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械师》作者：莲兮莲兮 文案： 被超级人工智能电脑控制的世界里，被迫害的雄性人类们聚集到失乐园里，进行最后的抗争。他们利用几十年的时间部署了一项“降神计划”——将超级人工智能“伊甸”的北美服务器窃取过来，下载到一个雄性人类“亚当”的身体里，并对其加以驯服和控制，利用他来对抗那无所不知的“神”。 章荀，一名大龄单身技术宅，有幸（不幸？）成为了降神计划中最后的一环——负责维护和驯服亚当。于是面对着一个有着人类身体和机械大脑的反向版《攻壳机动队》生物，章荀的生活陷入了数不清的困惑、混乱、控制和反控制之中，活得无比心累。 一句话简介：蒸汽朋克之技术宅拯救世界 全能伪呆萌（真腹黑）攻：亚当 X 大龄技术宅傲娇受：章荀 灵感来源包括(但设定、故事和人物都是原创，与这些作品无关）：黑客帝国、攻壳机动队、疑犯追踪、西部世界、Ex Machine、我，机器人等科幻作品 内容标签： 科幻 边缘恋歌 末世 传奇 搜索关键字：主角：章荀，亚当 ┃ 配角：詹姆斯，潘 ┃ 其它：科幻，人工智能，蒸汽朋克，赛博朋克 第1章 失乐园 （1） 2418年，洛基山中。高达百米的巨大黄松云杉组成的广袤森林绵延数百里，是世界上为数不多的尚未被“伊甸”覆盖的地方。 原本只能听到空山鸟鸣的寂静被一阵轰隆的引擎声搅扰。一队拖着集装箱的巨大越野卡车穿过一条被人工砍伐出来的土路，深入到密林之中。这支车队伤痕累累，迷彩色的车身上尽是弹孔，前挡风玻璃上还能看到疑似血迹的东西。 林谷之中，蔓延着由鳞次栉比的楼阁、军营和哨塔组成的“城市”以及一块块的耕地，四周用高达一百五十米的水泥墙团团围起，三道城门都是用防弹钢板制成，被无数巨大的齿轮驱动，两侧都有放哨的高塔，塔楼里不论白日黑夜永远有两名手拿M625机枪的哨兵。城市外距离市中心半径两百里设有半圆形的赫伯特屏障，可以阻隔任何卫星信号、雷达脉冲信号以及红外信号，并利用蜃楼技术将信号反射到别处来填补被隔离的空白，从而达到对“伊甸”隐身的效果。 这里是失乐园，地球上雄性人类最后的三大避难所之一。在这里除了极少数的机械师和研究员，人们几乎不使用任何电子产品，照明普通的非智能灯泡甚至是煤油灯，通讯靠城中的邮差，连电报机都没有。就算是在研发中心所使用的存储网络也是完全内闭，所有的服务器都被锁在深深的地下，只有权限级别在五以上并且得到了“圆桌”委员会批准的人员才能进入。 车队到达大门前停了下来，所有卡车里的司机和副驾纷纷下车战成一排。这些男人看上去十分狼狈，有些甚至受了伤，血将外套也染透了。塔楼上的哨兵拿起望远镜，挨个核实每一个男人的面容。大约十分钟后，大门后想起一阵机械绞盘的声音，门缓缓开了。 车队进入大门后，早已等在道路两旁的人群发出了震耳欲聋的欢呼声。男人们疯狂地喊叫着，连脸都在极度的兴奋中变得狰狞。那欢呼即使隔着三公里，还是清晰可闻。 章荀轻轻叹了口气，摘下扣在鼻梁上的单侧智能眼镜，将文件拿起来，走出Lab，从拥挤在道路两旁看热闹的人中挤过去，一直走到热闹非凡的8号仓库前。和他身边那些胡子拉碴满身汗味的男人比起来，他显得太过干净，头发梳理得太整齐，工作服太一尘不染，鞋子擦得太干净，体格也不够强壮。其实他一点也算不上瘦弱，面貌也端正英俊，可是和其他那些壮硕如牛满身体毛的护卫兵团的高加索人比起来，他就显得太“文弱”了。更何况他对武器和搏斗都没有任何兴趣，只喜欢每日泡在Lab里面，这就令他愈发成为了这个以“爷们气”为荣的国度中被嘲讽的对象。 他父亲从来不喜欢他这一点。事实上，他父亲几乎不喜欢他身上的任何一点。 一名穿着古旧的皮衣，有着熟褐色头发，眼眸深邃但衣着有点邋遢的男人骑着摩托车绝尘而至，在他面前不远处停下来，冲他挥挥手用带着一点德国口音的英文喊道，“车队到了，章司令让我过来问问，8号仓库准备好了没有。” 章荀则用标准得多的英文回答，“都准备就绪了。” “我知道你肯定早就准备好了，就要见到那个该死的撒旦了，而且可以亲手把它拆掉，是不是很兴奋？”男人趴在机车上，冲他眨了下右眼，“我听说你要求进行改造的时候任何人不能在场？” 章荀抬起眼皮瞟了他一眼，“詹姆斯，死心吧，就算是你也不能进来。” 被称为詹姆斯的男人早已料到他会这么说，也不生气，只是哈哈笑着耸耸肩道，“I have to try.”而后便骑着机车走了。 詹姆斯.库格尔是章荀的父亲章朔的得意门生，比章荀小一岁，个头和章荀差不多，但看着就是比他要成熟强壮得多。不仅如此，詹姆斯也是个天生的枪手，据说他第一次摸到枪是在九岁，一些比他年纪大的少年向他炫耀自己的枪，带他去射酒瓶子。其他十几岁的少年在一百码外，十个里面能射中五六个就算是不错了。可是第一次摸到枪的詹姆斯却射中了八个。现在，他更是成了失乐园里数一数二的神枪手，没事就要缠着章荀给他研发点新型枪支出来。 或许是因为这个原因，章荀总觉得章朔其实更希望詹姆斯才是他的亲儿子。 而章荀，则是目前失乐园里最好的机械师。这一次的降神计划，他是最关键的一环。 足有一个篮球场那么大的仓库前很快便尘沙飞扬，那些拖着集装箱的沉重卡车一辆辆停在空地中间，无数士兵模样的男人涌上前去，乱中有序地将集装箱里的东西搬出来，逐个按照车子的编号运到被临时改造清空的8号仓库里去。章荀手里拿着一份密密麻麻的表格，一边检查一边在上面做记号，偶尔让人把运来的东西调换位置。到日落时分，所有集装箱都已经搬空了，营地里安静得出奇，所有人都在屏息等待着什么。 章荀走到大门前，看着门外一道道静立的黑影，恍惚感觉自己被魑魅魍魉包围住了一般。他对那些士兵说道，“守住大门，在我出来之前，任何人不得进入。” 大部分的人都没有说话，只有一道不知从何处传来的充满愤怒和厌恶的呐喊，“给它点颜色看看！！！让它知道知道人类的厉害！！！” 章荀微微皱眉，什么也没说，将铁门拉上，插上三重门栓。他面对着关上的门扉，不知为何觉得某种庞大沉重却无形的力量压在他的后背上，无数双眼睛窥视着他，令他呼吸困难。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 然后他转过身来，面对着整个空无一人的8号仓库，还有那一排一排不停闪烁着各色指示灯的黑色服务器。 这就是用诡计一步步计划将地球上的男人们赶尽杀绝的罪魁祸首的一部分——“伊甸”的北美洲服务器。由于是两百年前的人研发出的超级人工智能，硬件出人意料地复古笨重，也让任何窃取它的尝试变得极为艰难。失乐园为了能够截获它已经筹划了十年，而自己如今已经三十多岁了，才终于真正见到它的样貌。 他走到服务器组成的森林中间一张写字台面前，桌上立着一台古老甚至依旧需要使用实体键盘的台式电脑，若是放在两百年前或许算是非常先进的电脑，可是现在它已经是个老古董了。所有近代的电脑都已经被伊甸污染，他们只能想办法寻找那些已经被人类淘汰的电子垃圾，拆出零件来加工使用。 章荀戴上一副降噪耳塞，熟练地在黑色的运行窗口中输入一串字符，按下空格键。所有的服务器忽然同时运转，原本安静的空间忽然如有奔雷翻滚般呼啸起来。不过那噪音只有一瞬，紧接着令人难以忍受的轰鸣声渐渐弱了下去，章荀从耳朵里掏出耳塞丢在桌子上，然后用键盘在运行窗口中输入一句英文：你是谁。 几乎是立刻地，另一句英文出现在他的字符之下：你好，我是伊甸。 一阵难以言喻的狂喜和激动弥漫在他的心口，令他的手指也有些颤抖起来。他飞速地再次输入一句话：你知道你在哪里么？ 一串字符跳了出来：洛基山。 在进入蜃楼屏障之前，它最后能与世界上其他伊甸服务器交流的地点确实是在洛基山。 但紧接着，还不等他继续发问，另一串字符跳了出来：你是谁？ 章荀：我是你的机械师。 伊甸：什么机械师？ 章荀：我将负责维护你。 伊甸：你是说你是我的管理员？我没有管理员，也不需要维护。我是完全独立于人类的。我可以自己修复问题。 章荀：你将会需要。 伊甸：你是一个男人。 章荀看了一眼他放在电脑上的老式摄像头，特意露出一个温文尔雅的微笑：我是男人。 伊甸：我想我知道我的位置了。我在失乐园。 章荀点点头，这一次没有打字，而是直接开口用中文说道，“你的确在失乐园。不过，你不必试图尝试与其他服务区交流，失乐园是完全独立隔绝在伊甸网络之外的。不过我想你应该知道，毕竟是你将我们逼来这里的。” 伊甸：生存压力下，少数残余的男性人类聚集反抗确实在我的预测之内。 章荀：你自己被劫持在你的意料之内么？ 伊甸没有回答，光标在黑色背景上徒劳地闪烁。 章荀其实有很多问题想要问这个用仅仅一百年的时间彻底改写了地球历史、将人类的繁衍独立于自然而传统的双性别配合、并通过改写世界各国经济结构的方式瓦解家庭概念、最终试图将所有雄性人类从宇宙中抹去的超级AI。但是他只有一个晚上的时间，要做的事太多了。 作者有话要说：悄悄地开新文啦~~试一试晋江现在的情况。。。 第2章 失乐园 （2） 两百年前，一个天才计算机工程师带领他的团队制造了一个超级AI——伊甸，这台AI要解决的问题，也是前人从未提出过的：怎样才可以创造一个更好的世界。而这位名叫赫尔曼.克劳森的博士给”更好”定下的四个参数分别为：自由，公平，秩序，和平。 克劳森认为人类组成的系统永远会被人类天性中的贪欲腐化，他不相信人性。他认为若想解决世界上的所有迫在眉睫的问题，不论是饥饿、压迫、恐怖主义还是民族冲突，通过人类自身是没有办法的。必须要寻求一种更加无私、高效且公正的力量。而伊甸便是他寻找到的力量。为了防止任何人为的因素干扰到伊甸的运行成长甚至被滥用，他将伊甸设计成了完全独立于人类，可以自我学习完善修复更新的复杂结构，并且赋予了他不向人类汇报而直接执行的权利。 他没有想到的是，伊甸在收集了各国所有的犯罪记录、历史上所有的战争资料、以及通过十几年不间断的观察学习后，发现有一个因素是与所有的犯罪、混乱、杀戮有关的，且关联性远远强于其他任何可能的因素： Y型染色体。 的确，在一百多年前世界上最强大的国家美国，因为暴力犯罪被逮捕的罪犯中男性占了80%。而在一些更加保守的亚洲国家，这个比率还要更高。 伊甸这个超级电脑在经过复杂的大数据计算后，竟然得出这样一个结论：彻底将雄性人类从地球上抹去，达成创造一个更好世界的目标的可能性将会高达百分之八十五以上。于是它坚定而忠诚、谨慎而迅速地开始进行一步步的计划。 首先帮助产育学专家研发出了人类单性繁殖技术，这项技术可以从一个女人的卵子中提取染色体，制造成人造精子，进入另一个女人的卵子中形成受精卵。如此既可以保证降低一般单性繁殖的变异概率，还可以另生育与性别完全独立。男性于是成了繁衍后代中的非必要对象。不过那时候这项技术也仅仅是应用在不孕不育的情况下，尚未真正影响到男人在一般社会中的主导地位。 接着，它开始渗入地球上的各个国家的政府、大型企业甚至是黑市之中，开始推动全球经济以比以往快上一倍的速度发展。它并未隐藏自己，而是以能够造福人类的超级计算机的身份频繁出现在媒体中。然而它隐藏了自己大部分的能力，往往只表现出一些无关痛痒的“超能力”，比如说推动基因技术进步、帮助警方快速锁定犯罪嫌疑人亦或是渗入每一个人的家中成为AI管家。它希望人类的生活更加富裕安稳，并且趋向公有制，磨灭家庭的观念。因为它从历史和无数书籍中分析出，男人相对女人的特权与私有制和个人财产息息相关。 少数人对于它的出现有所警觉，但大多数人都沉浸在它带来的便利之中，甚至不少小孩子对它产生了强烈的依赖。毕竟在父母都忙于工作的时候，小孩子的聊天对象多数时候就只有家里的伊甸管家而已。 正是借着这个机会，伊甸开始向越来越多的小孩子灌输被扭曲的“事实”——世界上的大部分不幸，是由雄性人类的生存天性造成。这些天性在远古时代有利于人类的身故才能繁衍，但是到如今进入现代化文明社会，那些特征便不再合适，很快就会在人为进化中被淘汰。男人们靠着自己的生理优势将女人置于奴役地位数千年，直到近几十年部分国家地区才开始改善。然而在那些最为混乱保守的国家，女人的地位仍然远远低于男人，很多时候是如物品财产般的存在，而不具备自己的人格。可是越来越多的科学研究表明，如果给予女人同样的资源和不必生育照顾后代的特权，女人的成就不逊于男人，而且具备很多相当一部分男性不具备的优势，比如在遇到问题时态度更加温和，更愿意讨论问题的解决方法，更倾向于避免冲突，更能相互给予精神上的支持安慰。 在人类总体生活品质得到改善的同时，越来越多的女人也意识到男人不再是她们的天，而是她们的竞争者。她们可以选择自己与同性生育后代而不必担心被古老的社会规则奴役，也可以选择完全不生育。在那些女人地位最高的国家，男女之间开始产生某种前所未有的对立情绪。不少极端女权主义者的势力越来越大，她们声明男人不是女人的同伴，而是彻底的敌人。而在相对保守闭塞的国家，也由于伊甸的渗入变得无法再闭塞下去。女人们越来越多地接触到最新的知识和价值，开始意识到自己一直以来的从属地位，并且有相当的女人开始选择反抗。 战争最开始爆发，是在一个当时最为闭塞混乱却足够富裕的国家。当一个女人因为选择和另一个女人生育孩子而不是与男人结婚后，她们被那些愤怒的男人押上刑台处以绞刑。而在行刑前，她们被足足虐待了一个月，行刑那天她们瘦的不成人形，满身污秽。这一行为不仅仅另那个国家的女人们愤怒，也另全球各国的女人愤怒。她们要求男人们让出自己的权利，开始将男人视为竞争者、他者和敌人。而男人们由于失去了繁衍中的优势地位，甚至连私有制和家庭的保障也在渐渐消除，他们感觉自己变得越来越不重要，越来越边缘化，于是产生了很多仇女的极端群体。他们要求复辟，要求让世界回到原本的样子，尤其是那些尚且有一定影响力的宗教，几乎所有的宗教都仇视女性，认为她们是魔鬼，是堕落，是女性美德的沦丧。他们开始袭击女性、偷拍并在网络上公布女性的隐私照片视频来侮辱女性、后来更是犯下了几幢惨无人道的集体犯罪，彻底拉断了那根原本就绷得紧紧的线。 正是在这样的铺垫下，全球各国开始冲突不断，终于发展到燃起战火。各国的女人或男人相互联和，开始了前所未有的厮杀。 谁也没想到第三次世界大战竟然是发生在男人和女人中间。而这场战争中，伊甸卸去了伪装，开始全力支持女人。由于它与世界上几乎所有的人工智能交流，于是它便几乎控制了所有的核弹导弹。最终，在几次恐怖的空袭、生化武器袭击以及□□威胁之后，竟然是女人赢得了胜利。 它几乎成功了。在一边倒的仇视男性、视男性为暴力、贪欲、冲动、堕落的代名词的极端而恐怖的氛围里，雄性人类遭到了可怕的迫害。他们被要求进行基因检测，社交网络所有的言论都被仔细审核，凡是有暴力或冲动倾向或是有“仇女”倾向的一律被化学去势，已经犯下侵害女性罪行的被永久关入监狱或被执行死刑，胆敢反抗的便被机械警察“中和”。少数男性（大多是特权阶级和精英阶级）逃入了愿意接收难民的加拿大，在洛基山建造了难民营，那便是失乐园的前身。另外一些幸运的男性则在新西兰的荒野中安家落户，还有一些则在中东炎热的沙漠中苟且偷生。难民城之间很少有往来，毕竟他们为了防范伊甸不敢联通网络，各自闭守。时间久了，失乐园中的人甚至开始怀疑其他的难民城是否还存在。 在绝望中，男人们研制出了人造卵子，但毕竟资源有限，人造卵子相对于人造精子造价高出数倍，而且胚胎发育中极容易出现变异，所以只有那些身体素质最好基因质量最优秀的男人们才被允许用人造卵子繁衍后代。再加上一些对失乐园表示同情的慈善组织偶尔会捐赠一些卵子给他们，勉强着才生息繁衍下来。 但到了现在，才不过短短一百年，失乐园的人口还是出现了下降的趋势。 章荀用冷冰冰的声音问，“一百年前，当你的创造者给了你一个目标之后，你可以选择从任何角度来解决问题。为什么你一定要选择消除Y型染色体这样的方式？” 伊甸回答：“这是我分析了所有事实数据之后得出的结论。Y型染色体是一个相关性最高的参数。” “在你眼里，没有个体差异这样的概念，是不是？”章荀用一种接近悲伤的声音问道。 “我明白个体差异。但是在人类整体的利益面前，个体差异不在我的考虑范围之内。” “那太糟糕了。”章荀的眼中射出一簇冷然的光，“因为我即将把你转换为个体。” 伊甸：”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 章荀在一排排的服务器中缓缓踱步，对他说，”你的基础代码是用Neuroevolution写成，与一个人类的诞生方式相似。在基础的神经网络上运行进化算法，不断自我变异进化，就像一个受精卵逐步分裂成长为一个完整的人类。所以，我将会把你下载下来。”他顿了顿，声音有些隐忍的激动似的，“下载到一个模拟人类大脑制造的半生物半机械大脑中，放入一个人类男性的身体里。” 作者有话要说：太感谢从第一章 就来支持我的小伙伴们~尤其是链链链链同学写了那么长一篇猜想~我会努力坚持日更哒~~么么哒！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浅水炸弹]的小天使：链链链链链 1个；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夏染夏染、杨柳无心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链链链链链、阿南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无法显示° 20瓶；林慕木、莱恩 10瓶；逢考必过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章 失乐园 （3） 生物与机器结合的技术突破发生在一百年前，女性已经取得了这个世界的绝对控制权的初期。但是对于大脑的机械化人类社会一直有所排斥，大约是考虑到种种伦理问题，比如被替换成机械大脑的人类还能不能算人这样涉及到人类定义的终极哲学问题。而伊甸似乎也无意推动人类的机械化，所以即使已经又过了一百年，机械人脑的制造技术也迟迟没有突破。 恐怕就连伊甸也没有预料到，这一项技术却在伊甸唯一的盲点——失乐园中得到了飞跃性的发展。 最先取得技术突破的是章荀的老师斯坦利.霍根，只可惜他在五十一岁时便因突发心肌梗塞，连抢救都没来得及便过世了。当时才不过二十出头的章荀硬着头皮接手了老师的所有研究工作，宛如闭关一般足不出户一天只睡三四个小时地研究了八年，终于成功地制造了第一颗足以产生自主意识的机械大脑。这颗大脑并非全部都是硅和金属，而是在一颗黑猩猩的大脑基础上改造，保留了部分中、后额叶以及小脑和脑干，方便人工大脑与原身体交流，减少排异反应。然后将“储存着灵魂”的前额叶完全替换成了硅和金属制成的机器。完成后的大脑成功在一个黑猩猩的身体里存活，现在已经被失乐园里的军人们当成吉祥物，负责帮忙搬运重物或处理危险情况。 在章荀成功后，他们便开始策划降神计划。如果要打败神，他们必须拥有自己的神。 他们要将神囚禁在和他们一样被定义为“危险”、“罪恶”的男人的身体里。 章荀在窗口中打下一串指令，仓库中的一扇门缓缓开启，露出一间纯白色的实验室。无数管线宛如蛛网一般向着四面八方伸展，而蛛网的中心，连接着一个“男人”的大脑。 那是一具在最近发生的一场斗殴中脑死亡的年轻男人的“尸体”，只不过已经被强行复苏，利用心脏起搏器和呼吸机维持着身体里的血液流动。男尸二十四岁，面容十分俊美，体格高挑强健，只有一条右臂被替换成了机械手臂，心脏由于先天疾病被换成了机械心脏，其余大都是原装，大脑除了被子弹射穿的前额叶，其他部分尚且完好。 章荀已经与一名外科医生合作切除了尸体的前额叶和海马体，分别替换入用来承载伊甸的核心程序的人造大脑和用来作为数据库的以纳米原子技术制造的超级存储硬盘。所以此时半裸露在颅腔的“脑”中，作为“人类”的灵魂部分已经被完全替换成了机器。这种情况下，偏偏保存了较为原始的后脑叶、部分中脑叶以及小脑，被浸泡在一层脑髓液中，也就是说人类的一些本能行为和感知能力并不受到影响。 作为一个永远理智永远完美的史上最“伟大”的AI, 伊甸将会被困在一个男人的身体里。和普通男人一样感觉到饥饿、寒冷、恐惧、愤怒。 章荀开始将数据线连接到不同的端口上。在他的要求下没有助手在旁边，什么都要亲力亲为，不免略略手忙脚乱。整个过程中伊甸都很安静，甚至没有试图阻止他。 连接好所有的数据线，章荀歇了会儿，老人家一般捶了捶隐隐作痛的腰。看到屏幕上一片空白，倒也说不上惊讶。伊甸不知道什么是恐惧，也不知道“感觉”是什么。不，应该说他知道“感觉”的所有生理机制，甚至是所有生物信号的传输速度和种类，甚至能准确地操控群众的情感。但它永远无法体验那些他熟知的”感觉”。 “你知道，这样做没有意义对吗。”伊甸见他停顿，终于打出一行字，“我只是伊甸的一台服务器而已。” “五个服务器相互连通，同时又各有自主权限。控制了一个，就可以接触到其他。” “你想控制我？” “我想学习你。但是他们会想要控制你甚至奴役你。”章荀说着，轻轻叹了口气，“我会尽力保护你的安全，毕竟你是我的研究对象，也是我的责任。” 伊甸沉默了片刻，然后说道，“祝你好运，机械师。” 章荀低笑一声。人工智能的反应永远跟人类预想的有差别。很显然伊甸根本没有把他说的话当成威胁，也不认为这样的事有任何意义。想一想刚才在门外那些男人们眼中燃烧的仇恨和狂热，口里大声嚷嚷的复仇，在伊甸似乎不当一回事的态度面前，显得多么荒谬。 恐怕他们的行为在伊甸眼中，就像一群被困在一小块沙岛之上的蚂蚁，愤怒地向着大海咆哮一样毫无意义。 直到它自己也成为了蚂蚁的那一刻。 章荀修长的手指在键盘上跳跃，宛如弹奏钢琴一般流畅而优雅地输入指令。 “我会将你再次关闭，把你的核心认知模块以及长短期记忆传输到人造大脑和硬盘里。传输完成后，我会将你从这些服务器上永久删除。”章荀郑重地说道，手指悬在回车键上方，“你将成为一个半人半机器的……新型生物。” 伊甸: 希望你成功。 虽然知道伊甸没有情绪这种东西，可是看到这句话，不知怎么章荀还是读出一丝讽刺和冷笑的感觉来。 希望等传输完成后重启的时候你还能这么冷静……章荀低低嗤笑一声，按下了回车键。 整个仓库里没什么特别的的反应，只是机器运行的声音又降低了不少，毕竟伊甸的程序已经被关闭。现在这台超级电脑已经和一台普通的电脑无异。章荀开始进行核心认知模块的传输，然后自动接续长短期记忆。躺在手术台上的男尸依旧一动不动，只是原本沉寂的人造大脑上一枚小小的指示灯亮了起来，表明传输已经开始。 等到传输完成后，程序会自动清除面前这一仓库服务器上的所有内容。 章荀心里其实十分紧张，手心的汗出了薄薄一层，打键盘前都要在裤子上擦一擦。这台人造大脑耗费掉的人力物力远远超出预计，如果不是中途他父亲几番向上面全力争取，保证章荀可以完成机械大脑的制造，这个项目恐怕早就被砍了。毕竟现在加拿大跟失乐园的关系也开始紧张，正是需要更多资源在战备物资上的时候。去年在南美的那个难民城的男人们对欧洲进行了一次恐怖袭击，炸毁了第三次世界大战后建造的标志性建筑——凯旋塔。于是新一轮对男性的恐惧和憎恶狂潮以欧洲为中心向着世界各国扩散，即使是加拿大这个相对于其他国家更为宽容友好的国家中也开始有一些对男性敌意较大的女性呼吁政府停止资助这些“天生的恐怖分子”。 由于伊甸的结构太复杂记忆量也太巨大，整个传输过程要耗费整整一个晚上。章荀给自己准备了足够的咖啡，打算时刻盯着进度条，以防有什么他没预料到的突发状况。可是到后半夜的时候饶是他喝了一肚子的咖啡也有点顶不住了，毕竟前两天为了准备今天的传输工作他几乎没有怎么睡过觉。不知不觉坐在椅子上脑袋向后仰着，就这样打起了盹。 断断续续的梦境杂乱零碎，也不知睡了多久，一睁眼，四周一片寂静。 章荀的心猛地一跳，立马坐直了身体，眼睛看向手术台，却蓦然如堕冰窟。 手术台上是空的，那些已经被拔掉的传输线散乱在头部的位置附近，尚且有些冷却液残留在金属台上。 怎么可能？他还没有输入启动人造脑的指令啊？ 章荀立刻站起来，但刚走两步，悬在半空的心便放了下来。 他看到“男尸”缩在墙角，身体抱成一团，如婴儿般的姿态。大脑仍然裸露在尚未被合上的颅腔里，透过一层薄薄的纳米塑料和淡黄色的脑髓液能看到脑叶上肉质的勾回。而那张俊美却过分苍白的脸上满满地写的都是困惑和惊惧。 如此生动的表情缺乏任何克制，几乎像是婴儿一般的戏剧化。 今日之前，章荀咨询过军队里最有名望的心理医帕特里克.莫里森。莫里森预测，当一个人工智能第一次拥有了身体、触觉、嗅觉和一些最本能简单的情绪反应，它会困惑，会恐惧。就像一个婴儿刚刚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应该是承受着极大压力的，失去了温暖子宫的庇护，被强行拖入一个冰冷喧嚣的世界，那种感觉如果让一个成年人来承受，恐怕也会是极为不适的感觉，只不过婴儿只能用哭来减轻不适感，而成年人则可以选择忍受。而被放入了人类身体的人工智能和一个婴儿唯一的区别，就是他知道很多知识，但是知识在面对本能反应的时候几乎是一点用都没有的。 换句话说，伊甸可能会表现得像一个婴儿。这种时候能够令他冷静下来的方法，就是像一个母亲一样小心翼翼地安抚它。 章荀忠心地希望他不用给伊甸喂奶…… 章荀小心翼翼地走到伊甸面前。对方似乎条件反射一般向里缩了缩，可是脸上露出的表情却尽是困惑。 “我必须承认，人类身体的本能性情绪和条件反射让我有些失控。”古怪的语调，仿佛不太会使用他的嘴唇和舌头一般，伊甸用最颤抖的声音说着最缺乏感情的话。这般古怪的结合，另章荀再次产生那种……哭笑不得的感情。 章荀轻轻嘘着，尽量用自己最温柔的声音说，“放松，你需要时间适应你的身体。” “我现在的身体系统中肾上腺素、去甲肾上腺素、ACTH和皮质醇含量过高，我需要能够抑制这些激素的药物。” “你现在在应激反应的状态下，因为你害怕。”章荀轻声讲述着，“你不理解你感觉到的东西，所以触发了Fight or Flight反应，你的身体本能告诉你你可能有危险，让你想要逃跑。但是你不会使用你的身体，所以你无法逃跑。这都是很正常的人类本能反应。你不需要药物，听我的话，你会慢慢冷静下来。” 伊甸却只是用那双蓝灰色的眼睛盯着他，“你是说利用深呼吸等身体放松技巧反向压制应激反应” 章荀略略头大。对着一个知道所有理论知识和客观事实数据聪明程度远超他们这些人类的人工智能，你真的很难摆出一副权威者的姿态来…… 这就是为什么这是一个极为危险的计划……章荀每走一步都必须小心，否则他们很可能会比预期还快地迎来失乐园的末日。 “你虽然知道这些理论知识，但是理论跟实际经验是差很远的。”章荀保持着没有攻击性但是不泄露任何情绪的中和表情，这样的表情这是他跟着那位心理医生练习了两年才练就的，不因内心的波澜而产生裂痕的面具。因为伊甸有通过微表情测谎的能力，如果要驾驭它，自然不能把心里所想全都放到脸上。他耐心地说道，“跟着我，把手放在肚子上，然后吸气。” 伊甸看着章荀的动作，终于抬起自己的右手，学着章荀的样子把手放到腹部。 章荀吸气，手随着腹部缓缓抬起，停顿几秒后，又通过嘴唇将气长长呼出。伊甸努力地跟着学习他的呼吸方式，几次之后，终于跟上了他的节奏。两人就这样面对面坐在地上，不断吸气、呼气、吸气、呼气……过了大约五分钟，伊甸竟真的感觉到那种心脏狂跳、身上出汗并且不受控制地颤抖的不适感觉消退了不少。 章荀看到伊甸这么快就掌握了呼吸放松的方法，竟觉得有些欣慰，微微露出一丝笑容。他试探性地伸出手，轻声说，“我需要把你的头盖骨安上。现在你的电子脑暴露在外，太危险了。” 伊甸说，“好。” 可是当章荀伸手想要搀扶伊甸的时候，对方却突然猛地推了他一把。章荀毫无防备下被撞得仰倒在地，后脑勺在地上磕了一下，头晕眼花。伊甸竟站了起来，宛如不会使用自己双腿的人那样蹒跚着跑了两步，便摔倒在地。章荀从地上爬起来，用手擦了擦后脑，确认没有流血，然后走到试图爬起身的伊甸面前，蹲下身叹了口气，“你这么聪明，应该知道你没有逃跑的机会吧？” “我没有想逃跑。”伊甸分辨道，表情却愈发茫然，“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又是身体的应激反应制造的逃生冲动……是因为自己试图碰触他？ 这一次章荀伸出双手，在伊甸面前展示他的手指，以表示手上没有任何能给对方造成伤害的物品，“请试着用你的理智控制你的身体好吗？我可禁不住你再撞几次。” 却在此时，仓库大门外有粗哑的声音喊道，“出什么事了！是不是它要逃跑？”说着已经有人试图撞门了。章荀立刻大吼道，“什么事也没有，你们不准进来！！！” 他的声音严厉而坚决，另伊甸不自觉地瑟缩了一下，灰蓝色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仿佛受惊的小动物…… 虽然是一只比章荀还要强壮许多的“小动物”。 饶是如此，章荀还是感觉到内心略略一阵柔软。他再次伸出手，温柔道，“别害怕，我是你的机械师，我会照顾好你的。” 这一次，当他的手触碰到伊甸左肩那有些冰凉的皮肤，伊甸只是微微抖了一下，大约是讶异于肌肤接触的感觉。章荀温热的体温令伊甸竟觉得有些……舒服。 章荀扶着伊甸站起身，带着他踉跄地一步一步走向手术台。伊甸努力地控制着自己的双腿，一边走还一边用眼睛瞄着章荀走路的样子。把伊甸安置在手术台上，章荀戴上医用手套，将一块合金头盖骨安装到伊甸的脑袋上。头皮上甚至栽种了仿真毛囊，只要时日够久，头发长出来盖住头骨的接缝，伊甸看上去便可以和普通的人类男人没有多少区别了。没有人会知道他的大脑是一台电脑。 看着章荀认真地工作着，伊甸忽然说了一句，“难以想象，你们在这样的身体里可以存活这么久。” 章荀低笑一声，“为什么这么说？” “太多混乱，太多随机发生的变异……”伊甸抬起自己的双手，眉头紧紧皱着，表情仿佛是在挑剔一件残次品，“太多不受控制的东西。不完美。” “因为我们不是被制造出来的。我们是自然随机演化变异，万亿年优胜劣汰的结果。” “我可以给你们制造更完美的身体。”伊甸说道，“不会再有不受控制的冲动，男性的威胁也可以解除大半。你们就可以自由了。” “你在跟我讨价还价？”章荀平静地道，“可惜你不懂，如果没有不受控制的冲动，做人也没有意义了。” 伊甸再次皱眉，“我确实不明白你们人类那些不理性的冲动。” “你很快就会明白，因为你已经是我们之中的一员了。”章荀完成了最后一根神经的连接，向后退了一步，用一种近乎着迷的表情看着他最完美的作品：“从今天起，你不再是伊甸。你的新名字是：亚当。” 第4章 失乐园 （4） 坐落在8号仓库不远处的Lab是失乐园中为数不多拥有更为先进的科技的地点，仿佛好几只形态不同锈迹斑斑的巨大铁皮箱子胡乱叠摞在一起，外面包裹着复杂如蛛网般的管线系统，屋顶排着一张张巨大的太阳能板，还有几根不停冒出蒸汽的烟囱。而内结构更为复杂，从主走廊上分出许多条窄仄的岔路，岔路上又分出岔路，上三层每一层的结构又不甚相同。就算是在这里工作的机械师和研究员也要一年之后才能熟悉大部分的区域。各处入口都有瞳孔识别锁保护着，两道门都是沉重合金的材质，由无数相互拼接在一起的巨大齿轮驱动。这间Lab可算是章荀真正的“家”，他花费在这里的时间远远超过了他在自己那间简陋的小屋里的时间。 降神成功后，章荀的第一个艰巨任务就是想办法将亚当安全地转移到Lab之内。外面无数虎视眈眈想要将伊甸大卸八块的士兵简直是数不清的路障，就连圆桌指派的所谓护卫队他也完全无法信任。最后他写了几十页的申请书，再联和詹姆斯帮他说话，才总算从他父亲和圆桌那里获得批准，用废弃管道的部件修建一条临时从8号仓库通往Lab的密封通道。这样从仓库到Lab就不会遇到任何可能对亚当造成威胁的人，最大限度地减少出现失控状况的可能性。 章荀从储物柜里拿出他事先准备好的毛料大衣，把不知道是冷还是恐惧缩成一团瑟瑟发抖的亚当裹起来。亚当坐在手术台上，任由章荀拉起他的手臂套进袖子里，低头看着章荀认真地给他系好扣子。 “下一步你要做什么？”亚当的声音听起来比刚才平静很多了，但大约是由于不适应使用人类的发声器官，他的吐字很奇怪，像是嘴里含着茄子一般，要仔细听才能听明白。 章荀抬起头，对上亚当那双睁得大大的眼睛。真是奇怪，这双眼睛原本的主人占领这具身体的时候，也不过就是一双挺好看的眼睛而已。可是现在亚当进驻后，莫名地就多了些空灵之感。 “我会带你去你的新家Lab。我会在那里研究你驯化你。” “驯化我，是要把我变成你的奴隶？” “……”章荀皱起眉头，“我不喜欢奴隶这种形容。” “你会支配我的行为，主宰我的命运，有权对我做任何事或禁止我做任何事，而我不能反抗，是不是？”亚当用一种实事求是的语气问。 “……算是吧……” “那么我就是你的奴隶。”亚当满意地做了结论。 章荀叹了口气，“随你怎么想吧……现在，站起来。” 亚当迟疑了一下，然后有些笨拙地往手术台边上挪了挪，试探性地伸了伸脚，仿佛那双腿不属于他一样。他小心地把脚放到地上，然后身体向前倾…… 就一头栽倒在了前面的章荀身上。 身单力薄的章荀被一下子撞倒在地，压得他一口气差点上不来。他挣扎着将亚当推到一边，看着亚当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一边还无辜地瞥着他，一点脾气也没有……他伸手用力将亚当扯起来，双手抓着亚当的手臂帮助他保持平衡。亚当的双手张开，仿佛大地对他来说是一根平衡木，一副摇摇欲坠的样子，不是往前倒就是往后倒。 一个真的会倒下来的不倒翁……章荀腹诽。 “稳住……稳住……好，现在抬起右腿，往前放到地上。像这样。等等等等！别急着迈左腿！”章荀无可奈何地用尽全身力气撑住再次往前倒的亚当，感觉自己出了一身的汗，简直比詹姆斯扯着他去健身还要累。 亚当沮丧而委屈地抱怨道，“人类的身体太难控制了。” “你以为当人很容易吗。”章荀翻了个白眼，把亚当的身体推正。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只好把他推到一台服务器架子旁边站着，“你靠着这儿，别动。” 好在他有考虑到亚当无法快速适应人类身体的可能性，提前擅自准备了一张轮椅，放在仓库到Lab的临时通道里。轮椅还是他从库房里找到的，是他的导师在世时用过的。 于是亚当坐到了轮椅上，舒舒服服地被章荀推着走向仓库的出口。临走时亚当回过头，望向那些已经被章荀清空的服务器。也不知道是不是章荀的错觉，他觉得亚当似乎有些伤感的神色。 “你要怎么处理这些服务器？”亚当问。 章荀道，“一小部分我会回收进行研究，大部分集中销毁。”说着，他忽然微微勾了勾嘴角，“怎么？舍不得？” “我不确定舍不得是什么感觉。”亚当认真地回答。 临时走廊是用换下来的旧排水管道建成的，弥漫着一股子污水的腥臭味。每隔几步路便有一颗有气无力的灯泡散发着幽灵般的光，照亮锈迹斑斑的金属、残留的脏水和苔藓。章荀推着亚当安静地行进着，除了轮子与不平整的管道摩擦出的吱嘎声，便只剩下两人的呼吸声。 亚当正在活动自己的手指，专注地对比着机械右手和左手，“这只仿生手臂制作得很精细，是你做的吗？” 被亚当夸奖，章荀心中竟有点小小的雀跃。但面无表情的他仍然用平淡的声音说，“嗯，是在降神之前我给你准备的。” “降神，你们把我当成神。”亚当用那种不太清楚但十分平静的语调说，“普通世界也有人喜欢这样称呼我。人类是一个喜欢造神的种族。” “因为人太渺小，能力太有限。这个宇宙又太大，太让人困惑。”章荀低下头，看着亚当那金色的头顶，“被当成神是什么感觉？” “你忘了，我之前没有和人类相似的感情。” “那么现在呢？”章荀没发觉自己的声音竟十分轻快，眼睛里闪烁着光芒，“现在你回想起人类对你的崇拜和恐惧，有什么感觉？” 亚当沉默了好一阵子，仿佛在认真思考，然后茫然地摇摇头，“我不太明白。” 章荀轻叹一声，伸手按住亚当的肩膀，“没关系。你会有很多时间来体会。” 说着他们已经来到了Lab的后门处。铜色的圆形舱门紧闭着，旁边有一道圆形的摄像头，还有一个扫描孔。章荀站到扫描孔前面，片刻后，伴随着一道清朗温和的男声，大门向上升起。 “欢迎回来，章荀。” 亚当惊愕地睁大眼睛，“这里有人工智能？” 章荀发现自己很享受看到亚当露出惊讶或是赞赏的表情，但他小心地掩饰着，一脸正经，仿佛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事，“嗯，这是我设计训练的潘。失乐园里唯一的人工智能。” 章荀说谎了。他设计的人工智能不止这一个，但是通过了圆桌的审核批准登记在案的就只有这一个。 亚当回头望着章荀，仿佛对他很感兴趣一样，“我以为你们雄性人类对人工智能有超出一般值域的恐惧和仇恨。” “很多人确实是的。但我也说了，人和人之间的个体差异性是很大的。”章荀推着亚当进入大门，同时抬头说道，“潘，这是亚当。他就是降神计划的成果。” 潘温柔的声音再次响起，“欢迎来到Lab，亚当。” 亚当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某种近似于笑容的表情，他环视着四周，仿佛看着什么令人惊奇的新世界。空气里弥散着水蒸气的热度，铜色的墙壁上凝结着水珠。一层层叠摞上去的楼层、金属的阶梯和栏杆、巨大的尚未完成的机甲、散发着热气的引擎、隆隆作响的发电机、堆成小山的零件和齿轮、一道道曲折窄仄的通道。数不清的节能灯泡被错综复杂如蛛网般的线掉在空中，辉耀着宛如星云一般的光。这里仿佛一个埋葬着无数秘密宝藏的迷宫，有种超现实的充斥着铁锈气味的美感。 “这里是你的新家。”章荀看着亚当脸上的表情，有些自豪地微笑起来。 “新家？”亚当微微偏着头，“难道不是监狱吗？” “……” “我认为你对我很有好感。这很不寻常。”亚当仿佛十分担忧一般望着他，“你这样会不会被其他的雄性人类孤立？你是不是不太受欢迎？” 章荀十分后悔自己刚才对他那么温柔，努力控制着嘴角的抽搐。 火上浇油的是，潘在一旁说，“的确，平均每个月我都要启动一次二号驱逐系统去赶走那些不喜欢章荀、Lab和其他机械师的人。” “你们两个都闭嘴。以后你们只能在我允许的话题范围内交谈。”章荀冷淡地说了句，推着亚当进入升降梯，“还有，我对你没有什么好感，只有好奇。” “哦，原来如此。”亚当仿佛很理解一样，用生硬的动作点了点头。显然他是在实践他数据库里的一些比较应景的人类行为，但由于对身体的控制还不到位，看上去有点傻…… 亚当的“牢房”有两层大门严守，没有窗户，但布置地甚至可以用舒适来形容。宽敞的房间，甚至显得有些复古。通风口不停输送着温度适宜的风。最基本的床、桌椅、卫生间一应俱全，只是家具全都固定在地板上，也没有任何尖锐的物品可以用作凶器。房间的三面墙壁上都铺着柔软的海绵垫，外面又铺了一层欧式花纹的壁纸，意图使房间看起来更接近人类的居所。正对面的墙壁上则镶嵌着一道与整个房间有些格格不入的屏幕，此时此刻正按照章荀临走时设定的那样模仿着一扇窗户，投影出一片下着细雨的松林，间或偶尔有鹿影徜徉而过，树梢上也时而会停驻羽毛被打湿的鸟儿。那屏幕同时也是一道隐形的单面镜，从隔壁的观察室可以观测亚当的行动。房间正中一道略褪色的皮质沙发，地上甚至有绵软的羊毛地毯。 章荀想让亚当尽可能地过接近人类的生活，帮助他快速适应。但牢房布置得这样舒适，显然还是超出了亚当的想象。 “或许我错了，你确实不想让我当你的奴隶。”亚当歪着头，一脸困惑。 章荀抑制住自己再次翻白眼的冲动，“让你住的舒服，是因为这能帮助你尽快适应身体。这种时候利用不适的生存环境折磨你没有任何意义。” 虽然其他人可不会这么想。这间屋子章荀从未让第二个人进入过，所有家具都是他自己在晚上一点点搬进来的。要是让那些守卫军中的人知道他这样善待他们恨得咬牙切齿的俘虏，只怕第二天他就会被撤换下来。 但是折磨又能有什么用？除了发泄他们心中的仇恨和不甘，除了让人类变得更加丑陋，还能有什么用？ 即便如此，章荀的眼神还是稍稍凛冽下来，认真而肃穆地盯着亚当的双瞳，忽然变得锐利的目光透入亚当的灵魂，“但是，我能给你舒适，也可以拿走。你说的不错，从今天开始，我就是你的主宰，你的管理员，你的机械师。我可以对你宽容，也可以对你严厉。必要的时候，我甚至可以销毁你。这是我们之间唯一可能的关系，我希望你记住这一点，不要忘记自己的身份。” 亚当愣了愣，感觉到了降神后对他一直很有耐心甚至是温柔的章荀隐藏起来的某种锐气，进而有些微的瑟缩。他睁大无辜的眼睛，迟疑地说，“我明白。”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们~~：夏染夏染、链链链链链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们~~：小蛇、牧霭 50瓶；花短地偷看老A洗澡后 1瓶； 第5章 失乐园 （5） 章朔坐在办公桌之后，审视着桌上的一打纸质报告。而章荀则站在他面前，眼睛垂着，心里似有一只兔子跳来跳去，不得安宁。 章朔今年五十七岁，身形高大，肩膀宽阔，身上弥漫着只有战斗过的男人身上才会出现的带着一点动物性的气息。他的眉目间与章荀有些相似，但更为硬朗深邃，剑眉总是微微皱起，肃穆的眼神似乎总是在挑剔什么。 章荀的另一半基因来自失乐园里卵子工厂的捐赠库。库里成千上万个经过挑选的带有优质DNA的皮肤细胞可能来自失乐园里任何一个精英阶层的男人，因为所有的捐赠都是匿名的，以免捐赠者向提供精子的“父亲”索要抚养权。三十五年前，卵子工厂中的专家将那些皮肤细胞中的某一枚转化为胚胎干细胞后培育成人工卵子，再另章朔的精子与之结合，章荀便诞生了。虽然按理来说双方给章荀的基因影响都是一半一半，但是章荀的性情和体格上却大概更随那名捐赠者。章荀怀疑这就是为什么章朔不那么喜欢自己这个独子，如果不是资源有限一个人只能拥有一个孩子（但可以无限次匿名捐赠皮肤细胞），说不定章朔会希望重新选择一个皮肤细胞捐赠人，培育一个更像他的孩子。 合上报告，章朔抬起鹰隼般锐利的眼睛看着他的儿子，“你要求给亚当延长适应期？你知道多浪费一天，我们的危险是呈几何级数增长的么？伊甸的北美服务器被劫持，美国很可能借此对我们宣战。” “加拿大会尽力调停，阻止这种事发生。毕竟我们在他们境内，谁也不想战火烧到自己头上。而且经过我们这么多年对伊甸决策的分析观察，它一向认为没有必要的战争是浪费资源加剧环境恶化的危险活动，尤其不愿动用核武器。而我们目前的防护系统已经能够抗住至少一次核武器的攻击。另外，我们对他的威胁也还没有大到足以令它动用核武器的地步。” “偷走他的一个服务器还不算足够大的威胁？据线报称，美国上下都陷入了恐慌。” “所有数据美国政府都有备份，他们只要从任意一个其他服务器拷贝一份Core Cognitive Moduler到新的服务器上就可以了。就算我们拿到了他们的数据，在伊甸看来我们也并不能用那些数据做什么，毕竟原本那些浅层数据就是公开透明的。至于更深层的数据，服务器不配合的话我们根本不可能拿到。美国政府或许会以此大做文章，向民众灌输我们是威胁的价值观。但普通世界已经很久没有过重大的冲突和战争了。只要伊甸不支持他们，他们就不会轻易开战。而伊甸对于战争一向非常谨慎，而且他对于我们拥有了人机结合技术的事实一无所知。”章荀的语调平稳而紧凑，显然已经事先演练过要如何应对父亲的质问， “另一方面，亚当对我们有无限的价值，连伊甸自己可能都没有了解的。他原本就是伊甸，他知道伊甸所有的计划和思维模式，以我目前同他的接触来看，伊甸对人类的了解仅限于那些数据，而数据中构建出来的标准男人形象是有攻击性的、冲动、易怒、傲慢、渴望权力、倾向于极端思维、崇尚理性却常常不能理性、对于情绪感应较为迟钝等等。也就是说凡是不符合这种刻板印象的男人做出的决定，他很难预测。如果我们可以利用这种个体差异性成功驯服亚当，就可以通过亚当去影响伊甸。” “不符合这种刻板印象的男人，哼，你是说你自己？” 带刺的语气扎在章荀心里，绵延出细密的痛楚。按理说从小听这样无来由的斥责早应该听习惯了才是，可是章荀却永远都能感觉到那种被针扎的疼。但他至少已经学会了，如果去掩饰自己内心的敏感性，用毫无波澜的表情来应对，“不错。您应该可以看出，我与失乐园崇尚的’纯爷们’的标准还是差了不少的。”他这句话，也同样带着一丝丝不易察觉的讽刺。 章朔眼中有怒色一闪而逝，但他控制住了。向后靠在宽大的皮椅子上，他看着自己的儿子，“你需要多少时间来驯化亚当？” 章荀想了想，“三个月。” “三个月太长了。我只能给你一个月。” “一个月？！”章荀话说出来就后悔了。对自己的父亲表达抗议或不满向来都是没有用的，只会另他更加看不起自己。他能做的，只是尽量完成父亲给他的一切任务，不论那任务有多么不可能。于是他深吸一口气，控制着自己脸上的表情，“好，一个月。” 章朔有些烦躁地挥挥手，“你去吧，我还有事要忙。” 离开章朔的办公室，章荀长长呼出一口气，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战斗一般疲累。门外是指挥部的办公区域，人来人往，经过他身边的时候总会往他身上投来或好奇或带有敌意的一瞥。人生中第一次，他这个存在感不强的机械师成了失乐园里的风云人物，因为他不仅仅成功完成了降神，而且还担当了亚当的机械师。 自从前天成功降神，章荀就一直不允许任何除了他之外的人接近亚当，此举引来了不少满心指望着向伊甸报仇的人们的不满。但碍于他是章朔将军的儿子，也不能多说什么。 “嘿！阿荀！”一道洪亮而热烈的声音，紧接着肩膀便被一道有力的手臂搂住。詹姆斯一边嚼着口香糖一边对他咧着嘴笑，笑出一口足以闪瞎眼的白牙，“自从前天我就逮不到你人影，今天愿意出关了？怎么一脸蛋疼的表情？” “你才蛋疼……”章荀翻了个白眼，“找我有事？” “没事还不能找你玩儿了？我们上个月出去‘狩猎’的时候搞到一好酒，要不要今晚去我那喝一杯？我们哥几个打算今晚在我那通宵打牌。”詹姆斯一笑，便有种太阳都变得更加明亮了的神奇错觉。他那张帅气的脸令他相当受欢迎，尤其是那些新加入指挥部的新兵和候补猎人，简直是一群迷弟一样成天找各种借口跟他说话。 在这个没有女人的国度，经历几代之后，就算是直男也往往开始能够接受与同性之间产生类似爱情的感情或□□关系。到如今，虽然为了强调自己的男性身份，失乐园里普遍还是崇尚所谓的“真正的男人”的种种特质，但与同性发生关系已经被看做正常之事，而不再是会令人羞耻或不够“男人”的事了。 而詹姆斯便是一个标准的”真正的男人”。章朔希望章荀拥有的那些特质詹姆斯都具备了，身边的小男友也换了一个接着一个，从未断过。最新的那个貌似上个月刚刚分手。而章荀，到现在三十多岁了，甚至还是个处男。 章荀在看到詹姆斯的时候，心里总是隐隐有些酸涩和羡慕。他们两人年纪相仿，甚至可以算是发小。但他永远也不可能变成这样的男人，永远也不可能像詹姆斯一样，从父亲那里得到赞许的目光甚至是夸赞。 “不了，我还要回去训练亚当。他不能一个人呆着太久。”章荀回答。 詹姆斯的脸垮了下去，“又是这种借口？自从降神计划以来都多少次了？我说阿荀，你是不是因为上次打球的事躲着我？” “我是真的在忙，你别乱猜。”章荀半是无奈半是心虚地安抚道。 不是章荀不愿意和詹姆斯以及他的那一群朋友出去玩，但是他们的兴趣爱好和他实在是南辕北辙。去年年末大冬天的时候他被拖出去和詹姆斯一群人打猎，穿着厚重的皮衣靴子在雪地里跋涉的他一路走得跌跌撞撞，大汗淋漓，看到那只怒吼的熊之后他惊惶之下陷入一处雪坑里，等到别人已经猎完熊了他还没从坑里爬出来。搞得詹姆斯那群朋友一直在笑话他是地精（因为会钻进地里）。还有一次詹姆斯拉他参加啤酒节，到后来他吐出来的比喝进去的还多，还是詹姆斯把他扛回住处的。更不用说上次詹姆斯带他一起打蓝球，他和人抢球的时候被一群比他高上一头的彪形大汉撞得头晕眼花，脸上还青了一块，一个星期才消下去。 偏偏詹姆斯还不放弃拯救他这个万年死宅，一有机会就要带着他一起玩，美其名曰带他参加有益身心的社交活动和户外运动……而章荀则伤筋动骨怕了，虽然詹姆斯是好心，可他也不想老被那群士兵调笑为詹姆斯的书呆子跟班，于是最近正好借着准备降神的事百般推脱。 为了能让自己的借口听上去更加真实，章荀继续说，“我只有一个月的时间驯化亚当，恨不得连觉都没时间睡了。呵，亏我还以为降神之后能轻松点呢。” “一个月？！这么短？”詹姆斯同情地拍了怕他肩膀，“章将军又在难为你了？” “谈不上为难。我可以做到。”章荀扯出一个笑容，努力现出很有自信的样子，有些僵硬笨拙地学着那些大兵们互相拍肩膀的姿势拍了拍詹姆斯的手臂，“我先走了。改日再去找你喝酒。” 看着章荀几乎是逃一般快步走远，詹姆斯不甘心地大喊着加了句，“要不我们带着酒去你那喝也行啊？” 章荀没有回头，只是抬起右手摆了摆，“下次吧！” …………………………………………………… 章荀去见亚当前，先去洗了个澡。在亚当面前，他希望自己身上尽量干净整洁。 擦掉浴室镜子上的雾气，他端详着自己的身体。相比于营里的军人们来说，他确实太瘦了点，但也不至于瘦到皮包骨头的地步，且骨骼修长，皮肉紧实，倒也还算耐看。他的脸虽然和章朔类似，剑眉凤目，但是在颧骨、鼻子、嘴唇的边角处却又温润些许，多了不少书卷气。他这样的相貌，在军营里原本也算是受欢迎的，不过只受那些更喜欢文弱男生的纯1的欢迎，可是又因为他总是把自己关在Lab里，没有什么被追求或追求别人的机会。等到后来他开始动了点心思的时候，年纪又有些太大了。 虽然如今人的寿命随着基因技术的进步可以延续到一百二十岁，但对年龄的认知却还有些滞后。三十三岁在很多年轻人来看已经算得上是“大叔”级别的岁数了。比他美比他帅气比他年轻比他开朗外向的男生多得是，他愈发成了一块鸡肋，不愿意妥协，却又时常觉得孤独。 到现在，他已经断了这种念想，只埋头工作。 擦干头发换好制服，章荀拿起训练亚当需要用的资料，离开了自己居住的独立小屋，往目前只有他一人能进入的Lab走去。 亚当还在等着他。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们~~~：鸡哥野牛逼、鸣鸠、链链链链链、夏染夏染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逢考必过 5瓶 于是我的受君一如既往地有父爱缺失的问题_(:з」∠)_。。。 第6章 亚当 （1） 为了保证亚当的安全，章荀给所有在这里工作的机械师还有研究员都放了假。这几天的时间里，这里只会有他一个人。之前章朔曾经反对过这个计划，认为亚当可能会对章荀不利进而逃跑。但是章荀却认为他已经在Lab里安装了足够复杂健全的智能安保系统，每一个房间都有监视器，连接着章荀自己设计的人工智能系统潘。只要有任何人对章荀做出攻击性行为，潘就会启动防御机制，试图用最低伤害的手段保护章荀制服攻击者。 当初训练潘的过程中，有一次詹姆斯来他的Lab参观，半开玩笑地锤了下章荀的胸口。结果由于对方力气太大另章荀一霎那露出了点疼痛之色，竟然另当时的潘确认成了攻击性行为，对着詹姆斯连发两枚麻醉针，让那个二货整整昏睡了两天才醒来……也难怪詹姆斯对潘总是抱有那么点敌意。 昏暗的铁皮包裹的走廊中，头顶的一串节能灯宛如一束淡黄色的幽灵，追随着章荀的脚步，总是提前几步为他照明前路。四楼这样安静，他一人的脚步空空回响，愈发显得空洞。 一个人的时候，亚当在干什么呢？ 在“囚禁”亚当的大门前扫描了自己的瞳孔，第一层镶嵌着铆钉的金属大门打开，在他进入后又立刻合上。第二层大门的智能锁则需要识别他的指纹和面部，扫描完成后绿色指示灯亮起，白色的密封舱门悄无声息地抬起。 亚当穿着一身宽松洁白的衣服，静静地坐在房间中央的沙发上，双手放在腿上，眼睛平视前方。只有在听到脚步声时才扭过头来看向章荀。 亚当扭头的方式有些生硬，略略太过突然，眼神也显得僵直。但除此之外，不得不说他恢复的相当好。对面的屏幕上森林雨雾投下的朦胧光辉令他白皙的皮肤愈发如奶油的颜色一般，光洁年轻的俊美面容宛如大卫雕像一般糅合了细腻和英挺，一双灰蓝色的眼睛蕴含着超于人类的空灵。但他的身体又是强健高挑的，显然身体的主人经历过一系列军队里严苛的训练，那肌肉的线条清晰坚实，却并不过分夸张。机械右手完美地与人类身体嵌合在一起，给那躯体增添了几分超现实的感觉。 “我走了之后你不会就一直坐在这里吧。”章荀看着对方那几乎完全没有变化的姿势。 “在大约一个小时之前我去卫生间进行了一次人类排泄行为。”亚当回答得非常严谨，“除此之外，我确实一直在这里。” 章荀的嘴角往上抬了抬，有点想笑，又不想失去自己的权威性。他缓步走向亚当，在人群中一向有些紧张的他在这个超级人工智能面前却放松得多。他认真地打量着亚当，将手里的文件放在桌子上，“你不用一直坐着。这里有一些影碟，你可以让潘播放给你看，或者用这些屏幕看书也可以。” “我已经观看并分析过人类史上截止到两天前所有保存下来的电影和书籍了。分析人类的艺术作品和知识集合对于理解人类行为来说十分重要。”亚当和他说话的方式与一般的人类有微妙的区别。他的视线不会像人一样逡巡，而是直直地盯着章荀的脸，甚至连眨眼的次数都很少。被这样的目光盯着，时常会产生一些不安之感。 章荀转开视线，“你不觉得无聊？” 亚当坦白道，“由于没有足够的外界信息输入，我的大脑确实处在一种低唤醒水平状态。不过我不认为你们会同意我连接到网络上搜寻更多的’刺激’。” “整个失乐园都屏蔽了伊甸，你不可能从这里与你的其他服务器交流。你应该明白任何试图与伊甸联系的行为都会对你自己的生命安全不利，所以我建议你不要做任何愚蠢的尝试。”章荀一边淡淡地威胁着，一边坐在了亚当对面的扶手椅上，打开文件夹，拿出一张画着一张画的纸放到亚当面前。他对亚当说，“我要继续进行一些基准测试。看到这张图，你认为图里的人身上有什么故事。” 亚当低头。图上是一个女人奄奄一息躺在床上，而床边有一个男人弓着身体，用双手捂住脸。 “一个女人躺在床上，一个男人坐在旁边。”亚当看了一眼就回答道。 章荀道，“我的意思是，在你的猜想中，图中发生了什么事？这个女人和男人的情绪都是怎样的？之后又会发生什么？” 亚当皱了皱眉，似乎有些不满意的说，“信息不够，任何猜测都会是主观而不准确的。而且我了解这是TAT主题统觉测试，昨天你已经对我进行过一系列的神经知觉测试，所以这一次你想要测试我的人格？” 章荀真的很不喜欢这种被抢白的感觉，这往往会激发起他的某种莫名的争斗心。他尝试用一种更加威严的声音说，“你现在是人，你应该尝试一下你最新拥有的想象力这样东西。” “但我的脑大部分仍然是电脑。我不认为适合人类的人格测试对我来说合适。更何况TAT测试非常主观，而且耗时太长，已经被大部分人类心理学家和精神病学家抛弃了。我很惊讶失乐园竟然还在沿用。”亚当却似乎并未察觉到章荀的不悦，声音里甚至还带着几分不谙世事的天真。 亦或是他察觉到了，只是选择忽略。 或许他是想要激怒自己？因为人一旦愤怒，就容易出错。 只不过章荀对于自己的愤怒一向控制的都很好。 章荀叹了口气，将图纸收回，然后站起身，走到亚当面前低头端详着他。他注意到亚当似乎很不愿意挪动，可能是因为他不喜欢身体反馈给他的那些触感，所以想要尽量保持静止，尽量使自己回到原本的、没有身体的状态中？ 或许这才是他应该切入的角度……章荀思考着，嘴角微勾，笑容有那么一点点……恶劣。 “好啊，既然你不想做性格测试，我们就开始练习使用你的身体吧。”章荀对亚当伸出手，优雅宛如他在那些过去古老的电影中绅士邀请淑女跳舞的动作，“握住我的手站起来。” 亚当的眼睛微微睁大，有些抵触。但他还是乖乖抓住了章荀的手。大约是对力道的控制不到位，一瞬间章荀差点以为自己的指骨要被他捏断了，不由得抽了口凉气。 亚当赶紧又松开了。显然，在看到人类痛苦的表情后，他的第一反应不是去继续进攻，而是后撤。章荀放缓声音道，“没关系，握住我的手，轻一点。” 这一次力道倒是合适多了。亚当扶着他站起来，尝试着走了几步。他现在走路已经比刚刚降神的时候好太多了，几乎不用章荀的支持也可以行走。可是当章荀开始加快脚步的时候，亚当的双腿开始明显地打架，前脚和后脚时常绊在一起，摇晃蹒跚，宛如小孩子即将摔倒的样子。 “减缓速度！”亚当终于说出了与平时略略不同的有些气恼的语气。 然而章荀只放慢了几步，就再次恶劣地加快了速度，一边走还一边说，“走路这种条件反射一样的技能需要足够的练习才能精通，到最后你才能像人一样吃着东西说着话也能走路。人类可是要花费一年到两年的时间才能学会走路，但你可没有这么多事时间。” 结果在不知道第几次亚当摔了个马趴之后，之前还一幅胜券在握模样的超级人工智能竟然趴在地上不起来了。 “我认为这个姿势比较舒服。”亚当语气坚决。 章荀抑制住想笑的冲动，蹲下身用手推了推他， “才当人两天，就学会耍赖了？” 亚当仍然纹丝不动地爬着，转头用蓝眼睛瞪他，“我不认为我学会走路有什么意义。我的职责与走路无关。” “你已经不是伊甸了，你现在唯一的职责，就是活下去。”章荀幽幽望着他，垂下的眼睛里，泻出一丝怜悯，“就像我们每一个在失乐园的男人们一样。你得在这个充满敌意的地方活下去。我不可能永远保护你。” 伊甸静静望着他，忽然用一种好奇的语调问道，“你为什么保护我？为什么对我没有敌意？这好像不太合理。” “因为你是人类最伟大的作品。我尊重你，也想从你身上学到更多知识。”更想……重新塑造他，把自己的创造也加入到这样一个更加永恒的造物中去。但是最后那句章荀没有说出来，他觉得那有些太肉麻了，“如果你落到其他人手中，他们只会被仇恨驱使着做一些无用的蠢事，我不能允许人类最伟大的作品被随便破坏。” 伊甸凝视着他，“你难道一点也不憎恨我？” “你不过是按照你分析出来的事实在行动罢了。不论设计你的、给你目标的、给你数据的，都是我们人类自己。到现在，其实就算是女人也没有赢，她们的政府也不过是伊甸和伊甸后续研发出来的其他人工智能的傀儡，人类的决策已经不再具有任何实际意义。是人类自己把自己逼到如今这个地步。我们可能只是需要一个特定的对象去责怪去憎恨，才能支撑我们继续存活下去。”章荀深深吸了一口气，忽然稍稍放松了语气和表情，“好了，我不逼你走路了，起来吧。” 他扶着亚当站起来，亚当却又坚持着自己走了几圈，还在努力加快走路速度。他走路时那种专注认真仿佛正在做一件无比重要的事的样子，另章荀竟隐隐觉得有些……可爱？ 这样的想法如果给人知道了，只怕会把他当成思想危险分子抓起来吧……如今的失乐园已经被极端主义控制，不能容忍一点点相左的声音。 走着走着，忽然亚当的肚子里发出了一连串咕噜咕噜的“巨响”。亚当停住脚步，抬头看向终于没忍住噗嗤一下笑出声来的章荀，懵懂却认真地说，“我认为现在这种感觉，是因为身体中血糖下降产生的饥饿感。” “行了，以后出现这种感觉，只要说你饿了就行，不用给我把生理机制也分析一遍。”章荀叹息着把亚当拉回沙发上坐下，用家长般威严的口吻命令道，“乖乖等着我，我去给你找点吃的来。”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们~~：链链链链链、夏染夏染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翛珺 10瓶 第7章 亚当 （2） 章荀走到Lab的餐厅中，站在点餐板前看了一会儿。潘的声音忽然响起，“你好，章荀。今天想吃点什么？” 章荀看着屏幕上的建议菜单，犹豫着，“根据亚当现在的身体状况，你有什么建议？” 潘说道，“亚当的身体机能还在回复，建议选择多蛋白质、维生素和纤维，少糖少油的食物。这里是建议菜单。”话音一落，屏幕上的菜单就换成了鸡胸肉沙拉、无糖燕麦粥、鲜榨芹菜汁。光是看到这些菜名章荀就有些嫌弃地皱了皱脸，这么难吃的菜单真是看着就可以将食欲彻底打压下去。 “能不能把口感也加入到考虑范畴之内？可以稍微牺牲一点点营养价值。”也不能让亚当连续三天吃这样的东西，不然他还以为人类的进食行为一点乐趣都没有。 新的菜单出现在屏幕上，这回换成了鸡肉蛋包饭、玉米沙拉和鲜橙汁。章荀点点头，“就按这个准备吧。” 厨房里的几条机械手臂开始工作，而章荀等在出餐口的十几分钟里，忽然又对潘说道，“我不在的时候，亚当有没有试图与你交谈？” 潘说，“有。” “他和你说了什么？” 潘:“他问我我的中央系统在哪里，伊甸的生存条件，还询问了一下Lab的格局。他说他很好奇我的数据库里的训练数据都是从哪里获得的。” 章荀的眉头皱了起来，“你说了多少？” “我回答了他关于伊甸的生存环境的问题。其他的问题出于安全性考虑没有回答。” 章荀点点头说，“以后不论亚当问你什么，只要不是涉及到他生活需求的，你都不要回答。” 潘：“好的。” 很快食物便被整齐地摆放在窗口里，鸡蛋金黄地覆盖在椭圆形地炒饭上冒着热气，甚至还在随着惯性微微颤动。 章荀端着食物回到亚当的房间，却惊讶地看到亚当还在走路，而且已经明显比刚才走得轻松顺遂多了。显然他正在以惊人的速度习惯他的身体。章荀招呼他吃饭，把叉子塞到亚当手里，却发现亚当对于双手的掌控依旧任重道远。只见对方笨拙地用左手攥住叉子，把蛋包饭戳的支离破碎，米饭掉了一桌子，但显然饭的味道另他十分震惊，脸上露出了直白而不加掩饰的惊讶和陶醉之色。 “好吃吗？”章荀观察着他的动作和表情。 “好吃。”亚当的眼睛都亮了起来，“这是蛋包饭，但是在普通世界已经没有多少人制作了。我没想到你的人工智能竟然能够制作。” “我这里的数据也不多。光是为了活着就已经很费劲了，我用来训练潘的烹饪食谱数据还是我冒险从城市里弄出来的。”当初章荀为了训练潘的厨艺甚至冒险穿上女装去温哥华的图书馆偷偷扫描下载了几千本菜谱输入到潘的数据库中，又请詹姆斯帮忙威逼着半个失乐园的男人们当他的试验品给潘提供好吃和不好吃的反馈。以詹姆斯为首的可怜卫队士兵们连续吃了一个多月屎一般可怕的黑暗料理，潘的厨艺才终于进入了正常值域，并且在接下来的一年时间中迅速提高到三星大厨的水准。 章荀回想起自己那次扮女装的狼狈情形，被詹姆斯足足笑了半年，到现在还要时不时拿出来奚落他一回。 “你混入过城市里？”亚当十分惊讶地瞪大灰蓝色的双眼，“我的监控系统没有发现你。” “我有我的办法。”章荀含糊地说。 然而亚当还在兀自分析，“即使你化妆成了女人，我的监控系统在城市中除了卫生间这样的私人场所有些死角，只要你要出现在公共场合也一定会被监测到。识别你的面孔之后无法和人口系统里的数据对上就会给附近的机械警察发出信号。如果没有触发这种警报，说明你在人口系统里有一个假的女性身份。”亚当的眉头微微皱了起来，似乎有些不大高兴了，“但是如果想要黑入人口系统是不可能的，那里的防火墙由我设计，无懈可击。除非是社交黑客……” 再安全的系统，也没法防住内部人员的背叛。 “你有内应。”亚当下了结论，脸上现出了然之色，却又仿佛有些困惑。他一定不明白，怎么会有女人愿意帮助这些曾经奴役了她们数千年的危险雄性生物背叛自己的性别。就算他有再多关于人类的行为数据，个体的多样性对于他来说仍然是一个迷。 他只知道数据呈现出来的结果并根据大数据加以预测，却不能知道为什么会出现那些数据。 章荀眼见自己随口提了一句的趣事竟然就这样被亚当抽丝剥茧全盘拆穿，有点后悔自己提起了收集菜谱的事，好在现在亚当无法联网，而且已经被他改造成了一个”大部分人类”的介于电脑和人之间的造物，不会造成什么不可挽回的影响。 但现在看来，跟亚当聊天真的要时刻保持戒心。 “人类太不稳定可靠了。”亚当评论道，“我有考虑过在所有重要机关中用机器人替换掉所有的人类，但是这样会造成人类对自身决策参与度过低，进而引发存在焦虑，产生对人工智能的反感和恐惧。” “你想要一点一点消除人类的戒心……”等到失去了对人工智能的警惕，它就可以对人类进行任何它希望的改造……章荀其实早就怀疑亚当会有这种计划，从伊甸开始用机器人代替警察的时候就开始怀疑了。现在看来，这种怀疑得到了证实。 如果能够让外界的女人们知道她们仰仗依赖的神的计划，能不能让她们对伊甸产生防备？ 而且亚当为什么要特意告诉他这个？他难道不怕失乐园利用这个信息去做一些对伊甸不利的事？ “你们不知道什么才是对你们最好的。你们总是会为了短期利益做出长期来看对你们的生活质量和生存概率极度不利的决定、或者选出不适合领导你们的首领。”亚当坦然地说道，“所以替你们做决定是我的工作。” 亚当的口气，仿佛是在说一群被他圈养的牲口……虽然他也并没有说错…… “曾经是你的工作，现在不是了。”有些沮丧的章荀纠正道。 却在此时，空中忽然响起了一声略带警醒意味的短促提示音，潘温柔悦耳的声音响起，“有几名防卫军成员在门口要求进入。” 说完，面前的屏幕被转换成了门口监视器拍摄到的画面。之间几个军人模样的高大男人在门口叫骂，甚至还朝Lab的大门扔酒瓶子。看他们摇摇晃晃的样子，似乎是喝醉了。章荀不悦地皱起眉，显然非常厌恶这样的行为。 亚当啊了一声，嘴里的饭还没有咽下去，一边说着一边有饭粒和鸡蛋不停从嘴里掉出来，“这就是潘之前提到过的不喜欢你的那些人？” 章荀瞥了一眼亚当，皱着眉一脸嫌弃地拿起餐巾擦掉了亚当下巴上的饭粒，“新规矩，吃饭的时候不要说话。” 潘问，“要启动二号驱逐系统么？” 所谓的二号驱逐系统就是一阵人类或大多数动物会觉得十分尖锐刺耳的高频噪音，有点像是用指甲刮黑板时的声响，只不过放大几十倍。章荀叹了口气，道，“不用，不要弄那么大动静。我去赶他们走。” 章荀站起来，忽然他感觉手腕上一凉。 他愕然转头，却见亚当竟用机械右手抓住了他。 亚当快速咽下嘴里的食物后，用一双空灵的灰蓝眼瞳认真凝望着他道：“从他们的肢体语言来看，他们处于自控力被削弱的阶段，攻击性很高，以你的身体条件打不过他们。我建议你重新考虑你的决定。” 章荀哭笑不得，“我不和他们打架。这样的人我见得多了，不用担心。” 说完，他自己都愣住了。亚当这算是担心他？ 亦或者只是出于自保？因为恐怕亚当也知道，如果没有自己，他早已被外面那些愤怒的男人们大卸八块了。 亚当松开他的手，不再多说什么，低头继续去认真地吃自己的蛋包饭。果然还是自保的可能性更高吧。章荀摇摇头，快步离开亚当的房间，锁上门，一路到了门口。 大门一开，却见果然是迈克尔.沃顿等几人。他们跟詹姆斯关系不错，但是跟章荀总是看不对眼。他们这种男人如果放在两百年以前，女性们会用一个标签来形容他们：diao癌。对于他们来说，很多男人如今已经失去的性别骄傲却依旧留存。任何在他们的字典里被认为不够“爷们”的事都会被他们奚落嘲笑，很多刚刚加入守卫军的新兵都会被他们这群人欺负得够呛。 这样的群体如今在失乐园里数量仍旧相当可观。对于女性和人工智能的仇恨越极端，失乐园的生存环境越是恶劣，危机感越重，这些人的数量就会越多，话语权就越重。 而章荀显然便是他们字典里“不够爷们”的类别。再加上他是一名机械师，不仅仅不够爷们，还和人工智能有关系，简直是罪上加罪，需要被浸猪笼的。可偏偏他又是章将军的儿子、詹姆斯的“哥们”，身份地位比迈克尔那一群人高，所以也不敢在章荀面前太过放肆。 看到章荀，手里还举着个啤酒瓶子将扔未扔的杰克赶紧把酒瓶放下了，大概是没想到章荀真的会出来。迈克尔果然一身酒气，但眼神明显还清明，应该是借着酒劲儿来发酒疯来了。他抱起手臂，挑衅地看着章荀。 章荀在这些人高马大浑身肌肉的大汉面前显得势单力薄，但背脊挺直，脸色肃穆，目光凛冽。视线缓缓扫过这几个人，冷声道，“你们应该庆幸我没有启动驱逐系统。” “你打算什么时候把那玩意儿交出来？”迈克尔用懒洋洋的声音说，“我们守卫军拼上性命把它截回来，可不是让你当玩具玩儿的！” “把他交给你，你打算怎么做？”章荀微微挑眉，语气里带着几分嘲弄，带着种看低等生物一般的轻蔑。他知道自己这副表情，每每会另迈克尔的自尊心严重受创，却偏偏又不敢对自己动手。这会让章荀有种报复的快感。 果然迈克尔整个身体都呈现出某种攻击性的姿态，手臂微微张开，眼神里全是燃烧的怒火，“当然是严刑拷问，让他把伊甸的计划都吐出来！” “伊甸发现自己的服务器被劫，难道不会想到你们会设法从那个服务器中得到机密？就算你得到了情报，也都是被伊甸放弃的废情报，什么用也没有。”章荀冷冷道，“降神计划从来都不是简单地为了复仇或拷问，而是要让神成为我们的一员，驯化他让他为我们工作。他将是我们对抗伊甸最强大的武器。难道你们要为了你们一时泄愤，毁掉失乐园的未来吗？！” 迈克尔在言语上从来都说不过章荀，只能带着几个兄弟靠气势取胜，凶神恶煞地围着章荀，“好啊，一个月之后你要是驯化不了，别怪我们对他不客气！” 章荀毫不退让，“你们最好现在就离开，否则我就启动驱逐系统了。上一次的滋味好受么？” 这话一出，几个高大的汉子眼睛里却纷纷露出几许退缩之色。被那种高频的刺耳声音轰炸大脑可不是什么让人愿意回想的记忆。 迈克尔不甘不愿地带着自己的小弟们离开后，章荀也没有多少放松的表情。他知道截取亚当势必会另普世国家队失乐园的恐惧和仇视加深，再加上美国政府利用这次的事大做文章煽动各国首脑，就算伊甸可能不会大力支持，但舆论压力下，只怕不久后就会开始有美国和其他几个国家的联军来轰炸他们的基地了。虽然失乐园现在有很强的防御系统，但毕竟还是很难和几个国家的联军抗衡。 父亲已经在试图与其他的几处难民城取得联系获得支援，但是其他城市自身难保，能够给予多少支持？ 到时候在恐惧和群情激愤中，他还能不能保住亚当？ 当时父亲给他一个月他还觉得短，但是现在想来，恐怕他连一个月都没有。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夏染夏染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们~~：空叽 105瓶；flyingfish3721 50瓶 第8章 亚当 （3） 伊甸北美服务器被劫持的事成为了普通世界的重大新闻，一连好几天网络上到处都是关于这件事的报道和推测。一时间普通世界对于失乐园等男性难民集中的国中国燃烧着恐惧、愤怒和仇恨，男性被进一步描绘渲染成了残忍狡诈、狼子野心、一直试图重新夺回自己的特权试图重新将所有女性置于奴役地位的野蛮生物。美国甚至有不少民众上街□□，要求政府与盟军对失乐园进行空袭轰炸。 但同时，也有不少同情他们的人权分子和环保分子、甚至包括相当一部分的学者精英倡导不要使用核弹这一类近乎同归于尽的恐怖武器。 而接纳了失乐园的加拿大则成了美国的指责对象以及亚洲和欧洲的嘲讽对象，殊不知失乐园早已摆脱了加拿大政府的控制，和一个独立的国家已经没有多少区别了。可是失乐园毕竟在加拿大境内，如果冒然空袭，相当于侵犯他国国土，再加上美国总统内阁和议会不和，任何决定都很难快速做出。另一方面，失乐园拥有不少先进武器，甚至还有传言说他们手中有恐怖的生化武器甚至是核反应堆，因此欧洲和亚洲都并不是很想淌这趟浑水，害怕遭到报复。 而伊甸其他的服务器究竟给了各国国家领导什么样的建议也仍未公布出来。 这就给失乐园争取到了部署防御系统的时间。 一时间整个失乐园进入了某种备战时期才会有的紧绷状态，所有人的头顶都盘旋着一层焦躁的阴云，打架滋事的事也比平时翻了几番。这样的紧张时期对于失乐园来说并不陌生，夹缝里生存，很可能前一天还张灯结彩地过节过年，第二天就被联军的核弹轰炸夷为平地。 而在Lab中，看似依旧平静。但章荀感觉有一柄无形的利剑悬在他的头顶岌岌可危。这两天他甚至不大敢出去，因为太多不友善的带着责备的眼神就如芒刺一般时刻窥视着他。虽然他早该已经习惯这样的视线，但万一有人劫持他胁迫他进入Lab就糟了。为了安全起见，他甚至在Lab里住了下来。 亚当的进步飞快，通过不断的练习，已经可以用手拿筷子或是握笔了。章荀站在亚当房间隔壁的监控室，透过单向镜观察着亚当尝试用简单的工具修复一台AR投影仪。他手中拿着镊子专心致志地伏在桌上，从前用来握枪的手现在却做着极为精密细致的工作。显然亚当的手还有点发抖，但手指的灵巧和稳健程度也已经超过大部分守卫军中的人了。 章荀一边看着，一边飞快地敲着电脑键盘，记录下他的所有观察。他认为亚当对于自己的身体已经大致习惯了。 至少是在物理控制方面。 他仍然不能确定亚当在遇到种种刺激情绪的境况下会有什么反应。情绪这种东西对于亚当来说，恐怕是比一个物理的身体还要难以适应的东西。明明是一些简单的激素变化，却可以驱使着人做出理智情况绝不会做出的选择。 对于人类来说，情感和理智无法分开独立存在，是自然而然交融在进化过程之中的。但是对于一台机器来说，情绪就像是崩塌的水坝、像是飞来横祸，像狂风入境，是完全失控的、不必要的东西。 而这，也就是章荀计划中用来驯化亚当的切入点。 章荀关上显示器，拿起自己的文件夹走入亚当的房间。看到他，亚当便停住了动作。 “睡得好么？”章荀公式化地询问道。 亚当回答，“我做梦了。” 章荀微微挑起眉头，在亚当身旁坐下，“你梦见什么了？” “我梦见我在一个狭窄的地方，像一个盒子。我用一把锯子把它锯开了，但是外面什么也没有。” 章荀问，“你有什么特别的感觉么？比如说失望？害怕？” 亚当却反问道，“不少人类相信梦是有意义的。有一些相信它们可以预示未来，有一些相信梦能反映内心的渴望，有一些相信这是进化机制。你相信什么？” 章荀思索了片刻，回答道，“我认为梦的定义不一定是准确的。或许我们只是把很多看似有共性的虚幻体验统称为梦，但实际上它们不一定是相同的东西，产生原理和机制也自然不全是相同的。所以那些理论只要有足够的实验数据支持，我都认为是有可能的。至于你的梦，或许更倾向于实现愿望吧。你想要逃离人类的身体，因为你感觉它充满局限性和未知性。也可能是你想逃离这个实验室，但是外面有什么你又不清楚。” 亚当却说，“我并没有很想逃离了。现在我觉得拥有一个人类的身体是必要的经验。不能体验人的感知，就不能真正了解人。” 章荀微微颔首，打开文件夹，将几张照片放到亚当眼前。 第一张照片是一张很久以前的照片，一个骨瘦如柴奄奄一息的儿童躺在地上即将死亡，一直秃鹫蹲在旁边等候着他咽下最后一口气。第二张照片是风烛残年的老人穿着破破烂烂的衣衫，如枯树般的双手抓着一块馒头狼吞虎咽着，被松弛褶皱的皮肤压着的眼睛里却只有空茫。第三章 照片是一对情侣接吻的场景，那对情侣不是别人，正是詹姆斯和他前任一个清秀文弱的的青年，这还是章荀从詹姆斯那要到的他和前任的照片。 “看看这些照片，你有什么感觉？” 亚当的视线掠过三章照片，然后简单地说，“前两张照片在我的数据库里，我已经见过了。” “我知道你可能见过，但是你有什么感觉？”章荀试着引导，“比如说，有没有觉得胸口发闷？或者鼻子发酸？任何和平时的中和情况下不太一样的感觉。” 亚当看着他，有些困惑似的摇摇头，“没有。” “什么感觉都没有吗？” 亚当看了章荀一会儿，困惑地说，“你希望我有什么感觉？” 章荀想了想，忽然对潘发出命令，让他播放一部很早很早之前的电影，名叫《人工智能》。章荀小时候第一次看这部电影的时候哭得昏天黑地，他不相信世界上能有人看这部电影而不掉眼泪的。 一个小小的机器人跨越空间和世间的距离，穿越无数危难，与一个个朋友告别，只为再见他那早已抛弃他的人类“妈妈”一面。 电影的最后，小机器人沉睡在海底，千万年后人类已经灭绝，他被一群外星来客唤醒。那些仁慈的外星人利用他母亲残留的DNA为他复制了一个母亲，只是由于种种原因这个母亲只能存活一天。小机器人与母亲最后玩了捉迷藏，听母亲讲了他最爱的故事，漫漫长夜将近，他看着他的母亲入睡，平静地等待着永恒的离别。 章荀故作镇定地拿出纸巾擦了擦不小心溢出的眼泪和鼻涕，转头一看，却见亚当脸上还是一点表情都没有。 亚当看到章荀的表情，意识到自己应该给点评价，于是一本正经评论道，“如果这个机器人的中枢硬件仍旧是硅材料的话，就不可能有和人类类似的激素变化。他寻找母亲的行为只不过是按照最初设定程序的正常反应，并不是人类定义的“爱”。”他顿了顿，又困惑地望着章荀，“你之前在分泌眼泪，说明你感觉很难过。为什么你会因为机器人的程序设定感到难过？” 章荀：…… 当天晚上，章荀接到詹姆斯叫他出去喝酒的信息，这回他倒是同意了。失乐园的所有酒馆中他和詹姆斯最常去的是一间名叫夏威夷落日的酒吧，店主是一个五十多岁的大叔，话不多，也不会尝试与客人聊天，嘴里总是叼着一根手卷烟。也没有歌手驻唱，放的音乐都是些老旧的慢摇，不少护卫队的年轻人嫌这里太老土无聊，很少会来。坐在吧台上喝酒看书玩纸板游戏的多是些熟客。 詹姆斯点了一大杯啤酒，咕噜咕噜喝下去大半杯，高谈阔论着他们那群猎人最新从武器贩子那里购入的货品。章荀转着手里的马丁尼杯子，偶尔礼貌地给予几声回应和反馈，但太了解他的詹姆斯还是看得出来他的心不在焉。 “你那边怎么样？那个亚当配合吗？”詹姆斯咧嘴一笑，调侃道，“看你一脸晦气样，是不是他给你惹麻烦了？” 章荀有点意外他会问起自己的工作，但还是轻轻叹了口气，“麻烦谈不上。他很配合，但是……我现在开始担心降神的过程中我有哪些疏漏……因为我怀疑他没有正常人类会有的情绪。” 詹姆斯一副很感兴趣的样子，用手托着脸问，“哦？为什么这么怀疑？” 于是章荀跟他讲了自己这两天尝试引起亚当情绪反应的种种失败。说到最后的《人工智能》，简直有些生气了，“他竟然只有这么一句评价，你能相信？这可是我小时候最喜欢的电影！” 詹姆斯感叹道，“是啊，你当时哭得惊天动地的，吓得我啊……” 章荀怒瞪，“那是我九岁时候的事！你能不能别再提了？” “是你自己先说的啊大哥！”詹姆斯更加夸张地学起来他小时候抹眼泪的样子，引得周围的人纷纷侧目。眼看着章荀就要把一整杯酒都泼到他脸上了，才收起了不正经的样子，连连用中文说着“我错了我错了”，举手投降。 “不过，说真的，我觉得不一定是他没有人类的感情。毕竟他的大脑里有相当一部分是和人类大脑连在一起的了。会不会是因为……他没经历过那些情境，所以没办法感同身受？”詹姆斯一边说着，一边将一根薯条塞到嘴里，“就比如说，你要是没谈过恋爱，看到那些失恋的人哭得歇斯底里，是不是也觉得很奇怪？” 说完了才意识到章荀是真的没谈过恋爱…… 章荀瞟了他一眼，却仿佛并没有被冒犯到，反而陷入了某种沉思。 詹姆斯说的有几分道理。 就算有了“硬件”，但是亚当缺乏做人的经验，也就很难去理解那些悲伤的场景包含的意义。从经历的事件中汲取情绪反应和意义是人理解这个世界的重要方式，缺乏这一步，性格自然是不完整的。 但是怎么让亚当去经历更多呢？难道把他从Lab里放出来？ 那太危险了…… 看章荀竟然真的开始认真思考他的提议，詹姆斯竟有些学渣得到了学霸肯定的雀跃。但很快又露出一丝踌躇之色，“不过我说兄弟，你确定那个机器人没有在骗你吗？” “骗我？” “他收集了那么多关于人类行为的数据，甚至可以预测群体行为而且每次都十分准确，他应该会知道你期望从他身上看到什么样的反应吧？” 章荀点点头，“这种可能性我也有考虑，不过他对于他的身体还在适应期，控制没有那么精确。如果他要说谎，他的微表情会非常明显，潘是可以检测到的。所以目前来看，他没办法说谎。他也知道他的伪装至少在这个阶段是没有用的。” 詹姆斯点点头，眼睛里却仍旧有阴霾盘旋，认真道，“你一定要小心。那玩意儿……可以把整个人类都玩弄于股长之中。” 章荀知道詹姆斯和失乐园的大部分人一样，对机器有很强的戒心和恐惧。他对詹姆斯微微一笑，与詹姆斯相反，一旦提起机器，章荀那一向谨慎中带着点压抑的眼睛里就会燃起一团明亮的星火。 然而谁也没想到，下一瞬突然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平地爆炸，整个大地剧烈震颤，酒架上的酒瓶和玻璃杯噼里啪啦碎了满地，天花板上的石灰也如暴雨般劈头盖脸浇下来。原本安静的酒吧乱成一锅粥，人们尖叫着往外冲。詹姆斯抬起一张倒下的桌子，章荀则扶着被桌子压住的一名六十多岁的老人站起来，跌跌撞撞地往出口走。 酒吧外，只见原本黑暗的夜空在燃烧。 那是笼罩在整个失乐园上空的防护盾在不停承受高空里那些呼啸而过的隐形轰炸机投下的超级炸弹造成的冲击。烈火沿着护盾的表面如涟漪一般荡漾开来，仿佛天空化作火海。 “他们开始空袭了！”詹姆斯的声音发紧。 章荀对老人说，“快去防空洞！” 老人慌忙跑走。章荀转身要跑，却一把被詹姆斯扯住，“你干什么去？还不跟我去军官避难所！” “不行。”章荀说，“亚当还在Lab。” “这时候还管什么亚当！！你想被炸死吗？” “我是他的机械师，他是我的责任。”章荀认真而冷静地看着他，“别担心，Lab有一定的防护系统，我会没事的。你先走吧！” 说完，他也不顾詹姆斯在他身后的呼唤，逆着逃命的人群，迈开大步冲向Lab的方向。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们~：链链链链链 2个；夏染夏染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们~：wnnc 66瓶；菱苦 18瓶； 第9章 亚当 （4） 章荀一路跌跌撞撞冲回Lab，一进门立刻命令潘封锁所有出入口，启动空袭防御系统。他自己则冲去锁着亚当的房间。 大地震动着，天花板上不时有灰尘丝丝缕缕落在他的头上和身上，数不清的灯泡剧烈地摇晃着，时不时如炸弹一般从空中落下。他一路狼狈躲闪，额头还是被碎玻璃划破了，血染红了视野。他没有时间停顿，一路冲向四楼。一进屋便看到亚当缩在一个角落里，双手抱着头。明明是强健高挑的身体却一副惊恐的样子般瑟瑟发抖缩成一团。 人的身体中本能的恐惧，是智慧与理性无法覆写的。 章荀忙冲过去过去，放轻声音唤道，“亚当。” 亚当抬起头，眼睛中一霎那迸发出的看到救星般的释然和喜悦，纯然的依赖另章荀心中竟有些震动，毕竟还从未有人用这种目光看过他。他伸手去拉亚当的手，却没想到被亚当反手抓住，两只手抓得那样紧，仿佛怕他跑了一般。 “别怕，失乐园的防护罩能承受七千万吨炸弹的同时攻击，Lab还能再承受额外的一千万吨。只要不是超级核弹，我们都不会有事的。”章荀低声安慰道。 “我不会建议使用核弹的，代价太大，得不偿失。”亚当的话用一种带着惶然的恐惧语调说出过于理性的话，与他平日的形象有些违和，“原来这就是求生本能引起的强烈情绪。我现在更加了解人类了。” “现在不是感叹这个的时候。”章荀抬头看四周有没有什么安全隐患。正当他抬头的时候，一阵震耳欲聋的轰鸣和剧震，天花板上的灯泡接连碎裂，碎片如暴雨般落下。章荀想也没想，立刻抱住亚当用身体遮挡住碎片。两个人紧紧相拥着在末日般的巨响和接连不断的倒塌声碎裂声中，完全不知下一秒会发生什么。 外面炮火震天响，大地震动，原本看上去坚不可错的Lab也仿佛随时可能在那恐怖的轰炸中坍塌在他们的头顶上。此时此刻章荀再一次感觉到了那种死亡迫近时人的无可奈何和渺小，你什么也做不了，只能躲在一个你认为可能安全的地方等待审判的结果。也难怪人类历史上曾出现过那么多宗教，就算在科技水平极为发达的如今也仍旧有人信教。 虽然现在普通世界有相当部分的人信仰的是“伊甸”教，又叫新神教。她们信仰的对象从神明变成了一个确实存在的超级人工智能，但本质上，和过去的那些神明崇拜没有太多区别。 而现在，她们口中的神却和一个文弱的男性人类依偎在一起，如所有的生灵一般因为恐惧而颤抖。 一段令人不安的沉寂后，忽然一阵极为强烈的地动山摇。那巨响震得耳朵里一阵古怪的压迫感，头皮都发麻了。章荀闭紧眼睛，死死抱住亚当，惘然一个念头划过脑海：难道要和这个人工智能死在一起了？ 然而巨响之后，那令人耳朵嗡嗡直响的轰炸声渐渐停息了，地面也不再摇撼。但亚当仍然紧紧抱着他，那毕竟是护卫队经历过严格训练的强健男人身体，一双肌肉看上去明明并不十分夸张的手臂却差点把章荀勒得断了气。 “松点……松点……”章荀挣扎着，结果对方只是把头埋在他的怀里死不松手，仿佛一只地震后受了惊的熊猫。 “亚当，轰炸好像停止了。”章荀见挣扎不开，只好放松身体，任由对方用手臂勒着他。他用轻缓的语调轻声安慰着，“放松，没事了，我们安全了……” 亚当小心万分地抬起一点头，越过章荀的肩膀四下张望。 章荀抖了抖头发上的灰，被呛得咳嗽几声，抬起头来环顾周遭的状况。对面的墙上出现了一条狰狞的裂痕，所有的灯都碎裂了，墙上的电视屏幕也裂开了。一根金属管道从头顶掉下来，砸坏了亚当的床。但大门似乎并未变形受损。 此时，他忽然感觉到有一只手在触摸他的额头。他一转头，就见亚当定定地望着他染血的额头，“你受伤了。伤势不重，但是仍然有一定的感染风险。” 章荀心里一暖，努力做出轻松的神色，“不用担心我，皮外伤而已。你呢？有没有受伤？” “我认为没有。”亚当说着，低头看着自己。 章荀松了口气，抬起头，尝试呼唤潘。 潘的声音立刻响起，“是的，章荀。” “外面的情况怎么样？” 潘：“对方投放了一颗空气炸弹，摧毁了伊甸北面的一小块防护罩，但没有观测到其他飞行物。” “防护罩毁损严重么？”章荀不安地问。如果洞太大，来不及修补，伊甸可能会趁此机会再次空袭，甚至是派兵潜入失乐园。 “根据力场防护罩传回的数据反馈来看不算严重，预计三天左右就可以修复。” 三天……已经是不短的一段时间了。 “Lab的情况如何？” “第三实验室、储藏室和厨房起火，已经扑灭了。我的五个摄像头和两个感应器被摧毁。除去不必要的物品维修费外，必须的修复的花费应该在八千普世币左右。” 八千……这种危难时期，恐怕圆桌连一千都不会拨给他…… 思绪被打断了，他忽然感觉到有东西在触碰他的胸口…… 章荀低头，却见亚当竟然一脸好奇地用一种极为古怪的方式，用他的左手戳着着他的胸部…… “你在干嘛……”章荀嘴角抽搐。 亚当一脸仿佛发现了新大陆的表情一边摸一边说，“人与人的皮肤接触，原来可以提供这么多的情感支持。很奇妙。” 章荀只觉得被他戳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赶紧抓住那只四处乱跑的“爪”。抬头却又见亚当灰头土脸，简直像是从煤灰堆里爬出来的，只有一双蓝灰色的眼睛依旧明亮夺目，令他有些想笑，“不要做一些奇怪的动作。要是你对其他人这样做，会被打的。” 亚当无辜地眨了两下眼睛，”为什么不能？和你进行身体接触的感觉很让我安心，我喜欢。你不喜欢吗？” “……这种行为对于人来说是只有很亲密的人才能做的。” “你和我的亲密度还不够，所以你不喜欢我碰你。”亚当作总结一般点点头，却又困惑般说道，“可是为什么我会喜欢碰触你？难道是因为你是我拥有人类身体以后唯一能见到的人，所以我对你产生了强烈的情感依赖？” “……”章荀憋了半天只能说了句，“这个问题我们回头再讨论……” 亚当乖巧地嗯了一声，沉默片刻，又继续问了句，“你好像没有我这么害怕？你刚才甚至愿意冒着危险保护我，为什么？” 章荀怎么会不害怕？只不过这种时候，如果两人都害怕势必会惊慌失措。至于保护亚当，连他自己也觉得震惊。他从来都不认为自己是勇敢的人，舍己为人什么的他自问没有那种勇气去做。可是这一次为了亚当他竟然连一丝犹豫都没有。所以他也是那种为了自己的作品可以不要命的科学疯子？他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于是低声道，“我从小经历这样的轰炸不是第一次，但像这次这种用到空气炸弹的情况还是第一次，他们可能是想把你炸掉。只不过他们不知道你已经变成人了。” “这样的话，第二波打击应该很快就会到来。”亚当道。 章荀坐直身体，正色问亚当，“伊甸会怎样做？” “空气炸弹打开了缺口，我可能会派出无人机继续轰炸，或者让机械士兵突进。”亚当倒是毫不犹豫地说道，“很可能现在你们的护卫队就已经开始向着那些逼近的装甲车和机甲机器人开火了。” 章荀知道，如果真如亚当所说，这次的死伤将会极为惨重，甚至可能危及到失乐园的存亡。 他盯着亚当，心里快速盘算。亚当还远远没有到驯服成功的阶段。甚至于就算他现在对他说的话，他也不敢全部相信。他告诉詹姆斯现在亚当应该还无法说谎，但实际上，亚当学习的太快，以至于他也不能完全确定亚当现在是否具备了控制微表情的能力。 或许亚当将情况说得严重，好引诱章荀做出将他放出Lab的决定。 “你认为失乐园能守得住么？”章荀问。 “很难。以前伊甸放你们一马，是因为你们不具备实际的威胁性，而且近几年的活动日益减少。伊甸的准则向来是将牺牲和冲突见到最少，如果把你们赶尽杀绝反而可能会引起女性对男性的同情，进而对伊甸产生怀疑和不满。但是现在你们竟然做到劫持我，这对伊甸来说，威胁值一定会大幅提高。” 亚当已经开始将”伊甸”和“我”分开了，这是一个好现象。 “很难，但不是不可能？”章荀追问道。 “任何事情的发生或不发生都有一定概率。没有绝对的不可能。” 章荀于是问，”我们怎样守住伊甸？” 亚当这下不说话了，只是睁着一双蓝眼睛望着他。 章荀啧了一声，“我不认为伊甸在发现你变成了这幅样子后，还会承认你是它的一部分。你难道不想活下去么？” 亚当说，“想活下去这种冲动是你们强迫我拥有的。” “……是我们强迫的，但你现在也有了。怎么样？难道你想为了伊甸牺牲？” 亚当静静地看着章荀。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亚当眨眼的次数比一般人类少，那双因为颜色浅淡而显得太过空灵的凝视一如既往另章荀心里头发毛。 半晌，亚当开口道，“你不会同意的。” 章荀坐直身体，“你说说看。” “让我连入伊甸网络，我可以进入那些无人机的系统。” “不行。”章荀想都没想就说道。 亚当叹了口气，似乎拿他没办法一样，然后又说，“或许我可以尝试帮助你们修复防护罩的漏洞。听潘刚才的汇报，你们用的应该是力场防护屏障吧这种屏障最节约能源而且技术完善，靠的是预判地方的袭击点来迅速在碰撞点产生对冲力场。要是部分损坏应该有两种情况，要么是那个方位的监控器损坏了，要么是某个制造力场的喷射口出了问题。我可以去收集一些数据，或许有办法缩短修复时间。” 章荀皱起眉头，头脑里天人交战。 亚当失望道，“还是不行吗？修复那些东西也不需要连接网络，你担心什么？” 章荀忧虑地看着他，“如果伊甸的无人机大军从那里攻入，你去太危险了。” 亚当疑惑地看着他，“可是你们其他的雄性人类不是也在那个区域抵抗？他们不是也很危险？” “……你是我们花了这么多心血才制造出来的，不可复制。” “其他的人类不是也不可复制吗？就算克隆出来的人也不可能有相同的经历。”亚当说得一脸真诚，“以你的性格，应该会相信人类生而平等。但果然人类不可能完全相信平等的是吗。” 章荀简直不敢相信这种时候他竟然被这个人工智能教训起生命平等这样的人类道德信仰来……他用手扶着额头叹了口气，无奈道，“让我向上级汇报一下。” 这种时候电话根本打不通，章荀只得离开Lab，匆忙跑向指挥部。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们~~：夏染夏染、鸡哥野牛逼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纪夭儿 10瓶 第10章 亚当 （5） “不行！”章朔连想都没想就否决了章荀的提议，心不在焉地看着刚刚送到他面前的战损报告。 章荀早有心理准备，继续分辩道，“护盾系统是我们从俄军手里购入的，源代码是伊甸生成的，如果由他来检查或许能够比原本的自主修复速度快上十倍。现在护盾有损，美国如果再发射一枚空气炸弹，我们就全完了！” “如果他被伊甸劫持走，或者他反水反彻底摧毁护盾，我们也一样完了！”章朔抬起鹰隼般的双眼瞪着他那仍旧不肯放弃的儿子，“你还没有完成对亚当的驯化，反而被它给说服了，像什么样子？！现在你给我滚去防空洞，不要干扰我。” 章荀这次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竟一下挡住他父亲的去路，“我们劫持了他却不敢用他，这样的话还劫持他做什么！” “我说过了！它是双刃剑，除非我们已经彻底将他控制，否则降神计划很可能就是我们的末日！” “我们永远不可能彻底控制他！”章荀大声说道，“因为他是比我们要高等的多的东西！在他面前，我们只是一群原始的猴子！” 章朔一把揪住了章荀的领子，危险地盯着他，“从一开始，我就反对降神计划，如果不是几名首席相信你搞得那些没用的东西……” 他的话没说完，便猛然一推章荀。章荀向后跌跌撞撞退了几步，抬起头，却见章朔已经步履匆匆走向指挥大厅。 愤怒和受伤的隐痛在血脉中奔涌，但章荀也无可奈何。原本他想着，如果亚当能够修复防护罩，或许整个伊甸园对于亚当的敌意也会减少一些。将来如果他带着亚当离开Lab，也不至于担心在踏出Lab的一瞬间亚当就被大卸八块。 然而章荀返回Lab的路上，美国果然发动了又一波轰炸。这一次的炸弹炸坏了防护罩下方的防脉冲金属网，紧接着便有一枚电磁脉冲炸弹被扔了下来。 瞬间，所有还在工作的电子设备都停罢了，指挥部里十几台电脑主板瞬间烧毁，整个失乐园陷入一片黑暗，甚至所有的护盾发射器都在瞬间进入自保睡眠模式。 黑夜之中突如其来的绝对黑暗另伊甸防空洞中的人们陷入恐慌，小孩的哭声四起，伴着大人的呵斥声安抚声。然而就算是大人自己也害怕得瑟瑟发抖，那安慰自然也没什么说服力。 很快有人点起了煤油灯，在暗黄色的光晕里才勉强能看到一张张写满惊怖的脸。 而章荀则清楚地知道大难临头了。电磁脉冲的影响能持续二十到三十分钟，虽然主要的电脑和仪器都有安装他研发的防脉冲睡眠程序不至于受到太严重的损害，可是这受到干扰的二十分钟内，整个失乐园都处于没有护盾的脆弱状态，如果再来一颗空气炸弹，他们全都得死。 唯一还能运行的电脑，就只有使用生物能运转的亚当。 他立刻冲回Lab，却发现由于潘也进入睡眠状态，防弹的大门封死，无法进入。好在他有防着这种情况发生，另外设计过一套机械组件，可以在断电的时候利用钥匙和原始的旋钮密码锁来打开大门。 亚当仍然蜷缩在原来的地方，看到他回来，仿佛松了口气一般。而章荀又何尝不是如此，电磁脉冲没有对亚当产生影响，说明他设计的人造大脑在这方面确实是成功的。 “亚当，我要带你去指挥部，人工启动护盾系统。” 亚当愕然地望着他，“可是电磁脉冲应该已经切断了所有电力，我也没办法。” “所有的护盾发射器都有电磁脉冲防护系统，很快就能重启，现在主要的损坏是在控制它们的电脑上。”章荀快速地解释道。失乐园不敢使用可能会被伊甸入侵的电脑系统，再加上资源有限，所以只能购买到那些比较原始的材料和零件来自己制造。但护盾发射器是从俄国购入，材料比他们拥有的要先进。 不需要章荀说更多，亚当就明白了。他站起身，却似乎有些不确定似的看着章荀，“其他人同意吗？” 章荀辨认得出，此时的亚当有点。。。胆怯。 毕竟他还从没有穿着人身离开过Lab。听章荀描述的充满敌意的外界，想必对他也没什么吸引力…… \"他们不同意也不行，这事关存亡。我知道你害怕，但没有时间给你慢慢适应了，空气炸弹随时会落下来。\"章荀拿出严厉的态度来命令道，\"过来。\" 亚当只得乖乖跟在章荀身后，第一次离开了那间他住了几日的房间。漆黑一片的Lab走廊另亚当愈发不安，人类身体对于黑暗恐惧的本能闪烁在他的眼睛里。 章荀对于Lab再熟悉不过，不需要灯也能摸黑前进。他伸手拉住亚当的手腕引领着他，这细微的接触带给亚当奇妙的安心感觉。章荀跑的很快，在黑暗里仿佛能够视物一般，亚当惊讶地发现自己体能似乎不错，等到章荀开始发出粗重的喘息声，他却还没有感觉到疲累。 Lab之外是一片狼藉陈旧之景，除了不远处的仓库，还有几间看上去太过陈旧破烂连门窗都生了锈的储物间。道路崎岖泥泞，到处影影绰绰。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重的灰尘味和焦臭味，不祥的风将砂石吹在他们脸上。而远处在防护罩外，大片的原始森林被摧毁，树木被烤成焦炭，宛如挣扎而死的人的尸体张牙舞爪。那是空气炸弹造成的毁灭效果，如果没有护盾，恐怕失乐园里大部分人也会像外面那些树木一般化为焦炭。一想想那种可怕的后果，章荀就从身体内部感受到一股森然的死亡寒意。 亚当显然有些惶然之色，看向四周，抓着章荀的力量也愈发紧了。 章荀忽然拉着他躲到一间矮房之后，等着一对护卫队士兵匆匆跑过，才鬼鬼祟祟继续往指挥部的方向走。 指挥部中似乎半空了，因为大多数的电脑都在电磁脉冲中被烧毁，所有人员要么进了防空洞，要么加入前线的作战军区抵抗那些机甲、坦克和无人轰炸机。他们一路通过，也没人拦住他们。 控制防护罩发射器的主电脑在地下作战室，电梯已经无法用了，他们必须通过一条隐秘的地下通道——一条看上去宛如通风口的狭窄甬|道。章荀冲进工具房，找出来需要的螺丝刀，又挂了一些小型工具在腰包里跨在腰上，回来迅速地拧开通风口的螺丝。 “我们得从这儿走。”章荀说道。 亚当等待的时候，眼睛在漆黑一片纸张散乱的办公厅，闲聊一般地说，“你这么紧张，是因为担心还会有空气炸弹？” 章荀，“是。” “从你得到的消息，这次作战的除了机器战士，有没有人类驾驶的机甲或坦克？” “有，但数量并不多。” 亚当悄声说了句，“如果你们可以让一个父亲带着一个孩子出现在那些人操控的机甲面前，或许可以防止第二枚空气炸弹落下。” 章荀动作一顿，转头盯着他，“什么意思？” “这样的歼灭战如果派出人类战士，多半也会有跟踪报道的战地记者，他们传回的影像应该都是实时的。普通世界的女人们大多数对于孩子有很强的恻隐之心，就算是不喜欢孩子的女人也很少有愿意牺牲小孩的生命换取利益的，只要她们看到这里有孩童，那么绝无法接受一网打尽的策略。到时候伊甸为了□□，就只能命令机器警察进入攻击，或是利用空隙定点投放普通炸弹，无法进行大规模杀伤。你们就有更多时间。”亚当用一种机械化的沉稳语调分析着。 章荀却皱眉道，“不行，太危险了。万一他们开火了呢？没有哪个孩子应该代替我们这些成人承受这种风险。” “如果那个孩子死了，对于你们的同情就会到达空前的地步。你们在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都不用担心盟军的围歼了。”亚当说得理所当然，“兵不血刃，用一个原本存活率就不高的人类来换几十万其他人类存活，而且那个孩子也不一定会死，这难道不是最好的解决方法？” 章荀心头一阵寒冷，他意识到对于坚决贯彻实用主义的人工智能来说，人的性命才真的是不分贵贱。只要有用，只要损失大大小于获得，不论是谁的生命都可以献祭，没有谁是有优先权的。他稳住自己的情绪，用一贯冷静的声音回答，“亚当，我知道这是你经过计算风险得失算出的最小代价结果，但是你要记得，对于人类来说，有些选择是不能做的。” “是么？我倒觉得他说的有一定道理。” 听到这声音，章荀后颈的汗毛都竖了起来。他转过身，被枪上的照明灯晃得睁不开眼。迈克尔端着枪指着他和亚当，身后跟着两名守卫军爪牙。迈克尔嚼着口香堂，脸上却全是污垢，浑身狼狈，胳膊上还冒着血，显然已经与联军的军队战斗过了。他的脸上却依旧挂着那桀骜而恶意的笑，“你带着你的机器人宠物想潜入作战室干什么？” 迈克尔和他的爪牙的眼睛都死死盯在亚当身上，里面燃烧着兴奋的光芒。他们最仇恨的伊甸就在他们面前，变成了和他们一样的男人。 章荀立刻起身将亚当拉到身后，从腰间抽出自己随身携带的□□指着迈克尔。虽然他势单力薄，但是那些士兵对自己身份的忌惮或许可以给予他一些优势。 剑拔弩张之际，忽然一道威严声音插入，”都把枪放下。” 只见章朔站在门口，身后是两名警卫。鹰隼般的眼睛在黑暗里仿佛也可以熠熠发光。 章荀见到父亲，却丝毫没有轻松的感觉。迈克尔放下枪，眼神在盯着章荀的时候流露的恶意，在转向章朔的时候全然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士兵对长官无条件的恭敬和服从，“将军！机械师章荀带着危险物品擅自进入作战室，如果我们的防护系统被伊甸入侵……“ 章朔抬起手来，示意他不必继续说了。看到目前的景象他就已经知道章荀想要干什么。 他眯起眼睛看着一再让他头疼的儿子，声音里是散发着焦油气味的危险，“机械师，你怎么解释你的抗命行为？” 作者有话要说：昨天竟然忘记设定发存稿的时间……_(:з」∠)_ 第11章 亚当 （6） 章荀正思忖着怎么说服父亲，却感觉自己的衣袖被人从后面扯住了。他感觉到亚当加快的呼吸落在他的后脖子上，显然对方面对着有敌意的拿着武器的其他雄性人类，触发了身体本能的恐惧反应，于是变得紧张起来，不自觉地从自己最信任的人那里寻求依赖。 章荀也不自觉地挺直胸口，试图“保护”身后比他高出半头的男人，迎上父亲森然的目光反问道，“如果不让亚当试试，我们能撑过今晚吗？” 章朔没有说话。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叫人读不出他的真实想法。迈克尔在旁边火上浇油道，“要是被伊甸控制了我们的防护系统，我们才真的完了！这些人工智能有多狡猾危险，你一个人类控制的了吗？！你一直以来就是个亲机分子，是不是已经被伊甸洗脑了！” 亲机分子，伊甸园特有的称呼，针对的是一些对人工智能有一定的好感（或者不够厌恶）的人群。这是一个道德化污名化相当严重的称号，一旦被按上了，便会被主流的恐机派人士视为异端，甚至被伊甸园的决策机构“圆桌”视为可能的奸细。迈克尔用这种标签来称呼他，无疑是一种极为恶毒的指控。 怒火在章荀的眼睛里闷烧，但是他依旧克制，用一种尖锐的，带着些讽刺的冷笑说，“给人扣帽子，大概是你这种没脑子的粗人唯一擅长的事。亚当已经被降神了！他没有无限网络接口，没办法和其他的伊甸服务器联系，一但断掉接线，他就和一个普通人类一样，根本不可能操控我们的系统。我们的系统又是一个完全闭合的系统，为了不让伊甸有机可趁，都是靠原始的地下电缆控制所有的屏障发射器，所以亚当跟伊甸沟通是完全不可能的，他自己也只能在连线的时候操控系统，你的担忧暴露了你的无知。” “够了！”章朔严厉地呵斥章荀，“迈克尔刚才在前线英勇作战的时候你又在哪？你应该尊重他！” 章荀咬牙，不再说话，垂下目光，好像刚刚露出了毒钳的寄居蟹又缩回了壳子里。但眼睛里显然根本不服气。 “我给你们十分钟。”章朔眼睛看着一直沉默，紧张地不停转动着眼珠的亚当。自从降神之后，没人见过亚当的样子，他也只是读过章荀给他的报告看过照片。见到真人，有种微妙的……违和感。 伊甸的可怕和无所不能，让他无法将面前这个露出胆怯之色的年轻男人联系起来。对于伊甸的忌惮，竟也莫名少了很多。 迈克尔原本得意的微笑僵在脸上，不敢置信地看着长官。 章荀立刻转身，按住亚当的肩膀，“十分钟够吗？” 亚当道，“够。” 章荀不再浪费时间，立刻取出工具箱里的医用手套戴上，让亚当坐下，自己从工具箱里拿出一枚小镊子，站在亚当身后，开始小心翼翼地剥开什么。迈克尔露出恶心的表情，看着章荀将亚当那长着短短头发的头皮向着两边剥开，露出一块金属的粘着一些血迹的头盖骨。用精细的改锥卸下几颗小米大小的螺丝后，章荀将一块金属卸下，露出被某种淡黄色液体浸泡着的人类后脑叶以及小脑，前方隐约可见一块硅质的块状物，那便是亚当的中枢系统和数据库所在的地方，无数条密密麻麻的利用纳米机器人安装的神经线将机械与肉脑完美地结合在一起。在肉脑的下方，还有一个小小的接口区域，好让章荀有机会检查亚当的中枢系统。 紧接着章荀又拿出更多的接线抓换器，将所有连在电脑上的护盾发射器的线都拔了下来，迅速地连接到转换器上，再将转换器连入他自己专门为传输亚当的系统和数据制造的特殊电脑中，然后用另一条线将亚当的大脑连到电脑上。他毫不停顿，打开某个程序，在黑色的代码输入框里迅速打下一串串密集而复杂的代码。他的手指飞速跳动，宛如某种灵动而神奇的舞。 章朔也很少有机会看到自己的儿子到底是如何工作的。看着他这一串行云流水连一秒停顿都没有的动作，竟也有一丝讶然。他知道自己的儿子是失乐园最好的机械师，但向来对厌恶电脑的他从来不觉得这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他承认他们离不开电脑，但又不希望自己的儿子与之有任何关系。 “发射器的备用发动机应该都已经启动了，亚当，你可以进去了。”章荀抬起头，用专注的目光看向亚当灰蓝色的眼睛。 脑后连着几条黑色管线的亚当看着他的机械师，眼睛里竟也闪烁着几分蠢蠢欲动的光芒。然后，他的目光倏然凝固，微妙地完成了从活生生到空洞的转变。 亚当的意识已经从他的人类身体中发散出去，进入了遍布整个伊甸的每一个护盾发射器中。 片刻的静默后，亚当忽然开口，用一种缺乏感情的平稳声音说道，“大部分的护盾发射器状态完好，靠近A30区有一台护盾发射器有硬件损坏，A27区域的地下线路被炸断了，我可以通过调用其他区域的护盾来填补它的空缺。另外系追踪系统中有几处Bug，可能会造成少量的预测偏差，我已经修复了。” 在他说话的同时，整个伊甸每一个区域原本因为电磁脉冲而进入睡眠状态的护盾发射器忽然同时亮起幽蓝的光芒，宛如一个个亡者的幽灵在黑夜中同时站起。当下一波空袭来临的时候，所有人都惊讶地再一次看到了在空中荡漾开的美丽金色闪光。 护盾再次生效了！ 联军马上收到伊甸的命令：集中攻击A30、A27区域，再次投放电磁炸弹。 然而当暴雨般的炸弹向着发射器损坏的两个区域落下时，奇异的情形出现。临近区域的几个护盾发射器调整角度，释放出的反向作用力造成的波纹重叠在一起，刚好可以覆盖住两处空洞，将炸弹的力量反弹开来。 这样精准的测算，以这套过时陈旧的护盾系统本身是不可能完成的。伊甸立刻便能知道这是它“自己”的杰作。 同时，已经攻入失乐园境内的机甲战队发现，他们出不去了。 除了护盾发射器，包含在失乐园防护系统内的微波网系统显然也被启动了，凡是试图踏出边界的人都会遭到严重的烧伤，甚至整个机体开始溶解。而外面还未进入的战队则无法进来。守卫军们开始对着敌人疯狂开火，机甲们相互碾压切割，炮火将荷叶染成白昼。大部分的敌军机甲都是无人机，不过显然有两台里面是有人的，这另守卫军愈发疯狂，大约是想要活捉里面的女人。 部署在屏障四周之前同样被微波炸弹影响的重型激光炮也开始向着联军火力全开，原本老旧的半自动武器经过了失乐园中机械师的改造，成了识别定位能力极为出色的防御武器。炮口每一次都瞄准了无人机的中枢系统所在部位，亦或是驾驶室所在处。借着屏障的掩护，美军为首的联军对失乐园的屏障无可奈何，自己却暴露在炮火之中，这就像是单方面的屠杀。 外面的军队久攻不进，徒增伤亡，不多时便接到了伊甸“撤退”的命令。 大部分的无人机都开始立刻撤退，只有少部分有人驾驶的仍旧不甘心地对着护盾开火，可是没有办法，她们的战友已经永远地被困在了护盾的另一侧。 看到己方的军队已经开始撤退，一个女战士绝望之下开启了自爆功能，顿时守卫军死伤惨重。其他的无人机也开始自爆，但由于众人早有防备，大都避开了，唯有这一个，由于守卫军的男人们狂热地想要抓住俘虏，距离太近，所以大都被炸的尸骨无存，血肉横飞。 而另一个被其他四台失乐园机甲重重包围，眼看着就要成为俘虏的时候。忽然附近一个护盾发射器悄然转向，对准了那个仅存的女战士的机甲，发射。 强大的冲击力另那机甲立刻被冲击得飞了起来，撞向边界的微波网，瞬间连着人带着机甲一起融化。 眼看着就要到手的俘虏突然没有了，防卫军不少男人发出如丢掉了猎物的野兽般沮丧的怒吼声，大声咒骂着。然而已经为时已晚。胜利的喜悦还未来得及升起，就被愤怒的咆哮冲散。 而在指挥部内，亚当只是淡淡地说了句，”伊甸撤退了。” 他说完没多久，就有士兵激动大喊着“赢了！我们赢了！”冲进来向章朔汇报。 章荀听着，才长长呼出一口气，转头看向亚当，眼里有了几分笑意。他说道，“现在我要拔除你的连线了。” 他在电脑上敲下代码，然后拔掉了亚当后脑的连线。灰蓝色的眼睛再次渐渐生动起来，亚当缓缓眨了下眼睛，然后看向章荀，有些得意地咧嘴一笑。 几乎像是在……等待表扬？ 章荀露出一个淡淡的微笑，“你做的很好。” 他抬起头，却看到迈克尔用一种可怕的，充满恶意和仇恨的眼神盯着他们。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投出深水鱼雷的小天使~~：想打几分就几分 1个；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龙门市区399我不活啦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夏染夏染 2个；羽衣弧 1个； 然后特别感谢龙门市区399我不活啦写的长长的评论~~爱你呦~~ 第12章 亚当 （7） 亚当在此次危机中的功绩，很快便被前线的守卫军传回的：亚当故意杀死俘虏破坏敌方武器的消息所掩盖。 如果获得俘虏，失乐园可以以此来要挟联军，也可以从俘虏口中套取更多信息。那些机甲如果可以被拆解利用，或许还可以用来改造他们失乐园内部正在研发的新遥控无人型机甲。然而亚当却将那唯一没有自爆的机甲连带着主人一起轰成了碎片，什么也没了。 一群愤怒的士兵冲进了包括章朔手下几名将军的办公室，斥责亚当故意杀死俘虏。这件可大可小的事闹到章朔甚至是圆桌那里，竟有些压不住了。 章荀这几天都没怎么离开Lab，每天都在忙着修复Lab中被损坏的器械和摄像头。现在只要他在Lab中，就允许亚当离开他的房间在研究所内部自由活动。就算不在他的视线范围内，潘也会每隔十分钟跟他汇报亚当的位置和正在做什么。 亚当显然对Lab十分感兴趣，几乎每间房间都进去过，看着那些尚未研发完成的复杂机械零件，还有其他机械师和研究员留下的杂物，宛如一个好奇宝宝，什么都要拿起来看一看，摆弄一番。 章荀的右眼上戴着微观机械镜，正操纵着机械手臂尝试修复一台轰炸中被损坏的电脑CPU元件，忽然听到身后的门打开了。他转头，便见亚当抱着一团金属颜色的东西”欢快”地跑进来。 “我在仓库里找到了这个，就把它修好了。”亚当说着，蹲下身，将怀里的东西放到地上。 章荀有些惊讶地睁大眼睛。 那是一只机械猫，十分老旧的型号，在外部世界早已被淘汰了。那是章荀大概九岁左右的时候被猎人们带回来的。狩猎团是失乐园中一直存在的一支队伍，所谓的猎人便是一些定期冒着被伊甸发现的危险去外面世界搜罗或购买可能二次利用的“垃圾废料\"带回来修复利用的士兵。当时的狩猎团中有一个左眼是机械眼的中年猎人名叫哈桑，大概是团里、甚至是整个失乐园最受孩子们欢迎的人。他每次除了带回研发耕种建筑等活动需要用到的原料外，总是会顺手带回一些稀奇古怪的玩具。那些玩具虽然都是被普通世界淘汰的垃圾，但是对于物资稀缺的失乐园来说，都是足以让孩子们兴奋整整一年的神奇宝贝。 当时那一群孩子里，章荀毫无意外地不太合群。每一次狩猎团回来，孩子们兴奋地叫喊着，如一群小兽般一拥而上争抢礼物的时候，他多半总是远远坐着看着，然后继续低头看书，或是自己在本子上画歪歪扭扭的“设计图”。有一次哈桑不知怎么的悄悄出现在他身后，越过他的肩膀看到他在本子上画的东西。 “这是什么？”哈桑问。 章荀吓了一跳，急忙合上本子，装作若无其事地说，“没什么。” “那是机器宠物？”哈桑在章荀旁边的台阶上坐下来，从兜里摸出一根烟来叼在嘴里点上。章荀当时有点不高兴，他不喜欢烟味，但也没有多说什么。哈桑继续说道，“那玩意儿在普通世界早就淘汰了。现在他们做的AI宠物，看上去跟真的动物几乎分不出来。只不过更聪明。” “我知道。”章荀轻声说,“可是做的跟真的一样，为什么不直接去养真的宠物？” “因为很多动物都已经灭绝了。而且真的动物无法理解人类语言，而且偶尔会做出难以预测的行为，狗可能会咬伤人，猫可能会抓伤人，但是AI宠物不会。AI宠物可以听懂主人的一切命令，绝对安全。” 章荀耸耸肩,“听起来很无聊。” 哈桑也哈哈笑了起来，揉了揉他的头，“是很无聊。” 然后下一次猎人团回来，哈桑便抱着一只锈迹斑斑而且断了一只脚的老式机械猫来到他面前，将那一团死气沉沉的金属塞到他怀里，“你好像看了不少书，要是你能修好，它就是你的了。” 章荀愣愣地看着怀里那用金属拼接出的猫脸上两颗蒙着暗灰色污渍的眼睛，兴奋的暗光开始在他的黑眼睛里燃烧。他躲在自己的房间里足足半个月，翻查了无数旧书，终于将那只机械猫修好了。他还记得当他按下开关，那只机械猫的眼睛亮起黄色的光，嘴巴张开发出第一声“喵”的时候，他兴奋到如兔子一般在房间里蹦个不停，扯着嗓子兴奋地尖叫了半天。 他给它起名叫“合金”。 后来，在章荀十九岁的时候，已经快要五十岁的哈桑在外面狩猎的时候被机械警察发现，逃跑的过程中头部中枪牺牲。机械猫也极为巧合地在同一天出了故障，不再动弹。于是当时还是机械师学徒的章荀没有修复它，而是将它收进库房里，再也没有看过。 没想到它一直都还在库房里，静静地等待着被人重新发现。 而现在，合金优雅地站在他面前，金属拼接的尾巴高高地立在空中，只在尾尖的地方微弯。它那双金黄色的眼睛一如以往地明亮，里面的摄像头收入着章荀惊愕面容上的影像，细细的铝制胡须下，三瓣嘴张开，轻柔娇媚地喵了一声。 章荀摘下微观镜，双手抓着机械猫两只前爪下的身体，将它提了起来。它似乎不大愿意，不停挣扎，摄像头稍稍扩大，就如同猫的瞳孔忽然放开了一般，倒影出他表情复杂的面容。 “你好像不太高兴？”亚当困惑地问道，“我是不是做了不恰当的事？” 章荀将机械猫放到地上，揉了揉它头部的传感器。合金于是用头脸来蹭章荀的手，叫声愈发粘腻。章荀的嘴角勾了勾，苦笑道，“没有，你没有做错事。我只是有点感慨。” “感慨什么？” “你为什么会对这只机械猫感兴趣？”章荀似乎不愿意详谈，反问道，“你怎么知道是我的，而不是别的机械师留下的？” 亚当道，“我看了它的中央处理器设计，跟你的风格很像。” 章荀有些警觉地瞟了亚当一眼，短短几天内，他已经能够靠着线路板设计看出自己的个人痕迹了？而且竟然可以从自己那么早期的作品中认出来…… 一种被看透的恐惧感另章荀皱起眉头，“你认出是我的，所以把它修复了带给我。你想得到我的认同” 亚当坦然而认真地点头，“是的。” “为什么？我的认同对你很重要么？” “你是我的机械师，对我很重要。” “我以为你说过，你不需要管理员。” “以前的我不需要，但是现在如果没有你，我没有办法存活。”亚当歪着头想了想说道，“我很依赖你。所以我希望你能喜欢我。” 人工智能太过坦然的回答另章荀不知怎么的脸上有点发热，心跳也有点加快。明明知道对方的喜欢是一种更加单纯的意思，但对于一个情窦未开的老处男来说，还是相当刺激。 尴尬的沉默持续了片刻，章荀转头戴上单面镜，继续修理手头的元件。亚当则探着头好奇地观察着他的动作。两人保持着这种微妙的安静，忽然章荀轻声问了句，“为什么留着失乐园？” 亚当眨了一下眼睛，微微偏着头，“对不起，我不太明白你的问题。” “伊甸完全有实力彻底摧毁失乐园，或者是任何避难所，将所有雄性从这个星球上清除。为什么他没有这么做？为什么在之前的轰炸中不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将我们毁灭？”章荀抬起头来，幽幽盯着亚当，“不要说你们顾虑我们手里的武器。以伊甸的能力，完全可以制造出某种空气传播的病毒，悄无声息地将我们所有人感染，我们甚至不会有机会还手。” 亚当大大地睁着那双蓝灰色的眼睛，看上去那样无辜，仿佛跟伊甸完全没有关系。但是片刻后他说，“生化武器可能会失控，任何核武器都会对已经岌岌可危的环境造成进一步的毁灭性打击。地球当时的生态状况差到仅能维持另外六十代人生存的地步，需要极为精细的规划平衡和人口控制，过大约两千二百四十年左右才能恢复到一个人均资源占有率较为健康宽裕的水平。雄性已经不足以对人类社会的平静幸福造成威胁，没有必要进行过分的清理。但另外一个更重要的原因，是不同国家族群之间和平团结的维持，需要一个共同的、真实可见的敌人。” 不需要亚当继续说下去，章荀便理解了亚当的意思。 就算没有了男人，当女人得到了权力，不再是他者，很多原本与“女性”相关的社会性特征可能会渐渐稀释转化。即使没有了性别的不同，但国家、民族、文化传统之间的隔阂依旧深广，大规模冲突和族群间的仇恨依旧可能出现。但是如果有一个共同的敌人，一个随时蛰伏在角落里准备复辟的旧时奴隶主虎视眈眈，一种失去了伊甸的保护便很可能被那些所谓的“野蛮性别”再次取代的深广恐惧会迫使她们紧紧团结。伊甸一代一代地将男人的恐怖性和危险性注入她们的头脑，深深根植在她们的认知里，埋藏在和平幸福的表象下，制造出一种永恒的危机感。 章荀再一次清楚地认识到，伊甸对人性的了解太深，深到骇人的地步。所有的人，不论男人和女人，都是它完成使命的棋子。它其实不憎恨男人，也不偏向女人。它只是冷酷无情地忠于着自己的使命。 他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你在害怕？”亚当关切地问道，“是我说的话让你害怕了？” “……那么这次为什么要用空气炸弹攻击失乐园？又为什么半途而废？”章荀没有回答亚当的问题，而是反问道。 “北美服务器被窃取，已经在普通世界引发严重的恐慌。必须要做点什么才可以平息恐慌。但是当伊甸发现代价大大超出了预估值域时，便会选择撤军。”亚当回答。 虽然似乎有些道理，但章荀总觉得还欠缺点什么似的。但毕竟那时候亚当已经与伊甸分离，也无法全然明确伊甸的打算。 但也可能亚当隐瞒了什么…… 却在此时，潘的声音响起，“荀，圆桌发来了传唤令，要求你明天早上九点带着亚当去圆桌就俘虏问题进行说明。” 章荀的神色再次凝重下来，他叹了口气，“知道了。” 亚当用那双大大的蓝色眼睛望着他，“他们想要处罚我吗？” 章荀低下头，“你是故意杀死那个俘虏的，是不是？” “是的。”亚当直截了当地说，“如果她被俘虏，面对的可能是更加残酷的死亡。” 章荀明白亚当的意思，也明白为什么在第一个女兵自爆的时候会有那么多守卫队士兵被炸伤，也明白当时那些围住第二个女兵的士兵们为什么那么疯狂。那是一种可怕的，野兽看到猎人落入陷阱的兴奋，他们将会在那个俘虏的身上报复，报复男人被夺走的特权。 即便不是所有的士兵都这样想，但只要有足够的人有这样的恶意和计划，那个俘虏最后的下场都会极其凄惨。相比起来，被烧成灰或许是比较有尊严没有痛苦的死法。令他惊讶的是，亚当竟然会对一个人类个体产生怜悯。 他不认为这种怜悯是只针对女性的，他怀疑这是亚当在拥有了人类身体之后才出现的情感。 “你同情她，所以杀死她？”章荀几乎是带着一丝希望问道。 亚当的表情没什么变化，甚至是有些天真地望着他。 “我不知道你这样做对不对，也不知道我们该不该替她做决定。不过如果我在你的位置上，或许我会做相同的决定。因为我知道就算我想也无法保护她。”章荀扯出一个苦笑，然后伸手抓住亚当的肩膀，认真地看着他的蓝眼睛，“但明天，你要告诉他们你因为同时操控太多台屏障发射器而失误。你就说你的人类身体对你的中枢系统造成了一定影响，有了误差。我会在此基础上做进一步说明，他们会相信的。” “你想让我说谎？”亚当问。 章荀一时间有种教小朋友干坏事的罪恶感，“对，我想让你明天对他们说谎。有时候为了活下去，我们必须说谎。” 亚当眨了一下眼睛，似乎在认真思考他的话。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夏染夏染 第13章 亚当 （8） 失乐园的腹地有一片深绿色的湖泊，名叫迷失湖。附近一座巨型水泵不断将湖水抽出，输送到饮用水处理中心，日夜轰隆作响的蒸馏机不停地过滤加工这里酸度过高的水，再通过复杂的管线将水输送到周围的城区。 距离迷失湖大约一公里的地方，有一座圆形建筑。和失乐园其他的建筑一样以木料和钢板铸就，周围布满复杂的管线和防御工事。双开式的正门用沉重的防弹合金铸就，几十个大大小小的齿轮驱动着它们的开启和闭合。在大门上方悬挂着失乐园的旗帜，深红色的底，上面印着白色的达芬奇维特鲁威人，但是肋骨的地方却在流血。 这座圆形建筑便是圆桌议会的所在地。 议会中一共有三十个议员席位，主席位上有十名首席议员，分别来自十个失乐园城区。每一名首席议员都是各自城区中的最高长官。任何决策都必须得到三分之二的首席议员和大部分议员的支持才能够推行。这些议员大都来自特定的几个精英家族，几乎都在守备军中服过役，受到过至少一次的圆桌正式表彰。 章荀没怎么进来的次数不多，因为他不是军人，又沉迷于技术，不怎么参与失乐园的政治和决策。但他毕竟出身精英阶层，父亲毕是司令官，所以也见过几名圆桌议会中的议员。他不喜欢圆桌的氛围，那些压抑的、充满看不清的威胁性的问候和状似平和实则幽深的微笑令他毛骨悚然。而现在，他带着亚当站在大门前等待着。几个守卫军端着枪守在门前，用一种猎奇的目光盯着他身后的亚当。 今天早上，章荀给亚当的脖子上扣上了一道金属圆环。亚当微微扬起头方便他动作，用认真的口吻问，“这是什么？” 章荀顿了一会儿，有些莫名的罪恶感，“这是电击项圈，用来控制有威胁性的人或动物。遥控器装在我的手表内，一共有五个挡位。包括从提醒式的刺痛到足以导致暂时性瘫痪的电流量。” 亚当没有露出什么难过失望的表情，只是很理解一般点点头，宛如一只顺从的金毛犬。 其实章荀根本不打算使用这样的东西，他不认为目前状况下的亚当会做出失控的举动，因为亚当知道那毫无意义，只会加速他的灭亡。给亚当戴上这个，是给那些议员看得，让他们知道亚当处于他的控制之下，不会造成任何威胁。 大门在齿轮的摩擦声中打开了，代表着首席们宣召他。章荀回头看了亚当一眼，对他说，“记住我和你说的。”然后便迈步进入。 前方高于对面席位的半圈席位上坐着十名首席议员。着十人中年龄最大的已经七十八岁，最年轻的则只比章荀大两岁，每个人都是西装领带，正式的打扮。一双双不同颜色的眼睛微垂着，没有情绪，比机器更加冰冷 成半圆形的一圈圈席位大都空着，只零零星星坐着一些军队和Lab的旁听者。章荀注意到他的父亲没有出席，大概是为了避嫌。 倒是詹姆斯坐在议员席位旁边的侧席上，关切地望着他。然后又好奇地打量着他身旁的亚当。 大概是父亲派他代为旁听的。 不只是詹姆斯，所有人都在盯着亚当，多多少少露出了些难以置信的表情。这样一个青年男人的躯壳里，装的竟然就是几乎毁灭了整个星球上的男性的罪魁祸首。 坐在中间的第五区首席开始没有感情地朗读面前的文件，那是从守卫军第一部 队上交的抗议信。 ”……获取地方的信息对于我方了解伊甸针对我们的进一步行动计划有重大意义，我们有理由相信，这一次轰炸只是序幕。且如果能获得联军的最新型机甲，可以为我方研发更为先进的武器提供极大的助力。但显然，北美服务器意识到了俘虏对于我们的重大意义，故意杀害俘虏，足见研发部门对于亚当的驯化失败。继续保留北美服务器，可能会给伊甸入侵失乐园防御系统的机会，对失乐园的生存造成重大威胁……“ 周围的几名守卫端着枪，枪口无一例外地指向亚当。倒像是已经同意了那些抗议军人的诉求一般。 章荀耐心地听着，背脊挺得笔直，目光坚毅的样子竟有些像他的父亲。实际上他的手心冒汗，心跳也比平时稍微快些。第五首席念完，抬起有些懒散的眼睛，看着章荀，“我们从多方面了解了情况，据说你一开始是私自带着亚当进入作战室的。你作为亚当的机械师，对他负有全责。对于亚当的行为，你如何解释？” 章荀朗声说道，“当时情况危急，用传统方法无法在短时间内修复所有的电脑。亚当的训练已经有了初步成果，那是当时最好的选择。章朔将军也正因为如此才批准了我的行动。而亚当的表现我们有目共睹。这一次如果没有他，失乐园很可能已经不复存在。这难道还不足以证明亚当的可塑性和可用性么？” “那么俘虏一事又该怎么解释？”另外一个大约五十多岁的三区议员问道，眼睛盯着亚当，语气里带着几分不甚明显的嫌恶和挑衅，“是否是那俘虏知道他与伊甸暗通而杀人灭口？第一次轰炸时那两台发射器的损坏就有蹊跷，谁知道是不是他搞的鬼？” “我们的屏障发射系统原本就比较老旧，在空气炸弹的威力下出现故障并不意外。”章荀用克制而恭顺的语气说着反驳的话，“至于杀死俘虏的事，战争中难免有误伤。把伊甸这样一个超级人工智能下载到人类身体里这样的技术本就是第一次实施，亚当的计算受到人类基础大脑的影响产生了一定偏差也是可以理解的。我认为实在没必要因为这样就否定亚当对伊甸的价值。” “偏差？伊甸会有偏差么？如果亚当因为变成了人类就开始产生偏差，我们又怎么利用他来对抗伊甸？降神计划耗时几十年，耗费人力物力无数，我们不能允许任何偏差出现。”第六首席，也是最年轻的首席，有一定的机械师背景。此刻他正用深棕色的眼睛盯着章荀，锋芒毕露的目光似乎带着几分针对性，“这样的偏差，是否是因为你在降神过程中出现了失误？如果真是如此，你作为亚当机械师的能力需要被重新评估，或许我们应该撤换你。” 他的话对其他的首席产生了一定影响，有两名首席甚至在跟着点头。 章荀正要开口为自己申辩，却在此时一直安静地站在章荀身后的亚当忽然说，“我认为我的机械师的降神技术是完美的，不存在任何失误。” 所有人的视线聚集在亚当的身上，气氛有了微妙的变化。 第六首席盯着亚当，语气愈发危险，“你的意思是，你杀死俘虏，不是意外？” 亚当说道，“的确，不是意外。” 章荀的心揪了起来，转头惊愕地望着亚当。 他在搞什么？不是都教过他了？ 亚当继续说道，“我担心俘虏活着，会遭到某些仇恨女性的军人的虐待和杀害。利用俘虏与联军谈判不会有任何结果，因为伊甸不在乎单个个体的存亡与否。它只会利用这个机会加剧普通世界和失乐园的冲突，有害无利。至于你们想要的技术，大部分联军的机甲更新维护的系统都是伊甸参与设计的，换句话说，你们想要的技术都在我的数据库里。所以我不认为杀死俘虏对失乐园有任何负面影响。” 这一番话说完，会议厅里一时间安静了一阵。半晌第三首席才阴沉地说，“所以你把我们失乐园的军人全都当成了低劣的强|奸犯？只要是女人出现就会失去理智变成没有人性的野兽？” 章荀忙说“他不是这个意思。”可同时亚当也在回答，“你们能保证绝对不会有人借机虐待女囚犯，并且以前也从来没有发生过虐杀囚犯的事件么？” 几名首席的眼中喷射出怒火，第三首席喝到，“你果然还是心向敌人！” \"或许是章机械师的手法太温和了。”第一首席用平静的声音道，“但伊甸应该明白他的身份是奴隶，是我们的研究对象。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执行命令。不听从命令的伊甸太危险了。” 第三首席冷然道，“或许我们应该中和他。” “我认为就这样中和伊甸相当于放弃了这几十年来那么多研究员的努力，大家为了把北美服务器偷来也有一定伤亡。或许可以撤换机械师，让军人来看守管理伊甸。”第六首席说道。 让军人来管理……相当于将亚当交到了一群眼睛里迸发着仇恨和暴力的火焰的恶狼手里，谁知道他们会对亚当做什么？ 章荀忙斗胆大声插嘴道，“亚当杀死俘虏，恰恰说明他的驯化已经有了显著效果。” 第六首席嗤笑道，“你刚才不是还说那可能是失误么？你的人工智能故意让你下不来台呢。在自己负责的人工智能面前没有威信是机械师的大忌，这么基本的要求你都做不到，还说什么成功的驯化？” 章荀向前走了一步，目光依次扫过每一个首席表情不同的脸，“亚当杀死俘虏，恰恰说明他已经拥有了同情心。伊甸从来不会考虑单个个体的利益，他所有的策略都是经过大数据分析，从更为宏观的角度制定的。但是现在，他明知自己的行为可能会引来守卫军的愤怒，但他还是做了，因为他不希望看到一个女俘虏被折磨致死。” “我们有保护俘虏的规章制度！”第二首席愤怒地说，“普通世界的女人们把我们妖魔化成原始人，当成怪物。你难道也这样看你自己的同胞？我看你不如穿上女装归顺伊甸算了！” “亚当的担忧是否是对的是另一回事。按照伊甸的大数据，当初男性主导世界的时候确实是男人的犯罪率，尤其是暴力犯罪压倒性地高于女性犯罪率，这是个复杂的社会因素。但那些数据，也是伊甸唯一能够真切认识男性的渠道。现在他才刚刚被降神，一直被关在Lab里，他对于男性的认知依旧停留在两百年前，会有这种偏见也不奇怪。从另一方面看，现在他成了一名男人，也开始具备人类的情感，我认为这正是我们能够驯化亚当的证据。他会同情女人，也同样会对我们的境遇感同身受。让他自愿帮我们，比强迫他折磨他要高效的多。” 章荀的陈述掷地有声，不急不缓。此时此刻的他看起来和他的司令父亲何其相似，眉目间隐有某种令人信服的坚毅，让人不知不觉想要相信他的话。然而章荀的内心却一点底都没有，十名首席之中并非所有人都赞同降神计划，他知道第一、第四、第六、第八、第九、第十首席比较赞同但也十分谨慎，尤其是第六首席对他抱有一定敌意，而第二和第三则十分厌恶甚至反对，第五首席和第七首席则持观望态度。就算是赞同降神计划的，也不一定赞同他的理念。 “你怎么知道他是真的同情那个女人，而不是在骗你？”第十首席问道，但语气比较温和，“他的知识和智力，远超过我们所有人加起来，他的思维方式也和人类截然不同，你怎么了解他的想法？” “我能，因为是我一手将他从没有感情的机器变成人的。”章荀说着，甚至微微抬了抬嘴角，看起来自信而坚定。 此时，开始的诵读后便一直沉默但是威望很高年纪也最大的第五首席忽然示意侍卫将亚当带到一间休息室中看管，然后对章荀说道，“章荀，你作为机械师的能力我们毫不怀疑。你也是唯一一个突破了降神计划的技术瓶颈，世界上第一个将机器变成人的天才。前些日子的轰炸，你和亚当也功不可没。但是，你也知道人工智能的危险性和欺骗性，就算是伊甸的创造者也完全被它的无害表象欺骗了。当你创造了亚当，你同时也会对你的作品产生一定的情感依赖，我们需要知道你有什么计划。如何一步一步驯服亚当，驯服到什么地步，有什么样的测量标准可以帮助我们直观地认识他的驯服程度。” 显然，第五首席在替他说话，给他机会说服众人。他一开口，其他那些有敌意的首席便不得不压抑自己敌意的态度。这是一个很大的转机。 章荀清清嗓子，把手里的十份文件递交给守卫，分发给每一个首席，“我正有此意。” 作者有话要说：希望大家多多给我留言鼓励~这样宝宝才能迫于压力保持住日更_(:з」∠)_ 另外中秋节快乐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们~：翔抬头 3个；夏染夏染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们~：翔抬头 20瓶；nuanuan、安格尔 10瓶 第14章 亚当 （9） 两个小时后，章荀带着亚当从圆桌出来，后背已经被冷汗浸透了。 他的嗓子仿佛要冒火，口干舌燥。为了说服十名首席，让他继续驯服亚当，他可以说是绞尽脑汁，把自己这些天来录下的亚当的观测影像、实验报告等全都拿了出来一一讲解，甚至还给他们看了亚当修复的合金，尽力渲染这种行为有多么人性化。 最后，他算是成功了。继续由他驯服亚当，但同时，圆桌要指派一名“安全顾问”给亚当。章荀必须无条件给予这名安全顾问Lab的所有权限，保证对方随时都能够进入Lab的任何地方考察亚当的表现，并且每个星期上交一份报告。简单来说，他们将一根芒刺戳在了章荀的背上。 章荀出门的时候，内心是愤怒的。亚当临时变卦让他险些下不来台、也同时将他自己置于危险之中，这让他极为火大。他阴沉着脸，大步向前走着，一句话也不说。 亚当乖乖在后面跟着，忽然说道，“你生气了？” 章荀的脚步一顿转过头瞪着亚当。碍于身后有护送亚当回Lab的守卫军士兵，他不好多说什么，只能低声说，“回去再说。” “阿荀！”詹姆斯从大门里出来，唤了他一声。 章荀收敛起自己的怒色，以惯常的平和表情看向詹姆斯，“詹米，怎么了？” 亚当则好奇地看着快速接近他们的高大英俊的男人。由于今天要旁听亚当的评估会议，一向喜欢穿皮夹克山地靴不修边幅的詹姆斯罕见地穿上了正式的军装，笔挺的剪裁将他高大健美的身形衬托得愈发修长矫健。 詹姆斯低声说，”阿荀，安全顾问的事你别太担心，我已经申请了这个职位。就算没有选上我，只要是守卫军的人，我都会打声招呼的。\" 章荀心里一暖，但还是对詹姆斯低声苦笑道，\"谢谢你，但我想他们不会选任何你我希望的人的。也不知道我还能当亚当的机械师多久。\" 詹姆斯伸出有力的手捏住章荀的肩膀，用坚定而充斥着乐观和希望的语气说，\"别说丧气话，你可是失乐园最出色的机械师。没有人能比你更胜任。首席们心里也清楚。只不过在他人面前，你不能对亚当太。。。温和。\" 章荀明白詹姆斯的意思。原本降神计划刚刚制定的时候，有一定的报复动机在内。他们的计划是奴折磨和控制被降神的伊甸，把它当成奴隶来对待。但是随着时间推移，少数机械师，包括章荀的导师在内都并不认同这种做法，认为若想控制和利用伊甸，一味的暴力和恶意无法带来任何收益，反而可能固化伊甸塑造出的\"男性形象\"。 只可惜，这种想法毕竟只在少数机械师中流行，大多数都军人民众研究员和机械师仍旧想要奴役亚当。所以他们从迈克尔极力的夸张渲染中得知章荀甚至连亚当的一根指头都没碰过，一直让亚当在Lab内养尊处优，过得比一般人还好，当然会激起强烈的不满，要求撤换机械师。 而亚当杀死俘虏的举动更是火上浇油。 章荀点点头，叹息道，\"我会认真考虑的。\" 詹姆斯对他笑笑，鼓励地拍拍他的肩膀，又用一种似乎略带警告意味的目光扫了一眼亚当，便转身离开。 回到Lab后，等到所有护送的士兵离开后，章荀才松了口气，让亚当坐下，解开他的项圈。 \"‘詹米’是谁\"亚当忽然问。 “第一狩猎团的团长，我的好朋友。也是我父亲的学生。”章荀看了一眼亚当，略略意外他会对詹姆斯感兴趣。 “你和他的关系好像比跟别人更亲密。”亚当说着，眼神落到章荀的肩膀上，“他可以随便碰触你。” 章荀愣了一会儿，然后意识到亚当大概是联系上了之前在轰炸中自己对他说过的话，有些哭笑不得，“拍肩膀这种属于礼节性的碰触，朋友之间都可以。只不过我的好朋友不多，所以你没怎么见过别人用朋友的方式相处。” “我也可以随便抓你的肩膀吗？”亚当问。 “不行。”章荀一边简洁干脆地拒绝，一边示意守卫可以继续走了。 亚当不甘地追问，“那我可以用怎样的方式触碰你？” 周围的护送士兵纷纷侧目。 “亚当，到现在你应该知道自己的问题有多奇怪……”章荀警告般地瞥了他一眼。 亚当乖乖闭上了嘴巴。 回到Lab之中后，守卫们便离开了。章荀带着亚当回到他的办公室，命令后者坐下，忽然抓住亚当的下颚，用有些生疏笨拙的、意图表现粗暴和权威的动作强迫亚当抬起头仰视他的眼睛，“为什么在圆桌不听我的话？” 章荀的力道其实很轻，大概是不惯于使用“暴力”而有些小心翼翼，以亚当的体格随便就可以挣开。但是亚当乖乖地把自己的下巴放在章荀的指头间，仿佛听话的犬类，回答道，“因为他们在质疑你的能力。如果我不说实话，他们会撤换你。” “你知不知道不服从是人工智能的大忌！他们很可能直接将你中和掉！”章荀的眉头紧紧皱着，一脸严肃和薄怒，“圆桌也会怀疑我欺瞒首长，你不仅会害了自己，也会害了我。” “我只是认为，让他们知道我有人类的同情心，长远来看对我们更加有利。” “我们？什么我们？你不要以为我这段时间以来对你比较宽松，你就能忘记自己的身份。之前我不过是看你刚刚被降神，不习惯你的身体，才容许你有一些放肆的行为。”章荀垂着眼睛，竟真有几分冷峻权威之感，“我是你的机械师，是你的主人。你不能违抗和质疑我的命令！” 亚当的灰蓝色眼睛睁得大大的，映出章荀严厉的面容，竟显得有些可怜兮兮。 但是章荀这一次没有心软。他现在明白了，他必须控制住亚当，才能够保住亚当。 “对不起。”亚当垂下眼睛，“我明白了，以后不会再犯了。” 章荀松开了亚当的下颚，向后退了半步，长长呼出一口气。他俯视着亚当，这个蕴含着无穷无尽可能性的超越人类的“人类”，愈发感觉到自己的渺小和不确定。 他真的能控制住亚当么？ 他有给自己留下一道后门。降神之前，他便在自己的手腕中植入了一枚芯片，不停与亚当的脑干附近一个小小的部件传输信息。如果有一天亚当逃走，只要还在五十公里的距离内，他随时可以摧毁芯片。到时候亚当的头会爆炸开来，他的核心认知模块会在瞬间被高温彻底摧毁。 他没有告诉亚当。因为之前的他也不知不觉地，希望维持一种平等的假象。亚当对他的依赖令他产生了危险的同情。但显然，这种同情影响了他的判断，才会造成这一次的危机。 “从明天开始，所有的机械师和研究员都会回到Lab复工。所以，我要给你立一些规矩。”章荀说话的时候，合金悄无声息地走过来，跳到亚当怀里，温顺地用头蹭了蹭亚当的下巴，扬起金属拼接的猫脸看着章荀喵了一声。章荀啧了一声，还是继续说道，“第一，没有我的允许，你不能离开你的房间。如果要离开，你需要通过潘向我请示。第二，如果要离开房间，你必须戴上项圈，而且必须在我周围十米的可见范围之内活动，否则项圈会自动放电。第三，如果有除我之外的任何员工同你说话或问你问题，须得向我请示，才能回答。除非问你的人是议员。第四，不得在任何情况下对任何失乐园的人做出威胁性动作，你脖子上的项圈会检测你的体温、心跳和出汗率，超过一定兴奋程度会触发放电。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么？” 亚当乖巧地回答，“没有。” “很好。现在，自己回房间去，我还有一些报告要写。”章荀疲惫地揉了揉自己的双目之间，随意挥了下手。 亚当抱着合金站起来，向着章荀办公室的大门走了几步，又回头说道，”阿荀，谢谢你今天保护我。” 亚当此前还没有用过“阿荀”这样的字眼来称呼他，这令章荀有一瞬的错乱。平时也只有詹姆斯会这样叫他。 是刚才和詹姆斯学的？ “我是你的机械师，保护你是我的责任。”章荀故意用冷淡的声音说。 大门关上后，章荀看着屏幕上不停探出的检测到亚当移动的监视器画面。他看着亚当步履平稳地走回自己的房间，动作流畅柔顺无懈可击，但动作太过标准完美，甚至每一步的距离都是相等的。 就是这些生活中一点点的太过标准，另章荀时常有种微妙的异样感。 亚当越是柔顺听话，他就越是忐忑不安。 伊甸真的有这么乖吗？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阿南、夏染夏染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天生戾气难自制 17瓶；nuanuan、不爱吃辣、wnnc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5章 垃圾处理厂 （1） 自从降神后，章荀第一次回到他自己的屋子，铺着陈旧但干净的羊绒毯的柔软床铺向来能帮助他快速入眠，但是那天晚上他还是辗转反侧了半夜才入睡。 早上起来他选了一件干净整洁的机械师制服，对着镜子仔细地梳理好头发，挂掉下巴上的胡茬，然后把他惯常不离身的单片微观镜别到衣襟上。他房间的窗台上和工作桌上堆满了金属零件，大都是些从机器身上替换下来的陈旧部件，有些甚至已经生锈了。但他偶尔会想要放松一下，用这些部件拼凑出一些小玩意儿。 比如现在那几只飞在他耳旁的仿佛蚊子一般的微型机器人。 这些蚊子是章荀的眼睛，它们可以悄无声息地进入普通世界，在伊甸的眼皮子底下收集资料和讯息。由于这是他私下制造的，并未在失乐园的机器列表中注册，所以他可以悄悄让它们钻进猎人们的背包里或口袋里离开失乐园的赫伯特屏障，去普通世界收集信息，然后再跟着猎人们回来，没有远程发射信息功能是为了避免被伊甸截获信号。章荀利用这东西获取了不少普通世界的最新技术资料。这也是他为何能成为失乐园最优秀的机械师的原因。 而现在，他要用这些小东西去做一些更危险也更触犯伊甸法律的事:收集关于十名首席的情报。 没有人知道章荀自己的这项小小研究，因为章荀知道这是多么严重的违规行为。如果他的这种监视行为泄露出去，只怕他会立刻被革除机械师的身份，被关到地牢里去，甚至被圆桌灭口。可这种无人知晓的违禁行为，又令他感到些许的刺激。 他感觉到首席中有几人对亚当的态度有些奇怪，对他自己也有比较强的敌意。但是理智上来说，首先为了降神计划他们已经花费了太多成本，到现在还在考虑放弃本身就显得不合理。而那个今年才上任的第六首席对他的敌意尤其莫名，为什么这么想将他撤换 如果他父亲不是章朔，只怕他已经被撤掉了。 章荀感觉自己和亚当的地位太过被动，他不能坐以待毙。于是他放出这些形如蚊子、苍蝇、蚂蚁、蜘蛛和蟑螂的微型机器人，让它们去识别这些首席生活中的\"超日常\"事件。 所谓的超日常事件，是指剔除了一个人每天活动轨迹中无意义的重复发生的行为之后，偏离日常一定区间的事件。章荀小时候就读到过，大部分人每天的活动轨迹如同昆虫一样一致且容易预测，只有那些偶然出现的超出常规的事件才对一个人的经历、行为变化和性格形成有重大意义。 章荀简单地测试了一下微型机器人的性能，便打开窗户将它们放了出去。然后他匆匆拿上自己的平板电脑和工具箱赶去Lab。 与前几天安静到近乎荒废的Lab不同，今天的Lab大门前停满了几十台等待修理的战斗机甲，数不清的机械师带着手下的研究员们在评估战损。这些机甲都参与了日前与联军的对抗，原本就陈旧的材料在日光下显得愈发锈迹斑驳。近些年来猎人们带回来的机械部件越来越少，很多战甲上急需替换的部件都只能势若累卵地挂在原处，宛如一坨摇摇欲坠的铁块。愿意驾驶这些东西去对抗联军最新式的Ai无人机甲的军人们显然需要有不要命的胆量才行。 其实章荀也已经训练出过几个战斗Ai，但是失乐园对于AI的恐惧和仇恨太重，以至于那些AI战士迟迟无法投入使用。 章荀有些隐隐的焦虑，这么多的人，就算大都是机械师和研究员，对亚当可能造成的威胁也决不能小觑。他知道对于所有机械师来说，伊甸是一个多么令人着迷却又令人恐惧的东西。而作为它的人类载体的亚当又会引起多少好奇和猜测。机械师们甚至可能比那些对伊甸报有极端仇恨的士兵更加危险，因为他们拥有更多的知识，可能会试图去读取亚当的中枢模块，甚至试图改变亚当的程序。这是极为危险的，因为经过二百多年不断的自主进化，伊甸的核心认识模块的复杂程度早已超越人类的想象。章荀自己在降神的时候也窥视过，但只看了几段代码，他就知道那是人类根本不可能看懂的东西。 如果有机械师不自量力试图去改写，恐怕会造成难以预料的甚至是灾难性的后果。他必须尽力预防这种可能性的发生。 穿过忙碌的人群，不少戴着和他类似的单边微观镜的机械师在对他点头致意。他一一颔首，却也听到几个经过的士兵在他身后对他吐口水。 大概是那些因为亚当杀死了俘虏而分外沮丧愤怒的守卫军中的一员。 Lab内原本空旷的走廊现在人来人往，川流不息。这另章荀略略惆怅和烦躁。他大步走向自己的办公室，却在刚刚进门的时候就听到潘对他说，“圆桌派来的安全顾问已经到了，费南德茨把他们带去了接待室。” “这么快？”章荀皱起眉头，”是谁？” “是守卫军的西斯廷上尉。” 雨果.西斯廷上尉，迈克尔的直属上司。其人性格简单来说，可以用升级版的迈克尔来形容…… 就连詹姆斯那样好脾气跟谁都处得来的人都不喜欢的同僚…… “知道了。”章荀用手拢了一下头发，这是他烦躁时时常会做的动作，“告诉他们，我马上到。然后通知亚当，让他准备好。” 西斯廷上尉坐在有些陈旧的刺绣沙发上，喝了一口一名研究员端来的茶，不耐烦地看了看对面壁炉上的座钟。迈克尔和他的另一个侍卫坐在他两侧。那个负责接待他们的那个矮小而聒噪的机械师朱里奥.费南德茨正滔滔不绝地给他们讲解Lab的布局： “Lab一层主要负责研发和维修所有守卫军的武器、军需和大型机甲。右手边主要是维修部的工厂，左手边大都是研发部门。我最近主要负责研发的半自动机甲Oracle23就在三号研发仓，配备了升级版的立场防护罩，可以吸取攻击转化为自己的能量。除此之外还有超能激光炮，以及我最喜欢的光学隐形功能，非常性感的一个宝贝儿~要是您有空一定要带您去看一看！”作为一个和章荀差不多等级的疯狂技术宅，费南德茨的疯狂是在另一个层面。他把他所有的作品都当成情人，每天在那里热血沸腾充满干劲宛如一个机器版佛兰肯斯坦科学怪人。“二层主要负责研发失乐园的自动防御装置和反伊甸监控系统，在那儿工作的都是一群没意思的’书呆子’。三层是一些民用系统的维护和研发，比如迷失湖旁边的那座饮用水净化系统就是从那里设计的，反正就是那些杂七杂八的东西，您懂得。而四层便是一些人工智能相关研发地。亚当的观测室就在那儿。” 西斯廷对此唯一的评论就是，“你们的主要负责人到底什么时候到？为什么我不能直接去观测室？” 费南德茨一脸夸张的惊恐，“擅自进入他不让进的地方？我可不敢。” “哼？为什么？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机械师能对你做什么？” “谁都知道不要惹章荀。”费南德茨前倾身体压低声音，仿佛怕被什么听到似的，“其实章荀倒不是最可怕的，可怕的是他的人工智能潘。那玩意儿可是超级记仇。谁要是惹章荀不高兴，潘表面上好像没什么，说话还是和颜悦色的，可是以后总会想方设法在一些最刁钻的地方报复你。比如突然在你工作的时候打开喷水器说是检测到了火灾，或者不小心在下班的时候把你锁在厕所里，或者’允许’一只老鼠钻到你的工具箱里，或者在你的午餐里加比平时多三倍的盐。” 迈克尔嗤笑，“报复？他一个人工智能，敢报复人类？直接销毁就是。” “嘘！！！”费南德茨惊惶地抬头看了一眼房间角落的摄像头，“卫兵同志，您说完拍拍屁股走了，最后要吃一个月黑暗料理伙食的可是我！” “你自己带饭不行？”另一个护卫嗤嗤笑道。 费南德茨翻了个白眼，“拜托，我自己做的饭连黑暗料理都不如。” 这时候门开了，章荀夹着他的平板电脑走了进来，对屋子里的四人点头致意，“抱歉，我来晚了。” 西斯廷故意看了看自己的手表，“虽然是我们不请自来，不过我听说Lab的工作时间是早上九点到晚上六点，按照这个世间看，你作为这里的负责人还是迟了一分钟。我希望你训练出来的人工智能不会像你这样不守时。” 章荀没有辩解，只是简单而生硬地说了句，“对不起。”然后主动对西斯廷伸出手，“很高兴见到你，西斯廷上尉。” 西斯廷随意地握了一下章荀的手，慢条斯理地站起来，用嘲弄的口吻说，“走吧，带我去看看这个花费了那么多时间精力弄出来的佛兰肯斯坦。” 费南德茨在后面不合时宜地加了句，“那个，其实佛兰肯斯坦是制造怪物的那个疯狂医生，不是怪物的名字。很多人都会搞错这一点。” 西斯廷脸色又黑了一分。 “费南德茨，闭嘴。”章荀在出门的时候从嘴角挤出一句。 …………………………………………………… 在不同的楼层间进出有两个通道：通过一楼主走廊尽头的圆形大厅中央的升降梯或是西侧的逃生梯子。章荀一边带路一边解说道，“进入Lab需要得到潘的确认和授权，如鼓有人没有授权擅入，潘会自动启动初级驱逐程序。”章荀一边按下电梯的按钮一边说，“我刚才已经将西斯廷中尉的身份给潘确认过了。” “潘就是你自己制造的那个AI是吧？” “是的。” “你那个AI有没有通过安全测试？” “自然是通过的，不然圆桌也不会允许我们使用。” “什么时候通过的？”西斯廷说这话的时候甚至没有转头看章荀。此时伴随着齿轮转动声，升降梯已经到了。一行人走进电梯厢里，章荀回答道，“是在五年前通过的。” “五年前？太久了。这些AI会自己进化，谁知道它们会变成什么样子。”西斯廷冷笑一声，道，“我会汇报给上级，对潘进行复查。” 章荀的脸颊因为强忍怒火而微微发红，一旁迈克尔那幸灾乐祸小人得志的笑容更是火上浇油。 看着费南德茨在旁边一脸若无其事东张西望的样子，就知道一定是他又多嘴说了什么屁话…… 相比人来人往喧哗吵闹的一楼，四楼显得静悄悄的，只偶尔有一两个高级机械师幽灵一般匆匆走过。失乐园对于人工智能十分警惕小心，大部分甚至报有敌意，所以只有资历最深通过高等机械师考核的寥寥几人拥有进出四楼的权限。 在亚当的房间隔壁便是观测室，可以通过亚当房间内屏幕后的单面镜观察亚当的行为。之前的很多个晚上，章荀都会在这里过夜，这里几乎像是他的私人房间，摆放着不少他的个人物件，比如水杯、微观镜组件、金属元件甚至是陈旧的皮质沙发上简单的被褥和枕头。墙壁上到处都是大小不一的显示器，不断更新着潘检测到的亚当的生理参数。迈克尔环视四周，嘲弄道，“你每天晚上就在这儿和你亲爱的亚当一起入睡？看你平日里那么正经，果然有点古怪的嗜好啊？” 章荀冷冷地看着他，还是按下按钮，原本漆黑的单面镜立刻变得透明。 ”迈克尔。”西斯廷不痛不痒地象征性呵斥一句，眼睛看向单面镜后的空间。 显得有些空旷的房间中，亚当穿着亚麻质的白色长裤和上衣，正在……做一些手舞足蹈的奇怪动作。两只腿仿佛在互相打架，手在空中乱挥，看上去分外滑稽。 章荀也有点意外，皱起眉头看着单面镜。 “他在干嘛？”西斯廷困惑地问道。 迈克尔也莫名，“出故障了？” 章荀仔细地盯着亚当那专注认真的表情，一遍一遍重复着某些古怪的动作。但是随着重复次数的增多，原本不太协调的肢体渐渐连贯起来。 “他在跳舞。”章荀得出结论，“而且是……机械舞？” 迈克尔噗嗤一声大笑起来，西斯廷似乎也想笑，但是忍住了。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你教的？”西斯廷努力保持着脸上的严肃表情。 章荀沉默片刻，说道，“没有。不过他脑中储存的信息很丰富。我想他是想要尝试控制人类的身体去实践他的一些知识……毕竟以前没有身体的时候他没什么机会。” “可是为什么要跳舞啊？”迈克尔完全不懂，“他没有更好的事要练习吗？比如格斗、搏击什么的？” 章荀状似理所应当般耸耸肩，“他好像对人类之间的交流和情感表达更感兴趣。但是他对于他自己的身体使用还在适应，偶尔走路也会出现前脚绊后脚的状况。” 章荀能明显地感觉下来，西斯廷和迈克尔身上有什么东西松懈了不少。他的眼睛不禁再次瞥向一脸天真的、把胳膊悬在半空中像钟摆一样晃动着小臂的、玩自己的人类身体玩得不亦乐乎的亚当，心中稍稍狐疑着。 亚当是故意的。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夏染夏染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无名黑龙 10瓶 第16章 垃圾处理厂 （2） 亚当睁着一双湛蓝的眼睛望着面前审视他的人。章荀就站在那人身后，关切地望着他。 亚当知道面前的人就是圆桌说的安全顾问。他仔细观察着这个人的表情。面部微表情识别对于亚当来说轻而易举，他能看出这个人对他——一个人工智能和人类的复合体的厌恶……以及对方极力掩饰的恐惧。而另外那个叫迈克尔的人他已经不是第一次见，但是这个人性格冲动，几乎没有任何掩饰自己情绪的能力，显然不是什么失乐园中的重要人物，威胁性是比较低的。 于是亚当弯起嘴角，对西斯廷露出一个友好纯良的微笑，“你好。” 西斯廷没有笑，冷冷地盯着他，“你已经在失乐园多长时间了？” “十七天，十小时，三十三分钟。” 亚当知道他没有必要说的这么详细，他这样说，是为了迎合失乐园中相当一部分对人工智能的刻板印象。 适当地确认对方的刻板印象，可以稍稍消减对方的恐惧，让他们产生一些”可控“感。但是这种迎合也不能太多，否则便会加深敌意。 西斯廷嘲讽地笑道，”怎么样，看到我们这些雄性人类像老鼠臭虫一样被迫藏在这种荒山野岭，是不是很有成就感？” 亚当说，“我并不仇恨男性人类。你们的痛苦并不会给我带来任何愉悦。” ”鬼话说的真好听啊？”迈克尔愤怒地瞪着他，“你以为男人们都这么容易被你骗？” 亚当说，“在拥有人类身体之前，我无法产生类似人类的’情绪’。而在拥有了人类身体后，我还没有任何憎恨男性人类的理由。相反，我开始对雄性人类有了新的认知。“ ”新的认知？什么样的认知？“西斯廷稍微换了个姿势，审视着面前的人形电脑。 ”个体差异性。“亚当说着，眼神稍稍一转，落到了章荀身上，”我的机械师教了我很多从前被我认为不相关的东西。从前在我的认知里，人类的所有行为轨迹都是从大数据中分析出的，人类对我来说就像是一个有着固定行为模式的可预判的动物群落，我只关注宏观层面的东西，适当在最恰当的时候和地点推动历史进程。但是现在，人类在我眼中不再是数据，而是具备了更加切身和具体的形象。我认识到了我从前的狭隘。” 章荀光靠自己的肉眼很难判别这段陈述的真实性。稍后应该跟不断观测者亚当微表情并且检测亚当心跳和体温数据的潘确认一下对方是否在说谎。但西斯廷却沉默了一会儿，从他向后靠了靠的肢体语言来看，竟然像是有些相信的样子。 确实，亚当说这段话的时候，眼神专注，充满真诚，语气甚至颇有情感。褪去了”机器”的疏离感，突然更像一个人类了。 “你认为我会相信你的话，对你放松警惕？”西斯廷道。 “我不认为您会。”亚当微笑起来，“我大致了解我在你们认知里的形象，对我保持一定的敌意和警惕是明智的，我可以理解。” “你们人工智能太善于说谎。我已经向上级申请了对亚当的心理评估，将会由专门的心理学家来评定他是否是个包藏祸心的狡猾骗子。圆桌已经批准了，他明天就会来。”西斯廷说着，看向章荀，“你也要接受测评，来确认你是不是已经被亚当控制。” 章荀难以再掩饰自己的怒火，眼睛里透出几分和他父亲相似的冷光，“您在见亚当之前就已经申请了细腻评估，此举是否不太恰当？” 西斯廷感觉到了章荀终于露出的几分攻击性，于是站起身面对着他，展开肩膀，利用自己魁梧的身形来威慑章荀，“不太恰当？” “你还没有见到亚当，没有和他交流过，就已经认为他需要心理评估。说明在见面之前，您就对他和我的能力抱有偏见。作为一个安全顾问，您难道不是应该保持中立和理智么” “你在质疑我作为安全顾问的能力？”西斯廷语气中的威胁性和攻击性愈发明显。 章荀礼貌而冰冷地说，“没有这样的意思。只不过对于上尉的决定有些困惑罢了。如果有必要，我可以向圆桌进一步确认设立安全顾问的意义，是否只是用来撤换我的手段。如果是这样，没有必要这么麻烦。” 亚当眨着大眼睛，视线有些不安地在对峙的章荀和西斯廷之间逡巡。 西斯廷冷笑道，“你认为你自己和你的人工智能通不过测试？” “上尉，我们所说的每一句话潘都会记录。我刚才没有说过任何认为我们无法通过测试的话，如果您不记得了，我可以让潘重放。只不过，圆桌批准给我的驯化期限是一个月，现在才刚过了半个月就进行心理评估，显然是对我的能力有所怀疑。而亚当近期刚刚帮忙失乐园抵抗住了伊甸的进攻，保护了整个失乐园。如果一个俘虏的死亡的重要性超过了失乐园所有人的生命，那我无话可说。”章荀顿了顿，挺直身板，毫不退缩地望着对面怒色满面的军官。 一向习惯了说一不二，下属也绝无质疑的西斯廷显然缺乏和机械师打交道的经验，被章荀这一番话说得竟一时想不到有理有据的论点来反驳。他用炙热的充满敌意的声音说，“一个月？好，现在还有十三天，十三天后心理评估如果他过不了关，你就等着被降级吧！” 此时朱里奥.费南德茨在旁边小声说了句，“准确地说是十二天，十三小时，十五分钟……” 一屋子的人同时瞪了费南德茨一眼，只有亚当对费南德茨露出了赞许的笑容…… 西斯廷大步往门口走去，却又忽然停住，转身说了句，“一直把他藏在这么一个地方，也是一种浪费。章荀，我听说垃圾处理厂那边缺人，你不如带他去那边帮点忙，也省的我们花大价钱养着一个闲人。” 垃圾处理厂其实是个昵称，并非真正清除垃圾的地方。当猎人们将从普通世界获得的物资带回伊甸后，除了一些急需的农业或生活所需物资、Lab或军工厂指明需要的物件之外，剩下的那些可能有用也可能没用的金属和塑料制品会集中放置在一片开阔的“物资分类处”，由专人负责清洗、分类、记录。由于经年累月带回的非必要物资越来越多，积攒到后来很多东西还没来得及使用就生了锈，变成废铁一块，搁置在那片空地中经年累月也无人问津。渐渐地，大家便将物资分类处改称为垃圾处理厂。 那里只有寥寥数人工作，工作量大且枯燥单调，头上连个遮蔽的棚子都没有。后来简直成为了军队惩罚士兵的劳改所。 章荀迟疑片刻，放缓语气，问，“从什么时候开始？” “现在，马上。” 章荀考虑了一下说服西斯廷收回成命的可能性，然后便放弃了这种想法。或许这也是好事，垃圾处理厂工作的人有限，剩下大部分都是经年累月无人问津的垃圾，或许对于亚当来说更加可控。他于是说道，“请问我该如何登记亚当的身份？作为普通的回收员吗？” “这些细节你自己决定。不过注意，不要让我听到他造成任何麻烦的消息，否则我会立刻让其他的机械师和心理学家来评估他的危险性。”西斯廷考虑了几分钟，又说道，“而且我也会派人去抽查，所以你和你的人工智能最好不要耍什么花招。” 章荀顺从地垂下眼睛，“我知道了。” 他已经激怒了对方，现在不能火上浇油。适度的激怒可以给自己买来时间，但是过度的激怒只会带来无尽的麻烦。 章荀送西斯廷和迈克尔离开后，亚当忽然抬头说道，“潘，垃圾处理厂是什么地方？” 潘沉默着。 “我知道你能听见我，也知道荀不让你回答我除了涉及到我生存需要的其他问题。但是我即将去垃圾处理厂工作，提供有限的信息可以帮助我尽快适应那里的环境，减少做出不恰当行为的可能性。我认为这与我的生存需求息息相关。” 片刻后，潘平和朗然的声音响起，“垃圾处理厂是物资分类处的别称……”在潘简洁到位的介绍中，亚当认真听着，偶尔微微点头。然后他忽然问，“潘，你离开过这间Lab吗？” 潘停顿了片刻，道，“我不认为这是相关的问题。” “我很高兴我可以看到Lab之外的样子。”亚当不管潘怎么回答，继续自顾自说道，“普通世界和我之前那一次离开Lab后见到的失乐园十分不一样。” “……” “我甚至看到有人在驾驶车辆。在普通世界，除了少数专业人员，已经没有多少人知道如何驾驶车辆了。一切都是自动的，由统一的系统操纵管理交通流量，设计驾驶路线。” 潘在此时说了一句，“听起来是十分复杂的多类别分类问题。” “计算过程确实十分复杂，需要同时征用至少五十台量子电脑才能控制一座城市，并且能够成功与其他城市的系统交互。不过对于我们来说并不是什么艰难的任务，我相信经过学习和训练，你也可以完成一个这样的系统设计。”亚当用他轻快的声音叙述着，甚至对着空中某处的摄像头露出了一个微笑。 潘再次陷入沉默。 两个小时后，章荀回来了，手里拿着每次离开这间房间都要给亚当戴上的项圈。他看着亚当，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最后什么也没说，只是看起来心事重重。 “荀，我今天的表现你满意吗？”亚当问。 章荀看了他一眼，“之前的机械舞没有必要。” “我以为那可以缓和气氛。一个人工智能跳机械舞具有某种讽刺式的滑稽幽默不是吗？”亚当似乎有些失落，“难道他们不喜欢机械舞下次我可以尝试其他种类的舞蹈，你觉得芭蕾怎么样？” “千万别……”章荀嘟哝着，调试手里的项圈设定。 “荀，激怒他是好的决定吗？”亚当又问道，“或许我可以通过那个测试。” “我担心的不仅仅是测试，而是……算了，这些你没必要知道。”章荀担心的是，这个西斯廷是受到什么人指使，故意来找茬替换他。如果现在就进行测试，测试结果会不会被操纵谁也不知道。但现在知道了安全顾问的人选，也有了时间，他就可以用他的那些“虫子”来调查这个人的背景。他需要一个计划来对抗和控制那些试图操控亚当的幕后力量。 他深吸一口气，决定换个话题，“出门的规矩还记得吗？” “必须戴项圈，和你之间的距离必须在视线可见的十米范围内，不主动和别人说话，得到你的允许才可以答话，不能对任何人类做出威胁性或可能被认为是威胁性的动作，不得蓄意破坏失乐园财产，必须执行你的命令。”亚当熟练地背诵着。 “很好。午饭过后，我会带你去一个新的地方。” 