宫中做些手脚,也并非难事。至于先帝后来立姜氏女为后,大抵也有想要拉拢姜家的意思。” 钟老爷子微顿,“即便如今齐家早已将兵权交出,可姜家依然有人在军中担任要职。且你可曾想过,长平军素来精猛,能让这数千长平军不敌,且在一夜之间沉毁十万担粮草的……昭昭啊,这必定不是一小批人马,而又有什么人马,能顷刻出动,却又在事成之后,毫无踪迹可寻呢?” “毕城驻兵。”谢昭昭垂眸,轻吐出四个字,蜷起的指节已然有些发白。 若是这样,便与玄鹰此前送来的消息合上了。那一日在元澜江,除了明太妃派出狙杀赫真王子的人马。另外一路人马,大约就是这毕城驻兵了,而如今的毕城守备,也恰好就是姜氏族人。 他们打的是那十万担粮草的主意。粮草一旦被毁,西北定会陷入困境。萧淮一直忌惮姜太后,只怕也有这其中的关系。他们此举的真正目的何在,谢昭昭不欲追究,可害了钟景祺,却是不争的事实。 以谢凝的身份来到这个地方,谢昭昭第一次,动了杀机。 钟国公却叹了口气,“姜太后位高权重,对皇上有抚育之恩,又有姜氏母族相互。想要动她,谈何容易。” 谢昭昭下意识的抚了抚小腹,若她以这人人记挂的皇嗣相抵呢,是不是可以给钟景祺讨回一个公道? 作者有话要说:周六周日早九点更新~ 第60章 圣旨 御书房中, 萧淮扫过西北呈来的奏报, 直接甩在了地上, “混账!” 大殿中, 呈送奏报的长平军副将还跪着,奏报直直砸到了他的额角,转眼便已经一片红肿, 可他依旧大气都不敢喘一声。 萧淮压下心中的怒气,“回去告诉程寻,让他放手去做,无论是何人,在毕城之事上动了手,朕定不会轻饶!” “属下遵命。”得了口谕, 那副将连忙起身。西北进入冬荒, 钟将军又出了事,皇上心情不好,还是尽早远离这是非之地才是。 那副将退出御书房, 元宝才拢了拢拂尘, 躬身进了殿。他将落在地上的奏报拾起叠好,恭恭敬敬的置在案几上,稍微顿了一下。 元宝跟了萧淮多年, 见他这副模样,就知道有为难的事要说。萧淮提起笔,头也未抬,“说。” “皇上, 贵妃娘娘在内殿已经等了一会儿了,说是有要事同相商。”元宝硬着头皮开口,想到谢贵妃那身行头,他就一脑门子冷汗。 萧淮坐在龙椅上,有些出神的望着眼前的奏章。夜二白日里已经带回了钟景祺的消息,等他赶去朝华宫的时候,才知谢凝已经去了国公府。钟家一门忠烈,却屡屡白发人送黑发人。怔忡了片刻,萧淮才起身往内殿走去。 甫一进殿,便见谢昭昭坐在矮几之后,明灭的烛火前,她一身极为素白的宫装,脂粉未施,发钗全无。这身装扮,若无国丧,于内宫中便是大不敬。萧淮知她此举是为了钟景祺,也不忍再用那些规矩去压她。 谢昭昭来的时候,萧淮还在御书房议事,她煮了茶汤,一连灌下去了两大盏,可仍然觉着通身都是凉意。 “臣妾给皇上请安。”她起身,敛衽行礼。 萧淮微微蹙眉,也不知道是从何时起,他总觉着自己与谢凝之间有种微妙的隔阂。他抬了抬手,“坐下说话吧。” 谢昭昭应着萧淮的话,与他相对而坐,却依旧眉眼低垂。这个想法今日已经在脑中盘旋、演绎了无数回,她轻轻抚上小腹,淡声开口,“臣妾此番前来,是想……” “谢凝。”萧淮却打断了她的话,“你是为姜太后来的吧。” 谢昭昭微讶,抬眼去看萧淮,却见他眸光深深,似是已经洞察了一切。 萧淮垂下眼,自案几上取来一卷明黄的绢帛,递到了谢昭昭手中。 绢帛上印着五爪龙纹,是一卷圣旨。 谢昭昭展开圣旨,一目十行的扫过去。在抬眼时,眸子里全是震惊。 “皇上……” 殿外的夜风呼呼作响,烛火似乎也跟着明明灭灭,让她有些看不清对面人的神色。 萧淮垂着眼,自从坐上那个位置,他便很少去想过去的事情。可今夜对着谢凝,却让他不由得想起先帝还在的时候。 那时候,先帝的身子已经一日不如一日,几次三番曾暗示过他,有意他继承大统。只他当时少年心性,对这江山社稷并不十分上心,只心心念念惦记着同谢凝的约定,便主动向先帝坦露了心意。 可后来先帝重病,彼时还是皇后的姜氏却趁机将昔日陈皇后宫中的旧人处置了个干净,宫中一时流言再起,都说是姜氏谋害了陈皇后。 陈皇后薨逝时,他尚且年幼,对生母其实并无太多孺慕之情。只印象里隐约记着,陈皇后是个极为温婉的女子,常常唤他淮儿。 萧淮永远忘不了那一日,他在先帝的寝宫中侍疾。年迈的父皇睁着浑浊的双眼问他,“你可曾想过,你这些年,日日唤做母亲的人,便是亲手要了陈皇后性命之人?你为人子女,既知生母被人所害,难道就没有想过为她报仇?” 先帝说,你母亲在天上看着呢,看着你为了儿女情长,将害她之人认作娘亲,日日晨昏定省,母慈子孝。 说完这句话,先帝便扯出一个诡异的笑:你猜,她会不会怨你? 彼时,他也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少年,这样的问话,于他而言,当真是字字诛心。那笑更像是被施了咒,每每午夜梦回之际,拉着他进去沉沉梦魇。梦中荒草不生,全是陈皇后凄厉的声音,声声都唤着:淮儿,淮儿。 就在他日日梦魇,犹豫不定之际,先帝又换作慈父模样,给他讲自己同陈皇后年少时的故事,分析入境的朝局。 “淮儿,你当朕不知你母后是为歹人所害吗?可齐姜两家势大,朕即便真的想为你母后做什么,却也是有心无力,还不得不为了拉拢姜家,立了姜氏为后。你如今与谢家女儿交好,可你要知道,那谢凝是谢家嫡女,身后还有一个钟家,你若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王爷,即便娶到了她,便当真能一辈子护着她?更遑论她身后钟谢两家。” 先帝说,功高震主,自古都是为君者最大的忌讳。 萧淮不知道先帝是否真的与陈皇后鹣鲽情深,可他最后的那一席话,萧淮是听进去了的。 只有坐上那个万万人之上的位置,将天下一点点握在手中,他才有能力护住他想保护的一切,护住谢凝想要守护的一切。 这一条路,他孤身一人,一走便是十二年。直到今夜,将这卷圣旨亲手交到谢凝的手中,萧淮才隐隐觉得,这条路,他并没有白走。 “谢凝,明太妃已死,她和程寻的过往,朕心中有数,却并不打算追究。齐姜两家,谋害忠良,至西北数万生灵于不顾,国法天理皆难容。至于姜氏……”萧淮微顿,“朕留着她还有用处,你且忍一忍,可好?” 萧淮的坦诚相告,让谢昭昭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她今夜本是来同他商议此事的,且她已经有了更为稳妥的对策,可现如今,萧淮连圣旨都已经拟好了,将她所在意的,想要除之而后快的,统统一网打尽。 “皇上,雷霆手段或许奏效,可过刚易折,稍有不慎,便会激怒恶兽。齐姜两家势大,想要连根拔起,绝非一朝一夕。一旦有漏网之鱼,只怕会后患无穷。与其一蹴而就,不如徐徐图之。”谢昭昭抚上自己的小腹,“索性从一开始,他便是为着这一天来的,如今也正是最好的时候。” 谢昭昭垂眼,眸中隐隐透着杀机,“齐姜两家再谋大,到底也是将赌注押在了景王身上。若是景王没了,他们的念想自然也就没了。” 是的,从一开始,她的目标就是景王。用这个所谓的皇嗣,谋景王的一条命。至于姜太后,她便是再位高权重,也不过是个深宫妇人,没了儿子,就等于要了她的命。 谢昭昭从不想算计人心,遑论人命。奈何总有人要与她为难,与她身边在意之人为难。她便也只有步步为营,以牙还牙。 温热的掌心覆上她的手背,让谢昭昭有些晃神。不知何时,萧淮已经到了她的身侧,将她圈在怀中。 “相信朕,朕既然拟了这道圣旨,便有万全的把握。”萧淮将下巴抵在她的肩头,宽厚的手掌贴着谢昭昭的手背,一同抚着她的小腹,“这是你同朕的孩子,即便他只是个幌子,朕也不许他成为这场争斗的牺牲品。” 诚然如谢昭昭所言,用这个孩子谋算景王,是更为稳妥之举。甚至在最开始作这一场戏的时候,他与谢凝都存过这样的心思。可最终,萧淮还是怕了。 谢凝身子本就虚亏,子嗣不易,他虽贵为天子,可有些事仍旧无能为力。他怕经此一遭,老天真就惨忍的断了谢凝的子嗣缘分。 于婚事一上,他明知是错,彼时却也无力撼动。可于子嗣一上,今时已不同往日,他再也不会让人掣肘。萧淮不清楚这样的补偿是不是谢凝想要的,但若是皇家需要一个继承大统的孩子,那么这个孩子,只能是谢凝的孩子。而他身为父皇,于天下人面前,能给这个孩子最大的荣耀,便是一个嫡长子的身份。 没错,是嫡长子。 —— 昭宁十二年腊月十九,因勾结外邦,残害忠良,忠勇侯获罪,阖府下狱。忠勇侯世子因当庭冲撞圣上,被杖毙于五门之外。 同一日,因牵扯进十万担粮草沉毁元澜江一案,毕城守备姜广元被革职查办,牵连姜氏数十人,多年手握重兵的姜家一朝倾覆如山倒。 谢昭昭立在朝华宫寝殿的窗前,望着窗外漫天的风雪,阖府获罪,仗毙于五门,何其相似的一幕,她和谢家,是不是也终于可以挣脱昭宁十四年的那场噩梦? “娘娘,当心染了风寒。”碧荷走上前,给她披了一件宽大的狐裘。 谢昭昭紧了紧领口,“柳絮呢?” “娘娘不记得了吗,钦天监的洝大人回来了,今日在钦天监讲学,柳絮姐姐素来喜爱这占卜之术,昨日便同娘娘告了假,这会儿应该是去听洝大人讲学了。” 谢昭昭想想,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这洝大人当真有这般厉害?” “娘娘,奴婢听说,这位洝大人确实十分了不得,能观天命,知过去未来之事。” 闻言,谢昭昭却极不在意的笑笑,能知过去未来,听着就像是江湖骗子。自古天家便在意天象一事,可若事事真能洞悉,哪还有王朝更替一说? “回头叮嘱柳絮,听听乐子便罢了,切莫当真。” “是,娘娘。”碧荷福了福身,扶着谢昭昭往殿外走去,“其实奴婢昨日里也偷偷去看了一眼。本想着这等能人,定是风姿不凡,何成想……” “如何?” “居然是个邋里邋遢的糟老头子!” 谢昭昭噗嗤笑出声,“你这丫头,莫要胡说。到底是皇上亲自请来的钦天监监正,不得无礼。等等……” 谢昭昭忽的一愣,“你方才说那监正叫何名字?” “洝九啊。” 洝九? 谢昭昭有些微怔,那本她看过的书,鸽了她的作者,不也叫做洝九? 作者有话要说:小声哔哔:作者菌要开始沙雕了。 第61章 监正 大周自开国以来, 便设有钦天监, 掌察天象, 推算节气, 制定历法。因所职玄妙,钦天监的一众人也向来受天子礼遇。钦天监监正虽说只是个正五品,在朝中却极有地位。 钦天监位于皇城之内, 与内廷隔着一道嘉善门。 外头天寒地冻,谢昭昭乘着车辇过来的时候,远远的便看到钦天监的门口,里里外外围了不少人。从衣饰来看,当都是这少京城中有头有脸的人物,且人人都不是空手来, 不是端着食盒的, 便是拎着酒壶。 适逢年节,求人办事,带些节礼也是常见。可这般明目张胆的在官署门前送礼的, 谢昭昭还是头一回见。她正欲从车辇上下来, 去见见这监正是何方神圣,便听人群中一阵吵嚷。 “明明是老夫先来的!” “你哪只眼睛瞧见是你先来的,老身已在这里等了许久, 户部员外郎家的可以佐证!” 居然是大理寺丞与宁佳郡王府上的老太太吵起来了,两人皆是世家出身,年纪加起来早就过了百,于这皇城之内破口大骂, 居然一点也不害臊。 谢昭昭一时间看得有些瞠目结舌,对这位洝大人更为好奇了。 “娘娘有所不知,奴婢听柳絮姐姐说,这位洝大人往日里在朱雀横街摆摊子的时候,那才叫一个热闹,等着他批字看相的,能绕整个少京三百圈。后来京兆府尹担心生了乱子,特意向皇上递了折子,这才撤了洝大人的摊子。” 绕整个少京三百圈?有某飘飘奶茶厉害吗? 人群中有人眼尖,看到了贵妃娘娘的车驾。一声“谢贵妃来了”,众人不吵了,不闹了,纷纷伏地跪拜请安。 洝九再神通广大,也大不过谢贵妃。如今葛家倒了,齐家姜家倒了,谢家却依然如日中天,贵妃娘娘有母族扶持,肚子里还揣着个金尊玉贵的皇嗣,绝对是整个大周朝最尊贵的女人。 大理寺丞与宁佳郡王府上的老太太相互看了一眼,乖觉的让出了一条道。谢昭昭裹着狐裘,自车辇上下来,一眼便看到了人群中的柳絮。 柳絮笼着袖子,一张小脸已经冻了个扑红,见自家娘娘来了,连忙迎了上去。 “这是怎么回事?不是说洝大人今日巳时讲学吗?如今午时都快过了吧。”谢昭昭开口询问。 “回娘娘的话,洝大人是说巳时讲学,可钦天监的五官灵台郎说……”柳絮拢了拢袖子,有些欲言又止,“说洝大人夜观星象,今日巳时不宜开讲。眼下,正在沐浴焚香,讲学已经被推迟到了未时。” 讲学还要看时辰?谢昭昭才不信他这胡话,“摆驾,咱们去瞧瞧,这位洝大人沐的是什么浴,焚的是何种香?” 钦天监的门口,五官灵台郎见谢贵妃带着宫人一步一步走上石阶,忙不慌的跑进了内殿,“师傅,师傅,快醒醒,贵妃娘娘来了!” 洝九倚在矮几边,睡得正熟。殿里生了暖龙,还燃着香。洝九砸吧了几下嘴,“别吵,再让老夫睡会儿。” 谢昭昭走进内殿的时候,一眼便看到了这头发花白的老头子,道士装束。诚然如碧荷所说,邋里邋遢,袍子上还打着补丁。 “洝大人真是会享福,这外头天寒地冻,大人在这暖烘烘的内殿里,睡得可好?” 听到这如玉质般的女声,洝九拢了拢手中的拂尘,眯缝着眼睛瞧去。这一瞧,当真将他吓了个激灵。 而他这一抬头一睁眼,也让谢昭昭微微一愣。这老头儿,不就是三年前,谢凝在京郊遇上的那个老和尚吗? 三年前的百花宫宴过后,萧淮的圣旨便下到了谢家。彼时,对入宫一事,谢凝仍游移不定,便打算去报国寺静静心,拜一拜菩萨,却不想在回来的途中遇上了一个落魄的老和尚。 谢凝赠了那老和尚些许干粮和银钱,因解了这善缘,老和尚送了她一句话:喜一样,每一样,来一样,废一样。 这话听着奇怪,老和尚只笑眯眯的开口,“女施主,你如今只是被俗事所障目。不若放下纷扰,遵循心之所向。那个时候,你便会觉天大地大,每一样皆是自己所喜。” 谢凝惶惑,“每一样皆是自己所喜?难道就没有不顺遂了吗?” 老和尚双手合十,“不顺遂者,来一样,废一样。” 这话直直听得谢凝目瞪口呆,都说出家人慈悲为怀,这老和尚怎么这般教她? 老和尚的话,谢凝自是没有当回事。可心之所向四个字,还是让她上了心。不妨试一试吧,说不定,真的能走出一条路。即便不行,至少心中无悔吧。 可如今,两人四目相对,谢昭昭想到他那些胡话,想到这个人极有可能与自己看过的那本书有关,不禁冷笑一声,“如今再见洝大人,不知本宫是该称呼一句大师,还是道长?” 洝九老脸一红,他当初不过信口胡诌,哪曾想还能在这宫中遇上故人。说来也是他倒霉,皇上请她给贤妃诊过三次脉,可隔着个帐子,他从未见过这位娘娘。若是得见了,他才不会被夜三夜四那两个傻小子忽悠回宫。 想到此处,洝九拂尘一拢,立马伏低做小,“贵妃娘娘说笑了,彼时贫道正陷入修道多年来最大的惶惑,一时参不透这佛法与道法间的妙意,故才扮做了和尚,想亲践以悟道。” 谢昭昭看着他,一副我信了你的鬼话,我就是傻。 “如此看来,洝大人是参破了?” “好说好说。”洝九躬身,陪着笑。 谢昭昭满腹疑惑待解,当即屏退左右,又命柳絮和碧荷在门外守着,这才解下狐裘,在矮几前坐下。 “本宫有话要问你,你若是隐瞒,本宫马上便向皇上揭发你这假道士的欺君之罪。但若是你照实应答,本宫自然有赏。”谢昭昭微顿,“国公府上有两坛碧泉春,是三十年的陈酿,本宫想,洝大人应是喜欢。” 谢昭昭想到钦天监门口那些拎着食篮酒水的,估摸着这洝九是个吃货。加上他浑身上下这股不着调的劲儿,和老胡有几分相似,定是个酒痴。 一听碧泉春,洝九便不自觉的吞了吞口水,“娘娘且说,老朽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谢昭昭嗯了一声,又稍微琢磨了一下,才端出娘娘的威严,开口道,“锄禾日当午。” 洝九:? 不会?谢昭昭轻咳了一声,清唱道:“夜上海,夜上海,你是个不夜城~” 洝九:??? 没听过?谢昭昭起身,在殿中站定,忽的腰身扭动,口中念念有词,“像一颗海草海草,海草海草,随波飘摇。” “娘娘保重凤体!”洝九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娘娘可要当心,这肚子里还有小皇子呐!” 谢昭昭:…… 她本想试探一下这洝九是不是也是个穿越者,结果古诗不会,民国金曲接不上,连网红舞都没见过,一种无力感慢慢上升。 可能真的是她太敏感了,不过是名字一样。可普天之下,同名同姓之人何其多? “罢了,是本宫唐突了。”谢昭昭拿起狐裘披上。 见她要走,洝九连忙起身相送,送到殿门口,又有些欲言又止,“娘娘,那碧泉春……” “回头本宫让柳絮给你送来。” 洝九面上一喜,“下官多谢娘娘,贵妃娘娘万福。” 谢昭昭气势汹汹的来,却有些落寞的离开。洝九看着她走远的背影,咂咂嘴,摇了摇头。 未时还早,他拢了拢拂尘,往偏殿走去,一边走,还一边扭屁股,“海草海草海草海草,浪花里舞蹈……” —— 谢昭昭回了朝华宫,才发觉方才是她太冒失了。她只急着去找洝九,想去确定一些事情,可却忽略了,若是这老头当真想瞒着她,又岂是她几句吓唬人的话能唬出来的。 她将柳絮叫到身边,“听碧荷说,你对钦天监的洝大人极为尊崇,知道他许多事情?” 一说起这个,柳絮眼中瞬间亮晶晶,“娘娘想知道什么?” “什么都好,你且同我说说,就当解闷。” 柳絮平时看着端庄,说起这位洝大人,却是如数家珍。从哪里人士到家中人口,从民间流传到缘何入了钦天监,桩桩件件,绘声绘色,像极了小迷妹向路人安利爱豆的样子。 谢昭昭也总算对这洝九有了个了解,果真如她所想,是个吃货。而且听柳絮这么说,似乎这老头嗨真的有两把刷子。 “你说,他是昭宁十年被破格提拔成钦天监监正的?” “是的娘娘,这位洝大人原来就是在朱雀横街摆摊子的,后来是被皇上亲自召进了宫的。” 钦天监在朝中地位特殊,萧淮不可能胡乱提拔个江湖骗术士来做监正的。谢昭昭心中狐疑,这个洝九一定有问题。 “碧荷,我上回煮火锅的器具可还在?” “怕娘娘犯馋,奴婢特意收好的。娘娘可是要煮火锅?” “煮。”谢昭昭弯了弯唇,“柳絮,让内务府照着样子打一副,明日连着那两壶碧泉春一起给洝大人送去。” 第62章 祥瑞 翌日, 得了谢昭昭的吩咐, 柳絮早早就带上了碧泉春和那具鸳鸯锅, 去了钦天监。 洝九看到三十年的陈酿, 眼睛有些发直,欢天喜地的接了过去。又听言言说柳絮喜欢听他讲学,连忙吩咐五官灵台郎取了两本册子, 算作谢礼。 柳絮收了洝九的册子,自是欢喜,但也没忘记自家娘娘的正事。 “洝大人,这是贵妃娘娘额外赏赐大人的。” 洝九这才主意到柳絮身后还跟着个小丫头。眼下,小丫头手中正端着口铜锅。