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臣以为我死后黑化了 作者:蕈姑 简介: 李珠曾是大成最耀眼的明珠,汴京朱雀大街上肆意纵马鲜衣怒马的主儿。 昭德四年一朝祸起,大厦倾颓之下她侥幸得存。 她易了容貌准备以厨娘子的身份接近那个皇座上的刽子手,没想到饶是如此,那个权倾朝野的崔家阿檀竟能因为她鼻梁上的一颗痣,一双眸子将她认出。 原来,那如高山雪顶的权臣竟在以为她死后的五年里百般筹谋,白衣染血,只为了给她复仇。 * 右相崔游权倾朝野,连东宫都要避让三分,生得更是如天上谪仙般冷峻高华,是多少汴京女郎的春闺梦里人。 朝会之后却亲自为一个面容平常,仅一双眸子明亮如珠的厨娘子当街牵马,直至府中。 众人皆道这厨娘子是哪里来的好运,只有崔游知道,这是他从不信佛,却日夜祈祷换来的福气。 * 人人都以为,崔游讨好圣人是为了挤进那个阶层,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的想法。 他只想为了那个人颠覆这个阶层。 为了救她,当时如同蝼蚁的崔游被当胸贯剑,别人都说他是命硬死不了,他笑笑没说话。 哪里来的命硬不硬。 不过是他在狱中生生念了二千八百一十二次她的小名才强撑着活下来罢了。 辗转经年,他再不是当初那个清清白白的少年。 屠恶龙者,焉知于龙视之,非为恶人哉? 如果注定有一个人要去做这些腌臜事,那他情愿是自己来做,绝不能脏了她的手。 白袍已然染血,此生又有何惧。 * 崔游:“此姝于臣,不啻珠宝,实如某心,杀姝便是杀臣。” 姜无芳:“我已经不是李珠了。崔家阿檀,你还记不记得昭德四年的纸鸢,飞得太高了,再也没有回来。” 第1章 一碗饭 8.15 文/蕈姑首发于晋江文学城 昭德九年。 已是春末,合该慢慢转暖的天儿,倒因为几天来缠缠绵绵的霡霂又冷上了几分。 寺庙香火旺盛,淡淡的佛前檀香味被雨水裹挟在荡在空中,斗拱也修得硕大无比,只托起屋顶正脊上的两个鸱吻。雨点落在青黑色的瓦片上,溅出细密的花。虽是霪雨霏霏,但是由于祭扫踏青的节令所在,杜若寺里头的人倒是不少。 雨珠子啪嗒一声落在姜无芳的舄履面上,正巧落在那青鸟纹样的眼珠子上,很快又随着她拾级而上的步子滚落在地上。 她刚走到屋檐之下,廊下的小沙弥早远远就看到她了,极有眼色迎了上来,熟稔带笑合掌道:“姜阍梨,许久不见,近来可好。” 帷帽之下,她也回了个浅笑,合掌复礼:“多谢阿阍梨挂怀,算是平顺。” 姜无芳从提着的髹红漆錾刻牡丹纹的食盒最上一层之中取出一个青团,熟门熟路递给那个小沙弥。 “笨拙手艺,请阿阍梨笑纳。” 小沙弥看到她手里那个通体碧绿圆圆滚滚的小青团,笑出了梨涡。 谁不知道姜阍梨的手艺。幸好幸好,刚才师兄被住持叫去别处了,否则他就要同这个香喷喷软糯糯的青团儿失之交臂了。 小沙弥到底是年纪尚小,脸上轻易就泄露出欢喜的模样,双手把青团接过来,一双眼睛笑弯了。 如此一番,小沙弥对姜无芳更是尽心,直接充当知客僧将她带到一间熟悉的禅室。 小沙弥推开室门,里头烧着的淡淡檀香味便透了出来,他又把窗牗推开了通风,这才捏着那个青团,欢喜着告退,“姜阍梨,你且拜祭,有事招呼一声我就来。” 小沙弥合上了禅室的门,姜无芳这才转过身,摘下了帷帽,露出一张颜色格外姝丽的脸。 她从佛龛下头的抽屉里面取出一扎香,从中捏出六炷香,用火折子点燃了。 姜无芳在蒲团上跪下,虔诚跪拜之后,把三炷香插在佛龛上面的香炉里,另外三炷香则是插在佛龛正对着的下头的一个黑色牌位面前的香炉中。 那个牌位上生卒年不详,立牌人不详,只是孤零零写着两个字:阿玉。 把祭拜的贡品和供佛的花、果和水都拿出来放到供桌上,她走到正对着寺庙后院一扇窗户,轻轻打开。 这扇窗户打开之后只能看到如线入泥的雨幕,还有远处一座看起来许久未曾翻新修葺的萧索佛塔。 杜若寺里常有香客捐了香油钱,来给家中已去的逝者在寺庙之中寻一处僻静处供奉,就像姜无芳这样单独辟出一间禅室供奉牌位,让逝者能在佛前受香火以求净化,保佑生者能更加顺遂。 这个时辰正是香客们或拜祭或敬佛的时候,显得那个佛塔更加萧索了。 这一处曾经是流放犯人的所在,由于当时死伤者众,都是就地掩埋了。后来原地起了座杜若寺,就又在当初的基础之上加修了一个佛塔。 一转眼,五年了。 姜无芳看着远处那座底下都是犯人亡魂的佛塔,外头的雨丝飘进来,落了一点在她的羽睫之上,她轻垂眸子,那水就落到了她的脸上。 她伸手去拂脸上的湿润,感觉寒浸浸的。 就在她垂眼抬眸的这一息之间,一队人马进入眼帘。 为首的男子因为离得太远看不清眉目,只觉得身形颀长,身穿月白圆领袍,脚踏乌皮六合靴,身后跟着一行腰间悬挂配件的长随,直奔佛塔的方向而去。 白衣男子在雨中撑着四角青伞,走到离佛塔有两三丈远的地方,停住了脚步。 她还未及细看,一阵夹着冷雨的急风卷着她面前两扇没有固定的窗户,狠狠往窗框砸去。 姜无芳心下一惊,生怕发出的声响惊动他人,赶紧把两扇窗顺势扣上了。 那香炉里的几炷香已经烧去大半了,就在她投眼过去的那一瞬,一截子香烧尽,长长的香灰段子断落到供桌上碎成粉末。 她双手合十,这次再没有雨水落到她脸上,却是实实在在的湿意流了满脸。 “阿耶,阿娘,阿玉,下次再会也许我就已经报了仇,和你们真正在一起了。” 她已经等了五年了。 昭德四年的今日,一朝被那皇座上的人猜忌,大厦几乎是在一息之间就倾颓下来,连给他们喘息的时间都没有。 全家除了被阿娘冒死送出来的她和阿玉,回了老家的小满,全部死在了昭德四年的春天。 而阿玉,也在逃出来之后的次年,沉痼缠身而死。 她头埋下去,眼眶盛不下满满当当的泪,只往蒲团上落,砸出了深色的濡湿。 半刻之后,她起身,整理好形容,重新将帷帽戴上,打开门,撑着那把黄色的油皮纸伞走进了雨幕之中。 * 白衣男子不知是不是听到了声音,往四周略略扫视了一番,没见端倪,才复又转过身来。 “相公,就是这里了。当时圣人下令匆匆,又事关皇室阴私,处置隐秘,我等的线人也是今日才知晓在此处。”见崔游久立不语,崔东上前一步禀告情况。 崔游往天上掠了一眼,因为下雨,今日没有人放纸鸢,阴沉的天空好似被黑墨填满,在他眼里看着却好似是空荡荡的。 他的目光在佛塔上扫了一眼,道:“回吧。” 他转头,不敢再看那佛塔,离开。 崔东一头雾水,不知道崔游打的什么主意,不过也并无多嘴。 崔东是昭德五年跟着的崔游。那时候崔游还只是空有爵位却没有朝中话语权的博陵崔氏的嫡子,这几年算无遗策,一步步将挡在他面前的荆棘斫开,走出一条坦途,拜相为宰。 这个小崔相公虽然年纪轻轻,可城府极深,一切都有他把握呢。 崔东只犹疑片刻,跟了上去。 * 雨在姜无芳刚离开杜若寺门口就已经小了不少,待她到了姜家门口,已经是完全停雨了。 饶是如此,她进了家门口之后,杨氏还是急急扯了过来,往身后的披风一摸,果然手上湿淋淋的。 杨氏将她往屋里一推,门带上,在外面道:“让你伯父拦着你,等我回来了一起去上香,坐着可以避雨的牛车去,岂不是两全其美?偏偏你性子急,自己去了。这一身湿漉漉的,伤寒了可如何是好。衣服和热水都给你放在房里备下了,净净面,赶紧把湿衣服换下才好。” 俄顷,姜无芳已经把衣服换好了,干干爽爽才出了门。 她辩解道:“我早去早回,这天阴沉沉的,我的脚程快。” 她知道杨氏担心她的心,也知道杨氏是真真唠叨,看到从厨房抱着一盆菜走出来的小满,赶紧道,“你做饭口味太重。我来做菜,你搭把手。” 小满傻乎乎抿着嘴笑道;“娘子快些来吧。” 姜无芳赶紧过去把她手里的洗菜盆接下,就往厨房里钻。 杨氏还要追上去唠叨,姜豫咏在一旁把人拉住了,捋着山羊胡子,“好了好了,今日特殊,由得她去吧。她能心里松快一些比什么都重要。” 杨氏虽是个急性子,也只好按捺住了。 * “娘子,这是你要的乌饭树叶。”小满把满筐的绿油油往姜无芳面前送。 姜无芳接了过来,将洗干净的乌饭树叶放在面盆大小的石臼里头,用木杵将树叶都舂烂捣碎,放一把白生生的糯米进去,加水浸泡,不一会儿就染上了墨绿色。 小满把柴架上,架在火上的青汁咕嘟嘟冒出泡,姜无芳把墨绿色的糯米放入锅里,盖上了盖子。 姜无芳在另一个灶台上架上一个锅,烧热,把炼好的猪板油用勺子剜出大大的一块儿,放进锅里。 在她的手下,那柄菜刀把羊肉收拾得服服帖帖,切成大小相同的肉丁。她又拍一块儿白生生肥胖胖的蒜头,一段儿葱白,一片生姜,砸得扁扁的,丢进油锅里,发出滋啦滋啦的声音。 等到油锅被爆出了葱姜蒜的香味儿,放进蔗糖,炒出糖色,再将切好的羊肉丁放进去,加老抽爆香,加盐调味儿之后出锅。 小满在一边拉着风箱,傻兮兮吸着鼻子:“娘子做菜真是香。” “小满。”姜无芳把炒好的牛肉放到一边,然后接着道,“我打算回汴京。” 小满拉着风箱的手顿了一下,继续往蒸着米饭的灶台里添柴火,坚定点点头,“娘子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小满虽然心思单纯,可当初除了自己回了老家躲过一劫,自己的爷娘还是在李家的,也随着那一场泼天大祸没了,哪有不恨的。 姜无芳闻言点了点头,外面又飘起细细密密的雨丝,姜豫咏和杨氏在廊下看着,不知道在说着什么。 她手下的动作加快,又炒了一个时蔬并一碟豆腐。 这时候蒸的青精饭也做好了,盛出来之后散发着乌饭树叶的清香,颜色充满春意。 爆炒羊肉丁鲜嫩鲜香,炒青菜经过猪油的浸润,泛着可口的光泽,小葱拌豆腐简简单单,面上泼上一层肉齑,咸香诱人。 四人围着圆桌吃饭,姜家小门小户,没有什么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席间,杨氏道:“阿无这手艺,不知道日后便宜了哪家的郎君。” 姜无芳闻言浅笑,没有回应。 吃完了饭,在杨氏和姜豫咏在厨房收拾碗筷的当口,姜无芳小声对小满道,“等会儿你就去把东西都收拾好,连夜走。” 小满点头。 姜无芳自然是知道姜豫咏和杨氏的。 她当初和阿玉逃出来之后,就凭着阿耶的三言两语就找到了这二人,这二人果是如同爷娘所言,是比汴京那群豺狼亲戚更能托付的。 只凭着一封印信都没有的阿耶手书,姜豫咏就拍板将她和阿玉留了下来,对外称是自家子侄。 阿玉自小体弱,在逃亡途中又遭了惊吓,从此更是落下病根。 姜豫咏为了他,不知道填进了多少银钱,从来是没有过一个不字的。 只为了一个义字。 杨氏更不用说,本就和她的阿娘是手帕交,她过来之后就是当成亲生所出的女儿一样疼的。 如果告诉二人她的全盘打算,怕是不会依的。 她也知道,如今的安稳生活已经是极好的结局。 可是,她午夜梦回,夜夜都是梦魇,让她如何能够不顾爷娘和阿玉的私仇,一个人苟活。 下半辈子,注定她是不能像一个普通人一样安稳度日的了。 第2章 二碗饭 8.16 夤夜。 浓厚的云层盖住星子,娥眉月也被藏得严严实实,只透露出些许小小的晕光。荒野原是寂寂无声,不远处官道上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打破了沉寂。 哒哒哒—— 两匹骏马并辔而行,其中一个女子穿着一身深灰色翻领胡服,大眼厚唇,正是小满。 “娘子,咱们这么不辞而别,杨娘子和姜郎君会不会生气。” 姜无芳点头,“嗯。我留了信件,他们应当会懂我的所为,皆有道理。” 她自然是知道姜豫咏和杨氏二人对自己的一份心。 二人至今无所出,将自己视为己出,杨氏最近更是已经开始给她物色婚事。她怎么会不清楚吗,他们都想让自己平平安安过下去。 只有她自己清楚,午夜梦回,皆是血泪。 信中所陈,具已明了,相信他们能够理解。 二人深夜奔袭,到达下一个休整站点的时候已经是天光熹微,便跟着入了城。 到了客栈,由于太早了,路上的行人都没有几个,帮忙拴马的小二自然也是没有的。 小满牵着两匹马在门口等着,姜无芳则是背着包裹先进门去了。 她的手指在柜台上敲了两下,立马惊醒了趴在柜台后面休息的掌柜。 掌柜约莫四十岁上下,看起来一团和气,虽然睡眼惺忪,却挂上了笑意,“客官,住店?” 姜无芳笑着点头,掌柜就拿起登记的本子,翻了一通,然后道:“您来得正巧了,还剩最后一间房。” 她指着门口外面牵着马的小满道:“行。那就劳烦掌柜指一下哪里有马槽,我们先把这两匹马安置了。” 掌柜也顺着她的手指看向外面,刚才还迷迷蒙蒙的眼睛瞬间亮了。 “客官,您这可是难得的好马啊。” 那马一匹通体银白,四蹄修长矫健,浑身一丝杂毛也不见,宛如一身银色锦缎,通体发亮,另一匹则是浑身乌黑,只双蹄雪白,呈乌云盖雪状,虽则四蹄稍比白马逊色些许,却已经算是少有的好马。 早年,姜无芳跟着姜豫咏在关外行商,因为头脑灵活也算是小有收成。有一次就碰上了这两匹马,当时由于养马者不善此道,两匹马都是瘦骨伶仃,她却凭着早年跟着生父李晏在军中摸爬滚打的眼光,看出这两匹马的好根骨,一眼就相中了。 许是想要的样子太明显,那养马者就狮子大开口了一番,还费了好些唇舌才买下来的,从关外带回凉州的艰辛更不用说,万幸的是她的确慧眼识珠,这两匹马如今看来,的确十分值得。 有人夸自己的心头好,她自然也是欢喜的,她眼里含上笑意,看向外面眼神柔和,“那就劳烦掌柜引路了。” 掌柜摆手道:“不必客官们费神。”说着,他掀起酒柜后面的门帘,冲里面喊了一声,“阿大,醒醒,来活儿了。” 那房间里一阵窸窸窣窣衣服摩擦的声音,很快从门帘后面钻出一个汉子,也是笑意盈盈的,看到门口的两匹马很快就反应过来,小跑出去把马牵在了手里。 银马看到陌生人,打了一个响鼻,把阿大吓了一大跳。 姜无芳知道它的脾气,怕它冲撞了别人,赶紧过去,给它顺了顺鬃毛,中指和无名指掀起,其余三指指尖汇集,握成小空拳,在它头上轻轻敲了四下,“赛风驹,嘘。” 赛风驹马上就被安抚住了,不再对阿大的牵引有所抵抗,旁边的盖雪看见姜无芳过来,也温顺地凑过来蹭她,她从褡裢里取了一个糖酥饼,递给了阿大,“劳烦小哥了,大早上的,甜甜嘴。”。 阿大接了下来,牵着马绳,笑着往后院走去:“来吧,保准把你们喂得饱饱的。” 把赛风驹和盖雪都安顿好了,姜无芳这才放心下来,带着小满往房间去了。 两人早在路上就囫囵吃了一些干粮,还不算饿,想着先休息好了,过后再起来吃饭也不迟。二人又具是爱干净的,找掌柜要了热水,洗去了一身风尘仆仆,这才睡下。 等到二人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未时初了,早已经饥肠辘辘,就在店里要了一些吃食。 上菜的速度倒是很快,就是味道着实差了一些,就连小满都吃得直皱眉。 “娘子,这个菜是生的。”小满皱着小脸。 小满平日里吃姜无芳的手艺都吃习惯了,嘴早就喂刁了,哪里吃得下这夹生的炒饭,不熟的蔬菜。 若是做得一般,姜无芳也就算了,可这着实已经是难以下咽的地步,她就算想将就都将就不下去。 也不知道这客栈的师傅哪里来的天赋,竟然能将饭菜做得如此口味杂糅,难以入口…… 姜无芳拿着那盘夹生的炒饭和不熟的蔬菜就去找了掌柜,掌柜看上去倒像是早有所料,都不用她说自己是来退菜的,掌柜就大手一挥,让阿大把饭菜撤了下去。 “娘子放心,这顿饭不收钱,那厮消极怠工,已经被某辞了。” 原来,这客栈的大厨早攀了另一家大酒楼的高枝,奈何这边又和客栈签有契约在先,大厨不愿悔约赔偿,就消极怠工,故意将饭菜做得难以入口,想借此让客栈主动开口终止契约。 起初掌柜还因为一时半会找不到顶上的人而不愿放人,不过看眼前的光景,这人是铁了心了飞走不可,强扭的瓜不甜,再者这瓜明显还是个烂瓜,放着也是坏了店里的名声,索性咬咬牙,将人骂了一通,赶走了。 这会子掌柜还在发愁呢,接下来如果找不到手艺好的大厨,那客栈的厨房就要暂停供应现做的菜了,只能用些在外面进回来的酒水和熟食暂时应付一下空缺。 客栈的这一番官司姜无芳自然是不知的,她也对这些没有兴趣,眼下她饥肠辘辘,只想赶紧填饱肚子。 不过听掌柜说,大厨已经不在了,那只好她自己动手了。 “掌柜,可否借后厨一用?我多付你些费用。”姜无芳道。 姜无芳等人虽然从进来到现在都是带着帷帽遮掩了容貌的,但是掌柜多年见惯了各色的人,看得出她那浑身的气派,所以也有心卖个好,只笑道,“娘子且用,只收个柴米费罢了。” 说着,就让阿大带着姜无芳二人往后厨去了。 因为近日大厨都不上心,采买的食材都不多。阿大早上吃了姜无芳的糖酥饼,也不知道是怎么做的,比起五香斋的糕饼还要好吃,现下还想着那个香酥的味道呢。 俗话说,吃人的嘴软,拿人的手短,前面又没事情要他做,就也不用多说,就留下来帮姜无芳择菜了。 阿大和小满都手脚麻利把打蔫的菜叶子和老梗摘了,只掐出嫩嫩的白菜心,白生生水灵灵的。 姜无芳把油锅烧起来,把鸡蛋磕破,蛋液流进锅里,顿时滋啦作响,蛋白从透明状变成了白色,飘出香味。鸡蛋将熟不熟,还有一些没凝固的时候,她就把水倒进了锅里,瞬间成了一锅白浓浓的蛋汤。 等蛋汤烧沸了,就把挂面下了进去,趁着煮面的时间,她素手拿着菜刀,有条不紊将一把洗净的小葱切成葱花。 白生生水灵灵的白菜心也被丢进了锅里,又撒上一把葱花,青白相间,煞是好看,出锅之前盐粒入锅,蛋汤翻滚。 客栈的锅灶多,趁着面还在蛋汤里翻滚待熟的光景,她另外烧热了一个过,快手炒了两个菜,一个是焦香扑鼻,外头焦黄,里面一戳开就是白嫩嫩鱼肉的煎鱼,另一个就是脆生生清炒冬瓜,面上撒一小把葱花,好看得紧。 “真香……姜娘子好手艺。”阿大夸赞道。 阿大因为大厨闹罢-工,早饭中饭都没吃好,啃了馒头对付过去的。这会子闻着空气里飘出来的激起人食欲的香味,哪里还忍得住,直咽口水。 姜无芳道,“一同吃些?” 阿大没有客气,麻利用筷子给自己捞了一小碗白菜鸡蛋面,又用一个小碗盛出一点清炒冬瓜和煎鱼放到一旁,这才拿起大海碗,盛出两碗满满当当的面条,结结实实把厨房里头的小餐桌用搭在自己肩头的长布抹了抹,招呼二人:“两位娘子慢用。” 掌柜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三人大快朵颐的样子,特别是阿大,大口吸溜着面条,不一会儿就把那小小一碗吸溜见底了。 “嘿,让你带姜娘子来,你倒自己吃上了。” 掌柜手一挥,拍上了阿大的后脑勺。 阿大委屈,“实在是太香了。” 掌柜吞咽一下口水,香,谁不知道香,不香他能顺着味道进后厨吗。 姜无芳哪里有不懂的,也笑着把刚才对阿大的话又跟掌柜重复了一遍,“掌柜,不嫌弃的话,一同吃些?” 掌柜和阿大一样,应得极快,“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阿大有些遗憾,刚才他看到那锅里还剩一些,想着姜娘子二人要是吃不下了自己还能收个尾,这下子掌柜一来,反而先把尾收了。 掌柜自己上手,把锅里余下的热气腾腾的面条盛出来,只吃了一口,眼睛就亮了,又夹了阿大小碗里面的鱼肉和冬瓜,也顾不上仪态了,吃出了一额头细细密密的热汗。 这普通的白菜鸡蛋面的味道,可要比之前那位攀了高枝要去大酒楼的师傅做的羊肉羹还要鲜香! “爽快!”掌柜放下空碗,看了一眼姜无芳,犹豫道,“姜娘子手艺如此了得,可是……” 他想问的是,姜无芳可是做厨娘子的,可看着她这气度,又觉得不像。 小满也放下碗,笑道,“这算得上什么手艺,不过是家常便饭罢了,我家娘子,便是长桌的宴席,也是能做得的。” 掌柜自然明白这是家常小菜罢了,可是这简单食材都能做出这样的好味道,更是足见功底。 小满说的话让他更是眼睛一亮,山羊胡子都笑得往上翘了。 做过长桌宴席?看来还真是个厨娘子!他也就不怕唐突了! “姜娘子不知愿不愿意留下,我愿出厚薪,请娘子掌勺。” 姜无芳刚把碗里的面条吃干净,填饱了五脏庙,掌柜的话让她始料未及,愣了一下,隔着幂篱笑着婉拒,“多谢掌柜美意,只是我们主仆二人要去汴京,实在耽搁不得。” 她们二人为了不让姜豫咏和杨氏发觉之后追上来,连夜奔袭,在此处也不过是为了休整,明日一早就要启程了的。 掌柜神色一黯,很快调整过来,调侃道,“那只能希望日后姜娘子再路过小镇,能够想起此处,过来赏碗面条给某再尝尝这个味道了。” 姜无芳闻言,看了一眼窗外。 行人匆匆,不知归途。 日后又是何日? 第3章 三碗饭 8.17 日昳时分,日头逐渐蹉跌而下。 虽则姜家只是普通的商户,可是在吃穿用度上从来没有短过姜无芳和小满的,二人穿的衣服有些招眼,再加上从前就带着的气度,也难怪掌柜会将二人误认为是士族出身的主仆了。 因此,姜无芳决定重新上街找一家成衣店,把行头换得更加简朴。 成衣店的娘子看着被她换上了新的麻葛胡服后随便团成一对丢在地上的两套衣服,心疼地直吸气,那件深灰色的暂且不论,刚才她从身上褪下来的那一套胡服,可是绯红锦的。 “娘子,二位这两套旧衣还要吗?若是不要了,本店尚可置换,抵了娘子们要的这两套,还能补上一些。”成衣店娘子问道。 成衣店娘子也是小本生意,平日里头除了经营些平价的衣裳,也会收购一些成色好的旧衣收拾出来进行再贩。 她打量这二人看着像是家道中落遇上了麻烦,否则怎会能穿绯红锦的娘子,只戴了个幂篱带着一个小丫头就出来买麻葛的衣服。 姜无芳自然不知道这店娘子的想法,不过她听着也觉得有理,就同意了。 店娘子也是实诚人,按照市价抵扣了她们身上衣服的价格。因为她觉得二人是有难需要银钱,同样是女人,当然要帮助女人,又以成色新,多给了一些银钱。 “娘子,我想买一串糖葫芦。”小满走出店铺就看到一个卖糖葫芦的小贩,眼睛都挪不开了。 她看了一眼小满,从袖中取出钱袋,塞给小满。 小满拿到钱袋圆圆的眼睛笑成月牙形,蹦蹦跳跳往小贩那边走去,姜无芳则看着她的背影,慢悠悠跟了上去。 “圣人车马,速速躲闪让道——” 一个骑着飞马的小兵挥着令旗疾驰而来,姜无芳神色一凛,及时跑上去将小满拖到一旁,否则就要被马蹄殃及池鱼。 二人随着行人一起迅速分流到道路两边,小满也没有了买糖葫芦的心,将钱袋随手挂在腰间,嘴唇抿得紧紧。 她小声道,“娘子,要走吗?” 小满的年纪尚小,爱恨全在脸上,幸亏有幂篱挡着,旁人看不清她眼中的恨意。 姜无芳则沉得住气许多,轻轻拍两下小满的后背,让她稳住情绪,“我们又能走得到哪里去呢,别忘了我们此番要去哪里。” 当初她和阿玉被托付给姜豫咏时她也有过不解。 虽则全府被诛,但是因为始终是皇家血脉,罪并不及她那些平日里与阿耶算是交好的叔伯兄弟,为什么不把他们送到有血缘关系的人身边呢,这不比姜豫咏要更有能力庇护他们吗。 刚开始她那个伯父害怕被人指摘无端杀弟,这件事还并没有端到明面上来,直到后来那些叔伯为了撇清关系揣摩圣心,联名写了一篇《讨罪人李晏檄》,用词之毫不留情,如狗彘之类的形容都算是轻的,生生扣了许多罪名,恨不能生啖“罪人”李晏之血肉以慰上心。 这时,她才明白了,往日的兄弟情分全都昨日种种尽如昨日已死,虽然那些人手里有种更大的权力,却绝不会庇护他们二人,这一点,李晏早就看破,才会将他们托付给姜豫咏。 她向来明白姜、杨二人希望自己后半辈子能安宁度过的心意,可是血仇尚在,如何安宁? 当日,阿耶被赐毒酒,阿娘自缢。底下幸运些的是有些不亲近的仆从能或流放或转为罪奴几度转卖流离,一家人不得齐全。 倒霉一些的则是像小满父兄这种身为李晏亲信的,一尽均随主被诛。 除去母亲运作出两具尸体,替自己和阿玉掩盖过去。一共整整九百七十八条冤魂,每晚入睡,她都会为泼天的大血所梦魇,那一张张熟悉而亲切的脸庞入梦时都是灰白的面容,还带着死前的愤然,大声在她梦里呼喊。 “阿珠,跑!带着阿玉跑啊!” 跑?能跑到哪里,一日不将那个还在九五王座上的伯父杀死,她将永世不得安宁。 此番去汴京也正是这个目的,只要她按照计划顺利入宫,她一定取了那獠贼姓名,以慰血仇,只有如此,即便是死了,她才不能得到真正的安宁。 她看到先驱令兵疾驰而过之后,城门后面的象辂缓缓而进,象辂两边前后均有身披甲胄,腰悬陌刀的兵卒跟着象辂的速度前进。 百姓见天子车马一入,就跪倒一片,头都不敢抬,害怕冒犯圣颜,倒是她仗着有幂篱在,眼神不用掩盖,尽是漠然,只盯着象辂上面摇摇晃晃的象牙。 “哎呀,你别挤我。”小满对后面的一个小孩说道。 她这才收回了目光,略微侧头,低声问道,“怎么了,小声点,别惊动了前面。” 小满本来就因为没做好心理准备而有些心神不定,压低了声音回复道,“没事,刚才有个小孩绊了一跤,挤了我一下。” 那小孩也像是听见了小满的抱怨,摸了摸头,泥鳅似的没入了人去,他个子本来就小,很快就不知不觉穿过一片人不见了踪影。 - “那小娘子真是倒霉,被那小插手①摸了身上的钱袋还不知觉。”崔东跟在崔游的马旁,声音不高不低,后面车驾上的人听不着,只有崔游能听见。 崔游单手执着辔绳,听见他的话,声音散漫,就随意往崔东看的方向掠了一眼,琉璃般的眼珠子忽然定定看着地上跪着的那个穿着麻葛胡服的女子的腰间,片刻又转了回来,恢复常态。 “那你就去把那插手盗走的钱袋帮她寻回来吧。” 崔东闻言像是没听清,不敢置信又重复了一遍,“什么?我去抓插手?” 崔游头也没回,“怎么,辱没你了?” 崔东摇头,他刚入汴京之时也吃过插手的亏,所以也十分厌恶插手,“这倒没有,只是觉得相公平日里是不爱管这些闲事的。” 崔游道,“今日出门我看黄历了,适合日行一善。”崔东轻笑点头,往刚才那个小插手消失的巷子走去了。 崔游的确不爱管闲事,只是刚才看到那女子腰间那个打得歪七扭八的络子,觉得有缘。这样子丑的络子,他也有一条。 不过没有戴出来过,不是因为太丑,而是太过珍重,总害怕丢了。 就那么一条,丢了就没了。 - 车驾过去,行人四散。 “糟糕,娘子,钱袋不见了。”小满回过神来的时候还想买冰糖葫芦,一摸腰间,钱袋早就不知所踪了,她这才反应过来,跺脚道,“刚才那个小子是插手!” 姜无芳道,“别急,那钱袋里只是明日上路到下一个站点的盘缠而已,在此处再多留几日,挣回来便是。” 小满瘪嘴,眼泪都要落下来了,“我真是蠢钝如猪。” 她道,“先回客栈,我有办法。” 小满点点头,乖乖跟她在后面往客栈的方向走去。 - 车驾到了州府准备的别苑,李悫由胡大伴扶着下了车,浮肿的白面皮衬得眼下的乌青更甚。 李悫叫住正要行跪拜大礼的一众官员,没有精神地挥挥手,“省了这些虚礼吧,舟车劳顿,孤不想应酬了。” 实际也不是什么舟车劳顿。 从虢州府到这里,不过是半日的光景。李悫这么精神萎靡主要还是因为昨晚连着宠幸了两个崔游给他献上的美人。 毕竟已经是上了些年纪,还是服了丹药的,否则夜晚里也是力有不逮。初时还好,等丹药的效用一过,精神就萎靡了起来。 李悫说完就也没有理那一群大大小小守在别苑门口的州府官员,扬长而去。 崔游正要随着李悫进去,就看见太子李璿伸手拦了拦,“此处乃皇家别苑,崔相公还是另外找个落脚之地吧。知道的是哥哥②待相公亲厚,不知的要说相公逾矩了。” 其实什么逾矩不逾矩的,李璿只是因为崔游献了两个绝色美人给李悫而生气。 他是亲眼见了的,那是何等的芳华,阿耶已经此等年纪,崔游有此等美人只给阿耶而看不见自己,这让他如何能忍。 虽然崔游已是权倾朝野,此人的手腕他是知晓的,狠辣非常,政事之上他也吃过许多崔游的亏。 可他此时是储君,日后也是君王,崔游日次不将自己放在眼里,如何能行,这才随便找了个理由为难崔游一下。 周围的大小官员面面相觑,一个个都眼观鼻,鼻观心假装没听见李璿话里的机锋,恨不得瞬间神隐,有些看热闹不怕事大的则偷偷拿眼去看那个冠绝汴京儿郎的崔虞臣,看看他会作何反应。 谁知众人想象之中的风暴并未驾临,崔游如冠玉的面上云淡风轻,仿佛没听懂李璿话中的刁难,勾唇叉手行礼,“喏。” 李璿见崔游毕恭毕敬,反而有些不习惯,鼻子轻哼一声,也像李悫一般,扬长而去。 崔游等他离去,唇角的弧度也随之消失,看了一眼不知什么时候钻出来的崔东,对上眼神,得到他肯定的回答之后,对一众官员道,“各自散了吧,圣人这几日需要静修,就不必拿政务烦他了,有什么到隆鸿小筑和我说也是一样的,知晓了么?” 一众官员齐声道,“遵相公令。” 随即,官员们行礼散去。 看人都走了,崔东这才走近道,“相公,隆鸿小筑那边早几日就已经安排好了,刚才我又顺便去确认了一番,去了就可以入住了。” 崔游点头。 他本来就没有打算和李悫父子一起入住在皇家别苑,不是因为其他,只是因为如此更易行事。 崔游上了马,崔东帮他牵绳,接着说道,“那小插手像是泥鳅一样滑溜,我又对这里地形不熟,险些还真让他跑了,着实费了一番力气。谁知回头再去看,那两个小娘子都不见了,白费我一番功夫。” 崔东一番话,他不知怎么就想起了那个络子,鬼使神差问道,“那个钱袋呢?” 崔东没想到他问起这个,愣了一下,从自己的怀里摸了一会,这才掏出一个做工精细的钱袋,递给了崔游。 崔游接过,那上面的绣样精巧,做工精细,还有个姜字,他只看了一眼就没兴趣了,丢回去给崔东,“知道了。” 崔东手在空中一捞,那钱袋就老老实实落在他的掌心,“相公不是想要这个么?” “我要这个干嘛,某日行一善从来不图回报。倒是你,就给你了,作为你今日见义勇为的嘉奖。”说完,他就把缰绳拿回自己的手里,双腿一夹马腹径自而去。 崔东拿着钱袋在原地莫名其妙,马上又跟了上去。 第4章 四碗饭 8.18 姜无芳二人回到客栈的时候,掌柜和一个膀大腰圆的汉子正在门口说着什么,她有心跟掌柜谈谈在店里掌厨几日的事情,便在店旗旁边站住了等着。 俄而,那汉子叉手告辞,掌柜苦笑着挽留无果,只好看着汉子离去的背影,僵立在原地。 她走上前去,轻声唤了一声看上去有些怔忪的掌柜,掌柜这才像是如梦方醒,“姜娘子回来了啊。” “掌柜这是……”她话还没说完,一边的阿大不知道什么时候凑了过来,撇着嘴解释道,“哼,还不是那群人趁火打劫,一声不吭就把我们的掌厨给挖走了。现下走了那位竟是跟红顶白、捧高踩低之辈,到处散播我们客栈的流言,一时之下,竟找不到一人可以代替的。刚才好不容易来了一位,竟又狮子大开口,出的要价是前头的两倍还多,实在可恶!” 掌柜看上去有些身心俱疲,客栈除了住店的收入,还有打尖的,附近来小酌的,更何况,现下因住店想点些吃食都做不到。 所以仅小半天时间,住店的也走了不少,此时后厨找不到人开伙,这收入就少了一大半。如何叫他不心焦。 “那掌柜看看我可行?”姜无芳温言笑道。 掌柜马上就从低下的情绪脱出,喜出望外,“娘子可是当真?我可先付一月银钱给您,在前头的月薪之上再给你些添头。” 他是尝过姜无芳的手艺的,哪里有不答应的,马上就要进门去拿纸笔去立契。 他这一只脚刚刚跨进门槛,就被姜无芳叫住了,“掌柜且慢,我还有要事在身,在此待不了一个月之久。” 掌柜迈出去的脚又收了回来,那将才还往上翘的山羊胡子马上垮了下来,“那娘子何苦拿我开心。” 她道,“我的意思是我可以帮掌柜代两日的厨,客栈也好有个喘息。” 掌柜想到目前腹背受敌的情况,哪里还有反驳的意思,咬咬牙,“那这两日就仰仗娘子了,请,我这就去立约。” 掌柜做了个手心朝门里的手势,几人刚要进门,远处几匹马飞驰而来,经过客栈,停在了对门的隆鸿小筑门口。 隆鸿小筑的掌柜看到为首身穿紫色褠衣的为首男子下马,马上哈着腰过来牵马,“相公,有礼了,小人是此间的掌柜。” 崔游略微点头颔首,下颌缘清晰俊朗。 - 阿大看着隆鸿小筑的掌柜那副点头哈腰的样子,颇有些感触,“那刘掌柜平日里仗着隆鸿有官家的撑腰,人前都是人五人六的,何时见过他这幅模样,在那人面前竟似一条哈巴狗似的。” 掌柜赶他,“你是没有事情做了?赶紧去把后厨收拾出来,姜娘子要用。” 阿大吐了吐舌头,一溜烟往后厨去了。 掌柜又回头跟姜无芳道,“那人可不敢多说,是……” “我知道。”风吹起姜无芳的幂篱,她透过间隙看到那一张熟悉的脸,轻声道,“博陵崔阿……崔相公。” 崔游那张脸一出现,她那段关于汴京的记忆好像突然清晰起来。 崔游高了不少,从前身量只比她高上一些,如今竟是长成了这么个伟岸丈夫的模样了。 他的事情,即便她远在虢州,也是小有耳闻的。 士族出来的子弟,不愿走祖家封荫之路,头一次参加科考就一举夺魁,本是状元之才,却在殿试之时因为容色被圣人钦点探花郎,并调侃他,“君貌比潘安,才若屈子。” 短短几年,官拜右相,如今更是……更是皇帝的宠臣。 掌柜笑道,“还是姜娘子见多识广,我也是头一回见这位崔相公,如今远远一看倒是所言不虚,风采卓绝。” 掌柜知晓还是因为隆鸿小筑的刘掌柜吹嘘,他才知道这位名动大成的权相竟是要在自家对门入住了。这位崔相公除了才貌过人,其狠辣更是无人不知,所以他刚才才打断了阿大的多嘴,生怕惹祸上身。 姜无芳隔着幂篱,眼睫垂下,看了几秒自己的舄履,复又抬头,轻轻摇头,“我也……不曾见过。只是听闻过。这些大人物的事情只看个热闹罢了,掌柜,请吧。” 掌柜未曾多想,笑着进门去立约了。 姜无芳也没有再看向隆鸿小筑的方向,跟着进了门。 - “禀相公,我是徐艺,这是我弟弟徐恒。大王怕相公住在外面人手不够,有安全之忧,特派我兄弟二人前来护卫。”二人并身拱手,其中一人声若洪钟道。 崔游环顾一圈他的长随,目光这才似笑非笑地转到二人身上,琥珀色的眸子又看向正在说话的徐艺,“某领大王好意。不过某这里着实太过于拥挤,又不好慢待了二位,崔东,带他们出去先休息一下,再领差事。” 徐艺一听,上前一步刚要反驳,徐恒就也上前一步,抢在他之前开口了,“遵相公令。” 徐艺嘴里的话被生生打断,却也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拱手行礼,崔东上前,“二位跟我来吧。” 二人跟在崔东的后面,出了厢房。 崔游挥手,“你们也下去吧。” 长随们闻言行礼,有条不紊退出了房间。 崔东很快回来复命,“相公,已经把他们安顿好了,本来想让他们领个端茶倒水的闲差,可是他们非不听,喝了一口水就要去门口守着,说要护卫您的安全,一只苍蝇也不允许放进来吵您的耳朵……” 崔游坐在书案前,哂笑道,“太子这个蠢货,连底下人都是一些和他一样的蠢蠹。” 崔东眨眨眼,对崔游辱骂太子的行为早已司空见惯,问道,“那……要不要找个由头把他们给打发了。” 他摸着自己的手腕,日头渐落,房内未点烛火,一半将落未落的昏光将他的脸笼罩,他笑道,“不必,就让他们看着,除了看着大门,什么也不许干。” 崔东明白他的意思了,笑着应喏,也退了下去。 随着崔东关上房门,日头也落下西山,崔游把烛火点亮,坐在靠椅上,把领口扯开透气,揉揉眉心。、 他像是想起了什么,从自己的怀里摸出一个看上去已经有些旧的络子,低头也不知道是跟络子说话,还是说给自己听,“草儿奴,你说我多疯,今日看到一个和你一样不善打络子的人,居然冒出一个想法,如果那个人是你,该多好。” 自然络子是不会回复他的,而他自己,也早就已经对这个问题有了自己的答案。 就在几日前他才看到了那个埋葬了她的坟茔,人死又怎么会复生呢。 - 掌柜和姜无芳将一众事情都商量好了,又立了这两天的约,掌柜这才心满意足去筹备明日的公席了。 姜无芳是这么想的,让掌柜在店门口立一个简易的棚子,她在里头做一些香味甚口味好的吃食,再雇些人进行宣传,毕竟酒香也怕巷子深,这一来,双管齐下,哪有生意会不好的道理。 看着她和掌柜商量,谈笑风生,小满在一旁默默不语,等待掌柜走了,二人回了房,小满垂头丧气道,“娘子,都怪我,如果不是我笨手笨脚,就不会要你去抛头露面了。” 面对小满有些低落的情绪,她倒是觉得有些好笑,只道,“如今风气开化,女子经商的比比皆是,若是都像你这么迂腐,这生意都不用干了。” 小满嘟囔道,“我知道我脑子笨,可是娘子……我……我觉得是我害了娘子!” 姜无芳是知道她的意思的,往日里是什么样子的光景,就算是后来遇难了,姜、杨二人也绝没有让她在外面忙活的,只是她比小满想得更开一些。 此一时彼一时了,哪里还有那么多穷讲究。 小满这个人,是有些容易钻牛角尖,不过也是心思单纯,还没有等她再说一些什么,就见小满握拳给自己打气道,“我要罚自己给娘子的幂篱绣得漂漂亮亮的,即便是要抛头露面,那也是要漂漂亮亮的!” 她被小满这一会儿低落,一会儿又像是打了鸡血的样子弄得忍俊不禁,应道,“好好好,都依你。” 小满说,“可是我有些饿了,娘子看在我今晚点灯熬夜也要给你绣幂篱的份上,能不能饶小满一碗面。” 小满的大眼睛忽闪忽闪,满是可怜巴巴,她下午肚子里吃的那些冰糖葫芦哪里能挡住饥饿,她年岁还要比姜无芳小上一些,这会子早就是前胸贴后背了。 她轻手弹了一下小满的额头,又去找掌柜,说明要用厨房的来意,掌柜自然是没有二话的,甚至还表示自己也要吃一碗,阿大在一边听了也赶紧求着给自己添一双筷子。 阳春面简单快手,雪白的面条柔软而不糊口,还带着些筋道的口感。金色的小油花浮于清汤表面,配上翠嫩欲滴的蒜花,看得人食欲大开,汤头看似清淡实则鲜得能把人的舌头都吊起来, 阿大一下没有忍住,多吃了一碗,歪在凳子上打饱嗝,“太好吃了,给当皇帝也不换。” 掌柜和小满也对他的话深以为然。 油灯之下,她看着几人的面上都是心满意足,自己的心也充实起来。 这也是她为什么这几年一直喜欢下厨的原因,好像只有她下厨了,才能触碰到这些简单的幸福。 - “相公,我着实想不明白这里是怎么做得起生意的,大鱼大肉,又油又腻,简直食不下咽。”崔东勉强吃完隆鸿小筑的菜食,过来跟崔游告状。 隆鸿小筑的掌柜为了巴结崔游,什么贵的都一顿乱炖,根本做不出好味道,简直暴殄天物。 崔游眉头轻挑,“要不给你找个御厨?” “哦,我还有差事,相公慢用。” 崔东正要逃跑,身后的崔游也放下筷子,“罢了,既然你都这么说了,去外面有没有小菜白粥,清汤小面,买一些回来吧,我也跟着你尝尝。” 崔东看着他满桌没有怎么动过的菜,默默出去买吃的。 第5章 五碗饭 8.19 翌日。 掌柜充分地听取了姜无芳的意见。 她一早起来,门口的草棚已经搭好了,里头锅碗瓢盆、食材炉灶都一应俱全,另还在棚子四周挂上了纱帘,风一吹虽然纱帘也会卷起,到底也算是全了脸面。 由于门口要开公席等人品鉴的消息早早放出,掌柜也会来事,早早就放了一挂鞭炮,此时门口已经有人等着在看热闹了。 掌柜笑道,“姜娘子,请吧,这边的炉灶都是昨晚连夜搭的,刚试过了,我这关算是过去了,你看看好不好用。” 姜无芳走进草棚,昨日她把需要的食材都列了单子交给掌柜,现下这些食材都分门别类摆放整齐。 她点头回应,“掌柜检查过就行了,开始吧。” “我说王掌柜,你是不是糊涂了,嫌我出的银薪高,现下居然找了个丫头片子过来。到底是多年的老店了,以次充好可瞒不过老饕的嘴儿,省了那点银钱,那名声可要短上许多咯。”草棚外头一个汉子高声朝里面喊道,看似是在劝掌柜,实则在场的人都听到了。 掌柜脸色一变,连忙掀了帘子出去,姜无芳透过帘子一看,不是昨日那个膀大腰圆的汉子都是谁? * 崔游从楼上下来,门口站着的徐艺和徐恒眼神就若有似无飘了过来,等到他跨出了门口,徐艺先按捺不住了。 “不知道相公这是要去哪里。”徐艺脸上挂着笑。 崔东轻斥,“放肆,相公要去哪里也是你能够置喙的。” 还没有等徐艺开口,崔游先懒洋洋地觑了一眼崔东,“你也放肆,大王的人也是你能说的。” 徐恒的脸色一下就变了,“相公恕罪,大兄无状了,大王派我等来只是……忧心相公在外的安危。” 这话说出来连他自己都不信。 本来今天只需把崔游出去的事情告知暗哨,让人跟着就行,这下被徐艺一插嘴,反倒是不敢随意跟着了,若是不小心被抓住了,李璿就有口难辩了。 崔游对他的解释不置可否,只是挑眉,“那就劳烦二位了。某放了些重要案牍在此,这些可要比某这一条命这要上许多,既然如此,就有劳二位在此守着了。” 徐恒道,“这是自然,我等理应效命。” 崔游走了一步,又停下看一眼外头高挂的日头,狭长的眸子眯起,状似无意道,“是啊,可不要给一只苍蝇飞进来才好。” 徐艺已经自知太过鲁莽,不敢说话,拿眼睛去看徐恒,徐恒咬咬牙,拱手相送,徐艺也马上端起手来。 二人一直看着崔游带着崔东往屋外走去,没再有其他动作。 崔游的目光落在对面的聚满了人的客栈门口,他还没有开口,崔东就先说话了。 “美味全席?口气不小。”他念着店旗旁边立着的招牌,“我是再也不相信虢州的吃食了,与我这汴京的舌头是一点也不合。” 崔东的怨念来自于他昨晚又出去买的清粥小菜,虽然这里远离汴京,宵禁不严,还是有些偷偷摸摸做事的小贩的,但是太晚了,想找个卖吃食的摊子也不容易。 好不容易寻到一个,买了回来,结果清粥夹生,小菜太油,比隆鸿小筑的吃食还要让人更下头一些,崔游干脆啃了两个馒头填肚子,倒是他自己对着那一桌子的剩菜面面相觑。 现下看到对面客栈的招牌,自然也没有什么好口气。 崔游感觉好像有人在看自己,往那边看去,只见一个看样子是掌柜的人在和一个汉子不知在分辨什么,周围的人都在看热闹,没有人在往这边看。 他觉得自己可能是因为李璿的缘故,有些杯弓蛇影了。 这时候刘掌柜也亲自帮他把马从后院牵了出来,他对崔东道,“自己找不到好吃食可不好怪罪此处没有,走吧,前头事忙。” 二人跨身上马,疾驰而去。 身后,徐恒对徐艺道,“你回大王那里去,让他们远远跟着,不要丢了,也不要被发现,否则大王难以洗清。” 徐艺虽是大哥,也知道自己不如徐恒的才智,遇事容易急躁,闻言也不分辨,就要出去。 徐恒又叫定他,道,“大兄,你让大王换个人来,要伸手矫健的,最好能有盗跖只能,你我二人靠近不了崔虞臣的卧房。” 崔游说得好听,他们实际上就连去二楼也会被盯得死死的。当时只是想着他们兄弟二人守着前门,后门都是暗哨,有什么人接触崔游大王那边瞬息就能知晓。 这下崔游亲自出门,大王算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 徐艺没像他一样想得太多,只是照着他说的话去办了。 崔游的长随见徐艺走了,上来问徐恒,“他这是去哪里。” 徐恒面上瞬间挂上状似尴尬的笑容,“我这兄长为人太过鲁直,现下得罪了崔相公,面上挂不住,自己回大王那里领罚了。” 长随先前是得了崔东的吩咐的,闻言也没有多问,又回去坐着了。 * 灶台前。 小满被姜无芳蹲下的动作惊了一跳,也跟着一起蹲下,小声问道,“娘子,怎么了。” 她稍一探头,看见崔游上马而去之后,这才道,“那位是熟人,总要避一避眼。” 小满说,“娘子多虑了,掌柜加了纱帘,外面看不分明这里面的情况。况且娘子还戴着幂篱呢,崔小公爷就算是看过来,也只看得到娘子幂篱上我精致的手艺。” 她颇有些骄傲地夸耀,她在姜无芳的幂篱上绣了一大团簇在一起的娇艳桃花,绣工精巧,颇有趣味。 姜无芳想想,也觉得有道理,可能是自己也有些过于紧张了。 昨日自己还说小满反应太过,今日的自己也是一样的,还是要多加注意,否则到时候即便是入了宫,在还没有接近李悫之前,自己就先把马脚露了,那不就功亏一篑了。 决计是不行的。 她稳了一稳心神,起身掀帘走出去,那些刚才还都在掌柜和汉子身上的目光就都落到了她的身上。 “各位稍安,这有没有本事一张嘴是说不清的,眼见为实,口品为上。”她也不忸怩,声音刚好能让在场的人都听见。 那汉子撇撇嘴,“我不与你这小娘子说。” 她道,“我也不与你说,不若手底下见真章。” 她走到纱帘旁边,把右边的纱帘绑在了柱子上,阿大在一旁听得也生气,看到她绑纱帘,也很有眼色地过来,将左边的纱帘野也绑上,这下里面的情况就一目了然了。 只见她回到案板旁,从水缸里捞出一条鲜活的鲈鱼,拍晕之后,只见寒光一闪,她手里的刀没入鱼身。 那刀在她的柔荑之下像活起来了一般,在鱼身上逡巡反复一般,顺着鱼颈部的肌理而入,又随着鱼尾处顺势而出,不一会儿,一条体型肥美硕大的鱼鲈鱼已经被她肉还肉、骨还骨地剖解开来。 那两块鱼肉放到案板上,她下刀不用思索,利落干脆,未及众人反应过来那成块儿的鱼肉就已经被切成了薄片。 她背身过去,将酱汁调好,给了一个眼神给小满。 小满马上明白,将鱼脍端出去,放在草棚旁的案上,用筷子夹起一片,只见光竟能透过鱼脍,看清楚鱼的肌理,众人皆奇,口中赞叹不已。 汉子此时已经面色有些铁青,他也会做鱼脍,可是切成这样蝉翼一样的厚薄,远不是他能达到的程度。 姜无芳递给他一双筷子,汉子犹疑一会儿,还是不甘心,一把夺过筷子,将鱼脍蘸了酱汁,放入口中。 汉子一下被这鱼脍的口感震惊到了。 由于切得极薄,鲈鱼的肥而不腻,入口即化。 那酱汁也不知道是她用什么调制而成的,鲜美的鱼脍味道带些酸甜,却不喧宾夺主,更多的是衬托出鱼脍的鲜香,仔细一品,还有些冰凉,当乃上品! 汉子本来也是被人雇来打擂台的,本来还有些对这小娘子居高临下的意思,现下也服服帖帖了。 汉子满脸通红,拱手道,“娘子,我服了。” 众人见他这个反应,哪里还有不懂的,赶紧交钱给掌柜,扑倒鱼脍面前大快朵颐。 有个酸书生吃了一口就掉书袋,“妙哉妙哉,金齑玉鲙,不外如此啊!” 掌柜收得盆满钵满,自然是笑得嘴都合不拢了,山羊胡子往上翘着,散发着愉快的气息。 掌柜小声对姜无芳说,“姜娘子,这两日就麻烦你了,我那边已经找到了来顶替的人,明天就能过来,只希望娘子可以赐教一二,小店也能受用不少。” 他顿了一顿,又继续解释自己不是想要占便宜,“此前的约就废了,我给娘子这两日的三成利,另外之前收的房费吃食费用也一并还给你,你看怎么样。”他说着,还伸出三个手指头向她示意。 姜无芳没有想过用这个来赚钱,再者掌柜这个人这几日相处下来,也是个厚道人,给的条件也厚道,她自然是没有话说的,点点头,“明天就让他来跟着学吧,明天下午我就要走了,能学多少看他的本事了。” 掌柜得到了肯定的答复,胡子上翘地更加欢快,“娘子真是个宽厚人,那人也是个机灵的,明天我就让他来给娘子打下手,今天就劳累娘子了。” 她隔着幂篱,笑着点头,看到众人已经将鱼脍吃得所剩无几了,复又回到了草棚,准备下一道菜。 第6章 六碗饭 8.20 皇家别苑。 徐艺在堂中跪着,上首的胡床之上,李璿歪枕在一个胡姬的大腿上。 “哼,这个崔虞臣,孤在他那里设下的暗桩,十有八-九都被他拔除了,另外二三只能在外缘活动,实在可恶。所以孤这次就要让你们敲锣打鼓地去,明明白白地告诉他,你们就是替孤盯着他的人。就这事你都办不好,还敢回来,自己下去领板子。” 徐艺低头应是,走了出去。 李璿有些烦闷,挥挥手让胡姬下去,对旁边的一个幕僚道,“温邵呢,清查府邸的事情做得怎么样了,有没有消息?” 幕僚向来知晓这位主公阴晴不定,现下看着就心情不佳,唯恐波及自身,用袖口擦去额头的虚汗,“回殿下,温先生上次从汴京来信是三天前,说是已经驱逐了两个丫鬟,一个小厮,不过都是因为争风吃醋,与右相那边没有什么关系。至于今日……还不见先生的新信。” 李璿一挥手,把桌案上的茶杯尽数扫到地上,阴沉道,“叫你回个话怎么像是死了爷娘一样,没用的东西!没有一个可用的!孤的被拔除的暗桩人数能横跨一个坊市!崔虞臣的人一个也摸不到,莫不是那位真是什么风光霁月的主儿?爷错怪了他不成?” 温邵在李璿这个是左膀右臂,崔游又的确不是什么谦谦君子,幕僚两头都惹不起,只好捂着被溅起来的瓷片划伤出血的脸颊,垂首立在一旁,不敢吭声。 李璿见他那副唯唯诺诺的样子就气不打一处来,“滚下去。” 幕僚立马捂着脑袋跑了出去。 每个人都说崔游是在十八岁这一年突然长大的。在那一年里,他往日里的沉默几乎一扫而光,忽然间就奋发向上,科考更是一举飞入官场之后更是左右逢源。 刚开始人们只觉得此人是慧根突来,直到此人得了圣人的青眼之后,才显露了他的雷霆手腕,也让众人看到了此人的野心与能力是相符的,并不存在什么天降智慧。 李璿对崔游的厌恶来源于三年以前,那时候崔游刚升任中书令,又兼着左仆射要职,年少气盛,风头一时无两。 李璿还觉得自己是礼贤下士去拉拢他,谁知道此人油盐不进,更像是一堵水泼不进的墙。这便算了,还将自己结党之事告诉了李悫。 第二天李璿就被罚一月抄经,反省自己结党营私之事。 崔游分明和自己一样都是豺狼,却总在阿耶面前装成一副只为阿耶所用的样子。近些时候,他已经不仅仅是不与自己结交了,还有了一些右相倾朝,压过东宫一头的趋势。 现在的大成,都是只识右相崔游,不认储君,叫他如何能忍。 李璿又掀翻一个花瓶,外面传来一声询问,是李悫身边的小黄门,“圣人听闻这边有些吵闹,命奴来问问大王可是有事。” “没事,让阿耶不要挂怀。是我不小心把花瓶摔碎了。” “是,大王。奴这就回禀圣人。” 李璿的手里还握着一块花瓶碎片,扎破了手,他咬牙,若是不能为己所用,毁掉又何妨。 * 陈设简单的包间,窗台上挂着一只虢州特有的风铃,风一吹发出悦耳的声音。 崔游听着下面人的陈述,突然打了个喷嚏。 崔东道,“这是着凉了?” 他转一转手里不见一滴茶水的杯子,轻笑,“怕是太子殿下想我了。” 他开的这个玩笑崔东并没有接话,底下的线人老张更是没有那个熊心豹子胆,敢插嘴,被打断了只是眼巴巴看着崔游。 崔游道,“别介意,我这个人比较爱开玩笑。” 老张哪里不知道这个杀-神-的-名号,眼观鼻鼻观心,像个没脑袋的鹌鹑。 崔东叹口气,“相公的意思是你可以继续往下说了。” 老张如蒙大赦,语速飞快。 “……于是小人就跟着从太子殿下府中离开的那个人,一路竟然跟着出了瓜州峪,那人竟是梁兰国叶护①阿纳也特的亲信。这是小人截获的太子与阿纳也特的一些通信函件。” 崔游看着老张推到眼前的信函,抬眼看他,“会不会有纰漏。” “不会的,太子殿下与阿纳也特的来往频繁,这些不足百分之一,我们都做得非常干净,查不到我们这里。” “嗯,我知道了,你下去吧。”崔游笑容和煦。 老张看了一眼他,又看了一眼崔东,知道自己不用多说崔游心里也有计较了,拱手退了下去。 崔东随手翻了几封信,惊讶道,“李璿这是疯了么?为了扯您下来,竟然不惜勾结敌国来构陷您,他是没想到这些线报一送出去,多少百姓会生灵涂炭吗?” 他已经愤怒到极点,直呼其名。 崔游哂道,“不是没想到,是没想过。这些百姓在他的眼里不过是随手就能碾死的蚂蚁,怎么会有人去操心蝼蚁的死活?” 崔东虽然也姓崔,但是不过是旁到不能再旁的旁支庶子,也是见过人情冷暖的,知晓大兴兵燹会给百姓带来什么。 他问崔游,“太子与我等也并非死仇,只是不愿入他府中便如此以死局相待。实在可恶。” 崔游竹节一般的手指翻动书信,看到一处,支颐盯了片刻,像是想到了什么,拿眼看他,道,“他与陛下极像,凡事以个人喜好为上,爱之欲其生,恶之则欲其死。说好听点是性情中人,难听些就是自私自利。” 崔东叹气,没有接话。 虽然崔东不像崔游这么敢说,但是他心里也是这么觉得的,太子像极了圣人,特别是脾气性格,简直如出一辙。 崔游把书信丢给崔东,起身,“走吧。” 崔东道,“那接下来要怎么处理,把这些整理好了面呈给陛下吗?” 崔游左手摩挲自己的右手,按着掌心,思及刚才看到的内容,道,“不必。这样子就不好玩了” “那我们要怎么做?” 他修长的手指点点一旁杌子上的披风,崔东过去拿起来,放到他的手里。 崔游抖了一下披风,然后披在背后,系好绸带,挑眉问道,“这衣服如何?” 崔东:“衬得相公愈发芝兰玉树。” 他笑道,“这是从梁兰国来的缬青绸做的,的确不错。” 崔东打开包间的门,正对出去是一个拱门,只一条小径,十分清幽。 崔东随口回应说:“不止梁兰国有缬青绸啊,汴京、虢州和陇右道的凉州、兰州都是有的。” 崔游看着刚才还晴空万里的天上飘起了迷迷蒙蒙的小雨丝,打开青伞走入雨中,笑道,“今天之后,只有梁兰国有。” 崔东愣了一下,崔游却并没有等他,片刻已经仗着自己身高腿长走出了拱门,他也不再纠结这个,撑着自己的伞追了上去。 * 这个公席和普通下馆子也是有不同的。 下馆子是由客人决定的,而这里则全有做菜人说了算。愿意吃愿意等你就交了钱坐一边等着。 而且每一道菜品出来多少菜也是有定数的,你想要吃这一道,可是偏偏到你这里就没有了,你也只能够是自认倒霉,老老实实吃下一道。 即便是如此,也没有一个人是不愿意的,客栈里头座无虚席,就连草棚外面已经排满了人,连个蚂蚁下脚的地方都快要没了。 阿大和小满穿梭在桌台之间,忙得脚不着地。 到后来连掌柜除了收钱,也要兼顾帮忙上菜,就是这样,还有客人嫌慢的,直接就去草棚旁边的餐台上等着,等一出菜就端往自己的桌上。 有等了许久的就不愿意了,也要去等着,可哪里有那么好等的,每次的量都是有定额的,不患寡而患不均,这么一下去客人都快要打起来了。 那边的掌柜只好放下手里的算盘,又去两边都是一通劝。 小满趁着过来端菜的功夫,“娘子,要是太累了就歇一歇。” 她摇摇头,日中时分她已经休息过了,而且也有小满和阿大帮忙备菜,看着分量大要出的菜的,实际上真要说多累,倒也没有,只是有些热。 她将黄澄澄的姜片,白生生的葱白放进油锅煸香,再将已经拆了骨头绑着棉线的无骨猪肘子放入锅内,偷了几块儿陈皮、八角并香叶,浇上黄酒,不一会儿锅里就飘出了勾人馋虫的香味儿。 最后放入酱油上色,冰糖提鲜,倒入旁边早已烧好的热水慢炖,汤汁咕嘟嘟冒着泡,小满吞着口水。 姜无芳看到她的馋样,将锅盖盖上,和小满道,“这道缠花云梦肉我已经留出一份了,等客人走了咱们再吃,今日你也辛苦了。” 小满傻呵呵地笑,“这有什么,奴婢从小伺候娘子,习惯了,再说,也不累,看着这些客人大快朵颐的模样,我心里也畅快呢。” 等待肘子出锅和晾凉的时间,二人也忙里偷闲聊了一会子之后的打算,等掌柜进了草棚之后才停止了二人的话题。 “姜娘子真是好手艺,等今日结算的时候,我一定再给你一些添头。”掌柜笑得牙不见眼,这何止是打了一个翻身仗啊,就连和他打了几十年擂台的对头刚才也过来看了,他好不畅快! 她手上的刀工出神入化,迅速将几个肘子片成均匀的厚薄,码到盘子上,示意小满先去出菜,然后指着空空如也的菜篮子道,“好了,昨日备的菜都做完了,也留下了咱们晚上的吃食在灶上,我今日可以下工了。” 掌柜自然是满脸笑意,“辛苦辛苦。” 掌柜到外头跟还在排队的人拱手道,“今日的席面已经做完,明日请早。” 看着在桌上闷头大吃的食客,排队的人纷纷暗骂这些龟孙一个个像饿死鬼一样,也不想着给人没吃过的留一个位置尝一尝,并且一致决定,明日一定要来得早些。 第7章 七碗饭 8.21 褐彩云纹镂孔炉的孔洞之中飘出袅袅的香烟,两位美人一左一右,玉体横陈在李悫的怀里肆意娇笑。 李悫因为连日宠幸美人,眼下的青黑愈发重了,却浑然没有收敛的意思,将自己白胖的脸放在左边的美人颈间,低声私语。 一个小黄门脚步快而不发出一丝异响地走了进来,行礼禀报,“圣人,崔相公求见。” 李悫的脸从颈间挪出,这才松开了自己怀里的两个美人,“你们先下去吧。” 美人们懒洋洋地起身 ,拢好自己的衣服,给李悫一个嗔怪的媚眼,勾得李悫神思荡漾才退到了后间。 李悫收回眼神,对黄门吩咐,“让崔卿进来吧。” 小黄门得了命令,马上出去回话,带着崔游进来之后,也退了下去。 李悫歪在榻子上,手一摆就拦住了崔游要行礼的动作,往旁边的椅子一指,“你总是这么端方识礼,朕说过多少次了,在朕这里,你不必拘礼。今日来,可是邛州的乱子都平了。” 崔游没有坐下,只是接着说道,“邛州的事情还没有眉目,不过也快了。臣今日来是有事要向圣人禀告。” 李悫本以为他来是为了邛州匪事而来,倒不曾想是还有其他的事情,顺着他的话往下问道:“何事?” “是梁兰国,那边又出乱子了。”崔游道。 “梁兰国?嗯,是,最近他们换了新君,难道又开始上蹿下跳了?”李悫兴趣缺缺地道,“这有什么,派兵,有乱就打。” 梁兰国早在先帝在世的时候就有狼子野心,连犯大成边境。 只是因为当时那个人还在,领兵去平了乱,将梁兰国打服了,这才换来了这十几年的安宁。 后来李晏被他诛杀了,梁兰国又开始有了一些小举动,不过都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所以李悫自然也没有放在心上。 无论事情大小,打不就行了。 至于打仗会不会毁坏临近陇右道的三个州府百姓多年建立起来的经贸往来,战事又会带来多少生灵涂炭,这就不是他思考的了。 现下因为崔游提起梁兰国让他想起李晏,有些神情不虞,“这些事情你来处理就好了,不用事事都来跟孤说。” 崔游面色平静,仿佛没有听出来李悫的话有什么不对劲,只垂着眸子继续解释,“如果只是梁兰国在边境寻衅滋事的小事,就不会来陛下跟前说了。只是这事和陛下有关系,臣才过来告诉一声陛下。” 李悫这才仿佛被勾起了兴趣,“哦?什么事情。” “来虢州之前陛下不是让臣派人去寻仙药么,本已经有了一些眉目,还寻到了新的丹药,效力比现在的更好些。那人本来是要回来复命的,就在回来的路上,经过瓜州,被梁兰人一顿好打。”崔游慢条斯理地说。 李悫却已经耐不住他的语速,急急问道,“现在那人在那里,既然已经有了眉目,还不速速带来见朕。” 崔游道,“那人因为扭打,伤势过重,已经死在了瓜州。消息还是他口述,托一个瓜州人代写又送回来,臣才知晓此事,否则也是石沉大海,死无对证了。” 李悫点头,“如此,书信在何处。” 崔游从袖中取出一封信,双手呈给李悫,李悫急急接过来,将信封揭开,看完了一面,又翻过来,看到背后空空如也,眉头紧皱。 “就这些,只有几句话?” 文中只有几句话,问李悫安,问崔游安,告诉崔游仙药的事情有眉目了,却没有具体说有眉目在哪里。 崔游点头:“来送信的人说他当时只吊着一口气了,没说完就咽气了。” 李悫却不关心这人的死活,又问了一句:“仙药这事就不提了,既然寻了这一小段时间就能有眉目,日后再派人去就是了,不必拘多少人,不必拘生死,一定要找到长生的仙药。对了,那丹药呢,他可一并随信送来了?” 崔游早已料到李悫会问,摇摇头,不无遗憾地说道,“并没有,据送信来的人说,那人当时身上稍微值钱一些的都被拿走了,情状可怖。若不是他聪明,在自己的发髻里放了一枚崔家家奴的印信,送信人都不敢和他说话。” 李悫有些气急:“怕是扭打的时候就丢了,抑或是被那些梁兰人给顺手牵羊摸了去。他们这些人,一向是眼皮子浅的。” 李悫越想越气,这些梁兰人平日里骚扰百姓就算了,此时居然敢在太岁头上动土,把自己的好事给搅黄了,再难忍了。 “出兵教训一顿这些彘贼!蹬鼻子上脸了,好教他们知道□□上国的面子不是可以随意践踏的。” 崔游出言安抚,“陛下莫气,伤了龙体就不好了。这些小贼哪里用这般劳民伤财出兵去打,臣有一计,不用出一兵一卒,就能击垮此国。” 李悫闻言大喜,“爱卿不妨直言。” 崔游站近几分,温言道:“臣以为……” * 崔东昨晚出去办差,到了今日快鸡鸣了才回来复命,这一觉下去就没有跟崔游一起去皇家别苑。 他刚下了楼,刘掌柜就眯着眼笑着过来了,“郎君可算是起了,要不要用些饭食。” 崔东本来还饥肠辘辘的肚子因为想起那一桌子奇形怪状的菜食,立马没了胃口,但是刘掌柜这一脸……姑且算是真诚的关心吧,他又不好直言,只好委婉拒绝。 “相公现下还没有回来吧,我就先不在这里吃了,等相公回来了再说吧。” 由于他拒绝得实在是太过于委婉,导致刘掌柜并没有听出来。 刘掌柜还一边拍马屁一边劝他,“郎君真是对相公忠心耿耿啊,难怪相公如此看重郎君呢。您放心,崔相公早在今天早上出门的时候就已经吩咐过了,让您要是起来了就先吃,不必等他。” 崔东再次婉言拒绝:“我现在就很饿了,做的话也来不及了,不用这么麻烦,我随便出两口馒头就行。” 他又暗自腹诽,相公自己都不吃。 笑话,隆鸿小筑这些鲍参翅肚、鱼虾鸡鸭的奇怪搭配,他可是心有余悸。 就算再回汴京,看到这些食材他都要退避几分,只想吃些清淡的,将这几日对付过去就罢了。 不过很明显,刘掌柜再次没有听出来他的委婉拒绝,还堆着笑脸指着后厨道,“不费事,厨上都是现成的热菜,走吧,郎君。” 崔东的脸色一青,赶紧避开刘掌柜过来拉扯的手,抬腿就往外面走,“不必了,我先出去走走,透透气。” 刘掌柜没有崔东腿长,只好被甩在了身后,只好在后面呼喊,“郎君……” 崔东没有理会他,反而越走越快,刘掌柜叹了口气,小声自言自语,“怎么就不吃点再走呢,这些人真是被差事冲昏了头脑。” 徐恒在一旁是听到了刘掌柜的话的,心里也暗自吐槽,为什么不吃点,你心里不清楚吗。 不过徐恒没有崔氏一族的烦恼。 他自从在隆鸿小筑吃过一次饭食之后,情愿每天回一趟别苑吃三餐。 就算要多走几步也无妨,太子和圣人都是随身带了汴京的厨子的,不至于厨艺这么良莠不齐。 另一个新来顶替徐艺位置的叫杨方的也是没看懂崔东这一番拉扯,问徐恒道,“这是怎么了,难道崔家这个阎王手底下的人都是不吃饭的?” 徐恒看他,幽幽说道:“你想知道吗,你要是想知道今日在这里吃一顿饭就懂了。” 杨方:…… * 崔东出了门,正想说找一家卖汤饼的,随意对付过去就罢了。 谁知,刚出门,一阵风吹来的饭食香气,立马让他的口水加速分泌。 他顺着味道寻了过去,这味道居然是昨日他嘲讽过的“美味全席”的草棚里传来的。 这里早就已经人满为患,看到他过来就要往前走挤入人群的样子,正在排队的人马上就警惕起来了虎视眈眈看着他,生怕这个人仗着自己体格健壮就插队。 这些人的想法崔东不知道,他自然就是来插队的。 他直接奔着掌柜就去了。 “掌柜,我想订一桌席面,可否试菜?” 掌柜此时正在打着算盘算账,头也没抬,手往外一指,“你看看外面多少人在等着,还要试菜?怕是……”痴人说梦呢。 掌柜剩下那五个字被崔东从胸口摸出,推到柜台上一缗钱①给打断了:“这是十分之一的定金。” 掌柜一愣,略一抬眼,马上认出他是崔游的属下,立马将那缗钱放进钱盒,笑脸相迎,“原来是崔郎君啊,自然是可以的。” 他又转头一看,故意抬高声音,“崔相公也想尝尝某家的菜色吗,可以可以,等某拿来。” 周围的人本来看崔东插队,还想说些什么,一听掌柜说出崔游的名头,再一看崔东的脸,就什么也明白了,立马噤声,不再抱怨。 掌柜进入了草棚,小满正要把一盆刚出菜的白龙臛端出去,马上就被掌柜叫住了。 掌柜亲自把一盆白龙臛端了出去,把筷子递给崔东。 这白龙臛的酱汁金黄诱人,上面飘着清澈的油花。白嫩的鳜鱼肉被切成丝状,垒在酱汁上头,仿佛一汪被余晖映黄的潭中跃出一条矫健的白龙,葱花被切成如同雨丝一般的形状,撒在上头,顿时让人一眼就食欲大开。 崔东一闻那鲜香,满肚子的馋虫都被勾起来了,也不顾烫嘴,夹起一筷子嫩生生的鱼肉就往嘴里送。 刚一入口,肥美嫩滑的鱼肉就好像在口中化开了一般,满嘴津香。 鱼肉看似白雪,然后鱼肉早就已经在烹饪的过程中就和鲜美的汤汁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了,一口下去,饱含着汤汁的鲜美,实在妙不可言。 崔东回过神来的时候早就已经将一盆满满的白龙臛给一扫而光。这也太难得了,做菜的人不仅心思巧妙,连口味也是地道的汴京风味。 他当机立断,立马将剩下的钱也推到掌柜面前,“掌柜,我要定一桌席面。等会儿我将菜单拟好送来,你们看着时间做。相公差不多……晡时这样吧,就会回来,到时候做好了,直接送到隆鸿小筑。” 第8章 八碗饭 8.23 掌柜有些面露难色:“郎君有所不知,我们这里都是由厨娘子来定菜的。每日吃什么,都不过顾客,直接是定什么上什么。” 崔东有些惊奇,“竟是位娘子做的?” 掌柜笑着夸口说道,“是的,是我请了许久,她才肯来小店掌厨的。可惜高人只呆到下午,就要离开此地了。” 还不等崔东说话,周围的人群就开始有些骚动。 其中一个书生满脸焦急,“这可怎么是好,这两日已经吃过这厨娘子手底下做出来的珍馐美馔,再吃别家的怎么还能下口。” 书生所言不虚,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吃了这两日,已经将他品尝美食的阈值提高了不少,知晓姜无芳要走,自然是万分焦急。 掌柜说出这句话,正是要等有人问这个问题。 只见掌柜施施然,朗声说:“各位放心,小店新请的掌厨是这位厨娘子的徒弟,日后大家再想吃,再来小店便是。” 新来的掌厨一路加快脚程,昨晚就到了,掌柜又多加了价钱给姜无芳,让她给掌厨在晚上也指点他一二。 今日更是一整天的时间都跟着姜无芳在厨房里面忙活,本来也是有一些基本功在身的,一经点拨,触类旁通就精进了不少。 短短一天半晚的学习,在掌柜口中就模棱两可成了徒弟。 不过众人闻言皆是心定上了不少,只要还能尝到美食,一切都好说。 崔东听了一会,也有所理解,这位娘子应当是一位隐世已久的厨艺高手,所有的高手都有怪癖,这个他能理解。 崔东就对掌柜说道,“即使如此,无碍。相公只有一样忌口,那便是含桃①,其余请厨娘子尽可自行发挥。” 掌柜点头应是,崔东的确是想多了,含桃这个东西在大成本就稀少,若非贵戚,普通小店谁舍得以此入菜。 掌柜复又想到一点,继续道,“还有一点,厨娘子每日只出四道菜……” 崔东不在此处多加纠结,直接说道,“嗯。快去准备吧,莫要误了相公用饭的时辰才好。” 说着,崔东又给掌柜塞了一缗钱,掌柜马上笑逐颜开,将钱揣好之后就往草棚处去,给姜无芳将事情说了清楚。 “……我是知晓娘子的辛苦,本是要拒了的,可到底是贵人的意思,我等平头小民怎么敢惹。” 姜无芳放下手里的笸箩,眼眸抬起,翦水的瞳里映出纱帘透进来的灿光,“不知是哪一位贵人?” 掌柜的话证实了她心里的猜测,“是崔相公。” 她低头轻笑,想起了昭德元年的暮春。 那时的她离及笄还有几年,脾气骄纵,是个汴京里头的纨绔都惧怕的主儿。 崔游的父亲崔其,生来不爱管事,只喜欢打醮。所以,在崔游的母亲王氏殁了之后不久,崔游的外祖就将他接到了荥阳,一直到这一年的的春蒐,他才回了汴京。 这也是她第一次见到崔游。 崔游在荥阳的时候,对射御一事不大看重,回来之后就出了笑话,被一群纨绔围着欺负。 那时候的崔游早已经有了少年人的模样,挺直的背脊,紧抿的嘴,任由别人欺侮都不曾多说一句,只默默受着。 直到其中一个纨绔提了一句王氏,具体是什么,由于年岁太远,姜无芳也不记得了。 只记得崔游就像一头发了狂的小狼一般,冲上去就要打那纨绔。 那纨绔的年纪还要大一些,仗着膀大腰圆自然是不怕这一匹还未长成的幼狼,只手一掀,就将崔游放倒在地,跨在崔游身上就打。 姜无芳自小就没少在话本里学些义勇为的侠肝义胆,如此场景,当时就骑着她的眉间雪就冲了过去,用□□的另一头将纨绔挑翻在地。 纨绔正要骂娘,一见到姜无芳那张脸,立马像是个没了脾气的倭瓜,噤声了。 她的脸长得极好,玉雪一般的人物,背上披着猎猎的红披风,骑在马上嚣张得很。 她敲了四下眉间雪的脑袋,轻笑,“你要是敢再动他一下,我就拧了你的头。” 纨绔吃过她不少亏,带着一群人灰溜溜就跑了。 她翻身下马,对他伸出手,“你叫什么名字?” 崔游额前散开的黑发落在眼睛旁边,遮住他琉璃般透彻的眸子,直直对上她的眸子,轻声道:“我是崔家阿檀。” 她在春光之下,笑得张扬,“我是李珠,我爷娘和阿玉也叫我-草儿奴。以后,我罩着你,谁也不敢欺负你。” 她的思绪收回。 她已经不怎么记得当时崔游是怎么回复她的大言不惭的了,反正二人后来关系一直不错,崔游有时还会来家中,若是碰上饭点,她阿娘还会将他留下一起吃饭。 可谁能想到,世事总是无常,这九年的风云变幻,当初的天之娇女李珠如今只是一个连自己名字都不敢提起的人。 而崔家阿檀,如今已是贵人了。 她对掌柜道,“好,我手上快些,定不让贵人久等。” 掌柜眉开眼笑,将刚才自己怀中那缗钱取出,递给了姜无芳,“麻烦娘子了。” 她敬谢不敏收下银钱,洗干净了手才开始继续手里的动作。 * 她为了能赶在天黑之前启程,手上的速度自然也是加快了不少,四道菜肴很快就出锅了。 掌柜等人过来准备出菜,她想了一下,放了一个火焰盏口堆在水晶龙凤糕的餐盘之中,用胭脂红在上头点了一点,掌柜将餐盘用盖子盖上,这才端出。 刚送到隆鸿小筑不久,就如崔东所言,崔游趁着晡食的日光,也回到了住处。 掌柜带着阿大和新来的掌厨刚把将菜放到二楼崔游的住处,下楼的时候就遇上了回来的崔游。 还未等崔东开口解释,掌柜就有心卖个好,对崔游行了个礼,说道,“相公好,菜肴一应具已放好,相公只管用。”说着,他又目光若有似无擦过旁边正在竖着耳朵听的刘掌柜,道,“相公若是吃不好,只管再来。” 刘掌柜气得头顶冒烟,只因崔游还在,不敢发作,只得忍着,眼睁睁看着掌柜走了。 崔游的目光投向崔东,崔东不用他多说一句,自然而然解释道,“咳,那美味全席的确有独到之处,我也不敢独吞,就让那边的掌柜准备一席简菜,让相公尝尝。” 崔游本来还不信,都是些乡野吃食,不是太过于粗糙,就是大鱼大肉失了本味,能有什么独到之处。 