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手一台戏 作者:古方舟 他,是膳房的杂役,流落戮岛,心慈手软; 她,是堂堂玄武护法,人人畏惧,杀人不眨眼。 他,血溅修罗场,被戮王亲自赐名,跻身杀手; 她,带他去江南弑杀历练,老少妇孺,格杀勿论。 他是她的难,为救他,她身中数箭,双目失明,武功尽废; 她是他的劫,百转千回,宁空守石墓,也不弃不悔。 他宁可背负全部的真相,也要用金针封印住她所有的忧愁。 只因为, 他许诺, 他是她唯一的妻。 他们曾是戮岛无敌的“膳房三人组”, 命运让他们失散,也让他们重逢。 戮王vs医仙vs医圣 ta求的是权势,ta求的是爱情,ta求的是复仇 因为误会,心生嫌隙; 因为不忍,互诉衷肠; 因为原谅,所以相守。 连墓,都要安置在一处,相守,相伴。 因为玄武使,他被灭满门,流落戮岛。 终得复仇,确是因为玄武使识破毒计,心生悔意,甘愿一死,以偿罪恶。 他刺杀医圣,却不料,那是阿曼的亲生父亲。 阿曼对他,却从一无所知时的恨之入骨,到真相了然后的爱之弥深。 他瞒着蝶影,用金针封印了她的全部记忆。 蝶影死在他怀里——恨之愈深,爱之愈沉。 爱与恨,不过一念间。 这个故事,跨越生死。 这是一个什么故事? 取决于,你的角度,以及,你的解读。 内容标签: 奇幻魔幻 江湖恩怨 虐恋情深 边缘恋歌 搜索关键字:主角:灵旭,蝶影 ┃ 配角:灵枫,阿曼,影 ┃ 其它: 一句话简介:论杀手之养成及其爱恨情仇。 立意:爱情,友谊,生死,宽恕…… 灭门 漫长得仿佛过了数不清个世纪。 恍惚间,他睁开眼,惊惶地四顾张望。耳畔是金属刀剑乒乒相接的声音,忽远忽近,却始终回响,令他心烦意乱。他努力地睁大双眼,想要看清这一切,眼前,却只是漆黑一片,压抑得透不过气来。 没记错的话,是娘将妹妹塞进他怀里,叮嘱他爬进米缸,复又亲手压上盖子,眼前顿时漆黑一片。“爹爹告诉我,今天他想和哥哥妹妹玩躲猫猫的游戏。所以啊,娘就把你们藏起来,这样爹爹就发现不了啦。哥哥妹妹千万要躲在米缸里,不要出来哦。这样赢过爹爹,娘就奖励你们好吃的。”娘的声音总是那么温柔。 他安安静静呆在米缸里,原本有些慌乱的心,却随着母亲温柔的声音,逐渐变得平静。他告诉自己,这次有娘帮我们,爹输定了。娘匆匆远去的脚步声,竟透出几许慌乱。可能,是怕爹爹发现自己和妹妹的藏身之所吧。娘最好了! 可是,他总觉得有些奇怪。这,真的是一场躲猫猫的游戏吗?既然是游戏,为什么过了这么久,爹爹还不认输? 黑暗的力量,可以吞没一切宁静。他抱紧妹妹,心乱如麻。缸里开始弥散出一股腐烂大米的臭味,周围金属撞击的声音此起彼伏,伴随着一声声凄厉的惨叫,透过缸壁传入他耳中,煞是吓人。 虽然他只有三岁,还是未谙世事的年龄,但愈发急促的心跳,暗示着——他很害怕。就算这只是一场游戏,就算是连爹爹也会认输的游戏,他却不愿继续了。他毕竟是个孩子,他真的很害怕。 倒是怀中的妹妹,未满周岁的女婴,安安稳稳地睡着,传来均匀的呼吸声。也许,是在黑暗中,做着甜甜的梦。 “报告,东边清理完毕。” “西边完毕。” “南边没有活口。” “北边是米仓,没有发现人的踪迹,是否清查?” …… 乒乒的响声戛然而止,脚步声却越来越近。轻轻悄悄的脚步声,逐渐逼近,透过米缸,声音仿佛放大了无数倍,压迫得他喘不过气来。他心头一紧,抱着妹妹的双手,微微颤抖起来。潜意识告诉他:这群人在杀人。现在,他和妹妹遇到了危险。他要保护妹妹,不能被他们发现! “不能被发现,不能被发现,不能被发现!”他在心头默念了三遍,带着祷告神明般的信念,坚定无比。 可惜,毕竟神明不渡众生苦。噼噼啪啪几声,来者似乎早已知道有人藏匿于此,揭开了仓内所有密闭的大缸。他们,还是轻而易举地被发现了。 米缸盖被揭开的一刹那,强烈的日光煞是晃眼,下意识地,他紧紧闭上了双眼。心,砰砰直跳,额头上浸出豌豆大小的汗珠。盛夏的凉风拂过,吹得他竟有些冷,不觉颤动了身子。 时间,仿佛停止了流动。这一瞬,近似万年。 该来的,还是来了。他是哥哥,他要保护妹妹,他要面对这一切! 他握紧了拳头,咬咬牙,下定决心,猛然睁开双眼,仰头,死死盯住眼前的一身黑袍的男人。 阴冷,煞气,畏惧,茫然……无数情绪飘闪而过,男孩的心,似乎进入了魔怔之境。他似乎忘记了一切,只是怔怔地看着,眼前的男人。恍惚间,紧抱着妹妹的双手,缓缓松开。男人顺势一接,接过了他怀中的女婴。 眼前的场景有些诡异,男孩盯着男人的紫瞳,忘乎所以;男人盯着女婴的紫瞳,心下狂喜,真乃天赐良机,世上怎会有如此完美的紫瞳女婴!呕心沥血数载,自创的魅瞳术总算后继有人了! 周遭的几个黑衣人发觉有些不对劲了,纳闷:玄武使向来心狠手辣,速杀速决,连甄家都灭门了,如今剩了这两个小孩,难道……是心软了? 良久,出乎意料地,男人叹了口气,凶戾的眼神变得柔软。“走吧,两个孩子未成年,不算甄家人丁,灭门任务完成,回戮岛领赏!” “等等!”男人不知从哪里,取出一枚闪闪发亮的金针,心道:糟糕,金针没带够……不过,只是个幼童,若要封锁记忆,一根倒也够了。当机立断,反手一扎,快狠准地将金针刺入男孩的天灵盖百会之处。男孩只觉天旋地转,两眼一黑,晕倒过去,再无知觉。 “走,回戮岛!丫头我来处置。这小屁孩,看着倒还机灵,不如……交由朱雀使充杂役处理掉吧。”男人的声音充满威严,坚定无比,周遭的黑衣人赶紧低头,双手握拳,示意领命。 于是,夕阳西下,微风拂畔,盛夏黄昏的绝美景致中,一艘船缓缓驶离江南,远离了江南甄府的尸横遍野,远离了江南仇家间的恩恩怨怨。便只是这么简单地,驶离江南,缓缓东去,驶向戮岛——这座以杀为尊、横亘着浓烈血腥气的岛屿,这个等级森严、从不越界、服从为上的魔鬼世界。 船行途中,男人一直凝视着女婴,看着她安详熟睡的样子,若有所思。女婴倒是不认生,安安静静地睡,安安静静地醒,一双紫瞳的深邃双眸,仿佛一汪无风无浪的潭水,平静而美好。似乎,甄家的灭门、戮岛扎根的命运,这周遭的一切,都与她无关。毕竟,她只是个未满周岁的女婴。毕竟,在婴儿心中,唯有漫长的安眠,才是世间唯一的眷恋。 …… “恭迎玄武使。” 戮岛众徒早已列队,站在岸边,满脸虔诚的样子,仿佛玄武使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神,不可亵渎的神。 男人怀中揣着女婴,缓缓走在最前面,缓缓地,走向戮王圣殿。 “见过戮王。”尊贵如男人,也恭恭敬敬地俯首。 “玄武使不必客气。”假寐的戮王缓缓睁眼,道:“黑鸦传书,玄武使大捷,一个时辰不到,便灭甄家满门,妙极妙极,又立大功一件。”戮王一顿,瞥见玄武使怀中的女婴,心下一疑,面子上却依旧镇定,嘴角扬起笑意:“说吧,要何赏赐。” “在下不敢,只求戮王答应一件事。”玄武使一字一顿,始终垂首,恭恭谨谨。 “何事?”戮王有些好奇。在他的记忆中,玄武使的赏赐,向来是任凭戮王决断。一向沉敛的玄武使,凭魅瞳术几乎天下无敌,连自己也得忌惮七分,却从未主动提及任何请求。 “路边捡来的弃婴,天生紫瞳,资质难得,恳请免除杂役,收为女徒。” “准。” “愿戮王赐名。” 戮王犹疑片刻,“玄武王之徒,赐名蝶影。玄武使自行安排即可,于蝶影,不必按岛规行事。” “谢恩。” 玄武使深深埋首,恭敬地行礼,缓缓退下。怀中女婴睁开双眸的一刹,已是更深露重,周遭漆黑一片,紫瞳与暗夜融为一体。女婴眨巴着眼睛,想努力看清这个世界——这个崭新的,杀戮的世界。 …… “参见朱雀使,男孩已用金针封印记忆,是路边弃儿。玄武使吩咐交由大人您处置,按规矩充杂役即可。”黑衣人扶着昏迷的男孩,恭敬地言语。 朱雀使略一点头,“最近膳房缺人手,便安排他去那儿吧。” 于是乎,甄府男孩的戮岛生涯,便从膳房开始,正式拉开帷幕。 …… 第二天醒来,天才刚刚亮。一缕晨光照进小茅草屋,似乎,有些温暖。男孩睁大双眼,一骨碌直起身子,打量着周围,望见了茅草屋另一头,躺着一个和自己年龄相仿的男孩,轻轻打着呼噜,睡得正香。 茅草屋很小,破败不堪。屋内没有床,只有用无数茅草搭成的小草堆;没有桌椅,只是简陋的几把小板凳。海风很容易顺着茅草的空隙渗进来,即便是日日艳阳的盛夏,也让人冻得瑟瑟发抖。时不时有哗哗的雨水从屋顶渗漏下来,滴答作响,滴落在四处摆放着的接水的桶里,滴落在茅草上,似乎是在吟诵着一曲《茅屋为海风所破歌》。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十五分钟后膳房门口见。”一声尖细的女高音,让他莫名有些想笑。 话音刚落,茅草屋另一头的男孩,便条件反射一般地蹦起来,迷迷糊糊揉了揉惺忪的睡眼,看见他,打了个大大的哈欠,一边说:“新来的吧,早。收拾收拾一起去干活吧。” 他看着男孩鸡窝般的头发,却来不及梳理,只是草草漱口,洗了把脸,便拉着他一路小跑,赶到膳房门口。一边跑,一边自言自语:“你也是被卖来戮岛的吧,这几天一大批小孩被卖来充杂役,哭唧唧的。那些哭鼻子的,要先被整训一番。听说哭得凶的,还要被抽鞭子呢!看你挺安分的,他们大概不想费事了,恰好膳房缺几个人手,估计我俩都会被分到膳房。” 是被卖来的吗?他晃晃脑袋,认真回忆,却什么都不记得了。 “哦对,忘了自我介绍一下。他们都叫我鲤鱼。我是西域人,从没吃过鱼。姥姥姥爷从小跟我讲过鲤鱼跃龙门的故事。我就想啊,虽然现在自己顶多称得上是条咸鱼,还是被亲人遗弃的咸鱼,却……也有跃龙门的资质对吧!”鲤鱼嘟哝着嘴,害羞地笑笑,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不记得了。”他挠挠头,害羞一笑。 “啊……那你爱吃什么菜?” “糖醋排骨!”他几乎脱口而出,又是一惊,连自己的名字都忘记了,糖醋排骨的味道,却怎么念念不忘呢? “好嘞,就叫你排骨吧。”鲤鱼爽利地赐名。 于是,戮岛的膳房里,又多了两名少年杂役——鲤鱼和排骨。 朋友 “喂,新来的。从今天起,我就是你们的老大,我叫阿曼,我是膳房厨师,负责给修罗场做饭,你们就帮我打下手吧。” 女孩双手叉腰,有些颐指气使的神态。她瘦弱的身躯套着宽大的衣裳,仿佛风一吹就会垮掉,全然没有这个年龄女孩子特有的活泼烂漫。活像一个女管家、小大人,有的只是被岁月磨砺后的熟稔。尖细的女高音,让排骨和鲤鱼意识到,这就是方才叫早的那位。 “你们叫什么名字?” “排骨。” “鲤鱼。” 女孩一愣,扑哧一声笑出来,让排骨鲤鱼有些尴尬。 “在戮岛可从没听过这么好吃的名字,哈哈哈!” 阿曼爽朗的笑声,把排骨和鲤鱼也逗乐了。两人挠挠头,“呵呵,是吗?呵呵……” 三个孩子银铃般的笑声,在沉寂而血腥的戮岛回荡着,竟有些格格不入。 不笑不相识,从此,三人便成了好朋友。阿曼今年7岁,在戮岛呆了快两年了,因为有着一手好厨艺,被朱雀使直接派来修罗场膳房干活。据阿曼介绍,戮岛的杂役,大多是被卖来的未成年的孩童,无家可归,便只好以岛为家。但戮岛是培养杀手的地方,杂役一旦成年,就会被带去修罗场进行杀手选拔。修罗场一旦满了400人,便会组织一次比试。与其说是比试,不如说是杀戮,是生死相搏! 阿曼长长叹了口气。“没日没夜的杀戮,整整四百人哪……能在修罗场活下的却只有四人。只有存活,才能成为戮岛杀手,被玄武使接管,进行杀手训练,执行上面交待的弑杀任务,享有无上的尊荣。” 排骨和鲤鱼握紧了拳头,凝重的双目,不知是在悲哀修罗场已逝的无数亡灵,还是在忐忑自己这无法改变的未来。 “可以逃吗?”排骨皱皱眉头,小心地问。 “逃?”阿曼冷笑一声,“这是最愚蠢的选择。岛上的防卫很严,每个出口皆有护卫。而且,就算是逃出去了,戮岛四面环海,没有武功,你能保证不被鲨鱼吃掉?没有食物,你能保证能活到登陆?就算是侥幸活着到了九州,恰逢战乱,人们都自身难保,你无依无靠一个人,谁会好心收留你?别忘了,我们都是被卖到戮岛的,都是,被九州抛弃的孩子!” 阿曼一番话,将排骨堵得哑口无言。是啊,他们都是被九州抛弃的孩子,被抛弃到戮岛——这个杀手云集的血腥之地。 “你,也要去修罗场吗?”鲤鱼沉默良久,问阿曼。 “当然,你以为我能一辈子做饭吗?”阿曼笑笑,“如果可以,我倒是希望如此。谁都不想死!可是,这就是戮岛的规矩,修罗场是最残酷的地方,不论男女老少,只要登上戮岛的成年之人,都要经过修罗场的洗礼!这是在戮岛,唯一的活路。” 这天,三个孩子再无一言。阿曼将这些话轻轻松松地讲出,似乎这一切,都是理所当然。近两年的戮岛洗礼,已经让阿曼默认了戮岛的生存法则。修罗场的命运,已经让血腥与残酷,融入这个7岁女孩的血液。阿曼曾在夜晚偷偷跑到远山后的修罗场,却只看到尸横遍野,将死之人抽搐挣扎,未死之人拔刀相向。有熟悉的面孔,那是阿曼刚入膳房时认识的少年,为免于杀戮,坚持十余年,日夜在后山苦练武功,却依然,在只剩下五人的时候,被对手用石块砸碎了脑袋,血流遍地。 日子一天天过去,他们都默认地,不再触及修罗场的话题。“修罗场”三字,成为了三个孩子谈话的禁忌,似乎只要不说出口,他们便可以永远逃脱——杀与被杀的宿命。 修罗场数百人的伙食,全部交由他们三个孩子负责。阿曼总是大汗淋漓,一大锅一大锅地翻炒着,用瘦弱的手臂架起锅,翻动锅铲,赶趟儿似的。排骨和鲤鱼总是尽职尽责地做好副厨的任务,砍柴、烧水、洗菜、削皮、切菜、煮粥……纷繁复杂的工序,不需要多做安排,三人便很有默契地分工,各司其职,直到几个壮士的少年将一锅锅食物搬走,他们才会长舒一口气,抹掉汗渍,走出膳房,躺在茅屋边,吹吹海风,聊天吹水,享受着一时的惬意。 最清闲的时候是修罗场杀戮的日子,人们自相残杀,所需的饭菜也一天天减少。排骨和鲤鱼真切地感受到,曾经溢满大锅的菜,逐渐变成了半锅,又从半锅变成了刚好铺满锅底的量。干的活儿虽少了,可他们三人一点儿都高兴不起来。闲时躺在茅草上,相顾无言,似乎是想以沉默,完成对逝者的哀悼。 每每尸体火化的时候,看着漫天扬尘,总能被海风瞬间吹散,不留下一点儿痕迹。仿佛,那些杀戮,从来就未曾存在过。 …… 一天,他们喝着青菜粥,嚼着土豆丝,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阿曼问:“你俩为什么叫鲤鱼和排骨?” “因为鲤鱼可以跃龙门!” “因为糖醋排骨好吃!” 阿曼是西域人,没有老人跟她讲过鲤鱼跃龙门的故事,也没有吃过糖醋排骨。于是她满头雾水,疑惑地笑笑,“鲤鱼是什么?可以吃吗?排骨怎么可以糖醋呢?” 排骨和鲤鱼一直把阿曼当姐姐,很崇拜阿曼高超的厨艺。在此之前,他们绝对不会相信,有人能用青菜、豆腐、土地、芋头、红薯、米粥等简单的原材料,做出如此好吃的菜肴!只要是阿曼下厨,就连青菜粥、土豆丝,吃起来也唇齿留香、满口回味。 于是,当阿曼向他们请教问题时,鲤鱼和排骨便你一言我一语地抢着回答。鲤鱼认真地描述了鲤鱼跃龙门的全过程,手舞足蹈地比划,一会儿变成一条鱼,屁股一扭一扭地游动;一会儿纵身一跃,不小心摔倒地上,却头一扬,骄傲地说:“看吧!我虽然是咸鱼,也可以跃石头了!等我以后长大了,变成一条鲤鱼,我一手一个,拖着你们跃龙门!” 阿曼和排骨看着鲤鱼出神入化的表演,笑得都岔气了。阿曼到底是女孩子,用手捂住嘴巴,呵呵地笑弯了腰。排骨则大大咧咧地笑,笑得前俯后仰,满脸通红。而鲤鱼盯着阿曼和排骨,疑惑道:“我刚刚,很好笑吗?”可看着两人笑得更猛烈了,于是也加入了大笑军团,三人,在茅草上笑得合不拢嘴。银铃般清脆的笑声,回荡在戮岛膳房外,被其他干活的杂役少年听到,心下诧异——原来,在戮岛,也有这样快乐的人啊。 阿曼又问排骨:“你会做糖醋排骨吗?” 排骨却挠挠头,脑中掠过一丝幻影,却不真切。“我只记得,糖醋排骨很甜,很香,很好吃。每次我不听话,关禁闭的时候,都有人给我端上糖醋排骨。”他望着远方的大海,目光有些茫然。“我也不知道怎么做糖醋排骨,我只知道,这一定是——家的味道。” 阿曼叹了口气。他们三人,不论是出身江南还是西域,曾经都有过家,可他们只是家的弃儿罢了。鲤鱼和阿曼清楚地记得,自己被卖到戮岛的一幕幕画面,他们对家,已经了无牵挂。可排骨,什么都不记得,只是努力想要捕捉,记忆中一闪而过的美好。可他什么也记不起来,清晰记住的,只是关禁闭时的那一碗美味的糖醋排骨。 “也许我是因为太贪吃了,才被卖到戮岛的吧。”他笑笑,突然很想再尝尝,家的味道。 “别担心,我们一定能从修罗场活着出来。到时候,我们一起跑到江南,吃糖醋排骨!”阿曼拍拍排骨的肩膀,语气很是坚定。 “修罗场”这三个字,至少在此刻,不再象征血腥和杀戮。而是,三个孩子的承诺,一个有关于——家的承诺。 “好!”排骨看着阿曼,用力点点头。 “一言为定!”鲤鱼也凑过来,三人击掌为誓。 三人全然不觉,在后山,一个紫瞳女孩,正探出小脑袋,安安静静地,看着远处的温馨,眼中满是漠然。 …… 从此,干活之余的闲暇时间,排骨、鲤鱼和阿曼不再聊天,而是自觉地开始了格斗训练。三人中,排骨虽年纪最小,个头也最小,却有着惊人的耐力,身子骨却最是经摔,每每被摔倒,总是顽强地爬起来,继续防守式地“战斗”。鲤鱼自知体力和耐力不如排骨,却总爱出些阴招,经常虚晃一拳分散排骨注意力,然后趁其不备,直击要害,打得排骨措手不及。阿曼身为女子,优势在于速度和迅捷,总能灵巧地躲过排骨和鲤鱼的双双进攻,然后用弹弓将两人乖乖“制服”。 “排骨,论正面防卫,谁都拼不过你。但阴招,我鲤鱼才是老大!” “排骨,你太实诚了,从来不知道主动进攻,要在修罗场可是要吃大亏的!” “排骨,下手要狠。” …… 每当这时,排骨总是儒雅一笑,说:“知道了知道了,这可不是修罗场。我们……是好朋友!” 格斗 论与九州的感情,排骨是最为淡漠的。除了关禁闭和糖醋排骨,排骨居然能把自己的过去忘得一干二净,为此,阿曼和鲤鱼表示绝对不能理解。虽然他们都是被卖来的,但,身在戮岛,若忘了自己的根,相当于忘记了前行的方向,也斩断了最后一丝希望。 排骨和鲤鱼都是西域的孩子,从莽莽大漠到苍茫大海,他们的身体彻底远离了故土,嘴里说着无所谓,夜深人静之时,却也时常想起西域的亲人们,然后偷偷地,转过身去,泪流满面。 排骨的淡漠,不是因为他冷血,而是因为,他脑袋上的那枚金针,封锁住了他的全部记忆。 戮岛的夜,唤起了所有少年杂役波澜的心绪,可到白天,一切又进入正轨。膳房三人组便在一次次“格斗”训练中,安安稳稳地度过了这十八年。 日复一日,三人的“格斗”风格也渐趋固定下来。排骨练功最是勤奋,也最是稳扎稳打,从不出险招阴招,以防卫为主。但若鲤鱼阿曼主动进攻,排骨也毫不留情,但总是适可而止,自保即可。相比于排骨的实诚,鲤鱼将“阴险狡诈”四个字发挥得淋漓尽致,将“兵不厌诈”作为座右铭,脑子里总有无穷无尽的鬼点子,让对手措手不及。而阿曼的优势在于速度和灵敏,轻盈一闪,总能化解所有的招式,再以小石子和弹弓作为借力,与排骨鲤鱼“对战”时丝毫没有女孩子的胆怯,实力不容小觑。 三人各有所长,总归能在充分了解自身特点的前提下,发挥最大优势。 “要是能一起进修罗场,我们就是无敌三人组!”在一次格斗训练后,鲤鱼兴致勃勃地说。 阿曼突然沉默了,良久,叹了口气,摆出玩笑似地口吻:“你俩急什么呢!我可是要先进修罗场的人。别忘了,我比你们都大!” …… 十八岁,不论是江南还是西域,只要身在九州,必定是个值得庆贺的年纪。 阿曼的十八岁,是在修罗场度过的。 那天夜里干完活,排骨和鲤鱼偷偷藏到修罗场后山的大石块里,努力张望,想要瞥见阿曼的身影。可修罗场过于空旷,后山距离太远,什么都看不清。两人张望了好几个时辰,悻悻而归。 整整七天七夜,修罗场的血腥之气蔓延着,数百人的生命,悄然终结,四名杀手最终诞生! 排骨和鲤鱼绞尽脑汁地四处打听,想知道阿曼的生死存亡。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他们打听到,新晋的杀手——没有女子! 也就是说,阿曼死在了修罗场。 尘灰漫天,焰焰火光中,排骨和鲤鱼趴在修罗场后山,心下戚戚,守了一夜,默契般地,皆是无眠。 因为是杂役,所以无法进入修罗场,连替好朋友收尸也不可以。可,那是阿曼啊,是戮岛最棒的厨师,是他们在戮岛的亲人阿曼啊! 男儿无言便是泪,男儿有泪不轻弹。这一夜,排骨和鲤鱼很默契地没有说话。 “排骨,我们一定要成为杀手!” “一定!” 一夜无言的沉寂被日出打破。这是黎明时分,两人的第一次对白。 …… 整整四年,排骨和鲤鱼练功愈加勤奋。常常是天还没亮,就揉揉惺忪的睡眼,挥舞着未开刃的菜刀和锅铲,模拟着打打杀杀的场景。两人充分发挥着自己的优势,如今的排骨,已经变得百刃不侵;而如今的鲤鱼,也将兵法中的三十六计演化为修罗场三百六十招,足以让对手防不胜防。 排骨和鲤鱼的十八岁,如意料中,被朱雀使召见,随后被带去修罗场。 十天十夜,连修罗场守卫都慨叹,这是有史以来最为惨烈的杀手选拔。 修罗场内,如排骨鲤鱼这般,从小生活在戮岛充杂役的人数并不多。近年九州战乱,流离之人无处安生,炮火纷飞中,无数百姓走投无路,便纷纷赶至戮岛,渴望在修罗场内杀出一条希望的血路。因此,修罗场内,有阳刚的青年,有而立之年的壮汉,也有白发苍苍的羸弱老汉……他们刚至戮岛,便被丢入修罗场,等待着,四百人满,看台上一声令下,便正式开启——生死杀戮的角逐。 排骨和鲤鱼环顾四周,原来,自己的对手,不仅仅是同龄的杂役少年,还有那么多漂泊之人,他们都没了家,也都是,九州的弃儿。九州该有多乱,才会让他们走投无路,竟将修罗场视作生存的期望? 刚开始,互相杀戮的都是壮年人,那些老者和刚刚成年的少年,只是远远看着,紧紧握住手中的短剑或匕首,不忍心让双手沾染血腥之气。 但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多的人倒下。血液的味道弥漫开来,吸引来阵阵蚊虫,嗡嗡狂舞,吸吮着尸体,任其渐渐糜烂。 剩下的人越来越少,不知是谁起头,一瞬间,修罗场所有的老少男女,将年龄性别置于不顾。男人横刀刺向女人,女人毒杀白发老者,少年的拳头狠狠砸向老人的心脏,老人颤抖着手将匕首捅向挣扎着爬起的奄奄一息之人……血流成河,尸横遍野,修罗场成了人间地狱。杀者罪该万死,被杀者的魂魄永不安宁。 看台上,玄武使淡定地看着这一切,毫无表情。他身旁及笄之年的少女,也安静地看着修罗场的血腥厮杀。一双紫瞳,透出看破一切的淡然。 “估摸着还有几个时辰。蝶影,活下来的那几个,你处理一下。等收拾干净了,过几日带去见戮王。” “徒儿领命。” 玄武使飘然而去,留下紫衫少女,恭恭敬敬目送着师父远去。一袭长发垂落,如细柳般的腰肢,看似风情万种,实则,在她深邃的紫瞳里,掩着睥睨天下的傲然,也有,参透生死的淡然。 少女唤作蝶影,天生紫瞳,正是十五年前玄武使灭门后收留的甄家女婴。玄武使竭尽心力自创魅瞳术,唯有紫瞳之人方可继承。九州戮岛,紫瞳之人寥寥无几,魅瞳术凶险万分,非资质出众者不得修习,非年少者修习则有危及性命之险,因此,玄武使一直在寻找此术的承继之人。 蝶影的出现,让玄武使又惊又喜。蝶影自小被玄武使抚养大,文静乖巧,先天慧根,魅瞳术的关键之处一点就通,学习能力简直令玄武使刮目相看。蝶影刚满十岁,玄武使便宣布蝶影为玄武护法,协助训练修罗场选拔的杀手和参与戮岛弑杀任务。蝶影的第一次任务,是在她刚满十一岁那年,被派去西域弑杀妃子。蝶影假扮女仆靠近妃子,利用魅瞳术,魅惑妃子求死上吊。不到两日便返戮岛,复命完成任务,提着妃子首级赶到戮岛。 从此,蝶影立下的功劳越来越多,将魅瞳术修炼得炉火纯青。如果玄武使是魔,那么蝶影便是魔鬼之影,两人的魅瞳术,令戮岛所有人忌惮万分,当然,也包括戮王在内。 吊诡的是,玄武使和蝶影从来就没有非分之想,师徒二人,只是恭谨地领命,完成弑杀任务,复命,领赏。玄武使非戮王之命不从,而蝶影则是非玄武使之命不从。戮岛众人都在心底里疑惑——既然魅瞳术天下无敌,为何玄武使和蝶影不愿杀了戮王,取而代之?或是逼戮王交出足够的蛊毒解药,从此远离戮岛,重获自由? 即便是身居高位者如玄武使,即便是天资傲然者如蝶影,也从未考虑过背叛。而戮岛千百年间所倚仗的,不过是用血腥杀戮和残酷选拔所换来的——绝对忠诚。 …… 蝶影就这样安静地,站在看台上,俯视着修罗场的杀戮。看着两个少年,一个防守,一个进攻;一个稳步进攻,一个阴险偷袭;一个歇息,一个探看——各司其职,相互轮岗。两人都把生命交给了对方,也有着,超越生死的信任。 蝶影有些诧异。 自她有记忆起,便跟随玄武使到修罗场观看每一场杀戮。小时候,面对鲜血淋漓,她紧紧握住师父的手,不愿再看。可师父却狠狠甩开手,冷冰冰地说:“只有勇敢面对杀戮,才不会被杀戮打败。而在戮岛,唯有驯服了杀戮,才能坐拥一席之地。蝶影,你是我玄武使唯一的徒弟,即便是女子,我却绝不允许你有丝毫懦弱!” 从此,她不再畏惧。柔软的心,早已被血腥一次次冲击,直至变得坚硬无比。她的魅瞳术,也便在一次次洗礼中,突飞猛进。以瞳杀人,看似不可思议,她却练得炉火纯青。戮岛的杀手武器各异,常见的如匕首短剑,但以瞳为利器,杀人不眨眼,是高明的选择。 因为看惯杀戮,惯看亲人反目、父子成仇的惨状,蝶影习惯了独来独往,甚至对师父,也仅限于恭敬,却绝不敢相信任何一人。 只有两次意外:第一次,是她小时候趴在后山石缝中,瞥见三个膳房杂役哈哈大笑,两个少年一个少女围在一起,脸上的笑容如同明媚的春光,煞是艳人。她当时,漠然地望着三人,明知道此刻的友情只是虚妄的幻象,却仍在心底,默默羡慕着——至少,他们曾经有过,能陪自己开怀大笑的同伴。第二次,是如今的修罗场内,两个瘦弱少年,凭借绝对的信任,为自己,也为对方——在血路中求得一丝生机。 漠然如她,紫瞳也带了些许迷惘。 她是玄武使唯一的女徒,她是戮岛最年轻的护法,她是得到戮王认可的、最出众的杀手,是师父所创魅瞳术的唯一继承者…… 可,抛开这些,她自始至终,都只是,一个人。 温暖 修罗场内,一具具尸体被抬出、火化;一个个鲜活的生命,伴着漫天扬尘,消散无迹。 第七天,剩下的活人已经体力耗竭,连续多夜,夜夜无眠,生怕一睡着,就会被杀害,跌入死亡的临渊。 第八天,四百人只剩下六人。排骨和鲤鱼轮换着时辰休息,却也只敢浅寐,生怕一睡醒来,对手已经刀剑相向。 第九日夜晚,每个人都已经到达生命的极限,妻子将毒箭刺向丈夫,不料身后的少年,挣扎着爬起,趁其不备,用砖块狠狠砸向她的颅顶。女子一命归西,与丈夫黄泉相会。 此时,红日初升,不觉间,第十日的阳光洒在了修罗场的血泽中,甚是耀眼。 那对已逝的夫妻,相背而卧,两人表情狰狞,均难掩愤恨之意。 只剩下了四人——排骨、鲤鱼和另外两个晕倒在血泊中的少年。 “吱呀”一声,修罗场大门开启,蝶影翩翩而入,如一朵迎风飞舞的紫蝴蝶。看着活下来的四个少年,只语气淡漠地说:“带走,召医师。” 排骨和鲤鱼笑着,看向对方,很默契地点点头,表示他们真真切切实现了当年的承诺——活到最后,成为杀手! 排骨笑着笑着,坚持了十天的他,终于得以喘息,心中那根日夜紧绷的弦终于有了放松的理由。迷蒙间,他似乎看见了翩翩起舞的紫衣少女,被人抬起,跌入恍惚之境,再无知觉。 …… 这一觉,排骨睡得很沉,不知过了多久,只是沉浸在梦里,梦中有阿曼和鲤鱼,有糖醋排骨的香甜,有修罗场的血腥重现,也有,翩然的紫衣少女向他一步步走进…… 他睁开眼,迫切地想要看清她的面容,于是一个激灵,挺身坐起。 周围,漆黑一片,月光透过纱窗映入房间,周遭一片祥和安宁。 “你醒了。”少女开口,一如既往的冷漠。 “过了多久?”他开口,心下犹疑。 “三天。” “你是谁?” “玄武使护法,蝶影。” 他点点头,脑中惶惑。对于戮岛的森严体系,他只从阿曼口中听到零星碎片,虽有耳闻,印象却并不深刻。少女所言“护法”“玄武使”之类,他并不清楚在岛中是何地位,只觉眼前女子面容清冷,疏淡的语气中有着拒人千里的决然。 排骨并不敢抬头看蝶影的眼睛。蝶影出现在他的梦里,此刻又站在他面前,亦真亦幻,分不清是梦境还是现实。他觉得蝶影很美,是那种清雅脱俗的美,却也是恶魔附体的暗夜之美,也许都是。在排骨心里,他觉得眼前的少女很特别,是他无可企及,却又强烈渴求的。 排骨沉浸在自己的遐思里,忘记了时间。 “发呆发够了吗?” “够了够了。”他慌忙低头,十八岁的少年,满面羞红。 蝶影又好气又好笑,打心底里瞧不起眼前这位新晋的少年杀手,却又是亲眼看着他和另一个少年合作,在修罗场杀出了一条血路。于是只摇摇头,“给你下了三天迷药,伤口被医师清理干净,已无大碍。”蝶影顿了顿,“你的那个好朋友,大概也醒了,就在你左边的房间,等会儿你们可以见见。” “蝶影,谢谢。”排骨有些羞涩,又有些惊讶。蝶影是如何知道他和鲤鱼是好朋友的呢? 蝶影一愣,在戮岛除了师父戮王,还从未有人敢唤她“蝶影”。就连那些年长之人,因功力不及地位略低,只恭恭敬敬地唤她一声“护法”。这个少年,显然对戮岛的尊卑地位一无所知,刚刚,他也只是把她当作了一个少女——“蝶影”。 蝶影思绪万千,面上却依然冷淡,转头离去,道:“明日你们可以在附近转转,后日觐见戮王。” 话音消失,门被合上,翩翩紫衣已经消失在远处。 …… 蝶影走后,排骨顾盼四周。房间很大,设施齐备,窗明几净,很明显有定期打扫,和做杂役时住的小茅屋简直不可同日而语。 这一夜,排骨没有睡着。 他躺在床上,床很大、很软,比茅草要舒服不知道多少倍。然而,排骨想到过去十多年膳房杂役的日子,想到失去阿曼的痛,想到和鲤鱼的互相激励与陪伴,又想到未来的杀手之路,心下更是茫然。之前的日子,他坚定地渴望活下来,渴望成为戮岛杀手。但是现在,他心愿已经达成,成为杀手后,他又该何去何从? 迷惘中唯一的温暖,是鲤鱼一路的陪伴。 …… “咚咚咚”,一阵阵的敲门声,将他惊醒。