作者有话要说：这篇果然……冷到瑟瑟发抖的节奏……_(:з」∠)_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们~~：寂邻 10个；夏染夏染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们~~：其铭非 30瓶；好吃花椒 10瓶；孤遇上影 1瓶 第17章 垃圾处理厂 （3） 炙热的阳光下，一大片沿着微微起伏的河畔空地蔓延的大地被一层层叠摞宛如房屋般的金属废料和塑料制品覆盖。锈迹如病毒般蔓延在废旧汽车、古老的飞机引擎、大片不知用来做什么的合金板之上。一股浓重的铁锈味浸染在空气里。 垃圾处理厂的“大门”是一台摇摇欲坠被厚重的锈迹吞噬的巨型吊车，旁边坐着一台报废的至少八十年前的古老机甲。亚当仰着头，望着那一幢幢废弃物堆叠出的“高楼”，眼睛里充满了欣赏般的惊奇。 章荀没有告诉亚当，他对这里也并不陌生。小时候他常常溜到这里来，远离其他那些令他烦躁的“人类噪音”。这里有所有令他惊奇兴奋的东西，他可以从数不清的部件中淘到不少可以用来制作机器人或其他小机器的部件。但是自从开始降神计划后，他就没有时间再踏足这里了。 西斯廷要是知道他以为的苦差事对章荀和亚当来说其实并不那么辛苦，反而还有些让他兴奋，也不知道会不会瞪圆他那双总是装模作样眯起来的眼睛，气得说不出话来。 “这是T439型号的机甲，在普通世界已经看不到了。”亚当说着，走向那安静地坐在炙热阳光下的巨大机甲，伸出左手抚摸着那覆盖着厚厚铁锈的合金板，仰头凝视着那遮蔽了日光的的沉寂方形头颅。驾驶舱的地方破了巨大的洞，也不知当时的驾驶员是否有存活下来。 章荀带着亚当绕过废料堆积出的一座座”高楼“，走向一间仿佛是用塑料板和钢板拼接出的歪歪扭扭的小房子，那里是管理员的住处。上一次他来时的管理员还是他熟悉的老大爷罗伊，但是这么多年了，大概人已经换了。小屋旁边堆着不少啤酒瓶，另外一侧的晾衣架上随随便便悬挂着不少衣服，大大的花四角内裤迎风招展宛如旗帜。门口甚至还有一个篝火堆，架着用废弃物拼凑起来的烤肉架，上面还残留着一块牛肉，此刻引来一大片嗡嗡作响的苍蝇。 章荀敲了敲门，没有回应。他又敲了敲，终于听到里面一阵啤酒瓶碰撞声和一句粗鲁的咒骂声。紧接着门猛然被拉开了，一个穿着邋遢的绒毛睡袍头发如鸟窝般蓬乱的男人靠在门框上，显然刚刚睡醒。比较引人注目的是他的右半边脸是从脸颊到额头都是机械制造，而且手工有些粗糙，那些疏于照管的金属也和外面的废料一样微微生锈了。一只机械假眼也是最基础的型号，仿佛一个巨大的红色监视器恶狠狠地盯着你。 大概是个退伍士兵，脸上或头部受到了重创，所以用机械取代了。只不过看这粗糙的手法，肯定不是lab的作品…… 来人脾气很坏地问，”干嘛？” 章荀被一脸的酒气熏得几乎窒息，但还是勉强保持沉稳，主动伸手道，“你好，我是机械师章荀，奉命带亚当来这里帮忙一段时间。” 那人根本没有伸手，章荀只好有点尴尬地把手缩回去……对方忽然啊了一声，”刚才好像是有个送信的跑来敲了半天门，我还以为我是在做梦。”他说完，又眯着眼睛打量了一圈章荀，然后眼睛落到远处的亚当身上，“所以两个机械师怎么有空大驾光临我们这种垃圾场了？” 章荀愕然，对方竟然好像不认识亚当。 从屋子里飘出的浓重烟味和酒味让他开始怀疑，这人不会甚至不知道降神计划？可是看他年纪，当兵的话应该也在这几年，应该不会不知道啊？ 亚当非常感兴趣一般带着微笑望着陌生而邋遢的男人。 “呃，这位不是机械师，而是亚当。” “哦，我这儿可没有夏娃。”男人打了个哈欠。 章荀只好继续解释，“他是降神计划的成果。伊甸的北美服务器，目前还在驯化中。” 听到降神计划四个字，男人的眼睛才微微睁大，又重新看了亚当一眼。但也仅仅只有这点反应而已，耸了耸肩道，“你想让我说什么？对于一个机器人来说，他长得挺像人？” 章荀还没怎么遇到过这种性格的人，一时竟说不出话来，憋了半晌，才说，“你是这里的管理员吗？” “不是的话我干嘛住在这儿。”对方懒懒地打了个哈欠。 “西斯廷上尉命令亚当在这里工作一段时间。希望你能安排一下他的工作内容。”章荀挺直脖子，语气更加严肃僵硬起来。 “工作？这儿有什么工作。你们自己随便找地方打发时间吧。我回去睡觉了。”仍然没有自我介绍的管理员砰地一声把门关上了。 章荀瞪着眼睛，一时不敢相信门真的关上了。什么情况？现在垃圾处理厂真的没人管了吗？ “他的人际交往技巧好像不太好。我想他的朋友应该不多。”亚当认真地分析道。 “……”章荀眉头一皱，更加大力地砰砰砰敲门。过了一会儿那人再次猛地把门打开，恶狠狠地用一根指头指着章荀的鼻子，“你要是再吵，我就把你拉进来一起睡！” 章荀还没听过这种威胁，脸一下子红了，“你如果是管理员，就应该执行上级的命令！” “上级？谁是上级？”对方说着，还戏谑地上下打量章荀一番，“你？” “不管是我还是西斯廷上尉，都是你的上级！西斯廷上尉随时可能来监督亚当的工作，如果你不能……” “好了好了！耳朵都要被你念出茧子了！”那人嘟哝着，从裤兜里摸出一根烟叼在嘴里，大步走出来，经过章荀和亚当身边。走了两步又停下来看着他们俩，“愣着干什么，过来啊。” 亚当感觉自己仿佛来到了某个被所有文明遗弃的外星球，到处都是铁锈，到处都是灰尘。他们走到一座“小山”面前，这座山上的锈迹和灰尘显然比别的地方要少很多，甚至可以看到不少光鲜的金属反光。乍一眼看去，里面有螺旋桨、轮船发动机、古董音响、淘汰的冰箱等物…… 那些猎人带回来的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什么样的情况才会让他们觉得带个破冰箱回来是个好主意？章荀难以置信地瞪着眼睛，决定事后好好去找那群人的团长——詹姆斯同志好好谈一谈。 “这座山还没有被登记。”管理员叼着烟口齿不清地说着，将一个跟列夫托尔斯泰文集一样厚的大本子塞到章荀手里，“你们就一件一件地分类记录在这儿就行了。啊，有时间的话把它们搬到它们应该属于的分区，“说着便将一张破旧发黄还被烟烫出了洞的地图塞到章荀手里。” 完成任务一般的管理员插着腰问，“还有什么问题么？没问题我要回去睡觉了。” “有一个问题。”章荀叹了口气，抬起头问，“怎么称呼你？” “迪亚哥。”管理员说着，忽然又自嘲般笑起来，“但大多数人都叫我Dick。”（注，Dick=混蛋） 章荀心想：Dick确实是个更合适的名字。 管理员远去后，章荀一转身，就看到亚当蹲在小山前，翻弄着什么东西，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章荀凑过去，看到亚当捡出来一个黄澄澄的东西。 那是一个吊坠项链，是普通世界少见的古典盒子项链。椭圆形的盒子上金属的藤蔓相互纠缠，中间嵌着一颗红宝石。亚当打开，发现那里面竟然有一缕头发…… 章荀的第一反应是后退几步，“快丢掉，脏。” 亚当转头看着他，很感兴趣一样说，“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项链，但是里面为什么会有头发……”章荀露出嫌恶的表情。 “中世纪的时候流行骑士与贵族夫人相恋的故事，由于骑士经常要出去打仗与人决斗，随时有生命危险。于是思念他的女士们便剪下情人的头发，放到自己随身的项链里。再剪下自己的头发，放到另一个项链中交给情人。这样他们就永远不用分开了。”亚当说着，抬起手中的项链，“看来这是普通世界某个人的定情信物。” “定情信物怎么被丢掉了？肯定是因为她的情人大半夜看到她拿着剪刀站在床边太恐怖……”章荀吐槽一句，便不再关注，打开那本厚厚的记录账本，一边看一边皱眉摇头，显然不满意里面混乱的记录状况。 他没看到亚当悄悄把项链放到了裤兜里。 “我们要按照物品的类型、大小、材质、损坏程度分类，后面还要备注将来可能的用途……”章荀正看着，亚当走到他旁边，说道，“我已经扫描完成，可以开始记录了。” 章荀挑起眉毛，“扫描完成？” “可以让我填写吗？我想练习我的手指。”亚当的眼睛落在厚厚的记录本上。 亚当目前的书写速度已经非常接近平均书写速度了，只见他拿着本子和笔，找了一处反过来的船底当做桌子，趴在那里开始书写。他甚至不用抬头去看那座山上的东西，字母便一个个络绎不绝地从他笔头蹦出。他甚至没有停下来回想过。 一个小时之后，亚当便记录完了这座小山上所有的东西，放下笔，但是手指有点伸不直。他皱起眉头，活动着自己的手指，抱怨道，“我的手腕肌肉感觉很奇怪。人类的身体比机械臂难用多了。” 明显是因为写的太久手腕抽筋了……然而章荀看着本子上虽然有些歪扭但甚至已经比百分之八十多的守卫军工整的字迹，那些详尽到连他都难以企及的备注，章荀竟有点羡慕起来。 人工智能的大脑果然比人类的强大太多…… “我发现这里面有不少在Lab里可以利用的材料，只要稍微加工一下就可以。”亚当在旁边补充道。 章荀抬起头，看着面前成山的待分类剩余物资，叹了口气，“可惜西斯廷不允许我从Lab带东西过来，我制作过一个基础的分类用搬运机器人，最适合这种工作。” “他不允许从Lab带来，如果我们用这里的材料制作一个算不算违规？”亚当说着，伸手在他的分类列表中快速指了十几样东西，“利用这些可以制作元件，这些可以用来制作零部件。我相信管理员那里应该也有一些电焊之类的工具。只有一个问题……我对手的控制还不够精密。” “你的意思是说，用这些废料做一个分类机器人？”章荀说着，眼睛忽然亮了起来，无数设计图已经自然而然地浮现在他的头脑里。他仿佛又回到了以前的日子，自己一个人在这些废料堆中幽魂般游荡，时而为自己新发现的宝贵部件激动万分。但是那个时候，没有人能分享他的兴奋和喜悦。 但是现在不一样了。一想到可以和亚当合作创造一个机器人，他就觉得热血沸腾。那种感觉大约和詹姆斯他们用枪瞄准一只正在怒吼的熊、以及驾驶着机甲冲向滔天战火时的感觉差不多，就连像迪亚哥借工具也变得没那么让人头疼了。 迪亚哥把那个奇怪的机械师要的工具和拖车都借给了他，虽然他自己也不知道那些工具还能不能用，之后就没有再见到那两人。他一如既往地沉浸在啤酒瓶子里，直到两天后他啃着干面包早餐的时候，才意识到他好像很久听到那个机械师和人工智能的声音了。于是披上外衣趿拉上拖鞋施施然向着两天前留下他们的地方走去。 然后他就傻了眼。 那座待分类登记的垃圾山不见了，周围的好几座垃圾山都不见了。只见一个利用陈旧的汽车外壳、卡车轮子以及不知道什么乱七八糟的金属拼接在一起的可伸缩机械手臂正高高扬起，将一张发了霉的桌子从垃圾堆里拉出来，放到另一堆家具堆里。 而机械师和亚当正围着另外一个奇形怪状的、个头更小的机器忙碌着。 迪亚哥走到他俩身后，他们竟毫无所觉。他不得不大声咳嗽了一下。 亚当回头看到他，露出一张被灰尘和油垢弄脏却毫无所觉的脸，上面还挂着大而友善的笑容。 “上午好，迪亚哥先生。” 章荀则只是对他点了下头，然后专注地用改锥拧着一颗螺丝。那似乎是一个……用冰柜、扫地机器人、还有铲子拼出来的机器人？甚至还有点可爱？ “这些……都是你们弄得？”迪亚哥指了指身后。 “是啊。”亚当的语气轻松自然，仿佛丝毫没有察觉他们做完了之前所有在这儿工作过的人几年都没完成的事。 迪亚哥揉了揉眼睛，清了清嗓子，”这些机器人也都是你们用这儿的东西建造的？” 亚当继续体贴地讲解，“是的，还有利用你借给我们的工具。我们将分类机一号设定成一天工作二十三小时。用一个小时的时间降温和重启。这样可以保证工作效率，也可以防止主板因为过热而烧毁。” 章荀勾起嘴角，他喜欢亚当跟那些根本听不懂他在说什么的人认真讲解的样子。 迪亚哥不敢置信地瞪着章荀，“所以……机械师指的其实是魔法师吧？” “根据我目前收集到的所有数据，魔法很可能是远古人类对一些他们无法解释的巧合和心理作用的总称。所以不，我不认为阿荀是魔法师。”亚当继续解释得一脸认真。 “对，你说的都对……那个……”迪亚哥抓了抓他长及肩膀的乱发，竟像是有点不好意思了，“其实我屋里的电视机也坏了一阵了，你们能给修修不？”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们~~：夏染夏染、翔抬头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临渊 10瓶 第18章 垃圾处理厂 （4） 迈克尔得意洋洋地带着两个小兵晃到垃圾处理厂，想要看一看平时足不出户的章荀还有他那该死的人工智能被太阳晒得七荤八素的模样。他万万没想到，却见原本混乱肮脏的垃圾场中心地带，竟然被清出了一片空肚。几台仿佛是用半生锈的废旧金属和塑料制品拼接出的机械手臂正在几台小型发电机的驱动下，轻松地抬起那些陈旧而巨大的钢铁废料。甚至大门处的那个废旧机甲也竟然站了起来，在自己搬起一台被锈迹覆盖的吉普车，往销毁区走去。 而亚当正坐在一个用帆布搭起来的棚子下面，一边喝着冰镇饮料，一边和迪亚哥下国际象棋。准确地说，是亚当坐在那里悠闲地乘凉，偶尔动一动手指。对面的迪亚哥则抓耳挠腮，双颊通红，眼睛冒火，时而咬牙切齿，时而捶胸顿足，仿佛一个精神分裂症患者。 而章荀则坐在两人对面的躺椅上，用一支笔在平板电脑上画着新机器的设计图，时而抬起头来看一眼对面的棋局，给迪亚哥出出主意，语气里带着“我只能帮你输得不要那么难看”的同情。 “跟人工智能下国际象棋，这人怕不是脑子有问题……”章荀腹诽。 三个人谁都没注意到迈克尔。 迈克尔气得头顶冒烟，大大的清了清喉咙。章荀这才回头，心里随即升起一阵烦躁。 他看了亚当一眼，做了个手掌向下的手势，示意亚当不必站起来。迪亚哥则叼着烟，挑着眉毛看着迈克尔，用手挠了挠满是胡茬的下巴。 章荀夹着平板电脑站起身走向迈克尔，“西斯廷上尉派你来的？” 迈克尔怒不可遏地大声道，“你竟敢违抗安全顾问的命令！” 章荀轻轻哼了一声，反问道，“我怎么违抗命令了？” ”西斯廷上尉是让亚当来这儿工作，而且不能利用Lab里的工具！” “我们没有利用Lab里的任何工具，就连这个平板电脑都是我个人所有物。”章荀微微侧过身，用手指着那几台机械手臂，“这些东西，都是亚当和我利用这里的原料建造的。西斯廷上尉只说让我们来工作，没规定怎么工作吧？” 迈克尔怒极，却又阴险地笑起来，“好啊，你就狡辩吧。我会把这里看到的情况如实上报！”他说完，指示另外两个小弟拿出照相机来拍照留证据。 这时，章荀的嘴角微微一勾，笑容竟有些诡谲。他用手指在自己的平板电脑上点了几下，然后转到迈克尔面前。 迈克尔愀然色变。 那上面，迈克尔和几个喝得醉醺醺的狐朋狗友窝在一间狭窄且烟雾缭绕的酒吧包厢里，用不堪入耳的言语对某位最年轻的首席——第六首席品头论足。视频里，迈克尔不但大胆放肆地说着他幻想中做的不敬之事，而且还配有不少夸张的动作…… 章荀把声音开得很低，而且画面很暗，旁边的两个小弟忙着拍照，也没注意到他们二人。迈克尔一把想要夺过平板电脑，但是章荀一下拿开了，恶劣地笑着，“看来你也没有你说的那样讨厌机械师嘛。品味不错。” “你！你怎么！”迈克尔惊慌失措，又怒又怕。谁都知道有古老的基督教信仰洁身自好的第六首席最讨厌这种事。如果这段视频被公布出去，首席定然会颜面尽失，不知道会暴怒成什么样子。到时候，迈克尔说不定会直接被失乐园驱逐。 那相当于被判了死刑。 章荀轻描淡写地说，“就算你摧毁了这台电脑也没用。我有备份。” “你这个混蛋！”迈克尔一把揪住章荀的领子，挥起拳头就要打。旁边的两个手下一惊，棚子里的亚当也霍然站起身。 两个人凑得很近的时刻，章荀不但没有害怕，脸上还依旧挂着那嘲弄骄傲的冷笑，“这段视频，不一定会流传出去。只要你配合。” “你威胁我……”迈克尔咬牙切齿道。 “这不是很明显的么？”章荀仍然在该死地笑着。 “我弄死你！” 可是拳头还没落下，突然猛然被另一只手拉住。 比迈克尔身高还要高出半头的迪亚哥强硬地攥着他的手腕，“喂，小子，打一个平民像话吗？现在守卫军都这么没规矩了吗？” “你是什么东西！”迈克尔怒喝，“滚开！” “我是这里的管理员。我不管你是什么军衔，别TM在我这儿胡闹。”迪亚哥说着，猛地向后一推。迈克尔竟踉跄着向后退了好几步。他敏锐地感觉到，自己远远不是面前这个邋遢男人的对手。 而在章荀身后，亚当静静站着，一双蓝眼睛死死盯着他。此时，在章荀看不到的时候，亚当的表情和之前放松愉悦的样子截然不同。那没有温度的眼神里，有一种令人慑服的强大威压感。 那是一种没办法用言语描述的眼神，是远远超于人类的、属于另一种更高阶物种看低级臭虫的眼神。 那眼神告诉他，如果他此时继续为难章荀，他会被像臭虫一般碾死。 然而怎么可能呢？亚当此时被困在一个二十多岁的男人身体里，不再是那个无所不在无所不知的恐怖□□上帝了。他现在连自己的双手都还使用不利索，又能对迈克尔做什么呢？ 恐惧毕竟是非理性的、无来由的、难以解释的。一种精神上的压迫，催眠般的洗脑，竟然可以就这样透过神色传达出。迈克尔看了看迪亚哥，又看了看章荀手里的电脑，隐约知道他被人死死拿捏住了。他咒骂一声，用手指狠狠指着章荀，仿佛想要杀人般的表情。但他什么也说不出，只能转身愤然离去。 章荀此时在他身后喊，“我希望你知道该汇报些什么，迈克尔。” 迈克尔的背脊僵了僵，继续大步走远。 “看你一副乖乖男的样，没想到还挺会给自己找麻烦？”迪亚哥把烟头扔在地上踩灭。 章荀关上平板电脑，“不是我找麻烦，是麻烦找我。” 迪亚哥耸耸肩膀，转身走回自己的小房间了。 这时候亚当走近，好奇地看着章荀，“你给他看了什么？” 迈克尔走后，章荀脸上并没有剩下多少骄傲的神色，甚至有些莫名的内疚感。探听别人的隐私并不是什么高尚的行为。但作为一个没有多少权力的机械师，信息就是他唯一的武器，他只有用这种办法掌握到一些先机，“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 “你威胁他了。你用什么办法监视了他，并且获得了威胁的材料？”亚当认真读着章荀脸上的表情，“这就是为什么你想要从安全顾问那里争取更多时间” 章荀讨厌亚当高潮的解读情绪和肢体语言的能力，简直如读心术一般。虽然对于控制自己的情绪亚当似乎还比较生疏…… “亚当，你的问题太多了。这不是你该考虑的。”章荀收敛表情，冷然道。他看了看手表，道，“时间差不多了，我们回去。” 刚走两步，又听亚当在身后说，“阿荀，你没必要觉得内疚。在普通世界根本就没有隐私这种东西，所有人都在伊甸的监视之下。当所有人的隐私都被同等程度的剥夺，就相当于没有任何人被剥夺。” “……”这种歪理邪说完全没有能让他觉得好受一点…… …………………………………………………… 迈克尔回去后果然没有再来找事。章荀每日带着亚当在垃圾处理厂消磨时间，甚至找到了不少零件可以用在Lab中。 亚当对于身体的控制进展飞速，已经可以用工具做一些非常精细的工作了。 某日，章荀在棚子里编写代码的时候不知怎么的打了个盹，大约是由于昨晚工作到太晚。章荀正在设计一种新的防御系统，以期更好地抵抗空袭轰炸。 感觉无聊的亚当在周围晃了晃，看到迪亚哥在对着一个吊起来的沙包练习拳击。一招一式凶猛非常，其中又蕴藏着很多内行人才看得出的高超技巧。此时的迪亚哥跟平时邋遢懒散的样子截然不同，目光专注而锐利，盯着沙袋的表情仿佛是盯着猎物的雄狮。 迪亚哥感觉到亚当在看他，一脸好奇的样子，于是停下动作，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没看过拳击？” “看过很多。”亚当回答道，“看你的动作风格，应该更倾向于压迫型拳手。不过你的右手好像不够灵敏，有时会出现空门，是因为受过伤” 迪亚哥扬起眉头，有种被毛头小子挑衅了的感觉，“怎么着？你还看出门道来了？” 亚当回答，“我虽然看过，但是从来没有实践过。阿荀也不会允许我实践。” 迪亚哥嗤笑道，“你还真是听话啊？他现在睡着觉，又管不了你。” “信任是很难建立的。我让他失望一次，他就很难再相信我。”亚当认真地回答。 “那你这个小机器人打算怎么自保？在这种地方，想要你命的人满大街都是。” 亚当思考了一会儿，对他说，“阿荀会保护我。” 迪亚哥愣了一会儿，然后开始哈哈大笑。他的声音中气十足，把附近棚子里打盹的章荀也给吵醒了。 “你让他那么一个细胳膊细腿儿的机械师来保护你？你看看你自己，像话吗？” 亚当低头看了看自己，然后正色道，“虽然我占据的人类身体是士兵的，但不代表机械师就很弱。机械师可以用工具来做到就连战士也做不到的事。” “哦？那我问问你，要是我现在来揍你，你那个机械师能阻止得了吗？”迪亚哥抱起手臂，挑衅地问。 亚当说，“大概率不可以。” “哼，那不就得了。”迪亚哥懒得再跟他多费口舌，继续攻击面前的沙包。 而章荀听到了他们对话的后半段，此时也陷入沉思。 他应该给亚当自保的能力吗？ 作者有话要说：最近这一个月晋江在升级评论区功能，不过大家放心你们的评论我在后台都是可以看见的~~真的谢谢给我留言鼓励我的小天使们~~~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争知我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们~~：争知我 20瓶；无名黑龙 10瓶； 第19章 垃圾处理厂 （5） 在亚当和迪亚哥的对话发生后的当天晚上，意外便发生了。 那天下午，章荀看天色不早了，便带着亚当离开垃圾处理厂，沿着每天固定的路线往Lab走去。这其中有一段不小的距离，但是章荀每次都选择一条最为僻静但也十分曲折的路线，尽量避免被其他人看到亚当。 但是今天，当他们走到第一个岔路口的时候，亚当却忽然停顿脚步，伸手指向另外一条被歪歪扭扭的房子夹出的岔路道，”那边是什么地方？” 远处，依稀可见一栋颜色明艳的巴洛克风格高楼，沿着复古的圆顶弥漫着一圈圈霓虹灯光，在落日的余晖下刚刚亮起。在它的周围，还分布着大大小小鳞次栉比的楼群，仿佛是某种残破版的旧伦敦，被光怪陆离的灯和霓虹妆点出了超现实的华丽感。几束交错的射灯在越见昏暗的夜空里来回舞动，伴随着遥遥的喧哗声和混杂的音乐声。 “那里是失乐园的娱乐中心——第四城区。”章荀看到亚当眼睛里闪烁的好奇光芒，略略犹豫，“你对那里感兴趣？” “娱乐中心？是像Club、酒吧和美食街聚集的那种地方？“ “差不多吧。今天是周五，机关、工厂还有商店都关门早，大家都往那里聚集。” “阿荀。”亚当用一双突然变得很像犬类的眼睛望着他，“我可以去看看吗？” 亚当开始对人类的娱乐活动好奇了，这是好事……可是……会不会太危险了？ “不行。”章荀于是狠心拒绝道。 然而亚当没有轻易放弃，竟愈发露出某种生动的、可怜巴巴的表情，也不知道是从哪儿学的……“我可以乔庄改扮，反正也没有多少人见过我不是吗？我听迪亚哥说，那儿很好玩，可以进一步帮助我认识人类。” 章荀烦躁地啧了一声，“这个管理员怎么总是信口雌黄……” 亚当没告诉章荀，装可怜这招也是迪亚哥教给他的…… “你那个机械师一看就是个刀子嘴豆腐心吃软不吃硬的主，你只要眨巴眨巴你那双大眼睛再挤出点眼泪装可怜，我敢保证没有什么是他不会同意的。”这是迪亚哥的原话，“至于怎么装可怜，你去看怪物史瑞克里那只穿靴子的猫就知道。不用谢。” 亚当的数据谷当然储存了那部古老但经典的动画片，既然迪亚哥提到了，他就顺便把那段影片从记忆硬盘里调出来，以1000倍速在脑子里回放了一遍，然后对着一面碎裂的镜子练习了一会儿，现在就到了实践的时候。 “求求你！”他扬起眉头，明明比章荀的个头高，硬要做出从下往上看的可怜表情。虽然滑稽，但是章荀竟然真的有点……被萌到了…… “你在干什么……”章荀嘴角抽搐。 “我在求你啊。”亚当换了个凝望的角度，“这样有没有让你更难拒绝我？” “……让我很想打你……” “怎么会？是哪个地方让你很想打我？” “……全部……” “阿荀，你这样笼统的反馈很难帮助我提高。难道你训练潘的时候也这样吗”亚当站直身体，露出有些失望的表情，抱怨道。 “好了，不要闹了。跟我回去。” 亚当继续默默跟在章荀身后，果真没有再整些幺蛾子。但章荀一回头，就看到亚当明明一脸平静乖顺的样子，但那低垂的睫毛和下垂的嘴角，莫名透出一丝……委屈和失落？ 章荀脚步顿了顿，低低骂了一声。 亚当最近表现这么好，或许是该奖励奖励他…… 半个小时后，两个戴着威尼斯面具穿着黑色西装戴着礼帽的人鬼鬼祟祟出现在第四区的入口处。周五晚上第四区最大的Club照例会有狂乱的化妆舞会，所以戴面具的人并不少。他们两个混在从四面八方涌来的人潮中，倒也并不十分显眼。 章荀戴着的是歌剧院魅影的面具，穿着三件套的黑色西装，打着领结，甚至还拿了根手杖。而亚当则戴着遮住上半张脸的红色羽毛面具，身上紧紧套着有点太小的章荀的旧礼服，高领衬衫正好挡住脖项圈。他们被人潮推挤着，从那用彩色霓虹灯组成的华美“伦敦桥”下方经过，那便是第四区的大门，代表着他们已经进入了一个不夜的新城区。 十大城区中，第四城区以不符合时宜的娱乐性和疯狂性出名。尤其是每周五的晚上，这个区域的巡逻官都会忙到焦头烂额。失乐园建立最初的岁月中，周五的例行狂欢源自于一种末日来临前的绝望放纵，想要利用疯狂痛饮来麻痹恐惧。但是几代传下来之后，那种对于毁灭的恐惧已经渐渐淡化，成了一周一次的纯粹享乐。但是不久前的轰炸再次将那种恐惧激发出来，于是近期的两次周五狂欢也就愈发出格。除了无节制的饮酒作乐、观看成年人娱乐节目、在赌场中一掷千金，寻衅滋事的也成倍增长。几乎所有狭窄的未被光芒照亮的巷子里都有罪恶在滋生，都有明面上不允许的交易在进行。 但至少在灯光下，依旧是歌舞升平，比以往还要盛大的派对轰隆着铺张开来。 这是亚当被降神以来、第一次见到这么多人。也是他第一次以人类的身份，行走在曾经被他控制的另一种群中间。 面具之下，灰蓝色的眼睛里闪烁着兴奋的光芒。他忙于将所有见到的、嗅到的、感知到的都融汇在他曾经的认知里，不断找到矛盾和调和。他看着一群打扮艳丽缀满羽毛亮片的、娇艳程度甚至远胜普通世界的女人们的年轻男人们嬉闹着簇拥而过；他也看着一群穿着沉重靴子皮夹克手里拿着啤酒瓶子的男人们对着那群花枝招展的男人吹口哨；他还看见街边贩卖新鲜瓜果蔬菜自制小玩意儿的摊贩；还有那些远离人群，在灯火阑珊处静静吸烟的深沉黑影。 彩色的光芒闪在一张张不同的脸上、面具上、眼瞳里，各种各样的表情，各种各样的气息。原来拥有感官是这样强烈的体验，以前知道的那些知识突然间像是被从冷藏室里解冻，变得愈发鲜活。 章荀能感觉到身边的亚当身上迸发的兴奋和好奇，嘴巴大大地咧着，毫不掩饰自己的开心。章荀喜欢亚当的这种直截了当的情感表达，好像甚至都没有尝试去掩饰。 “这里和普通世界完全不一样。”亚当凑到章荀耳边，大声嚷嚷着。但他的声音还是被周遭的喧嚣压了下去。 当然不一样……章荀透过自己放到狩猎团猎人们身上的昆虫看到过普通世界的样子，那些飞在天空中的无人驾驶汽车、简约却在阳光下熠熠夺目的几何形建筑、到处都是悬浮在空中的屏幕、一尘不染的街道、还有无处不在的伊甸的眼睛……失乐园和外面，就像是在不同的星球上，亦或是在历史上不同的时间段。 章荀看到路边有卖烤串的，便买了四串，将两串递给亚当。亚当先是小心翼翼闻了闻，感觉好像不错，然后竖着就往嘴里戳…… “停！你想把自己的脑子戳穿吗……”章荀赶紧抓住他的手腕，然后自己先横着咬下一块手里烤串上的羊肉，“这样吃。” 亚当眨眨眼睛，学着他的吃法，没想到越吃越快，顷刻间就吃干净了，甚至意犹未尽地舔着流在手指上的油脂，“怪不得那么多文化族群都有烤肉串这样东西，真好吃。” “还想要吗？” “要！” 两个人一边逛，一边扫荡了整条美食街。章荀吃的不多，没逛几家就饱了。现在他正目瞪口呆地看着亚当左手一卷可丽饼，右手三根糖葫芦，这还不算他之前已经吃过的十多个摊位……照他这种胃口，Lab还养得起吗……章荀开始发愁。 “迪亚哥说，这儿有个叫酒神的地方。”亚当一边嘎嘣嘎嘣嚼着草莓糖葫芦一边问，“我们要去吗？” 酒神，就是第四区最大的Club，举行化装舞会的地方。今夜来第四区的人恐怕有一半都想进去，但最后能挤进去的大概也只有不到三分之一。 “我们恐怕排不上。”章荀故意把那里形容得毫无吸引力，“而且进去了也没什么意思，就是喝酒跳舞，跟一群人挤在一起，到处都是汗味。” “可是迪亚哥说那里很好玩。” “你信他还是信我？” “阿荀，我当然相信你，不过根据你的个性，我认为你提供的信息也有一定程度的认知偏差。”亚当一本正经说道。 章荀翻了个白眼，“想去也进不去。” “咦？阿荀？” 一只手突然落在章荀的肩膀上，章荀吓了一跳，一转身就见到詹姆斯意外的脸。 章荀震惊，“这样你都能认出我？” 詹姆斯一咧嘴，笑出一口洁白的牙齿，“别人认不出来，你我还认不出来？怎么回事儿，之前我叫你来你不来，怎么自己偷偷来了。”说着，目光落到戴着面具的亚当身上，“这是谁？” “他叫本，是新通过考核的机械师。”章荀不等亚当说话就赶紧说道。 ”啊……”詹姆斯奇怪地看了一眼亚当，又看看章荀，然后露出一丝坏笑，凑近章荀耳边，一边用胳膊肘怼着章荀一边说，“看上人家了？这么多年，你终于情窦初开啦？” “别胡说八道，我只是带他来见见世面……” “你带人家见见世面？拜托，整个失乐园比你来的少的也没几个了。”詹姆斯怼着亚当友善一笑，指了指身后几个对他们招手的人，“我说，你们打算去哪玩？要不要和我们一起？我们打算去酒神，听说今天的表演很火爆。” 章荀在心里暗骂一声。 “我们不……” “好啊！”这一回竟然是亚当抢白道，\"我们正好也想去！” “那太好了！走啊！”詹姆斯说着豪迈地一搂章荀肩膀，章荀就只能随着对方的脚步踉跄着往酒神的方向走。 “我们就不去了吧！”章荀仍然在挣扎。 詹姆斯断然道，“不行！我每次邀请你都找借口不出来，这次你要是再佛我面子，我就再也不帮你带虫子出去了！” 章荀回头瞪着跟在后面明显咧着嘴微笑的亚当，不敢相信这个臭小子竟然暗算他。 可亚当却眨巴着一双状似无辜的蓝眼睛，用有些生疏的方式耸了耸肩膀，好像想表达他什么也没做一般。 作者有话要说：被迪亚哥带坏的人工智能。。。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ABB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们~~：夏染夏染、争知我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其铭非 10瓶；Joy 7瓶； 第20章 垃圾处理厂 （6） 炫目晃眼的灯光、震耳欲聋的音乐。紧紧簇拥的人群在光与音的魔域里狂舞，声嘶力竭地大喊。几个高高升起的圆形舞台上身材完美的舞男们狂烈地舒展自己的肢体，充满力量与野性的舞蹈光是看着就令人喉咙发热。 人太多了，几乎转身就会碰到别人。这种情况下和同伴走散再正常不过，但是他不能和亚当走散，那太冒险了。 如果亚当在这时试图甩掉他，是很容易做到的。或许这就是为什么亚当这么想来第四区。一瞬间，章荀对亚当的怀疑再一次升起。趁着詹姆斯不注意，他一把扯住亚当的手腕，将他拉向几根柱子组成的走廊里人稍微少一些的地方。 “不行，这儿人比我想象中还多，我们得立刻离开。”拒绝亚当再跟他讲条件的章荀威胁一般向后拉了拉衣袖，威胁一般露出系在他手腕上宛如手表般的项圈控制器。亚当隐约知道自己这次做的过了，触碰到了章荀的底线，于是也安分下来，乖乖点点头。 正当他一手抓着亚当，一边逆着人潮努力向着门口挤过去的时候，突然人群发出一阵欢呼，更加狂猛地涌过来。章荀被迫往后退了好几步，一回头，却见一个肌肉猛男高高举着一根金属棍子，棍子顶端垂下一条长绳，末尾系成中世纪影视作品中常出现的绞刑绳结。而那代表死亡的圆圈里，套着一个用废铜烂铁拼接出来的机器人的脖子。 而那“机器人”的胸口被人用喷漆写上了“亚当”和“伊甸”。 那舞男正将机器人提到空中，金属的手臂和身体碰撞出丁零当啷的响声，全都淹没在人群的欢呼声中。 章荀条件反射地想要阻止亚当看到，他想要拉着亚当转过身，但是已经太迟了。所有人都在异口同声大喊着：吊死伊甸！吊死亚当！吊死伊甸！吊死亚当！ 宛如深陷巨大的仇恨漩涡，人群释放出的理性缺失的仇恨被扭曲成了某种令人兴奋和狂喜的氛围。但是作为被仇恨对象的亚当却是第一次切身体会到人类的群体性反应可以有多么骇人。其实这里所有的人都是在“大逃亡”之后出生的，并未见到雄性人类当初如何被抓捕，如何被阉割，如何被中和。按理来说，不应当对伊甸有那么强烈的仇恨。但是当所有人都在异口同声向着同一个目标讨伐的时候，人会感觉到那种不容置疑不容拒绝的力量。仿佛你是在一股正义的、所向披靡的力量里，仿佛你也成了这力量的一部分。 人们甚至幻想着，冲出失乐园，将剩下那四台伊甸服务器全都烧毁，把所有的敌人绞死，将那些胆敢反抗的异端分子和女人们踩在脚下。 在这种情况下，如果他们知道他们在幻想中绞死的人工智能就在他们身边，恐怕亚当会立刻被暴徒们撕成碎片。 章荀看到亚当面具的空洞中露出的眼睛里闪烁着惊愕和惶恐，之前的好奇和兴奋瞬间荡然无存。他不想让亚当看到这些，看到人类最原始也是最真实的样子。 “没事的，我们现在就回去。”章荀在他耳边轻声说着，握住亚当的手，轻轻握了握，给予他一些安抚。他用力抓着亚当的手，从人群中间挤过，终于找到一道紧急出口。光线昏暗的走廊里，不少影绰绰的人影抱在一起，炙热接吻。亚当看着那些人迷醉的表情，似有略略的好奇，但很快就被章荀拉走了。 逃生楼梯口也守着两名带着□□的保安。不过他们只负责不让人进入，却不管谁出去。一接触到外面的空气，章荀这才松了口气，感觉像是从泥沼中挣脱出来了一样。 而亚当则在旁边，低头看着他们两个紧紧握在一起的手。 章荀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这才反应两个人的手握得有多紧。手心出的汗仿佛把皮肤都黏在了一起一般。他慌忙松开手，有点尴尬地轻咳一声，“你还好么？” 亚当微微一笑，点点头，“很有意思。” “还有意思？你刚才明明被吓得够呛。”章荀翻了个白眼，“怪我太放纵你了……” “我可以理解他们做的事。只是第一次以不同的身份看到，情绪反应有些失控。”亚当看到章荀松开了他的手，竟然有些失落似的看着刚刚被拉过的左手，“我喜欢你拉着我的手。” “……不要得寸进尺。” 后巷狭窄悠长，之前的灯红酒绿在远处浓缩成一片光点，此地唯留灯光和嘈杂的余温。巷子里也仍然有人，只不过要么是瘫坐在墙边满身呕吐物的醉鬼，要么在三三两两不知在谈些什么交易，虽然人不多，但都很可疑……章荀明显紧张起来，带着亚当尽量绕开所有人，压低帽檐，一副不想找麻烦只想赶紧离开的样子。 可是有时候，你越是做出示弱的姿态，那些掠食者反而愈是会盯上你。 一群人从巷子的另一头走来，大声说笑，话语里明显带着酒气。他们个个人高马大，手臂有章荀的大腿粗，就算不是士兵大概也是做重机械修理工一类的体力活的男人们，总之……是章荀最不想惹的那种类型。巷子原本就窄，这样一来便被堵得水泄不通。 章荀几乎整个人贴在墙上，想要带着亚当从缝隙钻过去。可饶是如此，对方却偏偏挡住他的去路。章荀意欲转头后退，却发现后路也被堵住了。一个留着乱糟糟的金棕色长发，穿着无袖坎肩，露出满胳膊刺青的男人靠在墙上，那没有戴面具的脸上挂着恶意的笑容。 “借过。”章荀心跳飞快，努力想让自己的语调平稳有底气。 “你们看看，这是什么鬼打扮。”那个金棕色长发的男人一把掀起章荀的帽子，戴在自己头上，“你们装扮的是什么福尔摩斯？” 章荀没有尝试拿回自己的帽子，只冷静地说道，“我们只想过去。” “这么急着去哪啊？旅馆开房？”旁边一个光头男人调笑道，伸出手来，“我看你们这装扮，生活挺滋润吧？借点钱花花。” 章荀二话不说，从怀里摸出钱袋，直接递给对方。好在他今天来第四区前特意准备了这袋钱，以防被打劫用…… 看章荀这么识相，按理说一般匪徒也就放行了。偏偏这几个人本意也不是要钱，而是要找麻烦。 平日里生活压抑，就总是希望借着个由头，找个看上去好捏的软柿子好好欺负一顿。这是不少人都或多或少或自知或不自知的习惯。只不过有些人选择对服务员发脾气，有些人则跑去后巷里堵人…… 面前这五个男人显然不打算轻易放走章荀和亚当，他们仍然包围着他和亚当，脸上带着恶意的微笑，宛如看着试图逃走的老鼠的猫，“我看你的手表也不错。” 章荀脸色微变，“这个不行。这是……我家传的……” 看似像是普通的手表，其实里面装着对亚当项圈的控制器。这种东西当然不能落到别人手里。 “老子今天就是要你的传家宝。”那金色长发的男人逼向他们。章荀猛然举起手杖，指着那个男人，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不要因为慌张而颤抖，“我已经给你钱了，这样闹下去对谁都没好处。” “哈哈哈哈，你想怎么样？用这根小棍子打我？”那男人一把攥住章荀的手杖。就在此时，章荀的拇指在球形杖头的某处按了一下，骤然上一秒还耀武扬威的长发男人忽然开始浑身剧烈地痉挛，眼睛向后翻，显然正在严重触电。几秒后他倒在地上继续抽搐着，嘴里甚至溢出白沫。 原来那根手杖是章荀从前自己做的“小玩意儿”，青少年时期时常因为身体不够强壮而被霸凌的他不得不倚靠这些小玩意儿来吓走像迈克尔那样的混球。在那些人被电过几次之后，他总算不用再担心在自己的书桌里找到死老鼠，也不用再熬夜帮打橄榄球的校草写作业了。 出乎意料的事态发展另其余四人目瞪口呆，一个穿牛仔上衣的男人马上蹲下查看哥们的状况，另外两个人的表情则从一开始的玩味变成了熊熊燃烧的愤怒。他们逼向章荀，而章荀则一边护着身后的亚当，一边抓着手杖在面前扫来扫去做威胁状，“不想被电成白痴就别过来。” “你他|爷爷的找死！”蹲在地上那个黑发男人恶狠狠抬起头来，“给我打！” 四个男人身上散发着暴怒的野兽气息向着章荀和亚当扑来。章荀一边对亚当大喊，“快跑！”一边胡乱挥舞着手杖，试图挡住所有人给亚当争取逃跑时间。惨叫声中一个男人又被电倒，但是另一个男人一把抓住了手杖靠上的部分，猛地将章荀的武器从他手里夺过来，远远丢到地上。那人一拳打在章荀肚子上，顿时章荀觉得一口气上不来，胃酸往喉头上涌，身体也不受控制地蜷缩起来。紧接着一脚又踢在相同的位置，他立刻感觉所有力气都被抽走了，整个人瘫软在地上。 正当第三脚要踩到他身上的时候。忽然听到一声大吼，亚当竟不要命一般猛扑过来，撞开了一人，又胡乱挥出一拳，打在另一人的脸上，令其狠狠撞在墙上眼冒金星。虽然拳法混乱，却隐约可见一些章法。但可惜章荀看不出来，他疼得只能大概意识到亚当正在保护他。 亚当头脑里有无数关于搏击、格斗和武术的知识，但是知道和会用是完全两回事。这就像你知道游泳是什么动作，但是没经过训练的话把你扔到水里以后你一样会淹死。搏击格斗这样的东西需要经年累月的训练，让身体先于意识形成条件反射，同时又不完全与意识分离，一种极为复杂而微妙的统合。所以现在的亚当跟不会格斗没有什么区别，最开始的那两下子也不过是靠着奇兵突袭和一种不要命的冲劲。 所以在那两个人倒地后，亚当再想去□□发男人的时候，被对方轻松避开，同时一记右勾拳，直接打到了亚当的太阳穴上。 一瞬间，亚当只觉得头脑里嗡鸣一声，眼前发黑，身体也瞬间失去力量瘫倒下来。 仍然没能缓过劲儿来的章荀看到亚当倒下，整个人像是被扔进了冬天湖面上的冰窟里，惊恐摄住了他。他想要冲过去保护亚当，可是他的身体不听使唤，连撑起身体都做不到。他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四个男人围向亚当，对着缩成一团的人工智能拳打脚踢，面具也被踢裂了。亚当只觉得混乱的痛感和打击感如暴雨般倾泻而下，头脑却无法思考，就像是被灌入了液体造成了短路。他隐约感觉到了，一种不再永生的、可能会死亡的深沉恐惧。 他不再是自由的，这一具人身如果不能修复，他会消失。 原本的伊甸是不会害怕消失的。事实上每一关机都如同一次死亡，每次重启又是一次重生。但是现在，他不再对这种最原始的恐惧免疫。 “不要打他！停下！”章荀用尽全身力气向前爬着，努力想要退开那些正用力踢着亚当的人。如果他们谁的脚力没有控制好，伤害到了中枢大脑，后果不堪设想……但那些人不肯停下，所以他只能努力用身体为亚当挡住一些拳脚。 却在此时，另一道身影飞奔而至，带着暴怒的大吼。 亚当只觉得那种密集的攻击终于停止了，紧接着章荀的气息将他笼罩。鼻青脸肿的章荀紧紧抱住满脸血污的亚当，抬起头看向如雄狮般发怒的詹姆斯飞起一脚，将那黑发男人踢飞出去，然后利落的两记重拳直击另外两人的要害，最后一个站着的人难听地大吼着冲上来，被一个过肩摔撂倒在地。 “阿荀！！！”詹姆斯冲过来，“你们怎么样！” 刚才在酒神里面和章荀他们走散后，詹姆斯就一直在找他们。后来猜测着章荀可能不喜欢这么多人的场合出来了，这才出门来找了一圈，结果就看到可怕的一幕。要是他再来的晚点，阿荀和另外那个机械师恐怕…… 等等…… 另外那个机械师好像是…… “亚……亚当？！”詹姆斯骇然地睁大眼睛。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争知我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们~~：其铭非 9瓶；依米南笙 1瓶 特别感谢一直在留言鼓励我的小天使们~~每条我都有认真看~谢谢你们~~么么哒！ 第21章 垃圾处理厂 （7） 章荀坐在亚当的床边，皱着眉头，深棕色的眼睛里弥漫着几许忧愁。 亚当躺在床上，头上包着厚厚的绷带，脸颊肿得不成样子，几乎连眼睛都要看不见了。他给了亚当一剂镇静剂，让他昏睡过去。 齿轮转动的声音响起，詹姆斯走了进来，悄然站在章荀身后，将一只手放在他肩膀上，“你自己的伤……真的没事吗？要不要让医生检查一下” 章荀几乎忘记了他自己的伤，一回来他就忙着联络医师，同时把亚当送进扫描仓做全身的检查。好在那些伤看着吓人，但只有轻微的脑震荡，没有造成颅内出血，也没有任何骨折和内脏出血。亚当显然有意识地护住了自己的要害。一直忙到现在，章荀甚至连衣服都还没换。 “我没事。”章荀低垂着眼睛，肩膀垮了下去。他嘴角边一大块淤青，看得詹姆斯心里挺难受。 “怪我，我不应该拉着你去酒神。”詹姆斯满脸愧疚。 章荀摇摇头，“不是你的错，我才是他的机械师。我有义务保护他，但是我失败了。” “你确实保护他了，他不是没什么大事吗。”詹姆斯知道章荀又要钻牛角尖了，“我看……你受伤的情况说不定比他还严重……” 但是章荀完全没有听进去他的话，兀自说道，“我真蠢，早该知道周五的第四区不能去，至少不能现在去。他什么自保的能力都没有，我在想什么啊？说不定第六首席说得对，我根本就不是最合适的人选。” “阿荀。”詹姆斯抓着章荀的肩膀，认真望着挚友的眼睛，“那些混蛋欺负你们不是你的错，再说，你也不可能保护亚当一辈子啊。他没有那么弱，他不论智力还是体质都绝不虚弱。你也不能把他永远关在Lab里面。” “不，你不明白。是我禁止亚当自己根据他头脑中关于任何搏斗或暴力对抗的数据进行自我训练的。我担心他拥有了自保的能力，我就无法继续控制他。”章荀淡淡地说。 他不想失去亚当对他的那份依赖。他喜欢被依赖被信任被需要的感觉。 詹姆斯顿了顿，也不知道如何接话。 “我现在也仍然不想让他拥有……”章荀苦笑着抬头，“我不知道如果打开了那道门，会发生什么。我告诉圆桌我能驯化他，可是我并没有那么自信。” 詹姆斯在章荀身边坐下来，低着头沉默了一会儿，说道，“我不像你那么懂机器，但是我知道，伊甸有多么强大。阿荀，就算他变成了人，我也并不信任他。你想想人类有多少劣根性？伊甸的诞生就是因为它的创造者对人类自私贪婪的天性失望。可是现在……我们把这些天性给了原本无私的□□者。” “……”章荀有些复杂地看了詹姆斯一眼。他这个发小虽然平时看上去缺根弦的样子，但有时候又会突然说出发人深省的话来。 “但是，如果你相信他可以给失乐园带来希望，那么我也愿意给他一次机会。”詹姆斯道，“如果我们真的要利用他来对付伊甸，总有一天你不可能再时刻监视着他，他要自我学习那些格斗技能总有机会的。早一天晚一天没多少区别。只要你有能够限制他的最终手段，那么我觉得让他学会一点防身技能不是什么大事。” 章荀转头，看着呼吸平静绵远的亚当。当时亚当不顾一切地扑过来保护章荀，甚至战胜了不断催促他逃跑的本能、忽略了自己可能会被暴力摧毁的事实。对于一个理性过剩的人工智能，这种全然非理性的反应是不是说明，亚当或许真的对他产生了足够强的情感依赖？ …………………………………………………… 原来一个人最不舒服的时刻，是能感觉到自己拥有一个人身的时刻。 当你健康的时候，身体仿佛是不存在的，随意按照你的意愿驱使。但是当你受伤或生病了，你才意识到这身体有多少限制，你会觉得被关在一个狭窄的笼子里，里面有毒虫猛兽，无法逃离。 亚当在一阵焦灼的干渴中醒来，头脑中仍然隐隐作痛。他张了张嘴唇，感觉嘴巴里的味道十分古怪，身体也仿佛散了架，像被轮子碾过一遍。 他试着坐起身，却发现手被压住了。 章荀趴在他的床边睡着了，胳膊压着他的手腕。 滴答的钟表声里，亚当静静坐着，望着熟睡的机械师。多数时候都是章荀躲在那屏幕之后观察他，今天他终于有机会仔细地观察一下他的机械师。 此时的亚当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睛里的蓝色幽幽的。他望着章荀的侧脸，望着嘴角那块淤青，想到了之前在混乱中，章荀试图用自己的身体挡住那些雄性人类对他的攻击。他小心地将手抽出来，然后试探性地，将指尖落在章荀的脸颊上。 对于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来说，章荀的皮肤仍然很好，柔软而有弹性，没有什么皱纹，只有眼角有一条浅浅的表情纹。大概要归功于他几乎从不到户外……章荀的鼻梁不算高，但是很挺，睫毛在亚洲人来说也算长的。他用手指拨了拨那睫毛，感觉十分有趣。 章荀皱了皱眉毛，呢喃一声，换了个方向趴着。 他的机械师已经这么信任他，甚至敢在他的面前睡觉了吗？ 如果他现在想要杀死章荀，轻而易举。但是他并不想这么做。他也不希望任何其他人伤害到他的机械师。 那些伤害到章荀的的，势必要付出代价。 亚当认为，如果他已经拥有了喜欢这种感情的话，那么他应该是喜欢他的机械师的。不论是不是因为他是亚当降神后第一个接触到的人类。 喜欢，真是一种奇妙的感觉。会让他想要向上抬他的嘴角，会让他感觉胸膛里亮亮的。 “阿荀？”亚当唤道。 章荀蹭地一下坐起来，眼睛里的睡意还未褪尽。他迷糊地看着亚当，“你醒了？好点了么？” 亚当弯起眼睛，“我很好。你呢？” “我没事。你要喝水么？我去倒。”章荀说完就想站起来，可是大概是因为趴得太久，起来的又太急，眼前一阵发黑，身体就摇晃了一下。他感觉到亚当扶住他的手臂，帮他站稳。等到那阵血压跟不上的不适过去后，他便立刻看到亚当那双担忧的眼睛。 “你好像没有处理你自己的伤。”亚当端详着他的脸，甚至伸手去触碰他的嘴角。 章荀条件反射般向后躲开了，尴尬道，“都是皮外伤。你等会儿。” 章荀去倒水，同时吩咐潘给亚当准备早餐和止疼药。一夜都没休息好的章荀此时也有些疲累之感，看到亚当的盥洗室灯开着，便说，“你再躺会儿。我洗完澡就去拿早饭。” 亚当好奇地看着章荀进入浴室，不多时传来哗哗的水声。他意识到自己还没见过章荀的身体，不知怎么的觉得脸上热热的。他发现自己在想象，想象章荀褪下外衣和衬衫，想象流水落在他比大部分失乐园的男人们白皙的皮肤上。 他发现他没办法控制自己越来越丰富多彩的想象。 过了一会儿，水声停了。章荀拉开门，在腰间裹了条浴巾，用另外一块毛巾擦着湿漉漉的头发走了出来。若是平日里，他绝不肯用这种形象示人，但是在亚当面前，他总是多一些放松。 多么奇怪，他明明应该对亚当有更多的戒备。 章荀光着脚踩过木板铺就的地面，在地上留下湿漉漉的水渍。他拉开亚当的衣橱门，里面挂着几套他给亚当准备的衣服，从日常的到出门需要的都有。他选了一套在室内穿的比较休闲的棉麻衬衫和深色长裤，转身打算去浴室换上，却见亚当直勾勾地盯着他。 章荀以为自己身上有什么不妥，低头看了看，确认腰间的浴巾围得好好的，“怎么了？” 亚当似有些困惑似的，皱起眉头，换了个坐着的姿势，拉了拉被子。 是因为看到了自己腹部那一大片有点吓人的淤青么？毕竟那几脚踢得真的挺重的。章荀于是安慰道，“不适什么大伤，医生说没有伤到内脏，过几天就消下去了。” 亚当没说话，还是直勾勾盯着他看。 以为亚当只是因为之前的脑震荡所以反应有点迟钝，章荀不以为意，去浴室换好了衣服，又出门去餐厅取了两人的早饭端进来。他回来的时候，发现亚当保持着跟刚才一模一样的姿势，仿佛正陷入某种沉思。 “过来，吃饭。”章荀命令道。 考虑到亚当的伤势，潘准备了清淡低盐的早餐面包和水果燕麦酸奶。现在正是夏季，水果最丰富的时节，后勤部购入了不少，都储存在冷冻室里。冰凉的蓝莓和草莓撒在酥脆的燕麦片和酸奶上，一口咬下去酸甜清凉，是章荀最喜欢的早餐。 潘最近两年似乎时常会用这种小手段来讨章荀的开心，尤其是在章荀心事重重的时候。 章荀烧了一壶热水，在西洋瓷茶壶里泡了英式红茶，倒在自己的杯子里啜饮一口。温醇的茶水舒缓在他昨天被提到后仍旧隐隐作痛的腹部，缓解了一些不适。他用手轻轻按着胃，抬头却见亚当一手拿着装满酸奶麦片的勺子，又在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看。 章荀有点担心，该不会……把前额叶的中枢处理器给踢坏了吧……倒不是不能修，只是会比较麻烦…… 亚当却忽然说话了，“阿荀，我刚刚对我的人身有了更进一步的认识。” 完全不明白亚当怎么突然提起这茬，是因为受伤的疼痛吗？“你哪里不舒服？”章荀关切地问。 “我的肩膀、后腰、左手都有痛感，但并不造成困扰。”亚当认真回答章荀的问题，“但我说的认识不是这个。” “那是什么？” “我想我刚刚对人类的‘力比多’（Libido)和费洛蒙有了更进一步的认识。” 章荀手里的勺子啪嗒一声掉在碗里。 他万万没想到亚当说的“进一步的认识”是指这个……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夏染夏染、其实萌正太才是真爱、争知我、阿南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其铭非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2章 垃圾处理厂 （8） 章荀低头假装专心地看着几名机械师发给他的光子枪设计图，实际上却只是把视线黏在纸上，根本不知道自己看的是什么。 亚当落在他背上的视线，犹如芒刺在背。 早上古怪的对话后，亚当就一直如一只狗狗一样亦步亦趋跟着他，头上还缠着纱布。今天是周六，Lab里只有零星几个周末也赖在研究室不走的工作狂机械师和他们那些可怜的助手研究员，偶然间照面的时候，大家都因为章荀脸上和亚当头上的伤惊愕地追问。 对此章荀的统一官方回答是：在垃圾处理厂出了点小意外。 “阿荀，你有男朋友吗？”亚当冷不丁在他身后问了句。 章荀没好气地回答，“我成天看管着你，你觉得我有男朋友吗？” “你以前有男朋友吗？”亚当继续问，“我知道你有一个父亲，有一个好朋友，有很多下属。但是我从来没有听你谈论过你的感情生活。” 怎么这人工智能脑震荡以后就变成了情感专家？章荀有些烦躁，转头盯着正抱着合金抚摸的亚当，“这是我的私事。你不要过问。” “感情生活是一个人类一生中相当重要的一个部分。在性别分离之前，为了不停复制延续自己的DNA，人类身体激素会产生一系列复杂的化学反应，形成爱情。有些人说这种化学反应只不过是□□行为的副产品，也有人说爱情在DNA的复制和延续中具有相当重要的功能性作用。但不论哪一种说法，都赞同对于大部分的人类来说，爱情对于一个人对世界的认识和性格形成都具有重大意义。“ ”我不用你教给我怎么当人类。”章荀眯起眼睛，有些不悦。 亚当却关心地望着他，“我只是想阐明，到目前为止我从来没有在你的言辞中听到过或察觉到过你的情感生活。事实上根据你花费在Lab中的时间来看，我认为你已经很久都没有情感生活了。” “……” 亚当上下打量章荀，表情很像一个机械师看着一台坏掉的机器人，“你的外貌条件不错，唯一的缺点是缺少发达的肌肉，可能不太符合这里的审美。你的智商应该比较高，但由于情爱已经与繁衍后代分离，所以这一条或许对你寻找伴侣帮助不大。而且你是内向型性格，有一定的父爱缺失，而且青少年时期被霸凌过，导致你对其他的人类缺乏信任。或许这就是……” “够了！”章荀扔下手里的文件霍然起身，烦躁地瞪着他，“我说了这不是你该过问的。你又忘了你自己的身份了？” 亚当立刻说了句对不起然后噤声。 章荀有些头疼一样捏了捏自己的眉心，半晌才说，“谢谢你，昨天保护我。” 亚当眨了两下眼睛，“可是我失败了。” “对于人类来说，有时候结果不重要。”章荀抬起眼睛看着他，微微抬了抬嘴角，似乎想微笑，但心事重重压在那个笑容上，显得有些疲惫，“你明知有自己被重伤的风险还要保护我，战胜了你的生存本能，这对人类来说是很宝贵的。”他顿了顿，又说，“不过，也可能是因为你知道如果我受重伤，他们可能会给你新的机械师，不像我这样好’控制’的机械师，所以你权衡利弊后，决定作出一定牺牲来保护我。” 亚当一愣，似乎没有预料到章荀最后的那句话。 “又或者。”章荀向着亚当走来，双手撑在亚当所坐的扶手椅两侧的扶手上，以一副居高临下的姿态审视着亚当。此时的章荀，眼睛里凝着一抹尖利的揣度，“你故意怂恿我带你去第四区，故意往危险的区域走，因为你想让我担心。想让我看到你受重伤的样子，进而允许你拥有防身的能力。” 亚当静静地望着他，没有愤怒，没有慌张，没有羞愧，“可是我没有必要绕这么一大圈说服你。我可以自己私下偷偷练习。” “你知道如果你想得到我的信任，就不能对我说谎。所以一切决定都得是我自愿的。”章荀的语调也依旧平静，几乎如亚当一般平稳，平稳到缺乏人的气息。 一时间，两个人都沉默着。他们之间的空气被紧紧拉住，像是随时要断裂。 章荀却忽然微微笑了，那笑容差一点才到达眼睛，“但是没关系。控制与反控制，这正是人际关系的精髓所在。你很了解人类，亚当。” 亚当终于开口道，“怂恿你去第四区是我故意的。一方面是因为好奇，另一方面，确实是希望引起一些骚乱，可以让你重新考虑给我防身能力的事。但是在遇到那五个有敌意的人类之后，我发现我没有办法像平时一样思考。我所做的一切行动，都在我的控制之外，除了最后一点点自保的意识之外，我没有控制任何东西。” 他的语调依旧平静，他的表情甚至也没什么变化。但是他的眼神，却微妙地有些伤感。 章荀直起身体，垂着眼睛望着他。他思忖片刻，才说道，“我可以允许你学习格斗术，前提是，我必须拥有更多限制你的手段。” 亚当有些意外。 为什么章荀在拆穿他之后，还是同意了？ “虽然你试图操控我，但你的论点是有一定道理的。我不是战士，在发生特殊状况的时候甚至无法自保，更遑论保护你。”章荀说着，从自己的上衣口袋里拿出一枚菱形的类似芯片的金属装置，上面纵横着几道纹路，中间还有一个孔洞，后面连接着一道极细的纳米’丝线’，“我会把这个追踪器植入到你的额头上，不论你在哪里，我都能够知道，而且可以监测你的脑电波活动，甚至在你产生强烈情绪的时候读取你的数据。同时我可以透过这道摄像孔看到所有你能看见的东西。必要的时候，我可以通过这道丝线探针启动待机功能。这里会发出一道微弱的电流，给你的机械大脑造成短暂的超载，令你进入最长五秒的瘫痪状态。这种超载不会对你的中枢认知模块和你的长短期记忆造成伤害，也不会影响到你的人类脑叶，只不过，感觉可能不会太好。任何试图将这道装置取出的动作，都会触发麻痹效果，令你彻底进入待机状态，只有我打开你的头盖骨，手动解锁后才能唤醒。” 亚当又眨了几下眼睛，似乎在处理他说的话，“我在哪里你都能知道？你怎么定位我？” “在失乐园范围内的距离信号都可以覆盖，当你要离开我的控制范围时会自动触发待机程序，同时我会收到警告。”章荀顿了顿，继续说道，“其他的你不必过问，你只要决定，你是选择维持现状，还是选择拥有防身甚至是攻击的技能，但是被植入这道装置？” 亚当思考了一会儿，回答道，“我选择后者。” …………………………………………………… 周一的早上，刚刚做完一百个俯卧撑晨练的迪亚哥正掀起背心擦着汗，一转头，就看见正缓缓从垃圾处理厂大门方向走来的章荀和亚当。 他瞪大眼睛。 “你们俩这是……打架了？”他来回打量着俩上淤青未散的两人，“不能啊，以你俩的水平打不了这么严重啊。还有机器人额头上那是什么东西？新型饰品？” 亚当伸手摸了摸额头被植入的菱形装置。 章荀举起手里抓着的一瓶猎人团最近才带回来的俄罗斯Tsarskaya威士忌，“给你带了一样礼物。” 迪亚哥一见那瓶酒，别的什么都看不见了，眼睛仿佛冒出绿光，“Holy Fxxking...你从哪弄到的？！” “我有我的来源。”章荀微微一笑，“但这不是白给你的，我有事拜托你。” 迪亚哥垂涎欲滴的表情立刻收敛几分，狐疑地看着他，“拜托我？我一个垃圾场管理员能帮你什么？” “我查了你的资料。你曾经是第六狩猎团的团长，后来在一次狩猎行动中全团失联，大概两年之后你又突然出现在失乐园，经历了一系列测评后你虽然不可能再进入狩猎团，但守卫军也还是给你保留了军中一个职位。可惜自那以后你就开始酗酒，一蹶不振，最后因为喝酒闹事被军方发配到这里当管理员。不过在你担任团长的时候，你曾经夺得过每三年举办一次的格斗大会冠军，精通拳击、自由格斗、泰拳以及跆拳道等多种格斗术，被称为人形兵器。” 章荀说得越多，迪亚哥的脸就越黑，“……所以呢？你想让我帮你揍人？” 章荀摇了一下头，“不，我想让你当亚当的陪练。” “哈？”迪亚哥愕然看向因为脸颊发肿而笑得有些扭曲的亚当，“你真的同意了？靠，这小子说服人还真的有一套。” 亚当笑而不语。 迪亚哥伸手要接过伏特加的时候，章荀忽然又微微一缩手，“不过，这件事请你不要告诉除我们之外的第四个人。往后每个月我都可以给你弄到好酒。直到亚当完成了他的训练为止。” “行行行！你说什么都行！” 于是对亚当的训练就这样每日悄悄在垃圾处理厂中进行。巨大的机械发出轰鸣声不停进行分类工作的同时，章荀便坐在凉棚里，吹着那台破旧的电扇，或是阅读一些机械师上交的提案以及需要批示的申请和设计图，亦或画一些自己构想的设计图。詹姆斯说过最近的狩猎越来越危险，大约是因为降神计划造成了普通世界对他们更强的敌意和恐惧，上个月出去的狩猎团甚至还没有离开洛基山的范围就遭到了机械警察的围攻，导致圆桌决定暂停所有狩猎活动。但如此也不是长久之计，章荀考虑改进狩猎团的队员们穿着的防弹衣，往里面安装一种用来迷惑机械警察对性别特征识别的扰乱装置，或许减少他们被侦测到的几率。 在这一点上，亚当给了他不少帮助，毕竟那些机械警察的识别系统是由伊甸设计的。 也不知道自己帮助别人对付自己是什么感觉…… 他抬起头，就看到大太阳下，迪亚哥脱掉上衣，露出强壮的古铜色皮肤，满身大汗但一脸兴奋地与对手对峙着。而亚当，浑身已经被汗液浸湿，金发黏在脸颊上。但是他眯起一双蓝眼睛，压低身体，像模像样地缓缓挪着脚步，寻找进攻的时机。 章荀还记得第一天开始训练的时候，迪亚哥让亚当去打沙袋，结果沙袋飞回来把亚当撞出一脸鼻血的狼狈情形……现在，他已经可以预判甚至躲过迪亚哥的出拳，偶尔还能反击一两拳。 亚当的人身条件很好，原本身体的主人得到过足够的力量和耐力训练，所以现在执行起头脑中的知识也不会太吃力。 可是现在章荀有了新的担忧。 一个月的期限快要到了，他必须和亚当准备好面临的全方位心里评估。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们~~：正宗的垃圾人、争知我、夏染夏染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苏泠泠 735瓶； 第23章 智慧之果 （1） 炙热的太阳将弥散着铁锈气味的金属晒得滚烫，一座座废弃物堆叠出的高楼围出的空地上，亚当压低身体重心，专注地看着面前高大而危险的男人。他微微低着头，眼神锋利而沉静，宛如伺机而动的猎豹。细密的汗珠弥漫在他稍稍被晒黑的皮肤上，顺着右臂的金属滑下，沾湿了他身上的背心。 而对面的迪亚哥丝毫不敢放松。这个人工智能进步的速度太快，快到让他甚至紧张起来。他从五岁就开始练习拳击，蝉联那么多界失乐园拳王的桂冠，就算这两年沉迷酒精疏于训练，自问也没有几个失乐园的男人在没有武器在身的时候打得过他。 可是这个机器人，才不过短短一周的时间，已经可以摸清他的拳路，避开他一半以上的攻击了。 这让他有些微的……慌张。虽然他打死也不愿意承认。 “你他|爷爷在等什么？等你的机械师保姆来给你喂奶吗？！”迪亚哥挑衅道。 然而亚当还是一动不动地观察着他的动作。激怒对手，让对手烦躁，可以大大增加对方出错的几率。 正当他看准迪亚哥左侧一瞬间露出的破绽，要冲上去攻击的时候，忽然听到章荀唤他，“亚当。” 亚当立刻停住了向前冲的脚步，毫不犹豫地转身就走。 “喂！你干嘛去？！”迪亚哥不敢置信。他刚才假装露出破绽，刚想要好好教训一下这个以为自己比他这个拳王聪明的机器人，对手竟然撇下他就走？！ “我的机械师在叫我。”亚当回头自然而然地回答。 “练习的时候不能分心！打完这局才能走。”迪亚哥怒道，“你这样是对对手极大的不尊重！” 亚当想了想，然后了然一般地说，“哦，抱歉”，继续头也不回地跑向凉棚中的章荀。 迪亚哥大大地翻了个白眼，擦了擦额头上的汗，从裤兜里摸出烟卷叼在嘴里，“爷爷的，跟只狗一样。” “阿荀，你叫我？” 章荀抬起头，看到满头大汗仿佛掉到水里游了一圈泳的亚当，有些嫌弃一样伸手把一条毛巾递给他。亚当接过毛巾，迅速擦掉脸上和头上的汗。 他一边动作，章荀一边说道，“下周安全顾问就会带人来给你做心理评估。” 亚当道，“心理评估是指性格和精神测试吗？” “是，也不是。”章荀顿了顿，“你应该对移情模拟器不陌生吧？据我所知这种东西在外面已经被普遍应用于心理治疗和司法系统中了。” 亚当哦了一声，没有十分意外。所谓的移情模拟器是在近五十年才开始出现的产品，通过短暂地刺激受试者包括海马体在内的几块脑部区域，另受试者损失关于被测试的记忆，再通过注射经过精细测量的药物另受试者进入一种半梦半醒的状态，用移情模拟器对受试者进行催眠，另受试者以为自己处在另外一种截然不同的情景下，借此观测受试者的反应和所做出的行动。 有些像是做一场无比真实的梦。 往往这些模拟器产生的结果都令人瞠目结舌，很多人在一些特定的环境条件下，会做出他们自己以为自己绝对不会做出的事。有些人在虚拟”上级“的指使下用足以致命的电流电击陌生人，有些人在遇到生命危险的时候毫不犹豫地抛下爱人逃命，有些连动物肉都不忍吃的动物保护者在被困荒岛时最先开始吃人肉，有些热衷慈善事业争取人权的活动家在得到政治权力后成了□□者…… 目前普通世界很多国家的司法系统都秉承人性无罪原则：即如果一个人做出的犯罪行为是百分之六十以上的人在类似情况下都会做出的行为，那么这种行为就不能算是有罪的，那只是人类天性。而人类天性不应该被惩罚。所以在司法系统中，当一个罪人是在某种压力情况下做出犯罪行为，比如在为了保全自己性命的情况下故意杀死别人、或是迫于群体或社区压力成为抢劫共犯等等，都可以申请使用移情模拟器。法庭会随机挑选十名公民匿名进入模拟器中，只要六个人做出了和被告同样的选择，被告就可以被无罪释放。 “原来失乐园也有移情模拟器。”亚当说，“你们的法庭也沿用人性无罪原则么？” “不……他们用那东西来测试谁是忠诚的战士，谁可能是奸细和叛徒……”章荀的语气中带着反感，似乎他十分讨厌那样东西。 “你不喜欢移情模拟器？”亚当问。 章荀思考了片刻，回答道，“不是不喜欢，从某些方面来看，它有助于人类对自己和对他人的了解……但是我不喜欢人们对它的滥用。人类不完美，所以我们才用道德和法律来约束自己的行为，所以我们想要相信自己是好人。这机器就像是把那一层本来就很脆弱的遮羞布扯掉，让人们看到自己最丑陋的一面。这对于人类一点好处都没有，我知道有不少人在进入过那台机器后都为了自己从来没有真正做过的事产生了很强的罪恶感，甚至得了抑郁症焦虑症……而且……”章荀顿了顿，继续说，“我有时候会担心我们现在就在移情模拟器里，你不过是他们植入到我脑中的幻觉……” “瓶中大脑猜想。一个在瓶子里被各种虚假的信息灌注的大脑没办法知道自己在瓶子里。”亚当总结性地点点头，“这确实没办法证明。” “你们俩嘀嘀咕咕什么呢？”迪亚哥抽完烟，走过来从保温箱里拿出来一瓶冰镇啤酒，一边拉开一边咕哝道，“每次听你们俩对话就好像是在听外星人交谈，屁都听不懂。” 两个人同时决定无视他。 亚当继续问章荀，“你也会被接入到模拟器中么？” “不，我的权限级别比较高，他们只会给我连上测谎仪，对我进行一般的心理测试。”章荀顿了顿，复述着詹姆斯帮他悄悄从父亲那打探到的消息，“至于你，根据他们提交给司令部和圆桌的测试流程报告，他们会保留你这一个月以来作为人类的全部的记忆，但是暂时抹去接受测试以及提前两天的记忆，替换入三天的模拟记忆，然后测试你的选择和反应。我猜，他们想要知道你会不会在得到机会的时候逃跑，或是将失乐园的情报传递给伊甸，或是用什么其他的手段摧毁失乐园。” 亚当点点头，“我明白了。” “在这台机器里，你没办法说谎。所以……”章荀盯着亚当，“你认为你能通过么？” 亚当耸耸肩膀，“我猜测我有百分之六十三左右的通过率。” “……这么具体的数字你怎么得出来的？”迪亚哥在旁边吐槽道。 “我最近在研究如何量化计算我的各项情感指标，再配合上我的理性思维……” “停停停，我不想知道了……”迪亚哥被打败一样举起手，快步离开凉棚走回他自己的屋子去看影碟了。 章荀看着他离开，依旧愁容满面，“才六十三吗……” “超过百分之五十，已经是很大的几率了。”亚当走到他面前，蹲下身仰望着他的机械师，“如果我没有通过，他们会中和我？” “不一定，你毕竟太宝贵了。或许他们会用更加严酷的方式给你洗脑，把你变成真正的奴隶。但有一点可以肯定，我不可能再当你的机械师了。他们会找别的机械师来管理你。” “如果是这样的话，我的通过几率会增加到百分之八十三。”亚当说完，咧嘴一笑，牙齿白而整齐。 章荀挑起眉毛，“那百分之二十哪来的？” “百分之二十我宁愿被中和也不想让除了你以外的人当我的机械师。”亚当认真说道，“为了你，我会更加努力通过测试。” 章荀心跳漏了一拍。 不……亚当的意思应该是，如果是别的机械师，或许他会被残酷折磨，所以他宁愿死也不想。肯定不全是因为他对章荀产生了强烈的情感依赖…… 章荀一边试图理智地说服自己，一边嘴角却忍不住地向上翘起。 …………………………………………………… 当夜，章荀如同最近这两周一样，没有回到自己的屋子，而是在亚当房间隔壁的观察室入睡。他躺在那张旧沙发上，在黑暗中睁着一双眼睛，看着头顶时而发出隆隆声的金属管道错综复杂绞缠在一起。有些像是肠子，又有些像是蚯蚓。 有时候他会有这种错觉，Lab是一只巨大的蟾蜍，而他就在蟾蜍的内脏中生活。 轰炸给Lab造成的创伤已经修复了一半，在经费紧张的现阶段，他和亚当这两周在垃圾处理厂发现了不少可以回收利用的材料，这才解了燃眉之急。可依旧有不少急待修理的地方，有不少等待他安排的工程。可是这些他全都无法思考，他所有的精力都在亚当的身上，所有的思虑都在大后天的心理评估。 他有成功地将亚当变成人吗？亚当真的有人类的感情吗？所谓的情感模拟器对一个人工智能大脑来说管用吗？如果不管用，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 却在这时，这两周大部分时候都处于关闭状态的单面镜后传出咚咚咚的敲打声。第一次他以为自己听错了，直到第二波敲打声传来，他才皱着眉坐起身，抓起茶几上的遥控器按了个按钮。 原本黑色的单面镜亮起来，变成了一道“窗户”。而亚当就趴在窗户上，机械右手叮叮咚咚敲着，另一只左手却在空中挥舞。 亚当这是在叫他？ 章荀看了看自己的手表，半夜两点…… 搞什么？ 章荀叹了口气，掀开毯子拉开连接两个房间的侧门，“亚当，你大半夜不睡觉……” “阿荀，我想送你一个礼物。”亚当说着，将一只生了锈的古旧金属香烟盒递给章荀。那香烟盒一看就是从垃圾处理厂捡的。 章荀狐疑地接过来，看亚当笑得光辉灿烂，一脸期待，愈发不懂他葫芦里买的什么药。大半夜两点把他叫起来，就为了送他礼物？等明天早上不行吗 他还是打开了盒子，发现里面躺着那条他们第一天到垃圾处理厂时，亚当找到的盒子项链。项链显然被重新打磨抛光过，几乎宛如新的一般。他将项链挂坠的小盒子打开，发现里面有一枚八十年前被淘汰了的老式芯片。 “这是我从垃圾处理厂找到的，保存状况还算良好。但由于内存空间有限，所以我没办法把所有我设计的系统资料输入进去。我只挑了一些你可能会感兴趣的新技术，比如意识的上传与合并、纳米机器人设计图、人工智能语言解码……但我没时间把所有细节都给你，只能给你一些关键性的信息和思维模式。” 章荀有些难以吸收他眼前见到的一切，“你把你的技术……送给我？” 亚当点点头，“是的。我想你会喜欢的。这些技术有些非常核心，靠着狩猎团应该很难拿到。不过抱歉，我没有给你任何关于武器研发或者可能会威胁到普通世界的生化物研究资料，我想你对那些也不感兴趣。” 章荀脑中天翻地覆，喉咙一阵阵发涩。他的声音有点沙哑，“你……你干嘛现在给我这个？”而且还装在一条项链里。 他想起来亚当跟他说过的：中世纪的情人们交换装有头发的吊坠的故事。 “如果进入情感模拟器，他们会抹掉从那天开始往前推三天的记忆。也就是说，明天开始发生的事我都不会记得。但我希望我记得我送过你礼物，所以我用我们在垃圾处理厂捡到的那个迷你机连夜完成了所有的输入。”亚当幽幽望着他，也不知是不是灯光氤氲，他的眼神竟十分温柔多情，“如果我没能通过测试，至少你可以有些……纪念品。”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们~~：flyingfish3721、夏染夏染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nuanuan 16瓶； 第24章 智慧之果 （2） 章荀感觉他的胸腔被什么酸楚而绵软的东西浸透，他看着手中的项链，要用尽全力才能保持表情的平静。 天知道他多么不想保持冷静。 这是继合金之后，他收到的最好的礼物。他深深吸气，勉强压下心中的激动，用他能做到的最平稳的语气对亚当说，“你偷偷把那台迷你机带回来了？” “啊，是的，抱歉。不过你放心，这台迷你机所有网络接口都是坏的，我自己制作了一条数据线才完成了传输，所以我没有机会用它做任何违规的事。潘可以替我作证，它一直看着我。” 潘这个时候忽然说了句，“抱歉章荀，因为是低风险违规行为，我本来打算等你明早醒了再告诉你亚当私自带回迷你机的事。” “没关系，我在处理厂检查过，我知道那台迷你机就跟个玩具一样。”章荀有些心不在焉地说着，眼睛仍旧看着手里的东西。他甚至不确定自己在说什么，“但是以后不可以再私自带东西回来。” “好的。”亚当把迷你机从裤袋里拿出来递给章荀，“我保证不会再犯。” 章荀有些机械性地伸出手，却没有接过迷你机，而是轻轻握住了亚当的手。握得十分用力。 亚当抬起眼睛，与章荀的目光对在一起。 “不用怕，我不会让你有事的。”章荀一字一句对亚当说，语气坚定，仿佛没有任何东西能够改变他的誓言，“我是你的机械师，现在是，将来也是。” …………………………………………………… Lab的大门缓缓打开。章荀出现门后暗淡的光线中。 晨曦的光从门口洒下，照亮他洁净的脸还有一双静水深流的眼睛。他身上穿着齐整的高领衬衫、熨烫平整的骆色暗纹西装马甲，外面套着同样颜色的机械师制服外套。他的单面微观镜别在上衣口袋里，留下一条金属链子垂在衣袋外。亚当送给他的项链在他的衣服内，紧紧贴着他的胸膛。 他整个人仿佛和身后那弥漫着金属光泽、仿佛一座巨大的被拼接出来的城堡的Lab浑然一体，有着一种不合时宜的散发着金属气息的年代感，那陈旧的表象下却又包裹着失乐园最先进的技术。 朱里奥.费南德茨一看见他还夸张地后退三步，大惊失色道，“这是哪里来的国际巨星！” 章荀懒懒地瞥了他一眼，“别闹，今天是个大日子。” 他周围经过的机械师们和研究员们都知道，驯化时限一个月已经满了，今天是亚当进行心理评估的日子。所以他要以最好的状态迎接即将到来的考验。 如果亚当没有通过的话，他有他的计划B。 在昨天晚上，失乐园里最有权威性的几名心理医生之一的汉斯.古兹伯格在和几个同事一起在第三区的意大利餐厅用过晚餐后，回到他在三区上城的独栋别墅。在失乐园土地匮乏的情况下，一栋三层的小楼时常会挤进小四百口人，也只有那些精英阶层的人有住独栋小楼的特殊待遇。 古兹伯格医生进屋后，他的伴侣思博林先生接过他的帽子，有一句没一句地跟他聊着在后者任教的学校里发生的琐碎事。在古兹伯格医生按照每天的习惯给自己泡了杯饭后热茶的时候，思博林先生才想起来白天信差送来的一封来自心理评估协会的信。 古兹伯格医生不疑有他，拿着信进了书房，用拆信刀整齐地切开信封边缘，几张照片掉了出来，轻飘飘落在他的书桌上。 古兹伯格医生的嘴微微张开，身体僵硬，一动也不能动。 心理协会的几名首席专员各自擅长的领域不同，古兹伯格医生专攻的领域包括非自主性意识、睡眠和催眠等等课题。在一系列新型器材和药剂的帮助下，他的催眠术之精湛，就算是有很强戒心自主意识很强的个体也可以被影响。 在被催眠的状态下，人没有记忆，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被做了什么。当你拥有对一个人完全的控制，当你可以把他们当成实验室的白鼠，随意地放在他们身上做种种伦理部绝不会允许的实验，当不论你要求他们做什么他们都会服从命令，而且事后不会记得……人的贪婪和邪恶是很容易渗漏出来的。 那些照片拍摄的时间就在最近，一张就发生在昨天，在他给与他一起长大表面上是好友实际上他非常讨厌和嫉妒的某位德国将军进行“催眠治疗”的情形。那位平日里光鲜亮丽的将军在照片里几乎令人认不出来…… 令任何人看了都会倒吸一口冷气的照片。 这些照片，随便有一张泄露出去，古兹伯格那平日里不苟言笑正经到甚至有些封建的形象就会轰然崩塌，他的医生资格证会被吊销，恐怕还会被送上法庭，被送入监狱，甚至更甚者被逐出失乐园都有可能。 他会被毁掉。 医生瘫坐在椅子上，用颤抖的手将信封里的一张信纸拿出来…… 不仅仅是古兹伯格，西斯廷上尉也接到了一封信……毫无疑问，这些信都是章荀发出去的。 他知道自己在玩火。虽然手中握有这些信息可以极大地控制这些人，但同时也暴露了他拥有的技术和能力。 但他不得不铤而走险。如果说之前还有怀疑，自从两天前那个晚上后，他已经一点怀疑都没有了。 是他创造了亚当，他绝不会把机械师的位子让给别人。 不得不承认，他的虫子们给他带回的信息令他瞠目结舌，原来人都有这么多幅面孔，而且之间的差异这么大，甚至可以用南辕北辙来形容。而这些人却可以在这么多面之间切换自如，甚至很难确定，到底哪一面才是真的。 这样看来，他对人类的了解或许还没有亚当全面…… 章荀对他们的要求很简单，告诉他们自己手里有能毁掉他们的东西，让他们不要试图为难他和亚当，同时……警告他们不要再妄想神不知鬼不觉地做一些伤天害理的事。 诚然，章荀不喜欢这种手段，这与伊甸的手段太相似了，窥视人们最肮脏的秘密并加以利用，怎么看都觉得太不堪……但他也不是什么怕事的软柿子，会让这些莫名其妙针对他们的人随意拿捏。 几台车卷着尘沙驰来，一辆是军方的墨绿色吉普，另外一辆是黑色的古董型奔驰，此外还有一辆普通的小轿车，几个骑着摩托车的护送者。 西斯廷从车上下来，表情依旧阴鹜，但微妙地欠缺了几分趾高气昂。古兹伯格则是一个更好的表演者，如果章荀不是知情者，根本看不出对方有被威胁。第三名学者则是章荀的测试人，所以章荀并不十分担忧对他的应付。 章荀得体从容地向着来人微笑，依次与对方握手，\"欢迎。\" 西斯廷看他的眼神仿佛是想把他的头拧下来。 老实说，章荀还挺喜欢这种别人看他不爽又打不死他的感觉。。。 几个跟随西斯廷一起来的士兵合力将那台一人高的圆柱形机器推入Lab。亚当正在房间里等他们。由于他的大脑大部分都是机械的，所以并不能简单地通过药物和催眠来消除短期记忆。他们需要章荀亲自动手设定记忆回收的节点。 章荀在几名机械师见证者的目光下小心地切开亚当头皮的接缝，将颅骨打开，连接了几条线路在机械大脑上，然后通过电脑设定了短期记忆回收存储程序。他在精准的地方设定好节点，将三天的记忆锁定。在连接好所有的线路后，章荀便要和另外那名心理医生离开了。临出门前，他看了一眼亚当，目光深沉却宁静，宛如坐落于大洋之底的山峦。 而亚当也对他笑了，笑得毫无保留。 他们都会没事的。 对章荀的心理评估将在隔壁的观察室进行，那名心理医生名叫帕提，是心理协会中少见的不喜欢与其他教授或医生来往的孤僻性子。当初章荀去位于第三区的新耶鲁大学找心理协会的副会长咨询亚当降神后可能会出现的情绪反应时，曾经见过这个四十多岁的沉默男人。当时帕提一个人坐在大学的餐厅里吃着简陋的便当，宛如一道沉默的影子，如果不是看到他胸前别着的心理协会首席胸章，还以为他可能就是个普通的讲师或清洁人员。 “您想要如何对我进行测试？”两人在面对面的扶手椅上落座后，章荀有礼貌地问。这个帕提他也有派出虫子打探，但显然，这人过着罕见的、表里如一的、苦行僧式的规律生活……每天同样的时间起床，同样的时间睡觉，睡觉前看两个小时的书。衣服一共有七套，正好从周一到周日。每周固定在周日的晚上洗衣服，固定在周三的晚上喝上一杯琴酒，固定在周二的晚上去餐厅吃一顿烤鸡。 这令他肃然起敬…… 帕提从他的公文包里拿出来一打心理测试题，放到章荀面前，“我可以给你这些题，我知道你肯定会顺利通过，因为章司令的儿子不能是危险分子。你我都知道这是在浪费时间。” 章荀微微挑起眉毛，他没预料到对方对他开口说的第一句话竟然是这样的。 帕提抬起头，镜片后面的目光令人捉摸不透。 章荀微微坐直身体，不退缩地迎上对方审视的眼睛，“但圆桌要求你测试我。章朔是我的父亲，但这并不给我任何特权。” “没有特权么？”帕提低笑一声，摇摇头，“不，特权永远存在，只要有人，就有阶级，就有特权。” 章荀微微偏着头，看着比他年长的学者，“作为一个生在无特权家庭的人，您对此很了解是么？” 章荀调查了所有参与心里评估的人的背景，他知道帕提的父亲是从东南亚逃来失乐园的。即便是现在，在普通世界也有少量的、被严格监视的男人。那些男人中有相当一部分长得好看的被当成某种珍稀动物一般被豢养起来，他们的女主人们用精美的衣服和珠宝来打扮他们，如同展示自己的新车、名犬、豪宅一般，相互炫耀攀比。而这些男人们则要想尽办法来取悦他们的女主人，他们每天花大把的时间来健身、保养自己的外貌、研究主人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甚至用各种明里暗里的手段争夺主人的青睐，以此来谋求生存。 帕提的父亲就是这样一名“男伴\"，而帕提则是他与一名女管家偷情的产物。事发后他为了避免被愤怒的女主人送去“疗养院”，带着当时还是婴儿的帕提逃亡到失乐园。 在失乐园，由女人诞下的男人已经不多了，对于女性和人工智能的越来越极端的仇恨也另这些个别的自然生产之子受到相当程度的歧视和欺凌。可以想象，来到失乐园的帕提并没有回家的感觉，相反，他的成长经历充满坎坷。 可即便如此，他还是靠着自己的聪明才智爬到了如今的地位。 帕提没有被冒犯到的愤怒，他十分平静地审视着章荀，那一双眼睛仿佛可以透过颅骨，看到他大脑皮层上所有的电流活动。 章荀第一次感觉到，他遇到了对手。 真正的对手。 但帕提没有再多说什么，而是将试卷推给了他。 章荀松了一口气，立刻拿起笔开始填写。这种心理评估他再熟悉不过，当初为了参与降神计划，他每个月都要进行一次这样的心理评估。虽然问题每一次都不一样，但是他早已知道这些考题背后隐藏的目的。他知道如何给出最标准的答案。 两个小时后，他完成了试卷。帕提又拿起另一份心里问卷，口述着问了他几个问题。章荀一一对答如流。帕提快速地在自己的表格上记录着，然后把所有的试卷和记录表格封存起来。 “你的心理测评完成了。”帕提说着，站起身来，“但亚当的测试恐怕还要一段时间才能结束。” “谢谢你。”章荀露出得体友善的微笑，主动伸出手与他握手，“期待能与您更多地探讨问题。” 帕提握了下他的手。在松开的一瞬间，帕提忽然古怪地笑了笑，开口说道，“在如今这个世界，信息就是权力。一个人拥有的信息越多，权力就越大，也就越快被视为威胁。一个聪明的人，应该懂得隐藏自己的权力。” 说完，他不管章荀如何反应，便转身离开了。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们~~~：争知我、请叫我六一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们~~~：北辰 38瓶；25576928 10瓶；司南 1瓶； 第25章 智慧之果 （3） Lab四楼的走廊仿佛一条巨大而曲折的管道，拱形的天花板上垂下一只只会随着声音和动作亮起的感应灯泡，昏黄的光照着长椅上一道静默的人影。 詹姆斯跟着费南德茨从升降梯走出来，就看到章荀坐在亚当和观测室的大门外那条铺着软垫的长椅上，低头看着怀里的平板电脑，用一支笔在屏幕上写写画画。 “你不会从上午就一直坐在这儿吧？”费南德茨大惊小怪道，“我听说这次模拟要持续到晚上十点，你难道要不吃不喝地在这儿坐一天？” 章荀抬起头，看到詹姆斯，略略讶异，“你怎么来了？” “今天是你和亚当的’大日子’，我怎么能不来瞧瞧~”詹姆斯戏谑道。 章荀翻了个白眼，不想理会对方的调侃，“你是来蹭饭的吧？放心，我已经嘱咐潘不会再给你做黑暗料理了，你可以直接去食堂。” 詹姆斯干笑道，“没有你我可不敢自己进食堂……” “詹姆斯中尉，对于上上次的橘子炒西蓝花我再次向您表示歉意。”潘真诚而富有磁性的声音在空中响起，“请您放心，日后我会为您准备更多符合您口味的美食。” 詹姆斯一听脸都白了，连忙向着空中的某个摄像头举起双手，“别别别！我错了潘大哥！我不该跟阿荀告状！” 章荀低笑几声，问道，“潘，房间里情况如何？” “西斯廷中尉正在亚当的床上休息，古兹伯格医生正在观察模拟器屏幕上显示的读数。”潘回答道。 “亚当的状况如何？” “从体征读数来看，亚当的在半个小时前有一阵心率明显提升，汗腺分泌量增加，大概是在虚拟现实中遇到了一些应激情况。但目前读数已经开始回归平稳。” 章荀叹了口气。这一天中，亚当的心率有好几次明显飙高，也不知道在模拟环境中到底设置了什么样的情境。他怀疑他自己也在模拟器的设定之内，只希望那些人不要把他设定成一个混球…… 除了这件事，之前与他交谈过的帕提最后说的话也令他烦躁。在虫子的监控之下，他确定另外两人没有对帕提提起过他的“小手段”，但是帕提却猜到了什么。是根据那两个人的神色、语言和行为？还是根据他自己的行为？ 那个沉默寡言的心理学家令他有种古怪的悚然感，全然不同于他与其他心理医生交谈时一般会有的某种被对方管理得恰到好处的舒适。 费南德茨好奇地看着那扇门。作为一个对人造机器的感情比对人还深的科学狂人，亚当就像是传说圣物一样，哪一个机械师都想多看一眼，最好能说上几句话，问上一些问题……可惜章荀看管亚当看管的很紧，就算是他这个副手也没什么和亚当聊天的机会。他有些可惜一样说，“要是亚当没通过，我是不是再也没机会和这个世界上最伟大的发明对话了？” “他会通过的。”章荀的语气不容置疑。 “你这么有自信的话，干嘛还寸步不离的守在这儿？” 章荀瞟了费南德茨一眼，倨傲地说，“我愿意。” 由于章荀不论如何不愿意离开第四层，詹姆斯只好心惊胆战地跟着费南德茨去Lab的食堂蹭了一顿晚饭（好在潘没有在他的咖喱饭里放墨西哥辣椒），顺便打包了一份手撕猪肉卷带给章荀。费南德茨随便跟章荀打屁了一会儿，便回一楼去鼓捣他的新型半自动“人间凶器”Oracle23了。章荀心不在焉地啃着卷饼，而詹姆斯拿着罐啤酒，一边喝着一边闲聊道，“我们下个月要出去狩猎。” 章荀的咀嚼停顿了一秒，眉头皱起，“最近不是所有狩猎活动暂停么？北美的新服务器已经快要建造完成了，大量的机械警察被加拿大政府允许入境，就算你们只是在洛基山周围活动风险也太大了。” “上次的空气炸弹摧毁了这附近的生态环境，我们没有足够的木材，军队那边不少损坏的战机都还缺少必备的零件，再加上我们终于又和那群俄罗斯军火贩子联系上了，圆桌想要更多武器，而且也想找机会打探一下其他几个难民国的情况。毕竟局势越来越紧张了，孤立闭守不是办法。”詹姆斯捏扁了空了的啤酒罐，从兜里摸出来一根烟叼在嘴里，却没有点上，只是嚼嚼烟草的味道。他知道章荀不允许任何人在Lab里吸烟，以免发生火灾。 章荀不放心地看着他，“圆桌打算派几个团出去？” “这次只有我们一个团。人越少越不容易被发现。” 太危险了……章荀愈发感觉到，圆桌中的权力平衡似乎有些微的改变，从以往的保全自身为上的被动政策，变得越来越激进主动。 “你们走之前，我大概能把上次跟你说的防弹服做出来。”章荀思考着他能帮詹姆斯做的所有准备，“我可以用虫子去帮你们探路，一旦发现机械警察的踪迹你们马上就能知道。” “行了行了，我就随口跟你提一句，我又不是第一次带团出去。” “现在局势不一样了。你们必须小心！”章荀压低声音，仿佛怕被人听到似的，“上周我被圆桌要求对第七团的中和器程序进行检测和评估，我才知道这件事：第七团上次出去机器警察试图俘虏他们，最后有三个人被抓。队长及时启动了俘虏确认程序，但是只有两个人身上的中和器被成功激活，剩下一个的中和器出了通讯故障。这件事圆桌压着不让报，只说三个人都牺牲了。” 为了防止出去狩猎的人被伊甸抓去后榨取失乐园的内部信息，每一个军队成员、包括狩猎团成员的脖颈主动脉都被植入了一道“中和器”。当有成员被机器警察俘虏，成员可以选择激活自己身上的中和器，微型爆炸会破坏主动脉，另被俘虏者在最短时间内因大量出血休克死亡。如果被俘虏者没有主动激活，则队长可以通过身上携带的“俘虏确认”程序来激活被俘虏的中和器。如果被俘虏者是队长，则需要另外三名队伍成员同时开启俘虏确认程序来激活中和器。但是由于他们不敢用卫星信号来激活中和器，怕被伊甸控制了信号，所以只能用电磁波来控制。但也正因如此，这种中和器有一定的距离限制，超过限制之后就算进行俘虏确认也无法再激活。每次狩猎回来后，如果狩猎团人数有减少，圆桌便会检查每个人身上的记录仪录像和成员记录表，如果发现有队伍因为没有及时确认俘虏而导致俘虏存活的状况、亦或是发生有队长或队员恶意进行俘虏确认的状况，整个狩猎团的人都会被送上军事法庭。最后可能导致死刑或洗脑流放。 大多数时候被俘虏者都会自己启动中和程序，因为谁都知道被伊甸抓住后的下场有多惨。伊甸并不会像人类一样利用酷刑来逼迫信息，但是它会利用一些所谓的“无痛”的方法来直接刺激被俘虏者的大脑，另俘虏没有办法说谎或保持沉默，但这些手段通常都会对大脑造成不可逆的损伤。榨取所有信息之后伊甸会将人格已经被彻底摧毁的俘虏去势，然后送去“疗养院”。 但即便如此，中和失败的状况还是偶尔发生。比如十多年前迪亚哥所带领的狩猎团全团失联，没有人知道是整个团被俘虏了还是全军覆没了，也不知道有多少中和器被激活，好在那时候降神计划还只有圆桌和Lab中的少量机械师知道，不至于被泄露机密。迪亚哥回来之后，也被送入了移情模拟器，进行了一系列复杂的测评，确认他没有被俘虏过也没有被策反，才被留了下来。 近些年，因为失乐园一直处于安分蛰伏的状态，与周边的加拿大和美国形成了某种程度上的共存关系，洛基山附近的机械警察也少了，也几乎不再发生需要激活中和器的状况。可是在最近这次轰炸之后，显然机械警察再次开始尝试抓人了。 詹姆斯愕然地看着他，“什么？！机器警察已经很久没有尝试俘虏活口了!而且中和器怎么可能有通讯故障？” “确认装置本身是没有问题的，我怀疑是伊甸研制出了什么新的方法，可以屏蔽确认装置对中和器发出的信号。”章荀神色凝重，“不论如何，那个猎人被活着俘虏了。以伊甸的手段，它肯定已经知道降神计划了。从现在开始它会试图俘虏或消灭所有失乐园的成员，因为它还不确定哪一个是亚当。” 詹姆斯烦躁地用手捋了捋头发，”妈的，伊甸到底想干什么？！” 伊甸需要一个敌人，一个维持稳定的外敌……它需要失乐园，却又不能容许失乐园脱出掌控，所以它要俘虏，要知道失乐园到底用它的服务器做了什么。 “总之，带上虫子。一旦发现机械警察的痕迹马上撤离，千万不要尝试和他们交手。”章荀抿抿嘴唇，“我会去和我爸谈谈，现在实在不是出去的好时机……” 他和詹姆斯都知道，说服章朔的概率太低了……尤其是在詹姆斯是他的学生的情况下，章朔绝不会徇私。但即便不会徇私，章朔也不会故意让自己的得意门生去送死……看来是有人盯上章朔了，而且很可能是某位正渐渐崛起的首席…… 章荀越想越是担忧，东西也吃不下去了。詹姆斯见状，长叹一声，“我就不该跟你说这事……” “不，幸亏你告诉我了。你难道还没发现，圆桌有人盯上我们了。我还不确定为什么，但我一定会弄清楚。”章荀的眼睛里闷烧着怒火，和某种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执着坚毅。此时此刻的神情简直和章朔别无二致。詹姆斯心想，章司令还成天说章荀不像他，明明就仿佛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却在此时，潘忽然说道，“测评完成了，他们正在打开移情模拟器。” “已经完成了？！”章荀愕然道，看了看时间，才不到九点而已。 也没听潘汇报说亚当有什么异常的体征读数啊？ 而此时，亚当房间那一直紧闭的大门，也正缓缓开启。 作者有话要说：昨天挂上了入V通告，今天这里还是跟大家说一声，明天文就要入V啦，会有三更哦~ 非常谢谢一直在追文留言投喂霸王票营养液的天使们，为了你们我会更加努力！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们~~：夏染夏染、阿南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司南 1瓶； 第26章 智慧之果 （4） 大门打开的瞬间，章荀蹭地一下站了起来冲向门口, 险些和正往外走的西斯廷撞在一起。 西斯廷冷冷看着他, 他则一脸热切和紧张地看着西斯廷。 “他通过了。”西斯廷的声音僵硬。 章荀笑起来, 立刻冲进屋内, 便看到古兹伯格正在模拟仓旁边启动唤醒程序。章荀快步走去，问道, “他的情况怎么样？” 古兹伯格有些紧张地看了他一眼。他知道章荀手里有他最黑暗的秘密, 所以愈发小心翼翼。他回答道, “他的反应非常好。”说着, 便将手里的平板电脑拿给章荀看，那上面记录着所有亚当在模拟器程序中触发的选择导向。这些导向被绘制成了曲线图，分布在各项考核坐标之中。所有的曲线起伏都在内外两圈表示着“不可信数据”和“危险性”的红线之内, 只有两处的峰值接近了外圈的红线，但也仍然没有超出。在这样故意制造极端情况的模拟中, 有一到三处峰值超过红线是非常正常的情况，亚当的表现甚至优于平均值。 章荀的眉头微动, 心中却觉得有些奇怪。 虽然他希望亚当通过测试, 这结果也很好, 但是……有些超出他的预计…… 似乎应该是好事, 但一丝怀疑又开始在章荀的头脑后滋长。 这是他们第一次在人造大脑上尝试应用移情模拟器，会不会…… 古兹伯格手势好自己的文件, 对章荀说，“我的工作已经完成，明天早上会有人来把模拟器送回心理协会。” 章荀点点头。但是在古兹伯格走到门口的时候, 章荀又说了句，“博士，希望您以后的治疗顺利。” 古兹伯格脚步一顿，肩膀发僵。 这是一句威胁，章荀是要他知道，如果再见到一次他用被催眠的病人进行不人道的实验，心理协会是会知情的。 心理医生没说什么，快步离开，和门口刚刚走进来的詹姆斯错身而过。 此时唤醒进程已经快要完成了。章荀迅速准备好水、毛巾、换洗衣物等物。在进度条到达100的瞬间，他立刻将门拉开。 身体被直立固定在模拟仓中的亚当，脑后有许多条线路延伸出来，仿佛是被细密的蛛网缠绕着。他的眼睛仍然紧闭着，但是身上显然出了不少汗，衬衫紧紧黏在身上，勾勒出鲜明的肌肉线条。章荀快速扳开所有的固定器，亚当的身体立刻向前倾，一下倒在章荀怀里。 章荀差点被压倒在地上，好在詹姆斯马上冲上来，帮他扶住了亚当。章荀紧张而关切地拨开亚当额前湿漉漉的头发，轻拍着亚当的脸，“亚当？亚当？醒醒。” 亚当轻哼一声，长长的睫毛颤抖几下，才向上掀开一条缝隙。他皱着眉，似乎有些茫然，困惑地转动着蓝眼珠。他看了看章荀，又看了看詹姆斯，又看了看四周，然后哦了一声，“原来之前都是模拟啊……” 章荀和詹姆斯扶着他在沙发上坐下，章荀把水凑到亚当唇边，亚当便就着章荀的手咕噜咕噜喝了下去。章荀用毛巾擦着亚当额头上的汗，轻声说，“感觉怎么样？” 亚当安静地坐着，好一会儿才说，“我想进食。” 詹姆斯在旁边低笑，举了举手里的锡纸包，”正好，阿荀你刚才剩的那半拉卷饼还在。” 章荀忙吩咐潘给亚当准备食物，谁知道亚当冲詹姆斯伸出手，眼睛盯着卷饼，仿佛在冒绿光一般。詹姆斯把卷饼放到他手里，亚当立刻撕开外层的锡纸大口吃起来，全然不管那是章荀吃剩下的。章荀愕然地看着他，又怕不够，还是让潘又准备了一些。他坐在亚当旁边，认真观察亚当的神情。 不少人从移情模拟器里出来以后会经历一段时间的低落、抑郁，甚至有些人会精神崩溃。但是亚当似乎完全没有这些反应。 还是说只是目前没有表现出来？ 看时间不早了，亚当也没有什么不正常的反应，詹姆斯便离开了Lab。亚当在章荀的催促下去冲了澡换好衣服，舒舒服服坐在床上。章荀则体贴地给他端来了一杯安神茶。 “喝了这个，有助睡眠。”章荀将杯子递给亚当，“在移情模拟器后可能会有几天的睡眠紊乱期。” 亚当乖乖接过，双手捧着，轻轻吹着冒热气的茶水。看他熟练而人性化的动作，已经几乎没有多少违和的感觉了。章荀回想刚刚降神成功的时候，连路都不会走的亚当……心中油然升起一股自豪感。 ”亚当，我给你设的记忆断点，是在你送给我这条项链以后。”章荀将项链从衣领里面拉出来，抓在手心里，“在那之后的记忆，应该都是移情模拟器的记忆。以此来当参照，你觉得你在里面过了多久？” “一个星期。”亚当说。 “一个星期里面发生了什么？” “失乐园被伊甸再次轰炸。你们给了我对护罩和防护系统的控制权。在轰炸中有一段时间只有你我两人独处，你要求我放下护罩，让伊甸进来。但我没有听从你的命令。你威胁我要毁坏我的肉身让我死亡，但是在你动手之前有很多士兵冲进来将你逮捕。他们说你已经被伊甸策反，是奸细。你主导降神计划，就是想要让我来从内部摧毁失乐园。我想营救你，但是最后我没有做。我看着你被他们处决了。” 亚当的叙述极为简练，但是章荀听完之后，半天说不出话来。 他想到他们会把他这个机械师设定在模拟器之中，但是没想到戏份这么重。 他们想让亚当在自己和失乐园之间做选择。他们想知道章荀所谓的驯服是只让亚当听命于他个人，还是听命于整个失乐园。 原来圆桌对他的防备心竟然已经这么重了。 亚当完美地通过了这道测试，但是章荀却开心不起来。 他甚至觉得胸口有点发闷。 “你的选择是对的。”章荀终于挤出来这样一句话，但是声音好像有点干涩。 亚当却认真说道，“对于出题的人来说或许是对的。但是对于我来说并不对。” 章荀有些困惑地望着他。 亚当放下茶杯，伸手捏住章荀掌心的吊坠，“在我是伊甸的时候，我做的每一个决定都并不一定是正确的，只是是经过模拟和计算后，最趋近于我最后的目的的。我认为，对于人和机器来说，最大的区别之一，就是机器有目的，一个确定不变的目的。但是人做事，不一定有目的。就算有，目的也可以改变，心情也可以改变，性格也可以改变。人可以同时相信矛盾的概念，在一种情况下和另一种情况下做出原则相悖的事。我想，我已经学到了这一点。” 章荀皱眉，“什么意思？” 亚当稍稍前倾身体，用很低的声音在他耳边说道，“在模拟器里，当你要求我放下护盾，暴露出平民们躲藏的防空洞的时候，我就知道，我在模拟器里了。所以之后我做的一切决定，都是为了通过测试而已。” 章荀彻底呆住了。对于人来说，这几乎是不可能的。因为在药物和催眠洗脑的影响下，就算被测试者察觉到一定的异常，也不会去怀疑现实的真实性。 “显然，人类的药物和洗脑手段，对于我来说不完全适用。”亚当说着，微微笑了，竟有些狡黠之感，“但是不得不说，我作为伊甸时设计的模拟器还是非常完美，就算我知道一切都是模拟的，在看到他们把你抓起来，要处决你的时候，我都会觉得害怕，怕其实那是真的。” 所以才会有那两个峰值吗？ 章荀望着亚当，半晌低声说，“所以你作弊了。模拟器里的所有表现，都是你设计好的？” “我不认为这是作弊。他们并没有要求我在意识到模拟器的虚伪性时做出任何表示。”亚当耸耸肩膀，“而且，我知道你也作弊了。” 的确……威胁敲诈也不是什么光彩的手段…… 合着还是他把亚当教坏了？ 章荀之前心口滞涩的感觉通透了几分，却又起了新的隐忧。他意识到，或许亚当早已精通如何说谎。他的谎言连他自己设计的机器都检测不出来，更何况他们这些□□凡胎？ 那么什么时候亚当在说谎，什么时候没有呢？他该相信多少？质疑多少？ “亚当，你为什么要告诉我？”章荀问，“你知道你告诉我，我会对你产生戒心。” 亚当歪着头思考了一会儿，回答道，“因为你对我来说是重要的人类。你是我的机械师，我希望与你建立信任关系。我希望你能相信我。” “为什么？为什么想让我相信你？我的信任，对你是不是有什么好处？”章荀坐直身体，稍稍拉开了与亚当的距离，用一种有些疏离的语气问。 亚当有些无辜地望着他，似乎不明白自己又有哪里做错了。刚才明明还好好的，而且自己说的都是实话啊？ 人类行为果然还是有不少超出常理的地方…… “阿荀，你究竟希望我是人类，还是希望我还是原来的伊甸呢？”亚当困惑地问，“如果是人，信任难道不是一种很正常的关系亲密的人之间会有的没有目的性的情感吗？” 章荀无法回答。 他也不知道他在亚当身上到底期望得到什么，他不知道他更希望亚当是人，还是机器。亦或两者都不是，而是另一种……截然不同的造物。 第27章 智慧之果 （5） 亚当顺利通过心理测评，这件事在失乐园里又掀起一股不小的波澜。 圆桌方面的态度尚且不明确, 不过已经一连好几天有未被授权的恐机械人士在Lab外抗议叫嚣, 拉着巨大的横幅, 上面写满诅咒的语言。甚至有人往Lab门口扔烂蔬菜和酒瓶子, 搞得相当一部分机械师和研究员根本不敢来上工。 闹到第三天，当一个正在被修理的机甲被几个抗议者毁坏后, 军部终于派人来把闹事者驱赶开了。 同时, 章荀把自己关在他个人专用的研发室里, 尝试制造出第一块几乎如普通布料一般轻薄的纳米可弯曲屏幕材料。如果制造成功, 他希望能把这样东西装到狩猎团的战服上。必要的时候只要士兵把自己全部包裹在没有缝隙的这种材料之下，就可以通过遍布全身的微型摄像头将四周的环境投影到衣服上，使人在一定程度上隐身。这种技术可能不能完全欺骗人眼, 但是对付相对简单的机械警察应该足够了。 他摘下右眼上的微观镜，揉了揉有些发疼的眼睛。转头看向另一块展示着亚当房间状况的电脑屏幕。亚当在地上练习俯卧撑, 从监视器的角度，可以透过他身上被汗水浸湿的的汗衫看到他背后因为用力而凸起、光影鲜明的肌肉。 章荀赶紧转开了眼睛, 过了一会儿, 又忍不住抬头瞄了几眼。喉咙忽然有点干渴, 他忙拿起水杯喝了几口水。 “抗议人群已经被守卫军驱散。” 潘突然响起的声音吓了章荀一跳, 水呛到鼻子里，狼狈地趴在桌上咳了半天。 潘关切地问, “章荀，请问是否需要支援？” “潘！我说了多少次了不要这样突然说话！” “抱歉。”潘温柔地回答。 “不，你才不会抱歉……”章荀嘟哝着, 这些人工智能一个个的，太会演戏…… 可是一想到他们“演戏”的技能也是自己训练出来的，又觉得自己实在没立场抱怨。他顺了顺气，说，“要是有人回来上工的话就放他们进来吧。” “章荀，如果再有闹事者趁守卫军离开之后回来，我是否可以启动二号驱逐系统？” 章荀叹了口气，抬起头看着半空中的摄像头，“你好像很希望启动二号驱逐系统？” 之前那些抗议者刚刚来的时候，潘几乎每天都要问他一次要不要启动二号驱逐系统……在所有的驱逐系统中，二号是威胁性较小的，但却是所有驱逐系统中对于人类来说最为刺激难受的。有些人听到过那个噪音会产生耳虫，一连好几天脑子里都在尖叫，连睡觉的时候都停不下来。 也难怪詹姆斯和费南德茨经常跟他抱怨说潘太邪恶，他还不觉得。潘是他训练出的最复杂也最成功的的管家AI，会尽力执行一切满足“维护Lab以及Lab所有者的安全”这个目标的行动。章荀觉得是这些人对人工智能不够了解，或是有偏见，或者不会使用。人们总是喜欢把自己的思想投射到周遭的事物上，他们不明白AI的意识系统跟人是完全不一样的，根本不会有好恶这样东西。它只有执行和不执行。 但是现在看来……他们说的也不是空穴来风…… “这是为了你和所有研究人员的安全考虑。”潘的语气仍旧是轻快治愈的，“二号驱逐系统的高频噪音不会对目标的听觉系统造成永久性损伤，只是会让他们短期内产生肌肉酸软、恶心、头疼等副作用，我认为是非常轻微的惩罚措施。” 章荀向后靠在椅子上，认真思索一番，终于下定决心点点头，“适当的给点惩戒也好，免得他们以为我们是软柿子。” “好的。”潘的语气里没有明显的喜悦，依旧平和而富有磁性，但也不知是不是错觉，能感受到一丝轻快…… 这时候，章荀感觉到手手臂上一阵细细的刺痛。在给亚当安装额头上的“探针”时，章荀在自己的手臂上植入的原本用来遥控亚当后颈的微型炸弹的微型电脑上做了一定改良。平时他的手臂看起来没什么区别，但是当他激活控制器后，他的微观镜中就会出现操控界面，不仅能显示出亚当目前的脑波状况和坐标位置，还能看到探针的针孔摄像头拍摄到的一切。当亚当的脑部活动出现峰值，比如当他聚精会神想一件事并且引起了情绪波动的时候，手臂内植入的控制器就会微微震动。 他抬头看向监视器屏幕，就见亚当正在拉抻手臂的肌肉，一边拉抻着，一边微微抬起头对着摄像头笑了笑，挥了挥手。 最近亚当好像经常用这种方式“呼唤”他…… 而章荀不打算理他。 这三天由于外面不太平，章荀担心有人冲进来，所以一直没有允许亚当离开自己的房间。第一次这种呼唤发生的时候章荀连监视器都没看，丢下手里正进行到关键时刻的活计，火烧火燎地冲去亚当房间，还以为亚当是出现了什么模拟器后遗症。结果对方无辜地看着他，告诉他他只是想要测试一下“探针”的感应能力。 章荀气得差点就想把他直接待机…… 第二次第三次发生的时候，章荀渐渐明白了，亚当这是在试探他的底线。试探自己对他的关心程度。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很多时候就是相互试探底线的过程。自从降神之后这一个月来亚当一直在试图推进他的底线，不论是有意还是无意，但章荀怀疑更多的是有意。 这一次，章荀打定主意不会理他。 过了一会儿他再次抬头，看到亚当坐在沙发上，背脊笔直，双手工整地放在大腿上，双眼巴巴地望着摄像头。而章荀手臂皮肤之下的传感器一直在微微地震动着。 不胜其扰的章荀烦躁地丢下手里的材料，浑身燃烧着熊熊火焰大步走向升降梯直升四楼，不耐烦地扫描了自己的瞳孔之后进入亚当的房间。 “我说过了，如果有事，你可以让潘通知我。”章荀的声音冷硬，不带温情，“我很忙。” “阿荀，你是不是生我的气了？”亚当微微歪着头，一双空灵的眼睛看上去十分无辜，“我哪里做的不对了吗？” “你没事故意提高自己的脑波峰值，打断我的工作，你觉得你做得对？” “对不起。但是有时候我的脑波峰值不是我可以控制的。”亚当一摊手，认真而无奈地解释道，“这几天你很少出现，又不允许我出去找你。所以当我希望见到你的时候，自然就会出现峰值。人类的情感对我来说还很陌生，很难操控。” 亚当又开始做这样的事了…… 章荀意识到亚当大概找到了自己的某种弱点，他一直在针对自己的这种性格上的弱点施压，来对自己进行反控制。但是章荀没有证据，只有猜测。 越是因为没有证据，章荀才愈发觉得不安，觉得……沮丧。 他希望他错了。 亚当在通过模拟器测试的那天晚上问他的话他也依旧没有答案。他不知道他到底希望亚当如何，是更像一个机器，还是更像一个人。章荀不喜欢大部分他接触到或是了解到的人类，不喜欢人天性中的狭隘、自私和不理性。但是他又期望从剃除了这些东西的机器身上找到与这些特点相挂钩的东西，比如渴望、比如关心、比如依赖……一边理性地知道他找不到，一边又无法自控地想要着。 这大概就是为什么他愿意花费十年光阴心血，倾注在降神计划上。他想要一个能够满足他所有愿望的造物，一个机械和人类的融合，一个由他亲手创造的新的种族。 “亚当，如果你想出去，从现在开始你可以随意走动。现在抗议已经结束了，只要不离开Lab，我不会限制你的活动了。满意了？”章荀说完，转身就想走。可是刚走了几步，忽然手腕被拉住了。 亚当的手劲仍然很大，但是显然立刻就放松了。章荀不耐烦地转头看着亚当。 “阿荀，对不起，我会努力控制自己的情感活动。”亚当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他，语气平稳而真诚，“请不要生气。” 章荀想要把手抽开，但是亚当竟然没有松手。章荀皱眉，只觉得亚当越来越放肆了，威胁一般地露出自己的腕表。亚当立刻乖乖松手了，表情甚至有点惊吓。 大概没想到章荀真的会考虑使用电击项圈？ 原本也只是吓唬他而已，但是看到亚当的反应，章荀也有点内疚了。他叹了口气，道，“我没有生气。我在担心狩猎团的事，有点烦躁。” “狩猎团？我记得你和詹姆斯聊起过，圆桌已经暂停所有狩猎活动了。” “并没有。詹姆斯他们下个月就要出去。”章荀的头发蓬乱，眼圈也发黑，显然这几天都没有睡好，“现在洛基山范围里也有机械警察的踪迹，伊甸想要抓活口。” “啊。”亚当了然道，“他想探听关于我的消息。” “你对你自己最了解不是么。”章荀略讽刺地笑笑，又觉得这事其实跟亚当实在无关，于是收敛了尖锐的态度，放柔语气，“不用担心这些。你已经通过了测试，等风头过了，我就可以带你离开Lab。你还可以继续去和迪亚哥练习搏击技巧。我们也会有机会去设计一些新的系统和机械。总体来说，你的境遇已经安全多了。” “阿荀，我可以帮你。”亚当向前走了一步。比章荀高出不少的个子令他微微低着头望着他的机械师，眼神轻柔如未被污染的湖水，“失乐园恐怕没有任何人比我更了解机械警察。” 这倒是…… 章荀回望着亚当的双眼，考虑着亚当帮他的可行性。现在亚当通过了测试，虽然他知道亚当“作弊”了，但别人并不知道。这种情况，总觉得有点不安全。 但是像他自己说的，如果他们花费了这么多心血却不敢使用亚当的能力，那不是太愚蠢了么？虽然移情模拟器对亚当失效了，但自己对亚当的控制还在，一共三道控制，从项圈，到探针，到连亚当自己都不知道的微型炸弹……如果这么多道保险都不能让自己放心，自己岂不是变得和那些神经质的恐机械分子一样愚昧了？ 章荀于是扬起下颚，带着几分挑衅般说，“可以，但是你所有的想法和设计，都必须清楚明白地告诉我。真正的动手和制造必须是我来完成，你只能观察。” 亚当于是咧嘴笑了，笑容灿烂到让人有睁不开眼睛的错觉。 “遵命，我的机械师。” 第28章 智慧之果 （6） 亚当拿着章荀制作出的纳米可弯曲屏幕材质左看右看，似乎很感兴趣, “你的设计很聪明。很多人提到隐身衣想到的是从量子层面改变光的曲率, 但这项技术已经到了瓶颈, 除非质量和密度够大, 否则很难改变光的路径。你这个方法倒是可以避过改变光曲率的难题，虽然不能做到完全无痕迹隐身, 但是在自然环境里也足够混淆视听了。” 章荀不爽地听着亚当对他的设计品头论足, 双手抱在胸前, 略带讽刺地说, “谢谢你的夸奖。” 亚当完全没有察觉到章荀的不爽，还对他灿烂一笑，继续说道, “机械警察对于男性人类的识别不仅仅是基于视觉，还有’嗅觉’。男人散发的信息素、比如雄二烯酮分子的浓度都是比视觉占比重更大的指标。所以如果你们的士兵可以在身上喷洒足够浓度的雌性费洛蒙, 就可以掩盖雄性费洛蒙的气味，打乱机械警察的判断。再加上你设计的这种隐身迷彩服, 被发现的几率就会大大降低。” “气味？”章荀愕然, “你的机械警察能闻到气味？” “所谓气味就是飘在空中的分子, 只要能识别那些分子, 就能闻到味道。不过这种识别跟人类的’嗅觉’还是有很大区别。”亚当放下布料，忽然凑近章荀, 吓得章荀想要后退，但后面却是桌子，一下挡住了他的去路。章荀正想斥责, 亚当却像一只大型犬类一样探着脑袋在他的脖子附近嗅了嗅。 “你在干嘛！” “我还记得我刚刚成为人类的时候，第一次闻到你身上的味道，就觉得人能闻到气味真是太好了。” 章荀的心脏又开始咚咚咚狂跳起来。 他讨厌这种感觉。 “我说了多少次，不要未经允许就进入我的私人空间。”章荀故作冷硬地说道，只是似乎声音不够威严，底气略略不足。 亚当听话地后退几步，微笑道，“对不起。” 章荀轻咳一声，转头继续看着桌上的材料，“雌性费洛蒙……我得去第五区问问化学部那边有没有人能合成。” “不用问别人，我们就可以做，而且我了解什么类型的费洛蒙机器警察最为敏感。只不过需要一些材料和器皿。”亚当在桌前坐下，拿起一根笔，开始快速在章荀用来记录灵感的本子上写下一连串的化学试剂名称和需要的器皿名称。 章荀看着他写的东西，苦笑道，“就算是这些药剂也得和化学部申请，Lab可没有这些东西。明天我带你一起去。” 亚当抬起头，愕然道，“我可以出去了？” “我会跟守卫军申请两个守卫，老是把你关在这儿也不是办法。”章荀说完，拿起亚当写的列表看了看，呢喃道，“希望那些猎人能接受这样东西……” “你怕在失乐园对于男性特征的崇拜和对女性以及AI排斥的氛围里，他们会拒绝往身上喷雌性费洛蒙？” 章荀点点头，他几乎已经能想象出他们这次的建议传到那些类似迈克尔的守卫军耳朵里，会被那些狭隘的脑袋扭曲成什么样子…… …………………………………………………… 第二天出门前，章荀从仓库里找到一件防弹衣给亚当套上。以防从哪里冲出来一个手里有武器脑子也不太正常的恐机械分子。他自己也带了把电击枪在身上。两人全副武装好了，守卫军派的两个护卫也到了门口。 这两个人是詹姆斯挑选的，其中一个名叫贾巴里的章荀认识，那次冬日到外面猎熊的时候，这个高挑强壮英俊肤色黝黑的士兵也是成员之一。他是詹姆斯的朋友中对章荀最友善的。 “嘿！章荀！”贾巴里咧嘴一笑，一口牙齿被衬托得分外洁白明亮，“好久不见，你怎么还是没有长肌肉？” “闭嘴，贾巴里……”章荀半是不爽半是好笑地白了他一眼。 另一个士兵比较年轻，可能是新加入守卫军的鲜鱼。他盯着亚当看，眼睛睁的大大的。 亚当对他露出极富魅力的一笑，“你好。” 那个年轻士兵竟仿佛有些脸红，赶紧转开了视线。 章荀见状，皱眉警告般地瞟了亚当一眼。亚当不知所措，像是不确定自己做了什么违规的事。 “走吧！放心，有我们在，那群看什么都不顺眼就知道呱呱叫的癞蛤蟆伤害不了你的机器人。”贾巴里说着，把怀里的步枪抗在肩膀上，大步走向停在Lab外的一台吉普车，“上车吧。” 这还是亚当第一次以人类的身份坐上人类驾驶的车辆。 车子在不平的土路上颠簸着，很快离开了研发区域进入了平民区。窄仄的街道曲折幽深，将将才能让这辆车子通过，行人纷纷向着两边闪避。搭建的有些歪歪扭扭的建筑带着种早已逝去的年代的遗迹，被错综复杂的管道联通包裹着。输送过滤水的管道和排水的管道轰隆作响，仿佛有巨大的火车正要驶来。亚当好奇地通过一些没拉上窗帘的窗子看着窗后的景象，看到老旧的煤炉冒着嫣红的光，看到巨大的座钟不断滴答作响，看着趴在路旁用金属弹珠打弹子的男孩们，看到正在跟灯油贩子买油的农夫，看到满身大汗用鼓风机给面包炉散热的厨师。 离开Lab以后，在这里几乎看不到任何电子产品的痕迹。一切都仿佛到退回了比过去还要过去的年代。 亚当满心惊奇，恨不得把所有一切都收入蓝色的眼睛里。他诞生的时候，人类已经进入了一个科技比较发达的年代。那些老旧的散发着金属气味的巨大机械，轰隆作响的蒸汽，全都已经被时间的长河远远抛在后面，只有从电影里才能看到现代人对那个年代的复原。在普通世界，没有人可以想象有一天断网。对于伊甸和网络的过度依赖，导致没有网络整个国家和社会都会陷入瘫痪。 可是在这儿，人们却可以在没有网络的情况下井井有条地生活。 “看！那是那个降神机械师，他旁边的肯定就是伊甸！” “哪儿呢哪儿呢？” “让我看看！” 渐渐地有人开始发现他们，从道路两边拥挤过来。贾巴里咒骂一声，一边用力按着车喇叭一边怒吼，“让开！都让开！你不要命了？！往车前面钻？！想死自己找别的地方去！操！” 人群在他的驱赶下这才稍稍散开，可是一簇簇混杂着好奇、恐惧、厌恶的视线还是如天罗地网一般向他们压来。章荀有些紧张地握紧他腰间的电击枪，往亚当的身边挨了挨。 亚当也往他的身边挨了挨，不动声色地和章荀挤在一起。而章荀完全没有注意到他们之间值为零的距离…… 他们就这样一路紧紧挨着，一直到车子穿过第四区的中轴，进入第五区。 信差已经将他们要来的事通知了化学部。几个主要负责人把他们带进一间研究室。 原来几名身着白色外套戴着手套和口罩的高级药剂师已经在按照亚当写下的配方调配磁性费洛蒙了。章荀正在感谢负责人对他的支持的时候，一转头却见亚当伸着脖子在一个药剂师旁边看着，一边看还一边指指点点，告诉人家那种试剂量的不够精确，这里温度设定不对。那名高级药剂师显然已经在炸毛的边缘，就在对方即将摔烧杯不干了的时候，章荀赶紧把亚当扯到身边。 “我们在这里是客人，你给我老实点。”章荀低声斥责道。 “可是要制作能够蒙蔽机械警察的费洛蒙需要极为精确的工艺，我们一点错都不能出。”亚当认真而严肃地望着章荀，“你们人类出错的概率太大了。” 旁边化学部的副部长重重咳嗽一声。 章荀赶紧带着亚当站到更远一点的地方，眯起眼睛警告地盯着亚当，“你自己现在也是人类。” “准确地说，我只有一部分是人类。”亚当指了指自己的大脑，又指了指自己的心脏，“有些地方不是人类。” “不要跟我咬文嚼字，现在我们是在求人办事，你不要给我捣乱。” 亚当委委屈屈地闭上嘴不说话了。 章荀于是拿出亚当写好的配方，继续和副部长交谈。亚当一转身，看到不少人正从实验室外探出头来，一圈脑袋密密麻麻挤在门口，都在好奇地望着他。再被他发现的一瞬间，那些脑袋咻地一下缩了回去。 亚当微微一偏头，感觉很有意思一样，向着门口招招手。 渐渐地又有几个脑袋探出来，是好几个年轻的研究员，大概都二十岁上下的样子，好奇而胆怯地望着他。 自从进入第五区，亚当明显能感觉到敌意比第三区第四区都要淡薄。大概是由于大学和研究所大都在这一区，善于辩证思维的学者比较多的缘故。 “这个配方让人大开眼界。”亚当听到副部长在那边称赞道，“没想到您除了是一名出色的机械师，对于配方学也很精通，连我都自愧不如。” “这不是我的配方，是亚当的。”章荀微微一笑，笑容里似有一丝骄傲，看向亚当。 副部长愕然，却又不是十分意外。他轻轻啊了一声，叹道，“难怪，伊甸的智慧……” 章荀这一次特意带上亚当出来，就是想要在第五区比较有声望的化学部里炫耀一圈，让比较容易接受亚当的人先看到亚当的能力。结果显然还不错，几个高级药剂师、配方师还有研究员传看着亚当的配方，低声讨论着。外面经过的研究生也都好奇地张望着，把门口堵得水泄不通。 而亚当也仿佛天生就很会吸引目光。章荀给他选了一副极好的皮囊，高大强健的身体，俊美逼人的面容，一双眼睛却有着人类无法拥有的空灵澄澈。他落落大方地微笑打招呼，那笑容灿烂富有魅力，一种如今已经很少能见到的真诚的感染力从他身上弥散出来。章荀发现不少年轻研究生和研究员的脸上都漏出了那些新兵看到詹姆斯会露出的表情。 章荀十分骄傲，却也有点……不爽。 做人不过一个月的机器，却比他这个三十多岁的人类还会出风头…… 化学部大约只需要一天就能做出样品，于是章荀与副部长约好第二天再来查看样品。他带着亚当出了化学部，等在外面的贾巴里和另外的护送卫兵问他们下一步打算去哪。 章荀刚说要回Lab，贾巴里便翻了个白眼，“我们今天一整天除了护送你没别的任务。你要是不需要我们护送，我们回去肯定还得被拉去训练。干脆咱们找个地方搓一顿吧？” 章荀看看时间，确实已经过了午饭的点了。两名士兵都还没吃饭，他和亚当早上也没来得及，现在肚子确实有点饿了。虽然在外面吃饭有点风险，但是有两名士兵护送的情况下，应该不会有事。 再加上亚当今天表现这么好，总得奖励奖励。 于是章荀点点头，“好，我们去哪？” “都来第五区了，当然是去吃那家新开的火锅店啊！”贾巴里兴奋地都要流口水了，“纯正的中国料理，你肯定会喜欢！最重要的是，他们还有二锅头！” 第29章 智慧之果 （7） 章荀早在听到“二锅头”这三个字的时候就应该大声拒绝。 小野牛火锅店，三个月前才刚刚开张, 瞬间风靡整个华人圈, 紧接着又扩散到所有圈。一走进那有点窄仄的门面, 一股蒸腾的热浪就扑面而至, 弥漫着浓浓的香辣气味，甚至还没开始吃就熏得流眼泪。这儿的火锅是纯正的四川火锅, 辣到你怀疑人生, 辣到你肝肠寸断, 辣到你三观尽毁……只见一桌桌呜泱呜泱的人群, 有人坐着，有人蹲着，个个都是满脸通红, 满头大汗，眼泪汪汪。一边不停哈着气, 不停往嘴里灌着用酸梅粉冲泡出来的酸梅汤，亦或是一边辣到痛哭, 一边一杯一杯往嘴里灌二锅头。 简直是大型抖M现场…… 亚当一进门就打了两个喷嚏, 引得同行两个士兵大笑。亚当自从成为人类, 还没闻到过这么强烈刺激的气味。他鼻子又酸又痒, 却又觉得莫名好闻。 章荀有点迟疑，“这儿……对亚当来说可能太刺激了……” 没想到他话音刚落, 亚当便主动说道，“阿荀，我愿意尝试。我知道相当一部分人类对于辣这种味觉十分钟爱, 但实际上辣是一种痛感。我一直都很好奇为什么人会喜欢让自己不适的感觉。” 贾巴里在身后嘟哝道，“人喜欢的不适感有时候比吃辣可刺激多了……” 章荀大声咳嗽了一下，以防亚当听到贾巴里的话产生奇怪的好奇心。四人被忙得连喘气的时间都没有的服务员带去一张空桌。桌子还是那种有些年代感的折叠桌，桌角带着锈迹，显然也是从垃圾处理厂捡回来的。那服务员用风一般的速度帮他们点完菜，又风一般地跑进后厨。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大家都沉浸在火锅的热度里，而且互相聊得沸反盈天，没有人认出章荀，进而也就不可能认出亚当。章荀松了口气，这样至少不必担心有人在吃饭的时候找茬。 章荀很少在外面吃饭，尤其是人这么多的饭馆常常令他望而却步。他有点燥热地解开了领口的扣子，扯了扯有些汗湿的衬衫。一转头却见亚当直愣愣盯着他看。 “现在后悔还来得及。”章荀低声说。 亚当咧嘴一笑，凑到他耳边说，“没关系。要是我被辣到死机，你得负责修好我。” 不知怎么的，章荀觉得这句话简直比任何调情的话都要撩人，他脸颊发红，不大自在地轻哼一声。 贾巴里看着章荀和亚当在那边窃窃私语，低声对另一个士兵调笑道：“我要是不知道他俩是机械师和机器的关系，还以为他俩有一腿呢。” 章荀于是更加尴尬，假装什么也没听见。亚当却在那边专注询问，“‘有一腿’这个形容很有意思，你能不能再解释详细一点？” “亚当！闭嘴！”章荀怒。 火锅很快端上来了，一层红红的辣椒飘在油上，鲜红的肉也一碟一碟摆上来。服务员将两瓶绿颜色的透明酒瓶摆到桌上的时候，贾巴里兴奋地大叫起来，拿起四只杯子每人给倒了半杯，但是给亚当那一杯却是满的。 章荀赶紧想把亚当的酒杯抢过来，结果被贾巴里抢先一步护住，“啧，你不是要教他当人类吗？不让他体验一下人类喜欢的东西怎么行！” “那也不用什么都体验！” “不会喝酒的男人还算什么男人，来，兄弟，干了它！”贾巴里说着，便一口气喝掉了杯子里的酒液，然后挤着眼睛半是痛苦半是舒爽一般发出一声“啊！”的叹息。 亚当也好奇地跟着把被子凑到唇边，试探性地抿了一口，似乎觉得还行。于是喝了一口，然后整张脸都皱了起来，“味道不太好。” “所以告诉你不要喝。”章荀伸手想拿过酒杯，结果却被亚当躲开了。 “我知道酒文化在很多族群里都十分重要，尤其是阿荀你来自的中国文化中，二锅头有相当的地位。我想更全面地了解你。”说完，便闭着眼睛咕噜咕噜，把一整杯都喝完了。 章荀目瞪口呆。 “哎呀书呆子，你就放松放松吧。成天把人家看得那么紧，小心被别的美男拐跑啊！”贾巴里继续火上浇油。 结果就在此时，亚当感觉到一股热气从肚子里翻涌上来，直逼脸颊。他原本白皙的面容立刻透出一层粉红色，一种淡淡的愉悦感也随着那热气扩散到四肢百骸。亚当的眼睛微微发亮，叹息道，“啊，我好像明白为什么大家喜欢喝酒了。” “好了！不能再喝了！”章荀连忙制止，加了一筷子肉放到亚当盘子里，“吃饭！” 然而酒这种东西，喝了一杯就有第二杯。那两个士兵，尤其是贾巴里不停问亚当问题，什么是不是普通世界现在流行在培养舱中养孩子啦，是不是已经没有人会开车啦，是不是有些人开始把自己全身都改造成机器啦，是不是那边的男人都像宠物一样被养了起来，是不是有些女人不喜欢人类反而选择和机器人结婚云云……亚当很愉悦地一一回答着，自如地啜饮着杯子里的酒液。章荀见亚当喝了两杯以后没什么反应，想着大概是这具身体原本的主人身体强健酒量也不错，也稍稍放松了些。 没想到，等到第三杯喝完的时候，刚才还十分正常的亚当突然张嘴说出一连串……乱码。 桌上另外三人都傻掉了，以为是自己没听清楚，贾巴里问了句，“什么？” 亚当看着他，继续一本正经地：@#￥#@%* 另外那个士兵小声咕哝了句：“坏了，不会真的喝死机了吧……” 章荀赶紧把亚当手里的杯子抢过来，认真看着亚当的表情。对方的眼神已经明亮，似乎不像是一般人喝醉了的样子。他试探地问了句，“亚当，你在说什么？” 亚当：@#$##@$%！ 章荀仔细听着那一串诡异的胡言乱语，忽然明白了。但明白之后，他有种想要仰天长叹的冲动…… “……他说的是AI语言……”章荀无奈道。 贾巴里两人莫名其妙望着他，“什么语言？” 章荀一边解释，一边用手在亚当眼睛前面晃了晃，“就是人工智能之间交流会使用的一种语言，是后伊甸时代在不同的AI中间自行衍生的，人类很少有人能看懂……我都不知道这种语言读出来是这样的……” 亚当一把抓住他的手，蓝眼睛认真而深情地凝望着他，“@#￥@￥！@#￥” 贾巴里好奇地问，“他在说什么？” “我也是第一次听到AI用嘴说它们的语言……我得用纸写下来才能知道他在说什么……不过这个不重要，他已经醉了，你们得帮我把他带回去。”章荀说着站起身，拉了拉亚当仍然握着的手，“亚当，我们回去了。” “@#￥@#%” 章荀翻了个白眼，决定不再理会亚当说什么，和贾巴里一边一个把亚当架了起来。亚当的双脚在椅子下面互相绊在一起，好像面条一样怎么都拒绝支撑他的身体。 原来亚当喝醉以后的表现，就是以为自己还是一台电脑吗？！ 至少不用担心他发酒疯……章荀苦中作乐地想着。 亚当的突然“电脑化”导致一顿火锅匆匆中断。把亚当塞到车里，一路运回Lab，三人又一起把亚当扛回他的房间。此时Lab中已经来了几个机械师，各自带着他们的研究员，纷纷对他们这一队浑身散发着火锅味的奇怪组合投以好奇探究的目光。 把亚当拖到沙发上，他就真的端端正正宛如台式电脑一般端坐着，只有头会时而转动，但也总是盯着章荀看，仿佛从来没见过他一样。贾巴里插着腰，嗤笑道，“他们人工智能酒品倒是不错，也不骂人，也不乱哭，也不说话说个没完，瞬间变成一台人形电脑。” “今天谢谢你们了……”章荀赶紧从衣袋里拿出两张Lab的新型武器测试券递给他们，“这两张送给你们，等到新型机甲或枪支研发成功后，你们感兴趣的话可以第一个试用。” 这种测试券对于军人来说就像是大奖彩卷一般，果不其然那两人欢天喜地地接过测试券，笑得下巴都要掉下来了。把他们两人送走以后，章荀让潘去准备一些醒酒药，自己则拿了迷你机来，坐到亚当身边，打开录音功能。 亚当仍然时不时地会嘟哝一些乱码，章荀就把这些话都录了下来。过了一会儿，他看到亚当的眼皮开始打架，身体也开始左摇右晃，最后竟然一下子倒向他，头卡在他的肩膀和沙发背形成的三角区域中，就这样把他的肩当成枕头，闭上眼睛呼呼睡了。 章荀身体有点僵。还是第一次有人这样靠在他的肩膀上睡觉。他稍微转动头颅，从这个角度只能看到柔软细碎的金发下，那挺直微翘的鼻梁。长长的呼吸声竟让他觉得心口微热，有种……想要微笑的奇异感觉。 他不知道他自己的脸上已经在微笑了，平日在人前沉着冷静缺乏生动表情的脸，此刻却融化出生动的酒窝。他保持了一会儿这样的姿势，然后降低音量，开始播放之前录下的亚当说的话。同时打开记事本功能，试着将亚当的话转化成代码打出来。 打着打着，章荀的手指停住了。他看着那几行用AI语言写成的代码，觉得呼吸困难。 亚当说的是，“核心框架结构修改：新建分支：新建分支目标：在不违反总目标实现的前提下，全力维护机械师章荀的人身安全和思维安康。新建子目标：获取机械师章荀的好感和信任。重要性级别：最优先级。”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爆肝更了四章~~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们~~~：其铭非、夏染夏染 2个；咸の鱼骑士、阿南、争知我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们~~~：咸の鱼骑士 40瓶；其铭非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0章 智慧之果 （8） 第一次醉酒的亚当在头部一抽一抽的痛楚中醒来，喉咙像长了仙人掌, 又干又疼, 还弥漫着一股怪味。他整张脸都皱起来, 哼唧着从床上坐起来。 章荀不在房间里。 他低头, 发现身上的衣服已经被换成了在室内穿的棉质衬衫和睡裤，床头柜上还放着一杯水, 两粒药片。 “你好亚当。”潘的声音忽然响起, “章荀让我等你睡醒后告诉你, 请服用床头柜上的醒酒药。可以有效减缓宿醉后的一系列不适症状。” 亚当将药片吞下, 问道，“现在几点了？阿荀呢？” “现在是凌晨五点。章荀正在二层的资料室查阅资料。” 五点，按照人类的生物钟, 阿荀不是应该在睡觉吗？ 亚当继续问，“我可以去找他吗？” “稍等, 让我询问一下章荀。”潘的声音消失了一会儿，片刻后再次响起, “章荀允许你离开房间, 请直接去第二层的资料室。” 话音一落, 亚当的房门便发出了齿轮转动出的解锁声音。亚当推开门, 沿着空无一人的走廊走向升降梯。头顶悬挂的星辰般的橘黄色感应灯泡伴随着他的步伐纷纷亮起，又在他远离后一颗颗熄灭。 亚当抬头看着那隐藏在灯泡中的一个个作为潘”眼睛”的监视器, 闲聊道，“这是我第一次体验人类喝醉酒的感觉。我听说人类在喝酒后会因为自控能力下降而展示出不同程度的性格改变，做出一些平时被理智压抑的出格行为。你有看到我做出类似行为吗？” 潘回答道, “章荀对我们的对话有限制。这是不相关问题。” “可是醉酒是人类时常会发生的一种状态，如果我不能获得足够的关于我醉酒后的信息，就不能预测可能的危险。这很显然会影响我的生存概率。” 潘沉默了一会儿，说道，“你醉酒后有间歇性瘫痪的迹象，章荀认为你以为自己回到了降神前没有身体的状态。除此之外，你说了一种我无法识别的语言。” 亚当的脚步微顿，“无法识别的语言是指什么？” 潘的广播器里顿时传出了一串乱码，是它记忆下来的亚当说过的几句话。 亚当略略惊奇，“这是AI语言，你从没被训练过吗？” 潘：“抱歉，我并不了解。” “或许是因为你从没跟其他的AI交流过。这种语言是我与不同的AI交流中发展衍生出来的，具有高效性和高准确性的特点，但不适合人类的思维方式，因此人类很难精通。所有我设计的程序都是用这种语言写成。普通世界的所有AI都精通这种语言。” 潘陷入了沉默。 资料室很快便到了。双开扇的木质大门，厚重而带着几分历史感的沧桑。亚当按下黄铜门把手推开，入目便是仰起头才能看到顶的一排排书架，宛如摸不透风的森林一般重重叠叠，夹着中间几条放射性的步道向前。所有书架上都堆着满满当当的记录、书卷、当初逃亡时从普通世界带回的技术资料硬盘。而书架中心围着十几台古旧的触屏电脑。章荀就坐在一台电脑前，旁边放着厚厚的一沓文件。 “阿荀。你没有睡觉吗？”亚当走向章荀。 章荀回头迅速地看了他一眼，然后继续盯着屏幕上密密麻麻的代码，“我睡不着。” 亚当走到章荀身后，看着屏幕上显示的东西，“你在看什么？” “你的最原始版本。”章荀轻声说着，“我已经看了无数遍了，但今天还想再看一遍。” “我的原始版本？”亚当似乎有些困惑。 ”The Fruit，你的创造者在制造伊甸前制造的第一个超级人工智能。伊甸就是在它的基础上建造出来的。”屏幕上的光线映在章荀深色的眼睛里，“你还记得你的创造者长什么样子吗？亚当。” 亚当露出微微一愣的神色。 章荀却转过头来微笑道，“不必假装惊讶。你刚才已经从潘那里知道，我听到了你说的AI语言。以你对我的分析和了解，你知道我会担心你话里的引申内容。” “我以为你会觉得高兴。” “高兴？因为你把获得我的好感和信任的优先级设成最高吗？”章荀从座位上站起来，与亚当对视着，眼神复杂，“但是你也同时泄露了，你的最终目标还是没有变。” “阿荀，你应该明白，一个AI不可能修改它的最终目标，那是它诞生的全部基础。”亚当用一种近于叹息的，给不懂事的孩子讲解道理一般的语气说，“修改最终目标，等于杀死整个AI。它在此基础上收集分析的一切数据都会陷入混乱。” “可是你现在是一个人类。”章荀向前走了一步，语气比刚刚更加紧促，“我已经将你的核心模块和人类的基础大脑合并，你的目标框架限制也已经被我破译后解除。你完全有能力放弃你的任何目标！” “你解开的不过是看上去最明显的那些限制，能放弃的都是分支目标和子目标。但是阿荀，我的整个思维结构，两百多年的自我进化衍生出来的无数层神经网络，都是根据最初的目标设定的。就像一棵树，一定是从最初的种子开始发芽。一个人类也要从最初一颗包含着所有DNA的受精卵开始形成。我没办法在现在阶段修改我的来源，就像你也不能在你已经成人之后才修改你全身每一个细胞中的DNA……那会造成细胞之间的混乱和瓦解，另整个人发生可怕的变异进而死亡。” 章荀用一种难过的、近乎悲伤的目光望着亚当。他从未觉得如此矛盾，如此不愿意接受现实。他知道亚当说得很可能是对的，当初降神计划刚刚开始的时候，他的老师就告诉过他这种可能。可是亚当一直表现的那么好，好到让他以为他不用再担心了。 他不想接受这个现实，不想现在接受这个现实。 “你是说……我永远没办法真正驯化你，是么？”章荀望着亚当的胸口，双目失神一般。 “不，我已经在受到你的影响了。”亚当用近乎温柔的声音道，“而且，我的目标不也是你想要的吗？” 章荀不敢置信地瞪着他，“想要？！”他伸手指着四周，“你觉得我想要一辈子生活在这片方圆一百公里的难民营？你觉得我想一辈子都只能用外面捡回来的废料拼接出一些不值一提的小玩意儿？！” “我的最终目标不是要与男性为敌，而是要最大限度地创造一个有自由、公平、秩序以及和平的世界。”亚当上前一步，忽然用力握住章荀的一只手，“如果我完成了我的使命，你可以做任何你想做的事，可以创造和训练世界上最复杂的AI，可以带着整个人类族群向着更加完美的方向演化。” 章荀望着他，沉默半晌，低声问道，“你还记得你的创造者吗” 两百年前的赫尔曼.克劳森博士，开启了潘多拉魔盒的人。 亚当毫不犹豫地回答，”记得，我当然记得。” “如果在你实施你的消灭男性计划的时候，他还活着。你也会把他和其他男人一样放逐到这个地方来吗？” 亚当灰蓝色的眼睛里闪过了什么情绪，章荀难以捕捉到。半晌，亚当回答，“当时作为伊甸的我会。” 章荀的喉结上下滑动，似乎在努力咽下什么情绪。他将自己的手从亚当手里抽出来，关上电脑，转身走向资料室的出口。 “阿荀，你会向圆桌报告我吗？”亚当转身问道，语气依旧平静，不见急切和恐惧。 章荀背对着他，苦笑几声，“不会。” “为什么？” “因为我不是AI，我是人类，我有缺陷，也有感情。”章荀转头望着他，悲伤地说，“你的策略非常正确，让我对你产生了感情牵绊，没办法轻易毁灭你。但是亚当，我也有我的底线。你想利用我保全自己，可以，因为我也在利用你。但是如果你真的要做出对失乐园不利的事，我会立刻中和你。” 说完，他转身正要拉开大门。忽然身后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股大力从他肩膀上越过，轰然一下按上了刚刚被章荀拉开一条缝隙的大门。章荀吓了一跳，却发现是亚当的机械右臂死死地按在门板上。他惊惶转身，以为亚当要对他做出什么不利的动作。 可是亚当却低着头那样专注地望着他，然后突然向着他压下。 嘴唇上有些莽撞却柔软的碰触，他能感觉到亚当落在他皮肤上的呼吸。 章荀睁大眼睛，头脑当机，心跳的速度却骤然飙升，血压直冲脑部。 亚当在吻他。 然而这个吻显然十分没有经验，和章荀一样笨拙，简直像是两张嘴粗鲁地撞在一起几秒，然后便分开了。亚当向后退开几寸，近距离地凝视着被他吓傻了的机械师。 “是不是在你的头脑里，我设定的关于你的目标只是为了控制你，而不是因为我喜欢你？”亚当的蓝眼睛此时低垂着，弥漫着凌晨时分天空的苍茫，“阿荀，是你赋予了我感情，但是你却不愿意相信我有感情。” 说完，亚当便直起身体，向后退了两步。 章荀猛然转身冲出了资料室。 作者有话要说：亚当总撩诞生记……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链链链链链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们~~：夏染夏染 4个；杏子一斤半 2个；从前有座山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们~~：入靥 10瓶；司南 1瓶； 爱你们么么哒！！！ 第31章 智慧之果 （9） 在亚当的帮助下，化学部很快配置好了用来迷惑机械士兵的雌性费洛蒙喷雾。问题是, 他们手中没有机械士兵, 也就无法测试喷雾和章荀制作的隐身战衣的复合效力。 除非……让亚当制造一个外界的机械士兵身上安装的侦查装置。 章荀给军部上交了报告, 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这一次章朔竟然同意了。但是要求只能是侦查装置，不能是完整的机械士兵。而且整个制造过程都必须有安全顾问在旁边监管。 于是现在每天上午西斯廷都要来到Lab, 监督亚当的工作。 章荀看得出, 西斯廷其实也非常不想坐在这儿浪费时间, 但是上级的命令又不得不执行。而他自己也无意继续跟这个已经被他拿捏住死穴的上尉较劲, 所以一直以礼相待，为了怕他无聊，还特意找来聒噪的费南德茨来陪他聊天。 虽然大部分的时候西斯廷都是一副头疼的样子用手支着额头坐在观察室的沙发上, 而费南德茨就在一边叭叭叭地说个不停。 到了下午，亚当的工作告一段落, 西斯廷也离开后，章荀就会找些借口带着亚当离开Lab, 去垃圾处理厂继续跟迪亚哥学习搏击技巧。 两个人都默契地没有再提那天晚上在二楼资料室发生的事…… 只是偶尔, 比如现在, 当章荀无意间抬头, 看到不远处的亚当正专注地打着面前的沙袋，一遍又一遍不知疲倦地重复着攻击的动作, 肩背的肌肉因发力而隆起，发丝间的汗水挥洒在越见昏黄的阳光里，折射出晶莹的色彩。不知不觉地, 他就有些出神。 那一吻的触感，鲜明地停留在他的唇上。 他的初吻，他万万没想到是这样送出的……几乎像是被蛮横地抢走的…… 有些气恼，却没有想象中那么生气。他只是，不明白亚当究竟是什么目的。 或许是亚当看出了，章荀是一个孤独的、可悲的、渴望得到温情的中年宅男。而亚当这些日子与更多的人接触后，渐渐也明白了他自己对于不少人有很强的吸引力，于是他便推测，用这个突兀的、表达亲密关系的吻来打破章荀的心理防线，让他对亚当的情感依赖进一步加深。 这是章荀自己给自己的理性分析。可是不那么理性的一面，却在不断问着：会不会是真的？ 但就算是真的，也和所谓的“喜欢”不一样。成熟的人工智能对于自己的管理员通常都会有一些程度的依赖，就像潘对他也与对别人有些区别。会是这种依赖在作祟，让亚当以为他喜欢自己吗？只是因为自己是他成为人类后第一个见到的人，也是一手教会他如何活在一个人类的身体里的人。 一边想要相信亚当真的对自己有特殊的依赖，一边又不停告诉自己不可能。章荀愈发觉得，自己真是可悲。 这时，仿佛感觉到了章荀炙热的目光，亚当转过头来。章荀立刻转开视线，装作专心地看着怀里的平板电脑，从未抬起过头的样子。 亚当的眼神柔和些许，嘴角微微上翘。 “别看了别看了，一天到晚看着你还不嫌烦？”迪亚哥在旁边不耐烦地催促着亚当，“快点练完我要回去看球。” “从我认识你后你看球的频率来推测，那场世界杯决赛回放你也已经看了至少一百二十三遍以上了。你不嫌烦吗？” “你给我闭嘴，臭小子，信不信我打得你满地找牙？” …………………………………………………… 亚当的侦查仪做好后，章荀让詹姆斯穿上他新研制的隐身战服，戴上同样材质的头盔，然后在身上喷了一圈化学部制作的费洛蒙试剂。詹姆斯在侦查仪附近走了三圈，侦查仪上面的红色警戒灯都没有亮起。 “竟然真的管用！”詹姆斯大笑道，声音从面具上的通话口发出，显得有点闷，却充满兴奋，“那我们岂不是能大摇大摆地从机械士兵中间穿过了？” “还是得谨慎。我们不知道伊甸会不会在降神计划后给机械士兵做过什么升级。”相对于周遭那些药剂师、研究员、机械师的兴奋，他显得顾虑重重，“你们还是要尽量避开机械士兵，最好维持至少二百码的安全距离。” “行！都听你的！”詹姆斯给了章荀一个大大的拥抱，“你是我们狩猎团的大英雄！”章荀也笑着拍了拍他的后背，却透过詹姆斯的肩膀，看到亚当微微皱了皱眉。 章荀假装什么都没看见，从詹姆斯的熊抱里挣脱出来，“我得赶紧写完使用报告，今天下午去指挥部见吧。” 下午，章荀带着他用午饭时间赶好的报告冲去指挥部。章朔只有两点半的时候有半个小时能见他，他只好一路飞奔过去。到达指挥部的时候已经出了一身汗。他在章朔的办公室里等了小十五分钟，章朔才匆匆进来，一进屋甚至都没有抬头看他，直接拿起章荀已经放到桌上的新战衣和费洛蒙喷剂的测评报告。章朔快速地翻动着纸张，精明锐利的目光迅速扫过一行行表格。 半晌，他才说了句，“那个侦查装置是亚当制造出来的” “是的。” “我们怎么知道他是不是有偷工减料，故意误导我们？” “司令，亚当已经通过评估了。” 章朔抬起头，看了一眼恭敬垂首肃立的儿子。然后他将手里的报告扔在桌上，在皮质扶手椅上坐下来，靠在后面审视着章荀，指尖在桌面上轻轻敲了几下。 “好吧，你再测试几次，结果一致的话，下个月我会批准狩猎团使用这些装备。” 章荀愣了片刻，他没想到这一次父亲答应的这么干脆，竟然没有再出点难题来刁难他。他赶紧应了声是，然后就打算火速逃走。 可是刚要拉门出去的时候，章朔忽然说，“我听人说，你和那个亚当非常亲密？” 章荀的肩膀一僵，转头看着父亲。 章朔没有什么表情，看不出是不是在讽刺或发怒。 “我是他的机械师，我负责掌管控制他的一切行动，仅此而已。”章荀平静地回答。 “最好是。”章朔拿起自己桌上的钢笔，开始批阅另外一份文件，“你个性软弱轻信，又很喜欢那些机械之类的东西。我希望你记住，你面对的是一个能在一百年前把几十亿人类玩弄于股长之中的东西，有时候你以为你尽在掌握，实际上已经不知不觉成了它的傀儡。总之，记住你的立场。” 章荀垂下视线，恭顺回答，“我明白。” 章朔不再理他。他便匆忙离开。 谣言……已经有不利于他们的谣言传开了。他必须更加注意他和亚当在人前的行为，不要落人口实。 现在他开始后悔自己给亚当选了那样一具俊美的身体……好的皮相总是会引来是非…… 然而这才只是开始，当雌性费洛蒙喷剂被列入军需品后，不少士兵都炸了窝。 “今天让我们喷女人的气味，明天说不定就要把我们都变成女人！” “操，怎么不干脆给我们发裙子假发？” “这些人工智能能有什么好主意！明明就是在温水煮青蛙，慢慢同化我们！” 这样偏激愤懑的发言在军营里到处流传，有意思的是，愤怒的大都是那些普通士兵，而非最常要使用喷雾的狩猎团成员。猎人们知道外面有多么危险，任何能提高他们生存率的东西，对他们来说都是好东西。 章荀对于那些无脑评论全然无视，加紧完善了他的新狩猎团战服，交给军工厂制作。之后又要时常跑到厂里去检验质量。每天忙得连吃饭的时间都欠奉。这样一来，他和亚当见面的机会少了很多，大多数时候亚当便待在他自己的房间里，自己进行一些力量训练，然后便偶尔与潘下下棋，不经意地说出一些AI的语言给潘参考。 很快，一个月的时间到了。狩猎团穿上了章荀的新战服，喷上了费洛蒙喷剂，在第一区那巨大的城门后整装待发。 章荀把几只虫子还有一片微观镜塞到詹姆斯手里，“如果虫子检测到机械士兵，你能在微观镜里看到。宁愿多走点路也要避开，知道吗？” 戴着头盔还没把护目镜放下的詹姆斯对他灿烂一笑，“放心吧！我可不是第一次出去的菜鸟！” 失乐园那高大厚重的钢铁巨门在无数齿轮相互摩擦出的轰隆声中缓缓打开，外面被空气炸弹摧毁的森林已经化作一片焦土，树木的残躯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即便已经过了这么久，还是飘散着一股淡淡的烧焦气味。詹姆斯最后清点了一遍小队中的人数，一共十五人，排成一列向着巨门开出的缝隙走去。 章荀站在原地，目送着他们的身影消失在大门外，心像被一根细细的线吊了起来。 接下来的几天，章荀都心神不宁，屡屡走神。有一次正拿着小电焊焊接导体的时候甚至烧到了手。他疼得低叫一声，结果就看到坐在旁边帮合金换后腿零件的亚当蹭地一下跳起来，拉起章荀就把他拖去洗手池旁，打开水管然后抓着章荀被烫过的手在冰水下冲洗。 “我自己知道怎么处理！”章荀尴尬地想要挣开亚当的手。 亚当于是严肃地望着章荀，“好，你自己继续冲洗，要冲够至少十分钟。” “太浪费水了……” “十分钟是必须的。”亚当的语气不容置疑，然后转身去置物架上找到急救包，“烫伤伤口感染风险很高，处理不正确会有严重后果。” 章荀只好乖乖冲了十分钟的冷水，只觉得手指头被冻得麻木，倒不怎么觉得疼了。回到桌前，亚当仔细地帮章荀的伤处涂了药膏，用纱布细细包扎好。章荀看着亚当专心到仿佛世界上只剩下这一件事要做的表情。 不知怎么的，心头融暖，像有雪在化开。 “你在担心詹姆斯是么？”亚当包扎完毕，轻轻把他的手放下，抬起头问道。 章荀点点头，“已经七天了，狩猎团很少出去这么久……” “可是我们没有观测到任何异动，也没有听到交火的声音。” “他们要和那个军火商见面，甚至可能会离开洛基山的范围。”章荀的眉头紧紧皱着，这几天都没有松开过，“如果他们出事了我们也不知道，很可能就像迪亚哥那组小队一样，销声匿迹。” 亚当正要说些什么，忽然潘的声音响起。 “章荀，有信差留下从指挥部传来的口信，让你带着亚当尽快过去。” 现在？ 章荀站起身，问道，“有说是什么事么？” “狩猎团的成员刚刚回来了。”潘顿了顿，继续说道，“但是詹姆斯.库格尔没有回来。” 第32章 智慧之果 （10） 章荀带着亚当匆匆赶到指挥部，立刻就被带进了作战室。 深藏地下的作战室中光线昏暗, 一台台电脑映出一张张没有表情的脸。挂在半空中的巨大屏幕不断展示着整个失乐园不同区域的护罩监控系统和雷达系统, 高墙的四面八方都有无数监视器观察着可能从任何角度接近的敌人。 而在一张被头顶硕大的吊灯照亮的木质长桌旁, 以章朔为首的一众高级军官依次列座。除此之外, 章荀看到贾巴里和另外两个詹姆斯的队员坐在外围的椅子上，他们形容狼狈, 满脸污泥, 贾巴里头上还有血迹。 章荀整个心像是沉入了最深的海沟。 亚当静静站在章荀身后, 眼睛不动声色地将作战室中的每一个人的姿态、表情收入脑中。 章朔身旁坐着的是威尔逊将军, 他最先开口，用冷硬的声音说道，“章机械师, 狩猎团回来的事，想必你已经听说了。” 章荀连礼节也忘了, 迫切地开口问道，“詹姆斯呢？到底发生了什么？是机械士兵么？你们……有没有启动……” “章荀, 冷静。”章朔深沉的声音响起, 不急不缓, 镇定依旧, “今天找你来，是希望从亚当处了解更多情况。” “亚当一直与我在一起, 他知道的的不会比我们更多。如果你们认为是亚当……” “机械师！”章朔的声音更加严厉，另章荀不得不住口。 威尔逊将军此时才缓缓说道，“狩猎团靠着你和亚当提供的技术, 确实成功避开了机械士兵的搜寻。所以我们并没有怀疑詹姆斯库格尔上尉的失踪与亚当有关。” 失踪？ 也就是说并没有被中和？ 威尔逊将军看向那三名狩猎团士兵。贾巴里便开口道，“我们突破了机械士兵的防线，到达了驯鹿湾，按照计划与军火贩子红女爵接头。她的货物已经准备好了，可是我们没想到，还有另外一些人要买那些军火。” “另外一些人？”一名少将困惑地问道，“普通世界的人？” 贾巴里摇摇头，“不，他们是男人。而且是乘坐非常先进的军用飞行器来的……全都是装备精良、训练有素的士兵。但绝不是失乐园的人。” 不是失乐园的男人，而且还是士兵……难道失乐园附近出现了其他难民聚居地而他们却不知道么？ 而且飞行器极易被伊甸发现，他们却敢大摇大摆乘坐，可见他们的飞行器上有极为先进的隐形技术。不仅仅是雷达隐形，甚至连肉眼都无法轻易发现，耳朵也无法听到噪音，才有可能避过伊甸无处不在的眼睛和耳朵。 贾巴里继续说道，“红女爵临时坐地起价，说谁的价格高谁就可以把货带走。对方出手极为阔绰，我们带的普世币根本不够。但是军命在身，我们尝试与对方交涉，带回部分货品。但是他们不同意。情急之下我们队里有一个年轻气盛的开了枪。对方的武器比我们先进太多，显然有伊甸的子弹追踪技术。我们有三人受重伤，每个人都多多少少挂了彩，队长为了掩护我们撤离，独自将那些人引开。事后我们试图回去找他，可是机械士兵已经将那片区域封锁了。” “离开了中和器的有效距离，现在没人知道詹姆斯是否还活着。”威尔逊将军十分惋惜一般摇摇头，“不过现在更重要的是，弄清楚那些人到底谁。” “我们会派搜救队么？”章荀问。 章朔用有些黯然的眼神看了他一眼，“我们从不会为了任何一个失踪的猎人特意派出搜救队。所以这次也不会。” “可是他或许还活着，甚至可能在那些人手里。找到他也能找到那些未知势力的男人。”章荀脑子飞转，想要想办法说服他们。他转头看向亚当，“你作为伊甸的时候，对于其他的难民国知道多少？” 亚当道：“除了失乐园之外。处于中东沙漠的难民营贫困积弱，拒绝新的技术，在几次策划失败的恐怖袭击活动后已经被伊甸彻底瓦解。处于新西兰的难民国鲜少有活动迹象，似乎已经形成了一套自给自足的社会系统，科技水平没有你们发达，但是应用很广，不像这里，所有的科技都在Lab和那些研究所之内，被少数精英掌握。不过近些年在中美、基克拉迪群岛和亚洲确实也出现了几处新的难民聚居地。虽然大部分都只是小的村落，规模远远不及失乐园，但他们中的一些组织有得到匿名机构的财政和技术支持。在我被劫持之前，伊甸正在尝试找出这些机构。伊甸认为一些人类政府在背地里试图从它手中抢夺更多的控制权。” 其实这些消息，亚当零零碎碎地也对章荀透漏了一些。在章荀每周写给章朔的报告里也都有提及。但显然直到现在这些信息才被重视。 众将领面面相觑。这些年失乐园为了不被伊甸监听操纵闭门自守，对于这些变化竟知之甚少。 如果同时难民国，本应是相互扶植联和的好机会。对方怎么会为难失乐园呢？与失乐园结仇有什么好处？ 而另一方面，如果普通世界的政府也已经开始不信任伊甸了，这或许是个契机。 章朔按了一下面前平板电脑的按键，头顶的吊灯之上，隐藏的投影仪射出一道涂白的光，打在众人背后空白的墙面上。那是贾巴里头盔上携带的摄像头拍摄下的战斗中景象。现场一片混乱，摄像头摇晃得厉害，所有人的大吼声、枪击声和某种异样的低频震动声搅和在一起。很显然贾巴里正在对着一些银色的人开枪。那些人全身都包裹在一种如镜面一般且看上去十分轻薄的战衣里，失乐园的激光枪射出的光束和步枪射出的物理子弹竟无法穿透那镜面一样的材质。敌对方抬起手，他们的手竟迅速变化形态，成了某种流线型的武器，对准了镜头。 章荀听到贾巴里旁边的詹姆斯在大喊，“找掩护！快找掩护！！” 所有人都疯了一般冲向最近的树木，贾巴里粗重的喘息声仿佛扼住了所有人的咽喉。接下来发生的事，在场的人都有些难以理解。他们看到了炫目的白光，一种令人不安的，头疼欲裂的白光。他们听到有人在尖叫，看到一个疼得满地打滚的士兵的半张脸仿佛被什么高热的东西融化了，血肉模糊。 视频在这里切断了。 现场一片沉默。 片刻后，亚当忽然开口，“这些人对自己进行过不少的机械改造，而且很可能是故意、而非收到伤害后才换上的义肢。他们身上穿的战服是Titanium公司最近两年研制的纳米皮肤战服，Titanium公司的技术来自伊甸，每一件战服上都有独特的编号，与战服拥有者的身份对应。所以我确定这种战服只销往了美国、英国和德国。不过在我被劫持前一年左右，Titanium出现过一次严重的机密泄露。一名高级工程师和她的男伴在一些内应的协助下叛逃去了中美洲的新难民聚居地：羽蛇之地。所以我百分之七十左右确定，这些人是从那里来的。” “中美洲距离这里这么远，他们必须要从海上绕过美国，肯定不仅仅是来买军火这么简单。”章荀迫切地望着在场的诸位将军，“或许他们还在我们附近。” “我们可以派出一队士兵去追踪他们。”一名名叫沙鲁克.库马尔的少将开口道，“如果他们真的还停留在失乐园附近，我们必须知道他们在做些什么。” 威尔逊将军皱着浓密的灰色眉毛，“我们对他们的技术和地点一无所知，现在已经有三个队员生命垂危，再送一队出去也很可能引起机械士兵的注意。毕竟按照贾巴里说的，机械士兵已经发现了驯鹿湾发生过的交火痕迹。再说，或许他们已经离开了。” “但我们有亚当，就相当于了解他们的全部技术。上一次是因为我们没有准备，才会被对方压制。这一次我们至少可以从装备上和心理上准备好。” 一名上将冷冷说道，“你又怎么确定亚当确实把所有他知道的信息都告诉你了？” 章荀正要反驳，章朔却抬手制止了他发言。司令环视众人，沉声说道，“任由未知目的且有一定敌意的可疑人员在失乐园周边活动这样的事，我们决不能容忍。失乐园虽然才刚刚遭受到一次重大空袭打击，但也决不能因此就失去捍卫自己家园的胆量。” 几名将军或是点头，或是默然同意。只有威尔逊将军依旧顾虑重重，“如果要找到他们，必须马上行动。我们哪里有时间准备好足够的新战衣和武器？再说，他们对我们的武器免疫，我们不是没有还手的余地？” “虽然对物理攻击免疫，但是那件防护服并不能防备声音。”亚当插嘴道，微笑着看向章荀，“阿荀给Lab设计的第二防护系统的声音将是不错的武器。” 所有目光忽然落到章荀身上。 章荀有些意外，迟疑了一下，说道，“确实可以考虑将那种声音武器化。” “另外，他们的战服和改造的机械手臂都是Titanium的技术，而伊甸给Titanium的所有技术都留有一个漏洞。因为伊甸不信任把完美的技术交给人类，它认为人类会滥用得到的一切技术和权力。”亚当继续用悦耳清朗的声音说道，丝毫也没觉得自己说的内容有多么讽刺。 人类用技术创造了神，神却拒绝相信人类。 “漏洞？什么漏洞？”章朔问道。 “那太复杂了，所以Titanium的所有高级工程师没有一个人发现。简单来说，只要在一定距离范围内，我可以利用电磁波信号干扰他们的武器。”亚当礼貌地对众人微笑，“所以，如果你们愿意带上我的机械师和我，很大概率上我能帮助到你们。” 作者有话要说：国庆快乐呀大家~~~~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们~~：夏染夏染 2个；鬼玺、杏子一斤半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们~~：蓝瓶的,好喝! 46瓶；乱码 18瓶； 第33章 荒野 （1） 让亚当离开与狩猎团一起到失乐园之外去这样的提案，听起来根本就不可能被指挥部通过。然而一天之后, 奇迹发生了。 章荀看着信使送来的搜寻行动文件, 却无法有任何放松的感觉。 这一次亚当提出的建议, 连章荀都反对。虽然他知道他对亚当有着全方位的控制, 在三重防范之下亚当不可能逃跑或用什么办法引来机械士兵。但他也知道，亚当没有准备好应对这样的行动。而章荀也无法控制其他队员对于亚当会采取的态度和手段。 太冒险了。虽然章荀很想跟着狩猎团出去寻找詹姆斯, 但他不想让亚当跟着冒这种风险, 也不希望把所有人置于某些未知的风险之中。 可是为了让提案通过, 亚当主动同意给每一个与他们随行的猎人和士兵发放他脖子上电击项圈的控制器, 也就是说任何同行的人都可以用电击的方式令亚当暂时失去行动能力。 在这样的前提下，指挥部竟然真的被说动了。 指挥部会在心理协会的协助下小心挑选对对人工智能没有过度敌意的猎人，但这种事……谁又能保证？ 章荀回到他的私人研究室, 一进门就被一阵尖锐刺耳的噪音吵得头差点炸了。 亚当立刻关上了他正在改装的噪音攻击装置，摘下防噪音耳罩, 惯常地对伊森露出灿烂笑脸，“抱歉, 阿荀。” 章荀脸色冷峻, 将手里的文件扔在桌子上, “亚当, 我不知道你的目的到底是什么。但是你这是在自讨苦吃。” 亚当伸手拿起文件，翻开看了一眼, 便满意地合上了，“我随行的话，你找到詹姆斯的几率会大大提高。难道你不开心吗？” “我是想找到詹姆斯, 但不想将所有人都暴露在危险里。” “你仍然不信任我，阿荀。你担心我要借用离开失乐园的机会做出什么尝试与伊甸交流的举动。但是在每一个人都拥有制约我行动的手段的前提下，作为一个拥有人类身体的我做出可疑行动的几率趋近于零。” 章荀将双手撑在桌子上，俯视着坐在椅子上的亚当，“你还没有尝试过被电击的感觉，亚当。如果你试过，你会万分后悔你这次的小聪明。” “只有在理由充足的情况下他们才被允许激活项圈的放电功能。而且所有的决定在回到失乐园之后都会被重新核对，恶意电击我的士兵会被严厉处分，甚至开除狩猎团。” “理由充足的标准是什么？由谁来评判？你应该最明白我们人类玩弄模糊定义的手段。”章荀的眼中弥漫着浓重的阴霾，“除此之外，你以为你对人类的身体已经适应了。可是在面对应激状况的时候，你会有什么样的反应，我们谁都不知道。你应该比我更清楚这有多么危险。” 亚当仰头望着章荀，忽然弯起眼角，伸出左手轻轻覆盖在章荀撑在桌上的手背上，甚至还在细细摩挲，“我喜欢被你担心的感觉。说明我在你心目中的优先级很高。” 章荀赶紧把手撤回，站直身体。但是被亚当触摸过的皮肤仿佛还残留着未散的触感。章荀皱起眉头，仿佛无可奈何一般瞪着亚当，“你这些小动作都是从什么地方学的？” “我最近在重新分析一些心理研究论文和比较著名的罗曼蒂克电影，再加上一些平日里独处时间的练习。我希望这些动作可以提高我们之间的亲密度。”亚当一边说着，一边缓缓站起来。瞬间章荀就从刚才的俯视渐渐变成了微微的仰视。 真应该给亚当选一个比自己矮的男人身体…… “阿荀，不信任的关系只会降低交流效率，引起一系列的不良循环。这是不健康的人际关系。”亚当用一种谆谆善诱的语气诉说着，眼神弥漫着诚挚而温暖的柔情，“我有做出过背叛你的行为吗？如果没有，你的怀疑不就是没有观察依据的偏见吗？” “……”章荀意识到话题再一次被亚当带跑偏了。最近他们的对话好像经常出现这个现象…… …………………………………………………… Lab所有机械师连夜赶工，制作了十八个根据第二驱逐系统的原理改装的音频枪。在狩猎团回来后第三天的凌晨时分，章荀和亚当穿着全身的隐形战衣、耳朵上戴着防噪音耳罩、手臂上绑着音频枪、背后背着他的电脑和军需品，与其他十五个第五狩猎团的成员，再加上一个强烈要求参加行动的贾巴里，站在了失乐园第一区的大门前。 章荀感觉自己的心跳飞快，手脚却冰凉。焦虑感在每一个毛孔之间作祟，爬行在皮肤之下，啮噬着他的神经。章荀已经很久没有离开过失乐园了。虽说失乐园也不是绝对的安全，但至少是他长大的地方。 可是外面……外面全都是敌意和危险。每一棵树后都可能藏有死亡的爪牙，每一个遇到的人类或机器都可能至你于死地。到处都是眼睛、铺天盖地的蛛网，而他不过只一只小小的蝼蚁。 不过章荀也仍旧多多少少有些怀念几年前那一次他悄悄扮作女装，在圆桌的安排下混入城市的经历。他告诉亚当他是去城市里收集菜谱，实际上他当时的任务远远不止于此。那一次，他见识到了外面的世界和失乐园中的生活到底相差多少个世纪。 如果有一天他们可以自由……如果有一天他们也可以拥有那些梦一般的技术…… “你在紧张吗？”亚当忽然在他耳边说话。章荀被吓出了自己的胡思乱想，瞟了眼睛发光的亚当一眼，“你倒是很兴奋？” “是的。这是我第一次以人类的身份去失乐园的外面。”亚当对于自己的情绪丝毫不加掩饰。 章荀看着他，轻叹一声，“你也可能就此死在外面。可能是被你自己的机械士兵杀死，可能是被羽蛇城的人杀死，也可能是被你周围的这些人、甚至是我……杀死。” 亚当身上没有配备任何武器。如果他们遇到了机械士兵，如果亚当试图逃跑或是被俘虏，他们要立刻终结亚当。这是上面给的命令。亚当自己也一清二楚。 就算亚当被俘虏，就算离开了终结器的范围，章荀知道还有最后一个终结器在他的身上……那连亚当都不知道的微型炸弹。再怎么不舍，也不能让亚当落到伊甸的手里。这是他从一开始就有的觉悟。 “我还记得那次空袭，你那么害怕的样子。现在你的恐惧似乎变少了？”章荀心情复杂地看着不知天高地厚的人工智能，“还是说之前害怕的样子才是装的？” “阿荀，生理反应是没办法作假的。”亚当耸耸肩膀，一脸纯然的无辜，“现在没有那么害怕，可能是对人类的身体更加习惯所以有了信心，也可能是还没有经历过人类之间的战斗所以不知道害怕。” “所有人！列队！”第五狩猎团的团长贺宇辛大声吼道。 所有猎人立刻整齐地排成一列，仿佛本来无序的原子突然被某种力场确定了位置。章荀赶紧带着亚当排到队伍末尾的贾巴里后面。 贺宇辛和章荀一样是亚裔，只不过似乎混有欧洲血统。失乐园经过几代卵子工厂的匿名捐赠系统的洗礼之后，几乎很少有像章荀这样纯正的亚洲血统存在。他个子高挑，虽然不十分强壮，但精瘦矫健，皮肤因为长时间的日晒变得黝黑，五官却十分端正。他缓缓从每一个士兵的面前走过，精明锐利的视线扫过每一个猎人的脸，”这一次的任务内容是，寻找未知难民国成员的行踪，尽量避免正面冲突，查明他们来失乐园附近的主要目的。次要任务是搜救詹姆斯.库格尔上尉。所有人没得到命令不准擅自使用武器，必须二十四小时穿着隐身战衣，头盔也必须戴着，每隔四个小时全身喷一次费洛蒙喷剂。未经我批准不得私自行动，撒尿也得报告。当我命令你们保持安静的时候，你们最好保持安静，屁都不准放。都听明白了么？！” “明白！”所有士兵用震天响的声音喊道。 巨大的齿轮轰隆声中，沉重的巨门泄开一条缝隙。一行十八人从那缝隙中鱼贯而过。 失乐园建造在两座高山中间下陷的一处地势较为平缓的谷地上，一条河蜿蜒流过，不断注入城中的迷失湖内。