在他看到崔东掀开第一个餐盘的盖子之后,他才明白了崔东为什么这么说。 大汤碗里盛着卯羹,兔肉粉嫩,还放入了雕刻成兔子形状的蔓菁②块儿,肉羹蒸腾而出香气,萦绕在他的鼻尖。 崔游坐下,夹了一块兔肉进口。 肉质鲜嫩,有些脆口而不过于难嚼,蔓菁块儿也因为烹调吸进了肉汁,香气扑鼻,入口滑嫩。 “是汴京来的厨子?”崔游问道。 崔东照着掌柜上午的话依样画瓢对崔游说:“说是一位厨艺高深的厨娘子,仅来两日,等会儿怕是就要启程了。” 他还有些后悔:“是我-草率了,昨日若是也过去瞧瞧,那就不能错过了,现下只能再吃一次,实在可惜。” 崔游好笑,“昨日你也没有这个时间,对了,我交给你那件事办得如何了?” 崔东道,“相公只管放心,事无巨细,均已妥善。那……”他挂上笑容,本来就有些小麦色的皮肤,衬得牙齿雪白。 崔游看了他一眼,他才继续往下道,“底下还单独也匀出了兄弟们的吃食,相公先用着,我也下楼去吃些。” 崔游的目光收回,点点头。 崔东马上笑容加大,帮他把几个盖子全部打开,菜食的香气如同被桎梏了许久,冲破牢笼,四处飘散。 崔游的目光被那一点胭脂红灼伤了,犹疑问道,“你刚才说……这些,是一位厨娘子做的?” 【为什么你给我的火焰盏口堆总是和别家不同,有一个胭脂红点。】 【这是我阿娘说,做的人如果点上这个,就是点上福气,希望吃的人能平安顺遂。】 他的回忆涌上心头,心脏跳动的速度加快。 会不会,又是自己想多了而已…… 崔东把盖子放到桌上,随口回答:“没错,我想应该是以前哪家士族大户养的厨娘子,如今才……” 他往窗外随意瞥了一眼,看到了对面美味全席那边的情况,迟疑一顿。 “啊,竟是一位年轻的厨娘子?那可真是一匹好马啊……不对,怎么看上去这么眼熟,相公,那个厨娘子好像就是那日被小插手偷了钱袋的那位。” 崔游猛然转过头去,正看到那边的情形。 银马冲天打着哈欠,黑马则安静站在两个小娘子身边,马上的布袋子里鼓鼓囊囊挂了一些厨具,而这两个小娘子,穿的正是几日之前他们在街上见过的那一身衣服。 刚才来过送菜的掌柜三人和两个小娘子面对而立,其中一个戴着桃花幂篱的小娘子的腰间挂着的络子,格外醒目。 他的心跳加快,呼吸有一息的凝滞。 杜若寺他已经去过,生死还会有转机吗…… 乍然间,他的眸光因为所见,遽然一缩,双眼盯着那一个小娘子的动作。 第9章 九碗饭 8.24 只见那带着桃花幂篱的小娘子,向掌柜几人道别之后,便利落翻身上马,风吹起幂篱,模模糊糊露出一丝白皙的下颌,复又垂下。 她三指聚成空拳,中指无名指翘起,在那银马的头上轻敲四下,纵马往城门方向而去,她的侍女也紧跟其后。 距离崔游更近一些时。 由于纵马的速度过快,从幂篱侧间的缝隙中,露出她高挺小巧的鼻梁。 虽然她很快就发现人多眼杂,迅速将幂篱扣起,可那稍纵即逝露出的鼻梁上面的一颗小痣更是灼伤了崔游的眼。 是她! 他怎么这么蠢! 他的心脏迅速跳动,冲下了楼,崔东不知他是怎么了,只好跟在后面询问:“相公,怎么了?” 崔东没有得到回应,崔游直接夺过路过的长随牵着的马,就朝着城门的方向疾驰而去。 徐恒和杨方的目光一对,就要上去跟着,崔东反应很快,马上拦下就站在他旁边的徐恒,“相公办差,你跟着做什么。” 徐恒立即给杨方一个眼神,杨方夺门而出,拉出了自己的马,跟了上去。 崔东哼声松开徐恒,乜眼看他,口气并不好,“你们这是要妨碍相公给圣人办事?” 徐恒皮笑肉不笑:“大王担心相公安危。” 场面话谁不会说,崔游这幅样子谁见过?为了给圣人办事?鬼才相信。 被夺了马的长随走到崔东旁边,欲言又止。 崔东道:“怎么,你哪个主子也担心相公安危了。” 徐恒在一旁不搭话,权当没听见。 长随慌忙解释:“不是……相公刚才骑走的那匹马,是病马……” * 其实按理来说,姜无芳刚离开不久,崔游就已经去追,是应该能追上才对的。 但是,由于骑乘的马匹天壤之别,她的驭马之术向来也是顶尖,所以很快崔游就已经被远远甩在身后,仅能看见前面二人模模糊糊的背影。 如果仅是如此其实也还好说,保持这样的距离,到底是能够跟得上的,等到那两人下一轮休息的时候再过去也无妨。 谁知天不随崔游之愿,刚出城上了官道,他骑来的马就逐渐放慢了蹄速,最后竟是停在了原地。 接下来,无论他如何催促,均不肯再前进一步。 那马甚至还不顾他还在身上,就屈腿跪下,在原地喘着粗气。 他只好眼睁睁看着一黑一白两马远去,最后也一个虚无的影子也看不见了。 “崔相公,这是……”追上来的杨方看一眼地上跪着喘气的马,又看一眼崔游,顺着崔游的目光看去,什么也没有,这才收回视线,询问他。 崔游的目光也收回来,仰视骑在马背上居高临下的杨方,倏然一笑。 看到他笑起来如风入松林的模样,杨方忽然感觉背后心一凉,感觉有些大事不妙。 崔游的笑容却越发柔和,不知道他品性的人都只会觉得此人极好相处:“是你,我听崔东说你叫杨方,是大王派来……的人,是吗?” 杨方听他的短句,总觉得他故意把“监视”二字隐去了没说。 杨方不如徐恒聪颖圆滑,竟然忘了下马回话,他还是那般俯视崔游回话:“是的,相公,我是杨方。大王派我二人来保护相公,看刚才相公无故疾驰,属下唯恐出了差池,只好速速跟来。不知是出了什么事?” 崔游的笑容因为杨方最后一句话,在他脸上迅速敛去。 在他的眼里,李璿不过是一个蠢物,刚愎自用之人不必放在眼里。 有暗地里的钉子,他一一拔去便是,谁知却因李璿却越发蹬鼻子上脸,现下竟光明正大安人过来恶心他。 他自然不会说出实情,“劳太子担心,是某前几日被盗了一个钱包,刚才看见窃贼,就追了出来。” 杨方想开个玩笑缓和一下气氛:“看相公火急火燎的,还以为是天塌了。原来只是丢了一个钱包,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个盗贼将相公的心盗走了,竟这般失魂落魄,哈哈……哈,哈。” 他刚干笑两声,就见崔游的脸色肉眼可见沉了下去,只好艰涩停下。 崔游道,“你下来。” 杨方这才反应过来,赶紧下马,他脚刚落地,崔游就已经翻身上马。 “这是我的爱马,你在此处看好我这匹马,等它缓过来了就将它带回去。”崔游眄看他,“哦,对了,它身体不好,必要时不能骑它回去了,相信太子也能理解我的爱马之心。” 说完,他看了一眼长路迢迢看不到头的官道,最后还是决定不像无头苍蝇一样浪费时间,往回城的方向去了。 杨方还有点没有回过神。 什么?这匹瘦骨嶙峋的马是他的爱马?开什么玩笑? 不对,什么叫做必要时不能骑它回去,不骑着回去难道要他背这马回去?! * 崔游回去的时候又是一阵疾驰,到了隆鸿小筑之后随手把马丢给了倚在门口等他的崔东,就自顾自上楼去了。 崔东本来还想问事情缘由,一扫眼就看到在旁边的徐恒,立马住了嘴。 他把马交给了长随,长随看着马,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这不是方才相公骑出去的那一匹马啊。” 徐恒这才反应过来,那不是杨方的马吗? “杨方呢?”徐恒下意识问崔东。 崔东一脸看傻子的眼神回应他,“我怎么知道?相公下午骑出去的那匹马的病马,估计是杨方听了大王的意思,将马给相公了,自己现在还在城外走路吧?” 徐恒也不理会他的讥讽,赶紧拉了自己的马去找人去了。 崔游从二楼的行廊往下对崔东道,“那个火焰盏口堆呢?” 崔东一头雾水:“什么?”立即又反应过来,以为是崔游饿了,“相公刚才出去得匆忙,未及交代属下何时回来,我怕那桌子菜放坏了,让刘掌柜放到锅里热着了。” 崔游看上去一反常态,不仅没有了平日里运筹帷幄的沉稳样子,甚至像个毛头小子一样沉不住气,速度极快,直奔厨房。 崔东看得眼睛都直了,到底那个小娘子是什么人?竟让崔相公如此反常。 不知道是不是崔东的错觉,在崔游揭开锅盖看到那个火焰盏口堆的时候,似乎是松了一口气,放下了心里石头的样子。 崔游端着点心,像是想起了什么,“那个钱包在哪里?” 崔东跟不上他跳跃的思维,思忖一番才道,“在我房里。” 崔游点头,“拿来给我。” 崔东目瞪口呆:“相公上次不是还说日行一善,从不图报。” 崔游义正辞严,“我说的话也不是什么金科玉律,做事要变通,你不要什么都全听全信。快点拿来,我在房中等你,还有事情交予你去办。” 说完,他又回了房间,崔东留在原地还是有些愣怔,他在二楼又探出头来跟崔东说,“速去,要是慢了扣你月俸。” 崔东:? 崔东回房将钱袋取出,交到崔游的手中。 崔游手中握着钱袋,对崔东道,“我眼下有太子盯着,不宜太过,又要伴驾走不脱。你拿着崔氏的印信,带上死忠嘴紧的崔家家奴,直接出城在单州府寻人。要去其他八个州府,只有此处这一个通衢要点,她们定然会去。途中多家注意,若能在半路碰上,立即带来见我。不,先带回汴京,不要让任何人见到,带入府中安置好,等我回去再另行安排。” 崔东自然知晓他要找的是谁。 吃饭时就在窗口一见那小娘子,相公就像是失了魂似的,乱了阵脚,也不知到底是什么事,莫不是相公老树开花,看上那个娘子了? 可是明明上次在街上看见,他还不甚在意的啊…… 实在是相公心,海底针。 不过他办事妥帖,且从不多言,是以只是应下了,就要退下。 退下前,他看着桌面上孤零零一个煎堆,复又想起下午那桌菜,崔游才吃了一两口,又问道:“我让刘掌柜待会儿把余下的菜给相公端上来。” 崔游道:“好。此事不可让任何人知道,如果传出去一个字,你自行提头来见。” 崔东领命退下。 就在他吩咐完刘掌柜,准备要出去的时候,远远徐恒和杨方拉了一个板车。 走近了之后发现板车上面竟是那匹病马。 两人满头大汗,那病马却在板车上酣然大睡,颇为好笑。 崔东看着这两人滑稽的样子,问:“你们这是?” 杨方年岁不大,沉不住气,没好气道:“崔相公不让我骑他的爱马,我们只好把它拉回来了。” 要不是刚才徐恒去找杨方,恐怕他就要一人一马在官道旁待上一夜了。 为了这病马,二人还特地找了一辆板车,拉了回来。 徐恒眼见崔东好整以暇,身上挂着一个包袱,身后还跟着几个人,马上问道:“相公派你出去?” 杨方经徐恒这么一说,这才后知后觉,一屁股坐在门口的石墩子上透气,“我惨也就算了,没想到你跟了崔相公这么久也这么惨。都这么晚了,这一去又是一宿吧。” 徐恒打断杨方的口无遮拦,旁敲侧击:“崔舍人可知今日相公是怎么回事,居然如此失态?” 这还是二人只看见崔游出去的样子,若是看见他回来之后尽失常态,错乱阵脚的样子,恐怕更加生疑了。 崔东没有搭话,皮笑肉不笑:“怎么,太子除了相公的安危,还想知道相公每天的心情好不好?” 徐恒本来也只是随口一问,没有指望能从他嘴里套出什么话,立马噤声。 崔东带着人纵马骑入暗夜。 杨方等他们走远,这才告诉徐恒:“有个小贼将崔相公的钱袋盗了。估计里头有什么重要的物品。” 徐恒左思右想,小声嘀咕:“刚才崔舍人不是说是给圣人办差吗?不对……” 杨方坐在石墩子上,看着他自言自语,不禁说:“怎么了?” 徐恒说:“此事不对,怕于大王不利,我先去秉明大王。” 徐恒也不管杨方听没听见,转头就往别苑方向去了。 杨方看着徐恒的背影也隐入黑暗,一头雾水,和那匹刚睡醒的病马对大眼瞪小眼。 * 崔游已经很久没有这么胃口打开了,一桌子菜被他一扫而光。 他吃下最后一口煎堆,擦干净了手才去拿起络子和钱袋,看着钱袋上的“姜”字,发了怔。 是了,当时说的就是她是染了风寒在狱中暴毙的,这可怎么可能,她的身体一向强健。 她现在虽然络子还是打得不好,可是这钱袋的绣工已经如此精湛了,她到底在外面受了多少的苦。 他珍之重之将络子和钱袋放入自己贴身的口袋。 他已经吃下了她的祝愿,那么日后她的平安顺遂也不必再托付给虚无缥缈的神明,由他一力承担也算是他得偿了多年夙愿。 第10章 十碗饭 8.26 人定时分。 荒野寂无人声,唯有小虫唧唧,不知疲倦。 背风坡后,两匹健马正在大嚼豆饼。其中一匹银马引颈向一丛草,撕了一口鲜草悠闲吃着,正是赛风驹,盖雪则低头,规规矩矩吃着豆饼和水。 一堆火终于燃起,毕剥作响。 小满抬起头,拍拍手:“终于燃起来了,娘子。” 姜无芳瞥了一眼风一吹就东倒西歪的火苗,继续从赛风驹身上驮着的褡裢里拿出锅碗铲子,“火太小了。” 小满折断一根树枝,看了一眼,皱着眉往旁边一丢,又开始折另一枝。 “前几日此处应是下了雨了,这些柴火外面看似干爽,里头还是潮湿的,太难点着了。” 姜无芳将东西都搬到了火堆旁边,坐到旁边,开始帮小满折树枝。 过了一会,那东倒西歪的瘦弱火苗终于壮大了,橘黄色的火舌肆意张扬。 她把锅放到垒起来的石灶上,张扬的火舌就矮了下来,乖乖巧巧舔着锅底。 哒哒哒—— 她和小满的眼神对上,她迅速一把土把火盖灭了,背风坡后马上陷入黑暗。 她站起来,用坡土掩盖身形远眺,看到远处的官道上,一队人马暗夜奔袭,声势浩大地往单州府的方向而去。 由于背风坡和官道距离相去甚远,所以奔袭的人马并未察觉有人窥探。 等这群人消失在官道上,小满才窃窃道:“怎么我们才刚停下就有人往这边来,会不会是冲着我们来的。” 将才本来按照小满的意思,是要等到了单州府门再休整的。 可是被姜无芳打断了,说磨刀不误砍柴工,眼下就算是到了单州府门口,城门也是没开的。 二人又是女子,深夜奔袭,难免招人眼,还不如先就地休整,吃饱喝足睡一觉,待天快亮了再往单州府去。 姜无芳看了一眼远去的那一行人马,开始着手将火堆重新燃起:“不知道是不是。不过既然有顾虑,那还是绕路走吧。等到下一站我们还是再处理一下容貌,我怕眼下就算是有幂篱也不安全了。还是小心为上。” 小满点头应是,也坐过来帮忙烧火。 因为方才还有一些干柴,现下点火就快多了。 姜无芳看着舔舐着锅底的火苗,有些发怔。 其实她这一次的复仇极其艰难。 入宫,利用口腹之欲接近李悫,只要有一次面见的机会,她就有把握将其一举击杀。 然,她如今身微力歹,在见到李悫之前的这一千一万步,都有可能会失败。 她的胜算只有五成,且,她从来没有想过自己能够全身而退。 既是向死而行,就要死得有价值。 牵一发而动全身,她绝不能够行差踏错一步。 她低声接着道:“我们不从单州府走了,天亮之后绕路祁县,从那边走。” 小满叹气,眉毛都耷拉下来了:“太远了。” 她将幂篱摘下,用勺子从罐子里挖出一块米白如羊脂玉一样细腻的猪油,放进锅里。 底下的柴火燃烧毕毕剥剥,锅内的油经过加热,融化成澄澈的液体,散发出令人愉悦的香味。 “路上我们多做些好吃的。” 小满本来就心思单纯,她一安抚,很快就笑弯了眼睛:“也是,我阿娘以前老是跟我说好事多磨,况且路再远上一些也好,就能多吃些娘子的手艺了。” 姜无芳的眼神在火光的笼罩之下一闪,什么好事多磨,莫不如说是苦中作乐。 不过她没有将这话说出来,只是让小满去取出发前准备好的一只已经处理干净切成块儿状的鸡肉。 猪油飘香,白生生的蒜瓣,黄澄澄的姜片滑入油锅,被油温激发出来辛香之味。 她又将早就已经腌制好的鸡肉放入锅里,马上就发出滋滋啦啦的声响,鸡皮迅速卷起,被油温灼成诱人的金黄色。 等到鸡肉已经基本变色了,小满马上在一旁将带出来的瓶瓶罐罐依次递给她。 老抽调色,雪花糖提鲜,米酒去腥,等到肉香四溢之后,再加入早就准备好的蕈子。 热度激发食物的本味,鲜香扑鼻,小满早早就把水囊拿出来了,看着时机合适,就往锅里注入水。 水一注入,刚才还因为煸炒而变得枯涸的蕈子,立马就咕嘟嘟喝饱了水,在锅中舒展开来。 小满正在一旁等着收汁出锅,吞咽口水,“好香啊。” “好香啊!” 姜无芳听见一个男子的声音和小满的声音重叠,马上给小满一个眼色,将幂篱迅速戴好。 她手往下一垂,上面就落下一枚闪着冷光的匕首,手柄不偏不倚,正好落在她的手心。 她一转头,正对上后面的两个男子。 为首的男子身穿一身皤色,黑夜里更衬得面若冠玉,黑眉入鬓,目若星点。 如果不是他那若有似无往锅里瞟的目光,以及细细看去皤衣上沾着的泥土和散乱的头发,倒是一个谦谦君子。 他身后还跟着一个书童,年纪明显比他少上不少,约莫童龀①,却是老神在在,比皤衣郎君还要沉稳几分,身上也是一片狼藉,童髻上还插着几根乱草。 小童不像他们家郎君,一心只看到锅里的肉,早在姜无芳转过身来的时候,他就看到了她手里泛着寒光的匕首,马上拉住了皤衣郎君再往前进的步子。 小童道:“娘子且慢,我等并无恶意。” 皤衣郎君被拉住了,这才顿下脚步,叉手一礼:“娘子莫怪,某刚开始闯荡江湖,有些不明规矩,冒犯了。我等二人路上遇到盗匪,一路奔逃,现下实在是饿极了,不知道能不能跟二位换些吃食。” 皤衣郎君解了自己腰上的佩剑,一脸肉疼递给小童。 小童道:“郎君,万万不可啊,这可是郡……” 皤衣郎君挥挥手:“江湖儿女,此乃身外之物。” 小童腹诽,你刚才死活不肯把剑给盗匪,说什么剑是江湖人的身份证明,剑在人在,剑无人亡的时候可不是这个态度,如今倒是见肉眼开。 小童依言将配剑递给姜无芳,姜无芳看那佩剑的鞘上镶满各式各样的宝石,简直琳琅满目。 打开剑鞘,内里寒光凌冽,剑气逼人,然而她一眼就能看出,这只是一柄素剑。 什么是素剑,就是没有沾过血的剑,仅用来观赏还行,这个皤衣郎君身形挺拔却明显下盘不稳,绝非练武之人。 这样子招摇过市,就差在脸上写满七个字:我很有钱,还很菜。 难怪被抢啊。 姜无芳卸下防备,将匕首收回袖中,又将佩剑丢还给皤衣郎君,“不用,一双筷子的事。过来吧。” 皤衣郎君接不住,剑落在了他的舄履前,他赶紧捡起来,珍重地擦擦土。 皤衣郎君感激涕零:“娘子真乃人美心善。” 说完又看了一眼罩住她面目的桃花幂篱,觉得自己说错了,又补充道:“娘子心灵善美,连炖的肉都这么香。” 姜无芳:…… 她示意二人坐在火堆的另一边,他们这一番官司下来,锅里的肉刚好收完汁,她撒入兰香叶,示意小满给这一大一小盛两碗过去。 皤衣郎君迫不及待吃了一口,马上瞪大了眼睛,小童也低头吃着,嘴上的速度极快,不一会儿便已经碗中少了一半。 肉香浓郁逼人,鸡肉入口滑润,皮肉脆弹爽口,柔韧适中,味道甜咸相宜,鲜香可口。 蕈子更是一绝,内里饱含一肚子的肉汁,牙齿刚咬破,鲜香的肉汁便随着破口汩汩而出,溢满口腔。 这二人看上去的确是饿坏了,不一会儿就把自己碗里的肉一扫而光,眼巴巴看着姜无芳。 小满给自己和姜无芳又添了小半碗肉,看到这两人的样子,锅中还有剩余,就道:“你们要是吃就再添一些吧,我和娘子是用过饭的了。” 她们出发前已经吃过了一些,现下也不过是打打牙祭罢了。 皤衣郎君公子马上感激涕零,看了一下小童的碗底也是空空了,就拿了过来,“我也帮你添上。” 小童忙道,“郎君,还是我来吧。” 皤衣郎君轻抚小童的头顶,目光里都是怜爱,“你还小,锅边太烫,我来吧。” 小童一脸感动。 小满很想说,锅早就不烫了…… 皤衣郎君盛好了,将碗递给小童,和蔼可亲地说:“快吃吧。” 说完,他就开始继续狼吞虎咽。 小童看着皤衣郎君那碗比鬘古塔还要尖的肉,再看一眼自己只有小小一层肉的碗 他忽然觉得自己刚才的感动简直是多余的,扑上去就去抢皤衣郎君的肉:“郎君你赖皮!” 皤衣郎君及时闪避,嘴里还吃着肉:“战阵之间,不厌诈伪②。” 等皤衣郎君吃饱喝足,和小童心满意足歪在一边,这才对姜无芳道:“娘子既然不要我的剑,那等我入了城之后就去取钱,到时候一并给你。” 姜无芳道:“不必了,我等不去单州府。” 皤衣郎君实在舍不得分道扬镳,急急问道:“你们这是要去哪里?” 姜无芳想了一下,还是如实以告,“汴京。” 皤衣郎君眸子一亮:“某也是要往汴京去!不如我们一起行走啊。” 小童简直被自家郎君这个为了在路上还能吃到美食,而混不在意自己面子的表现给震惊了。 姜无芳道:“我们要从祁县走,路远许多,怕误了郎君的事。” 皤衣郎君笑出一口白牙:“嗨,这有什么,不为别的什么,主要就是喜欢绕远路。” 他又道:“不知二位怎么称呼?” 小童马上拉拉他的袖子,怕他唐突了二人。 皤衣郎君皱眉,“江湖儿女,不拘小节,就你这么迂腐。”说着他不等姜无芳回答,就自报家门了,“某叫谢濯云,这是我的小书童,叫小宗。” 姜无芳道:“我姓姜,这是小满。” 谢濯云笑道:“姜娘子真会取名字,吃饭当然要吃得满满当当,好名字!” 小满:? 第11章 十一碗饭 8.27 十一碗饭 吃饱喝足,几人原地休息,姜无芳和小满自行备了草席,在上面合衣而眠。 谢濯云和小宗就没有那么讲究了,在一块平整的大石头上倒头就睡。 四周阗静,小宗打了一-夜的鼾,更显得他鼾声震天,间或还伴着几声啽呓①。 姜无芳和小满还好,习惯于在嘈杂环境入睡了。 谢濯云就惨了,第二日起来,眼下青黑触目惊心。 “小宗,就算是我多吃了你几块肉,我后面也还了一些给你了,不用这么报复我吧,打了一晚上的鼾。” 小宗摸着自己的头,虽然年纪尚小,可是已经懂得羞赧了。 他满脸通红:“还不是郎君的错,多给我吃一些,我也不至于在梦中还想着姜娘子的三杯鸡,也就不会打鼾了。” “强词夺理!这和这个有什么关联。”谢濯云道。 “二位,牛车来了。”姜无芳指了一下从官道上过来的牛车,打断二人拌嘴。 谢濯云马上噤声,待牛车来,去谈好了去祁县的价格。 小宗人小腿短,这牛车的车毂又实在太高,他费尽力气,憋着一口气想蹦上了,还没上去,就差点把自己憋死了。 谢濯云就先将蹦得七荤八素的小宗抱上去,自己再翻身上车。 而姜无芳和小满则是骑着赛风驹和盖雪跟在一旁,如闲庭信步。 赛风驹对于要迁就牛车的行进速度很不满,朝天打了一个响鼻,姜无芳敲了四下它的头,这才安静下来。 谢濯云躺在松软的干草上,唇上叼了一根狗尾巴草,双手枕在脑后。 渐起的朱红旦日突破地线,透出的光晕穿过幂篱的薄纱,映出她极细的脖颈线条,以及能朦胧看到的尖尖的下巴。 他的眼睛因为晨光的照射微眯起来,“姜娘子。” 姜无芳听到他的声音,把脸转过去对着他,“嗯?” “你昨晚就不怕我们两个是贼人?” “哪里有这么小的贼人。” 幂篱之下,她似乎笑了,羽睫在桃花上投下阴影,谢濯云一愣。 小宗不满意自己的年纪被调侃,小声抗议:“我即将九龄②了。” 谢濯云接着道,“贼人可不分年纪,以后娘子还是当心些。” 姜无芳点点头,也不反驳。 小满在一旁道:“再来十个郎君也打不过我们娘子。” 谢濯云看一眼姜无芳的纤细身躯,不以为意:“海口容易,美人出门在外,还是要当心些才是。” 小宗泼他冷水:“姜娘子戴着幂篱,郎君怎么知道娘子一定是个美人。”小宗说完又觉得自己实在失礼,赶紧解释,“啊,我不是说娘子不美……” 谢濯云觉得小宗是服侍大父③太久了,迂腐气太足,有眼无珠,十分没有眼光。 “我敢肯定,姜娘子一定是个美人!” 江湖话本里都写了,真正的美人不用看外表,仅一眼就能感知其出尘,最好还要有一些才艺。 姜娘子做得一手好菜,正是他觉得十分不错的才艺。 小宗欲言又止,想跟他争辩几句,可是被争辩的人正在旁边,昨晚又吃人嘴软,只好乖乖住嘴。 四人踏着晨光,一路有一搭说着话,踏上了和单州府相反的路,往祁县去了。 * 单州府。 “崔舍人,还是没有消息,州府之中的驿馆,无论公私均已查明,没有戴着桃花幂篱的娘子入住。”一个家奴翻着手里整理出的册帙,又仔细确认了一遍,“不仅今日没有,这几日都没有。” 崔东沉吟,“她们莫不是落在后面了?” 思及那一匹少见的银马,他又推翻了自己的猜测,点了点左边的一个家奴,说:“你,回去给相公报信,把这边的情况秉明。” 那家奴领了命,马上纵马出城。 “其他人,再探。” “喏。” * “单州府找不到?”崔游听到家奴的回禀,扳指在他的拇指上转了一圈又一圈,低头思忖,“是我疏忽了,还有一个地方。你去告诉崔东,让他去祁县再找一圈。” 单州府在大家眼里一直是通衢要点,从这里作为中转点出发,路途平坦,能节省不少时间。 久而久之,大家都忘了祁县曾经也作为中转要点过,只不过后来因为路况不佳,去汴京要比从单州府出发多翻越两座山头,往其他地方去的时间成本也会因为路况的原因增加不少,逐渐就被单州府替代了。 家奴刚要走,他又开口叫住了。 他停下转动扳指的动作,抬起眼,目中流光碎玉,“算了,我亲自去。” * 颠簸了一路,很快四人就到达了祁县。 谢濯云从车上跳下来,锤着自己的腰,“我感觉五脏六腑都要被颠出来了。 小宗下车比上车要省了不少力气,从车上爬了下来之后,凉凉道:“郎君出来之前不是说,江湖儿女就要出来磨炼意志吗?” 谢濯云马上收起了捶腰的手,假装没有听见他的话,雄赳赳气昂昂进了县门。 姜无芳笑着摇头,带着小满也跟了上去。 祁县虽小,五脏俱全,店铺鳞次栉比,由于早市还没有过去,街上人流不息,叫卖声不绝于耳。 “救命呀,爷行行好,放过奴吧,救命!” 热闹非凡的人声鼎沸之中,一个带着哭腔的女声仿佛一把利刃,将四周的热闹斫裂了,大家都探头往发声处看去。 只见一扇贴着“为善积德”四个大字的门前,一个衣衫有些凌乱的女郎满脸泪痕,若不是她抓着门前的抱鼓石,就要被几个彪形大汉扯进门中了。 见大家都因为自己的呼救看了过来,女郎似乎看到了生机,嘴里翻来覆去说着重复的三个字,“救救我,救救我。” 彪形大汉们见围观的人多了,也有些踌躇,拿眼去看旁边的一个年轻郎君。 那郎君身量不高,看到围观的人耽误了自己的好事,用汗巾子擦着自己额头上的虚汗,开始驱赶围观的人,声音尖细刺耳:“看什么看,快滚。” 周围本还有人要上去拔刀相助的,看到那郎君的长相之后立马退后了。 还有些不认识的想上去帮忙,也被周围的人拉住了:“莫管闲事,这是胡县令家的郎君胡莱。” 看到众人都偃旗息鼓,不敢上前,胡莱颇为志得意满,被日头一照,出了一身虚汗,此时已经不耐烦了。 他对手下人道:“还愣着干什么,拉进去!” 手下人得了命令,又过来拉扯那女郎。 那女郎见众人敢怒不敢言,早已经心灰意冷,不再呼救,只是默默流着眼泪,抱着抱鼓石,做着最后的挣扎。 “住手!你们是何人,光天化日之下竟敢强抢民女!”谢濯云低头问小宗,“话本里是这么说的吧?” 小宗从胸口掏出一本话本子,看了一眼,“郎君,还差一句。” 姜无芳在后面补充说:“还有没有王法了?” 小满接着道:“还不速速放人。” 小宗点点头:“一字不差。” 胡莱早就失去了耐心,看到谢濯云多管闲事,刚要叫人教训他,忽然看到出声说话的姜无芳,虽然看不清真容,可是即便是身穿麻葛也掩盖不住的身姿曼妙还是让他眼前一亮,精神头都上来了不少。 “嘿嘿,把她也给我带走!王法?什么是王法?爷就告诉你,县太爷是我阿耶,我说的话就是王法!带走带走,我要一起享用。” 胡莱说话的时候满脸垂涎,搓着手,神情猥琐地使唤手下人去抓姜无芳。 两个大汉听了命令,往姜无芳这边围了起来。 姜无芳袖中寒光一闪,想着到底要不要动手,谢濯云就已经冲上来了,手中舞着佩剑向胡莱冲了过去。 “你不可对她无礼!” 谁知还没有冲过去,就被胡莱手下的人伸腿绊了一下,摔在地上脸着地了。 胡莱正要嘲笑,谁知下一秒就笑不出来了。 只见谢濯云手里的那柄剑,因为他的摔跤,脱了手,在空中转了好几圈。 本来看着就要落到地上,谁知竟好像是长了眼睛一般,突然改了方向,直直往胡莱处飞去。 胡莱躲闪不及,被那剑尖戳伤了脚,疼得坐到地上,嗷嗷大叫。 他手下人也顾不及再去拉扯别人,全围了上来,那衣衫凌乱的女郎看准了机会,趁乱逃走了。 姜无芳掸掸手指头上的灰,将匕首也收回了袖子里。 “郎君,这是怎么了。”刚才女郎大声呼救都充耳不闻的武侯,见情况不对,赶紧过来询问。 胡莱脚上剧痛,定下神来发现自己到嘴边的肥肉也跑了,恶狠狠盯着谢濯云,气急败坏朝那武侯说:“你是瞎了眼吗,给我把这个人抓回去!” 谢濯云被武侯从地上拉起,不敢置信自己的准头,小声对小宗道:“我只是随便一扔,太准了吧。我果然很有练武的天分。” 小宗有些急:“郎君,你也不看看现在是什么情况了。” 谢濯云用手拂去自己脸上的灰,“什么情况?我倒要看看,这个县令是什么王法。” 武侯将人拘着在前面带路,胡莱则被手底下的人用肩舆抬着,大夫已经请来了,在一边小跑跟着,后面还跟着一连串要去看升堂的百姓。 谢濯云即便是被拘着了,还不忘回头看一眼姜无芳。 武侯被胡莱凶了一顿,本来就心情不好,看他不老实,冷言冷语道,“你都死到临头了,还是老实点吧。” 胡莱他也敢惹。 就没见过哪个被胡莱弄进了衙门的能有好下场,就算不死也是掉层皮的,这人一看就是外乡人,不知死活。 小满在后头,小声对姜无芳道:“娘子,谢郎君会不会有事?” 姜无芳摇头道:“有我在,不会。” 祁县这些武侯看着就是中看不中用的绣花枕头,到时候找个时机,把他救出来就行了,出不了什么大事。 可谁知这祁县县令胡高比他儿子还要不走寻常之路,刚刚升堂,一看胡莱的脚伤就气从中来。 “好你这个刁民,竟敢伤害本官的儿子,上堂还敢不跪!来人啊!先打八十个板子,然后立刻拖出菜市口。” 那堂上穿着浅绿色鹌鹑官服的县令胡高怒火中烧,往堂下丢了两根令签,喝道:“斩了!” 两个武侯对此已经是司空见惯,面无表情就要上来拿人。 姜无芳刚要出手,就见谢濯云一掀袍脚,也不退却,直直看着胡高冷笑。 “原来这竟是祁县的王法,我倒要看看,你有多大的胆子,竟敢斩我?” 第12章 十二碗饭 8.28 胡莱躺在肩舆上,闻言脸色都绿了:“阿耶,打他二百杀威棍!” 胡莱每一次都上堂就是为了看这些人摇尾乞怜的模样,谢濯云却反着来,叫他怎能不气,恨不能让胡高将其杖杀于堂上,才能解了他的心头之气。 胡高看着谢濯云,却没有了刚才看到爱子受伤的恼怒,稍稍回过味来了。 堂下这人,虽则皤衣有污,但是那一身的气派却绝非山野之人能有,难道,真是哪一家士族的小公子? 胡高连惊堂木都忘记拍了,犹疑道:“你是何人?” 谢濯云抱臂在胸,下颌线条坚毅明朗,他下巴轻扬:“小宗。” 小宗从胸口摸索一番,拿出一块令牌,他身量小气势却不小,直接举着令牌正正对上坐在正堂上的胡高,也和谢濯云一般做了个同款的下巴轻扬的动作。 “还不跪下!”童声幼嫩却语气厉厉。 胡高看到那令牌,一下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声音颤抖:“不知是谢氏哪位郎君?” 胡莱见自己父亲对谢濯云的态度转变,差点就要从肩舆上跳起来,奈何一动那脚上的伤口就疼得钻心,只好撑着手臂,龇牙咧嘴对胡高说,“阿耶!” 胡高却没有理会他,没有等谢濯云回应就满脸堆笑打着圆场,说道:“实在是大水冲了龙王庙,还不快给谢郎君看座。” 武侯将椅子奉上,谢濯云却不落座,一脚踹开了椅子,那椅子立时翻到在地,朝胡莱飞去,压在他的伤上,瞬间面目狰狞。 “我不坐这个。” 他大踏步直接走到衙堂之上,将面上带笑胡高一脚踹到堂下,手上拿出签筒里的一只令签,指着堂下的胡高,饶有兴致。 “你儿子当街强抢民女你不处置,小爷拔刀相助倒要被你立时砍头,这就是祁县的王法?好大的胆子!今日,我就要处置了你!” 胡高虽然刚才被他一脚踹乱了分寸,此时已经稍稍回过神来,笑容尽敛,“你虽是谢氏儿郎,可我乃朝廷命官。莫说我是依法处置,就算我真有错,也须上级州府弹劾,上达天听处置。我敬你是看在谢老郡公的面子上,你不要得寸进尺,越俎代庖!我奉太子殿下与圣人之令掌管此处,你动不得我。” 谢濯云不慌不忙,那只穿着罗帛纹锦履的脚踩在了刚才胡高坐的县令椅上,小宗很有眼色地递上谢家的家印和另一只写着御赐谢氏的令牌,他接了过来,虚虚朝天一拱手,少年意气风发。 “我大父忠于三朝天子,先帝御赐令牌,可上斥天子,下斩佞臣,我阿耶如今乃监察御史,掌以刑法典章纠正百官之罪恶①,你说我动不动得你。” 外面的百姓闻言,群情激涌,大声喝道:“动得!郎君为我等主持公道!” 只见人群之中冲出一人,正是方才在街上被胡莱差点捉去的那个女郎,看样子她已经在人群中听了许久。 女郎衣服早已拢好,头发依旧凌乱,眼目通红含泪,往堂前重重一跪,凄声道:“求谢小郡公爷为儿②主持公道,儿叫吴荷,乃祁县人,本还有一双生姐姐。胡高之子胡莱见儿阿姐貌美,将阿姐抢到府中。阿姐以头抢地也不肯受辱,胡莱见儿阿姐头脸已破,容貌已毁,竟将阿姐丢入自家养的饿豺群中,儿阿姐被豺獠啃咬,待到家中不出三刻便已断气!今还要将儿也抢去!此乃儿阿姐血书,小郡公爷明断!” 小宗下去将吴荷手中的血书拿上去给谢濯云,他只看了一眼,怒火中烧,“天底下竟有这等仗势欺人之事!来人,将此獠杖杖百处置!” 那堂中的武侯虽然平常对胡氏父子也颇有微词,可到底在淫威之下多年,一时间不敢往前。 谢濯云却是一声冷笑,“好啊,既然你们不肯听我号令,天下均取之于民,这公案也该判之于民才对,堂外可有人愿代来行刑的!” 他这话像是水入热油,一时间外面那些被胡氏父子压抑许久的民众均要冲入堂内。 “我等愿意!我等愿意!” 武侯们一开始还拦着,被姜无芳在暗处用石子打了一下,民众马上趁机涌入。 武侯们假装拦了几下,也索性不管了。 民众冲入,夺了杀威棒就往胡莱面前冲。 胡莱一只腿受了伤,完全跑不脱,只好像一条任人宰割的死鱼,被一通乱棍打得七荤八素。 “啊!”胡莱被一棍打到胯间,顿时胯-下全是鲜血,两眼翻白就昏了过去。 胡高看到儿子的伤情,顿时大惊,冲过去喊着自己儿子的名字,可是胡莱这个绣花枕头早就痛昏过去,根本回应不了。 谢濯云看着胡莱的胯间,对小宗说道:“这蠢物也该有如此下场。” 他将惊堂木重重一拍,令签一丢,盖棺定论:“今日就先处置了你这狗彘一般的儿子,你的事情待我秉明大人③,自有你该有的下场。退堂。” 那些民众见已经没有热闹可看了,怕胡高秋后算账,赶紧四散离开衙门。 谢濯云也大摇大摆走了出去,只余胡高还在堂上抱着自己儿子哭天抢地,痛不欲生。 吴荷也跟着出来了,眼看就要跪下给他磕头:“谢过恩人!。” 姜无芳早在外面站了许久,过来就和小满一起把她掺住。 谢濯云从自己的发冠里摸出两个金豆子,递给她,“你速速和你家人离开此处吧。” 吴荷千恩万谢离开了。 谢濯云待她离开了,马上和刚才气定神闲的样子判若两人,对其余三人道:“快快快,收拾东西,走了。” 姜无芳笑着调侃:“你堂上如此威风,上斥天子,下斩佞臣,现下就走?” 谢濯云看到鹤立鸡群的赛风驹和盖雪,就往那边去,“那是我大父,与我无关啊,等胡氏父子反应过来就糟了。强龙难压地头蛇,此处偏僻,我又没带人,恐他报复。所以,威风要耍,耍完了该跑还是跑。” 小满和姜无芳同骑赛风驹,谢濯云则和小宗共骋盖雪,一同出了城。 他们几人出城门不久,就有一群凶神恶煞的汉子追了上去。 果不其然,胡高他当了这么多年的土皇帝,一时的慌乱之下失了方寸,才让谢濯云钻了空子,此时已经反应过来,自己儿子命-根子被打断,如此大恨,焉能再忍? “终于安全了。” 已经出了城,谢濯云才长舒了一口气。 姜无芳耳朵一动,往后看了一眼,轻声道,“还没有,有人追上来了。” 原来,胡高派出的那群人人人一匹健马,饶是赛风驹和盖雪均是好马,耐不住二人骑乘,还是在一处小树林被追了上去。 一群杀手包围住四人,为首的一个刀疤脸狞笑道:“不要再做无谓抵抗,你们是逃不出……” “……我的手掌心的。”小宗从胸口掏出话本,照着他的话往下接道。 谢濯云摇头轻叹,“每个坏人都喜欢说一大堆,没什么新意,大同小异。” 姜无芳则看着追上来的这群凶神恶煞,不是面上有疤,就是脸上有瑕的杀手,道:“是不是杀手这一行,拒绝长得好看的来当啊?” 小满扫了一眼众人,颇为赞同,点头应是。 * 崔游刚从李悫那里告了假出来,走到假山处,一个女声叫住了他。 “相公。” 崔游往假山洞里看去,晦暗不明的光线之下,一张艳丽的脸尤为显眼。 正是他之前奉上的双美之一,骊姬。 骊姬没有了平日里惯常带着的媚眼如丝,警敏地看了几眼四周,快速又小声地对崔游道:“太子上钩了。” 崔游点头,“很好。上钩还不够。” “奴明白,圣人吃的药已经不够了。” “稍后我会让人送给你,不要轻举妄动。” “遵相公令。” 骊姬声音未落,身形已经很快隐入黑暗,消失不见。 * 谢濯云见已经是跑不掉了,翻身下马,拿着一柄镶满宝石的剑,剑指刀疤脸:“有什么你冲我来,与她们两个无关。” 小宗皱着一张脸,苦巴巴道:“为什么只是她们两个。” 谢濯云道:“谢家人没有怂的,我们二人要同甘共苦!” 小宗一时被他这个大帽子压下来,不好反驳。 刀疤脸等人也翻身下马,谢濯云下马的时候腿脚都不稳,一个文弱书生,刀疤脸等人自然不放在心上,还平白生出一些猫戏鼠的兴致。 “听说你方才在堂上可是威风凛凛?哼,让某来告诉你,此处乃祁县,王公贵臣算什么……” 刀疤脸还没有说完,谢濯云就要冲上去挥剑刺他,还没走出两步,就被人揪住了衣领,他回头一看,正是小满。 他认真道:“我知道你担心我,放开,我要和这个贼人一决胜负。” 刀疤脸本来被打断,还有些不悦,眼下看着谢濯云被一个小娘子扯着后领不得动弹,更加好笑,接着说道:“这小娘子是对的,少费一些力气,你竟敢伤了胡郎君,必定让你求生不得……” 他的话被一个锅铲打断,戛然而止。 锅铲飞速朝刀疤脸的面门飞去,饶是刀疤脸已经快速闪躲,脸上还是被划出了一道血痕。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一道虚影已经近身,一双-腿往他脸上一踢,他只觉满眼直冒金星,脑子嗡嗡直响,站着摇摇晃晃了几下,扑倒在地。 姜无芳收回腿,笑着看趴在地上的刀疤脸,温言补充他刚才的话:“……求死不能?少看一些话本子吧,反派死于话多。” 刀疤脸的手下也反应过来,都朝姜无芳涌了过去。 谢濯云有些着急,想要挣脱小满的钳制,“快放开我,让我去帮她。” 小满叹气:“放心,娘子可以处理,没事的。” 笑话,要是让谢郎君过去,娘子还要□□保护他,纯粹就是添乱。 果然,没有谢濯云掺和,那一群人没过多久就扑满一地了。 姜无芳象征性拍拍手上不存在的灰,声音平和,“一个能打的都没有。” 谢濯云早就被她刚才的招招狠厉给镇住了,吞了一口口水,也不再挣扎了,看向小满。 小满朝他点头,“之前我就说过了啊,再来十个郎君也打不过我们娘子。” 谢濯云粗粗数了一下地上的人。 这可不止十个吧…… 第13章 十三碗饭 8.29 崔游趁着快关城门时的最后一波人流,带着一行扈从出了城。 崔游早在跟李悫告假时心中已经是焦急如焚,唯恐再慢一些又会错过。 错过一事,五年前已经使他付出代价,在那时他就发过誓,从此以后他抓住一切机会,再不让自己日夜在懊悔中度过。 他刚要快马疾驰,在回头的时候突然瞥见一行人鬼鬼祟祟混在同样是出城的人群里面,往这边探头探脑。 他的长腿一夹马肚子,速度就放缓了下来,在后头的一个扈从不想他突然慢速,一时不察竟没有控制好速度,超过了他,只好勒紧缰绳,等他。 崔游慢条斯理看着后面,“你们去把尾巴清理干净了。” 那扈从闻言一愣,道,“要彻底干净么?若是太子的人当是何如?” 崔游浅笑,琉璃色的眸中却没有一丝笑意,仅嘴角扯起一丝哂意,寒凉如冰。 “手伸得也太长了一些。不管是谁的手脚,一概剁了。” 扈从明白了他的意思,点了几个人,一起勒马回头。 不多时,后面兵戈相见的声音响起,崔游没有再回头,直往他的目的飞驰而去。 * 月上柳梢,小树林中除了风吹树枝的摩挲声,间或还有衣物摩擦的窸窣声。 被捆在树干上的杀手都垂着头,早没有了刚开始的嚣张气焰。 一束火把的光亮映照过来,这群人萎靡地抬起头,待看到是熟悉的面孔时,激动万分,完全忘记了自己的嘴被绑上了布条,吱吱呜呜发出不明声调的声音,想让来人给自己解绑。 “呜呜呜,呜呜呜。” 谁知来人一看,黑暗中二十多个人一起抬起头,露出一张张乌漆嘛黑的脸,发出奇怪的声调,差点没吓死。 若不是还有人一起过来的,胡府管事差些就要被吓得掉头就跑了,可饶是如此,还是吓得往回退了一步:“有妖邪!” 在他身后的打手胆子却不小,拿着火把绕了一圈,将树林中的景象尽收眼底,转了一圈,火把在一个脸上尤为黑的人面前停下动作,对胡府管事道:“管事,不是妖邪!是刀疤!” 胡府管事闻言这才小跑过去,用袖子擦了一擦刚才被吓出来的冷汗,也靠近看了一眼,发现的确是热气的,会呼吸的刀疤脸,满脸嫌恶毫不掩饰。 “你怎么搞的,老爷让你来办事,你倒好,这么晚了也没有音信,平白让我过来跑一趟。大半夜的,你们在这里装神弄鬼的做什么,不知道人吓人吓死人么。” 刀疤脸面对胡府管事的指责,只好睁着眼睛,无奈万分:“呜呜呜,呜呜呜。” 胡府管事这才反应过来刀疤脸嘴上的绑的布条,看着刀疤脸满脸黑乎乎,只剩下一双眼睛白幽幽地瞪着,嫌恶往后退了一步,对拿着火把的打手道:“还愣着干什么,给他把布条解下来。” 打手快速将布条解下,由于长时间被布条横线扯着嘴角,刀疤感觉自己的脸都僵了,即便是现下解了开来,脸上的鸡肉还是酸疼。 他想拿手揉揉自己的脸,可是打手还没有帮他松绑,他只好鼓着嘴,扯着眼放松自己的嘴,然后对胡府管事道:“胡管事,先给我们松绑吧,那个小白脸旁边跟着的小娘皮着实是个狠角色,心狠手辣招式歹毒,兄弟们实在是打不过啊。” 胡管事看着刀疤脸挤眉弄眼的样子,震惊道,“你们二十个人打不过一个小娘子?!” 胡管事的话说得直白,刀疤脸那张乌漆嘛黑的脸上满是羞赧。 还不等刀疤脸回答,另一旁的一个打手指着这些被绑在树上的杀手,惊呼道:“管事,他们的脸上,有字!” 胡管事顺着打手的手指方向看去,发现那些黑暗中看上去乌漆嘛黑的脸原来是因为有人在上面写了字。 胡管事按着顺序,一字一字念道:“一个能打的都没有,也敢偷袭你爷爷?哈哈哈哈哈……” * 山洞之中。 暖光融融,投映在石壁之上,折射到人脸上格外柔和几分。 谢濯云和小宗坐在一起,手上各捧了一个巨胜奴①,正在大嚼特嚼。 巨胜奴的透着香油和蜂蜜的清香,金黄色的馓子上撒了细碎的黑芝麻,犹如星子点点。 这是姜无芳早就准备好的在路上吃的干粮,刚打斗了一番,又疾行许久,她是没有力气再弄吃食,这些先头准备好的干粮就派上了用场。 虽然不是现做的,可是她用的蜂蜜、醴浆和酥油都是上好的,小满仅在火上一热,那香酥的味道就飘满了整个山洞。 牙齿和馓子一碰撞,发出嘎嘣嘎嘣的声音,入口尽是香脆爽口,甜蜜诱人。 谢濯云和小宗吃完了手里的巨胜奴,见小满还在煮着简单的清粥,也不含糊,二人直接过去帮着折柴生火。 谢濯云给盛了一瓠粥,给在一旁上药的姜无芳送去,“姜娘子,吃点吧。今日幸亏有你,这腿伤如何,实在不行明日去城中看看。” 姜无芳之前和姜豫咏走南闯北,这一点点皮外伤又算得上什么。 她看着黄色暖光之中,谢濯云线条清朗,眉目之中却有些倔强的脸,轻笑出声。 “只是皮外伤,那城中的百姓也该对你说一声幸亏有你才对。” 谢濯云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却是神色有些黯淡:“我今日还是太过于鲁莽托大了,胡高对我尚且敢下杀手,不知那些上堂的百姓又会怎样,会不会被他秋后算账。” 姜无芳摇摇头,“人太多了,他认不得那么许多。那吴娘子虽然惹眼,可你立时已经叫她远遁,胡高的目光都在你我身上,或能争取一些时间。” 谢濯云像是想起什么,眼中似有光华,“是的!待我回去了,一定秉明父亲,叫这獠贼好看!” 她的目光在他的衣角停留住,“袍脚沾了墨汁。” 他笑容纯粹:“无碍,江湖儿女不拘小节。那些贼人脸上能留下小爷的墨宝,也算是他们三生有幸。” 她回想了一下,谢濯云的字的确不俗,但是那些隽朗飘逸的自己留在的是一张张凶神恶煞的脸上,难免惹人发笑。 小宗在一旁捧着热粥,呼呼吹着气,也跟着搭茬:“郎君还是任重而道远,若非姜娘子武力超群,被题字的怕就是我们几人了。” 谢濯云被他泼了冷水,也不气馁,过去无声无息给小宗弹了一个脑嘣,小宗疼得脸皱成一团。 吃饱喝足,夜也深了,小宗本来要在山洞中睡的,还是被谢濯云提着和自己一道在山洞门口睡了。 * 崔游一身晚露,终于到达了祁县。 崔东早就等着了,一看见崔游的人马就把他往驿馆中引。 如豆的烛火摇曳。 “相公,已经查明,那戴着桃花幂篱的娘子在早上的确来过祁县。”崔东上前对崔游道。 崔东一收到信鸽就往祁县赶,崔游到的时候他已经到了许久,将事情都摸清楚了。 崔游为了掩人耳目,穿着一件玄色戴帽的大氅,宽大的兜帽将他的脸笼罩其中,看不清面目,只露出俊美如玉的下颌。 听到这个消息,他的手在大氅之下握紧了又松开,心中狂跳,面上却风雨不动,只有微微变调的声音泄露了他的情怯。 “那,现下人在哪?可安顿好了?这就带我过去。”他走了几步,又返回来,“算了,你先给我准备水,我要净手面。” 崔东何时见过崔游见人之前还要净手面的,他虽然吃惊于这个小娘子的魔力,却也知道此时不应纠结于此。 “相公且慢,现下那娘子并不在此处。据线人报,那小娘子是和谢氏的一个郎君一起来的。那郎君在胡高的府衙一通大闹之后就出了城,胡高因为自己儿子下半身被废,也派了人一同出城去了。”崔东一五一十将事情如实以告。 崔游道:“一同出城去了?现下不在此处,那在哪里?” 崔东低头:“我已经派了人去探,那娘子全身而退,只是此时还不知人在何处。” 崔游正要开口,驿站的门就被人一脚踹开了,夜风随之吹了进来,原来就苟延残喘的灯火更是在风中明明暗暗。 “你还敢回来!”胡高带着一行人闯了进来。 胡高本来是得了信报,说是一个俊美的郎君在找早前那个带着桃花幂篱的小娘子,他还道是谢家那个郎君和相好走散了,又回头来找。 他觉得手下人屡次碰壁,不如自己亲自去一趟。 为了自己儿子断子绝孙的大仇,他为保万全,带了一群打手往这边来。 本是打算兴师问罪的,谁知进来之后,看到的却不是早前那张脸。 晦暗不明的灯光中,一个身穿玄色大氅的男子长身玉立,见他进来不慌不忙,将兜帽摘下,露出一张惊世骇俗的俊美脸庞。 胡高看清他的脸,立刻大惊失色。 他虽然只是一个小县令,却在回汴京述职的时候见过这个杀-神。 他马上转变了神态,躬身唯唯:“竟是相公来了,有失远迎。” “相公,他就是胡高。”崔东在一边小声为崔游答疑。 崔游压根像是没听清他的话,透亮润色的眸子骤然看向胡高,眸中似是聚起风暴,笑意深深。 “很好。你是当我如今脾性好了许多,都敢动我的人了。” 第14章 十四碗饭 8.30 驿馆的门吱呀一声打开,崔游从里面走出来,崔东紧随其后。 崔游抬头望了一眼天。 灰蒙蒙的云将月华笼罩,月却不甘罢休,仍旧全力以赴散发光华,要从灰色团云背后显出自己将圆不圆的轮廓。 驿馆之中,胡高的尖叫声不输于先头他儿子断子绝孙时的惨叫,随后就是他的咒骂。 “好你个崔虞臣!也不看看我背后是谁,竟敢如此没有王法!你这样对朝廷命官动用私刑,要是让圣人知晓……啊!” 他话还没说完,先是几声巴掌声传出,随后又是一声惨叫紧随其后。 崔东皱眉,又开了门伸头进去吩咐:“怎么做事的,嘴堵不住就把舌头割了。” 里头的一个穿着劲装的属下笑道,“一时不察,没想到这厮看着软骨头,这张嘴却不饶人,硬得很。崔舍人放心,下巴已经卸了,污言秽语绝不会再多一句。” 崔游的目光收回。 他不再看那虚无缥缈的月华,眸子也如同雾蒙蒙的天,神色莫测。 他转身过去对着打开的门缝。 门缝里正正对着被五花大绑在椅子上,半张脸正常,半张脸肿得老高,下巴因为被卸下了,身不由己只能晃晃悠悠张开半张嘴的胡高。 他低下眼看着舄头,复抬起眼,黑睫覆上他原本透亮的眼珠,压出深邃的光影,眸中全是戏谑的笑意,薄唇轻勾。 “你是畏罪自缢,与我何干?好教你知道,圣人不是王法,你也不是,我才是。” 语毕,崔游转身,步入夜色,玄色大氅与夜色很快融为一体。 胡高眼中全是惊慌。 平日里对圣人言听计从的崔游,怎的……竟一丝不怕么? 他的脑中闪过一个可怕的想法。 这人竟是装的,也许、也许他的目的不仅在于太子殿下!他的目的还有…… 崔游为什么要把话跟他说得这么清楚? 不对?畏罪自缢?! 随着崔游的离开,驿馆的门再次关上,合上的瞬间,也隔开了胡高因为叫喊不出而惶惶不安的脸。 * 谢濯云早已在途中找了谢家底下的银栈,换了上路的银钱。 那银栈的管事很会来事,还给他和小宗安排了一辆马车并一个赶马的车夫。 本来还想再给他安排几个沿途护送的人跟着,还是谢濯云直言拒绝,这才罢休。 有了这些,几人虽然是从祁县出发的,路况不好,可这一路也再也没有再在山洞或者坡上过夜这种境况。 每次都是入了城,谢濯云大手一挥就开几间天字一号的房间给几人住。 一开始姜无芳还有些不好意思,觉得太过了,谢濯云却也不跟她客气,直言自己一是为了报答她日日有好的吃食都会带上自己和小宗,二是她为了打赢胡高派来的杀手,还伤了腿的恩情。 见他一本正经,姜无芳倒也不好扫他的兴。 直接把那腿不是因为打人受伤的,而是自己多日没有动过拳脚,一时兴奋踢到了旁边的树枝才伤了腿这一事给吞进了肚子里。 她只是在做吃食这一方面,多买了些菜肉,给他补了回来。 这一路,不说小宗的脸圆了一圈,就连那后来的赶马车夫也吃得满面红光。 临到京郊之时,已经是半夜。 风吹林翳,绿盖在黑夜中如同墨色的云,沙沙作响。 车夫顶着满是血丝的眼睛倚靠在车门上就睡着了,小宗和小满在车厢里也是好眠。 只有谢濯云和姜无芳二人是各骑一匹马过来的,临近目的地,倒是精神奕奕,就等着天亮进城了。 城门口有着专门准备的棚区,是给等待入城的民众准备的。 此时也或三三两两或围坐,或横七竖八在长凳上眯着眼。 都是等待入城的商旅或者散民。 夜深露重,姜无芳单独在靠近马车旁边的地方生了一堆火,纤细的手执着一根树枝,拨着火,发出噼噼啪啪之声。 谢濯云坐在了火堆对面,看了一眼被火光映出脸部线条的她,也跟着拿着一根树枝,漫无目的拨着火。 “出发前我还以为会很久才能到,没想到居然这么快。”他开腔打破沉默。 她放下树枝,隔着幂篱看着谢濯云。 谢濯云那一身污了的皤衣早就换下了,换成了一身霁色的圆领胡袍,腰间围了一条镶金戴玉的蹀躞,说话间眉目生动。 “也不快了,若是从单州府走,一日的脚程就能到这里了,现下生生走了五六日呢。” 谢濯云挠挠前额,想说他觉得五六日也很快了,思忖片刻,还是没有出声。 姜无芳不知他心中所想,看火堆里迸出了几颗火星,复又拿起放在旁边的树枝,从火苗里面拨出几个烤得黑乎乎的红薯。 她朝他招招手:“红薯好了,谢郎君要不要也尝一个?” 谢濯云这才明白,她刚才拨火是在拨底下的红薯,让它们能够翻烤均匀。 他看了一眼自己手中那一节因为自己漫无目拨着火,早已经烧了几寸的树枝,无言丢掉。 他过去拿烤好的红薯,顺势在她旁边坐下。 他撕开红薯黑乎乎的皮,露出内里橘黄色的红薯瓤子。 甜香钻进他的鼻腔,只一口,软糯甜香便在口中蔓延开来,感觉整个人都是熨帖的。 他吃了几口,看一眼星幕,道:“我在单州府没见过这么好的夜色。” 他们在单州府地界的时候一路阴翳,一路上是见不到几天是好天气的,到了汴京附近,倒是天气好上不少。 星幕闪闪,月华更盛。 蓝黑色的天幕只消人看一眼,便觉心中舒畅不少。 她在幂篱下也吃着红薯,听见他出声,问道:“江北谢氏这么大的家族,为何会放心你一个人带着一个小书童就上路。” 谢濯云当然不会直接跟她说这是自己一哭二闹三上吊也没搞定,最后只好带人偷溜的真实情况。 他吃着红薯,含含糊糊:“……其实以前大成的风气很好的,我大父说,嘉宗年间百姓安居乐道,甚至是夜不闭户,路不拾遗。我大父估计还以为现在还是以前的境况吧。” 姜无芳愣了一下,笑着摇头:“事过境迁。” 谢濯云听到她幂篱底下的轻笑声,觉得心头仿佛被羽毛拂过,有些发痒,也不敢再直接看着她,转眼去看星子。 他轻声道:“这些人蒙蔽圣听,我这次回去一定要秉明大人。” 她没有回答他这一句话。 在她眼里,她这个伯父是最薄情寡恩的人。 哪里有什么蒙蔽圣听,不过是上行下效罢了。 可是这一路来,她也大概摸清楚谢濯云的脾性了。 此人少涉江湖,不理庙堂,对人对事黑白分明,凭着一腔热血行事,还抱着一颗纯粹之心。 这应是家中保护得极好了,若能一声顺遂纯粹,她又何苦必出言打碎他的认知? “谢郎君,吃完了这里还有。”她岔开话题,用树枝点点剩下的红薯,示意谢濯云道。 谢濯云星子一般亮的眼眸里投映出火光:“某与姜娘子也算是有过生死之交的了,何必如此生疏,以后叫我飞卿即可。” 这就是把他的字报了上来了。 “这不公平,郎君你都把字告诉姜娘子了,你还只能叫姜娘子为姜娘子。” 小宗揉着惺忪的眼,从车厢上爬下来,正好听见二人的对话,随口道。 听着小宗这一番拗口不已的言论,谢濯云莹润的耳廓飞红。 “吃个红薯!” 他把一个黑乎乎的红薯丢向小宗,小宗手忙脚乱地接住,在一旁捧着香甜可口的红薯吃得正欢,霎时就将刚才自己说了什么抛到了脑后。 谢濯云却还在暗骂小宗的口无遮拦,这女子的小字怎么能是随便告诉别人,也不知道姜娘子会不会觉得唐突。 他偷偷拿眼去看姜无芳,却见她在看着城楼,像是丝毫没有把刚才小宗的话放在心上。 姜无芳也的确没有放在心上。 她这些年走过许多地方,也在儿郎堆中待过,什么话没有听过。 后来杨氏觉得自己的年岁上来了,该找夫婿了,这才不再让姜豫咏带自己出门。 她望着月华也无法照亮的黑魆魆的城门楼子,灯笼的火光半死不活地映照在城墙上,苟延残喘散发着微弱的光。 她心里暗道,我回来了。 * 六纛在夜风之中扑拉作响。 营内,崔游拿着朱笔,处理着案牍。 节度使宋寅给崔东使了一个眼神,低语道:“相公这样子真的不劝一劝吗?白日里要找人,晚上一宿一宿地熬着,这就算是鹰,也要熬不下去了。如此不注意身体,可如何是好。” 崔东看了一眼上头的崔游,摇头叹气:“哪里没劝过,可是相公的脾气你是知道的。” 宋寅吃惊:“怎么,这意思竟是连你也劝不动?按我的意思,这单、虢二州就差没有掘地三尺了,地皮都盘掉了一层,这要找的到底是谁?” 崔东摇头,不肯多言。 宋寅一直是个有话直说的,见崔东讳莫如深,哪能不急,直接就对崔游道:“相公,再过两日就是朝会了。圣人早就回到汴京多日,届时相公也是要露面的,否则就是授人以柄啊。相公如今如此不爱重身体,某着实心急如焚。” 崔游正在看着底下呈上来的折子,被宋寅一席话给拖回思绪,抬眼觑他:“不是还有两日吗,届时我从单州府连夜走,不会有事。怎么,我就借你的营帐几天就不乐意了?” 宋寅道:“某是个大老粗,没那么多弯弯绕绕。相公一直在此处都找不到人,何不往汴京方向看看?” 崔游撑着下巴,愣了一下。 他怎么没想到,她的性子,断不会愿意就此隐姓埋名在江湖蹉跎,那就极有可能是去汴京了。 而去汴京,那就只有一个目的。 他合上折子,站起身来,经过崔东的时候道:“收拾好东西,明天一早就走。” 宋寅看着崔游离开的背影,恍如在梦里:“相公不会是现在才想到吧?到底要找的是什么人啊,能让相公如此没有分寸。” 崔东收拾好一摞折子,抱在怀里摇头不语。 到底是谁能让未曾弱冠就运筹帷幄的崔游如此关心则乱? 这个他也想知道。 第15章 十五碗饭 8.31 五更天末时,第一波报晓鼓声响起。 星子与月不知何时已经隐去,铅灰色的云层在虚霩中不断聚拢,天色窨冥。 二鼓已至,朱雀门的四个门洞被守门的卫兵从里至外打开,露出了这座三朝古都的内里。 三鼓声绝,透着门洞都能看到的一座飞檐雕甍挂着灯笼的佛寺,随着鼓声僧人执着钟椎敲响了第一声晨钟。 晨钟晓鼓声里,鸡鸣、人声和坊市门开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向城门外的来人昭示,这座城市正在苏醒。 “走吧。”谢濯云伸手默默替姜无芳隔开要出入城的人流,低声提醒道。 姜无芳的目光看向那笼聚起的浅色浓云下如同巨兽张开黑洞洞大口的城门,点点头,进入了来往的人流之中。 顺着正中轴上的大街往里,分别岔开两条通往东西坊市的路,谢濯云停下脚步。 “姜娘子,你要往那边走?” 这意思就是要先送她回去了。 姜无芳早已经做好打算,一年前就在里坊赁了一处住宅,此时抵达汴京,只需要直接过去就行。 她思及之后自己的行事,不管成败均是不会有好下场的,她决定还是和谢濯云保持一些距离,莫要让他有所牵连。 她出言婉拒:“相伴一路已是有缘,怎好再劳烦郎君。” 言毕,也不等谢濯云再往下说,敛衽一礼,和小满往里坊去了。 “小宗,她说她和我有缘,你听到没有。”谢濯云笑得眼若弯月,眸光如雾。 小宗则坐在前舆上,看着他的痴样,凉凉道:“呵呵,是呢,她十分感动和郎君有缘,然后拒绝了咱们送她们回去。” * 吱呀—— 姜无芳用钥匙打开有些生锈的锁扣,推开那一扇已经掉了颜色的木门。 进了门就是一个天井,正当间有一口盖着盖的水井。 水井旁边则是一口黑色的大水缸,里头堆满了河泥,扇子一般的菡萏杆子从淤泥中探出头,叶子蜷缩层叠在一起,意映成趣。 她们进门没多时,身后突然响起一个女声。 “喔哟,我还以为听错了,原来是姜娘子呀。前几日还念叨呢,房子快到期了也不再见您来,谁知今日就见上了。” 门口一个身穿布裙的爽利娘子推开另外半扇木门,跨过门槛也走了进来,指着那一缸子荷花,笑说:“就是娘子不来,这里我也日日来拾掇的,这缸子荷花去岁还结了一茬小小的莲蓬呢。也不知姜娘子什么时候再来,还往不往下续约,我也没留,全给我家那小子摘去吃了。” 这缸菡萏是一年前自己趁着姜、杨二人去走商了,偷偷自己来汴京时到李府中取的。 自李晏全府一夕之间分崩离析,李悫听了方士的话,对李府的风水颇有些忌讳。其余人亦是察言观色,哪有不懂的,一时间凡是与李晏二字相关的,均是邹缨齐紫,避如蛇蝎。 渐渐的,本来门庭若市的李府自然也是无人再近,姜无芳故地重回,不见往日半分,早已破败荒凉。 满目苍凉之中,只有这一株菡萏似乎不知何为沧海桑田,仍然傲然绽放。 姜无芳思及郑氏最爱菡萏,一时意动,就将这一株菡萏带走了,走时就把它放在了赁下的这个房子里,不想如今已经长得如此粗壮了。 她自然是听出了房东娘子话里话外的意思,将手上的锁扣挂回门上:“张娘子,许久不见,近来可好?我来汴京几日,在此歇歇脚,日后也没有机会再来了,届时就不再续了。” 那张娘子听她这么说,也是松了一口气。 这个租客实在是怪得紧,赁了房子之后就再不见踪影。 不过那也好,她既能得了赁银,有时老家来人了,还能用来临时安置人。 这过几日期限就到了,她估摸着这个租客不会再来,早就找好了下家。谁知这临近时候却突然出现,着实打了她个措手不及。 要知道,那边的契子都已经签订好了,临时起意悔约,她可还要付出一笔银钱哩。 本想说若是她想要再赁,自己就抬高些价钱唬唬她,现下她说不再续约,她也省了一番功夫,心下长舒一口气,也不再多言,寒暄几句就退了出去。 由于这边张氏经常拾掇,姜无芳二人倒不用费劲收拾了。 姜无芳从褡裢里摸出一个用细棉布包裹住的物事,打开细棉布之后露出一张泛着光泽极肖人皮的面具。 她将那面具置于手上,低头一印,那面具就如有生命力一般吸附在了她的脸上,那本来昳丽的容貌瞬间黯淡,泯然众人。 她走了出去,小满抬头看了一眼,并不震惊,继续给两匹马添着干草。 她又吩咐了小满几句,这才拿着一个包袱,出了门。 * 姜无芳跟着中人穿过庭院廊庑,等到了一间传出阵阵丝竹声茶室门口时,才停下了脚步。 “等会子过去了,等我先进去秉明了杜少监,你再进去。”中人低声提醒她,然后走进了茶室。 丝竹声停顿片刻,继续演奏,中人也走了出来,对姜无芳招招手,把她带了进去。 胡床上,一个面白无须的阴柔男子只穿薄衣,胸口微敞,见姜无芳进来,也不避讳,仍旧是歪在胡床上,支颐听对面两个乐人弹奏。 “少监,就是她了。”中人面上带笑道。 杜少监狭长的眸子瞥了过去,只能看见姜无芳垂着的发顶,他挑眉:“这般年岁的女子不想着在外成家么,为何要进宫当厨娘子?” 中人双手奉上姜无芳准备的丰厚银钱,道:“自然是仰慕少监的风采,想要再少监手底下讨口好饭吃。” 杜预如今拜了圣人的大伴为干爹,风头正盛的时候,什么恭维话没听过,哪里会相信中人这中规中矩的讨好。 他也不搭话,就这么晾着中人和姜无芳。 中人手都酸了,暗暗骂道,这个阉人,果然是喜怒无常。 中人刚要咬牙再奉承几句,姜无芳却抢在他前,率先打破了沉默。 “回杜少监,儿的郎君前几年殁了,儿与他鹣鲽情深,不打算再嫁了,只想着谋一份差事,余生都放在这上头也就罢了。” “哦?”杜预的声音上扬,眸中看不出情绪,沉默了一会,突然间笑了,“你抬起头来。” 姜无芳依言抬头,露出一张平平无奇的脸,杜预心中惋惜,倒是个不会见人就打磕巴的伶俐人,可惜了。 不过只是做个厨娘子的话,也使得的。 杜预放下手中的核桃,指了指茶台旁边,中人总算是放下一颗心,将银钱放下。 杜预拿着茶盏喝茶,不耐挥挥手,“去吧,后日不要误了时辰。” 中人笑逐颜开,道了几句吉祥话,带着姜无芳下去了。 * 朔日。 天还未亮,姜无芳和小满早早在宫门外等着,待杜预到了看见小满的时候却蹙了眉。 “怎么没有早些道别,现下是没有时间给你们单独寒暄的,赶紧说几句就跟我进去,我还有差事在身。” 姜无芳道:“这是儿的帮手。” 杜预笑了,“咱家也没有这么大的本事,还能再捎一个人进去,快速些吧。” 他虽然口中语气不耐,还是走开了几步让她们二人道别。 姜无芳自己也是疏漏了,眼下也只好让小满回去,小满却不愿,咬着牙,“我要和娘子同进同退。” 姜无芳也是无奈,这明明是赴死的事,生生让小满这丫头弄得像是自己撇下她去奔前程一般。 她小声道:“你先回去,若在外头得了我的消息,别忘了给我上一杯剑南烧春,你也速速离了这是非之地。” 也好,到后面李府也能剩下一个火苗。 说完,她也不等小满回话,塞给小满一袋沉甸甸的银子,就迈了两步跟上杜预,“杜少监,走吧。” 她跟在杜预身后,一步步走入宫门,再也没有回头看小满一眼。 * 崔府。 崔游从长随手中接过马绳,翻身跨上大马,临出府之前还问了一声崔东:“那边不是说有消息了么?” 崔东跟在旁边,如实回道:“是的,相公放心,说是已经找到踪迹,差不多等相公下了朝,就能知晓。” 崔游勒住缰绳,吩咐道:“那你今日不必跟着我一起了,在府中候着,一有消息,立刻来禀,片刻不得耽误。” 崔东闻言称是,看着崔游往皇宫方向而去。 不巧的是,几乎就是桥后脚的功夫。崔游刚出府,线人就过来了,将这几日探的事情禀报清楚。 “……也不是我们这边办事不得力,实在是那小娘子什么都抹得干干净净,若不是有个卖馎饦的当日碰巧遇上了,我又正好认识这个卖馎饦的,否则还真不知道从何查起。” 崔东点头,也纵马去追崔游。 待他骑至宫门口,才看见了崔游。 宫门不可纵马,他只好迅速下马,牵着马就跑了过去。 “相公!有消息了!” 崔游闻声停了下来,往他看去,他跑了一路,气息还是沉稳,“有消息了,说是托了一个少监,今日就要入宫了,相公放心入宫,我会派人盯着,务必将人拦下。” 崔游的目光却没有在他身上,直直看往他的身后,声音喑哑:“不用了,我找到她了。” 第16章 十六碗饭 9.1 姜无芳跟在杜预的身后,路过宣华门的重檐廊庑之下时,杜预忍不住还是开口了。 “进了宫中就不比以往了,当差要紧,可不能再像今天一般,凡事都记得要谨言慎行。” 他这就是在敲打她了,好歹是自己带进来的人,还是尽早提醒的好,否则到后面犯了事,被打被杀的,那可别指望他心软帮忙。 姜无芳正要开口,就被一双手从后面攫住了肩头。 她皱眉停下脚步,看向自己右边肩头,修长的指节覆在上面,不知是过于用力还是有些紧张,指尖微微泛白。 她忍住想要过肩摔的冲动,思及此乃皇宫,最大的歹人她还没见到,应是不会有什么危险的。 她转过身去,想看是谁,落入她眼帘的却是一双熟悉的琉璃色眸子。 “阿檀,你的眼睛像阿耶从北漠带回来的琉璃。” 记忆中自己的声音在她脑海中响起,一时有些怔忪。 多久了,没有再面对面见过这双眸子。 而崔游也没并没有因她转身就松开自己的手,反而是盯着她那张平平无奇的面容上的那双眸子,琉璃色的眸中暗沉几分。 杜预往前走了几步路,发现没有得到预料中的回答,皱皱眉,提高声音回头道:“听见了么?” 他一回头,才发现姜无芳并没有跟上来,而是落在后面。 他的目光落在那双手的主人身上,目光在那二人身上睃视一番,眉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遂又挂上笑。 “原来是中书令啊,有失远迎。今日不是朝会么,干爹已经陪着圣人过去许久了。” 姜无芳因为杜预的话,从自己的回忆中脱出来,她不动声色想往后退一步,挣开他的手,摆脱这暧-昧的场面。 谁知崔游竟似加重了几分力道,仿佛不愿让她挣脱,直到她吃痛出声,他才好像是如梦方醒,赶紧把手松开。 如果不是清楚只要戴上□□,自己的容貌就会截然不同,她就要以为崔游认出她了。 杜预走上前来,将姜无芳挡在身后,道:“刚进来就惊扰了贵人,还不快请安赔礼,等下自行领罚。” 她明白过来杜预这是在为自己说话,从善如流敛衽一礼:“请贵人安。” 崔游道:“是某冒犯了,起来吧。也不能怪某,那日-你做了之后就走了,空留某一人,实在再也食不下咽了,一直茶饭不思到今日。”看他的样子倒有几分黯然神伤。 他竟还拉崔东佐证:“是吧,崔舍人。” 崔东在一旁听见亦是瞳孔地震,却因杜预还在旁边,只好顺着他的话囫囵道:“娘子着实不该啊!” 杜预的目光冰冷看着姜无芳,低声用只有二人能听见的声音,咬牙切齿:“这就是你说鹣鲽情深?” 姜无芳那话自然是蒙他的,现下被提起,崔游这边又是一副被辜负的样子,她只好提高声量,僵硬解释。 “贵人,莫说儿之前未曾见过贵人,就算是真见过,儿的郎君殁了的时候儿就发过誓,一辈子不会再嫁。寡妇门前,贵人慎言。”她从杜预身后站出,直视他。 饶是她大声澄清,杜预还是目光犹疑地盯着她。 崔游薄唇勾起,极轻地笑了一声:“哦?寡妇?” 姜无芳不想再多做纠缠,以免节外生枝,又退回杜预身后。 杜预见她果然是一副和崔游不甚相熟的模样,又暗忖她除了声音好听,那双眸子灵动一些,长相却是不像是能让崔游神魂颠倒的样子。 再加上崔游向来和干爹这边的太子一党并不对付,他觉得是崔游找麻烦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他刚开口还要说些什么,就见崔游直接开口,打断了他。 “娘子误会了,某并无这方面的意思。在虢州之时,娘子曾在一家客栈临时做过几日的席面,崔东当日去定了一席,某吃完就再也吃不下其他了。你说某的茶饭不思,是不是娘子的缘故?” 崔东打着配合:“确实是娘子的缘故。” 杜预看着姜无芳,姜无芳只好点点头,表示有过这么一桩。 杜预会了崔游的意,面色不佳,满脸警惕:“这是要给陛下找的厨娘子,崔相公不会要抢吧。” 崔游堂而皇之点头:“杜少监果然聪慧。那人我就带走了,崔东,送杜少监一程。” 杜预还要纠缠,就被崔东拖到了一边。 崔东天生神力,他一时也无法挣脱。 其实,姜无芳也不是不可或缺的,虽然干爹与崔游有过节,可杜预大多时候都是左右逢源,此时不再纠缠,没必要为了这个得罪他,半推半就成全了这个杀-神。 他道:“那陛下那边……” 崔游道:“陛下面前我自有分说。” 他长腿迈了几步,见姜无芳并没有跟上,复又回眸:“跟上。” 她见杜预态度大变,知道已经是无力回天,心下焦急万分,面上却不敢显露一分一毫,唯恐出了破绽,只好听话地跟了上去。 二人往玄武门方向走去,正好遇上同来上朝的官员。 见崔游身边难得多了个女郎,众人也是颇为好奇,或明目张胆地看,或私下偷偷打量,小声议论。 “崔相公今日怎么带了个女郎来上朝。” “可能是家中的婢女吧。” “都说崔相公不近女色,不想竟是真的,连家中的婢女长相都……如此朴素。” 崔东见杜预走了,也跟了上来。 按照规矩,姜无芳是不能进入玄武门的,只能在角楼旁边等着。 崔游道:“姜娘子,你就在这里跟崔东一起等我,可千万别跑丢了,否则我又要茶饭不思了。” 语毕,他也不待姜无芳回应,就往过水金桥方向走了。 姜无芳想叫住他,谁知一时不察就撞上了柱础,先前破了皮的地方又再次撕裂。 再看崔游,已经过了过水金桥了,她也只好先原地等候。 崔东在一旁,看着她满面愁容,颇有些垂头丧气的意味。 他心下也是觉得好奇,谁不知道在崔游手下可比在圣人手下还要得脸,也不知道这个娘子是不懂还是真就是不愿意。 他看着姜无芳的面容,开始认真思考:难道……她真是偷了相公东西? 他倒也不是只以美丑论人,只是先前江南的花魁玉娘子向崔游示好,崔游都是不理不睬的。 那玉娘子是何等模样的人物? 体态如玉自风流,眉目含羞蹙若愁,多少人捧着千金缠头都不得见一面的人儿,崔游拒绝的时候眉头都没皱一下。 原来竟是喜欢这样的? 实在是太过于匪夷所思。 * “陛下,臣弹劾中书令崔游,伴君巡视虢、单二州之时,擅离职守。”殿院侍御史李正看了一眼左相吴襄,手执朝笏,当堂面劾。 崔游岿然不动,倒是懒洋洋歪在龙椅上的李悫抬眼道:“李卿不在朕身边,消息却灵通。” 