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手年代记·青空之痕》作者:羽千落 文案: 于是,女王施下了诅咒。 她对第一位杀手说:“你的杀戮像风,吹落花瓣,了无痕迹。我愿你的命运也是如此,在绽放之际凋零。” 她对第二位杀手说:“你的杀戮像月,皎洁背后的黑暗无人得见。我愿你的命运也是如此,你的暗面将你吞噬。” 她对第三位杀手说:“你的杀戮像雪,冰冷无情。我愿你的命运也是如此,失落的心永不复还。” 她对第四位杀手说:“你的杀戮像花,艳丽的姿容隐□□刺。我愿你的命运也是如此,无人胆敢伸出触碰你的手。” 最后,女王转向杀手们的首领:“而你,你是自由的飞鸟。我愿你永远自由,除了自由,一无所有。” 女王说罢,坠入了像死亡一样漫长的沉眠,她曾支配的世界为她陪葬。 五位杀手茫然四顾,看到萎谢的天空与大地,一个接一个地明白过来—— 他们犯下的是弑神之罪,半神的女王铺好了他们命运的路。 半神的女王铺好了他们命运的路。 ----------------------- 【前几年写的小故事,还是发一发吧!】 内容标签: 强强 奇幻魔幻 业界精英 现代架空 搜索关键字:主角:雾瞳,风邪 ┃ 配角:月黯,神弑 ┃ 其它:杀手,魔法 一句话简介:杀手女王重临世间 立意:中二苏 The Beak 1 盛夏的暑热在步行街上蒸腾。维多利亚式的鸽灰地砖,华美的招牌,丰盛的面包香味,隐隐的音乐,似乎是The Band Perry的If I Die Young。 行人熙攘而匆忙,款式各异的裙摆,染成今夏最流行栗红色的发,高度不一的鞋跟,或轻快或流连地经过一家家橱窗。 法国梧桐成排而立,沉静优雅的样子。 阴影斑驳一地。 这样美好得无可挑剔的日常。 这样波澜不惊,没有安全感的日常。 可以把一切的形容词向着这日常倾泻,它一定全盘接受。反驳是弱势者的专利,而它不是。 生活的日常,周末的日常,步行街的日常……永远不变的日常。 没有变化——持续了多久了? 恐怕,有一万年了吧。 一只羽毛湖青的大鸟翩然低飞,掠过7-11便利超市的玻璃幕墙。 被那样亮眼的颜色划破余光,刚刚走进自动玻璃门的男人神经质地回头朝那边瞥了一眼。幕墙外,一根羽毛都没有,倒是幕墙里面,摆放小说杂志的角落站着一名身材娇小的少女,捧着霸王书看得津津有味。从封面上看,少女正在读的是今年六月获得“瓜川文库新人奖”的轻小说作品《Salt Light》。 如果是曾经的他,肯定不等这本书摆到便利店里,就已经在网上预先订购了吧。 但是,那种让人安心的日常生活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男人沉浸在回忆里,没有发现自己挡住了门,直到身后传来请他让路的声音,他才恍然回神,低声道着歉站到了两排货架中间。 装作检查巧克力生产日期的样子,他扫了一眼店内。人很少,除了两位店员和看轻小说的少女,就只有刚刚走进店里的一对情侣。 没有退路了。本来决定,如果人多的话,就什么都不做地离开。 这是神的意志吧。 永别了,日常。 定了定神,他的手伸进腰包拉链,一边紧握包里的东西,一边大步朝收银员走去。迎上收银员笑脸的一瞬间,甚至没等他的大脑同意,右手已经猛地抽出来,用那闪着邪恶冷光的东西指住了店员的头,学着好莱坞电影的样子大喊一声:“抢劫!不许叫,把今天的营业额都拿出来!” 开着充足冷气的室内空气一瞬间冰结了。 下一秒,两声尖叫同时刺破了寂静,分别来自被枪指着的店员和情侣中的女性。抢匪见状,威胁地把枪晃了一圈,作势要扣动扳机。顿时,尖叫声同时噎住了,情侣二人抖抖索索地靠在冰柜一角,苍白着脸色不敢动弹。 “快一点,快一点!把钱装在袋子里给我,你以为我不敢开枪吗?”他感到自己的手在抖,声音却愈发凶恶,目光焦躁地往门外扫——似乎还没有人注意到店内的异状。 好不容易恢复行动能力的店员不敢有丝毫反抗,急急忙忙从柜员机里抓出一把把钱放进为顾客准备的环保袋里。稍感安心的抢匪又朝店里扫了一圈,顿时,他感到自己的身体僵硬了。 杂志区阅读着《Salt Light》的少女,依然津津有味地捧书继续,仿佛刚才那可怕的一幕只是店内供人娱乐的小电影。柔粉色的宽松罩衫和短裤,勾勒出纤巧柔和的线条。 “你!”抢匪蓦然掉转枪口,吼道:“双手放在头上不许动,否则我就开枪了!” 一刹胶片卡壳般的寂静,少女安然未动。浅茶色的蓬松发梢间,纤细的脖子似隐若现。 那一刻,抢匪甚至怀疑少女是不是有听觉障碍,太沉浸于故事情节,以至于没有注意到周围发生的事情。然而,就在这想法冒出来的同时,少女垂在颈旁的发梢微微一动,轻轻回头。 白皙清透的丰满脸颊,五官精致小巧。出乎他意料的萝莉容颜。 但,安静注视着他的眼睛,却有着与年龄、容貌统统不符的沉静亮度。 那盛夏深湖般青绿色的双瞳。 “无论你想做什么,都可以继续,我只是想看书而已。”她开口了,声音清甜可人,却带着难以言说的微妙沙哑。语落,她的目光重新回到了书上:“我不会可笑得想要阻止你的,要知道,你手上挥着的可不是什么有益于右脑开发的安全玩具。” 一声尖利的爆响湮灭了她的尾音,□□味的轻烟缓缓从少女身边的货架上冒了起来。 她顿时不说话了。 “少看不起人了!”抢匪握着冒烟的□□,面目狰狞:“照我说的做!不然下一颗子弹就瞄准你的头!” 沉默了一下,少女终于垂下目光,在抢匪紧逼的视线中,将手中的书本放回书架上,投降般抬起了双手。抢匪略略松了一口气,一边恶狠狠地瞪着她,一边掉转枪口,正要一把抢过装满钱的袋子撤退,第二声枪响,骤然刺穿空气,子弹的轨道,正指向刚刚放下书的少女! 在这紧要关头,枪竟然走火了。 没有人知道那电光火石的瞬间发生了什么。只隐约中,传来了“咔”一声如同还刀入鞘的细响。 而少女安然无恙,不合常理地。 被吓得目瞪口呆的店员看到,不远处,那双湖青色的眼瞳忽然微微一滞,仿佛无意中酿成了什么大祸。她稍带歉意地看了抢匪一眼,逃离麻烦般匆匆走出了便利店门。 而尚未从□□走火的震惊中回神的抢匪,竟然也没有阻止她。 良久,良久,他像要挽回败局一样低吼一声,抓起钱袋朝店外冲去。便利店的自动玻璃门感应到他的到来,伴随着悦耳的音乐缓缓展开。 暑热扑面而来。 却只及右半身,左边的身体,冰凉——空虚一片。 空虚?! 啪。 有液体滴落在他的脚边。 他有些呆滞地回头,然后,清晰地看到了自己的内脏从腹腔中“噼里啪啦”滚落,污染了雪白地砖的景象。 再往后看,他如被利刃纵剖般切面整齐的左半身依旧伫立在柜台边,那只左手,还死死握着装满钞票的钱袋。 极远的地方,传来了此起彼伏的惊恐尖叫。 The Beak 2 大鸟像一只失去风力支持的风筝,划过一道匪夷所思的弧朝远方的楼宇飞去,湖青色的羽毛明亮绚丽。 这一幕倒映在一对全无波澜的眼瞳中。 狭长微挑的凤眼,碧光隐微,像埋藏着孔雀石矿的深湖。 白皙肤色,墨绿绻发,典雅的容貌让人说不出挑剔的话。 有着东方式美颜的少年完全放松地坐在广场中央的长椅上,双臂张开搭着长椅的靠背,头也枕在椅背上,望着天空一动不动,让人怀疑如果此时突然把支撑着他全部体重的长椅抽走,他就会保持这个姿势直接朝后摔倒,陷进泥土里。 虽然说,他身后其实不是泥土,是喷泉。 脚下则是维多利亚式的鸽灰地砖,形形色色的亮丽人群,在他身边往来不绝。 他就以这样一个独霸整张长椅的欠扁姿势,独自坐在全市最繁华商业区的中央广场上。 湖青色的大鸟消失在了重重楼影后。 ——真是不祥的鸟。 他绻曲的发尾似被风拂掠般轻轻鼓动了一下,瞳光如同平静的潭面。 ——那只鸟,已经带来了死亡……意外的,凄惨的死亡。 “……步行街那家7-11便利店完全被警察封锁了,听说死状非常恐怖呢。” 明脆的少女声音带着事不关己的兴奋传进了他的耳朵。那是刚刚坐在他旁边另一张长椅上的女孩在和同伴聊天。 “是啊,被完全劈成了两半,在这种光天化日之下真是难以置信,简直像两小时侦探剧里的情节。”另一个女孩的口气不知道为什么有点紧张。 “肯定很多人看到了那一幕。凶手也太傻了,选在这种热闹的地方,大概连步行街都没走出去就被抓住了吧。” “其实我听说——”女孩犹豫了一下,似乎觉得接下来要说的话光是在脑子里想想都要冒着被扭送进妄想症专科医院的危险,但终于,她还是禁不住同伴的好奇催问,开口说:“——我听说,没有凶手。” “什么?那怎么可能?难道那个人是自己裂成两半的?别开玩笑了,又不是吃多了泰国菜的Sheldon——” “的确是。”停了一下,女孩赶紧补充:“我是说,的确是自己裂成两半的啊,像被速度超快的刀迎面劈中一样……这太荒唐了,我一点都不相信,不过刚才你在试衣间的时候,我听——” 女孩说话的声音不自觉地停了一下,和同伴一起抬头。 刚才,在她说到“速度超快的刀”时,一直以奇怪的姿势一动不动坐在她们旁边长椅上的少年,忽地一声弹了起来。 真的是弹起来。 没有预先坐直,也没有收腿的动作,他像一片被风扬起的衣角一样飘然起立,待两个女孩反应过来时,他已经在她们怪异的注视中慢悠悠朝步行街的方向走去。 可是,虽说是步履迟缓、意态悠闲,完全一副“慢悠悠”的样子…… 只一眨眼,那道穿着宽松牛仔长裤和白T恤的背影已经消失在了往来不绝的人群中。 …… 怪人一个。女孩之一厌恶地皱了皱眉,转身继续和同伴兴高采烈地聊了起来。 7-11便利店外拉起了阻止闲人进入的防护带,店内,尸体已经被抬走了,地上用□□画着尸体倒下时的轮廓,本来一尘不染的玻璃门被喷溅上了刺眼的血迹。雪白地砖上,两摊触目惊心的血液之间留着拖动般的痕迹,散碎其中的暗红色污物,应该没有人愿意去想象那原本是什么。 算不上宽敞的店面挤满了警察,其中几个陪着吓得说不出话的店员和那对倒霉的情侣,试图让他们安定下来以便调查情况。就在这看似混乱实则井然有序展开着的现场调查中,一声大喝忽然炸响—— “你是谁?怎么进来的?” 一瞬间,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便利店一角。 那里站着——竟然站着一名发丝深碧的少年。 他穿着普通的长袖白T恤和宽松款牛仔裤,在挤满了警员制服的狭窄店面里格外显眼。被众人视线包围的一霎,他正面无表情地垂目盯着自己掌心中的东西,但,那因专注而熠熠明亮的目光却让喝止他的警员滞了一下,过了几秒才回神,大步走向他厉声说:“你这样随便闯进来会妨碍我们——呃。” 一件反射着银光的小物件朝他抛了过来。 他有点手忙脚乱地接住少年抛来的东西,一眼之下,顿时虎躯大震,迅速抬起头,却只见到少年慢悠悠朝店门走去的背影,不由喊了一声:“拦住他!” 站在货架边的警员闻声抬起手臂挡在了少年身前,一句“请协助我们的调查”已经到了嘴边—— “呼……” 低敛的风声,从他指尖安然划过。 那有着墨绿绻发的少年,就这样从几乎完全被警员拦住的过道间走了过去。 “问我也没有意义。我没有杀人,今天没有。”平静传来的声音低沉悦耳,有种奇异的、安定人心的温柔音调,却又带着分明的懒散,仿佛还没有睡醒。经过摆放饼干的货架时,他伸手拿走了一罐蔓越莓曲奇饼,一边伸手到口袋里掏钱一边说:“在这种情况下还要买东西实在很抱歉,不过,我平时确实懒得去便利店,既然顺路经过——” 伴随着说话的声音,一分不差的纸币和零钱出现在了收银台上。 虽然说没有任何一对眼睛看到他靠近过那个地方。 一片诡异寂静中,突然欢快响起的门铃声简直像一个笑话,尤其是当那缓缓展开的玻璃门上还沾着刺目的血痕时。 …… …… 门关上了。 店内一角,和少年说过话的警员目瞪口呆地盯着那道背影消失的方向,良久,良久,有些僵硬地低头,再次看向手掌中的东西。 那是半颗子弹。 银亮的、光洁的子弹,被准确地从中间纵剖而开,平滑无瑕的切面,连他都感到赞叹,如果不是这子弹的下场和那具尸体的死状如此相似的话。 大鸟盘旋在夏日稀薄的云气间,在它之下,隔着雾一般的浮尘,被俯瞰着的城市像一场被精心安排的僵硬棋幕。 刚才,这座城市经历了它日常中非日常的一天。 但对于现在还不相识的少年和少女来说,这也许只是日常的一天吧。 不过,纵然于他们而言,这一天,也有着不同凡响的意义——这奏响了万年未变的日常之断裂前奏的一天。 而演绎这乐曲的地点,就是被全世界所瞩目的、贵族学园中的超级明星—— 神守学园。 Feather One 1 “那就是她吗?” “什么?什么?在哪里?” “真的是她?那个被校董会破格录取的女孩子?” “她真的有十六岁吗?看上去好小哦……” “别看她那样,可是前一段时间非常轰动的人物呢。那把据说能够重写人类历史的古琴‘碎玉’,完全是因为她的研究成果才能够复原成功。” “好了不起……” “这种事情——有点匪夷所思吧。是不是哪里传错了?” “不可能!如果不是复原了碎玉琴,以她那种平平无奇的背景,怎么可能被神守学园录取?” “‘平平无奇的背景’?似乎不是这样呢。” “哦?你是说她来头其实很大?” “不是。我听说,她的背景……是个谜题啊,连校董会都调查不出来。要知道,那可是神守学园的校董会诶……” 这句话一出来,纷纷攘攘的议论声顿时低了下去,聚在一起闲谈的女孩子们像触碰到什么禁忌一样默契地闭上了嘴,向着小路那边遥遥走来的身影投去了混杂着好奇与探究的目光。 那道纤巧娇小的少女身影。 踏着清晨错落水润的阳光,少女渐渐走近了。将要从女生们身边走过时,似感到她们注视的视线,她的侧脸微微一滞,安然回头。 “早上好。” 清甜而微带沙哑的声音,带着需用时间沉淀的教养。蓬松发丝下,湖青色的双瞳明亮沉静,如同盛夏深邃的湖。 虽然感到惊讶,但是,能在这所学校读书的大小姐们当然不会因为一个陌生人突然的问候就慌了手脚,当下纷纷回礼。湖青眼瞳的少女点了点头,抱着书正要离开—— “请问……” 少女的背影一顿,回身:“有什么事么?” 大胆开口说话的女生带着努力收敛的好奇心,友好地说:“对不起,你是雾瞳吗?” 这个问题有点唐突,顿时让她的同伴们露出了些许尴尬的神色,但是,被询问的少女看上去并没有介意。 “不是什么吉利的名字。”她的眸子微微一弯,湖青的亮色闪闪发光:“只有最恶毒的化学武器才会把雾气弄成我瞳孔这样的颜色。” 问问题的女生露出了放心的表情,由衷地说:“我觉得你眼睛的颜色很漂亮。” “我看我最好赶紧离开,免得不小心露出欣喜若狂的表情。”雾瞳轻挑眉毛淡淡看了她一眼,丰满脸颊上轻浅的酒窝却柔和了这个略显自嘲的表情。 对面的女生还想说话,但是身边的同伴轻轻扯了一下她的袖子,让她识趣地打住了,只落落大方地露出了笑容:“认识你很高兴。我叫蓝葵,高一C班。” 雾瞳再次点了点头,悠然走远了。 看着她的背影,蓝葵的同伴之一偏了偏头:“她有点古怪,是不是?” “是有一点。”另一个女生说:“不过,我挺喜欢她。” “另外,我得说,”蓝葵看上去心情很不错,“我们学校的制服,跟她眼睛的颜色一点都不衬。还有,我现在完全相信那件事了。” “什么事?” “她修好了那架什么玉琴。” 蓝葵所说的制服,是神守学园标志性的米黄色嵌深紫袖口的外套+与袖口颜色一致的短裙,高明的设计使它显得雅致高贵,与神守学园悠久的历史和赫赫的招牌正相映衬。 同时,它的确与湖青色的眼睛一点都不衬。 雾瞳自己也发现了这一点,但却毫无办法。 作为贵族学园中的贵族学园,神守学园的环境无可挑剔。高顶圆拱的半开放式走廊之外,扶疏花丛只闻香味就知道是非常名贵的品种,更远处,典雅的石制建筑幢幢积沉时光,静立青空之下,气度高华。 一抹湖青色的影子无声划破这静穆的景色,消失在了更远的云端。 “那只鸟,是你的宠物么。” 低沉悦耳的声音毫无征兆地打破了廊下的空气,却一点也没显得突兀。 抱着书走路的雾瞳脚步顿时一滞,额前发丝缕缕垂落,敛去了她眼底一掠而过的惊讶神色—— ——有人在那里? 一时间,她没来得及反应。只一刹,却已错过了唯一有效的反应时间。 “从你的反应来看,答案应该为‘是’。”那声音又响了起来,根据声音来处辨认,那个说话的人正靠坐在走廊下当围栏用的长椅上,但他的身影却完全被柱子遮住了。 雾瞳依然没有说话。 这种时候,说什么似乎都没用了。 一般人在听到刚才那种没头没脑的问题时,正常的反应应该是条件反射的“什么?”或者“谁在那里?”,但,她却因惊讶而迟疑了半秒,等于默认了自己知道那只湖青色大鸟的存在。 这样的试探,只在猝不及防扔出来时有效。那个人,该不会一直在策划这一幕吧? 就在这时,坐在廊柱后的人又说话了。 “一般来说,我只要坐下来就会懒得起身。”的确,那个声音虽然动听,但却带着分明的懒散,无论说着什么,都是清清淡淡的语调。“不过,对于像你这样本应该早就成为神话传说的人,我还是愿意向你展示我的尊敬——” 说着最后一句话时,石柱后响起了衣料“悉悉索索”的摩擦声。雾瞳带着些许奇异的心情,看到一双穿着神守学园制服的长腿从柱子后伸出来,踩到地上,随即慢悠悠站了起来。 微风穿堂而过,像谎言一样温柔。 或者,像站在那里的少年发梢微微蜷曲的弧度。 他的身材颀长清决,凤眼青碧,与制服非常衬,这让她感到有点嫉妒。墨绿色的绻发清爽整洁,皮肤白皙,和古典的五官一道让人联想到飞檐画角的古老东方。 少年的左手心不在焉地揣在衣兜里,看上去一点都不可靠,但那平静注视着她的视线却正传达着完全相反的信息。 “在‘飞鸟流’被认为早已失传的情况下,很荣幸能见到你——” 说这句话时,少年的表情毫无变化,但声音中奇异的温柔磁性,却透出安闲的气质。 “——完全传承了‘轻刀’奥义的……‘凤凰’。” 