锅子不算大,中间置着一层隔板, 洝九接过这所谓的“鸳鸯锅”, 捧在手里反复看了几遍,又捋了捋胡子,一本正经的严肃道, “此物蕴藏天地八卦之理, 深得吾心,烦请柳絮姑娘代老朽谢谢贵妃娘娘。” 柳絮抿着嘴笑,“大人言重了, 娘娘说了,这鸳鸯火锅最宜冬日食用,那日见钦天监门口来了许多送吃食的人,便估摸着大人也爱此道, 这才吩咐奴婢带了这锅子。毕竟,独乐了不如众乐乐嘛。” 说着,柳絮便绘声绘色的描述了起来,“大人可寻个下雪的日子,将这锅子置于炭火之上,红白汤各一半,待汤煮沸了,将切得薄薄的肉片下下去,再佐以蘸酱……” 她几乎是用了毕生所学,将火锅描绘的天上有地上无,末了从食篮中取出个巴掌大小的瓷盅,“这是娘娘亲手调的蘸酱,大人若是得了空,不妨按照奴婢说的法子试试。” 洝九有些狐疑,接过那瓷盅,隔着盖子,鲜香的味道就已经扑面而来。他不禁咽了咽口水,面上还保持着他监正的威严,肚子里的馋虫却已经大闹了起来。 柳絮回到朝华宫告诉谢昭昭此事的时候,还有些不确定,“娘娘这个法子真的行吗?” 谢昭昭平了平绣好的平安福,针脚还有些粗,但比之从前,已经是十分不错了。 “对于吃货来说,这个法子大约还是可行的。咱们且等等,短则一两日,长则三五日,洝大人一定会想办法来朝华宫。” —— 钦天监最近有些不寻常,洝九大人先前说的讲学五日不但告吹,连官署的一众人也日日不见踪影。偶然见了同僚,也是一副眉头紧锁的模样。 朝中官员私下里纷纷议论,洝大人突然归京本就蹊跷,如今钦天监这副严阵以待的模样,莫不是要出大事。 一时间,朝野上下,人心浮动。萧淮听元宝说起此事的时候正在批折子,他沉吟片刻,最终还是放下了手中的折子,“摆驾钦天监。” 而此时的钦天监,也俨然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长长的矮几之上置着几十个瓶瓶罐罐,一众人正围在几前,你一言我一语,不知在争论什么。 洝九扎在人群中,手里握着个小瓷盅,将那些瓶瓶罐罐里的东西一股脑的倒进瓷盅里。和了和,又闻了闻。 “啧,这是什么鬼味道!”他嫌弃的扔开瓷瓶,又是摇头,又是叹气。 为了配出谢贵妃送的那一盅蘸酱,钦天监上上下下已经忙活了三日。 “师傅,要不您还是亲自上一趟朝华宫?”一位五官灵台郎苦着脸,“想来贵妃娘娘仁厚,不会在一罐蘸酱上为难了您。” 洝九心中有些不服气,谢贵妃葫芦里买的什么药,他又岂会不知?可他就是有些不甘心,想他一个监正,怎么能让一罐蘸酱难住。这若是传了出去,他“大周神算”的脸面还要不要? 那五官灵台郎也是跟了洝九许多年,又岂会不明白自己师傅的那点小九九。众人都眼巴巴的望着他,希望他能说说好话,着实是这几日,大家围着一堆调料转,过得有些糟心。 五官灵台郎清了清嗓子,“师傅……师傅是个什么性子,天下人皆知,其实也着实不必这般为难自己。” 这话说的很委婉,意思就是,你好吃,大家都知道,你便是真的向贵妃娘娘上门讨要,大伙儿也不会笑话你。 许是得了台阶下,洝九捋了捋胡子,煞有介事的点点头,“你说的甚是,枉为师修道多年,竟还是不能免俗,实在心中惭愧,惭愧啊。” 正感叹着,便听到内侍嘹亮的一嗓子,“皇上驾到!” —— 腊月二十三,俗称“小年”。这一日,寻常百姓家中会打扫、祭灶,宫中虽然没有这样的规矩,但因着岁夕将至,也比平日里多了些喜气。 一大清早,谢昭昭便出宫去了京郊报国寺。这些日子,她绣了几个平安福,这回便是特意借着祈愿的机会,求报国寺的方丈大师开光。普云大师如今已是期颐之年,是大周极负盛名的得道高僧。 回宫的路上,谢昭昭将平安福一个个的都收好,放在锦囊中,只等着岁夕的时候,一一送出去。待收最后一个的时候,她看着手中的平安福,有些出神。 这是谢昭昭特意绣给钟景祺的,虽说夜二已经带回了消息,可她终究不愿意相信,还是一针一线的做了这平安福,便只当是自欺欺人了。 “娘娘……”碧荷小声开口,看着自己娘娘的样子,有些心疼。这几日,娘娘看着是比前些日子好了许多,可她们这些做奴婢的心里明白,娘娘只是不想让她们担心罢了。 谢昭昭抬头,冲碧荷温软的笑笑,“没事。” 她将平安福收进锦囊里,挑起车帘向外望去。少京的雪已经停了,今日还难得出了日头,近处的枝丫上蹲着只毛茸茸的小松鼠,像是入了定,车架经过也没惊扰了它。谢昭昭看着小家伙憨态可掬的样子,眉眼中也终于染上了些许笑意。 众人回到的朝华宫的时候,太阳都已经快要落山。车驾从西华门一路驶向内城,在经过嘉善门的时候,远远便看到宫门口立着个人。 待走近了,才发现这人居然是钦天监的洝大人。护卫拱手行礼,洝九却一本正经的走到谢昭昭的车架前。 “老臣给贵妃娘娘请安。”说着,便一揖到底。 闻声,谢昭昭微微挑眉,隔着车帘,淡声开口,“洝大人何时?” “启禀娘娘,微臣夜观星象,见太和殿西方隐隐有祥瑞之兆,乃是极为罕见的五星连珠!” 谢昭昭心中发笑,这糟老头子为了骗吃骗喝,当真是什么鬼话都能说得出来。 “五星连珠?”她假意发问,“不知是作何解?” 洝九拢了拢袖子,摆出个极为端正的姿态,“回娘娘,朱草生,嘉禾秀,甘露润,醴泉出,日月如合璧,五星如连珠。” 他微顿,又朗声道,“是为凤凰在庭!” 这话本就了不得,出自钦天监之口,便更是引人遐想。 “不过……”洝九微顿,“眼下只是有些端倪,天象还未成。” 谢昭昭却不动声色的开口,“眼下大周国运昌隆,风调雨顺,又逢岁夕,有这般祥瑞,全赖皇上治国有方,烦请洝大人上个折子,将此事详陈天子。” 说罢,便吩咐护卫起驾。 傍晚的西北风渐起,洝九独自扎在雪地里,这怎么和他想的不一样?按理说,听了他这番陈词,谢贵妃理当再追问几句,譬如这天象何时可成?一来二去,承了他的情,必要给他些赏赐。到时候,他便可顺势索要蘸酱了。 马车里,碧荷也是不解,“娘娘不是这几日都在等洝大人吗?如今他自己主动送上门来了,娘娘怎么又把人撵出去了?” 洝九是主动送上门来的吗? 谢昭昭心中不置可否,但至少不全是。他大约的确是想从自己这里讨些好处,可方才那番“五星连珠,凤凰在庭”的说辞,若非有人授意,便是借他一百个胆子,这老头儿也不敢乱说。而能让洝九有这般说辞的,普天之下,便只有萧淮一人。 她想起那日萧淮同她坦白时,说要留着姜太后另有用处。到底是何用处,谢昭昭如今也有了些猜测。只是时至今日,她似乎对很多事情,都提不起兴致,也没有了期待。 再者,洝九忌惮萧淮,未必会同她说实话。若不好好磨一磨这老头儿,只怕她又要被他忽悠了。 想到此处,谢昭昭才唇角微弯,“不急。钩子已经放了,想吃食的鱼儿,总还会再来。” 谢昭昭想的是不差,可她没想到,第二日巳时刚至,洝九便领着钦天监的众人,聚集在朝华宫的门口,说是昨日观星象,见吉兆西移,斗胆求了皇上,想借朝华宫的地界,再观一观。 洝九素来鬼话连篇,谢昭昭才不信他这番说辞,但既然请了皇上的口谕,她也不好再将人往外推。 谢昭昭看了眼时辰,估摸这老头是想来她这儿蹭午膳,“出去知会洝大人一声,就说本宫正在小憩,让他稍等片刻。左右这大白天的,也不观不到什么。” 于是,钦天监的一众人便立在朝华宫门口,稍等。 可谁曾想,这一等,居然生生从午时等到了日薄西山。事关国运,一众人也不敢马虎,只好硬着头皮立在雪地里。眼看着天色已经渐渐暗下去,有星子露出了头,这天寒地冻的,又没有用过午膳,有些身子骨不好的,已经开始打喷嚏。 洝九被冻得一张老脸通红,直到一阵阵香气自朝华宫中传出来。他动了动鼻子,嗯,是这个味儿,与他前几日吃的是一个味道。 隔着宫门,又小宫女说说笑笑的经过。 “娘娘调的这蘸酱真是好吃,遇上这样的主子,是咱们八辈子修来的福气。” “可不是,我方才瞧着小厨房已经备好了几大碟子的羊肉片,这会儿锅里正咕嘟咕嘟的冒着热气呢。” 腹中辘辘,洝九咽了咽口水,终于忍不住了,扑通一声跪在朝华宫门口。 “启禀贵妃娘娘,天象即成!请娘娘容臣等借宝地一观!” 第63章 真相 当洝九带着钦天监一众人进来的时候, 谢昭昭正在和宫人一起吃火锅。锅子就架在雪地里, 冒着热腾腾的气, 被切得薄如蝉翼的肉片稍微在沸水里烫一下, 便可佐着蘸酱入口。 “咕噜——” 一声闷响,谢昭昭寻声看去,见到躬身立在身侧的洝九, 笑眯眯的开口,“洝大人辛苦了,本宫已经命人将花园后头的空地收拾好了,洝大人这就可以去观天象。” 洝九微顿,正要开口,谢昭昭又道, “洝大人为了江山社稷这般辛苦, 本宫回头一定向皇上禀明,嘉奖洝大人和钦天监的诸位。” 洝九皱着脸苦笑,原以为进了朝华宫, 贵妃娘娘于情于理也会先招呼他们喝口热茶。眼睛往那锅子里瞟去——啧, 瞧着可比他上回自己瞎鼓捣的好吃多了,肉香飘来的时候,洝九的肚子又不自觉的叫了一声。可惜, 贵妃娘娘话已经说到的这个份上,他只能继续硬着头皮,领着众人,一边吹冷风, 一边观星象。 谢昭昭瞧着他不情愿却又拿自己没一点办法的样子,一片麻辣牛肉下口,满足的眼睛都眯了起来。 朝华宫的这顿火锅,直到申时才渐渐熄了火,谢昭昭沐浴过后,又重新换上了宫装,这才施施然的往钦天监观星象的地方走去。 见她来了,众人纷纷躬身行礼,只是那声色有些有气无力,瞧着一个个都是灰头土脸。谢昭昭觉着差不多了,才吩咐碧荷和柳絮将食盒中带来的点心拿出来。 许是真的饿了,这些平日里端着风骨的灵台郎、保章正一窝蜂的凑了上去,洝九也想去抢块点心,却被谢昭昭叫住了。 “洝大人。” 洝九苦着一张脸,向谢昭昭作揖,“贵妃娘娘,老朽知错了,娘娘可否高抬贵手,饶了老朽这一回。” 比起肚子,面子有什么用?能吃吗? 谢昭昭一脸的诧异,“本宫惶恐,洝大人何出此言?” 说着,宽大的广袖里露出一坛酒,“虽说国运之事不可耽误,可这天寒地冻的,洝大人也当仔细保重。” 见到这酒坛子,洝九几乎就要老泪纵横,连忙接过来谢了恩,又忙不迭的揭开封口。甘醇的酒水下了肚,他这才觉得肠胃都被熨贴了。 “好酒,真是好酒。”洝九连连点头赞道。 当然是好酒,这可是老胡的私藏,只肖一坛,便可醉的不省人事,遇上嘴碎话多的,更是掏心掏肺的有什么说什么。谢凝当初磨了好久,老胡才忍痛割爱,给了她两坛。谢凝一直将这酒好生藏着,还是碧荷前日里清点宫中库册时发现的。 “洝大人辛苦了。”话落,谢昭昭才抬头往西边的夜空望了望,“听洝大人说五星连珠的天象已成,可本宫瞧着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同,不知洝大人能否指点一二?” 说起老本行,洝九顿时来了兴致,引着谢昭昭往高处走去,“娘娘且看。” 洝九洋洋洒洒说了一大通,谢昭昭听得不甚明白,但也大抵觉得,这老头似乎是有些真本事的。眼看着他一口接着一口的酒灌下去,越说越兴奋。后来,竟不自觉的哼起了小调。 那曲词听着有些熟悉,且反反复复都是那几句。谢昭昭仔细又听了一遍,原是那日在京郊,这老头儿忽悠谢凝的话:喜一样,每一样,来一样,废一样。 只是这调子……谢昭昭也不自觉的跟着哼了起来,“喜羊羊,美羊羊,懒羊羊,沸羊羊……” 甫一哼唱出来,她和洝九都是微微一愣。旋即,谢昭昭便恨得牙痒痒,“洝大人,真是好本事!” 这是什么狗屁佛偈,不就是广大少年儿童人尽皆知的某羊羊和某太郎么?可怜谢凝,居然被这稀里糊涂的一句话,骗进了宫! 洝九却仿佛遇见了知音,忽的老泪纵横,“娘娘可是也听过这曲子?” 谢昭昭噙着笑,眉眼却愈冷,“何止听过,本宫还知道下面怎么唱。” “娘娘此话当真?”洝九有些激动,“娘娘见识广博,老朽斗胆,求娘娘赐教。” 这还是谢昭昭头一回见这老头这副真心实意虚心求教的模样,不禁心中微动,鱼儿似乎上钩了呢。 “你想知这下面的曲词,也不是不可,只本宫有些好奇。”谢昭昭微顿,看向洝九,“不知洝大人是从何处听来的这曲子?” 那日在钦天监,她几次三番试探都无果,若洝九不是穿越者,又怎会知道这个儿歌? 听谢昭昭这么一问,洝九有些微怔,不知想起了什么。随即,又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此事……说来话长。” 据洝九所说,他少年时便时常做些奇怪的梦,梦中景像,光怪陆离,有百层高的屋子,有带着轮子跑的飞快的铁皮车,人们有时候捂得严严实实的,有时候又露着大白腿……说到此处,也不知道是不是喝酒上了头,这老头居然还有些脸红。 “不瞒娘娘,这曲子,老朽便是从这梦中听来的,只觉朗朗上口,甚是动听。” 他这番说辞,谢昭昭将信将疑,若是按照洝九这个说法,他应当是梦见了另一个时空的人事,那为何上一次她试探他的时候,这老头却一副浑然不知的样子。 “洝大人,本宫也不想跟你绕弯子。”谢昭昭微顿,“你想要这后面的曲词,本宫可以亲自誊抄一份,甚至你梦中所见之奇怪,本宫也可一一解惑。” 洝九自是个聪明人,谢昭昭的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他自然明白,谢贵妃同样对自己有所求。脑子有些晕乎乎的不受控制,想到那朗朗上口的动听小调,洝九当即一揖,“娘娘请讲。” 一弯雪色的月光照下来,映着一地皑皑,谢昭昭双手交叠在胸前,凝视着面前有些邋遢的老头儿,“洝大人见识广博,不知可对失魂症有所了解?” 不能怪谢昭昭多想,着实是洝九这人太古怪,想到他说的那些怪梦,想到那鸽了她的作者,谢昭昭有种直觉,这老头极有可能能为自己解惑。 —— 子时已过,整个皇城都静了下来。柳絮和碧荷守在寝殿外,也不知道自家娘娘方才听洝大人说了什么,自钦天监的一众人离去,便将自己关进了寝殿里。 两个丫头相互看了眼,却又摇摇头,满目都是担心。 寝殿中,谢昭昭躺在床榻上,望着帐顶织金的凤凰于飞,整个人都呆呆的。着实是,洝九的那番说辞,带给她太大的震动。 那老头儿说,他曾给自己诊过三次脉,且都是因为治疗失魂症。 “娘娘许是不知,老夫每次为娘娘诊脉时,都是隔着道帐子。若是早早得见娘娘凤颜,老夫说什么也不会回京的。”洝九抱着酒坛子坐在地上,眼神有些涣散,“这失魂症就是个坑,怎么可能治得好?便是治好了,那行的也是伤天害理之事。” “娘娘这失魂症啊,已经得了快要三年,太医院多少好方子好药材,都不见效。老夫不过一个骗吃骗喝的江湖术士,能有什么本事?”他咂咂嘴,又开始絮叨,“可是啊,许是娘娘和我老头儿有缘分,我洝九生平没什么可炫耀的,只是拜了个好师傅。师傅教我喝酒吃肉,也教了我偷天换命的本事。” 洝九说,他师傅曾经医好过一位得了失魂症之人,用得法子便叫做“偷天换命”。患了失魂症者,会渐渐忘记前尘往事,甚至忘记自己是谁,到最后,便会完全把自己当成另外一个人。而这“偷天换命”的法子,便是借着这个症状,以毒攻毒。 许患病者另一个身份,借阴阳五行之力,以催眠之法编织一个幻境。那幻境定是极其凶险,极其凄惨,以此激发患病者潜在的意识和力量,为自己逆天改命。若是成了,这病症自可不药而愈;若是不成,大抵就是一命呜呼了。 所以,她一直以为自己是个穿书者,她一直以为的那些书中发生的情节,不过是洝九给她编织的一个身份和幻境?幻境中,谢家一门罹难,谢执被杖毙,她自己也被打入了冷宫,她以谢昭昭的身份目睹了这一切,却又不愿再重蹈覆辙这样的命运,于是才有了后面的事情? 难怪她会有谢凝那样完整的梦境,难怪她会对钟家谢家的人又那种莫名的亲近感。按照洝九的说法,她其实就是谢凝。 昭昭,就是谢凝。 谢昭昭呆呆的望着帐顶,如果她是谢凝,那她为何会在入宫不久之后,便得了这奇怪的病症? 彼时,洝九听到她这一问,只摇摇头,“世间万物,哪有那么多的缘由?许多人得了怪病,却是一辈子都不知是为何。” 不知想又到了什么,他看着自己的眼神似乎有一瞬间的清明,随即又暗淡了下去,只悠悠道,“娘娘吉人自有天相,总归是逃过了这一劫。但这治病的法子,着实有损天道呐……” 只可惜,等她再想追问时,这老头儿脑袋一歪,抱着酒坛子呼呼大睡了过去。 夜色愈深,皇城的上空传来夜莺的吟唱,用不了两个时辰,天就要亮了。 谢昭昭闭了闭眼,钦天监向来唯帝命是从,洝九言语之间,也从未掩饰他是萧淮的心腹的事实。所以,请洝九来为她医病,就是萧淮的意思了。 谢昭昭闭着眼,心中一阵阵长得发酸,眼角隐隐可见晶莹。 时移世易,不管她是不是谢凝,她都再也不是十六岁的谢凝了,再也无法承载属于谢凝的那一腔情感。 为一个人,孤注一掷。 —— 而在此时的钦天监,被白雪覆着的石阶上正坐着一个人。洝九抱着酒坛子,眼神还有些涣散。 “师傅,已经寅时了,还是先歇下吧。”灵台郎叮嘱道。 洝九脑袋像小鸡啄米般的点着,“两年前,我交给你的丹药可在?” “徒弟一直都仔细收好的,可要寻来?” “寻来吧。”洝九木然的看着高台之下的满目白雪,喃喃自语,“说不定,能有个新的开始呢。” 第64章 请封 新岁将至, 整个少京都被笼罩在一片喜气中。依着大周的宫规, 岁夕当日, 宫中将设夜宴, 在京官员及得了诰命的女眷都要入宫。 因着有了身孕,今年的岁夕宫宴,需要谢昭昭亲自过目的少了许多。她昨日听了洝九的那番说辞, 一直到天亮都未睡去,眼下人有些困乏。正想眯一会儿,便听碧荷说,太医院的袁太医来了,说是按例给娘娘请脉。 这短时日,袁坦不知因何故出了京, 为谢昭昭诊脉的事情便都落在了袁嘉瑞的身上。袁嘉瑞依旧本分的诊脉, 没有多余的举动和言辞。谢昭昭想到之前自己因为书中的情节而对他敬而远之,心中有些惭愧。 袁嘉瑞是君子,怎么会做出那样的事情, 着实是洝九那个老头儿恶趣味了。不过, 如今两人身份有别,便也该保持着这适度的距离。 袁嘉瑞收好素帕和药匣,才淡淡开口, “娘娘身子虽然虚亏,但这许多副汤药下去,还是见了效的。” 想到自己的身子,又想到洝九的那番说辞, 谢昭昭沉吟片刻,“袁太医,关于这失魂症,本宫近日听了个民间传说,说是有过治好的先例。只用的不是这玄黄之术,而是阴阳五行之法。” 袁嘉瑞微怔,旋即道,“娘娘,这些民间传说,听听便罢了,不可当真。至于娘娘说的阴阳五行之法,臣也在别的病症上听说过。只是……” “只是什么?” “此道逆天,有损阴德。” 这个说法,倒是与洝九当日所说,不谋而合。只是那老头儿贪酒,并没有说完,想要再诓他一次,却并不容易。 “袁太医可否详解?如何有损阴德和天道?” “微臣也不甚清楚,只听说有以命易命的说法。” “以命易命?”谢昭昭一时惊愕,心中发凉。 这的确是阴损之法。她心中害怕,若洝九所言当真,只希望萧淮身为君主,万万不要做出什么糊涂事。 