他的目光扫过堂下众臣,这才继续道:“不过这次是你不知了,崔卿已经向朕告过假了。可能告假之时太过隐秘,所以还传不到你的耳朵里。” 李正看了一眼吴襄的背影,道:“臣惶恐,臣也是为了陛下的安危啊。” 李悫面上风雨欲来:“朕用不着你关心!还有没有本上奏,朕今日身体不佳,散了吧!” 李悫其实已经将大部分朝事都已经挪给崔游来处理了,这个常朝也是他临时起意,觉得许久没来才过来的。 谁知道一来,又是李璿和左相的人在他面前给崔游上眼药。 竟然还把手都伸到了自己跟前了,着实可恶。 可他也不烦恼,他只需要回到那个香软的美人窝里,搂着美人吃丹药就行,这些事情崔游都会替他办妥的。 他刚要走,刚才被弹劾还一声不发的崔游突然开口了。 “陛下,臣,也有本请奏。” “哦?爱卿有何事,但说无妨。”李悫还是非常给崔游面子的,崔游这个人,什么事情都能替他办得妥妥帖帖再告知,有事情要直接请奏,这还是为数不多的。 李悫又坐了回去,崔游才继续道:“既然李御史说到了这个,臣想起一事,臣实在拿不准主意,还需陛下指示。” 李悫也被他吊起了胃口:“在朕面前,你可直言不讳。” 崔游慢悠悠抬眼看了李璿一眼,李璿马上觉得背脊一凉,像是被毒蛇爬在了身后。 他拿不准这个疯子又要做什么,只好按下不适,听他往后说。 “臣那天去了单州府下的祁县,发现祁县如今竟只知县令胡高,不知天子了。强抢民女,中饱私囊都乃常事,无人敢置喙一声。” 李悫兴趣缺缺:“哦,是这个事情啊,既然爱卿查出了这个蠹虫,那就处理了吧。” “如果只是这样就好了,陛下……” 崔游吞吞吐吐,像是自己作了一番心理斗争,这才开口继续说道:“胡高竟然敢说,陛下不是王法,他才是。” 李悫怒道:“将他凌迟了,让他知晓朕是不是王法。” “还有……他还说自己是奉了上命,臣动不得他……” 李悫怀疑的目光如电射向李璿:“朕不曾给他下过什么命!” “实乃污蔑!让那胡高上堂,孩儿可与他对质!”李璿恨恨看了一眼崔游,却见他唇角勾起,看似今日心情甚佳。 “那胡高已经畏罪自缢。”崔游道。 第17章 十七碗饭 9.2 “罢了,既然木已成舟,死无对证,也无从查起了,将胡高一家流放,九族之内不可再为官。朕乏了,散了吧。”李悫瞪了李璿一眼,终究是没有作出处罚,叹着气疲惫挥手,下意识吸着鼻子,只想赶紧回去吃崔游刚献上的丸药。 李璿跪在地上请罪,他甚至能听到李悫说出“死无对证”四个字时嚼齿穿龈的语气,感觉如芒在背。 李悫的息事宁人绝非因为想要袒护他。 李悫对于血脉其实是冷漠的,只是因为他子嗣衰薄,才不得不忍让一步。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他们二人先为君臣,后才是父子。 如今又是父衰子盛,让李悫如何能不忌惮。 “陛下,臣还有一事,进来臣食不下咽,陛下宫中有一厨娘子手艺非常,臣想……” 李悫此时正在烦心,也没有仔细听他的话,摆摆手:“爱卿身体要紧,将那厨娘带回你府,好好调养。” 李悫向来爱吃,宫中养的厨子都够给满朝文武一人发俩的了,也没有在意,说完就走了。 掌事太监的目光从李璿身上掠过,又扫了一眼崔游,这才将手中垂着的拂尘甩到肘弯,声音尖细:“退朝——” 大臣们执笏行礼告退。 李璿从地上站起来,恨自己今日丢了颜面,鹰觑鹘望四处,发现已经走出门口即将下阶的崔游,叫了出声。 “崔游!” 有听见李璿声音的大臣,不愿惹事,唯恐这欲来的风雨沾湿自身,赶紧匆匆离开。 吴襄见李璿如此莽撞,也唯恐出乱子,上去拦住了想要冲出去理论的他。 李璿见被吴襄扯住袖子,看上去倒有一些委屈:“舅父,你也信他。” 吴襄轻轻摇头,让他先不要再说,又冲停下脚步的崔游略一点头。 日光渐盛,崔游的黑发浮着一层光晕,眼眸看上去倒是没有了先前的凌厉冷冽,紫袍黑靴,平生几分如玉的温润。 崔游勾唇,意外没有发难,竟是笑了一下,朝吴襄点点头,身如修竹,若有急事一般,快步下阶。 有还没有离开的见了,均是咂舌称奇。 太子的挑衅他们也见了不少,崔游或是当场发难,又或是装成毕恭毕敬,后面再找回场子,很少有今日这般的…… 如果他们刚才没看错,崔游是笑了吧?看上去还挺温柔的…… 众人皆小声与私交好友嘀咕。 “崔相公今日心情不错?” “难道是北漠那十四州收回了?” * 崔游一路健步如飞,等到快过了过水金桥,这才把脚步放慢。 他将气息调稳,走到廊庑之下,对那正在等候,相对无言的二人道:“走吧,回家。” 姜无芳正坐在廊庑上的座椅前昏昏欲睡,被他的声音惊醒,有些恍如隔世的感觉。 不过她很快就调整了过来,如今的处境容不得她出一丝差错。 她放低姿态,小声道:“贵人错爱,只是奴为了进宫已经花光了所有积蓄,奴只想留在宫中,侍奉陛下。” 崔东在一旁听得大为震惊,他这是没听错吧? 这娘子竟为了李悫拒绝了崔游? 别说是区区一个厨娘子了,就连崔游找到的那些美姝,不想被送进宫侍奉皇上而自荐枕席的也并非没有。 要知道,李悫如今已经是花甲之年,对手下人也多是非打即骂,不顺眼了立时拖出去打杀了的也并非没有。 在此等薄情寡恩,行事喜怒无常的人手下哪里会有在崔相公这里要好? 虽然,平常崔相公在党同伐异之时也是雷霆手腕,否则也不会落下个杀-□□头…… 再虽然,他对府中的人平日里冷漠非常…… 但这好歹是长了一副连崔东也不得不感叹老天偏心的容貌,这不应该是这些娘子们最喜欢的吗? 在太子那边,崔游是没有感情的面瘫杀-神,可私底下却是多少汴京的小娘子的春闺梦里人。 就连他妹妹,私下还看过以崔相公为原型的话本子,叫什么…… 叫什么《恋上冷面美郎君》的。 这个姜娘子,到底为什么这么想不开? 崔游却不紧不慢,目光在她的脸上流连,直到姜无芳快要感觉他已经看破了自己面-具底下的真容时,他才缓缓开口。 “我知道,姜娘子对圣人的一片心。我又何尝不是呢,不过,现在我身体不适,没有姜娘子的手艺实在是食不下咽,夜不能寐。确实需要姜娘子来帮帮我。” 知道崔游一顿能吃几个馒头的崔东看了一眼食不下咽、夜不能寐的崔游,没敢说话,在一边眼观鼻鼻观心。 阿弥陀佛,他不会真的见证了铁树开花的大成第一奇迹吧? 姜无芳听见他的话,心下也有犹豫,毕竟是年少时有过同餐之谊的。 她的心中一阵纠结,最后还是理智占了上风,正要开口继续游说他答应自己进宫,就听他又继续说了下去。 “我刚才已经跟圣人秉明了,待我的身体好些了,就让你回去,只算是调任。”他看着她的表情,继续画着大饼,“再者,你来过我这里,也算是我的人了,日后再进去也能替我更好地侍奉陛下,岂不两全其美?” 姜无芳也听明白了他的意思,他应该是那一日吃了自己的手艺,觉得着实是不错的,所以就生了将自己揽入自己帐下,日后再送进去讨好李悫,也有他的一份功劳…… 眼下他话都说得如此明白了,她也不好再推辞,现在人为刀俎,若是她再三推拒,惹恼了他,就真的连进宫的机会也没有了。 权衡之下,她只好强装受宠若惊,点头应承了下来。 见目的达到,崔游也是心里松了一口气。 以前常有人说近乡情怯,他从前是不太明白这一番感受的,直至如今,那夜夜入梦的人真实出现在自己的眼前,他才明白。 原来,心竟会如此七上八下。 那些曾经藏在自己心底的万千炽热情感,均不敢一捧而出,唯恐自己那颗热气腾腾的心会将人吓跑。 只能小意哄着。 姜无芳顺从地跟在崔游和崔东身后,崔游走了几步,发现她落在后面,就回头看她,这才发现她走路的姿势有一些不自然。 那左腿似乎有些一瘸一拐? 他停下脚步,问道:“腿伤了?” 她以为是因为自己走得太慢,赶紧原地多了两下角,表示自己没有大碍:“相公放心,只是将之前的皮肉旧伤给弄破了,不耽误走路的。我的脚程很快,相公只管走,我能跟上。” 他却好似没听见她的话,眉心皱壑:“你再忍忍,走到外面就好了。” 姜无芳没明白他的意思,不过也没有往下问,只是点了点头,就跟着继续往前走。 直到走到宫门外的下马处,她才明白刚才崔游说的,再忍忍,很快就好是什么意思。 崔游将一匹双目黝黑,通体赤红,仅眉间有一处似是雪花纹样的马牵来,然后对她说:“你上去。” 她面上不敢露出一丝端倪,努力克制自己的情绪。 后来她也多番打探过眉间雪的下落,却毫无音信。 她以为,眉间雪也死在了昭德四年,身上还有血仇,也就没有再找,原来竟在他这里。 眉间雪低头睨了一眼姜无芳,打了个响鼻,再不看她,只用鼻孔对着她。 她轻声道:“真是一匹好马。” 崔游含笑:“你来骑。” 她连连摆手:“这怎么好,相公的马……奴不敢。” 崔游看她拒绝,眸中闪过一丝温情,道:“得罪了。” 他话音未落,手臂一伸,虚虚握住她的腰,将她保上了马。 速度很快,快到姜无芳自己都没有反应过来,就已经在马上了,若不是自己腰间还存留有那双手的温度,还有因为近距离接触而钻入鼻腔的清冷味道,她还不敢置信。 眉间雪既有名马的好处,也有着名马的脾气,见刚才被自己鄙视过的生人骑在了自己身上,刚要作乱,就闻到了一股熟悉的气味。 眉间雪刚才还像是要炸毛,鼻尖萦绕着那股熟悉的淡到以常人的鼻子闻不到的熟悉香味,让它立时又像是被人安抚住了,温顺下来,甚至还侧过头,想要去蹭姜无芳的手。 姜无芳唯恐让崔游看出破绽,只好迅速摸了一把眉间雪的头,干笑:“好可爱,哈、哈哈。” 崔游心里清楚她的顾虑,也装作没看到眉间雪的异常,拉住眉间雪的缰绳,带着马背上的人往外走。 崔东突然觉得自己像是一个可有可无的人…… 如果他没看错,刚才相公是把这个厨娘子抱上去的吧?这么多年,他只见过相公抱过一个女性,那就是他妹妹养的那只母猫。 而且,这不仅抱上去,怎么回事,看样子还是想给她牵马? 当朝宰相,紫衣郎君,春闺梦里人要给一个厨娘子牵马? 崔东经过一番激烈的自我心理建设,还是决定要开口:“相公……我这里还有一匹马……” 他话声未断,就被一个熟悉的声音打断了,只见李璿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从后面走了过来,满脸笑意走到崔游身边。 “我说今日崔相怎么心情如此好,原来是美人……”在侧啊。 剩下的那三个字在他转过脸去看到姜无芳的面容时,生生断在了口里。 第18章 十八碗饭 9.3 姜无芳骑在眉间雪的背上,正好对上看见李璿一脸见了鬼的神情。 这倒也不奇怪,她这个堂兄其余的不敢说,就好-色和以貌取人这一样是和伯父李悫十成十相像的。 其实也不怪李悫。 美人不在表皮,而在于根骨。 李璿刚吃了吴襄一顿挂落,趁着吴襄去找李悫说事了才遛出来,就看见从不近女色的崔游给一个女子牵马。 再者加上她从背后来看,一身麻葛胡服也掩饰不住纤细腰肢,任谁都会以为这是个倾国倾城的美人。 本来还想着仗着身份调-戏一番,就算是不成功也能恶心一顿崔游,谁知道崔游的眼光竟然如此特别? 其实按理来说,姜无芳易容的这一张脸虽然面容平凡,却也是正常人的模样,不至于让李璿如此震惊。 可是着实的背影迷人,再加上脖颈处露出的腻腻如雪的肌肤,再配上这一张寡淡的脸,旁边再站上一个崔游,实在是黯然失色,这视觉冲击太过于使人为之震动。 怪道是多少美人都不曾有过侧目,原是喜欢这种画风的? 李璿刚才在殿上受的气在见到姜无芳的容貌之后,不知为何竟然感觉消了不少。 他话锋急转:“没想到崔相好雅兴,来上朝也想着红袖添香,只是不想崔相竟是如此口味奇特……” “太子殿下,这是陛下赐给臣调理身体的厨娘子。姜娘子的腿伤了,臣总不能让陛下的人还没有到府中,就因为强行忍伤而伤上加伤。臣因敬重陛下,所以也敬重陛下的人,臣给陛下的人牵马,太子觉得不妥当?” 崔游不喜欢他在姜无芳面前出言不逊,刚才那抹温和转瞬即逝,他的声音清冷平静,虽是笑着的,却不见一丝温度,话里仿佛夹着寒霜,裹着冰锥。 权倾朝野的右相为一个相貌平平的女郎牵马,是为了敬重陛下这一个理由?鬼才信。 不过,李璿心下还是立马反应过来。 自己刚刚才在朝上被崔游在阿耶面前精准上了一次眼药,此时崔游又将本来是风月笑谈的事情上升到了这般高度,如果此时他再咬着不放,说觉得不相信有人是为了敬重阿耶才给厨娘子牵马…… 那岂不是会被说成自己不敬阿耶,所以也不相信别人能如此敬重阿耶? 阿耶生性多疑,这话绝不能接着说,否则传到阿耶的耳朵里,那可就不妙了。 这肯定是崔游又想给自己下套,假装牵马,等着自己进圈。 他想要他进圈套,他偏不。 李璿以为自己想通了其中的关窍,又识破了一次崔游给自己下的套,心下难免有些得意,可是还是因为被堵嘴而心中不舒坦。 他看了一眼崔东牵着的马,立时笑着转了口风:“不妥当?这怎么会。孤也和崔相想到一起去了,既然要敬重,那就要敬重到底。崔相可一定要亲自将这位娘子送回去,否则就是心意不诚了。” 李璿觉得崔游做做表面功夫还行,真让他招摇过市为一个厨娘子牵马,他怎么拉得下脸? 李璿心下有了计较,面上的笑意更是因为自己反将了崔游一军而变得更加真诚,只想看他接下来吃瘪的样子。 谁料天不随李璿之愿。 崔游并未如他所想的一样面露难堪,居然施施然点头,“嗯,某对陛下之心日月可见,殿下还不走吗?是不是也想敬重一下陛下。” 李璿听见他的话,马上后退一步,满脸警惕。 如果是给一个绝世美人牵马是桩美谈,那给一个相貌平平的厨娘子牵马那就是笑谈。 就算他想要像阿耶表忠心也不是像他这样。 崔游见他这动作,眉毛轻挑:“即是如此,告辞了。” * 姜无芳看见崔东牵着自己的马跟在崔游后面欲言又止,而三人也快要进入朱雀街了,四周坊市店铺与街上的人越来越多,都往这边投来好奇的目光。 她第一次感觉自己骑着眉间雪竟是如此煎熬之事。 “相公,我不碍事的,让我下来吧,这样太过于有损相公的颜面了。”她尽量无视身边投来的探究的目光,低声道。 * 掌事太监张禄在朝会之时,就觉得崔游突然之间来要一个厨娘子这事有些古怪,所以一下朝会,他就将管后厨之事的杜预召来,问了一通。 “……干爹,事情就是这样,孩儿也没有办法。”杜预一五一十将早晨的事情说了出来,只是隐去了自己给崔游开方便之门的事,虚构了几句自己被如何刁难,来表忠心。 张禄坐在单背胡床上,配房的窗户没开,外面的光透不进糊了好几层纸的窗棂,只有一束气息奄奄的残光通过门投到他脚旁。 杜预说完了他也不出声,只有手里头的两颗核桃碰撞发出咯咯的声音。 许久,张禄才咳嗽了一声,声音尖细:“知道了,下去吧。” 杜预如蒙大赦,却面上不露一分一毫,规规矩矩退了下去。 他刚走出配房,一个身量不算高的小阉童与他擦肩而过,急匆匆往配房走去,他也不敢多听,直接走了。 张禄听到杜预的脚步声远去,这才开口对阉童道:“让你出去跟着,如何了。” 那阉童也是个口齿伶俐的,对上张禄那一张老树皮一样的脸也不害怕,“崔相跟太子殿下说,敬重陛下,所以连同也敬重陛下赐的人,那厨娘子仅是伤了一点腿,他就亲自为其牵马而行。上了朱雀大街,看的人可多了。” 张禄沉吟,“我竟不知,这崔游竟能为陛下做到如此程度。” “你信么?”张禄又顿了一会,将问题抛给小阉童。 小阉童不想他竟来问自己,愣了一下,过来张禄身边,跪下给他捶腿:“可能这崔相也像我对干爹一样对圣人也未可知。” 张禄哼笑:“你以为崔游是你这般趋炎附势的?你竟也信,我不信,必有蹊跷。” 小阉童被骂了也不恼,还是敲着腿,嘴甜如蜜:“反正我对干爹是这份心,崔相对圣人如何我就不知了。” * “今日之举,皆乃崔游之心愿,崔游之心,姜娘子可明白?” 崔游没有正面回答她的话,只是偏过头看了马上的她一眼,低声道。 她五年未见崔游了,如今的他声音清冷如山涧寒泉,有若溪风拂泉,听在她耳朵里竟有些恍若隔世。 她心间叹气,一下就明白了他的用意。 她虽然也在坊间听闻过崔游极受李悫信任,比太子更得圣眷,却不知,这圣眷竟要用这般低三下四来换么? 他以前从不是贪权之人。 是了,人都是会变的。 人果然愈发多了,郎君们都还好,只是拿眼看了一眼这个西洋景,再看一眼马上的那人的面容,八卦几声就接着做自己的事情去了。 道路两旁倒是聚集了一群女郎,或西子捧心不愿接受事实,或泫然欲泣感叹时不待人,只幽怨地看着马上的人。 “崔相公竟为女子牵马,莫非是崔相公的心上人?” “这女子除了身材好些,皮肤细嫩,也没什么特别的啊……” “原来崔相公喜欢这样的,你们说如果我去找崔相公,有没有机会?” 姜无芳只觉得这些窃窃私语传入自己的耳朵里,头都大了,如果这些目光能杀人,自己早就死了无数遍了。 虽然这崔家阿檀如今和之前比,变了不少,只这招蜂引蝶一样,倒是一如既往,不曾改变。 第19章 十九碗饭 9.4 甘露殿内。 玉錾莲花型底座上拱一只张口纯金狻猊,二者上下打通,以金契合,供旃檀香雾从狻猊口中徐徐吐出。 红锦地衣铺满整殿,舞姬裸露出纤秾得宜的腰肢,雪白的双足踩在红色的地衣上显出一种妖冶的馥丽之感。 “……便是如此了,陛下裁断,要不要派人去崔相府中,看看他要那厨娘子到底意欲何为?”张禄拿着拂尘对李悫道。 李悫将骊姬剥了皮放到嘴边的蒲陶吃下,懒懒掀了一下眼皮:“大伴要是不放心就派个人去吧。苏伏,你等会就去崔府,就说是朕担心崔游身体,派你去伺候。你平时尽心伺候着,若是有什么事情,记得回报。” 一直在旁边站着扇风的年轻太监闻言赶紧跪下,“奴遵命。” 苏伏抬头的时候不露痕迹目光对上意姬,二人目光虚虚在空中一碰,苏伏马上转身出殿了。 张禄见目的达成,也告退了。 意姬等张禄下去了,这才伏道李悫的胸膛,涂了蔻丹的葱指在他胸-前轻划:“要我说,崔相就是个顶好的人,为那厨娘子牵马也不过是为了全陛下的脸面罢了。” 意姬长得最像李悫年少时恋慕过却早早夭亡的一个女郎,所以他一直对意姬极为宠溺,觉得这是那女郎来与自己续缘了。 李悫也不在意她这么直接跟他说崔游的好话。 在更早之前,他对崔游的试探与观察,绝对没有少于现在的张禄,而崔游每一次都给了他很好的答卷。 有一次李悫设计被刺杀来试探他,连李璿的第一反应都是先躲开,后来想起来了才回头救驾。 只有崔游是一点没有犹豫,以身相挡。 那刺客没有得到李悫停下的指令,也是假戏真做,将崔游当胸贯剑,险些丧了命。 后来崔游的差事也是当得极好,不仅忠心,还事事周全。 李悫在当太子的时候就资质平庸,贪色恋欲却不热于朝政,只是因为有个好母妃为他筹谋,其余的兄弟要不是争不过的,要不就是不愿争的,不然也轮不到他来践祚。 他在之前有李晏相帮,后面李晏被他除掉之后虽然自己也不得不勤勉了一段时间,但是再后来崔游又来了,有崔游辅佐,他现在是乐得清闲,每日都是酒池肉林,将朝政一股脑丢给崔游。 可见有多信任。 他笑着调侃:“你啊你,这么袒护崔游,也不怕别人听了笑话。” 意姬嗔道:“奴别的不懂,看人却最是真切。崔相公得了美人珍宝,哪样不是只想着陛下,那么珍贵的丹药,只紧着陛下一人来。更何况,要不是崔相公,奴怎能与悫郎相守……” 美人腮上沾泪,李悫虽然年岁已大,怜香惜玉之心却半分不输给血气方刚的少年。 他丝毫没有怪罪意姬不顾礼制的称呼,只是心疼地拂去意姬的泪:“快快不哭了,没的叫我也跟着一起心揪。” 骊姬双手给李悫奉上丹药:“到时间吃丹药了,姐姐快别哭了,误了陛下服药。” 意姬看到骊姬手中那一丸暗红色的丹药,这才住了泫然欲泣的样子,在一旁递水给李悫送服。 李悫就着水,将药送服,骊姬又将蒲陶送上,状似无意道,“陛下吃颗蒲陶压压药味。按说张大伴是陛下的人,怎么也跟着殿下一起为难崔相公。奴学识浅薄,别的不懂,只知崔相公如此为陛下分忧,为难崔相公岂不如同为难陛下?” 李悫道:“崔游我信得过,派苏伏去也只是为了做给大伴看罢了……” 骊姬靠在李悫胸-前,“奴不懂,奴只知陛下信谁奴就信谁。” 歌舞不休,美人在怀,李悫若有所思地看着杯中的美酒。 * 姜无芳如坐针毡了一路,终于是到达了崔府。 眉间雪停在门前,崔游就要伸手过去,示意她扶着自己的手下马,姜无芳想起不久前他抱自己上马的情形,面上有些发热,幸好有面具在上头挡着,才没有显现出来。 她略过了崔游的手,矫健下马,“相公不必客套,其实我自己可以的。” 崔游收回自己空荡荡的手,刚要说什么,就见身后停下一驾以金银丝线为纹样,上缀以精巧八銮的车舆缓缓停下。 崔游皱眉,看向崔东:“你带姜娘子先回铭草居。”复又转头对姜无芳道,“先让崔东带你进去,有劳你做一顿小食①,有什么只管跟他说,让他去做。” 崔东将两匹马交给守门的小厮,带着姜无芳径直往里去了。 那车舆的幔帐掀起,从里头出来了一位美妇。藕色坦领衫露出肩颈雪色,七幅石榴裙上夹缬有兰草纹样,正是崔游的继母,卢氏。 卢氏是在崔游风头正盛之时嫁给崔其的,足足小了崔其十三岁,去岁刚给崔其生下一子。 卢氏走到崔游旁边,待姜无芳走入拐角廊道,再不见身影,美眸笑如弯月:“虞臣这是带了个女郎回来?” 卢氏刚刚正在手帕交户部侍郎夫人家中闲谈,小道消息向来在后宅传播极快,几乎是同时,崔游在闹市中为一女子牵马而过的消息就成为了后宅之间谈论的焦点。 卢氏哪里还坐得住,当下笑容勉强,迅速就赶回了崔府,也是正巧,看见了那女子的背影。 崔游觉得卢氏身上的香粉气味因为她的靠近显得有些重,不着痕迹往后撤了一步,这才回答道:“你进门的时候我就说过了,这个崔府都是你和父亲的,但是我这里,你不要想多问一句。母亲若要维持你我二人面上的平和,当要守规矩一些才是。” 崔游说话的时候,目光似笑非笑,他的话语不算客气,甚至由于过于直白而有些尖刻,偏偏他眼中若有千万莹光逐过,让人能够忽略这些尖利,只愿沉溺其中。 崔游说完,也不待卢氏回应,径直而去。 卢氏手中绞着帔子,手指泛白。 * 姜无芳来到崔游的后厨,里头的东西不甚齐全,崔东好一通东挪西凑才将东西弄齐全了。 她在堆成一座白山的面粉之中挖一个洞,取水注入,手在搅动揉和之间,本来散乱的面粉不一会儿就聚成了一块白皑皑的团子。 再将这一大块团子切成无数个小剂子,一个个用擀面杖檊成四四方方形状的薄面皮。 将鸡蛋液放入已经剁好的肉糜之中,加入木耳碎和荸荠末中,撒上胡椒粉和盐进行调味,拌成馅料。 手中托起一张面皮,筷子夹一大块调好的肉馅,置于其中,指尖轻巧一捏,双边对角合起,再重重叠压,片片捏紧,一个如同花骨朵一般可爱的馉饳雏形就出现在她柔白的手中。 她如法炮制一番,将那些做好的生馉饳放在碟子中,远远看来倒像是开了一碟子的花儿似的。 油入锅中烧热,再将生馉饳一只只从锅沿放下,溜滑到锅底。 那油甫一碰到面皮,就包裹住馉饳,在表皮炸开漂亮的油花,白生生的面皮也染上焦黄色,油炸带来的肉和面香飘在后厨,勾人馋虫。 姜无芳将炸好的馉饳盛出来,一回头就见崔东和一个浓眉大眼的小丫头直勾勾盯着自己碟中的馉饳,她犹疑了一下,开口道:“二位要不要尝尝味道,若是不好我再调……” “要!”那小丫头将她的话打断,然后迅速指挥崔东:“阿兄,快帮崔娘子端碟子。” 崔东揪了一下她的小耳朵,“崔遐,你是不是长本事了。” 崔遐马上变脸,肉乎的脸笑得跟朵儿花似的:“阿兄,快些,相公要吃小食,咱们也要帮他先试试才知道好不好。“ 崔东不像崔遐,是真的吃过姜无芳的手艺的,想了一下,松开了崔遐的耳朵,接过了姜无芳手里的碟子。 姜无芳用筷子匀了两只在油锅中碰到锅壁缺了一点角的馉饳给二人,崔遐自己往嘴里塞了一只,又给崔东口中也塞了一只。 面皮酥脆,咬一口下去吱吱作响。 因为姜无芳在里头加了一些鸡蛋作为包裹物,肉馅里的水分不仅没有被油温蒸发掉,反而炸出了鲜香的肉汁,包裹在里头,咬破了这一层酥皮之后,溢出里面肉馅炸出来的汁水。 木耳和荸荠的添加,在肉糜的软烂之中更加上了清脆的口感,荸荠子的甜味浸润在其中,更是点睛之笔。 “好好吃!阿兄,你一定要好好努力,以后也请姜娘子来特地给我做吃食。”崔遐吃得满嘴生香,对崔东语重心长道。 崔东白她一眼,将手中的那一叠馉饳放到了灶上温着。 他要是有这本事,一定请姜娘子只给自己做,一点也不舍给这个多话精。 吃人嘴软,崔遐吃了姜无芳一个馉饳之后勤快多了,跑上跑下,一会儿帮她择菜,一会儿帮她刷锅。 崔东见她这么巴结,也不好干愣着,毕竟刚才崔游还说了,要他也搭把手的。 他刚打算坐下把框子里的南瓜拿出来洗了,就见崔游慢吞吞从门口走了进来。 他刚一进来,厨房里其他三人都停下了手里的动作,他走到崔东旁边:“洗南瓜啊?” 崔东迟钝地点点头。 “我帮你啊?”他话是在问崔东,目光却瞟向了姜无芳。 见姜无芳面色狐疑,他只好转了口风,左手握拳放到嘴边轻咳两声:“咳咳,看什么,我以前也经常帮你的,不要就算了,那我出去了。” 他在厨房里遛了一圈,又走了出去。 崔遐一脸莫名,用胳膊肘冲了两下崔东:“你和相公什么时候进过后厨了?” 崔东今天受的冲击比她多多了,已经学会了独自一个人承担为崔游保密的责任,“多得是你不知道的事。” 在崔东和崔遐的帮忙之下,一桌小食很快就做好了,三人鱼贯端菜上食桌,发现崔游早就正襟危坐在等着了。 飘着甜香的南瓜栗子粥颗粒金黄,炸馉饳酥脆的面皮里裹着鼓囊的肉馅儿,菘菜与牛肉同炒,吸饱了牛肉汁水,另还煎了几条小黄鱼,撒上细碎的葱花,鲜香诱人。 崔东将碗给崔游放到桌子上,刚要走,就被崔游拽住了自己的手,强行按到了他旁边的位置上坐下。 崔东还未反应过来,就听崔游道:“姜娘子笑话了,我这人进食有个规矩,要有人陪着,崔东就日日陪我一起。姜娘子既然是陛下赐来给我调理身体的,不如就入乡随俗?” 姜无芳一只脚本来都已经迈出门槛了,听到崔游这话,虽然觉得奇怪,但还是把脚收了回来。 “我在家中从来不如在你这里吃得多,许是在草儿奴身边,我才会胃口好些。” 她想起很久之前崔游在他们家蹭完饭后说的这句话。 当时他们都已经年岁各自大了,她那一日刚想跟他说,那时候李晏和正式也打算给她相看人家了,二人总在一处用饭怕是不大好了。 可谁知还没说呢,他就眼巴巴地和自己说了这么一句。 她还记得那一日,斜阳微垂,他的背影落寞又孤寂。 她也就不好直说了,二人这用饭之谊倒是还因此延续了一段时间,直到后来郑氏给她口头应下了一门亲事,才作罢了。 啊,原来崔家阿檀这喜欢与人同吃的癖好还是和当初一样。 只是他如今是万臣之首,连东宫都要畏惧三分的贵人,而自己也早就不是当日那个千娇万宠的郡主了。 因为她如今的身份,她拿眼看了一眼崔东。 却见崔东一脸麻木,点头:“是的,姜娘子就坐下吧,相公最喜欢同人一起用饭,人越多他越有胃口。” 姜无芳还没有说什么,倒是崔遐闻言马上就笑逐颜开:“原是如此!往日里竟是我疏忽了!相公放心,我一定为你的胃口出一份力。” 说着,这小姑娘就放下了手里的托盘,一溜烟往自己哥哥身边跑去,坐下之后还笑着朝姜无芳招手,指着自己旁边的杌子:“姜姐姐,快来……” “姜娘子,坐我旁边。”崔游看着她,眸光似含千星万月。 第20章 二十碗饭 9.5 崔东面无表情将崔遐指着杌子的手拉回来,往里头塞上一双筷子:“食不言寝不语。” 崔遐还想申辩几句,见崔东眼神如刀似箭,立刻乖乖闭嘴。 姜无芳走到崔游左手边的杌子旁,只感觉二人的位置太近,虽然面具巧夺天工,自己心中清楚知晓不会被看出破绽,却还是因为有些心虚,将杌子往旁边挪了一下。 崔游目光凝了一瞬,却没有说话。 崔东一边吃着碗里的饭一边拿眼偷觑左边的崔游和姜无芳,倒是崔遐本来就神经大条,根本没有发现有什么异样。 是以一张桌下来四个人,倒是她闷头吃得最香,没多大会儿功夫就已经上了第二碗饭了。 崔东怕她失了分寸,用手肘拐她一下:“少吃点,胖不死你。” “丰腴丰腴,你懂不懂,这叫丰腴。”崔遐吃了一大口馉饳,香得都快找不着北了,生生被崔东这句话勾起了不满,朝他翻个白眼,然后像是想到了什么,一脸警惕,“别想跟我说话分散我的注意力,然后自己多吃。食不言寝不语,懂不懂。” 崔游见姜无芳眼观鼻,鼻观心,只盯着自己面前那一碟子菘菜吃,就拿起公筷给她夹了一条煎得酥脆可口的小黄鱼。 她的目光停留在鱼上几秒,眼睫低垂。 香煎小黄鱼一直是她的最爱。 她笑道,“相公客气了,我老家山货居多,河鲜海货吃得少,怕尝不来,浪费了食材。” 崔游见她这般回答,也不反驳,只是将手里的公筷往筷子盛上一搁,慢条斯理道:“娘子尝尝吧,会喜欢的。若是都只给我盲做,怕是也没有进益,将来到了陛下跟前可如何能被青眼。” 她的筷子终于还是在那一条煎得金黄的鱼上停下,尖尖的筷子挑破酥脆的鱼皮,露出内里白嫩鲜香的鱼肉。 “恭敬不如从命。” 一顿饭下来,吃得最不拘谨的就是没心没肺的崔遐了,肚子都圆上了几个,拉着自己的衣裳抱怨:“又紧了些。” 崔东在一旁凉凉道:“多吃些,物极必反,多吃就不紧了。” 崔遐不理他,哼声一下,瞬时又换上了笑容,圆眼在对着崔游时笑成了上弦月:“多谢相公了,要是下回相公胃口不好还需要人效命,不说我这不成器的兄长来不来,我崔遐第一个,义不容辞!” 崔东看不得她疯言疯语,拉着她就走。 几个小厮很有眼色,见这边吃散了,就上来收拾残局。 姜无芳犹豫了一下,再走和留之间挣扎了一会儿,还是停下脚步,对崔游道:“既然我如今暂时留在相公府中,定当全力效命,只是我身边还有一个平常帮我的小丫鬟……本来因为要入宫是不能一起进去的,如今在相公府上,能否……” 崔游喝了一口茶盏中茶水,抬头正好看见一个身佩崔氏家符,着劲装的男子进门,转头看向她:“人来了。” “娘子!” 姜无芳刚回头,就看见小满兴高采烈越过那个带她前来的男子,扑向自己。 本来以为可能一直到死也不会再见到小满,没想到阴差阳错之下事情后延,二人再相见,虽是不过一个多时辰,姜无芳却有些莫名的感慨。 感慨还没有完毕,她突然看见小满的脸,圆脸厚唇,面上和真容无异。 小满什么时候把易容的面具给卸了! 小满年纪比她要小上五岁,因为是家生子,从小一起长大,多年以前,崔游也是见过她的。 虽然如今户籍上早就由姜豫咏走了其他的门道改了名字与年岁,只不知道崔游会不会认出小满…… 她下意识将小满挡在身后,崔游却已经喝完了茶,将茶盏放好之后走了过来。 一步,两步,三步。 崔游走到她的身前。 他越靠近姜无芳的心跳得越快。 他乍然欺身靠近,对上姜无芳的眼睛:“娘子很热?出汗了。” 姜无芳自然不会蠢到自乱阵脚,毫不回避,毫不回避他的目光,脚步却再往前挪了挪,将小满挡在后面,“相公见笑了,奴身子虚,易出虚汗。” 他低声笑着,音色如松林摇曳,入耳有些沙沙的痒感。 崔游眉峰一挑,笑意却是满盈在脸上,看得出来他很轻松。 “你家娘子念你,否则我也不会将你寻来。日后入府就要有规矩了,跟紧你们家娘子,不要再在外面乱逛。好生伺候着。这段日子要吃什么补的尽管让崔东去办,日后可是有大造化的,身子虚可如何承受?” 前半句话是对着小满说的,后半句就是对姜无芳所言了。 姜无芳见他的目光拂过小满,却不曾有什么异样,刚才还紧绷的神经这才好不容易松懈了下来。 崔游说完,门口又进来一人。 此人面白脸嫩,看着像是将近弱冠的年纪了,面上却一丝青茬也不见,正是刚领了李悫命令的苏伏。 苏伏进了门,不料看见崔游身边还有两个娘子,定睛一看,其中一个圆脸大眼,和崔遐倒颇有些相似。 另一个则是脖颈纤长雪嫩,眼睛有神,腿长腰细,只可惜面容过于寡淡了。 苏伏是为这是而来的,自然就猜出来了这两个女郎之中,便有一个是张禄所提的厨娘子了。 他心下不由也是称奇,本以为是什么天香国色,却不想如此普通。 苏伏朝崔游见礼,“相公安泰。” 姜无芳听见他的声音明显比平常的郎君要尖一些,就猜出他应该是从宫里来的,当下也不耽误,也要告退。 “相公有事,我们就先退下了。” “嗯……等等。”崔游想了一下,突然打断她道,“姜娘子做好了晌食记得同来,莫忘了,否则某又要重蹈覆辙,茶饭不思了。” 姜无芳担心他会看出小满的端倪,记起前事,也不管他话里有什么不对,只赶紧匆匆应下,带着小满下去了。 “你怎么来了?” 见姜无芳和小满的身影消失在拐角,崔游这才好整以暇地看向苏伏。 苏伏此时却还没有反应过来,脑子嗡嗡,似乎是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如果他没听错,刚才崔相公是对那娘子说如果那娘子不来,他要茶饭不思了吧?! 他抬头看了一眼挂于东边的日头,不对啊,这太阳也没有从西边升起来啊。 第21章 二十一碗饭 9.6 梁兰国,叶护府。 “叶护——” 叶护府的管家其和那从外面风-尘仆仆赶回来,他的母亲是阿纳也特的乳母,两人情同兄弟,也不拘礼,远远就对阿纳也特挥手叫道。 其和那走进正堂,阿纳也特给他递上一个水囊,看其和那喝水的样子,不禁皱眉:“是出了什么事情?怎么这般火急火燎的。” 其和那一口气将水囊中的水喝干净,这才长舒一口气道:“大成那边来了大批的商队,到鹤城与东鲁一带大肆收购缬青绸,我们手底下的商铺手中也有此物,要不要出手?现下百姓们都赶去商队的收购点了,我怕晚了就饱和了,” 其和那一听说这个消息立刻一路小跑回来,生怕误了信息。 阿纳也特眉间皱起沟壑:“缬青绸我记得凉、兰二州也有,怎么这般舍近求远?“ 其和那八字眉微耷,一双小眼睛炯炯有神,有些幸灾乐祸:“本来可不止陇右有,虢州和汴京也有生产的。只是叶护有所不知,最近大成新出了一条禁令。” 其和那一向是阿纳也特的左膀右臂兼耳报神,消息灵通,所以阿纳也特也静静看着他往下说。 “大成的宰相将缬青绸其中一样很重要的原料给禁了,改为官中持有。可是您也知晓,大成人除了狡猾,还十分喜欢从衣着之处来进行攀比。缬青绸本就是名贵的布料,一下子给禁了,那些可笑的大成贵族和手中有一些钱财的寒族可不就坐不住脚了,可不就把大把大把的银钱捧来给咱们了。” 阿纳也特听了他的陈述,摸着自己的黄色络腮胡子,哼道:“又是那个崔游搞的鬼,我就知道那个大成的太子是斗不过这一只狡猾的狐狸的。你先不急,先弄清楚为什么崔游下达这一条禁令,这些大成人太过于狡猾?” 其和那笑道:“叶护不必担心,这一点早在五日前大成太子就派人来消息了,此事是因为崔游与李璿斗气,为了显示自己的颜面,才出的这个禁令。崔游此举完全是为了将缬青绸作为自己身份与地位的象征,本来以为切断了本国的制造就可以了,可那些商人可不是吃素的,看准了商机,就来我们梁兰国来收购了。“ 阿纳也特点头:“原来是这样,那就抛售……”他话音一顿,眼珠一转,摆手,“我们这一批缬青绸要将价格抬高,否则不出,那些大成人可是肥得流油,不会连这点小钱都不舍得的。” 其和那想起那一仓满满的缬青绸,就仿佛看见了大把大把向自己用来的金银财宝,立刻笑得牙不见眼。 阿纳也特在堂中来回踱步,最后捏拳道:“不可失去这一次宰肥羊的机会,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我要立刻去见小可汗,立刻就下令鼓励百姓生产缬青绸。” 他一回头,看见其和那还在原地笑,挥挥手:“你怎么还在这,快去办,我这也有事情。” 说罢,阿纳也特就往外去,扯了一匹马往王宫去了。 * 苏伏将目光收回,出于对自己小命的考虑,他自然是没有将自己的疑问说出口的,只是一五一十将张禄对李悫说的话告诉了崔游,陈明李悫派自己来的原因。 带小满进来的劲装男子显然与他相熟,笑道:“竟是派你来?那真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啊。” 苏伏道:“如今陛下-身边除了那个张禄,差不多都是我们的人了,日后若除掉张禄,行事就更稳当一些了。” 崔游轻笑,看似光风霁月的笑容之中,却凉如万里深潭:“张禄也是太急了一些,我正愁抓不住他替李璿办事的首尾,他倒是先按捺不住替我在圣人面前先将自己的尾巴露出来了。” 苏伏又问劲装男子:“对了,江泽,你怎么从梁兰回来了?是那边有消息了?”他说话的时候拳头不住蜷起。 苏伏在进宫之前,曾是凉州人。 有一年梁兰人大举进犯凉州城,那时候的凉州刺史是个无能的士族子弟,看见那黑压压的甲光早已吓得两股战战,竟是不战而退。 不理全城百姓,只带了大军护送自己撤走。 凉州城中当时还有一些士族家中是有一些有战力的扈从的,起初也抵抗过,城中的老弱妇孺也在他们的庇佑之下虽然惶惶不安,却也坚持过了几日。 可是临阵磨枪哪里会抵得过梁兰的八千精锐? 可战者消耗殆尽之后,等待满城的百姓的就是梁兰的屠刀。 无数百姓被屠,无数妇女被-淫。 梁兰人进城的那几日里,凉州城内好似人间炼狱,哀嚎遍地。 就在剩下的人都觉得连老天也遮住了眼睛,不愿垂怜他们的时候。 崔游来了。 苏伏也是那时候被他救下过的其中一名百姓。 因为苏伏的全家皆是在那一役中殁了的,所以他对梁兰恨入骨血,因此他对于江泽潜伏在梁兰的事情极为关注,只期望有一日能大仇得报。 江泽点头道:“我今日早晨才到的汴京。” 崔游想起,刚和江泽碰面就让他去寻人了,梁兰那边的事情还没有让他秉明。 “现下情况如何?鱼儿咬钩了么?” 江泽笑道:“相公料事如神,咱们在叶护府那里安插的人说,已经上钩了。阿纳也特本来也是怀疑的,多亏了太子殿下从中‘调和’,否则也没有这么快的。那厮立时就去以梁兰小可汗的名义下令,鼓励百姓生产缬青绸,看样子是势必要来吃这一块大肥肉了。” 崔游轻笑:“那也要看他们吃不吃得下了。“他转动自己把拇指上的翠绿扳指,“继续追加筹码,从梁兰进的所有缬青绸,务必要高价购入才好。” “何时收网?”江泽问道。 他按住扳指,指触寒凉:“良田荒,绸堆仓,便可收网。” 苏伏听闻崔游眼下之意竟不是趁着梁兰到时亏空大兵直入,只是扰乱梁兰经济,一时焦急,脱口而出:“相公,可我凉州血仇何止于此……” 崔游看向他,眉目深深:“你和阿纳也特的误区是一样的,尚不知经济乃国之命脉。只知供不应求哄抬以求富贵,却不知供大于求被人断了根本便是死路。届时他们的命脉为我所断,焉有喘息之机?那时左右不过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罢了。” 苏伏垂着眸子,不言语。 崔游弹了一下扳指,发出玉器泠泠之声:“你放心,也不是所有人都能归顺的。到那一日,我准你告假还乡,与凉州百姓一同生剐凉州一役的始作俑者,以慰亡魂。” 苏伏猛地抬头看着他,不知何时眼中已经噙满泪意,他伏在地上,深深磕头:“奴替死去的家人谢过相公,奴必定今生赴汤蹈火,来世结草衔环报答相公!” 崔游的目光虚虚看向后厨,“我知道你有血仇的艰辛,也体谅你,不过只有你活着,才是对亡者最大的慰藉。起来吧,不要动不动就下跪,人人都像你这样,我这里的地都要凹了。” 听见崔游的话,江泽赶紧上去搀扶苏伏,将他拉走:“走吧,我好不容易回来几日,正巧你也在,咱们找崔东喝酒去。” 苏伏拭去眼泪,跟着江泽的脚步,二人走了两步发现崔游居然不知什么时候也跟了上来。 崔游见二人目光在自己身上巡睃,抬头挺胸:“怎么了,我要去书房,和小厨房一个方向。” 那二人对了一眼,这才继续往前。 * “你就是相公带回来的厨娘子?那定然是手艺十分了得了。”苏伏对姜无芳好奇道。 姜无芳还未出声,刚才一走就被姜无芳拉走在脸上涂了一层易容粉所以脸上有些蜡黄的小满就眨着圆眼先出声了:“自然是的。” 崔遐也在一旁搭腔:“苏少监刚才应该早点来的,我和阿兄刚托了相公的福,饱餐了一顿,太好吃了!” 苏伏去摸她的头:“小阿遐,你怎么脸又圆了。” 崔遐哪里肯依,立时和他打闹起来,崔东怕自己被殃及池鱼,赶紧往旁边躲了一下。 江泽笑着看他们打闹,俄顷,走到姜无芳旁边,笑言:“我们兄弟几人想小酌一杯,可否劳烦姜娘子帮忙做些小菜。” 姜无芳正在择晌食要用的菜,闻言抬起头对他道:“可以,不过郎君能不能帮我将菜择了,恐误了相公的晌食。” 江泽自然而然从他手里接过菜盆:“当然可以。” 姜无芳见他爽利,也对他友好一笑。 江泽突然感觉背心一凉,回过头往外看去,除了在正对着厨房门口的书房窗前认真看书的崔游,却不见别人。 他只以为是自己太过于敏-感了,又转过头去择菜。 “郎君,帮忙把菜刀递给我一下。”姜无芳道。 江泽拿了菜刀,刚递到他手上,就听轩窗苦读的崔游开腔了。 “江泽,过来。” 江泽放下手中的菜,往窗边走去,待他到了窗前,就见崔游慢吞吞放下手中的书帙,道:“你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就不要在府中随意对付了,去翼云阁吧,报我的名字,去天字雅号,也不怕苏伏被人看见。” 江泽刚要推脱,在后面早已洞察一切的崔东赶紧把他拉住,还谢过崔游:“相公美意,感激不尽!” “你干嘛,在府中就行了,翼云阁可不便宜。”江泽蹙眉。 崔东莫测高深地摇摇头:“相公付账,走吧。” “让崔遐带着姜娘子的那个小丫头去买两身像样的衣裳。”崔游道。 江泽看了一眼小满的衣服,虽然麻葛胡服的确材质一般,可一个小丫头,也不至于要穿什么华服啊。 他小声对崔东道:“相公如今对手下人居然如此体恤。” 崔东转头叫上苏伏,又把崔遐叫过来,看到崔遐将小满拖走之后,这才转过头回答他的话:“你真是非常没有眼力见儿。” 江泽正欲反驳,就被他拉走了。 等到姜无芳做好第一个小菜的时候才反应过来,咦,人怎么都不见了。 正当她看着那一盆被丢在地上的菜,叹了口气打算亲自上阵的时候,一个人出现在门口,将外头的光挡住,只投下道宽肩长腿的身影在地上。 “姜娘子,需要帮忙吗。”崔游道。 第22章 二十二碗饭 9.7 姜无芳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将手中的菜盆往台案一搁,连连摇头:“哪里能让相公辛劳的。小满被崔娘子带出去置买些衣物,一会儿工夫就该回来的。相公放心吧,这一会子我会做好,不耽误事的。” 她斟酌着语句,想着这么说应该崔游就能满意。雇主么,总喜欢手脚麻利的。 谁料,她话音未落,就见崔游的脸色明显淡了下来,虽然背着光,还是能看见他紧抿的嘴。 啊,这,不会是还怀疑她的动手能力吧? “绝对不需要相公帮忙的。”她想着,又找补了一句。 那张薄唇抿得更紧了。 就在姜无芳感觉气氛都要凝固了的时候,崔游轻叹了口气,开口道:“我要出去一趟,你跟着我。” 姜无芳手无意识拨弄了一下菜盆,“那,晌食……” “不在家中吃了,出去吃。”崔游道,“崔东他们不在,你陪我出去。” 她将围裙摘下,点了点头:“好。” 崔游转身走出去,姜无芳则将东西见到归置一下,也跟了上去。 他人高腿长,走得又快,不一会儿就把姜无芳甩在了身后,她只好加快了脚步,这才跟了上去。 他走到庭院,对守门的小厮道:“去把车舆准备好,我要去清心楼。” 那小厮听了他的话,连连应是,一溜烟往放车马的院子去了。 二人站在大门口等着,那小厮的速度也快,没多久角门就开了,车夫赶着车舆到大门口,正好停在二人面前。 车夫将脚凳放到车舆旁边,姜无芳也学着记忆里小厮的样子,帮他把幔帐掀开。 崔游踩着脚凳上了马车,姜无芳刚把幔帐放下,打算跟着走的时候,那幔帐被他修竹般的手拢起,能看到他坚毅的下颌和冷薄的唇。 “上来。” 她下意识就是拒绝:“奴不敢。” 除了贴身得脸的奴婢,她没见过普通下人也能与主子同乘的。 崔游却不容她拒绝,像是不耐,幔帐已经被他甩下,声音冷冷,穿过薄纱:“我带人出门最不喜苛待,再者你不上来,是要我自己端茶倒水?” 原来是需要人端茶倒水。 她应了声是,也踩着脚凳上了马车。 车厢甚大,熏着崔游常用的竹隐香,味道如他本人,君子修竹,落雪泠泠,遇风瑟瑟。 她有些拘谨,挑着靠车帘的位置坐下,半只脚还在幔帐之外。 崔游看着她,“你坐那么远,是打算隔空斟茶?” 姜无芳看着离他只有不足半尺远的茶台,还是坐了过去,给他斟了一杯茶,递过去:“相公用茶。” 她心下不免有些感慨,当年那个不爱言语的崔阿檀,如今竟好大的官威,无人斟茶,竟连水都不喝了。 他的手伸过来,在拿杯子的时候,指尖与她的手被相碰,是暖热的。 他突然间胸中那口莫名的气就散了一半。 “不要拘谨,你也喝吧。”他道。 姜无芳心道,还是以前那个软软的阿檀啊。 * 清心楼原是一家书楼,只对上等士族开放。 崔游的车刚停在五丈远,清新楼的掌柜就早早出了门口相迎了。 “崔相公竟亲自来了,也不遣人先行知会一声,老朽也好准备。”老掌柜一团和气的脸上笑眯眯的。 崔游和姜无芳走入清心楼,一股纸墨之香就沁入姜无芳的鼻中。 清新楼有五层,一楼中心有个圆台,以供当场阅读,偏角一个曲折的楼梯贯穿一至五楼。 无数的纸书、书简分门别类堆在书架上,琳琅满目。 姜无芳自小偏好拳脚,她母亲郑氏却因为自己年少时吃过不同诗书的亏,有段时间倒是硬压着她的性子,狠狠让她苦读了一段时间。 导致后来她一见书就双目发昏,见墨就头脑发胀。 真乃人间惨案。 她心里安慰自己,草儿奴,别怕,都过去了,这书是阿檀要看的,头疼也是他头疼,不关你的事。 崔游不知道她心里的这一通官司,只跟老掌柜道:“我要的那些书卷可都准备好了?还有要事,拿上就走。” 老掌柜翻着手头上的卷案,“让老夫看看。” 他按图索骥,找到了崔游的名字,眯着老花的眼睛,数了一番,旋即笑道:“相公果然好运,今日最后一卷刚刚入库,立时能取了。” “徐掌柜,不知我前日来问的事情,可有眉目了?” 二人身后传来一个清朗的男声,姜无芳一听,下意识把头往里偏了一偏。 那男子走上前来,旁边还带着一个头戴帷帽的女郎。 崔游看清楚男子的面容,目光不由一凝,侧身一步,将身侧的姜无芳挡住。 “连郎君啊,那断了卷的古籍实在难寻,今日其余分楼的消息刚刚才回笼,待小老儿将崔相公这一桩交付了,就给您去看今日有无啊。”徐掌柜道。 因为这一处光线不好,又有书台挡着,连绪泽这才看见站在柜台旁边的崔游。 连绪泽如今只是太常寺少卿,论理来说崔游也算是他上峰的顶头上峰,不过因年少时有过几面之缘,所以即便崔游弄权狠戾的声名在外,他倒是也没有太过于惧怕。 他叉手对崔游行礼,“崔相公安泰。” 崔游点头,“公务之外,连少卿不必多礼。” 连绪泽还没开口,他身边的女郎倒是先出声了:“崔相公客气,泽明上回的事情还多亏相公援手,早该备了礼去府上叨扰的。” 连绪泽因为女郎的话,面露尴尬,对崔游解释道:“这是内子。” 连绪泽之前并不是在太常寺任职的,上峰对他多有为难,差一些就因一些小事左迁出京。 那日也是凑巧,崔游见到了也就随口帮他说了一句好话,那考评的官员向来见风使舵,这也就保全了连绪泽。 这事对崔游来说虽只是举手之劳,但是对于连绪泽来说却是至关重要。 连绪泽的夫人朱氏劝过许多次,让他借风起力,上崔府道谢之余也可将山头拜了。 可是连绪泽却不愿和崔游多加牵扯。 他和崔游是因那人有的几面之缘,可此时早已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如今眼巴巴赶上去,不过是自揭伤疤。 崔游听见朱氏的话,这才记起自己曾经帮过连绪泽的事情,不过于他而言实乃小事,他也不愿以此为恩,劝人相投。 他笑道:“连夫人顽笑了,不过举手,小事罢了。” 徐掌柜这时也将崔游要的书归置出来,点算完毕,道,“崔相公,这就齐了,您点点。”言罢,他又对连绪泽道,“连少卿,跟某来吧。” 连绪泽朝崔游告辞,“若是没事,某先行一步了。” 崔游点头不语。 连绪泽在经过崔游旁边的时候,这才发现,刚才一直站在崔游旁边的身影竟是一个女郎。 崔游不近女色的名号在汴京是出了名的,所以他也好奇地往那女郎身上看去,但因崔游遮挡地太过于严实,视线遮挡,看不清面目,只觉身姿曼妙。 朱氏也小声对连绪泽道:“今日是什么日子,崔相竟然带了一个女郎出门?前日后宅都在传,说是他当街给一女子牵马而行呢,不知碎了多少闺阁女子的心。” 连绪泽不愿扯上这个杀-神,低声警告:“噤声。” 朱氏看了一眼身后,见崔游不像是能听见的样子,这才转过身来,却也不再多说,二人只跟着徐掌柜上了二楼。 崔游看了一眼姜无芳,她都快要将自己缩成一个鹌鹑似的了。 他拉了一下她的手,“好了,走吧。” 她这才反应过来,四周早就已经看不见连绪泽和朱氏了。 她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被崔游抓在他的掌中,又抬眼看了他一眼。 崔游若无其事松开她的手,仿佛无事发生,弯下-身将一摞书抱在怀里:“书有些沉,你放着我来搬。” 他想着,等会叫上外面在等着的车夫,再走一趟也便是了。 姜无芳被他一打岔,也忘记了刚才的插曲,看着他吃力地抱着一大摞沉甸甸的书卷,低头一看,还有两摞。 她道:“相公何必亲力亲为?” 崔游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见她一躬身,左手轻轻巧巧提起一摞书,单手抱在胸-前,右手轻轻松松挂起那束着书卷的绳带,从胸-前垒起的书摞后面探出头,眼睛聪灵:“走吧,相公。” 崔游面无表情看着她轻松的模样,下意识将自己抱着的那一摞书提了提,深呼吸一口,也尽量露出轻松的神色。 他怎么忘了,这人当初可是扛鼎的高手。 就在崔游心中天人交战的时候,姜无芳早已走出了好几步远,见他没有跟上来,还很好心地回头道:“崔相公,你行吗,不行的话再分给我一点。” 崔游咬牙,一字一句道:“你走你的,我好得很。” 姜无芳轻松将手中两摞书丢上车舆,又想接过崔游手上的放上去。 却见崔游后退一步,避开了她伸过来的手,然后对她道:“你让开,我很行。” 第23章 二十三碗饭 9.9一更 崔游正要将书卷丢上车厢, 却因手上被重量压到临界点而松了几分劲,再想提气起来早已为时已晚,那一摞书眼见倾斜起来。 一双纤白如玉的手伸过来, 仅用二指就将书摞稳住,再一用力,将那倾斜的书摞丢到了车厢中。 崔游木然转头, 幽幽道:“上车吧。” 他连脚凳都没要,长腿一跨就上了车,速度之快,只余下幔帐悠悠晃动。 车夫拿着脚凳目瞪口呆, 想了想还是放在了地上,苦笑:“娘子,请。” 姜无芳也是纵身一跃,轻巧上了车:“不必了。” 车夫只好叹了口气, 将脚凳放回车上。 姜无芳正要转身进车厢, 就只感觉自己像是被人从后面扯住了衣角, 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就听见衣帛撕裂之声。 她皱眉看着袍脚, 原来是刚才上车太急,没注意看自己的袍脚被挂在了骖马靷上的一根铁线上, 举动之间将衣服挂裂了。 她蹙起眉头,将衣服和铁线分开。 车夫拍着脚凳:“看来娘子还是应用脚凳才是。” 崔游听见外面的动静, 隔着幔帐道:“怎么了?” “没什么。”她躬身进了车, 解释道,“衣服勾破了。” 崔游看向她身上的胡服,袍脚至下腰间撕裂成一条歪七扭八的长痕。 他对外面的车夫道:“先不必回府,去玉冕阁。” 玉冕阁是汴京中有名的制衣铺, 专以给贵人供衣为主,分为专门定制和成衣两个版块,定制的衣物更是价值不菲,且不论需要排队等,那一件便可抵洛宁坊一座三进的小宅院。 成衣的话倒是会便宜上一些,却也是可供普通人家一年的嚼用。 姜无芳连忙打断:“奴用不着这么好的东西,奴还有好几套可以换洗的衣物,相公不必这般费事。” 他的目光在她身上的麻葛服上睃眼片刻,伸手过去想给自己斟杯茶,姜无芳一见他伸手往茶台去,立时很有眼力见地坐了过去,倒上香茶奉上。 崔游喝完那半杯茶,才泰然自若轻启薄唇:“谁说我要给你买了,我是要给自己买。” * 玉冕阁向来做的都是贵人的生意,平常就算是有士族过来都是不卑不亢的,只管做生意就是了。 本来兰娘子正在后院洗手净面,打算午休小憩,前头柜台上的小板就匆匆忙忙冲了进来。 “兰娘子——” 兰娘子用干毛巾擦着手,觑他一眼:“我说过多少次了,咱们这里最忌的就是冒冒失失,有什么事情把气顺直了再说。要优雅,优雅。” 兰娘子本来就是没落士族出身,祖上也是有过辉煌的,后来被玉冕阁背后的东家看上,就来当了主事,平日里为人最为稳妥,也极为注重风度。 小板原地捂着肚子顺气,兰娘子等了一会儿,见他顺过气来了,不再火急火燎了,这才慢条斯理喝了一口水,对他说道:“好了,说罢。” “崔……崔相公来了!”小板尽量平复心情。 兰娘子喝水的动作顿了一下:“哪个崔相公?” 小板道:“还有哪个崔相公?自然是城东太艺坊崔府的崔游崔相公啊。“ 小板话音未落,就见兰娘子已经将手上的杯子重重往桌上一丢,噔一下站起身来就往外走。 小板反应过来,赶紧跟上去。 兰娘子一边拢着自己的头发一边斥他:“你个彘货,不懂变通。崔相公来了也不早告诉我。” 她说完也不待小板回应,脚下生风就往前头去了,直把年轻力壮的小板都甩在了后头。 小板满脸委屈,我是要说来着,可不是你让我先别说的吗。 * 兰娘子临到门口,往里看了一眼那紫衣丰神郎君,停下脚步再拢了一番头发,这才挂上笑,踏进了门槛。 “崔相公,怠慢了。” 美人面上羞粉:“今日有新衣到,相公请跟儿来,好好挑挑。” 姜无芳在一旁见了心下咂舌。 以前在她们家最鼎盛的时候她亲自来玉冕阁,当时这一位娘子还不是主事,虽未有太过眼高于顶,可是那浑身上下都写着:“就这几件,爱买不买。” 如今做了主事娘子,对待崔游竟能如此……任君挑选? 这看脸看得也太过了。 可惜崔游面对美人示好,却好似双目失明一般。 他目不斜视,在一众新到的成衣当中随便扫了一眼,便随手指了几件。 “就这个,这个和这个吧。” 兰娘子看出他的漫不经心,示意小板包起,之后又道:“相公可是没有可心的样式?不如由儿给相公量了尺寸,再行定做?相公的衣服,儿一定让人先行去做,细细去制。” 崔游眼眸一垂:“好。” 小板闻言先将手中打包好的衣物搁置在一边,拿起卷尺想要过去给崔游丈量,刚走了几步就被兰娘子叫停。 “儿亲自来给相公量。” 小板闻言乖乖递给兰娘子,兰娘子眼都要笑弯了,眼看手就要碰上崔游,却见崔游往后撤了一步,抬颌冲姜无芳道:“你给她量。” 他的手指虚虚一点小板:“你来给我量就可以了。” 小板看了一眼兰娘子,只好重新拿上一个卷尺去给崔游量身。 姜无芳则连连摆手:“相公不是说是为了给自己买吗,奴不要,真不要。” 崔游目光清凌:“莫非你想日后穿麻葛面上?” 原来是因为这个…… 姜无芳犹疑了。 崔游却不给她再反驳的机会,催促兰娘子:“去吧。” 兰娘子的目光投向姜无芳,面上桃红褪-去,早没有适才的热情。 不过到底也是沉得住气的,明白自己方才有些过了,现下沉下来,应喏一声,过去给姜无芳丈量。 姜无芳乖乖任她摆布,心下忖道:不想如今的阿檀为了讨好李悫,竟在细微之处也愿下如此功夫。 兰娘子拿着卷尺伸手围住她的腰身,有些讶异,抬头叹道:“娘子的腰身好生纤细。” 她听闻兰娘子的夸奖,赧然一笑,并不说话,倒是崔游听见了,侧眼过去,眸色深沉。 兰娘子本就是熟手,很快就将她的尺寸量好。 她想来知道进退,眼下也不拈酸吃醋,这清朗郎君人人爱,身姿甚妙的女郎,在她这里自然也是同理。 她边在纸上记录下数据,边抬眼看了一眼姜无芳的面容,心下暗叹,虽然面容上只算得上清秀,不过这等身材,难怪是崔相公带来的人。 崔游问道:“定制的需要多久才能取衣?” 兰娘子笑道:“原加上排队,尚需月余,然乃相公的生意,自当是先紧着的。我让衣匠们日夜赶工,十日之后便可来取了。” 崔游摇头,觉得还是太久了。 他的目光又在那条蜈蚣似的长痕上掠过,对兰娘子道:“再给她买几身成衣备着。” 姜无芳道:“衣服名贵,怕在后厨弄污糟了。” 他沉声道:“不妨事,给你多买几身,污糟了便丢便是。” 崔游见她又要推辞,补充道:“若要圣人青眼,只有好手艺是不足够的。” 姜无芳思量片刻,觉得也是有礼。 世间能人万千,想要出众还是需要包装。 如今的崔阿檀看来倒是深谙此道。 她也不再多说,只对崔游点点头,跟着兰娘子往女宾间去了。 * 玉冕阁这边女郎的衣物要比郎君那边的更为琳琅,成衣一件件由雕花紫檀木椸撑起,绫罗流光,美不胜收。 “娘子皮肤白嫩,着釉红色为佳。”兰娘子从木椸上拿下一套衣裙,递给姜无芳,建议道。 姜无芳摇头:“不了,还是这套玉色的就好。” 她从前是最爱红色的。 当时天真,只觉凡事都要张扬才为上选。如今被人折牙断爪,才让她学会蛰伏。 兰娘子正可惜地想将衣服挂回去,崔游不知什么时候从男客间过来了,打断了她:“还是想给她试一下。” 兰娘子只好停下往回放的手,看了一眼姜无芳。 崔游对姜无芳道:“过于素净岂不更不容易染上污糟?你先试试,不合适再看看这件月色的。” 既然崔游都这么说了,她也没有再坚持,接过了兰娘子手中那一套釉红的衫裙,进了试衣的隔间。 * “感觉好似有些短了。”姜无芳从隔间走出,用手扯了扯袖口,柔声道。 崔游本来在看圆窗外樟树上的两只翠鸟,听见她的声音转过身来,正对上一袭红衣的他。 上衣是红鸢底色以金银线交织绣团花的鸡心领半袖衫,露出她纤长的脖颈和莹白的胸口,短衫被釉红织金撒花多幅帛裙束住,盈盈细腰,不堪一握。 “果然人靠衣装,娘子甚美!”兰娘子走上前来,拉住她扯袖子的手,“这不是太短了,是如今最时兴的半袖。怎么样,好看吧,崔相公。” 后半句话自然是对着崔游来的,姜无芳闻言也看向他,双目如含清露,盈盈相望。 崔游的眼睛像是被那半袖下的莹润皓腕灼伤,不自然别过头,不敢对上那边的目光,低声说:“好看。” “好看!” 他的声音被一道舒朗清隽的男声盖过,姜无芳侧目望去,只见一双熟悉的星目落入眸中。 正是谢濯云。 “……谢郎君?”姜无芳轻言。 谢濯云今日穿了一件月色圆领袍衫,腰间配以玉带,脚踏一双皂色短靿胡靴,身边还站着一位约莫桃李之年的高挑女郎,黑眉朱唇,顾盼生姿,落眼神采气度具是不俗。 谢濯云不曾带那柄令人眼花缭乱的宝剑在身上,手上倒拿了一把折扇,颇有些书生之气。 他右手拿着折扇,往左手手心一敲,折扇合起:“叫我飞卿就好,再叫谢郎君难免生疏了。” 从高挑女郎身后探出一个毛茸茸的头,却是小宗。 “姜娘子好。” 姜无芳冲小宗笑着点头,谢濯云踱着步子到她跟前,低头看着她的眼眸,语气里带着一些欣喜:“后来我去里坊寻过你,遍寻不到……不想竟然在此遇见!我没说错,姜娘子果是美人!你的眼眸比这衣服上绣的珍珠还要夺目。” 小宗挠挠头,颇有不解。 其实他觉得姜娘子那双眸子确是动人……不过若论美人,谢家的大娘子二娘子都要更美一些呀,就连表小姐也要更甚一筹,郎君也不是没有见过美人的愣头青,怎么偏生对姜娘子如此有好感。 “崔相公安泰。”趁着谢濯云去找姜无芳叙旧,高挑女郎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崔游身边,对他敛衽道。 崔游目光从谢濯云身上收回片刻,看了一眼面前的高挑女郎,神色淡淡:“五公主多礼了。” 他嘴上虽然客气,回礼却十分敷衍,目光还是聚在那寒暄的二人身上。 李夙望向姜无芳,好奇道:“我就不在汴京,不知这位是……” 崔游眉目舒朗,冷峻高华,口中缓缓吐出五个字:“我府中之人。” 语毕,他又看向那边,谢濯云不知对姜无芳说了一句什么,立刻逗得她笑弯双眸。 他觉得心中莫名生气一些烦闷,对着那边正在说话的二人道,“走了,今日我还约了去朱华小榭听曲,怕要误了时辰。” 姜无芳愣怔须臾,应道:“好,相公稍候,我先去将衣服换下。” 崔游道:“不必换了,就穿着走。” “那……这个月色的还要不要试一试?”兰娘子见崔游冷淡,也就歇了那份少女心,只举着刚才姜无芳选中的衣裙问崔游这个金主。 “不要,难看。”崔游果断拒绝,“将现有的成衣,凡红色、紫色,按她的尺寸,一样要一件,送到崔府铭草居。” 比起情场失意,兰娘子更在乎钱场得意,闻言更是笑得舒心:“儿一定亲自选好了送去,既然相公今日有约,那儿就不耽误相公了,稍后将定制的纹样款式图册一并送到府上,等相公挑选。” 崔游点头,又回头催促姜无芳:“走了。” 言罢,自己就先大步流星往门外走去,姜无芳对谢濯云点点头,也跟了上去。 兰娘子也跟在后面恭敬将二人送出门:“崔相公慢走,恭候再来。” 谢濯云见自己好不容易见到的人去得匆匆,一时还没反应过来,李夙伸手在他面前晃了一下:“回魂啦!” 他这才问李夙:“表姐,刚才那个就是右相崔游?” 李夙看着离去的马车,若有所思:“是啊,看来你这位朋友不简单。” 居然能凭着如此中庸的面容成为崔游的“府中之人”,怎么会是一般人。 “那以后我想找姜娘子去崔府不就行了。”奈何谢濯云却没有听懂她的弦外之声,只对着小宗笑言。 * 车厢之中。 崔游上车之后就和之前截然不同,先前他时不时就要喝茶,一趟下来姜无芳只好陪在身旁,忙上忙下,只差他一声令下就捏肩捶腿了。 现下竟没了那车轮一滚就口渴的毛病了。 姜无芳心里也松了口气,她心中对崔阿檀其实还保留有几年前的印象。 即便是今日跟他出来,看多了别人对崔游趋之若鹜的样子,她脑海里不知怎的,总会想起昭德元年那个上门蹭饭回去之后还会斯斯文文作揖,对人说今日叨扰了的那个谦和有礼的崔游。所以其实自己在伺候他的时候总会有些恍如隔世。 “崔家阿檀,你怎么对谁都这么温和有礼。”李珠见崔游在路上遇见先前欺凌过他的纨绔居然也叉手行礼,甚是不满。 “我阿娘……”少年崔游说。 “多大年纪,还整天将爷娘挂在嘴边!少娘们兮兮的,日后别人再欺负你,只管告诉我,我只打得他们满地找牙。”李珠挥舞粉团一般的小拳头,狠狠道。 “好,听草儿奴的。”崔游琥珀眼眸亮若明月。 “啊呀,你不要学我爷娘叫我这个小名了,一点也不气派。我前日看了《江湖儿女录》,我决定要改叫一个新的名头,响当当的!你快问我叫什么。”李珠用手肘支一下崔游。 崔游欣然顺着她的话往下说:“叫什么?” “霹雳闪电大将军!怎么样,是不是振聋发聩?以后我要叫这个名号,你也这么叫我。”李珠露出洁白的齿贝。 “好的,草儿奴。” “叫我霹雳闪电大将军!” “好的,草儿奴。” “是霹雳闪电大将军!” “你坐过来。”男子清冷的嗓音将她的思绪拉回。 第24章 二十四碗饭 9.9二更 “怎么了, 阿……相公。”她还有些怔忪,差些露出端倪,幸亏即时反应过来, 改了口。 崔游早看了她许久了,一副神游天外的样子,黑白分明的眼瞳被长而翘的睫毛遮住, 投下淡淡的阴影,思及方才那人说的,她的眼瞳的确极美。 即使是在这张遮掩了容色的脸上,仍旧是明珠一般。 “你坐过来。”他又将话重复一次。 姜无芳依言坐了过去, 去见崔游欺身过来,二人的距离骤然缩短,她感觉自己的鼻尖骤然被他的竹隐香所笼罩,压迫感遽增。 “相公……怎么了?”她有些不自然地躲开崔游的直视。 崔游突然伸出手指, 将她额前全部拢起的头发挑下了几根, 松松散乱在额前, 好歹是遮住了那对明珠。 他坐回去,手撑着下巴, 点头道:“顺眼多了,以后就这样。” * 下车的时候崔游似是因为要听曲儿, 看上去心情不错,倒是姜无芳一探头出来, 那前额的几缕发丝就被吹得更为凌乱。 因为是崔游亲自吩咐的, 她也不好捋上去,只跟自己怄气,用嘴吹了两下,这才作罢。 朱华小榭的王管事正好就在门口, 见二人一前一后过来,面上却有些疑惑,不过这疑惑只在面上停留须臾,很快就挂了笑意,迎了上来。 “崔相公安泰。” 崔游矜然颔首,“给我安排一个僻静些的厢房。” 王管事面露难色,“今日来的贵人太多,没有给相公提前准备,怕是能选的地方不多了。” 这边做得也是多乃上头的生意,若是人还没来,倒也好说,给崔游腾出一二间并非难事,不过眼下人都在里头了,也不好赶客。 姜无芳原是恭敬站在后头当背景人的,闻听王管事的话掀眼皮看了一眼,好生奇怪,既是约好,这朱华小榭竟未给崔游留房。 崔游轻咳一声,道:“怎么,我让崔东过来提前说一声,他没有传达到?那罢了,你只管安排便是。” 王管事看了一眼他身后的姜无芳,笑着应是。 王管事此等聪明人,自然是不会直接将崔游随意安排的,他只思考片刻,步子一转,就将崔游二人带入了后厅。 穿过后厅有一条曲折的回廊,廊外十步一景致,假山怪石嶙峋,入目皆乃雕梁画栋,飞甍斗拱。 走至尽处,推开厢房大门,好似柳暗花明。 房中并无高椅,仅有分别围成半口型的几个低矮小榻,上头陈一张葭菼色寿字纹大罽,地上则以铺以皦玉色软氍毹①,左右首角桌上各一只精雕细琢的玉麒麟,陈设五一不精,无一不美。 王管事将二人引入内中,就笑着退了下去,待二人将将坐定,酒水点心便一一上了,抱着琵琶的乐人也随之入内。 乐人名为翘楚,是一个眉目细长的女子,技艺也是相当娴熟,先一首琵琶演奏得铿锵有力,隐隐竟有金戈之声,倒也当得起她这个名号。 翘楚一曲罢了,就问崔游:“崔相公想听什么曲子,奴一一唱来。” 朱华小榭虽然贵人云集,但是到底崔游也只是为数不多的第二次上门,上一次还是因为要会见吐蕃来的使者,有朋自远方来,那时的曲也是尽着使者的心意来的,所以榭中还真就不知道崔游的喜好。 崔游食指虚点矮榻,“可有推荐?” 翘楚略一思考,答道:“如今燕公子作的一曲非清极为出众,不若这个?” 说着,她手上还拨弄了一个曲调,张口就唱。 姜无芳听到这个曲名就想到了谢濯云,只觉有趣,不自觉轻笑出声。 崔游停下虚点矮榻的手,目光往后一侧,直接打断了翘楚的试唱。 “不要这个。”他道,“九章算术会不会?” 姜无芳笑脸凝住,心底升腾起一丝不祥的预感。 * “烦劳小哥通秉,这是崔相公要的东西,说是要送入铭草居的。”兰娘子对崔府门口的小厮笑道。 小厮正要去通秉,一回头差点撞上了一个人。 定睛一看,正是卢氏身边的大丫鬟珍珠,珍珠旁边站着的可不就是卢氏。 小厮连连告罪,“夫人安泰,小人鲁莽冲撞了。” 珍珠蹙着秀眉,往后退了一步:“什么事,冒冒失失的,冲撞了我还好,要是冲撞了夫人可怎么是好。” 小厮往后一指,解释道:“实在是崔相公的事情不敢耽误,否则决计不敢冲撞娘子。” 卢氏原在逗着乳娘怀中抱着的小婴儿,听见崔游的名头,这才转眼看了过去,问兰娘子道:“这是什么?” 兰娘子为人爽利,见到卢氏也不卑不亢,只笑道:“崔相公今日在我阁中买了些衣物,让我有空了送上府上铭草居,我是一刻也不敢耽误的,一准备好立时就收拾了送过来了。” 卢氏松开逗虫娘的手,走下去,用手翻了翻小板抱着的一摞衣物,竟都是女郎的服饰。 “怎么都是些女郎的衣服?”卢氏道。 兰娘子如实以告:“今日崔相公带了一位娘子过去挑的。” 卢氏道:“什么娘子?” 兰娘子是认识的卢氏的,崔其的填房,见她这般问,肯定是不知道早前这个娘子的,自觉失言,噤口不言此事了。 正好这时崔东在小厮的带引之下也过来了,兰娘子是知道他在崔游面前是极为得脸的,立时就站了过去,将账单递给了他。 崔东知道是崔游的手笔,自然也没有不应的,看了一下,将数目对齐便引兰娘子进去结账。 二人及小板都入了府门,往铭草居方向去了。 卢氏站在原地,手指抠入自己掌心。 * 翘楚葱白似的拨弄琴弦,朱口轻吐:“母互乘子知,以齐其子也。以少减多知,齐故可相减也。母相乘为法者,同其母也。母同子齐②……” 姜无芳忍着头疼目不斜视。 这已经是翘楚在崔游的示意之下,先从注序开唱,又在几卷中来回翻唱,她已经数不清是第几次了。 本来翘楚是背不下这书的,谁知正巧这厢房之中为了增加读书气,那一排书架之中,竟真有这书,是以翘楚便以此为词谱,用各种曲牌名来歌此书。 姜无芳幼时极好拳脚,而郑氏因自己吃过只好拳脚,不同诗书的亏,便压着她狠狠学过一段时间。 奈何不管如何去灌,她是总和《诗经》之类的蒙书相看两厌,有次倒是李晏带回了一本《九章算术》,她看了几眼,倒是能记下一两句。 郑氏便觉她在这一方面天资非凡,日日盯着她反复抄袭背诵全文,家中一有客来,便要表演上一出声情并茂的摇头背诵。 这导致她后来就算是听到这本书的名字都会有本能的反抗。 正当她极力把自己封存起来,尽量充耳不闻时,翘楚再一次唱完了一遍。 翘楚犹疑地看向崔游:“崔相公,还要再来一遍吗?” 翻来覆去唱了这么好几遍,日头都唱落,翘楚边唱边思量,自己是不是什么时候得罪过他? 否则怎么会用这般专业的手法来折磨自己。 崔游自然不知道她内心的想法,他转头过去对姜无芳道:“姜娘子。” “啊?”姜无芳早已头晕目眩,此时听见他的呼唤,一时反应不及。 “你觉得是某让楚娘子作的这首好,还是非清好?”崔游状似无意。 她此时却还有些晕头转向,“非清?什么非清?” 崔游面上因她这个回答明朗不少,转头对翘楚:“唱太多遍了,换一个罢。” 翘楚闻言生怕他反悔,开口就唱起了眼下时兴的一些小曲。 * “殿下,殿下,我给您安排个更好的,唱腔琵琶具是上佳……”王管事加快脚步跟上前面的人,用袖子擦着额头上的汗。 也不知道今儿是怎么,一个个都堆着上门。 李璿突然停住前进的步伐,收住脚,站在游廊的拐角上,“翘楚到底在给谁唱?” 王管事陪着笑:“崔相公今日来了,正巧翘楚姑娘有空……” 李璿玩味地说:“崔游来了?” 