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王身娇》作者:喜糖123 文案 CP:病美人王爷攻VS正经老实人宠妻狂魔将军受 四年前,叶翀从关外的黑狼口中,救下一个可怜兮兮的小姑娘,小娇花人美心善,温柔体贴。 叶翀暗暗握拳:我一定要把这个小姐姐娶回家当媳妇! 从此,叶翀过上了白天被媳妇疼、晚上被媳妇抱的潇洒生活。 直到有一天……媳妇被家人接走了……QAQ 四年后,叶翀看着如画仙姿的七殿下,感觉整个人都不好了! 说好的媳妇呢?为什么会变成满肚子坏水的京城第一纨绔? 更可怕的是,他居然觉得殿下好像更好看了……要命。 好看的不得了·嘴贱手欠·满肚子坏水·第一纨绔似笑非笑:“相公,你什么时候履行当年的诺言娶我?要不我们先把房洞了如何?” 叶翀欲哭无泪:“……我觉得不如何,你快从我身上下来啊。” 铁血黄沙,枯骨明堂,都不能阻止攻受黏糊、腻歪、不要脸的谈恋爱! 温馨提示:1VS1,没有白月光,没有前任,没有暧昧对象,铁打天生的一对,不作、互宠。 本文架空,参考明清,请勿考据。 内容标签: 强强 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朝堂之上 搜索关键字:主角:梁检、叶翀 ┃ 配角:陆泽、沈九娘、胡未迟、仰阿莎 ┃ 其它:互宠 第1章 造反 祁连镇外有一座夯土废台,是这片川地的最高点,据说是镇西大将军夫人西征时的点将台。镇西大将军夫人是果部公主,麾下有八千神骑,能夜奔千里,突袭屡建奇功,是西北草原最神勇的军队。 如今这座土台被风沙磨砺的有些残破不堪,几个西戎打扮的客商,借着地势向远处瞭望……夕阳的余晖撒在川上,关隘层叠像巨型动物的爪牙,一路向西排开,川的尽头是看不到的长宁和巴燕,加上这里——祁连,并称西海三卫,是大启王朝叛军大本营。 永宁二十八年宁王谋反,西海三卫举旗跟随,西北兵祸四起,可到了永宁二十九年,宁王坟头草都八丈高了,西海三卫还活蹦乱跳的。非是不能打,实则代价太过巨大。西海三卫呈倒品字结构,相互拱卫,通路狭窄,关隘封锁,又是砖包城墙坚固无比,神仙撞上去都得掉几颗门牙。如此天时地利,就是放三队大王八都守得住,何况几万大活人。 西海三卫还有个奇人,祁连卫的陆泽,此人将打家劫舍干得是相当别具一格,给钱放人绝不撕票,没钱也不会虐待,劫匪肉票有来有往。落草为寇,不是莽夫就是暴民,陆泽不是,他是个酸儒,永宁二十八年登科,年十七点翰林,馆选庶吉士,专业誊写皇帝圣旨。人怕出名猪怕壮,陆泽当时少年进榜,名声之大,大到宁王造反前上京,没劫皇上,没劫娘娘,把他劫到西宁卫给儿子当压寨西席。 宁王举事,陆泽乘乱向东北逃窜,本是奔着嘉峪关去的,结果一头撞进了祁连卫。想来也是他命硬,进来当天,祁连卫指挥、同知、佥事统统跑光了,连个蛋都不剩。镇内军户、药农、客商上万人,门口是磨刀霍霍的造反邻居,身后是一望无际的戈壁荒漠。这回不反都得反,陆泽在书表上签名,加盖祁连卫指挥使大印,正式宣告自己从翰林庶吉士改行造反头目。 祁连卫由于在西海三卫的最东边,有着广袤的水泽川地,物产相对丰沃些,又是重要的药材产地和西戎商道关隘,人口也是最多的。于是西海三卫日常分工就成了,长宁、巴燕负责恶心对面西宁驻军,陆泽负责当老妈子养家糊口,无外乎打劫、跑商、种地。 直到有一天,他劫到一只大肥羊,不,大麻烦——荣康侯世子叶翀,这小王八蛋,爹是侯爷,姑母是皇后,三叔是镇西大将军,对,就是对面西宁卫天天磨刀的那位。 那日荣康侯世子吃光了他整盘儿咸豆子,说道:“元南兄,西海三卫离了这王八壳子,说实在的还不够我驻军一顿下酒菜,现在围而不战的确是因代价重大,倘若三卫纵容西戎南下,你觉得我西北十五卫会不会不惜代价荡平这天下第一防?” 陆泽心中怎会不知,现在他还能说自己为救一方百姓,被裹挟造反,等西戎八部南下撒欢,那叫通敌叛国,只能求坟头草长慢点了。于是陆大人的才艺表单里又多了一项——卧底,真真是把多才多艺发挥到了淋漓尽致。 *** 叶翀从点将台回来,天色麻黑。陆泽的匪帐已掌灯,他穿了身糙米色半旧袍子,就算是在看南北杂货清单,也像是读圣贤文章,端正个了得。陆泽的匪帐,穷酸的和他本身也是相得益彰,怎么看都像是遭了灾的落魄秀才家。 叶翀虽没过过京城锦衣玉食的生活,但平素也干净齐整惯了,见不得他这乱七八糟的样子,皱眉道:“陆元南啊,你也是一方匪首,不说藏金万两,怎么能过得如此寒酸?” “你回家养两只貔貅试试。”陆大人笔杆指向西方,正是长宁、巴燕卫的方向。 “世子爷啊,你送来的火器总量,已经够把我们炸得飞升位列仙班了。”懒得理他的陆大人一边交代禁火事项,一边抱怨。 叶翀坐在榻上表情模糊,把玩着小巧的臂上连弩,匣内有十二只巴掌长的铁矢,“通路的关隘没了它们不行。”西海三卫除了祁连在川上,较为开阔,其余二卫均被重山包围,通络狭窄,只要放下关门就烦人的很,除了内应就也就是统统炸掉来的快些。 他顿了顿抬头又道,“我看药商回来了,那事还有音信吗?” “世子,我总觉得你这位阿越姑娘是做春梦发出来的?”陆泽头也不抬,压根不想搭理,“四年了,别说临江城,整个江南都翻个底儿掉,说句你不爱听的……”他搁下笔,“黄花菜都凉了,二十岁啊,哪儿是姑娘啊,都孩儿他娘了!” 叶翀:“……” 陆泽比叶翀将将大一年,许是陆大人经历太过奇葩,明明青年人的样子,长得也算清逸俊朗,却满脸人间疾苦,坐在那儿不动,就是一团愁云惨淡。而叶翀锋利的眉眼自带退人万里的气质,仿佛每个眼神和表情都带着令行禁止,生气起来瞪人都带着罡风。但陆泽知道,他的铜墙铁壁下,藏着个柔软异常的故事。 如果说初识叶翀,阿越是他的心病,那现在简直就是心魔,病入膏肓,无可救药。 阿越是叶翀六年前从“鬼戈壁”黑狼嘴里救出来,后来她和商队就在西宁卫的边镇上住下来。阿越是个哑巴,却不聋,世子手语、唇语精通,想来必是朝夕相处过。 叶翀说,他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好看的女娃娃,陆泽觉得未必,世子爷从小在卫所长大,方圆五百里连头母骆驼都没有,他的话鬼信。 不过,世子亲卫也说过,阿越很漂亮,连宫里犯了事被发配的老太监都说,阿越跟琼华宫里的阿热娘娘一样漂亮。 二人就这么稀里糊涂的在一张炕上,从半大不小,混到老大不小。边镇清苦,吃块酥糖都不容易,每有京城的驿马来了,叶翀都赶紧把糖揣进荷包里,跑到阿越家,酥糖被捂的微化,两人就着吃一块。 阿越的母亲是西戎巴部人,父亲是汉人,四年前,西北战火四起,她的父亲从南方寻来,带走了她,说是去临江,从此或是缘悭分浅,或是阴错阳差,咫尺天涯杳无音讯。 小世子一直觉得自己是有家室的人,从此开始长达四年的守寡生活。 陆泽捏了捏眉心,将誉好的清单仔细收到簿籍里,自言自语道:“我这个万年老光棍,还得操心你个小光棍,我说世子爷,想开点,大好年华,遍地风花雪月,何必守寡。” 叶翀被他说得脑仁疼,苦笑道:“你就大我一岁。” “大人,邹同知来信。”亲兵呈上信件。 陆泽一目十行而过,冷哼:“这个邹平还真敢啊!” 长宁卫是西海三卫里,唯一一个兵权二分的,指挥使贺同、同知邹平,各领一半兵力,二人多有摩擦,貌合神离。长宁处于西海三卫最前线,只能屯兵,不事生产,这两年打秋风、吃老本,过得是黄鼠狼下耗崽子,一年不如一年,粮钱成了二人争夺焦点。 贺同与巴燕交好,适逢巴燕卫勾结西戎八部南下,这一寸一寸割下来的肥肉,好处全给了贺同,邹平一个大子儿都没捞着。邹平郁闷中经常来找陆泽喝酒,陆泽时常这么半软不硬地挑唆一番,此人将反未反,游移不定。 陆泽提笔,叶翀正好在他身后,只见陆翰林用一手端正、润秀的台阁体写道:“宇霖兄,真他娘的痛快,不能叫贺同与巴燕成天在咱头上拉屎拉尿!” 叶翀差点被一口茶水噎死,叹为观止地说道:“陆元南啊,你的翰林是在大街上捡的吧!” “长宁要乱!” 陆泽在封泥上盖了私印,交予亲卫,“我猜也就这一二日,世子该做准备了。” 叶翀:“叫内应准备,不可掉以轻心”跳动的烛火映在他脸上,温暖晦暗中沉着杀气。 “明日我叫人把酒给他们送过去。”陆泽背着手原地转了圈,“外围接应之事,世子可准备妥当?”他言语若不带戏谑,倒是生出几分家国天下的味道。 “放心。”叶翀话不多。 这夜有多少人未眠,是在给战马蹄裹上棉布,还是反复擦拭随身兵刃,亦或是在寒风中的岗哨全神贯注…… *** 冬日的西北萧瑟一片,卫所间的通道上,装满酒桶的大车,吱吱呀呀的走着,沉重的仿佛要将路旁枯枝干叶都碾成齑粉,再化进黄沙滚滚中。 木桶是特质的,只有上边一半的位置装的是真酒水,下边全部用细口黑陶坛盛了火油,蜡和麻布扎的密实,没有一星半点呛鼻的味道。满满当当九大车,若是老天爷给脸,足够把长宁卫烧成锅底。 陆泽站在离长宁镇十丈开外的暗堡上,看着九辆大车连成串,毫无阻碍的进了城门,他与邹平相约一起给贺同这王八羔子放血,东边的隘口皆被让出来与他呼应。 陆泽这个人素来低调平和,跟谁都混得开,祁连卫驻军不到长宁一半,几个沙匪多半也是唬人的,遇上厉害点的商队也被打的屁滚尿流,在长宁、巴燕眼里他大约等于半个废物点心。但大家都忘了,两年前这百无一用的倒霉书生,是如何扛起反旗,以一己之力周旋四野,护卫百姓,安抚居民的。 陆泽拍拍袍子上的浮灰,“一会给你们大人带句话,叫他沉住气,按计划走。”他叮嘱邹平的属下,四平八稳传道授业的语气。 小兵领了命,一溜烟跑没影了。 陆泽脸上没有多余的颜色,心里其实千军万马排着队骂娘。计划周全、天衣无缝?自古兵戎相见,本就凶险万分,谁许你金刚不坏、刀枪不入?半截身子躺棺材里的活计,别人几辈子都碰不到,他能一年干一回。 作者有话要说: 对手指,给大家表演360°托马斯前旋 转体720°脸着地,下本新文求个收藏,轻松种田升级文,鞠躬! 《我在古代开食堂》 又名《贼能赚钱的两口子》 现代餐饮连锁业小霸王方宇穿成架空朝代的一名带球小哥儿。 一觉起来有了人命不说,小哥儿的婚期还马上就到了。 家人一通操作猛如虎,方宇火线带球嫁人!? 跋山涉水远嫁京城,却被夫家扔在别院,相公的人影都没见着。 方宇翻开嫁妆清单发现家里给他陪了一间京城的响糖铺子。 方宇站在生意惨淡的铺子里,摸了摸肚子:“虽然你那王八蛋爹不知道是谁,但爸爸不会亏待你,爸爸让你做富二代!” 站在暗处的何家二少黑着脸问随从:“富二代是什么?他是不是有个姓富的姘头!?” CP:乐观豁达恋爱臆想症受VS蛇精病偏执攻 架空参考明清,家长里短种田升级流,请勿考据。 排雷:生子,金大腿 第2章 炸城 夜沉如水,星月无光,只有萧瑟的西北风呜呜的怪叫着。 叶翀趴在土堡外,比起西南边张牙舞爪的长宁卫城,东边守镇的城门根本就是个小媳妇儿,稀稀疏疏几个兵崽子,吊儿郎当守的是随心所欲。别说城外埋伏的这三千精兵,就是陆泽那几个业余沙匪,似乎都能拿下。 岂知长宁东北的小镇,根本就是座“伪城”,低矮的城墙内侧均是箭塔,进去保准有一个算一个都成细眼儿大筛子,最重要的是,这座箭塔在贺同手中。所以他们现在只能等,等邹平与贺同狗咬狗,接应以火制造混乱,引开塔卫。 陆泽第一次披甲只能用惨不忍睹来形容,他伏在地上冻得哆嗦,铁甲又冷又硬的箍着,活像一个全身骨折,摇摇欲坠的伤患。要不是只有他熟悉城内路线,他肯定在祁连卫老老实实做个后勤账房。 “元南,你这可是翰林上阵,才兼文武啊。”叶翀见他紧张,戏谑道。 “你说这话亏不亏心啊。”陆泽的表情在黑夜里看不真切,只剩无奈透顶的声音,“但凡能跑得了,我早跑了!” “你到祁连卫没跑,造反没跑,暗通朝廷没跑。”叶翀声音不大,平缓而坚定,“你是有主意,有担当的人,否则我也不会找你。” 陆泽头次被人堵了一脸,一时找不出话语来。 亲卫:“世子,起火了。” 一句话的功夫,刚刚那点模糊的橘光,突然膨胀,爆炸一般的从地上冒出来,只一会铺天盖地,火光冲天。 “走。”叶翀带兵从来话不多,他的那些人似乎都跟他心有灵犀。 陆泽挣扎着想从地上爬起来,叶翀路过他身边只轻轻一下,就给他原地拍回去,“你先等着。” 城门口的兵崽子惊慌失措开始砸门,埋伏在最近的一路人摸过去,瞬间就结果了他们。待到叶翀赶到,邹平派来开门接应的人始终未出现,因通路关隘已除,他们并未携带火.药。 时间一久,陆泽顿时有种要坏菜的不祥预感,他艰难的站起来,在身边亲兵的护卫中,连滚带爬下了土坡。跑到城门前,叶翀和亲兵已经拿出飞虎爪,准备越墙入城。 此时,城门突然打开,一个满脸血污的兵卫从门缝里挤出来,陆泽认得此人,正是邹平的下属。 他急忙走近,兵卫拉着他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腿一软跪下来,“陆大人,我们大人被贺同杀了。” “什么?”陆泽揪着他的领子拽起来,“你说什么?邹平那个饭桶这么快就死球了?” “元南!”叶翀拉开他,“城内情况如何?”他向那兵卫问道。 “还,还在打。”兵卫已经糊涂,祁连卫的人啥时候装备如此齐整了,“我们占优,但塔卫营的人过去把大人射死了。” 叶翀将他往后一推,“传我令,火器为先锋,盾甲护卫,连弩、大弩给我把卫城高地都封住。” “是!”众人领命而去。 “元南跟紧,务必小心。”叶翀手扣在剑柄上,剑眉微蹙,一股肃杀之气。 陆泽抱着他那把宝贝西域胡刀,欲哭无泪,“我都说了,我是个读书人!” *** 叶翀行进速度非常快,一路上不停有逃兵散勇,远远看到齐刷刷的火铳阵,争先恐后的都降了。 长宁卫本就是座兵城,前四后二共六个要塞,左右各设镇卫,外围屯兵过二万人。主城内暗堡林立,不设街道,在这打起来躲都没处躲,活生生是一场屠杀。 周围是四处乱窜的火舌,脚下尸山血海,有人死的残缺不全,有人死的肝脑涂地,修罗地狱不过如此。 凭借火器营的优势,叶翀将两倍于自己兵力的贺同逼到城西车炮台附近。 贺同在一众盾甲死士护卫下,许是内斗扰动,他兵卫阵型略乱,军心浮动。 一咬牙,贺同推开齐人高的铸铁盾甲,朗声道,“区区几只火铳,不过七八丸甲弹,慌什么。”他身上多少有点狼狈,一侧的肩甲已脱落,“我卫镇二万人马,只会把这几只毛贼包了包子。” 将士仿若吃了定心丸,各处人马立时精神了许多,队阵也向前压了些许。 叶翀冲亲兵招招手,眼都没抬,“射下来。” 一只拇指粗的黑铁巨矢,带着破耳的啸声划破夜空,贺同一头钻在盾甲下,举甲的兵卫被巨矢砸向地面,喷出一口鲜血,胸骨皆碎,顿时没了气息。 “你竟然敢阵前偷袭!”贺同钻在甲阵里,先前的那点威风全没影了。 “笑话。”叶翀向前一步,“叛国通敌的狗东西,还妄想君子之战。” 陆泽惊呆了,世子爷虽不是经明行修之辈,但至少也是端正小伙儿啊,怎么上了战场下手这么黑,嘴皮子也这么溜。 “我数三个数,降者不究,抵抗者杀!”叶翀的声音伴着甲弹灌膛的咔嚓声,仿佛寒夜里的铡刀立在每个人头上,“我不劝降,诸位好自为之。” “一!”亲卫扯着嗓门喊。 “二!” “别听他胡扯,各队阵准备冲锋,我镇卫军二万余人就在来的路上!”贺同这回不敢出来了,撑着脖子喊道。 “三!” 火铳还没响,巨大的爆炸声从西北部传来,大地都跟着颤动。紧接着,一阵又一阵炮火轰鸣从南边扑过来,天空随即划过哨响,西南两面被炸的是昏天黑地,沙石土块稀里哗啦往下落,这是从非常近的距离打过来的,否则主城卫根本不痛不痒,西海三卫可是抗住过西宁卫六十门将军炮狂轰乱炸的。 陆泽怀中抱刀,侧耳听着,心里念叨:“亲娘啊……神火飞鸦?这是西北十五卫全来了吗?。”第一声爆炸他知道,那是巴燕卫的内应把火器库给炸了,西海三卫最大的火器库在巴燕,因为只有他那边靠西戎,卖国能弄到些军备补给。 “贺大人觉得你那二万人马还过得来吗?”叶翀脸上带着笑,眼睛却冷的吓人。 “大人饶命,我们投降!”呼啦啦一圈人跪下来,齐声喊道。神火飞鸦的距离仅百来丈,它都能放进来只有一个可能,西宁卫早已埋伏,乘卫镇人马回城救援之时,不但夺了要塞还把全部人包了饺子,这么一来巴燕也成了完蛋货,不投降只能等转世投胎了。 “晚了。”叶翀面无表情,有传令兵正好递上一封战报,他堪堪扫了眼,“老莫,除了贺同要活的,其他一个别留。”说罢带着亲卫要走。 “世子……”陆泽惊恐的无以复加,膝盖一软差点跪下去,“六千多条人命,世子且勿徒增杀孽!” 从开打到现在一路波澜不惊的叶翀猛地转身,揪着他怒道:“有一人阻千万人恶念,就有千万人纵一人恶念。”他盯着陆泽,“若犯恶之人有罪,纵恶之人可恕,何以止恶?若日后,我大启边卫皆如此一呼百应,谁又能守得住这万里山河?” 陆泽哑口无言,僵在原地,看着他消失在一片铁甲寒光中。 *** 长宁卫被火烧的乌漆墨黑,基本上找不出一间可以落脚的屋子。叶翀只能让人在避风处扎了帐,处理往来事务。西北冬日的深夜,寒风侵肌,刚在外边兵刃相接不觉得如何,坐在帐里陆泽才感到身体都冻硬了,五指关节又胀又麻。 叶翀的手上戴着特殊的腕套护甲,仅两个指节露在外面,此时在桌前提笔,透出几分笨拙。 陆泽摇头,“要写什么,我来吧。”他三下五除二解掉护腕,端坐桌前,“世子请讲。”陆翰林只要提起笔,在哪儿都是一身正气凛然。 叶翀也没跟他客气,将提报军情叙述一遍,陆泽略微斟酌,便下笔,边写边说道:“世子,我这个人絮叨、心软、胆小,刚才失言,你别太在意。”两军对峙,他说自己将领杀孽太重,现在想来,以叶翀治军的严谨程度,当时没把他推出去剁了,真是徇私枉法。 “打仗就是这样,你见得少,以后就习惯了。”叶翀表情是淡淡的。 陆泽轻笑道:“饶了我吧,写字算账也就罢了,上阵杀敌,还是列位将军来吧。” 正说着老莫进来了,“世子,贺同已拿下,城内还有小部散兵流窜,末将已令火器、连弩二营分队搜城。” 莫将军的铁甲闪着寒光,未沾染一丝血迹,像是刻意擦拭过,却掩不住浓重的血腥味弥漫在帐内。 “我去看看。”叶翀提剑往出走。 “世子,城内暗堡林立,散兵游勇藏匿极深,还请世子待我部清理干净了再去。”老莫伸手拦下他。 叶翀拍拍他的肩,“无妨。” 老莫看着叶翀长大,世子的脾气他明白的很,不再说话,只是又多点了几个下属甲卫。 一队人刚走到塔卫下,突然从箭塔暗窗里跳下一人,直直跳到护卫中心,离叶翀也就几步远。他披头散发、满脸血污,腰上密密麻麻捆满了火筒,引线火花乱跳呲呲响着。甲卫均在外围,厚且笨重根本来不及回护。 那人朝着叶翀扑过去,“世子——!”老莫大喊,几个亲卫冲上去用身体把叶翀扑倒在地。 闷雷似的一声异响,仿佛炮弹炸在了软肉上,惊得陆泽丢下笔就往外跑,刚跑到塔卫前就见一群人疯了似的在残肢断臂的死人堆里往外拉人。 “世子——”陆泽听见老莫含着哭腔的叫喊,吓得尿都快出来了。 他扒开人堆,就见叶翀躺在地上,双目紧闭,额头上开着个大口子,血糊了半脸,身上没有一处不沾血,不知道是谁的,不知道伤在哪里。 “世子!平云!平云!”陆泽对着他无从下手,“快叫军医!” 就在他吓得一口气要厥过去时,叶翀剑眉皱起,细不可闻地喃喃道:“你闭嘴。”他被火筒炸得头晕眼花,双耳隆隆作响,一点声音都震得他直犯恶心,这人还在他耳边喋喋不休。 见叶翀恢复神智,陆泽的心从嗓子眼咕咚落回去,终于想起来自己多少通些医术,这才捏住叶翀手腕,把了脉,又摸摸他胸口、肋下。 叶翀被他按得直哆嗦,咬牙切齿地恹恹道:“别动我成吗。”他眉头蹙成团,冷汗从额上流下,说了句长话,感觉头要炸了。 “怕是肋骨断了。”陆泽看他这样一时半会死不了,长出口气。 老军医是被亲兵一路背过来的,哆哆嗦嗦用夹板给叶翀固定好胸骨,“陆大人,世子伤的不轻,这里缺医少药不能久留。” 陆泽舔舔嘴,看着他娘的差点烧成太上老君丹炉的长宁卫,说道:“莫将军可能找到车架?长宁离祁连不远,现在路不好走,天亮得送世子回去。” 老莫立刻去找马车,叶翀的伤势不易过多搬动,陆泽叫人给他找块毯子就地裹着,这才颓然做到地上,感叹道:“世子爷,你可真是命大啊!” 第3章 重逢 西宁驻军收复了西海三卫后,又再接再厉更下一城,把南下西海境内的西戎八部打的屁滚尿流,哭着爬回老家。 在农历新年前,边关大捷传回京城,永宁帝终于扬眉吐气,料理完他那倒霉弟弟留下来的一屁股烂账,旷日持久的宁王叛乱彻底落下帷幕。 赶着节前的热闹,皇帝的封赏令也下来了,荣康侯世子叶翀封西北军副帅,赐封怀远将军;翰林院庶吉士陆泽封西海卫指挥佥事,赐封宣武将军;升授镇西大将军叶戈,定国将军。并叫自己的宝贝小儿子,临江郡王梁检年后代帝封赏西北驻军。 荣康侯家不用说了,一门三将,无论男女提刀上阵都跟砍瓜切菜一样。陆泽这个酸儒、穷鬼、老光棍可就炸了,十七岁入翰林,十八岁造反,二十一岁封将,别人一辈子的波澜壮阔,他四年就造完,照这个情形下去,很快陆将军就能入主民间传说,流芳百世,仰食万家香火。 *** 叶翀将黑乎乎的药汁一气喝光,干净利落的放下碗,“既来之则安之,你总不能抗旨吧?” “哼,那可难说。”陆泽将茶水递给他,狗脾气全挂在脸上。 “抗旨不尊,可是要诛九族的。”叶翀喝口茶,艰难的捂着还没完全长好的胸骨,缓缓站起来。长宁的那场爆炸,炸断了他三根胸骨,震伤肺腑,回到西宁镇西将军府被绑成人棍躺了足足一月有余,现在站起来,脚底下都觉得在腾云驾雾。 “我家上下九族就我一个。”陆泽手一摊,仿佛脖子上顶了个球,一文不值。 叶翀小步在房间内转圈,他现在就是个残废,哭笑说话稍微大点的动作都会牵扯到刚长好的伤处,疼得呲牙咧嘴,还不如绑成人棍躺着。 “就是个地方佥事,屁大的官,还要死要活的。”被屁字崩到了自己的伤口,叶翀疼得一缩,“打仗又不会叫你去,跟个女人似的,絮叨。” “打长宁的时候,您老也是这么说的。”通过这一仗,陆泽对他有了新的认识,叶平云此人,君子端方的皮下是该下黑手就下黑手,什么方圆规矩都困不住他。 “不过……世子,你不会就想这么一直打仗打下去吧?”陆泽见他扶着床边倒气,才走了两圈就疼得满脸汗,赶紧过去把人扶到床边坐着,“你出身公卿之家,世袭的爵位,何必这么拼命?说句不好听的,将军百战……呃……”这话实在不吉利,还是不说为妙。 “瓦罐不离井上破,将军难免阵前亡。”叶翀接过话毫无忌讳,“我姑母是皇后,我家是承恩爵位,本是不可世袭的。” 陆泽道:“历代均有恩赐袭爵,皇上乐意就行。” 叶翀似乎累了,侧身靠在床内,“元南知道为什么吗?”他略微停顿,没想听陆泽的回答,自顾自的说道:“我三婶是昭勇将军,受封时比我三叔武阶还高,她是草原奇女子,收西海、打祁连、镇守嘉峪关,立下赫赫战功。” 陆泽点点头:“我在祁连卫时,那里就有将军的点将台。” “西北战乱,祁连战线崩溃,嘉峪关孤立支撑北部防线。”叶翀艰难地调整姿势,陆泽很有眼力的上去扶了一把,“西域诸国乘机来袭,那时西北太乱了,到处在打仗,昏天黑地谁也顾不上谁。我三婶苦守十四天,撑到援军达到,嘉峪关虽未失,可将军阵前殉国。”床幔的阴影遮住了他的脸,只剩一个坚硬的轮廓,悲喜浓淡都刻在上面。 陆泽亲历西北战乱,个中滋味,一言难尽。 “我家,夫妻不睦,父子不和,我跟三叔三婶在边塞长大。”叶翀冷冷一笑,“我三叔膝下无儿无女,他与三婶伉俪情深,以后也不会再娶。我爹是他胞兄,皇上便将这个恩典落在我身上。” 陆泽震惊,倒不为荣典的出处,而是他一直觉得荣康侯为国慷慨,袭爵嗣子都能送来西北随时捐躯,谁料是老子不待见儿子。他在京城做翰林时,略有耳闻,荣康侯偏爱庶子,还被御史参过,当下只觉得是懵懂幼子老父怜爱,都察院那群八卦漏勺嘴吃饱了撑的。现在看来,荣康侯苛责嫡子的名声,不是空穴来风啊。 “这爵位是我三婶的命,要是这次西海收不回来,我大概真要死不瞑目。”