殿外传来一阵女孩子脆生生的笑声传来,谢昭昭回神,连忙收拾了自己的情绪,便听袁嘉瑞心平气静的道,“娘娘身子无大碍,只需按时服药,仔细调理便是。” “调理什么?”谢芮转眼间进了内殿,“袁哥哥方才再同我姐姐说什么?可是我那小外甥又淘气了?” 袁嘉瑞起身拱手,“二小姐放心,小皇子无恙。” 谢芮走至谢昭昭床边,直往她的肚子上瞧去,皱眉道,“这算着也有三个月了,怎么姐姐这肚皮还是一点都没见鼓起来?可是小外甥长得不好?” 谢昭昭和袁嘉瑞都笑了笑,袁嘉瑞身为太医,便开口解惑道,“二小姐莫急,过了正月,便会显怀了。” “啊,还要等这么久啊?”谢芮瘪了瘪嘴巴。 谢昭昭心中却发笑,莫说是正月,便是过了二月,她这个肚皮也鼓不起来。但大约也等不到那个时候了…… 谢昭昭摸了摸怀中的哨子,又将谢芮拉到床榻边坐下,“宫人说你未时过了才从府中出来,怎么现下便到了?” “当然是芮儿想姐姐了,想早早来宫中陪姐姐作伴呀。”谢芮上上下下打量了自家姐姐一番,原本笑着的眉眼又染上些忧色,“姐姐还是要好好保重自己,我怎么瞧着,姐姐比前些日子更瘦了呢。” 她挽上谢昭昭的手臂,“不过芮儿来了,就不一样了,我一定不辜负爹爹和哥哥的托付,好生照顾姐姐,等着姐姐给我生个白白胖胖的小外甥。” 谢昭昭笑着摇头,“好,往后我这宫中,你便是主子,好不好?” 姐妹两个闲话了一会儿,谢昭昭才从匣中拿出那个锦囊,囊是她亲手绣的平安福,“这是姐姐的一点心意,你帮我转交给爹爹和哥哥。记着蓝色的这一个,一定要交到哥哥手上。” “那芮儿先谢过姐姐了。”谢芮接过锦娘,又道,“可过两日便是宫宴,姐姐何不亲自交到他们手上?” “岁夕宫中事务繁杂,我怕自己不得空。” 闻言,谢芮点点头,将三只锦囊收好。听谢昭昭说到爹爹谢远清,她咬了咬唇,“姐姐,有件事,我不知道当不当说?” 谢昭昭看她一眼,“你这小丫头,可又是去偷听了哪家的墙角?” 谢芮左右看看,见殿中只有柳絮碧荷,这才凑到谢昭昭身边,小声开口,“前些日子,我无意见听爹爹和哥哥说,过了新岁,他便打算向皇上呈折子,想要告老还乡。” 告老还乡?谢昭昭心中微动,她这爹爹到底还是不糊涂。眼看着葛家、齐家、姜家一个个的倒了下去,如今于谢家来说,最稳妥的法子大约便是急流勇退。 “你听听便是,这些话切不可同外人胡乱说。”谢昭昭摸了摸谢芮的发顶,牵出一个笑,“我估摸着,爹爹便是真的有了这个打算,大抵也要等到明年的春试过后。” “那是为何?”谢芮不解,俏生生的发问。 谢昭昭笑笑,“自然是因为,要给我们芮儿寻个如意郎君啊。” “姐姐!” 小姑娘不经逗,一说起亲事便脸红。当即也不管什么礼数,扭头就跑出了殿外,同宫人一起去堆雪人了。谢昭昭望着她欢脱的身影,有些欣慰,谢家到底还是将一个女儿护住了,护她一世长安,平安喜乐。 “娘娘。”碧荷眨眨眼,“奴婢瞧着二小姐这个模样,是不是惦记上哪家的小郎君了?” 谢昭昭将有另外两个装着平安福的锦囊收好,抬眼去看碧荷,眉眼间染着笑,“兴许吧,总归都是她自己的缘分。” 前些日子谢执说起过,他带着芮儿去过两次别院。小丫头似乎是对孟敬沅一手字很称赞,已经备好了年礼,打算新岁一过,便上孟家去拜师傅。 她这番说辞哪里能瞒过谢执和谢昭昭。若论写的一手好字,别说谢远清和谢执,便是府中教导她的师傅,都是个中翘楚,小丫头偏偏要拜孟敬沅做师傅,明显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这件事,谢远清并未阻拦,可见心中对孟敬沅也是满意的。只等来年春试过后,捅破这层窗户纸。 谢昭昭正在想着,便有宫人来报,钦天监的洝大人求见,说是新岁的祭祀大典还有些不甚妥帖之处,劳烦贵妃娘娘再帮着斟酌一下。 也不知这老头葫芦里买的是什么药,谢昭昭命碧荷将几日前誊抄好的曲词带上,便起身去了正殿。 洝九今日终于换了身没有补丁的新衣衫,见着谢昭昭的时候,赶忙上前躬身行礼,“给贵妃娘娘请安,新岁将至,祝娘娘福寿绵长,岁岁平安。” “多谢洝大人了。”谢昭昭抬手示意洝九起身,便看到他怀中还揣着样东西,“洝大人这是?” 洝九自怀中取出一个鼓鼓囊囊的东西,用一块皮毛包着。皮毛展开,却是个巴掌大的小壶,“前些日子骗了娘娘两回酒,礼尚往来,老朽也送娘娘一壶药酒。这酒是老朽师傅亲手所酿,能消百病,益寿延年。” 有这样的好东西,谢昭昭自然不会推拒,让碧荷收下了洝九年礼,又问起祭祀大典的事情。 每逢新春,皇家都会在太庙举行声势浩大的祭祀大典,以求祖宗保佑,新的一年风调雨顺,国运昌隆。依着大周的礼制,祭祀大典,当是帝后一同祭拜,只是中宫空缺已久,这些年来都是萧淮一人行祭祀的典仪。 “娘娘……”洝九有些欲言又止,“不知新岁的祭祀大典,娘娘可是要同皇上乘同一车辇去太庙,还是……” 他的话还未说完,便被谢昭昭打断了,“洝大人慎言,本宫虽代行统驭六宫之职,但到底只是妃位,祭祀大典事关国祚,哪有贵妃同皇上同乘车辇的规矩?” 大周开国以来,只有帝后才能在这一天同乘车辇。 洝九却有苦说不出,为难的绞着袖口,看一眼谢贵妃,再心里叹一口气。都怪礼部尚书那只老狐狸,将这烫手的山芋丢在了他手上。免不了又要劳师动众,多备一副车辇。 好在他今日并不是专程为此事而来,眼看着那药酒送了出去,他心中也踏实了许多。 —— 洝九去朝华宫的同时,萧淮也摆驾了寿安宫。自姜家出了事后,姜太后便整日在寿安宫中吃斋念佛,后宫诸事不理,连这岁夕的宫宴也不闻不问。 “太后。”男人清沉的声音自背后响起,姜太后转身,看着面前这位以雷霆手段惩治了姜家的大周天子,心中恨意翻涌。到底还是她小看了萧淮,那个长在她身边的懵懂幼童已经不知不觉长成了杀伐果决的帝王,手段更甚先帝。 “皇上日理万机,来我这老婆子处作甚?”姜太后又转过头,捏着手中的佛珠,一颗一颗转过。不过数日,她已经不见初回宫时的风采。 “适逢岁夕,过两日宫中设宴,朕特意来请太后。” “呵。”姜太后冷笑一声,“有谢贵妃在,我个无用的老婆子,哪配出现在岁夕的宫宴上。” “太后此言差矣。”萧淮抬眼,眸中神色沉沉,“不是贵妃,是皇后。” “你说什么?!”姜太后蓦地转过身,自觉失态后,又轻笑,“是哀家糊涂了,皇上这般筹谋,不就是为了这一天么。既如此,老身便恭贺皇上,得偿所愿。” “朕的确是多年夙愿得偿,所以今日来,向太后请一道手谕。” 这话在姜太后听来,仿佛笑话。 “皇上如今大权在握,还哪里需要请哀家的手谕。” “太后不可妄自菲薄。”说着,萧淮从袖中取出一卷锦帛,“说辞朕已经着人拟好,还请太后亲自誊抄一份,请旨册封。” 姜太后一动不动继续转着佛珠,“皇上想立谁为后,便立谁为后,一道圣旨罢了,如今难道还有人敢说个不字?让老身请旨册封,岂不是必多此一举。” “太后。”萧淮将卷轴放在身侧的案几上,“朕为何有此一举,太后心中清楚。太后即便不念着这些年同朕的情分,终归还要顾念景王。” “你!”提到景王,便是往太后的心窝子上戳,“皇上这样做,难道当真不顾天下人的悠悠之口了?百年后,怕是要落个不孝不敬,残害手足的骂名!” “太后慎言!”萧淮厉声道,眸色中已有动怒之意,他的孝道早就在得知姜家毒害陈皇后时就已经荡然无存了。 “太后,东西朕放在这里了,明日元宝会着人来取。岁夕的宫宴,太后若是不想去,便不用去了。” 说罢,他转身出了大殿。 于姜氏,他已仁至义尽。留下她,不过是要接着她的手将谢凝扶上后位。虽说如今大周的天下,没有人再敢他面前说个不字,但因谢凝一直盛宠,宗室总还是有些老顽固会胡搅蛮缠,说她惑主。但若是太后先下了手谕,那些老顽固即便心中不服,但也找不到再为难谢凝的理由。 他说过,这条路,会让她一步一步走稳,也容不得任何人再给她难堪。 第65章 岁夕 转眼便是岁夕。 每年的岁夕宫宴都在酉时开始, 亥时结束。而按照大周的宫规, 岁夕当日, 各宫嫔妃须在皇后的带领下前往寿安宫, 拜谒太后。以往中宫空置的时候,都是谢昭昭带着宫妃去请安。 可自姜家出事之后,姜太后便深居简出, 一早便让身边的姑姑传了口谕,免去了今岁的拜谒。谢昭昭又赖得应付那些宫妃,干脆借着身子不适,打发了想来朝华宫问安的宫妃。直到天色将暗时,才携众妃去了长宁殿中。 和往年相比,今年的岁夕宫宴显得有些冷清, 没有了歌舞笙乐, 菜色也较以往简单了许多。 朝中多有变数,官员人人自危,唯恐有个不慎, 便步了齐姜两家的后尘。再者, 西北一事,国库平白又多掏出一倍的粮草,于这宫宴上便自然节俭了许多。不过, 到底是新岁将至,又有皇上在,一众官员和命妇的脸上也都挂着喜气。 玉阶之上,谢昭昭提起酒壶。因着她有了身孕, 这壶中已经换了果汁,眼下有些口渴,她只想倒来先解解渴。 突然,一只大手伸了过来,覆住了她的酒杯。 谢昭昭抬眼,便见萧淮冲她摇头,“你身子虚,不可贪凉。” 说罢,又转身吩咐身侧的元宝,“再给娘娘端碗热汤来。” 萧淮看向谢昭昭,眸中有浅浅的笑意。寿安宫的宫人已经在来长宁殿的路上了,用不了多时,太后请旨册封皇后的手谕便会到。 “新岁在即,朕送你样年礼可好?” 谢昭昭有些微讶,这段时间,朝中大小事务繁杂,又值各地赋税抵京,地方官员述职,她知萧淮夜夜子时过了都歇息不下,天未亮便又去上朝,只是没想到,他居然还有心思给自己准备年礼。 不多时,元宝便回来了,不但亲自端来了热汤,还低声在萧淮耳边说了几句话。谢昭昭没有听清元宝的话,却只见萧淮眸中的神色一暗。 “皇上,可是有事?” 萧淮看向她,沉沉的眸色中带着些许复杂的情绪。半晌,却只淡淡开口:“无事。” 因着今岁的宫宴办的简单,申时一过,宫宴便渐渐散去。谢昭昭借着身子不适,先行回了朝华宫,在朝华宫的路上便问了碧荷,“寿安宫的人可都安置妥当了?” “回娘娘的话,已经按着娘娘的意思将人拦下,奴婢估摸着,这会儿都已经送回去了。”碧荷有些不解,但看着自己娘娘有些出神的样子,又不好开口询问。 谢昭昭点点头,拦下就好,拦下了,以后的事情才好办。 白雪覆地,车辇在宫巷里压出两道深深的车辙,一路驶向了朝华宫。 —— 朝华宫后花园的雪地里煨着炭火,上面架着口锅,浓白的骨汤翻滚着,谢昭昭将碟子里的肉卷拨了进去,看着肉片在沸汤中打了个旋,又浮上来,鲜香的气温终于抚慰了她的饥肠辘辘。 这种大型的宫宴根本就吃不饱,她又坐在高处,无数双眼睛看着,便是面前摆满了珍馐美食,也只能看着,偶尔挑一筷子。还好她有先见之明,让柳絮回来早早的备了火锅。 谢昭昭就着红油蘸酱吃了几片涮肉,又拔开酒封嗅了嗅。不亏是老胡的私藏,香气厚重,她仰头,就着酒坛灌了一口,甘醇的酒液自喉咙流入五脏六腑,莫名叫人畅快。 新岁将至,在这样的雪夜里,喝着小酒,烫着火锅,当真是别有一番滋味。 谢昭昭迷蒙着眼睛,将一碟小白菜又丢进了过了。身边忽的坐下一个人,她抬眼看去,却见萧淮正一瞬不瞬的盯着她锅里的小白菜。 “这是什么?”男人轻声开口。 “白菜啊。” “不是,这个锅子。” “哦。”谢昭昭点点头,“火锅。” 萧淮抬手,身后的宫人鱼贯而出,人人手中都端着个盘子,盘中置着各种各样的美食,还有两壶果酒和几样饭后的小点心。片刻,她的小火锅边上就满满当当的摆了几大圈。 “知你吃不饱,朕特意让御膳房做的。”说着,萧淮挑起一颗虾仁,“来,尝尝这个,翡翠虾仁,是平素你最爱吃的。” 谢昭昭乖乖的张口,将虾仁含到嘴里,很清爽的味道,的确是谢凝喜欢的口味。可她是谢昭昭,如今喜欢食辣。 “多谢皇上。”也不知道是被方才的酒气呛得,还是着滚烫的火锅热气灼了眼,谢昭昭的眼中微微有些湿气。 “谢凝,你还记不记得,以往的新岁,我们都是在一起过的。”萧淮望着这沉沉夜色,目光不知落在了哪里。 “能和皇上一起守岁,是臣妾的福气。” 她这回答滴水不漏,却让萧淮听着,心中发闷。谢昭昭也估摸着自己大约破坏了气氛。 “这是臣妾从国公府带来的,皇上不妨尝尝。”谢昭昭从宫人端来的盘子里取了两个玉杯,一一斟满,又递到萧淮面前,“臣妾祝皇上圣体康泰,一世无忧。” 没有千秋万代,万国来朝的冠冕堂皇,却是谢昭昭发自内心想对萧淮说的话,愿他平安健康,长乐无忧。 萧淮唇角微牵,深沉的眸子里终于染上笑意,能在岁夕依然这般言辞朴素的,便只有谢凝了。 “宁川也祝昭昭事事如意,一世长安。” 两人相视一笑,尽饮杯中酒。 一杯酒下肚,萧淮赞道,“果然是好酒。” 谢昭昭笑得眉眼弯弯,“那是自然,只这酒还讲究个喝法。若是不用玉杯,直接这么灌,更要甘醇清冽许多。” 话落,谢昭昭又小心的补了一句,“只是这个喝法,不雅。” 她的话刚说完,萧淮便提过脚边的酒壶,揭开酒封,仰头灌了下去。 “皇上……”谢昭昭有些微怔。 甘冽的酒水刺激着喉头,萧淮却连连点点头,“的确,这样喝才更能得其中滋味。” 谢昭昭却心下发酸,萧淮一直都在竭尽所能的迁就她的喜好,可是……她好像要辜负了呢。 一只大手抚上发顶,强行将她按进怀里,“谢凝,吃了珍馐美食之后,也还是可以吃这小火锅的。” “皇上,臣妾福薄,只怕消受不起。况且……”谢昭昭微顿,继而瓮声瓮气的开口,“便如这壶酒,皇宫之中,人人都会配玉杯饮之。似乎好酒好器具,才够风雅,才不会辱没天家的颜面。可臣妾偏偏想用酒壶,臣妾也可以用玉杯,可骨子里到底还是抗拒的,不愿意的。” 这些话,她憋在心里好多天了,一直不知道该怎么同萧淮说。今日,刚好借着这股酒劲,干脆一股脑的倒了出来。 良久,萧淮固执的将她又往怀里按了按,“谢凝,我到底该拿你怎么办?” 他的声音很轻。而这话,似乎不是在问谢昭昭,更像是在问他自己。 谢昭昭将脸埋进萧淮怀中,拱了拱,“皇上,臣妾吃腻了这珍馐美味,就想去尝尝粗茶淡饭的滋味。” 听着他胸口有力的心跳声,谢昭昭攥着萧淮的衣襟,“萧淮,你就再纵容我一回,好不好?” 良久,身边的男人都没有说话,只有岁夕的钟声自皇城的门楼上响起,一声一声,在这天地间传开。 —— 第二日,天蒙蒙亮,谢昭昭便醒了。床榻之上,衣衫凌乱,无不昭示着这里昨夜发生了什么。 谢昭昭有些头疼,怎么偏偏在这个时候把持不住了呢?酒后误事,当真是如此。 “嘶——”她轻轻动了一下,只觉腰酸背痛,疼的眼泪都快出来了。谢昭昭从未想过,萧淮在床笫之间,居然这么不是个东西。 “娘娘可是醒了?”帐幔外响起碧荷的声音,小姑娘声色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喜色,“皇上吩咐了,娘娘昨个劳累,免了今日的祭祀大典。” 谢昭昭:…… 谢昭昭起身,却突然被身侧一个硬邦邦的东西硌了一下。她将东西摸出来,却是一卷明黄色的卷轴。 卷轴被展开,是一道册后的圣旨。 萧淮将这样东西留在这里,许多意思便已经不言而喻。 谢昭昭攥着那道圣旨,有些微微出神。 “娘娘可是还要再睡一会儿?”碧荷在账外询问道。 “不必了,你去帮我找身宫人的衣衫,咱们去趟国公府。” “宫人?”碧荷有些诧异,“这是新岁,娘娘便是想回去省亲,也该穿的体面些。” “都是自家人,什么体面不体面的。更何况今日宫中的妃嫔都去了太庙,若我再大张旗鼓的往国公府去,岂不是又要遭人非议?” 觉得自家娘娘这话在理,碧荷便应声去寻衣衫了。 待碧荷出了寝殿,谢昭昭才忍着酸痛下了床。她坐在妆台前,取过一个极不起眼的匣子。匣子打开,里面装着一叠厚厚的银票,两只锦囊,还有柄镶着七彩宝石的匕首。 不多时,碧荷便取来衣衫,谢昭昭将方才取出的一只锦囊递到她手中,“待会儿我去国公府,你帮我跑一趟京郊报国寺,将这锦囊供奉在寺中。” 如今钟家还不知道夜二带回了钟景祺的消息,便是连盏长明灯都没有供奉。 “娘娘……”碧荷接过锦囊,只觉得自家娘娘今日有些怪怪的。 谢昭昭笑了笑,“完事之后,你便去外公处寻我,可好?” 因着祭祀大典,这皇宫中反倒清净了下来。谢昭昭换好衣裙,趁碧荷不注意的时候,又将那匣子中的银票、锦囊和匕首揣进怀中,匆匆出了寝殿。 —— 皇家祭祀大典,少京的官道昨日便已经封了,沿途都是胄甲鲜亮的皇家禁军。马车出了西华门,便只能一路抄小道往国公府的方向驶去。 待到了国公府的后门,谢昭昭又叮嘱了碧荷几乎,才独自下了车。天还未大亮,她扣了扣门,木门应声而开,却是钟老爷子的侍从。 侍从行礼,“娘娘,老国公已经恭候娘娘多时。” 第66章 天寿 昭宁 这是谢昭昭自以为穿书后, 第三次踏入钟老爷子的书房。第一次, 她拿走了玄鹰令, 第二次, 是为追查谋害钟二的凶手,而这第三次,则是为了告别。 “打算去哪?”昏暗的书房里, 传来老爷子浑厚的声音。 谢昭昭走上前,立在案几旁,低垂着眼睫,“还没想好,可能是……青州洛州一带吧。” 谢执说,那里的一处偏僻之地有不少适宜耕作的土地, 她想去看看。西北开荒一说, 当时只是戏言,如今瞧着,却是要成真。 “昭昭, 你心中还是放不下这少京啊。”老国公叹了一口气, 天下之大,这丫头偏偏想去青州洛州,想来也是惦记着景祺和西北冬月的灾荒。 谢昭昭不吭声, 便听钟国公又道,“昭昭,你别嫌外公啰嗦。你与皇上是自小的情分,如今并不是到了没有转还的地步, 又何必非要离开?” 早在齐姜两家获罪时,谢昭昭便让玄鹰给钟国公送来了密信,说她有离京的打算。 “外公,昭昭不想再留在宫中了。” 好半晌,谢昭昭才吐出这么一句话。 “当初我一门心思想入宫,是觉着老天给了我一个机会,想要成全我和皇上之间的情谊。若不试试,我只怕自己会后悔。如今,我试过了,却只觉得这深宫于我,无异于樊笼枷锁,我过得不好,皇上过得也不好。若是我还留在宫中,长此以往,只会一点一点消磨掉我和皇上之间的情分。” 谢昭昭一瞬不瞬的盯着那静静燃着的烛火,“皇上宠我一时,能宠我一世吗?与其有一天两看相厌,不若我早早离开,皇上念着我的好,或许还能保全一点少年时的情分。” “昭昭,老夫一生阅人无数,外公瞧着,皇上不是那般薄情之人。”于这个外孙女,老爷子到底还是舍不得,舍不得她离开少京,舍不得她在外漂泊。 “外公这话,分明既是自欺欺人。”谢昭昭微顿,眸色有些暗淡,“外公还记得那毕城守备吗?不管姜太后有无授意,可若不是依仗着太后,他区区一个守备,又岂敢谋害朝廷命官,沉没十万担救急的粮草?” “皇上已经拟好了册后的诏书,可有前车之鉴,我若留下,迟早都是条不归路。”谢昭昭摇摇头,扯出一个笑,“即便国公府和宰相府的众人安分守己,可钟谢两家旁支无数,总有人会打着我的旗号,在一方称王称霸,祸害百姓。等到事情闹到不可收拾的那一步,大约就是我和皇上离心的那一天了。” 