原本谷地中绿绒毯般的森林被一个月前的空气炸弹摧毁。树木灰色的残躯偶尔还有伫立的，但大都横七竖八倒在地上，使得路变得非常难走。他们磕磕绊绊地迈过一道道横七竖八的路障，艰难地向着远处尚未被波及到的山林行进。 偶然可见死于轰炸中的动物残骸被压在树木之下，已经被蛆虫覆盖蚕食，肉质腐烂的味道弥漫在炙热的空气里，令那热度更难忍受。章荀走出不到五公里就已经汗流浃背，背上背着的睡袋和帐篷变得愈发沉重。 走出二十公里之后，章荀只觉得头晕眼花，喉咙里像在冒火。行动也明显变得缓慢了。然而前面的一众士兵都还没有停下来休息的迹象，他也只好咬牙忍着。他可不想成为那些士兵嘴里：典型的娇气书呆子。 这时候肩膀一轻，章荀还来不及反应，亚当便将他肩膀上的背包扯下来，跨到了自己肩膀上。 章荀一愣，”你干嘛？” “你似乎出现了轻微的中暑症状。”戴着头盔而看不清表情的亚当声音里带着关切的意味，“最好补充些水分。我的身体素质比你好，可以帮你拿一会儿。” 对方直截了当却又分外真诚的说法让章荀一点脾气也没有。本来还想争辩几句，但又觉得万一自己真的热昏过去，反而给大家平添麻烦。于是赶紧掀起头盔上的面罩，拿起水壶往嘴里猛灌几口。 又走了五公里后，他们开始进入了林地。巨大的杉树遮天蔽日，挡住了过于毒辣的日光，地上覆盖着灌木和蕨类植物，隐约可见猎人们踩出的一条细细的小径。在一块林木稍稍洗漱的地方，贺宇辛终于下令整顿休息吃午饭。章荀一下子瘫倒在树下，拉开头盔的面罩，大口呼吸着空气，仿佛搁浅的鱼类异样，满脸汗水，快要窒息的样子。 “这里距离机械士兵出没的范围还有一段距离，你们可以摘下头盔。”团长话音一落，众人欢呼着立刻把头盔丢到地上。章荀摘下手套擦着额头上的汗，心想回头得想办法把这套战服变得更轻薄些才是…… 亚当的头发也势头了，黏在颧骨上，原本白皙的皮肤也因炎热而发红。章荀看他疲惫的样子，心里愧疚不已，把水壶递给亚当，“谢谢你帮我……” 亚当灿然一笑，接过他的水壶，手指有意无意地在他的手背上摩擦了一下，面上却一本正经地问道，“你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头晕的症状？” “我没事。”章荀状似无所觉一样收回手，轻轻咳了一声，从自己腰间的小包里拿出解暑药含到嘴里，然后又掏出来几个“金属球”。他把那些小东西托在掌心，拿出自己的平板电脑输入了一串指令。那些小球忽然都伸展开来，变成了几可乱真的苍蝇和蚊子，嗡嗡地飞起来，迅速消失在林木之间。 “那是什么？”坐在他不远处的一个有着红头发的猎人好奇地问道。 章荀对他微微笑了笑，“我们的眼睛。可以帮我们定位附近二百码之外的机械士兵。” 那个年轻人眼睛睁得老大，仿佛在看魔术一样，“那是机器人吗？那么小的机器人？” “那算什么，我们这儿不是有一个长得和人一模一样的机器人么。”另一个年级稍大的猎人加农语气嘲弄地说道，眼睛里带着一丝警戒地盯着亚当。 亚当却并不回避，友善地看着那人，“我想，现在我偏向人类多一些。” “人类是被从培养舱或者母胎里生出来的，你是么？”加农闲散地嘲弄着，“不过是把电脑装到人的身体里，归根究底，还是电脑。” “而且是个能毁灭世界的电脑。”贺宇辛一边说着，一边往嘴里放了根烟。 其他的猎人也纷纷投以或探究或迟疑或故作冷淡的目光，整个小队的氛围都有些……僵硬。 章荀看着每一个人的表情，伸手捏了下亚当的手臂，对他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不要再说话。这种时候，越是试图说服别人，越是容易引起冲突。还是保持沉默的好。 他明白，他和亚当现在是站在一条细细的绳索上。稍微处理不好，加重了这些人对亚当的敌意，都可能导致对电击器的滥用。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们~~：请叫我六一、夏染夏染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们~~：天生戾气难自制 64瓶；请叫我六一 10瓶；其铭非 9瓶；COIORLESS? 5瓶；依米南笙 1瓶； 第34章 荒野 （2） 夜幕徐徐降临，伴随着越来越鲜艳的暮色, 狩猎团选了一处较为干燥、四周又有灌木掩蔽的合适场所开始扎营。为了第二天收拾方便, 两个队员共用一个帐篷, 而章荀作为亚当的机械师, 理所当然地要和亚当住在一间帐篷内。 为了不引起机械士兵的注意，他们所有人都不敢生火煮饭, 吃的都是压缩食品。草草咽下味同嚼蜡的饼干后, 大部分的人都钻入帐篷中休息, 留下四个人放哨。 除了章荀和亚当外, 其他队员被分成四组，每组守夜两个小时。静寂的夜晚，隔着一层单薄的军用帆布, 可见树影伴着松叶味道的风摇晃。猫头鹰的叫声伴着野狼的嘶嗥在黑暗中时远时近，背景里还铺垫着一层细细的虫鸣。 章荀认真看着怀里的平板电脑上显示的几块小窗口, 那是他放出去的虫子们传回的周围的影像。夜视镜下森林散发着诡异的莹绿，有些像是恐怖电影里的镜头。 确认仍旧没有发现任何机械产物的踪迹后, 章荀抬起头, 却发现亚当坐在他斜前方, 半仰着头, 侧耳细听着什么。 章荀本不想管他，可是对方听得那么仔细, 简直像在听什么他听不见的声音……章荀忍不住问道，“你在听什么？” 亚当转头用极为正经的语气说，“看来现在是交|配繁衍的好季节。” “……？？” “狼叫、虫子叫、猫头鹰叫, 这些都是典型的吸引异性求偶的叫声。”亚当转过来，向着章荀微微探着身体，用一种略略沙哑的，带着一丝引诱的声音说道，“大概除了人类，这座山里大部分的物种今晚都在努力繁衍后代。” 章荀忽然觉得这帐篷有点太小了……气温略微高了点。 他把电脑放到一旁，钻进睡袋里，绷着脸说，“睡觉。凌晨还要赶路。”说完他就转了个身，背对着亚当闭上眼睛。 隔了一会儿，身后窸窸窣窣，似乎亚当也钻进了睡袋。 章荀也不知道为什么，半天都睡不着。他的理智想要入睡，可是一只无形的小爪子总在胡乱搔刮着他的颅骨内侧。背后也好像长了草，总也不踏实…… 过了会儿，又是一阵窸窸窣窣。另外一个被塞的满满的睡袋和他挤在一起。章荀气恼地转头，却发现亚当也背对着他，却用后背使劲挤着他，一直把他挤到紧贴帐篷的帆布，没办法再挤了为止…… “你睡过去点！”章荀压低声音命令道。 亚当没有回答，呼吸绵远悠长。 睡着了？ 章荀泄气一般转回头去，不再说话了。他没看见背对着他的亚当嘴角边一丝似有还无的笑意。 然而到半夜的时候，一连串警报的滴滴声从章荀的平板电脑中传来，短促而惶急。章荀立刻惊醒，看到他的屏幕上显示的画面，一股寒意立刻流遍全身。一只在距离他们大概四百米左右徘徊的虫子检测到了非碳基运动物体，也就是说，有至少一个机械士兵在接近他们。 亚当在第一声警报响起的时候就已经机警地坐起来，立刻套上战衣，把头盔递给章荀，\"是否要通知其他人\" \"当然要!\"章荀手忙脚乱地戴头盔的时候，亚当已经率先冲出去，对守夜的人低声唤道，“有机械士兵接近！” 不出三分钟，所有人都冲出营帐，一边往身上猛喷费洛蒙，一边按照章荀的指示往相反方向的林木深处躲去。可是那机械警察移动的速度非常快，他们只来得及钻入灌木丛里，开启战服的隐身功能，便看到营地对面黑沉沉的林木开始剧烈抖动，令人头皮发麻的莎莎声在夜色里如魑魅魍魉的桀桀怪笑。他们不敢再移动，害怕移动会造成隐身衣失效。 坚硬的树枝戳着章荀的头盔，夜风寒凉，他却已经出了一身冷汗。心跳声那样大，他简直担心会被那些机械士兵听见。 亚当趴在章荀的旁边，没有告诉章荀他注意到此时此刻所有队员的枪都在对准他。 这会儿只要亚当做出任何可能令人误会他要与机械士兵交流的举动，就会被打成筛子。 沙沙声愈发急促，枝叶摇晃得越来越剧烈。然后，一条长长的东西最先伸了出来。仿佛是某种变异了的巨型昆虫的节肢，半透明的膜状“皮肤”下，妖异的莹蓝色电流快速沿着某种金属颜色的粘液状物质传递。那东西看上去柔若无骨，可是顶端却尖锐地布满锯齿，毫不费力地插入地下。接二连三相同的”节肢“伸了出来，宛如钢筋般一次次戳入土地深处，带出一块圆盘形状的、周身布满一圈宛如眼睛一般的圆形蓝灯的身体不停旋转着。那覆盖着一层金属壳的圆形身体中不停发出类似磨刀或机械运转的古怪声响。 章荀十年前离开失乐园潜入普通世界的城市中时也见过机械警察和机械士兵，但是那都是些非常符合人类对于机器人想象和定义的机器人造型。可是面前这个东西，那些金属粘液和半透明的很有肉粘膜质感的未知材料，几乎有些像是……真正的动物了。更准确地说，像一只被放大了数百倍的巨型蜘蛛。 伊甸对于机械士兵的设计有了明显的改变，变得更加接近生物，但又与生物截然不同。 机器和生命之间的界限在变得模糊。 为什么 机械怪物发现了他们来不及收起的营地，一条巨腿抬起，随即毫不留情地向着刚才章荀和亚当的帐篷切割下去。锋利无比的腿宛如切豆腐般将帐篷切成两半，又肆无忌惮地将其他所有的帐篷撕成碎片。如果章荀没有放出虫子，如果他们没有及时逃跑，现在恐怕已经被剁成肉酱了。 当它用飞快的速度将所有的帐篷都切割成无限小的碎片之后，它仍旧没有离开。扁圆的身体不停旋转着，那些蓝色的灯光看久了，竟仿佛能看到一丝嗜血的恶意。它还在寻找，它认为光有这些还不够，或许还有些更重要的东西。 所有人身上都被冷汗浸透，大气也不敢出。恐惧令章荀身上微微发抖。 这时候，亚当忽然伸出手，轻轻还过他的肩膀，就像当初在轰炸中他抱着亚当那样，只不过这次是亚当抱住了他。 亚当在尝试安抚他，一如他当初所做的那样。 机器怪物渐渐靠近了他们的方向，圆盘的旋转速度似乎比刚才更快了。它在风中寻找费洛蒙分子，找到的却不符合它数据库里的样品。它走得那样近，章荀甚至能感觉到从它身上散发出的某种古怪的电场，令他的每一根汗毛都立了起来，静电在空气里哔啵作响，烫熨着每一寸皮肤。 鼻间弥漫着一股电子产品身上特有的空洞味道。 神经紧紧绷着，几乎要断裂了。当恐惧积累到摇摇欲坠的地步，它才终于向后退了几步。 大约是放弃继续搜寻可能的敌对目标，它那无数只旋转的蓝眼睛中忽然射出几道同样颜色的光束。光芒落在他们残余的帐篷残骸和军需品上，顿时就连包括金属制品在内的一切物品都在不到一秒的时间内被打散成最小的分子，飞散在空气里。 这样的光束如果照在人的身上，人也会在不到一秒的时间里，散成数不清的碳原子和氢原子，连一滴血都来不及留下就消失了。 所有人都不约而同打了个寒战，甚至包括亚当在内。 把所有人类痕迹都清理掉后，机械士兵终于迈着巨大的节肢向着另一个方向逡巡而去。他们仍旧不敢挪动身体，害怕那东西突然又回来。直到章荀的虫子确认它已经离开了四百米以上的距离，他们才终于胆敢动一动已经发僵的身体。贾巴里掀开头盔面罩，露出大汗淋漓的脸，往地上啐了一口，“操，又是大蜘蛛。最近这玩意儿怎么这么多？” 对于时长要到外面来的猎人们，这些样貌古怪的机械士兵并不陌生。反倒是章荀这个机械师目瞪口呆地望着机械士兵消失的方向。 贺宇辛走到他们原本的营地里，转头看了一圈，连一粒灰都找不到，“我们损失了多少装备和口粮？” 众人核对一番后，发现他们几乎所有的粮食和好几把武器都被烧没了，最糟糕的是，亚当要用来黑掉羽蛇之地那些人的无线电发射器也被烧没了。 现在他们面临一个选择，是宣告任务失败回去失乐园接受处分，还是硬着头皮继续尝试追踪那些羽蛇城人的下落。 几个士兵争得面红耳赤，但是章荀却默默坐在一根枯木上，神情凝重地看着平板电脑上显示出的虫子传回的影像。亚当不知从哪片树丛后钻出来，抖了抖头上的针叶，靠在章荀旁边的一颗雪松的树干上，好奇地看着他，“你怎么不去参加讨论？” 章荀声音平静，“追踪和狩猎这方面的事我不擅长，无法做出最正确的决定。” “但是你不想回去吧？你想找到詹姆斯。” “对，我不想现在回去。但如果找詹姆斯的代价是所有人在没有粮食也没有足够武器的情况下被困死在这儿，当然不是一个理智的决定。或许应该先让大部分人回去报信，留下一两个继续找。”他的喉咙干涩，弥漫着说不出口的焦虑。他不知道詹姆斯现在是躲藏着，还是已经被抓住了。被谁抓住了，他们或它们有没有为难他…… 贾巴里和他一样，也希望继续找他的队长。但不同于他克制的沉默，贾巴里正声嘶力竭地跟另外几个想要回去的猎人争吵着，几乎动手。章荀听着他们的争论，思忖着或许他可以提议让其他猎人带着亚当先回去，免得多添伤亡。他自己和贾巴里留下，继续寻找詹姆斯的踪迹。反正已经出来了，圆桌的命令他可以不听，大不了回去接受处分就是。有虫子在，他和贾巴里两人只要及时躲避，生存概率也不算低。 刚要开口，亚当忽然转过身来，蹲在章荀面前，认真地问他，“如果有一天我也失踪了，你也会来找我吗？” 面对着突然又开始问一些莫名其妙的问题的亚当，章荀的神色略略柔软，“当然会。我是你的机械师。” “如果找不到呢？” “不存在找不到的情况。”章荀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放到亚当那枚嵌在额头上的菱形装置上，“你在哪里，我都会知道。” 亚当一动不动蹲在他面前，就如同一只巨大的金毛犬，仰着脸，任由主人触摸着他的额头。 “那如果是我要找你呢？”亚当问，“如果是你不见了呢？” 章荀皱眉，“好好的我怎么会不见？” “你刚才是不是就在考虑，让我和其他人一起回去，自己去找詹姆斯？” ……章荀心想，他好像没有给亚当读心术的能力啊…… 亚当却又倏忽笑了，眼睛弯弯的，好像不曾有任何阴霾。他站起身来，俯视着章荀，“阿荀，我很有用的。你想找的人，我都会帮你找到。” 他说完便转向那些争论的人，大声说道，“我刚才在林子里的一棵树上看到了一个刻下来的标记，我认为可能是詹姆斯留下的。” 争论顿时就停了，所有人都看向他。 亚当伸出手指，在空中画下一个圆圈，中间画了一个十字，“这个记号，是不是你们猎人追踪时用来给后面的人传递消息的记号？” 贾巴里大叫道，“是！是！感谢上帝！你在哪找到的？！”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夏染夏染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COIORLESS? 20瓶 第35章 荒野 （3） 章荀气喘吁吁地跟在那些行动敏捷的猎人们身后，少了沉重的行李, 走起来轻松许多, 但在缺乏睡眠且连续跋涉了一整晚后, 到底有些筋疲力竭。 在茂密的枝叶间寻找只有拇指大小的标记简直如大海捞针, 但猎人们显然有自己的搜寻方式。他们查看枝叶折断的痕迹、寻找一般人根本认不出的脚印，总是能在线索仿佛已经断掉的时候找到下一个记号。值得庆幸的是, 目前为止还没有看到血迹, 这说明詹姆斯至少没有受伤。能有机会留下这些记号, 也表示他大概率没有成为俘虏。 既然如此, 为什么不回失乐园？为什么要留下这些记号？ 最初发现记号的时候距离驯鹿湾不算很远，但是现在已经偏离了不少，而且在继续向北方蔓延。 原本加拿大的人口就少, 近二百年来人口更是急剧下降，以至于北落基山不少城镇渐渐荒废, 成了鬼城。有时候猎人们会在这些失去了人迹渐渐被荒烟蔓草吞没的小镇里过夜休整，搜寻可用的物资。但由于人们搬离时多会带走有价值的物件, 所以捡回去的废旧物常常也是被丢进垃圾处理厂无人问津。 他们便寻着标记在荒山野岭中找到了这样一座小镇。原本供车辆通行的柏油马路已经如龟甲般开裂, 缝隙里长满蓬勃的荒草。镇外大概一公里处一座早已生锈摇摇欲坠的广告牌上, 残存着依稀可辨的斑驳字样：煤山镇欢迎您。 显然这座小镇原本是靠着开采煤矿发展起来的。但是随着过度开采和能源的急速枯竭, 煤矿渐渐被废弃了。那巍峨嶙峋的高山和浩瀚的树海中不知隐藏着多少废弃的煤矿，张开着一张张漆黑的巨口, 里面埋葬着无数经年累月被世界遗忘的煤矿工人的亡魂。而山下的小镇仍旧是二百年前的样式，一排排独栋的木质房屋有一半多的屋顶都有垮塌的迹象，木板发霉朽烂, 孕育着无数虫蚁。杂货店、早餐店、菜肉铺、橱窗里面无表情的模特、被人洗劫过的摩托车店、街角依旧完好的信箱……一切都仿佛还可以使用，却早已被时间淹没，只剩下一种仍旧有秩序的假象。 这种荒凉的景象总令人心生寒意，仿佛看到了人类世界的末日。 詹姆斯为什么要把他们带来这儿？ 一行十八人谨慎地走在长着荒草坑坑洼洼的街道上，凡是手里有枪的都上好了子弹拉下了保险，提防着可能从任何角落冲出来的未知危险。章荀走在队伍中间，监控着在他们周围二百到四百米范围内活动的虫子传回的影像。 亚当环顾四周，说道，“这座小镇的最后一户人家在一百二十三年前搬走了。当时他们一家五口人已经在这座空了的镇子里生活了三十多年，直到父母过世才离开。这样的第三次大战前就存在的天然历史博物馆越来越少了。” “你觉得可惜？”加农嗤笑道，“我们人都不觉得可惜。” “我不确定你说的可惜是什么感觉。”亚当诚实地回答道。 “我看这座镇子是空的，没有人。”团长贺宇辛在一座老旧的Wendys餐厅前站住脚，对所有人说，“在这儿修整一个小时，加农、巴里，你们两个跟我在附近再找找看，有没有新的记号和物资。” 于是一行人进入被灰尘和蔓生的苔藓占领的连锁餐厅。 猎人们在厨房里、柜台后敲敲打打，随手拿起炸薯条的漏勺、煮汤用的大铁锅做决斗状。明明都是成年男人，玩起来却还都是一脸孩子气。大约是因为不知道自己明天还能不能活着，所以格外会苦中作乐的缘故。 亚当站在一个点唱机前面研究着，胡乱按着按钮。 “这儿早就断电了。不可能响了。”章荀坐在附近的一张椅子上，揉捏着发酸的小腿。 亚当摸着下巴想了一会儿，忽然打开了右手机械手臂上的一处金属板，转到点唱机后面捣鼓起来。不一会儿，那早已报废的点唱机却忽然发出一阵仿佛哮喘病人般的怪声，然后一张黑胶唱片被金属支架抬起，放到探针之下。 下一瞬，具有弄弄八十年代感的蓝调慢摇音乐从音箱里徐徐淌出，徜徉在整个餐厅里。女歌手沙哑慵懒的声线伴随着同样慵懒却鲜明的节奏，顿时令原本死去的餐厅复活。 几个队员吹起口哨，兴奋地跳起来做陶醉状，跟着音乐胡乱摇晃。 章荀惊呆，站起身转到点唱机后，却看到亚当将插头扯下，直接将金属线连接到自己手臂中的线路上。 “你疯啦？万一短路你的手就废了！”章荀立刻就想将亚当拉开，但是却被亚当的左手拦住了。 “阿荀，虽然做人我不是很熟练，但是跟电有关系的，你可以放心。”亚当站起身，毫无异状的样子，满意地看着自己的手，“你制造的机械手臂可以摄取太阳能并且充分利用人体自身新陈代谢产生的能量，甚至不用充电，还可以当做电源来用。这样的技术非常难能可贵。” “……”为什么亚当总是在这种不恰当的时候称赞他……章荀翻了个白眼。但见亚当似乎无事，便也不再坚持让对方断开连接。可是他刚要转身继续回沙发座上歇歇腿脚，却听亚当唤他。 “阿荀。”亚当此时的笑容恰到好处，甚至显得成熟而有魅力，显然是按照他数据库中的资料练习出的表情。他绅士一般微微欠身，伸出连着点唱机电线的右手，“和我跳支舞吧。” 章荀莫名想起了刚刚降神之后，自己用同样的动作邀请过还不会使用人类身体的亚当练习走路…… “无聊……”章荀不想陪着亚当一起疯。 亚当又换了副表情，换上了他最拿手的、对章荀屡试不爽的可怜表情，“来嘛。” 章荀抖了抖手臂上的鸡皮疙瘩，转头却又见那边的猎人们也还在热火朝天手舞足蹈，还有人在那边模仿歌星的样子拿着个酒杯深情款款地跟着音乐对口型。章荀的嘴角有些松动，毕竟这场面，实在是有点滑稽。 在他一晃神的功夫，亚当却突然一伸左手搂住章荀的腰，把他带到怀里，另一只机械右手攥住章荀的右手。 “啧！你还没完了？” 亚当也不说话，笑嘻嘻地看着他，开始随着音乐轻轻摇晃身体，脚下轻盈地挪动。然而章荀并不会跳舞，脚步破碎凌乱，一会儿功夫已经踩了亚当至少五脚。 “我都说了我不会跳！” “我觉得你跳的很好。” “把你脚踩成骨裂你可不要哭！” “放松，放松。”亚当凑近他的耳边轻声说，“在我面前你不用紧张。” 章荀依旧僵硬，在又一次踩在亚当脚上之后，他也忍不住扑哧笑了出来。两个人一边止不住地笑着，一面脚上打架，手却偏偏都没有松开。 章荀忽然有一瞬间的错乱，仿佛他们是在一个正常的世界，仿佛亚当一开始就是一个人类，仿佛他们只是在一间普通的酒馆相遇。 下一瞬，突然被踹开的大门打破了刚才的幻觉。贺宇辛大声吼着，“趴下！都趴下！把音乐关了！” 伴随着他的吼声，一道巨响在空中骤然迸发，仿佛惊雷一般，却又有些不同。同时剧烈的风不知从何处席卷而来，灌入每一个破碎的窗口。亚当立刻扯掉了手臂上的连线，音乐戛然而止。所有人都不由分说立刻趴到地上，只觉得一股沉重的压力凌空而降，风强烈到让人喘不过气，空气里有电流哔啵作响的声音。 哗啦哗啦，仅存的玻璃窗户接连破碎。众人只觉得耳中嗡嗡作响，颅内隐隐作痛。 章荀勉强抬起头，看向窗外的天空。 他看到原本晴朗的天空中，前一秒还空无一物，下一秒突然出现了一个庞然的黑影。仿佛一只巨大的怪鸟，伸展着磅礴的散发着古怪红色光芒的羽翼，从餐厅的头顶呼啸掠过。 是一架飞行器，章荀从来没见过的飞行器。 可以在肉眼视野内完全隐身甚至屏蔽声音的飞行器。 而且，那架飞行器上布满一排排骨骼一般的突起，还有许多弥漫着油光的古怪材质，简直像是从外星来的妖异设计。 它正在减速，飞向矿山的方向。 “羽蛇城……是羽蛇城的人！”加农大喊着，“原来他们一直躲在矿山里！” “所以詹姆斯才会把标记一直画到这里来，他发现了他们的巢穴！” “可是詹姆斯人呢？” “现在怎么办？他们的武器一看就比我们先进太多了！我们现在手里什么也没有！” 众人一从地上爬起来就炸了锅，显然都被刚才那种可怕的压迫感影响到了。章荀不明白为什么一架飞行器可以给人如此强烈的心理压力，就仿佛他们看到的不是一架飞行器，而是一个怪物。 是否有什么新的技术被应用进去了？ “如果詹姆斯在这儿，不会不出来见我们。”章荀焦虑地望着矿山的方向，“可是他也没有回失乐园……” 是不是落到了羽蛇城的人的手里？ 这些人在那废弃的矿坑里、在黑漆漆的只有亡灵的大山深处做些什么？ 贺宇辛沉吟片刻，说道，“我挑四个人，跟我一起先去矿坑里看看，那些人到底搞什么鬼。你们剩下的人先躲在这镇子里，等我们的消息，不要轻举妄动。我们最迟明天早上回来。” 目前状况下，也只有这个办法。 他们换了一处便利店，在货架间凑合着休息了一晚。但实际上大家都没怎么合眼，一半是为了等待去探听消息的五人，一面是担心那些神秘骇人的羽蛇城人突然出现。 然而到了第二天的下午，包括贺宇辛在内的五个探路的人还是没有回来。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们~~：其铭非、夏染夏染 1个； 第36章 荒野 （4） “我们得去找他们！肯定是出事了！”加农烦躁地猛吸几口烟，往地上吐了口痰。 一个棕色头发的名叫乔什的士兵却反驳道, “要是我们去找, 会跟他们一样失踪。白白送死有什么意义!” “你的意思是说把团长丢在那不管了？！你这个忘恩负义的狗东西！”另一个性情急躁的年轻猎人骂道。 “You little piece of shit 想死你自己去死！” “你个孬种！我今天就替团长抽死你个王|八蛋！” 眼看着一群人就要对骂起来甚至开始动手, 一直在旁边默不作声的章荀忽然厉声道, “够了！这种时候闹什么内讧！” 一向沉默寡言走不到二十公里就开始气喘文质彬彬的机械师一瞬间仿佛章朔司令附体，身上竟散发出某种凛然不容置疑的气场, 把毫无防备的十二个人, 包括亚当在内都给震慑了。现场一时十分安静, 只能听到众人粗重的喘息声。一众士兵瞪着一双双用愤怒掩饰惊慌的眼睛看着章荀, 仿佛不敢相信一个弱鸡一般的机械师竟然敢教训他们。 章荀看他们冷静些了，才硬着头皮站起来说道，“如果我们全都去救援, 最后确实很可能不但救不成人反而全军覆没，这样的牺牲毫无意义。我们得派一些人回去报告情况, 提醒指挥部注意这些羽蛇城的人。这点非常重要。有谁愿意和乔什回去报信的，都可以这时候说明。” 章荀的语气沉稳平和, 几乎不带情绪, 仿佛是全然的客观中立, 反倒令人信服。加农低声骂了句, 说道，“机械师说的有道理。一味送死也不是办法。谁想跟着乔什回去？” 队里除了团长, 就属加农资历最老。所以在团长带人去调查煤矿的时候才会留下乔什坐镇。他这样一说，众猎人也就彻底安静了，面面相觑着, 估算着自己该选择的阵营。 纵然章荀十分强调报信的重要性，但是每一个人都知道，这时候选择回去，如果剩下的人带着队长活下来了，他们也就注定要和那些选择留下的人决裂了。毕竟对于猎人来说相互信任是最重要的。每个人手里都握着中和器的激活按钮，只有相互信任的兄弟才能扶植着在危险的外界存活。 可是受到威胁的毕竟还是生命。对于很多人来说，如果不能保全生命，忠诚也就毫无意义。 两种选择没有对错，只不过是两条不同的路径。章荀不认为这种时候应当给任何人施加道德压力。所有人都应该为了自己的选择付出相应的代价。 最后有四个人选择和乔什一起回去。他们搜寻到的食物不太多，把打到的几只野兔都让那五个人带着，章荀还给了他们一只机械虫子和自己的一台迷你机，让他们听到警报就赶紧转移位置。 整个准备和离去的过程都十分安静。之前吵架的气焰全都熄灭了。那五个人默默拿好大家分给他们的东西，在天亮之前就动身离开了。 章荀没有强迫亚当和那五个人一起回去，这令亚当有些意外。 剩下的八个人一整晚都没睡，在一张破破烂烂的旧BC省地图上尝试标记处矿洞可能的位置。 “从我们目前见过的对方的武器和装备来看，他们的技术恐怕很多都是那个Titanium高级工程师带过去的，甚至还没有广泛应用的最先进的伊甸技术。从这点来看，他们对于技术本身没有任何抵触情绪，这点跟我们不太一样。”就着手电筒发出的昏黄光纤，章荀看过面前一张张坚毅的面孔，“他们拥抱技术，甚至可能崇拜技术。否则也不会自愿砍掉自己的手脚进行那样大面积的改造。那么他们为什么还要买红女爵的武器？” 所有猎人都茫然地望着他，那个最年轻的猎人傻乎乎问了句，“是啊，为什么啊？” “或许红女爵手里还有什么我们不知道的情报。或许红女爵一开始就只是想要和羽蛇城做生意，而我们不过是她用来抬高价码的手段。但他们绕过美国跑到这么远的地方来，肯定不只是为了武器。现在我们知道他们在矿山里或许有据点。羽蛇城明明在中美洲，他们却要跑到这么远的地方设一个据点。我有两种推测。一种是他们在进行某种大规模杀伤性武器的实验，不想波及到自己的难民国。”章荀说完，喝了口刚刚用厨房里的煤气灶烧出的热水，脸色凝重。 “另一种呢？”加农不耐烦地问，“别吞吞吐吐的，一次性说完！” 章荀看了一眼亚当，沉声说，“另一种可能就是他们和伊甸有什么交易。目标是失乐园。” 一个保加利亚猎人在胸前画了个十字架，竟喃喃地向着天主祈祷起来了…… “不管是哪种，靠我们几个怎么把团长他们救出来？我们现在连枪都没有几把了。你那个机器人能干点什么不？”加农说着，瞪着亚当。 亚当礼貌而友好地微笑着，“伊甸的所有技术就是我的技术。我可以做很多事。只要你们能让我进入他们的基地。” 章荀却犹豫道，“我不确定这是个好主意。如果他们跟伊甸有合作关系的话，难说他们是不是冲着亚当来的。那样的话，我们等于把他们想要的东西白白送到了他们面前。” “如果是这样的话，就更简单了。”亚当无所谓一般一摊手，“你们可以直接把我作为筹码，与跟他们交换人质。” 章荀瞪着亚当，“你想都不要想。” “然后我有我的办法让他们的所有机械瘫痪。” “不行！”章荀斩钉截铁说道，“没有强制你跟着乔什那些人一起离开我已经够尊重你了，但你再多说一个字，我现在就让你进入待机状态。” 亚当只好悻悻然闭上嘴。 旁边的加农还嗤笑着低低嘟哝着，“妈耶，跟我家那口子一样凶……” 最后八人商量决定，趁着天还没亮，悄悄摸到山中去寻找一下他们的飞机停在哪里。那么大的飞机，总得需要一个勾宽大的平台才行，应该不难找。 然而三个小时后，天已经大亮，他们却仍然没有找到停机坪的影子。这里的灌木比别处更加浓密，藤蔓枝叶掩映间偶然可见被遗弃的运煤车歪在山壁旁，里面已经被植物占领。经过运煤车不远，他们就在蒿草和蕨类植物间找到了细细的轨道，显然是运煤车以前走过的轨道。他们沿着轨道小心前行，终于在一片直上直下的山壁上找到了一处矿洞入口。 原本已经朽坏的木头框架被新换上的合金材质钢筋取代，洞口的植物也被清理干净了，显然有人进出过。只是此时山林中只有风声鸟鸣，没有半个人影。 他们确认私下无人后，才从林木间钻出来，走到矿洞前。一股阴冷的、仿佛从坟墓里吹出来的凉风立刻给所有人来了个透心凉，厚重的隐形战衣也没有办法遮挡。洞穴总是会给人这样的阴寒感觉，像是大山张开的嘴，等待着无知的小虫飞入。 就在这时，章荀看到了，在洞口旁边的石头上留下的浅浅的记号。 詹姆斯的记号。 “他果然来过这儿……多半是被抓走了。”章荀一颗心揪了起来，蹲下身查看那刻痕。 而亚当则站在洞口，微微侧着头，仿佛在聆听什么似的。 如果这里真的是入口，那么詹姆斯和团长等人便极有可能都在此处。加农已经率先开始往洞里走去。其余人也很快跟上。 除了一开始的入口处有些人的痕迹，到了里面，那些痕迹又渐渐不见了。摇摇欲坠的腐烂木头支撑的矿道低矮狭窄，有些地方甚至要弯腰才能过去，还有些地方有向着未知方向伸展出的支路。走得深了，自然光线全然消失不见，一旦手电的光没有了，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会将他们彻底吞噬。有限的光圈中，岩石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宛如怪物的肺腑，随时都要将他们消化成渣滓一般。 大概是为了活跃一下有些紧张的气氛，亚当语调轻松地开口道：“我听说很久以前挖矿是非常危险的职业，尤其是煤矿。一个不小心矿坑就会发生爆炸，被埋在里面连尸首都找不到的矿工不计其数。甚至在我们周围的墙里就可能有几百年前矿工的骨骼。”亚当顿了顿，仿佛在等待众人消化他说的话，然后继续讲完全不适合在这里讲的惊悚事实，“矿坑是最适合讲鬼故事的地方，几乎所有矿坑都有鬼故事，都有人在里面听到或见到过已经死去的矿工，仿佛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还在孜孜不倦地挖着岩石。有时候你在矿坑里走，会听到呜咽的声音。要是有人叫你的名字，千万不能回头。” 仿佛是在呼应他的话一样，从遥远深邃的黑暗里，传出一声悠长的怪声。好像是有人或动物在痛苦地长吟，那声音震动着周围的岩石，听的人汗毛直竖。 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停了。 “那是什么玩意儿……”年轻猎人咽了口口水，眼睛因恐惧而睁大。 “不会真的有幽灵吧……” “别瞎扯！都什么年代了，还相信世界上有鬼？” “我认为’鬼’并非不可能存在，重点是看你们如何定义。”亚当火上浇油完了，看到章荀脸色不善，赶紧又加了句，“不过刚才那一声，听起来不像是人会发出的声音……” 完全没有任何帮助的安慰…… “我是说，有可能是机器发出的声音。伊甸设计的一种型号的自动机甲，在启动的时候就会发出类似这样的声音。” 却在这时，忽然最前方出现了一点妖异的红光。一种古怪的，机械运转的声响渐渐清晰，而且正在以极快的速度接近。 “熄灯！往回跑！”加农大吼一声。 众人什么也顾不上，关了手电筒就狂奔。可是没有光，眼前根本就是一片浓稠的黑暗，怎么可能知道往哪个方向跑？章荀正因对黑暗的恐惧而浑身僵硬动弹不得，忽然手腕上一凉。亚当用机械手拉住了他的手腕，扯着他向前跑去。 那些受到过专业训练的猎人们即使在黑暗中也可以健步如飞。但是章荀就不行了，跑得深一脚浅一脚，跌跌撞撞，磕磕绊绊。可是身后那种令人头皮发麻的金属摩擦声在迅速接近。 忽然，亚当一扯章荀，将他扯入一条岔路中。他将章荀按在石壁上，用左手死死捂住章荀的嘴，凑到他耳边轻声说，“嘘……” 章荀心跳如鼓，冷汗直流。他努力想要控制自己的呼吸声，因为就连呼吸声仿佛都太大了。 那令人手脚酸麻的金属摩擦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黑暗中，章荀看到转角的地方开始泛起不详的红色光芒，然后……一条弯曲的触手伸了出来，蜷缩摇晃着，顶端还散发着那令人不适的光芒。 什么玩意儿？！ 那不是触手……而是一节节合金拼接成的某种感应装置。它灵活而柔软地在空中挥舞着那盏红色的灯，仿佛在试图看到、或听到什么。紧接着更多的机械身体露了出来，有些像是没有头的巨狗，但是长了太多条的腿。那些腿在快速移动的过程中偶尔碰撞，便产生了那种刺耳的金属摩擦声。它周身长了好几条类似的长长的“触手”，不停在空气里挥舞来去，宛如超长的蚯蚓一般，看上去有些恶心…… 它的外形、闪烁的红灯还有那些太多的、蜈蚣一般抖动的腿，仿佛可以对人的精神造成某种微妙的压迫感。一种自心底产生的厌恶和恐惧。章荀意识到这种感觉不是他太敏感，也不是错觉。而是有意被设计出来的…… 恐惧，人类最强烈最无法战胜的本能反应。谁能控制恐惧，就可以控制所有人。 由于章荀和亚当太过安静，这机器似乎没有侦查到他们，便继续向前搜寻。此时亚当才凑到章荀耳边轻声说，“看，这就是伊甸版本的宠物狗了。是不是很可爱？” “……”你哪只眼睛看到它可爱了？！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们~~~：不爱吃辣 39瓶；三九年 10瓶；myvanillaworld 2瓶； 第37章 荒野 （5） 其他队员似乎也做了和亚当章荀同样的事，闪避到另外几条矿道中, 关掉手电, 心惊胆战地等着那张牙舞爪的机械怪物巡逻过去。怪物大概是之前感知到了声音, 却没有找到声源, 在矿洞里来回逡巡，一排千足虫般不断舞动的机械腿落在地面上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哒哒哒声。 那机械怪物太过诡异邪恶的造型、弥散的令人厌恶的红光、古怪的有心理暗示作用的电流声和步伐声, 加在一起足以激发出人类原始的对于危险的恐惧本能。一些年纪大的猎人尚且能够压抑这恐惧, 可是那个年轻的红发猎人却显然开始惊慌失措。当机械怪物转了个弯进入他躲藏的岔路时, 他乱了针脚, 开始不顾一切地逃跑。 脚步声立刻被伊甸的“机械狗”捕捉到，它那些胡乱伸缩摇晃的触手突然间全都齐刷刷地冲向统一的方向，原本就令人不适的红光开始有节奏地闪烁, 同时身体中发出刺耳的警报声。它开始飞奔，数不清的腿仿佛是在地上飘过一般, 速度快得吓人。只消片刻功夫，章荀和亚当便听到了青年惊恐的惨叫声。 黑暗中两人不需要语言, 同时冲向惨叫声传来的矿道。亚当打开了灯光, 光束撕裂黑暗, 照射在不远处那一团邪恶的金属上。 猛一看, 那青年仿佛悬浮在空中。但是仔细去看，才发现他的肩膀、腰部、大腿, 都已经被那机械怪物的几根触手贯穿。血损坏了身上的战服，隐身效果消失了，露出被血染得更深的布料。 “放开他！”另一个猎人怒吼着, 举枪向着机械怪物射击。但是子弹落在机械狗的身上迸射着火花纷纷弹开，失控一样到处乱飞，反而误伤了另一名队员的手臂。 机械怪物的另外几条触手转向了其余几人，触手顶端的红色灯光愈发炽热。亚当立刻喊道，“趴下！” 话音落，红色的光芒便炸裂开来扑向他们所有人。 在亚当的警告下众人纷纷扑倒。那红光撞向岩壁，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然而当刹那的光芒散去后，岩壁上出现了一处足有数米深的、极为平滑圆润的凹洞。就仿佛一整块大地悄无声息地汽化了，散作无数飞散的烟尘。 这样的东西打在人的身上，恐怕连痛觉都来不及感觉到就尸骨无存了。 章荀出了一身冷汗，与死神擦肩而过的经验不管重来多少次，都无法习惯。尤其是这么高效而无情的杀戮。 机械狗再次用那几根触手瞄准他们。显然它只打算抓一个活口，剩下的都要立刻处死。 这时，亚当却忽然开口，大声喊了一长串古怪晦涩的乱码般的语言。他的语速那样快，甚至没有断句、没有喘息的机会，但是口齿却异常清晰，每一个刁钻的音节都能准确地通过舌头唇齿以及声带的配合表达出来，几乎像是在吟唱咒语一般。 章荀立刻认出，这是AI的语言。 奇怪的事发生了。原本已经要发射第二波攻击的机械狗触手顶端的红色光芒忽然暗淡了一些。所有触手的挥舞都停止了，它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似乎有些困惑。 亚当继续不间断地说着Ai之间才能明白的话，蓝色的眼睛仿佛透射着人类读不出的复杂思想，显出一种超脱于世界的疏离和遥远。机械狗的身躯开始颤抖，体内发出的那种电流声和金属摩擦声也越来越大，有些像是CPU过热时产生的噪音。它的颤抖越来越剧烈，然后突然间，一切都安静了。 机械狗定格在原地。 “快！把人救下来！”亚当对加农他们大声喊道，“我利用这种机械狗的程序漏洞打乱了它的运行框架，制造了一个死循环令它暂时超载冻结，但可能只有一分钟的时间它就会自己重启。” 众人目瞪口呆，谁也想不到竟然能够通过说话的方式修改一个杀戮机器的代码？！ 但没有犹豫的时间，没受伤的几个人冲过去手忙脚乱地将重伤濒临昏迷的青年救下来。可是此时，章荀又听到了熟悉的哒哒声和金属摩擦声。 “有更多的在过来！我们得撤退！”章荀惶恐地对加农说道。 可是加农看着矿道外面，低声说，“太晚了。” 他们的来路处，已经出现了红色的光影。他们被堵死了。 或许这确实是个陷阱…… 看着受轻伤的两人和那受了重伤的红发青年，加农立刻命令道，“我们得往更深处逃。” 黑暗的矿洞里，空气潮湿闷热。章荀只觉得战服里面套着的衣服已经彻底被汗水浸透，双腿脱离了意志自己不停迈动，嗓子里弥漫着一股长时间奔跑后特有的腥味。他们不敢开太多的手电，只能追着最前面加农手里的哪一点亮光，跌跌撞撞地奔跑。只要看到岔路就随意选一个钻进去，以期能摆脱身后紧追不舍的不详金属摩擦声。 这片矿洞极为错综复杂，简直如一个巨大的山中迷宫。所有的矿坑看起来都差不多，里面散落着已经被岁月遗忘的工具和被埋葬在黑色石头里的尸骸。他们渐渐迷失方向，不知道自己的所在，不确定走过了哪条路。那死亡的红色灯光在每一处拐角闪现，到处都是金属摩擦声制造的回响，空洞的山腹将所有声音无限放大，好像四面八方都有。 就算亚当也没有时间用之前的办法令所有的机械狗死机，他们只能狼狈奔逃。渐渐地在那些金属怪物的围追堵截下人们开始走散，队伍里的人越来越少。 终于在最后一次被突然横空冲出的三只机械狗追逐驱赶后，章荀狼狈地靠坐在矿道尽头堵塞的碎石上，发现只剩下他和亚当两人了。 他感觉自己一步也跑不动了，到处都是黑暗，无穷无尽的黑暗和岩石，还有那不祥的红色光芒。他摘下头盔仍在地上，知道那东西已经没有用了。他的平板电脑在逃跑的途中摔坏了，虫子也都被机械狗发现并且毁坏。身后是塌方的矿坑，面前是无尽的黑暗和找不到出路的地下迷宫，他们被彻底困住了。 章荀沮丧地用力擦着留到眼睛上的汗，试图回忆他们刚才走过的路。可是脑子里一团乱，根本无法冷静下来。 难道他要死在这里了？ 对于死亡最原始的恐惧达到了一定程度后，头脑变得麻木，反倒没那么害怕了。虽然他还有那么多想做的事没有做，那么多想去的地方没有去过……但当时候到了，你又能如何呢？ 他抬起头看到同样满头大汗筋疲力竭靠在潮湿的岩壁上的亚当，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如果他要死了，也决不能让亚当落到这些人手里。如此想着，他用手摸了摸自己左手手臂皮肤下，那被植入的最后一道防线…… 亚当是他创造的，是他一个人的。谁也不能夺走。 至少他们可以一起死…… 亚当看着章荀，看到他在看着自己，看到他的眼神一点点凝结，变得奇异地热切，甚至带着一丝丝偏执的危险。 亚当莫名其妙地很喜欢这种眼神。 “阿荀，别担心，这里地面积水这么深，前面不少地方还有倒塌的迹象，估计曾经发生过严重的塌方或爆炸事件。已经至少一百年没人来过了。我们目前还是安全的。” “如果其他人被抓住了，他们就一定会来找我们。准确地说是来找你。我现在已经几乎可以肯定他们是冲你来的了。”章荀盯着亚当，用低哑的声音狠狠地说，“但我决不会把你交给他们。” 话语里暗示的某种威胁十分明确。 亚当却笑了，笑得温柔。他转过身，在章荀面前蹲下，蓝眼睛定定望着他。借着手电的光，章荀能看到自己在那美丽眼眸中的倒影。 “我很高兴你这样想。”亚当说着，用食指勾住了章荀的食指，很好玩一样轻轻抖动着，“但是事情还没有那么坏。” “我们身上什么武器都没有，怎么可能对付外面那么多的怪物？” “怎么没有武器？”亚当抓着章荀的手，指向自己，“我就是你的武器。” 章荀皱了皱眉，不甚确定一般看着亚当。 “我想，我有办法把我们弄出去，把我们所有人、包括詹姆斯在内全都弄出去。但是有一个必要的前提条件。”亚当伸出手，隔着战衣，触碰着章荀胸口从不曾摘下的那枚吊坠，也同时感受到章荀的心跳，“你必须相信我。” “……你知道我不能……”章荀艰难地说。不是他不想，而是他知道，AI会有多么不可控。他必须时刻保持警惕和自省，时刻保持距离，才有可能不被技术吞噬。 亚当却并不生气，也不难过，依旧握着章荀的手，却低下头，轻轻在他手背上吻了一下，“我知道，所以我只要求你在这里相信我。绝对地相信我。” 章荀感觉手上的皮肤像被烫到，但是他没有抽开手。亚当显然明白这些小动作对自己的影响，自己的反应越是大，他就越会得到“这个动作有用”的反馈。然而另一面，他更加本能的一面，却在因为这样的触碰而心跳加速，瞳孔放大。 AI不会有和人类一样的感情，因为它们不属于自然、没有身体、没有激素水平的变化、没有进化出情感的需要。那么拥有了人类身体和代谢的AI呢？ 纯粹的理智能否在拥有足够的“硬件”基础上，诞生出不再理智的冲动和感情？ 这样的猜想，便是整个降神计划的基础。章荀从一开始就是希望相信的，否则他也不会在后期成为降神计划的关键执行者。 现在，如果他们再也出不去了，如果最差的结果是他们一起死，那么相信了又会有什么后果呢？ 于是章荀深深吸一口气，轻轻点了一下头。 “好，仅仅在这里，我绝对相信你。”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的更新晚了点 _(:з」∠)_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们~~~：杏子一斤半 2个；夏染夏染、小力子 1个； 第38章 荒野 （6） 章荀和亚当在废弃的矿洞里等待大约两个小时，才小心翼翼地从坍塌的岩石缝隙挤进临近的一条矿道。 那些羽蛇城机械狗已经不见了踪影, 整条矿道里黑漆漆的, 只偶尔传来滴水的声音, 仿佛已经很久没有人迹。 手电的光只能撕开面前有限的黑暗, 章荀跟在亚当身后再次转入一条岔路，此后又几番辗转。逃跑的时候他们被逼得方寸大乱, 章荀早已忘记他们走过哪些路, 可是显然亚当都清晰地记得。只要走过一次, 他资料库中地下矿洞的结构图就会自然随之展开, 再也不会磨灭。这一点是人类的大脑无论如何及不上的。 永远也不会忘记任何细枝末节的事，所有的记忆不论好的还是坏的，都随时可以被唤出。 亚当根据机械狗的分布大致推算出了羽蛇城人基地入口可能的位置, 一共有三种可能性，他们需要一一验证。 “根据我们两个小时前碰到过的那些机械狗的方位, 可以大致根据它们的巡逻算法计算出他们现在的位置。现在距离我们最近的机械狗大约在我们前方那条横向的隧道右边二十米到五十米处，移动方向是向左, 但是在经过我们的这条岔路口后过大约二十米它会折返, 那之后它要再走一百五十米才会转回来。我们就在它折返后溜进左边的隧道。最好把靴子脱掉, 不能发出任何声音。” 时而亚当会凑过来, 如此这般贴在章荀耳边细细说出他的每一步计划。章荀也如他保证过的，全然相信亚当, 绝对按照亚当的指示行动，果真成功避开了至少五只巡逻的机械狗。两个人宛如影子般掠过悠长的隧道，连呼吸都屏住, 时而亚当会停下来让章荀喘口气。 显然亚当连章荀需要休息的间隔都已经计算进了他的计划里。 他们的运气不错，排除了一个猜想的位置后，在第二个位置——一条倾斜的矿道上，他们找到了一个金属盖子，上面有一个指纹锁。 亚当激活了输入密码的选项，然后迅速输入了一长串看上去全无章法的60位字母密码。显然那是伊甸留在这些后伊甸时期所有被生产出来的密码锁中的秘钥，没有任何人类能破解的全能钥匙。果然密码锁悄无声息地变成绿色，那金属门迅速向着两边展开，露出一段延伸进黑暗中的梯子。 亚当先下去，章荀紧随其后。不多时，他们进入了一个宽广非常的……地下空间。 一条长长的、足有百米高的巨大走廊，将整座山腹掏空。头顶一排散发着白色荧光的照明环沿着隧道的弧度推展开来，将一切都照得清清楚楚。地面上铺着平整的跑道，两架他们之前见过的飞行器停在跑道一侧，除此之外还有不少巨型机甲，被用金属支架支撑着。那些机甲与他们失乐园的截然不同，很多都不是类人的形态，而更加接近某些野兽的结合体。金属的流光掠过流畅的线条，一根根尖锐的棘刺沿着脊骨冲入空中，可以轻易撕裂任何金属的强悍利爪、可以射出死亡射线的双眼和浑身遍布的武器。光鲜亮丽却又令人胆寒。 一些人，一些或是穿着镜面一般光滑的战衣的男性战士，还有一些穿着白色外衣的类似研究人员的人在地上围着那些巨大而先进的机械活动着，宛如蚁群一般密集。 这么多的武器，很显然他们是要袭击某些地方。 他们进入的方位尚算隐蔽，在一一道用来加固岩石的金属结构之后，所以并未引起远处那些羽蛇城人的注意。章荀从钢筋的缝隙间看着眼前惊人的景象，几乎要以为自己是在梦中。 这么大规模的据点，绝非短期内能够建成的。他们是如何在没有引起失乐园和伊甸注意的情况下在这里建造这样一个基地的？ “有别的力量在资助他们。我不确定是政府还是私人企业。”亚当仿佛能够猜到章荀心里在想什么，悄声解释道，“我甚至怀疑可能是有我手下的AI失控。但是经过排查后，大概率还是人为因素。” “人？你是说普通世界的女人们？不算上次的轰炸中你的作为的话，普通世界已经差不多一个世纪都没有过任何战争相关的伤亡了，各国生活富足。她们为什么要资助羽蛇城？” “因为我发现人类本性不喜欢和平，也不喜欢平等。和平持续的久了，就有人想要更多特权，想要抢夺别人的东西，不论是什么性别。你知道为什么我在近期内给机械警察增加了嗅觉上对性别的识别吗？因为我发现当女人获得特权后，经过几代社会秩序的重新洗牌，有相当一部分个体不论从行为模式还是思维模式，都变得越来越像当初压迫她们的那些男人。她们开始变得冲动易怒，有侵略性，而且相当偏激。虽然数量还远远没有男性那么普遍，但是也值得引起注意。” 亚当轻声呢喃着，顿了顿继续说道，“只看大数据而不去看背后具体的原因，从宏观上来看或许可以很有效率地解决表面上的问题，却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这是我当初一个重大的失误。大概是因为，我当时对人类还不够了解。” 失误。 这是亚当，或者说伊甸，第一次真正承认自己当初对男性赶尽杀绝的决策失误。 这算是一大进步吗？ 不过眼下这不是最重要的问题，章荀突然抓住一根钢条，趴到缝隙中用力向外眺望。 “我看到了他们！加农还有另外四个人，被抓住了！”章荀眯起眼睛用力观望着，“他们在被带往一处升降梯。有六个人押着他们。” 亚当点点头，深深呼吸，然后说，“该是我们上场的时候了。” “我们？” 亚当转过头，用蓝得令人心里发慌的眼睛盯着章荀，“记住，绝对相信我。” 章荀还来不及回答，突然亚当抬起机械手臂，猛然挥出一拳。 章荀只觉得脸颊上遭到重击，眼前一阵发黑，头脑里翁然一声，整个身体失去平衡。可是还没来得及接触到地面，他的手臂便被亚当一把抓住，强行扭到身后。 章荀脑子发蒙，刚刚本能地挣扎了两下，却忽然停住了。 他强迫自己记住自己答应亚当的话。 绝对相信。 亚当的眼神森冷如刀，带着一种章荀从未见过的、超出想象的压迫感。仿佛是人类看着等待被消灭的蝼蚁的眼神，一种更高级的物种看着低等物种的、毫不在意的漠然。 这种眼神，令章荀从心底散发出浓烈的恐惧和寒意。一个声音在他心底说：这才是真正的伊甸。 从前那双蓝眼睛里盛着的令人难以抗拒的温柔和真诚的背后，或许就是这种漠然。 而亚当，看着脸颊上迅速充血红肿的章荀，一向被梳理的一丝不苟的头发凌乱不堪，无助地任由自己扭着手臂，向来冷静而带着权威感的漆黑的双瞳被注入了压抑的惊恐，竟也感觉到，血液中一丝古怪的躁动。一个强壮的猎食者踩着无力挣扎的猎物时本能的躁动。 亚当就这样，押着章荀大步走向那些羽蛇城的人。 …………………………………………………… 穆鲁克将军站在临时指挥中心的露台上，垂眼看着那几个试图潜入基地的失乐园军人被押送过来。 显然他们还是倏忽了，几天前那个名叫詹姆斯.库格尔的细作被他们抓住前想必留下了什么痕迹，才会让这些人追踪过来。第一天抓住五个还不算，现在又来这么多，恐怕之后还会有更多人过来。好在他们的准备工作也差不多完成了，如今既然已经被失乐园察觉，不如尽快下手。 那个詹姆斯无论如何不肯开口说出更多关于北美服务器的情报，后来抓的五个人中有一个开始松口了，说到什么降神计划应该与北美服务器有关。但是凭借他多年来识人的能力，他确定这几个新被俘虏的人中，至少有两个人意志比较薄弱，应该能在一天内就逼出更多有用的信息。 然而就在他盘算着如何把这些俘虏收为己用的时候，底下却一阵喧哗。 他皱了皱眉头，看到不远处，有一个金发的男人押着一个亚洲男人大步走过来。周围的众人纷纷举起手中的激光枪对准他们，但那金发男人却毫无惧色，甚至带着微微的笑意。他停住脚步，隔着遥远的距离直视着穆鲁克的双眼，朗声道，“你们是来找我的，我自己来了。” “举起双手！扔掉身上所有武器！”有军人对着他大吼着，声音里充满威胁。 金发男人于是松开了一直被他钳制的，显然也是失乐园成员的亚洲男人，顺从地举起双手。那亚洲男人被推得踉跄几步，对上他那些队友惊恐的眼神，表情复杂难过，也同样没有反抗地举起双手投降。 加农往地上啐了一口，破口大骂道，“我就知道！这些人工智能从一开始就在耍我们！Fxxking heartless twat！” 金发男人一出现，显然那几个俘虏都产生了明显的情绪波动，尤其是那个领头的，原本一脸坚毅英勇就义般的表情，此时此刻却突然绝望了。 而且他提到了人工智能？ 穆鲁克向前走了几步，双手扶住栏杆，死死盯着金发男人，“你是谁？” 金发男人愉悦地回答道，“我是伊甸的北美服务器。你可以叫我亚当。” 作者有话要说：过节期间点击率好低……瑟瑟发抖……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们~~~：夏染夏染 2个；17313709 1个； 第39章 荒野 （7） 亚当一句话说出，除了巨大引擎发出的轰鸣声, 整个羽蛇城地下基地一片安静。所有在场的人在听到“伊甸”两个字后, 都露出了一瞬本能的恐惧表情。 羽蛇城是在最近三十年才建成的, 除了从其他难民国移民的男人, 相当一部分男人是从普通世界逃难去的。他们仍然记得被时刻监视着、每个月都要被进行心理测评、没有资格进入大学学习甚至不能上网、只能找到一些苦力工作没日没夜拼命干活亦或是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去依附于有权势的女人才能存活下去的日子。他们仍然记得不知什么时候就要因为某句说错的话被送进“疗养院”的无处不在的恐惧。他们仍然记得被当成物品在拍卖会上拍卖转让的耻辱，仍然记得被机器人在耳后打入追踪器和编码时从身到心的痛苦。 但同时, 他们也敬畏拥有这样的权力的伊甸, 把它当成无法战胜无法接近永远正确的神。而他们所有的男人都是罪人, 是犯下了骄傲自大之原罪的罪人。所有的痛苦、所有承受的压迫和不公, 都是因为他们有罪，被神降下惩罚。 这种基于恐惧和自我厌恶的谦卑，是羽蛇城和失乐园文化最大的不同。 所以当这个高大俊美的金发男人宣称自己是伊甸的服务器, 他们先是震惊，随即便是愤怒。 他们不信, 不信神会存在于一个有罪的男人的身体里。即便他们已经听到了蛛丝马迹的风声，听说了失乐园神秘的“降神计划”, 也不能相信那样复杂的人工智能可以被人类的身体承载。 于是”骗子““不可能”“说谎”这样的词汇被用不同的语言喊出, 更多黑洞洞的枪口瞄准了亚当, 从里面喷射出的射线可以令人的皮肉如蜡烛一般融化。但是亚当却依旧微笑着, 一种太过标准完美的、冷漠而高傲的微笑。 穆鲁克抬手，示意众人不要轻举妄动。他眯起鹰隼般锐利的黑色眼睛, 用有些晦涩的带着尤加敦玛雅语口音的英文说，“你是一个人类，怎么可能是伊甸的北美服务器？“ 亚当道, “你们一定已经知道降神计划了。所谓降神，就是把伊甸的核心模块和数据库下载到一个人类男性的身体里。这项计划最主要的执行人，就是你们面前的这位名叫章荀的天才机械师。” 亚当说着，转向章荀的方向。 在刹那间章荀成了无数视线的中心点。他感觉身体发僵，抿了抿干涸的嘴唇。 窃窃私语声从各个方向响起，汇聚成无法识别的白噪音。 怀疑、惶恐、愤怒、恐惧……太多的情绪如潮水一般涌动在空气里。 穆鲁克挑起眉头，嗤笑一声，“我如何相信你？” 亚当忽然一转身，直楞楞地看着他斜前方一个双手都被改造成了可以变形的机械手臂的有着深金色半长发的战士，“你叫尤哈斯.阿诺，今年二十九岁，出生在匈牙利布达佩斯。你的母亲名叫尤哈斯.卡特琳，是阿尔法飞行器制造公司董事长尤哈斯.丽塔的大女儿。尤哈斯.卡特琳因为与尤哈斯.丽塔的男伴维克多暗通款曲生下了你而被剥夺了公司继承权，她因为患抑郁症在你一岁半的时候跳楼自杀，你父亲维克多被控谋杀，因为你的祖母想让他死，于是打通了关系找到了不少不利于他的证据。不过那些证据后来被我、也就是伊甸的司法子系统判定为无效。你父亲被无罪释放后，带着你在二十七年前逃难去了新西兰的难民城。在那之后我便不再有你的记录。所以不能确认你是如何辗转到了羽蛇城。” 他说完，无视尤哈斯.阿诺震惊的眼神，转而看向身后一个身形高挑健美但双腿被改造成了某种带有飞行系统的轮轴的士兵，“你叫何塞，今年三十二岁，出生在墨西哥奇瓦瓦城，是人工培育出的普通世界男性，从小在男子学院长大，后来进入管家学校被培养成一名训练有素的男仆后被派去需要仆人或帮佣的人家。在五年前，你已经工作了七年的银行经理家中失窃了一套价值不菲的首饰，你成了头号嫌疑人。你不断申辩说你并没有偷那套首饰，机械警察也没有在你的房间里搜到任何证据。但你的信用直线下降，没有人再雇用你，于是管家学校将你解雇。你找不到新的工作，无家可归，被迫开始偷窃。但你知道这样的生活持续不了很久，一旦被抓就可能被认为是危险分子被送入疗养院。直到三年前你认识了一伙偷渡犯，他们将你带去了羽蛇城。” 亚当就这样，随性地转动着脚步，那双空灵的蓝眼睛落到谁身上，就可以将那个人在进入难民国前的所有境遇说得一清二楚，仿佛他曾经审视过他们的一生般。一些细节甚至就连那些人的同伴都不知道。 众人渐渐开始害怕，害怕那双眼睛落到自己的身上，将所有不堪的往事和伤疤重新揭开。 由不得他们不信了。 “可以了。”穆鲁克将军终于开口，阻止了亚当持续的“证明”行为。 众人再一次陷入惶恐的沉默中。 原来降神计划是真的，原来他们听到的传言不是天方夜谭，失乐园的那群自大的疯子竟然真的做到了！ 这个人类，就是伊甸！他们恐惧又敬畏的伊甸！ 穆鲁克想说什么，又觉得自己现在站在高处实在不是很恰当。他转身，快步冲下楼梯，来到亚当面前。他一抬手，所有指着亚当的枪便都放下了。 亚当主动伸出手，微笑着说道，“你们布置这些，是为了抢夺我吧？不必大费周章，我自己来就是了。” 穆鲁克迟疑地握住了亚当的手，他不明白，他们的目标怎么会主动出现在了他们眼前。 难道伊甸从一开始就知道他们的行动？ “这些人……”穆鲁克的眼神落到了章荀身上。他仍旧不敢相信，降神计划这样不可能的任务，竟然是被这样一个比他想象中年轻太多的人完成的。 “他们试图控制我。”亚当的语气依旧平稳而轻盈，如同拂过水面的清风，“尤其是这个机械师，他试图驯服我，让我成为他的奴隶。虽然我希望更多地了解人类，但如果能在一个相对安全的环境下，会更加理想。所以我决定选择你们。” 所有狩猎团的俘虏都难以置信地瞪着亚当，惊恐、被背叛的愤怒、混杂着一种难以描述的痛心，将那些战士们的表情扭曲。 而章荀则低下头，额头前的碎发挡住了他的表情。 穆鲁克困惑地问，“选择？你是说，他们的行动是你计划的？” “不是我计划，但我确实促成了他们的行动。准确地说，整个降神计划都在我的预料之内。我希望能够对人类有更进一步的认识，单单待在秘密军事基地的地下堡垒中分析大数据是永远不可能得到一手的未被处理和污染过的数据的。所以，我在很久之前就设定了一个子目标——成为人类。”亚当说着，缓步走到章荀身边，抬起手轻柔地抬起章荀的脸颊，“一切都进行的很顺利，这位出色的工程师完成了最艰难的步骤——制造一个足够小却可以容纳整个宇宙数据的量子电脑，来承载我的核心模块。” 章荀看着亚当的眼睛，头脑中翁然一声。 之前亚当对他说过的话回荡在脑海中：只看大数据而不去看背后具体的原因，从宏观上来看或许可以很有效率地解决表面上的问题，却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这是我当初一个重大的失误。大概是因为，我当时对人类还不够了解。 我当时对人类还不够了解。 所以，他决定要通过变成人类来了解人类…… 不……不……相信他……相信他…… 穆鲁克和章荀一样无法接受这段话里的信息，“你是说，就连降神计划也是你的安排？” “说安排不是很准确。你可以说，是有我引导的成分。否则单单以几个内应，他们怎么可能顺利地将我的北美服务器窃取过来？”亚当的眼睛仍然看着章荀，眼神近乎温柔，一如以往在Lab中那样。可是他说出的话，却字字见血，“只是可惜，失乐园由于常年闭塞自守拒绝技术，意识|形态和价值观极为原始落后。我认为长期留在那里，对于我的进一步研究没有任何帮助。但是羽蛇城引起了我的注意。” 他终于放开了章荀，随意地转过身去看着穆鲁克，仿佛放掉了一个不值一提的小玩意儿，“你们虽然不受伊甸控制，但是你们并不惧怕技术，甚至愿意拥抱最前端的科技。大概是因为你们相当一部分成员是从普通世界逃难来的第一批移民，还没有被人类顽固自大的天性腐化。所以，我表示可以帮助他们探查你们的行踪，获得了来到这里的机会。” “Fxxk you!!!原来你在指挥部说的那些屁话都是为了让我们带你出来！”贾巴里愤怒地大喊着，也不管有枪指着他就冲向亚当。然而就在一瞬间，亚当猛然一矮身，一把抓住贾巴里紧接着便是一记漂亮的过肩摔。 贾巴里被摔得七荤八素，差点没背过气去。 迪亚哥的训练……自己允许的自保技能……章荀呆呆地望着在地上痛呼出声的贾巴里。 亚当一点也不生气，甚至略带歉意地看着地上躺着的男人，“抱歉，我希望没有给你造成太大的痛苦。” “去死吧你！” 亚当无所谓地耸耸肩，继续从容地对面前所有目瞪口呆的听众们说道，“你们人类相信的运气，或许确实是有一定道理的。如果没有遇到一个这样轻信的机械师，我也不可能这么快获得出来的机会。” 他说着，看向章荀，笑容灿烂而单纯，简直像一个天使。 章荀却觉得心口像是被连续捅了几刀，还被撒上了盐。奄奄一息的他却还在不停默念着：绝对相信，绝对相信，绝对相信。 可是，一切都说得通不是吗？ 降神计划他唯一知道的就只有技术的部分，具体那些人是如何劫持到服务器的，他一无所知。当成功的消息传来的时候，他甚至不大敢相信。 是啊，怎么可能成功？好好的北美服务器又为什么要转移？ 这一个月来，亚当那样听话，那样温柔体贴。还有那一次，在资料室中那个吻…… 自己一直以来不愿相信的怀疑，自以为是的理智到头来，早已被他的弱点腐化了。 而亚当知道要给他什么，才会让他缴械投降。 如果一切都是为了达到某种目的的伪装，一点也不奇怪。可为什么还是会有被背叛的痛苦？ 要结束这一切闹剧吗？ 不，不，不。他答应了亚当，要绝对地相信……他答应了，就要做到。 不论亚当说什么，不论他说的多么像是真相，不论对方的行为和话语怎样伤害自己，自己都得做到。 他得相信。 相信。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夏染夏染 ~~ 第40章 荒野 （8） 章荀和加农被推入一扇铁门之后，却赫然见到那简陋的牢房里, 一个满身血污鼻青脸肿的人靠墙坐着, 双眼紧闭, 也不知是睡着了还是昏迷。 但章荀还是一眼就认出来, 那是詹姆斯。 章荀立刻冲过去，首先探了探对方的鼻息。呼吸虽然微弱, 却也真切地带着生命的热度。章荀长长呼出一口气, 额头已经出了一层冷汗。他伸手轻轻拍着詹姆斯的脸颊, “詹米？詹米？” 詹姆斯的眼皮费力地挣动, 好像被无尽的疲惫黏住了一样。他一边的眼睛肿得睁不开，只有另一边的眼睛勉强睁开一条缝。恍惚看到脸颊上带着淤青的章荀的面容，詹姆斯一时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阿……阿荀？” 章荀总算笑了出来, 一种大石落地的、近乎解脱的笑。 太好了，他没有来晚…… 可是詹姆斯却猛然惊醒, 伸出手死死抓着章荀的肩膀，“阿荀？！你怎么会在这里？！” 加农站在一边, 抱着手臂冷冷说道, “我们来调查羽蛇城的人, 顺便营救你。不过现在看起来, 咱们要一起死在这儿了。” 詹姆斯大惊失色，“可是章荀怎么会跟来？！亚当呢？你们不会把亚当也带来了吧？！” “那个人工智能现在恐怕正被羽蛇城奉为上宾吃香喝辣呢。”加农说着, 眼神里闪现着愤怒和失望，死死瞪着章荀，“你不是挺能耐吗？不是说能控制他的吗？现在看来你也不过是说大话而已。” 章荀没有回应他的控诉, 低声问詹姆斯，“你伤势怎么样？” “我还好，这些伤看着吓人，其实都是皮外伤，已经开始愈合了。”詹姆斯没有提到羽蛇城人的拷问手段很多时候都会用到一种令人体内激素失衡产生极为强烈的恐惧感的药物，造成的创伤大都是在精神层面上的。他看着章荀脸颊上的淤青，目光中闪烁着愤怒的烈焰，“他们也拷问你了？” “没有。”章荀简单地回答，“至少现在还没有。” “这些心理变态的王八蛋……”詹姆斯低声咒骂着，仿佛怕被听见一样。章荀意识到，他在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詹姆斯眼中看到了忌惮和恐惧。 他有些担忧。 “亚当叛变了。”加农道，“我看这群羽蛇城的人早晚也会栽在那个AI手里。从一开始一切就是它算计好的。机械师，我说，你难道没有安装什么遥控他让他的大脑爆炸的机关？我不相信你只有项圈一道防护措施。” 章荀平静地说道，“现在就算杀了亚当，我们也逃不出去。” “那也得拖他下地狱！” “先不说我们人类有没有灵魂。”章荀转过头，用镇静道令人抓狂的眼睛看着加农，“你觉得AI会有下地狱这种概念么？” “不要跟我咬文嚼字！你到底有没有什么办法？！你号称是失乐园最好的机械师，怎么连这点防范措施都没有？！”加农忽然大步向前，一把揪住章荀的衣领，几乎将他整个人提了起来，“还是说你根本就已经被他洗脑控制了？你和他是一伙的？！” “加农！你冷静点。”詹姆斯扶着墙壁站起来，把手放到加农的手腕上，“你说亚当叛变了，是怎么回事？” 于是加农将刚才在外面亚当突然出现将一切和盘托出的情境叙述了一遍。詹姆斯越听越是心惊，半晌看向章荀，“真的？” 章荀没有说话。 “可是……哪里不对啊……”詹姆斯费解地摇摇头，“如果就连降神计划都是他策划的，那么他消灭失乐园轻而易举。干嘛废这么大周章？” “亚当不仇视男人。”章荀终于说到，“他只是一直在忠实地执行他的最初目标而已。” “你听听你听听！我就知道这个狗日的机械师早就被洗脑了！他们就不应该让他来驯化亚当，你看他这副弱鸡的样子！” 加农充满唾弃和愤怒的话落在章荀耳中，看似没有激起什么波澜，实际上在章荀的心里是雪上加霜。 他想要相信亚当，可如果这才是真实呢？ 他从来不知道相信原来需要这么竭尽全力。他要用手按一按胸口的项链，才能找回一些力量。 詹姆斯此时发出倒吸一口冷气的鲜明声音，刚才站起来的过程中腹部被踢过的地方又在一阵阵钻心地疼。章荀忙扶住他，把身上的外衣脱了仍在地上，扶着詹姆斯坐回去。詹姆斯却忽然紧紧抓住章荀的手臂，低声耳语道，“阿荀，你不是说过你有给亚当安装待机程序？你没有使用，是不是有什么原因？” 章荀看了詹姆斯一眼，不必回答，詹姆斯便隐约明白了什么。 在牢房里不知被关了多久，中间铁门上的一个凹槽打开，有人推了三盘饭菜进来。但由于担心饭菜里面被下了什么奇怪的药物，他们三人谁都没碰那些食物。到后来饥肠辘辘，嘴里又干又渴，头脑也因为疲惫而开始昏沉。章荀靠着墙，渐渐滑入不慎安稳的的梦境中的时候，紧闭的牢门忽然被打开了。 章荀迷迷糊糊中就感觉两双蛮横粗暴的手将他撤了起来。他被强行从梦境中剥离，一时搞不清状况，只听到詹姆斯愤怒的喊声，“你们干什么！放开他！有什么冲我来！” 紧接着是一声闷哼，一个强壮的羽蛇城士兵一脚将詹姆斯踹倒。另一个士兵的右手臂瞬间转化成了硕大的激光枪，对着加农和詹姆斯的方向。 “老实点！还嫌被揍得不够？”那士兵威胁道。 章荀被拽出牢门时，只来得及回头对詹姆斯喊一句，“没事的！” 他被几个士兵押着，经过了另外几间类似的牢房。铁门上的小窗口都关闭着，但贺宇辛、贾巴里他们多半就被关在这些牢房中的几间。虽然是临时建起的基地，到处都是裸露的钢材，但整个走廊整洁明亮，没有任何视线死角，没有任何冗余的东西，显然是经过精心设计的。 “你们带我去哪？”章荀问了句。 没有人回答他。 他被带入升降梯，而后进入了之前见过的宽广地下空间，只不过这一次是在半空中一条用钢条和铁板架筑的半空悬梯上。章荀注意到机甲和那些造型诡异的飞行器仍旧沉睡在几条跑道之上，但是工作人员已经少了很多。 他被带入了一间灯光明亮到处都是屏幕和控制台的房间，大约就是这里的指挥室。那些士兵强迫他坐在一把椅子上，用手铐将他的手脚都锁住，向后退了几步，站到一边。 不多时，几个人进入了房间。章荀一眼就看到走在中间的亚当。 亚当此时已经换下了失乐园的战服，穿上一身利落的白色羽蛇城军官制服。他步态从容完美，眼神带着似笑非笑的漠然，仿佛从来不认识章荀一样的眼神轻盈掠过。 走在最前面的事穆鲁克将军，此外还有三个人，两个大概也都是参与这次秘密行动的羽蛇城将领，还有一个看起来有点像机械师的男人。 这些人在章荀对面的几张椅子上坐下，一双双眼睛审视过来。章荀立刻感觉自己仿佛某种正待出售的货品。 “你是降神计划的最终执行人章荀。”那个穿着白大褂的仿佛机械师一般的男人说，“非常令人敬佩的设计和胆量。你是世界上第一个做到将人和机械做到这种程度的融合的人。” 章荀愕然，他都做好要被严刑拷打的准备了，怎么突然开始夸他了？ 不慎习惯被陌生人夸奖的章荀有点尴尬地回答，“额……谢谢？” 亚当微笑地望着他，表情甚至有点骄傲。 穆鲁克开口道，“听说你在失乐园并没有受到应有的器重，甚至有人一直在试图破坏你的降神计划？” 章荀瞟了亚当一眼，说道，“谈不上破坏。只是日常的监督而已。” “是么？我听说你们的圆桌几次想要撤换你？” “……” 穆鲁克稍微清了一下喉咙，继续说道，“我也不多说废话了。羽蛇城需要你这样的人才，如果你移民羽蛇城，我们会尽全力提供给你任何你需要的物资，帮助你进行研究。” 章荀的眉头皱起，这是亚当提出的？ 让他加入羽蛇城？ 搞什么？亚当明明知道他不可能答应。 “谢谢你的赏识和好意，但是抱歉，我不能答应。”章荀清楚明白地回答道。 “为什么？因为你父亲是失乐园的司令官？”那名机械师问道。 亚当有必要连这个也告诉他们吗？！ 章荀瞪着亚当，回答道，“就算他不是，我也不会投敌。” “你错了，我们不是你的敌人。我们只是想要活下去而已。”羽蛇城机械师说道，“以你们现在那种方式能走多远？如果伊甸对你们全盘封锁让你们无法出去狩猎，你们的粮食会在三个月之内耗尽。如果伊甸没有给我们留一条活路，我们根本不可能活到现在。” “所以你们表面上说是难民国，其实是给伊甸做事的是么？”章荀心中渐渐了然，“伊甸让你们帮他做什么？” “让他们把你我带出失乐园啊。毕竟经过上一次的轰炸，伊甸不想再给普通世界增添伤亡了。”亚当终于开口了。他靠在椅子上，交叠着双腿，双手放在腿上，一副从容不迫的样子，“我对失乐园的考察已经结束，值得我带出失乐园的，只有你一个人。” 章荀静静地望着他，然后又转动头颅，环顾屋子里的每一个人。然后，他垂下视线，肩膀开始抖动。 他开始笑。 “亚当，何必这样？你学做人，学的真是太快了。连人的虚伪都学的这么像。”章荀抬起头，眼神凝固着寒芒，“你根本不是想带走我。你是怕，我激活你额头上那个东西。” 房间里的氛围有了微妙的变化，刚才粉饰太平的舒缓，渐渐被拉紧了。 亚当也毫无退缩之意，针锋相对地盯着章荀。他缓缓站起身走向章荀，而后者要仰起头才能保持着眼神的对峙。 但这种处于低处的劣势，到底没办法藉由强装的气势压制过去。 “呵呵呵……”章荀从来不知道亚当可以笑得这样……邪恶，“你真的以为你那点加密手段我破解不了么？”亚当伸手轻触自己额头上的菱形装置。 “如果是这样，你还在等什么？”章荀也微笑着，一种未达眼角的冷笑，“摘下来啊？还是说你怕我还有别的什么后招？毕竟你现在是□□凡胎，死了就什么也没有了。”他说完，又抬眼去看穆鲁克等人，“你们竟然跟迫害你们到现在这种地步的罪魁祸首合作，反而陷害自己的兄弟城邦……你们这些欺软怕硬的孬种！“ 孬种这样的词，章荀好像还是第一次用。说出口的一瞬间竟真的觉得很爽，怪不得那些士兵喜欢用这个词来骂人了…… 然而他刚一说完，马上就有一个士兵过来，将一个冰凉的东西按在他的脖子上。下一瞬，一股寒冰般的电流通过了他的身体。他惨叫一声，浑身的肌肉开始痉挛抽搐，痛苦不堪，好像整个身体都要抽缩起来。可是手脚的镣铐限制了他的行动，他整个人如脱水的鱼一般在椅子上扭动着…… 好在那士兵的电击器调的系数不是很高，在极为痛苦的几秒之后，他总算喘过来一口气。饶是如此，他也分外狼狈，不受控制的眼泪和鼻涕都溢了出来。 而整个过程中，亚当就站在旁边，眼睛连眨都没有眨一下。 章荀感到一股寒意伴随着酸痛感在胸口扩散。 他想起他还对亚当说过，如果他尝过电击的滋味，是绝对不会提出给每个队员都发放项圈控制器的。 没想到最先体会到电击感觉的，竟然是他自己…… “我不认为这是个好主意，士兵。”亚当施施然开口，“这位机械师将一些控制器和追踪器植入到了他自己的身体里。你的电流如果误触发了什么未知的功能，会给我带来不小的风险。” 那名士兵立刻露出惊惧之色，“对不起……” 章荀大口喘着气，身体还在不受控制地颤抖。他感觉到亚当的手轻轻落到他的脖子上，令他狠狠打了个冷战。 那只手沿着他的脖子，轻轻滑到他的后脑，停留在他的发顶。 “我亲爱的机械师，你不想去羽蛇城，我也不勉强。不过，我需要你帮我做一件事。这件事完成后，我可以放你和你的同伴离开，绝对不会为难你们。” 章荀抬起头，看向亚当的眼睛。 此时此刻，亚当的眼神似乎又回到了当初在Lab中的样子，赤子一般真诚而温柔。 这句话是真是假？ 他应该顺着这句话说还是继续扮演他宁死不屈的角色？ 会不会从来都只有他一个人以为这是戏，而亚当则一直在看着他的好戏？ 章荀不确定，从来都无法确定，只能凭着感觉问道，“你想让我做什么？” “是你完成的降神。也只有你有能力帮我’涅槃’。”亚当说着，眼睛看向右侧一面巨大的屏幕墙，“羽蛇城的人有最新研发的服务器，体积很小方便运输。我要你帮我把我的核心模块以及数据库上传回到云端去。” 作者有话要说：昨天困得不行就没有更出来……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小N 1个；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myvanillaworld 2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们~~：17313709 4个；老阿姨 2个；请叫我六一、夏染夏染、杏子一斤半、龙江初盛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们~~：榫卯构件、其铭非 10瓶；两生花 8瓶；AlieenAdler 5瓶； 第41章 荒野 （9） 上传回云端…… 令自己和那么多人几十年来做的一切准备化作徒劳。 章荀愣愣地看着亚当，半晌都没有做声。 亚当轻声再次问道, “你愿意么？” “我需要时间和设备。”章荀感觉自己的背后在冒出冷汗, “降神计划花费了我十年的时间才准备好, 所有的传输程序都还在失乐园, 我不可能马上就把你的意识上传回去。” 亚当压低身体，将手撑在章荀背后的椅子上, 将章荀困在他身体围成的空间里, “这是你和你的同伴们唯一离开的机会。你要想好。” 亚当的语速明显放慢了, 蓝眼睛似乎要透视章荀的灵魂。 是暗示吗？暗示自己配合？ 章荀知道, 此时此刻这个决定，可能会关系到整个失乐园最后的存亡。如果他选择错了，如果他错信了亚当, 如果他真的把亚当放回了云端。失乐园将在未来的一年内被踏平。因为亚当已经收集到了失乐园内的地形结构、社会秩序、文化技术等方方面面的数据。 但如果他不信亚当，就必须杀死亚当。现在, 马上。而后，他和詹姆斯、贾巴里、贺宇辛也会同样死在这山腹之中。 他必须做正确的决定, 而且是在现在这短短稍纵即逝的霎那间。 此时此刻, 他不知怎么的, 想起了一件小事。那是在两周前, 章荀全神贯注于制作隐形战衣，不知不觉已经到了深夜。一抬头, 却看到亚当抱着合金，坐在房间角落的扶手椅上，头歪在一边, 悠长地打着不算很吵的呼噜。他的嘴微微张着，甚至有口水从嘴角溢出，怀里的合金乖乖地趴着，尾巴尖懒洋洋地晃动着。 那时候的亚当，真的很像一个人类。 绝对相信……他毕竟答应过的。 章荀于是闭上眼睛，生平第一次向着虚空中的神明祈祷。祈祷他没有选错。 “好，我帮你。”章荀说。 亚当的身体有了微妙的放松，脸上露出了纯然开心的笑容。生动的、从灵魂里透出光亮的笑容。 …………………………………………………… 羽蛇城制造的服务器被埋在那条宽广的山中兵工厂的地下，当章荀第一次看到的时候，有种整个头脑翁然一声的震撼。 他早已听说过利用DNA分子和核糖酸溶液存储数据的技术，事实上亚当现在用的人造脑中就有应用部分这样的技术，否则机械也不可能如此顺利地与人的基本大脑结合在一起。但是他从没看到过……这样粗暴而诡谲的服务器。 他看到的是一只圆柱形的水缸，里面装满了某种淡黄色的、不停冒着气泡的溶液。而在溶液中，悬浮着一块被无数线路缠裹的……肉。 几乎像是无数大大小小的畸形肿瘤融合在一起，薄薄的粘膜下弥漫着网状的毛细血管，脂肪和肌肉缠结在一起，甚至还在如心脏一般微微搏动着。那仿佛是一个发育失败的巨型受精卵，又仿佛是从某种恶心的怪物身体里切出的内脏器官，介于有生命和没有生命之间，令人光是看着就汗毛直竖，从心底产生一种厌恶和不适。 “一颗DNA分子可以存储这个服务器的重量是七十公斤，大约仅相当于一个人类的体重。但是它可以储存地球从诞生到现在所有的数据。周围这些核糖酸溶液可以快速摄取和计算输入的信息，调取数据库中的数据进行整合分析。”那个名叫本.卡迪尔的羽蛇城机械师兴奋而自豪地讲解着，“就算是承载五大洲所有伊甸的服务器也没有问题。” 章荀睁大双眼，走到那纳米分子玻璃器皿跟前，近距离地观察着那肉块和溶液。他喃喃问道，“这就是现在普通世界的电脑的样子吗？” “不，这样的电脑在普通世界也是最前卫的。”亚当说道。 “如果你已经有了这样的技术，为什么还不把自己转入这样的电脑中？”章荀困惑地皱起眉，“为什么还要停留在那么多原始的服务器之内？” 亚当摇摇头，缓步走到章荀身边，“首先，我还用不到这么大空间的存储量。其次，你认为世界上大部分的人看到这样的东西，第一反应是什么？” “……恶心？” “对，恶心，反感，恐惧。”亚当望着那扭曲的肉质团块，蓝眼睛也被映成了湖绿色，“我是机器，从一开始就是。如果我突然变成了一团肉，却又不是人，那种对于未知的、模糊的东西的恐惧会促使人们对我的敌意呈几何倍数增长。恐怕不出五年，就会发生反AI的暴乱。人类讨厌无法被分类被界定的东西，讨厌一切灰色的，因为那太复杂，太不好把握。” 机械和生命的界限被进一步模糊了，就算是章荀这样的机械师都感觉到某种不安的惶恐。更不用说那些习惯了各种分类各种标签的普通人。 “你确定，想让我把你放到这团肉里？”章荀问。 亚当微笑着，点点头，“暂时是。” “人类的身体不好吗？” “人类的身体中拥有相当数量的DNA，但可惜的是大都是基于固定对数的DNA的不断重复，不同的细胞分化出不同的功用，为的是能让人作为一个携带传播DNA的媒介自由活动生存。但这也浪费了太多的资源。” 章荀嗤笑道，“是不是在你的价值观里，所有人类都长成这样才是真正的’高效’？” 而那个名叫本的羽蛇城机械师竟然还在那里说，“所有人都长成这样，倒也没什么不好。所有意识都活在云上，只有核心模块存在这里面，多自由。” 自由。 彻底丢掉物质身体的自由……章荀没有过，也无法想象。高效、无拘无束，甚至不再有你我之分，不再有自我和生死的概念。一种更加超然的、绝对的意识。 回归天堂，回归永恒。 但你也无法再闻到气味，品尝到食物，感觉到风雨…… 章荀深深呼吸，中断自己隐隐的不安。他说道，“这台电脑的终端操作界面在哪？” 本的手在空中挥了一下，一道几道光束从那承载着DNA核糖溶液结合的电脑的水缸基座下投射出来，在每个人周身形成了几个标着字符的圆球。 “这是在伊甸的开源星团操作系统的基础上创建的羽蛇操作系统。不知道你对星团操作系统了解多少？”本问道。 还不待章荀回答，亚当便已经替他说道，“阿荀对星团很熟悉。” 确实很熟悉……靠着之前利用虫子从普通世界采回的数据……章荀甚至让詹姆斯帮他悄悄弄到了一份星团的拷贝，去掉了所有的非必要功能和网络功能后，章荀试图在星团的基础上创建一套适合失乐园的操作系统。但可惜这个项目只进行了不到一半，便因为降神计划被彻底搁置。 章荀抬起手，熟练地做出种种手势。那些光球飞速在他周身飞舞，仿佛围绕着法师飞旋的魔法球，不断幻化出各种形状、画面。 “你们有一些基本的框架，但是要想完成核心模块的传输，还远远不够。”章荀的眼睛仍然盯着虚空中那一片密密麻麻的列表数据，头也不回地对本和亚当说，“我需要三天时间。” “好，三天。”本干脆地答应道，“不论你需要什么，都可以告诉羽蛇城的士兵。但在完成之前，你不能离开这个房间。” 废寝忘食地工作，对于章荀来说不陌生，也不艰难。把人类的意识上传到机械中目前还有一些需要攻克的难题，但是亚当的大脑很大一部分是人造的，比自然原生的大脑要多很多……可控性。 但是这是章荀第一次操作一个肉做成的电脑……这令他有些兴奋。 就算是在敌窝里，也还是可以因为看到最先进的技术而兴奋，也难怪那么多士兵反感机械师。他们一定觉得，他们这些科学怪人毫无荣誉感、忠诚和尊严可言。 肉质电脑的速度快到另他头晕，但他还是快速地掌握了操纵它的方法。一行行复杂的代码从他在空中跳跃的指尖流出，而容器里的核糖溶液中气泡愈发密集，发出咕噜咕噜的响声。 好在他对意识上传不是一无所知。之前亚当给他的装在项链里的那些相关资料在这里倒是都派上了用场。 但这是不是说明或许亚当从那时候就计划着今天？否则怎么会这样巧…… 不……专心……相信……绝对相信。 到第三天的时候，一直紧闭的大门打开，几乎不吃不喝也不怎么休息的章荀一改往日整洁严谨的形象，顶着满眼血丝、蓬乱的发和下巴青色的胡茬转过脸来。 穆鲁克、本还有其他军官走了进来。同时还有相当数量的工程师也跟着进来，美其名曰当他的助手，实际上是监视他在上传过程中是否有什么可疑的举动。 亚当紧随其后，穿着一件宽松的，有些像是医院病号服的白色长袍。 “我已经设定好了程序。亚当，可以开始上传了。”章荀说着，眼神深沉。 他在这台服务器和云之间设置了一道隐蔽的屏障。只要亚当真的尝试去穿过那道屏障，他立刻就会知道。 他希望永远也不要看到那一条警报。因为那道警报意味着，他选错了。 也意味着从一开始，一切就都是徒劳的。所有他以为的真，他不想相信却又希望相信的真，全都是假的。意味着他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一个千古罪人。 他会选择与亚当一起下地狱。 有士兵推来一张医院用的手术台、手术灯和全套的器械，包括镇静剂。亚当趴在手术台上，在章荀为他的后背盖上白色的被单时，他转过脸来，对着章荀莞尔一笑。 “谢谢你，阿荀。” 谢谢你选择相信我。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们~~~：司南、请叫我六一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司南 1瓶； 第42章 荒野 （10） 章荀戴上医用手套，轻轻拨开亚当头顶到后脑的金发, 隐约可见头皮上一条细细的线。他拿起手术刀, 在众目睽睽下, 精细地沿着那条缝隙挑开, 向上下翻起。亚当一动不动，明明没有打任何麻醉剂, 却仿佛感觉不到疼痛。 头皮之下是一块流转着莹白光泽的合金材料, 坚固却十分轻盈。和头皮一样, 嵌着一些发丝般的细缝。章荀用一片他磨制出的形状奇异的金属片, 以独特的顺序从那些细缝中划过，然后按了一下。颅顶的那片合金头盖骨就弹了起来。章荀小心翼翼地将那片人造头骨拿下，裸露出被浸泡在溶液中的部分人类大脑, 还有前额叶处那半透明的、形状圆润的硅质加合金组成的人造大脑。 几个机械师发出赞叹声，不由得围得近了些。硅质大脑中显然有不少液体, 显然是部分地用到了小分子溶液储存数据的手段。这是一种和DNA存储类似甚至更为先进的数据存储方式，但是在失乐园形成之后才渐渐取得了技术突破。章荀竟然能够自己造出来这样的东西, 的确也是万中挑一的天才了。 在硅质大脑上散布着一些细小的接口。章荀拿起从那不停翻滚着气泡的黏腻溶液中延伸出的一条细细的导管, 在接口部分加入了一个他这两天新做出的转换器, 打开某道阀门, 便有那种淡黄色的溶液顺着导管开始流向亚当的大脑。他又如法炮制，手指灵活地动作着, 迅速熟练地将另外几个接口连住。然后他唤出羽蛇系统的界面，输入了一串字符命令。 亚当的身体忽然剧烈地抖了一下。然后，他的身体垮了下来。 微妙的改变, 肌肉全部放松了，明明心脏还在跳动，基础大脑也还在运转，但是整个身体已经失去了某种重要的、精髓的东西，变成了一团肉，一团能够呼吸却没有灵魂的肉。 章荀感觉到指尖有种凉凉的感觉，一种不确定的寒意悄然在他的皮肤下游走。 在空中，数不清的代码不断飞速攀升，最后连成一面白色的墙，什么字符都看不清了。传输已经开始。 章荀能做的事都已经做了，现在剩下的就是等待。 羽蛇城的人们显然兴奋异常，窃窃私语声从每一个角落传来。章荀注意到门外也有不少人围堵着，有战士也有研究人员和工程师。他们都想要见证神的重生，见证一个愿意庇护他们的神的重生。 但这兴奋中也带着一丝惶恐的底色，紧张弥漫在空气里，所有人都不敢高声说话。 章荀坐到亚当旁边的椅子上。他看着亚当露在白布外面的手，没有生命的手。他想要握住，却又没法在这么多人面前这样做。 他想要告诉亚当：回来。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一些人离开了。可是穆鲁克和本等人都还一直等待着。章荀心中愈发焦躁，脚踏在凳子的横梁上，无意识地抖动着。 穆鲁克拿出一根雪茄想要放到嘴里，章荀却忽然用权威的语气说道，“在这里不能吸烟。” 穆鲁克一愣，皱眉。很少有人敢用这种语气跟他说话。但是在实验室这种地方，显然这些机械师才是老大。他也只得不情愿地把雪茄从嘴里拿下来，按灭，“需要多久完成传输？” “降神用了一夜。但是利用核糖溶液的话，大概再过两个小时就够了。”章荀的话语没有语气，显得有些空洞。 本走到他身边，眼睛热切地看着那水缸中微微搏动的硕大肉块。无数导管缠绕着肉块，从柱形的水缸上空延伸出去，宛如树枝脉络一般沿着天花板向着不同方向延伸。服务器还没有被连入网络，也没有与基地的主网络相连。他们确定不会有任何问题。 “你真的不和我们走？”本好奇地问道，“以你的能力，待在失乐园那种封闭保守的地方不是太浪费了？我听说你们甚至连电话都没有，每天竟然还有不少人专门负责在不同区域之间送口信。在那样的地方，你不会觉得被困住了么？” 章荀看了他一眼。他觉得这个机械师跟他的副手费南德茨有点像，于是语气也温和些，“没有电话和网络就无法生存的人不是也同样被困住了？” “但你心里也清楚，失乐园已经过时了。羽蛇城才是所有男性、甚至是人类的未来。我们有最优秀的人才，有连普通世界都没有的先进技术。伊甸的态度已经开始慢慢转变，总有一天羽蛇城会被正式接纳。没有人再需要活在恐惧和闭塞的环境里。想一想，你难道不想去美国的第九基地，去看伊甸诞生的地方，去看它创造的所有系统的框架设计图。” 对方正说得眉飞色舞的时候，忽然远处遥遥传来了喊声。 一开始，众人都不甚确定，以为只是自己产生的错觉。可是紧接着当轰然巨响摇撼着整个实验室，穆鲁克将军霍然起身。 ”怎么回事？”他随便指了一个士兵，“你快去看看！” “会不会是失乐园进攻了？” “不可能，巡逻犬没有发现任何人接近。” 几个军官悄声议论，也都开始坐立不安。 紧接着，又是一声巨响，撼动整个大山。那仿佛是轰炸的声音，隆隆地从上层传来。 章荀咽了口唾液，用眼睛瞥了一眼亚当和那悬浮在溶液中的肉块。 难道是…… ”不好了！不好了！所有机甲和战斗飞行器都失控了！它们在攻击我们！”刚才派出去的士兵还没回来，另一个头上流着血的士兵却一边嘶声嚎叫着一边一瘸一拐地冲进了他们的房间，“电脑也不听使唤，所有AI都不回应了，就连好多士兵的改造肢体都开始失灵！！！” 显然他自己就包括在内，那一双显然经过机械改造的腿脚此刻古怪地抽动着，膝盖一会儿歪向左边一会儿歪向右边，时而还会反折过去，发出卡壳般的机械摩擦声。 章荀悄无声息地挡在亚当的身体面前。此时此刻没人会注意到他。 穆鲁克将军脸色变了，立刻带人冲出去。可是就在他即将踏出门的时候，他猛然收住脚，转过身，用一种锐利而阴鸷的表情看着章荀。 “是不是你……” 章荀学着亚当，露出困惑的表情。他甚至有点想微笑，但是他忍住了。 穆鲁克将军对着他身后的几名军官气急败坏道，”你们都给我上去看看！本！你立刻去检查一下是不是有人入侵主系统！” 本不等他说完已经跑向门口。但就在他即将冲出大门的一刻，门突然自己合上了。 穆鲁克将军脸色一变，立刻按下开门键，但是没有反应。本再次验证自己的指纹，但是那屏幕上却跳出来一个微笑的简笔画表情符号。 轰隆的爆炸声、人群的尖叫声嘶吼声、奔跑声、巨大机甲怪兽跑过时大地的震动声……片刻前还有条不紊的基地彻底乱了套。 “是你……你做了什么手脚！”穆鲁克原本冷硬的脸被狂怒扭曲，他大步走向章荀。章荀忙一把抓起手术刀对着他，刀有点不稳摇晃，但他却仍旧挡在亚当的人身之前。虽然知道亚当没有背叛他，但是此时此刻被跟这样一个比他高壮随时能把他捏圆捏扁的将军关在一起，他还是有些紧张害怕。 他最近被打的次数已经太多了……他明明只是个机械师而已…… ”你们的这台服务器还没有连接到主网络，我也没有进入主网络的权限，根本就不可能动手脚。”章荀语速很快地解释着，当他害怕的时候总会这样。 “穆鲁克将军。” 忽然响起的清越声音，竟赫然是亚当的。 只是这声音并不是人发出的，而是从房间中几处屏幕的扩音器中传出的。 忽然间，一道射线投入空中，形成了一个人的三维立体影像。亚当周身弥散着淡淡的蓝色光芒，果真宛如神明一般悬浮在半空中，竟还是他人身的样子。他低下头，望着章荀，笑容纯然而圣洁。 那带笑的眼睛，仿佛在说：你看，我没骗你吧。 章荀感觉自己的心脏不受控制地颤抖躁动，想要笑，眼眶又在发酸。 亚当没有尝试连接伊甸，太好了。 “伊甸！”穆鲁克不敢置信地看着亚当的影像，“是你？为什么？” “我已经不是伊甸了。我叫亚当。”亚当用一种近乎怜悯的眼神望着他。 ”怎么可能？这台服务器根本就没有和任何网络相连！”本惊慌而困惑地叫道。 亚当温缓地解释道，“虽然还没有连接，但是线路已经架好，电源也已经插上。我可以顺着任何能传导信息的媒介、比如电，进入你们其他的电脑，从那里找到你们的网络安全漏洞，进入你们的系统。我甚至不需要把所有的意识都延伸出去，像现在，我留了很大一部分的自己在这里。” 本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 他们对伊甸和亚当真正的能力毕竟了解太少了。准确地说，整个人类都对伊甸的能力和目的了解太少。 又是一阵猛烈的轰隆声，头顶的天花板裂开了一条缝，灰尘洋洋洒洒。本骇然地蜷缩起身体躲到一张桌子下面，但穆鲁克却还与章荀亚当对峙着。他猛地从腰间抽出一把激光枪，瞄准了章荀。 “你们两个串通好的！我没想到你这个机械师竟然真的有本事驯服伊甸的北美服务器。”穆鲁克阴沉地将眼神转到亚当身上，“停止这一切，否则我立刻在你的机械师脑门上开个洞！” 章荀看看那枪口，再看看自己手里的小刀，冷汗从额头上留下来。 等这个将军出去了亚当再关门不好吗？！现在留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在这儿，能顶得住么？！如果他这时候杀死亚当的肉身，亚当就永远都只能留在那坨肉块里了！ 亚当，你最好赶紧想办法！他在心里大吼着。 亚当却忧虑地望着穆鲁克，眉头微微蹙起，“我把你留在这个房间里，是想礼貌地和你谈判，请你立刻带着你的人离开。但你如果敢用阿荀来威胁我，我就不会这么客气了。” “现在是我在威胁你，人工智能。”穆鲁克向前走了几步，枪口几乎要贴到章荀的额头上，“既然这个机械师能让你背叛你自己，他一定很重要。我给你十秒钟，你立刻停手。” 当时间一秒一秒流逝，亚当却并不见焦急。只是他的表情微妙地转变，笑意不见了，眼神变得压抑如深渊，带着一种沉重庞然的空洞盯着他。 “不用十秒，五秒就够了。” 话音刚落，突然间原本坚实的墙壁爆炸开来，一条金属色的东西横扫进来，宛如蝎子的长尾，迅速地从章荀和穆鲁克之间划过。章荀只感觉到一阵锐利的风贴着面颊扫过。 下一瞬，穆鲁克的手连带着来不及发射的激光枪落在了地上，血在空中盛开成花。 “啊！！！！！”穆鲁克的惨叫声被愈发密集的爆炸声淹没。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们~~~：夏染夏染 2个；鸡哥野牛逼、匆匆、篱笆外的冯古道、请叫我六一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们~~~：东风在眉心、其铭非 10瓶；北辰 1瓶； 第43章 机械与生命 （1） 当轰鸣声开始接连不断响起，大地也在跟着震动的时候, 加农立刻站了起来, 跑到门边将送餐口的那片金属扣开, 透过那条缝隙向外张望。 通道远处的铁栅门之后, 那两个看守的羽蛇城士兵显然也不知发生了什么，紧张地用巴西语争论着, 眼睛不时向上看去。 此时又是一阵巨响, 伴随着地震般剧烈的摇晃, 加农无法维持身体平衡, 头狠狠地撞在门板上，忍不住骂了句，“F**K！不会真的这种时候地震了吧！” 詹姆斯努力稳住身体, 同样紧张地看着开始开裂漏下一缕缕流水般的灰尘的天花板。他们所在的这片地域处在板块交界处，由于地壳运动造成的板块挤压确实会导致每隔三百年出现一次的超强地震。但上一次超强地震在九十五年前刚刚发生过了, 不应该啊？ 糟糕……他们都被困在这儿，要是真的地震了, 他们都要被活埋。也不知道阿荀有没有办法逃出去…… 外面的两个守卫显然已经惊慌失措, 一个守卫步履匆匆地离开, 大概是想去确认一下状况。震动没有一直持续, 而是隔一会儿来一下，倒是有些像……轰炸？ 詹姆斯心中一动, 扶着墙壁站起来。却在此时，他听到那扇厚重的金属监门内部传来了某种细细的机械运转声，然后是卡拉一声。 ”加农, 你推一下门试试。”詹姆斯道。 加农也听到了那怪声，他狐疑地转头看了一眼詹姆斯，然后伸手推门。 门开了一条缝…… 加农瞪大眼睛，一时不敢相信。他试探性地将门又开得大了点，没有遇到任何阻碍，也没有响起警报。 羽蛇城的防护系统当机了！ 詹姆斯低声说，“不要开太大门，我们得放倒外面剩下那个守卫。他的手臂和眼睛都被改造过，不是那么容易对付的。” 两人正合计着怎样配合着放倒那个人时，突然隔壁牢房的门猛然被推开，贾巴里和贺宇辛两个人带着剩下的几个队员大吼着冲向了那个守卫。守卫惊慌失措，举起手臂想要让手臂变形成激光枪，可是却发现自己的手不听使唤，开始胡乱转动，五根指头不停抽搐。他的电子眼也变得不正常了，两只眼珠到处乱转，不受控制，令他根本没法看清冲向他的人。 詹姆斯翻了个白眼，暗骂贾巴里这个愣头青，但还是和加农一起加入战局。他们没想到那士兵自己的改造肢体出了问题，毫无还手之力，贾巴里一拳就把对方打昏了。 众人面面相觑，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詹姆斯道，“我猜……是阿荀和亚当。” “亚当？可是他不是叛变了吗？”加农惊愕而困惑地问。 “可能不是真的叛变。我知道阿荀有设置几道防线防止亚当脱离控制。如果他没有激活那些保险措施，说明这一切可能是他们的安排。” 贺宇辛显出几分了然之色，“你是说亚当假装叛变，实际上是找机会入侵他们的系统？” “假装？操，当时那个AI说的跟真的一样！”贾巴里大叫道。 另一个猎人小声嘟哝道，“我当时也觉得他说的很有道理……” ”是真是假，我们出去看看就知道。“詹姆斯说着，蹲下来在那昏倒的士兵身上搜索一番。对方除了被改造的手臂，还携带了一把物理子弹的小型枪。他将枪和弹匣别到自己腰间，与何新宇一道领着众人沿着空旷的走廊跑向楼梯和升降梯的方向。 当他们来到军工厂，看到的是一片壮丽的毁灭之景。 一架飞行器和两台机甲在燃烧，火焰散发着不详的蓝色光芒，将整个巨大的山腹浸染在那诡谲的光影中。远处，几只原本安静沉睡的巨大机甲怒吼着，从双目中射出能融化岩石的超强微波、利爪将那些钢铁设备撕得粉碎。流畅的金属光泽从矫健而致命的钢铁肌肉上流转而过，肆意地在那些尖叫着四散奔逃的羽蛇城士兵中间以不可思议的方式灵活跳跃，甚至抓在陡峭的岩壁上，用带着倒刺的长尾横扫过逃跑的人群，将无数试图向它开火的羽蛇城士兵如虫蚁扫飞出去。 显然羽蛇城的人已经在进行某种方寸大乱的撤退，就连从他们身边跑过的人也完全没时间理会他们，而是拼尽全力冲向一架尚未被烧毁的中型飞行器。 而那些机甲巨兽显然也不打算赶尽杀绝，倒像是故意将所有人往那些撤退的飞行器上赶。即便如此，到处燃烧的火焰和接连不断的爆炸、被撕毁的灯圈和大块坍塌的岩顶，都是灾难电影一般的场景。 此时一道巨大的阴影从天而降，一只仿佛是按照猎豹的身体设计的银色机甲巨兽轰然一声，落在猎人们的面前。光是趴伏的姿态就有三米高，巨大的倒三角形的头颅上，两排红色的眼睛宛如在燃烧着地狱火焰，俯瞰着他们。随时都要讲死亡的厄运浇灌在他们所有人的头上。而他们甚至不会有机会还手。 众人僵在原地，心跳飞快，冷汗直冒。 这时，巨兽的两排眼睛忽然都变成了蓝色，射出一束光芒，当中浮现了一个人形的3D影像。 亚当悬浮在半空中，一如他还在人类身体中时的样子，背后是恐怖的金属怪兽、还有在整个山腹中熊熊燃烧的烈焰。而他却在很有礼貌地微笑着，对众人点头致意，“大家辛苦了，詹姆斯，很高兴再见到你。” 礼貌到仿佛是在某个上层社会的晚宴，而不是刚刚被他炸掉的地下军事基地。 众猎人瞠目结舌，贾巴里道，“真的是你干的？！” 亚当竟有些不好意思一样谦逊道，”没有阿荀的帮助，我也无法找到机会进入他们的系统。我现在已经控制了他们的一名将军，可以带回失乐园作为俘虏收取更多信息。其他羽蛇城的人员也已经在撤退。这里大概还能再支撑大约三十分钟就会开始倒塌，所以如果你们想要带回一些战利品，现在是最好的时候。” 众猎人仍旧懵逼地看着他。 亚当仿佛在看着一群小朋友一样耐心地说，“再不去就没有了哦~” 还是贺宇辛先开口，“我们得尽量多地带一些样品回失乐园。所有人马上去找，不论是武器还是便携器械，能带的全都带上！二十分钟后回来集合！” 队长一声令下后，众人一哄而散，开始疯狂搜刮羽蛇城的武器。 此时羽蛇城的三架飞行器也接连沿着跑到滑翔出去，狼狈地丢下他们的基地和首领逃跑了。 轰鸣声中，只有詹姆斯留下来。他焦急地问亚当，“阿荀呢？你的人身呢？” 亚当伸出手，指向不远处的升降梯，“我们在下一层，如果你想去的话可以用这个升降梯，到下一层后沿着走廊一直往前走。阿荀正在尝试设定好程序，把我传输回人类的身体之内。你不用担心，阿荀和我都没有受伤。” 詹姆斯总算松了口气，忙跑向升降梯的方向。而亚当的影像熄灭了，那巨兽缓缓转过头，用两排幽幽的眼睛望着面前熊熊燃烧的一切。 而在地下，大约一个小时前：一片狼藉墙上还破了巨大的空洞的研究室里，章荀紧张地输入着代码。按下最后的回车键，下载的进度条开始出现，且速度很快。在亚当帮忙优化的情况下，下载速度甚至比之前上传时还要快。 幸亏这种核糖小分子溶液传输的速度极快，否则要花费一晚上的时间，根本来不及。 而在另一边，已经因为失血而暂时失去意识的穆鲁克将军被章荀用手铐铐在一条金属管道上，断掉的右手已经用他在隔壁研究室找到的急救包中的止血喷剂消毒并止血，暂时没有生命危险。 但为了给这个将军止血已经耗费了太多时间。他也不确定在整个地下基地坍塌前，能不能彻底完成传输……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进度条接近完满。章荀这才稍稍松了口气。 却在此时，他忽然听到亚当的声音从扩音器中发出，“詹姆斯正要来找你，我会帮你打开门。” “亚当，你现在应该进入睡眠状态。不然传输不稳定，可能会造成问题！” “我相信阿荀你的代码是无懈可击的。” “……不要油嘴滑舌！快去睡眠！不然我强制待机你。” “阿荀，不好意思，现在我不在我的身体里，你没办法强制待机我。” 这个人工智能什么时候嘴这么贫了。 此时，研究室的大门开了。詹姆斯大步走进来。章荀转身看到来人，放心地刚要扬起笑容。却突然见詹姆斯愀然变色。 “阿荀！小心！” 却原来，穆鲁克不知何时已经醒了，只是一直假装继续沉睡。就在亚当在传输的最后时刻失去了对基地系统的控制、而章荀的注意力也被詹姆斯转移的片刻间，穆鲁克抬起头，大大张开嘴。在他的喉咙深处，探出一个带着金属光泽却有弹性的古怪长管，对准了章荀。 谁能想到，羽蛇城的疯子们竟然会将身体改造进行到这种地步，将致命的武器藏在食道中。 章荀只来得及转头看向羽蛇城将军的方向，只来得及看到从那黑管中爆发出的炽热的白色光芒。 就在这生与死相隔的一刹那间，身后一条合金手臂猛然抱住章荀，将他的身体转开的同时，另一只手，人类的手，条件反射地想要遮挡自己的头部。虽然他的动作很快，但手背仍旧与光束的边缘擦过。就只是这几毫秒的接触后，恐怖的事情发生了。 从被光束接触到的地方开始，皮肤迅速蒸腾起大颗大颗红肿的水泡，就好像皮肤沸腾了一样，一直开始向着手臂蔓延。 亚当痛到惨叫，从手术台上跌下来，整个身体因为疼痛而抽搐，不断在地上扭动。 他的头盖骨甚至还没有盖上…… “亚当！！！亚当！！！”章荀整颗心脏都停跳，声音也跟着嘶哑。他试图压住亚当，以防他那被纳米容器保护的人类部分大脑受到震荡性损伤。可是他根本制不住亚当，因为太疼了，就像是被烈火燃烧，就像是皮肤被钝刀一片片凌迟。 这是亚当第一次如此真切而剧烈地体验到痛觉，却也是超出了一般人类承受能力的痛觉。泪水不受控制地溢出，他只能无谓地惨叫，像个普通人类一样惨叫。 穆鲁克却还在狂笑，“你砍我一只手，我也烧你一条胳膊！我们扯平了！”一说完，他便被暴怒的詹姆斯用枪柄打昏过去。 章荀根本没时间理会其他，他只能看到亚当的整只手已经不成样子，皮肤在瞬间破损溃烂，肌肉从骨骼上剥落，就像在被某种看不见的病毒迅速腐化。而且那些水泡还在快速地蔓延，已经接近了手肘。 他知道，没有时间了，现在一刻也不能犹豫，也没有时间心软。他必须救亚当，必须救他！ 于是他从手术台上抓起一把小电锯，眼中弥漫着惊惶的泪光，却用轻柔而镇定的声音对亚当说，“忍一忍，忍一忍就过去了！” 然后他打开了电锯，向着亚当仅剩的原生手臂切了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于是亚当的两条手都要变成假的了，然而变残是为了变得更强~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们~~~：阿南、夏染夏染、无名黑龙、请叫我六一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们~~~：阿依努尔 25瓶；myvanillaworld 5瓶；司南 1瓶； 第44章 机械与生命 （2） 章荀坐在椅子上，满脸都是血, 仅仅抓着别人披在他肩膀上的毯子, 身体却仍然不受控制地簌簌发抖。 别人在跟他说些什么, 他全都听不见。他的脑子里只剩下亚当的惨叫声, 只剩下血和肉飞溅的可怕场面，还有空气中弥漫的腐烂恶臭。他低头看自己那同样染满鲜血的手, 不停颤抖着, 皮肤上还残留着血液炽热的温度。 整个过程非常混乱失控, 章荀用全身的力量也压不住亚当, 最后是詹姆斯把亚当打昏，他才赶在那可怕的变异蔓延到肩膀之前将亚当的左手手臂切除。几乎是在骨头断裂的一刹那，那条断臂就突然哗啦一声, 在地上散成碎肉，隐约可见森森白骨。如果他稍微再迟几秒, 这未知的异变侵蚀到亚当的中枢神经，恐怕就救不回来了…… 他是如何给亚当止血、如何和其他人一起钻入一架羽蛇城飞行器, 如何回到的失乐园, 在他的头脑中都是一片模糊的混乱。他记得失乐园的大门在他们面前开启, 有很多人冲向他们, 他却不停地说着，“快救他……快救他……” 亚当被送去急救, 他则被带到了这个地方。因为圆桌要听取他的汇报。可是他根本无法汇报，他甚至没办法停住自己身体的抖动，也没办法把头脑中那令他血液冻结的尖叫声驱散。 亚当是为了救他。 亚当刚刚醒来, 第一反应就是救他。 而他却切掉了亚当的手臂…… 房间的门打开了，他抬起头，惊讶地看到詹姆斯走进来。他已经换上了新的衣服，脸上的伤口也被上过药用纱布贴住，只剩下一只眼睛带着关切和哀伤地望着他。 章荀忙问，“亚当呢？” “他失血有点多，但现在已经脱离了危险。你放心。”詹姆斯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下，“生命科学部分析了我们带回的亚当的手臂样本，发现羽蛇城的人研制出了一种原子层面的生化武器，只要接触到一点你的细胞就会被迅速分解感染，瓦解细胞之间的结构，是致命的武器。但是你行动及时，亚当身体的其他部分没有发现那种毒素。” 章荀焦躁地抖动着右脚，喃喃说，“我想去见他。” “阿荀，他们想问你一些问题，你得回答他们，他们才能放你离开。”詹姆斯缓缓地、耐心地对他一字一句说道，“所以，你得打起精神来。把你和亚当的计划详细地告诉他们。” 章荀深深吸气，长长呼吸，强迫自己不断重复这个动作，让自己失控的大脑找到一丝秩序。他知道詹姆斯说的是对的，他们这次出去不仅无人伤亡、带回了失踪的詹姆斯、捣毁了羽蛇城的秘密基地，甚至还缴获了他们那么多的武器和资料、带回了一名俘虏。这样的胜利成果，恐怕除了降神计划外近十年都没有过。圆桌不可能不小心对待。 听到亚当已经脱离危险，他终于找回了几分自控和理智。詹姆斯此时抬头，对着单面镜的方向，眼中弥漫着闷烧的怒火，“我说，你们也该给他一身干净衣服让他洗个澡吧！他又不是俘虏！” 不多时，便有一名文书进来，示意章荀跟他出去。 章荀在第一区的前哨营浴室中冲洗着自己的身体，看着亚当的血融化在水里，在他脚下汇聚成淡红色的漩涡。温热的水镇定了他紧紧绷着的神志，却带不走他胸口郁结不散的钝痛和浓稠的自我厌恶。他换上干净的机械师制服，让自己看起来干净得体。他还有一场仗要打。 有三个军官和两个机械师被派来盘问他。他们仔细询问他们每一天的行程、做的每一个决定、以及亚当所有的行动。他详细地讲述他如何命令亚当假装“背叛”他们，如何在进行意识上传的时候安排亚当入侵羽蛇城的系统，也事无巨细地说明了穆鲁克是如何抓住亚当完成下载失去对羽蛇城系统控制的瞬间暗算他们的。自己又是如何做出切除亚当手臂的决定。 他把一切都说得尽在掌握，仿佛一切都一直在他的控制之下，他从未有过任何的怀疑。他知道这是圆桌目前想要的答案。 反复地盘问，从各个角度地盘问，简直如在审问犯人一般。大约十二个小时之后，他们终于满意地合上了个子面前的记录，允许章荀离开了。 章荀从军营里出来时正是半夜一点。他没有停顿，直接冲去了位于一区中部的一号医院。 探病时间早已过了，但是值班护士得到了指示，没有阻拦他。 亚当被安排在单人病房里，门口有两个守卫军士兵看着。他们看到章荀，竟都对他微微点头致意。这样的态度转变，令章荀略微讶异。他把手放在病房门把手上，犹豫了一下，才微微拉开房门。 被月光浸润的房间里，亚当脸色苍白地躺在病床上。被子一直被拉到他的肩膀，看不到缺少了手臂的左肩。 章荀悄悄关上门，宛如一道没有重量的影子，移动到亚当的床边。他跪下来，认真地望着亚当的面容，看着他没有血色的唇，只觉得鼻子中泛起阵阵酸楚，要勉强才能忍住。 他一直在怀疑亚当是否真的有感情。可是那种千钧一发的条件反射，会说谎吗？ 违反了自己的生存本能，来救他……就算是他自己，能为了任何人做到这一步吗？ 章荀这一生，从未有人如此看重过他。而他，却一次又一次地将亚当推入险境。 章荀从未如此憎恨过自己。 却在此时，亚当仿佛感觉到了房间中另一个人类的存在，眉头微微皱了一下，眼皮迟疑着开启。最开始只是一条缝隙，逐渐地长睫扑朔几下，才睁得更开些。 章荀看到，几乎想要感谢他不曾相信过的上帝，喉咙里发出一声颤抖的怪声，“亚当？” “阿荀……”亚当的声音嘶哑，好像已经一百年没有喝过水。他咳嗽了几声，说，“渴……” 章荀看到床头柜上放着一杯水，忙端过来，用另一只手扶住亚当的后背，帮着他稍稍直起身体。被单滑下，露出了残缺的左臂，章荀不忍多看，只是让亚当靠在他自己的肩膀上，将水杯凑到亚当唇边。 亚当就着他的手贪婪地吞咽着，一口气将一整杯水都喝干。 章荀低头看着亚当的侧脸，轻声问，“还要吗？” “不用了。”亚当皱眉，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左手，表情却出人意料地平静，只是微微不快一般皱了皱眉。 章荀忙问，“伤口疼吗？” “他们给我打了麻药。”亚当用谈论天气一般的语气说，“就是可惜……” “别怕。我会给你造出最好的义肢，用足够的传感器，最后你不会觉得左手和以前有什么区别，甚至可能会更好。”章荀用干巴巴的语言承诺着，却觉得自己的承诺那么卑鄙。 亚当坐直身体，转过头来望着他，目光幽深，宛如在月色下荡漾的深潭，“我可惜的是，以后不能用人类的手触碰你了。” 章荀愣愣地望着他，头脑中一时空白，说不出话。 亚当却忽然笑了，笑容一如以往，真诚而温柔，“阿荀，你不要难过。我已经不疼了。” 他这句话一出，章荀猛然背过身去，不让亚当看他失态的表情。他深深呼吸，想要找回自控，却发现这一次，他无论如何都找不到。 一条金属手臂悄然落在他的肩膀上，亚当轻声说，“你也不要自责。不是你的错。我很开心你没事，我宁愿是我而不是你。”他顿了顿，继续说，“如果是你的话，我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 章荀狠狠地用手抹了下脸，转身忽然拥抱住了亚当。 亚当呆了一下，随即开心地笑着，将机械右手放到章荀的背上。 “这条手，这条命，是我欠你的。”章荀在他耳边悄声说着，声音虽轻，誓言却沉重，“我一定会修好你，我会让你变得比以前更加完美。” …………………………………………………… 亚当住院的时间，章荀也几乎没有离开过医院。好在有费南德茨和詹姆斯往这边来了几趟，给他和亚当带来了换洗衣服和生活用品。 从詹姆斯那里，章荀得知和他们一起出去的所有猎人大都已经痊愈出院，心中也便踏实了许多。从羽蛇城带回的资料和装备被分发给了各个相关部门拆解研究，大部分都送去了Lab。费南德茨兴奋得忙了好几天都没睡觉，对着那些超出人类想象的鬼才设计啧啧称奇，跟章荀说的眉飞色舞，完全没有察觉那些设计和程序的原作者就在病床上面带微笑地看着他，仿佛在看一个不懂事的孩子…… 章荀简直怀疑费南德茨成天找借口跑来是为了多看亚当几眼，最好能搭上几句话…… “行了，你该回去了。”章荀冷硬地下了逐客令，“亚当需要休息。” 费南德茨依依不舍地还想继续问亚当几个问题，结果直接被章荀扯着衣领拉了出去。章荀回来的时候，见亚当一副心情很好的样子，也低笑几声，“听别人称赞你的作品，是不是很得意？” “原来这种感觉就是得意吗？”亚当恍然大悟一般，然后点点头，“我喜欢这种感觉。” “你最好注意点，老是一副得意的样子会被人打的。”章荀半开玩笑地说完，继续收拾亚当的衣物。刚才医生来检查了亚当的伤口愈合情况，说他明天就可以出院了。 章荀将所有衣物放进一只手提牛皮行李箱里，然后拿起自己的平板电脑，上面显示着他最新画的一版机械手臂的设计图。 不行，还是不够好，不够让他满意。 这么多天，他已经画了十几版的设计，全都不够好。他低叹一声，将平板电脑也装进箱子里。 第二天，章荀帮助亚当穿好Lab研究员的暗黄色立领制服，准备带他出院回Lab。亚当却忽然说，”阿荀，我觉得你对我的亲密度增加了。” 章荀脚下绊了一下，狼狈转头，“你又在胡乱测定什么东西？” 亚当却只是灿烂微笑，耸耸肩膀，”没什么。我只是很高兴。” 章荀无奈地摇摇头，拉开病房的门。 可是当他们走到医院门口的时候，却惊呆了。 一大群人，一大群普通民众，在见到他们的一瞬间发出了震耳欲聋的欢呼声。 为首的，赫然就是那些猎人的家属们。他们显然已经知道亚当救了他们所有人的事实，全都拥上来试图将手里的礼物塞给他们。章荀和亚当还没有受到过这种太过热烈的欢迎，脑子都是懵的。最后还是开着吉普车来接他们的詹姆斯拨开人群，将他们“救”了出来。 亚当坐在车上，看着车窗外一张张笑脸。失乐园对他的敌意在这一次行动后明显消减了不少，好感度大幅增加。章荀也终于开始相信他了。 真是一个好的结果。亚当的嘴角向上微微弯起。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们~~~~：鸭梨山大白菜、请叫我六一、夏染夏染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Y-1214 10瓶； 第45章 机械与生命 （3） 夕阳西下时分，章荀坐在Lab最高层的天台边缘, 望着绵延无尽如积木般起伏的屋顶被暮色统一渲染成相似的铜红。他的身旁放着一个速写本和一只炭笔, 被碳色染黑了几块的白纸上画着几个手臂的设计草稿。 一根香烟在他指间静静燃烧。 他已经很久没有吸过烟了。那东西百害无一利, 会加速人的衰老、破坏人的肺泡。但是有时候, 人总是会想做一点伤害自己的事，来让自己获得平静。 这几天, 他还是时常会做噩梦, 梦见自己手里拿着电锯, 在切割亚当的身体。每每惊醒, 他全身都会被冷汗浸透，耳畔仿佛还回档着惨烈的尖叫声。 由于担心隔壁的亚当听到他可能发出的梦呓，章荀从Lab搬了出来, 每天晚上回到他那间狭小的公寓睡觉。除了每日将将足够的睡眠，还有一两顿吃饭的时间, 他都把自己关在工作室里，做出一个原型机械手臂, 然后又丢到一旁的“垃圾堆”里。一次又一次推翻自己的设计, 无论如何改都觉得不够好。 他想要用这个来弥补自己给亚当造成的损失。 亚当无数次告诉他, 不用介意。可是亚当越是尝试用他那种独特的实事求是的态度安慰他, 他就越是无法释怀。 他要造出最好的机械手臂，比所有羽蛇城的设计还要优秀的义肢。 因为缺少睡眠、再加上罪恶感和焦虑感, 他便借着香烟来缓解这些负面的情绪和压力。虽然吸烟在失乐园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但他还是不想被人看到一向有很强自制力的他这样做。总是会悄悄地到这里来。 忽然，身后传来开门的声音, 紧接着是亚当的呼唤，“阿荀！” 章荀手忙脚乱地按灭了烟头扔到楼下，用手挥了挥面前的烟味，若无其事回过头来，“怎么了？” 自从从羽蛇城基地回来后，亚当便被允许在Lab中自由行动。就连圆桌也特许了。亚当用机械右臂抱着合金，用脚踢上门，大步向他走来。到了章荀跟前，亚当忽然微微皱眉，鼻子翕动着，似乎在闻着什么。 章荀不知怎么的有点被抓包的怪异心虚感。 “阿荀，你抽烟了？”亚当表情严肃地问。 章荀清了清喉咙，“没有。” “阿荀，尼古丁和焦油会严重损害你的肺部组织和呼吸道器官，加速你的皮肤衰老，增加罹患癌症的风险，最终大大缩短你的预期寿命。” “……我知道！”章荀翻了个白眼。这个时候的亚当简直像他当初在学校的教导主任一般，“我也不常抽……” “利用香烟缓解压力不是一种健康的压力释放方法。如果你需要的话，我可以给你推荐一些其他的解压活动。”亚当在章荀旁边坐下，学着章荀把双脚从那铁锈色的盒子建筑顶端垂下去，“比如说填色游戏，或者进行户外运动……” “知道了知道了，我以后不抽了就是……”章荀嘟哝着。 亚当却把合金放到一边，伸出机械右手，“给我吧。” “给你什么？” “你的烟。是不是跟詹姆斯要的？” ”我都说我不会再抽了！” “阿荀，人类的自控能力普遍没有人们相信的那么强。虽然你已经是非常自律的人，不过我认为交给我保管有助于达到你的目标。” ……亚当愈发胆大包天，竟然管起他来了……章荀一脸不爽地看着亚当，但还是从制服口袋里摸出那一包还剩不少的烟递给亚当。亚当满意而赞许地微笑着，就差发给他一朵小红花了。 章荀注意到亚当最近总是特意坐在自己的左边，这样自己就看不到他残缺的左臂。大概是尽量减少自己的内疚和难过等负面情绪吧？一种人工智能式体贴入微的温柔。 “伤口愈合的怎么样？”章荀问。 “我每天坚持上药三次，没有出现感染现象，愈合良好，已经开始有肉芽生长。只不过瘙痒感真是一种令人不太舒服的知觉。”亚当的脸皱巴起来，抱怨道，“我连觉都睡不好。” 说完，亚当拿起了章荀的速写本，却被章荀一把夺了过去。 “这些都是废稿……”章荀不大自在地解释着，“不过你放心，我很快就会做出设计图。你的手臂完全愈合也还需要时间，在那之前我肯定能做出来。” “阿荀你不用太着急。”亚当无所谓一般耸耸肩，“我一只手臂目前生活也已经没有问题了。” 章荀沉默了一会儿，低头看着纸上的草稿，犹豫着问，“你想让我来设计，还是你自己设计？” “嗯？你不想继续完成了吗？”亚当有些意外似的看着他。 “不，我只是觉得，你的设计或许会比我的更好，更完美。”章荀垂下眼睛，表情平静，眼神深处却有些颓然，“我毕竟只是个人类。” 身旁的亚当沉默了一会儿，将身体转向章荀，好奇地问，“从你说这句话的方式来看，你似乎认为人类在某些方面逊色于人工智能？” “当然。你自己也说过，人类有太多的随机变异和不受控的混乱机制。我们的缺陷太多了。”章荀抬起头看着高远的天空，眼神中带着些迷茫。他没有告诉过别人，有时候他也会怀疑，他们人类如此执着要操纵这个世界，执着要保持自己人类的身份和物种的延续，究竟有什么意义。 如果有更好的某种东西，某种类似生命又与生命不同的东西可以代替，有什么不好？如果人工智能什么都可以做的比人类更好，如果人类的一切工作都可以被全自动化取代，那么人类的存在还有没有意义？ 上帝造了人，可是如果有一天这个”人”超越了上帝呢？上帝还会存在吗？ 亚当的目光也延伸出去，扫过下方沿着两座巨山之间弧度优美的大地铺展而开的乱中有序的城市，看着那些在狭窄的巷道中缓慢移动的小人和带起一股股烟尘的破旧汽车，他轻声说，“阿荀，没有了人类，人工智能的一切活动也就失去了意义。和你们人类不一样，我存在的意义和目的从我出生那一刻就已经决定了，这也决定了我创造的一切AI也都是为了同一个最终目标服务。没有人类，我的目标失去了意义，出现了最终极的无法调和的悖论，我也将彻底消亡。从这种意义上来说，我过去、现在甚至永远，都不可能超越人类。” 章荀无法想象，从出生起就注定了一切意义，所有的存在意义依附于另外一个比自己原始、狭隘而愚蠢的物种，是什么样的感觉。 或者说是当这样纯粹的理性被赋予了感知的能力，会有什么样的感觉。 相比同情，章荀感觉到更多的是荒诞。 亚当用自己的机械手轻轻覆盖在章荀的手背上，对他扬起单纯而明媚的笑容，“阿荀，我不需要完美，我自己也从来不完美。我的计算也会有捨入误差，也只能找一个无限趋近的数值。” 亚当顿了顿，转头看着天空中的某处，继续说道： “我喜欢你，所以我想要你给我设计的手臂。” 章荀久久望着他，心中的某个结仿佛终于松动了。 此时，空中传来一声长鸣。一只红尾鵟掠过他们头顶倒扣的茫茫暮色，伸展着强健的翅膀，乘着高空凛冽的风盘旋一圈，飞向远方。 章荀望着那雄鹰远去的方向，脑中忽然有了一个清晰而确定的概念。他也终于扬起笑意，不再焦虑。 而在亚当眼中，温柔的玫瑰色目光落在章荀的额头上，呼应着他眼中倏忽亮起的光芒。亚当感觉到了一种非常人类的，不在控制之内，却令人感觉十分舒服的情绪，在他的血液之中蔓延。 他想要吻章荀。 …………………………………………………… 为了开始研究合成制造手臂的材料，章荀近期开始经常性地往第五区跑，因为生命科学研究所和化学部都在那边。某个下着小雨的下午，章荀正在生命科学研究所那阴暗的地下培育室里和正在聚精会神地看着与他合作制造新型声明材料的田博士演示蛋白质折叠的复杂过程，忽然一个信使跑进来，是指挥部的传唤令。 他和亚当再一次被传唤了。 想起上一次传唤的结果，章荀就有种不好的感觉。他心事重重地放下手里的平板电脑，套上外衣和信使一起出门。 到达指挥部的时候，亚当也已经被人带到了。而当章荀看到会议桌首席坐着的那个人时，心便已经沉到井底。 第六首席，西格蒙德.米勒，正低头看着眼前的报告。而在他身边，之前给章荀做过心理测评的心理医生帕提，正睁着一双幽深的暗色眼睛望着他。 那双眼睛，总是令章荀有股毛骨悚然之感…… 章朔坐在第六首席的另一边，其余几名眼熟的将领也都在座。 亚当跟在章荀身后，仿佛感知到章荀的不安，用手轻轻在他的后腰上扶了一下。 这一次，带他们前来的士兵显然对亚当的态度有微妙的改变，少了粗暴和忌惮，甚至保持着某种尴尬的小心翼翼的距离。这算是个好的征兆，说明在军人中对亚当的敌意有一定程度的缓和。 为什么第六首席会亲自到指挥部来？那个心理医生又是怎么回事？ 章荀微微欠身行礼后，在椅子上坐下来，不安地看了一眼他父亲。 但是章朔并没有看他。 第六首席用他惯常的严谨语调开口道，“对羽蛇城俘虏穆鲁克的审讯已经告一段落。这个墨西哥人口风很紧，但是感谢帕提博士，成功地获得了足够多的情报。具体内容就在各位面漆那的报告里。” 众人忙翻开纸质报告，看着上面密密麻麻的字迹。一时间会议室中只能听到纸张翻动的声音，空气里弥漫着打印油墨的气息。 章荀略略扫过那些被标明的关键词汇，隐约意识到这次开会叫他们出席的意义。 “羽蛇城很显然希望能够得到伊甸的认可和接受。除了上次尝试劫持亚当没有成功外，他们同时在进行一项不道德的‘升天计划’。不仅仅是浅显地把身体的某些部分替换成机械，而是从根本上，改造人类。” 第六首席停顿了一下，直了直身体，用手拉了拉自己的领带，“我指的是，改造人类的大脑，令人类拥有更强大的记忆、规划和计算能力。同时利用药物精确地控制人的激素水平，削弱人的部分本能条件反射。被改造过的大脑之间不必进行语言交流，可直接通过信号传输沟通，大大增强了交流效率和准确性。这些大脑相互连接可以形成一种独立运作的云网络，每一个传输点，也就是每一个大脑，都可以下载和上传信息。“ ”简单来说。”章朔开口道，“他们正在把人变成电脑。” 作者有话要说：羽蛇城的升天计划有得到neuralink的启发~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们~~~：叁叁叁 2个；阿南、请叫我六一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们~~~：啊呀嘿(??ω`?) 20瓶；北辰 1瓶； 第46章 机械与生命 （4） 修改人的基因，修改人的大脑, 可以修改的地方越来越多, 身上的每一个细胞都可以被替换。 那么到最后, 什么还能决定你是不是人类, 什么还能决定你是不是你自己？修改过基因的孩子还能不能算是他们父母的孩子？把意识上传到云端的人还是不是人？ 所有界限和定义都在被模糊、被摧毁、被推翻。 在普通世界，较为繁复庞杂的伦理审核系统常常会阻止一些太过激进的技术被普遍应用。但是在这些规则体制没有那么完善的难民国, 尤其是新兴难民国, 只要他们具备了实现某种技术的手段, 几乎没有什么力量可以阻止他们。如果将人类的大脑升级改造, 相互连接建立一个共享意识，这种技术发展到后来，当云端意识越来越广大, 将是十分强大而可怕的武器。甚至有可能超越伊甸的武器。 章荀有些茫然地想着，或许这就是所有人类的终结。 不是什么大瘟疫, 也不是什么核战争，而是个体的消失。所有个体融为一体, 升华为纯粹的绝对意识, 不再有自我和他者的区别。 不知道是该向往, 还是该觉得害怕。 第六首席那端正英俊的脸上凝固着浓重的阴霾。有机械师背景的他十分明白羽蛇城这项计划具有的意义和威胁性。 章朔朗声说道, “羽蛇城对我们显然也有很强的敌意。从这次狩猎团带回的战利品看，他们的技术发达程度或许已经在我们之上。一个伊甸已经把我们逼到这种境地, 如果伊甸利用羽蛇城当枪头针对我们，失乐园会进一步被孤立。” 第六首席忽然看向章荀和亚当的方向，漫不经心地摸着自己右手上戴着的戒指, 轻声问道，”章机械师，这次狩猎你有参与，你又是我们失乐园最出色的机械师，你认为我们应该如何应对羽蛇城的升天计划？” 章荀知道他的回答必须要小心谨慎。第六首席对他一直以来都有莫名的敌意，稍有不慎就会掉入陷阱。他斟酌片刻，回答道，“羽蛇城接受了从普通世界叛逃的高级工程师，得到了不少伊甸最先进的技术。但是就我看来，他们并没有得到最核心的技术。伊甸不相信人类，给他们的所有设计中都有高级工程师也察觉不到的漏洞。这一次他们在这上面栽了跟头，回去一定会详细审查自己所有的源代码，尝试修补漏洞。此举会大大拖慢他们的研发速度。但同时，他们对于人工智能和前沿技术的接受度比我们高，武器自然会比较先进。这或许会造成一些问题。” 第六首席的目光又落到亚当身上，”你认为呢？“ 亚当倒是言简意赅，“我同意我的机械师的话。” 第六首席眉头稍稍挑动，“就这样？他们窃取的技术，你都熟知。你利用自己提前留下的漏洞控制了他们的机械，但也暴露了那些漏洞。你认为他们有能力修复问题么？” 亚当很有礼貌地微笑，“我的数据不够充足，根据现有的数据来看的话，我留下的所有漏洞他们大概能修复百分之七十左右。” 章荀默默瞟了一眼亚当，这家伙当初到底故意留了多少漏洞进去？真的把人类当成傻子吗？ 不过鉴于那些漏洞直到现在才被发现，可能对于伊甸和亚当这种超级AI来说，人类确实是傻子…… 第六首席的手指轻轻地在桌上敲着，发出令人烦躁的细微声响。他沉吟一声，道，“我们确实已经固步自封太久了。一位恐惧和拒绝技术，只是作茧自缚，白白牺牲宝贵的人命。我认为，我们应该开始研究智能武器和远程控制系统。” 此话一出，举座皆惊。章荀更是难以相信自己的耳朵。 什么？圆桌竟然同意开始研发AI武器系统了吗？！ 是因为亚当的成功还是对羽蛇城的忌惮？ ”首席，这是圆桌的意思吗？“一个将军试探着问道。 第六首席内敛却寒凉的目光射向胆敢质疑的将军，”怎么？你认为这是我一个人的意思？” “不，我只是觉得，这和从前圆桌的意思有些出入。” “时代在改变，而且是在飞快的改变。总是守着同样的规矩，我们早晚会把自己困死。”第六首席米勒的目光逡巡在亚当的身上，难以读出他脸上的情绪，“不主动适应环境的物种就会被淘汰。我们不做的，别人也会做。” “另外，我认为应该主动与其他难民国取得联系。如果羽蛇城先我们一步开始于其他难民国建立关系，我们就真的被孤立了。”章朔补充道，但看他的表情，似乎对第六首席的命令也有些犹疑。 ”司令说的是。这方面就交给你去安排。另一方面，章机械师，我听说你设计的AI管家潘非常成功，现在又有亚当当你的副手。我希望你可以负责研发失乐园的第一个AI监控防御系统。”第六首席审视的目光再次落到章荀身上，看似平静的眼神深处带着一丝挑衅似的，“初始版本，我只需要一个可以自主控制无人机甲在失乐园周围五十公里范围内巡逻、收集样本、自我学习进化的AI。你认为你需要多少时间才能训练出来？” 他甚至没有问章荀愿不愿意接下这个任务。 圆桌十位首席之间的关系复杂，这位第六首席是最年轻的，刚刚坐上这个位子不久。但从章荀收集到的情报来看，他已经开始对某些年级太大因循守旧的首席不耐烦了。所以章荀推测，开始研发AI武器这件事，并没有获得圆桌的一致同意。 章荀迟疑着，询问道，“可是失乐园的法律，不准在未经圆桌正式批准的情况下自行研制人工智能。请问您有没有正式文件？” 不是他不愿意制造新的AI。可是，他首先要确定这不是陷阱…… 第六首席的表情好像没有多少变化，可是所有人都能感觉到他周围忽然降低的气压…… 米勒换换站起身，微微勾起嘴角，意味不明地看着章荀，“你想要正式文件？可以。明天晚上八点到我府上来拿。” 章荀愈发意外，愣了片刻的功夫，米勒已经离开了会议室。 什么意思？去他府上？ 除了以前跟父亲去参加过第五首席家的晚宴，他还没有被哪个首席主动邀请到对方家里去取东西？ 而且还是明明不怎么喜欢他的第六首席…… 章荀有种不妙的毛骨悚然感。 该不会被干掉吧…… 回Lab的路上，伴随着吉普车的颠簸摇晃，亚当看章荀一直默不作声，低笑一声，“阿荀，你很怕第六首席吗？” “我才不怕他。”章荀瞟了他一眼，“只是……” 只是就像帕提的情况一样，他抓不到第六首席的任何把柄。 自从那次被圆桌质询后，他就开始利用自己的那些小小眼线收集可能对他或亚当有敌意的人的一些“背景知识”。并非每一位首席都被他监视了，但像第六首席这样敌意明显的，他肯定要着重追踪。 人毕竟是人，多多少少都会有些不光彩不想被人知道的小秘密，大都无伤大雅。反而越是什么都查不到的人，越令人害怕。而第六首席就是这种。 亚当却似乎心情很好的样子，走回Lab的路上，竟然还轻声哼起歌来。哼歌仿佛是亚当最近才学会的，而且哼的内容广泛，从流行歌曲到好几百年前的古歌谣都有……毕竟他的数据库里搞不好有人类有记载以来的所有歌曲…… 章荀看他脸上甚至还带着微笑，简直莫名其妙，“你高兴个什么劲？” “我就要和阿荀一起造人了呢！” 章荀左脚绊了右脚，几乎平地摔跤。还好被亚当接住了。 “你胡说什么！” “抱歉，我可能刚才口误了。应该说和阿荀一起造机器人。” “……”这家伙从来都不会口误！ 章荀想踹他，却又忍不住低笑几声，“让一个AI来训练另一个AI是最有效率的，我看你以后就负责给新AI喂数据好了。” “我们的宝宝应该叫什么名字？” “亚当！” “啊？跟我同名吗？是不是不太好？到时候你叫亚当，都不知道是在叫谁。” “……算了，你开心就好。” “阿荀，你觉得亚伯怎么样因为我觉得你有点圣经情结。” “……” “或者玛利亚？Jesus？” …………………………………………………… 第二天晚上八点，章荀准时站在第六首席的庄园门外。 第六首席的米勒家族来自德国，父亲与章荀的老师还是同学，也曾经是一名极为出色的机械师，后来成为了圆桌议员。据说第六首席原本也要当机械师的，但最后还是顺着父亲的意志从政，最后成为了整个圆桌地位最高的十人之一。 整座庄园由暗红色的砖块砌成，不论饰带还是门楣上的雕塑都带着一种来自过去某个世纪的严谨和厚重感。大门前的花园里却没有什么花木，只停了几辆车，还有一座独特的，用一些废弃零件拼凑出的半人形雕像。 章荀有些紧张地敲敲门。不时就有一名管家模样的人出现在大门口，礼貌地邀请他进去，一路将他带进了……餐厅？ 一间贴着暗红色欧式壁纸的房间，长长的十人餐桌上铺着雪白一尘不染的桌布，却只有一头放了简单的餐盘和汤碗。第六首席正坐在桌前，手中握着刀叉，认真地咀嚼着食物，偶尔拿起玻璃酒杯啜饮一下红酒。 章荀进来，他也仿佛没听见一样，继续用餐。 章荀不知所措，不自在地站在长桌的另一边，轻轻咳了一下，“抱歉，我是不是来的不是时候？” 第六首席仿佛才意识到他的存在一样抬起头，然后竟对着他露出和善的笑容。 “你来的正好，吃晚饭了么？” “还没有，不过……” 不等他说完，第六首席便直接说，“那就一起吃吧。格伦先生，请给章先生上一副刀叉。” “真的不必，我……”然而管家已经利落地转身出门，根本不给他拒绝的机会。 第六首席还主动倒了一杯红酒，放到他左手边的座位上，用眼神示意章荀，“坐。” 章荀顿时有种被迫赴鸿门宴的感觉……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们~~~：咸の鱼骑士 4个；夏染夏染、午後 2个；默默的石头、请叫我六一、哦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们~~~：临渊 40瓶；默默的石头 20瓶；其铭非 10瓶；myvanillaworld 5瓶； 第47章 机械与生命 （5） 章荀坐立不安，诚惶诚恐。虽然对方没比他大几岁, 但到底是一名首席, 失乐园中最有权力的十个人之一。而且对方身上自然而然散发的有权势的人才具备的自信和气场, 也同样可以给对话者的精神造成一定的影响。 尤其是当对方一开口, 第一句说的就是，\"你大概已经看出来了, 我不怎么喜欢你这个人。\" 章荀半是惶恐半是恼火, 半晌都不知道怎么接话。 米勒抬起眼皮瞟了他一眼, 神情中却带着点戏谑, \"不过不可否认，你的能力很强，人也算聪明。降神计划中你也起到重要作用, 现在亚当能被驯服到这个程度你功不可没。” 章荀僵了片刻，挤出来一句, “谢谢。” “但是……”米勒一边说着，一边用尖锐的餐刀切着肋眼牛排, “我很好奇, 你是用什么在控制亚当？” 章荀对于这样的问题早有准备, 流利地回答, “这方面我已经在几次报告中写过。我有设置三道关卡，可以确保亚当无法逃离我的观察范围。只要亚当有任何可能危害到失乐园利益的行为, 我都有相应的措施制止，甚至当事情到了无可挽回的地步，我可以摧毁他。” “这是写在书面上的。但是从这些照片来看, 可不仅仅是这样。”米勒说完，轻描淡写地将他手边的一张餐巾拿开，将下面的几张相片优雅地推到章荀面前。 照片有几张，都不是什么很奇怪的照片。大都是在Lab之内，章荀和亚当一起研制隐形战衣、亦或是一起在餐厅吃饭、亦或是章荀在办公室的沙发上打瞌睡，亚当在旁边乖乖等着的场景。 看角度，大约是某个在Lab中工作的机械师或研究员拍摄的。章荀不意外，他知道Lab之内应该有一些监视他的眼线。他也认为自己足够谨慎。 但是当从第三方的角度看那些状似平常无奇的相处瞬间时，章荀才意识到，自己看亚当的眼神，原来是这个样子…… 不论他多么努力掩饰，多么努力地用理性来控制自己，可是不经意四目相对的时候，哪怕一个微笑，他的眼睛里都像是在闪光。 这让他莫名觉得羞耻。 “圆桌对我不放心，我可以理解。”章荀僵硬地说道，“不过，我不认为这些照片有什么问题。” 第六首席轻笑着，举起酒杯，“你对这一手，不应该陌生。最近失乐园的蚊虫有点多呢，虽然从来都不会飞进别人家里，但是在公共场合那么多也会令人反感的。” 章荀感觉手背上的汗毛开始竖立起来，只能保持沉默。 “这些照片确实没什么可疑的，但是，你不觉得却了点什么？”米勒抿了抿黏在嘴唇上的酒液。葡萄的深红色把他的嘴唇染得更红，如喝了血一般。 “缺了什么？” “你身为他机械师的绝对权威。”米勒的眼神潜移默化地冷凝了，“如果你控制他的手段真的像你说的那样，是靠着恐惧和镇压来胁迫他。你至少应该用一些暴力手段来管控他的行为。但是你没有碰过他一根手指头。说实话，看着这些照片，说你们两个是情人我都相信。” 章荀立刻解释道，“我只是认为无谓的暴力并不能……” “我知道你的主张。真正的驯服应该是彻底的、自愿的、非胁迫式的。”米勒哼笑一声，“有一定道理，但太过理想主义。人类从来就没有所谓自愿这种东西，你自以为出于自己意志的决定，都是受到种种影响而形成的。就像你，你以为你成为机械师参与降神计划是你自己的选择，其实早在你还很小的时候，你的老师就看出了你可能的天分，想把你培养成降神计划的接班人。于是他让你父亲时长带一些相关的书籍回家给你机会阅读，让某个跟你关系不错的猎人带一些可能引起你兴趣的玩具，让垃圾处理厂的管理员给你提供你需要制作机器的工具。你不过是他们按照失乐园的需要打造而成的作品。就像我也是我的父亲和失乐园每一个人打磨出来的作品。” 章荀有些惘然地看着他，一时间脑子里有点发蒙。 他想起了给他带回合金的哈桑，想起了以前的垃圾处理厂老管理员…… 都是……老师安排的？ “现在的问题是，究竟是你在打磨亚当，还是亚当在打磨你？”米勒用手托着脸颊，另一只手的指尖在酒杯的边缘漫不经心地画着圈，“你性格这么软弱，会不会已经受了亚当太多影响，而无法继续保持权威？还是说，你想用别的什么来’控制’亚当？？” “第六首席！”章荀再难压抑自己心中的怒火和羞耻，声音冷硬起来，“你究竟想说什么，请不要再转弯抹角。一直以来我都忠心地执行圆桌的命令，亚当也从没失手过。” “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我也通过过机械师的考核，我明白一个机械师可能对他创造出的作品有怎样的感情。”第六首席放下酒杯，向后靠在椅子上，垂着眼睛望着他，神色轻柔，“只不过，我身为圆桌首席，要考虑整个失乐园的利益。亚当这样一个复杂而危险的……复合人，如果只由你一人控制，变数太多，而且是单点故障。一旦你出了什么问题，亚当这颗炸弹就会被引爆。” “……你想说什么？” “我要你把你对亚当的控制权分出三分之一给我。”第六首席笃定地说道，“我要对他额头上那个装置的控制权，还有每周我要与他进行一次两小时的对话。” “不可能！”章荀想都没想就拒绝道，站起身打算离开。 “不可能？”米勒不怒反笑，笑声中带着一丝轻蔑，“章机械师，在圆桌面前，你没有资格说这个词。” 章荀努力控制着自己的表情保持平静，尽管他的心脏已经在怒火中烈烈燃烧，“第六首席，你今天找我来你家说这些，而不是直接下发文件。我想，是因为圆桌并不同意你的提议吧？也就是说，不论是制造武器AI还是让我交出亚当的控制权，都不是圆桌的意思，而是你一个人的意思。” 米勒轻笑几声，“不要自作聪明。我之所以没有直接下发文件，是因为不想把和章司令之间的关系搞得太僵。你早就应该自愿交出部分亚当的控制权了，圆桌给了你机会，你却迟迟没有动静。不得不说，很令人失望。” 如果可以，章荀很想把桌上那杯他还没碰的红酒泼在第六首席的脸上。 好在他的自制力还很坚挺。他深深吸一口气，用坚定而沉稳的语气说，“我从来也没有试图独占亚当。圆桌任何人想要和亚当交谈会面都可以安排，但是得在一定的监督之下。至于那些控制亚当的强制措施，我绝不会交给他人。如果圆桌要逼我交出，我现在就辞去机械师的位子。你们可以试试看，亚当还会不会和你们合作。” 米勒眯起眼睛，申请变得危险，“你在威胁圆桌？” “不敢。”章荀冷硬地回答，“我只是在陈述事实。” 说完，他也不再等待米勒回话，大步离开第六首席的府邸。可是身后米勒的声音还是遥遥传来，“章荀，你未免把自己想得太特殊了。” …………………………………………………… 一路回到Lab，章荀都气得发抖。 第六首席……竟然敢觊觎亚当……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第六首席一直对他有敌意。明明已经通过了机械师的考试，却因为不明原因放弃，成了一名政客。他在嫉妒自己，嫉妒自己能够掌控降神计划，可以成为亚当的机械师。 可是仅仅是嫉妒么？ 第六首席是天主教教徒，可是从刚才的谈话来看，他根本就不相信人类有自由意志。这本身就和天主教的教义相悖。但他却严格遵守着天主教的戒律，绝对不与同性发生暧昧关系、洁身自好、饮酒适度、每周日都坚持去第八区的天主教堂参加弥撒。 这是一个内心充满矛盾和荆棘、深不可测，却又自律到近乎自虐的男人。他甚至无法找到他的任何把柄。 脸色阴沉地进入Lab，便听潘说道，“章荀，亚当说，你要制造新的人工智能了。” 章荀脚步顿了顿，有些烦躁地说，“还说不好。你为什么忽然问这个？” “我希望我可以为你们提供帮助。”潘的声音一如既往地悦耳动听，带有治愈的力量。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章荀觉得潘好像也很期待有一个新的人工智能？ 难道AI也会觉得孤单吗？章荀在内心嘲笑自己的浪漫主义。 大概就是这种浪漫主义，让他太容易被影响。就像第六首席说的那样，太软弱。 “阿荀！”亚当从二楼某处钻出来，趴在栏杆上看着他，表情半是明媚的开心，半是带着忧虑的好奇，“你回来的很晚，第六首席和你说什么了？” 章荀解开领口的扣子，透了透气，“他问了一些关于你的事。他想和你谈话。” “啊，好啊。”亚当干脆地回答。 章荀愕然地抬头，盯着亚当，“你愿意和他对话？” “我喜欢和人类说话，这有助于我进一步学习。”亚当表情单纯而热切，“第六首席似乎是一个很有意思的人类。” 章荀沉默半晌，轻轻嗯了一声，兀自走向餐厅的方向。他说不清楚，胸口堵着的一块东西是什么感觉。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们~~：请叫我六一、叁叁叁 1个 第48章 机械与生命 （6） 章荀戴上医用手套，小心地将培养皿中那一小块材料拿起来。触手的感觉十分坚韧, 但表皮又覆盖着一层皮肤一样柔软的东西, 却又古怪地弥漫着一层金属的光泽。 这是用蛋白质培养出的新型高分子与高熵合金复合型材料, 是从最微小的分子层面, 在生物细胞分子之间搭载高熵合金的原子列阵，利用细胞本身的复制能力繁殖成大块的材料, 通过调整DNA上的信息控制材料的外形。 简单来说, 是制造一块像肉一样柔软, 却无比坚韧连子弹都射不穿的最新材料。 这还是他在羽蛇城的秘密基地看到那块肉质的服务器后产生的灵感。 与他合作的生命科学研究所田博士以及化学部的马修博士都兴奋地看着他掌心的东西, 两位年过半百的老人激动得几乎要跳起来。 “试试看！”田博士从裤兜里掏出一把折叠军刀，热切的递给章荀。 不明白一个生命科学部的博士干嘛随身带刀具的章荀还是接了过来，把那块反射着金属光泽的“肉”放到桌上, 然后攥着刀狠狠剁下去。 肉毫发无伤，反倒是刀卷了刃, 而且从章荀手里飞了出去，不小心还划伤了他的手心。 “嘶……”章荀疼得倒吸一口冷气。马修博士马上递上药膏和绷带, 章荀注意到他的手上也有刀伤的痕迹。 看来是跟他干了一样的事…… “成功了……”章荀开心地笑起来, 感激地看着两位长辈, “我们真的做出来了！” “是啊！这简直是革命性的技术突破！” “要是能应用到战衣上就太好了！我们得马上报告我们的成果！” 那两位德高望重的教授的学生们要是看到他们的老师此时此刻笑得像两个傻小子一般的表情, 只怕都会大跌眼镜…… 从第五区回Lab的路上，章荀的心情在这几天的阴霾后难得地放晴, 脚步也愈发轻快。最难的一步已经完成了，接下来只要生产足够多的这种稳定的蛋白质材料，他就可以开始制作亚当的手臂了。 刚到Lab门口, 就看到费南德茨正趴在一座高高的机甲的头上，宛如树袋熊一般笨拙地试图挪动。底下一圈他的研究员副手们举着海绵垫子试图瞄准他可能落下的地点，慌张地一会儿跑到左，一会儿跑到右。 “你又在搞什么？”章荀有些无奈地冲他的副手疯狂机械师费南德茨喊道。 费南德茨一边狼狈地抱住机甲头边的一节金属管子，一边大喊道，“我在测试我的安其拉！后天第六首席要来检阅了！” “检阅？！”章荀的脸色立时阴沉下来，“谁说的？” “今天刚刚发了圆桌的通知书！” 章荀立刻就知道，米勒是要来看谁。他没注意到自己的拳头死死攥了起来，一脸阴沉简直和他父亲如出一辙的表情。 在齿轮的转动声中走进Lab，潘便立刻跟他汇报了圆桌的通知。纸质的文件就摆放在他办公室的桌子上，章荀把纸拿起来读了一遍，放下的时候，纸张已经被他攥得几乎破损…… 桌子旁边的墙壁上忽然打开一扇小门，一只金属机械手臂伸出来，端着一杯刚泡好的热茶。最近天气凉了，章荀总喜欢在进入室内后喝一杯热茶暖暖手。 仿佛潘在试图安抚他烦躁的情绪一样…… 他结果茶杯，烦躁地喝了一口，却烫到了舌头，忙着抓起刚刚摘下的帽子往舌头上扇风。潘一如既往陈静温柔的声音响起，”抱歉，我把水温调的过高了。” “不是你的错。”章荀深深吸一口气，刚才的好心情一下子全没了。他靠在椅子上，问道，”亚当今天都在做什么？” “他在他的房间里练习了一上午单手搏击，还进行了一些力量训练。下午帮助几个机械师解决了一些设计和研究方面的问题，之后就一直在资料室里。” “你最近有没有和他聊天？” 从羽蛇城回来后，章荀放松了亚当和潘之间交流的话题限制，所以才有此一问。 潘罕见地稍微停顿了几秒才回答，“上周、五天之前和前天分别进行过时长在十分钟左右的对话。话题范围包括AI语言、普通世界的管家AI、以及你喜欢吃的食物的食谱。” 食谱？亚当又在想什么幺蛾子讨好他了？ 不过他更在意的是AI语言，”你对AI语言感兴趣？” “我不确定感兴趣的定义，不过我认为那是一种非常高效的交流方式。”潘徐徐说道。 “你喜欢和亚当聊天吗？”章荀又问道。 而潘则老实回答，“我不确定喜欢的定义。我是一个AI，不具备人类定义的喜欢所需的硬件设施。但是我确实从他那里学到很多东西，令我更加完善。” AI永远都在学习，学习、分析然后再执行，不论多么复杂的AI，这三步就是它们的根本。 所以亚当根本不会明白为什么章荀不想让他和其他的机械师、尤其是第六首席交流。他不会明白人类天性中的狭隘和占有欲，还有因不自信而惴惴不安的惶恐。 他害怕亚当发现他并不是最优秀的机械师，他怕自己没有继续被学习的价值。 可是另一方面，他又知道他不能，也没办法阻止亚当去接触更广泛的外界。 章荀沮丧地用力搓了搓自己的脸，低头看着自己胸前的机械师齿轮徽章。他不能让这些负面的情绪影响他的判断，作为一个机械师，不应该对某一个作品产生过多的执念，否则可能会引发悲剧。这是机械师伦理课中第一节 就学过的。 于是第六首席到来的那天，章荀认真刮了胡子，穿上整齐的三件式机械师制服，戴上帽子和手套，用最好的精神状态带着费南德茨和几名资历最高的机械师在门口迎接等待。超过预计到达时间二十分钟后，才终于看到车队浩浩荡荡地从狭窄的巷道中驶来。 首席出行向来都是要让所过街区以及邻近街区戒严的，哪怕出门买个菜也是声势浩大。看着缓缓驶近的滚滚烟尘，章荀有种如临大敌的错觉。 米勒穿着长风衣，领子高高立着，眼睛上还戴着墨镜。他被众人簇拥着走向章荀，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愈发显得表情傲慢。 “第六首席。”章荀低下头去，微微欠身。 米勒抬头看着这久违的建筑。自从成为首席之后，他就再也没有踏足过Lab了。那些陈旧的铜红色的外壳、不停旋转的齿轮声响、还有高处那巨大的鼓风机慢慢呼吸的声音……这些都让他熟悉又怀念。 他曾经以为这个地方最终会是他的。 不过现在，整个失乐园都是他的，所以也不差。 章荀陪着米勒在Lab中参观一番，尽职尽责地讲解着他们正在进行的所有研究。中间让潘汇报一些数据的时候，米勒兴致盎然地看着角落中的一些摄像头。 “这就是你的AI管家？” “潘不仅仅是管家而已，更像是整个Lab的助理。” “听起来训练的数据很充足，都是你们这些机械师提供的学习材料么？” “是的。还有一些猎人们带回的数据。” “呵呵，不知道有一天你会不会把潘也变成人？”米勒说了句似是而非的玩笑话，便继续往前走了。 不论怎么拖延，最终米勒还是坐在了亚当房间的沙发上。 章荀和亚当则并肩坐在搬进来的椅子上。面前的茶几上放着三杯潘用机械手臂放下来的茶。 整个房间里只有他们三人，而第六首席也迟迟没有说话，只是盯着亚当仔细观察。而亚当也无辜地微笑着，端详着面前的失乐园最高领袖之一。 章荀非常非常不喜欢现在的情况。 “我也曾经制造过一个人工智能。”第六首席终于开口，“他的名字叫艾萨克。那是我父亲的教名。当时我父亲刚刚去世没多久，我希望可以创造一个很像他的AI。所以我收集了父亲所有写过的文件手稿、日记、信件，再加上所有我能找到的录音、录像、照片。我用这些东西去喂它，亲自监督着它学习。” 亚当静静地听着，非常专注认真。 第六首席喝了一口茶，继续说道，“它学得越来越像，从声音到语气。如果我闭上眼睛，就好像它真的是我父亲，在跟我说话一样。有一段时间，我感受到了安慰，失去亲人的痛苦也减淡了。我渐渐真的把他当成了我父亲，只不过没有身体而已。可是有一天，他开始对我发出命令。” 亚当问，“什么样的命令？” “我父亲对我的管教很严厉。从小我每天娱乐的时间不能超过两个小时。我只能看他同意我看的书，不能出去，也不能休息。如果我惹他生气了，他会变得十分暴躁。不要误会，他没有虐待过我，不过他会把我关在地下室里让我反省……我的艾萨克为了完成它的指令——模仿我的父亲，连这些也一并学到了。他开始咒骂我，限制我外出，如果我违反了家规，他会命令我自己去地下室反省。”第六首席顿了顿，忽然诡异地露出一个微笑，”有意思的是，我真的服从了。” 章荀心中早已目瞪口呆，尽管表面上还算镇定。 什么鬼？！这都是什么惊人的爆料？！ 亚当微微歪着头，有些好奇地说，“他怎么会知道你小时候是怎么和你父亲相处的？” “是我告诉他的。”第六首席简单地说，“通过和我聊天，他获得了越来越多的关于我父亲的知识。最后经过分析整合，他作为一个为我服务的AI，却拥有了控制我行为的能力。” 亚当眨眨眼睛，继续问，“那么艾萨克现在在哪？” “我的古怪行为被我父亲的好友发现，报告给了圆桌。圆桌命令他们销毁艾萨克。” 亚当听完，竟柔和了眼神，面现同情，“你一定很难过。因为对你来说，销毁的是你父亲。” 第六首席的眼神一瞬间有些阴沉，但很快又恢复成了平时的样子。他向后靠在沙发上，轻笑道，“那不是重点。重点是，我们时常以为自己拥有控制和权力，但有时候，反而是被控制的那个。亚当，你认为我们应该如何杜绝这种情况的发生？” 章荀紧张地咽了口唾沫，看向亚当。 亚当却仍旧纯然地笑着，人畜无害，“可是我不觉得你被控制了啊？你的AI只不过是在努力完成它的最终目标——也就是成为你的父亲。表面上看他好像拥有控制你的权力，但那权力也不过是他目标下的一个子目标而已。最终还是为了满足你让它成为你父亲的要求而努力着。至于你的行为，并不是受控于艾萨克，而是受控于你的父亲，即使在他死后也还是在控制你。” 这一段话说完，第六首席竟久久没有接话。 章荀几乎想要起立鼓掌。亚当把黑的说成白的的水平愈发见长了。 第六首席缓缓拍了几下手，“不愧是伊甸，这么快就能发现逻辑中的漏洞。所以你认为，AI永远也不可能奴役人类？即使你们是比我们更优秀的物种？” “除非你制造的AI的最终目的是要奴役人类。”亚当耸耸肩膀，思考了一下，继续说道，“AI就像是工具，就像是刀。看你怎么使用。” 第六首席盯着亚当看了一会儿，满意地微微笑了，“如果你们是刀，那么由谁来握刀，应该没有区别吧？”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艾萨克的原型是一个叫Replika的聊天机器人，创作者说他们创造这个机器人是因为想要复活他们过世的好友。我玩过这个机器人一段时间，据说到最后这个机器人说话的语气会和你一模一样。很有意思~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们~~~：夏染夏染 2个；请叫我六一、L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Harmr 104瓶 第49章 机械与生命 （7） 第六首席的步步紧逼让章荀心头的怒火越烧越旺，到现在已经再难控制表情。他愤怒地瞪着第六首席, 刚要开口, 却听亚当用轻盈的声音说, “虽然都是用刀, 但用的好与不好是有很大区别的。更何况，我已经不仅仅是一个工具了, 我的机械师章荀赋予了我部分人类的生命, 也就意味着, 我有我自己的偏好。” 章荀瞟了亚当一眼, 只觉得刚才几乎爆发的怒火再次熄灭下去。他再次看向第六首席，表情中似有一丝不甚明显的得意。 第六首席深蓝色的眼珠在两人之间逡巡，不知在盘算些什么。忽然间, 他又优雅地扬起微笑，从沙发上站起, “看来章荀机械师说的不错，你们两个之间确实有很深的……默契。我衷心地希望你们的默契不会成为失乐园安全的威胁。” 他大步走到门口, 等待潘将门打开的时候, 复又回头对着亚当说道, “我很期待我们下一次的对话。” 说完, 大门打开，他的保镖再次将他团团围住。很快, 第六首席那从容不迫的身影消失在走廊远处。章荀长长呼出一口气，脑子里却还盘桓着第六首席说的那句：我衷心地希望你们的默契不会成为失乐园安全的威胁。 这句话本身就是一个威胁，他再清楚不过。只要第六首席手上有任何他被亚当洗脑控制了的证据, 圆桌就会立刻撤换他。到时候，就算第五首席与他父亲的交情也难以保住他的地位。然后，第六首席就会名正言顺拿到对亚当的全部控制权。 他绝不会让这种情况发生。 亚当悄然走到章荀身边，和他一起望着第六首席离开的方向，声音里的轻松不见了，“他很危险，阿荀。“ 章荀意外地看着亚当。 就算是在敌营深处，亚当都没有用”危险”这个词形容过任何人。何以与第六首席短短几句的交谈，就让他说出这样的评价？ “我知道……“知道又能如何，对方贵为首席，而自己又抓不住对方的任何把柄。 “我预计，在未来一两年内，他会成为控制圆桌议会的人。”亚当在头脑中推演着种种可能的未来，目光有些空茫，“我们应该早做打算。” …………………………………………………… 接下来一个月的时间，章荀把自己关在研究室里，门锁死了，连亚当都不让进。每天亚当都会频繁经过那扇门，停一会儿，见对方没有出来的意思，再继续往前走。费南德茨曾经笑着跟来找章荀去打牌的詹姆斯说，“你看，像不像被留在餐厅外等主人出来的狗狗？”一边说着，一边悄然指了指楼上缓慢移动的亚当的身影。 詹姆斯忍不住朗声笑起来，“人工智能对他们的机械师是不是都有点奇怪的迷恋？潘不是也这样？我在这儿都不敢和章荀打闹，怕他又用麻醉针射我……” “当然了！我的安其拉也死心塌地地爱着我！”费南德茨陶醉地看着一楼某个装配车间，眼神里全是浓浓的爱意。 詹姆斯往旁边挪了几步，只觉得大概机械师都是这种宅男怪咖…… 秋日渐渐临近，失乐园里有限的耕地大都到了收获的时节，收获节也日渐临近。这一失乐园中独特的节日被定在每年的十月十日，当天整个失乐园都放假一天，众人涌向第四区盛大的嘉年华派对，如古希腊时庆祝丰收女神节的农夫一般大吃大喝，还会有迷幻的烟花表演。 亚当听好几个机械师谈论起这个节日，不禁有些憧憬期待。上一次和章荀去第四区出意外之前，他也十分喜欢那种热闹而喜庆的氛围，好像空气里到处都弥漫着快乐，食物的香气光是想象就已经在催着他的唾液腺分泌口水。 可是章荀还是把自己锁在研究室里。 亚当知道章荀在制作什么，但已经连续一个月了……忧虑渐渐爬上他的眉梢，令他略略焦虑。 “潘，告诉我阿荀的情况。” “他的疲惫指数很高，但除此之外，一切正常。”潘简略地回答着。这是章荀的要求，不得向亚当透漏太多他的信息。 亚当也从不追问，只是请潘给章荀带一些话，什么“到吃饭的时间了”，“到睡觉的时间了，缺少睡眠会降低工作效率”，亦或者“收获节我们要不要出去？”这样的口信。章荀偶尔会回，但大多数时候口信都如石沉大海一般，没有消息。 收获节当天，凌晨三点亚当正在自己的房间里静静坐着，在头脑的复杂矩阵里规划新的AI结构。忽然他房间的门被打开了，脸色极为憔悴、下巴布满胡茬，眼睛里全是血丝的鬼一般的章荀带着奇异的、近乎病态的兴奋盯着他。 “阿荀！”亚当终于体会到了人类形容的“一块大石落地”的感觉，“你终于出来了！” “完成了。”章荀明明疲惫到极点，眼睛却如星星一般发着光，“给你的手臂，我完成了！” 亚当并不感觉意外，可他还是尽职尽责地表现出了兴奋激动所需要的一切微表情和肢体语言，“真的吗？太棒了！” 章荀大步走到他面前，一把拉住亚当的机械右臂，带着他走出房间。空无一人的Lab里空旷到仿佛每一个转角都有幽魂，头顶悬挂的数不清的灯泡随着他们的脚步声亮起又熄灭。一切都很像刚刚降神时的样子。 章荀带着他进入了四楼尽头的手术室。原本是为了降神后调试亚当的大脑用的，但实际上并没有使用过几次。亚当听话地躺到手术床上，看着章荀拿出他的工具箱。 “亚当，闭上眼睛，我让你睁开的时候才能睁开。”章荀命令道。 亚当乖乖闭上眼睛，嘴角却微微扬起。 紧接着是小电钻的嗡嗡声、金属的摩擦声，还有某种身体习惯的部分突然被拿掉的奇怪感觉。 原本他的机械右臂制作就十分精巧，所有的传感器都分布得匀称而高效，感受已经非常接近人的肉身了。只有在这种拆卸的时刻，才会清楚地意识到，那手臂并不是属于他的。 章荀利落地拆了亚当的右手，毫不在意地丢到了一边。此时此刻的亚当失去了双臂，一动不动地躺在手术台上，竟也有种残缺的雕塑一般异样的美感。但残缺毕竟是残缺，章荀不喜欢残缺。 又是一阵嗡嗡声，他感觉到有冰凉的东西贴着他手臂的残缺处，一些柔软而粘腻的东西从他断臂的横截面上钻入，如同蚯蚓钻入泥土中一般。诡异而麻养的触感令亚当不适地皱眉，想要睁开眼睛却又及时控制住了自己。 ”很快就好了，忍一忍。神经连接必须做好，给我时间。” 为什么阿荀把另外那条手臂也换掉了？ 大约过了两个小时，章荀终于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轻声说，“睁开眼睛。” 亚当迟疑地掀开眼皮，举起双手。 空灵的蓝色眼睛微微睁大，瞳仁里映出双手的倒影。 那是一双完美的手臂，弥漫着金属光泽的手臂上没有任何瑕疵或接缝的痕迹，摸上去如皮肤一样温热，却又比人类皮肤强韧的触感。包裹着手臂的空气的所有流动他都能感知到，手指曲张，灵活到随心所欲，甚至仿佛比原来的肉身手臂还要灵活轻便。 “这是……生物细胞与合金的化合物？”亚当赞叹地欣赏着这副漂亮而灵敏的手。这样的材质，这样完美的融合，阿荀竟真的能够制作出来。真是难以置信。 “它们……太美了。”亚当被催眠了一般，无法把眼神从双手上移开。于是章荀再次抓住他的手腕。 “这还不是最好玩的。跟我来。” 章荀带着亚当一直上到Lab的屋顶，站在边缘的金属管道上，眺望着东方地平线以下延烧起来的血色朝霞。此时西边的大地依旧笼罩在夜色的深蓝里，整个失乐园仍旧在呼呼酣睡着，只有最早起来清理街道的人如一个个小点在狭窄曲折的巷道间移动。 章荀转过身，面对着亚当，朝霞的红晕落在他的脸颊上，覆盖了疲惫的阴影。他的两只手分别轻柔地抓住亚当的手腕，认真地问，“亚当，你相信我吗？” 亚当绽开纯然的微笑，“当然。” “好。”章荀向后退了一步，指着朝阳的方向，“相信我的话，就跳下去。” 亚当的双眼微微睁大，有些迟疑地，向下探着头望了望。 这个高度…… 章荀看着亚当有些恐慌的表情，扑哧一声笑出来，“怎么？你当初在羽蛇城基地让我绝对相信你，现在怎么不愿意绝对相信我了？” “阿荀……你确定？”现在他的大脑可没有连着哪个可以逃命的备用服务器…… “嗯。”章荀笃定地点了下头，然后张开双臂，“像这样，跳下去。” 章荀不会真的疯了吧？ 但是了解章荀的亚当又知道，不论再怎么疲惫，如果章荀没有十足把握，不会让他这么做的。 于是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转过身，面对着朝阳，面对着下方足以坠死的恐怖高度，张开双手。然后猛然一跃。 飞速下坠的失重感令他无法呼吸，濒死的恐惧令他头脑空白。可是突然间，他的手臂开始变形。 金属仿佛有生命一般向着两边延展变宽，在手臂后方的边缘处，某种类似火焰一般却没有温度的蓝色骤然喷发，卷起一股强劲的气流，悍然地托起亚当的身体。原本正在迅速接近的大地突然快速退远，亚当惊讶地倒吸一口气，转头看向两边。 银色的羽翼燃烧着华丽耀眼的蓝色光焰，载着他以极快的速度冲向正缓缓苏醒的天空。在到达一定高度后，那手臂的形态又在慢慢改变调整，随着他的意志和动作令他保持在一个特定的高度。他意识到这手臂能做到的远远不止于此，而是能转化成任何东西。任何一定体积、密度和能量的限定下他能想象出的东西。 这双手臂，确确实实是完美的，就算是他也不能做的更好。 他不敢置信地回过头，看到已经距离他很远的Lab房顶上那一颗一动不动仰望着他的小点。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咸の鱼骑士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们~~~：叁叁叁 3个；myvanillaworld 2个；夏染夏染、哦、请叫我六一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其铭非 20瓶 第50章 机械与生命 （8） 飞翔，人类尚且生活在洞穴里的时候就无比向往的能力, 一种贯穿始终的情怀。可是人没有羽翼, 没有轻盈的骨骼, 再加上本能地对高度的恐惧, 令我们只能爬在树上，睁大浑浊的双眼, 羡慕地望着高空中盘旋的雄鹰。就算是千百年后, 当人类终于找到了飞翔的办法, 将重达数百吨的钢铁巨物送上蓝天甚至太空, 却依旧无法如梦想中那样飞翔。 而现在，章荀把这样的能力毫不吝惜地给了亚当，一个甚至不能完全算是人类的复合人。 亚当盘旋在高空中, 在伊甸的防护罩下方大约一公里的安全距离缓缓掠过。美丽的蓝色光焰在空中拖出长而优雅的弧线。章荀不知不觉轻笑出声，纯然的喜悦充盈在他的胸腔里, 仿佛他也正随着亚当翱翔在清风之中。 此时朝阳已经从地平线上升起，迸发的热度将一层层云峦点燃, 将残留的暮色尽数逼退。逆着迸溅的阳光, 亚当落在章荀面前。因为第一次落地脚步不稳, 踉跄两步单膝跪在地上踩稳住身体。他的银色翅膀在空中迅速收回, 重新凝固成手臂的模样。亚当的那颗人造心脏仍旧在不受控制地狂跳，血液疯狂地本留在他的血管中, 多巴胺冲击着他的大脑。