他自嘲的笑笑,“我们这些人,战场为家,亲朋故友都在沙场上,国仇家恨早就混在一起,拆不开,也回不去。” 陆泽听不下去了,怒道:“咱俩到底谁要死要活的,晦气!” “都是些陈芝麻烂谷子的破事,你听听就算了。”叶翀叹口气,眉间的锋利又回来了,仿佛刚才那些鲜血淋漓的伤口都与他无关。 叶翀的房间即便是在将军府邸也是极尽简单的,没有一丝一毫多余的东西,似乎归来或离去都无需牵挂,陆泽徒然生出一股悲凉。 “对了,世子可知这次代帝封赏三军的七殿下,临江郡王?”陆泽适时的换了个话题。 叶翀讪笑道:“我三四年没回京城了,京中天地我是不懂的,只是听说他是阿热娘娘的孩子,这几年才回京。” “可惜是个纨绔。”陆泽摇头感叹,“巴部还真是盛产美女啊,世子的阿越姑娘也是巴部的吧?” 叶翀没有回话,也许是受伤的关系,最近他开始频繁的梦到阿越,合上眼 “巴林卡”头巾就清晰的飘在眼前,连染料的香气都嗅到…… *** 初春时节,西北荒凉的官道两旁枝叶还未伸展,俏丽的黄素馨花苞却先细细密密的抬了头,远望去娇嫩鲜黄的一片,煞是可爱。 一队轻骑疾驰而去,下到隘口速度慢下来,窄衣佩刀的护卫拦住为首的马匹,“殿下,天色已晚,我们还是返回兰县落脚吧,山林野道夜晚太过危险。” 他见那贵人不为所动,索性翻身下马,十几号人跪了一地,“殿下您已奔波十几日,过了兰县再有个二三日,便可到西宁,不急在这一时半刻,您就回去吧。” 护卫已经要哭了,这七殿下难伺候的很,出了京城撂下郡王仪仗,像撒缰的野马似的一路狂奔,这要是磕了碰了累了伤了,还叫不叫人活了! “殿下,马也不行了,歇歇吧。”洛常索性抓了他的马缰,他是王府从属,说话比御林护卫多少管用点。 自从荣康侯世子重伤的消息传入京城,殿下从来没有言语一二,心中这把急火足足压了二月有余,所以此次出京一路他都未出声,只是跟着。眼见要到西宁,仓促成行,可别把世子给吓着。 夕阳的薄光转眼晃晃悠悠就没了,临江郡王轻叹口气,打马掉头,在暮色中留下一行升腾的黄沙。 临江郡王白龙鱼服,在兰县住下,一行人除了王爷全是侍卫,各个杀气腾腾,客栈老板吓得跟三孙子似的。 不多时,兰县大小官员、士绅商贾,把客栈堵成了入海口。王爷气得够呛,打发洛常叫他们赶紧滚蛋,否则参他们个惊扰王驾,这才消停下来。 “殿下,先把药喝了吧。”洛常将药碗递到他面前。 临江郡王梁检,此时除了头冠和腰带,发也散着,衣也散着,在灯下发呆。荧荧烛火下,他轮廓深刻的脸大半笼在阴影里,露出来的那点眉目清冷疏离。 他不疾不徐接过药碗,一饮而尽,“明日应该能到民和吧?” “殿下,您的声音刚恢复没多久,这通瞎跑着急上火的,别又伤了咽喉。”洛常嘱咐道,“您不如想想,打破计划这么突然出现在小世子面前,别给人吓着。” 梁检不以为然,翘腿往圈椅上一靠,“他都多大了,眼见要行冠礼,还小世子,都是将军了,杀的人比我见得都多,吓不住的。” 洛常道:“世子是个正经孩子,我是怕他怨您。” “不会。”梁检斩钉截铁地虚张声势,自己心里一点谱都没有,就是嘴硬。 临江郡王梁检,是草原第一美女阿热王女的儿子,永宁帝最小的皇子。 阿热曾艳冠群芳,皇帝为她建琼华楼,恨不能将天下所有的珍宝都捧到她面前。美人自古不得好死,阿热娘娘深陷后宫大案,草原女子明艳如火,性格刚烈,不堪污蔑,一把火烧了琼华宫,自缢而亡。死前叫族人将只有十二岁的七皇子带走,流落江南。 多年后,永宁帝虽垂暮,却没有放弃对当年案件的调查,丝丝线索汇聚,模糊指向良贵妃,永宁帝悲痛阿热,遍寻江南找回已十六岁的梁检,封其临江郡王。老皇帝一时不查弄得妻离子散,却也只能将贵妃禁足,太子、宣王都已成年,斗得跟乌眼鸡一样,此时重罚宣王母妃,制衡局势一破,难免内外动荡。 临江郡王也是个好样的,能吃能睡,能不干人事儿,不学无术的了得,纨绔的那叫个一塌糊涂,京城的狗看见他都得绕着走。可恶的是,这人偏偏生了张叫人看见就没脾气的漂亮脸蛋儿,持靓行凶,凶残异常。 *** 大将军叶戈接到郡王车驾冲着将军府来了的消息,一把长.枪差点扔出墙外,三天前驿报郡王仪仗刚到陕西啊?这是踩着风火轮来的吗?大将军急忙穿衣接驾,阖府上下一通鸡飞狗跳。 梁检身着赭红四团龙郡王常服,丰神俊秀,人模狗样地下了车。将军府人口不丰,他打眼看去,就知道世子不在其中。 “臣叶戈,参见殿下。”叶戈拜完,见梁检就清清寡寡十来个人,未见仪仗,似乎有些疑惑。 梁检咳嗽一声,“本王仰慕西北豪迈风光,便轻车简行,先行游历了一番,还请叶将军不要见怪。” 叶戈是个粗人,也懒得琢磨这些京城贵人的心思,应和几句将人引进厅堂,上了茶水点心。 “叶将军,好像没瞧见世子?”梁检吹开茶上浮沫问道。 叶戈一拍脑门,坏事了,叶翀这阵子怕是服药睡下,人不在眼前晃悠,就容易忘。将军府一府的光棍,没有女主人,平日迎来送往也少,难免忙乱出差。 “来人,赶紧去请世子过来。”还好,不是宣旨的仪仗,否则可是大不敬,他转向梁检道:“翀儿有伤在身,还请殿下勿怪。” “将军且慢。”梁检道:“我还带了皇后娘娘口谕。” 众人屁股都没坐热,就站起来准备接着跪。 “不是什么大事,将军不要紧张。”他抬手叫众人落座,“皇后娘娘得知世子受伤,十分牵挂,令我看看世子,不得打扰。” 他走到叶戈面前,“若是世子不便,我过去看就好,这是娘娘的心意。”皇后是叶翀的姑母,平日疼爱有加,这道口谕倒也合情合理。 “既是娘娘的意思,那有劳殿下了。”叶戈向他微微揖手。 二人走到廊下,突然有军报传来。叶戈拿起来一看,是西海三卫最新的布防情况,经过两个多月的修葺,被炸得稀烂的巴燕,和被烧成锅底的长宁,终于恢复点先前的模样,可以重新布置。叶戈一时有些犹豫,想回营地与诸将军会议。 梁检:“将军军务繁忙,不必亲陪,我自行看过世子就好。” 叶将军感叹临江郡王真是善解人意,着人安排了王爷的其他事务,就急匆匆的赶回了营地。 *** 最近时节更替,军医给叶翀换了方子,新药比较霸道,喝完以后眼皮都抬不起来,真不知道是伤药还是蒙汗药。 叶翀在房内眠浅梦深,睡的稀里糊涂,突觉有人手背搭在自己额头上,清清凉凉的。他晃神看了一眼,心道:“哟,做梦真好,梦中阿越都能长大了。” 他赶紧梦意盎然地把那只手攥紧了,放到胸口迷糊道:“阿越别闹。” 手中踏实感太真了,真到不像幻觉,清凉的指尖在手心里骨肉均停的……叶翀心中一个激灵,仿佛魂魄从天而降摔进肉体凡胎中。 他张开眼,就见一张与阿越有八.九分相像的脸,穿着团龙郡王常服坐在床边,叶翀差点没被吓死! 第4章 春梦 叶翀毕竟出身侯府,姑母又是皇后,看见这身衣服,就知道八成是来宣旨的临江郡王。 他根本来不及想对方为什么出现在自己的卧房里,先慌不择路的将外衣套上,单膝跪地行了拜礼,“臣叶翀,参见殿下,请殿下恕臣失仪。” 就一眼,叶翀心里好像揣了一座快要爆炸的火山,烧得噼里啪啦,根本没有勇气抬头再看,一只手撑在地上,青筋突兀,犹自抖着。 梁检的目光从他的发顶落到颤抖的肩膀,然后就后悔了,但思念如破堤之水,日复一日,冲得心中堤坝早已不堪重负。 他蹲下身,扶起叶翀的肩膀,强硬的叫他面对自己,“平云。” 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沉沉浮浮几个来回,万般狼狈。 两人眼神抵在一块,叶翀眼中是连绵不绝的惊慌失措,他仓皇的避开脸,竭尽所能的抓住理智,“殿下,臣幼时……幼时,有一知己,与殿下略有几分相似。” 他深吸口气,感觉刚长好的胸骨炸开似的疼,“许是殿下与她都是巴部人,其中或有误会。” 梁检知道此时后悔心软均已没用,他沉默着解开领口,扯开天潢贵胄的层叠衣领,坦露出左肩一排动物撕咬的可怖伤痕,用手语比划道:“你还记得吗?” 烈日炙烤下的戈壁,十二岁的叶翀领着亲卫杀了三头黑狼,救下了阿越和商队。他一路抱着受伤的女娃娃,血浸透了衣衫,粘着皮肤灼人似的疼,那是他第一次祈求诸天神佛,保佑一个人。 叶翀瞳孔骤然一缩,抬起手反复挣扎了半天,手指悬在领边,叫了声:“阿越。” 梁检这么多年,细细密密攒在一块,带着针缝在心肺间的心思,百转千回地涌出来,每多看一眼叶翀便是一层贪嗔痴怨。 而叶翀此时心中惊涛骇浪翻得是五味陈杂,一边无比庆幸阿越全须全尾,还能好好的活着;一边怆然生出几丝缠绵的怨怼,他心中对阿越那点若隐若现的情愫,被从天而降的梁检砸了个稀烂粉碎。 “殿下白龙微服隐于边塞,臣年幼无知,多有得罪,请殿下治臣不敬之罪。”叶翀头脑清明过来,心如刀绞,自己这么多年牵肠挂肚,今日落得如此狼狈收场。 梁检心中一凛,心道:这下完了,这是真生气了。 他伸手想把叶翀扶起来,“个中原因,改日我与云平细说。” “臣不敢。”叶翀牙关紧咬,竭尽全力控制心里张牙舞爪腾起的,全心全意的恨。 整整四年啊,杳无音讯,生死不知,他没有一天不是在忧怖丛生中,难道自己连丁点讯息都不值得。 梁检面色惨淡,纵有千万隐情今日也不是说的时候,他终于攒齐了离开的力气,站起身,“我们改日再谈。” 洛常看见梁检从屋里出来,脸上带着不为察觉的狼狈惨败。他心中明镜似的,这事搁谁身上都得崩溃啊,世子没揍殿下已经是好修为了。 在边塞的时候,小世子对殿下的那点心思,骆驼都能看出来,自家这位心大的没边没落的殿下,还敢这么干,真是被惯出花儿来了,活该! 等他回头再看,梁检甩着宽袍大袖,已走到廊下,留下个四大皆空的背影。 *** 陆泽到了掌灯时分才回来,西海三卫合并,辎重处设在祁连,他还未上任就被叫去干活,真是命苦个了得。 听说宣旨的临江郡王游历西北风光,先行来到,陆泽对这个说辞嗤之以鼻,二三月的大西北,除了满天黄沙连坨热乎的狼屎都找不出来,还风光,不是有病吗。 他走到叶翀门前,见屋里是黑的,琢磨着人去哪儿了?便推门进去。却见叶翀披着衣服坐在桌前,清寒的月光照在他身上,扯成一道颀长的影子。 “黑灯瞎火的,您是在这儿等着成精吗?”陆泽被吓了一跳,说话间点上灯火。 叶翀掀眼皮见是他,也没说话,他累的要死。 “世子?”陆泽嗅到一丝不同,“怎么了?” “有酒吗?”叶翀的声音干燥沙哑。 陆泽:“……” 他两在祁连瞎搞胡混了快两年,叶翀极少喝酒,即便有时放开了手下将领和兵士的禁令,自己也是极为克制警觉的,陆泽那颗八卦之心蠢蠢欲动。 他琢磨一下,能叫炸都炸不死的荣康侯世子憋屈成这样,八成只有一件事了。 “阿越姑娘有消息了?”他斟酌着问道。 果然,叶翀的眼睫剧烈跳动,“你哪儿来这么多废话。” 陆泽心下了然,这是失恋了,要借酒消愁,心道:“世子活到十九岁,从山一样厚的国仇家恨中,就分出这么三瓜两枣的念想,这下还没了,怪可怜的。” “好,我去给你拿。”其实陆泽一直都不看好这段感情,且不说找不到人,找到了才叫麻烦。叶翀是堂堂荣康侯世子,金枝玉叶,他的婚事跟他喜欢谁基本无关,一张圣旨,叫他娶谁就得娶谁,皇亲国戚也不过是皇帝老子手中的棋子,无可奈何。他摇摇头,索性长痛不如短痛。 陆泽拿了两小坛珍藏的西域紫烧,刚倒上一杯,就被叶翀拿起来一饮而尽。 陆泽:“你少喝点,吃着药呢。” 叶翀也不说话,也不抬头,看着样子就等着一醉方休,千愁万绪都飞灰湮灭。 陆泽难得从那点吝啬的良心里,拨出米粒大的丁点,劝道:“平云,人活一世,纵有万般情愫,也如过眼云烟,放不下,不过在三世尘微里,徒增怨憎而已。” 他不明就里,哪知这话纯粹火上浇油,叶翀心中仿佛烧起一团怨憎业火,烧得轰轰烈烈,满目疮痍,只得又举起酒杯压下去。 陆泽本身就是个感情贫瘠的老光棍,除了屁话大概也讲不出个所以然,两人哐哐七八杯下去,一坛酒就见了底。 陆泽一看,这么个喝法可不行,世子伤刚好,药都没断呢,别喝出个好歹。便移开他的杯子,劝道:“平云,少喝点。” 叶翀喝的又气又急,这时酒气冲上来,人开始打晃,抓了几下没把杯子抓回来,“他不该一丝音信都不给我。” 破开心中纷杂的乱流,无关欺骗,无关男女,最在意的仍是三年来提心吊胆,夜不能寐,不知哪日埋骨河山,连魂魄都无处话别的惊慌恐惧。 “嗯?”陆泽也喝得有些迷糊,心道:“世子怕是个傻子,姑娘家,不给你消息不就是让你死心吗。” “那说明,她心里根本就没有你啊。”陆泽不明所以的又补了一刀。 叶翀的心正好被捅了个对穿,他夺过酒坛,一掌拍开,哗啦喝了一身。 陆泽心疼上好的紫烧,抢过来哗啦也喝了一身。 两个醉鬼勾肩搭背,你一口我一口,边倒边喝。 陆泽喝醉了话比酒多,而且不像其他醉鬼,他说起醉话字正腔圆,舌灿莲花,一车一车拉都拉不走,他突然拍着叶翀问道:“哎,你今天见临江郡王了,说来听听。” 叶翀半趴在胳膊上,醉的五迷三道,听见他说梁检,突然乐了,闭上眼睛思考了一阵,轻飘飘的说道:“殿下啊……殿下,他貌美如花。” 陆泽眨眨眼,他现在只有嘴利索,脑子是不转的,笑道:“你可真有大出息!” *** 夜晚,叶翀从梦中惊醒,不是噩梦,而是春梦。四更天的梆子一下一下敲在他心上,窗外巡夜兵卫的火把忽明忽暗,映着桌上的一席狼藉,也不知道陆泽是怎么爬回去。 他一背黏腻的冷汗,哆哆嗦嗦坐起身,吓得不轻。 梦中若即若离的阿越彻底不见了,梁检那双滚烫干燥的手,贴着他的肩膀,灼得皮肉发紧,热浪随着血液涌入四肢百骸,让心脏不受控制的狂跳,烧的骨头仿佛都要蒸腾成灰。 叶翀手压在胸前,迫使自己一口一口呼吸,抑住体内惊乱的燥热。 他从小生活在清苦的边塞,对情爱一知半解,本人也寡淡的很,就算梦到阿越,也只是不掺任何杂念的细碎小事,最为旖旎也不过是飘荡的“巴林卡”头巾。何时受过这种烈火烹油搬的折腾,直教三魂七魄都震得粉碎。 翻腾的炙热在寂静清冷的夜里,怎么也压不下去,叶翀只着单衣,端着盏小灯,畏罪潜逃似的来到书房。 西北初春的凌晨,寒气逼人,书房内没有炭盆,冷的像冰窖一样。 叶翀就着小灯坐在桌前,虔诚端正,一字一句的默起清静心经:既生贪着,则生烦恼。既生烦恼,则生妄想。妄想既生,触情迷惑,便归浊海…… 直到天色微白,早起干活的仆从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他才停下这场近乎自虐的反省,只剩些许无从寻求的心浮气躁。 叶翀顶着一张青白交织的脸,全身浸透了刺骨的寒冷,狼狈不堪的走出书房。放眼望去遍生贪妄,清净心经也不管用,他的心里,咫尺之间到万里之外,都站了一个人,如影如魅。 第5章 香雪 郡王仪仗像老王八下蛋似的爬进城时,梁检已经把西宁周边的名寺古刹走了个便,整日和僧僧道道混在一起,仿佛自己不是来颁旨的,是来找块风水宝地,了却红尘,就地羽化的。 他这边抬头阿弥陀佛,低头无量天尊,隐世避俗的天昏地暗。叶翀则整日呆在书房里,做起了圣人学问,他觉得一定是自己小时候太皮,没好好读书,导致修身出了问题,才会好色。没错,他最后把对梁检的那点心思,都归结为自己贪图他的好颜色,简直没有比这再好的解释了。 叶戈选了黄道吉日,与西宁卫诸将军接了圣旨,颁布各种封赏之后,就是声势浩大的谢恩宴。宴席上,梁检一身碧色素纹郡王常服,长身玉立,留给众人一个眉目如画的侧脸,叶翀只觉二尺长的太上清净心经全都喂了狗。 又过了小半个月,叶戈将军押送西海叛军首领,并护送临江郡王返回京城。 叶翀此次伤的不轻,虽说已行走无碍,但未免意外,大将军死活也不同意他上马骑行,打马溜达都不行,硬是塞进车架内,和丫鬟老妈子一个待遇。 西北不比江南,不但风光没有,有的地方还荒的出奇,别说人了,蛇虫鼠蚁都少,并不是每日都能走到驿馆休整。他们又不能带着王爷纵马疾行,只能走走歇歇,乌泱泱一堆人,不知要走到猴年马月去。 这日进了什川,天朗气清,风光大好,大将军命令就地休整。 几位将领与叶翀围坐在一起,讨论着什么。叶翀年纪轻轻已是仅次于叶戈的统领之将,西北军务大部分都要过他手,他一身圆领箭袖武人打扮,虽未着甲胄,肃起脸也凝着几分冷冽。 沙场往来,明枪暗箭,武将身后多有眼。叶翀觉得后脊梁被人盯得发寒,脖根儿里寒毛都竖了起来,回头果然见梁检站在不远处,正看着他们。 叶翀未起身,微行揖礼,身旁的将军们齐刷刷随礼,一时间铁甲寒意凛冽,甲胄摩擦嗡嗡作响。 梁检陡然巨震,天地浩荡,将军戎马倥偬,守河山永蔚。 “小世子真是长大了,有名将风采。”洛常跟在闲庭信步的梁检身后,感慨万千。 梁检背手玩着伽南扇坠,脸上云淡风轻,心中半是激荡半是落寂地想道:“千军易得一将难求,得是怎样的九死一生,风霜磨砺才能雕出个顶天立地的大将军。” 两人顺着队伍走到杂役处,须发花白的老军医正将刚熬好药倒入碗中,清苦微涩的味道,随着袅袅青烟飘散开。 “老大夫,可是在给世子熬药?”梁检站定了问道。 老军医眼花耳聋,被滚龙赤袍吓了个跟头,倒头就拜,“草民参见殿下,正是世子的汤药。” 梁检略通药理,端起来在鼻尖前嗅了嗅,便从洛常手中接过个巴掌大的玲珑匣子,“老大夫可将此药加给世子。” 匣子里有三颗拇指大小玉石色的松塔,已风化得斑斑驳驳。玉檀松是上古灭绝树种,而它埋藏万年的风化树种,却是疗伤圣品,用于扶正复骨再好不过,因太过珍贵,即便是皇宫里的太医,穷其一生也未必能见到。 老军医捧着匣子,一脸红光,激动的此生无憾,说道:“多谢殿下啊!世子年轻是个躺不住的,长好的新骨脆弱,此药乃圣品,最是对症。” 梁检冲他点点头,便去别处溜达了。 *** 既不打仗也不操练,讨论完军务的领兵们,就地开起了玩笑,行伍出身难免粗糙,不一会荤素段子层出,把送奶茶的小娘子羞得满脸通红。叶翀本身就没啥矫情清贵的毛病,跟这帮老兵痞子待久了,说起混话也是泰然自若。 他端起奶茶,抬眼看见梁检走到川上,亲兵护卫把小土坡围了个水泄不通。 坡上是一片梨园,足足有数十亩,虽未盛开,也已是披云戴雪,摇曳生姿。梁检一身赤袍,站在香雪环抱里,像绢缎上浓墨重彩的一抹红。 叶翀呼吸微窒,感觉自己那颗罪孽深重的色心,又要揭竿而起。他到现在都不明白,长这么大除了打仗,唯独分出那么不起眼的一丁点私心,就能横生枝节到如此不可收拾的地步,但他知道,无论如何现在这纷乱的关系都得停下来,心不能再这么信马由缰地撒野下去。 自己姑且不说,梁检是临江郡王,天潢贵胄,不容亵渎,叶翀虽说不是个老道学先生,但也是礼教世家出身,臣属对郡王心思不轨,这也太惊世骇俗了。可是要让他彻底放下光阴里的小阿越,那也是剜心割肉的疼。 满腔的决绝和眷恋势均力敌的缠斗在一起,叶翀怆然想道:“他所能做的,无非是守住这万里河山,守住京城繁华,也算是守住他今世的平安锦绣了。” 叶翀走进梨园时,梁检正背着他折下一枝梨花,也不知是有何稀罕,掐在手里翻来覆去的瞧。 “殿下。”叶翀单膝跪地行了礼。 梁检还以为听错了,转身看见真是他,满胸阴霾都被涤荡一空,“将军请起。” 叶翀虽未着甲胄,却跪得如磐石一般,“臣有话对殿下讲。” 梁检眉尖一跳,逆着光半张脸藏在阴影里,看不清表情,“将军请起来讲。” 叶翀充耳未闻,就是跪着说道:“臣与殿下年幼相识,殿下对臣爱惜有加,臣如今每每想起,自觉惶恐羞愧。”他胸中跌宕不安,暗叹了口气,“殿下,您是天之骄子,金枝玉叶,臣万望殿下珍重自己,虚妄昨日,无需挂怀。” 梁检差点被气笑,心道:“这小子脾气见长啊,以前没觉得有这么大气性儿呢。” “此次匆忙前来,不是故意吓你,你也不用不认我吧。”梁检放软了声音,记得叶翀小时候耳根子软得很,几句好话就能哄得服帖。 “臣不敢,臣惶恐,臣知罪。”叶翀似在罡风中岿然不动。 “……”梁检被堵了个满堂彩,真是闹心啊,长大了不懂事不说,还更难哄了。 香雪浪漫中,二人僵持原地,尴尬个了得。 末了,梁检将那梨花幼枝往叶翀怀里一扔,“这梨花开的可爱,送与将军把玩吧。”这是他怕叶翀坐在车中气闷,特意上来挑拣几只给他解闷,现在看来此人煞风景得很。 他转身又叮嘱道:“将军煞气太重,可千万别给玩死了。”说罢飘摇而去,像个踏碎云霄的山林散仙。 叶翀捧着那梨树幼枝,花苞含蓄欲吐,隐隐灼灼可怜可爱。 *** 大队人马整装再次上路,刚出什川地界儿,就刮起了浮尘,遮天蔽日的昏黄,空气中流窜着咸腥的沙土味。 人们纷纷上了车架,只剩军中大奇葩陆泽,也不躲避,晃晃悠悠的,把匹骏马骑得跟乡下拉粪筐的毛驴一样,呱嗒呱嗒越走越慢,不知什么时候落在了囚车附近。 陆泽这个半吊子将军,不穿武服,不配刀剑,更别说甲胄了,一身洗得半新不旧的青袍,背着个鹿皮酒囊,怎么看都像个新鲜出炉的酒囊饭袋,你要指着他跟别人说,这是皇上亲封的宣武将军,估计得被人打。 陆泽小口呷酒,合着漫天浮尘喝得有滋有味,对囚车内贺同疾声厉色咒骂他祖宗十八代,视而不见,一脸的宠荣不惊。 押车兵士提起铁棍呼喝贺同闭嘴,陆泽摆手道:“叫贺大人撒撒气。” “陆泽,你不得好死,呸!”离得太远,贺同一口血痰吐到了马屁股上。 陆泽冷笑:“跟贺大人比作死,在下还是自叹不如的。” “吃里扒外的叛徒。”贺同的眼神怨恨入骨。 陆泽抱拳:“不敢不敢,还是您老叛国更厉害些。”他又轻呷口酒,“贺大人啊,这风沙虽恼,您也是看一眼少一眼了,何不省些力气。” 老莫在叶翀的车上躲沙子,掀起窗帘朝后看了眼,嘀咕道:“一张口一嘴土的,陆大人咋还跟死囚聊上了?” 叶翀坐在那闭目养神,“你叫他嘴上积点德,把贺同气死了,我们没法交差。” 老莫哈哈大笑,“陆大人真乃神人,就是胆儿小,只怕以后是上不得杀阵。” “皇上亲封的宣武将军,不上阵杀敌是欺君之罪。”叶翀请了清吐息,唇角若有似无的翘了翘,“此人有大才,当用于阵前。” “啊?”老莫斗大的脑袋,眼睛瞪得铜铃般大,他实在不知道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陆大人,要如何上阵杀敌?用嘴炮吗? 陆泽还不知车内有人正给他挖坑填土,逗弄完贺同,优哉游哉地骑着“毛驴”一瘸一拐的往回走。边走还边唱,声音由小及大,在风沙里打着圈儿的跑调,呜呜咽咽,鬼哭狼嚎,也不知唱了个什么玩意儿。 老莫听的直哆嗦,“陆大人这是唱啥啊,真他娘的太难听了!” “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叶翀听过他那一言难尽的梆子腔,一回就记住了,“读书人心情不好呢,一会你少招惹他,小心被喷成筛子。” 作者有话要说: 修个BUG,把郡王写成亲王了,感谢青春大大的雷,╭(╯3╰)╮ 第6章 京城 梁检被叶翀在什川气得肺疼,过了礼县都没缓过来,像只受伤的大个儿鹌鹑窝在车里不动。 晚间扎营的时候,洛常进出还熬了两贴药,可把大将军叶戈吓坏了,连忙差军医过来问候,洛常推托只是时节更替的补药而已,全军上下如临大敌,只想赶紧把这个精贵的药罐子送回去。 “殿下喝了药早点歇着吧。”洛常将药碗递给他。 梁检旧伤这些年反复颇多,就没有彻底好过。这次连急带气,连续奔波,再加上西北干燥,许久没喝的药又捡起来。 别看他平日里吊儿郎当,一副天塌地陷与我何的修仙成精模样,洛常知道,殿下一步步走到今天,谈何容易,不过好在他家殿下心宽的能牧牛放舟,还是条顶天立地的祸害。 梁检靠在榻上,一碗药喝得从容不迫,喝完了嘴里还嘀咕,“千里迢迢的跑来受气,打小就是个没良心的,你说我怎么就没发现呢。” 洛常心道:“您大老远的跑来吓人也是挺有良心的。” “殿下,世子这么多年都在军营里,雷厉风行惯了,有些事您得徐徐图之。”洛常耐着性子跟他讲道理。 “不怕,这小子死心眼的很,喜欢了轻易不会撒手。”说完他还破为得意地笑笑。 “……”洛常无语,梁检行事古怪,专会装腔作势,只有不要脸是货真价实的。 “一股药味,出去透透气。”梁检起身就走。 初春的天,乍暖还寒,夜里更是回寒的厉害,梁检走在外边居然哈出口白气来,他未披裘,只穿了件虚设两袖的长披风,雪白的月光下略显单薄。 