沉默如同灰雾般盛大地落在了两人中间。 走廊外,阳光清润如水,花影摇曳一地。 “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雾瞳忽然开口,一笑打破了这段沉默,“‘凤凰’这个词作为对人的称呼都显得非常可笑。” “这么说你承认了?” “我想,我的意思是你认错人了。” 说完,她的表情舒展了一点,有礼有节地垂下了目光:“我的名字是雾瞳,十六年来只有这一个名字。我是上星期才来到这所学校的,目前在高一A班。” “我叫风邪。”少年很快地说出了自己的名字,目光却依然未曾离开她的脸:“雾瞳,是指‘梧桐’么——凤凰栖居的神树。不过,这大概是我想多了吧。” 雾瞳礼貌地没有接话,但一瞬间不由自主高挑的眉峰上分明写着“你的确想多了”这几个字。除此之外,她表情中那一种由于看到了疯子而既怜悯又同情的成分也不是特别难以辨认。 看到风邪似乎没有再说话的意思,她用难以琢磨的平静眼神看了他一眼,经过他身边离开了。 ——带着我的视线无法穿透的……庞大“混沌”。 风邪垂目未语,墨绿的发梢下阴影摇曳,遮住了眸底的光。 身后的脚步声渐渐去远,终于消失不见。 良久,他忽然身体一晃朝旁倒去,懒洋洋靠在了石柱上,在这之前,右手已经握住手机播出了一个熟悉的号码。 响了三声后,一个清柔的少年声音从手机那边响了起来—— “喂,小邪?你会打电话给我还真是难得呢,我本来以为,对你来说‘把手机举到耳边并且还要持续三十秒以上’这种事情是完~全不在考虑范围之内的哟。” 风邪仿佛没听到这段话里明摆着的嘲讽,表情毫无变化地开门见山:“有一个叫做雾瞳的人——” “哦哦哦……”电话那边的声音因大感兴趣而瞬间变高了:“那不是我们班这学期新来的天才少女嘛~是小邪喜欢的类型吗?不过,提前告诉你,她的人气可是很高的,另外,搭讪女孩是很不适合你这种懒人的活动。” “天才少女?”青碧的凤眼因在意而微微眯了起来。 “这件事情很复杂耶,我们见面说吧,午饭时在学校餐厅可以吗?” 犹豫了一下,“好吧。” “太好了,我想吃三楼的——” “一楼。” “……小邪你不能这么懒啊,会让人讨厌的。” “一楼。月黯,我认为那个叫雾瞳的人,是……”风邪顿了顿,慢悠悠转身,任由蜜金色的光线汩汩盛满了视界,“……飞鸟流的传人,凤凰。” 电话那边,名叫“月黯”的少年一直敏锐准确的反应霎时滞住了。 过了很久,他的声音才带着几分之前不存在的慎重重新响起:“可能性?” “九十五。”语落的一刹,风邪一直放在衣兜中的左手悄悄收紧了几分,抬眼时,眸光安然。“不,应该有九十八。” 月黯似乎长出了一口气,不知道为什么,那声音里存在着些微惋惜的成分。 “我明白了。那么,这件事要告诉阿透吗?最近几天都有社团活动,想要瞒过他可是有着相当的难度耶。” “那你就去挑战这件有难度的事吧。” “……我恨你。” “嗯,那就这样了。”风邪说着垂下了手,手指刚碰到“挂机”键,又听到了月黯说话的声音,不由重新把手机放到耳边:“你说什么?” “突然出现的凤凰,到底代表着什么意义呢?”月黯悠悠闲闲的清悦声音里带着不可思议的轻佻:“该不会,她是来拯救我们的吧?” “你刚刚撞到头了?” “才不是呢,我很清醒地在说话哦。呐,小邪,如果能够从这种世世代代被禁锢的命运里解脱出来,我可是愿意付出——剪掉半公分头发的代价。有时候,甚至会有点嫉妒飞鸟流的家伙们呢,他们索性从这世界上消失掉了……啊啊~真想到外面的世界里去过自由自在的生活啊……” 风邪没有说话。墨绿色的绻发,在他脸沿弯成了温柔的弧度。 “小邪,你在听吗?” “啊。” “你不觉得,凤凰的突然出现意味着转折的契机么?” “也许吧。” “什么意思?对你来说,稍微预测一下结果应该是轻而易举的吧。” 长廊之下,墨绿色的眼眸安然无波,有如埋藏着孔雀石矿的深深静潭。 然后,风邪慢悠悠拿下手机,轻轻地、坚定地按下了“挂机”键,随即懒洋洋踱进花园,找了一张角度最好的长椅舒服地坐了进去。 ——月黯,我那么说的意思是…… 他揉了揉眼睛,依然毫无变化的表情,与其说是为人深沉,解读成“反应迟钝”大概会更有说服力吧。 ……她身上庞大得像马头星云一样的“因果”和“混沌”,我连一点都看不透。 她到底,活了多少岁呢? 突然之间,毫无理由、疯子般地这样想。 Feather One 2 风邪。 湖青色的眼瞳,安静映照着笔记本中央这被层层描画的名字,良久,良久,忽然放下笔,拿出手机在搜索页面上键入了这两个字。 搜索结果迅速就出现了,每一个页面,几乎都只有内容相似的短短一行—— “风邪,金葡萄连锁酒店集团所有者风一一的幺子,目前就读于著名的贵族学园‘神守’。” ——就这样而已? 她随便翻了翻风家其他五个孩子几乎各自都可以写一本专著的辉煌履历,不由轻轻皱起了眉头。 ——是被人为操纵了么?一切关于他的信息……他果然不只是一个普通的贵族少爷而已。 能够把信息控制到这种程度,在他身后的,是远比金葡萄集团更庞大、也更会隐没自己的机构……不,甚至他到底是不是风家的孩子都还不能确定。如果是“那个组织”的话,为一个人编造无可怀疑的身份,应该是轻而易举的吧。 太过巨大的东西,反而会让人忽视它的存在。比如,天空外的宇宙,过于长久的时间,还有无声无息地存在于这世界背后的“它”。 淡淡的幽光在她眼底无声潜没,难以窥测尽头。 很快地,就可以再次见到你了吧……阿弑。 我怀抱着的,一直只是渺茫的希望,但,为了与你之间的约定,即使那希望只是一根细线,我也会毫不犹豫地随之前行,怀抱着对时间与神灵的藐视,还有…… ……庞大得像马头星云一样的孤独。 “理论上来说,世界上的一切事物之间都存在着联系,通过作为‘联系中一环’的微小现象,可以知道现象导致的结果——换言之,就是‘预测未来’。但,这只是‘理论上’而已……” 讲台上的声音灌进了她的耳朵。她淡淡抬眼收回手机,把笔记本上写着风邪名字的那一页翻了过去。 “……在实际操作中,预测未来的行动会因‘混沌’的存在而失败——所谓‘混沌’,简单来说就是指因不确定因素太多而使未来变得难于计算的现象,想要预测的目标在时间维度上距离当下越远,混沌现象造成的干扰就越大——” 稍有谢顶的物理老师在讲台上自得其乐地滔滔不绝。从他那充满了艰涩术语与诡异语序的、难以划分主谓宾的讲课方式看,如果他不是一门心思想把所有人都难倒,就是有着一个严谨的科学目的——记录下学生们从听到不能理解的课程内容到渐渐心不在焉再到完全转移注意力之间的时间变化,然后绘制成曲线图。 “如果我有一台时光机,”雾瞳听到隔壁戴眼镜的男生凉平一边表情愤恨地记笔记,一边低声咕哝着抱怨,“我一定要把牛顿和爱因斯坦都谋杀在床上。” 雾瞳从藏在课本后面的《Salt Light》第二卷中侧了侧目,瞥了一眼他面前涂满墨团的物理笔记,随即收回目光淡淡道:“牛顿我不太清楚,但是,爱因斯坦睡觉的时候是睁着眼睛的,你大概很难鼓起勇气下手。” 凉平飞快地瞥了她一眼:“你见过?” “实际上,”她露出了似笑非笑的表情,用谈论天气变化的平淡语气说,“是他夫人告诉我的。很可爱的一位女士。” 凉平冷冷盯了她两秒钟,脸上却忽然露出了一点笑容。正在这时,下课铃响了,一种没法掩饰的如释重负的气氛立即充满了整个教室。雾瞳合上没写两行字的笔记本,正收拾东西时,凉平的声音又凑了过来:“明天下午是社团招新的时间,你知道吗——认识爱因斯坦和牛顿的万事通小姐?” “楼下的公告栏已经说过这件事了,不过我还没有认真看过社团介绍手册。”雾瞳轻一侧目,湖青色的瞳光明亮沉静:“你有推荐?” 作为贵族学园中的楷模,神守学园毋庸置疑是直升式的。换言之,一个初中在这里读书的学生,可以无需考试就直接升上神守的高中和大学。此刻坐在雾瞳身边的眼镜男凉平,正是通过这一途径坐在高一A班的教室里的,因此,他在神守学园里渡过的时间远比刚来这里一星期的雾瞳长。 凉平挺起了胸膛:“嗯……我已经加入了‘不思议研究会’——” “那是什么?” “那是什么?” 几乎同时响起的两个问句,其中之一毫无疑问来自雾瞳,但另外一个声音,清悦柔和,带着仿佛逗弄人般的轻快声调,却是从两人身后传来的。 湖青色的眼瞳微微一闪,但那转瞬而逝的亮光,却安然消没在了她回头时轻轻飞扬的茶色发丝下。 “月黯?以你的家世及由此推断出的教养,似乎不应该作出偷听别人谈话的举动。”雾瞳的酒窝轻轻旋了起来。 在她身后两排处的少年闻声露出了轻佻的微笑。 那是一位毋庸置疑的美少年,此刻正坐在自己的桌子上,朱红色的头发长至桌面,发质却好得让人嫉妒。这样耀眼的红发,配着少女般纤细的体型和白皙的肤色,从远处看即使将他错认为女孩子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他有着线条柔和的精致五官,磨砂金色的双瞳像猫一般眼角上挑,因笑容而眯起时,却闪烁着嘲讽而饶有深意的光芒,让人难于揣测他的心思。 “说到社团的话,”月黯晃了晃手指,雪白的牙齿从微笑间露了出来,“如果不介意,请在明天下午五点钟到四号楼的404号房间来吧,雾瞳同学。” “那里是?” “按照惯例,在这里我应该说‘来了就知道了’。” 说完,他不知怎地已跳到了地上,脚下像装了弹簧般蹦蹦跳跳地走出了教室。一转身,却又从窗户外探出了半个身子,趴在窗台上表情轻快:“非要说的话,那里对小瞳你来说,应该是‘家一样的地方’吧。” 轻轻笑着挥了挥手,他踩着像跳蚤一样灵活的步伐消失了。 ——家一样的地方。 雾瞳注视着他离开的方向,慢悠悠托腮靠在了桌子上。 ——为什么,今天碰到的都是奇怪的人呢? 说“碰到”并不准确,实际上,在她第一次走进神守学园高一A班的教室时,就已经对那个有着一头超级显眼的朱红长发的少年印象深刻了。没费什么功夫,她就知道了他的名字——简直没办法不知道,只要她坐在教室里,关于他的各种消息就会像宇宙微波背景辐射一样无孔不入地到处弹射,而发布这些消息的人当然是月黯的粉丝众——换言之,神守学园将近三分之一的人。 想必,做一个超级明星也是有着各种烦恼的吧@@每当雾瞳看到班上女生聚在一起翻着刊载月黯最新照片的杂志时,总是颇怀兴趣地这么想。 忽然,有些神游物外的她意识到凉平在叫自己,不由歉然回头:“对不起?” 头发乱糟糟的眼镜男不知道为什么看上去有点紧张,每隔几秒就要用手摸一下鼻子:“这么说,你会去那个地方了?四号楼404?” “这件事……”她沉吟数秒,眼睛终于微微弯了起来,视线重新回到了窗外:“……我似乎还有二十四个小时,可以用来考虑不去的理由。” Feather One 3 而她看上去根本就没有在认真考虑。 “谢谢。”雾瞳道谢从书店收银员手里接过找零,抱起摇摇欲坠的一大摞书走出了店门。 作为唯一一家被允许在神守学园内营业的书店,这里的书籍门类非常齐全,能满足各类人群迥然相异的口味。除此之外,任何持有神守学生证的人都可以在找不到自己想要的书时申请特别订货,非常方便。 雾瞳正是通过这种途径买到了此刻抱在她怀里的每一本书。它们无一例外,都是各个设有轻小说部门的出版社本月最新发行的单行本。自从她喜欢上了这种近些年才悄然兴起的文体后,像这样抱一大堆书回家的事情已经成了每个月的必修课。 时间已经不早了,夜晚的学校光色渐暗,古老的石墙屋宇在重重树影后沉静无言。想到回宿舍后可以读到全新的故事,她不由感到心情愉悦,微微加快了几分脚步。 然后,杯具就在这一瞬发生了。 “啊——” 她的小腿被地上的什么东西一碰,惊叫一声失去了重心,手中高高堆起的书霎时摇摇欲坠,和主人一起朝前倾斜—— 月色斑驳,光影摇乱。 蓬松的发梢如被奇异的力量牵动般,飞扬又落定,纤细身影微微一晃,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的瞬间。 风声重又安稳。 她安然无恙地站在路边,怀里的书山只略略倾斜了一点,有惊无险地没有酿成事故。忍不住,她轻轻松了一口气—— ——幸亏一直没有松懈身体的锻炼,否则一定会摔得很难看啊。 她把书山扶正,正要继续走路,瞳孔却陡然一缩。 因为那完全没有征兆地响起在她脚边的声音。 “漂亮的身法啊……”心不在焉地拖长了尾音的少年声音,有着奇异的温柔磁性,即使只听过一次,也绝不会错认:“……刚才那种状况之下,即使是雪血那个家伙恐怕也会摔倒吧。” 雾瞳的表情悄然无声地沉了下来。 她的手臂慢慢垂落,被书山遮蔽的世界一分分显露出了它在夜色中的面貌。 那在路灯低调的光芒中似隐若现的叶梢。 那随着风声起伏涨落的树影。 那被光与影的交错映得明明灭灭的发。 墨绿色的发,发梢微微绻曲成了安闲的弧度。它的主人竟就这样背对着她坐在小路的正中间,淡漠的背影,毫无声息——以至于刚刚抱着书走过来的她,没有半点知觉地就撞在了他背上。 竟然……又一次地…… 一瞬之间,一种久远得几乎让她遗忘了的情绪“蓬”地燃起在了骨血深处。 ……被这个家伙…… 浅茶色的发丝无声覆落,遮住了她眼底的光迹。 但,“这个家伙”却完全没有意识到身后的异常,只闲闲注视着天上浑圆的月亮,平平道:“虽然刚才那只是一个意外,不过既然这么巧地碰到了你,就顺便把这个交给你吧——” 他的手伸进了制服外套的左边口袋里,摸啊摸啊摸,终于摸出了想找的东西,“哗”地朝后伸出手臂,让掌心中那枚闪闪发亮的小物件清晰地呈现在了她眼前。 “——另外半颗,我出于好公民的责任感上交给警察了。” 那是半枚子弹。 银亮的、光洁的子弹,被准确地从中间纵剖而开,平滑无瑕的切面,让人叹为观止。 雾瞳一语未发,只唇边平静得让人心悸的线条又收紧了一点。 被古老石墙和苍苍古木包围的世界寂静一片。 风邪的手在空中悬了半天,终于,他有些困惑地回头:“你——” “在这个闪闪发光的小东西之前,我要是再否认,就愚蠢得可笑了。” 雾瞳忽然抬头轻轻打断他,同时用和语气一点都不兼容的强硬动作劈手夺过了他手里的子弹。 一霎飞扬的发丝下,湖青色的双瞳灼灼有光。那种光芒,与其说是单纯的激动,不如说是…… ……怒火。 火大。 接二连三地,被这个不知道哪里来的、家里开客栈的自然卷男人玩弄于鼓掌之上。不能忍,不能忍,不能忍……我可是已经有—— “一万年……” 平静微哑的甜美低声,被一阵急速逼近的悸动惊破。 像遥远海潮的涌动,又像是叶梢在晚风中的交响,但实际上—— “扑啦啦……”由远而近的声音,倏忽已到眼前。风邪霍地抬头,只见到一张巨大的影子从天而落,轮廓边沿隐隐可见闪烁在月光下的湖青亮色! ——那是扑动的鸟翼! 大鸟一阵旋风般飞来,掠过雾瞳手臂的刹那,一直安静独立的少女忽然抬臂,用匪夷所思的动作从鸟爪中抽出什么东西—— “……没有像现在这样生气了。” 十几本书“哗啦啦”坠地。 抱书的人却消失在了月下。只有破空飞去的青鸟触落一地树叶,摇摇晃晃地飘荡着落在了风邪头上。 ……一万年。 青碧凤眼波澜未起,只微微扑落的眼睑,在眼底惊起了点点细小的光。 顿了顿,他抬起手,想要摘下那两片粘在发间的枯叶。 但,已经晚了。 就在他抬手的一瞬,“呜——”空气被挤压的急促低响伴随着陡然的寒气倏忽逼近,扭曲的视界,如被长刀纵劈! 他的瞳孔蓦地一缩,说时迟,那时快,修长的手指一霎前探,拈起枯叶旋腕弹出。顿时,短促尖锐的啸声从两片树叶间疾速飞远,不远处,立即传来了“嗡”一声碰撞般的低响,几乎同时,他感到那道堪堪要劈到自己头上的刀气偏移了原来的轨道。 ……呼。 似乎应该稍微松一口气,是吗? 不是。 “嗤”一声轻响,他左耳下的一簇头发被无声削落。 身畔栅栏下,一朵灿然盛放的白花玛格丽特悄无声息地从中折断,断痕光洁平整。 同一秒,本来辉洒在他眼前的月光毫无征兆地暗了下去。 有人站在了他身前。 刚才那气势浩大地劈过来的刀气竟然只是诱敌的假动作。真正的进攻,完美地潜没在暗夜里,没有发出半点声息滑进他的防御圈,在落叶一旋的短暂瞬间结束了战斗。 迅速、精准、致命。 “……”风邪身体微震,动作下意识滞住了。良久,良久,肩膀终于悄悄松落,淡淡抬眼,注视着夜色中逆光灼灼的湖青双瞳,声音清淡。 “只有飞鸟流的传人才会有这样登峰造极的身法。你是凤凰。” 平静的尾音,不是疑问的升调。 “我的名字是雾瞳,十六年来,只有这一个名字。”站在夜色中的少女瞳光沉静,蓬松的发梢间,纤细的脖子似隐若现。 月光在她身后盛大曳泻,勾勒出纤巧的浅银轮廓,莹莹光灿,仿若皇女的冠冕。 对生命与死亡平等而视的清稳气场。 压迫着空气的存在感。 顿了顿,她的眸子微微弯了起来:“不过,的确曾经有很多人叫我‘凤凰’,在——” 风声悚然低掠,掠过了她握刀的手。 “——已经覆灭了一万年的……那个国度。” 再次听到“一万年”这个比起神话更像笑话的数字,风邪没有露出惊讶的表情,只目光下扫,扫过她右手中镌刻飞鸟的刀柄,移过刀柄前的护手,随即,停在了银灰色的刀刃上。 毫不起眼的黯淡色泽。 此刻,这把刀的刀刃正抵在他颈下大动脉的位置。纤细得像头发一样的轻盈触感,完全没有危险的感觉,但他知道这只是他的错觉。 也是曾经悄无声息地死在这把“轻刀”之下的每一个人的错觉。 用世界上最轻的金属“浮玉”打造成的刀,光泽黯淡,几乎没有重量,因此才能将刀挥出最快的速度。 有轻刀,就有飞鸟流。 那作为杀手公会五大流派之首的……传说般的存在。 轻盈无匹的身法和刀技,潜没于暗夜中的无痕行踪,传承着对于“杀手”一词的最质朴含义,却被认为已经深深埋藏在历史尘埃中的飞鸟流……它的每一代传人,都被满怀敬畏地唤作—— 凤凰。 