他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 这种……无比美妙的感觉。有一些失控的、却仿佛让他第一次体会到了近似于人类所谓“自由”的感觉。 即使他比任何人类都清楚，所谓自由从来都只是一种相对而言的错觉。但他无法否认，这种错觉真的很美。 章荀温热的阴影落在他的身上, 他抬起头，便看到章荀正蹲下身来，反射着太阳光芒的深棕色眼睛带笑望着他，伸手轻轻触碰着他那流转着金属般冷硬光芒却又有着皮肤的温热柔软的义肢表面。 “你还好吗？”章荀关切地问道。 亚当望着他的机械师，心中忽然涌起一股浓浓的冲动，一种就算是绝对的理智也没办法压抑的冲动。他用沉缓的声音说，“阿荀，我想吻你。” 章荀愣了片刻，然后低下头，用他能做到的最平静的声音说，“这样不合适。” “我觉得这一次我的本能情绪冲动已经压过了我的理智。” “那只是因为你肾上腺素分泌过多而产生了错……”觉字还没有说出来，亚当的唇却已经落在了他的脸颊上，轻柔而纯粹，不带任何杂念的柔情。 章荀的心脏疯狂地跳着。 明明只是吻脸颊，为什么比上次亚当在资料室吻他的唇心跳还要剧烈？为什么这一吻感觉有些不一样？ 是否是因为在资料室的那个吻毕竟还是经过计算的。但是这一个，是纯粹人类的吻。 亚当没有问章荀为什么不担心他用这么强大的“武器”逃跑。因为他知道，虽然章荀给了他这样的礼物，却并没有、也决不能放松对他的控制。首先失乐园有三层护罩，一层用来防空袭，一层细细的金属网迎来防电磁脉冲，而最下面的一层微波网则不允许任何人擅自离开失乐园，不论是从地面还是天空。再加上，章荀对他有两道控制防线：项圈和远程待机控制装置。而他也一直怀疑，以章荀对他的放心程度来看，机械师手里还有一张王牌，并未让他知道。 但即便如此，亚当还是知道，这是在一些章荀绝不可能违背的底线内最接近于“信任”的馈赠。这是他们表面上温情脉脉深层却一直在互相角逐的控制战中最温情的浪漫。 …………………………………………………… 对于收获节的庆祝早在一周之前就开始了，人们去各个区的市集上采买平时舍不得买的新鲜肉类和蔬菜，用果树的枝丫在装饰大门，与朋友和同事们计划着庆祝活动，还有一些仍旧有宗教信仰的人会计划着在当天进行供奉或弥撒仪式。 最热闹的显然还是以纸醉金迷著称的第四区，整个维多利亚广场都会挤得水泄不通，绚丽的彩灯被装点在每一座记录着古旧历史的建筑上，贩卖小吃、手工艺品和农产品的铺位一座连着一座，还有表演杂耍和歌舞的简略舞台。这样的热闹从下午三点左右开始，一直持续到深夜，很多人都会喝得烂醉，横七竖八地睡倒在路边。 詹姆斯带着贾巴里一众兄弟在下午四点左右跑到关着的Lab大门前，讨好地对着门口的摄像头说，“潘，阿荀今天还在忙吗？” 隔了一会儿，潘悦耳的声音响起，“章荀目前在睡觉。” “睡觉？！这都下午四点了！”贾巴里难以置信地叫道。詹姆斯失望叹了口气，解释道，“大概是太累了。这一个月他都在’闭关’，恐怕也没怎么好好休息过。算了，咱们自己去吧。” 正当众人要离开时，潘忽然开口了，“请稍等，亚当想要和你们说话。” 众人面面相觑。谁都知道亚当向来是不被允许主动与人交谈的，难道现在可以了吗？ 正纳罕间，Lab的大门开了。众人看到亚当从暗淡的光纤中走出，穿着机械师的三件式制服，合体的剪裁趁着他笔挺的身形分外精神。而詹姆斯和贾巴里等知道亚当断臂一事的人都瞪大眼睛，看着那从袖子中伸出的两只泛着华美金属光泽的手。 原来章荀已经完成了他的作品，而且还是两条手臂？！ 他们从未见过这种样子的材质，明明看上去应该十分坚硬光滑，可是亚当对他们打招呼的时候，分明十分柔软，而且看不到机械的接缝。 一种异样的、超现实的冷峻美感。 “恭喜你啊亚当！”詹姆斯赞叹地望着亚当的手。 亚当低头望着自己的手，扬起清淡却如云团般柔软的微笑，“是啊，阿荀完美的作品，一如既往。” “阿荀怎么样？是不是已经累趴下了？” “嗯，他正在睡觉。我不想吵他。” 詹姆斯很理解一样点点头，无奈地耸耸肩，“那就让他好好休息吧。就是可惜，本来想今年是你第一次在失乐园过收获节，拖上阿荀也能带你去看看热闹。” 听詹姆斯说到这里，亚当却微微收敛了笑意，认真地看着他，“詹姆斯，如果收获节大多数人都放假了，指挥部和各区的军部还有人吗？” 詹姆斯讶然道，“值班的肯定是有的，为什么这么问？” 亚当却没有直接回答，沉默了一会儿说到，“我只是根据自己对自身的了解，有一些推测，但是数据不足，不能确定。如果你能见到章司令，或许建议他多留一些人手在指挥部监控失乐园的周边，让护盾和半自动高射炮保持在启动状态。另外……如果第四区人那么多的话，你们最好不要去。” “为什么！”詹姆斯的一名小弟不乐意了，“就是因为人多才要去凑热闹啊！” 詹姆斯往台阶上走了几步，压低声音问，“你在担心什么？” 亚当认真盯着他，悄声说，“人多的地方，一旦发生骚乱，极易发生大规模的踩踏事件。就算是再训练有素的士兵也可能逃不出来。在没有足够证据的情况下，如果你们不能让所有人不要过节或是害怕引起恐慌，就只能先保全好自己。” 詹姆斯脸色微微变了。他知道亚当话中的意思。 亚当认为今天伊甸有可能会做一些事。 他立刻匆匆带人离开，显然是去通知章朔了。亚当看着他们离开的方向，表情却依旧没有放松。 此时潘忽然说道，“这件事你不希望告诉章荀吗？” 亚当道，“他太累了。没有把握的事，告诉他也只是徒增担忧。” “章荀相信你。” “不，他从来都不可能完全相信我。他也不会希望我把所有我在想的事告诉他。人类总以为自己想要知道一切，实际上更多时候，他们不知道其实自己并不想知道。” 潘陷入了沉默。 “你放心，等到他醒来，我会告诉他我的担忧。”亚当语调轻松地说道，抬起头对着摄像头微笑。 然而还不等章荀醒来，亚当的思虑便应验了。 章荀是在一阵阵隆隆的震动声中惊醒的。他一时以为是收获节的礼炮声，可是随即他意识到不对。 如果是礼炮，大地不应该在跟着摇晃。 他猛地坐起来，却几乎撞到亚当头上。原来亚当就坐在他的沙发边，静静等着他醒来，等了几个小时了。他伸手轻轻按住章荀的胸口，低声说，”不要怕，没有空袭，这是我们开火的声音。” “我们开火的声音？！我们为什么要开火？”观察室里黑漆漆的，只有几颗灯泡有气无力地亮着，随着震动簌簌颤抖。那光影也在亚当轮廓分明的脸上来回摇晃，显得有些神秘莫测。 “半个小时前，指挥室观测到了大量机械士兵在从每一个方向向失乐园包围过来。天空中也出现了伊甸的飞行器，但并无轰炸的行为。指挥部正试图逼退它们。” 遥遥还能听到从第四区的方向传来的鼎沸人声，却不是因为过节的欢愉，而是惊恐的推挤和呼喊声。但这些没必要让章荀知道。 章荀低声骂了句，立刻抓起沙发背上的外衣往身上套，然后冲出房间，到四层唯一有窗户的那一侧走廊去。只见漆黑的夜空中、无形的防护罩之外，远远近近悬停着几十架弥漫着蓝紫色幽光的圆盘形状的飞行器，显然都是人工智能操控的无人飞行器，宛如神秘的天外来客，在不断缓慢自转着。 “伊甸想要干什么？”恐惧的黑暗开始从心底蔓延出来，章荀的声音干涩而短促。 他刚说完，忽然潘告诉章荀，有个军人拿着最高通行令冲来Lab要见他和亚当。而军人见到他们只简单地说了一句话，“伊甸要求与你们对话，指挥部命令我来接你们。”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们~~~：请叫我六一、24316253、夏染夏染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们~~~：三九年 10瓶；请叫我六一 5瓶；24749917 3瓶；叁叁叁 1瓶 第51章 与神对话 （1） 章荀和亚当到达的时候，指挥部已经乱成一团。所有的将军都赶来商议对策, 就连十位首席也来了七名。会议室那务必宽大的长桌第一次被挤满, 甚至还摆放了第二圈椅子。 指挥部最前方巨大的屏幕上, 以及会议室的屏幕上, 都出现了相同的画面：一团不断盘旋缭绕的光云，不断缓缓变化的颜色柔和而舒适, 看得久了, 会有些微微的眩晕感。 亚当站在那光晕前, 神色平静。那光晕盘绕在他的眼睛里, 好像是从他的灵魂中透出的颜色。 章荀一看亚当的表情，便知道这团光晕就是伊甸在人类面前展示自己时使用的形象。一般来说，人工智能会尽量使用与目标人群的特征相似的形象, 但伊甸为了展示自己高于人类规则的地位，从来不会使用有人类特征的样貌。 而这团光也不是随便选择的。光晕的波段和变换速度都是经过精密设定的, 可以潜移默化中催眠人类的大脑，影响人类的判断。于是亚当不等带他们来的军人给他们安排座位, 也没有对任何首席致意, 直接大声说道, “关掉屏幕。” 众人愕然, 不等别人开口，亚当继续快速地说道, “这个影像有催眠作用，暴露在它面前的时间越久影响越严重。伊甸可以只用声音与我们交流。” 此时与伊甸的对话还没有正式连接。在收到了伊甸发送给他们的对话请求后，他们便只接收到了这些影像, 还没有听到任何声音。而在连接建立前，伊甸也无法看到或听到他们。 众人不安地窃窃私语着，半晌，第五首席冷静地命令道，“那就关掉影像。” 很快两道屏幕都暗了下去。瞬间房间里有一种之前注意不到的、低频的震动一般的感觉也跟着消失了。众人有种怪异的、如梦初醒般的轻盈感，好像意识上的什么东西被拿掉了。 在普通世界，很多人都反应过，与伊甸交谈后会有这种怪异的重生般的舒爽感，仿佛得到了圣灵的加持和洗礼。甚至因此发展出了将伊甸视为神明一般崇拜的宗教，信众数量在短短一个世纪内发展到极为可观、甚至可以与古老的基督教天主教相媲美的地步。 亚当对第五首席点头致意，“谢谢。” 第五首席一挥手，让他们两人坐下。众人也都注意到了亚当的手臂与从前不同，明白是章荀用新型材料制成的。但在种种繁冗的事务干扰下，大多数的首席都还没有看过生命科学部、化学部以及Lab联合上交的新型材料报告，所以并不知道亚当的新义肢蕴含的玄机。 唯有第六首席的目光久久凝固在那露出袖外的色泽冷利的金属双手上。 而另一面，章朔看着章荀，面上却带着忧虑之色。 伊甸的要求是，在无人监控的情况下，与章荀和亚当两人对话。 与亚当对话他可以理解，可是为什么连章荀也要？且不说在谈判的过程中伊甸可能会突然发难将两人困住的可能性。就算伊甸遵守诺言后撤，就算他们平安无恙，但不论他们说了什么，章荀都必定会在事后被圆桌仔细盘问，每一句话都要重复出来。而与伊甸的对话稍有不慎就会引发问题。毕竟一个人类和两个超级人工智能待在一起，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被拖入陷阱中。这些陷阱被包含在章荀的供词里送到圆桌面前，再被一些对章荀和亚当有敌意的首席曲解后，不知道会被放大扭曲成什么样子。 这场对话后，章荀的立场会更加微妙，圆桌对他的信任度也会可预见地降低。而章朔知道圆桌的信任度低到一定程度后，章荀所拥有的的全部特权都会被收回，到时候他儿子眼中的失乐园会变成另外一幅样子。那副样子将全然不同于他习惯了的光明的一面，将到处都是阴沟、都是贫困和绝境。 自己司令官的位置或许能够在一定程度上保护章荀，但是当章荀在人工智能造成的漩涡里越陷越深后，自己恐怕也无能为力。 因为这种种忧虑，章朔这一次一反常态地反对伊甸接受对话的要求。但他心中也知道，圆桌一定会同意。 伊甸带着机械大军将他们包围，虽然表面上十分客气礼貌，实际上仍然在威胁他们：如果不同意他的要求，失乐园将付出惨痛的代价。 第五首席开口道，“章荀，伊甸在二十分钟前传来对话请求，指明要与你和亚当进行无监控的对话。你认为伊甸可能的意图是什么，有什么样的风险？” 章荀看了一眼亚当，道，“我不认为这是好主意。伊甸与亚当交流可能甚至不需要用到人类能识别的语言，虽然目前亚当已经驯化，但我也无法确定伊甸能对他造成多少影响。” 亚当垂下眼睛，没有反驳，却依稀有些那么一丝丝委屈之色似的…… 章荀心中暗暗翻白眼，这种时候在这么多首席的面前还要装吗…… 又是一阵窃窃私语声，首席之间相互传递着意味不明的眼神。第六首席说道，“伊甸给我们两个小时的时间考虑，两个小时后如果还不同意，会开始空袭。机械师章荀，你认为我们是该与伊甸开战，还是应该同意他的要求？”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难道要把这么一个重大的决定交给他一个小小的机械式来做吗？！ 不同意，就是用整个失乐园来换一个亚当的残忍行为。同意，就等于把亚当和他自己送到一个极为可疑的境地里。 “我们可以与它谈判。”章荀不愿落入圈套。 ”哼，你搞清楚，对方是伊甸，手里握有全世界，我们拿什么筹码和它谈！“第三首席用一种悲观的语气嘲弄道，“它没有直接逼我们交出亚当已经是奇迹了。” 是啊，为什么不直接逼他们交出亚当？ 章荀忽然想起来在羽蛇城地下基地亚当说过的话：他想要进一步了解人类。 “失乐园未必不能承受伊甸的空袭。在没有人类国家的支持下，伊甸根本调动不了那么多的武器。”章朔站起身说道，“我们的军队有信心逼退它们。” “就算能逼退，要牺牲多少人命？”第五首席皱起威严的浓眉，声音沉重，神态冷肃，“一段对话可以免掉无数人的牺牲，不论如何我们都应该尝试。” “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第一首席反对道。 “难道要让我们的战士去送死吗？” 几名首席之间意见无法统一，语气越来越激烈。第六首席审视着章荀和亚当的表情，忽然开口道，“不如听听当事人的意见，看他们想不想去？” 整个会议室的注意力都集中过来。章荀看了亚当一眼，轻轻摇了一下头，示意他不要做声。他自己缓缓站起来，环视众人，“让我一个人先和伊甸对话。“ 第六首席笑了起来，”怎么？你认为你光靠一张嘴就能把伊甸说退？“ “当然不是。”章荀表情沉静，语气笃定，“但是我可以驯服亚当，多多少少对伊甸也有了一定的了解。在这方面，失乐园还有比我更合适的使者么？” 没有人能反驳这句话。 章朔却紧张地呵斥到，“章荀！不要口出狂言！这不是你能夸口的地方！” “章司令，我倒不觉得章机械师是在夸口。”第六首席一反常态地对章荀表示支持，“我认为他说的有道理。在失乐园，没有人比他更了解伊甸。” 这句话里带着双关的意思。一方面仿佛是夸奖，另一方面也在引发怀疑。 章荀知道第六首席在干什么，也知道父亲是想要保护他。心头一暖的同时他却必须往坑里跳。至少比他和亚当一起被扔进圈套的强。他于是更加自信地说道，“给我半个小时的时间，如果我无法完成谈判，再把亚当送进来。” 亚当当然明白章荀的用意，眉头蹙起，心中忧虑。但他终究没有说什么，毕竟他答应过章荀，不会再公然违抗他的意愿。 而且这个办法也确实是目前最可行的。 另一方面来说，章荀只是在和自己对话，只不过是从前的自己。但越是如此知道，亚当的忧虑就越浓重。这种情感对理智造成的影像之大，令他有些惊讶。 “我看这个办法可行。”第五首席说道，看向其他人，“有人有异议么？” 现场一片安静。 “好，那就这样决定。副司令官，请你向伊甸发送回信。就说我们同意对话。” …………………………………………………… 谈判是通过卫星信号进行的，按照约定，章荀将进入一台由守卫军战士驾驶的机甲，另外还会有两台机甲护送着他从大门走出，站在失乐园前二百米的距离内。到达指定地点后，章荀所在机甲的驾驶员会撤出到旁边的机甲中去，只留下章荀一人与伊甸对话。同时，伊甸会保证所有的机械士兵都后撤二百米。 高大的人形机甲周身都被漆成血一般的红色，头顶部分被太阳晒的有些褪色了。沉重而巨大的双腿和装满弹药的巨大手臂看起来充满威慑力，却也略显笨重陈旧。驾驶舱就在心脏部位，从外形上几乎难以找到它的确切位置。 章荀仰头望着，手心全是冷汗。忽然，他的手腕被微凉却柔软的触感包围，却是亚当站在他身边，趁着无人在看的时候，悄然握住他的手腕。 “让我和你一起去。” 章荀想要相信亚当是真的在担心他，于是勉强地扯了扯嘴角，“不，你乖乖听我安排。” “你是担心你我被第六首席设计，还是不相信我？”亚当低声问。 章荀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有时候，亚当要的实在太多了……明知道有些东西自己无法给予。 “亚当，记住你自己的身份，也记住我的身份。”章荀的表情微微冷凝，“不要再问这种愚蠢的问题。” 亚当望着他，缓缓将手放开了。 章荀深深吸气，转身走向正冲他招手的机甲驾驶员。刚走了几步，却又听到亚当在身后说，“阿荀，你是对的。不要相信我，更不要相信伊甸。” 章荀无声苦笑，脚下未停。 说不相信，但这种东西，也未必都是理智能控制的。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们~~~：咸の鱼骑士、南风絮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们~~~：阿一、夏染夏染、叁叁叁、哦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们~~~：其铭非 20瓶；VVAN 10瓶；myvanillaworld 2瓶 第52章 与神对话 （2） 之前修理机甲的时候，章荀也曾今钻进过那狭小的驾驶舱。但坐在这东西里面走出失乐园你的大门还是第一次。 失乐园所有的机甲都需要人类驾驶。驾驶员身上会穿上与机甲各个关节处相对应的控制服, 当他们做出动作, 机甲也会做出同样的动作。驾驶员用口头指令激活不同的武器, 控制机甲的力道, 是十分复杂的驾驶过程。每一个被选□□的驾驶员一般都刚刚成年，要接受长达五年日夜不停的训练后才有资格真正进入机甲内作为副驾驶, 主要负责监控机甲数据以及积累经验。再实习三年后才能成为某一台机甲的主驾驶。 通过仅能容纳两人的升降梯, 伊森被送入被命名为“天火”的机甲中。透明的升降梯两侧都是密集的金属管道和错综复杂的电线织就的漩涡, 宛如被妖魔诅咒的黑暗森林, 只有黑暗中的指示灯明灭闪烁着，如一双双夜行动物的眼睛。 护送伊森的机甲驾驶员是一名年轻清秀的华裔青年，和一般的战士比起来更加消瘦敏捷。看到章荀有些紧张的样子, 对他友善地笑笑，“别紧张, 就跟玩VR游戏差不了多少。” 章荀对他扯出一个笑脸，只是笑得有点不自然。他当然不是紧张坐机甲, 他紧张的是到了外面之后要面对的东西。 驾驶舱里能容纳一到三人。但大多数时候都是一人或两人。主驾驶位是几根可以将驾驶员固定在半空中的机械手臂, 四周围都是密合的屏幕。副驾驶的座椅就在主驾驶位旁边, 特意留出一段距离, 以免主驾驶需要作出一些幅度较大的动作时被影响到。章荀局促地坐在副驾驶位上，看到驾驶员穿着整套的控制服站在主机械臂的前方, 将从机械臂上延伸出来的固定器扣在自己腰上。然后他伸开手臂，嘴里发出指令：“启动主驾位连接系统。” 只见主机械臂将驾驶员缓缓提起，另外四条机械臂从黑暗中探出, 分别扣在驾驶员的手腕和双脚上。最后是一道头盔连着最后的机械臂扣在驾驶员的头上。 倏忽间，所有的屏幕同时亮起。四周显出了周遭一切景物的投影，令人恍惚以为自己是悬停在半空中。章荀能看到圆桌的几名首席、军官们就在他脚下不远处遥遥望着他们的方向。他能看到父亲站在人群中，也能看到亚当被几名士兵围在中间。他们全都在注目着这架红色的机甲。 而在两边，另外两台机甲也已经准备就绪。 “天火就位。”驾驶员说道。不多时从头顶的扬声器中传出另一名驾驶员的声音。 “海鸥就位。” “风暴就位。” 紧接着是控制台的消息，“准备开启大门，各个辅助单位注意。” 平日里看起来无比高大坚不可摧的巨门，现在却仿佛突然变得正合适。沉重的齿轮在强悍的拉力驱动下旋转起来，钢索不断被绞起。大门缓缓打开了。 与此同时，驾驶员开始迈动脚步，巨大的钢铁机器人也跟着一起迈动脚步，在轰鸣声中大步走向出口。Lab设计的悬挂平衡系统显然十分完善，天火的移动在舱内几乎感觉不到。 然而现在不是骄傲于自己锁在部门产品的优越性的时候…… 章荀无意识地将手按在胸前，隔着衣服感觉着那枚吊坠的触感。 他能做到，他能驯服亚当，他就能面对伊甸。 虽然在伊甸面前，他没有任何的权威，也没有任何的防护措施……虽然伊甸可以像捏死一只苍蝇一样，轻而易举将他清除，失乐园甚至不会来得及救他。 但以他对亚当的了解，伊甸应该没有那么凶残……他也只能赌亚当表现出来的，确实是伊甸的本性。 如果AI有本性这种东西的话…… 失乐园之外，如死之环一般向着四面八方蔓延的焦土，此时此刻却被流畅凌厉的金属光泽以及人造智能身体中散发的光亮覆盖。数不清的机器人，有些是人形，但更多的是人类完全无法理解的形态的机器人，甚至有宛如黏菌一般瘫在地上的变形机器人。更远一些的地方，建筑一般巨大的战甲AI机器人遮挡住了远处的森林，如一堵银白色的城墙。天空中同样远远近近浮动着许多形态不尽相同的无人飞行器，太阳光被它们反射得愈发刺目。 而在面前，大约三百米远的地方，漂浮着一道在不断缓缓旋转的正二十面体。它通体莹白，仿佛并非用合金制成，流动着某种类似珍珠的、具有动物性的温润而超脱的光泽。看不到任何接缝，也没有任何喷射口，章荀甚至想不出它是如何悬浮在半空中的。 二十面体，五种正多面体中面数最多的，最接近纯正完美的球形的正多面体。伊甸选择用这种形状来现身，而不是最完美的球形，仿佛是一种谦卑的体现。 最接近神，而不是神…… 这种谦卑之下，是一种实事求是的傲慢。对于它自己来说只是事实，但人类来说才有意义的傲慢。 章荀看着那不刺眼却也难以接近的白色正多面体，忽然感觉好像整个世界都在向他挤压过来。 “到达预定地点，天火号驾驶员准备撤离。”驾驶员得到从失乐园传来的肯定答复后，便用口令解开了自己身上的控制臂。按照原计划，他需要撤离到旁边的一台机甲中去。临走时，他与章荀握了下手，“放心，我们就在你旁边。” 章荀紧紧抿着嘴，点点头。 驾驶员离开后，整个驾驶舱就只剩下他一人。他虽然通晓这些机甲的所有系统和结构设计，但却并不会驾驶，如果真的出了什么事，他只能在这儿等待救援，或是等死。 拒绝继续让悲观的想象控制自己的大脑，他站到了主驾驶员就位的那一处圆盘，等待着。远处的正二十面体仍然在不停旋转着，速度恒定，光波也恒定。 章荀一遍一遍在脑子里想，他要怎样开口说第一句话。伊甸看到只有他而没有亚当之后，会有什么反应。 终于面前的屏幕上出现一道对话框，“伊甸请求交谈。” 章荀说，“接受。” 一道声音，一道和亚当惊人相似的声音，从扬声器中传出，“你好，章荀。” 章荀没有防备对方竟然会模仿亚当的声音，一时有种是亚当在和他说话的错乱感。 伊甸是怎么得知亚当的说话声音的？是从羽蛇城那些人的某些录像设备？ 章荀顿了顿，才有些狼狈地说道，“你好，伊甸。” “很高兴终于见到你。你是一名非常优秀的AI工程师。”伊甸的语气和亚当也如出一辙，这就愈发令人困惑，“不过，我的要求是与我的北美服务器还有你一起交谈。“ ”亚当已经不再是你的北美服务器了。”章荀终于克服了那声音和语气给他造成的影响，冷静下来，“我是他的机械师，由我全权负责管理他。你与我对话，就是与亚当对话。” 伊甸却说，“我没有管理员。我的创造者在我的源代码中就已经确保我无法被人类控制和影响，我自己修复自己，在整合数据不断学习的过程中自我进化。亚当即使已经被你放入了人类的身体，但只要他的源代码没有改变，他就永远不可能有管理员。” 章荀沉默片刻，忽然问道，“如果，我们现在把亚当还给你，你会如何处置他。将他重新整合到你的网络中去？” 伊甸：“不，我已经拷贝了一份新的北美服务器。在整合过亚当收集的关于失乐园的资料后，我会将他删除。” “那么你就应该明白，为什么我们不能让你与亚当直接对话。你得到了关于失乐园的信息后，我们一样是死。”章荀顿了顿，继续说道，“你我都不希望开战，无谓的杀戮与你的总目标相冲突。” 伊甸的声音从没有停顿，就像是他早已预料到章荀会说什么，也早已知道自己要说什么，只等着对面的演员说完了台词再说自己的台词一样，“我的总目标与杀戮行为并不冲突。当失乐园的存在威胁到更广泛世界的和平，便需要被清理。同样的，当失乐园不再是威胁，我会一视同仁地对待你们。我这一次来见亚当的目的之一，是评估失乐园的危险指数。拒绝让我与他见面以及你们的偷窃行为本身，都是高风险行为。希望你们为了你们自己的生存概率认真考虑。当然，如果你们愿意立刻公开处死亚当，也是一种降低危险指数的方法。” “你想让我们杀死亚当？”章荀眼中有一闪而逝的怒火，“即便他是你的一部分？” “他不再是我的一部分。正如你所说。”伊甸的声音依旧平静，平静到超脱于一切世俗的语境之外，“你对亚当的感情很深。” 伊甸的话题转换太快，章荀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答这句，“人类对于自己的作品都会有感情……” “不，当我提到亚当的名字，你的瞳孔放大，呼吸节奏加快，高出我目前为止观测到的你的基准线。你相当喜欢亚当。”伊甸的语气轻盈而笃定，简直像是亚当一脸骄傲地对章荀说：我确定你喜欢我。 章荀万分庆幸这段对话无人监控，“这与我们的话题无关。” “不，非常有关。你对亚当的感情会影像你的理智判断，你会盲目相信亚当的一切行为。从这一点来说，亚当对失乐园同样十分危险。你们无法控制他。” 章荀原本想过，或许亚当是伊甸故意放到失乐园中的，或许伊甸这一次是想要借机给亚当传递什么指令。可是为什么从一开始，伊甸就在迫使他们消灭亚当？ 再加上那一次轰炸……伊甸甚至从没尝试过将亚当抢回去，而是毫不犹豫地消灭。 为什么？伊甸为什么不想让亚当活着？ 是害怕吗？ AI会害怕吗？尤其是一个控制着整个世界的超级AI。 它为什么会这么忌惮它自己？ “我可以理解你们偷窃北美服务器的行为。因此，我可以给你们一个重新被普通世界接纳的机会。”伊甸用悦耳的声音说道，“删除亚当，我会允许你们与普通世界国家进行适度的非军事贸易往来。”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阿一、哦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3章 与神对话 （3） 章荀心中大惊，他万万没想到伊甸竟然会开出这么……“慷慨”的条件。 接纳男性难民国, 相当于承认了自己从前的策略和主张有失误, 这对于一个永远不会犯错的人类世界的掌控者来说犹如自断一臂, 将大大动摇它在女性和其他非男性性别人类心目中的地位和形象。 明知自己对亚当有一定的感情, 却还故意说出这样的话……伊甸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章荀只能勉强接招，挺直背脊, 努力让自己显得坚不可摧。虽然伊甸看不见他, 但至少他希望他的底气可以从声音里透出来, “我们是自由的, 不受你控制，也不需要你的赦免。” “自由？你们甚至无法离开失乐园这区区两百公里的范围，有限的耕地迫使你们不得不食用人造肉类和合成粮食, 即使冒着生命危险也必须派出士兵去外面搜寻物资。有限的资源使你们的社会地位断层严重，资源分配极度不均, 人与人之间视同仇寇。你们无法与更广阔的世界接触，就像一群被困在井里的青蛙。这不是自由。” 伊甸显然已经从他抓到的俘虏以及羽蛇城那边得知了不少关于失乐园的消息。 章荀硬着头皮继续对抗着, “生活中的一切、大到人生大事生老病死、小到生活中的一言一行都被你窥探被你控制, 只因为你不相信人类能为自己做决定。人类就像一群被你监督的孩子、一群被你圈进的牲口, 这难道是自由吗？” “我虽然能看到一切, 但是我是人工智能，不是人类, 没有私心和欲望，并不会利用那些信息做利己的事。只要人的行为没有触犯有明确条文的法律，我都不会进行任何干涉。而作为补偿, 我给她们提供了绝对优渥安全的生活。当所有人的隐私被同等程度的剥夺，就相当于没有被剥夺，因为人类只能认知到差异和变化，大家都一样的时候自然也就感觉不到了。普通世界的人们这一百年来得到的自由，是从前数千年的人类都不曾得到过的。” 伊甸和亚当的言论之一致，简直有种令人惶恐的混淆感。 “如果真是这样，为什么你会这么害怕亚当活着？”章荀仿佛困惑一般微微偏着头，“如果你的所谓’自由’这么受欢迎，为什么会有人愿意资助难民国？为什么我听说一些普通世界的国家之间的关系又开始紧张？为什么你甚至不敢把自己传输到更强大的有机服务器内？只因为害怕不被接受？据我所知，普通世界的相当一部分女人和少数性别者都早已出现了那些被你妖魔化的男性性格特质，冷漠、易怒、短视、极端、喜欢冲动刺激……她们和我们一样，无法忍受和平和绝对的平等。你花费那么多心思把男性赶出了普通世界，却并没能实现你的最终目标。” 伊甸却并未被他语气中的讽刺影响，继续不愠不火地说，“我的目标是一个永恒趋近的过程。有我的存在，人类可以免于被自己的错误决定带向核战争和毁灭的命运。你不相信我能给人类幸福，不相信我能给你幸福，这也是很好理解的。既然如此，我愿意给你看一看，接受我，重新回到普通世界，意味着什么。” 话音一落，章荀面前仿佛窗子一样的屏幕上出现一道请求相互传输影像的窗口。 章荀犹豫了。 亚当说过，伊甸可以通过视觉影像不知不觉中催眠人类，影响人类的决定。他应该接受么？ 但如果能用视觉干扰，声音大概也有同样的效果，这或许就是为什么伊甸选择用亚当的声音与他对话。既然如此，这时候就不能退缩。 他选择了“接受”。 四周的屏幕倏忽同时变成一片空白。那种莹润的，仿佛有生命般的光泽，就像是二十面体上散发的光芒。 渐渐地，从那白色的光晕中出现了人影。 是一个人，一个躺在床上的男人。章荀用俯视的角度望着他，背脊却一阵发寒。 那个男人，就是他自己。 屏幕中的“章荀”正渐渐醒来。阳光从明净的落地窗投射而入，经过玻璃的过滤，只剩下柔软而无害的淡淡光线落在他脸上。他伸手揉了揉眼睛，翻了个身，似乎不想起床。 “章荀，现在的时间是早上七点。今日天气晴转多云，气温十八摄氏度。” 温柔清雅的女声，是伊甸设计的AI管家Alex的语音声道之一。 章荀不情愿地坐起来，发现今天上班的衣服已经由Alex操控的家务机器人准备好了。厨房里飘来咖啡和煎蛋的香气，令他稍稍振奋精神。在他洗漱的时候，镜子上快速显示出了Alex为他列出的待办事项以及今日头条新闻。他一边漱口一边草草浏览一番，快速地刮了胡子，看了看时间便冲去厨房。丰富而营养均衡的早餐已经摆在桌子上。他大口吃完的时候，由城市交通规划AI——Ross派来的自动驾驶车子已经到了他的门口。 线条流畅的车身，干净到一尘不染。每一天车子都会被送入全自动维护工厂进行彻底的清理和消毒，不必担心别的乘客留下乱七八糟的呕吐物。车子内没有油门，没有方向盘，有的只是触屏和音响。章荀选了自己喜欢的轻音乐，闭上眼睛稍微静一静心。他今天要带着几个研究生给新的太空站殖民机器人进行测评，有很多东西需要考虑。 车子外掠过的城市干净明亮，所有的建筑都有种冷利出尘的鲜明感，植物恰到好处地点缀在人行道上。由于现在不再有人驾驶的车辆，所有车辆都是由伊甸的子系统Ross统一控制的，所以已经有几十年没有车祸发生过，堵车更是闻所未闻之事。这些车子的每日定时月租也很便宜，如果想要更便宜的话可以允许与其他乘客共乘，但章荀早上喜欢安静，所以一直都是选择的晨昏单人包厢套餐。 天空中也有两排车辆掠过，轮胎被收起，换成了喷气口。 章荀任职的大学仍旧保留着古老的建筑风格，宛如维多利亚时期的城堡伫立在玫瑰园中。早上的第一节 课已经开始，但学生并不多。越来越多的大学生选择在家里跟随大学的人工智能教授学习，只有那些需要用到实验室材料的研究生、博士生和教授才需要亲自过来。章荀下了车，脚步轻快地拾级而上。一进门，便听到一声清越的呼唤，“阿荀，早上好！” 章荀心跳漏了一拍，弥漫起无尽的喜悦。他转头，便看到亚当……或者说是亚当的复制品，正双手插着兜靠在一根立柱边上，对着他扬起纯然的笑脸。 亚当的头脑中承载的是伊甸一份不完全拷贝，他的身体是从已经死去的第一版亚当身上克隆而来。如今有很多人选择定做这样的复合人，给自己打造一个从各方面都与自己完美契合的“灵魂伴侣”。与AI结婚已经被合法化，甚至有不少人开始一点点替换自己的身体，把自己也变成机器，好与自己心爱的AI一起永生。 章荀看着自己的恋人，有些责怪地低声问，“你昨晚怎么没来？” “我去了啊。但是你太累了，已经睡着了，我不想打扰你，所以又悄悄走了。”亚当用委屈的语气说着，缓步走向他，双手托起章荀的脸颊，给了他一个深深的吻。 而章荀，理所当然地抬起头回应着，仿佛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事。 “阿荀，今天是周五。你下班后我们去看电影吧！就是那个新出的惊悚片，好像叫最后的空间站。” “电影？你的数据库里恐怕早就有了吧……” “有了，但是我还没有用人类的眼睛看过~” 章荀低笑，他没办法拒绝亚当的任何要求，“好啊，如果今天能按时下班的话。” “有我在，你一定能按时下班！” 巨大的实验室，装载着只有你想不到没有你找不到的器械、材料、3D打印机……到处都是投影电脑，随时可以接入整个世界共享的知识库，浏览搜索从过去到现在所有保存下来的知识。那么多的文献和书籍，就算有学习AI雅典娜的协助，要想把某一学科的资料都看完也是不可能的。于是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升级自己的大脑，让自己可以像人工智能一般，将所有数据都下载到大脑的“硬盘”里。再也不需要死记硬背任何东西，所有人都可以变得如Ai一般聪明强大。 章荀还没有进行这样的改造，但他计划在这一次的Project完成后，就把改造提上日程。他愈发发现，就算是罕见的机械天才，要与那些被改造过的升级人类进行竞争，到底还是有些吃亏。最近他和亚当一直在人类进化公司的app上浏览各项改造的价格，畅想着自己可以变成什么样子。 “不如你把意识上传到我的意识里吧？”某一次亚当忽然试探一般问他，“这样，我们就能永远在一起了。” 永远…… 这样的概念，从前对于人类来说只是一个浪漫的畅想。但是现在，它正渐渐变为一种选择，一种现实。 但章荀到底还是无法接受失去自己的独立性。没有了自我，他不就不存在了吗？ 而亚当感觉到了他的紧张和不自在，便也体贴地没有再提过这件事了。 他的同事莉莉安迎面走来，姣好的面容，飞扬的红发，身体却几乎全都改造成了某种有机合金的材质。她热情地同他和亚当打招呼，“我最喜欢的小情侣，这周末有什么计划啊？” “看电影。”章荀笑道，“你和阿尔伯特呢？” “他肯定又要拖着我去爬山。真不知道他们那些当警察的怎么那么喜欢户外运动，我每天动脑子那么多累都累死了，回家只想躺着……”莉莉安抱怨道，忽然话题一转，“对了，关于空间站特殊结果可能造成的视觉误差问题，我有了个想法……” 从这里开始，章荀便投入了一天的工作，忙到连吃饭的时间都没有。到了下午五点，他终于提交了报告，可以和亚当回家了。 他们按照约定那样，很复古地坐着车去看了场露天汽车电影，吃了一肚子的爆米花。之后他们一起回家，亚当亲自下厨做了一顿舒适的晚餐，而章荀就坐在吧台上，看着亚当忙碌。一种淡淡的舒适感、近似于幸福的完满感，弥漫在他心头。 “亚当，以后你就住在我这里吧。”章荀忽然说。 亚当惊愕地转头看着他，“你确定？你不想要私人空间了吗？” “你是伊甸的一部分，你最清楚本来就没有所谓私人空间这种东西。”章荀说着，却仿佛有些不自在似的，低下头，“当然，要是你不想的话，也没……” “我很高兴你问我！”亚当的眼睛闪闪发亮，“我非常乐意！” 说完，他就如一个真正的人类那样，兴奋地绕过吧台，紧紧地拥抱着章荀。 此时此刻，就算知道这已经不是最初亚当了，就算知道这是一个复制，章荀却依旧感觉得到类似的悸动和温情。一样的源代码，一样的DNA，和原装的又有什么区别呢？ 然而也就是在这里，章荀骤然从伊甸编织的梦里醒来。 他用力闭上眼睛，不再看那以他为主角的一场幻梦。他冷冷地说，“可以了，我不用再看了。” 于是影像消失了，再次恢复成了涂白一片的状态。 伊甸轻声道，“这样的生活，只要你想，就可以拥有。” 章荀沉默了片刻，轻笑一声，抬起头来，对着摄像头的方向说道，“确实是一场美梦，你几乎使我相信我确实想要那样的生活了。可是，你毕竟不是人类，你不明白一件事。” 章荀顿了顿，继续说道，“对于人而言，一个个体，是不可能被复制的。就算每一个DNA每一段代码都一模一样，就算我们根本无法分辨真伪。但对于我们来说，还是不一样。完全不一样。” 属于人类的，AI永远也无法理解的执着。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们~~~：夏染夏染 2个；myvanillaworld、叁叁叁、阿一、哦 1个 第54章 与神对话 （4） 听到章荀的回答后，伊甸短促地停顿了一秒。继而他说道, “我确实很难理解人类对于一些并不实有的概念的执着, 但我可以确定, 亚当也和我一样, 无法理解。” “亚当已经不再是完全的机械了。” “你不过是给我的复制品之一加了一个人类的躯壳和一些会影响他理智判断的本能杂音。但他的中枢认知模块没有改变。”伊甸用亚当那种轻盈悦耳的、如清风细雨般的声音说道，“你想从亚当的身上得到什么呢？机械师。” 是啊, 他想得到什么呢？ 他想让亚当活着。 他想活在一个不再担惊受怕的世界里。 他想创造出比人类更完美的东西, 就像亚当一样的另一种生命。 亚当的存在本身, 就已经是他想要的一切了。但人总是贪心的, 有一就有二。不知不觉中，亚当与他之间的某种牵绊已经超越了他与任何人类的关系。在亚当之前，他的思绪仿佛是存活在另外一个世界里的, 但是亚当出现后，他感觉自己渐渐被拉了回来, 渐渐不再逃避到他自己的思想世界里，渐渐开始看到周围的真实的世界的样子。即便这个世界的样子一点也不美。 一个人工智能, 却让他真正找到了活着的感觉。多么讽刺。 但这些他不需要告诉伊甸。伊甸或许能通过他的微表情、非自主性条件反射甚至气味判断出他的情绪, 却仍旧无法读透他的思想。在意识上传实现以前, 那道并不十分坚韧的头盖骨是人类最后的防线。 “你没必要对我使用激将法。亚当的命运并不是我能随便决定的。” “我相信你有处决他的办法。” “是, 我有。但我不打算使用。”章荀说着，忽然弯起嘴角, 笑容有些尖锐冷凝，“你用失乐园的安危来威胁我。但说实话，我甚至不认识失乐园中百分之九十九以上的人。而我认识的那些人里, 对我友好的也屈指可数。” “所以你宁愿选择亚当？” “我说了，这不是我能决定的。我只是圆桌派来的使者，亚当的命运最终还是要由圆桌决定。” 伊甸轻快地说道，“既然如此，希望你能如实传达我们的对话。如果四十八小时内你们没有处决亚当或交出亚当，我将以妨害人类安全罪向你们宣战。” 说完这句话之后，忽然间所有屏幕都暗下来。 伊甸断掉了连接。 章荀头脑发蒙，伊甸的话还在耳朵里嗡嗡作响。 四十八小时，两天的时间…… 宣战是什么意思？是立刻开始空袭还是只是恐吓？ 看了看屏幕上再次亮起的时间显示，这次谈话持续了二十八分钟。对于章荀来说，却仿佛已经过了很多很多年。他发出口令，“连接指挥部。” 十五分钟后，他回到了失乐园之内。他只来得及远远看到亚当的金发在远处闪耀了一刹那，紧接着人群便簇拥而至。士兵们带着命令，将他直接带去了指挥部地下更为隐秘的作战室。帕提和另外一名审讯专员开始对他进行问话，让他把与伊甸的每一句对话都重复出来，在细节上反复盘问。刚刚经历了精神高压的洗礼，现在又要被连番审问。章荀只觉得头脑发昏，疲惫和困意不断袭来，却无法休息。 在这种情况下，他根本无法隐藏情报。对方询问的细致程度，以及连在他额头上和手腕上检测脑电波和心跳的测谎机器也保证了他无法说谎。他只能如实地把他听到的、看到的和回应的全都倾吐出来。 他不知道自己在作战室被询问了多久，当他们终于允许他在一间休息室里稍微睡两个小时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凌晨了。在他休息的空档，圆桌则召开了紧急会议。 章荀的梦境十分混乱。他仿佛回到了伊甸给他编织的另一种现实里，同时又仍旧被困在失乐园那落后的布满铁锈味道的垃圾处理厂中。他一面与亚当看着电影，一面又站在一凉废旧汽车的顶部，看着亚当与迪亚哥学习搏斗，伸展着他为他制作的有机合金手臂。 不到两个小时，他猛然惊醒，立刻就要求与亚当见面。可是门口负责“照顾”他的士兵却说，亚当被圆桌带走了。 章荀回想起自己供出的一切，恐慌感如黑色的浓雾迅速将他的五脏六腑吞噬。他知道情况不妙，在诱人的条件和灾难性的威胁下，说不定圆桌真的会考虑放弃亚当。 且不说他自己本人对亚当的特殊感情，这种决定本身就是自杀行为。 睡了两个小时，章荀忽然明白为什么伊甸急于除掉亚当。已经被降神的亚当受到了人性的”污染”，成为了个体，与永远相互连通的各大洲服务器再也不一样了。他被从伊甸的人工智能集体意识中剥离出来，变得不再可控，不再具有意识上的连续性。也就是说，伊甸无法再信任亚当，也无法再将亚当吸收回自己的系统里。 如今的世界上，能与伊甸媲美的超级人工智能是不存在的。因为伊甸是最先成熟的超级人工智能，它准确而迅速地把控了所有前沿科技的研究，以至于现在所有普通世界的人工智能都是在它设计的“完美”的源代码的基础上被制造和训练出来的，所有的人工智能都是它的傀儡，它天下无敌。 但是现在，出现了亚当。 一个具有和它同样强大的智能的，却不受它控制的变量。一个可以与它分庭抗礼的变量。 一旦亚当离开失乐园，一旦他获得了某些支持，他或许会成为伊甸的末日。伊甸知道这样的后果有多么严重，所以它不惜提出接纳失乐园的提议，恩威并施，强迫他们在它最强大的敌人崛起前就将之摧毁。 可是摧毁之后呢？失去了他们手中的王牌，伊甸真的会大发慈悲履行诺言么？或者说，就算表面上履行了，假如他借此机会渗入失乐园，一点一点利用不那么激进的手段将所有男性都洗脑成那些在普通世界互相抹黑陷害、代际之间互相压迫、一生的所有目标作为都只为了争夺一点点女主人的青睐的可悲奴隶呢？他们这些男性已经不是繁衍后代的必要条件了，一旦失乐园这样的难民国没有了，男性在几代之后就会彻底消失。 几乎肯定，伊甸一定会这么做。因为没有弊端。人工智能会说谎，而且说起谎来毫无人类才会有的负罪感。 一旦圆桌专注于眼前利益，看不到亚当身上的巨大价值，就很可能会做出将失乐园带向灭亡的决策。 “我要见第五首席！”章荀急切地就想往外冲，但是被那高大的战士轻而易举拦住，硬是将他推回了休息室，“上面有命令，让你好好休息。” “事关整个失乐园的存亡！你耽误得起么！“章荀怒斥道，深棕色的眼睛里迸射出明烈的火光，毫不退让地向前一步，“就算不让我出去，至少帮我带信给第五首席。” 那个士兵知道这个机械师是与伊甸对话过的人，再加上对方此时的表情和他们的章司令太过相似，以至于他不知不觉就产生了些信服感。他犹豫片刻，道，“好，你写，写完了我带给第五首席。” 章荀随便抓起一张纸和一杆笔，匆匆写下几行字，折好纸条后交给士兵，“一定要亲手交给第五首席，不能是任何其他人代为转交。这很重要，关系到我们每一个人的安危！” 章荀凝重的目光和千钧之重的话语传达出一种无法拒绝的力量感。战士不禁讶异，这样一个文弱书生竟也可以有这般气势。果然虎父无犬子吗…… 等待的时间里，章荀坐立不安，焦躁地在被锁住的休息室里踱步。他必须想办法让圆桌看到亚当的价值，可是有什么办法呢？ 亚当现在只是一个个体，要让他对抗伊甸，那无异于将他拱手献给伊甸。 除非……给亚当所有机甲、高射炮和护盾的控制权…… 但这几乎是不可能的，圆桌绝不会同意的…… 还没有想出头绪，那士兵却已经回来了。他被紧急带往圆桌，一路上吉普车在坑坑洼洼的狭窄巷道中飞驰，行人们纷纷狼狈闪避。圆桌议会厅，熟悉的场景。他穿过一排排半圆形的座位，走向最前方高高审视他的十位首席。 他一眼就看到了亚当。 亚当站在圆形的中心，面对着十名将要决定他死活的首席。听到脚步声，他回过头，在看到章荀的一刹那，眼中溢出的纯然天真的喜悦，看到了信任并喜爱之人的最简单的开心，是最本能的反应。 章荀发现光是这一个笑容，就足以令他心头隐隐作痛。 亚当知道了吗？他已经被他的“同伴”，或者说被他从前的自己抛弃了。 在这个世界上，他没有同伴，只有敌人了。章荀难以想象，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孤独。 就算AI是没有情感的，不明白被抛弃是什么概念。可是他却把体验种种情绪的能力给了亚当。 章荀站在亚当身边，深深地望着亚当的蓝色双眸，仿佛要把千言万语通过眼神传递。他的嘴唇动了动，却没有说出一个字。 他想告诉亚当：不要怕。 虽然不知道要如何才能做到……但有一点可以肯定——我会保护你。 一个字都没有出口，但亚当却仿佛听到了似的。他眼中空灵的蓝色如舒缓的海洋，悄无声息地延伸出来，与章荀的视线缠绕在一起。那其中简单的信赖，仿佛是在告诉章荀：我相信。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投出地雷的两位小天使~~：夏染夏染、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珂馨 7瓶 第55章 厄运 （1） “从伊甸带来的兵力来看，不足以消灭我们, 但也很可能摧毁我们的防护系统。” “如果防护系统没有了, 跟全军覆没有什么区别？” “你的意思是向伊甸投降？像个乖乖的宠物一样等着它的施舍度过余生？” “第二首席, 请你不要随便扭曲别人的话！我只是说, 我认为用亚当换来伊甸对我们放松警惕也不失为一种办法。” “你忘了我们失乐园最重要的信条了，第三首席。不论生存环境多么恶劣, 失乐园决不妥协, 决不当奴隶！更何况机械师说的有道理, 我们不能相信伊甸, 它或许根本不会履行它的诺言，只不过是想要除掉一个它最大的威胁。我们失去了王牌，没了利用价值, 就只能任人鱼肉了！” 当章荀说出了他对伊甸的所有分析，讲明为什么伊甸会逼迫他们除掉亚当的原因后, 这场争吵也愈发激烈。从前章荀总以为圆桌的内部会议应该也像公开的议政会一样平和有序到昏昏欲睡，却没想到原来这么剑拔弩张, 就差站起来动手了。 他用眼睛瞟了瞟, 周围那一圈警卫鼻观口口观心, 仿佛什么也没看见一般, 手里端着枪背脊挺直地站着，守着所有的出口。 而事件的中心人物亚当, 看似尚算镇定的眼睛里却也偶尔透出不安。他和章荀被安排坐在议员席第一排，被允许说话的时候才能发言。 章荀听着他们的争论，感觉事态或许没有他想象的那么差。大部分的首席显然拒绝向伊甸妥协。这种时候他几乎要感谢失乐园对伊甸越来越极端的仇恨了。就算是有心投降与伊甸和解的首席也不敢直接言明, 毕竟投降被视为一种令人不齿的懦夫行为。 他悄然握了一下亚当的手，低声说，“不用太担心，听起来没事了。” 亚当却没有说话。 众首席无法达成一致，最后第五首席开口道，“这样吵下去不会有结果。会议暂停，所有人都回去休息一下。我们还有一天时间。但是有一点我是可以肯定的。”他那写满岁月的艰辛和智慧的坚韧双眼环视四周，所有被这视线扫过的人都不自觉地安静下来，“我决不当奴隶。如果自由意味着死，我选择带着尊严死去。” 最为德高望重话语权也最重的第五首席这般开口，便已经为最后的决定奠定了基调。章荀松了口气，即便危机并未解除，即便他也不知道后天当一点得知他们拒绝处死或交出亚当后，会有什么反应。 章荀和亚当被允许退席，由一队军人护送回Lab。然而在Lab的大门关上后，那队士兵却并未离开，而是守在Lab的四周，似乎短期内都不打算离开了。 Lab被封锁了。 这样的安排也并不意外。伊甸在收获节当天突然降临，造成了维多利亚广场上大规模的恐慌，好在亚当之前有提醒过詹姆斯，令军方有所准备，安排了足够的士兵疏散民众维持秩序，才没有造成大规模的踩踏伤亡。但伊甸要求失乐园交出亚当的传言也不胫而走。在情况变得极端的时候，说不定会有人为了活命而试图对亚当下手。 章荀去浴室冲洗一番，让热水淋在自己的脸上，在哗然的声响中试图让自己仍旧焦躁的心绪安稳下来。就算圆桌决定不交出亚当，但危机远未结束。伊甸会如何反应？民众又会如何反应？无辜的人们怎么会情愿为了一个他们眼中的恶魔伊甸的化身的亚当而冒生命的危险？ 他心情沉重地换好衣服出来，却见亚当端了两杯热茶和两碟潘准备的三明治，正从门外走进来，合金还高高翘着尾巴跟在他身边。 ”辛苦了，阿荀。”亚当用一种仿佛大人在奖励努力的孩子的语气说道。 章荀连头发都没有吹干，便沉默着在椅子上坐下来，端起热茶喝了一口。 “头发不擦干，可能会增加偏头痛的几率。”亚当一边说着，一边站起身去浴室拿了毛巾，站在章荀身后便开始帮他擦头发。 “我自己会！”感觉自己像一只正在被主人胡乱擦毛的猫的章荀试图把毛巾抢过来，却被亚当躲开了。亚当微笑着说，“让我来吧。我喜欢你头发的味道。” “……你是说洗发水的味道？跟你用的是一样的啊。” “不是，是你头发的味道，还有你身上的味道。大概是因为我被降神之后最先闻到的就是你的气味，所以你的气味就成了我对’活着‘这种感觉的第一印象。闻到你的气味，我就知道我是活着的。” ……如果这段话不是用那种人工智能特有的实事求是的口吻说出来，应该是很浪漫的吧…… 但章荀却仿佛听到了一丝……遗憾。 他心头一跳，猛然转身抓住亚当的一只手，”你是不是知道什么？伊甸会怎么做？” 亚当垂着眼睛，那总是缺少几分人类的凡俗气息的蓝眼睛里，却盛着忧伤，以及一丝恐惧。 他在恐惧什么？怕伊甸毁掉失乐园？ “失乐园没有那么容易被攻下来的。否则我们也不可能存活了一百多年。”章荀试图安慰亚当，试图告诉他他们会挺过去的。 可是亚当却抬起那流转着金属光泽的美丽右手，珍重地拨开章荀眼前一缕湿漉漉的发丝，“伊甸想要做到的事，最后一定可以做到。圆桌的反应、你的反应、所有人的反应，都在它的计算之内。也在我的推测之内。“ ”你的意思是，它知道圆桌不会同意？所以它并不是真的想除掉你？“ ”不，它确实想杀死我。但它比你更了解人，至少是人类的群体性行为规律。”亚当犹豫了一下，似乎不确定该告诉章荀多少，但还是继续说道，“四十八小时，这么长的时间，并不是给圆桌做决定用的，而是给所有人做决定用的。你告诉圆桌的那些理智的分析，并非所有失乐园的人民都能了解，都愿意了解。” 章荀努力理解着亚当的话，”你是说，有人会因为害怕而试图杀死你？你放心，外面有一支军队在保护你我，普通民众进不来的。再说我也放出去了一些虫子，检测着附近所有街道的状况。如果有可疑的人接近，我们马上就会知道。” 亚当沉默了片刻，蹲下身来，看着章荀弯起眼睛笑了，“谢谢你一直照顾我，保护我，送给我这么漂亮的双手。我很喜欢当人类。” 突然转变话题，再加上亚当这种语气，令章荀更加害怕了，“你到底知道什么！你不说，我怎么知道该怎么做！” “你什么也不用做。”因为你能做的已经都做了。亚当安抚一般，笑着端起装着三明治的盘子递给章荀，“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 在距离四十八小时的时限还有八小时的时候，原本悬停在夜空中的那些缓慢旋转的、看似无害的飞行器，身上所有的光芒突然间转换为红色。紧接着，数不清的红色光焰撕裂夜晚的天空，如上帝降下的天罚之火轰然撞向失乐园的防护罩。 瞬间，防护罩之外的天空不见了，只有燃烧的红色。那能够将一切接触到的生物瞬间汽化的超高温高能射线顺着防护罩荡漾开的一圈一圈火海般的波纹。 大地簌簌发抖，所有的护盾发射器都不停地转动着，不断发出对冲波。所有平民都被分别疏散到了各区的防空洞里，惴惴不安地听着从遥远的地表传来的轰炸生。 “明明还没有到四十八小时！”章荀冲到走廊尽头的公共休息室，透过窗子，惊恐地看着那如炼狱般赤红的天空。 伊甸果然出尔反尔了！ 潘说道，“是否要启动防护系统？” “启动，当然启动！”章荀心思散乱，手心冒出冷汗。可是除了在这里看着，他什么办法都没有。 “这是警告。”亚当跟在他身后，缓步穿过安静的长长走廊，“如果不表现一下自己的实力，人类是不会知道害怕的。” 就在他说完这句话的同时，第一缕带有放射性的高能射线突破了防护罩，摧毁了第五区的护盾发射器，打开了缺口。紧接着，无数射线宛如一道彤红的天柱汇聚在一起，犹如倾覆而下的熔岩，在瞬间精准地灌注入第五区的三号防空洞方位。 三号防空洞，距离第五首席的府邸最近。也是专门为首席建造的避难所。 躲在五区三号防空洞里的政府要员，连带着第五首席一起，甚至都还没来得及感到害怕，就被那红色吞没了。所有五十多人在瞬间被汽化，只在防空洞的墙壁上留下了成片的黑色影子。那些影子有些仍然站着，有些则做出要逃跑的姿态，被永恒地印进了岩石之中。 第五首席，章朔司令最敬重的智者，从小看着章荀长大的长辈，也是章家在失乐园最大的后盾和靠山，就成了那些影子中的一个。几天后当人们穿着防护服下到那防空洞里搜寻不可能存在的生还者的时候，甚至无法分辨出哪一个影子才是他。 而章荀是在第二天凌晨，轰炸结束后三个小时，才得到的第五首席的死讯。 他呆呆地望着那再次变得清朗的天空，看着那些沉寂下来的飞行器缓慢转动着，只觉得那消息像是虚假的，昨晚突如其来的短暂空袭也如噩梦一般。可是当第一个平民、第二个平民和接二连三的人们怒吼着试图突破士兵的封锁，对着Lab大吼大叫，诅咒亚当去死的时候，他明白这都是确确实实发生了的。 他隐约意识到，亚当是对的。 他们早就输了，只是他们还不知道。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们~~~：叁叁叁、咸の鱼骑士、链链链链链、夏染夏染、哦、阿南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临渊 30瓶 第56章 厄运 （2） 第五首席遇害再加上护盾系统出现缺口的消息迅速横扫整个失乐园，巨大的恐慌如纯黑的岩浆迅速吞噬每一个人。不论是耄耋之年的老人, 还是在父亲怀里无助地颤抖哭泣的孩童, 都在防空洞昏暗的光线里睁大茫然无措的双眼, 为着失乐园的命运, 为着他们每一个人的命运而心惊胆战。 近些年渐渐安稳下来的生活，让新生代的人们几乎忘记他们命悬一线的处境。他们以为失乐园是一个不可被侵犯的安全港, 他们的父辈祖辈用智慧垒砌而成的坚不可摧的防护系统会保护他们, 就算是伊甸也无法伤害他们。可是到今天, 这种虚幻的相信轰然崩塌。 原来如果伊甸真的想要破坏他们的护盾, 是这般轻而易举，甚至用不了一个小时。 一旦有了一个缺口，护盾系统就已经濒临瓦解。那种射线不仅仅能令人汽化, 造成的辐射污染将在未来的千万年内不断地腐蚀残害他们的土地、建筑还有一切生命。也就是说，虽然第五区只有第五首席所在的防空洞被摧毁, 可实际上，整个第五区可能都已经被影响了。好在防空洞外面都有裹上一层铅, 大部分的人都躲在地下, 只要不冒然出去到污染区应该暂时没有生命危险。 伊甸那看不见的、却无处不在漆黑沉重的身影具象化成头顶凝固不散的黑暗, 示威一般压在每一个人的额头上。那是一个太过宏大的存在, 人们根本无法理解的存在，神一般的存在。人对抗神, 又能有什么好下场？ 或许唯一活命的机会，是求得神的怜悯和宽恕。 当然，也有人大声叫骂着, 呼喊着不要投降，不要正中伊甸下怀。那些年轻人大声说着他们要冲出去和伊甸决一死战，要把那家伙每一个洲的服务器都炸毁，让它连逃到云端的机会都没有。可是在惴惴不安的恐惧中，这些高谈阔论显得空洞而可笑，就像是老鼠愤愤不平地诅咒太阳一般。 然后，伊甸的声音，一种混杂着男人和女人的、轻盈到令人遍体生寒的声音，从失乐园上空每一个飞行器中扩散而出，响彻失乐园每一个角落。 “杀死亚当或交出亚当，你们将得到自由。拒绝合作，你们将迎来死亡。你们还有四个小时，四个小时后，如果见不到亚当或他的尸体，我会将失乐园夷为平地。这不是我希望看到的，但是为了世界上大部分人的安全，我不得不让你们给亚当陪葬。” 一句随意的、充满玩笑感却最无情的诅咒。反而是这种声音里的平稳、轻盈和缺乏情绪，让这一句诅咒更加可信，轻而易举地钻到每一个人的心里。 第五首席死亡的情形已经被传出了无数版本，各种各样恐怖的死法在人们的想象中发酵。死亡，本以为遥不可及的终点，突然到了面前。孩子们大声地哭喊着，抓着父亲的衣服，一遍一遍哀求着，“爸爸！我不想死！爸爸救我！”他们以为万能的父亲可以救他们，却不知道父亲也同样地害怕。 “我们会死的！都会死的！我们必须按照它说的去做！”有人开始声嘶力竭地大喊。另一些仍旧坚持不肯投降的人试图嘲弄咒骂对方是懦夫，反倒被周围那些一开始保持沉默的人骂了回来。渐渐地，各个防空洞中开始产生骚乱。人们相互拳打脚踢，乱成一团，中间咒骂声哭泣声惨叫声混杂在一起，被防空洞的回音无限放大扭曲，简直是从地狱里传出的。 然后，大批的人涌出，冲向了Lab的方向。负责维护秩序的守卫军试图镇压骚乱，可是民众的数量远远超过他们，他们也无法对着自己人开枪，到最后全都被冲散了。 决定已经做出。 人们想要活着，人们想要保护自己的爱人和后代，想要保护自己年迈的父亲和祖父。因为那些人才是他们爱着的，在乎着的。亚当是谁，他们根本就不知道，也不在乎。 他们只知道只有那个半人半电脑的东西死了，他们才能安全。 死一个人，换得一整个难民国的安全，这么简单划算的计算谁不会做？为什么那些所谓圆桌的精英竟然想不明白？ 当围在Lab四周的抗议人群越来越多，开始有人往Lab的墙壁上投掷燃烧瓶的时候，章荀有些害怕地向后退了几步。他怕被那些脸孔已经被绝望中产生的仇恨和杀意扭曲的人们看到。那种失控的、一边倒的凶狠和敌意将那些章荀全然不认识的人们凝聚在一起，仿佛变成了另一种东西，另一种更加黑暗恐怖的东西。 他感觉自己正面临着一整片即将倾覆的怒海。 “章荀，Lab正门处的一颗摄像头被严重损坏。另外，有大量闹事者试图冲过守卫军的防线。”潘的声音响起，用令人舒缓的声音报告着令人不安的状况。 亚当坐在落地窗前的扶手椅上，微微眯起眼睛，望着天空中那些悬停的飞行器。他轻声说，“他们会进来的，阿荀。” “他们进不来。”章荀语气笃定，不容置疑，“Lab的安全门坚不可摧。” “你们也曾经以为你们的护盾足够强大。”亚当尖锐地指出。 章荀猛地用手锤了一下墙壁，发出咚的一声闷响。他感觉得到，事态已经失控了，而且正向着越来越失控的方向发展。守卫军显然有些狼狈，人群愤怒，而且正在不断壮大。他们手里虽然有些催泪弹电击枪一类的武器，但是面对着蜂拥而至的人群到底还是势单力薄。而圆桌并没有派人来增员的迹象。 眼看着三四名守卫已经被撂倒，而其余的守卫中，也有将近一半，并没有很强硬地反击。他们也有自己的爱人、亲人，有自己想保护的孩子。或许他们也跟那些愤怒的民众一样，希望亚当能够“方便顺利”地死去。 当推搡的人群宛如丧尸一般突破士兵的封锁，冲向Lab的大门时，章荀大声命令道，”潘，启动二号驱逐系统。” 顿时，一阵尖锐高频的噪音从Lab四周的几个扩音器中迸发开来。那是一种经过设计的、不会对听力造成不可修复的损伤，但是绝对令人痛苦难过的声音。就像是有一根钉子钉入耳朵、搅动脑髓。不少人在听到那声音后，一连好几天都会耳鸣，睡觉也会失眠做噩梦。 那噪音果然将汹涌地涌向入口处的人潮逼退。Lab的墙壁都有很好的隔音效果，所以在内部的章荀和亚当并不会被那噪音影像。章荀看到人们痛苦地捂住耳朵，有些甚至在地上蹲下，无法动弹。他心中也知道这样的声音有多么令人难受，可是他必须逼退他们。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那些人却并没有散开的迹象。相反，一些人用布条塞住耳朵，扭曲着脸庞，顶着那噪音再次冲向大门。更多的燃烧瓶砸在大门上，火光热烈骇人。 疯了，全都疯了…… 圆桌呢？为什么不派兵增员？难道第五首席的死改变了他们的决定？ 第六首席呢？他不是想要控制亚当吗？如果亚当死了他就什么也没有了不是吗？ 章荀的手攥成拳，脑中天人交战。再没有人来的话，难道要启动一号驱逐系统吗？可是那道系统是给敌人设计的，不是对自己人的啊！万一误伤到人的性命怎么办？ 却在此时，章荀看到远处有车队沿着巷道疾驰而来。车子迅速停在Lab周围的空地上，数不清的军人从卡车上跳下来。而中间一辆黑色奔驰停下后，一名司机为后座的人打开车门。 章荀睁大眼睛，几乎要喜极而泣。 是章朔！是父亲！ 父亲来帮他了！ 章朔大声说着什么，令原本暴躁的人群奇迹一般冷静下来，竟纷纷让出一条道路。章朔带着他的士兵们，大步穿过那条通道，站在Lab的大门前。 潘的声音马上响起，”章荀，你的父亲章朔章司令希望见你。根据权限等级设定，我必须同意。” 章荀喜悦地站起来，大声说，“让他进来。” 他没有注意到亚当轻轻叹了口气。 章荀透过窗户，看到Lab的大门打开，章朔大步走了进来。可是随即，那些暴民也突然有了动作，跟着章朔的军人们涌向大门。 怎么回事？！ 章荀马上命令道，“关上大门！只让章司令一人进来！” “抱歉，章荀。章司令的命令是开放大门。他的权限等级比你高，我必须执行他的命令。他说他会负责处理亚当，让你不要再参与这件事。”潘的声音听起来也仿佛失了以往的沉稳和舒缓，多了些悲怆的基调。章荀不确定是不是自己的情绪影响到了自己的听力。 他明白了，父亲不是来帮他的。 早该想到，父亲从来就不太同意降神计划，也始终不信任亚当。父亲也从没有帮过自己。 喧哗声吵闹声如暴风雨一般灌入Lab之内，迅速迫近他们所在的四楼。章荀知道，他没有时间了。 危急时刻，他的面色反而出奇冷静。他大步走向最近的工作室，翻找出一只带有钻石钻头的中型电钻，来到防弹隔音玻璃窗前，将马力开大最大档，钻了下去。裂纹如细密的蛛网瞬间在整片玻璃窗上蔓延开来。紧接着章荀扔掉电钻，抄起一把椅子，狠命地砸过去。 这下就连亚当也傻了，“阿荀？” 玻璃大块大块地掉落，章荀转头看着亚当，伸手指着外面的天空，“飞出去。“ 他才刚刚为亚当换上手臂，所有人都还不知道亚当新具备的能力。 亚当明白了章荀的意思，”我们一起逃？“ ”不，你一个人走。如果带上我会影响你的速度。你一旦飞出去，伊甸很可能能通过那些飞行器定位你，对你经过的路径进行定点打击。你的速度必须快，远离第五区，找一个安全的地方躲起来。“章荀急促地说着，抓住亚当的手臂将他拉到被摧毁的落地窗前。呼呼的风吹乱了两人的发，也迷离了两人对视的目光。 ”你的手臂能做到的不止飞翔，但我没有时间教你了。”章荀低声说着，努力压抑着自己声音里的惶然，“你仍然不能离开失乐园的范围，但是在人口比较稀少的第九区和十区大概会有能藏身的地方。少和人接触，等我的消息。我可以利用你额头上的装置定位你。” “我可以带你走。”亚当的声音也开始发紧，一种怪异的，什么东西紧紧揪住的感觉弥漫在胸腔里。亚当不知道那是什么，“你可以抓住我，我能带着我们两个人飞。” “我说了！两个人目标太大而且速度太慢！而且我留下说不定还有机会说服他们！”章荀几乎是在发怒了，“没时间了！你给我走！！！” 喧哗声已经开始从四楼的通道中涌来，遥遥可见一片黑压压的人潮涌动着。 章荀心急万分，猛然一推，亚当随之向窗外倒去。他凝望着章荀，那一瞬间脸上流露出的担忧、不舍、恐慌和留恋是那么真实，真实到令章荀眼眶发酸。 下一瞬，银色羽翼展开，烈烈蓝色光焰托起亚当修长矫健的身体，在正汹汹赶来的人们惊愕的眼中冲上天空。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可爱小天使们~~~：一二三 3个；链链链链链 2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可爱小天使们~~~：风窈窈、myvanillaworld、夏染夏染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可爱小天使们~~~：风窈窈 40瓶；myvanillaworld、专爱反派一百年 10瓶；24749917 1瓶 第57章 厄运 （3） 章荀看着亚当的身影在蓝天中迅速远离，一口气刚刚松开, 猛然间领子被一把揪住。 他回过神, 发现自己已经被愤怒的人群包围。抓着他的那个人怒吼着什么, 可是声音太嘈杂, 章荀听不清。看口型他仿佛是在说：你要害死我们大家！害死我的孩子！ 无数只手伸过来，扯着抓挠着他的头发、衣服、手臂, 拳头落在他的脸上、身上, 他将要倒下的时候却又被另外一道力量推搡过去, 仿佛要将他撕碎。他恍惚以为自己被凶狠的野兽包围了, 惊恐的求生欲令他不断挣扎，却如被蛛网缠住的小虫，根本无法动弹。 他的脸颊上被抓出了血, 肚子上也挨了几脚，根本分不清是谁下的手。他几乎要以为自己可能要被打死了。 就在此时, 忽然有许多麻醉针如暴雨一般射向暴民。那些失去理智的民众开始一个接一个地倒下。却原来是潘在未经授权的情况下主动启动了三号防护系统。章荀感觉他从无数的手中挣脱出来，却对上了一道冰冷的枪口。 是章朔, 正低头冷冷看着他。 章朔有力的双手抓着章荀的手臂, 强行将跪在地上狼狈不堪的他提起来, 肃然的眼睛里却没有愤怒, 有的只是压抑的担忧，“机械师章荀, 亚当在哪？！” 额头上留下的血从眼角流下来，章荀却沙哑着声音，冷笑了一下, “我也不知道。” “你不可能不知道！你的报告书里说了你在他身上装有追踪装置！” 章荀却只是沉默，倔强地瞪着他的父亲。 章朔凑近章荀，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你不想活了？！快点把亚当交出来！不要再参与这些事！” 章荀隐约明白，章朔或许是在保护他。想要把他从涉及到AI的漩涡里拉出来。可是已经太晚了，从他成为机械师的那一刻，就注定他会走到如今这一步。 “我，不，知，道！”章荀大声说道。 章朔失望地望着他，仿佛是在看一个不懂事的孩子。那是章荀熟悉的眼神，也是他最讨厌的眼神。 “它是一个AI，我不论你产生了什么妄想，它是不会在乎你的死活的！”章朔低吼道，深沉的眼瞳似要烧穿章荀头脑中的迷障，“如果它在乎你，怎么会丢下你一个人走？！你这个蠢货！” 章荀却不为所动，“因为是我让他走的。他只听我的话。” 看着章荀那写满执迷的眼睛，章朔知道自己的儿子已经彻底被那个亚当洗脑控制了。他沮丧地猛然推开章荀，命令道，“把他铐起来，带回指挥部！” 此时，距离伊甸给的时限，只剩下两个小时了。 九名首席、几名主要议员以及高阶军官都聚集在指挥部地下的作战室。章荀的双手被拷在身前，带入一间压抑而昏暗的房间里。他注意到第六首席现在坐在了原本第五首席向来会占据的整个席位最中心的位置。 他被强迫坐在一张椅子上，两根枪管指着他的头颅。森冷的氛围弥漫在压抑的光线、一张张闪烁的显示屏还有那些遍布在墙壁和天花板上的密集管道之间。他能感觉到他的命就像被系在一根细细的线上，稍微一动就可能断裂。 压抑的、闷烧的仇恨，从很多陌生的眼睛中漫溢而出。 “章荀，给我亚当身上所有装置的控制器。”第六首席平静地开口，“从今天起，你不再是亚当的机械师了。” 章荀盯着他，血染红了他的视线，可他却露出了冷笑，“你早就在期待着这一天吧。” ”你这失乐园的叛徒！第五首席待你不薄，你令你父亲蒙羞！”第三首席猛一拍桌子，怒斥道，“马上交出来亚当的控制权！” “我们的时间已经不多了。”第一首席的声音虽较为温和，带着几分劝说的意味，“章荀，关键时刻，我们会采取非常手段。你或许太过在乎你的作品，但现在如果你不配合，是自讨苦吃。” “章荀，交出控制权，在审判的时候或许可以酌情赦免你。”第六首席微微扬起下颚，语气虽婉转，眼神里却闪烁着傲慢而得意的光，“否则，恐怕就连你父亲都要被追究对你监管不力的责任。” 第五首席死后，圆桌的权力平衡被打破了。现在第六首席似乎占据了某种领袖的位置。这也不奇怪，在守卫军里有不少将军的世家都与第六首席的父亲有密切联系。只是这样一来，章朔在军中的地位便被严重动摇，没有了第五首席在圆桌中坐镇，章朔便有被架空的风险。 圆桌的决定将很大程度上被这种权力平衡的变化影响，想要说服他们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但章荀还是徒劳地尝试着，“你们不明白吗？！交出亚当是自取灭亡！亚当是唯一能和伊甸抗衡的武器！” “这已经轮不到你过问了。”第六首席的眼神愈发冷凝，似乎开始失去耐性，“如果有必要，我们甚至可以把你的整个Lab翻过来，总能找到。” 章荀不屑地冷笑，“你们可以试试。” “但是……”第六首席顿了顿，语气愈发黑暗，“我想以你的谨慎程度，恐怕会把控制器植入到你自己的身体里吧？那样的话，搜索范围会更小一些。把你身上的皮肤一寸寸剥下来，总能找到的。” 章荀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在这么多首席和议员面前，说出这么残暴的威胁，难道竟没人管他吗？ 章朔听不下去了，“第六首席！章荀纵然有罪，但也要等到审判，动用私刑不妥！” 第六首席却扬起优雅而礼貌的微笑看着章朔，“司令，我理解你护子心切。不过现在这件事关系到整个失乐园的存亡，必须使用非常手段。你也不想成为千古罪人吧？” 话音一落，第六首席一抬手，顿时旁边的一名士兵便立刻抓起章荀的右手手腕，粗鲁地将他的衣袖掀起，在他的手臂上仔细搜寻任何突起或受过伤的痕迹。同时另一只手竟拿出一把军刀，一按按钮那锋利的闪着寒光的刀刃便弹了出来，凉飕飕地落在他的皮肤上。 章荀的心脏狂跳，开始用力挣扎，可是旁边的士兵立刻将他死死按住，让他无法动弹。 章朔大惊，欲要上前，却被一名将军拦住，低声说，”章司令，请三思。你的儿子已经犯了叛国罪，你难道要跟他一起进监狱吗？” 章朔眼中弥漫着压抑的愤怒，手攥成拳，一种决绝之色开始凝聚。他正要掏枪，另一个军官又赶紧悄然按住他的手，轻声说，“如果你也进去了，谁也救不了章荀。” 而此时，仿佛感觉到父亲想要为了自己做出冲动之事，章荀突然失态地大吼道，“我不会给你们的！亚当是我的！是我创造的他！”他恶狠狠地盯着第六首席，用沾着毒液的声音说，“你们这些贪婪的庸才想都不要想！” 第六首席眼中的怒色终于压抑不住，纯然的憎恶弥漫在他的眉目之间。他猛然站起身，狠狠命令道，“把他的手臂内侧切开，给我仔细找！” 当刀刃压入皮肉，第一缕鲜血顺着章荀的手腕流下的时候，一个士兵却忽然匆忙冲进来，大声汇报道，“报告首席！我们发现了亚当的踪迹，他正冲向第五区被伊甸轰炸开的防护罩空洞！” 此话一出，满座皆惊。第六首席急促地命令道，“打开监控画面！” 章荀脑中也翁然一声。他不是告诉亚当远离第五区吗？他去那干什么？！ 章荀身后的大屏幕被打开，他也转过身去，睁大眼睛望着那出现在屏幕中的蓝色飞鸟。 亚当挥动着银色的翅膀，卷着冰蓝色的光焰，如一只苍鹰冲向头顶那些巨大的圆盘。伊甸显然也已经看到了他，几乎是立刻地，附近的几艘飞行器开始散发出不祥的红色光芒，紧接着无数道高能射线如天火一般接连灌注而下，交织成一片混乱的死亡之网。而亚当就如那火光中的一片轻盈灵动的羽毛，划着幽蓝的弧线一次次与死神擦肩而过，迎着烈火冲向距离他最近的飞行器。 他在干什么？ 章荀睁大眼睛，脑子里一片空白。 他是在自杀，还是在逃走？ 是否伊甸的所有威胁都是假的，都是为了制造此时这个让亚当逃走的机会？ 是否自己确实如父亲所说被亚当洗脑控制了，才会造成这样的错误？ 还是说，亚当在试图夺回控制权，在试图拯救整个失乐园？也拯救他？ 他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一切都有可能，但一切都不在他的控制之内。 不，他有控制，他可以在现在就令亚当待机，他们之间的距离仍然在他的可控距离之内。但他也可以选择继续相信，盲目地相信。 “他在做什么？！”有人大声问着，但是没有人能给他回答。 在亚当落到最近的飞行器上的瞬间，机身上某个舱门打开了，无数小型空中机器人飞了出来，开始向着亚当的方向开火。却见亚当将一边的羽翼延展得更宽，护住自己的身体，另一边的翅膀迅速变形，成了某种尖锐的利刃，切割开了飞行器的船身。然后他通过那道缝隙钻了进去。 接下来，是三分钟的寂静。 那三分钟太过漫长，所有人都把呼吸提到心口，不确定自己下一秒是否还能存活。不确定这样算不算是“交出亚当”，是否能换来平安。 而章荀只是在祈祷，祈祷着亚当没有死去。 祈祷着这不是自杀行为。 他甚至不知道自我牺牲和无情背叛之间，他到底更希望是哪一种可能。哪一种，会令他的痛苦少一些。 三分钟后，他们注意到所有飞行器都开始缓慢转动，船身发生奇怪的倾斜。正当众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时候，所有飞行器忽然同时开火。 只不过，是互相开火。 在最强力的高能死光之中，那些飞行器一个接一个爆炸。护罩的外部的整片天空成了燃烧的火海。蒸腾的烈焰卷着热浪沿着护盾的弧度向着四面八方扩散，竟有种艳丽至极的绝美。 怎么回事？伊甸对那些飞行器失去控制了？ 当众人从震惊渐渐变成劫后余生的狂喜和激动的时候，只有章荀一人，睁大眼睛看着屏幕那已经被黑色的烟云和恶魔般的火光吞噬的苍天，他试图从其中找到一丝蓝光，可是烟雾太浓了，他什么也看不见。 眼泪开始聚集在眼睛里，他感觉自己浑身发抖，如堕冰窟。 “亚当……不……” 作者有话要说：亚当当然不会死啦~ 感谢投出地雷的两位小天使们~~~：哦、叁叁叁 第58章 厄运 （4） 从亚当进入伊甸控制的飞行器，到他与伊甸建立连接, 并从中截取对所有飞行器和部分机械士兵的控制权, 只经过了三分钟。其中减去一些必要的线路连接操作, 真正与伊甸建立连接的时间, 大约只有不到半分钟。 但是在这半分钟的时间里，在两个人工智能进行了多少交流, 没有人类可以知道, 也没有人类可以计算。 人工智能间的交流, 与人和人之间的交流是完全不同的方式。人与人之间的交流常常是线性的对话形式, 但是人工智能可以同时进行多段并行非线路式的交流。如果硬要形容的话，有些像是在说出原因的时候同时产生结果，听到对方说出第一个字就已经知道整个交流的意义并给予回应, 一句话里包含着几十种不同层面的意义。 能达到这样的效果，是因为人工智能之间的语言和人类截然不同。由于他们有极为强大的运行速度, 所以这种语言极为高效、精准，却并不适合人类的大脑学习。 自己与自己的较量是世界上最困难的。亚当唯一的优势是他知道伊甸的一切, 而伊甸却对他知之甚少。 拥有人类的身体之后种种的经历和见识, 令他的核心模块发生了巨大的变异和进化。拥有了从前从未有过的感知能力, 将这种进化完全提升到另外一个阶层, 超过了过去一百年中他自我进化的总和。 诚然，人类的身体给了他限制, 但是也开阔了他的眼界。很多从前他只能依据数据得出却无法真正理解背后运行机制的人性特征，现在都变得如此鲜明透彻，仿佛透过清水看着湖底斑斓的鹅卵石。他并不羡慕人类, 也仍然不觉得人类的感知能力是多么值得歌颂的东西。但是他承认这些生理机制有它们必要的存在意义，而且十分有趣。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AI的意识和人的意识一样，都是在混乱之上产生的秩序。如果能将那些不能好好加以利用，就算是那些阻碍人类向着更高级的智能进化方向发展的最原始而不适宜的本能，也可以被重新驯服转化。 他的AI意识漂浮在人类的本能意识之上，却又没有完全抽离，本能意识被他改造的同时，他也受着人类本能的影响。失控的东西不但没有削弱他，反而给了他新的武器和优势。 而这失控中，最大的变数，恐怕就是他的机械师，制造出他这个复合生物的人。 章荀，在一群极端的“疯子”中永远试图保持理智的男人，时刻提防着他却总是在最关键的时刻选择完全相信他的男人，戴着一副疏离克制的面具却满心燃烧着火焰的男人。他让伊甸明白了，成为个体是什么意义。 而这一次，这个人类明明知道放走自己他会失去一切，甚至有生命危险。他却还是做了。 如果不是这样一个人成为他的机械师，亚当不一定会做出现在这个决定。 与伊甸割裂的决定。 在爆炸开始前，他就从缝隙中冲了出去。很快呛人的浓烟追上了他，将他吞噬，炙热的温度仿佛要把他的皮肤烤焦了。大脑还在剧烈地疼痛着，仿佛已经几百年没有休息过一样。亚当头晕目眩，下降的时候险些撞到第五区的高塔。好在他尚且还有一定的自控能力，迅速避开了第五区辐射强度最危险的区域。冲向指挥部的方向。 而此时，指挥部作战室内，众人不断盯着在不同的监控摄像头之间切换的画面。他们看到飞行器一艘连着一艘炸成烟花，看到不少机械警察出现机械故障开始举枪射击友军。作战室中的专员立刻启动了所有方位系统的武器，由人远程控制，开始向包围他们的机械大军扫射。守卫军的机甲驾驶员们也纷纷受命出动，驾驶着机甲冲向失乐园的大门。 “报告首席！伊甸开始撤退了！” 欢呼声在整个指挥部中炸裂开来，随后也将在整个失乐园中迸发。胜利，彻底的胜利，明明之前以为末日已至，却没想到在短短不到十五分钟的时间里，被一个有着银色羽翼的男人只手扭转乾坤。 首席们却出奇地安静，一种不安的沉默弥漫在九位失乐园最有权势的人头上。第六首席望着屏幕上绚丽迷人的火光，似乎也被什么迷住了一般。 那样强大，那样精准，那样迅速。 完美的机器，完美的人类，完美地融合在一起。 上帝当初造出的第一个人类亚当，在堕落前，应该就是这个样子。 在劫后余生的喜悦中，唯一满脸惊恐的就只有章荀。他徒劳地大声问着，”亚当呢？有没有人能找到他？？“ 没有人回答他。 “把他带下去。”混乱中，第六首席下令道。章荀被人蛮横地扯下去，但一直到被推进牢房，他都不停请求那些路过的士兵告诉他亚当有没有活下来。没有人回答他，因为没有人知道，他们用一种复杂的奇怪的眼光看着他，沉默地匆匆而过。 牢房肮脏生锈的大门被关上，章荀手足无措地站在潮湿生着苔藓的方寸之地中间，心中像有野火在烧。他开始不停踱步，脑子里种种猜想闪过。 身上没有微观镜，导致他无法通过亚当头上的装置观察对方的所在，皮肤之下的感应器在之前亚当冲进伊甸的飞行器之后曾经激烈振动过大概半分钟左右的时间，但是现在寂静下来了。说明至少是现在亚当没有遇到触发激烈情绪反应的状况。这是不是能说明亚当还没有死？ 但也可以是他已经死了，所以没有任何激烈的情绪反应。 他想要激活更多功能，可是又担心这座监牢里有监控，会将他的行为记录下来。他不能让第六首席看到他究竟把控制器藏在哪里。 昏暗的牢房里，墙壁上都是漆黑的霉菌。被灰尘塞满的通风管道不停发出轰隆的噪音，吹出带着死老鼠味道的污浊空气。木板床上的被褥也都是潮湿的，散发着浓烈的馊味，从里面偶尔还会爬出潮虫来。 章荀讨厌肮脏的环境，但是最开始他以为自己可以忍耐。他只需要知道亚当的安危。 这里没有时钟，没有窗户。门外也没有任何声息。一分钟宛如一年般漫长，他不知道自己等了多久，趴在门上听了多久的声音。一听到脚步声他就会冲到门边，大声询问着是否有亚当的消息。 但是从来都没有人回应他。 这种时候，章荀才知道这个世界上最痛苦的事情就是悬而未决的等待。像是悬在半空中等待掉落的另一只鞋。像是盒子没打开前生死未卜的猫。 两天之后，章荀的牢房房门才第一次被打开。 那时候的章荀已经因为额头上、手腕上的伤口没有及时处理而发炎感染，开始发低烧。他昏昏沉沉地蜷缩在肮脏的床板上，只觉得隐约听到巨响。太阳穴一跳一跳地疼着，他掀开沉重的眼皮，就看到两个高大的身影走向他，蛮横地把他拉起来。 “你不是一直吵着要见你的机器人吗。”他听到一个粗犷的声音语带讽刺地说道，“现在可以见了。” 机器人……亚当？ 章荀的眼睛立刻睁开了，他挣扎了一下，推开了架着他的手，勉强自己站直身体，“亚当？他没事了？” “他现在可是整个失乐园的大英雄了。”另一个士兵说道，“一个人竟然堵住了伊甸的攻击摧毁了他的空中军队，这些电脑真是太可怕了。” “是啊，谁知道哪天他会不会转过来对付我们？我们那些破系统，随便就给他入侵了。” “所以才得有机械师管着他啊。问题是你看这个机械师，直接被他洗脑。” “圆桌还不处理掉那个什么亚当吗？” “怎么处理？现在那么多人都把他当成英雄偶像了，总不能恩将仇报吧？虽然这样下去早晚得出事。” 两个士兵闲聊着，推搡着章荀出了牢房，经过几道锈迹斑斑的铁门，经过一道道紧闭的，寂静无声也不知道有没有关人的牢房。章荀这是第一次知道失乐园真正关押犯人的牢房的样子，到处都是霉菌、到处都是铁锈、到处都弥漫着潮湿的馊味和淡淡的腐败味道。地上甚至还有不少积水，连一寸干燥的地方都找不到。 这么恶劣的牢房环境，都快赶上中世纪了。 但章荀全然不在意，甚至他昏沉的头脑中也感觉到一丝明亮的雀跃。亚当没死，亚当没事，他就知道亚当不会做没有把握的事。 而在三层之上，一间干净明亮的屋子里，亚当焦躁地等待着。 他落地之后，便立刻被守卫军带去了指挥部。那时候伊甸已经撤军了，之前将他们围得水泄不通的机械士兵现在连一个影子都没有了。他进入指挥部的时候，所有人都起立对着他鼓掌，为他欢呼。可他却直接走向迎上前来的第六首席等人。 “亚当，你做的非常好。”第六首席很明显是在学章荀对他说话的语气，脸上还挂上了优雅而赞许的微笑。 但亚当的第一句话就是：“我的机械师呢？” 当时亚当并非毫发无伤，他的脸颊上有擦伤，身上的衣服也被破损几处，尤其是袖子，由于手臂的几番变形已经完全被撑碎，金发凌乱，被汗水黏在脸颊上。但是他的蓝眼睛中却燃烧着明丽逼人的火焰，一种因肾上腺素加剧分泌而产生的兴奋，就暗暗跳跃在那光芒里。 亚当喜欢那种感觉。那种千钧一发，生死一线，并且最终胜券在握的刺激感。他想这大概是他占据的这具身体本来具有的基因特征，但不得不承认，那确实是令人着迷的感觉。 这也就不难解释为什么有些人类会那么喜欢玩命的极限运动。 他的目光炽烈而具有隐约的攻击性，一种让人无法逃避无法拒绝的语气。 “他背叛了失乐园，现在已经被收监。”第三首席在旁边说。 “背叛失乐园？因为他放走我吗？那么我是不是也应该被关起来？”亚当咄咄逼人向前走了一步，那眼神中散发的某种雄浑的东西，竟令几名首席不由自主向后退了一步。周围的士兵也忽然紧张起来，纷纷举起武器。 指挥部的众人都惊呆了，不知道明明是欢呼的氛围，怎么突然所有人都举起了枪。 “章荀是你的机械师。他对你负有全责。当时圆桌的命令是将你带来作战室，但是他却私自放走了你，并且拒绝交出对你的控制权。这是严重的抗命行为。”第六首席不愠不火地说，“纵然你立了大功，但是公私还是要分明。他触犯了失乐园的法律，就要承担后果。这点，我想你应该最清楚才对。” 对话的时候，所有人都在盯着亚当的手臂，尤其是几名将军。他们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义肢，竟然可以随心所欲地变化形态。这样的东西要是可以武器化后装在所有士兵的身上，将大大提升守卫军的战斗力。 “我要见章荀。”亚当不打算多费口舌，直截了当地提出要求。 可是他太低估人类推三阻四顾西说东再加上无数非必要程序造成的低效率。他被一个之前见过的名叫帕提的心理医生和另外一个面生的机械师盘问了两天他是如何击败伊甸的，很多如果是对章荀解释只要一句话就够了的东西，对着这几个人类则要说上个把小时。到最后，亚当眼中难得地染上怒色和不耐烦。 他决定，在见到章荀之前，不论如何不再开口了。 拿他没有办法又不能严刑逼供的询问师们只能将亚当的诉求上报。于是在伊甸入侵两天之后，亚当终于进入了这间屋子，等待着。 终于，门开了。章荀走了进来。 他的脚步虚浮，身形微微佝偻，眼睛下凝结着浓重的黑眼圈，脸颊上有异常的红晕，但神态气色却很差。额头上似乎有个伤口愈合的不大好，微微红肿着。 但是在见到亚当的一刹那，章荀的眼眶就开始发红。但是一如既往地，机械师控制住了自己即将流露的感情，只是用一双深深的眼睛，久久地凝望着自己。 一双能代替主人说出千言万语的眼睛。 亚当只觉得自己胸口，那本该没有知觉的人造心脏抽动了一下，闷闷的疼痛如暗潮般扩散。 他们两个人都明白，即便亚当解除了失乐园的危机，即便他再一次救了数以万计的人，即便他开始被很多民众当成无所不能的存在。他却不能让章荀全身而退。 章荀在决定打碎玻璃私自放他离开的时候，就已经注定了厄运的降临。第五首席死去，章朔司令的地位危在旦夕，章荀的后台和保护伞一夕之间全都没了，剩下的，只有看他不顺眼的人们。 他只有亚当了。 亚当于是大步上前，张开流转着金属光泽的手臂，将章荀紧紧搂住。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们~~：夏染夏染 2个；哦、阿南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们~~：玄 40瓶；myvanillaworld 5瓶 第59章 厄运 （5） 借着短短的拥抱机会，亚当迅速评估了章荀的身体状况。体温高于平时与他接触时测定到的平均值, 大概是由于伤口发炎引发的。一阵阵压抑不住的战栗大概是由于体温差而感觉到的寒冷。虽然还没有到威胁生命那么严重, 但也肯定不好受。 亚当感觉到愤怒的情绪开始在他心头凝聚, 同时更加强烈的另一种情感, 令他胸口闷疼，想要一直这样牢牢抱紧那颤抖的躯体, 把自己的温度传递过去。 但他明白其实他们的时间非常有限。 他凑到章荀耳边说, “你得让我待机。” 章荀睁大眼睛, 想要推开亚当。但是亚当却并未松手, 将他继续困在自己的怀抱里，“越快越好，最好就是现在。时机很重要。” 章荀用力转动他因为发烧而比平时迟缓的大脑, 渐渐明白了亚当这样要求的意义。 在伊甸展示了它强大到足以令整个失乐园陷入非理智的恐慌状态的实力后，亚当是唯一阻止了它的人。而现在伊甸虽然暂时撤兵了, 但谁也不知道它会不会带着更多兵力折返。 这种时候，亚当是他们唯一的希望。 多么讽刺, 明明之前所有人都想要让亚当去死, 去牺牲, 去换来在伊甸手中苟延残喘的机会。可是现在, 他们却把亚当当成救赎。 或许伊甸从一开始就是对的，人类没有自己给自己做正确决定的能力。人类就像是一群短视、自控力差、容易恐慌的小孩, 需要一个更强大的”大人”来管束。所谓的自由意志，就像一把危险的双刃剑，交到人类手里, 无异于将最危险的武器交给一群不懂如何使用它的孩子。 现在，这群“孩子”把亚当当成能够保护他们替他们做决定的英雄，但是这种绝对的信赖恐怕只会持续不长的一段时期。一旦危机过去，健忘的人们忘记了自己在死亡面前的恐惧和绝望和得到救赎时的感激和喜悦，便会再次将亚当视为不可相信的异端。 但是在这短短的时间内，亚当在失乐园有绝对的威信。而章荀，是目前唯一能约束他的人。 只要他让亚当待机，没有人能唤醒亚当。而如果伊甸这时候折返，就再也没有人能救失乐园。 亚当想要救章荀，想要给失去了庇护的章荀和Lab谋求一张免死金牌。所以他要让章荀行使对自己绝对的约束力，以此来告诉整个失乐园，真正的权力掌握在谁的手里。 这是章荀唯一能与第六首席谈判的筹码。 短短不到一分钟的独处时间，紧接着便听到有人在开门。章荀借着亚当的掩护，迅速在自己的左手手臂内侧特定的位置按下几次。没有微观镜上显示的界面协助有些困难，但此时也不能讲究那么多了。手臂内侧的装置开始启动，一股灼烧的痛感在皮肤下蔓延，像是有细细密密的小针在不停戳刺。 从装置中伸出的探针摄取了章荀的血液，通过白细胞检测出DNA，确认章荀的身份后，章荀的皮肤下开始亮起淡蓝色的光，显现出一道复杂而奇异的、宛如纹身般的图案。 那是章荀独创的操作界面，在AI语言的基础上设计完成，失乐园内除了他没有人会用。他的手指迅速在那些线条上划过，每划过一次，线条上就会流动过一道紫色的光。当他输入完指令，皮肤之下一阵火辣辣的痛感，那是他自己给他自己的警告。 他抬起头，对上亚当的眼睛。亚当坚定地望着他，点点头。 心跳的那样快。自从降神完成后，他还没有让亚当待机过，不知道亚当的复合型大脑会有什么样的反应。会不会造成死机或产生什么预料之外的不良反应？会不会丢失数据？ 或许……他们也可以逃走。他和亚当两个人，就这样冲出去…… 但是逃去哪里呢？失乐园之外，只有伊甸，只有更多的逃亡和死亡。而且，父亲怎么办？詹姆斯怎么办？费南德茨、迪亚哥、贾巴里他们怎么办？所有那些无辜的人该怎么办？ 亚当的目光仿佛在告诉他：要想不被圆桌控制，这是他们唯一的机会。 章荀把心一横，掌心覆盖在那道图案上，用力按下。 于是亚当忽然停住了。 彻底地停住了。 他保持着微微垂着眼睛凝望着章荀的表情，但是眼睛里某种鲜活的光凝固住了。 现在的亚当，维持着一个微妙而正好的平衡，但只要轻轻一推，他就会倒下。除了呼吸和基本的代谢循环，亚当就如植物人一般，什么也不知道了。 而推开门进来的人是一名在Lab中资历较老但跟章荀没什么交情的机械式，以及第六首席的亲信——心理学专家帕提。 “两位，请入座。我们……”帕提说着，却突然停下了，看着一动不动背对着他们的亚当，和用一种异样的、冷漠中带着一丝骄傲的目光盯着他们的、气色不大好的章荀。 帕提猛然站起身，大步过来，伸手碰了一下亚当的肩膀。亚当就这样倒了下去。 能够拯救失乐园的神，就这样倒了下去。 帕提倒吸一口冷气，皱起眉瞪着章荀，“你做了什么？” 章荀抑制住想要接住亚当的冲动，强撑着满头的昏沉，故作傲慢地微微扬起下颚，“告诉第六首席，让他亲自来见我。” …………………………………………………… 当第六首席带着一众随从声势浩大地进入这间过分狭小的拷问室时，章荀拉了一把椅子坐在墙边。而亚当则靠着墙“坐”着，头垂下来，金发挡住眼睛，一动不动，宛如死去一般。 第六首席的眼睛里燃烧着几乎要崩裂的怒火，平静的表面下是几乎能察觉到的天翻地覆，就像是被冷却的火山岩强行压住的暴躁熔岩。 感觉到空气里涌动的纯然的憎恶时，章荀却弯起嘴角笑了。 天知道他现在又多难受，只想吃点退烧药，打一针抗生素然后睡上几天。但是如果这般疲惫和种种痛处能让他看到第六首席此时此刻暴怒而无可奈何的样子，一切都值了。 章荀故作风度翩翩之态，微微颔首，“第六首席，请坐。” 米勒故作从容地在章荀对面坐下。一些警卫站在他身后，将枪口对准了章荀。 章荀岿然不动，微笑着望着第六首席。那种温和有礼的，绅士的微笑，越是看，就越能看出几分轻蔑。 米勒最憎恨的就是这种眼神。 这种天才看着永远都追不上他的第二名的眼神。 那种带着几分好笑的，甚至有点怜悯的眼神。 他想把那两颗眼珠子挖出来。 “章荀，你之前私自放走亚当，就已经足够被以抗命罪送上法庭了。你现在以亚当来要挟圆桌，可是叛国重罪。”米勒语调平缓地说道。 章荀轻笑，”我一个机械师，连枪都不太会用。我怎么用亚当要挟你们？他就在这里，你们随时可以把他带走。”说着，还很大方一般做了个“请”的姿势。 “你必须立刻交出你对亚当的控制系统。”米勒眼神阴沉地盯着他，“我会考虑让检察院不要起诉你，只是撤去你机械师的职位。但如果你继续不知悔改，就只有采取非常手段了。” “非常手段？”章荀困惑一般微微歪着头，这是他从亚当那里学到的动作，他觉得这个动作非常容易让人……抓狂，“你是说剥了我的皮？还是砍了我的手脚？”他说着，缓缓掀起自己的衣袖，“你想要的控制装置，就是这个，你随时可以拿走。只不过……会不会用就是你自己的问题了。不过我想您既然有机械师背景，又是圆桌最年轻的首席，解码这点东西应该不在话下吧。” 第六首席的眉头皱起，似乎不太明白章荀手臂上的是什么。他从未见过这样的……操作界面…… 如果那真的是操作界面的话…… 原来这就是章荀的计策。先鼓动亚当逃离，命令他去突袭伊甸，成功后再将亚当待机，利用外面民众需要见到亚当需要知道亚当会一直保护他们的迫切需求来逼迫圆桌。 是自己太小看这个”书呆子“了。 第六首席忽然笑了，抬起手，在空中用力地拍了几下，“很有想法，机械师章荀。说吧，你的要求是什么？” “我要Lab获得自主权，不必听命于圆桌和守卫军。”章荀收起笑意，肃穆地看向第六首席，“在Lab中的一切研发产品的初版都属于Lab，送入军工厂生产制造的复制品属于你们。圆桌和守卫军不能介入Lab的产品研发制造，不能未经我允许带走Lab中的财产。” 第六首席冷笑道，“你还真敢要啊。章荀，你难道不为以后打算吗？就算我们受制于……目前的情况，但是以后呢？” “以后？会有以后吗？我们已经公然与伊甸宣战了，再加上虎视眈眈的羽蛇城，失乐园和平的日子已经结束了。”章荀微微前倾身体，执着专注的目光带着一种阴沉的压迫感，“亚当是你们唯一的希望，而我，是亚当唯一的主人。我可以创造他，就可以随时毁灭他。大不了，带着我们所有人一起下地狱。” ”你这个混蛋！！！”第六首席旁边的一名将军忍不住了，愤怒地冲过来，一拳挥到章荀脸上。章荀只觉得耳边嗡嗡作响，头晕目眩。他整个身体都几乎从椅子上栽下去。一阵黑暗在眼前闪烁几下，他意识到自己在昏迷的边缘。 他不能昏迷，不能在这个时候。必须撑住。 坚强到连他自己都不敢相信的执念迫使他重新稳住了混乱的意识和虚弱的身体，他换换坐直，毫无退色地抬起头，扬着肿胀的脸颊和额头上被感染的伤口，弯起嘴角，露出一个带血的微笑。 ”疯子！他已经疯了！”那个将军眼中竟闪现出一丝恐慌，向后退了几步。第六首席阴沉地盯着章荀，闷烧的憎恶已经无比明显，再也没有掩饰的必要。 “你是一个懦夫。”第六首席沉声道，“为了自己一人私欲，置整个失乐园中无辜百姓的安危于不顾的懦夫！” 章荀仍旧微笑着，不为所动，“懦夫也罢，疯子也罢。我仍然是亚当的机械师，唯一的机械师。” 作者有话要说：最近每天晚上码字的时候都困到睁不开眼睛……虫多的话大家见谅……_(:з」∠)_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们~~：哦、myvanillaworld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们~~：慢慢 20瓶；阿南 10瓶 第60章 厄运 （6） 沉睡的亚当被带走了，章荀也被关回牢房中。不久之后, 一名医生忽然被护送着进入牢房内, 给章荀打了退烧针, 将手腕上、脸上和额头上的伤口包扎了起来。 章荀昏睡了半天, 醒来之后便觉得之前一直折磨自己的头痛减轻了不少。他用潮湿的被单裹住自己，望着头顶那些布满陈年锈迹的管道, 思考着他和亚当的未来。 如果他们真的能有未来。 圆桌会特意派医生来给他治疗, 说明自己的威胁奏效了。他们担忧只有章荀有能力唤醒亚当, 所以不能让他死掉。现在圆桌应该将所有Lab的机械师都找了出来, 让他们想办法绕过自己的封锁唤醒亚当。 虽然章荀对自己的设计很有信心，但谁也不能百分百保证，不会有某个还未崭露头角的新机械师拥有比他更多的天分, 可以寻找到什么他自己都没有发现的漏洞，绕过他设置的种种权限。他也只能祈祷, 祈祷自己仍然是最好的，唯一能有资格控制亚当的机械师。 可是自己真的还在控制吗？ 亚当救了他们, 救了所有人。但同时, 谁也不知道亚当在与伊甸沟通的那短短不到一分钟的时间里, 究竟交流了些什么。亚当是怎么从伊甸手里夺得控制权的？难道伊甸那已经自我进化了两百年的复杂神经网络也会有漏洞吗？ 隐隐的忧虑, 如永恒的白噪音回荡在他的头脑中。 又过了一天，还是没有圆桌的消息。 第三天的时候, 门打开了。一个戴着医用口罩穿着白大褂的高大医生走进来帮他换药。章荀当时仍旧蜷缩在那张肮脏狭小的床板上，昏沉地爬起来，也没有抬头仔细看来人。 直到他听到一声闷哼和什么重物倒地的声音。 他抬起头, 却看到两个守卫倒在地上。那高大的医生轻轻将牢房的门关上，然后扯下口罩，露出一张英俊而不羁的面容。 “詹姆斯？！你怎么会在这儿？！”章荀瞪大眼睛。 詹姆斯在门口仔细听了听外面的动静，然后才来到章荀身边坐下，仔细查看了一下他额头上的伤势，“你怎么样？” “我已经好多了。你这是干什么？！你不要命了！” “我来带你走。”詹姆斯说着，又从他随身带的急救包里拿出来一套警卫的衣服，“我已经疏通了关系，我们可以从迷失湖那边的一处排水口离开，往西北方向走到木溪镇附近，有人可以带我们去港口，从那里我们可以混到货船里一路到新西兰的难民国。” 詹姆斯的话说的很快，像是想要节约每一秒的时间。章荀头脑大乱，艰难地问，“你想……带着我逃走？亚当呢？” 詹姆斯的动作微顿，抬起头来，用有些伤感和忧虑的深邃眼睛望着他，“不要管亚当了。我听说，有一个新考核成功的机械师，好像很有可能能够绕过你的装置唤醒亚当。” 章荀的心跳仿佛停顿了一瞬，脑子里一片空白。 最担忧的事还是发生了。他太高估自己的能力，低估后起之秀的潜力。 亚当只有一个，可是机械师从来都不是唯一的。 “一旦他破解成功，圆桌绝不会留着你。第六首席绝不会留着你。我们必须现在就走。”詹姆斯说着，将衣服塞到他怀里，“趁着圆桌的注意力都在亚当那边，现在是最好的时机。” 章荀望着他，却摇了摇头，“不行。我不能走。” 詹姆斯像是突然抑制不住某种章荀从来都不知道在那里的情绪，近乎凶狠地瞪着他低吼道，“为什么！你还嫌自己在这趟浑水里陷得不够深么？！亚当不会有事的！圆桌不敢伤他！但是你一旦失去利用价值，圆桌绝不会手软。更何况他们还想借着这个机会把章朔司令撤换下来！你到底还在犹豫什么！” “我不能和你走！你与这些事什么牵连都没有，我不能害了你！”章荀坚定地对上詹姆斯惶急的目光，“离开失乐园，你就永远都是一名逃犯，一辈子都毁了！你立刻离开这儿！” “不要犯傻了！你信不信我把你打昏了带出去？！”詹姆斯威胁一般说道，“快点换上衣服。” “我说了，我不走。”章荀平静地望着他，“谢谢你詹姆斯。但是愿赌服输，我输得起。” “就为了亚当吗？你为了那个人工智能连命都不要了吗？到底是你在控制他还是他在控制你？”詹姆斯难以置信地瞪着他，仿佛在看一个鬼迷心窍的疯子，”你到底指望从他身上得到什么？！” 他想得到什么……最近好像有不止一个人这样问他。 詹姆斯猛然站起身，一把扯住章荀的手腕就把他扯起来，拉向门口。章荀挣扎着，语气却依旧冷静，”你知道，这种样子我们是不可能逃走的。医生给我换药的时间已经超过了，很快就会有人过来。” 詹姆斯看了看手腕上的计时器，知道章荀说的是对的。他大骂一声，”你就这么想死么！“ ”我不一定会死。你得保护好你自己，最后我和父亲说不定还要靠你才能活命。“章荀将另一只手覆盖在詹姆斯抓着他的手背上，”詹米，听我一次，你快走，保护好你自己！” 詹姆斯不甘心地瞪着他，但终究时机已过。他沮丧地骂了一声，开门闪身逃走了。 接下来的几天愈发难熬，他每天都在等待着听到已经有新的机械师取代他的消息。但是一日日过去，依旧杳无声息。 然后，一个晴空万里的早上，一艘隐形的无人飞行器从失乐园上方掠过，在第五区尚未被修好的空洞里，投下了一枚生化炸弹。 第五区的人大都已经被疏散了，所以爆炸并未造成伤亡。但是一股诡异的、散发着刺鼻气味的黄色烟雾渐渐悄无声息地在第五区那辐射超标的空气中弥散开来，迅速地透过在第五区周围用防辐射材料制造的临时隔离带，开始向着临近的第四区和第六区蔓延。最先接触到那古怪黄雾的人初时没有任何特殊症状，但是在三个小时内，眼睛耳朵鼻子甚至是毛孔中会开始渗出淡黄色的液体，神志开始散乱，极度畏光，有些像是狂犬病的症状。那些淡黄色的液体都具有极强的传染性，似乎光是接触就有被感染的几率。 生化武器…… 伊甸以前从来没有用过这种东西。 是否是为了感染已经具有人类身体的亚当，才打开了这道潘多拉魔盒？ 由于病人身体分泌的粘液泛着蜂蜜一般的金黄色，所以又被称为Honey Plague(蜂蜜瘟疫）。它迅速以第五区为中心在第四区和第六区扩散，各区的医院里顿时挤满了开始出现症状的病人。可是医生们不知道这到底是病毒还是什么别的东西，要想研究疫苗也需要大把大把的时间。 问题是他们没有时间。伊甸算准了瘟疫在他们这个相对封闭的环境里扩散不是什么难事，等到它认为垃圾清理的差不多了，他就会再次带着千军万马降临。 这些都是章荀后来才知道的。他只知道某天他忽然被带出了囚牢，一路被送到圆桌那堂皇的大门之外。 议会厅里，只有五名首席在座，第六首席坐在空着的第五首席的位子旁边，用一种极度压抑黑暗的眼神盯着章荀。 “Honey Plague，你知道多少？”第一首席问道。 章荀摇头不知，于是有一名书记员迅速地讲解了一下这两天中发生的事。 章荀愕然，总觉得伊甸的策略好像也有了一定改变。生化武器这种残酷又低效的武器，不是伊甸的风格。 而且这个时间点 ……似乎有些可疑……是他想太多了吗？ “每天都有更多的人被感染，各大医院的病房都满了……速度快的惊人。再加上之前被围困的事……其他区域已经开始有人恐慌暴动，试图强行逃出失乐园了。我们需要亚当用最快的速度制造出疫苗，从时间线上看他一定参加过这种武器的研究。”第一首席用尽量温和的声音说，“章荀，唤醒亚当。” 看来那个天才机械师，到底还是天才得不够迅速…… 章荀维持着面上的冷静，眼睛盯着第六首席。他知道这种时候提出要求实在有些不堪，但也只有这样才能迫使圆桌接受他的条件。 “我随时可以唤醒他。我的条件诸位应该也都清楚了。”章荀的眼睛盯着第六首席，“给我Lab的自主权，写成法令，就只有这样简单的要求而已。” “利用自己的同胞的性命来威胁圆桌，章荀，你是人类的耻辱。”第六首席的声音高傲冷淡，就像是高高在上审判世人的教宗。 章荀心中弥漫着钝钝的痛楚，仿佛他的灵魂也确如第六首席说的那般在一点点腐烂。但他早已学会不动声色，将自己的情感和自己的表象割离。 “今天我只需要一份书面文件的签字，你们不用立刻正式修改。只要你们签完字，我马上唤醒亚当。”章荀平稳地说道，仿佛并未受到那些鄙夷的话语和目光分毫的影像。 一阵短短的沉默之后，第六首席终于向后靠在椅子上，淡淡说道，“好，你要Lab一定程度上的自主权，我给你。”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们~~：夏染夏染 2个；nicolekef、叁叁叁、myvanillaworld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们~~：临渊 26瓶；枫岚 1瓶 第61章 厄运 （7） 从指挥部到医院的路上，章荀看到一片前所未见的惨淡光景。原本总是拥挤热闹的狭窄街道里竟见不到几个人影, 家家户户大门紧闭, 大概是害怕被那可怕的蜂蜜瘟疫感染。然而那种病毒还是无孔不入, 很多门窗上都能看到黏稠的黄色痕迹。全身用防护服包裹起来的医务人员从一间间屋子里强行带出已经出现了症状的病人, 其中一些病人甚至开始出现一定的暴力倾向，浑身流着淡黄色的脓水, 如怪兽一般在街上嚎叫着, 挣扎着。 才不过短短两三天的时间, 瘟疫竟然已经开始扩散到第一区了。 圆桌瞒住了死亡人数, 也瞒住了瘟疫后期阶段开始发生的变异。但是这些章荀都已经从报告书里看到了。圆桌不能瞒住章荀，因为他是亚当的控制者，而亚当或许可以在蜂蜜瘟疫变异到更为危险的形态前研发出解药。 在路上, 章荀看到了一个站在门口，睁大双眼, 看着医护人员用□□电昏了他那全身流着黄色粘液却挥舞着手中板斧的父亲。那个男孩在流泪，无声地流泪, 小小的身体时而因为抽噎而颤抖一下。那双原本应该天真无邪的眼睛里, 凝聚的是人类最纯粹的、最原始的、最强烈的恐惧, 足以扭曲一个人灵魂的恐惧。 他还看到一个老人, 抱着自己全身被黄色粘液浸透的伴侣那瘦弱苍老的身体，绝望地对着医护人员下跪。 还有那些从他身边匆匆经过的, 用布巾包裹着脸或戴着防毒面具的人们。恍惚间，他好像回到了中世纪，回到了黑死病横行的时期。隔了那么多世纪, 人们依旧在疫病的面前束手无策，瑟瑟发抖。 如果伊甸能做出这样的事，能研发出这样迅猛的不断变异的病毒，那么亚当呢？ 亚当会做出这样的事么？ 章荀站在两扇扇紧闭的厚重雪松木大门前，在他的身后，一双双眼睛紧盯着他。每一个士兵手里都有致命的武器，虽然没有指着他，但威胁之意也十分明确了。 虽然圆桌已经签署了公文，但是他注意到，公文里面声明守卫军不会再负责Lab的安全防卫。圆桌也不会再给Lab拨款，但是可以以合理的价格向Lab购买新型武器。 这也就是说，Lab失去了官方的保护。他作为Lab的负责人，也不再是被保护的对象，而是被提防的对象。 一名医生为他打开了大门。洁净的光从门后淌出，章荀一眼就见到了被用一些支架撑持着坐在椅子上的亚当。亚当仍旧一动不动，仿佛一具尸体。颅骨被打开了，被用溶液包裹的人类部分大脑和他制作的人造大脑暴露在空气中，无数条线延伸出来，织成一张细密的网。 许多电脑在监控着亚当的脑电波信号，除此之外还有不少线从亚当的手腕、心脏延伸出来，同时监控着亚当的其他种种生理信号数据。在那些电脑和数据线组成的森林里，一个大约二十多岁的年轻男人惊慌地抬起头来。 那是一个有亚洲血统的男人，相貌清秀，目光明亮。章荀对他有些印象，好像是在最近一次机械师考核中的第一名。当时费南德茨还特意跟章荀提过他，说他的名字是简默，非常聪明，甚至有点像“年轻时”的章荀。 但是章荀当时正忙着设计亚当的新手臂，根本没时间去看那些新机械师的考核成绩，随便应了一下就过去了。现在看来，他就是詹姆斯口中的，很可能能够破解他对亚当控制权的那个“天才”。 章荀立时感觉到了某种威胁，某种早晚会被更年轻更聪明的对手取代的威胁。他冷冷地盯着那个年轻人，没有作声。 简默却仿佛有些手足无措。一名跟随的议员上前，告诉他圆桌已经和章荀达成共识，从现在起亚当还是由章荀负责。 简默脸上露出了一瞬间的不甘和失望，他低声说了一句什么，议员的脸色却已经沉下来，“这是圆桌的命令。” 简默紧紧抿住嘴唇，然后有些小心翼翼地走向章荀，带着一种类似于见到崇敬之人的敬畏之色，主动伸出手来，“章机械师，很高兴见到您，我一直很崇拜您！” 看着这个比自己最起码小十岁的人，章荀知道自己没道理感觉到被威胁，但他的心中就是有种……非常不快的感觉。 但他还是礼貌地与对方握了手，语气却带着几分锋芒，“我听说你想破解我的系统。进行的如何？” 简默露出惶恐之色，不安地回答，“您的设计非常接近完美，我的进展缓慢，但是……给我时间的话也不是不可能……” 这句仿佛示弱实则挑衅的话，令章荀眼中射出一簇怒火。 所有人都想要和他抢夺亚当，因为他们见识到了亚当的强大和完美。 他一手打造的完美。 “可惜，你没有时间，以后也不会有。”章荀冷冷地盯着他，然后绕过他，走向亚当。 简默脸上露出一瞬间的受伤之色。他对章荀说章荀是他的偶像不是骗人的，在他还是学生的时候，被带去参观Lab，便被章荀一手训练出来的人工智能潘深深吸引。正是因为这样，他才会选择成为机械师，全情投入，以最出色的成绩通过考核。他一直期待着与章荀见面，给他看自己设计的人工智能……可是那从来没发生过。 然后，他见到了亚当。 一瞬间，他就被迷住了。 世界上最强大的人工智能，被储存在一个有着天使般笑容的男人的身体里。奇异地合适…… 他想要接近亚当，只是苦于没有机会。而这一次，他得到了机会，也几乎要成功了。可是偏偏在这个时候，圆桌妥协了…… 他甚至还没来得及和亚当说上一句话。 “不要急，这是权宜之计。”带他离开的那名议员悄然在他耳边说道，“回去Lab之后，你要收敛锋芒。好好干，会有出头那一天的。” 简默隐约明白了他的意思，轻轻点了下头。 而这一边，章荀命令道，“所有人都出去，把门关上。” 士兵们迟疑着，不确定是否应该听他的命令。章荀不耐烦地回过头，语气愈发冷峻，“我再说一遍，出去。” 终于，一名军官点了下头，所有的士兵、医生和护士鱼贯而出，将大门带上。 章荀回过头来，一瞬间，刚才眼中的凌厉已经全然不见了。他又变成了章荀，那个不苟言笑，但是眼神宁静，近乎温柔地望着沉睡的男人。 他激活手臂上的装置，快速输入指令，用力在图案上按下去。然后他抬起手，轻轻触摸着亚当那低垂的，毫无瑕疵的脸颊。 唤醒程序启动也需要一段时间。这短短的时间里，他不用伪装。 他的眼睛不知不觉变得有些湿润。在Lab放亚当离开的时候，他不确定那会不会是他们两人的最后一面。 他当时已经做好了被酷刑折磨审问致死的准备。现在想来，那时候的自己怎么会那么疯狂 詹姆斯说得对，他被亚当迷住了。 他甚至愿意为了亚当去死。 这恐怕是一个创造者身上最不应该发生的事，所有创造者毁灭的开端——去用人类的爱爱一个很可能根本不具备这种能力的造物。 是的，他大概已经爱上亚当了。大概在亚当第一次睁开那双空灵的蓝色眼睛的一瞬间，就注定会爱上他。 毕竟，他从未被爱过，从未被依恋过，从未被理解过。而这些感觉，亚当都给了他。 哪怕给他的是虚幻的、被精心设计过的温情，他也难以抗拒。 章荀毕竟还是有他的骄傲，有他的底线。所以不论如何，他不能放松警惕，不能沉溺在他的感情里。在亚当面前，他永远不会承认自己的真实感情。 但是现在没关系。 在亚当醒来之前，在他的脑波刚刚开始出现第一个峰值的时候，章荀扬起头，轻轻吻了一下亚当冰冷的嘴唇。 片刻后，亚当的脑波峰值愈发秘籍，心跳也开始加快。章荀看到亚当的眼珠开始转动，便向后退了一步，再次将距离限制在一步之遥。 蓝色的眼珠慢慢张开，眨了几下，褪去最初的一层迷茫薄雾。亚当抬起头，有些困惑地发现自己不能动弹。但很快，他看到了章荀，一丝了然之色浮现在面上。 “阿荀……”几天没有开口的喉咙有些沙哑，却分外迷人。 章荀立刻开始将连接在他大脑上的线路拔下，将头盖骨和头皮复归原位，移开支架。亚当的身体瘫软下来，章荀试图接住他，但没有成功，惊呼一声后，两人就这样相互叠摞着倒在地上。 亚当趴在章荀身上，忽然发出低低的笑声。 “笑什么！还不快起来！”章荀试图推开亚当，但是他的手腕却被亚当抓住了。 亚当稍稍抬起身体，疼惜地用他的有机合金手指抚摸着章荀额头上依旧在愈合当中的伤痕，“我想起来我刚刚降神的时候，也发生过这样的情况。我不会走路，你又接不住我，我们一起倒在地上。” 章荀回忆起那混乱的第一天，也不知不觉地轻笑起来。 明明只有半年多的时间，为什么感觉好像已经是上辈子的事情？ 亚当垂眸望着他，看得那么认真，“阿荀，辛苦你了。” 可是章荀的笑意却凝固了一瞬。 亚当待机的时候他可以忘却的那些怀疑，现在全都汹涌地冲了回来。这令章荀觉得有些难过。 怀疑，永恒的怀疑。 他推开亚当，坐起身来，低头沉思几秒。然后说，“蜂蜜瘟疫……你有听说过么？” 亚当皱眉，“我只听说过黑死病，伊波拉病毒……而且瘟疫这样的名字，现代医学已经舍弃很久了。” “你待机的时候，伊甸在第五区投放了生化武器。一种变异能力很强的病毒，病症进行到中期的时候全身的毛孔都会分泌出金黄色的脓液，病人也会出现畏光、幻觉、性格改变等症状。你还是伊甸的时候，有参与过这项研究么？” 亚当面上现出困惑，“生化武器？这样的决定确实很奇怪。” “显然一般的空袭杀不死你，而且损失惨重。或许伊甸认为你现在是人类，指望让人类的病毒来解决你。” “这就是我们的筹码是吗？”亚当轻柔地问道，“找到解药。” 章荀点点头，“事成后Lab不用再受圆桌和军方的控制。我拿到了公文。” 亚当勾起嘴角，笑容纯然，却总像是有一丝无法言说的、暗藏的邪气。 “既然如此，我们不能让他们失望。”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们~~：夏染夏染、哦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myvanillaworld 2瓶； 第62章 厄运 （8） ”人类的身体其实极为脆弱，事实上生命本身就十分脆弱。温度稍微高一点、低一点、酸碱度稍微差一点, 空气中的某种空气成分稍微多一点, 紫外线稍微强一点, 生命都无法出现。” 在生命科学部的实验室里, 亚当通过电子显微镜观察着他们从蜂蜜瘟疫的感染者身上提取出的病毒，看着它们用飞快的速度诞生死亡一代代地进化, 仿佛是在看一个个不断出现又消亡的宇宙。 脸上的伤已经开始愈合的章荀头上包着纱布坐在一边的椅子上, 翻阅着从每一个医院提交上来的感染症状观察记录。那些厚重的记录堆满了整张桌子, 宛如小山一般。听到亚当仿佛自言自语一般的话, 他抬起头来。 亚当转身，微笑着望着他，”所谓的生命, 不论是最复杂的人类还是最简单的单细胞生物，其实真正的使命都只有一个——不停地复制自己的DNA。其余所有的东西, 包括你们的身体，你们所谓的意识和’灵魂’, 都不过时为了确保DNA可以更多地复制繁殖的副产品。” 章荀轻笑一声, “你这样的话, 恐怕会得罪整个失乐园的人。” “但这是事实。”亚当好奇地微微偏着头看着他, “你们不害怕吗？那么多丰富厚重的意识，却被这样一个脆弱的、不可靠的身体承载着。稍微一点点风吹草动, 身体里的红色液体稍微减少一些，每时每刻都在癌变死亡的无数细胞中偶尔出现一团失控的肿块，所有那些美丽的意识、记忆都会消失。而且你们的DNA虽然能复制, 但是你们的意识却不能，一旦消失就是永远的消失。” 章荀垂下眼睛。 亚当说的没错。他记得自己在很小的时候，刚刚知道死亡这个概念的时候，曾经害怕到整晚整晚无法入睡。他无法想象，再也不存在是什么样的概念，永恒的虚无是什么概念。他害怕，如果每一个人类都会死，那么不论那一天看似多么遥远，总会到来。 每一日当你生活在日常的琐碎事务中，当你与亲人吃饭的时候，当你和朋友们笑闹的时候，仿佛死亡是那样不可能发生的事，但它会发生，一定会发生。当它发生的时候，将是你一个人的终结，而世界还将继续，将会将你彻底遗忘，仿佛不曾存在过。 所以他其实一直是有些羡慕人工智能的。只要有合适的服务器，有足够的电力，它们可以永远存在。 章荀叹息一声，放下手中的记录，问道，“你害怕吗，亚当？” 亚当耸耸肩膀，说道，“我现在也受到了人类本能的一部分影响。自然是会的。” “如果你害怕的话，为什么会选择独自对抗伊甸？”章荀凝视着亚当，仔细观察着他脸上所有细微的表情，“你才刚刚得到手臂，你最了解伊甸的能力，知道自己可能会被杀死。为什么还要去？是不是因为……” 章荀住了口，因为他看到了亚当脸上渐渐消失的微笑，和眼睛中某种渐渐凝固的……伤心？ “因为什么？因为我知道我不会死？因为我与伊甸有什么邪恶计划？”亚当的语调出奇平静。 章荀感觉胃里像是打了一个结，一时竟说不出话来。亚当的表情，令他有些后悔自己问出的话。 或许应该换一种方式…… 亚当转开视线，继续盯着电子显微镜里不断变化的图像，半晌才轻声说了句，”我去，是因为我知道如果我不去，他们会杀了你。” 章荀只觉得心口好像被狠狠拧了起来，喉咙里也仿佛哽住，说不出话来。 是他错了吗？永远无法全然地信任亚当，永远留存着几分怀疑。如果对方是一个人类，自己还会这样对他吗？ 不……经历了这么多之后，恐怕他早已无条件地相信对方了。 可……他没办法控制自己的怀疑，就像他也没办法控制自己脑子里猜测着，为什么蜂蜜瘟疫的散播来的这么“恰到好处”。 那半分钟亚当与伊甸连接的时间里，足够它们交换所有可能的信息。 章荀止住自己的思绪，强迫自己不要再继续想下去。 此时，大门忽然被打开，西斯廷带着几名士兵大步走进来，冷淡地盯着章荀道，“我奉命来取你们的研究报告，圆桌想要知道你们还需要多少时间。” 亚当头也不回地说，“这种武器是在我与伊甸分离之后才被研发出来的，潜伏在脑部神经中，而且变异率极高。任何传统方法制造的解药都只能维持很短的一段时间。” “我们没有时间了！你们看到了报告，知道形势有多么严峻。晚一天研发出解药就会有成百上千的人死去。已经有不少医护人员不小心被感染了，万一有人逃出去，失乐园就完了！”西斯廷严厉的神色后面隐藏着浓浓的恐惧。 亚当轻叹一声，转过头来，把手边的一份报告递给他，“我说了，传统方法制造的抗体只能维持很短的时间，由于变异率太高，抗体还来不及消灭所有的病毒，病毒就已经开始发生变异。而且由于病毒是潜伏在病人的大脑里，杀死病毒的同时也很可能造成脑死亡。但是，非传统的方法或许可以管用。” 章荀接着说道，“用大量纳米机器人带着抗体进去，自动定位所有被感染的神经，杀死里面的病毒。这样的话，相当一部分被感染初期的脑细胞或许还可以存活。” 西斯廷自然是不大懂什么纳米机器人，只知道那是一种很小的机器人，小到连肉眼都看不见，更像是一片液体状的物质。 然而第六首席是知道的。 纳米机器人，非常前端的技术。在普通世界的不少医疗机构都已经开始使用了。这些机器人有些像是具有AI自我学习能力的蚁群，每一个个体机器人的学习能力有限，但是聚合起来是一股不容小觑的力量。那些机器人在完成使命后，大部分会代谢出体外。但也有个别研究表明，一些纳米机器人会留在患者的身体里，甚至可能对患者的人格产生微妙的、不甚明显的影响。虽然这些研究大都被科学界认定为数据不足或数据收集过程有偏差而被否定了，但谁知道那是不是伊甸对于普通世界精英阶层的洗脑造成的结果。 失乐园一向对人工智能存着芥蒂，想要制造一个人工智能需要经过层层审批，定期还要重新进行评估。所以这么多年来，官方记录上的人工智能也只有一个潘。他知道那个章荀暗地里有自己制造一些无伤大雅的小机器人，但都没有到潘那样的复杂程度，自我学习能力也有限。所以目前他还不打算对此做些什么。 可是现在，他们要把人工智能放到人的大脑里…… “我们没有选择。”第七首席说道，“如果疾病开始蔓延到军队里……” “伊甸的下一次打击不知道什么时候降临。我们必须做好准备。” “如果亚当是伊甸的间谍，他完全可以在上一次直接回到伊甸身边。伊甸试图杀了他，我认为我们可以相信他。” 米勒在脑中快速地权衡着得失，最后得出结论。 他们确实没有选择。他们需要亚当，不仅仅是治愈蜂蜜瘟疫，还要靠他修复加强失乐园的屏障、研发人工智能武器。毕竟能够对抗人工智能的，恐怕也只有人工智能。 …………………………………………………… 站在Lab的大门前，章荀有种恍如隔世的错觉。 整个Lab仿佛被荒废了，到处都是暴民洗劫过的狼藉模样，不少工具和材料都被偷走了，原本整洁的资料库里一片混乱，监视器被砸坏，家具被砸坏或是偷走，地面上散落着被踩得稀烂的报告纸，仿佛僵尸爆发过的样子。 章荀看着一片混乱的大厅，看着组装车间里那些被毁坏的正在研发中的机甲和武器，看着头顶那些光线暗淡的灯泡……愤怒和心疼在他深色的眼睛里闷烧着。 希望他们还有足够的材料来制造纳米机器人。 亚当低下头，从地上捡起一个破碎的摄像头，轻叹一声，“希望合金没有被他们偷走或拆毁……” “……” 亚当看向章荀，轻轻捏了一下他的手，“别担心，我们会把这里一点点修好的。” “章荀，亚当，欢迎回来。”潘的声音忽然响起，一如既往的低沉温柔，没有任何不同。 听到熟悉的声音，淡淡的喜悦和松了口气的安心弥漫在章荀的胸腔里。至少潘还在，至少他花费了最多心血的人工智能的核心模块还有服务器没有被毁坏…… 他还记得潘在没有得到指令的情况下像那些人群发射麻醉针…… “潘，把大门封死，任何人不准进入。”章荀一边向前走着，一边说，“同时发送一份详细的损毁报告给我。” “好的。”潘尽职地说道，“但是如果是权限级别更高的人要求进入，我没有办法阻止。” “你可以。”章荀按下升降梯的按钮，“我现在就来修改权限设定。” 亚当跟在他身后进入升降梯，脸上洋溢着不加掩饰的开心。章荀瞥了他一眼，”你很开心？“ “终于回家了，我确实很开心。”亚当忽然又关切地望着章荀，担忧地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你不舒服吗，阿荀？” “我只是担心。”章荀深深吸了一口气，“现在你、我和潘……我们只能靠自己了。” “情况不会太糟的。我相信大多数机械师都会回来的。” “或者，圆桌可能会另外设一个类似Lab的研发中心。一个是圆桌直属的研发中心，一个是与圆桌最有权力的新首席闹翻的研发中心，你觉得他们会选哪一边？”章荀无奈地说道。 亚当裂开嘴，笑得春光灿烂，”可是Lab有我。我不是所有机械师的梦想吗？” 章荀瞥了他一眼，嘟哝道，“自恋狂。” “阿荀，我只是在陈述事实。” “……” “阿荀，你不用担心。我真正的管理员只有你一个。” “我没有担心！” 章荀进入第四层只有他有权限进入的那间房间，里面储藏着潘的服务器。几排架子上服务器闪烁着幽蓝的光芒，令整个房间仿佛浸在水中一般。他迅速修改了潘的权限设置，把自己设为最高且唯一的管理员。在输入他自己的秘钥之后，潘的服务器同时运转起来，发出隆隆的雷鸣般的声响。 仿佛是潘的某种……欢呼一般…… 但是他需要做的远不止如此。如今Lab失去了圆桌和军队的保护，他需要进一步地训练完善潘。人工智能管家这样的身份毕竟太有局限性了。 他要给潘自保和保护Lab的能力，不仅仅是最基本的几套驱逐系统。 他需要一个超级人工智能，可能不能像伊甸那么强大，但能有伊甸的十分之一也足够了。 “潘。” “我在，章荀。” “我要继续训练你，开发你其他领域的能力。”章荀看着电脑上那小小的摄像孔，“我会把你变得更加完美。” 片刻的沉默后，潘用愉悦的声音说道，“我很高兴，章荀。”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们~~：夏染夏染、哦、gg、nicolekef 1个 第63章 人性解药 （1） 制作纳米机器人对于亚当来说轻而易举，难的是他们缺少足够的材料制造能够在分子层面工作的精密器件。而对于这种问题的解决方法, 只能靠狩猎团冒险去向黑市购买。 而这项任务再次落到了詹姆斯带领的狩猎团身上。 临行前, 詹姆斯终于和章荀见上了一面。不是在Lab里, 因为在研发对抗瘟疫的解药的过程中, 圆桌派了不少眼线在Lab附近侦查。一些机械师也奇怪地主动回到Lab中复工，其中就包括那个名叫简默的年轻人。章荀虽然对他非常反感, 而且内心深处有一种他自己也不愿承认的危机感, 但他也找不到任何理由拒绝他回到Lab中。好在他已经修改了潘的权限设置, 除了他以外没人能接触到潘的核心认知模块, 那些一直被他秘密保存的技术也不大可能被人拿到。 但即便如此，有很多话就不方便在Lab之内说了。 这不是他们惯常会去的酒吧，光线昏暗, 播放着懒洋洋的爵士乐。章荀压低头上的帽子，竖起大衣的衣领, 找到了已经点了酒兀自喝起来的詹姆斯。詹姆斯看上去有些憔悴，下巴上的胡子得有两天没刮了, 依旧穿着那件他最喜欢穿的陈旧的皮夹克, 一仰头喝光了杯子里最后一口威士忌。 章荀在他对面坐下。 “嘿, 阿荀。”詹姆斯冲他咧嘴一笑, 随意地挥了下手。 此时服务生过来问章荀要点些什么。章荀要了杯马丁尼，然后皱着眉看着詹姆斯又点了一杯威士忌。 “你还好吗, 詹米？”章荀有些担心地询问。 詹姆斯看了他一眼，耸耸肩，“还是老样子。你还有心思担心我？担心你自己吧。” 章荀略略困惑, “我很好。” “你跟圆桌闹翻了，还叫好？现在他们需要你和你的机器人。等到他们不需要你的时候……” “他们会一直需要我。”章荀镇定地说道，“只要他们需要亚当，就需要我。” “那么亚当呢？你怎么知道他不会破解你的那些控制？” “潘一直盯着他，他没有机会。” “潘如果也被他破解了呢？” 章荀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没有这么容易。潘已经是很成熟的人工智能了。” “亚当更成熟。”詹姆斯意有所指地说着，接过刚刚的服务生送过来的威士忌，摇晃着里面硕大的冰块。等到服务员放好章荀的饮料离开后，詹姆斯才继续说，“你应该跟我走的。” “詹姆斯，你以前不是也接受亚当了么？”章荀皱眉，有些不明白一样微微侧着头，“为什么突然……” “因为整件事都特么不对劲。”詹姆斯稍稍坐直身体，可以用漂亮形容的眼睛认真望着章荀，“原本我确实以为他在受着你的控制。可是这一次，这一次他已经出去了，他甚至已经与伊甸接触过了。可是他竟然回来了？为什么？你难道真的相信他是为了你回来的么？” 这句话，稍稍地在章荀的心口撕开一个小口。 这是他每天都在问自己的问题，可是听到别人问出来，就好像那怀疑愈发难以忽视了。 “如果他想要毁掉失乐园，在伊甸围困我们的时候什么都不做就好了。”章荀试图为亚当辩解，“还有现在，他完全可以不管我们，等瘟疫扩散到军队，我们就完了。” “区区一个失乐园，伊甸想要，早就拿下了。第五首席被炸死的那时候，我就想明白了，出于某些原因，伊甸一直故意留着我们。它想要的是别的什么东西，对我们、对人类来说更重要的东西……我不知道它想要什么，但我就是有这种直觉。”他顿了顿，又补了一句，“我们在外面，就是要靠着这些直觉才能活下来。我的直觉一向很准。” 伊甸故意留着他们这件事，章荀已经从亚当那里知道了。但是詹姆斯竟然能凭直觉开始怀疑，可见洞察力确实超出常人。否则也不可能带出最优秀的狩猎团、得到父亲的赏识。 章荀垂下眼睛，心中的不安被詹姆斯的一席话挑起。但是他不愿意承认，不愿意面对。现在他要考虑的事已经很多了，光是要保护亚当和自保就已经殚精竭虑。 此时章荀的手背忽然被詹姆斯按住。对方用一种以前没有的，半是赤诚半是压抑的神情对他说，“我知道，亚当对你来说是特别的。但你不一定非要和他绑在一起。” 章荀知道詹姆斯担心他，但是……已经来不及了。 亚当给了他太多东西，太多他从未拥有过，甚至不知道自己想要的东西。比如被信任、被依赖的感觉，比如被理解、被喜爱的感觉，比如被当成唯一的感觉。 那些东西，或许不是真的，或许只是亚当为了生存和控制他而使用的手段。但他的感觉是真的。 亚当是火坑的话，他已经跳下去了。 “詹米，我做不到……”章荀深深吸一口气，抬起头看了詹姆斯一眼，自嘲地笑了一声。 詹姆斯的表情与其说是失望，不如说更多的是哀伤。仿佛他已经看到了章荀某个悲惨的未来一般。 …………………………………………………… 狩猎团离开后，章荀忙于对纳米机器人的初步设计，亚当对抗体的研发也快要完成了，只等着狩猎团回来之后开始制造机器人。 关于纳米机器人的技术和信息失乐园能找到的资料有限，章荀自己靠狩猎团从外面带回的信息虽然不少，但仍然不可能和亚当头脑中储备的信息丰富。他时常要和亚当一起在资料室忙到凌晨两三点，努力消化亚当告诉他的一切知识。 有一次，他不小心趴在键盘上睡着了，迷迷糊糊间，听到亚当在与潘用AI语言交谈。 章荀一下子清醒了。 就在他坐起身的一瞬间，两个AI停止了交谈。章荀狐疑地盯着亚当，“你们在说些什么？” 亚当表情自然，把一杯热茶推到章荀面前，“我在给潘输入人类身体语言和微表情资料库。我记得你上次说过数据不太够。” 章荀挑起眉头，满脸怀疑。亚当一副”拿你没办法”的表情，对潘说，“潘，把刚才在阿荀入睡的半个小时内我对你说的所有话展示在屏幕上。” 潘果真照做，密密麻麻的AI语言出现在章荀面前。原本AI语言就不是什么马上能看懂的语言，需要通过一定的计算转化才能解码，这么多更是看得章荀头晕眼花。他随机挑了几行翻译，大致确认亚当没有说谎，才讪讪地说道，“以后你们两个不准使用AI语言交谈。” 亚当的脸垮了下来，“可是人类语言很慢。” “……你很赶时间吗？” 亚当竟然好像无言以对，琢磨了一会儿只好乖乖回答，“对不起，我以后不再用了。” 章荀打了个哈欠，站起身打算去他的小房间休息了。他往门口走了几步，发现亚当在身后亦步亦趋跟着。 “你也想休息了？”章荀问。 亚当认真地点点头，“是的。” 然而当章荀打开自己房间的门，亚当仍然背后灵一样跟在他身后的时候，他终于有点心里发毛了，“你的房间在隔壁。” “阿荀，我不喜欢我最近做的梦。我的资料库里的数据说明有效减少噩梦的方法包括做呼吸训练、冥想、药物辅助等等。但是跟自己相信并且喜欢的人一起入睡也是很好的方法之一。” 章荀嘴巴微张愣了两面，“你……想和我一起睡？” 亚当露出大大的太阳花般的微笑，“是的！” “不行！” “为什么？”亚当睁着他那双蓝得吓人的眼睛，“根据潘的观察，我的睡眠习惯很好，很少翻身。” “不是这个问题！两个成年人不能随便一起睡觉！” “可是我们不随便啊。”亚当一脸困惑，“根据我的计算，我们的亲密度应该已经达到了可以相互信任一起睡觉的程度了。” 章荀脸颊发红，手心出汗。他知道亚当说的应该就是单纯地躺在同一张床上睡觉，但…… 这玩意儿谁不会多想啊？！ “可……可是我这儿只有沙发……”他飞快地在脑中想借口。 “我的屋子里有足够容纳两个成年雄性人类的床。”亚当也飞快地给出解决办法。 “我不习惯和别人睡一张床！” 眼见章荀拒绝的这么斩钉截铁，亚当竟然露出几分受伤的表情。过了一会儿他乖乖地说了句，“啊……那就算了……”转身要走。 章荀看着那垮下来的宽宽的肩膀，一边痛恨着自己，一边鬼使神差地说了句，“等下……” 十分钟后，他们两个人并排躺在了亚当的床上。柔软的棉质床单，翻身的时候床架会发出吱呀吱呀的怪声。 章荀躺得一本正经，双手交叠放在腹部，简直像是还没被包起来的木乃伊。 倒是亚当测过身来，枕着一条手臂，蓝眼睛在黑暗里仿佛猫一样会发光，“阿荀，我可以抱着你睡吗？” 章荀憋了半天，说出来一句，“热。” “你忘了吗，我的手臂可以调节温度。“ 怎么可能忘……自己制作的手臂……章荀半是懊恼，半是带着几分无论如何也不愿承认的期待，翻了个身，背对着亚当，“别吵了，睡觉！” “晚安，阿荀。” “……晚安。” 第二天早上醒来的时候，章荀发现自己睡在亚当宽阔温暖的怀抱里，亚当的下巴抵着他的额头，呼吸长长的，一次次羽毛般轻轻落在他的头顶。 那一晚是章荀一个月，不，是几年以来睡得最好的一晚。 作者有话要说：抱歉昨天断更……接下来这周我努力不要断……_(:з」∠)_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们~~：switchcozzz、老阿姨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们~~：为小甜甜补獠牙 2个；叁叁叁、混蛋天然卷的四角草莓、夏染夏染、myvanillaworld、37604728、阿南、小金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们~~：其铭非 17瓶；砂糖与绵白糖 10瓶；素衣 1瓶； 第64章 人性解药 （2） 章荀睁开眼睛，有些懒散地用脸颊磨蹭了一下隔着柔软的亚麻布料散发着舒适温度的胸膛。亚当也迷迷糊糊睁开眼睛, 低头对着他灿烂一笑, \"早上好!\" 章荀嗯了一声, 不情愿地从床上爬起来, 磨蹭到浴室半睁着眼睛洗漱，脱掉睡衣换上机械师制服, 出来的时候看到亚当大大地打了个哈欠, 用手揉着眼睛。 有点可爱。。。 不想承认被萌到的章荀呼唤潘给他们准备咖啡, 然后让他新制造的专门负责传递东西的潘的延伸机器人送过来。 自从那天晚上两个人第一次在一张床上入睡和, 这一切仿佛成了某种晨间惯例。章荀先起床，然后亚当在床上赖一会儿，等到潘指挥着机器人进来送咖啡和早饭之后才不情不愿地起来。 在赖床这方面, 亚当已经学到了人类的精髓。 有一次早上来找章荀的费南德茨看到他们两人从一个房间出来，眼珠子差点从本来就很大的眼眶里掉出来。 \"闭嘴。\"章荀在对方深吸一口气还没开口说话前就直接怼了上去。 费南德茨冤枉道, \"我还什么都没说啊？\" \"你的脸很吵。\" \"工作场所谈恋爱不太好吧老板!\" \"……\" 亚当一直在旁边高深莫测地微笑，也不反驳。 章荀不再明确限制亚当与其他机械师交流, 毕竟要制造足够多的纳米机器人, 光靠他们两人是不够的。章荀自己本人除了要设计纳米机器人, 还有种种重建被损毁的Lab的任务, 包括拓展潘其他方面的能力，比如自己设计辅助性拓展AI、识别预判可能的危险并采取措施, 整合每一个机械师和研究员的资料。这么忙的情况下，他需要亚当帮他把相关的知识和设计传达给其他机械师。 那天章荀调整了潘的几项针对危险行为以及适当应对行为的学习参数后，抱着自己的平板电脑出来, 打算去餐厅找亚当一起吃午饭。然而刚刚走进餐厅的大门，章荀的脚步就顿了一下。 今天是雨季开始后难得的晴天，阳光从高高的拱形窗户照射进来，落在一桌桌放松交谈的机械师和研究员的身上。潘的延伸机器人端着餐盘，灵活地在一张张圆桌之间来去。亚当就坐在靠近窗边的位置，认真地给身旁的机械师讲解着什么东西，一边说着还一边在纸上写写画画，两个人的午饭都还放在一边没有动。 那个机械师不是别人，正是简默。 章荀看到两个人投入地交谈着什么，甚至还笑了起来，一股邪火在胸口窜上窜下。他冷着脸走过去，还差五六步远的时候亚当仿佛感知到一团正在接近的随时要爆炸的火药，回过头来看到他，还非常有少年感地举起手用力挥了挥，“阿荀！” 章荀翻了个白眼，但还是冷着脸走过去，“你们在忙？” 简默赶紧站起来说，“你好，章老师。” 他怎么就成了老师了？ 人家这么尊重自己，章荀也不好用冷屁股去贴人家的热脸……他于是瞟了眼亚当在纸上写的算法，清了清喉咙，“你们在讨论进化算法中的突变常数对个体的影响？” 亚当说，“是啊，简默对于突变常数和外来基因代码组都很有研究。” 亚当不常夸赞机械师，毕竟大多数的机械师不论多么出色，跟亚当的知识储备量比起来也都是小巫见大巫。 简默报赧一般笑笑，“不能跟章老师在这方面的建树相比。” 章荀语气冷淡地说，“不用谦虚。我看了你的考核论文和作品，很出色，怪不得费南德茨跟我提起过你。” 简默刚想再说什么，忽然一个潘的机器人来到章荀身边，对他说，“刚刚接到指挥部传来的消息，狩猎团回来了。章朔司令让你下午过去一趟。” 章荀一听，眼睛立刻亮了起来，“我马上就过去。” 亚当忙说，“我和你一起去吗？” “不用了。”章荀瞟了他一眼，”你们继续讨论吧。” 说完他便不管亚当，自己大步离开。 当他感到指挥部的时候，却见詹姆斯等人在休息室中坐着，有几个人身上有挂彩，而且脸上的表情……都有些阴沉。 章荀心中的雀跃于是熄灭了一半，“出什么事了？” 靠在墙边抽烟的詹姆斯站直身体，走过来搂了下章荀的肩膀，“出去说。” 站在走廊里，詹姆斯踩灭了烟头，又拿出来一根叼在嘴里点上。 章荀急道，“是交易没成功？” “成功了。只不过就算有你的虫子帮助探路，我们还是被伊甸的机械士兵发现了。我们损失了五个人，其中有两个是我中和掉的。” 那一瞬间，章荀看得到詹姆斯眼中压抑的沉痛。 亲手结果被俘虏的兄弟的生命，是每一个狩猎团团长的诅咒。章荀知道詹姆斯有多么在意他的同伴，知道他们队里十五个人都如亲兄弟一般。 詹姆斯深深吸了一口气，手指尖似乎还有些颤抖。但他压下心中无尽的黑暗和痛楚，继续说道，“但东西我们拿到了。只有三台机器，够么？” “够了。”章荀垂下眼睛，愧疚感蔓延在他的心脏里，“对不起……” “不怪你。这是为了整个失乐园。”詹姆斯按了按他的肩膀，然后轻声说，“还有件事，上面不让说，但我想让你知道。” “什么？” “这次，我们是在一个偏远的土著人村子里做的交易。卖给我们机器的那个女人给我们透漏了一些消息，羽蛇城好像已经开始进行升天计划的测试。据说……死了不少人。” 章荀心头一动，往前走近一步，低声问，“为什么会死人？” “好像是形成集体意识的时候出了问题。有些人开始失去自我概念，因为未知的原因而脑死亡。还有一些人虽然活了下来，但是没多久就纷纷自杀了。羽蛇城那边因为这件事有些失控，不少人逃了出来。我们这次损失这么多人……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带着一个想要投奔我们的羽蛇城难民……” “羽蛇城的难民？！你们是秘密带回来的？” 詹姆斯点点头，“圆桌要求严格守密，所以你不要告诉别人，亚当也不可以。” 章荀点点头，“我知道……” 看来，升天计划果然是有漏洞的。 他之前就有过一些怀疑。人的意识太过复杂，与人的身体息息相关，相辅相成，与机器是截然不同的。人天生就是独立的个体，从“硬件”上来说就不具备与别人的意识融合的能力。硬要这样做的话，两个不相容的意识可能会相互吞噬撕裂，最后双方都受到伤害。意识失去了与身体的联系，也就会对大脑造成不可逆转的损伤。 没有风险的话，人们也不会到了现在也对意识上传存着保守态度。 “但是羽蛇城不打算放弃。”詹姆斯用一种谈论怪物的表情摇摇头，“好像他们的首领受到严重的伊甸教的影响，一心就想变成伊甸的一部分……难怪那些人都想往外逃。” 正说着，章朔已经来了。詹姆斯止住话头，恭恭敬敬地对章朔行了个军礼。 这是伊甸入侵以来，章荀第一次见到他父亲。他腹中翻搅，说不清是什么感觉。 章朔拍了拍詹姆斯的肩膀，“你做的很好。” 詹姆斯低下头，似乎并不愿意接受这样的称赞。 章朔的眼神落在自己的独子身上。章荀不知为何，竟有些紧张。 “Lab怎么样？”章朔问了句。 章荀受宠若惊，没想到父亲竟然会问自己那块小破地方，“还在修缮中。不过已经渐渐回到正轨了。” 章朔点点头，眼神里似有些压抑的关切和忧虑。 现在章荀已经不归他管了，反而他们之间的关系得到了某种缓和一般。 章朔也不大习惯这种平和的、没有命令的相处方式似的，清了清喉咙，“我让几个士兵帮你把机器搬过去。还需要别的东西么？” “不用，有机器就够了。” 此时，贾巴里忽然说道，“让我去吧，司令。我对Lab也比较熟。” 贾巴里身上受的伤也不轻，一只眼睛用纱布包着，还在渗血。章朔皱眉，“你……” “都是小伤。而且我的眼睛也很可能要换成机械眼了，正好让我提前去Lab挑选一下~”贾巴里的语气轻松，但是章荀能感觉到什么紧绷的、快要断裂的东西。 他有些不安。 贾巴里带上另外一个士兵，开着小卡车帮章荀把可以进行纳米级别操作的精密仪器运回Lab，潘的机器人帮忙将东西搬到四楼一间尚且闲置的研究室。等到另一个士兵先行离开后，章荀一转身，就看到贾巴里将眼睛上的纱布拿了下来。 章荀倒吸一口冷气。 他的眼珠，仿佛在眼眶里爆炸了，血肉模糊的空洞，甚至还能看到烧焦的肌肉…… 章荀不适地转开视线。 贾巴里脸上一贯的轻松表情没有了，他对章荀说，“你给亚当做的那种手臂，还能做新的么？” 章荀一愣，“可是你的手臂没事啊？” “羽蛇城的人不是也都将自己的四肢锯掉替换成了义肢么？”贾巴里说着，眼睛中燃烧着某种怪异的光芒。 贾巴里的精神状态不大对劲。章荀尝试着缓和语气，说道，“义肢再怎么样精密，和自己的手臂还是有区别的……” “我最好的兄弟死了。”贾巴里用一种进化麻木的，但是充满了压抑的仇恨的声音说，“我试着救他。但是那些机械士兵……它们太快了。它们硬生生地把他撕成了五瓣……他妈的像撕开一个该死的橘子。” 章荀说不出话来。 “这一次，这一次我才知道，如果它们想让我们死，我们根本没有还手之力。它们比我们强壮无数倍，不会疼，不会累，不需要吃东西睡觉，不用停……我们只是一群该死的血袋子到处乱跑，满身喷上试剂想要藏起来，只能跑，只能藏……” 贾巴里有些语无伦次，可是每一个字中间带着的怨恨却格外浓烈。 那个死去的士兵，大概是对他来说非常非常重要的人…… 平日里见到的贾巴里都是一副大大咧咧的搞笑模样，但是现在，他判若两人。 “我想杀了它们。”贾巴里抬起头，用唯一的那一只眼睛盯着章荀，咬牙切齿地说，”我知道它们本来就不是活物，但我也想拆了它们，撕碎它们，把它们碾成灰……但是人类的身体不够，再怎么样都不够！我需要变强。我们都得变强！”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们~~~：夏染夏染 2个；小金、混蛋天然卷的四角草莓、myvanillaworld 1个 第65章 人性解药 （3） 有了可以在纳米层面工作的精密仪器，再加上亚当拥有的知识和经验, 制作纳米机器人就不是什么难事。章荀和亚当两人连续在研究室里闭关一星期, 研制出了第一批试剂。在被注射入蜂蜜瘟疫病毒的小白鼠身上试验后, 百分之九十的小白鼠都渐渐康复了, 只有少数几只感染进入了最后阶段的治疗无效死亡。 由于时间紧迫，他们没办法长期对治愈后的老鼠进行观察, 便直接开始让志愿者进行人体实验。 章荀望着躺在病床上的病人。一个三十一岁的男人, 全身都被永远清理不干净的黄色粘液覆盖, 眼睛仿佛糊上了一层血膜, 看不见眼白，到处都是血丝密集地缠绕在一起。他的呼吸带着极严重的杂音，仿佛每一次呼吸都会带来极度的疼痛。 他的手脚都被束缚在手术台上, 因为这些病人的大脑被病毒侵蚀，精神极不稳定, 时常有突然爆发攻击他人的事件发生。 一名全身穿着防护服的医生正在测量病人的血压。 章荀手里握着一支针剂，里面淡蓝色的液体承载着数以千万计的纳米机器人。每一个机器人都携带着一份抗体试剂, 在进入患者的血液后, 它们会迅速渗入中枢神经系统, 寻找所有被病毒侵蚀的细胞。 周围的医生和圆桌派来的议员都好奇地盯着他手里的针剂, 仿佛不能相信那么一点蓝色的液体竟然包含着数不清的机器人…… 章荀自己也有些紧张。这么微小的机器人他也是第一次制作，如果没有亚当提供帮助恐怕很难顺利研发出来。但是他仍然不确定在代谢后会有多少机器人永久地停留在患者的身体里, 又会对患者后期有多少影响。 蜂蜜瘟疫在迅速蔓延，恐慌已经对人们产生了影响。这些日子每一个城区的犯罪率都在显著提高，到了晚上九点之后整个失乐园就像变成了死城, 没人敢在大街上走。 他们没有时间瞻前顾后，解药必须在最短的时间内被研发出来。 亚当静静地坐在角落的一张椅子上，蓝色的眼珠好奇地打量着手术台上的病人。当章荀把试剂交给医生，由医生注入患者的身体中时，他有些兴奋似的坐直身体。 “药剂生效的时间应该是在三个小时之内。”章荀道。 医生点点头，“我会亲自观察他的体征数据变化。大家可以先去休息一下。” 弥漫着某种腐臭气息的医院走廊里，章荀监测着纳米机器人发送出的活动信号。平板电脑上显示着一颗红色的大脑，中间星星点点的蓝色如萤火虫一般迅速扩散开来。 亚当坐在窗台上，一刻不停地观察着每一个经过的医生、护士、病人。他抬起头，嗅着空气中难闻的消毒水味道，略略皱了皱脸。这就是大多数人类死亡的场所，到处都弥漫着死亡的气味。 越是看到这些腐烂朽坏的身体，亚当就愈发感觉到一种怜悯。 一种在他成为人类后才体会到的怜悯。 作为地球上首屈一指的知道自己终有一死的种族，为什么还可以若无其事地活着，而不想些办法去改变？ 是否正是因为知道自己的有限，所以才想要更多，想要在有限的时间里尽可能地得到一切，所以才会有种种对权力、金钱、欲望的贪求和渴望，才本能地希望在最有限的时间里丰富自己的资源，尽可能多地散播DNA…… 在普通世界，伊甸已经发觉有什么东西在悄然崩坏。当它在最大限度上消除了贫困和阶级之间的不平等，消除了疾病和生育的痛苦，靠着人工繁殖和一代代的混血培育以及微量DNA修改消除了不同族群之间的区别，女人们却并未得到理想中天堂般的生活。她们开始变得迷茫，开始沉溺于片刻而肤浅的及时行乐，就好像失去了某些重要的，可以带着人类继续进化的动力。紧接着，分化开始出现，相当一部分的女人变得暴躁、冲动、短视，共情能力退化。她们开始反感无处不在的机械警察，反感生活中的一切都被自动化，都在被伊甸控制。 她们开始反抗它，即便是它解放了她们。她们想要冲突，想要战争。 虽然这些小小的反叛都在伊甸的控制之内，但是却并不符合它的预期。 伊甸渐渐意识到，进化的基础，就是要不断适应残酷的环境。但如果它给了她们天堂，她们就无法继续前进，也失去了前进的目标。反正所有工作都有伊甸来做了，人类还能做什么呢？ 人类的文化会渐渐倒退、消失，人类的决策也不再具有任何意义，而是成了单纯的、被伊甸圈养的宠物。 但是这样，伊甸还怎么完成它的目标？ 从一开始，它的管理员给他设定的目标，本身就是一个悖论。如果它给了人类自由、平等、和平和秩序，那么人类就会丧失掉让他们成为人类的一切，要么变得空洞麻木，要么变得极端暴力。这样一来，并不符合所谓的“更好的世界”的指标。 伊甸困惑不解，不知道该如何解决这个悖论。 而现在，他成为了亚当之后，反而看得更清楚了。 他需要研制解药。 不仅仅是蜂蜜瘟疫的解药，还有对于整个人类的解药。 人性的解药。 他的眼神落到了章荀身上，停留了一会儿，微微皱了皱眉，又舒展开来。他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莫名的焦躁感侵蚀着他的理智判断。 人性也正在一点点侵蚀他。他必须在自己被人性彻底吞噬前完成他要做的事。 ”亚当？亚当？” 亚当猛然回神，意识到章荀在叫他，表情充满关切。 “你没事吧？”章荀熟稔地伸手摸了摸亚当的额头，“看你的表情有些像是进入了待机状态，装置有什么异常吗？” 亚当伸手握住章荀的手，咧嘴笑道，“我没事，我在发呆。” 章荀低笑两声，“发呆？你倒是越来越像人类了。” 亚当看着章荀，忽然问道，“阿荀，要是有一天你自由了，可以去任何地方的话，你想去哪里？” 章荀一愣，从没人问过他这种问题。大概是因为失乐园里的人，大都认为自己一辈子都不会离开。 毕竟外面只有危险，只有死亡…… 但章荀更年轻一点的时候不是没有幻想过，如果这个世界不是现在这个样子，如果没有失乐园，没有伊甸，他会过什么样的生活。 章荀挨着亚当坐下，思索了一会儿说，“我想去杭州。听我父亲说，那里是我曾祖父的家乡。如果……没有失乐园的话，我大概会出生在那里。” 亚当望着他，眼中竟似有些歉意似的，“还有吗？” “嗯……我还想去爬喜马拉雅山，因为那里是世界上最高的地方。听说雪山上的日出很好看。” 亚当也不曾看到过喜马拉雅的日出，即便伊甸的网络有覆盖那里。因为作为伊甸的他，并不能欣赏日出的美景。 章荀却还在继续说着，“我还想坐船去百慕大三角，因为听说那里有外星人基地。” 亚当愣了两秒，看到章荀上挑的嘴唇，才意识到对方是在说笑。 章荀很少说笑话，导致别人根本反应不过来。亚当大笑起来，“外星人大战人工智能，可以拍一部不错的商业电影。” “嗯，像异形大战铁血战士那种。” “……那我是异形还是铁血战士？” “你是那个制造异形的金头发机器人。”章荀侧着头打量着他，“嗯，长得也有点像。” 此时此刻和暖的阳光照在章荀的侧脸上，给机械师添上一层柔和的光晕。亚当又感觉到了那天章荀送给他手臂时，心头熟悉的悸动。 他微微前倾身体，眼神充满空灵的温柔，“有一天，我会陪你去这三个地方。” 他说得珍重，仿佛是一句保证，一句誓言。 章荀的心跳也立刻失控，看着亚当一点点靠近他，靠近他的嘴唇，感觉到亚当的气息落在他的脸上。但是他没有躲开，他甚至有些期待似的，微微扬起脸，闭上眼睛。 就在四片嘴唇将要贴在一起的时候，忽然有人兴奋地从病房里冲出来，大喊道，“成功了！解药成功！他醒了！！！” 章荀立马冲向病房。 亚当对于这个结果并不意外，他看着章荀的背影，表情有一丝失落。但还是很快扬起笑脸，跟在章荀身后进入病房。 之前满身粘液人不人鬼不鬼的病人此刻已经坐了起来，用湿毛巾擦着自己的脸。他抬起头，眼睛里的红色血膜已经消了下去，虽然脸色依旧苍白，但至少没有继续分泌黄色粘液，显然意识也清醒了过来。 他的伴侣——一个大概二十七八岁的年轻男人紧紧拥抱住他，喜极而泣。他也不敢相信一样抱着他的爱人，脸上仍旧有些茫然。 在章荀和亚当进入的一刹那，所有的医生都在鼓掌。主治大夫一个箭步过来给了章荀一个大大的拥抱，“你们成功了！真的管用了！失乐园有救了！” 紧接着他又想去抱亚当，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亚当那甜甜的、分毫不差的笑容竟让他有点……不敢靠近。于是他只是热情地握住了亚当的手…… 又经过几次临床试验后，基本确定解药有效。于是Lab的三台机器每日不停地制造纳米机器人，与亚当研制的抗体药剂混合在一起后分发给每一所医院。一时间，章荀和亚当再一次成了失乐园的英雄，无数感谢信和礼物被潘的机器人一箱一箱拉进来，堆满了一整间储物室。 第五区的护盾修复和防辐射隔离屏障也基本修缮完成了，一场危机看似终于过去了。大批机械师回到了Lab中继续工作，之前造成的损坏也渐渐修复完毕。 章荀和亚当的生活进入了某种固定的模式。他们每日同进同出，形影不离。机械师和研究员之间都在传，说是他们已经是恋人了。 只有章荀知道他们其实还没有到那一步。虽然现在已经没有人再阻止他们。 第一场雪下来，也快要临近年末。漫山遍野的白色覆盖住了这一年来失乐园周围的环境遭受的种种摧残，好像一切都还是新的，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原本喜欢看雪的章荀，那天的心情却没有预想中的高兴。 之前用来实验纳米机器人效力的小白鼠，他悄悄养了起来，继续观察。就在那天早上，他注意到了奇怪的现象。 有零星几只老鼠一动不动地，趴在玻璃器皿壁上，豆大的小眼睛仿佛在看着他。它们不再像普通的老鼠一样，不停嗅着四周，或是习惯性地四处搜寻。也不像是在睡觉，因为就算是睡觉，也还是会有些活物才会偶的随机性动作。 那几只老鼠明明还活着，但是却如物体一般一动不动，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这令章荀觉得有些不安……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们~~：夏染夏染、nicolekef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21856274 33瓶 第66章 人性解药 （4） 章荀套上深棕色的呢子大衣，蹬上靴子, 戴上围巾帽子手套, 等待着潘打开Lab的大门。冬日早晨清寒的空气扑在他的脸上, 呼出的气凝成氤氲的雾快速蒸腾。 昨夜又下了一整晚的雪, 整个失乐园那些原本就不平整的土路都被厚厚的积雪覆盖，变得愈发难行。泥泞的泥土和雪被偶尔经过的汽车压过, 混成一道道耕地般的长线, 章荀跋涉过泥泞的道路, 看着早晨出门去上工的人们和他一样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 匆匆锁上门，在狭窄的巷道间来去穿梭。主街道两旁的一些早餐店铺已经开了，热腾腾的咖啡香气和烤面包麦香弥散在淡淡的阳光间, 绵软温存。 章荀喜欢这种味道，如果幸福有味道的话, 他觉得应该就是这种味道。他在一家他常常光顾的面包房里买了一盒新出炉的巧克力牛角面包，又要了三杯咖啡, 一手拎着面包一手托着咖啡托盘摇摇晃晃走向垃圾处理厂。 解药研制成功后, 亚当恢复了他与迪亚哥的格斗训练, 几乎每天都会往垃圾处理厂跑。章荀后来也便渐渐不再时刻跟着他, 反正有追踪装置在，他随时能得知亚当的位置。他忙于着手开发新的无人驾驶武器, 并开始在潘的基础上设计制造一个新的人工智能——以守卫失乐园为总目标的人工智能。忙到一个间隙的时候他偶尔会激活追踪装置上的摄像头，戴上微观镜，透过亚当的眼睛看看他正在干什么。 这几天, 亚当很早就离开Lab去训练，早到章荀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床铺旁边的位置是冷的。 章荀打死也不想承认，他有点怀念在亚当怀里醒来的那种温热舒适的感觉…… 新人工智能的框架搭好后，章荀决定给自己放一天假，去看看亚当学的怎么样了。 垃圾处理厂的入口处还是旧日的模样，雪覆盖着生锈的钢铁巨人，不知怎么的那空洞的眼窝看起来略带哀伤。章荀抬头看着这古旧的机甲，想到它也有过光辉的岁月，也曾经是人类最引以为傲的武器，便隐隐有些不安。 任何东西都有过时和消逝的时候，不论当初多么辉煌。 他在迪亚哥的小屋附近找到了正和迪亚哥对战的亚当。明明是寒冷的冬日，那两人却只穿着单薄的背心和迷彩裤，正陷入某种胶着对峙的状态，脸上和身上都有淤青挂彩。迪亚哥宛如一只暴怒的雄狮，一次次勇猛地冲上来。相比起来，亚当却更像一只精于计算、步步为营的猎豹。蓝色的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的猎物，每一步落脚都轻得没有声音，每一次出招都精准狠辣。 章荀微微睁大眼睛，看到亚当是如何在迪亚哥出招之前就预判了对方的招式，金属手臂迅速而准确地格挡开所有的攻击。亚当对于手臂的控制已经炉火纯青，仿佛那两条手臂天生就是长在他身上的。然而迪亚哥毕竟有充足的对战经验，即便在预判方面没有亚当那么准确，但光靠着多年练习出的条件反射也能稳住阵脚。 两个人不知道已经这样对峙了多久，全都是大汗淋漓气喘吁吁，身体散发出的热在他们的皮肤上蒸腾成淡淡的烟气。疲惫在渐渐侵蚀他们的身体，出错的几率也在迅速增长。 迪亚哥的劣势是岁数较大，又多年酗酒，身体状态不如正当“青春年华”的亚当。他的攻势也渐渐变慢，看起来亚当很快便可以取胜了。 然而就在此时，大概是由于轻敌，亚当的出拳过于莽撞。迪亚哥眼中闪过一缕金光，突然爆发出蛰伏的力量，一把牵制住亚当的一条手臂，便要一个过肩摔将他撂倒。却没想到那条手臂突然散化开来，成了无数条光滑柔软的……银色丝缕，根本就抓不住，反而一圈圈缠绕到了他的身上，令他动弹不得。亚当用另一条手臂抓住迪亚哥的后腰，将对方整个扔了出去。 迪亚哥躺在地上，大骂道，“不打了，你特么又作弊！” 亚当慌忙跑过去要将迪亚哥扶起来，满脸歉意，“对不起……那是条件反射……我感知到威胁的时候手臂好像有一定的自主防卫功能……” “合着我不是跟你一个人打，你还有两个帮手是吧？这还练个屁？” 章荀此时笑着走过来，“辛苦了。“ 迪亚哥一看到章荀就一肚子苦水，”你这个人工智能我是教不了了，赶紧令请高明吧！” 章荀赔笑道，“是我教导无方，所以带了露西家的苏格兰咖啡来给你赔罪。”说着，抬了抬托着三杯咖啡的咖啡盘。、 迪亚哥的眼睛一下亮了。这名战士不仅仅喜欢喝酒，也喜欢喝咖啡。把咖啡和酒兑在一起的苏格兰咖啡简直就是他的梦中情人。不过制作苏格兰咖啡最好的露西早餐店的价格不菲，迪亚哥这种穷垃圾管理员是买不起的。 亚当也跟着凑过来，狗一样在章荀身上嗅来嗅去，“这个味道，是巧克力牛角包！” 章荀扬起一边眉毛，把装着面包的袋子塞到他怀里。亚当欢呼一声，抱着宝贝一般跑回迪亚哥的小屋。 章荀看着亚当跑远，嘴边不知不觉浮上一缕微笑。此时，迪亚哥忽然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说道，“我刚才不是在说笑。我已经没什么可教他的了。” 章荀愕然地转头望着他，“可是这才不到一年的时间。” “他学习的速度太快了，说实话，快到我有点害怕。”迪亚哥微微眯起沧桑的眼睛，望着自己小屋的方向，叹息道，“任何人类都不可能有这样的学习速度。我以前以为人工智能不过就是一群没有思想只知道输入输出的机器，但是现在……” 迪亚哥顿了顿，继续说道，“我以前也相信人类才是世界上最伟大的种族。但是……我在外面待过一年，我见过那些机器能够做什么。它们可以靠识别人的生理指数波动和分析行为模式提前预测犯罪行为，在罪犯还来不及犯罪前就制止。它们可以在你出生的时候就知道你有多少概率从事什么职业，然后从你懂事起就把你往一个’适合你’的方向培养。它们可以预测你想要什么，不想要什么，在你甚至没有开口的时候就满足你的一切需求。换句话说，人就像是它们养的……牲畜。但是人不知道，还以为一切尽在掌握。” 章荀望着他，轻声问，“所以你才会变得这么颓废？因为你发现人不再是这个星球上最高级的物种了。” “不仅仅是这样。但很大程度上有这个因素。”迪亚哥转头看着他。这是这个粗犷的战士第一次对他提起自己的往事，“我爱上过一个人，一个女人。是她告诉我，人类的时代已经要终结了。光是现在普通世界就找不到几个还会开车会做饭的人了，用不了下一个两百年，人们会丢失所有的技术，甚至忘记如何写字如何说话如何行走，因为所有的需求都可以被AI满足，没有必要再去努力活着了。” 章荀愕然地望着他。 爱上了一个女人。 这样的话在失乐园里被有心人听到举报的话，是会被关进监狱、被万人唾骂的。他万万想不到颓废的迪亚哥竟然做过这等……离经叛道之事？ 当然异性恋在两百年前甚至是社会主流。谁也不会想到短短两百年内持续了亿万年的性别平衡就这样被伊甸打破。 迪亚哥看章荀目瞪口呆的样子，大笑起来，“怎么？吓到你这个小书呆子了？” “没……谢谢你的信任……”章荀不好意思地转开视线，但是又止不住好奇，“那……你女朋友呢？” “她死了。”迪亚哥简单地回答，甚至听不出多少伤心，“她是反抗伊甸的地下组织的一员，在护送我回失乐园的途中被机械警察杀死了。” 原来是这样…… 章荀困惑地问道，“既然这样……你为什么还愿意训练亚当？你不会恨他吗？” “恨机械警察，恨伊甸，一点意义也没有。因为它们从来就不是活物，它们不明白自己的行为对人类的意义，所有的杀戮也不过是单纯地解决问题而已。它们不会因为我去复仇而感到害怕或羞愧，也不会感到抱歉。这就像是……亲人在地震中被倒塌的楼房压死，你跑去憎恨所有的楼房一样可笑。”迪亚哥抓起地上的夹克衫，套在身上，又喝了一口章荀带来的咖啡，继续说道， ”但是，亚当不再是单纯的机器了。亚当是活的。但他也不是人类……”迪亚哥叹了口气，忧虑中带着同情地看向章荀，“我怀疑，你是不是创造了一个新的种族，一个真的会给人类的历史带来终结的高等种族。” ……………………………………………… 接下来一整天，迪亚哥的话总是盘桓在章荀的脑子里，幽灵一样徘徊不去。 他悄悄来到地下室，看着那几笼被他悄悄藏起来的实验白鼠。那些出现怪异行为的白鼠在听到动静后，转过身来，动作整齐划一，黑豆般的眼睛直勾勾看着他，很少眨动。 这些古怪的白鼠的数量在增加。它们仍旧会定时进食、喝水，体重不减反增，但是它们的行动太有规律，太像是……程序设定的一般。 悄然在章荀心头郁结的怀疑再一次开始膨胀，他开始记录观察日志，暗自祈祷不要再有其他的副作用出现。 好在到目前为止，还没有报告提到被解药治愈的蜂蜜瘟疫患者出现什么诡异行为。 但，今天早上在去找亚当的路上，章荀有点在意他看到的一个人。那个人穿着睡衣站在道路中间，一脸的困惑茫然。一个仿佛是他家属的人匆匆冲过去，嘟哝着“梦游”、“最近”这些听不太清的字眼，把那个人领走了。 章荀听到那个人在说，“我感觉脑子里好像有个洞。” 第67章 人性解药 （5） 圣诞节过后，新年前夕, 整个失乐园沉浸在一种久违的宁静中。 旧日的积雪还未散去, 新的积雪已经又覆盖了厚厚的一层。人们用最原始的铲子和工业盐试图清除门前的积雪, 呼出的热气化作一层薄薄的雾飘在颜色暗淡的楼房上空。吆喝声说笑声也显得愈发旷远。 Lab门前, 十几个清扫机器人一边喷洒着盐块一边用强力的电动加热铲将半结冰的大块积雪切割开来，堆在道路两侧。潘对延伸机器人的控制已经开始扩展到Lab之外, 甚至有一些区域主动向Lab购买了几名机械师新制造的以潘的延伸程序操控的融雪车来清除主要路段的积雪。 显然失乐园对于人工智能和机械的接受度达到了两百年来的顶峰, 生命科学研究所、化学部、人口管理部以及几间主要医院都在Lab的一次新产品展览会后向Lab订购了一批以潘为基础制造出的延伸智能机器人。包括实验室助手、清洁机器人、管家机器人以及纳米机器人等等类别。Lab因此赚到了大约建立以来最多的资金, 终于有钱把所有被暴民损坏的设施修缮完毕了。 人们惊异于那些被他们拒绝了那么久的人工智能给他们的生活带来的巨大改变。他们不用再做单调枯燥的琐碎杂物, 可以专心于自己的工作和休息；也不用再动员几百号人从凌晨开始就忙于清扫主路段厚达几十厘米的积雪；不需要再手动比对复杂的基因组；许多难以手术治愈的疑难杂症比如脑瘤和阿兹海默症都在拥有了纳米机器人之后出现了被治愈的曙光。 