旁边的大车上装满了大小箱子,整日颠簸下来已是摇摇欲坠,几个兵卫正在加固捆绑的绳索,许是动作过大,一只不大的酸枝书箱从缝隙里掉下来,正好轱辘到梁检脚下,摔坏的锁扣啪嗒一下跳开,翻出了肚皮。 营地遍布火把,灯火通明。 梁检看着脚下一地的鸡零狗碎,捡起挂在箱口的“巴林卡”头巾,他那张不可一世的俊脸,在些微暗处偷偷的红了。 远处的百户一脚踢在兵崽子屁股尖上,慌慌张张跑过来,行礼道:“属下无能,惊扰殿下了。” “这是我的东西,我要拿走。”梁检话音刚落,便有两个护卫过来收捡。 “……”百户尴尬,这明明是从世子车上落下来的。 梁检根本就不搭理他,光明正大的打劫完世子车架,一行人浩浩荡荡的回去了。 遣走了不识趣儿的洛常,梁检除下冠带,盘坐在榻上,饶有兴致的翻腾起那只小箱子。 箱子里并无贵重物件,倒是比较稀奇,比如波斯的银币,西域的琉璃球子,不知哪儿来的火狐爪子……怎么看都像是哄小孩的。 梁检心道:“叶翀好歹侯爵嗣子,不算食邑,年俸少说也得五、六百两银子,弄这些东西,品味就不提了,抠是真的。” 箱底的缝隙里卡着半张薄薄的手笺,并不完整,像是匆忙间被扯下来遗忘在这里。 梁检将它挑出,才发现,这并不是常见的笺纸,而是军中行笺,用来长途传报位置和坐标的。 巴掌大的上面只有浅浅一行字:“阿越吾爱,昨日过嘉峪关,见西域胡商处通古琉璃煞是可爱,留与君赏玩。” 叶翀的笔迹很好认,不似铁血黄沙的坚硬,行书圆转,均停错落,倒是带出几分世家风骨。 梁检低头深吸口气,心底微微起了涟漪,将手笺细细折好,放进荷包里。 次日,临江郡王一扫多日不适,身轻如燕地跃马前行,仿佛昨夜喝得真是十全大补汤。 *** 大将军叶戈,压着重犯护着王爷,提心吊胆,整整一个半月,终于抵达京城。三军驻扎九门之外,主要将领除刀卸甲,略作休整便压着叛军头目入宫面圣。 永宁帝在位已三十二年,是个威仪犹在的胖老头。他爷爷世宗武皇帝,开疆拓土,他爹高宗文皇帝,开创盛世。大启传到他这里,头顶上刚好八辈祖宗,永宁帝自知文赶不上爹,武打不过祖,有着宽厚爱民性子的他,索性两手一摊,承接盛世法度,在祖宗庇佑下,开始无为而治。 好在大启经文帝一朝励精图治,使得天下大治,国富民强,堪称太平盛世。自武帝后期组建的内阁辅政机构,也使国家运转顺畅,政令通行,法度严谨。永宁帝虽不勤政,但爱民,轻赋税、薄徭役、鼓励垦荒,在他治下的前二十年,大启还是一片富庶繁华。也许当年文帝就是看上他宽厚仁德的性子,才将这万里江山传到了他手上。 但老天爷就见不得人过好日子,连皇帝都不放过。永宁帝有个如狼似虎的弟弟,文帝四子,据说性格最似武帝,文帝总觉得太平盛世杀业太重不祥,不怎么待见这个儿子,起初只封了肃州王,给了个蛋大的地方叫他自己玩鸟去。后来这位肃州王,武帝附身,成了肃州霸王,把周围零碎小国、穷帮、散部打得稀里哗啦,西北版图迅速扩张,永宁帝登基后封其宁王。 宁王看看自己在西北的宏图伟业,再看看皇宫里白瓷福娃似的永宁帝,气就不打一处来。后来,永宁帝重病太子监国,宁王一看,他娘的!又是个满脑子圣人学说,一肚子道德学问的小败家子,腰都没有叶家媳妇粗,我大启百年基业迟早要完,然后,一拍大腿,拉起了反旗。持续四年之久的战乱,让西北彻底沦为不毛之地,轻徭薄税的朝廷本就没几个大子儿,把个国库打的比西北还干净。自此,巍巍帝国,风雨飘摇,山河日下。 随着国运凋弊的还有皇室子嗣,永宁帝有七子三女,刚好凑出一双手来,而活到成年的却只有一只手,儿子就剩了三个,太子、宣王和好不容从江南扒拉回来的临江郡王。老皇帝对子女是极好的,都放在身边看着护着,总觉得他们长大太不容易了——也的确不容易。皇帝年轻时就是个耳软心软的黏糊性格,老了就更拖泥带水,太子和宣王从娘胎里斗到现在,大部分都是他犹豫不决的结果。 *** 大将军收复西海,大败西戎,凯旋而归,正殿礼仪繁冗复杂,好不容易结束了,叶戈、叶翀叔侄两又被老皇帝叫去内书房。 宁王之乱把老皇帝搞得头昏眼花,也彻底叫他明白,什么是持兵戈者,大凶。再宽厚仁德,他也是皇上,骨子里君王威仪是不容侵犯的。他在外以极高的规格接待西北将领,回到内书房,话里话外却是在敲打叶家叔侄。 老皇帝也很闹心,叶家是太子外祖家,一门三将,揍遍西北全境,连宁王都不是对手。动叶家,刚稳定的西北局势恐生变数,不动吧,看着叶家在西北做大,成为第二个西北王?动的重了,太子怎么办?满朝文武对太子的地位怎么看?动的轻了,那还不如不动,老皇帝多看一眼这叔侄俩都觉得头疼,恨不能没娶叶皇后。 叶戈走出内书房,面对重檐飞角、气势恢宏的宫殿深深叹了口气,转头对叶翀说道:“这还没完呢,等等吧,别一会出门了又被叫回来。” 叶翀点头没说话,眉头蹙着,脸色麻木冰冷。 果然,说话的功夫,一个低眉顺眼的宫人快步走过来,躬身说道:“皇后娘娘请二位将军过去说话。” 叔侄两交换了一个了然于心的眼神,叶戈道:“烦请公公带路。” 那宫人施礼转身,一点声音都没出,领着他们轻巧的穿过煌煌殿宇,森森宫禁。 皇后的坤宁宫在乾清宫的正北边,也是面阔九间,富丽辉煌。此时,明间的小宴厅里已摆好一桌家常菜肴,伺候的宫人都留在外间,只剩叶皇后和叶翀的父亲——荣康侯。叶皇后是个细致人,知道叶翀父子关系淡漠,早早把哥哥唤来,敲打一番。 “哥哥莫怪本宫说你,翀儿是皇上亲封的怀远将军,西北军副帅,将来只会更加尊贵,你不能再当他是个孩子了,动辄就甩脸。”叶皇后如水葱似的手指,轻轻拍打着桌边。 叶靖知道她口中的将来指的就是太子,叹口气说道:“娘娘,您又不是没瞧见,这孩子三四年家门都不进,总不能我这个当爹的去请他回来吧?”想起这个小王八蛋,荣康侯气得全身肺管子都疼,“臣想着,咱们家也不能都挤在西北舞刀弄枪的,荒废了庙堂,将来未免被动。”荣康侯生于文帝盛世,重文抑武之风盛行,自己也是弱鸡翰林出身,对叶翀跟着老三征战甚是不满。 叶皇后揪着帕子出神,觉得自家哥哥说的也没错,太子外祖家尽出关外喝西北风的镇守大将,与京中清贵世家往来甚少,弄得太子在朝堂上总是被宣王那帮穷酸老家雀啄得满头包。 叶靖道:“娘娘,三郎是个好样的,书读的不错,过两年大比定不俗。” 三郎是继室的小儿子,从小养在叶靖膝下,叶翀在关外黄沙中浴血奋战时,他爹,老婆儿子热炕头过得有滋有味。也难怪叶翀不待见他爹,他亲娘去世刚满年,叶靖就抬续弦进门,叶翀一边守着亲娘牌位,一边看他爹三年抱俩,好不快活,小世子气得懂事就跑去边塞吃风放屁,从此父子形同路人。 叶皇后瞪他一眼,“哥哥你可别犯糊涂,翀儿才是叶家嫡子,你那心思往哪儿放呢。”末了,她又想起叶靖刚刚的话,“有机会本宫会跟太子说的。” 她话音刚落,宫人就进来通报,二位将军到了。 叔侄二人向皇后行了正礼,叶翀见亲爹也在,宫中不得失礼,只好又跪下去,完成任务似的给他老子磕头,“父亲。” “哼。”叶靖冷哼,连话都没回。 叶戈想开口,又怕火上浇油,只得向皇后求救。 “翀儿,快过来让本宫看看。”叶皇后适时打破尴尬,将叶翀拉到身边,“哥哥的翀儿本宫真是看着哪里都好,这等才华京中无人可及。” “娘娘谬赞。”叶翀垂首难得的笑了,对这个姑母他还是有感情的。亲娘早逝,爹又偏心,三叔是个粗人,只会教他骑马打仗,三婶比三叔还粗,扔给他三千果部骑兵,就把他一脚踹上了战场。叶翀长这么大,为数不多的温柔体会都来自叶皇后这位姑母。 “翀儿如此出色,本宫真是不知哪位勋贵家的小姐能配的上。”说罢她望向叶靖,“太子妃娘家也不知有合适的没,改日本宫去打听打听,不能委屈了我们翀儿。” 叶靖绷着一张老脸,“全凭娘娘做主。” 叶翀一听急了,慌忙跪下来回道:“娘娘,臣终年镇守边塞,怕是委屈京中贵女。再说,山河未安,臣不敢娶妻。” “胡闹!翀儿,你是将军,将来又是要袭爵的,家里边没有女主人成何体统。”皇后越看自己的这个侄子越可怜,亲娘去的早,爹又是个不靠谱的,没人疼没人爱,把苦当饭吃,连婚事都没人张罗。 叶翀小心翼翼地望了眼,满府上下皆光棍的叶大将军。 皇后明白他的意思,伸手在他额头上点了下:“本宫管不了他,本宫就管你。” 叶皇后的这顿饭吃的差点把叶翀给噎死,他满心惆怅的走出皇宫,竟迷茫到不知要去往何处。 叶戈从后面拍了拍他的肩说道,“回侯府吧,毕竟是你亲爹,总该回去看看。” “三叔,我每次回到京城都觉得,这京城的天快把人压死了。”叶翀看着宫门前如枷锁般的繁华,突然说道。 叶戈以为他担心指婚的事,一巴掌拍在他背后,豪情万丈的说道:“实在不行,你就去趟江南,找到阿越直接娶回西北大营。我堂堂西北十五卫副帅,谁敢说三道四,怕个鸟!”叶将军虽未见过阿越,但从叶翀那里也知道几分。 叶翀如遭雷劈,吓得肝胆俱裂,捂着胸口边咳,边小声说,“这个我是真怕。” 第7章 流言 叶翀这次果真回了侯府,只不过带了一队火器营亲兵,守在自己的东院外,各个杀气腾腾,任谁都不敢轻易接近,愣是在他爹眼皮子底下划出一片天地。 叶翀在京中没什么朋友,访客极少,他也不爱出门,每日就是习武、看书,还真是过了几天修身养性的日子。 正当他想是不是叫上陆泽去京郊跑马散心,陆大人就自个送上门来了。 陆泽很给面子,今日穿了件新袍子,虽说还是粗布麻角,但好歹看着齐整多了。 他大刺刺的晃进来,把两封简帖往桌上一撂,径自到上茶水,呲溜呲溜喝起来。 叶翀打开一看,眉毛蓦得皱成团,户部、兵部官员的宴请帖子,上面的名字一个个看下来,均是太子的人,这是要干嘛?党阀谋国吗? 太子是叶翀大表哥,叶翀打娘胎里钻出来脑门上就刻着“铁杆太.子.党”几个大字,陆泽是被他从西海拖回来的,没有他陆大人估计扑街都赶不上热乎的,所以在这些人眼里,陆泽脑门上也有一排字——“太.子.党同党”。 “胡闹!”叶翀把简帖拍在桌子上,京城文官与驻外武将私下来往本就忌讳,兵部也就罢了,户部瞎凑什么热闹。 陆泽到没什么反应,轻飘飘地放下杯子说道:“一个管钱,一个管事,您不去,是打算让我以后跟这俩祖宗死磕啊?”他用看大棒槌一样的眼神看着叶翀,接着说道,“皇上那里这次恐怕脸色也不好看吧。” 叶翀无语,他们明明打了胜仗,却如履薄冰,胆战心惊。 “皇上……大概是被宁王吓着了。”叶翀斟酌了个比较好听的说辞。 陆泽笑着接道:“死了八百年的宁王都能吓得他夜不能寐,何况把宁王打得屁滚尿流的叶家。” 这话说的太过诛心,叶翀被莫名糊了一脸乱臣贼子之心,他瞪眼陆泽,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放屁!” “世子,今时不同往日,皇上的心思咱们谁都不知道,多一些京中交际也没什么错。”陆泽低声说道。 叶翀看着他没说话,算是默认了。 “皇上没事希望将军们都是饭桶,有事又希望将军们各个是杀将,这不要命吗。”陆泽叹气,生出几分前路漫漫,吉凶难卜的惆怅。 过了许久,叶翀才说道:“我叶家为国镇守一方,不求其他,只求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他肩膀绷得笔直,脸上并无怒气,平淡而又寂寥。 气氛太过凝重,陆大人准备找点乐子,他在叶翀清寡的书房内转悠了一圈说道:“我听说世子这次回来,满京城的贵女都沸腾了,哭着喊着要嫁进侯府。” 叶翀正摆弄着佩剑,“唰”一声脱鞘三分,冷冷道:“我爹和皇后还嫌我这个太.子.党不够铁,主意都打到太子妃娘家去了。” 陆泽道:“我到觉得,你不用担心,现在谁都进不了你们家大门。”他背手站在门前,暮春的小院已满是鲜嫩的颜色,生机勃勃,煞是可爱。 “你家已出了个正宫娘娘,就不可能出驸马,你是一方镇守将军,配阁臣清流家的小姐更是大忌,至于其他皇亲,皇后可不会答应。所以啊,谁能嫁进荣康侯府,只有皇上一个人说了算,他现在看见你不知道多闹心呢,哪儿来的闲情,还给你选老婆,恨不得你立马滚蛋差不多。”陆泽说的头头是道。 叶翀苦笑,“怎么叫你这么一说,我只能去当和尚了。” “你要是个和尚,不用念经,皇上他老人家都能长命百岁。”陆泽二十多年如一日,专心致志,不懈余力的编排皇上。 *** 赴宴那日,叶翀特意挑了两个面色微善的亲兵跟着,火器营的兄弟各个一脸杀伐,不说话脸上都写着要你狗命,他怕吓死这帮京城弱鸡。 世子爷生在天子脚下,却没长在繁华之中,除了进宫、回府,几部要员和亲贵的府邸,消遣玩乐的地方几乎会迷路,陆大人一颗慈母心操得稀碎,大早上颠儿颠儿跑来侯府接人。 春光明媚的好气候,城里热闹非凡,逛街的、听曲儿的、出游的,平日里宽敞的京城硬被填成了屁大一点,花花绿绿的时节碰上花花绿绿的人群,陆泽头大,满坑满谷全是人,看头驴仿佛都是两条腿走路的。 幸好他们有亲兵护卫,一路顺利的到达酒楼。 叶翀今日从善如流,穿了身圆领宽袖的文士袍,他身量高,从军多年身姿挺拔颀长,忽略脸上的凌冽,也是个清风霁月的风流人物。 兵部、户部的主要官员早已到场,翘首企足可算是把太子爷的小表弟等来了。 陆老母鸡絮叨了一早上,叶翀好歹听进去点,那张欠我八百里河山的脸,终于带上点不愠不火的笑意,还主动跟各部弱鸡寒暄一二,把陆大人给感动的,眼泪差点没掉茶杯里。 酒过三巡,捧太子臭脚的话题到达尾声,喷宣王党的活动进入高潮。叶翀啄着小酒,偶尔应和两下,不动声色的看他们耍猴戏。 也不知怎么的,话题突然拐弯儿,落在了临江郡王身上。 叶翀放下酒杯,意兴阑珊的神情微微动了动,露出一丝隐而不发的寒意。 陆泽眼皮一跳,总觉得世子对这个临江郡王有一种莫名的在意。 只听有人说道:“临江郡王毕竟有西戎人血统,成不了大气候,皇上也只不过养在身边当个小玩意儿,没有母族、不分藩,以后最多也就是个闲散贵人。” “谁说不是呢,这临江郡王也是个可怜的,听宫里人说,当年被下了药,毒哑了,从临江找回来的时候,都是用气道发声。” 叶翀在战场上见过被火器散铁炸伤喉咙不能说话的人,若要改用气道发声,必经及其残酷的练习,之后还将留下严重的咳喘之疾。他眼睫抖了几下,心脏骤然一缩,针扎似得疼,在他看不见的地方,那人怎么过成这样。 陆泽见他倏地变了脸色,薄唇紧抿,是要发火的前兆,连忙问道:“世子?” 又有人搀和道:“可不是什么哑药,伺候过后宫的人都说,那是叫人断子绝孙的药,否则怎么可能没成亲就开府?临江郡王哑是外伤所致,后来还是医好了。” “啪”的一声脆响,叶翀将酒杯砸在桌上,杀意凝在眼中,扫了一圈说道:“列位大人皆是我大启栋梁,妄议皇子乃大不敬,我想太子殿下绝无此意,既是如此,在下失陪了。”说罢径自转身离去。 叶翀久在沙场,西北的沙子养不出什么明月入怀、上善若水的好心气,相反他满身逆鳞,一身傲骨。 “世子!”陆泽突觉另有内情,追出来就见叶翀打马而去,理都不理他。 叶翀对京城地形不熟,下意识往人少的地方钻,他心中纷乱如麻,只想冲到梁检面前,把人带走,放在固若金汤的西海卫里,让神仙都不能伤害他,什么君臣纲常,什么身世位份,都抛到九霄云外。 陆泽这回不敢把马当驴骑了,撒丫子狂追,紧紧跟在叶翀后面,两匹骏马一路向西狂奔出城。 直跑到西郊祭坛,二人才停下来。 陆泽胆战心惊的坐在他旁边,咽了口唾沫,问道:“世子,阿越……是不是就是七殿下?” 他刚刚仔细撸了一遍二人的背景,年龄,出现消失的时间,几乎都能对上,再加上叶翀的出格反应,这结论让他心中打了个激灵。 叶翀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啊?真是啊?”一般来讲叶翀拒绝回答基本上代表承认,陆泽此时被雷劈了个如魔似幻,心道:“亲娘啊!世子爷,卫所就算连只母蛐蛐都没有,您也不能公母不分吧!您当时都十五六岁了啊!” “你把嘴闭严了,他身份特殊,不能让旁人知道。”叶翀知道瞒不住,毕竟陆泽帮他寻过人,背景情况知道的最清楚。 被搞了个灰头土脸的陆大人,梦游似的问道:“那你现在要怎么办?” “哼,我能怎么办?”叶翀掐着眉心,一会就掐出个红印,“难道让你去提亲,把他娶回去?” 陆泽如丧考妣,头摇的跟拨浪鼓一样,尴尬的嘴炮都歇火了。 话说开,叶翀突然觉得心中清明坦然了许多,他把陆泽从地上拉起来,“你回侯府点几个亲兵,叫上老莫,这种事他熟。今天最后说话的那几个人,有一个算一个,都先给我揍一顿。” 陆泽:“……” 他急着去牵马,想起什么,抓住吓呆的陆泽又嘱咐道:“记住,别被认出来,别给打死了。”说罢还伸手按了按陆泽肩膀,然后潇洒的打马狂奔而去。 陆大人目送他远去的无影无踪,在西郊祭坛旁,僵成了个人形供品。 *** 临江郡王府朱红色的大门,纵七横五,三十五个浮沤钉,气派非凡,门前一尺厚的青砖条铺到街口。 因是郡王府邸,禁止嬉闹喧哗,街道宽敞但没什么人,从门口一眼能望到街头。 此时,内廷侍卫突然听一阵疾行的马蹄声,正想:“哪儿来活腻的,郡王府邸街前打马狂奔?”他抬头一看,差点被吓死! 荣康侯世子骑着西域神骏,一路狂奔,宛若天兵,英姿神武的要踏平王府大门! 鉴于他们家殿下常年在京城的不良作风,侍卫面如死灰的冲进府内,也不管他家殿认不认识荣康侯家,边跑边喊:“殿下!不好了,荣康侯世子爷来寻仇了!” 第8章 心结 梁检在前院的小书房练字,听见这么一吼,手下一抖,字撇出二里地去。 “殿下,荣康侯世子求见,看着面色不善啊!”王府侍卫皆是袭爵宗亲,多在内廷效力,见识不短,知道荣康侯家这位可是个活祖宗。 梁检微微一愣,立刻回过神来,“先请到内院书房,你们不用近前伺候。” “啊?”侍卫有点懵。 “快去吧。”梁检平日算是个好说话的人,对下人仆从很少呼喝。 梁检是全京城最著名的光棍,他府上后院除了不长女人,什么都长的很疯,那些精贵的花草茁壮的仿佛吸食了日月精华,立马就要成精。 叶翀冲动之下跑来王府,翻腾闹心的不得了,脸色差的能退神鬼,一路走来,别说人了,王府的狗都不敢叫。 梁检进来见叶翀沉默地坐在书房正厅,像尊铸铁杀神,他轻咳一声说道:“将军来访,不知有何要事?” 叶翀似乎在发呆,听到声音猛地抬起头,眼神毫无保留地撞在一起。 梁检的心骤然一沉,叶翀来的太急,额上薄汗未尽,气息起伏,目光中心神纷乱。 他反手关上书房门,收起戏谑,不着痕迹地将茶盏递到叶翀手里,低声问道:“出什么事了?” 叶翀木然地端着茶盏,他幼年丧母,亲情寡淡,后来随叔婶征战西北,更无暇顾及感情,因此,他极少与人谈及“人之常情”,并非无情,只是不知为何,不知何时,这些东西出现在他身上便成了不合时宜。 “你……喉咙的伤还好吗?”他斟酌许久,仿佛打开了那道深藏在心底的枷锁。 梁检长出了口气,差点被这倒霉玩意儿给吓死。皇城帝都瞧着挺大,勋贵宗室却是个浅水池子,里面蹲满了大嘴蛤.蟆,整天蜚短流长的,许是从哪听了些闲话。 “经年旧伤,无碍。”梁检目光灼灼地看着他。 第一句话出口,叶翀似乎好受许多,接着道:“你以前从来都没有跟我说过这些。” 梁检眉间退去了清疏,目光澄澈,似荏苒光阴而过,突然轻声道:“平云,过来让我看看你。” 他们匆匆相见,匆匆而别,聚散转瞬,还未曾仔细看过对方。 谁知,叶翀刚站起身,就被梁检伸手卷入了怀抱。 暮春时节,细雨未绝,暑热未至,梁检不知自何处沾染了些微凉意,叶翀纵马而来,热血蒸腾未退,被冰凉的双手揽住肩背,心中狠狠发了一个激灵,便手足无措地僵在原地。 梁检叹口气,只轻轻将他拢在怀中,仿佛拥住了隙中白驹,“我错了,我不该丢下你,不该不告诉你。” 叶翀抻在空中,无处安放的双手,缓慢而又艰难地落在他背后,那些自以为是的,百转千回的恨,仿佛燃尽的灯芯,摇摇欲坠之下,“哧”的灭了。 梁检似乎察觉到了他的尴尬和不安,拍了拍他背心,没头没脑地说道:“平云别怕。” “殿下。”叶翀突然被他气笑了,绷着的肩膀微微抖了抖,淡淡的金蝉香绕在鼻尖。不过想来,在卫所的时候,大概是有西戎人血统,梁检发育的早,总是比小世子高那么一点,他性格沉静,没有少年人的骄矜,倒是叶翀受他照顾多些。 梁检万般不舍的把他从怀中扶起来,手掌从肩头顺着滑到手腕,像摸骨似的真将他摸了个遍,“京城不比西北,人多嘴杂,很多事不必挂怀。” 叶翀想起中午酒桌上的那些非议,眼中阴鸷一闪而过,说道:“殿下,您人品贵重,他们……” “哦?他们还说我什么了?”梁检打断他,探身向前,鼻息扫过他的耳畔,轻慢不羁地问道:“是说我……子嗣艰难?” 叶将军的脸腾得一下红了,两个耳尖像要烧起来似的,感觉自己要被活活气死! 王府护卫看着荣康侯世子,一脸怒气地匆匆而来,又一脸怒气地匆匆而去,再看自家殿下笑眯眯地站在廊下,一时佩服的五体投地。 叶翀走了有一阵,梁检依旧在廊下站着,似乎在等着什么人。 不一会,一位穿青色得罗,束冠巾的年轻道人,走到他近旁只微作揖,“殿下,师父已到京城。” “劳烦真人了。”梁检微微点头,“还请真人明日入宫。” “殿下客气了,我等山野之人,能为国打醮禳祸,乃修行之福。” 他不卑不亢,眉间平静宁和,似有仙人之姿。 *** 游方四境多年的玄玉真人入宫为皇上斋醮,祈福禳祸,保边境平安,止兵戈扰攘。老皇帝在对此番斋醮万分重视,特在西天厂、五花宫等多处设坛开法,责令二百多名年轻端正的内侍宫人学习诵经、持香、监炉以便侍奉。京内文官统统到斋坛跟随皇帝护法,武将则在大殿外候着,以防杀气冲撞。 皇帝领着仨儿子,虔诚地在坛下心祝经文,并向天地神明呈进“大表”,明黄表纸随着袅袅青烟化为飞灰,被醮坛烟火蒸腾的气流推上青天,仿若真的能直达天庭,祭告上苍。 玄玉真人身着天仙洞衣,披日月星辰,戴阴阳法环,站在垒砌的高台上,那台子仅方丈之地,他却踏罡步斗,如入九重天地,仿若云霄都在他步下游过。 礼谢三师之后,斋醮才彻底完毕。众人被香火熏得头晕眼花,上年纪的更是咳得上气不接下气,三三两两往宫门口走去。 顺天府尹撩着宽袖长衣的官服,不顾形象,火急火燎地往外跑,经过梁检身旁,匆忙行礼,拔腿就跑。 “邹大人,何事匆忙啊?”梁检气定神闲,随口问了句。 邹翮脸上一团愁云惨淡,“我的殿下啊,您不知道吗?昨日晚间,兵部、户部二位大人遭巨盗打劫……”他说道一半,环视周围,凑近了接着道:“人被扒了个精光,扔在三皇廟那儿的水池里整整一个晚上啊!成何体统!” 梁检差点笑弯腰,突然想到昨日叶翀说起的事,“天子脚下,还有这等胆大妄为之徒?” 邹翮见他笑得见牙不见眼,哪里是惊于歹人作恶,分明是感叹艺高人胆大啊,“下官治下出现如此恶劣的行径,让殿下见笑了。下官还得去五城兵马司布置搜捕,就不叨扰殿下了。”他顶着一脑门官司,抱拳辞礼。 “邹大人,你且慢些。”梁检上前两步,附耳说道:“父皇这里祈告兵戈永止的表文都还没飞上天呢,你这转身就全城兵刃,未免太急了点吧?”他脸上笑意未退,看起来带着几分高深莫测。 邹翮瞿然而惊,吓出一背薄汗,心中的弯拐过来,立时就明白此中深意。西北好不容易平定,皇上现在忌讳刀剑,君不见叶家此次功绩再大,不也得在殿外候着,头上还扣着杀伐不祥的帽子呢。自己前脚侍君斋醮祈福,后脚拔刀全城,不是作死是干啥。 他赶紧正了官服,揖礼道:“下官多谢殿下提点。” 梁检向他摆摆手,迤迤然而去。 此时,永宁帝将玄玉真人秘宣至自己的丹房,仅留近侍,等待真人扶乩请降神预。 永宁帝又心虚又好面子,觉得自己是真龙天子,自带天神庇佑,而近年,西北造反、西戎南下、山陕大旱,连西域那些个刮八天黑风都卷不出二两屁的穷鬼属国都蠢蠢欲动。永宁帝心底打鼓,是不是得罪上天神明了?最后,还是小儿子贴心,寻遍全境,找来了云游的活神仙玄玉真人。玄玉真人擅长的并不是开醮设坛,布法攘祸,而是可降通天神谕,窃上天法眼的扶乩。 皇上心中没谱这种事肯定不能让外人知道,虽然斋醮祈福也是诚心诚意的,但秘设扶乩才是最重要的。 “降鸾、紫姑将乩仙之词记下。”玄玉真人向两位扶乩副鸾说道。 其中被唤作降鸾的,正是那日与梁检在廊下说话的年轻道人。 “陛下。”降鸾在皇帝脚下跪得不卑不亢,白玉似的手递上乩词。 永宁帝小心翼翼地捧起来一看,眉心拧成一股,实在不想承认纸上颠三倒四,文辞不通,仅次于画符的狗屁玩意是上天之谕。 “还请真人赐教。”他将这多看一眼就头晕的东西,赶紧递给玄玉。 “不敢。”玄玉略扫一眼,“上天之谕,西北安而祸未尽,陛下。” “什么?”永宁帝被皱纹压垮的眼角,蓦然挑起,拿出了几分帝王之气。 丹方内瞬时扑通通跪了一地,玄玉持乩词只微微欠身,“陛下息怒,天谕西北大安乃上吉也。”他继续说道:“只是近年真龙之气略微,宵小作乱未止,乩词中似有不安潜藏。” 永宁帝闭着眼琢磨,心中似有所知,他先是重病,紧接着宁王造反,西域捣乱,旱灾水患此起彼伏,想来还真有点因病至真龙之气不足的迹象。 “那上天可有示意,何处不安?”他追问道。 玄玉捻须沉吟,又将乩词细细来看,“观此谕并无指示,但贫道以为乩词里这个中字,无所出处,却极为重要,怕是隐谕。” 永宁帝对疆土版图倒是清楚,张口问道:“河南?” 玄玉向他深揖作礼,摇头不语,有种不可说的玄妙,“无论何处,此次陛下万不可掉以轻心。” *** 落了二更,陆泽才从侯府出来,牵着他那匹名唤“黄驴儿”的宝驹,沿天宫坊散酒气。今日,老皇帝几乎把京师所有武将叫来罚站,西山骁骑营总兵韩丙桢也不例外,他本是叶翀三婶麾下果部骑兵参将,与叶家关系匪浅,三人结伴吃了一天香灰,晚间便在侯府小酌,却是越喝越愁。 陆泽借酒感叹,京师简直是个吃人的妖精洞,表面上花团锦簇,私底下魑魅魍魉,太子、宣王裹着草包清流文官,动笔如刀,排除异己,老皇帝理政不勤,跟儿子斗智斗勇,制衡势力的功夫堪称天下无敌。 乌烟瘴气的朝堂,一塌糊涂的内政,连陆泽这种精钢不坏的心理素质都要坑不住,一种穿透心肺的无奈、无力感涌上心头。 他正琢磨着,找时间跟世子说,赶紧收拾收拾卷包袱滚蛋吧,还是回去喝西北风来的踏实些。突然,一骑快马飞至,风驰电掣般绝尘而去,驿马八百里加急的铜铃声响彻街道。 陆泽慌忙闪避,心中陡然一阵狂跳。 是夜,文渊阁值夜处,内阁阁臣礼部侍郎,手握驿报,持内阁金牌,一路小跑冲进禁宫。 第9章 流民 朝廷突然接到八百里急报,山西流民暴.乱,一路南下,冲击平阳,杀山阳、商阳、商南三县知县,攻入府库、兵库,强夺粮食、火器,目前已聚集成势,直逼西安府而去。 朝野震惊,四九城如果有盖子的话,想必此时已被炸飞升天。 次日朝会,永宁帝还未到,堂上就已吵得是纷纷攘攘,不可开交,太子、宣王两派人马,剑拔弩张,磨刀霍霍,都欲将对方剁了开荤。 叶翀自西北叛乱起就一直在西宁、嘉峪关两地驻守,四年来第一次回京上朝,他虽暗自心惊,但毕竟侯府出身,京城暗流多有耳闻,只沉着脸把自己当成一杆枪杵在地上。 陆泽就不同了,他造反前是翰林,安安静静,漂漂亮亮的天子门生,干得都是清贵活计;后来虽说落毛的凤凰不如鸡,也是一方悍匪,谁敢跟他面前骂街? 此时,金銮殿上、盘龙座下,七嘴八舌像菜市场一样的混战,可给这个西北来的乡下棒槌开眼了。 永宁帝临朝,暂时让这帮丧心病狂的老家雀儿们闭了嘴。 “臣有本奏。”兵部侍郎先迫不及待地站出来,“启奏陛下,山西乃九边重镇所在之地,流民内乱极易引起北戎注意,恐生外患,臣请陛下尽快派兵平乱,护我边镇安宁。” 山、陕布政使均是太子的人,连年大旱,救灾不力以至民变,兵部铁打的太子阵营,这是忙着给擦屁股呢,叶翀瞥一眼站在群臣之首的太子,眼神最后却落在临江郡王侧影上。 梁检一身绛紫色衮冕朝服,低眉敛目地站在那,看不出什么端倪。 不待永宁帝回话,礼部侍郎跨出队列,“臣以为不妥,山、陕连年大旱,朝廷多次拨款、开仓却还是有众多流民不得安定,臣不知两地如何赈灾,以至越赈越乱。臣以为民怨已生,贸然出兵只会激起冲突,应立刻向山、陕派出钦差,查实赈灾情况,处理不力官员,安抚平息民怨。” 礼部侍郎与荣国公家有姻亲关系,而荣国公的嫡孙女正是宣王王妃。 他这番话听起来似有几分理,若是真这么做却只会乱上加乱,两地流民已成势,钦差却专门来处理官员,如若地方破罐子破摔,西安府还要不要了?此番说辞,不过是打击太子一党的地方势力而已。 堂下是彻底不打算让永宁帝说话了,都察院的资深嘴炮们倾巢而出,引经据典,骂人不带脏字,把山、陕布政使祖宗八辈都拉出来溜了一圈。 更有甚者——都察院右副都御史王元凡,此人文帝时期就是朝堂骂街圣手,严于律人宽于律己,专擅在皇帝面前作而不死,今上从做太子时就被他喷口水一路喷到现在,看见他肝火就旺,还偏偏杀不得,人家一死青史留名,皇帝还得背着杀御史、不纳谏的罪名。 王元凡一出马太.子党算是倒了血霉,他一路从地方骂到兵部、户部,最后把太子、皇帝统统捎带上,半个大殿都被他骂的是灰头土脸。 永宁帝面色铁青,盯着太子问道:“太子有何建议?”老皇帝这是收拾不了王元凡,只能掉头收拾自己儿子。 太子险些被喷成筛子,面带菜色回道,“启禀父皇,儿臣以为当务之急是控制流民继续西进,解西安府之围。” 太子耳软、心软的毛病跟永宁帝一模一样,治下不严、驭下不力,经常被一帮草包文官牵着鼻子走,然后糊一屁股麻烦,擦都擦不干净。 “儿臣附议。”此时站出来的人让大殿上的所有人都难以置信——宣王,他不疾不徐地上前一步,正紫色的亲王衮冕,肩佩双龙,袖滚九章,“太子殿下所说的确是当务之急,不过儿臣以为,山、陕地方此次确有不妥之处,暴民需严惩,有司官员也不能轻放,还请父皇定夺。” 陆泽冷眼看着这场朝堂风波,觉得太子能活到现在实属不易,宣王的政治手段要比他高太多。他虽无地方亲信,但惯于控制舆论,用都察院这帮顶天立地的搅屎棍,举闻风而奏之刀,挟持百官言行,把事情弄得沸反盈天,打得太.子党晕头转向,自己再站出来说些所谓的中立之言。此人心机深沉,布局精密,不是善茬,若非老皇帝绝顶偏心,太子早被废八百回了。 永宁帝转头看他,想起玄玉真人昨日所解天谕,心中好不复杂,那个“中”字怕不是什么河南山西,而是朝中、膝下。 老二精明强悍,野心勃勃,自己何尝不知,但太子为国本正统,需德厚流光、至善至仁,方能恩泽万民。 老皇帝心下感慨一番,又经不住暗骂太子东宫一桌子的饭桶,简直天天在开年夜饭,丝毫不反省自己给太子留下的一伙“仁善”之徒。 永宁帝终于耐心告罄,对着众人说道:“临江郡王梁检、户部尚书徐旷、兵部尚书祝鹏、大理寺卿黄蒲、西北军副将叶翀随后议事。” 大殿上又炸了锅,户部、兵部且不说,职责所在。 大理寺卿黄蒲,这也是朵旷世奇葩,正三品的文官非两榜出身,翰林们看见他各个想撞墙,简直是行走在朝堂上的妖魔鬼怪。 他本该在州县通判这个芝麻官上干到死,岂料宁王叛乱被俘,正好在他属地。永宁帝被这个弟弟气得肺都快飞出来了,当即责令属地官员先去骂宁王一顿当下酒菜,这回可把知州给吓哭了,宁王虽被俘,但未定罪、未除封,还是超品亲王,一个屁大的官去骂亲王?知州宁死不去。此时,黄蒲站出来,这位还没有屁大的官,正了正衣冠前往监牢,将宁王骂了个狗血喷头。 永宁帝看了黄蒲的骂人奏报,大喜,随即调入大理寺任右寺丞,一路做到大理寺卿。他在朝堂可谓茕茕孑立,清流视之异类,常年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却平步青云,真正的天子宠臣。 黄蒲可谓是茅坑里最臭最硬的那块石头了,众人哗然,惊骇到忘记讨论临江郡王和叶翀,只觉得一个西北蛮族小白脸,一个人混胆大的乡下丘八,能成什么气候。 *** 养心殿内书房地方不大,皇帝召见官员多时,都在前殿隔间候着。 叶翀对于此次召见并不意外,西北军在陕边留有三卫精兵,地方府兵多为募军,养兵耗资巨大,近年国库日拙,多地府军训练废弛,兵士逃亡多发,战斗力已大不如前,不过沦落到被流民打得稀里哗啦,也是耸人听闻。 而叶家西北军,大部分为边军,实行屯兵制,世代为兵为将,各个家风彪悍,战时杀敌,卸甲农耕,自给自足,可谓是大启战斗力最强,也是最好养活的军队。 但是,兵兵将将世代相传,西北边军自成体系,叶家威望及高,时移世易皇上就有点睡不踏实了。 叶翀交代陆泽,秘传西北军驻陕三边卫做好随时出征的准备,派出“飞马营”乔装入陕,先行刺探,明传西北卫所守卫等级升至备战。 永宁帝近侍王巧亲自托了茶盏,悄无声息地送进隔间,“世子,皇上那儿还有时间呢,您先歇歇。” 叶翀连忙接过来,微躬作礼,“劳烦公公了,公公身体可好?” “世子挂记,老奴惶恐。”王巧浑浊的双眼睛打量一番,“五六年没见,世子真是越发沉稳了。”他已近耳顺之年,是永宁帝的伴当,伺候皇上都快一辈子了。 叶翀幼时经常被叶皇后叫进宫陪太子玩耍,他是个猫嫌狗不待见的闯祸精,太子比他大七八岁,已经是个拘谨软和的小老头了,两人根本玩不到一块去,叶翀经常是单枪独马地惹祸招灾,王巧公公没少在禁宫内回护他。 王巧看着当年扫帚杆子高的小世子,皮猴似的上蹿下跳,无法无天,如今正襟危坐,不越雷池,心内唏嘘,不免嘱咐道:“世子久在边塞,万望保重身体。” “守土戍疆,臣下之责,不敢轻待己身,公公放心。”叶翀回复道。 此时,门口跑来一位年轻的御前內珰,迈过门槛垂目行礼,“世子,万岁爷传您觐见。” 王巧将拂尘轻挑到臂弯处,看着叶翀说道:“这孩子是我的徒弟,叫永林。” 不待他回话,内珰走到近前,拜礼问安,“奴婢永林,请世子爷安。” 王巧混在这片红墙绿瓦中,几乎成精,能向叶翀介绍自己徒弟,那是没当他是外人,也得益于皇后娘娘多年在后宫中广结善缘。 “老奴怕是不中用了,伺候贵人们难免疏漏,以后啊,还是交给些伶俐孩子们好。”王巧若有所指地笑笑,“世子快去吧。” “公公保重。”叶翀抱拳,一提长袍下摆出了门。 叶翀进到内书房,行礼请安,“臣叶翀,请陛下圣安。” 永宁帝靠在软榻上,阳光透过西域进贡的琉璃窗照进来,洋洋洒洒铺了一室,却也照不亮他暮气沉沉的脸,皇帝老了,半个多时辰的机要会议,一屋子牛鬼蛇神,精神难免吃不消。 他抬手叫了起,将桌上奏章递给叶翀,佯怒道:“地方府兵这帮饭桶,流民都看不住,朕要他们作甚。” 叶翀立身垂目,匆匆走了眼奏章内容——简直不忍直视,从东到西被打得落花流水。 “陛下息怒,流民暴动自古难防,他们多地流窜,分散闹事,府兵顾及不周也是有的。”叶翀将奏章握在手中,打起十二分精神应对皇帝,只字不提陕边三卫的事,皇上不开口,自己提出西北边军入陕内,想干嘛?造反吗? 永宁帝放下手中茶盏,只觉茶汤这会喝起来格外清润,沁人心脾,“赐座。” 他心中略微舒畅,叶翀虽然年轻,但比起大棒槌似的粗人叶戈,要显得知进退,敛锋芒。 两个小珰抱来鼓墩,叶翀谢恩,斜斜坐下。 “朕有意叫京师三大营西进平乱,如今看来,远水难解近渴,流民之势甚巨,久拖必生大患。”永宁帝晦暗不明的目光,酿着风雨如晦,顿了顿接着说道:“朕命陕边三卫,火速驰援山、陕,平定流民暴.乱。” 叶翀早有准备,刚想起身领旨,永宁帝冲他摆摆手,沉声说道:“朕还有一道密旨给你,护送协助钦差——临江郡王、大理寺卿黄蒲入山西查明此次暴.乱实情。” 叶翀听罢,额角一跳,倏得起了满背冷汗。 第10章 调戏 叶翀不是傻子,永宁帝此次安排玄机暗藏。黄蒲无疑是皇帝的耳目,他会据实禀报每个人的动向;自己是外戚,自然代表太子利益,若暴.乱实情触及太子根基,理当应机立断,铲除祸患;而临江郡王——他已行冠礼,入朝议政,虽然多数时间就是个大件摆设,可刚自西北代帝犒军,又接下钦差重任,帝王偏爱尤甚,如日中天得一塌糊涂,真是老父盼儿成龙成凤?天家何来父子兄弟,刚成年的皇子,不过是老皇帝拿来敲打太子、宣王两党,分权巩固自己的工具。 叶翀跪在榻前,沉默良久,再不回话几乎是想抗旨了,这才艰难地回道:“臣领旨。” 永宁帝神色淡淡地看着下边,跪得如钢似铁的将军,若有似无地提道:“你此次回京,可有去见过太子?” 叶翀不明所以,只得冠冕堂皇地回话:“臣为外戚,担戍土之责,太子圭端臬正,于公私皆不可越。” “嗯。”永宁帝沉吟片刻,沉香持珠在手中转悠,“启程之前去见见太子,你们幼时相伴,别生分了,是朕让你去的,无需多虑。” “臣遵旨。”叶翀无奈,永宁帝既不愿意太子离外戚太近,又不想军权离太子太远,这种若近若远的制衡之术,可把叶家给累惨了,两头不讨好,里外不是人。 *** 隔日,永宁帝下旨,临江郡王为钦差正使,大理寺卿黄蒲为副使,去山、陕赈灾,命西北军副将叶翀,领陕边三卫,协地方府兵平定流民暴.乱。 旨意一出,都察院那帮朝堂老疯狗,却统统没了声响,不是不敢用奏章糊皇帝老脸,而是,这帮人精都看得明白,用这几个人,老皇帝是彻底不想给太子、宣王给脸了,人老子教训儿子,你个外人进去瞎搀和,八成是嫌命长,真以为皇上不杀你是心疼你那张嘴呢? 叶翀在北郊西北军营地,忙碌布置此次平乱事宜。 陆泽端坐在书案边,笔下生风,算计抽调布报、粮草车马辎重情况。 营地一时飞鸽往来,应接不暇。 叶翀跟几位参将、游击商讨完行军路线,送到主帐门前,对左右亲兵嘱咐道:“任何人不得接近主帐。” 陆大人此时就着残墨,正给兵部拟条陈,抬眼见叶翀坐在对案,将沏好的茶盏递到跟前,心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他翻了个白眼,自打认识叶平云,自己就没过一天安生日子,稀里糊涂地上了一条又破又烂的贼船。 叶翀接到他有屁快放的眼神,立刻从善如流,“元南,我想让你持兵符调遣指挥陕边三卫,在潼关剿灭乱民主力。” “什么?”陆泽手中的笔一抖,以为自己听错了。 叶翀四平八稳地说道:“你放心,战势推演,我和老莫、刘晟将军已仔细考虑,潼关险要,我陕边三卫战力充足,流民组织松散,此战无大碍。” 陆泽气得一肚子三味真火差点喷出来,心道:“娘的,我是欠他钱吗?”也不说话,顺手掇过一打素折,台阁体也顾不上了,龙走凤舞地写起了移病请辞的折子。 “陆元南,你这是作甚!”叶翀从他手里抢过奏折拧成一团,随手甩进角落里,低声说道:“此次皇上有密旨。” 陆泽蓦然一惊,一股寒气顺着脚底爬上来,“世子少言。”他忙做了个阻止的手势,三两步走出帐门,见主帐外岗哨严密,这才回来。 他和叶翀平日虽说没上没下地混账惯了,但正经事上,从来谨小慎微,思虑深重。 叶翀见他疑神疑鬼的模样,喝了口茶,说道:“皇上叫我护送钦差查明此次□□实情。” 陆泽撂了脸色,长眉一挑,“皇上让太子的表弟护送太子的亲弟去查太子?”从这乱成一锅粥的关系里,他嗅出些许不妙。 太.子党在地方的种种劣行,现在已到了皇上不动都不像话的境地,但作为一国储君,身系国祚,也不可能随意处置,查肯定要查,但查成什么样?临江郡王这位钦差正使弄不好可是要跟着吃挂落的。 陆泽觑了眼叶翀,心道:“怎么还派这位盯着临江郡王啊?皇上要知道这二位的关系,八成得吐血吧?”他越想越牙疼,不自觉地轻轻“嘶”了一声。 叶翀见他满脸难言之隐的倒霉模样,自然知道他在想什么,不过懒得说。 “所以,此次正面围剿乱民之事,得拜托你了。”叶翀将西北军调令兵符摆在桌上。 寒铁兵符闪着森然冷光,隔在二人之间。 “此次出征不同以往,西北军久在边境,兵戈所向皆为外族,极少与民操戈,都是些求口饭吃的老百姓,武力示威即可,怀柔为主,我怕老莫他们手下有失。”知道陆泽肯定不干,叶翀先一步堵上他的嘴,接着说道:“再说,地方府兵关系盘根错杂,联合平乱,难免相互掣肘,也得有人圆和一二,指望老莫他们,我也怕你被气死。” 陆泽扶额,想起那几个老兵痞子肺就疼。 叶翀说得通情入理,他垂死挣扎地组织语言,还想顽强推拒,却只听叶将军补了八个大字:“军令如山,违令者斩。” 才出狼窝又入虎穴的陆大人,这回彻底服气了。 他眉头紧成团,认命地一撩儒袍,跪得铿锵有力,“末将领命。” *** 四月初二,叶翀在右安门送别陆泽一行西进平乱,就接到了临江郡王的简帖。 圣旨下发后,叶翀忙着调兵事宜,未与两位钦差见面,此时梁检的邀请倒也合乎情理。 京郊“兰雪”茗铺,乃山西巨贾沈道私产,平日好聚各地文人骚客,和京中惯爱水淫茶癖的达官贵人,在交际圈内素有雅名。 叶翀被一名绿裙小婢引进茗铺,穿过玲珑轩台,曲水流觞,进到一间僻静的茶室。 梁检早已恭候多时,他穿了身水墨烟青的道袍,衣散带乱,广袖铺地,浑身上下唯一一点颜色都集在那顶七梁郡王束发金冠上。 叶翀看着他,面上风平浪静,心内惊慌失措,只好七零八落,装模作样地行礼。 梁检懒在软席上装大尾巴狼,生生吃了这一礼,只是支起身子,冲他笑了笑。 不多时,进来一位粉衣美婢,冲二人颔首敛目,盈盈一拜,仙姿玉色。 沉香岕茶,美人在侧,雅得登峰造极。 临饮之时,却见那美婢捧了茶盏,含珠唇轻沾,白瓷盏缘上添了一抹樱桃色,这才不疾不徐地奉于叶翀。 叶翀不是没见过美人伴茶,西北的胭脂,就如同西北的天气,恣意无忌的很,不爱此道者推了便是,少有如此婉约含蓄,他怕自己不接,美人下一刻就得以泪佐茶了。 梁检看尽了他踌躇难为的表情,这才摆手,挥去美婢,笑盈盈地说道:“将军真是铁石心肠。” 叶翀叹气,真是作了八辈子孽,小阿越怎么长成这般谑浪不羁的二流子模样。 他耐着性子开始讲正事:“殿下,臣此次护送二位钦差查案,愿尽绵薄之力。” 梁检的眼神微微一黯,将盏中残茶饮尽,说道:“平云以为此次民乱为何?” 虽然他一见梁检就心神不安,却不敢误事,正色道:“天灾之下,酷吏盘剥,府州贪墨,以致民怨四起,聚而成乱。” “地方贪蠹固然需严惩,但背后挟民怨聚众为势,浑水摸鱼之辈又当如何?”梁检眉目从容,说得轻松惬意,浑然不觉话中厉害。 叶翀被这句话炸得七魂六魄都往外跑,口舌打结道:“请,请殿下明示。” 梁检看着被吓得惨无人色的年轻将军,从一肚子坏汤里,又挤出几滴黑水,“平云可愿为我斟茶?” 叶翀吊着一口气,被他问得微楞,没多想,便舀了茶汤入雪盏,递过去。 梁检握住他的手,摘过茶盏,细呷一口,臭不要脸地赞道:“竹马伴茶,香。” 叶翀才反应过来,自己又被这臭流氓调戏了,脸上惨白刚退,薄红又新,好不热闹。 而梁检指尖微热的触感还烙在皮肉上,他不禁心猿意马,仓皇地闭了闭眼。 梁检深谙打一巴掌给一甜枣之道,立刻装出几分正经人的模样,“永宁二十二年,辽府民乱,北路府兵仅千余人,将三万流民打成鸟兽逃散,斩杀带头流民百余人。我大启穷得叮当乱响又不是一年两年了,府兵烂泥扶不上墙的也不是一二日的事,为何单就此次民乱如滔天洪水,三县被屠,一路南下如入无人之境,是民是匪?偌大的朝堂却还在争那些鸡零狗碎的长短,真是出息。” 他推开茶室槅门,孟夏日照渐浓,暖光倾泻而下,铺进室内,却像被冻了一地的白霜。 “殿下的意思是,此次民乱有人暗中指使?” 叶翀的心思一点一滴地沉下来,暗叫糟糕,宁王在西北深耕多年,他死后西海三卫还负隅顽抗,流民中真有暗手,若被宁王遗留在西北的残部利用,那麻烦就大了。 正经不过一刻的临江郡王,走到他面前坐定,就着将军手中的茶盏喝了一口,“不然呢?就凭你大表哥,和他那一院子的饭桶,折腾八辈子也出不来这动静。” 叶翀气得差点把茶盏扣他脸上,抖着手放下,心跳快得颤成一团。 他苦笑,梁检说得不无道理,太子软弱好欺,当皇上太难为他了,当和尚还差不多,手底下更是一群纯种腐儒,整个东宫酸气滔天,能臣治吏统统绕着走。虽说有放任手下为祸一方,贪墨赈灾款项之嫌,但若真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 真相薄得就像一张被细雨润透的窗户纸,二人却讳莫如深,谁也没有出手去捅。 梁检毫无形象地将盏中残汤往身后一泼,从腰间摸出个银酒壶,琉璃色的酒水落在雪盏中,香气扑鼻,“多谢将军为我伴茶,我为将军青梅佐酒可好?”他若有所指地问道。 叶翀觉得自己快被这王八蛋给玩死了!脑子里影影绰绰全是刚刚美人伴茶那一幕,心头热血逆流而上,脖颈耳根红了一片。 梁检近距离欣赏了他羞愤欲绝的模样,心情大好,捻起一颗梅干放入盏底,口中轻“啧”一声说道:“将军为何还乱想呢?” 叶翀手足无措地捧着那盏淹梅酒,一口气没上来,羞得皮开肉绽。 第11章 神医 坏消息接二连三,疾风骤雨般糊了永宁帝一头一脸,山陕流民汇合,约五万之众,匆匆几日,就连下洛川、渭川二县,直逼潼关门户,这哪里还是流民闹事,简直是要造反谋国! 好在陕边三卫接到密令早有准备,已近潼关,叶翀飞鸽驿站令陆泽等人日夜兼程,务必于十日内赶到潼关。 赈灾钦差也匆忙整理了各项事务,于四月初九离京。 大队人马又是郡王车舆,又是钦差仪仗,再加上西北军三百精卫,走得是呜呜泱泱,跌跌撞撞。 刚过西山弘教寺,洛常打马溜到叶翀身边,行了巴部骑马礼,“世子,殿下请您过去说话。” 洛常正是阿越跟着的那个商队的马头,后来放下阿越继续跑商,叶翀对他印象不深,现在想来此人背景不凡。 叶翀冲他颔首,随即调转马头,走到梁检车舆旁。 马车的软窗掀起,梁检卷着一本书,懒洋洋地靠在窗边,一瞬不瞬地看着他。 叶翀被他调戏出了经验,立刻调出个防备的眼神。 梁检也不恼,冲他招了招手,似有机密耳语。 叶将军郁闷,这位四六不着调的殿下,干起事来公私不分、随心所欲,又不能不回应,只好硬着头皮,催动胯.下宝驹,小心翼翼地靠上前去。 “前边有个牙行,我们换套行头再走。”梁检眼未离书,低声道,“这么一帮人走下去,黄花菜都凉了。” 叶翀一听这话,知道他又要白龙微服,不由担心道:“殿下,此次路途遥远,周边多有流民,恐……” 梁检入鬓长眉一挑,没听他说完屁话,便打断道:“不然要你干嘛?” 叶翀:“……” 他还不死心,低头凑近了劝道:“那黄大人怎么办?” 梁检牙疼似得抿了抿嘴,“这玩意儿也只能带上。” 叶翀抵死不从,使劲摇头。 梁检突然探出手,从他鬓边擦过,摘掉一丛柳絮,“平云莫慌,黄蒲此人不过是父皇眼线,我做什么他并不会阻碍,只是会如实禀报而已。前面牙行有山西沈家接应,我们人手不必过多,扮做南边返回的马帮即可。” “殿下!”叶翀低喝一声,心虚得前后张望,便见洛常正打马往回走,愣在路旁,灰溜溜地掉头装死。 黄大人果然秉承三棍子不出屁的人生宗旨,也不管刀山火海、贼船匪窝,我自闲庭信步,笑盈盈地跟梁检、叶翀换了便装,准备简装快马,微服而行。 洛常将他们送到牙行,便要回京城,梁检将他留在京中以做照应,此次出京非同小可,他可不想自己前脚刚走,后院就被人给炸了。 “连累黄大人跟我跑这趟辛苦差事。”梁检一身瓜瓞连绵儒袍,腰系玉绦钩,牵着一匹骚气四溢的大白马,辔头上还打着璎珞,活脱脱是个浪荡江湖的败家小白脸。 “殿下心系灾情,下官惭愧,如何敢当辛苦啊。”黄蒲随手就是个精准的马屁,丝毫不问接应为何方神圣。 梁检一口马屁吃得牙碜,心道:“黄蒲这老蜘蛛精,果然是个滴水不漏的。” 叶翀点了二十多个亲兵,一半身着褐衣,胫缠行藤,混在马帮里,另一半跟自己改做镖师,护卫周围。 “殿下,都已准备妥当,可以启程了。”叶翀检查完装备,回道。 梁检一双多情眼,转到他脸上,带着近乎温柔的光,用扇子敲了敲叶将军的肩膀,“叫少东家。” 说罢,又把个粗布褡裢抛给黄蒲,“劳烦账房先生,收好喽。” 黄大人慌手慌脚地接了,翻腾出来一瞧——官府路引,牙行保书,册章、银票样样俱全。 黄蒲心道:“都说临江郡王是个中看不中用的花架子,谁知神通如此之大,果然知子莫若父。” *** 叶翀他们的马都是军马,目标太过显眼,好在沈家准备细致,换了上好的河西马,脚程虽说不比战马,但也不赖。 过了北直隶的真定府,坦途大道走到了头,山西边界的陡泉山横亘在面前,孟夏草木森长,苍青色起伏,深沉如海,只一条小路贯山谷而过,遥遥望去如仙人玉带飘落人间。 