王管事两边都不好得罪,只好大包大揽赔罪:“都是我的错,安排不周,安排不周。” 温邵询道:“那殿下那间厢房呢,也让出去了?” 王管事只觉得满头大汗,连连告罪:“是我安排不周,殿下莫怪,殿下莫怪。” 王管事也是倒霉,这李璿近日来因为和天香楼的花魁有了相通,尝了甜头,已有许久不愿来朱华小榭这样清倌儿地了。 他这才觉得让崔游去那里也无妨。 早知今日这两尊大佛都这么有兴致,会撞到一起,那王管事就算是早先赶客得罪了其他人,也不愿意得罪李璿的。 李璿其人,面上不敢露,心里哪有不知此人的睚眦恣睢的。 王管事已经做好准备去迎接李璿的狂风暴雨,谁料这人却好像是听说了什么稀奇事,面上倒是雨后初晴。 “你慌什么,倒好似孤会吃了你一样。” 王管事吓得连连作揖赔礼。 内院之中的那扇门在几人谈话的间隙,开了个缝,一个袅娜的身影从里面走出来,正是翘楚。 王管事看见翘楚的身影,像是松了一口气,对李璿说道:“既然翘楚出来了,那就跟着殿下一起去吧?” 李璿却没有回答他,对着翘楚招招手。 翘楚远远就看见他了,眼见他招手,咬咬唇,这才走过来。 “崔游呢?”李璿问她。 她应道:“殿下安泰。崔相公说暂时不用唱了,让我出来帮他给小厨房说一声,要些吃食。” 李璿奇怪:“他倒是稀奇,别人来这是听曲,他是为了吃食?” “倒也不是崔相公,只是跟他一起来的那个娘子像是饿了……” “什么?他还带了个娘子来这?”李璿和温邵对上一眼。 翘楚唯唯应是。 李璿不知怎么的想起了那日那个厨娘子,接着问她:“那娘子是不是身姿极为曼妙,面容却平平无奇,就是眼睛挺灵动的。” 翘楚愣了一下,点头答是。 李璿像是心情不错,挥挥手:“他既让你准备吃食,那就去吧。”又对王管事道,“你还愣着干什么,不快去给孤准备厢房?” 翘楚和王管事目光相对,应喏退下,各自去办事了。 李璿等这二人走远,才对温邵道:“这崔游却是奇怪,当日我就觉得奇怪,一个相貌平平的厨娘子,即便是阿耶的人,当众牵马也不像是他会做的事。今日竟还带这娘子出来听曲,莫不是他喜欢的真是这一口?” 温邵还没答话,旁边的徐恒倒是先出声了,“大王何必计较他是真是假?即便是假,将此事做死,假亦是真?” 李璿意会他的意思,眉目间带了一丝别有意味的笑:“那你还等什么,不快去做?” 徐恒低头应是,叉手退下。 李璿折了脚步,不再往内里去,改往外走,“下了猛药,就算这崔虞臣是一座冰山,也该乖乖给孤化了。” 温邵沉吟片刻,话语间不甚赞同:“那厨娘子好歹是陛下的人,某怕……” 李璿道:“先生今日怎么倒是瞻前顾后了。那崔游烦人得很,等到孤拿回陇右和北漠的兵权,他即便是死了,也不足为惜。让阿耶知道这崔游并非一心为他,也是有自己私心的罢了。更何况不过是让他跟那娘子困个觉,算得上什么?“ 他向来放浪形骸,跅弢不羁,倒也是真的不觉得这有什么。 不过想着做崔游一次,让他一觉醒来在众人面前丢个脸罢了。 温邵见他这般说,也不好再说什么,应了一声,抬腿跟上。 * 朱华小榭的食点是从岭南请来的大厨做的。 表皮剔透,映出内里肥硕多汁的虾仁馅料,几个玲珑的水晶虾饺以头为点聚拢,如花般拼接在盘中;晶莹的马蹄糕中包裹有嫩黄的甜玉米粒,奶白的山药块儿,爽弹甜香;硕大的牛肉丸看起来敦厚老实,其实咬开之后全是鲜甜的汤汁,稍不留神就会被四溅的肉汁烫到舌头。 崔游少吃这些,一不留神,就被溅上了身,他皱眉对大快朵颐的姜无芳道:“你先吃着,我去擦一下。” 姜无芳也是饿了,吃得有些忘形,确也没有忘记规矩,他一说话就乖乖放下手中的著子,等他走出房门之后这才再度开吃。 她咬着一块排骨,一不留神被汤汁呛了一下,抓起旁边白瓷瓶就喝了一口,甜香的葡萄酿总算是让她顺了口气。 她越喝越觉得顺口,等到崔游回来的时候那白瓷瓶已是只剩瓶底。 第25章 二十五碗饭 9.9三更 崔游回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么个场景。 她不知什么以后一个人坐到多背胡床上去了, 晃晃悠悠拿着酒杯,见他推门进来明珠般的眼眸懒懒看过来。 面上因为易容的缘故只看得出一丝淡淡的桃色,耳尖却是已经染上了如血似的红, 眼尾飞起一段绯色,目光迷离。 他关上门,坐到姜无芳面前, 声音软下来:“怎么喝这么多?” 她听见耳旁熟悉又有些陌生的声音,像是在用力支撑着重重的眼皮,想看清楚眼前的人。 但感觉眼睛像是被蒙上了一层朦胧的纱幕,始终觉得眼前模模糊糊, 只看得见人影,看不清形容。 她心里响起一个声音,看清楚些,再看清楚些。 于是她将手中的酒杯往胡床上一搁, 用空着的双手一下捧住眼前那个人影的脸。 姜无芳然后靠上去, 两人大眼瞪小眼。 她神思打结, 嘴上却利索:“你不要晃嘛,我看不清楚你了。” 崔游一直稳稳坐着, 其实一直在晃悠的人是她才对。 他也不申辩,嗓音如水:“好, 我不晃。” “让我看看你是谁。”姜无芳晃晃脑袋,又贴近了几分, “是你啊。崔家阿檀。你怎么在这, 你觉不觉得好热?” 因为她的贴近,崔游甚至能感觉到她的睫毛在自己脸上碰触的感觉,他觉得有些痒,却没有推开。 “你说我是谁?”崔游声音暗哑。 “崔、崔阿檀啊。” 姜无芳看着那双琉璃色的眼瞳, 舌头突然打结了。 “嗯,我是。”崔游感觉喉咙有些干,“你肯认我了?” 姜无芳歪着头,耳朵通红,“我为什么不认你?阿檀,你觉不觉得好热,我热死了。” 药物作祟,她意识模糊,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只觉得自己的身体发软,两眼发飘,身上发烫。 她觉得喉咙发渴,拿起白瓷瓶就要往嘴里灌葡萄酿。 谁知因为酒劲催化药力,她的手臂早已酸软,盖因习武才保留了一丝稳当,可这时早已失了准头,再稳当也对不上嘴。 手一倾,那酒液就往脸上倒。 那□□本是西域传进来的,只需一种特制的药水,就能和人脸合在一起,看不出任何端倪,只有一个缺点,那就是若是被酒液浸到贴合的边缘,就会脱落。 果不其然,葡萄酿刚碰上她的脸缘不久,那张面具就像是失去了吸力的章鱼爪子,和她左边脸分开。 此时由于药效,她的意识不明,早就忘了自己有易容这件事,感觉到脸上有个柔软的东西在脸上晃晃荡荡,只觉得痒,咕咕囔囔道:“什么呀,嗯……不舒服……” 她干脆想将面具整个撕下,然而由于右脸没碰到酒液,所以还牢牢粘在脸上,她撕得自己吃痛了,赌气停了下来。 崔游看她自己一个人在那里折腾半天,明白了这个面具原来是怕酒的,他勾勾手指,“过来,不要自己扯。” “你帮我。”她顶着那张一般平平无常,一般容色昳丽惊人的脸,又凑近了崔游。 崔游闻到她身上的香味,裹挟着葡萄酿的甜香。 他沾了一点葡萄酿在自己指尖,晕在她的右脸上,果然如他所料,那本来还紧紧巴在脸上的面具如同被抽干了生命力,不再坚持,松开了桎梏。 她的脸倏然映入崔游的眸中,他看见这一张因为阔别许久,又盛了几分容色的脸,眸光闪烁。 他们重逢几日,她变得和以前不大一样了。 如果是从前的她像是永远发光发热,永远闪烁的东珠,那么现在的她就像是磨平了棱角的和田墨玉,伪装在黑夜里,暗暗蛰伏。 即便是自己,她也不曾表露半分。 说不灰心肯定是假的。 可也无可奈何,只能小心跟她保持着距离来保护她。 他没有一日忘记过,自己今日站到这个高度是为了什么。 如果说曾经的自己是为了将那些夺去他的心的人一一碾碎,那如今他就只有一个愿望。 不顾一切成全她。 至此,汝之心愿,吾之所望,除却身死,绝无意改之日。 原以为自己尚需要些时日,才能逐渐取得她的信任,让自己这颗心可以铺陈在她面前。 不料今日竟然能有意外之喜,她居然愿意对着自己卸下面具,还愿意认自己了。 他面上强压平静,只有那双眸子里的灼热透露了他心中如有激雷。 “草儿奴,我是谁?”他又重复一遍。 姜无芳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事实上她在刚才崔游帮她摘剩下半张面具的时候就已经深思游荡天外了。 她只觉得这双手好凉快,掠过她的面颊时能够拂静她胸-口烧着的那一团火焰,她只觉想要靠近一点,再靠近一点。 “我好热,你好凉快,我想蹭-蹭你。”姜无芳口中喃喃自语。 崔游听不清楚她在说什么,扬起声调问她:“嗯?” 他的问题还是没有得到口头上的答复,一张柔软的芙蓉面贴上了他的手心,酡红的双颊发烫,似娇似粉。 崔游的身体僵硬了一瞬,那张喃喃自语的芙蓉面已经顺着手心,蹭到了手臂,最后停留在他的胸-前。 “你的心跳得好快。”姜无芳抬起头,眼中雾水蒙蒙,抬眼看向他。 崔游伸手去摸了一下她的脸颊,这是很久以前就想做的事情了。 “嗯,我很紧张。”他如实以告。 姜无芳状似不解,“你紧张什么。” 崔游喉头耸-动,“你靠得太近了。” 她看起来有些泄气,“我有点儿不舒服,好热……算了,那我离你远一点吧。” 姜无芳垂着眸,线条柔滑的桃腮,下巴尖尖,看上去如同春华带露,楚楚可怜。 “不用,这样就行。”崔游的喉头又是一动。 垂下的眸子抬起,灵动狡黠,藏着灼灼火光。 “可是我还是好热。”姜无芳的手扣住崔游的掌心,撑着身体从上往下看他。 她循着胸腔里的火,顺着本能想去咬崔游的嘴唇,可是刚俯下-身来就被崔游发现了她的意图。 崔游用那只没有被她桎梏住的手去点她的额心,面露无奈:“不能这样。” “我感觉这样我会好受一些。”姜无芳据实说出自己的想法。 崔游说:“不行。” 他顿了一下,又补充道:“至少现在还不行。” “嗯嗯嗯。”姜无芳敷衍着他,趁他不备,还是躲开了他的手指,朝他的嘴拱去。 奈何她着实没有这方面的经验,即便是药力使然,驱使她顺从本能,却还是不得其门而入,一个不小心失了力,嘴唇没碰到,倒是整个人一头栽进了他怀里,整个头窝进他的颈-间。 她睁着眼睛看了一会子崔游的喉结,咬了上去。 崔游眸色深沉,低头哑声道:“我会娶你。” 然后扣住她的脑袋,咬-住了姜无芳的嘴唇。 * “办好了?”李璿撑着下巴听翘楚唱曲,到底他在天香楼食髓知味多日,现下单纯的唱曲儿他倒觉得无趣,见到徐恒回来,这才饶有兴味地问他。 “办妥了,用了那药的人,但凡有过女人的,都只想和-合,且不会知晓药后所为,神志不清。配合酒用,事后会大睡一场,醒来只会以为是醉酒导致。”徐恒回道,“那,需要派人盯着么?” 李璿道:“急什么,不是说会大睡一场么,等明日早上人多了再说,否则这场戏唱给谁看?” 徐恒应喏称是,温邵则听着翘楚唱曲,有些心不在焉。 * “是这样的么?你咬痛我了。”姜无芳蹙眉,直觉告诉她应该不是这样的。 崔游咬着她的上唇,含糊道:“我也不知道。” 她意识含糊,胡乱用自己的嘴唇蹭着崔游的,崔游眸色深深:“我好像知道是怎么样的了。” 风过吹乱一池清水,骤起一阵波澜。 姜无芳的头被扣住,有些不舒服,跨-坐调整呼吸。 崔游:“别动。” “哦……”姜无芳乖乖停下动作。 这下燃起了两把火,崔游松开她,起来也灌了一口葡萄酿,谁知刚入口就觉得味道不对,赶紧吐了出来。 可还是入口了一些,他玉脂般的脸上升腾起不正常的绯红。 他看了一眼姜无芳的样子,原来如此。 他又往嘴里灌了一大口茶水,才好上一下,可胸-口那一团火总好像若有似无在烧,在摇曳。 他在窗牗的缝隙里看了一眼外面,外头已经落日,前面的丝竹声偶有传来。 “我带你回去。”崔游小声哄道,“好不好。” 姜无芳只觉得自己头脑发胀,昏昏沉沉点点头,眉心紧蹙。 崔游抚平她眉间的骤起,轻笑一声,脱了自己的紫色外袍,将她兜头盖住,抱在怀里往外走去。 * “哟,这不是崔相公?这怀里的是谁啊。”李璿早在外间,一看到崔游走出来,就狠狠剜了一眼徐恒,走出去笑道。 一时间聚起了不少看热闹的人,李璿想要把事情闹大,上来就要掀开挡在姜无芳面上的衣袍。 崔游避开他伸过来的手,苍白的脸上带有不正常的红色,薄唇轻启,用只有二人能听到的声音道:“你敢碰她一下试试。” 第26章 二十六碗饭 9.10 崔游声量不高, 看向李璿时面上似笑非笑,远处看着,倒像是二人在谈笑, 只有李璿因为距离近,所以看得见崔游眼中的阴鸷与警告。 李璿伸出去的手在空中僵持片刻,还是没有落到他预想的地方, 迫于威压,他不自然地将手缩回。 他上一次见到崔游这个眼神是在楚德被凌迟的那日。 那时崔游刚当上右相,第一件事就是将楚德扳倒。 楚德死的那天是崔游监刑的。 灰蒙蒙的天穹偶有几只寒鸦飞过,空气里均是浓烈的血腥之味。 那个年轻俊朗的右相, 站在风口之中,黑发被风卷起,在半空中缱绻。 灰暗的色彩盈漫他整个琉璃色的瞳珠,就那样弯着眸看着楚德被一刀一刀凌迟致死, 面上也是带着这般笑意。 那时的李璿就意识到这个人身上散发出来的危险不容小觑。 楚德在李悫尚未践祚, 仍为大王之时便已经跟着办差。等到李悫践祚, 便是风头无两。 连李晏那一桩事,其实也是经了楚德的手先在暗地里办了的, 否则李悫还不知道要受多少指摘。 在崔游上位之前,所有人都觉得楚德是一座嵯峨巉岩, 可是就是这么一个人,一步步将楚德取而代之, 又亲手将这一座山凿穿, 直至全部击碎。 眼下崔游以这种神情看着自己,李璿心中不免升起一起荒诞的念头。 自己有一日亦会如此倒下! 李璿想到这个可能性,面上更带上了三分狠决。 “尔敢如此同孤说话?不要以为你仗着阿耶就能如此放肆。” 李璿也学着他,挂上阴恻恻的笑容。 只是他这个表情太过于明显, 在旁边的人看来就是崔游被李璿找麻烦了。 崔游就在李璿出来的时候他就明白今日的事情是谁的手笔,李璿这个蠢货,浑身上下莫不写满了狂傲自大,想看他出丑的模样。 只是他怀中还有姜无芳,所以他并不豫与李璿在此多做纠缠。 “殿下有空在这里与我白费口舌,不若去看看毅德坊怎么样了。”由于时间游移,崔游脸上那抹红已经染上的眼尾。 李璿闻言面色一变。 毅德坊?他最生钱的一处赌坊私产是在那里! 李璿转头对徐恒道:“还愣着做什么,现在去毅德坊!” 崔游没有再理会这边的兵荒马乱,如珍如宝抱着怀中的人,上了车舆。 * 漫天的黑雾里,姜无芳感觉自己的心跳过速,鼻尖萦绕着一股苦味。 她每往黑雾之外迈出去一步,那黑雾就会往外生长出一寸,牢牢将她困住,永远身处黑暗。 黑雾在她眼前变得狰狞,像是一张要将人拆吃入腹的巨口,她想要逃脱,却感觉脚下黏腻,低头一看,舄履上全是鲜红的血。 黑雾外有熟悉的声音响起。 有爷娘的,有阿玉的,有管家的,甚至有年少时经常爱给自己买冬瓜糖的门房大叔的声音。 这些声音交织在一起:“草儿奴,好疼啊!救我!草儿奴!” 她冲出去想将这些熟悉的面孔拉住。 却见回头时,这些人鲜活的面庞迅速染满鲜血,来来回回重复着这些话,然后像一阵轻烟,倏地散了。 她焦急地在原地逡巡,可是这里却好像与世隔绝了一般,永远只有自己的回声,像是永远不会没有人听到她的声音,只能听得见她自己的呼吸。 只有她一个人了。 不!不要走! 姜无芳的眼泪簌簌而流,沾湿脸颊。 一双带着温度的手蓦地拂上她的脸,鼻尖上的苦味也越来越重,将她拉回现实。 她在梦魇中睁开了双眼,映入眼帘的那双熟悉的琉璃眼眸。 “崔相公……”姜无芳待看清眼前的人后,立时想撑起身子来,却发现自己浑身无力,连声音也艰涩沙哑。 崔游听见她的称呼,眸光一闪,手中搅着碗里的药汁,温声道:“先别起来,余毒虽已清完,身体还是会有些不适,你且躺着。” 小满本来是趴在后面的茶几上的,这时模模糊糊听见二人说话的声音,已经醒了,走了过来,惊喜道:“娘子,你终于醒了。可担心死我了。” 姜无芳刚想开口说些什么,却咳嗽了起来。 崔游用手缓拍她的后背为她顺气:“别急着说话。” 李璿派人给他们下的药叫做纵-情烧,能催发出人最大的欲-望。 若是男女之间已有过房-事经验的,自会欲罢不能,脑中只想和-合。 谁料遇到的这两个都是没有人事经验的,二人只抱着生啃了一会,碰碰嘴唇罢了。 且崔游后面发现不对,立刻即时撤走。原是没有太大问题的,可由于姜无芳喝下太多,又有酒力催发,多少伤了身体。 她回来这一睡就是一天一-夜,眼下自然是浑身无力。 姜无芳看着崔游给自己顺气的手,像见了鬼一样拼命给小满使眼色,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由于纵-情烧的缘故,她喝下酒后的事情都记不清了。 崔游看着她对着小满挤眉弄眼,知道她在想什么,对小满道:“你去给你们娘子准备一碗热粥,睡了这么久,只喝了一些药水,再不吃东西胃该难受了。” 姜无芳只觉得他温柔的口吻太过于奇怪,瞪着小满,示意她不要走。 可小满小心翼翼看了一眼崔游,对她也是一通挤眉弄眼,无声表示:“没事的,崔相公对你很好。”然后就退了下去,还很贴心地给他们带上了门。 姜无芳看她刚才那个狰狞的表情,心道不妙,小满是怎么了,看上去这么痛苦。 她下意识去摸脸,却发现入手不是人皮面-具稍显冰凉的触感,却是自己软嫩温热的脸庞。 姜无芳有些惊慌,抬眼去看崔游,却见他吹了一口药汁,将盛满药的瓷白勺子递到她的唇边:“不烫了,这药可以补充些体力,单喝也不伤胃的。” 姜无芳眼下发觉自己脸上的面-具不见了,哪里还有心情喝药,她鹰觑鹘望,面上带着警惕。 崔游看到她这副样子,心下叹气,思及她的身体,勺子还是往前伸了伸,“先喝药。等下我再跟你说。” 姜无芳还是不肯喝,摇摇头,声音嘶哑:“崔阿檀,你若是还顾及以前的情分,就帮我保守这个秘密。” 崔游道:“你信我吗?” 姜无芳有片刻的茫然,信? 若非一个信字,阿耶何至于此? 信任手足,手足在他不备之时落下屠刀;信任好友,好友在他身死之后捏造构陷。 她……能信崔游吗? 她垂着眸,睫毛因为思考而颤动,崔游看着她犹疑的样子,想起从前那个总将信义二字挂在嘴边的小女郎。 “崔阿檀,我阿耶说,人这一生,最重要的就是信义二字!” 崔游看着她,目光平静,眼眶却红了,“草儿奴,你不知我。” 姜无芳怔忪。 她在药效发作时发生的事情已尽数忘却,这算是她这么多年来第一次听见还有人能叫她这个小名。 草儿奴。 她生下来的时候很小一只,郑氏为了让她能够顺利成人,给她取了这个小名,希望她能像草儿一样,生命力旺盛,顺利长大成人。 所幸的是,后来再长大一些,跟着阿耶和舅父在军中摸爬滚打,练了一身的拳脚功夫,身体也日渐强壮起来。 她当时是鲜衣怒马嚣张惯了的主儿,所以后来的她是不喜这个小名的,总觉得太过于微贱,所以只有家中爷娘和一些亲近的人知道这个小名。 后来一朝祸起,和她亲近的人尽数身死,就再也没有人叫过她草儿奴了。 姜无芳三个字,大抵意思便是,从此世间只存姜氏女郎,再无李氏芳草。 “你不必杀鸡取卵,我自会替你筹谋。”崔游见她不言语,出声表明自己的态度。 崔游是知晓她的意图,无非是以身相博,用自己一条命去换李悫一条命。 “你有没有想过,即便是你把他杀了,你父亲永远不会昭雪?你母亲以及那些死去的亡魂,将会被这些处心积虑给他们泼脏水的人永远刻在罪臣家眷的耻辱柱上?”崔游道。 姜无芳攥着拳,这些她如何不知。 她的声音颤抖,“我知道,即便是我杀了李悫,也于事无补,甚至会将自己的性命也拱手送上。可是你觉得我有得选择吗?” “阿耶一生光明磊落,不结党,不营私,他从来没有给自己留过一条退路,因为他将人心想得太过于美好。他死后树倒猢狲散,我虽侥幸逃过一劫,却寻路无门,只有一条命了。” “我能怎么办,苟且活下去吗?你可知你嘴里的杀鸡取卵,已经是我能选择的唯一一条路?”她强自压下声音中的哽咽。 崔游将手中的药碗放下,垂眸轻声道:“我知道,只是你不知我。” 他最后一句话说得几乎只有自己能听见。 直到如今,崔游还是不敢将自己的筹谋告诉她,唯恐自己滚烫的心会使她厌烦,令她害怕。 当初崔氏式微,他只是一个没有任何实权的空洞崔氏嫡子。 李晏的倾覆在他看来像是一只巨象的倒地,身为蝼蚁的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像如今的她一样,杀鸡取卵。 他以为当时午门被斩首的人有她,被发跣足冲去想救她,被人当成刺客,当胸一刀。 李其不愿意认他是崔氏子,生怕因此事牵连自身,连夜出城,假装在城外闭关打醮,不见当时去求援的家奴。 最后还是荥阳的外大父豁出去一张老脸,去求了有连襟之谊如今已逝了个凤阳大长公主驸马,托着去向上求情。 只说是商户之子,神志不明才扰乱法场,并非同党,这才将他从狱中保出。 当时症状极为凶险,那刀当胸而过,离脏器只有尺寸之差,又因李其不肯援手,生生拖了两日,救出来的时候人已经只剩一口气了。 后来荥阳的外大母想起来还心惊胆战,直说菩萨保佑,幸亏他命硬,换了旁人这条命早就保不住了。 只有他自己清楚,哪里来的命硬不硬。 不过是他在狱中生生念了二千八百一十二次草儿奴才强撑到他们来罢了。 后来又因病重昏迷,折腾许久,再醒来时已经是盖棺定论。 因为以为她已经殁了,病上加病,又是一番折腾。 病中他只有一个念头,为她复仇! 处在山脚的凡人只能任由自以为是神的狗彘主宰一切。 君子无罪,怀璧其罪的巨象都会有倒地之日,任人践踏的蝼蚁又会好到哪里去。 他一步步揣测人心,操纵人心 ,每一步棋都下在它该去的地方。 他为李其谋了个国公的位子,面上奉李悫为主,暗中却在一步步将崔氏做大。 几乎是所有人都以为,他讨好李悫是为了挤进那个阶层,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的想法。 他只想为了那个人颠覆这个阶层。 这些他都不会对姜无芳说,只因辗转经年,他再不是当初那个清清白白的少年。 在他逐渐将当年伸出的泥爪一个个拔除之时,不免也在身上留下许多这辈子都清洗不掉的泥点。当时是如此,若日后要砍去那个最大的爪子,又会要承受多少骂名。 屠恶龙者,焉知于龙视之,非为恶人哉? 如果注定有一个人要去做这些腌臜事,那他情愿是自己。 白袍已然染血,此生又有何惧。 “你可以不必出手。这些都在我的谋划之中。“崔游一字一句道。 姜无芳看着他,突然明白了他的意思。 是了,如今的崔游不仅是崔阿檀,更是代天子以顾天下的崔相公。 在权力这样子的浸淫之下,人心如何能不变? 想来他真正想要的并不是这个右相一位,或是想扶持哪一位更好操控的大王,又或是自己想践帝,又有何不可? 李悫和李璿父子极其相似,一样的狂妄自大,一样的败絮其中,当日的李悫之所以能坐稳这个位置,无非是因为李晏不想要这个位置罢了。 李晏不想要推倒他,姜无芳如今没有能力推倒他,但是,崔游有这个能力,现在他也在跟她表示,他还有这份心。 如果能名正言顺给父亲正名…… 这自然是最好的选择。 “你需要我做什么?”她直接问崔游,想知道自己身上有什么是他所图的。 崔游却没有回答她,只是看着她的眼睛,目光灼灼岔开了话题:“昨天我咬了你,我会对你负责。” “什么?”姜无芳不防他突然转变话题,有些接不上。 崔游摸摸她的上唇,摸到破皮之处,疼得她眉头蹙起。 她很快反应过来:“昨天的酒里有问题?是……催-情药?” 崔游点头。 “是谁?”她颇为警惕,难怪她喝完酒之后就神志不清,现在想都想不起来昨日酒后发生了什么。 崔游摇头:“不是冲着你来的。是李璿,冲着我来的,看他的反应,是不知道你还活着的。” 如果知道的话,就不是下药戏弄如此简单了。 “他这个人向来心术不正。”姜无芳一直对这个堂兄没有什么好感。 “都是意外,我不要你负责。”她安慰崔游。 崔游的脸沉了几分。 “再说,这样的事情常有,我也不记得昨日的事了,你不要太过于放心上。”她有时候也会自己把自己的嘴唇磕破,就当是自己弄的好了。 崔游的脸彻底沉了下来。 “哦,我现在还想不到要你做什么,这样吧,我每日需要一个人给我读书催睡,你先做这个,日后我想到了其他再告诉你。” 姜无芳有些狐疑:“什么书?” “九章算术。” 姜无芳的脸也黑了。 第27章 二十七碗饭 9.11 见她一脸天都要塌了的样子, 崔游难得露出一个正儿八经的笑容。 姜无芳差些被他这个笑晃花了眼睛。 崔游笑起来眼型尖挺飞狭,目中凝水流光,中和了几分他平日的冷峻, 倒有几分神采飞驰的肆意之感。 她心中暗道,看来这些年来他倒是不仅仅是长了恋权之心,这张脸越来越摄人心魄了。 崔游见她像是放松了下来, 伸手去摸那碗药汤,触手还是温热的。 他复又左手拿碗,右手执勺,将药送到她的唇边, “现下我和你也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了。该喝药了,养好身子,日后的事情交予我来办。” 她抬眸:“为什么?” 为什么要帮她。 他像是看穿了她内心的想法,自嘲一笑:“吴襄于此事多有牵扯, 想要扳倒李璿, 他这个舅父又是重中之重。帮你自然是我恋栈权势, 你的事不过顺水推舟。” 姜无芳其实心中是有这个猜测的,目下他将自己这个想法和盘托出, 看着他说话时的神情,她的心突然一跳, “你不是这样的人。” 的确,她能够猜出来的情况只有那一种。 可是…… 她还是不愿意相信。 崔游深深看了她一眼, 勺子又往她唇边送了一分:“先喝药。” 姜无芳赶去心中乱七八糟的念头, 对崔游伸手,示意他把药碗给自己:“我一口喝完吧,否则分成几次来反而更加苦口。” 崔游将碗递给她,看着她把碗里的药汁一饮而尽, 面上却没有任何变化。 为了尝温度,他喝过一口药汁,因为其中特地添加了一味清毒的药材,格外苦口。 “苦吗?”他问。 “苦。”她答。 从前的她向来吃不得苦,即便是伤了风寒,也偷偷将药倒掉,不肯入口半分,生生将小病拖成大病,在郑氏的压制之下才会乖乖喝药。 如今已经是能一口饮尽,面色不改了。 姜无芳话刚说完,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崔游已经将一个褐红色的小糖珠放进了她的嘴里。 他的指尖因为端碗的缘故,有些温热,带着药味,触碰上姜无芳的嘴唇之后又松开。 带着红枣香的甜味在她的口腔里面蔓延,将她原先满嘴的苦味都掩盖过去。 “红枣糖丸?”姜无芳说道。 崔游点头,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包囊,放到她的手心里,“这里还有一些,这几日你都要吃药,拿着甜嘴。” “从前你还嫌弃太甜了,即便我阿娘给你,你都会偷偷塞给我……”她的面上不由自主带上了一丝笑意。 崔游眸光闪烁,不置可否。 “甜吗?”崔游问道。 “甜。”姜无芳笑答。 门吱呀打开,是端着热粥的小满,江泽和崔东也跟着进了房。 他们二人饶是已经见过了昏睡中的姜无芳,知道此女容色昳丽,此时亲眼所见她醒来时即便尚有些虚弱,依旧难掩灵动美貌,仍是忍不住惊艳。 二人对视一眼,都是聪明人,且跟着崔游行事多年,均是知晓少说话多做事的人,所以不曾多说什么。 江泽叉手一礼,对崔游道:“相公,邛州来消息了。” 崔东也说道:“宋节度那边也已经准备就绪,只待相公下令了。” 江泽将邛州送来的信放到崔游手中,崔游将火漆印摘下,大致看了一眼信中内容,点点头。 “莫非的差事当的好。”他道。 江泽和莫非的关系好,听见崔游夸莫非,也是心下高兴,还不忘替莫非讨赏:“他已经在邛州蛰伏多年……” 崔游闻弦知雅意,却先不搭他的话,只转头过去对正在喝粥的姜无芳道:“你知道李义森么?” 姜无芳动作一顿,随即答道:“嗯,从前他是我阿耶的副将。” 她怎会不知,当年李晏收下三个副将,其二被李悫斩草除根,只有李义森一人未被诛,且之后更是跟着吴襄,一路荣华。 其中因由,显而易见。 崔游转了一下左手大拇指上的扳指,对江泽道:“的确,莫非的位置是该往上升一升了。” 江泽面上应喏,面上笑意更盛。 崔游看见姜无芳的碗底见空,又看窗外已是天色熹微,就起身道:“你先休息。” 语毕,不等她答话便已经带着江泽和崔东走了出去。 * 门被崔游从外面合上,姜无芳靠坐在床上看着门牗愣神,小满将粥碗放到托盘上,小声道:“娘子你可把我吓死了。” 姜无芳神色黯然,“是我太不小心了,防不住这些阴险腌臜。” 李晏和郑氏从小教授她的都是如何以心待人,且她除了拳脚不错,向来缺少应对阴谋诡计的那颗心。 只是她也气恼自己的不中用,若不是今日有崔游…… “多亏了崔相公。”小满道,“娘子不知,那日崔相公将你抱回来,你喂药擦脸,从不假手于人,我说让我来他都不肯呢。娘子昏睡的这一日一夜,崔相公都是在娘子榻旁和衣而眠。” 姜无芳低头看着自己身上全新的衣服,道:“我的衣服是谁换的。” 小满道:“娘子想什么呢,这个自然是我换的。娘子可不能总想着占崔相公便宜啊。” 姜无芳低头,心里浮出一个荒谬的想法,她问小满:“小满,你说崔游为什么要这样帮我……” 小满摸着自己圆圆的小下巴,喝了口水,“这个娘子还不知道吗,当然是因为崔相公将娘子看成是妹妹啊。当年我就看出来了,在崔相公的心目中,早就当娘子……” 姜无芳看着她说话间停顿下来,将手上的杯子放下,这才接着说:“早就当娘子是亲妹妹一般了。” 姜无芳也觉得是自己想多了,晃晃脑袋,企图赶跑这些奇怪的想法。 “我先睡了,别跟我说话了,脑子疼。” 她发气一般,刷一下掀起杯子,将自己的脑袋也盖在被子之下。 小满奇怪,睡就睡嘛,怎么还生气了。 * 启明星遥遥挂于天际。 崔府三扇黄色大门今日开了正门,崔游站在阶下,身着紫色官袍,头顶进德冠,腰间束金玉蹀躞带,端的是一派意气风流。 江泽今日穿上了胡服,骑于马上,同崔游拱手,“相公留步。” 崔游点头,“你且去吧。” 崔东也朝他道别:“此去路上注意些。” 江泽身上跨着包袱,朝他们点头,笑出一口白牙,双腿一夹马腹,便往城门方向去了。 崔游和崔东二人站在阶下,直到看不见他的背影了,崔东这才出声提醒崔游:“相公,今日常朝……” 崔游道:“我有分寸。” 崔府的门子将马牵过来,缰绳递给崔游,崔游翻身上马,走了两步,又听下来对崔东道:“她这一睡不知道会到什么光景,你让厨下备着些容易克化的吃食,好教她一醒便能吃上。” 崔东心下咂舌,这崔相公平日里案牍多,忙起来一日只吃一顿也有过,现下竟然变得如此细心。 崔东连忙应是,崔游这才放心下来,骑马往皇宫方向去了。 * 檀香烟雾绕着鎏金三清祖师神像打着圈。 供神桌之下有三个黄色半旧蒲团,中间的蒲团上一个头戴道教冠巾,细长的眉眼闭起,自然盘坐。 卢氏矮身坐在打坐之人的右手边,给珍珠使了个眼色,珍珠便将茶盏递给卢氏。 卢氏伸手接过,却不急着奉茶,只慢慢道:“公爷也该去过问一下才是,虽是陛下赐下的人,可到底赐来只是为了给虞臣食补调理身子。眼下却不知道使了什么样子的手段,竟让虞臣如此孟浪。” 李其的眼睛缓缓睁开,眼角虽然已有一些风霜,可因凡事不爱过问,只一心求仙问道,鬓角倒是乌黑发亮。 他睁开闭着的眸子,卢氏见他有了反应,将那茶盏放到他的手中,又接着补充道:“自古须知红颜祸水的厉害……” 李其拿着她递过来的茶盏,从蒲团上站起来,喝了一口茶,觉得不对自己的口,就随手搁置在了案几之上。 他的贴身小厮飞尘眼清目明,见他如此,将他常喝的天峰雪芽奉了过来。 李其这才海饮一口,瞟了一眼卢氏,“我倒觉得自古的红颜祸水都是须眉给自己的失败强加上的借口,你亦是女郎,该对女郎宽宥一些才是。” 卢氏总在他这里被说教,眼下也是习惯了,却总还有些不满:“可如今因为这个厨娘子,虞臣已是成为了汴京的笑柄,公爷合该管管的。” 那日夜深,崔游不顾宵禁,让车夫不必与武侯周旋,直接从朱华小榭疾驰至崔府。 武侯有令在身,又不知那车中是何人,在后头喊停,整整追出了几个坊市。 即便夜深,也闹得人尽皆知。 他更是等不及车夫入府,直接横抱姜无芳进自己房中,一路上不知道惹了多少人的眼。 虽然当时姜无芳的面容被遮得严实,又是黑夜,理应看不清楚怀中是谁才对,可有心人前因后果联系在一起,就很容易得出结论了。 毕竟当日崔游带姜无芳去清心楼与玉冕阁,可是被人看得清清楚楚的。 再者,李璿因为自己在毅德坊的赌坊私产竟一夜之间被人搬了精光,所有财宝尽数不翼而飞,所以更加恼羞成怒,大加宣扬。 一时之间,崔游和这个神秘的厨娘子竟成了汴京城中的一段无人不说无人不谈的八卦艳闻。 崔其净手,飞尘及时将已经燃好的长香放到他手上,他轻拜一下,将香插入香炉之中,这才从容不迫指着飞尘,“你来说。” “是。”小道童打扮的飞尘恭敬垂首,得了崔其的命令就开口说出自己的所闻。 “那厨娘子并非陛下主动赐的,而是相公在朝会之上亲自开口朝陛下要的人。相公还主动带这个娘子出去逛了一日,衣物添置都是亲力亲为。” 他口齿伶俐说得简明扼要,崔其等他说完,就朝卢氏摆摆手:“所以说,什么红颜祸水,不过是虞臣喜欢罢了。他已经这般年岁,也该有一个房中人了。由他去吧,我不想管,也管不了。” 卢氏闻言帕子都绞碎了,但是崔其的口气坚决,她也不好再多做纠缠,只好带着珍珠行礼退下了。 崔其破天荒看着卢氏的背影晃了一会子的神。 以前他是不想管,甚至因为惧怕惹祸上身,而闹出过自己一个道徒却去佛寺打醮的笑话。 危难之下,他不想理会,情愿放弃自己这个嫡子。 昨日他也派了飞尘过去问话,谁知只得到了一句话。 “儿子的事情乃是俗事,父亲不该过问。” 这便是拐着弯说自己多管闲事了。 如今是想管也管不了了。 他叹了一口气,复又坐会蒲团,开始吐纳。 * 第28章 二十八碗饭 9.12 朝会之上又是一顿唇枪舌战, 崔游有一处错漏被吴襄扯住,便死死咬着不肯松口。幸好崔游早有准备,否则真就被他拉下泥潭。 不过, 即便是有惊无险,他还是感觉有些精疲力竭。 崔游出了殿门,此时日头已经很盛了, 突然暗处走到日光之下,他的眼睛因为日光的刺激而眯起。 瘦直如竹节的手指捏了捏眉心,眼睛彻底眯起。 “虞臣!”一双如寒白玉的手搭上他的肩头。 崔游放下手指,睁开如同寒夜群星汇聚一处的冷眸, 面上的表情却不再是刚才在朝上那般锐利,带上几分无奈的神色。 “蒋博?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那双手的主人是一个笑容爽朗的青年郎君,说起话来神采飞扬,“前日已经到汴京了, 只是我阿娘心疼我, 告了假在家中养了两日。” 蒋博原是太医令蒋锡与先帝小女儿长泰公主所出。上头还有两位兄长, 一个是弘文馆学士,另一个当的是起居郎。 既有了上进的兄长, 又因是幺儿,所以长泰公主对蒋博一向溺爱。只让他在太医署了谋了一份闲职, 因是在蒋锡手下当差,平常倒也松泛。 此前一个月, 奉了上命, 去了蕲州为底下的医署传医授学,好不容易才回来,自然惹得长泰公主又是一番心疼。 蒋博挤眉弄眼:“听说你府上来了一位手艺极佳的厨娘子,不知道有没有荣幸去府上试一试味道?” 他本就是一个万花丛中过, 片叶不沾身的主儿,进来在后宅陪着长泰公主,多少听了一些关于崔游的艳闻,也只当是崔游开了窍,有了一位红颜,没往旁的去想。 崔游道:“你若想吃小食我那里倒是有,但是不一定是……姜娘子做的,她身子不适。”在外他还是如之前一般称呼她。 蒋博爽朗一笑,揽着他的肩膀就往外走:“不妨事不妨事,许久不见,与你叙叙旧罢了。” * 姜无芳一觉至天光,因为先头已经睡了一天一-夜,现下再起来已经是精神充沛。 崔东听到崔游卧房这边的动静,就让小厮将早已准备好的小食端到了厅上,等待姜无芳洗漱完毕便可用饭。 姜无芳打眼一看,小米粥熬得软软糯糯,加了红糖,橘黄色的粥米中掺有红枣和桂圆,上面还窝着一个鸡蛋,嫩白诱人。 “多谢崔郎君费心了。” 这粥一看就是费了功夫熬的。 崔东也不忘给崔游说好话,笑道:“哪里是我费心了。是相公去上朝会之前就安排好了的,我只是去厨下吩咐一声,提醒一下罢了。娘子该谢也要谢相公才是。” 姜无芳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见外面传来一阵喧闹声。 “放肆,夫人你也敢拦,不要命了。” “相公吩咐过了,没有他的允许不能放其他人进来。” “夫人也是别人吗!” 听见外面的喧嚷,姜无芳放下手中的勺子,看了一眼崔东,“这是……” 崔东带着几分犹疑,还是将她昏睡的这段时间外面传闻如何沸反盈天的事情一五一十说了,末了还道:“怕是冲着娘子来的。” 姜无芳放下手中的汤匙,“既是冲着我来的,那就见见?” 崔东还在犹豫,她好整以暇道:“外面之所以沸反盈天正是因为不曾见过我,我还不如就此将事情说清楚,我与相公并无半点如此的关系,如此也平息了非议,相公想来会更轻松才是。” 崔东心道,若是被相公知晓你和他没有半点干系,怕是就不得轻松了。 不过见姜无芳还是坚持,他也拗不过,只是从一个匣子中拿出了先前那副泡了酒的人皮面-具,递给姜无芳。 “当日这面-具因为泡酒损坏了一些,娘子昏睡那天,我拿去找底下的匠人修补好了。娘子若是执意要澄清,那便先戴上这个再行事吧。” 其实不用崔东说,她也是这么打算的。 饶是崔游院中的人嘴紧,她也不能顶着自己原先的面容太过于招摇,凡事小心为上总是没有错的。 她戴上面-具,崔东这才走了出去,对那两个尽心职守的下属道:“退下吧。” 那两个下属见他都发话了,自然也是不再多说,相对一眼,退下给卢氏和珍珠让了路。 卢氏顺利进了铭草居,对崔东笑了一下:“多谢崔舍人。” 崔东还秉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态,想着将她劝退,便道:“相公今日去上朝会了,不曾在院中。” 卢氏本就比崔东只大了五六岁,因为保养得宜看上去与同龄人无二。 她明眸微闪:“我今日来不是为了看虞臣,是想看看那位娘子。” 她口中的那位娘子自不必说,确是姜无芳无疑了,崔东觉得她无事不登三宝殿,却又不知道她想做什么,两边都说可以见的情况之下他也不好一味阻拦,于是便带着她到了厅中。 卢氏莲步轻挪,到厅门口时还特意整理了一下头发,走了进去,没想到一看到厅上坐着的姜无芳,却是一阵错愕。 她本来以为坊间传的“面容普通”是相较于崔游而言,毕竟在崔游那般神祗一般的人面前,很难有人会不被比下去。 谁知今日特地上门一见,这厨娘子却是实实在在的面容普通。 虽然那双眸子格外动人,但在那张寡淡的面容之上,不仅没有添色,反而衬得面容愈发寡淡无奇。 但卢氏到底是浸淫了后宅许久的聪明人,面上的功夫做得极好,脸上的错愕没过须臾就被笑意取而代之。 她走到姜无芳身边,上下一扫,然后笑道:“果是虞臣看中的人,玉儿一般的人物。” 卢氏进门的时候姜无芳已经离开汴京许久,只听过一些捕风捉影的道听途说。 这位填房的卢氏原要比崔其小上十三四岁,如今应是二十七八的年纪,不想竟是一位如此风姿绰约的美妇人。 从卢氏迈进厅门时她就在暗暗打量,刚才卢氏在看到她的面容时的错愕虽只一瞬,还是被她捕捉到了。 她也不耐这般后宅的虚与委蛇,开门见山:“儿并不是崔相公什么看中的人,那日骑马不过是儿的腿伤了,崔相公体恤罢了。崔相公天人之姿,与儿……天壤之别,怎么会看上儿呢。坊间尽是些只知其一二却添油加醋硬说成八-九之人,夫人若是这般认为,那就是折煞儿了。” 卢氏觉出崔游的不同,哪里会相信她这番话,话里话外带了许多机锋,含沙射影崔游与她身份之差,多少贪图富贵的贱奴最后都不会有好下场之类的。 卢氏说话巧妙,既能让人听出她的弦外之音,又因她的话术巧妙,让人听了既生气又指摘不出她的错处来。 姜无芳一跟她解释自己与崔游清清白白,她口中只说:“是了,女郎清白最是重要,姜娘子多注意些才是,若是后面坏了名声,虞臣向来不长性,届时可怎么是好。” 面上如火,话里藏刀。 若是平常不知晓崔游的女郎听了确会有些惴惴,可姜无芳没有这方面的想法,听着倒越发觉得这个卢氏看似貌美实则啰嗦,难以沟通,也就存着了敷衍了事的心。 因为她到底不是正经主任,也就不好明目张胆赶客,只好耐着性子听着卢氏说车轱辘话来回说。 “崔舍人,凉州来人了,请过来一趟。”一个穿着短打的男子进来,对崔东道。 崔东看了一眼卢氏和姜无芳,觉得二人相谈甚欢,应该无事,就跟着往外去了。 卢氏看着崔东的背影,转过头来,刚才脸上还挂着的柔和笑意瞬间消失,上上下下缓慢扫了一眼姜无芳,嗤笑:“不过是一时新鲜,莫不是真当你这蒲柳之姿能留得住人了?” 姜无芳不妨她这瞬间变脸,只诧异于她的变脸速度,此时已是早不耐烦了,作一副撒娇扮痴的样子,声音能掐出水:“儿也不知,儿这蒲柳之姿竟能让崔相公这般魂牵梦萦。夫人想想,凡男女能为一处的,除却相当也讲究一个互补。儿外貌不佳,偏崔相公生得天人一般,填补儿这缺陷。夫人说是也不是?” 小满在一旁听得不小心竟发出了声音,赶紧用手捂住自己的嘴。 卢氏本就是碍着崔东在,才暗暗讽刺,实际上早在看见姜无芳时就已对她不屑,这般样貌,除却新鲜还有什么可说的。 眼下直接撕破了脸皮,见姜无芳仍旧是油盐不进,也未免气恼,她冷笑:“你如此不听人劝告,日后难免栽跟头。” 姜无芳支颐但笑,眨着如水凝眸:“儿就喜欢栽跟头,崔相公生得貌美,那脸看一眼儿便为之神魂颠倒,身子又强健,让人看了都想摸摸那如铁的腰,最好菩萨保佑,能让儿一把在相公身上栽个大跟头一辈子起不来才好。” 她这些年在市井之间学了许多荤话,为了臊卢氏便一股脑说出来了。 这个卢氏也是奇怪,明明只是继母,这幅样子偏像是来争风吃醋的女郎一般,着实奇怪。 卢氏被她这副不要脸的言论气得七窍生烟,明眸圆瞪,一下从杌子上站起来,一挥手就要打她。 可她那双涂着蔻丹的手还不及落下,便被截在了半空。 “夫人可是忘了,撒野竟撒到铭草居来了。”崔游似笑非笑,眼眸锐利。 他松开卢氏的手,淡然送客:“夫人走好。” 卢氏见他如此,自是咬碎了一口银牙,又见崔游身后还有一个清朗郎君正好奇看着自己,面上十分挂不住,走了出去。 崔游站在门口,对守门的两个下属道:“下去领罚,我说过几次,闲杂人等不准进来。” 两个下属不敢辩驳,低头退下。 崔游踱步到姜无芳面前,“我有话对你说。” 他回头看了一眼还在看热闹的蒋博,那厮本就是个知情识趣的人,立下便明白自己接下来自己不好在此,忙轻咳一声:“我去找崔舍人。” 蒋博见小满还一脸茫然站在原地,勾勾手指:“走。” 小满依旧茫然:“啊?” 蒋博直接上手,将她推了出去,还很贴心为二人把门关上了。 崔游欺身压近她,目波流转,唇角微勾:“为我神魂颠倒?想要摸我的腰?那怎么不同我直说?” 第29章 二十九碗饭 9.13 二人距离骤然压近, 竹隐香的气味充斥在周围,又因自己背后说人被当场抓住,使得姜无芳的脸不由自主发红。 “不过是一些敷衍了事的话, 当不得真。你……让开一些,说话不必靠得这么近。”他再近一些就要和姜无芳的鼻尖碰在一起了。 崔游低笑一声,声音如春至雪融, 落入姜无芳的耳中,感觉心跳也在和他的笑声在共振。 崔游不再逗她,直起腰身,坐到了她对面, 眼睫稍弯:“与旁人说话自是不必如此靠近。” 姜无芳面-具下的面皮有些发烫,觉得他的话有些歧义,却又觉得如果自己公开来问反而显得过于唐突。 看她面上表情风云变幻,崔游决定不再逗她, 轻咳一声, 道:“在府上, 你不必去迁就任何人,更不必想着给他们面子, 见谁不见谁由你决定。眼下刚见好转,为了这些鸡零狗碎的事情闷着自己得不偿失。” 他说着, 略凉的指尖碰了一下她脸上的面-具,姜无芳却好像被烫到了一般, 缩了回去。 她缩回来了之后又有些后悔, 觉得自己动作过于明显,说不定阿檀只是好奇这个惟妙惟肖的面-具而已呢…… 她眨着翦水双瞳,努力增加说服力:“这面-具是西域的尖货,透气得很, 不闷。” 崔游收回手指,手指虚虚交叠抚摸残存的温度。 “你不是说有话同我说吗?”姜无芳将话题转回来。 崔游道:“李义森那边的探人送来一封信,你该看看。” 他从袖中取出一封早已泛黄的信件,姜无芳将信拿过来,是昭德二年李义森与吴襄的通信。 “……李晏其人,刚直太过,若要折他倒也容易……功高震主,圣人已有忌惮,只需顺水推舟……尔将李汝晏囤兵一事以假作真,届时我自有道理……” 姜无芳看着信中内容,捏着信纸的手指指节发白。 虽然信中早有猜测李义森与吴襄有所勾结,可见信中内容,二人暗通款曲已是许久。 过刚易折。 阿耶竟是死在了过于刚直上,实在可笑。 她整理内心翻滚的情绪,将信纸放在桌子上,推回崔游面前:“我能帮你什么。” 崔游道:“这封信不足以揭发。” 姜无芳叹笑,轻轻摇头:“揭发?向谁揭发?主宰此事的人现在坐在最高的位置上,否则我也不必孤注一掷。我自知如今身微力歹……”她顿下。 “有什么能用上我的,阿檀,直接跟我说。我随时可以为你赴汤蹈火。” 姜无芳并不知道崔游帮自己是为什么。 不过她知道,再差也不能差到什么境地去了。如果崔游想捉她,她这条命早就没了,她如今能做的,除却相信崔游,并没有更好的出路。 崔游目光微闪,“有我在,何须你赴汤蹈火。” 他这几年磨出来的利爪本来是为了给她复仇,然上天庇佑,得以再见,他再不会让她再受一丝苦难。 如今崔游张开的羽翼,尽只为一人罢了。 姜无芳本来垂眼看着自己勾缠在一起的手指,闻言眼睫一颤,抬眼看他。 “你打算如何对付李义森?他如今是蜀府三十四州的大都护,手中兵权在握……”她说出自己内心的忧虑。 崔游打算收网,自然已经是胸中成算满满,“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姜无芳道,“我该谢你,阿檀。” 她说着就要起身跪他,就在崔游托她起来的功夫,门从外面被打开了。 蒋博从门缝里探了个头进来,眼神在二人交缠在一起的手上巡睃,轻咳一声,别开目光。 “虞臣,我就想问你什么时候能用小食。打扰了打扰了,我什么也没看到,你们继续,我自便。” 说着,他缩了出去,门从外又砰一声关上了。 崔游和姜无芳目光一对,她不自然地收回手。 “忘记你刚下朝了,我给你弄些吃食。” 崔游拒绝道:“你仍在病中,不必……” 她拍拍胸-脯,表示自己十分强壮,“这点小事算什么。睡了这么许久,早就已经好了。你准备的粥好是好,只还缺些小菜,我也馋了,给自己也做一些。” 她说着也不等崔游回应,稍显夺门而出。 崔游看了一眼刚才自己的手,想起那晚上摸过的唇和腰肢,无声勾唇。 * 后厨。 小满将一大块肥瘦相间,白是白-花-花,红是嫩生生的五花肉递给姜无芳。 她手中拿着自己常用的菜刀,磨得发亮,寒光闪闪。 姜无芳的手腕一转,那看起来颇大的菜刀就以刀柄为轴,在她手中转了一个圈,只见刀一落上五花肉,执刀轻巧一挥,锋利的刀刃将五花肉轻松分成小片,将已经切好的梅菜和肉片放到一起,剁成肉糜。 在肉放到一个大海碗中,滴入滑若凝脂的猪油,白雪雪的粗盐调味,就算成了。 小满这边的锅灶也已经烧热了,打开蒸笼,里头冒出一团团的白气,将海碗放到其中一层蒸制。 姜无芳见梅菜猪肉进笼了,就对小满道:“把那一块羊肉洗洗。” 小满刚放下蒸笼盖子打算去拿吊着的羊肉,一双骨骼分明的手已将那一吊羊肉率先取了下来。 崔游拿羊肉,放到一个大盆中,从水缸里舀出一瓢水倒进去,见羊肉都浸在水里了,这才抬头问她:“这样洗可以么?” 蒋博没见过崔游这副样子,卖了一番力气才将脱口而出的惊呼断在嘴里,他转头问在一旁已经一脸“我习惯了”样子的崔东:“他什么时候起还能给人洗肉了。” 崔东觉得他少见多怪:“相公之前还为姜娘子当街牵过马呢,这算得上什么。” 崔东在没有见过姜无芳真容之前或许仍有疑惑,如今倒是真心觉得姜无芳与崔游挺相配的,都是如玉似雪一样的人儿。 然而,这些他是不能对蒋博直言的,见蒋博还欲追问,推着他的肩膀走出了后厨。 崔东走到了门口,见小满还在里头,朝她勾勾指头,小满见状也走了出来。 “小满,崔遐一直念叨你呢,你去看看崔遐吧。”崔东道。 小满犹疑地看了一眼身后,眼睛圆溜溜的,“可是……有我在娘子做得也能快些。” 崔东看着她娇憨的样子,倒觉得十分可爱,声音不自觉放柔了一些,“你且去找崔遐玩,这里有我。” 小满见他样子诚恳,她与崔遐又是莫名地投契,就点了点头,“那我去了,崔哥哥。” 崔东听到她的称呼,目光一凝,“嗯,去吧。” 蒋博见小满已经往里院去了,就要进去:“走吧,帮帮忙,也好早些吃上。” 他虽然十指不沾阳春水,可向来没有什么君子远庖厨的酸腐气,方才见姜无芳做菜,也只觉得很有趣。 崔东拉住他后脖颈的衣领,“你去干什么。” “你刚才不是说要去帮忙吗?”蒋博问道。 崔东指着院中的棋桌,“帮忙哪里轮得上你,走,下棋去。” 蒋博还想不明白关窍站在原地,崔东已经将他拉了过去,按他坐在棋桌前,他也就不想什么帮不帮忙了。 二人一人执黑,一人执白,开始对弈起来。 * 崔游平日里没做过这些,洗羊肉的时候格外聚精会神,抿着唇,仿佛在做什么惊天大事。 他洗完提了出来,羊肉沾了水有些滑不溜丢,因此一不小心又掉进了水盆里,若不是他闪躲得快,这会子就已经一身水了。 “穿上这个。”姜无芳不知道什么时候,左手拿着襜衣,右手拿着臂绳,递给他。 崔游下朝回来还穿着紫色的朝服,此时拖拖索索,在后厨的确干活不易。 以前郑氏传授姜无芳厨艺的时候,崔游也有过在一旁帮忙搭手的情况,所以她也没有推辞,直接将东西拿了过来。 崔游双手上都是水,目光在她拿着的两样东西上凝了一瞬,这才道:“我手是湿的,你帮我。” 她想着以前也帮小满系过,所以就很爽快点头了。 谁知真的上手才知道其中艰难。 就拿臂绳来说,她要帮他绑好臂绳,势必要把布绳从胸-前拽到背后,而崔游此时双手都是水,又不好动手,那她就只能伸手从他腋下过,将布绳拽到他的身后。 如此一番下来难免又是一番近距离的接触,远远看去,像是女郎从后面拥抱心爱的郎君一般。 她的手穿过崔游腰间给他系襜衣时,脑中突然响起她自己方才对卢氏说的话。 “崔相公生得貌美,那脸看一眼儿便为之神魂颠倒,身子又强健,让人看了都想摸摸那如铁的腰……” 自己想着,脸又开始热起来。 “好了吗。”崔游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磁性低沉。 姜无芳感觉自己像是被当场抓住的小偷,做贼心虚道:“好了,洗好了是吧,我直接拿走了。” 她飞也似地将那一串羊肉提走,放到砧板上。 崔游也走到她旁边,看着她像是泄愤似的将羊肉切成肉块,放到盘子里装好。 崔游眼见火小了,还弯腰加了一些柴火,很快,油锅就热了起来。 白茹的猪油很快融化在锅里,她将已经准备好的绿豆粉做的焖子放入锅中,淡黄色的焖子在猪油的煎制之下很快变得两面金黄酥脆。 她刚想伸手去拿切好的羊肉块,崔游已经给她递了过来。 肥嫩得宜的羊肉块放入锅中,不一会儿,肉的鲜香味就在空气之中蔓延开来。羊肉鲜嫩,大火一炒,溢出鲜香的肉汁,焖子像是一块干旱已久的土地,将这些肉汁全部吸入腹中,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再在羊肉焖子上面撒入一把切成细碎的蒜末,如星点般缀在肉上,格外诱人,再淋上酱油和醋进行调味,芝麻酱增香,这就算好了。 就在盛出锅的时候,突然不知怎么的爆了个油花,一滴热油溅到了姜无芳皙白的手背上,很快就红了起来。 崔游眉毛一拧,很快将她手里的碟子接过来,随手放在灶台边,看着她红起来的手:“先去上药。” 姜无芳好笑他的大惊小怪,笑道:“没事,习惯了,不疼的。” 她眨着眼睛,的确,从刚才被溅上热油到现在,她没有喊过一声痛,若不是这只已经开始泛红的手,能让人觉得她这只手仿佛铜墙铁壁,油泼不进。 崔游却不理她,直接拉着她那只被溅上油的手,牵着她的手指头尖尖走了出去。 路过崔东和蒋博的时候,那二人还奇怪他们怎么突然脚步匆匆。 蒋博道:“你们去哪,菜做好了吗?” 崔游头也不回:“不做了。” 蒋博满头雾水:“那还吃吗?” 崔游已经拉着姜无芳走进了房间,只听到他的声音模模糊糊传来:“崔东,去大厨房再让人做几个小菜。” 第30章 三十碗饭 9.14 郑氏让她跟着学厨艺的时候, 她一开始也是兴致满满,毕竟吃多了郑氏手下做出来的美味,她也存着几分好奇之心。 刚开始还好些, 什么都觉着十分新鲜,直到该教的基本功都教得差不多了,剩下的就是枯燥的重复, 她就觉得烦闷了。 一日她心不在焉,也是如同今日这般被油花溅了个准,心思就更加浮躁,疼得吱呀乱叫, 直接就气鼓鼓对着郑氏诉苦:“阿娘,怎么别家的小娘子如我这一般的大的时候都在品香茗茶,而我就要在这整日对着砧板锅灶?” 郑氏那时候正在给她示范火焰盏口堆的做法,那双玉葱一般柔白细嫩的手动作灵巧, 难得语重心长:“人这一生, 能用味觉记下许多东西。譬如你年少时在一处吃过一碗最称心的阳春面, 那么你余生都不会忘记这个吃阳春面地方。如果有一天我和你阿耶都没了,那你还能自己做出小时候的味道, 也不至于把爷娘都抛之脑后啦,当初你外大母也是这样教我的。”郑氏这一手厨艺也是从姜无芳的外大母那里学来的。 郑氏说完还翻了个白眼:“若是你能如别的小娘子一般品香茗茶, 我还用费这份心压着你来学这个吗?” 当时她只道是寻常,爷娘完全不像外大母一般缠绵病榻, 身体康健得很, 永远都能站在自己的身前,这样子的两个人,如何会没了呢。 所以她当时并未放在心上,只是和李玉打打闹闹便过去了。 到后来风暴骤至, 席卷而过之后只余她孑然一身。如今她已经能做出和昭德四年如出一辙的味道,也不再因为一点油溅到手就大惊小怪,却再也找不回那年的至亲了。 “相公……不必麻烦了。”姜无芳轻叹口气,看着手上逐渐消退的红肿。 崔游走进内室,出来的时候手上多了一瓶碧青的玉瓶,走过来她身边坐下。 他握住姜无芳柔白的手,眉头蹙起,抬眼看她的时候密黑的睫毛勾出撩人的弧度,“会有点疼,忍一下。” 姜无芳见他衣服如临大敌的模样,忍俊不禁,“你再不快些我这伤就要好了。” 崔游黑睫垂下,抖一下玉瓶,药汁滴在她的手上,她刚才还颇为轻松,瞬间就变得龇牙咧嘴。 姜无芳道:“嘶……这被油溅了都没有你这药涂上去疼,我这是什么时候得罪崔相公了。” 崔游给她上好药,将玉瓶塞好,这才抬眼道:“阿檀。” “嗯?”姜无芳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他为什么要自己叫自己的小名。 崔游把玉瓶推到她的面前,说道:“你我何时如此生分了,叫什么崔相公,叫我阿檀。你有些破皮,所以上药才会有些疼,马上就好了。” 果然,姜无芳感觉刚才还疼得发紧的伤口此时已经是凉丝丝的了,红肿也很快消了下去。 先前是因为没有认真看,现下崔游认真去看她的手,双手上似乎都有或大或小的烫伤,或深或浅的刀痕,手心处更是有常年练武的人才有的茧子。 他抿嘴,终究是没有开口。 “虞臣,好了,该用饭了。”蒋博不知道什么时候又过来了,贼兮兮地瞄了一眼姜无芳,见她也看向自己,还装模作样作揖行礼。 崔游看不得他的怪样,将他推了出去,又转头对她道,“走吧,你睡了许久,又做了菜消耗了不少力气,来用饭吧。” 姜无芳点点头,跟着出了门。 * “唔唔唔!怪道是虞臣这般喜欢你,原是又这般的好手艺,我发现我也对姜娘子欲罢不能了,不知姜娘子有没有打算抛弃虞臣,跟我回去。” 由于长泰公主的疼爱,蒋博吃饭向来没有规矩,不讲究什么食不言寝不语,捧着饭碗风卷残云一般,不多时他面前那一碟子梅菜蒸猪肉已经少了一大半。 姜无芳看了一眼崔游,对他笑道:“陛下的命令我不敢违逆。”其实她这个也是托词,到现在为止,她都没有亲眼见过李悫,哪里来的命令。 不过是就着崔游先前的由头搪塞蒋博罢了。 蒋博却不知道这是托词,还一根筋想跟崔游抢人,“娘子不必害怕,我让我阿娘去跟圣人说就行了。我可以给你更好的条件,怎么样,要不要跟我走?” 长泰公主是李悫最小的妹妹,因为先帝的原因,也是很疼爱自己这个妹妹的。 蒋博是真的十分认真地在崔游面前挖他的墙角,他也是吃过许多山珍海味的,却不想能有人将简简单单的家常菜做得也如此开胃爽口。 肉糜软嫩弹滑,油而不腻,加入咸香的梅菜在其中,调和了肉糜原来的单调,只觉得鲜香扑鼻,让人想就着这一碟子肉吃下好几碗白粥。 那一盘羊肉焖子煎焖子更是能把人鲜掉舌头,羊肉只见鲜甜不见一丝的膻味儿,色如黄玉的焖子块煎得略微焦黄,咬下去全是羊肉的鲜味,让人停不下来筷子。 蒋博本来就是一个好吃的人,当下还以为崔游真是因为姜无芳的手艺才将她要过来的,崔游在他眼中又一向都不是个吝啬的人,所以他也不避讳,还当着崔游到底面呢,这一把锄头就舞得十分虎虎生风。 崔游觉得他越来越不像话,乜斜他一眼,“她不想。” 蒋博还不死心,“没问你,怎么样,姜娘子?” 姜无芳和崔游如今已经坦诚,怎么会愿意跟他走,也笑着摇头:“多谢蒋郎君厚爱,只是如今崔相公这里还离不开人,只能先谢过郎君美意了。以后有机会我一定效力。” 崔游如沐春风:“是的,我这里离不开姜娘子。” 蒋博见他们这一唱一和,心中不免有些奇怪,什么日后一定啊,说起这个一般就是拒绝了,就好像他每一次都跟长泰公主说自己下次一定好好学医术一般。 他还想说什么,在一旁努力隐藏自己,看了许久的崔东见他仍旧贼心不死,出言打断了他的话头。 “蒋掌药不用当值?” 蒋博也被他的话岔开了,顺着回答道:“不用不用,去点了个卯就走了,我今日出门时路过明远寺,只觉茉莉开得甚好,正打算去看看呢。” 他说着看向姜无芳,“不知姜娘子是哪里人?” 姜无芳沉吟须臾,才回答道:“儿乃……虢州人。” 崔游看向她,羽睫上下合动,像是扑扇的蝶翼。 蒋博笑道:“虢州水土没有汴京这般好的茉莉,今日日光甚好,最宜踏青赏花。” 姜无芳心中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正想拒绝,却见崔游开口了:“好,去看看。” * “其实如果是赏花踏青,带上些吃食是最好的了,只是今日是临时起意,我倒没有提前备下。”姜无芳不无可惜道。 崔东道:“瓜果如何?前些日子西域送来了许多甜瓜蜜枣,倒是可以一用。” 姜无芳眼睛一亮,“可以的,我现下回去取。” 蒋博道:“我也去帮忙!” 崔东看向崔游,崔游便道,“你们回去取,我先去安排好车马。” 崔东点头,带着姜无芳和蒋博往铭草居方向去了,崔遐看了一眼兴致盎然的蒋博,拉着小满也跟了上去:“我们也去看看。” 崔游手中拿着几个纸鸢,往大门方向去了,到了之后那门子自然醒目,马上就去吩咐车夫将车舆和马准备了出来。 “崔相公安泰。” 崔游正将手中的纸鸢放上车舆,身后传来一道清隽的男声。 他转过头去正对上谢濯云那双温润的眸子,想到那日在玉冕阁的情状,他的目光淡了几分。 李夙也上前道:“崔相公安泰。” 崔游道:“原是五公主和小郡公。” 谢濯云如今刚进汴京,尚未荫官,是以崔游只顺着他祖父太平郡公的爵位,虚称他一声小郡公。 谢濯云急急道,“我前几日便得知姜娘子身体不适,只是前头有事情绊住了手脚,所以今日才来探望。” 见他直来直去,李夙叹了口气,拉了拉他,继续说道:“飞卿准备入朝为官,所以先来拜见崔相公,顺便探望一下姜娘子。” 如果是之前的崔游只是一个冉冉升起的初阳,那么如今的崔游已经是如日中天。 谢濯云若要入朝为官,更是需要先拜了这个山头,日后的路才会好走许多。这几日郡公夫人和世子妃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一大堆汴京名姝的画像,让他选一个可心的结亲,谢濯云被弄得已是头都大了,不过碍着自己母亲与大母的威慑,抽身不得。 若不是谢濯云以给崔游送礼为由头,世子妃那边怎么会这么容易让他出去。 李夙一挥手,后面捧着厚礼的奴仆已经是上来了。 崔游也不客气,道:“小郡公有心了,能入朝也是你的本事,不必如此客气。“ 李夙笑道:“往后便需要崔相公多多看顾了。” 李夙会跟着来完全是因为她的母家与博陵崔氏的旁支的一脉的,所以才来当这个桥梁。 崔游点头,“却之不恭了,你们将东西抬进去。”他吩咐了几个门子,将东西收下。 “那,姜娘子呢,眼下可见好了?”谢濯云面上的焦急毫不掩饰。 他这些日子天天被郡公夫人和世子妃在耳边唠叨。 世子妃的原话是:“如今崔游都能因为一个厨娘子病了就夜闯宵禁,弄得武侯也跟着在朱雀大街上跑了半夜,这崔家的铁树都开花了,你打算什么时候才将这个事情放在心上?” 若是平常人,怕是也只会觉得这是个艳闻,可谢濯云偏偏在里头听出了不一样的消息。 那就是——姜娘子病了! 而且很急! 崔游状似无意回头看了一眼还没有人影的铭草居门口,浅眸看向谢濯云:“不想我府上的人竟让小郡公挂念了。小郡公放心,姜娘子如今已是大好了。只小郡公今日来得不巧。” 李夙这才看向崔府门前的车舆,“姜娘子是出门了么?” 谢濯云眸光一黯,“我来得不巧了。” 崔游不置可否,只微笑看向二人,李夙也明白他赶人的意思了,十分识趣道:“既然今日已经将意思带到了,姜娘子也不在,看样子崔相公也要出门了,我们府上还有事情,就先不叨扰了。” 府上有事,还能是什么是,左右不过又是要回去看那些仕女图罢了。 崔游:“二位请便。” 谢濯云正要接受现实,转过身的一刹那看见了崔游身后一个熟悉的身影,刚才还黯淡的眸子一下子像是被塞进了星光,瞬间神采飞扬。 “姜娘子!” 李夙看了崔游一眼,崔游气定神闲:“哦,记错了,原来她还没走啊。” 第31章 9.15 谢濯云见姜无芳左右手各提了一袋大甜瓜, 想帮她减轻些压力,指着她右手上的那一袋沉甸甸的甜瓜:“这个给我,我帮你。” 姜无芳还没说话, 就见蒋博在旁边以欲言又止的眼神看着他,蒋博正想开口,谢濯云已经伸手去接了。 姜无芳见已经快到门口, 也没有跟他客气,笑着打招呼:“谢郎君安泰。” 她一松开手,谢濯云那边却因为那袋甜瓜一个趔趄,袋子垂到地上, 他试着用力拽拽,那袋子在地上却好似是生了根,纹丝不动。 蒋博终于将刚才没能说出口的话在经过谢濯云身边时小声说出来:“忘了告诉你,不要随意去接姜娘子手中的重物, 会变得丢脸……” 笑话, 他刚才也是本着怜香惜玉的心想去搭把手, 结果差点没把他的手给坠断了。 谢濯云转头想去看看是谁说的,回头却发现蒋博一群人早已经走到门口了。姜无芳见他提得困难, 从袋子里随手拿出两个甜瓜,”谢郎君若是想帮忙, 提着这两个已是帮了大忙。“ 谢濯云也不觉得尴尬,反而一手抓着一个大甜瓜, 从容走在前面, “叫我飞卿也就是了,平白生分了。” 姜无芳提起放在地上的那个袋子,也跟了上去,“今日怎么有空过来了。” 他道:“听闻你害了病, 来看看你。” 姜无芳心里暗骂她那个下作的堂兄李璿,将这件事宣扬得满城风雨,恨不得人尽皆知。 她赶紧敷衍,想把这一篇翻过去:“目下早就没事了,我皮糙肉厚,实在算不得什么大病,也是累得你白来一趟。” 谢濯云已经走到车舆旁边,将自己手上的两个大甜瓜放上去,随口道:“传言中你病得十分凶险,不想如今却好得这样快,不知是什么病症?” 众口铄金,如今的传闻之中,姜无芳病重垂危,崔游才会冲冠一怒为红颜。 姜无芳听闻他的问题,往车舆上放袋子的手停滞了一下,这才回答道:“不是什么大病,以讹传讹罢了。” 她总不好告诉谢濯云,说自己是中了媚药,身子受不住虎狼药力,这才睡了许久。 谢濯云也不往下深究,看着她轻轻松松将两袋甜瓜放上车舆,有些好奇,“你们这是要去哪里,竟要带这么许多的甜瓜。” 崔遐见他问题实在太多,干脆道:“郎君实在问题太多。” 她向来被崔东惯坏了,眼下谢濯云挡着她去明远寺游玩,自然心情不好。 崔遐不认得谢濯云,崔东却因为人际上与太平郡公有些交往,所以见过他,崔东赔礼道:“舍妹久在闺中,礼数不到,小郡公莫要见怪。” 崔遐知道他的身份,马上拉着小满走到一边,噤声再不多言。 倒是崔游走了过来,和蔼地拍了拍崔遐的肩膀,然后道:“小女郎跳脱些罢了,哪里扯得上什么礼数不礼数的。” 崔遐觉得刚才崔游看自己的眼神格外慈爱,还带着些奖赏的意味…… 崔游接着道:“本应邀请小郡公和五公主一起游玩的,可是二位今日府上还有事,某就不耽误了。” 言下的赶客之意几乎是浮于表面。 谢濯云却是什么也没听懂,笑道:“既然崔相公都邀请了,那某也就却之不恭了,别说什么耽误不耽误的,外道了。” 崔游完美无瑕的笑容一瞬间僵硬了片刻。 * 明远寺香火旺盛,许多贵人听说这里灵验,信佛的则是数不清的香火钱往这里捧来,其余的就算是不信,也都愿意捐上几笔香油,给自己添个心中的安稳。 正殿的释迦牟尼佛不似别的佛寺是鎏金的,说是为了敬奉大佛,给实实在在打了金身,两边的比丘立像也是请了雕工大拿,用沉香檀木刻上迦叶尊者及阿难尊者各一尊,惟妙惟肖。 如今已是夏日,几人的车马上了山上之后日头已是正中,辣辣的日头偷偷钻入被夏风吹开的层层叠叠的树叶缝隙,在地上投下一片片圆形的光斑。 几人下了车便有知客僧人往这边迎了来。 那僧人看起来眉目和善,未语先笑,看到崔游时倒是有些错愕,“今日并非初一十五,崔相公怎么过来了。” 崔游对他行了个合掌的佛礼,看样子有些相熟,“源和法师近来可好,听说山寺之中花开烂漫,携家人过来走走。” 源和闻言也回礼微笑,“那就跟贫僧来吧。” 蒋博走在崔游旁边,手肘戳他一下,“我什么时候成你家人了,莫非你想通了,愿意当我妹夫了?” 蒋博之下还有一个妹妹叫做蒋清平,因为蒋博的缘故见过崔游几面。蒋清平本来就性格极为泼辣,敢爱敢恨,甚至说出了“世上的儿郎捆在一起都不及崔相公风华一二,我非君不嫁”之类的话。 那时候长寿公主还真就动过这个念头,无奈神女有梦,襄王无心,即便是后来求到了李悫那里,也是被崔游一句心有所属给搪塞了过去。 眼下蒋博想起了这一茬,也是调侃了几句。 谁知崔游只乜斜了他一眼,“你一向有一个毛病,那就是想的比吃得还要多。” 蒋博也不恼,看着那边崔东从车上把甜瓜拿下来,也上去帮忙,姜无芳见状也要跟着过去帮把手,蒋博指着在看池子里红鲤鱼的崔遐跟小满道:“哪有出门前让你提了一路,眼下都出来了还要你的道理,去吧,跟小阿遐玩儿会。” “崔东的力气也很大,你就不要跑上跑下了。”在她还犹豫的时候,崔游开口了。 趁着崔游说话的功夫,蒋博已经一溜烟跑远了,过去将一袋甜瓜帮着抬给了僧人们。 这就是为什么要带两袋甜瓜的原因,一袋是他们自己吃的,另一袋是崔东说,崔游经常去明远寺拜佛,再带着一些,也好到时候送到寺中。 或是分发给僧人解暑,或是作为供奉佛前的瓜果,都是极好的。 姜无芳见蒋博已经走远,也不再纠结,她对看鲤鱼也没有什么兴趣,所以只是跟着崔游,一前一后走着。 “你以前向来不信鬼神。”她想起崔东的话以及刚才源和对崔游的熟稔,看了他一眼。 崔游停下了步子,抬起头。 莲花瓣石础上朱红色的檐柱接着雄壮硕大的斗拱,重檐庑殿顶的五条长脊在日光下更显气派庄严,由于香火旺盛,那烟气袅袅而上,缠绕着檐瓦上的鸱吻兽。 他的眸中映着碧蓝的天穹与香火缭绕的佛寺,冷凌的眸子莫名有了一丝温度。 “你也说了,那是从前。”他的目光收回,继续往里走,“来到这里的大多都是有所求的人。” 姜无芳也看向他刚才看去的方向,除了一缕轻烟什么也没看到,不过,本来也只是她的随口一提,她并不打算深究。 她记忆里的崔游,曾经因怜悯蝼蚁溺水涉水去捞那一片孤叶,她那时候在看些狐仙与书生的话本子,调侃崔游:“你是想救了这个蚂蚁,日后它变成一个美娇娘来报答你么?” 崔游则是拧着自己湿透的白袍,对她说:“人生不过三万个日夜轮回,我不信鬼神,只信人为。” 只是也如他所言一般,从前便是从前了。 她收回思绪,跟着往前走,谢濯云不知道什么时候也已经走上来了。 “听说这所寺庙极为灵验,有所求之人自然也都蜂拥都过来了。”谢濯云道。 李夙倒是不知道崔游这个初一十五回来明远寺上香的事情,对此饶有兴致:“崔相公竟然也信佛。” 倒也不是她有偏见,只是这信佛的人或是面上心中都温和,即便是心中狠辣面上也能看出几分信仰,只是这崔游…… 这人年少登顶,手腕狠辣,一步步将大成巅峰的权力笼在自己的手中,心思深不见底。 崔游给她的感觉确实不像是会将所求托付于神佛的人。 崔游淡淡道:“不算相信,不过是心有所求。” “所求为何?”李夙接着往下问道,“莫非崔相公的官运亨通也是这般求来的?若是如此,飞卿也要学着一些才是。” 崔游不置可否,“能够靠人力达到的愿望又何必来吵神佛的耳朵。” 他的所求,自然是当初以为人力所不能至,只有寄托于漫天的神佛,听见他内心的悲鸣,可以怜悯他一些,能让他再见她一面,哪怕是在梦中,也好。 如今重新得见,他自然是如获至宝。 他来这里不仅仅是为了踏青,也有还愿的意思在里面。 李夙没有再问下去,只是眼神陷入了深思。 * 后院。 一处枝叶丛生,翠绿的枝叶在日光的氤氲之下舒展,如玉如翠。