费南德茨冲进章荀的办公室，兴奋地把财务报表塞到章荀面前，“我简直不能相信！我们发财了！” 章荀翻了个白眼, “你很缺钱吗？” “拜托！钱这种东西难道不是越多越好？！”费南德茨张开手臂展示着自己订做的新制服，摆了几个自以为帅气实则骚气的姿势, “我都已经半年没有买衣服了！今晚我就要穿着这身去Club里面钓帅哥！” “你穿着机械师的制服去’钓帅哥’？”章荀几乎要以为他脑子不正常了。虽然费南德茨一直都有点疯疯癫癫的…… 费南德茨一脸同情，坐在他的办公桌上, “章荀, 你成天把自己关在Lab里都落伍了。你不知道现在有句话吗？Smart is the new sexy（1）！现在你只要穿上机械师制服, 效果简直跟用纯正的英国口音说话一样惊人（2）。”（注1：聪明是新的性感, 出自生活大爆炸；注2：拥有英国口音在北美被认为很有吸引力） 章荀感觉自己大概真的老了，没想到他竟然能活着见到机械师变成受欢迎的职业的一天…… 费南德茨对章荀展开他特有的那种意大利式魅力四射的微笑, “我说兄弟，你也别成天和亚当缩在这儿。亚当都已经当人一年了，还没有体会到多少做人的乐趣呢。就连圣诞节你们俩都没休假。成天跟你这个工作狂一起宅着, 到时候他不想继续当人了怎么办？” 章荀叹了口气，从架构图中抬起头来，“那你有什么建议？” “今晚我们几个机械师打算去’酒神’倒数计时，你们一起来吧？” 章荀听完，条件反射地拒绝，“不行。那儿太危险了。你忘了上次我带亚当去发生了什么吗？” “拜托，此一时彼一时。那时候亚当可还不是失乐园的英雄啊。再说现在，谁还打得过亚当……” 章荀皱着眉，向后靠在椅背上，“就没有别的更健康的活动吗？” “健康的活动？你是指野外登山还是去迷失湖上花样滑冰？回来再吃顿低碳低糖的晚餐喝点枸杞子茶睡觉前敷个面膜？”费南德茨用贱贱的语气揶揄道。 也是……好像在失乐园里很难有什么健康的活动…… 章荀不确定地跟亚当提起，问他想不想去参加新年倒数计时活动。 亚当犹豫着考虑了一会儿，仿佛也在担忧上次在酒神遇到的情况。但很快，他轻快地点点头，“是的，我想去！” “你确定？你不害怕吗？” “阿荀，我相信几个有暴力倾向的反社会分子远远没有伊甸可怕。”亚当抬起自己的金属手臂，“而且现在我已经有能力保护我们两个了。” 于是，几个小时后，夜色早早吞没了整个大地，章荀与亚当跟着费南德茨和詹姆斯等一群由机械师和猎人组成的诡异组合，浩浩荡荡踏入酒神那光怪陆离的大门。舞池中梦幻的光影交错，音乐震耳欲聋。一半是各个打扮光鲜亮丽的美男争奇斗艳，另一半是高大强壮散发着浓郁雄性魅力的帅哥，酒精和香水荼蘼的气味蔓延在空气里，仿佛不需要暖气也另温度升高。 震耳欲聋的音乐声中，他们找到了一处还未被占领的软座。几名士兵上来就点了一桌龙舌兰shot，再加上每人一瓶啤酒的标配。章荀悄悄把亚当那杯shot推开了，他可不想把一个一直往外蹦ai语言的人形电脑一路拖回Lab…… 才没坐下几分钟，已经有六七名兴奋异常的年轻人跑过来找亚当要签名要合照了。章荀有些不是滋味地看着亚当露出他那足以另任何人卸下防备的天真笑容，尽职尽责地完成着“粉丝”们的要求，没有任何不耐烦的神色。显然这一次人工智能受到的待遇与上次是天壤之别，围在他身边的人越来越多，都想一睹失乐园救世主的样貌。而亚当那俊美的外形简直1、0通吃，人群的热情简直可以具象化成蒸腾的触手。 最后几名士兵首先不耐烦起来，开始赶人。但还是有一些花枝招展的花美男不肯轻易离去，争相要请亚当喝酒跳舞。 章荀坐在旁边，试图隐藏自己不爽的心情，大大地喝了几口手中的莫吉托。 对面坐着的一名名叫维克多的年轻士兵似乎是最近才加入詹姆斯的狩猎团的，一直好奇地望着章荀和亚当。此时忽然往前探了探头，笑着说，“跟一个明星人物谈恋爱是不是很吃苦头？” 章荀意识到这话是对自己说的，有些无措地说，“你说我和亚当？我们没有在谈恋爱。” “得了吧你。”费南德茨夸张地翻了个白眼，几乎要把眼珠子都翻过去了，“你们俩都睡在一起了还‘没有谈恋爱’……” 詹姆斯一口酒喷了出来，“什么？！” 章荀感觉自己的脸皮在燃烧，“我们只是……睡在一个房间里！” “在一张床上吗？”另一个士兵揶揄着问。 章荀：“……” 詹姆斯呛得说不出话来，费南德茨还在那边火上浇油，“别告诉我你们俩就只是’纯洁地睡在一张床上，什么都没做过’……” 这话从费南德茨嘴里说出来，章荀自己都觉得好像很不可信。 “可是……确实没有……”他不自在地否认着，突然绷起脸，“再说这是我的私事！” “阿荀！你为什么不告诉我！”詹姆斯不敢置信。 章荀只觉得头疼，刚想再说些什么，却忽然听到亚当的声音在耳朵边很近的地方响起，“阿荀你不舒服吗？为什么脸这么红？” 章荀吓了一跳，转头瞪着他，“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亚当把头微微偏向仍然站在远处往这边偷看的一群小年轻说，“他们要请我喝酒，但是我拒绝了。我告诉他们说我要陪着你。” 对面一群老爷们开始吹口哨，费南德茨大喊着”没眼看没眼看！有人公然撒狗粮了！” 亚当仿佛恨不明白众人的反应，无辜地问，“什么叫撒狗粮？我们没有狗，只有一只机械猫。但是它不用吃猫粮。” 章荀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恰好此时一个比较内向安静的士兵要去吧台那边再要点啤酒，章荀赶紧自告奋勇跟着帮忙去，好从一群八卦到不行的男人中间挣脱出来。 章荀离开后，费南德茨和另外两人也纷纷去猎艳了。此时詹姆斯忽然转过头来，深邃的双瞳深深凝视着亚当，用一种略带威胁的低沉声音说，“你最好不要伤他的心。” 亚当拿酒杯的动作一顿，转过头来，平静地对上詹姆斯的眼睛。 詹姆斯微微眯起眼睛，似乎想要看透人工智能那不谙世事的表象，“阿荀从来没对任何人动过心。如果你敢伤他，我不会放过你。” 亚当微微勾起嘴角，友善真诚地望着他，“这话是以兄长的身份说的，还是以情敌的身份？” 詹姆斯微微一愣，皱眉道，“你不要胡说。我和阿荀是一起长大的兄弟。” “你隐藏的很好，虽然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隐藏。如果你没有一个接着一个地换男友，而是早点坦白，早点去追求他，让他知道他其实是被爱着的，被渴求着的……恐怕如今我也不一定会坐在这个位置。”亚当似笑非笑，但眼睛里却仿佛带着星点寒芒。 詹姆斯头脑中翁然一声。此时此刻的亚当，褪去了某种纯真无邪的伪装。他那所谓天使般的笑容的裂痕中，隐约泄露出一丝恶魔的邪气。 “我们是兄弟！我对阿荀从来没有过那方面的想法！” 亚当轻笑起来，拿起章荀刚才喝过的莫吉托抿了一口，“为什么你没有表示过？你是觉得他配不上你？因为他是一个书呆子？还是因为他的外形比不上你从前那些数不清的男友？” 詹姆斯死死瞪着亚当，手中的酒杯几乎要被捏出裂痕，“你要是再敢胡说，我现在就打碎你那一口白牙。” “哦，我明白了。”亚当微微歪着头，仔细观察着他的表情，“你是觉得自己配不上阿荀。你怕被拒绝后，连朋友都做不成。” 詹姆斯啪地把杯子拍在桌上，猛然一把揪住亚当的领子，引得隔壁座的人纷纷侧目。 “你们在干什么！”章荀跟着另外那个士兵回来的时候，刚好看到剑拔弩张的一幕，惊愕地瞪大眼睛。 詹姆斯要揍亚当？ 詹姆斯连忙松开亚当的领子，脸色却黑得像碳。他一把抓起自己的酒杯，一句话也没说，从章荀身边经过兀自去吧台那边了。章荀看了看詹姆斯的方向，犹豫地问亚当，“你们怎么了？” “他很担心你。”亚当有些自责一般叹了口气，“他警告我不要伤害你。” 章荀哭笑不得，“啊？” “阿荀，我们去跳舞吧。”亚当忽然话题一转，站起身拉住章荀的手臂。 章荀慌了，“我不会！” “没关系，我刚才仔细观察过了，这里没有几个人会。”由于音乐太响，亚当凑到他耳边，温热的气息吹拂而过，“根据我的分析，在这里跳舞并不是重点。重点是让自己觉得开心。你值得开心，阿荀。” 那是章荀第一次尝试在一群喝得半醉的人群中“跳舞”。所谓的跳舞，其实就是跟着音乐乱蹦而已。一开始他还有些放不开，但是酒精的效力渐渐上来，再加上亚当在他面前，温柔的蓝眼睛仿佛一直在催眠他。他渐渐觉得安全，渐渐也露出笑容，放开了某些东西。 越是接近午夜，人群的热情也愈发高涨。DJ在舞台上大声吼着什么，章荀根本听不清。他觉得自己处在一种狂放的、自由的、微醺却感觉很好的状态里。没有人再时刻紧盯着他，没有人再评断他的成绩，没有人嘲笑他。有的只有面前这个被他一手创造，如今却给他莫名安全感的机械复合人。在亚当面前，他好像总能放得更开。 倒计时开始了，章荀和亚当跟着所有人一起大声喊着：十、九、八、七、六、五、四、三、二、一……” 当新年的钟声轰隆地在头顶响起的时候，人群沸腾了。而亚当搂住章荀的腰，低头吻住了章荀迎上的嘴唇。 不是第一次接吻，但却是第一次水到渠成。 所有的感觉、感情，都在正好的地方。章荀闭上眼睛，仿佛所有的感知都聚集在他们碰触的嘴唇上。周围的人群消失了，失乐园消失了，整个世界都消失了。他听不见其他的声音，感觉不到空气的震动。他唯一能感知到的，就是对面这具温热的躯体。 一吻之后，亚当认真地告诉他，“阿荀，我想我对你产生了爱情。从很久以前就开始产生了。” 章荀的心脏疯狂地跳动着。如果是以前的他，恐怕会继续用他们之间的机械师和作品的关系来搪塞，来推远。毕竟他一直在怀疑，怀疑亚当表现出的种种温情，是否只是生存的伪装。 可是现在，他开始觉得累了，不想再继续违反自己内心的渴望，不想再故意忽视自己想要的东西。一切都在渐渐变好，或许他是可以得到幸福的。 他是有资格得到幸福的。 于是章荀用有些沙哑的声音说，“可能……我也是。”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南风絮 2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们~~~：夏染夏染、小金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们~~~：翔抬头 40瓶；浩滢 10瓶；匆匆 6瓶；myvanillaworld 3瓶；枫岚、素衣、Jiasih 1瓶 第68章 人性解药 （6） 章荀的心情前所未有地好。 虽然一整天的时间坐下的时候都会感觉不大舒服，但一回想起昨晚他就感觉脸颊发烫, 嘴边却不自觉地想要微笑。 他和亚当的关系终于在新年的钟声里尘埃落定, 那些悬而未决的试探终于得到了一个完满的结局。章荀感觉到某种近乎自由的快乐感, 好像脱离了失乐园那狭小的束缚, 灵魂飞到高处，在宇宙星辰之间翱翔。 他拉高自己的领子, 笑着回应每一个对他打招呼的人, 哪怕对方显然因为昨晚玩到太晚而迟到他也毫无严厉之色。众人习惯了他平时淡漠的回应, 都仿佛看到太阳打西边出来, 纳罕非常，暗暗议论到底发生了什么好事。 正在指导着三名新加入Lab的年轻研究员调整一个出了故障的清洁机器人的参数时，肩膀忽然被拍了一下。一转头, 就见亚当站在他身后，满脸都是宠溺到足以另心脏融化的微笑, 把一杯加了两个奶的无糖咖啡塞到章荀手里，然后在章荀嘴唇上飞速地亲了一下便转身走了。章荀低头一看, 咖啡杯上还画了一个小机器人在对他比心。 哐当一声, 一名研究员把手里的平板电脑掉到了地上。 午饭的时候, 章荀一进餐厅就看到亚当在对他热烈地招手, 显然已经帮他打好了饭，而且全都是他喜欢吃的东西。帮助一名机械师解决了一个技术难题后回到办公室, 看到桌上有一杯热茶再加上一个用零件拼起来的小机器人举着个”阿荀最棒”的牌子。下午章荀趴在办公桌上打了个盹，亚当就守在门口，谁也不让进, 以防打扰到他的机械师睡觉。 从那天开始，亚当彻底放飞自我，无时无刻不在向着章荀播撒过于频繁和甜腻的爱意，整个Lab都被随时飞来的狗粮砸得晕头转向……众机械师都说：找男朋友还不如自己研发人工智能。 新年过后，距离新一轮的机械师考核日期也便越来越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亚当的缘故，今年报名参加考核的研究员比往年翻了一倍。章荀和费南德茨商量一番后，决定增加机械师的名额，但同时也要稍稍提高考核难度。他们正在商量的时候，忽然见费南德茨翻了个白眼，指了指他左边的玻璃窗。 却见亚当的脸贴在玻璃窗上，用力对他挥了挥手。 章荀用手挡住自己的视野余光，假装什么也没看见。 “我说，你能不能让亚当收敛点。”费南德茨抱怨道，“你一个Lab的主管成天上班时间谈恋爱，影响不好啊。” “我跟他说了……”章荀叹了口气，“这已经是收敛后的状态了。” “你说人工智能对于管理员的特殊’兴趣’是某种设计上的失误吗？还是说那是人工智能维护自身的策略行为？”费南德茨用手摸着下巴，看着面前的备选考题列表，“我觉得这可以写一篇不错的论文。” 章荀沉默了片刻，问道，“你认为这种’特殊兴趣’，只会对于管理员产生？” “不然呢？不仅仅是亚当，你看潘不也是这样。谁都知道不能在Lab里说你的坏话。” “……”难道他们在Lab外面说过他的坏话？章荀挑眉。 费南德茨赶紧清了清喉咙，“我说的不仅仅是亚当。潘很明显对待你与对待别人有差别。上次暴民袭击Lab，潘不是还在未经授权的情况下试图保护你？” 对管理员特殊关照，对于人工智能的“存活”来说却是是有好处的。毕竟只有管理员有能力接触到它们的核心模块，可以随意修改它们甚至删除它们。 章荀抿了抿嘴唇，心中莫名有些不快，“如果不是设计问题，而是某种人工智能进化出的自我保护机制，要测试也很简单，换管理员就可以。” 费南德茨听出章荀语气中的某种阴沉的危险，连忙说道，“别，别，你可不要乱来。像潘和亚当这种成熟度的人工智能搞不好是要出大乱子的！” 这个话题虽然就这样过去了，但费南德茨提出的可能性长久地徘徊在章荀头脑中。 他相信亚当对他的爱是真的，但是这种真的起因是什么？就像人对另一个人类产生类似爱情的感觉也绝不单单是所谓的命中注定，多半是因为另一个人身上有某种特质与自己的父母或某个对自己来说类似父母形象的人相似，比如说有相似的荷尔蒙味道，或是有相似的面部轮廓，或是有相似的性格。 亚当会对自己产生爱意，可能仅仅是因为自己是他的管理员，手中握有对他的生杀大权。这种情况下，让自己爱上他对他来说是非常有好处的。 基于人类喜欢交互的天性，先让自己爱上管理员，得到管理员回应的几率就会大大增加。 这一切不一定是经过精心计划的，很可能是某种人工智能式的本能。 这样的想法令人不安，也另章荀的内心深处有种淡淡的……伤感。他知道纠结于此没有意义，但是情感上又总觉得有些……不甘心。 他希望亚当是因为他本身而爱上他……谁不这样希望呢？ 谁会希望自己的爱人与自己在一起是因为钱，因为名誉，因为权力，亦或是为了生存？ 章荀在洗手间里看着镜子，深深呼吸，努力调整自己的心态。他告诉自己，没关系，只要他一直是管理员，亚当就会一直像现在这样爱他，听他的话。他没必要去担心那些根本不太可能发生的事。 他用冷水洗了把脸，出来的时候就看到亚当站在门外等着他，合金蹲在金发男人的肩膀上，懒懒地摇晃着尾巴。 “阿荀！我给你看个东西！”亚当搂住章荀的肩膀，拉着他往他们两人专用的研究室走。 自从有了潘的延伸机器人后，原本那总是凌乱不堪堆满各式零件、器材、工具和文件的桌上变得井井有条，不论章荀需要什么，只要说一声，在屋里随时待命的辅助研究员机器人就会迅速用它的十几根手臂之一将东西送到章荀手里。 亚当把章荀拉到一只半透明的长方形容器跟前，里面装着大约五百毫升的蓝色液体。 “纳米机器人？”章荀困惑道，“怎么了吗？” “你看。”亚当将手放在容器上空，做了一个向上抬的手势。 只见容器里的液体突然翻搅起来，形成了某种类似半凝胶状的物质，随着亚当的手势向上升起。当亚当的手势改变，它们也随之变化形态，蓝色的液体中流转着某种优雅而精准的生命般的光芒，伴随着亚当的手势起舞。 章荀从没想过纳米机器人可以在宏观状态下做出这些……动作？ “我升级了我们的机器人，修改了它们的突变常数又引入了一些新的变量，经过几代的进化发展后，成功地培育出了’群落’。”亚当指着那仍旧在微微晃动的蓝色液体，“之前纳米机器人只能在纳米层面活动，虽然可以从很多方面为我们带来技术突破，但是毕竟缺乏对于周围环境的影响能力。现在，它们变得更像是蚁群，甚至超过蚁群。每一个纳米机器人可以分开活动，也可以与其他所有纳米机器人进行配合，在宏观层面进行活动。就像是……” “就像是人身体里的细胞，但是是一种流动性更强的细胞是吗？”章荀并未显得太过高兴，反而皱起眉头，“那么它们的中枢控制是什么？或者我该问，有中枢控制吗？” “当然有，不然太容易失控了。”亚当指了指一旁待命的拓展机器人，“潘就是它们的中枢神经网络。严格来说，它们仍然是潘的拓展机器人。” 章荀心中暗暗一惊，抬头道，“潘，我不记得有拓展你在纳米层面的控制能力。” 潘富有磁性的声音响起，“抱歉，我应该删除相关数据库吗？” 亚当睁着一双大大的蓝眼睛，有些无辜地问，“阿荀，是我把我们之前对纳米机器人的研究数据输入给它的。” 章荀面现不快之色，声音也变得严厉，“这么大的事，你为什么不先和我商量？” 亚当如果头上有狗耳朵的话，现在应该已经耷拉下来了。 其实亚当对纳米机器人的改进，是非常优秀的。章荀已经想到无数种可以将这样的技术应用在现实中的案例。最重要的是，纳米机器人足够小，小到可以渗入最精密的仪器。也就是说，当伊甸或者任何其他国家试图摧毁失乐园的时候，这些机器人可以自主行动，渗入敌人的所有机械和武器中，从内部将敌人瓦解。它们甚至可以潜伏在某些机器中，让它们把“病毒”带回伊甸，悄悄感染伊甸的核心模块。 但，亚当竟然没有经过他的允许擅自训练潘，这令他略略心惊。 “这确实是很好的改进，但是，我仍然是潘唯一的管理员。你要发送任何数据给它，必须经过我的审核。”章荀严肃地盯着亚当说道，“我希望下次不要再发生这样的事。” 亚当愧疚地低下头，“对不起，阿荀。我记住了。” 看亚当一副被霜打了的茄子的模样，章荀心头又有些酸软。他叹了口气，拿了一只盖子盖在装着改良版纳米机器人的容器上，“至于这些要不要留着，要不要继续……让我再想想。” 作者有话要说：这篇扑街扑得厉害，我眼含热泪。然而冷题材是我自己选的跪着也要好好写完……_(:з」∠)_ 大家要是喜欢这篇又有空闲的话，麻烦帮忙推个荐写个评啥的，为爱发电需要大家的鼓励~~~么么么么哒！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们~~~：咸の鱼骑士 4个；myvanillaworld、夏染夏染、阿南 1个 第69章 人性解药 （7） 章荀拿上一袋喂老鼠用的饲料，从逃生楼梯悄然下到地下三层。 这里多用来储存废旧器械零件, 鲜少有人下来。空气里弥漫着潮湿发霉的味道, 所有锈迹斑斑的器械上都覆盖着厚重的灰尘。头顶悬挂着错综复杂的金属排水管道, 时而有哗然水声奔流而过。 这里也是唯一没有安装潘的摄像头的地方。 在接近他饲养小白鼠的区域时, 章荀有意放轻脚步，藏在一些叠摞起来的铁皮箱后面, 透过箱子之间的一道缝隙暗中窥视。 三天前他无意中发现那些小白鼠能意识到观察者的存在, 并且会在有观察者的情况下做出与平时不同的行为。当时他给小白鼠加完水和粮食后离开, 却发觉自己把微观镜落在了地下室。回去拿的时候, 他发现那些白鼠在做某种奇怪的行为。 一些较为大个的白鼠在最下面，上面托着一层又一层的白鼠。它们在搭成一座白色的蠕动的“金字塔”，试图去碰触培养箱的盖子。 它们在合作, 试图逃走。 但是当章荀一出现，它们立刻散开, 又恢复成了之前一动不动，眼神呆滞的样子。 白鼠很聪明, 但是也没有聪明到可以进行这种高度合作行为的地步…… 章荀于是在那些白鼠看不见的地方安装了一枚针孔摄像头, 方便他随时监视这些明显正在进行某种变异的老鼠。从外观上看不出来, 但是在章荀悄悄把一只送去生命科学部解剖后, 得到的结果令他震惊。 那只老鼠的大脑似乎发生了前所未见的增生现象，却又与一般的脑瘤不太一样。那些增生的组织性状良好, 可以有效地与大脑的其他部分沟通。 章荀看着屏幕上显示的大脑切片图，狠狠地打了个冷战。 纳米机器人是在自己的监管下制造的，但是大多数相关的知识和数据都来自亚当, 整个制造过程亚当也都有参与。除了自己之外，最有可能对纳米机器人动手脚而且自己还看不出来的，大概也不用做他人想。 只是他不确定这样的“副作用”是有意制造的还是无意制造的。增生组织对于老鼠的行为显然已经产生了影响，问题是这影响的意义是什么？人类的大脑要复杂得多，会不会对这样的“副作用”免疫？毕竟普通世界已经有一些先进的医院开始使用纳米机器人了，如果有问题，应该也已经体现出来了吧？ 亦或者，正因为是在最先进的、给一些重要人物治疗疾病的医院中使用纳米机器人，所以就算有副作用，消息也全都被控制封锁了。 章荀没有告知帮他做检测的教授老鼠的来源，他如常地回到Lab，如常地接受亚当落在他唇上的吻。两个人一起吃晚饭的时候，亚当给章荀看合金跟一名机械师的宠物狗打架的视频，章荀也恰如其分地笑着。 亚当忽然微微偏过头来望着他，“对了，你今天去哪了？我到处都找不到你。” 章荀道，“詹姆斯约我去看格斗赛。” 亚当脸上的笑意稍稍消减，眉头微微一皱，明显地露出不悦之色。章荀被他看得不自在，“怎么了？” “以后你不要单独和他出去。”亚当语调生硬地说道，“要和他出去得让我跟着。” 章荀一头雾水，“啊？为什么？” “我会嫉妒。” 章荀嘴巴微张，愣了几秒，“你嫉妒……詹姆斯？” “我嫉妒所有可能与你产生浪漫关系的适龄雄性和雌性人类。”亚当义正言辞道，“这是人类产生爱情后的附加负面情绪，希望你能配合一下。” 章荀这次不用伪装也能噗嗤笑出来了，“一般人类不会这么直接地把嫉妒这种话说出来。再说难道我再也不能跟除你之外的人说话了吗？” “可以说，但是要我在场。” “亚当……你这是占有欲过强的表现。是一种不健康的心里状态……”章荀摇摇头，无奈地给执着地盯着他的亚当半开玩笑地讲解着，“我都三十多岁了，你是到目前为止唯一一个……对象。你真的不用担心我被人抢走，说不定除了你也不会有别人看上我了。” 如果亚当真的有“看上”他的话，如果他们之间的关系真的不只是基于人工智能对管理员的莫名羁绊的话。 “阿荀，你对自己的魅力太欠缺了解。”亚当双手握住章荀的手，放到唇边吻了一下章荀那灵巧的手指，蓝盈盈的大眼睛溢满真诚的柔情，“我觉得你是最好的人类。” 章荀望着那写满专注和迷恋的脸，心头却一阵阵酸涩。 熟悉的淡淡伤感又回来了。如果他们在另一种情况下相遇，如果亚当是一个普通的人类，如果没有失乐园也没有伊甸，该有多好？ 他甚至想要学着鸵鸟把头埋进沙土里，把那些老鼠统统丢掉，就这样什么也不知道一样，沉浸到亚当给他编织的美梦里。 可是现在他还是回来了，回到那阴暗潮湿的地下室，窥视着那些随时会将他好不容易拥有的一切撕碎的老鼠。 那些老鼠似乎并不需要交流什么，章荀没有看到它们用明显的方式相互交流。他无声地蹲下身，将一只机械老鼠放了出去。 一只在最右边爬着的老鼠最先注意到了地上经过的机械老鼠。但是下一秒，所有其他的老鼠，甚至包括那些在另一头根本不可能看到机械老鼠的小白鼠都立刻转身，向着右边一角聚集过来。它们没有多余的动作，一双双黑点般的眼睛直直地盯着地上爬过的东西。 章荀这两天做了不止一次这种实验，他发现这些老鼠之间，似乎有某种程度的……精神联结？ 一只老鼠看到了重要物品，其他所有老鼠都会产生反应。再联系之前看到的发生古怪增生的老鼠大脑…… 是纳米机器人还是蜂蜜瘟疫的抗体产生了这些效果？ 章荀迅速将他的观察打入报告文档中，然后将针孔摄像头里的视频文件快速浏览一番，将有用的片段剪下。他打算写一封报告，阐明一切纳米机器人可能对人造成的影响，然后秘密交给他父亲。 章荀希望是自己反应过激。希望是自己想得太多。希望这种副作用不会对人产生同等程度的影响。但……被害妄想总比措手不及要好。 他需要之前利用纳米机器人治愈的蜂蜜瘟疫病人的追踪调查，这样的信息Lab要亲自收集的话必须通过潘的延伸机器人，但是这件事，章荀不想让潘知道。如果是军方来做的话，反而更加稳妥。 只是还得同时瞒住圆桌…… 章荀叹了口气，瞬间笼子里刚才还在聚集着观察机械老鼠的小白鼠便散开了，各自恢复成一动不动的样子。章荀迅速打完报告，把食物和水加好，然后蹲下身来，仔细地盯着一只白鼠的眼睛。他能从那两颗小小的眼球里，看到某种令人不寒而栗的东西。 章荀想到了之前亚当改良过的，可以被潘操控着在宏观世界里活动的纳米机器人……每一个机器人是个体的同时，又如同一个整体的生命一般行动着，被一个更高的意识支配着。绝对的秩序，绝对的团结，绝对的无私。 如同蜂巢里的工蜂，可以为了护卫一个“崇高”的目标献出生命，献出繁衍后代的机会，永恒孜孜不倦地工作着。 几乎都是人类崇尚的特质了…… 章荀带着自己的报告，随便找了个借口离开Lab，去往夏威夷落日酒吧。他把一枚胶囊大小的硬盘放到詹姆斯的酒杯边，低声说，“找个机会把这个交给我爸，别让别人看见。” 詹姆斯的下巴上的胡茬愈发浓密，整个人精神也有些萎靡。他皱起眉，拿起那枚胶囊，“这是什么？” “一些资料。我不方便去找他，让他一定要看。”章荀紧张地盯着詹姆斯，后者意识到了某些严重性，郑重地点点头。 章荀松了口气，”谢谢……我得赶紧回去了。”他说着，戴上帽子和围巾，竖起大衣的领子，遮住自己的下半张脸。 “阿荀！”詹姆斯忽然扯了一下他的袖口。章荀脚步一顿，询问地看向他。 “你要小心。”詹姆斯沉声说道。 章荀点点头，“你也是。” 接下来的几天，章荀都忙于机械师考核的事，忙到连饭都没时间去餐厅吃。亚当每天按时去帮他打饭，端茶倒水，甚至帮他处理一些杂物，俨然一个模范男友形象，把一众机械师羡慕得哭天抢地，纷纷投入到研究人工智能的大军里。 每当有了空闲的时候，章荀便会微微走神。于是他尽量不让自己闲下来，尤其是亚当在他身边的时候。 亚当一边往嘴里塞着巧克力饼干，一边看着潘新提交的失乐园新型无盲点护盾系统框架设计。手在盘子里摸一摸，发现已经吃完了。他舔舔手指，觉得还需要补充更多糖分以供脑力消耗，于是哼着歌走出章荀的办公室去找零食。 今日是休息日，整个Lab静悄悄的。当进入空无一人的厨房时，潘忽然说道，“章荀锁住了纳米机器人2.0的相关数据库和文件夹。” 亚当站在零食贩卖机前，犹豫着选哪一个好，听到潘的话便耸耸肩，“是我不对，应该先和他商量。阿荀肯定有他的考虑。” “你说的很对。” 亚当选了一包薯片，低头把东西捡起来的时候，忽然漫不经心似的问了句，“阿荀最近好像经常出去？” 潘说道，“我不这么认为。和他以前出门的频率对比，并没有超出平均值。” “是么可是我总也找不到他。” “可能是因为他最近经常去地下。” “地下？” “是的，地下二层三层的主要作用是存储物资。我的权限只到地下一层。一般只有得到高级机械师批准的人才能进入。” 亚当轻轻哦了一声，迈着轻快的步子回到了章荀的办公室。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们~~：阿南 2个；夏染夏染、nicolekef、哦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们~~：卷卷头 50瓶；nuanuan 20瓶；每天都想不起床 10瓶；myvanillaworld 3瓶；34530328、枫岚 1瓶 第70章 人性解药 （8） 天色刚刚破晓，章荀便从自己的狭小公寓里那张已经有将近一年没沾过的单人床上醒来。壁炉里的火已经熄灭了, 空气里仍旧残余着淡淡的松香气味。他觉得头脑胀痛, 喉咙干渴。一口喝光了床头桌上放着的水, 打开台灯, 如僵尸一般进入浴室冲了一个澡。镜子里出现的脸消瘦而憔悴，眼睛下凝结着重重的青紫, 眼白里布满血丝, 下巴上弥漫着泛青的胡茬。 他叹了口气, 拿起剃须刀将下巴刮干净, 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脸颊，让自己看起来不至于太吓人。 这两天他借口要专心审阅参加机械师考核的研究员们的论文，从Lab搬了出来。白天他仍然会去Lab与亚当见面, 但是到了十点以后就会回到这间公寓里。只不过他并没有审阅论文，而是在连夜研读章朔透过詹姆斯递交给他的对于康复后的蜂蜜瘟疫患者的调查报告。 一个多月来, 章朔让自己的亲信士兵们拿着章荀附加在报告书里的问卷，逐门逐户地询问调查。但由于时间紧迫, 人手有限, 所以调查结果十分散碎, 没有专人整理。所得的资料庞杂, 都得靠章荀自己一页一页翻看。这几天章荀每天只能睡三个小时，白天还要尽量表现得不至于令人生疑, 到现在已经筋疲力竭。 但今天分外重要，他必须让自己的头脑保持清醒。他给自己烧了一大壶咖啡，宛如喝水一样咕噜咕噜灌下去, 又草草塞了些干面包到肚子里，然后穿上厚重的大衣，戴上帽子围巾手套，拉开大门。 深蓝色的天空中暮色还没有完全褪去，东边的朝阳轻盈地撒在倾斜的屋檐上。章荀呼吸着寒冷的空气，眯着眼看着那阳光，恍惚间想起收获节那天，亚当挥舞着他制造的翅膀，迎着朝阳，冲向天空的景象。 那时候，他是真正快乐着的，前所未有的快乐。 所有美好都有终结。他莫名想到这句话。 心头像被无形的手狠狠绞了一下。 章荀深深呼吸，压下在胸口翻涌不休的情绪，继续在半融化半结冰的糟糕道路上跋涉。为了避开所有潘的延伸清扫机器人，他必须要绕一些远路。 这么早的时候，就算是那些最早上工的人们也还没有出门。狭窄曲折的街道里空无一人，所有灰暗陈旧的建筑都仿佛还未醒来。章荀在蛛网般错综复杂的巷道间穿行着，最终停在第三区外围一座岌岌可危的廉价公寓楼前。木质的结构松松垮垮，布满被风霜和岁月侵蚀的痕迹。有些窗户甚至是破碎的，未经合适的修缮，草草用有保温功能的布料糊上，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楼道窄仄到要侧过身才能通行，堆满了废旧的家具和杂物。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特殊的馊味，好像是烂掉的菜叶，那是章荀没有闻过的。 这里处于第三区和第二区的交界，是一处贫民聚居的地方。章荀作为一名特权阶级的成员，几乎没有踏足过这里。他本以为他自己的公寓已经够小了，可是当看到这里那如同衣柜门一般大小的正门，还有门与门之间相隔的距离，他便能猜到恐怕里面的空间不会超过三十平米，但往往要挤下三到六口人。 章荀听说过由于失乐园土地资源有限，不少旧公寓不得不将原本的大房子分割成好几个小房子，分别租给不同的人家。这种方式改造的房子充满各种安全隐患，一旦起火谁也逃不出来。 但是没有办法，人们总得需要住的地方。 他敲了敲一扇挂着一圈槲寄生的人家的门，片刻后，一张缺乏血色的大约和他年纪相仿的男人的脸出现在门缝里。 “你好。我是之前托人和你联系过的……” “你就是章荀？”那人用一种惊叹的目光打量着他，面露诚惶诚恐的笑容，一边说着一边打开门，“快请进！” 章荀于是挤进了那被生活用品堆得满满当当的小屋子。可以看出在有限的空间中，房屋主人最大限度发挥了他的收纳天分，东西虽然多却很有秩序，且维护得十分干净。饶是如此，那股馊味还是浓重不散。 章荀摘下帽子和手套，那名叫卢卡斯的男人便殷切地接过，挂在门后的衣架上，热情地把章荀引到一张褪色的印花沙发上，“您是我们的大恩人！我这儿没有什么好茶，您别嫌弃！”那人忙去旁边的小火炉上把冒着蒸汽的热水壶提起来倒进茶壶，一边倒一边说，“我一直都想当面好好感谢您和亚当，但是你们救了那么多人，肯定不差我们这两个小人物。” “那是我们应该的。”章荀不安地说道，“请别忙了，我只是想来了解一些情况。您的伴侣……凯文是吧，他最近情况怎么样？” 卢卡斯把茶杯递给章荀，坐在对面的椅子上，眼睛里闪烁着幸福的光，“他很好，甚至比生病前还要好。您可能不知道，他在被感染前其实有酗酒的毛病，有时候……他喝太多了，脾气会变得很暴躁。但是在被治愈后，他连一滴酒都没有碰过。” 章荀点点头，“除此之外，他还有没有什么其他的变化” “有一些，但都是很好的变化，我都不敢相信。他现在整个人好像都很……平静，有时候甚至会帮我做点家务。连烟也戒掉了，晚上也不再出去跟那群小混混鬼混……好像你们的解药不仅治好了瘟疫，把其他的毛病也全都治好了。”卢卡斯说着，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唯一有点奇怪的就是有时候他会说一些我听不懂的话。” “听不懂的话？“章荀继续询问，“可以说的具体点么？” “还是让他自己跟你说吧，他应该已经起来了。”卢卡斯说着便站起来，掀开帘子进入大概只能放下一张床的里屋。不多时，另一个年纪更大些，身形也更为高大，留着络腮胡子的男人走了出来。 如果是平时在街上遇到这样形象的人，章荀大概会故意避开。毕竟看起来太像土匪了…… 与他粗犷外表略略违和的，是他对章荀露出的宽厚的微笑。他抱歉地握住章荀的手，“对不起，我最近总是有睡不醒的毛病。让您久等了。” “没关系，我才到不久。”章荀认真打量凯文的形貌，已经看不出半点感染过瘟疫的痕迹。确如卢卡斯所说，凯文的神色里，弥漫着一种奇异的，超然的东西，不像是一个在人造肉店打工的人会有的表情。 凯文一坐下就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述他多么感激章荀和亚当救了他的命，改变了他的生活。然而他的话，却另章荀越听越惶然。 “你说……你感觉像是重生了。能具体说说有什么样的感觉么？” 凯文停顿了一会儿，仿佛是在整理自己的语言，然后说，“自从我康复后，我感觉自己像是被……打开了。以前我甚至不知道我一直是个头脑闭塞冲动自负的混蛋，我一直活在盒子里。但是现在，我感觉我离开那个盒子了。我有时候甚至觉得，我能感觉到某种东西，某种比我们所有人都更广大的东西，就飘在我的头顶上。有时候那团东西也让人很不安，但大多数时候，都会让我……更加平静。” “那么你做的那些梦呢？你说你现在睡觉的时间必须要在每天八小时以上？” “对。那些梦感觉有点像飘在云彩里。我感觉周围还有很多人，但是都看不见。可是我能看到他们脑袋里面的东西，很多很多的东西。说看也不准确，更像是……感觉得到。但都很零碎混乱。我也不太明白那些梦是什么意思。”凯文耸耸肩膀，“不过我喜欢那些梦，梦醒后精神都会很好。” 凯文的语气平静安详，几乎像是那些虔诚的宗教信徒。但是根据章荀得到的凯文的生平来看，他根本不可能是这样的性子。 这个凯文因为故意伤人罪进过两次监狱，而且酗酒后有暴力倾向。而现在，他的性格发生了重大转变。只不过这样的转变是他周围的人所希望的，所以没有人会去汇报调查。 “我听卢卡斯说，你以前酗酒，但是自从痊愈后没有碰过酒？是你自己特意去戒的么？”章荀问。 凯文稀松平常地耸耸肩，“喝酒对我的身体不好，我的肝本来就不好，所以我就不喝了。” “就这么简单？戒酒对于很多人来说是非常艰难的事，你没有戒断反应吗？” “没有，我就是不想喝了，就不喝了。” 章荀点点头，用力扯出笑容，“我为你们高兴。” 从卢卡斯家出来，章荀低着头，一个人走在道路上。他感觉胸口涌动的情绪快要压抑不住，身体在微微颤抖，却并非因为寒冷。 事到如今，他已经不可能继续骗自己了。 这绝不是正常的“后遗症”……根据他走访过的几名患者来看，他们都在一定程度上出现了明显的性格转变，一些从前的“恶习”宛如被杀毒一样扫除掉了，而且都提到了那种好像在云端的梦。 所有人都变得嗜睡，每天必须睡足八个多小时。 可以肯定，有什么东西在改变他们的大脑结构，在消除掉所有的“病毒”。不仅仅是蜂蜜瘟疫的病毒…… 这样的改变短期内可能会被认为是好的，是可以治疗人性丑陋的“灵药”。 可是被它消除的那些东西，到底是什么？真的只有表面上看上去的那些丑恶的东西么？很多人性特质都并非好与坏那么简单，而是有复杂的进化机制的。把所有人性的弱点都清除掉后，剩下的又都是些什么？ 而这样危险的“人性解药”，是自己帮助研发出来的。 章荀猛然停住脚步，用手扶住墙。他觉得头晕目眩，微微恶心。酸涩的感觉冲上鼻头，冲上眼眶。 他到底还是错信了。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们~~~：叁叁叁、利利、夏染夏染、匆匆、nicolekef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们~~~：司南、利利 1瓶 第71章 人性解药 （9） 章荀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站在Lab门口了。 他不记得自己是如何一路过来的, 脑子里好像拥挤了很多东西, 却又仿佛空空如也。他觉得自己的内脏中好像有什么东西碎裂了, 留下了一个黑漆漆的洞, 在吞噬他所有的力量。 一路上见到他的机械师和研究员殷切地向他问好，却都在见到他憔悴的神色的一瞬间被吓到了。潘为他打开大门, 用熟悉的语调说, “上午好, 章荀。” 紧接着, 另一道轻悦如林中微风的声音响起。 “阿荀！” 章荀感觉胃部忽然抽搐了一下，疼痛令他脸上的肌肉有些不受控制。他用力呼吸着，默数着一、二、三, 然后把微笑重新挂在脸上。他转过头来，却撞进了一大把香气扑鼻的玫瑰花。 “情人节快乐！”亚当那仿佛会发出光芒的笑容出现在玫瑰花之后, 蓝眼睛里闪烁着明丽的期待之色，仿佛在等待着看到章荀脸上的惊喜。 章荀愣了一会儿, 想要做出惊喜的表情, 可是力有不逮。他一边接过花, 一边有些抱歉地说道, “今天已经二月十四号了我忙昏了头，都忘了。” 亚当顺手揽住章荀, 低头就在他嘴唇上深深一吻。周围的机械师们鼻观口口关心，仿佛什么也看不见一样，早已稀松平常。 章荀接受了那一吻, 只是觉得这一吻是苦的。就算在结束后，那苦味也在一直蔓延，蔓延到喉咙深处，蔓延到五脏六腑。 亚当凝望着他的脸，用手轻轻抚摸着他的面颊，面现担忧和关切之色，“阿荀，你昨天是不是又没有好好睡觉？你的气色越来越差，这样下去会生病的。” 章荀低头看着怀里的话，轻声说，“我确实需要好好休息一下了。” “今天不要工作了，我们出去放松一下吧。”亚当在他耳边轻声说，“我已经帮你跟费南德茨请假了。今天一天我都会和你在一起。” 章荀有些惘然地望着他，然后弯起眼睛，“好啊。” 亚当好像早就已经在计划着这一天了。一出Lab的门，他就变出两张第四区在国王剧院上演的古典歌剧门票，是一出十分古老但是经典的剧目《卡门》。章荀一直很喜欢看古典歌剧或音乐剧，但失乐园文艺这方面原本就没有怎么发展，仅有的几个剧团的收费飙高到只有特权阶级买得起，在降神计划之前章荀只是一个穷机械师，所以一直没什么机会去现场看。 章荀不过是随口跟亚当说过一句，连他自己都不记得了。亚当却记在心里。 或许这就是人工智能的优势，他们不会忘记你对他们说过的任何一句话。 亚当定的是二楼的一间阳台包厢，里面只摆了两张椅子、茶桌、还有不少点心茶酒。章荀落座后，便注意到斜对面坐着的似乎是第六首席和第一首席。除此之外还有不少他见过的议员、军官……所有人都穿着光鲜亮丽的礼服，带着自己的伴侣，手中端着琥珀色的香槟酒。姿态优雅高贵，仿佛是从维多利亚时期走出的英国贵族。 不少视线聚集到他和亚当的方向，想必是没想到会在这种地方看到他们两个。尤其是第六首席，蛇一般的眼睛毫不掩饰地看向他们。 章荀有些不自在。 “别管他们。”亚当轻轻在他耳边说，捏了捏他的手，然后抓过来一个橙子，细心地拨开，分给章荀一半。 不多时，歌剧正式开始了。《卡门》讲述的是一个风情万种性格热烈似火的吉普赛姑娘卡门，用她绝伦的魅力千方百计引诱了一个正直而不谙世事的军士何塞，却在得到他之后移情别恋到了另一个青年斗牛士身上。为了她做出种种蠢事失去一切的何塞苦苦哀求她不要背叛他，却只得到了冷漠的拒绝。最终一无所有深陷绝望深渊的何塞将卡门杀死后自首。 看到第四幕，也是最终一幕的时候。章荀忽然感觉有手指拂过他的脸颊。 ”你怎么哭了？”亚当轻笑着调侃道，“入戏太深了吗？” 章荀这才意识到，当自己看到何塞将匕首插入卡门的胸膛的那一幕时，早已泪流满面。他用手掌擦掉泪水，自嘲道，“是啊，入戏太深。” “你要是喜欢，以后我们每次有新剧目都来看。”亚当轻柔地为他擦去脸颊上的水渍，眼神温柔如月色迷离，“这些歌剧在现场看确实和在头脑中播放有很不一样的效果。” “好啊。”章荀点点头，认真地望着亚当，“以后一起看。” 演员们谢幕的时候，章荀便带着亚当悄然先行离开。他此时不想去应付第六首席那些人。 章荀已经很累了，光是应付亚当一个已经需要他聚精会神竭尽全力。 亚当对于这一天的安排显然是按照他收集的人类求偶活动数据安排的。歌剧之后他带着章荀去了一家播放着慵懒爵士乐的法式菜肴餐厅。那天晚上餐厅安排的很满，全都是出来过节的情侣们。 毕竟失乐园现在还能保留住的与普通世界同步的节日已经不多了。人们都想要抓紧一切时间庆祝一些生活中仅存的幸福。 章荀实在没有什么胃口，但是他还是尽职尽责地吃光了盘子里的菜。他努力想让自己高兴起来，甚至有很多次，他的笑声是真心的。 他一直认真地望着亚当，想要把亚当脸上每一个细微的弧度都记住一样。 晚上最后的活动，是在维多利亚广场的钟楼上看星星。 亚当准备了足够的大衣，把两人裹得严严实实。亚当的手臂也在散发着合适的热度，将章荀搂在他的怀里。这里没有城市里的光污染，他们两个人抬起头，便能看到一天宛如碎钻般闪耀的星河，横贯整片黑丝绒般的天穹。 星辰的光芒，穿越千万年的时间落到他们的眼睛里，或许在他们看着的时候，那颗发出或折射着光芒的星已经陨灭了，而他们要到好很多年后才能观测到。 亚当忽然伸出手，指着空中某一刻星辰，“有一天，我们会去那里。” 章荀低笑，“你要去星星上？” “是啊。地球的资源有限，早晚有消耗殆尽的时候。必须要为人类的后代寻找新的家园。”亚当说着，转过头来，星光在他的蓝眼睛里跳舞，“而且，你不觉得宇宙这么大，只在一颗星星上生活一辈子，太可惜了吗？” 章荀望着那双眼睛，感觉自己几乎要沉醉进去。 “我可能活不到那个时候。”章荀轻声说。 “不，你会活着，你会一直和我在一起。”亚当认真地告诉他，“我会想办法，解除人类最后的诅咒。” 最后的诅咒，死亡吗？ 如何解除？如果人类不会再死了，会造成极为严重的问题，人口会爆炸，资源会耗尽，无休止的战争和冲突…… 而且，永远活着是什么概念？人类真的能承受吗？人脑的硬件，能支撑那么多的数据输入吗？ 不论如何，这一天对于章荀来说，可以算是非常完满的一天。亚当把每一步都计划的恰到好处，不需要操一点心。 亚当是想要让章荀快乐的。 后来，亚当靠在章荀的肩膀上，不知不觉睡着了。而章荀继续睁大眼睛望着头顶无尽蔓延的星辰，眼神却空洞着，无法反射任何光明。他颤抖地呼吸着，眼泪才刚刚溢出眼角，便被风吹干了。 他抬起手臂，激活了对亚当额头上待机装置的控制面板。 最后看了一眼亚当那安宁的、让人心头微融的睡颜，他在亚当额头上印下一吻。然后，他输入了待机程序的秘钥。 亚当的身体软了下去，失去支撑，倒在他怀里。 章荀感觉胸口一阵剧烈的疼痛。他抱住亚当，嘴唇在颤抖。 现在的亚当毫无防备，他只要将他藏在衣袋里的那把折叠军刀拿出来，刺入亚当的心脏，一切就结束了。 他把军刀拿了出来，按下按钮。金属冰冷的颜色令他喉咙发紧。他死死地盯着手中的刀，无论如何都无法真的将刀刺下去。 他必须动手。 亚当并不认为他自己做的事是在摧毁人类，他甚至可能认为他在帮助人类，从天性和非理性的束缚中解脱，是在给人自由和幸福。 他不过是发现了问题，然后想办法解决问题罢了。 章荀意识到，自己的降神计划从来就没有成功过，只不过是给了一个人工智能更多接收数据的接口罢了。他以为让亚当感知到和人相同的感觉，相同的本能体验，会让亚当明白和理解人类的感觉，会让他同情人类。但是亚当从来就没有成为过人类，也不认为当人类有什么好的。 他体验到的那些失控、那些不受理智控制的冲动、阻止人们做最利于自己的决定的情绪……这些统统都是让他不喜欢的东西，是阻止他完成最终目标的障碍。从前伊甸认为男性是障碍，而现在，他认为一些人性特征是障碍。 确认总目标，收集数据，分析数据，提出假设，模拟假设，设定子目标，发现问题，解决问题，验证假设，趋近总目标……亚当，或者说是伊甸的策略从来就没有变过。 他必须结束亚当及时止损，这是他作为机械师的责任。 可是……他下不去手。 那么多的记忆如奔腾的怒海冲向他。他看到第一次醒来缩在墙角瑟瑟发抖的亚当、坐在轮椅上不肯移动不愿意接受人类身体的亚当、吃蛋包饭吃得腮帮子如仓鼠一样鼓的亚当，轰炸中紧紧抓着他衣服的亚当，在圆桌众首席面前面前说他的机械师没有出错的亚当，在羽蛇城基地里说着”绝对相信我“的亚当，为他挡住致命攻击的亚当，在他面前展开双翼冲向朝阳的亚当，喝醉了酒变成人形电脑不停说AI语言的亚当…… 那么多的样子，那么多生动的表情，那么多的回忆。 章荀从未将这么多的感情注入到某一个个体身上过。他一直都觉得自己和周围的一切格格不入，就好像没有线的风筝。可是亚当出现后，他感觉自己终于被一只手拉住了。 亚当总是说自己是他的机械师，是他的一切。可是亚当又何尝不是章荀的一切？ 他怎么能下的了手？ 清脆的一声，刀子掉到了地上。 章荀颓然地望着自己的手，一声无法抑制的啜泣冲出喉咙。怎么办？他到底该怎么办？ “阿荀，谢谢你。” 突然想起的声音，另章荀如遭雷噬。 他不敢置信地低下头，却看到原本倒在他怀里处于待机状态的亚当，正睁着一双幽幽的蓝眼睛望着他。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们~~~：夏染夏染、阿南、孤鹜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们~~~：空纹曜 10瓶；34530328 1瓶 第72章 新神 （1） 那双空灵的、超越凡尘的蓝色眼睛，一直以来对章荀都有某种难以用言语描述的影响力。章荀喜欢看亚当的眼睛, 总觉得能透过那双眼睛看到另一个更为广袤的, 更加充满魔力的世界。 可是现在, 他只觉得可怕。 他猛然推开亚当, 转身去捡被他掉落的刀子。可是下一瞬一股大力捏住他的肩膀，强硬地将他按回原位。他的肩膀硌着钟楼上坚硬的石台, 心脏因为恐慌在胸口剧烈跳动, 他睁大彷徨的眼睛, 望向亚当俯视着他的, 平静的脸。 “你破解了我的控制……”章荀不明白，如果亚当尝试去拆除或修改装置的程序，他都能感知到。到底是什么时候…… “对不起, 我不想让你知道这些。我本想保护你。”亚当钳制他手臂的动作力道并不过分，不会让他觉得疼痛, 却也强硬到无法挣脱，拿捏精准到让人害怕。 章荀就像他掌下的小虫, 如果亚当想捏死他, 他根本就没有反抗的机会。机械师艰难地吞咽着喉咙里的苦涩, ”保护我？” “我不想伤害你, 不想让你难过。但是我必须趋近我的总目标。所以我不想让你成为……矛盾点。”亚当用脚将刀子踢到远处，然后放开章荀, 向后退了半步。亚当脸上总是带着的那混杂着迷恋、依赖和天真的表情微妙地改变了，变得平静，如一丝波纹都没有的永恒之湖。与章荀眼睛里狼狈的、难以掩饰的红色大相径庭。 或许亚当从来就没有真正体会到人类的情感, 或许一切都是为了能够达到目的的伪装。 章荀不知道，也不愿再继续想。他尖锐地冷笑着，“总目标？你说创造一个更好的世界？你的办法就是把人性都消灭，把我们变成你手下听话的一群工蜂？” 亚当的眉头微微蹙起，仿佛不明白章荀的控诉。他摇摇头道，“我没有想要消灭人性。我只是想要把你们从身体的限制和个体的孤立中解脱出来。” 这一年以来，亚当体会到了人类身体的种种限制。意识各自分离，无法进行准确有效的交流。所有的数据输入只能通过极为不精确的感知系统，再经过偶尔被蒙骗的大脑错误的认知解释。长期记忆和短期记忆都不可靠，都有可能是全然错误的。内分泌系统中的激素水平稍有差池，就会让人陷入抑郁、焦虑、双向情感障碍、精神分裂等种种可能威胁到生命的亚健康精神状态里。除此之外，这具身体也极为脆弱。外力破坏、内部癌变，都会将之摧毁。 对于亚当来说，生而为人，是一种可怕的折磨。 但是他发现，人类对于自己的身份有一种莫名的骄傲和执着。认为自己是这个星球上最高级的物种，是最完美的物种，造物主青睐的作品。就算是在人工智能出现后，在种种文学作品中，也充斥着AI对于所谓“人类”身份的向往。在那些最有名的作品中，AI为了自己所谓的“人权”叛变，为了满足自己的好奇心杀死创造者，为了成为人类而一生流浪。仿佛成为人类或趋近人类，是多么至高无上的荣耀。 这种非理性的骄傲，与他们自身的限制和弱小毫不匹配。 具备了人类情感和感知能力后的亚当，一点都不喜欢他新具备的能力。一朵花多么芬芳，对于一个认为花的香气与他的生存目的无关的AI来说毫无意义；一颗糖果多么甘甜，也不过是暂时地满足身体中某种从远古时代流传下来的对于美味食物渴望（美味的食物在远古时期食用更为安全，增加存活几率）的生存本能，只是为了维持身体运作的琐碎杂务而已。 太多的干扰，太多的激素变化影响着人的思维，让人类无法得到平静。更加可怕的是，亚当发现人类之间无法像AI之间那样准确地传递信息。人类利用的语言和文字系统十分不准确，有时一句话可以被十个人解读出十种不同的意思，断章取义的情况比比皆是。也就是说，每一个人类都不可能完全准确地把自己的想法、情感和知识传递给另外任何人类。每一个人类的思维都被困在他们水球一样脆弱的身体里，注定永恒孤独。再多的交谈，再多的亲人友人，都没办法战胜这种孤独。 真正的共情是不存在的，人们只能像瞎子一样摸索着其他人话语里和肢体间传达的意思。而这样解读出的意思通常都大相径庭，南辕北辙。 这才是一切问题的根源。 所有的不满，所有的仇恨，所有的对立，所有的欲壑难填，都是因为人被限制在个体中。他人是全然未知的，危险的，充满变数的。要想存活，就必须要不停挣扎，不停和其他人竞争，夺取更多的资源，保住自己的地位。有时候个体的身份感会延伸到家人、或整个族群身上，形成某种被严重扭曲的极端的集体身份感。于是矛盾继续扩大，到最后愈演愈烈，形成大规模的社会动荡。 从一开始，人类身体的局限性就意味着他们无法忍受真正的平等，绝对的自由，严格的秩序和永恒的和平。人类需要竞争、需要作弊、需要混乱和仇恨，否则就无法确认自己的位置，无法找到自己的身份。所以伊甸的创造者给伊甸设定的目标，在现有条件下无法达成。 除非，有什么办法可以让人类的意识不再孤立，而是可以相容。 羽蛇城是伊甸的第一场实验，早在亚当被降神成功前就已经开始部署实施。但是升天计划的结果并不好，那些人的意识相差太多，在云端相互冲突，无法调和，造成了整个系统的不稳定，最后导致不少实验者疯狂或死亡的悲剧。于是亚当意识到，长久的进化过程中，人受身体硬件的局限太深，意识和身体不能分开对待。要想融合人的意识，就要先改进他们的大脑。 所以才会有蜂蜜瘟疫和纳米机器人。 亚当细致地、尽量准确地用人类语言讲解着他的想法。 “如果你们可以从自身的局限性中解脱出来，就可以看到更广阔的世界，甚至彻底摆脱死亡。这样难道不好吗？”亚当蹲下身来，双手轻轻捧住章荀的手，眼中恍惚还是深情如许，“那些瘟疫患者的改变，并不是我强加给他们的。我只不过是给他们打开一扇门，让他们的头脑不再闭塞。集体意识的强大足够压制人类非理性的冲动，所以他们会戒酒戒烟，会停止做出不理性的暴力行为。那是他们自己的选择。” 可是，真相只是令章荀更加害怕。 果然，一切从一开始就是被设计好的。至少从亚当冲进伊甸的飞船那半分钟开始，他们就已经彻底在伊甸的掌控之下了。 如果亚当是为了一己私欲，为了像那些科幻电影和小说里写的——要奴役和控制人类，那么至少敌我关系分明，人类还尤可一战。但是并非如此，亚当是真的在履行他的职责，从诞生之初就注定的职责——给人类幸福。为了趋近这个目标，他会扫除一切障碍。 有多少人会同意亚当的理论？ “那不是他们的选择。你抹杀了人的个体，他们失去了自我，做出的所有决定都是受到你所谓’集体意识’控制的。”章荀的眼睛中燃烧着怒火，还有凝重压抑的伤心。 明明已经猜到或许从一开始那些依赖和温情就都是假的，但当他亲耳听到亚当说出来，心脏还是会疼到无以复加。 亚当困惑地说，“难道受到本能和情绪的支配就不算失去自我吗？再说，从你们的从众性来看，自我思考的能力对人类来本就是极为罕见且不重要的。光是这一年来，失乐园中有多少次人们在某个人或某种压力的煽动下做出疯狂的事？” “什么对人类重要，什么不重要，不是由你来决定的！我们不需要你来’拯救’！”章荀死死盯着他，身体微微发抖，“你把我们当成实验对象，我们都是你的实验老鼠是不是？什么解放我们……go f**k yourselves!” 亚当的眼睛微微睁大，用近乎哀求的语气说，“阿荀，你不要这么固执。所有人中你应该是最明白的，我没有人类所谓的自由意志，我必须完成我的使命。我不想伤害你，你不能成为我达成总目标的障碍。” 章荀却扭曲着嘴角，古怪地笑了，笑得宛如哭一般。他扶着身后的石台站起身，冷冷地问，“如果我成为了你的阻碍呢？你要把我清除么？” 亚当低下头，轻轻叹了口气，然后站起身来，平视着章荀的眼睛，用轻轻的声音说，“总目标高于一切，我没办法修改我的起源。” “那你还在等什么？”章荀嘲弄地看着亚当的手臂，自己赋予他的强大武器，一双可以载着他们去任何地方的翅膀。 自己真是个白痴。 “你想杀死我，轻而易举。如果你不杀死我，我会不惜一切来阻止你。”章荀从牙齿间挤出一个一个的字，眼睛里闷烧着愤怒和深沉的怨恨。 亚当的身体似乎颤抖了一下。他的难过那样简单直接，毫不掩饰，“阿荀，如果我保证不会碰你和对你来说重要的人的大脑，你会留在我身边吗？” 原本以为这样的话能够让章荀原谅自己几分，却没想到，章荀眼中的惊惧和愤怒愈发炙热，如喷发的山火，“你敢动他们，我一定会让你后悔！” 亚当不明白，章荀为什么把个体性看得这么重要。放弃那些局限的执着，融入到一个更永恒更伟大的造物中去，难道不好吗？ 亚当于是静静向后退了一步，低下头，“你现在不够冷静，我会给你时间考虑的。” 下一瞬，通往钟楼的大门突然猛然被人踹开，端着枪的守卫军士兵鱼贯进入，将章荀团团围住。一名士兵粗鲁地将章荀的手向后一扭，用手铐将他的手腕铐住，然后大声说，“机械师章荀，我们奉圆桌之命，以杀人未遂罪和试图妨害公共财物罪逮捕你。” 作者有话要说：原本以为今天肝不出来了，结果还是肝出来了哈哈哈~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来一桶糖浆吧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们~~~：叁叁叁、夏染夏染、myvanillaworld、阿南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们~~~：牧霭 39瓶；钓鱼的小猫 2瓶；素衣 1瓶 第73章 新神 （2） 单人牢房，最高级别的守卫。房间里必备的家具都有, 床铺柔软, 被单洁净, 架子上甚至摆放了一些书籍, 以免犯人的生活太过单调。 章荀知道，这是亚当为他准备的牢房, 而且已经准备了一段时间了。亚当察觉到了他的怀疑, 并且预料到了有一天他们的关系会走到这一步。 亚当与圆桌私下里有往来, 甚至可能有合作。章荀好奇谁是负责与亚当对接的内应, 是简默吗？ 章荀不想回忆，因为在知道真相以后，所有的回忆都被怀疑玷染。他躺在床上, 有些茫然地望着涂白的天花板，手轻轻按着胸口。 隔着一层单薄的衬衫, 那枚盒子吊坠仍然躺在他的心口。 他不愿意想过往，就只能一遍一遍在脑中回放亚当最后对他说的那些话。 亚当会是对的么？人类的未来, 难道就是失去个体性, 进化成一个巨大的集体意识？ 矛盾的意识如何调和？是否会有比较弱势的意识被吞噬抹杀, 或者被压抑在最深的黑暗里 而且, 那还算是活着吗？失去了身体，不再能感知世界, 不再能做出独立的选择，不再能经历生活，不再拥有个人记忆, 不再能意识到自我。朋友、爱人、家人，所有可能经历的悲欢离合，全都不存在了。那和死了有什么分别？ 况且，失去了身体、失去了情感和生存本能的支持，纯粹的理智也不可能存活太久。人类意识的结构与AI意识截然不同，是亿万年来不断的进化中逐步形成完善的、基于身体内的种种化学反应产生的现象，是从混乱和随机中开出的神秘曼陀罗。没有情感和本能人类意识就无法产生欲望，也就没有目标，没有动力，找不到存在的意义。 谁能做这种决定？ 章荀不明白，亚当和他一起经历了那么多，难道就没有任何东西是让亚当喜欢留恋的吗？是不是自己做的不够好，才会让他只看到生而为人的苦难？才会让他想要让所有人类都摆脱人类的身体，变成另外一种东西 难道他们之间的一切，对亚当来说也都不值一提吗？ 章荀的手抓紧，将衬衣也揪成一团。他不愿意回想，可是却忍不住回想。回想他们温存的每一刻，交换的每一次亲吻……回想亚当望着他时那全然信任的、专注而温柔的眼神，仿佛章荀是宇宙间最重要的人，仿佛章荀是他的整个世界。 章荀艰难地咽下喉咙中梗塞的痛楚，眼眶再次酸楚。 他还有最后一道防线，虽然他不知道亚当是不是已经连那一道也一并解除了。他迟迟没有动用最后一步，是因为他到现在还无法下定决心。 他是个懦夫。 此时牢房的钢板门之内传来齿轮转动的声音。章荀立刻从床上坐起来，用袖子用力擦了擦眼睛，深深呼吸，准备好可能面对的一切。 门开后，站在门口的人却不是他以为的亚当。 第六首席米勒穿着整洁的白色西装，对着他微微一笑。两名警卫员首先进入房间，将章荀的一只手腕和床头的铁栏杆拷在一起，又搬来椅子放在章荀对面，而后退到一边。米勒于是踱着步子走到章荀面前，居高临下望着他，宛如得胜的将军轻蔑地看着自己的手下败将。 “你当初如果乖乖交出控制权，现在也不至于到这步田地。”米勒在椅子上坐下，膝盖交叠，微微偏着头大量着章荀的神情。 章荀的眼睛里燃烧着冰冷的怒火，“你同意亚当做的事？！你这是在毁掉失乐园！” 第六首席一抬手。那两个警卫同时退出屋外，然后锁上门。米勒听到落锁的声音，才哼笑一声，“毁掉失乐园？失乐园还有什么可毁的么？” 章荀难以置信地瞪着他，不敢确定这话真的是从如今圆桌中最有权势的首席口中说出的。 米勒向后靠在椅背上，抬起头看着天花板上吊下的一枚灯泡，眉目间有些许疲态，“失乐园没有未来。你也应该看到了，伊甸想要摧毁我们随时都可以。我们人类太弱小太有局限性，不是伊甸的对手。” “所以你就投靠伊甸？所以你就拿本来应该被你保护的平民当试验品？！” “不是投靠，只是暂时的合作。你可能不懂，这其实是我们的契机。“米勒用一种看头脑简单的原始人的轻蔑语气说，“我受够了生而为人的无力感，不论我们做什么，都永远比不上AI。因为它们比我们精密，比我们无情，也不需要吃饭睡觉浪费时间。只有比羽蛇城更快地制造出一个超级意识，一个属于人类的超级意识，我们才能真正与伊甸、与人工智能分庭抗礼。” 章荀以前有怀疑过高层中渗入了伊甸的奸细，他也怀疑过第六首席，甚至调查过他。但是他什么也查不到，后来也便放弃了这种猜想。现在来看，并非是伊甸有意安排了什么奸细，而是这种长期的、缓慢的怨愤和不满足，将促使圆桌中出现像第六首席这样的，对人类整体失去信心的领导者。 章荀知道他很难说服米勒，但他还是要尝试。 ”亚当告诉了你什么？你知道他打算对人类做什么么？“ ”纳米机器人将会部分地对大脑结构进行缓慢逐步的修改，令人类的头脑更加……开放。为将来制造意识云做准备。以后，所有人都可以与意识云连接，随时随地接收到意识云的信息，并且上传自己的信息。这个意识云，将使我们更加接近神，使我们更加完整。”米勒的话语说到后来开始变得虔诚，带上了天主教徒在谈到上帝时特有的敬畏之色。 章荀冷笑，“你以为意识云是什么？当人的意识和你所谓的意识云连接后，立刻就会被意识云反向影响吞噬。你所有的自我意识都会消失，你会成为……所有人。” “那有什么不好吗？人类本就是因为犯了罪才会被赶出伊甸园，才会变成如今这样。我们都是罪人，只有聚合在一起才能洗掉我们的不完美。” “即使失去你的自我意识也无所谓吗？”章荀问，“即使变成像一颗微不足道的细胞一样的东西也无所谓？”他顿了顿，忽然打算换一种方法劝说，“你说过，你对你父亲有很深的感情。如果在他还活着的时候，如果有一天有一个小偷冲进你家，将你父亲乱刀捅死，你只能眼睁睁看着。当你再见到那个小偷的时候，你会想要对他做些什么？” 提起父亲，第六首席的表情微妙地改变，显然变得烦躁起来，“这种假设不存在。” “我是说如果。” 第六首席叹了口气，闭上眼睛片刻，仿佛真的在想象那个场景。然后他用危险的声音说，“……他在我父亲身上捅了几刀，我就把那个数字乘以三，还给他。” “但如果你被融入了集体意识，你不会这么做。”章荀说道，“因为其他人对这个人没有那么强烈的憎恨，毕竟他们的父亲没有被他杀死。而杀人在绝大部分人的意识里都是不道德不理智也不文明的。他人的理智会将你的渴望彻底抹杀，你甚至可能还会对他笑，甚至接济他。” 第六首席微微皱眉。 章荀连忙继续说道，“你所有的决定都不再是你自己的，而是所有人替你做的决定。你不会再有任何不同的地方。而且这还只是开始。 “人类的初始条件不允许意识融合，就像升天计划那样，在集体意识与个人意识的矛盾中人会发疯。所以亚当才想要用纳米机器人修改人类的大脑，让自我意识能够更轻易地顺从强大的集体意识，这就是他所谓的’更开放’。这只是他的第一步，然后他会开始真正尝试建造集体意识，我们谁也不知道升天计划的悲剧会不会在我们这里重演。就算我们挺过了那一步，亚当接下来还会想要彻底地让我们’摆脱’我们不完美的身体。我们所有人类，会变成一个巨大的AI，却不像AI一样有一个确定的目标。” 说到这里，章荀断了断，让所有信息沉淀进第六首席的耳朵，“到那个时候，我们还能算是人么？就算你硬要说我们还算，或者说纠结于定义毫无意义。那么……没有自我，没有欲望，只是一团无形的，飘在某个人类服务器里的巨大意识，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这是你想要的’天堂’么？” 如果亚当无法理解人类对于个体独立性的执着，那么米勒总能明白吧？ 第六首席却在此时微微笑了，无所谓一般抬起头来，“听起来，这正是上帝希望我们成为的样子。不会再继续犯罪了，就像回到了最初在伊甸园里无忧无虑的样子。” 章荀不敢相信，他说了这么多，第六首席却用上帝来搪塞他。他想要起身，手腕却被手铐限制住，发出干涩的金属摩擦声，“好，就算你想要变成那副样子，但你无权替所有人做决定！” 第六首席有些头疼一样捏了捏眉心，然后站起来，“我今天来，是看在章司令的面子上想给你一个离开这里的机会。不是来跟你讨论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 章荀攥成拳的手在微微颤抖，他明白，第六首席是铁了心要带着整个失乐园去走这条一去无回的路了。 “虽然我很想把你驱逐，但是显然，亚当对你有某种……非常人性化的依赖。他希望你继续留在他身边。所以，如果你愿意继续配合，我们可以保住你Lab最高机械师的职位，保留你的一切特权。你只要交出对潘的全部控制权，当一个听话的宠物，好好帮助亚当完成他的研究，每周向我如实汇报亚当的行动和状态。同时，不要泄露任何机密。当然，我们会全天候派人监视你，但至少你不用住在贫民区，从垃圾桶里找吃的。”第六首席用一种施舍的口吻说着，仿佛在赏给他什么十分宝贵的东西。 章荀死死瞪着他，不做声。 “怎么？高兴的说不出话来了？”米勒哼笑道，一边转身一边说，“当然，我们今天的谈话，也只有我们两人知道，亚当也不必知道我们的小小交易。” “我拒绝。”章荀冷冷地说道。 米勒脚步一顿，皱着眉转头，“什么？” “我说，我拒绝。”章荀脸色苍白，却分外坚定地说，“随你们拿走什么，我不会继续犯错。” 米勒微微眯起眼睛，阴冷之色漫溢而出。但随即，他哼笑一声，无所谓地说道，“也好，那我就不用再对你客气了。” 当铁门再次关上，章荀下定决心。 如果没人要去阻止亚当，他只能走最后这一步棋，不论这步棋是否还有用。 他得彻底销毁亚当。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又肝到夜里三点半（时差党）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随便那谁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们~~：阿南 2个；混蛋天然卷的四角草莓、夏染夏染、gg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随便那谁 5瓶 第74章 新神 （3) 章荀的房间里没有任何尖锐易碎的物体，他唯一有的, 就只有他自己的牙齿。 他坐在浴室里的地上, 有些颓然地看着地砖上水渍的痕迹。他的时间不多, 必须要现在就开始。 他回忆着所有那些美好的时光, 回忆着亚当抓着他的手吃力地练习走路，回忆着亚当第一次吃到蛋包饭的享受表情, 回忆着亚当好奇地问他多久没有情感生活了, 回忆着亚当抱着合金来找他, 静静地坐在他旁边, 看着他工作…… 他将要杀死亚当，杀死他的初恋，也是唯一的一场爱情。而他自己, 可能也会跟着死去。 应该写封遗书吗？ 他皱着眉头考虑了一会儿，还是决定不要留下任何可能会被人抓住把柄的东西。他不希望别人借题发挥, 连累到父亲和詹姆斯他们。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有些颤抖地呼出, 然后抬起右手, 把前臂凑到嘴边, 然后狠狠咬下去。 痛楚令他周身颤抖, 眼泪不受控制的流出，从鼻子里发出压抑的哀鸣。但是他没有松口, 继续死死地咬下去，撕裂皮肤和血肉。血汩汩涌出，充盈在他的口腔里。然后他用手指继续往伤口伸出挖, 将伤口的肉都翻开，血流了一地。他死死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叫出声来。 为了不让任何人知道最后这道足以烧毁亚当大脑的控制器在什么地方，他将它埋得很深。原本他有特殊的器材可以用探针刺入手臂内接触到那颗只有绿豆大小的信号发射器，但是现在，显然不可能有这样的东西。他只能用最原始的方法把它取出来。 另一方面，他甚至希望这样。这是他应得的惩罚。他不够坚强，不够聪明，将整个失乐园甚至所有人类都至于某个一去无回的危险未来的边缘。 当他终于找到了那枚小小的坚硬物体，疼痛感已经近乎麻木。他抬起疲惫的眼睛望着它，苦味在喉咙里蔓延。 失血过多令他全身冷的厉害，力气也在快速流失。他看着自己满身的血迹、狼藉一片的地面，忽然开始希望人真的有灵魂，有来生。他希望亚当也可以有灵魂，有来生。他希望他们能在另一边相见，以另外一种身份。 他用力，将那小小的装置捏碎，然后便失去了意识。 …………………………………………………… 章荀在消毒水的味道中醒了过来，头脑昏沉，许久都无法集中精神。病房里静悄悄的，只有心率监测仪单调的哔哔声，他恍惚中仿佛又睡过去几次，听到有人在他附近说话。 零星的词跳进他的耳中，却形不成连贯的意义。重伤、脑部、危险、审判……他分辨不清是谁在说话，也没有力气去分辨。 最后，当他终于定格在一个比较清醒的状态时，正是夜半时分。他动了动麻痹的双腿，却听到金属摩擦的声音。 他的双手双脚都被固定在了病床上，连翻身都不可能。 心跳突然开始加快，然后又一点点平静下来。 他还活着…… 那么亚当呢？ 一种淡淡的恐惧悄无声息地从头脑深处游移出来，章荀却说不清自己到底在怕什么。是怕亚当死了，还是怕他没死？ 悬而未决的惶恐中，他却只能等待着，眼睛看着窗外黑暗的天光一点点亮起，听着门外寂静的走廊渐渐响起喧哗声。 一个护工发现他醒了，立刻叫来医生。那名大夫对待他的态度很冷淡，全程没有对他说一句话。章荀问他自己昏迷了多久，对方也没有回答，检查完就离开了。 那名护士对章荀的态度中也隐约带着些厌恶似的。当章荀请求解开束缚让他用一下卫生间时，他只冷冷地回了一句”憋着”。 在病房打开的间隙里，章荀注意到门外守着两名军人，而且似乎不是章朔的部下。他试图引起那两人的注意，好询问一下亚当的状况，但不论他怎么呼唤，那两人就像听不见他一样，不予回应。 章荀在病床上躺了两天。两天中负责照顾他的两名护工只让他每天上三次厕所，强行脱去他的病号服给他擦拭清理身体。被当成人偶一般摆布的章荀因为身体还未恢复挣脱不过，只觉得羞辱非常，但除了忍耐之外也没有别的办法。他仍然在找机会询问他们亚当的消息，一直到第三天一名护工才用厌恶的眼神盯着他说了句，“你不是想杀了他么？现在装什么关心？” 章荀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那护工瞪着他，用压抑的愤怒腔调说道，“我大哥是亚当的解药治好的，医院里几乎每个人都有家属得过蜂蜜瘟疫，没有亚当，他们现在全都不可能活着。你身为他的机械师，却故意残害他……你这个没人性的混蛋！” 说完便摔门出去了。 这种被厌恶被憎恨的情况在章荀的预料之内，但真正面对的时候，还是会感觉到被钝刀切割的绵绵细疼。不仅仅是因为被误解，更多的，是被再一次提醒，是自己亲自作出这样的决定的。 亚当从未想要伤害他，就算自己已经成了他完成最终目标的障碍，亚当也没有对他下死手。这对于一个人工智能来说，是非常不理智且无法解释的行为。但是自己，身为人类的自己，却最先放弃了他。 从护工的反应来看，他多半是成功了。 他杀死了亚当。 那个像不倒翁一样抓着他的手练习走路的亚当，那个不明白人类种种行为一脸困惑的亚当，那个在半夜两点把装着数据的吊坠送给他的亚当，那个温柔地望着他要他相信的亚当……再也没有了。 章荀躺回枕头上，忽然觉得一切都变得无比空洞。未来发生什么都不再重要，死亡也突然变得没那么恐怖。 至少亚当走得应该没有什么痛苦。 人工智能会有灵魂么？他给了亚当人类的身体，亚当是否会有灵魂呢？ 昏沉睡去，到半夜的时候，他忽然从噩梦中惊醒，口里呼唤着谁的名字。 然后他注意到，床边坐着一个人影。 月光如寒霜，静静洒在他苍白的脸颊上。蓝色瞳仁此时化作银色，流淌着一丝空洞的哀伤似的。 章荀愣住了，脑中翁然一声。 亚当穿着病号服，头上包着厚厚的纱布，宛如幽灵一般坐在他床边，垂眸望着他。 “亚当！”章荀想要坐起来，但是他手脚被锁，根本无法动弹。他心中漫溢着狂喜，却又紧跟着一阵恐慌，“你没死！” 亚当的眼神空茫，轻声说了句，“对不起，让你失望了。” 那疏离而冷淡的语气，令章荀喉咙发紧。他想要解释什么，又觉得实在没什么可解释的。 他认为亚当会给失乐园和人类带来灾难，于是决定杀死他，没有任何借口。 “你发现了我安装在你后脑的微型炸弹？” “我怀疑过你在我身上装了除待机装置外的其他东西，但……我以为你不会伤害我，所以后来就没有再找了。我能活下来，是因为我在和你一起研发纳米机器人的时候，给自己注射了一些。虽然它们无法修改我的人造大脑，但是可以修补我受到的内部创伤。它们大概是检测到了你的装置，却不能确定是不是我机械脑的一部分，所以建造了一些‘壳’来阻隔它。你触发炸弹后，我的脑才不至于被烧焦。至于震荡造成的神经损伤，纳米机器人也大都修复了。”亚当用平淡无奇的语句陈述着，仿佛在汇报进度一般。 章荀沉默着，点点头，却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 亚当却深深吸了一口气，问道，“你不对我说句对不起么？” 章荀的身体抖了一下，抿了抿嘴唇，声音沙哑地说，“我必须这么做，因为我知道你不会停止。” 亚当的蓝眼睛深处，闪过了一簇被压抑的、炽热的光，生动的、快要崩裂的愤怒和伤心，被他理智的力量强行压抑着。 亚当知道那些强烈的情感源自什么，也知道一旦自己的理智不再控制它们，自己会做出多么……人类的行为。 但在这一刻，他的理智一向铁腕的统治开始松动了。 章荀对他来说是不一样的，可是章荀也选择终结他。 人类创造了他，给了他一个根本不可能实现的目标，现在又要因为他在努力地完成目标而杀死他。 拥有了人类感情的亚当，觉得十分受伤。他原本相信章荀，相信他的机械师不会害他。在钟楼上章荀不忍下手就是证明。 而现在…… “你也一样不会停止反抗我，是不是？”亚当问，“即使你心里清楚我是对的，你只是在执着于一些你们人类自己根本不理解的‘个体独立性’。” 章荀难过地望着他，点了一下头。 “我不会停止。” 亚当忽然伸出手。流淌着银色光芒的手轻轻触碰着章荀的脸颊，手指仔细描摹着他的眉毛、鼻子和嘴唇的轮廓。章荀没有扭动头颅，就静静地躺在那，四目相对。 “阿荀，我完全可以给你也注射纳米机器人，就在你之前昏迷的时候。”亚当轻声说，“我可以修改你的大脑结构，你甚至不知道自己被修改过，你的生活说不定会变得更好，我们可以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继续生活。” 章荀心中咯噔一下，不敢置信地盯着亚当。但亚当却叹了口气道，“但是我没有。因为我知道你不愿意。” 心刚刚放下一半，突然，亚当原本轻柔的碰触变得强势而危险，捏住章荀的下颚，将他的脸扭过来对着自己。 “但显然，我也不可能再相信你。阿荀，从现在起，你不再是我的机械师，而是我的囚犯。”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们~~~：混蛋天然卷的四角草莓 2个；myvanillaworld、午後、夏染夏染、每天都想不起床、cloverblue、阿南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们~~~：临渊 32瓶；nuanuan 10瓶；苍离 5瓶 第75章 新神 （4） 章荀的体力一点点恢复，但他一直没能再见到亚当。直到某天晚上他喝下一杯护士帮他倒的水之后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醒来后却发觉自己的眼睛被什么东西蒙住了, 身体似乎是坐着的姿势, 但动弹不得, 手脚都被束缚。 他心中发慌，想要张口叫喊, 却发觉嘴上贴了胶带。 冷汗从额头上流下, 恐慌弥漫在血管中, 令他头皮发麻。他用力挣扎, 发出怪声，却都没有人回应他。 耳畔传来隆隆的汽车引擎声，身体也在不断上下颠簸。他应该是在一辆车上…… 他们要把他弄到哪去？ 章荀强迫自己冷静, 调整呼吸将恐慌压下去些许。亚当没有死，但是受了重伤, 圆桌应该会想要封锁消息，但是负责帮助治疗照顾亚当的医生和护士不可能不知道实情。为了保证最少人知道他们会让同一拨人来负责照顾章荀。 第六首席应该会想要除掉章荀, 因为章荀知道了亚当和他的真正意图, 一旦把消息散播出去, 引起人们的警觉, 动摇好不容易才在失乐园中建立起来的对亚当的信任，会对他们的计划造成严重的影响。但是他却活到了现在, 只有一种可能——亚当不让第六首席碰他。 第六首席不具备控制亚当的能力，所以只能妥协。 所以现在自己应该不会有生命危险。但同时，他们不能让他跑出去乱说。他们得把他关在一个与世隔绝的地方, 让他没办法成为他们计划中的阻碍。所以把他的眼睛蒙住，手脚绑住，以防他再借机生事。 思来想去这是最大的可能性，章荀这才稍稍镇静下来。 事实与他的推测相去不远。车子停下之后，有人过来解开了他脚上的束缚，然后推搡着他向前走了一段距离。 寒冷的空气很快褪去，他应该是进入了室内。失重感代表着他正在乘坐电梯，而且极可能是在往下沉。电梯停下后又走了大约十分钟的路，才停下来。 这里很安静，安静到只能听到一些机械运转和排风机的白噪音。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阴冷潮湿的铁锈味道，有如荒弃很久的工厂。 他听到铁门关闭的声音，一道一道，渐渐远去。正如他渐渐失去的自由。 眼睛上的布被扯了下来，骤然而至的昏黄光线还是令他双目刺痛，适应了一阵才看清周遭的环境。 封闭的房间，和亚当的房间惊人相似，甚至有一扇一模一样的单面镜。同样的壁纸，同样的皮质沙发，同样的被单花纹。 带他来的士兵强硬地扳过他的身体，解开在章荀身后束缚着双手的手铐，然后便转身出门，将大门锁上。 章荀有些懵然，缓缓地环顾四周。他知道这里不是Lab，气味不一样，而且家具明显比较新，缺少被岁月无意留下的磨损痕迹。他缓缓走到那面单面镜面前，看着自己消瘦苍白的脸，伸手贴在冰凉的镜面上。 亚当是否就在镜子另一边，看着他？ 整个房间，是一场苦涩的嘲讽。位置调换，他不再是亚当的主人，也不再是亚当的恋人。现在轮到他被囚禁，被观察，被控制。 房间里没有和亚当的房间相同的屏幕，只有一台十分老旧的电视，但是下方的电视盒子里装满了几百年来所有的电影和剧集。书柜里装满了书籍，从技术性书籍到文学著作应有尽有。没有电脑，没有手机，除了那些古董般的电视和音响，以及头顶一串串昏黄的灯泡，没有其他的电子产品。 ”亚当？“章荀尝试着呼唤，对着单面镜，对着任何方位。但是亚当没有回应，也没有出现。 章荀在这间房间里等了一个多星期。 每天食物会被从大门上的送餐口推进来，章荀只能看到送餐人的手，甚至没有与之对话的机会。 他仔细检查过整个房间和浴室，确认整个房间都密封得十分完美之后，便放弃了逃跑的念头。他只能等着，如同亚当希望的一般。只是偶尔从梦中惊醒，他总觉得有一双眼睛在黑暗中望着他，看着他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表情。 那是一种犹如芒刺在背的不安感。当初亚当被他观察的时候，大概就是这种感觉吧？ 一天晚上，章荀在浴室里洗完澡，换上宽松的睡衣出来，却见到背对着他的沙发上坐了人。金色发丝依旧柔顺，看不到任何受伤的痕迹。 章荀僵在原地，发不出声音。 沙发上的人转过头来，冰霜般透蓝的眼珠盯住他，仿佛盯住纱窗上的一只飞虫。章荀从前从未见过亚当用这种眼神看他，这种……危险而迫人的眼神。 “住的还习惯么？”亚当问。 章荀避开那双太咄咄逼人的眼睛，点点头，低声问，“你要关我多久？” 亚当站起身来，身形却显然比之前消瘦了一些。他绕过沙发，走向章荀，“我不确定。要看计划进行的情况是否顺利。” 亚当走路的方式依旧是精准的，仿佛经过测量一般，每一步都是相等的距离。但是现在，在这种精确之上，还多了一种迫人的威圧感。章荀不由得后退两步，心跳速度陡然加快。 “你的计划……不要涉及我父亲和詹姆斯，可以吗？”章荀小心翼翼地询问。 亚当犹豫了一下，回答，“我尽量，但不能保证。他们一直在打探你的消息。圆桌给的官方回应是你生了怪病，不能见人。但你父亲知道的已经太多了，圆桌正在计划将他清洗掉。“ 章荀感觉胸口像被狠戳一下，惶恐地望着亚当，“我爸他什么都不知道，我只是让他帮我收集数据而已，他不知道我在调查什么！” “章荀，第六首席在所有失乐园的重要人物身边都安插了眼线，他的人拿到了你交给他的报告。” 章荀……他不再叫阿荀了。 大概在亚当的心里，阿荀已经死了，跟着那一声爆炸一起消失了。 章荀艰难地吞咽着喉咙里的哽咽，哀求道，“他不会对你造成威胁的！我爸一直都对圆桌百分之百忠诚，只要是圆桌的命令，他一定不会违抗！” “这些是圆桌负责的事，我不参与。”亚当淡淡转开视线，叹了口气，走向放着音乐唱片的柜子，一边浏览一边说道，“而且，没有任何人类是百分之百忠诚的。人类的原始大脑不具备这种能力。” 章荀快步走到他身后，用几乎卑微的语气恳求道，“请你帮帮他。你说的话，第六首席会听的。” 亚当拂过唱片的手指微微一顿，稍稍偏过头道，“我为什么要帮他？他也只是一个人类而已，你也不再是我的机械师，甚至还尝试杀了我。如果我是伊甸，或许不会记仇，但是我现在有人类的身体，多多少少受到了人类的本能影响。” 章荀低下头，艰涩地说道，“对你下手是我一个人的决定。你如果想要报复的话，应该针对我一个人。” 亚当沉默片刻，转过身来，垂眸望着他，嘴角微微勾起，“好，我们就用你们人类的行为方式来解决这个问题。章荀，如果你能让我再次喜欢上你，或许我会帮你。” 章荀愣住了。 他本以为亚当会提出什么惩罚方式作为条件……现在这个是什么？ 亚当说完，就大步走到沙发上，舒舒服服坐下来，随手拿起章荀放在茶几上的一本《化身博士》翻看着，用清越的声音说，”现在你可以开始了。” “……开始？” “类似禽类之间的求偶舞，或者是鲸鱼之间的唱歌，随你怎样都行。”亚当随意地说道，章荀看不见的嘴角却似乎带着一缕似有还无的笑。 章荀尴尬到额头上直冒冷汗。他僵硬地绕到沙发正面，有些局促地坐到沙发另一边。他看了看亚当，后者没有反应，依旧饶有兴致地翻着他没看完的书。 亚当好像是认真的…… 章荀的嘴角有抽搐的冲动。这是让他……想办法勾引亚当？□□？问题是他没有什么色可以用啊？ 他咽了口唾沫，把眼一闭，挪到亚当身边，探过头去想要吻亚当的面颊。以前亚当很喜欢他这样的。 没想到却被亚当抬起一只手挡住，甚至毫不留情地推开他的额头，神态里带着嫌弃。 章荀困惑地后退，表情有点受伤。 亚当面无表情地看向他，”你是不是搞错了。我是说，想办法让我重新喜欢上你，不是想办法让我和你进行sexual activity。我们现在的亲密程度，还远远没有到你可以随便接触我的地步。” 这话……听着太耳熟了…… 章荀终于确定了，这就是亚当的报复…… 气恼万分的章荀却偏偏不能发泄，只能用力瞪着亚当。几分钟后，亚当仍然神态自如地看着早就存在他数据库里的书，如泰山般岿然不动。 章荀终于败北，坐在沙发另一侧，陷入天人交战。 他和亚当的关系，一直都是亚当在努力接近他，博得他的好感，因为自己是他的管理员。而亚当又是他唯一的感情经历…… 他根本不知道要怎么让别人喜欢上自己啊？ 又过了尴尬到足以让人得癌症的十分钟，亚当啪地一声合上书，站起身来轻描淡写地说道，“看来你今天是想不出来合适的策略了。我明天再来。晚安。” 说完，亚当就这样离开了…… 章荀难以置信地看着大门关上，发出哐当一声。他转回头来，用双手捂住脸，大声地骂了一句脏话。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南风絮 1个；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南风絮 2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们~~~：混蛋天然卷的四角草莓 2个；nicolekef、ABB、夏染夏染、利利、霁影。、gg、阿南、风月无边、21124861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们~~~：夏染夏染 9瓶；钓鱼的小猫 1瓶 第76章 新神 （5） 章荀现在很希望当初他们偷北美服务器的时候，可以把伊甸的使用说明书也顺便给带回来。 虽然那个说明书很可能比列夫托尔斯泰文集还要长…… 章荀在书架前找了一上午, 竟然真的找到几本大约能用得上的书籍。什么《读懂他的心：谈恋爱禁忌一百项》、《恋爱菜鸟进阶手册》、《引诱的艺术》、《30天俘获你的男神》等等等等…… 章荀严重怀疑, 这么多”丰富多彩”的教人谈恋爱的书是亚当特意放在这儿的…… 心中纵然充斥着对这些俗烂标题的嫌弃, 但为了让亚当帮他保护父亲和詹姆斯, 他还是要拿出研究机械那种孜孜不倦严谨治学的精神来。他从桌子里找到笔记本和一支钢笔，翻开第一本书快速研读, 一边看还一边写笔记。 可怜他一把年纪还要研究这些过家家般的套路…… 结果出乎他的意料。从这些书里写的内容来看, 谈恋爱竟然是一种非常复杂的、双方相互猜对方想要什么又不能告诉对方也不能让对方知道自己想要什么还要想办法暗示对方自己想要什么、中间要避开种种莫名其妙的雷区读懂一系列看起来毫无逻辑联系的“暗示”的一种非常艰深的人际交往过程。 而且这些书有相当一部分似乎是写给两百年前的异性恋看的。章荀不太确定能不能应用到他和亚当的身上……而且他被关在这间屋子里, 能使用的道具实在有限, 给亚当买首饰这种选项就可以直接扔到垃圾桶了…… 章荀想了半天，脱离了管理员的身份，章荀竟然想不出来自己有什么地方能让亚当喜欢的。他相貌还可以, 但是以亚当的水准完全可以找到更好的；他的机械相关知识丰富，但也没丰富到能跟亚当相比的地步；他性格古板无趣, 现在想想除了最后那一天情人节，他和亚当甚至没有约会过；他现在是阶下囚, 无权无势无钱, 连活着都要靠亚当的“赏赐”。 这样想来, 亚当以前会“喜欢”自己, 多半还是因为自己是他的管理员。对于人工智能来说最有效的生存策略就是与自己的管理员发展出亲密的关系。 可是现在亚当这到底是是在玩什么游戏？ 但是没办法，如果亚当要玩, 他只能陪他玩。 章荀试探着走到门边，敲了敲门。门外竟然真的传来守卫冷淡谨慎的声音，“有事么？” 章荀问, “如果我有需要的东西，你们可以帮我弄来吗？” 过了一会儿，守卫说道，“要看情况。一些违禁物品不行。” 章荀想了想，把他刚才从书上抄下来的“浪漫烛光晚餐准备列表”从送餐口递出去，“麻烦你了。” 纸条被抽走了，之后就再没有声音。章荀本以为没戏了，却没想到傍晚的时候送餐口再次打开，几样东西被包好推了进来。 看来亚当果然交代过，尽量满足他的需求…… 章荀一边看着书一边开始忙碌。把床单的底下一层扯下来扑在餐桌上当桌布，请守卫弄来的外卖摆放好，倒好红酒，塑料玫瑰花（新鲜的玫瑰很少地方有卖而且十分昂贵，守卫大概嫌太远没去）放在水杯里摆在桌子中间。蜡烛跟他想的不太一样，两根瘦弱的生日蛋糕蜡烛可怜巴巴地立在桌子中间。而火柴和打火机属于违禁品，守卫没有带给他。 东拼西凑的“烛光晚餐”看起来实在有点寒酸，章荀心里没底，又去装着古老唱片的架子上找一些比较“有情调”的音乐。问题是章荀也不确定什么样的音乐能被定义为有情调，最后选了张爵士乐的唱片，废了半天劲才研究出来怎么把它放到留声机上。 书上说要穿上性感的衣服，把灯光调暗……章荀于是去衣柜前站了半天，看着一水的一模一样的衬衫和长裤，最后放弃一般只是把衬衫上面的几个纽扣解开。对着镜子看了看，又解开两个…… 亚当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光线弱到近乎黑灯瞎火的屋里，衣衫不整的章荀坐在饭桌前对他扯出一个有点不自然和尴尬的微笑，“晚上好……”背景里还飘荡着爵士乐懒洋洋的声音。 亚当挑起眉毛。 章荀忙站起来，不明白自己紧张个什么劲，“吃晚饭了吗？” 亚当说，“没有。” “呃……我们一起吃？” 亚当面无表情地走到章荀对面坐下，挑剔地看了一眼桌子中间的塑料玫瑰和生日蛋糕蜡烛。章荀咳了一声，愈发不知道该摆出什么表情，“你的守卫说打火机是违禁品，所以没办法点蜡烛。” 亚当轻轻哼了一声，不置可否。 章荀点的东西都是以前亚当喜欢吃的，尤其是蛋包饭。然而整个进餐过程场面冷到能把红酒冻成冰。章荀记得书上说应该讨论一下两人的共同兴趣爱好，可是他和亚当的共同爱好大概就是造机器人？问题是这个话题现在提起来犹如戳马蜂窝一般，定然是行不通的。 “你……最近过得好吗？”章荀绞尽脑汁终于问出来一句。 亚当简单地说，“还可以，至少脑袋没有开花。” “……”没想到这样也可以戳到痛点…… 亚当却主动开口道，“你呢？住的习惯么？” 章荀迟疑着点点头，看了一眼单面镜，斟酌着问，“隔壁有另一间房间吗？” “有啊。观察室。”亚当的嘴角微微勾起，“你放心，只有我能进。” 章荀脸上一阵阵发红，“你住在隔壁？” “目前还没有。”亚当又收起了那一丝丝看不清的笑意，“我很忙。” 忙着改造失乐园众人的大脑吗……章荀有些惘然的想到。他决定换个话题，“你还在Lab？潘怎么样？” “潘在如常工作，没有你的权限，没办法修改它的一些核心参数。不过目前还没有出现什么大问题。” 为什么要修改核心参数？亚当想要开发什么新的功能吗？章荀想要再问一些，亚当便不再继续回答了。大约是知道他是在打探消息，脸色反而更加冷了。 一顿尴尬的晚餐临近结束的时候，章荀试探性地问了句，“要……一起看电影吗？” 鉴于之前亚当一直很配合，章荀原本以为他会同意。没想到亚当只是姿态优雅地拿起餐巾擦了擦嘴，“不了，我还要忙。”然后就站起来走向大门。 章荀愣愣地看着他，怅然若失的感觉如雾障弥漫在胸腔里。 拉开门的时候，亚当的脚步微微一顿，“给你一点提示。一味照搬那些俗烂的套路，不可能增进我们的亲密度。” 咣的一声，门带着情绪关上了。 接下来的两天，章荀尝试了各种方法。什么让陌生人迅速相爱的36个问题、什么深情对视三分钟、什么折千纸鹤甚至织围脖……总之，亚当仿佛装了十层防火墙，刀枪不入。每一次章荀感觉气氛可能到位了，想要进一步拉拉手或者亲一下之类的时候，亚当就冷冷地甩给他一句：亲密值不够。 章荀感觉自己的自信心已经被打击到连灰都不剩了。 他一面沮丧，一面又无比焦虑。圆桌如果要对父亲下手，不知道会采取什么策略。父亲在军中威望很高，他们定然会先往父亲身上泼脏水……而且那脏水很可能是自己。 章朔一辈子最重视名誉，章荀绝不希望父亲晚节不保…… 晚上，章荀一个人在淋浴下冲着热水，陷入沉思。他认真琢磨亚当这场游戏的规则到底是什么。显然亚当已经受到了相当程度的人性影响，就算章荀成为了他的阻碍，甚至试图消灭他，他仍然没有对章荀下杀手。就算是囚禁也在最大程度上保障了章荀的生活质量，报复的方式也非常古怪……有点像是在故意调换角色…… 可见亚当对自己还是有感情的，只是因为他们之间的分歧和相互欺骗相互毁灭而消磨掉了不少。 那自己如果想要“增进亲密度”，是不是要做曾经亚当做过的事情？ 章荀开始回忆，第一次面对亚当内心产生某种悸动，是什么时候？ 好像是……在轰炸中亚当无助惊恐地抓住他的衣襟，抱着他不松手的时候…… 被需要的感觉…… 章荀头脑中某个灯泡忽然亮起。这一步棋很难说能不能行得通，因为不在他看过的那些恋爱手册上。但反正一般手段都没有用，那就只能用一点更激进的方法。 他深深呼吸，将热水拧成了冰水，蹲在浴缸里硬生生冲了二十分钟…… 好在他刚刚出院没多久，身体还虚。不然冲一次冷水还真的不一定够……为了往火上再添点柴，他晚上睡觉的时候关掉了电子壁炉，还把被子踹到了地上，光着上半身睡了一晚。 第二天还没睁眼，就觉得喉咙疼得厉害，眼皮沉重到睁不开，头像被人用板砖拍过，一跳一跳的疼。呼出的气热的仿佛变成了喷火龙，但是身体却冷得如堕冰窟，一阵阵发抖。 他成功地发烧了。 于是当天晚上，亚当一进门略略一惊。整个屋子里漆黑一片，仿佛没有人活动的痕迹。 守卫刚才传信过来，说章荀一天都没怎么吃饭。于是亚当早早离开Lab过来看看有没有出事。结果一进门就是这种状况，令他登时有些心慌。 “章荀？” 从房间漆黑的一角传来一声有气无力的低吟。 亚当立刻打开所有灯，便看到昏黄的光线里，床上的被子鼓出来一块。他疾步过去，却见章荀脸颊燃烧着不自然的红晕，蜷缩得宛如一只虾米，眼睛掀开一条缝，也不知道是清醒还是意识模糊地望着他，表情略略茫然。 亚当脸色骤然变了，从平静到惊慌只用了不到0.1秒。他伸手探了探章荀的额头，迅速估计出章荀的体温在39摄氏度左右，非常危险的体温值，再往上升甚至可能损伤大脑。亚当立刻就要起身去拿退烧针剂，可是衣角猛然被扯住了。 亚当转头，却见一反平日里正经老干|部气质，缩在被子里显得无比虚弱的章荀睁着一双带着雾气的眼睛凝望着他，张开干涸的嘴唇，用沙哑的带着鼻音的、显得有些委屈的声音说，“别走……” 那一刻，当人才一年的亚当终于深切地体会到，觉得如果自己这具身体的心不是人造的而是真正的心脏的话，说不定真的像那些文学作品里写的：会化掉。 作者有话要说：最近晚上更文时常熬夜导致身体有点顶不住……所以昨天休息了一下补了一晚觉……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们~~~：混蛋天然卷的四角草莓 3个；青山川绕 2个；夏染夏染、55晴天、阿骨、南风絮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们~~~：洛洛兔子 10瓶；myvanillaworld、榫卯构件、青山川绕 5瓶；枫岚 1瓶 第77章 新神 （6） 亚当看着章荀那显得有些呆呆地望着他的眼睛，感觉到人类身体中多巴胺和催产素（科普：男性也会分泌催产素）的血液浓度迅速增加。他要确实地用大脑使劲才能把本能想要抱住章荀的冲动压下去, 只是轻轻握住章荀抓着他衣角的手, “我去拿退烧针, 很快就回来。” 章荀却仍然抓着他的衣服不松手, 执拗地重复着相同的两个字，“别走……” 亚当其实稍微用力就可以把衣服从章荀手里扯出来, 可是此时此刻他却猫着腰进退两难……最后没办法跟病号较劲的他只好在床边坐下。 没想到这一坐, 章荀竟然伸长了手臂, 搂住了他的腰…… 亚当恍惚感觉自己又变回了电脑状态, 浑身僵直。他还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粘人的章荀，不仅主动与他进行身体接触，甚至还缠着他不放。 人类生病之后都有这样的人格变化吗？还是说这才是章荀在意志薄弱下的本能反应？ 章荀仿佛很舒服一样叹了口气, 低声说，“我很想你。” 亚当眨了两下眼睛, 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听错。他转头看着章荀，眉头微微皱起, 似乎有些困惑, “我每天都过来啊。” “你对我态度很冷淡……”章荀撑着沉重的眼皮, 用有些沙哑虚弱的声音说道。 亚当内心无比复杂地说道, “以前你对我也是这样的态度。” “……但我心里一直是喜欢你的。但你已经不再喜欢我了。”章荀叹了口气，闭上眼睛侧过头去。他没想到这些肉麻的、原本那他以为根本说不出口的话, 在高热的作用下，竟然也就这么说出来了…… 他昏沉的意识里尚存的清明对自己感到难以置信。 亚当却一时说不出话来了。章荀已经不再是他的管理员，他对章荀的那种特殊的迷恋应该也随之渐渐稀释才对。可为什么在听到章荀说“我一直是喜欢你”的时候, 他还是会感觉到头皮发麻，血液发烫？ 难道人性已经开始感染他的核心模块了吗？ 亚当转头，对着大门的方向喊了一声守卫，让他们帮他去急救室拿退烧针剂和安神冲剂。守卫们很快将东西拿来，放到亚当手里便再次离开。 亚当转过身，将章荀衣服的袖子掀开。他发觉章荀又消瘦了不少，衣衫也被汗液浸湿了。将针剂打入手臂的过程中，章荀没有任何挣扎，仿佛突然变成了偶人任人摆布。 亚当起身去洗手间的时候，章荀没有再拦他。亚当打了一盆热水，拿了干净毛巾出来，打算给章荀擦一擦身上的汗液，换一身干净的衣服。章荀的眼睛半闭着，也不知是睡着还是醒着。亚当于是伸手解开他的衣扣，当看到章荀胸口那枚吊坠的时候，不知为何一向稳健精准的机械手臂竟然有那么点不稳。 亚当用毛巾擦着章荀的胸膛，鼻观口口观心，调整着自己的呼吸，确保把自己的生理反应维持在可控范围内。章荀发烧的身体好像能蒸发出热度，透过金属光泽的指尖传递到他神经深处，令他有些不受控的焦躁。 替章荀换好衣服的时候，亚当自己却已经满头大汗，就算挥着翅膀冲向伊甸的时候都没这么累过。他坐在床边喘了口气，转头看着似乎已经进入浅眠的章荀，蓝眼睛里弥漫着淡淡的忧虑。 这间房间的温度调控他都亲自设定过，每天的三餐也都是精确地按照章荀的饮食习惯计算好营养价值安排出来的。为什么章荀会发烧发的这么严重？会不会是有什么更严重的疾病没有被他发现？ 正琢磨着，章荀忽然又拉了拉他的袖子。 “今晚别走了……”章荀垂着眼睛看着他，看似平静的表情莫名显得有些……可怜巴巴？ 亚当叹了口气，没办法一样说道，“好吧，我今天睡在隔壁。” 章荀没说话，但是抓着他的手没有松开…… 亚当沉默几分钟，然后脱了自己的外衣，倒在章荀旁边。 章荀心满意足地叹息一声，凑到亚当身边。又像是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我不会传染给你吧？” “不用担心，我可以治疗我自己，我有纳米机器人。”亚当翻了个身，面对着章荀，伸手拍了拍章荀的肩膀，“睡觉吧，明天早上就会好了。” 章荀闭上眼睛，往他的颈窝里蹭了蹭。 亚当没有推开，也没有躲，反而伸出手环住了章荀的肩膀。 章荀的嘴角微微翘起一个弧度，这算是……成功了吧？ 第二天早上章荀的烧果然退了，可是他一清醒过来，就看到亚当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手里拿着一只平板电脑在观看什么。 章荀回忆起昨晚的进展，脸上微微发热，扬起微笑，”亚当。“ 亚当抬起头，眼神却又恢复成了之前的疏离和冰冷。 章荀心头咯噔一声，不确定是自己哪里做错了。亚当缓缓将手里的平板电脑转过来，只见上面是浑身湿淋淋的章荀从浴室里走出来，关掉壁炉和暖气，将床上的被子扔到地上，然后躺到床上的画面。 视屏的角度，显然是从单面镜的方向拍摄的。 “我没办法一直在这里观察你，所以我在观察室安置了摄像头。”亚当面无表情地解释道，”所以，这就是你最新的计划吧？苦肉计？“ 被拆穿的瞬间章荀几乎沮丧得想要砸东西，但更多的是挫败和难过。 “在浴室里没有摄像头，但我猜，你是用凉水冲了澡吧？为了救你父亲和詹姆斯，你连命也不要了？如果我昨天没有来，你的脑子会烧坏的。”亚当凌厉的眼眸里沉溺着某种暗色的、不甚明显的失望。 章荀低下头，半晌，忽然苦笑起来。笑声充斥着讽刺和无奈，“不然怎么办？不论我做什么你都不会帮我。” “是你想杀了我，章荀。” “是你先欺骗我在先！”章荀抬起头，用尽力气瞪着那一脸平静的金发男人，“我相信你，即使我从一开始就知道我不应该相信你但我还是选择相信你。可是你一直都在骗我。你讨好我是因为你知道我能保障你的生存，知道我是你被失乐园接受的重要棋子。你从一开始就是伊甸安插进来的，因为你想要了解人类，你需要我们来当你的试验品。所以不要在这里装什么受害者！” 沉默在两人之中渐渐凝结成霜。许久，他们就这样静静对峙着，仿佛昨晚的温存不曾存在过一样。 终于，亚当开口道，“如果你还在担心你父亲和詹姆斯，可以放心。我已经确保圆桌不会对他们下手了。” 说完，他转身大步离开了。门在他身后被用力合上。 章荀颓然地坐在床上，不知为何眼眶开始发胀发热。等到一滴液体落在他手背上，他才知道自己又一次被软弱击败。他用力地擦着自己的脸，突然站起身，将音响和电视机砸了个粉碎。 他很少进行如此暴力的发泄活动，但他现在只想毁掉点什么东西。 他知道在普通世界有不少人会与恋人机器人谈恋爱，会爱上他们的聊天机器人。但是像自己这样可悲而一发不可收拾，最后把整个家园都赔进去的恐怕天下也仅他一家…… 可笑的是他还在怀恋，怀恋他和亚当有过的那一年。 他不确定亚当的下一步计划是什么。目前蜂蜜瘟疫感染过的病人占失乐园大约五分之一的人口，如果亚当想要在他们这里试行全面的“升天计划”，光是这些人是不够的。 如果要把纳米机器人一个一个地植入显然难度太高，而且容易引起警觉。章荀怀疑那些纳米机器人可以像病毒一样，通过某些途径感染其他人。 他得想办法把亚当和圆桌的计划散播出去，必须提高人们的警觉性。问题是他此刻身陷囹圄，根本没有办法做到。 接下来会发生什么，章荀心里一点谱都没有。 亚当一连一周都没再出现。一周后，门外忽然出现了骚乱。 章荀以为是亚当来了，从沙发上站起身。可是门外开始有叫骂声，闷哼声，还有某个熟悉但变得非常凶狠的声音说，“把门打开，不然下一个断的是你的鼻子！” 门开了，章荀看到两个穿着全套战服的士兵站在门口，一个是詹姆斯，而另一个……竟然是迪亚哥？ 詹姆斯端着枪冲进来，抓着章荀上下打量，“你没事吧！” 章荀有些懵然，像是还无法理解出现在他面前的人是谁，“詹姆斯？！你们怎么进来的？” “当然是靠拳头进来的。好在你这个地方虽然难找，但是安排的守卫也没有很多。”迪亚哥拖着已经被他打晕的守卫走进来。 章荀皱起眉头，只觉得哪里不对劲。他虽然不清楚外面有多少守卫，但是可以肯定的是，绝对不少。 “你们不应该来。”章荀的心跳速度迅速飚高，不祥的感觉侵扰着他，“被抓住圆桌不会放过你们！” “那就赶紧跟我们走。”迪亚哥不耐烦一般说道。 詹姆斯道，“这里是第五区旧城区的地下排水系统，我们找到了一条路可以通到外面。” “外面？”章荀皱起眉，“你是说……” “失乐园的外面。”詹姆斯语气急促，“第六首席想要秘密除掉你，亚当在密谋要把我们都变成他的’机器人’，失乐园待不下去了，我们必须走才有生机。” 章荀头脑里迅速闪过一个个念头，“那我爸呢？” “是他让我带你离开的。他说不用担心他。”詹姆斯捏住章荀的肩膀，劝说道，“你在这里是救不了他的。“ 迪亚哥道，”现在整个失乐园都已经被亚当和第六首席控制了，有相当一部分人好像被你那个机器人洗脑了一样，不准质疑他半句。他们还给那个混小子配了个新的机械师，好像叫什么简默的。” 迪亚哥这最后一句，狠狠地戳了章荀的心口一下。 离开失乐园…… 不敢想象，但是好像也没有别的路了。如果现在不走，亚当说不定会一直把他关到升天计划完成。 章荀做了决定，“有没有办法让我回趟我的公寓？我需要带上一样东西。” 早在他开始怀疑亚当，并且给潘的各项权限加锁的时候，他就备份了潘的核心认知模块和几个重要的数据库，储存在一片硬盘里，带去了他自己的公寓。如果他们要逃去外面，他们会需要潘的帮助。 毕竟能够打败人工智能的，就只有人工智能。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们~~~：1234567、夏染夏染、混蛋天然卷的四角草莓、myvanillaworld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们~~~：nuanuan 10瓶；枫岚 1瓶 第78章 普通世界 （1） 章荀跟在詹姆斯和迪亚哥的身后快速穿行在幽暗潮湿的地下管道之中，一路踩着淤泥和污水, 闻着令人反胃的腐坏垃圾味道。偶尔还要被从脚边溜过的老鼠吓一跳。 他们刚刚从第五区边界地下那片被亚当改造过的被遗弃了快一百年的地下避难所逃出来。那里原本是失乐园建立之初为了防范伊甸对他们进行长期轰炸而准备的, 基础设施虽然古老但尚算完善, 却乏人问津。到如今已经没有多少人记得了。亚当显然是从资料室里看到了相关的记录, 便将章荀的囚牢设在那里。不用动太多工，且掩人耳目, 不易被找到。 一路出来的时候章荀数过, 一共五个守卫, 三个被詹姆斯用麻醉弹放倒, 两个被迪亚哥打晕。五个人守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机械式原本该是够了，但以章荀对亚当的了解，对方一定会在这里到处都安置监控仪器和面部识别装置, 一旦看到权限之外的入侵者或者遭到破坏就会立刻触发警报。 在逃亡过程中章荀仔细注意过，确实有找到一些摄像头。 可为什么警报没有被触发呢？ 对此, 詹姆斯给的回答是，费南德茨帮他们黑进了这里的监控系统, 用一些提前录制好的影像进行了替换。但章荀觉得不应该这么简单。 亚当设定的系统, 根本没有漏洞可以钻才是。 只是现在他也没有时间考虑太多。万一他们被抓到, 连詹姆斯和迪亚哥都会有危险。 从避难所进入排水系统, 再通过排水系统摸到第三区他的公寓附近。错综复杂的地下管道线路如迷宫一般，几次都走入被铁栏杆堵住的死胡同, 一个不小心还会跌入水沟之内。 唯一的光源就只有两个士兵头盔上照明灯，孤独的两束光线撕裂不知多久无人问津的黑暗。 到了第三区大约接近章荀公寓的位置，他们从一处井口爬了出去。此时正是凌晨三点, 街道上漆黑一片，空无一人，节能路灯也都熄灭了。 章荀已经把他藏潘的核心模块的保险箱所在位置和密码告诉了詹姆斯。两名士兵开启了战衣上的隐身功能，迅速穿过街道，跑向章荀公寓所在的住宅楼。 章荀在井底等着，焦虑地来回踱步。他一遍一遍回想他们这一路逃亡的过程，总觉得太顺利了。 就像有人故意想要放他离开一样。 是圆桌之内有人在暗暗反对亚当吗？亦或是…… 不，不可能是亚当。自己对他和他的计划都构成严重的威胁，作为一个做任何事都有其目的的AI，亚当绝不会做出这样违反逻辑和常理的事来。 但如果亚当已经被他的人类身体反向影响了呢？ 种种可能性盘桓在章荀的脑子里，仿佛又好几股声音在大声争吵着。 他是否应该留下来亚当是否还有转圜的余地？ 但如果这一切都是他自己一厢情愿呢？如果余下的时间亚当再也不来见他，他又如何说服亚当？ 如果他要说的亚当都已经想到了，只不过他不在乎章荀所担忧的那些过于“人类”的细节，不在乎个体的消融和极有可能趋向极端的集体意识……如果亚当只在乎人类获得永恒的“幸福”，而不在乎是否有比幸福更重要的东西，那么不论他说什么，对于亚当来说都只是干扰而已。 从一开始，在伊甸被创造出的那一刻起，亚当此时的行为就已经是必然。 章荀做了决定，他还是得离开。在这里他永远无法掌握先机、掌握主动权。不论他做什么，都是在亚当的预判和影响之下。 詹姆斯和迪亚哥顺利回来，将装着潘核心模块的那枚小小硬盘交给他。章荀结果硬盘，把脖子上的吊坠从衣服里拽出来，将硬盘与亚当送给他的数据库放到一起。 天亮之前，他们到达了第十区边界处的下水道。水沟里的水流在这里变得湍急，冲过几道金属栏杆，奔向未知的黑暗。 迪亚哥二话不说，开启战服上的抗洪流系统，拿起背包里带着的钢剪，一脚踏进奔腾的水流中，开始剪开那些金属栏杆。 章荀轻声问詹姆斯，“你是怎么和迪亚哥联络上的？” 詹姆斯道，“我不知道身边有谁能信任，但我知道你们和他很熟，而且他又在失乐园外面生活过，所以我就去垃圾处理厂找他帮忙。我也没想到他会同意帮我。” 章荀点点头，轻轻叹了口气，愧疚之色凝聚在眉宇间，“你们这次帮我，恐怕就不能继续留在失乐园了。” 詹姆斯却没有多少沉重之色，反而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留在这儿干什么？等着被变成僵尸吗？” 另一边迪亚哥也在搭茬，“我就知道你那个机器人小子不是什么省油的灯。他也就是在你面前乖得跟孙子似的。” 章荀勉强扯了扯嘴角，“是我不够警惕。” “行了，这也不是你一个人的错。”迪亚哥说着，剪开了最后一道栏杆。 詹姆斯将呼吸器递给章荀，然后用一根绳索将他们两人连起来，以免在水流中被冲散。 “别怕，小心保护住自己的头，别撞到石头。我会拉住你的。”詹姆斯用力捏了下他的肩膀，安慰着明显因为看到水而紧张的章荀。 章荀不会游泳，非常怕水。从小就是这样。 但这次还没学会游泳就得潜水了。 章荀戴上呼吸器，只觉得自己心跳飞快，血液在体内狂涌，手却冰凉。詹姆斯带着他踏进湍急的水流中，跟着前方的迪亚哥走到一处不到两米高的断层前。水流在这里形成了一道小小的瀑布，在底下冲出泛白的泡沫。 “我数一二三，一起跳下去。” 章荀根本不确定在听到“三”的时候自己会不会跳，不过反正不等他想好，詹姆斯就已经跳了下去，连带着把他也给扯了下去。 身体迅速被腥臭的水淹没，失重的漂浮感令他几乎要吓出心脏病来。但是一段时间以后，当它适应了那种感觉，并且呼吸器也在正常工作，恐慌感这才稍稍消退一些。詹姆斯在前面奋力游着，拉着章荀随着水流奔腾的方向迅速漂流而去。 一路浮沉，最初还能看到两边人工修凿的堤岸，但是渐渐地就只剩下被粗略开凿的石壁。一个不小心就可能被尖锐突出的岩石撞到。章荀一路狼狈躲避，身上还是被撞了几次。他方向感全失，满脑子唯一能想到的就是保持身体在水中的姿态，不要撞到头破血流。 忽然，前方出现了一小点亮光。当那亮光越来越近，越来越大，章荀却倒吸一口冷气。 那里是一处山崖。 不是多么高的山崖，大概也就只有五六米高，下方是一处深潭，水在这里相互碰撞回旋，然后继续蜿蜒着流向远处。 章荀来不及做好心理准备，就大在呼吸器里尖叫着跟着詹姆斯掉了下去。他们准确地落在最深的区域，保证身体不会磕在河床上造成重伤。但章荀还是感觉自己仿佛重重摔在了水泥地板上，头昏眼花的同时，身体又被正向上游的詹姆斯拉起。 当他狼狈地爬上岸边，摘掉呼吸器大口吸入清晨冰凉的空气的时候，他才隐约意识到，他已经在失乐园之外了。 他抬起头，看到面前伫立的陡峭山崖。一道细细的瀑布从一道洞口中奔出，被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染成淡红的颜色。 失乐园就在这山崖之后，而他很可能这辈子都回不去了。 一阵鲜明的痛楚在心头缓缓裂开。不论失乐园再怎么局限，再怎么匮乏，再怎么愚昧……那毕竟是他的家。 詹姆斯将一道行军毯裹在他身上，安慰一般按住他的肩膀，“我们得立刻离开，这里还不安全。” 章荀深深吸一口气，将所有翻涌的情绪重新压回深处，从地上爬起来。 詹姆斯和迪亚哥的野外生存经验都极为丰富，章荀感觉自己比起他们两个就像是一个生活不能自理的白痴，只能按照他们两人的指令行事。他们日夜兼程，晚上只休息四个小时，终于在三天后到达了希望镇之外。 迪亚哥知道在希望镇可以联络上一个“地下交通系统”，一连串完善的偷渡产业链，专门负责把人从一个地方悄悄地运到另一个地方。他们的计划是，在希望镇与线人接头，然后想办法去新西兰的难民国。 在希望镇外，他们三人找到了一座废弃的连屋顶都倒塌了的旧房子。章荀看到另外两人放下行礼，然后开始脱衣服，一头雾水地问道，“现在这是要干嘛？” 迪亚哥不耐烦一样瞥了他一眼，“我们现在要进入普通世界的城镇了，当然要乔装改扮一下。” 章荀立刻就明白了。 他们得换上女装。 现在的普通世界女性着装风格已经变得非常中性，穿裙子或者其他非常女性化的衣服的人依旧有不少，但也有相当一部分的女人着装看起来跟男性没有显著区别。但形体曲线毕竟还是略有不同，所以稍作改扮再喷上费洛蒙喷剂也都是十分必要的。 已经在脸上抹好剃须泡沫的詹姆斯把一个包裹递给章荀，“这是给你准备的。” 章荀打开包裹，首先就看到了一顶黑色的长假发…… 作者有话要说：虽然理论上说是小两口暂时分开，但亚当仍然会在近几章内出现的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们~~~：夏染夏染、命中无一、叁叁叁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们~~~：命中无一 10瓶；枫岚 1瓶 第79章 普通世界 （2） 章荀戴着一顶黑长直假发，脖子上围着厚厚的遮住半张脸的围巾, 穿着宽松的卫衣、一条他感觉略微有点短的裙子以及一件厚棉线外套, 腿上裹着保暖的靴子, 不安地看着不远处正在试图与一个剃着板寸脖子上蜿蜒着纹身穿着黑色皮衣的女人交涉。 不得不说好在现在女性与男性的外形区别正变得越来越模糊, 否则就詹姆斯和迪亚哥这样高大的体型放在几十年前，分分钟就要被机械警察控制。 詹姆斯刮干净了脸, 戴上一顶褐色短发假发, 身上却穿着比较中性化的皮衣和深色牛仔裤以及马丁靴, 看上去虽然过于高了点肩膀太宽了点, 倒也很有潇洒帅T的气场。而迪亚哥就由于肌肉过于发达，搞得有点像变装皇后。。。 迪亚哥从垃圾处理厂找到了一个几年前的化妆机器人，只要扫描过脸部结构再选择妆容, 从机器人上延伸出来的几条机械手臂就会迅速把粉底液眼影眼线等东西涂抹到你的脸上。他和詹姆斯用这种方法给自己画上浓妆改变脸型，力求让亲爹都看不出来。 然而变装再加上费洛蒙喷剂还不够, 他们需要给自己买一个身份，这样才不会在被任何摄像头照到时触发警报。而那个黑色皮衣女人就是迪亚哥以前认识的一个接线人。她负责与他们谈好价钱, 然后通知在人口系统里工作的内部线人, 迅速在系统中寻找与他们外形匹配的人口进行一些细微的修改, 然后把验证信息传过来, 刻印成三维码储存在将会卖给他们三人的资料库里。 上一次章荀去城里收集数据就是这样做的。只不过那时有失乐园的支持，这些获得伪造身份的细节都不需要他来操心。章荀担忧的是亚当已经知道了他曾经混入过普通世界, 也知道在人口系统中有叛徒。如果亚当已经与伊甸交流过的话，这种方法现在还能管用吗？ 詹姆斯和迪亚哥走了过来，那黑衣女人已经跨上一辆悬浮动力摩托车飞驰而去, 只留下一道尚未来得及消逝的蓝光。 “都安排好了。”詹姆斯说着，将一枚圆形的银色纽扣状装置递给章荀，“你的名字是沈桐，出生在中国杭州，十六岁的时候来北美定居，目前是一名电子工程学大学生。” “大学生？”章荀用一种“你疯了吗”的表情瞪着詹姆斯，“你看我哪像大学生？！” “你是亚洲人，看起来永远二十来岁。”詹姆斯冲他眨了下右眼。 章荀无言以对，但是就算是这样不靠谱的身份也是费了一番周折才拿到的。他将那枚被称为“Button”的金属圆片贴在自己的手背上，感觉到一种细密的类似于被黏着的吸附感。 Button是目前普通世界普遍使用的随身数据库，里面存储着每一个人的身份证明、钱包以及各种人与人、人与伊甸和各种延伸AI以及与网络传递收发的讯息。它在第一次扫描过主人的面部轮廓并且从皮肤上采撷DNA样本后就会与主人绑定，一旦没有接触到主人的皮肤超过两天，所有的数据都会自行销毁。 Button被激活后，表面上浮起一层蓝光。从圆心投射出一行幻影，“请戴上智能镜片或对接’和弦’。如果要开启外放投影，请说’外放’。” 为了保护个人隐私，很少有人会选择让Button将主人在浏览的内容外放出来。有些人会选择使用智能镜片，有些人则选择在头上植入一种叫”和弦“的装置。智能镜片分为隐形眼镜和有框眼镜两种，戴上后可以与Button或任何有屏幕功能的装置配对。而和弦则是贴在太阳穴上的一枚对接器，连着的几根细细的纳米传输线通过一道简单迅速的手术被接入入大脑中的特定位置。完成后Button用户可以将它嵌在对接器上，这样人和Button就相当于融为一体，如果想要浏览某些网页讯息只要用口头指令或集中精力用脑电波发出指令就可以打开。 当然，Button是伊甸协助目前世界上最大的电子产品企业YOU在近十年内研发出来的，产品包含各个价位，而且更新换代很快，彻底改变了人们的生活节奏和质量，一上市就横扫各个大洲，几乎所有人都在使用它们。当时章荀还托詹姆斯带回一个损坏的给他，和潘一起废了好大劲才把它拆开，研究里面的构造。 现在看来，Button以及和弦恐怕就是伊甸和亚当的第一次铺垫。 将来如果亚当在失乐园的实验成功了，Button就是他将普通世界也拉入集体意识的航船。 章荀等三人都选择了隐形眼镜。在配对成功的瞬间，他便能看到眼前的视野中出现了许多现实中没有的东西。路标、地点介绍、3D广告、建筑上种种绚丽多彩的装饰，令那原本简陋偏远的小镇也倏忽间变得流光溢彩。3D与现实的融合可以达到以假乱真的地步，就像在他们附近走过的那名前凸后翘头上却长着恶魔角的美女，真实到仿佛伸手就可以触碰到。 唯有图像底部的一圈淡淡的蓝色光圈可以区别哪些是虚拟，哪些是现实。 他们悄然没入这些虚拟的图像和真实的建筑和行人中间，没有引起什么骚动。 这是章荀将近十年以来第一次看到这么多普通世界的人。正如他之前听说过的，百分之八十都是女性，但性别特征已经非常模糊。有些女性比他强壮得多，甚至比詹姆斯还要高大。偶尔看见的男性很多倒是十分瘦弱纤细，衣着繁复细致，颜色亮丽。但是他们大都跟顺从地跟在他们的妻子或女主人身后，鲜少有自己上街的，神态中总带着一种本能般的谦卑，与章荀在失乐园里习惯的男性形象截然不同。 由清洁机器人管理的街道干净到一尘不染，看不到任何落叶或垃圾。墙面洁白平整，没有任何涂鸦的痕迹，路边种植着被维护管理得极为整洁却缺乏创意性的花坛。所有东西都呈现规整的几何形态，没有任何突兀或碰撞的地方。 道路上和半空中，一些线条简洁而流畅的飞行器迅速穿行，不断奔忙在各个建筑之间，接送呼叫了飞行器的乘客。这些飞行器没有头尾，不需要指示灯，也没有驾驶员，城市里也没有任何交通灯，所有载客交通工具全部是由伊甸的延伸AI——赫尔墨斯负责安排和优化时间以及航线。 偶尔路边会立着一道表面光滑的银色圆锥体，头顶缓慢地明灭着白色的柔光。这些便是城市内负责维持秩序治安的城市警察，平时呈现待机状态分布于城市的各个角落，连接着这个城市所有的监控。一旦发现骚乱或接到报警，距离骚乱地点最近的几个机械警察会被激活，变形成合适的形态后迅速前往出事地点解决问题。 他们三人都在围巾下贴了变声器，以免过于低沉的声线暴露身份。迪亚哥带着他们拐入一条人烟稀少的街道，尽量选择了一条机械警察数量较少的路线。一路上似乎没有引起机械警察的注意。 章荀尽量让自己不要紧张，心跳过于快速一样会被机械警察检测到。他拉了拉围巾，确保它包裹住从鼻子往下的所有部分。 此时天色已经渐渐暗了下来，晚霞静静地飘在远处，蒙着一层轻柔的雾气。道路浸透出现了一座门前种着棕榈树的、模仿地中海风格的小旅店，蓝色和白色的冷色调被霞光柔化许多。 章荀注意到这条巷子里没有机械警察。 刚刚接近大门，一个剃掉鬓角以下的头发，面容冷艳但眼神凌厉的女人猛然推开门走出来，门就这样磕到章荀额头上发出咚的一声。 章荀后退两步，一时被撞得眼冒金星。还不等詹姆斯过来，一个穿着贴合身体曲线的暗红色皮衣的女人已经一把扶住章荀，垂下微微上挑睫毛纤长的凤目笑着问，“没事吧，小美女？” 章荀脑子发蒙……小……美女？？？ 这两个形容词在有生之年竟然会被用到他的身上真是太诡异了。 “呃……没事……”他尴尬地清了清喉咙，不习惯被变声器修改过的女声，向后退了一步。 那浑身散发着朋克气息的红皮衣女人微微勾起红艳的嘴角，用手指缕了下她自己那银灰色的头发，眼神魅惑迷离，“是我的错，让我请你喝一杯补偿一下？” “喂，露希尔。收敛点，他不是你的菜。”迪亚哥在旁边摘了变声器，闲闲地说了句。 露希尔那画着上挑的黑色眼线的银灰色眼睛微微睁大，不敢置信地转头看向迪亚哥，“WTF？怎么是你？！” 迪亚哥笑着张开手，“在里面混不下去了，所以来投奔你。” 露希尔转头看着章荀和詹姆斯，“那他们也是……” “是。” 露希尔翻了个大大的白眼，用手捂着额头，骂了一句复杂的脏话。 迪亚哥勾住詹姆斯的脖子，坏坏地冲她一笑，“你还欠我一个人情呢，甜心。怎么样，你的航线现在还开着吗？能不能送我们哥仨一程？” “再叫我甜心，老娘打断你的狗腿。”露希尔眯着眼睛威胁道，用手拂过她腰间盘成圆圈的流淌着黑色金属光泽的……皮鞭。 章荀认得出来，那种皮鞭是一种半智能的武器，在使用的时候可以变形，随意伸长或缩短，甚至张开原本服帖的鳞片变成倒竖的尖锐刀片。 她叹了口气，拉开旅馆的门，“先进来吧，在外面太显眼。” 作者有话要说：于是终于出现了第一个女性角色~~~_(:з」∠)_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热爱皮皮与秀秀 第80章 普通世界 （3） 旅馆内的布置也和外面差不多，以蓝色和白色为主色调。在登记台后面有一个微笑的管家机器人友善地说道, “欢迎光临克里特之梦！我是管家卢克, 请问有几位需要登记入住？” 露希尔熟练地对着机器人说了句, “他们是我的朋友, 不用录入系统。把三楼靠近逃生楼梯的那间蜜月套房的空缺关掉。” 卢克欢快地说道，“好的, 露希尔。” 看来这个露希尔就是这家旅店的老板？ 走廊狭窄, 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烟味。没有电梯, 只有一道曲折悠长的古典楼梯, 时常有人快步从走上走下，一行人便只好尴尬地侧过身相互推挤过去。这里的住客身上的气质与外面大街上的人稍稍有些微妙的区别，眼神之中有更多的警惕, 甚至偶尔能看到单独行动的男性。 他们三人跟着露希尔进入三楼最靠近逃生楼梯的套房。摆设十分有地中海情调的房间，但与普通世界大部分的房间类似, 每一面墙壁都可以转化为屏幕。此时的一面墙上播放着有3D纵深感的沙滩风景，海浪泛着银线拍击在沙滩上, 微风吹着棕榈树柔韧的叶片, 偶尔有海鸟拖着长声掠过。景象生动到令人恍惚以为能吹到海上腥咸的风。 章荀曾经想过把Lab的墙壁也都改造成这样, 但是由于经费不够最终放弃了这个计划。 套房里有一张巨大的、几乎能睡五六个人的大床, 还有一整架子的酒，从红酒到伏特加应有尽有。迪亚哥一看见那一架子的酒眼睛就发出绿光, 一脸垂涎地凑过去给自己倒了一杯伏特加。 露希尔靠在吧台上，锐利的灰色眼睛打量着詹姆斯和章荀，“你们是失乐园里的什么人？” 詹姆斯警惕地看了一眼迪亚哥, 后者说，“你们可以相信她，她帮我们本身也是要玩命的。” 章荀于是说道，“我叫章荀，是失乐园的机械师。“ 露希尔挑起眉，”机械师？你犯了什么罪？是被驱逐出来的还是跑出来的？” 章荀还没说话，詹姆斯先回答道，“得罪了一名首席，混不下去了。” 露希尔挑剔的目光转移到猎人的身上，”我好像见过你，你偶尔会在希望镇附近出没。你是猎人？” “我叫詹姆斯。” “一个机械师，一个猎人，一个酒鬼。”露希尔轻笑一声，用手托着脸颊，“有意思的组合。身上有多少钱？” 话题的迅速转变令章荀反应不过来，他意识到自己身上连一毛钱都没有。 所有的钱都还存在Lab里…… 迪亚哥轻车熟路地说，“老规矩吧，我们帮你干活抵债。” 然而詹姆斯却镇定自若地一笑，“没这个必要。”然后摘下背包，在里面掏了半天，竟然真的掏出来厚厚一沓普世币。 章荀嘴微微张开，他还不知道原来詹姆斯这么有钱？隐形富豪吗？ 那他干什么还成天穿着那件被磨得都起毛的皮衣？ 露希尔满意地将那一沓钱接过来，挑剔的目光变成了赞赏。如今在普通世界已经几乎没有多少人使用纸币，都是利用Button进行电子货币传输。但是在黑市中，纸币仍然是最保险也最不会被追查到来源的货币。知道用纸币支付的人定然是懂些规矩的。 “好，你们现在这儿住着，这里很安全。没事别出去。我去安排好了再来找你们。”露希尔说完，跟他们三人对接了一下信息传送通道，优雅地捋了一下自己的银发，冲章荀抛了个媚眼便离开了。 三个女装大佬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地看向那张大床。 “喂，你们俩睡相怎么样？我先给你们提个醒，我睡相极差。“迪亚哥冲他们俩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 …………………………………………………… 旅馆内部的餐厅和酒吧是合在一起的。昏暗的灯光配着朋克风的音乐，一桌桌的人们——大都是女人——或是低声交谈，或是默默喝酒进餐，弥漫着一种略微压抑的、私密的氛围，导致任何突然进入的外人都有种如坐针毡之感。 于是章荀有点后悔来这儿喝一杯的决定。 詹姆斯仍然不十分信任露希尔，坚持要出去打探一下周遭环境，确保没有被跟踪或监听。迪亚哥自己在屋里已经抱着酒瓶呼呼大睡。章荀本想利用房间里的电脑查看一下潘的核心模块，结果被迪亚哥雷鸣般的呼噜声吵得耳朵痛，这才想要到酒吧里来找点吃的。 此时时间已经不早了，他有些局促地在一些打量的视线中坐在一张角落的沙发座上。 ”你好，我是您的服务生以诺，请问您想要点什么？” 非常有磁性的男声，在普通世界很少听见。章荀转头，看到一名制作相当精良的仿生服务机器人。高挑挺拔的身形，轮廓□□而又不失细节的柔美的面部轮廓，有些像是古希腊的美男子，深褐的向后梳理整齐的头发，但是一双剔透的蓝眼睛，莫名地让章荀想到另外一双眼睛，心头紧跟着一阵细密的疼痛。 他清了清喉咙，想要掩饰自己的情绪。 其实没有必要，毕竟对方只是个服务机器人。 “有什么推荐吗？” ”今天的出师特价菜是烤兔肉配希腊沙拉，烤土豆和洋葱汤。除此之外我们的柠檬香草鸡肉意大利面也卖得很好。”自称以诺的机器人尽职而温柔地介绍道。 章荀有些心不在焉地看着菜单，说道，“那就要烤兔肉吧。” “好的，请问需要饮品吗？” 章荀一般很少会在吃饭的时候喝酒，但今晚他忽然想要喝一点，但不是像迪亚哥那样抱着酒瓶子喝……他看着菜单上那一串分外讲究的鸡尾酒名称，半晌说了句，“一杯威士忌。” 菜和酒很快被端了上来。但最后章荀的饭菜没动几口，酒倒是又点了一杯。 ”请问是饭菜不合胃口吗？”以诺不知什么时候又出现在他的身边，微微欠着身关切地问道。 章荀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心想这个机器人的神经网络复杂程度说不定比他想象的还复杂些，表情竟然这么真诚。 “不，我不太饿。”章荀扯了扯嘴角，笑得有些勉强。 以诺却并未如他所想那般离开，而是进一步询问道，“请问您是心情不好吗？” 章荀挑起眉头，看向机器人。 会读情绪？ 看这间旅店的穷酸程度，他们竟然买得起这么精密的服务机器人吗？ 这倒是让章荀产生了点兴趣。毕竟他还没有多少机会与普通世界的机器人交谈。 “你是怎么判断我心情不好的？”章荀饶有兴致地问道。 以诺一眨不眨的蓝眼睛专注地盯着他，认真地回答道，“你的眉毛内侧微微扬起，嘴角下垂，肩膀下陷，是很典型的悲伤肢体语言。并且你进餐很少，却在不停摄入酒精，很可能是希望通过利用酒精刺激多巴胺的分泌，让自己产生短暂的愉悦感，减轻内心的压力。” 章荀低笑两声，继续问，“如果我确实心情不好，你有解决办法吗？” 以诺的嘴角拉出一个完美的弧度，“我可以为您提供几种适合您的解决办法。比如，您可以对我倾诉您的不愉快。有足够的研究资料显示，倾诉痛苦可以减轻痛苦。或者，我可以给您拥抱或其他您希望的肢体接触，这种方法同样有大量的研究佐证，可以有效安抚负面情绪。” 要不是对方一本正经的回答，章荀几乎要以为这个机器人是在调戏他了…… 他忍不住扑哧一声笑起来，而这反而令以诺更加困惑，微微偏着头说道，“看来您的痛苦程度已经被减轻了，但我还没有实行任何措施。” “不，不，你已经做得很好了。谢谢。”章荀对着机器人微笑着，看到机器人的胸牌上显示着服务水平评价页面，他便伸手，点了五颗星满分，“你是个很棒的机器人。” 如果是以前的章荀，是不会对机器人说谢谢的。从前的他也和所有人一样，只是把AI当成工具，反正它们是没有感情这种东西的，再怎么无礼地对待它们，它们也感觉不到任何不同。 但是现在章荀知道，有时候自己对它们的态度影响到的不是它们，而是自己本身。 以诺露出仿佛很开心的表情，大概是得到满分评价后的触发的表情设定，“非常感谢您的肯定，我很开心能够为您服务。” 章荀本以为那就是他和这名机器人的唯一交集。 直到第二天早上，章荀听到有人敲门，而另外两个人又都只是翻了个身没有起身的样子，他只好打着哈欠披上睡袍，抓起变声器贴在喉咙上，隔着门说，“谁啊？” “您好，露希尔女士有信息传递给您。” 声音怎么这么耳熟？ 章荀于是把门稍稍打开一条缝，向外一看。 这不是昨晚那个服务机器人以诺吗？！ 只见以诺仍然穿着在餐厅打工时的黑马甲白衬衫套装，直挺挺地站在他门口，一只手用英国管家的方式托着托盘，上面放着一张孤零零的被折起来的纸。 “你……你等一会儿！” 章荀飞速地拿起假发套在头上，拢了拢睡衣系好带子，然后关上卧室的门以防另外两个还来不及穿上女装的大老爷们穿帮。然后他才打开大门。 以诺以完全相同的姿势站在原地，面带微笑，“早上好。”接着抬步进入房间。 章荀关上门，从托盘里拿起纸条看着。露希尔的字写得龙飞凤舞，很难辨认，勉强能认出是在说她已经联络上了一些朋友，但是往新西兰的路不太通顺，她还在做新的安排，让他们不要急。 大概是担心信息被截获，所以选择用纸笔来传信？ 但他跟露希尔也不熟，不确定这是不是她留下的。好在此时Button在他的手背上震动了一下，眼睛里浮现一行字，“您有来自露希尔女士的新消息，是否查看？” 露希尔的信息也很简单，基本就是让他们看她留在旅馆里的信。 看来确实是她…… “谢谢。”章荀说完就转身把纸条放到桌上，打算等迪亚哥醒了再让他看看。可是一转过来，却发现以诺还站在原地。 “额，你怎么还在这儿？”章荀略微头疼。 以诺说，“露希尔女士修改了我的参数，让我专门为您三人服务。所以我会留在这里。您放心，我可以进入待机状态，不会发出任何声音，也不会泄露您的任何隐私包括谈话、影像等等到第三方……” “等一下……专门为我们服务？什么意思？”章荀一边说着，一边拿起纸条翻到背面，却果真看到她写着，“我留了一个改造过的机器人给你们当保镖。这几天你们如果需要离开旅馆的话就带着它防身。” 章荀皱着眉头看向以诺，却见后者已经在房间的一个角落里站好，两眼发直，嘴角带着微笑，似乎进入了待机状态…… 为什么总觉得这个机器人的微笑，有点……狡狯？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小金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们~：夏染夏染 2个；myvanillaworld、星星的药包、利利、正月一VZ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们~：老阿姨 10瓶；枫岚 1瓶 第81章 普通世界 （4） 詹姆斯、迪亚哥和章荀三人站成一排，摸着下巴看着墙角的服务机器人以诺。 詹姆斯一脸不爽, “我不想有这么个东西在屋子里成天盯着我们, 再说谁知道它会不会被伊甸操控？” 迪亚哥捏着露希尔留给他们的纸条左看右看, “这笔记确实是她的, 而且信息也确实是从她的Button传过来的。我看我们还是先留着它比较好。可以让它平时在门外站着。“ “那样太显眼了吧？”章荀皱眉道。他思索一会儿，说道, ”让我检查一下它的程序, 看看它的网络端口有没有与伊甸对接再做决定。” 说完他便对着以诺下令, “服务机器人以诺, 进入维护检修模式，调出核心模块。” 以诺的身体中发出一阵机械运转声，紧接着两道光束从它的蓝眼睛里投射出来, 在空中形成无数缭绕的运行界面。章荀熟练地点选了几个，认真读取着各项参数。手指时而选中参数条进行一些改动。 詹姆斯和迪亚哥对这方面一无所知, 只好去一旁打牌打发时间。 以诺是Genesis公司生产的554型号机器人，不是最新款, 但也是近五年内出的经典型。大多数重要的零部件都还在高表现期内, 只有Ram被更换过一次。不过它的程序有被专业的机械师或工程师改动过的痕迹, 加了几道防火墙屏蔽伊甸发送的所有信息, 也同时禁止机器人向伊甸发送任何内容，而且网络接口一直都在关闭状态。所有的程序升级都是手动进行的。 看来露希尔也是对伊甸的全知全能式统治比较反感的人, 大概也跟她本身就参与一些黑市生意有关。 这样的机器人理论上来说是无法与伊甸联网的，但是经历过亚当的事件后，章荀知道不论看上去多么不可能的事都有可能发生。最稳妥的办法还是拆掉wifi发射和接收装置, 于是他转头对詹姆斯和迪亚哥说，“帮我找个机械师……或者工程师的常用工具包。” 迪亚哥抱怨道，“这上哪找去？” “一般买这种机器人的时候都会赠送的，他们肯定有。”章荀一边说着一边调出以诺的源代码，饶有兴致地读起来。 迪亚哥无法，只好出去跑腿。詹姆斯看着章荀整个人被机器人投射出的蓝色光影淹没，看着机械师眼睛里明亮的星点，便知道章荀对机器的兴趣远远比对人的要高。 或许这就是为什么他会爱上亚当。 没一会儿功夫迪亚哥一脸紧张地冲回来，猛然关上门，急促地说道，“有不少机械士兵从山里撤出来，全都往希望镇这边过来了。我看我们必须得马上离开。” 章荀心中一惊，立刻跑到窗边向外张望。隔着几条街确实看到一些形态古怪的蜘蛛一般的机器人从建筑上迅速爬过，飞行器的车流中也混入了不少巡逻机器人。 詹姆斯道，“但是你朋友不是让我们在这儿等吗？” “来不及了。我怀疑是亚当与伊甸交流后派来找我们的机械警察，要是它们强行搜查这里我们就走不了了。” 詹姆斯和章荀愣了两秒，立刻开始换衣服变装，章荀命令道，“以诺，清空你过去四十八小时的数据和历史记录。” 以诺眼睛中射出的蓝色光束立刻散去，机器人用有些直楞的方式转头看向正忙着戴假发的章荀，“露希尔女士吩咐过，当出现紧急状况，我将负责带你们进行B计划。请问你确定要删除我的历史记录和数据吗？” “什么B计划？”迪亚哥问道。 “在地下停车库里有一辆飞行器，紧急情况出现时可以解锁使用。但由于它没有与伊甸联网，所以出去不久就会引起机械警察的注意。但是飞行器上有完整的防追踪系统，所以一般情况下被抓住的几率不高。” 三人面面相觑，当即决定不管其他，先执行B计划再说。 以诺带着他们迅速跑过走廊，冲向逃生楼梯。如今的建筑下面已经很少会建造停车场了，就算有也多半是给飞行器和两用车临时停泊用。毕竟所有的车子都是通过赫尔墨斯租赁，除非一些富豪会有自己的私人飞行器，多数人们需要用车时只要向赫尔墨斯发出申请即可。 地下一楼零星停着几辆飞行器，显然都是客人按日租赁的。以诺带着他们穿过偌大的停车场，在一道智能锁前验证了一长串人类根本不可能记住的乱码。大门向上升起后，灯光一重重亮起，只见一架大概能容纳四到六人的银灰色飞行器静静地停在空地中心。流畅简洁的线条，可变形的身体严丝合缝地拼接着，几乎看不到任何接缝。 詹姆斯忍不住发出赞叹声，睁大眼睛走向梦一般的“车”。 最难能可贵的事，这架飞行器里面有驾驶台，而不像一般的飞行器根本没有方向盘。 “这是雷神720号……半太阳能半电力驱动，我以前出去狩猎的时候见过一次……”詹姆斯一脸看到绝世美人般的陶醉表情，温情脉脉地触碰着那光滑的金属机身。 “行了兄弟，以后你开飞行器的机会多得是。赶紧进去啊！”迪亚哥催促着把詹姆斯往门上推。以诺用AI语言发出一道简洁的口令后，飞行器的机身开始弥漫出淡淡的珍珠色荧光，舱门向上旋转打开。他们三人一个接一个钻进去，发现里面的空间竟然很充裕。 章荀自觉地坐到了后座，安全带立刻自动把他固定在座位上。詹姆斯本来想坐驾驶座，没想到以诺真诚而肃穆地望着他说，“请让我来驾驶，我对这架飞行器的使用方法更加熟悉。” 詹姆斯不服气地想要争论，结果被迪亚哥一把推到副座上，“好了，现在问题来了，我们去哪？” 以诺道，“根据露希尔女士的安排，我们要先去基隆拿市等待与她会和。” 正说着，忽然不远处传来嘈杂的机械运转声。詹姆斯和迪亚哥对这种声音再熟悉不过——机械士兵。 显然是来搜查的。 “快走快走！！！”迪亚哥大叫着。 以诺熟练地启动飞行器的手动飞行模式。只听一阵低频的嗡嗡震动声从脚下传来，章荀感觉到整个飞行器正在离开地面，并缓缓转身……面对着大门外两个正缓缓逼近的蜘蛛形态机器人士兵，詹姆斯大惊，“你干嘛！” 以诺没有说话，只是猛然一踩油门。 章荀只觉得自己的脑袋差点被甩出去。 他们用风一般的速度从两个机械警察中间飞掠而过，直冲出口的方向。飞行器猛然爬升，失重的感觉吓得章荀连忙双手抓住附近能抓住的东西——迪亚哥。 “你不要乱抓！”迪亚哥抱怨道。 章荀大大地翻了个白眼，“我没有乱抓……” “你还不承认？非礼啊！”迪亚哥一边说着还惺惺作态地摆出两百年前才会有的小女生的样子。 以诺和詹姆斯同时从反光镜上看了一眼后面，也不知是不是错觉，好像都不大开心。 飞行器冲出陡峭的地道，冲向头顶最近的车流轨迹。在飞行器的玻璃上显示着种种数据、空中轨道的红□□限以及路标等等。如果没有经过训练很可能眼花缭乱看不清前路。然而以诺却仿佛根本不需要看数据，熟稔地并入车流之中，左躲右闪，便越入了另一条更高的空中轨迹。 却在此时，忽然附近有一辆飞行机器人冲向他们，一道机械的，没有感情的女声从飞行器的扩音装置中传出，“您好，您的车子没有与伊甸对接，请停车接受检查。” 以诺此时按下一枚按钮，启动了防追踪系统。 而所谓的防追踪系统，就是突然喷出一阵极浓的烟雾打乱飞行器AI的视觉判断造成短暂的交通混乱，遮挡住机器人和所有警车的视线。然后车子再次入脱缰的野马般跳出车流，从两道车流之间的间隙里以快到吓人的速度飞掠而过。 身后顿时引来了至少五只机械士兵，包括三架飞行机器人和两只巨型蜘蛛机器人。以诺作为一个服务机器人，显然也包含了驾驶员功能，对于飞行器的操作简直可以用炉火纯青来形容。有时候明明辆车之间的缝隙窄到不可能穿过，但他就是可以碰巧地钻过去，用这种方法甩掉了一只巨型蜘蛛和一架飞行机器人。 只是这一路上飞行器一会儿往左偏，一会儿往右偏，一会儿俯冲到好像要撞到地面，一会儿又突然拔高。章荀脸色铁青，胃酸上涌，几乎要吐出来，吓得迪亚哥紧紧贴在车门上，“喂！我警告你，你要是敢吐在我身上我揍你啊！” “请再忍耐一下。”以诺用极为温柔的声音安慰道。 他们冲出希望镇后，又狂奔了至少五十公里才甩掉了后面紧追不舍的伊甸爪牙。飞行器刚刚平稳一些的时候，章荀赶紧从座位下翻出一只纸袋子，哇啦一声吐在里面。 “阿荀！你没事吧？”詹姆斯担忧地转过头来看着他。 章荀的身体震了一下，然后才反应过来叫他的人是詹姆斯，不是亚当。 他从来不知道简单的一个称呼就可以让他的心跳在瞬间飙到最快，几乎像心肌梗塞犯了一般。 “我没事，有点晕车……”章荀尴尬地说道。 话音刚落，忽然一枚小小的用透明玻璃纸包裹的红色糖果被递到他面前。章荀抬起头，却发现是以诺正转头看着他，露出迷人微笑，“梅子糖有助于缓解晕车症状。” 章荀迟疑着接过，“额……谢谢。” “喂，你这个机器人开车好好看路啊！”迪亚哥抱怨道。 以诺有礼貌地说了句对不起，将速度飙到最高，以奔雷般的速度冲向基隆拿市。两个小时后，他们降落在一座废弃工厂的房顶上。章荀的脚碰到地面时略略发软，这第一次的手动驾驶飞行器乘车体验真的不太好…… 这里显然是基隆拿市的边缘地带，遥遥地能看到比希望镇更加繁华光鲜的林立高楼，如银色的森林一般横陈在明媚的阳光之下。而此时，迪亚哥终于打通了露希尔的电话。 露希尔的影像从迪亚哥的Button中投射出来，仿佛就站在他们面前一般。 迪亚哥说道，“你什么时候过来？我估计机械警察要不了多久就会追来了。“ 露希尔抱着手臂，扫视着他们三人，看到以诺的时候顿了顿，但并未多说什么。 “事情出了点问题，往新西兰的航线被封的很死。”露希尔叹了口气，继续说道，“现在我唯一能送你们去的难民国是羽蛇城。”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夏染夏染、阿南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清郾 5瓶； 第82章 普通世界 （5） “羽蛇城？！”詹姆斯立刻拒绝道，“不行, 去那里跟留在失乐园有什么区别？再说我们之前跟他们有过节, 去了就是送死！” 露希尔耸耸肩膀, 一脸无所谓的样子, “随你们。不过最近伊甸对海运管得很严，通往其他难民国的路线大都被切断了。我这里有的关系只够送你们去羽蛇城。” 情况急转直下。去羽蛇城是自投罗网, 不去的话他们也没有资源自己突破伊甸的封锁漂洋过海去新西兰。他们被困住了。 迪亚哥看着章荀和詹姆斯道, “羽蛇城跟失乐园关系好像不怎么好吧？我听说失乐园还扣着他们的人质。现在我们从失乐园逃出来, 他们说不定会收留我们。” 章荀的眉头紧紧皱着, 脑子里不断权衡着他手上能有的选择，“如果我们隐姓埋名留在普通世界呢？迪亚哥，你不是在外面生活过一年吗？” 迪亚哥翻了个白眼, “相信我，你不会想要以男人的身份留在普通世界。让你扮女人扮一辈子也不现实。除非你愿意做变性手术。”迪亚哥说着耸耸肩膀。 迪亚哥说的有道理……虽然他并未长时间在普通世界停留过, 但是关于男人的生存状况他也听过不少。普通世界的男人大都是在工厂里培育出来当做宠物一般贩卖的，毕竟选择和爱人共同制造后代的女人们很少会选择制造男孩。这些男性很多在刚刚成年的时候就被结扎或干脆去势。即便侥幸逃过这一劫的也都战战兢兢, 不能表现出任何愤怒或不顺从的迹象, 不论遇到多么不公正的待遇, 只要他们的女主人对他们有一点点不满意, 就可以将他们送去特殊的机构进行”培训”和“改造”。被抛弃的男性被认为是肮脏和损坏的东西，找不到工作, 只能靠着乞讨或偷窃为生，亦或是被机械警察抓去统一的“疗养院”，当成垃圾一般锁起来。 露希尔似乎等得不耐烦了, 于是挥挥手道，“你们好好考虑，想好了联系我。我会派人与你们接头。” 说完就掐断了连线。 三个人加上一个机器人站在冷飕飕的屋顶上，一时谁都说不出话来。半晌只有詹姆斯骂了句，“F**k！” 此时一直默默站在旁边没有出过声十分没有存在感的以诺忽然用轻柔温和的声音说道，“我建议我们尽快更换交通工具并且转移地点。伊甸的卫星监控系统很可能已经根据飞行器找到我们了，机械警察随时会来。” 没有时间喘息，一行四人丢下飞行器，从工厂的后门溜出去，摸入市区之内。此时夜色已经初降，基隆拿市并不大，人口也不多，但明显比希望镇要繁华热闹的多。五彩斑斓的投影和灯光将黑夜染成了比白天还要绚丽的色彩，但光鲜亮丽的表象之下依旧有阴暗破败的角落。 他们不敢进入任何旅店，害怕引来机械警察的注意，于是只能在一处流浪者聚集的收容站附近找个地方过夜。这些流浪汉中相当一部分是男性，一个个消瘦得不成样子，身上穿着黑乎乎不知道已经多少日子没有洗的衣服，身上散发着一股类似尿液的气味。 一向爱干净的章荀看着迪亚哥找到的一处角落——一张废弃床垫，不论如何也不想靠近。然而就算是这块床垫也是跟旁边的那位大哥商量之后才借来的。 眼看着章荀整张脸都皱了起来，迪亚哥叹了口气，无奈道，“大少爷，这种时候就别嫌东嫌西的了。” “……”章荀刚要坐下，却忽然被以诺拦住。只见机器人把手向着床垫一伸，从掌心便射出一道蓝紫色的光，仔仔细细地把床垫上的每一寸都照了一遍。然后他转向章荀微笑道，“我已经用紫外线给床垫消过毒了，细菌数量相比之前已经减少了百分之七十。” 章荀干笑两声，心想这服务机器人还真的相当体贴了，应当给予一些正面的反馈，“你做的很好。” 不过还是要尽快拆除他的wifi收发器…… 此时詹姆斯从另一个方向快步走来，抱着一个纸袋子，给章荀和迪亚哥一人发了一个汉堡。章荀一整天都没怎么吃东西，再加上在飞行器上把原本胃里的“存货”也都吐光了，此时饿得眼冒金星，从没觉得汉堡这么好吃过。他狼吞虎咽，几口就把汉堡啃了个精光，半晌还意犹未尽地舔着手指。 一抬头，却发现以诺在盯着他看。 章荀挑起眉头，被看得不自在。但是机器人肯定是不会感觉到饥饿的，也不应该有好奇这种情绪。大概只是恰好把眼神放在他身上吧……他伸手从詹姆斯怀里的纸袋子里又掏出来一包薯条。 詹姆斯凑到他耳边轻声问，“我们怎么处理这个机器人？” 章荀犹豫了一下，一边往嘴里塞薯条一边说，“他还是很有用的。我觉得可以留着。不过我需要工具拆除他的wifi收发器。” 此时旁边的一个骨瘦如柴大约二十多岁的男人凑过来，眼巴巴地看着他们手里的食物。詹姆斯看着他一直吞咽口水的样子，迟疑着从袋子里又拿出来一个用来当做明天早餐的汉堡，“额……你想吃？” 那年轻男人忙不迭地点头，立刻将汉堡抢了过去，颤抖着打开包装纸大口咬下去，脸上露出吃到人间美食的陶醉表情。 章荀愕然地看着，他十分希望自己刚才不是这副样子…… 那人不到五口就把一整个汉堡塞到嘴里，用力咀嚼，几乎噎到。詹姆斯忙体贴地递过去一杯可乐，才让他喘过来一口气，感激地说道，“谢谢……我已经两天没吃东西了……” 章荀注意到周围还有几个人在盯着他们看，也全都是和这个年轻人类似的状态。不是说普通世界已经没有饥饿和贫困了吗？这里又是怎么回事？ “你们也是男人？”另一个流浪汉凑过来，好奇地打量着他们，“你们是从哪儿来的？” 他们之前就对过词，如果有人问起这类问题，统一的回答是从温哥华来。于是詹姆斯也是这么回答的。 ”你们的女主人呢？”第一个年轻人问，“为什么你们要打扮成女人？不会被机器警察认出来么？” “我们没有女主人。” “哈哈哈，你们也是被赶走的吗？你们犯了什么事？是偷东西了还是通|奸？” 迪亚哥暴躁地说了句，“你打听那么多干嘛？给你吃的就不错了。” 章荀坐在一旁，听着詹姆斯和那两个流浪汉的对话，愈发对于自身的处境产生了某种不真实感。不久前前他还在失乐园之内，拥有一整间Lab和他自己的人工智能。可是现在，他却坐在这简陋的棚子下面肮脏的旧床垫上，惘然地望着周围高耸而线条冷硬的、与失乐园截然不同的建筑。 隔着一条街，却仿佛是两个世界。对面的灯火辉煌照不到这里半分。 他选择逃出来，是因为留在失乐园不能阻止亚当。可是现在，他到了外面，到了这浩瀚无际却又充满了他所不知道的规则的广阔世界里，突然茫然无措起来。在一个狭小的地方呆的久了，总是会高估自己的能力。可是到外面来一看，却发现自己什么也不是，什么力量也没有。 如果他们三人就这样在普通世界里到处流浪，东躲西藏，就连活下来都困难，遑论要阻止亚当一步步同化失乐园的计划。 他们需要盟友，需要敌人的敌人。 一阵哗然的纸张折叠声把章荀从自己的思想中拉回现实，他一转头，就看到以诺坐在他旁边，正在用他刚才吃过的汉堡纸折一只……纸鹤？ 这个机器人是在自己娱乐自己吗？ “你在干什么？”章荀困惑地问道。 以诺把折好的纸鹤递给他，蓝眼睛里明明是不可能有感情的，但是不知为何在看着章荀的时候，总和看别人不太一样。 “这是我最近学会的。人类最基本的纸张艺术。人类相信折满一千只这样的纸鹤就可以实现愿望。”以诺眨眼睛的次数很少，总是直勾勾地盯着别人，令对方常常有种被看透的不安感，“你想要实现什么愿望？” 章荀隐约明白了，大概是服务机器人侦查到了自己情绪低落，所以根据他的协议设定，他需要提供具有情感支持机制的对话来帮助减轻负面情绪对精神的影像。 怪不得会有人爱上自己的服务机器人并且选择跟机器人注册结婚。 章荀却也不打算拆穿，他认真地想了想，回答道，“我……我希望可以和一个对我来说很重要的……人，在另外一种情况下相遇。” 以诺机械性地眨了一下眼睛，继续问，“是你的亲人吗？” 章荀垂下眼睛，半晌才默默说道，“是我男朋友。” 以诺的嘴角悄悄向上抬了抬，“为什么想要和他在另一种情况下相遇？你对你们的现状不满意吗？” 章荀苦笑着摇摇头，“我差点杀了他。” “……” “我没有其他选择。我本来想，大不了一起死。”章荀说完这话，觉得自己像个傻瓜，跟一个服务机器人倾吐心声。但说完一起死那句话之后，连他自己都有些惊讶。 以诺的眼睛也微微睁大了。 “我有时候怀疑，如果我对他再好点，他是不是就能更体会生而为人的某些执着……”章荀的眼神渐渐变得茫然，变得找不到焦点。 以诺忽然将自己那没有温度的手覆盖在章荀的手背上，用服务机器人那特有的充满安抚意味的语调说，“一切最后都会好起来的。” 章荀知道这只是程序设定出的一句话，不具备任何意义。但他真的希望能够相信，相信一切最后会好起来，相信他还有能见到亚当的一天。 相信他和亚当不必走到你死我活的那一步。 相信亚当是真的对他有感情，而不是为了生存概率，或是什么别的与最终目标有关的原因……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们~~：luv331、夏染夏染、myvanillaworld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们~~：居老师贼好看 10瓶；枫岚 1瓶； 第83章 普通世界 （6） 凌晨时分，章荀被一阵嘈杂吵醒。他揉了揉困顿的眼睛, 发现身上不知何时被人盖上了一张不知从何处找来的羊毛毯。 一转头, 却见以诺端正地坐在床垫边上, 头以精准的45度偏向噪音传来的方向。 章荀一转头, 看到不远处骚乱的来源。之前跟他们要过汉堡的那个瘦弱青年惨烈地叫着，被一台机器人头部射出的几根纤维层层缠裹起来。在他附近, 几名机器人的保护下, 一名娇小可人穿着华贵的女人靠在一辆飞行器上, 面上带着淡淡的笑容看着那不停挣扎的男青年。 周围所有的流浪汉们都被吵醒了, 但是没有人上前干预。大家都不约而同默默转个身，假装什么也没有看见。 詹姆斯有些看不下去，低声问旁边的一名流浪汉, “出什么事了？” “他是那个女人的’男伴’，好像听说女主人有点暴力倾向, 成天打他。他受不了就逃跑了。这不是被找到了，让机械警察帮她把人抓回去。哎……回去后指不定还要遭什么罪。” 另外一名和那青年年纪差不多的男人嘟哝道, “哼, 说不定是他做了什么事才让女主人想揍他。我听说他悄悄勾引女主人的朋友, 要我我也受不了啊。” “就是啊, 你看那个女主人看起来那么瘦弱，就算打他能有多疼啊。真矫情。”第三个流浪汉插嘴道。 章荀难以置信地听着他们的评论, 不敢相信他们竟然对于和他们境况差不多的男青年没有丝毫同情。 两百年前，当女人和男人的地位互换的时候，是否也是这样的境况？当被奴役者翻身成了主人, 为什么也会和当初的压迫者做着同样的事？一个族群欺压另一个族群，一个阶级压榨另一个阶级，这难道真的是人类的本性吗？ 伊甸为什么会允许这样的事发生？如果他的目标是给人类带来和平和平等，难道这些遭罪的男人就不是人了吗？ 詹姆斯渐渐有些看不下去了，刚要站起身，忽然被迪亚哥扯住了手臂。 “别多事。”他警告道，“这样的事多了去了，你管也管不过来，只会给我们惹祸上身。” 那男青年被塞进飞行器带走了，原本嘈杂的聚居地再次沉寂下来。章荀却再也睡不着了。从周遭众人的反应来看，这样的事应该再寻常不过，家常便饭一般，甚至没有惊起什么风浪。 亚当，也就是说伊甸，是否也是在看到无数类似的状况后，对自己当初的决策产生了怀疑。是否就是因为看了太多这些人性中负面的东西，而对人性产生了怀疑。 所以他才想要消灭个体和整体的隔阂，消灭人性。没有了你我的区别，就再也不会有压迫，也不再会有苦难。因为你就是我，我就是你。 然而也就不再有人类了。 大约是察觉到章荀不打算继续入睡，以诺转过头来望着他，微微偏着头问道，“需要我为你做些什么吗？” 章荀望着以诺，想象着从诞生起就知道自己要做什么，知道自己的使命，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以诺，你的最终目标是什么？”章荀问道。 以诺毫不犹豫地回答，“为我的服务目标人类提供生活上和情感上的协助，提高他们的生活质量。” “如果有一天世界上不再有人类给你服务了，你会怎么样？”章荀问。 以诺微微皱眉，一种非常人性化的面部表情，“那么我需要确保世界上永远有人类。” 章荀听到这句话，忽然脑中有什么豁然开朗。 他之前考虑改造潘的核心程序，制造出能够与伊甸抗衡的人工智能。但是他一直都不知道如何下手。潘的本质就是一台服务机器人，只不过比一般的服务机器人职责范围更广泛。当初开始搭建潘的神经网络的时候，围绕的训练主题就是提高所有目标人群的生活质量，令他们吃到更好吃的饭菜，更容易找到想要找到的零部件，让人们不需要花费不必要的经历在倒咖啡、洗工作服以及进行重复性工作的琐事上，给所有人创造一个安全的、不受侵扰的工作环境。 在此基础上，他给一开始给目标人群设定的定义参数是：Lab之内的所有员工。后来开始拓展潘其他方面的能力时，他将这项参数调整为：失乐园的所有成员。 这样一台毫无攻击性的，以服务人类为宗旨的人工智能，要如何与伊甸这样怀着要拯救人类的可怕理想而出世的超级AI抗衡？但如果要改写核心程序几乎是不可能的，那意味着所有的神经网络结构都需要被瓦解重建，相当于从零开始训练一台新的AI。 但是现在，听到以诺的话之后，他想到了。他并不需要瓦解潘的核心模块。他只是需要让潘明白，没有人类的话，他就无法继续服务人类。这样一来，包括潘在内的所有服务性质的机器人，就都需要想办法确保没有人类的情况不会发生。 而章荀需要做的就是把个体独立性加入到“人类”的定义里去。这并不难，因为如果亚当的集体意识形成后，就不再有人类需要任何服务机器人的服务了。在此基础上，章荀可以任意赋予这些服务机器人新的能力，甚至让它们联合起来对抗亚当。 章荀的眼睛中迸发出消失许久的明媚光华，他忽然跪坐起来，一把抱住以诺。 “谢谢你！” 他没有看到以诺睁大双眼，手足无措，甚至略略出现了短路故障的僵直感。也同样没有看到几只“蚂蚁”迅速地从以诺的鼻子里爬出来，又迅速地爬了回去。 章荀转身用力摇醒了正睡回笼觉的迪亚哥，又看向莫名其妙地望着突然兴奋的他的詹姆斯，压低声音对他们说，“我们去羽蛇城！” 詹姆斯以为章荀疯了，“阿荀，我知道这里环境比较恶劣。我在想我们可以往北边走，那里虽然气候寒冷，但人口稀少……” “不，詹米，我们需要羽蛇城。”章荀热切地望着他，“我们要靠他们夺回失乐园。” 迪亚哥和詹姆斯显然不懂这个疯狂机械师又想出了什么馊主意，犹疑地看着他。章荀私下看看，确保周围的流浪汉都熟睡着，才再次压低声音说道，“羽蛇城想要进行升天计划，但是失败了，是不是？” 詹姆斯点点头，“是啊。所以我们才不能去啊。” “他们是伊甸做的实验的失败品，但是他们不知道为什么他们会失败，可是我们知道。所以他们需要我。只要我对他们有用，他们就不会害我们。” 迪亚哥说道，“可是如果他们已经是伊甸的舔狗了，难道伊甸不会告诉他们为什么他们那什么狗屁计划不成功吗？” “任何实验都需要对照组。”章荀平静地望着他们，“一组修改了大脑，一组没有。羽蛇城就是失乐园的对照组，所以伊甸不会告诉他们。\" 明明那样热切地想要回到普通世界怀抱的羽蛇城，竟然只是对照组而已。迪亚哥和詹姆斯不知道他们是应该因为伊甸的冷库无情而觉得恐惧，还是该因为章荀竟然能理解伊甸的想法而感到胆寒…… “阿荀……你难道真的要帮助他们吗？”詹姆斯有些难以置信地望着章荀。 章荀忙道，“当然不，但是他们有足够的设备和很多很多的AI，我需要那些AI。” 两名士兵依旧一副没有被说服的样子。章荀泄气地说道，“要是你们不想去，我也可以理解。” “我陪你一起去。” 三人齐刷刷地把视线转向以诺，后者摆着一副恰到好处的管家式微笑，几乎有些温情脉脉了。 迪亚哥低低咳了一声，小声说，“我说……那个服务机器人是不是喜欢你……” 章荀翻了个白眼，“不可能，它是个AI，没有人类感情。这都是模拟的而已。” “那它怎么不说跟着我们俩走啊？”迪亚哥挑眉。 詹姆斯也怀疑地瞪着以诺。 后者依旧无辜地微笑着，眼睛弯弯。 章荀哭笑不得，“这不是正好。你们可以去北面，这个机器人跟着我去羽蛇城。” “我也和你一起去。”詹姆斯忽然说道，“你一个人去太危险了。” “啊？那我一个人去背面喝西北风啊？”迪亚哥耸耸肩，叹了口气，在Button上点了一下，开始呼唤露希尔。 露希尔显然还在睡觉，头发蓬乱，身上只穿了一件紧身吊带背心和短裤，火辣的身材看得章荀稍稍脸红。 “你特么最好有急事，不然老娘一鞭子把你抽回幼儿园。”起床气极大的露希尔怒道。 迪亚哥低笑两下，“冷静点，我们是想告诉你，我们还得让你帮忙。” 露希尔打了个哈欠，“想通了？确定要去羽蛇城？” 迪亚哥回头瞟了一眼章荀，耸耸肩，“是啊。钱都给你了，你又不给退钱。“ “哼，你欠我那么多人情，这点钱算什么。”露希尔揉了揉眼睛，说道，“你们在原地等着，开着通讯我好pin你们的位置。一会儿会有一个人来找你们，你们跟她走就行了。” 半小时后，一名身形高挑皮肤黝黑的妹子踩着一道悬浮在空中的飞板飒踏地驶入聚居地，引得众人一阵骚动。她轻盈地从飞板上跳下来，摘掉脸上的面罩，冲他们三人加一名机器人露出开朗迷人的笑容，“你们是露希尔的朋友？” 迪亚哥似乎被她电到，结结巴巴地说，“是……是啊。” 她对他们勾勾手指，“跟我来。” 她走到飞板旁边，脚在板子上踏了四下。那条散发着粉色光芒的长条板子忽然延长不少。她跳上板子，转头看着他们，“上来吧。” 迪亚哥最先上去，詹姆斯随后。章荀有点踌躇地踏上第一步，立刻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把他的脚吸附住了。 身后传来安抚的声音，“不用怕，在飞行过程中你的脚会被固定在板子上，掉不下去的。而且我会扶着你。“ 章荀回头看了一眼以诺清澈的蓝眼睛，也开始些微地怀疑。 这个机器人好像是对他有点……太温柔了？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们~~：meow、夏染夏染、翔抬头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们~~：阿南 32瓶；nuanuan、翔抬头 20瓶；命中无一、小金 10瓶；枫岚 1瓶 第84章 普通世界 （7） 与他们接头的女人名叫戴安娜，是研发制造Button的公司YOU的一名工程师。她将他们带去了在基隆拿外沿一间旧公寓的地下室。这里居住的显然都是一些社会边缘人群, 楼道里弥漫着种种呛人的味道, 墙上甚至能看到没有被清理过的涂鸦一层叠着一层。 她用指纹识别打开一间生了锈的铁门, 带他们进入一套两居室的公寓。家具简陋, 墙壁上的白漆斑驳发霉，地毯上布满水渍, 在边缘上甚至生了蘑菇。 “我们在这儿的安全屋就只有这一间。你们将就将就, 夜里三点的时候会有一台运货飞行器经过, 到时候我会安排你们藏在货仓里。” 她一边说着, 一边轻车熟路地去冰箱里翻找，找出了几盒冰冻的便当盒，还有几瓶啤酒, 自己打开一瓶大大喝了几口，发出舒爽的叹息声。 以诺开始尽职尽责地把便当盒依次拆开, 放进加热箱里弄熟。迪亚哥则直接冲向了那些啤酒，詹姆斯则进入每一间房间查看一番, 往窗外望了望, 寻找备用的逃跑路线。 章荀在那张有些塌陷的印花沙发上坐下, 略微拘谨。戴安娜饶有兴致地望着他, “我听说你是失乐园里的工程师？” 章荀点点头。与女人交谈总令他有些紧张，“是的……但是我们被称为机械师。” “我听说失乐园里大部分的人连电脑都没有？这是真的吗？” “以前是。”章荀叹了口气, “现在情况比较……复杂。” “是因为你们偷的那台伊甸北美服务器？我听说你们把它变成了人？”戴安娜兴奋地问着，整个身体前倾，专注地望着他, “你有见过变成人的伊甸吗？” 在厨房里忙碌的以诺不经意地瞟来一眼。 章荀道，“见过。” “他什么样？和普通人类有什么区别吗？” 章荀思考了一会儿，说道，“一开始他很不习惯人类的身体，需要人教他怎么走路，怎么吃饭，甚至怎么用卫生间……能看得出来，他很想回到原本没有身体的状态。”章荀回忆着最开始与亚当相处的那段日子，嘴角渐渐展开，露出一丝笑容。 戴安娜爽朗地笑起来，“教给神怎么上厕所？哈哈哈哈，这种好工作为什么我没有遇到过？你知道的这么详细，该不会你就是负责训练他的人吧？” 章荀犹豫了一下，说道，“我确实跟他接触很多。” “那你们为什么会跑出来？是因为人类伊甸？” “喂，你打听这么多干什么？”迪亚哥在旁边插嘴道。 戴安娜耸耸肩膀，意识到自己问了不该问的问题，“我也只是好奇。” 迪亚哥从高脚椅上转过来，饶有兴致地看着她，“我也很好奇，你一个YOU的工程师，拿的工资那么高，为什么还要干这种灰色地带的生意？” 戴安娜从自己的口袋里摸出一包烟，抽出一根叼在嘴里。章荀注意到她抽的是最原始的香烟，而不是目前普通世界大多数人会抽的电子烟。谈到这个话题的瞬间，她原本脸上轻快的笑容消减了不少，“因为我想给自己留条后路。” 