不觉间,太阳已经高悬。 排骨没有察觉到自己竟睡了这么久,赶紧开门,惊喜地看见了门口握拳瞪眼呲牙咧嘴的鲤鱼。 鲤鱼二话不说,上来就是一拳。“我等了好久,太阳都晒屁股了,还不来找我?你还记得我这个朋友吗?” 排骨赶紧赔礼道歉,一个劲儿赔罪,解释自己因为疗伤被下了迷药,昨夜才醒,又太晚了怕打搅鲤鱼休息,才没去找他。 鲤鱼也不是真发脾气,但听说排骨昏了整整三日,也由衷地开始心疼这位与自己同生共死的好兄弟。把手一挥,道:“罢了罢了,鲤鱼不计排骨过。” 鲤鱼在排骨房间晃荡了一阵,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从儿时“三人组”聊到修罗场的尸横遍野,他们想到了阿曼,都沉默起来,空气变得凝重。 “鲤鱼,我想……我们可以为阿曼做一块墓碑。” 鲤鱼点头。排骨扭头瞥见,向来嬉皮笑脸的鲤鱼,眼中竟泛起了泪花。 他们来到戮岛后山,虔诚地拿起铲子,无比庄重地将阿曼埋葬。阿曼永远活着,哪怕只是活在他们的记忆里,那也是最最美好的记忆。阿曼是他们的朋友,她值得一块正式的墓碑和一个好的归宿。 蝶影凭栏远眺,看着两个少年的身影,好奇地想看清墓碑上的字迹。傍晚,她特意来到后山,看着墓碑,驻足良久。 “鲤鱼和排骨永远的好朋友——阿曼”,墓碑的字迹,是一个个刻上去的。纵然死生相隔,但刻者有心,死者黄泉之下,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蝶影自小跟着玄武使,惯看杀戮。这是第一次,她感受到,杀戮之外的,那一丝弥留的温暖。心下论断——这次的两个少年杀手,的确很不一般。 …… 埋葬完阿曼后,鲤鱼和排骨吹着海风,在戮岛闲逛。 “我醒后,和侍从那几个小姑娘套近乎,知道了好多戮岛的规矩。”鲤鱼满脸得意,“喂,排骨,想求我告诉你吗?” 排骨一声不吭。他相信,以鲤鱼的耐心,只要自己一直沉默,即使不求,鲤鱼也会忍不住告诉他。 知鲤鱼者莫过排骨也,鲤鱼憋了半晌便沉不住气了。“算了算了,排骨你也太不上心了,我鲤鱼心地善良,最不忍心让好朋友求我,直接告诉你得了。” 排骨扑哧一笑,替他打圆场。“好啊!鲤鱼你最善良了。” 鲤鱼得到了肯定,更是兴致勃勃,清清嗓子道:“戮岛之上,戮王至尊,其下为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使,其中青龙使负责杀手选拔和训练,白虎使负责与九州朝贡往来,朱雀使负责内政事务和律法裁决,而玄武使负责委派杀手执行弑杀任务,偶尔也会协助戮王审批。” 排骨心中暗想,曾经做杂役之时,认为朱雀使就是戮岛权力最大的人。现在看来,自己的想法还是过于幼稚了。朱雀使不过掌管内政律法,而戮岛的运作全靠与九州的弑杀交易,因此, 若论戮岛掌大权者,非玄武使莫属。 “四使之下设有护法,主要为四使分担事务,权力地位也仅次于四使。”鲤鱼继续解释,“见护法如见四使,这是戮岛公认的规矩。一般来说,四使传达的命令或委派的任务,众人不敢不从。” 原来如此。排骨想起昨日蝶影介绍她是玄武使护法之时,自己全然懵懂无知,哪知护法地位这般尊贵?自己不过是把蝶影看作了一个传话的普通少女。可是,护法如此位高权重,理应由年长者担任,而蝶影,不过是个十多岁的少女! “蝶影,真是玄武使护法吗?”排骨心中存疑,小声问出来。 “正想跟你说呢。负责安置我们的紫衣女子,就叫蝶影,是玄武使从小收留的女徒弟,也是戮岛最年轻的护法,据说因先天紫瞳得到玄武使的魅瞳术真传,多次成功完成弑杀任务,得到戮王赏识。”鲤鱼说着说着,突然叹了口气,道:“排骨,这个世界真不公平,要是我们也能被玄武使收养,肯定比那个女娃娃强!” 排骨笑笑,不置可否。 “喂,排骨,你有没有觉得,玄武使护法总是冷冰冰的,明明还是十四五岁的小姑娘,简直没有一点人情味!听那些侍女说,她对谁都那样,说得难听点,就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女魔头。” “她不是!”排骨反驳,“蝶影不是!” “天!”鲤鱼瞪大了眼,“不是就不是,你急什么。排骨胆子真大,戮岛可能只有你一个杀手,敢这么明目张胆地叫出玄武护法的名字。” 没了玄武护法的身份,她只是个女孩子,一个让他脸红、不敢抬头直视双眼的女孩子——排骨不管鲤鱼的叨叨,心中如是想。 杀手 次日,排骨和鲤鱼被安排觐见戮王,起了个早。 他们随着蝶影穿过一条条盘曲蜿蜒的密道小径,心中不免有些惊叹——戮王所居之处,如此神秘,真是个曲径通幽的绝妙之地。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在戮岛人心中,戮王不是人,而是神。戮王的一切,都是无条件敬仰和尊重的绝对权威。 “此次杀手选拔,修罗场四百人中存活四人,其中两人因重伤不治身亡,剩下此二人,还请戮王依教规赐名。” 玉座上的戮王,细细打量着新晋杀手的两位少年,略微沉吟。 “戮王,这是他们的资料,请过目。”玄武使一袭黑衣,仿佛暗夜使者,不卑不亢地走到戮王面前,将卷轴呈递,眉目间流露出的神采,是绝对的恭敬与臣服。 按照卷轴的记载,排骨是十五年前流落江南的男孩,因家人遗弃在江南甄府附近,被玄武使捡到后照例交由朱雀使发落,在戮岛膳房充当十五年杂役。而鲤鱼是西域人,被家人卖到戮岛为役,直接被发配至膳房。 从膳房杂役到戮岛精兵,戮王盯着眼前下跪的两个少年,眉目间满是欣赏。 “你,赐名灵枫。” 鲤鱼叩首,“谢戮王。” 戮王的眼睛缓缓转向排骨,“你,赐名灵旭。” “谢戮王。” “从今天起,灵枫灵旭为戮岛杀手,玄武使好好栽培,日后多多带去弑杀历练。”戮王简单交待完,挥一挥手,“下去吧。” 众人退下,玄武使吩咐蝶影:“派灵枫入驻西域组历练,过几日动身即可。至于灵旭,你带他去江南磨砺一下。” 蝶影点头表示领命,对灵旭灵枫道:“随我来。”便头也不回地,领着两人返回住处。 玄武使站在一旁,若有所思。回想当年,手握屠刀的自己见到两个孩子,第一次生发怜悯之心。带回女婴是出于私心,希望苦修多年自创而成的魅瞳术不至失传;但自己竟鬼使神差地将男婴带回,全然出自怜悯之心带回。虽将男孩交由朱雀使,这么多年过去了,却仍然记挂着这孩子。无数次担心他会死在修罗场;无数次忧虑,那么幼小的生命,觉得他甚至活不到成年。哪知,他竟完全凭借自己,成为了戮岛杀手! 玄武使一向被誉戮岛第一冷血之人,双手沾染的,是淋漓的鲜血。可谁也不曾想过,在十五年前屠戮甄府满门的时候,冷血之心,却轻而易举地,被两个孩子所温暖,渐渐融化。 玄武使摇摇头。一瞬间,他觉得自己的心变得格外温柔。是因为,时光流逝,自己变老了吗? …… 被戮王赐名后,鲤鱼排骨两人过了好几个时辰,才互相适应自己的新名字“灵枫”“灵旭”。在这几个时辰内,两人的对话内容一度尴尬。 “喂,排骨,不对,灵旭……” “鲤鱼你说得对,啊啊啊说错了……灵枫你说得对。” 毕竟,幼习难改,叫了十多年的鲤鱼排骨,这会子突然被赐了个文艺的杀手名字,虽然在修罗场死里逃生,被戮王亲自接见赐名,心情愉悦,却总觉得有些别扭。 不过,别扭是暂时的,几个时辰后,接受也得接受,不接受也被迫接受了。戮王赐名,不得不从。 吃过午饭,蝶影传唤两人,先是一言不发,待侍从将酒杯里斟满青梅酒,才举起酒杯,道:“恭喜,先干为敬。”三人默默地喝下酒杯里的青梅酒,只觉杯酒落肚,畅快淋漓。 “青梅酒里有戮王所赐的七星蛊毒,每月领一次解药。”蝶影顿了顿,“至于不按时服用解药的后果,便是蛊毒发作,七窍流血而亡。” 冷冰冰的声音一字一顿,蝶影一番话,让灵枫灵旭心底一寒。 “当然,若无法按时完成弑杀任务,也是死路一条,不过作为杀手,你们有选择死法的自由。回戮岛复命,戮王赐死;畏惧赐死而自尽,也不失为一种好方法;如果傻到想脱离戮岛寻求解药,我只能告诉你们,还从来没有杀手成功过!” 美味的青梅酒,原来,是将杀手永远禁锢在戮岛的至毒之药。难怪,千百年来,只要是戮王批下的弑杀任务,戮岛杀手就从没失败过,其原因便在此处——每一次的弑杀,于杀手而言,都是生死相搏。要么杀,要么死。要想活命,只有顺利完成任务,定期拿到解药,才有一线生机! 曾经满心以为,熬过修罗场,当上杀手,便从此性命无忧,尽享戮岛众人的尊崇。现在看来,简直是太天真了!修罗场之劫,只是在戮岛生存的第一步而已。等级森严、各司其职的戮岛,看似是走投无路之人求得生机的天堂。但,历经千万杀戮的戮岛,纵使是流离之人的天堂,也早已变成血流成河的地狱。戮岛,绝不会放过任何一个登临之人。 …… 灵枫、灵旭、蝶影,三人对坐,各有所思,长久地沉默着。 良久,蝶影开始分派任务:“接玄武使旨意,灵枫明日动身前往西域,驻西域组协助完成弑杀任务,进行历练。至于解药,若表现不错,戮王自会派人将解药定期送到。” 灵枫松了口气,还好是去西域。西域虽多莽莽大漠,但远离戮岛,纵使仍然受到七星蛊毒的牵制,肩负着一个接一个的弑杀任务,但西域之人多豪爽好客之辈,极易取信于人,凭灵枫的鬼点子,无需强攻,单单凭借智取,也足以完成较为简单的弑杀任务交差,不至于会因为暴露身份而彻底失败。 片刻思忖间,灵枫心下暗喜,但想到灵旭还没有着落,刚落下的心又悬起来。 蝶影将头转向灵旭,道:“奉玄武使命令,你随我去江南弑杀历练。快些收拾妥当,在后山等我,太阳落山便出发。” 说罢,蝶影头也不回,匆匆离去。 灵旭不敢耽误,与灵枫仓促道别,便回到房间内拾掇起来。 …… 玄武使辞别戮王后,来回踱步。这段日子,所有戮王审批下来的弑杀任务已经交待完毕,暂告一段落;新晋杀手的历练也让蝶影负责,分别派往西域和江南。对于西域弑杀,玄武使有充足的信心,毕竟西域多商贾,纷争众多,弑杀任务源源不断。基于此,早在几年前,戮岛已经专门建立派驻西域组的杀手机构,每月派人从戮岛运输解药供给西域杀手,让他们安心负责当地弑杀任务,绩效甚好。 而江南,向来是烟柳繁华之地、富贵温柔之乡,紧邻南都,治安有序,市井繁华。凭借优渥的地理位置,海陆间进出口贸易更是络绎不绝,极少出现战乱纷争。因此,江南的弑杀任务相较于九州其他地区,自然少之又少。自十五年前甄府灭门由玄武使亲自负责,顺利完成后,戮王再未接到江南地区的重大弑杀任务。近几年来,在玄武使的推动下,九州各地均派驻了专门负责的区域型杀手,戮岛的弑杀组织遍及九州,唯独缺了江南。 然而,随着南都皇室的渐趋腐败,南方骚乱与日俱增。曾经的富贵温柔乡,如今烧杀抢掠盛行,荒淫之事随处可见……于是,仇恨的种子生根发芽,越来越多的弑杀请求呈递于戮王面前,大多出于复仇目的,小到商贩的银两之争,大到世家大族的权势之争,皆重金出资求于戮岛。戮王特意叮嘱玄武使,江南任务,事关重大,亲自点名——蝶影是最妥当的人选。 戮王之命不得不从,恰好灵旭也是江南出身,玄武使便派两人一同前去。虽然两人一直被瞒住了身世,但灵旭和蝶影毕竟是甄家的亲兄妹,在关键时刻,也好有个照应。 玄武使坐下,摸了摸心脏的位置。 还好,这么多年了,原来在这里,终究还存活着一丝愧疚。 想到那两个孩子,玄武使长吁一口气,自言自语:“愿你们平安。” …… 夕阳西下,波光粼粼的海面,再度被暗夜笼罩。 蝶影仍是一身紫衣,看着神情有些青涩的白衣少年,慌忙扭头。 “你到了啊,上船吧。”一向漠然的语气里洋溢出几许波澜。灵旭登上货船,望着暗夜笼罩下的戮岛,冷冷清清。夜风拂过,他突然想到阿曼,不禁打了个寒颤。 岸边,灵枫站在岸边,目送货船渐行渐远,形单影只,很是落寞,心下默念——灵旭,我们都要平安归来,一定一定。 蝶影待在船的另一头,暗暗思索着手头的几个弑杀任务,很快便确定了思路。玄武使分派的任务层次性很明显,有涉及商贾纠纷的暗杀,也有涉及王谢两府的仇怨。蝶影会心一笑,很快明白了师父的用意。商贾纠纷,安心交给灵旭;自己便多花些时间潜入世家府邸,扮作下人,好好琢磨琢磨王谢之争的解决办法吧。 这已经不是蝶影第一次出使任务了,可不知怎的,她望着大海,心中竟有无限期许。不知,这个少年杀手,会有怎样的表现。 心魔 烟柳繁华地,富贵温柔乡——这,便是千百年来世人眼中的江南。 但,无论是繁华还是富贵,都是过去的江南。世事变迁,如今的江南,已经渐趋离乱。 天下分九州,江南是位于东南一隅的一洲,又称“江南州”。其紧邻入海口,也是距离戮岛最近的一州。戮岛的进出口贸易,与江南最是密切,往来货船络绎不绝。但戮岛与江南间的联系,仅局限于贸易往来,弑杀交易,也仅仅是在江南的没落的近几年才兴起。 随着货船缓缓靠岸,蝶影和灵旭一跃而下。此来江南,他们两人假扮成卖货的商贾,换上寻常百姓的粗布衣裳,潜入市集,挑了一家寻常旅店住下。 漫长的旅途过后,灵旭有些许疲惫。来江南走的是水路,船行途中些许颠簸,“隆隆”的船鸣,再加上是第一次远离戮岛,他彻夜未眠。好不容易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到了旅店,灵旭倒头便睡。 这一觉睡得很沉,醒时已是正午时分。 灵旭不料自己竟睡了这么久,出乎意料的是,蝶影也没叫醒他。作为戮岛的膳房杂役,灵旭每日天还未亮就得早起准备食材,数十年如一日的早起习惯,今天第一次被打破了。 他收拾妥当,刚想出门,发现了塞在门缝里的纸条。 “日落之前,我要见到对面醉鬼的首级。——影” 任务简洁清晰,灵旭走到窗边,远远看向对面。小酒馆里,一个中年男人,醉不成态,在街边破口大骂。酒馆老板几次上前劝慰,生怕败坏了门店营生,男人却一把将老板推开,依旧骂骂咧咧,甚至还加上了恶毒的诅咒,荒唐地诅咒酒馆老板不得好死,酒馆关门大吉。 刚开始只有零星的几个过路人围观,好心劝诫;再后来,到了晌午时分,围观百姓越来越多,醉酒之人骂声不断,如同疯了一般。 “不过是死了妻子的男人,发发酒疯而已。” “好生貌美的妻子,怎么死的?” “酒鬼作孽啊,还不是这男的发酒疯,把自家妻子逼急了。第二天用白绫上吊,活生生勒得断气了。” “啧啧啧……这是把自家妻子逼死了,太过分了!官府也不治罪的吗?” “现在可不比得从前咯!那律法什么的全都荒废了,谁家银子多,谁才有理!” “也是,谅这酒鬼也招惹不上有钱人,不过是穷人家自己闹出的一条人命,官府才懒得理。” …… 围观之人窃窃私语。灵旭心中却闷得慌,这男人将自家妻子逼死,真是禽兽不如。 但想到自己要取这酒鬼的首级,心底却软了。 贤惠淑德的妻子因一己之过,从此与自己阴阳两隔。男人骂骂咧咧,心底也是很内疚的吧。思及此,灵旭紧握匕首的手,又松了下来。 在修罗场,灵旭的双手已经沾染了太多鲜血。血流成河、尸横遍野的惨状,他已经司空见惯。 但即便是杀人,灵旭也从未有过主动进攻,全都是被逼无奈的正当防卫。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宁可感化,不愿伤人。灵旭相信人性的善良,在心底,还是不愿意杀人的。 但他现在的身份,是戮岛杀手。他的使命,是完成弑杀任务。不论男女老少,不论善良邪恶,只要上头有令,便是杀无赦。 可,这毕竟是一条性命。 他冲进到蝶影的房间。 “为什么?” “你有什么资格质问?”蝶影的头也不回,声音冷淡。 “我……” “不过是个酒鬼而已,杀妻暴徒,杀了便是。” “但他还有父母,还有孩子!”灵旭大声争辩。“若是能让他知悔改,何必杀人?” “知悔改?”蝶影冷哼一声,“知悔改,是观音菩萨的任务。你,只配杀人。” 灵旭原本松开的双手,又不由得握紧了拳头。 “别忘了,你体内还有七星蛊毒,他若不死,便是你亡。你若愿意为这酒鬼抵命,我没意见。” 蝶影的声音越发的冰冷。“就算你死了,我看那酒鬼不顺眼,照样得杀。” 灵旭咬咬牙,略点了点头,蒙上面纱,冲出旅店。 蝶影露出了满意的微笑。 不到半个时辰,灵旭将一个沾染了血腥味的布袋丢在地上。 “这是那醉鬼的首级。” 灵旭觉得耻辱,想要离开。 “从此,他的孩子将无父无母,他的父母亲人将痛心疾首,他的死去将会让他的孩子和至亲遭受一生的惩罚。”蝶影缓缓说道,“这一切,都是因为,你——杀了他。” “可,这是命令。”灵旭毫无表情地说。 “命令是我下的,可杀人者是你。”蝶影的语气波澜不惊,她只是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你后悔了吗?” 灵旭动了动嘴巴,想说些什么,却最终保持了沉默。 “你想问,你和他无罪无仇,为何要杀?” 灵旭点头。 “说实话,凭你的心性,能在修罗场中脱颖而出,我很意外。”蝶影缓缓说道。“你不过是凭借与灵枫的合作,各有所长,战胜了其他不愿给予对手信任的人。你对灵枫的信任,只是因为十多年来的朝夕共处。这世间,除了灵枫,还找得到第二个人吗?你甘愿对所有人善意相待,你想用善意感化世人,可你他们对心慈手软,你能保证——他们会回报你的善意吗?” “你取了他们的性命,但你并不欠他们任何东西。” “世间之人本就相互利用,你只不过将杀人作为谋生手段而已。” “你不杀他们,你想做好人,想坚守那可笑的信仰,别人只会把你当笑柄。” “戮岛出身的杀手,本就不需要信仰。遵奉戮王命令,不过是生存的手段而已。戮岛培养的不是好人,而是,优胜劣汰后仍然生存的强者。” “你从小流离戮岛,不过是被善意抛弃之人。你连坚守善意的资格都没有!” “以德报怨的最终结局,不过是被世人抛弃在戮岛,然后,在戮岛被淘汰而已。” “与其花心思去研究如何感化别人,不如多花些心思,去研究如何更利落地杀人。” “摆在你面前的,只有两种选择——要么,坚守你心中的道德正义,逃避杀戮,做一个有名无实的杀手,永远别妄想能拿到解药,将自己逼上死路;要么,抛弃一切道德善意,背负罪恶活下去,做一个称职的杀手,完成一项项弑杀任务,领取解药,身负蛊毒,在戮岛求得一线生机。” “是生是死,你自己决定。” “除此以外,没有第三种选择。” “我给你一天时间考虑清楚。” “这一天时间——是我所能给的,唯一的仁慈。” …… 灵旭知道蝶影是玄武护法,却一直将她当成一个十五岁少女。从心底里,他绝不相信,一个比自己还小的少女,能承担戮岛无尽的罪恶和杀戮。 直到今天,他终于明白,蝶影承担的罪恶,远远超过了自己的想象。 她将戮岛求存的事实血淋淋地告诉他,将污秽从容地摊开在他面前。不是杀,便是死——这是戮岛杀手信奉的唯一真理,也是他,唯一的选择。 如同失去了魂魄一般,他瘫倒在床上,一动不动,滴水未饮、滴米为进。 胃一阵一阵绞痛,他坐视不理,只是盯着墙壁,眼神没了焦点。 一日后,他出现在蝶影面前。 “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 “我以为,熬过修罗场的杀手,早应该清楚这一切。” 沉默许久,灵旭开口。 “谢谢,我会活下去。” “不必谢我,我只是告诉你真相而已。” 灵旭突然跪下,咬咬牙,下定决心,很虔诚地说:“请护法教我,如何成为戮岛称职的杀手。” 这是他第一次主动将眼前的少女以“护法”相称。这一次,他真正认可了眼前的少女为“护法”,而不仅仅是一个叫做“蝶影”的紫衣少女。 “很好。”蝶影的嘴角勾起弧度。“你已经迈出了,成为杀手的第一步。” “请记住你此刻的选择。”蝶影迎着灵旭坚定的目光,道:“没有孤注一掷的决心,永远不可能成为真正的杀手。” “只有内心足够强大、能够坦然接受沾染罪恶之人,才配得上成为杀手。” “是非一念间,杀手最难驾驭的,正是心魔。” 灵旭点头。眼前的少女,不过及笄,一双泛着幽光的紫瞳双眼,却让他看不透,正如,她被冰晶层层裹挟的内心。 他猜不透,是什么,让一个花季少女,能被玄武使收为女徒,能被戮王认可成为最年轻的护法,能将凶险万分的魅瞳术修炼得出神入化,能将一个又一个弑杀任务完美收官。究竟是什么,让她年纪轻轻,便已在戮岛磨砺出如此坚毅的心志? “不管是否理解,也不顾任何理由,只要是交待的命令,便去执行。” “作为杀手,你只需要把人杀掉,不管用何种方式——刺杀、毒杀、诱杀、抑或是……色杀。”蝶影看着灵旭俊朗的面容,莞尔一笑。“以最小的牺牲换取最大的收益,只要方法得当,杀人,也并非那么难。” 灵旭颔首。 是啊,自己已经从修罗场活下来。灵旭咬咬牙,心想:杀人,也许真的,没那么难。 蜕变 此后,灵旭完完全全听从于蝶影的指令,从心底接受了自己“杀手”的身份和使命。 蝶影说过那番话后,两人之间,再无多余的交流,只有完成任务后几句简单的点评,往往一阵见血指破灵旭的软肋,让他清楚知道日后努力的方向。 蝶影布置的任务什么都有,甚至可以用残忍至极来形容。有时,她会让旭去杀害年逾古稀的老妪,会指派取回小镇衙门护卫的首级。当然,蝶影也会明显漫无目的地让他杀人,比如“三天内随意杀掉九个孩童”之类的任务——她随口一说,灵旭无条件照做,短短几日内,失去的,便是九条幼小的生命。 灵旭可以感觉到,蝶影的旨意,通常只是随性之词,并不全是戮王派下的任务。但不论如何,只要是蝶影的命令,他都再无质疑,无需多想,无需内疚,只是照做而已。刚开始,他沉浸在手刃无辜者的深深痛苦中,往往杀一次人,要难过好几个时辰。但后来,随着弑杀任务越来越多,他已经无暇顾及承担罪恶的痛苦,他的思想也完成了从“杀人是否有罪”到“如何更高效杀人”的切换。 渐渐,他感受到了杀手所特有的——杀人的快感。 他也越发开始迷恋带有挑战性的高难度任务。比如,若是蝶影派他杀几个老人孩子,他会感到些许失落,毕竟被杀者是没有任何抵抗力和战斗力的弱者。但若蝶影指派他杀掉江南府邸的某位高官,或是世家的某位浪荡子弟,灵旭会涌起一股兴奋的感觉,然后根据任务的完成期限,仔细思考弑杀的具体计划和谋略。 灵旭打心底地期待每次完成任务后,将首级提到蝶影面前的成就感,这是之前的他无法想象的。他更是期待蝶影的点评,每一次,他把杀人的全过程细细描述给她听,看着她颔首沉思的样子,淡然中透出些许欣慰的眼神,让他如痴如醉。 一天,两天,一个月,两个月…… 期间,蝶影和戮岛间保持着黑鸦传信的往来,蛊毒解药也随信按时送到。灵旭不知江南的弑杀任务有多少,但日子一天天过去,他明显感觉,蝶影交待的任务越来越富有挑战性,弑杀难度逐渐递增,灵旭总能找到最恰当的方式,将任务如期完成。 灵旭将这,归结于幸运;蝶影将这,归结为实力。 积累了两个月的弑杀经验,灵旭不再将弑杀看作一件困难的事情,而是一件值得精心雕琢和筹划的“艺术品”。可是,灵旭的软肋,正如蝶影多次点评中所指出的——是弑杀心法。 “你的弑杀技巧已经运用得很熟练,甚至,大有超过我的趋势。”蝶影很客观地点评,“你能准确地将刺杀、毒杀、暗杀等杀人技巧灵活运用在不同的情况。” 灵旭点头,着急听蝶影即将指出的问题所在。 “可是,你缺乏心法的训练。弑杀技巧只能杀普通人,可一旦被杀对象是一国之君,纵使你有再丰富的技巧和经验傍身,也无能为力。”蝶影叹了口气,“纵使你凭一己之力强行将其弑杀,也会无力逃出紫金殿,在返回途中被乱箭射死,无法自保。” “请护法指教。” “杀害位高权重之人,需要事先搜集情报,了解其起居、作息、饮食、癖好等方方面面,然后,伺机混入,投其所好,找准适当的契机接近,且不能引起任何侍卫、近臣、宫女和嫔妃的怀疑。”蝶影很细致地说。 “若是弑杀国君,该用何种技巧?” “那得看,”蝶影嘴角一勾,“你是以何种方式接近国君的了。” 说罢,蝶影将案头的竹简递给灵旭,道:“上面记载的弑杀心法,是戮岛过往弑杀策略的汇总,凝聚着无数前辈杀手的心血。” “从今天起,你有一个月时间研读弑杀心法,在此期间,无需杀人。” …… 他一页页翻看弑杀心法。 本以为,一个月的时间已经足够研读无数遍,可是,当他静下心来,看着卷轴上的文字,脑海中浮现出一幅幅戮岛杀手惊心动魄的弑杀场面。卷中囊括的弑杀对象千奇百怪,但以地位尊贵的国君、重臣为主,刺杀手法更是变幻多端。单论刺杀,有身负匕首潜入寝殿的夜杀,有剑尖淬毒后轻轻划破皮肤的毒杀……令他深感惊讶的,是几年前蝶影以“色杀”的方式, 将西域帮主一刀毙命后连夜逃出,从接近到弑杀,全过程仅仅不到一天,是所有案例中弑杀用时最短的一例! 在卷轴的众多案例中,色杀的手段并不常见,仅存的那么几例,也都是风情绰约、能屈能伸的女杀手。想到蝶影,她从来都是淡淡的,而几年前的蝶影还是豆蔻之年的女孩,能以童子之身将第一次色杀进行得滴水不漏——他心中一凛,满满的辛酸。 他仔细琢磨着那些案例,没日没夜地思索着。 正如蝶影所言,大多数杀手弑杀重要人物,都会选择击其软肋,或是趁防守松懈之时,或是药里投毒,或是在熏香中做手脚。因此,最关键的一步,是掌握准确的情报,如此方可趁人不备,一招致命。 这个月,蝶影和他几乎没有交流。唯一的一次见面,也是赐解药而已。 一个月,蝶影的房间没了动静。凭他的直觉,蝶影应该已经离开旅店,另住别处。他突然生发了莫名的忧虑,那个翩然冷酷的紫衣少女,现在还好吗? 一封黑鸦传书,他将皱巴巴的纸展开,一行清秀的字迹映入眼帘:“新任务,十分钟后楼下见——影”。 灵旭来到楼下,一身紫衣的蝶影向他挥挥手。随后,两人兜兜转转,踱步至聚茗楼前,蝶影点点头,他们一同走进。 “要二楼一间包房,安排在清净处。” 两人坐定,小二端上一壶沏好的龙井,满脸迎笑地送上来,又将餐牌摆在桌边,道:“客官慢用,可以看看本店的餐牌,有什么想吃的想喝的,摇摇铃铛便可。”说罢,缓缓退去。 “这是江南聚茗楼,专供江南州有钱人家吃茶用餐。”蝶影道,“此前我曾随谢公馆那几个纨绔公子哥来过此处,小二见我眼熟,自然客气。” 灵旭点点头。 “这次的任务很棘手,戮岛那边传令,有人要取谢公馆长公子的首级。”蝶影的唇顺着杯沿,小口啜饮着。 “这个月,我几钱银子便打发了内府老爷子,扮作新进的侍女混入谢公馆。” “谢家是江南第一大家,财力雄厚。那几个公子哥皆是少年纨绔,不听管教,仗着一身银子多得没处花,四处招惹是非。” 灵旭若有所思,“敢问护法,那长公子平日最爱去何处?” 蝶影满意地点头,“你果然将弑杀心法琢磨得有些成效。”沉吟半晌,道:“最难便是此处,我进谢家这一个月,曾偷偷跟踪谢家几位公子,二公子好美色,三公子好赌,四公子好各色佳肴,五公子好优伶男风。五公子中,唯独大公子,很难发现有特别的喜好。” “在五公子中,我与四公子交情最好。在混入谢府前,我记下了所有史籍中记载的江南州风土人情,其中也包括了各色名肴的做法和好吃的馆子。靠着这一点,我成为了四公子最贴身的侍女,成日跟他混吃混喝,偶尔也会下厨做一两道菜,以取得信任。” 灵旭越听越惊。 想不到,冷酷如蝶影,在执行任务的过程中,也会将所有的残忍无情很好地掩藏,伪装成一个妙龄侍女的模样。想到她和谢四公子有说有笑、四处逛吃的画面,灵旭心中很不是滋味。 “我需要你的帮助。”蝶影说:“谢家大公子与其他几位公子交情都不错,我女子之身,行事难免不便。我需要你接近他们中的任何一人,投其所好,获得与大公子单独相处的机会,趁机解决掉。” 蝶影沉吟半晌,继续道:“你是男子,对江南青楼酒馆一无所知,绝无可能与二公子投缘。你是戮岛膳房杂役出身,连赌为何物大概都不明白,如何能和三公子打上交道?四公子处我已熟络。因此,你唯一的选择,只有五公子。” “记住,投其所好,混入谢府,去迎合五公子的龙阳之癖,然后,找准机会与大公子单独相处。” “我会……尽量帮你制造机会,完成弑杀任务后助你逃遁。” “现在,你的身份,是失了主的落魄书生,流落街头。我想,凭你的相貌,五公子没有理由不接纳你。” 这不就是□□裸的以身犯险、强行□□吗!灵旭握紧了拳头——亏她想得出来! 似乎是勘破了他的心思,蝶影莞尔一笑。 “弑杀心法中的色杀,可有领悟?” “这只是杀人的手段,记住,杀人是为了生存。与五公子亲近,是为了取大公子的首级。除此之外,皆是伪装!” 蝶影喝尽杯中最后一口茶,饶有兴趣地看着餐牌,叫道:“小二,来一叠糖醋排骨,一碗米饭。” “好嘞!”小二应声回答,“客观您可真是有眼光,糖醋排骨可是我们店的招牌菜,配着白花花的大米饭,保准满意。” 灵旭听到“糖醋排骨”,心中一凛。“这不是记忆中——家乡的味道吗?” 蝶影仿佛猜透他所想,道:“你之前给自己取名排骨,想来应该爱吃这道菜。” 灵旭点点头。待排骨上桌,他不禁感叹:“好香啊!” 糖醋排骨的糖醋汁入口即化,香味四溢。 灵旭不愿多想,只品尝着眼前的美食,贪恋着——与蝶影相处的这段时光。 谢府 这一天,灵旭和蝶影在聚茗楼里待了很久。 糖醋排骨的香味四溢,久久回荡在空气里,唇齿留香,迎合着味蕾的绽放。 这才是家的味道——灵旭心道:“和蝶影在一起,他们只有彼此,只有眼前的佳肴,世事纷繁皆与他们无关。他们只是纯粹的杀手,只是纯粹的家人。” 乌龙茶的清香,弥散在包房里。蝶影看着壶里的茶,很认真地小口回味;灵旭看着蝶影,很认真地在欣赏。 天色渐沉,蝶影起身,道:“今夜回客房好好休息一宿吧,明日再开始行动。”说罢转身。 “你去哪里?”灵旭明知不该多言,心下担心蝶影的安危,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 出乎意料地,蝶影没有隐瞒,只是很自然地回答道:“谢公馆,谢四公子和二公子有约,我作陪。” 蝶影飘然而去,灵旭不觉握紧了拳头,现在,他满脑子想的全是早点结束这项任务,把蝶影从谢公馆“解放”出来。 …… 第二日,天才蒙蒙亮,灵旭起身,好好“打扮”了一番,看着镜中男子,眉目清秀,眼里如同藏下了万千烟波深不见底,有书生般的清秀,也有睥睨般的狂傲。如此装束,白衣似雪,万万看不出眼前的男子是戮岛杀手,倒更像是一个心怀傲气的狂狷书生。 灵旭看着自己,满意地笑笑,携着昨日蝶影赠与他的折扇,下楼,向着谢公馆行去。 谢五公子府前。 守府侍卫见灵旭白衣飘飘,都心下默认——此人要么是与谢五公子交好的世家公子,要么是迎合了五公子特殊癖好的男宠。 