暮色四合,叶翀派出两队亲兵,前后探路准备扎营过夜。 突然前路一阵骚动,传来弩矢破风的咻咻声,接着短兵相接,刀剑瘆人地嘶叫。 叶翀将铁臂连弩架起,闪身堵在梁检身前,“玉平,带人过去看。”他盯着前方,又补道:“少爷、黄先生莫慌,若是山匪,兄弟们对付足矣。” 黄蒲是什么人,千军万马只出一个,敢对鼻子对眼骂哭宁王的十八品芝麻官。 只见黄大账房一手捂着褡裢,一手抽出腰后的算盘,满脸你死我活,却也不惧。 梁检不知是心大如斗,还是对叶翀信心十足,撩起袍子坐在道旁山石上,晃悠着马鞭,活似个看热闹的局外人。 他瞧了眼黄蒲多灾多难的倒霉模样,叹气道:“账房,您就别跟着裹乱了。” 话音刚落,就见镖师跑来回禀:“镖头,前方山匪劫路,剿灭六人,活捉二人,跑了七八个,还有路被劫的丧队约十人。”整个马队演技勉强合格的只有梁检,亲兵一开口就是沙场进出的凌厉。 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众人手持火把,最前头绑着两个山匪,鼻青脸肿、臊眉耷眼地被拖过来,后边跟着一队披麻戴孝的人,为首的是位年轻男子,竹簪束发,粗麻斩衰,重孝在身。 灯火通明下,叶翀见山匪身上居然披着残甲,似是府兵制式。 他走上前将那二人肩背、手掌摸了几下,眼中寒意如剑上锋芒,“带下去,明日下山交于府衙。” 梁检摸出鹿皮酒壶,慢悠悠地喝了两口,心道:“八成是州府逃兵落草为寇。” 此时,被救的男子走上前,隔着两丈开外,就被镖师落鞘三分的钢刀堵下,“公子有话就请这里说。” 梁检被这帮西北棒槌的垃圾演技震惊了,只好拍拍屁股站起来,没走两步,又被叶翀拦住,他也不说话,能开六均长弓的肩臂,持精铁连弩,就挡在前边。 麻衣孝子见状微微一愣,随即长揖拜道:“恩公留步,在下热孝见身,不便近礼,请恩公见谅。” 行医跑商之人,踏遍三江六岸,什么古怪未见,一架熨帖的长梯从天而降,支在梁检脚下。 “兄台严重了,同路扶危,应该的。”梁检借驴下坡。 “在下胡未迟,杭州吴山人氏,外祖离世,赶赴汾阳奔丧。”他干练精明,自报家门,却一字一句不问恩人出处。 “兄台节哀,千里奔丧,家祖天灵有知,定会佑护。”梁检寒暄两句,并未多想。 胡未迟递上一枚玉牌,说道:“救命之恩没齿难忘,望恩公收下这枚玉牌,若有所需,胡某愿倾全力,效犬马之劳。” 转身欲走的梁检一愣,从镖师手中接过玉牌,巴掌大小的和田羊脂玉,珍贵之极,上面篆刻三个大字——庆余堂。 大启南北有两家药铺、医馆最为有名,南边,吴山胡氏庆余堂乃“江南药王”,北边,山西鄢氏怀济堂为“西北医圣”,两家有姻亲关系,胡未迟,正是胡家嫡子,庆余堂少当家,也是鄢神医衣钵传人,江南小有名气的胡小神医。 胡未迟道:“恩公持此玉牌,便可随时号令庆余堂、怀济堂各地医馆、药铺。” “少东家,不可啊……”身旁几个老伙计吓得扑通跪下来。 “王叔莫劝,救命之恩,本无以为报,若有一日能为恩公所用,乃胡某大幸。”胡未迟斩钉截铁地说道。 “原来是江南药王的少当家,失敬。”梁检也只是嘴上恭维,连抱拳都懒得抱,手欠地拨弄着玉牌吊穗,顿了顿,才不咸不淡回道,“那就恭敬不如从命。” 叶翀在祁连卫跟陆泽瞎搞胡闹时,对“江南药王”家略有耳闻,祁连的药材多半要送去浙江各地庆余堂。他心下微微称奇,不禁多看了胡未迟两眼,不过二十多岁的样子,眉目舒朗,周身并无商贾之气,倒是有几分江湖豪气。 “在下身负重孝,需赶家中哀期,就此与恩公别过,望恩公保重。” 胡未迟再次深揖及地,吩咐左右即刻上路。 叶翀本以为梁检会留此人一起过夜,毕竟救都救了,送佛送到西也是人情。 可一直等到丧队火把的光消失在黑林中,他家殿下连个屁都没放。 梁检迎着他不解的目光,笑中含了几分刻薄,低声道:“好个胡未迟,投机投到我头上来了。” “少爷是说,那胡未迟认出了您的身份?”黄账房大惊。 梁检环顾一群演技吓人的随从,头疼地回道:“那倒未必,只是怀疑我们身份特殊而已,不过此人未必无用。” *** 山高谷深,入夜后山风虽停,温度却骤降。 梁检坐在篝火旁,也不讲究,用瓷碗盛了温酒,慢慢喝着。 “殿下少饮些,明日还要赶路,小心头疼。”叶翀见他还未歇下,便劝道。 梁检“唔”了声,将碗中酒一口饮尽,又斟了薄薄一碗底,递给他,“打劫的山匪怕都是府州逃兵吧。” 叶翀身负安全之责,不宜多饮,接过来只沾了沾唇,“国库空虚,府州层层盘剥,粮饷到兵士手中,怕不够十之一二,逃兵蔚然成风。原以为只有边地多匪,没想到我中原重地,表里山河已成如此模样。” “民也成匪,兵也成匪,哎呀,想想真是……亡国之期,指日可待啊。”梁检在清冷的空气中,呼出一口温热的酒气。 “殿下慎言!”叶翀被吓得要死,连忙回头,见黄蒲在简帐中只露个屁股,早已睡死过去,这才安心。 梁检低头,轻拍他背心,终于闭上了那张丧心病狂的破嘴。 “边军还好,都是以田养兵,军户每人可得地十亩,牛羊等大牲口十匹,父母妻儿有保证,在营将士才能安心守土戍疆。”一阵寂静后,叶翀幽幽说道。 “那你们岁粒如何交?”梁检可不好糊弄,边军有田产不假,但要给国库缴岁粒,各边将领不但侵占将士土地,还往往将岁粒胡乱摊派,北边军大同、宣府、紫金关,卖儿鬻女的将士也不鲜见。 叶翀回道:“别的地方我不清楚,西北军有公田,岁粒都是公田出的,将士无需再缴。” “那公田可是叶帅和你的。”篝火跳动,梁检眼中温情的光影斑驳。 叶翀舔了舔唇,情不自禁地喝了口酒,“也不全是,参将以上多少都有出田地牛羊。” 梁检心中被酸楚和心疼涨得微微发闷,他的小将军生在公卿世家,却从未尝过锦绣滋味,只怕是连俸禄、赏赐都一并拿去周济抚恤将士了。 偌大一个国家,山何巍巍,千疮百孔,萧然而立的仅剩一个西北军,可就连这一点体恤将士的常情,现在都要被扣上邀买人心,意图不轨的恶名。 人之恶从不在出身贵贱,庙堂之上,蝇营狗苟之辈多如牛毛,笔下字字如刀,暗揣圣意,推波助澜,杀人如麻。 梁检不想拿这些事恶心他,低头从荷包里拣出一颗通古琉璃珠,捻在指间,“将军所赠,吾心甚爱。” 叶翀知道他拿走了箱子,但不知箱中遗落的信笺,心脏不受控制地胡乱跳了几下,低声问道:“殿下,只喜欢那一个吗?” “嗯……喜欢个头最大的那个。”梁检心思微动,宽袖一甩,不着痕迹地将叶翀的手攥住,拢在袖中。 叶翀没有躲,原来他的殿下,手那么暖。 第12章 英雄 过了和顺一路往南,直至平阳府,整个晋南,旱魃肆虐,山无木,川无水,涂水河床裸露,马队跑过黄土飞扬,遮天蔽日。 梁检并未直接入平阳府,而是在南边各处转了几日,流民南下后,村社无人,土地荒废,严重的地方连县城都是空的,只有几个关隘大县才见些人气,却是满街老弱妇孺,孩子都像猪仔一样称斤乱卖。 马队到处乱逛不要紧,在灵石口接应的沈家二公子,等了整整三天,连根马毛都没见,快吓尿了,那可是郡王!钦差!被自己的马队弄没了,二公子觉得自己脖子上凉风习习。 等瞎跑乱晃够了的临江郡王到了接头地点,沈老二跪地抓着他的袍角,哭得好像再世为人。 一行人略作休整,终于吃了顿囫囵饭,这才进了平阳沈府。 山西商贾沈道,盐商起家,兼营粮食和票号,娶了八房小妾,生了二十多个子女,个顶个的活蹦乱跳,老皇帝看了估计得气晕过去,堂堂天子,窝里还没个贩盐的富余。 平阳府临近河东盐池,是沈家祖业,北边军粮屯备,北戎出边的兑粮,都由晋南沈老二负责运输,朝廷以盐引支付运价,整个河东盐引、粮引几乎被沈家垄断。 沈家在山西根深叶茂,黑白通吃,所谓强龙不压地头蛇,他家就是地头蛇里的九头蛇。 梁检带着叶翀、黄蒲被沈老二引进厅堂,一位穿鹅黄襦裙的女子站在厅侧,见来人没有丝毫羞怯,敛衽而拜。 沈老二介绍道:“舍妹九娘,家中掌账,本地情况多有了解。” 此女也是沈家一宝,有过目不忘之技,核账计算飞快,十五六岁就接下掌账之责,人称算盘娘子。 梁检这一路走来,又是兵又是匪,眼前良田变废土,遍地哀鸿,饶是他心宽似海,脸上也挂了颜色。 “晋南本是北边军屯粮之地,去岁大旱,朝廷又从山东、北直隶接连调粮赈灾,百姓非但未得安置,却纷纷造了反。”他用碗盖拨了拨茶水的浮沫,垂目说道。声音不大,内容吓人。 “殿下有所不知,我家世代为朝廷运粮储备,所得粮引、盐引用以交易北戎、西戎。”起身说话的是沈九娘,她徐徐道:“长引一年,用以关外蛮子们兑粮,短引一季,用以周转四方,近二年,自我沈家出引,粮不过十二三万馀石,折色银二万馀两。可年内我二哥出关,却从鞑靼粮商处得知,仅鞑靼、瓦剌一年就得粮九万馀石,我粗略估算自晋南出关粮食已是我沈家粮引一倍有余,殿下,晋南何来粮食周济百姓?” 叶翀惊怒交加,“兑粮乃朝廷体恤关外不事生产,仅供给百姓,每年有度,私鬻关外乃是通敌。”屯那么多粮食给关外,还是虎狼部落,这帮作死的奸商,叶翀真想把他们脑袋扭下来,看看里面是什么馅的。 沈九娘不知他身份,只微微颔首,接着说道:“大人,何来私鬻……” “九娘!”沈家老二低喝一声,掀袍跪下,稽首到地,“请殿下先恕我沈氏不敬之罪!” 梁检黑沉沉的眼眸压着疾风之怒,一字一句说道:“沈二,让你妹子接着讲。” 黄蒲常年查案,已是一脸惨白,望着梁检居然说了句:“殿下慎重,下官与将军可先行回避。” 叶翀呆了,不明白黄大人为何要稍带上自己。 梁检有点看不懂这只老狐狸,如果没猜错,皇上是让黄蒲一刻不得离开,太子的错,自己的错,老皇帝统统要握在手中。 他戴上那张风雨难破的面具,闲闲喝了口茶,“黄大人,你我皆为钦差,何来回避一说?” 黄蒲叹气道:“下官自幼家贫,百姓之苦从不敢忘,若是为民,下官愿做马前卒,开路旗。”黄埔科举仕途坎坷,投机拍马屁上位,为庙堂所耻,但在大理寺卿的位置上,却兢兢业业,平冤拨乱,虽不能说刚正不阿,却也是泥鳅中的硬骨头。 叶将军变成了叶呆瓜,这场戏唱的他如坠云雾。 梁检冲他敷衍地笑笑,压根不搭理黄蒲,冷声道:“都起来吧,沈娘子,你接着说。” 沈九娘起身道:“出关粮食非私鬻,皆有朝廷官引。” “放肆!”叶翀炸了,这他娘的不是说皇上通敌吗? “平云,让沈娘子把话说完。”说罢他冲沈九娘一抬手。 沈九娘不怕不恼,问道:“殿下可知占窝?” 梁检点头,他自己也有这个恩宠。大启穷,但再穷皇帝也是要脸的,逢年过节该封的,该赏的,姑姨娘舅一堆,怎么办?赏你“占窝”。盐引、茶引、粮引等等,哪里够分,于是一次次赏下来,赏出去了八.九年,这玩意是期货,又不能立刻变现,怎么办?勋贵们想出个缺德手段,兑给地方官员换孝敬,尤以东宫为甚。 沈九娘:“占窝的引子,本该按期兑与朝廷指定的商家,商家收粮再兑与关外,虽说也是与国争利,但无伤大雅。可人心不足蛇吞象,地方官员又有官引,又有屯粮,无本买卖年利二、三万银,谁不欢喜。”她突然顿了顿,柔和的眉目却有着不让须眉的锋利,“殿下,关外屯粮如沙,关内饿殍四野,皇天后土,不怜我民。” 最后一句皇天后土,劈头而下,险些把梁检砸吐血,他咬牙挺了半天,终于把这口咸腥的怒气咽下去。 沈老二端着茶碗的手抖成一团,盖碗叮当相碰的声音,在寂静的厅堂内格外刺耳。 黄蒲面含愧色,双手抓住官帽椅扶手,青筋暴露。 叶翀脑门都快炸了,终于知道,梁检那句亡国之日,指日可待,不是闲出蛋的玩笑。 只有沈九娘,弱柳扶风之姿,却有松柏之志,天地间未见一个英雄,却有一女子。 “晋南果真无粟一粒?”梁检面色如结冰霜。 “有。”沈九娘冷静到了极致,“山西布政司。” “吴弛瑞,永宁七年二甲进士,馆选庶吉士,入翰林,户部山西清吏司郎中,后选东宫属臣,现任山西布政使,下辖九府、十直隶州、六州、十二厅、八十五县。”梁检一字一顿,说道最后居然笑了,“黄大人,你幸亏没进过那狗屁翰林院,瞧瞧圣人教出来的这帮玩意儿,出息真大啊!” 黄蒲擦着一脑门子冷汗,总觉得自己也被裹进去骂了。 “殿下,若知吴弛瑞私库在何处,臣带兵将他剿个干净。”叶翀上前说道。 沈九娘摇头道:“何来吴弛瑞私库,晋南只有太子私库。” 叶翀感觉自己要疯,他大表哥头上黑锅如星,数都数不清,皇上还指望他来给摘? 厅堂上了二道茶,梁检盛怒已退,迅速冷静下来,“沈娘子可是有办法。” 沈九娘瞥一眼吓得像秃毛鹌鹑似的,窝在椅子里狂抖的二哥,说道:“吴弛瑞妻弟与戎人往来甚密,只是他从不与汉人交易。” 梁检笑了,“沈娘子看我如何?” 叶翀一晕,心道:“这又是乱发什么不正经儿的疯呢!” 沈九娘是个老姑娘,但也未出阁,再怎么不惧世俗,也不便大刺刺地盯着个男人看。一直以来,她都是敛目而语,听梁检这么一说,面色微红,但还是好奇,抬头看了两眼,看完脸就彻底红透了。 梁检有西戎血统,眉深目沉,若是换上装扮乱真足矣。 沈九娘难得迟疑了,对方是金枝玉叶,如此深入虎穴,若有意外,她怕沈家祖坟地方不够,躺不下满门。但由着这帮混蛋胡闹,官争商利,不是家道中落,便是北戎铁骑破关而入,倾巢之下安有完卵? “殿下若趟龙潭,民女便入虎穴。”沈九娘颔首而拜。 “九娘啊!”沈老二欲哭无泪,不像是喊妹妹,倒像是叫亲娘。 梁检微微动容,站起来,原地虚扶一下道:“满朝文武捆一块,怕是不敌一个沈娘子。” “殿下严重,满朝文武与我何干,民女但求商运昌盛,烝民乐业。”沈九娘刀枪不入,马屁不侵。 梁检吃了颗软钉子,不拘小节地生吞了,问道:“不知沈娘子有何妙计?” “民女以银票开道,定叫殿下十日内见到商家,只是……”她略沉吟一下,“殿下不可带兵士家将,行贾之人何来这种架势,更别说对方做的是掉脑袋的生意,不会没有防备。” “殿下不可!”叶翀和黄蒲异口同声,一个担心,一个怕死。 梁检伸手截了他们的后话,温声说道:“皇天后土,不怜我民,二位食朝廷俸禄,还是要些脸吧。” 叶翀被他说得脸上青白交加,黄蒲一大趔趄差点摔回椅子里。 “叶将军扮作伙计陪我同去。”梁检说罢,转头看了眼战斗力不如一驴的黄蒲,满脸嫌弃道:“黄大人等钦差仪仗赶到,在正面周旋。” 黄蒲在朝堂练得一席太极八卦推手,正合适,他思索一二问道:“若有人问及殿下去向,下官该如何回答?” “嗯。”梁检看着叶将军,一脸坏笑道,“就说我去西厢幽会。” 叶翀倏得起了一背鸡皮疙瘩。 *** 梁检那边还未趟龙潭,陆泽这边已深陷虎穴。 叶翀为他调来的是陕边骑兵,府兵之所以干不过暴民,一是暴民人数众多,如破堤之水,十分吓人,二是正如梁检所说,暴民小有组织,饭都吃不饱的府兵没比流民好哪里去。 但训练有素的骑兵就大不同,一个冲锋过去,流民就会被分割成小部,首尾左右无以呼应,便会畏惧退缩,再有,骑兵易于示威,但伤害可控制,不像火器、连弩想伤亡可控是很难的。 陕边骑兵将领阿卓,是位果部世袭女参将,操一口西戎车轱辘口音的汉话,千里迢迢,飞马赶来折磨陆泽。 作者有话要说: 签约10年,还是想写正能量的人和事,纵使人间不值得,我亦有善留心间。 第13章 诡异 陆泽的平乱军驻扎在潼关镇,一半边军,一半府军,一千铁甲重骑,二千皮甲轻骑,最过分的是,这帮骑兵还带了七百多条戎狗,陆将军大帐外马嘶犬吠,外加车轱辘方言,日子过得是飘仙欲死。 陆将军初阵颇为坎坷,被叶翀飞鸽狂催,人和马都跑的口吐白沫,本以为潼关兵临城下,他只要把三千陕边大牲口放出去,哗啦啦暴民就鸟兽尽散,自己赶紧收拾收拾,回西海卫当老王八去。 哪知道阵仗铺开了好几日,连暴民的毛都没摸着,紧接着,飞马营来报,暴民分路退至芮城境内,陆泽当机立断派兵两路围剿,结果连交手都没有,直接被人抄后路占了风陵关。 上阵就丢城,兵部的问罪折子劈头盖脸砸下来,皇上那参叶翀的折子估计能绕大启一圈。 陆泽渐渐意识到情势不对,自己又被叶平云这个王八蛋忽悠了,这帮暴民不是小有组织,而是组织严密,情报准确,行动分工已是军队级别,背后说不定有谋国之徒。 而叶翀的第二封飞鸽书信,也证实了他的猜测,有人要在这山河间掀起滔天巨祸。 陆泽将老莫等西北军嫡系叫进大帐,在门口放了二百多条狗。 “莫将军,府兵近日有何动作?”陆泽拒绝披甲,一身儒袍混在铁甲寒光中,怎么看都像是被绑来的肉票。 老莫愣了下,挠头,“大概在吃饭吧?” 边军入陕内,自带辎重补给,八辈子没吃过饱饭的府兵,顾不上自己被流民追得如丧家之犬的倒霉德行,差点把陆泽给吃穷。 “这帮饭桶!”陆泽磨牙,背着手在地上打转,“放出风声,说我准备攻打风陵关。” “将军,末将愿为先锋。”阿卓操着土音浓重的汉话,瞪着一双美目说道。 陆泽与这位果部女土匪,八字不合,交流障碍,气得头疼,回道:“不打!” “朝廷让我们打,不打不是抗旨吗?抗旨要杀头的啊,将军!”阿卓性子直爽,看了兵部通报必须拿下风陵关,她是在替陆泽着急。 “姑奶奶,算陆某求你了,能先别说话吗?”陆泽毕竟是书生,一时半会血还铁不起来,面对女杀将毕竟气弱,好在叶翀军令在侧,嫡系将领多有尊重。 “阿卓,咋恁多话!”大刘吼住她。 “叫四路府兵指挥、左右游击,下午在大帐议事——围剿风陵关。”陆泽走到他们中间,轻声补道:“府兵内怕是有暴民眼线。” 三个参将看二傻子似的看着他,疯了吧,知道军事行动全面布局的,至少得是千户以上军职,都是世袭的武将,给暴民当眼线?图什么? 而事情就是如此诡异,本该不堪一击的暴民,能连下三县,攻城拔寨,能分进合流,声东击西,没有准确的情报可能吗?仅仅是府兵烂泥扶不上墙? 虽说府兵烂泥一堆,但在人家的地盘上,陆泽也不能把他们得罪狠了,围剿行动多有互通,和气一团,到时候有功同分,有锅同背,不至于让边军太过出挑,惹皇上他老人家闹心。 西北军没话说,叶家叔侄治军一流,陆泽完全信任,所以问题只能出在府兵身上。 陆泽没空跟他们解释,整了整衣冠,振声道:“莫将军,你暗中加紧全营巡查,但表面上维持现状,千万小心莫要被人察觉。” “末将听令。”虽然觉得上司是在现场发疯,老莫还是领命。 “刘将军,你带人将通往风陵关的所有路口……”陆泽顿了顿,若有所思,“水路也不要放过,全部暗中封锁,若有人通过,派人紧盯,不要打草惊蛇,将前来接头的人全部抓了,务必全留活口。” 大刘抱拳道:“末将听令。” 阿卓等了半天,见陆泽没下文了,便问道:“将军,我呢?” 陆泽同她大眼瞪小眼,“把门口狗收了。” 阿卓:“……” *** 定下围剿风陵关计划的第三天,二更未过,陆泽被人从单薄的行军床上直接拖起来,吓得差点喊救命,这是主将大帐,这他娘的还有没有王法了? “将军莫慌,是我。”阿卓一把捂住他的嘴,压低声音说道:“刘将军他们回来了,抓了四五个暴民的探子,让我悄悄将您请过去。” 陆泽堂堂七尺活光棍,二十多年连女人的手都没摸过,深更半夜,黑灯瞎火,衣衫不整地被个大姑娘捂着嘴摁在床上,成何体统! 陆翰林造过反,当过匪,卧过底,可骨子里是个书生,从小学得便是,男女食不连器,坐不连席,必须止乎于礼! 他终于挣开阿卓,愤怒地喷出两个字:“出去!” 阿卓这会也意识到不妥,赶紧缩手缩脚地跑回去。 陆泽满脸菜色,披上外袍,匆匆赶到参军帐。 帐内灯火通明,五个麻袋被摆在正中,一字排开,像装了五只大蛆。 “将军,府兵营有三个百户,深夜游过河,与两个……”大刘表情古怪,“您还是自己看吧。” 亲兵把麻袋解开,直接拖出来两个人。 陆泽定睛一看——居然是两个杂毛老道?他疑惑地看一眼大刘,心道:“别是弄错了?” 要不是亲眼所见,大刘也不信,他将一个油纸卷筒递过去,这是军队涉水时,收纳纪要书文的东西,“将军,您且看这个。” 陆泽倒出来一一看了,这帮混账东西,打仗是饭桶,卧底倒挺专业。 里面除了此次围剿计划,各路人马分布,居然还写了篇应对之策,还有一副制作精良的潼关镇布防图。 “他娘的缺德玩意!”陆泽一脚踹在麻袋里的人身上,佛都有三分火,陆泽虽是个和气的人,但不代表他不会生气。 “搜身了吗?”陆泽将文书图纸放在桌上,问大刘。 大刘:“时间仓促,只下了兵器。” 陆泽冷声道:“扒了,给我仔细搜,看看还有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不一会,五个人就被扒干净,搜出来两枚拇指大小的骨印,这种印章及其少见,多现于民间邪教。 陆泽揽灯细看,一枚书静虚,一枚书灵虚,看来是两个道人的法名。 陆泽心道:“什么狗屁名字,读起来都憋不住尿。” “我说二位道长,你们不跟神仙修行,出来作的什么死啊?”他看着两位仙人光溜溜的肉体凡胎,问道。 两个牛鼻子老道,被除了塞口布,很牛逼的冷哼了一声,默不作语。 陆泽也不恼,撩袍坐下,叫亲兵给自己从巡营的灶上打了一碗热汤。 “你们仨,也没话可说吗?”他笑眯眯地看着三个府兵百户,眼底集着冷光。 三人面面相觑,暂时打算装死。 “刘将军,这帮废物点心吃了咱们那么多粮食,害得阿卓的狗都被饿都瘦了,今晚正好给她的七百条宝贝儿加餐了。”陆泽微扬的嘴角带着刻薄的弧度。 大刘二话不说,叫亲兵扛着五堆肉去了围狗场。 陆泽一碗汤喝得三心二意,内心跌宕起伏,难道是宁王余党身后作祟?可这两个妖道又是怎么回事? 没等他想明白,五块烂泥回来了。 亲兵将他们一个个架在竿上,在围狗场里拖了一圈,七百多只体型彪悍的戎犬,吓都能被吓死。 被水泼醒后,三个百户先行崩溃,争先恐后地交代实情,两个牛鼻子倒是硬气,还是一声不吭,不愧是跟神仙混过的。 原来他们是受潞安府指挥使卢钊之命,送信给青天教教主的,那两个妖道正是青天教潞安分坛的坛主。 整个山西地区,受灾以后民不聊生,成了滋养邪教最好的沃土,大批流民拜入青天教,“苍天不仁,青天当立”的大旗早就在山西各地兴起,都察院一屋子老乌鸦,御史台十三道老疯狗,居然一点水花都没有?乃至地方府兵指挥使,都能沆瀣一气,亲娘啊,这是要造反啊! 陆泽面色惨白,老莫和阿卓进帐掀起一阵夜风,吹得他背后冷汗,狠狠打了个激灵。 “莫将军,密捕潞安府军指挥使卢钊,控制潞安府军,全营戒备。”陆泽掐算一下时间,又道:“刘将军、阿卓将军,丁夜起鼓,突袭风陵关。” “末将领命!”三位将军也感局势诡异,不敢马虎。 陆泽:“刘将军,冲关之后,负隅顽抗者杀。然后埋锅造饭,只要肯降、肯回家的,统统收拢让他们就地吃饭,那些硬要跑的,你们也别追,做两天饭他们就回来了。”他不厌其烦地又嘱咐道:“多带点粮食,收拢流民一定要造册,登记身份,按县分批聚拢……” 说道最后,他见大刘满脸的茫然无措,终于知道叶翀葫芦里的药了,因为他就是只爱心泛滥的老母鸡,真是贱的! 陆泽摆摆手,认命地说道:“算了,我也去,这些都我来,你们该干嘛干嘛吧。” 大刘原地讪笑,长出了口气。 “阿卓将军,轻骑机动,你带人务必在流民中抓捕青天教人员。”他将那两个杂毛老道的衣服拿给阿卓看。 “将军,能带狗吗?”阿卓翻着衣服问道。 “我管你带什么,总之给我把人抓到就行。”陆泽懒得理她,又一想不对,“狗会叫吧?” “将军放心,戎犬是训练过专门用来配合轻骑护马的,你们汉人不都说嘛,会咬人的狗不叫的。”阿卓一口车轱辘口音的汉话,说得飞快。 陆泽:“……” 此次突袭的决定有几分冒险,府兵中奸细还未彻查,老莫必须带兵节制,以防哗变,导致突袭兵力被分,再有,出兵时间仓促,又是夜袭,只能依靠西北军经验作战。 陆泽是真没招了,否则就凭陆老母鸡这种连活鸡都抓不住的半残,打死他,他都不会亲身上杀阵。 但若拖到天亮,两个杂毛妖道回不去,青天教主就有跑路的可能,再行追捕就太难了;其次,青天教若为幕后指使,则必须立即将流民与其分散,使其势力衰竭,出其不意的突袭最为有效,都是求口饭吃的老百姓,之后怀柔招抚为主,分割控制再行安置。 三千骑兵,五千步甲,披夜而行,像潜在黑夜中猎食的猛兽,一路向北奔去。 