枝蔓细细,根骨纤纤,似玉手张开的花托上,或嫣红,或雪白的重叠花瓣吐蕊芬芳,没开的花骨朵儿则是害羞合拢,掩面含羞,细白如绢纱,亭亭玉立。 “姜娘子,这一处的茉莉最好。”谢濯云在树下,远远指着一丛花对姜无芳喊道。 姜无芳看了过去,确实如此,浓烈盛放。 她道:“一别多年,倒是这花香依旧。” “你与它们也是阔别重见,你离开的这些时日,它们已经盛放过五回,有一年的花情甚好,足足开了有一百零三天又七个时辰三刻钟。我等到深夜,最后只剩下三朵没谢,摘回去放了香囊。”崔游在她身后道。 第32章 三十二碗饭 9.16【防盗章开启提示…… 说话间, 一只凤尾蝶振翅而飞,翅羽上黑色边纹括住嫩黄,尾部夹杂的一丝蓝色如天空一般澄澈, 拖着长如燕尾的翅尾落在雪白的茉莉枝头,颤颤巍巍的美好让人不忍轻举妄动,唯恐打搅蝶恋花头的美景。 “你也喜欢茉莉啊。”姜无芳看着如青翠山顶上堆雪皑皑的茉莉花丛, 答道。 崔游走到了她的身侧,带起一阵清凌的竹隐香气,“嗯,爱的。” “我还以为你这辈子都不会喜欢这些花花草草。”她的眸子中映着那只翕动翅膀的凤尾蝶, 格外生动。 从前的崔游似乎除了埋头苦读,从来没有些什么爱好。 昭德二年,汴京之中的十分流行熏香,尤好以好香为攀比, 一群大字不识几个的纨绔竟举办了个鉴香会。 有纨绔断定崔游拿不出好香参会, 便特地给他报了个名头上去, 届时无论是他躲避不来,抑或是来了拿不出好香, 都是难堪的。 那时候的崔其尚未是如今国公的好名头,只空荡荡挂了个博陵崔氏嫡次子的名头, 又只好打醮坐观,崔游这个嫡次子的嫡子也不过是听着好听罢了, 哪里能跟他们一起参加这什么劳什子鉴香会。 就在他打定主意那日躲在家中的时候, 姜无芳来了。 原是姜无芳的舅父从海外寻来了极好的香,知他困难,连阿玉也没让挑,便先送了过来。 一共两个香囊, 一个是竹隐香,另一个是茉静香。 一个以竹为骨,附上其他香料为肉填满香息。初初充满鼻息时只觉冷冽,再细闻下来,只觉得余味却以淡淡的桂皮收尾,将这几分凌冽收藏起来,平添几分温润。仿若是竹林之中,左手握着书卷,右手执着宝剑起舞的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一个是用花做魂,添上薄荷为魄饱满香调。茉莉花的清雅在鼻尖绽放时犹入少女钻入花丛,香味如同朝气蓬勃的面孔,使人见之难忘,尾调极轻的薄荷冷香,如同甜梦中的一根银针,刺痛人心,使人不得不回到现实。好像一个貌美的女子,在夜间褪-去她的娇憨,露出一丝不属于少女的尖锐笑意。 花与竹,当时崔游丝毫没有犹豫就选了竹香。 “我这一辈子对竹情有独钟。”崔游当时如是道。 当然,由于当时的品鉴的人都是些狗屁不通的纨绔,尤为喜欢大开大合的花香,对于君子如竹的竹隐香倒不是很能欣赏,所以最后的鉴香会中,由阿玉拿着的茉静香摘了头魁。 当年的鉴香会上,只有一个人拿不出好香,那就是姜无芳本人。 当年郑家舅父拿回来的海上名师做的好香,本就是备着给她和阿玉的,她不忍崔游受辱,便让了一个出去,阿玉那份她也没有缺,以自己的顶上了。 不过当时倒是没有哪个不长眼的纨绔敢来笑话她,毕竟她那个看似玉雪的小拳头能把铁锅打出一个钵大的凹陷,没人会来触她的霉头。 如此看来,当初的结果倒也是阴差阳错,意外得和谐。 当时看崔游一下便选中了竹隐香,她还当他是只爱君子般的翠竹,对花敬谢不敏,今日竟不知他这几年下来,倒是生出了许多看花的雅兴。 能这般将花期精准至如此,如今的崔游也是个爱花之人了。 “爱屋及乌。”他声音极轻。 “嗯?什么?”她在一旁没听清,问道。 崔游还没开口回答,不远处的小满已经举着甜瓜,呼喊了一声姜无芳:“娘子,崔相公,快些过来,甜瓜好甜!” 她转头过去,正看到经幢旁的六角凉亭之下,小满笑眯眯举着一半甜瓜示意。 她有些无奈地回应:“这就过来!”然后也忘记了刚才自己问了什么,只对崔游道:“这里的日头起来了,过去那边纳纳凉吧。” 其实她是最惧热的,才顶着一会子的日头在这里赏了会儿花,脖颈处已经沁出了一丝薄汗,细腻白皙的皮肤透着润红,连带着面-具的脸上都透出了微红。 崔游的目光从她的脖颈处挪开,从自己的怀中掏出一块手绢,递给了她:“新的,未曾用过。” 她也承了崔游的好意,拿过手绢揩掉薄汗,往六角凉亭处走去。 崔游跟在她身后,将脚步向左一挪,高大的身影遮蔽住旁斜的日头,只投下一个黑影,将前面的人笼罩在其中。 * 西域给他送上来的甜瓜均为上乘,瓜身椭圆,黄绿的皮上是如同冰裂瓷一般的纹路,密如蛛网,剖开之后露出内里金黄的瓜瓤,只闻着那一股瓜果清香,便已经让人觉得暑气顿消。 她一口下去,清甜的瓜瓤在口中迸出甜液,满口生香,由于暑热,她手上的那一块吃得极快,不一会儿便已经见底了。 “姜娘子,再来一块儿。”谢濯云见她吃完了,眼明手快从盘中拿了一块来,远远递给她。 崔游其实也送了一块过去她面前,只是没有谢濯云开口得快。 崔东看着那两块黄澄澄的蜜瓜,突然觉得手中的瓜都不甜了。 他和谢濯云站得近,便笑着将那一块递出去的瓜给拿到了手里,打着圆场:“小郡公这十万八千里也要送瓜,当真是千辛万苦。别急,姜娘子那边也有,你这一块且可怜可怜我好了。” 姜无芳见状,也就自然而然取了自己面前,崔游手上的那一块甜瓜,继续大快朵颐。 崔游用手绢擦了擦指尖上的瓜汁眼神拂过毫不知觉又开始攻略另一片甜瓜的谢濯云,下颌不自觉往上扬了一丝丝。 姜无芳几块甜丝丝的甜瓜下肚,此时暑热已经是消了许多,净手之后,看到了不远处的眉间雪,对崔游道:“以前眉间雪最喜此物。” 以前李府是何等的殊荣,眉间雪作为她的爱骑自然也是吃过进贡甜瓜的。 崔游道:“这有何难,拿上几块去让它尝尝也就罢了。” “只眉间雪有吗?”她看着眉间雪旁边的赛风驹和盖雪,有些犹疑。 来时因为她也想带着赛风驹和赛雪出来遛遛,所以还让蒋博和崔东将他们骑了出来。 这三匹均是好马,饶是上了一趟山还是英姿勃勃,正挂在拴马石上,各自低头吃草喝水。 不患寡而患不均,赛风驹和盖雪极通人性,要是生气怎么办? 崔游看着她为了给几匹马分瓜吃而头疼,觉得有趣,点点那一袋甜瓜,“你带来这般多,不必吝惜这些,剖开几个,让它们也都一起尝尝也就罢了。” “好。”她笑着将两个瓜抱在怀里,小满则拿了一把剖瓜的刀子,跟在后面,往拴马石那边走去。 崔游看一眼那三匹马,又提上两个甜瓜,这才跟了上去。 姜无芳刚走过去,那三匹马都靠了过来。 尤其是眉间雪,与她虽然阔别已久,但是毕竟是幼年被摸头长大的,又极有灵性,所以将她的味道记得深刻,她甫一过来,就将自己毛茸茸的头颅低了下来,示意她摸。 姜无芳无法,只好狠狠摸了一把它的头,眉间雪这才心满意足了,睃眼看赛风驹和盖雪一眼,打着响鼻,在原地装模作样踱起欢快的步子。 也将赛风驹和盖雪的头摸上一遍,将甜瓜放到地上,“小满,刀。” 她低着头,没发现后面崔游已经过来了,小满听她的话想将刀递过去,他却先伸手去将小满手上的刀拿了过来,将自己提来的那两个甜瓜放到姜无芳提来的那两个旁边。 她见一下子多出了两个甜瓜,微讶:“不必这么多。” 崔游知道她的心思,就宽慰道:“这些又值当什么,你若开心,再取几个来要的。”又对小满道:“你去玩吧,我带了纸鸢来,可以跟他们一起放去。” 小满到底是年岁不大,不够沉稳,听见又纸鸢马上笑弯了眼,脚下一动,又将目光投向姜无芳。 她看着小满那个满是央求的眼神,叹口气道:“去吧去吧,我自己来。” 他接着她的话,“把你们娘子交给我就好了,你放心吧。” 小满得了承诺,又得首肯,哪里还站得住,飞也似地往六角凉亭去了,拉着崔遐就要去拿纸鸢。 眉间雪是认得甜瓜的,乌漆的眼睛亮闪闪的,在甜瓜附近来回踱步。 “把刀给我吧,这家伙按捺不住了。”姜无芳中指和无名指微微翘起,其余三指虚虚汇拢,在眉间雪眉间的那一点雪花似的印记上敲了一下。 眉间雪不仅不恼,还凑过来又在赛风驹的注视之下堂而皇之蹭了一下她的手,以示亲昵。 崔游弯下身,直接将刀尖刺入甜瓜,将四个瓜剖半,成八瓣,道:“大些好,他们吃起来畅快。” 她也觉得十分有理,将八瓣甜瓜放到三匹马面前,任它们自己去吃。 眉间雪最先大快朵颐,赛风驹和盖雪都是没尝过的,见眉间雪吃,也跟着吃了一下,发现的确甘甜可口,比虢州的瓜果更为香甜,也低着头大快朵颐起来。 “阿兄,你跑得太慢了,根本飞不起来!” 姜无芳转过去看说话的崔遐,发现她已经和小满将纸鸢拿来了。 她手上拿着纸鸢的线轮,而崔东正拿着那一只鹰隼形状的纸鸢在卖力往远处跑,奈何一松手那纸鸢却不像想象中的抟摇直上,而是重重坠地,直气得崔遐跺脚。 崔东嘴里说着:“再吵你自己来跑,聒噪。” 他嘴上不放过崔遐,却没有放弃,手上拿着纸鸢,举得老高,脚上也加快了速度。 一阵风起,他趁着风势松开手,那鹰隼纸鸢便好似活了一般,好风凭借力,赽然上青云。 崔遐久在后宅,看到纸鸢趁着风,在这林荫中的一块大空地上起飞,飞过高枝,遨游天际,满脸兴奋:“阿兄,飞起来了!鹰隼飞起来了!” 崔东嘴上口气十分不耐烦,“知道了,啰嗦。”眼睛却也是盯着那天上的鹰隼,似带笑意。 姜无芳的目光也跟着那只在风中摇荡的纸鸢,觉得这一幕十分熟悉。 “阿玉,你看阿姊做的新风筝,飞起来了!”她笑着扯动线轮。 李玉坐在专门定制的四轮车上,膝盖上盖了毛毯,凉风让他忍不住咳嗽了一声,身形单薄面上却充满活力,“阿姊真厉害。” 她朝李玉招手,“快来玩一下,等会儿爷娘来了就没戏了。” 李玉到底是抵挡不住纸鸢的诱-惑,左右看不见李晏和郑氏,便将毛毯掀开,从四轮车上走下,去和她一起玩纸鸢。 那时候的他们还不知道,李晏和郑氏已经被扣押下来,再也不会过来了。 什么思念幼弟,什么宗室踏青,都不过是偏李晏卸甲从北漠回来的由头罢了。 李晏和郑氏被扣押之后,一队人就过来,要将他们也带走。 她那时候并不知道什么天高地厚,还以为是之前的荣耀,仍是不羁,想要将那飞上重霄的纸鸢给先收回来再去。 可是,大势已去,那群人哪里还容得了她一个小女郎逞威风。 几个卫兵直接过来,知道她天生力大,便先将李玉扣住,然后威胁她不要轻举妄动。 她只好就范。 而那一只她十分得意的纸鸢,也在拉扯之中扯断了线,飞得无影无踪。 “我说过要给你再做一只纸鸢的,可惜后来再也没有机会见你一面。”姜无芳像是想到了什么,侧头过去对崔游道。 那一年,那一只纸鸢是她答应了试飞之后送给崔游的。 可惜后来…… 再也没有后来。 她说话的时候情绪有些低落,眉间雪发现了她的情绪,撇下了那一半还没有吃完的甜瓜,过来蹭她。 蹭了几下,干脆躺了下来,翻开肚皮在地上打滚。 它平常一向颇有些好马的矜持,如今完全不顾形象,四仰八叉,她也感觉到了眉间雪彩衣娱亲的辛苦,终于收起思绪。 姜无芳伸手摸着躺在地上的眉间雪,面带笑意,眉间雪则扔翻着肚皮,任她捏园揉扁,甚是乖巧。 “崔相公?”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 姜无芳抚摸的动作骤然停下,收起面上的笑容,看了过去,果然是连绪泽。 崔游的眉头一蹙,将她拉到自己身边,“这眉间雪,竟让你几个甜瓜就收买了,第一次和你见面就如此熟稔。” “崔相公安泰。”连绪泽嘴里还在向崔游问好,目光却全然在她的身上。 第33章 三十三碗饭 9.17 若要说起连绪泽, 那就是昭德三年年末的旧事了。 郑氏在早前嫁给李晏之时,因李晏尚未起势,而她又因是出身将门之故, 向来对诗书二字不大通,只有一手好厨艺和周身的武艺。 可是当时汴京的贵妇们哪个不是仆妇遍地,扈从一堆, 哪里会亲自下厨做羹汤和需要自己动手保周全,所以在汴京贵妇圈中终究是落了下乘。 众人排挤之下,倒是与和自己有相同经历的连绪泽的母亲肖氏有了来往。 连绪泽的父亲的从底下升上来的光禄寺主簿,肖氏则是出身乡绅家中。在汴京这个一块招牌砸下来砸到五个人, 有三个是三品以上的,另两个是皇家出身的地方,肖氏也难免会与郑氏有相同的经历。 况且郑氏只是因为诗书不通而受白眼,因为有陂清郑家的名头, 其余人除了不爱搭理她, 倒也不会有什么太过的待遇。 而肖氏就不同了, 本就是阡陌出身,哪里会有什么好的脸色。 二人因为相似的境遇而成了好友, 郑氏为人泼辣,肖氏为人温和, 倒也不失为互补。 等到了昭德三年,也就是姜无芳及笄这一年, 郑氏便生了给她找夫婿的念头。 那时的李晏身至太尉,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掌握大成大半兵权,内可佐天子以朝政,外可铁骑平邦国。如此高位, 看似繁花似锦,实则烈火烹油①,危如累卵,多少双眼睛都在盯着,等着他有一丝小错,便可将其拉下神坛。 因此,郑氏和李晏并不欲再给姜无芳寻一个出自世家的郎君,标准便放在了家世清白,性情温和便可,出自寒门也无所谓这一则上。 连绪泽的父亲官职平平,母家也是出身乡绅之家而已,但是连绪泽的脾气很像肖氏,为人谦逊温润,也难得生得一副好容貌。 如此一番合计之下,连绪泽就进入了他们的选择名单之中。 虽然当时她的纨绔之名在汴京传得颇为沸沸扬扬,然而连家不知出于什么考虑,竟也是同意了。 两家一拍即合,碍于当时李晏的母亲胡太妃殁了不满三年,未出孝期,是以也并未正式过礼,只是两家的口头一过,来往也密切,汴京世家圈中便也知道这两家待孝期一过,便会下定这一事了。 当时的她其实对此并无什么看法,在她看来,连绪泽样貌出众,对她也是包容,定了就定了吧。 反正也不耽误她招猫逗狗,也没什么影响。 只是天有不测风云,昭德四年李晏一家锒铛入狱,到底这桩婚事还是没有能过了明路,死在了口头之上。 因李晏为人正直,治军严明,颇得百姓爱戴,后来他的死讯随着一封《讨罪人李晏檄》传出,有数万民众不顾李悫发的禁令,自发来到昔日李帅以玄铁大弓一箭取敌人首级的望台上哀哭悼忌。 法不责众,最后也不过是叱骂赶走罢了。 受过其荫蔽却平生不识的民众尚且如此,连家这个准姻亲却无声无息。 同年同时,李家油煎火烤之际,连绪泽中了探花郎,打马御街何等风光,不久便娶了宫中贵妃母家的朱氏女为妻。 这便是姜无芳知道的全部了。 其实,她当时的心思不在男女之事上。于她而言,连绪泽更像是一个邻居家的哥哥,所以也就不存在什么要他为她守寡的荒诞念头,什么我爱你你却娶了别人的妒忌之感,在她这里都是没有的。 两次闪避,她都不过是因为此时所谋甚大,还是在这样的故人面前将行迹藏好了才是正经,若是露了马脚,实在难免节外生枝。 不过想来也只是她的小心,这位连家哥哥向来甚为守礼,从前为了给她送些年节礼,都要拐了十八个弯再送到她手中的,与大家在一处时,她也从未见连绪泽多给自己一个眼光。 如此不在乎,想来也是与她一样,不过是因为家中安排,能凑合也就凑合了。 应该……也不会认出来吧。 * “连少卿不必多礼。”崔游看了一眼鹰隼纸鸢,又对姜无芳道,“我们也过去吧。” 姜无芳心中想明白了,觉得自己忸怩躲闪反而更容易惹得连绪泽怀疑,反正自己带着人皮面-具,他也认不出来,干脆也不像个鹌鹑一样缩着脑袋了,大大方方站着,只是说话时稍微改了些腔调,带这些虢州口音。 “是,相公。” 连绪泽收回施礼的手,目光仍然像是粘在了她身上一般:“这便是令崔相公能放下身段当街牵马的姜娘子了?” 崔游不妨他开门见山,眉头一蹙,“太常寺如今是否差事太少?” 言下之意便是连绪泽太闲了。 “旁的事我从不关心,只是……” “泽明!” 连绪泽还没有能接着往下说,就见朱氏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从松林旁的禅院之中走了出来,远远唤着连绪泽。 连绪泽看了一眼姜无芳,刚才还有些气愤的情绪瞬时间因为朱氏的到来消了下去,那半句没有说出口的话自然也断在了口中。 朱氏的姑母恒贵妃出身世家,一向颇有些清傲的骨气,先前力谏李悫不要宠幸番妃而荒废朝政,被李悫一时兴起,竟要将自己的妃嫔赐予城门的一个乞丐为妻,以此羞辱恒贵妃。 李悫向来暴戾恣睢,朱氏一族多番走动也是无计可施,是崔游奉上美人,将那差点蛊惑了李悫连割十座城池给外族的番妃的宠爱分去,也保全了恒贵妃不受折辱。 自己姑母和郎君都在崔游这里得过援手,朱氏自然对崔游也是印象极佳。 她本来便是出自名门,虽然上有出息的兄姊,用不着她多出挑,但是她也是有基础的交际功夫的,加上她生得一团和气,让人看着十分能信任。 “崔相公安泰。前些时日这才遇见,今日又打了照面,不得不说,崔相公与我们当真有缘。若早知道崔相公也在,该早些来见礼的才是,平白失了礼数。”朱氏虽然面容只能勉强称得上是清秀,然而她凡语必笑,看上去眉目亦是极为生动。 崔游轻哼一声:“嗯,连少卿已经与我见过礼了,礼数十分得当。” 他的目光从连绪泽身上扫过,连绪泽在朱氏过来之后,就再也没有将目光放在姜无芳的身上。 反而是朱氏不明就里,将目光投向了姜无芳。 朱氏的长姐姿色出众,因为她是嫡次女,经常有人将她和长姐比较,现下见到在这美姝遍地的汴京之中也是和自己一般姿色平平的姜无芳,不免也是心中好奇,便多看了几眼。 崔游也感觉到了注视对于姜无芳的朱氏,开口将注意力吸引到自己身上:“朱氏家中不是有家庙么,如何今日二位远涉上山。” 朱氏单纯,面上有些羞赧:“听闻此处所求皆有所得,且有一个送子观音尤为灵验,所以我们便过来看看。” 连绪泽右手不自觉握紧,却没有出声。 崔游看了一眼朱氏,再看一眼连绪泽,面上绽开敷衍的笑意,告辞道:“那便祝二位早得贵子了。某还有事,先走了。” 他朝他们一点头,也不待朱氏和连绪泽说些什么,便是已经拉着姜无芳走了。 “嗳,你看那个娘子,就是那日在清新楼见到的?原来外面所传不虚,崔游竟将这个厨娘子带在身旁,一步不落。”朱氏小声对连绪泽道。 连绪泽看着那拉在姜无芳皓腕上的大手,不发一语。 * “娘子,你看,美人游空,多有趣!” 小满扯着的美人纸鸢的线轮,见他们二人终于过来了,对姜无芳笑着炫耀。 姜无芳看了一眼那个飞在天空之中,手脚乱舞的“美人“纸鸢,颇有些无语,确也没有扫兴,笑着道:“看到了看到了。” 小满这才心满意足转过去和崔遐比较谁的风筝飞得更高更远。 她看着小满的笑脸,侧脸看着身边的崔游:“那风筝近看不知如何,远着看倒像是一个被放逐天际的幽魂。白日看着还好,若是晚上,没有一丝灯火,只见这个在空中手脚到处乱飞,只看得清一双黑洞洞眼睛的纸鸢,能将人三魂七魄都吓出来。” 崔游听她说得有趣,眼中笑意颇盈,“嗯,的确,不大像什么美人纸鸢,倒像是夺魂纸鸢。” 她闻言也笑。 不远处四人放飞纸鸢,叽叽喳喳比较着谁的飞得更高,谁的看起来更亮眼些。 她笑着笑着便笑不出来,眼睛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看纸鸢而被日光灼到了,有些发红。 “阿檀。” “嗯?” “阿檀。” “嗯?” 她莫名唤了两声崔游,崔游等不到下文,感知到她的情绪有些不对劲,便放轻了声调:“草儿奴,我在。” 听见自己的这个小名,她不知为什么,低头轻笑出声,微微摇头,像是在否定什么。 “我已经不是李珠了。崔家阿檀,你还记不记得昭德四年的纸鸢,飞得太高了,再也没有回来。这就是命。” 崔游顿了一下,对她道:“你信命吗?我不信。命要我不做的,我非做,命要我不强求的,我非要强求。” 第34章 三十四碗饭 9.18 放完纸鸢, 几人又在住持的一再相邀之下去吃了斋饭,不过因为先前的甜瓜已经填饱了肚子,也不过是拿了一二个糕点吃着便也罢了。 一行人从吃斋饭的禅院走出来, 迎面声势浩大走来一群男男女女,知客僧面上的恭维与面对崔游时的不遑多让。 姜无芳一眼便看到了为首那个穿着甲胄,身量不高, 留着长髯的男人,眉心一跳,下意识看向崔游,发现他也在看自己这边, 应是也认出来那个为首的人了。 那边似乎也注意到了崔游这一行人,其中一个面容妖-媚的女子玉指一戳长髯男人的腰间,那男人便往这边看了过来。 那男人在看清楚崔游的面容之后,竟是没有任何打算打招呼的意思, 反而将脸一侧, 故意将声调放高。 “某今日就要来拜一拜这菩萨, 看看能不能开开眼,将这些只懂得阿谀奉上的小人收了。哼!竖子误国!” 路过崔游身边时, 男人还将“阿谀奉上”四个字说得咬牙切齿,更是对这边连个眼风也是懒得给的样子。 “相公, 这李义森好不得意!”崔东忍不住了,低声对崔游道。 崔游冷笑:“嗯, 如今如此得意, 焉知日后如何?自古登高必会跌重,你又何必与这个将死之人计较。” “他那主子对上你还要恭恭敬敬,这狗奴才太过放肆了,也难怪崔东生气。”蒋博也看这个每次进汴京都搞得声势浩大的武夫没有什么好感, 在一旁补充道,“只是不知这是什么日子,怎么这个武夫又进汴京了,朱华小榭的名伶若是知晓了,又是要一番胆战心惊了。” 原是这个李义森没回从蜀府来,都要附庸风雅去朱华小榭听曲。 奈何本来就是不是什么阳春白雪的人,去了也听不懂曲调。有次有个名伶唱了一首《西施咏》,这厮因为觉得写词的人太过忸怩作态,净是写一些让他听不懂的词,加上多喝了几口黄汤,便发作起来,拿着寒光闪闪的刀就要名伶按照他改的来唱。 将好好的一句词改成了:“不入吴宫堂,求登李氏床。”这样的淫词艳曲。 这里的李氏二字他当时肯定是代指的自己,可是被言官一告上去,立马便变了口风,直呼自己不过是觉得西施这样美人净该收入李悫宫中,直接戳中了李悫的点子,便也不了了之。 也因此,朱华小榭的名伶私底下都对此人持敬而远之的态度。不过由于他乃蜀府三十四州的大都护,又是左相吴襄的左膀右臂,是以朱华小榭这边也不敢得罪,每次来都只能硬是安排人捏着鼻子也要去。 “听说他带人将古羌的乱子平了,应是回京领赏的。只我的确看不惯这厮的张狂样子。”崔东看了一眼身后的那呼啦啦一群人,道,“这厮每回入京,都要前呼后拥,乌压压的一群人。知道的以为这是回来述职的,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谁的仪仗。” “这厮向来张狂。我原帮着七弟给母妃扶灵回乡时在蜀府遇上过山匪,当时被劫去了一些陪葬的器物,便求上了蜀府都护府,谁知这厮见七弟不得阿耶青眼,便推脱不在,不愿见我们的人。直到那天愈热了,实在是不敢耽搁下去,百般无计之下,我便亮了外大父的家印,这厮才施施然过来援手,而且一应礼数俱无,好生无礼。原以为这厮对我们是这般也就算了,不想今日对着崔相公,却也这般无礼。”李夙道。 七皇子李衷的生母只是一个小小的宝林,因为是猝死,加上位份不重,所以只能回乡安葬,而不能入皇陵。 崔游并未搭她的话,到了门口,将眉间雪交给小厮打理,给姜无芳一个眼神,便上了车舆。 她知晓他这便是有话要同自己说了,跟着也上了车。 谢濯云本就是冲着她才死乞白赖要跟着来的。 这一路她和自己也不同路,下了车之后也是一堆人一起,并没有刻意如自己所想多说上几句。眼见她还和崔游上了车,便要出声,李夙见状,将他硬是扯上了谢家的马车。 “表姐,你干嘛啊。”谢濯云被扯上了车,衣服有些走位,便垂眼将衣领抻直了。 李夙看了他一眼,道:“现在她是崔游的人,你是想夺过来谢家的车上,还是你和崔游上车一起盯着她大眼瞪小眼?” 李夙早就看出来自己这个表弟对那位姜娘子的心思,不想他竟心猿意马到这个份上,连面子都不要了。 谢濯云刚才也是脑子一热,也是聪明人,李夙这么一点,哪有不懂的,只好自己一人无奈叹气。 李夙道:“那小娘子我竟看不出有什么魅力,你是如此,崔游也是如此。” 在李夙的眼中,这个姜娘子的样貌的确平凡了一些,且她和她的接触不多,只见谢濯云如此,倒有些不解。 风卷起车窗的帘子,谢濯云透过缝隙看出去,低声道,“魅力不魅力的我不知道,我只觉得她与我梦中的女侠一模一样,让人魂牵梦萦。” 李夙没有听清他的喃喃自语,问道:“你说什么?” 谢濯云没好气:“我说表姐浮于表面!” 果不其然,谢濯云的额头被敲了一个大包。 * 崔府车舆。 “早晨的常朝并未见李义森入朝述职,方才又是一身甲胄,风-尘仆仆,并不像刚从宫中出来。”崔游刚才已经将崔遐和小满赶去另一辆车上,如今这里只有他和她,所以便也开门见山了,“从前这厮也这般信佛么?竟连宫中也不去了,直奔此处?” 姜无芳回忆一下,道:“他似乎对玄学极为推崇。曾经在自己家庙之中专门辟出一处来供奉自己第一次上阵的铠甲与刀剑,大肆宣扬自己是因为供奉才能一路高升的。当时他是阿耶的爱将,爱之深,责之切,因此当时知晓之后还斥责过他,觉得他不想着去奋力杀敌,去光明正大挣功勋,反而将期望抱在这些无谓的事情上,太过浪费时间。后来不知道是他听进去了阿耶的话不再做了,还是说偷偷找了地方来做,瞒着阿耶不知,反正是再也没见过了。” 崔游思忖片刻,道:“大约他对李将军的话是没有听在耳朵之中的,或许还因这些话心中落下了埋怨,只是面上不显,偷偷做着罢了。” “嗯。”对这些早前的忘恩负义之辈,她虽然早已知晓,但是由于一想起自己阿耶一生英明,竟然被这些小人所累,未免有些唏嘘,“当时阿耶虽然斥责,却只在私底下,保全了他的颜面,我也是躲在后面才听见的。果然是小人长戚戚。” 她想起刚才李义森那副得意的行状,又道:“你如今在朝中已是如日中天,他为何还敢与你做这番情状?” 崔游笑道:“你先前与谢家那位郎君误打误撞去过一次祁县,还记得么?” 她想起在祁县见到的那对胡搞胡来的父子,不免皱眉:“自然记得,甚至记忆犹新。仗着天高皇帝远便那般放纵,令人生厌。” 他道:“我先前寻你,恰巧路过那里,便将胡高料理了,那胡高便是李义森举荐给太子的。” 她闻言有些讶异:“寻我?你是什么时候认出我的。” 崔游深深看了她一眼,她回想了一下,问道:“崔东定席那日?你尝出了我的手艺?” 他不置可否,言归正传道:“祁县的胡高因是他举荐的,祁县这边每年搜刮的民脂民膏,除去给自己留的,奉上给东宫的,还会额外拿出一份孝敬他。他有胡高,胡高底下又有胡高举荐的‘胡高’,如此下来,胡高之流早已蚕食镇南道,大到州府,小至县城,已经盘根错节。李义森虽然是小人,但是如今大成将才凋零,他也算得上是可用的人,所以吴襄对他的事情一直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所以他在蜀府,什么也不用做,便能有大把银钱进账。如今我将胡高一流正法,胡高一脉拔除,他焉能不恨我。” 顿了一下,他继续道:“他少了如此之大的一项进益,已是将我恨入骨髓之中。又自持拥兵自重,觉得我拿捏他不得,自然不必对我恭敬。向来他如此,传入吴襄的耳中许是还会对他有所加成,太子若是知道,更是会对他大肆褒奖。” 姜无芳冷笑:“李义森当初在阿耶帐下只是中规中矩,提拔为副将不过是因为他救过舅父的命,他德不配位,自然要托靠这些拜铠甲,拜刀剑的荒唐事来安心。阿耶一朝去了,李悫忌惮,不管亲疏,随意处置,这才使得如今大成将才凋零,这般鼠辈亦能如此跳梁。李璿像极了他阿耶,一双眼睛只看自己爱看的,看你不顺眼,自然也就会对李义森褒奖有加。” 崔游但笑:“看来李义森比你还信命。” 她想起刚才自己说的话,耳朵发烫:“命只告诉我时光如流水,并未告诉我不可涉水而上,你要非做非强求,我又何妨逆流而上?” 他看着她,话中别有深意:“何必逆流而上,我不妨顺水推舟成全他。” 姜无芳立刻便明白了他话里的意思,眼睛一亮:“崔家阿檀,甚是妙哉!” “何时可行?”她迫不及待了。 崔游摩挲着左手上的翠绿扳指,目光看向窗外,“徐徐图之,待第一场秋风起,请君入瓮,某势必将死①此人。” 第35章 三十五碗饭 9.19 铭草居院中的树叶由青转青黄, 逐渐飘飘而落。 由于姜无芳的缘故,原先后院中就有的一小丛茉莉如今已经壮大成一个大花圃了。花圃旁边接着的就是崔游和她一起挖的菜园子,种上一些时蔬, 每一季皆是不同。 如今种的是刚从尼婆罗①传进来的波斯草儿,与谢了花的茉莉丛种在一起,倒也不显得违和。 小满弯着腰, 用手拨弄绿油油的波斯草,看到长得正好的,就比着离根部有一些距离的位置,用小刀割断, 这样子还能再长出几茬。 “你们娘子呢?”崔游在后厨寻不见人,路过菜园子的时候见小满这个聚精会神割菜的样子,就知道她肯定又有新花样了。 铭草居原先是只有小厮的,先前因她的缘故添了些丫鬟婆子, 俱是荥阳那边挑来的最为可靠的。 开始还因着崔游看着便严肃, 丫鬟婆子们还有些拘谨, 后来因为她那一手好厨艺的缘故,那群人现今已是唯她马首是瞻, 如今手头上的事情少,便日日跟在她的身后, 等着投喂。 连崔游吩咐些什么,都要:“怕娘子见不到奴急了, 那奴先禀了姜娘子, 再给相公来办。” 虽然这群人进来的时候崔游便说了,姜无芳的命令就等同于自己的命令,这些人这般用心也是好的,可是因为馋嘴而这般紧张, 也实在让他有些哭笑不得。 小满听见崔游的声音,赶紧直起身来,由于力气过猛,一不小心就将手头上那棵波斯草连泥拔了出来,一团泥巴正正甩在她的额头上。 “今日底下的庄子送上了好多好多好肥好肥的螃蟹,娘子说若要吃蟹在厨房里头忙活反而不美,就崔遐她们架了炉灶在池子那边,现下怕是已经忙活起来了呢,相公去了刚好能吃。”她用手想将自己额头的泥拍下来,道。 崔游面无表情看着小满用那双本来就有泥的手去拍额头,不一会儿便成了个花脸猫儿,点点头,走了。 * 两面夹道垂柳丝绦随风拂枝而动,宛若天成的碧屏。虽然已是夏末,那满池的芙蕖已然如赩然的美人面一般,如滴水一般线条的花瓣尖处,秀然晕出一抹红粉,高出水面,绽放不俗的颜色,底下游鱼倏然来往,充满意趣。 池边起了炉灶,一群丫鬟婆子将一个身穿紫色大袖衫的女郎围在中间,那女郎用臂绳将袖子挽起,露出一截白生生的藕臂。 正是姜无芳。 她手上寒光闪过,手上那一枚样式精巧的匕首只轻巧一动,蟹钳蟹腿便已经和主体分开。 不多时,那只又肥又大的螃蟹便已经被大卸八块。 匕首锋利无比,在蟹钳与蟹腿上轻轻一划,那薄薄的壳皮就被划开了,露出了里头嫩滑的蟹肉,刀尖一挑,那蟹肉立时脱壳而出。 见蟹肉已出,崔遐便在一旁将准备好的盆子递过去,很有默契让她将蟹肉放进。 刀尖一撇,深入蟹中,将如蛋黄似的蟹黄取出,也和蟹肉放在一起。蟹肉白嫩如脂膏,蟹黄则颜色赤黄,煞是好看。 如法炮制了好半筐的螃蟹,那盆中已是满满当当,她这才歇下了刀。 另一旁的小丫鬟早就已经等不及了,见她一停下,便捧着姜无芳在早就已经准备好的调料汁,眼巴巴道:“娘子歇着吧,接下来让奴婢们弄就好了。” 其他的小丫鬟见她出声,也跟着附和:“是啊是啊,娘子先前说的我们都记住了,保准干得稳稳当当!” 她将刀子沾了水擦干净,塞回鞘中,笑着点头。 那群小丫鬟便围了过来,按照之前她的说法,加入调料汁在盆中,将蟹黄与蟹肉搅拌均匀后塞回蟹壳子里,然后一个个将蟹壳用调制好的面糊糊封上。 等她们这边准备好了,婆子们那边也将油锅热起来了,姜无芳甫一将第一个蟹壳放进去,那锅中的油便热情地裹了上去,滋啦啦包裹着蟹壳,冒出的鲜香让在场的人都不禁深呼吸一口空气。 “怎么又不听话,上次给你做的袖套怎么不戴上。” 丫鬟婆子们都回头看向说话的郎君,本来坐在石头上的,歪在柳树上的都赶紧站直了身子,恭恭敬敬道:“崔相公安泰。” 姜无芳看着崔游蹙起的眉间,莫名有些心虚。 先前崔游特地让人用软和的波斯皮革做了一套袖套,这袖套上可以包裹至手肘以上,下可以包裹至指节处,两头用一根软纱绸连起来,挂在脖子上就可以用了,绝不会再有被油溅上皮肤这种事。 她今日走到半路才发现不记得拿过来了,想着其实溅不溅的也没有关系,便干脆没有回头去拿。 谁知道就这么一次就被送礼物的人给抓住了,实在有些尴尬。 她赶紧解释:“不碍事的,哪里就会被溅到了,小心些就行了。” 说着,那锅里的油花就很不给面子得爆了一个花。 崔游也不说话,只看了她须臾,她就马上投降,声音气若游丝:“去吧去吧,去拿吧,在我房间的梳妆台旁边,你拿过来便是。” 崔遐认真拍了一拍她的肩膀,郑重其事道:“娘子保重,千万不要炸糊了。”说完便像是怕耽误了功夫锅里的东西便糊了一般,一溜烟往前面去了。 崔游面上还有些严肃地走过来,本来围得水泄不通的丫鬟婆子便很识趣得让开了一条路,让他能顺利走到锅灶旁。 姜无芳看了一眼他,干笑两声:“哈哈!这个小阿遐,不知道是关心我还是关心这锅里的东西。” 他看了她一眼,道:“还不是你惯的。” 因为崔遐的年岁与小满差不多大,人也单纯,姜无芳这段时间的相处下来,已经是将她和小满视作一般,当成自家妹妹来看了。 当然,崔遐也没有少被她做的吃食收买便是了,连崔东都不得不感叹,食欲对人来说真是太有蛊惑性了,如今崔遐张口闭口便是我家娘子如何如何,浑然已经将他这个正牌哥哥抛诸脑后了。 崔遐的脚程快,将袖套拿来之后她马上就套了上去,将炸好的蟹饆饠捞出来,再依样画葫芦下另一锅进去,不时,一盆冒着尖的蟹饆饠便飘出了诱人的香气。 她给自己和崔游跳出了一份,将余下的给崔遐,任由她分配。 崔遐雄赳赳气昂昂拿着装蟹饆饠的盆子,郑重其事分发给丫鬟和婆子们,嘴上还十分认真说着:“嗯嗯,你今日搅拌得十分好……你的火生得也十分不错……下回打水记得快点……”诸如此类的话。 姜无芳破开蟹饆饠,露出的内容,挑了一块放入口中,鲜肥的蟹黄灿若黄金,裹在白嫩-嫩的蟹肉上头,咬一口下去,已经是被油温炸出了鲜甜的汁水,在口中肆意流动,满口生香。 她自己吃着觉得好吃,就把目光投向连进食都极为克制有礼的崔游,道:“今日的螃蟹极肥,我便想着来这边一边赏荷花一边吃蟹。你昨日来信大约晡时才到,我厨房还留着另一筐,想着你刚从岭南回来,那边如今还湿热着,吃这个便太过热气,等你回来了再做些菊花酒酿蟹,既不太过寒凉也不太过热气,那才好呢。谁知你竟提前这么快就到了。” 岭南先头刚刚闹了匪患,需要人去看看,重新恢复秩序。李悫如今日日沉耽美色,吃丹药正飞飞然如仙境,哪里管得上这个。 李璿那边倒是先前死乞白赖想派了个自己手下的人过去,但是他手下的酒囊饭袋太多,一时也很难从粪土之中挑出明珠,便随意只拍了一个拍马最为得他意的过去。 果不其然,原先就混乱的岭南,一时间更是乱上加乱。 闹匪患之时还没有的民间骚动,竟在那个酒囊饭袋的手底下生生逼出了三个揭竿而起的民间军队。 连天天嗑丹的李悫都稳不住了。 崔游可跟他说了,要是闹大了,可就没有如今这种日日温香软玉,天天飘飘欲仙的好日子了。 为了不让自己的生活质量大打折扣,李悫难得上了一回朝,亲自指派崔游过去了。 一开始得知这个消息,岭南那边各方势力都保持着观望的态度。 毕竟这个天子近臣比起李璿的名头也好不到哪里去,什么给圣人送美人,替陛下找仙丹的事情大家都是早有耳闻的。 本来岭南那边的几个民间军已经打算要孤注一掷了,谁知道这位臭名昭著的权臣过来之后,竟是要求与他们几方当面会谈。 千万人中,只见那位面若冠玉的大成宰相一身素衣孤身而来。 那些首领便问他:“小儿是否太过狂妄,竟敢只身前来,竟不怕我等屠你。” 崔游施施然行君子一礼:“我知今日诸兄至此情境不过乃身不由己。若非世道所致,何人愿意抛下安稳的生活刀口舔血。某今日所来不是为了逼迫诸位,自是不怕身死。” 这些民间军许多连甲胄都配不齐全,有些甚至连刀都没有,抱着的不过是自己在家中时用的锄头菜刀,面黄肌瘦。 本来以为匪患走了就能有安稳生活,谁能料到刚赶跑了老虎,豹子又来了呢?如果有得选择,他们又何曾不想老婆孩子热炕头,何必至此。 想到此处,众人皆是面有戚戚。 首领道:“你如今倒是大义凛然,可我听闻你与他们却是一丘之貉。” 崔游早前讨好李悫上位的事,自然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崔游眼神明澈,笑容舒然:“某要行天下荡然之策,必先至高峨之处。先生又何必在此时计较某是如何爬上山的呢?” 第36章 三十六碗饭 9.20 崔游此言一出, 那首领便深深看了他一眼,浑浊的眼睛里难得闪过一丝欣赏。 “上茶。”首领对身侧的小童示意道。 “阿耶,不要轻易相信这些狡猾的汴京人。”人群前排一个身穿短打的郎君劝道。 “郎君须知, 某先是大成人,才是汴京人。大成幅员辽阔,岭南与汴京, 论远了也是同出一脉。”崔游鸦发漆漆,更显得其人如玉。 小童将飘了几根茶叶的杯子端上,但是由于崔游此时还与大家一起在外头站着,他一时也不知道要不要直接把茶杯送到崔游手上, 在原地探个头看着那首领,用眼神征询往下应该如何。 首领也察觉事情在外面谈过于草率,先是开口制止了刚才开口的短打郎君,“不得对崔相公放肆, 退下。”然后做了个请的手势, 对崔游道, “崔相公,慢待了, 请入屋相商。” 他又转头指了两个人:“老二老三,过来。其他人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在这里围得水泄不通的,像什么样子。” 崔游从善如流跟着三个领头人进了里屋商谈, 小童也跟在身后端着茶盏进门, 其余人则听从安排散去,只剩下短打郎君和一个身穿月白半臂的女郎还站在原地。 短打郎君忧心忡忡:“阿秀,我真是担心。” 那个叫做阿秀的女郎小脸尖尖,眼睛很大, 安抚道:“家元,阿耶的睿智无人不知,我们应该相信他。” “可我害怕这个什么相公也和之前那个豺狗一般狡诈。再睿智的猎人也要当心狡猾的狐狸。” 阿秀清明的眼睛看着已经关上的门,轻轻摇头,“我觉得这位崔相公,和之前汴京来的人……不一样。” 接下来,直到深夜,那扇门才复又打开。 不费一兵一卒,岭南之祸已解,李悫在汴京得知此时,难得提起笔,三日连下五封嘉奖的折子给他。 其中艰辛可想而知。 不过,他并没有在她面前提起这些苦,只是笑着解释道:“我给你那封信是数日前才寄出的,当时定的时间的确是晡时才到。不过我心中总是惦念着……家中,便提前几日将事情办妥了,这才可以提前回来。倒是我的不是了,应该再来一封信告诉你准确时间的才好。” 姜无芳听他说得轻松,可她又如何会不知他此行的艰辛。 外敌终究只能算是皮肉之伤,如祸乱若是出在内部,便是内里的疽烂。 所伤在表与所伤肺腑,孰轻孰重,可以想象。 她虽然知晓,只是他不说,自己便也不问了,那些污糟事,就权且全丢在外头。 “这些都是小事。”姜无芳看着他轮廓更为锋冷的脸,道,“我看你才去了小半个月,竟是瘦了不少,是吃不惯岭南的风味吗?” 不过也稀奇,别人瘦了可能会变得形销骨立,容颜有损,他这脸瘦了下去更显得清冷无比,格外有些玉人的脆弱感。 崔游见她三句话都离不开一个吃字,笑得冷眸弯起,“哪里就那么娇贵了。况且岭南那边的菜有些确实十分精致,食不厌精脍不厌细。有一种叫做‘早茶’的席面,十分好吃,比朱华小榭的做得还要好吃许多。我有一回夸赞了一句,那节度使便每日要拉着我去吃,一连吃了十日,没有一日是重复的。” 岭南那个新上任的节度使是个清流,原来对崔游颇有一些看法。 然而崔游此去兵不血刃便解决了祸患,在政见上也十分有自己的独到见解,为人虽然冷一些,却浑不像坊间传言得那般。 清流一派,向来十分正直,那节度使从此决定看人再不用自己的耳朵去看,内心深深反省了一顿自己的管中窥豹。 他因为自己在暗地里腹诽过崔游的为人,心中十分难受,觉得自己误解忠良,实在是歉意颇深,本来也在想着能怎么补偿一二,这时候崔游刚巧夸了两句那早茶,他便像是找到了补偿的地方,日日拉着崔游去那家茶楼,还不让崔游付账,付账便是瞧不起自己。 姜无芳闻言眼睛一亮,“我阿娘教过我岭南菜的做法,也曾经提起过早茶。据说他们那里的大师傅做出的烧麦皮薄得可以透出月亮,里头的馅料也不是肉乎乎一团的,做得极为好看,腹有乾坤。不过可惜我只是在阿娘的只言片语之中得知的,书籍上也或有一些零碎的记录,可惜不曾亲眼得见,所以虽然我也会做,但是我是觉得有所欠缺。阿娘说的做法样式也是早前的了,你这次吃过了,还记不记得是怎么样的,一定与我好好说说。”、 崔游看着她兴奋至极说完,这才含笑看着她,慢条斯理道:“说倒是容易,只是我这次回来不是自己回来的……” “你带了早茶回来?”她打断他的话,眸中如映舒华,亮闪闪的,复又觉得自己这个说法有些漏洞,道,“从岭南回汴京这一路路途遥远,你是如何保存的?” 他也不再吊她的胃口,揭晓谜底:“我给你带了个做早茶的大师傅回来。” 原是那节度使得知崔游想找个做早茶的师傅带回汴京,便一口应承了。 他自己原在吃上面也是个行家,老饕一出手,立时摸清了那个师傅如今有跳槽的念头,去把人找了来。 别的也不消说,只是跟那大师傅直说这是个伺候宰相的伙计,那大师傅就已经是一口答应。 人往高处走,没有人会拒绝向上升的好事。 那大师傅本打算等自己在汴京扎稳脚跟了,再将自己的家中老小接过来,可是崔游得知之后就拍板定下,一起带上,不少这一口吃的。 那个大师傅更是感恩戴德,觉得自己跟对了人。 “在哪里?”姜无芳将手中的蟹饆饠丢下,就要往前面走,“已经到府上了吗?” 崔游见她饭也不吃了,就要莽撞冲去前面,从袖中取出自己常用的手绢,将她莹润的手捉在自己的掌中,用那手绢给她擦拭着指尖的蟹黄,轻声道:“在前面了,跑不了的。如今他们在前头用饭,你这般急慌慌赶过去也不好让人不吃一口就给你露一手,还不如先将自己这一份先用了再说?” 她看着崔游低头认真给自己擦拭指尖的动作,目光最终停留在他的长睫之上。 仅仅数息之间,那长睫便合动了五六下,不知道怎么的,她感觉那尖尖的睫毛好似是透过空气撩过自己的心尖尖上的那块儿痒痒肉,内心升起异样的感觉。 “别再把手弄脏了,我给你剥。” 崔游这边已经是将她的手擦好,若非自己的指尖仿若还停留有他掌心的温度,刚才的那一瞬间真像是在做梦一样。 崔游拿过一个蟹饆饠,将裹着面糊炸得金黄的蟹壳剥开,用筷子挑出里头的蟹肉,放到她面前的碟中。 “你觉不觉得我的手……有些粗糙了?”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掌心。 她自小习武,掌中有练武的茧子,又因后来为了进宫复仇,日复一日照着郑氏留下来的食谱练菜,更是留下了不少学厨的茧子。 更别提那些疤痕了。 奇怪,往日里她从不觉得这些有什么,反而看不上那些日日用上好脂膏涂手的无用纨绔,只觉得他们娘们唧唧的,看着就没劲儿。 今日倒是不知道怎么了,突然开始嫌弃起自己的手来,觉得是不是这一双手相较于其他的娘子而言……有些过于粗糙,过于丑陋了。 崔游不知道她的心思,只以为是她今日没有戴好袖套,又像之前一般被油溅上了,放下手中的蟹饆饠,用手绢揩干净手之后,又想将她的手捉过来,“又烫到哪里了,给我看看。” 可是现在的姜无芳正聚精会神在自己那手上,见他伸手过来,像做贼似的将手藏到背后,“没有没有,没有烫到。” 崔游蹙眉,语气里带上了一丝哄小儿的意思:“乖,给我看看。今日不涂那个疼的药了,我让人制了效果更好的。” 先前他给姜无芳涂溅上有点子的伤痕的药其实是给自己备的。 早年因为自己根基还不稳,又多次对李璿的招安公开拒绝,那厮其实什么光风霁月的正人君子,因此暗杀的次数不知凡几。 虽然有崔东在,受不了什么致命的伤,可是大大小小的皮外伤也是不少,为此荥阳外大父那边给他寻来了一位极好的医家,专门制成的那瓶药。 效果甚好,便是因为药性过猛,初初涂上还是会有些疼痛。 不过对于他来说,疼一些无所谓。 别说是只是疼上一瞬,便是疼上三日,能让他尽快好起来,可以推进计划便可以了。 可是如今不同了,再让她来用这个药,他自己是用过的,虽然她也不曾皱眉,可是崔游一想到她会受一息的痛楚,心中都不好受。 所以,他就让那医家重新制了给女郎用的温和药,既能止疼,还带有她最爱的茉莉清香,两全其美。 姜无芳发觉过来自己的反应过甚,将柔荑举到他的眼前,来回晃动,以示自己并未受伤:“真的没事。只是突然觉得我的手是不是与其他女郎的不同……” 那双柔白的手在崔游的眼前晃动,他喉头一动,目光深深:“岂止是手。在我眼里,整个汴京的女郎绑到一起,都不及你半分。” 第37章 三十七碗饭 9.21 那双晃动的柔荑骤然停止动作。 她已经年至桃李, 不会蠢到听不懂崔游话中的暧昧。 一击即中得到李悫的信任,从一个手中没有任何砝码的士族嫡子,到如今天子阶下、万臣之上唯一一人, 他仅仅用了不足三年的时间。 如果是当初被称为大成明珠的李珠,尚可以与之相配,可是如今呢? 李珠这个身份早已经死在了昭德四年的暮春。 由于李晏对于亲情的过于信任, 并没有给自己留下什么退路。 他一生如清风过境,清白且了却无痕迹。 如今的姜无芳也不过是草芥一般在这个时间沉沦挣扎的人。 他们之间横亘的早不是崔家阿檀是否喜欢草儿奴的这种问题,而是——今日的崔相公是否真心喜欢姜无芳? 抑或是怀念着旧时的懵懂情分,又加之她有这一张脸, 所以想要一个听话的金丝雀。 她不得而知。 诚然,为了报血海深仇,她可以豁出去自己的性命,那么, 身子呢? 如果是其他人要, 可以的吧?只要能报仇。 可是如果是他呢? 崔游这段时间对自己的照拂她不是不清楚, 这些从荥阳来的奴仆都是最清楚他的脾气秉性的,连奴仆们也都悄悄跟她说, 她是他这么久以来最上心的女郎。 仅仅去了岭南小半月,从他出发的第三日起, 便日日有信传回来——也就是说,他刚出发就已经在写信寄回来了。 这样子的用心…… 她在心中又问了自己一遍, 他是想要一只金丝雀, 自己可不可以…… 姜无芳的心中如同擂鼓,既有他说的话的缘故,也有自己忐忑的缘故。 干脆不想了,她决定当一只鸵鸟, 将头迈进厚厚的沙子之中,先将眼前的温暖保持住,至于后面寒流会不会如约而至,她先不去考虑。 她岔开话题:“既然岭南的厨子比朱华小榭的还要好,那你怎么还是瘦了些?” 崔游察觉到她的故意躲避,却是意料之中,并不惊奇。 如今的她身上背负太多,如果昭德四年之前的草儿奴是他见过最开朗热烈的骄阳,如今的草儿奴便如同一株兰草,温和而坚韧。 须知从前的她,浑身骄气,从不会因为这什么可笑的权力而低头。 可是,一朝被狂风暴雨席卷而过,首当其冲的她已经不得不学会了隐忍。在听见她有时仍会如旁人一般称自己为崔相公,他的心又何尝不痛。 倘然这可笑的权力已将他心上的这个人压弯了腰背,磨平了棱角,他便要使行使权力的人脊骨粉碎,踩在脚底永至地狱。 即使如此,尚不可平他心中愤怒万分之一。 至于她,崔游早已决定徐徐图之,缓缓进之。 他们,来日方长。 崔游继续帮姜无芳拆蟹饆饠,“倒不是因为吃食上的缘故。想来原因有二,一是岭南如今即便是已至夏末,暑热不见半分,气候燥热的缘故;二是那边由赵鑫留下的烂摊子太多,我也是实实在在通宵数日处理案牍才勉强将那个草包的帐给平了。思虑过多,再者来回奔波,均要念着你在家中是否睡得安稳,有无吃得开心,是以我即便在岭南时吃得再好,也会形容有所伶仃之态。” 赵鑫便是李璿派出去的那个酒囊饭袋之中的拍马翘楚。 他言罢,还叹了一口气:“我……果然,我猜得没错,果然是我如今瘦了一些,你觉得我不好看了吧。” 这气叹得极妙,说他是轻轻叹的气,姜无芳又正正好能听见这一声,而且还能听出他话中的失意。 他无辜而长翘的睫毛就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轻微一颤,然后覆盖住琉璃般的眸子,看上去像是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 这一颤也很妙,按理说极为轻微,却正好落入她的眼中。 他的脸上润白如玉,坚毅的下颌线清晰明朗,眼睫线条黑浓,如同体势骤起的山峦,尖尖翘翘。本应是极好看的郎君,便因他这个动作而生生添了几分脆弱易折的透明感。 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自己又像看到夕阳下背影凄凉又孤寂的崔阿檀了…… 她忙道:“没有没有,你……最好看,嗯,好看好看!” “娘子……相公……”小满的声音不合时宜地插了进来。 姜无芳一抬头,就看到手中拿了一把翠绿波斯草的小满满脸一言难尽的神色,她旁边站着的崔东倒是面上自若许多。 显然,这两人不知道听了多少,但是起码……刚才她说的那句话,他们是肯定已经听完了。 她的脸一下热腾起来,幸亏有那张□□做遮掩,这才没有再丢一次脸。 “叫你去割些波斯草来清炒,怎么去了这般久。”她声量一下提高,仿佛是兴师问罪。 小满也忘了刚才她说的那句话,她心思单纯,只觉得姜无芳是真的生气了,赶紧解释道:“娘子,我刚刚割完波斯草,崔相公就过来了,和崔相公说完几句话之后崔舍人又来找我帮忙……这才耽误了……” 姜无芳本就是欲盖弥彰,怎么回事真的要听她告罪,打断她:“好了好了,下回过来记得先禀报。” 这样才不至于听见自己的口无遮拦…… 崔东将小满轻轻一拉,自己上前一步回话:“是这样的,前头来信了,实在紧张,这才一时忘记通秉了,原是我的错。” 崔游挑眉:“哦?哪里来的信?” 崔东从袖中取出刚从线人手上拿来的密报,先是递给了崔游,这才慢慢回禀:“相公刚刚入府,就有两处一前一后都来信了。一是邛州,二是梁兰,都有了回音。” 崔游摊开纸笺,看着上面的内容,似有所思。 崔东看见他开始看梁兰那边的信报,便跟着将刚才线人说的话,一字不落告诉他:“起先只是有小部分的梁兰人因为逐利放弃农耕,参与缬青绸的制作,来赚取利润。我们那边的人按照相公所言,将此事透露给了梁兰的叶护阿纳也特所知。一开始他还有些犹疑,不过我们一早就放出烟雾,让他们以为是大成禁令使得缬青绸滞产,由此才造成的利润飞涨。再加上有太子殿下那边为我们周全,果不其然,那厮便立时上钩了。梁兰的小可汗本来就不过是阿纳也特的傀儡,当即就由阿纳也特以小可汗的名义拍板,鼓励梁兰的百姓进行缬青绸的生产,说是如此,其实底下人收到的利润不足万一,阿纳也特早已经将大头抽走。” “我们这边准备的利润足够,阿纳也特也像是掉进了蜜罐之中的蜜蜂,想要抽身,可是那满罐的甜蜜已经让他乐不思蜀。他将所有的梁兰的百姓都聚到了一起,所有人都成为了他聚利的工具。也有一些一开始不愿意放弃农耕来生产缬青绸的百姓。可是这些人刚提出异议,就会被阿纳也特手底下的人鞭笞,游行。如此数月下来,如相公当初所料,如今的梁兰几乎是所有人都已经荒废了农耕。”崔东面上带着戏谑的笑容。 崔游仍在低头看着纸笺,未曾说话,倒是姜无芳听了崔东的话,开口了。 “这个阿纳也特为何如此愚蠢?这不亚于自断后路。他们一味追逐供不应求带来的利润,如此就轻易放弃了农耕。焉知一旦饱和,给梁兰带来的将是摧毁性的打击。而这个饱和的条件正好在放出消息的我们手中抓着,那也就意味着自曝其短,将毁城的引索交到了别人的手中。” 姜无芳此言一出,崔东看她的眼神都变了。 他一直只以为这个姜娘子做得一手好菜,不料今日一番言论,竟如此通透。 他把目光投到崔游的身上,只见这个一向被外界公认为深不见底的青年宰相满面和沐,目光柔和地看着他眼前的这个娘子。 崔东的心中升腾起一个念头,她……崔相公一早便知道了吧。 崔游鼓励道:“那你猜猜我想怎么做?” 姜无芳看了一眼崔东,问他:“那我便直言不讳?” 崔游点头:“无碍,你今日说什么都不会传出去的。” 她略一思忖,道:“饱和的条件如果是由你来界定的话……” 姜无芳眼帘垂下,复又撩起的时候如明珠灿灿,“……当梁兰人都荒废农耕的时候,也就是触到饱和的条件了,是也不是?现在的梁兰国除了有数不清的布匹,想必粮仓早已空空了吧。” “如果我是你,我会提前将周遭各国能收购的粮食全数握在手中,不能定的则给与适当的好处,与他们签订契约,再对梁兰国釜底抽薪。” 崔游目光灼灼:“如何釜底抽薪?” 姜无芳道:“不难,发动战争。可知三军未动,粮草先行。此时才是第一轮收割粮食的季节,就算是他们反应过来,现在开始种,也已经晚了。他们只有满仓的布匹,怕是嚼不动,和我们打不了,只能谈和。他们的手中没有谈的砝码,只能够今日割五城,明日再割五城来暂解燃眉之急。可是也终究是饮鸩止渴。” “不过,我不建议你给咬过自己的毒蛇过冬之机。最好一刀斩向七寸,若是只砍了条尾巴,给了他们喘息的机会,待到春天复苏了就不妙了。” “如何一刀斩断七寸?” “也不难。刚才崔东说,如今的梁兰看似有个小可汗,实际上大权却在叶护的手上。如此,只须斩了那叶护,再拔除他的势力就好了。至于小可汗,看他对大成是否有臣服之心。若有,可留,否则还是要扶植支持自己的小可汗才好。你如今的网络已经遍布梁兰,想来也是不难。” 在先帝还在的时候,阿纳也特曾经由于年少,带人挑衅凉州边境而被活捉过。可是当时梁兰国的老可汗还在,是个以大成为□□上国的统领者,所以两国尚未交恶,阿纳也特也因为年纪小而被放了回去。 可是当老可汗一朝薨逝,阿纳也特操持着如同傀儡的小可汗粉墨登场,大成人这才知晓什么叫做放虎归山。 阿纳也特为人头脑简单,性格却极为残暴,主导与大成的多番战役里面都会有屠城的习惯,以枭首普通民众来充军功的情况比比皆是。 “再者,阿纳也特向来残暴,且为了自己的利益将底下人抛之不顾,焉知没有民愤?不妨将这一潭浑水搅得更浑,届时内忧外乱,阿纳也特一党亡矣。如此,便是釜底抽薪之计。” 其实对于她,崔游自己是早就清楚的。 可是如今见她一番侃侃,似是恢复了之前天之娇女之态,眉目之间均是神采飞扬,他看着仍是忍不住心中激荡。 “知我者,娘子也。汝之所述,但为某意。今日喜甚,当浮一大白!” 第38章 三十八碗饭 9.22 姜无芳见他眉眼之间不加掩饰的赞赏, 马上就要让人去拿酒的样子,赶紧将他拦下,“我也是听了崔东先将你已经布好的前提说了, 才能将将猜出你的意图。这时候先不忙着喝酒,两封信呢。” 她拿着另一封还没有拆开的信,在崔游的面前晃荡一番, 提醒他邛州的信还没有看。 崔游手上将那信自然而然接过自己手中,“看自然是要看的,酒也该喝才是。”他手上拆着火漆,又对小满道, “别愣着了,将波斯草放好,去拿一瓶剑南烧春来。” 小满道,“院中的剑南烧春本就不多, 前几日娘子嚷着小酌, 已经喝完了。” 姜无芳不妨她直接就把自己卖了, 横了她一眼。 崔东在一旁好心替小满指路:“却也不忙,相公早知道娘子爱喝这个, 我们回来的时候特地在途中寻了一处最好的酒家,带了许多回来。你放下手中的东西, 往前头去,只去知会一声唐儿, 说是相公要取酒, 他便会带你去了。” 崔东说得详细,小满道了谢,将手上的波斯草往盆中一丢,这才又往前头去了。 崔游展着邛州来的信, 眉眼间已是恢复平静,却也是极为舒展,他点点头:“嗯,莫非差事办得好,邛州那边已是妥帖了。” 崔东顺着他的话往下说:“李义森本就不是个安分的主儿,我们只是按照相公的话,静默以待了一月有余,那狗鼠辈便……”他欲言又止,瞟了几眼还在一旁的姜无芳,还是觉得这种事在女郎面前说难免会污秽了耳朵,便转了话头,道,“……可惜,我们这边提前撤去了一些人,在他犯事之时没有能够提前拦一拦,一个活生生的小女郎就那么没了。” 崔东的话里话来都没有说明,可是她一看他那个看了一眼自己,就开始欲言又止的神情,哪里有不明白的。 若说这个李义森,本来便是个田舍奴的出身,大字不识几个,偶然入了伍。本来只凭借着他的天资,只做个翊麾副尉就已经到头了的。 可是,在一次被敌人围剿的险境之中,是他舍身救下了郑家舅父,接下来就一路被提携到了李晏手下副将之一的位置。 起初的李义森骤然被提拔,还保留着对于李家与郑家的敬畏,但是他为人贪婪好-色,仗着自己是郑家舅父的救命恩人,以恩相胁,行事越来越放浪形骸。 有一次酒醉后,竟做出了强抢民女来奸-淫这样的事情,李晏立时想将他军法处置,还是郑家舅父念及恩情,求情才让他活下一条性命。 从那以后他便是收敛了许多,就在大家都以为他已经幡然悔悟的时候,他像一条蛰伏了整个冬天的毒蛇,一口咬住了李晏。 眼下崔东提及女郎,又是闪烁其词的样子,这番情状,其实自不必细说姜无芳也明白是什么样子的腌臜破烂事。 崔游看了信,自然也清楚他说的是什么事情,便也道:“确实禽-兽。那莫非呢?莫非什么时候带着人过来?” 信中没有提到莫非具体入汴京的时间。 崔东解释道,“这个刚才邛州来的线人倒是说了,莫非这一次本应是一起过来的,可是线人因为急着禀报相公,而莫非那边还有事情没有了,唯恐打草惊蛇,要等李义森先启程了再过来。” “哦?李义森那边也快了。”崔游转着手上的扳指,道。 崔东道,“算上时辰,明日李义森便已经抵京了,不出意外的话,莫非也就是这三五日的事情了。” 小满这时已经取了酒过来,将酒奉到崔游的面前。 崔游抬眼看还杵在原地的崔东,挑眉,“怎么,你也想喝?” 崔东已经习惯他如今有事钟无艳,无事夏迎春的嘴脸,面无表情地叉手告辞,退下了,小满看了他一眼,也一溜小跑跟了上去。 姜无芳看到这玉壶装着的剑南烧春,唯恐他开始追究自己将院中所藏全部饮尽的事情,便也想无声无息跟上小满。 谁知她刚一转身,崔游玉凉如竹的手已经是箍上了她的手腕,她转身时正好看见他那双如映了星子的沉眸。 “我让他们走,你又急什么。我给你剥蟹,给你斟酒,吃完再走。”崔游道。 * 月已上柳梢。 宫殿之中香烟袅袅,李悫躺在榻上,双眼紧闭,眉头紧皱,像是在睡梦之中被梦魇困住了。 今夜满月,他出奇想起了少年时心尖那个求而不得的明月,便也就没有了兴致,难得没有召幸骊姬和意姬,而是怀揣着他那颗已经腐臭了的少年之心,自己一人在长吁短叹之中入睡了。 果不其然,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才刚入梦,他就模糊梦到了那轮心上明月。 梦中仙音不绝于耳,似是情意缠-绵。明月身材窈窕婀娜,拿一柄圆扇背对着他,他欣喜若狂,便唤着她的名字就要拥上去。 “月奴,我好想你。” 梦中佳人听了他的话,转身过来,慢慢放下挡着脸的团扇。 李悫欣喜若狂,便要上前一步,心中激荡万分。 那团扇落下,却是一张七窍流血的脸! 仙音戛然而止,变成如刀戈一般的琵琶声,四周如坠黑雾,长夜不明,李晏那张脸形容可怖,嘴中喃喃道:“兄长,煮豆燃萁,何以至此?” 李悫骤然睁开眼睛,额头之上全是虚汗。 入夜,宫殿之中静得落针可闻,只能听见他自己的呼吸声。 是梦…… 他刚长舒一口气,手却突然颤抖了一下。 他吸了吸鼻子,这才想起来,今夜因为太过于想念月奴,早上只喝了一碗参汤,便懒得吃丹药了,再加上今晚意姬和骊姬都不在身边,没有人提醒自己,所以彻底忘记了这回事。 他心底马上就将刚才梦到李晏的事情归咎于这个,一定是自己王姬了服用神仙的丹药,才导致邪气入体,梦到了那个人。 他吸着鼻子,想要去够床头的丹药盒子,可是由于李悫的身子过于肥硕,前倾出去一时难以控制平衡,竟是一下就如同一团肥腻的油肉,咕噜噜在华贵的氍毹滚了一圈。 李悫想要起来,却发现自己由于没有服用仙丹续力,所以连起来的力气竟是都没有了。 “陛下,这是怎么了。”一个年轻宦官的声音传来。 杜预看到李悫的情状,赶紧小跑过来,将他扶起,坐到榻上,嘴上告罪道,“陛下,虽然您睡前让我们都出去不准进来,可是奴每隔一段时间都要看看陛下这边有没有动静的。陛下若是要喝水,喊奴一声就好了,不必亲力亲为。” 他嘴上勤快,手上的动作也不怠慢,急忙将药盒中的那颗赤丹取出,一不小心还碰到了一个盘子,咣当一声摔落在没有盖地衣的地方。 他将丹药放到李悫的嘴边,又递了水过去,。 如此一番下来,李悫这才舒缓了刚才的无力之感。 饶是李悫向来残暴,可杜预毕竟是让他从那番脱力之感脱出的人,他的身子上舒服了一些,心情也好了许多,难得和颜悦色:“也不怪你,是我让你们不要进来的。你做事很聪明。” 若不是杜预时不时过来看一眼,李悫还不知道要在地上躺多久。 “陛下……陛下这是怎么了。” 张禄和胡文听见里面的动静,也是一前一后赶了进来,张禄的脑袋比胡文的要活络许多,哪怕他比胡文察觉动静还要迟上一些,那嘴上的话早就已经喊开了。 二人站定,胡文不动声色瞥了一眼杜预,这才细声细气,道,“这是怎么了。” 这话便是在问杜预了。 杜预马上跪下,李悫不耐烦摆摆手,“今日忘了服食丹药而已,是他及时进来伺候孤用丹的。” 张禄的目光直直盯着跪在地上的杜预,仿佛能将他的背刺穿,倒是胡文先道,“即使如此,起来吧。” 杜预起身,李悫这才注意到杜预的脸,他的眼眸一眯,旋即笑了,“你是新来的?” 杜预还没开口,张禄先替他回了,“这是老奴的徒弟,原是管着后厨的事的,只是老奴也不知道,怎么他今晚就过来这里了。还不快滚下去,还要等着陛下治罪么?” 杜预解释道:“今日奴是替御前的德清当值。” 胡文笑道:“张大伴何必这般火急火燎的,既是你手下的人,人有伶俐,哪里就是什么大罪了,不如也留在陛下身边当差吧。” 李悫点头:“胡大伴有理,你就留下吧。” 杜预闻言看了一眼胡文,哪里不知道他的心思。 李悫有两个大伴,大太监的位置如今又是给张禄坐着了,胡文自然是不怕拱火,自己和张禄之间生了嫌隙才好呢,闹得越欢,胡文心中越是欢喜。 不出所料,此时张禄的面色已经是极为难看的了。 可是杜预想起自己心中的盘算,还是咬咬牙,跪下谢恩了:“谢陛下恩典。” 李悫也疲累了,摆摆手示意他们退下。 三人走到殿门,张禄上下打量杜预,良久才笑道:“你跟我过来,有话与你说。” 胡文嘴上也不客气,在二人背后笑道:“恭喜张大伴高徒高升!” 言罢,他看着二人离去,看着月华,笑道,“要变天了。” 第39章 三十九碗饭 9.23 茶室之中不伦不类搬来一张拔步床, 两边的幔帐被绳钩吊起,垂下几缕流苏,风吹微动。如粼粼水波纹。 厚厚的床榻之上趴着一个人, 那情形就没有就没有这么美妙了。 那人褪-去中衣,裸露出的整个背部鲜肉模糊,润白的肩胛骨线条分明。 一个老奴仆半坐在床沿, 脸上忧心忡忡,手上小心翼翼帮他上着药,看着那鲜血淋漓的伤口中间,眯着老花的眼睛凑近瞧了一下, 眉头更是皱紧了。 “下手当真狠,怪道是这一二日也不见好,伤口处实在是粘了太过衣物的残渣,清也清不干净。”他用药钳将那一缕裹满了污血的布条夹出, 连带着刚好上一些的皮肤也复又被撕开。 “张禄……”老奴仆刚一开口, 就被杜预转过脸来的一个眼风打断了, 改口道,“张大伴那里郎君打算怎么办。” 杜预的往西窗看去, 道:“能怎么办,干爹是误会了我, 以为我有二心了。我生生被那个崽子拉过去代值的,德清倒是回去痛痛快快吃酒去了, 反倒是连累了干爹生气。眼下我能在圣人面前露脸, 日后也能帮着干爹对付胡文,倒是我这份子心,干爹自然也就知晓了,不必多说, 凫鹤从方。” 老奴仆听他嘴里一口一个干爹,长长叹口气,杜预没来由咳嗽一声,脸色苍白,“海叔,去把西窗关起来,我没穿衣服,这风一灌进来,身上寒浸浸的。” 海叔道:“嗳嗳,这窗怎么开了。” 他从床沿上起身,左脚深,右脚浅,一瘸一拐往窗牗那边去,伸手将窗子合上。 杜预看见那抹衣角在海叔往那边去后就消失,又听见一串窸窣的脚步声远了,搡了一下拔步床头,借力将自己往外推一些,对海叔道:“隔墙有耳,海叔日后说话也要当心些才是。” 海叔也是个一点就明的聪明人,杜预一说没有不懂的,他转头看一眼已经合上的西窗,想起刚才自己差点就脱口而出的“张禄这个狗鼠辈”,自觉失言,用手捂了一下嘴。 “是是,老奴是不妨这爪牙居然已经伸到府上了,要不要查清楚是谁,然后处理了?”海叔问道。 大成律令之中时允许宫里头有头有脸的太监在外头有府邸的,或大或小些罢了。杜预的府上奴仆不算多,拢共就那么些人,要是想真的清查起来,倒也容易。 杜预摇头,道:“这个倒是不必,如今他只是防着我,若是我动了他派来的人,岂不是坐实我有二心了?你先暗暗查着,派趁手的人盯好,倒是可以利用起来,将他的这个眼线变成我们可以用的传声筒。去吧。” 言毕,他挥挥手,示意海叔出去。 海叔点头应喏,转身打开房门就要出去,却不防看见一个熟悉的面容,正要开口叫人,却见那人纤葱细指在唇上一点,示意他噤声。 海叔笑着走出去,那身影便进了门,在里头带上房门。 窗关了,门也被带上,屋内一时间暗了几分。 杜预在床上皱眉,一边转头叮嘱一边道:“不用门窗都关上,透透风……” 他眸中映入一个高挑的身影,女郎看着他的后背,眉头也蹙起了。 杜预下意识又搡一下床头,让自己往床里头去深一些,嘴巴张了又张,再开口时声音暗哑:“你……怎么来了。” 李夙倒是很认真回答他:“你上次说府中有眼线,我没有走正门,翻墙进来的,没人知道。” “你不该来。”杜预直言。 李夙道,“那我什么时候该来?等你死了我再来凭吊是不是就正好了。” 她语气尖刻,却还是坐上了床沿,探身过去,用药钳小心翼翼帮他清理碎布丝。 杜预下意识将身子又往里挪了一寸,她索性一只手掐上他皮肉完好且劲瘦的腰,狠狠道,“你再缩一下试试。” 杜预的脸在暗处看不清神色:“五公主不该如此。” 李夙听见他的称呼,长眉一挑,手上的动作轻柔而细致,嘴上却如同狂风暴雨,“哦?是予不该了?不知杜少监有何指教?” 杜预抿着唇不说话,终究还是李夙看着他那满背的狼藉,软下语气:“出来些,杜子言,看不清了。” 她的声音本是最为舒朗,带上一丝柔软之后似是呢喃。 杜预不言语,却还是依她所言,将身子往外侧了侧。 光线好一些之后,满背的伤痕更是触目惊心,李夙气得手抖,倒是和海叔有些心有灵犀:“张禄这个狗鼠辈!” 复又问他:“我连着三日进宫都没看见你,去问了才知道你告病了,又加之知晓了你如今被陛下指着到身边伺候了,我哪里有不明白的,定是那个狗鼠辈给你下绊子了。谁知竟是这般狠毒。” 那日晚上,张禄将他叫去之后,什么也没说,就叫他跪下。 “你如今竟是翅膀硬了,开始为自己筹谋往上爬怎么也不告诉干爹一声。”张禄的脸上沟壑分明,眼神阴鸷。 杜预早前是拜了张禄做干爹,先头也是因为张禄的扶植,这才一路从一个后面进宫的小黄门做到了少监的位置。 可这也不是白饶来的买卖,张禄其人为人多疑阴险,为此杜预不知吃了多少苦头。 张禄说完,便叫几个阉童,剥去他的外衣,却允许他穿着雪白的中衣,然后拿出一根铁丝做的鞭子,上头有着细碎的倒刺。 那一边在那双纹路满满的手上,刷—— 甩上了杜预的背上,雪白的中衣上顿时多了一条血浸浸的痕迹。 “认不认错!”张禄气狠了,狠狠甩了好几鞭。 因为年老,他的体力也不支了,甩上几下便丢给旁边的阉童来办。 那阉童为了讨好张禄,手上半分不留情。 杜预咬牙道:“干爹,孩儿今日的确是巧合,德清要回家去吃他妹妹的酒,先前答应他的鲁平不愿意帮他了,他没办法才慌慌忙忙找上我的。” 张禄哼笑:“是不是冤枉的,就要看你是不是受得起这罚了,若是扛过去这一百鞭,我便信你。” 他本来就是爱磋磨人的性子,越是年老这性子便是越加奇怪。今日又被胡文看了一通笑话,心中的气哪里会顺,索性便都发在了杜预身上。 又是一鞭下来,那倒刺刺入肉中,杜预已经满头冷汗,脊背仍旧直挺,闭着眼睛跪着。 那一百鞭下来,他自然是除了一句冤枉,什么也没有。 而张禄好像是早就睡着了,闭着眼睛躺在榻上,杜预无声跪拜,这才走了。 这其中万般艰辛,再到他此时开口同李夙说,却只剩下一句:“所谋甚大,有所牺牲,不碍事的。” 杜预感觉到一滴水滴到了他的腰窝,他回头看李夙。 只见昏暗的室内,她低着头,良久才道:“好教他最后死在我手里。” * “相公呢?”莫非一下马,便风-尘仆仆快步进了院子,见到崔东,也不客套,开口就问。 崔东看到他,又转头看一眼后院,犹豫一下,还是觉得事情紧急,转身带路,“跟我来吧。” 莫非道:“怎么不太欢迎我的样子,我这一路奔袭,跑死了两匹马才把人带来了。” 崔东回头就看到他带来的人。 马车直接就进了铭草居,下来一个戴着帷帽的娘子,还有一个被兜帽扣住,看不清面目的郎君。 那郎君下车的时候,晃着一只空荡荡的袖子。 崔东挑眉,“带来就好。倒也不是我不欢迎你,就怕你这个当口过去,相公不欢迎你。” 莫非道,“这怎么会。每次我办差回来,相公从没有不欢迎的。” 崔游在莫非的印象之中就是一个无时不刻不在忙的人,不是在忙,就是在忙的路上。 此时他应该在书房处理案牍才对,怎么会不欢迎自己呢。难道是手头还有更重要的事情? “怎么不去书房?”莫非走了一段路,这才反应过来不是去书房的路。 崔东的脚步一转,带他进了后院中,对那个高瘦的男人背影叉手道:“相公,莫非来了。” “哦,你来了啊。”崔游道。 莫非看着那个曾经不是在处理案牍便是在处理案牍路上的崔相公,此时手中正拿着一个锄头,锄头之下是一小块刚开出来的地。 旁边有绿油油一片的植物,有两株还开着黄色的花。 莫非愣住了,啥啊?