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神为我弯弯腰 作者: 温凉盏 简介: 皇权更迭,京城变天,为了保住家族,站错了队的卫家一顶小轿,将姣花照水、弱柳扶风、除了矮点儿别的没毛病的嫡女卫弯弯献给了貌如恶鬼、凶神恶煞、除了屠了半个京城别的没……呃,毛病很大的杀神陈起。 起初 卫弯弯:“能不能弯下腰,你太高了,我都看不到你的脸。” 陈起瞥她一眼,把她提溜起来,扔出三丈远。 后来 陈起为她弯下了腰。 卫弯弯却蹬鼻子上脸,爬到陈起背上,骑到陈起脖子上,两手抓住男人灿若朝阳的发丝:“驾!” 陈起:…… 算了,亲老婆,不能扔。 ◆好男人甘让老婆骑大马◆ ◆杀神为我弯弯腰,不弯跳起来亲你哦◆ *简简单单小甜文 *190+恶鬼杀神VS150-小矮子美人,身高差+体型差,就是说最近很萌这种 *男主有胡人血脉,金发碧眼白肤但毁容(毁得很彻底,治不好那种) *更新方式:周一至周五不更新,周末起码更新两万字,所以周末再来看文就好啦。 内容标签: 豪门世家 情有独钟 天作之合 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190+杀神vs150-小矮子 立意:平视的交往最可贵 ​ 第1章 怕高 “我不同意!” 卫弯弯似梦似醒,耳边隐隐约约听见妇人尖利绝望的哭喊。 接着,是一个男人淡淡的声音: “蕙娘,不要胡闹。” “卫枢你混蛋!那是我们的女儿!” 妇人的声音愈发尖利绝望起来,刺地卫弯弯本就迟钝的脑袋一阵生疼,她睁开眼,透过云鹤纹妆花纱帷帐,看见帐外两个剑拔弩张的身影,一个高大,一个娇小。 那是她的爹娘。 卫弯弯手无力地撑着床,慢慢坐起来,张口叫了一声娘。 可她还在病中,这一声即便用尽力气,也实在没多大声儿。 沉浸于悲伤绝望中的妇人并没有听到女儿那细弱蚊蚋的声音。 倒是卫枢,敏锐地往床帐内看了一眼。 “醒了?” 男人撇下妻子,朝女儿走来,不过也只走了几步,在离床数米远的位置便停下,对帐内的女儿道。 卫弯弯“嗯”了下,声音依旧微弱。 按规矩,她应该起身整衣,起码不能这么坐没坐相,可她此时实在没力气,也没那心情,况且——嗯,想必她爹也不会在此时挑她这个刺儿。 程蕙娘急忙走上前,一把撩开帷帐,抱着卫弯弯哭了起来。 “我的女儿,我的女儿还病着啊!卫枢你个王八蛋!” 滚烫的泪落在卫弯弯额上,顺着脸颊流到嘴角,又咸又涩。 卫弯弯费力地抬手,抹去了嘴角的程蕙娘的泪。 可还是有源源不断的泪落下来。 好似要把卫弯弯没哭的份儿,也一块儿全哭了。 “娘。”她喊了一声。 程蕙娘哽咽着应了一声,旋即哭地更狠了。 卫弯弯有气无力:“娘,别哭了。我现在,没力气、安慰您。” 程蕙娘哭声一顿,愣愣地看着卫弯弯。 卫弯弯却没有再看程蕙娘。 她缓缓仰起头,克制着身体的不适,对着数米外那个人影,恹恹地、却也声音清晰地唤了一声“爹”。 然后道: “我接受,您的安排。” - 虽然卫弯弯松了口,但总不能送个病人过去。 卫弯弯倒也不是什么大病,前些日子变天,染了风寒而已,好好养着,不出四五日也就好了。 但卫家现在火上眉毛,哪里还能等上四五日。 这边卫弯弯一松口,外边便叫来了大夫。 大夫给卫弯弯把了脉,片刻后,写下龙飞凤舞的一剂药方,道:“熬三碗药,隔一个时辰喝一次,明日烧便能退了。” 说罢,看着那帷帐内小小似孩童的身形,到底没忍住说了一句: “若是不急,倒也不必下此重方,慢慢养着更好。” 虎狼之药好得快,可也伤身体。 这还是个小姑娘呢。 程蕙娘的泪似已哭干了,在一旁愣愣地没有答话。 卫枢对大夫笑笑,示意下人奉上丰厚诊金后,将人送了出去。 药很快熬了出来。 卫弯弯喝了满满一碗,药效很快便起来了,卫弯弯只觉得又热又困,她想睡觉,可又睡不安稳,因为每隔一个时辰就又要起来喝药。 终于,三碗药喝完,卫弯弯总算能安稳地睡过去。 睡着后,她做了一个梦。 梦里是一栋大宅,一个小娃娃出生了,从皱巴巴的红皮猴子,到白嫩嫩的莲藕娃娃,金尊玉贵,钟鸣鼎食,长辈宠爱,仆从如云,真真是叫人再羡慕不过。 一眨眼,莲藕娃娃长成小姑娘。 再一眨眼,大宅上方的天变了。 金崩玉碎,大厦倾圮。 小姑娘孤身一人,茫茫然站在废墟中央。 她想逃。 然而,无数张熟悉的面容被压在断壁残垣下,伸出带血的手,仰着带血的脸,向她求救。 “救救我们。” “救救卫家。” …… 卫弯弯睁开了眼。 时值子夜,四下寂静,只有寒虫有气无力地叫,哦不,还有幽幽的啜泣声。 她抬头,就看到床前程蕙娘通红的眼。 程蕙娘守了卫弯弯半宿。 从卫弯弯喝下第一碗药,到反反复复入睡、被叫醒、喝药、再入睡,卫弯弯折腾了多久,她也就跟着折腾了多久,一步也未离开,乃至卫弯弯都睡去了,她却仍旧没睡,只守在床边,痴痴地看着女儿的睡容。 卫弯弯幼时,喜欢双手抱着膝盖,像小猫一样弯起腰抱着自己睡觉。 由此才得了弯弯这个名儿。 后来程蕙娘听人说,这样睡对腰不好,还说卫弯弯之所以一直长不高,也是这么睡的缘故。于是便压着卫弯弯,好不容易才矫正过来。 可这会儿,她又睡成了小猫一样。 双手抱膝,腰背蜷缩,整个人蜷成了圆圆的一团。 脸蛋上还带着余热未退的殷红。 程蕙娘看着,本以为已经干涸的眼泪便又止不住地流。 直流了半宿。 所以,卫弯弯一睁眼,就看到红眼睛兔子似的亲娘。 她有点头疼。 她是真没力气安慰她了呀。 高烧几乎带走了她所有力气,而要安慰她娘,那可不是几句话就能结束的。 不过,这次,程蕙娘似乎也看出了卫弯弯的无力。 一见女儿睁开眼,她便狠狠一把抹掉脸上的泪,然后,一开口就说了句让卫弯弯震惊的话——“男人都是狗东西!” 程蕙娘恨恨说着,通红的眸子似有火要烧起来。 卫弯弯毫不怀疑,若是眼前站了个男人,她娘眼里的火怕是会把那男人给烧成灰。 包括她爹卫枢。 哦不,应该说,尤其是她爹卫枢。 “娘。”卫弯弯叫了一声。 她觉得自己用了很大的力气,但叫出声才发现,跟只病恹恹小奶猫似的,要不是夜深人静,怕是自个儿都听不到。 好在程蕙娘听到了,忙放下怨恨,看向女儿。 “娘,您别冲动。”卫弯弯慢慢说着,说完,又累地喘了口气。 唉,这病地可真不是时候。 程蕙娘见状,眼睛一红又要哭。 好歹忍住了。 总不能再让女儿拖着病躯安慰。 她忍住泪,俯身给卫弯弯掖掖被角,又像拍小娃娃似的给她轻轻拍着,给她唱小时候哄睡的歌谣,好似卫弯弯还是个几岁小娃娃似的。 卫弯弯长得矮,骨架小,看着倒的确还像个娃娃。 可卫弯弯自然知道,她早已不是了。从卫家做出决定那一刻起,她就不再有当小娃娃的资格。 程蕙娘更知道。 可人总要适当麻痹自己。 不然日子怎么过。 哄了一会儿,卫弯弯依旧没睡着。 程蕙娘的哼唱声便渐渐弱下来,及至于无。 然后突然冒出一句: “囡囡,你别觉得娘刚才的是气话。” 卫弯弯眨眨眼,看向她娘。 程蕙娘眉眼怔忡。 “男人都是狗东西、贱骨头。”她幽幽说道。 “得不到的,千方百计想得到;得到手了,又不爱惜。你不能全顺着他,又不能全逆着他,你得一直吊着他,跟拿肉骨头吊着狗似的,不能太近,也不能太远,得叫他哪怕闻了别的味儿,跑出去吃屎了,也记着你这儿还有块肉骨头没吃到。” “这样,它才会叭叭儿地再跑回来。” 程蕙娘说地认真,卫弯弯却没忍住,“噗嗤”笑了出来。 程蕙娘愣了,看着女儿: “你不信?” 卫弯弯摇头。 信,她怎么不信。 就凭她娘微末之身,却稳坐她爹这个世家长子、差一步便成了内阁首辅的男人的正妻多年,且后院无一通房侍妾,唯一一个庶子还毫无存在感整天夹着尾巴做人……这等手段,京中可是有许多夫人小姐都羡慕呢。 打小儿,卫弯弯便被羡慕的话说得耳朵起茧子,甚至还有出嫁前的小姐妹偷偷向她请教,以为她得了她娘的什么真传。 可卫弯弯懂个球啊。 卫弯弯什么都不懂。 哪怕这会儿她娘耳提面命掏心掏肺地教,她也只觉得她娘的用词有趣,于是忍不住笑了出来。 程蕙娘无奈,点了点女儿额头。 “你呀。” 程蕙娘以前不急。 毕竟女儿跟她不一样。 她女儿是世家千金,是权臣之女,只要她爹卫枢还在,等闲人家,谁敢欺负卫枢唯一的掌上明珠? 所以,孩子还小不懂,程蕙娘也不勉强她。 可今时不同往日了啊。 程蕙娘郁卒地叹了一口气。 谁能想到。 原本卫家支持的、看着最有皇帝相的魏王费拉不堪,原本无人在意,仿佛犄角旮旯蹦出来的秦王却夺了皇位。 本来想着新皇登基,卫枢迈出最后一步,就要成为最年轻的内阁首辅。 这下,却是直接连身家性命都捏在了别人手里。 还连累地她的女儿…… 想到这里,程蕙娘的眼睛又红了。 想想女儿要被送给的那杀神,程蕙娘心里又有些不安。 程蕙娘自诩看透了男人,尤其与卫枢那种狗男人相处二十年,更觉得已经看穿天下男人,可是——她接触的男人,都是出身良好的世家文官子弟,再怎么样,也不会动不动就杀人。 可卫弯弯要去伺候的那个—— 那可是半个月便屠了半个京城的杀神啊! 程蕙娘隐约听说,这次之所以魏王事败,秦王功成,便是那杀神起了大作用,若没有他,如今究竟鹿死谁手,还真不好说。 这样一个人,在秦王摇身一变成新帝后,自然也就水涨船高,手握无上权柄,杀人便如同吃饭喝水。 短短半月,京城人吓唬小孩子便从原来的“再哭老猫猴叼走你”,变成了“再哭杀神抓走你”。 这样一个屠夫。 任你有千般本领,没等使出来便头颅落地,又有什么用。 但正是如此,才更要教女。 她的女儿,还这么小啊! 程蕙娘心急如焚,只恨时光太短,说话太慢,不能把半生感想体会统统塞到女儿脑子里,只得絮絮叨叨、想起什么说什么。 “你得让他为你折腰……” “骨头再硬、再强的男人,只要还惦记着吃肉,只要还记着你的好,他就会跟狗一样朝你摇尾巴,你让他做什么就做什么,恩荣宠爱,身份地位,唾手可得……这就是咱们女人的好处……” …… 让做什么做什么? 那她娘让她爹不要把她送人,她爹怎么不听呢? 卫弯弯心里想了一下,但也就是想一下。 她才没力气反驳她娘,也根本反驳不了。 程蕙娘的声音又快又急,有些尖利,不复以往的温润柔媚,但卫弯弯将其当成催眠曲,听久了,倒也习惯了,甚而慢慢在这尖利的噪音中生出睡意。 都快睡着了,又猛然惊醒。 从枕头底下摸出一张皱巴巴的纸。 “娘,先停一停,这个,有空帮我送到清安坊。” 程蕙娘话声一停。 接过女儿手里那张皱巴巴的纸,又一想卫弯弯的话,不由愣怔,“你——” 卫弯弯竖起手指摇了摇。 “没私定终身,没私相授受,总之,八字没一撇呢。我就是,道个别。” 跟曾经看好的未来过日子合伙人道个别。 程蕙娘愣怔片刻,随即心里更苦。 以往她还看不太上清安坊那个,有心阻拦女儿与其交往,但如今看来,清安坊那个再怎么差,也比那杀神强啊! 因为这出打断,程蕙娘又伤心起来。 一边谆谆传授驯男心得,一边断断续续地抽泣。 催眠效果倒是奇佳。 这次,卫弯弯真睡过去了。 睡着前,她迷迷糊糊地想着: 其实有句话,她娘说的还挺对。 如果死不了的话,就得想个法子,让那个杀神为她折腰,哦不,弯腰。 毕竟,听说那人长得很是高大。 而小矮子卫弯弯有个不为人知的怪癖。 天不怕,地不怕,却唯独——怕高。 作者有话说: 谢谢你点进来,希望你能留下来(*^▽^*) 第2章 离家 卫枢请的大夫医术了得。 说卫弯弯第二天退烧,真就第二天退。 翌日醒来,除了还有些手软脚软,神色恹恹,便已全无大碍了。 无碍了,也就该上路了。 卫家是大族,本家旁支,里里外外,便是不算仆从,不算祖地,只在京城里的族人,加起来便有几百口人,围绕着本家聚居,占了整个南安坊,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以往钟鸣鼎食、烈火烹油的南安坊,已经沉寂许多天了。 从得知卫家押错宝那天开始。 但今日,本家大门前难得热闹了一下。 门口停着一顶镶金嵌玉宽敞奢华的八抬大轿,那是为卫弯弯准备的。初春的天气,卫弯弯裹一身雪白狐裘大氅,整张小脸都被白茸茸的狐狸毛围着,显得那张病后初愈的脸更楚楚可怜。 晨起时,程蕙娘为卫弯弯描了眉,画了唇。 此时眉黛唇朱,虽然神色还有些恹恹,但到底少了许多孩子气,多了份少女风致。 卫弯弯的亲人们都来送行。 爹娘,祖父母,叔伯婶娘,这些是知道她此行真正目的地的。 还有不明就里的堂兄弟姐妹们以及庶弟卫镝。 “姐姐,佛寺清苦,多、多保重,祖母吉人天相,定会早日康复,您、您也能……早日归来。” 卫镝缩头缩脑、结结巴巴地说了这么一句。 对外,卫家给出的说法是送卫弯弯去寺庙给生病的祖母祈福。 不然,送嫡女以讨好权臣,哪怕事儿过了,卫家保住了,世家的脸面也彻底没了。 ——所以说世家做事儿就是拧巴。 不要脸都不能痛痛快快的。 卫弯弯一一拜别亲长。 “病着”的祖母脸色发白,低着头,听到卫弯弯告别的声音,一抬头,昏花的老眼里全是泪,倒是很符合需要孙女为其祈福的慈爱老太君形象。 祖父沉声道:“委屈你了。” 卫弯弯福身:“为了祖母,不委屈。” 旁边的祖母听到这话,感动更甚,甚至哭地瘫软了身子,忙被人搀着劝着,扶回院子修养去了。 而程蕙娘,则不等卫弯弯开口,便哭成了泪人。 还用力捶打身旁的丈夫,一边捶打,一边咬着牙小声骂: “卫枢,你个卖女求生的懦夫!” 卫枢任程蕙娘捶打发泄,不仅不发火,还拍着她的背,轻声安慰。 程蕙娘哭累了打累了,又抱着卫弯弯哭了一场,叮嘱她千万记住自己昨晚说的话,才终于轮到卫枢。 卫枢却并未多嘱咐什么,父女俩一向不够亲近。 他只对卫弯弯说了一句: “莫急,用不了太久,你就能回来。” 这话说的有些笃定。 更重要的是,这话是从卫枢口中说出。 程蕙娘陡然止住哭声,看向卫枢,眼里放出了光,她紧张又希冀地抓住丈夫的手臂,眼巴巴想要个解释。 卫枢却没多解释什么,只淡笑着轻轻拍拍她的手。 卫弯弯也笑笑,却没怎么把这句话放在心上。 回来。 也得有命才回得来啊。 卫弯弯上了轿。 “小六子,待会儿仔细些,走慢些,山路颠簸,别颠着小小姐,小小姐病还没好全乎呢!” 放下轿帘前,门房的王老头操着一口破锣嗓子,跟抬轿的孙子王小六如此嘱咐道。 见卫弯弯朝他看过来,便咧开了快没牙的嘴冲她笑,“小姐莫急,六子若抬不好,就揍他!” “嗯!”卫弯弯笑眯眯地点头应声。 自然不会说,她压根不用去劳什子寺庙,自然也不用受山路颠簸之苦——虽然她宁愿受这个苦。 她看着王老头苍老的脸,再看看因为得了爷爷敲打,满脸讪笑的六子,须臾间,他们的脸便变了,变成昨夜梦里那些脸。 大厦倾覆,焉有完卵。 卫弯弯放下了轿帘。 轿子起时,外面又响起呜咽啜泣声。 似乎是程蕙娘。 卫弯弯却再没回头看一眼。 - 小轿从卫府启程,穿街过巷。 从一条无人的小巷穿过,再出来时,卫弯弯乘坐的八抬大轿便变成了一顶朴素的蓝呢小轿。 轿里还多了个人。 一位三十来岁,风姿楚楚的美妇。 人是换轿时,卫家一个颇得脸面、卫弯弯也见过的管事塞进来的,说是她爹卫枢找的人。 却没介绍来人身份。 上了轿,美妇一开口,卫弯弯才知道。 怪不得管事不介绍。 原是位风月录事。 “唤我眉娘就好。” 眉娘年轻时是行首,所谓五陵少年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的风流人儿,年纪大些,便卸了脂粉,收了艳帜,低眉做人,只偶尔出入青楼教坊,教教新粉头儿。 如今,却被卫枢请来教卫弯弯。 程蕙娘上兵伐谋,教卫弯弯不费一兵一卒,靠手段让男人为其折腰。 而这位风月录事,便教她防御反攻,真到兵临床上了,怎么应对,才能不受罪受伤,甚至伺机反攻。 一个教攻心,一个教攻身。 她爹娘,可真是体贴又周到呀。 卫弯弯想着想着,便忍不住又笑了。 惹得眉娘话声微顿,看了她一眼。 眉娘正在讲,若被迫承欢,怎么才能让自己最不受罪,甚至得些趣味,涉及到具体操作,用词描述难免直白地叫人羞窘又悚然。 怎么听都不像好笑的。 尤其对一个才十五岁,刚刚及笄的千金小姐来说。 不过眉娘也只微顿了下,随即便敛眉,若无其事接着讲。 讲完理论,还要眼见为实,模拟实操。 眉娘拿出一个黄铜描金妆匣。 置于膝上,打开,露出的不是脂粉梳篦,而是许多奇形怪状的器物和瓶瓶罐罐。 瓶瓶罐罐上贴着字,定坤丹、龟龄集、yao草詹实、玉人秉烛、武陵缘溪行、三十六宫春……一大堆卫弯弯觉着自个儿明白了,却又想着,恐怕不是自己明白的那个意思的东西。 不过,看到那些器物,卫弯弯便一下就明白了。 器物上虽没贴名字,但好在长相直白。 卫弯弯没吃过猪肉,也没见过猪跑,但好歹见过穿开裆裤的小猪崽儿。 于是,一下就认出了那几支最引人注目的角先生。 还有一堆奇形怪状她不认识的小玩意儿。 眉娘一一给卫弯弯说了名字用途。 什么勉子铃、悬玉环、相思套云云。 这些东西,有助兴的,有媚人的,但更多却是单只取悦男子,折磨女子的,听着便比那些瓶瓶罐罐更叫人羞窘,也更骇人。 “不定用得上,但多知道些,真若遇事,好歹有准备。”眉娘似安慰般说了这么一句。 卫弯弯点头,仔细听完,就好奇地摸来摸去。 这些东西,对她来说可太新奇了。 于是她手心里搓搓勉子铃,手指头戳戳相思套,又蠢蠢欲动摸那栩栩如生的角先生…… 就……没心没肺,没羞没臊的。 惹得眉娘原本淡漠的眉眼都跳动着,瞅了她好几眼。 才十五岁的小姑娘。 瓜子脸,杏核眼,皮肤雪白似牛乳,身子娇弱如蒲柳,因年纪小,脸颊还带着婴儿肥,一嗔一笑都娇憨可人。 不算勾人,但很讨喜。 男人就算不好这一口,多半也不会讨厌。 就是太矮…… 坐着都比眉娘矮一头。 矮不隆冬,骨架又细,小娃娃似的。 还这么一副不知该说无知无畏还是天真烂漫的性子。 也不知随了谁。 她爹当年可是闻名京师的卫郎,身姿容貌心眼都是一等一的,她娘虽外貌娇小柔弱,可心却一点儿也不娇小软弱。 “你跟你爹娘都不像。”最后,眉娘冷不丁冒出这么一句。 “您认识我爹娘?”正摸着角先生的卫弯弯立刻抬头问。 眉娘却没回她。 因为,她们此行的目的地,到了。 第3章 不见 卫弯弯掀开车帘往外望,帘外是一座雄伟壮观堪比皇宫的府邸。 浮沤铜钉,朱红高门,院墙从门两侧延伸开来,一眼望不到尽头,竟似占了整个坊区似的。 这里是曾经的魏王府。 不过,魏王早没啦,听说是两个月前就被人砍了脑袋,而砍他脑袋的人,就是如今这座府邸的新主人。 殿前都指挥使陈起。 也就是她要去伺候讨好的那位“杀神”。 卫弯弯还在看,眉娘已先下车与门前护卫交涉。 然而却遇到了意料之外的阻挠。 “吾等听从大人命令,只知卫家要将嫡女送来,并无其他闲杂人等,这位夫人,请回。” 护卫不许眉娘随同进府。 本来,那些伺候卫弯弯的丫鬟婆子便已随着空轿子去了山上掩人耳目,眉娘便是如今卫弯弯如今的倚靠。 但却连眉娘也带不进去。 任眉娘磨破了嘴皮子也无用。 卫弯弯听了一会儿,便下了车。 她一下车,门前的人便都望过来。 十来岁的小姑娘,个头小小,骨头细细,还不到门前护卫们胸口高,外披雪白狐裘大氅,里头是一身茜色衫裙,深红至紫,是日暮时被夕阳染红的天空的颜色。 红白相映,便显得她益发地白。 她慢慢地走来,巴掌大的脸上双眼清凌凌好似山泉水,纯稚清澈。 像是刚从哪里的赏花宴走出的娇娇。 与这凶神恶煞、威严肃穆的都指挥使府是如此格格不入。 “眉娘,你回去吧。”卫弯弯对眉娘说。 “可是——”眉娘拧着眉。 卫弯弯摇摇头,紧了紧身上大氅,已经抬脚往门内迈去。 “等等!” 眉娘见事已至此,只得跺跺脚,又快速跑回轿子里。 拿了那个妆匣,塞到卫弯弯怀里。 “我住在清水街香粉铺,有事找我!” 说是这样说,但一进这门,何时能再出来,谁知道? 但卫弯弯没有说什么,她乖乖点头,抱着妆匣,走进这座不知深几许的深宅。 往后,真就只有她一个人了啊。 - 日暮时分,天边烧成茜草色,殿前都指挥使府门前的大道上响起整齐有力的马蹄声。 一队黑甲骑士穿街而行,如无声涌动的黑色长河,所过之处,人声阑寂,除了马蹄声再无杂音,为首的骑士腰佩横刀,全身着甲,甚至连面部都戴着遮盖全脸的面甲,一眼望去,看不到分毫面容,只看得出身形十分高大,即便坐在马鞍上,也比其他骑士高出许多。 有孩童好奇地向他看去,小声问母亲那人是谁,好威风——话未问完,便被母亲惊恐地捂住了嘴。 黑色河流不为所动,继续前行。 直至殿前都指挥使府。 陈起翻身下马。 守门护卫忙禀报:“大人,卫家送人来了,说是卫枢之女,如今就安置在荷风苑。” 陈起还未说话,身后跟着的下属中,偏将宣明已经惊讶出声:“我靠,还真送来了?这卫枢不就一个闺女,也舍得?是亲生的吗?” 说罢,胳膊戳戳陈起,“要不咱一块儿去看看?这个卫小姐我听人说起过,是个美人呢!” 陈起面甲后的眼冷冷地扫了宣明一眼。 “不去。” “你也不许去。” - 如护卫头领所言,卫弯弯被安置在了荷风苑。 穿过昔日雕梁画栋,如今却因为人去楼空,显得有些荒寂的众多庭院,最终到了宅邸后方、距离大门十分远的一座小院。 小院其实不小,中庭有一个池塘,池塘里种满荷花,围绕着池塘,林林总总分布着许多房屋,只不过,如今这些房屋都是空着的。 院门上写着荷风苑。 “此处原是前魏王姬妾居所。”带卫弯弯前来,自称姓孙的管事对卫弯弯道。 孙管事是卫弯弯见到的唯一一个仆役模样的人,至于府中其他人……卫弯弯一路走来,只看到披坚执锐的护卫,一个个看着都像是刚从沙场下来,至于什么丫鬟小厮仆妇,愣是一个也没见到。 那个人,好像不需要人伺候。 所以门卫不让她带人进来,似乎也不是故意为难她? 这么一想,卫弯弯便笑起来,觉得总算有点安慰。 孙管事不由看了她一眼。 - 卫弯弯便在荷风苑住了下来。 她以为自己很快会见到那个人。 毕竟卫家又不是偷摸送人来的,送她来之前,卫家打了招呼,所以,那人是自个儿点头,自然也知道她来了的。 所以,卫弯弯在心中预演了上百种接下来可能经受的遭遇: 言语羞辱啦,严刑拷打啦——虽然她也不知道对方拷打她有什么用,床笫折磨啦…… 每设想一种遭遇,卫弯弯便握着拳头给自己打气:不怕,不怕,卫弯弯不怕。 谎话说了一千遍就会变成真话,不怕说多了,卫弯弯便觉得自个儿真不怕了,哪怕那人明日就要砍自己脑袋,为其手下无数死鬼中再添一个小小的孤魂野鬼,她觉得自个儿也能慷慨赴死,引刀成一快。 然而—— 第一天,卫弯弯没能见到他。 程蕙娘为她精心描画的妆容、搭配的衣物以及卫家侍女巧手梳的发髻,都没派上用场。 第二天,卫弯弯依旧没见到他。 卫弯弯自己照猫画虎画的蹩脚妆容、蹩脚发髻以及搭配地勉强像样的衣物,仍旧没派上用场。 第三天,卫弯弯还是没能见到他。 经过前一天的锻炼,自觉梳妆技术有长进的卫弯弯再接再厉,又倒腾出的妆容发髻衣物搭配……又又又没派上用场。 第四天第五天…… 卫弯弯一直没能见到人。 嗯,不过,后面就没有什么浪费了。 因为卫弯弯已经不折腾了,眉不描了,唇不画了,发髻反正也梳不好,便直接两根发带一绑,不披头散发就行,衣裳更是怎么穿着舒服怎么来。 她觉得她可能被忘掉了,不管等多久,都不会有人来见她。 因为别说那人,她甚至见不到除了孙管事外的任何人。 其实也没什么不好。 身边没有一个人,想做什么都没人管,这感觉对卫弯弯来说很新奇。若不是还有任务压在身,卫弯弯甚至觉得这样的日子其实还不错。 就是有点无聊。 她还维持着早睡早起的好习惯,每日天蒙蒙亮便起,以前在卫家,她会读书,会弹琴,会下棋,总之总不缺事儿干。 可如今,这荷风苑空荡荡的,没有书,没有琴,没有棋,更没有看她读书,听她弹琴,陪她下棋的人。 卫弯弯无聊地把她娘和眉娘教的东西都复习了一遍,温故而知新,自觉已成驯男加那啥大师。 复习完了,卫弯弯就又无事可做。 不过很快,她又给自己找到活儿干。 数蚂蚁窝。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荒废日久,这个荷风苑,长了好多好多蚂蚁窝。 三天时间,就让卫弯弯弄清了,荷风苑共有一百七十八个蚂蚁窝,其中还有一个颇为壮观、高达半米的,卫弯弯怀疑给它足够时间的话,它能长得比自己还高。 这就有点不能忍了。 卫弯弯蠢蠢欲动,想要在区区蚂蚁窝竟敢高过自己之前,给它来点小破坏。 然后在不小心被窝里一只蚂蚁咬到手指然后手指肿成胡萝卜足足两天后,偃旗息鼓。 数完了蚂蚁,还不能祸害蚂蚁,卫弯弯很伤心。 更伤心的是,那么多天了,她没有听到外面的任何消息。 只有一日三餐时能见到孙管事,除此之外,就连护卫也离荷风苑远远的,周围压根没有什么守卫力量,害得卫弯弯就算想跟人拉关系套近乎,也鞭长莫及。 像是笃定了她不会跑也跑不了似的,颇看不起人。 不过…… 看不起就看不起吧,想想那些护卫人高马大的样子,卫弯弯怂怂地想。 她永远害怕,哦不,是讨厌!长得高的人! 像孙管事就很好。 孙管事个头不高,眼睛不大,一笑起来几乎就像没了眼睛,卫弯弯虽然觉得他眼神经常阴恻恻、好像不怀好意似的看着她,但鉴于孙管事是她能见到的唯一一个活人,而且还难得是个跟她一样的矮子,便还是不吝惜对他的笑容。 卫弯弯笑起来时很甜。 这话不是卫弯弯自吹的,是她爹卫枢说的。 她爹可从来不是什么慈父女儿奴,能让卫枢说出这话,可见卫弯弯笑的是真甜。 笑起来甜甜的卫弯弯笑着求人的时候,几乎无人可以抵挡,只不过以前,卫大小姐有自己的骨气,怎么会为区区小事求人呢?甭说外人,就是对着自己爹娘,她也惯喜欢板着一张小脸——然后还因此被称过一句稳重端庄。 然而,俱往矣啊。 如今的卫大小姐:骨气是什么?能吃吗? 见不到外人的情况下,孙管事便掌控了卫弯弯的一切。 她能吃什么,喝什么,知道什么,全都取决于孙管事。 在荷风苑待了十来天,沉迷数蚂蚁窝的卫弯弯一抬头,终于发现,自己的伙食,似乎越来越差了。 从开始的不说金脍玉炙吧,起码也有鱼有肉。 到渐渐的,没了鱼,没了肉,渐渐连青菜也变少,再然后佐餐的只剩咸菜,最后,竟连咸菜也没有了,只剩一碗疑似过了夜的发黄的米饭! 卫弯弯再傻也发现了不对。 看着孙管事不高的个头,卫弯弯意识到了人心的险恶。 矮子怎么能欺负矮子呢? 卫弯弯一边悲愤人心不古,一边不得不对孙管事低下了高高,哦,矮矮的头颅。 反正只是说说好话笑一笑,又掉不了一块肉。 卫弯弯无师自通了拍马屁技能。 马屁效果十分之好,起码孙管事很受用,拍过马屁的第二天,卫弯弯的伙食就变成了了新鲜的白米饭和一碟小咸菜。 卫弯弯再接再厉! 于是青菜回来了,肉回来了,鱼也回来了! 甚至偶尔还有如蜂蜜这般她以前当零嘴如今却要耗费好多句马屁和几乎笑僵的脸才能换来的稀罕物。 抱着蜂蜜罐子,卫弯弯小小哀叹了下自己一去不回的骨气。 她还想着让杀神为她折腰呢。 结果,为了一口吃的,自己却先对杀神手下,区区一个小管事折了腰! 呜呼! 但蜂蜜真甜。 卫弯弯拿着蜂蜜罐子幸福地舔舔。 如果孙管事能再告诉她点外面的情况,就更幸福了。 可惜不能。 卫弯弯逐渐意识到,马屁的作用是有极限的。 马屁可以让孙管事给她好吃好喝,却换不来真正对她处境有改善的消息,比如如今外面怎样,卫家怎样,这座宅邸的主人对她态度又如何,孙管事一概不提。 卫弯弯好像个聋子瞎子,或者那些蚂蚁窝里的蚂蚁,一辈子只在一个还不到她高的蚂蚁窝附近打转,看不到外面的世界。 这难道是种新型刑罚吗? 这就是种新型刑罚吧! 她预想了自己可能遭受的上百种遭遇,竟然唯独没想过这种,大意了。 所以现在要再对自己说什么才能提振自己的士气? 卫弯弯苦思冥想。 然而,还没等她想到,就发现,当她以为情况已经够糟时,它却还可以更糟。 作者有话说: 今天开始真的真的就正常更新啦,用我的存稿保证!(没错,我终于也有存稿了!) 以及明天更新之前留言都有红包,感谢等待么么哒。 第4章 无聊 “第一眼见你,我便知道你是个识趣的。所以,希望今天,你也能识趣。” 孙管事笑眯眯地对卫弯弯道。 边笑着,那几乎眯成一条缝的眼睛,边丝毫不避讳地在卫弯弯全身上下打量。 看得卫弯弯特别不舒服,好像全身被蚂蚁爬。 如果是以前天真单蠢的卫家大小姐卫弯弯,可能还会不懂这眼神的意思。 但经过她娘和眉娘的双重教导后,卫弯弯瞬间懂了。 现在,孙管事就是她娘口中的狗东西,眉娘口中的急色鬼,而她,则是被狗东西急色鬼盯上的一块香气四溢的肉骨头。 想想也不太奇怪。 她已经进来这个府邸将近一月,然而,期间除了孙管事,她见不到任何外人,起初孙管事对她还是有表面的恭敬的,但很快,他开始对她的饭食下手,肆无忌惮地用饭食隐隐逼迫她,逼她屈服,这一切,无人知晓,更无人管。 这座宅邸的主人根本不在乎她。 她没有任何依靠。 而她自身—— 人家都把她看成肉骨头了,你见谁家肉骨头会咬人的? 这样香喷喷没有丝毫反抗能力的肉骨头,不啃上一口,对得起自个儿吗? 于是卫弯弯屈服,于是孙管事得寸进尺。 于是孙管事图穷匕见。 “你好好想一想,我不想弄地太难看,尤其若是伤了你,我可是会心疼的,你也不想自个儿那么漂亮的小脸和身子多点少点什么吧?“孙管事又笑眯眯说道,矮矮的个头看上去一点不可怕,然而说出的话,却是明晃晃的威胁。 卫弯弯也知道,他真的能做到。 就算不高,就算她这样的矮子也能平视他,但这是个货真价实的男人,男人,天生比女人力气大,同等身体条件下,女人就是打不过男人,更何况,她还没孙管事高,她还是个自小娇生惯养的。 她打不过他。 卫弯弯的身体抑制不住地颤抖。 孙管事的眼睛便笑地更眯了,笑地畅快地甚至肩膀都抖起来,一边朝她走来,要拉扯她衣裳,一边笑地眼泪都出来。 一眼上心,筹谋许久,终于要得手,让他怎么不得意? 孙管事得意极了。 或许也正是因为太得意。 他没有立刻察觉卫弯弯的动作。 “啪!” 重重的、瓷器与人骨碰撞后碎裂的声音,在孙管事额头上炸开。 孙管事懵懵地摸了把额头。 摸到一把红的黄的液体。 红的自然是血,而黄的则是——蜂蜜。 ——卫弯弯拍尽了马屁笑僵了脸才换来的那罐蜂蜜。 卫弯弯很有几分地主老财的吝啬风范,对这罐得之不易的蜂蜜很是爱惜,只浅浅舔过几次罐边,所以至今还剩满满一罐,就这么砸在了孙管事头上,然后洒了他一身。 瓷罐砸人自然很疼,孙管事额头立刻流出血来,混着蜂蜜红红黄黄的很是吓人。 但孙管事没有死,甚至没有晕。 “贱人!” “敬酒不吃吃罚酒是吧?” 他嘴里骂着,像只暴怒的疯狗般向着卫弯弯冲来。 卫弯弯当然不会乖乖站着让他打,她拔腿就跑! 跑出房门,跑进院子,最后—— 跑向那只半米高的蚂蚁窝! 这会儿,卫弯弯一点也不嫌弃蚂蚁窝高了,她甚至想它再高一点,更高一点,因为这样,里面才能有更多蚂蚁,因为她隐约记得,蚂蚁嗜甜。 终于跑到了蚂蚁窝。 卫弯弯稍稍停顿,一把扯掉头上的发带,弯腰将裤脚扎紧。 然后,一脚踹倒蚂蚁窝! 半人高的蚂蚁窝果然不负卫弯弯厚望,巢穴一倒,数不清的黑褐色的小虫子便如洪流般爬出。 尽管扎紧了裤腿,卫弯弯还是被蜂拥而出的蚂蚁隔着布料咬了好几口。刺痛几乎是瞬间便从腿脚传达到脑袋,痛地她差点跌倒。 可她身体弯了弯,没有倒,甚至连一声痛呼都没有发出。 而是站直了身体,继续奋力向前跑! 孙管事骂骂咧咧的怒吼清晰地在身后响起,脚踝上还有几只蚂蚁死咬着不放。 卫弯弯用力跑,不停步,不回头。 几乎是顷刻,身后的咒骂陡然变成了惊天动地的惨叫。 腿脚很痛,可卫弯弯眉梢眼角却露出笑来。 成功了。 谁能想到,肉骨头也会跳起来咬人! 卫弯弯风一样往前跑。 只要跑出荷风苑,遇到人,她就得救了! 不管怎么说,她是被送给陈起的,不论陈起喜不喜欢她,只要不是明白说了要赏给孙管事了,那么她就还是陈起的人,孙管事私自动了就是僭越。而从孙管事试探许久才动手的举动来看,陈起虽然不管卫弯弯,却显然也没将卫弯弯扔给个下人糟蹋。 所以卫弯弯有底气。 所以哪怕脚腕已经开始麻痒发疼,她还是用力跑,拼命跑! 终于,跑出了荷风苑。 荷风苑外,是一重又一重庭园楼台。 空空荡荡的庭园楼台。 当初被带到荷风苑时,卫弯弯便发现了,这座前魏王府邸占地广阔,但换了主人后,似乎因为少了许多大大小小的主子,因而空荡地厉害,不止她住的荷风苑没人,许多院子也空着没人,不仅没主子,连寻常的仆役都不见,只有一群群巡逻守卫的兵卒。 但这么大堪比宫殿的宅子,守卫自然是有重点的。 除了外围,重点守卫巡逻的,就只有宅邸主人,也就是陈起起居活动的地方,其他地方则就很敷衍。 就比如卫弯弯在的荷风苑。 若将这里比作皇宫,荷风苑毫无疑问就是个冷宫。 连巡逻护卫都隔许久才来一次。 所以,好不容易跑出院子,卫弯弯举目四望,竟然没看见一个人。 她心急如焚。 正打算无头苍蝇一般随便选个方向跑时,忽然,就看到了人。 正对着荷风苑院门处的,是一片竹林。 竹林里有凉亭,凉亭里有人。 那人原本一动不动地坐着,几乎与幽深的竹林融为一体,因此第一眼卫弯弯便没看到,但是突然,那人站了起来。 于是卫弯弯一下就看到了。 不仅因为那人站了起来,更因为,那人好高! 即便只是这么远远看着,也让卫弯弯忍不住小腿抽筋似地高! 卫弯弯差点就想掉头另寻他路。 但身后孙管事的声音越来越近。 算了,生命诚可贵,怕高算个屁! 卫弯弯埋头往前冲。 “救命!” 跑得近一些后,卫弯弯便赶紧喊了救命。同时,她也看清了那人的模样。 ——说看清模样也不太准确,更准确地说,是看清了装扮。 他腰间佩刀,全身着甲,连脸上都蒙着面甲,以致卫弯弯完全看不到他长相,不过长相不重要,重要的是,他那一身盔甲,看着很昂贵精致,比普通巡逻护卫身上穿的要好许多。 于是卫弯弯猜,他起码得是个小头领。 小头领好啊,小头领才管得了孙管事。 就是这小头领,个子也太高了。 越到跟前,那卫弯弯小腿肚就越抖。 但不管了! 卫弯弯牙一咬,眼一闭,拖着快要断掉的脚,用尽最后的力气,冲到“小头领”身前! 但是,卫弯弯显然高估了自己对于如此高度的承受力。 真正冲到跟前后,卫弯弯胸口发紧,眼前发黑,本来还想再喊一声救命,此时却根本连口都张不开。 直面巨人的恐惧,再加上脚腕的疼痛和疲累,彻底击垮了卫弯弯。 眼前的世界天旋地转。 卫弯弯晕了过去。 不过,晕倒之前,卫弯弯做了最后一件事。 ——她抱住了那人的大腿。 第5章 逃跑 醒来时月华满天。 清冷冷的月光透着竹叶照下,在石板铺成的地面上团成一块块光斑,月光中有萤火虫在跳舞,还有纺织娘长长短短的叫,远远地飘来不知什么花的香,芬芳馥郁,像催人入睡的梦。 卫弯弯也以为自己在做梦,她都好久没做过这么美的梦了。 自从卫家出事以后。 她阖上眼,想要延续这个梦,却忽然发现,自己双手好像抱着什么东西。 卫弯弯顺着双手往上看。 首先入目的,是黑色布料包裹下的一双长腿,目光顺着长腿一直往上,便是一块块山字形甲片组成的裙甲,从大腿处的裙甲至肩臂的披膊,俱都泛着冷硬的玄色流光。 披膊再往上,则是包裹地严严实实的面甲和兜鍪。 月光下,那面甲朝向着她,泛着月亮的冷辉和金属本身的光,清冷锃亮,冰寒迫人。 卫弯弯大脑迟钝,想了好一会儿。 昏倒前的记忆零零碎碎地开始复苏。 竹林、凉亭、盔甲人、逃跑的她、孙管事…… 卫弯弯突然抬头。 像只出洞的仓鼠一样紧张地四处张望。 依旧是竹林,凉亭,盔甲人,趴在地上的她,但是……没有孙管事。 没有孙管事! 卫弯弯顿时大大喘了一口气。 真真切切的喜悦从心底涌发,蔓延至全身,披头散发满脸灰尘狼狈的脸上,也放出熠熠的光彩般,她看向眼前全副盔甲的人,眼里满是喜悦和感激。 “你是谁?” “是你救了我吗?” “孙管事,就是那个追我的人,他在哪里?” …… 卫弯弯一连问了好几句,劫后余生的惊喜和后怕让她急于倾诉和确认。 然而—— “……” 不管她问什么,眼前一身盔甲的人一概不回应。 ……难不成是哑巴? 因为戴着面甲,卫弯弯也无从分辩他的神情,只看到眼睛位置两个黑黢黢、多少有点儿渗人的洞,安静地,沉默地,对着她。 卫弯弯:“……” “你是……” 卫弯弯想问他是不是哑巴,但话还没出口就觉得,这样问好像很不礼貌,因此声音便犹豫了下,想着有什么更委婉的说辞。 不过,很快,她就不用纠结了。 “松手。” 一个声音从她头顶传来,冷冷的,像天上的月亮。 卫弯弯:“……?” “松手。” 冷冷的声音再一次响起。 这一次,卫弯弯听得无比清晰。 原来不是哑巴啊。 卫弯弯呆呆地想着,然后又呆呆地松开了手。 她的手还抱着对方的大腿。 而她一松手,才发现,因为长久保持一个姿势,她的手臂已经麻了。 伴随着手臂的麻痒,全身的痛感也随之逐一复苏,于是,卫弯弯后知后觉地发现—— 疼。 好疼。 全身都疼。 尤其是腿脚。 她忍着疼低头,便看见自己腿脚已经肿地像十二月的萝卜,胀裂了紫皮的那种。而两只破皮紫萝卜的中间,还仿佛小姑娘的裙子一般,用两根粉粉的丝带收了腰。只不过,收腰的裙子能显得小姑娘腰肢纤娜,收腰的破皮胖萝卜,却只显惊悚。 毕竟胖萝卜不是真萝卜,而是她的腿。 那被她用来扎紧裤脚以免蚂蚁咬的发带,此时已经深深勒进肉里,勒出紫黑色的血。 稍稍一动,便是剜心的痛。 卫弯弯愣了,木愣愣地抬头,看了看天。 天上挂着白糖糕似的月亮。 已是午夜时分。 她不是只晕了一下下,而是晕了半天,从下午晕到大晚上。 所以,这从下午到夜晚,半天时间,她就一直躺在这儿没有被挪动,腿脚处被蚂蚁咬的伤也完全没处理,就好像她是自个儿孤零零晕倒在了这里一样。 可问题就是,她明明晕倒前抱住了一个人啊。 卫弯弯抬眼。 眼前那被她晕倒前抱住大腿,刚刚又松开的人,正在徐徐起身。 徐徐站立的高大身形,在月光下,如同一座隆起的山峰,被月光照耀着投下一个更加巨大的暗影,挡住月光,将还倒在地上的卫弯弯的身影完全笼罩。 卫弯弯又感觉到了胸口的憋闷和恐惧。 除了对他高度的恐惧之外,还另有一丝丝的茫然、愤怒,还有不解。 为什么,为什么明明看到了她,明明任由她抱着他的腿,却没有对她做出任何施救,而是……就这么任由她躺着,躺了大半天? 真要狠心地话,踢开她不就好了? 不踢开她,却又对她不管不问,他的脑子……到底怎么想的? 卫弯弯不理解。 但不理解也没有办法。 因为,下一刻,笼罩她的暗影便倏然消失。 全身盔甲的男人迈开步。 金属盔甲在走动时发出钉钉碰碰的声音,随着这声音,男人一步便迈出去好远,几步之后,身影便已融入竹林。 他走了。 在她醒来后,在让她松手后,就干脆利落,毫不留恋地,走了。 …… 走掉也很正常。 毕竟人家甚至都不认识她,又不是她的谁,能等到她醒来,让她昏倒的这段时间免受其他侵害,似乎已经仁至义尽了,不是吗? 她怪他没有给她处理伤口,没有对她嘘寒问暖,本就没有道理。 …… 风清月白,萤火点点,促织声声,竹林阵阵,林中已经完全不见那人踪竹影。 就好像一场梦。 - 半个时辰后。 卫弯弯又回到了荷风苑。 没人催她,没人撵她,当然,也没人陪她,从凉亭到荷风苑的一路上,她摸着黑,吹着风,拖着肿胀的腿,忍着钻心的痛,慢腾腾地走,没有再遇到一个人。 正如她被孙管事追着跑出来时一样。 这里自始至终都是不被看重的,连些护卫都懒得放,因为这座宅邸的主人,压根就没有记得过她。 其实卫弯弯心里想了想。 她可不可以趁此机会逃跑呢? 反正没人管她,没人需要她,爹娘的期望、拯救卫家的重任她是完不成了,那么,她还留在这里做什么呢? 可是—— 离开后,她又能去哪里呢? 回卫家? 她摇摇头。 她以什么身份回去呢?卫家大小姐,此时可还应该在佛寺里为祖母祈福呢。 去清安坊? 她又摇摇头。 算了算了,她现在这情况,不能给人带来任何益处,反而是个大麻烦,还是别害人家了。 …… 想来想去,卫弯弯都不知道,自己能去哪儿。 天下那么大,却好像没有她的可去之处。 那就还是回荷风苑吧,起码荷风苑可以让她好好休息一下。 她现在好痛,好累。 虽然才刚刚醒来,她却已经又想睡觉了。 当然,不再是在凉亭边冷冰冰的地上,而是起码在正经的床榻上,长长地、美美地睡一觉,最好一觉醒来,阳光明媚,鸟语花香,病痛全消,无忧无恙。 就算睁开眼看不到人,就算再度回到她一个人,只能无聊地数蚂蚁窝的地步也无所谓。 所以她走啊走。 就是走得太慢了。 本来不到一刻钟的路程,却硬生生被她走了半个时辰,连天边的月儿都好似比她快,往西边赶了好几颗星。 好在,最后终于还是走到了。 进院,推门,躺到虽然不如她在卫家的床宽敞舒适,却比地上温暖无数倍,这些天来也已经熟悉的小床上。 卫弯弯终于闭上眼睛,蜷着身子,双手抱膝,睡着了。 第6章 松手 月儿高挂,殿前都指挥使府护卫的门房忽然被拍响,正守着门的门前护卫头领史大柱,突然收到了一道命令。 今天起,他不用守大门了。 他被调到了荷风苑。 ——荷风苑? 史大柱脑袋转了好几转,才想起这是个什么地方。 史大柱不承认自己脑子不好记性差。毕竟,距离卫家将女儿送给陈起大人那事儿,都快一个月了,而这一个月,什么都没有改变。 府上只有他们这些大老粗,守门的守门,巡逻的巡逻,打退了几波连大人油皮都没蹭到的废物刺客,厨房火头军烧的饭还是那么难吃,不当值时从外面买烧酒卤肉开荤,店家一听送到殿前都指挥使府上,脸色依旧像死了爹娘似的难看…… 当然,这是他的日子,卫家女儿又不是送给他的,影响不了他也是应该,但史大柱瞅着,他们大人,也分明没受一点儿影响。 白天出门杀人抄家,晚上回府闷头睡觉。 一点不带耽搁的。 至于那什么荷风苑的美人,史大柱可从没听说大人有提起乃至去看过。 他们大人就不是那种会为美色所迷的人。 想用美人计诱惑他们大人的,不是呆瓜,就是蠢蛋。 所以,呆瓜蠢蛋送来的那个小姑娘,乃至小姑娘待的荷风苑,老早就被史大柱抛到了脑后。 直到此时。 “现在就去。哦,还有,叫个大夫,那小丫头受了伤。” 下达命令给史大柱的人如此说道。 史大柱不敢不听。 因为说话的人是宣明宣统领,陈起的心腹偏将,这大半夜的,宣统领来传这话,当然不可能是他自个儿心血来潮怜香惜玉,而是,这是大人亲自下的命令。 虽然肚子里藏了一堆问号,但当兵的嘛,最重要的就是听话。 史大柱麻溜儿地去了荷风苑。 顺路还把府上常驻的军医石大夫从被窝里揪了出来。 石大夫气得胡子乱跳,走一路数落史大柱一路,唾沫星子喷了他满脸。 史大柱死猪不怕开水烫,任这小老头跳脚。 俩人就这么闹腾腾地到了荷风苑。 - 石大夫进了屋。 史大柱在门外等着,目光随意打量着这个院子,于是便发现,月光下竟肉眼可见地就有好几个蚂蚁窝,此时,那些窝里的蚂蚁倾巢而出,在院子里密密麻麻地爬动着,仿佛一条条黑色的小溪,配上冷冰冰银色的月光,就—— 说不出地阴森渗人,跟七月十五小鬼儿过路似的。 “呸呸呸!” 史大柱赶紧吐了口唾沫,再一打量眼前的院子,更加不满了。 这破院子,蚂蚁多地渗人就算了,廊下屋下,竟也没点一个灯笼。 史大柱忽然就想起一个月前,看到的那小丫头的模样。 那个个头小小的小丫头,就在这鬼地方住了一个月? 还有,宣统领说她受了伤? 平白无故怎么会受伤? 史大柱脑子里冒出许多问题,心里又想着,明儿就把这院子里的蚂蚁窝都给端了,再给廊下挂一排红灯笼,好歹把院子照亮堂些,不然没月亮的时候乌漆嘛黑一片,那小丫头,怕是起夜都吓得要死。 正胡思乱想着。 屋里忽然传来石大夫的吼声。 “史大柱,快去烧热水!不不不,先取冰块!冷窖里的冰块!哪个兔崽子跟你说的只有外伤?这丫头发高烧了!” - 史大柱冲去了冰窖。 冰窖有门有锁,钥匙在管事手上,史大柱又冲去管事睡觉的屋子,一把把管事从被窝薅起来。 好在这管事是个脾气好的,没像石大夫似的喷他一脸唾沫,不过史大柱丝毫高兴不起来,舀了一大脸盆的冰块就飞快地往荷风苑冲。 回去的时候,正赶上石大夫给那丫头腿上的“外伤”。 史大柱手里的脸盆差一点就砸到自己脚上。 史大柱自然没见过千金大小姐的腿脚应该是啥样,但他知道,起码不应该是他看到的这样: 从脚踝到小腿,又红又紫,肿胀地像熟透的紫葡萄,有些地方已经胀裂开,形成一道道紫黑的血纹,而最触目惊心的,还是脚踝处,那里绑着两根粉扑扑还挺好看的布条。 史大柱进屋时,石大夫正小心地剪开那布条。 这并不是个简单活儿,因为那布条,俨然已经完全勒进肉里,贴着肉的部分,已经被浸润成了紫黑色。 史大柱端着脸盆在那愣住,不知道好好一个小丫头,一个月前还活蹦乱跳的,转眼就成了这个样子。 石大夫听到声音,头也不抬地吼道:“傻愣着做什么!快拿冰块给她降温!” 史大柱如梦初醒,急忙拿了冰块就要往她额头放,然后又被石大夫吼了一句“你脑子里装的是屎吗?冰块儿能直接往病人脑门儿上搁?垫布!垫布!” 史大柱:…… 史大柱手忙脚乱又是去找布。 等找来布,冰块敷了没一会儿,石大夫处理好了小丫头一只脚,摸了摸小丫头额头和脉象,就皱着眉把冰块扔了。 然后又吼史大柱去烧热水拿烈酒熬汤药。 史大柱恨不得把自个儿掰成八瓣儿使。 一通折腾。 终于,石大夫把两只脚处理好,裹上厚厚一层药膏,史大柱也把汤药熬好,给小丫头强灌下去,然后把热布巾敷到小丫头额头上,再用烈酒擦拭她手脚等所有露出来的身体部位。 “一直擦,热敷也不能停!”石大夫坐一旁,喘着粗气吩咐道。 史大柱自然不敢不听,却在换布巾时不小心触到那滚烫的额头后,不由问石大夫:“这丫头……没事儿吧?” 石大夫虽然平时脾气也不好,茅坑里的石头似的又臭又硬,但一般小伤也不会让他如此暴躁严厉,而是只有……病患情况危急时,才会如此。 石大夫皱着眉摇头。 “总之腿脚废不了,但旁的……且等明日再看吧,明儿烧应该能退,烧退了,就能活。” 明日似乎是转眼就到。 史大柱不知道自己换了多少次布巾,只知道那布巾湿了干,干了湿,拿来给小丫头擦身的一坛子烈酒也几乎用尽,临近天明,石大夫还又赶他熬了一锅药。 这碗药灌到一半,便已经灌不下去了。 小丫头牙关紧闭,浑身颤颤,原本雪白的脸透出青灰色。 史大柱使劲儿捏着她的下巴,把她下巴捏出两道红指印儿,也没把她的嘴捏开。 再摸摸额头。 依旧如同昨夜一般烫得吓人。 明明腿脚处的伤口都处理好了,还消肿了许多,却偏偏,是那看着不起眼的高热,始终退不下去。 “不行……” 石大夫脸色难看,向来笔直的身板晃了晃。 “我不行了,这是内虚之症,小老儿我擅长的是跌打损伤,这个我治不了了,得另请高明。” 史大柱差点没把药碗摔石大夫脸上。 ——治不了你早说啊! 此时已是天色微明。 等史大柱跑到府外,将京城据说最好的医馆颐春堂坐堂大夫从早饭桌上绑来,再回到荷风苑时,已经是天光大亮。 颐春堂大夫本来还牛气冲冲的,一路上扬言要报官告史大柱,待看到被绑来的地方是殿前都指挥使府,告官的话便立刻咽进了肚子里,待再看到卫弯弯,脸色便更多了份凄惶。 史大柱也不是傻的,看这大夫脸色,便黑脸一沉:“不能治?” 那语气,好似大夫一说不能治,便要他有去无回般。 大夫忙点头。 “能治能治!” 然后又是一通忙活。 重新熬了药,卫弯弯依旧牙关紧闭水米不进,新大夫倒的确有点本事,拿针在卫弯弯身上扎几下,卫弯弯就痛呼出声,紧闭的牙关松开,史大柱便赶紧趁机把药灌进去。 “然后怎么办?” 史大柱黑着脸问。 “然后,就、就等啊……” 颐春堂大夫苦着脸小心翼翼回道。 然而,这一等,就等到日上中天,距离石大夫说的“明儿烧退就能活”,只剩半日。 可卫弯弯,依旧没一点要醒来的意思。 史大柱终于知道,这已经不是他能处理的了。 他飞奔出去,找到宣明,报告了此事。 报告给宣明,便等于报告给了陈起。 第7章 垂危 宣明在校场上找到了陈起。 魏王府原本也有校场,不过魏王并非习武之人,校场不过是个小打小闹的花架子,待魏王府成了都指挥使府,如云的奴婢仆从没了,倒多了一堆行伍出身的大头兵,于是原本的小校场便远远不够用了,陈起便命人接连扒倒好几座雕梁画栋的院子,连同原来的小校场一起,新建成一个宽阔无比可跑马的大校场。 宣明看到陈起时,他就在新建的大校场上射箭。 “腿不疼了?”宣明啧啧称奇,凑上前盯着这人腿脚看,却只见两条长腿笔直站着,一点儿看不出什么异样。 他眼前的人却好似压根没听到他的话,搭弓射箭,迅羽如奔,一声急促哨响后,箭矢便牢牢钉在百米外的靶子上。 以宣明的眼力,都几乎看不到靶子了,但他知道,这一箭必然也是正中靶心的。 不过此时,他倒是没心情为陈起的好箭法鼓掌。 “给你说个事儿。” 男人仿若未闻,眼神都未波动一下,只伸手从箭筒里又取出一支箭,搭在弓上,拉满,眼看又要稳稳射出,再次正中百米之外的靶心—— “卫家送来的那小丫头,要死了。” 拉满的弓弦上,箭矢如期射出,没有中途坠落,没有偏离方向,仍旧射中了箭靶。 宣明这下不得不啧啧称赞了,比了个大拇指:“不愧是你!” 陈起却朝那远处的靶子看了一眼。 宣明看不到,但他看到了。 这一箭,没有射中靶心。 “怎么回事?” - 宣明嘴皮子嘚吧嘚吧: “昨晚吩咐魏大柱去看那小丫头,也吩咐了要带个大夫,可魏大柱带的大夫是史老头,史老头军营里待了二十年,治跌打损伤正骨那是一绝,蛇虫鼠蚁咬伤也不是不行,可偏偏那小丫头昨晚回去就发起了高烧,史老头折腾一夜也没让烧退下去,待天明了才从外面医馆请了大夫,可那大夫也没辙,只说请他请晚了,如今风邪已入肺腑,成了不治之症,不出今日,最多明日,那丫头就要见阎王啦。” “气得魏大柱要宰了那大夫,好在被我拦下了,早跟这帮大老粗说过,能动口就不要动手,能客客气气就别喊打喊杀,还嫌咱名声不够差是吧,害得小爷我出去喝花酒都不受姑娘待见,你说说这叫个什么事儿,杀人的是你们这帮屠夫又不是我,对了说起来你不觉得咱这府上少了点儿啥吗?你看人家高门大户的,不不不,甭说高门大户了,但凡有点家底的,不都得买几个丫头小厮?哦小厮可以不必配,可这丫鬟咱不能省啊,我可是读书人,红袖添香你懂不懂?” “那就算不为我,就比如昨儿——想找个人照看那小丫头,可阖府上下愣是找不出一个会说话的母的,只能去门上薅个大老爷们儿,你说说这像话吗?啊像话吗?就史大柱那样的,还不如我会照顾人呢,你说,要不然我去照顾她?昨儿净顾着收拾那姓孙的孙子,倒忘了细看,但打眼一瞅似乎是个小美人,你说要是我在她病床前照看个几天,她不得感激地以身相许?不行不行,这个福气有点没法消受,她可是卫枢的闺女啊,啧啧——欸?你干嘛去?荷风苑不是往那儿走!” 宣明走着走着,突然发现旁边儿没人了。 转半圈才发现,原本搁他身前走着的人,正转身往回走。 这是听说那丫头要死了,便看也不去看了? 好歹是卫枢闺女啊! 宣明觉得,还是得做做门面功夫的。 却只听那远去的高大背影留下一句话。 “进宫,请太医。” - 两刻钟后,太医院院判便被“请”到了殿前都指挥使府。 荷风苑小小的居室里,此时挤满了人。 魏大柱,史大夫,颐春堂大夫,以及又涌进来的太医、宣明,当然,还有陈起。 一群人看着那张小小的床上的小小的人。 小姑娘身上盖着厚厚的、冬天的被褥,只手脚和头露出来,腿脚处受伤的位置已经基本消肿,又裹上了白布,看上去便没那么吓人,但露出的脸,却一看便是病入膏肓之相。 形容憔悴,没一点血色,还泛着青黑。 太医给少女把了脉,看了舌苔。 起身,神情便有些凝重: “陈大人,实话实说,下官……并没有治好此女的把握。” 宣明急吼吼问:“你直说有几成把握就是了!” 这些太医说话的道道儿他可最清楚不过了,哪怕心里其实有十成把握,也绝不会把话说满,而是非要减去个起码两三成,好给自己留个退路——看,不是我医术不精,而是本就希望渺茫,救回来了是我医术精湛,救不回来,那自然就是她命里该绝。 太医斟酌了再斟酌:“……三,不、两、两成!” 那就是四五成把握了。 果然凶险。 宣明叹道,就听到他家沉默如金的大人又开了口。 “救她。” 没有什么两三成,四五成,活下来,或者死,只有两个可能。 而她不能死。 陈起看着病床上的少女,被面甲完全遮住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 一群人一直等到入夜。 太医早早就把闲杂人等都赶了出去,只留下一个史大柱打下手干粗活,忙活许久,直到日落月升,可见又是一个月朗星稀的晴夜,再到月亮爬到中天,太医才一脸疲惫却又放松地打开门。 对着等在屋外的众人道:“有七八成能活了。” 那就是十成十救回来了! 众人进了屋。 屋子里满是药味儿。 简易的木板床上,小姑娘安安静静地躺着,满头黑发披散着,早已被汗水和浸润的布巾打湿了一次又一次,如今成缕状披散在枕头四周,像一只黑色的巨大的网。 于是网中的那张脸,那个人,也就显得愈发地小。 又小,又弱,不过一场高烧,却差点就要了她的命。 “今夜兴许能醒。”太医如此说道。 宣明啧啧两声,心里还在感叹着这姑娘的弱鸡,面上却已经似模似样地跟太医道谢,跟太医客套完,他又奇怪地瞅了眼陈起。 从说罢那句“救她”,陈起便没有再说一个字,但是,他一直守在这里没有离开,甚至现在,那戴着面甲以致看不清表情的脸,始终对着那小丫头脸的方向。 哪怕是卫枢的女儿,叫来太医,让太医为她诊治不就得了,为什么还要亲自守着? 别说卫枢女儿了,就连他宣明,他这个跟陈起一起出生入死过的异父异母的亲兄弟,也没过这待遇啊! 宣明不理解。 除了不理解陈起的举动外,宣明还有一点不理解。 他问太医: “对了何太医,这丫头的身子怎么这么弱,不是说只是受了风寒?就算加上蚁毒,也不至于如此厉害,怎么就差点丧命了呢?” 这一点宣明是真不理解。 虽然知道世家贵女大都弱质芊芊,风吹就倒,但也不至于一阵风寒就差点要了命啊? 难不成这卫家小姑娘就是个快死的病秧子,卫枢故意甩给他们,碰瓷用的? 宣明不自觉地便阴谋论了。 闻言,太医似有所思般瞄宣明一眼。 宣明立刻嗅出那眼神似乎另有深意。 “何太医,您有话不妨直说,放心,咱可不是那喊打喊杀的粗人,您直说,不碍事儿!” 太医到底是太医,虽然也忌惮杀□□号,但也比一般大夫多了点底气,于是便也能坚持些医者仁心的风骨,再被宣明这么一说,便也直言了。 “这位小姐身体的确较为娇弱,但此次风寒之所以如此气势汹汹,以致险些丧命,倒也不全是因为素日积弱,而更像是——”说到这里,他看宣明一眼,旋即却又瞟了陈起一眼。 宣明急忙催促:“像是什么?” 太医收回目光,牙一咬眼一闭: “此次之所以如此凶险,病因怕是一大半都还要落到约一个月前。” “一个月前,这位小姐恐怕也曾生过风寒,但当时,不知哪位同行,兴是为求好得快,便给她下了许多虎狼之药,好得快是快了,但却埋下了隐患,留下了亏空,若是好好将养着,补上亏空,倒还罢了,偏偏不到一月,便又遭逢此难,风邪加上蚁毒,再加上月前虎狼之药留下的亏空……这姑娘能保住命,实乃是万幸,陈大人再晚来一步,下官便也回天乏术了。” 一口气说完,太医便闭紧了嘴巴再不说一字,同时也不敢再看陈起一眼。 …… “一个月前……”宣明摸着下巴喃喃自语。 这丫头,不就是差不多一月前被送来的吗? 但那时她可不是什么病人,陈起虽然吩咐了不许人去荷风苑,但宣明还是过问了下,知道那小丫头除了个子矮点,来时面红齿白,看着丝毫不像有什么病症的样子,因此把人安置在荷风苑后,也没有再管过了。 而在荷风苑则更不可能。 一来时间对不上,二来那个如今半死不活,还被扔到发配充军路上的孙管事,早就交代了自个儿的全部所作所为,却完全没提过卫家小姐生病他又故意给用了虎狼之药的事儿,而这种事儿,也并没有什么必要瞒着吧?再者,孙管事也没有这个动机啊! 既然不是在这里…… 宣明忽然一拍脑袋。 ——谁家送美人会送个病秧子? 是的,常理来说自然不会。 可若这定好的美人,偏偏就在要送来时,是病着的呢? 那就下重药猛药,让其快点好呗! 可这…… 是对待亲女儿的做法吗? 宣明的目光再度看向病床上那小人儿,心里了悟,便有些怜惜。 同时,下意识地,他看向了陈起。 却只看到一根毫无反应的木头。 也是。 指望陈起能有什么怜香惜玉的反应? 还不如指望花楼里的姑娘突然个个对他情根深种,不要钱也要伺候他呢! 宣明失笑摇头。 一边为陈起守在这里的奇怪举动找到了借口。 兴许,他也是怕卫家借这小丫头来生事吧。 - 等到卫弯弯脸上青气渐散,呼吸也渐渐平稳下来后,太医便提了告辞。 宣明确认了情况,又押着石大夫和那位倒霉催的颐春堂大夫都看了遍,确认的确凶险已过后,才扬着笑脸送太医出去。 回来时,却差点没被吓掉眼珠子。 第8章 不会 太医离去前吩咐,在卫弯弯醒来前,烈酒擦拭和毛巾热敷不能停,因此宣明一送太医出去,史大柱便又去取烈酒和布巾热水,石大夫在府里有住处,自行回去了,那位颐春堂大夫却要安排下,史大柱先安置了那位大夫,又赶紧去取烈酒布巾热水。 再回到荷风苑时,卫弯弯所在的房间亮着灯,却没有一点声音传来,房门前坐着一个人,正是不知何故唉声叹气的宣统领。 “统领,让让,俺要过去。”史大柱也不知道统领愁什么,史大柱也不敢问,史大柱抱着酒坛子热水壶毛巾就要进屋。 然后就被突然跳起来的宣明拦住了。 “哟大柱兄弟来得正好,咱兄弟去喝一杯。” 史大柱抱紧酒坛子,满脸狐疑地看着宣明:“宣统领,俺职责在身,得去照看那小丫头,不能陪你喝酒。” 宣明一把夺过史大柱怀里的东西,全堆在房门口。 “不喝酒就不喝酒,那就回去睡觉,里头有人,不用你照顾!” “有人?啥人?”史大柱纳闷,不是专门调了他来照顾那丫头吗?没听说又调了谁呀? “这你就不用管了,隔段时间来送东西就行了!” 说罢,宣明就硬拉着满脑门问号的史大柱走了。 所有人离开,门前恢复了宁静。 少顷。 房门打开。 一个高大的身影走出,看见门前地上堆着的东西,顿了一下,随即抱起,又走回了房间。 - 卫弯弯似睡似醒。 她好像做了一个梦,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里她走在一条看不到尽头的路,走着走着,就迷失了来路,而此时,四周突然涌现出许多人,黑压压的,看不清面孔,朝她涌过来。 他们拖着她,拽着她,要拉她到不知什么地方去。 卫弯弯悚然而惊。 她惊慌后退,想要逃离。 “不许走。” “与我们同去。” “同去同去。” …… 数不清的声音和面孔和手朝她涌来。 那些声音阴森,那些面孔模糊,那些手散着腐气、挂着烂肉。 他们要将她拖入地狱。 “不去,我不去!” 她伸出手胡乱挥打,想要打跑那些腐烂的、腥臭的、冰冷的手,然而,她的动作却似乎更激怒了那些手,它们挥舞着,抓住她的手,抓住她的肩,抓住她的头发,它们把她拽进它们之中。 她绝望地大叫。 忽然,她抓到了一只手。 一只宽大有力,有温度的手。 她仿佛抓住救命稻草般,紧紧抓住那只手。 - 陈起一只手被死死抓住。 只能用另一只空闲的手将布巾放入热水,浸透,拧成半干,折叠,放到她额上。 又用另一块布巾,沾了烈酒,在她裸露出来的手脚处擦拭。 擦到腿脚处,看着那被包成粽子般肿胀的腿脚,他愣了一会儿。 随即继续擦拭。 如此不断反复。 直到灯台里的灯油渐渐燃尽,窗外的天光也从漆黑变得渐明。 月亮仿佛变成了剪纸,一张圆圆的白纸片儿,敷敷衍衍地贴在西边天上,而东方,朝阳还没升起,晨光先探出头,泼泼洒洒地把月亮的剪影衬得越发黯淡。 床上的人始终沉沉睡着。 屋子里,油灯陡然爆出一朵明亮的灯花,然后又倏地完全熄灭。 陈起抓着她的手,下意识用了一下力。 他手劲很大,尽管是下意识地用力,也立刻起了反应,他手中那只柔弱无骨的手,立刻被攥地发白青紫。 他急忙要松开手。 但却突然感觉到,手中的手动了一下。 然后,床上的人睁开了眼睛。 “……你?” 细如蚊蚋的声音,病恹恹的奶猫一样。 那双勉强半睁的眼睛迷迷糊糊地看着他。 “你怎么……回来了?” “不是……让我松手……走了吗?” 陈起身体僵硬,一动不动地矗立着,如冰封的雪山。 床上的人定定地盯了他好一会儿。 脑袋才终于回过神来。 眼珠转动,看看头顶,看看四周,看看窗外的天色,听听窗外的鸟鸣。 最后再看看床前的他。 才终于清醒。 清醒之后,她就不说话了。 闭上眼睛,脑袋一个劲儿往被子里缩,像是要把自己整个缩进去。 抓着他的手的手,也很快松开了。 陈起看着被放开的自己的手。 半晌之后,他忽然起身。 盔甲发出钉钉碰碰的声音。 床上的人被这声音吓了一跳。 