第14章 硕鼠 接到吴弛瑞带山西府州要员南下,亲自迎接钦差车驾的消息,黄蒲拼了老命,飞马狂奔至冷泉口,终于赶在露馅前,换好三品文官赤袍,半死不活地坐进车里。 吴弛瑞做贼心虚,来探虚实,一听临江郡王跑去玩女人了,心中一乐,早听闻这位七殿下是京城纨绔中的翘楚,果真如此不可理喻?他不敢掉以轻心,还是叫来手下,沿途搜索。 黄蒲深谙人心,梁检越是放肆无忌,吴弛瑞这种老狐狸越是不安,自己就越不能逢场作戏。 于是,黄大人摆开大理寺卿的架势,一查到底,府库、司账、屯票一堆堆的文书,差点把平阳府衙给埋了。 今天审这个,明天叫那个,吴弛瑞被他整的,晚上连小妾的床都爬不上去,不过他心中安定不少,山西官场他纵横十多年,可以说无孔不入,明面上的东西,累死黄蒲也查不出二两屁。 黄蒲在前边把个山西搅合成了一锅烂粥,沈九娘终于通过十八般考验,收到了吴弛瑞小舅子——刘宜的简帖。 梁检打扮成入乡随俗的西戎马贩子,穿箭袖长袍,披发打辫,不伦不类地恰到好处,带上一身布衣的叶翀。 沈九娘还是那副八风吹不动的模样,清寡中深藏不露。 三人被青衣小厮引进一处雅斋,院内有地温暖水,盛夏才见的玉碗小莲,已颜色灼灼,仿若仙气护佑,旱魃不侵。 客入落座,美婢娇娥鱼贯而入,见了湿巾、香茗,过了约莫半刻,一位华服男子走进来,拱手道:“贵客临门,有失远迎,在下刘贯,乃是东家的掌柜,特来招待诸位远客。” 沈九娘款款起身,只对梁检、叶翀说道:“我们走吧。”便真是转身要走。 “沈娘子且慢,这是何意?”刘贯忙问道。 沈九娘回头仅瞥一眼,仿佛在看一只苍蝇,“我沈家的客商,都是万两千金的主顾,从不和下人打交道。” 刘贯脸上青白交加,恨得直咬牙,却又无可反驳。沈九娘是沈家掌账,人家主人带着客商而来,肯定不会和个家奴瞎聊。 “沈娘子说得是,我只是招待诸位,您知道,我们东家忙,您先坐,先坐。”他三请四拜,才把沈祖宗劝回来。 “沈娘子还是这么大气性啊。”三人还未落座,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穿过厅堂。 刘宜本想让刘贯周旋一二,他好在后边探个虚实,可惜如意算盘落空,沈九娘可不是省油的灯。 “刘老板家大业大,当然不知道我们这些做小买卖的苦处,到处受气。”风凉话一迭迭飞过去,沈九娘丝毫不落下风。 刘宜颇有君子风度地没计较,转而问道:“这二位就是西戎的客商?” “鄙人曲礼,巴部人,常年出入西戎,做些小本买卖。”梁检右手落在胸前行了个礼,“这位是我在中原的掌柜,帮忙打点一二。” 叶翀知道自己演技稀烂,只闭嘴行礼,倒也符合了不多嘴的本分小掌柜形象。 “诸位快请坐,坐下说话。”刘宜招呼道,“曲礼先生汉话真好,听不出一点口音。”他常年跟戎蛮打交道,汉话流利的见得不少,但大多口音不正。 沈九娘无波的脸上,微微起了情绪的涟漪,望向梁检。 “我母亲是巴部人,父亲是汉人,幼年在西北讨生活,我的心上人也是汉人。”梁检半真半假,倒也没说多少谎话。 叶翀低头喝茶,心中暗骂:“真是什么事都不耽误他耍不要脸。” “曲礼先生真是多情之人,尊宠好福气啊。”刘宜哈哈笑道。 西戎女性多丰姿艳丽,和男性一样有家族继承权,很少做小伏低,很多西戎客商好养汉女做妾,刘宜以为梁检口中的心上人,便是得宠的汉女。 两个大男人丝毫不避讳,痴谈风月,沈九娘像个铁算盘,连珠子都不带动,叶翀这块大点心,被梁检叼在嘴里戏弄,气得要死,又不能发作。 “曲礼先生,此次远道而来,不知有何贵干?”一道茶尽,刘宜才慢慢问了。 沈九娘烟眉一动,说道:“刘老板真是贵人多忘事。”对于刘宜揣着明白装糊涂,她是有准备的,想顶风作案,谁都不是傻子。 梁检冲她摆手,大大方方说道:“我来求粮。” 刘宜将茶盏往桌上一搁,面露怒色,“我晋南大旱,哪里还有粮食喂蛮子,先生玩笑莫要开大了。” 梁检知道他无非是想探底,也撂了脸,“刘大人,我千里迢迢诚心求粮,您就别跟我玩忧国忧民的把戏了吧。来之前,丹部、克部的副相,都向我推荐你,说你有通天之术,可解燃眉之急。” 沈九娘越听心中越骇,虽说殿下母妃是巴部王女,可自幼生活在四九城内,刘宜这个老狐狸与西戎、北戎勾结不是一二日,对各个部落都有所知,也有联系渠道,殿下再这么胡扯下去,怕是要漏底。 沈九娘未等刘宜回话,不悦道:“刘老板,话要是这么说下去,我沈家这生意不做也罢。” 叶翀觉察气氛不对,袖中短刀悄悄落了几分,扣在手心,蓄势待发。 刘宜精明的脸上,佯怒未退,疑虑又生,“曲礼先生如何知道,丹、克二部与我有关?” 梁检不紧不慢地喝了口茶,自腰带内,解下一把巴掌长的鹰嘴金刀,这种装饰用的金刀只有西戎贵族才能佩戴。 梁检走到刘宜面前,将金刀搁在茶案上,低声说道:“我部克增委我以大任,刘老板还是再想想的好。”说罢,手指在桌上敲了敲,那是关外马帮讨价还价的暗码。 刘宜正努力分辨金刀上的戎文,瞥见那个暗码,瞿然一惊,这是个相当不错的价码,此人身份不低,还是个贩粮老手。 “曲礼先生稍安勿躁,这么大的买卖,刘某自然要慎重些的。”刘宜站起身,虚做一礼,翻脸堪比翻书,瞬间已是和颜悦色。 沈九娘悬于喉口的心,倏得一下落回原地,气力猛松,竟抓着扶手晃了晃,泰山崩而色不改的功力,全然被破。好在刘宜心思都在那柄金刀上,并未注意。 叶翀全神贯注,一双眼睛栓在梁检身上,全身肌肉紧绷,一息一瞬都不敢漏过。 “我自然是信任刘老板的,恐怕您现在是风兵草甲,难解我忧了。”梁检转身,真心诚意地叹了口气,“这金刀,留与刘老板验明正身,我们便不打扰了。” 说罢,他转向沈九娘,行礼道:“多谢沈娘子引荐。” 沈九娘被“验明正身”四个字吓呆住了,难得露出个茫然的表情,很快被敛去,微微颔首。 宾主道辞,梁检一行很快消失在庭院尽头。 刘宜静坐在厅堂内,手指摩挲着金刀上密密麻麻的文字,唤来手下道:“查查那个巴部人曲礼。” *** 等上了马车,沈九娘扑通跪下来,“民女安排不周,致殿下涉险,请殿下务必尽快离开平阳。” 她是个绝顶聪明的人,吴弛瑞把持山西十几年,能干私鬻屯粮给关外这种脑袋别裤腰带的事,那已是丧心病狂。 天高皇帝远,死个郡王没什么了不起,到时候一锅推给乱民又能怎么样。 梁检赶紧将她扶起来,笑着说道:“沈娘子莫慌,你看,我家掌柜都不急。” 叶翀多少了解梁检的背景,阿热娘娘是巴部大王女,王位的第一继承人,梁检本身就是巴部的大克增,他完全有能力把刘宜耍弄过去,至于曲礼的身份,叶翀脑子里跑出一个人影——洛常。 他家殿下,可不是锦绣堆里的好看皮囊,纨绔不羁之下,是西北朔风中的坚毅,是关外雪月下的傲骨。 “沈娘子不用担心,殿下自有对应。”叶翀安慰她道。 沈九娘略定了心神,整理好情绪,肃着脸说道:“民女失礼,殿下、将军勿怪。” 三人并未一路回来,中途的时候,沈九娘去了柜上。 梁检和叶翀刚下车,就有亲兵扮成的家仆过来通报,而后院茶厅里,飞马捷报已到多时。 叶翀才因陆泽上阵就丢城,被皇上的敕谕骂得狗血喷头,惶急地接过战报,一口气看完,悬着的心终于落地。 用陆泽做主将,兵部是十万八千个不同意,陆大人那是造过反的主,户部综案里的黑历史二尺多高,兵部侍郎看完差点从值房飞出去,最后是叶翀力排众议,用兵符硬压下来的。 捷报非常简短,只写了星夜突袭,大破风陵关,斩杀反抗者三百余人,收容流民逾三万人,少数流民向北躲入王官谷。 剩下的内容,总结起来就两个字——要粮!陆翰林文采出众,写得那叫一个情深意切,叶翀透过墨迹几乎能看到,陆泽被流民整得左支右绌、上蹿下跳的模样。 三万流民,只一天就把陆将军吃得裤衩都不剩,现在是西北军跟着一起喝稀粥,再这么下去就要开始吃阿卓的七百条宝贝戎狗了! 梁检看罢战报,刚汲起来的那点好心气,全没了,他在心里叹口气,赶紧整理出一个好脸色,“恭喜平云。” 叶翀的喜悦也只一瞬就散,见梁检蹙眉不语,心疼的差点伸手抚上他眉间。 “殿下也别太费心神了,实在不行,再从河南调粮也是可以的。”他端起桌上茶盏,塞在梁检手中。 “府兵的粮食都是从河南调来的,不能再调了,否则河南屯粮不足,恐粮价不保。”梁检捏着眉心,闷声说道,“也是远水难解近渴。” 厅内已无他人,叶翀见他神思倦怠,支着额角出神,便躬身碰了碰他的肩,“殿下,回房歇会吧,这些事也急不来。” 梁检一惊,远游的神思收回来,转头与叶翀碰了个脸对脸,鼻息擦着脸庞,说不出的暧昧。 叶翀猛然向后撤,却被梁检拽住双臂,一把抱住。 “殿下!”叶翀试图推开他的肩膀。 “平云别动,让我歇歇。”梁检靠在他胸腹间,双臂收紧。 叶翀气息乱得话都说不出来,心一软,腰就跟着塌了,躬下身,微微揽住梁检的肩头,就随他抱去吧。 他见梁检便是在奔波中,西北犒军,山西查案,周旋于各方势力,上有皇恩掣肘,下有民意难避,左右皆虎狼,孤鸿落雪般独自支撑。 他一直不知,梁检旧伤到底如何,问也不说,嘴严得跟老鳖成精似的,但就算是个身体健康的人,如此劳心费神,四处奔波也受不了啊。 梁检身上微苦的金蝉香,像入了骨,即便是不带荷包,不用熏笼,近身也能闻到。 大概,临江郡王就是个劳碌命,温柔乡里多趴一会,都会被雷劈。 半刻都不到,就听沈九娘在门口问道:“殿下?” 叶翀一把将他从怀里掀出去,仿佛刚才那点柔情都是装出来的。 梁检被推个大趔趄,差点闪了腰。 沈九娘进来就见两人一站一坐,气氛诡异,不由多看了两眼,“殿下,我刚去柜上,南边收粮的船队已从水路到了陌底渡,再有二日便可到风陵渡,我已飞鸽传书,还请殿下命人在渡口接应。” 梁检蓦然一震,顾不上腰疼,三两步走过去,“沈娘子,我替流民和西北军,谢沈家高义。” “殿下严重了,三千石聊胜于无,仅是救急。”沈九娘了无情绪的脸上,也难得破开一个清浅的笑意。 梁检犹自回到桌前,提笔写好一张欠条,“平云,去把我的印信拿来。” 叶翀匆匆而去,不一会便托着印信回来。 梁检拿出钦差玉印,郡王金印和自己的私印,一个一个压过去,将欠条递给沈九娘。 “殿下,使不得,赈灾济民,沈家义不容辞,怎么有脸要朝廷的钱。”沈九娘哪里敢接。 “谁叫你去要钱啊,拿好这个,到时候跟皇上换引子。”梁检一脸混账地教沈九娘讹自己亲爹。 沈九娘:“……” 第15章 民心 五日后,有个身穿鞑袍的戎人,以金刀为信,在沈家柜上,要求见曲礼。 沈九娘不敢怠慢,立刻通知梁检,落下铺门,屏退左右。 那人与梁检在柜上,用西戎语叽里咕噜说了半柱香的时间,便退回金刀,告辞而去。 刘宜在与戎人在外交上是有大本事的,鸿胪寺卿跟他比,大概只能算是大个垃圾,可惜此人爱好做汉奸。 不过五日,就能将曲礼的背景查出个一二,要不是梁检亲舅舅为巴部监国大相,帮着周旋了下,没准他此次得阴沟里翻船。 如此,便剩下凶险异常的最后一步,梁检知道以刘宜的性子,不会满足只一个实证,定是在背后多方查证,露馅是早晚的事,所以刚刚他一口答应了对方看粮的“诚意邀请”,无论什么陷阱诡计,时间不待,都只能硬着头皮闯了。 “沈娘子,要麻烦你准备一张万两会票。”梁检翻出腰间银质酒壶,打开喝了两口。 “殿下,可是要去看粮。”沈九娘不无担心地问道。 “嗯,吴弛瑞这个老狐狸就要现原形了。”梁检不清不楚地抹了一句。 含糊其辞对叶翀是没有用的,他直接说道:“殿下,臣陪您一起去。” 梁检极其复杂地看了他一眼,有所回避地说道:“叶将军,叫西北军分一队人马上来,围住平阳府,你带三百精卫看粮那日跟随围剿。” “殿下,您莫不是要独自赴约?”沈九娘简直是个哪壶不开提哪壶的高手。 “不行!”未等梁检解释,叶翀两个字给他拍回去。 梁检费劲酝酿的一篇深明大义的说辞,被叶翀斩钉截铁的眼神硬生生逼回去。 他半是生气,半是无奈,都什么时候了,还是这种性子。 “沈娘子,我同叶将军还有些话讲。”梁检客气地叫帮倒忙的沈九娘滚蛋,再收拾叶翀。 沈九娘察觉梁检不悦,不过比起让殿下不高兴,和让殿下去作死,她只能选前者。 她辞礼后,又补了一句,“刘宜此人诡异多疑,殿下万不可将自己置于险境。”这才关门离开。 梁检决定换个策略,软的不行来硬的。 他菲薄的唇紧抿着,凭空捏造了几分威严,“叶将军,此为钦差谕令,违令者死罪。” 叶翀道:“臣接陛下圣旨,保护殿下周全,殿下若有意外,臣死罪,殿下若涉险,臣不阻,同死罪。”说完撩袍往地上一跪。 梁检被他一口一个死罪惊呆了,头一回耍横没耍成功,还被人倒将一军。 “出息啊,叶平云,都学会寻死腻活了!”梁检三下五除二解下腰带,递过去,“来来来,我伺候叶将军,房梁不高,你看先死哪个罪?简直混账!” 叶翀打小就没见过阿越发脾气,后来梁检虽说身份尊贵,但除了调戏他嘴贱的很,平日连句重话都没有,这下可把他唬住了,跪在那,磕磕巴巴地叫了声:“殿下……” 梁检背着手,拎着根腰带,心头火都快冒到脸上了。 他向前两步,拽着叶翀的胳膊捞起来,反手一带推到椅子里。 可怜叶将军关心则乱,堂堂西北军副帅,被个小白脸居高临下地压在那。 “你那死罪有个屁用!能当粮吃?能叫吴弛瑞认罪?还是能让老天爷哗啦啦下场雨?”梁检把他堵在椅子里,两人额头几乎相抵,气息纠缠。 叶翀自十六岁当上指挥使,除了太和殿里的那位,敢给他撂脸子的人,一只手都数得出,被人对鼻子对眼臭骂一顿还真是头一回。 他心跳慌慌,却逐渐冷静,事情走到这步,就是背水一战,退则满盘皆输,到时候沈家怎么办?西北军好不容易收拢的流民怎么办?黄蒲怎么办?可梁检除了脑子够用,武力那是残废级别的,深入敌穴,还不知是不是陷阱,遇到危险身边连个人都没有,可怎么办?叶翀仓皇地避开脸,心中跌宕不安。 梁检不依不饶,伸手别过他的脸,眼底波如心中火,却压下声音说道:“平云可知,何为民心?”他没有等回答,犹自补道:“民心就是粮!” 叶翀怔怔地看着他,都忘了要说什么。 “人生而有责,你我皆是,若今日换你以千骑敌万军,我亦不会阻拦。”梁检的手指温柔地在他脸颊滑动,眼中却闪过一丝狡黠,心道:“哼,我只会直接打断你的狗腿。” 叶翀瞳仁微缩,一把抓住梁检的手攥紧了,“殿下别说了,臣错了。” 梁老骗子连打带哄把叶傻小子治得是服服帖帖,这才慢条斯理地坐定了,捡起桌上的酒壶轻呷了两口,说道:“围城,一个都不许给我放跑了。” *** 天光乍破,一辆驴车唧唧歪歪地跑在城外土路上,老驴拉得费劲,破车跑得快散架。 梁检被人蒙住双眼,已换了三架车,跑了两个时辰,屁股感觉一辆比一辆破,他十分怀疑,现在的这辆车能否支撑到地方。 又颠了约莫半柱香的时间,有人上车一声不吭地将他搀下去。 梁检在一嘴牙碜的黄土中,嗅到了皮甲特有腥气,是军营?这帮王八羔子,难道还敢屯私兵不成? 事实证明,郡王殿下还是太嫩。 左右来人替他除下眼罩,熹微晨光下,梁检睁眼就见,百丈夯土空地,金鼓齐立,步弓的草人,火铳的习靶,一字排开,背靠晨曦拉开片黑黝黝的影子,这分明是一处还在使用中的府兵校场。 早饭都没来得及吃的郡王殿下,一口心头老血差点没被气出来,这帮王八羔子,胆子也忒大了! 刘宜坐在圈椅上,左右各三个府兵,一共六把三眼火铳,火引子呲呲作响,齐刷刷对准了梁检。 校场里外各有两队府兵把守,梁检微扫一眼,约二百来人。 “刘老板的迎客之道还真是特别的很呢。”梁检伸手掸了掸袖上浮灰,好整以暇地说道。 刘宜冷笑,虚抱下拳,“对不住了曲礼先生,刘某这里有封关于先生的信,一会就有人送来,还请稍安勿躁。若先生身份无诈,刘某是个守规矩的生意人,定会开粮与您,解贵部难题。若是先生欺我……”他眼中凝着杀意,一字一顿说道:“就莫怪刘某在此送先生一程了。” 刘宜派出两处飞鸽,一处飞往巴部,一处飞往京城。巴部的飞鸽早到很多,并带来了曲礼身份无误的信息,而京城那只就慢了许多。刘宜多疑,怕曲礼有诈,便派人稳住他,以看粮为饵,控制住他的活动,到时候,真的就交易,假的就杀掉。 刻香燃起,时间被破晓的风卷走,站在校场中,被火铳当靶子瞄的梁检,可过的不太好受。如果没猜错,这封信定是从京城来的,他本想打个时间差,现在看来所有的希望都在叶翀手里了。 好在没煎熬多久,送信的人就到了,刘宜接过拇指粗的飞信笼,展开扫了眼,脸上沉着的杀气蒸腾而去,转瞬就换上商人精明的笑意。 梁检看见他那副掉进钱眼的德行,就知道叶翀得手了,悬在刀尖上的心缓了缓,却也不敢完全放松。 原来,梁检一直在赌,赌刘宜的第二只鸽子从京城飞来。 民间飞鸽训练比较简单,为了不受影响,收鸽棚多健在郊外。 叶翀等人多年行军,都有一手熟练的驭鸽技巧,军鸽训练过程会有很多抗扰乱、抗吸引手段,而这些手段正好用来对付民间飞鸽。 叶翀先是摸到刘宜郊外的收鸽棚,再推算路线,信鸽是有路线落脚点的,到一地,会降低高度盘旋,或是直接落下来停留再飞,以便确定方位。接连几日他们在冷泉口以吹鸽哨,诱鸽粮等手段,抓住了京城来的飞鸽。 刘宜百密一疏,或是京城送信之人不讲究,一般无论民间还是军队,就算飞鸽安全,也会以密书内容,解密会留下传书与接书人固定的暗号。 怕是老天爷都看不下去这帮王八蛋了,刘宜的书信,大刺刺地写着——曲礼,临江郡王亲卫。 可把叶翀给乐坏了,简直大瞌睡遇见软枕头,否则,无论破解暗号有误,或是时间赶不上,都会给梁检招来杀身之祸。 刘宜整了衣袖,揖礼赔罪,瞬间就是个能屈能伸的大丈夫,“情势所迫,还请曲礼先生勿怪。” 梁检阴着脸冷哼,不客气地回道:“刘老板,您的兵卫手一抖,我可就是个细眼大个的筛子了,曲礼这辈子都还没被人如此戏弄过。” “先生勿恼,先生勿恼,我们先看粮,我的粮食都是二年内的新粮,绝不是边军的陈年旧粮。”刘宜彻底变成了买卖人,开始老王卖瓜。 梁检自怀中摸出那张万两沈家会票,在刘宜眼前晃了晃,“刘老板,我的耐心也是有限的,先说说,我们去何处看粮。” 刘宜猖狂地大笑道:“先生请看!” 只见一队府兵跑过来,顺着校场围墙,居然掀开了地皮,五人推一块,半丈宽的土窖黑洞洞的入口现出来,足足绕了校场多半圈。 刘宜亲热地拽着梁检的胳膊,将这位能下金蛋的母鸡,拉到土窖旁,“先生请看,每窖三千到五千石,都是上好的粮,边引俱全,刘某愿跟先生做个长久生意。” 梁检嘴角噙着笑,情不自禁地拍手道:“刘老板好手段,在下佩服之极。” 空旷之地,掌声回音未绝,一排铁矢破风而入,箭不虚发,顷刻间梁检周身五步之内,府兵百无一存。 刘宜头上的四方平定巾,被打旋的刺钩飞矢贯穿前后,连带着发髻一起扯飞,顿时头皮血流如注。 他披头散发,愣愣地看着校场围墙上,西北军精兵手持铁臂连弩,被似血新阳镀上金光,仿若一排修罗金身,顿感大势已去,颓然倒地。 第16章 惊天 梁检全然无视身边厮杀,在他身后初光赫赫,万山如火。 知道必死无疑的府兵,最后疯得也有些难缠,叶翀格开冲上来的府兵,苗叶窄刀在手中一翻,刀尖破出凌厉的弧光,长刃划开对方咽喉,血光冲天。 叶翀在一片匝地烟尘中闯到梁检身侧,“殿下!” 待看清梁检全须全尾,一根汗毛都没掉,横亘在心头,牵皮动肉的不安,才一点一分地退去。 梁检转身,面沉如水,眼中惊怒滔天,却一言不发地伸手抹去将军面颊上一处血污,动作行云流水,冰凉的指尖温柔地一点而过。 叶翀在一片刀剑喑哑,金石碰撞里茫然愣住。 压着刘宜的前锋亲兵,眼睛都不知道要往哪里放,恨不能屏了呼吸缩成个球。 “殿下?”满脸血污的刘宜,呆滞的眼珠转了转,“临江郡王……”借他一百八十个脑子,也想不到孤身赴约的曲礼就是临江郡王,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怎么可能以身犯险? 梁检瞥他一眼,再无表情,只拉过叶翀问道:“城内情况如何?” “内城已围,外城通路封闭,四门紧锁,全城围捕吴弛瑞等人,殿下放心。”叶翀抱拳行礼,回复道。 此时,兵戈已尽,府兵横尸满地,七零八落的几个降兵跪地稽首,三百精卫环护而立。 “叫人清点藏匿屯粮,山西布政司、道御史、府州县、商贾,但凡与此有关者,为虎作伥者,隐匿不报者,抄家查办,所没家产悉数充公,用以赈灾抚民。”梁检收了脸上杀人的怒气,好整以暇地布置着杀人的事。 没等诸位将领回应,门外传来一声急吼:“潼关六百里加急军报!” 叶翀抬头一看,来的不是驿马,而是他许给陆泽的飞马营,心道:“陆元南搞什么鬼,潼关又不远,还私开六百里加急?这个饭桶别又是崔粮吧?” 传令兵马未停,身已飘然而至,跪地道:“殿下,世子,陆将军急报。” 叶翀接过笺封,手指一触便知陆大人口水丰沛。 梁检对这位陆将军颇为好奇,第一次看到洋洋洒洒一沓的密报,笑道:“哟,陆大翰林,这是要飞马出书啊。” 随着手指在信笺上翻动,叶翀的脸色好不精彩。 梁检见他倏得变了神色,一把夺过,只匆匆扫了一半,突然对身后亲卫喊道:“备马!叫黄蒲在南门等我。”然后摸出庆余堂的玉牌,交给叶翀,“去汾阳鄢府,把胡未迟给我弄来,要快。”说罢就跃身上马,西域战马长嘶一声,踏尘而去。 叶翀将玉牌抛给飞马传令,急急说道:“给胡公子开个六百里加急。”也是声未落,便如离弦之箭,纵马狂奔追了出去。 陆泽大破风陵关,对朝廷和叶翀都只出了捷报,是有着仔细考虑的。煽动流民造反,勾结府兵叛乱,别管哪条,那都是捅了太上老君的大炉子,敌暗我明,线索不齐,又有部分逃窜在外,贸然通报消息,于情势不利。 陆将军提不起长.枪的手,一爪子下去,摁住了这天大消息,继续追查。 风陵关一战,阿卓和戎狗抓回来二百多青天教教徒,缴获大量往来文书印信,但经过三天多不眠不休地审问,这些人基本都是碎催,青天教主力已逃入王官谷。为此,阿卓还吃了一顿不大不小的挂落。 陆泽在安置了流民后,再次披挂上阵,围剿王官谷。 为了抓活口,西北军追着青天教主屁股后面,绕谷跑了四天,终于将人堵在了一座孤山上。 陆泽等人吃了四天土,气得七窍冒烟,只待将这帮半仙抓回去炼成十全大补丹。 哪知等他们上了山,一个活口都没有,杂毛妖道自山腰到山顶死了个铺天盖地,看得陆泽等人毛骨悚然。 所有人周身无伤,皆死于中毒,不像邪教,更像是死士。至此,青天教的所有线索,仅剩潼关镇外抓的那两个探子,和潞安府兵指挥卢钊。 没等陆泽缓口气,卢钊和两个牛鼻子相继毒发,奄奄一息。 命悬一线之际,卢钊说了实情,青天教用一种奇怪的丹药,名唤红丸,控制各路人手。这种丹药,解药既是□□,循环往复永不得解,十日为期,不服解药,便会毒发。 事发突然,接二连三的意外,根本没有喘息的余地,已完全超出陆泽的处理范围,眼见线索就要砸自己手里,陆将军要被吓哭了,匆忙将事情前因后果书写完全,飞马报与梁检、叶翀。 *** 梁检由北到南横穿整个平阳府,到达南门时,黄蒲已在门前等候。 他飞身下马,冲力太急,腿一软脚下几个踉跄,好在被亲卫一把扶住,要不得冲到黄大人怀里现眼。 黄蒲赶紧上前两步,“殿下当心。” “黄大人,我走后此处便托付于你,此案牵扯众多,又都是些疯狗,相互攀咬在所难免,务必明刑正法,供证皆全,还要控制籍没牵连,勿要瓜蔓连绵。”梁检细细嘱咐道。他虽然嘴上杀意逼人,不过是敲山震虎,要真像他说的那样,只怕整个山西官场就没个活人了。 黄蒲见他脸色苍白,仿佛身上那点血色都集在被马缰勒红的手心里,不无担心地回道:“殿下放心,此中轻重下官省的。殿下所去之地,流民未安,还望多加保重。” 梁检只冲他点点头,思量再三,低声说道:“平阳之事,大人据实禀告即可,只是南边……还请大人在手中压一压。” 黄蒲知他所指,他每十日便要给太和殿里的那位上一封密折,据实禀报山西案情,以及临江郡王牵扯其中的处理。 由于梁检微服涉险,此事又牵涉东宫,黄蒲怕走漏风声,危及郡王安慰,硬是压了又压,今日大事已毕,闹出如此大的动静,怕是压不住了。 黄蒲看一眼年轻的郡王殿下,皎皎而立,如玉之莹,内心感慨万千,舌尖上下压着的那句话,不禁脱口而出,“殿下,人参杀人无过,大黄救人无功,还请殿下三思。” 