思及此处,守卫满脸堆笑,主动对灵旭说:“这位公子,我家五公子在品翠楼用膳,您先进去坐坐喝杯茶?不然,如若有急事,烦劳您亲自跑一趟。至于……这五公子回来的时间,一向早晚不定,快则半个时辰,慢则三五天都是可能的。” 另一个守卫见灵旭眼中流露出失落的神采,心想无论如何不能得罪了这位气质脱俗的公子, 慌忙点头表示认可,说:“公子您别恼,您今日拜访我家五公子定然是忘了提前吩咐,不然……小的冒昧说句不太好听的大实话,单单凭您这身段长相,五公子爱不释手还来不及呢,怎么可能会放您鸽子?” “对啊,五公子怎么舍得让您久等呢?必定是没料到您今儿个会亲自到访。” “五公子最是怜香惜玉之人,对我们下人出手都很大方,从不严语相待,要是见了您,没有最好,只会更好。” …… 两个守卫你一言我一语,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夸谢五公子如何如何怜香惜玉,如何如何体恤下人,如何如何不拘礼节。当然,他们是真心赞赏,为的是让眼前上门拜访的这位白衣公子心情愉悦,日后若是与自家五公子交好,自己绝对是堪得重赏的有功之臣。 “哎?公子呢?” “你看看你,公子都被你气跑了!” …… 灵旭可没心思听那两个守卫瞎叨叨,轻轻悄悄,转身离去。 品翠楼前,人影绰绰,却都是穿着江南最流行的丝绸轻装。江南州与西域州远隔万里,政治上互不侵扰,商业贸易却往来频繁。西域盛产丝绸,便有一批渴望牟利的商人,不惧路途遥远,转程从西域赶到江南,日夜兼程。他们以低价装满了好几车的绸缎布匹,纵使途中有损耗,只要坚持到江南,以高价在市集卖出,便是稳赚,从此生计不愁。 江南的富庶,是西域商贾无法想象的。 能出入品翠楼之人,都是在江南有钱有权有势的佼佼者。一掷千金,对于普通百姓可能是一生的幻想,可对于品翠楼常客而言——千金难买佳肴,抑或是,万金难买佳人笑。江南富家公子的心思,全然不在那虚掷的千万金银,而是那些,金银难买的红尘奢望。 灵旭看着这极尽奢靡的一幕幕,泛起一种无力之感——自己虽然置身其中,却永远,不属于这里。 推开门,迎宾的几个媚艳女子一身红裙,脸上涂满了各色脂粉,弥漫在空气中,呛得他有些透不过气来。 她们是品翠楼惯看风月的女子,见识过无数公子爷豪横贪色的霸道。也的确,也只有身世阔绰、出手大方的江南世家子弟,才会将品翠楼的悠闲时光视作茶余饭后的消遣之地,毫不吝惜白花花的银子,一点一点地,从囊中掏出,也只为求得片刻欢愉而已。 眼前的这位公子,书生装扮,一袭白衣,手握折扇,清秀的长相和非凡的气质——立即吸引了女子的目光。连自诩第一风流的红娘,都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这位公子是……?”品翠楼的姑娘们好久没有见到陌生面孔了,向来和世家公子混得熟络,一时不知如何招待这位气质独特的书生新贵。 “我叫灵旭,特来寻谢家五公子。” “哦哦,原来是谢五公子的朋友,失敬了。” “灵公子请随我来。” …… 几个接待的姑娘还在说着客套话,灵旭只觉得一阵恶心。他强行定定心神,内心极度渴望能立刻马上见到谢五公子,快快将他引到谢府,远离这脂粉味四溢的浊臭之地。 “谢公子,贵客来喽。”红娘故意拖长了声音,沉吟片刻,估摸着帘子里打情骂俏的几个戏子收拾妥当了,才将卷帘拉起,实在是不忍心污了这位白衣新贵的眼。 “这谁啊?居然大白天的来扫本公子的兴!” 谢五公子骂骂咧咧地起身,一肚子不乐意,在抬头看见灵旭的一瞬间,全部烟消云散。 “哟,这位白衣公子,找我何事啊?”谢五公子一脸坏笑,却又不敢冒失,在不知来者身份地位的时候,只得将劣性全部收敛了,然后客客气气地鞠躬行礼。 “落魄书生而已,不想扰了谢公子的雅兴,见谅。”灵旭也行了个礼,不等谢公子会话,继续道:“小生灵旭,今年科举榜上无名,身在江南无亲无故,听说谢五公子最是乐善好施,接济天下有才之人。小生虽不才,也请求谢公子能收留短住,待找到出处,自会离开,不再叨扰,还望可怜小生,恩准此请。” 虽是落魄书生,与谢公子素不相识,却将这一席话说得不卑不亢。这本事,连一旁的红娘都暗自惊叹,心下对这位灵公子可谓佩服得五体投地。 “灵公子不必担心,来我谢府,保你衣食无忧,哈哈哈!” “红娘,我有贵客,先回府喽。” “谢五公子慢走,欢迎下次来玩。”红娘安分地行礼,任谢公子和灵旭走在前,走在后头,恭送出门。 望着两个美男子的背影,品翠楼的姑娘们都忍不住用手帕堵上了鼻孔,生怕鼻血流出来闹了笑话,形象尽毁。 谢五公子虽好男风,却是江南数一数二的美男。坊间流传的“美男配丑女”“美女配丑男”之类的俗语,用在谢五公子身上,压根不合适。五公子自己美,却要求身侧之人更美。因此,只要能被他看上的戏子,大抵是有些傲气的,唯有才华横溢、姿色出众之人,才能得到五公子的欣赏! 论长相,灵旭和谢公子平日里接触的戏子大有不同。戏子多谄媚,即便姿色出众,也是以魅取胜。纵使是那长相清秀之人,在烟柳富庶之地混迹良久,也或多或少沾染了媚俗之气。但灵旭自小在修罗场长大,见惯的是血腥杀戮,便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一股韧性,清俊的长相搭配坚毅的神采,真乃——柔弱却不失坚韧,落魄却不失气概。 谢五公子宝贝似地将灵旭迎进谢府,一路笑意盈盈。两个守卫见状,心中暗喜,“五爷”“五爷”地迎接个不停,盼望着五爷一高兴,灵公子一开心,挥挥手,这个月的赏钱又有了着落。 灵旭与谢公子并肩前行,两人却各有心思,不发一言。 谢公子满心烦恼着如何招待灵公子,如何留客,如何让一介书生陪酒陪聊陪吃配睡……算了,谢公子偷瞄了一眼身边的男子,主动放弃——□□还是太有挑战性了,作罢!如此清秀之人,就应该是不染凡尘的,□□,自己这肮脏之躯,怎么忍心玷污了这朵高洁的白莲花?于是乎,谢公子现在开始认认真真地反求诸己,只想着和灵公子成为志同道合的好朋友。 也是邪门了,碰见了灵公子,堂堂的谢五公子居然开始自省,也开始自卑——觉得自己简直浊臭逼人。要知道五公子向来自恋,以清高自诩,瞧不起那些烟柳巷陌的戏子。而今,几乎是角色反转,自恋的五公子生平第一次,开始体会到自卑的感觉。 灵旭并没有感受到谢五公子波澜壮阔的心理变化,他满心烦恼的点在于,如何让谢五公子找到与大公子单独相处的机会,自己又如何借势杀人,杀人后如何迅速藏匿潜逃…… “灵公子,请。” 谢五公子客客气气地推门。灵旭收回心思,远远望进去,不觉吃了一惊。 整整齐齐堆摆了整个房间的,全是书!莫非,这就是谢家出了名的藏书阁! 藏书 “敢问五公子,此处是……?” “灵公子是读书人,对谢家的豪奢确实有所不知啊。”谢五公子骄傲地解释道:“此处是谢家的藏书阁,搜尽世间万卷书。” 灵旭默然,果然是藏书阁!但随及不解——这五公子酷好男风,见自己一介书生,引来藏书阁,居心何在? 思忖间,面子上依旧恭恭敬敬,风度翩然地说:“多谢五公子领小生来藏书阁参观。能亲眼见证此阁藏书之多,真乃小生莫大之荣幸。” 谢五公子得到了灵旭的认可,心中得意。 “这藏书阁典籍之多,可谓汗牛充栋。灵公子是我谢府贵客,我身为一府之主,怎敢怠慢?” “公子客气了。”灵旭微笑着作揖。 谢公子心中一动,看着灵旭云淡风轻的样子,却有些恼了。他一门心思想着要投其所好,以为书生最爱藏书,便不惜违背家规,引灵旭来藏书阁,意欲博得书生一笑,却不料,灵公子只是淡定地客套着,全然没有预想中的喜极而泣、千恩万谢之词。 谢公子的小心思挂在脸上,灵旭的小心思藏在心里。 灵旭发觉气氛有些不对劲,强作镇定,主动要求道:“小生不才,为备考阅遍经书典籍,自以为学有所成必能中举,却不料天外有天。今日见到藏书阁典籍之多,不由汗颜。书中自有黄金屋,小生恳请五公子准许,在谢府住上个一年半载,阅尽世间书。” 谢公子听灵旭一席话,恰合其意,特别是听到“住上个一年半载”之言,喜形于色,慌忙应道:“灵公子客气了,待客之道,本该如此嘛!” “多谢公子,只是……小生现在有些疲惫了,还劳烦公子为小生安排一间客房。” “好说好说,没问题!” “春杏!”谢公子大声叫唤。 一个娇小的丫鬟一路小跑,然后恭恭敬敬地俯身请安,道:“奴婢在,公子有何吩咐?” “给灵公子安排一间客房,要离这藏书阁近的,条件最好、最舒服的!” 春杏眉开眼笑,道:“好嘞!昨日奴婢正好吩咐几个小丫头,打扫出了一间客房。”说罢,春杏偷偷打量了灵旭几眼,道:“简直就是为灵公子量身定制的,又宽敞又舒服,采光又好,离这藏书阁步行不过两三分钟。” “灵公子随我来,这就带您去客房休息。” …… 谢五公子大大地打了个哈欠,饭晕发作了,一路晃荡着回到卧房,打算小憩一番。 春杏领灵旭走进客房,一路有说有笑。灵旭好奇谢府的陈设布局,春杏便细致地介绍:“谢府只是统称,实则分总府和五分府,总府是老爷夫人和直系亲眷的住处,占地最广;五分府是谢家五位公子的住处,其中又以大公子府最豪横。” “如此,其他几位公子可服气?”灵旭试探性地问问。 “大公子和四个弟弟关系都不错,常常来五公子府做客,也时常与五公子出门游玩。” “久仰江南谢府之名,特意慕名前来,很是想痛几位公子交谈一番,以遂积年之愿。”灵旭特意摆出一副很是期待的样子,自然而然地说出这番话,心中期盼春杏能将今己之言传达给五公子,以求得与大公子的见面机会。 春杏莞尔一笑,道:“既然是灵公子的愿望,只要五公子知道了,又有何不能满足的?五公子最是看重贵客,对公子这般清秀俊雅的文人更是以礼相待。”顿了顿,又说:“灵公子不必挂虑,春杏知公子初入谢府,不便多言,我将这意思转达给五公子便是了。以后若有什么不便向公子开口的,只管说与春杏。灵公子也不是不知五公子的为人,在这里不必拘束的。” “小生谢过春杏姑娘。” 春杏一席话,简直是说到了灵旭心坎里,不由暗自佩服这个谢府的小丫头——八面玲珑、深谙人心的本事,实在是高。 “公子先歇息吧,我退下了。” “姑娘慢走。” 灵旭走进客房,心下暗叹——谢府果真豪奢至极! 雕花的床栏,精致的梳妆台,一大排衣柜里的格间抽屉数不胜数……再加上那丝丝若隐若无的熏香四溢,打开窗户,映入眼帘的便是一洼小池塘,水波平静,塘沿百花争奇,垂柳扶风。好一个水畔江南! 灵旭暗自定了定心神。从膳房边的茅草屋,到修罗场后山之侧的单人卧室,再到谢府的客房……简直,用天壤之别形容都毫不为过! 睡了十多年茅草垫子的灵旭,此刻躺在柔软的大床上,辗转难眠,索性开始思考起针对大公子的诱杀计划。 大公子与四个弟弟都有交情,没有特别的爱好。根据资料显示,大公子绝非才华横溢之流,却深得谢府长辈和四个弟弟的信任,甚至早有传闻——谢老爷和谢夫人早已决定,大公子是谢府未来的掌权者! 离奇的是,大公子的生母并非谢夫人,而是谢老爷已逝十余年的结发妻。谢夫人所生的四个儿子,个个不务正业——好色、豪赌、贪吃、断袖,这江南贵公子四大恶习,被谢家二、三、四、五公子沾染遍了。谢老爷心知此状,如何不忧心,却囿于谢夫人的面子,不愿直言,更囿于同住亲眷的面子,从不在大庭广众下训斥小辈。自己碍于事务繁忙,生意颇多,一桩接一桩的大小事,把谢老爷忙的团团转,哪还有精力教训小辈? 呜呼哀哉,谢家好不容易积累起来的家业,到了谢老爷手里,愈发地蓬勃兴旺起来。可是,谢家公子哥们挥霍无度,将这些血汗钱随手抛掷毫不心疼。坊间的明眼人都知——谢府的繁荣,终究只是昙花一现,迟早会败在谢家几个小崽子手里。 思及此,灵旭不禁叹惋。战火纷飞、世家破败的时代,连大家族都无法明哲保身了,那些黎庶百姓,岂不遭殃?难怪百姓纷纷赶至戮岛,舍家弃州,在修罗场上竞争厮杀,也不愿流离在这乱世,浑浑噩噩,逃亡一身。 灵旭想到:这次的任务是刺杀大公子——谢家公子里唯一一个明事理之人,可见,提出这项计划的主顾,是巴不得谢家早日破败了。因此,用这样的方式,让谢家后继无人,基业尽毁,以此复仇。 在江南旅店的那段时间,蝶影给了灵旭很多有关江南的资料,让他细细研读。每次汇报任务时,蝶影也会顺带传达江南世家的相关情况。灵旭心下了然,这项任务,蝶影早在初至江南之时,心中便有了布局。 灵旭不解的是,什么人会与江南谢家结下如此大的恩怨呢?竟能花大价钱派请戮岛杀手来出面解决此事,此人必非寻常仇家,实在不可小觑。 戮岛杀手的出场费很高,高得离谱——这是九州所有人心中的共识。因此,除非万不得已,或者积蓄的银子多到用不完,普通百姓是万万不敢破费聘杀手的。 虽然谢家公子们的品行败坏,但并未曾犯下弥天大罪。长久以来,谢家做生意以价格公道著称,谢老爷也与人为善,为人实诚,据资料显示,谢家的商业合作伙伴数之不尽,但涉及仇家却没有任何记载。 这,让灵旭有些想不通。 想让谢大公子置于死地,此人究竟是谁呢? 灵旭有些晕晕乎乎了,一不小心,便睡了过去。 醒时,已是暮色深重,夜半时分。 灵旭起身,看着暗沉的天色,惊讶自己竟然睡了这么久。他洗漱收拾一番,打开门,看到了门口小圆桌上摆放着的几个精美食盒。灵旭恰好胃中空虚,心中感念春杏的细心,将食盒端进来,细细品尝起来。 食盒里,有好几样江南的精致小菜,香喷喷的黑糯米饭,莲藕排骨汤,桂花酿……饥饿难耐,灵旭狼吞虎咽一番,意犹未尽,又吃了几块红豆糕作为餐后甜点,十几粒梅子消消食。一顿下来,吃得他心满意足。 江南菜系的精致,灵旭早有耳闻,却不料有这般美味!只可惜了,餐中没有糖醋排骨,少了点家的味道。灵旭念及前几日同蝶影在江南聚茗楼的那段时光,心头涌起一阵温暖。 是夜无眠,灵旭倚在窗边,欣赏着月明星稀,温暖填充了整个胸膛。 …… 次日午时,灵旭已在藏书阁驻足好几个时辰。 谢五公子照例赖床,睡至晌午方才起身,匆匆洗漱后,一个箭步冲到藏书阁,打算找灵旭一起吃饭。 “灵公子早啊!” 灵旭放下书卷,微笑着答:“谢公子早。” “走!昨日走得匆忙,今天我带你去吃吃品翠楼,里面有吃有喝,还有美女,美男,歌舞,琴棋,书画,任君挑选!” “谢公子,灵旭一介书生而已,吃喝足以果腹。” 灵旭说得委婉,意思却也甚是清楚。 一旁的春杏听得明白,出主意道:“谢公子,人家是贵客,喜欢吟诗作赋,不如叫上大公子一起,带上几本诗词曲赋,岂不甚好?” “好!好!去请大公子!” 为了让这位贵客心满意足,胸无点墨的五公子,将大公子认作救兵,这下也要豁出去了。 入牢 谢五公子赶紧派人去请大公子。至于地点嘛,既然品翠楼不合咱灵公子的胃口,便改为聚茗楼! “灵公子。”谢大公子真是随叫随到,早已耳闻五公子府的贵客是个书生,虽一时落魄,却清秀不凡,被安排在藏书阁边的客房借居。这灵公子的气质,连一向挑剔的春杏都连连称赞,谢大公子便心知这灵公子极有可能成为五弟的专宠,此去会面可万万不能怠慢了。 春杏道明了来意,大公子嘴角一勾——这五弟,对诗词曲赋一窍不通,此番邀请共进午餐,原来是求自己去救场的,难怪小丫头来得如此匆忙。 待见到了五弟和灵旭,大公子赶紧作揖,道:“在下谢府大公子,久仰灵公子气质俊秀,今日幸会。” “大公子客气了。”灵旭作揖回礼,举止脱俗。大公子看在眼里,原本打死也不信五弟会与这般清俊的读书人交往,这下,不信也全信了。 “好了好了,我的好大哥、灵公子,你们就别磨叽了,我肚子都咕咕叫了好些时候了,快点进去吃饭才是正经。”谢五公子实在饿晕了,顾不上客套,几乎有些哀求地表达了自己的诉求。说罢,第一个冲进品翠楼。 灵旭和谢大公子相视一笑,春杏有偷偷一笑,随及走进聚茗楼。 在江南州,聚茗楼和品翠楼称得上是“双杰”,聚茗楼以环境清雅闻名,而品翠楼以烟柳繁华著名。所谓青菜萝卜各有所爱,于富家公子哥们而言,往往明里一套暗里一套,明面上喜欢往聚茗楼坐一坐,吟风弄月;暗里却常在品翠楼大醉不归,欢度良宵。 因此,谢家公子不仅是品翠楼的常客,也是聚茗楼的常客。 灵旭走进聚茗楼,跟随他们来到一间靠窗的包房落座,三人便寒暄起来。 谢五公子为讨灵公子欢心,上来便提议吟诗作对,讨论诗词句法。灵旭微微点头,大公子满眼黑线。 五公子掏出一本《唐宋诗词选》,装模作样地翻开到一页,道:“来啊,喝酒!与尔痛销万古愁!” “五公子何愁之有?”灵旭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顺势拿起酒壶。“来,我替二位公子斟酒续杯,能与二位喝酒是小生的荣幸,今日定要一醉方休!” 灵旭将二人酒杯置于身前,从袖口摸出毒丸,顺手丢进大公子酒杯内,首次下毒,心下一紧,却装作面不改色心不跳的样子,将盛满了酒的杯子递在两人面前。 “请!” “干杯!” “会须一饮三杯!” 有酒之处有男儿。 这一刻,谢家两位公子心中的万丈豪气腾涌而起——唯有酒,方显男儿本色。 杯酒落肚,酣畅淋漓。 一杯,两杯,三杯…… 灵旭一杯一杯地劝酒灌酒,杯中的毒丸遇酒即化,溶于酒中,无色无味,谢大公子毫无知觉。 渐渐地,灵旭有些撑不住了。他从未如此疯狂地饮酒,酒量不及谢家两位公子的万分之一。他成功毒杀了谢家大公子,万万不敢喝醉,只想着如何脱身。于是,灵旭借解手之名,慌忙告退,从茅厕的窗户一跃而出。 灵旭形单影只,摇头晃脑地跑到初来江南入住的旅店——这是他与蝶影秘密的交接之地,按理,蝶影应当得到消息,早在此等候了。 他回到自己的客房,等了许久,却无奈醉酒上头,他实在撑不住了,倒头便睡。 …… 蝶影得到消息后,与谢四公子辞别,在谢府迅速收拾好行装,正想赶来旅店。 可天不遂人愿,灵旭一路醉酒而出,被路人认出是谢家两公子的陪客,大街小巷议论纷纷,所有人都是一副惊恐慌乱的神情——聚茗楼出了人命!谢大公子醉酒而亡! 谢五公子在包房骂骂咧咧:“好你个灵旭!你还我大哥!” 谢家是江南世家,谢五公子出了人命,是江南轰动的大事! 路人言:“是那个白衣书生打扮的公子吗?我亲眼看到他醉醺醺地从聚茗楼出来,去了对角旅店。” 几个目击者纷纷附和。 谢五公子恼了,道:“好!来人!去对角旅店,掘地三尺也要把灵旭给我挖出来!” 谢家几个保镖似的黑衣大汉得了五公子的吩咐,立即点头,一路浩浩荡荡地前去旅店。 蝶影瞅见这一幕,心下一惊——这下糟了,纵使她赶在黑衣大汉前找到灵旭,也是死路一条。一旦被抓住,会被误认作杀人同伙,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还好,弑杀任务总归是完成了。 蝶影长长地舒了口气,有完成任务后的如释重负,却也有对灵旭命运的深深忧虑。虽说以损失一两个杀手的代价完成任务,在戮岛已经司空见惯,但要蝶影眼睁睁地看着灵旭被谢府处置折磨致死,她万万做不到。 蝶影自负杀人不眨眼,却在此刻,心底里涌出一股强烈的渴望——她要带着灵旭,活着回去! …… 灵旭醒时,已经身处囚牢。 囚牢位于谢家地牢内,密不透风,阴暗潮湿,墙上地上满是蛀虫,蜿蜒爬行。空气中弥散着一股发霉发酸的味道,混合着腐烂尸体的气息,恶心至极。 灵旭无奈地笑笑,心下叹惋,命不久矣。 不过没关系,他已经完成了弑杀任务,估计蝶影已经回岛向戮王交差了吧,这又是她的大功一件。自己牺牲了,一个杀手而已,无所谓。 灵旭很是欣慰,一命抵一命,让蝶影享受全部的荣耀,纵使他死,也值了! 思及此,他不再惧怕阴湿的地牢,反而视作生命的解脱,存了死志。 …… 蝶影在谢四公子府内,来回踱步,思索着如何能将灵旭从地牢中救出来。 地牢是一个密闭的空间,环境恶劣,有进无出,把守森严,消息不通,纵使是借黑鸦传书也毫无用处,只能想别的法子。 思忖片刻,蝶影当机立断。最好的救人办法,大约是在夜深人静、四下无人之时,用魅瞳术迷倒守卫,趁机进入砍断锁链,翻墙而出,星夜逃回戮岛。 若一切顺利,如此计划,是最好的方案。 这一日,蝶影在谢府晃悠,美名其曰欣赏春光,实则在暗自探看谢府盘曲蜿蜒的小径,思索着救人逃亡的最佳路线。 谢家大公子的死,是轰动江南的大新闻,吊唁之人络绎不绝,谢府沉浸在悲伤的氛围中。 传言纷纷,都将矛头指向灵旭,将其认作谢家世仇之子,毒杀大公子,妄想使谢家后继无人,从而彻彻底底地垮掉,达到家业耗尽后、谢老爷妻离子散的效果。 奇怪的是,谢老爷和谢夫人,作为谢家之长,并没有众人想象中的悲伤。日子照样过,生意照样做,只是吩咐管家举行追悼仪式后安排下葬,谢家的运作一如往常,没有被大公子之死所打破。 于是乎,这谢家传人之位,便从长公子变成了好美色的二公子。 蝶影觉得这氛围实在有些诡异,她想不明白,为何谢家老爷夫人连一点悲戚之色都没有,一个奇怪的想法飘过:难道……要求弑杀的主顾竟是局内人吗? 她承认,这个突然萌生的想法——真是太太太荒谬了! 可是,肯花大价钱、也有这个实力的主顾,在江南并没有几个。其次,按照长子继承的家规,谢老爷死后,大公子是谢家财产的唯一合法继承人。至于其余几个公子能分到多少,全靠大公子决断,无人能干涉。根据资料,大公子并非现任谢夫人所出,而是谢老爷结发妻的孩子,虽有才能胆识,却在谢府无依无靠,深受谢夫人和四个弟弟的忌惮。 最近几年,谢大公子愈发地展现出极具天赋的商业才华,将谢老爷的买卖打理得井井有条,深得人心。同时,大公子又极力讨好谢老爷和谢夫人,与四个弟弟套近乎,在谢家颇有人缘,人人见之赞不绝口。思及此,蝶影不禁叹了口气——这种人,聪明反被聪明误,可太容易拉仇恨了! 在这种情况下,以金银财宝为代价,假借戮岛杀手之手,将大公子除掉——这不仅顺了谢夫人的意,也让谢家后继无人,可谓一箭双雕。 这个杀人主顾的局内人,极有可能是得到了谢夫人的旨意,又有了谢老爷的默许。如此,纵使是谢家败落,也不会有如大公子般才华横溢、野心勃勃之人独揽大权,打破制衡原则,引发其他几个公子的不满,将谢家拖入内部斗争的危机。 这一局棋,看似是谢家仇敌所布,实则全在于谢家掌权者的一己私心。 蝶影越想越有道理。这些突然冒出的想法,她找不到强有力的证据印证,却相信自己的直觉。 既然他们的目的已经达到,那么——请上天保佑,让她劫牢成功,放过灵旭吧! …… 牢中的灵旭满心绝望,只求速死。 牢外的蝶影等着暮色渐沉,一袭紫衣,轻轻悄悄地跃出窗户,心下默念:灵旭,你一定要好好活着! 害怕 灵旭在地牢内,听着滴答滴答的水珠滴落声,缓缓闭上双眼。无尽的黑暗,万籁俱寂,只有水珠滴答,提醒着他时间的流驶,也提醒着他这个残忍的事实——他还活着,却在等死。 他是戮岛杀手,做到了“称职”二字,毒杀了谢大公子,完成了护法交待的使命,已经了无遗憾。 不过将死之人而已! 灵旭心里想着,若说自己还有什么牵绊,不过几个人一道菜而已——灵枫在西域还好吗?执行任务还顺利吗?在坊间的茶楼酒肆有再听到鲤鱼跃龙门的故事吗?灵枫给自己取名叫鲤鱼,心思又那么细,将来一定会出息的!可惜,他不禁叹惋,自己黄泉之下,虽能找到阿曼,却看不到鲤鱼“跃龙门”了。 还有蝶影——戮岛玄武护法,却只是个及笄之年的小姑娘。 对蝶影,灵旭的心情很是复杂。他敬她,年纪轻轻便将玄武使自创的魅瞳术习得至臻之境,在一项项弑杀任务中脱颖而出,得到戮王的赏识;他畏她,将选择残忍地摆在他面前——要么杀,要么死,逼得他毫无退路,迫他亲手砍下一个个妇女老少的头颅,坠入罪恶的深渊,万劫不复;他怜她,本该是天真烂漫的花季,却将全部的忠诚交给戮岛,训练一批批杀手,承担下所有的罪恶;他惜她,和她在江南的日子,虽然内心承担着堕落般的痛,却有着蜜一般的甜,个中滋味,仿佛聚茗楼的糖醋排骨,糖醋汁入口即化,香甜四溢,满是家的味道,让他觉得很温暖。 他贪恋着和她相处的每一分每一秒,不敢、不能也不愿违抗她的任何命令。他心甘情愿成为她的影,伴她一生,哪怕手刃再多无罪之人,只要是她的旨意,他就义无反顾。 她是护法,她是蝶影,她是他唯一的信仰,也是他在世间最深的羁绊。 即使她总是冷冰冰的样子,即使她待他只是一个杀手,只要能为她效命,他心甘情愿。 他就这样死吗?死在阴暗潮湿的地牢,死在暗无天日的虫蚁遍布之地,没有一丝光明,任尸体渐渐地腐烂、发臭,化作一滩烂泥,与这地牢融为一体。 死后呢?他杀了那么多人,恶人、善人、奸诈小人、无辜百姓……他不下地狱,谁下地狱?灵旭心中默念——让自己承担所有的杀戮和罪恶吧!他来执刀,只求放过蝶影。 不觉间,他竟落了泪。 他对蝶影,竟有生死之情了吗? 若有来世,再也不愿放手。 …… 夜色凄迷,蝶影一袭紫衫,小心翼翼地靠近地牢。 她轻手轻脚地,靠近瞌睡渐沉的守卫,三下五除二地,一顿五花大绑,将两个彪形大汉用麻绳捆了个结结实实,复又将偷来的一大团布匹塞进两人嘴里。 两个将近中年的大块头爷们儿,被一个十五岁的小姑娘五花大绑,憋了一肚子闷气,却又无可奈何,只使劲儿向蝶影瞪眼。 蝶影向他们瞪了两眼,守卫顿时昏了过去。 魅瞳术还是很有效的嘛……蝶影心道:哼,想跟我斗,差得远呢。 蝶影一个俯身,钻入地牢,将铁门虚掩,拾级而下。 扑鼻而来的,是强烈的腐臭味,蝶影不由捏住鼻子,几欲呕吐。 一级级台阶,仿佛通向无尽的深渊,漆黑得见不到一丝光亮。蝶影一步步走下去,心如止水,紫瞳散发出幽光,司空见惯般,全然不惧这无边的黑暗。她心中只存着一个念头,清晰而坚定——她和灵旭,都要活着出去! 紫瞳的幽光,驱散了团团蚁虫,仿佛一束光明和希望的火炬,照亮着前行的道路。 滴答滴答…… 水珠滴落,驱散了地牢的沉寂。灵旭的心,也随着这渐起渐落的水珠滴答声,起伏绵延。一瞬间,他惶然睁开眼,仿佛是听到了愈来愈近的脚步声,顺着台阶,一点点向自己靠近。 一瞬间,他心存希望——蝶影没有放弃他。 又一瞬,理智战胜了荒诞——蝶影是玄武护法,他是寻常杀手,身份悬殊,不值得。 可是,脚步声愈发清晰了,一步一步,虽然轻盈,却满是坚定。 紫罗兰的幽香…… 空气一瞬间凝滞。 “走!” 女子的声音很轻,指令简洁有力,容不得丝毫质疑。 蝶影!!! “好!” 灵旭回应着,如同初来江南时,她向他布置无数弑杀任务的情景。 黑暗,似乎也不那么可怕了。 他有些踉跄地走着,内心被狂喜所萦绕着,一个不小心,跘到了石阶,几欲摔倒。 一只手将他的身体稳住,抵挡了他身体前倾的趋势。那只手又向下,牢牢抓住了他的手,冰冷的声音也好似有了温度:“抓紧了!” 他羞红了脸,发自心底地感激地牢的黑暗。若不是这黑暗,只怕他的表情,都被蝶影一览无余了吧。 只有在这里,他才敢将内心的冲动全部写在脸上,明目张胆地,咧开嘴角,露出幸福的微笑。 蝶影的手,有些粗糙,却很是小巧精致,颇有温度,让他很温暖。 如果可以,我希望台阶没有尽头。我们就这样一直走着,牵着手,一直走下去,在黑暗中,牵引而行。只要你,永远不放手。只要你,愿意牢牢握住我的手。 漫长得仿佛过了一个世纪。 终于,他们走出来地牢,走出来了! 灵旭欣喜若狂,在呼呼的夜风中,大口呼吸着新鲜空气,将地牢中所有的浊臭洗涤,直至,荡然无存。 他能感觉到,蝶影如释重负般,长长叹了口气。 蝶影将手抽出,他一阵落寞。 接下来,便是逃离。 “从东墙跃走,跟紧!”蝶影思忖片刻,说。 他点头。 两人一路小跑,小心地提防着巡守的侍卫,在草木的层层掩映下,逃至东墙。 蝶影道:“你先上去!” 蝶影弯腰,他借力,有些笨拙地爬上去,一跃而下。 不敢相信,他就这样,逃出来了!他没有牺牲,更没有被放弃! 蝶影扶着墙壁,轻轻一跃而上。 不料,回眸处,乱箭齐发,直刺紫瞳。 “啊——”一声凄厉的惨叫,划破天际,蝶影如一片紫叶,迎着夜风,无力地掉落。 “别怕,有我。”灵旭轻轻地说。 蝶影什么都看不见,只觉身子一沉,栽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此时,她不再是戮岛护法,不再是玄武护法,只是躺在他怀里的女子,一个任他紧紧抱住的姑娘。 他们被发现了! 乱箭,刺伤了她的双眼,毁了她的紫瞳,也相当于——毁了她的魅瞳术! 蝶影生了求死之志。 “别管我!” “不。” “放开!” “不!” …… 蝶影扭动身躯,胡乱挣扎着,想从灵旭怀中解脱。她没了紫瞳,苦心练就的魅瞳术毁于一旦,她无脸去见师父,无脸回到戮岛,更无脸面对残缺的自己! 她是杀手,失去了杀人的能力,失去了自卫的能力,甚至,也失去了见证光明的资格。世界与她,从此只是漆黑一片。 蝶影从未有过如此恐惧。 在地牢内,她顺着台阶,拾级而下,不惧黑暗,因为她知道——灵旭就在下面,他好好地活着。她只要坚定地走下去,就可以抓住希望。 而现在,她是瞎子,是弱者。她选择了对灵旭不离不弃,但这个男子,对她呢?是否也会如此? 一直以来,她是玄武护法,他是杀手。她在上,他在下。她命令,他遵从。她冷言冷语,他毫不介意。她如万年寒冰,他如和煦暖阳。 她一直当他为下属,只是在栽培他,磨砺他,让他的心变得更加强大,让他经过一项项残酷至极的任务,直至足够强大,强大到不仅可以杀人,还可以全身而退,拥有自保能力。 可是,他于她,只是杀手吗?只是下属吗?只是在完成任务吗? 理智告诉她,是的。 内心告诉她,不是。 听闻他毒杀大公子后身份暴露,被捉入谢府地牢的消息时,她心忧如焚,丝毫没有完成任务的喜悦。 宁可冒险救人,也不愿独自回岛。 地牢内,她不愿让他摔倒,主动握住了他的手。 他的大手牢牢握住她的小手,那么有力,那么温暖,让她有了依靠。 她的心砰砰直跳,如小鹿乱撞,却压抑着自己所有的紧张和兴奋,告诉自己,这些只是错觉。 现在,她躺在他怀里,手无缚鸡之力,任由他保护着。如果可以,她希望,这一刻能够定格,直至永远。 她救了他,却不信他,不信他会救她。 她挣扎着想要脱离,却被他蛮横而霸道地抱起,疾驰着逃离。 她成了他的累赘。 她泪如雨下。 她好害怕,他会放下她。 他似乎是感受到了她的泪,紧紧抱住她的手臂微微一颤。 她听着他砰砰加速的心跳,哭得更凶了。 她在戮岛长大,师父一直教她——她是玄武使的徒弟,不能哭! 可是,此刻,她只想放任自己哭下去。 在这个温暖而有力的怀抱中,哭下去。 抱抱 蝶影贪恋着灵旭的怀抱,这是——温暖的抱抱。 