肩膀抖动,紧闭的眼皮下,眼珠倏地转动,缺水的干涸的唇无意识地舔了一下,整个人又开始往被子里缩。 陈起看了一眼。 继续走。 走到床前不远处的方桌上。 方桌上有待熬的草药,有烈酒布巾,还有始终保持着温热的茶水。 何太医说,她昏迷太久,醒来后要多喝热水。 哗啦啦啦—— 水声响起。 背后的床榻上,又是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 陈起拿着茶杯茶壶,微微侧身回头看一眼,便见她已经几乎把自己全部缩进被子里。 …… 陈起端着水走回床前。 她已经把大半张脸都埋进被子里,只露出一小片雪白的额头,和一大片乌黑散乱的发。 陈起顿了片刻,掀开被子。 被子下的小脸立刻露了出来,像埋在地下越冬的冬虫陡然被翻出,暴露在北风冷阳下,她惊吓地整个身子一颤,眼皮下的眼珠转地更快。 陈起无意识地嘴角上扬。 将温热的茶水递到了她唇边,同时道: “喝水。” 他的声音无波无澜,没什么温度,但是,茶水却是温热而滋润的。 高烧又昏迷,早就消耗尽她体内的水分,此时唇舌一接触到热水,便根本由不得她。 身体的本能促使她张开嘴,大口大口地喝水。 等到一杯水全部喝完,她甚至还咬住了杯沿,像是要把杯底的水也舔干净一样。 陈起顿了一瞬。 随即强行将水杯从她口中拽出。 然后就看到,那还闭着眼的小脸陡然愤恨地扭曲了一下。 “再给你倒。” 陈起说。 …… 床上的人老实了。 一杯、两杯、三杯、四杯…… 陈起一直喂了四杯水。 眼看着四杯水喝完,她眼角微眯,脸颊鼓起,好似含了一口水在嘴里,像好久没吃肉的小孩子要留最后一口好肉在嘴里慢慢享受咀嚼似的。 才终于没有再去倒水。 陈起回到床前。 床前有一个绣凳,是之前大夫看诊时坐的,之前陈起也是坐在那上面守着她,但此时,陈起看了眼绣凳,忽然伸出脚,将其踢到了一边。 床上的人果然又被这声音惊到,右眼悄悄睁开一条缝打量。 然后,就看到陈起正弯下身躯,蹲在了床前。 高大如泰山的身形忽然矮下,最后只露出比床稍微高一些的头,恰好与躺在床上的她平视。 若他坐在绣凳上,绝不会只是这样的高度。 床上的人愣了一下。 随即那只悄悄睁开一条缝的眼睛慢慢越张越大。 另一只眼也越张越大。 两只眼都盈满了床前的他的倒影。 然后忽然,眼角就流出了泪。 她似乎根本没意识到自己流了泪。 直到那眼泪流过眼角,流到耳鬓,流进枕头,还在源源不断地流,甚至差点流进耳朵里。 她这才意识到自己哭了。 她眨眨眼,似乎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 然后就是羞窘,病弱苍白的脸上泛起红霞,又用力憋气,想要控制住不哭。 然而根本控制不住。 越急越气,越气越哭。 于是原本只是无声流泪,很快就变成了嚎啕大哭。 “呜呜呜呜哇嗝儿……” 因为哭地太狠,就打起了嗝儿,一边打嗝一边哭,随着打嗝儿,一个小小的鼻涕泡冒了出来,涨大后又裂开,眼睁睁地在她眼前破裂…… ……于是她整个人都好像裂开了一样。 眼一闭,再也没有任何顾忌,鼻涕眼泪一起都涌了出来,哭地窗外喳喳叫的鸟儿扑棱棱地全飞走了,哭地窗外只剩最后一丝残影的月牙都好像晃了晃。 哭到最后,她终于哭累了,声音越发小地像奶猫儿一样,又怏怏地睁开眼,看着床前的陈起,开始在哭声的间隙里,一边打着嗝儿,一边断断续续,语无伦次地小声说话: “我做了、嗝儿……一个、嗝儿……梦……” “梦里、嗝儿……好多、嗝儿……好多人……抓我嗝儿……” “我不想、嗝儿……不想、走。” “我不、嗝儿……不想……嗝儿……死。” “我还、嗝儿……以为、嗝儿……很快、嗝儿……就被杀掉、嗝儿!” “你认识、嗝儿……那个、嗝儿……杀神……吗?” “他什么时候……” “杀我……” 最后一句话,她似乎困狠了累狠了,没有打嗝儿,完完整整,清清晰晰地说出了口。 之后,流了许久眼泪,哭成红兔子的眼终于闭上。 陈起听她絮叨许久,没有回应哪怕一个字,直到此时,她彻底睡过去,朝阳灿烂的光芒透过窗棂,落在她脸上,照地她雪白又狼狈的小脸仿佛一团发光体。 陈起看着这团发光体。 许久之后,他起身,将她因为哭啼而稍稍下滑的被子往上拉了拉。 俯身时,在她耳边轻声说了两个字: “不会。” 第9章 救回 卫弯弯再次醒来时,已经是下午。 日光从早晨的朦胧清冷,变成午后的橙黄温暖,照在被子上,照在卫弯弯脸上,空气里都是阳光的味道,暖洋洋的很舒服,卫弯弯就在这一片温暖中醒来。 她睁开眼就去看床头。 床头空空荡荡。 不知为何,她心底有点失落。 正失落着,“吱呀——” “你回——”卫弯弯惊喜地唤了声,却在看清推门的人时,倏地睁大眼: “眉娘?” - 没错,来人是眉娘。 那个她爹找来,陪她坐着轿子一起来到这里,却又被挡在门外的眉娘。 “眉娘,你怎么来了?” 眉娘年过三旬的脸上依旧满是风情,徐徐道: “……有两位军爷一早就到了清水巷,挨家挨户地问有没有个叫眉娘的女人,邻里们还以为我犯了什么事儿,好心替我遮掩,可又怎么遮掩得住,我寻思我也没犯什么事儿,便主动站出来了,谁知道,竟是——” 说到这里,眉娘看向卫弯弯,压低了声音: “竟是陈起,叫人唤我来照顾你。” 卫弯弯一愣。 陈起? 她受伤生病的事,陈起也知道了?还特地派人去找眉娘来照顾她? 卫弯弯觉得有点糊涂。 眉娘若有所思地看了卫弯弯好一会儿,才突然道:“你……成功了?” “啊?” 卫弯弯继续迷糊。 眉娘轻笑一声,声音更低:“成功……收服那位陈起陈大人啊。” 卫弯弯:…… 卫弯弯恨不得把头埋进被子里。 半晌后,才郁闷地吐出两个字——“没有”。 眉娘也太看得起她了。 岂止是没有成功收服,她是压根连人都没见着。 还差点在人手下的管事手上就吃了大亏。 卫弯弯怏怏地将这一个月来的事都讲给眉娘听。 其实完全没什么好讲的,主要就是孙管事的事,以及她的机灵应对,除此以外,就没有什么可讲的了——难道要讲她数清了荷风苑一共有多少个蚂蚁窝? “你昏迷以后的事呢?”眉娘追问。 昏迷以后? 昏迷后就是一直沉睡了啊,除了……哦。 她清醒过的。 两次。 一次竹林,一次今早。 今早迷迷糊糊的时候,她看见那人,还以为还在竹林里。 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她在荷风苑的床上,而他不知为何守在床前,房间里一股浓重的汤药味。 他还喂她喝水。 那她昏迷的时候迷迷糊糊感觉到有人给她热敷擦手,也是他吗? 他是什么身份?陈起新派来照顾她的人? 可他那身盔甲,至少也是个头领吧,怎么会被派来照顾她? 陈起有这么重视她? 卫弯弯定定想了一会儿,才对眉娘讲起那个人,同时讲出对他身份的疑问。 眉娘听完细思。 盔甲的确不是什么人都能穿的,得有钱,更得有身份,这点卫弯弯猜的没错,对方可能真的是个统领级别的人物。 至于卫弯弯疑惑的为什么统领级别的人会来照顾她…… “那日我无法陪你进府,回去后向你爹回复,你爹说,进不去也无妨,你在陈府不会有事。” 沉思许久后,眉娘对卫弯弯这样道。 卫弯弯缓缓睁大了眼睛。 她来时,卫枢也说了差不多的话。 他说他会来接她。 现在又对眉娘说她不会有事。 是真有笃定,还是只是为了哄人? 这边卫弯弯陷入沉思,殊不知眉娘也在想。 有那么一瞬间,眉娘觉得,卫弯弯口中的“那个人”,会不会就是那个杀神陈起? 可这怎么可能? 不说杀神怎么可能守在卫弯弯病榻前伺候照顾一夜,眉娘今天进府前,可还听说杀神又去抄谁谁的家了呢。 应该只是个小头领,或者—— “听说陈起手下有个心腹偏将,叫宣明,很是怜香惜玉。”眉娘忽然说道。 “啊?” 卫弯弯茫然抬头。 眉娘:“我是说,你说的那个人,有没有可能,就是那个宣明?” 卫弯弯摇摇头,这她怎么知道。 不过,怜香惜玉? 他? 卫弯弯根本没办法把这四个字跟那个人联系在一起! 不过…… 她忽然想起今早,他不坐绣凳,反而蹲在她床前的举动。 是巧合,还是看出了她怕高? 只见一次面就看出了她怕高? 然后还贴心地为了不让她害怕,特地蹲下了? 卫弯弯想得脑子痛,决定不想了,下次再见他就直接问他。 不过,她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他? - 到底刚刚死里逃生,卫弯弯精力不济地很,说了这一会儿话便觉得累了。 她换上了干爽的衣裳,躺在温暖的被窝,午后阳光透过窗棂洒进来,照地她又想睡去。 但是,她还不能睡。 她看向眉娘。 从见面,眉娘一直在问她的近况,聊她的生活。 却没有说起一点外面的消息。 她也有点不敢问。 但终究还是要问的。 眉娘给她掖掖被角,看她的模样,唇角便抿了抿,半晌,才突然开口。 “若是你想问卫家的消息……”眉娘的声音微微艰涩。 “……你二叔三叔均已被被罢官,而你父亲,近日身体抱恙,已被天子开恩,允许在家休养。还有,你的母亲和祖母病了——是真病了,昨日刚向皇帝请了恩典请太医过府。因为……前日,殿前都指挥使司将卫府围了起来。” 第10章 不会 围了卫家的殿前都指挥使此时正在校场射箭。 宣明溜溜达达地过来,看着那一根根箭“嗖嗖嗖”快要把百米外的箭靶给射穿。 “你让史大柱找了个女人来照顾那小丫头?” 陈起不回话,仍旧一根一根地射箭。 宣明揉了揉眉头,有点头疼。 上司不说话,下属就得多说。 “那女的什么人?不会是卫家的探子吧?如今这关头,可不能随便放人进来,忘了你腿怎么伤的了?还有那群学生,最近闹得那么凶,个个恨不得杀你而后快,我寻思指定有人捣鬼,卫枢不是读书人头头儿吗,我瞅着卫家就挺有嫌疑……” “现在外头还不知道你受伤的消息,那个假扮你的替身就是个样子货,一开口就露馅儿——不不不,都不用开口,但凡哪个熟悉你的一瞅,能不看出蹊跷?你说说你没事儿长那么大个儿做什么,找替身都不好找,扮你还得踩高跷,跟戏台子上唱戏的似的,真出事儿了跑都跑不快。我说你也消停消停,好好去床上躺着养几天不好吗,真当自个儿身子是铁打的啊就可劲儿造……” 说到这里,宣明忍不住偷瞄了陈起一眼,见他仍旧岿然不动,便又继续往下说。 “我刚刚听石大夫说,你今早蹲了好长一会儿,把伤口都绷开了?你不是在那小丫头屋里呆着吗?怎么还蹲上了?屋里没个坐的地方?” 陈起依旧不说话。 宣明只能臊眉耷眼地继续说: “我说,你不会真看上那丫头了吧?那是卫家的闺女你忘了?用不用我提醒你,你前儿才刚让皇上把人家爹给停了职,带了人把人家家给围了,你要真看上她,这可就不好办了啊……卫家还要不要查了?不然就看在那小丫头的面子上不查了?说不定那就是你未来岳家呢!不然不说卫家认不认你这个女婿,等将来那小丫头知道了,不得挠你——哎呦卧艹你干嘛!” 宣明正说着,腿上就挨了一脚结结实实的踹。 站稳后,宣明大呼小叫一通,意图引起陈某人的同情,然而结果自然是徒劳的,只得悻悻地道:“好你个陈起,见色忘友啊!不会真对那小丫头上心了吧?不会吧不会吧?” 陈起仍旧不理他。 兀自将背后箭筒里的箭矢一根根抽出,射出,直到箭筒空了,才突然开口。 “那个女人是不是探子都不要紧,若是探子更好,待她好些,便送那女人离开,叫人跟着,看有无背后之人。这几日我都会留在府中,不在外露面。外面卫家继续围着,替身活动照旧,不钓出大鱼不罢休。” 说的全是正事,而且从这些回应看,倒没有什么被美色冲昏头脑的样子。 宣明松了口气。 想想也是。 昨天他可看清了,那小丫头,可真是名副其实的“小”丫头啊,不说年龄,就那个头,跟陈起完全不匹配嘛!陈起要真看上,嗯,宣明觉得,这多少有点那啥了。 所以是他想多了。 至于陪床照顾什么的,呃,兴许是,杀神杀多了人,要日行一善? 乱七八糟想了一通,自认为为昨晚看到的异样找到合理借口后,宣明便放心了些。 同时挺身直背,难得正经地回道:“是!” - 卫弯弯的病情来地凶险,但去地也快。 腿脚看着吓人,但祛除蚁毒后,腿脚迅速消肿,只剩被发带勒出的皮肉伤,敷药后慢慢养几天就好了。比较麻烦的是高烧退后的后遗症,也就是身体发软无力,那个脾气很暴躁的石大夫说要静养,起码养个一个月才能完全养回来。 石大夫发话后,卫弯弯便发现自个儿每天不仅要吃药,连饭都变成了药膳。 天天喝着快有她手腕粗的参片熬成的参汤,加了灵芝鹿茸还有一堆她不认识的药材做成的炖菜,卫弯弯感觉被补地鼻孔都冒热气儿。 好在药没白吃,身体的力气在一点点恢复。 力气一恢复,眉娘就被送走了。 卫弯弯:…… 眉娘走后,出现在卫弯弯面前的是个人高马大的黑脸汉子。 “俺叫史大柱,以后有啥事儿你吩咐俺就行,除了贴身的活儿干不了,别的俺都能干。” 黑脸汉子史大柱介绍完,就见卫弯弯绕着圈地打量他。 半晌后,才小心翼翼地问: “你是……守门的那个大叔?” 哎呦,小丫头记性不错,还记得他。 史大柱挺开心,脸上却不显,绷着脸点了点头。 却见他点过头后,小丫头又小心翼翼问: “那……那天夜里,在竹林,还有我刚醒来那天早上,也是你吗?” 夜里?竹林?刚醒来的早上? 史大柱“嘶”了一声。 随即老实巴交状摇头。 卫弯弯叹了叹气。 其实一见他,她就觉得不是。 虽然史大柱也很高大,但还是远远不及那个人高。 而且体型也不一样,那人更挺拔修长一些,声音就更不同了,那人声音挺年轻。 卫弯弯不解。 “那,那个人,就是那天竹林,还有那天早上,那个人呢?他不是被派来看管我的吗” 怎么一事还烦二主了呢? 史大柱被问地黑脸一僵。 这会儿史大柱可不是个啥也不知道的榔头了。 那夜被宣统领硬拉走喝酒,他越想越觉得不对——他是被调到荷风苑照顾那小丫头的呀!怎么能被人一拉就擅离职守呢? 于是,翌日一早,刚醒过来的史大柱就着急忙慌地又回了荷风苑。 然后就看到…… 想起那幕,史大柱就忍不住摸摸自个儿后脖颈。 他终于知道宣统领为什么拉他去喝酒了,宣统领是好人。 史大柱问地小心翼翼,粗犷的猛汉音硬是凹地小白兔似的:“姑娘想见那、那人?” 卫弯弯下意识想点头,但随即又摇头,心底的话脱口而出: “我不想见他。” “我想见陈起!” 第11章 消息 虽然有点想见那人,毕竟见了两次,卫弯弯却连他长什么样子、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呢。 但她更想见陈起。 她还没忘记自己被送到这里的原因。 虽然她爹说他会接她会去,眉娘说她爹说她不会有事…… 但她既然来了,就已经做好了准备。 她爹做什么是她爹的事,她要做的,就是做好自己要做的事。 竭尽全力,才不后悔。 而且,现在看来,她爹的话可不可信先两说,但那个陈起,倒的确不像一见面就要杀了她的样子。 相反,他对她的命,还算有点看重?不然做什么又请好几个大夫为她诊治,又做昂贵的药膳给她养身体?总不可能他真像某些传言中那样吃人肉,想把她养肥了吃掉吧?这种骗小孩子的话,卫弯弯自然不信。 既然没有性命之忧,卫弯弯就很想试一试了。 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挽大厦于将倾,但总要尝试一下。 - 史大柱来禀报时,陈起正掀开了裤管,任石大夫给他换药。 他的右腿小腿处有一道深可见骨的砍伤,伤口处还泛着莹莹绿光,是刀口涂了剧毒在上面的,也因此不得不把伤处的肉都剜掉。伤筋动骨一百天,再加上剜肉之痛,普通人起码得躺几个月,但陈起身体极好,又仿佛不知痛似的,虽然没有再外出抄家,却每日依旧在府里走动,还常常去校场,当然,舞刀弄枪是不行了,只能站着不动射射箭。 若非掀起裤子看到伤口,任谁也看不出他受了这样的伤。 石大夫去掉旧绷带,露出深深的伤口,旁边的宣明看得一个劲儿地啧啧。 石大夫更是眉头始终未松开过。 “再仗着年轻身体好瞎折腾,下次也甭找我老头子给你治了,当个瘸腿将军也不错不是?” 陈起不说话,任他叨叨。 石大夫也习惯了,不管陈起回不回话,兀自继续叨叨: “你们这些小年轻,一个个的就是不爱惜自个儿身子,觉得自个儿比当大夫的还懂是吧?一个你,一个荷风苑那丫头,前儿还问我能不能停了药膳,呵,又不是我开的药膳!有能耐她跟那太医老头儿说去啊!” 陈起一直垂着的眉眼忽然微抬。 “不能停。” “还是边关待着舒服,这京城穷讲究忒多,老头子呆不惯,对了你不是说进京就为帮秦王吗?现在秦王,哦不,现在该叫皇帝了,皇帝位子都坐稳了,咱们也该回边关了吧——嗯?”石大夫叨叨着忽然回神。 刚刚,石头说话了? 石大夫:“你说啥?” 陈起眉眼又垂了下去:“药膳……不能停。” 石大夫停下上药的手。 一边儿的宣明也收了看戏的笑脸,看向陈起。 陈起低着头,眉眼一动不动地盯着自己的伤腿,好像那是朵花儿似的。 石大夫宣明对视一眼。 正要说话,史大柱来禀报了: “大人,卫、卫小姐想见您。” 陈起抬起了头。 - 荷风苑,卫弯弯搬了个小马扎,坐在门口。 那个叫做史大柱的黑脸大叔说他会去禀报,但是“陈起”见不见她,他说不准。 卫弯弯也不知道,卫弯弯只能等。 等着等着,就睡着了。 她倚着门,脑袋渐渐往下垂,翘起的脚也往下垂,双手抱住了膝,在暖洋洋的春日阳光下,陷入了梦乡。 梦里世界纷繁复杂,光怪陆离。 她好似回到了卫家,卫家一会儿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一会儿又抄家灭门,尸山血海。 再一转眼,她又到了殿前都指挥使府,史大柱带来了那位杀神。 杀神走动起来似肉山震颤,肉山最上头,长着个红通通鸡冠似的脑袋,脑袋上一张血盆大口,铜铃似的眼,一见她,就桀桀怪笑,道: “这么嫩的小姑娘,片了涮锅吧。” 说罢,就把她剥光了吊起来,吊在一口大锅上,锅里咕嘟咕嘟煮着滚汤,冒着红油,锅边儿堆着葱花姜片胡椒,雪亮刀片贴近卫弯弯的脸。 “就先从这小脸片起吧~” 卫弯弯眼泪鼻涕一起掉: “别吃我!我不好吃!我没洗脸,我有狐臭!我爱放屁!我一年不洗脚!” 正要说“我上次出恭掉进马桶里还没洗”,脚下忽然有踏空感,整个身子倏地下坠。 要掉锅里了! 卫弯弯杏眼圆睁,“啊啊”尖叫,身子疯狂扑腾。 然后就—— “噗通!” 卫弯弯的屁股重重从小马扎上跌落,落在身后的门槛上,瞬间撞到尾巴骨,撞地卫弯弯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这一撞,才把卫弯弯撞清醒,反应过来方才的事全是梦。 可梦里的惊悸感尚未散去,一睁眼,那锅红红的飘着葱花姜片的汤就仿佛在眼前。 气得将不中用的小马扎一把扔远,卫弯弯企图爬、爬、爬……嘶,爬不起来。 被门槛狠狠撞到的尾巴骨好疼QAQ 算了……摆烂吧,躺会儿歇歇再起。 反正也没人看见。 打定主意,卫弯弯就这么安心地仰躺在门槛上。 好似一只四脚朝天的乌龟,一动不动,两眼望天。 钉钉、碰碰。 ? 略微有点熟悉的声音忽然在不远处响起。 卫弯弯的脑袋缓缓抬起,看去。 作者有话说: 第12章 见他 已是夕阳西下。 橙红的霞光如羽衣,照在五六米外,那不知站了多久的高大人影上,玄黑色冷硬凝肃的盔甲,也披上一层柔和的光彩,看上去莫名让人不觉害怕,反觉安心。 ……但无论如何也安不了卫弯弯的心。 卫弯弯的心仿佛被发酵一年的洗脚水淹没,此生再无悲喜。 她就这么了无悲喜地看着那个身影,默默地又躺了好一会儿。 那人静静站着,也没说话。 很好,就这样吧,你看不到我,我也没见过你,就让我们默契地当做什么都没发生,一切都是如此美好。 然而,谁说的,美好就是用来打破的。 忽然,那人开口了:“你刚——” 卫弯弯好像一条濒死了又陡然被电到的鱼,一个鲤鱼打挺起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抢先开口。 “你来啦!” “只有你自己没有其他人了吗!” “那位大人不愿意见我吗!” …… 一串连珠炮似的发问,成功让来人把话堵在了喉咙眼儿里。 而且在卫弯弯闭嘴之后,仍旧久久没有再开口。 耶~ 卫弯弯在心里给自己的机智应变竖了个大拇指。 她一点也不想知道他听没听到她的梦话、看没看到她四仰八叉乌龟躺的样子。 就是好像有点机智过头。 卫弯弯话声都落下许久了,眼前的的人却还久久无语。 难道刚刚被她抢话,生气了? 卫弯弯挠挠头,试图补救。 她做作地低下头,声音低落:“对不起,我太着急了。” 再表明下决心:“但其实不见也没关系,那位大人什么时候方便见我,我都可以的,我、我随时等候他!” 说着这话,卫弯弯脑子里却控制不住地想起方才梦中的场景。 然后就忍不住地打了个寒颤。 于是本就平平的演技更加漏洞百出。 久久的沉默之后,眼前人开口。 “……你怕他。” ? 卫弯弯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那个“他”是指陈起。 这当然不能承认了! 卫弯弯猛摇头:“怎、怎么可能!我仰慕钦佩那位大人已久!当初卫家要选人来府上,我可是毛遂自荐的!” 她娘说,对付男人要你进我退,你退我进,对方冷淡你就热情点,对方热情你就冷淡点。但现在,她连人家杀神的毛都没见着,还冷淡个球,自然要抓紧机会表忠心了。哪怕对方真是个爱吃人肉、爱把小姑娘片了涮锅吃的肉山大魔王,这会儿卫弯弯都会把对方当成梦中情郎般对待。 而对卫弯弯这番表忠心的话语。 “……哦。”眼前人只回了这么一个字。 哦是什么意思? “……你见他做什么,有什么要求,我可以为你转达。”他突然又蹦出一个长句。 还想着方才那个“哦”什么意思的卫弯弯猛然抬头。 虽然对方话里拒绝让她和杀神见面的意思让卫弯弯失落了一下,但—— 他的腔调很平稳,没有迟疑和为难。 他可以帮她传话,没有任何阻碍。 卫弯弯记得,她向史大柱提出要见陈起时,史大柱还很是迟疑了一下,过一会儿才说,可以帮她禀报给大人,至于大人见不见她,甚至听不听他的禀报,他都无法保证,毕竟他的职责只是看着卫弯弯,没有帮她传达请求这一项。 但眼前人似乎完全没有这个顾虑。 而且,第二次了。 他随口称呼陈起为“他”,好像完全没有下级对上级的敬畏。 如史大柱那般的,提起陈起都是以“大人”代称,就连那个无法无天的孙管事,也言必称大人,而不会随意地称呼为“他”。 卫弯弯眼睫扑闪了几下。 再睁大眼时,杏眸欲语还休:“我没什么要求,我就是想见陈大人……我、我倾慕大人已久。” …… 眼前人转身就走。 ? 怎么一言不合又要走人? 卫弯弯觉得这人性格实在不好,喜怒无常的,但也不敢让他再轻易走掉。 如果她的猜测属实的话,那么或许,她可以曲线救国! 于是急忙拉住这人衣袖。 “等等,你等等!” 谁知因为他走太快,卫弯弯一拉,就把自己从小马扎上拉下来。 方才噩梦里一般的失重感踏空再度袭来。 然而这次卫弯弯没来得及尖叫。 眼前转身已走的人,以卫弯弯都看不清的速度,飞快地转身,捞起坠下小马扎的卫弯弯。 转眼,又插秧似的把她放在小马扎上。 卫弯弯:…… 虽然没摔下去很值得高兴但总觉得对方刚刚那一捞一放也过于轻松了。 不过这不重要,人没走就好。 卫弯弯急于挽回刚刚冒进的失误,决定另辟蹊径,先从眼前人下手。 她叽里咕噜地道:“不见陈大人就不见嘛,咱俩聊聊天也可以的呀。” 生怕他一言不合又要走人,卫弯弯扯着他的袖子,急忙另起话题: “你叫什么啊?咱们都见过两次面了,我都还不知道你叫什么。还有,这个盔甲可以拿下来吗?我可以看看你长什么样子吗?还有还有,你是什么人啊?是护卫统领吗?是那位大人派来看管我的吗?” 不能聊陈起,那聊他自己总没问题吧。 而且虽然是临时找话,但这些话倒也都算是卫弯弯的真心话。 然而,卫弯弯说完之后,却见眼前人又是长长的无语。 ? 这些问题很难回答吗?难道他的长相姓名还要保密? 卫弯弯耷头耷脑:“不、不能回答吗?那没、没关系,我也不是一定要知道,不方便的话就算了,哈哈……” “……我字跃渊。” 咦? 卫弯弯猛然抬头。 依旧是黑黢黢冷冰冰看不见面容的金属面甲。 但卫弯弯确信,刚刚她听到了面甲后传来的声音。 他说他的字叫跃渊。 虽然有点奇怪这人怎么只说字不说名,不过,能得到回应卫弯弯就很满足了。 当下从善如流:“好的跃渊,那我以后就叫你跃渊了!” “……” “跃渊”沉默了片刻,随即又开口: “上前来。” 卫弯弯还没听清就点头。 然而,点到一半,脑子反应过来那三个字的意思,她的脑袋便仿佛被什么无形的东西卡住,直愣愣地垂在半空。 “上、上前?”她结结巴巴地问。 “跃渊”倒是轻松点头。 “嗯……你上前。” 卫弯弯:…… 看着两人之间五六米的距离…… 再上前的话…… 卫弯弯点到一半的头垂下。 雀跃的眉眼下拉。 轻松的嘴角抿起。 一步一步,像蜗牛,像乌龟,慢慢腾腾往前蹭。 然而,也就五六米的距离,再怎么慢腾磨蹭,距离也飞快地拉近。 五米、四米、三米……眼前高大巍峨如泰山的身影,愈发迫近,明明是她走过去,她却觉得,是那山向着自己一步步走来,下一步,就要山崩地裂,而她,则要可怜兮兮地被活活……砸死…… 不,不行……不行! 卫弯弯猛然抬头,这下,像是只被电到的乌龟,四脚腾挪飞快转身以与之前截然不同的速度飞奔 转身同时还不忘吼一嗓子:“你等等!” 喊罢,短短的腿,大病未愈的身,硬是跑出了叫人看不清的幻影。 ……? 作者有话说: 史大柱:……TAT 第13章 再见 超常发挥下,卫弯弯很快到达自己的目的地,看见了自己的目标物。 ——刚刚被她泄愤扔到一边的小马扎。 卫弯弯风一般捞起小马扎,转身又风一般跑回去。 距离那个高大的身影越来越近。 卫弯弯眼一闭,牙一咬,看也不看往前冲,数着步子,估摸着距离足够后,卫弯弯又“歘”地停下。 小马扎一拉,一放。 卫弯弯睁开眼。 眼前是她刚刚放下的小马扎,红木清漆,用料扎实,做工精致,刚刚被她那么摔都没坏,此时承担她一整个人的重量肯定也没问题。 而小马扎前,不过半米之遥的距离,便是黑色的长长的裤管,哪怕不窥全貌,也能看出那裤管内的腿如何笔直修长——长地让卫弯弯脑袋发晕。 卫弯弯赶紧收回了视线,不再往上看。 然后,先踏左脚,再踏右脚。 很快,两只脚都成功站在了小马扎上。 于是,站在小马扎上的卫弯弯,好像突然长高了一大截。 视野瞬间更宽广起来。 眼前的男人依旧泰山般高大巍峨。 但是,卫弯弯已经没那么怕了,因为,她“长”高了! 卫弯弯恨不得给聪明又机灵居然想到这个法子的自己拍拍手鼓鼓掌。 当然,她克制住了。 只是站在小马扎上,抬起头,看着虽然还是比她高一个头,但起码不会高到吓晕她的“跃渊”,昂首挺胸道:“我上前来了!” …… 陈起喉结微动。 咽下了“只是让你上前两三米没让你贴这么近”的话。 西方晚霞如火烧,他隔着金属的面甲,看着身前不过半米之遥的,沐浴在霞光中的少女。 此时光线明亮,距离又如此之近,他可以清晰地看到她脸上兴奋的表情,细微的毛孔,被晚霞晕染地好似抹了胭脂的脸颊,以及那双圆圆的、好像什么小动物似的眼睛。 陈起的喉结又动了动,莫名有些发痒。 “我上前了!”等了一下,眼前人不说话也不动作,卫弯弯不由又得意地提醒了一下。 让她上前她就上前了,不过——让她上前干嘛? 难道——有什么需要靠近小声说的重要之事?卫弯弯天马行空地想着。 正想着她这种身份对方能跟她说什么重要的事,眼前人突然动了。 却不是说话。 他没有说话。 他抬起了手。 抬手。 取下脸上的面甲。 - 看到他的手抬起,按到面甲上一个似乎是连接着头盔与面甲的锁扣处时,卫弯弯便意识到了他要做什么。 卫弯弯没想到他让她上前是为了这个。 虽然刚刚她问他名字,要看他面具下的脸,但其实多半还是为了缓解刚刚那种尴尬的局面,至于能不能真的得到他的回应,卫弯弯并不抱太大希望。 但是,他居然一一回应了。 他告诉她他的字。 现在,他还要摘下他的面甲。 只要按下那个锁扣,卫弯弯就能看到他的真容。 卫弯弯缓缓睁大了眼睛,面露期待。 然而,就在这时,他的动作却又忽然停顿,一动不动。 卫弯弯:? 怎么不动了? 面甲后传来平铺直叙的声音: “你真的要看?” 卫弯弯使劲点头。 卫弯弯觉得自己跟他还挺有缘。 一次两次三次,算上这次,已经是第三次见面,每次相处还都是极近的距离,而且他还总是撞上她狼狈的模样,可她呢,却到现在都还不知道他长什么样儿。 卫弯弯便莫名有种愤愤不平感,迫切需要把他看回来才能磨平这种不平。 于是她毫不犹豫地点头。 可是刚点完头,卫弯弯脑子里突然打了个突儿。 他怎么这么问? 看了他的脸,会有什么后果吗? 正当卫弯弯又胡思乱想,想着会不会他是那种从来不露脸的杀手,被看见真容就要把人抹脖子的类型时,他又开口了: “你是不是以为……我长得很好看?” ? 卫弯弯被这一句直接问懵了。 懵过之后,却又忍不住顺着他的话想。 卫弯弯之前还真没仔细想过他可能长什么样子,注意力全在他吓人的身高上了。 但现在一想…… 他的身形很挺拔,虽是武夫,手上肤色却挺白,手型也修长好看,行动间也不见粗鲁,如果不是一身盔甲再加上那过于壮观的身型,换身长衫,拿把折扇,走出去说是个翩翩公子,估计也有人信。而且,声音还很好听。 只从这些看的话,的确可能会对他的长相产生一些乐观的推测。 但既然他这样问了…… 卫弯弯歪头:“你长得好不好看,有区别吗?” “我只是想看看你的样子,好不好看都是你。” 眼前的人沉默。 卫弯弯觉得,他可能因为长相问题,导致缺乏了一点点自信心。 顿时,卫弯弯胸腔里涌起一股热血。 铿锵有力,义正辞严地道:“其实容貌美丑,真的没有太大区别,有些人长得好看但为人讨厌,有些人长得丑但为人却讨人喜欢,所以,不管长什么样子,在我眼里都一样的!浮云罢了!我不在乎那些,你也不要在意!” 说着,似乎为了增强说服力,还用力挥一挥手。 然后因为动作大,小马扎一晃,差点没连人掉下去。 ……卫弯弯赶紧收回了手。 于是身前响起一声轻笑。 似是嗤笑,有似乎有一丝丝愉悦。 然而笑声低沉又短促,快得让卫弯弯来不及分辩。 随即,面前人道。 “那你……站稳了,别掉下去。” 卫弯弯用力点头! 经过这番铺垫,卫弯弯已经确定了。 “跃渊”的长相恐怕相当磕碜,说不定,比她见过的最丑的人还丑。 但卫弯弯不怕。 虽然刚刚那番义正辞严的话掺了一点点水分,但大体还是能代表卫弯弯心声的。 她的确不是看重外貌的人嘛! 所以,卫弯弯有信心,不管“跃渊”丑成什么样,她才不会吓得马扎都站不稳。 于是卫弯弯目光炯炯地盯着。 在卫弯弯的目光中,“跃渊”的手缓缓按下锁扣。 “咔哒。” 金属锁扣应声而开,黑色金属面甲缓缓下移,露出一片雪一样白的额头,额头上,则覆着几缕垂落下来的……金发? 卫弯弯眼睛瞪大,还没来得及对那发色提出疑问,目光和声音便旋即被什么攫住。 她目瞪口呆地看着额头下的那张脸。 底色仍旧白皙的一张脸,大半皮肉却扭曲纠结如烧融的蜡,抟揉的泥,又如一团狂风卷碎的云,风里云里,一双恶魔似的绿眸微眯,自上而下地,看着她。 他身后明明是灿烂温暖的夕阳,可他的脸,却狰狞可怖如恶鬼。 卫弯弯没从小马扎上掉下去。 卫弯弯完全呆住了。 呵…… 身前又是一声轻笑。 翠绿的眼眸微动,长睫颤动,随即,拿着面甲的大手又举起,伸至那张狰狞的脸前。 卫弯弯回过神来。 “等等!” 她急忙伸手,一把抓住男人拿面甲的那只手,因为这突然的动作,小马扎居然又晃了下,幸好卫弯弯已经抓住了他的手,借着他的力量,才又稳稳地站住。 而他,也因为卫弯弯的动作,没能成功把面甲戴回去。 那双绿眸睁开。 像本来只能见一条隐隐绿色的翡翠原石,小心打磨去外面的石皮后,缓缓现出清澈醉人的水绿。 好漂亮。 卫弯弯心里滑过这个念头。 与此同时,“怕的话,别逞强,不丢人。” 男人淡淡又略含嘲弄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卫弯弯立刻把那突起的念头抛之脑后,两眼一瞪,两手叉腰。 “你不信我?都说了,容貌美丑于我如浮云!” 第14章 跃渊 卫弯弯的确不是以貌取人的人。 她是以身高取人的人! 虽然对容貌美丑有感知,也不可避免的喜欢看好看的人,但相比普通人,相比容貌,卫弯弯更在乎的,果然还是身高,太高的人会让她害怕,矮小的人则让她更有安全感,所以她下意识远离和惧怕个子高的,亲近个子矮的。 比如眼前这人……若不是机缘巧合几次三番地碰上,以他的身高,卫弯弯绝对早就望风而逃了。 至于容貌,起码目前为止,她还没见过让她觉得丑地无法忍受的人,也没见过美到看一眼就叫她神魂颠倒的人,归根结底,除了身高影响外,她对人的喜恶是由言行举止而定,而不是容貌。 而且,眼前这人,虽然脸上皮肤都好像被火烧过一样,但是他的鼻梁挺直,眼型漂亮,唇形优美,头发顺滑地像流动的金子,皮肤很白,但又不像一些白皮肤的胡人那么粗糙……如果面容没有毁坏,他的长相应该也不坏吧? 京城繁华富庶,不只有天南海北的宝货,更有万里跋涉而来的异域番邦之人。这些人被统称为胡人,与天|朝之人最大的不同,便是各种各样的发色、瞳色和肤色。他显然就是胡人,或者有胡人血统。 作为世家千金,卫弯弯见过贩卖宝石的西域胡商,也在宴席上见过妖冶艳媚的胡姬。 虽然他的脸毁坏大半。 但卫弯弯却觉得,那些面容完好的胡人,都不如他顺眼。 - 言语可以轻易伪装,眼神却很难说谎,尤其一个没见过什么世面,仅仅十五岁的闺阁少女,她的眼睛,还藏不了太多的心事。 陈起看着少女的眼,看着她眼里毫不作伪的欢欣。 突然挪开了脸。 哑声道: “我信你。” 是回答她那句“你不信我?” 卫弯弯立马得意叉腰:“这还差不多!” 叉完腰,又想起一件事。 “对了,你还没告诉我,你是什么人呢!” 名字知道了,长相看见了,但她还不知道他是什么人呢。看他那盔甲,卫弯弯总觉得他应该不是史大柱那种普通护卫,而应该是有点身份的人。 …… “跃渊”又是许久没说话,那双翠绿的眼眸像一汪深潭,定定地看着卫弯弯。 许久之后,他才开口。 “……你猜。” ? 卫弯弯呆了一下,但随即,她眼里慢慢放出熠熠的光。 抬高下巴,就差两手叉腰地宣布: “宣明!” “你是宣明对不对!” 陈起:……? 此时不在现场的宣明:“阿嚏……谁想本公子了?” - 卫弯弯对于自己的结论很自信。 她可不是瞎猜乱猜,而是经过了一番严密的推理论证。 首先,但凡自信让人猜身份的,都不会是无名之辈。 而卫弯弯所知晓的,这座府邸中非无名之辈的,只有两个。 第一个自然是杀神陈起,第二个,则是前几天眉娘才刚跟她提过的,宣明。 当时眉娘猜他是宣明,卫弯弯还不以为然,主要是眉娘说的那个词,怜香惜玉,让卫弯弯怎么都无法与这人联系上。 但仔细一想想,虽然面冷寡言,但那些他做的事——照顾生病的她,喂她喝水,不知是不是发现她怕高但贴心地蹲在她床前,还有刚刚,她抢话,他却顶多沉默,并没有生气,而她问的问题,他也一一解答。 这桩桩件件,说是怜香惜玉也不算过分吧? 呃,除了第一次见面。 而且,她昨天跟史大柱说要见陈起,史大柱也去禀报了,结果陈起没来,他却来了,这说明什么?说明他绝对是陈起身边的人! 而他方才的言行也表现了这一点。 称呼陈起时并不是十足尊敬的“大人”,而是直接随意地以“他”代称,而整个府上,能这样称呼陈起的有几个?据眉娘的说法,宣明是陈起心腹,更是少数几个能称得上朋友之人。 所以才能那么随意地直呼“他”。 所以眼前人,十有八九就是宣明。 而如果他是宣明的话,按照眉娘的说法,就也是她需要好好抱大腿的人! 讨好了杀神心腹,那离杀神还会远吗? 虽然卫弯弯对自己的猜测很很自信,但是,奇怪的,她话声落下后,眼前人又是一阵久久的沉默…… 没猜对? 卫弯弯小心翼翼:“我猜错了?” 不会吧? …… 好半晌。 眼前人似乎轻笑了一下。 然后,薄薄的唇微张。 “猜对了。” 她就知道嘛! 卫弯弯高兴地握拳,随即打蛇随棍上,“那……你看我都猜对了,有没有那个什么……奖励呀?” “奖励?” “嗯……”卫弯弯还有点不好意思。 “就是那个……比如说,帮我在陈大人面前……美言几句呀?” 暂时见不了人就不见,但存在感要刷足,起码不能让他忘记荷风苑还有她这么号人,而且宣明是他心腹,说的话肯定更管用,说不定,对方就起了心思,改变主意要见她呢? 卫弯弯的小算盘打地还是很精的。 “松手。” 头顶突然传来熟悉的声音,熟悉的话语。 诶? 卫弯弯呆呆抬头,抓着对方衣袖的手也下意识松开。 陈起瞥她一眼。 伸出手,将人提溜起来,跟扔沙包似的,扔出三丈远。 然后长腿一迈,毫不犹豫地离开。 第15章 上前 人都走没影了,卫弯弯还傻站在原地。 这一幕,多像竹林那夜的噩梦重现。 “啊啊啊啊!” “这人怎么能这样!” “怜香惜玉?我不香吗?我不是玉吗?” “狗男人!” …… 绕着荷花池转了八圈后,卫弯弯才终于平静下来。 没办法,形式比人强,现在是她求人家而不是人家求她。所以人家一言不合就扔她,那也是没办法的。 虽然但是,还是好生气。 不气不气她不气! 等她有朝一日勾搭上陈起,就让他恭恭敬敬在她面前说八百遍“对不起我错了我不该扔你”! 想想那画面,卫弯弯才终于重新打起精神。 没错,就是这样,现在越是受挫,她越是不能放弃! 陈起不肯见他,“宣明”就是她唯一的突破口,哪怕他再狗,她也要牢牢抓住! 于是晚饭时,史大柱来荷风苑送饭,卫弯弯便热情地向史大柱打听“宣明”。 史大柱不知道卫弯弯为什么打听这个,很是懵了一下。 虽然之前卫弯弯病时,宣统领也来了,但当时卫弯弯还昏迷着吧?难道中间有清醒过,看见了宣统领? 但看见了又如何?总不能是一见宣统领就倾心了吧? 虽然宣统领总说自己是翩翩公子读书人,跟他们这帮粗人不一样,但,嗯…… 总之,史大柱立刻否决了这个可能。 那么,就只剩下一个可能了。 送过饭,史大柱急急忙忙去找宣明。 忧心忡忡,脸色郑重:“俺怀疑那丫头要通过讨好你,对大人不利!宣统领,俺知道京城花娘都不喜欢您,但您也不能因此饥不择……咳,总之,为了大人,您一定要把持住!不要被那丫头骗了!” 宣明:……? - 于是,第二天,卫弯弯就又见到了“宣明”。 或许是因为昨日打听“宣明”的举动太过明显,史大柱像是警觉了什么,今日早饭都没亲自送,而是打发了个一问三不知的大头兵,任卫弯弯如何巧舌如簧也没得知一句有用的消息,因为大头兵压根什么都不知道,只知道送饭。 眼看处境似乎又要回到孙管事看管时,孤零零,冷清清,与世隔绝。 没想到史大柱看着那么粗犷的汉子却居然挺警觉,卫弯弯有些后悔自己的莽撞,但更后悔的,却是昨天居然傻傻地听他话松开手,眼睁睁地看他扔小鸡似的扔了她,眼睁睁地看着他走掉…… 今天,她绝对不会再犯这个错误! 面子算什么,不值一提。 卫弯弯依旧坐在门口的小马扎上,痛定思痛,总结经验,吸取教训……正吸取着,她听到熟悉的“钉钉碰碰”声。 她抬起头。 高大修长的人影沐浴在日光里,向她走来,他又穿上了那全副盔甲,看不见面容,看不见那迥异于常人的容貌和头发,但卫弯弯一眼就知道,不,一听就知道,是他。 卫弯弯兴奋地跳了起来。 她拎起小马扎就往前跑。 灿烂的日光下,她迎着光,向他跑去。 - 陈起停下了脚步。 日光泼洒在远处那个飞奔向他的身影上。 小小的,纤弱的,一场风寒都能差点要了她的命,拎起来像是没有重量,但此时,分明又生机勃勃。 昨日离开时,他还听到她小声咒骂他。 今日却又浑然无事般,朝着他飞奔。 不合时宜地,但陈起突然想起,在边关时,他曾经捡过一条小狗。 也不算捡,只是在那狗奄奄一息快要饿死时,给了它一块肉,也没有把它带回军营,但从那以后,小狗就守在了他曾经给它肉的地方,每次他经过,都一瘸一拐地、摇头摆尾扑上来。 她现在的模样,就跟当初那条小狗扑上来的样子很像。 因为腿脚还没好全,跑起来的确还有点一瘸一拐的。 更像了。 如此狼狈,如此谄媚,却又如此渴望着一线生机,仿佛可以为此放弃一切。 可是,小狗没有食物吃就会死,所以谄媚是为了活命,但她呢? 她明明不必如此。 她明明不该如此。 陈起唇角抿起。 卫弯弯终于跑到了他面前。 是和昨日一样的,半米左右的距离。 放小马扎,右脚、左脚、上,动作熟练,一气呵成,转眼就让一个需要仰视巨人的矮子,变成勉强可与巨人对视的普通人。 踩上小马扎,解决了恐高难题后,卫弯弯便一刻也不停的、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伸出手,抓住眼前之人。 “抓到你了!” 卫弯弯洋洋得意。 …… 陈起看到了她因为过于用力,而从粉白变得雪白的手指。 第16章 真容 卫弯弯有点紧张。 虽然打定主意要讨好亲近这个男人,但到底是第一次做这样的事。 昨天他一言不合就扔人的举动,也多多少少给她留下了一点阴影,让她觉得这个男人很难亲近。 而且,他是杀神心腹,那他会不会也像杀神一样,动不动就杀人? 他会不会觉得她冒犯,一把将她甩出去?就像昨天把她扔出去然后径直走掉那样,甚至更加粗暴? 不能完全排除这些可能。 但卫弯弯还是这样做了。 一是因为她对他有所图,所以必须快速拉近两人关系。 第二,则是因为卫弯弯有种小动物似的敏锐。 谁喜欢她,谁不喜欢她,谁对她而言是安全的,谁对她而言是危险的……卫弯弯能够敏锐地察觉出来,就像越是弱小的动物对危险就越敏感一般,因为那是它们赖以活命的本能。 从他身上,卫弯弯没有察觉到危险。 从那次竹林月夜,到病中陪护,再到昨天。 虽然寡言冷淡不体贴,昨天还刚刚把她丢出三丈远,但毕竟,他从未对她做出过什么实质侵害。 某种意义上说,卫弯弯甚至觉得,他是个好人。 所以虽然有点紧张,但卫弯弯还是大着胆子抓住了他。 她赌这个“好人”不会拿她怎样。 ——顶多就是再把她丢出去。 没事,丢就丢呗。 首先她会牢牢抓住,不会再像昨天那样说放开就放开。 其实,她又不是没长腿,他丢,她就再跑回来! 心里这么乱七八糟地想着,脸上强装的得意还不能丢,只有过于用力的手指和无意识绷紧的身躯,暴露了她的紧张。 - 面甲后,陈起抿起了唇。 卫弯弯焦急忐忑地等了又等。 却始终没等到他任何动作。 ……没被扔? 卫弯弯眨眨眼,随即,喜悦便如迸发的火星,活泼泼地从眼睛里溢出来,闪耀地比天边绚烂的霞光都更刺眼。 “你——”果然是个好人! 然而她这句话没来得及说出口,这次,换对方抢她的话。 “你在向人打听宣——我?” 他终于开口,说的却是卫弯弯昨日向史大柱打听“宣明”的事。 也间接表明了他此次来此的原因。 只是最后的那个“我”字,不知为何腔调似乎有点奇怪。 卫弯弯没在意这点。 史大柱果然上报了,卫弯弯再次为自己昨天的莽撞后悔一下下,然后立刻对眼前人点头,做出一副乖乖巧巧的模样,小声问:“不可以打听吗?我想更了解你。” 说罢又举手:“我保证,我对你绝对没有什么坏心思!” 我只是想先讨好你然后见陈起而已。 …… 眼前的人沉默了一瞬。 一瞬之后。 “你有什么要求可以提,只要不太过分即可。不管你了解我与否,这点都不会变,所以,不必打听我,更不必讨好我。” 这是自认识以来,卫弯弯听到他说的,最长的一句话。 而话里的意思,也足够明确且有分量。 什么要求都可以提? 只要不太过分? 卫弯弯顿时又蠢蠢欲动了。 “那我想见——” “不行。” …… 她就知道,男人的嘴,骗人的鬼。 卫弯弯小小声咕哝,声音像含了口水在嗓子里,除了她自己谁也听不清:“……说了要求随便提,真提了又说不行……说话不算话。” “你说什么?” “我说你真好看,昨天没看够!”卫弯弯的嘴,也是骗人的鬼。 但是,神奇的,卫弯弯觉得她这句话说完,眼前人的心情似乎好了一点? 这么喜欢人夸他好看? 卫弯弯觉得,自己或许找到了拍他马屁的窍门。 而刚刚被她马屁拍到的陈起,沉默地站了一会儿后,突然抬手,又一次,摘下了面甲。 于是,陡然间,一片金色横冲直撞地撞入卫弯弯的眼帘,接着是绿色,水润苍翠,像山岚笼罩下的郁郁山林,像初春时沉淀了一冬澄净的湖水,像翠鸟华丽尾羽上最绚烂最浓重的那一抹绿。 最后最后,卫弯弯才注意到那狰狞似恶鬼的脸。 虽然刚刚那话只是下意识地应付搪塞,但此刻,卫弯弯发自内心地感觉,很漂亮。 尤其是眼睛。 于是,不假思索地,卫弯弯脱口而出:“你的眼睛好漂亮。” 说完,怕他觉得她又是在拍马屁,不真诚,又重重点头,加重语气:“我说真的,真的很漂亮!翡翠一样漂亮!” …… 卫弯弯话一落,眼前的人就沉默。 那双刚刚被卫弯弯夸说像翡翠的眸子,定定地望着她,眼眸里像有云雾在翻滚。 总之一点不像被拍到马屁后心情愉悦的样子。 ? 咋回事? 卫弯弯奇怪地挠挠头。 她觉得自己这个马屁拍地真诚又响亮。 所以他这反应是什么意思? 等等—— 突然,卫弯弯想到一个可能。 翡翠这种东西,是前些年才由南方一个藩属小邦上供,由此进入天|朝人视野,卫弯弯觉得很漂亮,但时人仍旧以软白玉为尊,并不看重这种绿色硬玉,因此此时的翡翠,既无名气,流通亦少。 寻常人别说见过翡翠,可能听都没听说过。 “宣明”虽然是杀神的心腹,但毕竟是刚兴起的新贵,而且这两个月净忙着杀人抄家了,都还来得及享受呢。所以,很有可能,他根本不知道翡翠是什么东西。 自觉想通症结,卫弯弯便急忙补充:“翡翠是一种玉,绿色的,像琉璃,很漂亮——” “我知道。”身前人忽然打断。 卫弯弯抬头。 就见那双翡翠似的绿眸微微移开,不再看她,同时薄唇微启,轻声道: “其实……我还有一个名字。” ? 这人怎么这么多名字? 从小到大只有一个大名兼小名的卫弯弯顿时觉得很没牌面。 “叫翡翠。” ? 第17章 扔出 背有彩羽曰翡翠,雄赤曰翡,雌青曰翠,出郁林。 翡翠原是鸟名,灵动活泼,色彩艳丽,而后那种异邦上供来的玉石也被冠以这两个字,从鸟变成玉石,意象却未发生大改,仍给人轻盈剔透,活泼艳丽之感。 但现在,一个身长九尺再加一尺满身盔甲的男人,说他叫翡翠。 这感觉,就好像突然告诉卫弯弯,她家门房王老头真名叫王娇花一样。 惊悚,滑稽,还有点忍俊不禁。 当然,这种微妙感受,卫弯弯自己独自咂摸就行,自然不会傻乎乎地当着人面说出来。 明面上—— 卫弯弯微微一愣之后便惊呼: “哇,翡翠!” “这个名字好,好适合你!我喜欢!” 要不是两手还抓着人家手,卫弯弯似乎恨不得双手鼓掌以示激动! ……就很浮夸。 于是被她以如此浮夸的方式称赞的人,什么也没说,却用那双翡翠似的眸子轻轻瞄了她一眼。于是便什么也都说了。 卫弯弯:…… 卫弯弯开始检讨自己。 拍马屁最重要的是什么? 不是舌灿莲花,不是华章斐句,而是真诚,是发自内心的感叹,所谓马屁拍到深处,你就分不出我是说真话还是拍马屁,因为既是真话,又是马屁! 现在的卫弯弯就欠缺了那么一点儿真诚。 卫弯弯深刻检讨。 其实再一想想,翡翠这个名字用在他身上,好像也不算太奇怪? 卫弯弯死死盯着他翠色的眼睛,看着他满布狰狞,却依然可以看出肤色白皙,鼻梁挺直的脸,嘴里再咂摸着“翡翠”二字……忽然发现,似乎越来越能够接受他叫翡翠,翡翠就是他这个事实。 那双翡翠色的眼睛,那张残破的脸,似乎都与翡翠如此相称。 卫弯弯知道,翡翠比白玉坚硬,但脆性大,因此更易碎。 她祖母曾经有一只翡翠镯子,不小心摔了后,原本光滑漂亮的圆镯瞬间支离破碎,再也拼凑不起来。 卫弯弯看着眼前这这张残破不复原貌的脸,就想起那只摔碎了的翡翠镯,不再如完好时漂亮完美,但是,摔碎了的翡翠,依旧是翡翠。 不是瓦砾。 卫弯弯深吸一口气,看着眼前人的目光由热切讨好转为平静。 “翡翠。” 她叫道。 眼前人不回应,甚至似乎被她看太久,突然别开了脸。 卫弯弯锲而不舍,又叫了两声。 “翡翠!” “翡翠!” 声音一次比一次响亮。 眼里的光芒,也一次比一次闪亮。 “这个名字真的很适合你。”她眼里放着光,越说越兴奋般,抓着他的手臂左右摇晃,双脚都不安分地在小马扎上摇摇摆摆,把小马扎踩出嘎吱嘎吱的声音。 “比宣明适合,也比跃渊适合。” “决定了,以后就叫你翡翠!好不好,翡翠?” 那张脸静静地又扭了回来。 看着卫弯弯。 “……” 好吧,翡翠不说话。 翡翠是块爱沉默的翡翠,动不动就以沉默回应卫弯弯的兴高采烈。 就像此时,他什么也没说,只低着头看她,嘴唇抿紧,清晰冷峻的下颌线也绷紧,刀锋一般,而那双翡翠似的眼睛—— 卫弯弯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为什么她总觉得那眼睛里有一丝失望? 对她的失望? 可怎么可能? 她的马屁拍地不够好不够真诚吗? 前面浮夸的表演不说,后面她可是十足发自内心地赞叹啊! 卫弯弯深觉自己一颗真心被辜负,更觉得这人怎么这么难讨好,如此真心的马屁都不喜欢。 果然,翡翠再漂亮本质也是石头,很硬很硬的石头! 卫弯弯暗暗腹诽。 很硬的石头低头,看着随着他的沉默,卫弯弯脸上的光彩越来越暗,原本弯弯翘起像小船的嘴角也向下撇,然后,自以为他没发现似的,偷偷瞪了他一眼。 很硬的石头:…… 半晌,正当卫弯弯觉得不行,哪怕是再硬的石头她也要再接再厉把他给拍开时,石头又主动开口了。 “除此之外,你就没有别的话想说?” ? 话题瞬间跳跃,让心思还集中在“他到底想听什么样的关于他名字的马屁”的卫弯弯恍然回神。 然后她就激动了。 “当然有。” “我想见陈起!” 卫弯弯目标坚定,不忘初心,一听有机会就立刻旧话重提。 …… 这一次,翡翠——虽然他死硬死硬的,但既然是发自内心的想法,卫弯弯还是决定,以后就叫他翡翠了——又沉默了好久好久。 好在,现在的卫弯弯啥都不多,就是时间多,耗得起。 等了半晌,终于听到他开口: “见他做什么?” 这下换卫弯弯不说话了,眼珠子也溜溜转。 她觉得他明知故问,见陈起做什么,还用她自己说?她爹她娘送她来这里,总不能是送她来散心的? 而作为陈起的心腹,卫弯弯不相信翡翠不知道。 “若是为卫家,就算了。” 看吧看吧果然知道,明知故问真讨厌。 等等,算了? 卫弯弯猛地抬头瞪他。 翡翠丝毫不为所动: “难道你以为,见到他,他就会为你改变主意,放过卫家?” “——不可能的。” 第18章 绑树 他的声调平铺直叙,声音不高不低,依旧是平常说话的样子,但即便如此,也无法忽略那话中明显的嘲弄。 仿佛在嘲笑卫弯弯的自以为是和不自量力。 卫弯弯有点被激怒,立刻反驳: “事在人为,你怎么知道不可能?你又不是陈起!” 她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但是显然她爹她娘她祖父祖母卫家一众长辈……都相信她能。 不然为什么她被送来了这里? 翡翠:“……” 之前的沉默卫弯弯觉得毫无道理,但这次,卫弯弯倒是能理解,她这话说地有点重了。他毕竟是做人手下的,传达的意思很可能就是陈起的意思,陈起不见她,她就想办法让他见,对翡翠迁什么怒发什么火。 于是自觉说话重了的卫弯弯连忙又收敛脾气装乖。 “对不起。”她貌似愧疚地道歉。 但道歉归道歉,改正是不可能改正的: “总之你不用管啦,他改变不改变主意是他的事,可如果不试试就放弃,那就是我没有用心。” “所以,你帮帮我,再跟他说下我想见他,好不好?”卫弯弯小声说着,拉着他肩甲的手都轻轻摇晃。 然而翡翠依旧沉默。 卫弯弯偷眼瞧他。 他眼眸微垂,长长的睫毛覆盖了几乎整双眼睛,眼瞳里的翠色若隐若现,仿佛有一只小小的翠鸟潜伏于中。 真好看。 这么好看的眼睛怎么偏偏就长在一块石头上? 卫弯弯愤愤不平,手也蠢蠢欲动。 如果他真是一块石头就好了,那样她就可以拨开那长长的睫毛,仔细看那双眼睛。 然而很快,男人开口,打断了卫弯弯的蠢蠢欲动。 “卫家……对你而言那么重要?” 这次,翡翠的声音不再平铺直叙,没有感情,而是带了明显的起伏,还有……满满的嘲弄和讽刺。 “为了保全自身,不惜给你下虎狼之药,把你送入龙潭虎穴的所谓家族,对你而言,就那么重要?” …… 这次轮到卫弯弯沉默了。 卫弯弯确信自己没听错。 这人就是在阴阳怪气。 仿佛她是个被人卖了还数钱的白痴大傻子。 卫弯弯想反驳一下,却又无力。 半晌,垂下肩头。 算了。 “你不懂。” 最后,她只说了这么三个字。 然而,这三个字却好像什么了不得的咒语,瞬间激怒了眼前的人。 翠色眼眸里似有云雾翻滚,冷淡的薄唇吐出冷冰冰的几个字: “我的确不懂。” 紧接着,则是更冰冷卫弯弯也更熟悉的两个字: “松手。” 卫弯弯:? 卫弯弯警觉地双手抱紧他手臂! “你别想再像昨天那样扔掉我!” 正义正辞严地表达自己不满的卫弯弯,身子突然悬空了起来! 因为卫弯弯紧紧抱着他的手臂,于是他的手臂举起来,卫弯弯也就跟着被提溜起来,他的手臂左右挥动了一下,卫弯弯就也跟着左右荡悠了一下。 …… 跟猴子荡秋千似的。 但猴子也有猴子的坚持。 不管他怎么晃悠,卫弯弯硬是不松手! “就算你甩断胳膊,我也不会松手的!” …… 于是翡翠不晃了,他直接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把卫弯弯的手掰开。 卫弯弯哪能抵挡住他的力气,转眼之间就已经被迫从他身上剥离,然后又被拎起来,扔一边。 扔完,大踏步就要走 然而—— 转眼间,手臂又被抓住。 一回头,就看到卫弯弯洋溢着灿烂笑容的脸。 “你扔呀,你扔呀,扔了我再跑回来!” …… 翡翠这次沉默了好一会儿,也任由卫弯弯得意洋洋地抱着他胳膊好一会儿。 一会儿之后,他忽然抬起头,目光在四处搜寻,最后,落在距离两人最近的一棵树上。 那是一颗苦楝树,时值春末夏初,正是苦楝花开的时候,淡紫色细细碎碎的楝花如云如雾,风吹来,花瓣满地,看上去很是漂亮。 但翡翠却没有看树冠上那美丽的楝花,而是对着那成人大腿粗的树干定定看了几眼。 而后目光又飘到卫弯弯头顶。 卫弯弯:……? 卫弯弯不知道他打的什么主意,只能越发抱紧他胳膊! 翡翠也不再看她。 大踏步走向那棵苦楝树。 挂在他手臂上的卫弯弯随着他的走动,打提溜似的一晃一晃,脑袋都快被晃晕了。 好在距离很近,以他的步幅几步便到。 走到,站定,卫弯弯还没来得及松口气,翡翠便开始动作。 再次把卫弯弯的手指一根一根地从他胳膊上掰开。 然后,老鹰抓小鸡似的,把卫弯弯拎起,放在树下。 没等卫弯弯再扑上来,又干脆利落地反剪了她的双手。 再然后,卫弯弯就感觉头皮一松,大把大把的头发散下来。 她用来束发的发带被扯了下来。 再再然后,她就被死死反绑在了树上! …… 做完这一切,男人拍拍手,站直身体,双手抱胸,以泰山压顶般的气势,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冷笑着,模仿着她刚刚说“你扔呀“的语气,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 “你、跑、呀。” 说罢。 便完全不给卫弯弯反攻的机会,长腿一抬,又、走、了! 卫弯弯:……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作者有话说: 绑吧,你就绑吧 第19章 青梅 陈起一打荷风苑出来,宣明就瞅见了。 见他跟守门的史大柱说了什么,史大柱就飞快往院子里奔,而他步履如风地走来。 宣明忙迎上去。 昨晚史大柱跟他说了那番话后,宣明都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被路过听到的陈起下令,不许宣明去荷风苑。 ——然后陈起自己来了荷风苑。 宣明简直无法相信,世上竟有如此见色忘友之人。 偏偏这人还说跟人家没关系。 我信你个鬼。 于是,陈起前脚走,宣明后脚来,倒也没敢直接无视陈起的命令进去找死,但就守在院门外,守啊守,守到太阳都快落山了,才终于见这人出来。 居然待了这么久,指定有鬼! 宣明牙酸地想,以为会看见一个满面春风的陈起。 然而,走近了,才发现似乎有些不对。 陈起居然摘掉了面甲。 薄暮的霞光下,那张狰狞可怖的脸硬是冷地像块千年寒冰,翠眸更是成了冰珠子,而且还瞧不见人,明明宣明自个儿都凑上去了,他却像没看到似的,长腿一迈就越过了宣明。 “哎哎哎!”宣明忙叫唤着追上去。 “走这么快干嘛,怎么样,刚会过佳人,感想如何呀?”其实看陈起脸色,宣明自然知道肯定发生了什么不愉快的事,但他,嗯,就明知故问呗。 果然,听到这话,陈起才终于看到他似的,冷冷瞥了他一眼。 然后继续不说话大步往前走。 宣明腿可没他那么长,转眼就又被落下,不得不小跑着才跟上。 “喂喂,我还没计较你见色忘友呢,你倒先对我甩脸子了,怎么,在人家姑娘那儿吃了瘪,就对着无辜可怜的手下发泄?啧啧啧……不过我倒是好奇了,那姑娘到底干了啥,让你这么生气?” 宣明半好奇半试探地道。 陈起倏然停下脚步。 翠眸居高临下地盯着宣明。 “你哪只眼睛看见我生气。” 宣明:? 敢情你自个儿还不知道自个儿生气了? 宣明立马来劲儿,举手比出一个二。 “两只都看到了!” 随即又比出一个四。 “这会儿要有镜子,你自个儿照照镜子,就有四只眼睛都看到了!” 陈起默然。 半晌后,闭眼深呼吸。 宣明立刻警惕地后退一步,就怕这人恼羞成怒,再给他一拐子。 然而,陈起没给他一拐子,相反,深呼吸后,之前急促的气息便渐渐平稳,眉眼间的郁色也渐渐消失。 然后,他对宣明道: “以后不会了。” 说罢又迈步往前走。 宣明:? 急忙又追上去。 “什么不会?不会什么?你倒是说清楚啊!喂喂陈起你还是不是我兄弟?” …… 从荷风苑到陈起住处,两人走了一路,宣明就聒噪了一路,一副打破砂锅问到底,不问出来不罢休的架势。 哪怕陈起这般忍功了得的,也被他烦的不行,扔下一句:“不会再去那里,更不会再因为她生气。” 哦豁。 所以果然是因为那丫头生气? 证实了猜想,宣明更来劲儿了。 “她怎么惹你生气了啊?说出来让我学学?” “不会再去?那你可得好好记住这句话,我怎么觉得不大可信呢?” “我可记得呢,前几天是谁信誓旦旦地说,跟人家不是那种关系的?结果这才多久哪,就为伊痴、为伊狂、为伊见色忘友、伤友心肠……男人哪,都是口是心非的东~西~” 陈起:…… 以他对宣明多年的了解,不说点什么应付过去,接下来几天他都别想绕过这个话题。 半晌,他冷冷地开口: “想太多是病。” “我今日见她,只是因为,与她幼年时有过几面之缘。”才没有宣明想的那种为龌龊心思。 宣明呆了下,却完全没有被陈起的话打消念头,反而脱口而出:“卧槽,你们还是青梅竹马?你不是孤儿出身吗,还能跟人家千金小姐青梅竹马?” …… 空气凝滞片刻。 片刻后,陈起突然笑了。 那笑声,吓得宣明抱紧胳膊就是一个后撤步。 陈起还浑然不觉。 笑吟吟地道: “——脸记不住,名字也记不住的青梅竹马?” 甚至在他说了那个名字后,依旧毫无反应呢。 也是。 人家是金尊玉贵的千金小姐,生来锦衣玉食,坐拥一切,又怎么会记得他。 本就是风牛马不相及的两个人,不过机缘巧合,才偶然碰撞,分离后就该各自忘记,偏他还自以为是,觉得跟人家有些情分,又似近乡情怯般,迟迟不敢面对记忆里的故人。 谁知道人家早把他忘得一干二净了呢。 她说他不懂。 他的确不懂。 他这种一无所有的人。 不配懂。 陈起再不理宣明,转身进了自己住处。 留下一个被他冷气伤地抱着胳膊牙齿打颤的宣明,原地无语骂娘。 看吧看吧,他就知道。 男人,不,人都是出尔反尔,口是心非的东西。 才刚刚说的不会为她生气,那刚刚,是为鬼生气? ……等等。 宣明突然愣住。 陈起和那小丫头是旧识……那岂不是说,从陈起接受卫家送女时,就早有了预谋? 不是为了羞辱拿捏卫家,而是因为,那丫头是他旧识? 作者有话说: 不知为何,写到翠翠生气我好开心,诶嘿~ 第20章 被史大柱从树上解下来,愤愤不平地绕着荷花池走了十八圈、幻想了等她勾搭上陈起某人给她磕头道歉一百八十遍的画面后,卫弯弯再度平静下来。 不就是绑树上吗?她可以的,她不生气。 等再见面,她一定又可以笑脸迎人,马屁傍身,经过被扔和绑树后,她已经无所畏惧了! 反正他再生气也没拿她怎么样不是。 