黄蒲宦海沉浮几十年,权贵高楼平地,官场沧海桑田,他见得多了。乱世霹雳手段,从来为上所忌,为官场所忌,为朋党所忌,这个常年用人参汤子吊着半条老命的垂垂王朝,患膏肓之疾,却讳疾忌医,像一滩稀烂的泥沼,将世间光亮都拖入万劫不复之地。 “哼,我要那功过何用,再说了,用得着他们给我评功论过吗?”梁检长眉一动,傲睨一世地说道。 梁检心里揣着事,不想跟他费嘴皮子,猜谜打机锋,刚想叫了叶翀上路,就见老天爷把全天下的巧事都送到了平阳府南城门。 一身褐衣,乔装逃跑的吴弛瑞被押过来,这位昔日从二品的封疆大吏,从地穴通道,鼠窜狼奔至南门外,被封路官兵逮个正着。 他看到黄蒲,怨恨入骨,目眦欲裂,像一只绝境恶狼,呲啸道:“黄蒲老狗!不得好死!” 黄蒲这辈子,挨得骂比吃得饭都多,都察院那群老疯狗,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有三百六十天变着不同花样在骂他,黄大人早就刀枪不入,水火不侵,甚至对这种直白的问候,表现出了几分亲切,笑眯眯地揣手看着他,一脸的慈悲为怀,剃个光头就能吃香火了。 梁检与吴弛瑞未打过正面,他被从临江找回,就因病养在深宫中,冠礼刚过,才开府上朝,三教九流认识不少,地方官员却是两眼一抹黑。 梁检踱步到吴弛瑞面前,左右兵卫将人犯压实了,他脸上近乎漠然,轻蔑地看了看,突然抬腿,毫无皇室风范地一脚踹在吴弛瑞面门上,“混账东西。” 黄蒲又一次被这位八字皆在五行外,行为难以捉摸的殿下惊呆了。 叶翀在郡王殿下身侧护了一下,他着实担心,丧心病狂的吴弛瑞会扑上来咬梁检一口。 梁检一声不吭,夺过亲兵手中缰绳,翻身上马,留下一脸鞋印的吴弛瑞怔在原地,都不知道是谁踹了他一脚。 *** 过了安邑,潼关就在眼前,寸草不生的山边居然滚出一片黑云,低压压地和着隆隆闷雷声,冲着梁检一行翻滚而来。一道雪亮的弧光从云间奔落而下,撕扯开天幕,迟来半年多的暴雨,砸得天地飘零,急如千军万马从天而降。 暴雨劈头盖脸,砸得梁检睁不开眼,黄土官道被搅得泥泞不堪,风雨交加下,训练有素的战马,都开始烦躁地甩头,试图躲避。 叶翀加紧马腹,跑上来,拉住梁检的缰绳,“殿下,雨太大了,避一避再走吧。” 梁检在狂风中对他吼道:“连根草都没有,去哪儿避?”他举起马鞭,指着头顶如盖的黑云,“就是块云彩,跑过去就好了。” 事实证明,临江郡王就是个空前绝后的大忽悠,他的这块云彩从安邑一路铺到了风陵关,好在后来雨势渐弱,人马都没那么难捱。 陆泽在潼关镇外,就接到人和马都一路淌水,像从汤锅里逃出来的老母鸡似的郡王殿下和叶将军,真是好不狼狈。 作者有话要说: 在高铁上码字,居然晕车了囧……什么鬼啊! 第17章 红笺 梁检来的太快,陆泽这里都没来得及收拾好郡王营帐,只好先把主帐让出来。 陆大人是给个房顶都能凑合过的老光棍,糙的是盆朝天碗朝地,帐内可想而知,连个更衣的屏风都没有。 梁检再不要脸,也没有站在大帐当中,对着行军地图让人更衣的特殊毛病,只好叫亲卫退了外袍,自己到床帐内换里衣。 叶翀风里来雨里去的行伍之人,卸甲更衣飞快,他叫陆泽不要准备太多吃食,清粥小菜即可,殿下整一日几乎未进米粮,又过了晚饭时间,先吃点热乎东西垫一垫肠胃。 陆大人皮笑肉不笑地夸他,一月多未见就学会心细如发,功力了得啊。 叶将军听罢飞起一脚要他滚蛋,陆狡兔拔腿就跑,滚得是浑然天成,边滚还边唱,“奴把红丹熬成药……”魔音绕梁十三日不绝。 什么狗屁玩意! 叶翀对自己手底下这帮野牲口的不正经程度深有体会,未免冲撞郡王殿下,他只好亲力亲为,郡王亲卫见世子亲自端碟子捧碗,吓得要跪,连忙打起帷幔。 梁检中衣外就披了件衬袍,乌发除冠,云散星飞地铺了一肩一背,周身只有两色,黑是黑白是白,像是从画轴里走出来的仙子。 叶翀跟着他干得都是又倒霉又辛苦还不要命的活,枕戈待旦,从未见过他燕居时的样子,此时如怀撞青山般映入眼帘,江山风雨都压不住的蓬勃色心,差点从喉口跳出来。 他低头,耳根烧得通红,放下托盘说道:“殿下先吃点东西吧,吃完再喝驱寒的汤药,今天淋了一路雨,小心着凉。”说完就想溜。 “喝什么汤药啊,怪恶心的。”梁检看看怂成个球的叶将军,低头又看看自己连手腕都没露的贞洁模样,心下暗骂道:“这出息都上天了!” 他拿起桌上的酒壶,叫来帐外亲卫吩咐道:“去把酒温了,给将军也端碗粥来。” 叶翀刚想说已吃过,被梁检眉目一挑,给憋了回去。 一碗清粥,几样小菜,两个大男人飞快地就解决完了。 酒温得刚好,梁检知道叶翀不好酒,只浅斟一盏递给他,将自己面前的一饮而尽,说道:“你一会叫几位将军,把青天教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再给我报一遍。” “殿下,都跑一天了,今日已晚,不如先歇息,养足精神明日再议。”叶翀怕他逞强骂人,又补道:“就是给胡公子开了六百里加急,这一来一回也得明日才能到,左右不急在这一时。” 梁检一口一口地喝酒,脸色陷在灯下的昏黄中,看不清楚,“平云啊,你说你平日带兵打仗也这么婆婆妈妈的?” 叶将军气结,感觉自己满腔担心都喂了狗,这嘴贱的玩意儿,累死拉倒吧! “今日也做不了什么,权当与各位将军认识一下。”梁检虽四年未见叶翀,但脾气秉性却捏得很熟,直觉他真有几分生气,温言软语地说罢,带着酒温的指尖伸过去,拍了拍他手背,“快去吧。” 叶翀看着他被酒气激出了几分血色的脸,静默片刻,便吩咐亲卫去喊人。 *** 将军们对事情经过的汇报,与陆泽的密报并无多少出入,梁检问了几个细节,顿感此事诡异棘手。 “莫将军,你刚说搜到了青天教与京城的书信?”梁检曲指在桌上点了点,心内纷乱如麻,毫无头绪。 “回殿下,是那青天教教主与京城小娘的私信。”老莫一本正经的回道。 陆泽尴尬地捂脸,他们突袭风陵关,青天教仓促逃窜,是留下了不少东西,但就像抓来的那二百多个碎催,大多数信件跟此次流民、府兵事件都毫无瓜葛。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还嫌不够丢人呐! 梁检被他说乐了,没心没肺地随口说道:“青天教这帮道长也是厉害啊,一边造着反,一边炼着丹,一边修着仙,还能在京城养着小娘……”说道最后,他似乎回味过来了点东西,眼神骤然一沉,“去把那些信拿来我看。” 片刻后,亲兵将一个桌头酸枝笺箱抱过来,放在大帐主案上。 梁检挑开笺箱,嵌花软笺一张张,滴粉搓酥地趴在里面,冷香扑鼻。 这种软笺又称桃花笺,乃京中烟花之地粉头、小娘们用来传情的小玩意,薄软柔韧,折在荷包里不易烂,制作时,都会将自己常用的胭脂水兑进去,也叫留枕香。 “千里念行客,红笺为无色。”梁检应景地念了一句,手无意识的摸了下荷包,想起叶翀给他的行军笺,心头微微一热。 梁检将软笺放在鼻尖嗅了嗅,难以形容的冷香,清冽中带一丝甘苦,若说是胭脂香,倒不如说是药香。郡王殿下这种京中纨绔的魁首,哪里的粉脂堆没滚过,一时竟想不到何处会用这种香? “倒是不像京城章台处常用的味道。”梁检搓了下指尖沾上桃粉,若有所思地说道。 没地儿插话的阿卓睁大了眼睛,暗道七殿下比戎狗还厉害,京城的东西一闻就知道是不是。 陆大人穷酸惯了,娘儿爱脸,姐儿爱钞,他这一脸人间疾苦,浑身没有六吊钱的样子,怕是妓馆门朝哪开都不知道,所以梁检说的他不是很上心,只是意味深长地冲叶翀笑了一下。 叶翀知道殿下是在说正事,但不耽误他在心里骂梁检这个臭不要脸的,闻一下就知道出自哪家妓馆,以前还不知道怎么满街撒疯呢! 可怜郡王殿下,一个人在那用心琢磨案情,周遭除了老莫斗大的脑袋,一头雾水,其他人都在胡思乱想。 梁检将信笺一张一张,按照落款日期铺在大案上,“陆将军,你来读一读。”他指着其中一张说道。 陆翰林,诗词歌赋精通,吟诗作对信手拈来,纡尊降贵来读这种床头作品,造孽啊。 叶翀不着痕迹地还给他一个活该的眼神。 陆泽掐起那张信笺,清了清嗓子,上刑场似的刚要下嘴,却发现,这些看似洋洋洒洒的文字,有的地方文辞不通,达意不明,有的地方未能合辙押韵,除了部分引用的诗词,根本就是通篇屁话。 他终于明白梁检的意思,敛去满面愁容,思量片刻说道:“殿下可是怀疑,这信笺中词句另有所指?” “是。”梁检背着手转了一圈,又慢条斯理地说道:“一个在山西忙着造反的杂毛老道,一个在京城忙着接客的青楼小娘,这二人的书信不谈风月,不叙相思,却在词山诗海里写些词不达意的东西图什么?猜谜玩?” 陆泽顺着头绪摸下去,问道:“那殿下可是要把这些信笺里的文字重新排列?”他在心里数了数周围能认囫囵字的人,顿时绝望。 “这倒不必。”梁检走到案前,又顺着时间将信全看了一遍,在一堆磅礴的屁话中,找不出丁点牵扯。 他压了压眉心,手指从娇弱无骨的桃花笺上滑过,不动声色地说道:“他们应该有联系用的暗语,这里的每一个字,都已不是本来的模样,而是被解释成了别的意思,穿插在诗词里,每一次都要通过暗语的对照翻译过来。” 除了梁检,大帐里剩下的人都已经惊呆了,还有这种玩法,飞鸽暗语,也不过是开头结尾对合几个字而已。 陆泽服气,但心中疑惑更盛,忍不住问道:“殿下怎么知道?莫不是殿下遇见过?” 梁检坐下喝了口茶,眼皮都没抬,大大方方地回道:“我猜的。” 陆泽:“……” “没有对照的暗语语谱,岂不是这些信笺也全无用处。”叶翀担心地问道,事情似乎又回到了死胡同。 “若真有,就只能指望卢钊命硬,阎王爷不收了。”梁检眼中惊魂动魄的光一闪,又沉入幽深中。 陆大人有些凌乱,“卢钊怎么会有?” “卢钊是内廷侍卫出身。”叶翀目光微黯,“他也可能同时和京城有联系。” 陆泽听罢,只觉一股凉气从脚底爬到了头顶,周身冻了个通透,把脑子倒给冻清醒了。他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为什么府兵会给邪教当卧底,终于可以说通了,这两头都是给京城里的那位当碎催的。 陆大人被吓得简直要吐血,心中悲愤道:“亲娘啊!叶平云,我怕是要死在你这艘破船上。” *** 次日未时刚过,飞马六百里加急,从汾阳带来了胡未迟。 胡公子头一次被人当军报,六百里加急投递到潼关,跑了个七荤八素,险些断气。 到了地方,别说救人了,先被大营内两个同行救济了一番,醒过来的胡公子对着军医惭愧了半天,这才整理好去见临江郡王。 梁检倒是一点不见外,连句客气话都没说,直接把人拎到看押卢钊的地方,自己和几位将军就坐在外间等着。 胡未迟和两个药童,在军医的帮助下,将卢钊和两个杂毛老道,从里到外诊视了一番。他被从家中炕上直接揪走,根本不知前因后果,而此三人身中之毒蹊跷,自己也没有完全把握。 惊恐和疑虑包围之下,胡未迟连忙叫药童取来银针,丝毫不敢懈怠,亲自推针入穴,足足半个时辰,才满身冷汗地从里间出来。 帐内四个脑袋八只眼睛都盯着他,胡未迟却撩袍跪地,变成了个闷嘴葫芦。 “医官,人活是不活,你倒是说句话啊!”老莫是个急性子,直觉大夫不说话,人怕是要完球。 梁检冷冷地看着他,陡泉山相遇,胡未迟是个聪明又有分寸的人,绝不会无缘无故在地上装死。 梁检对众人说道:“各位将军都去忙吧,我有几句话同胡公子讲。” 左右退尽,帷幔垂下,只有软窗投进势孤力薄的些许光亮。 胡未迟果然慢慢抬起头,眉头紧锁,无比艰难的说道:“殿下,卢指挥所中之毒乃是大内不传之术。相传武帝时期,在内廷侍卫中设金吾卫,行暗杀密令,监察士族百官、江湖大家,选人皆为死士,接令有期,带红丸,令未尽则身必死。” 梁检对宫中秘闻略有耳闻,脸上并未有波澜,接着他的话说道:“文帝始,天下大安,撤金吾卫,此毒便没入宫禁中,百年不得出,如今却有人效武帝,拥死士,谋君篡国。”他声音不高,镇定自若,仿若与人说着闲话。 胡未迟心中狂跳不止,他是行医走商之人,陡泉山林便知梁检身份不简单,玉牌投机,却没想把自己投入这般惊涛骇浪中,胡公子不是没有见过市面的人,却也感慨造化弄人,只能哭笑不得地认命。 第18章 杀机 梁检回到大帐,一个人坐在那出神,很多话他是不便当着叶翀和诸位将军面说的,说出来一是丧气,二是叫诸位将士心寒。 西北战乱四年之久,他亲眼见数万边军将士,颅当砖骨砌墙,才争来这方寸安定人间,多少铁衣枯骨永无归期,多少百姓流离失所,卖儿鬻女,只为一口明日吃食,一天一地,满目疮痍,何其悲哉!却有人因一己之私,不惜以数万流民为质,挑动兵戈,妄求储位,将黎民百姓置于何地,数十万将士置于何地! 梁检压在心肺间难以名状的怒气无处发泄,只能一遍一遍激荡于胸,直撞得喉间如抵铁矢,呼吸间血流如注,却还要撑起一片钢筋铁骨的不动声色。 他咬牙勉强压住浮躁的心气,强迫自己镇定,有太多事还等着他去处理。 梁检叫来亲卫,想看看风陵关带回来的其他东西,乍一起身,心跳骤然失了分寸,突如其来地心鼓如雷,背心倏得冷汗连连,整个人晃了晃,被身边亲卫一把扶住胳膊,差点跌坐回椅子里。 亲卫吓得魂不附体,急叫道:“殿下!” 梁检四肢发麻,头脑却是冷静清醒的,站了会,等那阵心慌气促过去,才把胳膊从亲卫手中抽出来,说道:“昨夜酒喝多了,有些头晕,出去别瞎说。” “殿下,找军医来看看吧。”亲卫吓得要哭。 梁检抬手截住他的话,心口还是憋闷的慌,但四肢的力气回来了些,自嘲地想想,大概不是气得就是累得,睡一觉就好了。 “我歇一会,你出去吧。”他撇开亲卫想要搀扶的手,犹自走到床前,只退了外袍,和衣躺下。 亲卫不敢打扰他,放下床幔便出去了。 叶翀赶去风陵关巡视流民安置情况,回到大营时又错过了晚饭点,随口问了一句郡王亲卫,得知梁检宿醉头疼在歇息,当即回了两个字——扯淡!梁检是拿酒当水喝的老酒鬼,酒壶跟长身上似的,叶翀自从跟他东奔西跑,就没见他醉过,昨晚那点量,漱口都不够,宿醉个屁。 叶翀将马鞭扔给亲兵,一掀帷幔进了大帐,帐内仅点着一只半死不活的桌灯,燃得摇摇欲坠,床幔低垂下看不清动静。 叶翀一身寒光甲胄,小心翼翼地走过去,一指勾起床帐,见梁检和衣侧身而卧,似是醒了,模模糊糊地看了他一眼。 “殿下,臣将你吵醒了?”叶翀索性将床帐拉开。 梁检睡得并不踏实,心事翻滚,杂七杂八想了一堆,比不睡都累。 他心口像压了东西,呼吸起伏下,牵扯似的钝痛,便翻身枕着手臂,调出个散漫随意的姿势,拍了拍床沿,示意叶翀坐过来。 叶翀一身冰凉的铁甲,并不想离得太近,然而昏黄摇曳,逼仄幔帐,恍惚中那些遗憾自负的时光,浮光掠影般一一闪现,柔软地推着他不由自主地缓缓坐下。 “外面又下雨了?”梁检嗅到他身上清洌的土腥味。 “这边没下,风陵关还在下。”他们来那日的暴雨转小,断断续续地居然还在下,大有把攒下的年月全下完的架势。 “别再下的发水,那可就更热闹了。”梁检一脑门子破事,萝卜不怕泥多地叨咕一句。 叶翀被他气乐了,“殿下您能稍微盼点好事吗?” 梁检突然支起身子,捉着他的手腕向前一拽,腕甲冷如铁石,手指黏上去瞬间失了温度,“不如将军求求我,我也考虑考虑,说两句吉利话如何?” 叶翀甲胄在身,又硬又冷,生怕砸着他,向前一撑揽住他的腰侧,体温透过单薄衣衫不轻不重地贴在掌心,撩拨心弦。 一阵金蝉香扑面而来,比前几日重了许多,叶将军觉得有点头晕,不知今夕何夕地闭目叹了口气说道:“阿越别闹了。” 梁检伸手摸了一下他的脸,像小时候那样,蜻蜓点水般在他削薄的唇尖上啄了一下,喃喃道:“平云,你叫我什么?” 叶翀心猿意马,再也忍不住,一把将他拥入怀中,手臂缓缓收紧,呼吸间全是他身上的金蝉香,微微喘息道:“殿下是我的阿越。” 重逢以来,叶翀从来没有叫他乳名,人前人后都规矩冷静地持着臣属礼节,在他心里阿越和殿下是不得已割裂的,阿越是亲昵于心的恋人,而殿下是护在怀中的珠玉,不可接近亵渎,每一寸都只能是美好的记忆。可人心只要动了念想,哪能不生欲望,天外白云都想揪下来放在身边,何况本就是慕恋成痴之人?叶翀心中那道尊卑礼教的防线,如疾风骤雨中的一盏破油灯,倏得一下就灭了。 将军的铁甲太硬,箍得梁检双臂发麻,却又舍不得离开,直到把心口那块的甲胄都捂热,才伸手在那坚硬如石的背心轻柔地拍了两下。 *** 过了仅仅一天,两个杂毛老道就因中毒过深,一命呜呼。 胡未迟知道,此毒无解,一咬牙,虎狼之药轮番上,配合鄢家独门银针,终于把命悬一线的卢钊弄醒了,但人已经是强弩之末,左右就这么几日时间。 梁检和叶翀匆匆赶来,帐前迅速被亲兵封锁。 他们先和外间的胡未迟打了个照面,问了卢钊的身体情况。 胡未迟突然从梁检身上嗅到一阵淡淡的金蝉香,帐内药味如此浓重,居然都压不住荷包的熏香?之前他也近身接触过殿下,未觉他有用如此重的熏香?医者的本能,让他微微留心了下。 “殿下,您脸色不好,一会草民给您请个脉吧。”胡未迟看着梁检略显苍白的脸色说道。 梁检心不在焉,只点头应和了下,就进了里间。 卢钊面如金纸,形销骨立,眼神深幽而平静地看着临江郡王。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他能在毒发时说出红丸的秘密,此人并非死士,或被胁迫。 “卢指挥,你也是公卿出身,何必淌这滩浑水。”梁检谈谈地说道。 卢钊绝不是无能之辈,祖父是跟随武帝定边之功的武将,世袭上骑都尉,本人也算争气,武举出身,选入内廷,一步一步凭功勋爬到指挥使位置上。 “殿下要问的事,赎罪臣不能答应,我死家存。”卢钊纯粹把自己当个死人,不想理会梁检的试探,只求死了拉倒。 梁检看着他,过了良久才说道:“你也是饱读诗书之人,可曾见过这世上储位之争里,有善终之家?你死了,京城里的那位就会安心吗?” 卢钊木然的眼神,腾起绝望的杀意,“我已服红丸,他还要怎样,还能怎样!” 梁检的目光冷的不近人情,“顺水推舟,给你个灭九族的罪也不算过分吧。怎么,你还觉得自己能死得一人做事一人当?勾结邪教纵民谋反,泄漏军情纵敌夺城,国法军规,哪一个能留你九族?” 卢钊死气沉沉的脸,居然被怒气冲出一丝血色,“我被红丸所迫,非我所愿!非我所愿!” “你当日怕死,连累一家老小,今日向死,又如何保得了全家?”梁检刻薄地嘲讽他的无知。 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卢钊的脑子转的飞快,他已是躺在棺材里就差敲钉子的人了,只要一蹬腿就是死无对证,谁知道那位会不会反悔,根本不管自己全家死活。 他居然撑着最后一口气,从床上猛地扑下来,一把抓住梁检的袍角,攥紧了说道:“求殿下救我一家老小。” 叶翀没想到这个半死不活的人,还能如此生猛,推了一把居然没推开。 梁检抬手阻止了他,任卢钊骷髅一般的手抓着,从容地看着这个可怜虫,说道:“我救不了你,你得自救。” “殿下,罪臣知无不言。”卢钊在地上蜷缩抖成一团。 梁检叫人将他扶回床上,掸了掸身上根本就不存在的浮灰,问道:“你可与他有直接联系?” 卢钊似乎气力用尽,默默摇了摇头。 “可是与那京城小娘联系?”梁检又追问道。 卢钊:“正是。” 梁检眼底黑沉沉的,看不出端倪,“可有留下书信?” “这种东西怎么可能留着,当然是看完就烧了的。”卢钊缩着肩,耷拉着脑袋,进门时候的慷慨之色已全无。 梁检心头微惊,这几日一直钝痛缠绵,隐而不发的心悸陡然升起,额上起了一层薄汗,右手下意识地摁了摁心口。 卢钊这等蠢货都知道将来往书信焚毁,为何青天教的书信得以完整的保存?这中间怕是出了问题。 梁检微喘两口气,才又低声问道:“你可有语谱?” 卢钊转头看他,良久才长叹一声说道:“罪臣可为殿下默写。” “殿下,那京中小娘是否需要处理?”叶翀走到梁检身后,微微弯腰问道。 梁检脸色苍白如纸,沉默地摇摇头,冲着卢钊冷笑道:“怕是都投胎成功了。” “叫人看着他尽快将语谱默出来。”他捉住身旁叶翀的手臂,说罢借着力量站起来。 叶翀今日穿得是皮甲,护腕较短,单薄的短衣一下就被梁检手心的冷汗浸透了,梁检支着他的那只手臂,胳膊肘都在打抖,强弩末矢地耗着最后一点力气。 叶翀吓坏了,不着痕迹地从身后托住他,触手背心的衣服也是被汗浸的虚软一片。 “殿下!”叶翀惊得肝胆俱裂,压了声音问道。 “走。”梁检只回了一个字,拽住叶翀。他眼前仿佛起了一层乱晃的薄雾,怕是咬牙挺着的这口气松了,就会一头栽在这里。 出了帐,胡未迟正好就等在十步开外,一瞧梁检的脸色,吓了一大跳,就这么会功夫,殿下脸上为数不多的的血色,退得干干净净,冷汗淋漓下如一张惨白的宣纸。 “殿下!”胡未迟一把抓起他的手腕,没号住脉,就觉梁检手抖得厉害。 梁检胸口闷疼,心跳得随心所欲,四肢发麻,整个人全靠身后的叶翀撑着。 他微弱地在叶翀怀里挣了挣,突然侧开脸,一口血猝不及防地呛咳出来。 第19章 金蝉 叶翀大骇,三魂七魄都仿佛从身体里炸了出去,衣袖和手上全是梁检呛咳出来的鲜血。 梁检双耳嗡鸣,眼前黑雾腾腾,呛咳的停不下来,最后一丝清明强撑着他,胡乱抓住叶翀的手,几近无声地说道:“封锁……消息,不能……在……在西北军……出事……” 叶翀崩溃的理智几乎无法支撑下去,手抖的根本抱不住梁检,侧耳贴过去听。 胡未迟没比他好到哪里去,一脸冷汗,哆哆嗦嗦地号着脉,“世子,殿下怕是中毒。” 叶翀仿佛被他从噩梦中惊醒,强迫自己深呼了几口气,这才反应过来刚刚梁检在说什么。 郡王殿下在西北军营内中毒,消息要是传出去,能做的文章可就太大了! 叶翀一把抱起梁检,双目赤红,冲身旁已经吓傻的亲兵急吼道:“叫陆元南来!” 梁检最后那句“不能在西北军营内出事”,像一只黑铁巨矢贯身而过,把神智牢牢地钉在叶翀身躯里。 他不依不饶地守着梁检,胡未迟看着他眼中锋刃般凝成的杀意,本想叫世子在外间等候的话,打死是不敢说出口。 陆泽也被直接叫进床帐内说话,梁检染血的外袍已退下,但襟前、领口血迹犹在,再加上跪在床边魂不守舍,满袖血点的世子,哆哆嗦嗦下针的胡神医。 陆大人只看了一眼,脑门一炸,眼前金花乱蹦,恨不能自己也就地躺倒,从此撒死不管。 好在陆泽良心虽微薄,但还算没死绝,赶紧沉声问道:“殿下怎么样了?” “封锁消息,扣押郡王亲卫,没有容许不得随意走动,大营封闭,全营警戒,有私自出入者斩,私传消息者斩,不尊法令者斩。”叶翀攥着梁检的手,目光一寸不移,只开口对陆泽吩咐道。声音不大,但坚定无比。 陆泽松了口气,还好,世子的魂还在,要不然自己都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单膝点地,接了军令,站起身伸手在叶翀肩膀上摁了摁,似乎凭空借了一副胆魄,能将泰山般的压力带走。 “胡先生,殿下如何?”见胡未迟停了手,叶翀抬头问道,眼中忧怖丛生。 胡未迟汗流浃背地施针完毕,气都没喘一口,就对上世子的眼神,幽幽说道:“殿下是中毒,可此毒蹊跷的很,腠理处均无反应,却立在骨血心脉,草民不敢妄下结论,只能以针暂且封住,需要找到那毒物才行。” 胡未迟说了七分真话带了三分假话,他外祖鄢神医本是太医出身,宫禁秘辛特别是后宫阴私知道不少。卢钊的红丸傀儡就不用说了,郡王殿下身上的金蝉香究竟是怎么回事?梁检不醒来给个说法,这些死全家的秘密,再给他十个脑袋,也不敢往外说啊。 好在梁检中的毒并不是虎狼之物,毒根颇深,却不会立刻致命,但也不耐久拖,必须尽快找到毒源。 叶翀从他那一堆废话里,只听明白了两件事——不知道中了什么毒,没有解药,这他娘的还了得! 他整个人惊怒而起,盯着胡未迟说道:“殿下身上的毒,到底要怎么解。” 胡未迟被他满身杀气冲了个趔趄,碰在身后的衣架上,“世子息怒,殿下的毒已暂时被控,只要找到毒物,草民必能解毒,只是没有毒物,草民不敢妄下定论。” 