她明白,劫牢之举已经被谢府发现,现在,他们正在被追杀,在逃命。 意识愈加迷离,乱箭射瞎了她的两只紫瞳,也熄灭了她十五年来唯一的信仰。 她不愿再回戮岛,不愿手无缚鸡之力地回去。她对不起师父,对不起戮王,对不起玄武护法之职,对不起生她养她的戮岛! 那就求死,待蛊毒发作,亡命天涯! 如果没有他,她宁可选择死亡。 一瞬间,她意识到,灵旭是她在人世间唯一的眷恋。因为灵旭,她不忍离去。 她泪如泉涌,呢喃着:“我好怕……不要离开我……我……喜欢你。” 抱住她的双臂猛然颤动。 灵旭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我……喜欢……你……” 怀中娇人的细语,那样清晰,那样坚定。可是,她是护法,她对他,从来只有冷语相对,怎么可能? “灵旭……我……喜欢……你……” 灵旭心中突然升腾起一种狂热的兴奋感。 “蝶影……你是在对我说吗?” 怀中的女子轻轻点头。 “我……喜欢你。” 沉默半晌。 “灵旭……”蝶影有些犹疑,道:“你……你……对我……” 灵旭满面笑意。 “蝶影,我喜欢你。” 心中的大石头,终于落了地。一瞬间,蝶影绽放出幸福的微笑。 灵旭看着她的笑,愣住了。 “蝶影,你怎么可以如此好看!” “我们……在哪里?”蝶影的声音细若游丝。 “我带你……去医圣谷。” 蝶影没了力气,昏睡过去。 一路上,灵旭躲过追查的黑衣侍卫,随意牵了店家一匹马,载着蝶影,向着医圣谷,疾驰而去。 根据资料,灵旭很快判断出医圣谷的方位。 江南医圣谷,因医圣而闻名于世。据典籍记载,医圣谷自上古便存在,里面住着医圣,通晓《神农百草经》,且代代相传,将治病救人之术发扬光大。医圣乐善好施,常常救治村中百姓,诊金随意给,心意到了便可。但医圣常年生活在谷中,难得出谷。若有达官贵人请求医圣出谷医治,只怕比登天还难,除非医治之人尊贵至极或愿意斥巨资请医,否则,照医圣的脾气,是万万不可随意出谷的。 灵旭深晓此理,医圣对心诚之人,才会竭力医治。如今,蝶影双眼失明,气若游丝,只怕乱箭射中了要害,及时医治才有希望。 蝶影,我宁可入十八层地狱,也不愿,你一个人,离我而去。 灵旭心中满是焦急,却无奈医圣谷路途之遥远,纵使策马驱驰,也需要一定时间。心急吃不了热豆腐,灵旭遂收起焦躁之心,默默赶路。 天亮了又黑,黑了又亮。 大概,赶了一天的路。 风呼啸而过,吹起蝶影的紫衣,发丝飘扬,看在他眼里,只觉——很美,很美。 他很累,却逼自己强打精神。他若睡了,蝶影怎么办?蝶影害怕,他更害怕,蝶影若离他而去,他一辈子也无法原谅自己。 远处,医圣谷,若隐若现。 终于,快到了啊。 马儿累了,瘫倒在地。灵旭用手轻抚着马儿的鬃毛,道:“对不起。”然后,任马儿嘶叫长鸣,灵旭只是抱着蝶影,朝着前方,医圣谷的方向,头也不回地离去。 医圣谷边有一座小村庄,民风淳朴,仿佛与世隔绝。在这里,没有江南州惯看的勾心斗角,没有尔虞我诈。村民彼此信任,和睦共处,居有所安,一派其乐融融的美好景象。 灵旭看着这一切,心底涌起一丝甜意。 如果可以,蝶影,你是否愿意放下戮岛的一切,和我一起,在这个小村庄,聊度余生? 蝶影沉睡着,没有听到他的耳语。她如同一个睡美人,饱经世事沧桑,见惯生离死别,然后选择,忘记,安眠。 “蝶影,我们已经到医圣谷了,你再坚持一下,医圣一定会把你治好的!” “蝶影,你一定一定,要坚持住!” “蝶影,你要是不争气,先走了……我……我会恨你。” “所以,为了让我一直喜欢你,请你……别走。” 灵旭抱着蝶影,跪在医圣谷前,就这样轻轻地,和沉睡的蝶影耳语。 “蝶影,你是我活下去的,唯一理由。” 根据典籍记载,患者求医,需要在谷前跪着,直至门仆邀请入谷,方可得医圣待见。 至于,跪的时间有多长,全凭医圣心情。 唯有此法,方可得医。 灵旭深谙此举。古今凡大有所成之人,骨子里都是有种傲气的。蝶影年纪轻轻成为护法,她的傲气,在灵枫眼中是冷酷,是残忍,是冷冰冰,是不近人情。可灵旭明白,这些伪装,只是蝶影的傲气。一旦傲气褪去,一旦她失去了戮岛生存的资本,她只是个及笄之年的姑娘而已,她也需要有人疼,需要爱。 只是,戮岛的磨砺,修罗场的背叛,让她不愿相信别人。她亲手将自己锁进布满枷锁的囚笼,让那颗心,久久尘封,掐灭了燃起的火焰。 直到乱箭穿眸,直到无法自立,直到一切的骄傲,都毁于一旦。 她才愿意卸下所有伪装,如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女,面色娇羞地,躺在他怀里,贪婪地享受着他温暖的怀抱,享受着被照顾和被爱的温馨。 灵旭突然很感激将蝶影射伤的乱箭。 如果蝶影没有受伤,他和她,是否永远只是护法和杀手,形同陌路? …… 六月天,孩子脸。前一秒,还是万里无云;下一秒,便阴云密布。 气温骤降,阴风怒号。 下雨的前兆。 雨,纷纷落下。 刚开始,只是星星点点的毛毛细雨。到后来,风儿越吹越猛,雨滴越来越大,打在地上,打在树梢上,打在他的脸颊上,有些疼。这,便是江南的滂沱大雨吧。 灵旭一动不动地跪着,腿脚麻得已经全无直觉,只是俯身护着蝶影,不愿让豆大的雨滴伤害她一分一毫。 “医圣,医者父母心,你快派人出来啊!” “她……她要不行了啊!” 灵旭歇斯底里地唤着。他的声音,被轰隆隆的雷声吞没,被滴答的雨珠吞噬。他不甘心!若等不到医圣,他便一直跪着! 至少,在这天昏地暗、滂沱大雨中,他可以守护蝶影,让她,不再孤单。 如果老天注定要夺命,就让他们一起下黄泉!他们的双手,沾满了无辜之人的鲜血。如果定要堕狱成魔,那他愿意和她一起忍受炼狱之苦! 朦胧间,一个身影飘过,愈来愈近。 灵旭以为是幻觉,想努力看清那个飘近的身影,却实在没了力气,眼前一黑,挣扎着说:“救……她……”然后,失去了直觉。 他仿佛做了一场梦,不对,是一场接一场,连续不断的梦。 梦中,蝶影翩然而来,一身紫衣,笑容款款,向他缓缓地,踏步而来。 他看着她,那么美,那么美,仿佛坠落凡间的仙女。仿佛只要能见她一眼,都是上天给予他的恩赐。 …… 梦境切换。 一片漆黑中,蝶影被他搂在怀里,笑容清浅。 大雨滂沱下,蝶影被他搂在怀里,笑意盈盈。 他轻轻吻了吻蝶影的额头,看着她的血迹斑驳的伤痕,满心不忍。 “我爱你。” 他凑到她耳边,轻轻地说。 这是最简单、最朴素、也最深情的告白。 蝶影,我爱你!以身,以心,以肉,以血,以光明,以黑暗,更以永恒! 我愿意,化作你的影,承担所有黑暗,只为——永远守护你。 …… 强烈的意志将他唤醒。 灵旭只觉身上压了千斤重量,想要起身,却动弹不得。 他环顾四周,发现自己躺在一个普通的房间。房间很小,却窗明几净,很是整洁。 窗外不再是阴沉的疾风骤雨。一缕一缕的阳光,透过窗棂,投射出斑驳的光影。 很显然,蝶影得救了!滂沱大雨中,医圣,终究是收留了他们。 只是,蝶影现在怎么样了? 他突然觉得一阵猛烈的头痛,晕了过去。 “他醒了?” 窗边,一身白衣的耄耋老者走过,看着昏睡的灵旭,若有所思。 “禀医圣,这个男子醒了半晌,却又昏睡过去。”一个童子装束的男孩一本正经地汇报着病情。 “我将他脑中的金针抽出,他忘却多年的记忆回复,意识迷离不清,昏睡个七八天很正常。”老者捋了捋银白的胡子,对童子说。 “好好看着他,一旦醒来,便及时唤我。” “是!” 老者飘然而去,摇摇头,道:“痴儿如此!痴儿如此!罢了罢了,纵使是戮岛杀手,也是至情之人啊!” 老者行至另一间病房,看着榻上的小姑娘,长叹一声:“唉,这伤痕可以消退,眼睛,却再也回不来了。小姑娘的命太苦了啊。” 老者内心感慨万分。 医治之时,他探其脉搏,早已发现两人身中七星蛊毒,毒入骨髓,只可能是戮岛杀手。医治杀手,本是违背医旨之举。 可是,想起男子始终抱着小姑娘,在大雨中下跪良久、悲痛欲绝的样子,老者终究是不忍心。 “作孽啊!” 一边唤着,一边却将两人救起,精心医治。 医圣 老者本是被爹娘丢在山野的遗弃幼童,被前代医圣捡拾,生恻隐之心,认作养子,带回戮岛,亲自抚养教导。 他自小在医圣谷长大,天资聪慧,记忆力惊人。很多医书,别的弟子需日夜苦读,死记硬背十天半个月才能勉强拿下,他却能过目不忘,匆匆扫一眼,便出口成章。 前代医圣将其视若己出,惊叹于他的医学天赋,遂将平生所学倾囊相授,也将《神农百草经》等经典典籍尽相传授,早已有传位之意。 后来,前医圣临终之时,他才刚刚成年,一动不动地跪在床边,聆听着一代医圣的遗言。 “孩子,你很聪明,却乏了些恻隐之心。” “医者父母心,纵使医术再高,没了慈悲之心,也只会堕入医魔之道,万劫不复。” “我将医术传授与你,我死后,你当了医圣,万万记得——善人当医,恶人……” 前医圣再也支撑不住,断了气。 这个疑惑,一直留存在医圣心里,从继位医圣、英姿勃发的那一刻,直到如今,自己也已垂垂老矣。 他时常思索着,前医圣没说完的,该会是什么呢? “恶人……?” 如果可以,他好想问问长眠于世的前医圣,恶人当不当医呢? 他们是戮岛的杀手。世人皆知,戮岛杀手刚入行便被迫服下七星蛊毒,每月取解药,方可续命,以此法防止叛逃之举。 杀手夺人性命,医者救人性命。 但杀手的命,当救吗? 曾经以为,杀手都是凶神恶煞、罪大恶极之人,是残害无辜的元凶,是复仇的使者,是邪恶的化身,是正义的死敌。 可是,在滂沱大雨中,他站在廊檐前,就这样远远地看着,看着男子紧紧抱住了女子,听着男子撕心裂肺的呼救…… 如此至情至性之人,怎会是杀手? 他本以为自己救下了一对热恋男女,却不料,是一对杀手。 杀手有罪。 医圣救杀手性命,亦有罪。 可是,如此至情之人,让他撒手不理,他不忍心。 于是,所有童仆弟子都发现,这几日,医圣有些异常。 他时而大呼“作孽”“痴儿”等众人不解之语,时而摩拳擦掌,时而露出痛苦的神情,又时而关切地起身去探看两位新到的病人,在他们的房间里驻足良久,时而又长久地叹息…… 以至于,大家一致认为,医圣大限将至,神情混乱便是征兆。 有了这样的想法,医圣谷众人对医圣的态度更为尊崇了。医圣是宽厚之人,待他们极好,于很多人而言,医圣是他们的再生父母,既治好了他们的病,也愿意收留他们。不论出身,不论钱财,只要肯一心向善、刻苦学医,便可成为医圣谷的弟子,从此远离乱世九州。 这两个新到的病人,无疑,伤得很重。 医圣谷之人大多身世凄惨,也曾遭遇人生变故,有着强烈的同理心。再看男子英姿飒爽,女子清丽可人,真真乃佳人一对,都盼望着医圣能将两人快些治好。因此,对他们的照料,也格外细致。 一天,两天…… 七天,八天…… 终于,在第十天的时候,男子猛然醒转。 其实,在这十天内,男子也有醒过,但却总是不到片刻便昏过去,精疲力竭的样子,好似长到这么大没睡过一天好觉,无比贪恋着梦里的时光。 男子呆呆地睁开眼,目光涣散,眼神迷离,就这样呆呆地,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一言不发。 负责照顾男子的童仆发现他醒了,赶紧去叫医圣。 不一会儿,白衣老者步履匆匆地赶来,推门而入。 “你醒了。” “嗯。”灵旭似乎忘记了周围的一切,眼神迷茫,神情有些痛苦。 “你……记起了些什么?”医圣见他反应,心中一怔,金针去除,花了整整十日才意识醒转,这被封印的记忆,想来,是一段排斥回忆的痛苦过往,他才会宁可一直睡着,也不愿醒来吧。 “杀人……爹娘的鲜血……还有米缸里,我抱着妹妹躲在米缸里……那个男人,那个灭门的男人,是玄武使……我和妹妹……被分开……” 灵旭的表情愈发痛苦,不住地颤抖着身子,挣扎着,不愿去面对这一切。 医圣一言不发,只是静静聆听着灵旭的哭诉。 “之前我一直纳闷,明明我在戮岛膳房长大,自小与九州隔绝,为什么会知道糖醋排骨?为什么会梦见——我小时候不听话,被爹爹罚关禁闭饿肚子时,娘心疼我,偷偷给我端来一碗糖醋排骨的场景?为什么?” 医圣稳住他的脉搏,护住心脉,然后,点点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原来,这不是梦,这都是真的!” 灵旭不住颤抖着,痛苦地颤抖着。他努力想要克制住自己,平静地说下去,却力不从心地颤抖。 医圣对他笑笑,仿佛是在鼓励他——这些只是事实而已,勇敢地说下去,说出来便好了。 “我和妹妹,是甄家存活的唯一血脉,而我,是甄家的独子。” “是那些黑衣人杀了我们全家,灭甄家满门!” “那个领头的男人,就是……玄武使!” “他用金针插入后脑,让我丧失了全部记忆……然后,把我丢在戮岛的膳房里……我……我没有选择,为了活下去,我只能杀……” 灵旭一点点倾诉着他的痛苦。 医圣默默听着——灵旭的苦,何尝不是他的苦?他医好灵旭,取出金针,本欲保护他的记忆,却不料,抖出了如此残忍的过往。让他记起这些,真的好吗? 真的好吗? 医圣不敢确定。有时候,好与不好,只在一念之间。 一念成佛,一念成魔。 不知何时,灵旭停止了倾诉。而医圣,也心绪满怀。 灵旭躺着,医圣坐着,相顾无言。 几个时辰过去了,守在门外的童子听不见动静,好几次推开门,却看到医圣端端正正地坐着,时而凝视着白色的墙壁,时而看着病人,一言不发,却并无离开之意,于是,只得悻悻退后,拉上门,静静等待。 安静得,让童子不相信,里面有两个大活人。 …… 良久,灵旭痛苦的表情渐渐褪去,恢复了意识般,终于开始说话,打破沉寂。 “多谢医圣相救!”他直起身子,恭恭敬敬地行礼。 “不必,我是行医之人,救人治病本是天理。”医圣淡淡地回答,嗓音有些沙哑。 “不知……与我同来的那个姑娘……怎么样了?”灵旭小心翼翼地问。 “她……活下来了,很好,只是……”医圣想到女孩的眼睛,有些心痛,不忍说下去。 “只是什么?”灵旭的语气上扬,从温和变得急促。 “唉……”医圣长叹了口气,道:“她的眼睛……我医术有限,治不好了。” “她……可还有其他伤痕?” “姑娘年纪轻轻,我吩咐弟子每日上药,其他伤痕已经痊愈,无大碍。” “感谢医圣!” 灵旭紧紧闭上眼,又晕了过去。 梦中是一个紫色的世界——紫色的薰衣草场,蝶影翩翩紫衣,头上戴着小巧精致的紫罗兰发饰,还有一双会说话的紫瞳……他看着她走来,洋溢着幸福的笑意。 只是,那双绝美的紫瞳,他……永远也见不到了。 梦境戛然而止。 这一次,灵旭没有睁开眼。他紧闭双眼,开始了冷静的思索。 医圣拔除了金针,让他恢复了儿时的记忆。如今,他已经确定,玄武使是灭他满门的仇人! 而蝶影是玄武护法,是玄武使唯一的女徒。若他想取玄武使性命,蝶影必会与他舍命相拼。在戮岛,护法与戮使性命相依,生死相系——护法在,戮使便在;戮使若死,护法绝无独活之理! 灭门之仇,必报!蝶影的命,他也要! 灵旭回想起:一路上,蝶影意识迷离地,对他告白。她如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女,一遍一遍地唤他,他也一遍一遍回应着,安抚着受伤的蝶影,不愿让她害怕。 蝶影失去了紫瞳,她……大概是不愿再回戮岛了吧。 可是,不回戮岛,就意味着拿不到解药。而没有解药,只有等死。 他不愿让蝶影痛苦地死去。 灵旭看着墙头的挂历,掐指一算——幸好弑杀任务已经完成,他们还剩半个月的时间赶回戮岛拿解药。 从江南医圣谷到戮岛,来回路途也要七八天,他们最多在此修养一个星期。 灵旭的想法很纯粹——先在医圣谷养病,恢复体力;到戮岛后,复命,拿解药,报仇杀玄武使,偷够一辈子的解药,然后下药迷倒蝶影,两人一起,永远地离开戮岛。 蝶影不会怪他。他深知,失了紫瞳和自卫能力的蝶影,已经失去了做杀手的资格。就算她对戮岛绝对忠诚,觊觎护法一职之人也会找机会将她除掉。 戮岛于他,有灭门之仇;于蝶影,也已是不可久留之地。 只是不知,蝶影——当我们远离戮岛,远离杀戮,你真的,愿意和我一起,过一辈子吗? 封印 医圣谷,另一间病房。 蝶影缓缓挪动着身子。 整整十天,灵旭已醒,蝶影,却仍然沉浸在梦中的世界。 醒,抑或是沉睡,于蝶影而言,并无差别。她的世界,只剩下一片黑暗。 白昼,阳光明媚,万里无云,与她无关;夜晚,星辰闪耀,月色迷离,与她无关;春夏秋冬,冷暖四季,花开花谢……都与她无关! 她失去了双眼! 蝶影可以感受到,人来人往的脚步,可以察觉到日渐愈合的伤口。她现在,大概是被人救了吧。她很感激救她之人,可,她受不起,她无以为报,她只是个没了眼睛没了武功的废人。 不到二十天,七星蛊毒就该发作了吧?她会痛苦地死去。 戮岛?她再也回不去了。就算回去,师父、戮王、杀手……他们,还会要她吗? 至于灵旭,她已经将他引上正途。他不再是一个怯懦、伪善的少年,而成为了一个冷血、残酷、为达成目标不择手段的杀手。有这般心境,在戮岛,他必定是能活下来的。 蝶影心下凄然。 黑暗中,醒来与否,不在乎睁眼,而全在于一念之间。 …… 医圣走进灵旭的病房。 “医圣,那个姑娘……醒了吗?” “她不愿醒来。” “求医圣带我去见她!” 医圣没有说话。 “求医圣带我去见她!” “求求了!” 灵旭如一个倔强的孩子,不屈不挠地恳求着医圣。 医圣沉默了很久很久。 “你确定,她愿意为了你醒来?” “你可想过——她若感受到你的存在,是更想活着?还是更想离去?” “你在她心中,究竟几分几两?” “我是医圣,治病救人是使命。但……其实,很多时候,生或死,并不在于医者医术的高明与否,而在于——患者的心境。” “她若想见你,自然会醒来。她若心如死灰,你过去,只会令她陷入愈加绝望之境。” “现在,你还要去见她吗?” “你真的……敢冒这个险吗?” …… 一连串的疑问,让灵旭难以回答。 若蝶影,真的不愿见他呢? 不,她不会的。她是戮岛玄武护法,是无坚不摧的杀手,她的心,比玄铁还硬,怎么可能会放弃自己?怎么可能会不愿见他? 他努力说服了自己。 “求医圣带我去见她!” 在他的眼中,医圣看到了不顾一切的坚定。 “好吧,公子随我来。” 灵旭随着医圣,穿过走廊,来到另一间病房。 医圣打开门,示意他单独进去。 他点头,向医圣行礼,然后,坚定地走进去。 一瞬间,他竟有些紧张。 “蝶影……” 他轻声唤着,生怕吵醒了榻上熟睡的姑娘。 “蝶影……” 他走近,轻轻地坐到床边。 “灵旭?” 蝶影恍然如梦,挣扎着想要坐起。 “是你吗?灵旭!”蝶影的声音变得激动起来。 “是我,我是灵旭。”他轻轻握住她的手,然后,用另一只手抚摸着她的发,乌黑、柔顺而不失光泽的发。 “灵旭,你……别走。”蝶影紧紧握住了他的手,仿佛握紧他,就握紧了希望。 “我不走,我会陪着你。” 灵旭看着蝶影苍白如纸的面庞,满满的心疼。 “蝶影,我爱你。” “我也爱你。” 夕阳西下,医圣站在门外,看着这一幕,听着小儿女的呢喃,心下动容。 若这是永恒,该有多好! …… 一天天,灵旭的伤渐渐恢复,情绪也变得平静,再未出现过失控的情况。大部分时间,他独自在病房里,积极地配合医圣,该吃药便吃药,该扎针便扎针。医圣让他多静养,他便安安静静地躺在病床上;医圣见他身体渐渐好转,叮嘱他可以适当活动筋骨,他便饭后在房外的花园里散步溜弯。 每日黄昏时分,灵旭都会陪着蝶影,轻轻握住她的手,陪她讲话,倾诉着小儿女的爱恋,伴着天色从火烧云的明到月明星稀的暗,他才缓缓离去。 蝶影选择了醒来,因为灵旭的陪伴。 灵旭满心的计划,因为蝶影清癯凹陷的面容,不忍说出口。常常是话到了嘴边,却仍咽了下去。 就让他承担所有的压力,让蝶影享受所有的美好吧! 灵旭努力养伤,计算着时日。如果没有七星蛊毒,如果没有生死之隔,他愿意一辈子留在医圣谷,和蝶影两相依偎。 可是,他不能。 离别的日子终于来到。 那日,灵旭坐在蝶影床边,鼓起了所有勇气。 “蝶影,明日……我带你回戮岛。”灵旭坚定的语气,显示着他下定决心的不容置疑。 “灵旭,你回去,我……就在这里……这里很好,我不能回戮岛。” “可是……你的蛊毒还没解……你……会死的!” “我都这样了,戮岛已经回不去了。”蝶影平静的语气,让他心碎。 “死在这里,有医圣的照顾,有坟墓可以埋葬,有青山绿水作伴,很好。” “我带你回戮岛,我拿够解药,再和你逃出来,逃到这里……或者是——任何你想去的地方。” 蝶影的嘴角上扬,勾出了一丝笑意。 “你怎么拿够解药?偷?抢?………想拿到蛊毒解药,又全身而退的杀手,还没有!” “灵旭,你听我的命令,回去。抛开所有背叛和逃跑的念头,好好做一个戮岛杀手,至少,没有性命之忧。” “你呢?” “别管我!我……会走得很幸福。” “你就非得死吗?你有考虑过我的感受吗?我愿意为你冒险!就算我灵旭无能,没偷到解药,也只是死路一条而已。我不怕死,却害怕没有你的日子!你明白吗!” “没有你,我宁可去死!” “你以为死了很光荣吗?”蝶影冷笑,道:“死多容易!你若死了,就是懦夫!我认识的灵旭,是戮岛称职的杀手,视使命重于性命的杀手! “杀手,取人性命,可不是随随便便把死挂在嘴边的人!” “你若执意如此,我永远也不会原谅你!” “现在,我以玄武护法的身份,命令——你必须忘记我。” “必须……忘记!” 一番话,消耗了蝶影太多精力,她昏睡过去,再无言语。 灵旭沉默地离开,失魂落魄。 她要死,却命令他独活! 蝶影,你知不知道——你真的……很残忍。 …… 灵旭见到了医圣,长跪不起。 “说吧……能帮上的,我尽量帮。”医圣并不清楚他们之间的纠葛,他只能从种种迹象判定——两人皆是至情之人。至情至性,即便是杀手,也绝非恶类。 更何况,医圣听过灵旭拔掉金针后痛苦的回忆,内心对这个少年,一半是悲悯,同情他自小满门抄斩,然后被迫成为戮岛杀手的身世命运;一半是内疚,愧疚于唤醒他沉睡的痛苦过往。 所以,若有他医圣能帮上忙的,他会不遗余力地,帮助他和那个姑娘。 医者父母心。医圣耄耋之龄,膝下无儿无女,看着灵旭和蝶影,一个俊朗,一个清秀,发自内心的疼爱。 “求您……用金针封印蝶影的记忆。” 医圣犹豫了许久。 “求求您……只有让她忘记一切,她才能接受自己,活下去。” 灵旭的声音颤抖着,他努力让这个恳求尽量显得平静而真诚,却发现,事关蝶影的性命,他真的……无法平静。 医圣皱着眉头,思索着,回答:“孩子,不是我不愿,而是……” “而是什么?您直说。”灵旭诚恳地看着他。 “而是……封印之术凶险万分,医书上只有零星的一点记载。而且,封印有损阳寿,姑娘如今心脉受损,若强行封印记忆,只怕……活不过三年。” “可我当年……也被玄武使封印了记忆!活到了现在!”灵旭辩驳道。 “你年龄太小,智识本未发育完全,即使是被封印,也无大碍,根本不会影响寿命。” “而姑娘已经及笄之年,身受重伤,又是练武之人,这一封印,只怕凶多吉少。” “且不论封印的后果,在封印的过程中,若施针者稍有不慎——穴位偏差或是力道不足,受封者轻则癫痫痴呆智识受损,重则魂飞魄散当场毙命。” “即便是成功完成封印,也活不过三年。” “孩子,放过她吧。她若一心求死,谁也拦不住。” 医圣用一辈子治病救人,他很清楚——救人的核心在于救心。心若要得救,全凭患者自己的意志。否则,若违患者本心而救人,便是有违天道,医治的后果往往更为严重。 …… 沉默。 灵旭没料到,竟会到这一步。连医圣,也无能无力。 蝶影一心求死,他偏不! 若逆了天道,就让他当了这恶人、下地狱吧! 只要,蝶影能活着。三年,重新开始,留下一段美好的回忆——于蝶影而言,已经足够。 他的语气异常坚定。 “医圣,求求你!若不封印记忆,蛊毒发作,她迟早会在痛苦中死去!她若因此丧命,罪在于我;若封印成功,她会获得短暂而快乐的一生!” 医圣一声叹息。 “医圣!请您相信我!我,灵旭,对天起誓,愿意承担所有罪过!” “罢了罢了,孩子,我信你。今夜,便开始吧。” 灵旭重重地磕了三下头。 阿曼 夜色凄迷,医圣走进蝶影的房间,灵旭紧随其后。 蝶影睡得很沉,嘴角微微勾起,似乎在做一个很甜很甜的梦。 医圣和灵旭两相对视,点点头。 然后,对准脑门,金针直入! 一瞬间,灵旭心如刀绞,紧锁双眉的同时,也紧紧闭上了双眼。 ——一定,一定可以成功的!蝶影,这三年,我灵旭发誓,要让你幸福快乐! 良久的沉寂。 灵旭睁开眼,医圣已是泪如雨下。 “成功了。” “谢谢。” 医圣一身冷汗,封印可算是有惊无险。 蝶影沉睡着,甜甜的笑容映在脸上,将过去的所有一“针”勾销。 …… 蝶影悠悠醒转。 “你……是灵旭?” 灵旭一惊讶,既然金针封印了记忆,那为何,蝶影还会记得他?其他事情呢?蝶影都还记得吗?灵旭决定试探一番。 “蝶影……你……还记得我吗?” “我记得,你是灵旭,你抱着我来这里治病!我喜欢你!” 蝶影的笑容如夏花般绽放,绽放在病房里,绝艳动人。 “你……是不是也喜欢我啊!我记得,你抱抱的时候,说过,你喜欢我的!” “那当然,我最喜欢蝶影了!”灵旭看着蝶影的表情,洋溢着满满的幸福,不禁笑了。 “哇,灵旭,你笑起来好好看!好帅!你……你……你这么帅,可不准喜欢别人!”蝶影仿佛一个生怕别人抢走心上人的女子,卯足了劲儿,牢牢握住了灵旭的手。 “我发誓,灵旭这一辈子,除了蝶影,谁都不喜欢!否则,天打雷劈,不得好死,死后也要打下炼狱,可好?” “别……别!这么毒的誓,我可不忍心你受这样的苦。”蝶影歪着嘴巴,露出一副胆战心惊的表情。 “我不会离开你的,蝶影,我们要幸福地活一辈子。” “好!拉勾勾!” “嗯,拉勾勾!” 医圣静默地站在窗外,透过窗户,看着一对小儿女的亲昵,不禁慨叹——情深意重之人,不过如此! 若他们能从此幸福,纵然只有三年,也足够了! …… “医圣,想请教您一个疑问。” 医圣点头,示意灵旭继续说下去,眸里闪动着点点泪光。 “您用金针封印蝶影记忆后,蝶影仍记得我的名字,其他的……却好似没有了印象。为何会如此?为何她还会记得我?” 医圣捋捋胡子,笑着说:“玄武使当年用金针封印了你的全部记忆,可你……从小到大,是否还有一些难以忘记的记忆碎片?” 灵旭突然明白:“我还记得糖醋排骨,娘将糖醋排骨端进我房间的场景,也时常在我梦里出现。难道……是因为,被金针封印后,会留下美好的记忆碎片吗?” 医圣点头。 “理论上,金针可以封印住全部记忆,但是,这只是理论上,是建立在回忆空白的基础上。你和蝶影,之所以会存留下零星的记忆碎片,是因为,这是记忆中最快乐、最宝贵、也最难以割舍的部分。” “人的意志是个神奇的东西,它很脆弱,脆弱到用一枚金针可以封印住过去的所有。但,谁也不能否认意志的力量,它会将那些铭刻于心的美好永久留存,即使强行用金针,也无法封印住那些欢乐。” “孩子,蝶影之所以会牢牢记住你,是因为,你是她生命中最美好的回忆。” 灵旭会意,点头,心下涌起一股暖流。 他一直以为,他于蝶影,只是护法管辖下的杀手,只是个需要□□和磨砺的下级……以至于,当他抱着伤痕累累的蝶影星夜奔赴医圣谷时,蝶影意识迷离地向他表白,他却一直以为,那不过是蝶影违心的胡话而已。他喜欢蝶影,却一度自卑。他心中的蝶影,是高高在上的护法,他自以为配不上她,自以为他对蝶影只能永远仰望,可没料到,蝶影——她是真心喜欢他啊! 思及此,灵旭心底一阵欢喜,狂烈的的欢喜。 蝶影,这三年,我定不负你! …… 病房内,灵旭来回踱步,若有所思。 接下来,最紧要的,是赶紧回戮岛复命,拿解药! 可是,怎么个拿法呢?偷?抢?怎么个偷法?又怎么个抢法? 最头痛的还不在于此。蝶影已经忘却戮岛的一切,带她回戮岛复命,又怎么交待蝶影的失忆和失明?很显然,蝶影不能露面。 但不露面,如何拿到解药?距离七星蛊毒发作不到十天,拿不到解药,只有死路一条。 当今之计,只有用最最简单粗暴的方式,用迷药将蝶影迷倒,以受重伤、双目失明、神志不清为由,排除让蝶影与戮王、玄武使见面的全部可能。 戮岛的眼线遍及九州,灵旭和蝶影在医圣谷求医的消息,应该很快就会传到戮岛。蝶影的魅瞳术登峰造极,却因为一个弑杀任务重伤失明,这难免会引起戮王和四使的怀疑。为了调查真相,戮岛极有可能派探子造访医圣谷,若医圣说出真相…… 很难想象,他们该如何面对这一切。 断绝后患——灵旭记得,这是弑杀心法中所记载的关键。 灵旭有亲身经历为例,深深感叹,当初玄武使灭甄家满门,放过自己和妹妹。他大概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即使用金针封印了小男孩的记忆,十多年后,一次偶然的契机,男孩的金针却被拔出。他记起了一切,执意报仇。 灵旭握紧了拳头——医圣,对不住,为了蝶影的快乐,你必须死! 蝶影,待我取了医圣性命,断绝后患,我们便去戮岛。你,一定要坚持住! …… 似乎是对接下来的命运早有预感,月光下,医圣披着满头银丝,闲庭漫步。 灵旭轻轻悄悄地靠近,明晃晃的匕首,在长袖下若隐若现。 先是低吟: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 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 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 …… 灵旭静静地站在医圣背后。 月光下,老者的背影清癯而悠长,拉出一线长长的影。 渐渐地,老者愈发激动,因诗入情,触景生情,浅转低吟变成了引吭高歌。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 …… 仿佛是对岁月流驶的慨叹,仿佛是对物是人非的无奈。 时光匆匆,医圣的一生,在谷中度过,从雄姿英发的少年到白发苍苍的老者。人将逝,月依然。 都说少年不识愁滋味,可医圣,已经不再是“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少年。 明月清风下,老者开始伤感起来,吟诵渐沉,浸润着满怀愁绪。 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枫浦上不胜愁。 ——灵旭颤巍着双手。 江水流春去欲尽,江潭落月复西斜。 ——灵旭紧握匕首,眼神里透出犀利的光。 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 ——灵旭狠下心来,一刀穿心、毙命,皆在一瞬。 一代医圣,性命终结。 所幸,医圣没有转身,灵旭也始终没有点破自己的身份。 也许,不必转身,医圣早已明白今日之劫。 只是,灵旭不知,医人性命,反被人夺命。医圣,如果早知结局如此,是否会不管不顾,任一对戮岛男女在滂沱大雨中,相拥而去? 救起杀手,反送性命。 这,是医者的无奈,更是杀手的无情。 医者问心无愧,怀着善意而去;杀手良心受谴,直下炼狱。 沐浴在月光下,灵旭静静地看着医圣的尸体,默哀半晌,匆匆离去。 熟睡的蝶影,早已被他下了迷药,昏迷不醒。 灵旭抱起蝶影,策马驱驰,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医圣谷,直奔码头,赶上了今夜的最后一班货船,驶离江南,奔赴戮岛。 …… 月色迷离。 医圣谷,一个侍女被噩梦惊醒,内心涌起不祥之感。翻来覆去,再也难以入眠,遂起身至凉亭赏月。 “啊!” 一声惨叫,侍女的手触碰到医圣的尸体,急忙缩回,以为自己碰到了来人间巡视的幽魂,胆战心惊。 不远处守夜巡逻的童子听见侍女的叫声,急忙赶来。 “怎么了,阿曼?” 阿曼瞪大眼睛,看着医圣的尸体,满面惊恐,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侍卫见状,也愣住了,看着地上白发苍苍的老者,吞吞吐吐道:“这……这……是医圣?” “怎么可能?” 在医圣谷干活的童仆侍者,都是自愿留下的。大多数人,往往被医圣救治,深受医圣恩惠,心存感激,甘愿一辈子留在医圣谷效命,或是帮助照料求医之人,或是洗衣做饭,或是轮班巡逻……总之,大家各司其职,为医圣谷自愿出力,诚心为善,不求回报。 若有人厌倦了谷中生活,想要出谷,向医圣提出请求,从来没有拒绝的先例。医圣谷来去自由,医圣心地善良,又身怀妙手回春之术,是人中之龙……怎么可能有人想要杀害医圣? 医圣,怎么可能莫名其妙地死去? 侍卫难以置信。 侍女阿曼更是难以置信,她跟随医圣五年之久,勤学医术,天资过人。 就在一天前,医圣找到她,千叮咛万嘱咐,将下代医圣的位置亲手相传! 世事变化,真真如此之快吗? 让人始料不及。 葬礼 医圣葬礼,轰动了整个医圣谷,以及,附近的村落。 村人们纷纷前来,带着白色的花束,挎着一篓篓的纸钱,又背着一袋袋的烟花爆竹,无比虔诚地,向医圣谷的方向行进。 医圣谷中,已是白茫茫一片。 这一日,是医圣谷唯一对外开放的时日,只为让更多心诚之人有机会祭拜医圣,在灵堂内叩首跪拜,倾诉着感激之情,常常一晃就是好几个时辰。 往来之人络绎不绝,均是为祭拜医圣而来。各色行人虽然繁杂,却极其有序,在弟子侍从的安排下,安安静静地排队等候、跪拜、献花、放爆竹,然后恋恋不舍地离去。 募捐箱内,积少成多地,叠满了数额不一的硬币纸币,弟子们清空了一箱又一箱,却仍然抵挡不住纷至而来的钱币。也难怪,医圣谷惯例如此,也唯有一代医圣去世之日,才会开设募捐箱,供往来祭拜之人自愿捐助,以维持医圣谷的日常开销。 去世的医圣,躺在棺材里,表情安详,唇边,似乎还挂着一丝笑意。 从黑发少年到白发老者,医圣的一生,都奉献给了医圣谷,治病救人,尽心竭力,遵奉着医者的使命,行使着医者的天职。 患者不论贫穷富贵,不论出身门第,更不论官职地位,只要有所求,只要心诚,便可得医治。 也难怪,医圣死后,会有那么多心存感激之人,前来祭拜。 作为新一代医圣,阿曼的继位仪式,在一个月后。 阿曼是医圣五年前捡回来的女弟子,据说是从戮岛开往江南州的货船上逃出,为躲开戮岛眼线,一路逃窜,颠沛流离,由于体力不支晕倒在路边,被采药归来的医圣发现,及时医治,悉心调理,方重获新生,因为无家可归,便自愿在戮岛拜师学医。由于阿曼天资聪颖,一点就通,深受医圣嘉赏。 此阿曼乃彼阿曼,在修罗场中身负重伤,短暂性休克,在醒后趁守卫不注意,偷偷溜出,逃上了驶离戮岛的货船,万幸之至,离开了戮岛——这个血腥残忍、尸横遍野的杀戮之岛。 阿曼能从修罗场负伤逃出,神不知鬼不觉,逃过戮岛的所有追踪,又得医圣救治,这恐怕是破天荒的第一例。 这运气,除了阿曼,也没谁了。 更出乎意料的是,医圣预感到自己将死,临终前将医圣之位亲手传与阿曼! 此刻,阿曼逃开纷纷攘攘的祭拜人群,独自来到了断崖边。 医圣谷的断崖,自古以来便是灵药生长之地,集天地之大成,灵气充沛,草木繁密,时而有几只野鹤飞过,是这熙攘乱世中的另一番天地。 清风拂过,吹起了阿曼的发丝,她回忆起医圣传位时的那一幕。 医圣郑重地向她交待继位之事,嘱咐她务必善待每一位病人。“至于我的死,凶手不可追究,切记切记!戮岛来去自由,医好的患者可自行离去,不必道别。”那时,阿曼以为医圣只是一时感伤,预备后事而已,不料,医圣的一席话意味深长,一切安排也恰逢其时。一切变故,全在医圣的意料之中,在旁人眼里,来得如此突然! 难道是,医圣早已知道,自己会被患者杀害吗?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医圣纵使心怀慈悲,也不能医治行恶之人啊! 是阿曼,当夜被噩梦惊醒,第一个发现了医圣的尸体;也是阿曼,意识到杀害医圣的凶手,就是当夜辞别的那对男女患者! 阿曼向来将“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作为生存行事的不二准则。正如她不恨戮岛,却恨自己的爹娘,因为修罗场的一切都是起源于爹娘的遗弃,而戮岛并没有错,戮岛只是有着一套残忍血腥的选拔方式和生存法则而已,对每个登岛之人都确保了绝对公平。 阿曼虽听过东郭先生和狼的寓言故事,却从来不信,世间竟有如此狼心狗肺、恩将仇报之人!既然早已决定痛下杀手,何必当初要假惺惺地跑来医圣谷诚恳求医? 她从未见过那对男女,只是听其他弟子童仆提起过——两人在滂沱大雨中跪拜良久,男子紧紧搂住了女子,替她挡下了雨水;而女子身负重赏,双目失明且几欲休克,若没有男子争分夺秒地星夜送医,只怕早已没了性命。 无人不感慨男子情深意重,也难怪,医圣被其诚心所感动,医得尽心竭力,熬药扎针,不计代价,用上各种方法,终于在昏迷沉睡了十余天后,两人基本痊愈,只可惜——女子失明的双目,医圣却无能为力。 医圣谷众人皆知,两人早已决定当夜辞别,辞别之时与阿曼发现医圣尸体的时间,又间隔了好些个时辰,医圣伤得不明不白。没有人怀疑,那对男女是凶手。所有人都认定,他们对医圣感激还来不及,怎么可能狠心杀害医圣? 可是,阿曼认定,一定是那两人杀了医圣!而且,智慧如医圣,大概也早已料到,杀害自己的正是这两人! 可是,为什么不能追究呢? 简直,比戮岛杀手还要冷血! 思及戮岛,阿曼想到了曾经的膳房三人组,不由一声叹息。排骨和鲤鱼,你们现在,还好吗? …… 灵旭携着昏迷的蝶影,随货船赶至戮岛,恰逢其变,一切的计划都化作了幻影。 船靠岸,他立即察觉到了戮岛的异样。 负责货船查验的守卫不见了踪迹,没了守卫督导,运来的货物被码头工人随意地堆砌在甲板上,灵旭趁乱溜出,背着蝶影,几个健步,向后山的方向悄然而去。 后山早已不是灵旭记忆中的后山,而是,狼藉一片。 遍地都是断刃残箭,刀光剑影间,映衬着血光点点,煞是吓人。 兵变? 灵旭心中一惊。据戮岛典籍记载,几百年来,戮岛从未有过兵变! 难不成,刚回岛,就给自己碰着了? 趁乱行动!混乱中,是灵旭复仇和偷取解药的最佳时期! 计划赶不上变化,灵旭从心底里,感慨——自己上辈子是不是拯救过地球?不然,怎么会有如此好的运气?恰逢兵变,这简直,就是为灵旭的逃跑计划量身定制的。 蝶影,天助我也。我们,一定会顺利的! 灵旭踏过斑驳血迹,推开门,进入自己的房间,小心翼翼地,将蝶影轻放在榻上。 由于持续被灌入迷药,蝶影一直昏迷不醒,失去了知觉。 灵旭轻轻地吻了吻蝶影的额头,自己则躺在一旁的竹席上,小憩片刻,先保存好体力,静观其变,见机行事。 “咚咚咚”,一阵若有若无的敲门声。 灵旭被惊醒,手握匕首,跃至门边。 开门,驾起匕首,也不顾来者何人,敲门何意,只是直击软肋,先发制人。 待看清来者,灵旭赶忙丢下了匕首。 “灵枫!” “灵旭!” 两人再也无法抑制内心涌起的狂喜,曾经的膳房好兄弟,曾经再修罗场同生共死的“战友”,愿意将生命将给彼此的信任……这一切,恍如隔世。 西域的风沙,席卷天际;江南的烟云,随雾飘荡。 黄沙漫天,裹挟着灵枫的牵挂;烟雨迷蒙,飘飞着灵旭的挂念。他们身负使命,一个极尽西北之域,一个极尽东南之边,却彼此牵念,胜似袍泽。 快要坚持不下去的时候,那些黑暗得想要放弃的时刻,总会闪现一句话——“我们,一定要活着!” 这是他们走进修罗场前,立下的铮铮誓言。 如今,不管发生了什么,他们都还活着! 千言万语,哽咽在喉咙内,只化作四个字—— “你,还好吗?” 灵旭拉上门,示意灵枫进屋坐到竹席上。 灵枫瞥见躺在榻上的玄武护法,心中暗惊,正欲发问,灵旭解释道:“蝶影在弑杀任务中重伤,双目失明,被我灌下迷药,如今已经失去直觉。放心吧,没了紫瞳,她已经无法施行魅瞳术,相当于武功尽废。” “你……救了她?” “嗯。” 灵枫满脸惊讶,似乎看不透灵旭这样做的用意。 “为何不直接杀了她?”灵枫直言,道:“蝶影是玄武护法,戮岛之人上下忌惮,若是杀了她,岂不更好?” “她若去了,我绝不独活!”灵旭望着沉睡的蝶影,语气坚定。 灵枫看着灵旭的眼神,有些难以置信。 “灵旭,你……你喜欢她?” “是,我喜欢她。而且,我要带她离开戮岛。” 平静的回答,不容置疑的选择。 灵枫了解这个好兄弟——哪怕是开玩笑,也绝无戏言。只要从他口中说出来,就是认定的绝对真理。 “你打算怎么做?” “杀玄武使,拿解药,带她离开。” 灵枫点头,道:“看来,你的计划,正赶上了好时机。” “戮岛怎么了?” “玄武使闭关,剩下三使联合叛变,戮王已死。” “他们打算如何处理玄武使?” “目前还不清楚,三使对玄武使很是忌惮,玄武使和蝶影的魅瞳术,不可小觑。” “不必忌惮,我加入三使。玄武使,必死!”灵旭握紧拳头,语气坚定地说。 叛变 “你,也要加入吗?”灵枫看着灵旭坚定的眼神,不由问道。 “嗯!灵枫,你大概早就加入叛乱了吧。”灵旭笑着说。 “真是……好兄弟,果然什么都瞒不过你。”灵枫一脸无奈。 “其实很容易判断,玄武使闭关,并不知戮岛变故,三使合力,大势所趋。若说戮岛真有死心塌地跟着玄武使的,大概就只有护法一个了。至于其他杀手……不该反的也早都反了。”灵枫一本正经地分析着形势。 “先前,玄武使得尽人心,不过是因为人人畏惧他的魅瞳术。若真要论人心所向,戮岛没一个使人信服的!” “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 “说实话,灵旭,我在西域立功无数,现在可是西域组杀手的老大!”灵枫满脸得意,继续说:“此次叛乱,还是朱雀使好言好语地拉拢,我才答应的,我部下那些杀手都只听我的。若没有我灵枫点头,就凭三使……?哼,只怕戮王也没那么容易被除掉。” “灵旭!” “嗯?” “欢迎加入反抗者!” “好!”灵旭看着灵枫一脸得意的样子,心下慨然。 灵旭早就知道,自己和灵枫不一样。两人虽是自小一起成长的朋友,性子却如水火之别。灵枫的内心是一团火,被野心的柴火点燃,迸发出烈焰,熊熊燃烧。而灵旭的内心是一汪泉,泉水至清,隐于青山之间,没有沾染一丝俗世的欲望,恍若与世隔绝。 蝶影,是灵旭唯一的软肋;权势,是支撑灵枫的希望。 本是水火不相容的两个人,从小到大,因为生存的信念,互相依靠。只不过,灵旭活着,是为了曾经的膳房三人组,为了他们曾经和阿曼许下的承诺;而灵枫活着,并非全然为了所谓的友谊,而是为了在戮岛立足,无数次遥想自己能位居四使,甚至,成为戮王——位居神坛之上,成为戮岛众人唯一的信仰。 那么多年的互相信赖,若用一语点破——不过是利益所趋。他们的目的截然相异,所求却大同小异,因此成为了好朋友。 而现在,两个好朋友,因为共同的目标,再次合作。 很显然,灵旭加入叛乱,是为了报仇和逃离;而灵枫加入叛乱,是为了立功和升位。 “灵旭,走!他们刚刚搞定戮王,还在大殿内,我这就带你去见三使。” “好。” 灵旭轻轻地将蚕丝被搭在蝶影身上,目光流连,满是眷恋。他转身,轻声锁好门,随灵枫而去。 …… 大殿内,三使齐聚。戮王已然沦为阶下囚,不,是阶下死鬼! 没有斑驳的血迹,只有肃杀如故。 灵旭走进大殿,只觉身置暗夜,阴冷之气扑面而来,空气中荡漾着几丝血腥味,地上却看不见一丝血迹。 灵旭一个哆嗦,被灵枫察觉到,不由笑笑。 “别怕,三使有求于你,而且,有我作担保,他们不敢把你怎么样的。” 灵旭点头。他并非害怕,只是,不愿在这般阴气逼人之地驻足罢了。 “参见三使。” 灵旭恭恭敬敬地下跪。灵枫只是站在一旁,微微叩首示意。 三使相顾无言,沉默良久,似乎依然沉浸在先前杀害戮王的余波中。 灵旭瞟了眼地上的戮王,神情狰狞,面目全非,七窍流血,显然是由于蛊毒催发,痛苦离去。 “我将十倍剂量的蛊毒研成粉末,倒入戮王酒杯,致使毒发身亡。”青龙使很冷静地向灵旭解释道。 虽然青龙使专门负责戮岛的杀手选拔和训练,手持修罗场众人的档案记载,灵旭却从未与他打过交道。也难怪,自己刚刚成为杀手,便被玄武使派去江南执行任务,从未接受过戮岛的杀手训练,而是直接投入实践。 青龙使却对灵旭很是熟悉。在档案里,灵旭不过是玄武使当年灭门时在戮岛顺手捡来的一个杂役少年,却能有这般能耐。在江南,他和蝶影成功完结了无数弑杀任务,种种“光辉事迹”,也都经由飞鸦传至戮岛。玄武使因闭关良久不过问戮岛事务,消息直接为三使所知,皆感叹灵旭少年老成,虽从未经过专业训练,却心狠手辣至极,是戮岛杀手中不可多得的人才。 灵枫在西域组的成就,三使也是有目共睹。三使经过商议,认为灵枫、灵旭是他们必须拉拢的人才。至于蝶影和玄武使,戮岛之人皆知,蝶影绝对忠诚于玄武使,而玄武使绝对忠诚于是戮王。因此,戮王死,玄武使必心有不满,是三使的心头大患。 思及此,他们才会趁玄武使闭关之际,在灵枫等一众杀手的协助下,包围大殿,狠心下毒,先取戮王性命。 自然而然地,接下来,他们所担忧的便是玄武使。 玄武使的魅瞳术天下无敌,武功被公认为戮岛第一。因此,欲除玄武使,只能来暗的。暗计之中,毒杀最为方便。 但问题是,放眼望去,戮岛众人,除了蝶影,几乎没有人有机会接近玄武使,更别提喝酒同食之类的亲密举动了。玄武使自视清高,又没有分毫人情味,如何下毒? 正当三使愁绪满怀之际,灵枫告诉他们,灵旭和蝶影回戮岛了! 简直是天助我也! “灵旭,你可有办法除掉玄武使?”白虎使早已听灵枫道明灵旭来意,于是直入主题。 “灵旭向三使担保,一定拿下玄武使性命。否则,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哈哈,好!这个誓够毒了。” “就喜欢你这样爽快的。” “杀了玄武使,保你在戮岛前途无量!” …… 三使纷纷表示肯定,有了灵旭的承诺,心中的大石头终于落了地。 “若我取了玄武使性命,还希望三使能答应我一个请求。”灵旭恭敬地行礼,不卑不亢地说。 “什么请求?” “让我带够六年的解药,带走蝶影,离开戮岛。” 三使有些震惊。 在戮岛,最渴望自由的是修罗场的命运未卜之人。一旦成为了杀手,便可享尽戮岛尊荣,只要完成弑杀任务,便衣食无忧,待遇远远好过战乱频频的九州。若是在一众杀手中表现突出,成为护法或四使,更是真正远离了性命之忧,大大小小的弑杀任务无需亲力亲为,只需下达旨意,杀手自会为此卖命。 灵枫的请求在三使意料之内——升为四使,手握权力,于戮岛的森严体系中有立足之地,从此不必为弑杀任务四处奔波,尽享荣耀。 但灵旭的请求,却让三使难以理解。天下之大,九州之乱,无亲无故,无依无靠,若怀自由之意脱离戮岛,很有可能会被自由反噬,深陷战乱之苦,不得安生。 如今的九州再也比不上从前了。戮岛虽残酷,却有它的规矩,只要对规矩绝对敬畏,绝对服从,或是聪明地加以利用,尽享富贵权势之乐,也并非难事。 可是,聪颖如灵旭,怎会不知其中曲折,却也想着要脱离吗? 而且,是带着蝶影! 三使对蝶影本是忌惮,如今听闻蝶影双目失明,身中迷药,可谓是手无缚鸡之力,任人宰割,魅瞳术毫无施展之处,纯属拖累而已,灵旭怎么会喜欢上她? 爱情令人愚蠢,女人如此,男人更甚! 不过,这两人离去,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至少,戮王和四使之位,少了两个竞争对手,总是好的。 至于解药,为何只需六年?他只打算和蝶影活够三年吗?若是想与戮岛毫无瓜葛,为何不带够一辈子的解药? 三使满腹疑问,灵旭似乎觉察到三人的心思,道:“三使若有疑虑,但说无妨。” “其一,你明知九州战乱,为何要离开戮岛?” “其二,为何只拿够六年解药?” “其三,为何喜欢蝶影?” 灵旭笑了笑,他的请求无一不是疑点,难怪三使发问,疑虑重重。 “这是我的选择,名利于我如浮云,我喜欢蝶影,想带她离开。她只剩三年寿命,我便陪她好好活三年,然后一起死,就这么简单。”灵旭的回答,简介明了,没有任何怀疑的余地,也极具说服力。 “你打算怎么行动?” “还请三使赐我足够毒药,我将其抹于卷轴,借复命之由求见玄武使,进献卷轴,卷轴接触体肤,自然就可毒杀了。” 三使相视,不觉点点头,很是认可灵旭的做法。 “为保证万无一失,我同时会将毒药抹于袖口箭尖,保证成功除掉玄武使,让他死不瞑目。” 灵旭的拳头握得很紧,凸棱的指节,青筋隐约可见。 “先退下吧,今日午时再会,届时会把毒药给你。灵枫,你和灵旭一起退下。” “好。” …… 待两人退下,三使开始了讨论。 “交给灵旭靠谱吗?” “我们还有其他选择吗?” “罢了,他说的也不像假话。” …… 三使均深知玄武使生性多疑,与任何人都保持着距离。唯有此法,方能于黑暗中瞥见一丝希望。 灵旭,叛乱大计,全靠你了。 毒酒 晌午时分,依照约定,灵旭准时出现在大殿。 依旧是三使齐聚,灵枫作陪。 灵枫从三使手中接过三份毒药,递给灵旭。 灵旭叩首行礼,缓缓离去。 …… 今日夜半,玄武使出关。 一整个下午,灵旭一直呆在房间内,看着蝶影。 灵枫奉三使之命守在灵旭身旁,监督计划的正常进行,以防“生变”。 灵枫觉得自己有点像电灯泡,远远地看着眼神深情的灵旭和沉睡的蝶影,心里不知怎的,有些不是滋味。 在三使面前处变不惊,在权势面前毫不动摇——这样的灵旭,让灵枫有些嫉妒。 原来,自己处心积虑、不顾原则去追求的东西,在灵旭眼中,不值一提。 灵旭所爱,唯蝶影而已。刚开始灵枫如三使一样,无法理解,也难以置信,可现在,看着灵旭对蝶影宠溺的眼神,他明白了。 蝶影于灵旭,胜过自己的生命。 这是他万万达不到的境界,也是无可企及的高度。 灵枫想要的东西太多太多,他惜命、爱财,更渴望权力,他享受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尊荣,甚至渴望成为戮王,若九州权贵有求于戮岛,也要向他俯首! 很久以前,他曾想过,若是有一日,他和灵旭同时争夺戮王之位,曾经在修罗场上无条件将信任交给彼此的“战友”,是否会反目成仇、刀剑相向? 届时,他该如何选择? 友谊的小船说翻就翻,灵枫珍视友谊,却更渴望权力!如果权力的取得要以破碎的友谊为代价,他情愿如此! 可现在,灵枫突然意识到,他的所有担心都成为了多余,因为灵旭要的,根本不是这些! 他和灵旭,已是殊途。既是殊途,连竞争的机会都没有! 思及此,灵枫有些庆幸。但灵旭的淡然,让他不舒服,更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嫉妒。 …… 夜半,灵旭小心将毒药涂抹好,一身白衣,向玄武使闭关的石洞行去。 灵枫望着灵旭的背影,朦胧、凄清而落寞。 灵旭,你一定要成功! 这一次,我不允许你失败! …… 玄武使出关。 一袭黑衫,如暗夜幽魂。 “灵旭见过玄武使。” “嗯……”玄武使的声音拖得悠长,打量着灵旭,问道:“蝶影呢?在江南历练得如何?” “护法在谢府被乱箭射伤,昏迷不醒。” “护法被射伤,你却全身而退?”玄武使的眼光如利刃,刺得灵旭有些抬不起头来。 “是在下执行任务不利,连累了护法。”灵旭埋首。 本以为玄武使还会继续追问,不料他只是长长叹息一声,道:“罢了罢了,孩子,你坐下,同我喝喝酒吧。” 灵旭有些惊讶,同玄武使喝酒?本想着如何伺机下毒,玄武使却主动提出喝酒?戮岛众人皆知,玄武使一向独来独往,亲密如女徒蝶影,也只能以师徒之名接近,为何今日会邀请灵旭喝酒? 尽管满腹狐疑,可灵旭自己也没安好心。正好,就当天助我也,酒里下毒! 玄武使从石洞拿出一坛子酒,吩咐灵旭取两个空杯,将酒杯斟满。 灵旭趁机在杯中撒入粉末,又在杯沿反复涂抹,做了手脚。 “来,小伙子,喝酒!” 玄武使毫不迟疑地喝下去,杯酒落肚,畅快满怀。 灵旭几乎怀疑玄武使在创造机会让他下毒。怎么可能会如此顺利? 若没有意外,玄武使已身中剧毒,一个时辰内,必毒发身亡。 真有如此简单? 灵旭总觉得有些不对劲。可是,机警如玄武使,怎会想要被毒杀呢? “孩子,我知道,你下了毒。” 灵旭一惊。他预设过无数种可能,却万万不料玄武使早已察觉下毒之事,竟然一语点破,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 出乎意料地,一向冷冰冰的玄武使并未面露凶光,也并未有丝毫的不悦。相反,他如同一位慈祥和蔼的父亲,看着灵旭,目光里满是怜爱。 这,真的是玄武使吗? 这个场面,这个画风,太太太诡异了!!! 灵旭狠狠掐了自己几下,确定这不是在做梦。 “灵旭,你和蝶影,就像我的孩子,被你下毒,我死而无憾。” “啊?” “你灭了甄家满门!我不是你的孩子!”灵旭无法接受玄武使的胡言乱语,激动地站起身,毫不犹豫地反驳。 “你知道了?” 玄武使的神情很是震惊,道:“金针封印,怎么可能会失效?难不成……你此去江南,去了……医圣谷?” 灵旭一声不吭,心中却很是惊讶——玄武使又不是自己肚子里的蛔虫,下毒也知道,去医圣谷也知道,怎么一猜就中? “金针封印和解封之法,除了我和医圣,绝不会有第三人知道!” 玄武使的眼神凄然,仿佛是勾起了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悲痛欲绝。 灵旭有些不忍。 绝情冷漠的玄武使,也会有这样的情绪吗?竟也曾有过痛苦的过去吗? 灵旭突然很想知道,玄武使的过去——他因何来到戮岛?为何当上玄武使?为何要自创魅瞳术?为何要灭甄家满门?为何要收蝶影为女徒?他与医圣是何关系?为何他要视自己和蝶影如“孩子”? “孩子,此次闭关,我早已有求死之意。我这辈子积恶过多,不求福报,唯求一死而已。” “死在你手上,也算是因果相报,我死而无憾了。” “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灵旭有些耐不住了,道:“我需要真相!” “好,你听着,这些……就是真相!” 玄武使闭上眼,隐有泪花渗出,开始了对往事的回忆。 “我和医圣,是一个村子里出来的,曾经,我们是最好的伙伴,彼此信赖,亲密无间,大概,就如同你和灵枫的关系。” 灵旭很想说——不要把你的破事和我与灵枫相提并论!但看着玄武使的神情,凄然若寒冬枯叶,顿时心有不忍,把话一吞,终究是没有说出口来。 “医圣从小爱医,我却爱好武术。那时九州和平,几十年从未有过战乱,江南更是鱼米之乡,百姓安居乐业,在我们村里,竟无人知战乱为何物。” “大人们崇医不崇武,自然被夸的总是医圣!我整日舞刀弄剑,苦于无人引导,学无所成,又天天被骂,一气之下,离家出走。” “我将离家出走的计划告诉了医圣,他担心我的安危,也想游历一番,将习得的医术学以致用。于是,我们便同时离家,瞒过了村里所有人,结伴而行。” “我们几经辗转,到了如今的医圣谷,那时医圣谷只是一个山谷,周围零星的几个村落,村落里都是民风淳朴的百姓,并没有所谓的医圣。” “村里人听说我们身无分文,非但没有嫌弃,反而热情地招待了我们,我和医圣被村长收留,混吃混喝。” 灵旭不禁感慨,那时的九州,民风当真淳朴之至。只可惜,而今,除了江南州的医圣谷,再也没有质朴如斯的村落了。 玄武使继续回忆。 “后来,村长听说医圣精通医术,便恳求他尽力医治自己的女儿——一个身患绝症、年龄与我们相仿的姑娘。” “村长的女儿喜欢采摘谷中野药,却因不通药理,长期误食药草,导致药性爆发,神志不清,常常说胡话,精神不振,白天没力气干活,总是躺在床上,病怏怏地睡一整天都是常事。” “村长为此愁苦不已,他妻子已死,他这辈子就这么一个女儿,希望医圣能尽力医治,至少,让她逐渐恢复意识,缓解痛苦,不要被草药的毒素所麻痹。” “医圣答应了村长的请求,为了调理姑娘的身子,我们便在医圣谷久住了下来。村里人待我们很是客气,医圣悉心医治,而我,也自在逍遥,常去往谷中练功。谷中空气清新,灌木丛生,隐蔽性又极好,简直是天造地设的练功宝地。” “我年轻气盛,走的是急速求成的路子,但太过自以为是,不愿求人指点,于是渐渐走火入魔,功力日渐增进,苦于不能自制。” “我时常伤害谷中的野兽,有时一个眼神,便可使鲜花凋零,落叶纷飞。有一天晚上,我走在村子里,和我对视过的人,或死或伤,无一例外!” 此时,玄武使目中悲痛更甚,灵旭也感到一阵揪心。不能控制地用眼神杀人——世人皆羡慕魅瞳术杀人轻而易举,却不曾想过,玄武使当年误打误撞,初习魅瞳术却不能控制其法的悲哀。 我半闭着眼,一路晃荡,终于找到医圣,对他说:“我要离开。” “你去哪里?”医圣知道他已经不能控制魅瞳术,必然离去,心下凄然。 “戮岛。” “好,我用金针封印伤者的记忆,让他们再也记不起今夜之事。” “金针封印?我想看看。” “好。” 于是,玄武使坐在塌边,眯着眼,看着医圣用金针对准穴位,快狠准地扎进去。 “靠谱吗?” “医书记载,金针封印凶险万分,于孩童无弊,但越是年长之人,脑中记忆过于繁复,强行封印,折寿的可能性越大。”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这样,他们至少还能身无负担地,活个几年,你不会被他们记起。” “快走吧,去戮岛,凭借武功,找到立足之地。” 医圣催他起行。 玄武使转身离去,袖口藏着的,是一枚金针。 真相 玄武使继续平静地讲故事。 灵旭也继续静静地听故事。 玄武使态度淡然。那一幕幕,在口中栩栩如生,却淡然得——好似只是发生在别人身上的离奇神话。 “从此,医圣在医圣谷的村子里长久地生活,并正式将其取名为“医圣谷”,治病救人,专行善事。而我,逃至戮岛,在修罗场的搏斗中,真正掌握了魅瞳术,受戮王器重,在弑杀任务中表现突出,升为玄武使。” “自成为杀手后,我潜心研究魅瞳术,发现唯紫瞳者方可修习,且幼童修习者,可最大可能地避免走火入魔。于是,在甄家灭门的任务中,我发现了蝶影。” “什么?”灵旭惊讶得叫了出来。 “蝶影?甄家?……”灵旭不愿相信,但还是将疑问颤巍巍地说出来:“蝶影……是我亲妹妹?” 玄武使点头,道:“不错。” “放眼九州,先天紫瞳者少之又少,而先天紫瞳的年幼者,更是难寻。那时,蝶影还只是个女婴,毫无意识,我便生发传授魅瞳术之意,希望魅瞳术能后继有人。” “所以,你放了我们两人,是因为看中了蝶影的先天紫瞳!” “为何不杀了我?” “蝶影是魅瞳术法的试验体,而你,是金针封印的试验体。” 灵旭握紧了拳头。 “可事实证明,恶有恶报,多行恶事,必遭天谴!”玄武使话锋一转,凌厉的神情又变得扑朔迷离,仿佛陷入泥潭的旅人,绝望而难以自拔。 “蝶影失了紫瞳,魅瞳术后继无人;你的金针,也被医圣取出,记起了一切。他们三使叛变,杀了戮王,你们大概,都恨透我了吧。” 灵旭没法否认,只是静默,只问道:“你……不是在闭关吗?这些消息,如何知道?” 玄武使笑笑,说:“我可是戮岛堂堂玄武使,你没听说吗——玄武使眼线遍及九州。连九州的消息都被我掌控了,何况是,小小戮岛呢?” 灵旭突然觉得玄武使很恐怖,苦心经营,布下的九州消息网,仿佛一张缜密无缝的天罗地网,任何大小消息,只要他一声令下,都插翅难飞。 “哈哈哈……”玄武使大笑,道:“我活累了,连那个老不死医圣都走了,我也去黄泉会会他吧。” “孩子,你若日后见到新医圣,别忘了替我问声好。” “新医圣?” 玄武使点头,道:“医圣被你杀了,当然有人得继位。那个老不死应该没料到,那个女娃娃,就是他亲生女儿吧,哈哈哈!” “那个女娃娃,是医圣和当年村长女儿生下的孩子,我当年嫉恨医圣,利用玄武使的权力,派人将那孩子劫走,交给朱雀使发落,最后,充当膳房杂役。” “怎么样?是不是很熟悉?” 灵旭心下一惊——难道……是阿曼?阿曼是医圣失散多年的亲女儿? “你大概猜到了吧?哈哈哈!那个女娃娃就是阿曼,你们当年三个小娃娃,不都被分到了膳房吗?” “阿曼不是死在修罗场了吗?” “医圣的女儿,我玄武使岂会让她就那么死了?” “你把阿曼怎么了?” “我将女娃娃秘密送上前往江南医圣岛的货船,然后派人将她丢在医圣谷边,剩下的,哈哈你懂的,自然有人会多管闲事喽。” “那医圣……知道阿曼是她女儿吗?” “大概还是知道的吧。不然,又怎么可能将医圣之位传给那个女娃娃呢?” “那阿曼……知道吗?” “下次见到了,你自己去问她啊。”