月光倾洒在神守学园僻静的小路间,有着湖青眼瞳的凤凰声音低沉而优雅,带着与她的外表毫不符合的沉静气度:“我得承认,在这里看到你让我有点惊讶。不过,只要我稍微认真考虑一下这整件事,就发现这种惊讶毫无必要。杀手公会当然会把自己的人安插在神守学园里,而你显然就是那个人——” 她顿了顿,像在致以敬意一样,朝某个被她用刀架在脖子上的人轻轻一点头。 “——五大流派之‘扶风流’的传人,风邪同学。” “刚才看到你借助风力控制树叶进攻的独特手法时,我才发现自己之前把你看作普通富家少爷的想法简直浅薄到了惊人的地步。” “‘风一一的幺子’之类的么?那是公会为我安排的身份。我的真实出身是孤儿院。”风邪的视线从薄刀上移开了。寂静片晌,他忽然抬手揉了揉眼睛,兴趣缺缺地平淡道:“既然已经没有了杀掉我的意愿,那把刀,可以让你的宠物拿走了吧。” 雾瞳一怔,用全新的眼神看了他一眼,收回了刀。 ——很敏锐的感觉啊,这个人。 “是天生的能力。”平平语声中,风邪终于慢悠悠地站了起来,一边扑掉身上的土一边说:“我可以感知到事物之间微小的联系,之所以会知道你是凤凰,也是因为在子弹、青鸟和你之间感到了强烈的‘因果’。那种刀痕加上那只鸟,大概可以等于凤凰吧。” 这种事…… 一霎间,那飞掠心头的熟悉感觉让她稍微有点坐立不安了。忽然想起今天物理课上老师东拉西扯讲了半节课的内容:“换言之,你能够预测未来?” “不。我看不到‘以后’,只能看到‘联系’。”风邪垂下了手,清决无瑕的侧脸,在月下静若平湖:“关于‘未来’,我只知道一些小事,比如说,看到你的刀,就觉得我的头要掉了。” 雾瞳的额角抽搐了一下,冷然回身:“白痴啊,你——” 戛然而止的声音,是因为前方的某人已经变成了一个哈欠连天的背影。 忍不住,她轻轻哼了一声,俯身捡起所有掉在地上的小说,刚待起身,低沉悦耳的声音又一次安然响起在了她身后。 “暂时,我不会把你的存在告知公会。”他说。 飘拂在她脸沿的发丝霎时无声垂落,她停了下来。 身后,传来了他慢悠悠走远的安闲脚步声。 古树的阴影遮住了她纤巧娇小的背影,完美地相融于黑暗,像一尾游弋在时间乱流中的鱼,潜没在人间的温热无以触碰的深水中,孤独又清醒。 脚步声被淹没在了“沙沙”叶响中。 忽然—— “为什么。”她毫无征兆地回头,轻轻出声唤住了他。 少年的背影顿住了,脚边丛丛灿然盛放的锦叶绣球花,在月光下辉映着鸽子翼尖上蓬勃清劲的灰蓝光泽。 几乎没有停顿,他平平道:“啊,或许是因为我懒得去——” 她的额角轻轻一跳:这是什么让人火大的理由—— “——又或者像月黯说的那样,”他一无所觉地淡淡续了下去,“是为了……渺茫的希望。” 语罢,他安然侧目,青碧凤眼波澜不起地倒映着远方屋檐下纤巧的人影,那穿越时空、裹挟混沌而来的……马头星云一样无以穿透的少女。 光与影在两人之间缤纷缭乱。 水雾般的光芒似有若无地照亮了他的半张脸,脸沿发梢的弧度安闲优雅,夜风明明轻柔得几近于无,但他身上草绿色的宽袍大袖却流云般猎猎鼓舞,映着眼底神明一样穿透一切的淡漠眸光—— 不不不。 什么“宽袍大袖”啊。 她条件反射地摇了一下头,再抬眼时,风邪已经转身悠悠走远了,一身剪裁合体的制服愈衬得身形颀长优美。 ……刚才,是怎么回事? 为什么会在他身上,看到一万年前“那个人”的影子?“那个人”和风邪,一样的青发凤眼,一样带着淡漠表情审视世界的神容,无论怎么看—— ——相似得让人有一种被众神调戏的感觉…… “白沙瓦涅……” 她一分分收紧了手臂,怀里书封上颜色鲜艳、活力四射的人物,像是在嘲笑她忽然变得非常沉重的心情。 夜幕深浓,神守学园中灯光晦暗,白天猛烈的大风却渐渐收敛了声息,只时不时毫无征兆地卷起一阵幽冷气旋,仿佛幽灵曳袍而过的虚无背影。 这一片黢黑中,一个人远远地从社团活动室里走了出来,从那有些走调的口哨声来看,独自走在夜晚校园中的他并不像表面看上去的那样镇静。 “又把我一个人留下来整理资料……” “不思议研究会”的新社员、高一A班的男生凉平推了推眼镜,有些神经质地朝身边的灌木丛看了一眼,低声咕哝道:“是不是每年的新人都这么惨啊……阿嚏!” 冷风吹来,他打了个喷嚏,脚步顿时加快了几分。 ……沙沙…… 树叶摇晃般的低声从远处传来,让他条件反射地停了一下,缓缓抬头—— 他孤单的影子在昏暗的月光下拖得老长。 果然是错觉。 他定了定神,踏下走廊的台阶,开始吹一首旋律欢快的曲子。 ……哗啦……哗啦…… 不知来处的声音又一次响起,比刚才清晰了许多。跑调严重的口哨声戛然而止,他有些惊恐地站在那里,脚下的石阶,反射着惨白的光线。 ——到……到底是,什么啊…… “有谁在……那边吗?”他试探着问了一句。 回答他的只有落叶与地面亲吻的沙哑节奏。 他感到身体有点僵硬,忍不住朝柱子后缩了一点。几乎在他动作的同时—— ……悉悉索索…… 一分钟前还不太清楚的响动,这一次几乎就响起在距他几米外的花圃前,那绝不是什么树叶被风吹动的声音,而是——人类衣料相互摩擦的轻柔低响! 一霎间,他感到自己全身汗毛悚然倒竖,冷风侵蚀着他的勇气,让他僵在柱子后一动也不敢动。 时间悄然流逝,世界安宁一片。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的手指终于轻轻动了动,心中自我安慰:没什么大不了的,现在可是在学校里,不可能真的发生什么诡异的事情。而且……而且,我毕竟是不思议研究会的成员!要是连这一点勇气都没有,以后就更…… 一边这样想着,他一边悄悄、悄悄往旁边挪了几公分,竭力减少存在感,动作生硬地朝柱子后面看去—— 似隐若现的月光洒落花园间,阴影斑驳阑珊。 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立即,他全身肌肉都放松了,忍不住长出一口气,按着眼镜自言自语:“呼……太好了太好了,吓死我了。下次再有这种彻夜工作的事,无论如何都不能……” “哗!” 猛烈的树枝晃动声,蓦然间抹消了他全部轻松的心情!惊吓之下,他条件反射地抬眼看向栅栏竖立的方向。 一眼之下,魂魄悚然冻结! 月下的花园,原来竟不是空无一人。 栅栏旁,确实蹲着一个人——那全身裹在纯黑色的斗篷里,几乎消融于夜色中的人影。 乍一眼看去,那道人影非常瘦,瘦到了让人心疼的地步,一只手探出斗篷,轻轻扶起折断在栅栏下的白花玛格丽特,似是惋惜于它的凋零。感到凉平的存在,这只手倏地缩了回去。 然而,已经晚了。 凉平清楚地看到了——那只手。 纤细漂亮的……女孩子的手。 透过它,他看到了玛格丽特像蒙雾一样苍白的花瓣。 她的手,是透明的。 他呆住了。 沉默在斗篷下的女孩突然站起来,墨黑的背影只一晃就消失在了空气中。 死寂,哗然覆落。 夜晚的神守学园,永远都是这样非同一般的静穆。 但下一秒,这静穆…… “……鬼……鬼啊!!!!!!!!!!!!!!!!!!!!!!!!!!!!!!!” ……就被尖利的惨叫声划破了。 Feather Two 1 杀手公会,存在于这世界背后的灰色组织。 顾名思义,那是为了规范“杀手”作为一种职业而存在的组织,属于行业协会的一种。但,由于其行业的特殊性,千百年来知晓其存在的永远只是人群中的极少数。 没有人知道它是从哪一天开始存在于世界上的,但,自人类有文字记载以来的每一段历史中,都可以看到它死神袍角般悄然掠过的身影。 从成立的那一天起,它就从心怀杀意却又怯于亲自施行的人手中接过刺杀委托,再交由经公会认可的职业杀手完成委托。它的委托人涵盖了人世间的所有阶层,上至叱咤风云的政界巨头,下至居无定所的流浪汉,作为生与死的中转站,漠然伫立于地球的阴影中,张开宽幅大袖,将世界的最丑陋与最纯洁默默拥揽。 然后,借着热的血与冷的血,悄然强大。 它的力量与阴影一起浸透在地球的每一个角落,同时用公正与铁律严格自制。它从不越出自己的职责范围,却从没有人会轻视它的能量。庞大而安静的组织,冷漠,低敛,锐不可挡,坚不能摧。 它就是这样的存在。 作为飞鸟流的传人、即使在那样庞大的公会中也几乎立于顶端的杀手,雾瞳这样想。 它就是这样的存在。 “你是有心事吗?”坐在对面的蓝葵有些担忧地看了看雾瞳,又瞥了一眼她面前被刀尖捣得毫无形状可言的晚餐:“我觉得那条鱼被你虐得很惨。” 雾瞳霎时穿越回了现实世界,神色如常地继续吃饭。 “我没有吃鱼的天赋。”雾瞳舀起刺还没剔干净的碎鱼,平静地将它送进嘴里。 刚才下课之后,在学校的餐厅里,面对着丰盛得让人没法习惯的菜色犹疑不定的她被蓝葵发现了。在后者的热情邀请之下,两人一起吃了晚饭,期间都发现自己和对方相当聊得来。 出身于古老望族的蓝葵是个性情直爽的女生,丰茂的黑发发量惊人。 “对了对了,你们班那个成绩很好的男生——似乎叫凉平,是吗?听说他昨天晚上在学校里看到了幽灵。”蓝葵终于放过了雾瞳没办法优雅吃鱼的话题,两眼闪亮地说。 雾瞳把盘子里的碎鱼渣都扫到一边,自暴自弃地开始吃青菜:“哦,这是不思议研究社吸收新社员的传统吗——为《最·荒谬》提供一个采访案例?” 说完,她忽然想起什么般抬头看了看墙上的钟,不由吃了一惊,低头歉然道:“差点忘记五点还有事,我可以先走吗?对不起。” 还沉浸在惊讶之中的蓝葵条件反射地说了句“没关系”,雾瞳带着抱歉的表情端起盘子离开了,只留下蓝葵神色古怪地坐在原地,过了好几秒,嘴角终于轻一抽搐—— “……《最·荒谬》?那是什么啊-_-” 饶是雾瞳一向有着鸽子一样超强的方向感,但找到有着“神守学园最古老建筑”之称的四号楼依然费了她一番功夫。 很会隐蔽自己的一幢楼,颇有成为杀手的潜质。 当她站在学园最偏僻冷清的这个角落,注视着那被层层叠叠的爬山虎完全隐藏在周围其他高大植株中的质朴石质建筑时,十分淡定地这样想道。 已是黄昏时分,绯色的夕照染红了半面天空,在这雨林一样疏于清理的学园一角投落大片大片故弄玄虚的阴影。有那么几个瞬间,她甚至产生了一种自己正站在某个从来无人涉足的玛雅遗迹之前的错觉。 良久,她朝四周扫了一眼。无疑,方圆五十米之内没有任何征兆表明这里存在着除她之外的其他活物。 真是被坑爹了。 她闭了闭眼,神容淡定地走进了那似乎是大门的黑洞里。 光线消失的瞬间,一种只有长期荒置才能酝酿出来的阴冷空气扑面而来。但是,雾瞳立即发现,尽管这栋楼破败已久,四处积灰,却显然也曾有过辉煌的岁月——那嘎吱作响的枝形吊灯、踏脚无声的虫蛀地毯、木色沉定的肮脏房门、四处剥落的高雅墙纸,无不昭示着这一点。这幢建筑从遥远的时间中走来,历经繁荣后苍然老去,即使此刻早已身姿衰败,却也有一种安详从容的气度。 忽然地,让她有点羡慕。 这念头浮上心来的一瞬,她的手指不由自主收紧了。倒映着铜质门把的湖青眼瞳,悄然间阴影潜没。 ——也许……我也是可以再次回到拥有生老病死的平凡生命中的。 在我……见到你以后,阿弑。 沉默片晌,她抬手握住门把,轻轻推开了404号房间的门。 一瞬间,她还以为自己穿越了。 她条件反射地回头看了看身后——依然是生锈的吊灯,虫蛀的地毯,肮脏的木门,剥落的墙纸。 但,只隔着一扇把手还握在她手里的门,景象却变成了—— 绯红光幕透过半爬绿藤的落地玻璃窗,满怀感情地洒在花纹柔和的浅色地毯上。沙发、软椅、垫脚凳、茶几尽皆造型优美,色调协调,环绕房间随意却不失秩序地摆放着,房间中央不知道出于何种原因留出了一片空地,让这房间里的一切都透出一种奇妙的童话气息。 虽然说,房间里唯一的一个人看上去和这种气息一点都不配套。 他戴着深色的头戴式耳机坐在窗边,长腿舒展交叠。长及肩头的黑发发梢弯绻,脸颊苍白瘦削,眼窝很深,鼻梁非常清晰。这是一张属于古老欧洲贵族的脸,英俊而阴沉,更适合待在永远雾气弥漫的北海旁一座鬼气森森的古堡里,而不是这间装潢梦幻的房子。 感到有人走进房间,他取下耳机,抬起了头。 “新社员?”让人感到畏惧的男低音。 雾瞳觉得自己又被坑爹了。 微恼之下,她作出了“背叛同班同学天经地义”的残酷结论。 “打扰了,我叫雾瞳。”她垂目致意,随即抬起头,平静道:“是一个叫‘月黯’的人介绍我过来的。不过,他并没有告诉我这里是什么地方。” “这样的话,就是他希望你成为新社员。”窗前的少年十指交叉合在了腹前,看上去并没有询问细节的兴趣:“我是花透,神守学园‘杀手俱乐部’的会长。” “!!!!” 门边,湖青的瞳眸骤然收缩,她感到自己被一种不存在于地球上的物质迎面击中了—— ——杀手俱乐部?哪有这么高调的!骗人的吧! 花透那富有特色的男低音再次响起了:“既然是月黯介绍的人,那么,只要你愿意,可以越过章程中的审核制度直接成为我们的正式成员。在做决定之前,你可以随意考虑到你满意为止,毕竟——”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把耳机重新戴到头上,目光回到了窗外,淡淡地说: “——‘杀手’是需要慎重考虑才能选择的职业。” “……” ——那里对于小瞳你来说,应该是家一样的地方吧。 月黯说过的话从她脑海中悄悄滑过。茶色的发丝无声垂落,窗外,隐隐传来了青鸟振翅的清劲低声。 ——在神守学园里,竟然存在着杀手的组织?这是公会的安排? 我的身份,是那个绿毛自然卷告诉月黯的吧。 果然那时没有杀掉他是一个错误。 她不动声色地抬了抬眼,映着渐渐偏斜的黯淡夕照,窗边的花透变成了一道幽暗的剪影,越来越像不祥的暗夜伯爵,只有隐隐的头戴式耳机轮廓折射开些许微妙的违和感。他坐在那里聆听着未知的音乐,看上去已经忘记了房间里还有另外一个人存在。 ——而身为所谓“会长”的这个人,又是…… 突然,房门毫无征兆“哗啦”一声被掀开的声音惊动了她眼底的光迹,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啊咧?阿透,今天我是第一个吗?” 爽脆的少年声音,让人想到新鲜出炉的拿破仑蛋糕 。雾瞳眸光微闪,霍地回头—— 一头光华明灿的银发近乎霸道地闯进了她的眼帘。 大大咧咧走进来的人完全还是少年的样子,樱桃般明红的双眼几乎和柔软散碎的银发一样惹人瞩目。小麦色的皮肤上有着与笑容匹配的明朗五官,左眼角下,顺着眼睛的曲线用细细的暗红线条勾出了奇异的刺青。 樱桃红的眼睛与湖水青的眼睛无声对视了一秒。 “哎呀,你是新社员吗?似乎是隔壁A班的同学耶。”银发少年看着雾瞳,露出了明亮的笑容,大大方方地说:“我叫雪血,在一年级B班,很高兴认识你。” “……”雾瞳看着他,感到这个世界已经超出了她的理解能力。 ——在这个古老、高贵、神秘的贵族学园里,看到一名杀手后神色轻快地自我介绍是一件很常见的事吗? 就在这诡异的一刹,刚刚被关上的门又开了。在雾瞳不可思议的视线中,两个看上去挺普通的学生自在地走了进来。他们还没站定,第三次被推开的房门迎来了四个人,一男三女,一时间,打招呼的声音乱七八糟地响了起来—— “哟,透学长。” “会长今天也这么早啊——连小雪也到了。” “阿茗你昨天怎么没来?” “去陪小惠了,她最近情绪不太好。对不起啊会长,下次出了新碟送你一张。”后面半句话提高声音朝窗边幽暗的侧影喊了过去,雾瞳认出这是在一年级相当活跃的一个女孩,家里是经营古典唱片公司的。 “会长今天在听什么?” “巴赫无伴奏大提琴。”花透终于把耳机摘了下来,却依然坐在椅子里没有起身。 愈发昏暗的房间里,不知道是谁体贴地打开了灯,整个世界顿时明亮了起来。很快地,雾瞳就明白房间里那一大片空地存在的理由了,因为——完全超出她的想象地,这些平日里不可一世的少爷小姐们,竟纷纷毫不介意地席地而坐,这一堆人立即让本来略显空旷的房间拥挤了起来。 就算雾瞳再不在状况中,这时也明白自己之前对“杀手俱乐部”的理解似乎出现了很大的偏差。 靠坐在茶几腿下的雪血大幅度地朝她挥着手,愉快笑道:“新社员,来自我介绍一下吧~你是不是很紧张啊?不用害怕的,我们社团很有爱哦。阿透作为会长呢,虽然看上去很可怕,但只要你不在他戴着耳机的时候吵他,会发现他人很好很靠得住——” 在雪血忽然打开的话匣子中,雾瞳确定自己看到花透的侧脸上垂下了三道沉默寡言的黑线。与此同时,她也不祥地感到,这个叫“雪血”的家伙似乎拥有着普通人无法理解的思维回路—— ——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很紧张了!根本就不是这样! 面对着一双双友好又期待的眼睛,她定了定神,终于轻轻鞠了一躬:“下午好。我的名字是——” “雾瞳。”清柔的少年声音,毫无征兆地在门边出现,接过了话尾。 家里卖唱片的女生顿时眼睛一亮:“副会长也来了。” 今天整场坑爹事故的罪魁祸首,终于现身了。 Feather Two 2 轻快的微风从雾瞳身后轻掠而过,几乎同时,她的右手背被几缕朱红色的柔软发梢弄痒了。 回头时,恰恰触到了月黯那猫一般难以捉摸的亮金眼瞳。 一瞬间,他的唇边几不可察地掠过了一抹轻佻的微笑,但在他回头面对满地社员时,已经是一脸高高兴兴的表情:“小瞳是我的同学,对我们社很有兴趣。在杀人游戏这个领域,她似乎还是新手,请大家多教教她吧。小瞳的经历非常丰富,不仅知道很多有趣的事情,还认识牛顿和爱因斯坦这样的名人,相信她会成为我们很好的同伴。” 房间里响起了一片笑声、掌声和打招呼的声音,但雾瞳的关注点不在这里。 “杀人游戏?”她淡淡回头,看向身边正低着头似乎正在发送手机信息的月黯,湖青色的眼瞳亮光灼灼,“那是什么?” 月黯的表情难得地滞了一下,雾瞳在他的眼神里读到了“什么?你已经在这里站了半天,怎么还在问这种问题”的内容。 