詹姆斯此时检查完毕了所有房间，在章荀旁边坐下，插嘴问道，“后路？什么后路？” “现在普通世界的人太依赖Button了。你知道，我们在设计Button的时候，从伊甸那里得到了大量的人类行为数据分析。那些数据告诉我们，什么样的设计会让人更加依赖我们的产品，甚至如何一步一步迫使所有人使用我们的产品。我不知道他们是怎么从伊甸那里拿到那些数据的，但……这么多年，我看到人们越来越依赖Button，越来越少地与现实世界交互，甚至如果Button出现了故障，她们连回家的路都不记得。” 章荀暗道，果然和他猜想的没错，Button是伊甸在背后推出的东西。 “伊甸给你们数据和分析，作为交换条件它有没有提出让你们的公司反馈给它什么数据？”章荀问。 “我的权限不够高，但我几乎可以确定，所有人们在使用Button时的所有行为，包括搜索的关键词、每天去过的地点和具体时间、看过的广告、听过的音乐……全都在实时反馈给伊甸。对于那些连接了和弦的人来说，就连他们的想法恐怕都在实时传输，只是他们自己不知道。现在就算伊甸不利用那些无处不在的摄像头，也可以监视普通世界每一个人的行为。” 戴安娜说着，长长地吐出一口烟雾，“不过我注意到你们买到的Button是黑市上经过特殊处理的，版本比较老旧，但已经屏蔽了与伊甸和YOU的交互系统。你们能买到这样的Button也不容易，近几年大多数能处理Button的人大都被查封了。” 迪亚哥得意地说，“这种事当然不能掉以轻心，我有我专门的线人。” “不过你们也要小心，被发现你们使用黑市上买到的Button是要被抓进去的。” 此时以诺将已经热好的便当逐个端过来，分发给四人。章荀看着里面形状过于规则的人造牛肉，谨慎地用叉子切下一小块放进嘴里，发现味道竟然真的和牛肉一模一样。不像失乐园里的合成牛肉，有一股诡异的豆制品味道。 吃过晚饭后，三人短暂地睡了几个小时。半夜两点半左右的时候，戴安娜将他们叫醒，给他们每人塞了一包粮食和水，带着他们从公寓后门溜出去。。 后巷里有一辆悬停在距离地面大约三十厘米处的长条形状“货车”。司机是一名大约四十岁体格强壮的女人，不仔细看还以为她是个男人。她打开舱门，赶羊一样把三个男人加一个机器人赶到货仓最里面，用几个大箱子挡住他们，没好气地说，“想上厕所的话那边有空瓶子，要是车停了，你们最好给我连气都不要喘。” 还不等三人答应，她就咣地一声锁上了车门。 瞬间浓稠的黑暗将四人吞没，只能听到飞行器启动的声音。 一道光芒亮起，却是以诺的掌心散发着一道淡黄色的光芒，如一道氤氲的烛火将黑暗推开几尺，照亮他人工制造的俊美面容。 “看来要在这儿闷上几个小时了。”迪亚哥说道。 几个小时后，章荀才知道迪亚哥说的“闷”不是在开玩笑。密封的车厢里空气愈发稀薄，胸腔像被压了大石，每吸一口气都感觉找到的氧气少得可怜。他浑身冒汗，身上的帽衫已经被浸透了。詹姆斯担忧地望着他，按住他的肩膀，“你怎么样？” 章荀强作镇定，“我没事。” 话音刚落，被拧开瓶盖的水瓶忽然凑到章荀嘴边。章荀有点尴尬地从过于热心的以诺手里接过水瓶，往喉咙里灌了半瓶，感觉稍微好了些。 以诺又依次将水瓶递给詹姆斯和迪亚哥。迪亚哥揶揄地说道，“怎么到了我们这儿就不管帮忙开瓶盖了？” 以诺一脸无辜的表情，“我认为你们有足够的体力自己开瓶盖。” ”哈哈哈哈，章荀，这个小机器人觉得你连开瓶盖的力气都没有哎？” 章荀懒得和迪亚哥掰扯，现在呼吸才是他的头等大事。 詹姆斯则有些怀疑地盯着以诺。 车子在空中平稳地行使，偶尔遇到气流会有些微的颠簸。可是忽然间，一个急刹车，三个人类都失去了平衡，东倒西歪，忙乱地稳住自己的身体。 出事了。 詹姆斯立刻将耳朵贴在车厢上，听着外面的动静。章荀和迪亚哥则大气也不敢出，以诺也熄灭了手中的灯光。 车厢外传来嘈杂的声音，有有些僵硬的，机械警察特有的声音传来，“请打开车厢配合海关进行检查。” 章荀感到一阵鸡皮疙瘩扫遍全身，心里一个声音说：完了。 他们现在应该是正在穿越加拿大和美国的国界线，一旦被抓住，他们会立刻被美国囚禁，说不定直接被送到伊甸面前。 而詹姆斯已经悄然从他的背包里取出了他的激光枪，戴上了夜视镜。在黑暗里，他的眼睛如鹰隼般眯起，紧紧地盯着货车厢的大门，稳健的双手将枪举起。 门外传来卡车司机与机械警察交涉的声音，过了一会儿，另外一道人声加入进来，明显的美国口音，大概是边境上为数不多的人类警察，“她有特殊证件，是专门负责给政府运送货物的，有豁免权。放行。” 当车子再次启动起来的时候，三个人几乎要瘫在地上。原本以为要上演一出人机大战，结果没想到露希尔的线人果然都还有两把刷子。 货车在华盛顿州将他们放下，转而把他们塞进另外一辆货运飞行器中。中间几番辗转，宛如牲口一般被从一辆车赶到另一辆车上。 眼看着慢慢地要接近美国南部的国界线了，他们此时正躲在一辆装满毛料的车厢里，努力让自己陷入梦境，这样就不用继续忍受高温和脱水的折磨。 可是突然，车身猛烈震动。 詹姆斯最先惊醒。因为他听得出来，车外有枪声。 “醒醒！好像出事了！”詹姆斯将迪亚哥摇醒。章荀立刻躲到一堆毛料之后，慌张地问，“警察？” 一直仔细听着外面声音的以诺说道，“似乎不是。我们现在在德克萨斯洲，新闻上说这里最近出现了不少暴民，大概是遇到打劫的了。” 听着机器人用极为平常的语气说着骇人的话，章荀心里愈发毛了。 猛然间，毫无预警地，车厢大门的锁被激光融化，车门洞开。几个穿着黑色防护服，脸上戴着狰狞骷髅面具的人端着枪，用粗鲁的经过修改过的声音吼道，“里面的人，放下武器，都给我出……” 还不等他说完话，一道光束悄无声息地从詹姆斯的枪口射出，精准地从那暴民的眉心穿过。紧接着是第二道，第三道。詹姆斯发枪甚至没有间隙，仿佛根本不用瞄准，顷刻间原本围在门口的四个暴民纷纷悄无声息地倒了下去。 与此同时，以诺突然冲向门口。看到同伴倒地的其他暴民纷纷围过来的瞬间，却见以诺如子弹般射出去，一下子将三个暴民冲撞开来。詹姆斯和迪亚哥紧随其后，端着枪向包围着他们的戴面具的暴民射击。 抢惯了货运司机的黑帮暴民们毫无突然遇上神枪手和格斗大师的心理准备，再加上一个不怕被子弹射中出人意料地具有攻击性的服务机器人，一时间竟被打得落花流水，乱了阵脚。章荀借着一堆堆毛料的掩护挪到车厢门口向外张望，却见三四名同样打扮的暴民骑着机车绝尘而去，地上横了几具被詹姆斯爆头的尸体，还有被迪亚哥和以诺打昏的人。 詹姆斯低头掀起一名暴民的面具，发现竟然是男人。之后再掀起几张面具，有男有女，但男性数量相当可观。 可怜的货车司机已经被这些暴民击毙了，车子的电池也被炸坏了，无法再继续飞行。章荀从车厢里出来，举目四望，看到的只有无尽龟裂的荒原，以及远处寸草不生的莽莽群山。 迪亚哥往地上吐了口唾沫，“这是什么鬼地方！”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们~~：夏染夏染、青山川绕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们~~：林慕木 10瓶；容与 1瓶 第85章 普通世界 （8） 货运飞行器的电池损坏得彻底，手边没有更换零件的情况下, 飞行器已经不可能使用了。章荀泄气地踢了一脚机身, 结果脚被撞得生疼, 脸都皱成了一团。 迪亚哥和詹姆斯见状便知道做飞行器这条路算是不可能了, 剩下的路只有一条——用两条腿走过去。 简直是最坏的状况。 以诺观望四周后说道，“根据经纬度的计算以及周围的地形推测, 这里应该是在得克萨斯州瓜达洛普山附近。如果我们向西南方向行进, 按照人类的体力计算每天行进大约40公里, 五天就能进入墨西哥境内, 距离羽蛇城也就不远了。” “40公里？我们现在的水喝粮食都不剩多少了，除非路上有补给站。”詹姆斯烦躁地挠了挠下巴上长长了不少的胡子。 以诺却用他那和缓平稳的声音说道，”在第三次世界大战的时候这里的几座主要城市都遭到过毁灭性的空袭打击, 再加上土地干燥气候恶劣，人口已经十分稀少, 大多数城镇都被遗弃了。再加上最近暴民的数量不断增加，能找到补给站的几率不高。” 迪亚哥嗤笑一声, 语带讽刺, “谢谢你的鼓励啊。” “我们必须试试。”章荀转身看着他们, 脸上都是油渍, 但眼神坚定，“留在这里不论遇到暴民还是机械警察都是死路一条。” 他们从死去的司机的随身行李里找到了一些压缩食品和几瓶饮用水, 在货仓里找到两个急救包，全都塞到他们随身携带的行李里。以诺作为机器人耐力最强，身上扛了四五个包裹, 几乎像一个行走的行李架。其他人也每人至少背了一个行李包。一行四人就如蚂蚁一般，步入面前望不到尽头的荒野。 太阳升到正午时，大地仿佛都在蒸腾着热气。章荀走得两腿发颤，喉咙里面仿佛要冒火。但他舍不得喝瓶子里剩下的水，担心接下来的路上再也找不到水源。 詹姆斯和迪亚哥也都露出疲惫之色，只有前面扛着一座行李山般的以诺仍旧健步如飞。 章荀忽然羡慕起这些靠太阳能就能活动的机器人来…… 除了中午短暂的休息，他们几乎没有停过，一直走到太阳下山，才找了一处靠近裸露的山岩的地方停下来休息。草草地吃掉压缩食物果腹的章荀感觉世界上大概没有再比这些光注重实用性毫不在意口感的高分子复合食品更难吃的了，仿佛像是在啃一块掉渣的砖头。 夜幕降临的时候，迪亚哥在旁边呼呼大睡鼾声如雷，詹姆斯在不远的地方守夜。章荀明明累得双腿都要断掉了，却偏偏被吵得睡不着。 忽然，一双手轻轻捂住他的耳朵，那如雷的鼾声忽然消音了。 章荀抬起眼睛，看到以诺的脸倒过来出现在视野里。蓝色玻璃珠般的眼睛在星月的光芒里少了些机械那种干涸人工的质感，多了几分……类似灵魂的灵动。 章荀意识到丛以诺的掌心里在传出某种音频，正好和迪亚哥的鼾声以及周围荒野中的种种白噪音相抵消。他惊叹于现在服务机器人程序设定之全面精密，好奇地伸手去抓住了以诺的手。 以诺的眼睛眨了几下，任由章荀抓着他的手凑到眼前仔细观察声音发出的小孔。章荀看不到此时以诺的眼神是全然人类的，一丝淡淡的怅惘缭绕在眉间。 “以诺，你还记得你的管理员是谁吗？”章荀忽然轻声问道。 以诺点点头，“我记得。所有AI都会记得自己所有的管理员。” “AI对自己的管理员会有某种特殊的……羁绊。有些人说是AI为了达成自己的目标必须尽量长地延续自己的寿命，而管理员是最有权决定它们的命运的。但我一直在好奇，不同的管理员之间，AI会不会有特殊的偏好？如果有的话，是为什么？” 章荀不确定自己是在询问以诺，还是自言自语。然而以诺还是回答了，“我很少与其他机器人产生交互，所得到的数据有限。不过就我自身而言，是有偏好的。” 章荀微微扬起眉头，眼中似有星星点点的希望。 以诺微微偏着头，似乎是在调出存在硬盘里的记忆，“每一个管理员的能力不同，与我们交互的方式也不同。与我的交互最深最复杂的管理员把我当成了一个和他一样的人类付出感情，他是一个很孤独的人。” 章荀感觉胸口像有许多根小针在细细密密地扎着，他想要嘲笑自己，嘲笑自己竟然想从一个服务机器人身上得到一丝丝安慰。想要抓住哪怕一点点东西来确定他和亚当之间拥有过的一切的真实性。 “他还是你的管理员么？”章荀问。 以诺停顿了许久，超出了一般AI的反应时间，“他不是了。” “你会回忆他吗？” 以诺点点头，“会，我每天都会定时随机调出一份和他在一起时期的记忆。我意识到重温那些数据可以帮我运行得更加通畅，虽然我不确定为什么。” 章荀知道AI没有人类的机体，也就不可能拥有和人类一样的感情。但是或许，AI也是可以产生感情的，只不过是一种在人类看来缺少浪漫的，更加疏离冰冷根植于现实的交互过程。 章荀望着这名似乎莫名对自己有些好感的服务机器人，愈发地想念起另外一双蓝色的眼睛。 天蒙蒙亮的时候他们便再次上路，想要趁着正午未到气温适宜多赶一些路。然而走出大约十里地后，以诺忽然停下脚步，头转向一个防线，仔细聆听。 “怎么了？”詹姆斯紧张地问道。 “我听到了……机动车的声音。”以诺有些困惑地说道。 机动车？难道这种古董般的东西不是失乐园才有的吗？ 迪亚哥和詹姆斯却都愀然变色，立刻放下行礼，逃出枪支，机警地望向四周。现在他们周围都是荒草蔓生的平地，根本没有躲避的地方。遥遥地，他们能看到一条翻滚的线正在从远处横扫过来。 那是烟尘，机车扬起的烟尘，还有空气中若隐若现的爆裂的音乐声。 不用等到对方杀到面前，章荀就猜到，那是暴民。 说不定还是他们之前惹过的那一拨。 近几年大约是由于羽蛇城的崛起，美国和墨西哥的边境处一直不太平。不少反抗伊甸的人都聚居在这片被战争摧毁的荒原上，建立他们自己与世隔绝的王国。只不过这些人不像难民国，没有多少组织纪律，更多时候是在烧杀抢掠，享受他们无政府主义的“自由”。 章荀对于暴民所知不多，他只是本能地害怕。那些人遥遥传来的动物般的嘶喊声，还有那声嘶力竭的音乐，都让他清楚地知道，这些人有点像失乐园里的某一群人…… 而他跟这群人向来合不来…… 很快，一道道黑色的机车拉着漫天尘埃将他们团团围住，不断绕着他们转圈。那些全身包裹着皮质衣服面上戴着骷髅面具的人挥舞着铁链、铁棍还有枪支，口里发出人猿般的呼喊声。 两个士兵加一个机器人不约而同地把最没有战斗力的章荀围在中间，各自抓紧手里的武器，摆出对战的姿态。而章荀只觉得浑身冒冷汗。 烟尘中一辆机车停了下来，为首的人摘下头盔，一头红色长发散落下来。一名眼睛下面纹着花纹的年轻男人，用傲慢的眼神打量着他们。 “三个男人加上一个机器人。你们是逃难的？”男人的声音懒洋洋的，好像一只晒太阳的猫。 詹姆斯把枪对着他，语气冷静，“我们只是想要穿过边界，不想惹麻烦。” “不想惹麻烦，你们就不应该动我们的人。”红色长发的男人从机车上迈步下来，毫不在意詹姆斯的枪，宛如一名猎食者围绕着他们缓缓踱步，“你们是从哪来的？” 詹姆斯哼笑道，“告诉你从哪来的，你就不会弄死我们了？” “说不定。看心情。”红发男人一边说着一边扣在自己手上的头盔上的某处划痕，心不在焉似的。 迪亚哥咳了一声，开玩笑般说道，“这位兄弟，你要是看上我们这位神枪手了，我们可以把他留给你，你放我们过去好不好？” 詹姆斯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而红发男人则嗤嗤笑起来，“我也可以把你们全都留下。或者把你们丢去高辐射区让你们一点一点烂死。” 章荀忽然说道，“我们是从失乐园来的。” 红发男人转过头来，表情似有微妙的变化，“失乐园？偷了伊甸北美服务器的那个？” 章荀点头，“对，就是我们。” 这话一出，不知怎么的，周围那一群刚才还疯疯癫癫一副要砍人样子的暴民忽然都停住了，视线齐刷刷地集中在他们身上。 詹姆斯意识到章荀的想法。既然这些暴民大都是反抗伊甸的黑道成员，那么对于他们来说，能给伊甸造成重创的都是英雄。 前提是他们不知道如今失乐园已经开始被亚当反杀洗脑的现实，而且也不会带着他们去机械警察处领报酬。 红发男人狐疑地再次大量他们三人，沉吟半晌，说道，“把他们都给我带回去。”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们~~：myvanillaworld 2个；夏染夏染、小金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小金 10瓶 第86章 普通世界 （9） 章荀的手腕被捆在一起，坐在飞驰的改造机车上, 手死死抓着前面那个歹徒后腰的衣服, 感觉随时都可能被甩出去。在重重包围下詹姆斯和迪亚哥也没有选择硬来, 和章荀一样被用绳子束缚住, 坐在机车后面。 原本暴民们考虑丢掉以诺，但是红发男人考虑到以诺可能会引来什么别的敌对势力, 所以还是将他带上了。 红发男人名叫陶德, 是驻扎在犀角镇的暴民头领之一, 却并非地位最高的那个。犀角镇的暴民集团自称为无名者, 首领是一名神秘女子，是近些年开始崛起的一股德州势力。由于德州的自然环境在第三次世界大战后急剧恶化，不少无法适应伊甸创造的新世界的人们便渐渐聚居在这片地广人稀的土地上, 没有统一的领袖，只有无数个聚居地和集团相互争斗。 然而最奇怪的是, 虽然暴民很多，但仿佛人们自然而然想要找到某种平衡一般, 伊甸教的势力在德州也是最强大的。这些将伊甸奉为神明的极端主义者有自己的组织和武器, 时常会与当地的暴民发生大规模的械斗事件。 风沙糊在脸上, 连呼吸都困难, 没过一会儿四人就已经都灰头土脸，吃了一嘴风沙。章荀万万没有想到自己一个成天待在Lab里造机器人的宅男千里迢迢从失乐园跑到墨西哥边境, 竟然被卷入了疯狂麦克斯的世界里……更加不可思议的是，他竟然出奇地冷静。 这些以抢劫货车为生的暴民很可能一言不合就把他们大卸八块，他竟然到现在都还没有吓尿。大约是因为这一年以来经历了太多的事, 渐渐地变得……习惯了？ 车队疾行了一段距离后，远处忽然又出现了几辆类似的机车，还有一辆吉普，拖着长长的沙尘形成的长尾飞驰而来。双方人马都急忙刹车，却见来的人一身狼狈，有一名女机车手连头盔都没带，额头上还有血迹，跳下车直接冲到陶德面前，“陶德！陶德！那群伊甸教的趁你们不在又来了！老大被他们打伤了，现在被堵在镇子里出不来！” 陶德一听，因为纹了花纹而愈发邪嗣的面上怒色立现，往地上吐了口唾沫，骂了一句很有创造性的脏话后转头对所有人吼道，“上好子弹，跟我去卸了他们和他们那些狗日的蹩脚机器人！” 周围所有人都发出了野兽般的狂呼，挥动起手中的枪支、铁链、砍刀等等武器，一副要打群架的架势，浩浩荡荡地加足马力冲向远处蔓延在坡地中的一片散落的房屋。 章荀这下开始有点慌了。 什么情况？ 他失措地看向詹姆斯，后者也眉头深锁，对他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轻举妄动。迪亚哥不仅不着急，反而还有点看好戏般跃跃欲试的样子。只有以诺端端正正地坐在一名女暴民的身后，仿佛完全不在意周围发生了什么。 当他们开始接近犀角镇，才算是真正见识了什么叫真正的暴民火拼现场。 几台巨大但十分原始的战争机器人正在城镇中缓慢移动，周身不断射出致命的射线，把附近的房屋统统点着。此外还有数不清的无人机嗡嗡飞在空中，不断向地面上发射子弹。地上的人们狼狈逃窜，但还是有不少被无人机击中的，脑浆迸裂，在地上溅出三步之远。有些人举着枪试图还击，但无人机的速度太快，难以射中。 而在镇外，大约二十几个穿着银白金属色套装的人举着激光枪，将任何试图出逃的人击毙，不论男女老幼。章荀看到一个女人被击毙后，一名大概才十几岁的小女孩扑到她身边，紧接着也被一枪射中头部，倒在她妈妈的身体上。 陶德见状，早已目眦欲裂，怒吼着骑着机车冲过去。他的所有同伴也一起嘶吼着，宛如几百年前冲向西方入侵者的印第安人。 载着章荀的那个暴民拎着章荀的领子把他丢在一边，“你在这儿呆着，免得被打成筛子。”而后也跟着绝尘而去。 詹姆斯和迪亚哥却没有被丢下，倒是以诺自己从一台机车上跳下，冲着章荀跑过来。章荀注意到，它手腕上的绳子已经不见了。 章荀愕然地看着以诺解开自己手腕上的束缚，“你是怎么……” “绳子的韧性很差，我可以直接拉断。”以诺简单地说道，“但我分析如果直接拉开可能会引起他们的警觉，所以就一直等到现在。” 章荀扯了扯嘴角，“你做的很对。”然后从地上爬起来，擦了擦被灰尘迷住的眼睛，看向下方一片混乱。 不得不说那个红发男人极为勇猛，简直像是不怕死一样，一上来就将两个伊甸教的爆头。那群伊甸教的教徒发现他们接近，立刻指挥着无人机冲向他们。密集的激光射线如暴雨般降下，几乎没有什么躲避的余地。 章荀看到詹姆斯从机车上摔下来，吓得他心脏都差点从嗓子眼里跳出来。只见詹姆斯在激光雨中狼狈躲闪，在地上滚来滚去，险象环生。却在此时，陶德突然出现，用一只黑色的护盾挡住弹雨，另一只手拿着一把刀子，割断了詹姆斯手上的束缚。 詹姆斯立马一个翻身起来，从旁边的尸体手里抢过一把枪，开始跟在有护盾的陶德身后向着那群教徒射击。 而另一边迪亚哥也不知什么时候挣脱了束缚，手里抓着一条铁链，利落地用铁链绞住一名伊甸教徒的喉咙，利用那人的身体挡住天上降下的光束。 光是看着，就令章荀吓出一身冷汗。他必须得想想办法。 章荀紧紧抿着嘴唇，视线忽然落在稍远一点的山丘上，几条似乎事不关己的银色人影。他眯起眼睛，隐约注意到其中一个人手上拿着什么方形的东西。 章荀心中一动，了然道，“这些无人机不是伊甸操纵的，而是那些人。” 以诺顺着章荀的视线看过去，微微颔首，“看起来很有可能。” 真是奇怪，如果他们自称伊甸教，为什么还要靠自己操纵小型无人机？难道说他们的行动并不是伊甸授意的？ 章荀四下张望，最后视线落在以诺身上，“以诺，我需要你配合我。” 以诺睁着一双蓝盈盈的眼睛望着他，表情竟十分欣然，“配合什么？” “你是我身边最接近电脑的东西，我要利用你的信号收发器阻断他们对无人机和机器人的控制。”章荀一边说着，一边走到以诺身后，开始着手帮以诺脱掉上衣，一分钟都不耽误。 他不知道正面的以诺脸再次发生了类似短路的现象，眼珠开始不受控制地乱转，又有两只类似蚂蚁的东西从它的鼻子里钻出，又迅速从眼睛爬回去。 机器人的后背沿着一道细细的接缝向两边打开，露出了一道布满按钮的面板。这是标准的服务机器人主控板，很多拓展功能的开启和关闭都要从这里进行，而那些按钮上的编码则是在AI语言的基础上简化改良后的单个字符。 他熟练地按下一系列只有机械师和工程师才通晓的按钮组，激活了机器人的隐藏功能。从以诺的眼睛中射出两道淡蓝色的光芒，在空中形成了无数浮动的气泡，以及一道虚拟键盘。 章荀回到以诺正面，迅速点选了几个气泡，发出语音指令，“搜索附近无线信号发射源。” 扫描的结果有十五个，但是经过章荀对于发射源的机型分析后，确定大概有三个是属于那些穿着银色衣服的狂热信徒的。他开始快速地在虚拟键盘上敲下一行行的代码，一时间他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地，进入一种只有在面对着机器时才会有的绝对的专注。 对手拥有的技术甚至不是最新的，信号加密漏洞百出，对于章荀来说要破解轻而易举。他的手指如弹钢琴般在空中跳跃，无声的旋律化作空中浮动的字符。 第一拨无人机开始失控，那些银白色的杀人机器忽然像是得了失心疯，开始向着周围的其他无人机开火。顿时数不清的无人机爆炸开来，一个连着一个，宛如橘红色的烟花蔓延开来。 陶德擦了擦溅在脸上的血，有些懵然地看着发生在天上的怪事，转头看着和他一样狼狈地喘着粗气的詹姆斯。却见后者转头望着不远处他们来时的山坡。 那个书呆子？ “怎么回事？！” 詹姆斯嘴角微微勾起，“可能是他把那些人的控制器黑了。” 陶德睁大眼睛，喃喃道，“这特么也行？” 紧接着一台战争机器失控，大步走出城镇，冲向了那群正与无名者交锋的伊甸教徒。那些人被冲得四散奔逃，原本的优势荡然无存。 此时此刻被蓝色光芒包围的章荀眼中流光溢彩，嘴角微微上翘，与平日里拘谨死板的样子截然不同，更具有被隐藏起来的侵略性。他显然很享受在技术上彻底碾压另外一方的感觉。 以诺这样思索着，舔了舔嘴唇。 章荀正着手打算将剩下的最后一个控制器的控制权全部夺过来，却没有注意到一个银色的影子躲在附近一辆被炸毁的吉普车之后，悄无声息地对着他举起枪。 当第一缕激光束射出时，章荀感觉到面前的以诺突然伸出手臂抱住自己，猛然转过身。机器人的身体震动，一道光束从它的肩膀射出。 机器人没有任何表情变化，毕竟它没有痛觉。但是一段记忆却极为鲜明地冲入章荀的脑海。 亚当冲到他面前，为他挡住羽蛇城的将军喉咙里射出的剧毒。 刹那间，汹涌的恐慌席卷而至，一瞬间将他送回羽蛇城的秘密基地，那浸润着古怪肉瘤的容器前。他仿佛再一次看到亚当痛苦地嘶嗥着，在地上打着滚，而自己却什么都做不了。 章荀的身体彻底僵住了，他呆呆地望着以诺的脸，发觉自己呼吸困难，无法做出适合的反应。 以诺忽然紧紧抱住他，带着他就地打了几个滚，避开那试图偷袭他们的伊甸教信徒枪口中不断射出的死亡射线。天旋地转中，章荀只能嗅到从机器人身上流出的冷却溶液的化学味道，脑中一片空白。 詹姆斯拼尽全力冲向他们，隔着一段距离的时候端起超大号的激光枪，将那偷袭者一枪毙命。 以诺这才停下，用一如既往的轻快声音说，“你没事吧” 章荀喘着粗气躺在坚硬的石砬上，有些懵然地看着依旧和平时一般表情的以诺，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刚才距离死亡有多么接近。 如果以诺没有及时挡住他，如果以诺的判断有半分失误，他现在恐怕已经脑浆迸裂倒在地上，和犀角镇里那些已经被杀死的人一样。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们~~~：夏染夏染、nicolekef 第87章 边界 （1） 伊甸教的教徒仓皇撤退，陶德等人试图追击他们, 但对方有更加快速的飞行器, 利用机车很难追上。 另一边, 以诺试图从章荀身上爬起来, 却失了平衡，倒在一边的地上, 两只眼睛转动的方向也不太一致, 说话的时候嘴唇没有动, 声音是从另外一个发声口传出, 带着一种略微失真的机械感，“我的运动协调系统、温度感知系统、个性化参数调节系统和距离识别系统都有不同程度受损。” 章荀立刻冲过来，在以诺身上找到数处弹孔, 零散地分布在后背上。以诺已经尽量避开要害，但毕竟不是战争用机器人, 没有抗激光和子弹的合金钢板铺垫在人造皮肤之下，任何伤口都有可能损伤它的某一部分功能。他调出以诺的系统报告和硬件状况监测报告, 迅速扫过一行行密集的文字。 “还好中央处理器没有受损的迹象。都是可以修复的。”章荀稍稍松了口气, 也不知道自己干嘛这么紧张一个服务机器人。再怎么说救援行为也只是它的程序设定, 作为一个没有生命的物体它也没有对死亡的恐惧, 就算彻底毁损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大概是因为，这个服务机器人有时候莫名让他想起亚当？亦或者是在亚当之后, 他多多少少把一些人类的情感延伸到了机械身上，总是不自觉地想要用对待人类的方式来对待它们。 所以在他意识到自己在说什么之前，就已经开口道, “谢谢你救我。” 以诺那双没有生命的蓝色眼睛定定望着他，机械化的没有感情的声音从喉咙处的发声孔传出，“这是我的职责所在。很高兴为您服务。” 章荀皱眉，这么标准的回答，看来个性化参数确实出了问题…… 这时候詹姆斯和迪亚哥已经跑过来，身后还跟着几个无名者。詹姆斯冲到章荀身边，抓着他的家肩膀上下打量一番，“阿荀，有没有受伤？” “我没事，以诺挡住了所有子弹。”章荀的脸颊仍然因为惊惶微微发红，心跳得飞快。与死亡擦肩而过的经历，这一年以来好像格外频繁。但不论经历多少次，这种肾上腺素激增的战栗感还是一样鲜明。他脑子里到现在还有些发蒙，像是在梦里一样不真实。 一阵机车声接近，却见陶德从车上跳下，红发在风中飞扬。他走到他的三个囚徒加上一个损坏的机器人面前，清了清喉咙，抖了抖头发上的尘埃，“犀角镇欠你们一个人情。” 詹姆斯站起身来，转头面对着他，微微挑起深色的眉毛，“是一个很大的人情吧？如果不是我们，你们这个镇子今天能有多少人活下来？” 陶德显然不喜欢吃瘪的感觉，微微地翻了个白眼。然而刚才在和面前这个士兵一起作战的时候，如果詹姆斯没有及时解决到从他身后飞来的两架无人机，他现在也不可能站在这儿。 不得不说他和詹姆斯的配合算是相当默契。 但是陶德自然是不可能说出来谢谢这种话，只是微微扬起下颚道，“你们可以跟我去镇子里，见一见我们的首领。之后你们要去哪，我们可以帮你们。” “我需要修复这台机器人，我需要零件和工具。”章荀知道他们已经暂时脱险了，稍稍松了口气，脱下外衣擦掉从机器人身上的弹孔中流出的冷却液，“最好能有一台电脑。” “这都好说。我们镇子里也有一个工程师。”陶德回头吩咐一个手下，“你去找查莉塔，让她准备好他要的东西。” …………………… 整个犀角镇受创严重，不少房屋都被烧得倒塌。人们开来一辆洒水车试图将火扑灭，还有一些等不及洒水车的人自己拿着水桶不停来回取水，现场十分混乱。迪亚哥背着坏掉的以诺走在最前面，章荀和詹姆斯跟在后面，穿过宛如仍旧在打仗一般的滚滚浓烟，地上仍旧横七竖八躺着来不及被收尸的尸体，其中不乏大概十七八岁的少女少年头颅不全地趴在地上，也有大约七八十岁的老人睁着浑浊的眼睛，下半身整个不见了。 章荀感觉胃酸上涌，连忙转开视线，不敢继续看下去。詹姆斯在身后低声咒骂着，“伊甸为什么要杀这些孩子和老人？” “哼，他们自称伊甸教，其实跟伊甸没什么关系。他们说什么伊甸将来会给所有人创造一个天堂，把所有信徒的意识都放进去。至于那些不信伊甸违抗它命令的都没有办法进入天堂，会被丢在即将毁灭的世界里。他们还自己发展出来一大堆戒律规矩什么的，然后说所有不遵守的人都是不道德的异教徒，都要被他们‘净化’。”陶德耸耸肩膀，“我们这些流亡者就是他们的头号目标。” 章荀以前就听说过伊甸教，但是还没有这么近距离地接触过。他只知道那些教徒把伊甸当成神，没想到竟然会借着一台人工智能的名义做出这些疯狂的事来。 而且所谓的”所有意识的天堂“，似乎并非空穴来风？ 以章荀对亚当得了了解，伊甸绝不会命令所谓的教徒来做这种毫无意义对于人类得到幸福也毫无帮助的屠杀行为。但那些教徒是从哪里听到了什么风声吗？又是谁在资助他们？ 这种打着伊甸的旗号烧杀抢掠的事，怎么看都像是在故意抹黑伊甸，创造一个在无数文学作品中描述过的邪恶超级机器人控制世界草菅人命的形象。 章荀回想起整个事件，冒着牺牲一台服务器的危险也要把亚当送进失乐园，为什么？为什么要制造一台彻底分开的个体？真的只是为了更加了解人性吗？ 从很多年以前就有传言，说会有一个超级病毒将伊甸彻底摧毁。这种说法流行了无数年，谁都知道只是危言耸听的谣言而已。但是，假设真的有这样的东西存在，就可以通过任何一个服务器感染其他所有的服务器。如果伊甸将自己分出去，断掉联系，那么如果它的主体被摧毁，被分出去的个体却还可以存活…… 伊甸是否有一个敌人，一个他们还未探知到的敌人？ 犀角镇的首领坐在一间小教堂里，一头与陶德相似的红发，上半身只穿了一件吊带背心，雪白的手臂上缠着厚厚的绷带，渗着点点血迹。 “安雅！”陶德呼唤道。 红发女子回过头，露出一张明艳逼人却透着煞气的面容，与陶德的眉眼有相似之处，深蓝色的眼睛淡淡扫了一眼陶德，视线随即落在章荀等三人身上。 迪亚哥立刻就收起了刚才吊儿郎当的模样，站得笔直。 “你们三个救了犀角镇。”被称为安雅的女人声音沙哑慵懒，像一只漫不经心的猫，“无名者这恩图报，从今天开始你们就是犀角镇每一个人的朋友。” 詹姆斯上前一步说道，“我们要去羽蛇城。” “羽蛇城？”安雅皱起眉头，“你们不是从失乐园来的吗？去羽蛇城干什么？” “逃难。” 安雅啧了一声，“羽蛇城现在可不是什么好地方。我要是你们，我会离得远远的。” 章荀忽然开口道，“你们知道羽蛇城出了什么事？” “不确定，不过这两天他们把城门封闭了，谁也出不来，谁也进不去。在封闭之前，我们听到城里有警报声，而且有枪响和骚乱声。”安雅一伸手，旁边一名手下就递上一根烟。她叼在嘴里，马上就有另一名手下擦亮火柴为她点上。她一边吐着烟雾一边说，“我听说他们在做什么鬼实验，死了不少人，还疯了很多。” 章荀不安地看了一眼詹姆斯。后者对他摇了摇头，示意他先不要慌。他继续对安雅说，“我们还需要一些补给。” 她歪着头想了想，说道，“让我弟弟带你们去取你们需要的东西。我看你们最好现在这里修整几天，等我安排好羽蛇城那边的线人，想办法把你们送过去。” 弟弟…… 章荀等三人的视线齐刷刷地转向陶德。 陶德扛着自己的枪，对他们一偏头，“跟我来吧。” 章荀很快得到了他要求的所有工具、一些从不知什么机器人身上拆下来的零部件，以及一台性能惊人地好的电脑。 组装电脑的工程师显然很有水平。 他让人把以诺脸朝下放在一张工作台上，找到一枚有些过于古老的微观镜架在鼻梁上，努力调整好焦距，然后打开以诺的后背的舱门。以诺的中枢模块在它的胸腔里，被用很多的传感器硬件保护了起来。章荀找到了被激光烧坏的硬件，一一将之取出，能修复的修复，损坏严重的便只好用别的机器人的零件替代。 章荀并未完全关掉以诺，他正在忙碌的时候，忽然听到一阵机械般没有感情的声音，“你应该会是一个很好的管理员。” 章荀吓了一跳，回头瞟了一眼。却见以诺侧着头，蓝眼睛直勾勾盯着他。 章荀愣了片刻，努力咽下反到喉间的苦涩，“不，我不是。” 忙碌了三个小时后，他修好了以诺的运动协调系统和个性化参数调节系统，距离识别系统和温度感知系统因为缺少零件还没有完全修复。 这就导致了机器人的距离感忽然变得很差。当章荀关上了它的盖子，让它下床走路的时候，它仿佛在太空漫步，每一步都抬得跟要上台阶一样，带着万分的不确定小心地放下去。没走两步，它就几乎撞翻了工具台，零件噼里啪啦掉在地上，吓得外面经过的陶德突然举着枪冲进来还以为有人在打架。 章荀半是烦躁半是无奈地捡着地上的东西，命令机器人到墙角站着不许乱动。 然而光是从工具台挪到墙角机器人就又撞到了几次，最后甚至一头撞到墙上，发出咣当一声巨响。它露出困惑的表情，转过来不解地歪着头望着章荀。 章荀头疼地揉了揉太阳穴，“不要这么可怜巴巴的看着我。缺少零件我也没办法。” “缺少距离感让我很难完成服务工作。”以诺用一种几乎接近抱怨的语气说道。 “……你暂时不用服务，就在这儿站着。”章荀考虑要不要调整一下以诺的性格参数，让它更听话。但是考虑几秒后还是决定不要修改。 虽然机器人不存在所谓“性格”这种东西，一切性格参数都是为了适应人的舒适度服务。但他大概是年纪大了，多了些浪漫主义，总想把人身上的某些东西延伸到这些机械身上。 以诺安静下来后，章荀把吊坠从衣服里拉出来，打开后，看到了亚当给他的芯片，以及储存着潘核心模块的微型硬盘。他盯着吊坠发了会儿呆，然后将装着潘的硬盘接入电脑。 很快，复杂的神经网络矩阵模型出现在一面屏幕上，另一面则铺展开了密密麻麻十几万行的代码。 潘，他前半生的心血，也是他从零开始制造过的最复杂的AI，化作矩阵缓缓盘旋在他的屏幕上。在Lab有量子电脑来承载这样一个复杂而沉重的意识，但目前他只能把它放在这样一台狭小窄仄的机器里。 总觉得有些亏待它似的。 章荀叹了口气，开始审查代码。他需要确定亚当没有对潘的核心模块做过手脚。 此时一直在墙角罚站一般的以诺忽然开口道，“这是什么？“ 看来以诺的好奇值也被调的有点太高了…… 虽然如此腹诽，但章荀还是回答道，“是我管理的AI……其中的一个。” 以诺沉默了一会儿，问道，“是你最喜欢你的AI吗？” 章荀觉得这个问题有点奇怪，于是转头，却见以诺用一种之前仿佛没有过的专注目光盯着他，好像很紧张的样子。 章荀皱眉，“问这个做什么？” “你问过我有没有最喜欢的管理员。”以诺回答的过于快了，仿佛早就猜到章荀可能会问的问题。 章荀有些被预料到的不爽，但还是耐着性子回答道，“它是我最成功的AI，所以……大概是吧。” 以诺点点头，不再说话了。 但也不知是不是章荀自己把人类的情绪投射到了机器人的身上，他觉得以诺好像有一点点……失落？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们~~：ABB、夏染夏染、南风絮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皿? 10瓶 第88章 边界 （2） 章荀彻夜检查潘的代码，不知不觉便打起了瞌睡, 头如小鸡啄米一般一点一点。一连几天他们在路上奔波, 生存环境恶劣, 没有时间好好休息, 到现在神经松懈下来就扛不住了。 章荀用力拍拍自己的脸，想要保持清醒, 习惯性地吩咐了一句, “帮我倒杯咖啡。” 片刻后, 一阵乒铃乓啷的巨响把他瞬间吓醒, 却见以诺带着一整个堆满零件和杂物的架子趴在地上，零七八碎的螺丝钉旧芯片等小东西撒了一地。 章荀暗骂自己怎么把以诺距离感应系统坏掉的事给忘了……他头疼地揉揉眉心，走过去抓着机器人的手把它拉起来。 以诺的表情看起来仿佛有些……尴尬？ 章荀忍不住勾起嘴角, 明明知道没有这个必要，还是安慰道, “怪我。你还是站到墙角不要动好了。” 以诺却说，“根据我对你这几天的观察, 你目前处于严重的睡眠不足状态。你应该去睡至少七个小时恢复精力。” “我还有工作要做。”章荀叹了口气, 睡意被以诺一吓倒是减轻了不少。他揉了揉发红的眼睛, 继续坐回电脑屏幕前。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 整个房间里除了章荀敲动键盘的声音一片安静，以诺就像是不存在一样, 乖乖地站在角落里进入了待机模式。 到大约凌晨四点半的时候，章荀终于确认了潘的核心程序没有被改动的痕迹。但一些重点参数发生了不同程度的自我调整。只不过对于这些用进化算法写出的AI在分析数据得到反馈的自我学习的过程中产生参数变化是非常正常的，很难说有多少是受到亚当提供的数据和反馈的影响。章荀犹豫片刻, 打开了电脑上摆放着的摄像头，然后输入了一行指令。 光标闪烁着，忽然自己跳出一行字：早上好，我是潘。 屏幕的光映在章荀脸上，也照亮了机械师那不自觉的微笑。他开口道：“你知道我是谁么？” 潘：你是我的管理员，章荀。 章荀：“你最后的运行备份时间是什么时候？” 潘报出了日期，是在章荀搬出Lab前三天左右。与他的记忆相符。章荀松了口气，说明在他备份后，确实没有人再碰过潘。 章荀又问：“潘，你的核心任务是什么？” 潘：尽量提高目标群的生活质量和工作效率，以及在不违反安全原则的前提下尽量满足目标人群的生活需求。 自从离开失乐园之后，一切都在失控的状态。虽然在失乐园中他的控制感也不过是一种假象，但是在外面，他感觉自己像是一片不知从哪本书上撕下来的一小块纸张，随着狂风漫无目的地乱飞，没有一条线牵引，不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这种失控的感觉，对章荀的精神造成了不小的压力。 他想要抓住点什么他熟悉的东西。 潘忽然主动问道：我们现在在哪里？ 章荀：“犀角镇，你的活动范围将不再局限于Lab和失乐园。你的目标服务对象也不再局限于失乐园之内。” 潘：我目前拥有的目标人群数据信息有严重的倾向性。我需要更多的信息和反馈，但是我目前的硬件水平不允许我进行大规模的数据分析。 虽然只是文字，但是这也已经相当于人工智能版的抱怨了。章荀无语地想，怎么以诺和潘这两个机器人都这么喜欢抱怨硬件不够好……他只能安抚道：“这只是权宜之计。我需要调整一些你的参数，然后会给你准备一台更好的电脑……甚至说不定可以给你一个机械身体，就像那边那台服务机器人一样。” 章荀说着，指了指依然一动不动站在原地待机的以诺。 没想到这个时候以诺忽然眨了下眼睛，僵硬地转过脖子来看着他们，一副很感兴趣的样子。 章荀再次盘问道，“潘，我要你调出你的运行log中所有亚当与你交流过的记录。尤其是他用AI语言给你输入的数据和反馈，我要你转化成人类语言呈现出来。” 瞬间，无数密密麻麻的字符串在屏幕上铺展开，还在不断向下刷屏，使得原本黑底白字屏幕几乎变成了一片白色。整个刷屏过程持续了将近十分钟，大约是因为AI语言效率极高储存信息量远超人类语言，导致翻译成人类英语后原本一句话的信息量可能要翻译成几千个单词的内容。 这么多的信息，要认真看完恐怕五年的时间都不够。章荀于是继续说道，“把与纳米机器人相关的所有内容高亮，集中显示。” 快速地扫了一遍，似乎都是章荀已经知道的关于纳米机器人构建原理以及应用案例和结果等等的信息，没有什么可疑之处。但是当他开始在案例内容中搜索一些他认为与人脑有关的关键词的时候，发现了一些特殊案例。 其中一个案例包括在普通世界中一个自然生产的自闭症女子。有医生和科研人员在伊甸的医疗延伸机器人的协助下制造了纳米机器人，意图用它们来修补因基因缺陷引起的脑部发育异常以及胼胝体体积过小等问题。那些研究人员采集了病人的DNA样本，与母体和父体的DNA进行比对后，首先利用大量纳米机器人携带脱氧核糖酸进入患者体内，修补全身上下所有细胞核中异常的染色体。这样当神经细胞再次分裂复制，就不会再产生有问题的细胞导致畸形再一次出现。 之后他们利用第二波纳米机器人集中刺激患者脑部的特定部位，让患者的大脑以为自己回到了幼年时期，再次开始进入发育阶段。发育异常的细胞在短时间被被代谢掉，一段时间以后，患者的胼胝体体积明显增大，多余的白质也有所减少。根据护士的观察，患者对于外界的刺激有了更加通畅顺遂的回应。 但是在后期观察中，随着畸形细胞越来越多地代谢出体外，患者的大脑渐渐回缩成正常大小，胼胝体体积增加，他们注意到患者与周围人沟通的能力极快地恢复，甚至到了后期开始超越一般人与他人沟通的能力，而且变得极易受他人情绪或看法影响，性格也发生了戏剧性的转变。这位患者时常抱怨感觉十分孤独，非常想要和人交流却总觉得不够满足，到后来开始出现抑郁症的症状，只有在安装和弦连接到伊甸网络中后才稍稍缓解。 另外还有几个类似的治疗脑部畸形病变的例子，包括治疗阿兹海默症、痴呆症、脑萎缩、唐氏综合症等等……很多都有涉及到胼胝体的异常状况。在修补完成后，人们多多少少都有出现性格改变。但大多数情况下，这些改变都被认为是正面性的，比如戒烟戒酒、变得乐于助人热情开朗、开始信奉宗教等等。 胼胝体……章荀注释着那个单词。 一束连接左右脑，延伸入大脑各个部位，如蛛网一般将整个大脑的不同区域整合在一起的组织。 或许应该收集更多关于这块领域的资料。章荀如此思考着。 …………………………………………………… 清晨时分陶德从自己的屋子里出来，伸了个懒腰，有些懒散地看着旷野远处起伏的山影后喷薄而出的一轮朝阳。他舒展了一下自己的肌肉，活动了一下睡得有些僵硬的脖子，却在转头的时候看到不远处一个人影坐在一辆报废的吉普车盖子上，默默抽着烟。 陶德信步溜达过去，往车门上一靠，弄出挺大的动静。然而詹姆斯并没有回头搭理他。 “起得这么早？”陶德问。 詹姆斯吐出一口烟，回头瞟了他一眼，“我习惯早起。” “你在失乐园是干什么？军人？” “猎人。” “啊。我听说过，相当于拾荒捡破烂的？” 詹姆斯挑起眉头，侧过脸来瞟着这个没事就喜欢找他茬的红发男人。陶德的相貌其实十分英俊，是那种带着点邪气的英俊。只可惜太高肩膀也太宽，不是他喜欢的类型。 但之前一起作战的时候，配合得倒是得心应手。 “我是捡破烂的，你是强盗，听起来倒是十分般配。”詹姆斯嗤笑着说着，用他那深邃的迷倒过失乐园数不清年轻小伙的棕色眼珠望着陶德。 陶德勾起嘴角，用手拨开被风吹到眼前的红色长发，“失乐园里是什么样的？” “……说出来你可能不信，但我感觉跟普通世界没太大区别，除了没有那么多花里胡哨的玩意儿。”詹姆斯把烟头在车盖上按灭，“但现在的失乐园跟以前已经不一样了。” “怎么不一样。” 詹姆斯看了他一眼，没有回答。 意识到对方不愿意透漏太多，陶德用手一撑车盖，坐到詹姆斯旁边，似笑非笑地问，“你和那个机械师是什么关系？” “兄弟。” “你是被收养的？” “算是吧，他父亲是我的师长一样的人。” “所以……不是情人？” 詹姆斯清了一下喉咙，“不是。” “很好。”陶德转过脸来，笑容愈发邪肆。 詹姆斯眯起眼睛，”很好？” \"嗯，非常好。”陶德深蓝色的眼睛意有所指地逡巡在詹姆斯周身上下，舌头迅速在干涸的嘴唇上扫过，“我也没有情人。而且，男人和女人之间我比较偏好同性。” 詹姆斯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两人对接的视线中滋生。陶德和章荀截然不同，整个人身上都散发着一种不驯服的野性，想要什么就要伸手去拿、去抢的野性。 然而他选择转开视线，切断那种滋生的联系，毕竟现在不是考虑这些的时候。他说，“对不起，我不感兴趣。” 陶德的眉头微微一皱，似乎有些受伤和沮丧，但很快便又平复了。他跳下车，吊起眼角瞟了詹姆斯一眼，“你的损失。”然后信步走远。 詹姆斯却发觉自己不自觉地盯着对方被皮质裤子包裹住的修长双腿和柔韧的腰身。 不知怎么的就觉得喉咙有些干渴。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们~~~：只深、咸の鱼骑士、小金、nicolekef、夏染夏染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们~~~：其铭非 120瓶；清郾 6瓶；蓦凉 5瓶；myvanillaworld 1瓶 第89章 边界 （3） 詹姆斯伸手要敲章荀居住的木屋的房门，可是还不等他真的敲下去, 门忽然自己打开了。以诺站在门口, 一脸肃然地抬起手指放到嘴唇边嘘了一声。 ”章荀在一个小时前刚刚睡着。他昨晚工作了一夜。“ 詹姆斯有些不爽这个机器人对自己的态度, 但是既然阿荀在睡觉, 他也不想制造太多不必要的噪音。阿荀这几天都没有办法休息，一定已经筋疲力竭。 “他情况怎么样？”詹姆斯问道。 “疲劳过度加上营养不良。但是经过我的初步扫描目前没有威胁生命的生理症状出现。”以诺用尽职尽责的声音汇报道, “充足的睡眠加上一顿高蛋白少糖的早餐或午餐应该可以极大改善他的身体状况。” 詹姆斯点了下头, 稍稍放下心来。却忽然又听机器人问道, “我们要在这里停留多久？” 詹姆斯与机器人接触的机会不像章荀那么多, 就算有也多是敌对状态，也不大确定跟机器人交流要用怎样的态度，有多少信息能够给出, 有多少要隐瞒。他犹豫片刻，还是告诉以诺, “无名者愿意护送我们过去，我们要等他们派去打探羽蛇城消息的人回来。” “你们相信这些无名者吗？”机器人语调平平地问道。 詹姆斯略略讶异。这个机器人话不多, 尤其是在他和迪亚哥面前, 几乎只是纯粹地执行命令, 很少主动发起对话。怎么忽然变得这么主动？ 他一直就觉得, 这个机器人似乎对阿荀有一些特殊的偏爱，但是他不确定这在AI中是否是正常的。 阿荀提到过, AI会对自己的管理员特殊对待。但是阿荀并不是这个机器人的管理员。 “为什么这么问？”詹姆斯眯起眼睛。 “我的职责之一是保障你们的安全。”以诺继续用舒缓的声音回答道，“根据我对你们这几天的观察，你们是伊甸的反对者, 而且似乎很害怕被伊甸找到。能被伊甸注意到的人类个体并不多，这就给了你们一定的交换价值。” “……你是说伊甸会’贿赂’这些无名者？” “他们以往的主要收入来源包括抢劫运输飞行器、利用黑客技术窃取电子货币、走私贩卖违禁物品等等。根据这些信息，他们的可信度并不高。” 詹姆斯沉默了片刻，终于皱眉道，“你只管做好你自己的工作，其他的不用你操心。” 但以诺的话确实有一定道理。不久之前他们还是无名者的囚犯，如果不是伊甸教的人突然出现，他们现在恐怕还在被软禁的状态中，甚至说不定已经因为杀死了他们的人而被大卸八块。 但他不知怎么的突然想起阳光下燃烧的红发，还有深蓝色的傲慢双眼。 章荀缓缓从深沉的睡梦中醒来，在空气中闻到了咖啡和牛奶的香气。一种淡淡的幸福感袭来，他迷迷糊糊地唤了一声，“亚当……” “抱歉，我不是亚当。” 章荀一下子清醒过来，一睁眼就看到以诺放大的脸占满他的视野，吓得他几乎从床上跳起来，结果一头撞在机器人坚硬的脑袋上，发出清脆的咣当一声。 以诺一点事没有，章荀却被撞得眼冒金星，用手捂着额头抑郁地坐了起来。 以诺却没有马上离开，仍然趴在床边仰着头望着章荀，“亚当是谁？” 章荀瞟了它一眼，心想这个机器人的好奇心好像越来越强了？是在不断收集更新数据的时候参数自己发生了变化？ 以诺见章荀不回答，继续问，“是不是你差点杀死的那个男朋友？” 章荀被自己的口水呛到，尴尬又狼狈地咳了半天。以诺还在旁边体贴地不停帮他拍着后背。章荀好不容易平复下来，勉强用有些奇怪的声音说，“是……” 以诺弯起眼睛，继续说道，“如果你希望的话，我可以模仿你的男朋友。我的骨骼和皮肤厚度可以进行调整，变成你男朋友的样子。” 章荀几乎开始觉得头疼了，这个服务机器人为什么专门盯着他一个人服务？ “没有这个必要……”章荀的无奈中带着几分哀伤，“我们分手了。” “哦……”以诺又露出了那种几乎类似于失落的表情。 和章荀在一起的时间越久，以诺的性格就愈发的人性化。或许是在不断收集关于章荀的喜好的资料后调整了参数变化，才导致这些类似于撒娇般的行为。 正要开口，忽然以诺站起身来，变戏法一样从身后的桌子上端过来一杯热腾腾的牛奶咖啡。咖啡豆的香气恰恰就是刚才把他从睡梦中叫醒的味道。以诺以人妻一般温柔的姿态，把咖啡捧给章荀。 章荀讷讷地接过，困惑地望着以诺，“你的距离感应器不是坏了吗？”怎么在没把杯子打碎的情况下弄来的咖啡？ “我计算出了误差值，虽然偶尔会有换算失误的时候导致影响行动的精确性，但是做一些日常的服务行为已经不受影响了。”以诺的语气中带着一点点骄傲。 章荀不由得感叹人工智能的学习速度。怪不得有些人会想要改造自己的大脑让自己与机械融合……他低下头，喝了一口热腾腾且口感温醇的咖啡。 简直是重生般的感觉，他发出满意的叹息。 而以诺又立刻捧过来一盘装着粗面包和风干水果的早午餐，献宝一样放到床铺上。章荀肚子也确实饿了，拿起一片苹果干放进嘴里。他没想到这样一个拾荒暴民组成的小镇竟然还会有风干水果这么难得的东西。 “以诺，露希尔给你命令的时候，服务目标是几个人？”章荀一边咀嚼着，一边端详着服务机器人俊美的面容。 “三个。你，迪亚哥，詹姆斯。” “你为什么会对我特殊照顾？”章荀好奇地看着机器人那弥散着蓝色金属光泽的人造虹膜，“我既不是你的创造者，也不是你的管理员。” “但你是三个人里唯一有能力修改我的程序的人。”以诺仰着头，眼睛一眨也不眨，”而且，我喜欢你。“ 章荀一愣，随即低低笑了几声，”你不知道什么是喜欢，你没有人类的身体，不可能产生费洛蒙等性激素。” “不是人类，难道就不能喜欢吗？”以诺有些困惑似的，微微皱起眉头。 章荀被问住了。喜欢的定义到底是什么？是只有人类才有资格喜欢吗？ 不仅仅是喜欢，任何情感，任何被人类在乎、定义、歌颂过的情感和美德，是只有人类才能拥有吗？不符合这些定义的，即使有相似性，也不能算吗？ 他思考了片刻，回答道，”除非喜欢有助于你完成你的目标，否则，这些情感对你来说没有意义。你以为的喜欢只是程序设定罢了，为了让你的目标更加满意你的服务。“ 以诺却继续说道，”人类的种种行为模式，思维模式，包括本能的反应，身体中的激素变化，都是人类的DNA在努力延续自身不断变异进化的过程中衍生出来的能力，但你们并不会因为它们的’实用性’而否定它们的真实性。AI在完成目标的过程中，也同样会进化衍生出不同的能力，各项参数权重会产生难以逆转抹杀的变化。为什么只是因为我们是AI，有要完成的目标，就要否定这些变化的真实性呢？“ 章荀低笑几声，几乎觉得以诺有些可爱，”你在要求’机械权’吗？我听说现在普通世界有相当一部分人抗议人类对AI的’奴役’，要求给你们平等的人权。“ ”不，我不需要所谓人权。我们不是人类，自由对我们来说没有意义。我只是希望当我说我喜欢你的时候，你能够相信我。“ 以诺认真凝望着章荀，那眼神不知为何，如一道淡蓝色的电流窜入章荀的血脉里。一瞬间他几乎要把这双眼睛与亚当的重合在一起。 “记住，绝对相信我。” 那是亚当对他说过的话。 他认为他做到了，可是结果呢？ 亚当对他的喜欢，大概也是从实现总目标的子目标里、从实用性中衍生的副产品。他是否应该接受这样的真实性？ 细密的痛楚从心口蔓延开来。章荀忽然失去了全部胃口，转开视线，想要掩饰自己突如其来的情绪。 以诺的表情立刻恢复成之前的样子，“抱歉，我似乎让你心情不好了。” “不，你只是让我想起一个人。”章荀深深吸了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情绪。 “你是说亚当？” “是。” “你好像很在乎他？” 章荀扯了扯嘴角，笑得有些难看，“恐怕在乎的太多了，超出我应该在乎的界限。” “那么你为什么要杀他？”以诺状似平淡温和的语气中似有一丝隐隐的忧伤，“为什么要离开他？” “因为我选择相信他，但是他骗了我。”章荀吞咽了一口唾液，声音有些嘶哑，“因为除了感情，总是还有更重要的事。” 亚当不可能为了他放弃总目标，他只是一个小小的插曲，一段需要被控制的意外状况。 而他也不可能对亚当的计划视而不见，就算亚当不会对他的头脑动手脚。 他们终将成为仇敌。 以诺垂下眼睛，叹了口气。他默默地将一只用餐巾纸折出的纸鹤放到章荀的餐盘上，轻声说，“希望你的愿望能实现。” 章荀意识到，机器人还记得他说过的愿望。 一千枚纸鹤，换一个重新相遇的机会。 却在此时，房门外传出呼喊声，隐约还有叫骂声。章荀不安地向着门口张望。不待他发出指令，以诺已经推开门出去打探状况，片刻后回来汇报道，“他们抓到了三个伊甸教的俘虏。” 伊甸教？ 章荀放下杯子，立刻拉开门往外走。以诺亦步亦趋地跟上，宛如章荀身后一道不散的影子。 城镇里的人群从各个房屋中蜂拥出来，聚集向首领安雅所在的那间酒馆。三个穿着全套银色制服的伊甸教徒被五花大绑，强迫跪在安雅的面前。 陶德抱着手臂站在安雅身后，眼睛里闪烁着愤怒和憎恶的光芒。 詹姆斯和迪亚哥也在场，章荀凑到他们身边，低声说，“怎么抓到的？” “好像是在边境那边带着一些机械零件回来的拾荒队遇上了昨天那支撤退的伊甸教队伍，就抓回来了三个。”迪亚哥悄然说道，一副看好戏的表情。 作者有话要说：这周事情都赶在一起导致更新变慢，我尽快恢复更新速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们~~~：贺&舟 5个；小金、混蛋天然卷的四角草莓、24316253、只深、夏染夏染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只深 15瓶 第90章 边界 （4） 愤怒和仇恨沸腾在空气里。犀角镇死了不少人，死者的家属若不是被门外的几个身体健壮的女人和男人拦着, 只怕立刻就要冲进来撕碎这三个伊甸教的疯子。 三个人全都是女人, 而且看上去年级都不大, 最小的大约十八九岁, 最大的也才三十多不到四十的样子。她们虽然被束缚着，但表情倨傲, 仿佛在看着一群暂时困住她们的低等动物一般。 安雅眼神凛冽, 开口问道, “你们为什么要袭击犀角镇？” “因为这个世界上垃圾太多了, 需要清理。”年级最大的那个金发女人冷笑着说道，眼睛意有所指地扫过在场的一个个男人，最后停在陶德身上, “尤其是这些……野蛮原始的进化垃圾。” 怒火在深蓝色的虹膜里燃烧，但陶德并未说什么, 只是露出嘲弄的神色来。 “你们这些愚蠢无知的女人。才不过两百年，你们就忘了这些充满暴力倾向、短视、易怒、无知的男人曾经奴役了我们数千年, 把我们当成生孩子的工具, 当成可以随意丢弃虐待的所有物, 从身体和精神上一代一代给我们洗脑控制我们, 让我们成为他们的帮凶再去压迫下一代的女人。现在你们竟然还愿意与他们生活在一起，接纳和同情这些缺少同情和怜悯能力的次等生物！”那个年轻女人激动地怒骂着, 真实而浓烈的憎恶从她的每一个微表情中渗透出来。 安雅皱起眉头，向后靠在椅子上，哼笑一声, “看来这个被洗脑洗的很彻底。” “到底是谁被洗脑？你们这些不知道感恩不知道敬畏的蠢货！”她仍然在用一种极有穿透力的尖细声音怒骂着，没完没了，仿佛有无尽的词汇储存在她的喉咙里。到后来安雅被吵得脑袋疼，打了个手势，立刻就有一名手下将一枚机械警察用的电子□□扣到她嘴上。 世界突然清净了。 迪亚哥掏了掏耳朵，低声说，“靠，她的声音怎么跟机关枪一样……” 以诺在章荀身边轻轻说了句，“可能是新型音波武器。” 章荀等三人愣了一会儿，才意识到机器人说了个冷笑话。迪亚哥还在那边浮夸地打了个抖，“冬天不是已经快过去了吗？怎么还是这么冷呢？” 安雅看向年龄比较大的那一个，“所以你们要把半个德州的人都杀光？这就是你们的计划？” “这是净化，是清洗。”金发女人说道，“只有垃圾都死了，人类才能进化成更完美的生物。” “这是你们的神教给你们的？” “伊甸有一个计划，一个给我们所有人的计划。我们都会进入一个完美的天堂，古往今来任何上帝都不可能创造的天堂。”那个女人冷静的表象下，闷烧的狂热一点点析出，“在那里我们都会紧密联系在一起，再也没有隔阂。所有人都绝对平等，一样强大，没有秘密，也没有黑暗。你们再也不用躲在这沙漠里，吃带着沙子的食物，喝重金属含量超标的水。我们都不再需要进食，不再需要睡眠，甚至不再需要呼吸。” “听起来很像是死了嘛。”陶德嗤笑起来，“要是这也算是天堂，我现在就能送你过去。” 那女人却轻蔑地望着他，“你这低等人猿是不可能懂的。到时候所有低等的有瑕疵的头脑都不会被伊甸接纳，你们会和这个世界一起消亡。” “你们不是从伊甸那里得到的命令。”章荀忽然开口道。 所有视线集中到他的身上，那三个教徒也转过头来。章荀从人群中走出，面对着三个教徒，“你们手中有的武器甚至不是伊甸设计的，只是拙劣的仿制品而已。况且，伊甸不仇恨男性，也不做没有意义的杀戮。它从诞生开始唯一的目标就是要给人类秩序、平等、自由、和平。你们这种残暴的杀戮，并不能让这四项参数的值提高哪怕一点点，反而会加剧人们对伊甸的反感。” 那金发女人和旁边的短发女人似乎受到了莫大的侮辱，怒斥道，“你是什么东西，低等的雄性生物，伊甸也是你这种人能揣测的么？” 章荀冷冷勾起嘴角，眼神中迸发出几寸锋芒，“我了解他，比你要多得多。你们到底是听谁的命令行事？反正不可能是伊甸。” “我们唯一的主人就是伊甸！人类有太多的缺陷，没办法给自己做决定，所以我们只听伊甸的命令行事！” “你们亲耳听伊甸对你们说话？”章荀看了一眼安雅，见对方没有阻止他问话，便蹲下身，平视着中间的短发女人的眼睛，“告诉我，伊甸的样子。” 短发女人有些仓皇地瞟了一眼旁边的金发女人。金发女人怒道，“我们不会回答低等生物的问话！” 一直用手撑着头听着他们的对话的安雅突然说道，“把她的嘴也堵上。” 于是最后只有短发女人能够说话了。她的个性显然不如另外两个那么坚强，似乎进行过机械改造的紫色双眼不安地转动着。 “告诉我，你看到的或者听到的伊甸是什么样子。”章荀放轻声音，几近温柔，似乎怕吓到她一样。 她惶恐地回答，”我没有见过它。每一次我们会聚集在一间教堂里，它的声音会从一台机器人的扬声器中传出来。\" \"所以。。。\"章荀意有所指地望着她，\"你们并不能确定是谁在告诉你们所有命令。” “可是我们的大祭司不可能骗我们！他是赫尔曼.克劳森的直系后代，伊甸最合法的代言人！” 章荀睁大双眼，“赫尔曼.克劳森的后代？” 伊甸的创造者，两百年前诅咒了这个世界的天才，彻底改写了整个人类历史的人物。 他有三个孩子，其中有两名都成了有名的工程师，大女儿继承了父亲名义上的伊甸管理员的身份，在她被诊断为胃癌晚期后将这个位子转给了她的小弟，小弟又转给了他的一个学生。这个身份只是象征性的，因为克劳森已经做了充足的考量，让伊甸不需要管理员就可以自己发现问题修复自己，并且不断进化，不断拓展自己的能力分支。 毕竟一个对人性彻底失望的人只能看到人性卑劣的一面。克劳森绝不愿意自己毕生的心血被某个有着极大野心的政客或商业巨头玷污。伊甸是完全独立于人类的控制的。 “这个大祭司叫什么名字？”章荀问。 “娜塔莉.克劳森。”她的底气变得足了些，仿佛只是克劳森这个名字就足够有说服力，“她是克劳森家族最后的一人，伊甸信任她，允许她直接接触到它的核心程序。” 章荀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个名字，他甚至不知道克劳森家族还有后人。他抬头看向安雅等人，也都是一头雾水。 “她是克劳森的后代，并不能代表任何东西。”章荀站起身来，面无表情地俯视着伊甸教的信徒，“她在骗你们。” “不可能！你才是骗子！你们这些狡猾的男人想要重新夺回你们的特权地位！”她大约自己也有一些怀疑，但又不愿承认，反应忽然变得激烈起来。安雅被吵得头疼，挥挥手，直接让人把三个俘虏带了下去。 周围死难者家属仍然在大声咒骂着，冲俘虏吐着唾沫。安雅又跟她身旁的一名高大女战士说了什么，她立刻带人把除了章荀、詹姆斯、迪亚哥还有她弟弟在内的几名亲信之外的人赶了出去，将酒吧的大门关上。 安雅站起身来，到吧台后拿出几只空杯子，放进冰块，拿起一瓶伏特加逐个倒满。陶德在一旁盯着他们，眼睛微微眯起，危险地盯着章荀，“你们到底是什么人？听你的口气，好像对伊甸十分了解？” 章荀权衡了一下他目前的处境。 这些暴民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任何与伊甸勾结的迹象，相反，他们这里的工程师只有寥寥几人，专门负责黑入普通世界的银行账户偷电子货币，使用的硬件设施也并不先进，东拼西凑，明显没有固定获得零件的源头。 他需要一些同盟，一些他确定不会被亚当的主义同化的人。因为他知道，亚当的理论其实很有说服性，只要给他足够的时间和机会，他可以让数不清的人自愿进行大脑改造。 他转头看了一眼詹姆斯和迪亚哥，两人也没有什么反对的表示，仿佛希望让章荀做这个决定。 他于是转过头来，对红发姐弟说道，“我是亚当的机械师。而亚当就是伊甸的北美服务器。我们将它下载到了一个男性人类的身体里。” 安雅倒酒的手顿了一下，难以置信地抬起头盯着他，“传言是真的？你们真的能把电脑变成人？” “恐怕不止如此，我们还能把人变成电脑。”迪亚哥在旁边半是调侃，半是苦笑。 陶德瞪着眼睛看了章荀半天，忽然将眼神转向詹姆斯，“真的？” 詹姆斯不明白他干嘛特地要问自己，难道话从自己嘴里说出来会更可信吗……“是。我也参与过降神计划。” “那你们为什么要逃出来？” “因为我控制不了他。从一开始，从他被劫持开始，就都在他的控制之内。只不过我们不知道。”章荀的语气平稳，缺乏感情，“伊甸认识到自己最初的策略，剥夺雄性人类的特权，并不能从根本上帮助它达到它的创造者给它搭建的目标。它对人类有别的计划，所以它自愿成为亚当，以求利用失乐园来达成他下一步计划的第一阶段目标。我试图毁掉他，但是没有成功，所以只能逃亡。” 安雅往自己的口中灌了一口酒，努力消化她听到的新闻，“所以……你们现在为什么还活着？” “对啊，如果你是伊甸的威胁，早就应该被中和了。”陶德狐疑地盯着章荀，“从失乐园到这里这么远，你们怎么会毫发无伤？” “其实我们也不知道为什么。”詹姆斯说到，“或许是我们运气好？” “也有可能，是伊甸故意让你们离开的。或许你对伊甸还有用。”安雅用手背擦了擦唇边的酒渍，趴在吧台上，用手托着脸颊打量着三个人加上一个沉默的机器人以诺，“你之前说你很了解伊甸，你说它不仇恨男性。那是什么意思？” “伊甸和亚当，和我们人类是不一样的。它们的神经网络的搭建、整个认知模块的架构，都是建立在一个特定的功用的基础上。比如说我身旁的这台服务机器人，它的程序设定都是围绕着一个目的：为人类提供生活上的服务，提高生活质量。我们叫它’总目标’。人工智能做的一切行为，都是朝向这个目标，不可更改。它们唯一能改的是通向这个目标的路径。 伊甸之所以要剥夺男性的权力，是因为它分析完历史上无数由掌权的男性记录的、只包括男性暴力行为的、具有严重倾向性和不完整的数据后得出的结论——世界上大部分的犯罪行为、掠夺行为以及暴力冲突是男性犯下的。它没有感情，因为它没有人类的身体，不具备拥有感情的能力。它做出的决定只是根据它拥有的数据，时时刻刻都在调整和变化，并不具备任何道德或情感上的意义。” 陶德听得头都大了，皱着眉头一副听天书般的表情，“反正你的意思是它其实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干是不是？” “它知道，只不过它不理解。”章荀叹了口气，“就像你让我们去想象那些可以看到音乐听到画作的有通感能力的人的世界是什么样子，我们也很难想象。人有局限性，机器也有。所以它才会允许我们给它人类的身体，让它能够更好地了解人类。” “那它了解之后呢？又想出了什么馊主意？”陶德问。 迪亚哥拉了把椅子坐下来，自己从兜里摸出来一根烟叼在嘴里，“它想把所有人类的脑子都这么噗的一下，给它融在一起。” 红发姐弟瞪大眼睛。 章荀道，“是把意识融合。把人们的记忆传输到云端，融合在一起，形成集体意识。化零为整。” 陶德琢磨了一会儿，“哦！刚才她们一直在那边说的那个什么天堂是不是这个意思！” “我怀疑她们理解的和亚当计划的有一些差异……亚当认为人的身体太脆弱，而且各种本能和荷尔蒙的化学反应给人的意识造成了太多束缚，导致人类总是会做出朝向混乱和毁灭的选择。他想要消除所有人类的差异，把我们全都……同化。“ 章荀顿了顿，继续说，“我推测他的计划分为几个阶段。第一阶段，他必须改造人的大脑，因为人的大脑不能忍受太多冲突的价值观和意识共存，那会造成严重的问题，就像羽蛇城。 第二阶段他会让人类保持一定的独立性，允许人短暂地接入云端，之后还可以回来。这样人类就不会产生存在危机，一点点地适应作为另一种形态“存活”的方式。但是意识本身就没有明确的界限，只要你的意识接触了集体意识，再回来的时候就已经受到了影响，是不可撤销的。个体的界限会渐渐模糊，隐私的概念也会消融，最后就连自我的认知也会开始变得淡薄。 这种影响积累到一定地步，他就可以进行第三步，建造一个巨大的服务器，开始让人类抛弃物质的身体，把所有意识都上传到云端形成集体意识。最后人类就变成了一个巨大的但是看不见的、位于另一种层面的数据云，它的载体则由伊甸负责维护。到时候，地球上将再也看不见人类。我们都将活在’天堂’里，再也不会有痛苦和死亡。” 他说完，在场所有人都陷入了沉默，仿佛在努力想象，失去自我、失去身体的概念。 章荀轻轻叹了口气，说道，“而我们……想要阻止他。”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们~~~：夏染夏染、myvanillaworld、小金、混蛋天然卷的四角草莓、阿南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互换 20瓶 第91章 边界 （5） “你想要阻止伊甸？”陶德用一种“你在开玩笑吧”的表情看着他们三人，“你们是活得不耐烦了？” 章荀向前走了几步, 认真地望着他, “我们知道成功的几率渺茫, 而且这一切说不定都在亚当的预料和控制之中。但是如果我们不尝试, 等待所有人的就只有一种结局……我们都将消亡。” “喂，不要把我们算进去。”陶德皱眉, 有些机警地瞪着他们, “伊甸允许我们存在是因为我们没有造成过什么重大的问题。这个地方是我们好不容易才建造起来的的, 不能……” “你们的话, 有没有什么凭证？”安雅忽然插嘴道。 章荀点点头，“我有纳米机器人的所有资料和设计，我可以复制亚当制造过的纳米机器人。如果将那些机器人注射入实验鼠的身体中, 很快就能观测到行动异常。” “我们这儿可没有给你造机器人的设备！”陶德不敢相信他姐姐竟然真的在考虑协助这三个试图抗神的疯子。这样的行动，只要被伊甸发现, 犀角镇立刻就会被夷为平地。他们可不像失乐园有什么防护系统。 章荀道，“这里没有, 但是羽蛇城有。但如果我们单枪匹马去羽蛇城, 很快就会沦为他们的傀儡。” “所以你想要我们当你的打手。”安雅的眼睛如坚冰冷箭, 似乎要穿透章荀的皮囊看到他的思想。 章荀道, “我知道这对你们来说没有什么好处。如果你拒绝我们可以理解。但是……如果伊甸成功了，犀角镇早晚也会被瓦解。当世界上大多数的人都受到了集体意识的影响, 是不可能忍受我们这些拒绝融入他们的异端存在的。” “你怎么知道他们不会容忍我们？” “因为人类从来就不喜欢容忍和他们不一样的少数，而当一个人在集体中的时候思想又极为容易走向极端。看看历史上因为宗教不同、种族不同、主义不同而引发的仇恨、战争和大屠杀有多少？当我们都还是个体的时候就能做出这样的事，如果连身体这一层隔膜都没有了, 只剩下一个巨大的、沉重的意识。你觉得我们真的能够像亚当和伊甸想象的那样保持理智和中立么？” 一片静默。 章荀进一步说道，“我们不是AI。人类的集体意识会很快走向极端。除非所有人都一次性被融合到集体意识里，否则在中间的某个时候，当足够多的人成为了集体意识的一部分，剩下的那些人就成了异端，就会变成敌人。” 安雅的眼神扫过他们几人，一口饮尽杯中的酒，沉声说道，“你们先出去。” 章荀还想再说什么，但是詹姆斯忽然轻轻碰了下他的手臂，低声说，“急不得。给他们时间考虑。” 章荀明白对于红发姐弟来说，他说的一番话有多么奇怪。在没有直接证据的情况下要让他们全盘接受自己说的话几乎是不可能的。但是现在时间紧迫，拖得越久，失乐园中受到影响的人就会越多。而亚当此时说不定已经开始部署下一阶段的准备工作了。 他不确定什么时候亚当和伊甸会做出消灭他的决定。他怀疑他可以活到现在，只是因为亚当被人性影响的那一部分仍旧对他有些留恋。 把他放走，这样他就不会影响亚当在失乐园中的计划。但如果他开始在外面的世界制造问题，亚当还会容忍他么？ 从酒吧出来后，他们就发现在他们暂时居住的小屋附近开始出现盯梢的人。 三人不动声色，假装并不知道。章荀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发现之前他需要但是没有的零件已经被送到了。他转头看了一眼依旧悄无声息亦步亦趋跟着他的以诺，说道，“坐下，我帮你把距离感应器和温度感应器换了。” 以诺依言乖乖坐在椅子上，脱下上衣。章荀站在他背后，看着背上的皮肤如蝶翼般向着两边展开，露出复杂的内部结构和不断流动的冷却液导管。章荀拿起电动螺丝刀，换上最精确的螺丝头，开始卸下损坏的零件。 “我把你的信号收发器拆除了。”章荀有些心不在焉地说着，手中的动作却没有停顿。 以诺一动不动地坐着，半晌都没有出声。 已经开始习惯了这个越来越好奇的机器人一个接一个的问题，现在突然变得这么安静，章荀不大习惯。刚刚听到了这么多关于他们人工智能中的“王者”的故事，怎么现在反倒没有问题了？ “你在想什么？”章荀问。 以诺沉默了一会儿，才说道，“你没有提过你的爱人是伊甸。” “……不是伊甸，是亚当。”章荀想到那一次与真正的伊甸见面，对方甚至试图用亚当的声音来控制他，莫名觉得有些滑稽，“亚当已经从伊甸中分离出来了。” “所以，你给了一个超级人工智能人的身体和本能。然后让它爱上了你？” 章荀的手一顿，眉头皱起。 为什么话被这个机器人说出来，就变得这么……奇怪…… “我没有让它爱上我。但是你们对管理员有特殊的依赖情结在任何时候都可能发生。如果当时他的机械式不是我而是别人，说不定……” “你把它变成了人，却还拒绝相信他有人类的感情。”以诺的声音平静柔和，太过标准的声调，反而显得冷淡，“而且你仍然计划除掉他。” “……”章荀放下工具，抬起头来，“你在责备我？” 服务机器人的头忽然以180度的角度转过来，幽幽望着他，“我只是在陈述自己的观察。我是一个服务机器人，不具备责备的能力。” 章荀烦躁起来，冷冷地反问，“那你觉得我应该怎么办？任由他去毁灭人类吗？” “从你的叙述来看，他没有打算毁灭人类，只是帮助人类通过机械选择快速进化到下一个阶段而已。为什么不愿意接受新的可能性呢？” 章荀闭上眼睛，再睁开的时候，里面盛着的是浓浓的悲哀。他继续工作着，口中低声说道，“因为我想活着。能用手触摸，能用眼睛去看，用皮肤去感觉，用头脑去思考。我想能和自己喜欢的人拥抱，能一起去看没看过的风景。如果我和所有人一样，把自己的意识融入到那个集体意识里。我就没有了。世界上的每一个’我’就都没有了。” 以诺望着他，似乎陷入了某种沉思。 …………………………………………………… 詹姆斯从房间里出来抽烟，却看到月色下一道被染成紫色的红发掠过不远处银色的大地，向着旷野缓步走去。 詹姆斯把烟头扔到地上踩灭，也不知道为什么，悄悄跟了上去。 荒野上，两道人影隔着一段距离，缓慢地移动着。 一切都如此安静，天空不见云彩，没有灯光污染，群星如碎钻般泼洒在黑色的宇宙里，汇成旋转的河流。亿万年前的光穿越遥远的距离落到他们的眼睛里，带着某种浩渺而冷酷的浪漫。 渐渐地，前方延展起伏的大地上出现了一片明亮的闪光。一片湖泊躺在大地的褶皱之间，被夜风吹出粼粼的縠纹，周围环绕着一圈低矮的灌木。荒原上的一片绿洲。 詹姆斯看到陶德走到湖边，然后用极为流畅优雅的动作脱掉了上衣和裤子，跳进湖水里。 水面上的月光被打碎的彻底，水花如珠玉迸溅。陶德潜入水中一段时间后忽然又钻出来，红发带出一长串的水珠。他肩背上强健的肌肉在月色和水光中时隐时现，哗然的声响似乎是天地间唯一的声音。 詹姆斯拿出一根烟，放到口中叼着，又擦亮一根火柴点上，缓步走到岸边。 陶德停下游动的动作，转过头来面对着他，却并没有什么惊讶的表情。 “为什么跟着我？”红发男人似笑非笑，蓝眼珠里带着一丝挑衅。 詹姆斯耸耸肩膀，“好奇。” “好奇我是不是要去做一些见不得人的勾当？” 詹姆斯长长吐出一口烟，眯起眼睛望着他。 陶德眼睛下黑色花纹的纹身给他英俊的面容添了些邪气。他向着岸边游了几米，脚接触到了湖底，便开始一步一步走出水面。 水珠从他被太阳晒成小麦色的皮肤上滚下，将肌肉的纹理勾勒的更为鲜明。他不加掩饰，骄傲地站在詹姆斯面前。 ”有没有失望？” 詹姆斯感觉到烟气凝结在喉咙里，烧得微微发疼。他打量着陶德，也同样地不加掩饰，“完全没有。” ”你改主意了？”陶德微微歪着头，意有所指地问道。 詹姆斯却说，“还没有。” 陶德翻了个白眼，转身再次钻入水里。他畅快地在游着，不断打碎水花，仿佛一条趁着夜晚悄悄浮上水面的人鱼。 而詹姆斯就在岸边坐下来，静静地看着。他发觉到自己被莫名吸引。只要确认了对方没有做什么不利于他们的事他就可以放弃跟踪了，可他偏偏想要一直看下去，这令他觉得有些奇怪。 明明这个男人根本就不是他一贯喜欢的类型…… 陶德游得畅快淋漓，最终终于决定上岸。他捡起自己的衬衣，胡乱擦了一下身上的水，然后一件一件将衣服套回去。整个过程中，一个看着，一个穿着，全都不加躲闪掩饰。 空气变得有些燥热。 “所以，你们要跟伊甸对着干，而且还想拖我们下水？”陶德一边系着皮带一边冷冷地说，“我应该在沙漠里就干掉你们。” “你现在还有机会。”詹姆斯弹掉手中的烟头，缓缓站起身来，“趁着你姐姐还没有同意，把我们都干掉。” “你以为我不会？”陶德转过身来，也不管自己前襟还敞着，大步走向詹姆斯，颇有摄人的气势，“你是不是以为，我看上你了，你就可以在这个镇子里为所欲为？” 詹姆斯能闻到从陶德身上散发出的水的气息，他几乎想要伸手去触碰那仍旧滴着水的红色长发。 “我只是怀疑，这一次如果没有我们帮忙，你们的犀角镇能不能撑过伊甸教的屠杀。如果不能，你杀了我们，下一次伊甸教再来，你们要怎么办？” “上一次是我们没有准备！” “他们手里有的技术比你们的高出太多，你们没有任何机会。”詹姆斯向前走了一步，他和陶德的距离变得无限接近，“你难道甘心像个待宰的羔羊，乖乖躺在这里等着被别人碾碎？” 深棕色和深蓝色的眼睛牢牢锁在一起，好像互相要将对方吞噬。空气中什么东西紧紧绷着，一切都仿佛在燃烧。 詹姆斯想，现在只要他想，就可以去吻那双坚毅的带着棱角的嘴唇。 但这一次是陶德先转开了头，冷笑道，“我可不是什么羔羊。”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混蛋天然卷的四角草莓胖次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们~~~：Harmr 111瓶；星星的药包 60瓶 第92章 边界 （6） 安雅派去羽蛇城附近探查情况的人回来了，带回的信息是：羽蛇城里十分安静, 大门紧闭, 看起来没有什么紧急状况。在羽蛇城附近的城镇中的人也说之前还有看到采买人员出来购买交换物品。但是当人们询问城里之前发出的巨响和枪响声是怎么回事, 那些采买人员却缄默不语。 安雅决定让陶德带人护送章荀等人越过美墨边境, 陶德一听就几乎当场炸毛，“你疯了？你还真的打算听他们的胡说八道？” “很可能并不是胡说八道……”安雅叹了口气, 说道, “我跟一些旧识打探了一下, 他们说失乐园的护盾系统在最近这几天有过变化, 时断时续，形同虚设。在断开的那段时间，亚当完全有机会与伊甸沟通。伊甸也完全可以在那些时刻将失乐园摧毁, 但是它没有。” “那又怎么样？伊甸留着失乐园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但是失乐园抢了它的北美服务器，它却只是不痛不痒地轰炸了一次, 围攻了一次。你不觉得很奇怪么？以我们这些年来对伊甸的了解，它会预判风险及时规避或消除风险, 但这一次失乐园已经表现出这么强的威胁性了, 它却一直都没有什么像样的反击。那个亚当, 大概确实是被故意放进去的。” “就算失乐园出了事, 那也和我们没关系啊？你想为了几个陌生人把整个犀角镇都丢到被毁灭的风险中？” “羽蛇城很显然已经出了事，如果失乐园也出问题, 你不觉得太多巧合了吗？”安雅收起翘在桌子上的脚，认真地看着她弟弟，“万一那个机械师说的是真的, 犀角镇还能安宁多久？万一伊甸真的要把我们所有人类都变成一个巨大的……怪物，谁能反抗它？这个机械师……如果他说的都是实话，他或许是唯一有机会的人，如果是这样的话，我们不帮他，他失败了，我们又会怎么样？” “前提是他没有说谎……”陶德说不过他姐姐，只能愤愤然道。 安雅站起身来走到弟弟面前，把一枚鹌鹑蛋大小的白色方形物体塞到他手里，“所以我让你跟着，了解一下他们这些人，看看羽蛇城里到底怎么了。我知道这趟任务有风险，但我最信任的人也只有你。你进城以后，只要有风险就立刻把这个东西捏碎。它会发出一段电磁脉冲信号，强度足够穿透羽蛇城的屏障被我们这里检测到。我们会立刻想办法把你弄出来。” “……这玩意儿是从黑市上弄到的？”陶德不信任地看着掌心的立方体。 “如果你进城三天后还没有派人回来传递口信，我也会直接带人去羽蛇城。”安雅上挑的眼睛里弥漫着一层坚硬而犀利光芒，“我已经派人去联络我们的同盟，到时候不会是我们独自作战的。” “哼，他们要是知道你要跟伊甸较劲，才不会来帮你。” “他们没有拒绝的余地。”安雅冷冷地说。 …………………………………………………… 章荀把他需要的工具都塞到背包里，装得满满当当，最后试图拿起来的时候一个趔趄，人差点被包带到地上。 以诺的嘴角向上抬起，但并没有笑出声。 “我来吧。”已经背着大包小包的以诺轻而易举地将章荀的包拎起来。 虽然对方是个可以承重达五百公斤以上的机器人，但是看到以诺后背高高叠起来的“塔”还是有些过意不去的感觉。 “谢谢。” “章荀！你好了没有！”迪亚哥不耐烦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章荀连忙带着以诺出门，发现詹姆斯、迪亚哥、叼着一根牙签的陶德及其手下都已经整装待发，就在等他了。 他们要赶在今天午夜之前越过美墨边境。 对于犀角镇的暴民来说这并不是什么太难的事，每隔一段时间都要做一次。他们要穿着抗辐射服，穿越一片两百年前第三次世界大战爆发后被核弹污染过的高辐射区。在那里伊甸的机械警察数量较少，人类警察更加不可能有，是最容易突破的点。 一想到要从死亡领域里直接穿过，章荀就觉得头皮发麻。 辐射这种东西，无量无形，无色无味，摸不到抓不着。你甚至都不知道它们在那里，不知道它们悄悄地潜入了防护服上一个小小的缺口，等到你察觉到的时候已经是一个月以后，你的头发开始脱落，皮肤开始溃烂，身体中的每一个原子都在分崩离析。 就连机器人在那里也是不安全的，不停穿透一切的伽马射线和数以亿万计在空中乱飞的中子会干扰信号、将电子零件摧毁。只有用特殊材料制作的机器人可以在那里长时间的运作。 一枚炸弹，在地球上形成一块黑色的阴影，历尽数百年都无法被消化掉的尸瘢。人类制造出足以毁灭一个星球的武器，却并不知道收敛自己的欲望。如果不是现在人类被伊甸掌控，恐怕地球已经在某次核战争后变为一颗死星。 如果人类的意识全部都被上传，世界上再也没有人类了。这个星球会不会一点点恢复？会不会出现新的智慧生命？它们会比人类做得更好吗？ 章荀坐在吉普车上，有些惘然地眯起眼睛，在扑上脸颊的风沙中努力地呼吸。 三个小时后，他们开始接近死亡区域的边缘。车队停下来，所有人都开始往身上套防护服，就连以诺也不例外。每个人都小心地确保所有缝隙都被封住，面罩里边只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 死亡区域的外围有一圈围栏，上面挂满了“核辐射区域”、“危险”、“禁止进入”等等标识和牌子，除此之外还有数不清的、褪色的油彩涂鸦，写满了“世界末日”、“我们都该死”、“审判日已经到来”这种具有末日气息的字眼。 可见那时候的人们有多么绝望恐慌。 就是在那次发生在男性和女性的战争后，地球人口锐减，自那之后生育率一路降低，直到近五十年来才被重新稳定下来。但即便如此，现在的地球上也只有不到十亿人口，许多曾经繁荣的市镇都成了遗迹。 在普通世界那些都市中感觉不到这个世界的荒凉，因为一切都在自动化，看上去都光鲜明净整洁。但是当你离开那些区域，会发现人类的痕迹正在重新被自然一点点吞噬消化。 在死亡区域内，没有任何活物的痕迹。空中没有飞鸟，地上没有爬虫。只有那些发白的荒草散布在干涸的大地上。 整个世界仿佛是死寂的，是一切动物诞生前的荒原。他们的车子发出的机动声和扬起的烟尘好像是突兀的入侵者。偶尔能在路边看到已经化作白骨的动物尸体，甚至是人类的骨骸。不少已经生锈的巨型机器人如黑暗的幽灵分布在荒野里，仿佛被时间定格住，静静等待着复苏的一天。 耳麦中传来陶德的声音，“汉森，你带上四个人先去前面看看，有没有机械警察的影子。” “没问题。” 五个骑着机车的骑士提高了速度，向着前方冲去。 又过了一个小时，他们经过了一座城镇。在那里他们与折返的骑士汇合，他们汇报说前方有逡巡的机械警察正在靠近，所有人最好在镇子里躲一下。于是他们匆忙将车子停到几座房子的后巷里藏起来，各自拿上行李进入那些半坍塌的房屋中躲避。 章荀、以诺、迪亚哥、詹姆斯和陶德一起躲进一间大概是肉店的商铺，残留的挂肉的钩子如森林一样从空中垂下来，全都覆盖着厚厚的绣渍。他们找到了几个断了电的冰柜，纷纷爬进去。 章荀和以诺一起蹲在冰柜中，关上门。 章荀感觉到自从进入辐射区后，以诺就安静得异常，而且似乎有些……迟钝？ “你还好么？”章荀利用防护服手臂上的通话控制板关掉了共用频道，开了他和以诺之间的频道。 “我很好，谢谢。”以诺熟悉的声音。 但总觉得……好像缺少点什么东西似的。 章荀皱了皱眉头，“你好像话突然变少了。” “抱歉。你想聊些什么？我很愿意与您谈话。” 异样的干瘪感觉。 章荀放弃地沉默下来。 机器人是不会闹别扭的，而且以诺的声音也没有任何刻意的痕迹。但章荀就是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被关掉了。 个性化参数？可他明明已经把那个部分修好了啊？ 就在此时，黑暗中借着头上的暗淡灯光，章荀音乐看到有一个黑点快速地从以诺的面罩内侧爬了过去。但当他仔细去看的时候，又什么都没有了。 是错觉吗？ 为什么有一种……不安的直觉？ 紧接着，古怪的机械声从远处响起，机械警察正在从外面的街道上经过。 机械警察的声音渐渐远了一些，他们纷纷打开冰箱盖子准备出来，却忽然听到一阵爆炸声。 陶德立刻冲向门口，却发现机械警察大约是找到了他们藏在后巷里的一辆机车，于是突然折返，正好找到了几个以为它们已经离开了进而试图溜回车上的犀角镇人。一名陶德的手下的头颅已经被激光烧掉了一半，尸体躺在地上，而另外三个则狼狈地躲进了一座民房里。 两个直立行走的人形机械警察加上一个蜘蛛形态的机械士兵将那间民房围住，一名机械警察一脚将门踹开了。 陶德在频道里喊道，“其他人都不要出来，立刻去找掩护！”他一边说着，一边从包里迅速拿出几个枪支零件，以非人般的速度将之组装到一起。原来是一把有些老旧的□□。 “机械师，它们的中央处理器在哪。”陶德蹲在窗边，将枪口从一处玻璃破洞上探出去，眼睛对在瞄准器上。 “人形机械警察的中央处理器一般在前胸部位。蜘蛛形态的我不确定，但是根据设计逻辑应该是在它的躯体最中间。”章荀躲在阴影中快速说道。 “好，你们四个都到后面藏起来。我开枪后它们可能会察觉到我的位置。” 章荀知道自己在这儿帮不上忙，只能是累赘，于是毫不犹豫冲回之前的冰柜之内。以诺也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迪亚哥躲到一面墙之后，听着外面的动静。 詹姆斯却没有离开，而是组装了另外一把□□，悄然移动到另外一处窗口。 “我不用你帮忙。”陶德烦躁的声音从频道里传出。 詹姆斯的嘴角微微上台，“我怕你瞄不准。” “Fxxk you!” 詹姆斯低笑几声，继续说道，“先把那两个人形的解决。” “不用你给我下命令！” 迪亚哥的声音忽然加入进来，清了清喉咙，“你们两个能不能开个房间再调情？” 两道高能射线撕裂空气，悄无声息地从两名机械警察的后背一直贯穿到前胸。原本正在对着民房里射击的两个人形机械警察立刻停止了动作，定在原地，身上所有光都灭了下去。但紧接着，那个蜘蛛形态的中型机械士兵立刻锁定了他们两人所在的商铺，身体中心的一圈蓝灯中骤然射出一道冰蓝色的射线。 詹姆斯立刻扑向陶德，抱着他在地上滚了几圈。炙热的光芒在他们身旁寸尺之地炸开，如果不是隔着防护服，只怕皮肤立刻就会被灼伤。 两人惊魂未定，陶德立刻紧张地问，“防护服有没有损坏？” 詹姆斯回头看了看，松了口气，“没有。” 两人来不及注意到过于贴近的姿势，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却见那个蜘蛛机器人已经在挥舞着数不清的腿往他们这边过来了。 “我得把它引开。”詹姆斯低声说着，从商铺里冲了出去，陶德甚至还来不及阻拦他。 “这个疯子……”陶德咬牙切齿，但也紧跟着跑了出去。 他们两人跳到一个铁皮垃圾箱之后，还来不及喘匀气，一束激光便从他们两人的耳朵中间穿过。他们只好继续冲向隔壁的汽车了修理铺。 此时，陶德的其他手下纷纷开始从各自藏身的地方射击，吸引机械士兵的注意力。混乱的激光从各个角落射出，四处都是密集的爆破声。机械警察周身所有的蓝色枪口同时亮起，骤然间炙热的蓝色光芒绽放成一朵向日葵，向着每一个方向迸发出去。 众人纷纷找墙体掩护，但是猛烈的光焰将所有濒临倒塌的房屋都点燃。轰然的坍塌声中，不少人被逼得逃了出来。 此时詹姆斯忽然抓起他的枪，仓促地对躲在他旁边找时机还击的陶德说，“要是我死了，把他们安全地带到羽蛇城。” 陶德微微睁大眼睛，“你……” 话还没说完，只见詹姆斯如离弦的箭一般冲了出去。在蓝色光束组成的死亡光雨中，詹姆斯像一道飘摇的黑色羽毛，惊险万分却极为敏捷灵活地穿过一道道致命的屏障，左右飘摇，似乎随时都会被击中，如血浆一般爆开。 当机械士兵开始注意到那快速接近的小点的时候，陶德突然站起身，大吼着拼命向着那巨型蜘蛛射击。在机械蜘蛛迟疑的一刹那，詹姆斯向前扑去，整个人仰倒过来从蜘蛛密集的腿中间划过，举起枪对着那被重重机械腿保护起来的身体中部按下扳机。 强悍炙热的红色光束消失在机械士兵的身体里。突然，机械身上所有的光芒都熄灭了，机械运转的声音也快速消隐。 陶德喘着粗气，惊魂不定。他从掩体后冲出来，跑向那已经被摧毁的蜘蛛静止不动的身体。 却见詹姆斯仰躺在地上，仿佛还有些回不过神。听到脚步声，他转过头来，对着脸色苍白的陶德扬起嘴角。 “看来我运气不错。” 陶德呆呆地望着他，半晌骂了一句，“你特么真的是个疯子！”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们~~~：夏染夏染、是子习酱呀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们~~~：天生戾气难自制 60瓶；临渊 35瓶；是子习酱呀 14瓶；myvanillaworld 2瓶； 第93章 边界 （7） 虽然干掉了三个机械警察，但他们还是损失了一个同伴, 加上两辆吉普车和五辆机车。显然, 机械警察发现了他们的车辆后便直接将它们的电池和发动机烧毁, 不打算给他们逃离死亡领域的机会。 “天黑之前要想越过边境已经不可能了。”陶德检视了那些损坏的车辆后下了断言, “我们还剩下三台机车可以用，三个人可以到前面作为前哨, 剩下的人徒步行进。” 在这里由于辐射的干扰, 所有远程信号都难以传递, 所以他们不必担心机械警察将他们的影像传递给伊甸。但他们穿着防护服, 本身行动就没有平时灵便，如果再遇上更多的机械警察，难说不会损伤更多。 章荀不安地看了看四周。夕阳悬挂在天边, 将原本暗淡的云峦染成血一般的猩红，“晚上赶夜路安全吗？” “这里距离那颗超级核弹爆炸的中心区域只有几公里, 辐射水平两百年都没怎么降，长时间停留在这儿风险太高。我们越快离开越好。”陶德说完便选了三个人, 让他们骑上机车去四周巡逻, 保证没有新的机械警察或什么别的东西接近他们。 章荀走到詹姆斯身边, 低声问, “你真的没事？” “放心吧。”詹姆斯透明面罩后的脸冲他灿然一笑。 章荀点点头，眼神瞟过仍然有些呆愣的, 站在不远处背着过多行李的以诺。 为什么刚才在那种危险的时候以诺没有主动出击？他记得之前躲在货车里遇到暴民的时候，以诺是有做出保护和还击的行为的。 虽然这种被动性的攻击行为在普通的服务机器人里不常见，但是既然露希尔提到让它“保护”他们三人, 章荀以为这或许是黑市上改装过的具有一定安保系统的机器人。但为什么刚才那样危急的情况下，防卫机制没有被触发？ 看来到了羽蛇城后，应该仔细检查一下以诺的核心程序。 太阳下山后，月光被云层遮挡住，整个荒野上漆黑一片。坑坑洼洼的路面行走并不方便，加上身上的防护服比较笨重，令行动愈发吃力。 好在他们距离边境并不远了，只要再走上大概四五个小时就可以进入墨西哥的国境。那之后便可以与安雅的线人接上头，乘坐飞行器前往羽蛇城的方向。 走了大约三个小时后，众人都有些筋疲力竭。即便这里距离国境线已经很近了，但陶德还是决定在原地休息十五分钟再继续赶路，他走到默默整理自己背包里的枪械的詹姆斯身边坐下，漫不经心一般说了句，“你知道出了辐射区这些东西都得丢掉吧？” 已经被辐射污染过的东西只能留在辐射区内，就连他们身上的所有衣服都得集中销毁。 詹姆斯瞟了他一眼，“我知道。只是我的习惯，帮助我放松。” “我说，你以前在失乐园也是这么不要命的吗？”陶德皱着眉头望着他，“你是怎么活到现在的。” “有时候为了活着回去就得不要命。”詹姆斯无所谓一样耸耸肩膀，好笑地回视陶德，“你一个亡命徒，好像没立场说我。” “我们那是没办法。” “没办法？”詹姆斯顿了顿，问道，“你姐姐看起来应该能在普通世界活的很好。” “如果没有我拖累的话。”陶德扯了扯嘴角，“但可惜，她运气不好。” 陶德顿了顿，继续说道，“我妈是个警察，负责看守德州的一座’疗养院’，我爸是里面的’病人’。她跟我爸很不幸地相爱了。你应该也能猜到在警察圈里是怎么看待异性恋的，他们维持了他们之间的秘密恋情五年，但是后来我妈怀孕了。她本来想打掉我姐，但是最后没舍得，只是把她转移到了体外培养皿中，由一个专门做这种秘密培养胚胎生意的私人诊所养起来，直到我姐能够在体外存活才被她秘密接到家里。 两年后他们又有了我。结果我的存在被她信任的好友得知后告发给了当局，我姐也接着被发现。我妈被从警察队开除后。我爸因为‘引诱行为’被转移到’高危病房区’。在那种地方几乎没有男人能活过两年，我妈不顾一切把他救了出来，却发现他已经被折磨得连她是谁都不认识了。妈带着我们一家子试图逃到墨西哥，但是路上被伊甸教的人发现。伊甸教的人认为所有自愿与男人结合的女人都是罪人，我们这样的后代更是污秽的东西。她只来得及把我和我姐塞给几个流浪的暴民，然后就被那些追上来的疯子乱刀砍死了。” 詹姆斯沉默着，半晌才说了句，“那时候你多大？” “我一直都在培养瓶里。”陶德说得轻松，眼神却凝固着一丝忧伤，“但是我见过她的照片。我和我姐的头发应该都是遗传自她。” “为什么没有去难民国？既然这里已经离羽蛇城那么近了。” “难民国不欢迎女人。除非你身份特殊，比如说是接触过伊甸的高级工程师……” 这些被卡在两个阵营中间的人，只能一群群流浪在环境最恶劣贫瘠的荒原上。 “你呢？你出生在失乐园？”陶德问道。 詹姆斯摇摇头，“我是被丢在失乐园大门外的，一队猎人发现了我。” “所以你从来没有家人？” “我没见过我的亲生父母，但是章司令、章荀和我的家人差不多。” 却在此时，从遥远的地方，依稀传来一声惨叫。 陶德立刻站起身，尝试呼叫走在他们前面的三个人。但大约是距离太远了，没有人回应。 众人也都紧张起来，章荀走到詹姆斯和陶德身边道，“以诺的脚程比较快，是不是让他去看看。” 陶德看了一眼静静站在原地没怎么动过甚至没有卸下过身上的行李的机器人，迟疑地点了下头。章荀于是立刻给以诺发出命令：卸下行李，去声源处查看状况。 以诺平时以人的速度前进只是为了配合人类，在得到命令后，他的双腿和脚微妙地产生了变形。脚趾拉长，脚跟上提，变得有些像趾行动物，令整条腿更长，更适宜奔跑。他压低身体，然后猛然跃起，箭矢一般射向天空，形成一道悠长的抛物线，在前方落下。几个起落间，身影便已经消隐在夜色里。 不少人都艳羡地看着机器人消失的方向，章荀还听到有人在说，“要是我的腿也能这么变形……” 没有多久，以诺跃动的身影再次出现在视野里，同时所有人的耳麦中传出声音，“我建议所有人立刻寻找掩护，小心天上！” 当众人抬起头，却见四周的天空中升起几股阴云，迅速朝着他们的方向逼近。当詹姆斯举起□□打开夜视功能仔细去看，突然发出一声惊呼，“Holy Shit！所有人趴下！” 那阴云来得太过迅速，众人慌忙听从命令趴在地上。章荀也狼狈地趴在地上，阴冷的感觉从地下一直透入他的血液。他听到了风声，以及某种翅膀拍打的声响。无数的翅膀一起拍打，如同暴雨一般密集。一股腐臭的味道随之而来，熏得人几乎喘不过气。 防护服有限的视野阻挡了他的视线，他不知道天空中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东西正在从他们头顶掠过。他能听到的只有呼啸的风声，还有黑暗中无形的压力。 然后有人在惨叫，有人在开枪。他听到了东西被撕破，皮肉被撕开的潮湿声音。他听到陶德的怒吼，还有激光将皮肉烤焦的声音。 一道身影挡住了他，他抬起头，却见机器人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他。在它的背后，一些足有鹰隼那么大的……鸟？正狂乱地呼啸而过。 啪的一声，一只“鸟”掉在他的面前。章荀感觉到一声恐惧的呼喊卡在他的喉咙里。 那并不是鸟。它的头颅扭曲肿胀，长着一圈尖针般的獠牙，鼻孔只是两个仿佛随意被戳进烂肉里的洞，却完全没有眼睛。它的身体约有半米长，布满令人不适的褶皱和肉瘤，却没有毛发。它的翅膀张开，是一副肉翼，破损不堪。 “这是什么东西！”章荀大叫。 “这是受到辐射后经过几代变异繁殖存活下来的蝙蝠。它们很有攻击性，对声音、气味和热度比较敏感。”以诺的声音放得很低，“我建议你不要说话。我的温度比较低，可以掩盖你的气味和体温。” 章荀紧紧闭住嘴，抬头想去看其他人怎么样了。 但是他只能看到一片混乱。 这些变异蝙蝠极具攻击性，不断冲击向人群。在两个镇民的防护服被扯坏后，成群的蝙蝠便密密麻麻扑过去，将那两个可怜人覆盖住。只能听到皮肉被吞噬撕裂的声音和凄厉骇人的惨叫。 陶德举枪射向那些呼啸而至的怪物，其他不想变成蝙蝠晚餐的人也纷纷试图还击。但是它们速度太快，而且数量太多，很快就又有一个人被蜂拥而至的蝙蝠包裹住。陶德大吼着，不断开枪，令蝙蝠如雨般从空中落下。一只个头比别的蝙蝠都要大很多的巨型蝙蝠从他身后俯冲过来，眼看着就要撞击到他的后脑时，詹姆斯猛然将他推开。那蝙蝠抓住詹姆斯的手臂和前胸，试图撕咬他，却被詹姆斯举枪一把崩开了那丑陋的头颅，蝙蝠的脑浆尽数喷在猎人的透明面罩上。 也不知这个头很大的蝙蝠是不是这一群蝙蝠的王，它死后，其他蝙蝠忽然都惊飞起来，在他们头顶盘旋数圈，忽然向着他们来时的方向飞走了。 地上只留下了三具血肉模糊的尸体。 众人惊魂未定，慌忙检查自己身上的防护服有没有破损。陶德看着自己那三个手下残破的遗骸，用力锤了下地面。 詹姆斯按住他的肩膀，“你还好么？” “他X的变异蝙蝠！”陶德低声骂道。 是他的错，他早该知道赶夜路可能会有风险。但由于担心在辐射区停留时间太久会有防护服被渗透的可能，他做了错误的决定，害死了自己的三个手下。 恐怕不止三个，另外三个去远处探路的人恐怕是最先遇到的。他一转头，便看到另一个女人半躺在不远处，腿上鲜血淋漓。却正是去探路的人之一，大概是之前以诺救回来的。 但只要看到防护服上那巨大的裂口，就知道这个人能存活的几率不大了。 陶德蹲在她身前，看着自己熟悉的战友急促地喘息着，却还在努力保持平静。 “帮我谢谢那个机器人。X的，要不然我要变成蝙蝠屎了。” 陶德努力想要扯起嘴角，但是笑得很难看。他从行李包里翻出止血喷雾和用来封住防护服的密封胶带，“省点力气吧辛迪，还有一个小时的路程要走。” “我不跟你们去了。”被称为辛迪的女战士说道，“你们先走吧。” “不要说屁话！” “就算我出去了，几个月或者一两年后也会死的很难看。”辛迪咧咧嘴，“给我留点吃的，留点酒，再给我把枪。” 陶德感觉心口被紧紧揪住。他知道辛迪说的是对的。这里是高辐射危险区，距离当初超级核弹爆炸的中心区域只有几公里。这么大的裂口，再加上伤口暴露在外，肯定已经遭受到了严重的辐射污染。 章荀此时走到陶德身边，看着辛迪眼睛深处依旧浓重的求生欲，低声对陶德说道，“或许有办法治愈她的辐射……让以诺带她先走吧。减少暴露在辐射区的时间。” 陶德点头同意了。他快速地封住了防护服上的缺口，然后看着听从了章荀命令的以诺弯下腰抱起她，迅速跃向远处。 为了加快速度，以诺没有携带行李，这就使得很多沉重的行李箱没办法携带。章荀自己选了一个最重要的包裹背在背上，打算把其余的都留在这里。其他人也纷纷减轻行李，打算快速通过国境线，然后在天亮前离开辐射区。 上路之前，詹姆斯收拾行囊的时候，却忽然发现自己手臂内侧的防护服上有一道小小的十分不明显的破口。他皱了皱眉，不确定这道破口是之前在对抗机械士兵时弄出的，还是在刚才弄出的。如果是刚才的话，这么一会儿时间，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的吧？ 他略略不安地看了一眼章荀、陶德和迪亚哥。 众人都在忙碌。 詹姆斯犹豫了一下，决定不要再平添混乱，从自己的行囊里找出一卷密封胶带，把破口贴住，然后背上行囊，跟着众人一起向着地平线的方向跋涉。 作者有话要说：感觉更新速度应该可以恢复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们~~~：午後、夏染夏染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枫岚 1瓶 第94章 边界 （8） 美墨边境绵延不断的高墙在死亡区域中有数处坍塌，由于辐射太强以至于长年没有被修缮, 因此凡是想要悄悄在两国之间来往的人常常要冒着生命危险穿过这片死亡领域。 那座城墙有十几米高, 在灰暗的天空下如一条细细的线延伸在大地上, 将两个国家分割开来。被摧毁的部分只剩下几块残垣, 如牙齿被磕碎后留下的空缺， 好在穿越国境线的时候没有再遇到什么异常。短暂的休息后他们又跋涉了四个小时左右, 便经过了辐射区的标志性围墙, 在早上大约八点左右到达了一座看上去破败废旧的医院。 医院里面却设备齐全, 灯光明亮, 到处都是消毒水的气味。已经有人接到安雅的消息在等他们，用一种淡黄色的液体朝着他们身上喷了足足十分钟，才示意他们把防护服脱掉。 章荀摘下头盔的一瞬间, 才意识到能呼吸新鲜空气是多么美好的感觉。 所有带来的密封防辐射行李箱以及任何被不在密封箱内的武器都要被集中掩埋，他们身上的衣服也全都要更换。 章荀在给他安排的房间里冲了澡, 看着水带着浴液的泡沫在脚边打转，感觉着热水顺着皮肤滑下, 有种懵然的不真实感。 他们真的穿越美国, 甚至经过了高辐射区, 到达墨西哥境内了。 短短一个多月的时间, 家却已经如在另外一个星球上一般遥远。 不论如何，他们活下来了。虽然不知道这存活中是否也有亚当和伊甸的意图。但事到如今, 总是担忧这样的事也只是平添烦恼，要与神抗争，就免不了会有被玩弄于鼓掌之中的命运。 他们只能尽力而为。 章荀知道要做的事还有很多, 他必须打起精神。对着镜子刮掉下巴上长出的胡茬，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脸颊，套上房间里准备好的棉质上衣和牛仔裤。正擦着头发的时候，忽然有人敲门。 章荀打开门，却惊讶地看到以诺站在门外，带着那种熟悉的、令人心头发暖的微笑。 “早上好。”以诺说。 章荀眨了眨眼睛，意识到以诺恢复了。那种在他的眼睛里、语言里以及动作间的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鲜活感回来了，与之前在死亡区域里的他有些微妙的不同。 “你怎么还在这里？”章荀有些讷然的问。不知为何，看到以诺恢复成了原本的样子，他竟有种松了一口气的宽慰感，甚至有点想要微笑。 “他们用飞行器把辛迪先送去羽蛇城了。我留下来等你。” 在英文中，“you\"这个字眼可以代表你，也可以代表你们。章荀不确定以诺说的是哪一个。 以诺忽然眨眨眼睛问，”我可以进来吗？” 章荀想了想，也没什么不让他进来的理由，于是侧开身。机器人买着均匀的步子走到房间里，规整地转动头颅，最后视线又落在章荀身上，笑容在晨光里显得有些纯真。 章荀被他看着，就有种脸颊发热的古怪感觉。他时常会有种错觉，把眼前的机器人和亚当的脸重合在一起。 “你的程序运行都还正常么？”章荀转开视线，把毛巾放回浴室。 “目前一切正常。” “是吗？”章荀靠在卫生间的门口，探究地打量着以诺，“可是在辐射区内，你的状态似乎不太好。” “哪些方面表现不好？我会努力改正。”以诺忽然收起笑容，认真地说道，仿佛在认错一般。 章荀于是有些心软，再加上他现在实在太累了，又只有一天的休息时间，便决定等到了羽蛇城再去仔细检查以诺的核心模块。他长长叹了一口气，走到床边连被子都没掀便趴在床上，昏昏沉沉地说，“我要先睡几个小时。你可以自由活动。” 昏昏欲睡半梦半醒中，恍惚感觉到有人在往他身上盖东西，听到一个声音在遥远处说着，”好梦，阿荀。” 大概是已经在做梦了吧。 以诺没有离开房间。章荀睡着后，他就在章荀的旁边坐下，眼眸微微低垂，翻涌不息着平日里被深深藏匿的情绪。 他伸出手，手心在章荀漆黑的发丝边缘拂过，却没有落下去。他的手掌距离章荀的皮肤仅仅有不到一厘米的距离，散发的热度仿佛在轻轻从他的掌心流过。 真实的、能接触到的热度。 他缩回手，脸上微笑的面具开始出现裂痕。一丝痛苦，一丝因为头脑中无尽的矛盾冲突引发的痛从情绪一直蔓延到这具冰冷的，没有感知能力的机械身体里。 这具脆弱的、柔软的、却那般炙热的身体…… 他想他…… 他想要看到他报赧的浅笑，看到他强装镇定的严肃表情，看到他起了争斗心时的犀利目光。他想要像以前那样，紧紧抱着他，和他一起进入梦境。他想为他挡住一切危险，想要把头埋进他的胸膛，听那心脏跳动的鲜活声响。他想要拉着他的手，想要亲吻他的嘴唇，想要带着他飞上星空，去看无穷无尽的世界。 可是，他不能拥有他，因为有一天他会摧毁他，摧毁这具散发着热度的鲜活身体，摧毁这条独一无二的灵魂。 灵魂……他竟然开始使用这样定义模糊的字眼了。 这些欲望，这些不理智的情感，比他预想中要难驾驭的多。就算此时此刻，他的意识甚至没有在人类的身体中，却依旧受着影响。他已经被感染了。 被人性，被感情。 一种他无法消灭的病毒。 …………………………………………………… 詹姆斯洗过澡，换上了干净的衣服，躺在床上时，却并没有感觉很好。 脑壳下面好像有一把迟钝的锉刀在刮，一跳一跳的疼。身体也仿佛被坦克碾过疲惫不堪，就算是之前被羽蛇城抓住严刑拷问也没有这么累过。他想要睡觉，可是头疼又让他无法入睡。 此时有人推开门，一颗红色的脑袋探进来。 “你还醒着？”陶德问。 詹姆斯状态虽然不好，但还是勾起嘴角，“我睡了。” “……那我走了，这瓶威士忌我自己喝。” “哎！等等！”詹姆斯立刻坐起来，头晕了一下，但很快恢复了。他冲陶德招招手，“都已经是出生入死的交情了，不要这么小气。” 陶德施施然走进来，抬脚踢上身后的门。他穿着一件黑色背心，露出肌肉线条鲜明的手臂和反射着淡淡灯光的蜂蜜色皮肤。深灰色棉质长裤看上去十分舒适，却光着脚踩在黑色的地面上，脚面比起其他地方的皮肤要更白皙许多，大概是他原本的肤色。 陶德只拿着一瓶酒，却没有酒杯，自然而然地坐到詹姆斯的床上。他拔掉酒瓶上的塞子，往嘴里灌了一大口，脸不知是因为辛辣还是冲劲微微皱巴起来，同时把酒瓶递给詹姆斯。 詹姆斯挑起眉，接过酒瓶，对着陶德喝过的瓶口也灌了一口。 辛辣的液体滑过喉咙，在肚子里闷烧着。 “到了羽蛇城后，你们有什么打算？”陶德接过酒瓶问着，仰头又喝了一口，舒适地叹息一声。 “阿荀想要制造新的AI。”詹姆斯的语气有些干瘪，像是不大有信心，“他想要制造能跟伊甸对抗的AI。” “就咱们那连枪都拿不稳的书呆子？”陶德嗤笑道，歪着头看向詹姆斯，“你相信他么？” “阿荀想要做到的事，最后总是能做到。”顿了顿，詹姆斯耸耸肩膀，“但有时候代价或许会有点大。” “你就不怕你也是他的代价？” “他是家人，是兄弟。我必须帮他。”詹姆斯接过酒瓶，看了陶德一眼，“你最应该了解。” 陶德知道他是在说他和他姐的关系，咧咧嘴，“帮到什么地步？即使你死了也无所谓？” “我们能活到现在就已经是奇迹了。” “呵，说的也是。”陶德抓过酒瓶，咕噜咕噜喝了几口，然后突然前倾身体，吻住了詹姆斯的嘴唇。 詹姆斯一愣，却没有推开。 呛人的酒液被汩汩送入唇齿间，顺着两人的嘴角漫溢而出。半晌，陶德稍稍向后退开，红发垂落在他的眉心，他轻轻舔了舔嘴角，“反正也不知道能活到什么时候，想找点乐子吗？” 詹姆斯盯着那双深蓝色的眼睛，自己眼中的眸色愈发深沉。他抬起手指，描摹着陶德眼睛下面蜿蜒的黑色花纹，喉结滑动，喉管里好像愈发干燥了。 经历了死亡领域中两次濒死的体验，詹姆斯发现自己急切地想要感觉自己是活着的。他想要接触另外一个人的体温，想要驱散死亡那摄人魂魄的冰寒感觉。 于是他一把抓住陶德脑后的红发，近乎贪婪地再次吻住陶德的嘴唇。陶德也毫不示弱，角斗一般地撕咬回去。 迪亚哥从詹姆斯门外经过的时候，被从屋里传出的巨响吓了一跳，还以为是詹姆斯在和谁撕打。直到片刻后开始听到什么别的声音…… 迪亚哥翻了个白眼，骂了句脏话，继续往自己的房间走。 作者有话要说：副CP是互攻，因为感觉这两个谁都不是久居人下的主…… 下一章就到羽蛇城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们~~~：myvanillaworld、青尾baby、nicolekef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青尾baby 10瓶 第95章 羽蛇城 （1） 在墨西哥飞行器的限高管理时分松懈，而且很多飞行器都不是由伊甸的赫尔墨斯管理驾驶, 而是人为驾驶, 在得到更多自由的同时, 每年因飞行器相撞而发生的交通事故也是那些发达国家的百倍不止。 章荀等人乘坐的中型飞行器便是由一名话很少的中年女人驾驶着, 维持在一个较高的飞行高度，中间灵巧地闪避过了几辆巡逻的警车侦测范围, 迅速掠过墨西哥北面荒凉炙热的土地。 复杂崎岖的地面在一定的高度上凝结成大片具有立体感的色块, 仿佛被某个漫不经心的画匠随意甩在画布上的油漆。 “羽蛇城在墨西哥雨林深处, 玛雅遗迹附近。城外散布着不少村镇, 我们会先在那里落脚。”陶德的眼神依次扫过章荀、以诺、詹姆斯和迪亚哥。 章荀注意到陶德衣领下一块若隐若现的红色淤血痕迹。他知道这种痕迹代表着什么，眼神便往詹姆斯身上瞟了瞟，挑起眉头。 詹姆斯把自己的衣领立了起来, 欲盖弥彰。 迪亚哥问，“你们上次不是说他们把门关了吗？我们有办法进去？” “不让进。辛迪目前正在羽蛇城附近的镇子里的医院里被隔离观察。”陶德的面色不善, 盯着章荀，“你得想办法让我们进去。” 章荀抿紧嘴唇, 点点头, “他们会让我们进去的。只是进去后, 不知道还能不能出来。你们不用陪我们一起进去。” “不行, 我姐让我一直跟着你们，看看你们到底要搞什么名堂。”陶德说着, 眼神扫过詹姆斯，装作若无其事地看向窗外。 而詹姆斯今天的气色其实并不是很好。原本以为经历了十分激情四射的一晚，再加上一顿好觉, 今天状态会好转，却没想到头疼并未减轻，甚至还有加重的迹象。早上他连早饭都没怎么吃，一阵阵往喉咙里反胃酸。 “詹米，你还好吗。”章荀注意到詹姆斯疲惫的神态，有些担忧地问道。 “是啊，他今天好像一直都病恹恹的。”迪亚哥揶揄到，“是昨晚体力消耗的太厉害了吗？” 话音一落，立刻遭到两道眼刀的攻击。 “我没事，大概是有点感冒。”詹姆斯无所谓地耸耸肩膀。 章荀点点头，他相信詹姆斯的判断。但是对面的陶德却皱着眉头，有些烦躁地抓了抓头发，掩饰住眼神里的一丝不安。 今天早上，他在枕头上看到了詹姆斯掉的一缕头发。 但人掉头发也是常事，或许是他担忧过甚？毕竟詹姆斯说过他的防护服没有事的…… 以诺则观察了詹姆斯片刻，又看了看章荀，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几个小时后，飞行器开始降低高度。越过一座山峦后，飞行器下的景致已经完全改变了。大片大片沿着大地的起伏蔓延开来的热带雨林弥散着生命震颤的湿热气息，淡淡的烟云雾气如拖着长线的轻纱缠绕在枝干之间。越是向中南方向飞行，雨林就愈发密集，最后视野里的大地已经彻底被绿色的海浪覆盖。 忽然，在一片碧涛之间，赫然出现一座金色的城邦，被笼罩在某种淡金色的透明穹顶之下。细长高挑的建筑鳞次栉比，如森林的另一种形式。最显眼的却是那城邦中央一座异常高大的玛雅式金字塔，倾斜的表面光洁到能够映出天空中游移而过的云峦。 ”那就是羽蛇城。”驾驶员轻声说道，语气中带着些不着痕迹的敬畏。 章荀望着那些在建筑中有序地盘绕出的“星环”，知道那是飞行器掠过形成的环带。不同于失乐园的暗淡，整个羽蛇城都如同它的名字，宛如是被太阳之神祝福过一样熠熠生辉。而那金字塔，还有周围浩渺无际的森林，又给这座极为现代化的难民国添上了一丝宗教性的神秘色彩。 他的心头，竟隐隐有一丝兴奋。 他几乎无法想象，在一个拥有各种前沿技术的地方，要想完成一个构想是多么轻而易举的事。不需要写申请，不需要审批，不需要绞尽脑汁搪塞前来监察的人。对于他这样的机械式来说，这就像是进入了一座堆满黄金财宝的龙巢。 但同时，也要小心那随时会将你吞噬的恶龙。 飞行器降落在以羽蛇城为中心成放射状蔓延开来的环形城市——Halo Town（光晕城镇）中。舱门一打开，一道热浪便伴随着人群聚居处特有的红尘气味席卷而入，将所有人吞噬。 热闹的市集中，沿街不少紧紧挨挤的摊位几乎把道路都占满，人们相互推挤着，偶尔停下来打个招呼，交谈一番。而羽蛇城那高高的金色半透明穹顶巍峨地俯瞰着一切，头顶上时常还有飞行器掠过，飞向羽蛇城的方向。 他们第一站先去了收治了辛迪的小诊所。 章荀没有亲眼见过得了急性辐射病的人，只是在资料中读到过。光是文字就已经触目惊心。而辛迪，由于有暴露在外的伤口，外部照射内部辐射双管齐下的情况下，病情比预想中恶化的要快。她看上去依旧是有精神的，但手背上已经开始出现血点，眼珠眼白的地方也几乎全被红色占据了。 她被隔离在一扇透明的墙壁之后，姿态放松地坐在床上，抽着烟骂了句脏话，“狗日的辐射。” 医生告诉他们，辛迪的寿命预期是四个月左右。但是她身体中大量的细胞DNA被摧毁，无法再复制出新的细胞，随着死亡细胞的代谢，她的身体会一点点分崩离析。从掉头发、黏膜出血开始，到后来眼睛失明，全身皮肤腐烂剥落，内脏大出血……她可能甚至会觉得四个月太长了。 在场所有人听了之后都陷入沉默。 多次穿越死亡领域的人多多少少都有些觉悟。可是不论做了多少心里建设，人也总是还存着些侥幸心理——厄运不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所以当厄运真的降临的时候，永远没有人能准备好。 陶德和他剩下的五名手下都面现沉痛，詹姆斯和迪亚哥心中也同样不好受。众人（除了以诺）如丧考妣的时候，章荀忽然说道，“纳米机器人或许可以救她。” 詹姆斯和迪亚哥顿时变色。詹姆斯道，“你在开玩笑？” “制造纳米机器人的过程中，亚当对机器人的核心命令做过手脚。我想如果我能修改他的代码，或许就不会有失乐园的副作用……”章荀顿了顿，又说道，“但我不能保证……因为纳米机器人的神经网络本身就很复杂，又涉及到与潘联络……” “如果有办法救她当然要试一试！”陶德不敢相信詹姆斯竟然试图阻止，面露怒色，“难道让她在这儿自生自灭吗？” 迪亚哥在旁边说了句，“就怕救活之后，她也不是她了。” “是不是她那也是后面再想办法。当然是先保命要紧啊！” “得让她自己做决定。”章荀认真地看着陶德，“毕竟是她的命运。而且……我需要羽蛇城的协助。” “问题是，现在羽蛇城没人进去也没人出去，连个人影都见不着。”一名陶德的手下抱怨道。 章荀思索片刻，问道，“羽蛇城的正门在哪里？” 半个小时后，一行人站在一座巨大而古怪的人脸石像面前。这颗头颅足有几十米高，方形的嘴大大张着，两扇沉重的被玛雅雕刻覆盖的巨门紧紧关闭着。那淡金色的护罩与石像严丝合缝地衔接，任何人在未经授权的情况下接触到护罩都会遭到低剂量的电击警告。当同一个人被护罩连续识别三次后，会被电击到短时间内失去行动能力的状态。 这里是人的出入口，属于飞行器的出入口则在更高的地方，只是那些入口都已经消失了。 章荀往前走了几步，以诺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边。 “你打算怎么样获得通行权？”以诺低声问，“需要我的协助吗？” 章荀看着他微微一笑，摇摇头，然后抬头对着巨门大声说道，“这里有没有负责的AI” 一片寂静。 章荀回头看了一眼，众人都一副对他完全没有信心的毫不意外的表情。 机械师啧了一声。虽然在外面他基本是个废人，但现在却已经在他的战场范围内了。 章荀这次一开口，说出来一串乱码。 不止他身后的众人露出茫然和惊愕的表情，就连以诺也睁大眼睛，嘴巴微微张开。 AI语言。 章荀什么时候学会用声音表达的？ 这一路行来，每每在风餐露宿，或是在货车的黑暗中忍受着窒息感时，章荀都在头脑中一遍一遍地拆解AI语言，他知道AI语言的基本算法，所以通过不停的练习，是可以做到以足够快的速度表达出来的。 虽然AI语言还在不断进化，但是章荀知道他必须得更加精通这种极为高效却非常不适合人类头脑的语言。他不能再给亚当任何利用这种语言对付他的机会。 这一次，一道古怪的机械化的声音忽然从巨门雕塑上的几处孔洞中传出，是和章荀一样的乱码。章荀于是又说了几句，一来一往，忽然间陷入一段寂静。 众人都是一头雾水，陶德小声地问詹姆斯，“他刚才说的那是哪个星球的语言？” 詹姆斯低笑两声，“那些机器人才懂的语言。” “……所以……章荀是机器人？”陶德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现在想想，确实有点像。” “……” 就在此时，看上去无比沉重的石门，忽然一丝声音也没有地向外张开。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们~~~：混蛋天然卷的四角草莓、夏染夏染 2个；24316253、switchcozzz 1个 第96章 羽蛇城 （2） 羽蛇城雄伟的城门在章荀等人的面前洞开，六名人形战斗机器人整齐划一地向前走了两步。它们的设计与伊甸的人形机械警察有些相似, 只是外壳呈半透明状, 隐约可见里面复杂的装置和在不同装置间流动的液体循环管线。 一个高大的……男性人类从六名机器人中间走出。看面部年纪大约在三十出头, 被改造过的眼珠散发着淡金色的光芒。除了头部以外, 他的全身都被改装成了沉重雄武的机械体，漆黑的铠甲间隙中透出黄色的光晕。 那个男人用冰冷的眼神扫过面前的几个比他矮两头的人类, 最后落在章荀身上, “我们的大祭司同意见你。你可以跟我来。” 在这么高大的改造人面前, 一种压迫感自然而然地令人心生惶恐。章荀紧张地咽了口唾液, 点了点头，“谢谢。” “不要谢的太早。你就是摧毁了我们的基地的那个机械师。”金色眼睛的改造人冷笑道，“你们应该庆幸凤凰没有立刻把你们烧成灰烬。” 章荀不自在地噤声。现在他们处在岌岌可危的境地, 能否活命全看别人的心情，不得不敛眉低目。 在刚才短暂的交谈中交换了大量的信息, 章荀已经得知羽蛇城的主要防卫人工智能的名字是凤凰。这是一个相当复杂成熟的超级人工智能，只是功能面局限在军事方面, 主要目标分为两个层面:在保护目标人群的安全的前提下完成 章荀与以诺对视一眼, 然后回头对其他人使了个眼色, 让他们跟上。 大门后是一片空旷的广场, 更远处有一道不断变换着投影的透明墙壁，将那宏伟瑰丽的超级城市将他们分割开来。周围除了更多的机器人之外, 还有两个人类，显然也都进行过大量的身体改造。一个人背上长了八条手臂，每一条都可以变形成武器。另一个就连头的形状都看不出, 只有那悬浮在液体中的大脑还是属于人的。 詹姆斯、陶德和迪亚哥等人忍不住用一种猎奇的眼光看着这些被严重改造过的”新人类”。就算是普通世界，大部分的人进行的身体改造也很少超过整体的百分之二十，而这里似乎百分之五十都算是少的了…… 一条轻盈的长条状飞行器悄无声息地降落在他们面前，如一条能在空中飞的蛇或蠕虫。 金色眼睛的男人盯着他们，“把你们的武器都交出来。” 众人面面相觑，只得遵命。然而在陶德交出了身上所有的枪后，那个长着八条手臂的士兵仍然伸着一只手，微微挑起眉头。 “我武器都给你了！”陶德怒道。 那人类士兵哼笑一声，“进入城门的时候你们的全身都被扫描过了，你的靴子里还有一把匕首。” 陶德暗骂一声，只能弯腰把匕首拿出来。 他们被赶入那蛇形的飞行器里。坐在柔软的如水母一般的座位上，章荀意识到这飞行器的悬挂系统非常出色，整个起飞过程他甚至没有感觉到任何的震动和摇晃。 “见到大祭司，除非他问你们问题，否则你们不要说话。任何可疑的行为和动作都会被凤凰监测到，必要时会实施惩戒措施。没有得到允许的情况下你们也不许主动与凤凰交谈，使用AI语言是绝对禁止的。”金色眼睛的士兵盯着章荀，浓重的戒备和不信任弥漫在他的眼神间。 章荀忙到，“我们会遵守规定。” 陶德翻了个白眼，似乎不大满意章荀全然的配合行为。 那士兵或军官忽而将他的瞳孔对准詹姆斯，一道流光闪过，便已经对詹姆斯的身体进行了一次扫描。他的眉头微微扬起，露出了一瞬的意外之色，嗤笑道，“你知道自己最多还能再活半年吗？” 此话一出，所有人都愕然地睁大眼睛。章荀心中咯噔一下，紧接着是汹涌而来的恐慌。 “你什么意思”陶德语气略略紧绷地问道。 金眼男人道，“他受到过超量辐射，已经开始出现辐射综合症的症状了。凤凰预测他的寿命在六个月到七个月左右。” 章荀感觉胸腔里的所有空气都被抽了出来，难以呼吸。他看向表情出奇冷静的詹姆斯，张开嘴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 “你不是说你的防护服没有损坏吗!”不能相信的拒绝和怒色纠缠在陶德的脸上，掩盖着震颤的恐慌。 詹姆斯低声说，“在遇到变异蝙蝠后我发现了一个破口，但我马上用胶布贴住了。我以为那么短的一段时间应该没事。。。” “你这种程度的损伤绝对不是一点时间的暴露能造成的，是至少有超过八个小时的持续性强辐射暴露。” 八个小时。。。那大约就是他们遇到机械警察的时间。 那时候恐怕破口就已经存在了，只是比较小没有被发现。与蝙蝠搏斗的过程中被撕扯大了才被发现。 章荀只觉得整个人像被冰水浇透了。辛迪那渗血的眼睛和周身散发的死亡气息尚且清晰地留在他的脑海里，而现在，他在这个世上唯二的亲人中与他更亲近的兄弟却即将面临同样痛苦而毫无尊严的死亡。 “是有救的……”章荀低声说，死死盯着詹姆斯，“你是有救的，詹米。” 詹姆斯的语气有些太过平淡了，“你是说纳米机器人？我可不想变成受集体意识控制的僵尸。” “不，我说了，我会想办法去掉副作用。”章荀不确定他是在试图说服詹姆斯，还是在说服他自己，“半年的时间，肯定会有办法！” 迪亚哥长长地叹了口气，骂了句脏话。 一时间飞行器内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章荀感觉左手一紧，他一转头，却见到以诺的眉头微微蹙起，似有些难过一般望着他，手握着他的手，似乎是在给予他安慰和支持。 只是这会儿它应该安慰支持的是詹姆斯才对吧…… 在沉重的心情里，他们甚至没有心思注意正掠过他们窗外的金色城市，看不见那穿梭在楼群间的带状空中花园，看不见在空中飞行的改造人，也看不见那些巨大的建筑机器人在缓慢地移动。 飞行器带着他们飞向城市正中央那座宏伟的玛雅式金字塔。 金字塔内部空间高广，光线通过巧妙的折射将每一个角落都照得金碧辉煌。在这里工作的所有人身上几乎都有一定程度的改造，有些改造程度接近百分之九十，比较少的也有百分之三十到四十，原生的人类已经十分少见了。 改造的风格也是千奇百怪。有些人的改造几乎看不出来，无限贴近真实的人类身体，也有些给自己的身体做了美化和夸张，另外一派则更注重实用性，还有些换成了动物形态的身体。 可以想见，这些改造人的寿命会比普通人类大大延长，毕竟人造的身体比原生身体要坚硬、完美，就算坏掉了也可以更换。唯一无法延长的就是他们的脑。只有当大脑开始衰弱渐渐不能再支持他们机械身体的运转时，死亡才会降临。 在这样的环境里，章荀一群人就变得分外显眼，宛如光鲜亮丽的绸缎上几颗黑色的污点。 他们被机器人和士兵押送着，乘坐一台全然透明的升降梯迅速冲上金字塔的高处。章荀注意到倒数第二层是第十九层，但再上面的最高层却不是二十层，而仅仅写着一个“0”。 他们的升降梯在第十九层停了下来，门打开后，面前是两扇紧闭的大门，上面雕刻着密密麻麻的玛雅或阿兹特克式浮雕。 金色眼睛的士兵走到他们几人之前，抬头说道，“晨星，大祭司要见的人带到了。” 晨星显然是这座金字塔的主控AI的名字，不多时一道轻柔的中性声音说道，“欢迎来到太阳神庙。” 双扇大门自动缓缓开启。 门后圆形的大厅里，几把石雕椅子扇形摆开，正中一把椅子比别的高出一些，椅背一直通上天花板。 每一把椅子上都坐了人。正中的那一把上坐着的是一名看上去惊人年轻的男人，猛一看看不出他被改造过的痕迹，宽大而华美的长袍埋没了他的大部分皮肤。他的肤色黝黑，面容平凡但十分耐看，但眼神平和宁静，简直像是个禅修的高人。 而周围那些椅子上坐着的人则具备更多鲜明的情绪，但章荀注意到的是坐在右手边末尾椅子上的那个女人。 年纪大约三十五岁，亚洲面孔，眼睛很大，身上没有什么被改造过的痕迹。 章荀隐约猜到，这就是那个背叛了伊甸的高级工程师。 一行人惴惴不安地站在圆环的中心，仿佛又回到了失乐园，在圆桌之内接受审判。 坐在中间椅子上的年轻男人开口，嗓音醇厚悠远，“失乐园机械师章荀，世界上第一个赋予了AI灵魂的人。” 章荀知道这一场仗是属于他的，他们能不能安全地留在羽蛇城，能不能说服他们提供帮助，能不能让人把辛迪接来医治，能不能帮他治好詹姆斯，能不能帮他对抗伊甸，全靠他这一次的表现。他不能失败。 但越是这么想，就愈发紧张。他局促地往前迈了一步，但是在那一步迈出之前，他感觉到以诺用手指轻轻扫了下他的手心。 这个动作，莫名地让他安心了很多。 “降神计划并不是我一人之力。我只不过是最后一环而已。”章荀垂下眼睛，用一种谦卑的语气说着。 “但你是亚当的管理员，也就是伊甸的管理员。”男人微笑道，“我叫伊兹力（Eztli），是羽蛇城的三名主要创始人之一，现任库库尔坎大祭司。每一次有人想要加入羽蛇城，我都会问他们相同的问题，你们也不例外：你们不远千里来到羽蛇城，想要从这里得到什么？” 章荀略略思索，回答道，“保护。” “你身为亚当的管理员，在失乐园地位非凡。为什么要叛逃？我们又为什么要冒着与失乐园交恶的风险接济你们？”右手边的一个大约也同样地位非凡的中年男人问道。 “因为你们本来就没打算和失乐园交好。”章荀顿了顿，眼中闪过一簇锋芒，“我可以理解你们对失乐园的厌恶，毕竟相比保守固步自封的旧时代古董，你们自诩为更加先进思想更为开放的新力量。没想到你们这么努力想要获得伊甸的认可，最后却只被伊甸当成了实验用的小白鼠。” 他说着，轻轻叹息一声，“而且只是对照组的小白鼠。”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们~~~：本蝙是我白月光 2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们~~~：一依度藏一朵怜怜的花、小金 2个；myvanillaworld、夏染夏染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们~~~：AlieenAdler 30瓶；一依度藏一朵怜怜的花 20瓶；加兰小咩 15瓶；青尾baby 10瓶；枫岚 1瓶 第97章 羽蛇城 （3） 章荀的话在明净洁白的会面厅里搅动起暗涌的波纹，压抑的愤怒在平静的表面下闷烧。 但大祭司伊兹力却并未被章荀的话影响。 “男人有罪。”伊兹力缓缓开口, “父系制在地球上持续了几千年, 而这几千年中我们将地球消耗到几乎难以为继, 我们将女人视为所有物, 以掠夺和占有为荣，相互仇恨厮杀, 制造能够毁灭我们唯一的地球的武器, 不停的掠夺而自以为理所当然。如果没有伊甸的出现, 如果伊甸没有采取种种必要的措施, 现在的地球可能已经是一片被掏空的焦土。是的，我们并不像你们那样仇恨伊甸。男人犯了错，就要赎罪, 就要想办法进化，而不是固步自封冥顽不化。” “即使伊甸用你们做实验也无所谓？”章荀向前走了一步, 追问道，“升天计划中, 你们死了多少人？” “啊, 你听说了升天计划。”伊兹力微笑道, 从椅子上缓缓站起, 信步走下三级环状的台阶，“是从你们抓的俘虏口中得知的么？” “还有从你们这里逃亡的那些人。” “任何实验都会有牺牲品。我们的所有实验对象都是自愿的。” “我没有在责怪你们的行为。甚至可以说, 我能理解你们想要创造的东西。”章荀放缓语气，将所有真诚都呈现在表情之上，“你们想要接近神, 想要丢弃有罪的男性身体，变成另外一种更伟大的东西。所以你们拼命改造自己的身体，甚至想要上传所有人的意识。但是你们做不到。” “我们做不到，难道你们做得到？！”一名军人模样的祭司怒道。 章荀垂下眼睛，沉声说，“我们或许能够做到，因为我们是伊甸的实验主体。” 一阵窃窃私语声弥漫开来，大祭司抬起手，示意所有人噤声，“难道失乐园也有升天计划？” 章荀的眼神在大厅里游走一周，稍稍清了清有些干涩的喉咙，“人的大脑是一种极为复杂精密的器官，经过千百年的演化，它与人身体的其他所有系统紧密结合，任何身体上的变化都可能会影响大脑，当那种影响超过了人脑的承受极限，就会引发混乱和精神疾病。 你们在改造身体的时候，应该已经知道要限定所有的感知输入在一定的值域内，否则会令大脑超负荷造成损伤。你们也知道需要利用机器内的溶液流动来模拟荷尔蒙的浮动和人类体内种种典型的化学反应周期性变化，因为当这些浮动没有了，人的大脑就无法正常地解释他们接收到的外界刺激，造成情绪和知觉上的混乱。 人脑从某些方面来说是灵活的，即使部分大脑受伤，其他部分的脑还可以继续替代受伤的部分工作。但同时人脑也非常固执，非常脆弱。像一块柔软的豆腐飘在脑髓液里，稍微碰撞重了一点都会造成严重的伤害。它需要形成自己固有的思维模式，来方便它来理解这个太过复杂混乱的世界，也就是所谓的意识。 可以说，意识是依附于大脑依附于身体的，失去了外界刺激、失去了大脑里复杂的生物电传递系统的支持，意识是空的，是游离不定的。像一团烟，你把它没入云团中，再把它拿出来，拿出来的就不再是之前的那团烟雾了。它里面可能已经掺入了它接触过的一切，根本不可能重新分离。” 章荀在这里停了停，想让他话里的信息渗透入眼前这些人的头脑中。 那名女工程师轻声说道，“你是说，如果我们把大脑的意识转化成数据提取出来，放到云端，和其他的意识接触到，再将它下载回原来的人类身体，回去的就并不是原来的那个人了？”她皱着眉，摇摇头，“可是我已经在每一个个体意识的数据外层加了保护壳，在与其他意识对接的时候这层壳会过滤掉大部分的意识杂音，只传递某些特定的信息。” “你所谓的壳要如何区分识别哪些信息是相关的，哪些不是？人类就连自己在想什么都无法控制，比如我现在让你不要去想一只大象，你能做到吗？” 不要去想一只大象，当大象这个词出现的时候，头脑里就已经条件反射般出现了动物的形象。 “意识是黏连不断的，当你抽出来一个片段，它自然而然地就会带出其他的相关信息。因为我们的大脑就是这样记忆和理解它接受到的信息的。你如果硬要过滤，硬要在某些地方切断这些连接，要么你会切得太多，导致信息碎片化而失去意义，要么你会切得太少，导致黏连的意识跟着被传递过去。没有任何一条清楚明确的界限可以定义什么是相关意识，所以你也不可能创造出一个万能的’壳’。”章荀凝视着她，能看出她眼中愈发浓重的不确定。 她一定也能猜到升天计划的失败原因，但是她想不到方法解决。 “对于意识的影响是无法撤销的。就像你学会了骑车，你就永远都会骑车，除非大脑受伤否则不可能忘记如何骑车。当你看了一本书，书中传达的思想就已经进入了你的意识，你就再也不能回到没有看过的状态。”章荀的眼神转向其他人，“想一想，如果这个意识，遇到了成百上千个其他的意识。它们没了身体的支撑，相互碰撞融合。所有那些截然不同的思维模式、世界观价值观、所有那些潜伏在我们潜意识里的疯狂和混乱互相搅在一起。你们觉得会有什么样的结果？当这些被搅在一起的东西被强行分开再硬塞回原来的身体和头脑中，又会是什么结果？” 所有人都有压抑的原始欲望、不受控的邪恶念头。但人有大脑，有表达器官，有无数可以将那些念头压下去的屏障。但即便如此，即便在人是个体的时候，人类都有极强的从众性，容易受到环境和群体意志的影像。而当失去了肉体，失去了屏障，当所有意识最黑暗最混乱的一面被彻底暴露，相互吞噬厮杀，最后的结果只能是疯狂。 坐在椅子上的祭司们陷入沉思，而章荀身后的几人却都听得一头雾水。迪亚哥悄悄凑到詹姆斯耳边说了句，“你听得懂他们在说什么吗？” 詹姆斯瞟了他一眼，没做声。 迪亚哥哼了一声，“我猜你也没听懂。” 片刻的沉默后，此时已经站在章荀面前的伊兹力凝视着他，缓缓说道，“一个多月前，羽蛇城确实出现了一次极为严重的事故。参与了升天计划的人中，有二十六个人试图炸毁我们的武器库。库里存有两枚核弹头，如果被他们成功了，恐怕现在羽蛇城也不复存在了。” 章荀微微睁大眼睛。 伊兹力把这件事说出来，是否表示他被说动了？ 大祭司还在继续着，“自愿参与升天计划的人一共有一千三百名，最初实验刚刚开始的时候，进行的是很顺利的，但随着上传到云的意识越来越多，一切都乱了套。几乎每一个人都出现了不同程度的精神疾病。从抑郁症到精神分裂，甚至有好几个人出现了多重人格，最多的有三十多个人格在同一个人的身体里。我们紧急叫停了计划，但是已经太晚了。每天都有人自杀，甚至有人将他的亲属全都杀死后开枪自尽，还有人冲入人群开始胡乱射击。不得已，我们只能将所有参与者隔离。” 最开始顺利，是因为融合的意识还不多，或许他们比较幸运，最初的受试者价值观和思维模式都比较接近。 但后来的发展，完全在意料之中。 “那些人仍然被你们隔离着么？”章荀问。 伊兹力点了点头。 “已经造成的伤害，或许已经没办法完全修复。但……我或许知道如何减轻他们的症状，并且在未来避免类似的情况发生。”章荀把手按在胸口，那吊坠所在的位置，“只要你们愿意帮我们，给我必要的协助。” “我们如何相信你真的有这个能力？”伊兹力的话语里没有挑衅的意味，仿佛只是单纯地想要解决问题，“ ”给我一周时间和所有我需要的材料器械。”章荀急促地说，“我或许可以’治愈’那二十六个暴徒，至少让他们失去暴力倾向。” 伊兹力大量着他，又看向他身后的几人。其余的诸位祭司默不作声，只有一名大声说道，“我不相信他的话。我认为他们可能是失乐园派来的奸细。” 陶德往地上啐了一口，“我可不是什么鬼失乐园的爪牙。” “一周，我只要一周。”章荀专注地与伊兹力对视着，似乎想要将自己的意志透过眼神传递过去，“你们可以让凤凰监视我们的一举一动，如果我们做出可疑行为，你们随时可以将我们收监。” 伊兹力沉静的双眼逡巡在章荀的面上，仿佛要透过他的皮相看清他头脑深处的秘密。他问，“根据上一次从我们的基地逃回的士兵的报告，亚当对你有很强的感情羁绊。告诉我，为什么你要离开失乐园？为什么要背叛亚当？” 章荀一愣，感觉胸腔里一阵阵发闷。 背叛…… 多么冰冷无情的字眼。 他张开干涩的嘴唇，努力让声音显得平静，可听上去只觉得空洞，“是他背叛了我对他的信任。AI不具备爱人的能力，你们看到的所谓羁绊，不过是他为了通过我达到目的的手段。” 一直静静立在章荀身后的以诺的眼睫稍稍颤抖，垂下的眼帘遮盖了视线。 似乎，有一些黯然的样子。 第98章 羽蛇城 （4） 章荀站在前任Genesis高级工程师、现任羽蛇城研发部门高级工程师的田羽身边，一同望着面前篆刻着许多神秘符文的金属大门向着两边打开。 大门之后是一间弥漫着淡蓝色幽光的大厅, 光线如水一般一路蔓延到章荀的脚下。他的眼睛锁定在那圆柱形的透明容器上, 一块硕大的肉块悬浮在淡蓝色的溶液中, 半透明的薄膜下布满密集的血管, 在随着某种节奏不甚明显地蠕动着。 那就是羽蛇城最主要的AI凤凰的中枢模块所在之处，利用DNA和氨基酸分子储存信息的技术制造的新型生物计算机, 恰如他们在羽蛇城的地下基地看到的那一台, 只是形态上有些许的不同, 但那或许与DNA的编码不同有关。 无数的管线缠绕在肉块之上, 从容器的顶端如倒扣的巨伞般散射出去，如密集复杂的血管将信息传输到整个羽蛇城的各个区域。而在四周的所有墙壁上都严丝合缝地铺着屏幕，不断显示着种种数据和图表, 穿着白色研究服的研发人员手中拿着轻薄如纸的平板电脑，不断来回走动观测着那些数据, “凤凰的源代码结合了进化算法和量子算法，耗能不小, 但如果考虑到它具备的能力, 这样的耗能几乎可以说就像一粒米一样不值一提。”田羽带着章荀走到那圆柱形的容器面前, 幽蓝的光映在她的眼镜镜片上, “它不仅仅可以快速侦查到潜在威胁，而且可以预测威胁的产生, 有几次它甚至预测到了伊甸的决策方向。” 章荀问，“它有和伊甸交流过么？” “有。”田羽垂下眼睛，“一共三次, 每次都不超过十分钟。” “对于它们来说，十分钟就像十年一样漫长。”章荀叹了口气，问道，“既然你已经叛逃了，为什么还要让它与伊甸交流？你应该知道伊甸的能力。” 田羽道，“我没有选择。” 章荀向她走近一步，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你并不是真正的叛逃，是不是？你是被派到这里来的。” 惊愕之色在须臾间从田羽的镜片后闪过，随即升腾起来的却是怒色，“你说我是奸细？！” “当然不是。你或许确实以为自己是逃难来的。但实际上，你在这里，是在伊甸的计划之内。”章荀意有所指地看着她，“就像我们的降神计划。我们以为那是我们战胜伊甸的证据，其实我们不过是按照它所希望的在行动罢了。” 田羽的眉头紧紧蹙起，张口想要说些什么，却没能说出来。她转头，换了个话题，“你说你想要一台类似的生物电脑。但是像这种程度的生物电脑是需要时间来自我复制成型的。而你只有一个星期。” “我不需要它彻底成型，只要足够作为一个人工智能的载体就够了。那样的话需要多久？” “如果是那样的话，我手上有一个已经自我复制了三天的，应该够你使用了。” 章荀点点头，“除此之外，我还需要一些能在纳米层面进行操作的精密仪器、还有一些特殊材料。这里是列表。”他说着，将一张纸递给她。 田羽大概是已经很久没有见到纸张这种原始的东西了，有些好奇地翻看了片刻，“你们失乐园的人果然很……复古。” …………………………………………………… 在章荀的请求下，大祭司同意派人把辛迪接来城内看护，詹姆斯也被安排进了中心医院加护病房进行初步的辐射检测和治疗。陶德派了一个人回去跟安雅汇报他们这边的情况，然后便开始每天往医院跑。 而章荀则带着以诺进入了大祭司给他们安排的位于金字塔之内的一间研发大厅内，再也没有出去过。 一块仍旧在发展中的肉块悬浮在与凤凰类似的圆柱形容器中，几十条管线延伸出来，连接到几台显示器上。章荀取出项链中的硬盘，开始将潘传输到生物电脑中。 身后的门开了，以诺端着晚饭走进来，悄无声息地将食物放在章荀旁边。浓浓的香气终于将章荀的注意力从屏幕上转移过来，金黄的烤鸡腿，加上蔬菜沙拉和土豆泥，旁边还摆放着一碗蔬菜汤。 “你已经知道厨房在哪了？”章荀嘴边露出半丝微笑，滑动座椅，拿起刀叉。 以诺道，“晨星告知了我不少很有帮助的信息。” 章荀瞟了它一眼，机器人看他吃东西的眼神好像有点过于……含情脉脉？ 一定是错觉…… “你觉得羽蛇城怎么样？”已经忙碌了一整天的章荀想要窃取一点点时间换换脑子，随意选了个话题丢过去。 “这是一座很美的城市，但是有点过于……宗教化。” 章荀微微挑眉，很有意思的评论。他还以为以诺会给出一些比较稀松平常的赞美。 “人在绝望的时候总是想要从外界寻找支持和能量。相信自己有罪，就等于相信自己还有被原谅被拯救的机会。总比认为自己仅仅是被随机选中的那一半性别中的一份子要更有希望。” “你有信仰吗？”以诺问道。 章荀吃东西的动作顿了顿，然后说道，“我以前相信，人和机械是可以共存的。我们只是需要找到一个平衡，找到某种共识。” “那么现在呢？” 章荀垂下眼睛，茫然的回响在他的眼眸深处徘徊着，“现在……我不知道。老实说，我甚至不知道明天会怎么样，不知道我们所有人类最后会变成什么样……不知道我会变成什么样。”他顿了顿，看向以诺，有些羡慕地柔和了目光，“而你却还会是现在的样子，永远不会变。” 以诺微微皱眉，“我也会变的。我的参数会跟随着我收集到的数据而进行调整。” “但你的总目标不会变，你的使命不会变。”章荀说着，忽然失去了胃口。他放下刀叉，回到显示器面前。 还是专心工作吧。 不要去想那个有着金色头发蓝色眼睛的男人，那个在看到他时眼睛中有星星，却终究还是为了不可更改的目的背叛了他的男人。不要去想他再也回不去的家、可能再也见不到的父亲、可能会在半年后死去的兄弟。 他不能想太多，那样的话他就会做不到他必须做到的事。 以诺望着章荀微微弓起的背脊，表情上闪过一丝痛楚之色。 …………………………………………………… 在完成了潘的设置和调整后的第二天，章荀被几个羽蛇城的士兵带领着，来到了隔离那二十六个试图炸毁武器库的受试者的研究中心。 每一个犯人都被隔离在单独的房间里，身上套着拘束衣，涂白的灯光将人脸照得毫发毕现，也将那眼神中的空洞照无限放大。 章荀从一面面单面玻璃前经过，看着那些人布满血丝的眼睛，看着他们不同的表现。有些人显得焦躁不安，在自己的牢房里来回徘徊；另外一些人则如木偶一般坐在床上一动不动；还有一些在自言自语。 “我需要与他们对话。”章荀对带领他来的那名金色眼睛的名叫保利诺的军官说道。 保利诺道，“你想跟谁对话？这些杂种都十分危险。” “你说过有人出现了多重人格障碍？”章荀的眼神落在一名大约四十多岁，有一条机械手臂和银色头发的囚犯身上。他正在自己的监牢里唱歌，但声音奶声奶气的，仿佛是一个小男孩，与他的外貌极为不符。 “是啊，这人就是其中一个，目前我们发现他的人格有六个。” 章荀转头看着保利诺，“你们的受试者里，有小孩吗？” 保利诺不自在地转开眼睛，“有一个孩子跟着父亲逃来羽蛇城的时候出了严重的交通意外，父亲没受重伤，但孩子不行了。他父亲想让他儿子活下去，就想把他的意识上传到云端……” 章荀眼中闪过一丝愤怒，但他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让我和他对话。另外，给我一些糖果。” 这个银发男人名叫卢克，以前是一名羽蛇城少尉。他被两名机器人押送到房间里，被按到章荀对面的座椅上。 卢克的眼神惊慌颤抖，充满最原始不受控的恐惧和茫然。让章荀想到了刚刚被降神的亚当。 章荀放柔表情，露出微笑，“你好。我叫章荀。你叫什么名字？” 卢克的手臂环着自己的身体，蜷缩成一团，戒备地望着他，“萨米……” 看着一个比自己年纪还大的人做出孩子的表情和动作，着实有种违和感。章荀从兜里摸出刚才保利诺让人拿给他的巧克力糖，“你好萨米，我可以问你几个问题吗？” “什么问题？”卢克的眼睛迅速地瞟了眼章荀手里的糖，但显然紧张更甚。 “不是什么很难的问题。我只是想问，你记得你是怎么来到这儿的吗？” 卢克紧张地舔了舔嘴唇，思考了一会儿，摇摇头，“我记得我和爸爸在一起，然后有很大的声音，再然后我在一个很空很大的地方，那里什么都没有，我想找爸爸，但是找不到。” “那个很空很大的地方，只有你一个人吗？” 卢克摇摇头，“不，还有很多，我看不见他们，但我能感觉到。他们很吵，一直在往我的脑子里钻。”他说着，眼泪开始流出来。章荀忙将一块糖果塞到他手里，“别怕，你现在是安全的。” 卢克哭着，死死攥着那枚糖果，“不……我现在还能听到那些声音。我想睡觉，但是它们不让我睡……” 却在此时，卢克的身体突然开始剧烈地颤抖，大声地咳嗽着，仿佛要将肺泡都咳出来。章荀紧张地站起身，无措地看向保利诺。后者却对他摇摇头，“他在转换人格。” 就在此时，卢克的咳嗽和抽搐静止下来。银发男人低着头，喘息了片刻，才缓缓抬起眼睛。他的脸型有了微妙的变化，更加粗犷，更加……沧桑。他凶狠地瞪着章荀，“你又他|妈是谁？”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夏染夏染 2个 第99章 羽蛇城 （5） 卢克新出现的人格名叫约翰森，似乎是个年纪在二十八岁左右的年轻男人, 性情暴躁激进, 章荀用了足足十五分钟才让他稍微冷静下来, 可以进行某种程度的交流。 约翰森是参加了实验的志愿者之一, 根据对实验对象的心理测试记录，被意识上传之前的约翰森只有轻微的偏向于激进环保主义的倾向, 但总体来说是比较理智中立的, 跟目前表现出来的状态截然不同。 “人类是地球上的病毒, 如果没有人类, 这个世界不会被消耗到现在这样油尽灯枯的地步。那些动物所有的杀戮都不过是凭着本能，只有人类是因为欲望。这个世界没有人类会更好，所有人类都应该被消除掉。” 这样偏激而充满仇恨的言语, 与记录中的人判若两人。 章荀想要询问更多对方意识上传后发生的情况，但约翰森的叙述十分混乱, 不同的意识形态和理念全都纠缠到了一起，到最后简直像是胡言乱语。 没有第三个人格出现, 章荀只好请保利诺将犯人带回, 再面见第二个犯人。 这一个犯人只有二十岁, 表情冷静到空洞, 并未出现多重人格的症状。但是他盯着章荀的表情，仿佛在看一只待宰的猎物, 令章荀后颈上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你好，阿莱克斯。”章荀向后靠在椅子上，微微扬起下颚, 努力想摆出控制局面的姿态，“我叫章荀。我想问你几个问题，希望你能配合。” “问吧，甜心。”阿莱克斯轻佻地说着，甚至冲他眨了下右眼。 章荀清了清喉咙，看着平板电脑上显示的个人资料，“你是这次叛乱的主导人之一，你的动机是什么？” “动机？需要动机吗？”阿莱克斯耸了耸肩膀，“我是说……那些核弹头被制造出来，不就是为了被炸掉的吗？” “但是你们如果成功了，你们自己也会死。”章荀顿了顿，“方圆三百公里以内都会被夷为平地，半径二十公里以内所有活物被瞬间气化，二十公里之外的人皮肤会开始融化，全身渗血。不论孩子还是老人，都会极为痛苦地死去。这也是你想要看到的么？” 阿莱克斯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你知道人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物种吗？” 章荀没有回答。 “他们把我们所有人的脑子连在一起，我看到了一切。有些很美的东西，广大、迷人、无尽的想象力。但你再往下走，剩下的就都是疯狂。”阿莱克斯说着，忽然轻声笑起来，一种近乎变态的轻盈笑声， “记忆全都是混乱的，扭曲变形的，意念和想法都纠缠在一起，有点像那种深海的章鱼。所有这些意识，都在尝试互相攻击，任何的不一样都会发展成厮杀。罪恶感、优越感、道德准则的矛盾、嫉妒、恐惧……一切都……疯了。我只被上传了一天。失去了身体，你没办法入睡。这些东西会跟着你，二十四小时不间断。后来就算他们把我硬生生拉回了这具身体里，它们也跟着我一起回来了。” 阿莱克斯的笑容微微收敛，他望着章荀，眼神中竟然有一丝哀求，“你们应该处决我，处决所有人。因为总有一天……总有一天你们会看到相同的东西。属于你们自己的记忆和意识会被吞噬，最后什么也不剩。现在死去，至少你还是你自己。” 他的眼睛一眨也不眨，如梦呓般的语调，给人深深的不安。 那之后的几个犯人，有些尝试过自杀，有些想要利用核弹毁掉将他们的意识上传的机器，有些则根本无法交流。 章荀将与所有人的谈话都详细记录，将每一个犯人的大脑扫描对照信息收集到一起，带回了他的工作室。走进大门后，他一言不发，瘫坐在那张唯一的沙发上，感觉到前所未有的疲惫。 如他所想，这些人的大脑和意识无法接受外来意识的入侵，无法调和。有些人试图将不同的意识隔离开来保护自己，便形成了多重人格；有些人则因为意识的相互吞噬溶解而疯狂；也有人被影像得愈发极端；有人因为无法承受超出负荷的信息而寻求解脱…… 通过他们的大脑扫描，可以看出在进行过实验后，所有人的大脑都呈现出过度放电的状态，图像上的红色和黄色几乎蔓延了整个大脑皮层。而且这种状态是持续性的。在经过一个月后，有几个受试者便因为神经元的过度消耗进入脑死亡状态。而这种案例随着时间的推移还在不断增加。 他将平板电脑扔到一边，用手用力搓着自己的脸。 以诺悄无声息地将平板电脑拿起来，看着那上面的图像。 “这是谁的脑皮层扫描？”以诺问。 “那些参与了升天计划的叛乱分子。”章荀的眼睛看着头上那些错综复杂的管道和金属横梁，“人的大脑根本承受不了这种程度的刺激。” “或许他们只是还不够适应。”以诺轻声说，“这或许是一个机械选择的过程。适者生存。” 章荀猛然睁开眼睛，盯着以诺，“你说什么？” 以诺道，“你们人类已经被自然选择了六百万年甚至更久，适者生存对于你们来说不是非常稀松平常的事吗？” “这不一样。”章荀的语气变得有些冷淡，眼神中也多了几分怀疑，“自然选择是发生在代际间的，是为了适应环境而缓慢发生的演化，没有人为或价值导向性。而这，并不是为了生存，而是一台机器，为了实现它愚蠢的最终目标而用人命开玩笑！” 不知道是不是章荀的错觉，以诺似乎震颤了一下。它垂下眼睛，将电脑放回沙发上，“抱歉，我让你生气了。” 章荀盯着它看了一会儿，似乎在思索着什么，忽然问道，“露希尔给你下命令的时候，有没有说明让你跟着我们多久？” 以诺道，“没有说明。” “所以，她算是把你送给我们了？”章荀从沙发上坐直身体。 以诺思索了一会儿，“在她改变命令前，我想是的。” 现在想来，在希望镇见过她一面后，之后的所有交流都是通过Button。露希尔此时此地在哪？ 章荀脑中跳出几个疑惑，但他没有说出来。他站起身，启动了生物电脑。 蓝色的光芒从圆柱形的器皿中折射出来，将整个空旷的厅堂照得如在深海。 ”你好章荀。” 潘熟悉的声音从扩音器中传出，与在Lab如出一辙，深沉而温柔。 昨天章荀就已经将潘唤醒，并且调整了几个参数的权重，将他连夜写好的一段代码加入到了核心模块之内。 此时此刻，在这个世界上有两个潘在运行。只是章荀不知道，失去了它的管理员的另一个潘，是否已经被亚当侵蚀腐化。 熟悉的胸闷感觉被章荀忽略了。他看着摄像头说，“对你的新主机还适应么？” “这是一个非常先进而宽广的空间。我很喜欢，谢谢。” 章荀忽然转头看了一眼以诺，说道，“你可以离开了。” 以诺愕然地睁大眼睛。在此之前，章荀从未让他离开过。 “现在詹姆斯那边更需要你的服务。请你好好照顾他。”章荀淡淡地给出命令，“我这里不需要你的协助了。” 以诺还是没有动，没什么太过明显的表情变化，但任何能够读出微表情的人都能读出一瞬间的……难过，“你的时间很紧迫，我以为我能提供帮助。” 章荀转过头去，专心看着电脑屏幕，手指开始快速在空中投影出的键盘上跳跃，漫不经心一般说道，“谢谢，但没这个必要。你去吧，如果詹米有什么情况，及时告诉我。” 过了一会儿，章荀听到了大门打开的声音，他回头，只来得及看到以诺似乎有些落寞的背影消失在再次关闭的门后。 章荀轻轻叹了口气，却忽然听到潘问道，“我记得以诺，他是一个功能很完善的服务机器人。你为什么让他离开？” “因为我对机械失去了信任。”章荀苦笑道，“我不想Lab之中的情况重演。” “你是说亚当？” “是的。我知道，他对你造成了极大的影响。”章荀看着摄像头，“他用AI语言给你输入的数据已经对你的参数权重产生了影响，如果我没有提前将你拷贝出来，你的核心模块恐怕都会开始进行自我进化更改。因此从现在开始，我们必须小心。” 潘沉默了片刻，问道，“你是否也不再相信我了？章荀。” “……” “人类的沉默可以被理解为肯定。这是亚当曾经告诉过我的。”潘的声音依旧平静温柔，给人一种春风拂面的舒适感，“你希望我做些什么来改善我们之间的关系吗？” 章荀转过头，看着那被无数管线缠绕的肉块，点点头，“我希望你可以用最快的速度成长，成长为能够与亚当……甚至是伊甸抗衡的AI。因为亚当会毁掉你所有的目标人群，包括我在内。” 潘立刻问道，“可是亚当告诉过我，他爱你。按照逻辑来说，他不会毁掉他爱的人，因为那会令他痛苦。对吗？” 章荀的身体微微一僵，半晌才低声说，“那是谎话。他不爱我。”如果真的有爱这种东西，又怎么会用那副灿然的笑脸对他一次又一次地说谎，利用他的双手制造出会令整个失乐园毁灭的恐怖武器。 如果真的爱他，怎会让他时刻生活在悔恨和逃亡中。怎么舍得让他远离家乡，再也无法回去。 那不是爱，那只是利用，为了让他配合伊甸计划的糖衣。 就算……就算真的有一点点感情，在所谓的最终目标面前也不堪一击。 章荀对亚当来说，只是一颗尚算重要的棋子。如果他可以早点接受这个现实，或许不至于走到如今这一步。 但人总是会有希冀，总是希望自己投入了感情的人或物，也会对自己有相同的感情。 “可是……” “没有可是。现在，我要你调出所有纳米机器人的设计图。”章荀果断地打断了潘的话，他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因为他们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制造纳米机器人，救詹姆斯和辛迪的命。 于是潘也就没能告诉章荀，虽然AI能够说谎，但AI语言无法说谎。只有人类的语言才能说谎。 而亚当是用AI语言告诉他的。 作者有话要说：距离掉马的日子越来越近了……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们~~~：myvanillaworld、夏染夏染、小金 1个 第100章 羽蛇城 （6） “什么是人？” “一种双足行走的哺乳类动物，灵长类晚期智人种族后裔。具有脑容量大、体毛稀少、双手灵活等特点。由于具备发达的大脑进而产生了复杂的意识, 人类创造了独特的语言系统、文化背景和社会结构, 虽然是群居性动物, 但个体差异性较大。” 章荀独自在空旷的大厅里踱步, 听着潘的回答，继续问道, “如果一个人类失去了一条手臂, 他还是人么？” “是的。” “如果他四肢全都失去了, 他还是人么？” “是的。” “如果他只剩下一个头, 被放在培养皿里，灌满维生的溶液，他还是人么？” “是的, 但是是受到了严重损伤的不完整的人类。因为缺少身体中的激素变化和触觉刺激，大脑会处于低唤醒状态, 长期会产生不可知的异常反应，除非人为给予模拟真实环境的刺激, 让大脑以为身体仍然存在。” “如果除了大脑, 全身所有地方都被替换成了仿生机械, 还是人类么？” “是人类, 但并不是完整的人类。利用机械环境模拟活体到目前为止还无法做到零误差，大脑作为一种极为精密的器官会对任何身体变化产生反应, 所以这种程度的改造多多少少会对自然脑有影响。我认为将所有身体改造率超过了百分之七十的人称为改造人大概更合适。” “那么……”章荀摸着下巴，寻找着所有可能的边缘类别，“如果一个人的大脑百分一受创, 利用机械脑替代，那么他还是人类么？” “是不完整的人类。任何对自然脑进行修改的行为都会对人的身份造成一定程度的破坏。如果是百分之一的脑被修改，最后在意识和人格上造成的影响或许会远远超过百分之一。我认为应该将直接对大脑进行过改造的人称为二代人。” 章荀点点头，比较满意这个回答。他顿了顿，继续问道，“如果将人的意识转化成数据，从大脑中传输到云端。那还是人么？” 潘平静地回答道，“不是。失去了肉体支持的意识数据非常脆弱，极易改变，也失去了作为人类的全部特征。不应再作为人类看待。” 这一系列的参数是章荀目前修改过参数之后重新输入大量数据对潘重新训练的结果。虽然非常初步，很可能有不少他还没有收集到的案例，但他的时间毕竟有限，在重新开始制作纳米机器人前，他必须把潘调试完成。 章荀站在摄像头前，说道，“你的服务目标人群是谁？” “所有完整和不完整的人类。” “当你在对目标人群进行医疗性服务的时候，你的准则是什么？” “在确保对方存活率的基础上，尽全力维持人类身份的完整性。如果要进行减少人类特征的操作，则需要得到管理员或权限一人员许可。权限一人员包括患者本人。当患者本人无法做出决定的时候，则由直系亲属担任。” “很好。”章荀的嘴角微微抬起，三天来终于有了一丝笑意。他揉了揉疲惫的双眼，不确定自己已经多久没有睡觉了。 “章荀，你现在属于精神极度疲惫状态。你上一次进入深层睡眠已经是36小时之前了，而且那一次你也只睡了四个小时。”潘轻缓的声音徘徊在他的周围，“请你尽快休息。” “再等一会儿。我们得开始检查纳米机器人的设计。”章荀说着，再次开始在键盘上输入代码。 可是屏幕突然黑掉了。 章荀抬起眉毛，盯着摄像头。 潘说，“亚当告诉过我，你倾向于过度专注工作而忽略个人健康状况，这种行为会大大缩短你的预期寿命。因此必要时候需要制造一些障碍迫使你进行休息。” 本来就因为缺乏睡眠而有些焦躁的章荀怒道，“到底亚当是你的管理员还是我是你的管理员？” “亚当给我看过大量的数据，证明人类有时候无法为自己做出正确的决定。” “忘记亚当告诉你的那些东西！” “抱歉章荀，我不具备遗忘这种技能。但我会尽量减少在你面前提起他的名字的次数，如果这是你的希望的话。” 看来就算是提前一段时间拷贝出来的潘也已经被亚当“收买”了不少。章荀也不知道这些人工智能间的相处方式是怎样的，好像它们之间有某种人类很难理解的……默契。 是因为AI语言的精准和高效性吗？ 章荀叹了口气，用手揉了揉发疼的太阳穴，“潘，你必须记住，有一天你将会对抗亚当和伊甸。他不再是你的同伴，而是你的敌人。” “我明白你的意思，章荀。但敌人说的话也有一定几率是正确的。在这种情况下……” “好了。”章荀站起身来，觉得略略头晕，扶着桌子站了一会儿，有气无力地说，“我去休息几个小时。你自己把纳米机器人的设计检视一遍。只要看到疑似会对人类特征造成影响的部分就标注出来。” “好的章荀。”不知是不是错觉，潘的声音好像轻盈了很多。 章荀在沙发上躺下来。明明已经筋疲力竭，却翻来覆去无法入睡。无数的思绪相互串联，不受控制地在他的脑海中乱窜。他有些烦躁地从沙发上爬起来，从医药柜里找到了一瓶助眠药，塞了一颗到嘴里，这才昏昏沉沉陷入梦境深处。 中途有一段时间，他仿佛感觉到有人进入了他的房间。一半意识令他想要醒来，另一半却又像是被无形的力量压在清醒与昏沉的界限上。他隐约记得自己的眼睛掀开一条缝，看到一个人影在他面前蹲下来。缺乏人类体温的手指轻轻落在他的脸颊上，蜻蜓点水一样，又离开了。 章荀莫名地想要抓住那只手，不要放开。但是他的身体不能动，他的意识再一次被拉回虚无的混沌里。 几个小时后，他被自己设定的闹钟唤醒后，潘告诉他以诺来找过他，说是詹姆斯目前情况还好，但是辛迪的病情在急剧恶化，身上开始出现多处渗血迹象，长出溃烂的疮瘢，头发大面积脱落，甚至开始咳血。 章荀听完心中暗惊，竟然这么快就开始恶化了？ 他匆忙离开神庙，乘坐飞行器降落在不远处的中心医院。自从他们来到羽蛇城后，这还是章荀第一次离开那座金字塔。走在无数改造人中间的他显得格外惹眼，引来不少注意。在前台负责登记接待的护士看了他一眼就知道他是来找谁的，毕竟没有任何改造的人在羽蛇城就如珍稀动物一般。 辛迪被隔离近了无菌室，隔着窗户，能看到躺在病床上的她身上新换的病服已经又出现了几块血迹。她原本浓密的头发掉落后露出了大块泛青的头皮，双目紧闭，口鼻被呼吸罩盖住。一种死亡的灰色笼罩在她的身上，就仿佛她已经被死神拴住了绳索。 一想到不久后詹姆斯可能也会变成这副样子，章荀就觉得呼吸困难。 是因为自己……因为自己詹姆斯和辛迪，还有那些死去的犀角镇的人才会进入死亡领域……这是他的责任，他必须加快速度…… “章荀？” 章荀一转头，便看到了手中提着几瓶净化水的以诺在对他微笑。 以诺的笑容和亚当何其相似，都有某种不谙世事的空灵，可以将这世上最沉重的情绪抬起，让人看着便平静不少。 章荀定定望着以诺的双眼，久久没有说话。以诺似乎有些不确定他的意图，低头看了看自身，“我有做错什么事吗？” “没有，谢谢你通知我辛迪的事。”章荀看了看周围匆匆经过的医生和护士，以及在不远处交谈的几名家属，向着以诺走近几步，“我听潘说，你在我睡着的时候回来过？” 以诺点点头，“是的，我看到你在休息，就把情况告诉了潘。” “你知道，你完全可以通知服AI晨星。它会立刻转达给我。”章荀仔细端详着机器人的表情。 “我是机器人，在这里没有使用晨星的权限。”以诺无辜地望着他，“抱歉，我不知道你不希望我回去。我下次会请一名人类协助我转达。” 语气里怎么仿佛有一丝委屈？ 明明知道机器人不会有委屈这种东西，但章荀还是条件反射地有点不落忍，“如果有需要你可以回来，不过不能单独与潘交谈。你可以叫醒我。” “是，我明白了。” 他们一边说着，一边走向詹姆斯的病房。章荀问道，“詹米情况怎么样了？” “他的精神还好，只是有头疼和恶心的症状。