玄武使邪魅一笑,又言:“不过,杀父之仇不共戴天,那个女娃娃知道你杀了医圣,又得知医圣是自己的亲生父亲,只怕……哈哈,也不知会做何感想啊?” 得知玄武使灭甄家满门的那一刻,灵旭只想报仇。那阿曼呢?得知自己就是杀父凶手,一定,也会想把自己杀了吧。 那蝶影呢? 若是死在阿曼手里,灵旭是愿意的。毕竟,自己确是亲手杀了医圣,恩将仇报,更重要的是,是他亲手杀了阿曼的父亲! 可是,他不能死,他还有蝶影,蝶影需要他。 为了蝶影,他甘愿堕魔。 灵旭沉思良久,心绪起伏不定。 不觉间,玄武使已经断了气。 灵旭飞鸦传书,通报三使。 至少,此刻,他的任务,已经全部完成。 玄武使向来冷漠无情,连布置任务都不愿多说一个字。可在灵旭面前,他从来没有“正常”过。 对灵旭,他以“孩子”相称;对灵旭的计划,他心知肚明,却在最后一刻才戳破全部真相。灵旭将手指伸到玄武使鼻前,探测鼻息,不敢相信堂堂玄武使真就这么死了,毒酒落肚,从此戮岛再无紫瞳之使! 戮岛阴气很重,死伤之人太多,暮霭沉沉,连阳光都带上了一丝阴郁。 玄武使之死,仿佛一块大石头,压得灵旭无法喘息。 那些将死之言,玄武使背负了一生。现在,玄武使将重担转交给灵旭,如释重负般,卸下沉重的枷锁,悄然而逝。 灵旭呆呆地看着玄武使,心,乱了。 他努力地,想要整理一番思绪,却更乱了。 不如,一醉方休。 灵旭将酒坛里剩下的酒,一饮而尽。 都说酒精是世间最有效的麻醉剂,灵旭如今,总算深有体会了。 不多久,他便醉了,不省人事。 …… 这一觉,仿佛过了一个世纪。 灵旭浑身上下像是被灌了铅,酸痛无力,却又说不出地畅快。 他已经紧张太久了,自谢府救出蝶影,星夜奔走,然后到医圣谷,大雨滂沱中下跪求医……再后来,恢复记忆,金针封印,迷倒蝶影,刺杀医圣,重返戮岛,见灵枫,与三使达成协议,毒杀玄武使…… 这一切,明明惊险万分,却又如梦似幻。 原来,不知不觉间,他已经历了这么多。 灵旭觉得很累,很累。但是,为了蝶影,都是值得的。 蝶影,若有一天,你知道了真相,记起了一切,请你不要怪我。 …… 三使遵守承诺,放灵旭蝶影出岛,赐解药——大概远远不止六年的剂量。 送别之日,灵枫亲自安排离岛船舶,送灵旭蝶影来到岸边。 “灵旭,若有需要,随时飞鸦传书,我一直都在。” “嗯!灵枫,谢谢你。” “不客气,我们永远是朋友!” 灵枫看着灵旭登上船,船渐行渐远,心下惘然。 灵旭,你一路走好!你和蝶影,一定要开开心心地生活在一起!祝你幸福! 灵枫默默地许愿,这是他对好朋友发自心底的祝福。 “玄武使,三使还在大殿等您议事呢。”一个黑衣杀手恭恭敬敬地向灵枫行礼,面目之间,满是惧色。 “知道了,随后就到。” 灵枫突然变得面色冰冷,眼神中戾气四溢,转头而去,慌得传信的黑衣杀手一身鸡皮疙瘩,心中感叹——果然,戮岛玄武使,真真不是好惹的!前任如此,现任的更是如此! 灵枫早已与三使达成协定——灵旭灭玄武使,灵枫补玄武使之缺。 在毒杀戮王的行动中,灵枫立下大功,深受三使器重。三使本以为,若无灵枫的面子,灵旭定然不愿配合行事,初时达成协定,以为权宜之计。如今,他们共同的敌人已除,剩下的,便是争夺戮王之位。 身为戮王,便可享受众星捧月的待遇,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尊荣至上,成为戮岛众人唯一的信仰! 而今四使,都是渴盼权势之人。灵枫深谙此理——面对戮王之位,戮岛四使谁也不愿放手,定要争个你死我活! …… 大殿内。 灵枫推门而入,拿出令牌,道:“见令牌如见戮王,戮王死前有令,三使叛乱,谋害戮王,打入地牢,永世不得复出!” 三使满脸不屑,道:“戮王已死,区区一个令牌,能奈我何?” 灵枫冷笑,道:“门外黑衣杀手可不像三使这般看得开,戮王既然传令于我,我便有权力执行此命。怎么,三使想公然抗捕吗?” 三使面面相觑,咬牙切齿,以前只觉得灵枫聪明伶俐,是可造之才,哪里看出灵枫有这等居心! “灵枫!我们三使联合,未必不能打过你这个玄武使!” “哦?是吗?”灵枫慢条斯理地说:“小的忌惮三使功力已久,特意在殿外部下杀手,三使若留我性命,贿赂贿赂地牢守卫,还可勉强留得一条性命。若是执意将我杀了,门外的黑衣杀手都是我千挑万选的精锐,定会将三使碎尸万段!” “你……灵枫……你无耻!” “奸诈小人!” “对啊,哈哈哈!我就是奸诈小人,是你们太傻了,枉为三使!”灵枫大笑,一脸讥讽地看着他们。 “门外的杀手听凭玄武使调遣,戮岛众人听凭戮王令牌。怎么?我的命令,有错吗?区区三使的威望,抵得过戮王一人吗?” 三使知道,灵枫说的都是真话。他们,从一开始,就全被算计了! 灵枫得意地笑着。他忍辱负重,卑躬屈膝地,在戮王和三使之间小心周旋,做着双面间谍,夜不能寐,连脸上的表情都是刻意装出来的。 这一切,只为今天的华丽“逆袭”。 今天,他终于可以在这戮王殿内,肆意地、尽情地,大笑一场了! 戮王 灵枫骗过了所有人。 在戮王面前,他是忠心耿耿的杀手,因不满三使作风而通风报信,取得戮王信任,授予令牌,以方便行事;在三使面前,他是聪明伶俐、审时度势的合作者,最先响应毒杀戮王的计策,绝无二心…… 除了灵旭。 在灵旭面前,他褪去了所有伪装。面对灵旭的淡然,再多的伪装只是徒然。他,又成了自己。 很多时候,灵枫想知道,自己是谁? 这个问题,困扰了他很久。平日里,他千人千面,小心翼翼地在戮王和三使之间周旋游走,装模作样地做着违心之事。 他渴望权力,却在权力面前卑躬屈膝。一时的忍让,只为最终的胜利。 本以为自己的小心思,伪装得完美无瑕,戮岛之上,谁又能真正读懂他? 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可是,灵旭似乎一眼,就看懂了他全部的心思,他没有点破,却一举一动都告诉他——你追求的这些,在我灵旭心中,根本不值一提。 灵旭愿意帮他,几乎是无条件地,帮他登位。 条件只有一个——与蝶影逃离戮岛。 灵旭,如今,我已当上戮王。接下来的路,我要自己走好!祝你幸福! 若你还愿意,沧海茫茫之上,戮岛,永远是你的家。 …… 接下来,身为戮王,冷酷无情,享受权力的至尊,享受地位的无上,才是真正的灵枫。 大殿内,三使一番咬牙切齿,终是被逼无奈,怀着“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的心态,好死不如赖活着,不如俯首称臣先。 罢了,这年头,不就是打入地牢吗,谁怕谁!至少,能在地牢里活一辈子,衣食无忧,也是好的。 唉,只能这么安慰自己了。身为三使,威望仍在,纵使是被打入地牢,没有这小子的命令,狱卒也不敢拿他们怎样,总比那些修罗场的流浪汉要强啊。 “遵旨。”朱雀使跪下。 白虎使、青龙使见状,满脸无奈,却也双双跪下,将一肚子憋屈憋在心里,神情满是恭敬。 “来人,将三使打入地牢,终身拘禁!” “是!” 几个黑衣壮汉闻声而入,都是曾经,戮王的死侍。 “戮岛生变,三使合谋造反,致使戮王惨死。戮王传令,传位与西域组杀手灵枫,特赐令牌。见令牌如见戮王!” 灵枫运了□□成内力,将声音传得很远很远,整个戮岛,都听见了他的宣判,俯首称臣。 从此,戮岛有了新戮王。众人,有了新的信仰。 戮王是戮岛的神,是戮岛人唯一的信仰。 红日初升。 从此,这是一个,崭新的戮岛。 灵枫新任戮王,改革了戮岛的原有体制,废四使之位,直接集权于戮王,增加文武使臣,完成指派的各项任务。 新戮王的威望,一点点地,树立起来。 …… 灵旭随船行至江南,带着蝶影,来到岸边码头上的一家客栈。 灵枫走前给他的包裹里,塞满了盘缠和各式各样的金银珠宝。不过,凭借戮岛的财力,这点钱财,确实是微不足道,举手之劳。 随行的,还有两个女子,灵枫有心为之。灵旭欲将他们遣散,两人以死相逼,万万不肯离开,更不愿意返回戮岛,倒是情愿跟随灵旭和蝶影浪迹一生,服侍左右。 “你们叫什么名字?”灵旭无奈,遂问两个女子。 两女面面相觑,道:“并未有过名姓。” “之前在戮岛做什么?” 两女立时抿嘴不言。行前,灵枫可谓千叮咛万嘱咐地交待过她们,万万不可告诉灵旭她们“死侍”的身份。灵枫之命令,两女不敢不从。 灵旭见两女不答,猜到了她们的身份,应该在戮岛极为隐秘,灵枫将她们派在自己身边,大概也是希望,能够随时掌握自己和蝶影的行踪,也好保证两人的安全。 灵枫,你已得到你想要的一切,为何,还要在意我和蝶影? 对不起,我和蝶影,已是自由之身。 几下利落的出手。 两个女子,被灵旭击晕,下药,重金出价,交付给船夫,嘱咐务必要送至戮岛,交给戮王发配。 他和蝶影,从现在开始,正式自由! 三年之约,只能属于他们两个人! …… 灵旭坐在塌边,蝶影躺在榻上。 灵旭看着沉睡的的蝶影,梳理着混乱的回忆。 其一,他和蝶影是兄妹,在当年甄府灭门案中侥幸存活,后被玄武使带至戮岛。 其二,玄武使和医圣是同一个村子出来的好兄弟。 其三,玄武使早就知道——阿曼是医圣的亲生女儿。 其四,阿曼如今成为了新任医圣,灵枫成了新任戮王。 …… 其他的,灵旭不忍再想,只觉得世事纷乱,从此与他无关! 他的世界,只有蝶影。其余人,过客而已。 “蝶影,我爱你。” “蝶影,等你醒了,我们一起去吃糖醋排骨。” “蝶影,你告诉我你想去哪里,我们一起!” “蝶影,你一定要开开心心的。” “忘掉一切,我们重新开始。” …… 灵旭思绪纷繁,蝶影徐徐醒转。 “你是……灵旭?”蝶影的目光瞬间被点亮,她激动地说:“灵旭!” “灵旭,不要离开我!” 蝶影下意识地握紧了灵旭的手,眼神中满满的依恋。 “不怕不怕,我一直都在。” 灵旭心中暖流涌动。 蝶影躺在床上,如一只温驯的小兔子,撅着小嘴,好可爱啊! “灵旭,我……我们……你……你是我什么人啊?我为什么会喜欢你呢?” 蝶影睁大眼睛,似乎很努力地想要记起这一切。只可惜,脑中一篇空白,她什么也想不起来,自己和眼前温柔的男子之间,除了喜欢之外,还有什么世俗间的其他联系。 “你是我……最喜欢的人。小傻瓜,我们就是这样,互相喜欢啊!” “好耶!我们互相喜欢!” 蝶影开心得如同孩子,趴在灵旭怀里。 “灵旭,我饿了,我们去吃好吃的吧!” “嗯,我带你,去吃糖醋排骨!” “这不是你最爱吃的菜吗?” 灵旭一惊,随及又是满满的感动,原来,自己的喜好,蝶影都记得。即使失忆了,却仍然牢牢地记在心里。 这该是有多在乎,连自己最爱吃的糖醋排骨,都没有忘记! 蝶影看灵旭若有所思的样子,有些慌乱,不知他为何会这般犹豫。 “灵旭,怎么了?我记错了吗?对不起……” 蝶影慌乱的样子,怯意连连,让灵旭的心都要化了。 “没有记错,蝶影你真好,连我爱吃什么都记得一清二楚!” 蝶影的脸上洋溢出幸福的笑意。 “那是自然,你可是我最爱最爱的人!” “走,我们去吃糖醋排骨!” “走!” 艳阳天,柳絮纷飞中,他们穿行于人流。 也许是太久没有来到热闹的市镇,两人走在路上,觉得有些不自在。 蝶影满脸羞红,牵着着灵旭的手,心中起起落落地,避开行人的目光。而灵旭也低着头,一言不发,只是紧握着蝶影的手,穿行着。 路边的行人,看着俊男靓女手牵手,那目光自然是纷至沓来。 自战乱始,乡野村夫,蓬头垢面之相,随处可见。烟柳富贵的江南,曾经是繁华圣地,却因为无数男儿的征战离去,惹得闺阁秀女心痛欲绝,都没心思梳妆了,往往是躲在房中闭门不出,伤心落泪。 江南,几乎是一夜之间,凋敝零落。垂柳翩翩,绿意依然,却没了生气。 而灵旭蝶影的出现,无疑是零落中的一抹亮色。 灵旭长相俊朗,蝶影笑得甜美娇羞,两人走在一起,郎才女貌,真真是夫妻恩爱的样子呢! 两人躲开人群,走进巷口僻静处的一家小菜馆。 “老板,找一间包房,要安静的。” “好嘞!”老板兴冲冲地迎接两位“贵客”,上下打量着,一看就是富贵人家的公子小姐,可要好好招待了。 “客观看看餐牌,需要些什么?” “主菜要糖醋排骨,其他的随便安排几道下饭菜,两碗白粥。” “这就给您安排。”老板笑呵呵地离开,心下暗喜,今天的第一单生意到手喽! …… “蝶影,你慢点喝,粥容易消化,对身体好。” “你怎么不吃呢?” “我……看着你吃。你先吃!” “讨厌!”蝶影满脸通红,一小口一小口地将粥抿了下去。 白色的粥粒粘在蝶影的樱桃小嘴上,色彩对比之鲜明,惹人爱怜。 “蝶影,你好美!”灵旭感慨。 “啊……我……”蝶影羞红了脸,不知说什么好,赶紧夹起一根糖醋排骨,就往灵旭嘴里塞,道:“看你瞎说!要把你的嘴狠狠地堵上!” “好啊!我瞎说,你就可以喂我吃菜了!哈哈哈!” “坏灵旭,你……你……耍赖皮!不要脸!” “看着你的脸就够了呀,我就是等着蝶影上钩的流氓。” 两人闹着,笑着,拌着嘴皮子,心里,如吃了蜜般甜。 “蝶影,我们每天都这样好不好?” “都哪样?”蝶影羞羞地低头,逃避着灵旭的目光。 “都……这样”,灵旭一个深吻,热情而恣肆,让蝶影的脸,如同艳艳桃花,绽放开来。 医馆 饭店的糖醋排骨,说实话,灵旭觉得味道一般。可是,能和蝶影一起,再一般的菜也变成了世间佳肴,无比可口。 “蝶影,吃饱了吗?” 蝶影不动筷子了,静默地凝视着前方。 “我吃饱了!灵旭,我在想,既然我们……互相喜欢,不如……你娶我吧。” “好啊!我娶你。你是我灵旭这辈子唯一的妻!” 灵旭看着蝶影娇羞的面容,心下一动,又是不忍。他心知,蝶影和自己是亲兄妹,若成亲,便是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之举。可是蝶影对此一无所知,他又怎么忍心将这个残酷的事实告诉她呢? 他们的相恋,从一开始,就注定无法有子嗣,而现在,也注定——不过三年而已。 既然只有三年,那就要满足蝶影的全部心愿! “蝶影,三年后,我们成亲。” “为何是三年?”蝶影不解。 “因为,三代表着生生世世,三年后成亲,我们才可以得到上天的祝福,长长久久地在一起,一辈子都幸福快乐。” “好!听你的!” 灵旭看着蝶影幸福的笑颜,心想:不如就这般,给她留一个美丽的念想,充满希望地活着,也是好的! …… “灵旭,我们要一直住在客栈吗?我想……和你有一个家。” “家?” 灵旭一怔,他从未考虑过“家”。他满心打算的是,三年,弹指一挥间,蝶影一定会有很多想去的地方,不如以九州为家,红尘流浪。可是,蝶影真正需要的,主动提出的——却是一个家! “蝶影,九州那么大,你不想去那些好玩的地方吗?” “我只是觉得很累,好像上辈子一直在流浪,在九州拼了命似地奔走,却没有一个家。我经常梦见,自己在一片小树林里,孤独地死去,悄无声息,没有坟冢,没有亲人,尸体渐渐腐烂,被蛀虫啃食……” 蝶影说着说着,脸上流露出悲凄的神色,情至深处,竟滴落下几点盈盈泪珠。 “蝶影,我保证,再也不会让你害怕了,有我在!我们,是家人!” “嗯!” “走,我们先回客栈收拾行李。” …… 回到客栈,灵旭清点了一下,他们有足够的钱财,足以安置一个新家了。 问题是——新家,究竟该安置在何处呢?九州之大,灵旭竟不知,何以为家。 “蝶影,我们的家,在哪里?” “就在这里吧,这里,很暖和,而且有种很熟悉的感觉,我喜欢。” “好!” 蝶影愣了一愣,若有所思,道:“仿佛,我已经在这里住了好久,和你一起。” 这里,是江南州,是灵旭和蝶影执行弑杀任务的地方,也是,他们共同记忆最多的地方,是他们喜欢上彼此的地方。 难怪,蝶影会对江南有如此好感。 因为熟悉,因为亲近,因为有美好的回忆,因为有灵旭在这里。 即便是被金针封印了记忆,这些美好的回忆,也久久萦绕心头,熔铸于血肉,在潜意识里重现,化作本能,又岂是一枚小小金针能压制住的呢? …… “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 黄昏,蝶影和灵旭来到荷塘边,远远便听见了采莲女轻哼的曲子,轻快而悠长,带着恣肆的欢乐,也带着嬉笑的快意。 蝶影也随着小曲儿轻轻哼唱着: “鱼戏莲叶间。” “鱼戏莲叶东。” “鱼戏莲叶西。” “鱼戏莲叶南。” “鱼戏莲叶北。” …… 刚开始,蝶影似乎很是羞涩,只是低吟浅哼。到了后来,似乎被采莲女的情绪所感染,也开始放声高歌,洋溢着久违的如火一般的热情。 灵旭听着采莲曲,看着夕阳映照在蝶影的脸上,撒进蝶影的眼眸里,目光中,衬出点点流连,美丽无暇,恍若梦境。在歌声的洗礼中,灵旭如痴如醉。 世人皆知,美酒令人醉。可鲜有人知,美人甚于美酒,更令人醉。 “蝶影,你唱的曲子,真好听!” 一曲唱罢,歌者酣畅淋漓,听者如临仙境。 “以后,日日给夫君唱小曲。” 几乎是无法控制地,灵旭的脸噌一下红了,不知是因为蝶影故作妩媚的声音,还是“夫君”那声亲昵的称呼。 夕阳西下,一男一女,一白一紫,两相依偎,美得如同一幅画,画里全是天上人间。 …… “我们,就住在莲池边,可好?”灵旭提议。 “好!我想,我们可以开一间医馆。”蝶影道:“江南虽是鱼米之乡,却因湖泽遍布,易滋生病菌,走在路上的时候,我看见许多人长了水痘疹子,却没能及时医治。我想,我们可以……帮助他们。” “娘子,善心大发啦?”灵旭笑嘻嘻地说,心中却是万分讶异。毕竟,蝶影身为玄武护法,自小受玄武使言传身教,虽为女子,心却比男人还狠,在戮岛从来以“冷酷无情”著称,视他人生命如同草芥。但是,封印记忆后,蝶影却换了个人似的,变得温柔多情、善良慈悲,竟让灵旭有些无法适应。 之前,从来都是蝶影在上,他在下。蝶影发出命令,他无条件服从。蝶影要杀要剐,灵旭悉听尊便。甚至于,蝶影说往东走,灵旭万万不敢向西望。蝶影令他弑杀无关紧要的老弱妇孺,灵旭内心本能地抗拒,却因为蝶影的一句话,太渴望得到她的肯定,而甘愿堕魔。 而现在,一切都在变。 也许,蝶影本是这世间最最善良的姑娘,却被现实,一点点牵绊,一点点,坠入黑暗的深渊。 金针封印了她的记忆,也驱散了她心上包裹的全部暗尘。 那就让他们,以善为帆,从心而为,重新启航。 …… 六个月后,江南,莲池边,一间小医馆,正式开张。 这六个月,蝶影和灵旭翻遍医书,用心学医;又游历周边山野,采集了足够的药材。只不过,术业有专攻,蝶影在治愈内疾方面有着惊人的天赋,致力于对慢性病的根除和亚健康状态的调理;而灵旭,则潜心研究外伤修复,在医治跌打损伤方面颇有心得。 两人都是耐得住寂寞的性子,天资极高,也颇具悟性,对医书所载,过目不忘。是以,短短六个月的苦心钻研,胜过常人十年寒窗。 医馆开张之日,为提高竞争力,灵旭和蝶影决定一开始并不以盈利为目的,于是贴出告示:营业第一周,每人可得一次免费问诊机会。 就冲着“免费”这二字,无数患者兴致勃勃地赶来,有病的争先恐后,生怕错过一周的“折扣期”;没病的也装作有病,想要占占便宜,不看白不看呢。 于是,莲池边的医馆内,人山人海。每日,人们都自觉排着老长的队,等候问诊医治。 本是抱着试试的心态去问诊,可医生的诊断,每一句都和自己平日的症状一模一样。开出的方子药膏,效果惊人地好,简直是对症下药,药到病除!于是乎,凡是亲去医馆之人,都对这两个医生,发自内心的佩服。 尤其是,两个医生,俊男靓女,相互配合,极具默契。两人会根据不同的病症,一人主诊,一人为辅;一人开方子,一人抓药材;一人断脉象,一人观颜色。似乎无需多言,便心知对方所想。两人年纪轻轻,可心有灵犀,此般配合,连恩爱半生的夫妻都达不到。 医馆的名气越来越大,问诊之人越来越多,络绎不绝。灵虚和蝶影,除了中午吃饭休息的一个时辰,常常是从太阳初升忙活到落日渐沉。很多时候,闭馆之时仍然排着长龙般的队伍,万般无奈之下,只得第二日,又起个早,兴冲冲前来,争取排到“长龙”的“龙头处”,成为第一批得以见诊的“幸运儿”。 夜半时分,蝶影和灵旭躺在榻上,回想起白日里的充实忙碌,相视而笑。 他们成为了江南百姓心中的医者,成了圣人,成了神一般的存在。 医馆里那张镌刻着“妙手回春”的牌匾和锦旗,便是镇上被医治百姓的浓浓心意。 从无名医馆到百姓口中的“妙手回春堂”,不过短短一个月。 一个月,好评率百分之百,人见人爱,药到病除。于是,莲池边的妙手回春堂,求医方便,价格公道,成为了江南人心中与医圣谷媲美的去处,甚至,胜于医圣谷的存在。 医圣谷远离市镇,医圣医术虽妙,却从未出谷,求医不便,百姓往往拖到大病,无药可医,郁郁而终。而有了灵旭蝶影在,大病可医,小疾亦可医,慢性病急性病都不在话下,甚至自感无病之人,也可以去医馆问诊,求得一些保养和调理身体的建议。 有病皆可医,无病皆可去。这样的医馆,这样热心的医生,谁人不爱呢? 只是大家一直不明白,蝶影和灵旭,究竟是什么关系? 是恋人?是朋友?是夫妻?单纯的同事?似乎都不像,也似乎是这些关系的杂糅,让人摸不透。 娘子 医馆的生意,一天天红火起来。 医馆的病人,一天天多了起来。 医馆的名声,一天天响了起来。 灵旭和蝶影,也一天天忙碌了起来。 战乱频频,纠纷不断。如此乱世中,妙手回春堂,恰似清流般的存在。 日子一天天过去,平淡、充实而有意义。 一日,灵旭主诊,一个蒙着白色纱巾的女子翩然而至,道:“麻烦大夫替我诊诊这脉象。” 女子的面容,被纱巾遮挡着,看不真切,但这声音,似乎在哪里听见过,似是故人之音,灵旭一时记不真切了。 灵旭示意女子将手放上来,搭脉,凝神静思。 女子的脉象极虚,先天性营养不良,近些年却有好转之势,若再将养几年便可补足前幼时的亏空,可见这些年有中草药调理,生活安定营养充足,方能有此般逆转之趋势。 灵旭微微一笑,道:“姑娘的病确无大碍,调养得很好,继续按此法调理,便可好转。” “是么?”女子拖长了声音,道:“大夫怕也是如此吧,脉象不稳,险象环生,却不管不顾,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呢!” 灵旭的脸色瞬间惨白,心中奇怪:她是怎么发现的? “大夫大概是不信吧,小女虽不才,于医理也是略通一二。你面色虽白,确是苍白之色,却非白里透红,并不康健;你指甲处的月牙稀疏,连大拇指上都只是若隐若现,证明气血不足;你的声音虽然柔和近人却过于单薄,运气困难,中气亏空;你虽用白色纤粉巧妙地遮盖了黑眼圈和鱼尾纹,却难掩眼神中的疲惫倦意,可见睡眠质量极低……” 灵旭心知她说的都是正理,无法反驳。自己一心一意医治病人,一点点地实现着蝶影的愿望——治病救人,让更多百姓能够幸福快乐地活着,却忽略了自己的身体,反正,这样的日子,不过三年而已。这三年,他愿意为蝶影做更多的事,为民造福。医者良心,能多治一个是一个,他不在乎劳累,更不在乎自己的身体。 “如果大夫再认为我是满口胡言,我还可以从脉象判断。”女子不急不徐地道:“大夫为我诊脉之时,我也在替你诊脉。我的脉象有好转之势,我并不否认,但是大夫你的脉象,却有下滑之势,甚至,渐趋紊乱,隐有大疾。” “我看大夫你的年纪,不到而立之年,脉象却已然险象环生。你前些年损耗过多,身为医者,却不知自我调养,可扪心自我,连自救都无暇顾及,可也配得上这妙手回春的锦旗么?” 女子句句紧逼,一阵见血,毫无退让之余地。 灵旭盯着她的眼睛,问:“你究竟是什么人?” 女子莞尔一笑,道:“灵旭,杀了医圣,如今,又想在这里假扮医圣么?真是可笑至极!” 女子的声音愈发熟悉,只是,举止性情,已不再是十多年前的那个膳房姑娘。 “阿曼?” “你不是排骨,我自然也不是阿曼。”女子一声冷笑,道:“别跟我套近乎,排骨已经死了,你是你,我是我,你是灵旭,我是医圣,素不相识,仅此而已。” 灵旭低下头,神情戒备,却一言不发。 面对阿曼,他心中只有愧疚。如果阿曼的几句责骂能够弥补他犯下的罪过,他心甘情愿。 “你放心,我既然找到了你,就不会给你好日子过。”阿曼斜睨着他,眼神中满是痛恨。 “你……怎么发现的?” “这不是很明显吗?当年,你抱着那个女孩来医圣谷求医,那天夜里你离开,恰逢医圣被杀,之后戮岛叛乱,戮王和玄武使的死讯,想必天下皆知吧,连医圣谷的弟子们都第一时间知道了消息。” “戮岛膳房真是出息!阿曼九死一生从修罗场逃出来成了医圣,排骨成了杀手灵旭后和玄武护法私奔,鲤鱼成了杀手灵枫后又当上戮王!不知黄泉之下的前戮王、前医圣以及前玄武使作何感想呢哈哈哈……” “灵旭,你杀了医圣,此仇必报!” “后会有期。”灵旭很是平静,没有她想象中的贪生怕死,却也没有半分强硬。 “我倒是希望后会无期。” 女子愤愤地丢下这句话,转身离去。 半途中又回头,大声说:“那个瞎子小姑娘,我和她无冤无仇,她是不是玄武护法和我一点关系没有,你……如果需要,交待好后事,医圣谷随时欢迎她。” 说罢,匆匆离去。 灵旭凝视着她决然而去的背影,心下凄然。 大概,他们,等不到三年了罢。 既然如此,蝶影,我愿意与你洞房花烛。 …… 今日的妙手回春堂很是古怪,早早闭馆,恕不接诊。 要知道,平日里,哪怕是超过了接诊时间,只要两位大夫心有余力,仍会热心诊治,直到天黑。 可今日,帅气的男大夫放着长龙般的求诊队伍不管不顾,直接贴出闭馆告示。 闭关告示已经贴出,一片哗然,大家纷纷不解,几经讨论后又达成共识——大概,工作狂也需要休息的吧。 是日,蝶影葵水初至,下腹坠胀,卧床休息了整整一日,并未察觉阿曼的到来,也未曾料到灵旭会早早闭馆。 蝶影昏昏沉沉,躺了一日。 自双目失明,蝶影再也未曾修习魅瞳术,却一点点感受到了身体的变化。之前,她身形娇小,因日日练武,经络不畅,导致发育受阻,虽有及笄之龄却只是豆蔻少女一般的模样,再无发育之势。而如今将养了好些日子,受阻的经络渐渐通畅,迎来了第一次葵水。 蝶影心知,这一次,她真正蜕变为女子。 “来,蝶影,喝点蜂蜜牛奶。”灵旭轻轻叩门而入,浓郁的奶香混着蜂蜜的清甜,扑鼻而来。 蝶影饱读医书,不由感动,心知蜂蜜牛奶同时具有缓解痛经和安神助眠的功效,灵旭显然是特意为她准备的。 “我泡了些银耳燕窝类的补品,明天闭馆一天。今晚好好睡一觉,明早吃新鲜出锅的银耳燕窝羹。”灵旭眨巴着眼睛,凑在蝶影耳边,咬住她的耳根子,轻轻说。 “灵旭,谢谢。” “蝶影,你不要对我这么客气。” 蝶影愣了一下,品尝着蜂蜜牛奶的香甜,心下却有些落寞。 “灵旭,你会一直喂我吃蜂蜜牛奶吗?” “会的。” “一直?” “真是个小傻瓜,我照顾你一辈子!等你葵水完了,我们就成亲,可好?” “啊?这么快?不是之前说三年吗?”蝶影有些羞涩,满脸通红,洋溢着幸福的微笑。 “可我……等不及了呀,娘子。”灵旭有些狡黠地笑着,揉了揉灵旭的头发,又捏了捏她的小酒窝,心下满是爱怜。 “哎呀,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蝶影强作镇定地说。 “娘子冰肌玉骨,怎算得上是热豆腐呢?正好入口。” “你这个色鬼!” “娘子不愿意吗?” “我……我……” 灵旭喂完碗中最后一勺蜂蜜牛奶,俯身一个深吻,堵住了蝶影的嘴。 “我知道你愿意,不允许拒绝。” “嗯。”蝶影含含糊糊地答应着,迎接着热情的深吻,迷蒙中,满是笑意。 灵旭特意在蜂蜜牛奶中加了少许助眠粉末,蝶影很快就沉沉睡去。 是夜,灵旭无法安眠,就这样静静地看着蝶影。月光透过窗棂撒入房间,满屋银光,洁白如玉,映在蝶影雪白的脸上,衬在蝶影刀痕累累的肌肤上,让他有些心疼。 从来不曾想过,褪去所有记忆后的蝶影,会有这般——善良而美好。 曾经冰雪女王般的护法气质,变成了娇小可爱的萝莉风,灵旭不禁摇摇头,这要是传到戮岛,那些曾经对玄武护法毕恭毕敬、胆战心惊、从不抗旨的杀手们,又该作何感想? 唯一不变的,是一颗上进心。不论是玄武护法,还是失明医者,都从不言弃,拼尽全力,只为生命的荣耀。 灵旭突然觉得,蝶影是战士,是神明,是坠入凡尘的天使。而他的上进,只因为,她的引领。他甘愿守护她,却发现,他一直在尽力追逐着——她的身影。 她是蝶影,是他的信念,在阿曼复仇之前,至少,他们要洞房花烛,真真正正地成亲。 即使她是他的亲妹妹,也不能阻挡这一切。他爱她,她也爱他,这便足够。 …… 蝶影已然入梦,均匀稳长的呼吸声,起落有致,嘴角微微勾起,似乎在做一个很甜很甜的梦。 大概,在蝶影的梦里,他们已经成亲,共枕而眠,同榻而卧,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了吧——灵旭如是想。 次日清晨,天才蒙蒙亮,蝶影醒转,闻着扑鼻而来的羹汤的香甜,心上如洒满了糖霜。 “灵旭!” “你醒啦,喝汤!” 一勺一勺,银耳和燕窝的胶质,溶在汤里,入口即化,香甜可口。 “好好喝。” 看着蝶影享受的样子,灵旭很满足。 “喝完啦。” 灵旭接过碗,突然地,脚下一滑,晕倒过去。 蝶影在床边,听到了,碗摔碎的声响。 敌意 灵旭醒来,觉得浑身酸软,自己平卧在榻上,再无半分力气。 “你醒了?”蝶影在他身边,轻轻握住他的手,神色满是爱怜。 “灵旭,你太累了,好好休息吧。我贴了张告示,将妙手回春堂关闭些许时日,等你的身子全好了,再救人,也不急着这一时。” “蝶影,你发现了吗?” “嗯,我发现了,你的身子……”蝶影突然泪流满面,道:“你怎么能一直瞒着我?你脉象虚弱,怎么能这么操劳?你……是在作践自己啊!” “我……”灵旭替蝶影擦去泪水,心疼起来。 “灵旭,我不管你之前经历过什么,也不管你怎么想的,反正,有我在一日,你就得健健康康的,否则,我会恨你一辈子!” “蝶影,你真的……这么想?” 灵旭说不清心头的感受,是快乐吗?得意吗?欣慰吗?只觉得一颗心有了着落,有了依靠,有了生的动力,有了前行的勇气,有了希望。 “我们有约定的!你养好身子,我们便入洞房!” “好!烦劳娘子照顾了。”灵旭笑嘻嘻地说。 “讨厌!我去跟你熬药去。”蝶影脸色微微一红,匆匆离去。 灵旭看着蝶影的背影,虽瘦小,却让人万分依恋。 “蝶影,我爱你!”灵旭在心里默念,“我的命不是阿曼的,是你的。我发誓,绝不让阿曼夺走我的命!” …… 蝶影贴出了闭馆公示,求医长队中的众人纷纷散去,不知发生了什么,心有戚戚,默默祝福两位医者是好人,好人一生平安! “姑娘且留步。” 