不过,下一秒,那种毫不在乎、高高兴兴的轻佻笑意就重新回到了他脸上。 “哎呀,哎呀……”伴随着感到有趣又觉得可惜的轻快叹声,他似笑非笑地扫了花透一眼,遗憾地说,“小瞳你似乎也被阿透捉弄了呢,这个家伙永远都改不掉自己的恶趣味……呐,他是不是告诉你,‘杀手是需要慎重考虑才能选择的职业’?” “什么?”一个有点少白头的男生嚷嚷了起来:“会长又在欺负新人了啊。” 看到花透不为所动的阴沉表情,月黯唇边笑意愈深,悠然侧目看向雾瞳:“阿透是在跟你开玩笑啦,杀手俱乐部可是经过学生会正式审批而成立的社团,怎么可能会有‘杀手’这种可怕的东西呢?我们都是遵纪守法的好学生哦。实际上,这里只是‘杀人游戏’的同好会而已。” 杀人游戏的……同好会? 雾瞳因心情诡异而反应无能了。 被坑爹的感觉前所未有地强烈。 经过众人七嘴八舌的混乱解释,她稍微明白了杀人游戏的规则。简单来说,就是由至少五位玩家分别扮演法官、杀手、警察、平民的角色,相互之间身份保密。杀手每轮模拟杀人后,除死者外的玩家依次发表自己对案情的见解,并依据别人的发言推测其身份。最后,若杀手身份暴露,则平民与警察胜利;若杀手杀死了除自己之外的所有人,则杀手胜利。 就是这样纯粹依靠观察力、判断力与运气的策略游戏,只要亲身投入其中,就会感受到很大的乐趣。同时,一点都不危险。 果然是一个遵纪守法的社团。 收到雾瞳暗含指责的尖锐视线,花透身下的椅子无声无息地一转,第一次正面朝向了一屋子的人。她这才发现,那深邃眼窝中的眼睛,竟是葡萄酒般沉寂幽暗的紫红色。 “难道你认为,”他依然是那样一副惜字如金的样子,低沉简洁地说,“学校里存在着真正的杀手?” 是啊,真是抱歉得很,这里就站着一位。 这话她当然没有说出来。 沉寂了一秒,她终于用难以察觉的幅度牵起了唇:“看来我最近有必要节制一下自己的想象力——” 说了一半的话,因为突然的惊讶而滞在了唇边。 所有人都下意识地顺着她的目光向房间里那扇显眼的落地玻璃窗看去。立即—— “哇啊~!”雪血大叫一声,难以置信地盯着此刻正趴在窗台上的某个绿毛自然卷,睁大了眼睛:“风前辈,你终于……终于……终于——来参加社团活动了!” 众人瞬间迎风而乱了—— ——这根本不是重点好不好! 问题是——“他为什么会爬窗上来啊!这里可是四楼耶!” “啊~”月黯的眼睛饶有深意地眯了起来,轻松愉快地说:“按照我对小邪的了解嘛,大概是因为走窗户的直线距离要比上楼梯短很多吧~不过,要是小瞳不在这里,他肯定连窗户都懒得爬哦。” 他语气里一种微妙的调子顿时让雾瞳的目光微微闪烁了一下,透过脸沿发丝似有若无的遮掩,她若无其事地瞥了他一眼,正看到了他漫不经心地将刚才一直把玩在手里的手机收进衣袋里的一幕。 她的眉峰顿时轻挑—— ——是他刚才发消息把自然卷叫来的? 就在这短短几秒钟里,花透已经一脸习惯地为某个连手都懒得抬的绿毛扑克脸推开了窗,但后者却连头都没点一下,只趴在窗台上目光淡淡扫过,看到还站在门边的青瞳少女时,凤眼中一霎有细小的光点悄然跃散。 “瞳,”他理所当然地平平唤道,“有事找你,可以出来一下么。” …… …… 雾瞳的瞳孔轻轻收缩了一刹。 一种震慑全场的气氛悚然低飞而过。 ——那种亲密的称呼和语气,是怎么回事!怎么回事!!新社员竟然和那个自然卷关系密切吗! 只有月黯嘴角抽搐了一下,淡定地脑内吐槽:不是你们想的那回事,是那个家伙懒得连名带姓地叫啦,超懒的,超懒的啊。 诡异的寂静只持续了一小会。 雾瞳没有再说什么,越过满屋子既八卦又暧昧的视线朝风邪走去。扶上窗框的一瞬,她忽然反应到什么般滞了一下—— ——等等,从四楼跳下去虽然完全不是问题,但如果被后面那一群人看到,我以后,在学校,就不用混了吧= =0 毕竟对于人民大众来说,“杀手”只有在小说和电影里才是可以毫无困难予以接受的名词。而且,一般人对于“杀手”的认识,也早就过了那种飞檐走壁的古老想象。在现代社会,即使在杀手公会之中,疏于身体锻炼、转而使用枪械与其他前沿武器的杀手也占据着绝对的主流。就算是在电影里,观众若是看到扮演杀手的演员从高楼上纵身跃下,估计也会大骂“扯淡”吧-_- 就在这全场一片寂静,盯着窗前纤巧的背影,不知道她想干什么的时候—— “哗……” 悄然破风的低声,惊破了她眼底湖青的光。条件反射地抬头,只见本来懒洋洋趴在窗台上的某人不知怎地已坐在了窗边,安然回身,朝她伸出了手。 “来吧,”清清淡淡的语调,带着奇异的温柔磁性,“我带你下去。” 映着隐约树藤间的夜色,他永远缺乏表情的脸半明半暗,发梢安闲的弧度间,青碧凤眼波澜不起,只慢悠悠的声音,像是地球被那美克星人劫持也不会有点半点急促。 一刹的沉默中,似乎有人悄悄说了一句“风前辈还是这么温柔啊”这样的话。 但,还没等这句话说完—— “我很理解懒得走楼梯的心情。”风邪平静地说。 …… 刹那间,全场竖起中指一片—— ——补充的这句话完全没有必要!混蛋!! 不等雾瞳从迎风凌乱的心情中恢复过来,肩膀已被他轻轻一拉,本就站在窗边的她顿时失去重心朝前倒去。一瞬间,久经训练的身体越过大脑直接作出了反应,恢复平衡的动作刚只开了个头,停在她肩膀上的手已然下滑,在她腰间一揽而过,带着她,纵身扑落无边的黑暗。 隐约远处,学园灿烂的夜灯在空中翻了个个。 四号楼中唯一亮着灯的窗口在她眼前迅速退远,凛冽风声猎猎作响,只持续了不让她反应的短促一霎,便重归静默。 她安然无恙地站在了深及小腿的杂草丛中。 而身边,草茎细碎的响动中,某绿毛扑克脸悠悠然站了起来:“我可以问吗?” 雾瞳还没从他突如其来的自作主张中回过神来,直到此刻,表情看上去还有些冷淡,闻言尖锐地瞥了他一眼:“什么?” “你身上有多少钱?” “……你是白痴吗。” “我饿了。而你是凤凰,某种意义上就是我们的BOSS。BOSS要管吃管喝,才会有人爱戴。” 说完,无视雾瞳匪夷所思的表情,他左手揣在衣兜里慢悠悠朝前走去,声音淡淡飘来:“可以请我吃蔓越莓曲奇吗?我会爱戴你的,BOSS。” ——谁要你爱戴啊!谁告诉你凤凰就是BOSS了!混蛋!! 冷淡的表情下,她的发稍因短时间内有太多的愤怒流过而微微颤抖了一下。 但,已经走远了的某个人,是绝对不会在意这种事情的。 Feather Two 3 城市中的夜景,比起古老保守的贵族学园,永远多了不止一分的绚烂嚣艳。即使是这样一座倚靠森林、习惯了宁和生活的中等城市,也在夜幕降临后,于灯华中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了明亮缤纷的气质。 因为是工作日的晚上,面包店外的露天茶座几乎没有人,只有一位金发男子背对着他们坐在角落位置上。一张张木质圆桌上吊着光泽温暖的罩灯,不远处,时有车声呼啸而过。 “我还以为,”雾瞳面前放着一杯冰可乐,目光停在书页间随口道,“就算小行星掉到学校里,你也懒得走出来的。” 自从看到可乐之后,她似乎就一点也不生气了。 风邪面前的红茶还一口没动过,他托腮盯着马路的方向,看上去在这段饼干还没上桌的时间里实在是兴趣缺缺:“你说得没错,不过有时候会为了这里的曲奇饼干走出来。” “如果在字典里查‘好吃懒作’,下面的释义第一条应该就是‘风邪’吧。”雾瞳淡淡瞥了他一眼,继续读书:“说回来,你不用干活的么?不是少爷的少爷。” “干活”这个词,通常意义上的理解,是对“完成工作,履行份内职责”的口语化表达。 对于职业杀手来说,所谓“份内职责”的内容自不待言。 “要啊。”风邪的手肘搭在椅背上,慢悠悠打了个哈欠,“但是,师父好久没联系我了,她不联系我我就没活干,没活干就会变穷,所以——最近要靠你管吃管喝啊,BOSS。” “什么‘所以’啊,不要随便制造不存在的因果关系。不过,作为‘死神’的你,为什么还要靠师父联系任务?” 自古以来,杀手公会一直采用同一套为职业杀手划定等级的方式。根据每个人在实力、个性、经验、惯用武器、既往历史等方面的不同表现,公会中的杀手由低而高可分为专家、大师、死神三个等级。一般来说,从小便被公会收养、为被训练成超一流杀手而历尽地狱考验的五个古老流派——飞鸟流、扶风流、散花流、耀雪流、辉月流——它们各自的传人,往往都在十几岁的时候便已通过了严酷的“死神”等级考验,成为杀手公会中的巅峰存在。 只要成为“专家”及以上的杀手,就可以领取与自己实力相当的任务,并在完成后获得报酬。更为美妙的是,公会会为每一笔报酬制造出无懈可击的合法来路,完全不需要杀手们担心洗钱问题,这就是为什么很多人宁愿公会在每笔报酬中抽取中介费,也不愿脱离公会独来独往的原因。 因此,当雾瞳听到眼前扶风流的传人声称自己将要落到没活干的地步时,不由大感惊奇。 “这件事啊,”他拉过书包,从里面摸出一个东西推到她面前,理所当然地说,“因为等级考试实在太麻烦了,我到现在,也只是杀手学徒。” 杀手学徒,等级外编制,低于专家的入门级别。 而此刻摆在她面前的,则是板上钉钉的证据:刻着显眼“犬”字的灰暗徽章——杀手学徒的身份证明。作为毫无地位可言的学徒级杀手,每一位持有此徽章的杀手都需要为公会无偿完成一定量的任务才能参加星级考试。这段时间,就跟做牛做马做……狗,没有什么区别-_- …… …… 一阵凉风吹过。 长着萝莉容颜的凤凰深深地被打击了。 她表情僵硬地盯着对面一脸事不关己、云淡风轻的某人,觉得自己已经□□翻在地,复活不能—— 哪有这样的!骗人的吧! 不过…… 一个细弱的声音在她耳畔叫嚣着那个明摆着的事实:如果是这个自然卷的话,大概真的做得出这种事吧……超级懒,超级懒的!混蛋! 风邪的手肘搭在椅背上,慢悠悠打了个哈欠。 “困了,饼干怎么还没好。”他的头也搭在了手肘上,顿了顿,注视着路边一辆不起眼的宝蓝色轿车,平静道:“鉴于我还是杀手学徒,我无法领取任何附加等级要求的任务。平时,师父会把她的活转移一部分给我,就是这样。” 正在这时,一阵香味飘来,新鲜出炉的蔓越莓饼干被老板娘笑容满面地端了过来。立即,风邪用一种让人难以想象出自于他的动作“嗖”地伸出手,面不改色地把饼干篮子拉到自己面前雾瞳够不到的地方。 “所以你认为,”后者从可乐杯子和“犬”徽章后淡淡抬了抬眼,“我会为你像防贼一样防着我而满心感激地替你付账,是吗?” 风邪叼着一块饼干,望天,声音含混不清:“实际上我认为,公会也许一直在寻找你,BOSS。” 雾瞳翻了一页书:“那他们应该去挖挖化石。” 对面,波澜不起的目光淡淡扫了她一眼:“‘公会知道凤凰还活着’——这件事并不像你的寿命那样荒谬。相比起整个公会,我个人只不过是软弱无能、微不足道的渺小存在,如果我能看出你的身份,请务必认为公会也具备这样的能力。‘绝不轻敌’是作为杀手的我们被教会的第一件事——如果,你把公会看作敌人的话。” 雾瞳正要说话,眼睛忽然微一闪烁,抬头看向对面不知何时已经拿起了最后一块饼干的少年。他仍然是那一副缺乏表情的表情,叼着饼干神容散漫,但一直停驻在路边蓝色轿车上的目光中,却突然浮起了只有跟他同行的她才能注意到的警惕锐色。 几乎同时,轿车副驾驶座的门开了,一个中年男人下车径直朝露天茶座走来。 他身材中等,穿着姜黄色的旧夹克,宽脸上胡子拉渣,深色头发里已经有了银丝,乍一眼看去,就是大街上随处可见的普通大叔,但是,一种几乎是从他走路方式里逸散而出的独特风格却让桌边喝饮料的两人用几不可察的幅度迅速对视了一眼—— ——是警察! 当中年男人站在桌边时,他们在他身上闻到了一股淡淡的烟味。 “对不起,”他和颜悦色地指着两人中间的空椅子说,“我可以坐在这里吗?” 雾瞳用非常明显的动作环视了一下整个茶座——除了角落里的金发男人,其他座位依然空无一人。然后,她抬起头理智地说:“除非您有阴阳眼,先生,否则我没看出来您为什么不能坐到其他没人的座位上去。” 男人露出了和善的笑容,但那一霎间,她在那双蓝眼睛里发现了鹰隼般锐利的视线。 “我确信我没有见鬼。”他自作主张地坐下来,掏出只要生活在这个推理剧泛滥的现代社会中的人都认得的标志性证件晃了一下:“我的名字是贝斯塔·梅丹,国家安全局的调查员。关于两星期前在市中心步行街7-11便利店中发生的事件,有一些问题想请教两位。” 尽管面对的是比他年龄小了至少两轮的年轻学生,但他的措辞和语气却没有半分盛气。 伴随着那自始至终锐利如鹰的视线。 一时间,桌上没人说话。 果然是这件事——雾瞳和风邪同时想道。 梅丹顿了顿,刚要开口,却忽然脸色剧变,紧紧盯着雾瞳面前灰沉沉毫不起眼的“犬”徽章,费劲地咽下了一口唾沫。 身为一名经验丰富的国安局调查员,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这个世界上,最不能触碰的力量。 这两个年纪轻轻的中学生,竟然是…… “哗……”椅子被推动的声音,霍然惊动了他眼底惊疑不定的光芒。 几乎在梅丹脸色突变的同时,风邪慢悠悠站起来,漫不经心地拉过徽章放进自己衣袋里,边走边道:“瞳,走了。” 雾瞳立即会意,朝梅丹露出了一个像是抱歉又像是嘲讽的淡淡笑容,把点心与饮料钱压在可乐杯下,转身跟上了前面风邪的背影。 那道看似悠闲走远,却一瞬间已离开茶座,走进了树影黢黑小公园中的背影。 平凡的、安静的……凶险的公园。 梅丹的瞳孔轻轻一缩,“砰”一声条件反射地站起来,右手一边伸向左腰边凸起的枪袋,一边大步前追。远处,蓝色轿车中的另一位探员感到不妙,立即拉开车门跳下车,从另一个方向绕了过去。 阗寂深空中,月辉被不祥的乌云悄无声息地遮住了。 树梢、道旁,悄然起伏风中的叶子们不安地躁动起来。 隐隐远方,传来了大鸟扑翼的清劲低声。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瞬间—— 梅丹一直轻微抽搐着的面部肌肉忽然剧烈跳动了一下,像是连带反应地,他的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死死盯着那两道背影消失的方向,瞬也不瞬。 远处,他的搭档一惊,小跑过来:“怎么了?” 梅丹不说话。 停在保险栓上的手指轻轻颤抖着,手背上,暗青血管道道凸起。 终于—— “我们也……走了。”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了这几个字,面色铁青地收回枪,走向自己的车。身后,搭档忍不住骂了一声:“靠,贝斯塔,你他妈到底是怎么回事——” “最好听听你搭档的话,因为……” 清冷语声,毫无征兆地响起在两人身后。 “……他是为了你的生命安全着想。” 霍然回头的两位探员匪夷所思地看到,三秒前还空无一人的茶座桌子旁,不知道什么时候凭空出现了一个穿着休闲西装的金发男人,他坐在桌旁,侧影优美。 ……凭空出现……不—— 梅丹瞥了一眼茶座的角落方向。果然,一直坐在那里的金发背影不见了。 那个人,用一种超出探员们想象的方式,在不可思议的短暂时间内移动到了他们面前。 两位探员对视一眼,条件反射地握住了枪。梅丹一边缓缓后退一边沉声道:“您是?” “凌千翼。不过,知道我的名字并没有意义。” 长着微绻金发的男人站了起来,安然回身。 他看上去在二十七岁上下,身材修长,气度高华。耀眼金发下,俊逸面容在月与灯的光芒间似隐若现,隐隐的轮廓线,清晰却不刺眼。淡漠安静的眼瞳,泛着奇异的紫灰色光华。 雍容而高贵的男人,仿若…… ……神祗。 毫无征兆地,梅丹心中浮出了这两个字。对方明明没有任何威胁或压迫的样子,但是,他偏偏说不出话来。 无法移动,身体僵硬,就像是……此刻被固定在霓虹树影间的遥远塔影。 名叫凌千翼的男人看了他们一眼,移开目光平静地说:“作为你们辛勤调查的报酬,你们有权得知真相。贝斯塔·梅丹,你的方向是正确的,7-11事件的杀手,正是五分钟前坐在你身边的女性,她现在使用的名字是雾瞳,而她的真实身份是作为杀手公会巅峰存在的‘死神’凤凰。她今年10016岁。之所以能拥有这样的寿命,是因为在一万年前有人对她施予了禁术‘时间闭锁’,自那以后,她身上的时间一直停留在十六岁的时候。” 无视梅丹和搭档见鬼了一样目瞪口呆的表情,他语气未变地续道:“而雾瞳身边的年轻男性,也即是7-11事件中出现在现场并找到半颗子弹的17岁少年,他的名字是风邪,其身份为杀手公会的学徒,但已完全具备了‘死神’的实力。因此,贝斯塔·梅丹,你这一次的判断也是正确的。如果刚才你没有及时停下来,而是跟着他们走进公园的话,现在,你们已经成为了两具永远不会有人找到凶手的尸体。” 说完,他抬起右手,平平伸出了食指。“那么——” “等等!”梅丹终于像冲破阻碍般叫了一声:“为什么……你会知道这些事情?你到底是什么人?” “第二个问题已经回答过了,我是凌千翼。而第一个问题,答案是——” 紫灰色的眸子,微微弯了起来。 轻柔的、几乎近似于怜悯与慈悲的淡淡笑意。 “——我一直在看着他们。” 乳白色的柔和光芒,从他平伸的食指尖端一霎亮起,晃花了两位探员的眼睛。 仿佛可以抚平创痛、静穆生灵的温润光华。 光华过处,探员们的眼神缓缓变得涣散了,带着一种无以言说的微妙喜悦。 “请把这一切……都忘记吧。” 低低自语中,凌千翼垂下手,悄然无声地从两位探员之间走过,消失在了灯火嚣艳的城市深处。 Feather Two 4 那个人…… 雾瞳站在树后注视着凌千翼离开的方向,虹膜之上,依然残留着方才那一霎白光的余影。 难以置信的心情像滴落杯中的墨水一样,缓缓地氤氲开来。 那是——魔……法……? 