不处理案牍了?改莳花弄草了?那自己从邛州带来的上好的狼毫朱批笔那不是白瞎了。 他赶紧先行礼道:“相公安泰。” “不必多礼。”崔游道。 莫非干笑两声,“没想到崔相公如今爱好莳花弄草了。本想着为了让相公能够更好处理案牍,某搜罗了一只好笔,一方好砚,想着送给相公,早知相公如今喜欢这些花花草草,某就多带几盆兰草过来了。” 他向来圆滑,还不着痕迹夸了一下那株黄色的花,“果然是相公的手笔啊,这花一看就好,瞧着亭亭玉立,素素如娥,纤细芬芳,与相公的风骨无二啊。好花,好花。” 一个人头从崔游身后起身探头,正是姜无芳。 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看着如痴如醉的莫非,开口道:“这位郎君,这不是花,这叫油白菜,清炒甚下饭。” 第40章 四十碗饭 9.24 莫非被戳破了溜须拍马的心思也不尴尬, 反而想起了前段时间江泽过来找自己的时候说的话。 “你说是不是奇了怪了,崔相公对姜娘子上心得很。两人在朱华小榭被李璿下了药,直直闯了宵禁就回来了, 什么时候见过这么不小心谨慎的相公。姜娘子昏睡,还是相公伺候的汤药,啧, 看来咱们是要有主母了。” 这个应该就是江泽所说的姜娘子吧? “谢姜娘子赐教。”莫非笑着叉手行礼。 姜无芳拍拍手上的土,奇怪道:“你怎么知道我?” 崔游一看莫非对着她笑得阿谀谄媚,就知道江泽去找他的时候肯定是将这边的情况说过了。 他也不在乎,这正是他想看到的。 如今他的羽翼渐渐丰满, 是该让人都知晓她对于自己的重要。 不过正事当前,他还是打断了莫非接下来的溜须拍马,道:“回来就好。你带他去书房等我,我收拾一下就过去。”后面这一句自然是对崔东说的了。 崔东点头, 对莫非道:“走吧。” 莫非目光收回, 无声一礼, 也跟上前面的崔东。 崔游长腿一跨,跨过刚开垦好的菜圃, 回头对她伸出手:“来。” 姜无芳低头看着他的手,他见她还犹疑, 道:“已经埋下种子,不好踩, 你我不拘小节, 我抱你出来。” 她嫣然一笑,拍拍他的手心,推回去:“你放心吧,我自己可以。” 言毕, 她往后退一步,然后往前一个纵身,像一只漂亮的燕子,跃到半空,还在半空中做了个漂亮的翻身动作,最后顺利落到他面前的地上,足尖轻点,好不轻松。 崔游毫无波澜看着她,一把拉过她还沾着泥的手,“走。” “嗳,我手脏。”姜无芳的耳朵红透了。 “不碍事,我的手上也有泥。洗手。”一句话的功夫,崔游已经把她拉到早就准备好的净手盆架旁边,示意她把手放进去,先洗。 姜无芳只感觉刚才自己的手和他的合在一起,手心中间被残存的沙子磨蹭着,怪痒的,一直从手痒到心上。 她伸手进去,胡乱搓两下就打算完了。 刚从水里湿淋淋伸出手,打算那一旁巾架上的毛巾擦手,就被一把拉住了。 “跳起来倒是起劲,怎么连洗手都不会了,这还有沙子。”崔游握住她的手,又伸进了水盆里,道。 男人的手像是枝节修长的竹,瘦长挺直,手里圈着的是她指尖纤纤的手指,莹润白皙。 他的指头穿插扣入她的指缝中,摩挲着她的掌心,她甚至能感受到崔游常年写字磨出来的书茧。 她任由崔游握着自己的手,打上香胰子,认真擦洗,再用柔软的白巾子包起来,揩干水。 “上次你不是问我会不会觉得你的手和其他女郎的有什么不同?当时没有细看,来不及同你说。今日细细看下来,只觉得你的手甚是好看,你练武的茧子格外英气,连之前油溅的这个小点子……”崔游指尖点点她的手背上那个看不出来痕迹的点子,这才继续道,“也格外惹人怜爱。至于和其他女郎有什么不同,我回答不上来,从来没认真看过别的女郎的手。” 崔游一本正经说完,将自己的手草草洗完,擦完手便又要去握她的手。 刚碰上姜无芳的手,方才还云里雾里,在消化他那一番话的她就像是被针扎了,猛然撩起眼去看他。 崔游面对姜无芳的愣怔,老神在在将手握紧,拖住:“翻跟头的时候起劲儿,现下怎么像只呆头鹅似的。别愣着了,前面那两个还有正事等着我们呢。” * 崔游就这么一路拉着她到了书房,一路上没少遇到院里的人,不过因为崔游院中都是自己人,这段时日冷眼看下来也都知道这位姜娘子在崔相公心中着实地位匪浅,所以也都是见怪不怪了。 姜无芳看着又是一个给他们二人行完礼之后,满面的“我知道,不用解释”的笑容离开的丫鬟,忍不住了,“松开我,我跟你身后头走,影响不好。” 崔游却没打算松开她,甚至还虚虚握了握手心里的柔软,道:“影不影响他们我不知道,要是现在松开你,一定会影响我。” 她还不及回答,二人已经到了书房门口,他单手推开门,她刚才还准备说的话,在门里两个定定看着二人交握手上的人面前,她只好又咽了下去。 崔游轻咳两声,那两个人精便转脸过去了。 一个道:“相公这本书,好啊,甚好,书名还是三个字的,少见!” 另一个道:“相公这块儿墨,好啊,真好,墨块儿看着就黑,绝品!” “行了,别卖关子了,莫非,将邛州的情况说一下吧。”崔游坐下身,好整以暇道。 崔游跟姜无芳坐在了书案旁,两张椅子并排着。 本来这里是没有姜无芳这个椅子的。 有一日崔游将她叫过去说是崔东不乐意给他研墨,手上又正好有一个要紧的公文要回复,他只好来求她了。 “崔东不愿意给我研墨,我又有什么办法。你知道的,我向来不喜欢勉强人,这样研出来的墨写也写不顺。眼下这个事情又紧急,若是我还要将功夫话费在研墨上,怕是今夜也别想睡了。从前我写字,你帮着研墨是最为好的,不浓不淡,眼下我也是没有办法了,你能不能代替崔东帮着一下。”崔游长长叹气,面上十分萧索可怜。 她也只好答应了。 复仇这等大事他都能帮着筹谋,不就是研墨吗,小事一桩。 她刚要站着开始研墨,他便点了一下旁边一张崭新的黄花梨官帽椅,道:“坐这个吧。” 她坐上去之后,还真别说,和她的身高真是正正好,坐在上面研墨,半分不费劲。 这么一番下来,这把椅子就一直放在崔游书案旁了。 莫非睃一眼那两张一高一矮、离得不远不近的官帽椅,这才开始将事情一五一十回禀:“李义森那边如今我已经处理好了,是这样的……” * “干爹,干爹,干爹……”外头一个小阉童叫叫嚷嚷着就闯进了配房。 胡文正唱着小调:“奉帚平明金殿开,且将团扇共徘徊①……”见他慌慌张张的样子,只好停下手中晃动的扇子,瞪他一眼,“说了多少遍了,凡事要稳住,不要学那边的做派,什么事情都要叫嚷出来,唯恐人不知。” 他这嘴里的“那边”,指的正是张禄那一派。 胡文此人与张禄不同。 虽然地位不及张禄,不轻易收徒,对底下人不会轻易磋磨,这小阉童叫胡哨,便是他新近刚认的。 胡哨不过髫年,好不容易喘口大气,将刚才的忙慌样子收起来,口气却还有些着急,道:“干爹!是是是……” “是什么是,有话就把气喘匀了再说。”胡文见他大喘气,看着也难受,将身子坐直了,看他要说什么。 “……是崔相公要来见您!”胡哨终于是把余下那半句话说出来了。 胡文这下子却皱上了眉头,崔游? “说我病了,见不得。”他下意识就让胡哨去推掉。 他是历经了两朝的人了,先帝身边他也是伴驾过的,因了他当时看起来机灵,就被先帝赐给了李悫当大伴。 那时,李悫的身边已经有了张禄在伺候,可他是先帝赐下来的,也不好推脱,于是,这些年二人便明里暗里斗了许多年。然而,胡文与张禄不同,他绝对不会沾染一点党争。 张禄明里暗里做的那些事情,他的心里跟明镜一般,盖因张禄那个老狗能利用自小伺候陛下的情分,花言巧语,才蒙混过去。 可是那日晚上,陛下明知杜预是张禄的干儿子,还要越过那老狗去抬举杜预,他暗自咂摸,想必帝心有所转移也不奇怪。 党争一事,不过是一念成神,一年地狱。 胡文想得通透,既不愿意站在李璿这一边,也不愿意站在崔游这一边。 两边的宝都不押,既舍弃了丰厚的报酬,那也就不必再承担相应的风险了。 “对,就这么跟他说,我病了,不宜见客,去吧去吧。”胡文思忖片刻,挥挥手,让胡哨出去。 胡哨道:“可是那外面还有许多崔相公不给干爹备下来的礼,怎么处理?” 胡文的老脸一拉,他今日没有出宫外的府邸休息,崔游那边招摇过市将东西敲锣打鼓送过来…… 收,打了太子的脸。谁不知道二人如今在朝堂上打得你来我往,如果收了崔游的礼,李璿那个人可是比睚眦还要睚眦,加上有那老狗的挑拨,本来只是他和老狗的恩怨,这就上升为他和太子的恩怨了。 不收,打了崔相公的脸。敲锣打鼓的礼也必定会敲锣打鼓地退,那岂不是告诉了所有人,崔游的脸,他胡文踹了? 不过……他衡量一番,还是咬牙,“退回去,得罪君子好过得罪小人。就说我病了,点到即止。” 胡哨得了自己干爹的令,哪有不听的,立时就要开门出去回了。 谁知一开门,两道身影就出现在眼前,胡哨感觉脑子一嗡,赶紧退开。 为首的崔游跨开长腿进了配房,笑着对胡文道:“胡大伴这红光满面的,怎么就病了?谁是君子不能确定,但是今日某可以告诉大伴,某睚眦必报,确是小人。” 第41章 四十一碗饭 9.25 胡文看见崔游, 噔一下站起身来,手里的扇子都飞了出去,正砸到胡哨的脑袋上, 疼得他唉哟一声摸着额头。 胡文迎出来,“崔相公亲自过来了你怎么也不快些通传,倒是怠慢了!” 胡哨心想, 刚才你可还让我把人家的礼退回去,骗人说你病了呢,怎么眼下这脸变得比汴梁城六月的天还快。 可胡哨到底只是个小阉童,胡文平常对他也是不赖, 现下这里还有外人,他自然不敢造次,只好唯唯应是,将黑锅一力扛下:“是是是, 都是孩儿的错, 崔相公原谅则个。” 还没等崔游这边说话, 胡文那边已经瞪起了眼睛,“还愣着干什么, 下去沏茶去!” 崔游哪里不明白他护犊子的心,也笑着道:“原谅说不上。茶也不用了, 你下去吧,我有话跟大伴说。” 胡哨应喏, 赶紧下去了, 临走前把门也带上了。 胡文看着门关上,目光这才回到崔游身上,再一看,这还带着一个人呢。 看着是个穿着胡服的小厮, 可是他是什么人,眼睛比鹰还要毒,只一瞥那小厮平滑的脖颈之间,就知道这人是女郎假扮的。 他心下也拿不准崔游到底亲自登门,还带了个人是为着什么,他跟这等决定聪明的睿智人打机锋不过是白费功夫,倒不如将事情都明着说,“崔相公,奴也就有什么说什么了,您和太子奴谁也得罪不起来,您也饶恕则个,别为难我了。” 崔游黑睫如鸦羽,轻笑的时候睫尖略垂,“胡大伴是想明哲保身?” 胡文装傻,摇头苦笑:“我自身难保,这般安稳度日也就罢了,不求什么大富大贵。” 胡文还站着跟他说话,崔游倒是已经反客为主,坐下了,“别拘着,大伴,咱们坐下说。” 胡文皮笑肉不笑,将扇子捡起来,坐回榻上。 崔游见他坐好了,似模似样叹口长长的气,“某知道大伴的难处,大伴却不知道某的。你看,某这一心扑在圣人的江山社稷之上,只想着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可是太子殿下不理解某的苦心,只一心想着致某于死地……” 胡文不妨他说话竟然比自己还要露骨,大惊失色:“崔相公何出此言。” 崔游知晓他心中清楚,都是人精一般的,不过是在装样罢了。 “大伴一心与某一般只为圣人,只为大成,不想参加争斗,这某都知晓。唉,某本也不欲做这个背后挑拨的小人,可如今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再不出来将事情和盘托出又恐大伴这样忠正的人折在这等阴险之人手中,焉知虎无伤人意,人有害虎心啊……”崔游欲言又止。 他的话说得好听,什么一心只为圣人,只为大成,胡文就不信他看不出来自己只想独善其身。放弃像那老狗一般在权力的漩涡之中浮沉的机会,只想日后两头都不沾,只安度晚年便是。 可崔游这话里话外的意思…… 胡文坐不住了,“什么意思?” 崔游假惺惺挂着个关切的笑容,侧头对后面的人道:“拿上来吧。”又转头对胡文说,“空口无凭,大伴且看看吧。” 姜无芳将两封信递上去胡文,胡文刚看到信封上的笔迹,指尖已是忍不住抖动一下。 “你……相公,都知道了什么?”胡文试探道。 崔游远远虚点那封信:“全在里头了,大伴看了便明白了。” 胡文拧着眉看信,平日里笑得一团和气的脸上怒意愈来愈盛,最后将信狠狠往桌上一掼。 手和桌子碰撞,桌子承受不住他的怒意,剧烈抖动了一番。 “岂有此理!”胡文怒不可遏,已是站了起来,也不顾房内还有两人,在屋子中间开始来回踱步,右手握拳,一下一下锤击左手掌心。 姜无芳在一旁看着,眉毛一扬,和侧头过来的崔游对视一眼,开口添油加醋。 “可不是呢,因为那李义森想给相公使绊子,露了马脚,我们这边才顺藤摸瓜查到了他们那边的猫腻。谁知道呢,原是不仅给咱们使绊子,竟是连胡大伴也给算计上了。”她道。 崔游火上浇油:“其实大伴从来没有站在过崔某这边,太子实在不该如此赶尽杀绝。” 对于一个太监来说,还有什么比要杀掉他在这世界上唯一的骨血更加赶尽杀绝之事? 胡文停下脚步,冷笑一声,“不必想便知道是张禄那獠贼的主意。我在宫外还有一个儿子这个事情连我干儿子都不知道,又与太子不相干,能如此行事,定是那獠贼挑拨的!” 张禄是从小就在宫中养大的阉童,他却不同,是年少时进的宫,后来年少之时与自己有过一段的女郎因为家乡闹饥荒,差些活不下去了,带着一个小郎君寻来汴京找他,他这才知晓,自己还留有一个后。 这也是他这么些年为什么没有像张禄那般广收干儿子的原因,他宫外面有个正的,还有那么多干的作甚,索性身边也就留了一二个可心的罢了。 他早留有一手,这个儿子的身份连他干儿子都不知道,谁料太子那边竟然如此赶尽杀绝!束娘在信中都说了,被李义森的人两番抓紧狱中,若不是崔游派人将他们换出来,早就没命写这封信了! “虽然有可能是张禄所为,但是大伴认真想想,就算此时没有太子的首肯,但是他手底下的人能对大伴如此赶尽杀绝,便可知道太子殿下对大伴的态度,日后太子一旦践祚……”崔游说到此处便不再往下补充,只一脸担忧看着胡文。 姜无芳看着他如玉的侧脸,不由还是感慨他长得极好,平日里都是冷着一张脸,如今这般为人忧虑的样子,倒有些不进人间的神明忽有一日对人世生了怜悯之心的慈悲之感。 胡文道:“崔相公不必拱火。”他像是下了决心,右手在左手掌心重重一锤,哂道,“即是如此,那大家都不必好过了。崔相公有什么需要某做的便说吧。” 不管是要他在宫中暗中帮着留意哪一位年幼的皇子,又或是要像张禄那边一样,面上是为着圣人好,暗度陈仓行着各自为营之事,都可以。既然连他这个想要安安稳稳度日的人都不放过,左右不过是一个一拍两散,谁也别想好过! 崔游笑道:“我知道大伴是个聪明人,眼下需要大伴的事情只有一件,往后需要大伴的事情,若是大伴愿意干,那便干,不愿意的只让人回我一声便是,绝不强求。” 胡文觉得李璿选了张禄这样的狗彘,日后他践帝祚了,就算是他不曾帮着崔游,想来也是决计讨不到一个好字,甚至有可能下场更惨。 他想通了其中的关窍,毫不拖泥带水,干脆道:“只要日后崔相公能保奴一份安稳,有什么事情尽管吩咐便是,奴莫有不从。” 绝不强求?既然一只脚已经迈进了这个泥潭的漩涡之中,哪里有那么好抽身离开的?还不如奋力一搏,尚有一息之机。 “三日之后的常朝,劳烦胡大伴给她安排一个上朝服侍的小太监的职位,允她在朝上伺候。”崔游道。 姜无芳的手指抠入掌心,原来今日没有带崔东来,而是带自己来是因为这个。 不消说她也知道三日之后的从常朝是要做什么,原以为他是打算等事情了结了同自己报个结果也就罢了,原来他还想让她亲眼见到。 几日前,他突然问姜无芳:“你怕不怕血?” 她笑着摇头道:“看是谁的血,若是让我去看那些狗贼的血,我恨不能看他们血溅五步,然后生啖其肉。” 当时只以为是开玩笑,如今看来竟是在征询她的意思。 她看着他的鸦羽冠发,唇角不自觉勾起笑意。 大成向来有宦官随侍在朝的习惯,除了首领太监,还能有几个服侍的小太监跟着,以便不时之需。不过因为李悫现已将常朝之事交到了崔游手中,随侍的太监也就少了一半。 “倒不是什么难事,相公到时候还要将这位小女郎早些带过来,再装扮一番掩人耳目。”胡文一口应下。 崔游叉手:“如此,便不再叨扰胡大伴了,三日之后鸡鸣之时再见。” 胡文避开他这一礼,送他出去:“是我该感谢崔相公伸以援手才是。” 崔游看他一眼,笑道:“不是什么大事,你我不过互相成全。” 胡文看着面前这个云淡风轻的年轻宰相,心中升起一个可怕的念头,从前也许不仅是太子看错他了…… * 崔游和姜无芳二人走到宫门口,崔游率先停住了脚步,往瞭望楼看一眼,对她道:“不忙着回去,来。” 他长腿一伸,走在前面带路,不一会儿便东拐西拐走进瞭望楼的值守门房之中。 那正在值守的戍兵正在打瞌睡,眼皮都沉得挂不住了,一道人影将大门的光挡住。 戍兵猛然睁开眼睛,正想着将这个打扰他休息的人骂一顿,一看见来人的脸,瞌睡虫都被赶跑了。 戍兵殷勤给二人开了上瞭望楼的锁头,想了想,并没有跟上去,留在底下给他们看门。 汴京城□□有二十二个瞭望的岗哨,再加上宫门口东西两处又各有两个可供瞭望的阙楼,便是二十四个。他们上的便是东边这一处。 姜无芳站在楼上,不知道哪里来的夏风,竟能吹上这汴京城最高的阙楼,将他们二人的衣服吹得猎猎。 她放眼看去,汴京城中的坊市全都尽收眼底,一百多个里坊被道路分割,棋盘星错。 此时已是日昳过后,天际泛着薰薰的黄红,碎染整片天空。 这里曾是她的家乡。 一个破旧的纸鸢被那双修长润白的手握住,从后面探出手递到她的面前,打断她的怔忪。 “先前你说,昭德四年的纸鸢不会再回来,你看,我不仅给你寻回来了,还保存到了你回来。” 她并没有立时回答。 甚至没有转头。 但是他确定她看见了,也听清了。 果然,她直沉默了须臾,便低着头转回身,因为崔游刚才给她递纸鸢的动作,她这么一转身,远远看起来竟像是二人相对面,两相拥。 崔游将纸鸢收到身后,低头看见第一水渍滴到地面上,形成湿湿的水窝。 他慌了:“怎么了,我没有想反驳你的意思,不是……我想反驳你,也不是……我是想告诉你……” 从来都是口齿伶俐的崔相公如今竟像是一个张口结舌的口吃儿。 姜无芳一头扎进他的怀里,毛茸茸的脑袋抵着他的胸膛,濡湿胸-前那片衣物。 “我知道,你对我好。”她投在这个温暖的怀抱之中,声音听上去有些闷。 “嗯,我对你好。”崔游低头看着她的头顶,道。 第42章 四十二碗饭 9.26 姜无芳贴在他的胸口, 崔游说的话从胸腔钻到她的耳朵眼儿里,连带着心上也有些被震得酥痒。 她的泪被这一声沉淡的男声震了回去,脸上淌的水也被他胸-前的衣服吸干了, 愣愣抬起头,正看到他尖削瘦健的下颌,因为这几日忙着筹谋, 他分身乏术,来不及打理形容,下巴已经冒出青茬。 也不知道怎么的,她的手就鬼使神差抚上了他的下巴, 目光顺着下巴往上,就是崔游的唇。 他连唇都是棱角分明的,上唇微微上扬成菱角尖尖的形状,下唇顺润, 中和上唇的锋利, 极具风-流。 她脑子里生出一个念头, 颜色真像含桃,不知是不是如含桃一般美味。 被抚脸的人身子僵住片刻, 侧下脸,垂下的眼睫投下长密的黑影, 本是琥珀色的眼珠染上淡墨色。 见她眼中已经不再含泪,唯一没有被易容所掩盖过去的那双绝丽无双的眸子眼周略红, 是先才的泪意染上的水红。 崔游刚垂眸下来, 她的手就像是被灼烫了一般,收吧,过于欲盖弥彰,索性只能僵在他的下巴上。由于紧张, 还一时没控制住手,下意识摩挲了两下,淡青的下巴手感青涩粗糙,划过手掌心下生出异样的酸。 她这么摸了两下,崔游反而没有刚才那般僵硬了,眼神黑沉脉脉,低头看着她笑。 姜无芳总算是被他笑得心更加酸了,心下暗骂崔游纵美色惑人,实在是可恶至极。可又偏偏是她自己先伸出的手,说不得旁人,只想着赶紧将自己那双作恶的手收回,好平复一下自己胸口那颗快要跳出来的心。 谁知她刚要将手收回,一直在看她的眼光由挣扎到像是决定孤注一掷的崔游反应更快,大掌一掠,将她的手按回去。 “你要摸就摸,不要了就要跑,当我是什么不正经的人了。”崔游捉住她的手,也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心,他的指尖还轻抚了两下她的手心。 “我……我是看刚才这有一只……”姜无芳狡辩。 崔游扬眉打断她的话头:“哦?有一只蚊子么?” 姜无芳赶紧巴巴点头,崔游又道:“嗯,你接下来肯定还要说是为了替我赶蚊子,是么?” 她凝滞地再点点头。 崔游故意将笑敛起,严肃道:“草儿奴,你刚才还说我对你好,何苦这么快就忘记了要来骗我。” 姜无芳张张口,觉得自己刚才那一瞬的绮念简直是亵渎他,“对不起……” “即便你我之间不分彼此,可我的脸从未被女郎摸过,今日可是头一遭,娘子是不是该对我……负责才是?”他眸光流转。 姜无芳赶紧转开眼,当初只觉得崔家阿檀好看,如今看来那双眸子太过摄人,郎艳独绝,看一眼便让人心跳不止。 她瞠目结舌,“我只是碰了一下你的脸,要如何负责?” 崔游状似失落,松开了她的手,幽幽道:“我就知道你不认账。” 姜无芳手像是被烈火灼了,抽回来,提高声调:“好么好么,我给你做好吃的,阿檀别闹。” 她的余光扫到崔游放到身后的那只纸鸢的尾巴,退开一步,问道:“这个你是怎么找回来的。” 崔游哪里不知这人在转移话题,却也没有再逗她,羞恼了可就不好了。 “你说要送我的,我就能寻回来。”他淡淡将当初的艰辛隐去。 那个她被强行带走的仲春与暮春之交,纨绔们以为他没有了庇护,便强行将他的皮靴丢进湖水里。 他为了去寻那只脱了线的纸鸢,赤着足跑了许久,满脚都是被砂砾磨出的血痕。 她伸手将纸鸢接过,感叹道:“即便是寻回来了,也已经是这般模样了啊。这是我做的最得意的一个,想来也是没有任何东西能躲过时光的磋磨。” 她当初答应了崔游要送他一只纸鸢,做了许多个,这个是她挑出来的,看起来最为矫健漂亮的一只。 如今虽然大致的形状还在,却已经不再是当初那个意气风发飞得最高最好的得意模样。 “它虽然如今有些掉色,但是仍旧能飞得很高。”崔游道。 姜无芳好奇看着他:“你怎么知道?” 崔游看着她的眼睛,认真道:“我知道。” “娘子别看这纸鸢看起来有些旧,飞得的确高。每年暮春崔相公都会来这里放放纸鸢,这纸鸢像是有灵性似的,别的纸鸢都是风越大飞得越高,这个反而是只要有些小风,就像是要戳破天似的。”戍兵从楼梯上来了,听见二人的对话,插嘴道。 姜无芳点头,小声对崔游道:“这个纸鸢的尾巴我改了一些,做得尖细不笨重,一点儿小风就能扶摇直上。” 戍兵手里还拿着瞭望楼下面的锁链,笑道:“我这就要换哨了,相公还要继续待着的话,我这边吩咐一下接下来的兄弟给您留着门?” 崔游道:“今日就到这里吧,下去了。” “好嘞好嘞。”戍兵转头就下去了。 “走吧。”崔游对她道。 姜无芳率先走下楼梯,对他道:“没想到你如今还那么喜欢放纸鸢,可怎么想着每年来这里放纸鸢?这里有角楼挡着,风还小些,若说放纸鸢最好的还是要没有遮挡。” 崔游没有回答她的话,只是目光远远投向日头落下的地方。 灿烂的霞光如金锦铺满那处残垣空宅,迟暮最后一抹热烈尽数献给曾经辉煌的寂寥宅邸,几只归鸟飞过树尖,隐没林翳。 “喜欢,便来了。”他转过头,拿着纸鸢,也跟着下去了。 * “娘子,程娘子说没有胃口。”小满原封不动将盛着吃食的碗碟端了回来,忧心忡忡。 如今他们几个相近的都已经知晓了莫非从邛州带回来的这两个人的遭遇,其他人可能还只是觉得遭遇太惨,为之扼腕,而也遭遇过大变的小满则颇有些感同身受,十分心疼这位程娘子。 还有什么能比一个美满的家庭一-夜之间就家破人亡来得更叫人难过的呢? “怎么回事?你按照我的话都说了吗?”姜无芳将刚磨好的匕首收回刀鞘,塞回袖中。 小满放下托盘,无奈道:“可不吗,都说了,人是铁饭是钢,可是程娘子说自己都知道,只是忧虑在胸,什么也吃不下。那样子真是可怜,我刚给她倒了一杯水,没喝两口全吐光了,看到这些菜也是蔫蔫的,没什么胃口。我劝她说是这是娘子的手艺,好吃的,吃一口就开胃了,她刚要一试,就吐了。” 姜无芳看了一眼托盘上的菜,像是想到了什么,恍然大悟,“我明白了,走,咱们重做。” 说着,便出了门,小满也赶紧追上去。 * 姜无芳将一提豆腐拿出,切成方块,看到小满这边已经烧热油锅,便将豆腐单面贴在锅上。 略一翻面,豆腐便很快吸上油脂,油汪汪,金脆脆。 趁着煎豆腐的空档,她操刀对准那个黄澄澄的大橙子,寒光一闪,橙子只作两半,露出里头颗粒饱满的橙肉。 刀尖一刮,那橙肉便乖觉剥下,落入碗里,汁水诱人。 小满道:“这奉州来的橙子真是香,开胃,程娘子一定能吃些了。” 姜无芳点头,指着案头的那碗白浓浓的牛乳,对她道:“递过来。” 小满递上去,她便举高了碗,将牛乳倒进油锅之中,立时奶香四溢,格外诱人。 待到那牛乳将金酥的嫩豆腐包裹在一起,她这才将方才剔出来的果肉打散了,放到锅里。 顿时白浓的奶汤之中浮沉了许多嫩黄的粒子,像是在冬日大雪之上洒下许多秋日才有的金桂,煞是好看。 “该放这个了。”低沉的男声从她背后响起,瘦长的手上拿着一罐甜滋滋的蜂蜜,递给她。 崔游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过来了。 “谈完事了?”姜无芳从善如流将蜂蜜罐子接过来,打开那个密封的盖子,瞬时糖香便在空气之中蔓延开来。 崔游道:“嗯,一谈完就来找你了。”他又转头过去对小满道,“崔东找你,你去看看是有什么事,你们娘子这里有我就行了。” 小满信以为真,点头走出去。 姜无芳将手里头的蜂蜜倒入锅里,抬眼看小满的背影,对崔游道:“什么事情?崔东最近怎么老是叫她?” 崔游手指头轻快敲着灶台,面不改色扯谎:“崔东如今爱上刺绣了,小满的手艺最是好,想来是要取取经吧。” 姜无芳将锅里的奶香甜豆腐呈到碗里,笑着摇头:“这个崔舍人,看着人高马大的,怎么爱上刺绣了。” “蜀府的口味最爱甜,你这是要做给那位程娘子的?”崔游道。 姜无芳把碗放在桌案上晾着,就要起锅去洗,准备下一道菜,崔游在她之前却已经伸过手去,拈了两块布裹住锅耳放到水下冲洗,然后才放回锅上。 “你倒是来将我的活儿都抢完了。”她开着玩笑。 崔游用身上带着的手帕揩干净手上的水,漫不经心:“这有什么,我想要来找你偷师,做些献殷勤的事儿你也不让?” 姜无芳将橙子皮洗干净,切成细丝,听见他的话抬头看他一眼:“你怎么想起来要学做菜了。” 崔游挑眉:“崔东可以刺绣,我怎么就不能学厨?” 一大块橙皮在她的刀下迅速被分割成极细的丝绦,她道:“从前你这般爱干净,我还以为你会奉行君子远庖厨。” “我不像那般酸儒,更信奉民以食为天。而且,也要看跟谁学,看着你做菜,我开心。”崔游歪着头,看她将橙丝放入碟中备用。 她侧脸在顶窗的光下熠熠,即便是那张面-具隐去她的艳色,可美人向来在皮不在骨,她只消站在那里,便能让崔游心动不已。 他走过去,将她的碎发挽到耳后。 那碎发掠过后颈,有些痒,姜无芳便道:“是发髻动了么?你将我头上的发簪取下,像你平日里挽郎君的发饰一般,将这些头发簪上去。” 否则这些碎发弄得她怪痒的,不好做手里的事情。 “嗯。”崔游手指一动,便取下她发尖的一个木簪。 木簪一脱,底下一层乌发如瀑垂下,他将这些头发抓成一把,木簪则穿插于乌压压的黑发之中,绞穿几下,簪了上去。 乌发全部盘起,露出雪白纤细的脖颈,小巧细润的耳朵在光线的照耀下能看见小小的绒毛,无一不美,无一不可爱。 姜无芳见他没动静了,便侧头去问:“怎么了,是发髻又动了么?你可以簪牢固一些。” 崔游对上那双灵动的黑眸,目光被她脖颈的柔白灼热,喉头一动。 发髻动没动他不知晓,只是胸口这颗疯狂酸胀的心,却是属实是按捺不下去,快要跳出来了。 第43章 四十三碗饭 9.27 姜无芳这边已经将橙薤做好了, 再在锅里盛出一碗软黄的小米粥,打开她先前腌咸菜的瓮子,从里头拿出一块现在疙瘩, 切成细碎的丁,放在小碗里。 她将准备好的菜都放上托盘,然后转身在在碗柜中取出筷子和调羹, 正要回身拿托盘,却发现崔游已经先一步端在手里了。 她将筷子和调羹放到托盘上,掀起眼正看到他那双紧抿的唇,道:“怎么了?从刚才开始就闷闷不乐的, 是不是北漠那边出了什么问题?” 姜无芳知道他刚才是去和北漠来的线人谈事去了,又见他情绪起伏跌宕,先才还说要跟自己学厨,有说有笑, 没多大一会儿就不说话了, 坐得远远的, 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因她说话,崔游不自觉看向她的眼眉, 是面-具也掩盖不住的他的魂牵梦萦,再顺着眉尾往下, 就是流畅的香腮,尖尖的下颌, 和那一段灼眼的白颈。 纤细白嫩, 仿佛堪堪一折就能摧毁的脆弱柔美。 他的耳尖沁出红色,僵硬别开脸:“没事,现下还算安稳。” “这个擀面杖太长了,不好用。”姜无芳闻言也就信了, 没注意他飘忽的眼神,眼神瞟到前几天崔东新买的擀面杖,道,“崔舍人买这个擀面杖像是水火棍一样,用这个来擀面还不得配一张长的案板桌,否则怎么承得下。” 崔游眼观鼻鼻观心,唯恐自己亵渎了那一段雪白的纤弱风光。 “等我明日下朝……”重新给你买一根。 嘎嘣。 令人听着牙酸的木头折断声响起,把他要说的话生生塞回去。 “折断一半,等会儿我再用东西打磨一下木刺,一样好用。”那根手臂粗细的擀面杖在她手里变成两根,左右各执一根,活脱像是左手擒瓦面金锏,右手持竹节钢鞭的门神。 顿了一下,她接着道:“对了,你刚才说什么来着,我没注意听。”她左手一摆,那半根擀面杖就如同活了飞速转了好几圈,才悠悠停下。 崔游刚才还热烈的目光迅速恢复平静,丝毫不怀疑她那双纤白的柔荑能将买擀面杖的崔东脖子嘎嘣也扭断。 “没什么,走吧。”崔游率先迈出去步子,走出后厨。 姜无芳挠挠头,将两节擀面杖丢到案板上,疑惑他的目光怎么一瞬间冒出了四大皆空的感觉,“阿檀心,海底针啊。” 她喃喃念叨几句,看着走得飞快的崔游,跟了上去。 * 程娘子住在崔遐的房间旁边,他们二人走过去的时候崔遐正拿着一把瓜子靠在门边嗑,见到他们过来,便蹭一下直起身,将手里的瓜子壳随手丢到纸篓中,笑嘻嘻迎上来,捧着一抓瓜子到姜无芳面前:“娘子,尝尝?我阿兄刚从东市胡商那里买的炒南瓜子,香得很。” 姜无芳很捧场吃了两颗,点头道:“是不错,火候正好。” 崔游看着崔遐那个腻腻歪歪的模样,言简意赅:“有话直说。” “那不是还要怪我阿兄,好好的大男人拉着小满学什么刺绣,娘们唧唧的,姜娘子,你赶紧让崔相公管管他吧,把我房间都给占了也不说了,更过分的是,他还嫌我嗑瓜子吵到他了,把我赶出来!”崔遐义愤填膺。 姜无芳探头在窗外看了一眼,只见崔东和小满坐得不远不近,两人手中都捧着一个绣棚,时不时低声说着话。 她收回目光,对崔遐道:“你也该心疼一下你阿兄才是。你阿兄都跟我说过了,过段日子是你们生母的冥诞,你母亲生前最喜刺绣,崔舍人这才想起要奉一枚新绣帕供奉给你亡母,可你又不擅长此道,你兄长不忍你学这个扎到手指头,这才亲自上阵的,该心疼他些才是。” 崔遐目中含泪:“原是如此,阿兄,你这般心疼我,我错怪你了!” 她闯进去,想扑到崔东的腿上哭一把,谁知崔东耳听八方,眼观六路,早就防着她这一点,她还没扑上来,他长腿一蹬,那杌子便往后退了一步,让她生生扑空了。 崔东皱眉:“别妨碍我,出去。”他又和颜悦色对小满道,“小满妹妹,不必管她,我们继续。”说着还用在小满看不见的角度一脸凶狠,用口型对崔遐道,“滚出去,不然踹你了。” 他的脚抬起,真要做出踹人的动作,崔遐马上收了泪光,一溜烟跑出去,狐疑道:“我阿兄当真是心疼我吗?” 她很怀疑。 姜无芳犹豫,摸着下巴:“可能是表达方式的问题,爱你在心口难开。” 见这二人开始谈论起崔东,崔游将目光看向里头的那两个人,心下明了,开口打断面前的二人继续八卦:“再不送菜就凉了。” 姜无芳这才如梦方醒,记起来自己来的原因。 崔遐道:“又是来给程娘子送菜的呀?刚才小满姐姐不是送了吗?” 姜无芳摇头:“没吃,原封不动送回来了,我就想着做一些她的家乡菜,兴许能有些胃口。” 崔遐自告奋勇:“我来给你们敲门。”她抬起脚就往程娘子那边紧闭的房门处走去,小声道,“说来也奇怪,莫阿兄带回来两个人,按理说都是一样的遭遇。这都是一家子人,怎的只程娘子便如此要紧。不是我说,娘子,你这几天没往这边来吧,前几日这边的菜都是我送的,那个林郎君每日里虽然也不说话,可是吃得可多呢,二人也是奇怪,我进去这么多次,都没见过两人说话的。” 崔遐其实只知道二人家中遭了大变,此次来汴京是为了告状的,本也存着一份同情的心,具体是什么就不知道了,可是同样的遭遇,二人竟是不一样的反应,她心下也是不免暗自嘀咕许久。 说着,崔遐的手已经在门上敲了几下,里头才传出女子的略微低哑的声音:“请进吧,门没有反扣。” 崔遐这才推开门,发现里头的二人,林郎君坐在胡榻上,而另一边的程娘子则像是刚刚从拔步床上下来,虚虚披一件上衣。 看来不仅是不说话,甚至还分开着睡。 林郎君一只袖子空荡荡的,面容愁苦,但是细看来,还有几分清秀,程娘子额发垂下一缕,盖住大半张脸。 程娘子见崔游也过来了,离他远远的,只挨着姜无芳和崔遐坐,林郎君看着她,叹口气,起身对崔游叉手一礼,走了出去。 崔游的目光在程娘子的身上停留片刻,放下手里的托盘,看向姜无芳,二人的目光在半空中一对视,均是懂了对方的意思,崔游便也打算转身出去。 见崔遐仍伸个脖子,活脱一只好事的大白鹅,崔游就道:“走,我那里有事情要你做。” 崔遐曾问过莫非这两个人的事情,但是莫非说得模糊万分,更是感觉吊着她似的,此时有这个大好机会把事情摸清楚,哪里舍得走。 “娘子跟前不能无人伺候,我留下给他们端茶倒水。”崔遐笑得牙不见眼,十分谄媚。 这些时日来,谁不知道只要是姜娘子的事情,崔相公没有不上心的,这个理由想来他也不会说什么。 谁知道,崔游只是点头,也不管她,凉凉丢下一句话:“行,那你让她们给你发这个月的月钱。” 崔遐闻言,脸上谄媚的笑意没变,跑得却比崔游还快:“不知道相公有什么事情啊,我崔遐想来忠心耿耿,对相公没二话的,相公有什么事情只管吩咐便是,我没有不应的,鞍前马后赴汤蹈火也要提相公周全了。” 二人说着已经是出了门,崔游关上门,直到门隔绝了那边崔遐的声音,姜无芳这才转头过来,将那托盘新做的菜推至程娘子的面前:“之前是我思虑不周,光做汴京的口味。听小满和小阿遐说你吃不惯那些,我索性便做了一些你家乡的口味,你看看能不能入口。” 她用手揭开盖子,露出蜀府口味的菜肴,程娘子一见到那一碗橙薤,便盈了满眶的热泪,再不似之前的抗拒,拿起碗筷吃起来。 每吃一口,那大滴大滴的泪便划过她的脸,落在碗里,落在桌上。 姜无芳不像是小满和崔遐,只知道些模模糊糊的事情,对于程娘子和林郎君的事情她是全数知晓的,是以即便是见她哭,也没有劝,只是将那碗熬得香甜的小米粥推过去,温声道:“别光吃菜,喝点粥压压胃。” 程娘子低着头,似是有一大块棉花堵住她的喉咙口,低声抽泣着,点点头,吃着碗里的粥。 姜无芳心下正叹气,就见程娘子把碗一推,哭道:“却是也不是我挑挑拣拣,只……只那几日日日吃的都是汴京的菜口,我如今一见到汴京的菜便忍不住呕吐,你这橙薤……极好的味道,我的兕奴最爱吃了……” 她索性是大声哭了出来,一个人若是忍得久了,再发泄出来便是如同山洪找到了决堤口子,一泻千里。 姜无芳并不多言,只是等着她平静下来,拍拍她的后背,给她递上手帕,低声道:“你来了便能报仇了。” 程娘子咬牙握紧拳头,眼眶通红:“我既愿意来,便是打定主意要做死那个禽-兽,即便是拼上我这条残破的命,也无妨。只你不知,我这家破人亡的苦……” 姜无芳闻言没有说话,只是淡淡一笑,往下听着她的话。 “我也是今日才知,活着的人才是最被磋磨的。”程娘子道。 “嗯,有时候活着不代表苟延残喘,活着的人比死去的人承受的痛苦更多,程娘子也是想要一个公道,不是吗?”姜无芳道。 程娘子点头。 姜无芳道:“程娘子既然已经尽数将事情同崔相公说了,一定会还你一个公道的,只是在这之前,还要好好保养自己的身子才是。” 程娘子目光躲闪:“好。” 程娘子叹口气,目光看向窗外的花丛,似是在跟姜无芳说话,又似是在与自己对言:“看姜娘子与崔相公像是关系极好,可也要知晓,比起信男人,更重要的还是信自己。士之耽兮,尤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程娘子云里雾里说了一堆,弄得姜无芳也是一头雾水,心中不免生疑,莫非是这个林郎君不愿意为自己的女儿沉冤昭雪?所以才与程娘子生出来的嫌隙? 不过,不待她细问,程娘子便疲惫地摆摆手:“是我失言了,今日多谢娘子了。” 姜无芳明白她这便是赶客的意思了,站起身就要往外走,走之前又转过身想要叮嘱两句,却被程娘子抢白道:“我会吃的,多谢姜娘子挂怀了。” 她这才放心转身,走出门去,心中却还是来来回回响起程娘子的话。 士之耽兮,尤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①。 “怎么了,在想什么?” 她正站在程娘子的门前回想刚才那句话,谁知崔游竟是没有走,一直在外面等着她。 她脱口而出:“天底下郎君没一个好东西。” 自己女儿都没了,家破人亡,竟然还想着为着权势低头,跟想要讨公道的妻子置气,实在可恶。 崔游挑眉:“你说什么?” 姜无芳反应过来自己失言,刚要搪塞过去,自己的手腕便又被崔游捉住,拉着走了一路。 她心中道,这个阿檀,如今怎么有了这么个没事就拉拉扯扯的毛病。 不时,崔游停下脚步,任由他拉着走了一路的姜无芳抬头,便是到花圃旁了。 时节正热,花开缤纷,茉莉之香萦绕空气。 崔游将她推到墙角,半只身子将她圈住:“天底下的男人都没良心?谁对你没良心了?你倒是同我说说,嗯?” 她张张口,知道他对自己的好,讷讷道:“我也没说你……” “我从没有为谁亲手刨土种花,开垦菜地,你瞧我这手,都破了,是不是没有别的郎君的好看了?”他伸出手,那双执笔之间定天下生死的手上有着几到割草锄花落下的疤痕。 姜无芳心虚道:“我知你最好,那天地下的郎君都坏透了你也是极好的。” 崔游道:“我的命都可以给你,自然是好的。” 姜无芳还没有开口,就见二人说话的墙角处传来扑哧一声轻笑。 莫非走出来,见崔游神色不妙,连连投降:“我路过,我路过。” 说完便偷笑着走了。 这个崔相公,没想到还有这一招。 前几日他在房中看新出的话本《冷酷郎君缠-绵妻》,被崔游缴了去,说是什么他整日看这些蹉跎差事,还不如把书上缴了,倒能让他认真做事。 没想到啊没想到,谁知道今日竟然就将人家姜娘子按到墙角了。 这不是《冷酷郎君缠-绵妻》里头那个男主角最爱做的事情吗,动不动就把自家小娇-妻推到墙角去,说命都给你。 啧啧,这是和尚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事情了。 不过他还是觉得崔游有一点做得不够好,这眼角怎么没红?怕是不大能够打动小娘子的心吧。 任重而道远,长路还漫漫,相公仍要修行啊。 第44章 四十四碗饭 9.28 崔游侧头看见莫非走远, 心下决定等事情了了之后,先不那么快擢升这个没有眼力见的东西,先将他丢去岭南跟着那边重建的民夫一起挖沟渠一段时间才是正经。 眼睛不用, 可以丢了。 姜无芳则是觉得被他圈在身前,呼吸之中全是他身上竹隐香的味道,虽是夏末初秋, 可日中的太阳可不饶人,那股子热气一蒸,连竹隐香这等冷香都都暖热起来,让她的脸上不自觉浮出红色的热晕。 她点点他的胸膛, 直言道:“你如今怎么同人说话总要这般近,哪里学来的。” 崔游直起身子,与她错开身子露出的罅隙中,日光照浮尘, 她的眼黑凌凌, 宜喜宜嗔, 脸上似乎因热气染上淡淡的红,连她时常戴的面-具也遮不住, 可爱得紧。 他侧过身子,将那恼人的日头挡住, 以为她真的恼了,沉声解释道:“我对别人不这般。” “那为何偏偏欺负我。”她道。 崔游有些疑惑, 他这些天彻夜学习了许多追求女郎的话本, 他今天才想着要实践一番,怎么就是欺负她了。 “崔东说跟女郎在一起这样子说话会比较好。”崔游毫不留情将始作俑者供出来。 崔东前些日子过去他那里,见到了他从莫非那里拿走的话本子,马上直言这是什么追求女郎的圣经。他还给他认真分析了一通, 说是崔遐从小最大的愿望便是能被一个美男子爱得死去活来,然后翻来覆去按在墙角说话,还要霸道一些,否则很难买账。 虽然他当时有些犹疑,可看崔东最近与小满相处得极好,他也不得不相信了八-九分,否则怎么会日夜拿着那本子来回研读。 美男子,崔东说他这相貌绝对符合了,爱得死去活来,他心里也觉得自己相当死去活来,难道是因为自己不够……霸道? 他一边将崔东出卖一边反省自身。 姜无芳听见他说是崔东出的主意,冷笑一声:“这样子跟女郎说话比较好?看来我还真是小瞧了这个崔舍人,整天都教了你些什么乌七八糟的东西,下回他要是再教你这些,你告诉我,看我不收拾他。” 她这个收拾是真的实打实的收拾,虽然崔东的武艺也不错,但是与她过手三次,每次不下十八招就要败北,否则崔东也不会这么服她。 崔游闻言低笑一声,思绪拉扯到昭德二年的盛夏。 当时凤阳大长公主还在世时十分喜欢热闹,时常举办一些聚会,邀请一些汴京城里有才名的郎君同女郎,今日什么赏菊雅集,明朝什么品茶诗会,就没停过。 有一日,这帖子就送到他这里来了,说是凤阳大长公主十分喜欢他,想要见见这个小辈。本来他是不爱好凑这些热闹的,可是在去的人的名帖之中,赫然第一位就是向来不爱好诗书的她。 他心念一转,也便应承下来。 到接诗的环节之中,她对得也是极不走心:“一-夜北风紧,吹得凉飕飕。” 偏生还没人敢触这个小霸王的霉头,佳人们倒还真诚一些,实在是叫不出那声好,不说话不贬低也就罢了,才子这边不知怎么的倒是喝彩声一片,就差没有夸她是谢道韫再世了。 这自不必说是为什么。 她那时候正是刚刚盛开的艳丽牡丹,虽然爱好武艺,长得确实如她名字一般,如珠似玉。她那时还没有及笄,若要归家,向来不喜那什么遮遮掩掩的帷帽与冪篱,大大方方露出面容,红衣一袭,红马一匹。 所有人都知晓,这颗大成最璀璨的明珠,正在随着时光的流逝,呈现出她最美丽的光芒。 郑氏打算在她及笄之后给她物色夫婿的事情大家都知晓,那次来的又正正好是许多当龄的郎君,个个都想捧着佳人。 先不论她的家世在那里摆着,靠上去就是飞升的存在。就单论她那张脸,行事粗鲁,阿不,豪放一些怎么了?要是他们惹她生气了,看在那张脸的份上,都不用劳烦她亲自动手,自己就能抽自己给她消消气。 轮了一圈下来,终于轮到崔游了,当时他作的是什么他自己都忘了,只是在那群佳人听来像是十分受用,纷纷捏着香帕柔柔软软地投来秋波。 在那些郎君看来就没有那么好了,本来他一进来就被她叫到身边坐着已经是十分惹眼,一轮下来二人还说说笑笑的,哪能不招人嫉妒。 当时有一个自称是什么竹林八贤士之一的绿竹郎君就十分看不惯他,睁着眼睛说瞎话,偏说他的诗不好云云。 说着说着,这就又扯上了崔家式微的事情了。 他倒还好,只是说崔家的话他并不想计较。 谁知她倒像是被踩了尾巴似的,站起来踩在凳子上,指着那绿竹郎君,十分嚣张道:“我觉得他的诗很好,也是你这个绿头王八可以评头品足的?” 绿竹郎君兰花指指着她,气得言语混乱:“你你你,今日本来都是以文会友,年轻小友对仗,自然是要有什么说什么的,你怎么说话这么难听呢。” 这边的混乱,那头吃酒的凤阳大长公主也察觉了,派了贴身丫头过来问是怎么了。 她那条踩在凳子上的腿悠悠回来,张扬笑着,容色愈盛:“没什么,我年纪小,比较直接,有什么就说什么了,以文会友嘛,真诚,不打紧的,打搅姑母喝酒了。” 那贴身丫头见她收了腿,知道是她给面子,便笑着退下了。 等凤阳大长公主的丫头走远,她又对那绿竹郎君道:“今日我心情好,骂你两句便也不跟你计较了。以后再让我听到你背后编排他的不是,我见你一次打你两次。” 绿竹郎君气得七窍生烟,都被她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骂成王八了,还要被她这法外开恩的样子气一通,又因向来知晓她的厉害,实在不敢跟她对着干,只好按下自己心头的火,差点没把自己憋得昏厥过去。 那边她说着,便把他拉远了,她道:“什么酸唧唧的才子,实在是虚伪至极。刚才对着我胡乱作的诗还要硬夸上几句,对着你就是这幅嘴脸,若是大成日后入朝为官的都是这般‘才子’,江山危矣!”她感叹一番,又偷偷道,“人家前人是竹林七贤,他们几个歪瓜裂枣倒好,弄了个四不像的竹林八贤士。这就算了,品味还十分差劲,身上穿绿的也就罢了,头上还顶个绿色的发冠,简直诡异至极。整日里穿得跟个绿头王八似的招摇过市。看着声势浩大,实则走路起来晃晃荡荡,肚子里没几瓶水。” 刚才那个绿竹郎君穿得正是一身青衣,头上的发冠也是绿色的。 见他们二人远离席间,有几个与她亲厚,也不爱舞文弄墨,纯粹是被凤阳大长公主拉来凑人数的纨绔便也靠上来了。 其中一个道:“郡主,你今日真是威风得紧啊。” 她得意扬扬,踹那人一脚:“你说我哪一日不威风。” “都威风都威风。”那纨绔笑着躲过她的脚,接着道,“怕是这威风日后不好耍咯。” “这怎么说?”她向来是想到什么做什么,若是日后连威风都抖不得了,岂不是能憋死她。 那纨绔便凑到她跟前,道:”你看那边右数第五个女郎。” 他们照着那纨绔的指示看过去,正看到一个羞答答的小娘子,崔游刚抬眼看过去,那小娘子像是极为在意他的举动,他刚一转脸过去,便看到那个小娘子也看了过来。 二人目光相对,小娘子羞得满面通红,一双漂亮的纤细柔白的手捏着团扇 ,朝他明送秋波。 那纨绔见这情状,更是起哄:“你看你看,我说什么!我愿还以为是佳人有心,不想你这小友也有事!” 她震惊看着他:“怎么回事?” 崔游一本正经瞎说:“或许她晒晕了,所以眼睛才这般抽筋。” 他当时确实是没有看懂的,那个小娘子那副期期艾艾的样子,还对他疯狂眨眼,可不就是眼睛抽筋了。 她自然不信他胡说八道,又看向那个纨绔,那纨绔本来打定主意要卖关子,却被她结结实实的一脚给踢出来了:“嗳嗳暧,郡主饶命!你们还不知道呢吧,那位是凤阳大长公主的外甥女,嵩原甄家的大娘子,不知在哪里见过你这小友,便求着凤阳大长公主举办这个诗会,还邀请了崔郎君过来。今日之会可不全在于念诗啊……” 她右手三指结成空拳,二指翘起,在自己左手掌心上轻敲,道:“你的意思是,今日是为了相看阿檀?” 那纨绔极为上道,虽然不知道崔游的小名叫做阿檀,却也连连点头:“没错没错,便是如此啊。我本来以为只是甄家大娘子有意,可是刚才一看却是郎有情妾有意的样子。不过也是,那甄家大娘子长得的确不错,虽然和崔郎君站一起有些逊色了,可是放眼满汴京城,哪里就能找到像你们两个这般相貌的人。娶妻娶贤,够了够了。听闻那甄家大娘子的手极巧,有一门刺绣的好手艺。那手日日呵护着的,极为柔软,这样才能不伤那些贵重丝绸。” 崔游那里还听得下去,连忙辟谣:“没有,我不认识她。” 话音未落,刚才那个素手捏团扇的甄家大娘子不知道什么时候过来了,声音含娇似怯:“崔郎君,好久不见。” 崔游:“……” 第45章 四十五碗饭 9.29 当时也是一番牵扯, 等待打发那甄家大娘子走了之后,刚才一直在起哄的纨绔便贼兮兮将他扯过来。 纨绔道:“你怎么如此不知情识趣,到底是个算是美貌的小娘子, 再者她母家也与皇家沾亲带故,父兄在朝中又大有可为,即便是你如今不想走仕途, 那也是不失为一个上佳的姻亲啊。” 话虽如此,当时的崔家式微,而他也因崔其放任的原因,并不曾有入仕的想法, 不过这话被人在她面前说出,崔游当时总觉不快,便说:“我不擅此道。” 这便是婉言终结话题的意思了,可那纨绔哪里是个明白人, 当即以为他有心无力, 便笑言:“我来教你, 小娘子最好哄,只需……嘿嘿嘿……” 纨绔笑得猥琐, 话音未落就被她满脸不耐烦地踹翻了,红衣烈烈, 嚣张如风:“你长脑子是不是为了显得高一些,他看着像是需要你教的样子?”又转头对崔游道, “下次他再敢教你这些乌七八糟的东西, 告诉我,我收拾他。” 那纨绔平日里每个正形,被她踹了一脚也不恼,揉着自己的贵臀, 道:“你倒是不着急,耽误了你这小友的婚姻大事可不好负责。” * “怎么了,你莫不是还心疼他,他整日里都不知道教你些什么乱七八糟的,我回去之后再不让小满同他一起了,省得也被带坏了。”姜无芳以为他是因为自己提到了崔东,所以才不说话,又加了一句。 崔游被她的话拉回思绪,日光越来越盛,她向来皮肤见光容易泛红,便道:“一边走一边说,程娘子那边吃用饭了,你也该心下安稳才是。走吧,善人娘子,今日庄子上送上一批水灵灵的梨子,要不要去看看。” 他往常从不在意这些,只是她甚是在意这些子瓜瓜果果,能入口的食材,他才上心些,过问几句。 如此下来,底下人却是觉得他开始关心庶务,更加不敢糊弄,奉上的无一不是最好的。 连姜无芳都惊叹,原先已经以为是不错的了,却不想他一插手,还能有质的飞跃。 她这边一听说是有梨子,心情也是好了一些,暂时将收拾崔东的事情抛到脑后,与他说着先头程娘子的事情:“哪里就是什么善人了,不过是物伤其类罢了。听你说她女儿被李义森迫害致死,家中双亲闻言惊惧身亡,物伤其类罢了。家破人亡已是不可挽回,生者若是支撑不住也倒下,那才是真的亲者痛,仇者快。” 崔游听她这么说,右手拇指轻摸食指,其余三指抠入掌心,掐出月牙形状的痕迹。 亲者尽逝,近者全失,程娘子还剩下她那个可笑的丈夫,而她……这些年身边只余一个小丫头,又是如何忍住这番苦楚? 连他都查不出来,那也就证明其实她能够就此隐姓埋名过上安稳生活的,虽然当初李将军没有给自己留下退路,终究还是倾尽余力想给她换之后的太平的。 可是她还是放弃了。 他大概是能够理解她的。 曾经她仿若一把永远在鞘外的寒刀,张牙舞爪向世人宣示她的骄傲,这样的人在后来第一次和他重逢的时候,竟能低下自己的头颅,温和平静对自己说:“请贵人安。” 他感觉自己心下发紧,道:“你应该早些来寻我。” 姜无芳侧仰起头,看见崔游高大的身子挡住日头,他的侧脸被防不住的日光笼上金色,本就样貌出众,更衬得耀眼夺目。 她没有回答,转了话锋:“今日我听程娘子的话头十分不对,像是林郎君并不愿意她帮着过来指证李义森似的,这是怎么回事?若说这林郎君情薄,想着即便是舍去女儿与双亲的血仇不报,来保全太平也可以理解。可如今你一插手,李义森必死无疑,他为何不想做这个顺水推舟的人情?实在奇怪。还是说李义森太过于狡猾,并没有十全的把握一击即中。” 崔游目光闪烁,并没有回复她林郎君的事情,只是摇头:“他们这一桩事并不算得上是李义森的死穴,只是我与他们的目的一致,顺水推舟成全一番罢了。你也知道的,圣人近些年来做下来的荒唐事并不比这少。我已经安排万全,到时你只需要看便是了,不到万全,我绝不会置你于险境。” 李悫先头的荒唐事自不必说,霸占臣妻的事情也是做过的,那清流差点就要以头抢地,还是他拦住了才算罢。当时他的位置还不够高,身为李悫的宠臣,很是不受这些动不动就要死谏的清流待见,谁知道当时那个骂得最欢的,后来竟也要受他的恩惠。 再到后来,他进献的美人多了,李悫越来越忙。今日这个美人,明晚这个才人,十分不得空闲,这才没有日日盯着这些臣下的后院,看看有没有可以抢来的美人。 她点头。 姜无芳信他。 当时上头还有阿耶压着呢,李义森便已经是有些胆大妄为,否则也不会屡次遭到阿耶的训示,若不是有郑家舅父在,此人脑袋都要掉上几次了。 可见此人是已经从心中开始往外黑烂的。 如今他上头的那个主子便不是什么好人,他手中又掌握着蜀府三十四州的兵力,哪里会收敛? 须知这等欲壑难填的恶人,一旦拥有权力,如何能够收得住手? 她都不必问崔游,只消听他一说找到李义森的死穴,便知晓是什么事情了。 她那个伯父最忌讳的事情是什么? 无非权力二字,她的父亲当年如此臣服,还是死于这般无端的猜忌之下,那么这般不懂收敛的小人,又能活到几时? 不过…… 刚才他说,是因为与他们目的一致,才顺水推舟的……可能自己于他而言也是如此? 只不过是恰好他们的目的都是在那几个人身上,最后也不过是一程顺路罢了,到后面,他扶植一个傀儡,大权在握,届时何等荣光。 他那时又怎会还耐烦与自己这个什么也给不了的人纠缠。 想到这里,不知为何她竟有些烦躁。 崔游见她不说话,偏脸过去正好看见她心不在焉的样子,面前正巧有一块儿拦路的石头,她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竟完全没有注意,说话间就要撞上去了。 他长臂一伸,便把她揽过来,待到姜无芳反应过来的时候,她的鼻尖又抵在崔游的胸膛上了,呼吸里全都是他身上竹隐香的气味。 她只一靠近,发现自己如今还有些贪恋着竹隐香的冷中带暖,竟跳出一个念头,若是能多闻一会儿就好了。 姜无芳先才的脑子里全是崔游日后与哪家贵女联姻巩固地位的事情,如今又来了个新的念头,只觉得自己脑中的思绪实在是剪不断,理还乱。 她气狠狠将崔游推开,攥着拳头往前面去。 崔游跟上她:“怎么了?” 也没有踩到石头啊,怎么就突然间这么生气。 姜无芳恶狠狠挥拳:“先去揍一顿崔东,教的你什么,如今话也不好好说,没事就揽女郎,日后怎么是好。” 一想到阿檀日后拉着贵女,她就感觉腮帮子酸透了。 不管,阿檀这样单纯的人,都叫崔东教坏了,非给他一顿教训不可! 她心中想着,脚下的步子加快,崔游自然是跟不上的,只好看着她来去迅疾如风的背影啼笑皆非。 他何时没事就揽女郎了,先前他身边鲜少有女郎,见的最多的女性,除了崔遐,便是外院门房有时替她郎君上值的黄婆子。 如今铭草居内院中多出的一些丫鬟婆子,也均是因着有她在,院中是不好再只有小厮了,伺候也不方便,才去信荥阳外大父家,求着三舅父给找的知根知底的人。 他笑着摇摇头,不过因是只是去打崔东,倒也不妨事。 崔东平日里最喜与她过招,打完了鼻青脸肿,就这样了还要哭着喊着说自己悟了,再来一次。 他前些日子还跟崔游说,若是姜娘子愿意和他多过几招就好了,这样他就能多悟一些,功夫也多些进益。 看着刚才姜无芳那股子气冲冲的劲头,崔游觉得,别的不说,今日崔东一定能多悟些。 * 姜无芳与崔东过完招,一头大汗回到自己房中坐下,只觉得那团邪火还是没消,在房中走来走去,甚是煎熬。 背后响起脚步声,她头也不回:“小满,去问问崔相公,哪里有梨子,我要蒸梨吃,太暴躁了。” 一只拇指戴着青玉扳指的手上拿着一碗切成块的桃肉,递到她身前:“怎么这样暴躁?小满去给崔东上药了,蒸梨迟一些再吃吧,尝块儿桃,下下火?” 崔游声音清凌如泉,带着安抚,钻到她耳朵里只觉得心里被熨帖几分,接过他手中的碗,用牙签戳一块桃肉,往嘴里塞,将腮帮子塞得满满的。 “甜么?”崔游道。 她点头。 “还气么?” 她摇头。 崔游长直劲瘦的手臂支在桌面,撑着下颌,悠悠道:“别气了,我刚才是怕你踩了石子,摔着,这才急了,我从未揽过别的女郎。” “你我的关系本就非同一般,自然也不必在乎这些小节,若是什么都要顾着酸儒的话,那你我今日就不该坐在一处才是。不过你若是不喜欢我离你近,直说无妨,我走就是了。”崔游倔强咬着着唇,西子捧心道。 姜无芳急忙摆手:“没有没有,我不是这个意思。” 崔游变脸极快,笑得日月也为之倾倒:“行,那以后我只揽你一人。” 第46章 四十六碗饭 10.1 按说立秋也就在眼前, 前几日还凉风习习,这几日好巧不巧秋老虎也开始发威,一丝风也吝惜不见, 闷得人难受。 天黑得出奇,明明已经再过半个时辰就是鸡鸣,穹廓仍旧像是打翻墨砚似的黑沉, 莫说不见月儿,连半个星子也无。 崔府上下皆在酣梦之中,唯有铭草居中崔游的房中,悄悄亮起烛火。 底下奴仆低着头训练有素端着盥洗的器具鱼贯而出, 最后一个还旋身将门带上,随即跟上前面的人,脚步极轻,除去间或有衣物的窸窣声, 半分杂音也没有。 站在门口的崔东压低声音, 对小满道:“今日起得早, 待相公与娘子出门了,天再亮些我带你去吃汤饼。” 小满臊眉耷眼, 道:“今日我不能跟在娘子身旁,心中总有些七上八下的, 顾不上什么汤饼不汤饼的了。” 崔东用衣角给她打扇,安抚道:“相公安排, 万事周全, 你放心等姜娘子回来便是了。” 崔东觉得她根本不用担心这个,若论对姜娘子的上心程度,这崔相公可决计不输给任何人。 很早之前相公就已经开始吩咐他,暗地打点许多关窍, 当时他仍不知为何。到了前几日相公说要让姜娘子跟着一起上朝,他才反应过来,原来这些竟是都在为了这些做准备。 虽然他自己是不知道相公今日要扳李义森一定要让姜娘子在场,只信一点,但凡是相公的谋划,均有道理。 小满本也是因为天气有些烦闷,听他一说,再加上扇风带来的一丝清凉,总算是让她好受一些,点点头道:“那便不出去吃了,你若想吃汤饼,我给你做便是。” 崔东本也不是为了去吃那汤饼才开的口,眼下听到事情达成,立时笑弯了眼,衣角扇得更加卖力了。 * 屋内,姜无芳看着崔游低头认真搅拌玉碗中的物什,道:“要不你还是让我自己来吧,也快些。” 崔游不理会她的推脱,淡淡扫眼过来,将手中的玉碗放置在茶几上,左手食指和中指并拢,勾道:“过来。” 她乖乖坐下,崔游倾身过来,刹那间的靠拢,姜无芳看到他盯着自己的脸时认真的眼神,心中一悸:“怎么了?” 她心有旁骛,崔游却岿然不动,眼神清明认真。 他右手拿起一把刷子,沾上些修颜粉,将她秀美的颌面扫成郎君的阔朗,然后接着拿起玉碗,将里面姜黄色的膏脂粉揩一些在指尖,道:“即便是这张面-具能将你的容色隐去,却依然能看出女郎的轮廓,我给你上下修颜粉,修得粗些。来,闭眼。” 她不仅皮相绝美,骨相更是女郎之中少有的玉骨仙姿,也只能看这些江湖之术将她泯然众人,至于身姿,他已经让人特制了穿上能使身材壮硕平板的衣物让她穿上,只要掩去那份婀娜玉骨,自然万事大吉。 姜无芳听他声音柔澈,不由也按他所言闭上眼睛。 她只感觉那沾了膏脂粉的指尖有些微凉,在她戴着面-具的脸上涂涂抹抹,不时,便听他道:“好了。” 她再睁开眼睛,面前已经被他放置上一块铜镜,镜中映出她如今的面容,轮廓清俊修刻,原先面-具的肤色已经算是黯淡,如今因上了特制的膏脂粉,更是显得人更加不起眼。 在她打量自己的功夫,崔游这边已经将手指擦干净,又对她道:“你的眼睛过于惹眼,到时还要再像之前训练的一般行事才好。” 她本就眉眼极美,即便是先前掩去了八-九分的容颜,这双如明珠般顾盼神飞的眸仍是能叫人见之忘俗。是以,如今为保万全,他已经让她跟着易容高手进行过系列的神态学习,如今她照着方法,将眉眼放松耷拉一般,掩盖住神动,自然也就万事大吉。 姜无芳知道他的意思,哪有不应的,立时就做出之前学了许久的眼神,想要吓吓他:“你看,如此行不行。” 她悟性极佳,当时那位易容高手只稍加点拨,她便能够触类旁通,不仅将眼神练得有些阴冷怖人,连面上的表情也能举一反三稍加调整,看起来连那位老师都要说一声:“你这眼神放松些,否则真有些骇人,我都不敢定定看你这眼神。” 她调皮想要吓上他一吓,用的便是十成十的力气,眼神格外阴冷,谁知那头的崔游看着她一脸歪七扭八,却是笑了。 他手上的披风斗篷系上她的颈间,将轻薄宽大的兜帽盖上她的头,伸手抚一抚她的眼睫,道:“嗯,学得好。真不错。放松些。” 姜无芳被他四两拨千斤,心知这是吓不到他了,这才又收敛一些面上的力气。 崔游推开门,门口的二人早已噤声,见他们出来,崔东和小满对视一眼,随即崔东率先开口道:“相公,门口的车舆已经备好了。” 崔游点头,旋即抬头,目光一凝,空中仍旧是晕不开的黑墨色。 他低声对身后的人道:“走吧。” 从前均是她一个人摸着石头过河,小满虽然也在她的身旁,可她到底还要比自己小上一些,而且心智更为单纯,有些事情只能靠她自己决定。 此时此刻,姜无芳的心中突然升腾起一个念头,那就是——原来不用一个人举棋不定,出入有商有量,感觉竟是如此好。 兜帽下的人看不清神情,却是能感觉到她重重深呼吸一口,然后道:“好,一起走吧。” * 此时远未到上朝的时辰,车舆直直往鹏宇门驶去,角楼值房的戍兵正百无聊赖,在刻小木人打发时间,听见马蹄声精神马上一凛,走到了门口。 这道门本是通往宫中供奉本朝所有逝去帝王皇观的必经之路,便是东宫太子亲临,也必定是只能徒步进来,再差人抬轿的。 此时那戍兵却连拦都没有拦,只看了眼马车上的家府纹样,就开门放行,低头拱手送那车舆驶入宫中。 待这车舆东拐西拐,终于是到了和胡文事先约定好的地点之后,才悠悠停稳。 这是一处皇观附近的偏僻院落,车夫放下脚凳,对着幔帐后面的人道:“相公,到了。” 幔帐被紫衣朝服袍袖之下一双劲瘦长修的手撩开,崔游先踩着脚凳走下去,复又用手替她掀开幔帐,道:“下来吧。” 姜无芳探出头,正要下车,崔游又道:“踩着脚凳下。” 姜无芳这才将大喇喇的脚收回,踩着脚凳下去了。 车夫扯着马,待她站定,这才将车舆赶到不惹人眼的地方。 二人在门口站定,崔游指节虚扣,三长三短扣响院门,很快,里头便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开门的正是上次见面的那个小阉童胡哨。 当时胡哨穿的还是普通的阉童服饰,几日不见,竟是已经换上黄门的衣服了。 胡哨的声音中带着孩童特有的清音,道:“二位请进,干爹替相公行事,事尽周全,已经将东西早早备下,在这里等候多时了。” 二人在胡哨的引领下进门,里面正堂灯火通明,挂着百来盏长明灯,姜无芳稍稍抬眼一观,竟发现这一屋中,三面墙上挂的竟是大成这么多年来逝去的八任帝王和各任皇后的肖像。 她小声对崔游道:“如今宫中供奉先任帝王,竟都不在皇观之中供奉了?这院中小小,这般敷衍了事?而且,来这里换衣服,是不是不大好?” 宫中皇观供奉皇家的历任先帝。 一应行事均是遵从祖制,皇观之中由有名望的高僧吟诵经文,日夜祈福。 她到底是李家人,逢年节和先帝的冥诞都是跟着去皇观之中祭拜的,只是皇观之内规矩俨然,决计没有这等将画像草草拥挤挂在一个屋内的道理。 胡哨人小耳朵灵,听到她最后一句话,回答道:“这里是陛下一时兴起造的,现下早就荒废了,这些长明灯还是干爹将才过来,看明宗和嘉懿皇后的画像吃灰,太过不忍,命我点上的。这里僻静,无人注意,娘子要换衣也是在偏房,碍不着什么的。” 他如今不慌了,倒是说话十分有条理。 崔游也跟着解释道:“这并不是正经的道场。” 他们三人进门的时候,胡文就在用鸡毛掸子掸着明宗画像的灰尘,待将灰都掸去八-九分,他这才施施然回身,放下手里的鸡毛掸子,对崔游叉手行礼:“崔相公安泰。”他刚才是听见了胡哨的话的,乜斜他一眼。 崔游道:“大伴不必拘礼。” 胡文一个眼色,胡哨就已经捧着托盘上过来了,上头一套小黄门的衣服。 胡文道:“娘子,衣服都是新的,只是显得真实,浆洗了几遍做旧不那么打眼而已。小哨,带娘子去偏房换衣服。” 姜无芳接过衣服进了偏房,不时便换好了,发现这衣服的领子要比平常黄门的领子要高上一些,正好遮挡住她喉结的部分,饶是她已经被崔游以肤泥贴上喉结,还涂上了修颜粉做掩饰,也不得不承认,胡文做事,确实细心妥当。 她走出门去,胡文看了一眼,点头道:“这装扮下来,十分稳妥。届时朝上,你与相公照着安排来就是了。” 门外传来宫中鸡人①锤敲朝鼓的咚咚声,胡文叉手看二人一眼,对崔游道:“再过二刻,相公就要避着人多眼杂,先往过水金桥那边去才是了。娘子的话,倒是需要我带进去,所以相公有什么如今便吩咐清楚娘子,我和小哨在外头候着,待时间一到,相公只管将娘子交予我便好。” 崔游点头,胡文胡哨便先出了门。 其实崔游早就安排好了,该说的这几日事无巨细都说清楚,现下也没有什么再交代的,只时间还早,崔游也不想太早和她分开,便默认二人再呆一会。 姜无芳仰着头,看见明宗的画像和嘉懿皇后的画像,有些恍惚。 熟悉又陌生。 她曾经被明宗抱过在膝头玩闹,被嘉懿皇后亲手指点过琵琶弹奏,曾经那样鲜活的人,如今居然已逝去许久,只在她再触及他们相关的事物之时,才会开启内心那一角,想起那些记忆中的人。 当时大抵是她最为快活的一段时间了,不像如今,满心满眼都是仇恨。 她挪眼到嘉懿皇后旁边,入目却是李悫的画像,画中的他却又和其他的画像十分不同,别的画像之中都是身着衮服,头戴十二冕旒,而这画中的李悫却是极为荒唐。 除了脸能依稀辨出是他,身上穿的是神仙羽衣,头上戴的乃龙角凤羽冠,手中还似模似样拿着个麈尾。 不像人间帝王,倒似一个杜撰出来的神仙。 李悫旁边还挂着一个酥-胸半露,身上蔽体的衣物极少,露出大片婀娜身体,眉目之间无一不是魅惑的仕女图。 若说单看,也是美的,只挂在一众衣着得体端庄的先皇后之中,实在显得十分不入流。 崔游看她皱眉,冷笑勾唇:“这也是我为什么说这不是正经道场的原因了。圣人一时兴起,将一个吴襄献上的所谓佛教圣女视为珍宝,认为是能助自己得道升仙的圣女。圣人当时十分信任这个圣女,一听说将自己和历任大德供奉在一处,日后羽化登仙就十分容易,便一点也等不得了,急急建了这个佛庙,甚至还将列祖列宗都拉出来与这个圣女平起平坐。” 崔游思及此,想到什么,唇部抿紧,方又道:“吴太傅当时已因病乞骸骨告老,听闻这个消息,病榻之上吐血,三日之后,吴家长房便挂上缟素,从此与吴襄断绝关系,全族迁出京。” 姜无芳愣怔须臾,鼻尖发酸,这个吴太傅是嘉懿皇后的兄长,是一个极其严肃的老古板,曾教过她一段时间。 她努力平复自己的情绪,道:“如今这位圣女呢。” “死了。”崔游顿了一下,继续道,“我奉上了更美的女郎,圣人不再宠幸她,她的诡计也就很好拆穿了。我让她去吴太傅坟前赎罪,她受不了我的要求,自行了断了。” 她心下一悸,从前的阿檀,提及死了一只兔子都要难过,如今…… 可是,这是他想的么?这是自己想的么? 天是黑的,不点灯的人才是异类,党同伐异之下,异类如何活下去? 她看着画上嘉懿皇后端庄的脸庞,轻声道:“阿檀,你说殿下和老太傅会不会后悔为他筹谋?” 当初的嘉懿皇后生下二子,本来李悫只占了一个长子的名头,因为天资不够,嘉懿皇后和吴太傅培养的一向是幼子,谁知后来幼子至成年竟是折了,这才把目光放到他的身上。 崔游还没有回答,胡文的声音已经在门外传进来:“崔相公,时间到了。” 崔游和她对望一眼,走至门口,鸡鸣已过,晨风骤起,先前笼罩的黑色云雾有了散去的趋势,露出几点星子,少而坚定地闪着亮光。 崔游看她一眼:“我先走了。不管如何,天终究会亮。” 她点头:“我懂了。” 崔游抬步走出院落,胡哨挠挠头:“天亮不是正常的吗?天不亮才是一反常态啊。” 胡文觑他一眼:“所以是你在这里给我打下手,赶紧去,把我吩咐的事情办了,若是我回来你还没有办妥,仔细你的皮。” 胡哨马上将刚才的话抛诸脑后,一溜烟也跑出去了。 胡文见他也走了,这才对姜无芳道:“娘子,我们另外有出去的去处,走吧,早做准备。” 说着,他也走出院门,姜无芳则着他,低头做出小黄门的样子,走了出去。 第47章 四十七碗饭 10.2 胡文对于这片宫城的每一条街道都已经是了然在心, 他虽然身子有些肥,但是走起路来也是虎虎生风,连姜无芳跟在她身后, 都要稍稍用上四五分脚力才能跟上。 胡文老道,为了避开人眼,走的都是冷清的庑廊与偏僻的角门。 不时, 便到了应门前,胡文回头叮嘱道:“放松些。” 见姜无芳点头,胡文这才像是松口气,带她又是一拐, 便进了一个小偏门,二人进到里头,只打帘一看,却是一番豁然开朗。 殿内朱红山柱柱础上下两头各有一层祥云鎏金纹饰包裹住, 椽桷与金檩相交, 以红为底色, 掺以蓝色相间,上头绘以臻丽的图样。 无一处不精妙, 无一处不是恢弘。 胡文见她进来,将抓着的帘子放回去, 她掀起眼皮看一眼那赤金大匾,上书:御极殿。 底下有一个金龙小匾, 上书:亲贤中正。 算下来, 这还是她的太大父乾宗所书,笔力遒劲,笔划锋利中直,可见其人, 然细看,那匾上字迹早已不如从前显眼,似是已染上尘灰。 五年前,便是在这个太大父书写的匾额之下,李悫单独会见了沦为阶下囚的李晏,当时她在牢中,并不知道二人相谈说了什么,只知道回来之后,她父亲不再进食,五日之后李晏毅然决然喝下毒酒,从此背上莫须有的罪名,成为那些要奉承李悫的人口诛笔伐的对象。 胡文刚一进来便有两个小黄门走上前来,其中一个看上去伶俐些的道:“胡大伴安福,今日过来可是有什么吩咐?” 也不怪他们奇怪,这个晨朝的活计,黄门们向来都是摆设,不过是跟着这些指点江山的官员们一起,做个背景板而已。 胡文还没有回答,远处匆匆走来太监,穿的绿衣官服明显说明了他的官职要比这两个小黄门要高上许多,应是专门负责安排管理朝会之上黄门的。 