蝶影回头,她不知唤者何人,只知是个姑娘——气息实中带虚,看来是个略懂武功的女子。 “姑娘就不好奇,为何双眼失明?又为何脑中记忆一片空白吗?” “知道了又如何?不过是些痛苦伤心的回忆罢了,不如过好当下。” “如果我告诉姑娘,我有能力帮助你恢复记忆,你可愿意尝试?” 蝶影不理不睬,一边收拾东西,一边转身,准备闭门谢客。 “姑娘,我是灵旭的老朋友了,你就一点也不好奇他的过去吗?” 蝶影停下了脚步,满脸敌意,道:“你想干什么?” “我只想让你恢复记忆,仅此而已。” “我恢复记忆,对你有什么好处吗?” “天下女子惺惺相惜才好,我只想让你看清,和你朝夕相处的男人,究竟是什么货色。”女子语气里满是鄙夷,道:“哦对了,一时匆忙,忘记介绍身份了。我是新任医圣,久仰妙手回春堂大名,有什么医术上的问题,多多请教。” “我凭什么信你?”蝶影冷冰冰地说。 “就凭……我是医圣,我认识灵旭,而且……我知道你的过往。”女子顿了一顿,继续道:“你若有心,三日后此时,我再来拜访,如姑娘愿意出来见我,大可随我去一趟医圣谷,一日往返足够。” 蝶影静默地听着,没有说话。 “姑娘信也好,不信也罢,那些过往都存在,只是你不愿面对罢了。我的目的……只是想要姑娘看清真相,仅此而已。”女子转身,“走喽!”——留下纤长的背影。 蝶影如止水一般的心境,乱了。 她是医圣?为何医圣对灵旭有如此敌意?她是谁?她和灵旭的过往,究竟是什么样子? 这些疑问,早在蝶影苏醒的那一刻,就埋在她心里。只是,灵旭的温柔,如同一剂迷药,魅了她的心,惑了她的情。 一切,是否真如阿曼所言,是一个美丽的谎言? 如果是,为何要戳穿呢? 纵然记起一切,不过是徒增哀伤而已。蝶影心中了然——医圣,你的心,是被过去的阴暗和仇恨所蒙蔽了么? …… 屋内,灵旭端着汤药,小口啜饮。 “还没喝完么?”蝶影听见汤匙碰瓷壁的声响,微微皱眉,道:“都过去半个时辰了,药该凉了。” “娘子煮的药,我当然要细细品味。”灵旭满脸悲苦,欲言又止,终于忍不住说了出口,道:“娘子,能不能加一小勺白糖?就一小勺。” 蝶影扑哧一笑,疯狂脑补灵旭的表情,装成一本正经的样子,道:“灵旭大夫,拜托,看了那么多医书,连良药苦口利于病的道理都不知道吗?”顿了顿,又道:“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啊。” “娘子,我不想当人上人……呜呜呜……”灵旭竟然也一本正经地哭了出来,道:“我不想当人上人,我只想当蝶影的人……呜呜呜……” 蝶影无奈,只好将糖罐子拿来。 “给!做我的人,好好吃药!” “娘子真好。” 灵旭咕咚咕咚,一大碗中药落肚,或者说,一大碗糖水落肚,心满意足。 “啊,这是凉的啊!你……你……喝这么快干嘛???”蝶影摸了摸碗壁,突然反应过来,忿忿然的样子。 “没事,我嘴里是热的。” 蝶影只觉一个深吻扑面而来,猝不及防。待缓过神来,已是满嘴中药味,无比苦涩,萦绕嘴尖。 “娘子不妨和我同甘共苦,可好?” 蝶影满口苦涩,内心却是清甜一片,道:“好!我愿意!” 医圣,你让我记起过去的苦,劝我认清眼前的人。对不起,我做不到。我宁可活在虚幻的现实,日日沉浸在蜜罐里,也不愿知道陈年旧事里,那些忘却掉的苦涩真相。 …… 三日后,医圣来到妙手回春堂前。 医馆寥落无人,闭馆的告示仍在。 医圣摇头,轻轻悄悄地接近,叩门。 无人回应。 再等等吧。 一个时辰,两个时辰……仍然,无人回应。 看来,蝶影是不愿的了。 医圣嘴角勾起一丝苦笑,心道:明明被灵旭骗了,从戮岛拐来做下人,却放弃知道真相。唉,若双目失明的蝶影知道——自己曾经是玄武护法,苦苦修习的魅瞳术独霸天下,亦父亦师的玄武使在叛变中毒杀,自己的枕边人亲手杀害了有恩的前任医圣…… 若封印的金针被拔出,蝶影知道了这一切,还会对灵旭投怀送抱吗? 荒唐! 黑鸦传书,阿曼顺手接过,展开皱巴巴的两张信纸。 第一张信纸,上书:“蝶影无辜。” 第二张,上书:“护法被金针封印,阳寿不过三载。此后复仇,随意。” 很明显,灵旭看透了医圣的计划——利用蝶影,让她恢复记忆,以至爱之人的痛,作为复仇的砝码。 但医圣不知道的是,蝶影不愿见她,并非灵旭劝阻,而是蝶影自己的选择。甚至,蝶影根本没有将上次会面之事告诉灵旭,两人相互隐瞒,举止间,却满是默契。 他们的选择,这一切,不过是心甘情愿罢了。 医圣知道蝶影的记忆被封印,但她不知道的是——金针封印后,阳寿不过三载! 既然如此,灵旭何必这样做?不过三载的快乐而已!蝶影一死,一切都是虚幻。 “此后复仇,随意。” 医圣又想起——灵旭脉象紊乱,日夜操劳。身为医者,饱读医书,却全然没有调理身体的意识。 难道,灵旭……他,早已生了求死之志吗? 他杀医圣,叛戮岛,拐走蝶影,只为……远离种种是非之地,跟自己心爱之人,从头开始吗? 她突然想起曾经的膳房三人组——排骨从未有过主动进攻,倒是她和鲤鱼,将“尔虞我诈”的招式发挥得淋漓尽致。即便如此,排骨防守之密,却也动不得他丝毫。 曾经,他们,还是未谙世事的少年。排骨以守为攻,鲤鱼兵不厌诈,她阿曼则是毫无章法,看似杂糅了所有的风格,却愈战愈乱,失了本心。 这么多年过去,灵枫以权谋为利器,登上戮王之位;她阿曼凭借灵活机敏的头脑,逃离修罗场,从一无所有成为如今万人敬仰的医圣;而灵旭,明明是最有能力抓住一切的人,却为了一个女子,放下一切,甘愿平庸。 灵旭,既然你甘愿平庸,我便成全你。 医圣突然放弃了先前的想法。既然灵旭一心求死,那她,便偏偏要让他赖活着,守着至爱之人的坟墓,孤独一世,绝望一生。 如灵旭所料,阿曼看了信纸,一言不发地离去。 此后,三年,她再未离开过医圣谷。 灵旭想起他手刃前代医圣的那个月夜,心下隐隐作痛。无数个夜晚,他被自己的过去所折磨,常常是噩梦不断,根本无法安眠。如果不是蝶影,他早已放弃求生之志。 阿曼大概还不知道自己是医圣的女儿吧?也不知道,她能从修罗场逃出,只因玄武使的一丝愧疚而已。阿曼的命运,从一开始,就被迫卷入了前代医圣和玄武使的纠纷之中,她的遭际,看似偶然,不过是父亲和父兄斗气的产物。两个男人的年少轻狂,却让一个小女孩承担所有的后果。 灵旭叹气。 他宁可阿曼恨自己,也不愿让她背负真相。 无知者无畏。灵旭此刻深有感触,果然,知道的太多了,负重前行,也是一种罪。 洞房 妙手回春堂,洞房花烛夜。 这一夜,只属于他们两个人——新郎名灵旭,新娘名蝶影。 没有人主持仪式,以天地为盟,以明月星辰为誓,足矣。 前几日,灵旭特地在市镇的裁缝铺里,精挑细选,定制了两件大红的嫁衣。 路过之人难免有些讶异,从未见过男子挑嫁衣的,还这么用心地挑嫁衣!江南州惯例男尊女卑,灵旭此举,在他们心中,简直不可思议! 尤其是,还是个眉清目秀的帅哥! “毕生所求,嫁此白衣郎儿,足矣。” 不知是谁评价了一句,其余女子纷纷赞同,在街头传唱开来,传到画坊,画者依据女子们的描述,画出一幅幅白衣飘飘的男子,手持百扇,细心挑选嫁衣。举止之间,文雅灵秀。眉目之间,溢出万分柔情。 一传十,十传百。于是,这成为江南女子心中,公认的好男儿。 “这不是妙手回春堂那个灵旭大夫吗?” 识相之人看罢画中人,总是发出如此感慨。 “只可惜,灵旭和蝶影大夫那间妙手回春堂,闭馆好些时日了。也许,是在研究什么药剂吧。” “他们真是好大夫啊!” “是啊,他们一男一女,人美心善,反正这辈子有机会见到这般人中龙凤,足够啦。” …… 灵旭和蝶影的画像,也渐传开来。 医圣阿曼看到了画像,心有戚戚焉。她虽恨他,心底却敬他。望遍九州戮岛,若论好男儿,痴情者,非灵旭莫属。 …… 洞房是灵旭亲手布置的,蝶影虽看不见,却可以一边听着灵旭的描述,一边用手一点点地触摸。 四壁悬挂着红色的绳带,挂着一个个红艳艳的同心结,谓之“永结同心”。 地上铺满了花瓣,是用桃花和玫瑰花瓣掺杂堆叠而成,屋内洒满了花的香气,仿佛之身清风山谷,春风拂面,鲜花怒放,灼灼其华,漫山遍野都是盎然生机。 蝶影走在花瓣上,静静感受着扑鼻的花香,心头如同喝了蜜一般甜。 灵旭看着蝶影,大红的嫁衣衬着白皙如雪的肌肤,娇艳欲滴,仿佛带有魅人的魔力,让他无法移开视线。这一刻,他觉得身边的女子是世间最美的新娘。 似乎察觉到灵旭在看自己,蝶影娇羞地扭过头去,莞尔一笑。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愿得一人心,白首不分离。” “弱水三千,只取一瓢。” “君当作磐石,妾当作蒲苇。” “蒲苇韧如丝,磐石无转移。” …… 一男一女,在他们亲手布置的洞房内,将一句句誓言哼成了小曲儿,婉转得如同天籁,互诉心迹。 在一起,一辈子。 蝶影突然很开心很开心,好像心头一直压着一块巨石,如今,石头落地,她竟有些倦了。 “灵旭,我有些累了。” “好,我们睡觉。” 灵旭将蝶影轻轻抱起,一点点地,替她脱去嫁衣,又取下绣鞋和挂饰……最后,共枕同眠。 灵旭轻轻地吻着,留恋于唇齿间的亲昵。而蝶影的表现,从欲拒还迎的娇羞到顺从身体的本能去迎合,去索取,一点点地,点燃了灵旭的欲。 如同烈马在奔腾,如同火焰在燃烧,如同滔天的巨浪,如同潜龙的觉醒,如在咆哮,在呐喊,在征服…… 蝶影有些疼,眼泪如梨花带雨般,簌簌而落,侵湿了脸颊。身体如烈焰燃烧,累累苦楚;心底却如洒满了糖霜,香甜四溢。 他们的身体,交织着,缠绕着,水乳交融。 “蝶影,我爱你,你是我此生……唯一的妻。” “灵旭,我……” 蝶影甜甜地笑着,身子乏了,大脑突然失去意识,陷入沉睡。 灵旭意识到了蝶影的沉睡,轻轻为她盖上被子,如蜻蜓点水般,亲亲她的额头,道:“娘子,好好休息。” …… 这一夜,蝶影陷入了梦境,一个接一个,连续不断。 仿佛是前世尘封的回忆“咔擦”一声被打开,往事浮上心头。 她是江南甄家的大小姐,娘将她搂在怀里,轻哼着歌谣;而哥哥在一旁,手里捧着采来的野花,逗她笑。 她一天天长大,虽不识人言,却从一句句夸赞中,感受到——那对紫瞳的独特。 “先天紫瞳之人,必是美女。” “可不是嘛,我家大小姐就是个美人胚子,一出生就文文静静的,不哭不闹。” “看这女娃娃,樱桃小嘴,柳叶眉,丹凤眼,出落后定是个美人儿。” …… 按理来说,生了个这般标致的女儿,娘应该高兴才是。可娘总是对这些夸赞一笑而过,不置可否。 私下里,娘总是抱着她叹气:“紫瞳招邪,娘只念你和你哥哥能一辈子平平安安。” 紫瞳招邪?是吗? 她可不信。她明明最是惹人疼爱的小公主! 那一年,她只一岁,还是蹒跚学步的年纪。她最喜欢粘着哥哥,喜欢被哥哥抱,总是盼着哥哥从“教书先生”处解放的时刻,然后,他被哥哥抱着,哥哥一边啃着糖醋排骨,一边喂她喝奶。空气里,奶香混着排骨香,让她禁不住口水直流。 她喜欢哥哥给他摘各种各样的野花野草,编织成花环活着手链,戴在身上,一整天都飘散着香气。她喜欢香香的自己,黏在哥哥身边,连哥哥的汗味也成了香的。 …… 如果可以,她希望每一天,都是这样的日子。爹爹要去衙门上岗,没时间陪她。她才不在乎。只要有娘和哥哥在,她便心满意足。 她渐渐听懂了周围人的言语,也开始牙牙学语。她会说的第一个词,不是“爹爹”,不是“娘亲”,而是“哥哥”。 第一次,她兴奋地唤着“哥哥”,哥哥激动地抱起她,一遍遍回应着:“妹妹!妹妹!”哥哥满脸得意——因为,妹妹会叫他“哥哥”了! 再后来,哥哥教她说话,为她唱歌,为他念歌谣。夜深人静,她缠着哥哥讲故事,哥哥讲着讲着,却呼呼大睡,她躲在被子里,咯咯直笑。 知道有一天,爹爹和娘亲面目愁苦,哥哥将她抱着,躲进米杠,周围漆黑一片。她不哭,因为哥哥安慰她说:“不怕,有我在。” “不怕,有我在。” 这句话,灵旭也在她耳畔说过。就在她昏迷之时,在她失去紫瞳的时候。他抱住她,策马疾驰,滂沱大雨中,昼夜不眠,不管不顾。 记忆,一点点复原。 玄武使,戮岛,护法,弑杀…… 那些零星的碎片,先是一点点浮现,后来,残缺的断片拼接完整,在她的脑海中一点点上映。 过去与现在,拼接,交织。后脑处的金针,似是被一股强大的气流所迫,一点一点被逼出。 灵旭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安然熟睡,唇边、嘴角,皆是笑意,全然没有注意到枕边人的异样。 她记起了一切。 她的过去,她的现在,清晰再现。 “灵旭……我恨你。”她趴在灵旭耳边,轻轻言语。 我恨你,因为你自作主张地恳求医圣封印那些记忆;我恨你,因为我们,是兄妹,是□□之恋。 我恨你,从一出生,便神不知鬼不觉地,夺走了我的心。 我恨你,因为,我爱你。 蝶影的目光渐渐迷茫、涣散。 “灵旭,再见。哥哥,我爱你。” 蝶影沉沉睡去,失去了全部的意识。能在哥哥怀里睡去,是她这辈子最大的幸福。 与此同时,几颗流星划过天际。是夜,医圣阿曼久不能寐,独立于庭中,见证了这一幕。 今夜,万家灯火之中。戮岛、九州,又发生了什么事呢? …… 灵旭醒转。 “蝶影!蝶影!”他以为,她是累了,还在昏睡。 于是,他轻手轻脚地,起身,来到厨房,准备熬一锅五红粥。 红米、红枣、红豆、枸杞,最后放入一把花生,香气四溢。灵旭盛起一小碗,加入少许红糖,迎着腾腾上窜的热气,小心翼翼地端起,轻声迈入“洞房”。 “娘子,娘子……”他轻声唤着:“喝粥啦。” 日上三竿,蝶影还在沉睡。 灵旭不由摇摇头,新婚次日,怎生这般怠懒?莫非是……昨日太累了么? 思及此,灵旭偷偷一笑。 他轻轻走到床边,抚摸着蝶影的脸颊。指尖过处,却是一片冰凉。 “蝶影!”灵旭急急唤着,用手探着鼻息,却了无一丝温热。 他抚上她心口,没有了熟悉的跳动。 “咣当”一声,灵旭拂袖,五红粥顺着桌檐,一点一滴,流到地上,发出滴答滴答的声响,恍若抽泣。 蝶影,你怎么可以这样残忍? 你是我今生唯一的妻,却如此狠心,在洞房之夜离我而去。 灵旭疯狂地吻着,肆意地吻着她的每一寸肌肤。不,不够! 为什么?为什么? 这是老天,对我的报应吗?灵旭想起了医圣之言——“至多三载阳寿”,细细算来,自封印之日起,不过半载有余。 若无阿曼的出现,是不是,他和蝶影,连洞房也等不到? 现在,至少,以天地为盟,以明月星辰为誓,他和蝶影,有过永结同心之约! 承诺 一日一夜,灵旭守着蝶影,未曾迈出门一步。 妙手回春堂,彻彻底底地,归于平静,再未开馆过。 传言四起,有人言——两位大夫在潜心钻研医术,暂时闭关而已;有人猜测——两位大夫操劳过度,自个儿也要调理身子了;又有人说——两位大夫早就转行不干了,医馆的生意太红火,不如隐居过个清闲日子,等银子花光了再来…… 只不过,大家都没猜到的是,两位大夫只剩下了一位,所谓“妙手回春”——“回”的不再是一双手,只剩了一只手,有心也无力了。 没了蝶影,灵旭哪还有心思开医馆呢? 怀中人,枕边人,已逝…… 唯余一人而已。 空守着,暮色深,月中天…… 一天,两天,三天…… 到了第三日,灵旭一把火,将蝶影的尸体火化。熊熊燃烧的火焰,恣意跃动,仿佛迎着清风的节奏,仿佛踏着鼓点之舞,迎接着,蝶影化作的许许灰尘。 尘归尘,土归土,从哪里来,到哪里去。 “医者蝶影墓”,立在莲池边,墓碑旁,鲜花盛开。 蝶影,我没有过问你的意思,便将你的身体火化,随风而逝,我想,这应该是你最好的选择。 我不愿让冷冰冰的棺材禁锢住你的天地,不愿让一抔黄土与你为伴,你值得更广阔的天地,也值得更精彩的世界。 你化作灰烬,洋洋洒洒,随风而游,再也没有俗世之物将你束缚。你与天地融为一体,风里,雨里,晨雾里,露水里,阳光里,星辰里,都有你的气息。 你的身影,无处不在。 从此,万物,因你而生辉。 蝶影,我最爱的蝶影,你的墓碑上,我自作主张地印刻上“医者”二字。你失去记忆后的愿望,竟然是当一个医者!开一家小医馆,在江南莲池畔,救死扶伤。这样的选择,是我先前,万万不曾料到的。 蝶影,你是个善良的姑娘,你优秀而隐忍,视责任为使命。你未曾辜负玄武使的一番心意,在戮岛成为了最年轻最冷血的护法,令人生畏;你更未曾辜负百姓的信任,你看,妙手回春堂,成为了江南州最最良心的医馆,其口碑绝不亚于医圣谷。 蝶影,我爱你,我会守护你,让妙手回春堂名震九州。 灵旭满腹心事,晃悠着,满身泥土,回到屋内。 蝶影,你离去的最后一刻,快乐吗? 他怎会没看见被逼出的金针?他只是不解,蝶影,你既然记起了一切,为什么不好好活着,哪怕恨我,也好。难道是,因为你记起了一切,却无法恨我,才决然离开的吗? 洞房花烛夜——你究竟,是爱我,还是恨我? 可惜,我无法勘破你的内心,也再没有机会听你说出这一切。 这半载有余,是我这辈子最最幸福快乐的时光。当初用金针封印你的记忆,是我逼迫医圣所为,我并不后悔。 没了记忆,便没了负担。心无杂念,了无负担,人才会快乐。 就像,医圣好心将我的金针拔出,令我恢复记忆,却让我,并不快乐。 我走上复仇之路,助灵枫夺得权势,毒杀玄武使。大仇已报,又有何用?爹爹娘亲,那些在江南甄府的日子,都回不来了。 你是我妹妹,也是我这辈子唯一的妻。 你是我至亲之人,也是我至爱之人。 我保证,只要我灵旭在一日,墓碑前的鲜花,便永不凋零! 这是如今,我能为你许下的,唯一承诺。 …… 灵旭满腹心绪,没有注意到,窗前的黑鸦。 几声鸦鸣,“扑哧扑哧”几声翅膀煽动的声音,震得窗户“咔咔”直响,灵旭方才发觉,取下了黑鸦脚上的纸条。 “鲤鱼即日造访。” 几个小字歪歪扭扭,让灵旭有些想笑。 堂堂的“戮王”不用,好好的“灵枫”不用,偏偏要化名为“鲤鱼”,这是,怕自己不念旧情,将他拒之门外么? 灵枫,你爱权势,已经得到了想要的一切。而我,却在一夜之间,得到了一切,却又失去了所有。 …… “咚咚咚”,一阵敲门声。 “进来吧。”灵旭忙活着煮茶,头也不回。 “排骨,好久不见。” 灵枫笑嘻嘻地走过来,道:“哟,怎么这么客气,忙活着迎客煮茶呢!” “快了快了!戮王先去候着吧,我一个回春堂的小大夫,可不敢怠慢了贵客。要得罪了您啊,说不定哪天,神不知鬼不觉地,就被哪个戮岛杀手下药了,死不见尸啊。” 灵旭一本正经地说着,灵枫笑觑着他。 “我敢吗?凭你灵旭的本事,都能毒杀玄武使了,我当上戮王,你功不可没,我赏你还来不及呢。” “玄武使,其实,是他自愿被我毒杀的。”灵旭慢悠悠地说。 “我不信!他可是玄武使!你若没点本事,他怎么会愿意被你杀了?灵旭你就是太谦虚了,这么大的功劳,自然是你的。” 灵旭不再解释。既然解释不清,那就任由灵枫去误解吧,反正,对好兄弟,对戮王,多一恩总比没有好! 过了这么久,灵旭自己也没太弄懂玄武使的用意。为何他看穿了一切,却任由三使叛乱,任由前戮王被杀?又任由自己被灵旭所杀? 为何玄武使会将蝶影和自己视作“孩子”?若是蝶影,可以说是因为玄武使看上了她“先天紫瞳”的天赋,希望魅瞳术后继有人;可他灵旭,什么都不是。 不过,灵旭笑笑,心道:自己和蝶影,在戮岛的差距还是显而易见的。不然,为什么蝶影是戮岛最年轻的护法,是戮岛的传奇;而自己,混了十几年的膳房杂役,还在修罗场险些丧命呢? 神奇的是,命运让蝶影和他重逢,让他们爱上彼此,有了如今的故事。 对于玄武使的主动求死,唯一的解释,大概是因为——玄武使闭馆良久,面壁思过,自觉罪孽深重,罄竹难书,甘愿一死,以赎当年灭甄家满门之罪。 …… “想什么呢?茶都冒泡了。”灵枫看着快要溢出锅盖的水汽,提醒道。 “啊!”灵旭回过神来,收回心思,赶紧专心煮茶。 “茶好喽!” 灵枫和灵旭盘膝而坐,面对面,品着茶香。一时间,相顾无言。 “灵旭……那个……蝶影的死,我很抱歉。” “没什么。”灵旭心中一阵痛楚,却佯装无事。 “唉……你之后……又什么打算?”灵枫不敢多言。他知道,灵旭的情绪,向来都闷在心里,开心也是,痛苦也是。 “我打算,住在江南,完成蝶影的愿望,把妙手回春堂开下去。” 灵枫沉默了一瞬。 “灵旭,你可知……阿曼成了医圣?” “知道。” “你可知,她想杀你?” “知道。” “你愿意被她杀?”灵枫满脸惊愕,却并不在意料之外。据戮岛情报显示,灵旭在医圣谷疗伤后手刃前医圣,阿曼继位为当代医圣,从戮岛修罗场逃离后一直寄居医圣谷,以医圣为师,颇得关照。因为灵旭是杀师仇人,怀恨在心,一心想以命换命,以报此仇。 灵枫也知,阿曼找到了灵旭蝶影所开的江南医馆,有过会面交涉,不知他们说了什么,往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阿曼便似不再追究,回到医圣谷,再无造访。 “你们……约定了什么?”灵枫很好奇,灵旭对阿曼究竟说了什么,竟让她能放下仇恨。 “三年之约。我告诉阿曼,蝶影是无辜的,活不过三年。三年之后,要杀要剐,悉听尊便。”灵旭一脸淡然,仿佛要杀要剐的是无关之人。 灵枫听得一身冷汗。 “灵旭,回戮岛吧,为阿曼的复仇,不值得。” “她已经不是过去的那个阿曼了!她是医圣!” “走吧,在戮岛,我是戮王,可保你性命。我发誓,阿曼胆子再大,也绝不敢让医圣谷和戮岛闹翻,亲手毁了前代医圣用大半辈子创下的基业。” 灵枫苦口婆心地劝着,灵旭不置一辞,目光疏离而冷漠,只是摇着头。 “灵枫,你的这份心意我领了,我会记得你的好。你,永远是我灵旭的好兄弟。”灵旭淡然地说:“这是我欠阿曼的,我杀了前医圣,你可知,我杀了阿曼的亲生父亲!” “什么?”灵枫满脸错愕,道:“不是吧不是吧!你怎么知道的?” “玄武使临终前,将一切的秘密告诉了我。” “阿曼知道吗?” “不知道。我不愿让她知道,我宁可让她糊涂一辈子。你可知,她的出生,她的命运,她流落西域,被抛弃到戮岛膳房,又在修罗场九死一生地逃回医圣谷,被前医圣收留,成为如今的医圣……这一切,不过是承蒙玄武使和前医圣的一手安排!” “前医圣和玄武使……?” “没错!曾经,他们也是最好的朋友。阿曼是前医圣和医圣谷村长女儿的爱情结晶。前医圣因医术高明而深受爱戴,可玄武使却因为迷恋武功而遭人鄙夷,自炼魅瞳术而无奈流落,至于戮岛。”灵旭顿了顿,又言:“前医圣于玄武使有恩,却遭玄武使的忌恨,将怒火,转移到了阿曼身上。” “原来,阿曼的身世,竟是如此!”灵枫叹了口气。 收徒 “灵枫,我有个小小的请求,希望你能答应。”灵旭喝着茶,一边说。 “但说无妨。” 灵枫自认为了解这个兄弟。灵旭极少有求于人,若非要紧之事,是万万不会开口的。灵枫当上戮王后,多次想找机会“报答”一下灵旭,可一直找不到适当的时机,连派出去的两个女子暗使都被灵旭认出,甩开。可见,若非灵旭亲自开口,这个忙,是万万帮不上的。 “灵枫,三年后,若我被阿曼所杀,请你一定要将我的骨灰,和蝶影撒在一起。我们的墓碑,一定,要在一起。” 灵旭依旧是淡淡的,迷离的双眼,似乎超脱了生死。 “好,我答应你。” “还有……我死后,我希望……蝶影的墓前能够插满鲜花。她,喜欢花儿。” 灵枫瞥见,灵旭的眼睛亮了起来,和先前的淡然形成鲜明反差。这世间,也唯有蝶影,能让灵旭不再淡定吧。唉,可惜,她先去了。 “好,一切听灵旭大夫安排。”灵枫心下悲戚,却尽量让自己的语调诙谐一点,在交待后事的沉痛中,增添那么一丝快乐。 “就这两件事。灵枫,拜托你了。”灵旭目光诚恳地说。 “你放心,包在我身上,一定会完成的!别忘了,我可是戮王,是戮岛权力最大的神啊!”灵枫拍着胸脯保证。 灵旭点点头,微笑着。有了灵枫的承诺,他便无所畏惧,要杀要剐,阿曼,我不在乎。 “来!喝茶!” “嗯!喝茶!” 妙手回春堂,茶香四溢,灵旭灵枫,相顾无言,只是一碗接一碗地喝茶,将满腹心事,万千言语,融于弥散的茶香之中。 …… 医圣谷,探子来报,跪立于医圣面前。 “报告医圣,妙手回春堂重新开馆了。” “知道了,帮我牢牢看着,定时来报。”医圣道。 “遵命。”探子行礼退下,留下医圣独立于清风凉亭之中, 灵旭,不知你和蝶影,相伴相依,过得幸福吗? …… 妙手回春堂,人头攒动。 重新开馆之日,求诊者见证了医馆的变化。 “现在只剩灵旭大夫了啊。” “唉,原来那个姑娘,虽然看不清东西,可医术也是极好的。” “回春堂每日只诊二十人了,先来后到。” “可不是,这下看个病都要提前约时间喽,你看看,这都排到一个月后了!” “那要是有个急病什么的,可怎么办啊……” “急病去急诊处候着,灵旭大夫有个小徒弟,专门负责接待的。” “小徒弟?之前怎么没见到啊?” “这不,最近才收的嘛。” …… 灵旭的医馆“改革”,将每日预约人数严格限制在二十之内。为方便“急诊”,又特设另一处排队,专供急病之人候医。 此外,正如众人所言,灵旭收了个小徒弟,专门负责接待“急诊”处的病人。 这个小徒弟,说来也巧,是灵旭一日无事,在人贩子手里遇上,见那孩子可怜,又无亲无故,索性将人贩子敲晕,救下了孩子,收为徒弟,平日里当个帮手。若是他去了,这孩子也好继承衣钵,继续行医行善,将妙手回春堂的医者作风发扬光大。 “你愿意跟我学医吗?” 孩子使劲儿点头。 “好,那我便收你为徒,白天接诊时你替我打下手,晚上我授你医术,三年有成,能做到吗?” “能!”男孩语气坚定,目光里满是向往。 “学医很枯燥的……保证不后悔?” “不后悔。”男孩愈加坚定。 “好,从今天起,我就是你师父。走,我们回家。” 他们一路走着,灵旭在前,故意放慢了步子;男孩一路跌跌撞撞,却紧随其后,仿佛视灵旭为救命稻草,新生的希望。 行至妙手回春堂,灵旭指了指招牌,回头道:“看到了吗?这,就是家。” 男孩满面欣喜,眼神中放出光来。 “你有名字吗?” 男孩摇头。 “那你叫……影?” 男孩点头。 灵旭心下一笑,这孩子,看来是之前受了不少苦。跟着自己,形影不离,可不是“影”吗?随及又一愣,“蝶影”的名字里也有“影”字,怪不得,自己下意识地,无需思考,便自然而然地用了此字。 “影,从今天起,你负责接待急诊处。” “影,这几本医术,七日内读完,记下要点,到时我来抽查。” “影,去路边采些鱼腥草和薄荷叶来。” “影,炖些鸡汤,少油少盐,加几颗大枣,明日端给病人喝点。” …… 严师出高徒,在灵旭近乎严苛的引导下,影的医术大进,几乎成为灵旭的左膀右臂。白日问诊时,影总在一旁,凝神静看;夜深人静时,灵旭先是将白天的病例与医术的理论相结合,与影一问一答。灵旭纠正偏差,影默默牢记。灵旭走后,影还要翻翻医书,想要在脑子里填充更多医理,掌握更多案例,方觉不辜负师父的一片苦心。 由此,默契渐生。 灵旭和影,都是安静的性子,不爱聒噪。很多时候,灵旭只一个手势,或一个眼神,影便能猜出其心意。这样一来,灵旭的话更少了,甚至一整天,除了必要的医理问答外,两人共处一室,你做你的,我做我的,碰面也只是一笑而过,相顾无言。 影被灵旭收养为徒的时候,不过八九岁。灵旭从未问及影的过往,而影,也从未向灵旭主动提及。师父耐心教,徒弟用心学,如是而已。 日子一天天过去。很多时候,影有种强烈的预感——似乎,师父的愈加严苛,是为了更快的撒手而去。 一年,两年,三年…… 师父的身子愈渐清癯,颧骨突出,消瘦下来。影觉得有些不对劲,又觉难以开口。毕竟,师父是医者,哪有医生治不好自己的道理? 可是,拖得越久,影愈加发觉师父的异样。 每次吃饭,师父只是随意应付一下,夹几口小菜,顺带着扒一口米饭,便匆匆离席;熬了一晚上的骨头汤,师父也只是小口微抿。闲来无事,师父总是发呆,如痴如诉,目光遥遥地凝视着前方,平日里的严苛踪迹全无,但见似水般柔情,浸润着深深的思念。 在医馆呆久了,那些病人的风言风语,都被影听了进去。影知道了百姓口中的姑娘——“蝶影”的存在。病人们纷纷夸赞蝶影的医术,怀念着那个许久不见的女子。 也有人向影和灵旭询问:“蝶影姑娘哪儿去啦?” 影实话实说,他不知道。 师父却是笑笑,也说不知道,目光里却透满了悲戚的神采。 影不知道蝶影和师父是什么关系,就像那些病人一样,胡乱猜测着。 也许,蝶影是师父的徒儿?是师父的恋人?是师父的妹妹?…… 只是一种感觉,觉得蝶影于师父,非同一般。师父,大概也常常牵挂着蝶影吧。 一日,影终于忍不住了,打算一探究竟,问:“师父,蝶影是……?” “蝶影吗?”灵旭笑笑,语气淡然,说:“她是我的妻。” “那……她为什么走了呢?师父你这么好,师娘为什么要离开你?”影有些忿忿不平。 “因为……蝶影……去天堂了。” 师父的语气仍是平淡,却夹杂了一丝无奈。 “天堂……”影不知说什么好,师父需要安慰吗? “影,你很聪明,很有天赋,将来……会是个很棒的医者。你若愿意接管妙手回春堂,救死扶伤,替百姓治病,我很欣慰。” “师父,我们一起。我……还有很多需要向您请教的。我……医术还不够。”影琢磨着灵旭的语气,竟有交待后事之意,不觉有些紧张。 灵旭一笑,道:“将你领进门,我的任务就完成了。至于剩下的,修行全看个人。” “师父,你……你不要离开。说不定,师娘一定会回来找你的。”影有些急,脱口而出。 “师娘不会回来的。影,我要去找师娘。” “师父!” 影心中一片惶然,他不愿师父离去,可是,师父要去找师娘。 “影,是时候独自面对这一切了。” “师父将妙手回春堂托付于你,你,要照顾好病人们。” 影点点头,他明白师父的用意。 “影,在医术上,若有不通之处,先查医书。若实在想不清楚,可以向医圣请教,告诉她,你是灵旭的徒弟,医圣自然会帮你。” “嗯!” 影口中应着。他跟了师父两三年,竟不知,师父跟医圣有这般交情。师父藏得好深啊。不过,师父一看就不是普通医者,也许,他和医圣,还是好朋友呢…… 影心中千回百转,思绪纷飞。 不论如何,师父改变了他的命运,让他不再是人贩子手里的“货物”。为了师父,他愿意学医,愿意将妙手回春堂开下去,说不定,自己日后也收个小徒弟,传承衣钵呢! “影,师父去了。” 夜深时分,影在迷蒙间,听到了师父的告别。 是梦?是真?似真?似梦? 影不知。他太累,脑子里沉甸甸地,昏睡过去。 赴死 影醒来,不见了师父的踪迹。 “师父,你放心去找师娘吧。妙手回春堂,永远欢迎你回来。” 影坐在房间内,双手合十,暗暗祷告着,祈求师父此去,一定要平平安安的。 