谢昭昭抬眼,看向老国公,“外公,我不想有那样的一天。大周不需要一个姓谢的皇后,这于大周,于钟谢两家,都有害无益。所以,我离开,才是最好的选择。” 对我,对萧淮,对天下人,最好的选择。 老国公本想再劝劝,却不想谢昭昭已经想得如此通透。他无奈的叹了口气,“同你父亲和执儿商量过了吗?还有芮儿,她自小缠着你,你这一走,她怕是要伤心。” “我也已经给哥哥留了书信,听说父亲已有辞官的想法,等哪一日他们想要离开少京了,便可来寻我。至于芮儿,她总要嫁人的,伤心不过一阵子的事,她知道我好,我平安无事,想来过阵日子,便好了。” 想到身边这些亲人,谢昭昭眼睛就有些发酸, “外公,如今钟家已经不再有武将,您为家国天下操劳了大半辈子,也是该享享清福的时候了。往后若是想喝两口粗茶,喝便是了,也无需在意旁人的目光。但府中的大夫说,您年事已高,这烈酒还是要忌的。” 钟国公笑着点点头,“丫头,我老头子有这么一大家子人伺候着,你难道还不放心?倒是你,一个人在外面,要照顾好自己,时时刻刻都要记着把玄鹰带在身边。” “是,昭昭记下了。”谢昭昭走上前,从袖中掏出一个锦囊,蹲在钟国公身边,抚着他的膝盖,“外公,这是昭昭给您绣的平安福,您收着,什么时候想我了,便拿出来看看。” 钟老爷子哼笑了一声,“你个臭丫头,人都跑了,居然还拿个布袋子糊弄我老头子!” 嘴上虽然这么说,可老爷子还是接过了那个锦囊,紧紧的攥在手里。 “昭昭还有一事相求,我在宫中有两个婢女,一个是御史大夫家的女儿,我走后,她自然是回简家,有简大人夫妇护着,我倒是不担心。只是碧荷,从小便跟着我,我走后,还请外公帮我劝劝她,把她留在您院子里。小丫头脾气大,怕是要呕一阵子的气,但做事却是极为细心,有碧荷在您身边,也算是代昭昭尽孝了。外公,昭昭不孝,不能陪在您身边侍奉了……”说着,却已经是泣不成声。 —— 皇城以西,便是太庙。眼下巳时将近,祭祀大典即将开始。 宝元腆着肚子走到萧淮身边,低声耳语,“皇上,宫中来报,贵妃娘娘今早从西华门出,去了国公府。这会儿,国公府外的马车已经往北门去了。” 萧淮有一瞬间的微怔,继而轻嗯一声,抬眼往城北的放下望去。 谢凝,你我之间,到底还是要走到这一步吗? 有呜呜的号角声响起,响彻少京的半边天。 谢昭昭掀起车帘,听着那号角声一点点消散,祭祀大典的礼乐声再起。 萧淮,你一定要做个好皇帝啊。至于我,从今往后,天高云淡,海阔星垂。 —— 皇家的祭祀大典一直从巳时持续到酉时,日薄西山的时候,所有的典仪才进行完毕。萧淮走下祭祀台,开口的第一句话便是吩咐元宝,“召礼部侍郎谢执入宫。” 待萧淮回到宫中,谢执已经在御书房门口侯着了。他瞥了眼身长玉立的青年,脸色沉沉,“跟朕进来。” 甫一进入御书房,萧淮往龙椅上一坐,便厉声开口,“谢执,你可知罪?” 谢执躬身立在殿中,“臣不知,还请皇上明示。” 萧淮轻哼了一声,“你不知?那朕便告诉你,贵妃的马车如今已经出了少京,你谢家欺下瞒上,协助宫妃私逃,难道不是欺君的大罪?” 谢执有些苦笑,抬头看向萧淮,“皇上,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舍妹又能逃到哪里去?若说协助宫妃私逃是大罪,最先问罪的不应该是皇上自己和皇家暗卫吗?” “你……”萧淮被他这么一噎,有些说不出话来,只沉声哼了声,“昭昭说你是只狐狸,当真不假。” 谢执笑着摇头,“皇上既然有心放她离宫,依微臣之见,不如当真让她出去散散心。说不定哪一日她想通了,自己便怪怪回来了。” “谢执,你当真朕什么都不知道?如今走的是谢凝,下一个便是谢爱卿和你吧!”萧淮盯着殿中的青年,目光如炬。 只肖他这一句话,谢执便明白了今夜皇上召见他的原因。既然父亲辞官的事情已经被圣上知晓,他不妨借着今日昭昭离开,顺水推舟,同皇上求个人情。 思及此,谢执拱手,“回禀皇上,家父年事已高,于这朝中事务,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还望皇上体谅,恩准家父告老还乡。” 好半晌,萧淮都没有说话。与他这般的对视中,谢执终于微微垂下眼帘,看来他想过闲云野鹤的日子,还有点难。 “谢执。”萧淮终于开了口。 “朕可以不派兵去追谢凝昭,也可以准了谢爱卿的折子。但朕有一个要求。”他微顿,“你,得留下来。” “皇上……” “你不必说了。”萧淮打断谢执的话,“谢执,你我自幼相识,你当知朕心中所想。这小半年,朝廷几次生变,如今正是用人之际,你得留下来,帮朕守好这江山社稷。” 见谢执眼中仍有犹疑,萧淮摩挲着指尖的扳指,“说到底,谢凝私逃出宫是大罪,你留下来。朕便不追究此事了。” 谢执无奈的笑笑,皇上说他是狐狸,可他自己还不是打得一手如意算盘。昭昭是皇上自己放出宫的,如今又要让他留在京中做牛做马。罢了,谁让跑了的是自家妹妹,有难处的是自己发小呢? “微臣……”谢执微顿,调了一下萧淮的胃口,才开口道,“遵旨。” 谢执走后,偌大的御书房便只剩萧淮一个人。他坐在龙椅上,阖着眼,手边还放着那卷册后的诏书。 夜二说,谢凝离开的时候只带了一叠银票、两只锦囊和一柄七宝匕首,她竟是连这册后的诏书都不要。她可知,带着此物,便如带着尚方宝剑,不管去到哪儿,都可保自己无虞。 御书房的门被从外推开,元宝躬身来报,说是钦天监的洝九求见。 萧淮抬眼,“让他进来吧。” 洝九今日在祭祀大典上忙了整整一日,本想回官署好生休息,却忽的见自己屋子的小几上摆着个小瓷瓶,正是前几日他送到谢贵妃宫中的药酒。约摸着要出事,他这才忙不迭的又来了御书房。 御书房中,萧淮将事情的前因后果同研究说了一遍。洝九听完,却还是有些不能回神,“皇上,那这三年的功夫,岂不是白费了?与其这样,干嘛不三年前就将谢贵妃放了,还有您……” 三年前就放手? 萧淮负手立在窗边,他和谢凝的骨子里,其实都有一样的固执,不到最后一刻,是不会甘心放开的。若是再将她强行留在身边,才是真的置她于不顾。 不如放手,放她回到她爱的那一片广阔天地。 洝九不太懂这些男女之事,他偷偷瞧了一眼面前的帝王。 “皇上,微臣斗胆问一句,当初皇上寻微臣来为娘娘医治,还叮嘱微臣一定要将那梦境编织的凄惨无比,可是……”洝九顿了顿,“一早就预料了这样的后果?” “朕又不是神明,又怎会预知未来。”萧淮扯出一个惨淡的笑,“不过是想给她足够的勇气,让她给自己寻个出路……” 这话,也不知萧淮是在同洝九说,还是同他自己说。 洝九咂咂嘴,抬眼看向夜空。 世间万物,阴阳五行,都讲究个平衡。偷天换命之术虽能医治失魂症,可要和老天做交易,总要有筹码。 二十年的寿数,换一个人的离开,难道不是得不偿失? —— 京郊的小路上,正驶着一辆马车。 马夫看了看天色,开口对车内之人说道,“公子,再往北走三十里,便是平野镇。今夜咱们在那里落脚可行?” “可以,有劳师傅了。” 谢昭昭靠在马车里,抚着胸口的哨子。玄鹰令,这便是从今往后,她最大的依凭了。 马车突然一滞,谢昭昭险些从椅凳上跌下去。她攀着窗棂,压下心中的惊慌,慢慢的从靴侧抽出一柄匕首。 马车外,夜风微动。 “什么人?”车夫望着眼前的一幕,大声开口询问。 “唔……老夫在此处等了多日,小姐真的是好生磨蹭。”对面的人开口,言语间还有几分抱怨。 老胡?是老胡的声音! 谢昭昭掀开车帘,便见数步之外,老胡骑在一头毛驴上,正笑眯眯的向她看过来,肩膀上还蹲着只又肥又圆的黑各自。 毛驴旁,碧荷已经哭肿了眼睛,看见她,哇的一声就哭了出来。 谢昭昭的太阳穴凸凸的跳,说好的天高云淡,海阔星垂呢? 这一老一小,再加一只肥鸽子,突然让她生出一种不太好的预感。 第67章 阿离 三年后。 九月初的天气, 青州一带已经开始渐渐转凉。山道上积着些许落叶, 抬眼望去, 群山环抱之间仍是郁郁葱葱的一片。 山道一侧的树丛里, 此时正蹲着两个人,一老一小。老的一头白发,瞧着年事已高, 却并不见龙钟老态,意态闲散,腰间还挂着个酒壶。小的不过三四岁,短胳膊短腿,穿着身靛蓝的棉袍。婴儿肥的小脸上,一双大眼睛扑闪扑闪的, 活脱脱的一个粉白团子。 “老福, 车车呢?”粉白团子奶声奶气的开口,大眼睛一眨,浓密的睫毛也跟着轻颤, 像是一张一合的两把小刷子。 “嗯, 再等等,应当是快了。”那被唤做“老福”的老头儿开口应道,语气里带着几分闲散的不着调。 “小鬼啊, 我跟你说,等会儿张大善人的牛车来了,你就冲上去。但别真的冲上去啊……”老福瞥了眼身边的小团子,“假装冲, 快要碰到车轮子的时候,你就脖子一歪,躺倒。” 一边说,老福还一边示范起来,粉白团子抿着小嘴,眉头微微蹙起,“老福,阿娘说了,这叫碰瓷。” 老福:…… “你个小鬼懂什么碰瓷?”老福瞬间收起为老不尊的模样,板着脸,“那你要是不去,等会儿那牛车上的酥糖便吃不到了啊。” 老福斜着眼去瞄小团子,见小家伙似乎仍在犹豫,又虎着脸添了一把柴,“你阿娘可是不会给你吃酥糖的!” 提到酥糖,小团子忍不住咽了咽口水,抬头看向老福,眨着大眼睛,“那行吧。” 闻言,老福嘿嘿一笑,摸了摸小团子的头,“这才乖。” 不多时,山道上有辘辘的车轮声传来,一听便是老牛拉破车的声音。老福“嘘”了一声,背靠着树干坐下来。这戏码他带着小团子演了不知多少回,早就轻车熟路,虽然心中没太在意,但是还是顺口叮嘱了一句,“小鬼,当心点啊。” “我知道了。”粉白团子点点头,望着山道尽头,牛车的身影渐渐靠近。 —— “主子,卑职已经查探清楚,此次洛州粮荒与关中一带牵连颇深,除了潼城、渭城的当地官员,只怕……”黑衣男子微顿,“燕州刺史管良玉也难逃干系。” 车中,萧淮一身墨色锦袍,听到的夜三的禀奏,微微皱眉,“还有多久到青州城?” “约莫还要三个时辰,天黑之前应当能够进城。” 萧淮点点头,“你随车夫一行,务必在酉时之前赶到青州城,我先行一步。” “主子!”夜三微愣,还没反应过来,萧淮已经探出马车,双指在口中吹出一声哨响。片刻,便有匹棕色宝马自林中跃出。 “主子三思,青州城如今虚实未知,不如让属下先行探路。”夜三连忙跟了出来,躬身抱拳。 萧淮却已经翻身上马,“不必。马车目标太大,极易被发现,孤先行入城。” 说罢,萧淮一夹马腹,宝马便若离弦之箭一般驶出。夜三抓了抓头发,主子说的道理他也懂,可让主子一个人行事怎么能行?若是出事,他万死难次。 思及此,夜三也顾不得萧淮的叮嘱,转头吩咐车夫,“快马加鞭,酉时前入城。” 然后足下轻点,一边施展轻功,一边在心中吐槽夜四,诳他跟着主子来了青州。 萧淮一路急行,心中始终惦记着洛州粮荒。这三年,于国事上,他丝毫不敢懈怠,改革吏制,疏通漕运,革新税法,又有谢执在身旁辅助,倒也颇见成效。只西北吏治,沉疴已久,这次必要借着洛州一事,将这些贪吏一网打尽。 宝马自一辆牛车旁飞驰而过的瞬间,道旁的树林中突然跑出个半大的孩子。萧淮心下一惊,连忙紧紧勒住缰绳,又在电光石火之间飞身下马,披风一卷,将那孩子救离高高抬起的马蹄之下。 宝马受了惊,不停的在原地打着响鼻。萧淮看向怀中的小儿,显然已经被吓得不清,一张肥嘟嘟的小脸儿刷白,大大的眼睛都呆了。忽的嘴巴一扁,小家伙哇的一声便哭了出来。 变故发生的时候,老福也从林间钻了出来,可还未等他动手,那小鬼已经被个黑衣青年救下。老福定睛望去,不由微微一惊,旋即身形一闪,消失在林间。 “什么人?”萧淮方才只顾着瞧着怀中的小家伙,并未主意到身边有人,直到耳边有风动声,他才察觉。 “主子。”夜三自树顶上飞掠而下,跪在地上。方才那一幕差点吓丢了他半条命,主子居然不顾自身安危去救个孩子,要知道,那可是西域进贡的宝马,一旦受了惊,便是十头牛都未必拉得住。 萧淮抿了抿唇,瞥了夜三一眼,又看向怀中的孩子。小家伙哭的惊天动地,鼻涕眼泪流了一大把,不少都蹭在了他的前襟上。 夜三也显然被眼前这一幕看傻了眼,不禁揉了揉眼睛,再看那锦袍上被洇湿的一片,默默调整了个姿势,准备在主子扔出这个小家伙的时候好顺手借住。 “你是谁家的孩子?”萧淮却温声开口,似乎丝毫不介意小家伙将自己的衣襟弄脏,只等着他的哭声渐渐小下来。 粉白团子抬着肉嘟嘟的手背抹了把眼泪,小鼻子还跟着一抽一抽的。大眼睛扑闪了两下,才扁着小嘴开口,“村头,大牛家的。” “你家里人呢?”萧淮又耐心的问道。 小家伙回头往树林里望了望,没有看到老福的身影,摇了摇头,“不知道。” 但按照他和老福的剧本,老福一会儿便会从林子里跑出来,扑在他身上,嚎啕大哭。他若是迟迟不出来,便大约是这一票没干成,跟在暗处,等别人不防的时候再将他带走。 “那你家在何处?” 等到萧淮好脾气的问出第三个问题,夜三已经被惊掉了下巴。没想到他有生之年还能碰上这么一幕,这趟青州之行着实不亏。不但不亏,他还要谢谢夜四,如今这一幕,够他回去吹半年的牛皮。 粉白团子点了点头,一瞬不瞬的盯着萧淮,看了好半晌,抿了抿唇,又皱了皱眉,“你就是张大善人?” “张大善人?”萧淮有些不解,“你家人是让你在此处等张大善人?” 粉白团子摇摇头,又点了点头,“老福说,张大善人的车车上有酥糖。” 张大善人的车上有没有酥糖夜三不知道,可当他看着萧淮从后面跟上来的马车里取出个小的匣子时,一张脸涨得通红。 他素喜甜食,这匣子是他偷偷放在车里,等到闲来无事解馋用的。本以为藏得严严实实的,却不想早就被主子发觉了。他二十好几的人,也不好去和个小孩子争,只好眼睁睁的看着自家主子将一盒宝福斋的点心递到小家伙手里。 萧淮长这么大,这是第二次哄孩子,还是以张大善人的身份。他微微顿了顿,“今日出门急,没有带酥糖,但这盒点心,味道应该也是不错的。” 小家伙接过匣子抱在怀中,却开始犹豫了。阿娘说了,不能要陌生人的东西。可是……这个张大善人长得可真好看,应该不是坏人吧。 “你家在哪?我送你回去。”萧淮将小家伙一把提到马车上,又看了看一直往北的山道,“是往前面这条路走过去吗?” 粉白团子又往林子里望了望,看着萧淮点点头,“前头有个福家村。” “好。”说着,他挑起帘子,示意小家伙到马车里去,却见小家伙紧紧将糕点匣子抱在怀中,往马车里望了望,又摇摇头。 粉白团子一本正经的开口,“阿娘说了,不能随便跟陌生人走。” “你不是来等张大善人的吗?我便是张大善人,送你回家。” 小家伙却有些犹豫,抿着唇,不说话。 没由来的,萧淮觉得这小鬼有些意思,唇角微微翘起,“那你的意思是?” “我不坐车里。”粉白团子摇摇头,曲着腿蹲下,“我就坐这里。” 小家伙的意思很明白,他要坐在车外,看着这些人往他家的路上走。夜三对这小家伙的想法很是不解,两步凑上前,探头到团子面前,“喂,小鬼,你也不想想,我们几个人若是当真要拐你,那无论你坐在车里和车外,有啥区别?” 粉白团子却不以为意,仍旧蹲在原地,一双大眼睛固执的和他对视。 夜三:啧……这哪里来的小鬼,一点都不讨人喜欢! “夜三,你同师傅上车。”萧淮却沉声开口。 夜三:? 反映过来萧淮的意思,夜三连忙躬身,“主子,这可万万使不得。” 让主子给他驾车,他是嫌命长么? 萧淮却没有理会这些,“上车!” 夜三立刻噤声,和车夫对视了一眼,忙不迭的溜上了车。啧啧,这一遭,何止够他吹半年,可以吹三年! 马车外,萧淮坐在车板上,牵起缰绳,“坐好。” 随即,驾的一声,马车跑了起来。 正是午后,深秋的日头照下来,洒在身上暖洋洋的。萧淮瞥了眼身侧的小家伙,“你叫什么名字?” 粉白团子咬了咬唇,阿娘说了,不可以随便对陌生人说自己的名字。 “你呢?你叫什么名字?” 萧淮微讶,旋即笑笑,“宁川。” 团子眨眨眼,默默将这个名字记下。这样一来,张大善人就应该不算是陌生人了吧? 他动了动小嘴,吐出两个字,“阿离。” 第68章 乡居 虽说是午后, 可马车一跑起来, 还是带起嗖嗖的风, 宽大的披风翻飞而起, 萧淮看着身侧小小的一只,也不知道是他懵懂的样子软化了自己,还是那奶声奶气的一句“阿离”, 心中蓦地一软,连带着驾车的速度都放满了下来。 于是,一辆尚好的马车生生被拉出了牛车的风采。夜三被这三步一晃的车速晃得脑仁疼,从马车里探出个头,“喂,小鬼, 你家人把你一个人丢在这里, 就不担心你被拐了?” 小阿离转头,淡淡瞥了他一眼,“那你会拐我吗?” 夜三:…… 夜三下意识去看萧淮, 只见萧淮也是淡淡向他瞥去。为什么他觉着这小屁孩跟主子的眼神有点像啊…… 夜三咽了咽口水, 干巴巴的嘿嘿一笑,“不……不会。” “嗯。”小阿离点点头,遂又向前看去, 将怀中的糕点匣子抱紧。 夜三被他这淡定模样一噎,顿觉无趣。又不想被这牛车速度晃吐,最后看了一眼,只见山道两侧青山高耸, 巍峨苍翠。 “喂,小鬼,这山可有名字?” 阿离看了眼四周环抱的青山,又抿了抿唇角,“我不叫小鬼,我叫阿离。” 夜三:…… 这小屁孩,一点都不讨人喜欢! “阿娘说,这是泰山。”阿离却似乎并没有察觉夜三的不爽,又一本正经的补充了一句。 “泰山?”夜三听得一愣,“这山不是叫大青山吗?因坐落在青州城外,故得此名。” 阿离转头看向夜三,虽没吭声,可大眼睛里的意思明明白白;你既然知道,还问我干吗? 夜三被又被他这一眼看得有些愣,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总是被个小鬼唬住,抓了抓头,“不是,我就无聊,想要找个话头。” “嗯。”阿离点点头,算是认同了他的解释。 夜三打量着小家伙少年老成的模样,不禁有点微怔,总觉得他这副模样,像极了一个人。却又一时半刻想不起,自己在哪里见过这么个人。 “这山既然有名字,你阿娘为何还告诉你是泰山?这名字……”萧淮微顿,“是你阿娘取得?” 阿离点点头,“是阿娘取得。阿娘说,青山常泰,取国泰民安之意。” 他小小年纪一本正经的样子,让萧淮有些侧目,不禁莞尔,“你娘倒是个有心人。” 夜三简直想为这小鬼的一番话抚掌,什么叫自然而又不做作的拍马屁,这便是典范呐! “喂,小鬼……不是,小阿离,你娘还教过你什么?” 阿离转头瞥了眼夜三,对于他这莫名其妙的自来熟很是诧异,又不觉心生警惕。 夜三是皇家暗卫里的精英,自然也看出了小家伙神色的变化,扯了扯嘴角,端出个自以为和蔼可亲的笑容,“不是,小阿离,叔叔不是坏人。” “阿娘说了,不要和陌生人说太多话。”阿离顿了顿,小奶音继续道,“阿娘还说了,坏人从来不会说自己是坏人。” 夜三:…… 夜三在皇家暗卫里是个少见的嘴碎,眼下接二连三的在个小鬼面前吃瘪,不禁有些没面子。