只要作不死,那就使劲作。 卫弯弯再度安抚好自己的情绪,便静静等待下一次见面。 然而—— “……大人说让您好好待着,有什么要求跟我说,他不会再来了。”在卫弯弯第十八遍询问“宣明”为何还不来时,史大柱如此说道。 卫弯弯:…… - 陈起的确吩咐了史大柱他不会再去荷风苑,甚至还说,不要拿些许小事就去打扰他。 于是,当卫弯弯开始作妖时,史大柱就真的没有禀报给陈起。 他禀报给了宣明。 “……宣统领,俺也是没办法,大人说不要拿小事去打扰他,但又说要照顾好卫姑娘,可卫姑娘她现在……不吃饭了啊!” 史大柱简直一把鼻涕一把泪,觉得自己真是太难了。 宣明拍拍他肩膀,了解了情况后,本想立刻去荷风苑,但转念一想,却又溜溜达达地去找陈起。 陈起仍旧在校场。 因为之前的伤口崩开,石大夫把他狠狠念叨了一顿,不仅让他待在府里好好养伤,甚至连射箭都不让他射了,任何可能折腾到伤腿的活动一律禁止。 但陈起不是个能闲得住的人,于是,他来校场折腾别人来了。 宽阔的校场上,数百兵卫分成三块,有的练队列,有的练兵器,有的负重跑,而陈起就坐在边上,也不说话,也不骂人,看上去跟个闭目养神的路人甲似的。 但只要谁出了差错,甚至出错的人自个儿还没反应过来时,立马就有人在陈起的示意下,把人拎出来,告知其今天的训练加倍。 几轮下来,此时校场上已经没有不需要加训的人了,而犯错越多加训也越多的倒霉蛋,今晚已经注定要彻夜在校场上挥洒汗水。 宣明到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场景。 几百个大老爷们儿凄凄惨惨,如丧考妣。 一个守卫的小兵看到宣明,如同看到亲人,眼含热泪地向宣明诉说着今日这些操练着的同僚们的惨烈遭遇,并委婉地询问,大人近日是不是有什么不顺心的事儿? 虽然以前大人也严苛,但总不至于到这个地步! 小兵在一边看着都觉得自个儿腿肚子开始转筋了! 宣明:…… 宣明突然意识到自己或许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 他没理小兵,当机立断,转身就走。 然而—— “站住。” 一道宛如来自地狱的声音,喝住了宣明逃走的步伐。 - 半刻钟后。 宣明百般搪塞,但终归败在陈起一句“不说就跟他们一起”上。 于是陈起得知了卫弯弯作的妖。 “……她一会儿说手疼,一会儿说脚疼,一会儿又说心口疼,还吃不下饭,史大柱叫了石老头去看,结果石老头说她是闲的蛋疼哈哈你说好笑不好——呃,嗯,总之石老头说她没事儿,但是她自个儿觉得自个儿有事儿,说她的病在内里,石大夫学艺不精看不出来——然后那石老头就被气得哟,当场发誓说,他要再给那丫头看病,他石驰的名字就倒过来写!话说我才知道,原来石老头大名叫石驰啊?倒过来那不就成了——那啥?哈哈哈哈——” “叫太医了吗?” 陈起突然开口,打断了宣明的狂笑。 “呃,太医?”宣明止住笑,随即惊讶。 “你不会真信了那丫头的鬼话了吧?” 这摆明是作妖啊! “石驰擅长跌打损伤,内科的确不精。” 呃,这么说也对,上次那丫头体亏风寒的凶险,石老头就没看出来。 被他这么一说,宣明也觉得那丫头的话说不定是真的了。 “那我去请太医?” “嗯。” 宣明转身就要走。 只不过转身瞬间,还是忍不住,嘴贱问了陈起一句: “你不去看看?想去就去吧,放心,我不笑话你!” 陈起冷冷扫他一眼。 “不去。” “请来太医后,你不要去荷风苑,直接来校场操练。” 宣明:…… 他好生生的一个人,怎么偏偏就长了张嘴呢! - 太医很快被请来。 还是上次那位深谙说话的艺术,并且颇具医者仁心的何太医。 何太医给卫弯弯观了面,把了脉,看了舌苔……面色始终凝重,也没有说话。 许久,才开口问:“姑娘哪里觉得不适?” 躺在床上的卫弯弯眼珠子咕噜咕噜转,本来想故技重施,用糊弄史大柱石大夫的那套糊弄过去,但是,转念一想,这是太医。 太医可不好糊弄。 于是当即捂住胸口,幽幽叹气,做病西子状。 “我心里疼。” - 何太医在屋里待了好一会儿,问了卫弯弯好些问题。 史大柱听了几句听不懂——他实在不懂看病问诊为何还要问人家喜欢干啥,喜欢吃啥,他心里想的其实跟宣明一样,觉得这小丫头就是装病作妖,因此听了几句就挠头出门了。 他禀报给宣统领时,宣统领说,大人可能会被小丫头的伎俩诓骗来。 史大柱心里不大信。 但此时还是忍不住探头往外望。 ——结果自然是什么也没望到。 史大柱这才松口气,觉得大人威武刚强不近女色的光辉形象还顽强地屹立着,便放心地又回了屋,看太医跟那小丫头瞎扯完没。 谁知,一进屋就见何太医朝他招手。 俩人来到隔壁屋子,何太医就开口道: “这丫头心里事儿有点多,郁积于心了,这会儿问题还不算大,但若放任自流,后面会怎样,可不好说。” 第21章 刘仪 史大柱立刻去找了宣明。 可是宣明在操练。 堂堂统领,心腹军师,和五大三粗的兵丁们一起□□练地宛如大夏天不停吐舌头的老狗,开始还时不时地朝陈起发射怨念视线,后来,就什么都顾不上了,只觉得眼前的黑暗无尽头。 整个校场上,除了正常巡逻守卫的兵丁,就一个陈起老神在在,端坐树下。 史大柱在边儿上探头瞅了半天,才终于从一群兵丁中找出宣明,他也不敢叫,只朝宣明挤眉弄眼,挤地眼睛快抽筋了,宣明也没接收到他的“秋波”。 反倒把陈起招来了。 “什么事?”陈起将人招到身前问。 这是大人主动问的,应该不算他拿小事儿打扰大人吧? 这样一想,史大柱就光棍了,老老实实把太医的话说了。 眼前一片沉默。 史大柱挠挠头。 “……太、太医也说了,不是啥大事儿,就是小丫头心思多,有点想不开,想开了就没事儿了……俺估摸着可能还是被之前姓孙那孙子给吓到了,大人,如今俺照看她,指定不出事儿!您就放心吧!” 最近史大柱跟宣明混地还挺熟,就打听了下之前卫弯弯受伤的原因,知道了孙管事干的好事儿,义愤填膺之余,便觉得自己这份新工作也有了点沉甸甸的责任。 不就是哄个小丫头开心嘛,史大柱觉得自己行的。 陈起眼眸微垂。 突然想起那日,他走到荷风苑,看到倚着门,坐着小马扎上睡着的少女,却睡得并不安稳,眉头紧皱,突然就开始说梦话,什么别吃我,什么我一年没洗脚…… 还有她说的那句,你不懂。 陈起的嘴角微扬,旋即又抿住。 “我有什么不放心的。” 他冷冷说了一句。 说罢,眉眼瞥到不远处的队列。 “第二排第六个,钱四尾,步子错了,加训两刻钟。” 队列中隐隐传来一阵哀嚎。 史大柱赶紧溜了。 - 夕阳西下,玉兔东升。 陈起说加训就加训,一点不打折,有出错少的,月亮刚升起来就结束训练休息了,出错多的……就只能跟月亮老儿比今夜谁先睡了。 不巧宣明就是跟月亮比晚睡的其中之一。 天黑后不久,石大夫唤人叫陈起换药,把人叫走了,然而陈起走了,却留下了人监督,因此训练也不会停,于是宣明只能继续苦逼地练。 好在总算没有个魔鬼在一边时不时喊“错了,加训”、“错了,加训”了。 等宣明拖着快残废的身子往住处走时,正巧碰上从荷风苑出来的史大柱。 史大柱把卫弯弯的病情以及禀告给陈起的事儿都说了。 追问了下陈起的反应,宣明一下子精神了。 - 第二天一爬起来,宣明就暗戳戳盯着陈起的举动。 但陈起举动很正常。 正常地继续操练兵丁。 不止继续练,规模还更大了些,一些在闲散地方巡逻的兵丁也被拉过来一起练,近千号人,舞刀弄枪,骑马砍杀,时不时再高吼着练个队列整齐冲杀。 整个校场便杀气腾腾,吼声震天,都传到了府外,搞得殿前都指挥使府门前那条本就行人寥落的大街,愈发鬼影都没。 宣明听着就手软脚软全身软,生怕再被拉去操练,灰溜溜走了,再不敢窥视。 然后就又遇到史大柱。 史大柱正指挥着人往荷风苑搬东西。 宣明凑上去,就见满满当当一车乱七八糟的东西。 绫罗绸缎,锦绣成衣,文玩金石,珠宝首饰,琴棋书画,生鲜点心……吃的穿的玩的用的,应有尽有,乱是乱了点,但东西并不差,成色品质都极好。 这是废话,能不好吗? 都是从京城达官显贵府里抄出来的。 除了上缴给皇帝的大头,亲自动手的陈起自然是受益最大的,多多少少都会留下点,这不算中饱私囊,而是约定俗成的惯例,就算陈起自个儿两袖清风,主动表示什么都不要,跟着他的人都不会同意,甚至皇帝也不会放心。 于是渐渐的,府上库房便越来越满,什么都有。 但陈起并不是在意外物的人,库房里一堆宝贝,他却从未看过用过。 眼前这堆东西,显然是从库房拿出来的。 “……今儿账房刘先生过来招呼,说荷风苑每月可支取的用度不限,让俺跟着刘仪,照着世家小姐的标准,把荷风苑好好拾掇拾掇,又让开了库房,说库房里的东西随便用,觉得用得上的,就都拿去,给那小丫、卫小姐看,卫小姐看上啥就留啥,还有缺的,再跟账房说,去外头采买。” 史大柱见了宣明,跟见了亲人似的,很快就把事情全交代了。 没办法啊,虽然之前他得到的吩咐也是“荷风苑有什么要求都满足”,但今儿账房一打招呼,史大柱才发现,这个“什么要求都满足”的分量,还是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 史大柱原来还觉得自己照看的就是个毛都没长齐的小丫头,这会儿,却才突然意识到似的,那小丫头还是个货真价实的大家千金。 养大家千金跟养随随便便一个小丫头,那就不是一回事儿。 就说怎么按照世家千金的标准把荷风苑拾掇出来,史大柱就一个头两个大,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 好在刘先生也知道史大柱,并没有为难他,而是直接派了自个儿的侄子刘仪来帮他。 刘先生和刘仪原也是官宦人家出身,后来家里犯事儿,男丁俱被充军,刘先生被大人提拔做了账房,刘仪也凭本事混成了校尉,才跟他们这群大老粗混在一起。 毕竟是曾经的官宦子弟,风光不再,见识眼光还是在的,刘仪曾是锦绣堆里长成的公子哥儿,家里姐姐妹妹也多,布置个千金小姐的居处,完全不成问题。 宣明听完,下意识瞅了刘仪一眼。 白白净净,斯斯文文,人模狗样,呵。 呵完,当即又道:“我也去我也去!千金小姐住什么用什么我也熟啊!” 刘仪还只是曾经的官宦子弟,他宣明可是正经的大族出身好吧。 虽然是不受重视的偏远旁支,曾经还有些小龃龉,逼得他好好一个读书人硬是投了军,然后如今跟着陈起混,偏偏陈起又是那个名声……如今他族里虽不轻视他,却也不敢亲近他,生怕他哪天上门抄了自个儿家似的。 但不管怎样,宣明觉得自个儿还是很有资格为荷风苑的建设出一份力的。 而且,宣明觉得自己终于抓到了陈起的小辫子。 什么账房刘先生通知,刘先生听谁的?这一番折腾,还不是陈起下令的? 太医刚说那丫头心里郁结,陈起就来了这么一出。 啧啧啧。 宣明捂着鼻子感叹。 “统、统领……大人说了,不许您去荷风苑见卫小姐。”史大柱挠着头,吞吞吐吐地道。 宣明:? - 卫弯弯没想到,自个儿一番作,没作来翡翠,却给自个儿的生活作来了个翻天覆地的改变。 ——仔细说来,倒也不算翻天覆地,而只是,正慢慢回到她在卫家时的生活。 吃穿的东西不说,史大柱还带来一个年轻男子,将她所住的房间,乃至整个荷风苑都来了个大改造。 卫弯弯挪到了宽敞的正房,睡上了穷奢精巧的千工拔步床,房里摆的是名窑瓷器,墙上挂的是大家画作,熏的是龙涎瑞脑,摆的是奇石屏风,走出房间,荷风苑更是整个大变样,什么遍地都是的蚂蚁窝早就不见了,自由疯长的花木被修剪地老老实实,廊前檐下几步一灯盏,无数盆花自鲜妍,连院子里的凉亭都被刷上了新漆,挂上了飘飘若仙的粉色纱帐…… 除了没有三五成群的丫头仆妇,这待遇,比她在卫家时有过之而无不及。 “丫鬟要晚一些,得挑人老实的,信得过的,还不能笨,要会伺候人,一时半会儿便不太好找,但也快了,最多三五日,这三五日,就委屈小姐了,期间有何事,尽管吩咐澄之。” 将荷风苑变成如今这模样的、叫刘仪,字澄之的年轻男子如此对卫弯弯说道。 他面容白净,文辞温雅,看着人时,眼里有既不过分亲热又不显冷淡的笑容,改造荷风苑时,十分尊重卫弯弯的意见,几乎全部遵从卫弯弯,却又不是完全盲从,他有自己的想法,如若卫弯弯的要求行不通,他便会仔细为她讲解为何行不通,又该选择别的什么办法。 还很会察言观色。 此时一见卫弯弯神色,便好像猜到她心中所想般,为她解释了丫鬟的问题。 哦,还有一点。 他个头中等,尤其在这满府人高马大的兵丁中,几乎可以算得上矮子了,对于近日习惯了举目皆是“高人”的卫弯弯来说,他的身高让她感到十分的安心。 卫弯弯对他很有好感。 作者有话说: 男主:没有情敌,就自己制造情敌 第22章 心药 宣明暗戳戳盯了陈起两天,没见陈起再有什么动作,反倒是荷风苑那边,从史大柱嘴里听出了一点小情况。 “还是刘校尉念过书,会说话,哄得小丫头都笑了。”史大柱感叹地说道。 宣明一听就心里喊了声我靠。 果然是小白脸子,坏心眼子。 顶头上司(虽然只是名义上的)的女人也敢动。 然后就急忙跟史大柱打听,那刘仪是怎么哄小姑娘的。 “……刘校尉听俺说了太医说的话,知道小丫头心情不好,就跟小丫头说他家的事儿,说他当初咋充的军,说他刚被充军时,嫌伙食不好不肯吃,后来饿地没法也没得吃了,半夜去偷马饲料的豆渣饼吃……” 刘仪说的多是他家道败落充军后的一些糗事,听起来似乎应该很心酸,但偏偏他用轻松诙谐的语气说出来,没有惨兮兮的感觉,反而只让人觉得,他能从那样的突逢巨变中挺过来,还混到如今的模样,很让人高兴,也很让人敬佩。 宣明听完又是一声我靠。 在宣明看来,这简直就是针对卫弯弯精心特制的糖衣炮弹。 看,你因为家族动荡,从金尊玉贵的千金小姐,成了寄人篱下看人眼色的金丝雀,而我也是一样的,而且发配充军可比当人金丝雀还苦,但是我坚强乐观,不仅没有倒下,还顽强地挺过去,现在还能微笑着站在你面前,跟你侃侃而谈过去的苦难。 这哪个小姑娘能不心动? 而卫家那个小丫头,动不动心不知道,起码目前对那姓刘的印象不错,不然能对人笑?宣明是知道千金小姐有多矜持的,哪里会轻易对着外男笑。 思及此,宣明顿时觉得自己就是个大冤种,啥都没干被陈起防贼似的提防,至今除了小丫头生病昏迷的时候,就没踏入过荷风苑一步。 不过这么一说……陈起更是冤种中的冤种。 千防万防,自个儿把个小白脸子送到人姑娘跟前了。 想到这里,宣明顿时乐地不行。 看到陈起都忍不住贼兮兮地乐。 同袍多年,陈起怎会看不出宣明的异样,也不拐弯抹角,当即就问他憋的什么屎。 宣明还想继续偷乐,神秘兮兮地不说。 陈起:…… 然后,二话不说,宣明又被踢到校场操练。 等练到跟条死狗似的,没等陈起再问,宣明直接投降。 将史大柱告诉他的话全说了,又格外加上一层自己猜测的“事实”,什么郎情妾意花前月下,子虚乌有的事儿,被他一描述好像已经铁板钉钉了似的。 而且贱兮兮地,一边投降一边不忘挑衅: “……人家刘校尉能说会道,长得好看,最会讨小姑娘喜欢了,跟某人可不一样。” 陈起冷飕飕瞄了他一眼。 “的确跟明明花了钱却连青楼花娘的喜欢都讨不到的某人不一样。” 宣明:…… - 听过宣明传话的陈起,看起来没有丝毫异样。 只不过好像有将府内操练常态化的趋势。 能跟着他来京城,又直接驻扎在府里的,都是陈起一手带出来的兵,大多都是上过战场,真正和敌人搏命拼杀过的,因此如此严苛的操练,其实也并不是什么新鲜事。 只不过自从进了京,不用再提着脑袋打仗,而是只用抄抄家,拿下些不听话的官员,顶多会遇上家丁私兵的抵抗,对于陈起手下这些人来说,那就是砍瓜切菜一般地顺利,所以难免有些懈怠了。 如此说来,陈起趁着养伤好好操练一下手下,似乎也再正常不过了。 所以一切都很正常。 搞得平白又被训地像死狗一样的宣明也怀疑,他是不是看错了。 陈起大概似乎也许可能……真的对那丫头无意? 反正不管有意无意,陈起都没再有动作。 于是卫弯弯始终见不到“翡翠”,更见不到“陈起”。 于是卫弯弯又有动作了。 - 史大柱依旧在校场找到了陈起。 到的时候,正看到陈起宛如一尊黑面神,把一堆训练中出错的兵丁看得仿佛要哭出来。 史大柱登时也头皮发麻,万分不想此时靠上去,但不靠上去不行。 他是去看管那小丫头的,最首要的就是保住小丫头不出事儿,除此之外,陈起说不要拿她的些许小事儿打扰他。 可现在,小丫头出事儿了啊! “……大、大人,卫小姐从假山上摔下,摔到了腿。” …… “摔到腿请大夫,找我做什么。” “石大夫说他不想自个儿的名字倒过来写,让俺另请高明。” “卫小姐说她是心中郁结难以排解,神思恍惚才不小心摔到,心病还须心药医,什么大夫都不好使。” “卫小姐还说,这味心药叫翡翠。” 作者有话说: 弯弯:我土味马(qing)屁(hua)无师自通哒! 第23章 别哭 卫弯弯躺床上,翘着脚,哼哼唧唧。 听到门外有动静,哼唧声立马加大,同时“气若游丝”般努力将声音送出去: “史、史大叔,若我不行了,请您一定向陈大人求个情,让我葬回卫家,啊……我忘记了,未嫁女夭亡不能入祖坟的,我回不了卫家啦,那就麻烦您,给我找个高高的地儿埋了吧,生前仰人鼻息,死后我想站地高一点儿,也尝尝俯瞰世间的滋味儿,拜托您——” 门前的动静停顿了一瞬,然后忽然传来开门声。 卫弯弯抻着脑袋望过去,瞬间又惊又喜: “你、你怎么——你来……啦……” 房门处,一个高大的身影静静屹立,似乎在看着她。 卫弯弯被他看得有点心虚,再一想想自个儿刚刚那番话,更心虚了。 不过,瞅瞅自己翘起来发青发紫的脚,底气便又重新涌起来。 起码她脚真的受伤了嘛。 “……脚好疼。”她委委屈屈地叫了声。 门前的身影走进。 高大,笔直,没有穿戴盔甲,露出了迥异于常人的面相,正是陈起。 当然,在卫弯弯眼里是“翡翠”。 “翡翠,我脚好疼。” 卫弯弯生怕他看不见,又把翘起来的脚抖了抖,然后因为这一抖,更疼了,不用装,瞬间龇牙咧嘴。 陈起没看卫弯弯的作态,径直走到在床尾站定,看向那只脚。 一双很小的、只有他巴掌大的脚,穿着雪白的袜子,显得那双脚越发纤巧,然而袜子以上脚踝的位置,却又青又肿,还有一大片破皮渗血,看上去很是吓人。 和那晚很像。 陈起的呼吸停滞了一瞬,闭上眼,然后才又定睛看去。 卫弯弯被他看得毛毛的。 “我、我……” 还没“我”出个一二三四,脚突然被抓住。 “你干——啊!” 伴随着卫弯弯的惨叫,是“嘎嘣”一声脆响。 以及突然不痛了的脚踝和一道冷冷的声音: “我头一回知道,脱臼还能死人的。” 卫弯弯:…… - 卫弯弯当然不是故意让自己受伤。 她就是在跟那个新来的刘校尉套了两天近乎,发现这又是个除了闲话,一问三不知的后,开始忧伤了。于是忧伤的卫弯弯爬上了假山,想要站在高处吹吹风。 谁知道那假山刚堆好,并不牢靠,卫弯弯一个不稳就跌下去了。 好在就是个一人高的小假山,卫弯弯摔地并不重。 就是脱臼而已。 但卫弯弯一看脚踝肿起,立马觉得可以借题发挥。 于是当即就把脚踝又往石头上蹭了蹭! 再然后就是对着史大柱的一通表演。 其实她也没想着能骗过史大柱,但她受伤是真的,按照之前史大柱的说法,他负责照看她,现在她出了事,不管是否严重,他都得往上禀报,那么,她就有可能再见到“翡翠”。 一切都计划地很好,唯独不好是让他听到她卖惨,他还一眼就看出她是脱臼,还毫不留情地,戳穿了她。 说起来好像是她活该,毕竟计谋简单,表演拙劣。 可是…… 卫弯弯低下头,忽然,大颗大颗的泪就滚了出来。 可是她就是难受,就是委屈。 如果可以,谁想耍这种拙劣的手段! 还是对这样一个认识没多久的男人耍! 她肩膀抽搐,也没哭出声,声音都憋在嗓子眼里,眼泪不要钱似的往下掉,不再看床尾处的人一眼。 哭了半晌,头顶传来一个声音: “……你哭什么?” 卫弯弯声音闷闷,语气凶狠。 “我哭什么要你管!” 于是那人就又不说话了,却也没有走,只是再也没有发出一点声音,仿佛死了一般。 卫弯弯一边哭,一边忍不住关注他的动静,见他这样不响不动的,不知为何心里又很呕,只觉得更难堪更伤心,也就哭地更狠了。 然后就很快哭地眼痛鼻塞。 卫弯弯觉得自己鼻涕要忍不住哭出来了,很想擤一擤鼻涕再继续哭。 然而那人还看着她。 于是憋着气,又恶声恶气地道: “你还待着干什么?滚啊!” 说着这句话,鼻子里已经憋不住冒出了鼻涕泡。 卫弯弯着急忙慌地伸手捂住,然后鼻涕泡就破在了自己手里。 ——恶心死了。 卫弯弯简直伤心欲绝。 正伤心欲绝,想着要不破罐子破摔,管他在不在,直接擤鼻涕嚎啕大哭时,一片阴影笼罩下来。 然后有人拿袖口罩在她脸上,擦去她脸上的泪,也擦干净她的手心和鼻涕。 “你不是要我来吗?” “我来了,你别哭了。” 第24章 和解 哭了一场,卫弯弯单方面宣布和翡翠和解了。 “我不再强求你让我见陈起,你也不能动不动就不见我。”哭完,卫弯弯这样说道。 卫弯弯觉得,翡翠之所以不再见自己,还是她执意要见陈起闹的,所以她退一步,暂时不见就不见吧,陈起且等等,现在她就暂且抓住能抓住的。 听了这话,翡翠的眼睛幽幽地看着她,但好在到底没再说什么气人的话,而是半晌后,轻轻“嗯”了一声。 于是卫弯弯立马就高兴了。 一高兴就顺杆爬: “那我想出院子可不可以?” 说罢,生怕翡翠觉得她得意忘形得寸进尺,又赶紧委委屈屈低头:“我已经好久没见过外面什么模样了,也不用走远,只要走出荷风苑我就满足了……” 这倒也不全是卫弯弯装,从到了这里,除了躲孙管事那次,卫弯弯真就从未出过院门,之前看守她的是孙管事就不说了,哪怕现在换成了史大柱,史大柱看着好说话,可却是个听话的死脑筋,无论卫弯弯怎么磨破嘴皮子,他一句“大人没说你可以出去”,就把卫弯弯给堵回来了。 所以卫弯弯才想方设法地想要接近翡翠。 起码,他应该有让她出门放放风的权利吧? 果然,听了她这话,翡翠没有立刻说不行。 卫弯弯心知有戏,立刻戏精上身,“求、求求你了……” 她悄悄拉拉他衣袖,两眼含着两泡水要掉不掉。 “……可以,但只能在我身边,跟紧我,不许乱跑。” “好!” 于是,翌日。 都指挥使府数百的兵丁护卫一早就自觉地到了校场。 自从陈起受伤在府中静养,府中的兵丁们便仿佛又回到在边关时的日子,鸡鸣起,月出归,练得骨头嘎巴嘎巴响也不敢喊累。 于是今日鸡鸣第一遍,不用人催,护卫们便已经在操场集结,先由几位副将带人练着,虽然大人不在,但没有人敢偷懒,校场上一片呼呼哈哈,好不热闹。 但渐渐地,这热闹声似乎越来越低。 起初是一个在队尾,也是最靠近东边的普通士兵瞥了一眼,然后揉了揉眼,戳戳身旁的同伴。 “咦,二愣子,你看看,那是咱们大人吗?” 被戳的二愣子看过去。 东边,日头出来的方向,万道晨光倾泻之处,慢慢走来一个,不,两个身影。 当先的身影高大,笔挺,没戴盔甲的脑袋上灿金的发丝在朝阳下格外显眼,绝对是他们大人,仅此一家,绝无分号,绝无认错的可能。 但是,这个绝不可能认错的他们大人的旁边……那隔了十来米,却又亦步亦趋的小不点是怎么回事? 他们府里又这么矮的人? 还跟在大人身后? 跟在身后就算了,跟那么远算怎么回事儿? 二愣子和同伴都不禁停下了训练动作,呆呆地看过去。 “二愣子徐三傻,你俩看啥呢?” 离两人近的几个士兵自然很快察觉到两人不对劲,戳戳这两人,然后也顺着两人的目光看过去。 然后他们也停下了训练。 于是就这般,一个传两个,两个传四个,四个传八个…… 很快,半个校场的人都伸长了脖子,往那两个身影望去。 而此时,两个人影已经越走越近。 已经能听到他们的声音,看到他们的动作。 “……你跟紧点。”前头的大个子说。 “好嘞!”后头的小不点答,同时小跑几步,从十米远的距离缩短到七八米远。 “……再紧点。”大个子说。 “紧不了了啊!”小不点一脸哭丧。 大个子不动了,站在原地要等小不点跟上似的。 然而大个子一停,小不点也停,将两人之间七八米的距离拿捏地死死的。 此时,校场上大半数人都已经看到了这一大一小两个人影。 一个个不仅是停下训练动作,更是双目圆睁,嘴巴大张。 因为,随着越来越近,他们看清楚了——那啥小不点,分明就是个小姑娘啊! 他们府上,居然有姑娘了? 还跟在他们大人身后? 几百号士兵齐刷刷伸长脖子,往俩人望去。 站在最前头的几个偏将,这才发现不对,一人吼了句:“干啥呢干啥呢?想趁着大人不在就偷懒是不?小瘪犊子们,想偷懒,先问问我陈大牛的九环金背大砍刀同意不——老张你戳我干啥?” 正嚷嚷着,这位陈大牛就被同僚老张戳了下,脑袋也被老张硬拧着看向了众人目光所向之处。 ……然后陈大牛也哑火了。 卫弯弯突然停下脚步。 “翡翠……我突然觉得,压力有点大,要不我就不上前了吧,我就在这儿看看挺好的,呵呵呵……” 苍天啊,被几百号人高马大的人齐刷刷盯着,这阵仗卫弯弯是真没遇到过。 以致哪怕其实还隔着挺远,她的“恐高症”都隐隐有发作的趋势。 她前方的人影,随着她的话微微停下脚步。 看一眼那些一脸震惊伸长脖子看着他和她的士兵…… “……怕的话可以回去。” 卫弯弯:?! “我不怕,谁说我怕了?我只是压力有点大!我可以克服!” 说完又蹬蹬两步跟上。 陈起:…… 终于走到了队列最前方,那几个偏将站立的地方。 陈起扫了一眼。 “都站着做什么,想加训?” ! 前一刻,仿佛被冻住了的校场瞬间如同烈阳高照,冰融雪消,顿时又叮叮当当,呼呼喝喝起来。 只不过,眼角余光却仍旧忍不住飘向那俩人,尤其—— 陈起在队列前方站定后,卫弯弯也跟上前,二话不说,怀里抱了一路的小马扎一放,两脚一踩一踏,“嗖”一下原地长高。 陈起:…… 众人:…… 众人什么都不敢说,什么都不敢问。 但陈起敢。 “卫弯弯。”他叫道。 “嗯嗯你说!”卫弯弯急忙点头,一副乖乖听话的样子。 “我不吃人。” 卫弯弯奇怪地瞟他一眼:“你当然不吃人啊!” 这不废话吗?他要吃人,她敢这么跟着他? “所以,你脚下那东西能扔了吗?” 卫弯弯立马把头摇成拨浪鼓,那不能! “……” 久久的沉默之后,陈起说了一长句话: “卫弯弯,身量高低与为人无关,我不吃你,也不打你,你害怕什么?况且,难道你要一直带着那东西跟着我?” 卫弯弯歪歪头,不得不承认:“你说得对。” “但是我做不到呀!” 第25章 安心 再匪夷所思的事情看过一百遍后也会变成司空见惯。 今日殿前都指挥使府上的护卫兵丁们就经历了这样一个过程。 依旧是惯例的操练,依旧是不苟言笑只会说“加训”的大人,不依旧的,只有大人身边那个踩着小马扎,时不时爆发出惊叹,并海豹式鼓掌的小姑娘。 “哇,好威风!” “哇,居然走得这么整齐!” “哇,不会刺到自己吗?” “哇,翡翠你好厉害,他们都好听话!” …… 站在队列最前排,距离陈起与卫弯弯最近的几个副将,表情从不敢置信到面无表情,副将们表示自己已经累了。 敢在大人练兵时这么聒噪的,这是头一个。 宣统领聒噪是够聒噪了,但宣统领也不敢在大人练兵时聒噪啊! 还有翡翠是什么鬼? 还有那小姑娘一直踩着个小马扎是什么鬼? 副将们不理解,副将们不敢问。 而校场上那些士兵,因为边上有个娇娇嫩嫩的小姑娘看着,身板都不由更挺拔了些,动作也愈发威风凛凛。 还有些年纪轻的青瓜蛋子,不时偷偷朝那小姑娘瞅。 于是离得近的副将们就莫名觉得,他们大人那张生人勿近的脸,好似已经升格为生鬼勿近,浑身嗖嗖冒着冷气。 偶尔又听到他们大人跟那小姑娘的对话: “……你不累吗?” “不累不累!你都不累我怎么会累!” “……你很吵。” “啊?你说什么我没听清——哇,那个人,你看那个人!他射地好准!那么远都射中了!啪啪啪——”又是一阵海豹式鼓掌。 “……那也叫准?” “当然准啊!那么远!那么远都射中了!哇!射中靶心了!靶心!” “呵……” “对了刚才你说什么?” “……没说什么。” “不对你肯定说了什么。” “……我说你很吵。” “……咦?你说什么我没听清!哇你看那个人,那个人!” “……” 校场上,数百军中健儿挥洒着汗水,春末夏初的日光不算炙热,但足够耀眼,照在健儿们矫健的身躯上,发亮的兵刃上,好像此刻不是在这歌舞升平的京城宅院一隅,反倒似沙场点兵,剑指天狼。 唯独与这场景格格不入的,便是人群前方那个小姑娘。 娇娇嫩嫩,活蹦乱跳,叽叽喳喳。 好像浑身血气的狼群中忽然飞来一只小雀儿。 然而没有人驱赶这只小雀儿。 因为那小雀儿,好似落在了他们头狼的脑袋上。 - 终于,到了中午休息进食时间。 几个偏将眉来眼去,正用意念商量着有没有哪个狗胆包天,敢向大人询问那小姑娘身份时,就见宣统领哼着小曲儿,摇着羽扇来到校场。 几个副将都跟宣明关系不错,陈大牛更是跟宣明称兄道弟,一见就要喊人,“x——” 一个音节都还没喊出口,忽地一个眼风扫过来。 陈大牛:? 然后就见那眼风的主人,他们的大人霍然起身,眼风再扫向身后的小姑娘。 小姑娘刚刚见他起身,以为他要走,连忙也要下马扎跟上。 却被他一个眼风加一句话定住: “站住,等着,不许动。” 小姑娘:? 就这么,顶着众人的一脑袋问号,陈起走到了宣明跟前。 有离两人近的副将,清楚地听到他们大人对宣统领说: “站住,回去。” 宣明:? 不过宣明不是有话憋肚子里的性格,当即就嚷嚷:“不是,陈q——” “我不是陈起,我是宣明。” 宣明:?! 偷听的副将:?! - 被勒令站在原地的卫弯弯踮脚偷瞅。 就看到翡翠走到一个穿着长衫、大夏天摇着羽毛扇、虽然因为距离稍远看不太清、但总感觉长相有些难以言喻的男人面前。 说了些什么。 然后那摇羽毛扇·长相难以言喻男,就朝她看了一眼。 哪怕距离如此遥远,也让卫弯弯感觉十分意味深长的一眼。 卫弯弯:? 等翡翠回来,卫弯弯状似不经意问道:“刚刚那人是谁啊?” “不重要的人。” 卫弯弯:…… 卫弯弯要是轻易放弃就不叫卫弯弯了。 “可是他还没走哎,好像还在看我哎,我不用去打打招呼吗?” 陈起嗖一下看向宣明的方向。 就见宣明还没走远,好似上战场前拜别亲爹亲娘似的,一步三回头,眼神无比直白地、直勾勾地盯着卫弯弯。 陈起:…… 看来前两天的训练还不够,得再加。 “不用,不要靠近他,那是个败类,最喜欢蒙骗小姑娘。” (远处,宣·败类·骗小姑娘·明:阿嚏!) 卫弯弯闻言,眼神陡然惊悚。 “你们不光杀人抄家还骗小姑娘?!”业务范围够广啊? “不是我们,只有他。” 说罢,似乎生怕卫弯弯不信不懂,还又强调一遍: “所以记住,不要靠近他。他若主动靠近,说什么你也都不要信。明白了吗?” 卫弯弯:“嗯嗯嗯,明白了!” 大体是明白了,就是有一点不明白。 那样难以言喻的长相,居然还能骗到小姑娘? 卫弯弯不禁油然生起一股对本事人的敬意。 - 疑似蒙骗小姑娘败类的出现只是一个小插曲。 练兵是枯燥的。 看练兵则更枯燥。 到了下午,日头越来越晒,连原本躲在大树树荫下的卫弯弯,也暴露在了日光下。 因为要靠近翡翠,她始终站在那个小马扎上,而这并不是个轻松活计。 更何况她还大病初愈。 她的神色变得怏怏,惊叹声变得有气无力,也不怎么拍手鼓掌了。 害得前排一些时时盯着她动作的少年兵丁都跟着失落了一些,怀疑自己是不是动作不够标准,姿势不够帅,因此训练地更加卖力。 半下午时,陈起喊了声“休息一刻钟”。 兵丁们立刻瘫倒在地,抓紧来之不易的时间赶紧休息。 陈起转身看向身后的小姑娘。 “难受就回去。” 卫弯弯的脸被日光晒地有些发红,还有些白,像一颗暴晒在日光下有些发蔫的水蜜桃。 发蔫水蜜桃怏怏地说:“我不回去。” 然后赶在陈起又发话之前道:“你不要小瞧我,我说了要跟着你,就不会半途而废的。” 现在就受不住打退堂鼓,翡翠不让她跟了怎么办? 陈起没有再说话。 却在训练重新开始之时,微微挪动了身形,看似是为查看一些士兵的操练情况。 但挪动后,那高大的身影便如一棵树,阴影正正落在卫弯弯身上,为她挡去了烈阳。 卫弯弯愣了愣,怔怔看着前方的身影。 忽然咧嘴笑了。 第一次发现原来高大的身躯不止能让人害怕。 还能让人安心。 第26章 大人 走出荷风苑第一天,卫弯弯谨遵既定宗旨,跟紧翡翠不动摇,哪怕后面累了晒了,也顽强坚持着,而且,可喜可贺,这一次,终于没有再发生被扔掉或者绑树上之类的惨剧…… 只是到了下半晌,卫弯弯实在腿酸地有点站不住了,却还要勉强支撑,身子摇摇晃晃,眼前金星乱冒时,忽然天降大手。 衣领一下被拎起来,熟悉的悬空感叫卫弯弯差点叫出声。 然而大手的主人动作比她嗓子还快,在她叫出来之前,已经拎着她,快速后退几步,将卫弯弯放在了校场边一棵大树下。 “坐着,别动。” 清凉的树荫落在她脸上,站了大半天的腿终于得以休憩,屁股下面是个简陋粗糙的石墩,但足以支撑她整个疲累的身躯,而那个一把将她拎来的人,转眼已经又回到原地,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一般,继续黑沉着脸练兵,时不时指出某某排某某列某某人出错,需要加训。 其余人似乎根本没有发现他的动作。 只有一个副将瞅到了,用见鬼般的表情瞅了瞅卫弯弯,然后又若无其事地扭过头,操练的号子声都更洪亮了一些。 春末的风温柔轻暖,树荫下不冷不热,石墩正午时吸了日光里的热,此时并不寒凉,反而正缓缓放出徐徐的热力。 一切都很舒适惬意。 于是眼前那些挥汗操练的兵丁,那些兵丁最前方,那个高大的身影,似乎也变得令人舒适惬意起来。 卫弯弯坐在石墩上,晃着腿,托着腮,看着眼前那些整齐划一的兵丁,和那个人。 他们依旧那么高大,看上去令人恐惧。 但此时,卫弯弯却好似已经不那么怕。 - 第一天的成功让卫弯弯兴高采烈,信心倍增。 待金乌将坠时,翡翠便让史大柱送她会荷风苑,他则还要继续在校场盯一会儿。 临走时卫弯弯不放心,揪着他衣裳向他要保证。 “明天还让我出来吧?” 翡翠看了她一眼。 “看一天了,不腻吗?” 卫弯弯连连摇头,“不腻不腻!” 只要能出来,看一天练兵算什么,再说看练兵对她来说也是很新鲜的体验,她觉得自己可以再看两天,不,三天都不会腻! 翡翠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那惯常抿紧的薄唇,却似乎微微松开了一些。 - 回到荷风苑。 正巧遇上刘仪指挥着几个兵丁对着那堆害卫弯弯摔下来的假山搬搬挪挪。 “刘校尉好!”卫弯弯开开心心地打招呼。 刘仪朝卫弯弯一颔首,面带微笑:“见过卫小姐,卫小姐今日很高兴?” “嗯!”卫弯弯狠狠点头,脸上的笑容大地都遮不住。 “如此便好。”刘仪也十分为卫弯弯高兴的样子,脸上原本程式化的笑容,变得更加温和亲切起来,“卫小姐笑起来很好看,该多笑笑。” 卫弯弯笑嘻嘻扬头。 这样的话,以前还是卫家小姐时她是常听到的,但自来了这里,这却还是第一次。 刘校尉是个很好的说话对象,他和她有着相似的经历和出身,很多时候都能与她共情,也理解她那些不足为外人道的矫情。 因此卫弯弯也很乐意跟他说说话。 此刻,她就忍不住对他又说了句。 “我发现,你们这里的人还挺好的!” 尤其是翡翠。 说罢,她就高高兴兴地进房了。 留下身后微微有些错愕的刘仪,和一脸神游状好似没听他们说话的史大柱。 - 接下来几日,陈起依旧每日练兵,卫弯弯也依旧每日跟随。 晨起而去,日落而归。 陈起在那练兵,卫弯弯就在一边看。 到第二日,卫弯弯就不必辛辛苦苦站在小马扎上了。 那棵大树下的石墩上,不知何时被蒙上一层棉布罩子,棉布花色青灰,看着普普通通,但棉布里缝了棉花,坐着很是柔软暖和,卫弯弯坐在上面,觉得自己屁股都暖融融的,好在除了正午时分石墩都在树荫下,不然恐怕她还会觉得热。 树荫下舒舒服服坐着看练兵,枯燥是枯燥了一些,但也比自己一个人窝在荷风苑强。 翡翠专心练兵,并没有多少时间和她说话,更何况她坐到树下石墩上后,两人的距离便也拉远了,不方便两人说话了,好在,卫弯弯也不是完全的一个人。 校场上除了□□练的,还有许多守卫的护卫,大树旁边就有一个,看着才十三四岁,比卫弯弯还小,也不知道怎么就当了兵,还能进这都指挥使府。他脸蛋黑红,竭力站地如标枪一样直,但还是能看出其身形的单薄。 卫弯弯很快便和这个小护卫混熟了。 起初他还不敢和她说话,但禁不住卫弯弯脸皮厚,一直说一直说。 而陈起也完全不管。 于是渐渐的,小护卫便也敢和卫弯弯说话了,甚而越混越熟,两个年纪都还算孩子的少年,熟起来说话便没有太多顾忌,比起刘仪那般温柔妥帖的成年男人做派,卫弯弯有时候甚至觉得,跟这个小护卫说话更叫人放松。 当然,卫弯弯从他嘴里也是得不到什么有用的外面消息的。 小护卫说,他只在府里做守卫,没有跟着其他人出去干过抄家的活儿。 说起这话,他貌似还有些遗憾的样子。 卫弯弯好奇,“抄家啊,你不害怕吗?” 抄家可不只是简单说说,要杀人,要见血,遇到抵抗顽强地,说不定还会受伤乃至丧命。 当然……鉴于陈起的赫赫凶名,敢抵抗的人家其实并不多。 但即便如此卫弯弯也还是有点怕的。 “不怕!”小护卫顿时一挺胸,“跟着大人有什么可怕的!哪怕我不巧死了,大人也一定会将我的尸骨收回安葬,不让我做个孤魂野鬼——呃,当然,若形势所逼,大人没法收回我的尸骨,那也没什么,大丈夫死在沙场那一刻,此生便已无憾!” 话刚说完,卫弯弯还没来得及开口,小护卫脑袋上便挨了一巴掌。 “胡说什么呢。” “大人!” 挨了巴掌的小护卫却一点儿没受打击,两眼亮晶晶地看着刚刚打了他一巴掌的陈起。 “有功夫想什么死不死的,看来还是太闲了……去,绕校场跑十圈。” 小护卫笑着的脸顿时一垮,但很快又打起精神,声音洪亮,“是,大人!” 说罢,便撒丫子绕着校场跑起来。 卫弯弯在一边看着,突然觉得好像哪里有点不对? 翡翠瞥她一眼,“怎么,你也想跑?” 卫弯弯:?! 怎么火突然烧到她头上了? 还好,翡翠显然也只是随口一说,并没有坚持,说罢,校场上短暂的休息结束,他又走了回去。 整整半个时辰后,跑完十圈的小护卫才死狗般回到大树下。 卫弯弯同情地看着他,顿时觉得屁股下的石墩子坐地更舒服了。 果然幸福是对比出来的^▽^ 幸福完了,卫弯弯才终于想起之前心里那点不对劲。 赶忙问小护卫,“你刚刚说的大人,是说他?”她指着前方不远处的翡翠。 小护卫吭哧吭哧地点头,“当、当然啊!不然还有谁!” 作者有话说: 第27章 纵容 卫弯弯微微张大嘴。 她还以为小护卫嘴里的大人是指陈起呢,毕竟世人皆知带人抄家的杀神陈起,至于杀神手下是否还有一个颇得普通兵丁爱戴的心腹统领,这就不足为外人道了。 没想到翡翠一个陈起手下,居然威望也这么高。 她还以为,像他这种只会板着脸教训人的,不靠官职高压根服不了人呢。 而且做人心腹手下的,哪个不是熟通人性,精于话术,就好像她爹养的那些门客幕僚,一个个简直能把鬼说成活的。 卫弯弯便小声嘀咕了下。 “……还有能耐呢。” 没想到这话被小护卫听到,立马像被触到什么奇怪开关似的,慷慨激昂,掷地有声:“我们大人当然有能耐!” 再接着,完全不用卫弯弯问,便吧啦吧啦说出一大堆翡翠的英雄事迹。 什么十岁从军,什么首战就杀敌,什么十五岁伏击敌军守将以十人灭对方百人,升任千夫长,什么手下兵卒存活率比其他千夫长多一倍……吧啦吧啦。 卫弯弯也不打断,静静听着。 听着听着,一个她不甚熟悉的翡翠,便在她心里浅浅勾勒出。 那是她从未见识过的一面。 小护卫还在说他如何英明神武,如何以少胜多,她却在想,原来他十岁就去当兵了呀。 十岁的孩子原来也能当兵吗? 十岁的他,定然还不像如今这样高大强壮,他还生着一副异族相貌,在军中,想来也会受到排挤,但是从小护卫的讲述中,却又听不到一丝痕迹,好像只有他不断的杀敌,立功,杀敌,立功……一直杀到如今。 午饭休息时刻,翡翠宣布操练暂停。 小护卫时辰一到便立马溜去干饭,哪怕是他最崇拜的大人来了也留不住他的脚步。 卫弯弯留在原地等翡翠。 看着翡翠一步步朝她走来,仿佛看到曾经的那个十来岁的小少年,踏着脚下的尸山血海而来。 很奇怪,她竟然不觉得害怕。 直到他走到她身前五米处,她都没冒起警惕之心,也没急忙去捞小马扎。 她就这么直勾勾盯着他。 但翡翠却自己停下了脚步,牢牢停在离她五米之外的远处。 “回去吃饭。”他说道。 这是又要赶她回荷风苑了,跟昨日一样,虽然能跟他一起待在校场,但用午饭时,卫弯弯是回荷风苑用的,而他则不知去了哪里。 今天,卫弯弯决定提个小要求。 “我可以和你一起用饭吗?” 她仰着头,看着五米外他的高大身影道。 翡翠一时没有说话。 就在卫弯弯以为他不会同意时,他轻轻点了点头。 “好。” - 午饭是在校场附近的一间堂屋用的。 不远处,就是一起吃饭的兵丁们,他们一边吃饭一边叫嚷说笑,热闹喧嚣地能把屋顶都掀翻,相比较起来,只有卫弯弯和翡翠一起的这间堂屋,就显得很是安静。 饭菜很快被一个小兵端上来,一荤一素一汤,还有两碗白米饭。 卫弯弯看着不由微微瞪大眼。 这伙食,分明还没有她吃得好啊! 也就是之前孙管事看管她时的最高水准罢了,而自从孙管事完蛋,换成史大柱来看管她后,她的伙食水平便直线攀升,史大柱还说她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卫弯弯自觉自个儿现在是寄人篱下,便也没提什么过分的要求,很简朴的只要了两荤两素一汤一饭后甜点水果。 待尝过眼前饭菜味道,卫弯弯更加确定。 跟之前孙管事给她送来的饭菜一样,明显的大锅灶烧出来的,跟她吃的小灶截然不同。 想到这,卫弯弯便看向眼前的人。 是他吩咐的吗? 还是那个陈起? 既然都有条件给她这个“玩物”提供那样好的伙食,怎么他自己也不让自己吃好点,反而跟那些兵丁一起吃大锅灶?这就是那个小护卫说的,他之所以那么受爱戴的原因吗? 见她只吃了一口便不再吃,反而直勾勾地盯着自己,陈起也动作一顿。 “吃不惯就回去。” 这话乍一听像怼人似的,很不好听,不过卫弯弯也渐渐熟悉了他,知道他说这句话,就只是想表达话里的意思而已,没有言外之意,因此也并不生气在意。 反而继续笑眯眯看着他。 她忽然对他的过去很感兴趣。 不是那个小护卫口中英明神武无所不能的他,而是他自己口中的,过去的他。 所以,也不管什么食不言的规矩(反正她早就没什么规矩了),卫弯弯兴致勃勃的发问。 “可以和我讲讲你自己吗?” 陈起扒饭的手又是一顿。 卫弯弯笑眯眯看着他。 她早摸清楚了,眼前这人,是不是大好人还说不准(毕竟听那小护卫说的,他杀人抄家的事儿可没少干),但是,,卫弯弯发现了——他对她似乎有种有底线的纵容。 除了不让她见陈起,不对她说什么关键信息,其余的,他都很纵容她,是的,就是纵容。 虽然这个词用在她如今的身份上似乎不太合适,但她的感觉就是这样的。 他很纵容她,只要不是触犯他底线的要求,他都不会拒绝。 而卫弯弯自觉此时的问题毫无问题,就是了解了解“好朋友”的情况嘛! 她跟刚认识的小姑娘说话,还得互相说说自个儿出身来历家庭情况什么的呢。 可她都跟翡翠认识这么久了,却还是除了姓名之外,对他的出身来历过往经历一无所知。所以卫弯弯觉得有必要补上这一点缺憾。 互相了解,是成为好朋友的第一步! 然而这一次,卫弯弯猜错了。 翡翠看了她一眼。 “吃饭。” 硬邦邦扔下这两个字,他便埋头一心干饭,浑然不管卫弯弯刚刚提出的新鲜诉求。 卫弯弯:? 难不成他还是个遵守食不言的好孩子? - 安安稳稳吃完一顿饭,很快又到了校场操练时间。 卫弯弯觉得一定是刚刚问话的时机不对,加上上午坐了一上午,这会儿一点不累,精力还十分充沛,于是又搬着小马扎,哒哒哒跑到了翡翠身旁。 踩上小马扎,就又开始在他身边叽叽喳喳。 “吃完饭了!现在可以跟我说说你的事了吧!” 然而翡翠瞥她一眼,这次连二字真言都没有再赏她。 卫弯弯:? 所以她感觉错了?这哪里是什么纵容啊? 不不不,不能这么轻易放弃,交朋友嘛,有些人就是有点慢热的,不易打开心扉,尤其过往经历复杂如翡翠这样的,说不定还有过什么伤痛,所以,一时不愿对外人言也很正常。 再说她好像也还没对他说过她的事呢! 卫弯弯轻松自如地调转了方向。 山不来就我,我就去就山! 第28章 旧事 “不说就不说嘛,那我跟你说说我的事怎么样?不说话就是同意了哦,嗯,我的出身你知道,我爹是卫枢,卫家这一代最有出息的,我娘说我爹年轻时还是个浪子,没什么人看好他呢,但她一眼瞧出我爹的不凡,好不容易嫁给他后——啊还没跟你说,我娘娘家家道早就没落,几乎没人啦,我都没有什么外家的——总之我娘嫁给我爹算高嫁了,而我爹娘成婚后,我爹竟然真的收心养性,还一举考中探花,进入仕途后也特别努力,为官清廉刚正,官声很好,这才一步步走到现在的位置,之前我听人说,我爹有望入阁,那样的话,他就是本朝最年轻的阁臣啦,不过我爹其实不怎么在乎这个,他曾经跟我说路要一步一步走,饭要一口一口吃,入不入阁也看天意,看圣上安排,无论如何他没有任何怨言的……” 她先是吧啦吧啦说了一大堆自个儿家,尤其是她爹的事儿。 这当然就是卫弯弯的私心了。 她接近翡翠,又想着借翡翠接近他背后的陈起,为的什么?不就是为给卫家说好话,好为卫家增添一丝丝安全的可能吗?如今虽然见不到陈起,翡翠也不跟她说外面卫家的情况,但卫弯弯还是想要尽力,哪怕只是暗戳戳帮她爹、帮卫家说说好话。 而且她这番话也不算违心,基本都是属实的,她爹不管怎样,本事是有的,名声也的确很好,不然也不会那么年轻就有望入阁不是? 嗯,除了她瞎诌的她爹跟她说的那句话。 她爹跟她才没那么亲近,更不会跟她说什么入阁感想。 但反正翡翠不知道,所以卫弯弯编瞎话也编地毫无心理负担。 只不过,这番话说出去,就好似媚眼抛给瞎子看。 翡翠一点点反应都没给她。 果然够警惕,只要牵扯到正事,哪怕是她这样暗戳戳的好话攻势,他都跟他名字一样,成了块又冷又硬的翡翠。 卫弯弯悻悻,但本也就是抱着尽人事的念头试一试,便也没太失望。 见貌似没啥效果,便也没再继续浪费口水,转而漫无边际地跟他说起真正的自己的事来。 不过其实她也没什么事好说的。 世家千金的生活,说着好听,但一眼回望,卫弯弯竟然想不起什么值得说的事。 就是那样按部就班金尊玉贵地长大,从小到大没干过什么出格的事儿,古井水一样波澜不兴,那些宴饮啊游乐啊行酒令输了赢了之类的……跟他那些打仗杀敌的经历,比起来莫名显得很小孩子气,以至于卫弯弯都有点不好意思说。 不过,要说不太寻常的事儿,她也不是完全没遇到过。 最近的,当然就是清安坊那个,她给自己找的未来一起过日子对象——但她又不是脑袋进水,这事儿当然不会对这府里的任何一个人说。 而除此之外,就只剩一件事了。 “对了对了,我小时候遇到过拐子,听我娘说,差一点就回不来了呢!好不容易救回来,我还生了一场大病,病好后之前的事儿都记不太清了,就连之前认识的人,都忘了好几个,我娘说当时我连我爹都不认识了,一见我爹就躲!” “……几岁?” “咦?”卫弯弯抬头,就见之前一直装石头的男人突然低头看向她,绿莹莹的眸子里映着她的身影。 “我说……你被拐,然后生病,记不清人事,是几岁的事?” 哦,这个啊,这个问题毫无难度。 “五岁!” 第29章 害羞 虽然没有证据,但卫弯弯确定,自己说出“五岁”两个字后,翡翠的反应有点不对。 不仅仅是惯常的沉默。 那双绿眼睛定定地看着她,一眨不眨,像封在琥珀里的一汪碧水,看似已经凝固不动,但只要敲开琥珀,那水就会顷刻飞溅而出。 “怎、怎么了?”卫弯弯小小声问了下。 那汪碧水轻轻晃了下。 随即,仿佛在克制着什么,他咬住了自己的下唇,松开后,下唇上已经咬出一道重重的能看到血丝的红痕。 卫弯弯瞪大眼。 “你——” “没什么。” 翡翠先她一步开口,然后,那张凶神恶煞的脸仿佛被施展了什么法术,明明表情没有变化,卫弯弯却莫名觉得,那张脸整个柔和下来。 “你五岁时,我十岁,那一年,我离开京城,辗转到了秦地,又在机缘巧合之下投了军。” 卫弯弯愣住,随即大喜。 他对她说他自己的事了! 明明刚才还很抗拒不想理她的,果然嘛,朋友之间就是要交换,我想了解你,那就先让你了解我! 卫弯弯自觉找到了窍门,当下,也顾不上羞窘自己乏善可陈的人生,嘚吧嘚吧将自己的老底给掀了个底朝天。 什么弹琴不记谱被先生打手心啦、什么偷偷和庶弟一起读一样的书发现自己比庶弟读得好学得快而沾沾自喜啦、什么听到有人背后嘲笑她矮啦、什么去踏青穿上了当时最时兴的裙子(自觉)艳冠群芳啦、艳冠群芳后有少年郎爱慕接近结果因为那少年郎长得太高她落荒而逃啦…… 当然,她还有点理智,只说开心和如今已经无所谓的事,没把某些幽暗情绪和最出格那事儿讲出来。 翡翠没有说话,眼睛大部分时间还是盯着校场,好像并不在意她的废话。 但是,卫弯弯看到了。 他并非没有听,他偶尔投向自己的目光,很柔和,仿佛春日暖阳照耀下的湖面,清澈宁静又温柔。 这是之前从未有过的。 经过她的努力,两人的交情向前迈进了一大步! 于是,终于把自己那些乏善可陈的小事儿全抖落出来后,卫弯弯再次表示想听他讲他自己的事。 “没什么好说的。”他这样说道,声音似乎有些发紧,不自然,脸都别了过去。 但卫弯弯才不会让他退缩,要不是校场上众目睽睽几百双眼睛看着,她差点就又抓住他袖子摇晃,但即便没法用肢体动作表达,口上一迭声如魔音穿脑的“我想听我想听”,也足够表达她的强烈意愿。 翡翠终于招架不住。 练兵的间隙,他忽然轻声开口。 “……去到秦地后,我以乞讨为生,但……我长相异于常人……好几次,都差点死了,最后被一个老兵收留,他让我随他姓,又为我取名——” 说到这里,他话声忽然卡住,看向了卫弯弯。 卫弯弯眨眨眼,随即举手抢答。 “我知道我知道!老兵姓宣,为你取名明,是希望你今后一生光明!” 卫弯弯觉得自己真是机灵。 翡翠没有说十岁之前的事,很显然十岁之前于他而言并没有什么美好记忆,那个老兵肯定也是看出他曾经经历过的磨难,才为他取名为“明”。 就是可惜那位好心老兵如此的良苦用心了,如今的翡翠,周身气质跟“明”这个字简直格格不入。 看来还缺少点光明。 卫弯弯立刻扬起笑脸,露出八颗牙齿,试图将自个儿伪装成人工小太阳,好照进他眼里一点光。 ——照没照进光不知道,反正翡翠扭过了头。 然后继续断断续续地说,只是不知为何,声音听着还是有些发涩。 卫弯弯权当他被她的光照到,害羞了! “害羞”的翡翠说起他自己的过往,跟那个小护卫的完全没法比。 听起来就只有两件事——训练,杀敌。 每天训练多少时辰,战时又杀了多少敌人。 老账房记流水账似的。 一点不像小护卫描述的那样感情充沛、跌宕起伏、荡气回肠。 最后还又以这样一句话结尾: “所以我说……没什么好说的。” 他又别过了头,不知是不是因为日光的照射,卫弯弯发现,那张毁坏严重的脸上,累累伤疤下的白皙皮肤,竟隐隐泛了红。 第30章 好香 卫弯弯明显感觉到,她和翡翠的关系前进了一大步。 接下来几日,她仍旧跟紧翡翠,当一条形影不离的小尾巴,而自觉关系更亲密的卫弯弯也小心翼翼地试探了几次,要翡翠带她去校场以外的地方——当然还是局限在府内。 翡翠无一例外地都答应了。 虽然仍旧还是一张生人勿近的脸,但卫弯弯的话,他都会听。 于是卫弯弯打蛇随棍上,一步步提出自己的要求。 除了不能出府,翡翠默许了她的所有要求。 于是,在不练兵的时候,卫弯弯拉着他听她弹琴,陪她下棋,甚至还突发异想,亲自下厨给他做饭,如此种种,他都没有拒绝。 她要玩,要闹,要用自己拙劣的方式讨好他,他都随着她,默认她,甚至她做出的那难以下咽的饭菜,他都能面不改色的吃下,还对她说——比曾经流浪时,从富人家潲水桶里抢来的吃食好吃多了。 卫弯弯听得忽然难受,甚至想要抱抱他。 她觉得自己算不幸的了,哪怕装得再好,内心也不是没有怨怼和失落的,可是,和这世上许多人比,她或许还远远算不上不幸。 比如翡翠。 他的脸,他十岁时突然离开京城的异常,还有之后,一个十岁小孩在军队里除了训练就是杀人的经历……他的过去远比她的复杂,也绝不只是那个小护卫口中所描述的那样充满荣耀和热血。 哪怕不为拉近关系,不为任何功利目的,卫弯弯都想对他更好一些。 她当然仍旧希望通过翡翠见到陈起,但现在,翡翠于她而言,似乎又不仅仅只是一个可供利用的踏板,因为她认识到,他也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卫弯弯甚至为自己之前纯粹功利性的接近感觉到一丝丝羞愧。 于是哪怕如今关系好像已经很亲近了,都迟迟没有再提要见陈起。 如果她这时候说,把话说得好听一点,委婉一点,最好再装装可怜,那么她觉得,翡翠八成会答应她。 可即便如此,卫弯弯也没有提。 再等一等吧。 起码让她对翡翠再好一点。 于是,趁着今天,翡翠有事外出,卫弯弯便又去厨房折腾。 她准备认认真真、仔仔细细给翡翠做一顿饭! 卫弯弯也不是完全不会做饭,大家小姐嘛,烹饪多多少少也是必修的技能,只不过必修归必修,也只是修个皮毛,能炖个汤,炒个菜,就算不错了,又没有哪个大家小姐是真奔着当厨娘去的,再加上平时没多少下厨机会,因此卫弯弯的厨艺,基本还处于知道,但不熟练的程度。 所以只要练练就好了! 这一次,绝对不会再给他吃难以下咽的饭菜! 卫弯弯干劲满满,在大厨房折腾地鸡飞狗跳。 因为翡翠临走前的吩咐,大厨房里两个掌勺师傅,十来个小工,全都听卫弯弯差遣。 掌勺师傅不是什么大厨,其实就是之前兵队里的火头军,干的是随时随地埋锅造饭的活儿,如今跟着陈起进了京,就顺理成章的成了府里大厨房的大厨。 两个师傅做饭也挺绝,铁锨炒菜,食材都是一盆一盆的,做起饭来大开大合,很有种武林高手的范儿。 不过味道嘛——毕竟大锅饭,也就差强人意,猛一吃还行,吃久了就腻,觉得什么饭菜都一个味儿。 也吃了一个多月大锅饭的卫弯弯,对此是深有体会。 这几日卫弯弯也发现了,作为陈起的心腹手下,翡翠竟然真的没有给自己开小灶,全部都是跟普通的士兵一样吃大锅饭的,顶多打饭师傅给他打的肉菜数量更多。 甚至他也不像普通士兵那样,会在休息时外出打打牙祭,她从未见过他吃外面的东西。这种事不用问,卫弯弯自己想想也知道了。 外头想陈起死的人不知道有多少,而翡翠作为陈起的心腹,担心在外面随便吃东西受了暗算,也再自然不过。 于是卫弯弯才决定给翡翠好好做顿饭。 于是,大厨房里,卫弯弯小蜜蜂似的忙得团团转,两个大师傅和小工们也脾气很好地给她打下手,从早晨忙到晚上,杀鸡宰羊,和面起锅,在做废了不知多少道菜之后,卫弯弯终于折腾出一桌与府里以往大锅菜截然不同的饭菜,卖相味道俱佳。 连两位大师傅都对卫弯弯的作品表示了肯定,其中一位还对她做的那些精致小点很感兴趣,要跟她学,卫弯弯一拍胸脯满口答应。 菜做好了,就等人回来品尝。 早上翡翠出去前,说大概晚饭时就会回来。 做好全部饭菜,刚好离府里的晚饭时间还剩一刻钟。 卫弯弯挨个尝着饭菜口味,心里喜滋滋地想着,待会儿翡翠吃到这些饭菜后,会是什么反应。 正想着—— “哇,好香!” 一道十分夸张的男声打断了卫弯弯的美梦。 作者有话说: 诶嘿 第31章 掉马 一道十分夸张的男声打断了卫弯弯的美梦。 卫弯弯抬头望去,便见一个长相……十分难以言喻的男人,正扒着厨房门,一脸陶醉的嗅着空气里的饭菜香气 卫弯弯一下就认出来了。 是第一天她跟着陈起去校场,休息时来找陈起的男人。 从那天之后,男人再没出现,但因为那过于“显眼”的外貌,卫弯弯对他印象十分深刻,所以一下就想起来了。 之前远看还不太清楚,如今再近看—— 蒜头鼻,眯眯眼,头型上尖下宽,跟个松鼠吃的橡子似的,偏偏,如此长相的人还一身白衣,手摇羽扇,甚至凹凸不平长满痘痘的脸上,还敷了粉。 卫弯弯沉默了一瞬,想着那位陈起是不是对手下的外貌有什么特殊癖好,一个翡翠毁容就算了,这位更是…… “呀,这位小姑娘,你就是居然能做出如此美味饭菜的人吗?” 卫弯弯正心里滴溜溜转着,白衣羽扇敷粉男已经笑眯眯开口了,语气热情又浮夸。 卫弯弯下意识点头:“是,这位大人——” 虽然不知道这人是谁,但看他当时跟翡翠说话的态度,以及如此个性的穿着打扮,肯定也不是个普通人,叫大人准没错。 卫弯弯一声“大人”刚出口,男人便高高兴兴地打断: “叫什么大人啊,我姓宣,叫宣明,就叫我明哥哥吧!” - 有种人,你越不让他干什么事儿,他反倒是越想干。 宣明就是这种人。 明明自个儿没什么坏心思,偏偏被陈起防贼似的紧紧提防,硬是不让他靠近那卫家小丫头一步,不让他去荷风苑也就算了,这几天更是变本加厉地过分,不许他去校场,不许在陈起身边跟着那小姑娘的时候出现在陈起眼前…… 宣明觉得,他跟陈起相识八年,同袍七年的情分怕不都是喂了狗。 简直闻者伤心见者落泪。 为自己和陈起的塑料情谊掬一把眼屎后,宣明反倒更加斗志昂扬。 你不想让我见,嘿,我还偏就见了,看你能把我咋滴! 于是,如此想着的宣明一直蛰伏等待机会。 终于给他等到了今天。 陈起出府了,是去京郊的通县调查之前探子查出的一些异动,而宣明则是被留在京城。 打听到小姑娘今日在厨房折腾,宣明处理完公事后,掐着点,在陈起回来前摸到了厨房。 倒没想到,小姑娘真还折腾出点东西,这香味,比每天吃的大锅菜可好了不知多少倍啊! 原本只打算再探探陈起和小丫头关系,顺便再气气陈起的宣明,立刻向美食投降。 ——跟谁说理儿去,他这好不容易衣锦还京城,却因为跟着陈起这个被不知多少人恨着的凶神,出去下酒楼上花楼都不敢放心吃喝,于是依旧只能天天吃大锅饭,生活品质比起在边关时,那是只降不升。 真又是闻者伤心听者落泪! 于是,闻到香味儿后的一瞬间,宣明便转变了策略。 陈起跟这丫头什么关系重要吗!气陈起重要吗! 跟这丫头的手艺一比,那就是个屁! 于是宣明毫不犹豫地试图跟小丫头拉近关系。 “……就叫我明哥哥吧!” 话声刚落,宣明都没来得及去看小丫头的反应。 因为就在这时,他听到身后响起熟悉的脚步声。 他眼睛立刻亮了。 虽然小丫头做饭香出乎意料,但他可还没忘记,他这趟来是干嘛的。 不是防贼一样不让他接近小丫头吗,他今儿非就接近,怎么了!呵呵呵。 宣明带着掩不住的笑转身,对身后来人喊道: “陈起!” 作者有话说: 嗯哼(*^▽^*) 第32章 生气 “怪不得把人藏这么紧,我闻着味儿找过来,还以为老曹老孟手艺突飞猛进,没想到居然是这小丫头,我说你这就不够意思了吧,咱们兄弟这么多年,你好意思扔下兄弟开小灶吃独食?” 虽然心里想的是气气陈起,但求生欲还是让宣明选择了伸手不打笑脸人的策略,并强调他就是为了小丫头的手艺,绝对不是觊觎她本人,就不信都这样了,陈起还会当着小丫头的面发飙。 这么想着的宣明话刚说完,就发现情况好像有一点点不对劲。 几步之外,全身着甲,只是堪堪摘了面甲的陈起停下脚步。 他的脸僵着,却不像平日惯常摆出的冷脸,而更像是——因为无措才导致的僵硬。 绿眸完全没有看他,而是越过他,看向他身后的人。 宣明下意识顺着陈起的目光转身。 然后就看到身后,一个比陈起更茫然的卫弯弯。 连大师傅和小工们都察觉到了气氛的不对,不由停下了手中的活计,面面相觑,又朝那两人看去。 一片静默。 仿佛过了很久,陈起终于开口,声音艰涩:“……都出去。” 厨房大师傅和小工们腿脚麻溜,动如脱兔,嗖一下就没了影,盛着府里晚饭的大盆都没来得及往外端。 宣明还没动,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张张嘴正想说什么,就看到陈起朝他瞥了一眼。 那是什么眼神呀。 也不是冷,冷起码有感情,有温度,但这个眼神麻木又无神,仿佛不是看着一个人,而是什么草鸡瓦狗。 就像许多年前,在军营里初见时那个小少年的模样。 草。 宣明心肝儿颤了一下,这会儿,再傻的人也察觉到不对了,更何况宣明可一点不傻,从他刚刚那话落,气氛就变得古怪,再加上这会儿陈起这眼神…… 可他那两句话有什么问题?再正常不过了好吧? 等等。 宣明脑子里突然冒出几天前,校场上,陈起赶他离开校场时的那句没头没脑的话。 。"我不是陈起,我是宣明。。" 他当时只以为陈起是阴阳怪气刺儿他,但事实—— 宣明立刻脚底抹油。 “那啥,我有事,先走了!” 终于人都走光,只剩陈起和卫弯弯。 