但是,现在的世界,不是早就被剥夺了“魔法漩涡”…… “他们走了?” 风邪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几乎同时,青碧凤眼微微眯了起来,他走近她身边,随手松开手指,任指间的三片树叶悠然飘落地面。“怎么了?” 雾瞳闭了闭眼,转身从他身边走了过去。“没什么,只不过看到了不应该存在于现在这世界上的真正魔法,被惊呆了。” “嗯哼。”风邪拈起嘴角边一粒特别顽固的饼干渣,看了一眼,扔进嘴里:“我就是喜欢你讲话的方式。” 前方重重树影下,娇小玲珑的背影滞了一下,回头,似笑非笑:“你在跟我调情吗?” “准确地说,我在陈述自己的真实感想,但也包含着少许想引起你注意的意图。”风邪俯身捡起一颗从栗子树上掉下来的栗子,“不过,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为此生气,BOSS。” “我没有生气。” “但我确实感受到了诸如体表温度升高、血液循环加速这样的反应与‘我就是喜欢你讲话的方式’之间的联系。如果这不是生气的话,似乎无法解释——啊。” 他忽然站住了。 “不是生气的话,难道是,”他望天思索半晌,终于看向她惊奇地反问,“害羞?” “……你实在有点过火了,区区一只败犬。” 嗤—— 空气撕裂声,轻盈得几难察觉。 只有世界上最轻的那把刀,才能挥出这样的速度。 闪避它—— 是不可能的。 半小时以后。 城市灯华在遥远的天边泛着隐隐的红光,古老的神守学园附近,两道人影远远走来,其中较高的那个人耳边的头发明显地少了一簇,那整齐的切面让人对蹩脚理发师所能达到的境界又有了新的想象。 但是,这位理发师看上去完全没有忏悔的意思。 “一个事实是,”她用平静而理性的声音说,“调查7-11事件的人已经多少知道了我与事件的联系,实际上,确实有联系——我当时就站在那里,所以我只要按照事实提供证词就好了。至于这份证词为什么没有立即被调查员了解……我当时非常害怕,所以迫不及待地逃掉了——你觉得这个理由怎么样?” “还可以,你一看就是会逃掉的类型,BOSS。”说完,风邪又指出:“但是,这份证词中漏掉了最重要的一个事实:你不仅确实站在那里,还确实‘意外地’把一个人变成了医学实验室的人体纵剖面标本。” “哦,我们没必要纠缠在这些细枝末节上。离开前我注意过了,那家便利店没有监控录像,因此没人能证明是谁在毫无体恤心肠地增加首席法医先生的工作量。” “本省的首席法医是女士。” “你说得我都有罪恶感了。不过,你后来不是进去找子弹了么?两位事件关系人被国安局的调查员亲眼看到坐在同一张桌子旁窃窃私语——我都忍不住觉得我们非常值得怀疑。” “所以我们需要一个浪漫的邂逅故事吗?好啊!BOSS,我可以提供思路,其实我已经幻想了好几种——” “不要随便兴奋,真恶心。” 说完这句话,她忽然停住了。 风邪刚刚跳上一棵树想要跳进围墙里,见状不由一顿:“还有什么问题?” 雾瞳没有回答,只注视着墙根下一块几乎被绿色植物完全遮蔽的岩石,慢慢走近蹲了下来,扶起一条匍匐而下的分枝茎,凝视着那小玫瑰般青绿丰满的叶片和粉白色的四瓣花朵,轻声道:“姬星美人。” “美人?比你还?”风邪打了个哈欠。 “一种景天科植物。”雾瞳站了起来,目光依然停在岩石上,那里,姬星美人的小叶子密密实实地翻滚而落,在月下泛着翡翠般的润泽光华,点点夹杂其中的粉色小花分外惹眼。 顿了顿,她低声道:“是那个家伙喜欢的花。” 风邪索性在树上坐了下来:“谁?” 墙下的风声有些凛冽,拂动浅茶色的蓬松发梢,阴影缭乱,似有若无,模糊了她唇边似怀念又似悲伤的细小弧度。 “大概,”她轻轻哼了一声,淡淡道,“是我唯一的朋友吧。” 风邪目光微闪回头,凤眼之底,她纤小的背影清晰而安静,裹挟着,他无以洞穿的混沌。 但,刚才—— ——我是看到了,马头星云之后的隐微星光……么。 寂静,只一刹,他懒洋洋靠在树干上,安然瞳光消没在了树影下。 “应该是一个感人的友情故事。”他的左手习惯性地揣在了衣袋里,语声波澜不起:“但是,再不回去的话,会做不完作业的啊,BOSS。” “重点不在友情故事,自然卷。” “那是?” 雾瞳沉默半晌,终于无声抬眼。四目相对的一瞬,他在她的眼中发现了前所未见的明亮微光。 “你似乎没有发现,”她语气平淡地说,“我们晚上从这里出来的时候,这块石头大部分还没有被小美人盖住。换言之——” 她顿了顿,语声泠然落定。 “——它在两小时的时间内,完成了本来应该用十年来实现的生长任务。” …… 风邪困惑地眨了眨眼,似乎一时没太理解她的意思。 突然,他蓦地目光一闪回头。 夜色下的石墙古木,湮没在大片大片深浓的阴影之中,一眼望不到尽头。 但,这样的暗色里,却伫立着一道比一切阴影都更黑暗的影子。瘦削单薄的轮廓,幽婉,沉静,模糊。 触到风邪的目光,影子立刻转身,在四道目光分明的注视下朝围墙滑去。 微凛的晚风,吹起了那黑暗颜色的真相——长及脚下的墨色斗篷。一刹间,斗篷下银光乍泄,点点如星,隐然露出了一只半透明的少女左手。 幽……幽灵?!! 风邪的瞳孔骤然收缩,脑海中掠过前一阵在学校里甚嚣尘土的“不思议研究会社员深夜见鬼”的故事,心中顿时震动。但,久经训练的身体却比思想更快地做出了反应。 “沙……” 他倚坐的树枝因为突失重量而不安地摇晃起来。 十秒钟前哈欠不停的少年,像飞弹离手的叶片一样翩然前掠,几个起落已迫至黑影身后,二话不说伸手抓向她的肩膀。 却终于迟了一步。 在他伸手的一刹,长斗篷像被风鼓动一样陡地上弹,轻轻巧巧让他的手滑在了一边。然后,在他匪夷所思地视线下—— 黑影悠悠然穿过坚实的石墙,消失在了墙后。 “……”风邪身体一僵,一种悚然寒意在血管中浸染开来,那是……即使在他十三岁独自面对日本黑道女王的时候也没有触碰过的恐惧。 ——世界上,真的有鬼? 不等他回神,耳畔“砰”一声低低爆响的声音惊破了他的思绪,条件反射地回头—— 数米外,飞跃于半空中的纤影,仿若云雀甫离枝。 ……BOSS…… 他的眼睛稍稍睁大了一点。 这是她? 但是,从没有见过这样的她。 那迎风急促闪烁的冷青瞳光,溶解着迥异平日的急切。未待他分辨明白,她的右腿屈起又伸直,足尖点中空气的一刹,熟悉的砰然爆响压迫着耳膜,却瞬时将本已上跃力尽的她弹向更高的天空——那甚至已高于围墙的天空。 发尾上扬的弧度,在夜中光灿莹然。 凤凰飞过了高墙。 无瑕关顾风邪的目光,雾瞳身在半空,目光纵扫,立即捕捉到了长径深处一闪而过的黑影。堪堪坠地的足尖在缅栀枝尖端借力弹起,微凉的空气霎时扑面而来。 古树重重交叠的枝杈“沙沙”连响,轻盈得像飞鸟掠枝而过。听到这样的声音,前方的黑影突然停了下来。 背对着浩繁夜色,停在了苍老的桂树之下。 背影幽渺,亦真亦幻。 沉寂,只一瞬,飒飒叶声划伤了天空。 雾瞳悄无声息地落在了黑影身后。游移的阴影在她脸上时明时暗,良久,她的手似轻轻一动,又重新垂落,惟独悄然振响空气的低低语声,清甜如藕,却带着难以复制的微哑音色。 “我们班那个眼镜男看到的,是你吧。” “让今晚的金发男人使用魔法的,是你吧。” “让姬星美人一夜开花的,也是你吧。” “在这个世界上,能做到这些事情的人,只有你吧……” 浅茶色的发梢上,星星点点的光一霎飞散,映着她唇边浅浅扬起的弧,有宝石星彩的璀璨颜色。 那样从未见于她脸上的,明悦笑意。 “……阿弑。” 一阵风卷过,海潮般浩大的声音从这世界上空卷裹而过。苍老的桂树闻风摇动,不可思议的幽雅香味盛大弥散,似要浸染每一道斑驳的木纹。 星星点点的桂子飘摇而落,落上了树下黑影的肩膀。 “没有立刻回答的原因是:我想了想是不是真的只有我能做到这些事情。最后符合逻辑的结果不幸地是‘的确如此’。” 斗篷下悠悠响起的明亮少女声音,让人瞬间想到雨后穿透层林,辉照成幕的太阳光线。 那间隔了一万年后,终于重新回荡在天空下的声音。 “因此,我的逻辑肯定是哪里出问题了,”她说,“因为你提到的‘金发男人’,我一无所知。” 听到这个声音,雾瞳的睫毛微微一晃,眼眸中陡然明亮的星点,最终分分蔓延,化成了展露笑容间的贝齿微光。 但下一秒,她的表情已渐渐归向日常的平淡,只声音中依旧融化着柔和的颜色:“嘁,你还是这样。” “因为想不到还能怎样啊。”黑影一笑回身,刚刚扶上帽沿的半透明的手却突然僵住了。几乎同时,一缕细浅的银光从她脚下流转而过,银光没处,斗篷坠地的黑影毫无声息地消失了。 …… 不需要问“发生了什么”——一方面,问了也没有人回答;另一方面,雾瞳非常清楚地听到了某人那极富特色、不可能被模仿的,慢悠悠懒洋洋的脚步声。 忍不住,她的额角轻轻跳了一下。 “你出现得还真是……” “时候”两个字尚未出口,便戛然停在了唇边。 久为杀手的她,清晰地触到了五米之外的空气中,尖锐冰冷的杀意。 Feather Three 1 空气鼓动的声音,清劲而急促,那是远方的青鸟感受到了饲主悚然变化的心情。 湖青色的瞳光却沉静如故,只在听到他从黑暗后平平传来的声音时,露出了暗沉的凌厉光丝。 “第一,我在神守学园的使命是——看守封印于这片土地之下的‘黑暗’,并不惜一切手段阻止‘黑暗’的再次苏醒。” 这依然是她所熟悉的声音,低沉悦耳,溶解着奇异的温柔磁性。但此刻,这声音中却有了一种让她肤表悄然悸动的宁静。 对生与死平等而视的宁静——被称为“杀戮之心”的这种境界。 人的“自我”太脆弱,而杀人的“罪恶”太沉重。唯有修炼出杀戮之心的杀手,才能毫无迷惘地挥起死神的巨镰。没有杀戮之心的保护,“自我”会轻易地迷失在血腥与黑暗深处。一名杀手的毁灭,往往始于杀戮之心出现裂纹的时刻。 “第二,”宁静的声音再次响起,隔着桂子幽香,与她安然相峙,“在刚才的幽灵身上,我感受到了与‘黑暗’相联系的强烈气息。第三,你与幽灵之间,存在着超乎我想象的强大羁绊。根据以上三点——” 几片桂树枯叶飘飘摇摇地从她肩旁落下,抚动了纤柔发尾。 像暗夜彼端的声线一样无波无澜。 “——我决定杀了你。” 雾瞳默然数秒,忽然低声道:“你所坚持的使命,必然是‘正义’么?” “不一定是正义,这只是任务。”他没有迟疑淡淡道,“我很喜欢公会啊,BOSS,就好像……” 他的尾音和身影都像飞散的孢子一样朝风中扩散,消失了。 ——就好像,什么呢? 雾瞳垂下了目光,毫无来由地,这样想。 头顶桂树苍老的虬枝上,传来了沙哑的潮般低响,仿佛有人在行走的时候漫不经心地伸手撩拨路旁灌木一样。她明白,此刻被他指尖触碰过的每一片叶子里,都被注入了独属于扶风流的“气”——那能让柔嫩花叶化身利器的可怖存在。 不管她碰到哪一片叶子,喉管中喷溅而出的血沫都可能成为她生命中最后看到的景象。 在极短的时间内,用惊人的冷静、严谨与布局力交织庞大的杀戮之网。 扶风流,就是这样永不疏漏的可怕流派。 当他转身用杀手的背影面向她时,就是这样永不疏漏的可怕敌人。 ……自然卷。 枝叶起伏声最后摇动了一下,死寂重临。 感受不到他的存在了。 这世界中只剩下亿万片绿叶——还有被绿叶中毫无隙缝的杀机所包围的……她。 杀戮之网已成形,她知道自己最好不要动,这样的话,便还可以平静几秒钟。 自然卷,“任务”是那么重要的东西么?不,对你来说,重要的不是任务,而是“喜欢公会”吧。那笼罩着这世界的灰色巨影,对身为扶风流传人的你,一定展露着更为冷酷无情的一面……同时,也存在着与此等量的温柔。 我明白,全部都明白。 也曾被它温柔对待的……我啊。 我明白你喜欢它的心情,那是不可被剥夺的,重要的心意。 所以,为了保护我心中与你相同的喜欢,我也有了和你一样血溅于此的觉悟。当然—— “扑。” 简洁直接的血□□穿声,一刹凝结了无所不在的万重杀机。 隐藏于重叶深处的碧绿眼眸,倏然收缩如针! “……BOSS……”风邪有些难以置信地低头,注视着那从自己左胸前突出的刀尖。太过诧异,甚至忘记了疼痛。 坐在他左边的纤小人影没有说话,只右手轻一加力,刀尖顿又向前推进了半分,黏稠血液像细溪一样顺着刀锋流淌,“啪”一声滴落他坐着的树枝。 ——当然,我要溅的是你的血。因为那像你喜欢公会一样被我喜欢着的,就是……被你们封印于这片土地下的“黑暗”。 “她不是幽灵,也不是黑暗,是神弑。”雾瞳看着前方飘零的桂花,右手还握着刀柄,眸子却稍稍弯了一点,“是啊,你猜得没错,我是为了看她苏醒才来到这所学校的。” 风邪瞬也不瞬地盯着丝毫未被触动的群叶彼端——一秒前还站在那里的少女背影,已经消失了。 “你……怎么能……”双唇甫一动,像触动了什么开关一样,左胸冰冷刺骨的剧痛一霎洞穿身躯!顿时,他的上半身摇晃了一下,脸色“刷”地苍白。 “你知道不老不死地活了一万年意味着什么吗?”仿佛无感于他轻微的痉挛,她坐在他身边,安然道,“意味着一次又一次改变住所,免得邻居发现你永远都是十六岁;意味着无法与人深交,免得朋友发现你永远不会长大;意味着不能在一个地方停留太久,生怕周围的人都开始认识你;意味着身边所有亲近的人都渐渐变老死去,你却只能站在很远的地方看着他们。是很无聊的人生吧?简直一无是处,非说有优点的话,就只有一个——” 低声讲述着的她,眸底有沉静的湖水青。 “——这世界上再没有人能打败……修炼了一万年的你。” 无论是看似没有空隙的杀戮之网,还是看似悄无声息藏身于黑暗中的敌人,都不过是儿戏。 那,再见了。 她的五指蓦然抽紧,拔出了洞穿他身体的轻刀。 “嗤……” 两滴鲜血飞溅而出,落在了她右颊上。 刀锋离体的一刹,风邪的身体像被抽离依托一样缓缓前倾下滑,终于失去重心,坠下树枝落在了盛开的玛格丽特花丛中。 一霎间,夜风如失控制般涌上,“哗”地吹起了她脸沿的发。透过凌乱飘舞的发梢,她才注意到,身周古树的枝杈竟一直在大风中起落不休,唯有刚才他所在的地方风声息止,形成了奇异而温柔的空洞。 “……”明亮在夜色中的青瞳不由眯了起来。 良久,她轻轻抬手拭去了右脸上的血滴,最后瞥了一眼树下——灿烂绽放的白花丛中,他背上的血色迅速蔓延着,妖娆而蛊惑人心的红,刺痛了温柔夜色。 起落风中的蓬松发梢,悄悄遮住了她眼底的光。 再见。 再见了,自然卷。 最后一班地铁发出“轰隆隆”的空荡声音从地下呼啸而过,直至最终停靠在车站前时,都还带着几分意犹未尽和不情不愿。 车门们无视列车的傲娇,“哗”一声整齐地朝站台敞开了胸怀。匆匆下车的寥寥几个人中,一位穿着柔粉色宽松罩衫和牛仔短裤的纤细少女立刻吸引了站台上街头少年们的目光。 “嘿,美女。” 他们吹着口哨有意无意地挡住了少女的路,映着地铁站苍白的灯光,她浅色的头发蓬松微乱,丰满脸颊白得毫无血色,有一种不真实的美感。她几乎是毫无所觉地朝他们走来,眼看要撞到最前面的人身上时,才淡淡抬了抬眼—— 那沉定如湖的亮青眼瞳。 带着让街头少年们突然汗毛倒竖的宁静光色。 在他们不自觉的僵硬中,少女从他们中间穿过,刚踏上台阶又走回来,举着硬币在自动饮料贩售机的可口可乐和百事可乐前迟疑了三秒,终于还是把钱投到了红铝罐下。 抱着可乐走出出站口,夜幕扑面而来。 夜色凛冽,街头冷清,风里溶解着几丝异样的凉意。雾瞳抬头看了看天空,只见低压的乌云几乎隐没了远方废旧教堂的高高尖塔,那苍老建筑在黑夜中透着阴郁的骨白色,像在悲悯着什么。 ——这样做,是正确的么? 她站在无车经过的马路边,注视着街对面漫长的红灯。 真的……是正确的么? 手中的易拉罐被她捏得浅浅凹了下去,随即,一缕细弱的雨丝毫不惹眼地从罐身擦过,沾湿了她的指尖。 ——于我而言,“风邪”这个名字意味着什么呢?如果不考虑他与白沙瓦涅的相似,怀抱使命却依然懒洋洋打发日子的他,不过是一个幸福又可悲的普通人罢了。 理应如此。 一辆夜班出租车在黄灯闪烁的时候从她面前飞速开过,留下缓缓被雨水浸湿的斑马线,还有马路对面苟延残喘的红灯。 ——那么,我是在烦恼些什么呢? 做了无可挽回、也根本没有想要去挽回的事情,此刻站在这里的我,竟然会想到他。不,在离开神守的林荫道上,在刚刚还与他谈过姬星美人的围墙下,在等待末班地铁的站台前……一直地、一直地想着他。 前五感超敏锐、第六感巨迟钝的他。 摆着扑克脸既犀利又直白的他。 连楼梯都懒得爬的他。 总是让她莫名其妙自尊心受挫、万分恼火的他。 喜欢着公会与蔓越莓饼干的他。 说着“我决定杀了你”的他。 已经在玛格丽特花丛中变成尸体的他。 …… 落在她脸上的雨滴越来越沉重,与她隔街相望的信号灯已经又一次变成了红色,那刺眼的颜色被厚重雨帘模糊了轮廓,隐约中,犹如他背上迅速蔓延的血液。 为什么会这样想念他呢? 是因为快要从无限生命的诅咒中脱离,于是便大意地去靠近别人了么?甚至,允许一些东西缓慢地渗进杀戮之心的硬壳里……在一万年之后,第一次地…… 她在大雨中抬起了头,从下巴滑落的雨水如断线珍珠般落进可乐里,把碳酸饮料全部变成了硝酸饮料。一念及此,她的唇边忍不住牵起了淡淡的弧。徘徊许久的那个名字,终于像逮到机会一样低低振响了空气。 “……自然卷。” 极轻的呼唤,只一霎就淹没在了暴雨声与远方钟楼零点报时的声音里。 九月离开了。 Feather Three 2 长着一脸大胡子的文化人类学博士玉满堂抱着电脑坐在自己最喜欢的那张旧沙发里,最后一遍通读明天将要在波茨坦丁大学发表的演讲内容。这张沙发和它那上了年纪的主人一样,都有着让人产生揉捏欲望的鼓鼓身材,唯一的区别在于,后者不幸还长了一根长时间工作后会僵硬抗议的傲娇颈椎。 多次扭动脖子依然难解酸痛后,玉博士伸了个懒腰扔下电脑站起来,决定享用半杯白兰地后再继续回来纠结这个困扰了他一晚上的问题:是否应该把描述本次研究成果的形容词从“前无来者”改成更谦逊的“划时代的里程碑”。 