本想要唬他几句,便听到萧淮轻咳一声,他不敢在主子面前造次,只好悻悻的又坐回了马车里。 因为车驾的慢,不过几里地,等到按着小家伙的意思行至福家村村口的时候,已经过了一炷香的时间。 这福家村掩映在青山之间,村口拴着两条大黄狗,见到生人,汪汪的叫起来。不多时,三五个扛着锄头的壮汉从村子里走出来,看到停在村口的马车,一副横眉怒目抄家伙的样子。 “三叔!”阿离从马车上起身,冲着人群中一个汉子挥了挥手。 “小阿离?”那被唤做“三叔”的人赶忙走上前,极为警惕的看了一眼萧淮,才连忙将阿离从车上抱了下来,“你又和胡大爷上哪去了?让你娘好一顿找。” “去碰瓷啊。”阿离乖乖的应道。 被李三叔几步抱回村口,阿离又挣扎着从他身上下来,倒腾着两条小短腿跑到萧淮面前,“张大善人,今日多谢你送我回来。” 似乎觉得这口头上的谢意还不够,小家伙在衣服口袋里摸了摸。也不知摸出了个什么,极为小心和郑重的放在萧淮掌心,“这个给你。” 说完,冲他笑笑,露出一排小小白白的牙齿,又挥挥手,才跟着一众壮汉进了村子。 萧淮垂眼,看着手心里铜钱大小的圆片。白白的,还带着点淡淡的奶味,味道像是宫里偶尔吃的奶酥。 许多年前,他也曾遇上过一个小姑娘,和阿离差不多的年纪,在他面前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最后,他还是用了一块红枣糕,才将人哄好。 “主子,时辰不早了,赶路要紧。”隔着车帘,夜三小声提醒。方才那群壮汉靠近的时候,他就已经按上了腰间的软剑。这山野村夫,看似粗人,可却足下无声,功夫未必在他之下。 这样的异样,萧淮自然也察觉了,他将那小圆片收好,又往村子里看了看,恩了一声。 马车行至下一个岔路口,萧淮将马车交还给车夫,又重新翻身上马。 “按原计划兵分两路,在青州城汇合。还有,不许跟来。” 夜三虽有些犹豫,可也不敢坏了主子的事。躬身拱手道,“属下遵命。” —— 阿离回了自家的院子,才发现阿娘并不在屋中,他瞧了瞧怀里的糕点匣子,突然有些犯难。若是让阿娘知道他收了陌生人的东西,定又要挨训,可这匣子的糕点,闻着香香的,奶奶的…… “小少爷,你可回来了。” 一个俏生生的声音响起,阿离循声望去,看到屋门口站着的女子,咧着嘴跑了上去,“姨姨。” 女子一身碧色衣衫,娃娃脸,蹲下身笑着迎住他,“怎么就你一个人,胡叔呢?你们不是一起出去的吗?” “不知道,老福不见了。”说着,阿离将手中的匣子递到女子面前,“姨姨,吃。” 那盒子做的极为精致,上面还因着一个“宝”字,娃娃脸女子微微一惊。这东西,普天之下只有一个地方有,便是少京城西的宝福斋。从前跟着小姐的时候,她可没少跑这地方。 是的,这女子正是碧荷。 “小少爷,你这东西是从哪得来的?”碧荷神色有些凝重。出宫三年,跟着谢昭昭一路来到青州,她早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少不更事的小丫头了,也渐渐开始明白自家小姐的选择。 “张大善人给的。” 说着,阿离便将今日所发生的事情前前后后、事无巨细的说了一遍,听得碧荷一愣一愣的,到最后,整张小脸都有些白。 “你说什么?”碧荷有些气不过,“老胡叔也太胡闹了,居然又为了几个酒钱,带着你去做这种事。去便去了,居然就把你一个人丢在那儿了,这要是……” 碧荷想想就后怕,又将老胡数落了一番。 阿离呆呆的站在原地,见碧荷一副气得不得了的样子,扯了扯她的衣袖,“姨姨,阿娘说,女人生气,会长皱纹。” 碧荷:……? 不多时,有三个人朝院子这边走来。当中一人挽着十分寻常的妇人发髻,荆钗布裙。可即便是这乡野装扮,也遮不住她身上的光华。 正是谢昭昭。 她身后跟着老胡,还有个约莫二十五六的青年,面相端正,书生打扮。 见到老胡,碧荷插着腰便上去了,“胡叔!您当真是太胡闹了!怎么能把小少爷一个人丢下呢!” 说着便越过谢昭昭,直接开始面对面数落老胡。 谢昭昭掏掏耳朵,冲阿离眨了眨眼眼,小家伙倒腾着小短腿跑过来,蹭在谢昭昭腿边,奶声奶气的叫了一声“阿娘”,又规规矩矩的给那青年行了礼,“先生。” 青年颔首,转头看向谢昭昭,眸光温软,“若无其他事情,我便先回去了,明日再来教阿离读书。” “有劳先生。”谢昭昭点头。 那青年还想说什么,便见血昭昭牵过阿离,往院中的石桌走去。 一大一小在石凳上坐下。谢昭昭顺手拿过了阿离怀中的匣子。怀里一空,小家伙忽的就紧张起来,阿娘莫不是要开始训人了…… 谢昭昭打开匣子,里面齐齐的码着八块糕点,皆是宝福斋的招牌,还有她最喜欢的红枣糕。 捏出一块枣糕,她分了一半给阿离,笑眯眯道,“这个是京城才有的东西,来,尝尝看。” 阿离转着大眼睛接过红枣糕,又偷偷去看他阿娘。阿娘今日莫不是转了性,居然没有训人? 谢昭昭却自顾的吃起了点心,半块吃完,又取了一块。直到三块点心下肚,她才满足的的摸了摸肚子,还是小时候的口味,一点都没变。 碧荷这也已经数落完了老胡,走过来一看糕点匣子空了一半,皱着小脸,“小姐,虽说着宝福斋的点心难得,可到底是来路不明的东西……” 这么放心的吃,真的没有问题吗? 谢昭昭喝了半碗热茶,这才心满意足的舒了一起口。抬眼去看阿离,“今日送你回来的,是何人?” 老胡说,方才在山道上遇见了萧淮。虽然相信老胡没有老到老眼昏花的地步,可萧淮来这青州做什么? 不过,她至少肯定,萧淮不是为她而来。她当初走的时候是和他坦白了的,这三年,从未见京中之人出现过。除非……谢昭昭看着阿离,除非是为了阿离。 “啊?”阿离正吃的津津有味,一个手指一个手指的舔过去,听自己阿娘这么一问,眨眨眼,“是张大善人。” 嗯? 莫不是老胡真的看花了眼? “他说他叫……”阿离皱了皱眉头,继而恍然大悟,“张宁川!” 谢昭昭:……? 第69章 受伤 是夜, 整个胡家村都安静了下来, 仿佛与这沉沉夜色与苍苍青山融为了一体。小阿离卷着被子睡得香, 不时还砸吧两下小嘴, 口中念念有词,似是在回味白日里吃到的点心。谢昭昭却躺在床榻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萧淮来了?他来做什么?难道……真的是为了阿离而来? 她看着身侧胖嘟嘟的一张小脸, 忍不住在他鼻子上点了点。小家伙皱了皱鼻子,又用肉肉的小手揉了揉,身一翻,撅着个小屁股又沉沉的睡去了。 谢昭昭从来没想过,那一夜的荒唐之后,居然就有了阿离。这三年, 他们母子两个相依为命, 日子过得简单又舒心。她不想再搅合进后宫的是是非非,更舍不得让她的阿离去受罪。如果萧淮执意想要阿离,谢昭昭想, 她便只能带着阿离和胡家村的众人逃到别的地方去。 “啪啪啪——” 木门突然被拍响, “谢娘子,碧荷姑娘,出事了!” 谢昭昭示意碧荷看好阿离, 自己穿好衣服去开门。门一打开,外面站着个莽莽的高大汉子,是谢昭昭还没来时,便住在这大山脚下的, 名叫阿牛,与牛叔牛婶一起住在村头。 一见谢昭昭,阿牛像是见了救星,“谢娘子,俺爹让俺请你过去,出大事了!死人了!” 死人了?谢昭昭心中一惊,连忙折回屋中,叮嘱了碧荷几句,便跟着阿牛一起往村头走去。 老牛家的院子里已经亮起了烛火,不仅谢昭昭来了,白日里将阿离抱下马车的李三也在。李三是玄鹰部下,当初谢昭昭离宫后,这沿途便是李三率部众护送,后来干脆跟着她隐居在了这青州城外的山脚下,建了胡家村。 “夫人。”与老牛一家人不同,李三等人都称谢昭昭为夫人。他拱手,“且随我来。” 谢昭昭跟着李三进了阿牛的屋子,便有一股浓重的血腥味扑面而来。她往床榻上望去,才看到榻上躺着一人,一身玄色锦袍,大抵是因为失血过多,一张脸苍白如纸。可偏偏阖着眼,抿着唇的样子,与她记忆中的那个人一模一样。 方才阿牛说什么?人死了?死了?! 谢昭昭有些晃神,只觉眼前一黑,天旋地转。 “夫人!”李三一把扶住她,“夫人?” 谢昭昭定了定心神,再向床榻看过去,才看见萧淮的手指微动。她颤着声音开口询问李三,“人,还活……活着?” “活着,但失血过多,怕是撑不了几个时辰了。”李三微恼,定是阿牛那个缺心眼的没有和夫人说清楚,惊着了夫人;可也心中犹疑,夫人是见过大世面的,向来镇定,何曾像方才那般失态? “什么叫撑不过几个时辰?” 听谢昭昭这么问,李三又道,“方才村里的大夫来瞧过,这人伤的太重……” “不行!”还未等李三将话说完,谢昭昭挣开他,三步并两走到床前,“去将老胡找来,就是人死了也得从阎王爷手里给我抢回来!” 李三微微一惊,旋即躬身,“是!属下领命。” 片刻,老胡就被李三扛到了阿牛的屋子里。许是喝了酒,老头还有些迷糊,待看到床边立着的谢昭昭和床榻之上的人,瞬间清醒了。 “我去!这也太狠了吧!”老胡向谢昭昭看去,“小姐,这一定是苦肉计,咱们可千万不能上当!” 谢昭昭却摇摇头,方才李三去找老胡的时候,牛叔已经告诉她,子时未到的时候,他听到屋外的两只大狗呜咽了两声,恐有贼人进村,出门去查看,便见这人已经倒在了村口。 “老胡叔,你擅医术,还请救命。” 苦肉计之说,不过是老胡信口胡说的。他只一眼就看得出,萧淮伤的不轻,却不想居然到了要命的地步。他走到床前,按上萧淮的脉门,半晌才吐出一句话:“这人,是能救。” 只老胡这一句话,谢昭昭一颗悬着的心终于不再着慌。老胡说能救,便一定能救。 “只是……” “什么?” 老胡撮着胡子,“老夫需要几个苦力。” 谢昭昭:“李三哥他们可行?” “当然不可以!”老胡两眼一瞪,“老夫被大半夜拖起来救人已经很惨了,为何还要让自己人遭罪?只是……小姐想好了,这人若是救了,咱们这地方大概就瞒不住了。” 谢昭昭微愣,旋即明白了老胡的言下之意。萧淮出行,五步之内必有皇家暗卫,即便是暗卫一时失职,可大约不用天亮,便会有人寻到这里,到时候她、阿离以及玄鹰部下的众人,都有可能暴露。 可这些,又怎么可能成为她不救萧淮的理由? 老胡自然也看懂了谢昭昭的意思,点点头,“既如此,老头子我就不客气了。” 他搓搓手,带着一副要整治傻小子的兴奋出了院子。 一时间,屋子里便只剩下谢昭昭和萧淮两个人。谢昭昭搬过一把竹凳,坐在床边,盯着床榻之上的人看了许久,才忍不住碰了碰他的指尖。 萧淮的指尖有些微凉,和记忆中那个总是温热的手掌有些不同。可下一秒,已经陷入昏迷的人却忽的伸手抓住了谢昭昭的手。 谢昭昭心中一惊,以为他要转醒,却发现手被攥得紧紧的,根本抽不出来,而榻上之人依然阖着眼,口中喃喃着一个名字,“昭昭……” 一瞬间,谢昭昭只觉心中发堵。这三年,那些被她掩藏的情绪,那些被她刻意不去理会的情意,终于在这一刻,如决堤的洪水,倾泻而出。 —— 天快要亮的时候,有两个黑衣人进了胡家村。一进村子,二话不说便扎进了阿牛的屋里,从怀中取出连夜自大青山顶采来的药。旋即扑通一声,跪在床前。 老胡瞥了眼跪下的两人,“喂,我说你们,不要这么一副哭丧着脸的模样,人还没死呢。” “大胆!”夜三红着眼睛,“怎可对主子无礼?” 老胡轻哼一声,旋即瞪眼,“不准凶,再凶老头我不管了!” 夜四扯了扯夜三的衣袖,冲他摇头。夜三心中有亏,随即低着头,一声不吭的跪在地上。身为皇家暗卫,让主子出了这样的事,他万死难辞。 因为知道皇家暗卫会出现,谢昭昭早一步回到了自家院子,将事情前前后后和碧荷说了一遍。小姑娘听得一惊一乍的,末了才担忧的开口询问,“小姐打算怎么办?” 谢昭昭心中已有思量,“你收拾东西,我们带着阿离先去山那边躲一躲。” 这个村子里,对于皇家暗卫来说,除了她和碧荷,都是生面孔。 碧荷点点头,“好,我这就去收拾。” —— 萧淮转醒的时候,已经是三日之后。这几日,他仿佛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他没有听从先帝的安排,登上皇位,而是做了个闲散王爷。等到谢凝及笄之后,便十里红妆将人娶进了王府,从此一生一世一双人。 他睁开眼,脑中一片混沌,只呆呆的盯着青布帐顶。如果那是梦,应当是他这辈子做过的最美的一个梦了。 “主子……主子醒了?”夜三跪着蹭到床前,好端端的一个儿郎,居然开始止不住的掉眼泪。 这三日,他和夜四滴水未进,就这么直挺挺的跪在萧淮床前。主子若是醒了,要杀要剐,他们绝无怨言,若是……若是醒不来,要了他这条命便都是便宜他了。 萧淮转头,看向夜三,“这是什么地方?” “回禀主子,胡家村。” “胡家村?”萧淮微微蹙眉,他依稀记得那日和夜三分别之后,他在青州城外遇上一波人马,拦住了青州太守府书佐的车马。书佐一家五口横死,他虽解决了对方所有人,可自己亦身受重伤。 萧淮往衣襟里探了探,却发现空荡荡,并无书佐临死前交给他的账簿。 夜四看懂了萧淮的意思,连忙起身将床尾的一卷册子捧上,“主子可是在找此物?” 萧淮接过账册,大致翻看了一下,不禁气血翻涌,咳了起来。 “主子!”夜三抹了把泪,“主子方才醒来,万万不可动怒。” “夜三夜四,你们两人即刻动身,将此物送至谢大人手中。”萧淮又咳了几声,“谢执比我们晚动身几日,想必已经到毕城了。” “主子。”夜三却不肯听命,上一回就是他太听话,才让主子以身犯险,这一回,无论如何,他都要守在主子身边,便是治他死罪,他也不会走。 “夜三!”萧淮不禁动怒,一口气没缓过来,又猛地咳起来。待他缓过来,才轻声道,“此物贵重,你们两人一起护送,孤才能放心。” 夜三仍执拗的跪在地上,“在卑职眼中,没有什么能比主子贵重。主子受了这么重的伤,卑职万死难辞,无论如何都不会再让主子涉险。除非主子砍了卑职的脑袋,否则卑职绝不离开主子半步!” 见他这般固执,萧淮有些无奈,只好吩咐夜四带着书册上路,先行交送给谢执。他刚刚转醒,体力本就不支,让老胡简单把了脉,又睡了过去。 —— 得知萧淮转醒的时候,谢昭昭躺在田埂边的摇椅里晒太阳小憩。这几日,老胡日日都会将萧淮的消息送来,她一颗悬着的心也终于跌回了肚子里。 她带碧荷和阿离来的地方与胡家村隔着一座大青山。三年前,她最先来的便是此地,也就是谢执曾提起的沃野。 这里的土壤的确极为适合农作物生长,她当时已经知道自己有了身孕,索性带着玄鹰部下的一众人在这里扎下根。待到阿离一岁的时候,有人在山脚下发现暗河,一路乘着小船过来,竟是在青州城外三十里。这暗河极为隐蔽,是藏匿的绝佳屏障。 比起山那边动辄三两月才能出一次山,这里显然更适宜居住。且山脚下只有老牛家一户人家,一家子都为人老实,谢昭昭谎称自己是大户人家里的小妾,不堪主母欺辱,带着下人一起逃了出来,众人这才在这山脚下住了下来。 眼下,谢昭昭望着眼前一望无际的麦地,这可是她辛苦了三年的成果,不禁莞尔。可唇角还没翘高,便听碧荷慌慌张张的跑过来,“小姐,不好了,小少爷自个儿循着暗河回去了!” 谢昭昭腾地一下从躺椅上站起来,“你说什么?” “阿离……”碧荷喘了一口大气,“阿离回村子里去了,说是去找皇……皇大人寻仇。” 谢昭昭微愣,“寻仇?” —— 而此时,在阿牛的屋子里,一大一小,正四目相对。 萧淮睡了一会儿,再醒来,便看到几日前他送回去的小家伙正怒气冲冲的瞪着自己。 阿离握紧拳头,绷着一张婴儿肥的小脸,见人醒来,便是奶声奶气的一句质问,“便是你,伤了我的大黄小黄?” 第70章 阿娘 今日一早, 阿离便借着去地里捉虫子玩儿躲开了自家阿娘, 又央着玄鹰部下最老实巴交的赵五叔带他回村。好一番折腾, 就是为了大黄和小黄。 大黄和小黄是阿离养的两条狗, 平日里与他最是亲近。三日前,却不知被哪个歹人伤了,到现在都还是一副病蔫蔫的样子。 眼下, 阿离看向床榻之上的张大善人,心中愤愤,一只肉肉的小手伸到萧淮面前,“坏人,把我的奶片还给我。” 小孩子的心性终归简单,当初觉得萧淮是好人, 他便将自己最喜欢的东西分给他;如今觉着他是坏人, 伤了自己的狗,便要收回。 “奶片?”萧淮转念一想,便知他说的大抵就是那日给自己的那个奶味的小圆片。他笑笑, 一张脸还是没什么血色, 却不知怎的起了逗孩子的心思,“被我吃了,还不回去了。” 夜三端着汤药进来的时候, 便见到自己主子唇角微牵,睁着眼睛说瞎话。那什么奶……奶片分明还好端端的收在主子的衣服里! 至于床前这个小包子,却绷着脸,一幅要同人干架的模样。 “小……小阿离?”夜三几步走上前, 将萧淮和阿离隔开,又干巴巴的笑问道,“你怎么在这儿?” 阿离抬眼,淡淡瞥了一眼夜三,看他的眼神,仿佛在看一个傻子。 夜三:……? 然后,他便十分自觉的想起,那日他们就是将阿离送到这个村子的,这里是他的家,他自然在这里。觉着自己方才那一问的确傻气,夜三蹲下身,端出一个慈祥的笑,又问道,“这是你家?阿牛是你爹?” “壮士慎言。”小阿离看向夜三,显然对他张口就坏阿娘清誉的做派十分不满意。 “我自幼与阿娘一起,没有爹。” “不是?”夜三挠头,“诶?可你那日明明说自己是村头阿牛家的?” 阿离抿着唇,又看了眼床榻之上的萧淮,“你们那日还说自己是张大善人呢?” 他虽然年纪小,可也不傻。张大善人是青州城里出了名的大善人,怎么会伤了他的狗? 夜三被他这一噎,又接不上话了。 年纪不大的一个小娃娃,只身站在那里,不说话抿着小嘴的时候,偏生有种不怒自威的气场。夜三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对这个小鬼有些发憷,咽了咽口水,干脆不再开口,省得自讨没趣。 萧淮却将注意力放在了“没有爹”三个字上,微微蹙眉,“你爹呢?” 被人问起爹,小阿离一直抿着直线的唇角塌了塌,他也不知道爹在哪,阿娘也从未主动和他提起过。有时候他也会问阿娘,爹在哪,叫什么,阿娘却只摸着他的头,说阿爹在很远的地方,等自己长大了便可去寻他。但牛家婆婆说,阿娘是从大户人家里逃出来的,既然要逃,想来他爹也不是什么好人。 察觉到他情绪有些低落,萧淮知道自己应是提到了这小家伙的伤心事。 “我听说这青州城里有家点心铺子做的核桃酥极好吃,便托人带了两盒,你若不嫌弃,便当我赔给你的可好?”萧淮微顿,“我当时受了伤,无奈之下才伤了你的狗,是我不对。” 阿离眨了眨眼睛,在听到核桃酥三个字的时候,不自觉的咽了咽口水。小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可语气上已经开始松动,“就只有两盒核桃酥吗?” “那……再加两盒樱桃糕?”萧淮挑眉,笑着开口。 “听说如意糕和桂花酥饼也不错。” 