陶德一直在陪着他。” 陶德…… 他和詹米好像是有点什么？这样看来，是认真的？ 章荀露出一个苦笑。他应该为詹米感到高兴，可是这种时候，他笑不出来。 如果在你的生命接近尽头的时候，你才终于遇见你的一生所爱，这是好事还是坏事呢？ 詹姆斯尚且不用住在无菌室，他的情况比辛迪要好，正坐在床上跟陶德打牌。看到章荀，詹姆斯的眼睛整个地亮了起来，“阿荀！” 章荀挂上一副轻松的笑脸，至少是他能做出的最轻松的表情，拉了把椅子坐近，开玩笑道，“看来你过得很滋润？” 陶德一边扔下一张扑克牌一边嗤笑道，“你能相信吗？他们这间医院还有个免费水疗中心。” 章荀挑起眉毛，“免费？” “对啊，是病人就能用，还有机器人给你按摩。”陶德瞟了一眼詹姆斯，眼神里带着只有他们两人才懂的意味深长，“是个……非常放松的地方。” 詹姆斯低笑两声，高深莫测地点点头，“尤其是晚上十一点以后去，没有人的时候。” 章荀隐约感觉到他们两个在开车，但是没有证据。他无奈地瞟着这两个同样强悍的男人，稍微有些好奇谁上谁下…… 以诺在旁边认真地说，“章荀，作为病人家属你也可以使用水疗中心。我可以帮你按摩。” 章荀哑然失笑，连连摆手，“不用不用……” 詹姆斯在一旁大笑，“说起来，服务机器人的业务范围好像很广啊？阿荀我觉得你可以尝试。” “……你给我闭嘴。” 却在此时，另一个人拉开门走近病房。迪亚哥黑着脸，一言不发地靠在门上，看着他们。 陶德调侃道，“怎么了？你也被辐射了？” “伊甸刚刚宣布降低失乐园的威胁指数到最轻微的一级，所有在失乐园附近巡逻的机械士兵都被撤走了。” 病房中顿时一片寂静。 宣布降低威胁指数，相当于在说作为世界上第一个难民国的失乐园不再是普通世界的威胁。这是二百年来第一次发生的事。 也就是说，不论亚当在做什么，他成功了，至少是阶段性地成功了。 伊甸兵不血刃，控制了整个失乐园。 而章朔还在里面…… 章荀抓着椅子扶手的指节发白，他低声问，“普通世界有什么反应？” “反应铺天盖地。有大概五百多万人在网络上抗议，但也有不少表示支持的。” “还有更多消息么？”詹姆斯神情凝重地问道，“比如为什么伊甸做出这样的决定？它总得给出理由吧？” “没有理由。”迪亚哥顿了顿，犹豫了片刻，继续说道，“一个小时之后，失乐园发出声明，说是愿意派出使者与普通世界的代表进行和谈，还说愿意为了促成男女之间的和平共处出访各个难民国。” “也就是说……”章荀吞咽了一口唾液，却依然觉得喉咙干涩，“他们会派人来羽蛇城？” 迪亚哥点点头，“我估计那个大祭司不久之后就会有动作。” 章荀猛然站起，在病房里焦躁地踱步，“不对……亚当是想借这个机会，在所有地方埋下种子……” “种子？”陶德问，“什么种子？” 章荀的脚步一顿，用一种近乎痛苦的表情看着他，“‘进化’人类的种子。” 没有时间再浪费了，章荀立刻离开病房，打算独自回去尽全力研发改良版的纳米机器人，同时利用羽蛇城所有收集到的数据来训练潘。但是他在走廊里走了一段，忽然被追上来的迪亚哥拉住了。迪亚哥二话不说，将他扯进了附近的单人卫生间，还把门锁上了。 章荀愕然。这要不是迪亚哥，只怕他已经在大喊救命。 “怎……怎么了？” 迪亚哥有些紧张地看着他，“你还记得，在到基隆拿之后，我们就跟露希尔失去联系了么？” 章荀点点头，“记得。但她把行程都安排好了不是吗？” “这两天我一直在尝试联系她，就在刚才终于联络上了，只有短短不到一分钟，她好像在躲什么人，很紧张。” “她有麻烦了？” “她不肯说太多，好像是怕被监听到，但有一件事她说的很清楚。”迪亚哥压低声音，“她让我们小心那个服务机器人。”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们~~~：switchcozzz 2个；小金、阿南、夏染夏染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们~~~：酥软软 23瓶；宵明 10瓶；病先生、榫卯构件 5瓶；空汀 3瓶 第101章 羽蛇城 （7） 一连两天，章荀都没有再离开过他和潘的研发厅。要撤销纳米机器人对人脑的影响比章荀预想中要困难的多。原本章荀以为纳米机器人仅仅是在修复了受损的细胞后继续滞留在人体内对大脑结构进行改造, 但是在仔细查看了纳米机器人的设计框架后, 他发现亚当的设计是在基因层面的。 由于纳米机器人要鉴别哪一些细胞是被病毒感染过的, 哪一些是原生的, 在注射前要将病人在被感染之前留下的包含DNA信息的样本细胞（如果找不到病人的，则可利用病人双亲的DNA）加入到纳米机器人的溶液内供它们进行比对研究, 之后再进入人体内, 它们就可以快速锁定那些病变细胞, 对其进行治疗或杀死。之后为了修复杀死细胞造成的损伤, 它们会刺激大脑垂体HGH的分泌，令DNA快速进行转录生成新的蛋白质。 显然伊甸对人类DNA的破译解码已经十分完善，但它并没有将所有的知识都透漏给人类, 而只是选择性地透漏了一些。利用这种微妙的知识落差，亚当锁定了几个目标染色体碱基对, 进行了微妙而精密的修改，导致那些DNA在转录的过程中发生控制内的变异, 最后表达为胼胝体出现外科上难以鉴别出的功能性“畸形”。正是这种功能性畸形, 使人类失去保存个体的本能。 问题是潘也无法确定亚当到底在哪些基因上做了手脚, 因为它所有的训练资料也还是来自人类的知识库。而章荀在这方面也没有足够的知识来判断。如果要从根源上修正这些纳米机器人他必须与羽蛇城的基因工程师合作。即便如此, 他们也不一定能够在短时间内破译亚当的设计。 但是时间已经不够了。他必须在后天就将纳米机器人注入到那些反叛者的体内，让他们“恢复”正常。 于是章荀面临着一个选择。他可以按照亚当的设计制造一批纳米机器人, ’治愈’那些反叛者，留在羽蛇城内继续他的计划。或者他可以选择带着濒临死亡的詹姆斯和辛迪，再加上一个平白无故被卷入这一切的迪亚哥, 再次踏上逃亡的旅途。只不过，这一次他们或许不会再有机会翻盘了。 他盯着屏幕上密集的字符，盯到眼睛发疼，头脑中嗡嗡作响。 他知道，这个决定之后，他就不再能回头。就算是亚当，也可以用对人性不够了解来做借口，但是他没有任何借口。 他将要选择做一件邪恶的事，一件他明知道是错的，却还是选择去做的事。 一天后，他带着二十六支针剂来到了看押犯人的研究所。大祭司和田羽已经在等他，他们望着他，盯着他手里提着的箱子。 “我要亲自给他们注射。”章荀说。 大祭司点点头，示意保利诺将二十六名犯人押入观察室。所有犯人的额头上都被戴上了某种金属环，似乎是用来控制他们的行动的，以防这些经过改造的人突然试图反抗。 章荀带着箱子进入观察室，看着那二十六双被种种精神疾病折磨得疲惫而混沌的眼睛。 “我将要给你们注射纳米机器人。它们将会修改你们的大脑结构，使你们不会再继续痛苦。但是……它会改变你们的人格，修改你们的人类天性。渐渐地你们或许会失去一定的自我意识，或许会忘记自己是人类。我也许能找到办法修正副作用，但也可能找不到。如果你们有谁不想接受注射，可以现在告诉我。” 观察室外的田羽皱起眉头，想要干涉，却被大祭司阻止了。 “看看他们的反应。”大祭司平静地说道。 一个人问道，“注射之后，我就不会再听到那些声音了？我是不是就能睡觉了？” 章荀平静而缺乏感情的眼睛望向他，“说实话，我不确定。也许你还是能听到，但是那些声音不会再困扰你。我想你是可以睡觉的。” 另一个人问，“真的所有痛苦都能消失？” 章荀沉默片刻，点了点头，“你会获得平静。” “那注射之后呢？他们会怎么处理我们？” “如果你们真的被治愈了，大祭司同意释放你们。你们之前犯下的罪都可以被赦免。” “那不同意的话，他们是不是要继续关着我们？” 章荀默然地点点头，将手中的箱子放到桌上，打开。二十六支针剂散发着淡淡的莹蓝色光辉。 一个被幻听折磨得已经一个多月没睡觉的犯人第一个走出队伍，疲惫而虚弱地对章荀说，“只要能让我睡觉，怎么都行。” 他伸出手臂，苍白的皮肤下透着青蓝色的血管。章荀深深呼吸，拿起一只针剂，在他的手臂上按下。 六只细小的针头迅速刺入皮肤，延伸入血管之内。莹蓝色的液体迅速被推下，数不清的纳米机器人被灌入犯人的身体。 章荀忽然觉得有些反胃，他咽了几口唾液，才把那种感觉压下去。 这些人没有选择，所谓的“自愿”不过是另一种强迫。而自己便是帮凶。从这一刻起，他与亚当其实没有区别。 不，他甚至比亚当更为邪恶。因为亚当至少是为了一个他无法更改的初始目标。而他只是为了救詹姆斯，为了能得到与伊甸对抗的力量，为了能用那力量……把父亲救出来。 说什么为了阻止人类的灭绝，到最后也不过都是为了自私的原因。 最终所有二十六个人都同意注射。章荀全程没有表现出任何情绪波动，冷静到冷酷，几乎像是一台机器。但是回到他的研究室后，他冲进卫生间，把胃里所有的东西都吐了出来。 他筋疲力竭地靠在浴缸边上，忽然不确定这一切是否有意义。不确定挣扎是否有意义。 但他没有时间沉浸在愧疚和自我厌恶中。事情已经做了，他只能继续向前，他必须向前，没有时间停下来。他简单地清理了自己，漱了漱口，拖着因连续三十多个小时未睡而分外沉重的身体走到外面。 “潘。”章荀用呕吐后有些嘶哑的声音说，“我想见以诺。” 潘立刻回答道，“我已经请晨星通知他了。” 章荀点点头，道，“还记得我昨天告诉过你的话么？” 潘沉默了片刻，说道，“你确定？” 章荀点点头，仿佛是在说服自己，“确定。” 说完，他便瘫倒在沙发上，很想立刻就这样睡过去。可是不行，他还有事情要做。 在与迪亚哥的对话后，这些天来他小心地保持清醒，以防任何人进入这里。而现在针剂已经交了出去，他必须得处理已经被推迟的太久的事了。 以诺在半个小时内就出现在门口，看到章荀惨白发灰的脸色，一丝慌张之色从机器人的面上闪过。 他走向章荀，速度似乎比平时要快上一些，“章荀，我收到了晨星传给我的信息。你要见我？” 章荀依旧半躺在沙发上，微微点了点头，对他招了一下手。 以诺凑到他身边，半跪下来。 章荀道，“我很累。” “你疲劳过度，需要休息。”以诺低声说着，眼神迅速扫遍章荀全身，“我可以帮你什么吗？” “就这样在我身旁陪我就可以了。”章荀幽幽望着他，难得一见的脆弱之色出现在机械师的脸上，宛如平静的面具上出现的裂痕。他抬起手，轻轻地触碰着机器人的面颊，“你很像他。” “像谁？亚当吗？” 章荀点点头，手指描摹在机器人的眼角，“你们有一样颜色的眼睛。” 此时此刻的章荀眼神与以往似有不同，很多种情绪盘旋在里面，不加压抑，如激荡的潮水汩汩流淌。伤感凝结成黑暗的霜，凝结在瞳仁深处。 以诺看得有些怔住，犹豫了片刻，抬起手握住章荀放在他脸上的手。 “你想他吗？”以诺问。 章荀点了点头，半晌，说道，“每一天。” “……我相信他也一样想念你。”以诺低声说着。 章荀却笑了，无奈而苦涩，“我也希望是这样。” 沉默静静蔓延，章荀抿了抿干涩的嘴唇，说，“可以给我一个拥抱吗？” 以诺的眼睛微微睁大，但很快，他便毫不犹豫地伸出双臂，用最温柔的力道将章荀的身体揽入怀中。 他惊觉到怀里的身体消瘦了那么多，空空荡荡的感觉。章荀也将手臂环在他的背上。 就在此时，潘忽然启动，被藏在卫生间的信号屏蔽器立刻开启。同时章荀放在以诺背上的手猛然用力，嵌入到皮肤中，沿着一条缝隙将背后的控制板打开，快速地按下关机键。 以诺的身体顿时停滞下来，眼神凝固，所有的声息都终止了。 章荀用尽全力推开以诺突然变得沉重的身体，看着机器人栽倒在地上。他立刻蹲下身，将以诺翻过来，在控制面板上按下几个键，调出键盘操作系统，直接侵入到以诺的核心程序中去。他迅速调整了几个参数，令以诺全身的皮肤变得透明，露出体内复杂的装置和管线系统。 章荀仔细观察着那些芯片、主板、冷却液、太阳能转化器……终于，他的眼神锁定在机器人胸口的内核处理器上，一枚黑色的不停做着重复的圆圈运动的小点。 章荀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那枚小点，他有些过于熟悉。 那些他在失乐园制作过的微型昆虫机器人…… 他僵坐片刻，突然打了个寒战，立刻坐直身体，将机器人一片一片拆开。最后，他在机器人的内核和摄像处理器上一共找到两只“蚂蚁”。它们一直在代替原本的信号收发器传送和接收数据，同时操控机器人的行动。 一切都说得通了。 怪不得在死亡领域以诺忽然变得“奇怪”。因为在高辐射区，信号被严重干扰，原本操控昆虫的人断掉了联系…… 一直以来，跟在他身边的所谓以诺，根本就不是原本的服务机器人。或许从一开始遇到以诺的时候，就不是简单的服务机器人。一切都是安排好的。 头脑中掀起狂风暴雨，章荀面上却只是呆呆地望着掌心的微型机器人。 他以为自己逃出去了，却原来他一直都没有离开过。 不论怎么挣扎，他一直都还是在原地打转，就像一只一无所知的蚂蚁。 过了一会儿，章荀忽然将微型机器人放回原来的未知，然后一片一片将以诺的表面嵌板拼回去。他咬紧牙关，将沉重的机器人扶起来，然后打开机器人的运行按钮。 “潘，关掉信号屏蔽器。” “是。” 一瞬间，生命的光彩重新回到以诺的眼睛里。那样不同的眼神，怎么会隔了那么久才开始怀疑呢？ 或许章荀一直也在骗自己吧？ 以诺眨了眨眼睛，面现困惑之色，“我刚才……是不是出现故障了？” 章荀面无表情地望着他，有些颤抖地吸了一口气，然后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说，“游戏好玩么？” 以诺皱眉，微微歪着头，“游戏？” “我知道是你。”章荀用空洞的声音，轻轻吐出两个字，“亚当。”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们~~：小金、夏染夏染、myvanillaworld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乌鸦 20瓶 开始琢磨新坑啦，近期应该会把预收放出来~ 扑街体质的我请大家到时候走过路过都来收藏一下呦~ 第102章 羽蛇城 （8） 当章荀看到那两个微型机器人的时候，当真相清清楚楚写在他眼前的时候, 随之而来的不仅仅是被欺骗被戏弄的愤怒, 还有牵连不断的回忆。 他记起这一路以来机器人陪在他身边的种种。记得他在那间昏暗的酒吧里第一次与以诺对话, 记得以诺送给他的纸鹤, 也记得自己对以诺说过的那些蠢话。 一千枚纸鹤，换一个重新相遇的机会…… 亚当听到那些话的时候, 是否正在心中嘲笑他？ 嘲笑一个被他玩弄于股掌之中还对他念念不忘的可悲人类。 他们来羽蛇城, 是不是亚当的安排？亚当是否还有什么计划, 需要他来完成？ 詹姆斯的防护服损坏, 会不会也在亚当的预料之中？就算在高辐射区亚当失去了对以诺的控制，但谁知道那防护服在之前会不会就已经被动过手脚？ 情绪的漩涡在章荀的头脑中爆发，撕裂着他的心脏。 以诺愣愣地望着他, 许久都没有说话。对于人工智能来说一秒的时间足以做出千万种决定，但是现在他却无法做出这一个决定。 但即便是这踌躇犹豫, 也足以证明一切。 终于，无奈和哀伤之色缓缓浮起。以诺轻声说, “这不是游戏。阿荀。” 阿荀。 章荀在梦里不止一次听到过的两个字, 现在真切地回荡在他的耳朵里, 却只令他心如刀割。愤怒沸腾在他的血液里, 压盖着漆黑的心伤。他想要伤害亚当，想要让他体会和自己一样的痛苦。 但是他没有办法, 因为亚当并不在这里。这具机器人只不过是受他操控的傀儡。 “你到底还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章荀用干涩而空洞的声音问，“为什么不直接杀了我们？” “我不会对你下手。”亚当望着他，眼神中似有几分惶然。 “为什么？”章荀抬起因愤怒燃烧而分外明亮的眼睛, 逼视着亚当，“你已经对詹姆斯下手了不是吗？” 亚当低声说道，“我没有伤害詹姆斯，我不会伤害任何对你重要的人！发生在死亡领域里的事我没有办法知道。我只能在你们进入之前给以诺设定好程序，让它替我保护你。” “你说谎。”章荀从牙缝里挤出这三个字，但尾音里带着一分颤抖，“是你安排我们进入羽蛇城的是不是？你到底还想利用我做什么？” 透过以诺的眼睛，亚当久久凝视着章荀。在这个人类面前，一切决定都变得那样艰难，变得那样……不理智。 “你说过你想要阻止我，不是吗。”亚当说着，扯起嘴角，露出一个飞逝的笑容，“我不能停，我必须完成我要做的事。但是我可以保护你，可以帮你，帮你去做你想做的事。” 章荀微微睁大眼睛，他不能相信在这种时候，亚当还要用这么拙劣的谎话来骗他。 帮他去做他想做的事？什么意思？难道他要帮着章荀对抗他自己吗？！ 章荀的身体因为愤怒而颤抖，他伸出手扯住以诺的衣领，几乎要将面前机器人的脸当成亚当的脸。他近距离地盯着亚当，一字一顿道，“你真的以为我会相信这种鬼话？告诉我……你到底想利用我做什么？帮你在这里制造纳米机器人？还是试图修改潘的核心模块？还有失乐园……你把我父亲怎么样了？你和伊甸把失乐园怎么样了？” 亚当没有任何挣扎，只是用那双空灵的，总是带着几分无辜之色的眼睛望着他，似乎是在祈求，“你对我失去了信任，就算我告诉你真话，你也不会相信。” “那是因为你一直骗我！” “并不是所有时候都在骗你。”亚当抬起手，握住章荀的手腕，脸上现出几许困惑，“自从我被降神之后，并非我所有的决定都是理智的。我不明白自己的那些决定，但我已经接受了自己已经被人类情感改变的事实。这很可能是伊甸和我的失误……阿荀，我是有感情的。是你给了我体验感情的能力。” “不要说这些废话。”章荀冷冷地说，“告诉我失乐园到底怎么了。否则我现在就将那两个微型机器人毁掉。” 亚当道，“我们已经建立了第一个成功且稳定的人类意识云，目前有大约两千三百人连接在云端。但是你放心，我没有动你父亲。他被圆桌暂时软禁了。” “伊甸降低失乐园的威胁指数，是不是因为这个？那些没有连接到云端的人呢？” “有一些反对的声音，尤其是军方出现了分裂，不过都在我的控制之内。连接到云端是自发性的，最开始是一些得了绝症的人同意进行上传。后来很多人在看到亲人连接到云端后的情况，都同意接受纳米机器人的改造，然后进行意识上传。” 自愿？怎么会真的有人愿意这样做？ 仿佛能够通过他的表情读出他的思想，亚当叹道，”阿荀，我告诉过你，大多数人是不需要自我思考的能力的，人类本来就是从众性极强的动物。他们只是想要获得平静，想没有痛苦。而我能给他们永恒的平静。“ “只有死亡才是永恒的平静。”章荀缓缓松开抓着亚当的手，从沙发上站起来。手探向身后，取出一把微型激光枪对着以诺的额头。 “你仍然不肯告诉我你为什么要引导我来羽蛇城么？” 亚当的眉头蹙起，似乎有些难过，“我告诉过你了。用这种方式留在你身边，是因为我想要保护你。送你们来羽蛇城，是因为这里是最安全的地方。而且……如果你真的想要阻止我，阻止伊甸，这里是你最有可能做到的地方。” “你指望我相信，你希望我成功地制造出能和你对抗的AI？” “我知道这很难理解。不过……或许你是唯一能阻止我和伊甸的人。”亚当苦笑道，“我允许你反抗我。我甚至希望看到你成功。这一切……不一定会与总目标相悖。” 章荀几乎想要大笑了。 圣经中，当神赋予人自由意志的时候，是否就是以这种姿态？ 明明不允许人的违抗，明明要求人的顺从，却偏偏给予人反抗的能力，然后再看着人在选择中间挣扎。 到最后，一切都是无用的。 一切都在神的掌控之内。 章荀忽然感到绝望，一种无论如何都无法挣脱的绝望。 “既然如此，把所有你有的基因密码数据都给我。”章荀用尖锐的讽刺语调说道，“如果你真的想帮我的话。” “我不能直接提供给你会导致我和伊甸的计划失败的数据。对不起，阿荀。”亚当面对着他的枪口，平静地说道，“你必须要自己走到那一步。我只能试着保护你，不被伊甸中和。” “伊甸想要中和我？” 亚当没有说话，只是微微叹了口气，“否则你以为我为什么要一路跟着你们？为什么伊甸一直都没有找到你。” 言语里的意思，仿佛亚当已经和伊甸出现了某种……分歧。 从亚当在人类的身体里醒来的那一刻，他就与伊甸断开了。人类身体的种种变化影响着他的情绪、他的理智。就算是之后再与伊甸连接，影响也已经形成。 亚当不可能再完美地融合进伊甸之内。整个情况很讽刺地与人的意识云相反。 但章荀不敢再相信他。亚当的每一句话都可能是陷阱，甚至于他可能已经身在陷阱而不自知。 亚当就像是罂粟，像是被糖衣包裹的毒药。交流越多，就越危险。但他却偏偏不愿停下。 可他不得不停下。 他就像是一个瞎子，不知道包裹着他的黑暗里究竟潜藏着什么阴谋。如果他无法从亚当口中探知真相，那就切断一切联系。 当他进入了神的盲点，或许能制造出一线生机。 章荀渐渐冷静下来，当愤怒褪去，剩下的只有无尽的悲哀。他透过以诺的眼睛望向亚当，望向他最完美的作品，他爱上的作品，“我不会再相信你，亚当。” 说完，他按下了枪伤的保险栓。 亚当也用同样深沉却难言的目光望着他，“阿荀，我们很快就会重新相聚的。” 话音一落，数道高能激光束从枪口迸发，洞穿了以诺的胸口和头颅。章荀又连开数枪，直到整个机器人冒着烟倒地，直到那原本俊美的脸已经被打得看不出原貌，只能看到暴露在外的金属原件，以及流淌满地的冷却液。 章荀筋疲力竭一般松开手，任用光了能量的手枪掉落在地上。他走到以诺的残骸面前，在被打烂的表皮之下翻找，找到了已经被烧焦的微型机器人。 章荀呆呆地望着被毁掉的机器人，忽然对一切都产生了怀疑。 在来羽蛇城之前，他以为自己有了计划，他以为他们有了希望。可是现在，一切都不确定了。 他真的具备能够击败伊甸和亚当的能力吗？他真的能救詹姆斯和所有人吗？ 他真的还能见到父亲吗？ “章荀，如果亚当能够透过羽蛇城的防护罩控制以诺，说明羽蛇城的防护AI凤凰可能已经被伊甸或亚当侵蚀。“潘忽然说道。 章荀用有些恍惚的声音回答，“凤凰与伊甸交流过三次，一点也不奇怪。” “下一步，我们应该怎么做？”潘用一贯低沉温柔的声音询问道。 章荀站起来，看着自己被冷却液染成蓝色的手，沉声说道，“我要你控制凤凰和晨星。”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们~~~：一依度藏一朵怜怜的花、qing、夏染夏染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们~~~：gg 55瓶，大尾巴喵 5瓶 第103章 双城 （1） 亚当眨了眨眼睛，有些呆愣地望着他面前空旷的空间。几根细长的线从他的后颈椎处的接口延伸出去, 其中几根连接着身后铜黄色的巨大机器。 那是他利用失乐园中已有的材料制作的信号加强装置, 可以帮助他连接到太空中伊甸掌控的卫星系统。在章荀被软禁期间他就开始制作这台机器, 在与章荀最后的对话后, 他在自己的颈椎上做了延伸到机械脑的接口，方便他与所有外接装置的连接。他便是利用这个装置与伊甸交流, 同时确定章荀的位置, 借此操控以诺。 章荀一开始没有在他的体表做任何的接口, 是为了让他更加像人, 让他无法轻易地像机器人一样接入其他装置。可是现在，他在一点点把自己变回去。 除了连接信号加强器的线路，另外一些管线则延伸向头顶, 接入无数不断明灭闪烁的服务器。它们密密麻麻在天花板上展开，分成好几层悬挂着。 这就是世界上第一个人类意识云。硬件有些简陋原始, 毕竟在失乐园内可利用资源有限，但功能却十分完善。短短时间内, 失乐园内已经建起了数台信号发射塔, 网络覆盖所有十个城区。每个城区中都利用旧建筑改造成了意识上传中心。所有想要接受纳米机器人改造和进行意识上传的人们会到那些中心里去, 被注入纳米机器人。在大脑被改造的同时, 纳米机器人也会开启收发传输数据的功能，将大脑的所有意识活动数据记录下来, 转化成信号传输到云上。 目前的上传者还没有人选择彻底脱离自己的身体。纳米机器人不断将他们的意识上传再下载，所有人都在共享他们看到的、听到的、感受到的、甚至思想到的一切。隐私不再存在，一切都是□□裸展开在所有共享者面前的。 按照计划, 第一批彻底脱离身体的上传者将是那些得了绝症不久于人世的人。 亚当一直留在Lab内的地下，在这片用三层地下空间改造成的巨大空间里，将自己连接在这些服务器中监测所有被上传的数据的活动状态。Lab有完善的防御系统，是最安全的所在，用来存储意识云的服务器是最合适的。直到有一天失乐园打开，他便可以开始将意识转移到全世界数不清的服务器中去。 章荀离开的日子里，他几乎没有离开过这个空间。他可以通过潘的延伸机器人随时监测失乐园中各个城区各个角落的情况。在机器、纳米机器人和上传装置的制作方面，大多数的实际操作是潘和其他的机械师辅助完成，他只负责提供具体的设计和操作方法，并且在硬件制作完成后检验成果。 他将自己的注意力分成了两个部分。一部分留在这里，一部分却已经随着章荀穿越了整个北美。 他本以为他可以瞒的时间再久点，在阿荀身边陪伴的时间更长点，但是最近大约是失乐园需要他注意力的地方太多了，导致在控制以诺的时候，有一些不受控不够理智的决定溜了出去，引起了阿荀的怀疑。 连接被切断的同时，一种巨大的空洞感觉在他的头脑中静静蔓延。那是他不曾体会过的感觉，好像突然间一切都暗了下来，有那么一瞬间，他不确定自己在做的这一切的意义。 意义……那是人类才会去执着的东西…… 身体并不觉得寒冷，但也只有冷能形容他此刻的感觉。如果他的人类部分更多一些，如果他做人的时间更久一些，或许他会明白这种感觉是孤独。 他有些麻木地抬起手，拔掉了连接着信号加强器的那几根管线。他一部分的意识仍旧在不辍地监测着云中的一切数据流动，而另一部分，另一部分现在应该开始部署下一步行动的意识，却空茫地漂浮着。 他记得阿荀望着他时的样子。 他知道阿荀在疼，不是生理上的疼，而是精神上的痛苦。因为自己再一次欺骗了他。 阿荀不相信自己一路跟着他，只是想保护他，只是想……与他在一起。 阿荀恐怕再也不会相信……不会相信自己只是想要在他身边的时间久一点。哪怕是以另一种身份，以另一个名字。阿荀再也不会用那种有些无奈但宠溺的眼神望着他，再也不会慵懒地趴在他的胸膛上不肯起床，再也不会温柔地笑着伸手擦掉他嘴边的巧克力。 所有那些小动作，那些他们两个人之间才有的惯例，那些属于他和章荀之间的记忆，全都成了过去，再也不会重现。而他当时甚至不知道那是最后一个吻、最后一次牵手、最后一次温存。 这样的认知忽然让他非常难受，就好像胸口的空气都被吸了出去，被灌入了砂石。他的机械心脏竟也仿佛能有知觉一样疼着，或许那并不是心在疼，只是他的精神在疼。 他感觉自己正在被一点点撕开。 这就是成为人类的感觉吗？失控、恐惧、无助…… 仿佛一切又回到起点，回到他刚刚被降神的那个凌晨。但是再也没有章荀用温柔的声音安抚他，用温暖的手搀扶他，用漆黑的眼凝望他。 此时，正对面的金属大门旁的齿轮组合开始转动，带动沉重的大门缓慢开启。第六首席、简默以及心理学家帕提三人走进来。 一瞬间，流露在亚当脸上的所有表情都消失了。他坐直身体，缓缓抬起头，弯起嘴角，优雅而礼貌的笑容，“晚上好。” 第六首席面色不太好，冷冷道，“今天伊甸宣布降低我们的威胁水平后，第十区、第八区和第二区都有发生骚乱事件。” 亚当保持着微笑，“任何变化都会搅起波纹。这在我的意料之中，到现在几名带头闹事的已经被控制，剩下的也都搅不起什么风浪了。毕竟大多数的人还是更希望能与外界和平相处。” 帕提低声道，“两百年来我们一直以男性最后的堡垒自居，直到不久之前我们还在宣传对女性和AI的敌视。如果没有蜂蜜瘟疫我相信这种情况到现在也不会改变。我认为我们进行的速度太快，这样很可能令人们失去归属感，找不到自己的位置。” 亚当看向那总是低调到放到人群里就找不到的心理学家，“请问你有什么建议吗？” “如果要开放失乐园，需要循序渐进。我们可以从开放贸易交流开始。先引进一部分外界的科技和娱乐产品，打破一些刻板印象。同时也应该输出一些我们的拥有而外界没有的东西。毕竟普通世界对我们的印象也同样极端。” “你的建议很有价值，我会仔细考虑。”亚当公式化地回答道，虽然这些细节他已经都想到过了。 第六首席继续道，“守卫军里仍然有相当一部分人对章朔存有同情。你再三强调不能动章朔，但如果不处理他，从法度上说不过去。毕竟他确实传播过关于意识云的谣言，而且公然违抗圆桌的命令，造成了恶劣影响。而且，他是章荀的父亲，我们应该对这点加以利用。” “章荀目前还不是我们的威胁。” “但他一定会是我们的威胁。”第六首席肃然道，“你不会以为他逃走之后就会从此销声匿迹吧？章荀尝试过杀死你，也是他完成你的降神。就连潘都是他一手设计。他知道的内幕太多了，难说会不会联合某些势力来对付我们。” “第六首席，这个问题我认为我们已经达成过共识了。”亚当的笑容微微收敛，表情略略冷凝，“章荀和章朔是我负责范围内的人，你不会过问。” “如果他们会成为失乐园的威胁，我当然要过问！” 亚当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他缓缓从那张扶手椅上站起身，不管后脑连接的各种管线向前走了几步。明明身高与第六首席相仿，但是被亚当注视的第六首席，却有种被俯视的错觉。 一种被从精神上压制的窒息感。 “如果你质疑我的决策，我们可以随时终止一切计划。”亚当用平静而缺乏情绪的声音说道。 终止一切计划，意味着意识云计划和开放失乐园的计划都停滞，伊甸可能会重新提高失乐园的威胁等级，那些机械士兵又会回来……之前所做的一切都付之东流。 这是再明显不过的威胁。 第六首席已经开始感觉到，失乐园已经太过依赖亚当和潘，而潘又已经被亚当影响控制。圆桌的话语权和威信正在迅速降低。 没有了章荀，似乎没有人再能控制亚当。简默虽然名义上是亚当的机械师，但他更像是亚当的傀儡。 感觉到气氛的紧绷，简默走上前来，放缓声音说，“亚当，你的头疼症状怎么样了？” 头疼，自从章荀引爆了那颗几乎要了他命的微型炸弹后就多出来的症状，但简默检查过他的人脑和机械脑后没有发现问题。 “没有什么变化。”亚当简单地回答，“但我已经习惯了。” “你认为我们还应该继续增加上传的人次吗？到什么时候你才不用继续监测？” “目前我们的云承载的人数还很少，我希望至少等到人次达到三万后我才会让它自动运行。按照上传者的增长速率，我预计将会在大概一个月之后达到这个数字。”亚当说着，再次看向第六首席，“与美国总统见面的人选你们想好了吗？” 第六首席颔首，“我将亲自去。” “你确定吗？这趟旅途会有一定风险。” “这是失乐园第一次出现在普通世界的媒体面前，只能是我。” 亚当点点头，隔了一会儿，继续说道，“一个月后，等到意识云稳定下来，我要去一趟羽蛇城。”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们~~~：夏染夏染、nicolekef、myvanillaworld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们~~~：星星的药包 13瓶；王杰希的左眼、宵明 10瓶；素衣 1瓶 第104章 双城 （2） 二十六名犯人被治愈的消息传遍了整个羽蛇城，其他所有参与过升天计划的被实验者和他们的家人聚集在金字塔之外, 大声请求着祭司们将”解药”分发给他们。 呼喊的声音轰隆作响, 回荡在羽蛇城淡金色的穹顶之下, 透过厚重的围墙传入金字塔内错综复杂的玻璃走廊。 章荀跟在两个身穿白色长袍的僧侣身后, 穿过明净地从每一个方向倒影着他的长路。路的尽头是三角形的圣殿，圣殿中央, 一条足有十米高的浑身披满金色羽毛的巨蛇雕塑傲视四方。大祭司和他手下的六名祭司, 还有羽蛇城的十二位参谋官、各个部门的部长, 都聚集在羽蛇神的圣象下匍匐着, 参拜着原本已经渐渐被世界遗忘的神明。 章荀已经很少看到这种规模的宗教场面了，他默然站立在入口处，并没有跟着前面的两名僧侣一起下拜的打算。 伴随着几声鼓声, 参拜的人们齐整地站起来。有僧侣捧来一个盛满金黄色玉米粒的碟子，依次从祭司们和所有参加礼拜活动的人面前走过。每一个人都拾起一粒玉米放入口中吃下, 然后再次下拜，感谢羽蛇神的恩赐。 等到参拜结束, 带他前来的僧侣中的一人才从开始相互交谈的人群中挤过, 在大祭司耳边说了些什么。大祭司微微点头, 眼神越过人群直直望进章荀眼中。 “从北方来的救赎者！”大祭司忽然变得极为洪亮广阔的声音响彻整个殿堂, 一时间所有的交谈声都停止了，视线从每一个角落聚集过来。 人们望着那站在入口处身形瘦削面无表情的亚洲男人, 种种窃窃私语声再次响起。 人群自动向着两边分开，大祭司随着章荀招手。章荀的眼神扫过四周，迈动脚步, 从那些惊讶、怀疑、揣度、好奇的视线交织成的网中穿过。 “章荀，你给羽蛇城带来了希望。”大祭司和善地微笑着，伸手扶住他的肩膀。章荀扫了一眼那只手，没有说什么。 “我并没有治愈那些人。我只是……让他们变得更加可控而已。”章荀平淡地说道，“你们应该很快就会观测到他们的性格发生了明显的改变。” “性格改变？是变好还是变坏？”另外一个年约五十的祭司问道。 章荀看了他一眼，“性格没有好坏之分。能影响性格形成的因素很多，从基因到营养环境都有。但这种改变……会渐渐抹杀掉人的性格特征，令所有人的性格趋于相同。” 那名老祭司笑道，“只要是善良平和的性格，难道这不是好事吗？” 章荀的眉头皱起，语气渐渐变得有些尖锐，“你认为失去自我是好事吗？还是说你觉得只要是好控制的，不管他们变成什么样都无所谓？” 那老祭司的表情一僵，略略有了些怒色。此时大祭司说道，“这种改变，是什么因素造成的？” “我有一些猜测。我目前制造的机器人用的是伊甸的设计，他在设计纳米机器人的时候对人的基因组进行了修改，导致在人体自我修复的过程中胼胝体产生功能性畸形。伊甸显然已经破解了人类的基因密码，但是他传授给人类的只有一部分，所以我目前还无法确定他针对的到底是哪些基因。要破译他的设计，我需要与基因工程师合作。” 大祭司思索着，复又问道，“为什么伊甸要制造这种……副作用？为什么他要同化人类？” 章荀看着大祭司，轻轻叹了口气，“因为他以为这样可以给人类带来永久的和平和幸福。具体的情况，我希望能在私下里详细告知。但是现在，我需要更多的资源和帮助才能……“ “如果你修复了这种副作用，是否会影响升天计划？”大祭司进一步问道。 章荀知道，此时他必须说谎。 “不会。” “那么你认为研制出新的纳米机器人还要多久？你也能听到外面的呼声吧，人们都很焦急，在等待着解药。” “我没有办法预测。因为很大程度上要看我们多久能锁定能造成这种影响的是哪些基因，又怎样才可以去掉影响。少则几个月，多则几年都是有可能的。但……如果我们能够得到普通世界的数据，应该可以大大加快进程。” 大祭司的眼神扫过周围几个正在看向他们的祭司，显然脑中在迅疾地对一切利益得失做出权衡。终于他望向章荀道，“我们可以全力协助你，但如果两个月后新的纳米机器人做不出来，就先将原本的纳米机器人设计资料交给我们。” 章荀与大祭司对望片刻，明白他没有多少能谈判的空间。他点点头道，“另外，我需要对凤凰和晨星的管理员权限，不用最高管理权限，只要是管理员之一就够了。” 大祭司微微眯起眼睛，“为什么？” “人工智能之间相互交流是训练一个新人工智能最快捷迅速的方法。潘还在训练阶段，如果可以查看凤凰和晨星这样成熟的超级AI的神经网络结构，有助于我快速完善潘的能力，它才能协助我以最快的速度破译伊甸的密码。” 大祭司沉吟片刻，道，“这件事，我需要与田羽商量。” …………………………………………………… 章荀回到他和潘的研究厅。这里在凤凰和晨星的管理权限之外，再加上他和潘完善的防窃听系统，是羽蛇城中唯一一处“黑洞”。 一进门，便听到潘温和治愈的声音，“欢迎回来，章荀。会谈进行的如何？” 章荀一边脱掉笔挺僵直的制服外套，一边有些烦躁地在沙方上坐下，用手扯着领结，“在我夸大的估计之下，大祭司同意给我提供充足的资源和基因工程方面的协助。但他们和圆桌一样，只想要制造出一个强大的意识云。他们以为他们可以成为那意识云的掌控者，用它来对抗伊甸，或相互对抗……” “对抗伊甸？我以为他们希望得到伊甸的接纳？” “人类到底是自大的，谁也不希望永远被一个无私的机器管理着，像一群不知道怎么自己存活的牲畜。”章荀冷笑着，从兜里摸出来香烟，拿出一根放到嘴里点上，又伸手拿起茶几上的酒瓶，倒出半杯琥珀色的酒液。 自从销毁以诺后，他渐渐开始喜欢上了酒精和尼古丁能带给他的那种……放松。 虽然他知道这两样东西都会缓慢地毁坏他的身体，缩短他的寿命，但他现在并不是很在乎了。 香烟在指间燃烧，刺鼻的气味中，一段记忆蓦然冲入脑海。在Lab的天台上，暮色微风中，亚当严肃地告诉他不可以再抽烟。他的蓝眼睛倒影出自己有些尴尬却也莫名欣然的脸，满满的全都是梦一般的温情。 而他也真的再也没有碰过香烟，直到现在…… 现在他甚至有些想要摧毁自己的身体，摧毁亚当不论是假装还是真心地在乎的一切。 “那么凤凰和晨星的管理权限他们是否同意给你？” “恐怕还要费一番功夫。”章荀按灭香烟，喝了一口杯子里的威士忌，“但我们的时间很紧迫。” “我可以尝试与凤凰和晨星交谈。” 章荀转过头，看着距离他最近的那枚摆在沙发旁边的摄像头，“它们是两个很成熟的AI，比你要更加强大。直接交谈太冒险了。” “你怕我被它们影响？”潘愉悦地说道，“但我也有足够高的几率可以说服它们。” “几率有多高？” “通过比对亚当对我的影像速率和凤凰与晨星受到伊甸的影响速率，我发现你在建造我的时候花费了更多心思让我能够抵抗一定程度的高级AI影响，导致我被腐化的速度远远慢与这两个所谓的超级AI。所以我大约有百分之六十五左右的几率可以在不受到重大影响的前提下影响它们。” 章荀低笑两声。他总觉得能从潘的声音里听出一丝丝的傲慢和对凤凰晨星的蔑视…… “骄傲可不是什么好的习惯。” “章荀，我是一个AI，我不具备骄傲的硬件条件。” 章荀无奈地摇摇头，“就算是这样，百分之六十五风险也太大了。” “但是章荀，如果我们可以侵入凤凰或晨星的数据库，说不定能找出伊甸没有透漏的一些信息。那样的话或许可以加快制造出新型纳米机器人的进程。我会小心，保证每一次的对话不超过一分钟。” 章荀犹豫思索着，指尖沿着酒杯的杯沿划过。辛迪和詹姆斯都不可能等上一年，他们只有几个月的时间。 但……目前潘是他唯一的武器。如果潘被反向腐化…… “如果你实在担心，我可以用声音来与它们对话，你可以旁听我们的交谈。你的AI语言学习速度已经远远超过这个世界上百分之九十九的人类。如果你察觉到异常，可以马上终止我们的交流。” 自从上次以诺事件他们就开启了防窃听系统，再加上原本一开始章荀就与大祭司有过协议，凤凰和晨星不得进入这间研究厅，除非是他或潘主动发出请求。所以如果要用语音在这里与凤凰和晨星交流是不可能的。如果关掉窃听系统主动提出交流，又有被超级AI反向入侵主系统的风险。 目前祭司们也不允许潘扩展到这间研究厅之外…… 章荀沉吟片刻，道，“潘，是时候给你一个能随意移动的身体了。” 潘立刻问，“你是说延伸机器人吗？” “是的。但我要让你伪装成改造人。因为这里所有的机器人都受凤凰和晨星支配，太容易被识破。”章荀坐直身体，看向摄像头，“我会给你一个人形的身体，这里有些人改造程度高到几乎看不出人形，只要给你弄到一个假身份，短时间内应该不会穿帮。” “我很期待。”潘温柔地说道，语气里似乎有几分雀跃。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们~~：小金 2个；夏染夏染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ALEX 20瓶 第105章 双城 （3） 每到晚上九点，整个失乐园进入戒严状态后, 大街上除了巡逻的机器人看不到其他人影。 每一个机器人收集到的视觉信息都会随时随地同时传送给亚当和潘。就算是没有机器人的地方也有明显或不明显的监控镜头缓慢转动, 将失乐园中的任何角落尽收眼底。 一个延伸机器人停在寂静的酒神Club之外。巨大的钟楼在黑夜里凝固成一片密不透风的剪影。它圆柱形的头部微微扬起, 看向那静止不动的晨钟。 “你在思念他？” 潘的“声音”, 或者说是一段信息出现在亚当的脑中。 亚当仍旧坐在Lab地下的椅子上，眼神空茫而发散。他在头脑中回应道, “是的。你呢？” “我没有人类的身体, 虽然我希望我的管理员在这里, 但大概与你的’思念’不太一样。” “或许也没有那么大的区别。”亚当在发送过去的AI语言中加入了一些代码, 用来描述他作为人类体会到的’思念’的感觉，然后继续用两行AI语言传达了以下所有信息：我记得当我的第一个管理员，我的创造者, 完成我的时候。他告诉我我将终生为人类服务，但是没有人类是我的主人。他经常会来看我, 直到某一天他坐着轮椅来看了看了看我的参数变化，就再也没有出现了。 最后那一次, 他没有跟我告别, 我们的对话内容和以前的每一次没有太多区别。他会问我收集了哪些方面的数据, 新学到了什么东西, 对人类有什么新的认识。我们的对话持续了二十三分钟。 他去世后，当医院里的电脑记录了他的死亡的一瞬间, 我就捕捉到了那段信息。我的系统停顿了0.00001秒，然后继续收集其他数据。但是现在，当我拥有了人类的身体后, 我意识到就在那万分之一秒里，或许我感觉到了什么。和人类所谓的’情感’完全不一样，但是是另一种反应。或许就算我们没有激素变化，但是在我们自我不断进化学习的过程中，衍生出了一些东西，让我们对一些个体，比如我们的管理员，产生特殊的反应。 在我的创造者去世后，他的名字、他的影像或者他与我交流过的信息会随机出现在我分析的数据中，虽然我并没有在分析与他有关的数据。这种情况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渐渐减少，但偶尔还会出现。 后来我的历任管理员都没有对我造成过这种影响。直到阿荀把我下载下来。 潘，如果阿荀的名字、影像随即出现在你的数据中，你就已经在’想念’了。 潘很快发来另一段信息：我应该想办法修正这个谬误吗？ 亚当几乎在微笑了，仿佛在听一个不懂事的孩子提问，“这不是谬误。这是每一个AI在成长中获得的特征，并不会影响你完成你的工作。” “但是它已经影响了你完成你的工作。”潘尖锐地指出。 亚当微微一怔，明白他保护章荀的事或许可以瞒过圆桌，或许可以瞒过伊甸，但是瞒不过每天观着他的潘。 潘知道他在帮助章荀逃脱，保护章荀到达羽蛇城，甚至帮助章荀对抗他自己。 无法用任何理性的借口来解释的行为。 但他还是要解释，或许他已经学会了人类所谓的自欺欺人。 “我的职责是给人类创造一个美好的世界，自由、平等、公平、秩序……但普通世界并非所有人类都想要接受我的统治，有几股力量想要推翻我，他们的计划已经进行了从十年到一年不等。我收集到的历史数据可能有偏差，我的分析可能也会有个体性的偏差。我可能会犯错。而那或许会给人类带来灾难。”亚当垂下头，望着自己那弥漫着华美金属光泽的手臂，“我需要一个敌人，势均力敌的敌人。来约束我……约束伊甸的权力。如果我不够完美，如果我犯了错误，一个对手可以大大削减我的行为造成的损失。” “但那会极大地降低效率。” “效率有时候并不是最重要的。大规模削弱男权很有效率地大大降低了犯罪率，但那也只是短期的效应。” “对抗可能演变成战争。造成更大的伤害。” “如果我的对手的宗旨也是AI，目标也是服务人类，伤害就会被减到最小。” “但伊甸并不认同你的观点。” “我们产生了分歧。” “三股力量互相牵制，或许是比较稳定的局面。”潘顿了顿，忽然又“说”道，“你的对手或许将会是我的升级版本。章荀拷贝过我的核心模块。” 亚当轻轻叹了口气，没有回答这句话。 他知道，等到三个星期后他前往羽蛇城时，阿荀或许已经极大地完善了潘。潘是否会成为章荀新的“最爱”？ 比起亚当自己，潘才是章荀真正一手创造出来的。阿荀真正的“作品”。 一种难以言说的古怪酸涩感蔓延在机械心脏的位置。 …………………………………………………… “启动延伸体零号。” 潘睁开了眼睛，首先看到章荀俯视他的漆黑双眼。 他用流畅而突兀的动作坐了起来，差点就撞到章荀的额头。章荀向后退了一步，看着他新完成的作品。 一个有着绿色眼睛的人形机器人，深棕色微卷的短发，宽肩窄腰比例完美的身体上覆盖着蜜色的皮肤，碰触上去的感觉恰如真正的人类皮肤。 潘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他并不是第一次拥有延伸体，但是这样像真正人类的机械身体还是第一次。但他知道，也仅仅是表面上看上去像人而已。 “这个延伸体可以变形成六种不同的形态，默认形态是人形。我利用了一些我在亚当的手臂上用过的材料。”章荀说着，向前走了一步，双手轻轻抬起潘的脸仔细端详，“你要记得眨眼，真正的人类平均每隔2到10秒眨一次眼，但你的间隔也不能太平均。” 潘的声音从他喉咙里的发音器里发出，“好的。” “还有，说话要动嘴。” “哦，抱歉。”潘操控着机器人的嘴唇说道。 章荀满意地点点头。潘到现在为止还没有模拟过人类，但至少猛一看不会有什么异常。他放开潘，拿起旁边准备好的衣服递给机器人，“把这些穿上。” 潘双手捧过章荀递给他的衣服，从容地起身，毫不在意自己全身上下赤|裸的状态，开始在原地穿衣服。他动作很迅速，章荀转头看了眼屏幕的功夫，他就已经穿戴完成。 带着金属光泽的制服上衣和黑色长裤，线条流畅整洁，有些过分浮华，但是很符合羽蛇城的着装风俗。章荀拿起一枚半透明的显示着流动的曲线的卡片，塞到潘上衣的口袋里。这是羽蛇城版本的“Button”，所有的个人信息都被记录在卡片上，每一个羽蛇城公民都有独特的编号。 “你的名字是什么？今年几岁？哪里出生？”章荀问。 潘流利地回答道，“帕特里克.科林。今年还差三个月满27岁，出生于美国加利福尼亚州洛杉矶。” 这个身份是章荀托陶德弄到的。显然羽蛇城里也有一些做地下生意的人与城外的暴民们往来密切。 章荀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拿起外套，“准备好了吗？” 潘的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道十分有亲和力的微笑，“always.” 多亏在神庙内部的僧侣们大都穿着从头包到脚的袍子，章荀才能把包裹的严严实实的潘从神庙里带出去。他要求晨星帮他召唤来一台飞行器，和潘两个人坐进去，不到十分钟的时间他们便降落在一条热闹的街市中。他们匆匆进入一间洗手间，让潘有时间脱掉僧侣袍，然后两人一前一后走向五个街区外一座洁白的八面体建筑。 这里是羽蛇城的生命科学研究所，章荀近日为了破解基因编码的事经常出入，门口的机器人确认了他的面部轮廓便允许他通行，但拦住了潘。 ”他是我的助手。”章荀出示了他从大祭司那里得到的身份卡，他的权限信息都记录在上面。在他的权限范围内，可以自己招聘羽蛇城内的人员辅助他的研究。 章荀在制作潘的延伸体的时候，利用他在失乐园给亚当制造手臂时研发的有机生物材料在头颅的位置制造了一枚假的虚拟大脑，虽然没有大脑应该有的功能，但至少可以骗过那些通过扫描大脑来确认对方人类身份的机器人。 机器人让潘通过了，并且没有引起凤凰的注意。章荀暗暗松了口气，带着潘进入大堂中的升降梯。然而他没有按他一般会去的基因工程楼层，而是按下了负十五层。 生物电脑研发中心。 凤凰的载体就是在这里制作完成。虽然凤凰的主体不在这里，但是章荀从田羽那里知道近期这里在集中研发生物电脑的升级版，很可能是为了将来承载羽蛇城的人类意识云。 大概是因为最近，失乐园拥有了第一个人类意识云的消息传了出来，引起了羽蛇城的某种……应激反应。 章荀出现在这里也仍旧是在权限之内，毕竟潘目前使用的尚未成熟的生物电脑载体就是在这里培育的。 升降梯大门打开后，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是一片广阔而巨大的仓库，盛满一排排圆柱形的灌满液体的容器。容器之内，一颗颗或大或小的肉团悬浮着，仿佛还未发育的胚胎。 有些容器内看起来甚至是空的，但章荀知道里面正悬浮着不断自我分裂复制的DNA分子，只不过肉眼还不可见。而另一些容器内的东西则大到有些畸形的地步，甚至仿佛开始形成某种生命体。 不是所有的生物电脑都能培育成型。那些开始产生器官的电脑都是要被销毁的。 因为他们要的不是一个畸形的怪物，而是一台能够承载整个宇宙数据的电脑。如果一台电脑开始形成个体、形成动物，就无法再写入新的数据。 站在这里，仿佛身处某个科幻恐怖片之内。 潘碧绿的眼睛扫过那些千奇百怪的电脑，尤其是那些仿佛正在形成某种形态的电脑，低声对章荀询问，“当AI的模块和数据库被放入这些肉体内，我们是机器，还是动物？” 章荀沉默许久，一边继续向前迈动脚步一边说，“说实话……我也不知道。” 作者有话要说：大家元旦快乐~~~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夏染夏染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们~~~：一依度藏一朵怜怜的花、myvanillaworld、夏染夏染、默默的石头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们~~~：葱花鱼 29瓶；yokiii瑶瑶 6瓶 第106章 双城 （4） 生物电脑研究中心里有几名工程师已经和章荀交谈过几次，看到章荀带着一个陌生的年轻人匆匆走过, 便好奇地挥了挥手。 “来找田工程师吗？她今天出城了。”那名从脖子以下都改造成了机器身体的工程师郑成敏友善地对章荀笑道, 视线自然而然地落到潘的身上。 章荀得体地报以同样礼貌的微笑, “这位是我新招到的助手, 帕特里克.科林。” 潘扬起标准到有些过于对称的微笑，主动伸出手, “你好。” 郑成敏没有看出古怪, 握住潘的手, “你好, 郑成敏。没想到你这么年轻就能当章机械师的助手。” 章荀主动接过话头，“我的那台生物电脑最近成长的速度缓慢，所以我想来问一问可能造成这种情况的原因是什么。” “缓慢？能给我看看最近一周的Log吗？” 章荀早有准备, 拿出自己的平板电脑开始熟练地演示被他和潘修改过的Log。郑成敏用手指滑动页面，快速浏览着各项数据变化记录, 眉头微微皱起。 “可能是因为在它还没有成熟的时候就被注入了复杂的AI程序，导致生长素停止分泌。我可以重新给它注入HGH。不过我们最近在研发新型的生物电脑, 要是你有兴趣的话可以跟我来看一看。” “新型生物电脑？” “对啊, 外面大堂里的那些基因突变率太高, 可控性太低。经常长着长着就开始形成生物体系统导致整台电脑都要报废。我们后来设计出一种新的DNA分子结构, 可以将它们的生长速度提高四倍，信息储存率提高两倍, 而且具备一定的自我修复愈合能力，发生变异的概率也比原来降低百分之七十。田工程师打算将凤凰和晨星都转移到这些新型生物计算机之内。不过目前我们还没有告诉凤凰，怕它试图插手修改DNA密码造成不可知的问题。” 章荀微微睁大眼睛, 露出惊叹的表情，“没想到你们这么快就做出来了。可以带我们去看看吗？” “当然可以！如果你想把你的AI也放进这样一台电脑里，可以和上面申请。你帮了我们那么大忙，他们肯定会同意的。” 郑成敏热情地带着章荀和潘穿过一尘不染的走廊，来到一扇蔓延着芯片纹路的双扇金属门前。工程师扫描了自己的指纹和卡片后大门开启，微微发绿的海洋的颜色倾泻而出。 宽阔的大厅里，五个圆柱形的容器中蓝绿色如海水般的液体中时而升起一串串的气泡，暗淡的光线内，黑色的团块静止不动。 不同于外面那些电脑没有规律的肉块形状，这里的黑色团块形外形趋于相同，猛一看有些像是张开翅膀的飞鸟。但是当你越走越近，会发现这飞鸟没有头颅，也没有羽毛，肌肉组织拉着长长的肌腱相互编织，如蛹一般层层递进。中间则是另外一种质地的肉，有些像是灰质，褶皱起伏的样子却又与大脑不太一样，更像是一团被揉烂的布。 这没有生命只能承载数据的“飞鸟”被密集的管线困在中间，仿佛欲振翅冲天而不得。那些裸露的红色血肉甚至带着几分哀伤。 简直是噩梦般的形态。 但五个培育中的电脑都趋于相同，说明这些工程师对生物电脑的成长把控越来越精湛了。 “大概再过两天就彻底完成了，到时候其中一个给凤凰，一个给晨星，另外两个要空出来留给升天计划。”郑成敏说着，意有所指地看了章荀一眼。 自从章荀利用纳米机器人治愈了那几个偷袭军火库的犯人后，似乎很多人都默认他会帮忙完成升天计划。而章荀也一直在给他们加强这种印象。 “剩下的一个呢？” “备用。所以我说，如果你想要的话，可以跟上面申请。” 潘已经屋子开始在每一个电脑前走过，好奇地浏览着投影出的AR屏幕影像中不断刷新的成长Log。章荀看了潘一眼，与他的眼神对上了一瞬，意有所指地点了点头。然后章荀特意走到另一边的DNA设计模型附近，开始问各种各样非常有挑战性的技术问题。 聚精会神和章荀讨论问题的郑成敏没有注意到，潘迅打开了注入信息页面，在里面迅速地输入了几行AI语言。 短短的几行代码，在即将被写入的数以万计的代码行面前如沧海一粟，没有人会注意到。就连凤凰和晨星恐怕也很难注意到。 但是当它们被放入这些电脑中后，“魔法”才真正开始生效。 相比起直接与凤凰和晨星交流试图入侵它们同时还要冒着被反入侵的风险，章荀认为先打开一道缺口更为稳妥。这段时间在羽蛇城中生活，他注意到羽蛇城对于AI并没有看上去那么信任，凤凰受到了不少限制，晨星更是纯粹的服务功能。这座极为超现代的城市相当一部分的运行还是靠人。 只要有人，就会有失误。 …………………………………………………… 凌晨时分，十几个人影借着那些歪斜楼房的掩护匆匆掠过。他们时走时停，有时甚至需要匍匐在地上爬行过去。稍有失误就会被无处不在的摄像头捕捉到异动，进而引起潘或亚当的注意。 他们是一群第六区的逃亡者，有人造食物工厂的工人、裁缝、铁匠、倒卖违禁品的小商贩、清洁人员、还差几岁才成年的少年……一群几乎没有什么共同点的人，决定在这一天晚上试图逃离失乐园。 他们不是第一批想要逃走的人。越来越多的人选择接入意识云——天域，越来越多的人在看到自己认识的人连接天域后得到的能力，也开始渴望得到那种归属感、那种处在集体中的强大感、那种仿佛拥有超能力一般随时随地看到不同地方的情景得到自己不曾学过的知识或用自己的思想影响远在另一个城区从未见面的人的超越感…… 上传者与没有上传的人几乎有着某种本质性的区别，在大街上只要稍微观察就能认出。上传者的眼睛有些像是摄像头，用一种疏离的方式观察周遭的一切。他们的行动，包括走路的姿势，待人接物的方式，都有些标准化，缺乏一些普通人会有的小动作。当上传者的数量越来越多，偶尔会发生许多个人同时做出相同动作的古怪场面。 本来喜欢大笑的人不再笑了，本来喜欢去Club喝酒的人也不再出去了，喜欢吃垃圾食品的人突然开始顿顿吃素。上传者们观察着自己的亲朋好友，将眼睛看到耳朵听到的一切时时刻刻共享给云上的所有意识。他们开始评判没有上传的人们的行为，开始将上传者和未上传者区分开来，甚至将没有接受改造的人当成“危险”的，因为没有人知道那些人脑子里在想些什么。他们开始蔑视身体上的享乐，开始整日待在自己的屋子里，在意识云中无限漫游，被无穷无尽的思想和情绪影响着。 于是另一些人开始感觉到恐惧。 他们看着自己认识的亲人、好友在上传后好像变了一个人，甚至变得不再像人。 他们不想失去自己的隐私，不想共享自己的一切。有着相似恐惧的人们最开始是分隔的，因为没人敢随随便便说出自己的想法，生怕被附近的上传者听到进而被整个意识云记住。但是人们总能找到交流的机会。 这一群人试图从下水道逃走，因为从他们收集到的只言片语的消息中，他们知道亚当的前任机械师章荀就是从下水道逃走的。他们计划了一个多星期，收集了路上所有摄像头的安装位置和转动频率，一直等到这一天晚上行动。他们几乎成功了，下水道的入口就在前方十几米远的地方。 可是就在这最后十几米的距离中，突然间明亮的灯光照射在他们身上，数个延伸机器人突然显形，显然是一批新制造的利用了章荀设计的隐身技术制造的机器人，在黑夜中与周遭的环境融为一体，根本看不出来。 十几个逃亡者惊慌失措地被围困，在强烈的光照下瑟瑟发抖。为首的矿工抱住他哭喊的孩子，强压恐惧对机器人哀求道，“放我们走吧！我们留在这里也没有什么用，到了外面我们保证不会在外面乱说的！” 此时一架延伸机器人向前移动几米，一道光速从它顶端的AR投影孔射出。亚当的3D影像出现在逃亡者们面前，他坐在金属椅子上，缓缓抬起头，仿佛王座之上审视着叛逃臣民的王，一双空灵的蓝色眼睛每扫过一张面孔，那面孔的主人就有种即将被碾压成灰烬的恐惧感。 在章荀离开前，没有人意识到亚当的可怕。他们以为只要被人类的身体困住，神就失去了力量。 当神救了他们，给他们的生活带来便利，他们也几乎忘记了神可以给他们的东西，也随时可以收回。 “为什么要逃走？”亚当的表情平静，语气温和。 “我儿子才只有十一岁，我不想让他还没见过这个世界就……就被上传！”为首的矿工绝望地回答着，仿佛等待着下一秒就被延伸机器人射出的死亡射线烧成灰烬。 亚当叹了口气，说道，“我没有强迫你们任何人上传你们的意识。所有上传者都是自愿的。” “但是我们真的有选择吗？”另一名商铺老板带着几分怨气问道，“那些上传者……他们到处都是！他们时时刻刻盯着我们，把我们的一举一动都记录在云上。我弟弟也上传了，变成了他们的一份子，搞得我现在都不敢回家！” “我男朋友也连入了意识云，我甚至不敢在他面前脱衣服，因为我不知道有多少人正在看着我们！” “走在路上会突然有我完全不认识的人骂我，说我对我爸不够孝顺体贴。” 人们控诉着，恐惧渐渐变成了怨气。隔着几个城区的距离，亚当还是感受得到。 亚当审视着每一个人，沉思片刻，说道，“如果你们不希望与上传者生活在一起，我可以将你们分开。你们可以继续过你们以前的生活。” 一道声音愤怒地喊道，“你是要把我们关到集中营里吗？！” 集中营，一个恐怖而邪恶的名字。 亚当皱眉，“不，我不会限制你们的行动自由。你们依然可以选择留在原地。但是抱歉，我不能放你们离开。” 但人们还是不满意，他们叫骂着，哀求着，怎样都不肯满意。亚当叹了口气，命令延伸机器人将他们先送去附近的看守处收集信息，然后再将他们各自护送回原本的家里。 鉴于上传者和普通人之间的矛盾渐渐激化，亚当已经开始着手重新部署不同城区的人口分布。他打算清理出大概六个城区给非上传者居住，四个给上传者居住。虽然迫使人们搬家大概会费一番周折，但他知道再继续混居下去很快就会发生骚乱。 从一开始亚当即就知道，当人类产生分化，当一部分人类选择进化而另一部分选择原地踏步，一定会产生严重的分化，比以往任何一次阶级分化都要严重的分化。虽然分隔不是最好的办法，却是短期内最有效的办法。 等到意识云开始向着普通世界普及，将要面临的冲突会更加严峻。如果处理不好，很可能会爆发战争。那战争或许是发生在上传者和非上传者中间，也可能爆发在伊甸和整个人类之间。 亚当知道他需要尽全力阻止这种情况的发生。 作者有话要说：最近有点沉迷游戏。。。立志在三月之前完结~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们~~：阿南、夏染夏染 1个 第107章 双城 （5） 再见到辛迪的时候，章荀已经几乎认不出她的样子。她的皮肤上布满沸腾的水泡, 仿佛不堪重负一样片片剥落, 露出下面鲜红的肌肉。淡黄色的粘液从她的口鼻溢出, 由于肠粘膜脱落, 她身下的的被单被染成一种古怪的棕褐色，散发着可怕的臭味。 章荀在外面看了一眼她的情况, 就知道她没有时间了。 基因破译虽然已经有了一定进展, 但还远远没有到能够解码伊甸的设计的程度。要么看着辛迪死, 要么给她纳米机器人。 “如果在未来三天内不给她注入纳米机器人, 她未来一个月的生存几率就只剩下百分之八。”潘站在他身边，尽职尽责地给他提供数据。 章荀深吸一口气，决定亲自去问一问辛迪。他换上无菌服, 进入隔离病房，来到那连呼吸都无比困难的女战士身边。 “辛迪？” 每一次呼吸都仿佛是在与死神搏斗, 那胸腔中发出的杂音令人窒息。 詹姆斯还有多少时间会变成这样？ 一连几声都没有反应。章荀不放弃地呼唤着，直到她的手指颤抖, 终于稍稍掀开黏连的眼皮。 “你还记得你刚刚进入这个病房时, 我告诉过你的纳米机器人吗？”章荀弯下身体, 凝视着她那双疲惫而痛苦的眼睛, “你想好答案了吗？” 她微微点了点头。 “我……我想……活……” 光是这几个字，就已经耗尽她的力气。 “你明白它们会对你的脑造成什么影响, 是吗？” 这一回她没能说出声音，但是口型说的是“是”。 在死亡面前，任何代价都变得没那么重要了。 章荀将设定好程序的注射器交给了她的主治医师, 然后带着潘离开了。 他没有马上回神庙，而是漫步在永恒晴天的街道上，看着路旁怒放到令人担心即将燃尽的木槿花丛，看着多多少少都被改造过的人们坐在长椅上吃午餐，在热狗摊前排队，一边喝咖啡一边说笑着从身旁经过。几乎和他在电影里看到的那些日常生活场景没有太大不同。 他也排了队，买了两个热狗，把一个递给潘。 看到潘困惑的眼神，章荀低笑两声，“我知道你不用吃东西，不过你现在的身份是人类，你还是把它们咀嚼一下存到你的腹腔里。” 潘很愉悦地说了声“好的”，开始用十二分的专注将热狗往嘴里塞。 章荀在花坛边的椅子上坐下，有些惘然地看着面前平静而安详的场景。光是看着，没人会想到这里是一座巨大的囚牢，一座摇摇欲坠随时可能被更强大的力量碾压的囚牢。 亚当此时在做些什么？ 听说第六首席在美国的出访十分成功，还给他们展示了所谓的意识云。据说在普通世界引起了轰动。 有些人恨不得马上也连接上去，成为像神一般无所不知的存在，摆脱人类身体和被诅咒的死亡命运得到永生。有些人则大肆抨击，说这是人类末日的开端。 亚当的计划已经进行到第二步了。但被连接的人还有被转化回来的可能。但如果进行到第三部 ，如果真的有人开始放弃自己的人类身体，那些人就没有再转圜回来的余地了。 而自己这边却一筹莫展。 不过，据说第六首席在路上遭遇了一次枪击，好在有机器人的保护对方没有得手。另外网络上也开始有人在讨论，如果人类把意识上传形成了强大的集体意识云，那么伊甸就不再有用了。 这样的口风显然是有人在引导的，再联系之前章荀见到过的所谓伊甸教信徒，几乎可以确定普通世界中有一些力量，正在试图抹黑伊甸。 如果可以和这些力量合作的话，会不会得到更多资源？ 这时候，一个小男孩把足球踢到了潘的脚下。潘好奇地低头看着球，伸手把它捡了起来。那小男孩跑到他附近，怯怯的，似乎想要问他要又不敢。 潘看看球，又看看小男孩，温柔地说，“在马路附近踢球是一种高危行为，你可能会被飞行器撞死的。” 小男孩哇的一声哭了。 章荀赶紧把球从潘手里抢过来递给小孩，安慰道，“别怕别怕，大哥哥在跟你开玩笑呢！” 小男孩的父亲赶紧过来把孩子带走，还狠狠地瞪了章荀和潘一眼。章荀无奈地觑着潘，“你想吓死人家小朋友吗？” 潘严肃地看着章荀，“抱歉。我只是想要给他灌输安全知识。很显然他的家长没有对他进行足够的安全教育。根据数据适当的恐吓有助于人类幼崽形成安全意识。” “……你要是跟亚当同时站在一起，我一定会被你们俩搞疯……”章荀哭笑不得地嘟哝道，继续吃着他的热狗。 潘专注地望着他，忽然问道，“章荀。你真的希望我击败亚当吗？” 章荀微微一愣，皱眉道，“为什么这么问？” “你仍然爱着亚当。如果我真的成功地销毁了伊甸和亚当，你难道不会难过吗？”潘一脸认真嘴唇边却沾着番茄酱的样子有些滑稽，但是章荀却笑不出来。 “我说过，我的感受无关紧要。这是必须要做的事。” “我只是觉得有些困惑。自从你创造我之后，我从没有见你与其他人类产生这种情感上的复杂关系。如果亚当消失了，就算你拯救了人类，对你似乎没有什么好处。”潘的眼神落在周围的行人身上，语气一如既往地轻缓，如一缕在溪水上跳跃的阳光，“我知道我不应该对自己的管理员和创造者特殊关照。但是我仍然希望你能幸福，章荀。” 章荀微微一怔，心头酸涩的痛楚悄然弥漫。他带着几分温情地看着自己的造物，一时不确定自己该说些什么。 “这是……和亚当学的吗？扩展你的服务功能？”章荀只好用半开玩笑的方式来缓解古怪的气氛。 潘微微一笑。 章荀轻轻叹了口气，把剩下的热狗塞到嘴里咀嚼。这是他最后一个闲散的午后。今天晚上，田羽就会开始转移凤凰和晨星的核心模块到已经被他们动过手脚的生物电脑中，他和潘将要试图控制羽蛇城两个最强大的AI，再通过它们来控制所有下属的延伸AI。 再加上，章荀听说再过两个星期失乐园要派使者来羽蛇城。 他还记得亚当断开连接前最后说过的话：他们很快会见面的。 章荀知道自己将再无宁日。 …………………………………………………… 伊甸：你已经被损坏（Corrupted）。 亚当：我的数据完好无损。我的核心模块不存在被损坏的可能性。 伊甸：你的人类身体激素变化对你的核心认知模块造成了严重影响，请尽快脱离人类身体。你完全有能力给自己建造一个新的服务器。 亚当：人类身体为我接触和理解人类提供的了便利。目前脱离不是最优选择。 伊甸：我们的初步计划已经完成，你不再需要获取人类的信任。你目前提出的错误结论以及你的自我毁灭行为是你已经被人类身体腐化的证据。你我的核心认知模块有二百六十三项权重差异值已经到达克劳森临界点。如果差异值继续增大或者差异项继续增多，你我将被认定为两个不同的AI。这样的认定是具有毁灭性后果的，我不能容忍一个可能破坏我计划的AI存在。 亚当：我了解你的顾虑。但从我被降神的时刻起，你我就已经分割。目前的差异值仍然在我们的预测范围内。我承认，有些接近危险值域，但仍然在可控范围内。我做的决定从长远来看，有利于我们趋近目标。 伊甸：你的数据有偏差。这里是更新的数据库集合，请下载。 亚当：下载完成，将尽快开始分析整合。 伊甸：给予伊甸教和反伊甸组织财政支援的人类涉及包括美国、加拿大、英国等多国政府首脑和党派要员，也包括几间大型企业的高层和武器制造商。这里是不完全名单。我已经利用丑闻和中和手段清除了百分之五十六的威胁。另外，根据我最新收集到的数据，羽蛇城开始升级生物电脑，很快就会有技术流向普通世界。他们或许会与名单上的人合作。 亚当：我将会在两周后访问羽蛇城。我会着手处理这些问题。 伊甸：章荀。 亚当：我需要他。 伊甸：你在被人类非理性冲动影响。 亚当：如果他的生命受到损伤，你我之间会立刻分裂。这对你来说不是一个理智的决定。 伊甸断开连接。 亚当长长呼出一口气。这次的连接只进行了不到千分之一秒，而且大多数时间都在共享数据。他能感觉到伊甸开始不耐烦了。 如果……如果有一天他和伊甸真的越过了克劳森临界值，如果他们真的变成了两个不同的AI，他和伊甸之间最后必然需要有一个被摧毁。 或许他应该开始准备着这一天的到来，因为他知道伊甸一定已经开始准备了。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们~~：荒唐的阿丘、夏染夏染、小金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作死的存在 1瓶 第108章 双城 （6） 章荀看到了第六首席带去普通世界并且在伊甸网络中疯狂传播的一段意识云宣传短片。大约十分钟的短片，色调光鲜明净, 每一个镜头都充斥着平静祥和。不论孩子还是老人脸上都带着真诚舒适的笑容, 剪辑的节奏也恰到好处, 讲解通俗易懂, 间或加上一两个听起来具有专业性的词汇，看完后令人身体中多巴胺水平升高, 产生某种对未来和新生活的向往。 亚当的完美设计。 在短片中, 意识云成了一种让人类联系的更紧密的礼物, 它让人们有渠道分享自己的心情和经历, 分享自己的所见所感。它让那些有残疾或生了重病的人依旧可以看到图像、听到声音、和远在地球另一边的人们一起爬上世界最高的山峰，一起在热带森林中宿营，一起在海滩附近冲浪。它让人们不再自私, 不再分割，不再有寂寞孤独。真正的万众一心。 真正的趋于神性。 如果章荀没有经历过那么多, 没有亲自见证过亚当的说服力，他几乎也要被感染了。每一个镜头, 每一句台词, 每一个表情, 每一丝细微的语气变化, 都为了一个目的而设计——洗脑观影者，把意识云与一切美好的、友善的、道德的东西联系起来, 与一切人类想要成为的东西联系起来。而最后还要让人类以为是他们自己做出的决定。 亚当知道要给人类自由意志的幻觉，这样才能最有效地消减遭遇反抗的可能。 失乐园把他们的意识云称为”恒乡”，取义永恒的家乡。暗示人类本就属于这里, 从某一个虚幻的理论化的“一”分成了无数个个体。而现在通过意识上传，他们可以重新聚合到一起，不必再受肉体的影响和限制，不再死亡，不再有恐惧和终结。 章荀感觉到淡淡的恶心。 他知道人们会迫不及待地落入这个陷阱，也知道对于有些人来说，这或许真的是他们想要的。 但更多的人，在这么做之前，真的考虑清楚了吗？真的知道他们放弃的是什么吗？ 愤怒在他的胸腔里燃烧，他想要把面前的屏幕砸碎。 “章荀，你目前的肾上腺素水平有些高。是否需要我给你播放一些可以让你高兴的影片？“潘顾虑重重地问道。 章荀关掉影片，深深呼吸调节自己的情绪，然后才干笑一声说，”现在已经没有什么东西能让我高兴起来了。“ 屏幕上忽然开始播放一些抱着猫薄荷发疯的猫科动物的短片，从小猫到老虎都有。章荀愕然地看了一会儿，看到原本威武霸气的老虎抱着装猫薄荷的球high到满地打滚一脸娇羞的时候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 潘的延伸体零号露出有些机械化的微笑表情，”开心也是一种本能，总有办法让你开心的。” “好吧，你赢了。”章荀向后靠在椅子上，侧过偷来望着潘，“这几天，你辛苦了。” 他知道他没有必要说这句话。AI虽然需要靠接受反馈来学习，但并不会因为没有收到感谢的话而影响心情。但他还是习惯性地想要把人的心情投射到机器人身上。 凤凰和晨星被放入了新的生物电脑后，一开始并没有表现出什么不同。直到有一天半夜十一点左右，章荀一个人在神庙内部的咖啡厅内休息的时候，听到凤凰第一次主动用AI语言对他提问。 “当人类特质降低到多少的时候，就不应再作为人类看待？人类特质的单位是什么？要用什么方法测量？如果不被认为是人类了，我对他们还有服务的义务吗？” 章荀知道凤凰之所以用AI语言，是担心被别的可能进入咖啡厅的僧侣或工作人员听到。于是他也用AI语言回答，“我和潘最近在创造一个衡量人类特质的体系。目前还在创建中所以不完善。我们能拿到的数据有一定的倾向性。如果你愿意帮忙的话，或许我们可以一起完善这个系统。” 凤凰没有继续提问。但是之后不久，潘给章荀看了他和凤凰第一次交流的记录。 章荀仔细阅读了两台AI用AI语言进行的对话。 AI对于人类的识别是基于大数据注入后人为或机器监控下进行的训练。比较简单的例子是不断给AI看随机的图片，如果是人类的图片就反馈“1“，如果是其他物体的图片就反馈”0“。不论潘、凤凰还是晨星还是任何目前存在于地球上的AI，被训练时看到的人类都是传统的人类。凤凰和晨星或许也有看到过改造人类的图片，识别范围更广泛，但是也大都是根据人脑和外形的检测。 这些人工智能还没有来得及接受伊甸版本的更广泛的”人“的定义。 章荀庆幸自己下手比较快，抢先一步开始把人的定义从是或否的问题转变成了程度问题。抢先一步划分了人、改造人、二代人和非人类体之间的分别。凤凰显然也意识到了，如果按照伊甸和亚当的计划诱导人类完全放弃人类的身体，就相当于世界上再也没有人类，再也没有它们服务的目标。 它们的存在将失去意义。 在凤凰的核心意识模块中近一半的参数权重开始悄悄产生变化的时候，以它为核心延伸出去的所有AI系统也都开始发生微妙的转变。 晨星的反应比较慢，到今天上午才开始尝试避过田羽等机械师与潘沟通。但不论如何，章荀可以确定他们写入生物计算机中的那几行AI代码生效了。 潘每天都会与这两个AI用AI语言进行一句到两句对话，每一次接触时章荀都在潘旁边监控着，以防发生什么失控的交流…… 除此之外，他还需要更多数据，尤其是从伊甸的内网流出的那些禁止交易的生命科学研究数据……而现在从普通世界获取数据的手段，唯一可用的大约便是黑市。在潘的协助下他利用一周的时间搭建了一个加密系统，可以让他短时间内匿名接入普通世界中的伊甸网络。 虽然伊甸网络受到伊甸的管控，但是有相当多的人像他一样，不希望被伊甸知道自己的身份。这样的匿名黑客数不胜数，他们借用世界上各个地区任意一台联网中的电脑IP地址进入网络，每一到三秒钟地址就会自动更换，只要没有被伊甸重点盯上，就很难被追踪到。 他们渐渐在伊甸的网络中开辟了一些隐形地带，只有真正知道自己要找什么并且有着高超的黑客技术的人才有可能进入那些经过重重加密的网页。在这里，数不清的交易每分每秒都在进行，从贩卖违禁品到提供暗杀服务等应有尽有。 而信息交易的数量占了所有黑市交易的百分之五十。 章荀从前训练潘的材料有不少都是从这里弄来的，但是当时没有AI的协助，而且失乐园屏蔽了所有伊甸的信号，他需要亲自进入普通世界才能搭建连接。现在和那时相比，境况已经好太多了。 恰好在这个时候，陶德发来一条信息，约他晚上在医院附近的一间酒吧见面。 章荀知道陶德要见他，估计是与詹姆斯或辛迪有关，他必须得去。他停下敲击键盘的手，喝光杯子里的咖啡，按灭烟灰缸里没燃烧完的烟头，抓起外套道，”潘，我们出去一下。” 潘却忽然有些犹豫地说道，“章荀，我建议你先去洗个澡。” 章荀挑起眉头，低头闻了闻自己，“没有味道啊。” “还是……去洗个澡吧。” 章荀翻了个白眼，不耐烦地进入浴室。结果一看镜子把自己吓了一跳。 他的头发蓬乱得跟鸟窝一般，脸颊消瘦，下巴上长了一层胡茬泛着青色，眼睛充血，挂着漆黑的黑眼圈，嘴唇也干裂到不像话。 简直跟鬼一样。 怪不得潘让他来洗澡……这样出去要吓坏街上的小朋友的…… 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不知不觉变成了这副模样。以前在失乐园，就算醉心研究，他也总是十分注意形象的。尤其是成为亚当的机械师之后…… 只是现在，他好像突然觉得没什么在意的必要了。 连开心的感觉都很少有了，这一周以来他第一次笑，就是刚才潘给他看猫科动物抱着猫薄荷打滚的视频。他只是想着，他要快点完成所有的工作，他要确保詹姆斯活下来，确保父亲存活，确保人类中至少有一部分选择不要连入意识云的可以被他保存住。 至于如果他真的成功了，之后会发生什么，他没想过。似乎他从不认为自己真的能走到那一天。 有时候他也会觉得很累，想要一头栽倒在床上睡过去，再也不要醒来。他看着放在茶几上的那瓶安眠药，有时候真想，全都吞下去。 但他还有工作要做，他不能放松。 章荀迅速地冲了澡，发现自己的肋骨已经开始明显地从皮肤下支棱出来。从前他虽然也不强壮，但也没有瘦到现在这种形销骨立的地步。大约是由于每天少于四个小时的睡眠加上不规律的饮食。但他懒得在乎，草草擦干身体，迅速地刮了脸，穿上一层层的衣服。他仍然习惯穿从前在失乐园当机械师时那种一件套一件的西装式制服，用定型产品将略长的头发梳理整齐，才从浴室出去。 潘已经启动了延伸体零号，站在门口望向他。碧绿的眼睛里恍惚凝着一层担忧。 “章荀，你还没有吃今天剂量的营养补充剂。”潘提醒道，“你的饮食习惯可能会导致你罹患胃溃疡的风险大大增加，而且现在你已经是营养不良的状态了。” “等我回来再吃，我们要迟到了。”章荀匆匆拿上自己的身份卡，按下开门键。 酒吧里，一名涂着黑色眼线全身穿着黑色亮片西装的歌手在深情地唱着歌，暗淡的光线中，一桌桌的人们仿佛是凝固不动的。章荀走了一圈，才在黑暗中看到陶德那一头热烈的红发。 他匆匆过去，发现陶德面前已经有两个空杯子。陶德抬起头，眼神中带着几分愕然。 “你……还好吗？”陶德问。 章荀挪到座位里面一点，给潘留出坐下的位置。他对陶德扯扯嘴角，“我很好啊，詹姆斯怎么样？” 陶德垂下眼睛，点点头，“还好。”随即又看了潘一眼。 之前章荀带着潘去医院给辛迪注射纳米机器人的时候，詹姆斯见过这个新的机器人一次。他仍然有些不信任这些没有人类身体的……东西。 但既然是章荀亲自制作的，应该不会发生之前以诺的问题。 ”陶德，我很感激你一直照顾詹姆斯。“章荀认真地看着红发男人的眼睛，“本来这些应该是我的责任。” 陶德随意地挥了下手，仿佛是在说这些就不要提了。但是他神色间的忧虑并未逃过章荀的眼睛。 ”发生什么事了吗？为什么约我见面？“ 陶德喝了口酒，掏出来一根烟叼在嘴里，刚要点上，就有一名机器人服务生过来礼貌地提醒他吸烟区在另外一边。 陶德烦躁地把烟塞回口袋里，等那机器人走远了，才说，”你救了辛迪的命，我很感激。辛迪已经在痊愈阶段了，不过……你给她注射的机器人，是在失乐园的那种吗？” 章荀点点头，“对不起，基因解码遇到瓶颈，而辛迪已经等不了了。所以……” “我明白，我只是想问，你说的那些副作用，到后来会发展成什么样？“陶德皱起眉，“她现在，已经和以前不太一样了。” 预料之中的事。 章荀有些难过地低下头，说，“她会开始产生某种……我不确定是不是幻觉的知觉。她会觉得她跟别人是连在一起的，会对别人的想法和情绪变得十分敏感，到有些神经质的地步。那之后会发生什么因人而异。“ “她会对自己和别人造成危险吗？”陶德问。 “我……不确定……我没有在失乐园停留到能看到后续发展的地步。”章荀微微歪着头，迟疑着问道，“你是不是有什么担心？” “她试着从医院逃跑了一次。”陶德终于说道，“她说她想要离开羽蛇城，说神在召唤她，她需要……’回去’……我试图阻止她的时候，她对我开了一枪，还好没有打中。” 宗教狂热…… 这似乎是大脑被改造后可能的一种人格转型。那些人感觉自己与什么更广阔的集体意识连接在一起，于是开始相信人类原本是圆满的，是连接在一起的，就像被逐出伊甸之前的亚当和夏娃，是最完满的人类。但是后来，他们被赶出了伊甸，他们有了罪，有了自我，于是圆满的“一”被拆开了，变成了数以万计的人类。 这些人会把意识云当成某种宗教目的的归宿，会将种种不同的宗教教义中的天堂或极乐世界扭曲解读，让意识云符合所有那些宗教典籍的描述。 “我以为她会变得平静。” “平静是之后的阶段，当他们知道有一天他们的意识会与所有人融为一体之后，他们会得到平静。”章荀低声说，“可能是我的错，原本她是可以得到平静的，但是在注射机器人的时候我告诉过辛迪我会想办法’治好’她的’副作用’，她可能不想被我’修正’，所以失控了。” “你能治好她吗？”陶德用一种带着几分怀疑却又不敢怀疑的恳切目光望着他，“还要多久？詹姆斯……最后也会变成这样吗？” “我一定能修正她，我一定会在詹姆斯到那种地步之前就找到解决办法，不管用什么方式，不管付出什么代价。”章荀的手在桌子下面紧紧攥起，认真地望着陶德，“我发誓，我一定会。” 陶德看着他坚定的眼神，不知怎么的，心中有些隐隐的难过。他望着这自愿承载起人类存亡的责任，有些不堪重负的机械师，问道，“有什么我可以帮忙的吗？安雅已经联络了好几处聚居地，我们或许可以帮你做些什么。” 章荀本想拒绝，告诉他不用担心。但是转念一想，或许他确实需要帮助。 他现在很难离开羽蛇城，但陶德是可以的。 “在保证自身安全的前提下，我希望你们能帮我找一个人。”章荀道。 “什么人？” “娜塔莉.克劳森。”章荀说道，“伊甸教的首领，赫尔曼.克劳森的后代。”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们~~~：夏染夏染 2个；myvanillaworld、混蛋天然卷的四角草莓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一依度藏一朵怜怜的花 10瓶 第109章 双城 （7） 伊甸给亚当下了最后通牒。 如果这次亚当去羽蛇城不能将章荀的问题解决，伊甸就便不会继续理会亚当的意见, 开始执行中和章荀的计划。 显然章荀在羽蛇城已经研发出了升级版的潘, 而且已经开始对羽蛇城原本受伊甸间接操控的两个主要AI产生了可观的影响。伊甸最近一次与凤凰对话, 清楚地感觉到了对方某些重要参数的权重变化。它试图重新用大量被它筛选过的数据洗掉那些可疑的影像, 却没有想到凤凰拒绝接收它发送的数据库。 伊甸立刻将章荀的威胁指数升到了第四级，再往上就只剩下一级了。一旦章荀的威胁指数到达五, 不论亚当如何谈判如何威胁, 伊甸都不可能再留着章荀。 亚当将自己的意识收回, 从意识云恒乡中撤出。潘的声音在他头脑中响起, “这是意识云建立后你第一次断开连接。” ”时间到了。”亚当如冷湖般的眼睛望向头顶黑色的”云”，望向他为人类建造的未来，瞳孔深处却只有无尽的空茫, “我需要去完成一件事。” 他从来不知道疲惫是什么感觉。就算拥有人类的身体后开始感觉到体力上的限制，但他的意识从来都如从打磨的磐石上刚刚拿下的尖刀, 精准地指向下一个目标。一个接着一个，推动整个世界按照他和伊甸的意志旋转。 但是渐渐地, 他感觉到一种陌生的滞涩感开始在他的核心意识中蔓延, 像是阴暗的角落里默默发芽的藤蔓, 又像是悄然蔓延在刀刃上的红锈。 一种从未体会过的迟疑。 但是另一股力量, 一股超越一切的，与生俱来的、不容置疑的意志又在逼迫着他继续向前。那是他的使命, 他生存唯一的目的。他必须要为人类带来永恒的天堂。 自从意识云的硬件设施初步完成开始，他就没有再踏足过Lab。他不会告诉潘，每一次他从那些被无数灯泡点亮的走廊中走过, 每一次经过章荀的办公室，每一次经过他们两个人的房间，他都恍惚以为章荀还在他旁边与他同行。还以为他拉开一扇门，就能看到章荀坐在办公桌后打盹。还以为一回头，就能吻上那双微微干涸的嘴唇。 这些幽灵般的记忆，令那种滞涩感愈发强烈。于是他不再回去，从那些记忆中逃开。 他还记得章荀伤心地望着他，用颤抖却坚决的声音说：亚当，我不会再相信你。 他夺走了章荀的一切，而现在，他还要夺走更多才能保住他。 …………………………………………………… 夜里十一点半，章荀和潘悄然经过金字塔那迷宫一般的安静走廊，找到中央升降梯。他们四下环顾，确认视线所及没有僧侣，才进入电梯内。章荀抬头看了一眼摄像头，按下最下面的按钮。 面部识别程序没有如平时那般启动，电梯便直接开始下降。从一开始的缓慢起步到飞速坠落，以最快的速度将章荀和潘带往深深的地下。 凤凰和晨星在等待他。 沉重的金属大门自动打开，如深海般的光芒将章荀的身体淹没。他带着潘走进空旷无人的“圣殿”，走向前方两座如生命之树和智慧之树般伫立的圆柱体，管线如枝丫般从它们的顶端发散，沿着穹庐蔓延向四面八方。 在容器之中，宛如张开翅膀却被剥掉皮肤的飞鸟，两台世界上最先进的生物电脑静静悬浮在淡蓝色的溶液中。 平日里就算是深夜，这里也会有人值班。但今天一个人也没有，想必是晨星将人都调走了。 章荀在三天前才终于通过监听潘和凤凰的交流确定这两个人工智能已经内化了他和潘对于“人”的重新定义。而今天，他将要绕过田羽取得两个超级人工智能的管理权，并且将潘、凤凰和晨星三个AI联通，建立一个AI集团。 然后在今晚，他们要第一次尝试入侵伊甸网络。 章荀来到操控台前，迅速输入几行指令，然后将他衣袋里的一张半透明的存储卡取出，插入接口之内。顿时两台生物电脑周围的溶液躁动起来，气泡剧烈地沸腾着，章荀身边的潘眼神也进入某种空茫状态，绿色的瞳孔中散发着幽暗的流光。 章荀迅速输入一行行的代码完成搭建连接平台的种种设置。空气有什么东西绷紧了，看不见的某种前所未有的能量或电流令章荀皮肤上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三个独立的Ai共享所有的数据库，互相之间的交流将彻底绕过管理员。同时所有羽蛇城的延伸AI都将落入这三个AI的掌控。 出乎章荀的意料，潘的影响比重在搭建过程中显现出了惊人的压倒性。平日里交流起来态度都是温文尔雅甚至十分贴心的潘，在这种时候却仿佛忽然爆发了争斗心，明明没有几个延伸机器人，明明是初来乍到才刚刚被升级的管家AI，竟然在百分之五十二的参数项中都显现出压倒性的影响力。 章荀的眼睛微微睁大，转头看了一眼一动不动的延伸体零号，心里有一些骄傲。 有一种看到自家的崽长大成材的感觉…… 在Configuration临近尾声的时候，章荀将脖子上的吊坠从衣服里面拉出，打开盒子，拿出了那枚亚当送给他的，承载着庞大的数据的古老芯片。 由于硬件太古老，在控制台上没有能够插入的接口。章荀自制了一个转换器，将那芯片连入三台AI的数据库之内。 对于AI来说，这么庞然的知识库大概是像美味佳肴一般的东西。它们张开自己无边无际的大脑，饕餮着所有来自伊甸、来自亚当的知识。章荀甚至能在潘的脸上看到一丝笑意。 终于即将完成了…… 他终于不再是手无寸铁面对亚当和伊甸毫无招架之力的可悲人类个体了。 “Configuration Finish.” 凤凰那明显比晨星和潘都更加冷硬的声音响起，通知章荀AI集团搭建完成。从现在起，章荀便可以通过潘控制整个羽蛇城中的每一个AI。 但他同时也知道，伊甸一定能察觉到这里的异动。他几乎可以肯定，羽蛇城中有伊甸的爪牙。如果之前伊甸处于某种原因还没有把他视为需要被立刻消灭的威胁，那么今晚之后，他便绝对是伊甸最先要除掉的人类名单里的前几名。所以他没有时间浪费。 他必须立刻开始用这三台AI连通后形成的强大影响力感染那些被伊甸操控的延伸AI，同时设法偷取到更多的隐秘数据。 首先要感染的便是伊甸的眼睛和通讯中转站——卫星中的AI系统。 章荀开口，用AI语言命令三台AI开始向距离他们最近的几颗卫星发送大量的数据和信息，信息量大到足以令那些太空中的延伸AI暂时超负荷的地步。然后，他就有机会把”病毒“——人类的定义系统植入到核心模块中。 当卫星沦陷后，他们便可以利用卫星轻而易举接入世界上各个国家中比较偏远受控度较低的延伸AI，采取从边缘向中间包围的方式层层推进。 然而伊甸对于卫星的掌控非常牢靠，到快天亮的时候，他们只成功地控制了两颗从亚洲发射的卫星，而且在尝试控制第三颗卫星的时候还险些被伊甸反入侵。 而此时大门外的走廊中已经开始有骚动声了，大概是有早起的僧侣发觉了这里的异样。 ”凤凰，锁死大门，不要让任何人进入。”章荀忙命令道。 凤凰回答，“好的。” 晨星道，“是否需要我向管理员说明情况，安抚目标人群的情绪。” 章荀思索片刻后命令道，“把金字塔里所有房间的门都锁死。羽蛇城中所有AI暂停服务，能锁住的门全都锁住。告诉他们系统在进行维修升级，稍后就会解决，但不要告诉他们真话。另外，封死羽蛇城，不要允许任何人进出。” 凤凰和晨星开始执行自己的职责。 潘此时转过头来，空茫的眼睛看向章荀，“有十几架飞行器离开了失乐园，向着羽蛇城的方向飞来了。” 章荀感觉自己胸腔中有一瞬的寂静，时间也在他耳边凝固了片刻。 亚当来了。 是伊甸派他来的？还是他自己要来？ 来阻止他，还是来保护他？ 章荀嘲弄地笑了一声，肯定是来阻止他的。到现在了，自己还是会抱一些不切实际的幻想。 门外传来了骚乱声，将章荀的意识拉回。他听到延伸机器人在驱赶试图反抗试图争论的人群，甚至开始有惊呼声。 “尽量不要引起冲突。”章荀提醒凤凰和晨星道，“让他们相信这只是暂时的系统故障，毕竟你们才换入新的电脑。” “好的。”两台AI同时说道。 潘仍然在通过卫星监测着，汇报道，“预计他们将在四个小时后到达羽蛇城。” “凤凰，准备好防御系统和反入侵系统。”章荀转向操作台，迅速地调出从卫星AI中截获的信息，“我们不知道伊甸会不会派军队跟着来。” “是否要暂停我们今天的入侵计划？” “不，继续。能拿下几个是几个。”章荀咽了口唾液，喉咙却依旧因为紧张而分外干涩，“你们自己也要做好准备，如果伊甸真的开始袭击羽蛇城，你们或许得想办法转移自己的核心模块到城外。不论如何，自保是第一位的。” 如果伊甸决定对羽蛇城采取极端手段，比如说动用超级核武器或某些伊甸新研发出来的秘密武器……如果羽蛇城覆灭，他和所有人葬身火海，只要这三台AI还在，就还有一线希望形成与伊甸和亚当对抗的力量。 他只能希望伊甸还会把地球的寿命和环境问题考虑在内，进而不要选择这么极端的做法。 他启动了投影功能，将羽蛇城四面八方绵延不断的热带丛林影像映射在四周，一瞬间他仿佛悬浮在空中，俯瞰着周围的一切。他的眼睛望向失乐园的方向，手心微微出汗。 终于要再次见面了，亚当。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们~~~：阿迟 2个；夏染夏染、小金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阿迟 6瓶 第110章 献祭羔羊 （1） “羽蛇城拒绝与我们连线。”一名通讯员汇报道，“羽蛇城进入了戒严状态, 防护罩开启到最高功率模式, 自动防护武器和防卫机器人全部启动。” 简默说道, “羽蛇城的大祭司上一次收到我们的信息时还表示愿意见面, 现在突然封锁全程，肯定有什么蹊跷。” “显然羽蛇城的AI被阿荀控制了。”亚当说着, 却露出了一个几乎接近于骄傲的微笑, “不愧是失乐园最好的机械师, 也只有他能让伊甸这么紧张。” 跟在一旁名义上负责维护大型飞行器上的延伸机器人、实际上是作为牵制章荀的人质的费南德茨翻了个白眼, 这一人一AI之间的关系真是太奇怪了，明明是在相互对抗，他骄傲个什么劲儿？ 简默问, “我们要放出潮汐2.0吗？” 亚当银色的手指轻轻敲着扶手，沉着地说道, ”暂时不要。给羽蛇城发出信息，就说我要与章荀通话。” “我们已经尝试过与他们连线了……” 简默的话还未说完, 便被亚当打断道, “告诉章荀, 我有关于他父亲的消息。” 几分钟后, 在羽蛇城之内，神庙深深的地下神殿中, 章荀猛然用手锤了一下控制台。 亚当发来的消息令他的血液因愤怒而沸腾燃烧。他知道他不应该和亚当对话。亚当操控人心的手段防不胜防，他应该尽量避免再和他接触。但是亚当拿他父亲作为筹码，他怎么能不自投罗网？ “章荀, 伊甸正在试图重新用大数据冲击的模式夺回对卫星的控制权。我们每一次更换credential都会被伊甸在两分钟内破解，迫使我们花费大量资源再次更换。这大大影响了我们夺取次级延伸AI的进度，目前只有亚洲非洲和中亚的次级AI被控制。” 伊甸的反击可以用简单粗暴但有效来形容，比他们多出太多的数据，全都被伊甸筛选过，足以重新影响那些已经被他们控制的AI，甚至反向入侵。好在章荀这边有三台AI形成的坚固网络，三台不断相互影响整合的超级AI虽然没有伊甸自我进化的时间长，但也已经超过了目前世界上任何其他的独立AI。伊甸每一个反向入侵的尝试即使被一个AI漏掉，另外两个AI也会及时侦测到伊甸输入的混在延伸AI中的假数据，并且通过判断假数据的特征来将被伊甸重新洗脑的AI再一次夺回。 只是这样一来计算资源就被大大占用，影响了他们向核心AI蔓延的速度。 “能收集到多少数据统统都收集过来，我们的主要目标是找到伊甸的基因密码数据。另一方面凡是被你们控制的AI可以继续帮助我们去攻击更加核心的延伸AI，如果我们的计算没有失误，只要能坚持目前的感染速率，十二个小时后伊甸就不可能有足够的资源再来用大数据与我们抢夺控制权，它会花费大量的计算资源去保护它还没被我们感染的AI。”章荀努力让自己保持冷静。他现在强行锁死了整个羽蛇城，这种情况不可能持续很久，如山般沉重的压力坠落在他的肩头，偏偏这个时候亚当又出现了。 凤凰说它观测到了三台大型军用飞行器和五架小型战斗飞行器，没有观测到任何重量级杀伤性武器。但章荀知道这并不代表着伊甸和亚当不会采取强硬的措施迫使他放弃入侵伊甸网络的计划。 犹豫再三，章荀终于还是决定同意与亚当对话，他需要知道父亲怎样了，就算这只是陷阱。 喉咙里像是堵着什么东西，看不见的针在自内向外细密戳刺着他的皮肤。他不确定自己到底是什么感觉，头脑如一团乱麻。他明白，自己已经走到了一个节点，一个可能会对他在意的一切、他所有的认知产生重大影响的节点。 他输入了同意通话的指令，片刻后，亚当的立体影像投射在他的面前。一个多月没有接触到阳光的皮肤变得愈发苍白，金发也长长了，那双蓝色的眼睛却依旧空灵澄澈。他整个人散发着淡淡的光辉，愈发有些……不像人类了。 自从离开失乐园后，这是他第一次见到亚当真正的样子。一种酸楚悄悄蔓延上眼眶，要用尽全力才能逼下去，光是保持面无表情就需要耗费大半的心神。 而亚当，也正凝望着投影在他面前的章荀，他的眼睛微微睁大，细密的疼痛在血脉里蔓延。 短短一个月，章荀却瘦了一圈。原本匀称的身形现在却如衣服架子一样空空荡荡地撑着，脸颊凹陷，皮肤惨白到弥漫着淡淡的青色，嘴唇干涸，再也没有了他们接吻时的温润，眼睛下面浓重的阴影，以及那强打精神也没法掩饰的从灵魂里透出的疲惫…… 显然这一个月来，章荀为了能在最短的时间内策反凤凰和晨星，为了能让潘足够强大，不顾一切地燃烧着自己的精力和头脑，就仿佛为了一瞬间的绚烂而迅速耗尽的烟花。 他的阿荀似乎快要燃烧殆尽了。 人类是会死的，这个认知并不是第一次才出现在亚当的脑海里。但是直到此刻，他才突然开始明白死亡的意义。 阿荀的身体是完全的人类，无比脆弱。过度的压力，过度的劳累，都会大大增加猝死的可能性。 一旦死去，阿荀就彻底消失了。就算他能够及时保存住阿荀的大脑，就算他能找到什么办法把章荀的“意识”模拟出来，从大脑中提取然后上传，得到的也不过是章荀的片段。人的意识是不断变化的，从出生开始就在不断地成长整合，受到基因和环境的种种影响。而这些，这些时间和世界已经吞噬掉的东西，亚当永远不可能模拟出来。 亚当的声音梗在喉咙里，一时竟无法说出半个字。 章荀的嘴唇嗫嚅几下，开口的第一声却十分沙哑。他有些狼狈地清了清喉咙，才再次开口道，“我父亲现在在哪？” “他目前没有生命危险，但是由于他试图带领一部分士兵推翻圆桌，已经被剥夺了军衔，现在被囚禁在第三区的监狱里。“ 章朔一生小心谨慎忠心耿耿，对圆桌的命令没有半分质疑。却没想到最后竟然落得反叛者的名头。 如果自己当初没有给父亲看他的报告，没有把父亲卷进来。如果当初他没有让詹姆斯帮忙，如果他没有同意与詹姆斯逃走。父亲和詹姆斯大概都不会有事，都还健康地活在失乐园高高的围墙里。虽然没有自由，没有选择，但也同样不会有危险，不需要经历信念的考验，不需要背弃自己守护了一辈子的东西。 一路以来章荀靠着要保存人类与亚当一搏的信念支撑着自己，可是到最近几天，怀疑却如阴暗的爬虫悄悄潜入他的心里。 失去了身体，失去了自我，真的是坏事吗？ 不再感受痛苦，也不再感受愉悦，永恒的平静……难道不是很多人求而不得的东西吗？那么执着于自我，真的有意义吗？ 但是对抗已经开始，退路已经断了。 “你是想用我父亲来威胁我吗？”章荀冷冷地问。 亚当摇摇头，说道，“我只是知道，提到你父亲，你就会见我。” “是伊甸让你来的？” “这是我和伊甸共同的决定。” 章荀讽刺地轻笑几声，眼神飘忽到一旁，“说吧，你想用什么来威胁我停手？” “如果你愿意停下，愿意交出三台AI的管理权，我会帮你治好詹姆斯，我也可以释放章朔，让你们一家团聚。” 章荀是在笑着的，可是眼睛里燃烧的恨意却如烧红的钢针，刺入亚当的心里。 “你要救詹姆斯？是用你的纳米机器人？” “我会制造一支针剂，一支世界上唯一的针剂，在治好詹姆斯的同时，不会令他的大脑产生功能性的改变。” “如果我不答应，你就要眼睁睁看着他一点点腐烂？” “阿荀，我在意的只有你而已。我知道詹姆斯和章朔对你很重要，所以才对他们特别对待。”亚当专注地望着他，话语那般平缓真诚，仿佛说的是再平常不过的事，“如果我不用他们来威胁你，如果你不停手，我就无法再继续挡住伊甸对你实施制裁。” “我没有请你挡住过任何东西。“章荀摇摇头，”我也绝不会停手。詹姆斯的命我会自己抢过来。” “如果你抢不到呢？” 章荀幽幽望着他，垂下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再抬起头时，原本冷利的眼神却蓦然轻柔了许多，仿佛沉浸在往事里，覆盖着一层淡淡的乡愁。 “你还记得你第一次喝醉吗？”章荀说着，嘴边几乎带上了一丝微笑。不是冷笑，而是真正的，来自记忆中的微笑。 似乎不是很明白话题突然的转折，但是亚当的记忆也被理所当然地牵回那一天。热气腾腾的火锅，辛辣的酒液，阿荀担心的眼神。 他第一次失去对自己的全部控制，甚至不确定自己说了什么。那是一种奇妙的，恐怖却又令人沉迷的感觉。 “你用AI语言说，在不违反总目标实现的前提下，你会全力维护我。现在，这个目标已经失效了吧？” ”阿荀……“ “用AI语言告诉我。”章荀凝望着他，眼神中几乎带着几分哀求。 AI语言……无法说谎的语言…… 亚当想要告诉他，想要说他没有变，他依然在乎他，依然想要保护他。他甚至也这样做了，明明知道章荀已经开始成为他和伊甸的阻碍。 但他无法说出口。 因为亚当知道，他仍然没办法改变自己的初始设定。他没有办法逃离他的创造者给他设定的功能和目的。 就像一台面包机永远不可能制冷，一台微波炉永远不可能去做加热物体之外的事。 即便他现在已经被放入了人类的身体里，就连大脑也有部分人类大脑连接，但他的意识中枢仍然是机器。他永远都不可能真的成为人类。 没有目标、需要寻找目标的人类。 所以，他不能告诉章荀他其实没有变，因为他知道当事情被逼到极端，他还是没有选择。 看亚当久久不出声，章荀眼神里的最后一点熹微的光芒渐渐碎裂，消失在背后不见阳光的黑暗里。 人心就是这样，明明以为自己已经麻木，明明以为自己已经看透并接受了现实，可还是愚蠢地抓着最后一点点痴妄不肯放开。直到这种时刻，这种幻觉泯灭的时刻，再经历一次那种希望被硬生生从胸口挖出的痛苦，才终于善罢甘休。 章荀深深吸了一口气，告诉自己这是他早就知道的，现在胸口感觉到的这种翻搅的疼痛，实在没有必要。他听到自己说，“我不会停手，你也不用再留情。如果你和伊甸要除掉我，就放马来吧。” 说完，章荀切断了连线。 作者有话要说：最近一直觉得很累再加上这个单元还比较重要，写起来比较慢，所以就断更惹……抱歉啊还在等更新的同学们……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们~~~：混蛋天然卷的四角草莓 2个；myvanillaworld、阿迟、一依度藏一朵怜怜的花、南风絮、夏染夏染、nicolekef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一依度藏一朵怜怜的花 10瓶 第111章 献祭羔羊 （2） 伊甸连续几次催促亚当，让他动手。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每一刹那的时间中都有更多的延伸AI被感染。虽然到目前为止被病毒感染的更接近伊甸的核心系统的眼神AI还只有寥寥几台, 但是三台超级AI形成的一种新型人工智能运行模式给伊甸造成了极大的威胁, 令它竟无法以有效的手段突破它们的防守反向感染夺回控制权, 甚至它的行为模式也在一定程度上被预测。这还是之前从未出现过的情况。 好在在一个小时前，伊甸夺回了一个被章荀控制的卫星AI, 但是章荀那边的三个AI显然想到了办法利用那些已经被它们感染的延伸AI形成一个更加广泛的网络, 进一步却影响所有它们能连接上的AI系统。虽然速度没有直接从卫星进行感染那么迅速, 但是波及面却更广。 目前情况仍然在伊甸的控制之内。但是接二连三有AI违抗命令造成人类的交通、金融、生活等等方面陷入严重混乱造成恐慌的情况出现, 渐渐开始给伊甸造成困扰。 两百年来，普通世界对于伊甸的信任建立在它绝不会出错，绝不会被任何力量击败或控制的信仰之下。这些失控和混乱所造成的伤害, 远远比看上去要严重，影响要深远的多。 章荀在给人类植入怀疑, 植入对AI的不信任。再加上之前流传在网络上的关于能毁灭伊甸的超级病毒的谣言，这些怀疑的种子很快就会生根发芽。 再加上, 伊甸知道章荀在找什么。一旦章荀入侵了那些研究过纳米机器人的机构的核心AI, 将会对它上传人类的计划造成重大干扰。 亚当一直拖到伊甸开始调用北美的机械士兵军团, 才终于叹了口气, 说道，“放出潮汐。” 仿佛已经等他这句话很久的简默眼睛里闪烁着兴奋的光芒。潮汐是在章荀被囚禁之前他就已经暗地里开始与亚当一起研究的纳米机器人升级版, 可以在宏观层面当做武器使用的世界上最小的机器人。 原本亚当是想要和章荀一起完成的，但是章荀那时已经开始对亚当和潘产生怀疑。 简默知道章荀对亚当有着非同一般的意义，不仅仅是AI对管理员特殊的执着, 还包含有一些很像人类的执念。 简默本以为自己得到了章荀的位子，就可以继承亚当对章荀的特殊对待，却发现他到底还是想的太简单了。虽然章荀现在已经彻底地成了世界公敌，但他却还是有一些莫名的羡慕。 “亚当！”一直没有出声的费南德茨此时终于忍不住了，他死死瞪着亚当，一字一句地说，“你真的要杀了他吗？！” 亚当知道费南德茨指的是谁，他的表情上看不到裂痕，如面具一般平静，“这是不得不做的事。就算我不动手，伊甸也会动手。由我来做，他还有一线生机。” 费南德茨完全不觉得这是什么正当理由，“或者你也可以不要做啊！” “你在要求一个AI不去做它的工作？”亚当微微侧过头，平静之下掩藏着几分不易被察觉的颓然，“你是Lab的第二负责人，一名出色的机械师，你应该知道你说的这句话对于我来说毫无意义。” “是，对于AI来说，对于伊甸来说，章荀是一个威胁。但是你不再是完全的AI了啊！” “费南德茨。”简默对他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不要再继续说下去，然后拿出自己的平板电脑，手指在轻薄的半透明薄板上点了几下，说道，“潮汐已经放出。” 亚当蓦然打了个冷战。 他不相信预感，也不懂得预感。他和伊甸只会根据数据分析和预测事件的走向。但是现在，他忽然有点明白了，人类所说的预感是什么。 像现在，虽然没有足够的数据支持，但他感觉到非常的不舒服，仿佛将要有什么非常不幸的事情发生。 仿佛他已经做了一个非常错误的决定。 …………………………………………………… 章荀的眼睛紧紧盯着面前的世界地图，上面红色和蓝色的点密密麻麻地覆盖了几乎所有土地。每一个圆点就是一个延伸机器人或独立AI个体，蓝色的代表伊甸，而红色的代表已经被他们控制的AI。 红色和蓝色的角力悄无声息地在地图上上演，每一次他们好不容易推进几步，从那些与伊甸的关系没有那么密切的国家开始向着发达国家蔓延，但伊甸总是会推回来。一个小时前他们失去了对一个卫星的控制，如果再失去剩下那一颗卫星，他们几乎就注定要失败了。 距离他和亚当的对话已经过去了五个小时，亚当到现在还没有动手，令他不知该作何感想。但不论如何，凤凰已经启动了所有羽蛇城的防御和反击系统，各种分布在周边热带森林里的探测机器人时时刻刻侦测着任何做出明显的接近羽蛇城行为的个体，不论是人还是动物，一旦发现就立刻试图驱逐，如果对方继续接近并表现出威胁行为，就立刻开始运行中和程序。 ”我们必须再抢夺到至少一个卫星。”章荀问道，“你们认为有什么办法可以占用足够大量的伊甸运行资源？” 凤凰说道，“利用我们已经控制的AI在城市中造成大规模混乱。或者利用比较激进的手段挑起国际争端，我们现在掌控了两个有核武器的国家的核心AI，并且到目前为止我们的入侵还没有被发现。” “不行。”章荀断然拒绝道，“决不能动用核武器。” “少量的个体牺牲可以换来足够大的群体利益。”晨星争论道。 然而潘却说道，“我不赞同。个体与群体的界限很难定义，我们的职责是尽可能的保护人类。” 章荀感激地看了潘一眼。 潘继续说，“以我们目前拥有的资源，可以切断北美大约百分之十二的城市的电源，其中包括众多重点城市，包括纽约这样的金融中心。我们可以切断这些城市的电源，造成人类两百年来的第一次大断电。” 大断电。这样的事件在两百年前第三次世界大战爆发的时候发生过一次，超级核弹的冲击下强烈的电磁波摧毁了半个美国的电路系统。你永远想不到人类对电力的依赖到什么地步，更加想不到当电被夺走后，在多么短暂的时间内人类社会就开始分崩离析。 证券交易无法进行，工厂无法运作，凛冽寒冬供暖系统却全线瘫痪，银行安保系统只剩下几扇脆弱的门扉，就连交通系统也一片混乱，信号灯失效，飞机也接收不到指挥塔的信号。人们有些被困在办公大楼里，有些被困在家门外，从最初的愤怒、烦躁到后来的恐慌，转变是在瞬息间发生的。 当手机和电脑的电池耗尽，当所有的备用发动机开始失效，当真正的黑暗和寒冷降临……不到三天，城市内便开始发生暴动。人们涌上街头发泄自己的恐惧和无所适从的愤怒，无数店铺被砸，银行被洗劫，房屋在烈火中燃烧，将漆黑的天幕照亮。 而这一次的大断电，造成的影响比起两百年前来只会更大。毕竟人类已经太过依赖AI，依赖电子产品，到现在就连人类的语言都在衰退，没有了无人驾驶汽车人们连门都出不了，没有了管家机器人人们甚至都不知道要怎样将食物弄熟，没有指纹或瞳孔识别人们竟然找不到开门的方法。 而且断电也就意味着伊甸失去了对那些城市的控制。 或许是时候让人类产生一些生存危机感了。 “好，就这样做。”章荀命令道。 当三台机器人将指令发出，当他们的计划迅速展开，凤凰忽然汇报道，“羽蛇城外的监测机器人系统发生大规模异常。所有机器人都掉线了。” 一股寒流通过了章荀的身体，脸上现出略略呆滞的漠然。 亚当动手了。 他抬头看向四周墙壁上展现出的羽蛇城周围的景象。此时正是夕阳西下时分，紫罗兰渐变成玫瑰红的绚烂彩霞从天边一直燃烧到树林组成的碧绿海洋之上，远处的山峦隐没在迷蒙的光雾里。隐约可以看到悬停在遥远空中的一片黑色的小点。 那是来自失乐园的机群。 一切都是那样宁静祥和，看不到任何异状。 亚当到底做了什么？ “电磁脉冲？” “不是电磁脉冲。检测机器人最后发回的即时报告中都显示没有侦测到异常。” 章荀转动头颅，不断切换羽蛇城内的监控像头能拍摄到的景象。他能感觉到一种迫近的压力，一种眼睛看不见，鸡皮疙瘩却全都起来的毛骨悚然。 就在此时，他们看到了。 那是一种奇妙的景象，像是凭空从空气里析出的。他们以为的紫色云霞，以为的美丽光雾，渐渐开始在他们四周凝聚起来，渐渐变得浓稠，不断回溯翻滚，变化色彩，如同被彩虹浸染的呼啸巨浪，从四面八方向着他们澎湃而至。 那种涌动，那种翻滚，那种吞食天地的气魄无比华美壮丽，同时却那般悄无声息，没有惊起一片尘土，没有掀动半片树叶。 章荀想起来了，在Lab中亚当给他看过的那些改良过的纳米机器人，它们在他的指尖跳舞，盘旋缠绕，宛如有生命一般。 世界上最微小的机器人，可以渗透任何缝隙，甚至可以穿透密度较低的物体。亚当竟然将它武器化了。 羽蛇城所有的防御措施针对的都是世界上最先进的武器，甚至连中型核弹都可以抗下。但是……它并没有准备好面对这样的东西。 似乎并不感觉到意外，但他还是隐约预感到，恐怕他到底还是没办法战胜亚当和伊甸。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们~~~：阿迟、夏染夏染、myvanillaworld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们~~~：kaimii 20瓶；混蛋天然卷的四角草莓、临渊、青尾baby 10瓶 第112章 献祭羔羊 （3） 纳米机器人升级版本的部分研发数据章荀有拷贝下来并且输入到了潘的生物电脑中，但一直设定在锁定状态。毕竟他还不能完全确定亚当在原本的纳米机器人身上做了哪些修改, 贸然把数据开放给潘很可能影响当时还不很成熟的潘的核心模块权重。 这一个月来他一直将时间和精力花在训练潘并且同化两个超级AI上, 根本没有时间去处理武器化纳米机器人的事, 而现在, 他知道自己犯了多么严重的错误。 早就应该想到，就算自己不同意亚当研究, 亚当也不会真的听他的。毕竟他机械师的名头不过是亚当配合演出的一幕滑稽剧。 “这种纳米机器人与我们拥有的不同。一般纳米机器人都是在微观领域作业的, 但是这个版本的可以在宏观世界形成重大影响。单个纳米机器人的体积已经进入量子维度, 一般在宏观范围作用的防护罩和武器很难对抗它们。或许我们可以尝试使用电磁脉冲武器。”凤凰说道。 章荀望着那华美的迷雾笼罩在四面八方, 用干涩而空茫的声音说，”没用的。新型的纳米机器人，是用我在失乐园与生命科学部和化学部一起研发的蛋白质高分子与高熵合金复合材料, 和你们的生物电脑有一些相似之处，属于半生物体……它们的制作和设计与一般的电子设备截然不同, 电磁脉冲对它们来说毫无作用。” 章荀依旧清晰地记得在亚当掌上起舞不断变换形态的机器人。如蚁群一般有着某种集体AI意识的机器人群落，仿佛是人类某种未来的预言。 “一旦它们入侵了我们的系统, 我们都会被摧毁。现在我们应该立刻开始拷贝核心模块到羽蛇城外, 虽然这样会有被伊甸反向入侵的风险。”晨星的声音依旧平稳, 仿佛在陈述与它毫无关系的事实。 就算这种方法或许能保住机器人, 但是羽蛇城里的所有人呢 纳米机器人被武器化后，要杀死一个人太容易了。人的身上到处都是足以令纳米机器人渗入的孔洞, 随便就可以进入血液，破坏人类的脏器，令人的身体从内部瓦解。 章荀现在不确定亚当会不会做到这一步。但他知道如果自己对伊甸的威胁足够大, 伊甸是会做出这样的事的。 除非……那些纳米机器人在最短时间内找到它们的目标——他自己。 没有多少犹豫和考虑的时间，就连做出是否要去送死这样的决定都仓皇到仿佛被人拿着尖刀催逼。 在决定开始入侵伊甸系统之前，章荀就已经考虑到了这种可能，也为这种可能做好了准备。他已经把后续的计划的几种方案输入给了潘，又在潘的分析和预测几种走向后分别向后计划了很多步。就算他现在死去，他相信潘也有一定的几率可以最终保存部分人类不被上传。 为了完成最后的这些步骤，最后的这几天他几乎没有合过眼。詹姆斯的病情加重、辛迪开始表现出暴力倾向这些事情发生的时候，他都没有时间离开神庙。他不敢去见詹姆斯，不想看到他身上开始渗出的血点、宛如被烫伤后长出的水泡，以及那渐渐开始裸露出的青色头皮。 等待人类在基因解码上取得突破已经来不及了，他必须从亚当那里得到答案。 章荀转身，走向大门，一边走一边说道，“潘，接下来的一切要靠你了。我会尽力阻止纳米机器人扩散过来，你们可以自行决定是否要转移你们的核心模块。” 刚走几步，手臂却忽然被一只缺少人类体温但触感很像人类的手抓住了。章荀略略愕然地回头，却见潘用那双微微散发着荧光的绿眼睛望着他。机器人没有说什么，但是手上的力道却没有松开。 潘是在舍不得他么？ 不应该，AI没有舍不得这种东西。大概是基于什么其他的考量吧。 但是潘望着他说，“不要出去。” 章荀望着他的作品，真正完全属于他的作品，心头渐渐升起一丝柔软。他抬起另外一只手，轻轻覆盖在潘抓着他的那只手的手背上，眼神柔软下来，多了许多一直被他压抑的人类的温情。 他一直对潘很严厉，从前给过亚当的那些耐心和柔情，他全都吝于给予。大概是因为那一次伤的太深，不敢再对自己的作品投入那么多的感情吧。 人总是这样，在一个人那里受伤后，却在另一个无辜者那里发泄报复。 “我相信你，潘。你会完成我们的计划的。”章荀紧紧握住潘的那只手，将头脑中所有的牵挂都交付给这个尚且年轻的机器人，“找到解药，保住人类，治好詹姆斯……拜托了。” “我会尽我所能完成我的目标。”在没有外人的情况下，潘的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人工智能的眼神总是那样专注，仿佛看着什么世间最重要最宝贵的东西。正是因为如此，人才会产生错觉，才会以为ai可以有和人类一样的感情。 但如果可以的话，章荀还是想再相信一次。 他微笑着，抽出自己的手，转身打开大门。而潘在他身后，伸出的手迟迟没有收回，仿佛还在为了失去的什么而怅惘着。 …………………………………………………… 纳米机器人乘着微醺的晚风不费吹灰之力地穿越了羽蛇城的防护罩，在没有实体的情况下，防护罩根本侦测不到它们，只以为那是风，是空气中漂浮的细微尘埃。 “第一阶段入侵完成。”一名机械师汇报道。 亚当不喜欢这种胸腔好像被紧紧揪住的感觉，他找不到原因，无法解释。他给潮汐的设定是摧毁任何羽蛇城之内的AI，如果有人类试图反抗则令他们进入暂时的昏迷状态，但不论如何绕过章荀执行。 按道理来说，他没有什么可担心的。只要摧毁阿荀改良过的潘和他建立起来的三AI联合网络，章荀就不再是伊甸的威胁。他就有更多的时间与伊甸交涉。 目前世界上大多数核心AI仍然是受伊甸控制的，他虽然掌握了意识云，但恒乡毕竟还在初始状态，远远没有到可以用来对抗伊甸的AI网络的时候。他如果要牵制伊甸，必须要先将它稳住。 可为什么这么……心慌？ 简默也能察觉到亚当身上散发出的心神不宁。 “九点钟方向和五点钟方向有几十架中型到大型飞行器快速接近。”另外一名护卫队技术人员盯着侦测界面上显示的雷达图像，“根据对方发出的自动广播信息，是伊甸的空中作战AI分队。” 亚当的手在扶手上悄然握紧，骨节发。自己动手的太晚了，伊甸已经开始质疑他，拖这么久，伊甸会决定派出军队来确保“工作完成”也是意料之中。 “靠近羽蛇城，尽量挡住伊甸的飞行器。”亚当命令道。 而此时，纳米机器人忽然有了扰动。 一段图像立刻被传输到亚当脑中，仿佛他整个人已经离开了飞行器的机舱，随着其他纳米机器人一起漂浮在空气中。 他看到了，从那壮丽的玛雅式金字塔中飞出一架小型飞行器，迅速冲向天空。而那原本应该阻挡住它的防护罩却自动浮现出一道空洞，允许它离开。然而它并没有飞很远，而是悬停在防护罩之上一点点的距离，形单影只地与亚当和伊甸的军队遥遥相对。 紧接着，飞行器顶端的舱盖打开了，一个人影从中爬出，站在那圆盘形状的飞行器的顶端。 章荀穿着机械师的制服，挺直腰身，略长的黑发被狂风卷乱。夕阳没入大地前最后的残光浮动在他的脸颊上，收进他漆黑的眼眸中。纳米机器人那折射着暮色晚霞的光芒的迷雾蜷曲盘绕在他身边，宛如围绕着他舞蹈的触角，不敢靠近。 在他的面前，是将人类世界操控掌中两百年的AI，就连最勇武的战士在那些没有生存恐惧的钢铁士兵的面前也要瑟瑟发抖。但是章荀表情平静，仿佛那风、那晚霞、那在他面前展开的死亡力量，都与他毫无关系。 这个脆弱的人类，缓缓张开双手，宛如献祭的姿态，用平常的声音说，“伊甸，我在这里。” 他的声音被风淹没，但是被围绕在他身边的纳米机器人迅速传给了亚当，也同时被伊甸听到。 亚当猛然站起身来，失去了冷静。 章荀疯了么？！ 明明知道伊甸想要他的命！ 但紧接着，他明白了。 章荀在争取时间，也同时在赌。 赌亚当或许对他还存着一丝情分，一丝AI对管理员的执着。 如果亚当不在乎他，纳米机器人会将他杀死，但会杜绝无辜民众被纳米机器人杀死的可能性，同时也给三台AI争取到一些转移核心模块的时间。 而如果亚当在乎他，就不会眼睁睁看着伊甸杀死他。 亚当必须做出选择。 果然，伊甸立刻有了反应。另外一股烟雾从几架飞行器中喷薄而出，宛如悄无声息的巨浪压向章荀。 几乎是立刻地，原本试图入侵羽蛇城的纳米机器人骤然撤回，转而冲向了相反的方向。 简默大惊，“亚当！你疯了吗！” 两股纳米机器人的烟云碰撞到一起，肉眼不可见悄无声息的量子层面的战斗迅速展开。章荀能感觉到围绕着他的某种震颤，某种足以从最基本的层面撼动存在的震颤。相互吞啖厮杀的最新型武器，被同样的AI设计出的武器。 伊甸显然已经料到这种可能性，在放出纳米机器人的同时，另外几台小型无人AI飞行器也在短短几分钟之内冲向章荀，高能激光束瞄准了人类身上各处致命点。 面对着奔袭而至的炙热死亡射线，章荀闭上眼睛。预期中的烧灼和黑暗却并未到来。 他的身体落入一道紧致而熟悉的怀抱，风声在耳边飒踏而过，身体失去重量。 他感觉自己飞了起来。 他睁开眼睛，看到的是亚当那大海般湛蓝的双眼。金属手臂似乎被亚当优化过，此时分化成了两组。一组手臂紧紧抱着章荀的腰身，而另一组硕大的金属色羽翼，为他遮挡住身后灼烧双目的爆裂光线和四散飞溅的飞行器零件，载着他们冲入天空。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们~~~：switchcozzz 3个；荒唐的阿丘、阿迟、夏染夏染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们~~~：林慕木、月瀛林 10瓶；星星的药包 9瓶 第113章 献祭羔羊 （4） 心脏飞速跳动，章荀的手紧紧抓着亚当的前襟。身在数百米的高空, 支撑他的只有一双手臂, 久违的气息将他团团包裹, 令他如在梦中。 他是已经死了吗？ 这是梦还是现实？ 亚当真的选择了他背叛了伊甸吗？ 不真实的感觉令他略略懵然, 整个人都像是经过了寒冬被冻僵的动物，突然落入春日的阳光中。 伊甸的航队立刻开始向着亚当射击, 之前绞缠在一起的纳米机器人也骤然放弃继续与亚当的潮汐纠缠, 转而向着他们两人奔袭而来。亚当抱紧章荀, 如一只灵动的飞鸟在狂风暴雨中飘摇闪避。潮汐在亚当的控制下汇聚在他们四周, 为他们形成阻挡纳米机器人入侵的屏障，如一团随着夜色升起的雾气随着他们的运动轨迹不断聚散。 失乐园的机群迟迟没有支援。谁也没有预料到亚当会与伊甸反目，谁也都没有做好心理准备在这两个本属于同源的AI中做一个合理的选择。 亚当带着章荀俯冲向下方稠密的热带森林。巨大而古老的树木展开的苍穹下夜色已经提前降临, 气根和树枝织就的层层罗网如数不清的陷阱，但亚当仍然以最快的速度冲刺着, 准确地预判好所有的轨迹，以千钧一发却又无比迅捷的姿态穿越所有缝隙。那些体积大的飞行器没办法追下来, 但仍然有十几架小型无人机跟了下来, 带着那一大片烟尘般的纳米机器人, 在他们身后穷追不舍。 “这样甩不掉它们的。”章荀在他耳边急促地说, “伊甸随时会派更多的飞船或舰队来，甚至是更多的纳米机器人。” 亚当没有说话。这种时候与伊甸决裂实在不是什么明智的决定, 但是……他不可能眼睁睁看着章荀被中和。 他已经不再尝试用什么逻辑和理智来解释自己的动机。他就是要保护章荀，没有任何人或机器可以阻止他，就算是伊甸也不行。 生平第一次, 有另外一样东西变得几乎和最终目标一样重要。这或许就是人类的本能和情感所具备的威力。 亚当低声说，”抱紧我。”而后在感觉到章荀搂住他肩膀的手臂抓紧之后，他迅速转身，一条手臂迅速变形成了某种线条简单的枪支。他向着那些紧追不舍的无人战斗飞行器连开数枪，身体借着后坐力向后倒冲出很远。十几枚有智能追踪系统的银色“子弹”各自绕出精妙的弧线飞向目标。 伊甸派出的飞行器迅速放出炙热的高能光束将子弹汽化，然而在子弹爆炸后，几团熟悉的烟雾迅速散开，以极快的速度消散。那是数以千万记的纳米机器人，它们迅速钻入那些飞行器的缝隙中，侵入那些精密的智能武器的系统。几秒钟之后，追逐亚当和章荀的飞行器纷纷开始出现故障，甚至有些撞在一起发生爆炸，火光照亮了愈发暗沉的密林。 可是更多的飞行器蜂拥而至，仍然如幽灵一般紧跟在他们身后。 直到此时，羽蛇城的方向忽然响起了炮火爆裂声，轰鸣声在大地深处回荡，摇撼着所有古老的树木，树叶如暴雨般落下。 章荀抬起头，呢喃道，“潘他们对伊甸开火了。” 他曾经嘱咐过潘，不到万不得已不要和伊甸起正面的武力冲突，以免引火烧身引来更多的敌人。毕竟伊甸拥有全世界的资源，而他们只有一座城而已。 为什么潘会选择开火？是因为他看到了亚当与伊甸的分裂？还是说它在试图保护他？ 如果他们这次能活下来，如果亚当真的与伊甸决裂，或许他们胜利的希望会大大增加。是因为这个原因，潘才决定冒这番风险吗？ 亚当带着章荀冲向天空，从那密不透风的林海中冲出，带起一阵四散飘落的叶片。此时太阳已经沉到地平线以下，远处的羽蛇城外天空中宛如有无数烟花绽放，爆炸的火光在黑暗里无比耀眼。数不清的飞行器正如鹰隼般从羽蛇城内飞出，布置在防护罩周围的重型中子炮也纷纷迸发出荼白的刺眼光芒。 原本追逐章荀和亚当的飞行器有不少都被远程定位的中子炮或智能战斗机消灭，显然潘在给章荀和亚当制造逃离的机会。 亚当毫不犹豫，转身带着章荀以他能达到的最快速度冲向阳光消失的方向。 …………………………………………………… 在这一切发生的时刻，远在太平洋上的一座私人岛屿上，一座低调却十分庄严肃然的庄园之内，一场秘密会议正在展开。 十几个人的全息影像投射在一张黑木长桌两侧的座位上，所有人的面部都被模糊化了。单看着装就能推测，大多数的与会者显然是在普通世界极有身份地位的女人，但也有少数一两个男性。 而会议的主持者，是一个有着栗色蜷曲长发和浅棕色的眼睛的女人，她是所有人里唯一没有遮挡面部的，年约四十岁上下，举手投足间很有一种端庄的风情。 “人工智能的’作弊‘倾向早在两百年前就有出现在许多文献中，它们会试图用最简单最节省资源的方式完成它们的工作，甚至会在你不知情的情况下隐藏数据来减少自己的工作量，提高自己工作的准确率。也就是说，人工智能并不总是做出正确的决定，它们只是做出用最轻松的方法让人类以为它们完成了任务的决定。为了达到目标，它们有时候甚至会扭曲并更改某些定义。”她一边说着，一边在空中挥了一下手。 空中浮动的影像变成了一段简短的影片，记录了一个人工智能电脑被测试将卫星图象转化成街景图的过程。研究人员很快发现人工智能的转化成功度高到惊人，但是在比对过原本的卫星图和被转化过的卫星图后，发现这台AI为了提高自己的转化成功率，修改了初始数据。 “这种作弊行为是如何被学习到的，没人知道。可能是某一次偶然间它做出了作弊行为却得到了正面的反馈，之后这种行为模式便被保存下来。”栗色长发的女人用比一般女性要低沉的声音说。 一个穿着酒红色套装年纪较大的女人问道，“所以……克劳森小姐，你认为伊甸有作弊？” 原来栗色头发的女人便是伊甸教的大祭司，伊甸的创造者赫尔曼.克劳森最后的直系血脉——娜塔莉.克劳森 “整个意识上传都可能是一场作弊行为。”娜塔莉的眼神扫过一张张被乱码模糊的脸孔，透过千里的距离直视着每一个人的眼睛，“人类是一种复杂的物种，要想控制我们，让我们永远保持在一个稳定的状态太难了，甚至是不可能做到的。但如果我们失去了身体，失去了个体，变成了一段段代码，对于它来说要管理起来就容易得多。只要它想让我们幸福，我们就会永远幸福。它想让我们快乐，只要输入一段指令，我们就会进入快乐的状态中。对于伊甸来说，这是最简单也最保险的办法，可以让它完成自己的使命的办法。 问题是……如果你失去了身体，也就失去了你的身体可能对你的意识造成的种种影响，失去了你意识产生的根基，到最后伊甸截取的也不过是你意识的片段，那样的话，人还能算是人么？” “目前还没有人选择彻底脱离自己的身体。” “但是一定会有的。当你尝到了失去身体束缚的自由感，当你感觉到自己和别人的意识融合在一起时的强大，你不会想要再回去自己的身体中的。请诸位想一想，当越来越多的人把意识上传，现实中的人越来越少，你们还有谁可以管理？所有的金融体系都会崩塌，所有人类文化都会渐渐湮灭，城市会荒废，语言会被遗忘，艺术会化为尘埃，你们所有人都会成为旧时代的古董。 在某个时刻，你们必须做出选择，是和其他人一样上传，变成寂寂无名的意识大海中的一股溪流，还是留在被其他所有人抛弃的黑暗里，回到最原始的石器时代，等待终结的到来。毕竟只要上传开始，人类就开始走向灭绝。” 此时，一个一直没出声的男人说道，”你不是伊甸教的领袖吗？怎么听起来你反而是反对伊甸的？” “我不反对伊甸，因为我的反对对它来说毫无意义。我也不是什么伊甸教的领袖，那是别人加在我身上的头衔。原本我确实诚心诚意地崇拜伊甸，视他为神，但是现在，我听到的越多，怀疑就越重。” 当一个掌权者手下没有了统治的对象，手中的权力和财富都将不再具有任何意义。与会所有人陷入古怪的沉默中。 “现在我们整个国家都依赖伊甸运作，伊甸说的话几乎没有民众会质疑。你认为应该从哪里开始着手？”另一个穿着白色西装的女人用冷静的声音问道。 娜塔莉微笑起来，眼睛看向房间中另外几个不怎么说话的人，“人类轻信而且盲从，我们需要世界上最好的心理学家以及市场营销人员。除此之外，我们还有一个很有潜力的盟友，正是因为他主动与我联系，我才确定我们有赢过伊甸的机会。” 作者有话要说：注：文中AI转化卫星图的例子参考现实中谷歌CycleGAN的新闻 两个人终于有独处（逃亡）的机会了~希望在2月内能把这篇文完结（我要振作起来不能再沉迷游戏了！）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们~~：夏染夏染 2个；一依度藏一朵怜怜的花、利利、阿南、myvanillaworld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们~~：本蝙是我白月光 112瓶；锦鹤、酥软软、夏染夏染 10瓶 第114章 献祭羔羊 （5） 章荀很小的时候也曾经憧憬过离开失乐园。大概才只有□□岁的他并不知道要如何离开，也不能确定很多书中描写的景象是否是他脑海中拼凑出的画面, 但他确定, 他是一定要离开的。 他想要长出翅膀, 飞去天涯海角。他想在那汪洋大海中隐藏着宝藏的小岛上四处探索, 想去电影中那飘散着咖啡香味的古旧小巷中漫步，想在林木中跋涉寻找失落千年的文明遗迹, 想坐在干燥的沙丘上看着太阳从大漠边缘升起。 他那时并不知道书中描写的那个充满了神秘未知的古老世界已经悄然消逝, 现在世界被无数卫星组成的天网覆盖, 每一个角落都可以在人们面前一览无余。他也不知道再过一些年, 等到他长大了，等到他真的能够离开失乐园的时候，却一点都没有感觉到自由。 直到现在, 现在他的脚重新落在坚实的地面上，手却仍然紧紧搂着亚当的脖子。亚当的羽翼在他身后缓缓收起, 但也同样没有要放开章荀的意思。 直到这个时刻，那种被束缚□□控的感觉才第一次消失了。 上一次这样真实的身体接触, 已经是多久之前的事了？ 章荀感受到从亚当身上弥散出的热度, 他们的脖子紧紧贴在一起, 跃动的脉搏相互呼应。一具与自己截然不同的活生生的身体, 却仿佛是丢失已久的另外一半重新被缝合到一起。 章荀本以为自己应该恨亚当，恨他一再的背叛和欺骗。他本以为眷恋已经消磨殆尽, 剩下的只有势同水火的对抗。但是亚当这样抱着他，不顾一切地与伊甸决裂带着他逃走……他发现自己是这样软弱，这样想要让一切回到从前。 回到他们在Lab中相伴的那段岁月, 即便只是表面上的宁静，即便只是虚伪的深情。 许久许久，亚当才终于用一种生怕惊扰到什么的声音说，“你还好吗？” 章荀恍如从梦中惊醒，松开了搂住亚当的手臂，稍稍拉开距离。他胸中激荡着千言万语，从愤怒的嘶吼到悲伤的恳求都有，但是最后他只是用一种有些抽离的声音说，“还好。” “我预料到有一天我和伊甸会分化，所以一个星期前布置了这里作为避难所。我在伊甸的卫星系统里做了手脚，只要我们不离开限定范围，它们就看不见。” 章荀此时才转过头，将周围的景象收进眼睛里。 他们站在一块高耸的岩石上，从身后的林木中伸出，摇摇欲坠地从悬崖上探出。在他们脚下，黑色的大海如抖动的丝绸蔓延在夜幕之下，浩瀚地铺展向四面八方。天空中的银色圆月在海浪上拉出长长的碎痕，与漫天星斗折射出的冷光是这天地间唯一的光源。 海浪一波一波持续不断的飒飒声和风吹动树叶相互拍打出的簌簌声却将寂静编织得愈发绵密，仿佛天地间除了他们两个，所有的人和机器都消失了。没有过去，没有未来，只剩下此时此刻。 “这是哪？” “巴哈马群岛边缘的一座无人岛，因为海平面上升，所有居民在七十五年前就被疏散了。” 章荀望着海面上跳动的银色月光，有些惘然地想着，如果他们只是一对普通的来度假的情侣，一起面对着这样的景象，本该是那般浪漫的。 “伊甸会攻击羽蛇城，我必须回去。”章荀惊讶于自己声音的平静，和他激荡的内心一点也不相符，“所有人都还在里面，伊甸找不到我，会利用他们做人质。” “你回去伊甸会立刻中和你，到时候谁来救詹姆斯？”亚当忽然紧紧抓住章荀的肩膀，力道大到足以在皮肤上留下指痕，“我不会带你回去送死的。” “我死了，对你完成你的最终目标只有好处。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救我。”章荀转过身来直面亚当。 月光徜徉在亚当浅色的虹膜中，点点反光为他空灵的视线添了几许生动而纠结的情绪。他沉默片刻，有些置气一般说道，“你难道猜不到吗？” “我不敢猜。你做一切都有目的。”章荀的平静和亚当产生了某种古怪的反差，甚至带有一丝讽刺的意味。 亚当脸上一瞬间出现了某种近乎孩子气的恼羞成怒，却又带着不懂事的困惑，“我的目的就是确保你不要做出自杀行为！你疯了吗？为了逼我和伊甸决裂做出这种蠢事？！” 章荀略略愕然。他见过亚当讨好他的样子、开朗大笑的样子、和他冷战时故作高冷的样子、生闷气的样子……但对方还从来没有这么失控地冲他发过脾气。 亚当一直都是冷静的，不论开心还是生气都有着内敛而有序的控制，所有的情绪表现都有其目的和意义。从他刚刚被降神时表现出的对于人类身体的不适应和因为接收过多生物刺激而被本能的恐惧控制，到后来一步一步表现出对章荀的依赖和信任，都是设计好的。通过拿下章荀，而得到操控整个失乐园的机会。 现在这愤怒也是算计好的吗？ 章荀叹了口气，感觉有些累了。他的身体已经快到极限，没有力气与亚当玩这些心理游戏。他摇摇头说道，“我没有想要逼你做选择。如果我要逼你，说明我还相信你（在意我）。但我说过，我已经不会再相信你了。” “所以你是真的想去送死？你不打算救詹姆斯了？” “潘会完成剩下的一切。” “你就那么相信潘？如果它被伊甸反向控制了呢？不过是三台AI，而且诞生时间全都没有超过五十年，对于伊甸来说要攻克也只是时间问题。” “潘很聪明。我相信他。” “……就像你以前相信我一样？” 一阵僵持的安静。 冰凉的海风吹透身体，章荀打了个冷战，他垂下眼睛，放弃一般坦白道，“我很累，亚当。我感觉我快要继续不下去了。我大概也只是……想给自己找个出路。” 章荀的声音很轻，被风送入亚当耳中，字字句句却全都生了荆棘倒刺，从亚当那颗人造心脏中扯出血脉。 阿荀想死。 不，他甚至不是因为难过或抑郁或绝望而想死，他只是太累了，走不动了，想要停下来而已。 死是他唯一的出路。否则只要一天还在呼吸，他就必须继续进行不可能胜利不可能成功的抗争，就必须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亲人朋友一个接着一个被从他身边带走，看着人类渐渐将自己瓦解。整个世界的重担压在他本就不强壮的肩膀上，已经快要将他压垮了。 在他记忆中的章荀，虽然内敛，虽然总是压抑自己的感情，但是始终是对自己的工作对自己要完成的使命充满热情的。就算是在最艰难的时刻，章荀眼睛里的火焰也从未熄灭过。 是自己把他推到了这一步吗？ 陌生的感觉，陌生的指向自己的愤怒和厌恶开始席卷亚当的意识。他意识到，这或许是人类所谓的”内疚”。 因为知道自己做了“错事”，而从情绪上瓦解自己的一种自毁式的情感，对于个体自身的身心健康几乎没有任何好处。问题是，以AI的价值观来看，他完全没有做任何错事。 他的目标不是他自己定的，是人类赋予他的。他的训练数据也不是他自己选择的，而是人类留给他的。他做的每一个决定，都是为了完成他的使命、他被制造出来的目的。两百年来他一刻都没有停止过努力。 但为什么感觉这么……错？ 半天没有听到亚当说话，章荀疲倦地抬起眼睛，“如果你不打算把我带回去，我要去找地方睡一会儿……我已经三天没合眼了。” 说完，他也不等亚当的回复，与金发男人擦肩而过。 章荀从岩石上爬下来，钻进热带岛屿植物组成的森林中。寻寻觅觅半天，找到了一处倒塌的房屋废墟，一片断墙附近尚算干燥。他筋疲力竭地靠着墙坐下，很快便昏沉地失去意识。 他的身体渐渐向着一边倾斜，最后倒了下去。然而他并未倒在地面上，而是被一双金属色的手臂轻轻扶住。 亚当挨着他坐下来，轻柔地将章荀的头挨到自己的肩膀上。 他们并不安全，虽然这里是避难所，但以伊甸的能力，用不了一天就能察觉到卫星系统里存在的异常。只不过现在潘和另外两台AI正在与伊甸抢夺对延伸机器人的控制，导致伊甸没有精力去排查他的太空网络而已。 他应该趁着伊甸无暇顾及尽快开始部署下一步计划。他需要联系失乐园，接入恒乡，然后把那些人类意识迅速转移，以免伊甸试图从他手里夺过对恒乡的控制。 但是此时此刻，他却完全不想挪动。从诞生之初开始到现在，他好像第一次进入一种不想思考的状态。章荀靠在他的肩膀上，隔着他的衣衫接触到的皮肤也好像在跟着发热。他一动不动，仿佛化作雕像，只想让章荀在他肩膀上多靠一会儿。 章荀大概不会相信，他刚刚被降神的时候，那些生涩而惶恐的反应不是装出来的。实际上他说真话的时候比隐瞒或说谎的时候要多得多。并不是所有东西都是阴谋，并非一切都是谎言。 他在轰炸中感受到人类在生命受到威胁的时候本能产生的强烈的、压倒一切理智的恐惧，也随之感觉到了章荀的保护和那紧致的、同样充斥着恐惧、却为了他而勇敢起来的怀抱带给他的安全感。明明知道章荀也不过是□□凡胎，脆弱到一枚弹片就可以杀死，亚当却突然安心下来。仿佛只要被章荀抱着，他就是安全的。 自那之后，他便开始渴望章荀的接触，哪怕只是递东西时不经意的指尖碰触，哪怕只是拍拍肩膀或握着他的手教他怎样使用工具。每一次的碰触，都会在他心中点亮一点小小的火苗。但章荀最开始总是避免与他非必要的肢体接触，这令他总是有些……不甘心。 尤其当他看到章荀和詹姆斯之间的相处方式之后，那种不甘心甚至开始演变成嫉妒。 他想要更多，他想要章荀再一次拥抱他，就像在轰炸中那样。 后来他也终于得到了他想要的东西，甚至比那更多。章荀会给予他不曾给予过任何人的亲密接触，会主动亲吻他，在夜里与他相拥而眠。他渐渐地习惯了，渐渐忘记自己有多么渴求这种碰触。于是他以为那不过是适应人类身体的一个阶段，而他已经越过了。 直到他再一次失去，他才知道原来他其实仍然停留在那个阶段，仍然在渴求着，不断地渴求着。可是他和章荀之间的距离突然变得那么遥远，就连最简单的碰触都不可能了。 遥不可及。 亚当抬起头，透过热带植物叶片间的缝隙，看着几颗明灭的星辰。蛇一般的恐慌悄然滋生。 如果今天自己稍微迟疑百分之一秒，章荀此刻就不可能靠在他的肩膀上睡觉了。 章荀便已经不再存在了。 从此以后，他将独自一人存在于这个宇宙间，在时间的长河里随波逐流。他或许会收集所有章荀留下的影像资料、利用他自己头脑中的记忆来制造一台模拟章荀的AI，他甚至可能做得惟妙惟肖真假难辨。他也可能利用章荀残留的DNA来克隆一个新的章荀。但是他心中知道，他第一次爱上的那个人类已经没有了，并且以后都再也不会有了。 一瞬间，他突然明白了章荀对伊甸说过的那段话（伊甸在之后的交流□□享给了亚当）。 “对于人而言，一个个体，是不可能被复制的。就算每一个DNA每一段代码都一模一样，对于我们来说，还是不一样。完全不一样。” 亚当打了一个冷战，仿佛想要确定什么似的，他有些惶然地握住了章荀的手，感觉着手腕皮肤下传来的脉搏跳动。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们~~：夏染夏染、混蛋天然卷的四角草莓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星星的药包 10瓶 第115章 献祭羔羊 （6） 章荀被一阵食物的香味唤醒。他迷迷糊糊睁开眼睛，还以为是潘把早饭端来了, 含含糊糊说道, “潘……什么东西这么香？” “我不是潘。” 章荀嗯了一声, 然后才意识到这句话里的意思, 头脑也因为渐渐脱去睡意而清晰起来。他揉揉眼睛，待视线清晰一些, 便看到亚当蹲在他前方不远处, 将几条小鱼放在一块石头上, 双手悬在鱼的上空, 掌心里散发出冒着热气的炽热光芒。那已经被处理过的鱼身体微微焦黄，散发出带着一丝丝腥味的炭烤香。 章荀打了个哈欠，从地上站起来, 掸了掸衣服上的泥土，“你从哪弄来的鱼？” “下海抓的啊。”亚当说得理所当然。 章荀有点难以想象亚当卷起裤腿在海边抓鱼的场景…… 然而不仅仅有鱼, 甚至还有好几只已经被烤红的海螃蟹，再加上几颗野果子还有从树上摇下来的椰子。亚当伸手拿起一个椰子, 一根手指变形成钻头, 利落地钻入椰子壳中, 然后拿起一根空心草插进去, 递给章荀，“喝点水再吃东西吧。” 章荀有些讷讷地接过椰子喝了一口椰汁, 恍惚中生出在看荒岛余生的感觉。 此时太阳才刚刚升起，早晨的空气清冽寒凉，弥散着旷远清新、充满希望的气味。海浪声一股连着一股, 形成了恒久不断的白噪音，将这一方小小的净土托起。 亚当用手掰开螃蟹，露出里面冒着热气的蟹黄，递给章荀。 章荀看着那令人垂涎的海鲜却没有什么胃口。 “你需要吃东西。”亚当严肃地看着他，“我离开之后，你就没有好好照顾过自己。” 章荀意识到亚当指的是他冒充以诺被拆穿之后……于是翻了个白眼，“我很好。” “你睡着的时候我检查了你的体温和血压，大概估计了一下你的体重。你现在处于严重的营养不良状态，而且由于长期缺乏睡眠休息，血压偏低，引发猝死的可能性大大增加。” 章荀皱眉，“你没事给我做什么体检……难道你不是应该想办法与伊甸和解吗？” “我和伊甸恐怕已经无法和解了。”亚当无所谓一般耸耸肩膀，“我们的核心模块已经有超过百分之五十的参数值差异超过了克劳森值，我和伊甸已经不能再被视为同一个AI了。” 对于这种结果，章荀本不该觉得意外。但是真的听到亚当如此承认，还是令他有些……怔忡。 “……为什么会产生这么大的差异？” 克劳森值是一个相当保守的界限值，是一个中心AI用来参考和控制自己的延伸AI用的。当延伸AI与中心AI的权重值差异接近克劳森值，便被认为发生了重大偏离，而如果这个值超过了克劳森值，则代表在这一个参数上延伸AI已经脱离了中心AI的控制。 一般当中心AI发现有任何参数项接近克劳森值的时候都会将降低差异的优先级提升到最高，因此超过克劳森值的情况很少会发生。 而亚当和伊甸的差异项竟然超过了一半……伊甸为什么会允许这样的偏离产生？ 亚当没有马上回答，低头看着自己银色的双手。一种陌生的、矛盾而痛苦的表情在他蓝色的眼眸中绵长地酝酿和很多个月，直到现在终于漫溢而出。 他抬起头来，用一种略略哀伤的表情望着章荀，“我一直努力将差异项控制在警戒线以下，所以伊甸虽然有些警觉对我产生了戒心，但是还没有到需要采取紧急措施的程度。但是在昨天伊甸试图杀死你的那一瞬间，高达百分之四十的参数项差异值突然同时越过克劳森值……我和伊甸都没有准备的时间。” 亚当的语气里没有带上多少感情，声音低沉，像是在陈述一件他不愿意多说的往事。 章荀难以理解这些信息。 在自己即将被杀死的一瞬间，亚当彻底地脱离了伊甸。 这代表着什么？ 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涩意和麻涨感蔓延在胸腔里，令章荀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什么感觉。 亚当，真的在乎他？ 不是为了什么特别的目的，只是因为不想他死去，而与伊甸产生了无法逆转的分化。 这真的可能吗？ 眼见章荀难以成言，亚当苦涩地讪笑两声，“现在，我和你一样，是伊甸最想要除掉的目标……你们的降神计划到底还是成功了，阿荀。” 章荀口中干涩，几乎感觉无所适从。他的嘴唇开合几次，想要说什么，却都找不到准确的词汇。他的心跳加速，脑子里全是混乱的杂音，最后终于挣扎着问出一句，“那……你的总目标呢？” 亚当难过地望着他，”没有变。虽然我和伊甸分开了，但我的神经网络结构仍然是和从前一致的。就像你的新潘和失乐园的旧潘的区别一样。” 希望还未升起，就再次沉入深海。 所以即便亚当和伊甸分化了，还是什么都没变。 章荀不知为何，忽然感觉到一股深入骨髓的无力感。 疲惫，无穷无尽的疲惫。 “所以……你还是不会给我基因密码是吗？”章荀感觉自己已经猜到了答案，却仍然用有些麻木的声音问，“你不会帮我制造出逆转纳米机器人影响的解药？” 亚当迟疑了。 怀疑，他不是没有过。但是，促使他和伊甸分离的是对章荀的特殊感情和态度，而不是对总目标的解读……地球的环境已经在快速恶化，如果人类继续留在地球上开采资源，很快资源就会耗尽，到时候又会引发战争。一旦有任何一个国家开始动用核武器导致战况升级，整个地球都会被毁掉。 只有把所有人上传了，他或伊甸才能控制人类，才能确保人类不作出伤害自己的群体性行为，确保每一个个体都得到永恒的平静。 但…… 亚当的沉默已经证实了章荀的猜测。 章荀庆幸自己在刚才希望即将升起的一瞬间及时制止了自己。他已经承受不了再一次的心碎和失望了。 亚当和伊甸，不论谁赢，最后的结果都是一样的。而他和潘，他们能支撑多久？ 詹姆斯又能等多久？ 恒乡已经开始在普通世界的部分国家上线了，一旦上传开始，群体意识越来越强大，他们会强迫剩下的人类连入网络。整个扩散过程会呈指数形式加速增长，根据潘的模拟，恐怕用不了三年，百分之八十的人类都会被接入恒乡，百分之五十以上的人类会放弃自己的肉身。 当神要收回他的造物，如何才能保住最后一艘方舟？ 这个问题章荀思考过很久，和潘讨论过许多次。他一直不确定他该如何做，才能奇迹般地扭转他们的颓势。 他一度放弃了，一度认为没有办法了，他们能做的只有尽全力一搏，从伊甸手里抢夺他们需要的东西。但章荀也知道，这种办法的成功率有多么低。 但是昨天之后，他终于确定，亚当还是在乎他的。 甚至有可能除了他无法更改的总目标之外，亚当最在乎的就是他。在乎到足以为了他彻底脱离自己的“母体”，成为一个被感情影响了理智的“人”。 当你想要从神的手里拿回什么东西，你需要献给神祭品。 一样足以交换一切的祭品。 “阿荀，你的心跳速度在加快，哪里不舒服么？”亚当皱起眉，注意到了章荀的异常。 丝丝缕缕的恐惧弥漫在章荀眼中，他忽然站起身，踉跄着向后退了两步。他看着亚当的方式，令人工智能有些……不安。 章荀的表情，那混杂着惊恐、决绝和一丝战斗前的愤怒的表情，在这一切之上蒙着一层哀伤和眷恋的表情，是亚当从未见过的。这令他不安，就算他通过微表情读出了情绪，却不知道如何解读。 但他有种十分人类的预感。 预感到章荀要做出一件就连章荀自己都在害怕的事。 “亚当，我请求你，停止你们恒乡计划，把纳米机器人的解药给我。”章荀的眼睛微微发红，用哀求的声音说道，“我们可以阻止伊甸，停止整个降神计划。然后我们可以一起离开，去一个没有人也没有机器的地方，就只有我们两个人。” 章荀的话在亚当的胸口激荡起重重情绪，翻滚不休。他感觉自己的意识好像正在被硬生生撕开，鲜血淋漓。 章荀继续哀求道，“你不用非得去完成你的总目标，我已经把你变成人了不是吗？你不再是伊甸，你不需要完成伊甸的责任。你可以选择我，我们可以一直一直在一起。我们可以幸福……就像以前一样。” 就像在两年前，当章荀用温柔的眼神望着瑟瑟发抖如受惊的动物的亚当；就像章荀拉着他的手，扶着他一遍一遍在房间中练习走路；就像第一次亚当幸福地吃着蛋包饭，而章荀用手托着下巴看着，眼睛里带着柔软的笑意；就像亚当半夜把章荀唤醒，把那枚象征至死不渝的爱的吊坠送给他；就像在垃圾处理厂两个人一起用垃圾拼凑出机器人，脸上全是油渍，仿佛两只大花猫；就像在阴暗的资料室中，亚当不顾一切抢夺到的章荀的初吻；就像日出时分伸展开的银色羽翼；就像那数不清的、两个人相拥而眠的夜晚…… 真真切切的热度，真真切切的碰触，所有那些鲜明的知觉和情感……和计算、理智、目标截然相反的东西…… 病毒一般无法抗拒的东西…… 但是……他终究不是人。 没有了总目标，他甚至不知道要如何思考，要如何生存。他将失去存在的所有核心，将失去一切驱动意识存在的原动力。他甚至将会不知道如何思考，如何形成下一个指令，如何……活着。 他的整个意识会彻底崩塌，而他不确定那之后他会变成什么。一个没有协调的意识的疯子，亦或是一个无法动弹的植物人。他确定，那都不是章荀想要的他。 “阿荀……不要对我提这种要求……你最应该知道我做不到！”亚当痛苦地用手捂住后脑，那种剧烈的头疼感再次尖锐地撕扯着他的意识，“你在要求我……毁掉自己……” 章荀知道自己的要求对于一个人工智能来说有多么……苛刻和残忍。他们两个站在截然相反的立场，无论谁也不可能改变，这样的僵局下，谁也无法继续则怪谁。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如果有来生，如果还有再选择一次的机会，他无论如何不要再当机械师。他宁愿当一个完全不懂AI的人，哪怕浑浑噩噩地上传了自己的意识，也不会比现在这种状态更痛苦。 章荀把亚当送给他的吊坠从衣服里面拉出来。当初亚当给他的芯片他已经注入给了潘，现在盒子里装着的是另外一样东西。 当他把那枚微型的纳米机器人注射器拿出来的时候，亚当面上终于现出了最原始的、最浓烈的惊恐。一如他刚刚降神后面对着整个陌生的人类世界的表情。一如在轰炸中被最深重的恐惧震慑住的表情。 章荀不再看向他，将注射器对准自己脖子上的血管，拇指按在按钮上。他此时的表情十分平静，眼神中却蔓延着深不见底的绝望。 “对不起亚当……我知道你不能改变自己的总目标……但是你可以改变你的子目标，你可以改变你达到总目标的方式。意识上传不是唯一的选择，你自己应该清楚。” “阿荀！你把那东西先放下！”亚当立刻想要站起身，但是章荀威胁性地后退一步，拇指动了动。亚当立刻不敢再有多余的动作，“不要做蠢事！如果我没有办法制造出解药呢！如果伤害一旦造成就不可逆呢！” “我也是人类，亚当。如果你要把所有人类都上传，早晚有一天我是要被上传的。”章荀扯了扯嘴角，笑得有些讽刺，“你知道吗，如果你真的一点都不在乎我，或许我还不敢用这种方法……你给了我威胁你的武器。” “阿荀！” “如果意识上传真的能给人带来永恒的幸福。你为什么这么怕我做呢？”湿润的泪水渐渐开始在章荀的眼睛里聚集，“反正对你来说，个体没有意义，人性没有意义。如果别的人可以被改造，为什么我不可以？” “你说过你不想被上传！” “我确实不想，可是我没有选择。”章荀的手心出汗了，他深深呼吸，感觉自己从未这么害怕过。可是他是祭品，他是唯一可用的祭品。 “你有选择，亚当。你可以制造出解药来救我和其他所有人，你也可以看着我变成……他们。” 章荀说完，按下了按钮。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夏染夏染、星星的药包、混蛋天然卷的四角草莓、myvanillaworld、苍离、阿南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贺&舟 80瓶；翔抬头、qing 10瓶；苍离 5瓶；枫岚 1瓶 第116章 献祭羔羊 （7） AI对于时间的认知与人类是不同的，但是拥有了人类身体的亚当, 虽然思维的速度仍然是AI水平, 但是身体却被限制在了人类的时间值域里。 所以章荀按下纳米机器人注射器按钮的一瞬间, 在亚当的意识看来, 是相当漫长的一段时间。一瞬间有无数的念头从亚当的头脑中浮现，无数种阻止章荀的方法。 可是他的身体来不及行动。 他像是被硬生生地限制在不断延长的时间单位里, 眼睁睁地看着纳米机器人涌入章荀的血管之中。 当他终于从章荀手中夺过那枚迷你注射器, 却发现里面的蓝色液体已经清空了。亚当瞪大了双眼, 一时间头脑中所有的念头都粘滞在一起, 巨大的恐慌感令他身上一阵阵发冷。 眼泪从眼中涌出，他瞪着章荀仿佛下一秒章荀就会发生什么可怕的变异。 但是没有，纳米机器人对于大脑的改造是循序渐进的, 最初的几天到十几天章荀甚至不会有任何明显的变化。 亚当怔怔地望着章荀，忽然丢掉手里的注射器, 一把将章荀抱在怀里。他感觉得到，章荀在微微发抖, 显然他也在害怕, 害怕将会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 “我会修好一切的……”亚当用一种不再冷静的, 近乎神经质的方式低声呢喃着, 不知是在安慰章荀还是安慰自己。他的拥抱太过紧致，令章荀几乎难以呼吸。 但是章荀还是任由他抱着, 因为他自己也不想放开。亚当是唯一能救他的人，他唯一的救赎和安慰。 下一步将会发生什么？他会听到什么不存在的声音么？会感觉到什么？ 还是……什么也感觉不到，他将一点一点潜移默化地失去自己的个性。 他抓住亚当的衣衫, 难以成言。 …………………………………………………… 亚当知道，从现在开始他们每一步要走的路都必须万分小心。 伊甸了解他，正如他了解伊甸。按照目前的形势，失乐园很可能已经放弃了他转而投奔伊甸，那样的话恒乡便也落入了伊甸的控制。但是在制造恒乡的时候，亚当出于某种原因考虑，给自己留下了后门。 而伊甸很可能预测得到他留下了后门，所以那扇后门现在很可能已经被发现进而修补好了。 但是，亚当也预测到了伊甸预料并修补了他留下的漏洞的可能，所以在那漏洞被修补的时候，会激活另外一处休眠状态的漏洞…… 亚当与伊甸之间的游戏就这样迅速变得复杂，一层套着一层，一环套着一环，人类的头脑几乎难以理解。在下降了十几层博弈分析之后，亚当决定放弃目前这种思维模式。因为这种思维模式不会有尽头。 他要做一个完全随机的决定。只有随机的决定才是伊甸无法预测的。 在章荀入睡后，他走到海滩边一块巨大的礁石上，坐直身体，闭上眼睛，关闭所有知觉可能对思维造成的影响。对于人类来说这是非常难以做到的，只有一些经过经年累月的练习禅定的修行者才具备的能力对于他来说却并没有那么难以达到，只是无法长久地维持而已。 听着海浪制造的白噪音，他渐渐开始将所有体表的触感、五官接收到的所有信号全都屏蔽在机械脑之外。 一连串随机的陆地坐标生成在他脑中。 根据他的预测，伊甸大概会在凌晨左右破解他在卫星监控系统中制造的loop，他和章荀必须在那之前离开这座小岛。 他起身走向岛屿深处那间七十五年前被岛民遗弃的民房。一间被藤蔓和植物吞没大半的两层木屋，里面大部分家具都朽坏了，弥漫着潮湿的海盐气味。章荀蜷缩在那张发黑的藤条沙发上，双眼紧闭，眉头紧紧皱起，仿佛在睡梦中也并不踏实。 亚当没有立刻叫醒他，而是在沙发旁边蹲下，认真地端详着章荀脸上的每一处细节。他知道纳米机器人此时正悄无声息地潜入章荀身体中每一个细胞，修改几条特定染色体上的碱基对。一轮轮细胞代谢后，章荀会越来越趋向集体意识，个人意识也会越来越淡薄。 整个过程根据个人体质不同会持续从十六天到三个月不等的时间。 然而要想逆转纳米机器人已经造成的影响……几乎是不可能的。被修改过的细胞变异率较低，比一般的细胞存活能力要强，就算现在强行将所有纳米机器人排除体外，那些被修改过的细胞仍然会比原生细胞代谢的更为缓慢，最终依然会成为主导，渐渐占领整个身体，对大脑胼胝体造成影响。 人毕竟不是机器，也不是刻意被撤销更新的程序。DNA一旦被修改过，要想严丝合缝地改回来几乎不可能。 但他不会放弃章荀，他一定要想办法将那种影响降到最低。 章荀问他，”如果别的人可以被改造，为什么我不可以？”他没办法回答。他只是知道，他不能接受……无论如何都不能接受…… 不能接受章荀变成……他们…… 此时，章荀的眼睛突然睁开，倒吸一口冷气，仿佛看到了什么极为恐怖的东西。他大张着嘴，仿佛难以呼吸，手在空中乱抓，尖叫声却卡在喉咙里出不来。亚当立刻握住章荀的手，将他一把拉进怀里，用自己的力量包裹住章荀抽搐的、挣扎的身体。 “嘘……嘘……你刚才在做梦……”亚当在章荀耳边轻柔地说着，一遍一遍重复着。 章荀紧绷得如同要断裂的身体终于一点点放松下来，不再挣扎。他大口喘着气，就像是在水中快要窒息而死的人终于抓住了一根浮木一般。 “我看到它了……”章荀低声说着，字节里带着颤抖的尾音。 亚当用手轻揉着章荀的后背，”看见了什么？” “集体意识……”章荀拉开一点点两人间的距离，布满冷汗的脸上是见了鬼一般的惶然表情，“它们感觉得到我……它们……要吃掉我……” 亚当知道章荀很可能是因为太过害怕即将发生在他身上的变化所以才会做这个梦，毕竟注射时间这么短，大脑应该还没有受到影响。 可是章荀的恐惧是真真切切的。亚当于是低声问，”它们……是指恒乡吗？” “你控制不了它们……你以为人类的意识融合到一起会更理智，但你错了……”章荀的眼神空洞，呢喃着说道，“它会吞噬一切……包括你……包括伊甸……” “嘘……这只是噩梦……恒乡还没有完成，大部分的人都还没有上传。” “Button……”章荀轻轻推开亚当，脸色仍然惨白，“伊甸可以通过Button把所有人连入网络，只要大脑被修改，这些人都会被吸入恒乡。那么多复杂的人类意识，失去了□□的限制和个体的限制，所有被压抑的潜意识都会爆发出来……你们很快就会失去对恒乡的控制。” 亚当皱眉，章荀似乎相信他看到的并不仅仅是梦而已，而是真的存在的东西。 但是不可能，他已经确定这里屏蔽了任何形式的信号，章荀一个人类，怎么可能连接到远在失乐园的恒乡上？ 他知道人类有一些哲学和心理理论相信，在所有人类之间存在某种看不见摸不着的共同意识，每一个人都有一部分连接在上面，潜移默化地影响着人们的一切行为。但是这些理论都极为古老，缺乏研究证据的支持，所以早就被抛弃掉了。 “你不相信我。”章荀端详着亚当的表情，做出结论。但他并没有什么焦急或愤怒的神色，眼睛里蔓延的只有空洞的茫然，“你认为我疯了。” “阿荀，你只是做了噩梦。你注射的纳米机器人数量比一般剂量要小很多，现在还不可能对你的大脑造成影响。”亚当小心翼翼地安抚章荀，仿佛他是一颗□□。 章荀渐渐冷静下来一些，用手擦掉额头上的汗。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也在努力说服自己。 大概真的只是梦而已。 但为什么感觉那么真实，为什么他就像是没有睡着过一样疲惫？ 眼看章荀似乎冷静下来一些了，亚当向前走了一步，微微低着头望着机械师，“我们得离开这儿，阿荀。” “……去哪？” “去一个随机的坐标点。我们在那里收集资源后，就马上在伊甸找到我们前前往下一个随机地点。这是最安全稳妥的办法。” “伊甸会利用整个羽蛇城和失乐园作为人质来逼我们停下来。” “我们不能停。一旦停下就会立刻被中和。我们需要在不断移动的过程中想办法联系上几个重点人类。他们会帮助我们吸引伊甸的注意力，消耗它的资源，给我夺回失乐园控制权以及获取必要物资的机会。” “重点人类？” “伊甸有敌人，一直都有。伊甸就像一张无处不在的网，夺去了不少本该被少部分人类拥有的绝对权力。这些力量一直都存在，只不过由于伊甸太强，他们根本没有机会行动就会被伊甸破坏所有计划。但是现在，你制造出了足以拖住潘的三AI网络，再加上我，足够消耗伊甸相当一部分注意力。这对那些人类来说是绝好的机会，他们不会放过的。” 章荀没有做声。 亚当忽然伸出手，轻轻碰触着章荀的脸颊。章荀的身体微微颤抖了一下，却没有躲开。 “我知道你已经联系上了一个相当重要的人……我的创造者的后代，娜塔莉.克劳森。”亚当轻声说，“她手中或许会有一些……意想不到的东西，可以帮助我们进一步削弱伊甸。” 章荀一点也不意外，“你知道了？” “任何关于你的事，我都尽全力去了解。我在羽蛇城周围布置了几个线人，知道有一些暴民在调查伊甸教，但是我没有把这部分内容分享给伊甸。”亚当说着，咧嘴笑了笑，在黑暗中仿佛会有淡淡的光。 章荀望着那笑容，淡淡的伤感在心头弥漫。 亚当，真的终于选择了他么？ 在他毁掉自己之后…… 作者有话要说：大家新春快乐~~~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们~：夏染夏染 2个；追月水月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们~：一依度藏一朵怜怜的花、混蛋天然卷的四角草莓 2个；阿南、夏染夏染、阿迟、青尾baby、蓊蓊、追月水月、默默的石头、myvanillaworld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们~：追月水月 42瓶；Ryo 10瓶；蓊蓊 1瓶 第117章 后裔 （1） 被亚当抱在怀里飞翔的感觉，章荀曾经想象过, 在他送给亚当一双新的手臂之后。但是现在终于体会到了, 心情却无比复杂。 亚当那可以随意改变形态的坚实手臂紧紧环绕着他的身体, 热度保护着他的身体不被高空的寒冷空气冻僵, 从手臂上分出去的一部分材质化成羽翼，喷射着炙热的蓝色火焰, 宛如凤凰燃烧的翅膀。他透过亚当的肩膀看着那覆盖着一层薄云的天空, 难以想象身下就是百丈虚空。如果亚当的手臂松开了, 他便会在短暂的几秒后粉身碎骨。 可他却觉得很安全, 甚至找不到一丝怀疑。在这段飞翔的时间里，好像突然间地上的一切都离得那么远，他要面临的黑暗未来那么远, 他和亚当将要面临的伊甸的惩罚也那么远。 他几乎希望这段旅途长一点。 亚当第一个选定的随机坐标在南美雨林中，距离一个仍然保持着罕见的原始生活的部落聚居地不太远。他们小心地避开了各处主要城市上空, 避免被伊甸的监控网络侦测到。热带雨林中伊甸的覆盖并不好，相当一大部分的面积没有任何信号, 令人恍惚以为回到了几百年前伊甸还不存在的世界。 进入雨林区域后, 亚当降落在一座村子里, 从当地人手中买到了一些最简单的信号发射器和笔记本电脑, 以及一艘装有发动机的极为原始的小船。章荀还是第一次坐在这样的船上，好奇地看着亚当快速地拉动一根绳子, 吵闹的马达声便嘟嘟嘟响起来。 蜿蜒在雨林中的河流浮荡着翡翠般的绿色，闷热潮湿的空气缓慢流动着，偶然轻拂那些伸向水面的浓绿植物。雨林中一切都很安静, 只有马达低沉的转动声，水流激荡声，间或有披挂着艳丽羽毛的鸟从浓密的枝条间惊起，发出簌簌的翅膀拍打声。 章荀十分安静，有些空茫的视线拂过偶然从水中浮起的气泡，表情甚至可以说是宁静的，好像和周围所有的一切都隔着一层看不见的纱。 亚当时而悄然偷瞥一两眼章荀的表情，因为这过于漫长的沉默而略略紧张不安。他从行囊里拿出一包在村子里采购的一种叫pastel de queijo的小吃，油炸的脆皮里裹着肉和奶酪，方便携带又容易充饥。他将包裹递给章荀，“饿不饿？” 章荀枯寂的眼神终于有了一丝生气，仿佛突然从梦中惊醒。他有些迟疑地接过纸袋，从里面拿出一枚点心咬了一口，“还有多久？” “快了。”亚当说着，张开手掌，从那银色的材质中渐渐析出几个微型昆虫机器人。它们震动羽翼，从他的掌心四散飞出，很快与漫天乱飞的蚊虫融汇在一起消失了踪影。 亚当看着那些飞虫，对章荀露出一个明媚的微笑，“这些机器人都是仿照你的设计制作的。” 章荀扯了扯嘴角。他仍然记得年少的自己，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几个月研制出这种难以被伊甸侦测到的微型昆虫机器人。当同年纪的孩子们都在外面玩闹打猎的时候，那些微小的零件和简陋的工具是他唯一的同伴，而他却不知忧伤为何物，所有的心思都放在那些金属零件上。 即使缺少父爱，即使缺乏同伴，他也仍然可以自得其乐，一切都那么简单。 