这确实只是细枝末节——他把一只还算干净的玻璃杯从几叠资料夹后有惊无险地剥离出来时,这样想道。但是,人一辈子又有几次烦恼这种细枝末节的机会呢?数之不尽的学者毕生都被埋没在研究室里,自己却幸运地——对,的确有不小的运气成分存在于其中,这一点必须承认——实现了个人最大的学术理想。即使只是初步实现,但无疑是一个振奋人心的开端。 他啜着杯子里清透的琥珀色酒液,听着窗外肆虐的暴风雨声,满足地叹了一口气。 仿佛是在与他应和一样,公寓门被人敲响了。他一边琢磨着谁会这么晚还来拜访他,一边放下杯子喊着“是哪位”走向房门。出乎他意料地,门外没有人回答。 顿时,他心头浮起了些许疑窦,本已握住门把的手又收了回来,透过猫眼朝外看去。 漆黑一片的走廊,了无人迹。 “……” 迟疑片晌,他挂上门搭链,躲在门后小心翼翼拉开了一线门。 第一眼,他还以为门外真的没人在,不由松了一口气,抱怨着隔壁恶作剧的小孩打算关门—— “哒。” 水滴坠地声,清晰响起在与他一门之隔的地方,顿让他全身汗毛都竖了起来!目光迅速移过,只看见一道小小的人影低头站在他门前,了无声息的纤小身形,甚至被他刚才在猫眼中直接忽略了过去。 看到这个人,玉博士顿时长出一口气。 “什么啊什么啊,是小瞳啊……”他一边心有余悸地揉着胡子一边拉开门,把全身滴水的女孩迎了进来,担忧地看着她说:“没带伞吗?淋成这样,真让人不放心啊——” “可以让我洗个澡吗?” 微哑低声轻轻打断了他。 “诶诶?当然当然,完全没有问题。”老博士有些手足无措地转身到卧室里转了一圈,抱着一堆旧衣服和新毛巾走了回来:“衣服是我太太去世前留下的,你不会介意吧?要么我去邻居家问问——” “这样就可以了。” 一只小手伸过来拿走了他怀里的东西,浴室门关上了。 “……” 玉博士愣愣地揉着自己的大胡子,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就在这诡异的沉默中,低哑的声音在浴室门后响了起来。 “谢谢你,博士。” 玉博士条件反射地说:“这……没关系,总不能让你湿淋淋地站在那里吧,会感冒的。” 门后再没有人说话。 几秒钟后,传来了淋浴花洒喷水的声音。 玉博士坐回旧沙发里,试图把注意力重新集中到演讲稿的措词上。两分钟以后,当他第七次忍不住回头看向浴室门,以及房间里一路通往浴室的水滴后,终于认命地放下电脑重新端起饮料,思绪又回到了一年之前。 他第一次看到那位青瞳少女的时候。 那时的他,在学术界小有名气,却几十年如一日地隐藏着一个鲜为外界所知的秘密:一架祖父去世前遗留给他的、名叫“碎玉”的古琴。 说是“古琴”,不过是祖父的遗书上这么称呼它罢了,至少在当时还只是个中学生的玉满堂看来,这块破烂不堪、残缺破损的木头即使用最宽容的眼光看,也很难和“琴”这种高雅的东西扯上任何关系。完全是考虑到这是祖父留下的重要遗物,他才没有把它和当天的便当饭盒一起扔到垃圾处理站,而是随手塞进了衣橱最深处,几经搬家辗转,竟也鬼使神差地一直没有丢失。 直到那个黄昏。 早已获得奥克斯福大学文化人类学教授席位的玉博士,站在自家门前,像个狼狈的白领一样翻遍全身口袋寻找自家大门的钥匙,满头大汗,气急败坏。 “把你怀里那本厚得像首相脸皮一样的书翻开看看。” 新鲜藕节一样的声音,在他身后这样建议道。 玉博士闻声回头,看到了一位环胸靠在走廊墙上的少女。 纤小的身形和丰满的脸颊,让她看上去像个低年级国中生,但那似笑非笑的表情和眼底明净的湖青亮度,却有着与外貌不符的沉稳。被这样的目光所驱使,他取出夹在腋下的书随手一翻。 钥匙真的在那里。 “你怎么知道的?”他脱口而出。 “您看上去很像是那种会把手边摸得到的任何小东西塞进书里当书签,然后一转身就忘个精光的人。说回来,”她的发梢在穿堂风中微微摇晃,“您可以开门了,博士。” 玉满堂迟疑了一下,本已朝门锁伸去的手又垂了下来:“你是选了我课的学生?” “然后借助帮你找到钥匙的机会来讨好你吗?不,博士,我既不想申请论文延期,也不是国土安全局下属的‘搜寻钥匙事务官’。我的名字是雾瞳,为了帮助你实现愿望而来。” “实现愿望?”玉博士露出了看到蹩脚骗子时忍俊不禁的表情:“这可真是个惊喜。你的神灯呢,小精灵?” 雾瞳几不可察地挑了挑眉,显然早已预料到这种反应。 看到她沉默不语,玉博士摇了摇头,耸肩道:“谢谢你帮我找到钥匙,这的确是我五分钟前最大的愿望。”说着,他把钥匙插进锁孔里,刚刚朝右扭了一下—— “史前文明。” 身后简洁的四个字,顿让他的动作怔了一下,随即头也不抬地继续转动钥匙:“你还调查了我的研究兴趣?对你这样的年轻人来说,做到这一步也很难得了。不过遗憾的是,想要证实史前文明的存在不是擦擦神灯就行的。” 门开了,他走进去转身打算关门。如果不是门外少女终于开口说的一句话,他肯定已经成功了。 “我的确没有神灯,玉博士,因为能够证明史前文明确实存在的唯一证据——” 她轻一抬眼,额前发丝下湖青的颜色,在黄昏夕照的余晖中灼灼明亮。 “——就在你家的衣橱里。” 浴室门开了。 套着略显宽大的洋装、头发湿漉漉的雾瞳走出来,在他对面的圆沙发上坐下,就像她第一次走进这间公寓时做的一样。 她是一个凭借当前的人类智慧根本无法琢磨的奇迹。玉博士这样想。 当她准确指出碎玉琴之存在的时候;当她切下一小块琴身的木片,请他带到奥克斯福大学的实验室去分析成分的时候;当他被一脸震惊的分析员告知那块“木头”完全不属于地球上已知的任何一种物质的时候;当她独自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整一星期,再次拉开门走出来,怀里抱着修复完好、流光溢彩的碎玉古琴的时候;当那古琴闻所未闻的形制和工艺震动了学术界的时候;当荣誉和赞美朝两人潮水般涌来,她却将绝大多数的成果都算在他头上的时候……他都这样想。 “我只需要一点点的辉煌成绩,让神守学园愿意录取我就可以了,更多的知名度只会给我带来灾难。如果想对我表达谢意的话,就请您连同我的那一份荣誉一起活下去吧,玉博士。” 这是她在今天以前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尽管如此,果然还是不可能完全坦然的吧-_-毕竟,他得到了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不管她遇到了什么麻烦,在他力所能及的范围内,他一定会帮她——为全世界所瞩目的老博士玉满堂早已如此暗暗下定决心。 因此,当雾瞳终于抬起头,表示希望他能把一样东西交给她时,老博士立刻答应了。 “甚至不问我想要什么吗?”她偏了偏头,脸上似有若无的酒窝稍稍淡化了他见她淋雨而来时的担忧心情。 什么都可以——玉博士本来想这么说,一转念觉得颇有说大话的嫌疑,于是改成了更为严谨的询问句:“那,是什么东西让你冒着大雨深更半夜跑过来?”顿了顿,圆眼镜后的眼睛里有了一丝久为人师者的审视:“说回来,我记得神守学园是全封闭的吧,晚上你不用待在宿舍吗?” 语落的一刹,他没有错过那双湖青眼底细浅的阴影。 但,再次开口的她,却依然语声平静:“我想要那块木头——或者说,你曾经认为是木头的东西,博士。” 玉博士一下子没反应过来:“木头?我认为是木头?那是……啊!” 他想起来了:那块曾被雾瞳从碎玉琴上切下来,交由他拿到奥克斯福大学实验室进行成分分析的古琴碎片。 一时间,他的表情有些古怪,起身翻箱倒柜半天,终于拉出一只不起眼的小匣子交给雾瞳。后者打开匣子看了一眼,点点头站起来:“谢谢你。那么,我走了,博士。” “诶!什么什么?”玉博士匪夷所思地看看窗外又看看她:“都快两点了,而且还下着雨——” “雨停了,博士。” “——你一个小女孩——” “我已经十六岁了,博士。” “——一个人走在路上——” “敲你的门之前我就叫过出租车了,博士。” “——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让人放心!不行,小瞳,我可绝对不会允许你……” “湿衣服我都带走了,酒店有烘干机,你借我的衣服明天早上会让人送回来。而现在,就让我找一个没有人的角落默默地为打扰了您这么久而感到羞愧万分——” 她的声音突然顿住了。 “我说了不行。”玉博士相当威严地朝她俯身,教训道:“两点了,像你这样的小姑娘……” “不是什么小姑娘。” 微哑低声了无波澜地打断了他,纤柔发尾后,她的侧脸阴影幽邃,唯有语声安然,听不出悲伤。 “我啊,只不过是一个活了太久,而忘记‘心’是什么的可悲之人罢了。” 在玉博士的一滞之间,她已经推开门走了出去。 走进那与湿冷空气一齐扑面而来的黑暗。 Feather Three 3 走出公寓大门,出租车正敬业地等在楼下。雾瞳坐进后座,报上这座城市最高档的一所酒店的名字,任由悄然滑下路沿的轿车将自己载进了雾色稀薄的长夜中。 口袋中的木片隐隐发烫,烫得几乎要灼穿她的衣服。不由自主,她探手进去紧紧握住了它。 那让她怀抱着对时间与神灵的藐视,跨越万年时光而来的约定。 “金葡萄大酒店?您真是出手不凡,小姐。”值夜班闲得无聊的出租车司机开始跟她搭讪了。 敷衍的答话停在了她唇边。 从司机嘴里吐出来的,竟是她熟悉的声音。 那绝不会被错认的,明快、轻佻、高高兴兴的少年音色。 仿佛感受到她一刹间悚然变动的心情,司机慢悠悠抬手摘下了自己的帽子。顿时,长发如水,倾洒而下,窗外呼啸而过的路灯余影,在车内映射出了一片暗红幽芒。 这绝不会被错认的长发。 司机轻一侧目,微笑着朝她点头,分隔前后座的栏杆把阴影投在了他脸上,猫一样的金瞳,在阴影中明暗无定。 空荡荡的马路上黄灯闪烁,出租车速度渐慢,停在了斑马线前。雾瞳不动声色地拉了拉车门——如她所料,门被锁住了。 “不错的副业。”她笑了笑,耳边听到了只有她才会意识到的青鸟啼鸣,它正焦急着无法把武器送到主人手中。“不过,你不至于缺钱到这种地步吧,月少爷。” 穿着司机制服的月黯愉快地靠在了椅背上:“诶呀,那种让人伤心的假身份就不要再提了。” 雾瞳霎时瞳孔轻缩,甚至不及抬头,猛然朝旁滚倒,但,终究已经晚了一步。 “嗤……” 千万根纤柔红发,倏地穿过栏杆朝她涌来。 似云又似雾的柔软触感。那一瞬,她恍惚感到自己跃进了深深的海底。 几乎同时,脖子陡然一紧,窒息感火辣辣地涌了上来,那一缕缕红发紧紧地勒在她气管上,残忍而稳定的力量,仿佛来自暴徒的巨掌——而不是水一样柔美的发。 刚刚浮现在心头的猜测被证实了。 “你……是……”她想抬起手,一绺红发立即将它牢牢缚在了原地,力量从指尖迅速流失,唯有嘶哑的气声从被挤压的气管中“嘶嘶”外泄! “……辉月……流……” “啊~”月黯悠游地靠在椅背上,任由长发穿过栏杆肆意妄为,“没错,我是辉月流的传人,让你困扰了吗?真是抱歉。” 回应他的,是后座一阵喉部软骨断裂的“喀喀”碎响。突然,长发间一切挣扎的力量同时消失了,少年轻一牵唇,收回云雾般飘散的头发顺在胸前,一脚油门踩下去,从刚刚变成绿色的信号灯下从容穿过。 明绿的灯芒照在红发上,折射开一片幽诡的颜色。 几分钟以后,一路小心驾驶、避免超速的出租车在一条僻静深巷里停了下来。月黯跳下车,干净利落地换下对他来说稍显宽大的司机制服,把它们扔在车顶上,然后打开后尾箱,从里面拖出一个昏迷不醒、只穿着内衣的男人——这辆车原先的主人——给他穿上原本就属于他的制服,将他重新塞回驾驶座。完成这一切后,月黯看了看手机:凌晨两点二十八分。 距离司机恢复神智还有五个小时。 那时,经过这里的路人会发现他——还有车后雾瞳的尸体。出租车公司会保留雾瞳叫车和司机出车的记录,所谓“百口莫辩”就是这个意思。 一念及此,他几不可察地挑了挑眉,收回手机径直离开现场。对于死在自己手中的尸体,他从来不看第二眼,这是身为“死神”的他出道多年的习惯。 即使那具尸体刚刚把他最好的朋友变成尸体,也是一样。 想到“尸体”两个字,他的目光霎时幽暗。 ……小邪。 脸沿红发被风扬起,细浅的黑暗,在眼底浮掠无定。 隐隐地,耳边又响起了救护车与警车尖啸的声音,那一刻,即使是纷乱旋转的灯光,也照不到远方暗影中独自注视着这一幕的他。 听说,被抬上救护车的人已经没有呼吸了,医院纯粹是看在风家的面子上,才答应尽尽人事。 听说,杀死他的是一把锋利的锐器。 听说——不,他亲眼看见,最后与风邪在一起的人,是…… 活力蓬勃的手机铃声突然响起,把他吓了一跳,一把抓起电话:“你好。” 电话那边,一个急促高亢的声音叽里咕噜说了一堆,最后的那句话,让他握着手机的五指一刹收紧! “什么?”他霍然抬头,阴影中的金瞳光芒灼灼,“真的吗?真的——” 咔。 身后细小的响动,在一飞秒内将他的注意力吸引了过去。 啪嗒。门锁轻响。 电话彼端的声音仍在飞快地继续,他却披覆着黑暗伫立当地,红发如瀑,垂落腰畔,似隐若现的暗色光灿,模糊了他背影的轮廓。 半晌,他轻轻闭了闭眼,按掉手机,假装镇静自若地转身—— 迎上了他这辈子所能想象的最大惊骇。 深巷之中,出租车后座的门又响了一声,随即……徐徐敞开了一条缝。 在他瞬也不瞬的僵硬视线下,缝隙渐宽,渐渐露出了推门的手。 惨白泛青的纤细小臂。 …… 长巷死寂一片,时间像被锈住了一样拒绝流逝。 好几个世纪以后——至少僵立原地的月黯这么觉得——车门突然被猛地掀开撞在墙上,发出了一声险些让他心脏停跳的巨响。下一秒,一道人影跌跌撞撞地翻滚下车,踉跄歪斜了好几步,才勉强扶墙站稳。 围墙的影子斜斜投落,遮住了这人的半张脸,曝露在苍蓝光线中的右眼睑轻轻一颤,缓缓掀起。 那不祥的宁静青瞳。 “你的手机铃声……上届羽毛球锦标赛的主题曲?真是……”一语未落,她剧烈地咳嗽起来,下意识用手按住了淤血未消的喉咙,唇角却如挑衅般微微牵了起来。 “……让我想哭的品位。” 咳嗽声又一次撕裂阗寂,她忍不住蹙起了眉头,看上去非常痛苦,但却完全没有他想象中的虚弱之色。借助观赏影视剧作品的经验,月黯反复再三地跟自己确认鬼魂既不会咳嗽,也不会吐槽,总算获得肯定答案后,他用难以察觉的幅度松了一口气。 但几乎同时,他的目光就沉了下去。 “你竟然没死?”他开门见山地抛出问题,视线不动声色地逡巡,寻找等会打起来时的有效掩体。 又一阵剧烈咳嗽后,雾瞳终于力竭后仰靠在了墙上,任一缕乱发垂在眼前,遮住了不知来处的晦暗蓝光。 “无论如何……就是死不了啊。” 这出乎意料的答案让他暗暗警惕的目光滞了一下,飞速瞥向她,映入眼帘的却只是波澜不惊的侧脸,凌乱的浅色发梢间,脖子上的勒痕分外刺眼。 “掉进水底也好,从悬崖上摔下来也好,被地震倒塌的房子埋上三十天也好,被大火烧得没有一块完整皮肤也好,把匕首刺进心脏也好,把氰酸当饮料喝也好,被辉月流的传人选中也好……一切能够夺走常人生命的事情,对我都没有效果。我是被永远禁锢在十六岁零一百二十三天的怪物,无论死多少次都会重生……当然了,我是‘凤凰’啊,”她的唇边掠过一抹悠然的微笑,无悲无喜,“真是个可笑的好名字,我爱死它了。” 月黯眼中惊诧的神色一分分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悄然眯起的笑意,还有笑容中闪烁无定的冰冷金光。 “的确是让人羡慕的体质。但这世界上的绝大多数人都还没有学会涅槃,比如,”他停顿了一下,才柔声继续,“小邪。” 昏暗的光线像桂子一样悄悄落在了她肩头,但她只是冷淡地垂下了眼睑:“无论我会不会死,对于想要我命的人,我都不会手下留情。” ——小邪想杀了她? 月黯的眉峰顿时耸动了一下,一直坚守在心中的城防悄无声息地开始松动——但,还没有松动到让他表现出来的程度。 “于是我遗憾地发现,”他偏了偏头,红发在风中优雅而无辜地飘摇,“我已经具备被你‘绝不手下留情’的资格了。诶呀,真是让人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这场神奇的对话开始以来第一次,雾瞳看了他一眼。 只一眼,随即,她站起来朝着与他相反的方向离开了。 “我杀了你的朋友,你也杀了我一次,算不上扯平,但就到此为止吧。而且,”纤细的背影在黑暗中顿了顿,却终究没有回头,“这种没有报酬的杀戮,还是不要再发生了。” 凌晨的街道静得像一座鬼城,与阳光下的繁华迥然相异。久历这样的变化后,会渐渐分不清哪一面才是世界的真实。雾瞳走在这片早就习以为常的死寂中,心不在焉地考虑着一些有一搭没一搭的问题,比如,如果自己被夜巡的警察看到,该怎么解释脖子上的伤,又比如,这样靠步行到底要哪一年才能到酒店……这些问题的全部意义就在于扯住她的思绪,阻止它们回到“风邪”这个名字上。 就在这时,身后轻快的唤声阻住了她的脚步。 “我家就在这附近哦,”月黯站在路灯下,笑意浅淡,“怎样,小瞳会赏光吗?” 雾瞳顿了一秒,继续走路:“这个建议听上去既安全又让人舒心——住在一个半小时前还一心想勒断我脖子的人家里。” 少年毫不介意地弯起了眼睛,热情洋溢地说:“就像你说的,那是半小时前的事。” “有道理,我要建议全世界的罪犯都这么跟警察道歉。”平淡语声中,她已经快要转过街角了。 月黯叹了口气,扬脸注视着路灯柱上奄奄一息的牵牛花:“其实,我上星期才刚让佣人买了一箱可乐放在家里。” 前方纤小的背影立即顿住了。 而他则漫不经心地补充完毕:“可口可乐。” 