这一回,萧淮终于笑出了声,点点头,“好,核桃酥、樱桃糕、如意糕和桂花酥饼,一样两盒。” 天呐,一样两盒?那他岂不是就有好多好多的糕点了吗?阿离一直绷着的小脸,终于绽开一丝笑意,可又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这笑又渐渐收了。 “可还有不妥?你一并说出来。” 小刷子一样的眼睫眨眨,阿离走到窗边,望着萧淮的眼睛,“虽然你同我赔了不是,可我的大黄小黄还伤着。” 萧淮微微蹙眉,有些不解。夜三时常在外行走,却是见多了江湖骗子,“喂,小鬼,不要得寸进尺啊,想讹钱?想都不要想!” 阿离瞥了眼夜三,犹自看向萧淮,“阿娘说,众生平等。我不要你的糕点了,你伤的是大黄和小黄,理当同它们赔不是。” “小鬼!”夜三简直被他这话惊呆,让主子给两条狗赔不是?也不怕折了它们的狗寿! 萧淮却示意夜三噤声,他看向床前的小孩子,看着他说出“众生平等”四个字时眸子里隐隐透出坚定的光。为了给狗讨公道而放弃了自己喜爱的糕点,小小年纪,倒是很懂得割舍。 萧淮:“好。” “主子……” 夜三想劝,便听萧淮又道,“只我现下还不能下床,等伤好了,你便带我去同你的大黄小黄赔不是,可好?至于方才的点心,也一并送给你,这几日你照顾两只狗,应该也很辛苦。” 婴儿肥的小脸微红,这几日照顾大黄小黄的一直都是老福,他其实一点都不辛苦。可那是许多盒糕点啊……到时候,他分老福一点,应当也不算骗人。这么想着,阿离终于点点头,“可以。” 夜三:…… 夜三觉得自己大约是年纪大了,不中用了,否则怎么会眼花耳鸣?方才是怎么着,主子答应了这小鬼,给狗赔礼?还变着法的用吃食哄孩子?回头他要上钦天监,让洝大人瞧瞧,是不是天生异象了。 —— 一晃又是数日。 在萧淮养伤的这短时间,阿离时常回来同他作伴。萧淮也渐渐发现,这孩子虽然长在乡野之间,可小小年纪表现出来的胸襟和气度却是不凡,偶尔冒出来的一些话,便是他都要刮目相看,可见他阿娘将他教的很好。若是寻了好的师傅,假以时日,必成大器。 至于谢昭昭,自那日小家伙偷偷跑回村之后,倒是并没有刻意阻止他同萧淮亲近。或许这就是人们常说的“父子天性”,阿离总常常将萧淮挂在嘴边,言语间流露出的全是崇拜之意。 谢昭昭想,他自幼缺了父亲疼爱,这段养伤的日子,就当是另外一种形式的弥补吧。只她叮嘱阿离,若是萧淮问起自己,就说阿娘体弱,一直养在屋中,不宜见客。 不过,每每阿离从萧淮那里回来,总会带几样东西,不是杀好的母鸡,便是新鲜的土鸡蛋,有一日居然是进贡的雪莲。这东西,普天之下,除了西域,便只有大周的皇宫才有。 听阿离的意思,这东西都是萧淮让他带回来的,说你娘体弱,理应进补。谢昭昭无奈,只好照单全收,左右都是好东西,秋冬时节,进补一下也无妨。 待萧淮能下床了,已经是十日之后。阿离来寻他,带他去同大黄小黄赔礼。说到这事,夜三仍想阻止,可瞥见萧淮递来的眼神,又噤了声音。 阿离带着萧淮一路来到村口的狗窝,养了几日,两只狗早就活蹦乱跳了,见到阿离,撒欢儿的往他身上蹭。待萧淮跟上来,旋即将小主人护着,汪汪的狂吠。 “大黄小黄,宁川先生是好人。”阿离摸了摸狗脑袋,“他是来同你们赔不是的。” 仿佛听懂了他的话,两只狗儿不再凶巴巴的叫,倒是蹭着他的衣服,呜呜的撒起娇来。这一幕,看得萧淮不禁莞尔。 待与狗儿赔了礼,阿离便带着萧淮在村子外边转悠。老胡说,萧淮的伤势已经无大碍,多下床走走,有利于恢复。于是,一大一小,一路溜达一路闲聊。 “宁川先生,你家中当真有比大黄还厉害的猎犬?”阿离一双大眼睛中写满了好奇,方才宁川先生说,他家中也有许多狗儿,能捉兔捕鸟,个个都十分厉害。 萧淮笑着点头,“等你阿娘身子养好了,便让她带你去,我将家中最好的狗儿选出来送你。” 小家伙眼中一亮,随即又摇摇头,“那也不必,我只看看便好,我有大黄和小黄就够了。” 萧淮不置可否,只是笑笑。 忽的草丛中传来一阵异响,是一条吐着芯子的小青蛇。萧淮正要出手,便见阿离拾起脚边的木杈,十分熟练的一掷。木杈不偏不倚,叉在青蛇的七寸,将蛇头卡住。 见他如此手熟,萧淮有些诧异,这一招不禁要手速和准头,还是需要几分力道的。京中子弟,不过六七岁,也才有相当的本事。 “原以为你娘只教了你识文断字,不想还教了功夫。” 阿离却摇摇头,“阿娘不会功夫,这是我和三叔学的。” 萧淮看着面前小小的一只,只觉与这小家伙分外投缘。他膝下无子,也从不知自己会如此喜爱一个孩子,当即心下一动,“那你可愿拜我为师?我来教你功夫。” 阿离看向萧淮,宁川先生是见过大世面的,给他讲的许多故事都十分新奇,可被人伤成这个样子,可见功夫很是一般。 “多谢先生美意,阿离要先问过阿娘。” 萧淮自然不知道在自己是被小家伙嫌弃了,只觉得此事确实还要同他阿娘商量,“是我冒失了,此事是应该先问过你阿娘才是。” 日日听阿离将自家娘亲挂在嘴边,萧淮其实多少是有些好奇的。好奇是什么样的一个女子,能教养出这样一个孩子。而能说出“众生平等”这样话的,想来也不是一个见识浅薄之人。 当晚,萧淮便命夜三去备些礼,说是明日要到阿离家中,看望他阿娘。夜三一听这话,心中一紧:糟糕,他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这些时日,主子也不知是犯了什么魔怔,日日让小阿离给他阿娘带东西,皇家暗卫从宫中带来的珍稀药材,主子连眼睛都不眨一下,便赏了出去。他思来想去,觉得只有一个原因,便是主子的第二春要来了。为此,他还特意和牛婶打听了一番。 老牛一家早就得了叮嘱,若是有人来打听谢娘子的事情,就说她夫家姓张,已经没了,只一个人带着娃娃讨生计。 夜三得了从牛婶那里听来的消息,这会儿看向萧淮,欲言又止,着实是这张氏的身份,配不起主子。 可转念一想,自打当年贵妃娘娘离宫后,主子就遣散了后宫,如今身边连个可心的人都没有。若说主子真的对人家小娘子起了爱慕之心,想要纳入宫中,寻个清白的身份,也不是不可以。只是……这张氏还带着个孩子,有些难办。 萧淮正在看书,余光瞥见夜三的模样,头也未抬,只吐出一个字,“说。” “主子……”夜三躬身抬眼,“主子,属下斗胆问一句。” 见他这般郑重模样,萧淮合上手中的书,“何事?” 夜三咬咬牙,低着头,开口就是一句,“主子莫非……真的看上了那俏寡妇?” 第71章 薄礼 夜三觉着, 他当真为主子的第二春操碎了心。 俗话说的好, 寡妇门前是非多。主子若是真的看上了那俏寡妇张氏, 他这个自诩“小棉袄”的下属, 自然也要为主子安排妥当一切,断不能让人指摘,说闲话。 可夜三没想到, 萧淮赏他的是一记飞书! 那卷书册加了几分力道,砸在夜三脑袋上的时候,直接将他砸得后退了两步。一并而至的,还有萧淮一本正经的训斥,“胡说八道什么!” 夜三揉着头,苦着脸, 都说圣心难测, 这回他可算是领教了。可他跟随了萧淮许多年,对自家主子的脾性还是有几分了解的,极为隐忍和内敛, 尤其是碰上感情上的事情, 更是说不出的别扭。 像是三年前,明明那般舍不得贵妃娘娘,却还是眼睁睁让人家走了。可他好几回当值, 都碰上主子一个人坐在朝华宫的后花园发呆,不发呆的时候,就种菜。那一亩三分地的小白菜,一年要种好几茬。 夜三恭恭敬敬的将书册捧还给萧淮, “主子息怒,属下知错了,这就去准备礼品。” “回来。”萧淮将人喊住,顿了顿,又道,“准备些寻常之物便好。” “是。” 夜三直到从屋子里出来,还在琢磨自己主子的话。这寻常之物是何物?想那张氏是个病人,应当便是些进补之物吧。 思及此,夜三打算连夜走一趟青州城的药铺,寻些补药什么的。 “三哥,想什么呢!” 冷不防的被人一喊,夜三转头,却是这几日刚刚抵达的皇家暗卫夜十六。 这些天,皇家暗卫已经来了好几波。为了掩藏身份,只有他和夜十六换了寻常男子的衣服,留在这院子里服侍,其他人则依旧隐在暗处。 突然见了个可以闲话的人,夜三望了眼萧淮的屋子,拉着夜十六走到远处的柴门边上蹲下。 “你觉不觉着,主子最近怪怪的?” 夜十六是前些年才入了皇家暗卫的,年纪不大,却孔武有力,这还是第一次执行任务,对夜三这个前辈自然十分敬重。 “哪里怪?三哥且同我说说。” “就是……”夜三干脆不吐不快,将这些日子萧淮一系列的反常行为一股脑的倒给了夜十六,末了,还在絮叨,“莫说前几年娘娘在宫里的时候,便是这三年,娘娘走了,你可曾见着主子对别的女子这般上心?日日送东西不说,还要亲自登门拜访。这叫什么?” 夜十六一向脑子不灵光,顺着夜三的话便接了下去,“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放屁!”夜三一巴掌拍在夜十六的后脑勺上,“胡说八道什么!” 夜十六揉着头,“那三哥你说……这是什么?” 夜三定睛,煞有介事的点点头,“无事献殷勤……” “咳。”夜色中突然想起一声轻咳,是夜二的声音。 知道自己险些失言,夜三狠狠抽了自己一巴掌,又小声的和夜十六嘀咕,“我准备去趟青州城的药铺,你说探望病人的寻常之物,备些什么才好?” 夜十六挠头,“主子不是寻常之人,不好揣测。” 他这一句话,却让夜三醍醐灌顶。 “是啊!是我糊涂了!咱主子可不是一般人,主子口中的寻常之物,在别人看来,便是千金难求之物啊!” 说着,夜三连忙起身,快步向外走去。还好得了夜十六的提醒,否则他定会怠慢了张氏,误了主子的好事! —— 而彼时,在村西头的小屋里,谢昭昭看着两个时辰前,夜三送来的拜帖,头大如斗。她今日本事为了玄鹰的消息才回到了村里,眼下对上阿离眼巴巴的小眼神,居然有些不知该从何拒绝。 “老胡叔,玄鹰带回的消息呢?”谢昭昭摩挲着手中的拜帖,心里还在担忧另外一件事情。 如今村子里到处都是接受过精英训练的暗卫,只怕会发现这暗河,顺藤摸瓜找过来。她几日前就放了玄鹰出去,便是想知道,萧淮此次微服出宫,所为何事。若是能打探到,便可想法子将人逼走。左右他伤也好了,多待一日少待一日,并无差别。 听谢昭昭问起玄鹰,老胡有些羞赧,“这……小姐有所不知,玄鹰这几年许是老了,有些……” 老胡吞吞吐吐,谢昭昭向他看去,“如何?” 老胡:“不大中用了。” 嗯?不大中用?想到那只在老胡的喂养下,吃的越发膘肥体壮、毛色油亮的鸽子,谢昭昭脑仁疼。 “当真不中用了?”谢昭昭顿了顿,往屋顶上看去,“既如此,从新一批的雏鸽中挑选个可以接班的,至于玄鹰……炖了吧。” “炖了?”老胡微愣,玄鹰有灵性,可是鸽中之王! 谢昭昭点点头,“炖了,趁着肥,还可以炖锅好汤。” 老胡:…… “咕咕咕,咕咕咕。”屋顶上传来一阵鸽子叫,还伴着抖羽毛的簌簌声。 阿离看了看要炖鸽子的阿娘,又看了看有些肉疼的老胡,“阿娘,明日宁川先生要来,我们要留先生吃饭吗?” 呵,还想吃饭? 谢昭昭抓着拜帖敲了一下阿离的小脑袋,“明日你与老胡叔在院子里的招待先生,至于阿娘……” 她轻咳一声,“阿娘就在屋里待着,这样也算是没有失了礼数。只一条,无论如何都不能让宁川先生进屋,可记住了?” 阿离点点头,“那先生说,要给阿离当师傅的事情呢?” 想到这个,谢昭昭愈发头疼,也不知萧淮是看上了阿离哪点好。她将阿离揽在膝边,“阿娘觉得,拜师收徒就大可不必了,先生不会在咱们这里久留,既如此,这师徒缘不结也罢,阿离觉得呢?” 小家伙倚在谢昭昭身边,偏着头,有些不解。可阿娘说什么,便是什么。 —— 翌日,秋高气爽,是个难得的好天气。 辰时一过,萧淮便带着夜三,拎着备好的礼出了门。出门前,他还特意换了身衣裳。对于这个举动,夜三觉得,十分不寻常。 从村头阿牛家走到阿离家,不过片刻,萧淮到了的时候,便看到院子里一大一小正襟危坐,正是胡大夫和阿离。 “宁川先生。” 阿离脆生生的张口,老胡虽然是个不着调的,可真的对上了萧淮,又是以医者的身份,便没胆子这么叫了。当今圣上的表字知道的人虽不多,可他偏生就是其中一个,只拱手道,“先生。” 萧淮点点头,先是言语谢过了老胡这些日子的照料,这才转头看向阿离,“你阿娘呢?” 阿离咬着唇,先生来的太早,方才他起床的时候,阿娘还睡着,阿娘最喜欢睡懒觉了。听萧淮这么一问,老胡赶紧应道,“先生见谅,张娘子夜里犯了病,刚刚才服了药睡下。” 萧淮皱眉,“严重吗?若是有帮得上忙的,胡先生但说无妨。” 老胡连忙摆手,“不碍事,不碍事,都是老毛病了。” 闻言,萧淮面色稍霁,俯身摸了摸阿离的头,“那昨日我同你说的事情,你可有问过你阿娘的意思?” 阿离乖巧的点点头,将谢昭昭的话原原本本的叙述了一遍。末了,还加了一句,“谢谢先生厚爱。” 其实萧淮原本也猜到会被拒绝,可当真听这小家伙这么说,心中不知怎的,却有些失落。 他点点头,却又还想为自己争取一下,“其实,便是我不能一直留在村中,也可收你为徒,教你功夫的。” 对上阿离有些懵懂的样子,他继续道,“我可以每月都派人来亲自指点你,若是你觉得哪里想不明白,也可以写信告诉我,这样不就好了么。” 萧淮循循善诱,听得他身后的夜三目瞪口呆,听听,还说没对人家孤儿寡母上心?主子就是口是心非! 至于屋子里的某个“寡母”,其实早早就醒了,一直躲在里面听墙角。谢昭昭有些微讶,三年不见,萧淮怎么瞧着像是换了个人,居然这么多话。从进院子到现在,就听他一个人在说了。 还是说,是他已经知道了阿离的身份? 院子里,眼看着阿离就要松口,老胡却连忙出声阻止,“先生玩笑了,阿离不过是个乡野孩子,怎能劳先生如此费心。先生若是有心栽培,不妨借着这几日,指点一二便是。” 谢昭昭昨日便嘱托了他,无论如何都不能让阿离拜了萧淮做师傅,否则总有一日会被他察觉端倪。 萧淮想再说些什么,却见一老一小都面露难色,心中轻叹,强扭的瓜到底不甜。他又摸了摸阿离的头,“既如此,我这几日便抽空教教你。” 言罢,他接过夜三拎着的礼,“这是给你阿娘的。” “先生万万使不得。”老胡连忙帮着推辞。 “不过是些薄礼,值不得几个钱。我喜欢阿离这孩子,也感激他这些日子的陪伴。”说着,萧淮慈爱的看向阿离,“张家嫂子将阿离教的这般好,受的这礼。” 老胡险些被萧淮这一句“张家嫂子”呛到,手下一松,三层的木匣子直接落在了地上。木匣被打翻,里面的东西也跟着落了出来,一朵天山雪莲,一只百年何首乌,还有一包散开来的,像是铁皮石斛。 老胡擅医,见着如此名贵的药材,直接傻了眼。萧淮也没想到夜三居然备了这般贵重之物,但眼下当着阿离和胡大夫的面,而不好发作,只淡淡瞥了他一眼。 夜三:他是不是又做错了什么……? 院子里的这一番变故,引发了谢昭昭的好奇心,可一时间却不见有人说话。她沾了点口水,大着胆子将窗户纸捅了一个小洞,待看到院子地上的东西,也忍不住瞪圆了眼睛。 这叫薄礼?这是赤.裸.裸的炫耀! 谢昭昭不禁摇头,萧淮这男人,果然是变了啊。经年不见,反倒不若从前那般稳重了。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张靖浩妈妈”灌溉营养液~~mua~ 第72章 重逢 谢昭昭原以为, 萧淮既没有收成徒弟, 大约放下东西之后不久就会告辞, 可她左等右等, 等的肚子都开始咕咕叫了,却见这男人仍然一副和煦模样坐在石桌边,一点要走的意思都没有。 眼瞅着午时将近, 安静的屋子里又响起一声充满怨念的“咕噜”声。谢昭昭摸了摸肚子,瞥了眼屋外仍然有说有笑的男人,蹑手蹑脚的往厨房走去。 若是没记错,灶台边上应当还有两个昨夜没有吃完的烤红薯,先拿来充充饥。可当她看到角落里的一地红薯皮,和小破碗里不过枣子大的两块红薯后, 恨得咬了咬牙。 阿离这个小兔崽子, 居然连口吃的都不给他老娘留! 虽然只剩了丁点大的两块红薯,谢昭昭还是捏了一块在手里,吃的干干净净, 末了还舔了舔手指头。正准备去捏第二块, 可谁成想,一个不小心,小破碗“啪”的一声落在地上, 枣子大的一块红薯滚了一圈灰,落在脚边。 谢昭昭:…… 她看着地上摔得稀碎的碗,又转头看向紧紧掩着的木门。隔着一道门,萧淮清沉的声音响起, “你娘,醒了?” 屋外,阿离和老胡都被这“啪”的一声惊住了,一小一老,互看一眼。老胡旋即抬头望天,摆明了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阿离抿了抿唇角,“先生,我去看看。” 谢昭昭简直对自己这一顿操作无语了,一直猫在厨房的门后,听见阿离推门进来,透过门缝给他比了个“嘘——”的手势。 阿离进了厨房,看着地上的碎碗,直皱眉。 谢昭昭一边比划,一边小声开口询问,“你那个宁……宁川先生,什么时候走。” “先生没说要走……”阿离甫一张口,就被谢昭昭捂住了嘴巴。她往往外头瞧了瞧,“我的小祖宗,你可给我小声点!” 阿离点点头,等谢昭昭放开他,才又悄悄开口,端的是一本正经,“阿娘时常教诲孩儿,,待客要热情,客人没有说要走,做主人的断不能驱之。为何今日要赶先生走?” 谢昭昭:…… 教育孩子可真是件糟心事。 “阿娘没有要赶客的意思。”谢昭昭蹲下身,抓着小阿离的肩膀,模样真诚,言辞恳切,“只是现下我们家中什么都没有准备,也不好留先生吃饭是不是?否则岂不是怠慢了先生?下一回,下一回先生再来,阿娘亲自下厨好不好?” 见娘亲这般诚恳,阿离才点了点头。 “那现在,你照阿娘说的,去说给宁川先生听,可好?”说着,谢昭昭伏在阿离耳边,说起了悄悄话。 片刻,阿离端着三片碎碗片走了出来,神色恹恹。走到萧淮面前,先是一礼,“先生,阿娘身子不适,阿离不能陪先生说话了。” 萧淮皱眉看向那破碗中,碗片上沾着些许黄色吃食,形状气味有些熟悉,“这是……” 阿离看向碎碗中的薯泥,不觉有他,只诚实的应道,“这是薯泥。” “薯泥?” 阿离点头,“把红薯烤好,再捣成泥。” 原来是烤过的红薯。萧淮也才想起来,三年前,他在朝华宫也曾吃过一次,是谢凝亲自烤的。当时,谢凝还说了一句话。 她说: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红薯。 萧淮后来反复琢磨过这句话,只觉得话虽说得浅白,道理却很实在。为此,他还特地写了一副字,裱好了挂在寝殿之中。如今看着这碗中之物,只觉分外亲切。 “你们平时便吃这个?” “不是。”阿离摇头,“阿娘贪嘴,这是零嘴。” 这一句话说完,谢昭昭猫在屋子里直咬牙。若不是形势不允许,她一定冲出去将这小鬼一顿胖揍。她几时贪嘴了?胡说八道! 