只见那个太监朝胡文问好:“干爹。”又低声斥责刚才那两个黄门,“什么事情都是你们两个糊涂东西能随便问的,还不快点下去。” 那两个黄门本来是想着上来拍拍马屁,哪想到拍到马腿上了,赶紧连连告罪,退回原来的位置。 胡文轻点头:“如何,打算把她安排站在哪里?” 胡玉也是只得了胡文一个信,本以为他会自己安排,谁知道居然来问自己了。 不过他能做到这个位置,也不是蠢笨人,看胡文对于姜无芳的态度,便知道这决计不是因为得罪胡文而被发配过来的,这可是胡文亲自带过来,又亲自过问的,便明白了要如何对待。 胡玉道:“干爹,若是想要抬举他,便放到御前侍笔,如何?” 胡文跟他也不讲究那么许多,哼道:“放到陛下跟前是抬举?陛下都不来,如何抬举。”他环视一眼殿中,本想把她安排在崔游身边站着,但又不知道今日到底所为何事,怕她去那里反而惹眼,胡文目光一转,指着那块“亲贤中直”匾额左下角的帘幕旁,道,“就让他站在那里。” 那个地方虽然离崔游的位置极远,然而正在对角线上,只需一抬眼,就能看见对方。 胡玉哪里有不应的,笑道:“干爹的安排自然是好的。” 胡文拍拍他的肩:“上心些,她第一次上值,别出岔子。” 胡玉道:“自是不会。” 胡文又道:“嘴上严些,今日我没有来过,懂么?” 胡玉回答:“孩儿知道了。” 胡玉垂首叉手,胡文便顺着刚才进来的小门,神不知鬼不觉穿出去了。 姜无芳听从安排站到位置上,那扇朱红的雕花大门敞开着,也露出了今日的第一抹朝色。 远处的过水金桥露出一二人影,接着三五,又是七八,趁着晨光,这些官员看不清面目,缓缓而来。 她的头垂下,帘幕投下暗光在她的脸上。 * 殿中人逐渐多了,不过为首的几个都没有来,所以底下的官员都在小声议论这几日的朝中之事。 不多时,便听见外头有黄门敲响朝鼓,报道:“太子殿下到——” 议论声收了一小半。 鼓声第二道,黄门报道:“左相到——” 议论声收一大半。 鼓声第三道,黄门报道:“崔相公到——” 议论声戛然而止。 她的耳朵朝门口方向侧一侧,脚步一挪,帘幕在她的脸投下更大面积的阴影,她稍微抬头,看向门口。 只见方才才分开的那个人,此时已经过了过水金桥。 大成最年轻的右相宽肩窄腰,目若点漆,薄唇如朱,腰间系一条金玉蹀躞带,圈出禁欲的腰身,将那一袭紫衣穿得格外出挑。 先前天空的黑霾一扫无余,一轮朝日沿着飞檐喷薄而出,将桥上纹刻的祥云衬得似真如实,又缥缈若仙。 崔游步入殿中,上一阶台,衣袖一拂,在空荡荡的御座右下首处的案几坐下,李璿与吴襄对视一眼,也跟着在他低一阶的位置坐下。 她心下咋舌,这便是他如今的位置么? 仿佛不久前李璿还在他面前跳脚为难,如今却是只能等他坐下,才能在其后随之。 她刚才还注意到,黄门在报来者名号之时,报吴襄是左相,而崔游身为右相,也应报右相才是,可是黄门并没有。 黄门报的是:崔相公到。 这意味着什么。 这意味着如今的吴襄在朝中,已经不能再与他并称左右。 她看向座上那个世上无双的郎君,崔游感觉到她的目光,黑漆的眼往这边极快一瞟,对上她的,却不胶着,立时挪开。 在这个虎狼环伺的殿中,二人只用对方知晓的方式,蜻蜓点水,以示会晤。 一个黄门捧着一摞奏章,奉上崔游的案上,随即退下。 崔游手骨长直,伸手去拿最面上的一本,展开阅读,手背筋骨如竹枝。 他二指点点奏章,抬眼看向底下站着的官员,道:“前些日子狄人犯境,萧州州牧求援兵马司为何不见动静?八日不见去援,连失两城。后面萧州州牧亲自报来我这里,才知晓。兵马司首官何在?脑袋,不想要了?” 他后头那句话说的声音不高,殿中的人听了却均是不寒而栗,别人不知道,只这位,确实是与阎王有买卖的主儿。 日前亲自岭南,将一群酒囊饭袋揪了个干净。凭着官职中饱私囊,欺压百姓,与外敌有所联络的那些人,无一不被枭首示众。 岭南的宗族观念极重,在战乱之前,京官与南官向来各自为政,互不相关。 也就是出了匪乱,那群南官死得差不多了,才求助汴京,想要人下来当这潭动荡的定海针。 谁知汴京一插手,更是铸就了另一种盘根错节,险些逼得当地人全部揭竿而起。 汴京之中的人那个不知道若要将岭南的差事办好,也极为容易,只需将那些贪污的人法办。 肉烂便要剜腐肉,上狠药。 可是,谁敢? 一开始李璿派去的那个人就是皇族旁支,他带去安插的势力之中,有士族,有皇族。 谁敢和这些人明面上对着干? 也就是崔游了。 说动陛下亲自安排他上阵,去了之后就大刀阔斧,将那群酒囊饭袋带去的酒囊饭袋尽数一一清算,才让岭南的动荡再次平息下来,得以喘息重建。 那可是盏茶之间便决定砍了整整三十二个头的主儿。 兵马司的首官张思抹一把冷汗,出列拱手道:“回崔相公,实在不是我拖延。只如今兵马司中能用的人的确不多,若要找到主帅,须先从北漠调人回来。只如今北漠也吃紧,那边一直找不到人替代,这才拖延了几日罢了。” 听到张思一推四五六,崔游冷笑勾唇:“拖延了几日罢了?”他目光极寒,是她从未见过的。 只见他将奏章一甩,正好砸在张思的头上。 “兵贵神速你竟不知?你自己看看,萧州连失二城,残兵尽被狄人所戮,城中百姓死九千人,伤数万人。这叫罢了?” 他眸光冰冷如剑,张思狼狈拿着奏章不敢说话,唯恐这个杀神下一秒就要叫自己去给那些死了的民众陪葬,只连连告罪。 “看来你是已经没有掌领兵马司的能力了,念你这么多年尚有苦劳,留你一条命,今日之内,将你手中的差事尽数交接好。”崔游道。 这就是让张思滚蛋的意思了。 李璿虽然如今被削弱许多,依旧看不惯崔游,虽然张思不是他的人,两边都不靠,他还是开口了:“崔相公,仅仅二城,便要将一个二品大员来偿,是否太过严厉?” 崔游的目光转向李璿,旋即笑了:“殿下说的可是,仅仅二城?”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将“仅仅”二字咬得极重。 崔游看似笑得极为和善,姜无芳却看出他眸中的笑意不达眼底,活像是一柄寒光凛冽的剑出鞘入肉前的片刻宁静。 吴襄也皱眉,觉得李璿过于莽撞。 他这个外甥…… 唉。 吴襄往回找补:“崔相公,张思这些年的确没有辛劳也有苦劳,大王又向来仁厚,不过是替张思说句话罢了。” 崔游转眸看向吴襄,吴襄有一瞬间感觉自己被一头凶豹盯住的感觉,不由转开眼睛。 “吴相,我也是思及张思有苦劳,才决定不杀他的。否则你以为能这么简单?”崔游浅笑。 张思膝盖一软,跪倒在地:“崔相公仁慈。” 李璿恨铁不成钢看他一眼,再不出声替他说话。 谁知李璿不说话,崔游却主动看向他了:“陛下既然让某多提点大王,某也不客气了。大王今日还是多按捺一些性子才好,这奏章这般多,总有道大王说话的时候。” 论理崔游还要比他小上几岁,却要依着阿耶的意思乖乖听训,李璿哪里不气恼,只是如今朝中大权均在崔游手中,阿耶又是对他如此看重,只好暂时压下。 吴襄见李璿按捺住了情绪,没有发作,心知他也是这些时日在崔游手下吃够了这样的陷阱,算是有了一点点的提防,刚才心里那一瞬间对于李璿冲动的不满这才稍稍散去一些。 姜无芳隐在帘幕旁,愣怔。 这…… 就是如今的阿檀么? 第48章 四十八碗饭 10.3 一时间, 殿上众人皆是噤若寒蝉,竟无人再敢驳崔游一句。 崔游没有叫张思起来,也没有往下发落他, 只是取下成摞的奏章顶端第一本。 他展开一看,神色不变,抬眼觑一眼朱门外面空荡荡的过水金桥, 长指按住案上展开的奏章,轻点两下,才悠悠抬眼看着张思:“除此之外,五年之内, 你五族之内子侄亲近,不得入仕,还要按比例捐出钱财重建萧州二城。我这样处理,你服也不服?” 张思糊弄底下不含糊, 可是毕竟为官多年, 哪里会不知这个杀神是打算拿他祭天了。 他忙跪下, 捡回一条命,涕泗横流:“相公有令, 莫敢不从,下官失职, 理应如此。” 姜无芳撩眼看着崔游的手指头慢悠悠一下一下落在奏章上,她目光再垂下落到自己的舄履尖上时, 已是明白他的用意。 张思乃出身平南张氏, 因她离开汴京多年,朝中又无耳目,确实不知晓此人的行事风格。 但见今日殿上,此人动辄跪倒, 告罪,一副软弱之相,焉能不知晓此人的心性? 如此扛不住事的人,在兵马司这样掌握兵戈大权的首位之上,又是出身盘根错节的大族,难免被家族裹挟着跑。 崔游下他的官职,罚他的钱财都是正常的,可是一句“五年之内,你五族之内子侄亲近,不得入仕”就着实耐人寻味了。 殿上暗涌,崔游却视而不见,接着道:“很好。张思的事情了结了,就来说说你吧,兵马司车马主司吴枫何在?” 吴襄的目光立时投向他,这位左相向来平和,山河不动的面上出现一丝裂缝:“首官已因罪夺官,崔相公却还要继续牵连么?想是没有这般道理。” 崔游似笑非笑觑他一眼:“所以我才说,张思的事情了结了。”他转首,琥珀般的瞳仁中威势逼人,“兵马司车马主司吴枫何在?” 垂首列队的官员之中,一个年约三十上下的官员手持朝圭,上前一步,不甘不愿道:“下官吴枫,参见崔相公。” 崔游上下打量他一番,道:“你怎么看你上峰的事情?” 吴枫与吴襄对视一眼,又看一眼跪倒在地的张思,回道:“崔相公处置妥当,为官者若不将百姓的生死放在心上,与禽-兽何异。” 他的话说得十分工整,听上去像是就事论事,实则又回踩了一脚张思。 张思回头,恼怒看他一眼,又瞪向吴襄,见这二人皆不理他,视他如无物,终于还是没有说什么,只是长叹一口气,继续求饶:“崔相公饶恕。” 吴氏一族与张氏这么多年来也算是交好,吴枫是吴襄的第三子,因为上头有长兄,便只在他的手底下谋了份差事。 这些年来也是一直世叔世叔称呼着的,吴襄那边和他一直也是互通有无,不想如今他张氏成了这个杀神开刀的前例,却让这些小人还再踩上一脚。 他早前就不应该听张氏族中叔伯的意思,拖延萧州的事情。 当时说是想要等那边再乱上一些,这边再插手就更好能为族中的子侄谋求位置,谁知狄人势如破竹,竟连破二城,事情再盖不住了。 前些日子崔游又已经连续撸了两个张氏子,终究成王败寇。 崔游没有理会张思的求饶,反而看向吴枫,道:“那你身为车马主司,将原先准备采购军马的钱财吞下八成,将劣马以次充好,使得洛关一役大败,可也是——与禽-兽无异否?” “你当真是,好大的胆子。”他道,“军中贪污,尤应处重。按大成律本应将你先处分斩之刑,念你吴氏乃太子母家,吴相又从来劳苦功高,只判绞杀留你一条全尸。” 他说话的语气轻描淡写,却让吴枫面色惊慌,忍不住对吴襄道:“阿耶救我。” 吴襄也是面上大变:“此事当从头再议——” 崔游道:“那洛关一役死去的十五万军民,谁给他们机会,从头再议?” 张思听见刚才这落井下石的二人也有报应,不由抬头讥讽笑着看着这二人。 他就说么,这个杀神,会看谁的面子? 吴襄被崔游的话噎住,想要反驳,可是这段时日,他的根基已经被这个心狠手辣的年轻右相动摇不少,一时间竟想不出任何可以用的人来。 他年岁已大,一时间急火攻心,竟是摇摇晃晃,面色发青起来。 李璿坐在他旁边,自然一眼察觉出他的不妥,从自己的座位上站起,起身掺住摇摇欲坠的吴襄,急道:“舅父,舅父。” 吴襄在他的一番掐虎口,拍胸背之下,这才缓过神来,只是唇部仍旧发白。 张思看着,不由竟升起一丝欣慰,觉得自己好歹还捡回一条命来,这边的吴氏却像是要父子双双折了一般。 此时兵荒马乱,自然没有人注意张思的笑意,只崔游在环视殿中的时候看到了他。 崔游稍稍侧头,右手转动左手拇指之上的青玉扳指,道:“张首官竟然如此开心?忘记说了,你这条命保下来是因为你实在年老,再则——” “你家中二子在此事中也有牵连,现已扣押等待候斩,想来,如今你也能体会萧州二城中白发人送黑发的痛苦了。” 张思目眦欲裂,一时间竟是昏厥过去。 崔游看向胡玉:“拖下去。” 胡玉了然,一挥手,两个年轻的黄门已经过来,将张思拖下去了。 吴襄颤颤巍巍伸手:“我要到陛下面前告你!” 崔游:“此事我已经报过给陛下,已是让我全权代理此事。” 他没有说谎,的确是报过了,只是李悫近来由于丹药和房中香料的原因,身子骨越来越虚,根本没来得及听清他说的是什么便已经昏睡过去,只睡前让他自己看着办。 向来便是如今吴襄去哭,怕是李悫也没有这个心思来听了。 “你这小儿好大的口气!吴相为国之肱骨,为大成鞠躬尽瘁的时候,你在何处!” 朱红的门外,一人身披甲胄,未曾卸箭,直冲冲走进殿中。 细眼一看,不是李义森又是谁? 姜无芳看清楚来人,手上握拳,指尖掐入掌心的软肉之中,唇部紧抿。 她一时呼吸不畅,竟是也像吴襄一般,摇晃两下。 只见李义森走到吴襄的身边,扶住他的肩头,正对上阶的崔游,面色倨傲:“黄口小儿,岂容你放肆!” 底下的官员见神仙打架,有党派站立的或是跃跃欲试,或是面色不善却,无党派的则是眼观鼻鼻观心,一时之间,却均是不敢轻举妄动。 在所有人都以为崔游要火起之时,却见那人笑得风轻云淡,停下转动扳指的手,平整的指甲轻敲两下,发出轻微的玉石之声。 他先看向帘幕旁摇晃的那个人,右手拇指和食指扣成圆,点两下唇,示意她吃一颗清心丸。 这是他们早就约定好的,他早早为她备下丸药,便是为了预防她大喜大悲,伤了身子。 姜无芳远远看着他的示意,二指捏住那颗小小的丸药,吞吃入腹,清凉之中,神思清明不少。 “哦?原来是李都护?等你,许久了。”他看到她的动作,这才将刚才推到一边的奏章移到面前,抬眼轻笑。 * 苏伏看向榻上昏睡的李悫,低声问意姬道:“妥了?” 意姬指指烟气袅袅的香炉,压低声音:“一切都按相公交代的,办好了。” 李悫在榻上皱紧眉头,口中道:“月奴,月奴……” 苏伏冷笑:“他倒是钟情。” 意姬道:“什么钟情不钟情,不过是为了感动自己罢了。这样冷心冷肺的人,能有什么钟情之人。他说我像那个什么月奴,可是你看。” 她掀起大袖衫,大臂往内的软肉一片青紫,都是李悫的所作所为。 苏伏咬牙:“疼不疼?” 意姬摇头:“不疼,只要我一想到最后的结果,就不疼。” 苏伏眸光闪烁,想说什么,终究没有开口。 外头进来一个人,正是骊姬,她捧着一碗汤药,一进来就看到苏伏和意姬站在一起,便轻咳一声。 意姬和苏伏这才保持起距离来。 骊姬刚将汤药放上茶案上,张禄便进来了,看着殿内的几人,对苏伏招手。 苏伏见是他,马上挂上笑容:“张大伴。” 张禄道:“去,把陛下叫起来。” 苏伏面上犹豫:“陛下刚刚睡下,心情不大好,怕是起来会不高兴的。” 张禄自然知道如今的李悫越来越暴躁,现下去吵醒他的那个人必然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不然他怎么会让苏伏来办,自己去叫不就好了。 张禄似笑非笑:“我是叫不动你了?” 苏伏向来做小伏低,软惯了,就要过去叫李悫,屋内剩下三人都看向他如同龟速的步子。 这时,从门口传来一声杯盏碎掉的声音,众人回头一看,却是杜预。 李悫也从光怪陆离的梦中醒来,眼睛猩红,面上的浮肿更甚,看向门外的时候,犹如厉鬼。 杜预赶紧一跪:“陛下饶命。” 李悫远远看不清他是谁,只怒道:“打!孤说过多少遍了,孤在梦中的时候,不准搅扰!你这个贱奴!” 张禄见自己的目的达成,也有人顶罪,最近杜预到底对他还算恭顺,也便转过去,对杜预道:“还不快滚下去领罚,等着陛下砍头么?” 杜预慌忙下去,苏伏的目光在他身上一转而过,张禄从他身边经过,将骊姬刚奉上的汤药拿到李悫面前,伺候他喝下。 等到李悫的情绪稍稍平复一些,这才开口道:“吴相请陛下今日上朝,陛下要不要过去看看?” 李悫道:“什么事?” 张禄将汤碗放下,道:“就是寻找蓬莱仙府的事情么,崔相公这么久来都办不好,吴相也担心陛下,所以也派了人出去,今日有了好消息了。” 李悫连忙伸腿下去:“那还等什么,快走。” * 李义森对崔游十分不屑一顾的样子,昂着下颌道:“等我做什么,某也不过是仗义执言罢了。” 吴襄缓过劲来,这才有空转过去看他身后站着的李义森,不想一回头便看到他一身的甲胄,还配着剑! 他像是想起什么事情,立刻咳嗽不迭叱道:“你怎么这样上来了!还不快下去!” 崔游饶有兴致:“这么威风凛凛,不好么?” 后面传来张禄的声音:“圣人至,百官叩——” 崔游看向吴襄,嘴唇微动,随即叩拜下去。 吴襄更是怒火攻心,颤颤巍巍跪下去。 他看到了,刚才崔游的口型是:“晚了,跑不了了。” 第49章 四十九碗饭 10.4 李悫被张禄和苏伏搀着过来, 坐上龙座。 因为连日心神不宁,他安寝的时间很短,一日都躺在榻上却只能断断续续睡一会, 又因经常梦中惊醒,所以算下来,一日正经睡着的时间竟然也就一二个时辰。 因为睡眠太差, 他本就肥胖的身躯变得更加浮肿,面上笼罩着一层不自然的青白色,眼中血丝密布。 他是被轿辇抬着过来的,其实也只是走了一小段路, 还是被搀着过来的,却也是气喘吁吁。 李悫坐稳,平复自己的呼吸,道:“起来吧。” 所有人这才站了起来。 姜无芳头依旧是低着的, 眼帘却掀起, 目光狠狠向龙座上的那个人射去。 她的袖子往下一垂, 有什么东西顺着衣服的袖子滑落,大袖之下, 她的手指往回一曲,那柄陪她许久的匕首便已经落到她的手中。 她摸着匕首柄处的凸纹, 眼睛因为情绪上涌而热起来,蓦地, 她看见天子阶下的崔游趁着李璿扶吴襄起身的功夫, 短暂朝她这边投来一个安抚的眼神。 他的眼神犹如一股清风从竹林中卷过,携着竹子的清香气味而出,赶跑夏末的最后一丝燥热。 须臾间,她刚才是烦躁也随着喉咙之间清心丸的余凉而烟消云散。 姜无芳的手往上一推, 那柄匕首乖乖回归原位。 她暗暗喘口气,怎么会……明明自己是知道崔游已经安排好一切,为何还会有这样冲动的情绪…… 姜无芳忽然闻到空气之中一股有些甜腻的味道,恍然大悟,看向龙座上的李悫。 原来如此。 崔游把清心丸给了自己,想必他也是吃过了的,否则不会这样沉稳。 而李悫身上的这股气味,想必也是崔游的手笔。 随着李悫坐定下来,起身的百官却不似刚才面对崔游时的噤若寒蝉,众人脸上都蒙上一层躁意。 这样淡淡的一丝味道,便能让殿中的人如此躁动,按捺不住内心的情绪。 李悫的目光看向吴襄,眼白浑浊,间杂着日夜煎熬留下的红血丝,因为先前张禄带来的消息,嘴角木然勾起:“吴卿,听闻你已经找到蓬莱仙府了?现下孤也随你所愿过来了,便直言吧。” 事情是吴襄让张禄去办的,人必定也是准备好了,听见李悫的话,便点头,对站在自己身侧的一个官员点点头,那官员便会意,出去门口,将在廊下候着的人带进来了。 来的人是两个美-艳的妇人,桃腮生香,只眼睛有些呆愣,行走间也没有女郎的柔美,有些大刀阔斧。 底下的人便都悄悄对视一眼。 如今的李悫因为一月来惊惧难眠的缘故,在房事之上已经是力不从心。且他如今的意姬和骊姬要比这两个身穿道袍的妇人美上许多,其他的不说,仅那二姝的媚眼灵动,便是这两个比不上的。 见过上等美人的他一时竟是没有在乎这两个身穿道袍的美貌妇人的颜色,只是道:“就是你们二人查到的仙府么?” 高挑一些的妇人如梦方醒一般,却没有立刻回答李悫的话,反而是如同木头一般,机械地环顾四周,最后目光在李义森的身上停住片刻,最后看向龙座之上的李悫。 她脑袋像是卸力了,往右肩膀一倒,竟这么诡异地咯咯笑着,从细柔白色道袍袖口之下伸出的手和她的面容相去甚远,如同蒲扇一般大,粗糙厚实。 另一个矮一些的妇人也跟她一样的情况,眼见着要往崔游的方向扑去。 姜无芳从袖中拿出一颗石子,为保万全,使了十成十的力气,往矮妇人的脚上射去,顿时血流如注,崔游这才一闪身躲避过去,回身风-流,还朝她这边露出一个“一切尽在我掌控之中”的笑意。 他躲过去了,那个矮妇人却是直直往他身后的梁柱之上撞去,不省人事。 这诡异的景象令人不寒而栗,所有人都乱了阵脚,殿中一时人仰马翻。 李义森是知道这两个人的,原先是吴襄从海外寻来的两个美妇,想借着这两人献仙药来分去崔游的势,不想竟是今天。 更不想,这情况居然如此诡异! 眼见高挑妇人就要扑上龙座,侍卫也急忙上前,谁知这个妇人竟是力大无穷,直接将一干侍卫撂倒,眼见情势不妙,张禄将旁边的苏伏推上去顶缸。 李义森出身行伍,哪里会被这样的事情给唬住,想着这时候救下李悫,日后还少得了加官进爵?当下便拿出剑来格挡,谁知道那个高挑妇人却像是疯了一般,往他的剑尖之上扑去。 噗嗤。 是剑刃入肉的闷声,妇人含血倒地,死前狠狠望着李义森,口中污血流出,脑袋还歪着,嘴巴动的幅度很小,嘴中却传出一个男人的声音,足以让殿中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都护,我按你的吩咐办事杀这个狗皇帝,你竟然亲自对我下手……” 话未尽,那妇人便倒下,没了呼吸。 李悫本就心神不宁,被这么一下,浮肿的脸上全是惊怒,看向吴襄:“这就是你让我来的原因?”他又转头看向还拿着沾着鲜血的剑的李义森,道,“是你让‘她们’来的?” 李义森愣怔跪下:“臣……不是臣,臣不知啊!” 李悫咳嗽两声,苏伏便对跟着一起来的小黄门招招手,那黄门便捧着丹药盒过来了,苏伏伺候李悫将丹药服下,他这才面色好上一些。 他指着李义森,手指颤抖:“就算不是你,你穿着一身东西上殿,想干什么!要造反吗!” 李义森连忙摆手,李悫这么久都没有临过朝,谁知道他会今日上殿? 他这些日子都在明远寺中,也是昨日才回的城内,听闻近来崔游处置了许多人,他又一直对于崔游这个黄口小儿十分不服,觉得吴襄和李璿都没有用,什么事情都要忍他,按他自己说的话,就该直接下下他的威风。 这种黄口小儿,只一看到他的剑便是要两股战战的!管他权谋方面再如何出挑,也不过是个绣花枕头罢了。 他心中这么想,再加上当时姬妾一怂恿,自己便这么大喇喇佩剑着甲上来了…… 不对,那姬妾,不对! 李义森的脑子一片混沌,胸中又极为烦躁,直接站起来,指着崔游道:“是你,是你,是你!” 崔游挑眉,往旁边闪身,避开他的手指:“不是,不是,不是。” 明知如今已到达危处,姜无芳听见崔游这般一板一眼回答李义森三个“不是”,仍旧是不由自主勾唇。 她朝崔游望去,却见这个正处于漩涡中心的年轻卿相游刃有余与她的目光一会,才又道:“虽然知晓都护向来不喜我,却不想都护能歹毒愚蠢到这个地步。难道今日是我给都护披上的甲胄,配上的剑,这两个妇人也是我找来的不成?” 他这话的确说得干净,李悫是吴襄让张禄请来的,李义森是自己这样上的殿,连这两个妇人都是吴襄的人。 关他什么事? 李悫听着崔游口口声声敬称李义森为都护,更是气恼,指着李义森,道:“你!很好!连崔卿不得你这个蜀府大都护的喜欢!那孤,你是不是也不满已久?是不是就是因为这个,你和吴襄才要找人来谋害孤!” 吴襄道:“陛下,不是,这不是臣找来的人啊!” 崔游凉凉道:“那刚才这两个陌生的人进来,吴相为何没有说话?” 吴襄到底稳住心神,由李璿扶着,道:“这张脸和我的人一样,却断断不是这个两个人!我的人是女郎,刚才陛下也听到了,这个妇人说话时,是男声!” 李义森久在军中,也知晓一些江湖把戏,便道:“有人要陷害我与吴相!是人皮面-具!一定是!” 他丢下剑,走到那个扑倒在地死不瞑目的‘妇人’身前,蹲下。 他的手在那个妇人的脸和颈部连接之处摸了一会,摸到一处不平,抠起边缘,对李悫道:“陛下,这人是戴了面-具的。” 李悫又是咳嗽两声,张禄赶紧奉上茶盏,他看了一眼,却没有马上喝。 “大理寺卿何在?”他道。 大理寺卿梁显叉手道:“臣在。” 李悫指着那具尸首:“你去看看。” 梁显走上前来,却被李义森挡住了,崔游淡淡道:“此事都护还是该避嫌才是。” 李义森看了崔游一眼,觉得自己能撇清关系,便瞪他一眼,这才走开。 梁显是办案好手,上来便一下找到地方,刷一下揭开面-具,只见那张如花的面容瞬间消失,变成了一个长着胡茬的男人。 李义森瞳孔骤然一缩:“怎么,怎么会……” 梁显看一眼崔游,这才向李悫禀报道:“回禀陛下,这的确如李大都护所言,是个郎君,且……” 李悫道:“且什么,速速说来。” 梁显接着道:“且这人,是李大都护的副官——孟柏虎。因臣与此人见过几次,所以认得。” 其实不仅是梁显,殿中众人多半认得,自从孟柏虎随着李义森回汴京,便仗着自己手中有兵,跋扈非常,有些文官甚至还在这厮的手底下吃过亏。 此时就有御史台的人上前参道:“回陛下,此人曾在醉酒之后当着伎人的面,对陛下任人之事多有厥词。” 其实说的也是崔游,不过这个人是崔游的人,此时自然也是往大了说,添油加醋,一击毙命才好。 李悫一把夺过张禄手上的茶盏,朝他身上丢去,张禄被茶盏丢到额头,茶水从头浇到底,却不敢多言一句,惊惧之下叩首告罪。 李悫刚吃下的药性上来了,刚才还清明几分的神思又开始迷糊,揉着眉心,并没有叫张禄起来。 崔游接着道:“想来是臣知道了不该知道的秘密,大都护才要陷害臣吧。” 李悫晃晃脑袋,想保持头脑清楚:“大都护?哼,你但说无妨,还有什么事情是朕不知道的。” 崔游将案上的第二本奏章拿起,奉上:“陛下请看。” 李悫一摆手,苏伏就下去将奏章递到他的手中,就在他草草看着奏章的时候,崔游道:“邛州林俊与林程氏上来吧。” 廊下又走出二人,正是程娘子与林郎君。 程娘子此时已经是将所有头发都拢起,先前掩盖住的那半张脸上,居然全是皱结的疤痕,林郎君则是与往常一般,晃着空荡荡的手臂。 二人惨状,触目惊心。 李义森道:“你们!” 崔游道:“大都护是不是没想到,他们还活着。正所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凡作恶事,难有万全。想是你知道了我已经知晓你的罪状,便打算诬告于我?却不想自己与手下人不曾沟通清楚,这才露了马脚。” 他的目光往过水金桥看去,只见远处宫殿飞甍处,一个人影闪走。 程娘子二人一上来,大家的目光便从孟柏虎的尸首上移开了,只有姜无芳眼尖,看见那人尸首之下,几个小金虫神不知鬼不觉钻出了门外。 程娘子跪下,重重叩了三个头,再起来时双目泪红,声中哽咽却掷地有声:“民妇邛州林程氏殿前死告李义森。淫下属妻女……”她话才说到一半,便见林郎君急忙拉住她,崔游看着她,目光深沉,轻轻摇头。 “……我夫不从,便夺去我夫职位,削去我夫手臂。他用民妇的女儿相要挟,民妇才不得不从,事后又将民妇的脸用烙铁毁成如今的模样。民妇女儿才七岁,就被李义森玩弄至死,因为民妇女儿将这个禽-兽的脸挠了一条痕,他便将民妇女儿劈成两半,可怜民妇想要保全女儿才委曲求全,谁知竟也保不住。家破人亡,竟是只在这个禽-兽的一念之间。”她声声泣泪。 她没得李悫的意思,却突兀站起来,只是纤弱女郎,目光却灼灼如炬,直直冲向山柱,又重复了一遍:“民妇邛州林程氏殿前死告禽-兽李义森!” 她的脖颈被撞断,整个人瘫软在地,林郎君冲过去,抱住她,泪如雨下,在她耳边,用只有二人能听见的声音道:“你只以为我是怕丢脸才不让你说出实情,你可知道我的苦,我是知道你说了便活不了了啊,我想让你活下去。” 也不知道程娘子有没有听见林郎君的解释,只见她眸中的光逐渐消散,眼中只映着匾额上的“亲贤中直”四字,慢慢没有了呼吸。 崔游的手握紧,闭上眼睛,舌头顶着后槽牙,嘴中发苦。 第50章 五十碗饭 10.5 程娘子歪着头躺在林俊的怀中, 额头的血沿着她苍白的脸缘往下淌,在嘴角处与口中渗出的鲜血汇合,滴到朱红色的氍毹上, 化为暗红的血点,杳无声息。 殿中的混乱也因为又一条人命的消逝变得静默,坐在最上方那个权力的象征位置上的李悫却不为所动, 只瞥眼看了一瞬地上的程娘子,方才因为服用丹药而红润些许的面色也变回原本的颜色,浮肿的眼皮掀起,看向崔游。 “就这些么?崔卿, 以后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便你来处理即可,不必闹到我面前来。” 他本就因为自己的睡眠原因头晕脑胀,刚才殿中的血腥味已经让他更加不适,现在来了个撞柱子的, 搞得空气中全是这股腥味, 李悫感觉更加不适。 他对苏伏道:“把孤的月澄香拿过来。” 苏伏很快从袖中取出一个精巧的盒子, 只轻轻一按,就弹出一颗玫红色的香丸, 他奉到李悫的手中,李悫将那个香盒放在鼻下细闻, 眉头这才松快一些。 崔游也道:“是臣处理不当了。” 李义森挑眉看向崔游,见程娘子已经死了, 觉得自己当初还是应该再往下查一下, 不然也不能让这个贱人能够活到今天来搞这一出。 他上前一步,道:“这就是崔相公所谓的罪状么?就这点小小的事情,我便要大费周章来做这些事?未免太强词夺理了。” 李义森笃定在李悫的面前,崔游不敢用此事向自己发难。 这般抢臣下妻子的事情李悫也是做过的, 且先前李悫不顺心时也有过打杀侍妾,他崔游敢怎么说? 当着君王的面前说他死罪?那岂不是做过同样事情的李悫亦是死罪? 他思及此,面上也松泛不少,大不了将先前的事情往孟柏虎身上一推,一了百了。 崔游面上却没有他想象中的窘迫,反而还露出一抹淡笑:“我说的处理不当,意思是我并不知道李大都护还做了这样的事情,闹到陛下面前让陛下心烦罢了。陛下。”他转身朝李悫叉手,接着往下道,“叫这二人上来,本来是为了另一桩事。” 李悫闻着香盒,身上舒服几分,下意识吸吸鼻子:“你也不是神仙,若是这妇人瞒你,你自然也不知晓她要做什么的。另一桩事是什么,直言无妨。” 他如今对崔游信任得很,自然是不会为了这种小事开罪他。 崔游见李悫的目光又瞥过程娘子的尸体,对胡玉道:“还愣着做什么,把这些清理了。” 胡玉本来还不敢轻举妄动,怕是还有什么事情,眼下得了他的首肯,一挥手,示意手下人过来,姜无芳手上的拳头攥紧,最终还是没有过去,站在原地。 几个在值的小黄门聚过去了。 其中一人把林俊拉开,正要拖着程娘子的尸体下去,胡玉却看见崔游的目光在看到那个黄门的动作时凝了一瞬,还皱上了眉。 胡玉察言观色,赶紧小声在他们耳边道:“别一个人拖,来,你们三个过来,抬下去,少了一根手指头仔细皮。” 三人听闻,默默照做,手脚利落。 崔游等面前被清理干净,对情绪稍稍平复一些,面上空荡荡留着两条泪痕,神情木然的林俊道:“如今一家老小只剩你一个,还要为这个人隐瞒吗,说吧,陛下就在这里,百官皆为见证,你会有一个交代的。” 他的话像是一根尖利的针,刺入林俊的穴位,使他得以回神喘气。 林俊再次撩袍,跪下,道:“除却刚才我妻林程氏所言,我还有一桩要状告——李义森他之所以要置我于死地不仅仅是因为霸占我妻女之事,更是因为我知晓他在邛州暗自囤兵敛财,意图谋反之事,所以要杀人灭口!” 李悫的目光终于从那个香盒之中挪到李义森的身上。 李义森背脊发凉,他比谁都要清楚这位陛下的痛点,几年前,他们正是知晓这个痛点,撬动这个通点才将那个人扳倒的。 他马上反驳:“一派胡言!我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想法。” 他如今已经是一方的大吏,虽然平常行事放纵些,不过确实是没有这样的想法的。 日后等到李璿践祚,他何愁没有荣华富贵,谋反做什么? 李悫道:“你这样说,有证据么?” 林俊道:“李义森利用权势在明远寺有一间禅室,用来诅咒圣人和放置兵器,这便是证据。” 李悫看向崔游:“你派人现在过去看看。” 崔游笑道:“今日臣上朝前才得知的此事,知道事关重大,已经派羽卫出去一探究竟,看这时辰,也快到了。” 话音未落,便见胡文从外面进来,禀道:“陛下,仇卫首到了,就在门口。” 李悫道:“让他速速上殿。” 胡文也就客串了一把门口的宣人太监,道:“宣羽卫首仇永勖上殿——” 仇永勖听见自己被宣,昂首跨进殿门。 他叉手一礼:“陛下。” 李悫道:“但说无妨,如何?” 仇永勖状似无意目光掠过崔游,说:“回陛下,臣一接到相公的信,便直接去了明远寺。李大都护待的那间禅房之中,不但有刀剑,还有铠甲。” 李义森知道仇永勖是李悫直属的手下人,说话也不敢太过放肆,只能辩驳道:“仇卫首明鉴,刀剑与铠甲都是我用来供奉用的,那么点东西,如何用来谋反。” 吴襄咳嗽一声,瞪他一眼,他有些莫名,但还是收住了嘴。 李悫却及时抓住他话里的意思,浮肿的双眼之中带着些许阴郁:“你这是承认藏兵刃和铠甲了。”他又对仇永勖道,“还有什么,你说。” 仇永勖接着往下说道:“李大都护据有的那一排禅房之中一共放有多种兵器,□□、长槊、战刀、枪和剑各二百,另还有五百副战时铠甲。” 李悫怒极反笑:“什么大都护,他也配,给我拿下!” 仇永勖得了令,一挥手,羽卫便及时向李义森围去,谁知还没定住,又生变局。 只见门口有三个身上同样着铠佩剑的人闯进来,见羽卫举着刀围着李义森,便拔剑出鞘,指向羽卫,冲着李义森道:“都护!” 李义森面色一变,赶紧让手下人收起剑:“干什么!放下!” 他今日是本着挫崔游锐气来的,除了自己着甲佩剑,手底下的三个将士也同样如此。 却不知原来好好在过水金桥外面等着的几个人,怎么就过来了,还当着李悫的面,在御极殿上,李悫面前就拔剑相向。 吴襄闭眼,知道这个人是有口难言了,他的手微微颤抖,决定弃卒保车。 “殿前拔剑,格杀勿论。”吴襄闭上眼睛。 还没有等羽卫动手,殿上的守卫便已经将闯进来的三个人戳了个对穿,再也不能开口了。 李义森看向吴襄,却见吴襄看着他,淡淡道:“你若是此时束手就擒,家人还能有一线生机,若是冥顽不灵,怕是回天乏术了。” 李义森听明白他话里的意思,可是即便是不识水性的人,溺水临死也会一番折腾,以求生机,他哪里就会乖乖听从吴襄的意思。 “陛下,臣冤枉!” 崔游笑道:“那你的意思是仇卫首冤枉你?众所周知羽卫一切行事以皇室为先,你敢质疑?” “我……”李义森张口结舌。 他自然不敢。 “大成律令,一甲顶三弩,三甲进地府,你这整整五百副战时铠甲……”崔游眼睫垂下,再抬眼时眸中冷光四溢,“是想进多少次地府?” 崔游抬眼征询李悫的意见:“陛下,尚有一事。臣手中有李义森与梁兰国勾结的确凿证据,其中还牵扯了吴相之子兵马司车马主司吴枫,他与梁兰国叶护阿纳也特通信,其中对于陛下任人一事,也是多有微词。本不应烦扰陛下,可是事关吴相,臣拿不准主意,请示陛下该如何处置才好?” 李悫闻了许久的月澄香,面色却越加青白,他吸吸鼻子,明显精神不济。 “既然已经查明了,剩下的事情便由你来做吧。”李悫扶着龙椅的把手起身。 苏伏及时将月澄香盒子收回,放到袖中,去搀扶他。 张禄见状也要去搀扶,却被李悫一手挥开,冷冷道:“你既然已经是吴相的人了,就不必再会孤这边了。去吧。”又转头对崔游道,“若是确凿,大成留不下对孤有异心之人,李义森,斩,吴枫割去舌头,砍去十指,斩。喜欢梁兰国是么?那尸首便丢到凉州外喂狗。” 他这话一出,吴襄眼歪嘴斜,扑倒在地,手还不住的颤抖。 李义森跪下,连声重复道:“陛下,冤枉啊!” 李悫却早已厌烦,完全不听他的喊冤,甚至加快了一些脚步。 李璿跪着求李悫道:“阿耶,饶了表弟吧。舅父一心为阿耶啊……” 李悫本已经下了台阶,听见他的话,想起五年前的那个夜晚,也是在这个殿上,那个人对自己也是这么说。 我一心都是为了你啊,阿兄。 哼。 李悫认为李璿眼中完全没有李氏,只有吴氏,心中觉得更是烦躁,。 他冷冷看向李璿:“既然你这么向着你的舅家,便在你表兄死后去凉州为他念三月经文吧,不得我召,不得回汴京。” 说完,便在苏伏的搀扶之下离开了。 李璿跪在原地,不知所措。 崔游看着那个肥硕的背影消失在拐角,右手中指和食指竖起,其余三指汇拢,摆摆手示意羽卫退开,他走向跪着的李义森,弯身在他耳边以只有二人才能听见的声音道:“冤枉?你怎么会是冤枉的呢?难不成那些铠甲和刀剑都是我塞进去的么?” 李义森的目光灼然瞪向崔游:“是你,是你!” 崔游但笑不语。 李义森趁人不备将一个羽卫的剑夺过,就要朝崔游的脖颈上挥去。 谁知有什么东西砰一声撞击到剑身,剑歪了一瞬,崔游也有时间作反应,这才及时闪避,只割断了崔游几根头发,飘飘然悬在空中,落在地上。 崔游如玉的脸上被锋利的剑划出一条细微的血线,他二指摸摸脸上的血,笑道:“败军之将。” 第51章 五十一碗饭 10.7 李义森听见崔游的话, 眼睛气得胀红,冷笑一声:“崔虞臣,你这小儿未免太过于张狂。我有今日想必你功不可没。败军之将?那就让我告诉你, 比起束手就擒,还有什么更为直截了当。” 他说话间已经是手擒剑刃,欺身上前, 朝着崔游的面门砍去。 仇永勖眼睛被那剑光一闪,微微眯起,持着落春刀上前应战。 仇永勖在士族儿郎之中,已经算是武力不错的了, 否则也当不起羽卫首这样的位置。 可是李义森虽然荒唐,到底也是尸山血海之中闯过来的,他的招式不花里胡哨,招招剑剑只往仇永勖的喉头、软腹与心口去, 招式不可谓不狠辣, 仇永勖面对他这样的阴招, 一时二人打得胶着起来。 殿上官员一看这里已经真刀真枪动起手来,哪里还敢久留, 一窝蜂跑了出去,殿上一时间空了出来。 监察御史谢柷前几日刚落枕, 今日上朝已是极为艰难,眼下要避难也不够别人来得快, 只歪着自己的脖子, 努力辨别方向,好让自己不走歪斜了撞到山柱上直接送人头。 可惜他顾得了方向便顾不上脚下了。也是刚才清理的小黄门打扫不仔细,门口没有铺上氍毹的地方还洇了一团湿乎乎的血迹。谢柷脖子不便,头也梗着脸朝右上方, 自然完全不知道脚下会有陷阱。 外面的同僚见他慢了一步,还催促他道:“谢兄快些快些,李贼的剑挥得快,再不快些就要过来了。” 谢柷只觉得自己的脖颈一凉,唯恐自己被追上,让那个脑子不好的李义森给削了脖子。 他脚下一加快,分毫不差踩在那滩血中,脚下一滑,摔了下来。 巨大的响声引得李义森目光也投过来,他与仇永勖缠斗许久,面上表情愈发狰狞,心里忖着,崔游前面有个仇永勖挡着,实在难以得手,他如今要做的并不是鱼死网破,而是尽快脱身才是。 他看到摔到地上四仰八叉的谢柷,突然想起这厮的父亲仿佛是三朝元老,极有名望的那个老东西,若是擒了这个人,说不定能逃出生天也未可知。 否则这般与仇永勖纠缠下去,待到力气用光了,届时便只能人为刀俎了。 李义森心念一转,手上的剑一转,便挑翻了三个羽卫,倏然冲着谢柷的方向过来了。 门口本来还在围着看的众位官员见李义森拿着滴血剑刃,往这边过来,瞬时间不约而同往后退去。 谢柷脖子歪斜,眼睛却瞪得十分大,气势不减地对朝他劈来的李义森骂道:“你这獠犬,人头畜名,死到临头不知悔改,黍米为汝所食俱觉耻辱!某不畏死,仇卫首,砍他!给某报仇!” 崔游本来便是推到仇永勖后面的,现下的距离其实离摔倒在地像只大鹅一般梗着脖子的谢柷还要近些。 他突然觉得这一幕格外眼熟。 三年前这位监察御史还只是一位普通言官之时,也曾经这般梗着脖子与当时极得李悫宠爱青眼的一位夫人母家小舅子在殿上吵过架。 谢柷当时行的便是死谏这一招,因只是个读书人四肢不甚协调,撞柱的时候因为太过气恼,怒火攻心导致助跑之时脚下力度不够,也是这般打滑,死没死成,只撞了个头破血流,脖子歪斜。 即便是如此,他也不服,仍旧是梗着个脖子,一张嘴引经据典不带脏字将那位恶贯满盈的小舅子骂得张口结舌。 那时候的崔游刚刚上位,就因为这一桩事情,对于谢柷印象十分深刻。 他眸光一凛,长腿一迈,过去拖住谢柷的乌皮靴,将他拖开。 刚拖开他片刻,刚才他躺着的那块地便被李义森的剑落下,砖与剑尖对碰,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李义森桀桀怪笑:“你这小儿,自身难保还要做大英雄?我成全你!” 他们二人之间距离极近,李义森手中的剑举到半空之中,被外头洒进来的金黄晨光一晃,闪着寒凉的光。 仇永勖比起李义森的步法是输上一些的,他自忖难以过去,便将自己手中的落春刀当成箭,朝李义森投掷出去。 只见李义森耳朵一动,脚步往后,那气势汹汹的落春刀失去目标,只好垂头丧气掉到地上,发出吭啷一声。 崔游见此却不急不慌,站到了谢柷前面,就在殿外众人皆是闭上眼睛的时候,又是一声吭啷,刚才预料的崔游血溅三步的事情却没有发生,反而是李义森的手被一个背对着殿外众人的一个小黄门捏住右手手腕。 而刚才那柄企图作恶的剑,早已掉落在地,与落春刀躺在一处。 姜无芳侧脸,对崔游道:“怎么不躲。” 崔游看着她,完全不为当前的惊险所动,甚至眸中还闪过一丝浅笑,薄唇轻勾:“躲不开。” 殿外的众人皆是一惊。 这是怎么回事? 崔相公,刚才是笑了? 对待太子一党,他向来是面露三分假笑之中就能给他们下十分的绊子,对于自己手下的人,则是极为严厉,目光四分冷淡之间杀伐决断已经有了八分的眉目。 其他清流更不必说,别觉得两边不靠就能看他好脸了,若是差事办得不到位,他能让户部将他们当月的俸禄扣个底朝天。 几方党派的人士都感觉十分唏嘘,这么多年了,竟是在这等乱相之中才隐约得见这尊杀-神一个舒畅的笑意? 就在众人余惊未了之时,又见崔游接着往下道:“再说有你在,不会有事。” 不知是不是错觉,众人竟觉得这一句话之中颇有些撒娇的口吻在其中? 只是这一转念,众人心底立时推翻。 这怎么会?撒娇?不存在的。 一想到崔相公撒娇的样子,众人心下也是不由得一寒,只觉得肯定是李义森闹得这么一出将自己的脑子闹糊涂了。 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会撒娇?于是只一闪念,众人的目光就都回到了李义森和小黄门的身上。 只见那个小黄门尾后二指蜷起,前头的三指做鹰爪状,牢牢扣住李义森的手腕,看似轻松,实则有细心的官员发现,李义森的额头已经冒出冷汗! * 李义森本来也没有打算直接将崔游一刀砍死,他还想着要靠俘获崔游来牵制众人。 本打算只削下他的一只耳朵以示警告,谁料居然被一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小黄门给打乱了他的计划。 他身经百战,自然知晓这个人手上的功夫。 看似轻巧,容易挣脱,实际上他暗中已经使过十成十的力气,那鹰爪一般的三指却仍旧像是鬼魅,挣脱不开,如影随形。 他的右手逐渐有些麻木,又挣脱不开,心中已经是有些烦躁,再看这二人居然是在他面前便开始闲聊起来,心下不免更是悱懑。 他左手做劈掌样式,朝这个垂着眼睛,面容平常的小黄门面门劈去。 他的手劲极大,有把握能一掌下去就会使人毙命。 不过天不随李义森之所愿,只见姜无芳极为灵活,脚法一变,头已经躲开。 她乘胜追击,松开李义森的右手,双手齐上,与他缠斗在一起。 仇永勖看了片刻,只觉得这个小黄门的根骨极佳,可是身量与李义森的实在有些差距,也怕她落败,看一眼崔游,见崔游没有在看自己这边,就出声道:“小友,我来助你。” 姜无芳的单手接住李义森一个很刁钻的飞掌,笑着侧过头一瞬:“不必了,杀鸡焉用宰牛刀。” 其实仇永勖是知道自己的,可能论单纯的武艺来说,自己与李义森的确不相上下,只是李义森的身法脚法都是得过先头那位指点的,自己也就是输在这一点上面了。 否则刚才也不会与他缠斗这么久。 而现在这位上场的小黄门明显游刃有余,话又说得极为好听,替他遮掩……思及此,他又看向崔游,这个人手底下的人,果真是不容小觑。 * 二人又是一番缠斗,李义森见讨不到好,脚下一踩,那柄落在地上的落春刀就往上旋了几下,落入他的掌中。 崔游见状,拔出身边一个受伤在地的羽卫身上的剑,朝姜无芳右手侧扔过去:“接好。” 剑光寒凛,直直擦着姜无芳右袖往前,她的眼也不抬,一下便将刀柄捉入手中。 崔游唇角微微上扬。 仇永勖见李义森拿的是自己的落春刀,便从自己腰间扯出另一柄软剑,道:“他手中是我的落春刀,少监小心些,我这还有一柄好剑,削铁如泥,可当一用。” 他说着就也要投掷过去。 姜无芳其实心中觉得这位仇卫首丢东西的准头还需要练一番,嘴上却也学着崔游的话术,说得圆满:“不必,仇卫首的刀已经污了一把,还是留下这一柄好剑吧,省得沾上这厮的臭味。” 李义森恼极了,右手不知道怎么的还没有恢复力气,只觉得这厮施了妖术,心下更是烦躁。 不过幸好,他是左撇子,左手用刀,也能出神入化。 姜无芳略一挑眉,将剑也换到了左手上,挽了个极漂亮的剑花,寒光凛凛,令人胆寒。 “再说,打他,我连擅长的右手都用不上,哪里还需要这么好的刀。足以了。” 明明一身灰扑扑的黄门之衣,可是由那寒色的剑光一闪,不知怎么,在场的众人心中都想起了崔游,这厮是看似冷面实则嚣张,原来他手底下的人竟是这般——明晃晃的嚣张么? 第52章 五十二碗饭 10.8 李义森冷笑:“那就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了。” 一时间, 一刀一剑碰撞铿锵。 落春刀不愧是名刀,来回舞动,破空发出咻咻之声。只见李义森本来那刀是向着她喉间而去, 手一抖动之间直转之下朝腹部袭去。 凶险至极之下,姜无芳的呼吸一凝,目中冷光迸现, 双-腿往后一弯,脚后跟落地,整个身体以一个极为刁钻的角度往后倾斜。 就在众人以为她要失去平衡后倾在地的时候,她的双-腿好似生根在地上, 即便上身已经与地面呈现出越靠越近的趋势,却依旧不倒,在避开落春刀锋的那一息之间,足尖已然点地, 往后退出一步。 李义森心下一惊, 他亲眼看到就在自己踏出一步还没有往下的时候, 这个小黄门已经提前他半息左右做出动作预判。 连仇永勖和自己打的时候都做不到这样子的预判,崔游到底是从哪里找来的这尊大佛? 李义森和她交手, 渐渐额上冒出冷汗,这个人不仅力气在自己之上, 仿若也有行伍的经历,所以在应对自己一些极为直截了当却狠辣至极的招数时, 也能借力打力, 轻松应对。 更令他感到可怕的是,这个人如附骨之疽,能洞悉他的想法一般,他的每一个身法和进攻都能被她识破, 并提前半息回应。 这也就说明,一开始他的判断就是对的,这个人的所有举动并非偶然,而是刻意而为。 看似是他在进攻,而这个人在抵挡,实则祂早就已经识破他的所有招数,将应对控制在半息之间。 这个人,像猫戏老鼠一般——在戏弄他! 仇永勖自然也看出来这个黄门的本事了。 他看向崔游,发现这人也在看着面前打斗的两人,面上不见一丝担忧,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即将能够今天一举拿下数果,只感觉他心情不错,平常生人勿进的气场都没有了,眼中还隐隐闪着光华。 他不禁心下感叹,明知李义森会暴起,却不惊不慌,早早备下能人在这里候着,岿然如山,此人果真深不见底。 仇永勖的目光随着崔游的视线投到姜无芳的身上,正巧看见恼羞成怒的李义森使出全力,以被指点过的招法之中最狠厉的一招蓄力劈过去—— 连仇永勖也不得不倒吸一口凉气,这可是那一位当初创下的绝招,这个小黄门即使是接下来,也要损伤了吧…… 下一秒,仇永勖就发现自己的担心真是太过于多余了。 只见那小黄门看到李义森使出绝招,却没有一丝惊慌,反而是冷笑一声。 她足尖一点,不退反往前一送,随即刹那之间以一个鞭腿自上而下抽过去,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下,众人尚未看清楚残影,李义森手中作恶的落春刀已经被踢到半空。差点落下之际,姜无芳舄尖将刀柄头像踢毽子一般往上一提,落春刀已经到了她的手中! 仇永勖看到祂一手执剑,一手握刀,刀剑交叉之间便是李义森的脑袋,祂也不怕李义森反击,甚至还倾身在他耳边,勾着唇角,说了一句什么。 仇永勖的目光回到崔游身上,果不其然,他眼中的光芒更盛了。 * 李义森尚在震惊之中,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手,喃喃自语:“怎么会如此,怎么会如此。” 他由于当初救过郑莀,是得过李晏一番教导的,他刚才用的那一招是李晏交给他的杀招,怎么会有人能够如此轻松化解? 他口中喃喃,可惜李晏早就死在了昭德四年的最后一场春雨中,怎么还会有人来告诉他,此招如何能解。 就在他自我怀疑的时候,只见那个将他打败的小黄门,在他耳边用极为温和的口吻说:“你也配使用这一招?” 李义森突兀抬头,刚才没有注意听祂和崔游的对话,如此在他耳边细细听来,却觉得这个声音……异常熟悉? 他抬眸,正好对上那双璀璨生辉的眸子。 他咬着牙关,咯咯打抖,手指指向崔游,又转而指向她,最后回到崔游身上:“我明白了,是你!你是为了她!我知道,原来如此!当初你……” 他还没有说完,姜无芳摸着自己眼皮,心道不好,刚才认真打斗,忘记伪装面部表情了。 她暗叹一声,果然第一次没有什么经验,顾得上腿脚就顾不上表情了。 她又是一个鞭腿将李义森的头都踢歪了,又快手将他的下巴卸掉,只让他瘫坐在地上,满眼冒金星,只能张着没有力气的下巴发出“阿巴阿巴”含糊不清的声音。 姜无芳转向崔游,歉意一笑:“这个逆贼说话都说不清,还要骂相公,免听污言秽语,奴把他的下巴卸了。” 崔游扫一眼瘫坐在地的李义森,明白她的意思,点头。 随即,他便让人疏散了在场的其余官员,一时间只剩下殿上的几人。 李义森失去战斗能力,只好将目光投向还在场的李璿,挪过去对他“阿巴阿巴”,虽然李璿看着他被卸了下巴,一边说话一边兜不住口水的样子十分嫌弃,可是看着他刚才的样子,李璿的脑子难得灵光一回,觉得其中定有猫腻,便将吴襄暂时搁置一边,起身面对崔游:“将他的下巴接上,他还有话说。” 仇永勖见李璿还是一副颐指气使的蠢样,没有出声,走过去将自己的落春刀拿回来,用帕子擦拭上面的脏污。 崔哟看着李璿,挑眉:“殿下如今自身难保,还有闲心关心别人?” 李璿刚开始还很挫败,就刚才在那里,他突然觉得自己想通了。 李义森没了又怎么样。 他还是大成的太子,手中有大把的钱,何愁笼络不到能将? 吴枫没了又如何,他还有两个表哥可用。 如今阿耶的身体也是不好,待到他大行……不,甚至不用等到那个时候,他与阿纳也特的那项交易里面,他受益无穷,到时候凭着这些金山银山在凉州揭竿而起,大军直上清君侧,看这个崔游还怎么跳。 思忖至此,他面上的有恃无恐更加明显:“你别以为你如今是阿耶的宠臣我便怕了你了,舅父整日怕这怕那,我不怕。我告诉你,你最好听我的话,否则日后莫要说我对你不客气。” 崔游哼笑出声,面上笑意融融,靠近他五步之内的李璿却不知道怎么的,觉得背脊发冷。 李璿道:“你笑什么!” “我从前不是有听过你的么,大王。”崔游道。 李璿看着笑意满满的崔游,只觉得像看着一条膨胀着颈部,死死吐着毒信的蛇。 他想到之前,的确如崔游所说,起码明面上崔游对他的礼数都是在的,可是……他自己也想不通。 为什么仅仅不到半年的时间,这个人已经成长到不必对他毕恭毕敬这个地步了? 没等李璿想明白,崔游便又开口:“若是大王还在想着等到了凉州之后出境,去寻求阿纳也特的帮助的话,那就大可不必费这个功夫了。” 李璿心下震动,按捺不住:“你做了什么?!” “我能做什么?”崔游一脸无辜,“只是大王如今难免消息闭塞了一些,阿纳也特已经被梁兰国境内的起义军逼到绝路了,怕是无暇顾及与大王的生意了。” 李璿的手也跟吴襄一样,气得控制不住就抖动起来,目眦欲裂:“你算计我!” 崔游笑盈盈:“大王在说笑么?与我何干。只是,若我是大王,如今就不在这里多作纠缠了。若是快马加鞭,前日派出去给阿纳也特送钱的人大抵还能追回来,若是迟了,遇上像邛州一般的山匪,那可就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李璿磨着后槽牙,原来崔游早就知晓当初邛州那股抢夺崔游“仙丹”的匪患是自己的人。 “你给我等着!”他说着,人已经跑出去了。 仇永勖的刀擦干净了,吩咐自己的人将殿上清理扫尾,跟崔游道别之后便也出了殿门。 仇永勖刚过拐角,就被一个少监打扮的人拦下来,他只看了一眼来人,便不慌不忙道:“回去告诉殿下,事成了。” 肖不群惊讶:“这么快?殿下派我过来是为了看看有什么地方还有纠缠的,及时找补上。” 仇永勖摇摇头:“没有遗漏,被那个人算得一步不落。” 肖不群道:“那太子那边……” 仇永勖想起刚才李璿那副死到临头却又大言不惭的样子,笑道:“有那个人在,不足为惧,回去让殿下放心吧。” 肖不群点头,警觉看向两边,脚步一动,走进拐角,看不见身影了。 天亮前的那一段沉闷的黑暗被风吹散,现在的日头明晃晃挂在天穹,耀眼的日光散出五彩的晕,很是好看。 仇永勖看向逐渐靠近天空正中的那轮日头,眼睛眯起,睫毛轻颤。 碎星落幕,昼日高升。 崔游的时代,到来了。 * 崔游转头看着瘫在地上,形容不太体面的吴襄,问一个羽卫:“吴枫收押了,你去将他其余两个儿子叫过来,带他回去吧。” 那羽卫叉手应答:“遵相公令。” 说完,便下去了。 其余几个人则刚刚用枷锁绑住李义森,也要出门往刑部去了。 李义森与二人擦肩的时候,目光死死盯住姜无芳的那双眸子。 他认得! 除了那家人,大成再没有这样明澈动人的眸子。李玉的武艺不佳,那这个,就是李珠了。 她竟然没有死! 李义森看一眼崔游,原来如此,当初就应该斩草除根的。 这个竖子这么多年步步蛰伏,为的就是李珠吧。 成王败寇,他输了。 * 二人走出殿门,看着李义森远去的背影,朝站在她右边的崔游看过去:“你刚才就这么放心我?” 刚才在打斗的时候,崔游甚至没有让仇永勖来助自己一臂之力,只让她发泄自己的愤怒。 崔游道:“你十五岁时已经能将他打败,我有什么好担心的。” 他侧着脸,见她的耳朵被光晕投上,连细碎的绒毛都这么可爱。 他记起那一年的猎猎红衣,眸光微动。 一阵清凉的风将银杏树头的黄叶裹挟飘起,到了浪端急转直下,落到地上才罢休。 姜无芳看向那片被高高卷起,又被重重摔下的银杏叶,问他:“今日-你一石三鸟,很是……厉害。” 他畅然勾唇,声音如同清雪融化般爽快潺潺:“今日-你功夫无双,也……很是厉害。” 她弯起眼,水光潋滟,转而有些犹豫道:“这次没问题了吧。” 又是一阵凉风袭来,卷起他鬓角的长发,紫色的袍脚,挺直的鼻梁拒人于千里之外,朱红的唇又让人想要亲近。 “第一场秋风已起,是为死局。他们——已经被我将死了。”他说着目光勾人看着姜无芳,“我这般卖力,你不奖励我么?” 她看着那双含情眼,吞口口水:“你想要什么?” “我想要吃你……” 姜无芳震惊得眼都瞪圆了,这个阿檀,莫不是还学会前朝胡人吃四脚羊的陋习了? “吃人犯法。”姜无芳打断他,看着他的表情十分一言难尽。 崔游:…… 他道:“我是说想吃你做的菜。” 姜无芳这才长舒一口气,拍拍他的肩膀:“你以后多练练身体,如今太虚了,说话大喘气怪吓人的。” 她今日报了一半的仇,难得恢复一些往前的灵动。 姜无芳回头想看一眼吴襄,提防他听见他们二人之间的对话,谁知刚转头回去,便看见胡文早上过来的那处探出个头,朝她招招手。 姜无芳道:“那我先走了,虽然现在我是你的的人这个事情已经板上钉钉,但是如果跟你走出去,又不再出府,难免惹眼。我跟着胡公公这里走得隐秘,日后也好圆。我先走了,回去就给你做菜。” 她说着,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拍拍他的后背,道:“做菜给你补补。” 她说完也不等他回答,便朝挤眉弄眼的胡文那边走去了。 崔游:…… 第53章 五十三碗饭 10.10 铭草居, 厨房。 姜无芳将房梁上吊着的菜篮拉下来,从里头取出一条瘦肉红嫩、肥肉软白的半手肘长,三指宽带皮肋条肉, 在手里面掂了掂重量,又取出一块小一些的,洗干净放到砧板上。 两把菜刀在她手中使得很顺, 寒光凛冽交错间就将两条肉都剁成了石榴米大小的肉丁。 肉丁放在盆中,往里头加上早就已经备好的葱姜等调料、蛋清与蟹肉虾籽,搅拌得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然后搓成胖乎乎,圆滚滚的形状,捏一把蟹黄嵌入丸子顶端,放在汤盆中垒起待用。 似软玉般的猪油刚沾上热锅就已经化成一滩水, 在锅中发出热闹的滋滋声, 虾籽与分拆开的皮肉骨头在锅中喁喁私语, 放上菜头,一煸香味已是满溢而出。 放上料酒之后, 将胖嘟嘟的大肉丸子在锅内排开,放入水, 如盖被一般在每个肉丸子的上头放上一片青油油,被烫得软乎乎的菜叶子, 盖子一盖, 仍能听见锅内大被同-眠的一锅菜肉被灶下的火热得发出咕嘟嘟的声音。 她转眼看见自己刚才准备的好的菜:平截剔蟹细碎卷中的蟹黄蟹肉亲亲热热,鲜得人能吃掉舌头;火焰盏口堆是崔游说想要吃的,炸出来金金黄黄、胖胖圆圆,看上去便十分香爽;烤鹿舌被她切成薄片, 码在盘中,肉理细密,闪着诱人的光泽。 想着这边的清炖蟹肉狮子头还要些时辰,便先将蟹卷与烤鹿舌端在手中,往前头的饭厅去了。 到的时候厅上只有崔游一个人坐在饭桌前的杌子上。 他刚洗了头,拆开发髻,披散一头乌黑的发,垂下眼看奏章时额头落下的碎发掩住他深刻的眉眼,在他琥珀浅瞳内留下一抹晕黑。 听见有脚步声,他下意识抬眼,看见是姜无芳便将手中的奏章随手放到旁边的台案上,站起身来接她手中的碟子:“想着刚才见你说还有一会儿,便在这里晾晾头发。怎么这么快就过来了,也不叫我帮忙。” 姜无芳将装鹿舌的碟子递给他,自己拿着蟹卷的碟子拿着,走过去把碟子放下:“灶上蒸着狮子头,看着时间还早,先将菜拿过来。小事情一桩,顺手就干了,哪里那么金贵,还过来要你帮忙。” 崔游将才还帮着她在厨房备菜,见差不多了才去濯沐头发的。 崔游低声道:“哪里不金贵。” 姜无芳没认真听他说什么,四处一扫,见只有他一个人,便道:“其他人呢,怎么只有你在?” 自从崔游之前说自己吃饭需要人陪,不然吃不下之后,每一餐她都会很贴心帮他叫上崔东和崔遐,还怕人少,征求了崔游的同意之后还加上了个小满。 当时见她第一次把那么多人召集起来在一桌陪他吃饭的时候,姜无芳感觉他感动极了,眼眶都有些发红,说起话来也十分哽咽。 今天却是奇怪,说好了为了去庆祝叫大家一起用饭的,怎么到了时间却只有崔游一个人孤零零在这里等着。 崔游轻咳:“崔东有些风寒,不好同桌了。” “哦……”她道,“少了一个人啊……这样,你别急,我去找小满过来。” 崔游撩起眼皮看她一眼,不慌不忙:“不用找她了。” “她也风寒了?我刚才才见到她呢,这么一会子就不见了。” “她陪崔东出门了,崔东说要买些东西。” 姜无芳有些遗憾:“那今日岂不是只有你我二人一起?我还做了许多菜……” “等他们回来再让他们单独吃,不碍事的,不会浪费你的心力。” 她叹口气:“倒不是因为这个,只是怕你因为人少,吃不下饭。不然这样,叫绿萝和蒲山过来一起?凑个数,你也不至于那么难受。” 姜无芳还记得刚来那段时间,自己刚开始有些拘礼,就算他说了,她也觉得如今二人身份云泥之别,有崔东在就行了,谨守着本分没去掺和。 当天晚上就见他满脸发白过来找她,说是今日因为少了她一个人,桌上空荡荡,他一口都吃不下,饿得头昏脑涨。 她听完之后十分歉疚,从此对于崔游饭桌上的人数那叫一个严格把控,少于五个人在旁边都不开席,生怕又让他不舒服了。 崔游听她所言,噎了一下,并没有立刻说话,噤声片刻才接着说:“不……”必了。 “好香啊!姜娘子,今天是什么好吃的。崔相公,今日沐头了啊。” 崔游转过头,面无表情看见崔遐不知道什么时候从门口蹦跶进来了,看着十分有兴致,面上全是兴高采烈的表情。 崔游木然看着她:“哦,还有你。” 崔遐满眼放光看着桌上的两个菜,满心满眼都是吃的,无暇分心听他说什么,只是转头对姜无芳道:“今日有鹿舌!” 姜无芳把她快伸到碟子前的脑袋推回去,笑眯眯道:“是啊,底下的庄子今日早些又送了些新鲜虾蟹过来,还有鹿舌,都是留不得的食材,便做了给……你们补补。” 她很贴心地把崔游的名字隐去,瞟他一眼,见他神色自若,道:“你们先坐着,我去看看炉灶上的菜好了没有。” 崔遐道:“我阿兄和小满呢,都快用饭了,怎么反而不见人了。” 姜无芳不无遗憾:“小满和你阿兄出门去了,说是买些东西,不过,崔舍人有些风寒,今日怕是不适合吃鹿舌了,等他回来再给他做碗白粥,吃下去才好克化。” 说完,她转身朝厨房走去了。 崔遐见她出门,想着赶紧过去帮忙能吃上好吃的,便起身想跟过去。 突然发现后面一股拉扯力将她束缚住,走了两步还是在原地踏步,完全走不动。 她转身过去,发现崔游正用两根手指捏着她的袖子,见她看过来,崔游清清嗓子:“你完全不好奇你阿兄和小满上街干什么去了?” 崔遐挠挠头:“是哦,这都快晡时了,他们去干嘛了。” 月朗风清的中书令兼尚书左仆射崔相公松开手,支颐叹气:“他们去买书了。” 崔遐心中警铃大震:“不会是蕈先生上新话本子了吧!” 崔游郑重点头:“是的,而且是限量的,小满说想要,崔东就带她去抢了。” 崔遐咬牙切齿:“我知道!小满跟我说过!阿兄居然这么过分,不带上我!不行,我现在就去找他们去。” 她说着就要把腿往外走,走了两步又顿下来,转头开口想问:“崔相公……” 崔游直接打断她道:“清心阁旁边的了无书斋,快去吧,晚了就没了。” 崔遐郑重叉手一礼,这下毫无顾忌了,拔腿就跑,直往外面奔去。 “嗳,用饭了,你去哪里……”姜无芳端着一碟子火焰盏口堆,正巧与崔遐擦肩而过。 崔遐却无暇顾及回头解释了,无声背对她摆摆手,便跑得没影子了。 姜无芳踏进门,纳罕地看着崔游:“她这是去哪里,这般火急火燎的,饭也不吃了?” 别的不说,姜无芳是知道崔遐对她这手菜多重视的,如果能有比用饭还要急的事情,那真的是出大事了。 崔游披散着黑发,平日里古井无波的眼无辜睁着:“不知道呀,估计真的有很急的事情吧,这才连你做的饭也不吃了就走。不像我,吃不到你做的菜,睡都睡不着。” 姜无芳若有所思:“那我过去看看菜好了没有,再端过来。” 崔游起身要帮忙:“我帮你。” 她道:“你刚沐头,后厨烟火大,先别去了。我让人端上来。” 崔游见她都这么说了,点点头,安心坐下,低头看着奏章,感觉看着旻州州牧哭穷的奏章都有些顺眼了。 不一会儿,脚步声又传来,他脸上全是和沐的笑意,就要起身帮她。 谁知刚抬头,就见姜无芳走进来,后头还带着两个人,一大一小两个丫鬟捧着菜碟过来了。 见她手上没有东西,他复又坐回去。 姜无芳指挥两个小丫头:“放下吧,放下吧,坐下来,一起陪崔相公用饭,不用拘谨。” 两个小丫头本来还有些犹疑拘谨,可是这是姜娘子交代下来的,崔相公平日里又最听姜娘子的话,四舍五入她们当然也不敢不听姜无芳的话。 说实话,真有些赶鸭子上架的意思在。 可是这一来,就见崔相公这一脸笑的,本来就是个天上神祗一般的人,笑起来更是柔和不少,两个小丫鬟心下也不禁放松一些,刚笑眯眯坐下,却见崔游的脸跟变戏法一样,晴转多云。 姜无芳丝毫没有察觉,还觉得自己做了件好事:“我担心就两个人,你又要吃不好,不开心了。别担心,我叫了两个人过来,让你安心些。” 崔游感觉自己还没吃就被噎住喉咙了,静默片刻,点头:“嗯,我现在很开心。你不用担心,吃吧。” 两个小丫头对了一眼,蒲山小心翼翼对绿萝耳语:“崔相公是不是不高兴了,要不咱们还是走吧。” 崔游这脸阴得快滴出水了,虽然姜娘子的手艺人人都想尝,可是这种情况还是小命比较重要的样子。 姜无芳就坐在蒲山旁边,耳聪目明听见小丫头的声音,转过头去看崔游:“你不高兴吗?” 崔游也听见蒲山的话了,小娃娃的声音清脆,想压低还是往人耳朵眼里面钻。 他转头去看蒲山,面无表情:“我很高兴,你不要误会,我高兴就是这样的,吃吧。” * 崔遐一路小跑,到了无书斋的时候正好看见崔东凭借着身高优势在人堆里面抢到了一本《玉面大理寺卿的小娇-妻》,赶紧原地跺脚,朝崔东喊道:“阿兄,多抢一本!我也要!” 崔东转过头,见是她,有些吃惊,但还是挥了挥手中的两本书,然后挤出人群。 小满和崔遐一人一本蕈先生亲自签名的话本子,感到十分满足。 崔遐道:“我还说呢,你怎么这么没良心,我前几天才帮你做的新靴子,你今天来抢书也不带上我。” 崔东看了一眼小满,无语看着崔遐:“那双靴子九成九都是小满妹妹做的,你就最后封了个边,那也叫做你给我做了新靴子?再说了,带上你干嘛,我一个人就能拿到了。” 崔遐手里拿着话本,开心得不得了,也不怼他了:“好好好,都是小满做的。不过阿兄,你行啊,风寒都能这么勇猛,在那群人手底下抢出两本,不愧是你。” 刚才跟崔东一起抢书的那群女郎,别看一个个单单出来站着都是娇娇弱弱的,看似弱柳扶风,一到抢书的时候个个都像是被夺舍了,武力飞涨。 崔东舌尖抵着腮帮:“谁跟你说的我风寒了。” 崔遐道:“崔相公啊,崔相公跟姜娘子说你风寒了,所以不能和我们一桌吃饭。” 小满奇怪道:“你什么时候风寒了,我怎么不知道。” 崔东心里道,别说你不知道,我也是现在才知道我风寒了。 但是他是清楚是怎么回事的,自然不会在小满面前拆崔游的台,只好打掉牙齿和血吞:“嗯嗯,我风寒了,这不是怕你……们担心吗,就没说。” 小满道:“可大可小,走,我们先去买些风寒汤药,回来喝两剂就好了。” 说着,她就和崔遐手挽手,往药房方向去了。 白忙活一场还莫名其妙要喝苦药的崔东:…… 第54章 五十四碗饭 10.11 一匹骏马疾驰而来, 分开摩肩擦踵的人流。 上头御马的人身穿一件烟霞色兜帽斗篷,看不清楚面目。只见兜帽斗篷马绳一扯,那马便乖乖往里坊主道旁的小巷钻去。 在一处玄色角门处, 兜帽斗篷下马,将骏马拴在门口的拴马石上,走到门口, 抬手在那玄色的门上敲上急促的三下,露出的手腕明白晃人眼。 里头似是有人早在等着了,听见外面的敲门上,紧闭的门马上打开, 露出一张饱经风霜的脸。 海叔眯着有些浑浊的眼睛想要确认是不是他要等的人,兜帽斗篷往四周确认没人,从门缝里钻进去:“是我。” 海叔听见声音,连忙让开, 等她进门之后这才回身将门挂上。 李夙将头上的兜帽摘下, 露出那张莹润白皙的脸, 驾轻就熟往后远走去,一边走一边询问跟在一边海叔:“早想来, 他偏为了掩人耳目说我这几日事忙,不让我来。你们这边派来的那人说是他烧起来了?现下如何?” 海叔回答:“先前烧得滚烫, 我想着不好瞒着殿下,就让人过去了。殿下派来的大夫来得更早一些, 已经见过郎君把脉开药了, 现下厨下正在煎药,大夫给郎君针灸过之后,不大热了。” 李夙皱眉:“他思虑太多。” 二人穿过抄手游廊,来到杜预的正房, 海叔给李夙推开门,然后道:“殿下,我先去给郎君盯着药。” 其实厨下如今有的是人,根本用不上他,可是这二位别扭得紧,他若是在,那有些话更不会说明白了,还不如他避开得好。 海叔跛着脚走开,李夙进到房中,将门带上。 之前茶室中的拔步床回归原位,上头躺着的人趴着,听见来人的声音这才睁开眼睛,眼睫轻颤。 杜预开口时声音都是沙哑的:“来了。” 李夙将披风挂在木椸上,走过去坐在床沿:“嗯,我来了。” 二人之间一阵沉默,李夙才复又说:“你不该如此谨慎。若是当日顾及张禄,可如今他已然失了阿耶的心,墙倒众人推,你府内的那些眼线也尽数拔了,还有什么好怕的。” 杜预咳嗽一声,李夙将放在旁边的温水用调羹舀了递到他唇旁,看他喝下,接着往下说:“按我说,你就不应该领这一顿板子。张禄本来是要让苏伏去当替死鬼,你倒是好人,替他领了罚。” 杜预有了水润嗓子,声音不再发干:“先前我刚去御前,他对我多有照拂,就当是还他的了。而且,他是崔游的人。” 本来苏伏的身份是藏得极好的,先前莫说是杜预,就算是张禄这个狡猾的老狐狸也并没有发现马脚。 只是偏巧,有一晚被杜预撞上苏伏与崔游在一起。 两个看似是毫无瓜葛的人,暗地里却说话举止宛如老友,若不是碰巧被他撞见,还真不敢信。 李夙像是想到什么,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又对他语重心长道,“别管他是谁的人,也不值得你这般。平白受了板子烧起来,此时可大可小。” 李夙的胞弟李俶便是因幼时烧过一场,凶险至极,若非有谢氏这个外家在,险些连命都保不住。 后来虽然保下一条命来,却只能有六七岁孩童的心智了。 所以李夙才一听来人说他烧得厉害,便将自己手底下最好的那个大夫丢上最快的马,命人先将大夫送来,自己才骑了次一些的马过来。 杜预眼睫翘起,看着她道:“崔相公在,事情便成了八-九分。我想着我来换他的人,日后他们也能惦念上我们一二分的好。” 李夙没有多想,直喇喇道:“确实。崔游其人明明只有二十三岁,可是城府深不见底。”顿了顿,她接着道,“只是,什么也没有你重要,日后这样的事情不要再做了。” 杜预苦笑摇摇头,像是想起什么,又道:“崔相公并不像传言那般不近女色,前些日子传厨娘子,我曾经见过。那本是个寡妇,可是崔相公却浑然不在意……虽然当时因为有我在场,他们几人多有掩饰,可是我直觉崔相公对那个女郎十分不同。” 李夙道:“你是说姜娘子?我也见过,看着倒是个十分普通的女郎,不知怎么我表弟也对她很有些想法。