尽管月黯自承并非真正出身名门,但考虑到他超人气平面模特和辉月流传人的身份,雾瞳看到他推开一扇位于花园公寓高层的房门时,并没有觉得不可思议。但,灯光亮起的一瞬间,她依然被强烈震撼到了。 诚然,这一屋子美轮美奂的家具非常引人瞩目,但这完全不是重点。重点是—— ——哪……哪有这么自恋的!骗人的吧!! 只见正对着房门的整面墙上,密密贴满了尺寸不一的照片,甚至不需要仔细辨认,每张照片里耀眼的红发就足以让她得出结论——这所有相片的唯一主角,就是月黯本人。 戴着墨镜坐在金字塔下的月黯、站在大都会博物馆前的月黯、与郁金香花农一起咧嘴大笑的月黯、裹在滑雪服里自信满满的月黯、抱着北海道长脚蟹兴高采烈的月黯……这些画面的背景遍及世界每一个角落,在某几张照片上,那一头红发的家伙甚至还只是个小学生。 忍不住,她的手又悄悄摸到了脖子上。 “你的副业真的很多。”她似有若无地瞥了他一眼,语气终于不像之前那样夹带戒备了。 “小瞳现在看到的才是正业。”一罐可乐从旁边抛了过来,深更半夜,他的声音依然愉悦万分,“我一直想开一艘船去周游世界,每次想想就激动得睡不着呢~” “这种事现在就可以去了吧。” “不行哦~恐怕,永远都不行吧。” 她不由目光微闪回头:“为什么?” 房间彼端沉寂了一刹,才终于传来了轻快的嗓音:“我的时间只有一半是属于自己的……嗯,小邪也是。只有二月、四月、六月、八月、十月、十二月,双数的月份,我们才可以自由行动,其他的时间,只能待在神守附近的土地上。” “假如离开了会怎样?” “暴毙。” 毫不拖泥带水的干脆回答,像是在讲述一个与椰林绿树有关的欢乐故事。 “……” 一些久远的记忆让她沉默了,月黯却已经在里间叫着她的名字。穿过一条短廊,她发现自己来到了一间暖色调的舒适客房里。虽然是客房,这里依然不乏主人的气息——不同型号的指南针由大到小在墙上嵌成一排,变成了极具趣味的装饰。指南针下方的吊钩上,挂着五台样式各异的望远镜。仿佛感到雾瞳的注视,月黯摘下一只望远镜递给她,在她透过镜片观察窗外时热切地解释说:“我最喜欢的一只双筒望远镜……8倍放大,40毫米口径,高解析非球面镜片,即使看很远的地方也不会产生影像畸变。当然了,价钱也不便宜,但我用不着考虑价钱。杀手真是个好职业,你觉得呢?” 炫富完毕后,热情的主人怀着永远用不完的充沛精力告诉她只管把这里当成酒店房间随便祸害,随后道着“晚安”蹦蹦跳跳地走出门—— “你还没有说,”雾瞳忍耐了一晚上后,终于皱着眉开口,“你到底是怎么找到我的?” 门边,刚刚握住门把的手又慢慢松开了。刚才介绍望远镜时明亮迸射的热情,在他的背影中缓缓消散。 “那半枚子弹,”他没有回头,只语声轻柔,“你一直随身带着吧?” 湖青色的瞳孔轻一收缩,她的手无意识地向口袋探了一点。 “所以,你已经猜到了,那不是真正的子弹,而是小邪亲手制作的发信器。”月黯注视着走廊地毯上的奇异花色,眼底清浅的光色,溶解着不可琢磨的明度,“就算你走到天涯海角,他也希望自己能找到你。那个家伙可是对我说过这样的话哦——” 温暖的灯光在一片寂静中氤氲弥漫,无垢的颜色,仿佛那已死少年的通透嗓音。 “——‘凤凰已经孤单很久了,但我还是希望……即使只有这一次,能够让她和这个世界有所羁绊。’” 房门无声闭合,缭绕余音降落在了床头柜唯一一张镶框照片上。 神守学园的大门前,月黯猫咪一样的微笑后,某个绿毛自然卷明显正在走神打哈欠,碧眼兴趣缺缺地凝视着阳光灿烂的世界。 透过那样宁静而温柔的视线。 Feather Four 1 短短的一夜里经历了太多,雾瞳感觉自己的脑袋还没完全陷进枕头就已经睡着了。一秒钟以后——至少在她的感知里是这样,她被公寓大门关闭的声音弄醒了。 一缕光线细细浅浅地漏进窗帘缝隙,借着这缕光,她用了三秒钟回忆起自己现在的位置和今天是周六这个事实,立即,仅存的一点起床愿望自觉地默默滚蛋。她往下缩了缩,懒洋洋伸手去摸手机,手背却碰到了床头柜上另一个冰凉坚硬的东西。 睡意朦胧的动作顿时僵硬。 苍蓝晨光,在床头的镶框照片上安然游弋。 良久,她停在相框上的手指终于柔软了一点。有那么两秒钟,她似乎想把照片拉到眼前,但手指刚动了动,一阵无来由的心灰意冷涌上心头,伴随着“啪”一声轻响,月黯和风邪的合影被倒扣在了桌面上。 ……这件事,就让它结束吧。 她再无睡意地爬起来,在卫生间的镜子上发现了月黯留下的便笺,那笔划纤细、极具风格的左斜字体讲述了红发名模先生是怎样被经纪人的一个电话吵醒,并不得不一边诅咒他一边赶去和他见面的故事。便笺最后不忘热情周到地表示,她尽管拿冰箱里的任何东西做早餐。 于是,她拉开冰箱,发现所谓的“任何东西”实际上只有塞满冷藏室、一层层码放整齐的西红柿,上层最左边那排还有两个看上去很新鲜的缺口。 她费了一些功夫,忍住在冰箱上贴一张“感谢款待”字条的冲动,抓起钱包下楼。昨晚和月黯一起过来的时候,她隐约记得自己看见过一家7-11便利店。尽管一个月前的事件让她对7-11没什么好感,但至少,那里除了西红柿还卖别的。 小区门口的警卫还是昨晚值夜班的那位,看到雾瞳经过,他礼貌地点头招呼,但眉宇间却隐隐露出了既八卦又暧昧的笑容,显然大肆脑补了月黯带女孩子回家这件事。雾瞳假装没看见,穿过马路推开了7-11的大门,那玻璃门上稀薄的白雾提醒她,天气已经在不知不觉间渐渐转凉了。 悦耳门铃声和热咖啡香味一齐扑面而来,两位店员正靠在柜台上聊得热火朝天,压根没注意她的出现。雾瞳只要稍微一想昨天的事情就忍不住觉得,世界上竟然还有人关心金酸莓奖颁给了谁这样的问题,简直不可思议。 把三明治扔给店员加热,她习惯性地又逛到了杂志区,拿起新书刚刚翻到内容简介,就听到脚边传来“叮”一声轻响,回头一看,原来是其他顾客口袋里的硬币滚了出来。她顺手捡起硬币,抬头对那人说:“对不起,先生,你的钱……” 未完的话戛然停在了唇边。 掉钱的人听到她的声音,不仅没有停下,反而加快脚步匆匆推开门离开了。顿时,她心中浮起了一丝不祥的预感,低头看向手里的硬币。 乍一眼,没有发现任何异常。 1圆硬币的大小,1圆硬币的重量,1圆硬币的质感,1圆硬币的花纹……这个东西无论怎么看都只是枚勤勤恳恳的小硬币——不,花纹? 青瞳之底,光影一霎缭乱。 半晌,她慢慢将手中银光闪亮的钱币翻到了正面。 映入她眼中的,不是质朴无辜的“1”,而是—— ——71。 凝滞,只一刹。 她陡然拔腿,用让人侧目的速度冲出店门,站在街头迅速四顾。周末的清晨行人稀少,街道两端一眼能望到底,却完全没有看到刚才掉钱的背影。 说回来……那个背影,根本就是全无特征吧,就算看到了也未必能认出来。身高一米七五左右,体型适中,白衬衫,休闲裤——这些词语基本上可以用来描述街上的任何一个男人,换言之…… 完全符合杀手公会对于联络员的外貌要求。 一念及此,她垂在身畔的手指不由悄悄收紧了。手掌中奇异的硬币,不知不觉中已变得温热。 “如果我是你,就不去追究这种无法追究的事。” 清冷悦耳的声音,突然响起在她身后,顿让她目光微闪,无声侧目。 一位穿着浅色休闲西装的金发男人站在7-11的玻璃幕墙外。 他注视着花槽中红、白相杂的仙客来花蕾,优美的侧脸,有着不应存在于这凡尘间的超脱与淡漠。感到雾瞳的目光,他依然没有回头,只淡淡道:“我只会回到店里,去拿我的三明治。毕竟那是付过钱的。” 雾瞳盯着面前这张非同凡俗的侧脸,觉得他看上去有点眼熟。下一秒,她陡然瞳孔轻缩—— “你是昨晚那个对调查员用了魔法的……” “魔法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 “我不可能看错。” “我并没有说你看错了。我的力量并不来源于这个世界,凤凰。”他顿了顿,终于安然抬头,紫灰色的眸子在晨光中闪烁着澄澈无伦、深不可探的奇异光芒。“如果我是你,”他再次说出这句话,“我就在拿到三明治后,到旁边那块优美迷人的绿地公园里去散散步。” 或许是出于错觉,雾瞳感到自己在这男人的脸上看到了和善温柔、但却飞速消失了的微笑。 一种难以形容的温暖心情悄然无声地从血管最深处涌了出来,从昨晚开始,一直啃噬着心脏的阴霾像被温泉浸浴一样融化开来,变成了平和宁静的缓流。 有好几秒钟,她沉浸在这样怡人的喜悦里,等到突然反应过来自己本不该这样轻易被影响时—— 清风拂面而来,那双瞳中深埋琉璃光色的男人,已经消失了。 路边木质的花槽里,仙客来不知何时灿然盛放。红、白相错的颜色,美不胜收。 “……” 到底是……什么人呢,刚才的男人…… 明明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却就是感到非同寻常——不,这是废话吧,“我的力量并非来自于这个世界”可不是什么常见的见面问候语,而且,正常人也不会把瞬移当作交通工具。 她凝视着盛开的仙客来,终于决定听从金发男人的建议,不再试图追究这种没法追究的问题。回到店里拿走三明治,临出门时,她看了看手里诡异的71硬币,随手把它扔进了垃圾桶—— 她真希望自己确实这么做了。 然而,她的手只是在垃圾桶上空停留半晌就收了回来,在两位店员充满怀疑的视线中,她若无其事地走出店门,蓬松发尾被门顶的空调吹得一阵飘舞。 ——再……想想吧。 只要她还被迫停留在地球上,“和它彻底翻脸”就是她会选择的最后一件事。 五分钟以后,她发现自己鬼使神差地走在了河滨公园里,大片大片的柔软草地在面前和缓起伏,栗子树、鹅掌枥、紫荆树下,疏疏散布着供人休憩的长椅,一群小学生模样的孩子在玩足球,尖声呼喊笑闹回荡在晴空之下。 置身于这样让人安心的日常之中,她的表情不由柔和了一点。 ——果然是个好地方呢,这里,怪不得刚才那个人会让我过来。 好~那么就不要辜负他的心意,舒舒服服地坐下来吃个早餐吧~ 她提步走向长椅,刚动了一动,心中忽有所感,倏地朝后仰头。几乎同时,一只足球气势汹汹地擦着她的鼻尖飞过,然后—— 砰! ——砸在了长椅中某游人的头上。从撞击声判断,砸得还不轻。 孩子们的笑闹声顿时噎住了。 过了至少三秒…… “啊,好痛。” 被砸中的人低低痛呼一声,用手捂住了额角。 那“砰”与“好痛”之间的时间差让雾瞳滞了一下,心中毫不留情地吐槽着这个人迟钝的反射神经,同时略带同情地回头看了他一眼。 只一眼。 盛夏的平湖,一霎间泛起了细细的波纹。 青空,晴日,和风,绿树,渐次退远,连身后男孩子的叫喊声也毫无真实感。 “喂,你没事吧?对不起啊,能把球扔过来吗?” 被足球迎头砸中的家伙似乎用了很久才理解这句话,身体刚一前倾就顿住了。墨绿色的绻发垂落脸沿遮住眼睛,只露出了下半张脸白皙的肤色和线条优美的鼻梁。 “抱歉。”他慢悠悠回头,对男孩说,“我暂时没办法弯腰——” 清淡的声音突然顿了顿。 他注视着青空下的纤瘦少女,凤眼静若玉光。 那是会被人称为“迟钝”的宁静视线,犹如岩洞中埋藏孔雀石的深潭。不需言语,已然烛照一切。 “第一次看到你的时候我就觉得,”他突然语气平淡地开口,仿佛两人只是在学校里偶然碰面,“如果你真的是飞鸟,一定可以在青空中留下让人印象深刻的痕迹……” 碧绿的眼睛微微弯了一点。 罕见的柔和笑意,甚至懒得蔓延到唇边,就淹没在了缺乏表情的表情中。 “……BOSS。” Feather Four 2 雾瞳没有说话。 难以置信的心情。 匪夷所思的心情。 感到自己的眼睛丝毫不足以取信的心情。 感到所有人都是混蛋的心情。 以及稍微的……稍微的…… ……慢慢破土而出的、突然间觉得世界明朗一片的……心情。 一阵风从她身边跑过,踢球的男孩冲过去自己捡起球,兴高采烈地回到伙伴们中间去了。这个动作终于惊动了她的神经,灼热情绪霎时间直冲上脑,但说出口的,却只是镇定得让人心寒的问话。 显然是未能经过大脑的、脊髓反射般的话。 “你是谁?” 仿佛她还没办法确认眼前之人的身份。 虽然说,明知道不是这样。 如同昨晚问着“你竟然没死”的月黯一样,用已训练成本能的冷静神经强抑住了心底的惊涛骇浪。大脑中,属于“职业本能反射”的最冰冷坚硬的部分,强行越过一切人类的情感,提醒着她那个不容置疑的事实——昨晚,她的刀锋完全贯穿了他的心脏,除非光明神临世,否则谁也救不了他。 因此,他接下来的回答在逻辑上简直无可挑剔。 “我已经死了,BOSS,不需要怀疑你的刀和你本身压倒性的战力。”他一针见血地点名了她的心情,依然是理所当然的语气。 雾瞳的眉尖微微挑了起来。 “虽然说,”他揉了下鼻子,继续说,“不知道是谁又把我捞回来了。我本来已经见到死神的脸了,但这时候,长着绿眼睛的死神说‘有人让我把你弄回去,我会让他一辈子记住这个人情的’。我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活生生地躺在太平间里,于是就推开门走出来了。真是不可思议的经历,阿透会为我写一本书吗?” 突然,他像反应到什么一样抬眼不安地问:“如果我从今以后对死神大人产生好感,BOSS应该不会觉得我是变态吧?” “……”雾瞳无语地抱胸站在原地,沉默数秒,冷静反问:“然后怎样?你走出医院,发现披斗篷的死神大人站在路灯下,送给你老魔杖、魔法石和隐形衣吗?” 风邪的表情立即滞了一下,迅速扭头,碧眼灼灼地看着她:“通常来说可以得到这些东西吗?” “……” “竟然不发给我,我对死神大人的好感又消失了。” ——果然我下次得举个“讽刺”牌才行。 她想这么说。 但,从看到他的那一刹起,心底悄然喷涌的热流,似乎渐渐有了冲破冷硬阻隔、冲破杀手的自持、冲破喉头、冲破言语的暴躁力量,不由自主,她轻轻抿紧了唇。几乎同时,他已经无所谓地靠回了椅子里,悠悠道: “不过,没有得到隐形衣应该也不至于太遗憾吧,毕竟……” 凤眼倒映着无痕青空,悦耳低声,安然落定。 “……我们又生活在同一个世界里了,BOSS。” 她的表情不为所动,唯有观察力最锐利的那些人,才能捕捉到那一霎间掠过瞳光的复杂情绪,犹如深湖中鱼鳍惊起的细小波纹。 “不要说奇怪的话。”用冷酷的语气这样说着,她垂下手朝他走去。风邪自觉地往旁边挪了挪,为她腾出位置,但雾瞳没有往那里看。 她在他面前停了下来。 或者——没有停顿,只理所当然地抬起右膝跪在他两腿之间,一手扶住他的脖子侧面。微凉的、却无疑是温热的体温,就在她掌间。 “……” 他的上半身被她带得往侧下方滑了一点,她顺势俯身,把脸贴在了他胸前。 “……” 软玉加身,某人的表情终于发生了极其轻微的变化——虽说是“极其轻微”,但考虑到他平时扑克脸的状态,这种程度的变化完全可以算是惊涛骇浪了。 远方,一对散步的老人慢悠悠正要走过来,见到这里暧昧的场景,霎时被惊得全身一震,老头子的老花镜更是直接滑下鼻梁,掉到了地上。 沉寂三秒。 “虽然说你突然做出这种亲密的动作我是很高兴……”风邪维持着不自然的倾斜姿势,望天平平道,“但是啊,在现在这样的大庭广众之下,周围还有小孩子,我很难有进一步的——” “别说话。”她低声打断他,闭上了眼睛。 晨光退隐,一片黑暗之中—— 扑通。 他左胸下的声音,透过绷带、皮肤与神经响起在她脑海中。 停在他脖子上的手指,也清晰地触到了颈动脉中几与心跳同步的跃动。 扑通。 扑通,扑通。 扑通,扑通,扑通,扑通,扑通…… 单调的,平稳的,遵循着单一的规律不断地不断地不断地重复的声音,如此简单而易于预见,确证着“生命之存在”这唯一重要的真实。 无法置疑的真实。 她睁开眼睛,渐渐落定于心底的重量,让她在安定中感到了丝丝漫开的匪夷所思。 但也许……这并不重要。 至少现在,我只要明白那“安定”的存在就好了。 只要…… 她站起身,没有再看他,一语不发地在他身边空位坐下,任由蓬松垂落的发尾遮住了侧脸。 ……你还在这里,就好了。 风邪坐直,悠悠闲闲地理好被她弄乱的宽松格子衬衫,那看上去像是在哪里的路边店随便买的,不仅尺码偏大,颜色也跟他的头发完全不搭,但他看上去完全没有在意——不如说,根本没有注意到,只遗憾地说:“原来你只是想听听我心脏的声音吗?真让人失望——” 未完的话,被她从旁边塞过来的曲奇饼干堵住了。 “欢迎复活,色情狂。”她神态高傲地收回手,自己也拿起一块饼干放到唇边,“你给我编了个可笑的故事来解释这一切,我会假装已经相信它了,直到有一天你自己打算说出真相。” “我不是色情狂,只是正常的男人,而且我告诉你的就是真相啊BOSS……唔,为什么饼干是柠檬味的?” “‘色情狂’和‘正常男人’本就是同一个概念。” “还有,为什么BOSS也会在这里呢?”他毫无兴趣地嚼着柠檬曲奇,含糊不清地说话时,目光却突然微微闪烁了一下,无声侧目,“难道说,昨晚月黯——” 他的声音被远方一阵突如其来的惊恐大叫打断了。 但,同时扭头的两人,看到的却并不是什么出奇的景象,不过是那群小学生中,担任守门员的男孩朝射来的足球飞扑出去,这样而已。 完全归属于日常的一幕——如果只到这里为止的话。 可实际情况却是,男孩扑向足球的动作渐渐慢了下来,身在半空的他,如同背负着隐形的滑翔机一般轻盈向前,在空气中划出一道优美的长弧,这才轻飘飘地落在了草地上。 十秒钟前还喧声一片的临时球场早已寂静一片。 每个孩子都大张着嘴,视线追随守门员滑翔的轨迹直到他落地,脸上带着看到哥斯拉一样的呆滞表情。 亲眼目睹同一幕的雾瞳霍地站起来,往前走出两步,终于还是停住了,目光却依然停驻在举止出轨的小小守门员身上——他看上去并没有受伤,只是吓坏了。 毕竟,像刚才那种背离物理规律的运动…… 不,所谓“物理规律”,不过是只能感受到这世界最有限一面的人提出的定律而已。 