而院子里,阿离说完话,再看向萧淮时,却有些糊涂了。宁川先生是不是饿了?不然怎么会一直盯着碗片里的薯泥啊? 可还未等阿离出声询问,却是萧淮自己先开了口,“可还有剩的?” 阿离:…… 屋中的谢昭昭:……? 见阿离摇头,萧淮心中不免有些失落,却又不要表现出来,只伸手摸了摸他的头,“既然你阿娘不舒服,你且回去陪着吧。” 说完,又向老胡道,“打扰胡先生多时,在下先告辞了。” 听说萧淮要走,谢昭昭一颗提着的心终于放下了。可刚刚喘了一口气,便听到阿离奶声奶气的声音响起。 “先生且慢。” 小家伙倒腾着两条小短腿往院子边的小凉房跑去,不多时,又捧着三个又大又圆的红薯回来。他将红薯递到萧淮面前,“先生,熟的虽没了,生的还有许多。先生若是喜欢,可拿回去尝尝。” 萧淮微讶,旋即笑得眉眼舒展,接住小家伙递来的红薯,“好,今日的晚饭,我就烤红薯来吃。” 谢昭昭被阿离这个举动吓出一身汗,心中直吐槽小崽子坑娘,盘算着天一黑便寻着暗河回去。萧淮若是不走,她便不回来。 —— 待到暮色将至,村子里炊烟袅袅,正是到了用夜饭的时候。而阿牛家院子背后的空地上,萧淮正坐在一边,按照当年谢凝教他的法子——烤红薯。夜三和夜十六几次想要上去帮忙,却都被他制止了。 夜十六立在身后,冲夜三使眼神:主子这是怎么了? 夜三在大腿的高度比划了一下,又揪着自己一绺头发故作女态,示意他:阿离他娘。 夜十六不解:三哥这是怎么了?好生女气…… 他们在身后的一番小动作哪里能瞒得过萧淮,正要开口训斥,便见远远跑来个小身影,一边跑一边喊着,“宁川先生。” 阿离跑近前,小脸红扑扑的,将一罐蜜糖递到萧淮面前,“先生,这个。把红薯去皮,涂上这个再烤。” 萧淮笑笑,“这也是你娘亲教的?” 不等阿离回答,他又拿起一个红薯,从怀中摸出一柄匕首,正要去皮,又皱了皱眉头,“这东西难道不是带着皮吃?” 阿离眨眨眼,烤红薯带着皮吃吗? 只一瞬间,多年的一桩悬案终于告破。萧淮眉眼染着笑,想起那日在朝华宫中谢凝给他吃的红薯片,不想自己居然被她骗这么久。想着想着,竟低低的笑出了声。 夜三和夜十六面面相觑,连小阿离都有些蒙:先生这是怎么了? 半晌,萧淮收了笑,却依旧牵着唇角,他吩咐夜三去寻把刷子,又转头去看阿离,“来,坐下,先生给你烤红薯。” 阿离乖顺的坐在萧淮身边,便听萧淮心情不错的又问道,“你娘还教了你什么?” 小家伙蹙着眉,阿娘教的啊,阿娘可教了他学多呢。可与红薯有关的……他琢磨了一下,“阿娘说了,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红薯。” 萧淮正在给红薯削皮,这一句话一入耳,整个人顿时僵住。 “你说什么?” 阿离眨眨眼,将方才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这是你阿娘教的?”他瞳孔萎缩,见阿离点头,连眸色都渐渐转深。 阿离不明白,宁川先生怎么突然就不说话了,连红薯皮都不削了。他小声开口,“先生?” 萧淮回过神,去看阿离,小小的一个人,眨巴着一双大眼睛,天真又无辜的看着他,和多年前谢府的那一张粉雕玉琢的脸,渐渐重合。他从前不觉得,更如今再看这眉眼,却觉得像极了一个人。 “你娘……”可他还是不相信,或者说,不敢相信。 只可惜,话还未说出口,村口的大黄小黄便忽的一阵狂叫,旋即又没了声。 “我的狗!”阿离有了前车之鉴,腾地一下便站了起来。 萧淮按住小家伙,示意身后的夜十六先去查探。 片刻,夜十六便会来了,“主子,是青州太守,带着约莫千人,正往村子这边赶来。” 青州太守? 萧淮眯眼,这些狗东西,终于要坐不住了么。 “大黄小黄呢?” 夜十六顿了顿,不知道这个时候,主子怎么关心起狗来了,却也只如实道,“夜三哥第一个察觉,方才将两只狗打晕,带回了村里。” 他心中着急,主子前日刚刚调走了一波暗卫,如今村子守护不严,来人又敌友未明,若是再出了事,整个皇家暗卫只怕要悉数陪葬。可就是这火烧眉毛的档口,三哥居然还又闲心去管狗。 “将剩下的人手调集,万一出了事,带着阿离先走。” 夜十六:? “主子,这恐怕不妥。” 见夜十六还要说什么,萧淮却摆摆手,“吩咐下去便是。” 说罢,他摸了摸阿离的头,“阿离,如果一会儿真的有坏人要来,先跟着十六哥哥走,可好?” 阿离懵懂的看着萧淮,却是摇摇头,“阿离要去寻阿娘,阿离要保护阿娘。” “你可相信先生?”萧淮摸着他的后颈,“先生会保护好你阿娘的。” 话落,阿离便倒在了他怀里。 夜三也在此时转回,正打算将事情禀告给萧淮,怀中却突然多出来个孩子,定睛一看,却是小阿离。 “主子要去哪?” 萧淮瞥他一眼,“记着你皇家暗卫的职责,给朕护好了!” 说罢,足下轻点,往村中掠去。 —— 而此时的谢昭昭,并不知道自己被狗崽子坑了。还在屋子里倒腾东西,收拾包袱,打算去山那边常住。 李三哥急急忙忙寻过来的时候,她刚刚打包好几个食盒,都是来自青州城里极有名的点心铺,闲来无事的时候,刚好可以用来解馋。见李三这般匆忙,谢昭昭放下手中的东西,“三哥,可是出了事?” 李三点头,“夫人,有大批人马往村子这边赶来,初步估计,约有千余人。” “千余人?”谢昭昭诧异,“可知是什么来路?” “不知。”李三摇头,“夫人可是要带着小公子去暗河那边躲躲?” 谢昭昭:“阿离呢?” 李三:“还在村头阿牛家。” 谢昭昭将已经收拾好的一个包袱塞进李三的怀中,“三哥,劳烦你带着一半的人,送阿离和牛叔一家去暗河,剩下的人,跟我来。” 李三不解,“夫人不一同去?” 谢昭昭却转身自门后取来一顶帷帽,“我另有要事。” 如果这些人是萧淮的人,那多半就是冲自己和阿离来的,事出紧急,她只能先让李三护送阿离离开;若不是,那便是冲萧淮来的,他旧伤未愈,虽有皇家暗卫相互,可到底还是让人不放心。 谢昭昭推开屋门,酉时已过,天色也渐渐暗了下来。她快步走了出来,一抬眼,却看到院子门口立着的男人。 沉沉的暮色中,萧淮一身玄色衣袍,就定定的立在那里,一瞬不瞬的望向自己。 第73章 山匪 暮色渐渐模糊, 整个村子都笼罩在一片沉沉之中。 萧淮站在院子的柴门旁, 四下寂静, 他却只觉耳边有风猎猎而过。面前的女子一身粗布衣裙, 带着帷帽,轻纱遮住了她的眉眼。可自她从屋中迈出步的那一瞬间,萧淮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 亦或许, 她早就印在了自己的骨血里,便是那眉眼,都已经被描摹了无数遍。可如今人站在他面前,相隔不过数步,除了满腔难以言语的惊喜,却还有一股怒意, 隐隐而动。 她当初不愿受困于宫中, 走的那般潇洒,自己心中虽然不舍,却也无悔。可眼下, 萧淮捏着拳头, 手背青筋凸起,他受伤留于此处多日,她竟然一次都没来瞧过;见阿离日日与他相伴, 居然也不告诉他真相…… 还真是狠心呐。 可是,看着她完好无损的站在自己面前,那股在胸腔中翻滚的怒意却又一点点的平息了下去。 原来,只要她好好的, 他什么都可以不计较。 握着的拳头捏紧又松开,萧淮开口问道,“张家嫂子这般匆忙,可是有事?” 谢昭昭心下震惊,她完全没有想到会在此刻与萧淮撞上。方才见他眸色中暗涌翻滚,原以为自己就要在他面前暴露,可听他这么一问,心中又稍稍暗定。自己与三年前在少京天差地别,还带着帷帽,萧淮便是目力过人,只怕也很难认出。 她装模作样的咳嗽了几声,故作久病模样,又捏着嗓子,细声细气道,“天色已晚,我见阿离久久未归,正打算去寻。” 萧淮眯着眼,看着她掩唇轻咳,唇角微弯,“张嫂子放心,阿离在牛叔那里。” 不知为何,谢昭昭总觉得后脊梁凉飕飕的,许是天气转凉了。她敛衽,“既如此,我便放心了。” 说着,竟是要转身回屋。 萧淮哪里肯让她就这么跑了,“方才村口出了些变故,阿离不放心张嫂子,特地让在下过来瞧瞧。如今嫂子安然无恙,在下便放心了。不过……” 他微顿,“阿离一直念着娘亲,不如嫂子随我一同过去,也好让阿离放心。” 谢昭昭心中犹疑,虽忌惮萧淮,却更惦记阿离。哒哒的马蹄声渐行渐近,谢昭昭皱眉,“不知是何变故?” 话音刚落,便听到村口一阵叫嚣,随即有人高声喝道:“来人,将这贼窝给本官团团围住!” 贼窝?本官? 谢昭昭心中惊愕,是官府的人?可这胡家村好端端的,几时成了贼窝? 萧淮也眉眼微动,“张嫂子不必惊慌,宁川这就去瞧瞧。” “我同你一起!”话一出口,谢昭昭惊觉自己居然这般中气十足,复又咳嗽起来。 萧淮不愿戳破她,足下微微一顿,由着她咳完了,两人才一同往村口匆匆而去。 待谢昭昭和萧淮来时,便见整个村口已经被官兵围得水泄不通。一时间,火把通明,照亮了大半个村子。青州太守唐守明一马当先,一副趾高气扬的姿态。 谢昭昭下意识抬眼去看萧淮,萧淮也仿佛看懂了她的意思,微微摇头,可眸中的流露出的神色竟有几分安抚之意。 唐守明见到来人,见众人都朝他们望去,猜测这便是村中当家管事的,又睨了眼马下的一众平头百姓,高声喝道,“来人,将这些山匪给本官统统拿下!” “你这狗官,谁是山匪?!”张五是个暴脾气,当即就吼了出来。 “大胆!”唐守明身边的衙役站出来,狗仗人势道,“敢对唐大人无礼,绑起来!” 唐守明被张五方才那一吼,勒马退了两步,这会儿又壮着胆子道,“对!绑起来!” 眼见几个官兵就要上来,萧淮还未来得及阻止,谢昭昭已经将张五护在身后,“唐大人,不知我等犯了何罪,要劳打大人这般兴师动众的来拿人?” 唐守明见说话的是个细声细气的女子,顿时眼睛一亮,示意挡在马前的衙役让开,“你便是这村子里管事的人?” 原以为会是那汉子,却不想是这个身段婀娜的小娘子,两撇八字胡一抖,唐守明浑浊的一双眼中已经浮出色气。 谢昭昭抬头看着唐守明,却并未回答他的话。马侧的衙役见状吼道,“大人问话呢!” “吼什么吼!”唐守明瞪他,又转头看向谢昭昭,笑呵呵的俯下身来,“莫要惊着娘……” 可他话还没说完,坐下的马不知怎么受了惊。张五等人赶忙将谢昭昭护住,便见那马横冲直撞,不但惊了周围一群马,还不停的拱着身子,誓要将背上的人摔下去。 只听“哎哟”一声,唐守明被甩了下去,摔了个狗啃屎。 变故来的突然,太守府的一群衙役有些傻眼,忙上前去扶人,谢昭昭微微转头,往萧淮的方向去看,却见男人目不斜视的望向前方。 唐守明许是被摔痛了,不停的叫唤,好不容易被众人扶着站起来,这会儿色心也没有了,只想找人发泄。 “来……来人!给本官……”他喘了口大气,“将这群刁民统统抓起来!” “唐大人!”谢昭昭站出来,“还是方才那句话,我等所犯何罪?官府即便要拿人,也该有个文书才是!” “哼,州府接到线报,青州城外有数十名山匪藏于于大青山之中,终日寻衅滋事,祸害百姓,本官特来剿匪!” 剿匪? 谢昭昭简直想仰天大笑。 “唐大人既然说我是山匪,那我可当真不能让大人失望了。”她转头看向李三,笑盈盈的开口,“三哥,既如此,不妨请唐大人上山上去坐坐。” 见谢昭昭这般笑,唐守明忽然觉得有些毛骨悚然,“你……你们想干什么?” 他今晚可是带了上千人,才不怕这几十个流民! 可恍恍惚惚间,只觉有无数的马蹄声和脚步声,唐守明往身后看去,之间远方黑压压的一片,如潮水般涌来,看不清有多少。 谢昭昭眯眼,她手中自然不是只有李三这数十人,但一时想要调集玄鹰所有的部众,却并非易事,方才那般说,不过是在吓唬唐守明。他虽带了数千人,奈何自己是个草包,届时控制住唐守明,千余人也不过是一人。可如今这由远及近的马蹄声,整齐划一,一听便是久经操练的。 片刻,唐守明带来的千余人已经被重重围住,火把也映亮了来人,高头大马之上,皆是身着玄色胄甲的兵士,竟是在青州洛州一带的长平军驻军! 谢昭昭向萧淮看去,男人却依旧不动声色。想想也是,他并未认出自己,想来也猜不到,这山野间的“张嫂子”识得他的身份。 不多时,又有马蹄声自远而近,着着胄甲的兵士分开两列,有一骑贯入,马上之人轻袍缓带,绰约风流,却是谢执。 谢昭昭看得有些眼热,却又怕暴露了身份,只垂着眉眼,不再去看马上之人。 “你是……”唐守明哆哆嗦嗦,只觉来人身份高贵,却一时有些摸不准。 马上之人淡笑,唇角的弧度恰到好处,“谢执。” 谢……谢执? 唐守明有些傻眼,“哪……哪个谢……谢执?” 谢执却依旧好脾气的笑笑,“户部谢执。” 户部尚书谢执,当今圣上面前的第一人! 唐守明两眼一翻,昏倒在地上。 一场闹剧,来得快,去得也快。收押了唐守明,谢执回首,往村口的方向看了一眼,旋即勒马而去。 众人纷纷散去,萧淮命夜三将阿离送回家,自己却只身出了村子。 “皇上。” 山林之间,重兵把守,谢执躬身而拜,将青州洛州一带最近的事情一一上禀,末了还呈上了一份待查办官员的名册,燕州刺史管良玉也赫然在列。 “皇上,此次证据确凿,便是忠臣之后也不能枉顾国法。” 萧淮扫过名册,点点头,“此番辛苦你了,接下来的事,你放手去做便是。” 谢执颔首,“微臣遵旨。另外,微臣还有一事禀奏。” 听完谢执的禀奏,萧淮眸色微动,“此事当真?” “从毕城开始,他便一路暗中协助微臣,只是他行事小心,一时半刻很难查出身份。” “让夜二跟着你一起去寻人,若当真是……”萧淮微顿,“务必将人留住。” 交代完谢执,萧淮翻身上马,又往胡家村的方向去了。 —— 深深夜色中,方才经过一场变故的胡家村,显得愈发沉静。 萧淮将马牵进院子里拴好,刚要踏步往阿牛的屋子里去,便听身后牛叔牛婶的屋门从里推开,带着帷帽的女人点点头,小声的说着,“那便多谢牛婶了。” 哼,这会儿便不装了?这声音,除了谢凝还有谁? 谢昭昭甫一转身,看到院子里站着的男人,差点脚下一滑。她方才看萧淮屋子的烛火已熄,才特意过来安抚牛叔一家,哪成想这男人不但没睡,看样子,还是刚刚从外头回来。 “宁川先生。”谢昭昭敛衽,依旧装出一副弱不禁风的乖顺模样。 萧淮见她这副样子,与方才在唐守明面前凛然模样简直判若两人,不禁起了逗弄的心思。他微微颔首,“张嫂子深夜到访,可是有要事?” “阿离打扰了牛婶多日,特来道谢。”谢昭昭顿了顿,又觉得大半夜来给人道谢的说法有些荒唐,于是低眉顺眼的又道,“方才出了那样的事,也来同牛叔牛婶说说话,怕他们受了惊。” 萧淮极为认同的点点头,“方才那阵仗,确实有些骇人,在下也被吓得不清。一时睡不着,只好出去跑了几圈马。” 话落,他又问道,“嫂子这是要回去?” 谢昭昭点头,她当然要回去了,还要连夜跑的远远的! “反正在下也睡不着,夜路太黑,宁川送嫂子回去。” 谢昭昭:? 一直躲在屋里的夜三听到这话,简直觉得臊得慌,主子也忒不矜持了吧。 “不敢麻烦先生。” “不麻烦。” 隔着帷帽,谢昭昭只想翻白眼,萧淮如今是怎么了?怎么这般厚脸皮。却也只能继续细声细气道,“先生好意心领了,只我一个妇道人家,又独自带着孩子。这深更半夜的,着实不好麻烦先生相送。” 这话的意思已经很明白了,孤男寡女,有碍名节。 “嫂子是有大智慧的人,不必拘着这些小节。”说着,萧淮已经大步踏出了院子,大有不让送今晚就不让你回家的架势。 谢昭昭无奈,只好硬着头皮跟上。她走得极快,只想快点回去,摆脱萧淮。 这村子在山里,入了夜便是伸手不见五指。萧淮挑着灯笼跟在谢昭昭身侧,“嫂子是几时来的这胡家村?” “昭宁十五年吧。” “那也才一年多。不知嫂子夫家在何处?” 谢昭昭瞥了眼身侧的男人,只想磨牙,“不记得了,许是死了吧。” 萧淮被突然一噎,足下稍顿。谢昭昭却因为走得太快,一时没了灯笼照路,又带着帷帽,脚下不知踩在了何处,整个人直直往身后倒去。 萧淮下意识伸手去揽人,明明只要稍用力,便能将人扶住。他却偏生卸了手上的力,待谢昭昭落个满怀的时候,顺势一倒,一手圈住纤细的腰肢,一手护着她的后脑勺,连着滚了好几圈。 直到撞上路边的草垛子,成捆成捆的稻草落了下来,将两人盖了个严严实实。彻头彻尾的黑暗中,怀中女子的身姿曼妙,曲线玲珑,萧淮只觉喉咙有些发紧。 “宁……宁川先生。”谢昭昭涨红了脸,却还是只能细声细气的说话,“你,松松手……” 夜色沉沉,夜十六正蹲在池塘边的大树上。 夜十六:……? 又有细细的女声响起:“疼……” “噗通——”,从树上掉下个黑影,落在了池塘里。 第74章 混蛋 这两日, 胡家村里忽然起了一则传闻, 说在村里养伤的宁川先生瞧上了守寡的张家嫂子, 日日往人家院子里跑, 借着指点小阿离功夫的名义,大献殷勤。 好在胡家村大基本都是自己人,大家虽然私底下八卦, 但也知道对于一个带着孩子独居的妇人,这着实是个糟心的传闻。传闻传了两日,便被李三禁了。 而谢昭昭听到这些话的时候,只撇了撇嘴。守寡的张家嫂子?一听这闲话便是从皇家暗卫里传出来的,胡家村的人可不会叫她“张家嫂子”。 这几日,她总想找机会寻着暗河回去, 可李三告诉她, 村子附近的暗卫比平时多了三倍,只怕到时候一个不慎,便会暴露。谢昭昭望着院子里, 正在教阿离功夫的男人, 直觉怀疑,这是萧淮故意的。 萧淮说是给阿离指点功夫,可阿离毕竟年纪太小, 能指点的也只有扎马步。不过半柱香的时间,一大一小便蹲在院子的角落里捉蛐蛐去了。谢昭昭看得太阳穴突突的跳,这个男人是不打算走了吗?往日在宫中的时候怎么也不见他这般闲?朝政不处理了?皇帝不当了? 院子里,阿离扯着萧淮的袖子, 指了指草丛里的蛐蛐,“先生你看……” 萧淮朝他比了一个“嘘”的动作,猫着腰,忽的便往草丛里扑去。 “捉住了!捉住了!”院子里响起奶声奶气的欢呼声,“先生好棒!” 谢昭昭:…… “小姐。” 不知什么时候,老胡从厨房走了出来,顺着谢昭昭的目光看过去,也不自觉的跟着笑了笑。 父子之间,天性使然。 老胡捋了捋胡子,“小姐,老夫多一句嘴,您出来这么久了,就没想过回去吗?” 回去吗?谢昭昭看着院子里坐在地上斗蛐蛐的一大一小。这段时间,她看着阿离和萧淮日常相处,看着小家伙那般依赖和崇拜他,心中既高兴,又难过。高兴的是,萧淮待阿离很好,让小家伙终于体验了一回父爱;难过的是,她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能维持多久,不知道自己这么做,是不是太自私。可她花了那么多的心思逃出来,又要回去吗?回去之后呢? 想到谢凝的过往,谢昭昭垂在身侧的手指蜷了蜷,她骨子里是个极散漫的人,皇宫于她,无异于牢笼枷锁,哪有飞出去的鸟儿还甘心再飞回来,被关进笼子里? 正想着,院子的柴门被撞开,却是村头的阿牛扛着一柄锄头,怒气冲冲的闯了进来。