宫内的毒多半不传于世,他虽然怀疑梁检中了金蝉,但不找到证物和接触途径,他也不敢开方解毒,那可是郡王殿下,不是只大蛤.蟆! 叶翀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他实在不明白,殿下是怎么中毒的?西北军大营内,又不比沈家那种出入闲杂的地方,别说是个大活人了,就是只机灵的苍蝇,要想落到郡王殿下的袖子上都得修个好造化才行。 “世子,能否让草民看看殿下的香囊、荷包还有平日用的熏香?”此时,胡未迟将自己心中的疑惑问了出来。 叶翀愣了下,慌忙从衣架上解下梁检的荷包递过去,“营中简陋没有熏笼,殿下衣物并未用过熏香。” 胡未迟拿起荷包嗅了嗅,彻底晕菜了,不用熏香,荷包里也没有香囊,殿下身上那么重的金蝉香到底哪里来的?总不能天生自带吧——想到这里,胡未迟瞿然而惊,像被人打通了任督二脉似的,跳起来抓住叶翀肩膀,“殿下近期可有接触过什么特殊的物品,有奇香,尤其是宫中之物?” 叶翀心乱如麻,一下被问住了,梁检虽居锦绣明堂,却不是个挑剔的人,他们白龙微服,吃穿用度与常人无异,并没特殊之处。 看到叶翀茫然地摇头,胡神医要崩溃,掐了掐酸胀的太阳穴,疲惫地说道:“还请世子和殿下身边人都仔细回想一下,草民先去看看殿下的汤药。” 叶翀怔怔地坐在床边,手中的荷包里掉出个折得四四方方的小纸片。 他拿起来一看,是张军中行笺,待他展开看到内容,眼圈瞬间就红了,那是三年前,他过嘉峪关时,写给阿越的信,梁检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和那个傻气的琉璃球一起,都小心翼翼地贴身收着。 叶翀执起他的手死死扣在掌中,然后将额头抵在那冰凉的手背上,疼的心血漫胸,说不出一个字来。 *** 入夜,梁检开始发热症,起初只是低热,没过一阵便烧得一发不可收,脉搏虚短急促,整个人像被扔进了炉膛里,连模糊的意识都是一股烟熏火燎的滋味,心中那口乾坤袋中,压着的凄风楚雨也跟出来捣乱,从酸痛的骨缝中往外冒,硬把他扯回记忆的漩涡里。 梁检像一缕飘忽在意识夹缝中的孤魄,他仿佛看到自己中毒前的时光,模糊的好像一扯就碎的细纱,只剩下各种上房揭瓦的日子,皇子书房里,气得要辞官回家的讲读师傅,拿着自己“山河锦绣,王八上树”的习作,像疯狗一样追着自己咆哮的父皇。 一切好像元夕京城夜空上的烟花,这丛还未落幕,那簇便炸了个繁花似锦,浮光掠影般闪过…… 他又看见琼华宫在一片铺天盖地的野火中,熊熊烈烈地烧着,呼啸的风裹着沸腾的空气,扑面而来,仿若置身八苦业火中,与飞溅的火星一起被焚烧成幽冥浮魂,他的母妃在无边火海里,风流艳骨化为一抔黄土。 梁检烧得七荤八素,此时仿佛魂灵都快被炙烤透了,平日里微不足道的苦痛,都肆无忌惮地找上门来,疼得他死去活来。 叶翀在胡未迟的帮助下,给他灌了一碗退烧药,可一个时辰过去了,高烧一点没有要退下去的意思,梁检浑身皮肉滚烫无汗,无论怎么轻柔地碰他一下,都能痛得蜷起身体。 胡未迟知道,殿下这是毒伤未解,积下病症又发了出来,人再这么烧下去,怕是都不用等解毒了。 他明知频繁用针节制病症发作,无论是毒还是病都是饮鸩止渴,但也实在没有办法,只能绕开碍事的世子,一日内第二次给梁检施针,也是破了自己一日一针的底线。 横行霸道的高烧,在银针威逼下,居然真的鸣金收兵,硬生生被压了回去。 叶翀感觉怀中紧绷的身体逐渐放松,最后,酥若无骨地依靠着自己,他手臂无比轻柔的收了收,将怀里的人裹紧抱住了,脸上却是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叶将军第一次品尝害怕的滋味,刻骨铭心。 梁检身上松快许多,脑子也不再是一锅烧开的浆糊,回忆的线绳这次温柔地牵起了破碎的意识,他想起了西宁边镇里的小世子。 叶翀半大不小的时候,是个自负无敌的乡下傻小子,最大的爱好,便是跟亲兵巡边回来,从戈壁里抓一只跟他一样傻的大屁股沙兔。 梁检十分不明白,这种吃得又多,长得又丑,还到处拉屎的玩意儿,有什么可养的,杀了吃肉都嫌骚得慌。可他还是被叶翀塞了一院子沙兔,每天早上起来,就看他们对着自己,撅着浑圆的大腚,肆无忌惮地啃院子里的花草,好生火大! 有一回,叶翀追沙兔摔了马,脚踝伤到筋骨,肿成了个球,一瘸一拐地跑到梁检家藏着,怕亲兵知道后告诉他三叔,自己会被提回西宁去。 小世子大概是从倒霉蛋里孵出来的大宝贝儿,军营常见的扭挫伤,敷上药油三两天都能下地,他却大晚上的开始发热。 西宁卫的前哨卫镇,入夜慌得鬼哭狼嚎,指望找大夫,不如烧点纸当路费来的快。 梁检无比闹心地守了一夜,不停用冷帕子给他降温,冰凉的手捂着他的脸蛋。 最后两个半大的孩子,无所畏惧,手足相抵,缠在一块睡着了。 退烧后神清气爽的小世子,爬起来就开始闹腾刚睡着的梁检,烦人的要命。 梁检梦中不知身在何处,只觉天地之间,白驹过隙,忽然而已…… 他恍惚间动了动疲惫的神智,似乎真的有人不依不饶地想把他弄起来。 叶翀用小勺沾了些温水,一点一点喂给他,见他眼睫微颤,便又接着唤他的名字。 梁检烧了大半夜,意识碎了一地,现在被他喊得乱七八糟往一块拼凑,毒病交加的郡王殿下顿时累得想死,心下骂道:“叫什么叫,你是要喝奶吗!” “阿越,再喝口水。”叶翀见他微微有点反应,之前人昏沉的水都喂不进去,不禁有点激动,手下一抖,倒是把梁检给呛着了。 梁检就着他的手,咳了个死去活来,睁眼的力气还没有,骂人的力气攒了一肚子。 这倒霉玩意儿,大概真是个二球……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又是在高铁上码字的一天……OTL 第20章 黄雀 梁检从昏迷转为昏睡,叶翀看着他把一早的药喝了,便留下胡未迟和几个亲兵照顾着,自己赶去参军帐,腾出手来,查毒的来源。 参军帐灯火通明了一整夜,审完了郡王亲卫,几位将军面色凝重。 郡王殿下在营内中毒,若有个三长两短,西北军上下难辞其咎,这无疑是将一个巨大的把柄送上朝堂。 叶翀已经彻底冷静下来,唯有一双通红的眼睛沉着深重的担忧,胡未迟暂时封住梁检毒冲心脉,最多也就是三两日,到时候迫不得已,他也只能凭猜测用解药,那就是拿殿下的性命去搏了,不到万不得已,叶翀不愿也不想这么做。 “殿下的贴身物品,包括印信胡先生都已一一验过,均无异常,亲卫手中也无异常用品,这宫中的东西咱军营又没有,还能有什么?”大刘一脸愁苦,抓耳挠腮地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陆将军也忙活了一整夜,重新布置岗哨,营中戒备与巡查情况,把该查的不该查的,都查了个遍,一点可疑之处都没有。殿下到底怎么中的毒,陆泽此时愁得像当了全家裤子的穷秀才。 “这有奇香到底是个什么?”陆泽反复念叨着,总觉得莫名其妙。 “会不会是那些漂亮的香香的纸,殿下一闻就知道,比戎狗还厉害。”阿卓正好在他身边,听他王八念经似的叨叨,突然说道。 陆泽没好意思当着叶翀的面骂她,递给她一个你闭嘴的眼神,转而一想,又觉得有几分道理,这群西北来的大牲口们,身上最好闻的味道估计就是马草味儿了,若说殿下接触过的奇香,还真只有那些桃花笺。 但桃花笺他们几乎所有人都动过嗅过,为什么偏偏只有殿下会中毒?这也说不通啊?道理上讲不通,但陆泽的直觉告诉他,但凡牵扯到朱门宫墙里的破烂事,就没什么道理可讲的。 他转身对阿卓说道:“去把笺匣抱来。”又冲门口亲兵喊道:“再去请一趟胡先生。” 叶翀道:“你怀疑是那些信笺?” “死马当活马医吧。”陆泽叹口气,时间紧迫,只能试一试。 一身药味,满面愁容的胡未迟,又被请进参军帐内。 “胡先生,你看看这些信笺。”叶翀打开笺匣,一摞绵软酥嫩的粉笺露出来。 胡未迟用手扇了扇,一阵清冷的药香飘来,他微微一愣,突然上手抓起来仔细嗅了嗅,又搓一搓笺上浮粉,擦在一片棉纸上,随即慌忙打开医箱,兑了些药水在茶盏中,再将棉纸放进去,片刻,棉纸化开凝结成褐色的结晶。 “果然是黄雀!”胡未迟长出一口气,在万分紧张之下,露出一个如释重负的凄惨笑容。 “胡先生此毒可能解?”叶翀一把抓住他的手,急不可耐地问到。 胡未迟道:“殿下中的正是此毒,世子放心,此毒草民可解,只是比较顽固,根除的话需些时日。” “胡先生大恩不言谢。”叶翀心内如巨石落地,滚滚激荡,冲他揖一正礼,身后将军纷纷跟礼。 胡未迟连忙扶住世子,“殿下于草民有救命之恩,又何以言谢。” “殿下那里另说,我西北军当谢先生。”叶翀执意行礼,此事兹事体大,所有人都牵涉其中。 没等胡未迟客气两声,如遭五雷轰顶的陆泽,一身冷汗,扶着大案跪下来。 “请将军治末将失察之罪。”这玩意都是他从风陵关弄回来的,谁都没中毒,就郡王殿下中毒了,那就是特意冲着殿下来的,自己还屁颠屁颠送上来,说都说不清楚,何其歹毒! 在他身后阿卓、老莫、大刘几位参将也都跪下来,陆泽是整个行动的指挥将军,而他们都是参与者,一棵藤上四颗歪瓜,一个都别想跑。而大家心中都简直难以置信,世间还有这样的毒.药,只让特定的一个人中毒。 叶翀心情复杂地看他们一眼,这种计中计,环中环,防不胜防,他们这些武将直来直去惯了,不能过分苛责。 “你们都下去吧,我有话同胡先生讲。”叶翀轻飘飘地跨过这个话题,放下担忧恐惧,他脑子迅速清明起来,许多疑点也许只有胡未迟说得清。 胡未迟先给梁检下了解毒的方子,叫来药童去抓药,等一会自己亲自去煎。 “胡先生请坐。”叶翀叫亲兵给二人重新上了茶,心中阴霾破开个清亮的口子,虽是一夜未合眼,人倒精神起来。 “胡先生能否告知在下,殿下究竟中的是什么毒,如何中的?那些信笺我们所有人都碰过,为何单单就殿下会中毒?”叶翀开门见山直白地问道。 胡未迟当了一天一夜的睁眼瞎,世子和殿下的关系怕是不简单,之前忙着救命,没工夫细想,现在一回味,只想回到陡泉山给自己个大嘴巴子,叫你玉牌投机!哎,知道太多死得早啊。 “世子,殿下身上的金蝉香可是近日味道渐浓?而殿下根本没有用熏香和香囊,那只有一个解释,殿下自身便带有金蝉香。”胡未迟喝了口茶,“草民听外祖说过一种前朝后宫用的毒,名唤金蝉,中毒者身带异香,其味近金蝉香,及不易察。这是一种慢.性.毒.药,虽不致命,长年累月,却可伤人五感,先从夺取声音开始,逐渐至形、味、触,到最后,这个人就废了。此毒可解却不可除,终其此生相伴,歹毒至深。” 叶翀艰难地舔了一下嘴唇,不动声色地抬手示意他继续说,心上却豁开了个血口,疼得他暗自抽气,梁检当时才十二岁,就已经不能说话了。 胡未迟深深叹了一口气,接着道:“据草民观察,殿下身上的金蝉毒,只是些余毒,其间或是解过。而金蝉还有个特殊之处,几乎不为人知,它是个伴毒,它的另一半就是黄雀。黄雀也有奇香,平日里就是一味少用的药物而已,若遇金蝉可瞬间成毒,通过接触和嗅触均可迅速进入体内。殿下.体内金蝉虽少,但沉疴已久,均在心脉骨血中,所以毒发很快,来势凶猛。” “所以,他们把黄雀涂在信笺上,故意留下来,就是等殿下来查。他们笃定所有和京中有联系的人都会因红丸死无对证,把殿下的注意力引向信笺,一旦殿下在西北军大营出事……” 后面的话叶翀没有说出来,他是外戚,太子的表弟,所有的人都觉得叶家手中的西北军,是太子储位最强有力的保证,皇上都得让三分,这杆旗要是倒了,太子也就彻底完了。 胡未迟不敢搭话,身处军营,兵戈林立,进出均是杀伐之气,却也抵不上京城煌煌宫殿中的人心,杀人于无形之中。 他只微微向叶翀行礼,提起医箱道:“草民先去为殿下煎药。” “有劳先生了。”叶翀向他颔首,顿了顿又说道:“胡先生是明理之人,当知此事非同小可,还请慎重。” 胡未迟明白话中之意,宫中禁闻,那是要封口的,只回道:“世子放心。” 空荡荡的参军帐内,日已三竿,灯火未除,点缀着仓皇不安的气氛,桌上的油灯几乎烧到底,寸长的灯捻,豆大的光,摇摇欲坠,叶翀盯了良久,伸手将它掐灭。 帐外,潼关的天阴沉的厉害,黑压压的云自天边滚过,含着隆隆的闷雷声,风雨欲来,胡未迟在闷热焦躁的长夏里禁不住打了个寒战。 *** 梁检在半昏半醒之间服下解药,身体累的无声无息,脑子里却乱哄哄的,仿佛十三道御史在吵架。卢钊死了没?信笺翻出来了没有?粮送到风陵关了吗?中毒的消息会不会泄漏?最后又想到,哎,这回可把平云吓坏了,阴沟里翻船,真丢人啊……他精神短的像兔子尾巴,没一会就昏昏沉沉地又睡了过去。 梁检真正醒来是大半夜,眼皮动了动,便见孤灯昏影下,叶翀趴在床边短寐,一只手还在被内捉着他的指尖,梁检没敢动,怕把他动醒了,心道:“这回真是吓坏了,可怎么哄啊?” 胡未迟毕竟是大夫,似乎算准了他醒来的时间,正好端着药进来,“殿下醒了,醒了就好。” 梁检将手悄悄从叶翀掌心里抽出来,不声不响地指了指衣架上的外袍。 胡未迟很有眼力劲儿地取下来给世子披在肩头。 梁检似乎不满意,亲自把袍子往上拢了拢,手就黏在世子背心,像摸小动物一样,有一搭没一搭地拍了拍。 叶翀白天还去风铃关接从平阳来的赈灾粮食,顺便把黄大人也接了过来,两天一夜都没合眼的世子,见梁检解药也服了,睡得还算安定,心中一松,便趴在床边睡得昏深。 胡未迟一脸我瞎我什么都看不见的表情,轻手轻脚地将梁检扶起,垫了个大引枕让他靠着,用瓷勺舀了汤药,“殿下先喝药吧。” “我自己来。”梁检从他手里哆哆嗦嗦地接过药碗,一口喝尽。 喝药对他来讲不是什么难事,但药又不是什么琼浆玉液,至于一口一口用勺喝,没病死先得被恶心死。 梁检觉得胸口不是那么疼了,但还是很闷,剩下的就是无边无际的疲劳感,像吃了至少十斤软筋散,四肢无力,连端个药碗都七摇八晃的。 此时,叶翀突然感觉手里面一空,倏得一下就醒了,抬头就见梁检靠在床头,胡未迟正要给他号脉。 “殿下!”叶翀猛地坐起身子,要不是碍事的胡未迟横在中间把脉,他这一下非得跳梁检怀里去不可。 梁检脸色实在不好看,嘴唇上都没有什么血色,却还是马上笑盈盈地看着他。 胡神医抬手示意世子稍安勿躁,“殿下请凝神勿语。” “胡先生,殿下怎样了?”待胡未迟收了脉枕,梁检才敢上前询问。 “大体上是无碍了,但黄雀此毒顽固的很,药要喝上一段时日,殿下还有些低热,还是多休息。”胡未迟知道自己碍事的紧,下完医嘱立马走人。 “殿下再睡一会吧。”叶翀一边给他拉好薄被,一边拽着他的手不松。 梁检怀疑胡未迟这个庸医,给他喝得是上好的蒙汗药,本想乘精力还能撑起来,给吓得有点草木皆兵的叶翀顺顺毛,现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了。 他只恹恹欲睡地“嗯”了一声,努力扭头看着叶翀,拍拍身侧:“过来,陪我躺一会。” 叶翀长喘口气,除下外袍,侧身将梁检隔着薄被抱过来。 梁检安慰似的摸了摸他的头发,手都没放下来,就睡着了。 作者有话要说: 奶爸殿下啊……_(:з」∠)_ 第21章 反杀 胡庸医一碗蒙汗药,梁检直接睡到第二日午后,爬起来被叶翀喂了碗稀烂的米粥,就见庸医的第二碗药汤子已摆上了桌。 梁检舔舔嘴,感觉这碗下去,自己八成得睡到与世长辞。 他挡下叶翀想去端药的手,捉住手腕,拇指在脉搏处摩挲,轻声哄道:“药先放着,一会喝,你去把黄蒲和陆泽叫来。”见叶翀长眉锁起,又解释道:“出了这么大的事,我总得给大家个说法吧?” 叶翀知道轻重缓急,没有跟他挣这个长短,只取了外袍给他披上,便去请人。 黄蒲和陆泽进来,就见郡王殿下束冠系带,在短榻上靠着迎枕,脸上虽带着苍白的病气,整个人还是那般清贵潇洒,一点余毒未除,病骨缠绵的样子都没有,看得人叹为观止,嘴边问候病情的话,愣是都给咽回去了。 梁检身上流着两个王朝的血液,他是大启七皇子,临江郡王,也是巴部大王子,与生俱来的根骨尊贵,就是披块麻布,举手投足间也是莹莹如玉,皎皎似月,别说这般捯饬,简直晃眼。 胡未迟端着凉透了的药汤准备往出走,看着这个死要面子活受罪的殿下,直摇头。 梁检潇洒地展了下二尺多长的衣袖,不要脸地指使胡未迟道:“麻烦胡公子,从外间帮几位大人搬椅子来。” 胡未迟一听,这是准备要长篇大论啊!没见过这么能闹腾的病人,才勉强能爬起床,看来睡觉的药还是下的太少! 叶翀哪里敢让胡神医动作,连忙叫人搬来座椅,担心地看了一眼梁检,他家这个殿下,作妖圣手,凡人已经收不住了。 梁检端起一杯白水润了润喉,然后不怕吓死诸位大人地说道:“我家老二,是个厉害的,栽在他手里一点不稀奇。” 黄大人一口气没上来,差点从椅子上滑出去,被陆泽堪堪扶住了。 黄蒲气成了个歪嘴蛤.蟆,几乎捶胸顿足地问道:“宣王把持都察院和御史台那也是在京城,山西地方言官难道统统是一帮贼心烂肺的东西,历时一年,邪教挑唆民乱,朝廷一份奏章都没见着?” “黄大人,你别忘了,我二哥手底下还有招妙棋——通政司。通政司执掌外官章疏,有一定的封驳之权,地方奏章只要在此截住了,便砸不起多大的水花。即是文帝盛世,又有几个人能不畏强权,以命为奏,上京告天庭的?”梁检深深叹口气。 不仅是黄蒲,所有的人都傻眼了,通政司在朝廷就是个没屁用的蛤.蟆骨朵儿,最高长官才是正四品,跑断腿都升不了官的边缘衙门。 梁检勉强坐着,腰背酸痛,撑起胳膊想换个姿势,奈何没多少力气。 叶翀才不管他的脸面,上前扶住帮他换了个舒服点的姿势。 “这也是为什么太子手底下那帮饭桶,能做大成今天这个模样的原因。”梁检锋刃般的眼神,衬着惨白的脸色,说不出的惊心动魄。 郡王帐内鸦雀无声,所有人都怔怔地望着他。 梁检坐的时间长了,有点气促,轻喘了两下,才又接着说道:“此次赈灾查案,我若是只查太子私鬻屯粮与关外,二哥或是不会这么快动我。青天教不过是他的一帮死士,红丸一停,死无对证,挑唆民乱的帽子顺理成章扣在邪教身上。但若我执意要查青天教背后的关系,二哥也给我留了好东西,便是那信笺上的毒,一旦我在西北军营内出事……”他似乎精力不续,轻声补道:“太子和西北军后果不堪设想。” 黄蒲“啊!”了一声,他只知邪教暗助民乱,宣王阻塞言路,殿下中毒原因和死士之事不甚了解,听罢只觉天旋地转,一脑门子国破家亡的悲苦,心道:“完了完了……太子通敌,宣王造反,我大启怕是要完啊!” 黄大人能单枪匹马骂哭宁王,能不动声色料理了大理寺不干人事的混球们,能抗住都察院三天一弹章五日一奏本的捣乱,此时却顿觉心力憔悴,皇子们都如此自私,不恤百姓,倒行逆施,自己这么多年来,到底是在图什么啊! 梁检虽隐去了许多细节,陆泽亲历其中,已能猜个大概。 青天教死士和卢钊,能将乱民带到直逼潼关的地步,基本上已是身死功成,为平民怨,皇上不得不查太子。再剩下的一切都是在引诱殿下,风陵关装作仓促逃路,留下大批东西让密信混迹其中,再逃入王官谷,拖延时间,等到被俘的卢钊等人拿不到红丸续命,毒发身亡。 等到西北军自乱阵脚,向钦差求救,把殿下一步一步引入圈套里,要不是凭空蹦出来一个胡未迟,这次怕是凶多吉少。宣王此番坐镇幕后,执子一线定乾坤,只差分毫,便可弑兄杀弟,一劳永逸! 陆泽的冷汗顺着额角淌下来,他在西海卫的那点小聪明,给宣王提鞋都不配,陆翰林也算立风雨能安如山的人物,可如今这种,一步踏错,血流成河的恐惧也叫他不寒而栗。 梁检冷眼瞧着一屋子风声鹤唳,突然说道:“不到万不得已,我是不愿跟二哥正面冲突的。”他不是傻子,宣王党羽成群,长年跟太子、皇上干仗,斗争经验能出书立传,正面搞怕是个二杆子。 “但是,他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把主意打到西北军头上。”梁检垂着眼皮,话锋一转,手中杯盏凉透的水被他长袖一甩泼在地上。 一直平静无波的叶翀此时单膝点地行礼,他未披甲胄,却跪得沉重无比,“西北军不愿殿下涉险,还请殿下三思。” 梁检掀起眼皮,看着他的目光平静而幽深,“将军严重,我为国留利刃,为民留甲盾,独不留私情。” 话说到这个份上,陆泽都不好意思地干咳了一声。 梁检收回目光,瞪了一眼陆泽,问道:“卢钊还活着吗?” 陆泽道:“还有口气。” “哼,混账东西命还挺硬。”梁检嘴上这么说,心里落了石头,“你将我的话,原原本本转述予他,他明白意思。叫他给家里写一份遗书,说宣王逼他服下红丸,串通死士纵民造反,他自觉罪大恶极,愧对天地,拒服红丸以死揭发宣王谋反,附密信语谱,望不累及家人。” 陆泽听得心惊肉跳,回道:“卢钊默出的语谱,臣已与信笺已一一核对,虽涉及京城人员指使犯案,但只字未提宣王啊。” 梁检瞥他一下,“啧”了声说道:“在语谱里给他改一改加一两处。” “……”陆泽崩溃。 梁检又说道:“叶将军,你和陆将军一起上个请罪折子,只干一件事——含沙射影,空穴来风。请罪监察失利,青天教全员服毒自尽,背后唆使者线索尽断,咬定背后扰动乱民之人乃乱臣贼子,你们是太子一党,做这个事正常的很,父皇不会多想。” 冷静下来的黄蒲,不愧是浅水池里的老王八精,晃神就明白梁检想干嘛,对叶翀、陆泽补道:“二位将军写的含蓄点,这份是公折,不是密折。” 梁检冲他会心一笑,心道:“老狐狸反应真快。”坦白讲,他没想到黄蒲会如此帮忙,或许也是受够了这个自私无耻的朝廷。 他话说得有点多,气力不济,缓了缓才接着说道:“叶将军,你再给父皇上份密折,弹劾宣王。你是太子表弟,父皇等着看你的态度呢,他不愿太子受外戚影响,但更不愿太子的院子里长出别人家的瓜。” 梁检布置到这里,都是顺着永宁帝的脾气秉性,最为正常的反应步骤。 只有黄蒲这种在朝堂上滚出来的滚刀肉,才知道接下来的重点,人心杀人,疑为剑,反常为刀,能收拾宣王的只有永宁帝,帝心难测,便是一把杀人的好刀,要命的好剑。 黄大人站起来,正冠而礼,“下官空得年月四十余载,上愧君父,下惭黎庶,昏昏朝堂,朽木当道,禽兽为官,下官要这身赤袍金带又有何用,愿与殿下同书,力保宣王。” 他一说完,叶翀和陆泽都傻了,感觉在做梦,不是都在参宣王吗?怎么又保宣王? 梁检摇头,这两个刚从乡下进城的棒槌,让他们立刻参透其中关节太难了。 青天教是不是宣王指使的,对皇上来讲并不是重点,这一家子的刚愎自私简直一脉相承,谁肯为宣王说话,说假话才是重点,如果天子近臣黄蒲,无依无靠的梁检都保宣王,加上六部骂街的精神病一起搅合,必会激起皇上的疑心,帝心起疑,大祸将至。 “黄大人,你这一脚下去连泥带水,怕是拔不出来了。”梁检支着头,话音和缓,神情却是尖锐的。 “下官幼年家贫,赤脚插秧,趟泥和水的习惯了。”黄蒲苦笑无声,说不出的愤懑。 叶翀是武将,不涉朝政,但直觉很敏锐,问道:“又参宣王,又保宣王,朝堂不就打起来了,打嘴架肯定打不过宣王的都察院啊。” 梁检额上起了一层薄薄的冷汗,但还是耐心教自家将军道:“一人参你,可是私怨,百人参你,可是众人推墙倒;一人保你,可是知己,百人保你……”他顿了顿,“就可能让你死。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反着来,也是一样的道理,我二哥绝顶的聪明,却也是绝顶的刚愎自用,到时候若天意配合,也未必不成。”他说道“天意”二字,眼中闪过狡黠的光。 叶翀大概听懂了些,只觉梁检的思虑深沉,胸中好似装着乾坤日月,人说无忧无虑,便心无城府,那要经历怎样的忧虑无助,才能走到今日的深藏不露。 “黄大人、陆将军,有关奏章就麻烦二位给润润笔。”梁检觉得自己有点撑不住了,不着痕迹地按了下胸口。 没等二位大人告辞,胡庸医端着下足了作料的汤药站在帐外吼道:“殿下!喝药了!” 作者有话要说: 对手指,我能求个作收吗?(>^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