千万年来,正是这样的“界限”定义着人类生活的“常轨”,而现在……这样的常轨已经开始渐次崩塌。 随着阿弑的,日渐苏醒。 雾瞳注视着渐渐回神、开始露出惊讶或恐惧等种种表情的男孩们,良久,如感倦怠地垂下了眼睑。 对于眼前开始变化的世界,她并没有感到不安或喜悦,甚至,在确定神弑将会安然无恙,而碎玉琴的残片也已握在手中的这个时候,心愿得偿的爽朗心情也渐渐归于平淡。 剩下的,只是悄无声息涌上的疲倦。那像海啸一样,从遥远得没有威胁性的地方涌来,却转瞬间就化身庞然怪兽,咆哮着吞噬一切的心情。 ——还会无止尽地生存下去么? ——还能若无其事地打发时间么? ——还可以对我存在于此的意义坚信不移么? ——如果说,人类生存的确证就是在世界上留下的种种痕迹,那么,一切痕迹都已被时间洗刷干净的我,恐怕已经没有任何可以借助的参照物了吧。 清淡如水的嗓音,毫不突兀地插进了她的思绪里。 “你看上去像在思考一些很艰深的哲学问题耶。”风邪打着哈欠在长椅里四仰八叉,敞开的衣领下,隐隐露出了左胸前绷带的白色。 雾瞳戏谑般牵了牵唇角,移开目光淡淡道:“你不会恨我吗?自然卷。” 忽然被问到这样没头没脑的问题,风邪却并没有惊讶,仿佛早已预料到这样的结果般,望天露出了柔和的表情:“终于还是问了啊……你。” “这就是所谓‘不可逃避的问题’吧。” “的确,那么我不可逃避的回答是:没有恨你。” 许是他的回答太干脆,她情不自禁竟失语了一刹。他却只无所谓地扬起了脸,左手习惯性地又回到了衣袋里,墨绿发尾,在脸沿勾勒出了安闲的弧度。 “原因大概是——对这次的死亡完全没有真实感吧。相比起来,我十三岁被师父派去刺杀日本黑道女王天野雪子的时候,被‘死’逼近的感觉更加强烈。那次工作结束后,我在医院躺了三个月。”他注视着天上的云卷云舒,用完全客观的语气说。 雾瞳右颊上微微陷下了细浅酒窝:“命运已经严苛到了连‘被恨’这种扭曲心愿都无法达成的地步吗?” “为什么你想被我憎恨?” 她迟疑了一下,才轻声道:“‘被人憎恨’——这也是生存痕迹的一种。” “‘被人喜欢’也是一样的。”没有停顿地,风邪平和地说,“我一直都很喜欢BOSS,即使在我想杀了你的时候。朝你出手让我的杀戮之心大受考验。” 雾瞳肩膀的线条霎时凝滞了一刹,过了好几秒,才一笑开口:“这是在告白?” 风邪没有说话。 忽然,她听到了“哧”一声草茎断开的轻响,条件反射地回头,正看到一朵原本盛放在长椅下的白花玛格丽特轻飘飘飞上半空,落进少年手里。从白花后抬起的碧瞳,宁静而温柔。 “给你。” 他伸直手臂,将玛格丽特递到了她面前。 “师父说,每朵花都可以成为一切问题的通解。我喜欢这个答案,所以也送给你。” 两人之间明媚倾洒的阳光落在花瓣上,灿金色的光泽,清澈得毫无垢色。 她的手臂先于大脑探出去,轻轻接过了那朵花。下意识嗅了嗅,很淡的微苦味道。花容之后,他懒散的视线里融解着光线。 一霎间,眼睛像是被什么耀眼的东西刺痛了。 不自然地移开视线,像要填补阗寂空气般慌乱地说:“白花……葬礼?” “这个嘛,”风邪坦荡地看着她,眼睛弯了起来,“本来今天就是我的忌日啊,你就当作……” “……纪念我,这样就好了。” 条件反射地想出了十六种吐槽他的话,但最终,她只是在小小的寂静后冷淡地移开了目光。 “太自以为是了吧。” 并且,低声说了这样的话。 如果可以忍住吐槽他的欲望,那么相似地,应该也可以很好地收敛起悄无声息涌动于心底、莫名尖锐起来的……灼热心情吧。 一定……可以的。 Feather Four 3 当天晚上,月黯回到家时,看到的是一副超乎日常的……景象。 “喂,喂!可恶,再这样下去我要输了!我才是BOSS吧?” “打电动时是没有BOSS与非BOSS之分的,BOSS。” “你偶尔也吃块番茄吧。” “是想让我转移注意力吗?这么阴险的事情亏你想得出来。” 背对着开门进屋的主人的,是握着游戏操作柄激烈鏖战的两个人,左边的少年穿着尺码偏大的格子衬衫,右边的则是发梢蓬松的少女。从电视屏幕上的战况看,她操作的角色已处于生死一线的危急状态。 “让你吃你就吃。” “好吧。” 穿衬衫的少年朝两人中间的水果盘伸出手,叉起一块番茄。趁此机会,对面一直被压制的游戏角色瞬间起跳,身周燃起了放大招前的紫色火焰—— 却只是昙花一现。 少年握着操作柄的左手拇指以匪夷所思的速度抹过按键和摇杆,行云流水、一气呵成,简直像在变魔术,音箱里立刻响起了充满霸气的“KO”吼声。同时,他面无表情地把番茄送进了嘴里。 一刹寂静后,少女迅速回头,满脸怒容:“太阴险了吧!” 嚼着番茄的少年慢悠悠地说:“一般来说,这应该称为‘实力’——” “我说……” 月黯终于看不下去了,摘下墨镜,一边抱怨一边朝厨房走去:“虽然是我邀请你们俩过来的啦,但你们在别人家里稍微不要这么自作主张啊。” 听到他的声音,风邪立刻回头:“你知道吗,月,BOSS对电子产品的悟性超级低耶。” “砰!”一只操作柄砸到了他头上,冷淡的声音从旁边传来:“不要说多余的话!” 语声未落,月黯瞬间高扬的叫声已经响了起来:“什么?你们竟然吃掉了整整三个番茄,整整——” 又一只操作柄径直飞进厨房。 “你也是!” 无视摸着脑袋的风邪,她忽然回头看向月黯:“对了,你刚才说你‘邀请我们过来’?考虑到你现在一点也不惊讶的样子,我似乎应该把这句话理解为——” “——我早就知道小邪还活着?啊~是呀。”月黯笑嘻嘻地趴在了椅子后面,“昨晚那个让小瞳质疑我音乐品位的电话,就是在通知尸体奇异失踪、至少十名护士目击本该死掉的人走出医院的灵异故事。你睡着之后,我立即联系了小邪,告诉他如果不想像‘天煞反击战’里的外星章鱼一样被解剖研究的话最好到我家来避避风头。” 噗。 雾瞳手里的叉子蓦然在番茄里下陷,鲜艳果汁流在了白瓷盘里,语声却出奇地平淡:“真是个感动人心的好故事。” 浸泡在满心愤怒中的想法却是——早知道自然卷还活着居然不告诉我,混蛋! “嘛,总而言之呢……” 触到表情平淡的她身周如有实质的杀气,月黯偏了偏头,把一罐可乐抛了过去,声音轻快:“还是要感谢你手下留情啦,如果让这只懒猫死掉的话……” 进门以来第一次,磨砂金色的瞳光悠悠落在了风邪身上—— “……我恐怕,会有些寂寞哟。” “噗——”雾瞳刚喝了一口的可乐全喷了出来。 风邪过了两秒钟,才反应到什么般没兴趣地侧目:“你在撒娇吗?好恶心。” 月黯毫不在乎地挥着手:“啧啧,这种时代连表露真心都要被嘲笑啊。” “就算你这么说,我也不会和你跑到荒无人烟的小岛上,只为看一眼那里加工粗糙、创意贫乏、线条僵硬的大块头石像——尤其是,这样的石像还有整整两排。” “复活岛听到你这么说要哭了。” “那倒是值得一看。” “你去死吧。” “那你付钱给BOSS。” “不要把我扯进来,守法公民们。” 雾瞳咬着吸管蹲在碟柜前心不在焉地翻着月黯丰富的电影收藏。身后,某两人仍在进行着外人听了会炸毛的对话,不知不觉地,她的表情柔和了一点,唇角轻扬—— ——嘛,这样……也不错吧。 “那个,”她伸手拈起一张DVD晃了晃,“如果国王陛下愿意,可以恩准我们看哈利·波特吗?” “啊啊……懒成这样,你会过60年光棍节的啦,小邪。” “我懒得过节。” “你根本不明白出去玩有多开心啊~骑单车或者徒步走遍世界的每一个角落,汗流浃背,精疲力竭,但是心满意足。” “你真是疯了。” “……” 雾瞳凝固片晌,抬手拂开脸边掉下的黑线,移回了目光:“抱歉,我居然以为我们生活在同一个世界里。” 一边说话,她一边打开DVD,淡定把碟片放了进去。 七部连放的“哈利·波特”对于消磨时间来说有着不可小觑的威力。当电视上的黑发眼镜男孩历尽艰险、终于在树篱迷宫正中央握住三强争霸赛的冠军奖杯时,天已经黑透了。高级花园公寓周围非常安静,只偶尔能在魔法爆炸的间隙听到远方汽车鸣笛的声音。 “没想到你还有收藏影碟的癖好,章鱼头。”雾瞳瞥了一眼身边高高垒起来的碟盒,目光里颇有几分赞赏。 旁边月黯的红毛有一根炸了起来:“似乎听到了一些不那么雅观的外号——” “红扑扑总乱动的头发会被比喻为章鱼——预料到这种事情根本就不需要过人的智慧吧,章鱼头。” “好歹不要老挂在嘴上啊!” 雾瞳带着不怀好意的微笑伸手到果盘里叉番茄,月黯的视线紧张兮兮地紧随而至:“这已经是第五个了!想把我的冰箱全吃空吗?不要以为我看不出你们俩阴险的计划。” “不就是番茄吗,你该不会对所有红色的东西都有变态保护欲吧?比如番茄、头发、章鱼——” “有奇怪的东西混进去了!” 两人中间,专心致志看电影的风邪默默良久,默默地伸出手摸到遥控器,默默地把电视音量调大,从音箱里传出来的魔法爆破声顿时提高了一个量级。 “一群荒唐可笑的人拿着木棍子乱挥、妄想自己施展的是魔法——这种拙劣表演到底哪里好看了?”一个女声在他耳边轻蔑地批评道。 风邪默默地石化了一下,默默提醒道:“是你把这张碟片放进去的,BOSS。” 一边说话,他一边默默地侧目寻找雾瞳的身影。她正拿着水果叉,行云流水地把月黯刚抓起来的番茄抢到自己这边,同时嘴里还嚼着另一块番茄。 刚才说话的人不可能是她。 意识到这一点的风邪肩膀僵硬了。 像是在回应他的震惊一样,那声音轻轻笑了起来,冰镇苹果般清脆却冷冽的声线如在耳畔。 “你喜欢小瞳?眼光倒是不错。如果想和她在一起,最好不要讨厌我,否则她会很为难。诶诶,看错方向了,我不在那个地方啦。不是我故意戏弄你,只是见你看那些差劲的魔法模仿秀看得那么专心,想让你看看真正的‘魔法’而已。实际上……” 在他耳边兴高采烈说话的声音陡然停住了。 电影里的黑魔头射出了致命的魔法绿光,风邪的背脊瞬间一片凉意。 却与激烈进展的电影情节毫无关系。 少女笑声止住的一刹,他突然感受到了。 海啸一样从后方倾压而来的浩瀚存在感。 仿佛打翻在地、银雾四溢的冥想盆,仿佛漫天飞洒、不断调零又不断重生的樱瓣,仿佛足以绞碎巨轮的挪威海漩涡,仿佛太平洋上呼啸而生的烈风,仿佛地狱之门下燃烧了四十年仍未熄灭的炎火,仿佛暴风雨前夜肆恣闪耀的雷光……自然的、非自然的、足以构成生命与力量的一切,狂暴地涌过来淹没了他的头顶。一霎间太过强烈的震撼让他的每一个关节都锈在原地无法动弹,极短的刹那,大脑却已历经了星球历史绵长的洗礼。 眼角余光隐隐看到和他一样饱受冲击的月黯,连水果刀掉在了毯子上都没发现。 地毯另一边,雾瞳刚刚心满意足地放下叉子,却突然察觉有异,皱眉抬头:“怎么了,自然卷?” 风邪没有回应她,依然沉浸在那强烈的存在感中不能自拔。 ——这……到底是…… 轻轻颤动的碧绿瞳仁中,倏地掠过了一抹晦暗的灰色。熟悉的感觉又一次浮现,为他显示出那些联系着时光与命运的灰色丝线,而这一次,它们指示的方向是…… ……我被轻刀杀死的夜晚。 如同驾驭着星球的这个人,她是—— ——“黑暗”。 Feather Four 4 像是响应着他的醒悟,苹果般的嗓音脆亮响起。 这一次,不像之前悠悠回荡在耳畔,而是光明正大、振动空气的坦荡声音,明明白白来自三人身后的长沙发。 “……刚才的只是风系‘传音术’,我嘛,其实一直都在这里。” 听到这个声音,雾瞳霎时瞳孔轻缩,脱口唤道:“阿弑?” 涤荡着房间每一个角落的存在感消退了。 迎接同时转来的六道目光的,是漫不经心披着黑斗篷、双臂豪放地展开搭在沙发上的银发少女。 毫无征兆、突兀现身于此的少女。 看到三人的脸,她抬了抬下巴,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啊,大家晚上好。突然出现真的很抱歉,还是先自我介绍一下好了。” 她收回一只手挠脑袋,嘻嘻笑着,目光扫过两位男士。 “——我叫神弑。能看到我坐在这里,说明你们两个的任务已经彻底失败了。我说啊,快做个沮丧的表情让我爽一下呗。” 下完这个除了气人不可能有其他目的的命令,不速之客的双臂环到了胸前,银发顺着肩膀纤盈的线条流泻而下。 没人说话。 每个人都盯着突兀现身的她。 那依然是半透明的发丝和肩膀,却显然已比上一次桂树下被误认为女鬼的形体更具实在感。五官线条鲜明清晰,美丽得咄咄逼人,灼灼眼瞳闪烁着难以琢磨的银色,在阴影之中,深邃得近乎松墨。 银发,银眼,传音术。 毫无真实感的少女。 毫无真实感的现实。 难堪的沉默在屋内飘浮着,然后,雾瞳站了起来:“进屋之前应该先敲门,阿弑。” 神弑依然盯着风邪和月黯,耳朵却像小狗一样动了一下。 看到这个动作,雾瞳额角立即露出了隐约的青筋,下意识朝后一退,但……已经晚了。 茶几上的空果盘被撞得飞了起来。 同样飞起来的还有帅气的黑斗篷和银发,可这飞翔的动作本身却一点都不帅气——不,与其说那是“飞翔”,不如叫“撞”或者“撒欢儿地跑”更加合适。 “小……瞳……” 伴随着喜悦的叫声,黑斗篷与银发的主人“咚”一身把自己砸在了雾瞳的肩膀上,靠在她娇小的身躯上蹭个不停,像撒欢的小狗一样蹭蹭摸摸爬爬,两眼亮晶晶,连个头都瞬间矮了三分之二,嘴里还不断发出一些无意义的喜悦嚷嚷。 “小瞳小瞳小瞳瞳瞳,人家好久好久没看到你啦。” “人家本来以为要找你好久呢,但其实你一直都在找人家吗?真的吗真的吗?” “果然小瞳瞳对人家最好了~最好了~最……好了……” “……” 雾瞳被三头身神弑围着转个不停,这里扯扯那里拉拉,额角情不自禁跳了一下,又跳了一下,终于忍不住表情抽搐着缓缓道:“我说,你好歹……” “上次看到你的时候,被扶风流的混蛋打断了啦。” “把这种混蛋做成松花蛋你觉得好吗?” “不过其实鹌鹑蛋才比较符合他的实际尺寸吧你觉得呢小瞳瞳瞳……” 雾瞳认命地扶住了额头。 盘腿坐在地上的风邪忍不住低头看了自己一眼,脑内困惑地飘字—— ——鹌……鹌鹑蛋? “喂,月。”他不解地回头,“我似乎在奇怪的方面被轻视了……” 语声未落,目光却停在了好友脸上。然后,他顺着月黯的目光朝茶几方向看去,表情不由也僵住了。 明明已经过去了十几秒,那被神弑撞飞的水晶果盘竟还翻滚在半空中。 仿佛特效电影里的慢放动作,果盘慢悠悠旋转着、高高飞上半空又悠游回落,与石质桌面相撞时发出“叮”一声清脆细小的响声,停住不动。 如同经过精准计算一般停留在茶几一角,半面悬空,保持着危险的平衡。 一缕冷青色的光芒从果盘下消失了。同时,房间中掠过了一道无来由的风,挑衅般轻笑着拂过两人的脸,月黯朱红色的长发被风扬了起来。 发丝扬起时,少年半露的金瞳冷若霜雪,完全不像平日的他。 正好看到这一幕的风邪忍不住挑起了眉尖。 下一秒,红发垂落,冰霜消敛。 猫咪一样的微笑扬了起来,刚刚被拾起来的水果刀在猫咪指间轻轻一转,已然收回了锋刃。 正在雾瞳身上蹭来蹭去撒娇不停的三头身某只闻声一顿,从雾瞳肩膀后探出一个脑袋好奇地看着月黯,脸色红扑扑眼神亮晶晶,五分钟前镇压全场的气势毫无踪影。 “那个,没有从大门进来的这位客人。”月黯站在雾瞳和风邪之间,眼睛却只看着神弑一个人,“作为房子的主人,我可以斗胆请教您的姓名和身份吗?啊,抱歉,名字似乎已经说过了,那就请您说说自己的来历吧。” 他和善地说着这些话,脸上还带着周到的微笑。 但雾瞳却在他眼底看到了悄然沉定的宁静光色。 ……“杀戮之心”开启的前兆! 一瞬间,她下意识地朝右边移动挡在了神弑面前——或者说,几乎已经这么做了。可身体里不知何处的齿轮“咔嚓”一响,阻止了她的动作。 “小章鱼是在威胁我吗?”三头身神弑从雾瞳身上滑下来,跪坐在地上天真无邪地眨着眼睛,“不要这样对我撒。就算你手里没有拿刀,我也正打算说呢。我啊,是和小瞳一起长大的,算是青梅竹马吧。”说着她蹭了蹭雾瞳的腿,扭动着陶醉说,“所以我们才这么要好,羡慕也是没用的哦。” “谁要羡慕啊!”月黯愤怒了!身后,风邪却弱弱举手:“月,我有点羡慕诶。” “死开!” 怒吼完毕,猫咪的眼睛却眯了起来:“据我所知,小瞳并不是一般人,能和她青梅竹马,你该不是也有着起死回生的能力吧?” “哦呀,你连瞳瞳是不死之身都知道了?让我有点刮目相看嘞。”神弑惊讶地看着月黯,随即像美人鱼一样托腮趴在了地上,晃动着一根手指说:“但是我没有小瞳那样的能力,之所以能和她一起活到今天,是因为啊……” 微微拖长的尾音里,寒气曳泻而开。 “……我在地下沉眠了一万年。”带着让人胆寒的懒散笑意,她垂下了眼睑,“拜杀手公会所赐。” 三秒沉默。 “一万年前?”月黯咧嘴笑了,“最后一次大冰河时期耶,倒是很适合冬眠。但公会是怎么和这个故事扯上关系的?除非杀手公会的创建者是一群猛犸象。” 神弑挑起了眉毛:“你认为杀手公会的历史不足一万年?” “人类文明的历史都没有一万年。” “果然和我想的一样无知。” 微笑重新回到了猫咪脸上:“这么说你愿意指点我?” 神弑爬起来,穿过宽敞客厅,轻轻一跳滑坐在了茶几上。 “是谁告诉你人类文明只有几千年的?”她坐在玻璃茶几翘起腿,几成墨色的银瞳灼灼反光,声音回荡在摆设简洁的大客厅里,如同回响于王者的殿堂之上。 “谁告诉你人类从猿猴进化而来?谁教给你进化论?谁为你介绍人类的文明?谁为你讲述历史?谁为你书写科学?谁让你相信魔法的荒谬?谁使得你轻视自然精灵的力量?这些问题,你一个都不会回答,居然也好意思说出——”她越来越快的语声突然一滞,目光飞快地扫过自己发梢一霎间的虚化,抬起目光轻轻道:“——‘文明’这两个字。” 沉默已久的雾瞳终于皱眉:“阿弑,这并不是他们的错。” “什么嘛,小瞳你要站在我这一边站在我这一边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