阿牛几步走到萧淮面前,上上下下打量着萧淮,“你便是那个无良之辈?” 萧淮微微蹙眉,便听阿牛道,“俺娘都说了,那夜便是你送谢娘子回的家,之后村子里便传出了那样的闲话,你这般坏谢娘子的名声,到底是安得什么心!” 阿牛一句一个“谢娘子”,听得谢昭昭心惊肉跳,她连忙带上帷帽,快步走出院子,“阿牛!” 见到谢昭昭,萧淮有些玩味的扯了扯唇角。 “谢……”阿牛一愣,才觉着自己方才漏了陷,有些惭愧的看向谢昭昭,“张……张家嫂子,我……” 谢昭昭无奈的摇头,“不妨事,你回去吧,我有话要同宁川先生讲。” “娘子还有什么话跟这个混蛋讲?”阿牛一听谢昭昭这么说,更是生气,“他坏娘子名节,就该被教训!” 言罢,阿牛转身,举起锄头就冲萧淮挥过去。对于萧淮来说,想要躲开阿牛,简直易如反掌,可他偏生没有躲开。 一锄头下去,虽没真的伤着,可萧淮却被蛮力逼得连连后退。勉强站稳后,便不住的咳了起来。 “有没有伤着?”谢昭昭几乎是出于本能的快步走上前扶住他,待看到萧淮眼底含着的笑意时,才后知后觉的发现,自己情急之下,并没有捏着嗓子说话。 谢昭昭:…… 男人眼底的笑意太过灼人,谢昭昭突然便明白过来,萧淮,大概是早就知道了她的身份。那这些天……他是在逗着自己玩? 心中又气又无奈,谢昭昭正要松手,却发现扶着萧淮手臂的手被覆上,旋即又被紧紧握住。她想要抽出手,却不想被捏的更紧了。 隔着帷帽,谢昭昭狠狠瞪了萧淮一眼。 “阿牛,你先回去,有什么事,等会儿我去找你说。老胡叔,帮我看着阿离。”说罢,她抬眼,对上萧淮满眼的笑,终究还是不忍心,只凶巴巴的吐出一句话:“你,跟我进来。” 见着宁川先生跟着阿娘进了屋子,阿离抬头去看老胡,“老福,先生功夫那般好,我阿娘会不会被揍?” 老胡捋着胡子,挑了挑眉,“被揍?谁揍谁还不一定呢。” 说着,牵起小阿离,“走,老福带你去吃酒。” —— 一进屋子,谢昭昭便将帷帽一掀,随性都已经被他察觉了,再装下去只能显得她蠢。她绷着一张小脸,凶巴巴的看着萧淮,“萧淮,这下你满意了吧?” 想到那日在草垛子的事情,谢昭昭觉得,这厮太恶劣了,一定是故意的。 萧淮看着她,却只是笑,直到唇角的笑意点点扩大,牵出最满心欢喜的弧度,才很是认真的点点头,“嗯,满意了。” 谢昭昭:? 还未等她反应过来,整个人却忽的天旋地转,萧淮一手揽住谢昭昭,身子一转,便将人抵在了门板上。 身子被箍住,谢昭昭想要挣扎,萧淮却抓住她乱扑腾的一只手,逼着她与自己十指相扣。手背被按在门板上的同时,男人温凉的唇也落了下来。 一时间,唇瓣被含住,谢昭昭只能发出唔唔声,可挣扎着挣扎着,她却挣扎不动了。任由萧淮在她的唇上作乱,一点点,一遍遍,细细的描绘、厮磨。 待男人心满意足的放开她的两瓣唇时,谢昭昭连眼角都有些发红,一双水光潋滟的眸子死死盯着萧淮,依旧是一副凶巴巴的样子。 下一刻,温热的大手覆在了眼睛上,耳边有萧淮低沉的轻喃,“你再这样瞪着,我便真的忍不住了。” 谢昭昭身子微微一僵,她早已不是什么少不更事的年纪,自然知道萧淮说的忍不住是什么。刚才被那样欺负过,当即又羞又恼,“萧淮,你混蛋!” “嗯。” “流氓!” “嗯。” 一个两个的轻嗯,接住谢昭昭所有的控诉和不满。这般任打任骂的模样,更是让谢昭昭恍惚间有些不知所措,似乎说什么都不能缓解她心中的烦躁。 “你……不要脸!”最后,只是凶凶的说了这么一句毫无威慑力的话。 谢昭昭像是一头发怒的幼兽,似乎有许多的怒气,却找不到发泄的途径,一时间只能将自己暼得呜呜叫,连眸子里的水光都又深了一层。 萧淮看着她这副样子,只抵着谢昭昭的额头,“不要脸便不要脸了……” 他喉结微动,“我现在只想要你。” “你……” 话还没说完,又被人堵上了嘴巴。 谢昭昭活了二十二年,头一次知道了什么叫做被“亲到发软”。她只觉得双腿有些不听使唤,整个人像脱了力气一般倒在萧淮怀中,任由他摆布。 看着她终于乖顺的模样,萧淮低低笑出声,旋即一手揽住她的肩,将谢昭昭整个人横抱起来,大步走进了里屋。 将人放在床榻上,萧淮俯身,看着谢昭昭一双含着水光的眼睛,轻声道,“谢凝。我现在有要事在身,必须先离开几天。我将夜二和皇家暗卫留在这里,你答应我,不许跑,一切等我回来再说。” 谢昭昭眨眼,这才回过味,明白萧淮并不是想对自己怎样。她也才发现,不同于前两日,萧淮今日换了身劲装,应该是一早就有动身的计划,特地来找她辞行。 他样子慎重又认真,谢昭昭又不免有些忧心,“可是洛州粮灾的事情?” 萧淮点头,“有你哥哥坐镇,不会出事,多则三天,我一定回来。还有……” 萧淮看着身下的女子,心中无限缱绻,“当初留在朝华宫的圣旨依然作数,你若是……若是愿意回来,当初迎你进宫之日说的话,我一定兑现。” 说罢,萧淮贴着谢昭昭的额头,亲了一下,“听话,等我回来。” 萧淮走后,谢昭昭便木呆呆的躺在床榻之上,想着洛州的事情,想着萧淮方才说过的话。当初谢凝进宫,萧淮不顾群臣反对,将皇后居住的凤藻宫改成了朝华宫,那时候,他说了什么? 他说,此生惟昭昭尔。 —— 萧淮这一走,便是一连两日,音讯全无。到了第三日,谢昭昭终于有些坐不住了。 她有玄鹰,有些消息知道的不见得比皇家暗卫慢。此次洛州粮灾本是小事,如今真正让谢执都束手无策的是,关中这三年供给西北的粮食,如今能开仓赈灾的不及造册的十分之一。层层查下去,才知当初关中所谓的产粮大户,不过是个骗局,此人与地方官员勾结,将一斗粮填作十斗,上交粮库。 若是富庶之年,这样纰漏未必能被发现,可如今洛州粮灾,官府仓廪无粮,便仿佛是在一夜之间,让这些国之蠹虫无所遁形。 “夜二。”谢昭昭左思右想,还是将隐在暗处的皇家暗卫唤了出来。 一道黑影躬身,“属下见过娘娘。” “夜二,你如今手上有多少人手?” 夜二微讶,旋即便听谢昭昭又道,“我知道皇家暗卫生死只效忠皇帝一人,想要调动,并非易事。但你可知你主子现在的难处?洛州粮灾,又逢秋冬,便是牵一发而动全身。民生乃国之根本,皇家暗卫既护大周国脉,最先护着的应当是黎民百姓。” 女子一身布裙,发钗全无,说出的话,却是掷地有声。 谢昭昭望向面前的黑衣人,又语重心长道,“夜二,解了百姓之急,才能解你主子之急。” 夜二微顿,旋即单膝跪地,“属下任凭娘娘调遣!” “好。”谢昭昭点头,心中稍定,“你派人去一趟长平军驻地,调集五千驻军来胡家村。” 夜二一怔,“娘娘要调兵?” “不。”谢昭昭看着眼前连绵的青山,越过这座山,便是千里沃野和她三年的心血。 “小姐……”她话已经说到这个地方,老胡自然也清楚谢昭昭接下来想要做什么,“小姐可是想清楚了?” 毕竟,那处地方,是小姐的心血,也是小姐最后的底牌。 “胡叔。”谢昭昭看向老胡,目光灼灼,“我当初会来这里,便是因西北逢冬的粮荒。如今洛州粮灾,我又岂能袖手旁观?” 言罢,她转头吩咐夜二,“即刻调集五千长平驻军,押运粮草,驰援洛州!”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大结局~ 第75章 尾声 “皇上, 已经传令从毕城调粮, 日夜兼程, 十日之后, 便可送抵洛州。”谢执躬身而立,将方才所议之事一一禀奏。 萧淮站在城楼上,这已经是他来洛州第三日了, 城内的洛州百姓已经安抚,可周边尚有近百个村落,百姓仍然食不果腹。去送粮的官员来报,只怕最多三日,便会有人被饿死。十日,终究还是太长了…… “谢执, 传令长平军, 从燕州大营先调集三万担,解洛州百姓之急。” “皇上三思!”萧淮此话一出,谢执还未开口, 倒是一同前来的长平军驻军副将先急了, “皇上,燕州大营所囤的粮食是长平军的军粮。不久就要入冬,在此时调动军粮, 兹事体大,还请皇上三思!” 这其中的利害关系,萧淮又岂会不知,可不调动军粮, 难道就眼睁睁看着洛州城外的百姓饿死吗? 萧淮摆摆手,“不必再说了,传令便是。” 这一日,他在洛州的城楼上站了整整一日,从白昼到黄昏,再到夜幕一点点降下来。 “皇上,你这一日都没有吃过东西了,还是要保重龙体。”随侍劝道。 萧淮却只一瞬不瞬的望着洛州城外,“城外的百姓几日不得吃食了?” “这……”随侍顿时噤了声。 “备马。” 随侍一愣,“陛下要出城?” 话一出口,又自知逾越,连忙躬身退下。 萧淮望着这沉沉的夜色,他答应了谢昭昭,最多三日,今晚无论如何都要回一趟胡家村。 正要下城楼,却听见远处渐渐有马蹄声靠近,旋即沉沉的夜幕下,一串长长的灯火明明灭灭,由远及近。 “皇上,是长平军!长平军的援粮到了!”那随侍也看到了军中竖起的大旗,上面是一个猎猎的“平”字。 长平军的援粮?从燕州大营到洛州,最快也要三日,那诏令是今早才下的。待人马渐行渐近,只见驻军将领身后,端坐在马上之人依稀是胡家村的李三和阿牛。越过李三和阿牛,萧淮一眼便看到了其后那一抹娇小的身影,换了男装,带着帷帽。 “开城门!”他高喊一声,旋即转身下了城楼。 厚重的城门一点点被拉开,萧淮大步走出城外,长平军将士翻身下马,齐齐跪地高呼“吾皇万岁”,谢昭昭独自一人走上前,躬身而拜,“皇上圣明,当初命吾等开荒西北,如今已有所成,这里是一万担粮食,可先解洛州之急。两日之后,还有十万担援粮。” 空旷的城楼下,夜风猎猎,女子盈盈而立,纤薄的身子却蕴藏着可撼动山海的力量。 萧淮一步走上前,直接将人拥住,用披风紧紧的裹住。虽然只有区区一万担,可于洛州百姓而言,却是救命的粮食,于他萧淮而言,又何尝不是? 这样的昭昭,便是让他用命去换,他也心甘情愿。 身后,阿牛已然看傻了眼,险些从马上掉下来,皇……皇上? 那……他把皇上给打了?! 两日之后,十万担援粮送抵,洛州的粮灾终于得到缓解。伴随着这场灾祸,西北三州的贪吏也被连根拔起,上至燕州刺史管良玉,下至籍籍无名的粮官、税官,多达百余人。这无疑是昭宁十二年后,又一次震动朝野的官场巨变。 随后,萧淮下旨,将远赴江南上任已有三年的状元孟敬沅调回少京,待岁夕之后,调任燕州刺史。又从近两年新擢升的年轻官员中选拔数十人,填补西北空缺。至此,西北官场被彻底肃清。 萧淮在位十六载,终于将先帝时期遗留下的兵权问题与西北之患彻底解决,大周王朝迎来中兴之主。 从此,河清海晏,时和岁丰。 —— 洛州太守府,明日启程的车马已经准备好,萧淮离京已有数日,如今已经到了必须要返京的时候。 后院里,阿离窝在谢昭昭怀中,仰头望着娘亲,懵懵懂懂的开口,“阿娘,三叔说宁川先生是皇帝,可皇帝是什么啊?” “皇帝啊……”谢昭昭抓着阿离肉嘟嘟的小手,笑眯眯的开口,“皇帝就是这天底下最大的官。” “全天下最大的官吗?那是什么人都能管吗?”小阿离两眼放光,“那阿离长大也要当皇帝!” 谢昭昭:…… “阿娘,阿离想要当皇帝!”小家伙灼灼的看着谢昭昭,重申了一遍自己的想法。 谢昭昭有些好笑又有些无奈的摸了摸阿离的头,“阿离……为什么想要做皇帝呢?” 阿离偏头看着谢昭昭,咧着嘴,“当然是为了保护阿娘啊。” 小家伙笑得天真烂漫,说出来的话让谢昭昭一颗心,软的一塌糊涂。 再抬眼时,却不知萧淮何时已经来到后院,正负手而立,含笑看着她们母子。 “皇上。”谢昭昭牵着阿离起身,“童言无忌,还请皇上赎罪。” 萧淮却径自走到阿离身前蹲下,“阿离,你想当皇帝吗?” 谢昭昭心中一惊,“皇上……” 萧淮却不在意的摇摇头,身后,老胡走上前,俯身牵过阿离,“走,小阿离,老福带你去看马儿。” 见阿离被支开,谢昭昭知道萧淮有话同她单独讲,而萧淮想要说什么,谢昭昭也大抵心中有数。 “皇上。”谢昭昭敛衽,有些事,总是要说明白的。与其让萧淮再一次开口,不如由她来说。至少这样,她还能更坚定一些。 “昭昭。”萧淮却打断了她的想要说的话。这几日他看的明白,知道谢昭昭心中犹豫,也清楚她早已经过惯了自在的生活,再回皇宫,并非易事。 萧淮牵过她的手,“走,带你去见一个人。” 谢昭昭微讶,没想到萧淮并不是和她谈去留的事情。待随着萧淮一路行至太守府的一处偏院,便见院中一白衣青年,手执一柄银枪,银枪所过之处,银光乍泄。 谢昭昭捂着嘴巴,简直不敢相信眼前所见。是钟二,居然是钟二,他果然没有死…… “谢执这一路从毕城到洛州,便是景祺暗中相助。只是……”萧淮微顿,“他似乎并不太记得从前的事情了,只记得自己在毕城为歹人所害,这几年,一直藏身在青州洛州,收集了不少当地官员贪腐的证据。” 谢昭昭点点头,眼中泪光闪动。只要人没事就好,只要人活着,就一切还有希望。 “皇上,我能去看看他吗?” 萧淮点头,“去吧。” 谢昭昭走进院子,钟景祺见到来人,见她梳着妇人发髻,微微一顿,“这位夫人……” “没……没什么。”谢昭昭抹了抹眼角的湿意,“见将军一柄银枪舞得极好,忍不住想进来看看。” 钟景祺拱手,“让夫人见笑了,在下不过一无名小卒,并不是什么将军。舞枪,不过是我自个儿喜欢。” 说着,他将手中银枪一转,笑得爽朗,“不过,我正打算投奔长平军,有朝一日,定要成为保驾护国的将军!” 何其相似的一幕,昔年也曾有个少年,在海棠花下立下这样的宏愿。 “嗯。”谢昭昭用力的点点头,“我相信你。” 外公,你看,谁说我钟家从此再无武将?钟家满门,一腔赤诚,便是上苍也不忍薄待。 —— 是夜,洛州太守府的一众人早早便歇下了。谢昭昭却躺在床榻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窗外,月光皎皎,她索性披着衣服起身,跑到檐廊下去看月亮。 “睡不着?” 温和的男声自身后响起,谢昭昭转身,便见谢执站在数步之外,“哥哥。” “明日便要回少京了,你当真不跟我们一起回去?”谢执也抬眼去看月亮,他前日里便见过妹妹,兄妹两人秉烛夜谈,谢执看得出,自家妹妹心中还是惦记着皇上。 谢昭昭却没有应话,只一瞬不瞬的望着月亮。 “昭昭,少京到底是你的家,外公、父亲和芮儿,都很想念你。” “是皇上让你来做说客的?”谢昭昭看向谢执,终于露出个少年时腻在他身边时的笑。 谢执也微微一笑,却摇摇头,“皇上?皇上舍不得勉强你,有些话,他说了一次,见你无动于衷,便不敢再说第二次。” “不敢?”谢昭昭皱眉笑笑,萧淮是皇上,普天之下还有他不敢的吗? 谢执微微一笑,“人非圣贤,便是帝王,也有七情六欲。他怕说多了,到头来,你难免会因为阿离,因为昔年的情分,勉强了自己。” 谢昭昭垂下头,不再应谢执的话。 见她这个样子,谢执也只能摇摇头。萧淮和昭昭两个人,皆是聪明人,可碰上感情的事情,却都成了蠢人。如今他一个局外人都看的清楚,他们两个,明明都舍不得放不下对方,可一个不愿勉强,一个始终逃避。若是再这样蹉跎下去,只怕真的,会就此错过了一生。 “又快到岁夕了吧。”谢执看着月亮,不知想起了什么。 “我记得去年的岁夕,皇上邀我入宫作陪,就在朝华宫的后花园,皇上亲自下厨,给我煮了一顿……火锅?”谢执微顿,唇角带着笑意,“当时多饮了两杯,我问皇上,既然舍不得,为什么不来找你,普天之下,他若是真的想找一个人,难道还找不到吗?你猜皇上怎么说?” 谢执看向谢昭昭,眸中的神色便若那晚的萧淮一般,一点一点的暗了下去。 “他说,与其勉强你回来,不如守好这片江山。这样,若是有一日你愿意回来了,他就能给你一个家,护你一世无忧。” 谢昭昭低着头,不敢去看谢执的神色,只眼角已然泛红。她几乎看到了萧淮说这些话时,没落的样子,看到了那个她爱了许多年的男子,一个人,为她守着一个家。 —— 翌日清晨,大批的人马车驾从洛州启程,动身回少京。 “皇上当真就不再劝劝了?”马车中,谢执温声开口询问。 萧淮靠着车壁,闭目养神。谢凝心中自有一方天地,她若不愿,谁都劝不回来。 谢凝这个性子,谢执又岂会不知。见萧淮不语,他便也没有再开口。 片刻之后,马车突然停下,随侍小声通报,“皇上,前方有人……挡住了车驾。” “何人?”萧淮淡声询问。 随侍顿了顿,看了眼城门口站着的人,心中有些打鼓,这位……该如何称呼?“皇上……” 见随侍吞吐,萧淮掀起车帘望去,只见城门口站着一大一小。女子荆钗布裙,牵着一个小娃娃。小家伙手中拿着一串糖葫芦,正咧着嘴笑。 萧淮眸光微动,旋即起身,跳下了马车。 见到来人,谢昭昭牵着阿离走近,莞尔一笑。 “萧淮,我和你回家。” —— 昭宁十六年冬,谢贵妃携子还朝。帝称,贵妃授命掌西北粮务,于泰山南麓开沃野千里,解困扰西北的粮荒痼疾,功在社稷,利于千秋。 月余,西北送来“万民书”,群臣上奏,请求册谢贵妃为皇后。 而彼时,朝华宫的暖阁里,谢昭昭正倚在软塌上,一边吃葡萄,一边看话本子。 “阿娘阿娘!”小阿离穿着一身明黄色的小锦袍,奶声奶气的跑进来,手里还拿着一张白宣。 “殿下,小心点。”碧荷急急的追在后头。 阿离一头扑进谢昭昭怀里,咧着小嘴,“阿娘,这是父皇今日教的大字,阿娘觉得,离儿写的可好?” 谢昭昭接过阿离手中的白宣,上面歪歪扭扭写着两个字:一个昭,一个宁。 “昭宁?”谢昭昭摸着阿离的头,“父皇教你写了这个,那你可知,这是什么?这是咱们大周如今的年号。” “年号?”阿离仰头,小小的眉头蹙起,“年号是什么?父皇不是这样说的。” 明黄色的袍角转进暖阁,谢昭昭看了一眼来人,又低头去问阿离,“那你父皇是如何教的?” 阿离伸出肉嘟嘟的手指,指着白宣上的大字,“父皇说,这是昭昭的昭,这是宁川的宁。” 昭宁,当如是。 谢昭昭微讶,她从没想过,这年号还能做如此解释。一时间,只怔怔的望着来人。 萧淮走近,摸了摸阿离的头,将小家伙提起来抱在怀中,“阿离说的没错,是这个解。” 这才是昭宁真正的含义,初定时的含义。 面前的男子眉目清隽,神色温软,谢昭昭只觉整颗心都被添的满满的,不自觉的牵起唇角,“那皇上可知,阿离的名字有何来历?” 谢昭昭怀阿离之时,正逢离宫,萧淮原本以为,这个“离”字便是此意,是她与过往的割舍。而如今,面前的女子笑意温婉,这别有深意的一问,让萧淮不禁想到了别的。 “是皇上想的那样。”谢昭昭笑盈盈的开口,一字一顿道,“昭昭若日月,离离如星辰。” 原来,两情相悦最好的样子,便是相互成全。 萧淮抱着阿离,拥过身边的女子。 昭昭,谢谢你的成全。 从此一生,你与阿离,便是我的日月星辰。 (正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正文部分完结,续后还有几章番外,回宫后的小故事。评论区留言发红包,以谢谢大家这段时间的的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