空中飘荡着饭香,有大师傅们铁锹炒出的大锅菜散发的香味,更多则还是卫弯弯精心准备的一桌美食散发的。 小炒,炖盅,汤品,面点,甚至还有因为不熟练、雕地歪歪扭扭、但起码初具雏形的果盘,一样样都盛在一套样式可爱的花朵形状的小巧餐具中。 餐具是卫弯弯从库房里翻半天翻出来的,每一道菜都是卫弯弯失败了好几次才成功的,为了做果盘,她还被削到手指,此时那根手指正胡乱用手帕缠住。 陈起的目光从那些菜肴一扫而过,旋即又转回卫弯弯身上。 “这些菜……是为我准备的吗?”他的声音很轻,以致显得有些小心翼翼。 卫弯弯脸上的茫然一点点褪去,变成了隐忍着怒气的神情,张开口,带着一丝几乎不抱希望的试探: “为宣明准备的。” “……你是宣明吗?” 她将宣明二字咬地特别重。 陈起:“……” “……你觉得是,那就是。” 卫弯弯隐忍的怒气立刻忍不下去了。 她胸脯剧烈起伏,眼都气红了,张嘴一连说了好几个“你”。 你混蛋,你王八,你明知道我误会了还不说明白,把我当成傻子耍! 卫弯弯憋了一肚子的骂人的话,然而喉咙里转了几圈,却除了一个“你”,什么都没能说出来。 她有什么立场说? 本来就是被自己家人送来,给他排遣解闷的玩意儿,他想怎么玩儿她就怎么玩儿她,需要向她解释?更何况,是她自己蠢。 毕竟是她自作聪明把他猜成宣明的。 甚至那天,在他说起往事,说自己被老兵收留,被取名时,他明显停顿了一下,似乎要说什么的样子。 然而,她自以为是地抢答了。 她对自己的猜测深信不疑。 他只是没有反驳。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犯蠢。 卫弯弯低了眼眸,眼角发红。 她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生气。 翡翠不是宣明,而就是她心心念念要见的陈起,这难道不是件好事吗?毕竟他没有她想象中的“陈起”那样可怕,而且好歹还算混熟了关系,只是因为她自己犯蠢,而“小小”地戏耍了她一下而已。 足够理智的话,这会儿明明应该赶紧上前抱大腿的。 可是…… 理智个屁,她就是生气! 生气的卫弯弯,憋憋闷闷地憋出一句话: “你明明知道,我一直想见陈起!” 算了,只要他解释一下,哄一下,她也不是不能不生气! 然而,陈起:“……所以,我一开始就去见你了。” 卫弯弯:“……” 言下之意,怪她蠢咯? 卫弯弯胸口郁气不仅没消解,反而来越旺,烧成了火。 烧地她理智全无。 她仰起头,绷着脸: “之前是我蠢,眼瞎,有眼不识泰山,好在现在知道也不算太晚。” “所以,陈起大人,我能求您放过卫家吗?或者说,我要做什么,您才能放过卫家。” 陈起沉默了一瞬。 “……不能,卫家是卫家,你是你。” 与他还是“宣明”时,如出一辙的表态。 只不过那时,卫弯弯以为他只是作为手下,猜测陈起的态度,所以卫弯弯对他本人不会有什么怨怼。 所以卫弯弯对“陈起”能否放过卫家,还心存一丝希望。 但谁知道啊,他就是陈起,陈起就是他。 他一直是这样的态度。 不会因为卫弯弯有任何改变。 其实在知道他就是陈起时,这个答案,卫弯弯便料到了。 再问一遍,也不过是不死心。 而现在,她终于可以死心了。 卫弯弯僵硬了半天的身子开始动作。 为了准备这顿席面,她今日可谓全副武装,头上包了头巾,身上穿了罩衣,全身灰扑扑圆滚滚,没一点小姑娘的娇美模样。 但此刻,她解开头上包着的布巾,扯下身上水桶似的罩衣。 将布巾和罩衣都扔在一旁。 做完这一切,她含笑说道: “既然如此,便劳烦陈大人放我回卫家吧。” 第33章 觅食 “不行。” 陈起的回答很快也很坚定。 卫弯弯动作一顿,随即撇嘴,抬头挑衅地笑: “为什么不行?难道……陈大人舍不得我?” 陈起却没有接她的话。 “总之不行。” 他只硬邦邦地这样说。 卫弯弯:…… 卫弯弯忍了又忍,终究还是没忍住。 狠狠扯下身上罩衣,像扔什么垃圾似的,狠狠扔到地上。 随后扬长而去。 - 宣明说着要走,其实也没走多远,就在大厨房外几百米的地儿窝着,还不时探头去瞅。 于是没过一会儿,就看见气呼呼走出来的小丫头。 小丫头似乎气得狠了,压根没看见他,埋头直愣愣往前走。 自觉闯了点小祸的宣明挠挠头,想着要不要凑上去,跟小丫头解释下,可——能解释什么呀,隐瞒自个儿身份还装成别人,这事儿就是陈起干的呀,他还是受害者呢! 正想着,旁边又赶来一群人。 当先的竟然是石大夫。 看见宣明在这儿蹲着,隔老远就吼:“陈起那小子呢?不是说遇袭受了伤?伤口都没处理就急吼吼地跑回来?赶着奔丧哪?奔丧也不找我奔,跑厨房干啥?这不省心的,上次的伤都还没好全乎呢,这是上赶着要见阎王爷?” 宣明吓一跳,陈起遇袭受伤了? 一吓之后,便不由看向那兀自横冲直撞走着的小丫头。 却见那小丫头的身影正好被拐角的花木枝叶掩住,已然看不清晰。 所以,到底听到了没有? “喂,宣小子?宣小子!”石大夫一声狮子吼把宣明震回神,当下也顾不得别的,起身窜出去,就领着石大夫去了大厨房。 陈起自然还待在大厨房,连脚都没挪动一下。 直到石大夫吼着问了一通,他才沉默着坐下,褪去身前胸甲,露出胸口处一处伤口,简单用绷带裹缠了起来,此时绷带却已经被鲜血浸透。 石大夫当即又气得破口大骂,骂陈起不知道爱惜自个儿身子。 陈起任他数落,一言不发。 好在拆开绷带后仔细检查,发现伤口刺入的并不深,没有伤到内脏,石大夫一边骂,一边给他换好药重新包扎,然后就要按着他回去卧床休息。 陈起却摇了摇头。 石大夫瞪眼:“怎么,真不要命了?!” 陈起又摇摇头,然后坐到了那桌精心整治的饭食前,拿起筷子。 “吃饭。”他说。 说罢,便再也不管石大夫和宣明,低着头,慢慢地吃了起来。 一直到月亮升起,石大夫和宣明都无奈地走了,厨房的大师傅小工们回来了又走了,他还在那里慢慢地吃。 直到分毫未剩。 - 荷风苑,卫弯弯回来后就把自个儿扔在床上,抱着被子捶打了好几下,最后又一脑袋蒙进被子里,不断小声咒骂着。 可不管怎么骂也都消不了心头之气。 史大柱来送晚饭,她便想起自己费尽心思做的那桌饭菜,更气了,气地压根吃不下饭。 过一会儿,史大柱来收碗碟,见饭菜一动未动,便劝了卫弯弯好一会儿,然而卫弯弯打定主意,死活不吃,最终,史大柱也只好叹着气,将早已凉透的饭菜又全端了回去。 很快,日落灯熄,长夜月明。 卫弯弯骂着骂着,终于把自个儿骂睡了,然而,半夜的时候,突然又醒了。 饿醒的。 白日里她忙了一整天,只在试菜时偶尔吃几口,连午饭都没正经吃,更不用说晚饭,那是一口没动。 晚饭那会儿气得多饱,这会儿就有多饿。 卫弯弯苦着脸,按了肚子好一会儿,都按不住肚子里叽里咕噜的响。 抱着被子滚来滚去,滚去滚来…… 滚了一刻钟后,卫弯弯忍无可忍,掀被而起。 她要觅食去! 大厨房还有她做的一桌子好菜呢! 都闹成这样了,那人肯定也不会吃,所以那桌菜,这会儿肯定都还原封不动地等待着她,她辛苦做的,凭什么不吃! 第34章 怀抱 今夜无月。 卫弯弯悄悄摸出房门。 史大柱只在白天当值,夜晚就回护卫住的地方,因此晚上的荷风苑无人看守。当然,即便无人看守,也无法来去自由,府里的重要之所,即便是夜晚也有人巡逻,比如各个出入口,比如陈起居住的前殿…… 想起那个名字,卫弯弯小脸一僵,脚下生风。 凭着一股气加上对荷风苑的熟悉,一鼓作气走出了院子。 可一走出去,卫弯弯脚步便慢了下来。 原因无他,外面太黑了。 夜深人静,四下阒然,夜空黑沉如墨,无星也无月,大道小道上,伸手不见五指,而从荷风苑到厨房的路,之前卫弯弯从没走过,白日里才是头一遭,去时只顾快点去厨房做饭,回时一肚子气无心观看。 于是一路什么风景一概不熟。 此时看过去,却见白日里秀美繁复的园林美景,此时只有深的浅的黑,一坨坨,一片片。夜风吹过树梢,发出稀里哗啦的声响,吹过空地,发出呜咽似的声响,偶尔还有别的什么声响,虫鸣,猫叫,不知道什么东西的叫,唧唧啾啾,喵喵呜汪…… 卫弯弯手里提着只小灯笼,灯笼发出一点昏黄的光,隔着灯笼纸被夜风吹地明明灭灭,在这无边夜色里,跟个火星子没甚两样。 有点渗人。 卫弯弯抱着胳膊,正准备啥也不管埋头就冲。 路过院门前那片竹林,眼角余光一扫,忽然看到一个黑乎乎的影子! 卫弯弯差点叫出来,然而再仔细一看,忽然愣住。 心里有个猜想,让她陡然站住了脚步。 不远处。竹林里的凉亭下,黑乎乎的人影一动不动。 卫弯弯:…… 她咬着牙,提着灯笼,一步步靠近。 距离将将五米时,她停下了脚步。 借着灯笼昏黄的光,已经能隐约看见眼前人。 身材高大,全副盔甲,再熟悉不过的身形和装扮。 卫弯弯扭头就走! 身后没有任何动静,没有挽留,没有追上来的脚步声。 卫弯弯:……气死了! 气死了的卫弯弯越走越快,于是—— “啪嗒!” 灯笼先卫弯弯的身子一步落地,灯油撒出,火苗迅速舔上灯笼纸,昏黄的小火苗顷刻燃成一团红日,清晰照映出与灯笼紧挨着的摔倒的卫弯弯,和绊倒卫弯弯的一块拦路石。 其实人家石头没拦路,人家好好一块路边景观石,是卫弯弯走地太急太快,加上天黑路不熟,走着走着就出了轨,一头撞上了人家路边的石头。 不过现在不是追究卫弯弯和石头谁责任的时候。 眼看着,火苗就要撩上卫弯弯身子,而她被绊倒的身子,倒下的地方则正是另一块大大的景观石。 这石头还组队的! 卫弯弯简直要气哭了。 不走运的时候,石头都组团欺负她! 卫弯弯只来得及将燃起的灯笼往边上用力一扔,倒下的、正对着她脑门的大块景观石,却怎么也避不过。 身体倾斜下坠时—— 耳边有风声响起,下坠的身体陡然被一双大手钳住,旋即便被撸直了带进一个怀抱里。 一个冰凉的、由坚硬的盔甲组成的怀抱。 第35章 道歉 尴尬。 比起被石头绊倒、被灯笼烧到,被刚刚吵架生气的对象救、被对方抱在怀里,卫弯弯很不识好歹地觉得:她还不如跌下去,撞个头破血流。 最好撞晕过去。 那样就不用面对此时的尴尬局面。 她尴尬地一动不动,也不出声。 道谢? 不可能,她还生着气呢! 怼他? 刚被救,转眼翻脸骂人,卫弯弯自忖还干不出这么不要脸的事儿。 所以说为什么路边那么多石头! 没这该死的石头就不会出现这么尴尬的局面。卫弯弯很快为自己找到推脱对象——反正石头又不会说话反驳。 卫弯弯不说话,抱着她的人就也不说话。 不说话就算了,却也不松手。 卫弯弯等了等,愣是没见他有松手的意思,木头似的,始终维持着将人抱在怀里的姿势,两只硬地像石头一样的手臂,铁钳似的牢牢箍住卫弯弯,两人贴身抱着,距离很近,近到她能听到他急促的呼吸声,近到能闻到彼此的味道。 卫弯弯忽然耳根发热,忙不迭就要挣脱。 却是一动,鼻间就闻到一股淡淡的血腥味儿。 [……不是说遇袭受了伤?伤口都没处理就急吼吼地跑回来……]离开大厨房时,随风送入她耳朵的,石大夫的话在脑海炸开。 卫弯弯正挣扎的身体陡然僵住不动。 不是受伤了吗?受伤了不好好养伤,半夜三更跑这里干什么?看来还是伤地太轻! 想是这么想,卫弯弯却不敢再动了,只想着等这人主动放手。 然而。 片刻之后,眼前人似乎仍旧没有主动放手的意思。 卫弯弯这才咬着牙:“……你还想抱到什么时候?” 眼前的人似乎一愣,旋即,立刻松开了手。 不仅松开手,一看卫弯弯站定,他立刻无声地退后,将两人的距离拉远。 拉到平时卫弯弯不踩小马扎时能够接受的安全距离。 …… 卫弯弯这才发现,刚刚被他拉进怀里,竟然没觉得害怕。 因为天黑看不见? 还是太生气了顾不上害怕? 卫弯弯乱七八糟想了一通,也不想再跟这人说话,转头去看一边。 一边躺着刚刚燃尽的灯笼。 幸好危急之时她也没把灯笼乱扔,而是扔到了铺着石板的小路上,于是灯油和灯笼一烧完,火便灭了,没有引起火灾。 但她的灯笼也没了。 卫弯弯吸吸鼻子,忽然又觉得有点委屈。 她闷闷地弯腰,捡起地上烧的光秃秃的灯笼柄,看也不看身后的人,转身又往大厨房的方向走。 眼前黑漆漆一片,只能隐约分辩出道路。 她小心翼翼地探出脚步,手里握着那烧光的灯笼柄,仿佛手心还有一盏灯,能为她照亮前路。 刚走几步,身后便传来脚步声。 还有问话: “……你去哪里?” 卫弯弯充耳不闻,继续往前走。 “……你想继续撞到石头?” ? 卫弯弯气得想把灯笼柄扔他脸上。 但她打定主意不理他,继续闷头往前走,甚至步伐还加快了。 然后—— 后衣领陡然被人抓住,身体瞬间悬空,卫弯弯瞪大眼,刚想叫。 正在半空扑腾的手被人抓住探向前方,触到一片硬硬的、粗糙的……树皮? 不、不是吧? 卫弯弯的脸有点绿,试图欺骗自己。 耳后的声音却很快打破她的幻想: “不撞石头,改撞树了?” “……” 正是干脆一头撞树上,还是一爪子挠这人脸上,卫弯弯忽然被拎着后衣领转了个圈,面对身后的人。 “你干——” “抱歉。”低沉轻缓的道歉伴随着轻轻将卫弯弯放下的动作,卫弯弯生气的话便忽然卡在了喉咙里。 哪怕夜色黑地看不见眼前人脸色,她也忍不住瞪大眼睛,“你说什么?” 抱歉? 她年纪轻轻耳朵就不好了? 然而—— “抱歉。” 又是一声,低沉轻缓,却又清晰坚定的“抱歉”。 眼前高高的人影低着头,看不清面目的脸似乎在看着她,而那代表着歉意的两个字,清清楚楚是从他口中发出。 他看着她。 “抱歉。” “十岁以前,我叫翡翠,没有姓氏,十岁时,收养我的那个老兵姓陈,我便随他姓陈,他说为人当为兵,为兵当为将,为将当如武安君白起,所以,便为我取名陈起。十七岁时,我遇到如今的皇帝,当时的秦王,他为我取字跃渊。” “所以,我是翡翠,也是陈起,字跃渊,不是宣明。” “我不该任由你误会。” “抱歉。” “你……能原谅我吗?” …… 夜色如墨,风声呜咽,他的声音便在这夜色里,和着风声一起静静流出,没有平常的冷硬平淡,而是像那夜风一样,带着一点春末夏初的清朗与飘忽,甚至还有一点不易察觉的紧绷,就像一个普普通通、做了错事、正在寻求原谅的人。 与他那高大巍峨如山的身形简直格格不入。 卫弯弯愣了半晌。 半晌后,她说:“为什么……要跟我道歉?” 明明,完全没必要啊。 明明,她只是被送来讨好他的玩物啊。 所以其实,她的生气也完全没有道理,是她没有认清自己的立场和身份,所以他自然也不必理会。 但是,他对她道歉了。 凶名赫赫能止小儿夜啼的杀神,因为没有及时向她坦白真实身份而向她道歉? 为什么? 卫弯弯觉得胸口下有什么在加速跳动着,跳地她心口发紧,不得不伸出手紧紧捂住,让它不要再跳了。 可是,根本捂不住。 不仅捂不住,反而越跳越快。 就在心口的震颤仿佛兔子一样跳出来时,眼前的人终于开口。 作者有话说: 大概下章,或者下下章开始入V(满三百收藏入,所以有还没收藏的小伙伴,点个收藏啦),入V后就不会这么短小啦,会多更哒,以及V章留言有红包,谢谢支持~ 顺便推下下本准备写的文,感兴趣的收藏下哦。 《无咎》文案: 卫如期喜欢裴无咎,所以,一分一毫都不允许旁人染指。 但裴无咎是大燕太子。 他要继承皇位,不得不广纳美人。 ——那她就砸了他的皇位。 - 裴无咎喜欢卫如期。 即便他没能一生无咎。 却也愿她一生骄傲,如她所期。 - 逆臣反叛,大燕国灭,昔日燕太子裴无咎成了新朝公主卫如期的阶下囚。 无咎:没有过失/无所归罪 文名文案无能,暂定这样吧,大致就是个偏执狼崽子女主X清冷佛子太子男主(没错这俩身份都是男主)明知不可为却又非要求一份圆满的故事。 第36章 回忆 “……因为我是翡翠。” 不知是骤起的夜风太急,还是因为别的,卫弯弯总觉得他的声音有些轻飘,像不太确定,带着些犹疑和退却,所以无法做到斩钉截铁。 这是卫弯弯从未从他身上感受过的情绪。 她用力抬起头,甚至不再怕看到对方那高大的身形,想要看清他此时的眼睛,但自然是徒劳的,黑漆漆的夜色中,她只看到他隐隐约约的轮廓。 “……为什么是翡翠就要道歉?” 这个答案简直莫名其妙,像猜谜语,卫弯弯不喜欢,非要他说明白。 夜风掠过眼前人身上的盔甲,冷风和金属相撞摩擦出陡峭的利音,一瞬间有种格格不入的冷冽,眼前人也仿佛已经凝结成冰,卫弯弯话落许久他都没有接话。 但是卫弯弯十分坚持,“你说呀,为什么?” 此刻什么身份差距、身高差距,全被她抛到脑后了。 梗着脖子执意要求一个看起来毫无意义的答案。 眼前人也没有动怒。 只是半晌后,他微微偏过了头,轻飘的声音晨雾一样融入夜色: “你说,五岁时,你曾生过一场大病,忘记了许多事情。” “所以或许你忘记了。” “翡翠这个名字,是你为我取的。” 卫弯弯倏然瞪大眼睛。 - 陈起曾有过许多名字。 因十岁以前,他始终不停辗转着,流离着,在不同的主家手上,每换一处主家,便会被赐下一个新名字,只不过,那些名字他全都不记得了,或者说刻意使自己忘记了,唯独记住的一个,就是翡翠。 那是十岁那年,一个叫卫弯弯的小丫头为他取的。 “你好漂亮啊!” “你是胡人吗?” “你为什么在笼子里?” “我叫卫弯弯!你叫什么名字?” “你怎么不说话?” “再不说话,我就给你取名字了哦?” “我真的取啦?” “你的眼睛好好看,像翡翠!嗯,以后就叫你翡翠啦!” …… 一身锦衣珠玉的小女孩,不知道从哪里钻了出来,钻到了关押他这个不听话奴仆的冷清院落,看到了因为不听话被关在笼子里的他,她的视线瞬间被吸引,小狗一样凑过来,蹲在他跟前喋喋不休。 而他始终呆愣着,没有理会她。 他早就知道,这种锦衣玉食的小孩,乍一看漂亮,乖巧,充满同情心,初次见面,往往还会因为他的容貌而觉得新奇、喜爱,但是,他们并不善良,看似的善良,往往只是因为无知。很多时候,他们甚至比大人还残忍,而随着他们慢慢张大,看他的眼神也会慢慢变化,变得嫌弃鄙夷。 “下贱胚子。” “狗杂种。” …… 曾经夸他漂亮的小孩,转眼就能轻飘飘地说出如此伤人的话语。 而他对此早已习惯。 眼前这个,他相信也不会例外。 但出乎他的意料,这个孩子似乎有点傻。 那次之后,又过了许久,他才再一次见到她,仍旧是一身锦衣,却因为爬墙钻洞,弄地浑身脏兮兮,白皙的脸蛋上都东一道西一片的泥痕,她看到他,眼睛里陡然放出光彩。 “找到你啦!” 彼时,因为服了软,他终于被从笼子里放出,甚至还被安置到府里一个很漂亮的院落,和许多漂亮女人和幼童住在一起。 他被穿上轻软漂亮的衣裳,每天练习各种奇怪的动作。 他学会了笑脸对人,然而心里却一直翻滚着许多见不得光的念头。 他想,以前那些小孩没骂错,他就是个养不熟的狗杂种,狗和狼杂交的种,所以脸上狗一样恭顺,心里却只想着:把他们全都咬死! 此时再看到这个喋喋不休的锦衣小女孩,他心中仍旧如此想着。 “你脸上这个是什么?也好漂亮啊!” 这小崽子看着他的脸,忽然发现什么,惊叫起来。 而他眼眸顿时沉下。 他真的想咬死她了。 “是奴印。”他笑着,开口对她说了第一句话。 而她果然是个蠢的,竟连奴印是什么都不知道,仍旧咋咋呼呼,说什么好漂亮。 能不漂亮吗? 因为怕影响到他的容貌,怕影响了容貌卖不上价,当时烙印时,人牙子特地选好地方,选好形状,在他眉心烙下一片花朵一样的奴印。 乍一看,就像贴了花钿一般。 而这没见识的小崽子,竟然真把它当成花钿一般,啧啧称奇着。 十足地无知与愚蠢。 之后,这个无知又愚蠢的小丫头,又不定时地来找过他几次。 于是他知道了,她是卫家的女儿,而卫家,是他当时的主家都不敢怠慢的人家,所以她才能如此畅通无阻地在人家家里胡闹,屡屡偷溜到理应不该对外的“女眷”后院。 当然,这些他并不在乎。 他只是在发现那是那个卫家的女儿后,忽然生出一个想法。 “你能帮我一个忙吗?” 那一年,十岁的“翡翠”对五岁的卫弯弯如此说道。 作者有话说: 下章入V,谢谢! 第37章 翻身 他让卫弯弯引来那家的主人和儿女。 他说, 他为主人准备了一场惊喜,但奴婢是无法轻易见到主人的,所以请卫弯弯帮忙, 以她的名义,在特定时刻, 将那家人引到特定地点。 这谎言十分拙劣,但谁让她是个才五岁的、脑子又不怎么聪明的小丫头呢? 她竟然真信了。 且也真的办到了。 寻常一个小孩子自然做不到这种事,但偏偏她是卫家的女儿。 哪怕这要求听起来很胡闹,但对于要讨好卫家的那家人来说, 再胡闹也会赔着笑脸听从。 于是, 那家人在合适的时间, 走到了他为他们精心准备的葬身之地。 那个卫弯弯发现他的清冷小院。 院中泼洒了他收集许久的油, 火折子一扔,漫天大火便能瞬间燃烧整个院落。 点火之前,他对那蠢笨的小丫头说, “你出去。” 小丫头却抓着他的胳膊,睁着大大的眼睛:“惊喜呢?你准备的惊喜呢?我也想看!” 他都不明白,那样小小又白皙的一双手, 怎么就能抓人抓地那么紧。 眼看那家人就要察觉到不对, 他当机立断, 将她拎到远离火油的地方,骗她说,闭上眼, 一炷香后再睁眼, 就能看到他准备的惊喜。 小孩子总是好骗的。 她乖乖地闭上眼, 等待他所谓的“惊喜”。 而他头也不回地走回那个院落。 火折子扔下, 预料之中的大火顷刻燃起, 吞没了那一家人,亦吞没了他自己。 那是他为那家人准备的葬身之地,也是为他自己准备的。 火舌撩上脸颊时,他感觉到了痛,脸上却笑出来,看着那家人惊慌失措疯狂喊叫却又动弹不得的样子,他便笑地更痛快。 然后他听到了她的声音。 “翡翠!翡翠!” 声音由远及近,带着慌乱和急切。 他愕然转身,就看到那本来应该在火场外的蠢丫头,跟颗球一样磕磕绊绊地朝他滚过来。 “滚出去!” 他愤怒地朝她大吼。 她却似乎已经吓傻了,口中不断叫着翡翠,叫着那家人,因为不小心吸入了浓烟,眼泪鼻涕都呛下来,满脸狼狈、跌跌撞撞,却仍旧不死心地朝他跑来。 他身上的衣物已经燃起,脸颊痛地几乎睁不开眼,却无比清楚的看到她的模样,听到她的声音。 终于,他滚地扑灭了身上的火,冲出了火场,冲向了那个蠢货。 - 直冲天际的大火终是惊动了人们。 一片兵荒马乱中,满身黑灰与烧伤的小少年,抱着一个小女孩摸到了卫府门口,他不敢将她随便交给门人,直等到一辆马车辘辘而来,他才上前拦了车。 车里的男人穿着官服,身材高大,俊朗威严,车夫叫他二爷。 卫枢,卫弯弯的父亲,在家中行二。 他松了一口气,什么也不说,将因浓烟昏迷的卫弯弯塞入男人怀里,便跑走了。 之后便是混出京城,四处流浪,直到流浪到秦地边关,被一老兵收养。 大火烧毁了他的脸,却也正好烧掉了那象征着束缚和耻辱的奴印。 京城的一切都远去了,那个女孩,那个女孩给他取的可笑名字,也随之一起远去。 直到十年后,他再次回到京城。 - “我?取的?” 卫弯弯指着自己鼻子,两眼瞪得像铜铃。 眼前人轻轻点头。 “我认识你???”卫弯弯的鼻子都快被自己摁扁了。 不能怪她,实在是这发展太出乎她预料。 眼前人又轻轻点头,点头后,忽然,又似有些不情愿地说: “你……救过我的命。” ? 鼻子都被按痛的卫弯弯,这下直接不知该做什么动作,整一个呆住了,半晌都没有说话。 眼前人忽然微微弯腰。 一双大手按上她呆掉的脸。 五指揉搓。 “回神。” “当时,我正被一户很坏的人家囚禁,是你见义勇为,帮我逃了出来。” 他下意识地略去了“见义勇为”的细节。 但卫弯弯显然没注意到这点。 脸蛋被人揉搓,卫弯弯终于清醒过来,先是不高兴地一把打掉脸上的大手,然后,刚刚听到的话在脑瓜里转了几转,她便控制不住地张大了嘴巴。 旋即嘴巴缓缓阖上,眼睛却越来越亮,都快赶上夜猫子了。 她缓缓叉了个腰。 “所以说……我是你的救命恩人?” “……嗯。” 他承认了……他承认了! 卫弯弯几乎要仰天大笑三声。 但她克制住了,她不仅没笑,她还放下了叉着的腰,一脸悲愤愤怒,刚刚指着自个儿鼻子的手指,转而指向了眼前的人。 “所以,你就是这么对待你的救命恩人的?!” 眼前的人没有再说话。 高大的身形仍旧颇具威慑力。 但卫弯弯已经完全不怕了! 哈哈哈哈! 趾高气昂都不足以形容卫弯弯此时的气焰。 就像被老虎踩在脚底下瑟瑟发抖的兔子,陡然爬到了老虎脑袋上,揪着老虎毛,抓着老虎耳朵,小小的身体大大的嘚瑟。 “你弯下腰。”兔子首先趾高气昂地给老虎下达了第一个指令。 “老虎”没有说话,少顷,原本就微弯的身躯,竟然真的如她说说,弯了下来。 不是居高临下那种俯视的弯,而是先弯腰,再单脚屈膝半蹲,于是原本高大魁梧的身躯,陡然矮了一半。 叫卫弯弯的兔子内心疯狂蹦跶。 面上还倒勉强维持着矜持。 “……再说句抱歉听听?” 如果他所言为真,卫弯弯终于明白他为什么跟她道歉了,岂止是隐瞒真实姓名不报这一项,他要跟她说抱歉的地方,可太多了!不过,虽然她这么想,却还是要先小小试探下。于是说出了这么个要求。 而眼前的人,依旧乖乖听从了她的要求。 “抱歉。” 他半蹲在她身前,虽然夜色里看不清脸,但那比她还矮的身形,那乖乖吐出的“抱歉”…… 反正没人看见,夜色里,卫弯弯脸上笑开了花。 只有声音依旧趾高气扬。 “我觉得你的道歉还不够诚恳,再说一遍。” “抱歉。” “声音太小了,我都没听清。” “……抱歉。” “你真的有认真道歉吗?道歉可不只是嘴上说说,道歉是要认真反省,要实际付出行动的!” “……” “哇,才这么几句话就忍不住了?要露出真面目了吗?我就知道,什么抱歉啊,就是嘴上说说而已,真要觉得抱歉,会那样对待自己的救命恩人吗?你的救命恩人可是差点就死了呢,哦,是谁第一次见面还对救命恩人不闻不问,抬脚就走的?这是对待救命恩人的态度吗?这是对待仇人吧?” “哦,还威胁救命恩人的家族,让恩人家把恩人当玩物一样送过来任你蹂|躏,人到了又不闻不问,连个真实姓名都遮遮掩掩不愿告诉,顶着别人的名字交往,还把救命恩人丢掉!还把救命恩人绑树上!” 本来只是想借势拿个乔,但越说,卫弯弯简直越气。 她是个假的救命恩人吧? “我真的救过你?”她不信狐疑地看着他,怀疑这又是什么戏耍她的把戏。 想想也是啊,十年前她才五岁,居然已经本领高强到能见义勇为救人了?怎么想都觉得很可疑,偏偏她什么都不记得。 想到这里卫弯弯就拍拍自己脑袋,恨不得把那疑似遗忘的记忆给拍出来似的。 一只手抓住了她的手,没让她拍下去。 “是真的。”他说。 黑夜里眼睛看不见,于是耳朵便变得格外敏锐,卫弯弯听着他的声音,只觉得那声音格外沉稳、坚定、郑重,和真诚。 如果是假的那演技未免也太好了。 而且他演她做什么? 卫弯弯觉得脑袋晕乎乎的,摇了摇,嘿,更晕了。 终于没忍住,瘪瘪嘴蹦出一句话: “既然是真的,那你为什么……这样对我?” 刚才一堆抱怨,九分假一份真,但这句话,却是十成十的委屈了。 想想这段时间自己的遭遇,哪怕对方看不见,卫弯弯还是转过了头,试图掩盖发红的眼角。 眼前人沉默片刻,旋即身前又传来那两个字: “……抱歉。” 卫弯弯吸吸鼻子,仰起头,把快到眼角的没出息的液体逼了回去。 她很会开解自己。 已经比最初预想的情况好太多了不是吗? 原本以为杀人不眨眼的杀神,被她误打误撞当成“朋友”处,貌似还处出一点感情,甚至会跟她道歉,现在杀神又跟她说,两人幼时相识,她还是他的救命恩人。 已经很好了。 “那,你不会杀我,对吧?” 她小声求着保证。 “不会。” “除了卫家的事,以及暂时不能放你回卫家,你想要什么,做什么,都可以。” 这一次,他的回答快速又坚定。 “那卫家……是已经被抄家了吗?”所以才不放她回卫家? “没有。”又是十分快速且坚定的回答。 “那如果卫家真的出事了,要被抄了,你不能隐瞒我,要及时告诉我。” “……嗯。” 这一次,他的回答慢了一些。 卫弯弯盯着他黑乎乎的脸部轮廓看了半晌。 半晌后,“那我相信你。” 所以,不要骗我,不要让我失望。 “嗯。” 他轻轻地道。 卫弯弯这才长舒一口气。 然后,眼角的委屈渐渐退去,甚至露出点笑。 这样就好了嘛! 如果是刚刚入府时得到这个保证,更兼一个救命恩人的身份,她恐怕都要开心地放爆竹了。 所以为什么这时却又会觉得委屈呢? 至于卫家的事,卫弯弯其实也不是不能理解。 归根究底,所谓杀神也是给皇帝办事儿的,动不动卫家,怎么动卫家,他可能有些小影响,但终究,还是要看皇帝老儿的心意。她只要确保他不会因为私心而搞卫家就好了,如果能在皇帝面前为卫家美言几句则更好。 至于其他的……她也管不了。 再者说他不放她回卫家的事,若卫家没有灭门之危的话,卫弯弯其实……还真不是很想回卫家。 于是,一通询问加保证加自我心理建设后,卫弯弯终于把自个儿开解完毕了。 不合时宜的委屈退去后,整个人顿时又张狂起来。 她大手一挥:“算了,我大人有大量,以往你犯的错,我就既往不咎了!” 又叉起腰:“现在,到你报答救命恩人的时候了!” “嗯?”男人轻应了一声,声音似乎也随着卫弯弯的言语动作,而变得轻松起来。 “我饿了!要去吃夜宵!现在,你在前面带路,带我去厨房!” 男人沉默了一瞬。 “……你要去厨房,现做?” 卫弯弯一瞪眼,“什么现做?我白天做了一桌子菜呢,不赶紧吃了坏掉怎么办?太浪费了!” 陈起:。"……不会浪费。。" 卫弯弯:“嗯?” 陈起:“……已经全部被我吃掉了。” “!!!” —— 辛苦做好的菜被某人全部吃掉,害得她这个肚子饿了的救命恩人,还得半夜辛苦做菜。 全然忘记那桌菜本就是她为某人做的卫弯弯,在自个儿心里的小本本上,又给某人记上一笔。 记完了,则是更加使劲儿地折腾。 第二天,卫弯弯便直接跑到了之前被明令禁止靠近的正殿,陈起的住处。 虽然是陈起的住处,但也实在没什么好瞧的,卫弯弯旁观了石大夫为陈起换药,见他伤地不重,便没心没肺地跑了,然后就见到了真正的“宣明”。 宣明也正想再见见她呢,也不是关心她跟陈起那档子事儿,就是单纯地,馋。 见了面就拉着人要去厨房。 卫弯弯那能是随随便便就给人做牛做马做菜的人吗? 肯定不能够啊。 于是宣明说尽了好话,也没把人哄进厨房,反而被卫弯弯拉着套了一堆话。 作为心腹手下兼多年好友,宣明知道的陈起的事,自然比校场边随便一小侍卫多。 于是,屋里,陈起皱着眉头换药,屋外,俩人拿陈起的陈年旧事逗闷子。 “我跟你说,我第一次见那小子,哇草,就不像个人,见人就想咬想杀,那收养他的那老兵也不是个好东西,只要他不够凶够狠,就是劈头盖脸一顿打。那时候哇,他身上就没有一天是不带伤的,不是训练伤的、打架伤的,就是被那老兵给打的。那老兵指望着他够凶够狠,以后上了战场立功,好让他享福呢!到我认识他时,他已经被那老兵教的,恨不得路边见条狗都要扑上去咬一口!” “那老兵年纪大,伤病多,知道自个儿没多久活头了,于是也没教他多久,十一岁就赶他上了战场。” “陈起那小子也的确争气,不都说软的怕硬的,硬的怕不要命的吗?陈起就是那不要命的,愣是凭着那股不要命的疯劲儿,第一次上战场就杀了敌。” “凭着不要命,他也很快在军里闯出了名头,那时候我去边关投奔亲戚,我那亲戚当时正好是那老兵的上级,跟我说军里有个跟我差不多年纪的小孩儿,杀的人比我见的血还多,嘿,那我可就不信了,就去找他,结果,你猜怎么着?我见他时,他正跟那老兵养的狗抢饭吃呢!我跟他搭话,他还当我也是要跟他抢饭吃的,上来就要拿刀子捅我!” “认识他头三年,我就没听他说话超过三个字儿!” “不是‘滚’,就是“死”,要么就是‘吃’!” “所以说我这个心腹军师是多么的重要,要不是我在一边帮着,就他那锯嘴葫芦的臭德行,哪怕立再多战功,也不可能升迁,更不可能后来遇到秦王,受到赏识啊!” …… 宣明嘻嘻哈哈,自吹自擂,言语间没有一丝阴霾,卫弯弯也笑着听着。 只是等到宣明离开,石大夫也离开时,卫弯弯悄悄溜进屋子里。 刚换了药的陈起正闭目养神,听到脚步声,便睁眼看过来。 “其实我不恨养父。”他静静地对她说。 “想要得到什么,便要付出什么。养父收留了我,教我本事,我就要为他拼命。各取所需,很公平。” 刚刚因为宣明的话觉得他有点可怜,想着要不要安慰安慰他的卫弯弯:…… “你以为我要安慰你吗?”卫弯弯迅速自己打自己脸,昂首叉腰,“我是进来嘲笑你的!” 闻言,陈起只是看着她,不说话。 嘴角却微微地上扬。 - 受伤的陈起被石大夫硬压着卧床了两天。 两天后,陈起才又在府中露面。 不过因为也的确伤到了,也或许因为要调查此次刺杀遇袭的事,这一次,他不再事事躬亲了,尤其校场上的操练,基本都交给了几个副将,而他偶尔露面看看情况。 但这仅有的几次露面,便被火眼金睛的兵卫们看出了不对。 他们大人身边依旧跟着那个个子矮矮的小丫头。 但不同的是—— 以往,是小丫头小尾巴似的跟在大人后头,虽然偶有大胆之语,但整体绝对还是以他们大人为主,对那小丫头大胆言语的纵容,就跟宠孩子惯猫狗似的,虽然叫人咋舌,但也不是不能理解。 但如今—— 每次大人来校场视察,都是一个叉着腰的小丫头,迈着六亲不认的步伐,虎虎生风地走在前头。 而他们的大人,亦步亦趋地跟在小丫头后头。 到了校场,小丫头马扎也不踩了,大马金刀坐在她的专属石凳上,二五八万地对着校场上操练的兵士指指点点,而他们大人,则就坐在小丫头身后的泥地上,对小丫头的指点有话必应。 偶尔还能看到诸如此类的场景: “陈起,我好热啊。”小丫头兴致来了,跑到太阳底下看他们操练,看了不到一刻,又这样唧唧歪歪。 他们大人干脆利落:“热了就去树荫下。” “树荫下又没有风,我需要风,需要人打扇。”说着,不知打哪掏出一把团扇,递到他们大人手里。 兵卫们差点瞪出眼珠子,灼灼的目光几要烧穿小丫头白嫩嫩的脸。 小丫头真是……给点颜色就敢开染坊啊!这么指使他们大人,真是瞎子乱弹琴,眼里心里都没谱啊!他们大人是什么人?那可是对曾经的秦王,如今的皇帝,都能自始至终冷着一张脸的人,岂是她一个小丫头能呼来喝去的? 就让这小丫头瞧瞧,什么叫做暴风雨的洗礼吧! 兵卫们期盼着,注视着。 然后就注视到—— 他们大人接过了团扇,轻轻给那小丫头扇起了风。 !!! 诸如此类,不胜枚举。 普通兵卫尚且看出这种种猫腻,那个大树底下,早就跟卫弯弯混熟的小侍卫更是敏锐地察觉了两人关系的变化。 最明显的就是,以前卫弯弯跟小侍卫说话,卫弯弯总要看陈起脸色,陈起一来,卫弯弯立马拍拍屁股,扔下小侍卫就颠颠儿地去接陈起。 而如今—— “……皇上赐新科进士夸马游街,听说还有庙会法事,热闹得很呢!”小侍卫说起最近京城里的新鲜事儿,兴致勃勃,眉飞色舞。 卫弯弯更是听得津津有味:“还有呢还有呢?” 而小侍卫却不说了,瞅瞅卫弯弯身后走来的男人,咽了咽口水,小小声提醒卫弯弯:“大人来了!” 孰料,卫弯弯头也不回: “你管他呢,继续说!” 小侍卫:“……” 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说了。 说的便是过两天,便是当今皇帝登基后,第一场恩科已经放榜,新科状元举子们要夸马游街的事儿。 这种事儿其实是惯例,京城人民每隔三年都要见过那么一次的,倒也不至于那么稀奇,但这次不同啊。 头顶换了天,京城战乱之后又是频繁的抄家灭门,所有人都绷着一根弦,富贵人家不敢宴饮游猎,就连普通百姓都轻易不敢上街,生怕被传闻中的杀神捉了去似的。 而此次是皇帝亲口谕旨下的命令,名正言顺放松的机会,上至权贵下至百姓,自然无不期待,达官显贵们想放松,小商小贩期待着赚一笔,普通百姓凑热闹…… 可想而知届时会有多热闹。 小侍卫硬着头皮说完,才敢去抬头看他们大人脸色,却看到—— 他们大人正跟只大猫似的,蹲在卫弯弯身后…… 小侍卫:…… 卫弯弯则是看都没看身后的陈起一眼。 直到确定小侍卫没话讲了,才兴奋回头。 “我也要去!” 全京城百姓都凑的热闹,她怎么能不去!、 至于之前说的不能出府的禁令…… 呵呵。 此一时彼一时,现在,她可是他的救命恩人! 救命恩人这点小小要求都满足不了? 小侍卫还在拼命朝她使眼色,但卫弯弯全部都给闪避了。她信心满满,压根没有考虑被拒绝的可能。 而陈起—— 只是思考片刻,他便点了头。 “好。” 作者有话说: 预估错误,今天还入不了V,但没关系,粗长更新还是如期而至了!大不了倒V,这章很有可能会倒,所以抓紧看哦 第38章 状元 春风骀荡, 行人如织。 殿前都指挥使府门前大街仍旧清净如昔,但一旦走出那条街道,此时的京城, 几乎每条街道都拥满了人群。 卫弯弯大摇大摆地走在大街上。 她一人走在前头,身后则浩浩荡荡跟着好几人。 陈起, 史大柱,五六个身高体壮的护卫,以及让卫弯弯得知了今日热闹进而得以出府游玩的小侍卫小栗子。 几人尽是寻常武人装扮,陈起更是又全副武装, 用面罩将头脸全部遮住, 为怕有人记得他那身铠甲, 认出他们一行人身份, 今日便特地换了一副低调些的寻常盔甲,只为遮掩容貌。 虽然如此,一个小姑娘身后跟着几个彪形大汉, 还是很引人注目。 看上去像是大户人家的女眷出游,可哪个女眷会让小姑娘没有丫鬟婆子伺候,反而被一群护卫紧紧跟着? 但也没办法, 陈起虽然同意了卫弯弯出府的要求, 但也不可能真让她自个儿一个人自由自在地溜达, 有人护卫是必须的。 走出了殿前都指挥使府门前那大街,走入稍微热闹些的人群,卫弯弯也不管自己一行人多扎眼, 兀自东瞅西瞅, 一边瞅一边问身后的小侍卫:“小栗子, 你说哪里最热闹啊?我怎么觉得这里跟寻常没什么两样啊?难道因为离陈府近, 煞气冲地百姓们都不敢靠近?” 嘶, 虽然是大实话,但你也不能就这么大咧咧地说出来啊! 小栗子缩缩脑袋,没有立刻答话,而是先看了看身旁全身都被盔甲掩盖的男人。 “你看他做什么,我早问过他了,他不行的,什么都不知道!”卫弯弯一见小栗子动作,便鼻间一嗤道,随即胳膊肘一拐,撞上身后人坚硬的盔甲。 “我说,你为什么也跟来?怕我跑了吗?” 陈起:“……” 见他不说话,卫弯弯又哼哼两声。 小栗子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咬了咬总觉得略酸的牙,才终于回答卫弯弯的问题:“好几处热闹地儿呢,杏园、春风亭等几处都是新科进士游街的必经之处,也是京城达官显贵们的聚集之处,不过那里有许多守卫,小老百姓一般不敢去那里凑热闹,普通百姓大多聚集在清安坊,那也是进士必经之路,且今日那里有庙会,聚集了许多商贩和杂耍艺人,论人多热闹,应该就是清安坊第一了。” 小栗子话刚落,便见卫弯弯脚步顿了下。 “清安坊?” “是啊,清安坊。”小栗子挠挠头,旋即恍悟,“小姐还没去过清安坊吧!” 清安坊是城南平民聚居之处,平常就有许多小摊小贩,很是热闹,今日进士游街又要经过那里,自然更是热闹非凡,只是想看热闹的话,去哪里准没错。 但既然是平民聚居处,自然有些杂乱,达官显贵鲜少会涉足此处,卫弯弯一个大小姐出身的,原本的生活轨迹与清安坊自然也毫不相干,没去过太正常了。 谁知,小栗子这话刚落,便又见卫弯弯摇了摇头,“不,我去过。” 咦? 不过,没等小栗子发问,就听她已经又气势满满地开口:“好,那就去清安坊!出发!” 小栗子还在疑惑,但始终在一旁沉默的陈起却已经跟上去了。 小栗子也只好抛下疑惑,赶紧跟上。 到了清安坊,果然很是热闹。 坊内主街两旁尽是各种摊位,吃喝玩乐无所不有,稍微宽敞一些的地方都被占去,有杂耍卖艺的,有搭台唱戏的,甚至还有一群和尚和一群道士,两家拼了个场地一起做法事的…… 卫弯弯在人群里钻来钻去,小巧的身体游鱼一样很是灵活,只是苦了她身后跟着的几个大男人,必须不错眼地盯着,不然一准就跟丢了人。 不过好在,好像无论卫弯弯怎么钻来钻去,陈起都能跟地紧紧地。 卫弯弯个子矮不显眼,但陈起却足够显眼,于是小栗子和护卫们就紧盯着他们家大人,如此才勉强跟上二人。 不过,在卫弯弯购物癖发作,买了一大堆吃的玩的用的零碎东西,将陈起乃至其他护卫怀里都塞满后,这项工作又变得艰难起来了。 小栗子抱着都快遮挡住自己视线的东西,正犹豫着要不要提醒卫弯弯收收手时,身遭突然喧哗起来。 “进士们要来了!” “状元郎要来了!” …… 随着这一迭声的喊,街上本就热闹的人群愈发热闹起来,一些原本还在屋里楼上的人也都雨后春笋一般冒出来,挤到街边,而原本在街边的人,则拼命往前挤,力争待会儿进士游街队伍到来时,离队伍更近些,好沾沾文气喜气。 或许是因为压抑了太久,今日的京城百姓,比往年围观进士游街时更加热情和激动。 街面上有些官府派来的衙役在维持秩序,但是相比满街的人群,那些衙役显得十分微不足道。 卫弯弯也凑热闹往前挤,小小的身子也不知哪来的力气,竟被她慢慢挤到了前面。 一个错眼,陈起与她之间便隔了两个人。 “哗啦”一声。 陈起当机立断,一转身便将自个儿怀里抱着的东西,全塞到身后跟着的史大柱怀里——怀里已经塞满的史大柱自然是再也塞不下了,于是东西顷刻便掉了一地。 “大人,掉了!掉了!俺拿不下了!” 史大柱急得直叫,但陈起自然顾不得管。 他强硬地挤开身前不知何时又涌现的人,紧紧盯着卫弯弯那几乎淹没在人群里的身影。 就差一个人。 他伸出手,就要隔着一个人去抓卫弯弯的衣领。 “来了!” 伴随着这一声喊,仿佛冷水如油锅,顷刻激起漫天的油花。 “别挤别挤,让我看看!” “瘪犊子往后退,别挤大爷!” “听说今年的状元郎十分年轻好看呢!” …… 卫弯弯似乎听到了陈起的声音,但旋即便被周遭无数海潮一般的声音淹没,而比声音更激烈的,是汹涌的沸水一样的人群。 卫弯弯压根不用自己挤了,身前身后的人都在挤她,她整个人被周围的人夹着,脑袋都冒不出去,转眼就不知被挤到了哪儿去。 她想扭头找找陈起他们,然而一眼看过去全是别人的胸膛。 就在这时,进士队伍打马而过。 卫弯弯也顾不上陈起等人,扭头就往街上看。 透过人群的缝隙,卫弯弯看到了,那队伍里最当先一人身骑白马,一身红衣,身形纤细瘦弱,看不清面貌,但身旁有无数人在喊: “状元,那就是今科状元!” “好年轻啊!” “听说才十七八岁,而且考上状元前,就是暂住在咱们清安坊呢!” “那咱们清安坊岂不是出了个状元?” “不知状元叫什么名字?” …… “郁子清。” 卫弯弯嘴巴微张,轻轻吐出这个名字。 当然没有人听见。 卫弯弯被激动的人群挤得很快看不见打马而过的进士们,自然也看不到陈起等人。 - 进士队伍过去后,街面上总算恢复了些许平静。 然而史大柱一行人却平静不起来。 “小丫头呢?那小丫头呢?” 史大柱怀里一堆东西干脆全扔地上,抓着一起出来的同僚们挨个问。然而,他的同僚们哪里会知道?他们也就是比史大柱挤得更靠前一点而已,之前还勉强能跟着他们大人,但现在,他们连他们大人都看不见了,更不用说那个小丫头! “别那小丫头了,快找大人!大人也不见了!” 半刻钟后,史大柱等人才找到陈起,然而陈起,也是孤身一人。 他微弯着腰,一手捂胸,一手扶墙,身上甲胄都被挤掉了几块,甚至面具都被挤开,露出面具下奇异又狰狞的面容。 旁边本来也有许多人,但一看到他面具下的面容,便面露惊惧之色急忙后退,于是顷刻之间,他周身便空出了一片。 “大人!”史大柱等人忙叫着冲上去。 陈起直起身回头。 面具下金色的额发被汗水浸透,成缕状贴合在额头,碧绿的双眼仿佛凝滞住的井水。 他看向史大柱等人,眼神甚至有一瞬的茫然,片刻后,才吐出几个字: “快去,找她。” 却是话声刚落,便有含笑的声音突兀响起: “陈大人要找谁啊?不过无论是谁,都别找了,先随本官走一趟吧。” - 与此同时,卫弯弯已经被挤到了一个小巷子里。 她看着那些从一开始就在她附近,把她挤到这里,又迅速若无其事般正要散去的人,拉住了最近的一个人的衣裳。 “你们是谁派来的?” 被她拉住的人一脸吃惊。 “小姑娘说什么呢?什么谁谁派来的?” 说罢,便装模作样地拉开卫弯弯地手,一溜烟地消失在巷子里。 其他人也都是同样动作,顷刻间做鸟兽散。 卫弯弯蹙着眉,抬眼看了看巷子,这才发现这巷子有些眼熟。 她走到巷子里一户民居门前。 “吱呀。”她推门,房门无锁,一推就开。 门后传来温柔的轻笑声。 “你果然来了。” 卫弯弯沉着脸看过去,就看到一个穿着红衣的人影。 身形纤瘦,身量不高,苍白瘦削,而又斯文俊秀的脸上,此刻正带着一脸笑意,看着卫弯弯。 ——正是刚刚打马游街的新科状元,郁子清。 ——也是卫弯弯曾经为自己选定的未来夫君。 作者有话说: 男二同学终于登场 然而你来晚啦【不是 第39章 民意 卫弯弯第一次见郁子清, 是在她爹卫枢举办的诗宴上。 卫家是书香门第,卫枢年轻时放肆浪荡,但自从收敛心性后, 倒在文人儒林里闯出了不小的名声,常与文人士子诗歌唱和, 编纂付梓的文集诗选都出了好几册,又曾数次担任科举主考官,便颇有些门生,地位和名望都颇重。 而去年夏, 赶赴秋闱的举子陆续抵京, 卫枢便在卫府举办诗宴, 不拘出身来历, 广邀应考举子。 郡望无名的寒门贵子郁子清,便也因此得以被邀入席。 彼时,正被自家娘押着今儿相看这个公子, 明儿相看那个侯爷的卫弯弯,又被她娘拉着,躲在诗宴旁的小楼上, 悄悄打量那些举子们。 “那个紫衣玉冠的, 是于尚书家的小公子。” “那个圆领璞头的, 是魏王世子!没想到他今日也来,弯弯,你快看!” …… 卫弯弯怀疑正在相看未来夫君的不是自己, 而是她娘, 不然怎么她娘能激动地脸都发红呢。 近日已经明里暗里相看了太多人, 程蕙娘刚刚所说的那两人, 更是早已看过许多次, 卫弯弯便很有些兴致缺缺,目光漫不经心地一扫,从那些天潢贵胄们身上扫过,最后视线却定在角落里一人身上。 “娘,那个蓝色道袍的,是谁?” 程蕙娘听闻,目光看过去,随即拧眉,“不认得,外地举子吧。”相比之前说起于公子魏王士子时的热络,语气已经明显冷淡。 卫弯弯倒不在意这份冷淡,兴致勃勃地看向那蓝衣道袍的年轻人。 他很年轻,才十七八岁,身形瘦弱,长相斯文,最重要的是身量不高,正是这点一下吸引了卫弯弯的目光,但是,场内身量不高的举子可不止他一个,能让卫弯弯的目光一直停留在他身上,自然还有别的原因。 这个原因便是——他没有像场内其余举子一般,用十足热切地目光看着卫枢。 他自斟自饮,不往卫枢身边凑,亦不跟着其余举子那般对卫枢舌灿莲花,大加颂扬,甚至,卫弯弯居高临下地看着,竟然还从他眼里看到一丝冷冷的不屑。 卫弯弯顿时就……兴奋起来了! 恰此时,卫枢作了一首诗,满座举子皆拍手叫好,恨不得把那短短一首小诗从诗题到诗尾裱进金框里夸。 然而,一直盯着他的卫弯弯,分明看到他借着喝酒时酒杯的遮掩,轻轻吐出一个字: “呵。” - 诗宴结束后,卫弯弯便打听到他的姓名来历。 郁旋,字子清,今科举子,河东人氏,家中从前也算小有薄田,但父亲早丧,家道败落,由寡母抚养长大,日子渐渐艰难,在郁子清取得秀才功名前,母子两人甚至是靠郁母打短工度日。 妥妥的寒门贵子。 是绝不会进入卫家小姐择婿名单的人物。 但偏偏,卫弯弯对这人好奇地紧。 卫弯弯不是没见过寒门贵子,也不是没见过一身傲骨,不事权贵的清高狂徒,但这人跟寻常的寒门贵子和清高狂徒还不一样。当时宴上亦有其他品级高的官员,然而无论是对其他官员,还是同科举子,他始终斯文礼貌,既不拘谨,亦不卑怯,很是落落大方。 可见他不是对谁都狂,他只是对她爹不屑。 卫弯弯十分好奇其中原因。 于是,打听到这人来历居处后,她便打扮成寻常百姓家的女孩子模样,在他暂时租住的院落门前的小巷里,制造了一场堪比碰瓷的“偶遇”。 相撞,跌倒,崴脚,然而,还没等卫弯弯实施下一步计划,刚刚抬头欲哭,就听郁子清道:“卫小姐,可有伤到?” ? “什、什么卫小姐?我姓程。” 不得不说,那时候卫弯弯道行还是太浅,一被道破真实姓氏,便心虚地眼神都躲闪起来。 郁子清就微笑地看着她。 看得卫弯弯不打自招。 “我就是卫小姐,怎么样!” “不怎样,卫小姐可有伤到?若是伤到,在下送您到医馆,若是无事,在下便告退了。” 卫弯弯自然是无事的,已经被识破的情况下,还要她硬装模作样,也太难为她了,于是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话。 郁子清便告退。 “既然如此,在下便告退了。” 说着,就要走。 卫弯弯急了: “你不喜欢我爹?!” 郁子清转过了身,清澈温柔的双眼春水般荡漾。 “不,不是不喜欢。” “是厌恶。” - 之后卫弯弯又去了几次清安坊。 尤其被程蕙娘逼婚逼地紧的时候。 她已经十四了,过了年就十五,及笄之年,可以出嫁,程蕙娘早早便开始为她寻摸婚事,将京中豪门权贵家适龄的男子看了又看,选了几个如意人选。 尚书公子,魏王世子,尤其魏王世子,是程蕙娘心中最如意的女婿人选。 魏王有望得登大宝,而魏王世子,届时自然也就是将来的太子。 然而卫弯弯都不想嫁。 “这几位你都不想嫁,那你想嫁什么样儿的?难不成还想嫁皇帝?” 程蕙娘被她气得心口疼。 卫弯弯小声嘟囔,“于公子长得太高,魏王世子后院好几个美人了。” 程蕙娘又是一番生气,苦口婆心说她不懂。 卫弯弯的确不懂,她只是觉得,如果听从她娘的安排,往后的日子想想都窒息。 烦闷之下,她便跑了好几次清安坊。 她就是想知道,郁子清为何会厌恶她爹。 “没什么理由,人与人之间讲究缘分,我一见他就心生不喜。”郁子清眉眼弯弯地对她说。 卫弯弯撇撇嘴,一个字都不信。 不过,郁子清不喜欢她爹,这点是实打实的。 就因为这个,卫弯弯觉得,她跟这人肯定处得来。 ——毕竟她也不喜欢她爹。 郁子清也很快发现这点。 他有些惊讶,但也并未大惊小怪,甚至,卫弯弯明显感觉到,察觉她也讨厌她爹后,郁子清与她相处时,更多了一分真诚。 所谓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嘛。 讨厌着同一个人,的确是促进友谊的良方。 于是两人很快热络起来。 郁子清是个很好相处的人,他聪明,会说话,无论说话做事都很温柔,不给人咄咄逼人的感觉,而且身形身高都很符合卫弯弯的癖好。 简直是成为卫弯弯朋友的最佳人选。 于是,再又一次被程蕙娘逼着与魏王世子“偶遇”时,卫弯弯突发奇想。 “郁子清,我嫁给你怎么样?” 反正郁子清已经对她的情况门儿清,而且是个嘴严的,卫弯弯便也不装,连自个儿择偶不顺的事儿都跟他说。 此时更是突发奇想,说出这样不羞不臊的话。 或者也不算太突发奇想——若错过郁子清,她可能再也找不到一个和她一样不喜欢她爹的夫婿了。 说的人不羞不臊,听的人也无波无澜。 “好啊。”郁子清说。 “不过,待到我高中之后再说吧,不然,你爹娘可不会把掌上明珠嫁给我这样的人。” 他笑眯眯地道。 “那说定咯?明年春闱后,你来我家提亲!” “嗯,说定了。” 两人就这样,儿戏般地“私定”了终身。 程蕙娘隐约得知了一些,自然对郁子清的条件甚是不满,直接对卫弯弯严加看管,让她再没有溜出府去见郁子清的机会,同时也已经跟魏王妃搭上线,双方摊明了结亲之意。 彼时魏王正在拉拢卫枢,对这桩婚事乐见其成。 甚至直言,待他登基,定许以卫枢首辅之位。 眼看,这桩“正经”婚事就要由双方父母定下,卫弯弯和郁子清那私底下的“戏言”,便好似从不存在一般,若一切顺利,卫弯弯会顺理成章地嫁给魏王世子,哪怕魏王世子喜欢的是高挑丰满的美人,对卫弯弯这个小豆丁没半点兴趣,而卫弯弯对魏王世子,也是一百个瞧不上。 但只要大人们觉得好就好。 - 然而,计划没有变化快。 秋闱方罢,老皇帝病危,秦王入京,京城变天。 卫家押错宝,程蕙娘看好的那位魏王世子,更是头颅都被砍下,扔到城外乱葬岗任野狗乱鸦啃食。 之后便是长达数月的清洗屠戮。 为求自保,卫家将她送给陈起,被送来前一晚,卫弯弯写了纸条 ,让程蕙娘帮她送去清安坊。 纸条上写的,是取消跟郁子清的“婚事”。 虽然只是儿戏般的约定,但卫弯弯是个有始有终的人,单方面毁约,她还有点不好意思。 尽管那时候,她觉得郁子清应该一点也不想娶她,但既然人家没先说毁约,那毁约的就是她。 直至如今。 卫家仍旧前途未卜,但已经快入夏的时节,皇帝竟然又开了恩科,而那位跟她定下婚约的郁子清,高中状元。 卫弯弯觉得,这实实在在地证明了,她的眼光比她娘好。 可惜现在不是炫耀这个的时候。 唉。 她看着小院里身着红衣,帽插红花,整个红通通好似新郎官的郁子清,举手一笑:“好久不见呀。” “不过我没有太多时间叙旧,我跟同伴失散了,要快些找到他们,不然他们该着急了。” 郁子清闻言并不惊讶,温温一笑。 “你说的同伴,难不成,是指陈起?” 卫弯弯没有多惊讶。 对外,卫府一直宣称是将卫弯弯送到寺庙为祖母祈福,但作为曾经的“婚约”缔结方,写解除婚约的小纸条时,卫弯弯还是隐约透露了些。 郁子清一个能考上状元的聪明人,结合时事猜到真相也不难。 不过卫弯弯当然也不会直接承认,只笑着看着他。 郁子清脸上的笑容却渐渐消失。 “看来,你不需要我上门提亲了。” 卫弯弯竟然从他声音里听到一点点失落。 她挠挠头。 正想着要不要安慰安慰他大丈夫何患无妻之类的,就听郁子清又说: “但你的同伴若是陈起的话,我劝你此时还是不要出去。” “嗯?”卫弯弯疑惑看他。 郁子清叹了一口气。 “就在刚刚,新科进士联合上千太学生,披发素服,敲响登闻鼓,奏请皇上铲除奸佞,解百姓之忧怖,还盛世以清明。” 卫弯弯嘴唇微张,似乎有些理解不了他话中之意。 “奸佞?”她问道,“谁啊?” 京城大官都快被秃噜干净了,还有哪个能有这么大牌面,激起这么大“民愤”啊? 郁子清看向她的眼神复杂难辨。 “自然是,陈起。” “进京后不过几月,他抄家三十六户,屠戮男女老幼数千口,凶名赫赫,为京城上下所有人畏惧,三岁小儿都不敢言其名,此时的‘奸佞’,除了他,还能有谁?” 围观状元游街的百姓还未散去。 依旧热闹的清安坊,忽然街角又传来一阵骚动。 “官府办事,闲人回避!” 有人高声喝叫着,上百披坚执锐的兵卫,神情谨慎戒备地巡视四周,兵卫正中,则是一个被带上了手铐脚镣的高大人影。 他原本似乎穿了一身盔甲,但此时盔甲半数已去,露出盔甲下单薄的夏衣,衣裳下时坚实鼓胀的肌肉,看着便叫人心惊,但更令人心惊的,是那张脸。 金发,碧眼,恶鬼般烧毁的脸。 仅仅是这般异样的容貌,就足够百姓们窃窃私语,更不用说,此时正有数条人影窜入围观百姓中,四处与人闲话。 “看到了吗?那就是鼎鼎有名的杀神!杀了成千上万人的杀神!” “以前城东那个乐善好施的郑老爷知道吧?可怜哟,一家老小就是全被这人给杀了!” “这是终于遭报应了,老天有眼啊!” “听说是刚刚游街的进士老爷们,和上千太学生,看不惯这杀神屠戮百姓的行径,敲响了登闻鼓,奏请皇上诛杀此贼!” “干得好!” “看他那长相,分明是胡人,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啊!” …… 围观的百姓们起初还懵懵然,听着这些话语,逐渐开始点头,附和。 “原来他就是那杀神?怪不得,这长相,一看就不是好人!” “那郑老爷家我知道!去年还给护国寺添了十万香油钱呢!” “老天爷不收好人,这就是老天有眼啊。” “刚刚的进士老爷们都去告这人了?那定是没冤枉他了,咱们小老百姓不懂,人家考上进士的老爷们还能不懂吗?” “咱们也去支援进士老爷们吧!” “起初就不该重用这人,胡人怎能为官?” …… 杀神其人,大多京城百姓只闻其名,不见其人,听闻的事迹,也只是时不时听说某某大户人家又被杀神带兵抄了云云,但除非与那些被抄人家关系紧密的,大多平头百姓,其实也只是当做坊间传闻听听而已。 毕竟,谁也没听过杀神会拿平头百姓开刀的。 于是此时也有人说: “这人又不杀咱们,关咱们小老百姓啥事儿?” “我倒觉得,这几个月街上的小偷小摸、流氓赖子都少了许多,听说是因为惧怕那杀神名声,不敢出来,如此想来,那杀神倒也算做了好事。” “那郑老爷家……前些年不还闹出了个族中子弟强抢民田打死人的事儿吗?再说给护国寺添那么多香油钱,咱们又沾不到光……” …… 但这样的声音终究是少数的、微弱的。 舆论如风,有心人挥舞巨扇,平地扇起风波,裹挟其中的众人以为是自己主导了风向,实际不过是随风起舞的微尘。 或许有那么几粒微尘生出别样的意志,想要逆风而行,但终究寡不敌众,寂寂湮没。 “大人看到了吗?这,就是民意啊。” 上百兵卫的正中,殿前司副都指挥使张林,对着身旁的陈起,他昔日的顶头上司,轻笑道。 第40章 错身 张林本是殿前司都虞侯, 在新帝入京,陈起得势之前,便在殿前司经营多年, 自诩是殿前司头一号人物,谁知道, 新帝一入京,不知哪里冒出来个陈起,正正压在他头上,以致他虽从都虞侯升到副都指挥使, 实际上权势却是不增反减, 自然憋闷不已。 唯一好受些的, 便是陈起这人是个名副其实的杀神, 入京几个月,几乎都在忙活抄家,其余的事儿并不怎么过问。 这倒也难怪, 抄家这活儿说起来难听,但——油水足啊! 本朝已经屹立百年,京城的世家大族, 高官显贵, 积累了上百年的财富, 可比空荡荡的国库富足多了,没见刚登基时官员俸禄都发不出来的新帝,这个月已经下令修整宫室了, 钱哪儿来的?还不是抄家来的! 就算陈起再刚正不阿, 抄了那么多家, 过手那么多银钱宝物, 此时定然也已富得流油了。 于是张林除了憋屈气愤外, 更添上了一份眼馋。 但眼馋着眼馋着,他忽然嗅到一丝不对劲。 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 张林虽是个武夫,却是个读过几本书的武夫,自然明白这千年颠扑不破的道理。 先不说最顶头那位,满京城的达官显贵,真就是任人宰割的鱼肉?也许新帝以雷霆之势刚刚入京时的确如此,但只要新帝还想要这江山稳固,只要前朝还需要官员效力,就必然不可能一直杀下去。 届时……呵。 于是,张林便这么冷眼看着,静静等着,终于,被他等到了这么一天。 新科进士与上千太学生集结上奏,百官亦风闻而来,拜倒在宫门外,“请诛奸佞”的呼声传入内宫。 汹汹民意下,新帝不得不命人将陈起抓捕,收监。 虽然要抓的是自个儿的顶头上司,但张林却丝毫不惧,主动揽了这个活儿。 因为,他自认已看清了风向。 “怎么,大人怎么不说话?难不成也惧了这民意?” 话声落罢半晌,也不见陈起接茬,张林愠怒,觉得被下了面子,嘴上便说地益发起劲起来。 陈起依旧没理他,却忽然,身形微微一动。 张林一见他动,立刻紧张,靠近他身边抓住他胳膊,“做什——” “么”字未出口,身侧突然飞来一团腐臭流水的东西,“啪”一下砸在他脸上,自然也砸进他正张口说话的嘴巴里。 原来是围观的百姓中,已经有人被鼓动,捡起地上的烂菜叶扔了过来。 结果陈起一动,躲了过去,张林一进,接个正着。 张林简直要气疯,好不容易抹掉脸上的烂菜叶,又吐了好几十口唾沫,正面目狰狞地又要放几句狠话,身旁那从他出现,传达了皇帝的抓捕旨意后便一言不发的男人,终于开口了。 “民意是长眼的。”他说道,碧绿的眼眸春水般清澈。 - “你看,这民意汹汹。” 清安坊小巷民宅里,郁子清带着执意要出来的卫弯弯,出了院落,到了一地势开阔的高地,看向那远处主街上,押解的士兵和汹涌的人群,说道。 就连此时他们身旁,也聚集了一些听了些前方消息,此时正侃侃而谈什么“天理报应不爽”、“杀神伏诛”的话的人。 俨然一副奸臣伏诛大快人心的场景。 卫弯弯有些茫然地低头看着远处的人群。 隔得太远了,根本看不清那汹涌的人群里,人们是什么表情,说的是什么话语,但是,她看到了那一抹金黄。 无数黑灰的底色中,那抹金黄便格外招摇和显眼。 初升的旭日一般耀眼。 但想当然,这般的异样发色并不会让百姓觉得美,他们只会更加相信流言,相信这是个异类,是坏蛋,是活该被抓起来杀头的奸佞。 好像也没错。 在去陈府之前,她的想法跟那些普通百姓也没什么两样。 杀神抄家灭门,杀人无数,还害得她被迫离开家族,委身于人,寄人篱下,从此生死不由己,任人鱼肉。 可是…… 卫弯弯迈动脚步。 “卫小姐,你去哪里?”郁子清疑惑叫道。 卫弯弯却恍然不闻,她步下那高地,向着主街处的汹涌人群走去。 不知是不是那团烂菜叶的功劳,张林也没了心思再在这闹市里折辱昔日上司,只想着赶紧将人押解回去了事,于是速度加快起来,一会儿工夫,便要走出人潮拥挤的主街,而主街外,一辆精心打造的铁制囚车,正在静静等待着。 卫弯弯看到了突然加速的人群,也看到了那囚车。 所以她的速度越来越快,越来越快,她嫌弃裙摆碍事,直接撩起裙摆,飞一样奔起来。 “卫小姐!”郁子清在身后喊,也追了上来。 - “大人,上车吧。”终于行到那囚车之下,张林皮笑肉不笑地做了个请。 陈起却似乎没听到他的话,忽然回头望了一眼。 风里隐隐约约传来什么人的呼喊。 似乎是“卫小姐”…… 他的目光在无尽的人群中搜寻,身形一动不动。 “陈起。“再次被忽视的张林脸色变了,称呼也随之而变,”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难不成你还以为你能在这众目睽睽之下以一敌百拒捕?呵,就算你真能,不瞒你说,这清安坊外,我还布置了整整两千人马,今日,你就是插翅也难逃!” 说着,张林大手一挥,身后数个健壮兵丁便涌上来,做势要硬压着陈起上囚车。 此时,陈起却又突然转身。 声音……没有了。 他视线从人群收回,落在眼前的囚车上。 “滚开。”他薄唇轻声吐出这两个字。 原本张牙舞爪扑上来的兵丁,莫名心头一震,动作也迟钝下来。 陈起便兀自登上囚车。 囚车造地很是高大,车板之上,便是一个精铁打造的牢笼,进去便只能站立,无法倚靠或坐下,有种游街示众的刑罚,便是让犯人站在囚车里,无论刮风下雨,霜雪雷电,犯人只能一直一直站立着,仿佛一个靶子,被下方围观的所以民众看着,咒骂着,拿污物投掷着,一直一直。 陈起进入囚车,便也是如此场面。 高立于囚车之上,戴上枷锁,身遭的人忽然变矮小许多,人人皆得仰望他,但却不是敬畏、尊崇、惧怕的仰望,而是鄙夷、厌恶、恨不得除之而后快的仰望。 又一片烂菜叶扔过来。 这一次,陈起躲无可躲。 腐烂的菜叶正正砸在他脸上。 “好!” 旁边,骑着马押送囚车的张林,抑制不住地拍掌叫了声好,然后,生怕再被烂菜叶误伤,又悄悄压低了脑袋。 囚车上,被烂菜叶砸中的陈起却既未窘迫,也未动怒。 他看着囚车下方兀自追逐不休的民众,被污物沾染的脸庞,却忽然,突兀地逸出一缕笑。 ——真该叫那丫头也尝尝站在囚车上的滋味。 那么她就会知道,身量的高低,是多么的无关紧要,身矮未必无力弱小,个高也未必是强权,再高的身高,也高不过人心的欲壑。 ——不不,还是算了吧。 就她那性子,别说被扔烂菜叶了,稍微受点委屈,都要水漫金山了。 这滋味,还是他一人独享吧。 陈起轻笑着,闭上了眼。 - 百米之隔。 一辆同样精心打造的马车也在静静屹立着。 红木做辕,织锦为盖,宝玉垂珠,狐裘做褥……奢华富丽的马车前,站立着一个身着华服、面容俊朗的中年男人。 “弯弯,爹来接你了。” 男人笑容和煦地朝马车前的卫弯弯伸伸手。 卫弯弯茫然地看着这突然出现在眼前,拦住她去路的人。 身后,追着她而来的郁子清猛然停下脚步。 陡然急促的呼吸后,是忽然的静默,然后是一声恭恭敬敬的——“学生郁子清,见过卫大人。” 马车前的男人——卫枢,淡淡瞥了郁子清一眼,“状元郎不必多礼。承蒙照顾,只是男女有别,以后还请状元郎恪守礼节,勿要害了小女名节。” 郁子清垂下头,低声应了一声“是”。 卫枢没有多看郁子清的反应,又看向卫弯弯: “上车吧,你娘等你许久了。”说罢,便要先行上车。 然而,卫弯弯却屹立不动。 卫枢已经踩上了车辕,听着身后一直无动静,动作便一顿,又转身:“怎么?” 他高高站立在车辕上,本就高大的身躯,此时更是如山峰般笼罩卫弯弯整个视野。 此时无风,但卫弯弯的衣摆却忽然轻轻晃动起来。 但仔细一看,便会发现,哪里是衣摆在动,分明是卫弯弯的身体,在无法抑制地轻轻颤动着。 “卫小姐?”郁子清发现不对,也顾不上卫枢方才的警告,担忧地又唤了一声。 卫枢的目光也居高临下地投过来。 眼里闪过一丝不耐。 “卫咸,扶小姐上马车。” 对马车旁的家仆下达命令,卫枢便再也不回头,进了马车。 而那叫卫咸的健壮男仆,闻言便上前,抓住了卫弯弯的手臂和肩膀,“小姐,快上车吧,别让大人久等了。” 卫弯弯轻轻挣扎了一下。 然而根本毫无用处,她的力气弱小到仿佛蚂蚁,完全无法撼动那男仆的手臂。 她像个娃娃一般,架着上了车。 “卫小姐……”郁子清看着这一幕,眉头拧紧。 然而不等他反应,车夫已经扬鞭催马。 “驾!” 装饰华丽的马车从贫穷热闹的清安坊驶出,汇入京城主街,恰与那重兵押送的囚车在大道上相遇,又朝着两个方向驶去。 第41章 回家 入夏时节, 高树成荫,荷叶田田,时令鲜花次第开, 香远宜人。 这是卫府,其景致之精巧富丽, 比之王府也不遑多让。 “许久没见这景致,想念了吧?我可怜的儿……听说那杀神将府里原有的仆从都赶了出去,弄了一堆粗鲁的兵丁住进去,魏王府原本再好的景致, 也被那些粗人糟蹋了。” 湖心亭中端坐着两个女子, 丫鬟们站地远远地, 说话的是一中年女子, 正是卫府主母程蕙娘。 程蕙娘一边拭泪一边说着,一手还紧紧抓着女儿的手臂。 卫弯弯被她抓得有点疼,却没什么反应, 只望着不远处的荷塘,目光茫然,也没有回应程蕙娘的话。 程蕙娘却误会了, 以为自己提及了女儿的“伤心事”, 急忙又转换话题。 “不说了不说了。”她挥挥手, “既然回来,前先的事儿也该接着忙活起来,你仔细跟娘说说, 清安坊那, 哦不, 郁状元, 他如今是几个意思?” 程蕙娘可是听卫枢说过了的, 接回女儿时,那位新科状元正在女儿身旁。 虽然仍旧不太满意这位的出身,但他如今好歹是个状元,配卫府小姐倒也不是不行,程蕙娘勉强将此人列入择婿名单之中。 卫弯弯茫然的目光微微收回。 “娘,我与他的‘婚约’,早解除了。” 程蕙娘闻言却摇头笑,“那只是当时的权宜之计,如今那杀神已除,权宜之计自然也作废,只要他有出息,配你也未尝不可。” 程蕙娘说着,又在心里想:晚间得问问卫枢,那位新状元前景究竟如何,是不是个可造之材,若是的话,有着状元出身,又与女儿早有交情,这桩婚事的前景倒也不错。 可前景终究是前景,便是状元,也得从六七品小官做起,再在基层历练许多年,说不定还得外放,哪里比得上如今便位高权重又有深厚背景的那些人家…… 只是可惜了她看好的那魏王世子,当今陛下膝下倒也有好几位适龄的皇子,只可惜皆已成婚,要嫁的话,只能做侧妃…… 她到底膝下无子,那卫镝再是乖顺,也不是她肚子里爬出来的,如今渐渐大了,她也怕拿捏不住她,所以,必须得,必须得…… 程蕙娘兀自想着,渐渐便出了神,自然没有看到,在她话声落后,卫弯弯的身子都陡然僵住一般,忽然,她站起身。 眼前锦纱飘动,行走间的风拂上面颊,程蕙娘才从思量中惊醒,抬头便见卫弯弯竟起身走了,忙惊道:“弯弯,你去哪儿?” 卫弯弯微一停顿,转头看向自己母亲。 “去找爹。”她说。 “还有,娘。”她又说,“不要为我的亲事费心思了,短期内,我不想嫁人。” 什么? 程蕙娘当即一愣,旋即柳眉竖起,刚要喊,却见卫弯弯已经离了亭榭,快步如风地远去。 程蕙娘起了身,本想追上,但看看亭子外热辣的日头,便又坐了回去。 算了,反正人回来了,慢慢□□就是。 这些日子她焦心忧虑,眼尾的细纹再好的粉都遮不住,可不能再晒了太阳,把脸都晒黑。 - 从后院湖心亭到卫枢此时所在的前院,要穿过大半个卫家。 卫家不如前魏王府那般占地广阔,但论建筑之密集精巧,却是半点不输,卫弯弯这一路,便经过了亭台楼阁,遇到了各门各院的主子。 祖母正在湖边树荫下赏景,身旁奴仆簇拥如云,老太太闭目养神,似是未瞧见她,卫弯弯上前行礼,老太太掀掀眼皮,不冷不热地道:“怎么身边儿也没个下人跟着,这么大姑娘了,举止要有些法度,便是在家里,也不可肆意妄为,失了卫家的脸面。” 说罢,便指了身旁一嬷嬷跟随。 卫弯弯只觉好似咽下一口污浊不堪的湖水,堵在胸口不上不下,她没再说什么,转头就走。 路上,又遇到几位婶娘带着几个堂姐堂妹游园。 夏景迤逦,锦衣佳人素手调筝,年纪小些的嘻嘻笑着扑蝶,行动间身上金铃响声清脆,其余的贵妇们,便一旁笑看着,一派其乐融融。 这次倒是不用卫弯弯上去见礼,几个眼尖的小姑娘便早早看见了卫弯弯的身影。 “三姐姐!”卫弯弯在卫家本家姐妹中行三。 小姑娘们喊着,便围了上来。 “昨日听说你回了府,也没见着你,正说待会儿要去看看你呢。” “三姐姐,寺庙好玩儿吗?” “呸,六丫头你这说的什么话,三姐姐是去寺庙为祖母祈福的,你当像你一样,去哪儿都只想着玩?” “寺庙好不好玩不知道,不过我倒觉得,三姐姐去了这趟,倒好像哪里有些不同了。” …… 小姑娘们你说我答,叽叽喳喳,卫弯弯都没插上一句话。 一旁看着的婶娘们终于上前,笑着训斥了姑娘们几句。 “不懂事儿,一个个的闹你们三姐姐作甚?你们三姐姐刚从那清苦之地回来,需得好好修养,你们几个听着,不许私自去找去闹你们三姐姐!” 说话的是大伯母,她笑着说着这番话,看着是训斥了那些姑娘们,说罢,目光却又落到卫弯弯身上,上上下下,左左右右,仔仔细细地扫视了一番。 尤其落在她双腿之间。 ——她是知道卫弯弯没去什么佛寺的。 扫视罢,又笑着挡在那些姑娘们前面,跟卫弯弯告别:“三姑娘要去做什么,快去罢。” 自碰上,卫弯弯便始终面色冷淡,一言不发,这会儿却有心想说:我哪里都不去,我想跟姐妹们好好地、亲亲密密地,玩一玩儿。 不知道大伯母会是个什么反应。 然而顷刻间,她便又放弃了这个想法。 无趣。 她心里有更当紧的事想去做。 想起那件事,她再也不耽搁,扭头离去。 扭头的瞬间,她仿佛听到大伯母松了一口气。 那种什么脏污秽物终于离开般的轻松。 卫弯弯脚步一顿,旋即脚步更快地向前走去。 一路上,无论正在行路的抑或正在干活的仆役,一见她便恭恭敬敬地弯腰,低头唤着“三小姐”问号。 卫弯弯莫名想起,在那里时,即便她跟着那个府里地位最崇高的人,一路所见的哪怕最底层的兵丁,也只是行个礼,唤一声“大人”,没有人弯腰,没有人恭敬地恨不得趴在地上跪下。 当然,也不会有人皮里阳秋,心口不一。 穿过从后院至前院的院门时,卫弯弯又遇上一群人,却是一群少年。 卫家的男孩子们。 “走走走,卫镝,二叔官复原职,你也重入太学,还拜了董大儒为师,如此双喜临门,说什么也得请兄弟们去天香楼好好喝一顿庆祝庆祝!” 几位堂哥堂弟,乃至几位族中兄弟,皆簇拥着一个满身锦绣的少年,意气风发道。 少年自然便是卫镝,卫弯弯的庶弟。 卫镝也一眼看到了卫弯弯。 “姐姐。” 少年拱手行了一礼,却腰板挺直,眉眼带笑,再没有往日的怯懦局促之气。 也正常,人逢喜事精神爽嘛。 再怎么不受宠,再是庶出,他也是卫枢如今唯一的儿子,而卫枢如今…… 再加上方才听到的,之前连太学都上不成的卫镝,如今竟然拜了什么董大儒为师,显然,卫枢起复,他作为唯一的儿子,也沾了大光。 卫弯弯想着,眉眼微讽。 以前她怎会觉得,这个庶弟局促怯懦没意思呢。 分明有意思地很。 她抬头,没说话,径自越过一群少年而去。 身后传来少年们的嘀咕:“三姐姐/妹妹看上去不太高兴的样子?” 然后又传来卫镝甚至带了一丝甜的声音:“不要胡说,父亲起复,祖母安好,姐姐怎会不高兴呢?姐姐只是……不喜欢我。” 于是身后又响起少年们安慰卫镝的声音。 身旁祖母指派的那个老嬷嬷,见状便说道:“三小姐,您这样可就落人口舌了,也不合规矩,虽说是庶弟,但也要姐弟和睦。你这样,老夫人知道了也不高兴的。” 卫弯弯瞥她一眼。 “怎么,还要我跟他道个歉?” 老嬷嬷讨个没趣儿,白眼一翻,“三小姐不爱听老奴说话,老奴便不说了。” 卫弯弯轻笑一声,再不说话,径直向前去。 终于出了后院,行到前院。 中途,老嬷嬷还又拦了下,言说女眷无事怎能随意去前院,起码要跟祖母请示罢,再通知了前院的人,才能去。 卫弯弯笑着,道:“那劳烦嬷嬷去请示罢。” 老嬷嬷狐疑地看她一眼,“那三小姐且待在这里不许动,老奴这便去请示老夫人。” 说罢,便迈动小脚,飞快地去了。 而她一转头,卫弯弯便抬脚,继续往前院走。 “小姐!”前院里最先跟卫弯弯打招呼的,是个熟人。 门房王老头的孙子王小六,如今他便在卫枢处理公事的前院当差。 打完招呼,他还不禁偷瞅了一眼。 那日,他奉命抬轿送三小姐去寺庙,然而中途,管事命他们且去吃饭休息,待他们吃饭休息罢,轿子却分明轻了一些。 到了佛寺后,他也没见三小姐从轿子里出来,便被管事打发了。 王小六总觉得有一点点不对劲,但又不知道是什么不对劲,也不敢对任何人说,只在此时,再见到卫弯弯,才终于松了一口气。 “小姐,您回来真是太好了!俺爷都念叨您好几回了!生怕您在山上吃了苦头。”王小六笑地露出了牙花子。 卫弯弯也笑了起来。 不是皮笑肉不笑的假笑,而是那种一笑起来,便叫人觉得吃了蜜一样甜的甜笑。 “嗯,帮我跟王爷爷说声,我一切无碍,谢谢他关心。对了,我爹呢?” 王小六被三小姐的笑晃了眼,差点红了脸,随即才忙点头,又指着正房道,“二老爷跟几位大人商量大事儿呢!” 王小六只是院中粗使仆人,并不知道详情,不过今日从早上起来,便见府中几位幕僚门客,还有好几位外面的大人,便都来到了前院,关在屋子里。 这般场景,自然是在商量什么大事呀。 想想也是,如今二老爷起复,卫家要重新站起来了,这么大的事,是要好好商量一番的。 王小六想着,心里颇为满足。 像他们这样做人奴婢的,自然想着主家好,主家好,他们才能好。 可别再像前几个月那般战战兢兢,整天想着会不会被抄家灭门了啊…… 甚至王小六怀疑之前老太太生病,也是被当时的局面愁的,于是三小姐才要一去佛寺几个月为老太太祈福,如今好了,卫家困境一过,老太太好了,三小姐也回来了。 这边王小六想七想八,那边,卫弯弯已经到了卫枢与门客幕僚外官议事的房门外。 第42章 亲事 “小姐, 大人在议事。”见卫弯弯过来,有小厮上前招呼。 卫弯弯点了点头:“我知道,我在这儿等着。” 说罢, 她就真的在门外一直等着,等到日头爬上中天, 明晃晃地照下来,将门前树的影子照地只剩树根处的一小团,卫弯弯也没了树荫可躲,只能站在日头下。 方才招呼的小厮见了, 苦着脸凑过来, 劝她要不先回去, 要么去厢房等。 卫弯弯摇摇头。 午时了, 再多的事要议,人也总要吃饭。 果然,没多久, 屋里便传来响动。 五六个男人鱼贯而出,有认识的有不认识的,见到门外的卫弯弯, 都惊诧了一番, 认识的给不认识的低声说了卫弯弯的身份, 于是一众人都远远地施礼问好,脸上带着和煦的笑意。 卫弯弯也朝他们施礼。 小厮已经飞快地跑进去跟卫枢禀报了。 不一会儿,里头传来卫枢的声音。 “进来。” 卫弯弯进了屋。 一进屋, 便听见卫枢的声音:“怎样?和你母亲聊地如何, 她情绪可好些了?” 卫弯弯在门口的位置站定, 抬头, 便见五六米外, 长身玉立,面带微笑地望着她。 昨日一被带回卫府,卫弯弯便被程蕙娘紧紧抱住,哭泣叙话,及至晚间也没放开,睡觉时,也是久违地母女一起睡,看得出来她似乎很担心女儿,卫弯弯便不得一直陪着她。及至今晨醒来,也就是方才,程蕙娘才终于情绪稳定,甚至又饶有兴致地为女儿谋划起亲事了。 都有这兴致了,应该也就无大碍了吧。 是以卫弯弯点点头。 见她点头,卫枢便又笑,“既然如此,你找我又有何事?” 卫弯弯抬头,看向他。 卫枢也是一个身材很高大的人。 甚至,认识陈起之前,卫枢似乎便是卫弯弯熟悉的、身材最高大的人。 虽然不如陈起那般健硕吓人,而是无论男女都欣赏的挺拔颀长,但对于卫弯弯来说,仍旧过于高大了。 所以,不知何时起,卫弯弯便几乎再也不曾靠近这位父亲身旁五米之内,便如此时,明明是父女,明明共处一室,却相隔甚远,仿佛中间隔着一道天堑。 卫弯弯又低下了头,轻声道: “爹,我想询问陈起的事。” 卫枢挑了挑眉,半晌,才轻哦一声。 又道:“问他做什么?为父还以为,你不会再愿意听到这个名字。放心,无论如何,此后此人皆与你无关,也不会再打搅到你分毫,过去两月,你是在山上为祖母祈福,这是众所皆知的事。” “我不担心这个。”卫弯弯摇头,虽然府里知道内情的人,如那几位婶娘,难免会心里嘀咕,但再怎么嘀咕,为她们自己和自己的儿女,她们也不会蠢到将此事闹到外面去,所以卫弯弯丝毫不为此担心。 “我只是想知道,他如今情形如何了,为何突然……就变成了奸佞。” 卫枢静默片刻,旋即笑了。 “我还以为,郁子清已经与你说清楚了?” “弯弯。”他唤一声,声音放柔些许,甚至称得上有一丝宠溺。 “朝堂上的事你不懂。” “不是他突然变成了奸佞,而是他向来所作所为,世人看在眼中,义愤结于胸中,不平则鸣,鸣则上达天听,陛下听到了民众的呼声,于是下令查他。” “至于如今情形如何?为父只知他被收押于刑部大牢中,据闻陛下有意令刑部、御史台、大理寺三司会审,至于具体详情如何,为父既不是这三司中人,自然也不明就里。” “爹知道,你还对之前的事耿耿于怀,爹也不问你过去两月,在他府上都遭遇了什么,因为不管遭遇什么,你都还是我的女儿,之前形势所逼,不得不委屈你,是爹和卫家对不起你,但如今,形势已经反转,你不必再担惊受怕,也不必再执着于过去,听爹的话,那已经过去了,嗯?” …… 卫枢从不是个慈父。 甚至本身也从不是个多好脾气的人,即便对待家人,朋友,也常常是冷淡居多,顶多带上些一看便知刻意的世俗面具,仔细一瞅便还是拒人于千里之外,除了亲近的人,外人极少见到他别样的一面。 而现在,卫弯弯就见到了。 此时,他说着温和安抚的话语,带着此前从未有过的温情和柔软,看着便是一个一向威严的父亲,在真真切切地向女儿道歉,想要安抚女儿。 对于一个习惯了严父的女儿来说,突来的慈爱,往往会让其放下所有心防和芥蒂,甚至眼泪汪汪地扑上去,抱着父亲痛哭一场,从此父女俩嫌隙冰消。 但是卫弯弯做不到。 甚至在卫枢说罢这番话,上前了两步,似乎要拥抱她时,飞快地,乃至踉跄地,接连后退几步,直至退到门外。 两人之间的距离,再次拉到五米开外。 卫枢脸上的微笑便渐渐淡了下来。 “看来……你还是对爹爹心怀芥蒂啊。” 卫弯弯又低下头,目光紧盯着自己绣鞋顶端处一颗粉白的珍珠。 卫枢无声叹气,仿佛疲惫至极般,轻轻挥手。 “没有别的事的话,回去吧,多陪陪你娘。” 这便是再明白不过的逐客了。 但卫弯弯却没动。 半晌后,突然冒出一句: “爹,您还记得,我五岁时被拐卖的事吗?” 卫枢微讶,看向她。 卫弯弯也终于抬起头,看向他。 “我记得,当时我被救回来后,生了一场大病,娘说我差点就烧成傻子,后来虽然没傻,但却忘记了许多事情,于是,也忘记了,我曾经认识一个人,我还给他取名翡翠。” 卫枢的眼神终于收了轻松,定定地看着她。 “哦,还有这事?” 卫弯弯笑。 “爹不知道吗?” “翡翠就是陈起。” “他说,我不仅认识他,给他取名,甚至还救了他一命,而救了他之后,他带我回了卫家,在卫家门外,亲手将我交给了爹您。” “所以,爹您应该也认得他才对。” “毕竟他那样奇特的样貌,除非我这样差点傻了的人,寻常人轻易不会忘记吧?” “所以我还以为,爹您决定将我送去他那里时,就已经想起了这段往事,所以才那般笃定我不会有事,所以才那般笃定,您一定能来接我。” 卫弯弯仰起头,带着笑,看着五米外的高大的人影。 “爹,不是吗?” 卫枢脸上温情渐敛,又露出那戴着面具一般的笑容。 “是啊。”他说。 “不过看来,你和陈起相处还不错。” - 卫弯弯离开前院,回到自己的居所时,丫鬟婆子已经等得团团转。 “哎呀小姐,您去哪里了?怎么也不带着婢子?方才老夫人使人来喊小姐去松鹤堂用膳,却找不见小姐人影,那一起来的周妈妈还含沙射影地说小姐不停吩咐乱跑,恐怕回去又得去老夫人面前告状去了!” 卫弯弯笑笑,没有对婢女多解释什么。 去了松鹤堂,也就是老夫人的院子里,才发现她娘也在,甚至几乎卫家所有女主子和小辈都在,上至银发老妪,下至垂髫小童,其乐融融,共聚一堂,上午路上碰到的没碰到的,此时都在这里了。 听婢女的说法,老太太说要给她接风洗尘。 “三姐姐/妹妹/小姐来了。” 众人见了她,表面都热情招呼。 不知情的,向她打听佛寺日常,感慨赞叹她的孝心,并借机再向老太太表表忠心,表示自己也愿意为老太太祈福。 知情的,有怜惜叹惋的,看她的眼神都不自觉地带了怜悯;有暗暗嫌恶的,生怕沾上她便脏了几分似的。 …… 程蕙娘也不知有没有察觉,只是对众人笑着。 也就只有小孩子们,什么都不知道,不知好也不知坏,仍旧直来直去地表达着喜恶,而卫弯弯在卫府的孩子们中,人缘向来还是不错的。 于是卫弯弯便也不怎么理那些大人,只专心跟孩子们说话玩耍,挤眉弄眼。 只待到饭罢,一个一向与卫弯弯亲近的小侄女歪缠着要爬上卫弯弯身上时,却被她母亲飞快地哄走了。 卫弯弯脸上的笑淡了些。 却也没时间为此感伤,因为一用罢饭,老太太便道明了真正意图。 “蕙娘,三丫头的婚事你多费费心,之前我们卫家遭逢变故,又遇上我这老婆子身子不中用,才耽误了三丫头,以致如今她及笄许久,转眼就要十六了,婚事却还连个苗头都没有,我这个做祖母的也不能干看着,这几日,你便多为她相看相看,就这一两月吧,务必给三丫头找门好亲——还有你们这些做婶婶嫂子的,也多为三丫头留意些。” 老太太说完程蕙娘,又吩咐其他儿媳妇孙媳妇。 众媳妇齐声称是。 卫弯弯脸上的笑,便更淡了一些。 离了松鹤堂,程蕙娘才蹙起眉,向卫弯弯表露出了一丝不满。 “虽然娘也急你的婚事,但你祖母这未免也太急了,一两个月后,形势还不一定大稳呢,有些人家现在看着可以,但形势稳定下来之后,谁知道又如何?娘是想着一年内给你挑好亲事……” 她碎碎念着,但其实与老太太的冲突无非是敲定婚事时间的长短而已。 本质并没有大的区别。 卫弯弯也没有附和她。 只是在程蕙娘念叨完后,才道:“娘,我也想早些定下婚事。” “不过,我想亲自去相看。” 程蕙娘笑,“自然会让你亲自相看,你以为娘是那种定亲前都不让双方见面的老古板吗?” 程蕙娘本身便不是那种特别循规蹈矩的女人,毕竟当年,她与卫枢便是婚前来往甚多,来往多了,卫枢对她另眼相看了,才叫她以没落官宦家庭的出身,成功嫁入当时便十分显赫的卫家。 因此此时,自然不会拦着女儿亲自相看未来夫婿。 “不,娘,我说的是,像第一次结识郁子清那般的相看,娘您不许派人跟着我。” 卫弯弯又道,笑容又乖又软。 作者有话说: 弯:以相看之名,行偷溜见某人之实 第43章 放弃 小姐, 不让下人跟着,自个儿溜去相看男人,程蕙娘自然是不肯的。 但卫弯弯用郁子清的例子说服了她娘。 虽然当初她去找郁子清并不是为了相看他, 但结果却是给自己捞了个“契约未婚夫”,虽然如今已经吹了, 但好歹也多多少少证明了卫弯弯的眼光和“实力”。 程蕙娘思忖半晌,最后竟也真同意了。 只是嘱咐卫弯弯一定要小心,并且想要相看什么人,都要跟她汇报, 让她给把把关, 而且也不许独自去那些危险无人的地方……如此云云。 卫弯弯自然是乖乖答应。 转头就阳奉阴违。 - 作为卫家嫡女, 卫弯弯的交际圈也是颇有分量的。 虽然托陈起的“福”, 如今这交际圈几乎缩水了一半,但打听点事儿还不在话下,尤其是关于陈起的事。 京城权贵们提起陈起, 无一不是咬牙切齿,如今见他落难,个个拍手称快, 卫弯弯稍一打听, 就听到了许多消息。 基本情况与卫枢说的没太大出入。 更具体的, 则是从一位刑部侍郎家的小姐那里,听说她爹这两日正发愁,说陛下也没什么明确的旨意, 不知道这案子到底要怎么办才好, 那杀神一日关在刑部大牢, 刑部侍郎大人便一日不得安寝。 皇帝没有明确旨意, 听上去是个不好不坏的消息。 如果能见他一面就好了…… 怎么才能见到他呢…… 这么想的当天, 她去找了郁子清。 虽然中了状元,但郁子清却还住在清安坊那栋简陋民宅里,卫弯弯敲敲门,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来开门。 郁子清正在院内读书,一见她,便放下了书卷,面上有些诧异,还有些惊喜。 “你来了?我还以为……” 卫弯弯没心思细究他的未竟之言,开门见山地问:“冒昧登门,打扰了,但我想知道,那日其他进士和太学生敲登闻鼓的事,你知不知道?若知道的话,你知道多少?是什么人鼓动他们去做这事?又是何时鼓动?方便说吗?若不方便,也无妨的。” 嘴里说着无妨,但显然,如果郁子清不说,她下一步便是告辞。 郁子清惊喜的面色微微收敛,挥挥手,让那个老仆退下了。 随即请卫弯弯坐下,为她倒了一杯茶,又给自己倒了一杯。 他转着茶杯,似乎在思忖斟酌怎么说,卫弯弯虽然焦急,但也没有催促。 半晌,郁子清才盯着茶杯道:“敲登闻鼓的事,我知道。” 又抬起头:“至于何人鼓动——你为何会觉得是有人鼓动?就不能是少年学子们真心出于义愤,不平则鸣吗?毕竟那位做的事,确实不得民心,不是吗?” 卫弯弯抿紧嘴唇,半晌,才盯着郁子清说: “因为,你没有去。” 郁子清一愣。 卫弯弯:“我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如果他真的惹得民怨沸腾,不得民心,你也绝不会袖手旁观,既然你选择不参与,说明你觉得这事不对,不对的事,却有那么多人去做,要么,他们全都是傻瓜白痴笨蛋,要么——他们受了别人的哄骗或利诱。能考上进士的当然不全是傻瓜,所以,只能是后者。” 当然,还有其他原因,比如时机太过巧合,比如她打心底了愿意相信,陈起并不是一个人人得而诛之的所谓“奸佞”。 当然,卫弯弯也是有点小心机的,什么人面前说什么话,于是在郁子清面前,便只说了上面那一点。 毕竟那点也不算骗人。 卫弯弯与郁子清相处不算久,但这段短短的相处,她看到的是一个不失义愤、胸怀热血的少年,如果陈起真像他说的那般可恶,他不会不参与。 虽然也有一种可能,便是郁子清的所谓义愤和热血都是装的。 但卫弯弯还是更愿意相信他。 郁子清愣怔的表情持续许久,然后忽然笑开。 “你可真是……” 他笑着说着,声音里还带着一丝轻叹,然后突然,又牛头不对马嘴地问了句:“你真的不考虑继续我们的婚约吗?” 卫弯弯被他问地一懵,随即摇摇头:“对不起,之前的约定已经作废了,而现在我没有那个心情。” 是的,没有心情,现在,此刻,除了陈起的事,她脑子里再容不下别的东西。 闻言,郁子清惋惜的一笑。 但笑过之后,便忽然正色。 “关于此事,我知晓一点,但是,你确定要听?我怕,你听到我所说的‘真相’也不会信,或者说,不愿意信。” 卫弯弯摇摇头,“你只管说。” 至于会不会信,愿不愿意信,那是她的事。 “是你爹,卫枢。”郁子清的声音旋即便落下,如最后一只鞋子落下。 “最初提出此事的,便是因为太学的讲经博士张闻,而张闻,虽然明面上与你爹关系不深,实际上却是你爹的人。” “如今京城豪门权贵十去五六,即便不出登闻鼓这事儿,皇帝也已有心收敛,但再收敛,已经起了疑心的,还是会被收拾。卫小姐,你们卫家,就是已经被起了疑心的,不然之前何至于府邸都被围了?” 郁子清看着卫弯弯:“那么这种情况下,你猜,作为如今卫家的当家人,卫枢会怎么做?” 卫弯弯低头不语。 心里却给出了答案。 当然是,当机立断,折断君王的那柄利刃。 皇帝初初登基,便大杀特杀旧日权贵官僚,虽然一时之间迫于威势没人敢说什么,但那些被杀被压制的权贵官僚,心中怎么可能没有怒火?而皇帝,也不可能一直杀下去,他的朝廷需要有人来当官,他的天下需要有人帮他治理,所以他总要停下,总要给士绅官僚一个台阶下,也给自己一个台阶下。 所以,即便没有登闻鼓的事儿,陈起也不可能一直酷杀下去。 单看什么时候停止罢了。 而若任由事况自然发展,卫家很可能等不到停止的那一天。 所以,卫枢选择提前引爆矛盾, 让矛盾从皇帝与士绅官僚之间转移,转移到陈起这个执刀人身上。 只要灭了陈起,士绅官僚可以出一口恶气,皇帝可以就势转而怀柔,而那些还未被清算的世家,如卫家,自然也不会再被揪着不放。 这就是卫枢的计谋。 可这个计谋保全了卫家,只是牺牲了一个陈起,而已。 “皇帝着刑部、大理寺和御史台三司会审,但除刑部外,大理寺和御史台都是你爹深耕多年的地盘,所以这一次,大理寺和御史台必然会咬死陈起不放。” 郁子清的声音又响起,这次,带了更明显的叹息。 “我不知道你打听这些是做什么,但若是为了陈起……我劝你放弃。” “为了卫家,也为了你自己。” 作者有话说: 说下更新哦,这篇文不长,很快就完了,这周开始,我准备采取周末集中更新的方式,就是周一周五不更,周六日起码更两万字,算下来还是相当于日更三千的,这样更一个月左右,这篇文也就差不多完结了,所以追文的姑娘们,一周来看一次就好啦,或者直接等到月底完结再来看。 所以下次更新就是周六啦。 第44章 米虫 其实不用郁子清告诫。 卫弯弯只是见识少, 不是傻,听郁子清说完后便明白,如今的局势, 卫家和陈起已经是你死我活,作为卫家人, 她不可能为了陈起而捅卫家一刀。 甚至退一万步说。 就算她想捅卫家一刀,捅得到吗? 她如今的一切,都是卫家给予的。 夏风徐徐,暖阳和煦。 卫弯弯离了清安坊, 在似乎重又恢复安宁平静的街道上走着。 耳边是喧喧嚷嚷的人间烟火, 间或的, 也能听到那人的名字。 有人得意。 “那个陈起呀……” “嘘!你怎么敢直呼姓名!” “切, 直呼又怎么了?你当他还是那个随便抄家灭门的杀神啊?秋后的蚂蚱罢了!” 有人感慨。 “掌柜的,杀神伏诛,你怎么还不高兴了?” “嗐……高兴什么呀, 自从那位进了京,我这儿就再没遇到过闹事儿的,那些富家纨绔公子哥儿, 都不敢来寻衅吃白食了, 反倒是都指挥使府, 咳,就是那位府上的人,来采买时给钱爽快, 从不拖欠, 也不拿咱当奴才牲畜使唤, 如今想想, 倒觉得……哎!” 卫弯弯听着这话, 才发觉已经离殿前都指挥使府不远——虽然如今也不知道还能不能这么叫了。 她定定地站了一会儿。 想起曾经跟史大柱闲聊时,史大柱说,府上的大锅饭吃多了实在腻,所以兄弟们不当值时,便喜欢去外面的酒楼食肆打打牙祭。 可杀□□声太响亮,京城百姓一听是殿前都指挥使府上的,都把他们当煞星瘟神一般。 虽然不敢说什么做什么,但那畏惧的眼神和动作,也足够叫人倒胃口。 “俺跟着大人,杀的是敌军的脑袋,抄的是贪官污吏的家,可从没对他们这些小老百姓下过手,也不知道他们怕个鸟!” 说起这事儿,史大柱便气咻咻意难平。 以致在外面买了好酒好菜,也不在外头吃。 不过,情形似乎在渐渐好转。 出来看状元游街的前一天,史大柱还对她说: “今儿俺常去的卖卤肉的那食肆掌柜,竟然朝俺笑了!” “这就是宣统领说的日久见人心吧!” 卫弯弯还记得,史大柱说这话时,脸上心满意足的表情。 仅仅是因为一个食肆掌柜的笑容。 不知道那个食肆掌柜,是不是就是方才说话的那位。 不知道若没有敲登闻鼓之事,史大柱会不会渐渐在不远后的某一天,不再因为杀神属下的身份而备受忌惮和惧怕。 如果没有登闻鼓之事…… 可是没有如果。 “卫——小丫头?!” 卫弯弯觉得自己想的太入神,不然怎么会恍惚听到史大柱的声音? “丫头!小丫头!” 又两声唤传来,哪怕极力压低了声音,却仍旧十分粗犷。 卫弯弯愣住,确定了自己没听错。 她倏然顿住,脑袋飞快地转一圈儿,然后就看到躲在一棵树后、虽然化了妆、但因其魁梧的身形,还是被卫弯弯一眼认出的史大柱。 卫弯弯木愣愣地走过去。 问: “你……你怎么在这儿?” “俺还想问你咋在这儿呢!”史大柱拉着卫弯弯躲在了树后。 旋即又拉着卫弯弯,三步两步,穿街过巷。 一边走一边说:“听说有个人围着咱府上转了一圈又一圈,把朝廷派来的那些细作都吸引了,俺还想着是谁,谁想竟然是你。说吧,你来做什么?” 史大柱带着卫弯弯七拐八拐,没拐到什么隐秘的藏身之地,反而带到了一个死胡同,带到后,便松开她的手,抱胸站定,那张一惯老实憨厚的脸上,竟然透着狐疑。 对她的狐疑。 卫弯弯一时语塞。 不知道该解释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已经绕着那宅子转了许多圈。 还是该解释,她什么都不想做,不会对他和他背后的那些人有什么妨碍,所以请放心。 易地而处,若她是史大柱,害得自家大人被关押,害得自己和兄弟同袍们躲躲藏藏的仇人之女突然出现在旧府邸周围,无论对方说什么,她恐怕都不会信,甚至还想挠花她的脸。 史大柱对她算是很客气了。 于是卫弯弯没有解释。 只是问:“你们现在还好吗?那天失散后,大家都怎么样了?府里那些士兵又怎么样了?” 说罢,看见史大柱脸色,急忙又补充一句: “不必告诉我详细信息,只要告诉我好不好就行了。” 府里其余人的下落,卫弯弯其实也打听过。 所以她知道,出事之后,刑部等三司便联合封了殿前都指挥使府,而府里那近千号兵丁,则被移到京北大营,那位似乎跟陈起不太对付的殿前司副都指挥使张林的地盘。 但近千人,总不至于一个都没有跑掉吧? 卫弯弯心里一直如此想着,所以真见到史大柱时,并不如何惊讶,甚至有种松一口气的惊喜。 真好。 陈起且不说,她打心底不希望如史大柱这样的普通护卫出事。 就跟她不希望卫家如守门的王老头那般人出事一样。 史大柱看着这小丫头,刻意板着的脸不可察觉地放柔了些。 只是声音还硬邦邦地。 “……我们还好。” 除此之外,果然便没有再说什么,到底逃出去多少人,如今在哪里落脚,全都守口如瓶。 卫弯弯也没有追问,只点点头,然后说: “如有需要,随时来找我。” 史大柱虎目微瞪。 卫弯弯笑。 “作为卫枢的女儿,我还是有几分用处的。” 说罢,她将身上带着的银两和值钱东西,全都解下,塞到史大柱手里。 随即转身离去。 留下史大柱看着手里的一堆东西发愣。 半晌,巷子旁边的一扇小门打开,走出一个白衣翩翩,手摇折扇的男子。 正是宣明。 “啧啧啧……”他一边啧声一边上前,翻捡着史大柱手里的东西,然后突然爆出一句粗口。 “卧槽好有钱!” 他手里拿着的,是厚厚一叠银票,粗略一数,得有五千两左右。 “我现在特别理解,皇帝为什么想把整个京城的权贵都犁一遍。” 宣统口泛酸气地道。 实在是太惊人了。 权贵之家的小姐,随意一出手就是五千两,而他宣大统领,一个月俸禄才不到一百两…… 愣了半天的史大柱却突然摇了摇头,“宣统领,她没你想的那么有钱。” “嗯?”宣明不解抬头。 史大柱:“这是她被送到咱府上时,卫枢给她的傍身钱。” 史大柱说着便微微低下了头,看着那叠银票出神。 他被调过去后,卫弯弯时常找他套近乎,甚至曾经还试图用金钱腐蚀他的意志。 当时她一张银票一张银票地掏,掏地他心都快跳出来了,但谁让他意志够坚定呢,于是哪怕看着那银票,都快想跪下冲这小姑娘喊亲娘了,最终却还是富贵不能屈,以无比顽强的意志力移开了视线。 不过事后,他还是忍不住好奇地问了她,大户人家的小姑娘都这么有钱吗? “怎么可能呀。” “你见过米虫吗?长在米堆里,吃的白白胖胖,但是,你觉得米虫是那堆米的主人,哦不,主虫吗?”小姑娘笑眯眯地对他说。 他诚实地摇了摇头,直脑筋还没转过弯,不知道她突然提米虫是做什么。 “像我这样的,就是养在米堆里的米虫。” “吃喝穿用不愁,看似拥有一切,但那一切,都是依附着别人,被施舍着给予的,所以,如果施舍着愿意,他就能把你养得白白胖胖,如果不愿意——自然也能随时将你从米袋里丢出去。” 才十五岁的小丫头,哗啦啦数着那一厚叠银票,脸上带着笑。 “至于这个,可能是施舍者心情好,便给了米虫一笔上路费吧。” 史大柱这才明白她这一通话的意思,同时心里有点异样。 虽然在他眼里,那些不事生产了无寸功的权贵子弟,的确跟米虫没什么两样,但那是男人啊。史大柱对女人倒没那么高的要求,虽然也不太看得上那些肩不能抬手不能提的小姐们就是,但他也知道,人家大小姐也压根不必肩能抬手能提,人家的生活方式,跟他们这种大老粗是完全不同的。 可怎么她一个小姑娘,也会有这种想法?就那样大咧咧地将自己比做米虫,将家人的抚养说成施舍,父亲给予的傍身钱,被她说的跟断头饭似的…… 虽然似乎也不能说错。 只是,似乎过于清醒了。 他还以为,她这年纪这出身的小姑娘都是傻不愣登的呢。 不过,似乎又确实傻不愣登。 史大柱又看看那叠银票,叹了一声。 不傻不愣登的话,怎么会把自己一直攒着的钱随手就给了他? 不,也不是给他,而是给他和他身后的人,而他和他身后的人,都是大人的人啊…… 她还说,如有需要,随时找她。 明明此时世人皆避大人如蛇蝎。 而她还是大人的仇敌之女,之前大人得势时,她还不得不屈膝讨好大人,按理来说,此时两人境况逆转,她不应该落井下石才对吗? 不过…… 那样就不是他们大人看上的小姑娘了嘛! 他们大人眼光真好!不仅战场上无敌,看女人的眼光也无敌! 他们大人太棒了! 宣明正看着银票沉思,忽然便见史大柱昂首挺胸,浑身的得意和骄傲几乎要溢出来。 宣明:…… 这是骄傲个啥? 宣明表示不明白大老粗的脑回路,最后看一眼那银票,同时脑袋飞快转动。 “她刚刚离开时,说如有需要,就去找她,对吧?”他忽然开口。 正为自家大人的眼光分外骄傲的史大柱闻言一愣,点了头。 “说是这样说,但她一个小丫头能干啥?” 随即又警觉地看着宣明:“宣统领,你不会想着敲诈人家小姑娘的钱吧?那是卫家的钱,她真的没你想的那么有钱!” 宣明:…… 他没那么眼皮子浅谢谢。 不过,某种程度而言,他想干的事,似乎比骗小姑娘钱更可恶啊。 不过,也没办法,都是为了兄弟的幸福嘛! 宣明笑眯眯想着,心里下定了主意。 作者有话说: 更新,还有,哼哼 第45章 帮忙 虽然说了有需要找她, 但卫弯弯心里也清楚,史大柱那群人多半不会找她。 且不说立场问题。 如她所说,她就是条米虫, 依仗着卫家过活,根本没有什么真正的能力能够帮到他们, 顶多顶多,就是像今天这样,给他们一些钱财。 他们会做什么呢?有多少人?会不会像戏里唱的那样,闯牢房?劫法场? 卫弯弯满脑子都是这些东西。 虽然似乎不应该, 但她就是控制不了这样想, 并且, 打从心底里, 希望他们能成功。 而若不成功…… 那个人很可能就会…… 卫弯弯猛然摇头,将那个可怕的念头摇走。 此时她才发现,她根本不敢去想那个可能, 就算只是稍稍触及,胸口都像被什么捏紧了一样,疼痛地像是要窒息。 “……弯弯、弯弯?” 柔和的女声打断了卫弯弯的思绪, 她愣愣抬头, 见是程蕙娘。 “想什么呢那么入神?你还没跟娘说说今日如何呢, 娘听说,你是去了清安坊?”程蕙娘满脸温柔笑意,哪怕提起清安坊, 也没了以往的不喜。 卫弯弯又低下了头。 果然, 虽然说是不派人跟着她, 但她的行踪, 她娘却又哪能一点不知。 只是, 她知不知道她今天和史大柱见面的事?那些人不会因此而暴露吧? 卫弯弯一时很忧心。 “那个郁子清,你要真喜欢,倒也不是不行,不过弯弯,你还是要多看看,毕竟这个郁子清,状元名头虽好听,但真要出头,还是要许多年……昨日娘给你说的那几位公子,虽然如今看着不如郁子清,但只要好好□□,以后前程不可限量,就像你爹,当年……” 程蕙娘没有发现女儿的情绪变化,兀自碎碎念,说着说着,便又说起她和卫枢当年的故事。 这个故事,卫弯弯已经听过许多次了。 故事的最初,卫枢起初是放浪形骸的纨绔贵公子,而程蕙娘则是家道中落的清寒小娘子。 纨绔公子去地方游山玩水,偶遇了家道中落但仍旧仪态大方温柔可爱的清寒少女。 纨绔公子便看上了清寒少女,紧追不舍,几番纠缠后,两人终于定情。 但这情是私下定的,差距甚大的两人,并没有得到双方家庭的支持。 卫家不必说,根本看不上程蕙娘的出身。 而程蕙娘家,则是一来觉得齐大非偶,二来也嫌当时的卫枢太放浪纨绔,而且哪怕程家再没落,他也不该如此私下勾搭他们家的小娘子。 但,两人是真心相爱的,于是无论周遭怎么反对,这相差甚大的两人还是走到了一起。 走到一起后不久,卫枢便仿佛忽然换了性子,开始知上进,而上进之后的卫枢,立刻一鸣惊人,先是科举考取了探花,成了人皆称赞的才俊,后进入朝堂,本身能力加上家族傍身,升迁之路简直是一路坦途。 于是便也显得程蕙娘当初是多么的慧眼如炬。 这段跨越了家世和阶级的结合,便也带上了传奇般的色彩。 听着这个从小听到大的故事,看着程蕙娘脸上溢出的满足神情,卫弯弯忽然想起,被送给陈起之前的那夜。 那时候,程蕙娘可不是这么说的。 “娘,你不是说,男人都是狗和贱骨头吗?” 程蕙娘的滔滔不绝猛然一顿。 随即点头。 “是啊,是这样没错。所以,咱们女人才要从这些贱骨头里挑一个肉最多的。” 卫弯弯觉得这说法怪怪的。 她抱住了自己的双臂,微微蜷缩。 “可我觉得,不是这样的。” “什么不是这样的?”程蕙娘疑惑。 卫弯弯:“不是所有男人都是狗和贱骨头。不,人就是人,为什么会是狗和贱骨头?” 而且,不管男人女人,不都是人吗? 为什么男人就都是狗和贱骨头? 为什么女人必须得从贱骨头里挑一个肉多的? 肉多的又是指什么?身家条件好的?那不就是门当户对那一套吗? 卫弯弯的一堆疑问,最后都被程蕙娘似怜悯似嘲讽的一句话打回去: “你太小,不懂。” 卫弯弯:…… 好吧,她确实不懂。 但是,她就是觉得,陈起不是她娘口中的贱骨头。 他一直很好。 卫弯弯没有反驳,程蕙娘便以为她被自己说服了,又开始碎碎念。 “……娘也知道你对那几位公子的不满在何处,譬如那位国公世子,你嫌他便跟嫌那那前魏王世子时一样,不喜他未成婚便有了通房对吧?可弯弯,这是避免不了的,男人都这德行,就算那些如今身边没人伺候的,纳妾什么的也都是早晚的事,你以为那郁子清就清新脱俗独一无二了?不可能的。早跟你说了,男人就是狗东西,而狗是改不了吃屎的。” “况且只是通房,连妾都不是,又何足为惧?要紧的是抓住男人的心,坐稳你的位置,旁的那些东西,只要不越过你,就算不上什么。就像卫镝,他娘当年可是也曾嚣张过的,可你看如今……” 说起庶弟卫镝的亲娘,程蕙娘的声音变得扭曲又快意。 卫弯弯看着她的面容,忍不住又往旁边躲了躲。 卫弯弯还记得卫镝的亲娘。 那是程蕙娘和卫枢成亲后,卫枢的第一个侍妾,据说出身教坊,才艺双绝,因仰慕卫枢文采,几度写诗作画表明仰慕之意,然后一来二去,卫枢便与其有了首尾,甚至怀了胎。 那女子有孕的消息传出翌日,程蕙娘也诊出了喜脉。 但无论如何,既然有了喜,那女子便被卫枢纳入了府中。 程蕙娘提前那女子一天产下卫弯弯。 第二天,那女子产下卫镝。 所以说是姐弟,其实卫镝也就比卫弯弯小了一天,两人站一起,卫镝比她高多了。 程蕙娘似乎因此而郁郁寡欢了很长时间,所以卫弯弯小时候并没有太多与程蕙娘亲近的记忆,似乎一直都是仆人在照看。 直到她七八岁时,不知为何,卫镝的亲娘越来越不得卫枢喜爱,渐渐郁结于心,不久就去世了,程蕙娘和卫枢重修于好,且之后,卫枢再也没有纳妾,连通房也没有一个。 程蕙娘心境好转,这才开始放更多精力在女儿身上,母女俩才逐渐亲密起来。 但每每提及那位妾室,程蕙娘柔美的面容还是忍不住露出些异样。 那种提及死对头手下败将时的痛恨和快意。 每当这时,卫弯弯便觉得她娘变得好陌生。 她总觉得无法对她娘的心情感同身受,她总觉得她娘是个非常矛盾的人。 明明一直在说,她和卫枢当年是多么两情相悦,才子佳人。 一边却又经常在背后说男人都是狗,她爹卫枢更是贱狗一个。 可她却又偏偏完全离不开这条贱狗。 而且……她自己似乎没有发觉,但在卫枢面前,她自己分明才更像是完全被主人把控了所有情绪的……狗。 她的喜怒哀乐,富贵荣华,全都系在那个叫卫枢的男人身上。 而卫枢高兴了,便与她甜甜蜜蜜好似绝世佳偶。 不高兴了,可以纳个妾生个庶子给她添堵,可以丝毫不顾她的意愿将她的女儿送人…… 她总是仰望着自己的夫君,任由他安排着自己的人生,可是她不仅没有察觉,反而觉得自己掌控了那个她仰望的人…… 卫弯弯闭上眼。 这话,卫弯弯当然是不能说出来的。 说出来她觉得她娘会发疯。 毕竟,她最在乎最得意的,便是“得到”了卫枢这个男人。 她觉得她通过这个男人得到了一切。 所以这次回到卫家,卫弯弯丝毫不意外地发现,她爹和她娘的感情,丝毫没有因为她被送给陈起而受损,反而似乎更好了。 卫弯弯却觉得有些刺眼。 她大概一辈子都不懂程蕙娘说的那些“大道理”,也不怎么想懂。 可是现在,她娘似乎在竭力劝她。 劝她选择一个像她卫枢那样的未来夫君。 因为在她程蕙娘眼里,虽然卫枢很狗,但天下男人都是狗,那便不如挑个条件最好的狗。 似乎很有道理,但又似乎哪里不对。 卫弯弯将头深深地埋了下去。 程蕙娘碎碎念着,不知怎么又回忆起当年,又描述起她当年是怎样反抗家里人,坚持自己的选择,哪怕跟所有家人闹翻也要随卫枢进京…… 卫弯弯将脑袋迈入双膝,觉得这声音似近还远,梦一样不真切。 如果不顾一切反抗家人,最后结果便是卫弯弯从小到大所见的那一地鸡毛。 卫弯弯觉得,她宁愿像她娘说的,听从当年她家里人的安排,嫁给一个普普通通的清贫士子。 为何卫家人不这样想呢? 如果她能跟娘换换家人就好了。 或者……如果她像她娘当年那样,反抗家里的安排又会如何呢? 都是反抗家里的安排,她的下场又会如何呢? 抱着膝盖睡去之前,卫弯弯如此想着。 - 卫弯弯进入了每天相看的日子。 虽然说是让她自己相看,但程蕙娘乃至卫家老太太,当然不可能真就让她一个小女孩儿决定自己的婚姻大事,不管卫弯弯再怎么推拒,她的婚事还是在飞快地走着流程。 包括郁子清在内的许多男青年全部进入初选范围,然后再根据家世、个人前途、品性、样貌,按重要程度高低排列,对进入初选的名单挨个剔除不适合的对象。 但其实说是看四样,其实主要还是看前两样。第三样的品性,也只是看有没有什么重大污点,譬如后院有通房之类的,那根本算不得污点,用程蕙娘的话来说——男人通病罢了! 于是其实,最后就是比拼家世和个人前途。 几经斟酌比对后,郁子清最终还是惨遭淘汰。 “这人家世还是太差了,状元其实也不见得多稀罕,没有人使力,单打独斗成不了气候。” 于是最终,给卫弯弯说定的,便是那位程蕙娘曾拿来举例子的国公世子。 晋国公世子,其父晋国公是这次皇位更迭中,最早改弦更张,投靠了新帝的旧权贵,因此新帝即位后,非但没有对其清算,反而宠信有加,晋国公也野心勃勃,想要好好干一场,如今已经是朝堂上的中流砥柱,比刚复起的卫枢气势更盛。 而晋国公世子,除了有通房这个根本不值一提的点,几乎完美符合卫家择婿的要求。 他本人并不是那种纨绔子弟,相反还挺有进取心,早早便入朝堂做事,如今年纪轻轻却已经做到了正五品,其未来的前景,是一望便可知的锦绣满路。 这样的一个年轻人,在京城婚恋市场上,可是抢手至极的香饽饽。 用卫家老太太的说法,“幸好晋国公世子也对三丫头中意,不然这门亲还落不到三丫头头上。” 老太太说罢,众房女眷自然是一堆的好话跟上,甚至,颇有几个婶子还朝程蕙娘投来羡慕嫉妒的目光。 如此目光的沐浴下,程蕙娘愈发笑地温柔惬意。 卫弯弯坐在下首,听着这一群人拿着自己的婚事你来我往,言语交锋,心底却好像有什么再一直压抑着,压抑着…… 所以,当再次见到陈起的人时,卫弯弯几乎有种久旱逢甘霖的感觉。 而这次,卫弯弯见到的人是宣明。 就在卫弯弯与那位晋国公世子正式见面后回来的路上。 前一日,晋国公夫人正式表达了对卫弯弯的满意,表示想让两个孩子在正式下定前见一面,起码说说话,于是两家便约在了城外山上的佛寺,以拜佛的名义,让两人伺机见个面。 见完面后,卫弯弯便乘着马车回府。 登车时,一个似乎附近乡民的孩子,打闹间撞了卫弯弯一下,然后卫弯弯便感觉手里多了个纸团。 上面写了一个地点。 卫弯弯几乎是瞬间,便想到了这个纸团是什么人塞来的。 没有犹豫,回程路上,她便借口想逛逛街,跟程蕙娘分开,去了纸团上的地点。 然后就见到了宣明。 - “我有一件事拜托你。” 时隔数天后的想见,宣明的表情是卫弯弯从未见过的凝重。 “我想拜托你利用卫枢之女的身份,将我们的人送入刑部大牢,前后的具体操作由我们安排,你只需要在合适的时间、合适的地点出现,然后适时地说上几句话。” 卫弯弯没想到,不嬉皮笑脸的宣明一开口就是这样重磅的消息。 。"你、你们,想劫牢?。"她颤着声问。 虽然她心里早已想过无数次这个可能,但当真的听到后,她还是震惊又恍惚。 毕竟这种事,她以前只在戏台上看过,离她的生活实在太远太远了。 宣明轻轻笑了一声,倒又有了些昔日吊儿郎当的感觉,但却没有正面回答她的话。 “怕了吗?怕的话,你也可以选择不帮,放心,我们不会因此把你怎样的。” 这话让卫弯弯一怔。 怕吗? 或者说,这是怕不怕的问题吗? 卫弯弯低下了头。 宣明嘴角噙笑看着眼前的小姑娘。 这次出来见卫弯弯,他没有告诉任何人,完全是他自己的主意。 因为他想替自己兄弟试一试。 试试这个让陈起完全泥足深陷的小姑娘,是不是有与陈起相伴的觉悟,是不是有足以与陈起相匹配的勇气,是不是有像陈起对她那样的深厚的情谊…… 兵不厌诈,人与人交往也是如此,宣明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 他也不怀疑卫弯弯会猜到什么,因为即便她再古灵精怪,她也只是个养在深闺里的大小姐,许多事她不懂,她现在真的相信陈起正处于危急之中,所以她会认真思考他的话。 而正如宣明所料,卫弯弯真的在认真思考。 按宣明所说的,卫弯弯要做的事并不复杂,多半是让她借助卫枢之女的身份,让某个刑部官员行个小小的方便,而他们的人便会借着这个方便往里安插人,她就是一个撕开刑部大牢的口子,并不需要用太大力,但却又不可或缺。 如果她答应的话,或许他们的劫牢计划,真的能行。 那样,陈起就会被救出来。 但是…… 她做了这样的事,事后会不会卫枢责罚还是小事,更重要的是——这样做,对卫家会产生什么影响? 卫弯弯的心颤抖了起来,她不敢往下想,却又不得不想,如果,如果—— “吱呀~” 正在卫弯弯探及那个可怕的可能时,两人所在的包厢门被推开了。 卫弯弯悚然一惊。 进来前,宣明说留了眼哨,不会让人随便进来。 她慌忙看过去,却又看见一张熟悉的面孔。 “小栗子?” 正是那个经常在校场边和她聊天的小护卫,也是那天去看状元游街时一起同行的人之一。 “卫小姐。”小栗子朝卫弯弯咧嘴,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然后便飞快地关上门,窜到宣明身前,揪起宣明的衣襟就要拉走他,“宣统领快走走走有急事!” 说着,又回头朝卫弯弯道:“卫小姐对不住了,我找宣统领有急事儿就先走了!” “哦对了,宣统领今儿出门前喝多了,刚刚不管他说了什么,都是醉话,您就当他放屁!” 神智清明没喝一口酒的宣明:…… 眼睁睁看着这幕的卫弯弯:…… 还不等她再说什么,眼前两人便飞快地离去了,离开之前,宣明还回头看了她一眼,但小栗子几乎是连拖带拽地,生生把他给带走了…… 卫弯弯呆在当场。 她好像不必想那个可怕的问题了,因此宣明压根还没来得及跟她说具体的计划,没有他们的谋划,她自己就是想帮也帮不了。 可是,小栗子为什么会突然来? 为什么那么强硬地要拖走宣明? 她心里隐约有了个疯狂的猜测。 - 宣明被小栗子拖着走了好远,才终于得了自由,能够靠自己的双腿走路。 扯扯自己被拉皱了的衣衫,宣明眉头皱地能夹死苍蝇。 “小栗子,你最好真有要紧的正事儿,不然你这算以下犯上你知道不?” 小栗子浑然不怕,笑嘻嘻地道:“大人亲自交代,不顾一切要将你带走,这算不算正事儿?” 宣明挑眉,“他怎么知道我来见她?” 小栗子憨厚地挠了挠头。 “大人不知道,大人只是问了问最近的情况,史大哥说了他见过卫小姐的事儿,还说了当时你也在,然后、然后大人便吩咐盯着你,若做别的不管,若是去找卫小姐,就是绑也要把你绑回来。” 宣明:…… 所以说他这一番劳心劳力的是为了谁呀! 等事情一了,他必要跟陈起绝交,绝交! - 陈起自然不知道宣明此时正盘算着要跟他绝交的事儿。 和许多人想的不一样,此时的陈起,没有被关在阴暗潮湿的刑部大牢,而是正在一处天下最金碧辉煌之处,陪着当今天下最尊贵之人,下棋。 “跃渊,你走神了。” 昔日的秦王,如今的皇帝,笑着轻声提醒道。 陈起这才回神,低头道:“陛下恕罪。” 皇帝摇了摇头,“算了算了,你既没心情,这棋下着也没意思,不如来跟朕说说,你在想什么?听说你前几日着人跟踪宣明那小子?怎么,难道你还怀疑起他了?” 陈起摇头,“不,宣明是臣的好友,臣并未怀疑他。” 但别的却没有再说。 皇帝再度摇头,对他这问一堆答一句的性子也是无奈,若不是亲眼看着这孩子长大,怕是任何一个帝王,都会对他心生猜忌吧,就像此时外面无数人想的那样。 “你既不想说,那朕也不问了,不过有件事朕要问问。” “你都二十了吧?以前在秦地,一直忙着打仗,条件不允许也就算了,但如今,京城事也差不多结束了,你该想想自个儿的终身大事了吧?怎么样,这几个月在京城,你有没有碰到什么中意的姑娘?有的话,朕给你赐婚。” 话是这么说出来了,但是皇帝其实根本没指望得到回答。 眼前这个少年,曾经被训练地几乎没有任何感情,如同杀人兵器一般,只知道挥刀,杀戮,他和宣明、石大夫等人,是用了数年,才在这人心中留下了一些分量,至于姑娘什么的…… 皇帝怀疑他脑子里压根没这根弦。 所以,问是问了,皇帝心底却是觉得答案显而易见的,不紧不慢地自己给自己斟了一碗茶,想着这人是会说简单利索地说“没有”,还是拿那种十分无语的眼神看他。 然而,茶喝下去好几口了,预料之中的反应全都没见到。 反而看到,眼前这个从前从不知情滋味的男人,突然在他问话之后,怔住。 皇帝缓缓睁大了眼睛。 ——不会吧? “你真的有中意的姑娘?谁呀?哪家的?姓甚名谁?怎么就看上了?人家姑娘对你什么感觉?你怎么也不说一声?” 茶都顾不上喝了,皇帝着急忙慌地,像个街角打听最新八卦的三姑六婆。 陈起抬起头,这下,倒是用那种十分无语的眼神看了看皇帝。 皇帝:…… 咳,矜持,矜持,他现在是皇帝了啊,得矜持! “我也不多问了,总之你既然有了心仪之人,那事情就好办了,我还担心你打一辈子光棍儿呢。你想什么时候成亲,提前说一声,我赐婚就是了。” 说是这么说,但皇帝已经打定了主意。 待会儿等陈起一走,立马就叫人查,查是哪家姑娘这么神通广大,能叫顽石都动了心。 然而陈起的话给皇帝的八卦心来了兜头一盆凉水。 “不用,还有,别瞎猜,我没有中意的……人。” “……真的?” 皇帝怎么那么不信呢? 陈起嘴唇微抿,点了头。“嗯。” “那你刚刚下棋走神想什么?” 朝堂上的事儿,他们一早就安排好了,不然此时也不会悠闲地下棋,既然没有别的事儿,能让他走神的,不是中意的姑娘是什么? 陈起瞥皇帝一眼。 “我在想——” “我的救命恩人。” “陛下,我想向您求个恩旨。” 作者有话说: 双更合一 第46章 下定 自宣明被小栗子拉走后, 卫弯弯便再没见过陈起那边的人。 她等了几天,都没等到人联系她。 倒是等来晋国公府下聘。 晋国公府?晋国公世子? 在失去陈起那边的联络之前,卫弯弯甚至完全没有将这些事情、这些人放在心上, 虽然也在两家的安排下,和那位晋国公世子隔着几丈远见了一面, 说了几句话,但却似风过水无痕般,没有在她心底留下半点涟漪,这会儿想起来, 卫弯弯甚至想不起那位世子具体长什么模样。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她都不记得长什么样子的人, 马上就要成为她的既定夫君, 接下来几十年时光, 她都要与他一起度过? 卫弯弯抗拒。 非常抗拒。 晋国公府来下聘的前一天,卫弯弯找了程蕙娘。 说出了她真实的意愿。 “娘,我不想嫁给晋国公世子。” 程蕙娘正在写卫弯弯的嫁妆单子, 不停地增增减减,虽然此时才下聘,但老夫人既已发话, 那离卫弯弯出嫁的日子必也不远了, 嫁妆自然要赶紧筹备。 以卫弯弯卫府嫡女的身份, 这嫁妆必然不能寒碜,不然不能傍身不说,也会被晋国公府看轻, 就如她当年嫁进来时一般……但也不能太重。 程蕙娘正左右思忖着, 猛然听到卫弯弯开口, 一时还没被听清, 又问了句“什么”。 卫弯弯重复:“娘, 我不想嫁给晋国公世子。” 程蕙娘一愣,随即气笑了。 “不想嫁晋国公世子?那你想嫁谁?郁子清?” 卫弯弯摇摇头。 郁子清,她似乎也不想嫁。 虽然这是她以前亲自选定的人,但那时想地太简单,只想着找个自己不讨厌、不害怕的人,而郁子清长相文雅,身形瘦弱,谈吐不错,才学也好,更重要的是,还跟卫弯弯一样,对卫枢颇有意见,两人可以说是“臭味相投”了,于是冲动之下,便与其定下了婚约。 实在太过儿戏。 而经历过最近几个月的事,卫弯弯分明感觉到,她跟以前有些不一样了。 她不想那么儿戏地决定自己的人生了。 她也想象不出与郁子清共度一生的模样。 所以她不想嫁给晋国公世子,也不想嫁给郁子清。 “郁子清也不想嫁,那你想嫁谁?” 程蕙娘眼神怪异,仿佛看什么怪物似地看着卫弯弯。 “娘,”卫弯弯看着这样的程蕙娘,觉得有点陌生,但还是放软了声音,撒娇似地道,“我……谁也不想嫁,我就在家里陪娘,或者,我出家?修佛、修道……” 这是卫弯弯左思右想半天,想出来的两条路。 第一条其实也只是想想。 谁家会留女儿一辈子不嫁人在家养着?就算程蕙娘答应,卫家全家上下也不会答应。 而第二条,才是卫弯弯真正的打算。 修佛或者修道,只是她避婚的方法,而不是目的,她的目的,是通过修道出家,而躲避过婚嫁这一遭。 相比起目睹的父母十几年婚姻,卫弯弯觉得,哪怕是吃斋念佛,也好过整日见那些乌七八糟。 当然,这条路相比第一条,也只是多了那么一丝丝可能罢了,但只要有一丝丝,卫弯弯就想去试试。 总之不想现在就嫁给那个面目都记不起的晋国公世子。 程蕙娘还是了解卫弯弯的,看她的神情,很快便意识到。 她没有开玩笑。 她真的宁愿出家也不愿出嫁。 程蕙娘的眼神变得越来越奇怪。 奇怪地卫弯弯忍不住又小声地唤了一声“娘”。 程蕙娘按了按胸口,想到一个猜测。 “弯弯,你老实告诉娘,你是不是……失了贞洁?” 虽然卫枢跟她说过,女儿在那杀神府上并没有受什么苦难,也没有失身,但卫枢就算不骗她,却保不准有些事,卫枢自己也不知道。 若是卫弯弯真的失了贞洁,嫁给晋国公世子的确不妥,若被发现,两家怕是会结了仇怨,但这也不是没法挽救的,听说坊间便有些法子能让破身的女子伪装成处子…… 程蕙娘兀自思索着,卫弯弯却已经摇了头。 “当然没有。娘,你在想什么啊?” 她的眼神有点恼怒,有点羞窘,但唯独没有被揭破不堪秘密的恐惧。 程蕙娘登时松了一口气。 既然没失身,那就一切好办。 她放下嫁妆单子,伸出手,慈爱地摸摸卫弯弯的头。 “既然没失身,那些任性的话便不要说了,娘不想再听,你爹、你奶奶更不会想听,明日晋国公府便要来下聘,这不仅是你的大日子,更是关系两家颜面交情的大事,娘不许明天有任何差错,你明白吗?” 卫弯弯看着她娘。 “可是……”她想最后挣扎一番。 “没有可是。”程蕙娘直接扑灭她挣扎的可能。 “弯弯。”她幽幽地叫着。 “你记住,你是卫家的女儿,是娘的女儿。” “娘和卫家生你养你,不是为了让你恩将仇报,将娘和卫家置于不利的境地。” “之前你爹将你送给那杀神,娘心疼,娘不舍,娘想尽方法阻拦,那是因为,娘知道那不是什么好去处,娘知道那是在害你。” “可如今,娘和卫家一心为你打算,仔细挑选出的婚事,这全是为了你好。” “你不要——” 程蕙娘又瞥了卫弯弯一眼,居高临下地。 “不知好歹。” - 王小六守在这个叫做聚福楼的酒楼已经两天了。 他有点紧张,因为昨晚,小姐又来找他,说如果今天再等不到人,往后就不用等了。 小姐这样说着,脸上的神情有些木然,有些绝望,让王小六看得胆颤又心惊。 前天,小姐突然找到他,让在来这里守着,守一个做翩翩公子打扮,长相却又十分“有特色”的男子。可王小六守了两天也没守到人,却在昨天又看见小姐那副模样。 小姐不是快要与晋国公世子定亲了吗? 王小六不明白小姐为何是那副神情,但既然是小姐的吩咐,他乖乖照办就是,不然他爷爷知道了,非得打断他的腿。 想着,王小六换了个姿势,重向酒楼大堂里那人来人往的客人中看去,心里正哀叹着小姐的吩咐今日怕是也完不成时,忽然,一个无比显眼的人冲进他眼帘。 王小六一下明白,小姐说的长相“极有特色”是什么意思了。 那翩翩公子的仪态和打扮,再配上那反差巨大的面容,没错,就是他了! 