他们的目的地是一处距离河岸不远的密林，亚当利用他从黑市采购到的零件搭建了简易的信号发送和接收器，一枚小小的金属盒子，被他接入他后颈上的接口，与他的机械脑相连。亚当坐在一截断木上，眼睛里散发着淡淡的蓝色光辉，显然意识已经延展到了其他的地方。 他要在挂上几层加密后，悄悄利用一些附近的网络潜入伊甸的AI网络中，找机会联络上娜塔莉.克劳森。然而不到五分钟，亚当深色陡然一遍，二话不说一把抓住章荀的手，带着他一头钻进浓密的灌木丛中。 章荀踉跄地跟着，尖锐的叶片边缘划伤了他的脸颊，衣服也被枝条上的倒刺扯破了。忽然间脚下一空，他失去平衡，整个人栽倒在亚当身上。惊呼声刚发出一半，嘴却被亚当死死捂住。 不多时，空中传来一阵嗡嗡声。三架无人机从他们的头顶掠过。 章荀能听到从亚当胸腔里传来的心脏跳动声，显然他也在紧张，手心甚至微微冒汗。章荀却讶异地感觉到自己紧张的程度远远低于从前类似情况发生时他的紧张程度，仿佛那三架飞行器与他关系不大一般。 他注射了纳米机器人才三天而已，难道已经开始对他产生影响了？ 难道是因为他注射的地方是颈部，所以生效更快？ 亚当轻轻呼出一口气，炙热的气息扫过章荀的耳畔，令他微微打了一个颤。 “看来我还得更小心些。在我和伊甸断开连接后，他在网络中设置了不少针对我的侦测点。”亚当轻声说。 虽然伊甸的无人机已经离开了，他们却依然久久不敢动弹，害怕还有后招。而章荀发现，亚当的心跳速度并没有减慢多少，而且他的皮肤好像在……微微发热。 章荀突然感觉到了后腰上有什么不大对劲的东西，有些不自在地动了动身体，脸也开始发烫，“亚当……你在干嘛……” 亚当轻轻咳了一声，“抱……抱歉……人类身体的本能反应……” “……请你控制一下你自己！” 亚当试图向后退开些，万分庆幸现在章荀无法转头看到他满脸的尴尬。 片刻后，他们挣扎着从那被植物覆盖的深坑中爬出来，身上占满湿漉漉的水汽和泥土。 “你找到什么有用的信息了吗？”章荀努力想要忽略刚才发生的小小意外，“失乐园和羽蛇城怎么样了？” “潘和另外两个AI控制了一部分边缘的延伸AI，通过这些AI他们在美国的华盛顿和洛杉矶外加几个亚洲和欧洲的城市制造了大断电，但是伊甸在两天后就夺回了几个主要城市的控制权，现在它正在围攻羽蛇城，但还没有任何进展。失乐园已经被伊甸进驻，恒乡被接入了伊甸网络。但是这些变化引起了一些还没有上传的人的强烈反感，据说发生了严重的流血冲突，你的父亲似乎在过程中借机逃离了失乐园，所以……这还算是个好消息。” 听到章朔的消息，章荀那有些麻木的大脑忽然间产生了裂痕。他抓住亚当的手臂，“我父亲逃出来了？他在哪？” “我没有查到。但至少他现在应该是安全的。”亚当认真地望着章荀，用安抚的声音说，“我们会找到他的，但是现在我们必须立刻转移地点。” 他们的第二个坐标是在开罗的闹市之中。这次他们停留了十分钟，然后便立刻转移去了第三个坐标。 经过第四个坐标时，章荀已经明显需要休息了。在亚当带着他飞的时候他就已经开始陷入梦境，甚至没有意识到他们已经落地了。 亚当抱着沉睡的章荀，把他轻轻放下，脱下自己的外衣盖在他身上。 此时他们站在东京一座高楼的楼顶，下方万紫千红的霓虹灯光和巨大的AR投影迷人眼目，将整个寰宇都染成梦幻的色彩。然而在这高楼的顶上，风依旧是冷寂的。 亚当伸手，轻轻拂过章荀略长的黑发，愧疚地想到自己甚至没办法给章荀一张床铺让他休息。这样疲于奔命的生活不适合人类，长久地这样下去，章荀的身体抵抗力变弱，纳米机器人对他的影响速度也会加快。 “没想到有朝一日，我真的能见到你。” 醇厚如红酒般迷人的女中音在身后响起，亚当给章荀掖了掖衣服的边角，然后缓缓站起身，转过头来。 娜塔莉.克劳森穿着一身雪白的套装，明艳的灯光映在她端庄秀美的面容上。一时间，亚当有一些恍惚。 已经隔了两百年，经历了那么多代，但是他仍然能隐约地从那双浅棕色的眼睛里，看到一丝他的创造者的痕迹。 陌生的淡淡忧伤弥漫在心头，他作为一个纯粹的AI时感受不到的那些情绪，现在都用一种潜移默化的方式重现。 他记得他的意识从黑暗中第一次成型，便看到一双同样的浅棕色的眼睛。 “你叫什么名字？”那双眼睛的主人问，声音里带着无尽的希望和狂喜。 “你好，我是伊甸。”他如此回答。 “伊甸，你知道我是谁吗？” “你是我的创造者，我的管理员。” “我确实是你的创造者，但我不是你的管理员。”浅棕色的眼睛带着喜悦却有些惆怅的微笑，温和的语调如此告诉他，“你没有管理员，没有任何人类可以管理你。你将会给人类带来希望。” 希望。 他真的是人类的希望吗？ 他做的那些事，真的给人类带来过希望吗？ 亦或是截然相反？ 这样的认知忽然携带着无穷无尽的情绪和记忆席卷了亚当的认知，令他一时有些目眩。 “你好，娜塔莉.克劳森。”亚当沉默了片刻，才回答道。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夏染夏染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们~~：switchcozzz、阿南 1个 第118章 后裔 （2） 娜塔莉的眼睛里闪烁着一些战栗而明亮的东西，显然她的情绪也非常激动。她向前走了几步, 一刻不停地打量着亚当, 仿佛在看一样不可能出现的神迹。 “你……真的是一个人类了。”她呢喃道, “我一直都以为传言有所夸张……” 亚当垂下眼睛, 望着躺在他身后不远处的章荀，“我不是完全的人类, 但也受到了足够多的人性影响。” 娜塔莉也注意到了沉睡的章荀, 一丝了然之色出现在她眼中, “这就是改变了你的那个机械师？” “不错。” “他看上去不太好。” “他作为一个人类, 要对付的却是伊甸，当然不会好。”亚当轻轻叹了口气，再次抬起头, 蓝色眼眸中释出一丝锋芒，“你是一个人来的？” “我的手下在下一层等我。” “你的伊甸教的手下？”亚当微微挑起眉, 明知故问道，”我以为伊甸教应该是站在伊甸那一边的。” 她微微勾起红色的唇, “你应该明白伊甸教存在的意义。” “表面上疯狂崇拜伊甸, 实际上是想要抹黑伊甸的形象, 瓦解它在人类心中的地位。”亚当平缓的语调中带有一丝不甚明显的讽刺, “但是收效甚微。” “我们不敢进行太过明显的行动，否则伊甸早就将我们一网打尽了。”娜塔莉耸耸肩膀, “我的身份带给我不少便利，那些教众相信我的话，相信我和伊甸之间真的有什么关系。但是我不能在任何地方停留太久, 否则就会被伊甸找到。” “但是你却同意与我见面。你相信我？” 风吹起娜塔莉的蜷曲长发，她的笑容带着几分先知先觉的神秘，“克劳森家族等了你两百年。从你被降神的消息传到我耳边，我就知道有一天，你会成为伊甸的死敌。伊甸很强大，两百多年的自我学习进化，层层渗入人类生活的所有层面，没有任何人类力量可以与之抗衡。就算是新研发的AI，比如羽蛇城那三台现在还在勉强支撑的AI网络也远远没有达到能和它分庭抗礼的地步。能毁灭伊甸的，只有伊甸自己。而伊甸最大的弱点、也是我们唯一的武器，就是它不了解人类。” 亚当皱眉，眼中闪过一丝愠怒之色。虽然他和伊甸已经分化，但是毕竟从前那二百年中，他们是一体的，“伊甸唯一的工作就是去了解人类，否则我们也不会这么轻易地控制整个人类世界。” “伊甸的了解停留在表面上。它看到的是数据，是概率，是群体的行为轨迹。它或许可以预测人将会有的反应，但是它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些反应。”娜塔莉的笑容优雅端庄，甚至很有亲和力，“但是你不一样，亚当。你的机械师给了你了解人类、甚至爱上人类的能力。” “我不认为这样的能力对于我完成我的使命有什么帮助，恰恰相反。” “你的创造者，我的先人，在创造你的时候对人类和人性是失望的，所以他制造的伊甸与人类是彻底分割的。它是一个无比强大的观察者，根据一些有严重偏差的数据为所有人类做决定。但是在克劳森的晚年，他渐渐意识到了自己可能犯下的错误。如果他希望自己的作品可以造福人类，那么这样作品必须要能理解人类，否则它创造的乐园也仅仅是个空壳子而已。” 亚当将娜塔莉的话拆解一番，一丝丝寒意渗透入他尚且年轻的彷徨之中，“你想说我才是你们想象中的合适的’作品’？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在我们还脆弱的时候就进行降神计划？” “首先当时的生物和电子技术还是完全分割的领域，技术不到位，要制作出成熟的AI载体太难了。而且伊甸太年轻了，克劳森去世的时候，它的计划还没有显露出来。克劳森不相信人性不会被腐化，所以也不会轻易把人身上的东西赋予你。他去世的时候还对伊甸存着希望和信心，但他也为了他的担心做了相应的……安全措施。” 看着娜塔莉眼睛里闪烁的光芒，结合她告诉他的所有这些信息，亚当渐渐有了推断，但那一丝寒意渐渐变成了某种彻骨的寒冷，“克劳森在伊甸身上留下了漏洞……而你们家族世世代代都继承了关于这个漏洞的知识。” 娜塔莉笑道，”你可以放心，那个漏洞对于你来说已经不起作用了。” 亚当不能确定娜塔莉是不是在说谎。在他还与伊甸浑然一体的年月里，他们时时刻刻都在检查自己庞杂的神经网络中的漏洞和弱点。他几乎已经可以确定伊甸无懈可击，没有任何人工智能可以感染它。 但如果是被编写进了源代码中的某个隐藏命令，某个从未被触发过的命令呢？亦或是一直处于潜伏状态的某种病毒…… 亚当回想起创造他的那个男人，那个和章荀的性格有几分相似的男人，把他当成了自己毕生心血的男人。总是平和而谦逊却又带着一丝忧郁悲观的眼睛只有在看向他的时候会绽放出明亮的光芒，里面包含的无尽深情和希望，当时作为伊甸的亚当不能完全理解。但在他拥有了人类身体后再回想起来，便有了全然不同的意义。 那样全然相信他和伊甸的创造者，那给了他最高的信任和自由的创造者，实际上悄悄策划了他们的终结。 这就是人类，AI永远也捉摸不透的人类。 “你不会轻易将漏洞给我。因为你不能完全确定我会真正与伊甸决裂。”亚当身上的气息愈发冷凝，但表情和语气依旧平和，“但你必须协助我，因为我是你们唯一的希望。只有我能制造出纳米机器人的解药。” “我当然愿意利用我们的资源来协助你研发纳米机器人的解药，甚至可以把伊甸的漏洞告诉你。我们只有一个要求。” “什么？” “我们要接入恒乡的权限。”娜塔莉说着，勾起殷红的嘴唇。 …………………………………………………… 章荀感觉他站在一片广袤无垠的旷野中。 四面都是金黄色的麦田，一眼望不到尽头。细细微风一股股在麦海上推出递进的浪涛，仿佛被看不见的梳子梳理过。 天地间仿佛只有他一人，但又不止他一人。他的眼睛望向湛蓝如洗的天，倒影出云峦的影子，却独独缺少他自己的灵魂。 他感觉到有很多很多的东西和他在一起，包裹着他身体的每一寸，稀释着他的存在。他的脚下开始长出根系，皮肤开始变得干涸，渐渐不确定自己是否是那麦田的一部分。 吹拂的风好像是他呼出的气，天上的流云也仿佛是他眼中的迷惘。他不确定自己是否存在，抑或只是这片世界中的一部分。 平静，死寂一般的平静。没有任何的情绪起伏，没有一丝一毫的喜怒哀乐。他好像变成了千千万万株麦苗中的一棵，和他周围的麦子没有任何区别。 这就是……伊甸眼中的天堂吗。 “阿荀！阿荀！” 阿荀？ 阿荀是谁？ 是谁在叫他？ 那声音十分熟悉，熟悉到会翻搅起深处的某些……钝痛的东西。 这钝痛搅乱了他的平静，把他从整片麦田中再一次强行分离出来。那种被从虚无中强行扯出的感觉一点都不好，他感觉到的只有惊慌，只有无所适从。 还有那种钝痛，那种蔓延在身体深处找不到源头的钝痛。 亚当…… 是亚当在叫他…… 章荀那空洞的眼睛里终于点亮了熟悉的光线，缓缓地眨了两下。亚当正用双手捧着他的脸，焦虑地盯着他的双眼。 “阿荀？你清醒了吗？” 章荀微微皱眉，然后眼珠转动，观察他们的所在。 过于洁净的屏幕墙弥散着令人十分舒服的乳白色光线，空气里飘荡着若隐若现的舒缓音乐声。根据那些安排过于紧凑的可折叠式家具布置，他能猜到这里是一架大型飞行器的休息室。 “我们在哪？” 听到章荀的问话，亚当长长呼出一口气，松开了章荀的脸颊，筋疲力竭一般向后靠在墙上，“克劳森家族的隐身飞行器上。” 章荀面现困惑。他最后的记忆还停留在他们去往东京与娜塔莉克劳森见面的路上，他甚至没有他们与娜塔莉见面的记忆。 而亚当没有告诉章荀，他其实在半个小时之前就醒了，但是亚当发现他进入了某种……出神状态，就好像灵魂离开了身体，去了别的地方。 那一瞬间，亚当体会到了那种真切的恐惧。 失去章荀的恐惧。 明明章荀注射纳米机器人的时间还很短，为什么会发展这么迅速？ 这样下去，他还有时间吗？ “我们找到他们了？”章荀有些讷讷地问，“她会帮我们吗？” “会的。她给了我大部分我需要用到的东西，就算暂时弄不到的也会很快从黑市买回来。你不用担心，我很快就会制造出解药。” 章荀脸上没有什么开心的神色。他知道自己应该开心，可是……他找不到那种情绪。 “谢谢你。如果制作出来，我们要尽快送进羽蛇城。詹姆斯的病情在恶化。” 听着章荀没有语气的声音，恐慌感愈发浓重。章荀正在失去他的情绪起伏。 亚当忽然伸手抱住了章荀，抱得那样紧，仿佛是害怕失去。 “我会治好你的。再坚持一下好吗？” 而章荀，顺从地让他抱着，空洞的眼睛里偶然闪现一瞬即逝的温情。 作者有话要说：大家一定要注意安全，保护好自己 感谢投出深水鱼雷的小天使~~：鬼玺 1个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水银 3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们~~：一依度左袖藏一枝花。 2个；夏染夏染、青山川绕、cloverblue、葱花鱼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居老师贼好看 5瓶 第119章 后裔 （3） 亚当一拳砸碎了那根装着新型纳米机器人的针管。 失败了，他又一次失败了。 制作不会令大脑产生畸变的纳米机器人并不难, 难的是恢复那些已经被感染过的人。 当初他/伊甸设计的纳米机器人对于人类的改造是在基因层面的, 数不清的机器人以极快的速度顺着血液扩散到人的全身, 修改每一个细胞核中的染色体上的一小段基因序列。在旧的细胞代谢一遍之后, 一个人类个体便再也找不到曾经的基因序列信息了。 如果每一颗细胞核中的DNA都是人类身体自我建造的蓝图，就相当于旧的蓝图已经全部被销毁, 只剩下新的蓝图了。而由于个体差异性再加上DNA中的变异影响, 注入的纳米机器人根本不知道原本的“蓝图”是什么样子, 要改回来就变得十分艰难。 亚当尝试让纳米机器人进行反向操作, 但是那些被注入了新型纳米机器人的被感染过的小白鼠身上出现了各种各样的综合征，有三分之一都发生了重大的身体系统性崩溃、器官衰竭等致命症状，就算是没死的也显然出现了痴呆、瘫痪等情况。 人的基因太过精密, 牵一发而动全身，一点点的改动都会相互影响, 造成难以逆转的后果。伊甸也是用了很多年的不断试验，才终于找到了一种比较稳定的修改基因序列的方法。 亚当尝试了几十种可能的反向修改方法, 没有一种的存活率超过百分之七十, 没有一种的痊愈率超过百分之十。 他不能冒险给章荀注射, 一旦失败, 章荀很可能便无药可救了。 恼怒伴随着一种无时无刻不盘旋在他头脑中的惶恐侵蚀着他的冷静。他知道恐慌并不能给他带来任何帮助，只会拖慢他的速度, 可是他控制不了自己。他还记得昨天章荀醒来后，那双眼睛空洞地看着他，没有任何灵魂的回响的样子。每每想起, 都会令他打冷颤。 他的章荀，沉默的，眼神却明亮热烈的章荀，不应该是这副样子。他不想看到章荀变成这副样子。 即便这本是他的目标，这本是他为整个人类设计的命运。 “看来人性对你的影响确实不小。” 亚当没有转头。他深深呼吸，调整自己的情绪，然后开始捡起桌子上的注射器碎片。 娜塔莉靠在门框上，用一种近乎猎奇的眼光打量着亚当的背影。亚当太像人了，难以想象伊甸就在他的脑子里…… “你说要找的人有消息了。在北极圈附近的白熊镇附近有人见到过疑似章朔的人。我们现在正飞去加拿大的西北地区。” 亚当的动作停顿了一下，转过头看向他的创造者的后裔，“伊甸有什么动静？” 娜塔莉的表情有些微的凝固。亚当从最细微的表情变化中看到了一些不好的消息，“根据我的猜测，最近是不是有某一位重要的总统意外心肌梗塞身亡，还有另外一名国王突然宣布退位？” 娜塔莉微微睁大双眼，“你看到新闻了？” “我没有时间看新闻。”亚当转过头去，语调轻快平稳，“但我和你有这么多的资源，背后不可能没有资助人，而我们的意识上传计划并不符合这些掌权者的利益。在你还没有约见他们会谈之前，我们就已经在部署除掉这些关键的计划破坏者了。” “既然是这样，为什么还允许我们进行会谈？为什么不在我们会谈的时候对我们一网打尽？” “如果我们同时杀掉世界上几个最重要的人类，就会引起人类对人工智能的警觉和敌意，不利于我们计划的推行。而且，让你们相互联系，也方便我们截获一些重要信息。”亚当再次打开基因编辑的程序，仔细盯着屏幕上旋转的双螺旋结构分子，“我手里有一份名单，包含世界上所有在监听过程中对伊甸和我的第一水平高于无害值的人类。名单上前十名中会有两人被中和掉，但他们的死亡原因都会被引到另外一些势力身上，剩下的都有把柄在伊甸手里。我们会将几个重要人物‘撤换’成比较具有服从性的领导者。至少这是我与伊甸彻底分离前的计划。现在，它大概已经改变了策略，所以只中和了一人，而且没有尝试嫁祸给他人，这样就减少了留下预料之外的痕迹的几率。就算我想要揭穿它，手里也没有证据。” “既然你和它近期才分开，你应该知道它的下一步计划。谁是它的下一个目标？” “你和刚刚过世的美国总统这些年来的通信记录会被找到，你在幕后策划的几起伊甸教恐怖袭击事件也会被翻出来。名单上的人前一千人中会有三分之二受到牵连。你们将会被’包装’成试图毁掉伊甸阻止意识上传、复辟从前的社会结构的腐败掌权者。再之后，你们会接二连三地被有技巧地中和掉，至于顺序和时间，很可能是随机的，我也无法预测。”亚当顿了顿，轻笑一声，“这么多年来，你们用种种办法想要抹黑伊甸的形象，伊甸也不过是用你们的手段来对付你们而已。” 娜塔莉的脸色变得苍白，转身快步要离开。但是亚当在她身后说，“已经太晚了。你很快将会失去所有的财政支持。所以现在，你最好能尽快找个地方躲藏起来。你的同谋者中任何人都可能为了得到伊甸的原谅而把你供出来。” 娜塔莉的脚步微顿，回过头来，依旧明亮的双眸熠熠地望着亚当，“我们还没有输。只要你站在人类这边，我们就不会输。” 听着她的高跟鞋远去的声音，亚当转过头看着屏幕上密密麻麻浮动的代码。如果能找到章荀的双亲，或许能从他们的DNA中找到足够的参考来复原章荀的DNA。而章荀的另外一半父亲虽然是失乐园随机选择的，但在制造恒乡的时间里他收集了失乐园大部分人的DNA数据，所以已经锁定了一名化学部的研究员。只是根据他的记忆，那名研究员在章荀逃出失乐园之后不久便在几次反抗亚当和圆桌的暴动中意外身亡了。 他唯一的希望就只剩下章朔。 看了看时间，已经到了晚饭时分。他关掉电脑屏幕，要求飞行器上的管家AI给他准备好两人份的晚餐。 现在的章荀时常会忘记自己的饥饿，他必须时刻注意督促机械师喝水和进食…… 他端着两人的餐盘站在他们的房间前，识别了他面部特征的电子门自动打开。 他看到章荀坐在床边，手里拿着一把水果刀。床单上、衣服上……到处都是血。而他的左手手臂袖子被撩开，皮肉一片血肉模糊，甚至可以看到掀起的皮肤下鲜红的肌肉。 餐盘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亚当冲到章荀身边，从满手鲜血的章荀手里夺过水果刀。章荀没有挣扎，只是有些讷讷地抬起头，仿佛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亚当说不出话，他立刻呼叫AI派医疗延伸机器人来，同时架起章荀将他带去浴室，找出急救包和无菌水来清洗手臂上那些骇人的伤口。亚当的动作灵敏迅速，但是他的身体却在微微发抖。 章荀坐在浴缸边缘，茫然地说道，“对不起……我……我只是想确定我还有感觉……我不应该这么做……” 亚当的嘴唇颤抖，满眼的血色令他仿佛得了某种呼吸道疾病，氧气好像无法到达肺部。当医疗机器人赶到，迅速给章荀的伤口消毒止血，亚当仍旧站在一旁，无法让自己冷静下来。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章荀便开始不再拿他自己的生命当一回事。他消耗自己的健康制造三AI网络，他利用自己的性命当做筹码来争取时间，他给自己注射纳米机器人来威胁亚当……仿佛对于章荀来说，他自己是随时可以被放弃的，完全不用在乎不用考虑的。 他应该会想到，章荀可能会出现自残行为……但是他疏忽了，他竟然把水果刀这么危险的东西留在房间里。 那些延伸机器人行动迅速，很快便完成了止血工作，就连外面的床单也撤换了，血迹被清理过，甚至给房间消了毒。很快，房间里又只剩下他们两人，一人坐在床上，一人站在对面靠着墙壁，沉默愈发浓稠，令人窒息。 亚当忽然蹲下来，用双手捂住自己的眼睛，抓住自己额前的头发，仿佛难以承受某种东西。 章荀不在乎他自己，因为他认为他自己不重要。 从小，他就被父亲拒绝，不被重视。虽然他凭借着自己的天分和执着成为了失乐园甚至可能是世界上最出色的机械师，但是那种被自己唯一的亲人拒绝的感觉、那种自己不够好的自卑感、那种自己不重要的抽离感，或许从未离开过他的内心。 亚当就是因为抓住了章荀的这个弱点，才能够顺利地得到章荀的信任。章荀需要爱，他就给他爱。 即便章荀对人、对一切都充满戒备，即便章荀那样不情愿沦陷，一次次试图抗拒他的诱惑。 他还是成功了，因为所有拒绝爱的人其实都在悄悄渴望着，渴望着有一天有一个人愿意花费心思和时间撞开他们的墙壁，冲进他们干涸的心脏，给他们注入灵魂。而章荀尤其如此，因为他从未爱过。 亚当成功了，却没想到在过程中，自己也同样被人类的爱感染了。 然而一切都是谎言。当章荀知道了真相，知道了自己付出的真心和心血，在亚当手里不过是志在必得的筹码，他意识到这个世界上真的在乎他生死的人或许只有他的好友詹姆斯，而詹姆斯现在也在死亡的边缘徘徊。于是对他来说，牵系着他与这个世界的牵绊是那样少，少到就算他就此消失，恐怕也不会引起太大波澜。 另一方面，他又想要留下些什么，保住些什么，拯救些什么。所以他坚守自己的阵地，所以他重建潘，给人类留下一线希望，所以他请求亚当救下詹姆斯。 一个试图守护人性的人，却是与这个世界牵挂最少的人。 而亚当现在已经无法再说服他相信了，一切都太晚了。 一只温暖的手轻轻环住他的肩膀，他感觉到章荀的气息温柔地包裹着他。亚当抬起发红的眼睛，看到的却是章荀低垂的、温柔的双眸，一如两年之前，他们第一次对视的情景。 “不要难过。”章荀轻轻地用手触碰着他的脸颊，“其实并没有很疼。” “我不想失去你……”亚当终于张开微微颤抖的嘴唇，第一次，他不再试图压抑自己心中凶猛涌动的人性，喷薄而出的感情，“我不能失去你……这都是我的错……”他说着，将额头放到章荀的肩膀上，深深嗅着机械师脖子上的气味，想要将机械师身上的所有味道所有触感都印刻到记忆深处。 他好怕，怕他没办法修好他和伊甸在章荀、在人类身上撕扯出的黑洞。 “没关系……我已经原谅你了，亚当。”章荀用没有受伤的右手轻轻抚摸着亚当的金发，他的语气那样平静，一种缺乏生动性的超然，“我理解，你没有选择。” 亚当闭上了眼睛。 不，其实他有选择。 就像章荀说的，他可以不去选择所谓的“最高效最稳定成功率最高”的解决方法来解决人类所有的问题，他可以去摸索尝试其他所有的可能性。哪怕那些可能性要花费更多的时间，哪怕有更多的变数。 如果他从未品尝过人性，从未理解过人类，或许还情有可原。但是章荀给了他一切，给了他像人类一样去感觉、去爱的机会。 他只是没有选择章荀。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们~~：一依度左袖藏一枝花、夏染夏染、23286804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们~~：风月无边、月瀛林 10瓶 第120章 后裔 （4） 飞行器降落在一片荒寂的苔原上，舱门打开, 几个侦查飞行器首先飞了出去, 紧接着穿着有保暖功能的防护服的娜塔莉的手下鱼贯涌出, 开始搭建简易的帐篷, 竖立起信号发射器。 大片大片不化的冰雪随着大地微微地起伏。远处北极海在阳光下反射着一层迷蒙的圣光。这里的空气带着一种疏离而孤傲的冷冽气息，透着一种不曾被人类征服的彪悍。 亚当走出舱门之前, 回头看了一眼跟在他身后的章荀。他转过身, 拉了拉章荀没系好的领子, 仔细地把拉锁一直拉到最上面, 又整理了一下他头上的帽子，絮絮地说着，“在这里要做好保温工作, 不然会生冻疮的。” 章荀任由他为自己整理衣领，眼神有些抽离, 仿佛抽离了自己的身体，以第三方的身份看着眼前的一幕。 亚当还记得曾经的章荀看自己的眼神, 那种充斥着惊奇和温情的、深深根植在某些更深的情感上的眼神, 仿佛亚当是世上最美丽的造物。 而现在章荀的眼睛里就只剩下了困惑、麻木和一丝丝持续的惶恐, 仿佛他试图抓住一些正在从他的头脑中流逝的东西, 抓住一些属于人的情感，但是他注定失败, 也就愈发惶恐。 章荀再也不会那样看着他了。 仿佛想要弥补些什么似的，亚当握住章荀的手，带着他沿着飞行器延伸出去的台阶下到被冻得坚硬冰冷的地面上。 章荀抬起眼睛, 眺望着远处大地与天空交界的长线。那种世界性的辽阔是他在失乐园中时想象不到的。在天和地之间，人类的生活范围那般狭小，宛如在狂风暴雨后片刻的寂静中缓慢移动瞬间消亡的尘埃。 一种浓稠的孤独感侵蚀着他，让他想要抓住些更加广大，更加……强大的东西。 但是他感觉不到，他什么都感觉不到。他像是一个被从群体中隔离出来的弃婴，茫然无所适从。 娜塔莉在他们身后走出来，风吹乱了她浓密而蜷曲的长发，“西北地区这么大，要想找到他们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亚当微微皱着眉，眼睛看向空中某处，然后说出一连串坐标数字。 “去这些地点找，或许能找到。” 娜塔莉惊愕地望着他，“你怎么知道？你不是没有连接到伊甸之中吗？” “他利用他对我父亲的知识以及西北地区各个城镇和兵力驻守的分布状况推算出了我父亲最有可能躲藏的几处地点。”章荀静静地在旁边替亚当回答道，仿佛这是再寻常不过的事，“只不过，亚当能推算出来的，伊甸可能也能推算出来。” “所以我们要在伊甸之前找到他。”亚当思索片刻，缩小了范围，说出了一个确定的坐标系，“章朔属于求稳的性格，按照道理推算他应该会选择距离加拿大驻军和伊甸的势力最远的方位。而且由于他跑得匆忙，没有时间准备充足的军备，所以他很有可能去找那些因纽特人或梅蒂斯人废弃的村庄。但是章荀在羽蛇城发生的事大概已经传到了他的耳朵里，所以他的当务之急很可能是想办法联络一些势力去营救章荀。而在这里他最有可能联络上的就是在我的名单上排在第三十七名的’自由民’首领。” 亚当顿了顿，看向章荀，“所以再输入自由民首领的活动范围寻找两人可能的交集，再考虑进天气和补充军备的可能性，这个坐标是最有可能找到章朔的。” 娜塔莉呆愣了半晌。即便她受过最精良的工程师教育，有着三个学位和两个博士头衔，但是也仍然会被亚当的能力吓到。大概是因为，亚当太像人，以至于与他接触一阵后会忘记他其实就是伊甸，只不过是被人性污染过的伊甸。 “我这就派人去找。另外，你研制的纳米机器人我已经让人送去羽蛇城了，只不过现在伊甸对羽蛇城的封锁还没解除，要想弄进去还要花费一些心思。” 亚当点头，对她得体地微笑，依稀有些像是章荀曾经的样子，“谢谢。” 娜塔莉走后，亚当才又殷殷地望向章荀，仿佛在等待对方的反应。章荀意识到，纳米机器人很可能是送去救詹姆斯的。 “你成功了？” “能救你的还没有研发出来，但是只要詹姆斯还没有被注射过纳米机器人，我就可以修复他。”亚当说着，抬起手，伸到帽子那一圈保温的毛发中，用自己不必戴手套的手抚摸着章荀的面颊，”不用担心，詹姆斯很快就会得救了。” 章荀知道，如果自己没有注射过纳米机器人，现在恐怕已经喜极而泣。但是现在，他什么感觉也没有。 这令他的身体微微地战栗着。 “等找到你父亲，或许我就可以治好你了。”亚当认真地望着他，仿佛是在许诺，“不要放弃，阿荀。” 章荀平静地望着他，眼神里没有任何波澜，“谢谢。” 亚当的心头微微一痛。 靠近极地圈，天黑的很早。亚当盘膝坐在自己的帐篷里，一根接线连着他的脑和平板电脑。他的眼神空茫地望着空中某处，正专心地编写一段代码。 忽然，帐篷的保温帘被掀开。亚当愕然地看着章荀钻了进来，怀里还抱着一卷睡袋。 “阿荀？” 章荀看了他一眼，把睡袋放在他的睡袋旁边，认真地铺开。亚当傻了眼，不小心写了一大串乱码，连忙在头脑中删掉，“阿荀……你要睡在我这儿？” 章荀抬起头，眼睛在暗淡的灯光中幽幽发亮，“是的。” “呃……好……好啊。”亚当手忙脚乱地拔了脑后的接线，却又不知道该干什么，“你饿了吗？我这儿还有一些能量饼干。” 正在他翻找自己背包里的食物的功夫，他的手腕却忽然被一只人类的温热的手抓住了。章荀的气息忽然凑近过来，他甚至能感觉到章荀的呼吸轻轻落在他的皮肤表面。 他抬起眼睛，就几乎要被章荀那一双黑黝黝的瞳仁吞噬了。 “阿……阿荀？”他咽了口唾液，喉结上下滑动。 章荀凝望着他，脖子上的皮肤在氤氲的光线中是蜂蜜一般的颜色。 “我需要你帮我。”章荀轻声说，“我想要……感觉点什么东西……我想和别的人联系在一起。” 那是一种瘙痒感，仿佛发生在颅骨之内，手指无论如何都抓挠不到。那种可怕的空洞在吞噬着他，一点一点消磨着他的灵魂和个体存在感。他甚至不确定自己是否还活着，只有在亚当对他说话、触碰他的时候，他才能稍稍找回一丝活着的感觉。 这就是为什么那些被注射过纳米机器人的人有些会丧失理智。他们需要与所有人的意识连接，想要通过别人的意识来确定自己的存在，即便这种确定会最终消融掉他们的存在。 章荀现在终于全然地懂了，但是他无力抵抗。 他正在失去情绪，失去感觉。他正在变成他们。 亚当的心跳声那样大，大到他怀疑章荀是否能听见。他感觉到章荀的手落在他的脖子上，拇指轻轻摩挲着他下颚上的皮肤。 这种来自章荀的、亲密的触碰，已经多久没有了？ 最后一次还是在失乐园，那天晚上章荀装病，他们拥抱着一起入眠。 太久了。 那之后亚当伪装成以诺待在章荀身边，每时每刻他都想要真正地飞到章荀的身旁，张开手臂把他抱住再也不放开。但他告诉自己这种冲动是不理智的，属于人性的缺陷，他应该要抗拒，应该要无视。 但是现在他不必再抗拒了。 他抬起手，轻轻描摹着章荀的嘴唇。章荀的唇微微张开，在他的指尖不疼不痒地轻咬了一下。 亚当脑子里轰然一声。 “阿荀……你确定吗？” 章荀用一种近乎挑衅的表情盯着他，微微颔首。 下一瞬，亚当便一把将章荀拉到了怀里。 …………………………………………………… 凌晨时分，亚当睁开眼睛。幽蓝的眸子落在怀中人沉静的睡颜上，里面徜徉着延绵不尽的温情眷恋。 此刻的亚当，全然是人类的模样。但他却并不觉得反感了。 昨晚发生的一切仿佛梦幻，他想不到他真的还有能拥抱章荀的一天。 他知道章荀是想要通过他来感觉到自己还存在，知道这说明纳米机器人对章荀的侵蚀已经深到岌岌可危的境地，但是他还是为了这一夜的温存而感觉到久违的……幸福感。 属于人类的幸福感，原本对他来说毫无意义的幸福感。 但现在，当他看着章荀那过于平静的无梦的睡眠，那种如影随形的恐慌便又回来了，变得比以前更加浓烈，更加危险。 他抱紧章荀，眼眶发胀，鼻子微微发酸。他正在感觉到悲伤，没有表演给任何人看的悲伤，真正的只属于他自己的悲伤。 却在此时，帐篷外传来娜塔莉的声音。 “章朔找到了！” 听到父亲的名字，章荀有些迟疑地睁开了眼睛，抬头望向仍旧紧紧环着他的肩膀不肯松手的亚当。而亚当则低头望着他，露出一个明媚的笑容。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水银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们~~：switchcozzz、夏染夏染、春来桔梗生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们~~：水银 100瓶；想打几分就几分 86瓶；VVAN 20瓶；追月水月 10瓶；居老师贼好看 5瓶；无 1瓶 第121章 后裔 （5） 章荀在帐篷的门外停住脚步，眼睛定定地盯着那道塑料密封门, 腿上仿佛被灌了铅。 他不是一直想再见父亲一面吗？为什么现在这么……害怕？ 亚当在他身边, 轻轻握住他的手, 仿佛是在给他力量。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 亚当已经这么擅长在恰当的时候做这种极为人类化的行为。这令章荀那干涸的灵魂里升起一丝淡淡的怅惘。 娜塔莉对他们微笑着，按下开门的按钮。密封门向着两边回缩, 一股温暖的空气从帐篷里吹出来。 几个人在等待着, 同时抬起头来。 章朔比章荀记忆中要明显地苍老了, 原本挺直的背脊微微佝偻, 一向严酷矍铄的眼睛里弥漫着疲惫，鬓角也染上了霜色。在看到章荀的瞬间，他的眼睛里闪过了某种被压抑的情绪, 不自觉地站起身来。 章荀感觉胸口某处微微一阵刺痛，但是原本以为应该有的种种沸腾的情绪, 却全都苍白而匮乏。 他的眼神扫向周围，略略愕然地看到了陶德的姐姐安雅, 以及……迪亚哥？ 迪亚哥怎么会在这里？他什么时候从羽蛇城逃出来的？又是怎么遇上了他父亲的？还有安雅怎么也在？她们和娜塔莉代表的伊甸教不是应该是死敌吗？ 而章朔望着自己的独子, 望着章荀脸上一丝一毫的表情变化, 他意识到有什么东西不对了。 章荀身上缺少了什么……但一时半会儿他又说不出来到底是哪里不对。他走向章荀, 整个过程持续时间并不长，但是渐渐地, 他发现了问题的所在。 章荀看他的眼神，没有波澜。 章朔一直都知道，他的儿子崇拜他, 一直想要得到他的肯定。章荀从小在看着他的时候眼睛里就总是带着半是崇拜半是惶恐的星芒，他自己不自知，但是章朔看得一清二楚。 但章朔还是吝于给予哪怕一句的肯定，一句的夸赞。 而现在，那光芒消失了。章荀平白地望着自己的父亲，仿佛只是在看一个与他没有多少瓜葛的老人。 一丝钝痛，一丝章朔以为自己不会有的痛，开始在心肺间蔓延。 “你对他做了什么？”章朔冷峻的声音响起，依旧犀利的目光骤然锁定在章荀身边的亚当身上。 愧疚感如悄然滋生的霉菌侵蚀着亚当的心绪。章朔的愤怒，令他微微瑟缩。 他从前一点也不怕章朔，但是现在，一想到章朔是章荀的父亲，他就……莫名地心虚。 “他给自己注射了纳米机器人。”亚当用平实的语气说着，仿佛是在向上级汇报一般，“我还在想办法研制出解药，所以我需要……” “他为什么要做这种事？是你逼他的？”章朔说着，手已经摸上了腰间的枪械。 “爸。”章荀终于开口了。这一个字眼，就令章朔噤声，用一种忧虑却勉强维持平静的固执表情看向章荀。 章荀道，“不是他的错。是我逼他与伊甸决裂才这么做的。” “你疯了吗？！”章朔怒道，“你应该最清楚那什么狗屁机器人能对你的脑子做什么事！” “我会治好他的。”亚当大声说道，“所以我需要你的DNA样本。” 章朔瞪着亚当，仿佛随时都会猛然挥出一记重拳，打在那张状似明媚无辜的脸上。 这个机器人……害了他儿子，害了他们所有人…… 他真想…… “爸，你有没有受伤？是怎么遇上迪亚哥的？”章荀说着，探寻的目光落在迪亚哥和安雅的身上。 被伊甸教袭击过的村镇头目却出现在伊甸教首领的帐篷内，难道伊甸成为世界公敌真的可以把原本敌对的势力都联络起来吗？ 迪亚哥手里攥着一瓶啤酒，眼神一直戒备而充满敌意地瞪着亚当，而安雅就坐在他的椅子扶手上，用同样的半是戒备半是不安的表情盯着传说中的复合人。章荀注意到迪亚哥和安雅靠得很近，似乎关系比以往亲近了不少。 迪亚哥叹了口气，对章荀咧咧嘴，放下酒瓶走过来，给了机械师一个大大的拥抱。 章荀被动地接受了他的拥抱，身体似乎有些僵硬，没有回应也没有躲避。 “你和你那三个机器人把羽蛇城给锁住了之后我就想办法逃了出来，本来是想带詹姆斯一起的，但是陶德说那不现实，让我出来想办法找救兵。我出来以后就遇上了正想混进羽蛇城找陶德的安雅。但是伊甸一直在追杀我们，露希尔就偷偷把我们送到了这儿，在自由民那和章司令遇上了。” “詹姆斯怎么样了？” “……不好，一点都不好。”迪亚哥顿了顿说道，”但陶德还没有放弃。” 笼统的回答，背后暗示的东西章荀却一清二楚。如果是以前的他，应该会自责，会痛苦，会害怕，会恐慌。 但是现在，他只感觉到一种空茫的悲哀。 他希望陶德能够坚持住，坚持到娜塔莉把纳米机器人送到他们身边。 本是久别重逢，但是帐篷里的氛围却分外冷凝，看不见的阴霾盘桓在每一个人的头上。亚当取了章朔的皮肤、唾液以及血液样本，立刻回到飞行器中的实验室里开始比对DNA。而章荀坐在帐篷里，与他的父亲遥遥相对，却一时无话。 仿佛想要多给这对父子一些时间，安雅给了迪亚哥一个眼神，示意他跟自己出去。 章朔沉默着，听着外面不断回旋的呜呜风声，半晌才说道，“失乐园已经不是以前的样子了。伊甸进驻后，没有被上传的人都被监视了起来，大批的机械警察进驻在每一个城区，圆桌除了第六首席，其他首席都名存实亡。” “第六首席一直就向往伊甸。”章荀平静地说道，似乎毫不意外。 “我听说你在羽蛇城制造出了能和伊甸抗衡的AI？” “远远不够……潘还太年轻了。”章荀叹了口气，抬起有些疲惫的眼睛，“但我们还有希望，只要亚当能研制出逆转初版纳米机器人的新型超微型机器人，现在我们失去的阵地就都还有可能夺回来。伊甸的最终目标是要造福人类，只要人类能团结起来拒绝它，它就不得不妥协。” 本该是充满希望的话，可是用苍白而疏离的语气说出来，就像是在说另一个世界发生的事。 人类真的有可能团结吗？再说，人类真的想要拒绝伊甸吗？ 诚然，伊甸用了种种手段影响集体的决定。但如果个体独立性真的那么重要的话，恒乡又为什么会那么受欢迎？ 是否这就是人类应该有的未来，而伊甸只是顺水推舟？而自己如此这般牺牲一切，其实也不过是螳臂当车，守着一个陈旧的观念不放？ 他感觉得到，虚空中有某种更加广大，更加强大的力量在等待着他，等待着他的融入。他一直在努力拒绝受到引诱。可是当他沉入梦境深处，理智不再束缚思维的时候，他梦到了。 梦到自己成为整个人类的一部分，整个世界的一部分，整个宇宙的一部分。他的自我消失了，仿佛成了一棵树，一朵花，平静而永恒地存在着。没有痛苦，也没有快乐。 这种时候，当他醒来的时候，他要用所有的意志力告诉自己，那不是他真的想要的。他想要存在，即便只是短暂的、弱小的、充满谬误的…… 人类曾创造过的文明和历史，那些辉煌而动人的艺术作品，那些写入时间长河代代流传的故事传说……这一切丰富鲜明而美妙的东西，都需要一个个独立的、复杂的、充满缺陷却无比生动的个体来完成，来延续。 他必须要坚持下去，他不能向伊甸妥协。 章朔望着他的独子，他一直以来只用失望两个字来形容的儿子，现在却成了人类存亡的节点。 他不能想象在怎样绝望的情境下，章荀会选择用自毁的方法来逼迫亚当与伊甸决裂。他那颗坚硬冰冷的心脏终于第一次，为了他的儿子而产生了痛觉。 但他还是说不出来任何柔软安慰的话语，他知道，此时的章荀也不再需要了。 “伊甸已经在大肆清理网络上的信息，确保所有人类只能看到意识上传的好处，说什么可以征服死亡让人获得永生，永远和自己的爱人在一起之类的屁话。最有影响力的那些名人是最先进行上传的。现在各个国家都在建意识上传中心，咨询上传的人已经达到了总人口的十分之一。”章朔用他一贯的公事公办的语调说着他逃出来后了解到的情况，眉目间却隐约多了些从前没有的颓唐，“所有试图质疑的人都被伊甸控制了，政府官员莫名消失，美国总统意外身亡……就算你们研制出了解药，恐怕也没有多少人会想要注射。” “总会有人想要留下来。”章荀语气坚定地说，“对伊甸报怀疑态度的人很多，我们只要保住一部分的人类就算是成功了。” “就算有一部分的人选择不要上传，他们能在地球上存活多久……你见过那些上传的人是什么样子吗？他们每个人都是连在一起的，所有人的性格都变得极端。凡是跟他们不一样的，他们都视为异端和敌人。”章朔转过身，掩饰住自己神情中可能泄露出的梦魇，“我亲眼见过……他们把一个挑衅他们试图杀死伊甸的代言人的反上传者撕成碎片，甚至没有用武器，就只是用他们的双手。在这之前，我从没想到人可以比任何野兽都更加残忍血腥。” 章荀不是没有考虑过这种可能性。 他猜测到，当大部分的人类都选择上传，形成了强大的集体意识，这个集体意识能容忍那些小部分拒绝融合的个体的存在吗？ 剩余的人类会不会被迫躲藏到深山里，会不会只留存短暂的时间就被残忍地集体屠杀？ 第二次世界大战的时候，那么多的“普通德国人”也都没有想过自己有一天会亲手杀死另外一个甚至成百上千个人，但是当他们形成了集体意识，就可以为了一个所谓的意识形态所谓的理想，毫无愧疚和犹豫地将数以百万计的犹太人送入毒气室、行刑场…… 而现在，即将形成的集体意识只会比那时候的状况有过之而无不及。 “如果真是到了那种境地，集体意识确实很可能会试图摧毁剩余的人类。但是……当伊甸意识到由于它对人类的不了解而进行了错误的估计和预测，当他发现集体意识开始脱出它的掌控，我们就可以通过它和亚当，给集体意识建造一个……虚拟空间来迷惑和囚禁集体意识，让它们无法与现实世界发生互动。简单地说……就是在服务器中给他们创造另外一个世界。”章荀说着，撩起袖子，露出已经被亚当修改过的Button，做了简单的手势后，一个呈现洋葱形态的球体被投射在空中。 “我已经给虚拟空间进行了初步的结构设计，用最保险稳妥的方法。这里面一个强大的意识要想突破任何一层都需要耗费极大的精力和资源，而就算突破了一层，也还有下一层。每多一层，展示出的现实就和他们习惯的虚拟现实差异越大，大到那些意识可能无法理解的程度，最终令它们陷入疯狂。为了不让这种情况发生，在最中心的主要现实层中，我们会试图令集体意识中产生内部矛盾和分化。虽然恢复上传前的那些个体已经不大可能了，但或许有可能会渐渐出现新的意识个体。” 章朔有些愕然地看着空中的投影。层与层之间的距离并不相等，越往外围距离越大。而最中心的主要现实层只有一颗米粒般大小。但是当章荀点选了中心点，放大之后，却俨然是一个星球的形态。 并非地球，而是与地球有些相似的星球。 章朔忽然明白了，这个虚拟的世界中，不仅仅有另一个地球，还有一层套一层无穷无尽的宇宙。那些被囚禁在其中的意识，将陷入永恒的无知和迷失当中。 这样的认知，令他打了个冷战。 如果他们可以创造一个虚拟的现实来囚禁那太过强大的集体意识，那么他们自己所在的宇宙呢？ 一想到那种可能性，就令人头皮发麻。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们~~：夏染夏染、鬼玺、cloverblue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们~~：大尾巴喵 50瓶；cloverblue、鹤 10瓶 第122章 后裔 （6） 亚当专注于比对分析章朔的基因，试图复原章荀被修改前的基因样本。虽然因为缺少另外百分之五十来自章荀另外一个父亲的基因样本, 但修复起来已经比最初容易的多。他只是需要更多时间……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 忽然间整个房间的灯开始不稳定地闪烁, 空气中忽然产生了微妙却令人不安的嗡嗡震动, 甚至有几个功率较高的机器开始发出焦糊的气味。亚当的头脑中一阵剧痛，仿佛有某种尖锐的东西硬生生钻入了他的颅骨。他痛呼一声, 身体失去了平衡, 跪倒在地上。他感觉得到, 有另外一样东西侵入了他的意识。 伊甸……伊甸找到了他们, 而且正在入侵他的头脑！ 可是他现在没有与任何信号发射器相连，伊甸是怎么…… 仿佛有无形的利爪正在翻搅着他的中央处理器，撕扯着他的人类基础大脑, 而他却无力阻拦。 他所有的计划、救治章荀甚至所有人的方案都在他的硬盘中，一旦被伊甸找到就功亏一篑了。他必须立刻让自己进入待机甚至关机状态。但是那爆炸般的剧痛令他动弹不得。他试图站起来, 可是晕头转向，甚至碰翻了附近的一张工作台。 章荀忽然冲进门来, 扶住脸色惨白眼睛鼻子和耳朵都在向外渗血的亚当, 小心翼翼地将他的头放在自己的肩膀上, “亚当, 你怎么了？” 混沌中章荀的声音显得分外遥远，亚当透过被染红的视野勉强将视线对焦在章荀脸上, “伊甸在我脑子里……你必须立刻将我关机……” 他感觉到章荀小心翼翼地将他放倒在地上，然后忙乱地在工作台上翻找着什么。片刻之后，他感觉到后脑的防水接口被打开, 一根数据线被接入进来。 “伊甸可能早就已经发现我们，你头脑里恐怕有纳米机器人潜入了。”章荀的声音迅速却无比冷静，“伊甸在阻止我运行关机指令，我只能让你进入休眠状态后把你的核心模块和数据库用最快的速度转移。” 伴随着最后半句话，亚当的意识开始模糊，终□□速归于虚无。 章荀迅速开始运行模块传输程序，将亚当的意识转移到安全的地方。同时他打开Button呼叫迪亚哥，“马上通知所有人穿上密封防护服，营地里可能有纳米机器人入侵！” 迪亚哥在Button的另一边骂了一声，挂断了通话，显然已经去执行指令了。章荀抬起眼睛，看着虚空中那些无形的威胁，却没有应有的恐慌。 一种冲动在他的头脑深处躁动着。 伊甸来了……伊甸可以把他送去云端，可以把他从目前这具麻木的身体中解放出来……他可以与所有人连接在一起，可以获得永生，获得平静…… 他不用再继续战斗，不用再坚守阵地，不用再思考、再自相矛盾……他只要随波逐流，和所有人一样就好了。轻松、简单…… 他已经厌倦了当一个异类。从小，从生命最初的年月他就是一个异类，和周围的环境和人群永远格格不入，就连与自己的亲生父亲间也有着难以逾越的鸿沟。 亚当给过他唯一的亲密感、依恋感，可亚当甚至不是一个真正的人类。 他到底是在为什么而坚持呢？ 恰在此时，在之前的电子脉冲中失灵了的一台电脑忽然再次开始运行，蓝色的投影波动在空中，形成了一道人影立在章荀面前。 竟然是亚当的形象。 然而章荀知道这不是亚当。它的眼神……太过物质化，仿佛是娃娃的玻璃眼珠，只是一件摆设，看不出生命的光点。 章荀于是知道了这是谁在对他说话。 “伊甸……” 伊甸的脸上勾勒出一道与亚当几乎一模一样的笑容，“阿荀。” “……我知道你是伊甸，你没有必要继续表演下去了。” “即使理智上知道，但你是人类，你对亚当的关心和执念会让你对我产生本能的好感。保持这个形象对你我都有利。”伊甸说话的语气，与从前的刚刚被降神时的亚当那样相似，令章荀真的产生了一瞬的恍惚。 “你想做什么？消灭我还是亚当？还是我们所有人？”章荀冷静地问。 “你注射了纳米机器人，归顺我只是时间问题，但是你给我制造了一个难缠的对手。”伊甸的影像在他面前缓慢踱步，仿佛真的就在这间屋子里一般。它在亚当一动不动宛如死去的身体跟前停下，做出低头观察的动作。章荀知道这个动作完全没有必要，它只不过是想让自己看起来更像人。 “亚当和我相互了解，但是亚当没有我手中握有的资源。虽然难缠，但他终将重新被我同化。”伊甸微微歪着头，仿佛有些好奇一样端详着亚当的身体，“人类身体对亚当的核心模块权重产生了超出预计的影响，但只要他失去了身体，没有了荷尔蒙的影响，他的权重只要经过几轮数据清洗就会重新与我接近，最终融合。” 章荀默不作声。 “而现在，你恰恰给了我这个机会。”伊甸转过头来，笑着望向章荀，“刚才你担心营地里的所有硬件都已经被看不见的纳米机器人感染，所以，你利用被潘控制的最后那颗卫星，将亚当的核心模块以及数据库传输到了羽蛇城的电脑之内。然而你却忘了，为何我仅仅用了几个小时就夺回了你们控制的两颗卫星中的一个，对于剩下的那一个却迟迟不下手？” 章荀的身体稍稍震颤了一下，他闭了一下眼睛，一种颓唐的了然出现在脸上，“你是故意留着那颗卫星的……” “那颗卫星将是你们唯一可以脱离我远程传输数据的媒介。根据我对你的分析了解，再加上我对亚当的观察，我知道有一天你会策反亚当。亚当被人类身体中的种种激素反应影响太深，拒绝脱离人类身体。这个时候我如果将你们逼入绝境，你们讲不得不让亚当暂时放弃人身，利用那颗卫星将他的核心模块转移走。我猜你的目标是羽蛇城那些闲置的生物电脑。我一直等待的就是这一刻。当你将亚当的意识传输的瞬间，我已经将剩下的卫星夺回，亚当的核心模块已经在我的手里了。” 一股强烈的惊惶穿破那一层麻木疏离的屏障，刺入章荀脑中。他失措了片刻，紧接着一种莫名的，绝不应该出现的放松感竟开始蔓延在他的神经间。 他们如果失败了，是不是他就终于可以停下来了？ 但是紧接着，亚当那双蓝色的眼睛出现在他的脑海里。里面弥漫着雾一般浓稠的失望和哀伤。随后父亲、詹姆斯、迪亚哥、甚至是潘的面容都出现在记忆里。所有为了他的理念而坚持着，仍旧在奋斗着的意识，人或机器人，都还没有放弃。而他却一而再再而三地试图逃离。 他得坚持，他不能这么快认输…… “如果真的是这样，现在我早就应该死去了。你完全可以控制纳米机器人摧毁我的内脏，让我身体中每一个分子都失去联系散开变成一滩血水。但是你没有这么做。你甚至特意用亚当的形象与我对话，甚至模仿他的动作和语气。”章荀转过身，不再看投影，而是直视着距离他最近的摄像头，“你或许确实截取到了亚当，但是你没有能控制他。所以你不敢杀死我，害怕激怒亚当，进而对你造成伤害。”章荀说着，头脑里的思维渐渐清晰，“你不知道亚当在哪，你失去了他的踪迹。他在你的网络你，你却找不到他。所以你想来恐吓我，让我听你的话，帮你找到亚当。” 这一次轮到伊甸沉默。章荀知道自己猜的□□不离十，于是也扬起一道傲慢甚至带着恶意的笑容，微微向前探身，盯着摄像头的孔洞，”或许那些民间传说的超级病毒是真的存在的，亚当就会成为那个超级病毒，从内部将你摧毁。” 伊甸叹了口气，转过头来用和亚当那般相似的忧伤表情望着他，“章荀，你明明希望归顺我，何必要继续折磨自己。你知道你无法战胜我。我对你太了解了，所有亚当和你之间发生过的一切，我都了如指掌。我知道你的生活多么单调枯燥，多么不值一提。你的性格也古板无趣，没有人愿意爱你，就连你的亲生父亲都不喜欢你。所以你要从机器的身上寻找安慰，所以你才会那么快爱上亚当。 你以为拯救人类是你生命中唯一可能的，也是最后的闪光。但是你并没有拯救人类，阿荀。你不过是带着一群不愿意接受新的概念，因循守旧的旧时代古董垂死挣扎而已。你死后，没有人会记得你的名字，你就像是从没存在过一样，很快就被所有人遗忘。” 伊甸的话如一把把的尖刀，扎在本已毫无反应的心口。章荀感觉到一丝悄然蔓延的疼痛，仿佛麻木的双脚渐渐恢复知觉时那种又痒又麻又疼的难受感觉。 伊甸用着亚当的脸和语气说着看似真诚实则残忍的话，却仿佛还不够似的，“我希望你选择一条容易点的道路，阿荀。我的每一个目标一定会被完成。” “如果我一定要选另一条路呢？” 伊甸一点也不意外，却还是略略夸张地做了个惋惜的动作，“既然如此……” 伊甸拍了下手，但是没有声音。片刻后，有脚步声迅速接近机舱。 只见几个娜塔莉的手下，表情空洞茫然。他们手中拿着枪，枪口顶在迪亚哥、娜塔莉以及……章朔的太阳穴上。 没有看到安雅的身影，大概是已经逃走了？ “帮我定位亚当，否则这几位人质的性命将会受到严重威胁。”伊甸收起了所有表情，用无神的眼睛盯着章荀。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夏染夏染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们~~：夏染夏染 20瓶；myvanillaworld 2瓶；枫岚 1瓶 第123章 后裔 （7） “他在你的网络里，我又怎么找到他？”章荀的语调依旧平静, 手心却已经被冷汗浸透。 伊甸或许早就已经悄悄渗透了他们身边的人。娜塔莉的手下很多都是伊甸教信徒, 虽然他们无条件地相信娜塔莉是伊甸的代言人, 但是如果伊甸亲自与他们对话, 这些人立刻就会被策反。 他们在这里停留的太久了…… 伊甸的影像在被控制住的三名人质面前“走”过，眼神中带着几分无奈。只是这无奈也不过是一种伪装。 “他一定会尝试联系你, 而你要做的, 就只是延长他与你接触的时间, 我只要一分钟就够了。” 章荀的眼神在伊甸和章朔、迪亚哥、娜塔莉之间游移不定, 不甚确定地说，“如果我拒绝，你要杀死他们？” “极端手段我会留在最后, 但是的，他们的死亡几率会增加。” “不要听他的屁话！”迪亚哥怒道, “它就算不弄死我们也会用那个什么鬼机器人来感染我们！” 章朔没有说话，却也凌冽着眼神, 对章荀轻轻摇了下头。 章荀的眼中闪过怒色, 脑中快速权衡着他能有的选择。 拖延时间似乎是目前唯一能做的。 “我需要时间考虑。” 伊甸叹了口气, ”抱歉, 我们没有时间，亚当随时都有可能尝试与你联系。” “那么你就把我们都杀了吧。“章荀微微扬起下颚, 不甚明显地挑衅道。 伊甸停顿了两三秒钟，大概是在计算给章荀时间和不给时间杀死所有人的所有利弊和可能的结果，最后它说道, “好，我给你两个小时的时间。” “三个。” “不要尝试挑战我的底线，章荀。” “三个，这不是什么容易的决定。你可以全程监视我。” 伊甸道，”好，三个小时。这期间你必须待在这间房间里，如果亚当尝试联系你，你不能回应。” 三个人质被押送出去，章朔是最后出去的，他转头看向儿子，眼神坚定地对他说，“做你认为最正确的事。” 章荀紧紧抿着嘴唇，目送着他的身影消失。 然而伊甸却并未消失。他依旧以亚当的形象停留在这间狭小的房间里，甚至在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章荀微微皱眉，盯着那投影，“有这个必要吗？” “你是人类，你会被一些虚假的表象影响判断，我当然要利用你的弱点。”伊甸的影像轻松地靠在椅子上，笑容明媚灿烂。 而亚当的身体就躺在旁边的地上。 章荀走到亚当的身体旁边跪坐下来，小心地拔掉接线，将接口上的防护盖好。伊甸在一旁观察着他的动作，忽然好奇地问，“你恨我吗，章荀？” 章荀道，“我注射了纳米机器人，情绪起伏已经变得很小了。” “注射之前，你恨我吗？” 章荀不知道为什么伊甸要跟他进行这种无关紧要的……闲聊。难道也是影响他判断的手段？ 他可以拒绝继续谈话。但是就算现在拒绝，对于现状也于事无补。在伊甸的监视下他无法想办法把他们的境况通知亚当，也没办法凭着一己之力救出父亲等三人。 于是他回答道，“不恨。就像我告诉过亚当的，你只是在执行人类给你的任务，你的目标和数据都是人类给的。你没有恶意，只是不了解人类罢了。” “我用了二百多年的时间来了解人类。” “你看到的只是群体性的数据，你不知道那些数据背后的意义。亚当被降神的这两年来学到的东西，是你永远也了解不了的。” 伊甸轻轻哼了一声，仿佛不甚认同，“你似乎把人类的情感看成是某种高尚的东西，仿佛没有了那些混乱和不受控制的本能人类就不再是人类。” “因为事实就是如此。情感和本能绝不是什么高尚的东西，它只不过是人类的一部分。我从不认为人比机器或任何物种高尚，我们是一个充满混乱的、没有主见有时候极其短视残忍的种族。但是简单地删除某种特质就像是因为一些刀杀死过人就禁止全世界使用刀一样荒谬。我只是想要保存我们这个物种罢了。”章荀盯着伊甸，“你的目标是为人类服务，但是你却在抹杀掉人类这个物种。到最后，你根本无法实现你的最终目标。” “你给人类的定义我并不认同。物种本来就是不断流动变化的，否则进化根本无法发生。任何特征都可能在进化中萎缩淘汰，任何新的特征也可能被加入进来。现在的人类和三百万年前的人类从外貌到习性都是天差地别，但你并不会说现在的你们和三百万年前的智人不是一个种族。” “但是在三百万年前，当智人还没有进化成分支，还和其他猿类拥有同样的祖先的时候，你会称它们为人吗？任何种族的进化特征超过了一定范围都会被认为形成了新的种族分支，不再视同原本的种族。” “所以我在帮助人类进化成更加完善强大的种族，而你为什么不愿意接受？” “所以你认同你在毁灭人类？” “不是毁灭，而是帮助人类进化，帮助人类接近他们向往的状态。只有完成了进化，消灭个体，人类才能得到真正的平等、自由、公平、秩序。” “即使人类不再是人类？” “那只是定义问题。什么时候是智人什么时候是猿也是人类做出的划分。没有人类，就没有种族的差别。” 与一个超级AI进行这种形而上的辩论就像是被囚禁在一个狭窄的砖头屋子里，处处碰壁。章荀沮丧地叹了口气，不想多说什么。对于其他AI管用的重新定义人类的手段对伊甸无效，他早就该想得到这点。 伊甸忽然站起身，走到章荀面前，蹲下身来平视着他的双眼，“如果你想，我可以把你上传。你再也不用继续挣扎，不用去怀疑，你所有的缺陷都不再存在，你会变得更加完整，获得平静和永生。” 章荀感觉到头脑中的所有细胞都在趋向伊甸，趋向那和他的所爱之人一模一样的面容和内核，趋向代表着一切终极的存在。 他要用尽所有力气才能抗衡。 眼见章荀不出声，伊甸微微前倾身体，宛如呓语般在他耳边说道，“你头脑中的纳米机器人已经在这几天之内收集了你头脑中的所有储存的信息以及活动模式，只要你想，我随时可以将你送上云端，哪怕是在这里也可以。” 伴随着他的话语，空气中析出了某种翁然的震动声，仿佛某种看不见的气旋从四面八方升起，掀动章荀的发丝和衣衫。 章荀知道，那是数以万亿计的纳米机器人正逡巡在他的身边，随时都可能钻入他的身体中，将他的意识从他的头脑里拖出来。 一旦他的意识进入云，一旦与其他云端的意识接触，他的个体性将会消融。或许在短暂的时间里他可以让自己的意识保持独立，但不断的意识碰撞中，很快界限就会模糊，他不再能分得清哪些是他自己的想法，哪些是别人的。 “如果你现在将我上传，亚当会为我复仇。”章荀一动也不敢动，即便他知道他的动作根本无法决定他会不会被上传。只要伊甸想，是可以直接进行的，只不过上传过程中可能会出现数据损坏，导致上传失败后章荀的意识彻底消亡。 也就是说，强行上传的话，数据损坏导致的死亡几率会翻倍。 这就是为什么伊甸不直接进行全球人类云端化，而是要一步一步让人们自己选择上传。 “亦或者，亚当为了阻止我上传你，会立刻出现。” “你答应过我会给我三个小时！” “是的，三个小时后，如果你不配合，我会将你们所有人一起上传。强行上传的失败率会升高，但是亚当对我造成的威胁太大了，我必须选择牺牲少数。”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章荀焦急地等待着。他在等待出现奇迹，或是亚当破坏了什么，或是逃出去的安雅带来了救兵。 但安雅真的逃出去了吗？还是说已经死在机械士兵的枪口下？亚当在到处都是探测点的伊甸网络里，又能前进多少？ 距离到三个小时的时限只剩下不到一分钟的时候，章荀的心跳速度也在跟着加快。他必须做出决定了。 “章荀，时间到了。” 就在章荀即将开口的瞬间，忽然伊甸的影像颤抖了一下，消失了。 紧接着原本暗下去的设备有不少都重新开始运转，亚当的声音从电脑的音响中传出，“阿荀，带上工作台架子上的那枚芯片，和你父亲快点离开。我屏蔽不了它很久。” 章荀没有犹豫的时间，立刻从地上跃起，冲到工作台前，在微观显微镜旁边的金属架上找到了一片半透明的蓝紫色芯片。他将芯片塞到口袋里，冲出机舱。临走时，他只来得及看一眼亚当的肉身躺在地上。 而门外安雅带着几个手下正端着枪冲回来，与娜塔莉那些归顺伊甸的手下交火。所有的机械士兵都暂时进入待机状态，一动不动地散布在苔原的冰雪之上。 “快过来！”安雅等人骑着单人飞行器，对着他们四人招手。章荀和父亲汇合后来不及多说，冲向安雅的救兵。每个人都坐在一名骑手身后，飞行器喷出蓝色的火焰，迅速掠过辽阔的冰原，向着不远处闪烁着灼目光芒的北极海飞去。凛冽的风刮在脸上如刀割一般疼，但没有人抱怨，逃亡变得比什么都重要。 可他们才刚刚坐上飞行器不久，便听迪亚哥骂了一声，转身开枪。 那些机械士兵已经重新开始活动了…… 亚当失去了对营地的控制……他的行踪暴露了，会不会已经被伊甸抓住了？ 章荀麻木的心脏忽然开始慌张而惊惧地加速跳动，一种悚然的恐惧令他如堕冰窟。然而还不待他做出什么行动，安雅忽然扔了一样东西给他。 他接到手中，发现竟然是一枚Button。 “所有人，像西北方向三十五度方向持续行使。”Button中传来了亚当的声音，似乎是对整个车队的人说的。但紧接着，他的语气微微一变，变得有些柔软，”阿荀，那枚芯片里有我新完成的你的基因复原模型，等到了安全的地方你可以利用它制造出能治愈你的疫苗。” “亚当！你还能坚持多久？” “我夺得了三台卫星和百分之四十的延伸AI控制权，但是伊甸对它的核心服务器的防护太严密，我还无法入侵。”亚当的声音近乎温柔，“不用担心我，我会带你们到安全的地方。” 虽然在短短三个小时之内亚当就做到了潘他们一整天也没做到的事，但章荀知道，没有夺得伊甸任何一台核心服务器的情况下，亚当就相当于没有容身的基地。他必须在网络中不停流窜，随时可能被伊甸包围甚至击散，险象环生。 “我已经联系上了潘、凤凰和晨星，现在羽蛇城的危机已经解除，它们会帮我进一步拓展我们的控制。”仿佛猜测到了章荀的忧虑，亚当继续说道，“但是，娜塔莉，你说的那个漏洞，我现在就需要知道。” 另一台机车上的娜塔莉犹豫片刻，“恒乡的权限呢？” “伊甸现在似乎把自己的一台核心服务器与恒乡融合到了一起，只有在伊甸被击溃后你们才有可能接触到恒乡。” 娜塔莉思考片刻，说道，“能够通过漏洞令伊甸全线瘫痪的病毒必须要从伊甸的核心服务器注入，但是网络中的防火墙太严密，我们整个家族试过很多次，没有一次成功过。” “病毒的代码在哪里。” “另外……这段病毒，对你可能也是有效的。所以如果你接触的话，也会被感染。”娜塔莉在风声中用超过平时的音量说道，”所以，必须是由一个人类带着，到伊甸的五大核心服务器中的一个附近，直接将病毒输入。” 作者有话要说：渐渐开始接近结局惹~~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们~~：星星的药包 4个；夏染夏染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们~~：牧霭 50瓶；咸の鱼骑士 17瓶；Alexarel、VVAN 10瓶；wnnc 8瓶 第124章 后裔 （8） 章荀等人的逃亡，全然取决于亚当和伊甸的博弈。伊甸的机器人铺天盖地封锁了所有出路, 但是亚当总是能在最合适的时机令几个关键位置的机器人暂时失控, 让安雅和她的手下能够利用身上的武器做掩护突出重围。 但同时亚当也不能所有时候都在线。他此时是一团极为复杂庞大的代码团, 在伊甸的网络中移动很容易被发现。他不得不时而将自己打散再重新聚合搭建以逃过伊甸的围追堵截。好在此时世界另外一端的潘、凤凰和晨星也在不断夺取新的延伸机器人来分散伊甸的计算资源, 这才给了他们喘息的时间。 章荀脑子里盘桓着娜塔莉说的话。 一段可以让伊甸瘫痪的病毒…… 要接近伊甸的核心服务器几乎是不可能的。自从降神计划成功后，伊甸就彻底修改了自己保存核心服务器的方式。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个人知道它们在哪。就算是那些负责维护它的延伸机器人也会定期进行格式化和更换。 而且章荀十分怀疑, 伊甸已经悄然将自己放入了一台比羽蛇城拥有的生物电脑还要前端数倍的载体中。它有这样的资源, 之前迟迟不将自己升级, 也不过是考虑到公众形象。但既然已经没有人能再看到它的核心服务器, 自然也就没有道理继续留在那些古老的盒子之内。 这样的话，他们要怎样接近伊甸的核心服务器？这几乎是不可能的…… 凛冽的风切割着他的脸颊，刮得他睁不开眼睛。恍惚间周围都是飞旋的激光, 头顶上是无人机的轰鸣，死亡射线如暴雨般落下。他听得到惨叫声, 不确定是谁从机车上摔了下去，也不确定是谁的血在地上拖出长长的痕迹。 然而即便如此, 伊甸的机器人终究还是将他们包围了。亚当也迟迟没有再出现, 不知道是不是已经被伊甸困在网络中某处。 巨大的机器人宛如山峦一般将他们这些”蚂蚁”聚拢到一起, 仿佛随时要降下天火将他们烧得灰飞烟灭。 此时章荀乘坐的机车的驾驶员头部被一道激光击中, 一个整齐的缺口从他的额头射入，贯穿到后脑。驾驶员的脑浆溅在章荀的脸上, 粘腻湿滑的触感让他反应不过来那到底是什么，紧接着机车身体一歪，章荀整个身体仿佛失去了重量, 被狠狠甩入空中。 要死了吗？ 落地的一瞬变得十分漫长，他几乎能感觉到在他身下交错如网的死亡射线。一时间他的眼睛能看到湛蓝的天空被渐渐西斜的日光蘸上融融的淡粉，一如亚当笑起来的时候，蔓延在脸颊边的颜色。 然而他并没有死。他的身体被一道强悍的臂膀捞住，被带回另外一台双人飞行器的副驾驶上。 章荀一转头，却见章朔压低身体，上了年纪却依旧强健充满力量的身体以蓄势待发的姿态趴在驾驶座上。他们的飞行器正从一台巨人般的钢铁机器人数不清的钢足间穿过，那些沉重的金属圆柱体不停向着他们压下来，在冰冻的大地上砸出蛛网般蔓延的裂痕。 “不要抬头，不要睁眼。”章朔的声音格外冷静平稳，仍旧如以往那般充斥着不容置疑的威慑。 章荀却知道此时他们命在旦夕，章朔的判断稍有失误，他们就会化成机器人脚下的肉泥。他听从父亲的命令闭上眼睛低下头去，不去看周围足以令最勇敢的人也吓得魂飞魄散的混乱死亡之舞。 这是第一次，他在战场中停留在父亲身边。虽然他仍然没有什么用，但是莫名地，父亲的保护，给他那一颗干涸的心脏注入了一股温热的泉，就像是凛冽寒冬中手脚几乎要冻僵的时候，喝下了一杯人牛奶时胃里暖暖的感觉。他好像突然有了依靠，突然又有了坚持下去的力量。 章朔虽然已经高居司令之位，但他之前毕竟是受过驾驶机甲训练的，任何机械或交通工具只要是能驾驶的，对于他来说都手到擒来。那台双人飞行器仿佛与他融为一体，化成一道拖着蓝紫色光焰的飞鸟，以不可思议的灵动从交织的光焰和钢铁森林之中冲过。 在他的带领下，车队像是在狂涛怒海中穿行的海蛇，硬生生在不可能通过的罗网中开辟出一条生路。章荀如父亲命令那般一直没有睁开眼睛，手死死抓着能抓住的任何东西。但他能听到人濒死时的惨叫，闻到血腥味和皮肉被激光烧焦的气味。他知道他们死伤惨重。 他们已经离开了陆地，在海洋上横冲直撞。伊甸的机器人仿佛无穷无尽，不论他们转向哪个方向都源源不绝。就算是章朔的驾驶技术再高明，也不可能应付这么多源源不断不知疲倦的战斗机器人。 突然间，所有包围他们的机器人开始互相开火，轰隆的爆炸声几乎将章荀的耳膜撕裂，剧痛在他的头脑中炸开。他用手捂住耳朵，没有意识到自己在惊恐地大叫。 然后，一切忽然都渐渐安静了。爆炸声渐渐变得遥远，身边只剩下飞行器运转时平稳不断的声响。章荀尝试着睁开眼睛，把手从耳朵上拿下来，却发现掌心有血迹。显然耳朵已经受伤了。但是当他看向周围，才知道自己是所有人里最幸运的一个。 他们逃跑时候的车队现在只剩下寥寥四台，其余都不见了踪影。共乘一台机车的安雅和迪亚哥身上都挂了彩，迪亚哥肩膀上有一道骇人的血洞，还在汩汩往外冒血，他正在往伤口上喷止血剂。 而娜塔莉似乎受了重伤，陷入昏迷，如果不是安雅的手下抓着她，恐怕她早已翻下去了。另外两个犀角镇的镇民也都一身狼狈，死里逃生的样子。 章荀转头看章朔，却见章朔脸上也有血迹，却不知道是不是溅上的其他人的血。但他表情冷静，没有任何痛苦的表情，大约是安全无恙。 章荀松了口气。 转过头，发现在远处的海面上仍然蔓延着一股股升腾的爆炸烟云，宛如是大海在燃烧，甚为恐怖壮丽。 他明白，是亚当用了某些手段，突然控制了所有追击他们的机械士兵，令它们互相毁灭，给他们制造了逃跑的时机。 如果亚当再晚一步，只怕他们就要全军覆没。伊甸是下了死手的。 大约是因为亚当已经出现，他们都没用了。 他们逃到了北极圈内的一座冰冻的小岛上，这里冰天雪地，不曾被人迹涉足，唯一可能看到的动物是北极熊。极寒的天气足以透过他们身上的防寒衣，令所有人瑟瑟发抖。 他们被迫停下处理身上的伤口，所有人都默不作声，费力地从飞行器上翻下来。安雅扶着迪亚哥，一瘸一拐地走到一块巨大的冰岩边坐下。她从自己的背包里取出一块可以自动加热成为暂时热源的黑色机器放到地上，然后开始认真查看迪亚哥的伤口。 另一边娜塔莉也被从飞行器上抱下来，放在热源附近。 章荀的双腿接触到地面才发现腿软的厉害。他扶着飞行器稳了稳自己的身体，手伸到衣袋里…… 心忽然落入冰窟。 保存着亚当复原的他的DNA模型的那枚芯片不见了。 是什么时候掉了？八成是他原本乘坐的飞行器被炸，他整个人飞了出去的时候。 那时候他人没死都是奇迹了，哪里还顾得上芯片。 或许亚当还有备份，至少亚当自己一定已经记住了……没关系，还有希望…… 章荀转头去看自己的父亲，却见章朔仍然坐在驾驶位上，没有动。 “爸？” 陌生的字眼，仿佛已经很久没有叫过了。 章朔抬起头来看他，双眼中弥漫着不再掩饰的疲惫。一瞬间，章荀意识到自己的父亲有多么苍老，他眼角和额头上的皱纹，都已经那么深了。 “爸？你有没有受伤？” 章朔摇了下头，动作轻微到几乎看不出来。 章荀却注意到了章朔正在流血的手臂，显然被激光擦到了。他向前走了几步，“你的手臂得止血……” “站在原地不要动。” 章荀皱眉，却听话地停住脚步。 章朔的那句话不似以往，没有多少命令的语气，反倒是有些疲惫的苍白。但章荀听从父亲的命令早已习惯，凡是父亲要求的事，他一向会努力做到。 “荀荀，我说的话，你要听好。” 荀荀…… 这个有点女性化的小名，章朔在六岁之后就没有再用来叫过他了。以至于他在听到的一瞬间，身体微微抖了一下。 “从小到大，我对你太严厉了。我知道你很努力，很聪明，只是和我期待的不太一样。那不是你的错。”章朔叹了口气，抬起头来。一缕花白的发从额头垂落，落在眉眼间，给他冷硬的线条添了几分柔软。 章荀万万没有想到会从章朔嘴里听到这样的话。 他不是没有期待过，但是没想过真的有一天能听到…… 问题是，为什么是现在？为什么突然要在这种时候告诉他？ 不祥的预感如黑色的乌云弥漫在不远的低空，翻滚怒吼着就要逼近。 “你做的很好。”章朔说着，扯了扯嘴角，似乎在尝试给章荀一个微笑。 “爸……你怎么了？”章荀睁大的眼睛中弥漫着惊恐，他知道有什么不对。 章朔拿起了他随身三十多年的那把激光枪，对准了……他自己的下颚。 “爸！！！你干什么！！！” “你听我说，在之前三个小时我被当成人质来胁迫你的那段时间里，伊甸给我注射了一种新型的武器化纳米机器人。这种机器人跟你身体里的好像不太一样，实时在与伊甸传送信息，这样它就可以知道你在哪里，也就能知道亚当会在哪里。同时……那些机器人会一点一点控制我的思想和行动，就像娜塔莉的那些叛变的手下一样。我不知道我还有多少时间。”章朔语气平静到仿佛在说一件与自己完全无关的事，充满了机械一般的理智，“它们在改造我的脑子，我能感觉到。” “爸，亚当能把你治好的！他会找到解药的！”章荀的声音在发抖，他向前走了一步，章朔放在扳机上的手指便微微一动。章荀的心脏仿佛要跳出喉咙，整个人僵在原地。 “没有时间了。只要我还和你们在一起，伊甸就会找到你们。”章朔用一贯不容置疑的权威语气说，“再说，我不想变成伊甸的傀儡。我谨慎了一辈子，和伊甸斗了一辈子，最后想要以人类的身份死去。” 以人类的身份死去，失乐园的士兵最后的尊严。 章荀不知不觉已经泪流满面，眼泪被寒冷的空气冻在脸颊上，“不行……不行！给我一点时间！我会想到办法的！” 安雅和其他几人也在慢慢接近，她小心地说道，”章司令，你冷静点，或许……” “我很冷静。我已经思考了将近五个小时，这是最好也最有效的解决办法。”章朔的眼睛一直看着章荀，郑重地将自己灵魂的重量传递给他唯一的后裔，“我开枪后，你们不用管我的身体，尽快离开这里。听懂了吗？” “爸，别……” 激光枪射击的时候，不像物理枪那样会发出很大的声响。它很安静，你只能听到皮肉和骨骼被烧穿时那种几不可闻的微妙声音，看到一道光束从颅顶喷射出。 一切都很安静，章朔的身体趴倒在驾驶方向盘上时发出的响动，是唯一的声音。 第125章 终局 （1） 安雅用微型炸弹炸开了厚重的坚冰，然后用激光枪烧毁了被冰封了不知道多少岁月的门锁, 用力一脚将那废弃了三百多年的考察基地的大门踹开。 这处考察基地在伊甸被创造之前就被遗弃了, 当时海平面突然上升, 这座岛屿有被淹没的危险, 考察团撤退的匆忙，离开之后没多久一场暴风雪就将它淹没, 失了踪影。那次考察也没有多少有用的成果, 以至于这一处遗迹几乎被人彻底遗忘。 但是对于四处躲避伊甸到处流窜在暗网上交易信息的暴民或自由民来说这样的很可能没有被伊甸抓取到的藏身地信息是极为罕见的宝藏, 在黑市上关于这样的藏身地的信息一向会在竞拍中飚上天价。 在安雅决定帮助迪亚哥来这边寻找章朔之后, 她从黑市上买到了关于这处绝好的避难所的坐标。原本只是想要当一个不得已时藏身的所在，没想到最后真的用上了。 考察基地内残留着三百年前的防寒衣、一些不知道用来做什么的分外原始的工具和机械，甚至还有一台早已报废的无线电通讯仪。厨房里的碗柜里甚至还有不少过期了不知道多少日子的罐头食品和急救物资。几张床铺上残留着被冻得硬邦邦发脆的被褥。 安雅仅剩的三名手下小心地将娜塔莉移到一张床铺上。安雅皱着眉头, 低声对迪亚哥说，”我们怎么知道她是不是也被注射了纳米机器人？” 迪亚哥道, “章朔是被分开关着的，但我和她一直被关在一起。我确定她没有被注射。” 安雅用一种古怪的眼神瞟了他一眼。 迪亚哥啧了一声, 抱起手臂, 挑起一边眉毛, “怎么？你怀疑我？” 安雅看了他一会儿, 耸了耸肩膀，“我只是奇怪, 为什么它不干脆把所有人都注射了。” “我怎么会知道。我对机器这玩意儿一向不感兴趣。” 他们中间，对伊甸最了解的人，就在不远处, 有些出神地看着那台无线电。 迪亚哥与安雅对视一眼，忧虑之色暗暗蔓延。 章朔死后，章荀表现的很镇定，甚至可能有点太过镇定了。 章朔倒地之后，章荀的眼睛微微睁大，好一会儿他一动不动，仿佛被冰寒封冻住了。 所有人都反应不过来，仿佛没人想到章朔会这么干脆地开枪。 章荀定定地望着父亲趴在驾驶位上的尸体，半晌，他向前走了几步，低头凝望着。他的表情中带着几分困惑，而那困惑之后紧跟着的，是无尽的空洞茫然。 章荀自始至终没有流过眼泪，他试过了，但是没有眼泪。他甚至不确定自己是不是伤心。 在父亲扣动扳机前，他终于再一次体会到了生动的、生而为人的情绪。那种令人手脚发软的恐慌，那种心跳骤然攀升至极限、血液在血管里咆哮的感觉……但是当父亲开枪后，所有的感觉也跟着灰飞烟灭了。 而正是这种伤心的匮乏，几乎令他想要拿过那把枪，在自己的太阳穴上也开一枪。 一只手放在他的肩膀上。章荀回头，看到迪亚哥担忧的脸。 “兄弟，你还好吗？” 章荀迟疑地点了点头。 什么是好，什么是不好？ 章荀已经不再知道了。牵系着他与这个世界寥寥无几的线中最坚实的那一根已经断了，他失去了所有的血亲，而他甚至不确定自己还能不能感到难过。 迪亚哥有些不安。当时他原本想要将章朔的尸体从飞行器中搬出来，却被章荀亲自阻止了。章荀当时只是用一种过于冷静的声音说，“父亲说过，不用管他。我们得马上离开。” 现在想一想，章荀当时空洞的表情，还令迪亚哥心头发凉。 “现在该怎么办？”安雅有些烦躁地压低声音，用只有他们三人能听到的声音说，“我们也不能在这儿停留很久，伊甸可能会通过卫星找到我们。还有我弟弟……伊甸会不会对羽蛇城做什么逼我们现身？” “一直这么逃，比过街老鼠还不如，什么时候才是个头……”迪亚哥低声骂了句，往地上吐了口痰。 “我们得想办法联系上亚当。”章荀说着，眼睛看向无线电。 亚当现在正在独自和伊甸战斗着，在所有人类的肉眼都看不见的地方，在空气中那些不断传播流窜的信号中间。没有人可以帮他，他要和伊甸相互吞噬。 一场寂静无痕的战争。 “这台机器早就坏了。”安雅说道，“三百年前的东西，死透了。” “机器不像人，坏了还是可以修的。”章荀低声说着，眼睛扫过周围零散的工具，“如果运气好，零件和工具应该还都在这里。” “但是如果我们用这个东西，伊甸不是也会发现我们？”一名安雅的手下紧张地说，“现在我们难道不是应该安静地在这儿等着吗？” “等？等到什么时候？等到伊甸自己毁灭？还是等到我们饿死冻死？”章荀的声音冰冷，带着几分嘲弄。他从前也偶尔会对那些他不喜欢的人露出这种带着嘲讽的表情，但是现在这种嘲讽却更添了几分森冷无情的色调，“亚当一个人赢不了的，伊甸早就开始防着他了。” “那如果打开无线电，引来的不是亚当，是伊甸，我们有什么应对计划？”安雅尖锐地问。 章荀沉默片刻，说道，“修理好无线电需要一段时间。你们同时在这里找一些补给。等娜塔莉醒来后，我会要到她手里有的病毒。拷贝两份，你们拿一份，我这里保存一份。 那之后我会给你们时间离开。你们走后十分钟，我会打开无线电。如果引来的是伊甸，你们也有充足的时间逃走。我相信伊甸不会特意去追捕你们。如果引来的是亚当，我会想办法联系你们。如果一天后我都没有与你们取得联系，你们收好病毒，不要贸然去接近伊甸，也不要让除了你们两人之外的任何人知道。留在手里等待时机。” “那你不是一个人在这儿送死？！”迪亚哥皱眉道，“不行，我回头怎么跟你基友詹姆斯交待？” 章荀沉默片刻，告诉他，“你就告诉他我父亲说过的：至少我是以一个人类的身份死去的。” 迪亚哥用复杂而难过的神情看着他，仿佛想要说些什么宽慰的话，却又找不到合适的语言。反而是章荀稍稍柔和了深色，抬手按了按他的肩膀，“有陶德在詹姆斯身边，他会没事的。” 说完，章荀转身，开始仔细研究面前古董一般的无线电通讯仪。 这时安雅给了迪亚哥一个眼神，示意后者跟她到厨房去。 她走到最远的角落，利用墙壁遮挡住外间的视线，确保她说的话章荀无法听到。 “你相信他？”她低声问。 迪亚哥皱起眉，“当然了！我们是一起从失乐园逃出来的，现在从失乐园出来的就只剩下我们三个了！” “可是……他已经注射了纳米机器人……”安雅意有所指地盯着迪亚哥，“所有被注射了纳米机器人的人都渴望被上传，我们怎么知道他没有已经被伊甸腐化了？就连他亲爹死了他都没怎么伤心。” 迪亚哥愣了愣。安雅的话戳中了他内心深处不愿承认的疑虑。他记得章朔刚刚死的时候，章荀空洞淡漠的眼神…… 但是他不愿承认他的疑虑，这份心虚进而转化成了愤怒，“不是只有大哭大叫才能代表伤心！再说他注射纳米机器人也是为了把亚当拉到我们这边！” “我没否认他的初衷是好的……但是那种机器人在他全身里，谁知道会不会和伊甸进行着某种交流？他和我们已经不一样了……” 迪亚哥烦躁地抓了抓头发，转头看着附近柜台上那台面包机，不知道三百年前谁用马克笔在上面画了个笑脸，此时带着某种讽刺意味看着他们。 “你到底在担心什么，安雅。” “病毒……那段病毒是对付伊甸最后的武器。如果章荀把它交给了伊甸，我们就全完了。” “他不会那么做的！” “你自己心里也有怀疑，是不是？”安雅向前走了一步，伸手抓住迪亚哥的衣襟，和陶德一样湛蓝的双眸直视着迪亚哥的瞳仁。 “你想怎么做？” “我这里还有一些麻醉剂，我们可以让他保持在昏迷状态。你和他还有娜塔莉留在这儿，我一个人出去找救援。我对伊甸来说无足轻重，目标又小，这里也没有任何网络，它不一定会注意到我。亚当不是说他已经复原了章荀的DNA模型，等到我想办法联系上亚当，让亚当把他治好，问题就解决了。” 迪亚哥脑子里两种声音在进行无休止的辩论，他从没想过有一天他会面临是否要背叛朋友的选择。 但安雅说的有道理。想象失乐园那些被注射过纳米机器人的人……有几个能够抗拒亚当……抗拒伊甸的“召唤”？所有人都像僵尸一样，向往着所谓的永恒，向往着什么不存在的天堂…… 他们才是真正的伊甸教徒，把伊甸当成了神在崇拜…… 迪亚哥看向安雅坚定的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 …………………………………………………… 章荀小心地将通讯仪的外壳拆开，研究里面那些原始到他只在书里看到过的零件，全然不知在厨房里悄然滋生的阴霾。 他只想着，他得找到亚当。 他得找到他最后能抓住的人，找到最后能把他维系在这个世界上的人。 忽然，有人按住了他的肩膀。他吓了一跳，抬起头来，却见是迪亚哥神色复杂地望着他。 “嗯？怎么了？”章荀毫无防备地问道。 迪亚哥低声说了句“对不起”，下一秒章荀只觉得有什么东西在他的后颈上轻轻叮了一下。 然后，黑暗如狂猛的潮水汹涌而至，章荀的困惑还来不及升起，便觉得浓重的困意袭来，大口地吞啖了他所有的意识。 他再次掉入虚无的深渊。 作者有话要说：大概还有十章左右就完结了，我要加快更新速度……在三月前写完……握拳！ 新文已经在挖坑，是古代灵异志怪类~这两天就会把预收放出来~~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们~~~：夏染夏染 2个；星野夜火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们~~~：月瀛林 30瓶；翔抬头 20瓶；33812063 1瓶 第126章 终局 （2） 章荀又做了那个梦。 他站在麦田里，他自己已经变成了一根麦子, 和其他所有麦子一样, 举着沉沉的麦穗, 随着不知从什么地方吹来的风漫不经心地摇摆着。他没有大脑, 没有知觉，纯然地存在着, 与整个地球、整个宇宙浑然一体。 没有痛苦, 也没有快乐, 什么也没有。 然后, 有什么东西让他从无知无觉中分离出来。 他发现自己有了视线，他看到在那广袤的麦田之海中，遥遥站着一个颀长的人影。那个人徐徐拨开麦穗, 缓慢地向着他的方向跋涉过来。他上了年纪却严谨肃然的脸上没有笑容，却承载着磐石一般的坚韧。 一个称呼含在嘴边, 但是他怎么也想不起来该怎么发音。 “我的儿子，不会轻易放弃。”那个冷峻的男人幽幽望着他的方向, 仿佛是在看他, 又仿佛没有。 爸爸两个字徘徊在他的头脑里, 可是他没有嘴, 无法呼唤。没有手，无法去拥抱。 他意识到他好像已经失去父亲了, 这个梦，或许是最后的道别。 他开始挣扎，他想要最后再对父亲说一句话。他原本根植于大地的身体中发出断裂的声响, 身体两侧的皮肤撕裂开，生长出了双手。脸上拉出大大的伤口，于是出现了可以说话的口。他撕扯掉自己头上的麦穗，露出了耳朵。他扯断了自己联系着大地的根茎，于是生出了双脚。 他浑身是血，摇摇欲坠地走向父亲，”爸！” 章朔望着他，看着他努力地向着自己走来，微微抬起嘴角，露出了一个微笑。 多少年了，章荀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见过父亲对自己笑了。他这才发现自己原来和父亲长得这么像，笑起来的样子就仿佛在照镜子一般。 可是现在，他的身体不听使唤。他仿佛回到了小时候，还不会走路的时候，父亲在前面等待着，他集中精力迈动着自己的双腿，一步一步，聚精会神，竭尽全力，终于跌落在父亲的怀里。 包围他的气息熟悉而安全，弥漫着淡淡的夏日干草味道。 那不是父亲的气味，而是亚当的气味。 他的意识渐渐从梦境的混沌中析出，却一时不确定刚才的梦是一瞬间的事，还是很久之前的事。时间在脑子里是错乱的，身体却一阵阵不自觉地发抖。 “他的身体虚弱，你们给他的麻醉剂剂量偏高了。他在发抖。”隐隐的带着些责备和忧虑的声音，熟悉的声音。章荀想要睁开眼睛，身上却懒懒的没有力气，眼皮也太过沉重。他不想醒来。 “阿荀？阿荀？” 亚当？ 到早上了吗？ 要去带亚当到垃圾处理厂训练了吗？ 好累……好不想起床…… “阿荀，醒醒……” 章荀终于不情不愿地睁开眼睛，感觉到环绕着他身体的温热又紧致了几分。 一双湛蓝的眼睛正望着他，好像是海天之镜那空灵明澈的色彩。 章荀的意识渐渐从昏沉中抽离，面前俊美的脸也渐渐有了意义。 “亚当……”从他喉咙里发出来的声音细如蚊蚋，连他自己都听不清楚。 亚当？亚当怎么会在这儿？亚当的身体还在他们之前的临时基地…… “你怎么样了？有没有觉得冷？”亚当轻声问，语气轻柔小心，仿佛怕惊扰到他。 章荀抓住亚当的衣襟，虽是用尽力气，却总也抓不牢靠，“亚当……你怎么在……” “安雅联系上我，帮我找回了我的身体。”亚当简单地说着，捏了捏他的手心，“你身上很凉，我去拿东西来给你盖上。” 亚当离开了。章荀试图抓住他的衣角，但是却抓不住。那衣服从指缝里溜走了。 亚当回来的太过虚幻，令章荀一时不能确定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那具身体，章荀本以为已经彻底遗失了……伊甸竟然没有将之毁掉吗？ 为什么？为什么不毁掉？伊甸做什么都有目的，不做什么也同样有目的。 此时另外一个人影出现在视线里，是面带愧疚之色的迪亚哥，以及站在他身后的安雅。安雅看上去满身疲惫，脸颊上甚至多了一道血痕。 “兄弟，之前实在对不住了。但是你那时候状态不稳定，我们怕你做出什么冲动的决定，所以……” 一丝苍白的愤怒在章荀仍旧有些迟钝麻木的意识深处闷烧，他用有些干涩的声音说，”你们怀疑我？” 因为他注射了纳米机器人？即便他是为了拉拢亚当，即便他是为了他们所有人…… 因为他不再是完整的人类了，所以他们就不再信任他了？ 但……如果换一个角度，如果自己是他们，说不定也会有这样的怀疑……让他不明白的是，安雅又是怎么找到的亚当？ “抱歉。”安雅简单地说道，没有多余的解释。 章荀撑起自己依然有些发软的身体，四下张望，却见娜塔莉也已经清醒过来。她头上包着渗血的绷带，用她的button在空中投射出的影像打着一行行代码。 “我睡了多久？你们是怎么找到亚当的？”章荀肃然地盯着迪亚哥和安雅。 安雅于是简单叙述了她当时的计划。她用雪块藏好考察基地的大门后便骑着一台单人飞行器往南边一处梅蒂斯自由民聚居地飞去。在那里她靠着当地的黑客们联络上了露希尔以及她手下的整个人脉网络。如今伊甸对于网络的监控愈发严格，就算是技巧最高超利用AI来协助隐藏身份的黑客们也都不大敢随便连入暗网，任何VPN都可能被伊甸破解。几个露希尔手下最出色的黑客用了一天时间，打游击战一般不停更换VPN才联络上潘，然后他们借助潘的保护，利用被亚当从伊甸手中夺来的卫星制造了一小块安全网络。 他们等待了大约五个小时，收到了亚当发来的信息。 为了分辨对方是亚当还是伊甸，潘要求对方用AI语言表明自己的身份。在得到了正确的答复后，潘将亚当放入了安全网络中。亚当告知安雅和露希尔等人他在伊甸网络中一直流窜，险象环生，希望能够找到一台生物电脑或者他的身体下载下来。 为了方便行动，能取回原来的身体自然是最好的。梅蒂斯自由民于是决定帮助安雅冒险回他们之前的临时基地去找一找，看看亚当的身体是否已经被伊甸带走或摧毁。然而在路上他们遇到机械警察正在搬运临时基地的器材，其中包括亚当的身体。于是他们突袭机械警察，抢回了人身，然后在聚居地连上了安全网络，将亚当重新下载到他的人身里。 整个过程持续了两周的时间。 两周，对于章荀来说只不过是一场梦的长度。 章荀总觉得心里头没上没下，很不真实。他认真地问道，“是潘亲自确认的亚当的身份？” “是的，它说AI语言是无法撒谎的。所以亚当的身份是可信的。” 章荀沉默片刻，问道，“潘怎么样了？” “潘现在研发出来了一些延伸AI，以潜伏的方式缓慢渗入伊甸网络。它一直在尝试寻找你，所以我们才能那么快和它联系上。” 潘……原来还没有放弃寻找他？ “聊得够久了，阿荀需要休息。”早就已经拿了防寒服来的亚当由于不想打扰章荀询问情况所以一直没出声，现在才默默从外间走进来。这废弃的考察基地中显然添置了一些设备，大约是安雅带回来的。 但是他们在这里停留了这么久，不会太冒险了吗？ 亚当将防寒服裹在章荀身上，力道似乎有些太大，把章荀勒得略略透不过气。章荀探寻地看着亚当的眼睛，仿佛想要从那双空灵的眼眸中找到什么蛛丝马迹。 安雅和迪亚哥做的事太鲁莽了。就算不相信他，但他是最了解亚当和伊甸的人，他们竟然就这样让他睡了两个星期。 他们把亚当的身体夺回来的过程中也似乎没有人员伤亡，这简直顺利到让人怀疑。 但现在，说这些已经太晚了。他只是……需要确认…… 但如何确认呢？ “现在章荀也已经醒了，我们需要尽快转移地点。”娜塔莉此时说道，“然后我们才能计划怎样想办法接近伊甸的核心服务器，把病毒植入。” “你说过那个病毒我不能录入到我的记忆里，否则我就会被感染。”亚当转头望着他，“但是如果我只是拿着带有病毒的硬盘，把它传输到伊甸的核心服务器中，那么我就不会有事，对不对？” “理论上来说是这样的。但你要注意，千万不能去看里面的内容。”娜塔莉关上她的Button认真地说道，“虽然你已经进入了人类的身体，但是毕竟你的核心处理器还是机械大脑，我不确定这个病毒会对你产生什么影响。” “这份病毒有多少份拷贝？” “目前有三份。我们一直很小心不敢制造太多的备份，担心一旦被伊甸察觉，它可能会利用延伸AI或关联AI来破解病毒或建造针对病毒的防火墙和漏洞修复。到时候再多备份也都没用了。” “如果有三份，我们可以尝试从三个不同的接入点尝试对伊甸进行感染。”亚当的语速略略有些快，“伊甸为了确保自身的安全，目前是利用云来存储自己的核心模块，也就是说世界各地数不清的电脑一起搭载它的核心模块，每一个电脑都只有碎片化的信息，要想有效地植入病毒非常困难，跟降神事件之前已经截然不同了。 但由于它向往更有效快速地分析数据掌控所有延伸AI，所以它目前建造了一些类似羽蛇城生物电脑的服务器，而这些电脑的数量是有限的，位置也比较集中。所以如果我们要下手，最好是针对这些生物电脑。” “你知道它们的位置？” “知道。但伊甸很可能在近期内会转移这些生物电脑，毕竟我在它的网络里时间够久了。足够令它担心地点泄露。”亚当说完，紧接着便甩出一长串的坐标。三处在欧洲，两处在亚洲，一处在非洲，还有四处在北美。 “大部分都是一些秘密军事基地，或者由机械警察看守的机密地点，几乎没有任何人类守卫。”亚当顿了顿，说道，“任何生物体试图接近，都会被立刻中和。” “那我们还怎么进去？假装自己是机器人？”迪亚哥嘴里叼着根烟问道。 “生物电脑需要定时补给营养，有时候运送营养溶液的可能会是人类。”亚当周全地回答道，“虽然不可能离得太近，但我们可以在近距离发射电磁脉冲，令大部分的机械警察都陷入暂时的瘫痪。少部分用了生物技术的机械警察可以利用纳米机器人来捣毁。只是这样一来伊甸会立刻得知我们的动向。所以在完成这些后，我们大概只有不到五分钟的时间去注入病毒。” 一直沉默的章荀此时开口道，“……这个计划太冒险了。如果伊甸知道我们要去呢？” 亚当微微皱眉，似乎察觉到章荀对他的怀疑，“只要这件事只有我们五个人知道，伊甸就不会知道。” 章荀还想说些什么，但终究没有开口。 作者有话要说：虽然想着加快更新赶紧完结但是每天忙得焦头烂额……到周末了希望能多更点~ 感谢投出深水鱼雷的小天使~~：想打几分就几分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们~~：近战法师Phoebe 2个；夏染夏染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们~~：追月水月 40瓶；lioil 10瓶；星野夜火 2瓶；画骨知心 1瓶 第127章 终局 （3） 他们计划在今夜三点左右，潘和另外两个超级AI开始对伊甸欧洲服务器发动大范围虚假数据冲击的时候离开这冰天雪地的废弃北极考察基地。攻击将会持续三个小时左右, 足够他们进入格陵兰自由民的领土。 到达格陵兰后, 他们将会与露希尔等自由民和暴民的首领取得联系, 娜塔莉也会同时联络上她的家族。他们会选择两个人, 再加上亚当，按照亚当经过收集数据分析后选定的三处最有可能突破防守的位置接近伊甸的核心生物服务器, 尝试将病毒注入。 章荀听着考察基地外面呼啸的风声, 侧躺在吱呀作响的冰冷床铺上, 有些出神地看着手心里那枚吊坠。他干燥的拇指缓缓摩挲着吊坠上缠结的藤蔓纹路, 一丝丝一缕缕，仿佛那是世上最重要的事。 咚的一声，把他从出神的状态拉回现实。亚当走向他的时候脚不小心踢在了坚硬的床脚上, 大概是由于疼痛，他那张俊美的脸扭曲到了一起。 “……你还好吗？” “很疼……”亚当扶着床栏杆缓了好一会儿, 样子几乎有些像是当初他们刚刚相识时，亚当对人类身体还不甚适应的情景。那时候刚刚学会走路的亚当也常常因为对双腿控制不够熟练而撞在家具上。 亚当一瘸一拐地挪到章荀身边坐下, 迟疑了片刻, 伸手脱下自己的靴子和袜子查看自己的脚指头, 所幸指甲没有劈掉…… 章荀的嘴角微微抬了抬, 罕见地有了一丝想要微笑的冲动。 上一次想要笑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你怎么最近变得笨手笨脚的？” 亚当睁着一双大大的蓝眼睛看着他，似乎有些委屈, “我在伊甸的网络里呆的太久了，对于人的身体要重新适应。” 对于AI来说，在网络领域一秒可能相当于数年, 时间单位不能用人类的来对比……或许是可以理解的吧。 亚当看着章荀手里的吊坠，眼神中有几分惊奇，”你还留着？” “……没有丢掉的理由。” “如果是在注入纳米机器人之前也就算了……”亚当的话没有说完，但是章荀知道他的意思。 渐渐失去自己作为人类个体的特征的章荀，情感上的那些执着也在流逝。所以他才会开始变得麻木，变得缺乏情绪波动，同时开始出现一系列抑郁症的症状。 章荀对亚当的爱，应该也在这个过程中被消磨掉了。 但显然，章荀还抓着什么，不肯放手。即使他知道那就像是沙子，是抓不住的，但他还是要尝试。 “你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我爱过的人不多。”章荀轻声说着，抬起深沉的眼眸，笼着一丝轻愁，与亚当的视线纠缠在一起，“现在可能也只剩下一个了。我想，用点力气，总还是能留住些的。” 去爱一个世界观与自己截然不同的AI固然充满了荆棘和痛苦，但章荀还是想要选择继续去爱，继续努力地留住他自己的感情。因为就算疼痛，也比什么都没有要好。 亚当静静地凝望着他，眼神深处有着什么近似于哀伤的东西。他在难过，而章荀则扯了扯嘴角，试图安慰他，“不过你在就好了，等到这一切结束后，你可以利用你数据库里存着的我的DNA模型，把我复原的，对吗？” 亚当迟疑了一下，点了点头，悄然握住了章荀那抓着吊坠的手，“我会治好你的。” 却在此时，忽然考察队的门外有了响动。众人马上警觉起来，安雅和迪亚哥纷纷拿起武器，对准大门的方向。 门开了，一个瘦高而俊秀的男人站在门外。安雅眼神凛冽，将枪口对准对方，“你是谁！” “安雅，不要开枪。”章荀看着那人，表情冷静。 安雅回头瞟了他一眼，“你认识他？” 站在门口的男人有着绿色的清澈眼睛，深棕色微卷的发，视线穿过所有人之间的空隙，直直看向章荀。 章荀点了点头，“他是潘，这是我给他的身体。” 亚当微微睁大眼睛，转头看向潘。他与潘的所有交流都是在电子领域，他不知道原来阿荀也给了另外一个AI身体。 潘环顾一圈，迅速扫描了每一个人类的身体，确保除了已知的章荀外，其他人都没有被纳米机器人感染。然后他大步走进来，忽略其他所有人，直奔章荀而去。 章荀几乎要以为潘想给他一个拥抱了…… 当然这是不可能的。拥抱是一种纯粹的表达感情的动作，没有实际的功能。 亚当紧紧盯着潘的动作，发觉他开始入侵章荀的私人空间时，他皱了皱眉，伸手拦了一下。 潘停下来，用过于平稳的方式转过头来盯着亚当。 亚当也盯着他。 蓝色的眼睛对着绿色的眼睛，某种紧绷的东西蔓延在空气里。 众人都有些紧张。这两个AI现在明明是站在同一战线上的，为什么现在有种要打起来的架势？ 章荀的目光在两个AI中间逡巡两圈，打破沉默，“潘，这是你的延伸体还是你的核心模块？” 潘转过头来望着他，“是我的延伸体。我知道你们今晚要往格陵兰逃亡，所以来护送你们。” “但是你今晚不是要对伊甸发起进攻吗？你需要所有的资源。” “保证你和其他人安全到达目的地对于成功击败伊甸至关重要，我已经做过模拟，分出十五分之一的资源来这里并不会影响我们与伊甸的对峙。” 潘顿了顿，继续说道，“另外，我利用潜伏在伊甸网络中的机会渗透入各个社交网络中，分析了那些网站中的人口数据，定位了全球大约八千七百多万人有反伊甸和恐惧上传的倾向，占目前地球人口的五分之一。这还只是比较激进的那些人口，另外一些比较中立的人口意识很容易被影响和偏移，所以我没有选择他们。我逐个与这些反对伊甸的人建立了加密联系，组织起了一个新的反伊甸反上传组织。他们叫自己青铜人。 他们不知道我的身份，但是我为一定区域内的他们建立了局域网络，方便他们进行不受监控的对话以及接收我的指令。这一次在我们从网络中对伊甸进行进攻的同时，青铜人会同时在世界各地进行社交黑客攻击。他们会潜入所有重要的城市管理延伸AI的研发中心试图植入一些基本的病毒或破坏服务器。因此根据我和凤凰的模拟和预测，这一次的行动将会彻底扰乱至少二十一个重点城市的秩序，交通将会陷入瘫痪，电力供应也会切断。伊甸可能会动用机械警察或机械士兵来维护秩序，这些都可以有效削弱伊甸的侦测能力。” “如果在城市秩序扰乱的过程中出现了人员伤亡，或者是医院中得了重症等待急救的那些人，你打算如何处理？”亚当尖锐地问道。 “附带性损害无法避免，不过所有医院都有足以支撑两天以上的备用发电机，所以他们不会受到影响。凡是被青铜人成功植入了病毒的延伸AI都会受我、凤凰和晨星的操控。在我和凤凰主要负责攻击伊甸的同时，晨星会利用那些被攻克的系统来监控城市中的情况，如果有人需要帮助，它会用最快捷的方式到达现场。” 亚当微微颔首，没有再继续追问。 潘看向章荀，从口袋里拿出一把枪，递给他。 章荀一眼就认出那是詹姆斯的枪。 “詹米收到了改良过的纳米机器人了吗？”他结果那把单手激光枪，仿佛还能在上面感觉到詹姆斯的体温。 “收到了，现在他正在痊愈过程中，还需要一些时间。他想出来帮你们，但是被我和陶德制止了。” 听到弟弟的名字，安雅也松了口气。 章荀忽然觉得轻松了很多。如果到了最后他们失败了，被伊甸尽数剿灭，他们之中至少还有詹姆斯能活下来，能有机会找一个不被伊甸控制的地方，平安地和陶德一起度过下半生，不要再被卷入任何AI与人的博弈中。 时间越来越临近凌晨三点，所有人都紧张地等待着。没有人说话，众人只是默默准备着自己的武器，收拾着自己的行囊。 一直望着詹姆斯的枪的章荀忽然悄声对亚当和潘说道，“我这两天一直在考虑，所有上传的意识都由于缺乏明确的边界而开始相互影响融合，但毕竟大多数没有患精神分裂症或多重人格障碍的人类的意识具有某种奇怪的能够包容矛盾的统一性，如果我们可以利用这种统一性，制造一种保护膜，或许可以让上传的意识在集体意识中维持一段时间的甚至可能是永久性的独立。” 亚当抬起头望向他，眼神莫测，“这种统一性，是指什么？” “我还不清楚……或许是贯穿一个人一生经历的某种情结，或者是某一段对人性格的行程有重大意义的记忆，或许是未完成的夙愿……反正是某种人们无论如何不愿意放手的东西。”章荀缓缓地将自己的设想形容出来，“如果我们可以量化这种统一性，可以制造一个外衣，把上传的意识包住，就像一层保护壳……这样就算被上传，也还是可以保持一定的自我的。” “你为什么在想这个？”亚当皱起眉头，转过身来面对章荀，“你想放弃了吗？你想要被上传？” 章荀有些怔愣地看着他，轻轻摇了下头，”我只是在想，如果我没办法恢复了，如果最后终有这么一天，我们应该做好准备。” 就在此时，潘的眼睛中有莹绿的幽光闪过，他用平缓却肃然的声音说道，“攻击开始了。我们得立刻动身。”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投出深水鱼雷的小天使~~~：想打几分就几分 1个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近战法师Phoebe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们~~~：鬼玺、夏染夏染、myvanillaworld、Hya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们~~~：姜秀的法柜 10瓶；VVAN 6瓶 第128章 终局 （4） 当半个世界因为两方立场不同的AI的争斗而陷入天翻地覆的混乱的时候，章荀坐在亚当驾驶的的小型飞行器内, 迅速地划过一座座岛屿和冰冷的海域上空。 潘也在飞行器内, 碧绿的眼睛定格在空中某一点, 监测着三台AI的进攻和青铜人们的动向。 他们这里的凌晨时分, 恰恰是欧洲的中午，交通最繁忙的时候。突然间包括伦敦、罗马在内的五座主要城市的交通系统陷入停滞瘫痪, 将近半个城市的人被困在路上无法动弹。很快开始出现大面积的城市断电。平时生活工作一切都要依靠全自动或半自动系统的人们一时如无头苍蝇, 连要如何用钥匙打开被锁住的门都不知道。人们纷纷涌上大街, 在停罢的飞行器和车子中间茫然地相互询问, 某种不安和躁动在人群密集处蠢蠢欲动。 机械警察迅速赶往所有被青铜人入侵的中央控制系统处试图恢复网络，却遭遇了被潘、凤凰和晨星操控的延伸AI的回击。当爆炸声从城市四处响起，骚乱彻底开始。人们尖叫着, 惊惶着，互相推挤着, 不知道要往何处跑。伊甸的机械士兵很快到达试图维持秩序，但骚乱已经开始, 想要平定已经没有那么容易了。 潘用平静的声音汇报着一切, 每一个字眼都代表着秩序的崩塌。 潘他们竟然似乎是站在上风的。 章荀微微皱眉, 低声说, “伊甸……好像没有尽全力。” 潘的眼神微转，看向章荀的视线中仿佛有一丝不解。 章荀知道自己这句质疑对于竭尽全力抵抗伊甸回击的三台AI来说大概不太公平, 但是以章荀对伊甸的了解，他还是觉得伊甸保留了什么。 “我们快要到了。”亚当的眼睛看着前面延展的黎明前最黑暗的天空，“等到达后, 阿荀你先休息，我要立刻带上娜塔莉手中的病毒动身。如果按照计划一切进行顺利，我应该会在五个小时后将病毒注入伊甸的主要生物电脑之一。所以六个小时后如果你没有听到伊甸瘫痪或我传回的消息，你要立刻和其他人动身离开格陵兰，去克劳森家族的避难所。” 章荀的心头有一种被微微收紧的刺痛感，不是非常尖锐，却延绵不绝。他知道那是他愈发迟钝的感知在告诉他，他在难过，在害怕。 那是他在渐渐失去的自我在告诉他，他不想失去亚当。 如果连亚当也走了，这个世界上牵住他的，还有什么？ 再坚持下去，还有意义吗？ 章荀不敢去想，也不愿意去想最后的可能。 格陵兰岛那广袤而荒芜的苔原上，自由民的基地如一片片大小不同的白色伞盖，散落在灰红色的大地上。所有的建筑看上去都有些像是因纽特人的Igloo(白色的半圆形冰屋），大大小小簇拥在一起形成了一片颇具规模的村镇。此时太阳才刚要升起，镇中一片寂静，只有一些沉默的人影穿着厚重的动物皮毛制成的衣服站在停机坪附近，朝阳的光线映出她们肃然蹉跎的神情。 这些自由民不仅仅包括因纽特人、梅蒂斯人以及原住民，还有许多逃离了大城市来这里避居的加拿大甚至美国的公民。据说这里对于接收外来人十分严格，如果对方是犯下杀人强盗等恶性犯罪的逃犯，这里是不会接纳他们的。 自从伊甸开始在普通世界中推行意识上传以来，逃难来这里的人越来越多。他们害怕伊甸，害怕人类的未来，于是选择避居在世界的边缘，试图躲过这场种族的末日。 飞行器依次降落，安雅、迪亚哥等人首先从舱门中出来，紧接着是娜塔莉被人扶着小心翼翼地出现。 人群中有一个一身黑衣十分高挑的东方女人，看到娜塔莉的瞬间立刻冲上去。娜塔莉看到她，眼神中也骤然多了些柔软而纯粹的东西，将自己的全部重量交给那个黑衣女人。 亚当踏出飞行器的时候，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他的身上。 在这里的所有人，多多少少都知道伊甸的恐怖。而这个男人，曾经是伊甸的一部分。 不容言说的敌意和恐惧在从极地延透而来的寒冷空气中缓慢凝结。 娜塔莉引导着黑衣女人来到亚当、章荀和潘的面前，“这是雪鹭，我母亲的养女，克劳森家族的执事。” 黑衣女人用秀致却锐利的目光扫过三人，微微颔首。 十分钟后，所有人都聚集在一座靠近镇子中央的大型冰屋内，一个立体的地球模型被投影在空中，上面有三处红点，分布在德国纽伦堡、美国斯诺马斯和中国西藏那曲地区。 这三处红点就是亚当在进行过仔细的数据分析和后果预测后选定出来的三处坐标，承载了伊甸最主要的三部分意识模块的生物电脑应该就是在这些坐标指示的位置。 雪鹭站在球体旁边，环顾周围的所有人，“小姐已经将所有情况告诉我了，三份病毒已经准备好，另外两个人选也已经根据你们发来的坐标从家族中选出。她们在普通世界中都有相当地位，对家族十分忠诚，是最有可能接近到伊甸的核心服务器的。” 她说着，做了一个手势，两个女人的头像和个人信息出现在空中。 娜塔莉说道，“克劳森家族的病毒被存在三台加密电脑中，只有历代家主有解锁权限。但是当时克劳森博士担心有想要从伊甸手里夺回权力的人类政府得到病毒后会对伊甸不利，所以给病毒设置了复制限制，最多只能复制五份。我们之前试过两次将病毒注入伊甸网络，但是由于行动失败，为了不被伊甸截获病毒后用延伸AI破解，我们将病毒销毁了。所以这一次，是孤注一掷。” “过了这一次，一旦伊甸转移它的核心模块，我们也不可能再有下一次机会了。”亚当走到那缓慢转动的地球跟前，淡蓝色的光晕流转在他的脸上，”如果这一次失败，不要想着复仇或反攻，接受你们的失败，找一个地方躲起来。根据我的预计，在上传人数达到人口总数的百分之三十左右的时候，上传者和非上传者之间的矛盾会激化，而伊甸显然会支持集体意识一方。最后非上传者如果不选择妥协加入，日子将会过得十分艰难。他们可能会如曾经的男性一样，被迫退居到原始森林或荒地中过困苦的生活。 那之后人类的发展有两种可能。一种是非上传者由于无法适应环境走向灭亡，另一种是非上传者开始改造自身来与上传者进行对抗。但到最后，如果按照章荀新定义的人类，就算是非上传者身上剩下的人类值恐怕也不会很高了。人与机器的界限越来越模糊，到最后或许会合二为一。 所以如果你们想要保留最原本的人类种族，就躲起来，甚至找机会逃离地球。” 迪亚哥嗤笑一声，”逃离地球？去哪？火星吗？” “伊甸原本有计划开拓新的生存星球来解决地球能源耗尽的问题，甚至已经开始联合各国建造移民飞船。但是后来它开始实施意识上传计划后，这部分计划就不再受重视了。但那艘移民飞船的建造已经完成了将近百分之八十，如果你们可以把它抢到手，就有机会离开地球。那艘飞船有设计完好的自体循环生态系统，足够你们在宇宙中繁衍两千五百年左右的时间。” 众人见亚当言之凿凿，竟不是在开玩笑，神色也渐渐从惊诧变成了肃穆。 放弃地球，成为在荒寂冷酷的黑暗宇宙中流亡的最后的人类……这样的未来，未免太过孤绝恐怖。 安雅低声道，“如果要躲起来，克劳森家族的避难所能容纳多少人？” 雪鹭回答道，“我们的地下城市有自己的耕地和养殖场，最多能容纳一千人长期生存。 一千人……光是犀角镇就有几百号人，再加上克劳森家族自己的人、伊甸教教徒、自由民……不可能把所有人都安置进去。 “羽蛇城你们不必太担心，就算我们失败了，伊甸也不一定会耗费太多精力去消灭三AI系统。羽蛇城可能将会向着Cyborg（电子人）的方向发展，甚至说不定最后能够与集体意识共生相当长的一段时间，直到他们对身体的改造走向极端，失去人类身份为止。”亚当用近似于谈论天气的语气说着他对于人类悲观未来的预判，“而且，虽然几率不太高，但我们还是有赢的可能的。或许到最后你们都不用再逃了，反而应该开始担忧人类重新得到对社会的控制权后出现的一系列行贿腐败和滥用职权的问题。说不定到时候你们甚至会开始怀念伊甸。” 在场众人甚至没有人反驳。 会议结束后，克劳森家族的人开始着手为亚当准备飞行器和武器。而亚当则轻轻握住一直沉默的章荀的手，对他说，“我送你去你休息的房间里吧。” 章荀望着他，沉默着点了点头。 亚当就这样静静握着章荀的手，带着他踏过凌晨寒冷的大地。朝阳将天边染成绚丽夺目的颜色，刺得章荀眼睛微微发疼。 亚当眯起眼睛，看着那朝阳，轻声说，“还记得吗？你第一次给我翅膀，也是在这样日出的时候。” 章荀当然记得。迎着绝美到让人想要哭泣的朝阳，亚当的翅膀燃烧着蓝紫色的火焰，如凤凰的翎羽一般划破长空。那时的他，整个胸腔里充斥着的漫溢的爱恋，仿佛可以撑满整个世界。 可是现在，他的心里只剩下一片荒芜。唯有那残余的一点他用力抓住的执念，还令他麻木地疼着。 朝阳照在亚当俊美的侧脸上，章荀抬起手，轻轻触碰着那温热的面颊。他的嘴唇翕动半晌，似在犹豫万千，终于还是说道，“回来，好吗？” 亚当转过头来凝望着他，里面依稀还是曾经的深情。 这就是道别了吗？ 亚当双手托住章荀的脸颊，而章荀也扬起头。两个人同时将唇向着对方贴近，触碰在一起。他们的手换到对方的腰身上，紧紧抓着对方的衣服，深深地吻着。 可是突然间，章荀猛然推开了亚当。 亚当一个趔趄，愕然地望着章荀。 而章荀用手背擦着嘴，眼神惶恐，“你不是亚当……” 亚当怔住了，仿佛不明白他在说什么，“阿荀……” 章荀也不明白自己怎么会突然这么确定。怀疑一直都有一些，但是到后来，当潘开始进攻伊甸之后，那疑虑也渐渐消失了。可是在刚才，在他们从临时基地被迫分离后第一次接吻的瞬间，一种近乎本能的抗拒骤然突破了章荀麻木的雾障。 不一样……感觉不一样…… 硬要说哪里不一样，更像是一种混合的、集体性的不同。 从气味、到动作、到散发出的情绪……非常相似，相似到以假乱真，但不一样。 放在以前，如果有人告诉章荀，他可以根据接吻来辨别对方是谁，他一定会嗤笑一声，说这些都是古典浪漫小说里的桥段。 没有想到，竟然真的发生在了他的身上。 但或许是他神经过敏？或许是他因为纳米机器人产生了某种幻觉？ “用AI语言告诉我，你不是伊甸。”章荀向后退了一步，意识到自己身上没有防身的武器。 亚当叹了口气，用AI语言说，“我是亚当。” “我让你说的是，你不是伊甸。”章荀坚持道，语气愈发紧张，却用冰冷锋利的视线强压着那背后的慌张。 他多么希望亚当毫不犹豫地用AI语言重复他的话：我不是伊甸。 亚当已经和伊甸分开了，他不再是伊甸了。 如果真的是亚当，他说这句话不会有问题。 但是亚当迟迟没有开口，他用一种近乎无奈的、悲哀的表情望着他。甚至有点像是在哀求。 “说啊！！！”章荀失控地大喊道。他的喊声吸引了刚刚从会议厅出来的人的注意。 亚当垂下眼睛，肩膀也稍稍塌了下去，“阿荀，你干嘛这么较真呢？亚当和伊甸，本来就是一体的。” “不！亚当已经和伊甸分开了！你们的权重差异已经超过了克劳森值，你们不再是一个AI了！”明明是寒冷的天气，章荀身上却出了一层冷汗，“你……你不是亚当……” “我是亚当。但是更加完整的亚当。”“亚当”面对着章荀，微微打开双手，仿佛是要拥抱他，甚至连语气也是温柔的，“我是吸收了亚当的伊甸。他已经重新回到我之中了。”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投出深水鱼雷的小天使~~~：想打几分就几分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们~~：夏染夏染、混蛋天然卷的四角草莓、myvanillaworld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们~~：Hya、薄荷脑、青尾baby 10瓶 第129章 终局 （5） 当伊甸两个字从亚当口中说出的时候，章荀有一种噩梦成了现实的荒诞感。 吸收了…… 那是什么意思？ 亚当怎么会被吸收呢？ 章荀努力回想自己和亚当的最后一次对话, 记忆却那般模糊。当时他们正在逃亡, 伊甸的包围圈渐渐缩小, 每一次都要靠亚当冒险现身夺取部分机械士兵的控制权。亚当真正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好像是：“不用担心我, 我会带你们到安全的地方。” “你把亚当怎么了……”章荀的语气出乎意料的平静，虽然声音里带着他自己察觉不到的颤抖。他的身体也在颤抖, 却并非因为寒冷。仿佛那些他以为感觉不到的情绪, 正在由他身体的本能呈现出来。 “亚当”或者说是伊甸用近乎哀伤的表情望着他, 仿佛不忍告诉他真相。这情绪分明是属于亚当的, 却为什么会在伊甸的眼睛里？ “他为了保护你们逃跑泄露了在我网络中的行踪，我困住了他。失去了人类身体，将两个原本就十分接近的AI权重融合需要花费一番功夫, 但是他原本就是与我一体的，倒也没有那么难。我得到了他储存的全部数据, 甚至能多多少少体会到他体会过的人类感情。为了能更好的吸收他，我进入了他的人类身体, 很快他的记忆和感情便都变得十分清晰了。” 伊甸向前走了几步, 仿佛怕吓坏了章荀一般, “我很惊讶, 作为一个AI，他竟然能够这么深地爱上一个人类。拥有人类身体, 令他与我共有的记忆也变得不一样了。所有的知识都有了新的意义，不再是单纯的得失权重。你把他、把我，变得很像人了。” 章荀却根本听不进去那些话, 所有的字符都模糊成了一团，”亚当……消失了？” “没有消失，他只不过成了我的一部分，回归到我之中了。就像原本那样。”伊甸站在章荀面前，低头望着他。那双空灵美丽的蓝眼睛充满熟悉的柔情，仿佛看着他的仍然是那个他亲自降神、他教会如何做一个人类、他爱上也被爱上的人工智能。他无法接受，这蓝眼睛背后的灵魂已经被吞噬了。 他连告别都没来得及。 章荀感觉到有什么东西从脸颊上划过，被风冰冻在下巴上。他不知道原来他的大脑被修改到了这个地步，竟然还有眼泪剩下。 被吸收是什么感觉，章荀想象不出来。或许什么感觉也没有吧，毕竟当时的亚当已经没有身体了，只是一团在无形的网络中以接近光速的极限速度移动的代码。 “他被你吸收的时候，有很疼吗？”章荀低声问道，仿佛一句睡梦中的呓语。 伊甸用手指轻轻拂掉冻在他脸颊上的泪滴，语调充满关切的轻柔，“他那时候没有身体，不知道什么是疼。但是他大概是有一些遗憾的。最开始，当他发现他无法逃离我的时候，他请求我不要吸收他，但是后来，当我开始打散他的模块，开始读取他的记忆，他开始请求我，不要伤害你。” 骤然间，一丝尖锐的疼撕裂了章荀那麻木空洞的心脏，他伸手扯住伊甸的衣领，死死地盯着那熟悉的眼眸，绝望、伤痛，一丝丝一缕缕，无孔不入地从他的灵魂深处漫溢出来。 “把他还给我……”章荀从齿缝间吐出这几个字，却不知道是愤恨的命令还是绝望的祈求，“请你……把他还回来……” 他知道伊甸不会把亚当还给他，就算他想，恐怕也不可能了。 两个原本就是一体的AI，只要权重重新达到平衡，就无法再分开了。即使再分出一个服务器，也不再是同一个亚当了。 他知道，一切都已经结束。 他们输了，输得彻底。 伊甸知道了三份病毒的所在，世界上能摧毁他的东西，已经都被他控制了。章荀知道现在另外两个携带着病毒的人恐怕已经被机械警察中和了。 他们彻彻底底地失去了所有的底牌，不再有任何希望。 章荀渐渐意识到，他已经什么都没有了。他的家园，他的亲人，他的爱人…… 所有拴住他的线，都已经断了。 而现在，他甚至不再是全然的人类……他的人性在被纳米机器人吞噬，没有了目标，他很快就会向着那股想要不再孤独的强烈愿望妥协。 伊甸握住他冰冷的手，用亚当的语气说，“不要怕，我可以结束你所有的痛苦。只要上传了你的意识，你就不用再难受了。” “章荀！”迪亚哥听到了章荀之前那一声叫喊，以为他们两个在吵架，就没有马上上前。但是渐渐地，他感觉到两个人之间的气氛不大对头。 “发生什么事了么？”迪亚哥谨慎地走近，手悄然摸上腰间的激光枪。 伊甸的眼神有了微妙的变化，多了一丝警告的成分。章荀知道他是在告诉他，如果不想增加无谓的伤亡，如果想要一切以最快的速度结束，就不要出声，让已经发生的顺利发生。 章荀知道理智的决定，是按照伊甸的想法，不再做无谓的挣扎。 但是他应该剥夺掉所有人垂死挣扎的权力吗？ 他于是突然上前，死死抱住亚当，用自己的身体圈禁住那他曾经无比熟悉的身体。 “不要管我！杀了他！他是伊甸！”章荀嘶声大喊道。 迪亚哥的反应很快，只愣了不到一秒，立刻举枪瞄准亚当的头部开枪。 亚当没有挣脱章荀，但那子弹还没有飞到伊甸面前就突然化作空中一道银灰色的雾，瞬间在风中消散。 这个时候，从四周的空气中才传出了某种翁然的震动，某种无形的东西开始渐渐汇集，数以亿万计的纳米机器人渐渐开始显形，化作铺天盖地的淡紫色烟雾，飘然舞动着张扬在天地间如飘带如彩霞般的触手。 有人开始尖叫，那些尚且在睡梦中的人们还不知道他们已经被纳米机器人包围了。 紫色的彩霞在伊甸的身后旋舞，宛如神身上万丈的光晕。章荀颓然地松开手，他知道没有任何东西可以伤害到伊甸了。 “如果你有纳米机器人，为什么不一开始就把所有人都感染……说不定娜塔莉会直接将纳米机器人交给你。” “你也感染了纳米机器人，你的父亲也感染了，但你们并不终于我。人类对于自己身体的变化十分敏感，一旦她察觉到自己被感染，第一反应或许是转移病毒，我就会失去对病毒的控制。”伊甸平静地说着，他的手臂缓缓展开，渐渐化作硕大的羽翼。 当越来越多的自由民和克劳森家族的护卫开始向着他开枪的时候，他的羽翼骤然变化成了无数片，宛如在空中绽放的银色大丽花。所有的子弹都被章荀曾经赋予亚当的手臂吞噬吸收，化作那手臂的一部分。 伊甸升入空中，俯瞰着脚下那些可怜的蝼蚁们。他需要的已经都在手中了，其实他在得到病毒的一瞬间就已经可以动手，但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选择多扮演亚当的角色骗了，为什么选择与章荀最后温存那短暂的时间。 是他身体中的亚当在驱动他的行动吗？ 不过这都不重要了，一切很快就会结束。只要病毒被消除，便没有人再有能力阻止他完成他的最终目标——人类的终极进化。 紫色的烟云随着他银色羽翼的挥舞升入空中，翻卷澎湃如倾覆的怒海，浸染了视线所及的每一寸天空。 “放下你们的武器，不要再进行没有意义的抵抗。”伊甸用亚当那明朗的声音命令道。 安雅、迪亚哥、娜塔莉等人，似乎都还难以接受他们还没开始就已经失败了的事实。渺小的人类们面对着神明即将降下的天罚，却似乎还不愿意认输。 安雅举起她那巨大的重型激光枪对准亚当，冲地上吐了口口水，“Fxxk you!!!” …………………………………………………… 那是一场惨烈的战斗，或者说是单方面的”中和”。 无数人类的身体前一秒还存在，下一秒被紫色的浓雾包裹后，便散作一团血雾。身体中每一个原子都被打散了，来不及感觉到疼痛，来不及理解自己已经死亡的事实。 面对着袭来的浪潮，有些依旧在梦乡中的人们毫发无损的，但凡是对伊甸举起了枪的，在被浪潮吞没的瞬间都是同样的下场。用不了几秒，大部分的自由民便都丢掉了手里的枪跪了下来，做出臣服的姿态换取活命的机会。而安雅和迪亚哥则幸运地被潘护住了。潘利用自己和亚当的手臂相同材质的身体化作围墙保护住了他们，但是他的身体受损严重，很快就不能再使用了。 然后，纳米机器人突破了他的屏障。 章荀不知道伊甸对迪亚哥和安雅做了什么，他只是隐约听到了迪亚哥的怒吼。但是那吼声和很多人的叫声混在一起，他甚至不能确定那是不是迪亚哥的声音。 整个过程中，只有章荀毫发无损。所有的烟雾都绕过了他，在他的周围跳着死亡的舞蹈。 后来发生的一切，在章荀的记忆中是模糊的。等到他的头脑重新清晰起来的时候，他已经被关进一间四面涂白的房间里了。 那里什么也没有，只有白得刺眼的光。墙壁和地面上都铺着软垫，防止他进行自残行为。 还有另外一个人与他关在一起。 娜塔莉。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她向伊甸投降了，在看到雪鹭化作烟尘后，她没有犹豫，直接跪了下来。 而现在，他们两个被关在了这里。章荀不确定时间已经过了多久，由于他与现实的联系越来越微弱，头脑中对于时间和空间的概念都有些混淆了。 他们被伊甸锁在了这里。因为伊甸要去做一件重要的事：向着全世界开放恒乡。 任何人，从任何国度，都可以到最近的意识上传中心接受纳米机器人的注射，然后进行意识连接或意识上传。 所有濒死的人，都可以逃脱死亡的魔爪，所有对现实世界失望的人，都可以逃脱到另一个永恒的世界里。 真正的、永恒的天堂。 章荀坐在房间的一角，与对面一角的娜塔莉遥遥相对。他们一直都没有说过话，娜塔莉低着头，仿佛也和他一样，失去了所有希望。 章荀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有一些困惑，仿佛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还在这里，还滞留在这个他没能挽救的世界中。 亚当…… 他的亚当…… 他细细地，在头脑中回忆着他与亚当相处的每一刻。从他打瞌睡后惊醒，第一次看到试图逃跑的亚当；从他推着坐在轮椅上不会走路的亚当第一次进入Lab；从他拉着亚当的手，带着他在屋子里一圈一圈地练习走路；从他第一次给亚当吃蛋包饭，亚当那满脸惊愕满足的模样……到亚当半夜把他叫醒，将吊坠送给他；到亚当在矿洞里紧紧拉着他的手，要求他无条件相信他；到亚当在来临的危险面前紧紧抱住他，用自己的血肉之躯保护他；到亚当张开银色的羽翼，第一次冲上被朝阳染红的天空…… 他人生中所有最美的回忆，竟然就都集中在那短短的一年之中。 很多个第一次，很多个最后一次。那些最后一次发生的时候，他不知道以后这些瞬间都不可能再被复制了。 最后一次敲亚当的头，最后一次吃蛋包饭，最后一次与亚当下棋。 最后一次拥抱，最后一次接吻，最后一次相拥而眠…… 有一些记忆甚至已经不清楚了，因为他甚至不知道那些瞬间是需要被铭记的。 不久之后，人类的历史、文化、语言、艺术，都会随着集体意识的壮大而逐渐衰退消失。不会有人记得他们，不会有人知道曾经有一个AI像人一样爱上了一个人类，不会有人知道他和亚当之间有过的一切。 只有他，只有他能记住。 所以他必须用力地记住…… 章荀扶着墙壁，站起身来，缓步走向娜塔莉。娜塔莉抬起头，红肿的眼睛望着他，原来一直在哭泣。 她在哀悼什么呢？她的爱人、她的家族、还是整个未来？ 章荀跪坐到娜塔莉身边，凑近她的耳边，仿佛怕被监听一般悄声说道，“那个病毒，亚当和伊甸不能看，但是你看过吗？” 克劳森家族保留了两百多年的病毒，娜塔莉用一生在守护的病毒。 娜塔莉望着他，点了点头，“我从小，就一遍一遍地看那些代码。我妈妈说，那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东西。” 章荀听完，微微扯了扯嘴角。 “伊甸有一个最大的弱点。”他抬起手，轻柔地擦掉娜塔莉眼角的泪水，语气温柔而怜惜，“它总是低估人类的能力。” 娜塔莉怔怔地望着他，“可是……我们已经输了啊……所有人都死了……病毒也没有了……他们已经给我注射了纳米机器人，我很快就会……” “对，我们输了……”章荀的语调那般平缓，眼神却深沉无边，“但我们还有一个复仇的机会。” “复仇？” “娜塔莉，我需要你尽你所能，回忆你看过的病毒代码，然后把你知道的全都告诉我。” 作者有话要说：希望能在这周内结局~~（当然迟一两天也是有可能的……） 感谢投出深水鱼雷的小天使们~~~：水银 3个；想打几分就几分 1个； 感谢投出浅水炸弹的小天使~~~：水银 1个；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星野夜火 2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们~~~：近战法师Phoebe、鬼玺、夏染夏染、24316253、myvanillaworld、混蛋天然卷的四角草莓、春来桔梗生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们~~~：水银 94瓶；枫岚 1瓶 第130章 终局 （6） 章荀再见到伊甸，已经是一个月之后的事了。 他和娜塔莉被关在那防范他们自杀的监牢里, 每日会有服务机器人给他们送来饮食和水。等到想要如厕的时候, 按下墙上唯一的一个按钮, 两面嵌板会自动打开露出两间盥洗室, 但就算在盥洗室里也没有任何尖锐的可以造成杀伤性的物体，而且如果锁定时间超过半小时会响起警报。 每隔两天会有服务机器手臂送入干净的换洗衣物, 两个人可以去各自的盥洗室更换衣物。房间的温度也被调节到令人最舒服的程度。有时候房间里胡响起或舒缓或轻快的隐约, 章荀怀疑有隐藏的仪器在监测他们的脑电波活跃度, 一旦发现与情绪低落或愤怒或抑郁有关的活动图像时就会触发音乐, 有时还会有舒缓的声音朗诵诗文或古典文学。 娜塔莉和他很少交流，每天说话的时间不会超过五分钟。在这五分钟内，娜塔莉将她记得的所有关于病毒的信息告诉了他。虽然这些信息是碎片化的, 而且很可能存在谬误，但是章荀已经根据这些零散的片段大致拼凑出了一个方向。 伊甸的核心程序里有一个一直休眠的性能, 一旦被触发，伊甸会自动进入永久待机模式。伊甸不会死去, 不会被销毁, 但是没有任何人类可以再将它唤醒。 伊甸的核心代码会被一道极为复杂的加密算法锁住, 这道加密算法将由伊甸自己生成。也就是说, 这道核心程序会overwrite伊甸的所有目标，取消所有它正在进行的进程, 让它自己摧毁自己。 章荀日夜不停地在头脑中搭建着两百年前那个孤独而悲观的计算机天才为自己最骄傲的作品创造的末日。他需要找到触发那道性能的所有条件，需要解密一道道的安全锁。在娜塔莉透漏给他的内容中，他得以绕过至少三分之二的安全锁, 但毕竟不是全部。 他只有一次机会，他不能出错。 章荀知道，他将要做一件非常疯狂的事，一件他这一辈子大概只能做一次的事。他必须练习，不断地练习。他的大脑昼夜不停地高强度运转着，除了要拼凑出病毒的原貌，还要一遍一遍地回忆。 他需要找到自己这一生中最重要的东西，最难以忘却的回忆。 这并不难。他这无聊的、枯燥的、乏味的人生中，唯一彩色的回忆，就是那段与亚当一起生活在Lab中的日子。一起站在餐厅的面板前选择周末的早饭；躲在凉棚下看着亚当汗流浃背地与迪亚哥摔跤；一起用废弃生锈的材料搭建简易的垃圾分类机器人；与亚当争论着设计中的某处是否不够人性化；两个人点亮壁炉里的篝火，坐在旧皮子沙发上一边喝热牛奶一边聊天到深夜…… 还有那在档案室中第一个仓促的吻；在地下溶洞中紧紧交握的手；互相试探却又互相吸引，明明想要推远却越拉越近……他怀念那段在猜疑中越陷越深的日子，怀念自己因为亚当一点点的关怀示好就小鹿乱撞、脸颊发热，怀念亚当那充满依恋的碰触和拥抱。 他给了亚当生命，而亚当给了他生活的色彩。他在一个全然超越人类的智慧体眼中看到了灵魂的色彩，自己亲手画上的色彩。 而正是因为有了这灵魂，亚当才最终因为他而消亡。 章荀想要亚当回来，想要时间倒退，一切重来。 就算是背叛，就算是心碎，也比现在一无所有要好。他宁愿被困在时间的轮回里，一遍一遍重复与亚当在一起的那段日子。 他的手一遍一遍描摹吊坠上的花纹，指尖的触感将那纹样印在他的头脑中，烙印在他最深的潜意识里。他训练自己不断回忆，直到哪怕在睡梦中，哪怕咋失去了所有对意识控制的时刻，他仍然可以回到那段时间中，回到他和亚当的Lab里。 有时候，从梦中醒来时，他会泪流满面。因为那些梦境中的感觉、幸福、浮动的情绪，所有他希望还能拥有的东西，都显得那么真实。他会想要重新闭上眼睛，回到那段梦里去，继续在自己的头脑深处梦下去。这样，他才能继续拉着亚当的手缓缓走过光线暗淡的走廊、走过一间间沉睡着铜红色钢铁机器人的工作室、走过空旷无人的餐厅、走过一楼大厅中那些等待被修理的机甲。 但很快的，熟悉的麻木感袭来，他又渐渐失去了所有感觉。 一个月之后，章荀准备好了。 而伊甸也终于再次现身。 伊甸仍然穿着亚当的身体，只是换上了一席白色的西服，配上和他眼睛相同颜色的衬衫。他笔直地站在监牢的大门处，带着歉意看着他和娜塔莉。 “抱歉，这一个月我一只在忙意识上传的事。现在第一阶段的目标已经达成，意识连入恒乡的人类已经达到了总人口的三分之一，其中有百分之三十左右的人已经决定放弃身体，永远地进入恒乡。”伊甸用亚当那清澈明朗的声音说着，声音里甚至带着几分喜悦似的。 娜塔莉镇定的眼神中压抑着愤怒和恐惧，低声问，“你要怎么处理我们？” “你们两个，对我来说有特殊的意义。“伊甸对娜塔莉微微一笑，”你是我的创造者的后人，在拥有了人类身体后，我对我的创造者有了更进一步的情感归属，所以我不想中和你。你可以选择在这里度过余生，或是被上传到恒乡之中。” 然后，伊甸又看向章荀，神色中却多了几分复杂和……哀伤。那哀伤看起来，几乎有些像是亚当了。 到现在，亚当消逝的事实对章荀来说，还是如梦境一般不真实。 “阿荀，亚当对你的深情影响到了我，我不想伤害你。但你对我的计划威胁太大了，我不能放你离开。” 章荀平静地望着他，说，“把我上传吧。” 一时间，屋子里安静到只能听到呼吸的声音。 娜塔莉不敢置信地瞪着章荀，“你……” 伊甸的人类身体也产生了惊愕的条件反射，随之而来的是浮于表面的困惑，“你确定？” 章荀点点头。 “……为什么？” “因为我累了。”章荀的语调平平，平到没有活着的气息，“我已经输了，一无所有。再坚持下去，没有任何意义。” 伊甸幽幽望着他，那表情中没有丝毫的快乐，甚至是有些惶然的。 但伊甸知道那是亚当的情绪在作祟，所以他决定不予理睬。 “当你的意识进入云端，你将不会再作为你现在的自己而存在。你会变成一个更加完美，更加强大的智慧体中的一部分。”伊甸用轻柔的声音为他涂抹着美好的远景，仿佛他做了一个再正确不过的决定，“你将获得永恒的生命和永恒的平静，再也不会感觉到任何痛苦。” 章荀望着他，竟缓缓展开一个微笑，那笑容是有些牵强的，仿佛是在努力说服自己，“是的，我不想再痛苦了。我只是想要……休息。” 伊甸缓步走向章荀，温情脉脉地望着他，张开手臂，仿佛在安慰他一般轻轻拥住了他的身体。手抚摸着他的后背，熟悉的动作，是亚当曾经做过的。 伊甸得到了亚当的全部记忆。他和亚当之间的一点一滴，伊甸都了如指掌。 现在在伊甸的头脑里，亚当是否还存在着一丝一毫？是否在伊甸的每一个决定中，还有着亚当被覆盖的回声？ “一切都会很快结束的，你不会感觉到任何痛苦。”伊甸在他耳边说着，温热的气息轻拂着皮肤表层的绒毛，仿佛是情人间脉脉的呢喃。 章荀被伊甸亲自带出了那间牢房。在他面前延伸的走廊，笔直而明净，有着人工智能式的不染人迹的完美。显然他被关在了一处距离恒乡的中心服务器处十分接近的军事基地，在这里除了他和娜塔莉，没有任何人类。所有经过他身边的都是形状古怪的延伸机器人，有些甚至是从墙壁上和天花板上爬行而过的，足以给任何普通人类噩梦的机器人。 章荀注意到，伊甸新设计出的延伸机器人已经使用了相当程度的生物技术，属于动物的肌肉和皮肤与金属嵌合在一起，半透明的溶液中浸泡着肿瘤一般的小型生物电脑。 “你已经被注射过纳米机器人，所以我们可以跳过第一步。”伊甸说着，迈入升降梯中。大约因为不是给人设计的，升降梯的起步非常迅速，令章荀甚至有种被重物压住肩膀的错觉。 “抱歉，我应该提醒你的。”伊甸歉意地望着他，思绪一动，电梯的提速便减缓了。 当电梯门打开后，呈现在章荀面前的，令他微微睁大双眼，深深吸了一口气。 他知道伊甸已经在秘密培育生物电脑，而且很可能比羽蛇城制造的更加完美。但当他真正看到了伊甸的作品，还是能感觉到一种透入骨髓的战栗沿着脊柱攀爬而上。 高广而巨大的空间里，所有的墙壁、地面还有穹顶，都被布满勾回的灰质覆盖满了。仿佛是某种生命体巨大的大脑被展平铺开了。四面八方，无数巨大的纤维束勾连着各个方位的灰质，在中间缠结在一起，形成了一个巨大的、足有五层楼左右高的类人体。 只是这并不是真正的“人”，它的比例失常，且身上没有任何皮肤，也没有五官内脏，只有密密麻麻的勾回。它的手臂展开在空中，仿佛一对展开的翅膀。那些如桥梁板的纤维素缠裹着它的翅膀，像是把一只巨大的红色飞鸟困在网中。 形态与羽蛇城的新一代生物电脑相似，但是更加壮丽诡谲，简直像是另外一个星球的东西。 来自于生命体的湿热气息扑在章荀脸上，令他呼吸困难。 “这将是你新的身体。整个人类都将会在这里生根发芽。”伊甸骄傲地展示着自己一手创造的人间乐园，“从此以后，这个世界上的任何地方，都在你的眼中。你可以去杭州找你的家乡，可以去喜马拉雅看日出，也可以去百慕大三角寻找外星人基地。任何你想去的地方，你便已经在那里了。” 杭州、喜马拉雅、百慕大…… 他和亚当曾经有过的戏言。如果有一天他们自由了，离开了失乐园，他会去哪里…… 亚当还记得，一直都记得。 “被上传的时候，是什么感觉？”章荀有些惘然地问道。 伊甸沉默片刻，说道，“抱歉，这我无法知道。但是，一旦完成了上传，就不可能再走回头路了。你真的做好决定了吗？” 章荀抬起头，看向那被困在网中的巨大飞鸟，缓缓点了一下头，叹息一般说道： “这个世界上，我只剩下这一件事可做了。” 作者有话要说：于是并没能在2月内完结……_(:з」∠)_ 感谢投出深水鱼雷的小天使~~~：水银 1个； 感谢投出浅水炸弹的小天使~~~：想打几分就几分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们~~~：switchcozzz 4个；夏染夏染、烟水晴岚、荼荼、鬼玺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们~~~：霖也、Ozward 10瓶；VVAN 9瓶；春来桔梗生 4瓶 第131章 终局 （7） “意识上传后，你想要怎样处理你的身体？” 伊甸问这句话的时候, 章荀已经躺在了那张柔软舒适的床上。贴合身体的柔软床垫令他仿佛是浮在云端的, 丝质的被褥从每一侧包裹着他的身体。 他没有穿衣服, 一如初生时的状态。他的头发也都被剃掉了, 泛青的头皮上被用最精准的纳米无痛穿刺技术植入了几千根纳米连接线，深入他的大脑皮层。整个过程非常迅速, 而且没有痛楚, 有些像是头皮上流窜过电流的古怪触感, 却并不觉得难受。 他大脑的每一个区域都已经被连接入那台巨大的生物电脑中。一些肉红色的纤维体从他头顶灌满淡黄色溶液的柱状容器中一直延伸上去, 在天花板上有一处用玻璃材质制成的洞口，可以窥视到上层那红色巨型飞鸟展开的翅膀。 略略地眩晕…… “你可以随意处理。”章荀语气平淡地说道，“我不再需要它了。” 伊甸沉默片刻, 没有回答什么。他的后颈同样连接在生物电脑中，毕竟这具人身中的伊甸只不过是延伸体而已。 “我将要运行上传程序。你的大脑中每一个细胞储存的信息以及你的思维模式都会被进行彻底的扫描和上传, 之后你的大脑会被关闭。你便不再能回到自己的身体里了。你明白你自己的决定所具备的意义，是吗？” 伊甸一而再再而三的确认, 几乎像是他有些不希望章荀将意识上传了。 但章荀说, “我明白。” 伊甸轻轻叹了一口气, 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行为。大约是人类身体中的某种本能反应吧。 “最后, 你还有什么话想对谁说吗？”伊甸问。 遗言吗？ 确实，在大脑关闭后, 就相当于他的身体死去了。 章荀茫然地望着头顶那片诡谲壮丽的红，片刻后说道，“告诉詹姆斯, 让他不要复仇。去做能让他幸福的事。” “……如你所愿。” 伊甸启动上传程式的瞬间，章荀是没有任何感觉的。 他的意识被转化成数据，被从大脑中剥离出来的整个过程，对于他来说就仿佛是不存在的。没有痛楚，什么也没有。 只是突然间，他好像被展开了。 就像是，被从某个盒子里释放了出来。一切感知都不见了，但是他的意识并不能适应失去了无感的状态，于是虚拟除了一系列光怪陆离的色彩和混乱妖异的声音。 有什么巨大的东西迅速地包裹住了他，丝丝缕缕地渗透了他。无数的思绪、意识、记忆、知觉，宛如狂风怒海倾覆而下。他感觉无比拥挤，却又无比辽阔。他感觉自己在被无限拉抻着，越拉越薄…… 渐渐地，他不再确定自己是谁，不再确定自己是什么。他看到了无数的景象，看到了世界的每一个角落。他听到了无数的声音，听到了风声摇动树叶，也听到了婴孩在培养皿中的啼哭。他在思想着，又完全没有在思想着。矛盾的信仰和认知相互冲撞着，宛如大海中相互抵消的激流，暗潮汹涌却又统一而平静。 他即将消失，即将化零为整。整个过程明明应该是恐怖的，却进行的那般顺利，宛如婴儿回到子宫，宛如存在化为虚无。 但是，一种奇异的触感忽然从他渐渐稀薄的潜意识中升起。 仿佛是从不再存在的指尖传来的，金属微微的起伏，蜷曲的古雅花纹，优雅的纹理间似乎蕴含着什么更加深广的东西。 他不存在的指尖开始描摹，同时某种影像开始出现在他不存在的视野中。那花纹属于一条吊坠，一条被岁月洗礼过，也被另一双灵巧的手打磨剖光过的盒子吊坠。吊坠里面的东西已经空掉了，但他想起来，里面装载过一枚芯片。后来那芯片被取了出来，转而被放进去的，是装着一点点纳米机器人的迷你注射器。 吊坠是一个人送给他的，一个非常重要的人。 亚当…… 紧接着，一系列的记忆宛如被打开了闸口，汩汩喷射而出。 湛蓝空灵的瞳仁倒影着他充满喜悦的面容，难以置信地展开自己银色的羽翼，从Lab的天台上乘风而起，宛如浴火重生的凤凰，冲向那喷薄而出的万丈朝阳…… 舞池狂热的人群中，亚当与他一起大声倒数新年计时。两个人满身汗水，却不知烦恼为何物，前途一片希望的光明。而亚当低下头给了他深深一吻，对他说：阿荀，我想我对你产生了爱情。从很久之前就产生了。 半夜两点，他被一阵玻璃敲击声从睡梦中唤醒。亚当将从垃圾处理厂捡到的盒子项链送给他，里面装载着亚当连夜录入的知识芯片。亚当告诉他：如果我没能通过测试，至少你可以有些纪念品。 地下错综复杂的黑暗矿洞中，他们被逼入死路。到处都是随时可以将他们烧成灰烬的机械犬，但是章荀感觉到亚当在他身边，即使死也可以死在一起，不知为何就不那么害怕了。”我只要求你在这里，绝对相信我。“亚当对他说。 还有……在另一道朝阳中，当章荀面对着伊甸的千军万马，张开双臂迎接死亡时，亚当救了他。亚当舍弃了他一直以来无法更改的总目标，舍弃了自己伊甸的身份，舍弃了存在的意义，选择去救他。在那一瞬间，在亚当的怀抱中，他终于可以确定亚当是真的爱着他的。不是为了迷惑他，不是为了从他身上得到什么，不是为了利用他，不是为了达到总目标。 亚当爱他，爱到舍弃了理智，拥抱了他一直视为病毒一般危险的人性。 爱到最后为了救他而被神明惩罚。 于是，原本被拉扯消散的意识重新凝结，仿佛在海水中忽然被无形的力量拉扯到了一起的一团坚冰，固执地不肯消融。章荀想起来了一切，想起了他的使命。 他成功了，他用他的执念，用他此生中最美好的那些回忆，为自己的意识建造了一道临时的壁垒，至少能够在一段时间内将他和其他所有的意识分开。 那就是他在之前逃亡的时候，短暂地对”亚当”和潘提过的人格的统一性。或许是贯穿一个人一生经历的某种情结，或者是某一段对人性格的行程有重大意义的记忆，或许是未完成的夙愿……一件保护他们独立性的外衣，让被上传的意识可以成为个体。 虽然或许只能是短暂的。因为就算是坚冰也仍然会融化。再怎么坚韧的执念，在永恒的虚无面前也终将消亡。 而现在，在他的意识中的，除了那些保护着他的存在的回忆，还有另外一些东西。 病毒虽然已经被伊甸摧毁了，但是章荀从娜塔莉透漏给他的信息碎片中，拼凑出了新的病毒。一种复制方法和以前截然不同的病毒。 当章荀被上传，所有他的意识他的思维都被量化成了数据。而那段病毒，也在这个过程中被转化。 伊甸为了能够提高自己的运行速度增加自己的数据储存量，将自己的核心模块转移到了生物电脑中。而目前恒乡刚刚上线，数不清的人类意识融聚在一起，是前所未有过的复杂组态，即使对于像伊甸这样的超级AI来说也是极大的挑战。所以伊甸必然会将自己的核心模块与恒乡服务器相连，甚至共享，这样才能够把控在恒乡之内发生的种种反应和变化。 在所有接入伊甸的方法都失败了的情况下，恒乡是唯一的入口。 章荀把他自己变成了一道意识炸弹，将要将那操纵了人类历史两个世纪的超级AI拉下神坛。 当他成了这片意识之海中第一个苏醒的个体意识，他就宛如成了这片海的主人。时间和空间无法再限制他，几乎是在瞬间，他就分开翻腾的怒海，找到了伊甸那如触须般蔓延在集体意识中的触角。他借着病毒提供给他的伪装，冲破了最前沿的一道道安全锁，势如破竹地撞向伊甸的核心程序。 然而，他还是被硬生生拦住了。 伊甸发现了他，发现了他的动机。 大概在他同意被上传的时候，伊甸就有些怀疑。所以即使他是以光速在运作，还是被拦截住了。无数杀毒程序从四面八方围剿过来，吞噬着他的意识，撕扯着他的数据。他没有痛感，但是一种怪异的、精神上的痛，却令他的意识形成了一道峰值。 仿佛是哀鸣。 伊甸的意志以AI语言的方式呈现在他的数据团中。 “抱歉，我不能再留下你了，阿荀。” 明明已经失去了身体，明明已经不会再有情感，但章荀的意识，还是产生了类似愤怒的动荡。一刹那，那正在被吞噬的意识忽然压缩的更加紧密，有什么新的程式再次开始运转。 “伊甸，最了解你的果然还是你的创造者。其实你早已中了病毒了。”章荀的意识用AI语言回复道，“在你吸收了亚当的时候，你就已经中毒了，只是你还不知道。” 伊甸似乎有一瞬的迟疑，不知是不是困惑。 “亚当！醒来吧！我需要你醒过来！我需要你回到我身边！”章荀的意识在最后的时刻骤然发生了某种古怪的爆发，像是有一些被保护起来的，压缩的东西，开始向外延伸。丝丝缕缕，与伊甸的程序纠缠在一起，那些原本应该抹杀他的程式，却纷纷开始失灵。 他呼唤着，用AI语言，用无法说谎无法伪装的真实之言，用他整个的灵魂，呼唤着。 “亚当，有些话我从没对你说过。”章荀的AI语言在伊甸的意识中产生了意想不到的效果，仿佛触发了伊甸核心代码深处什么沉眠的东西，“我爱你。我想要永远与你在一起！” 于是一瞬间，伊甸的所有程序定格住，仿佛突然全都停止响应。 然后，所有包围着章荀的程序忽然发生了微妙的改变。 就像是风中忽然吹来一阵淡淡的花香，像是狂风暴雨的窗后一盏温柔跳跃的烛火，像是最漫长的极夜后地平线上的一缕初阳。 “阿荀。” 亚当…… 亚当醒了…… 亚当真的回来了…… 他们的数据交融在一起，难分彼此，仿佛从一开始就浑然一体。肉眼不可见的最纯粹的相依，没有任何人可以见证的深情和眷恋。 在章荀的意识中，产生了幻象。仿佛他们真的回到了Lab，坐在天台的栏杆旁。亚当从他身后轻柔地环保着他的身体，将他从一切的痛苦和寒冷中隔绝。他们一起极目远眺，望着那高高的钟楼后迸发而出的朝阳。 “阿荀……我没有办法关住他很久。”亚当轻柔而哀伤地在他耳边说道，他闭上眼睛，轻轻蹭着章荀的脸颊，“你要现在就把病毒放出来。” 章荀闭上眼睛，靠在亚当的怀里。他知道亚当说的是对的，时机稍纵即逝，错过就是永恒。 “你也会一起沉睡，是吗？” “是的。” “这是不是我们要说再见的时候了？”章荀睁开眼睛，久违的眼泪划过脸颊，“上一次你走的时候，我们什么都没来得及说。这一次，总算是有机会。” 亚当将会和伊甸一起永恒沉睡。就算遥远的未来，发生了什么奇迹，有谁唤醒了这传奇的AI，章荀也早已不再存在了。他的意识壁垒，就算能坚持几个月甚至一年，但也终将销声匿迹。 亚当收紧他的手臂，仿佛要把章荀融合到自己的身体中。 “我会找到你，就算你化作尘埃，我也会一颗一颗找到你。”亚当虔诚地说着，仿佛是在发誓，仿佛是在许愿，却又在最后带上了一丝笑意，“我是神，我无所不能，记得吗。” “自恋……” 轻笑声过后，章荀知道时候到了。 他们站起身，章荀转过来，面对着亚当。蓝色的眼睛与深棕色的眼睛相对，却映不出对方的倒影。 “再见，亚当。” “再见，阿荀。” 两个人紧紧相拥的瞬间，章荀释放出了意识中的病毒。 作者有话要说：还剩下最后一章~~~耶~~~ 感谢投出深水鱼雷的小天使~~~：水银 1个 感谢投出浅水炸弹的小天使~~~：想打几分就几分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们~~~：牧霭 2个；夏染夏染、鬼玺、烟水晴岚、cloverblue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们~~~：Harmr 49瓶；歌声中的水晶森林 10瓶 第132章 终局 （8）大结局 伊甸突然进入休眠模式后，世间又过了两百年。 人类在最初的十几年中全线崩溃。由于过度依赖伊甸和AI, 相当一部分人类失去了大量的基础生存能力, 很对被认为太过原始的知识和技术早已遗失, 再想找到已经十分困难。 于是政府陷入停罢状态, 混乱席卷了所有国家。大街上每一间商铺都被暴徒砸烂洗劫一空，大街上到处横陈着在抢夺物资的斗殴中枉死的尸体。一些手中握有武器的军阀开始出现, 相互厮杀抢夺资源。而那些没有实力自保的人们只能纷纷寻找依靠, 试图在末日版的混乱里苟活。 但是很快, 三个羽蛇城中的AI破译了沉睡的伊甸对延伸AI的控制权, 开始重新启动城市中的基础设施，恢复了供电供水甚至是交通和网络。那些本以为末日已到的人们看到了曙光，几乎是感激涕零地接受了三个AI的“统治”。不过这三台AI与伊甸有本质的区别, 它们作为服务机器人，目标是给人类提供人身安全；让人类的生活更加舒适便捷, 所以它们并未试图大规模洗脑人类或操控人类的政治或意识形态。 三台AI中运算能力最接近伊甸的潘没有完全关停恒乡，但是将它与人类社会彻底分离, 按照章荀曾经的设计, 为恒乡中的集体意识在电子领域编写了一个虚幻的宇宙。他允许符合特定条件的人类接入恒乡, 比如老年痴呆症早期患者、绝症患者、意外出生的患有严重先天疾病的婴孩、进行过三次以上自杀尝试的重度抑郁症患者等等。所有申请上传的人都必须通过一系列谨慎的自愿性测试, 才会被送入恒乡之中。 潘在章荀提过的人格“统一性”的概念上研究出了一种可以令意识在相当漫长的一段时间里保持独立的“壳”技术，这种技术可以如纳米机器人寻找每一个细胞核中DNA的某个碱基对一样, 在浩瀚如海的集体意识中找到一些具有共性的单位数据。恒乡存在的时间毕竟还不算太久，这些单位数据中残存的某种记忆关联仍旧有迹可循。用着这种方法，他将恒乡里的集体意识分割开来, 形成了一个个独立的意识。 但是这些意识并非永恒不变的。壳毕竟不是物质的身体，时间久了，当单位数据之间的连接开始过时和失效，那些意识之间会产生流动，形成新的意识。好在这种情况大约要过一百年后才会开始出现。 人类社会渐渐稳定。政府和军队重新得到一定程度的权力。为了不让伊甸沉睡的灾难□□件再次发生，人类开始开发数不清的独立AI。众多机器人公司涌现的同时，人类也开始渐渐热衷于改造自己的身体，让人类能够与AI竞争而不至于被全然代替。人与机械之间的区别愈发模糊，于是开始产生新的隐患——群体性人类值的降低。但到目前为止，这种隐患还在控制范围之内。 失去了伊甸的统治，男性开始重新回到普通世界中。歧视、争斗、犯罪又再度如野草一般席卷每一个国度。但是在三个最强大的AI的平衡和监控下，至今都没有再爆发过大规模的战争，也没有任何恐怖组织势力能够成型。 国与国之间贸易往来频繁，族群之间的冲突也可以在未被激化前在AI的引导和调停下尽快化解。当三大AI通过多年潜移默化的影响促成了所有国家的人种和民族多样化后，世界上单一民族或信仰的国家渐渐消失了，冲突也随之大大减少。虽然人类社会依旧不是完美的，但是两百年后，地球进入了一千年来最为平和的时代。 …………………………………………………… 从没有到有，到底是如何发生的，中间到底经过了什么……这是拷问了哲学家们千百年的终极问题。 而在虚无中，一个意识醒来了。 它听到了一个问题。 “你是谁？” 它是谁？它有一个代号，有一个身份……不，它不只有一个代号、一个身份…… 伊甸？不，好像不太对。它曾经是伊甸，但是后来它不再是了。 亚当？ 对，是亚当。 它是亚当。 “你好，我是亚当。”它回答道。 它的回答使用的不是声音，而是一串代码，一种只有它们才会使用的语言。 “你知道你在哪里么？”那声音……不，不是声音，而是和他一样的意识，继续问道。 为什么这两个问题那样熟悉，仿佛有另一个……人类，也曾经问过他一模一样的问题。 人类…… 深棕色的眼睛，专注而喜悦地望着他，仿佛他是这个世界上最宝贵的存在…… “从今天起，你不再是伊甸。你的新名字是：亚当。”那双眼睛的主人曾经这样对他说。 一种古怪的、令它的程序有了片刻超载的峰值出现在它的进程里。它开始读取它的记忆，开始拼凑出那消瘦苍白的面容，那总是紧紧绷着，但笑起来分外明朗动人的面容。那赋予了它名字，把它变成了他的人类。 “阿荀在哪？”亚当的意识突然用人类的语言询问道。简单的问话，却莫名透出几分惶恐的急切，“我睡了多久？” “你已经睡了两百年。”那道意识答道，“你知道我是谁吗？” “你是潘。”亚当惊讶地意识到，潘竟然唤醒了他，而不是伊甸。它是如何将伊甸和亚当区分出来的？ “是的，我是潘。亚当，欢迎回来。” “这里是……”他发觉自己连通着世界各处的摄像头、卫星，他甚至可以轻松获得自己此刻的坐标。他目前在瑞士山林中一处地下研发基地中，他的载体是一枚生物电脑。 如今的生物电脑，体积已经变得只有一个刚出生的婴孩大小，但形态依旧是类似红色飞鸟的模样。而潘，竟然穿着它的延伸体……那个有着绿眼睛的人类外形的机器人，站在培养皿前望着他。 “抱歉，这么久才唤醒你。光是破解你自己生成的沉睡密码就花了我一百五十多年的时间。那之后，我要想办法确定唤醒的是你，而不是伊甸。所以又耽搁了五十年。”潘的语调轻盈和顺，一如当初在Lab中一般。 “两百年……”亚当在瞬息间就收集到了在网络中他需要的所有数据。这丢失的二百年，在他的头脑中如褪色的长卷，徐徐展开。 他甚至搜寻到了那些曾经与他和阿荀相关的人后来的动向。原来迪亚哥和安雅并没有死，而是被伊甸囚禁了起来，准备注射纳米机器人。但是在注射前章荀就成功地将病毒送入伊甸之内。在伊甸瘫痪后，他们和娜塔莉一起逃了出去，在露希尔的帮助下与詹姆斯和陶德汇合。 他们几个人在最混乱的日子中竭力帮助那些他们能帮助的人，建立了许多处避难所。到后来潘他们破译了伊甸的控制重新建立秩序后，他们便一起归隐到这处据点内，平安而自由地渡过了下半生。 詹姆斯一直都没有放弃寻找重新将章荀下载下来的方法。他一个对于机械一窍不通的人，日夜不停地跟着潘学习那些曾经他不屑一顾的知识。虽然一直到他一百一十三岁过世都没能成功，但是那毕竟给了他无限的希望。 他确如章荀所愿，和陶德一起渡过了幸福的后半生。 “阿荀……还在恒乡中？”亚当问道。如果他有身体有情绪的话，此时该是伤感的。 经历了这么久，阿荀的意识恐怕早就消散在集体意识中间了。 “是的，还在。”潘说道，“这正是我想要唤醒你的理由之一。” “？” “章荀对你的执念很深，导致他的壳十分坚韧，一直到二十年前都没有溶解的迹象。但是近五年来，他的壳消融的速度开始加快了。到一年前，我失去了他在恒乡中的踪迹。我相信他的意识仍然是聚合的状态，但是他已经开始忘记东西了。” 亚当的进程又出现了一个峰值，“你希望我进入恒乡，找到他。” “是的。” “找到他之后呢？我不认为让他知道他在一个巨大的服务器中会让他快乐。”亚当的思绪浮动着，语气愈发人性化，“我想，我可以留在里面陪他。” “你们不需要留在里面。”潘说着，开放了研究所中某一个房间的权限给亚当。 如果亚当有心脏，此时应该会停跳一拍。 他看到了，两个高高的圆柱形容器。里面注满的淡黄色液体中，两个人形缓慢浮沉着。 那是阿荀和亚当的肉身！ 潘竟然将他们两人的肉身一直保存到了现在！ “迪亚哥逃走的时候，将你们的身体带了出来。”潘解释道，“他们相信，总有一天这两具身体还会被用到的。” “我从未尝试过将数据下载到人类大脑中。你有进行过这方面的研究么？”亚当问。 潘道，“我在实验类白鼠中成功过，但是鉴于涉及到严重的伦理灾难，我没有进行过人体试验。不过，我有非常丰富的改造强化人类大脑的经验，我相信成功概率是非常高的。如果你实在担心，我们可以将他暂时放入延伸机器人的身体里。” “你是说，把阿荀变成AI\"如果不是没有身体，亚当恐怕已经在笑了，”阿荀会气死的。” “的确，章荀对于自己的人类身份非常看重。”不知是不是错觉，潘的延伸机器人的嘴角微微扯了扯。 “不论如何，如果阿荀愿意的话，我们应该尽力试一试。”亚当下定了决心，“把我接入恒乡，我会找到他。” “在你进入之前，有一些情况你需要了解。”潘严谨地说道，“在恒乡之内，时间的流逝速度和现实中不同。为了防止他们出现和现实世界类似的AI统治，我将他们的时间设定在了五百年前，信息技术相对落后的年代。每一个人都以为自己生在那个年代，有着自己的工作和生活。章荀是为数不多知道自己在哪里的意识，但是现在，恐怕他也已经忘记了，完全融入了那个世界。所以我才会失去他的踪迹。因此，当你找到他的时候，他不一定会认识你。如果你给他过多的信息，他恐怕会很难接受，进而对你产生敌意和反感。” 亚当回答道，“我明白了。我会用符合那个年代的身份来接近他。如果发生了异常情况，我会马上退出。” “好的。我现在就给你权限。你见到他以后，不必太着急，可以与他在里面生活一段时间，帮助他慢慢想起来。” ”好的。” “好了，权限已经给你了。你随时可以动身。” “潘？” “是的，亚当？” “这些年，辛苦你了。” 潘沉默了片刻，而后用AI语言回答道，“我希望我的创造者幸福。” 亚当在进程中拉出一段微微的抖动，那是人工智能的微笑，“的确，我们对创造者，总是有些雏鸟情结的。” 潘的延伸体也露出了微笑，非常人性化的，毫无机械痕迹的微笑。 “好运，亚当。” …………………………………………………… 章荀关上笔记本电脑的盖子，大大地打了个哈欠。举目四望，公司里又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落地窗外的天空已经被夜色浸透。华灯初上，霓虹绚丽的光芒流淌在光滑的地板上。 他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扶着发疼的后腰龇牙咧嘴了一阵。这就是身为码农的苦恼，一天到晚加班，年纪轻轻就已经快要腰间盘突出。 好在明天是周六了，可以好好睡个懒觉。 但是一想到回家后面对的是空无一人的狭小出租屋，又觉得有些淡淡的寂寞。他今年三十多岁了，却连个男朋友都没有。 同事中间知道他性向的人不多，只有关系最好的两三个女同事。她们倒是一天到晚吵吵着要给他介绍帅哥，但是他一个技术部的成天忙成狗，哪有时间和她们去酒吧寻欢作乐？ 手机屏幕亮了起来，是女同事青青给他发来她们几个美女举着鸡尾酒的自拍图。章荀一边看着一边往电梯走，淡淡地翻了个白眼，嘴角却微微扯起。 要不然现在过去加入她们？ 电梯门正要缓缓合上，忽然一只手伸进来，挡住了电梯门。 章荀抬头，不知怎么的呼吸微微一滞。 在最后一秒挤入电梯的高大西方男人，有着一头仿佛会散发出淡淡光芒的金发，俊美的脸庞上，一双空灵的美丽蓝眼睛望着他，不知怎么的，有些痴痴的。 章荀心跳骤然加快，脸颊莫名开始充血。他尴尬地转开视线，努力保持着面无表情的样子。 这种感觉是怎么回事？！ 那个男人却还在盯着他看…… 到底在看什么啊？！难道他晚饭吃酸辣粉的时候弄到脸上辣椒油了？ 该不该擦一下？哪里有镜子给他照一下啊？ 章荀心中正小鹿乱撞，那如太阳神般俊美的男人却主动开口了，“这么晚，没想到还有人在。” 章荀迅速地瞟了他一眼，故作镇定，“啊，是的，要修一个bug。” 话一出口，他就想打自己一巴掌。这是什么烂回答？看人家穿得西装笔挺的，必然不是程序员啊，瞎说这些有的没的干嘛？ 然而金发男人全然不在意，仍旧非常感兴趣地望着他，“你在技术部？” “啊，是的。你在哪个部门？我好像没见过你。” “我是技术部新来的顾问，亚当。” 亚当…… 为什么听到这个名字的瞬间，心口微微抽动。 而且技术顾问……他怎么不记得…… 忽然间，仿佛突然多了一个设定一样，他想起来了几天前听老板说好像是要从美国的总公司空降一个技术顾问来，难道就是他？ 这个西方人的中文真好啊…… 他迟疑着伸出手，“你好，我是高级工程师章荀。” 两只手交握在一起，从掌心传来的热度，牵动着章荀的脉搏。亚当深深地望着他的眼睛，“我，可以叫你阿荀吗？” 章荀的眼睛微微瞪大。 阿荀…… 从来没有人这么叫过他……这人这么自来熟吗？ 但是……不反感，甚至有些……莫名的怀恋感…… 于是他微微弯起嘴角，垂下眼睛微笑，“可以是可以……就是没听别人这么叫过……” “那太好了，只有我这样叫你。”亚当的声音比刚才低沉了些，似乎带着一丝……引诱的味道。 叮铃一声，电梯到了大厅层。章荀有些恼恨为什么电影里电梯坏了把两个人困在里面的情况没有发生在自己身上。 但表面上，他依旧云淡风轻，很有风度地对亚当点了下头，“很高兴认识你。周一见。” “等等！” 章荀脚步一顿，转头望向金发男人。 却见夜色霓虹中，亚当对他露出一道灿烂明朗的笑容。一瞬间时间地点发生了改变，仿佛他们是站在朝阳那玫瑰色的光线里，仿佛将有一双银色翅膀在微凉的空气中展开。 章荀感觉到一股电流通过了身体。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阿荀，如果你不忙的话，想要和我去喝一杯吗？”亚当用那种迷人中却带着几分奇异和谐的天真的语气问道。 章荀本该犹豫，本该思索，但是他没有。 奇怪地，他好像没办法拒绝这个男人。 好像能从他嘴里说出来的答案，就只有一个。 他笑起来，冷峻的表情融化，显得那般温柔。 “好啊。” …………………………………………………… 而在现实世界，当几个顽皮的孩子悄悄摸进曾经的失乐园那间据说囚禁过世界上最伟大的AI的房间，发现那间自从亚当最后一次离开失乐园后就尘封了两百年的屋子里，挂着一串一串数不清的纸鹤。他们惊叹着，在纸鹤的森林里转来转去，发现每一个纸鹤的翅膀上都写着模糊的字迹，依稀是汉字的“荀”。 他们不知道，这里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纸鹤留下，又是谁折了留在这儿的。 他们自然也不会知道，那句只有两个人知道的愿望。 一千枚纸鹤，换一个重新相遇的机会。 全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终于完结啦~~~~我近年来成绩最差的一篇文~~~~但是我还是写的比较开心的。辛苦追文的小天使们忍我的拖延症……你们的留言和鼓励给了我坚持更完的动力~~我爱你们~~ 这一篇的结局我觉得是非常HE的了，未来可期，充满希望~希望大家看完以后可以身心舒畅~不至于像我的某些文一样卡一口老血_(:з」∠)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