影有些担心师父,他亲眼见证着师父的身子一日日垮掉,愈渐疲惫。影只愿,不要再出什么差错了。师父一定会找到师娘,也一定会幸福! 妙手回春堂,又变回了一人。只不过,师父飘然远去,留下了徒弟。 …… 医圣谷外,一人一马,求见医圣。 医圣正在亭内翻阅医书,猛然发觉,今日,恰满三年之约。 “领他来见我。”医圣对汇报的童子说。 若说两三年前,恨意未消,医圣只恨不能将其千刀万剐,以复杀师之仇。她平生最恨见利忘义、恩将仇报之人,又怎么能容忍曾经最好的朋友变成她心中最恨的模样? 但如今的医圣,已不再是那个被仇恨蒙蔽的女子。她从探子口中,听说了妙手回春堂,听到了百姓对灵旭的高度评价,知道灵旭从人贩子手里收养的徒儿影,也知道了,蝶影墓边永远盛放的一束束鲜花。 若他真是卑鄙小人,又何必……如此情深意重?三年之约,又何必行此多善举? 医圣不知道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她只是隐隐感觉到,一切,似乎比她想象的,更为复杂。 医圣思绪纷飞间,灵旭被带到她面前。 一时间,曾经戮岛膳房最好的朋友,相对无言。 医圣正欲开口,探子又报:“一人自称鲤鱼,求见医圣。” 医圣笑笑,感慨:“这一个个都约好了似的,定要凑个小聚不成?让他进来吧。” 既见其人,不闻其声。沉默,是灵旭的风格。 不见其人,先闻其声。多话,是灵枫的风格。 “朋友们,好久不见。” 灵枫踏进门,打破了沉默。 “咋了?怎么一个个不说话呢?呵呵。”灵枫发觉气氛有些尴尬,傻笑着,提议道:“来,不知道说什么,咱就……喝酒!” “阿曼,你们这医圣谷有啥特色酒吗?山谷里这么多奇奇怪怪的野草野花啥的,大概……酿的酒也会别具风味吧哈哈哈。”灵枫自己笑开了,将空气里的紧张压抑一扫而空。 “来人,摆酒杯,取一壶桂花酿。” 医圣一声吩咐,立时有童子前来,恭恭敬敬地摆上酒杯酒壶,先是依规矩立在一边候着。却见医圣挥了挥手,童子会意,点头退下。 “干杯!” 桂花酿的酒香醇厚,酒中沉淀着桂花的清香,气息幽然而辽远。 “干杯!” 三人一杯杯喝着酒,医圣似是不堪酒力,沉沉醉去。 灵枫见此状,立刻扭转头,不再说着一套接一套的客套话,只是对灵旭小声说:“你疯了!明明知道医圣要杀你,还要亲自送上门来的吗?若不是我戮岛杀手可靠,消息来得及时……唉,你说说,我灵枫不及时赶到,就凭阿曼那倔脾气,你……还有命在吗?” 灵旭不置一言,垂头,似乎是在默认。 “你怎么变成这样了?不吭声是吧?我好心当作驴肝肺是吧?” “你看看你,现在是个什么鬼样子!还是妙手回春堂的大夫呢!大夫就是这样对待自己的?黑眼圈那么重!皱纹又那么深!眼窝子都要陷下去了你知不知道?……” “真是,你这个样子,我都瞧不起了。” “要气质没气质,要形象没形象,配做我堂堂戮王的好朋友吗?” …… 灵枫一个劲儿嘀咕,唠唠叨叨,如同开了闸的洪水,说个不停。 “够了!”灵旭承认,自己是个有耐心的人。可是,一物降一物,毕竟,再持久的耐性,在灵枫这个“机关枪”话痨面前,也化作了泡沫。 “灵枫,你在阿曼酒里下了药吗?” “对啊!我还纳闷呢,凭灵旭的智商,怎么可能发现不了是我做的手脚呢?”灵枫摆出一脸正经的样子。 “你就别管了!这是我和阿曼之间的恩怨,迟早要了结的。”灵旭无奈地说。 “打住打住!阿曼可不知道真相!她若杀了你,她可会良心不安一辈子的!”灵枫说。 “灵枫,不要告诉阿曼真相……无知者无畏啊……”灵旭几乎是以哀求的语气,道。 “我可是堂堂戮王!你的请求无效!” “五四三二一,倒!” 灵旭一愣,果真倒地,昏迷不醒。 灵枫叹了口气,迷药的药效果然在阿曼预料之内。 “醒来吧,阿曼。灵旭已经晕倒了。”灵枫悠悠说。 阿曼一个翻身,神情激动,揪住灵枫的衣领,问:“你们究竟瞒了我什么?” “医圣大小姐,如果真想知道,也不要抓住我的领子不放。” 阿曼松手。 “唉,其实呢,灵旭也有他的苦衷……” 灵枫一股脑地将事实堆出来——从玄武使灭甄家满门,到医圣和玄武使的过往,再到阿曼的身世,灵旭对蝶影的一片深情,手刃前医圣的无奈,回戮岛复仇的决然,蝶影去世后灵旭的心如死灰…… 一幕幕,如梦似幻,阿曼有些恍惚。原来,自己的一生,竟是这样一个笑话吗?先是被拐西域,卖到戮岛,然后女承父业?冥冥中,都是玄武使和前医圣的恩怨之果,报应在了自己身上,却后知后觉,现在才知道这一切。 而灵旭,他又是何等无奈呢?明明知道蝶影就是亲妹妹,明明知道是玄武使杀了甄家,明明知道蝶影活不过三年,却宁可瞒过一切,将所有的沉重抗在自己肩头。 泪水迷离了双眼。 灵枫用尽可能平静的语气讲述了这一切,复问阿曼:“现在,你还怪他吗?实话实说,灵旭,这几年,满是心病。他……活得很不容易。” “你若能原谅他,便尽释前嫌,亲口告诉他,你并不怨他。你若执意杀他,我戮岛杀手,也定不会放过医圣谷!” “阿曼,你知道吗?灵旭亲口跟我说,他宁可被你杀,不明不白地死了,也不愿让你背负知道真相后的苦。他一个人背就够了!自始至终,他都执意瞒着,不想让你内疚!但我觉得,你已经不再是一个姑娘,你是阿曼,是前医圣的女儿,更是如今名震九州的江南医圣!你有知道真相的权力!” “你如何对他,这是你们之间的事情。但灵旭,永远是我的好朋友!他于我有恩,助我除掉玄武使,扫清登位障碍,更是心甘情愿成为我要挟三使的砝码。我……不能让他死在你手里!若你执意如此,我便不念旧情!” 灵枫的语气,先是激动,又瞬间变得冰冷。 “灵旭的心太软,软得宁可自己受伤,也不愿让任何人受到伤害,懂吗?他想让蝶影幸福地死去,想让你阿曼心无挂念地复仇,想让我无所顾忌地登上戮王之位……可他自己呢?这么多年来,他何尝想过自己?连蝶影死了,这三年,他一边等待和你的约定,一边又将妙手回春堂开下去,还从人贩子手里救了个孩子收作徒弟……” “别说了!” 灵枫直直地盯着阿曼,她已然泪眼婆娑。 “是啊!我说这些,还有什么用!他为了个医馆日夜操劳,又怀着心病,你看看灵旭,他还像二十多岁的人吗!” 阿曼端详着被迷倒的灵旭——鬓角额头,几根银丝垂落,深深浅浅的皱纹,凸起的颧骨……这,真的是灵旭吗? “阿曼,我不逼你,但一切,全在乎你的选择。”灵枫迈出屋子,头也不回地离去,又道:“不必送客。” …… 灵旭觉得脑子昏沉得厉害,悠然醒转,惊喜地发现——自己还活着! 他突然有些失望。去鬼门关转了一圈,还是被阎王老子送回了阳间,连无牵无挂地死去,这样得资格都不配有! 他努力回忆着,他应该是和灵枫阿曼在喝酒啊! 怎么,就被灌倒了呢? 阿曼呢?她应该是被自家桃花酿最先醉倒的那个。灵枫呢? 想起灵枫,灵旭又一阵头痛。谢天谢地,灵枫现在没在他身边。不然,他得装睡。 “灵旭,灵枫他……他跟我说了这一切。”阿曼走进来,看着他的眼睛,缓缓道:“我原谅你!” “阿曼,对不起。” “别跟我来这一套!我还没说完呢,我原谅你,但是,我有个要求……我要你,好好活着,在妙手回春堂,当一个好大夫!哦对了……你不是还收了个徒儿吗?前几日他来见我了,我送了他厚厚一叠医书,都是医圣谷祖传秘籍哦,我还答应他,帮他找到师父,保证师父毫发无损地回去。” “谢谢。” “谢什么谢?你白喝了我的桃花酿,下次,我也要去你的小医馆,我们煮……青梅酒!也叫上灵枫一起,让你的小徒弟侍酒。” “我走了!” “不送!” 灵旭刚刚踏出屋门,便听到了阿曼的声音。 “灵旭,好好活着!你欠我的!” 他微微一笑,离去。 影,师父回来了。 痴心 影愣愣地站在门口,看着师父,不知用什么迎接好,心下一阵欣喜。 “师父,你来啦?” “嗯。” “不走啦?”影小心地问。 “嗯。” “师父找到师娘了?” “嗯。” “师父我给你煮点热茶?” “嗯。” …… 影索性不再发问,将满腔疑虑憋在心里。前几天影刚刚从医圣谷回来,医圣姐姐信誓旦旦地担保,师父一定会回来,他本来是不信的,可是……师父——真的回来了! 日子过得稀松平常。妙手回春堂规矩不变,虽有限定问诊名额,但依旧抵挡不住百姓兴冲冲前来问诊的热情。 在衙门颁布的最新调查现实,妙手回春堂,一跃成为最受欢迎的平价医馆,没有之一。 医圣谷,破天荒地,屈居第二。 更有消息传出,医圣自觉其权威地位受到挑战,与妙手回春堂的灵旭大夫书信往来甚密,交流医术,互通有无。 甚至,有了“亲自拜会”一说。众人纷纷感慨,一向不问世事的医圣,受到排名刺激,性情大变,不甘落后,不惜出谷,要与灵旭亲自交流一番。 而事实是,阿曼自前番一别后,书信往来、亲自拜会等举动,不过是因为她彻底“原谅”了灵旭而已。 而九州战乱渐少,弑杀的活儿大量减少,灵枫这个戮王,也当得悠游自在。无事之时,灵枫常常黑鸦传书,来妙手回春堂喝茶饮酒,顺带叫上阿曼,三人闲谈,一如往昔。 影总是很听话地候在一边,端茶倒酒,俨然一个小侍从的样子。 为此,阿曼和灵枫不止一次地打趣道:“影现在,越来越有回春堂主子的模样了。” “灵旭你可以放心养老了,我一路赶来,那些病人都快把影捧上天了!” “妙手回春堂后继有人了哈哈哈!” …… 影一天天长大,高大帅气,又待人温和有礼,如同冬日暖阳,东升旭日,给人以久违的温暖。病人们感受着影的暖意,对妙手回春堂的评价更是逐年上涨。 灵旭渐渐退居二线,问诊开药,几乎全部由影负责。偶尔遇上疑难杂症,或是对医书所载颇有质疑之时,影或来向灵旭请教,或直接写信向医圣求教,总能得到解决,药到病除。 灵旭闲了下来,却每日都要去莲池畔,许久方回,影有一次偷偷跟着师父前去,才明白,师父并不是在赏荷游船,而是在墓碑边驻足。 这个墓碑,是影见过的最美的。仿佛,若没有大大的“蝶影墓”三个字,影几乎要误以为,这是一片美丽的小花丛。 墓碑前,鲜花盛开。竹枝藤蔓顺着石碑蜿蜒攀附而上,引来蜂蝶阵阵,好不热闹。 对着墓碑,师父总是自言自语,唠着家长里短,仿佛沉睡着的人,真的在细细倾听。 影知道,“蝶影”便是他的师娘,师父远行没找到师娘,便为她做了这个墓碑,日日陪伴。 师父很爱师娘,师娘很幸福——这是影默认的事实。 师父英俊帅气,虽然日渐憔悴,华发渐生,也无法掩盖他清俊脱俗的气质。问诊之人也时常问起师父“续娶”之事,师父总是一笑而过,并不多解释,只紧忙摆手拒绝,生怕人家误会他的意思,给他找个媒婆来当说客。 到后来,见得多了,有人向影打探灵娶妻之事,影也能有模有样地拒绝了。 江南风气开放,男子续娶、女子改嫁之事,稀松平常,甚至龙阳之癖,也在坊间大行其道,为百姓所接受。如灵旭这般,帅气英俊,心地善良,救死扶伤,钻研医术,妻死不娶,简直可以颁个“模范好男人”奖了! 甚至连断袖之人都来打听,被影赶忙一口否认,不惜以“闭门谢客”相要挟,早早闭馆。 师父对师娘的忠心,日月可鉴,绝非美色金钱所能诱惑得到的。 …… 师父没什么社交,没什么朋友,经影的仔细观察,除了戮王和医圣,师父没有任何朋友。 的确,师父对所有人都是彬彬有礼,态度疏离,让人摸不透。 影甚至觉得,师父对他,也只是淡淡的,仿佛他们之间,只是师徒关系,仅存救与被救的恩情,如是而已。 …… 阿曼自从正式宣布“原谅”灵旭后,就愈发觉得,灵旭怎么能这么完美? 身处烟柳繁华的江南,吃喝嫖赌之风盛行,加之战乱,官府无力约束,更是世风日下之地。可灵旭在江南,不仅开了家与医圣谷齐名的医馆,还能独善其身,成为浊世中的一股清流,实在不可小觑,也真真应了坊间的传闻——“模范好男人”这一说。 时不时地,她也感慨,曾经膳房杂役的两个小屁孩跟班,现在,混得比自己可好多了。一个成为戮岛最年轻的戮王,另一个,开了间名震九州的妙手回春堂。不管怎样,所行之事,都比她这个继承衣钵的“医圣”来得实在。 这一年,灵旭完成了和她之间的约定,好好活着,不再如先前一般,为问诊之事日夜操劳,事必躬亲。阿曼时常化身成江南女子,亲自造访妙手回春堂,一是为传授影医术,二是检查灵旭的身子,定期开方子,嘱咐影监督师父定时喝药。 渐渐地,阿曼成为妙手回春堂的常客。 灵旭待她,彬彬有礼,温柔体贴。可是,毕竟其间经历了太多的误会和波折,两人即便对坐而谈,也没了儿时的交心。 阿曼感觉,灵旭眉间总带了一层淡淡的忧伤。即便是岁月静好,也无法抹去。 一切,熟悉的感觉,恰似从前。阿曼却明白,从前只属于过去,他们也再回不去了。 灵旭的病,一天天恶化。阿曼惊觉,照此发展下去,即便是灵丹妙药,也回天乏术。 可阿曼仍然锲而不舍地开方子,是愧疚吗?可是,撇开过去,她竟很享受这样的状态。 灵旭对自己坦诚相待,并无掩藏,无条件相信她的判断,相信她的治疗,不再作践自己……这些,让阿曼觉得,很满足。 在她眼里,灵旭依旧是那个意气用事的“排骨”,不论多大,她都愿意像个大姐姐,照顾他,为他遮风挡雨。 有时,看着灵旭的伤疤,因为执行弑杀任务时留下的斑驳的刀剑痕迹,阿曼会无法自制地流泪。 她心里,很疼。 她说不清这是一种怎样的情感,明明知道,她和灵旭,已经回不到从前了。 灵旭拒绝让阿曼走进他的内心,却将全部的真心,交付于蝶影的坟墓。每日雷打不动的良久驻足,落在别人眼中,是痴情好男儿;但落到阿曼眼中,是无奈,亦是满心的悲痛。 “灵旭,忘了她吧。” “蝶影已经死了!” 一次,阿曼再也无法克制自己的情绪,在灵旭面前爆发出来。 “你这样做,有什么意义?只是个墓碑而已!” “她再也听不到你讲话了!没用的!” …… 阿曼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她是在跟死人较劲儿吗? 灵旭总是沉默。他没有否认,却依旧风雨无阻地前往蝶影坟墓,自顾自地与“墓中人”拉家常,久久驻足,天黑方才离去。 即使是遇上瓢泼大雨,灵旭依旧如此,带上一把大伞,为坟墓遮雨。 “蝶影,下雨了,不要淋湿了身子,江南春雨是最易受凉的。” 他灵旭可知,躲在身后廊檐下的阿曼,为他冒雨前来的阿曼,见到这一幕幕,是何感受? 她满心辛酸。 她阿曼,竟比不过一个死人! 灵旭,你一心只念着蝶影的好,却可曾看见半分——我对你的情? 阿曼很绝望。 她想让灵旭知道她对他的情,她对他的关心,却无法鼓起勇气。 若是朋友,灵旭还可礼遇。可若是知道了她的心意,灵旭会不会,连相见的机会,都狠心剥夺? 阿曼下意识地觉得,灵旭能够做到,也一定能做到——将她狠狠推开,排斥在他的心房之外。 他宁可死,也只爱蝶影一人! 他纵着她前来,纵着她一次次的探访,不过因为愧疚! …… 雨,淅淅沥沥地下着。 阿曼在教影医术。 影是个天资极高的徒弟,入门极快,领悟力又极强,连阿曼都不由感叹——影绝对是医学方面的可造之才,灵旭的眼光够好! 影发觉阿曼在走神。 阿曼总是这样。 刚开始,影还有些怕她,总是恭恭敬敬地唤她“医圣”,有理有节。举手投足,跟灵旭一个样。 可后来,影发觉,医圣是个很温柔的女子,看着凶巴巴的,却和师父的严苛形成了两个极端。影渐渐改口,从“医圣”变成了“阿曼姐姐”。 影喜欢阿曼姐姐教他医术,比师父有耐心多了! 可影觉得,阿曼姐姐是喜欢师父的。 比如,她经常看着师父的背影发呆。又比如,她经常会偷偷跟着师父去师娘的墓碑。 但是,她不敢告诉师父自己的心意! 影不禁叹了口气——师父的眼里,自始至终,也只容得下师娘一个人。阿曼姐姐的一片痴心,又怎么可能得到回应呢? 蹭酒 于是,灵枫来妙手回春堂蹭酒喝的时候,就看到了这样一出奇异的景象——灵旭在蝶影的墓碑前,整理着墓前的鲜花;阿曼远远地驻足,痴痴凝望着灵旭的背影;而再远处,影抱着一本医书,假装在认真学习,却东张西望地,时不时瞥向阿曼所立之处。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灵枫心道,太诡异了! 不过灵枫也有些暗暗的自豪,照此情形——灵枫是蝉,阿曼是螳螂,影是黄雀,那他灵枫,就是吃黄雀的食物链终结者! …… 灵枫捂住嘴笑了笑,却再也忍不住了,“扑哧”一声,惊动了“认真学习”的影。 “谁?” 影见到身后的灵枫,吓了一大跳,曼联无奈地说:“灵枫叔叔,你就别这样吓我了,我会被吓出心肌梗塞的。” “叔叔?”灵枫不满地说;“你叫灵旭师父,叫阿曼姐姐,我……就只配叔叔?我比阿曼还小呢!” “好吧,戮王大人,有何贵干?” 在影心目中,“哥哥”“姐姐”之类的称呼,代表亲昵。他唤阿曼“姐姐”,是发自内心的;但若让他唤灵枫“哥哥”,太别扭了!于是他灵机一动,不如改口为“戮王大人”,反正,灵枫对自己的身份得意得很! 果真,灵枫满意地笑笑,道:“你这小崽子挺机灵,好吧,叫戮王也可以,毕竟,我是戮岛的神嘛。” …… “灵枫,你来了?” “我蹭酒来的。” “影!” 影听到师父的叫唤,立刻明白,他要去备酒喽! “这娃娃真乖。”灵枫感慨,又道:“灵旭,等你哪天嫌弃了,把影送我,在戮岛当我的贴身酒童也是不错的,待遇可比妙手回春堂要优厚。” “快了快了,等你把我下葬了,影就拜托你们了。”灵旭淡然,仿佛对“下葬”一事毫不在意,近在眼前。 “别啊,我不要当酒童!!!”影听见灵旭的提议,慌忙跑出来抗议,道;“师父你叮嘱过我的,要好好当一名医者,把妙手回春堂开下去!” “当然是你自己做决定,但若有需要,戮王和医圣都会帮你。” “嗯!”影狠狠瞪了灵枫一眼,仿佛在说——看吧!我可不愿当你的酒童!师父也不同意你的提议! 灵枫也狠狠瞪回去。大眼瞪小眼,惹得阿曼哈哈大笑。 “好了好了,灵枫,你是戮王,就别……为老不尊,还欺负个孩子。”阿曼赶紧在一边打圆场。 灵枫反驳:“我……为老不尊?最老的……” 阿曼:“最老的是我?” “不是。”灵枫瞥见阿曼火山爆发前的模样,忍声吞气,将一肚子“憋屈”咽了下去。 灵旭在一旁,笑而不语。影也跟着师父,不语,只是“咯吱咯吱”地笑。 …… 蹭酒在欢乐的笑声中结束。有灵枫在,定少不了嘴皮子之争,最终的结果,却是灵枫落败,阿曼和影自觉地统一战线,灵旭当一个本本分分的吃瓜群众,一言不发。最终的结果,以二敌一的绝对性数量优势,除灵枫摆出一副苦瓜脸外,皆大欢喜。 “影,送客。” 影客客气气地将灵枫和阿曼领出院门,一路有说有笑。影觉得很神奇——原来,传说中的冷冰冰的医圣和杀人不眨眼的戮王,竟是这般“和蔼可亲”! 阿曼先行一步,灵枫却可以放慢了脚步。 “影,你有没有觉得,阿曼……有点喜欢你师父?” 影不料灵枫会突然跟他聊这个,一愣,不知道作何反应。 其实,很久之前,影就察觉到了阿曼姐姐对师父的情感,只是,她不说,师父也绝不点破。她时常一身便衣,特地易容,造访妙手回春堂,而师父,只是以朋友之谊相待。 影微微点头。 “其实,阿曼一直喜欢你师父,从小就是。”灵枫突然说起陈年旧事,影竖起耳朵,很好奇地听。 “小时候,我们三人都是戮岛膳房的杂役。我最闹腾,灵旭最安静。看起来,阿曼老和我动嘴皮子,管这管那,对你师父不闻不问。实际上,她心里喜欢的,还是你师父,只是少女心性,过于害羞,不愿意让你师父知道她的心,生怕遭到拒绝……” “我以为灵旭是千年玄铁,看什么都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待人接物,从来是淡淡的,似乎不在乎任何东西,连自个儿的生命……都是无所谓的。” “可是……你师父,竟然喜欢上了玄武护法。简直就是玄铁碰玄铁,擦出了爱情的火花!” “自从蝶影死了,你师父便再无牵挂。” “可他不知道,阿曼一直喜欢他。因爱生恨,恨意愈浓,爱意愈深。” “阿曼不允许你师父死,他要你师父好好活着。” “灵旭确实活着,可,哀莫大于心死,他已经不是他自己了!” “我劝你师父珍惜眼前人,他却不管不顾,将一切心思扑在蝶影身上,哪怕蝶影死了,他却偏执地认为,她还活着。” “我劝阿曼死了这条心,阿曼却拿医圣的幌子蒙我,说什么医者以救死扶伤为重,又搬出什么往届医圣的事迹,说,自己一辈子不嫁不娶也无所谓。” “影,可能也只有你才懂我的感受了。阿曼和灵旭,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不愿让他们如此!” …… 清幽的月光下,灵枫的眼里显出几分落寞,无限悲戚。 影突然觉得,也许,灵枫——才是最懂自己的人。 似乎他的小心思,全部能被灵枫勘破。 他喜欢阿曼,他敬畏师父,却不愿让阿曼和师父陷于单恋的泥淖。 那灵枫呢?他会不会,也有那么一点点,喜欢阿曼? “你呢?你喜欢阿曼?”影按捺不住内心的好奇,问灵枫。 “我?我喜欢的,从来就和他们不一样。”灵枫的眼神变得犀利,道:“我并非性情中人。我一生所求,不过是权势。而我现在,已经得到了权势,所以,我希望我的朋友能够快乐。” 不知怎地,影总觉得灵枫在骗他。可是,他不得不承认,灵枫这种人,一看就是滥情之人,他的志向,并不在于此。 “总之,还是你师父的那句话……”灵枫缓缓道:“若哪天需要帮助,我和阿曼,随时都在。” 说罢,飘然远去。 …… 影回到屋内。 “师父?”他轻声叫唤:“我回来了。” 没有回音。 “师父?”影将声音调大。 仍是没有回音。 影有些慌乱。若是平时,师父虽沉默,至少,也还是会回几句话的。 师父不会有事吧? 影找遍了整个屋子,不见师父的踪迹。 师父,只送客的片刻功夫,你——会在哪里呢? …… 影飞奔而出,师父平日的生活,不过两点一线。既然不在屋内,那必然——在师娘墓前。 月色凄迷,夜深雾重。 江南的晚风,竟也是这般凌厉,刮得影阵阵生疼。 师父靠在墓碑边,以石墓为枕,以百花为席,一动不动,脸上却洋溢着笑意。 影轻轻悄悄地走近。一瞬间,他觉得,师父若这样离去了,就可以见到师娘了。黄泉之下,故人重逢,那一定很幸福。 他知道,师父活在尘世,并不快乐。因为这个尘世,是没了师娘的红尘,纵有万千繁华,也难抵心中的寂寞空虚。 影探探师父的鼻息,如他所料,师父安然离去。 师父的身子,一天天恶化,这是他和医圣有目共睹的。因此,影并不惊讶,他早料到,会有这么一天。 也算圆满了,毕竟,师父离去前,还和最好的两个朋友举杯对饮,月下畅谈。 师父,你安心吧。我一定会将妙手回春堂开下去,救死扶伤,完成你和师娘的毕生心愿。 …… 医圣谷内,阿曼陡然一惊,心慌难耐,再无法安眠,于是索性起身,独步于月下凉亭。 又发生了什么事呢? 阿曼知道,自己的预感向来很准。若是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情,她总会夜间心慌,一阵悸动。 难道是……灵旭? 不会的,明明几个时辰前,他们一起喝酒的时候,灵旭还是那样……有活力。 阿曼努力让自己变得平静,说服自己——一切安好。 可是,世间之事总是事与愿违。是夜,阿曼一宿无眠。 …… 戮岛。 灵枫第一时间接到探子来报。 果不其然,灵旭出事了。 他只微微点头,躺在席上,一杯又一杯,灌着陈年佳酿,直至醉倒,在酒精味弥漫的空气中,无知无觉地,入眠。 …… 按照灵旭生前的叮嘱,影将其火化,毁尸灭迹,又将骨灰撒入泥土,滋润墓前盛放的鲜花。 夜光中,火星点点——耀眼,绚烂。 江南州,莲池畔,“灵旭墓”和“蝶影墓”,两相依偎。 妙手回春堂,依旧人来人往。影的医术,在医圣的指点下,日益精进。 渐渐地,影——成了百姓口中的“医仙”。 如今,百姓都传唱着——谷中有医圣,池畔有医仙。 戮岛,依旧隔绝于九州。只是,战乱渐息,戮王闲来无事,时常一身便衣,在九州游历,游山玩水,欣赏大好风光。 一切,安好。 后记 十年后,清明时分。 江南,莲池畔,妙手回春堂前。 灵旭和蝶影的墓碑前,鲜花盛放,藤蔓缠绕,将两座墓碑紧紧相连。 墓碑前,先是一个英俊帅气的小伙,默默凝视着墓碑,俯身,埋首,虔诚地跪拜。然后,一个黑纱女子翩然而至,面纱之下,面色憔悴,眼角的鱼尾纹若隐若现。 小伙看见女子,微微点头示意。两人无需多言,仿佛阔别多年的老友,再会之时,默契仍存。 女子默默地将洁白的花环安放在墓前,双手合十,躬身,拜祭,眼神里,流露出悲戚,还有难舍的流连。 不一会儿,又一名黑衣男子风驰而至,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好久不见。” 女子和小伙头也不抬,故意无视来者的声音。 男子有些懊恼,瞪了瞪眼,鼓起腮帮子,捧起手中的一大束鲜花,小心放在墓前,对着墓碑,似乎在自言自语:“灵旭,你小子走了,阿曼和你这个徒儿不理我,合伙欺负我……唉……我堂堂戮王,竟然被医圣和医仙合伙欺负了……好丢人啊……” “再嚷嚷,我可把你赶走了。”女子满脸黑线,回瞪男子几眼。 男子立时不吭声,却也没有离开,乖乖闭嘴,默默祭拜。 天色,渐渐亮了起来。 又是新的一天。 只是,太阳刚刚出来,又被翻滚的云海隐去,阳光被裹挟在阴云里。天色,愈发黯淡。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 隐隐约约,飘来孩童念诗的声音,清脆如银铃。 …… “妈妈,今天要去拜谁呢?” “今天是清明,是祭祖的日子。我们先去莲池,拜拜两位大夫。” “为什么呢?” “傻孩子,若没有两位大夫,当年你爹爹,只怕活不到你出生了。” “大夫好厉害!” “是啊,不仅长得俊,心也善良,知道我们家穷,连银子都不收。我第一次……遇到这么好的大夫!” “那大夫这么好,为什么……会死呢?” “因为……蝶影姑娘先去了,灵旭大夫,大概不忍心让她孤单一人,要去天堂陪着她吧。” “哦……好可惜啊,他们去了,江南没有好大夫了。”孩子满脸惆怅。 “怎么会呢?江南还有医仙医圣!医仙是灵旭大夫的徒弟,继承了妙手回春堂的医术;医圣在医圣谷都千百年了,医术代代相传。不过,医圣谷距离江南,毕竟有些远了,还是妙手回春堂看病方便。” “真好!”孩子感慨,道:“妈妈,我以后也要当医生!” “这个想法很不错。但是,当医生很辛苦的,要读很多很多医书,记很多很多东西,还要四处采集药材,积累经验,对症下药,对每一个病人负责,研究疑难杂症……你确定?不怕吃苦?” “我才不怕呢!” “我想成为和医仙医圣一样的好医生!” 妈妈看着孩子红扑扑的小脸,坚定的眼神,赞许地点点头。 “妈妈很支持你!你若努力,将来一定会成为一个好医生!也一定会造福江南百姓的!” “嗯!妈妈,我一定努力!” “走,我们去拜拜灵旭蝶影大夫,让他们保佑我家小可爱成为一个优秀的医生!” …… 天空,阴沉昏暗。 很多人,手捧花束,自觉地排成长龙般的队伍,献花,祭拜。 十年了,每年清明,如此,已成为常态。 蝶影和灵旭的墓碑前,永远守候着三人——医仙,医圣,和戮王。 来祭拜的百姓,纷至沓来,他们都认识医仙,鲜有人认识医圣,而戮王,无人相识。 可是,他们认定,这三人,定是灵旭和蝶影生前最亲密的人。他们从日出守到日落,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拉得修长,被墓碑边盛开的鲜花环绕,是清明世界,江南最美的风景。 白日里,若有淅淅沥沥的小雨滴落,他们三人,便撑起两把大大的油纸伞,将一把轻轻放在两座石碑上,另一把供他们遮雨。 十年来,风雨无阻,相约此墓碑。这,是他们三人坚守的执着,也是约定一生的承诺。 一日,匆匆而逝。 墓碑边的鲜花,盛放得愈加绚烂。 “走,喝酒去!”男子一声提议,三人便同行至于小屋。 青梅煮酒,酒香弥散,溶解了世间沧桑。 “敬灵旭蝶影!” 杯酒落肚,连饮数杯,醉意熏染。 不知何时,三人的脸,在烛光映衬下,由苍白,渐成了微微的桃红色。 “一年不见,还好吗?” “影,你年龄不小了,可有喜欢的姑娘?” 影脑中晃过“阿曼姐姐”四个字,却慌忙否认,有些羞涩地摇头。 灵枫打趣道:“你师父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早就对蝶影……你师娘言听计从了。” “叔,你不也没有嘛?”影眨巴着眼睛,无辜地看着灵枫。 “我……小孩子别乱说话。我戮王逍遥人间,岂是为情所绊之人?”灵枫昂首,嘴中狡辩,立刻转移了“攻击对象”,看向阿曼,道:“医圣呢?还是一天到晚钻研医术,清心寡欲的吗?” “嗯。”阿曼没有多言,这个问题,十年来,灵枫已经不要脸地问过不下二十遍了。阿曼从一开始的反感、厌恶,到现在,已经达到自动屏蔽的境界了。 灵枫立刻语重心长地劝:“阿曼,拜托,灵旭已经化成灰了,他老人家在天堂,也希望你能幸福的,何苦呢?” 纵然生死相隔,阿曼仍然无可救药地爱上了灵旭。都说距离产生美,当距离足够远,远得已经跨越生死的时候,美,便也随之达到极致。 因为得不到,所以值得永远追寻。 阿曼的心思,阿曼的执着,灵枫不是不知道。 劝过一遍,两遍,三遍……三十遍,也就没用了。 阿曼如此,影亦是如此。 灵枫知道,影是真喜欢阿曼,却小心翼翼地,隐瞒着,对阿曼所有的感情,宁愿单相思,也不愿表达。 灵枫笑笑,自始至终,他都是旁观者,见证着:灵旭对蝶影的爱,阿曼对灵旭的爱,以及,影对阿曼的爱。 只可惜,彼此,都完美地错过。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 …… 很多年后。 蝶影灵旭的墓前,繁花依旧。 只不过,两座墓碑旁,环绕了三座石碑——医仙、医圣、戮王,似乎是在守护着蝶影和灵旭。 守墓之人,依旧是医仙、医圣、戮王,不过,已经不是影、阿曼和灵枫。 如今的医仙,是影生前收留的徒弟,是无父无母的弃婴;医圣,是阿曼在众多弟子中挑选的最有天赋之人;而戮王,则是灵枫的一手培养的继位者。 九州太平,战乱暂歇,百姓生活富足,再无病入膏肓的的患者,往往只是简单的小病,几副方子便可恢复康健。 于是乎,戮王解散了杀手,医圣医仙潜心钻研医术,四处采集药材,编纂医书。 江南州,莲池畔,五环墓。 墓碑边,盛放的鲜花,见证着——最执着的相守,最浪漫的情谊。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