王小六一下站了起来。 而此时,宣明恰好也望过来,一见王小六激动地朝他望过来,折扇“唰”地一开,也笑眯眯地走进来。 唉。 绝交的事儿稍后再说,如今,他还是得为兄弟的幸福辛勤奔波的苦命人啊。 正搞事业呢,家被人偷了可不行。 - 卫弯弯一大早便被叫起来,梳妆打扮,绞面扑粉,还有一个卫老太太身边的老嬷嬷不断重复训诫着稍后晋国公府来人后,她要做出的种种反应,一言一行都要规矩,不要被晋国公府看轻,不要丢了卫家的脸面,云云…… 卫弯弯听着那声音,思绪却全然已经飞出去。 她望着窗外薄薄的天光,听着卫宅里仆从主子无数的人声,心里却突兀地想到,如果时间倒退回一个月前,她此时应该正搬着小马扎,屁颠屁颠地跟着陈起去校场。 陈起和那群兵丁们起地也非常早,迎着朝阳,踏着晨露,天不亮便操练不休。 为此,卫弯弯曾经还十分不适应,试图赖床,但她赖床的后果,便是陈起一天都不带她。 气得她牙痒痒,便不得不强迫自己也跟他们一样,天不亮就早起。 只不过起来后,梳妆打扮什么的那就是洗洗脸漱漱口绑个头发的事儿,在梳妆台前停留的时间绝不会超过一刻钟,洗漱过后,便是在校场上的漫长又无聊的时光。 但说无聊,其实也不算太无聊。 卫弯弯嘴角漾出一抹笑意。 起码,那震天的喊杀声,那兵刃刀枪相接声,似乎都洋溢着生命的动感与活力,仿佛只要他们愿意,就能够征服一切。 那是,一种一往无畏的前进的勇气。 “……稍候晋国公府来人……” 耳边,那教导嬷嬷还在喋喋不休。 卫弯弯无声地攥紧了手。 - 约定的下定吉时是午时。 那么约莫半上午的时候,晋国公府的人就该到了卫府。 但卫弯弯在闺房里等了许久,等地眼睁睁看着窗外的日头越来越明亮炽热,等地窗外芭蕉的影子变得只有根部小小的一片。 午时已到。 晋国公府的人却还未到。 程蕙娘中途来看了一次,没说什么,只脸色难看。 就在卫家人再也坐不住时,终于有了晋国公府的消息。 ——晋国公世子来下定的路上惊了马,摔了。 人都摔了,自然也就不能下定了。 晋国公府派来报信的人十分不耐,程蕙娘着人悄悄打听,才知道因为这下定路上惊马一事,晋国公府那边竟然动摇了,想着这门亲事是不是有些不吉利。 程蕙娘大惊,急忙找卫老太太等人商议去。 那被派来服侍卫弯弯的嬷嬷仆婢们也撤去了大半。 卫弯弯顶着精心大半的妆容,穿着繁复华丽的衣衫,走出房门,站在窗外那片浓密的芭蕉林下,听着隔壁正房院落里长辈们吵吵嚷嚷的声音。 有说这门亲事必须结成,要趁此机会,赶紧上门慰问巩固一番交情,好不让婚事生变的。 有说强扭的瓜不甜,若晋国公府真的因此便不愿的,那不如趁早再寻摸别的合适对象的。 …… 这桩婚事,从定下到如今是否要解除,没一个人真正询问过卫弯弯这个当事人的意见。 卫弯弯怔怔地想着,抬头看晴朗碧空下,有鸟儿飞过,忽然想着,若是自己也肋生双翼,该有多好。 正此时—— 她忽然察觉出异样。 猛然转身。 便见芭蕉丛中,站立着一个无比熟悉的,高大的身影。 第47章 香粉 天日高悬, 晴空如洗,卫弯弯却疑心自己在做梦。 她揉了揉自己眼睛。 眼前的人没有消失。 “你……”她梦游般出声,还没来得及问出后面的话语, 眼前人长臂一展,将她整个揽入怀中, 藏在阔大的芭蕉叶下。 芭蕉叶前,恰响起仆从的脚步声。 “小姐?小姐?小姐哪儿去了?” “兴许是去前头找夫人去了吧,唉你说这叫什么事儿,大好的日子……” 两个丫头在芭蕉丛前站定, 或许是贪那芭蕉丛的阴凉, 竟站着聊了起来。 躲在芭蕉丛后的卫弯弯:…… 她能感觉到, 自己身后紧贴着的那具属于年轻男人的身体, 宽阔,健壮,紧实的肌肉仿佛一块块石头, 存在感十足地硌着她的后背。 而她整个人被他完全揽在怀里,像抱只小猫小狗似的,完全包裹住。 她能清晰地感觉到, 头顶上他绵长的吐息。 卫弯弯突然觉得耳朵很烫, 下意识就想挣扎, 然而头顶的吐息突然靠近。 “别动。” 近乎呢喃的低语在她耳边绽开,落入她耳中却仿佛惊雷。 但她的确不敢动了,甚至连呼吸都不敢呼吸, 以致片刻间, 脸蛋就憋得通红。 甚至连那两个丫头什么时候走的也没注意。 只是突然间, 身后的钳制松开一些, 然后两只骨节分明的长指捏住了她的脸颊。 “呼吸。” 简洁的两个字, 却似乎带了隐隐的笑意。 卫弯弯如梦初醒般大喘一口气。 然后就是赶紧转身。 身后抱着她的人,金发耀眼,碧眸如翠,不是陈起是谁? 他竟然……就这么光天化日地,闯进了恨不得活剐了他的卫府! 卫弯弯瞬间急得又快忘记如何呼吸,紧张地左右瞅瞅,见四下无人,才微微松了一口气,但旋即又担心起来。 他怎么跑出去啊? 不对不对,他此时不是应该在刑部大牢吗? 已经越狱成功了? 还是……从来就没有进去过? “你你你——” 无数问题堆积在脑海,卫弯弯连“你”三声,都没“你”出个所以然。 陈起看着她这副模样,眼角微微弯起。 “我来看看你。你不是让人在酒楼守着宣明吗?”他低声说道。 卫弯弯差点被他气死。 她让王小六守宣明,是想看能不能再联系上他,想着能不能再帮上他,而不是让他大白天地闯卫府啊! 而且—— 卫弯弯脑筋忽然一动。 张大嘴巴道:“那个、那个晋国公世子惊马——” “我干的。” 没等卫弯弯问完,某人便飞快地承认。 其承认之速度,态度之坦然,简直好像刚做了什么见义勇为的好事儿一般。 卫弯弯被他这态度又给弄地有些气。 狠狠瞪了他一眼。 陈起挨了这一眼,眼里的轻松一滞。 “……放心。”他唇线抿地紧紧地。 “只是让他受了一点小伤,养两天就好。” 卫弯弯:…… 她在乎的是那个长什么样都记不清的晋国公世子伤的怎样吗? 她在意的是—— “你知不知道自己现在什么身份!大白天地摸进卫家不算,还敢去暗算一个国公世子,你是嫌脖子上的东西长得太结实么!你不知道、知不知道,这里……” 这里的主人,有多想要你死啊。 卫弯弯压低了声音,恶狠狠地说,然而说到最后一句,却又根本不敢再说出口,只急地眼圈儿都泛红了。 陈起一愣。 随即,翠眸里漾起春水波纹。 “我知道。”他握住了她因为急切而乱挥的手,将那小小的手掌放入自己手心。 “但是,你派人找我,不是吗?” “所以我来了。” - 趁着前院正房都正闹哄哄,卫弯弯带着陈起悄悄摸回自己的闺房。 没错,闺房。 芭蕉丛自然不是久待之地,不用说卫弯弯蹲了没一会儿,便被蚊子盯上,脖子上都咬了几个包,自然再无法忍受这偷偷摸摸仿佛……那啥的场景,于是开始赶某人走。 然而—— “刚刚进来时不小心惊动了一个护卫,让他起了疑心,如今前头的守备变紧,此时我不一定出得去。”某人一脸镇定地如此说道。 卫弯弯:…… 卫弯弯还能咋办,只能将人带回去了。 等到了晚上,月黑风高,以他的本事,再出去应该就比较容易了。 卫弯弯这样想着,才将人领回闺房。 毕竟把人放在别处,她也不放心。 等回了闺房,将人往拔步床里一推,又吩咐侍女不许打扰,便无人知道他藏在这里。 侍女还以为她被婚事不顺打击到,十分乖觉地听话出去了。 中间程蕙娘终于拨冗又来了一回,自然也被卫弯弯挡在了卧室外,只在旁边的花厅说话。 程蕙娘对于晋国公世子惊马的事很不悦,甚至卫弯弯隐约听着口风:她似乎以为,这事儿是卫家其他几房嫉妒才使得坏。 卫弯弯自然不会将某人供出来,闭口不言。 然而程蕙娘见她不吭声的模样,不知道哪根筋搭错,突然道:“你是不是很高兴?” 卫弯弯倏然抬头。 “你不是不想要这门婚事吗?如今这婚事生了变故,你狠高兴吧?觉得不用嫁了?” 卫弯弯没有回答。 程蕙娘也不用她回答。 。"卫弯弯,我告诉你,如果你有这个念头,趁早打消。” “这只是无关痛痒的小事,今日我已经与晋国公夫人重新拟定了吉日,所以无论如何,你和晋国公世子的婚事,不会变。” “所以,不要奢想那些有的没的。” 卫弯弯全程没回话,只听程蕙娘说着。 待程蕙娘说完,室内也渐渐暗了下来,暮色降临了。 待侍女又全部退出去后,掀开床帐。 床帐里,陈起安安生生地待着。 卫弯弯的拔步床很大,说是床,简直更像一个小房子,里头各项摆设用具一应俱全,是十分奢华精巧的大家千金闺房的布置。 但陈起高大的身躯窝在这拔步床后,原本十分宽大的拔步床,竟平生出几分局促之感。 这里根本不适合他。 不管是她的拔步床,还是卫府,他不可能久久留在此处。 之前没见他时,他担忧他的处境,不敢想他的下场,但此时真见了,她知道他过的还不错,起码没有真的受牢狱之灾,至于为何会是这样,其中究竟有什么她不知道的原因。 卫弯弯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陈起高大的身躯坐在矮小的榻边,卫弯弯就离得远远地站着。 明明他坐着,不会因为身高对她形成压迫,她也没有靠近,只是站地远远地对他说: “待会儿天再黑些,你就走吧。” 陈起望着她,眼神定定的,像翠绿澄澈没有一丝杂质的湖水。 那湖水看得卫弯弯眼睛有些灼热。 她移开了眼,“看我做什么?你既然能进去,那自然也能出去吧?” 陈起依旧没有说话。 正在卫弯弯以为这人的“说话会死”症又犯了的时候,他开口了: “我出去了,你怎么办?” 卫弯弯一僵,随即梗着脖子道: “什么怎么办?” 陈起翠眸微敛: “……你不是不愿嫁给那个人,而你母亲,并不愿改变主意么。” 卫弯弯急了,瞪大眼指责: “你偷听我讲话!” “没故意偷听……我耳力好。” ……行吧,这个理由很强大。 卫弯弯失去了指责他的理由,但依旧梗着脖子,把头扭到一边道: “……那是我的事,与你无关。” 话虽如此,任谁都能听出她话音里的低沉。 陈起又沉默了许久。 “惊马所受的伤,顶多只能拖延三五日,且这种事,可一不可二,经此之后,下次能不能得手,我也无法确定,如果你真的不想嫁给——” “都说了跟你无关了!” 卫弯弯气冲冲地打断了他的话,带着三分恼怒,七分羞窘。 她都不知道,怎么话题就净围着她要嫁给谁转了呢! “而且现在这是重要的事吗?你还是没明白你现在什么处境吗?多操心操心你自己的事吧,我的事不用你管!” 他到底明不明白现在外面到处都对他喊打喊杀的情况啊? 而且…… 就算他没事了,他又有什么立场、有什么资格管她的婚事呢? 非亲非故的…… 卫弯弯低下了头,眼睛盯着鞋上的绣花,好似那是什么绝世名画似的,瞅地目不转睛。 正瞅着,陈起的声音又响起。 话里的内容,却仿佛一道惊雷,轰然落入卫弯弯心底: “可以……跟我走吗?” - 时序进入盛夏。 天阴欲雨,偏又迟迟不下,只徒留阴热潮湿的空气惹人心烦,就好像许多人眼里,那至今悬而未决的原殿前都指挥使陈起案。 陈起已经被收押十余日,但案件进展却缓慢,皇帝的意思也迟迟未名。 卫家都因此事而不敢太过放松。 陈起一日不死,那悬在卫家头上的刀,便好像一日都没落下。 在这样的情形下,卫弯弯的亲事被更快地议定了。 晋国公世子虽然惊马,但如陈起所说,的确只是些许皮肉伤而已,并无甚大影响,于是翌日,卫家和晋国公府拉扯一番,很快便再度达成一致。 两家婚事不变,等过几日晋国公世子好些了,便继续按照计划下定。 不过是推延几日罢了。 一切都没有改变。 就好似原本走在平坦的大路上,被突然出现的小石子绊了一跤,但只是绊一跤而已,面前是肉眼可见的坦途,没人会因为这一点小插曲而因噎废食。 所以不出意外的话,卫弯弯仍将走向既定的命运。 是的,卫弯弯没有和陈起一起走,她仍旧留在卫家,眼看就要踏上既定的命运。 “小姐,快看!绣房送来您的嫁衣了!” 婢女的叫喊声打破了卫弯弯的沉思,她抬起头看过去,便看见了金线银绣的鲜红嫁衣,颜色热烈,纹样精美。 她起身做势很感兴趣地看了看。 片刻后便又坐回去,“拿回去吧。” 如果那夜,听了陈起的话,跟他一起走的话,她此刻就不会在这里看嫁衣了吧。 卫弯弯闭上眼。 可是,她不能走啊。 起码不能和他一起走。 卫弯弯已经意识到了。 ——既然陈起无事,甚至还能大咧咧地大白天闯进卫府,那么如今的时局,极大可能,并不是她父亲卫枢所料的那样。 陈起看似处在劣势,但实则隐在暗处。 卫家看似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但却好像只是浮冰之上的幻象。 若这一切都是假的,此时的卫家,恐怕比之前她被送给陈起时,更加危险。 那一次,卫家选择将她送去以保平安——虽然如今看来,那不过是卫枢的权宜之计,卫枢从没想过靠她能成什么事,他真正的杀手锏,是之后的登闻鼓之事。 然而这一次,卫枢还有什么杀手锏吗? 卫弯弯不知道。 她消息不灵通,亦看不清时局,她只能从身遭的身的反应盲人摸象般探索着一切可能。 而如今,她判断出的可能,是卫家将沉。 那么,在这个时刻,她难道要拉着陈起——这个凿沉卫家大船的人,下船逃生吗? 卫弯弯闭上了眼睛。 - 再次确定的下定日子前一天,卫弯弯戴了帷帽上街。 原本程蕙娘似乎怕她不安分,拘了她好几天,但卫弯弯再也没有闹,也没有再说什么不嫁人的话,看着似乎已经完全接受了这门亲事,程蕙娘便稍微放松了些,听到卫弯弯想上街的要求,也没有再拒绝,只派了好几个丫鬟小厮跟着,又让她戴上了帷帽。 卫弯弯沿着京城几条热闹的街市漫无目的地闲逛。 逛着逛着,听着路人口中闪过一个词,她倏然顿了下,问婢女,“这是哪里?” “这是清水街呀,小姐。”婢女答道。 卫弯弯眼眸微亮,迈入走入这条街。 她的目光从路两边的店铺逡巡而过,终于,在一家香粉铺子停下。 她走了进去。 跟着的丫鬟小厮也没察觉任何异样,香粉铺子嘛,小姑娘爱逛这种铺子再正常不过。 大概是因衣着,卫弯弯一进去,便受到了掌柜的热情欢迎——稍稍与众不同的是,这家香粉铺的掌柜竟然是个女子,虽然是个四十来岁看上去很是憨厚壮实的女子,但这在见惯了男掌柜的卫弯弯眼里也足够稀罕了。 女掌柜热情地给卫弯弯介绍她们店里的胭脂水粉,卫弯弯认真听完,挑了几样,说要试试,问店里可有洗漱净面的地方。 女掌柜忙热情地引她去店面后面的房间。 “你们且在这儿等着吧,只紫燕跟着。”卫弯弯将大部分丫鬟小厮都留在了前面铺子,只点了一个年纪很小的丫头。 到了后头的房间,卫弯弯推开门,便不意外地看到一张熟悉的脸。 “眉娘。”卫弯弯唤了一声,眉眼弯弯。 - 眉娘在清水街开了一间香粉铺。 这还是当初送卫弯弯去陈起那里时,她不放心卫弯弯,临走时透露的消息,等到卫弯弯受伤,而陈起那里又偏偏没有女性可以照顾卫弯弯时,陈起还着人将眉娘找去照顾了她几日。 所以卫弯弯对这个地名,这个店铺,倒是很有印象。 一听到清水街,便找起了香粉铺,果然也便找到了眉娘。 卫弯弯让紫燕站在门口等候。 紫燕才十一岁,小丫头一个,只会听命行事,但因为临行前夫人特地吩咐了,要看紧了小姐,于是还长了长心眼,闻言看了看屋内,才点了头。 门口虽然听不清两人说话具体内容,但有没有人总是能听清的,紫燕只奉命看着卫弯弯,只要确保人没事没跑就行,别的自然不敢多管。 于是听话地守在门口。 而屋里的卫弯弯和眉娘,两人分别说起别后境况。 眉娘是没什么好说的,她虽是教坊出身,但如今却已算是良家,除去偶尔有卫枢这般需求的旧识找上她,平日里她就是个隐在香粉铺后面的女东家,日子过得可以说比较惬意了。 至于卫弯弯,这段时间发生的事倒真不少。 卫弯弯挑挑拣拣地说了。 包括曾经告诉眉娘的那个守在她病床前,那个守了她大半天却不给她做任何包扎救治的怪人,就是陈起的事。 眉娘听罢微愣。 她仔细打量了下卫弯弯,看着这娇娇小小的女孩子,说起那个杀神时,语气不仅浑然没一点害怕,甚至——还带了些恃宠而骄的骄纵。 而她偏偏全无察觉般。 说罢那杀神的事,又说起最近让她烦恼的婚事。 说起这事,她整个眉宇都笼罩起了愁云。 眉娘轻轻呷了一口茶。 没有多说什么。 她能从青楼那种吃人的地方脱身,还能有这样一个铺子安身,平日也没什么人找麻烦,一半靠运气,剩下一半,便全靠眼够细、嘴巴够紧、心够狠。 小姑娘不自觉地对那人有了好感了呢。 但那又如何呢? 毕竟她自己都未曾发现呢,她眉娘自然也不会多嘴。 这其实是好事,毕竟就算发现了,一个依附着家族过活的小姑娘又能做什么呢?抛下眼前一切跟了那个人?太天真了。 眉娘摇摇头轻叹。 却忽又听到小姑娘状似好奇地问: “眉娘,这件铺子是你的吗?那个女掌柜,也是你聘用的吧?原来在外面……女子也可以这样谋生吗?” 眉娘瞅了小姑娘一眼。 笑了。 转眼就给小姑娘泼了一盆凉水。 “这铺子能安安稳稳地开下去,还是多仰仗你父亲的庇护。” 这话一出,卫弯弯便肉眼可见地蔫吧了。 媚娘笑笑,又呷了一口茶。 她如何看不出来? 小姑娘长大了,就像想要离巢的雏鸟,想要奋力地扇动着翅膀,往外面的蓝天闯一闯呢。 可是,她们可不比鸟儿。 鸟儿有翅膀,而她们这些女子,只有一个又一个的牢笼,一旦出了牢笼,外面便是猎人的满天箭雨,除非是像她这般,找一个坚实的依靠,将巢筑在这坚实的依靠上。 她是风尘女子,对颜面名节什么的早已不在意,尚且如此,更何况一个千金小姐了。 怕不是一出牢笼,便要被撕碎。 她最好的归宿,便是她那母亲为她选的,乖乖进入一个更大更舒服的鸟笼。 别无他路。 一番谈话,除了叙叙离情别绪,也没别的,卫弯弯原本看到这经营的有声有色的香粉铺、看到那女掌柜时的惊喜,已然全无了。 她怏怏地跟眉娘告辞。 眉娘起身送出屋,便又回了房。 香粉铺后面是一个很规整的小院,正房三间,东西厢房,再加连着铺子的倒座房,卫弯弯是在正房见的眉娘,女掌柜带她去正房时走的西厢房门前一侧,回去时照样在这一侧。 但卫弯弯走着走着,见那东厢房门前种了株木芙蓉,开得正娇艳粉嫩,生机勃勃。 本来有些垂头丧气的卫弯弯,看了便觉得有些高兴。 于是不由往东厢房一侧走了走,想要再看看那花儿。 “姑娘,往这边走。”那女掌柜见状忙道。 卫弯弯觉得她的声音有些奇怪的焦急。 她奇怪地瞟这掌柜一眼,脚下却下意识地又往东厢房那侧走了走。 却在走到那木芙蓉树下时,才发现树后坐着一个人。 一个拿着大木桶洗衣的妇人。 妇人闻声抬头,看年纪似乎在三十来岁,姿容平平,神情木愣,看着就是个普通的浆洗妇人。 卫弯弯朝她笑了笑。 妇人陡然瞪大眼睛。 “姑娘!”她扔下手中浆洗的衣物,任那衣物砸起巨大的水花,溅了她一身,她却毫无察觉,只眼里陡然放出摄人的亮光,朝着卫弯弯扑了过来。 “奴婢就知道姑娘没死!” 卫弯弯被妇人抱了个满怀。 女掌柜反应迅速,顷刻之间就又将两人分离。 “你又发什么疯!”女掌柜厉声训斥了那妇人一声,随后转身笑着对卫弯弯道,“吓到小姐了吧?实在对不住,这女人平日就疯疯癫癫的,也干不成什么活儿,就让她浆洗浆洗衣裳,谁知道这点活儿都干不好,叫她发疯到小姐身上了。实在对不住啊。” 女掌柜一边说着,一边便半拉似的搀扶着卫弯弯走。 卫弯弯却像脚被钉住了一般。 “你等等,我问她几句话。” “你认识跟我长得很像的人?”她惊奇地问那浆洗妇人。 妇人脸上的木楞之色已全然消失,下意识点点头,却又忽然摇头。 “不认识不认识,我、我一个粗人哪里认识小姐这样的人物,我、我认错了!”说罢,她便急忙低下了头,又坐下,捡起盆里的衣裳,使劲搓洗起来。 竟是一眼都不再看卫弯弯了。 卫弯弯愕然。 她不禁回头往正房望去,就见眉娘正倚在门前看着这一幕,而后,又在卫弯弯将将看过去之际,扭身回了屋。 女掌柜又一边赔礼一边搀扶地,将卫弯弯带离了后院。 回到前面铺子,女掌柜还笑吟吟地问卫弯弯那几款脂粉怎样。 卫弯弯哪里还有心情看脂粉,只随便点了几款让她包起来。 女掌柜应声答好,又利落地将脂粉包起来,然后便是送客。 简直不给卫弯弯一点反应的时间。 卫弯弯就这么被半赶似的赶出了门。 她看着那女掌柜脸上带着笑,朝她挥手,待她一转身,却听得身后传来响声,再一回头,却见那女掌柜,竟然飞快地将香粉铺子的门都关了。 卫弯弯:…… 她沉思地走着。 几个留在前面铺子的婢女小厮见状,跟紫燕打听发生了什么。 紫燕一个小丫头,哪里看得出方才的蹊跷,只说后院有个浆洗的疯女人,扑上来吓到了小姐,不过幸好女掌柜拉开的及时,小姐也没受什么伤害。 婢女小厮闻言松了口气。 卫弯弯没管后头仆婢的议论。 她低头沉思,慢慢走着,终于,走到了一处地方。 聚福楼。 - 香粉铺。 女掌故关了门,背抵在门上,久久没有动弹。 原本待在正房里的眉娘,却已迤迤然地走来。 眉娘乜了她一眼。 “你是故意的啊。”她说道。 “若只是金枝扑上去,她还能当不走运碰上个疯女人罢了,可你那般反应,不是明摆着告诉她有蹊跷吗?银珠,你啊……”眉娘幽幽叹了口气。 叫做银珠的女掌柜别开了脸。 眼里却隐隐泛着泪花。 “眉娘,对不住你,可我真的……不甘心啊。” 作者有话说: 二更合一,下周见~ 第48章 君子 聚福楼是一幢二层小楼, 卫弯弯行至楼下时,二楼正倚着两个人影。 “……这次这事儿背后的人,是卫枢那老狗没错了, 还真是不可小觑啊,屠了半个京城, 竟还能叫他鼓动起那么多人,是估摸着皇帝杀地差不多了,出了这事儿,必然会顺着他做的局走下去?呵……” 宣明一边说一边冷笑, 忽然发现眼前人注意力已经不在他身上, 而是看向了楼下。 “看什么呢?”宣明好奇地也探过头。 聚福楼下人潮挤挤, 一时之间, 宣明压根没发现任何值得注意之处。 值得顺着眼前人视线,精准定位到一片小小角落,才倏然发现一个可疑的人影。 矮矮的、戴着帷帽, 衣着并不算华丽,但身后却跟着几个明显是丫鬟小厮模样的人。 那“显眼”的身高,以及眼前人的反应, 都让宣明立刻明了了这女孩子是谁。 怎么一眼就看到那矮萝卜的?这什么眼力? “你——”宣明心里吐着槽, 刚张口说了一个字, 楼下那女孩子忽然掀开了帷帽。 小巧精致,唇白齿红,不是卫弯弯是谁? 她用力仰头向上望, 视线恰好落在二楼上。 明明知道眼前挡着纱帘, 她不可能看到自己二人, 宣明还是惊了一下, 拉着陈起就要后退。 但压根没拉动。 他无奈, 叹口气道:“我叫人引她上来。” 却不料陈起摇了头。 “……不用,她已经走了。” 咦? 宣明急忙又凑上去。 可不是? 方才掀帷帽只是惊鸿一刹,一眨眼,那个子矮矮的小姑娘已经放下帷帽,转过身,朝着背向聚福楼的方向而去。 “不是来找咱——找你的?”宣明纳闷地问。 聚福楼虽说算得上是个大酒楼,但离卫家不算近,来往的又多是男客,卫弯弯一个千金小姐,没事儿来这里,不是找他们还能是顺路路过不成? 既然来了,怎么又不上来? 小情侣闹别扭? 宣明一脑门儿的问号。 事实上,从昨日他从那卫府下人口中得知卫弯弯要与什么世子下定的消息,将消息“无意”中透露给陈起,之后陈起不见人影,很快宣明便听到那什么世子惊马受伤的消息,陈起又迟迟未归,宣明本还以为他再回来时,会带着那小丫头。 谁知道最后,陈起还是孤身而回。 问他,他也不说,就冷着一张脸好似千年不化的寒冰,冷地宣明牙齿发酸,也懒得再管这两人的事儿。 但如今人家姑娘又跑来了,却只露了个面便回去了? 宣明怎么也想不明白这俩人在闹什么别扭。 正想着,陈起的声音忽然响起。 “她情况有点不对……派人跟——不,我自己去。” 宣明:?! 卧槽你还记不记得你现在是个应该被关在刑部大牢的人??? 而且怎么就情况不对了?隔那么远你都能发现人情况不对你是人家肚里的蛔虫啊? 然而:“陈——” 刚吐出一个字,眼前人便已不见了踪影。 徒留宣明在原地绝望地招手。 媒人扔过墙啊这是! - 卫弯弯自然不知道聚福楼上发生的事。 她只是下意识地走到了这里,又下意识地摘下帷帽,往那楼上看,但在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后,她立刻又戴上了帷帽,然后转身离去。 她知道,自己在下意识地想要寻求陈起的帮助。 但是,不应该。 她能怎么说呢? 说她遇到两个奇怪的女人,说了些奇怪的话,做了些奇怪的事,她有所怀疑,但却连怀疑什么都还搞不清楚,所以要请他帮忙,请他帮她查清…… 且不说他能不能帮到她,他又凭什么帮她?为什么要帮她? 她的父亲正与他斗地你死我活,而她昨日还拒绝了他。 她已经将自己绑在卫家这艘船上了。 那么,就不该再犹豫不定,试图借他这艘船的力。 所以,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后,卫弯弯立刻急切,甚至是慌乱地逃离了。 离开聚福楼,卫弯弯也不想回卫府。 她还在想刚刚在眉娘的香粉铺遇到的事。 那个浆洗妇人,她说的话,还有那女掌柜明显不正常的反应…… 眉娘曾说过,她与卫枢是旧识。 卫弯弯知道,她爹年轻时曾放浪形骸、眠花宿柳,认识个把眉娘这样的人半点不稀奇,甚至她还暗戳戳地想过:说不定眉娘就是她爹的老相好。 “老相好”身边的人,认识她爹自然也就不稀奇。 但是,认识她爹不奇怪,认识她娘就不大可能了吧?何况—— 卫弯弯边走路边摸摸自己的脸。 她跟程蕙娘长得并不怎么像。 虽然程蕙娘也是个身形娇小面容娇美的妇人,但稍微仔细一看便会发现,她跟卫弯弯的五官其实并不太相像,因此也断然不会产生认错的可能。 那么,那浆洗妇人是把她认成了谁? 卫弯弯一边沉思一边走。 走到有一处喧闹的地方后,才发现,她竟然到了清安坊。 这次倒不是下意识地想来,而是真的意外了,毕竟聚福楼本来便离清安坊不远。 不过既然来都来了,她便决定再去看一看郁子清。 卫弯弯运气不错。 按说已经考上状元的郁子清,断然不会再像以往那般门庭冷落,别说状元,便是普通进士,登科后的宴饮交游数不胜数,只要愿意,能从月初排到年底,卫弯弯这样不打招呼临时登门,很可能会扑一场空。 但此时,郁子清却还在清安坊。 仍旧是上次的那个老仆开门,仍旧是在院中读书的郁子清。 卫弯弯见到郁子清在很惊讶,郁子清见到来人是卫弯弯更惊讶。 虽然惊讶,但更多的还是喜悦。 “你来了。”郁子清说道,随即微笑着,放下书便迎上来。 卫弯弯也挺高兴。 做不成夫妻,还是可以做朋友的嘛。做朋友的话,郁子清是个很好的人选。 不过—— “我以为你不在呢,没想到……”卫弯弯嘿嘿赞叹两声,“怪不得是状元郎,真勤奋。” 上次临时来访能撞见他可以说是巧合,但这都第二次了,居然又看见他安安分分在家读书,可见郁子清是真地勤学,中了状元都没有像许多进士登科后那般狂欢庆祝, 卫弯弯这般说着,却忽然觉得空气有了微妙的变化。 她微愣看去,却见郁子清神情未变,他身旁那个给她开门的老人,脸色却显而易见地难看了些。 郁子清似是察觉到她的目光,朝老人摆了摆手:“刘叔,你先下去吧。” “等等!” 卫弯弯下意识地便开口拦下。 郁子清和那位刘叔都看向她。 卫弯弯咽了咽口水,却丝毫没畏惧。 “这位老人家。”她走到那位刘叔面前,“您是不是有什么话想说。” 真是的,今天她是撞见什么邪了吗,遇到的人全都古古怪怪有话不直说。香粉铺那两个女人是,如今这位郁子清的老仆也是。 郁子清皱起眉,“刘叔,下去。”又对着卫弯弯扬起笑脸,欲要说什么。 却被那老仆刘叔抢先一步。 他看着卫弯弯,瓮声瓮气、又颇有些阴阳怪气地开口:“卫小姐,少爷不想让老头子坏了您的兴,但您但凡多想一想,也该知道,新科状元的门前不该如此冷落。” 卫弯弯一愣。 郁子清扶额,“刘叔。” “少爷。”刘叔苍老浑浊的眼里忽然涌出泪水,“老奴相信少爷看人的眼光,少爷既与卫小姐来往,卫小姐便自然是好的,与她爹定不是同一路人,既然如此,少爷又何必瞒着卫小姐?难不成要叫卫小姐一直以为她爹是个光风霁月的君子不成?” 卫弯弯:“……” 郁子清见事已至此,长叹一口气,又朝刘叔摆了摆手。 这次刘叔倒是没有再违逆,悄声下去了。 只是离去前,卫弯弯见到那老人伸手抹了一把眼角。 等到刘叔的人影都不见了,卫弯弯才看向郁子清。 “有什么话,说罢……”她自己搬了板凳,坐到郁子清跟前,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架势。 郁子清又叹了一口气。 “其实也没什么……只是,因为拒绝参与登闻鼓之事,被……冷落孤立了而已。” 卫弯弯眨了眨眼。 这个答案,倒是完全没有出乎她的意料,在刘叔开口后,她便有了这个猜想,毕竟这是十分显而易见的事,之前是因为郁子清表现地十分云淡风轻,完全没有一点被孤立的苦恼愁闷,卫弯弯便没往这方面想,但这不代表她想不到。 刘叔一出声,郁子清一说,卫弯弯自然也想明白了,不仅想明白了郁子清说的,更明白,登闻鼓一事是由她爹卫枢主导,那么,如今孤立不愿参与的郁子清,罪魁祸首自然也还是她爹。 所以刘叔才会有那番话。 但是—— “只是因为这个吗?”卫弯弯疑惑地问。 这不是她冷心冷肺,无法对郁子清共情,而是因为,卫弯弯觉得,郁子清这种聪明人,早在做出决定的那一刻起,应该就想到了这个后果,那老仆作为随身伺候他的人,多少也该清楚一些,怎么如此沉不住气? 是想借她解决困境? 但想想老仆方才那句话—— 【难不成要叫卫小姐一直以为她爹是个光风霁月的君子不成?】 卫弯弯的心忽然骤然跳动起来。 “郁子清。”卫弯弯忽然开口。 “你到底为什么讨厌我爹?” 第49章 带走 郁子清不喜卫枢。 这是卫弯弯和郁子清都心知肚明的事。 甚至卫弯弯也不喜欢她爹, 这也是两人早就有的共识。 两人的结缘便是因此,因为有着共同讨厌的人,于是互相聊得来, 看得顺,哪怕其中一个, 便是他们共同讨厌的人的女儿。 以前卫弯弯虽也问过郁子清为何讨厌她爹,郁子清的回答却十分笼统,因为他觉得卫枢虚伪,所以讨厌, 这个理由看似合理, 但又似乎不那么合理。 毕竟官场上打滚十几载的人, 哪个不虚伪? 郁子清要是个个都像讨厌她爹那样地讨厌, 那么,他就算考上状元,以后也注定在官场不得意。 但是据卫弯弯观察, 郁子清面对别的官员时,并没有面对卫枢时那样显而易见的反感和厌恶。 以前卫弯弯是乐见其成的,毕竟卫弯弯自己便是如此。 她当然知道这世上有许许多多比卫枢还不堪的人, 甚至从外人的角度看, 卫枢对她也算相当不错了, 她出生以来,正是仰仗着卫枢,才过了十五年锦衣玉食的日子。 但她就是讨厌卫枢。 这样的话说出去要被天下人指着鼻子骂不孝, 但卫弯弯也控制不了自己的心情, 她始终压抑着, 压抑着, 直到遇到郁子清, 知道眼前这人和她一样,共同厌恶着卫枢,于是她欢欣雀跃,根本没来得及仔细探究郁子清讨厌卫枢的原因。 但方才刘叔的话,又让卫弯弯不得不在意。 郁子清眼眸深深地望着她。 “你确定要听?” 卫弯弯坚定点头。 “……你知道吧,我出身平平,既非出身郡望,家财也不丰厚,祖上虽有人做官,但最大的官也不过五品,到我祖父那辈则更是,我祖父只是个小小童生,连秀才都未考上,而我父亲……一生也止步于秀才功名,且在我五岁时,便早早地过世了。” 卫弯弯瞪大眼。 她倒是知道郁子清出身普通,也没有钱财,但具体到父辈祖辈什么功名,何时去世,却自然是不知晓的。 “但你知道吗?”郁子清忽然对卫弯弯笑一笑。 “我父亲,其实天资更甚于我。” “因为祖父一生只是童生功名,又不会营生,父亲年幼时家境十分困窘,甚至还要一边读书,一边想方设法挣钱贴补家用,但即便如此,父亲仍旧十岁考取童生,十三岁便中秀才,若无意外,他往后的人生本该一路坦途,然而——” 卫弯弯心一跳,知道重要的要来了。 她瞪大眼睛盯着郁子清。 “然而,父亲十五岁时,祖父为他定了一门亲事。”郁子清看着卫弯弯,嘴角仍然带着微笑,但那笑,却怎么看怎么苦涩。 “定的那门婚事,是一个官宦人家,然而,说是官宦人家,其处境甚至连我们郁家都不如,那位与我父亲订婚的小姐,上无兄长,下无幼弟,父亲又犯了错,被一贬再贬,与我父亲订婚时,那位小姐的父亲正在我家乡任主簿,一生也无指望再往上爬。” “而我父亲是乡里闻名的才子,又年纪轻轻考取了秀才,虽然郁家门庭暂时比不上那主簿家,但长远看来,与那位小姐倒是十分匹配的,甚至,在我父亲风头正盛时,那位主簿家,远远算不上最好的选择。” “但是,订婚前,我父亲便曾与那位主簿家的小姐见过面,十分喜爱那位小姐。” “所以,哪怕可以选择门第更高些的妻子,父亲也没有选,而是就选了那位小姐。” “我祖父也很满意,觉得两家算得上门当户对了。” “可惜啊……” “那位主簿家的小姐,却并不认为两家门当户对。” “与我父亲订婚后,哪位小姐遇到了一位来自京中的公子。” 说到这里,郁子清清澈的眼眸看着卫弯弯,里头有着明晃晃的歉意。 似乎自己刚刚说了什么不好的话。 而卫弯弯自然知道他为何露出那种眼神。 因为她已经猜到了。 卫弯弯的母亲程蕙娘的父亲,也就是卫弯弯的外祖父,曾经只是一个偏远小县的主簿。 当然,如今自然已经不是了。 但在程蕙娘与卫枢相遇时,程父的确只是个小县县丞,且还是个犯过错,被贬谪到县丞位子的。 一个犯过错的县丞之子,这样的出身,自然配不上百年卫家的嫡子,因此当初程蕙娘和卫枢结合,遭到了很大阻挠,家世出身便是最重要的原因。 但不管过程如何,最终,程蕙娘和卫枢都克服了过去,以外人看来十分不般配的出身,成就了一对后来在许多人看来十分恩爱的夫妻。 这是程蕙娘的得意事,时常拿出来讲给卫弯弯,因此卫弯弯十分清楚。 于是,郁子清一说,她便立刻想到了。 卫弯弯喉头发紧。 “长辈的事,我不好做评判,但当年之事,许多人耳闻目睹,父亲的那位未婚妻小姐,结识那位京中来的公子后,不久便提出要与我父亲解除婚约,而我父亲……他不愿,他以为是那公子逼迫未婚妻,于是便……与那公子有了龃龉。其中详情我亦不清楚,我只知道,那事之后不久,父亲便在踏青时遇到山匪,断了一条腿,还……失去了拥有亲生子嗣的资格。” 郁子清微笑着,眼里却渐渐涌起泪花。 “说是‘父亲’,血缘上,我该叫他小舅才对,我的亲生父母,是他的长姐和姐夫,在大夫说了他此生都无法再有亲生的孩儿后,因为我亲生父母育有三子,祖父便劝说着将我过继给了他。” “小舅虽然身残,但并不怨天尤人,还曾经拒绝把我过继到他名下,但真过继以后,他拿我当亲生子看待,教我读书习字,教我为人处世,对当年那场祸事,他谁也不怨,不曾对我说过一句怨谁的话,只是,在我赴京赶考前,吩咐我若碰上了卫枢,要小心他。” “为此,还特地叫我改回原姓,不要再继续跟他姓仇,以免惹人注意。” “可惜,我没听小舅的话。” “与你结识后不久,就有人来调查我的出身来历,只是还没调查出什么,便碰上先帝驾崩,皇权更迭,再然后卫家自顾不暇,再没有人来查我,直到前不久,我中了状元,又拒绝了卫枢的招揽,没有参与登闻鼓之事,于是那些调查我出身的人又卷土重来。再然后……你也看到了。如今只是门庭冷落,在我看来,倒也算得上幸事。起码没有如我小舅一般不是?” “当然……我也不能笃定说当年那事便是卫枢做的,因为……没有证据。” …… 一番话说完,小院里一片寂静。 那位刘叔不知何时又冒了出来,默默地给卫弯弯和郁子清倒了茶水,见郁子清流泪,他也老泪纵横,又咬着牙吐出一长串: “当年那事,就是卫枢那狗贼干的!当时我和少爷一起,亲眼看到那些山贼不急着抢劫财物,反倒直往少爷腿间砍,少爷一心读书,与人为善,除了那卫枢,哪里还会招惹这样的仇家!那事之后,那程家的小娘们儿还哭啼啼跑来看少爷,说什么对不起,连累少爷了。若与她无关,与卫枢那狗贼无关,她说什么对不起!她与那姓卫的如何勾勾搭搭我们可以不在意,退婚也就退婚了,可他们千不该万不该,将少爷牵扯进来,临了他们郎情妾意,拍拍屁股走人,活该我们少爷做他们谈情说爱的垫脚石不成!” “可是我们没有证据。”郁子清轻声打断了刘叔的话。 同时看向了卫弯弯。 “过去的事,大致就是如此了,虽然我们都怀疑当年那事是卫枢所做,但事实就是,我们没有证据。” 所以他的所作所为,再出格也只局限于悄悄地、私底下,对那位人人称颂的卫大人不屑一顾,表达厌恶,而不敢在明面上有任何过激的举动。 和卫弯弯来往,甚至曾经还真的打算娶她为妻,已经是他能做的最离谱的事了。 郁子清眉头微笼。 他方才所说的,是他讨厌卫枢此人的原因,但是其实他一直好奇—— 作为卫府千金,起码从外表来看从未受过虐待的卫弯弯,为何也对卫枢如此厌恶?这点曾是他陪着这小姑娘玩闹似的定下婚约的原因,但直至如今,他仍然并不十分清楚,她讨厌自己亲爹的真正原因。 想到就问。 “弯弯,你又是为何如此厌恶他?”郁子清道。 - 卫弯弯走出了清安坊。 游逛许久,天竟然还没黑,街上仍有行人,甚至因为临近晚食,街上人流更多,热闹些的坊市到处皆是人马辐辏,满满的烟火气扑面而来。 卫弯弯便仍旧没有坐车坐轿,只慢慢步行着。 她看到街边,一个卖炸食的小摊,摊主是一对中年夫妻,妻子做炸食,丈夫收钱售卖收拾桌椅。客人不多时,夫妻俩说说笑笑,丈夫时不时为腾不开手的妻子理理鬓角的发,妻子一边嗔怪一边却又笑意盈满了眼。 夫妻俩俱是普通人长相,普通人身材,两人站着几乎一般高,说话对答,也没有你高我低,没有谁高高在上,也没有谁卑微屈膝,那是两个可以平视的人。 两个最普通不过的夫妻。 然而在卫弯弯看来,却又那么不普通。 因为她从小所见,从小所听的夫妻关系,并不是这样的。 郁子清问卫弯弯为何讨厌卫枢。 这个问题,其实卫弯弯自己便问过自己无数次。 一开始,似乎只是因为觉得父亲有些吓人。 五岁之前的事,因为那场“拐卖”,卫弯弯并不清楚。 她只知道,当自己病中,偶尔醒来,一个个头娇小的女人会柔声说她是她的娘,又说那个总是几米远外站着的、身材高大的男人是她的爹。 男人闻言,嘴角微微上扯,眼珠里却没什么笑意。 那时,卫枢便已经是“浪子回头”后的模样。 他迈入了官场,洗练出一身气势,光站着便能不怒自威,因为仕途出色,在卫家的声望也越来越高,在那个说起来不小,但相比起整个天下又太小的宅院里,卫枢渐渐成了说话最有分量的人,他的一句话,甚至能决定宅院里大部分人的悲喜甚至生死。 包括程蕙娘。 他来的次数并不多,但每次来,都完全牵扯着程蕙娘的情绪。 有一件事,卫弯弯记得很清楚。 那是在她被“人贩子”拐走又救回之后不久,她的病还未全好,程蕙娘常常守在她床前。 似乎是因此,有些冷落了卫枢。 恰巧那时,卫老太太给卫枢拨了个貌美的叫水秀的丫鬟侍奉。 程蕙娘便难受起来。 夫妻俩闹起了冷战。 具体情形,当时还躺在病床上的卫弯弯并不清楚,但她清楚的记得,没过几天,卫枢命人将那个丫鬟,乱棍打死了。 或许是以为卫弯弯还病着没有意识,从命人将那丫鬟打死,到那丫鬟的惨叫声渐至于无,卫枢全没避讳卫弯弯。 卫弯弯清楚地记得,当时卫枢就站在离她病床不远的地方,轻描淡写地下令将人打死,听到下人说人已打死后又轻描淡写地说好好葬了。 他就那样站着,身影如山峰一样雄伟屹立,衬托地周围一切都很矮小,那低头弯腰的仆人,那被他此番举动吓到抽噎的程蕙娘…… 没有人敢抬头看他。 他的身影是那样高大,周围的一切又是那样矮小,仆人、程蕙娘,还有当时小小的卫弯弯。 都被他高大的阴影笼罩着。 在当时小小的卫弯弯眼里,他简直是比皇帝还更加高高在上、也更加叫人惧怕的存在。 直到一切结束,程蕙娘才回过魂般,哭了一场,骂卫枢残忍,说他害她又背了一条人命。 但没几天,便又和卫枢好地如胶似漆。 好像是自那之后,卫弯弯便越来越惧怕卫枢,也越来越害怕长得高的人。 ——卫弯弯陡然停下脚步。 “小姐?这么久走累了吧?还是坐车吧?”身后跟了许久的丫鬟连忙说道。 说罢,却见自家小姐小脸雪白,仿佛想到了什么极恐怖之事,连嘴唇都在微微颤抖。 “小姐?小姐!”丫鬟被吓到,急忙推卫弯弯胳膊。 卫弯弯这才恍然惊醒。 她看了看丫鬟,一瞬间,竟然将眼前丫鬟的脸,看成记忆里,那个早已记不清面貌的、被乱棍打死的美貌丫鬟的脸。 同时,耳朵了不停回荡着一句话: “你害我又背了一条人命你知不知道!” 又。 又? 为什么是又? 卫弯弯浑身发抖,随即她狠狠摇头,让丫鬟准备马车。 等坐上马车,将自己整个蜷缩着窝进车厢角落里。 不能再想了。 她闭上眼睛,试图让自己冷静,但脑海里耳朵里,却不停回荡着无数吵吵嚷嚷的话声。 “她惹你不开心?那便打死吧。” “你害我又背了一条人命你知不知道!” “奴婢就知道姑娘没死!” “不认识不认识,我、我认错了!” “……那事之后不久,父亲便在踏青时遇到山匪……” “……当年那事,就是卫枢那狗贼干的!” …… 不知是马车过于颠簸,还是脑海里的声音过于吵嚷,卫弯弯头疼欲裂,又昏昏沉沉,看着像是睡熟了。回到卫府时,丫鬟叫了她好几声,都没把她叫醒。 一摸额头,触感滚烫。 卫府立刻找来了大夫。 竟然还是几个月前,那个卫弯弯被送给陈起前,请来的能下猛药的大夫。 只不过那次是因为要被送给陈起,而这次—— “夫人,这次……还要下那般重的药?”那大夫蹙着眉头小心问道。 程蕙娘正一边拭泪,一边骂几个跟去的小丫鬟不经心,由着小姐瞎胡闹,明明出门时还好好的,怎么回来就病了? 丫鬟们战战兢兢地跪了一地。 听到大夫的话,程蕙娘又擦了擦泪,抬起头,精致的眉眼间笼着清愁。 “不然能怎么办?明日……可是这孩子下定的大日子啊。” 是啊,明日,就在明日,那位晋国公世子便又要来卫府下定了。 因为上一次的意外,这次晋国公府做好了十足的准备,没有再让晋国公世子骑马,而是乘车,甚至拉车的马都不是什么骏马,而是一匹脾气温和的骟马,再加上马车周围数十护卫,定然不会再发生上次那般的事故。 所以明日晋国公世子肯定会来的。 结果男方安安妥妥地来了,女方却又病了? 这不是明摆着告诉人,这桩婚事不吉利,克男又克女吗? 晋国公府对结这门亲的意愿本来就不甚强烈,如此一来,十有八九便要告吹。 所以,无论如何,明日都要先糊弄过去。 “吃得一时的苦,以后才能不吃苦。” 程蕙娘爱怜地摸摸卫弯弯烧地通红的脸,“大夫,看您年纪,家里定已儿孙满堂,应该能明白我的心情罢。” 那大夫点点头。 可怜天下父母心哪。 于是,便又如上次一般,开出了一剂猛药。 只是开过药又忍不住叮嘱: “夫人,这药只能救急,且对令千金身子有损碍,因此小老儿还是建议,能不吃便不吃,左右这会儿距明日还有些时候,不如再等两个时辰。此外,令千金此次病症也来的有些蹊跷,不像单纯的风寒入体,倒有些像是郁结于胸……令千金是否心中有难解之事?夫人要多多开导开导小姐啊……” 大夫絮絮叨叨地吩咐完,终于背着药箱走了。 程蕙娘揉揉太阳穴。 看看那满满虎狼之药的药包,愣怔一瞬,还是立刻交给了旁边的丫鬟。 “去,立刻熬了来。” 丫鬟拿了药材包,飞一般地跑去了,生怕耽误片刻。 程蕙娘又坐回了卫弯弯床头。 卫弯弯双眼紧闭,脸颊通红,本来红润的唇上竟然干地起了皮。 程蕙娘忙倒了水,用帕子沾水,就要往卫弯弯干燥的唇上按。 帕子按下之前,那张干燥起皮的唇,忽然微微张开。 程蕙娘动作一顿,俯下身,耳朵贴在卫弯弯唇边。 于是细弱又断断续续的声音传入程蕙娘耳朵。 “仇……” “程……” “山贼……” “水秀……” “眉娘……” …… 因为声音太小,程蕙娘起初并未反应过来那些模糊的音节确切是指什么。 反反复复听了好几遍,才终于确认。 确认之后,程蕙娘的脸色渐渐变了。 她手中的湿帕子掉落,嘴唇抿紧,眼神古怪。 她看着昏迷不醒的卫弯弯,鼻间突然发出一声恼羞成怒似的冷哼,而后突然站起身来。 室内只剩了病床上的卫弯弯一个人。 - 程蕙娘离了卫弯弯房间便去找卫枢。 卫枢却正在忙碌。 这是理所应当的,身在高位,自然忙碌,尤其最近,卫家逐渐恢复往日荣光,卫枢便也日益忙碌起来,每天书房里出入的官员下至青衫上至绯紫络绎不绝,可谓门庭若市,因为卫枢也没有了太多时间来陪伴妻女。 但这样的忙碌并不让程蕙娘觉得被冷落。 这是卫枢手握大权的象征。 是她成功人生的佐证。 只有卫枢成功了,才能证明她没错,她走了一条正确的路,比起当年听信父母之言,嫁给乡下的书呆子小秀才,显然英俊潇洒又是名门贵胄的卫枢才是更好的选择。 而事实就是,她选对了。 夕阳完全落下,庭院里有夜露降下,卫枢书房里的人才总算走完了一拨,程蕙娘整整衣衫,款款走入书房。 却一进去,便看见一副红袖添香的场景。 卫枢秉笔执书,美貌丫鬟在一旁磨墨,两人挨地极近,丫鬟眼里的情意几乎要溢出来。 程蕙娘胸口猛地一窒。 卫枢很快便发现了她。 浑然无事般打发丫鬟出去,头也不抬地继续书写,只问道:“何事?” 程蕙娘胸口又是一窒,有心想要借机发火好叫他哄哄自个儿,但想想刚刚听到的那几个字眼,愣是又将火气压了下去。 将事情说了。 “那个qiu,是说仇家吧?还有山贼,她怎么会知道这事?还有水秀,不是当年那个你命人打死的丫头吗?还有眉娘,这人……她不会知道当年的事了吧?!” 程蕙娘说着说着,脸就越发地白。 卫枢终于抬眼。 “别自己吓自己,不过——” 似乎是一篇文章终于写完,卫枢将笔放到一旁,程蕙娘自觉上前洗笔。 “就算知道了又如何。”卫枢轻笑着。 “这十五年荣华富贵又没少她,不过是换个母亲而已。” - 奉命去熬药的丫鬟兢兢业业地守着炉子,不到半个时辰,便熬好了一碗颜色浓黑的药汁,她小心端着碗,来到小姐的房门前,唤了一声“夫人,小姐的药好了。” 却没听到回应。 小丫鬟疑惑地皱起眉,但也不以为意,可能夫人临时有急事出去了吧。 又唤了声小姐,如意料中一样没有得到应答后,将药放在一旁,轻轻地打开房门,然后再将药端进去。 然而—— - 卫枢的书房门被急促的拍响。 屋内的程蕙娘已经在卫枢的安抚下忘却了对美貌侍女红袖添香的愤恨、忘记了卫弯弯知晓真相的担忧,更忘记了她还有个“女儿”正躺在病床上等着喝药。 丫鬟拍门时,她正满脸娇嗔如二八少女般趴在卫枢怀中笑,抬头看卫枢的眼神好似神明。 因此突如其来的拍门上,让她格外恼怒。 等开门见是那个她吩咐了去熬药的小丫鬟后,怒火便更盛了。 “没学过规矩么!”她沉着脸训斥。 小丫头吓得牙齿打颤,却还是眼角含泪、结结巴巴地说出了口: “可、可夫人,小、小姐不见了呀!” 程蕙娘陡然瞪大了眼。 她身后,卫枢整整衣衫站起,闻言也蹙起了眉。 - 卫弯弯昏昏沉沉的,觉得自己好像在飞。 耳畔有风吹过,有清凉的水打湿衣衫,随即,什么抱紧了她,将那凉凉的水完全隔绝于外。她的耳朵紧贴的地方温热而坚韧,隔着一层皮肉,有什么在稳定地跳动着,规律而清晰。 她晕晕沉沉,数着那跳动,直数了一百多下,才懵懵然睁开眼。 睁眼,便看见自己正被人带着“飞”。 高大的如山峦一样的躯体,紧实有力的臂膀和怀抱,将她紧紧包裹着,夜色下好像一只猛禽,在卫府层层叠叠的庭院之间辗转腾挪,避开所有人视线,一点一点向着外墙处靠近。 等她完全睁开眼睛,弄清楚眼前处境时,外墙已经近在眼前,而抱着她的人,陈起,正小心地将她换了个姿势,似乎在准备带着她越过那道高高的围墙。 “陈起……” 她开口,声音喑哑地不像样,甚至还不如院子里的虫鸣响亮。 但陈起却听到了。 他立刻停下动作,低头看她。 明明蒙着面巾,只露出一双眼,但卫弯弯却分明从他眼中看出了一丝紧张和忐忑。 “……我不是故意掳走你。”他说。 “但是,若不这样做,你迟早会被他们折腾死。”说着这句话,他胸膛上的肌肉都似乎绷紧了,硬邦邦地好像石头。 卫弯弯轻轻“嗯”了一声。 “我知道。”她说。 “她以为我烧昏了,其实我都听到啦……”她脸上带着浅淡至无的笑容,慢慢又闭上眼。 “谢谢你。” “带我走吧。” 她说。 第50章 弹弓 陈起将卫弯弯带到了一所不起眼的民居。 一个四四方方的小院, 院中种了一棵大桃树,桃树开花的季节早过,但却正是结果的时候, 满树粉嘟嘟的桃子看着诱人的很,晨起时都能闻到满院桃香。 卫弯弯醒来时屋里没人, 顺着香味起身,走到床前,便见陈起在院中的桃树下练剑,剑风搅动地满树桃子都颤颤悠悠地, 好似在发抖。 她看着看着便觉得好笑, 轻声笑了出来。 这一声便叫陈起听到, 他立刻收了剑势, 朝她看来。 卫弯弯笑弯了眼,指指他头上的桃子,说:“我想吃。” 片刻后, 陈起捧了一篮洗好的桃子进屋。 卫弯弯挑最大最红的一个,啃一口,满嘴香甜。 呀, 舒服。 “你也吃!”卫弯弯吃桃不忘摘桃人, 又挑了个又大又红的, 塞到陈起手里。 陈起看看那桃子,没说什么。 和她一起咔嚓咔嚓地吃桃子。 陈起吃得快,一个桃子啃地只剩桃核了, 卫弯弯还有大半个剩下, 一来她嘴巴小, 二来, 毕竟昨夜还烧地人事不知, 此时定然还有些妨碍的。 她吃着桃子,陈起看着她,迟疑半晌,忽然下定决心般,抬起手,在她额头摸了摸。 不烫了。 他眼里便露出浅淡的笑意。 “我好啦。”卫弯弯被额间的触感惊愣了一瞬,但旋即便配合地主动用额头拱拱他手心,还配合地挥挥双手,示意自己已经完全无碍,身体充满了力量。 从离开卫家之后,就好啦。 吃完桃子,陈起又端来了早饭,清粥小菜,很简单但很适合病人的饮食,吃完饭,尽管卫弯弯说自己已经完全没事,却还是让她吃了两个药丸。 “不伤身的。”喂药丸时,他似乎怕卫弯弯抵触,如此解释道。 卫弯弯却全无抵触,他拿来药丸,她就乖乖吃下去,没一点抵抗的意思。 毕竟她知道谁是真对她好。 吃完饭吃完药,卫弯弯见桃树下有个摇椅,便兴冲冲地招陈起一起坐上去,躺在摇椅上,看着头顶的桃儿,闻着桃子的香气,多美呀。 陈起和她一起走到桃树下,却没有如她所愿,和她一起躺着赏桃儿。 他如标枪一般站立着。 “你……发生了什么?”他略带迟疑地问。 “嗯?”卫弯弯已经惬意地躺在摇椅上,闻言抬头看他——真不可思议,不知什么时候起,明明现在她离他那么近,而且他站着,她躺着,两人的身高差是如此悬殊,她却一点也不觉得害怕了。 “没发生什么呀。”她惬意地晃了晃摇椅,深吸了一口桃子香气,说道。 陈起的唇紧抿着。 怎么可能没发生什么。 昨日他跟了她一路。 从她离开聚福楼,去了清安坊那个姓郁的新科状元那里,因为怕被她发现,更因为……不知为何,看到她去找那个姓郁的,他便满心不得劲,胸口又闷又胀,像有颗大石头堵着,堵地他待在远远地屋顶上,不听他们的声音,只偶尔远远地看一眼,确认她安全就好。 但一看到她和那姓郁的挨那么近说话,胸口便更闷了。 好不容易,两人谈完了话,她离开了,他犹豫着,还是继续跟了上去。 却发现,她的情况不太对。 果然,回到卫家,她便病倒了。 然后又看到她那个“娘”,为了让明天的下定如期进行,又要给她下虎狼之药。 惊怒之下,怒气冲昏头脑,他来不及思考太多,便将她从卫府掳走。 离了卫府,她竟不药而愈。 可见那个开药的大夫说得对,她不是简单的风寒入侵,而是,心病。 什么心病才会让她忧思若此? “你若不说,我便去问那个姓郁的。”陈起忽然开口。 卫弯弯瞪大眼,他怎么知道郁子清,哦不,他知道郁子清不稀奇,毕竟新科状元呢,稀奇的是他怎么知道郁子清知道她的事? “好哇,你跟踪我!”转念间卫弯弯便想通了其中关键,旋即便理直气壮地指责起他来。 却不想,陈起痛快点头:“嗯。” 丝毫不避讳地承认了。 甚至还威胁她。 “所以我很清楚,你是见了那姓郁的之后才不对劲的,你不说,我就去问他。” 卫弯弯:…… 他去问人? 能是普通人那样敲敲门礼礼貌貌地问吗?想也不可能! 卫弯弯头秃地摸摸脑门儿。 她不想提的。 甚至不想再去想。 她试图麻痹自己,忘掉一切,忘掉那些困扰迷惑她的东西,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反正她现在在这里,这个只有她和陈起在的地方,她不需要再承担什么,背负什么,也不再是卫家的小姐,那么就暂且逃避一下怎么了? 何况,眼前是陈起。 是还处于困境,还在跟卫家斗地你死我活的陈起。 她不想麻烦他,亦不想因为她,让他与卫家的斗争起什么变局。 她本就是一颗微不足道的小卒子,那便让他和她爹斗吧,她两不相帮,也帮不了。 她像条泥鳅,一头扎进了泥里,不管外面洪水滔天 可陈起却偏要把她揪出来。 卫弯弯没好气地瞪了陈起一眼,陈起不为所动,依旧拿那双澄净湖水般的碧眸看着她。 卫弯弯深吸一口气,觉得空气里的桃子味儿都不好闻了。 算了算了,他要问她便说。 “其实我也不知道怎么说……” 她眼神放空,缓缓地叙述起来。 从在香粉铺子遇到眉娘讲起。 有可能与卫枢相识的妇人,偏偏说了那样奇怪的话。 到了郁子清那里,从郁子清口中得知的父母“感人真情”后的另外一面。 以及记忆中,那些让她不得不狐疑的东西。 “我觉得我疯了。” 把一切讲完,卫弯弯疲累地闭上眼睛。 “我甚至怀疑,我不是……” 不是什么?她没有说。但陈起却似乎已经隐隐猜到了。 他猛然站起,双唇抿成了一条锋锐的线。 “我会查清的。” - 卫弯弯其实并不想让陈起去查。 一来他如今的处境,自然是一动不如一静,犯不着为她这么点儿事调动人手,说不定就因此而妨碍了他。另一方面…… 她也害怕。 她直觉地害怕调查的结果。 但是陈起却完全没有听她的话。 小院里悄悄来了几个人,又悄悄地走了。 卫弯弯隐隐瞧见他们的身影,却又一眨眼不见了人。 她没有出声。 她自暴自弃般,索性将这事儿彻底忘了,反正如今结果没摊到她眼前,她就还能做一条快乐的小泥鳅,就扎在这个无人知晓的小院子里,过着与世隔绝般的生活。 因为是临时起意掳了她来,陈起显然没有通知宣明等人,如今安顿下来,他也仍旧没有通知,除了那几个人,小院里便再没来过外人,只要把门一关,小院便是一个清清静静的小世界。 虽然无人服侍,但卫弯弯倒是挺能自得其乐。 身体好一点,她便也开始做些力所能及的事。 做做饭,打扫打扫院子。 打扫什么的,她干地马马虎虎,常常是陈起看看看着看不下去,夺了她手里的扫把抹布自己干了。 卫弯弯还挺新奇。 “你不是一直在当兵吗?怎么还这么会做活儿?” 从小栗子等人口中,卫弯弯了解到的是一个勇武的战士形象,而他一惯又是冷冰冰高不可攀的样子,卫弯弯下意识便觉得,这人除了吃饭睡觉操练,大概就只会杀人、杀人、杀人了吧。 没想到居然还有如此接地气的一面,日常活计比她干得还好。 陈起却不当一回事儿。 当兵的又没人伺候。 除了吃的军队包,别的什么活儿不都还得自己来?甚至哪怕跟了秦王,升了校尉、将军,乃至入京后又当了那殿前都指挥使,他也没有叫人伺候的习惯,无论什么,他都早已习惯了自己一人做。 但这些他不放在眼里的东西,卫弯弯却还挺羡慕。 总觉得相比起来,她像个废物。 被卫家好吃好喝养地四肢不全五体不勤的废物。 为什么她之前不离开卫家? 有局势的原因,亦有自身的原因。 因为卫弯弯知道,她这样被养大的大小姐,不知如何谋生,甚至连自己生活都照顾不好,出去卫府,那几乎就是死路一条。 锦衣玉食的生活固然将她养地很好,却似乎,也养软了她的骨头。 不像陈起,他杂草一般长大,于是也如杂草一般顽强,到哪里都能活,到哪里都能游刃有余。 她羡慕他这样的能力和自信。 如果她像他一样,又哪里还会落下个怕高的毛病呢。 像他一样,天下压根没有什么可怕的! 许是她羡慕的眼神太过明显。 做着活儿的陈起忽然看向她,随即,沉思片刻,然后走向她。 “我教你,很简单的。” 他朝她露出浅浅的笑意,像一阵春风,吹开了结冰的湖面。 家务活儿当然是很简单的。 陈起仔仔细细教,卫弯弯认认真真学,当然没有学不会的。 不过,学会之后,卫弯弯也没怎么承担这些活计就是了。 因为她虽然干这些杂活不在行,但她会做饭呀! 身体一好,卫弯弯便把做饭的活计揽了。 当初在殿前都指挥使府做的那桌丰盛的席面,因为意外没有能以一个欢快的结局收场,但如今,在这个小院子里,卫弯弯也没有每天山珍海味地捯饬,只是做些家常小菜,但两人倒是吃地开开心心。 卫弯弯做饭的时候,陈起就给她烧火。 吃完了饭,卫弯弯收拾桌子,陈起拿碗筷去洗刷。 不知怎的,卫弯弯忽然想到: 民间普通百姓,夫妻间是不是就是这样过日子的? 没有什么高下尊卑,没有什么谁服从谁、谁讨好谁、谁必须忍受谁,就只是简简单单的,像戏文里唱的那样,你耕田来我织布…… 呸呸呸! 想到哪儿去了! 卫弯弯的脸登时像院子里的桃子一样红。 说起桃子。 无事的时候,卫弯弯便盯着树上的桃儿,数了一遍又一遍,数清了不算已经摘掉的,这棵桃树居然结了整整三百多个果儿。 一天吃一个能吃一年! 当然,不可能真吃一年。 桃子熟了,在树上就待不长久,哪怕不破不裂,也有虫子鸟儿被果子成熟后的香甜气息引来,卫弯弯很快便发现小院里有长着翅膀的偷鸟贼光顾,一口便将饱满水嫩的大桃子给啄个窟窿。 卫弯弯气咻咻地去赶,然而,那些扁毛畜生赶了又来,赶了又来,到最后,似乎看出了卫弯弯色厉内荏、外强中干的本质,竟然不怕她了。 哪怕她就在树下站着,鸟嘴也照啄不误。 卫弯弯快气傻了! 陈起从外面回来时——这两天,他偶尔会外出,便看见卫弯弯双手叉腰,跟桃树上的一群小鸟大眼瞪小眼。 他忍俊不禁,噗嗤笑了出来。 然后得到卫弯弯狠狠地一瞪。 看着凶凶的,但配上她那小小矮矮的个子,白白嫩嫩的脸,嗯…… 毫无威慑力。 - 虽然如此,下次陈起再外出,再回来时,便给卫弯弯带了一件礼物。 卫弯弯看着这件木杈和牛皮做的礼物,瞪大了眼。 “这是弹弓。你力气小,拉不开真正的弓。这弹弓虽小,出其不意的话,还是有些用的,平日也可带在身上防身。” 陈起为她解释,说着,便用那弹弓给卫弯弯演示了一下。 什么叫做一弹弓下去,鸟命归阴。 满树浑身不把卫弯弯放在眼里的嚣张扁毛,呼啦啦一下飞了个干净。 卫弯弯当然知道什么叫弹弓,她虽然没玩过,却是见过卫府的男孩子玩过的,甚至她小时候似乎还很渴望过玩这个小玩意儿,只不过,这样十分不符合大家闺秀气质的东西,自然不会到她的手上。 如今她竟然拥有自己的弹弓了! 而且看着还很好使的样子。 虽然只是个非常不起眼的小玩意儿,但卫弯弯却一下子就兴奋了。 当即就兴致勃勃地缠着陈起学了起来。 的确如陈起所言,弹弓小巧,对力气没什么要求,短距离内准头也还不错,卫弯弯也没费多久便上了手,然后便兴奋地整天守着桃树,就期盼着那些小鸟儿再来,好让她出出先前被轻视的恶气。 这一天,她又在树下等鸟。 一早便出门的陈起回来了,卫弯弯原本只随意地瞥了一眼,正想继续回头盯鸟,忽然察觉不对。 “你怎么了?” 她疑惑地问陈起。 因为陈起的脸色看着十分不好。 黑沉沉的,仿佛夏日暴雨之前黑云遮蔽了整片天空似的阴沉。 她还从未见过他这样的表情。 陈起看向她,脸上的阴云散去,换成犹疑和……隐忍。 卫弯弯便忽然有了预感。 他变成这样,是跟她有关。 卫弯弯便想起那几个匆匆来又匆匆走了的人,想起他说的,他会去调查。 卫弯弯收起了弹弓。 一步步走到陈起身前。 仰头看他。 “什么事,你说吧。” “放心,我都能接受的。” - 卫家。 “还没找到人?你们干什么吃的!” 程蕙娘听着下人的禀告,气得胸口剧烈起伏,保养良好又惯常带笑的娇美面容都出现了一丝裂痕,显得有些狰狞。 下人讷讷不敢言。 卫枢进来时,程蕙娘正气地用茶杯砸那些下人,下人下意识地躲开,却差点砸到正进来的卫枢身上。 卫枢险而又险地躲开,才没叫茶杯砸到,但杯中的热茶,却不可避免地洒了他一身,夏日衣衫轻薄,透过布料烫在皮肤上,便是一片红痕。 卫枢立即皱起了眉。 程蕙娘吓了一跳,忙收敛了脸上的愤怒,又上前为他擦拭,一边还委屈地诉说着。 “夫君,你说那孩子能去哪儿?我可就她一个女儿,如今晋国公府的亲事都耽误了,她还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我,我这心里……” 说着说着,她便掉了泪。 俨然一副心急女儿失踪的心痛母亲的形象。 甚至那刚刚差点被盛着滚烫茶水的茶杯砸到的仆人,都在心里感慨了一声。 怪不得夫人如此大发雷霆,可怜天下父母心哪。 卫枢却没什么动容。 身体的不适让他的心情不悦,而程蕙娘提起的事,则更让他不悦到了极点。 “不用找了,我想我已经知道她在哪里了。” 他挥开了程蕙娘,淡淡说道。 程蕙娘瞪大眼,“夫君知道?她在哪里?” 卫枢轻笑了一声。 “之前是我疏忽了,‘咱们’的女儿,本事可不小呢。” 他在“咱们”二字上加重了语气。 “本以为那杀神只是惦记着幼时的情谊对她有几分照顾,没想到……”他笑着,语气悠然,仿佛一切都在掌握。 - 人最难受的,不是剑刃刺腹身亡那一刻,而是明明知晓头顶悬着一柄利剑,明知道它迟早落下来,但却还未落下时。 卫弯弯此时便有点这感觉。 知道陈起已经探查了结果,哪怕从他的神情来看,那结果恐怕不怎么好,她也并不怎么怕了。 总要知道的。 于是她微笑着问他。 陈起看着她红扑扑桃子一样的脸,深吸了一口气。 为卫弯弯讲了一个故事。 - 故事很简单。 一个身如飘絮的青楼女子,怀了恩客的孩子,索性恩客出身豪富,出手大方,得知情况后便为女子赎了身,嘱咐她好好养身,生下孩子,之后一切不必担心。 女子虽然忐忑,却以为终于遇到了归宿。 她本也不是任人轻贱的青楼妓子,而是出身好人家的姑娘,父兄犯了事,她被充入教坊,又在还没开始接客时,便遇到了那位恩客,她清清白白地跟了他,便觉得自己也跟寻常良家女子也没什么两样,只要生下孩子,就会得到名分,得到安稳的后半生。 因为那恩客不仅出身好,长得更好,年纪轻轻一表人才,浑然不像寻常肥头大耳令人作呕的嫖客。 女子便暗暗动了真心,甚至还在孕期里“恃宠生娇”,央那公子为她找来了她还是官小姐时,最贴心最要好的两个婢女。 主仆重相见,女子满含期待和喜悦地对婢女说那公子对她如何如何好,待她生下孩子,又将如何如何。 但女子没能等到料想中的结局。 她生下孩子的那一天,便同时也是她丧命的那一天。 - 香粉铺子。 曾经抓着卫弯弯喊叫的浆洗妇人状若癫狂,时而哭泣时而大笑,口中不时喃喃着一些含混的词。 什么“姑娘”,什么“去母留子”,什么“毒夫毒妇”。 眉娘摁着眉头苦笑。 女掌柜向眉娘道歉。 “眉娘,对不住了……”她歉声道,“我和绿绮这就收拾东西,就算被卫府的人抓到,也绝不会说出你。” 眉娘叹气。 “无用的。” “就算你们不说,卫枢又岂会不知是谁泄露了消息,当年知道那事的人本就不多,仔细数数也就你,我,绿绮三人。” “我这么多年装聋作哑地扮作不知,可却也不知道他究竟信了没,我时常觉得,他压根不信我不知道,只是不在意罢了,就算我知道又如何?甚至就算我说给人又如何?” “人家堂堂卫大人,才不在意咱们这些蝼蚁呢。” 踩死一只蝼蚁而已,就是说出去又怎样? 只有她们这些蝼蚁,生怕怀揣着的秘密会引来杀身之祸,于是小心翼翼,于是隐忍怒火,甚至有的人能把自己生生憋疯了。 眉娘又瞥了那浆洗妇人,不,绿绮一眼,重重叹了一声。 能有两个如此中心重情义的婢女,那孩子的娘,死的似乎也有些值得了。 都说表子无情,可有情的表子,压根活不长啊。 比如她,自诩冷心冷肺的,却又冒险收留了这两人,不过因为曾经与那女子有过一点浅薄的姐妹情谊,表子间的情谊,说出去都会笑掉人大牙吧? 眉娘笑着摇头,带着一丝自嘲。 “罢了罢了。事已至此,听天由命吧,说不定人家压根就不在乎这点小事呢?” 她没有说若人家在乎怎么办。 在乎的话,她们三人都没命可活。 既然结局左不过生或死,那还怂什么呢,不如全了那一场姐妹情谊,不如捡起她那早被踩地稀巴烂的傲骨,从心一回。 只是不知道,她死了,会不会有人像这两个衷婢一般惦念。 眉娘正如此想着,忽闻外面一片骚乱。 第51章 “程蕙娘曾救过卫枢的命, 两人也是因此而结缘,但是,无人知晓, 程蕙娘也因为救卫枢,而落下了终身无法孕育子嗣的病症, 两人成亲一年未有子嗣,卫老太太颇有微词,程蕙娘也因此痛苦不堪,卫枢便找了个清倌人, 使其有孕后, 便对外放出程蕙娘有孕的消息, 待到那清倌诞下孩子, 便将孩子抱到程蕙娘膝下抚养,而那生下孩子的青楼女子……” “我派去的人找到了那女子生前曾服侍过她的婢女,就是你在香粉铺子里见到的那个浆洗妇人和那个女掌柜, 她们从小与那女子一起长大,情分深厚,因而才被那女子借机重新找了来……” “那女子与眉娘交好, 有孕后, 还求着卫枢将眉娘也赎了身, 于是她身死之后,眉娘便收留了她留下的那两个婢女,一个稳重的, 便跟着眉娘学做生意, 渐渐做了香粉铺子的掌柜, 一个冲动的, 便只留在后院不见人, 我的人找到的,便是那个冲动的绿绮,她一见人,便将当年的事全说了……” 小院中,陈起的声音干巴巴的,没有一丝起伏,可却每一个字都仿佛重锤一样落在卫弯弯脑袋里。 她呆呆仰着头,望着天。 她想起了小时候。 五岁以前的事她不记得了。 但五岁以后她记得很清楚。 所以她清楚地记得,程蕙娘起初待她并不太亲近。 哪怕她时时守着病中的卫弯弯,卫弯弯却也时常觉得,她的眼并没看着自己,她的关系浮于表面,甚至还不如照顾她喝药的小丫头更关心她。 程蕙娘在乎的始终只有卫枢一个而已。 所以一听说卫枢身边又多了个美貌丫头,于是立刻哭泣不已,在她面前哭,在卫枢面前哭,直哭到那美貌婢女丧了命。 她嘴上说着卫枢又让她背了一条人命,但卫弯弯却本能地感觉到,她的心情好了起来。 她的心情只会因为卫枢而波动,而她卫弯弯,更多时候,卫弯弯觉得自己像是一个工具。 一个程蕙娘向卫枢展示自己的工具。 疼爱卫弯弯,是为了向卫枢展现自己的慈爱的温柔。 向卫弯弯哭诉,是为了通过卫弯弯让卫枢得知她的委屈。 小时候的卫弯弯,总是有这种挥之不去的感觉。 但渐渐的,或许是戏演着演着,演戏的人便自己也信了吧。 渐渐地,程蕙娘对她的好便少了些虚假,多了分真心,以致卫弯弯常常忘记了幼年时那异样的感觉,以为从小到大,她都是备受母亲疼爱的孩子。 直到京城变天,卫家出事。 卫枢和卫家要送她给杀神以保全卫家。 程蕙娘哭泣着不让,然而,却也只是朝着卫枢哭泣。 她甚至不敢去跟卫家老太爷老太太哭诉。 于是这哭诉便毫无用处,不过是向卫枢展示展示她的委屈,她的心痛,最终,卫弯弯被送走的命运毫无改变。 如果陈起真如传闻中那么杀人如麻,卫弯弯或许便真的回不来了。 但在此之前,卫弯弯常常劝说自己不要在意这些。 她娘也是不得已。 她这样劝说着自己。 不然她一个处处依仗着夫君的妇道人家,能有什么办法呢? 她生她,养她,对她关怀备至,那么她便应该回报她,帮助她,哪怕以牺牲自己为代价。 她知道卫家将倾,于是她自愿被送去给凶名赫赫的杀神。 她也知道程蕙娘为何执意要将她嫁给晋国公世子,因为她除了她这个女儿,并没有旁的儿女傍身,于是卫弯弯的亲事便变得格外重要,只有有个晋国公世子这样出身前途都一片光明的女婿,才能反过来保证她在卫家的地位。 于是虽然抗拒,但卫弯弯还是拒绝跟陈起走,还是选择留在卫家。 直到在香粉铺子听了那些话,直到起了那些不好的猜想,直到又一次看到,程蕙娘为了她自己,完全不顾她身体的行为。 她累了,倦了,心也冷了。 于是陈起再带她走,她没有拒绝。 于是她躲在这个小院子里自得其乐,仿佛忘记了一切。 可她终究没有忘记。 夜深人静时,她经常想着,如果卫家人找来,她大概率还是会回去的。 虽然她爹自小似乎便不怎么疼她,但好歹也养她那么大,而她娘,总归还是有些疼她的。就算最后卫家的结果是沉船,她也会和他们一起,随着船沉入水中。 可是啊…… 卫弯弯忽然低下了头,泪水倏然便从眼角坠落,落在地上,溅起一片尘土。 陈起便倏然停下话头,犹疑了一下,随即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将她揽入怀里。 卫弯弯一头埋进他怀里,双手紧紧抱着他,呜呜咽咽地哭,声音卡在嗓子里,却很快便哭湿他胸前一大片衣裳。 陈起轻轻拍着她的后背,那双卫弯弯看不见的眸子,翠绿的眼瞳已然变得冰寒迫人。 正此时,小院忽然从院墙处便飘来几个人。 “大人!” 当先一人落在陈起面前,噗通一声跪下。 “大人,外面有禁军搜查,是张林那狗贼带队,说是奉命搜查逃犯逆贼陈起!” 卫弯弯倏然止住哭泣。 - 刚刚轻松几日的京城忽又慌乱起来。 禁军封锁了大半个京城,挨家挨户地搜查,尤其以清安坊附近为重。 郁子清所在的小院也被搜查了。 一群兵丁破门而入,说是搜查逃犯陈起,然而,在确认了郁子清的身份后,那领头的禁军头领,叫张林的那个,却忽然咧嘴一笑。 “郁子清?新科状元郎?刚好,卫大人昨儿还说,咱们今科的状元郎,身份可有点儿猫腻呢,既然如此——带走!” 说罢大手一挥,身后的带刀禁军便如狼似虎般扑了上来。 刘叔惊怒交加,大声呵斥着,又奋力挡在郁子清面前,却完全是螳臂当车,转眼就被踢到一边,旋即,郁子清便被按住。 即便如此境地,郁子清也不怎么慌忙,只担忧地看了眼刘叔,又看向张林和那些兵丁时,脸上毫无惧色,声音都还平稳着: “郁某的确在应考前更改了姓氏户籍,但不过是改回到亲生父母膝下,此事郁某养父生父乃至乡贤邻里人尽皆知,并无不可告人之处,也全然没有违反法令条文,况且郁某是当今天子钦点的状元,不知张大人是何底气,竟然如此对待郁某?” 他如此不慌不乱,倒叫那些扑上来的兵丁愣了下,闻言便停了动作,看向张林。 张林却浑不在意地一笑。 “死到临头还嘴硬!要怪便怪你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吧!还愣着干什么,快给我拿下!” 大手一挥,那些愣住的禁军士兵再也不迟疑,立刻冲了上来。 郁子清被双手绑缚在背后跪倒在地。 他无暇为这屈辱的姿势而愤懑。 他只是看着张林那嚣张的脸庞,眉头紧皱。 卫枢,竟已毫无忌惮到如此地步了? 他要做什么? - 卫弯弯和陈起所待的小院很快也遭到了同样的待遇。 只不过小院早已人去楼空,兵丁们仔细找过一番后便离去了。 这样的情景还发生在许多地方。 百姓惊慌失措,怨声载道,甚至许多人以为又要打仗了,不少人收拾起金银细软就要跑路,然而城门已关,早已出不去,满城都是到处搜查或巡逻的禁军。 而这同样的一幕,不止发生在民间,甚至发生在——皇宫。 “我可真是小瞧了卫枢,他这是……要谋反啊。” 刚登基几个月的皇帝坐在龙椅上,神情似怒似笑。 谁也没想到,已经经过一番动乱,好不容易稳定下来后,竟然又会遇到真真正正的谋反这种事,还是此前正在恢复气势与名声,眼看又要重振旗鼓,得到重用的卫枢。 今日早朝一下,宫门处便传来哗声,一部分本来担任着守护皇宫之责的禁军,竟然向同僚下手,与此同时,还未来得及离去的上朝的百官,赫然一下分成两派。 其中一派以卫枢为首,直言当今天子杀戮太重,不配为君,请其退位让贤。 然后推出一个笑眯眯的雍亲王。 雍秦王是个七十多岁的老头子。 是当今皇帝的叔祖辈人物,因为年纪大,辈分高,早就耳聋眼花,所以得以在几个月前的大清洗中逃过,但谁知道,如今竟然被卫枢等人推举着,也要觊觎下那至高无上的皇位。 皇帝讽刺地笑了笑。 他倒不是笑雍亲王。 雍亲王耳聋眼花不是装的,他真就是一个糟老头子而已,虽然糟老头子居然还觊觎着皇位让他小小地吃惊,但也并不算意外,毕竟他屁股下这个位子,谁不想呢? 他是笑卫枢那群人。 在朝政已经渐趋稳定的当下,忽然发难,又推举出雍亲王这么一个糟老头子当皇帝,图的什么?还不是雍亲王好控制?好继续当他们的傀儡? 看来之前,还是没把他们杀怕。 “陈起如今在何处?”尽管此时皇宫内外都在火并,皇帝却似乎并不太着急,只悠悠地问了身旁人一句。 身旁人,宣明,却把脸皱成了苦瓜。 “我、臣,臣也不知道……” “啊?” 皇帝悠悠的神情陡然消失不见,“霍”地一下起身。 - 陈起带着卫弯弯飞快转移了地方。 将卫弯弯安顿下来后,陈起抱住她。 “情况不对,我要离开一下。” 忽然被抱住的卫弯弯还没来得及别扭,听到这话,立刻推开他。 “你快去。” 在陈起转身后,又忽然叫住他。 “但是,要记得回来!” 陈起站住脚步,回头看了她一眼,然后重重点头:“嗯!” 说罢便大踏步离去。 陈起离开,卫弯弯便打量起四周,然后通过附近那些高高的建筑,恍然发现—— “这里是清安坊?” 卫弯弯问陈起留下的人,也是方才来禀报陈起的人,更是前几天,被陈起派出去调查当年之事的人。 那人点头应声是。 “这里禁军刚刚搜查过,短期内应不会再来,就算来了,屋子下面有隐秘的地道,小姐也可随下属们去地道躲避,所以不必担心。” 卫弯弯摇摇头,她倒不是担心安全的问题。 ——在这方面,她对陈起有着一种近乎盲目的信任。 她看着眼前的人,想着这里便是郁子清和眉娘的香粉铺子所在的清安坊,便想起了方才陈起跟她说的那些事。 眼前这人,便是去过了眉娘那铺子的人之一吧? “你去过眉娘的香粉铺子了吧?你们问过当年的事后,眉娘她们怎么样了?现在在哪里?” 方才刚刚得知真相,卫弯弯几乎全然被自己的身世、自己亲娘的遭遇占据脑海,这会儿回过神来,才想起那段故事里的另外两个,不,三个重要人物。 眉娘,以及那两个曾是她亲生母亲婢女的女人。 她的亲生母亲,并不是没有人牵挂的啊,哪怕去世那么多年,仍然有人记着她,念着她的好,记得她的冤……她若活着,一定是个很好很好的人,很好很好的母亲吧。 卫弯弯想着,眼角又忍不住泛酸。 那被她问话的下属却神情微顿。 “下属……得知当年之事后,便紧急禀报了大人,大人吩咐下属去香粉铺将那三人接来,但是,去的路上,下属遇到禁军搜城,便又紧急来禀报大人此时,是以……” 下属没有说完,但卫弯弯却已经明白了话里的意思。 她倏然起身,之前的轻松安心陡然不见。 第52章 相挟 街上一片兵荒马乱。 起初是禁军之人带兵封锁京城, 在坊市中大肆搜查,京中百姓正自惶惶不安,忽然又传来消息, 皇宫那里发生了宫变。 有人说皇帝死了,有人说皇帝已制服了叛贼。 纷纷芸芸, 说什么的都有。 普通百姓弄不明白头顶的那片天究竟发生了什么,他们只知道,这天,恐怕又要变一次。 眉娘早早便叫女掌柜关紧了香粉铺子门, 拿大腿粗的木头牢牢顶住门, 然后便守在铺子后面的小院, 焦急地等待着局势的变化。 外面不时传来大批人马疾驰而过的声音。 呼喝之中, 听不出是哪方势力。 “老天爷右眼,劈死那姓卫的畜生!”那神神叨叨的浆洗妇人跪在院中,口中不断喃喃着向上天祈求。 女掌柜和眉娘在一旁无声站立。 心里却在祈祷, 如此纷乱情形,卫家应该也顾不上她们了吧…… 直到暮色降临时。 铺子门口忽然传来一声巨响。 是外力强撞大门的声音。 眉娘猛地跳起,捞起一早收拾好的包袱, 一左一右拉着女掌柜和浆洗妇人, “走!” 然而, 却已经来不及了。 “往哪儿走?” 顶了粗木的大门一时破不开,却已经有身手敏捷的男子,翻过高高的院墙, 直朝后院三个女子藏身之处扑来。 “背叛了大人的贱婢, 还想走?” - 外面天翻地覆, 卫枢却仍旧稳住钓鱼台。 书房里挤满了人, 不时有人进来汇报。 “大人, 城门已关!” “大人,皇宫已在张林的控制之下!” “大人……” 随着一个又一个捷报传来,书房内众人的脸色又紧张严峻逐渐变得轻松愉悦,乃至狂喜起来。 待这个酷杀的皇帝死了,雍亲王即位,他们便有了从龙之功,且雍亲王其人年老昏聩,卫枢说什么他便做什么,只要给他那个位置坐坐,只怕便是卫枢叫他喊他父亲,雍亲王都干得出。 如此一来,这天下,这朝堂,不就是卫枢和他们这些卫枢的拥趸的掌中之物吗? 书房里众人都忍不住笑起来。 唯独卫枢眉头还微微皱着。 “还未找到陈起?”他再次询问来传讯的禁军兵丁。 那兵丁头颅压地低低地:“回禀大人,未曾。” 卫枢拿着笔的手捏地死紧。 “继续搜,他手下还有不少人,不会一直蛰伏不动,只要一动,务必将其拿下!” 其实现今并不是动手的最好时机。 新帝和陈起入京数月,原本的文官武将被清洗的都差不多了,卫枢即便根基深受,却也伤筋动骨,比方禁军,此次仓促之下,也只拉拢了一个副指挥使张林,以及下面几个小统领,起码还有一半的禁军势力,仍不在他的掌控之中,因此此次宫变,参与的不止张林手下的禁军,还有卫家乃至其他豪族世家豢养的私兵家仆,这在此前,都是牢牢瞒着陈起等人的,不然怕不是一个谋反的帽子立刻就要扣下来。 因人员混杂,行事便不那么精细,也无法令行禁止,以致这么久了,才堪堪控制住局势,而且至今没有抓住陈起。 这进展,书房里的旁人喜悦,在卫枢看来却是远远不够的。 在无绝对的压制力量之前,宫变最重要的便是快,而如今拖了这么久,至关重要的陈起又还未露面,卫枢心里便始终无法安稳,一时心中如蚁噬心。 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再不动手,陈起,或者说皇帝,就要朝他卫枢,朝卫家动手。 思及此处,卫枢便更捏紧了手中的笔。 同时又问了句:“小姐的下落呢?” 下首之人战战兢兢地摇头:“也、也没有。” 卫枢轻哼一声。 那两人定然是在一起的。 所以找不到陈起,便也找不到卫弯弯,这结果并不算出他意料,但此时这样的局势下,难道两人还能继续在一起? 只要陈起还想活,只要他不想往后都做个死人或者四处逃窜的通缉犯,此时他定然要搏一搏的。 那么,两人就必然会分开。 而他那个女儿…… “清安坊那个香粉铺子里的人,抓住了吗?”卫枢又问道。 下首之人终于松了口气,“抓到了抓到了!三个女人全都抓到了!” 卫枢脸上终于露出一丝浅浅笑意。 正待再说什么。 “大人不好了!” 带着慌乱和惊恐的声音,还未进屋,便在门外响起。 屋内一众人悚然而惊。 而门外传讯那人也丝毫没有耽搁。 “大人,城里城外忽然出现大批军队,皇宫里也有半数禁军倒戈!领头之人,正是陈起!” - 京城的百姓惶惶了一日。 开始局势不明,待到下午时,消息灵通些的大户人家便已知晓,逼宫的一方占了上风,那位刚刚登基几个月的皇帝,只怕立马就要把屁股下的位置让给旁人,也就是那位往日不显山不露水的雍亲王坐坐。 有脑筋转地快的,已经四处找人跟雍亲王府拉关系套人情了。 但脑筋更快、消息更灵通的,却是往卫府、往此次主事的几位重臣家里送礼拉关系。 正在这一片闹哄哄之际。 形势急转直下。 “雍亲王夺宫叛变,业已伏诛!陛下谕令:只除首恶,余者不究!” 暮色渐深之时,一队身上染血的骑兵从宫门打马而出,沿着京城主干道扬声大喊。 与此同时,京城北门城门从内打开,由城外涌入近万兵卫。 那是几个月前,便由现今的皇帝,曾经的秦王,从秦地带来后,一直驻扎在京城外,没有编入禁军的士兵。是经过了边关数年累月的厮杀,经过了数月前那场血腥兵变的精锐之师! 这些精锐兵卫一入城,原本还在城中耀武扬威的禁军,几乎是立刻溃不成军。 禁军人虽说,军心却不齐,陈起担任殿前都指挥使后,便将起码一大半人马收拢在自己手下,余下一小半,才是忠于张林的人手,然而这一小半,也大多是从未真正见过血的少爷兵,跟着张林是为荣华富贵,眼前城外进来的这些兵卫如狼似虎,手起刀落便是一颗大好头颅。登时哪里还顾得上荣华富贵。 缴械投降者不计其数。 那些豪族世家豢养的私兵倒是悍勇,但来源混杂,各自为战,在训练有素的真正军队统一命令的冲击之下,很快被分而化之。 而皇宫的形势,也很快转变。 陈起入宫时,皇帝被一小股皇宫侍卫以及宣明带领的人护着,已经退缩到了一处冷宫。 眼看再也无路可退时,陈起终于赶到。 皇帝登基后,宫中侍卫大半都是陈起从禁军中亲自挑选,本次叛乱,除了一小部分跟随张林的之外,其余大部分要么是护着皇帝,要么是看不清局势,不敢站边。 陈起的兵马一到,大部分骑墙观望的侍卫立刻有了决断。 “保护陛下!” 如此声嘶力竭的呼喊忽然漫布整个皇宫。 外有强敌,内部人心涣散,加上战力的巨大差距,张林率领的人马很快溃散。 “爱卿,你可算来了!” 陈起终于杀到皇帝身前时,皇帝两眼泪汪汪,两手一扑,就要往那个一身铠甲脸都不露,却因一路杀了太多人而遍身煞气的人身上冲。 然后就被陈起一胳膊挡住。 “皇宫内叛贼皆已伏诛,宫外,臣也已经着人去捉拿首恶,还请陛下尽快下旨稳定局面。”陈起快速地说完这一串话。 皇帝登时收了夸张的表演,脊背一挺,便又是那个众人畏惧的新皇。 只是还是对陈起说了句: “辛苦了。” “不辛苦。”陈起回了句,随即看向宣明。 “接下来,宫中之事便交给你了。” 皇帝和宣明都登时张大了嘴,“啊?” 陈起却没有详细解释。 “宫外还有事。” 他说罢,便迅速转身。 留下皇帝和宣明面面相觑。 - 宫外的确还有许多事等待陈起去处理。 满城逃窜的叛军私兵,得知事败后穷途末路的叛贼,此时的京城看似局势反转,却也正是最混乱的时候,稍有不慎,便可能酿成大祸。 陈起出宫后,飞快见了那些进京的人马。 那些众人口中皇帝从秦地带来的兵,更准确地说,是陈起带来的兵。 边关数年,同吃同住,无数场血战里扛下来的最忠诚听命于他的兵,在入京后,本应回到秦地,但却被他和皇帝悄悄隐匿在了京郊,一点风声都没让那些叛乱之人打听到,于是如今便也成了决定局势的胜负手。 带领这批人的,也是陈起的心腹手下。 陈起与众手下见面之后,立刻着手京城的安防抚恤,以及那些叛贼的处置工作。 “雍亲王府已经被围,家眷幕僚无一逃出,几个拥护雍亲王的朝臣,赵家、谢家、章家,皆已控制住,赵尚书、谢侍郎、章太师也都被生擒,只是……” 禀报的属下说到最后迟疑了下。 陈起立刻看过去。 直接问道:“卫家如何了?” 属下面露难色。 “卫家,其余人倒都还在,但……卫枢跑了。” - 一日之间,从云巅到泥底。 这似乎便是对卫府最好的形容。 更是对卫府女眷们最好的形容。 下午时,程蕙娘还惊慌又欢喜地想着,若雍亲王即位,卫枢成了功劳最大的从龙之臣,那么品级定要往上升的,之前早就压着的阁老之位,这次定然是跑不了了,而她,也可以妻凭夫贵,一个一品夫人跑不了,说不定还能封个国公夫人什么的…… 她欢喜地想着,叫下人将库房里早就准备好的一品夫人礼服找出来。 这礼服还是老皇帝未入京之前,程蕙娘得知卫枢即将入阁,便叫人悄悄准备的。 虽然真正封赏时,朝廷自会将相应品级的礼服赐下,但程蕙娘有些等不及,便叫人悄悄仿制了一套,时时拿出来把玩赏看,谁知道,老皇帝一死,京城便天,卫枢不仅没入阁,还被新帝猜忌,整个卫家都要看新帝乃至那个武夫陈起的脸色,于是这礼服,便一直堆在库房再也没见天日。 如今,终于又到了这东西派上用场的时候。 程蕙娘一边看着那已经有些返潮的礼服,一边嘴角含笑地想着。 此事之后,还得赶紧把弯弯那死丫头找回来。 有了拥立新君之功,卫家大小姐的择婚对象,可就又要再上一个台阶了,之前看着千好万好的晋国公世子,此时再看,竟然也没那么诱人了,远不如那些皇子皇孙。 雍亲王是个糟老头子,必然活不长久,说不定在上头坐个两年,便得驾崩传位,而雍亲王人虽平庸,却很能生,子子孙孙一大堆,往日也没见有哪个特别出挑的,俱是跟雍亲王一样斗鸡遛狗的富贵闲人。 不过她也不必操心。 雍亲王死了,谁来即位,倒是还不是她夫君卫枢说了算? 谁即位,就让卫弯弯嫁给谁就好! 这天下,嫁地再好,有当皇后后? 届时她不仅能妻凭夫贵,还能母以女贵,届时,谁还能说她没儿子没靠山? 就是…… 这样的机缘,竟然叫弯弯那丫头撞上了…… 她都没这样的福分。 想到此处,程蕙娘心里还有些不舒服。 不过…… 做皇后再好,雍亲王那些子孙中,可没一个能跟卫枢媲美的人物,长相俊俏,胸有丘壑,能成大事,最关键的是——还能将她放在心上。 哪怕做过许许多多让她伤心难过痛苦的事,但这个男人终究还是被她牢牢攥在了手掌心。 想到此处,程蕙娘又不禁笑了。 是啊,她才是赢家。 她才是最有福分最幸福的女人。 程蕙娘便这样一边皱眉一边笑,把旁边侍立的小丫头都看地毛骨悚然了,忽然,前院传来喧闹声。 程蕙娘猛然从遐想中惊醒。 “怎么了!”她起身怒道,一时又觉得自己的声音似乎过于凶狠尖利了些,有损形象,便咳了咳嗓子,又轻柔地问了句,“怎么了?” 然而,从前院奔来报信的丫头,却丝毫没有注意到程蕙娘的柔婉风度、纤纤音声。 “夫人不好了!不好了!老爷败了!如今外面全是皇帝的人!” - 兵丁破门时,卫家女眷鹌鹑般挤在后院。 卫枢这一辈,亲生的兄弟便有五人,因此程蕙娘有四个妯娌,宅门里过日子,平日里几个妯娌之间多有龃龉,不过因为卫枢最出息,程蕙娘一直是众妯娌之间的赢家,也只有前段时间,卫家出事,女儿都被送去讨好人,程蕙娘才受了一点妯娌们的气,但很快,卫家重新兴旺起来,而这又全靠卫枢,于是程蕙娘便又众星捧月起来,除了在卫老太太面前还要做小伏低,在众妯娌跟前,已经是完全不必隐忍什么了。 今日宫变起事,捷报频传后,卫家众人看清形势,更是忙不迭地来巴结卫枢这一房,程蕙娘被众妯娌戴了无数高帽,无数好听话听得她飘飘然,于是才又想起那一品夫人礼服,才有些不舍地挥退了一众妯娌,自个儿去看那衣服。 谁知道,衣服看到一半,就听到那样的消息? 程蕙娘如坠梦中,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到女眷们聚集的院子,一路上还在不断地询问那报信的侍女。 “怎么可能?老爷不是说已经成事了?你这婢子莫要听风就是雨,听写外头的传言就来吓唬人。” 她这样说着,那报信的侍女脸色便难看了,待走到众女眷聚集的院子,也即是卫老夫人的院子后,侍女牙一咬,趁着程蕙娘叨叨念着不注意,转身便溜了。 这位掌家夫人,脑子看上去不太好用的样子,自个儿泥菩萨过江了,还觉得旁人都是骗她的,她这种小婢女,继续跟着她,岂不是自寻死路? 于是婢女麻溜地跑了。 程蕙娘走到院子里才发现身后的婢女没了,正待发火,便听到妯娌们的喊声。 “程蕙娘!” “程蕙娘,你夫君呢!” “程蕙娘,你夫君跑了,也没带上你?” …… 一声声喊,程蕙娘听在耳里,却怎么也听不进心里。 什么叫她夫君跑了? 又什么叫做她夫君跑了不带上她? 她觉得可笑至极,皱着眉看去,见老太太的院子里乌泱泱挤着几十号人,几个妯娌、侄女,还有旁支的女眷们。 不见任何男丁,也不见卫老夫人。 与此同时,前院似乎又传来声响。 程蕙娘胸口仿佛被重锤狠狠敲了一下。 但她竭力稳住,走上前: “都胡吣些什么?” 她的视线扫过那些妯娌们。 她知道,这些妯娌平日里有多嫉妒她,嫉妒她嫁给了卫家最有出息人才最好的卫枢,嫉妒卫枢对她的偏宠爱护哪怕没生儿子也一如既往地宠爱,嫉恨她…… 她习惯了这些嫉恨,甚至享受着这些嫉恨,前些日子,卫弯弯从那杀神处归来,有妯娌知道其中内情,还明里暗里地讥讽她,她却浑不在意。 因为这都是她过得比她们好的证据。 一群手下败将的无能狂吠而已。 她们叫地越欢,程蕙娘反而越觉得畅快。 于是此时,她便也将这些妯娌们的话当成了嫉恨之语。 且不说卫枢怎么可能会败,就算败了,卫枢也不可能抛下她,自个儿一走了之! 程蕙娘有这个信心! 卫枢是条狗,但却是条被她程蕙娘千辛万苦终于训好了的狗,听她的话,受她的掌控,无论他再如何铁石心肠,甚至把亲生女儿都送给那杀神,却也不会真的对她如何。 对这一点,程蕙娘盲目地自信着。 于是—— 当前院的喧闹传到后院时。 当噩梦般的兵丁一拥而入时。 程蕙娘还在面露讥讽地跟几个妯娌打嘴仗,讥讽她们不得丈夫宠爱,于是便来讥讽她,但她不会上她们的当,她相信她自己的夫君—— 正当此时,兵丁一涌而入。 而知道了她的身份后,立刻有兵丁朝她扑上来,五花大绑。 领头的将领扯着她的头发。 “说,你是卫枢婆娘?卫枢跑去哪儿了?” 程蕙娘又疼又惊又怒,心底深处,还有无法抑制的恐慌和不敢置信。 “什么……跑哪儿去?”她瞪大眼看着那将领,“你是什么人?谁叫你演戏来折辱我的?我夫君怎么可能会扔下我一走了之?” 她问地认真,甚至仔细思索有人请这些人演戏骗她的可能。 那将领一听,浓眉一皱,一口浓痰啐了程蕙娘一脸,看她的眼神登时满满的嫌弃。 “X的,是个蠢娘们儿!” 说罢,又集合了卫家还没跑的所有人,挨个地审问。 不多一会儿,便审问了出来。 卫枢跑了。 不止卫枢,卫老太爷,卫家几个老爷,几个受重视的男丁——其中就包括卫枢唯一的儿子卫镝,以及唯一一个被带走的女人——卫老夫人,都跑了。 瞒着这满院的后院女眷,瞒着这些夫人小姐,跑了。 此时后院中的,均是完全不知情,得知外面情况有变,才匆匆聚集到老夫人院子中的女眷。 仔细搜索一番后,却又在几位爷的院子里,发现了几个已经被勒死、杀死的女眷。 均是往日里十分受宠、姿容出众的姬妾或者女儿。 “呸,这是怕被咱们‘糟蹋’,先杀了她们好保住清白,当爷爷们是什么人啊!我们将军治军可是很严的!” 那领头的将领一听这情况,便不高兴地骂了句。 然后看向院子里那群女眷,“那这些就都是不受宠,姓卫的觉得就算被‘糟蹋’了也无所谓的?啧啧……” 说着,他目光从程蕙娘脸上扫过。 刚刚这娘们儿叫地欢,他还以为她真跟那卫枢夫妻情深呢,于是还认真想了一下,能不能用这娘们儿钓钓那卫枢,这会儿看来……没戏! 很快有兵丁找到了卫枢书房下的地道,下面有走过人的痕迹。 那将领急忙差人送信,自个儿则赶紧点了人沿着地道追。 没有再看那些后院女眷一眼。 有手下请示如何处置,他还鼻孔里哼一声。 “一群被自个儿男人扔下的女人,当诱饵都不够格,先看着,等局势稳了,该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呗!” 说罢,便带着人急急去追卫枢了。 卫家后院里,一众女眷,无论夫人小姐,无论素有龃龉还是往日交好,此时都一概地垂目低泣。 只有一个人没有哭。 程蕙娘。 “怎么可能……” “怎么可能……” “他怎么可能会抛下我……” “他爱我呀……” “他为了我甚至不要嫡子、甚至杀了那丫头的亲生母亲,他……他深爱我呀……” …… 经过了不敢置信、拼命喊叫之后,程蕙娘似乎再也无法欺骗自己了,但她仍旧不认命一般,一个人小声地喃喃自语着,只是脸色越来越白,身躯也越来越颤抖,神色看上去比其他女眷更凄惨。 她喃喃自语的声音很低,起初没人听清她在说什么,但她几句话翻来覆去地说,说那么多遍,身边的人也便听清了。 “呵。” 身旁突然传来冷笑。 里头饱含了讥讽和怜悯。 程蕙娘起初没反应,待又一次听到这笑声时,才倏然扭头。 便见发出笑声的,正是卫家老三的夫人,也是前些日子,明里暗里讥讽卫弯弯被送给人失了清白,嫌她脏的那个妯娌。 程蕙娘沉浸在痛苦中的心脏倏然燃起一丝斗志。 只因这个妯娌,程蕙娘一向是看不起的。 卫家老三跟卫枢完全不能比,才学长相不能比,对自个儿夫人的情谊更不能比,她与这三夫人几乎是同时嫁入卫家,她和卫枢好时蜜里调油,坏时冷若冰霜,十几年来风风雨雨,惊天动地,感情炽热地如同滚烫的热水。 而这个三夫人,则就是个跟夫君相敬如冰的悲哀妇人,一辈子也没得过夫君几个笑脸,年纪跟她一般大,却整日板着脸跟个七老八十的老太太似的,一看便知道,是个夫妻日子不融洽的。 所以,往日程蕙娘对这位三夫人看不起,甚至怜悯。 哪怕前些日子她讥讽卫弯弯失了清白,程蕙娘也只将其当做失败者的嫉恨,大度地不与她计较。 但此时,她那眼神、那笑声,什么意思? 讥讽?怜悯? 这不是她对三夫人的态度吗? 程蕙娘暂时忘却心头的痛,蹙起眉:“你笑什么?” 三夫人又勾唇一笑。 “笑你可笑。” 程蕙娘胸口火起,举手便想打三夫人那张可恨的脸,然而,作为卫枢的妻子,她手脚早被捆地结结实实,此时哪里还能动手打人。 于是只能恨恨道:“呸!且叫你得意一时!” 且叫你得意一时,等她丈夫卫枢回来,再叫她好看! 听出程蕙娘话里的意思,三夫人又笑了一声。 看着满院子被卫家男人丢下的女眷,再看看眼前的程蕙娘,她眼里有哀伤,更有不屑。 “我往日总是想不通,你怎么能那样理直气壮地看不起我、怜悯我。” “如今我懂了。” 三夫人指了指自己脑袋——因为没有反抗,她两只手倒还自由着,“因为你太蠢了。。" 因为卫二喜欢玩些情趣,喜欢装作情圣,于是便真当自个儿驯服了那个男人,真当她自个儿跟着宅门里其他的女人们不同,于是高高在上,于是对其他人充满不屑了怜悯…… 明明卫二那女人也没少玩,庶子庶女一个不少——卫弯弯的身世,对这宅院里的许多人都不算秘密,重要大事上,也从未被程蕙娘左右过,也不知这程蕙娘哪来的自信,觉得自个儿在跟那卫枢相亲相爱? “哈哈哈哈!” 卫三夫人忽然仰头大笑起来。 “程蕙娘,你可真蠢,又蠢又可悲,比我可悲多了!” 她虽与夫君感情一般,可也从没像程蕙娘这般,自个儿幻想了一场爱恨纠葛的大戏,沉浸其中不可自拔,于是真当大难临头,她幻想大戏中的男主角不愿再陪她演下去,她便如遭雷殛,精神恍惚,是众人中受打击最大的那个。 以致直到这会儿了,还在做着不切实际的美梦。 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啊。 卫三夫人想着,闭上了眼睛。 - 卫家地道尽头。 那位攻入卫家的将领一路急追,追到月升星起,追到京郊三十里外,却也仍旧没追上卫枢一行人,只得回去禀报。 陈起回到了原来的殿前都指挥使府,正在指挥京城安防调度,夜深了,暂时充作议事堂的屋子灯火通明,来禀报和领命而去的人往来如流水,门外光是传信的,就等了好几个人,要挨个进去。 不过一听是卫枢的下落,这将领便立刻被传进去。 将领将情况说了。 卫家那地道有几个岔道,有的通往城里,有的通往城外,几条岔道都有人经过的痕迹,不过通往城外那条痕迹最多,于是将领带人追往城外,另吩咐了小股手下沿着另外几条路追去,当然,最后都无所获,因为卫家那伙人恐怕接到消息比较早,溜地够快。 “大人,我看那卫贼八成是跑城外去了,此时广撒网搜查,应该还能追得上。”将领急道。 他带去的人还是太少了,一分散开,自然更找不到人,但既然此时京城内外都已在大人的掌控之中,那么多派些人,撒网似的往京城外撒出去,姓卫的定然还是跑不了的。 陈起却没有说话,也没有叫那将领退下,只是又召了一个人进来。 新进来这人不是什么官,更不是将,而是个穿着普通,无兵无铠,看着就像个普通仆役的男人。 “大人,卫小姐正在安置的民居中,一切都好,来时还让属下回去时捎些惠芳斋的糕点呢。”男人回话的语气很是轻松,而话中的内容,更是与此时的情景格格不入。 一旁追击卫枢的那位将领听着有些好奇。 他刚刚还见了一堆姓卫的小姐呢。这个卫小姐是哪位,这种时候,大人竟然还专程派了人看着她,还叫人来禀报她的安危? 应该不是卫枢那个卫家的小姐吧? 正这样想着,便听他们大人开口。 “卫枢那边有联系她吗?她有没有问过什么?” 仆役打扮的男人摇摇头,“属下守地紧,并未见什么人意图靠近,卫小姐也没……阿不,卫小姐问了那香粉铺子三人的情况,属下——” 男人说着便犹豫了一下。 “属下派人打听了下,香粉铺子那三人,已经……被卫家的人带走了——不过属下并未告诉卫小姐此事!” 男人说着便骄傲似的挺起了胸膛。 他当然知道此时不能叫那位卫小姐给大人添乱,因此得知那三人此时情况只怕不太好后,想也不想,便将情况隐瞒下来,就是怕那位卫小姐知道了,会添乱。 陈起沉默了一瞬,又问:“此时那里有几人守着她?” 男人嘴唇微张,挺起的胸膛又松垮下来,“一、一个……” “下午最乱之时,兄弟们心急如焚,卫小姐也叫我们不必管他,且来帮大人,于是其他人便先走了,只剩我和蒋四二人,大人放心!我和蒋四从未离开一步,还是眼看外面稳定了,属下才留了蒋四,来给大人报信的。” 陈起的呼吸屏住了一瞬。 随即忽然起身。 “李延,此间事暂且由你主持,卫枢的去向,城外要搜,城内也不要放过,我先出去一趟!” 一旁围了卫家的那将领正好奇地想着这卫小姐是谁,怎么提到了卫枢名字,不会真是那个卫家的小姐吧?忽然听到自己的名字,立刻站定应声是,话声还没落下,便见他们大人已经风一般消失于夜色中。 - 夜色完全黑了下来。 卫弯弯藏身的民居小院里点着灯,卫弯弯坐在天井里,听着外面不时传来的声响,那个叫蒋四的陈起的手下就警惕地守在一旁。 忽然,墙角传来声响。 蒋四看一眼,往墙角稍稍靠近,很快便又退了回来。 见卫弯弯望向他,蒋四还微微一笑,“小姐不必担心,一只野猫而已。”说罢便继续如标枪般侍立。 卫弯弯笑笑,恍惚间又想起在殿前都指挥使府时,那时府里的兵丁们,个个都站地跟眼前这蒋四一般笔直。 正想着—— “嗖!” “小姐小心!” 蒋四的喊声几乎和箭矢破空声同时响起。 阻挡已是来不及,蒋四立刻飞身上前,用身体挡在卫弯弯身前,胸口正对着箭矢射来的方向。 卫弯弯瞳孔骤缩,紧急之下也来不及做什么,只也用力上前,推了那蒋四一把。 蒋四的身体往旁边偏了偏,箭矢便没有射中胸膛,而是从蒋四的肩膀穿过,随即劲道几乎不减地,又射向后面的卫弯弯。 卫弯弯肩膀当即一阵刺痛。 “卫小姐!”蒋四喊了一声,随即,夜色里又射出无数支箭。 点着灯的院中,卫弯弯和蒋四的身影十分清晰,而那些箭,全都朝着蒋四射来。 “趴下!”卫弯弯只来得及喊这一声,便和蒋四一起趴在了院中石桌后,可是蒋四还是躲避不及,好几支箭都射中了他。 他想拉着卫弯弯跑,但却连站都站不起来。 正此时,那箭矢射来之处,传来一个声音: “小姐,大人吩咐小的们接你回家。” “许多人等着您呢,大人,夫人,老太爷,老夫人,哦对了,还有那位开香粉铺的眉娘,大人说,小姐您跟那眉娘私交甚好,于是便吩咐小的们将那眉娘主仆三人也带上了。” “小姐,小的们方才举动实为无奈之举。“ “跟小的们回家吧。” 夜色里,那声音冰凉如水。 - 陈起带了一队人马,策马疾驰,不过一刻钟便到了卫弯弯所在的民居。 虽然今日京城便是杀气血气,但一入民居所在的箱子,陈起还是立刻闻到了血腥气。 他心中狂跳,手中马鞭狠狠一甩,马儿受疼,风一般地疾驰入巷。 一靠近那民居,便远远听到一声清脆的怒喝在夜色里炸响: “你们敢进来,我就敢抹了自己脖子!” 听到那声音,陈起心脏倏然落回原位,听到声音的内容,又倏地高高吊起。 随即,身体如燕般从马背跃起,眨眼间,便已经跳上屋脊,那埋伏着弓箭手的地方。 同时对着身后人马下令: “拿下!不要伤着院里的人!” - 卫弯弯肩膀流着血,额角流着汗。 八月盛夏,即便是傍晚也酷热难耐,更何况此时的局面如此紧张危险,第一轮箭雨后,蒋四便已经受伤爬不起来,外面不知埋伏在何处的人对着卫弯弯喊话,指望她自个儿走出去。 但是卫弯弯没有动。 她待在院子里,与那些暗中的人僵持不下。 那些人很快不耐烦,当即就要闯进院子。 卫弯弯拔了蒋四腰间的匕首,在对方惊恐的目光中,将匕首对准了自己的脖颈。 对外面的人大声地喊: “你们敢进来,我就敢抹了自己脖子!” 外面的人果然不敢再动。 只是那个声音又响起: “呵呵……小姐真是绝情。” “不顾父母家人,也不顾朋友吗?” “不是说与那香粉铺子的三人交情很好?” “小姐,你知道背叛之人落到大人手里,是什么下场吧?” …… 卫弯弯听着这些话,嘴唇抿地死紧,拿匕首的手更是握地死紧,牢牢贴在自己脖颈上。 蒋四在地上低吼: “小姐,不要上了他们的当!也、也不要……” 他说到一半便说不下去了。 因为他不知道怎么说。 不让卫弯弯上那些人的当,也不要卫弯弯伤害自己身体,可这怎么可能? 要么跟着那些人走,要么以命相挟,卫弯弯只能二选一。 蒋四看清了这点,卫弯弯看得更清。 而第一个选择,她根本不用考虑。 这种局势下,她爹居然还派人来找她,当然不可能是因为什么父女亲情,他们之间好像从来没有过那种东西,知道了自己的身世真相后,她更加确信这一点。 那么,卫枢的目的便只剩一个。 ——用她要挟陈起。 这样想,卫弯弯总觉得有点脸大。 陈起会因为她而受要挟? 她觉得卫枢八成想多了,她对陈起应该还没那么重要。 但即便如此,她也不会脑残地真因此而上了卫枢的勾,就这么乖乖地跟他走,然后以此考验陈起对她究竟如何。 甚至即便来人用眉娘等人相挟,她也不会因此妥协。 她欠眉娘三人,她想救眉娘三人,但这是她的事,她不可能因为她自己的事,而牵扯到陈起,让陈起而因此受掣肘。 所以她选择了后一条路。 她不能成为陈起的弱点。 她的匕首紧紧贴着脖颈,划出了一道血痕。 然而就在这时。 陈起来了。 第53章 鸟儿 沉沉的夜色里, 埋伏在暗处的弓箭手发出一声惨叫,随即,惨叫声接连响起。 再然后, 他像一只夜枭,从屋顶俯冲而下。 卫弯弯认出了他。 即便是在夜色里, 那样高大的身影也是独一无二的,所以卫弯弯一下就认出了。 “咣当!” 她扔掉了手中的匕首。 像一只娇小灵巧的猫,三步两步,迎着那个从屋顶飘下来的高大人影, 跑去。 在他距离地面还有半米时, 卫弯弯就已经原地起跳。 抱住了他。 像猴子抱紧了树, 双手双脚, 都牢牢扒着缠着,十分不雅观,十分没有淑女风度。 不过此时没有人在意那些。 陈起身体僵硬了一瞬, 随即,双手回报住了她。 心脏狂跳了数十息后,才强忍着镇定问:“有没有受伤?” 卫弯弯没有说话, 只是狠狠摇了摇头。 陈起却不放心, 他还记得刚刚在外面听到的话, 又抱了一会儿,便想将卫弯弯从他身上扯开一点,然而……根本扯不开。 卫弯弯抱地死紧。 当然也不是真的扯不开, 以陈起的力气, 只要他想, 卫弯弯不可能硬赖在他身上, 但是…… “噗!” 身后突然传来一道忍俊不禁的笑声。 是跟着陈起而来的属下。 处理了埋伏在周围的弓箭手后, 也一起进了小院。 然后就看到他们威武冷酷的大人,被个小姑娘牛皮糖似的硬抱着,偏偏他们大人还无处下手的画面。 于是一个士兵忍不住笑出了声。 旋即便被身边老成持重些的,闷头打了个暴栗。 陈起当然也听到了那笑声,当即下意识地挺了挺背,但一低头看着怀里的人,脊背又下意识地弯了弯。 “乖,松、松手,我看看你。” 他这话说的。 磕磕巴巴,跟刚学说话的小孩似的。 大概是因为,这句话的语调,是他以前从未有过的温柔。 在这温柔的语调中,卫弯弯才终于回过神来。 她抬起头,小声地“嗯”了声。 然后身子脱力般地,从他身上滑下。 虽然不再紧紧抱着了,可一只手却还是牢牢抓着他的盔甲甲片。 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心安。 陈起喉结上下翻滚了一下,好在被盔甲挡着,无人得见。 他弯下腰,小心抬起卫弯弯的下巴。 果然,那纤细白皙的脖颈上,已经有一道鲜明的血痕,是刚刚卫弯弯自己划出来的,紧张之下,这道血痕划地一点也不浅,此时仍在流着血。 陈起的呼吸陡然屏住,拦腰就要将卫弯弯抱起。 “我带你上药。” 卫弯弯却伸出手臂,拦住了他,“等等!” 陈起动作陡然一顿。 “我——”卫弯弯原本想说“我爹”,但刚说出口一个我,后面那个字便再也吐不出来,哽了一下,才生生转变了称呼,“找到卫枢了吗?他抓了眉娘她们!” - 卫枢站在庭院间。 此处是卫家在京郊山林里置办的一个庄子,地处隐蔽,屋舍齐全,最重要的是,这里下面还有着一条通往城内的地道。 与卫家通往城外的地道不同,但同样可以使人畅通内外。 关键时刻或许可以制定胜局。 所以,这里便变成了逃出来的卫家人的落脚地。 仓皇出逃,平日里养尊处优的卫家人皆被折腾地不轻,尤其卫老太爷和卫老夫人,此时都早已歇息了,就连卫枢的几个兄弟,都已疲累地去小憩了,唯有卫枢,还在撑着不倒。 卫枢站在这小小田庄的庭院之中,仍旧不断有人前来回报消息。 他在京城留下的布置、后手,被一一拔除、抹杀。 但卫枢的脸色却尚还算淡定。 他还没有彻底输。 城内的宫变,本来只是上策。 如今上策不行,他还有中策下策。 困兽犹斗,如今的卫家,已经走上一条不归路,只能向前,不能后退。 如今他还能依仗的“中策”,便是京城左近几州拥兵自重的地方势力。 宫变之前,他便已经与那几方势力均取得了联系,定下盟约。 只是如今他逼宫事败,那几方势力是否还能如约定那般攻入京城,便成了未知数。 但无论如何,他不能放弃。 “老爷,派去接小姐的人手,无一人回来,陈起亲自带人前去,把他们全杀了。” 有一人来禀报,回禀的消息却又是不中听的。 卫枢按按太阳穴,眉间拧过一丝狠戾。 “好、好啊……” 说罢,他似是再也不想听那些源源不断的坏消息,转身走向身侧一间简陋的房屋。 他踢开了房门。 房门里五花大绑着三个女人。 眉娘,绿绮,以及那个女掌柜。 女掌柜猛然抬眼看向他,又惧怕地移开了眼,绿绮则一脸疯狂,身子也疯狂蠕动着,似乎是要爬上前,咬下卫枢的一块肉。 只有眉娘还镇定些,甚至还朝卫枢打了个招呼。 “卫大人,好久不见。”她微一颔首,即便被五花大绑着扔在地上,竟仍有些昔日的楚楚风姿。 “呵。”卫枢喉间逸出一丝冷笑。 “眉娘,我自认待你们不薄,给你们赎身,给你们庇护,若不是我,你以为你们三个弱女子,能在京城立足?” 眉娘没有说话。 毕竟卫枢说的话,她心里再清楚不过。 但她同时也再清楚不过,那些恩惠,是因何而来。 是因卫弯弯亲生母亲的一条命而来。 也是因为他笃定了,她们这样卑微如蝼蚁的人,不敢也不能对他造成什么伤害,于是大发施舍般,容许她打着他的名号,在这个皇城里立足。 仅此而已。 难道……他还想让她们,因此而对他感激涕零吗? 眉娘无声地笑了笑,看着眼前的男人。 无人知晓,当年,她也曾对这个男人抱着不切实际的幻想哪。 毕竟年轻英俊,出手阔绰,怜香惜玉,文采风流…… 这就是风尘女子能遇到的顶顶好的男人了。 于是当她看到平日交好的姐妹,被这男人看重宠爱,甚至怀了他的骨肉,被他赎身接到外面养胎时,她心里甚至是嫉妒的。 然而啊…… 眉娘又笑了一下。 笑自己往日的天真。 人都说表子无情,可怎么就没人说,嫖客才最是无情?表子整日见着最无情的嫖客,难道还指望表子对嫖客有情?表子无情是明明白白的,而嫖客,却偏偏爱一边做尽无□□,却又爱装作有情人,甚至写些酸诗酸词妆点自己,反正笔杆子捏在他们手里,怎么写,还不是由他们。 “要杀要剐,请便吧。” 眉娘阖上眼,嘴角甚至带着一丝笑,说道。 “呵。” 头顶却又传来一声冷哼。 “死?死可就太便宜你们了。” 卫枢的声音阴冷而笃定。 “我养的女儿我知道,她呀,绝对不会对你们袖手旁观,也不会对我这个爹……” - 卫弯弯又被接到了殿前都指挥使府。 这座曾经雕梁画栋的富丽宅院,几易其主,如今总算又回到了最近一任主人手中,于是寥落了几日的宅院重新被金戈铁马的操练声填充,到处都是四处巡逻的护卫。 卫弯弯住的荷风苑,更是被派了一整个巡逻队不停守护。 之前已经跟卫弯弯熟悉的史大柱、刘仪,乃至小栗子,都被调到了荷风苑驻守。 虽然外面仍旧忙乱一片,但卫弯弯在这里,却能得到最安稳的照顾。 只要她不自己跑出去,便几乎再也遇不上任何危险。 城里在到处搜寻叛党余孽。 与之前新帝登基后的清算还不同,那时的许多所谓“叛党”,不过是站错队,就如之前的卫家,罪行如何处置,一大半要看皇帝是何态度。 但这一次,是举世皆知、明明白白的反叛。 为首的雍亲王已伏诛,拥立雍亲王的几位大臣,其余也尽皆伏诛,如今便只剩下一个卫家,卫枢。 卫家剩下的那些人——多半是女眷,已经都被关押了起来,但唯独那些主事的男人们还在外潜逃。 城内城外,此时闻“卫”色变。 这一次,陈起没有让人瞒着卫弯弯外面的局势。 小栗子每天都跟卫弯弯说着外面的事。 而只要卫弯弯愿意,她甚至可以一直跟着陈起,哪怕陈起出去,她也可以扮作小兵,跟在陈起身边,对卫弯弯的一切要求,陈起全都没有拒绝。 但出去一次之后,卫弯弯便自觉地没有再跟去。 她跟着陈起,只会成为陈起的弱点和负担。 而且,严格地说,如今的她,还是个“戴罪之身”。 卫枢是叛臣贼子,卫家全家都是罪人,而她这个卫枢之女,受卫家供奉长大的卫家大小姐,自然也是“罪人”。 如今外面无人知道陈起将她藏匿在府中。 若是知道,卫弯弯可以猜到。 以她为借口,明里暗里对陈起的攻讦,绝对不会少。 所以,从小栗子口中得知外面情形后,卫弯弯便再也没有要求出去,甚至连荷风苑都很少出。 她就待在那个小小的院落里,仿佛回到了最初来到这里的时光。 因为陈起很忙,整日都在外面,回来时,卫弯弯往往早已入睡,于是两人莫说谈心聊天,甚至连见面的机会都少有,而这座府邸里除了她之外,也没有真的闲人。 刘仪和史大柱其实都有正式的军衔,还是不算太低的校尉,以前无事时,还可以陪着她瞎胡闹,此时却也经常步履匆匆,每次来看她,都是百忙之中偷一点闲,完全是陈起命令他们来陪她。 就连小栗子,这个比她年纪还小的小子,也常常要外出执勤。 好像只有她一个人无所事事,像被精心呵护,养在笼中的鸟儿。 月上中天,卫弯弯坐在秋千上悠悠荡着,静静想着。 秋千还是陈起给她做的。 因为离开这里之前,她曾经跟陈起说,想要个秋千,还蹬鼻子上脸地要求,必须他自己亲手做。 只是当时,还没来得及做,就发生了登闻鼓的事,她离开了这里,陈起也“下了狱”。 而今又回到这里,却不过两天,第三天早上,卫弯弯便发现庭院里多了这盏秋千。 用粗麻绳和厚木板做成,没一点精巧的美感,却宽大,结实。 正是出自陈起之手。 “从你没回来之前,大人就开始做了,每晚回来做一点,费了十来天,才在昨儿个终于做成了呢!”小栗子见她看见秋千,便开始叽叽喳喳,“昨儿我还想拍门叫醒你,让你看看这秋千,结果大人不许,说要你好好休息,今早再看也不迟。” 可早上,她醒来,依旧没见到陈起。 因为他已经又出门去了。 卫弯弯忽然想起,小时候,程蕙娘以为她不懂事、不记事,常常向她抱怨,其中一件事,便是卫枢为了朝政早出晚归,她晚上见不到人,早上起来依旧见不到人。 如今她和陈起这相处情景,竟然和程蕙娘抱怨的有一点点像。 她先是笑了下,然而旋即便绷了脸。 陈起回来时,下意识又走到了荷风苑,原以为卫弯弯仍旧已经睡下,谁知道却看到月光下,她坐在秋千上,小脸却绷地紧紧的。 他的脚步顿时迟疑了一下。 但卫弯弯却已经听到了他的声音。 “翡翠?”她叫道。 陈起只得上前。 “怎么还没睡?” “睡不着。” 卫弯弯说着,随即将屁股往秋千一侧挪了挪,然后小手拍拍身侧的空位。 邀请他坐下的意思很明显。 陈起疤痕遍布的脸庞微微发烫,几乎是同手同脚地坐在了秋千上。 屁股却紧紧挨着另一边,和卫弯弯的身子隔了几乎有半只手臂的距离。 卫弯弯瞥了他一眼,轻笑了一声。 陈起登时觉得满脸的疤痕更烫了。 “陈起。” 卫弯弯又开口,这次却是正儿八经地叫他全名。 还没等陈起对她突然改变的称呼做出反应,下一句话,便叫陈起差点从秋千上跳起。 “你是不是……喜欢我呀?” …… 陈起没有说话。 高大的身影仿佛木头一样牢牢定在了秋千上,连根头发丝都不带动一下。 卫弯弯也不催促,就扭着头,笑盈盈地看着他。 片刻后。 “嗯。” 仿佛呼出一口蓄积已久的气息,陈起的声音很低沉,却又很清晰。 他抬起僵硬的脑袋,看向卫弯弯。 那双翠绿的眸子,在白天就已够耀眼,月光下,更加熠熠生辉,全神贯注地盯着卫弯弯,仿佛两枚翠色的小月亮。 里头燃烧着火焰。 虽然对这回答毫不意外,但被这样盯着,卫弯弯还是有点扛不住,下意识地扭了扭头。 但旋即却又扭了回来。 “我也喜欢你!” 一扭过头,她就笑地眼儿弯弯,唇角弯弯,同样小声却又坚定地,对他说道。 是的。 卫弯弯喜欢陈起。 不知道何时起,似乎也没有确切的心动的节点,就是慢慢地、自然而然地,让他占据了她心中一个很重要很重要的位置。 以至于之前被卫枢派来的弓箭手来“接”,她拿匕首抵着自己的脖颈用性命相挟时,她脑中最后闪现的,竟然是——她还没对翡翠说过,她好喜欢他。 虽然他性格古怪沉默寡言。 虽然他面容尽毁满是疤痕。 虽然他人高马大一点不符合她的择婿标准。 虽然他与她站在了两个几乎完全不可能达成和解的立场。 …… 但她就是喜欢他呀。 他出事她会心痛,看到他她会安心,以为濒死的最后一次,心里想的全是他。 所以当他奇迹般突然出现,她一点矜持也不顾地,飞扑上去,抱住他,仿佛只有那样才能抚平心中的孤单和害怕。 这就是喜欢吧。 卫弯弯确认了自己的心意。 然后局势变化,她顺势被陈起带回这里。 陈起对她很好,却始终没有对她说什么。 他不说,她便逼着他说。 于是,才有了今天这一遭。 也幸好,他没有扫兴,真的说出了她想要听的话。 而且,是他先说的喜欢哦。 卫弯弯眉眼狡黠,笑地像个偷吃成功的小狐狸。 看着这样的她,她身侧的男人喉结又是几下滚动。 随即忽然,双手一伸,将卫弯弯整个揽入怀中。 紧紧地。 “待忙过这些日子……” 他的声音从她头顶传来。 “我就向陛下求旨意……” “之前,我就曾向陛下求过一道旨意。” “如果卫家真的意图不轨,陛下答应我,只诛首恶,余者轻饶。” “卫家若有你在意的人,只要不是真正参与了谋反,都可以保下来。” …… 卫弯弯听他低低说着,安心趴在他怀里。 他身上还有血腥气,金属的盔甲冰冰凉凉,说出的话,也不及她在话本子里看的、戏台上听的、往日卫枢程蕙娘腻歪时说……不及那些千分之一地婉转动听。 但却重若千钧,每一个字都带着沉甸甸的力量。 她知道,他说出的话就一定会做到。 “好。" 最后,卫弯弯用这样一个字回应了他的诺言。 - 那晚,卫弯弯和陈起坐在秋千上,一直聊到了子时。 大部分时候都是卫弯弯在说,陈起在听,除了提及两人小时候的事时。 因为小时候的事,卫弯弯已经不记得了嘛。 “我那时候是什么样子的?”卫弯弯好奇地问陈起。 她从有记忆起,便是五岁之后,生了一场大病,又渐渐察觉到父母的异样,于是表面看不出什么,内里却逐渐敏感多思,又因为对“亲生父母”都心存龃龉,而越发将很多事情藏在心底。 但在陈起口中,五岁生病之前的她,居然就救了他诶。 卫弯弯有点无法想象。 陈起被她问地一怔。 之前他虽然对她说过那事,但是具体怎么救,却完全没有提及,更没有说,他当时可以算是利用了她。 他原本甚至想一辈子都不说的。 但是,或许是月色太温柔,或许是她此时看他的目光太清澈。 鬼使神差地,他将一切和盘托出。 卫弯弯静静听着。 即便听到他骗她,让她将那家人引来时,脸上也没有一丝怒气。 反而在他全部讲完之后。 喟叹似的说了一声。 “我小时候,还挺有勇气地嘛。” 陈起被她这反应弄地微微一愣。 没有动怒,没有指责? 关注点在于,她的勇气? 卫弯弯抬头看他表情,似乎明白了他心中所想。 “我不怪你哦。”她悠悠说着。 “那种情况下,换做我,也会想那样做的吧。” “能做出那样的事的人家,也不值得同情和可怜。” “我就是觉得,我那时候胆子真大啊,嗯,脸皮也很厚。” “跑去人家后院,跟个不认识的孩子说那么多话。” “你说你都不理我的,但我却还是坚持跟你说话,然后还干了那么大的事。” 卫弯弯托起脸庞。 “可能对你来说不值一提,但从那之后,我好像,就再也不做过那么勇敢的事了。” 五岁之后,她就是个被规规矩矩养大的大家小姐。 做的最出格的事,也不过是私自认识郁子清,给自己找了个“未来夫君”。 甚至选定郁子清时,除了以前想的那些理由外,未必没有郁子清才学不错,科举有望的原因。她知道她选郁子清父母会不高兴,不同意,但只要郁子清科举高中,这阻力便也不会太大。 所以,就像养在笼子里的小鸟,努力伸出翅膀,对着笼外主人的一次微不足道的挑衅罢了。 最终还是被关在笼子里。 如果卫家没有发生变故,如果她没有被送给陈起…… 她之后的人生,本该循规蹈矩地,和其他所有贵女一样,从一个笼子换到另一个笼子。 永远仰望着别人。 但如今…… 卫弯弯突然抬头。 两人并肩坐着,陈起的身形依旧比她高了一大截。 她的头顶几乎还不到他肩头。 这份体型的差距,可比程蕙娘与卫枢之间的差距更大。 而除了身形外,还有差距更大的。 身份,地位,以及,处境。 - 卫家逃出京城的第七天,位于京郊的庄子终于被找到。 几个来不及逃离的卫家人,比如卫老太爷,卫老夫人,被当场擒住。 但卫枢以及其余几个卫家老爷,却早已潜逃。 “畜生玩意儿,连自个儿亲爹亲娘都不要了!” 还是那位当初围了卫家的将领带队,见状也忍不住啐了一口。 但啐归啐,人还是要赶紧找。 卫枢原本寄希望的“中策”,早已被皇帝和陈起一起斩断了。 卫枢联系的那几个地方豪族,本来便只是看情形骑墙,原本觉得卫枢赢面大些,便与他定下了盟约,但很快卫枢计谋败露,皇帝反扑,控制住局势,那些豪族也不是傻子,自然不会再与卫枢合谋。 于是,此时的卫枢其实早已是强弩之末,丧家之犬。 成事已经不可能成事,逮到人只是早晚,唯一需要预防的,便是他走投无路之下的狗急跳墙。 那位围了庄子的将领想着,便一边留下一部分人搜查庄子,一边又急忙点了一拨人继续追击。 然而,还没等他带人追去。 那部分留下搜查的人,已经急急地来禀。 “将军将军,这庄子下有地道,属下们探了探,这地道的方向,竟然、竟然通向,大人的府邸!” - 殿前都指挥使府,荷风苑。 朗朗晴日,荷风苑里照旧安详静谧,院外不时有守卫经过,院内,原本还守着个史大柱,又不时有刘仪和小栗子过来陪卫弯弯解闷,不过自从发现他们其实都很忙后,卫弯弯便常常赶他们,让他们忙自个儿的事儿去。 尤其昨夜跟陈起说了半夜话后。 今早卫弯弯起地迟了些,一早小栗子来陪她,但显然心不在焉的,卫弯弯一打听,才知道因为禁军经历了张林叛乱,如今各营之间都在整编重组,今日便是分配各营人马的日子,小栗子心痒难耐,想去凑热闹。但因为要陪卫弯弯,才忍耐着留在府里。 卫弯弯一听,便不由分说将人赶走了。 于是此时的荷风苑空无一人。 卫弯弯却并不觉得寂寞,又坐上那看着粗大笨拙的秋千,自个儿自得其乐地晃悠着,想着今晚陈起何时才能回来,回来的话,能不能有时间说会儿话。 说起来,她既然如此无所事事,倒是可以调整时间配合他,她晚睡一些,等他回来,然后白天再补觉。 似乎是个好办法,但是再一想想,卫弯弯忽然又垮下了双肩。 ——以后,她的生活就要一切围着陈起转了吗? 没有别的任何事可做,只为跟随他的步调。 这样的话,跟卫枢和程蕙娘的相处模式,又有什么区别吗? 一想到这里,卫弯弯便忽然有些不寒而栗,明明是暑热未去的八月末,却忽然浑身抖了一下。 刚刚抖过—— “看来,你过得似乎也不怎么样啊?怎么,那杀神对你不好?” 一个卫弯弯怎么也想不到的声音,噩梦般从身后传来。 “嗯,没听到?还是不敢听?” 身后那声音又响起,还带着一丝甚至称得上悦耳的笑,“弯弯。怎么不回头看爹。” 卫弯弯僵硬地转身。 身后,卫枢背手微笑而立。 - 当今皇帝登基之前,最被看好,最有望登上帝位的,是魏王。 虽然最被看好,但当时的魏王亦不是没有对手,于是为了那个位置,魏王殚精竭虑,不仅竭力拉拢朝臣,指望着靠着正儿八经的程序即位,更做好了各种准备以应对意外情况,其中,就包括在魏王府地下挖地道。 只不过,这些地道压根没派上用场。 在秦王带来的数万彪悍边军的碾压下,魏王根本来不及使什么小手段,便失了头颅。 于是那些精心准备,设计巧妙的地道,便始终未现于人前。 知晓地道存在的人,也大多都随着魏王的覆灭而覆灭了。 余者不多。 偏偏,卫枢便是其中一个。 当初,为了拉拢卫枢,魏王对其极其亲热,在卫枢明确投向他后,更是对卫枢说出了一条魏王府的地下密道路线。 密道一端,是位于魏王府后院姬妾所居的荷风苑,另一端,则是一个位于京郊隐秘山林中的田庄。 这本是个不太紧要的地道。 因为魏王府实在太大了,堪比皇宫,以魏王的谨慎多疑,魏王府地下密道挖了不止一条,尤其他自己居住的院落,更是挖了好几条密道,荷风苑那条,不过是为不时之需。 魏王覆灭,魏王府被新帝赏给了陈起。 陈起手下自然也排查了一番魏王府,于是发现了好几条魏王原居处下方的地道。 但是,极其巧合地,没有发现荷风苑下方这条。 或许是因为这处早已荒芜,陈起接手后压根没有派人驻守这里。 或许是因为这处地道遮掩地也的确够巧妙。 总之,当新帝登基,卫家被新帝猜忌时,卫枢想起了这条地道。 派人买下地道出口处那个田庄,然后从出口这头探向入口,然后就惊喜地发现,这条地道一直没有人进入的痕迹。 也就是说,没有被发现。 ——虽然这样似乎也并没有什么用处。 因为这处院落早就荒废了,陈起压根不去,就算卫枢派人通过这条地道悄悄潜入,也杀不了陈起。 然后,他发现了陈起就是十年前,那个卫弯弯救过的小蛮子。 于是一个念头从脑海中浮现。 于是卫弯弯被送到了前魏王府。 一为向皇权、向陈起示弱,拖延卫家被清算的时间,积蓄力量反叛,二来,也是想着有着童年那段交情在,不知小蛮子对他女儿,会不会生起什么心思。 而第三,则只是当时顺道想了下。 那条地道便是在荷风苑啊。 几乎不用特意操作,不出意外,卫弯弯都会被送入这个曾经是魏王姬妾居住的院落,如果局势超出掌控时,这条地道说不定就能用得上。 于是,种种思虑之下,卫枢做出了将卫弯弯送给陈起的决定。 那时候,他没有想到,自己真的有用到荷风苑这地下密道的一天。 且还是这种用法。 - “不要想着自杀。” 卫枢的声音带着十足的惬意。 与此同时,卫弯弯正在弯腰拔绑在小腿上的匕首。 自从那夜被卫枢派来的弓箭手威胁后,卫弯弯身上便一直带着匕首。 “为父都听说了,弯弯,你长大了,胆子也大了许多,居然知道用自己的命要挟我了。” “不过,如果你狠得下心,那么我也狠得下心。” 卫枢说着,一挥手,三个五花大绑的人被带了上来。 “你敢拿刀对准自己,我就敢杀了她们。” “你只有一条命,她们可有三条呢,怎样,要不要试试?不过弯弯,我知道,你是个善心的孩子,一定不想看到你娘亲的昔日好友忠婢因你而死吧?” “呜呜呜!” 伴随着卫枢的话的,是那三个被捆绑女子的呜咽声。 几乎不用去看,卫弯弯便知道那是谁。 眉娘,以及她亲娘曾经的那两个婢女。 就是她们,告诉了陈起的人真相,让她不至于到如今还被蒙在鼓里的人。 她拿匕首的手微微颤抖。 然而,没有迟疑,卫弯弯倏地闭上眼,一咬牙,飞快拔出了刀。 如果她听了卫枢的话,乖乖束手就擒,才是大傻蛋! 不管陈起会不会因为她而受掣肘,她和眉娘三人都彻底落入卫枢手掌,是生是死还不是他一句话? 反而是她死了,不仅再威胁不到陈起,说不定因为无法再钳制到她,眉娘三人还能有活命的机会。 她不想再任人摆布。 不想再毫无反抗之力。 不想什么都做不了,反而还成为陈起的掣肘和弱点。 哪怕这反抗,是用她的生命。 心里如此想着,卫弯弯的动作没有半点迟疑。 然而,匕首抽出的那一刻,便有身影鬼魅般袭来,将卫弯弯扑倒,撞飞了她刚刚□□的匕首,然后将她双手反剪在身后。 “哈哈哈!” 卫枢压抑又痛快地笑起来。 “傻孩子,你还真以为我是让你做选择啊?” 他走到被反剪着双手按在地上的卫弯弯身前。 看着卫弯弯眼里迸发的怒火,他脸上笑容越发地大,旋即又似乎带上了一点哀伤。 “为父只是想看看,那个陈起,在你心里究竟什么地位而已。” “却没想到,居然那么重要,重要到,你居然为了他这么一个男人,背弃自己的家族,背弃自己的父亲!” 说着这句话,卫枢脸上的哀伤又变成了愤怒。 他抬起脚,一脚踢在了卫弯弯胸口。 “养不熟的东西!”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眼里满满的不解和厌恶,“不是说最害怕个子高的男人么?为此连我这个亲爹都不喜,打小就跟看什么恶人似的看着我,如今,却居然喜欢上陈起那莽汉?” 卫弯弯被踢地胸口剧痛,眼神都模糊了一下,于是那高高在上俯视着她的卫枢的脸庞,也随之模糊起来,看不清里面的不解和厌恶,看不清那张自小害怕的脸。 于是身体本能的惧怕竟然消退了一些。 再听他提到陈起。 她甚至用力扬起头。 认真看向这个她以前甚至从不敢正眼看的男人。 是啊,她以前,是多么地害怕他,内心又是多么地厌恶他啊。 甚至因此将这份害怕和厌恶延伸到所有个子高的男性身上,觉得那就代表着危险,迫不及待地想要远离。 但是,不是的。 与身高无关。 哪怕卫枢是个身材矮小的人,也是让她害怕和厌恶的。 而陈起,明明那么高大,却渐渐让她再也生不起一丝害怕。 可怕与否从来与身高无关,只与心有关。 胸口的痛似乎消去了一些,卫弯弯终于看清了那高高在上的俯视着她的卫枢的脸,却发现,此时的她,似乎一点也不害怕他那张脸了。 归根究底,不过就是个恃强凌弱的混蛋罢了。 身高,地位,身份,权势……他借着这些外在的光环,欺压着身周的人,然而,当这些离他而去,当他无法再仰仗这些,此时的他,还不是丧家犬一样,不敢跑去陈起面前吠,反而只敢挑她这个软柿子捏? 欺软怕硬。 所以,有什么好怕的? 卫弯弯小小红润的唇忽然咧开,甜甜一笑。 卫枢被她这突如其来的甜笑晃了一下。 然而随即。 那张红唇里发出“呸”的一声。 与此同时,是一口被吐到卫枢身上的唾沫。 “我瞧不起你!” - 陈起收到消息,已经是一个时辰之后。 荷风苑里被卫枢的人完全控制住,他送出消息,说,若想卫弯弯平安,便让陈起一个人赴荷风苑。 “他这是狗急跳墙,自己活不了,就想临死也拉个人陪葬!” 宣明气地跳脚,一边又不停抽自个儿嘴巴,说当初怎么就没想着多检查检查整个魏王府,怎么就漏了荷风苑下面的地道。 一边抽着,一边却时刻注意着陈起的动静。 于是,陈起一动,宣明便立刻抓住了他手腕。 “你你你你别冲动啊兄弟!” “佳人虽好,但咱们的命可只有一条!” 陈起看他一眼,伸出手,将他抓着手腕的手硬生生掰开。 宣明自然抵不过陈起的力气,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手被掰开,但嘴上却丝毫不放弃。 “陈起!兄弟!是兄弟你就听我一声劝!别被美色冲昏了头脑啊!天涯何处无芳草啊!你要喜欢大家小姐那味儿,你睁开眼看看,满京城都是啊,比那小丫头长得好看会说话甚至会做菜的都大有人在!咱别一棵树上吊死成不!” “你这就是头一次动心,这会儿觉得肯为她生为她死,可只要你多经几遭,就知道什么情啊爱啊的,那就是个屁!且不说你今儿去了九成九有去无回,就算回来了,往后你真跟那小丫头在一块儿了,时间久了,你还喜不喜欢她都说不定呢!” “你忘了自己受过的那些苦了吗?受苦受难熬了那么多年,如今总算苦尽甘来,你就随随便便为了一个女人把自个儿命都送上?“ “陈起你醒醒,你不是兵器,你是人,活生生的人,什么人的性命都比不上你自己重要啊!” 武力比不上,没法硬留,宣明几乎是嘶吼着劝人留下了。 然而,无论他说什么,甚至都把自个儿说地眼泪汪汪了,陈起却还是没有停下脚步。 他一直向着荷风苑的方向走去。 只是在宣明终于绝望放弃,噗通一声跌倒在地时,才回头看了他一眼。 “你说的都对,可是——”他按了按胸口。 “这里不听话。” 他粲然而笑,翡翠色的眸子里,笑意如发色般耀眼。 第54章 亲亲 陈起又吩咐了些事之后, 便踏进了荷风苑。 荷风苑已经被围地水泄不通。 还剩下的能调动的人手,已经全被调动起来,荷风苑附近的高处埋伏了弓箭手, 只要里面的卫枢敢冒出个头,立马能把他射成筛子。 但卫枢自然不会犯这种低级的错误。 荷风苑外, 满是陈起的人手,但荷风苑里,则是卫枢的死士。 逼宫事败,卫家回天无力, 此时但凡还想活的, 都早已离了卫枢逃命去, 还留下的, 便是忠心耿耿,早已准备将性命都献上的死士。 这样的人不会多,陈起进了荷风苑, 一路走来,也没见着一个人,整个院落显得特别安静。 空气中似乎还弥漫着一股黏糊糊的味道。 陈起神色不变, 鼻孔微翕, 似在空中嗅了嗅。 而后便继续坚定地往前走。 他一步步走近。 走到距正房十米远处, 便听到一声断喝:“站住,不许动!不然我要了她的命!” 陈起陡然站住。 而他也终于看到了人。 他看到了卫弯弯。 她站在正房门前,身体被五花大绑着, 一个死士按着她, 另一个死士拿刀架在她脖子上, 旁边, 还有三四个弓箭手弓弦拉满, 箭尖对准了她。 让他保持距离的断喝,便是从一个死士口中发出。 “你敢动一点歪心思,那些刀箭,立刻就会落到她身上。” 卫枢的声音,从卫弯弯身后的屋内传来。 “你想做什么?”陈起狰狞的面庞下,白皙的皮肤原色变得更加白,眼睛瞥一眼房门,随即便一动不动地看着卫弯弯。 卫弯弯嘴巴被封住,只能疯狂朝他摇头。 不要过来! 她的眼睛里明明白白地传递着这个信息。 陈起便朝她笑了笑。 “……我还欠你一条命呢。”他微笑着对她说。 因为脸上的伤痕,这微笑并没有让他的面容显得柔和,反而更加可怖,然而,那双翠绿的眼睛里的温柔,谁也不会错认。 房间里立刻又传来“啪啪”的拍掌声。 “有情有义痴情种,不错,不错!”卫枢的声音带着笑。 这本只是卫枢走投无路之下的泄愤之举。 从之前陈起的种种举动,以及卫弯弯的反应,让卫枢推测这两人怕是有了些情谊。 不管是男女之情,还是仅仅为偿还幼时的相救之情,陈起对卫弯弯,终归是有点情分。 但这份情分究竟有多重,卫枢其实并没抱什么希望。 一个站在陈起那样位置的男人,一个已经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男人,想要什么没有? 不危及自身时,自然可以玩玩红尘俗世痴男怨女的把戏,娱人娱己,没什么不好,他自己便是这样的。 但这一切的前提,是不危及自身,是代价在自己可以承受的范围之内。 超出范围,便是愚蠢。 卫枢本也只是试试,却没料到,陈起竟真是个这么愚蠢的男人。 却也幸好,他真是这般愚蠢。 如此,这条计策才有成功的可能。 “有情有义的陈大人,你捅自己一刀,我便允许你上前靠近弯弯一步如何?便是死了,也可黄泉路上作个伴,不至于孤零零一个人。”卫枢带着笑的声音再度从门内传来。 卫弯弯又疯狂地摇起头,甚至试图将脖子往刀刃上撞。 然而那些持刀的死士早得了吩咐,一直注意着卫弯弯动作,一见此,便将卫弯弯按住,让她连头颅都动不了,只能朝着陈起流泪。 大颗大颗的眼泪从她眼睛里滚落,滴在了刀尖上,留下斑斑的水迹。 陈起朝她摇了摇头。 没有立刻如卫枢所说伤害自己,他朝屋内道:“卫大人这是要将一家老小的性命全都弃之不顾么?” 屋内一阵沉默,随即传出阴沉的笑声。 “即便我此时缴械投降,我那一家老小便能保全了么?左右都是死,不如多拉个垫背的!” “陈大人,别磨蹭了,快动手,不然我不介意催一催您……” 说罢,那将刀对准卫弯弯的死士,便将刀上前移动一寸。 雪亮锋利的刀刃立刻割开了卫弯弯的脖颈。 就在前两日,那里才刚受过伤。 那一次,她用自己的性命相挟,没有让自己被卫枢掳走。 然而这一次,卫枢又以她的性命相挟,逼迫陈起伤害自己。 陈起的呼吸一窒。 他抽出了随身携带的匕首。 满院众人都不禁看向了他。 没必要。 真的没必要。 为了一个女人,一个对家罪臣之女,完全没必要做到这个地步。 哪怕是那些卫家的死士,此时都忍不住惊诧地看向陈起。 陈起对这些目光视若无睹。 他举起匕首,刀尖对准腹部。 “噗!” 很干脆的声音,很利落的动作。 像经年的屠户用磨得雪亮的屠刀,干脆利落地捅入牲畜血肉,没有半点迟疑,没有半点滞涩,一刀便划开血肉,切断筋络,叫羔羊哀啼,牛马悲鸣。 然而陈起甚至都没有出声。 除了匕首捅入肉里的声音,他没有发出一点痛呼哀嚎。 若非众人眼睁睁看着那匕首几乎全部捅入肉里,若非有血液染透了衣衫,几乎没人敢相信,他真的把匕首捅入了自己身体里。 也是因此,躲在屋内的卫枢甚至还以为他还未动作。 “怎么,怕了?呵,还以为陈大人真是位英雄呢!” 拿到抵着卫弯弯的死士们脸色都变了变。 随即,一人悄悄朝身后房内道:“大人,他已经捅了,匕首全部入腹,没作假。” 屋内沉默了一瞬。 随即响起一阵窸窣声。 似乎有人在靠近房门。 然而,声音刚起,旋即便又落下。 “差点上了你的当。”卫枢的声音又传来。 “待我一走到门后,便会有无数强弓手把箭射过来了吧?好险好险。”他似是庆幸地说道,随即,声音复又阴狠。 “看来,陈大人不听话啊。” “下一刀,扎心口。” …… 烈日灼灼,陈起站在烈日下,此时他去了面罩,卸了盔甲,头顶灿金发丝被烈日照地都泛了白,好似融化了一般。 持刀的死士又将刀尖往卫弯弯的脖颈移动一分。 “小心你们的刀。”陈起说。 “她有事,门后的那个,也活不了。” 说罢,陈起将腹部的匕首拔出。 鲜血随着匕首拔出喷涌而出。 而后,在卫弯弯模糊的双眼里,那双匕首又飞快地捅入胸膛,鲜血溅射了他满脸。 这一下之后,高大的身躯再也支撑不住般,危危晃动。 仿佛泰山将倾。 然而,他没有倒下。 他颤抖着,踉跄着,朝前走了两大步。 他身高腿长,两步便是两米多。 那个声音说的。 一刀可上前一步。 他离卫弯弯有十米远。 如此,他只要走十步,不,九步,就可以走到她面前了。 陈起想着,因忍痛而咬破的唇角微微勾起,泛出浅浅的笑意。 - 一个人,能身中多少刀而不死? 如今最严酷的刑罚仍是千刀万剐之刑,据说最好的刽子手,能将人身上肉全部剔除,只剩一具白骨和内脏,人却依然不死。但那终究是传言,大多数人,别说千刀万剐,几十片肉削下去,哪怕身体还能支撑,却已多半疼死、吓死。 而陈起还不只是被剐去表层皮肉。 他是一次又一次,将并不算短的匕首,捅入体内。 作为一个常年征战、经常受伤的武人,他自然知晓身体的要紧之处,捅刀时,可以刻意避开那些地方,便比如心口,陈起捅下去了,位置看着没错,但却刚刚好避开了心脏半寸的位置。 如此,虽然仍旧受伤,却不会立刻有性命之忧。 但即便避开了心脏,那伤口仍旧很重。 加上腹部的伤,陈起狰狞疤痕下的脸,已经毫无血色。 好在,第二次捅胸口过后,卫枢没有再下如此凶险的命令。 接下来,他让陈起扎自己的手臂、大腿、腰间…… 不够致命,却足够将人折磨地恨不得就此死了。 一刀,两刀,三刀…… 一步,两步,三步…… 陈起的身体渐渐再也直不起来,他的腰背佝偻如虾子,只勉力站着,握着匕首的手掌都颤抖地不行,仿佛下一刻,那匕首就会脱手掉落在地。 然而他不能倒下,不能丢下匕首,他甚至还要拖着痛到几乎晕厥的身体,向前走。 一步又一步。 从院中到正房门前,陈起的身后,是一条血路。 仿佛最鲜艳的红花,在他身后绽放。 第七刀捅入,拔出,陈起距离卫弯弯已经不到三米,以他的步幅,只需再往前走两步。 然而他却已经根本迈不动脚。 身体颤抖了许久,才维持着没有倒下,想要再踏步上前,却是好像再也没有力气。 那高大却伛偻的身影在烈日下站了许久。 院中没有一个人说话。 卫弯弯眼泪都流干了,眼前一片模糊不清,看不清周遭的一切,却唯独能看清陈起的模样,陈起满身是血,朝她走来的模样。 那些见惯了鲜血和杀戮,此行也做好身死准备的卫家死士,此时也忍不住屏住了呼吸。 埋伏在荷风苑外的弓箭手,有眼力好地看见如此情景,有人咬紧了牙,有人满脸泪,但没有命令,却无一人敢动手。 而卫弯弯和死士身后,那扇门之后的卫枢,竟也没有出声催促。 似乎只是在享受折磨陈起的乐趣,除了第二次胸口那一刀,卫枢没有再让陈起刺要紧的地方,之后也不催促,只是在陈起挪动脚步之后,再发布下一次命令,指挥着陈起将刀刺入自己身体的哪个部位,陈起没有力气挥刀了,他也仍旧不催促,只时不时发出一阵笑声。 于是时间便拖地很久很久。 久到日头都向西偏斜,久到趴在墙头上的弓箭手背上的衣物被晒得滚烫,久到陈起几乎无血可流,眼前晕眩地几乎看不清任何东西。 但他还在挥刀。 还在向前。 金乌西坠。 陈起捅下第八刀。 走出第八步。 夕阳坠入西山,云霞似锦。 陈起捅下第九刀。 走出第九步。 最后一步的距离,也是他和卫弯弯之间仅剩的距离。 身体似乎已经没有力气再迈步了,可这是最后一步啊。 他眼前五彩斑斓,五彩斑斓中,站着一个小小的人影,就在他身前一步的距离,被人胁迫着,哭泣着,仰着头看着他。 没有一丝丝的惧怕,只有悲伤和心痛。 陈起又笑了一下。 当然,这只是他意识中的笑。 现实中,这抹本应存在的笑,甚至连嘴角都未牵动一下。 他没有力气做这种事。 全部全部的力气,都留在了腿脚上。 当荷风苑外,忽然传来一声清脆的鸟鸣。 陈起那抹意识之中的笑意便倏然扩大,与此同时,他用尽了这全部全部的力气,踏出了最后一步。 然后,再也支撑不住,高大如山峦的身体,顷刻倒向身前的卫弯弯。 那个将刀架在卫弯弯脖子上的死士被吓一跳,随即下意识地将刀抽出。 而就在此时—— “卫枢真身已被擒,里面的假货,速速束手就擒!” 拿刀的死士悚然一惊,目瞪口呆。 - “你觉得卫枢会是这种鱼死网破,自己死也要拉个仇人垫背的人吗?” 在宣明无奈接受了陈起的决定,在陈起去荷风苑前,陈起这样问宣明。 宣明不明就里,“你怀疑什么?” “他是个极其自私且薄情的人。”陈起说道,并没有仔细向宣明解释。 因为这个判断,是基于他靠近卫弯弯后,在与卫弯弯的接触,从她口中,从她感受中,以及对陈年旧事的调查中,所得出的结论。 对生育自己子嗣的女人毫不留情,对自己亲生的女儿毫无慈爱,甚至那状似恩爱的发妻程蕙娘,也在逃跑之时,被他毫不留情地抛下。 这样一个人,最不可能做出的,便是凭感情冲动行事。 他也不可能相信,会有位高权重的男人为了一个普普通通的女人,不为任何利益,只为感情而受要挟至死。 但他如今却出现在了这里,挟持住卫弯弯,一副拿捏住陈起把柄,便为了泄愤报仇,而连自己命也不要的架势。 然而—— “他这番举动,不对劲。” 陈起对宣明说。 “我有七八成把握,荷风苑里,不是真的卫枢,而是替身。” “替身便是钓我去的诱饵,用弯弯挟持我是假,他真正的意图,是用‘自己’引我前去,也不是为了泄愤杀我,而是要制造一个他死在我面前的假象,为了达成这个目的,他多半会让那替身用些毁坏尸首的死法,比如说:放火?此时的荷风苑,说不定已经泼满了油。只待我一到,便放火自焚,运气好的话,还真能拉着我一起死。” 说起最后,陈起都笑了下。 因为他想起了过去。 他的脸,他和卫弯弯十年前的纠葛,不正是源于那一场精心策划的泼油纵火吗? “这就是他的金蝉脱壳,瞒天过海之计,真正的卫枢,此时应该正躲在某个地方,等荷风苑里那个‘卫枢’自焚,世人皆以为卫枢已死,对卫家、对他的搜查停止,他再改头换面、隐姓埋名,自然就易如反掌。” 宣明被他说得一愣一愣的,等全部听完了,突然大喜。 “既然如此,那你还去荷风苑做——”什么 “我还是要去。” 陈起打断了他的话。 “卫枢是假的,但,弯弯是真的。” 卫枢不相信用弯弯可以要挟到他,真正的诱饵是那个替身,挟持弯弯,恐怕只是为了把戏演得更真,但是卫枢没有料到,陈起看破了他的计谋,却也—— 真的会因为卫弯弯,而受胁迫。 - 陈起一走,宣明便立刻点兵点将,只给府里留下必要的人手,其余人手,乃至京城所有禁军大营、城外此次逼退宫变的上万边军,全都被调动起来。 京城禁军驻军号称有二十万,实数是略有不足的,但也的确有十几万人,去掉之前跟着张林一起谋反的,也剩下将近十万人,这十万人训练不算精良,但胜在人足够多,加上宣明亲自带领的那些府里的精兵,以及那上万边军,顷刻间,便仿佛布下了一张弥天大网,将京城里外全部罩住。 知道荷风苑里的情况多拖一刻都有可能不同,宣明急得快要疯了,好在,终于,日薄西山之时,终于找到了真正的卫枢。 其实宣明最先找到的并不是卫枢。 而是卫老太爷、卫老太太,以及卫枢的几个兄弟,以及他那唯一一个儿子卫镝。 这伙人就躲在荷风苑地道出口的城外农庄里,地道暴露后,这个地方几乎无所遁形,宣明很快就找到了地方,几乎不费吹灰之力,而赶到时,这些人大惊失色,完全没有预料到官兵的到来,似乎他们完全不知道,地道已经暴露,而农庄留下的人手也少地可怜,基本都是原本的奴仆农户,没有一个训练有素的私兵死士。 宣明便立刻确定,陈起所说怕是十成十是真的了。 卫枢不仅用替身给自己安排了一场“死亡”,还将自己的亲爹亲娘兄弟儿子也全都抛下,好让皇帝被卫家的怒火与搜查都彻底终止,好让他这场金蝉脱壳更加行之有效,天衣无缝。 狠,真的狠! 饶是见多识广自诩皮厚心黑的宣明,也忍不住在心里狠骂了一通。 之后,更是争分夺秒,将城里城外筛了一遍又一遍。 终于,在城中一个隐秘的小院地窖里,发现了真正的卫枢。 见了人,宣明二话不说,一句话都没让卫枢说出口,先让随从里最身强体壮的把人揍到神志不清。 然后飞快赶回殿前都指挥使府。 - 陈起身中九刀,满身血地倒在卫弯弯身上时,宣明像拖死狗一样,将卫枢拖进了荷风苑。 形势陡然反转。 - 身旁有无数吵闹的嘈杂声。 原本架着她脖子的刀咣当坠地,死士被制住,身后房门被打开,一个长得跟卫枢有七八分像,声音则更是完全一致的人被拖出来,眉娘等人也被救出来,而那个被宣明拖死狗一样拖来的,则又赫然是陈起来之前,她见到的那个真正的卫枢。 耳边还响起宣明的咒骂声:“卧槽这老小子还真泼了一院子油!” 卫弯弯脑子闹哄哄的,一时根本想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也不想想。 她被陈起倒下的身体压着,沉重地像一座山,压得她喘不过气,浓烈的血腥气扑鼻而来,让她几欲作呕。 然而她一动也不动,死一般安静被他压着,双手紧紧抓住他染血的衣襟。 他的脸就在她脸的一侧。 轰然倒下时,他还下意识地挪动头颅,没有让自己的脑袋直接砸在她脸上。 卫弯弯已经哭不出泪,身体似乎也失去了全部力气,但她还是竭力地扭过头 让她自己的脸逐渐逐渐向他靠近。 在他投下的阴影里,她看清了他的脸。 狰狞又丑陋,那被火烧过的脸颊像是生了一个个肉瘤,表面凹凸不平,颜色深浅不一,再没有一张完好的脸能比这张脸丑了。 这张脸的主人还身高体壮,站起来像一座山,倒下来,更像泰山压顶,压得卫弯弯喘不过气来。 但就是这样一个又丑又高又吓人的人。 为她捅了自己九刀。 为她即便在意识不清即将昏死过去之时,仍旧小心翼翼地,注意着不要砸到她。 他比任何人都温柔。 卫弯弯眼眸颤动,含着泪,带着笑,脑袋往前移动,再一低头,小巧红润的唇便覆在那嘴角尚在流血的唇瓣之上。 此刻,她只想亲亲这个世上最温柔、对她最好的人。 第55章 余波 这个亲亲并没有持续多久。 几乎是唇瓣相触的片刻之后, 刚刚感受到对方唇瓣的柔软,以及唇齿间的血腥气,头顶上方便传来一声狮子吼。 “不想从此只能让她跟你的牌位亲热的话就快松手啊混小子!” 石大夫指挥着两个亲兵要把陈起从卫弯弯身上抬起来。 然而, 一抬才发现,这俩人众目睽睽之下居然亲上了, 亲就亲吧,陈起那小子都没意识了,手还抓人家姑娘抓地死紧! 卫弯弯被石大夫这么一吼,急忙挪开了脑袋, 松开了手。 也是这时才发现, 她自个儿松手没用, 陈起也正牢牢抓住她的手…… “算了算了!把这俩人一起抬到床上去!真是受不了这些小年轻!” 见陈起的手抓地死紧, 强行掰开恐怕还会触动他伤处,石大夫便当机立断,让亲兵将两人一起抬进屋。 - 陈起所受的伤, 除了胸口那处凶险了些,其余都避开了要害处,因此虽然伤势极重, 内脏却基本无损, 只是伤口太多太重, 流血也太多,最后因失血过多而昏迷。 石大夫飞一般地给他止血包扎,止血包扎完了, 便是一碗有一碗补气血的药灌下去。 如此忙到大半夜, 石大夫才终于松了口气。 “活了!” 守在旁边的卫弯弯一直紧绷的心也终于落下来, 身体都瞬间瘫软地如泥一般。 她看着陈起沉睡的脸, 又哭又笑了许久。 直到精神再也支撑不住, 才在陈起旁边的小榻上睡去。 直到睡去时,陈起依然没有松开她的手。 - 翌日。 红日初升,朝霞万丈。 卫弯弯是被“啪啪啪”的声音吵醒的。 她睁开眼,先是看了看陈起,见他呼吸稳定,面色似乎也好了些,才终于轻舒了一口气。 然后就听到门外的“啪啪啪”声更加响亮。 她眼眸微张,好奇地往外看了一眼,然后又试着挣了挣手。 陈起沉睡的眉头拧了拧,似乎有些不满,那手居然还更用力一些地握住了卫弯弯。 卫弯弯:…… 还能更用力,说明身体真的在好转。 她趴在他耳边,“放心,我不会走的,先松开我好不好?” 轻轻软软的声音混着温热的气流传入陈起耳朵,像耳朵被什么毛茸茸的东西轻轻蹭了一下。 陈起的眉头慢慢松开。 握着卫弯弯的手也终于放松了力道。 卫弯弯便笑了起来,瞅瞅屋内无人,忽然,低下头,在他脸上飞快地亲一下! 然后慌不迭地挣开手,稍微梳整下,便推开门,看向外面。 门外。 宣明和史大柱正轮流啪啪啪地甩卫枢耳光。 是的,卫枢。 卫弯弯看了好一会儿才认出那是卫枢。 他原本应该是穿了一身普通百姓所穿的麻衣,本来就已经与卫弯弯记忆中的卫枢大相径庭,更不用说,此时他那一身麻衣上,都满是血污和尘土,而他那向来俊朗整洁的头脸,发冠早就掉了,却又没完全掉,夹着一小撮发丝坠在肩侧,满头保养良好的乌发成了鸡窝,而那张脸,更是被揍地猪头一般。 随着宣明史大柱,尤其史大柱那蒲扇般的巴掌一次又一次落下,那张猪头似的脸,血丝都在一点点渗出。 “咦?” 此时正轮到史大柱去扇巴掌,宣明在一边甩着手休息,目光突然瞥到推门而出的卫弯弯,便咦了一声。 看看卫弯弯,再看看卫枢…… “停一停停一停。”宣明拉住史大柱。 史大柱被他一拉,也看到卫弯弯,动作顿时也为之一顿。 毕竟不管怎么说,他们此时打的是卫弯弯的亲爹,而卫弯弯……那是陈起拼了命也要护着的人。 想到此处,宣明和史大柱固然有点被人家女儿撞见自己暴打亲爹的尴尬,但更多的,则还有些诡异。 陈起认定的女人,却偏偏是卫枢的亲闺女,这算个什么事儿? “你醒了啊?”宣明不咸不淡地说了声,话语里没有了以前那种自来熟似的亲近熟稔,反而带着些审视。 史大柱干脆没说话,甚至还又偷偷踩了卫枢一脚。 昨夜情况紧急,忙着救陈起,便没有将卫枢押送入狱,但今儿不管陈起醒没醒来,也该将人移交了,昨天亲眼看到陈起那浑身血窟窿模样的,哪个不把卫枢恨地牙痒痒,恨不得亲手打死他? 等把人移交了,到时候卫枢固然逃不过一个死,但到底不是自己动手,没那么解气,于是宣明和史大柱两人一拍即合,趁着人还没送走,一大早就把卫枢拳打脚踢了一顿,怕把人打死,便又轮流抽耳光。 于是就形成了卫弯弯看到的这一幕。 此时看见卫弯弯,虽然手上动作停下了,心里却恨不得继续揍。 跟陈起那身伤比起来,卫枢挨的这顿揍算个屁! 史大柱的眼都是红的,悄悄踩了卫枢之后,又偷偷看向卫弯弯。 如果她心疼卫枢这个亲爹,史大柱觉得哪怕被大人责罚,他以后也要申请,绝不再保护她了! 这两人眼里的情绪,卫弯弯不是没看见,也不是没看懂。 但她没有看他们一眼。 她只是小心关上房门,没有让关门声吵到里面伤重休息的人,然后走到卫枢跟前。 就在宣明史大柱以为要发生什么父女情深或者爱恨纠葛时—— 卫弯弯伸出一脚。 狠狠踹在了卫枢脸上! …… 卫枢原本是跪着的姿势,倒不是他愿意乖乖地跪,而是实在被揍地没了力气,而且小腿上还被史大柱搬来了一块假山石死死压着,身前还堵了一块石头,就让他在两块石头之间硬生生跪着,当然这姿势也很方便他们扇耳光…… 但总之,原本被两块石头夹着跪着的卫枢,在卫弯弯这一脚后,整个身子都被踢得后仰过去,但偏偏因为小腿被压着,他也背不过身去,只能是腰背随着脸部脖颈狠狠后压,于是宣明史大柱便听得一声“咔嚓”—— 似乎是什么骨头错位的声音。 宣明、史大柱:…… 而一直沉默着、只偶尔呼几声痛的卫枢,也终于有了点反应。 他艰难又缓慢地将几乎完全背过去的腰身再度挺直,一团乱发下的脸上肿胀的眼皮睁开,阴沉沉地看向卫弯弯: “不孝……孽女……” “不论如何……我是你亲生父亲……” “卫家生你养你……” “你却……对仇敌……投怀……咳……送抱……” “你这个……罪人……” 宣明和史大柱听地眉头紧皱,差点忍不住又上去扇耳光,但是,卫弯弯快了他们一步。 “说完了吗?” 她问,然后脚又抬起。 “说完了我好继续踹。” 说着,她抬起脚尖,又狠狠朝似乎仍想说话的卫枢脸上踹去。 “刚才那一脚,是为我娘——我亲娘踹的。” “她没有任何过错,你却杀了她,夺去她的生命,夺走她的孩子,你该死。” “这一脚,是为陈起踹的。” “我不懂朝堂争斗,但我看到的陈起,是个比你高尚无数倍的人,是,他杀人,可他不滥杀人,他比你干净地多。” 第二脚卫弯弯也丝毫没留力,再次将卫枢踹地身子背折过去。 然后,不等卫枢挣扎着起来。 又一脚,狠狠落下。 “最后这一脚。” “是为我自己踹的。” 卫弯弯说着,却没有再说任何指责的话。 无论如何,生身血缘斩灭不断,她再如何痛恨他,他也依然是她的父亲。 以如今的礼法规矩,她不应该对他如此。 可她偏偏如此对他了。 虽然人小力弱,卫弯弯丝毫没有留力,这三脚踹下去,似乎比史大柱这种壮汉的三脚还要效果明显,卫枢满脸是血,嘴里糊了泥,眼睛更是半晌没能再睁开。 自然也就再说不出指责辱骂卫弯弯的话。 看上去卫弯弯大获全胜。 然而,她站在那里,盯着地上死狗一样的卫枢,眼神里没有半分欣喜和痛快。 只有茫然。 宣明和史大柱也终于从她这番动作中看出她的态度,原本心里那点儿不忿倒是淡去了,但是……转而又开始有点担心起卫弯弯了。 想想也是。 就在不久之前,她还是一个受着卫枢和整个卫家庇护,金尊玉贵地养大的大小姐呢。 如今……却已经天翻地覆了。 荣华富贵且不提,旧日亲朋都已面目全非。 宣明搜心刮肺地想了几句安慰人的词儿,正要上前。 “吱呀——” 卫弯弯身后,赫然传来门开的声音。 三人齐齐望去,便见陈起推开门,步履缓慢地走来。 三人都瞪大眼。 就连那好似已经被卫弯弯三脚踹懵的卫枢,也睁开了眼睛的一条缝。 以更加阴冷仇恨的目光看向陈起。 他都落得这般境地了,这人居然还不死! 早知道……早知道……哪怕真拖着他和她去死,也比现在强! 卫弯弯则是瞬间从茫然中惊醒。 拔腿就往陈起身边跑。 “你怎么起来了!不要命了!” 在陈起身侧站定,搀起他唯一完好的那只手臂(昨天他拿匕首的那只手臂),卫弯弯便着急地道。 陈起的身体顺势便全压在了卫弯弯身上。 沉甸甸的重量,让卫弯弯身子一晃,差点没被压趴,但她咬牙撑着,硬是撑住了他沉重的身体。 陈起的嘴角弯起。 在她身上压了一会儿,才慢慢又移开身子,将身体倚在门上。 然后,以旁人听不到的声音,在卫弯弯耳边轻声道: “刚刚似醒非醒,感觉似乎有人在偷亲我,一醒来却没看见人,于是,我便出来找人了。” ! 卫弯弯的脸“轰”一下全红了! 红地她差点想立马撒手,将某人推倒在地上! 可是不行。 卫弯弯咬着牙,只能狠狠瞪了某人一眼。 “你睡糊涂了!” “嗯,可能是吧。”陈起丝毫不跟她争辩,从善如流地道。 因为受伤,他的声音不复往日的稳重低沉,反而有些轻,有些软,又轻又软地附和着她的话,让卫弯弯没来由地觉得,此时眼前站着的,不是一个高高壮壮的成年男子,而是一条听话乖巧的……大狗狗。 大狗狗,阿不,陈起,陈起逗过卫弯弯后,便看了眼卫枢。 “这样的人,不配为人父。更不配做你的父亲。” 他对卫弯弯道。 “父慈子孝,父不慈,子又为何要孝,更何况,他还是你的杀母仇人。” “他给了你一半血肉,你母亲给了你另一半,在他杀了你母亲时,你便早已不欠他了。” “他说的那些话,都是放屁。” “他扔下父母妻儿兄弟独自逃生,这样的人,厚颜无耻至极,对自己毫无要求,却又偏偏,喜欢拿道德礼法压别人,这就是这种人的狡诈和无耻之处,他说的话,你一个字都不要信……” …… 他在卫弯弯耳边喁喁细语着。 明明伤重未愈,明明往日是个再沉默寡言不过的人,但此时,却一句又一句,在卫弯弯耳边诉说着。 卫弯弯眼底的茫然早在他推门出来时便消散地差不多了。 在他这一声声的劝慰中,更是很快消失无踪。 陈起说的那些她何尝不懂。 不然的话她也不会踹出那三脚。 她只是一时没有转过弯而已,等转过弯,仔细一想,自然知道卫枢说的那都是屁话,更不会因此而背上什么包袱。 所以,她已经释然了。 可是,她释然了,陈起却还没发现。 他仍旧担心她会因为那些话而难过。 于是喋喋不休,于是绞尽脑汁,话多的样子,一点都不像他了。 可是这样的他…… 卫弯弯眉眼唇角忽然都弯起来。 整张小脸都带上粲然的笑意。 “陈起。” 她忽然叫他。 陈起上一句安慰的话刚说完,下一句还没想好怎么说,就听卫弯弯叫他,低头见她正仰着头,双眼亮晶晶地看着他,那双眼睛…… 他心尖一甜,下意识地,想要弯下腰听她说话。 却见卫弯弯急忙阻止了他的动作。 “不要弯腰不要弯腰,你身体不要了!” 说罢,小心翼翼让他倚在门框上,然后眼神一瞅,蹬蹬蹬跑出去。 片刻后又跑回来。 手里搬着一个高高的绣凳。 比以前她踩的那个小马扎还高了一半。 在陈起身前放下那绣凳,然后脚一抬,一踩,站在了绣凳上。 原本矮矮的身形,赫然与陈起同高。 她的身形与他同高,双眼与他平视。 她小心翼翼揽上他的肩膀。 “刚刚的确有人亲你,不过,不是偷亲。” 她说着,忽然,脑袋凑近,蜻蜓点水般,双唇在他唇上轻轻一触。 “是正大光明地亲。” “因为我啊,喜欢你。” 第56章 大结局 逼宫事件的主角雍亲王, 以及其背后的主使卫家等家族,一雷霆之势全部伏诛,让原本因为登闻鼓之事而又起了些心思的世家官宦们, 对此时皇位上那位新帝的手段和魄力有了更新的认识。 正在无数人以为,这样性质恶劣的逼宫, 会使得刚刚安定一些的京城,再度迎来大清洗时,帝王的手段却又突然怀柔了起来。 就如逼宫事败当日,从宫中出来的禁军喊的那样, 只诛首恶, 余者不究。 就比如卫家。 如卫枢这般的首脑人物, 自然是砍头的死刑。 从头到尾参与或知晓逼宫计划的其余卫家人, 如卫老太爷,卫枢的几个兄弟,乃至卫老夫人, 也皆是人头落地的下场。 但其余的,比如那些在卫枢等人逃亡时,被扔在后院的卫家女眷们, 则视情况而定, 如程蕙娘这般造反头目的正室妻子, 判决是众女眷中最严厉的,即流放,而其余女眷, 最重的也不过充入教坊, 虽然仍旧悲惨, 但相比起她们夫君/父亲所犯的事儿, 已经是相当温和的处置了。 更不用说那些几乎无可能知晓整个事件的旁支的无辜女眷们, 她们的夫君大多也不过是被褫夺了官职,并没有受到旁的什么处罚,这些女眷们自然也未受到牵连,除了失了卫家这座靠山,失去了以往锦衣玉食的生活,从贵夫人变成平头百姓家的娘子,她们的生活似乎也没什么变化。 还有那些仆役,主家犯了谋反这种大罪,以往甚至常常会牵连到仆从也被流放,不过这次却没有流放一人,只是全部充作了官奴,另行发卖。 卫家奴仆被发卖的那一天,有一个神秘主顾,买下了许多人,买人的主家并未出面,出面的是两个人,一个高高壮壮,浑身肃杀气,像是血里杀出来的屠夫,另一个看着倒是有些斯文,但仔细一瞅,也让人很是不寒而栗,身上有着与那武夫一样的凶煞气。 那些卫家旧仆见了这两个男子,俱都忧心忡忡,战战兢兢,不知道今后命运将走向何方。 “怕不是要将咱们带去做苦役哦!” “不是不是,苦役的话起码得年轻力壮吧?你看看咱们这群人,老的老小的小,还有那么多女人,咋可能是去做苦役?” “我听说……有些贵人就喜欢折磨人玩儿,那个不拘男女老少。” “嗐,都瞎想啥,没得自个儿把自个儿吓死,船到桥头自然直,咱们就且看着吧!” —— 说话的是王老头,曾经给卫家守门的,因为年纪大,在众仆人中还算得上颇有威望,此时一说话,众人也就不再议论纷纷了。 王小六扶着爷爷,心里也有些忧虑,但就像他爷爷说的那样,想也无用,不如不想,更何况,他们也算是很幸运了,大多都是一家人整整齐齐全被买下的,此时不论如何,一家人都还在一起,不管之后是好是坏,都可以一起面对。 就在众人忧虑之时,那两男子带着他们去了一个地方。 一个山清水秀、田地肥沃的农庄。 一见这农庄,众人便不由生出希冀:难道,只是买来他们做庄户? 做庄户虽然累,虽然苦,但看这个农庄的大小和土地,只要肯干,只要主家不太苛刻,养活一家老小应该还是没问题的,虽然不如以往在大宅院里伺候贵人来的轻松,但同时也不必时刻担惊受怕,怕惹怒了主子,怕受了主子连累。 总之,作为谋反罪官家的奴仆,能到这样一个庄子上做庄户,已经是非常好的结果了。 众人便小心翼翼地看向那两人。 那像屠夫的高壮男子看他们的模样,突然咧嘴笑了下。 旋即,从怀里掏出厚厚一沓纸来。 众人的眼神立刻惊悸起来,只因为,那一沓纸,赫然就是那屠夫之前从官牙手中接过的,他们的身契! 这会儿拿身契是做什么? 还不等众人再胡思乱想,那屠夫瞅了瞅最上面一张身契,突然挠挠头,将那沓纸塞进那斯文男子手里,“刘仪,你来念,这啥名字,长得也太难认了!” 那斯文男子也好脾气,接过纸,便从上往下,叫起纸上的人名。 第一个人叫王懋塬。 众人正想着这王懋塬是谁,就见王老头颤颤巍巍地上前,好吧,平日里都是王老头王老头地叫,谁知道人还有个这样的大名呢,连王小六都不知道。 王老头年纪实在大了,之前卫家几经折腾,他也跟着劳心劳力地,便肉眼可见地苍老不少,如今走路都发颤,便显得磨磨蹭蹭,王小六在后面看着,一颗心便始终悬着,生怕那男子不耐烦,对他爷爷拳打脚踢——这种事对他们这种身份处境的人来说,可真是太正常了。 然而,王小六担心的事情并未发生。 那斯文男子见王老头走得慢,眉头微微皱起,但是,却不是如王小六担心的那般动怒,而是——主动跨步,迎上前。 还搀了几乎要站不稳的王老头一把。 搀扶着王老头站稳后,斯文男子便抽出最上方那张纸,“老人家,从今往后,您便不再是奴籍了。” 王老头、王小六,乃至在场的所有卫家旧仆,俱都不敢置信地睁大了眼睛。 王老头的手都颤地拿不稳那张薄薄的纸。 斯文男子——刘仪微笑着,已经叫起下一个名字。 一个又一个人被叫上前。 一个又一个人拿到那张薄薄的身契。 这些奴仆中也不乏识文断字的,也都是在自个儿的身契上按过手印儿画过押的,自然便也能分清,这些身契,是真真正正的他们的身契,不是唬人的。 可就是因为是真的,他们才不敢相信啊。 而更不敢相信的,还在后头。 接下来,刘仪将所有人按照年龄分成老、中、少、幼四种,然后,按照不同比例,分配了相应的田地。 分地?分地? 刚刚众人还只是觉得如坠梦中,此时,却觉得怕不是自个儿已经死了,投胎转世了,不然怎么会听到如此奇怪的事? 不仅不让他们做奴仆,甚至不让做佃户,而是将田地分给他们,将这么大一个田庄,分给他们? 从此,他们不仅不再是奴籍,甚至还可以拥有自己的田地? 最后还是王老头颤颤巍巍地又上前,再没了一点惧怕,而是只剩感激地问两人:“两位恩人,敢问、敢问……”他这句话到底没说完,说到一半,满腔热泪便已经扑簌簌地落了下来。 实在是不敢信哪。 好似本来以为要饿死了,却突然从天上掉下个馅饼,把他们都给砸晕了。 可王老头还没彻底晕过去,他活这么久,早就明白,这世上根本没有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儿,若真掉了,指不定后头有什么刀子等着他们,于是,他此刻既感激,却又有几分不确定和惶恐。 “不要叫我恩人。”那斯斯文文叫刘仪的男子忙摆摆手,“你们的恩人另有其人,你们也不必担心以后会让你们做什么难为之事,这是你们自己往日结下的善缘,这身契这田庄,给你们就是给你们了,也不会收回的。” 一句话,叫众人都瞪大了眼。 他们结下的善缘?他们一群为人奴仆的,能结下什么善缘? “大、大人,敢问恩人是哪位?”王老头激动地抓住了刘仪的手追问,然而,那看着斯文的刘仪却只笑笑不答,“她并不愿人知晓,她只望你们往后能好好平安度日。” 众人更加一头雾水。 然而聪明些的,却已经仔细瞧起在场所有人。 卫家家大业大,主子多,奴仆更多,虽然他们这里人已经不少,足有两百多人,但整个卫家奴仆可是有近千的,所以,为何只有他们这两百多人被挑中?他们这两百多人又能与谁结下善缘?他们这两百多人,有什么共同之处? 王小六的眼睛也在不断逡巡,脑子飞快转动,在看到一群十几岁的小丫头时,他忽然张大了嘴。 难道是……? - 忙活了整整一天,刘仪和那大个子的男人才处理完这田庄上的事宜打马回城。 路上,两人还在聊天。 “俺不明白,卫小姐干了好事儿咋还不留名呢,?”大个子的男人,自然就是史大柱,挠着头问刘仪。 “卫小姐身份比较敏感吧。”刘仪叹了声道。 毕竟是卫枢亲女,而卫枢,那可是谋反的头号人物,没见卫家其他女眷都没啥大事儿,却唯独卫枢的妻子被判了流放?甚至卫枢那个儿子,也成了卫家小辈里唯一一个被砍了头的? 虽然卫小姐与卫枢不睦,但外人可不看这个,如果知道卫小姐如今还活地好好的,甚至还有心情搭救这些卫家旧仆,只怕会惹上些麻烦。 更何况—— “我觉得,卫小姐并不在意那些人感激与否,她只是像这样做而已。就算说出来了,不感恩的人不会因此而感恩,感恩的人,聪明些的,怕是已经猜到了是谁帮了他们,哪怕不知道的,经过此事,此后为人处世,也会多一分善念吧?或许这就是卫小姐的本意。” 刘仪如此说着,同时又看向史大柱。 “当时卫小姐以为咱们大人落难,不也是毫不犹豫地给了你那些银钱么?那时她又哪里会知晓,大人会反败为胜呢?她啊,帮人的时候并不看是否有回报,甚至是否有感恩的。” 史大柱听着又挠了挠头,旋即也点了点头表示认同,“唉,那丫头的确是个好姑娘。” 说起来,他们用来买下这批卫家旧仆并安置的钱,就是当初卫弯弯给他的那笔钱,而这笔钱,最初还是那丫头被送到他们大人府上时,卫枢给她的傍身钱,或者说安抚钱。 史大柱虽然收了这笔钱,但之后自然没能用上,于是前几天,便找个机会要将钱还给卫弯弯。 没想到卫弯弯二话不说,直接拜托他和刘仪,拿着这笔钱来做了这件事。 那些她记得的,对她曾经示以善意,或者只是知晓其为人,素来没有恶行的卫家旧仆,都尽量买下来,给他们自由身,在给他们一个安身立命之所。 这就是如今的她,对曾经那个生她养她的卫家,能做的唯一的事了。 她没有将这份善意用在那些血脉亲人上,反而给了那些奴仆。 虽然她对那些血脉亲人的下场根本无力干涉,虽然她跟那些所谓的血脉亲人或许根本没有几分亲情,但她能记得这些世人眼中如蝼蚁的下人,史大柱还是有些意外,还有些感动。 同时越来越觉得,这样的小丫头配他们大人,不错!他们大人看女人的眼光,就跟大人的武艺一样好! 就是,哎,可惜了她如今的身份…… - 史大柱为了卫弯弯的身份处境忧心时,卫弯弯正在给陈起熬药。 陈起伤地很重。 身上整整九个大窟窿,还失血严重,这样的伤,哪怕是陈起身体再强悍,也不可能等闲视之,事实上,石大夫已经给陈起下了起码一个月的卧床禁令。 尤其在那天早晨,急匆匆跑来看陈起伤势情形的石大夫,居然看到他自个儿起了床,不仅起了床,还站在门口,跟人小姑娘亲亲热热谈情说爱时——简直要把石大夫气地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于是那天之后,陈起就被死死按在了床上,没有石大夫允许,不准有任何妄动,否则的话,石大夫已经放话——陈起敢乱来,他就敢往他的药里下毒,让他干脆死了一了百了,也省地再浪费他的药! 这当然是气话,但陈起没再不给他面子,之后倒也一直安安生生地卧床休养,主要是——身边一直有个比石大夫看他看地还紧的卫弯弯。 陈起卧床多久,卫弯弯就在一旁照顾了多久。 为了更好地照顾他,她甚至跟着石大夫学起医,刚开始只是学着熬药,后来陈起便时常听到石老头儿跟她讲怎么包扎,怎么诊脉,怎么开药……石老头儿讲的随性,也不管她能不能懂,但她却听地认真,陈起甚至看到她拿了个小本本,将石老头的话都记了下来。 于是每日,她的日常便是照顾他,以及跟着石大夫学医药。 除此之外,万事不关心。 卫家被彻底定罪时,卫枢被处斩时,程蕙娘被流放时,她都没有一点关心,也不主动打探,甚至还是事情过了,宣明憋不住告诉她,她才知道。 知道后的反应也是淡淡的。 直至前几日,史大柱还钱,她才终于拜托史大柱去买下并安置一些卫家旧仆。 昨日还托宣明去了趟清安坊那香粉铺子,去看看那里的那三个女人。 陈起便知道,她不是真的不问世事,她只是不关心卫枢那些人的事。 那么……她有没有想过她和他往后的事,又是怎么想的呢? 那日清早的告白之后,她便再没有那么直白的表示了。 - 卫家旧仆被发卖,已经是最后的尾声,也标志着这场谋逆大案彻底落下了帷幕。 对比以往动辄抄家灭门的血腥冷酷,此次的整体处罚都算得上相当轻。 “皇帝也不想一直杀人哪,谁都知道,治理天下,不能只靠杀,还得怀柔收拢人心。只不过,这个权利得抓在皇帝手里,而不是让臣子牵着鼻子走。” 陈起养伤的屋内,宣明边嗑瓜子边说道。 陈起床边,卫弯弯就在那儿坐着,宣明却也一点没避讳她,就这么大咧咧地说着揣测君心的事儿。 事实上,自从那日卫弯弯当着他们的面踹了卫枢三脚,宣明等人对她,便是完全当成自家人一般了。 ——不当成一家人也不行,不说卫弯弯表现如何,就看陈起那架势,啧啧。 反正宣明觉得,他这兄弟,是真的被这小矮子死死抓在手心里了。 “不过即便如此,这次对卫家的处置也有点过于轻了,证据确凿的谋反大罪,居然拢共就死了那几个人,就算要怀柔,也不是这么个怀柔法吧?陈起,你说这是为何?”磕着瓜子,宣明突然提到卫家,同样一点没避讳卫弯弯,同时,还目光炯炯地看向陈起。 这事儿虽然说这有道理,但很多人还是觉得不对劲。 怀柔是可以的,法不责众,对那些只是间接参与甚至知晓了逼宫之事的家族怀柔不就好了,像卫家这种首恶、叛贼头子,竟然也怀柔? 谋反的大罪,卫家全家上下却只死了几个人,这怎么想都觉得有点不可思议,也不符合皇帝的一贯作风,倒是很像是有什么人为卫家在皇帝面前求了情。 虽然都不确定是不是真的有这么个人,但宣明就是十分肯定,如果真有这么个人,那这个人,就绝对是陈起。 而他为何这么做,原因昭然若揭。 可他干都干了,却什么都不说,也不知道跟人姑娘面前表表功,这不是白瞎了嘛!宣明就看不得这人默默做好事深藏功与名的风格,非得给他捅出来。 果然,谁都不是傻的。 宣明这么一说,眼神又这么一瞅,卫弯弯也看向了陈起。 陈起也恰好正在看她。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相撞,卫弯弯忽然又别过了眼,低头将炉子上煎好的药腾到小碗里,又用调羹轻轻搅拌使其快点凉下来。 陈起觉得喉头有些发痒。 “嗯。”他轻轻应了一声。 “发现卫家事败之前,我便向皇帝求了个旨意。” 那时候,其实他还并不确定卫家就是要谋反,只不过以卫家的前科来看,很可能会弄出什么幺蛾子,于是便未雨绸缪地,向皇帝求旨。 如果卫家真的犯了事儿,只诛首恶,余者不究。 这要求对皇帝来说也不算过分。 之前皇帝之所以那么酷杀,一来是因为皇权根基不稳,京城世家权贵盘根错节,早形成了稳固的利益团体,甚至架空皇权,他若不杀,等着他的要么是被赶下龙椅,要么是如死了的先帝一般,压根没什么天威可言,一言一行不过是世家官僚的傀儡。 新帝两个选择都不想选,所以他选了第三条路,杀。 用一把最锋利的刀,将那些盘根错节的腐朽根木全部砍断,斩杀,刨根,如此,才能让新帝不再受束手束脚。 但这样的杀戮终究要停止,本来皇帝便已经有罢手的心思,陈起所求,也不过是顺势而为,并不算太强人所难。 但在卫家真正闹出谋反的大事后,这个请求就显得有些过分了。 陈起伤重后,皇帝曾经微服来看望过他。 也询问了他对卫家众人的处置看法。 陈起没有改口,仍旧坚持要皇帝放卫家那些普通人生路。 皇帝沉默良久,但终究还是同意了。 那一次,皇帝没有询问卫弯弯的事,但陈起知道,皇帝知道卫弯弯的存在。 他也知道陈起是为何求那个旨意。 但即便如此,皇帝还是答应了,这固然是帝王的恩宠,却也是基于往日的情分。 可这样的情分,能不能一次又一次地消耗呢? 尤其在有卫弯弯这个存在的前提下? 陈起看向卫弯弯。 其实他知道,为什么自那日之后,她便没有再那样大胆地向他表明过心意,反而只是一心一意地照顾他,熬汤煮药,仿佛只是个照顾恩人的小小婢女。 因为她看清了形势,她不想让他为难。 所以她在往回缩。 可是他不允许她缩。 陈起突然朝卫弯弯伸出手。 卫弯弯不明所以,却也放下药碗,坐到他身前,“怎么了?” 陈起抓住她的手。 “等我好一些,我就进宫。” “跟陛下再求一道旨意。” 赐婚的旨意。 这些日子,她在不断往回缩,可是陈起,却在日复一日中,愈发清晰自己所想。 他想和她在一起。 不仅仅是浅浅的喜欢,更是往后余生,都想要和她一起度过的强烈欲望。 他曾经怨天尤人,他曾经随波逐流,他杀人,流血,从未放在心上,哪怕跟随皇帝入京,获得无上权势,心里也没什么太大波澜,始终无情无绪地做着别人要求的事,但这次,这是第一次,他特别强烈地想要做一件事。 想和她在一起。 想和她白头偕老。 这个幼年时便因缘际会地相识,救下他一条命,之后又阴差阳错地重逢,相交,让他一日比一日看重,一点一点地喜欢上的小姑娘。 他想牵着她的手,一起并肩走完余生。 无论什么阻挡。 - 番外 新帝登基的第三年。 京城已经完全恢复了曾经的繁华富庶,甚至比以往更甚,起码,大街上人流如织,来往的普通百姓的衣着身形,似乎比先帝在时好了许多。 清安坊香粉铺早早打开铺门,却不是开门迎客,而是主家准备出门了。 眉娘带着女掌柜红罗,和那位卫弯弯曾经见过的绿绮,打扮地一身喜庆,乘车直往一个方向而去。 ——殿前都指挥使府的方向。 殿前都指挥使府今日很热闹。 就在三年前,这里还门可罗雀,百姓走过都噤若寒蝉,生怕一个不小心,惹了府里那位杀神的恼,顷刻头颅落地,以致宁愿绕路,也不敢从此处经过。 但三年过后,情况不知不觉中似乎就变了。 日久见人心。 当人们渐渐发现,那个凶名赫赫的杀神,乃至他府里的随从下人,竟从未真正杀害过普通人,也从不做仗势欺人之事后,自然而然地便慢慢褪去了害怕,可以正常地审视这座府邸,以及这座府邸的主人。 于是渐渐的,人流开始恢复,商贩开始聚集,虽然不是专司商事的坊市,久而久之,殿前都指挥使门前竟然越来越热闹,只因为,人们发现在此处,竟然比在官府衙门门前还安全,有指挥使府里那些人高马大的兵丁看着,谁也不敢闹事儿,再加上据说府里伙食不咋地,兵丁们一日三餐总想往外跑,于是便有许多卖吃食的小贩大着胆子前来,然后这些小贩的生意爆火,再然后,这里就形成了美食一条街…… 眉娘到时,看见这场景还忍不住笑。 她可还清楚记得第一次来此时的情景。 这算是,人是物非? 不过今日相比往常还是有一点不同。 因为今日,是殿前都指挥使大人成亲的日子! 往日本就熙熙攘攘的行人和商贩,今儿直接就多了一倍,不仅有做生意的,更多的还是听闻了消息来凑热闹的,眉娘三人乘坐的马车驶入街道时,指挥使府里正有一排排人高马大的兵丁,抬了一箩筐一箩筐的铜板,沿着街地洒钱! “我们也下去捡!”绿绮兴致勃勃地建议,“这是小小姐的喜气呢!咱们也去沾一沾!” 女掌柜红罗也两眼亮晶晶地看着眉娘。 “看我做什么?”眉娘笑,“我还会拦着你们不成?” 说着,眉娘便率先下了车,挤入热热闹闹的捡铜钱的人群里。 红罗绿绮急忙也跟着下去。 虽说要捡钱,但到底是三个女子,眉娘又生地十分招人,在人群中便有些左支右绌,红罗绿绮护着眉娘,一会儿功夫,竟然没捡到一枚! 气得绿绮正要挽起袖子往里冲,便忽听得一声:“接着!” 然后,头顶便下了铜钱雨。 绿绮一看,便见那抬筐的兵丁中,一个眼熟的汉子正憨憨地看着自己三人,手中还有捞起一把铜钱,继续越过重重人群,直往她们这边洒。 绿绮三人急忙接了几枚铜钱。 接过之后,三人便挤出了人群,毕竟只是为了沾喜气,而不是真的要那几个钱,自然不会再跟普通人抢。 挤出来之后,三人便走向一边,而那抬筐的汉子,也把筐给了旁人,朝她们走来。 “史校尉。”眉娘朝汉子行了一礼。 没错,汉子正是史大柱,只不过三年过去,他也升了校尉,和曾经的刘仪是同阶了,有了这官阶在身,他自然也不必再做抬筐撒钱的小事,之所以出现,原因就跟眉娘等人去捡钱是一样的。 因为高兴呀。 他们大人等了三年,终于抱得美人归,府上所有人都恨不得把大人的婚事包圆儿了,什么吹拉弹唱酒席傧相,请什么外人,全都自己人来! 于是撒铜钱这种喜庆事儿,史大柱便也来凑了一脚热闹。 没想到居然碰到眉娘三人,这就是意外之喜了。 史大柱目光只从眉娘和红罗脸上浅浅掠过,很快就将眼神儿钉在绿绮身上,不一会儿,原本黑黢黢的脸,陡然变得黑红黑红。 红罗偷偷笑,手伸到绿绮背后,给了她一胳膊。 绿绮臊地脸通红。 她都不知道为何,这黑脸汉子,自从从小小姐听了她和红罗的事后,居然说佩服她和红罗的忠肝义胆,开始要跟她和红罗兄弟相称,然而哪有男人女人做兄弟的?红罗绿绮没反驳,只一直来往着,倒是这汉子,似乎自个儿慢慢开了窍,于是这兄弟做的是越来越不对劲,这汉子越看她越容易脸红…… 往日也就算了,今儿可是小小姐大喜的日子,这汉子脸红个什么劲儿! 绿绮狠狠斜了史大柱一眼,拉着眉娘红罗就往府里去,“走走走,咱们去看小小姐!” 刚拉着人走到指挥使府门口,就见里头出来一打扮的花枝招展的男子,嗯,没错,是男子。 “哎呦,我正说三位姐姐何时能到呢,说曹操曹操到,眉娘姐姐红罗姐姐绿绮姐姐,快进快进,小丫头可正等着你们呢!”花枝招展的男子一见眉娘三人——更准确地说,是一见眉娘,便笑成了一朵花,整个身子跟都往眉娘身边凑,眼睛更是黏在眉娘身上离不开。 这下,促狭的人便除了红罗再加上个绿绮了。 花枝招展的男子,自然是宣明。 如果说史大柱跟绿绮那是日久生情,“兄弟”情慢慢变质,那宣明对眉娘,那就可以说的上是见色起意、一见倾心了。 其实宣明早就知道眉娘此人的存在,但偏偏阴差阳错,还是直到一切结束,宣明才真正见到眉娘其人,这一见,那简直是惊为天人! 从此便开始了死缠烂打追求佳人之路。 这在外人看来多少有点离谱。 宣明长相有些有碍观瞻,但再怎么有碍观瞻,他也是年纪轻轻,位高权重,想要什么样的女人得不到?刚进京城时,还因为陈起的凶名而去喝花酒时都不受姑娘们待见,但随着时间流逝,那早就是老黄历了,如今的宣明,别说他只是长得不太好看,哪怕他是一头猪,都有无数人想扑上来! 可这样一个人,偏偏看上了一个年纪不轻的从良妓子。 眉娘比宣明大了十来岁,虽然风韵犹存,但到底比他大这么多,而且出身又这么不堪,不管两人之间怎么想,外人看来,怎么看怎么不相配。 当然,这是外人看来,从眉娘的角度,眉娘还看不上宣明呢! 毛头小子,油嘴滑舌,最重要的是——长得丑! 宣明刚开始追眉娘时,眉娘便对卫弯弯说了以上的话。 总之,不管什么原因,事实就是,三年来,不管宣明怎么痴缠,眉娘从来不为所动。 不过今日—— “眉娘眉娘,陈起和小丫头都修成正果了,我这还孤零零一个人,你真的忍心吗?这三年来我对你的心可昭日月了吧?你看这良辰吉日的,不如咱俩也顺势定个亲呗!不然等陈起孩子满地跑了,咱俩的孩子刚出生,那不是擎等着被欺负吗!”宣明第不知道多少次向眉娘求亲,还想象力十分丰富地把婚后生孩子的事儿都想出来了。 然而,他也就是这么例行一说。 说罢,压根没想着会得到什么回应,便继续领着三人往都指挥使府后院走。 然而—— “好啊。” 突然落下的两个字,宣明起初压根没反应,继续蹬蹬蹬朝前走了好几步,才陡然停下脚步,一脸呆傻:“眉娘你说啥?” 眉娘轻哼一声。 “什么也没说,你听错了。” “不对不对,你刚说了好!你是说了好吧?是吧是吧是吧!” “闭嘴,还想做我夫君就闭嘴,吵死了。” - “所以,如今就剩我一个孤家寡人了。” 喜房内,眉娘三人围着盛装打扮的卫弯弯,红罗对卫弯弯说了在门口发生的事后,做出如上总结。 卫弯弯脸蛋红地像苹果,闻言搂住红罗笑:“只要红罗姨想要,这满府的男人你随便挑!” “算了算了,我才不耐烦伺候那些臭男人。”红罗一挥手,很是大气地道,甚至还诱拐起卫弯弯,“其实我觉得,你也不该嫁地那么早,你跟那石大夫学医不是学地挺好?再历练历练,都能出去坐堂了吧?我跟眉娘绿绮原还想着,只要你学得好,就一起给你开个医馆,将来你坐堂,我就给你去做掌柜的。可你这一嫁,你男人还能同意让你出来坐堂不成?这些男人的小心眼我可再清楚不过了,当初你要跟石大夫学医,不愿立刻嫁给他,他可就生了好一阵子闷气呢,要是你还想学以致用出去抛头露面,呵呵……” “你这话,敢当着她男人的面说吗?”眉娘磕着瓜子斜睨红罗一眼。 “说、说就说!我怎么不敢!”红罗梗着脖子道,结果话一落,便有声音传来。 “我听到了,我不会阻挠弯弯,她喜欢做什么,我都会支持的。” 四人齐齐回头,然后便见闺房门被推开了一条缝,陈起的脸从门缝里露出一丢丢,一只眼睛胶水似的黏在房内的卫弯弯身上。 “哎呦我去,你怎么能过来!新郎官这会儿不能来!” 红罗叫着便跳起来,三步两步跑到门口,“砰”一下把门关上。 门外传来笑声。 “那,弯弯……晚上见。” 一句话,门外的人说完就走,门里,卫弯弯却闹了个大红脸。 眉娘三人也齐齐看向卫弯弯。 顾忌着卫弯弯脸皮,红罗绿绮没说什么,只噗嗤噗嗤地笑,眉娘倒是想起正事,咳了声,拿过自己此行带来的东西,放到卫弯弯身前,“打开看看。” 卫弯弯忍着脸红,疑惑地问了句“什么”,刚说完便觉得眉娘递过来的这匣子有些眼熟。 而等她打开匣子—— 本来就红的脸立刻更红! 而她也终于想起来,她为何觉得这匣子眼熟了。 眉娘掩唇轻笑。 “眼熟吧?这就是三年前我给你的那个匣子,不过,里头的东西我调换了些,有些你恐怕没见过,我得再跟你说说。” 没错,眼前这匣子,便是曾经卫弯弯被送给陈起时,眉娘送给卫弯弯的那个匣子。 装满了各种助兴yin巧玩意儿的匣子。 只不过当初,眉娘是想着卫弯弯是去讨好人的,送的东西便都是讨好男人的,教授给卫弯弯的,也都是怎么讨好男人的技巧,但如今,不一样了。 真正平等的两个人,不需要谁去讨好谁,而是应该互相迁就,互相成就,哪怕是床笫间,也应该顾忌彼此的感受,让双方都得到乐趣。 因为这个缘故,眉娘便将那匣子里的东西淘换了一番,重新送给卫弯弯。 “我很高兴三年前你没用上它。”眉娘摸着卫弯弯的头,“更高兴,三年后,你又能用上新的它。” “弯弯,你和陈起会白头偕老的。” 作为也算从头到尾见证了这两人故事的人,眉娘敢做这个预言。 - 笙歌散尽,主宾尽欢。 陈起带着一身酒气回到了新房。 挑喜帕,喝交杯酒,吃吉祥果……又一通程序走下来,终于,喜娘也退出去,新房里只剩下两个人。 此刻一切尽在不言中。 陈起脱去外衣,抱起那个小小的、坐在床边的姑娘,放下床帐,一起坠入翻涌的红浪之中。 - 事实证明,哪怕实现做了再多理论准备,实操时,还是会发生许多难以预料的意外。 比如尽管眉娘教了卫弯弯许多生理知识,尽管陈起婚前恶补小册子,却还是没想到,最终阻碍两人的,不是理论知识的多寡,而是,硬件上的不匹配。 嗯,各种意义上的不匹配。 于是,直到日出东方,鸡鸣三遍,龙凤花烛几乎燃尽,红帐里的动静才渐渐减弱。 不是陈起太英勇,只是过程太坎坷。 不过好在,终究是破除万难,水乳交融。 卫弯弯躺在陈起怀里,整个人疲累地不想动一下,陈起倒是精神好,即便结束了,却还是没一点睡意,甚至还颇有些蠢蠢欲动再来一次的意思,不过看卫弯弯的样子,到底还是忍住了,只是一遍又一遍地,将亲吻落在她头上、脸颊上。 卫弯弯嘴角含笑,也不管他,脑袋往人怀里一钻就要睡去。 “等等。”某人见她这动作,却忽然按住她脑袋,不让她睡。 卫弯弯气咻咻地抬头,“等什么等?”困死了! 陈起失笑,又低头往她脸上啄了下。 “白日里说的那句话,我是认真的。我不会阻挠你做任何喜欢的事的。当大夫坐堂也好,开医馆也好,我都不会阻挠。” 卫弯弯打个哈欠。 “怎么突然说这个?” 还以为要说什么重要严肃的事呢,就这个么? “笨蛋。”她抬起头,突然也在他唇上落下一吻。 “你不重复我也知道。” “我相信你呀!”她说完,便咯咯地笑,然后又搂着他胳膊催促,“不说了不说了,困死了!对了,咱们睡一个时辰就起,倒是你记得叫我,不然……”不然会被人笑话的吧! 后面的话卫弯弯没有说完,人就已经睡了过去。 陈起看着怀中熟睡的人失笑。 最终,还是低头在她熟睡的脸上印下一吻。 他其实还有好些话想说呢。 他不会阻挠她,因为他知道,她曾经生活在怎样一个牢笼般的环境里,也知道,幼年时的她其实是那么地活泼无拘束,她本就该是自由自在的,他自然不会再人为地给她加上一重枷锁。 她曾解救困于牢笼的他,放他自由,他明白被囚禁的滋味。 所以他自然不会对她做那样的事。 他会让她一辈子都自由自在地、无拘束地活着。 她是他的妻子,是平等地站在他身旁、和他共度一生的人,而不是受他支配、只能仰望他的人。 这些他都想讲给她听。 不过她却睡着了。 真是不解风情。 不过也无妨。 反正还有一辈子,就慢慢讲给她听吧。 东方既白,红烛燃尽,鸳鸯红帐里,一对有情人酣然入睡。 作者有话说: 全文完结! 谢谢陪伴! 不用等太久,最近就会开新文,但是还拿不定开哪本,有兴趣的姑娘可以关注下专栏,开文会通知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