她竟然还是个寡妇?这我倒不知了。” 她话音刚落,海叔已经端着药罐过来了,李夙回头接过药罐,倒出一碗,端过去喂他:“你今日倒是对崔游的事情如此上心,半句话都不离他的。病中还是注意休息为上,旁的事情就不要多想了,来,喝药。” 杜预垂眸,闷闷应声。 * 饭桌之上,绿萝和蒲山只觉得这顿饭吃得如坐针毡,汗流浃背。 崔游的目光极淡,只往她们二人身上一拂过,她们马上感觉口中的美味佳肴都味同嚼蜡。 她们二人平常吃饭极为积极,姜无芳见她们这般食不下咽,觉得一反常态,便道:“怎么了,今日吃得这般少。” 绿萝和蒲山闻言,感觉手中的碗足足有千斤重,总不能如实以告:你好,是这样的姜娘子,因为崔相公矗在一旁像一尊黑脸佛像,所以我们才吃不下。 她们又不是活腻歪了。 崔游转过脸看她们:“怎么,不合胃口?” 离崔游比较近一些的蒲山当下感觉如芒在背,二人均是异口同声干笑:“哈、哈,合、合。” 二人说起话来都没有了往常的伶俐,活像是两个口吃儿。 “那怎么不多吃点。”崔游道。 二人马上抬起碗,拼命往嘴里扒饭。 姜无芳好笑道:“别急别急,慢点吃,别光吃饭,吃点菜。”她又道,“没有胃口的话配酸梅最好,开胃。我前些日子腌了些酸梅,我去拿来,今日刚好开坛,给你们尝尝。” 说着,她就放下碗筷,出了门。 崔游的目光看着她窈窕婀娜的背影,片刻便收回来,对饭桌上更是瑟缩的二人道:“等会我要约姜娘子去看砍头,你们都在的话,一起吧?” 绿萝和蒲山怀疑自己的耳朵:“啊?” “就是砍头啊,你们肯定没见过吧,一排的人,刀一落下头也掉了,咕噜噜滚一地。”崔游一指那盆清炖蟹黄狮子头,“喏,就像是这个狮子头一样,圆滚滚黑不溜秋的,滚满一地。” 他说着还用著子夹了一个圆滚滚的狮子头,绿萝和蒲山两个小丫头,瞪圆眼睛,看着唇红-唇白的郎君薄唇轻启,一口将那个硕大圆溜的狮子头咬成两半,喉咙不由得因为紧张具是吞了口口水。 恰好这时姜无芳也抱着她那坛腌好的酸梅过来了,见崔游正在吃狮子头,便道:“酸梅配上狮子头也是很开胃的。”她将坛子启开,从里头舀出一碗圆润的酸梅,放在碗中,推到明显没有胃口的绿萝和蒲山面前,好意道,“吃吧。” 这两个小丫头正是李玉一般的年纪,她向来把她们看作和小满一般的妹妹来对待。崔游平日里用饭也不讲究食不言寝不语,连小满他都能叫来一起共桌,想来他也不会介意这两个小丫头的,所以她也就大喇喇给她们添菜了。 别的不说,就这坛子酸梅全是用的上好的梅子,红黑红黑的,甜中带酸,极为爽口。 谁知这二位明显不能领情,眼睛直勾勾看着那碗里黑不溜秋圆滚滚的酸梅,坚决放下筷子。 绿萝道:“姜娘子,我饱了。” 蒲山道:“姜娘子,我也饱了。” 二人也不管崔游还在场了,平日里管着她们的都是姜无芳,之后要死要活再说吧…… 说完,二人便夺门而出。 听到外面传来的干呕声,姜无芳狐疑将那一碗酸梅拿过来,放到自己鼻子底下,奇怪道:“这也没坏啊,正是最香的时候。” 这一碟酸梅散发着梅子的清香,闻着就酸甜可口,十分动人。 这两个小丫头是怎么回事。 崔游状似无意道:“每个人的口味都不同,感受不一样吧。蜀府嗜甜,松洲喜油,旻州又爱清淡,可能刚才那两个小丫头因为家乡口味的原因,不大爱酸也说不定。有些人不喜欢葱姜蒜和香菜味道的,闻到就会想吐,她们估计是这个原因吧。” 崔游这话倒是真的,他有一回在廊下食见到底下的一个官员,只远远闻到有个菜食之中有香菜的味道,便一下子干呕不止。 崔游摸摸自己的下巴,道:“不像我,唉,你做什么我都爱吃。” 姜无芳认真看他一眼,认真将一块鹿舌夹到他的碗中:“什么都爱吃才是好事,多吃点,补补。” 崔游想起她前两日才说起自己虚,面上却不显,只将鹿舌放到一旁,一筷子都不碰,吃了口时蔬,话锋一转:“对了,过几日就是要砍……”他本想说砍头的,但是想起刚才那两个小丫头的反应,不想吓到她,便又换上一个说法,“过几日就要当众正法李义森,你要去么?” 说着,他还不动声色地将那一碟容易让人联想的狮子头挪开些,以防反了她的胃。 谁料姜无芳闻言,反而自己夹了一个大大的狮子头,朱唇贝齿一口咬掉大半颗肉丸,阴森森道:“去,怎么不去,去看人家砍那个狗彘的头。”说着她还用力嚼了一口,“看他的头圆溜溜血淋淋滚一地,我就痛快了。” 崔游:…… 第55章 五十五碗饭 10.12 最后, 那么一桌子的菜也只留出了一部分给出门的那三个人,剩下的全进了姜无芳和崔游的肚子。 崔遐和小满倒是吃得开心,崔东因为伤寒的缘故只能喝着药, 苦哈哈看着她们。 快乐是她们的,崔东什么也没有。 由于吃得太多,姜无芳摸着自己的肚子, 十分忧愁,用手在自己的腰上量了又量。 崔游见她愁眉苦脸的样子,觉得有趣,便走到她身边, 轻声道:“不用担心,你……极好,吃多些也好看。” 姜无芳茫然抬头:“啊?什么?我是在想,要是吃得太多了, 动起来难免不便。你看——” 她说着, 先是助跑起跳, 足尖踏在院中的石槛上,身子像一只轻盈的燕子在空中利落旋转三周, 悠然落地,又往院中那棵最高的梧桐树上奔去, 人似猿猱一般活动灵巧,到了树冠底下最细的那根枝上, 低头看向崔游, 朱红的唇勾起,眸中难得迸发出快活的流光。 “崔阿檀,你看。” 她说着,便双手张开, 背对着地面往下一跃。 崔游浅眸微缩,呼吸急促往前跑,想要接住她。 “草儿奴!” 太高了,他怕—— 不过姜无芳的动作比他更快,在快要着地的时候,空中一个干净的翻滚,整个人又颠倒过来,安然无恙足尖着地。 她下落之后,脸上还挂着爽利的笑意,转过头来:“我比从前进益许多啦——” 映入她眼帘的是崔游稍显苍白的脸,他的双手还保持着往前送的手势:“怎么了?是不舒服么?怎么嘴唇都白了。” 崔游将手收回,深呼吸一口:“无碍。” 姜无芳看他的嘴唇逐渐恢复血色,确认他没事这才继续道:“你说我能不愁吗,从前在外头,虽然也吃得不赖,却从来没有这般过。你知道前几日小满跟我说什么吗,她跟我说:‘娘子,这件衣服又紧了几分。’”她学着小满的憨憨的口吻,话锋一转,“来了你这里之后,也不知道是怎么的,人竟然像是庄稼埋进沃土中,风一吹就疯长起来。” 她的话中像是在抱怨,面上却带着笑意,语调中也带上一丝自己也没有察觉的娇嗔。 “从前我能转个五周的,如今都只能转上三周了。”她道。 其实她是对自己太过于严苛了,崔游手底下精干的武卫也不少,能与她如今“退化”的武力比肩的是凤毛麟角,更别说连李义森都是他的手下败将了。 崔游刚才的心不在焉收起,离了灯下,他的浅色眼瞳也添上几分温润的墨色。 “你如今这样……很好。”其他的事情交由他来做就好了。 * 崔游看着那个被所有人以鄙夷目光相对的少年发出无力的嘶吼,所有人的目光都是冰冷,无情,没有人愿意帮助他。 他的心也随着那个少年的冷遇落入冰窖之中。 千钧一发之际,一匹额上带雪印的红马带着那一抹耀眼的红疾驰而来。 少年心中道:“李珠。” 崔游也跟着道:“李珠。” 顽固的冰岩见了烈焰般的日光,传来一声清脆的裂声。 伴着裂声,画面一转,小女郎的阿娘拿着一个火焰盏口堆给少年,告诉他:“你就是崔家那位小阿檀吧,草儿奴经常提起你。” 少年接过那个油香四溢的火焰盏口堆,正要入口,小女郎便过来叫住他,用沾了胭脂红的筷子在上面点上个红点,这才让他吃。 “点上福气,吃的人平安顺遂。”小女郎作小大人状。 小女郎的母亲便捏着她的耳朵:“你就不能让阿檀先吃,你往常给他带那么多福气还不够,缺上这一点?”又转过头朝他歉意一笑,“快吃快吃,别耽误了,我收拾她。” 小女郎并未束手就擒,反而灵活跑开了,小女郎的阿娘则气得绕着院内追着跑:“草儿奴!” 小女郎弯眸浅笑,眼内流光溢彩,比少年在荥阳时的无数个夜晚之中见过的最耀眼的星幕还要夺目,如星似月。 少年心中道:“草儿奴。” 崔游也跟着道:“草儿奴。” 星夜暖光骤然被吹灯拔蜡,四周是晕染不开的浓墨,崔游身后传来长大后的小女郎的声音。 “崔家阿檀,你看。” 那个耀眼的明珠在秋风中飘零,于春风里消亡,从高高的楼上坠下,如同一个破了的纸鸢。 少年拼命往前跑,崔游也跟了上去,甚至还穿过了少年的身体。 十六岁的小女郎穿过崔游伸出的臂膀,落到地上,洇成如同昭德元年的披风一般的,一团刺目的红。 崔游愣愣收回手,感觉自己的面颊上痒痒划过两行水渍。 他睁开眼的时候,天都已经亮了,如梦里一般,他脸上有泪意湿润的痕迹。 门吱呀打开,正是蹑手蹑脚放轻声音进来的崔东。 崔东见他起身了,便将手里的脸盆往净手盆架上一放:“相公,净面吧。” 原来是今日姜无芳发现崔游居然破天荒起迟了,得知他今日不用住持常朝,也没有什么大事之后就让崔东不要去叫他。 近日来,他忙得像个陀螺,好不容易那根绷紧的弦能松上一松,就让他多歇息一会儿。 刚刚姜无芳本来是让小满过来送净脸的面盆的,崔东也在,就将事情揽了过来,进门的时候也是听了姜无芳的话,手脚极轻。 谁知道进来才发现,崔游已经起来了。 正呆坐在拔步床上,不知道在想什么。 崔游见到来人,两手很快不着痕迹十指相扣,大拇指按向自己的眼睛,揩去湿意。 崔东见他捂着眼睛,道:“相公这是眼睛不舒服?” 崔游点头,挥手让他出去:“放那里吧。” 崔东犹豫一下,最后还是从善如流退出去,将门也带上,这才往后厨去。 * 崔游出来的时候姜无芳已经准备好小食了,软糯白滑的粥,清爽开胃的小菜摆了一桌。 她正要像之前一般,为了照顾崔游用饭时候的怪癖,呼朋引伴一番,却叫崔游打断了。 只见崔游垂眸,指尖抵住案几,有些发白:“不用叫人了。” 姜无芳看着他,又见他接着道:“不要别人,今日就你我,一起吃顿饭。” * 姜无芳拿着手里的碗,时不时偷偷抬眼看崔游,不知道他这是怎么了,昨晚就有些奇怪的闷…… 平日里虽然他也话不多,但是在该说的时候,还是能说的,可昨晚的他却好像是一个有人弹奏还能出声的上等琵琶突然断弦了。 她说不上来是怎么了,只是直觉感觉十分不对劲。 她想了一下,还是决定直接些:“是又出了什么事情?” 崔游的目光触及她唇角的小饭粒,伸手过去摘下,又用帕子按按她的唇角,这才道:“我……有个好友,从前十分贫穷匮乏,家中连点灯的蜡油都用不起。” 她心中道,崔相公也有这般的贫穷好友,怪道是说皇帝家中尚有三门穷亲戚呢。 她歪着头:“那夜晚的时候你这好友就要长夜置于黑暗之中了。” 崔游放下手帕,接着道:“嗯,他过了很长一段这样的生活。” “现在呢,他好些了吗?”她问出来之后觉得自己的问题十分没有脑子,既然说是他的好友了,他这好友从前即便是如此困难,可他向来是个顾念旧情的人,怎么会不帮着照拂。 崔游抬眸:“嗯。有一日他偶然间得到了一颗夜明珠。” 姜无芳道:“你给的么?有了夜明珠就不用了烛火了。” 李晏在世的时候,北漠十四州尚且还在大成的手里头,那里有一个叫做夜阑的小国曾经为了报答李晏出兵抵挡外寇的恩德,送给他一个巨大无比的夜明珠。 那夜明珠通体莹润,散发的光芒可以与明月争辉。 崔游看着她,眼神如柔水般澈然:“对,在他有了那颗明珠之后,他就有了抵抗长夜的力量,不用烛火也不必再忍受长夜的寂然。” 姜无芳听见崔游的形容,心中觉得莫名有些柔软,这颗明珠能遇上他这个好友也是幸运啊。 当初-夜阑送李晏的那颗夜明珠,可以说是四海之内最好的成色了,可是饶是如此,也只是被人当成一个玩物一般对待。 李家倾颓之后,这颗明珠更是不知道又辗转几家,流落何处了。 崔阿檀的好友如此珍重这颗明珠,想来也是很珍重的才是。 于一个宝物而言,最好的命运并非是落入最强者的手中,而是能被最珍重他的人所藏,那才是它最好的归宿。 姜无芳想起这些,忍不住往下催问:“然后呢?” 崔游看向窗外,眼神悠远:“然后,突然有一天,这个夜明珠被人夺走了,我这个好友十分难过。” 姜无芳道:“难过是最无用的事情了,若是真的喜爱,该想着如何拿回来才是的。” “嗯……须知一个人若是被抢走了最爱,是会催生出来最坏的本性的。我这好友不是圣人,所以他也有过很偏激的念头,想不顾一切,想不择手段。”崔游声音逐渐低下来,将目光投到她身上,对上她的眼眸,“可是他不敢。” “为什么?因为夺走的人权力很大么?”姜无芳问道。 崔游摇头,手指轻叩自己的扳指:“不是,他害怕夜明珠怪罪他多事。” 第56章 五十六碗饭 10.13 姜无芳给他盛了一碗梨汤, 昨日听崔东提了一嘴他夜里案牍劳形多有咳嗽,今日便挑了最好最水灵的大黄梨,照着南边的做法弄了一道梨汤。 秋日润肺, 全凭这个外头黄灿灿,内中白生生的好东西。 她将汤碗推到崔游面前,指指调羹, 示意他尝一下:“常尝尝如何,南边的做法。补肺益气。”这才接着他的话往下说,“夜明珠说到底也只是个物什,如何怪他。你这好友太过于悲春伤秋了, 若因此失了心爱之物,日后想起来,难免要后悔的。” 崔游依着她的意思,喝了一口梨汤。 梨汤入口不是完全甜腻, 十分清爽鲜美。 “爱得太过, 再聪明的人也难逃一个痴字。”他放下调羹, 哂笑,“总觉得夜明珠找到了更好的去处, 应该退让才是。” “失去一颗夜明珠事小,只怕他秉持着这样的想法行事, 事事退让,以后的命运就只能与无数颗夜明珠失之交臂了。”姜无芳道。 崔游点头, 赞同她:“确实, 所以后来他付出了很大的代价,为自己的懦弱,为自己的退让。” 她轻叹一口气,心中也为这个故事惋惜。 本以为是一个物救其主, 主珍爱物的故事,谁想还是这般悲伤的基调。 “不过还好,后面他又寻回这个夜明珠了。”崔游道。 姜无芳心中轻舒一口气:“那的确是个好消息。我阿耶曾经有一柄十分珍重宝剑,那是他第一次出征的时候明宗赐下的,他就带着这柄剑安定了大成的邦土。明宗大行之后不久,那柄剑无来由断成两截,阿耶那一日都没有吃饭,你知道的,阿耶十分听阿娘的话的,可是即便是阿娘来劝,都没有用。可见阿耶实在是伤心到了骨子里。”她自己也抿一口梨汤,缓缓自己心中的苦顿,“虽说只是个物什,可是当它对于人而言有了意义的那一刻,也就说明它的生命真正开始了。” 崔游搅动着那碗清澈的梨汤,汤水中央旋出一个小小的涡:“又岂知不是这个夜明珠的光明给他带来了希望。” “团圆就好。” “我这个好友如今有了忧虑,我也拿不定主意,你帮我参详一番?”崔游道。 “你但说无妨。”她说。 崔游双手拇指腹相互摩挲,看似举棋不定:“若是外有贼寇日夜盯着这个夜明珠,想着将它砸碎,碾烂。我这好友该当如何?” “可有生命之危?” “有。如何悬崖峭壁,稍不留神,粉身碎骨只在旦夕之间。” “那你应该劝你好友放弃。到底还是自身重要。” 崔游摇头:“劝不得。爱入骨髓,珠生人活,珠死人亡。” “那是有些魔怔了。” “嗯,可以这么说。” “既然如此,那就将贼寇撕碎,掰烂,如此你那好友与夜明珠都可保全。”姜无芳道,“是不是因为贼寇人多势众?又或者是武艺超群?如果是因为这个,你可以给我一队人马,不出半日,困扰可解。” 她心中想着,崔阿檀或许与朝堂之上颇为威风,可是真到了肉搏之时,难免也会吃亏。否则这等明目张胆的强盗之事,也不会这么困扰他了。 他既然能这般帮她,让她去帮他的好友解了燃眉之急,又有何不可。 崔游见她跃跃欲试,方才的沉闷消失无踪,挂上一抹冰雪消融的笑意:“哪里就需要你亲自来了。好好待着。”他往外看了一眼,道,“崔东。” 崔东早就和小满在廊下候着了,听到崔游的呼唤就过来了,探出个头:“在,相公。” 崔游看他一眼:“莫非近日来也应该休息得差不多了,去让他协助宋寅,将我之前吩咐事情加紧办好了。” 崔东一听是正是,正经叉手道:“是。” 崔游接着补充道:“三日之内,我要得到好消息,否则,不用我多说。” 崔东心中暗暗为莫非掬一把同情泪。 这厮向来刁钻,别的爱好没有,只爱看些乱七八糟的话本子。进了汴京,趁着自己在李义森这桩子事情之上立了功的这股子热乎劲儿,日日泡在了无书斋之中,没完没了。 只以为自己这是回汴京休假了,怕是现言最早一批去了无书斋的人中,就有他。 莫非正想着好好放松一把,这就被拽着回来干活。 确实有些,惨绝人寰。 崔东这也只是一闪念,跟着崔游日久,自然不会置喙他的抉择,应了声就往外头走,吩咐人套马去了。 姜无芳看着崔东走远,这才道:“你昨晚开始就心事重重,原是宋节度那边又出了什么乱子?” 据姜无芳所知,如今的宋寅已经被调到了与北漠角州所毗邻的单劬岭,意为震慑外寇。 若是北漠那边出了事情,也难怪崔游这般样子。 没想到崔游却仍旧是摇摇头:“还好,在我掌握之中。” 姜无芳见他年轻俊美的脸上全是老成,有些恍惚。 若是那日没有在殿上见过他上把天子,下掌百官,东宫都要退避三舍的威风之态,她可能还不太能理解这句话。 但是自从那日见过之后,她心中就只有一个念头。 这个和她相识在年少之时的阿檀,如今正是他最耀眼的时候。 这个大成的宰辅大相公有着朝堂之上最年轻的面孔,最出挑的容色,却能高高凌驾于那些年过半百的官员头上。 他自身的智慧织成一张密而牢固的大网,将这个在李悫手底下逐渐开始显现出颓势的国家网住,力挽狂澜。 “相公,娘子,前面的门子来报,有客求见。”小满手中拿着名帖进门,出声将姜无芳的思绪拉回。 崔游接过名帖,只见上面有着“谢”字的钢印,小满道:“是太平郡公世子,监察御史谢柷谢御史,说是为了要当面感谢相公当日在殿上舍身相救。还带了好多好多好多的好东西过来呢。国公爷那边已经将人请到那边西院的正厅中了,让门子过来知会相公一声,过去见见谢御史。” 因为他没有分出去单独开府,仍旧是和崔其那边共用着同一个大门口,所以才称为东院铭草居,实则崔府甚大,崔游的铭草居就占了东边整整大半的地方。 姜无芳与崔游对视一眼。 “也用完小食了,谢御史是个耿直中正的人,你去看看吧。”她道。 从前姜无芳就在李晏的口中听过许多关于谢柷的事情。 这位谢老郡公的独子颇有其父之风,即便是身为世子,有着常人所难及的封荫便利,却硬生生要从底部做起。 李晏提起他也是颇为感慨:“腊月大雪,这个谢温煦在路上见到有贫苦的百姓衣着单薄快要冻死,便将自己的厚斗篷和油伞送给那人了,自己一个人穿着单薄的朝服,顶着满头的风雪走在路上。若不是我半路遇见,捎上他一程,怕是即便他到了文成殿,也要被冻伤了。” 郑氏听了也觉得实在有些唏嘘:“真是个痴人。” 李晏当时听了郑氏的话,只说了一句话,姜无芳如今仍旧记忆深刻。 “若是大成多一些这样的‘痴人’,何愁不千秋万代。” 崔游在朝堂之上,知道的事情自然要比她这些只言片语更多的。 在李悫践祚之后,御史台就成为了他一个人的喉舌,阿谀拍马。顺李悫之意者冒天下之大不韪也无人敢参,逆李悫者则是被变着法子找错处,什么今日是单日,这人却一顿饭吃了双数的米粒,实在是有违天意这般的弹劾屡见不鲜。 虽则荒唐,岂不知是为了上顺君意所衍生出的怪圈。 只有这个人像一只逆着狂风的苍鹰,直击长空,冒天下之大不韪。 李悫对他十分不喜,否则凭借他的才气,也不会都如今了,仍旧只是一个从三品的监察御史。 崔游虽然自身如今已经深陷泥淖,却十分佩服这样子的人。 他点点头:“好。西府那边人多眼杂,你在家中等我,我去看看便回。” 姜无芳听着他说这句话,只觉得心中有些奇怪,想了想,却又说不上来,也就干脆撇下不想,对他道:“去吧,这里我来收拾。” 崔游闻言,眼神温柔,拍拍她的脸:“嗯 ,我去了,等我。” 不等姜无芳动作,崔游人已经走出院中了,只剩下她一人还呆呆坐着。 她气恼站起来,将筷箸拿在收起,攥在手中,看着对小满道:“他最近老是拍我的脸,而且,怎么搞得好像是我禁锢着他不让他出门似的。” “相公最心疼娘子了。”小满睁着圆溜溜的眼睛。 “哪里有。心疼我还老是拍我脸。”姜无芳嘴硬,心下却不知道怎么的,柔得如水。 小满用力点头:“真的真的,崔东也总是拍我脸。他说是我像她妹妹一般,心疼我,所以喜欢拍我的脸。” 她抬眼看小满,发现小满确实与崔遐有一些相像,都是圆润的脸,大大的眼…… 姜无芳刚刚才扬起的嘴角,瞬间垮下来,抿成一条线。 她把刚拢起的两双筷箸一丢:“你说得很好,下次不要说了。你收拾吧,我头疼,回去睡觉了。” 说着,她就走出了饭厅。 小满喃喃道:“收就收嘛,凶我做什么。”想了想,又扬声对外面的人道,“娘子,走走再去睡,消消食,你今日穿的衣服腰身都紧了。” 姜无芳脚下一顿,随即走得更快了。 * 崔游跟着门子走到西院正厅,入门的时候发现崔其和卢氏都在,下首除了谢柷,还有一个人。 谢濯云坐到他身边,弯着眼笑,压低声音道:“崔相公安泰,姜娘子现下在院中吗?” 崔游笑得十分温和,看着他,真诚道:“不在。” 第57章 五十七碗饭 10.14 “姜娘子, 这个肉这样洗好不好。” “姜娘子,你看这个才这么择对不对。” “姜娘子……” 崔东看着在姜无芳面前跑上跑下的谢濯云,小声问崔游道:“相公, 这谢郎君是不是太过殷勤一些了。” 崔游转头看一眼谢濯云,在崔东耳边小声说了句什么,等到崔东出了门, 这才继续对谢柷道:“现下没人了,之前我的建议,不知道谢御史考虑得如何了?” 谢柷停下手上拨弄玻璃插屏的手,见此时房中只有他和崔游二人, 知道他已经猜中自己的来意,便也不再装模作样,比起崔游看起来还像个主人,指着崔游案几上那盘棋, 道:“相公请坐, 某请相公一战, 不知相公意下如何?” 崔游挑眉,掀袍坐在杌子上:“敢不从命。” * 崔东踱着步子到围在姜无芳身边忙上忙下丝毫不见外的谢濯云身旁, 十分关切:“小郡公,我们相公说了, 从无让客人来府上干活的道理。我们这里有上好的剑南烧春,底下今日才送上来的上好烧肉, 秋日吃起来十分有滋味, 倒比在厨下吃烟来得爽快。小郡公可要去试试?” 谢濯云眼神瞟一眼将一大碗万字扣肉放上笼屉的姜无芳,一时有些犹豫。 他这人爱好有三,一时看江湖话本,二是练着三脚猫功夫看江湖话本, 三便是喝着小酒看江湖话本。 烧酒配传奇,越看越上头,所以这崔东猛地一提,他还真有些东西。 不对,他突然警惕地看了崔东一眼,义正辞严拒绝:“不,哪能说是吃烟呢。我们这起子高门爵府中的子弟,平日里少有锻炼筋骨的能力,我就喜欢在厨房里锻炼,一日不烧上三斤柴火,我浑身不舒服,你不要从中作梗。” 他后面这句话其实是半真半假,不烧上三斤柴火不舒服是假,警告他别妄想从中作梗把自己支开是真。 * 前几日李夙对他说:“你日后若是想要再找姜娘子,怕是极难。” 谢濯云之前私自来崔府做了“拜山头”的事情被谢柷知晓之后十分生气,先是将他阿娘说了一顿,说他要为官便好好为官,莫要总是想着这些邪魔外道的捷径,然后就罚他禁足几个月,日日在书房之中罚抄《史记》,学习如何持身中正。 如今他甚至听不得什么廉吏、循吏之类的称呼,听着就反胃。 好不容易出了禁,想着能够过来找姜娘子,现下没有青可以踏了那就踏踏秋嘛,没有茉莉可以看了那就赏赏菊嘛,这有什么。 谁知李夙开口就是这番论调,吓得他急忙道:“为什么,莫不是我禁足这些时日,姜娘子离开汴京了?” 李夙自然是摇头的:“这倒不曾,姜娘子如今在崔虞臣那里做得风生水起,向来不会轻易离开汴京。” 谢濯云将那颗悬着的心放回肚子里,长舒一口气:“还在崔府的话有什么见不着的,表姐,你不要总是危言耸听。” 李夙语重心长:“你没发现,崔相公对姜娘子十分上心?” 谢濯云睁大眼睛,仔细回想种种,大惊失色:“你的意思是……崔相公……姜娘子……他们?不可能,决计不可能。” 李夙郑重点头:“现在看来,姜娘子我是不知的,可是这崔相公的心已经是司马昭之心了。”她又将之前杜预跟自己说过的事情和谢濯云说了一遍,意图将他的绮念打碎,“……事情就是这样了,飞卿,这个姜娘子并不适合你。” 谢濯云垂着头,看上去活像一只被扭断了脖子的大鹅,有气无力:“我比起崔游确实差了一点……” 他长吁短叹,抬起头看到李夙的眼神,又转口道:“行吧,差上许多。” “这世间能有多少人做得到他这种程度的。阿耶向来不喜欢弄臣,可是就连阿耶,都对他赞不绝口。单不说其他的,只当初淮江决堤那件事,连陛下都不放在心上,轻飘飘让人将百姓迁出淮城就算完事了。可是淮城那么大,这么多人,如何迁?最后还不是崔家那个去解决掉的?为了这件事能够连续不眠不休那么久,这一点,我确实服他。” 谢濯云在这一件事情之上,觉得崔游是没话说的。 崔游手腕狠辣,底下的官员没有不惧他怕他的,再加上他上位的手段不正,对于李悫多有揣摩上意的意思在里头。犯的众怒多了,长此以往,拿他上位手段说话的风言风语自然多了起来。 什么阿谀酷吏之类的称呼都算是好听的,可是真正让接触过崔游的淮城百姓来说,没有一个不夸的。 也是,能有多少人站到这人的高度之上,还能将自己置于随时有可能被洪水淹没的地方,只为了坐镇一方,将民众疏散,与民夫同吃同睡,日夜监工,直到大坝日夜赶工出来。 这样的人,他佩服。 可是…… 他又接着摇头道:“可是,表姐,崔相公与姜娘子并不适合。他们走的路不一样。” 李夙不想自己已经将姜无芳的事情和盘托出,她这个表弟仍旧如此固执,听着这话里话外的意思,竟然是并没有将姜无芳是寡妇之事放在心上。 虽然大成风气开放,对于寡妇再嫁之事接受度极高,可是她毕竟是谢濯云的表姐,看事情的角度也多是从他这边来看的,所以一开始还以为自己这个表弟知道之后多少有些忌讳,谁知听这痴儿口中的意思,竟然是毫不在乎的样子? “你看上去对这位姜娘子十分倾慕,我一直很好奇,这位娘子到底有什么魔力,能让你这般着迷。”她饶有兴致道。 谢濯云脱口而出:“她像是话本中的好汉,过境如风,清涤如水。我……十分仰慕她。” 他即便是与姜无芳分开的这段时间,梦中仍旧时不时会出现她揍人时候英姿飒爽的场景。 “表姐,你不懂的,她……真的很好。”谢濯云远目,背影瑟瑟。 李夙见他这幅肉麻的样子,举手投降:“好了好了,那我不管了,反正如果你想要见她,怕是要与崔相公一番争斗了。” 谢濯云视死如归:“我不怕。” 李夙与他向来关系要好,自然看不得他这一副傻子一般的模样,在崔游哪里还不被耍得团团转? “这样吧,听说姑父过几日要去崔府拜访道谢,你届时跟着去。崔相公若是说姜娘子不在府中,那就是在的意思……明白了么?”李夙一副我只能帮你到这里的表情。 谢濯云恍然大悟,拍桌道:“原来如此,难怪上回我去找姜娘子,他说不在。”他咬牙切齿,“狡诈至极!” 李夙颇为同意:“确实。” * 谢濯云的思绪收回,看着崔东的眼神越发警惕,这个崔东向来是崔游的左膀右臂,该不会是来支开自己的吧? 卑鄙! 决不能让他们得逞! 谢濯云皮笑肉不笑:“崔舍人自行去吃吧,我就不去了,我要在这里烧柴火。” 说着,他已经在灶前坐下,有模有样将干柴往灶膛里送。 崔东极力游说:“小郡公真的不去吗……是汴京里少有的剑南烧春,还是去尝尝吧。” 他说得越卖力,谢濯云就越警惕:“我不去。我要在这里烧柴。” 姜无芳也听见他们二人之间的对话了,将手擦干,帮着劝谢濯云:“那剑南烧春确实极好,去尝尝也是好的,这里的柴有我看着就好了。” 听见姜无芳对自己说话,他只感觉浑身舒泰,笑道:“不去不去,我向来不爱吃酒,剑南烧春更是不爱,一点兴趣都没有,吃了还会浑身长疹子,呼吸难受!还不如在这里烧柴来得开心。” 他这话说得倒是真心实意,好不容易能在西院那边识破崔游的计谋,死乞白赖过来见她一面,在这里烟熏火燎烧柴火,他也觉得甘之如饴。 崔东听他的话,看他的目光都变得十分耐人寻味。 这个小郡公,谁不知道他好酒,还什么喝醉了长疹子呼吸难受……这样子的话,也就是骗骗姜娘子这个不懂行的了。 崔东心里暗笑,相公果然神机妙算,将这个小郡公的心摸得透透的。看来谢家这个郎君的确有些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崔东照着崔游的意思,装出一副十分为难的样子:“小郡公……” 谢濯云见他这个神情,觉得自己的猜测十分正确,干脆道:“不要劝我,除了烧柴,我什么也不想!” 门口一道高挑的身影投下,劲腰宽肩。 “既然小郡公不想喝,你也不要强人所难了。”崔游道。 谢濯云拿着柴的手微微颤抖:“你不是还在下棋吗?怎么来了。” 他刚才起身的时候特地看了,崔游和阿耶刚刚开始下棋,这怎么才一会子的功夫,就过来了。 谢柷的声音在崔游身后响起:“崔相公的棋艺精湛。” 谢濯云心里暗骂,他-娘的,怎么忘了,他阿耶向来是个臭棋篓子。 崔游笑着朝姜无芳道:“既然厨下有小郡公了,你也可以松快一些了,过来吧。” 姜无芳擦擦手,看一眼面如死灰的谢濯云,有些不好意思:“不好让他一个人在这里忙……” 崔游打断她:“这有什么,谢郎君也说了,吃酒就长疹子,对剑南烧春一点兴趣都没有,只有烧柴能让他快乐,你这是成人之美啊。” 姜无芳有些松动,想着自己厨上的事情是处理得差不多了,笼屉里的扣肉还有许久,倒是也好…… 她看向谢濯云,再次确认:“你真的不去吗,一个人可以吗?” 谢濯云很想说一起去,可是刚才崔游这番话已经将他的路都堵死了,这会子说要去,那不是在姜娘子面前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吗?若是姜娘子觉得自己是个撒谎精,那可怎么是好。 他只一犹豫,崔游便已经过来直接将姜无芳推出去了:“放心,我让崔东在这里陪着小郡公,出不了乱子。” 姜无芳闻言,朝着谢濯云一笑,点头走了出去。 谢柷探头过来看着他那个对着灶膛欲哭无泪的儿子,小声道:“你什么时候吃酒长疹子了,我怎么不知道?” 谢濯云僵硬地将一大块干柴放入灶膛,崔东见他这个木然的神情,觉得十分亲切,不免也升起一丝同情:“小郡公,你不孤单,我在这里陪着你。” 崔游叹气:“小郡公不知道吧,姜娘子极为喜欢剑南烧春,我也喜欢,真是缘分啊。” 他语毕,便走了出去。 谢濯云又将一块柴塞入灶膛,崔东探头看了一眼,忙道:“小郡公,别塞了,再塞火就要灭了。有我陪着你,你还是要上点心啊!烧柴,多快乐。” 他叹口气,从满满当当的灶膛里抽出几根干柴,看那火重新燃起,这才舒一口气。 他可不想到了午时吃不上姜娘子的手艺。 谢濯云见他这幅样子,明白过来刚才这厮的用意,努力忍了许久,才没有把手上的柴往他脑袋上招呼。 第58章 五十八碗饭 10.16 苔藓如爪, 攀附在狭窄过道两边的墙壁上,本就陈旧的砖头更显得斑驳。 滴答,滴答。 从不知名处落下的水将青砖染湿, 水声和过道尽处的呵斥声、惨叫声融为一体。 精致的凤头高台靴踩过那滩水渍,旁边的人身着墨绿色长袍,一边引领一边道:“为了掩人耳目, 寻的这一处地方偏僻简陋,殿下多当心一些脚下,莫要污了您的脚。” 李夙跟着那人又过了一个拐角,道:“张禄怎么样了?吐口没有?” 墨绿长袍道:“刚进来那会子嘴紧得很, 还敢反问我们主子是谁,十分嚣张。我们手底下的人都是见惯了这起子嚣张的人的,再硬的骨头也不怕啃不下的。起初这老贼还耍奸,故意给指了错的方向, 底下人也是机灵的, 一边拷问一边派人去查实, 没到半个时辰就回来了,将那老贼又治上一番, 从此服服帖帖,再不敢耍滑头了。” 李夙冷笑:“这个老东西向来狡兔三窟, 就算是如此,你们也别轻易放松, 该去查实的还是要查实。” 墨绿长袍陪着笑道:“这是自然, 就提防着呢。” 说话间,二人已经离惨叫声越来越近了,里头的人像是也听见外头的脚步声,里面的呵斥声暂时停下, 门帘被掀起,是一个细长眼的青年。 细长眼一见来人,刚还冰冷一片的面上立时挂上笑意。 “殿下金安,张统领安泰。”细长眼毕恭毕敬叉手道好,又转头看一眼血刺拉忽的囚室,面上有些为难,“二位来前合该提前吩咐一声才是,免得污了二位的眼。” 说着,又转过头去朝囚室内的其余人手道:“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些收拾起来。” 室内立刻响起水泼到地面的声音,随之则是刷子与地面的摩擦声。 李夙趁着打扫狼藉的空隙,询问细长眼:“还活着么?” 细长眼笑道:“殿下先前吩咐的,属下不敢忘了,始终留有一口气的。” 李夙满意点头:“那就好,行了,直接进去吧,若是这等场面我都看不了,那还谋什么事情。” 细长眼哈腰道:“是是,殿下请。” * 谢柷与崔游为首在前,谢濯云则是落后一个身位与姜无芳说着什么,转眼间四人已经到了崔府的大门,早在门口的崔东见了,上来对崔游与谢柷回话道:“将才谢御史家的奴仆把马赶到后面吃干草去了,现下正在后头套车,还需谢御史等会儿了。” 谢柷道:“不妨事,往常只是听说相公的好处,却因着怕搅扰相公清净,不敢打扰。今日有机会两相靠近更是相谈甚欢,多说会子话也好。” 谢柷这话说得好听,他虽然对于崔游的一些行事颇为赞同欣赏,可是他们谢府累世清宦,始终是有些傲然在的,他在官场上从来未有过攀附的心思在。 前阵子因着家中两个话事的女眷不懂这其中的门道,纵了谢濯云上门做什么所谓的拜山头的事,上头的母亲他不好多说什么,妻与子就没有那么幸运了,是被他狠狠申斥过的。 不过眼下他的话倒是说得圆满,直把之前的傲然说成了敬畏,全了两下 面子。 谢濯云在后头听见了,对姜无芳喁喁道:“真是什么话都让我阿耶说全了。先头我过来,连着我阿娘都被他骂得狗血淋头。我当时还以为阿耶与崔相公有什么不合,现下看来果真是我太过于年轻了,他们这些官场上沉浮摸爬的人,就算再直,也有些嘴上的功夫在的。” 姜无芳听见他当着自己的面就这么损谢柷,忍俊不禁扑哧笑出声来。 前头的崔游侧回脸,看着她,眉峰轻挑:“没想到小郡公居然与娘子这般投契,不知道二位在说什么,这般开心,也说来让我与世子一同开心一下。” 姜无芳不知道怎么的,见他这般开口了反而觉得有些心虚,刚才绽出的笑意敛了个一干二净。 崔游身旁的谢柷闻言也顺着道:“这小子与谁都能说上几句。” 谢柷其实这半日下来,也觉得自己儿子与平常不同。在家中的时候说是跟他一起来向崔游道谢的,结果来了之后就跟在崔游府上这个姜娘子的旁边转悠来转悠去的。 方才说自己对剑南烧春没有兴趣,没多大一会却也跟着过来了,在姜娘子面前将剑南烧春夸得天上有地上无。 谢柷也是他这个年纪过来的,怎么会不知道他的心思。 按说他这个儿子,向来对女色一事十分不解,不知道怎么的就开窍了,若不是他亲眼所见,还真不能相信这个木头呆瓜一般的飞卿能将人家娘子逗得如此开心。 这般想着,谢柷也便接着朝谢濯云问道:“你刚才是说了什么,说来我也听听?” 谢濯云顾惜自己这条小命,自然不敢直言自己是笑话他老子的事情,只好干笑着将事情遮掩过去。 谢柷见他缄口不言,只是傻笑,恨铁不成钢道:“整日问东你答西,要不就是不搭理我,没有出息。” 谢柷从小是被谢老郡公这位严父教出来的,也不知道是不是隔代亲的缘故,如今的谢老郡公对于谢濯云却十分放任,他也只好自己扛起大旗,来当这个严父的角色,平日里对待谢濯云时,说话难免有些不客气。 谢濯云平日里是习惯了的,只是此时在姜无芳面前被自己阿耶训斥,面上有些挂不住。 崔游幽幽劝谢柷:“世子也是过谦了,小郡公是虎父无犬子。不说别的,小郡公年纪轻轻已经能与女郎这般熟稔相交,想必也是风-流人物。不像我,平日里除了姜娘子就没有相熟的女郎,惭愧惭愧。” 谢濯云看着他那副咄嗟叹息的样子,突然觉得牙根有些痒痒。 他哼笑一声,对崔游道:“崔相公这话怎么说的,太过于谦虚了,如何就没有相熟的女郎了?我表姐不就是么?那日表姐还与我说起相公呢,说与崔相公对坐长谈一日,只觉得相公腹中乾坤甚广。也是我确实无甚出息,否则也不会没有女郎同我长谈一日,说起来这个,我输相公多矣,还任重而道远呢。” 他的话音刚落,崔游的目光已经不自主朝姜无芳身上投去,只见她低头心不在焉,也不知道谢濯云的话她听进去没有。 “谢御史,小郡公,车来了。”崔东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跟着谢府的马车到了门口,跳下车道。 谢柷点头,朝崔游叉手道别:”今日烦劳相公了。” 崔游则是低声道:“何来劳烦不劳烦一说,只是某今日之言,望世子回去好好想想才是。” 谢柷道:“这是自然。”他叉手告辞,踩着马夫放好的脚凳上了车,想了想还回头道,“相公,过几日是家严生辰,内子想着趁此机会将亲朋好友齐聚一堂,一通热闹一番,不知相公届时有没有空拨冗前来?” 崔游道:“世子客气,久仰郡公夫人高义,能得相邀是我的福气。” 谢老郡公这位夫人也是个传奇人物,说来当初也是高嫁进谢氏门庭的,为人不卑不亢,待人平和有礼。 有一回萧皇后宫中起火,便是她舍命护住的萧皇后。 有了这个舍命的义举在前,再无人敢诟病她的出身,每每提起,无有不称赞她胆识过人,忠孝两全的。 谢柷这边见他一口答应,也是满意,便笑道:“如此便好。” 这边的宾主尽欢在谢濯云看来却极为刺目,他看了一眼仍旧是若有所思的姜无芳,对谢柷提议:“前几日阿娘不是还在头疼菜肴么?何不将姜娘子也请来?” 姜无芳听见自己被提起,茫然抬起头。 谢柷的目光在谢濯云与姜无芳身上停留片刻,和颜悦色询道:“姜娘子的手艺我今日尝过,自然毋庸置疑的。只是届时难免人多事杂,不知娘子可否愿意过府援手?” 谢濯云在旁边小声补充:“到时我让人帮着你,定不让你劳累了。我大母最是和善可亲的,又挑嘴,想来她能吃上你做的菜,定会极为开心。我近日搜罗了许多珍奇菜谱,或是高门内府的菜式,或是五湖四海的菜色,若是你不嫌弃,以此为谢,如何?” 姜无芳的眼神一亮。 郑氏教她传她的菜式,多是外大母所教授的,到底还是有了一些局限,若是能如谢濯云所言,倒也是一桩难得的好事。 这些年来,心中再苦,只要是自己亲手下厨做上一餐满足口舌五脏,便能缓解上不少。 长久以来,这些在旁人看来烟熏火燎的难捱,早已经成为她的乐趣。 听闻谢濯云所言,她当下将征询的目光看向崔游,崔游从刚刚谢濯云低声同她轻语的时候就一直看着这边,眼下见她看过来,哪里还有不懂的? “不难,你若想去,我带你去便是了。”崔游道。 姜无芳闻言也将刚才心中的杂绪抛诸脑后,眉心舒展不少。 谢柷看向崔游,道:“那过几日我就让人把请柬送上,恭候二位了。”他说着又是一叉手,钻进了车厢。 谢濯云也上了车,马车都已经行出去了,还从幔帐里面探出个头,依依不舍看着后面朝姜无芳挥手:“姜娘子,一定来啊。” 姜无芳见他这副生死离别的模样,哭笑不得,只好点头,也朝他挥手:“一定!” 谢濯云得了她准确的回复,这才心下大定,面上笑容在脸上有放大的趋势。 姜无芳还在挥动的手被人擒住,她下意识回头,始作俑者的大手擒住她的手腕,眼睛却没有在看自己,而是黏在那渐行渐远的马车上。 崔游的目光与谢濯云的相对,两人目光一寒一热,在空中遥遥一碰,随着姜无芳不自然地抽回手腕,二人这才收回视线。 崔游低头朝姜无芳解释道:“他们今日上门已经过于招眼,好在是还有一层救命之恩做掩饰,倒也能相安无事。你如今在别人眼中是我府上的人,不必与那位小郡公太过靠近,人多眼杂,恐生事端。” 他的声音温柔平静,若是平时,姜无芳也就笑着过了,今日不知道怎么的,听他这么一说,反而觉得自己胸中燃起了一团火焰似的,不吐不快。 “比起这个,说来还是你与五公主长谈一日要更招人眼一些。”她话从口出,已经后悔,马上调转话头,“我先回去帮小满锄地了。” 崔游站在原地消化片刻她话里的意思,眸中一亮,眼睛勾出笑意,长腿一跨,追了上去:“不用小满,我帮你锄地。” 姜无芳梗着脖子往铭草居的方向走,脚步飞快:“不用了。” “我说用就用。”崔游跟上她的频率,道,“你别气,我与五公主谈的事情都是为了你。” 她刚才还健步如飞的腿脚瞬时间慢了下来,语气软得没有什么说服力:“谁说我生气了……” 崔游弯眸:“好,你说没有就没有。” “你之前那把锄头太短了,总要你弯着身子,怕是费腰。我让人给你打了一把新的,今朝已经送来了,过会儿你试试合不合用,合不合你的意。”她朝他瞟一眼。 崔游弯唇:“你送的,自然是最合我意的。” 第59章 五十九碗饭 10.18 崔府门口。 “娘子, 一辆车放不下了。”小满看着满满当当的一车物什,愁道,“本只是与谢氏那边帮一下忙也就罢了, 怎么娘子与世子妃竟然一见如故,听崔东说,现下竟要贴近许多物什。” 崔遐打趣她:“放心吧, 这都是崔相公纵着娘子,放眼满汴京,哪家能做到咱们出手这么阔绰,因个一见如故, 都是老饕就能贴进这么多东西。再说你也不必愁,这些都是相公手里头漏出的些许罢了,穷不了我阿兄,你安心将心放回肚子吧。” 小满红着脸嘟囔:“我也只是说说罢了, 崔东自然是穷不了的。” 姜无芳笑着看着两人你一言我一语, 摇摇头, 走过来指点那个放东西的小厮道:“这个筐上还可以再堆上一些,鱼放在虾蟹的上头, 莫要和其他的肉类串了味道。” 等到这边的小厮将东西放好,她才转头对那两个小丫头佯装凶巴巴:“有你们在这里说嘴的功夫, 都做好了。” 崔遐和小满具是吐吐舌头,笑作一团。 崔东打着帘子, 在车上看着那边的动静, 转头对崔游道:“娘子见了郡王夫人之后心情像是好了不少。” 崔游喝着茶,漫不经心瞥到窗外,正看见那一抹与他一般的紫色衣角,唇角上扬:“郡王夫人也是爱吃的, 那日一见她就忘年交一般,若不是我拖着,便是要说上三天三夜了。人这一生,找到兴味相投的人很不容易。” 谢柷那边的办事效率极快,那日刚说完这事情,隔日就送来了三张请柬。 两张是后面宴会的,崔游与姜无芳二人一人一张,还有一张则是姜无芳单独的请柬,说是郡王夫人想找她过去聊聊食谱。 崔游知道没有请自己的时候心中就已经明白是为什么了,当下拍板跟她一起去。 果不其然,如他所料,还没到谢府门前就能远远看到那个谢濯云笑得跟升了天似的。 崔游第一个下车时,他那脸又晴转多云,一脸震惊:“没请你,你怎么来了。” “没事干,叨扰了。”崔游那时候打定了主意耍赖。 接下来谢濯云的心思也就被他在一旁搅乱得所剩无几了,所有旖旎到最后只变成郡公夫人与姜无芳聊菜谱。 这二人倒是像是没有察觉到崔游与谢濯云之间的剑拔弩张,二人相见恨晚,就差直接因为知己,当场歃血为盟当忘年交了。 姜无芳从回来之后就一直悄咪-咪地今日留下一些好食材,明日攒两个好调料的,崔游哪里会不知晓,直接大手一挥,拍板说她想送多少送多少,只有她不想送的,没有不够送的。 起初姜无芳还有些举棋不定,在崔游说出:“谢氏与崔府的关系也应该再近一些了,这些往来日后都是必要的。”这句话之后,才开始放手操办起来。 崔东给崔游将茶杯斟满:“别说,姜娘子如今真是有主母娘子的风范,什么事情都是一把抓。” 话音未落,幔帐就被从外掀起,姜无芳那颗毛茸茸的头探进来,一双美目流光溢彩:“你们在说什么呢,我这边已经准备好了。” 崔游放下手中的茶杯,一瞬不瞬看着她的眼,倏然笑了:“没什么,崔东说你——”说到这里,他又拿起杯子,抿了一口茶,薄唇润上水色。 “嗯?”她不耐他卖关子。 “说你像我的主母大娘子。”崔游道。 姜无芳觉得脸上发热,啐崔东道:“你胡说什么,当心我让小满不理你了。” 崔游一本正经帮着她骂崔东:“差事当好了吗,整日说个没完没了,还不下去,等我请你吗。” 崔东:…… 天可怜见,他只是说姜娘子像是崔府管事的大娘子罢了。要说也是对比太强烈了,西院那位整日只想着些歪门邪道的破心思,莫说崔相公了,就连他看着都替那位臊得慌,也就只有打醮的那位一心问道,不理俗事才看不同了。 两相比较之下,近日里操持家中采买和与谢府往来的事宜的姜娘子,着实太出众了。 他也不过只是说句切实感受罢了,方才相公还听得喜笑颜开,转眼姜娘子面前就变脸。 受伤的总是自己啊…… 崔东只是心中想着,身体却很诚实地下了车,朝小满那边奔去。 姜无芳正要往后面的车舆去坐,就被崔游叫住了:“你去哪里。” 姜无芳在车窗旁边回道:“今日宴上有许多贵女要来,你我二人不好太靠近。” “不打紧,看了也无妨,她们父兄不敢再在朝上多言我一句。”崔游蹙眉,以为她是怕自己在朝上又有言官参奏,直言告诉她自己如今在朝上的状况。 “不是这个。”姜无芳抬眼,欲言又止。 “那是因为什么。” “我怕误了你的亲事。”她顿了一下,小声道,“从荥阳来的一个妈妈说,你如今年岁也大了,往年若说是为了朝上拼搏也就罢了,如今尘埃落定,合该……合该找个主母才是。我想着,在家中也就是了,外头人多眼杂,还是注意些才是,否则该误了你的亲事了。” 见她开口闭口就是什么他的亲事,说得面不改色,他觉得后槽牙有些痒痒,也学着她面不改色道:“误了这么久也不差这么一会子,上车。” 姜无芳不懂他的意思,眨巴两下大眼:“你是有什么……所以不想成婚吗?”她想起他之前的举动,隐疾二字呼之欲出。 崔游后槽牙当着狠狠磨了两下,笑得如沐春风:“快上车,否则我就下去抱你上来,这里人多眼杂,怕是你日后都要为我负责了。” “那可不行,我怎么能负责。”她一溜烟钻上车。 她如今的身份地位,丝毫与他不堪匹配。 “许久没有看过《九章算术》了,头疼得紧,你还是给我读读吧。”崔游面上再没有光风霁月的样子,咬牙切齿从车座底下的抽屉里变戏法似的拿出一本书,晃了晃,放到她面前。 姜无芳:…… 现在下车还来得及吗? * 囚室里头淡淡氤氲着一层血腥气,地面上因了刚才泼过水的缘故铺着一层薄薄的湿意,张禄双手反绑在椅子上,头发散乱披蓬,低垂着头任由乱发罩住自己的脸,脚上套着重重的镣铐的地方结了一层磨出的血痂,只有仔细看才能看出他的胸腔还因呼吸而微微浮动。 张统领吩咐细长眼道:“怎么茶也没有一杯,还不快去准备。” 李夙摆手:“不必了,在这里喝什么茶,我来也不是为了喝茶的。” 李夙的声音响起,刚才还死气森森的张禄猛然抬头,蓬乱的发中那一双阴鸷的眼圆睁着,如同一支箭狠狠射向她,若是眼神能有实体,想必这世上又会多出一条亡魂。 “是你……”张禄因为被拷问磋磨,许久没有得过一口水喝,他的嘴唇发白干裂,发出的声音像是两把生锈的菜刀互相摩擦,艰涩干哑。 李夙迤迤然走过来,并没有马上回应张禄,而是慢吞吞坐在细长眼擦了又擦的凳子上,双手指尖相抵:“没错,是我。” “老奴只当五公主在北漠这些年已经将性子磨平了,却不想殿下志向远大,如今找到了新的枝头,开始替崔游那个小儿办事。”张禄笑着,露出带血的牙龈,吐出一口沾着血迹的唾沫,接着道,“只是殿下如此明目张胆,怕是陛下知道了也不会轻饶。” 他之前招供实在是因为熬不住刑罚了,如今见到管事的人,这才松一口气,之前被磨平挫平的气又上来了,本来就尖利的嗓音因了他的语气变得更加难听。 李夙母妃罗氏身体不好,她在怀上李俶的时候身子已经十分虚弱,勉强才保住的胎,孕中产后的艰辛自不必说,遭了不少得罪,即便是经州罗氏那边送来再多如水一般的补品,也是于事无补,没几年就撒手去了。 因为李俶心智如同小儿,有一次伺候他的宫人躲懒,便让他不小心溜了出去,险些吓着李悫当时十分疼宠的秦鉴夫人。 只是险些吓着,秦鉴夫人又并没有什么大碍的情况之下,李俶仍旧被狠狠申斥一番,还挨了几个手板。 后面也不知道怎么的,原先油皮都没有破的秦鉴夫人在回了宫中之后一-夜惊惧,辗转不安,到后面竟是演变成心痛之症,腹中的胎儿也受到了影响,天还未亮就落了胎。 李悫震怒,命人彻查,,查着查着,便是查出了事关经州罗氏,李悫不分缘由就将罗氏一族抄家,其间惨状,不一而足,只有嫁到了谢氏的姨母得到了庇护,逃过一劫。 罗氏本是大族,所以李俶即便是痴儿,也在宫中能有一席之地,罗氏倾覆之后,又哪里还能讨得到好的。 先是二子被痛打,李悫这般连诏书都不喜亲批的人,却在一日之内连写三封申饬的圣旨,将李俶和李夙批为“不忠不孝之人”,先淑妃罗氏的母家则被批为“不忠不孝之臣”。 后面李夙得知那个秦鉴夫人失宠之后,沦落到要以大成妃嫔的身份再嫁忽尔国的可汗,颇为唏嘘,与杜预说起此事,也不无嘲讽的意味:“难为陛下这般懒惰也愿亲笔写下三道圣旨,当时的震怒,我还以为这位秦鉴夫人多么重要,原来也有色衰爱弛之日。” 果不其然,秦鉴夫人远嫁后不久,就因为忽尔国冰天雪境,苦寒至极,又不受忽尔可汗的宠爱,潦倒而亡。 曾经在大成那般花团锦簇,金堆玉砌出来的人,到了最后也不过是潦草一张薄毡子裹了丢到天-葬坑中喂秃鹫了。 李悫一开始还觉得自己的面子被下了,大成送去的女人,怎能如此潦草,所以便以上国之名,发了密旨给忽尔可汗,以作警告,让忽尔必须以秦鉴夫人之死,给一个交代,否则就是勿谓言之不预了。 本来还气势汹汹的李悫,在收到忽尔可汗的回信之后,觉得脑子更疼了。 原来,这位秦鉴夫人到了忽尔之后,被忽尔可汗发现了她身边一直跟随服侍的侍女竟然是个带把的,且二人早有苟且之事,忽尔可汗念着秦鉴夫人是大成送来的人,顾及这彼此的颜面,这才按下不表。 谁知这个秦鉴夫人不知悔改,在忽尔可汗处死了那个侍女之后,竟也跟着殉情了,事情摊到明面上罪不在忽尔,而在这个大成的秦鉴夫人。 李悫想起当时秦鉴夫人在宫中时的不对劲,怒火中烧,派人去查,这才查明,原来当时“被罗氏害死”的那个孩子,就是这个“侍女”的。 当时这二人知道闯出祸事,将孩子贸然生下,日后面容与这位“侍女”越来越像,难免生事,一开始就存着将孩子拿了的心。 只是当初李悫爱屋及乌,对这个未出世的孩子十分关心,一时也找不到合理的由头,所幸的是,李俶撞上来了。 李悫怒不可遏,但是碍于颜面,不想让人知晓他当了绿头大王八,不好明面上大张旗鼓,只暗暗派人将秦鉴夫人的母族全部杀死,这才心下松快一些。 这些事情乃秘辛,李夙也是在去了北漠多年之后,才由自己尚存的罗氏耳目之口得知的。 李悫就是这样的人,他自己一手颠覆的罗氏已经在他脑中没有任何印象了,也就谈不上任何的惭愧。 这也就是李夙回来的理由。 李夙大概也知道张禄的看法,她在李悫心中的位置,这么多年常伴于李悫身侧的张禄怎么会有不明白的,怕是还觉得自己是那个什么也不懂的黄口小儿,随便一忽悠就能上当呢。 张禄不知道李夙此时忆上心头,只以为李夙是被自己给唬住了,这才不说话的。 “殿下依附于崔游,莫不如依附于大王的好。若是殿下放了我,我愿意从中说和,如此俶王也能好过一些。”张禄收敛自己刚才眼中的威吓之意,循循善诱道。 李夙沉吟须臾,旋即抬头,笑得灿烂:“我依附于崔游?”她笑着摇摇头,不置可否,“况且,陛下如何会知晓呢?此事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天地不会说,我也不会说,张大伴死后——更是不会说。陛下是不会知道的。” 张禄脸色大变:“你……你……崔游不会要我的命……” 李夙原本柔婉的脸上笑意更盛,看上去却让人觉得像是被毒蛇缠住的冰冷:“没错,崔相公要的只是你知道的事情,不会要你的命,只要你愿意依附于崔相公,或许可以保下一条狗命。”张禄眼中求生的之意更盛,正要开口求饶,就被她的话打断了。 “可是,绑你来的不是崔相公。是我,所以你活不了。” 张禄刚才唬人的眼神已经没了,木木然看着地面,他没有想明白,自己什么时候得罪过这个五公主。 李夙朝细长眼询问道:“我吩咐的事情都办好了么?” 细长眼自然明白她的意思,直接将张禄的上衣剥下,只见他胸-前已经是皮肉粘连,惨不忍睹,她却定定看着,面上带着快意。 细长眼的手按住张禄坐的椅子,调了个转向,与前面惨状不同,张禄背后的皮肉完好无损。 李夙看向张统领,张统领便适时将一根铁丝做的鞭子递过来,细长眼见状,也将张禄的衣服给他又套回去,这才转回来。 张禄看着那根熟悉的鞭子,眼中盛满惧色,恍然大悟:“是你,原来如此……” 李夙拿起那根鞭子,抽向他的背,鞭子上面的倒刺勾住张禄的皮肉,与衣服黏连在一起,皮开肉绽。 在张禄杀猪一般的惨叫声里,她的声音平静夹杂其中:“没错,是我,敢动我的人,好教你最后死在我的手里。” 第60章 六十碗饭 10.20 惠风和畅, 天朗气清。 谢府门前早已经是车水马龙,数不清的香车宝马在门子的引领之下井然有序回归正位。 往来间,香车下来的女郎无一不是纤秾灵美, 马上的郎君无一不是君子如珩,其中还有夫妇二人结伴同来的,也无一不是气度非凡。 崔府的马车刚刚停稳, 谢府的门子就过来了,确认马车上挂着的是崔府的牌子之后那门子朝后招呼道:“郎君,到了。” 谢濯云本来就生得好,即便是如今刚刚入官职位不高, 也有许多家中有适龄女郎的清流人家将目光放至他身上的。 这其中当然不单单有因为这些人家的父母仰慕谢老郡公的人品,觉得谢家这样门庭出来的郎君也自然不会差到哪里去这一个原因,更多的还是因为他的样貌生得极好,这些人家的女郎见过一次之后就倾心不已的也不少。 大成的风气开放, 都是这般美好的年龄, 自然都是知好色则慕少艾的了。 谢濯云从前与谢老郡公都在江北待着, 不曾进京的时候,汴京一向是崔游一向是京中贵女门明里暗里倾慕的对象, 自从谢濯云回来之后,这风向竟也是有些变了。 从前不少喜欢清朗少年一挂, 却因为崔游那张摄人心魄的脸沉沦过的女郎们眼下见了谢濯云这种直戳自己内心深处的类型,纷纷见风使舵开始追捧起谢濯云来。 方才谢濯云只是站在门前的石柱前面张望, 就已经收获了许多女郎的目光, 眼下见他听了门子的招呼便满面春风往马车那边走,刚才盯着他明送秋波的女郎们自然也好奇地看向了那还没有停稳的马车。 “那是谁家的女郎?竟然这么大排场,要让谢郎君亲自相迎。”不明就里的丰腴贵女道。 “我看这并不像是女郎的香车呀,即便是再喜欢清雅简朴的女郎, 如谢家大娘子这般的,那车上也是会挂些配饰的。”另一不明就里的苗条贵女回答道。 “我看着这车……好生眼熟。”丰腴贵女啧一声,使劲回忆。 苗条贵女直截了当:“费这番功夫作甚,待人下来了不就知道了吗?” 丰腴贵女苦恼道:“话是这么说……可你不觉得话都嘴边了说不出来十分难受吗?让我想想……使劲想想。” 这边贵女议论什么,谢濯云自是不知晓。 谢家的大娘子和二娘子一早就在郡公夫人那里知道了他的心思,他早上起来的时候,这两位就过来了,死活要帮他选衣服。 谢颂雪:“选这件,紫色底祥云暗纹的,多俊俏,低调中带着华贵。” 谢诗梦:“还是选这件,紫色底竹叶金绣的,配上飞卿这张小脸,多朗秀,风雅中不失格调。” 谢濯云的目光在那两件像紫茄子一样的衣服上面睃一眼,十分嫌弃:“你们推荐得很好,下次不要推荐了。” 说完就把谢颂雪和谢诗梦推出去了,他用两根手指头捏着那两件紫色的衣袍,丢到一边,翻箱倒柜找出一件洛神朱色的长袍,给自己换上。 他可是注意观察过的,姜娘子最好穿朱色的衣袍,这件洛神朱色的长袍还是他催着人赶工出来的,正好与她相配。 谢濯云一身朱红色衣袍,如此艳丽的颜色穿在他的身上丝毫不显得女气,反而更衬得他鬓发黑鸦,眉目如画。 他等待马车听闻,长身玉立,朝里面道:“姜娘子,下车吧,我带你进去。” 姜无芳在里面听到了,瞟了崔游一眼,见他岿然不动,神色都没有变一下,便嘟囔:“这个小郡公,真是客气。” 崔游扯着嘴角:“何止客气。”他顿了一下,准备起身,“我先下去。” 姜无芳以为他听进去自己说这里人多眼杂的事情了,所以才想着先下去的,神色一时有些黯然,不过还是点头应道:“好。” 崔游已经探出身去,没看见她的神情,倒是一眼就看见了伸出手等着搀扶姜无芳的谢濯云。 * 丰腴贵女终于想起来了,这马车是谁的! 她父亲是崔游手底下的官员,所以也就有来往,她是见过一两次崔府的马车的。 她一拍脑袋,欣喜若狂于自己终于想起来:“我知道了,那不是什么贵女的马车,是——” 苗条贵女目光发亮看着远处,接道:“哦,是崔相公的。” “你怎么知道?”丰腴贵女很不满足,自己想起来了事情的始末,还没有倾诉说出就被好友猜中,实在是比想不起来还难受。 苗条贵女可没有心情揣测好友的想法,拉着她的手:“你快看,崔相公和谢郎君这般站着,一上一下,像不像蕈先生的《霸道宰辅的倔强小夫郎》里的画面?” 丰腴贵女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正好看见站在车上侧头下来与谢濯云对望的崔游,上面的那位目型飞狭,眼睫黑长,高挺的鼻梁在眼窝处投下阴影,再加上他颀长的身姿,看上去十分有压迫感。 下面的那位一身红袍,衬得面目玉润,眼中仿若有千万句不可宣之于口的禁忌,嘴唇紧抿。 丰腴贵女摸摸下巴:“确实,十分霸道,十分倔强。” * 崔游侧下头看着满眼写着“怎么是你小子”的谢濯云,装作恍若未知,挑起黑眉:“小郡公,我自己下车就是了,不必这般客气,还要扶我。” 谢濯云可是没忘记他前几日给自己下绊子的事情,冷哼一声,将刚才伸出去准备扶姜无芳的手收回,没好气道:“谁要扶你,自己下来。” 他跨到旁边一步,保证有足够大的位置让崔游落地,不至于碰到他。 谁知崔游并没有因为他让位就马上下车,而是转过头去冲着车厢里面,幽幽道:“娘子,你听小郡公的声音好大啊。他这样跟你说话你千万不要放到心里,他只是脾气直一点而且,没关系的。” 谢濯云的脸色都青了,忙解释:“姜娘子,不是的,我不凶……” 里头的姜无芳掀开幔帐,从缝隙之中嗔崔游一眼,对他小声道:“……你赶紧下去。” “哦,好。”听见里面的人发话了,崔游哪里有不听的,马上就跳下马车,他身高腿长,脚凳都没用,十分麻利。 谢濯云乜斜一眼崔游身上的紫袍,心里还庆幸自己没有听了谢颂雪和谢诗梦的话,穿什么紫色,什么低调中带着华贵,风雅中不失格调,跟个紫茄子似的,一点也…… 好吧,把崔游的脸捂上的话也十分平凡嘛。 亏崔游老是穿这个颜色,俗不可耐,实在是俗不可耐。 不像他这一身洛神朱色的长袍,这样和姜娘子才……登……对…… 本来还颇为气壮的谢濯云,在看见出来的姜无芳也是穿着一身紫色大袖衫时卡住了。 她的身姿挺拔,露出的脖颈在日光下闪着细腻的凝白,秋风倏然穿过,卷起她紫裙的衣角,灼得谢濯云目光发烫。 同样是紫色,怎么姜娘子就穿得这么好看呢,若是当日在祁县的时候她穿的是这一套衣裙,恐怕更为惊艳。 崔游冷冷看着眼睛都直了的谢濯云,往旁边挪了一步,正好将后面那人的目光挡住。 “下来吧。”崔游仰头看着姜无芳,然后小声提醒道,“脚凳。” 姜无芳:…… 她只是之前嫌脚凳麻烦,有过那么几次……好吧,有过那么一段时间不用脚凳,在他们相认之后,他就几乎每一次都要提醒。 搞得她真是十分心虚。 姜无芳点点头,踏着脚凳打算下来,谁知道因为她在心里叨咕崔游唠叨,脚下竟然失了准头,脚下打滑,整个人眼看着就要栽倒在地。 她正要起脚,一个漂亮的空翻落地,就听见崔游用只有他们二人能听见的声音道:“放松有我在,不会摔。人多眼杂。” 她明白此时人多眼杂,李义森被擒又是她出的手,此时若是露了手脚怕被有心人看见联系到一起。 她赶紧收了起势,崔游的反应速度也很快,揽住了她的肩,将人稳稳接落到地面。 “就算新给你买的话本里头有这个情节,也不必这么快模仿,真摔了怎么办。”崔游道。 他自然是知道她是心不在焉才险些滑到,不过见她呆呆愣愣的样子,心下爱极了,忍不住出言调侃。 “什么话本?”姜无芳一头雾水,思考片刻后,恍然大悟,“你说的是前些日子你送来的蕈先生的《摔到后王爷恋上我》?” 这话本里头讲的就是一个女郎在下马车的时候不小心滑到,被一个俊俏王爷救下之后的爱恨纠葛。 这两人爱得那叫一个难舍难分……这么一想,刚才自己这个场景还真有点像里头的情节。 不对。 她抬眼看着崔游,狐疑问道:“你不是说只有一本了吗,给我之后你又没有找我借,你怎么知道里面的情节?” 崔游轻咳一声,还没有想好怎么去搪塞,旁边的谢濯云已经先看不惯这二人的腻腻歪歪,长腿一跨,硬是挤在了二人之间。 “姜娘子,纠结这些做什么,我大母还在等着你呢,快快跟我进门吧。”谢濯云道。 被他这么一打岔,姜无芳立时就忘记了刚才自己的问题,赶紧道:“对对对,后面的车上有新鲜的鱼虾蟹、鹿肉、牛羊和一些从西洲运过来罕见调料,飞卿,赶紧差人送到后厨吧。” 谢濯云看她如此上心,即便知道这些好食材都是眼前这个姓崔的手笔,难免也十分开心。 “我自会差人送回去的,快快,与我去见大母吧,念了许久你了,说是让你来了不忙着先去后面帮忙,先带去与她说两句话再说。我特地在此候着你呢,候了许久了。”谢濯云笑着,耳廓红了起来。 姜无芳却没有明白他的意思,在她的眼里,这个比她小上两岁的谢飞卿与小满差不多,就是个弟弟。 她只是理解了他面上的意思,点头:“你很听郡王夫人的话,不过其实没必要为了郡王夫人一句话特地在这里等着的,吩咐一声,让门子知会我就好了。” 谢濯云想要分辩:“不是,我在这里候着不是因为大母,而是因为我……”想要在这里候着你来。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崔游打断:“先走吧,想必郡王夫人那边也候着许久了。” 姜无芳点头:“请飞卿带路。” 谢濯云见她都这么说了,也不好再突兀开口,便也顺着道:“往这边走吧,我亲自带你去见大母。” 崔游哪里听不见他咬字极重的“亲自”儿子,黑眉一扬:“姜娘子是女眷,还是坐软轿为好。” 姜无芳本已经要跟谢濯云往里走了,见崔游提醒,反应过来,谢府极大,这一路还长着,如果自己此时跟着这两个人大喇喇走进去,难免惹眼。 她改了步子,往门口等着的软轿旁边走去,轿夫正要掀帘子,两双纤瘦的手就一左一右先一步将轿帘掀起了。 轿夫僵在原地,扭头看看左边目光沉着的崔游,又扭头看一眼右边面沉如水的谢濯云,觉得自己脊背发凉,迅速退到一旁去了。 姜无芳轻咳一声,没有上那个被他们二人像门神一般守着的软轿,扭过身去自己掀开轿帘上了旁边的,从窗子对二人道:“那我就先走了。” 这边的轿夫也受不了这两个人的暗流涌动,赶紧扛起轿子就跑,创造出了他们当差以来最快的往返速度。 崔游见轿子远去,因着他的记性极好,也不用谢濯云带路,只跟着自己前几日来时的记忆便往里走去。 谢濯云轻哼一声,跟了上去。 * 苗条贵女叹为观止:“原来以为是《霸道宰辅的倔强小夫郎》,结果居然是《我与两个美郎君不可言说那些事》?太刺激了吧。” 丰腴贵女看向不远处,摸着自己圆润的下巴,道:“可不止你我觉得刺激,你看那位,岂不是更刺激。” 苗条贵女顺着她目光的方向看过去,正看见一个身着红衣的女郎定定看着那两个远去的背影,小声道:“这不就是娇蕴县主?听说她对崔相公极为仰慕啊,你看她眼睛都要红了,可别是要哭了吧?今日可是郡公夫人的好日子,可别触了霉头。” 丰腴贵女撇撇嘴,对娇蕴县主十分不屑的样子:“最看不得她那副样子,喜欢崔相公也就罢了,偏偏还要闹得人尽皆知,她家那爵位怎么来的你我都知道,傲什么呢。她那哪里是要哭了,就她那个性子,只能是气死了就要吃人了。刚才那个女郎也不知道是哪一家的,我竟从来没有见过,看来要倒大霉了。” 苗条贵女不以为然:“不会吧,崔相公也不是没有跟女郎说过话……好吧,我没见过,不过也不至于如此啊。” 丰腴贵女高深莫测:“单只说话也就算了,之前娇蕴县主为了能和崔相公搭上话,可是也装着从马上摔下来的,就在崔相公跟前,他看都没看一眼,就那么踩着她掉出来的鞋子走了。更何况,刚才崔相公不仅扶了那个女郎,还给她掀轿帘,你觉得娇蕴县主这么跋扈的人,会让她好过吗?” 苗条贵女与丰腴贵女一起叹气,相互挽手往软轿上去了。 * 娇蕴县主文新燕大袖衫底下的手心都掐红了。 没错,她从崔游下车起就在这里看着了。 文新燕的侍女采璩看到她僵硬的身子,唯恐自家女郎气坏了,在这大门口就失了颜面,赶紧小声劝道:“娘子,我们先进去吧。” 文新燕稍稍回神,目光之中时藏不住的怒火:“我带着采箩进去就行了,你现在回去,吩咐常宝去查,我要知道刚才那个女郎什么来历。” 采箩小心翼翼道:“不必费这个事情了,娘子,我知道她是谁。” 文新燕道:“还不快说?” 采箩如实以告:“我有一日去玉冕阁帮娘子取衣,正好碰见过崔相公带这个娘子置办衣物。我向来知晓娘子在意崔相公,便跟着在旁边听了一耳朵,这是先前陛下赐给崔相公的那个厨娘子。” 文新燕道:“什么?崔相公还带她去玉冕阁了?” 采箩点头:“可谓一掷千金。” 文新燕凑过来用水葱一般的指甲狠狠拧了一下采箩手臂上的软肉,疼得她泪光闪烁,却因为时常如此,若是哭出声会被磋磨更狠,所以只能生生忍下,不发出不声音。 文新燕斥道:“你怎么不早说?” 采箩疼得声音颤抖:“我同娘子说过了。” 文新燕这才想起来,先前好像是采箩的确提过一嘴,但是她只觉得不过是一个区区的厨娘子,能成什么气候,玩物罢了,就没有放在心上。 今日亲眼所见,那个面貌平平的厨娘子竟能够让崔游如此上心对待,她只觉得突兀,哪里能不气。 文新燕发泄完自己的气,这才松开手:“哼,回去再收拾你,且跟我进去。” 她径直往软轿去了,采璩也紧跟其后,采箩原地抹了一把眼睛,这才跟了上去。 第61章 六十一碗饭 10.22 姜无芳感觉到软轿停顿在地上, 轿帘被轿夫才外打起来,对她道:“女郎,只到这里了, 再过了这个院门就是内院了,我们不好进去。” 姜无芳探出身去,落入眼帘的是一道垂花门, 垂莲柱倒吊向下,上面雕刻着的花萼云惟妙惟肖。 她刚下轿子,一直等在二门上眼什么尖的婆子已经看见了,迎了过来:“姜娘子, 跟奴来吧,老太太在里头等着了。” 姜无芳点头微笑,跟在她后面进了垂花门,即便是第二次来了, 这园中的景象还是能让她眼前一亮。 小小一园, 别有洞天, 含有的一石一木、一草一树都是雅致动人。只一踏入院中,便是已经听见竹林沙沙作响, 风入竹林,掩映萧瑟, 枝头残叶的动人也是别有一番意趣。 竹叶飘零,顺着流水蜿蜒与九折回廊之下, 拾级而上, 一时以为已经山穷水尽行至末路,再一转,又是另一番柳暗花明的畅然。 等姜无芳走了连她自己也算不清的游廊,穿了数不清的拐角之后, 终于见到一处古朴的院落,门头一块牌匾,不像是其他院那般的直白标出某某院、某某阁之类的,只笔走游龙写着八字:知者乐水,仁者乐山。 这便是郡公夫人的院落了,上次姜无芳过来的时候,她还指着这个牌匾,问姜无芳:“你觉得如何。” 姜无芳与谢诗梦一起分着一块桃花酥而食,认真道:“老太太喜欢《论语》?字很好看,意思也很深远……”她实在是编不下去了,只好停下往下说。 她从前就算是看诗书,也是被郑氏压着往肚子里灌的墨水。她如今还能记得这句话是出自《论语》都还要归功于郑氏当初的填鸭,决不能再往下说的,否则就是露怯了。 当初她因为记不住这些,曾经十分羡慕于崔游的过目不忘,觉得有这样的脑子实在是上天的馈赠,直到他道:“这样的记忆带来的并不只是好处,开心永远开心,悲伤也永远悲伤。” 她为了岔开崔游的注意力,只好转移话题,假装询问她:“如果有一天,别人考我一句诗,可我实在是想不出这句诗说的是什么,我要如何说才会不露怯?” 崔游道:“你就告诉他:非常好,有内涵。借此打住,才是上策。” 她吃着桃花酥,想起崔游那双飞狭的桃花眼,哼笑一声,接着道:“具体更深的就我这三脚猫的水准,也说不上来了,只是在我看来,非常好,有内涵。” 郡公夫人见她笑得荡漾,便道:“吃个桃花酥罢了,也值得你这般开心。也就是你实诚,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其实如此也是知也。曾经有个来我这里玩的小女郎,知道我们这是书香人家,个个轴脾气,我都还没问,就对着这个牌匾从右到左,由内至外说了通篇的解释。” 姜无芳道:“那说明这位娘子博闻广记。” 郡公夫人头发花白,眉目慈祥,目光中闪过一丝睿智:“非也。她解释的只是表面的东西,这张匾额上的既是孔子所言,也非孔子所言。” 谢诗梦抗议道:“大母最爱玄谈,云里雾里。” 谢诗梦是他们这一辈里的特殊,谢颂雪从小就有才名,才比谢道韫,谢濯云就算是爱看些江湖话本,整个人沉迷在这些刀光剑影的碧血丹心之中,于诗书也十分精通,否则也不会不能够顺利入仕为官。 谢诗梦就不同了,她夹在谢颂雪与谢濯云之间,什么都不喜欢,只喜欢吃。 什么风花雪月 ,什么书中自有黄金屋,能填饱肚子? 郡公夫人敲了一下她的头,道:“这是我述孔子之言,自然也有可能不是本意,赋有我的意思在里面了。” 谢诗梦摸着头:“那是什么意思,说起来我一向对这个诗文不甚在意,还没问过大母呢。” 郡公夫人高深莫测:“我当时的意思拥有这般的心境,用饭会更香。” “姜娘子?”带路的婆子见她盯着那扇匾额愣神,出声提醒她,“小心台阶。” 姜无芳这才抽离回忆,点点头,跟上了婆子的脚步。 因为开院门有动静,刚进门,正厅牗门的帘子就被掀起了,探出头看动静的是一个容长脸的丫鬟,是郡公夫人身边的一等丫鬟,极有脸面的,叫做翠俊。 翠俊一见到来人正是姜无芳,就笑开了,亲亲热热地上来要拉她的手,刚碰到,便皱了眉,帮她搓一下手:“姜娘子的手怎么这般凉,入了秋了,可还要爱惜自己的身体啊。” 也不是翠俊没来由就跟姜无芳好的,只是郡公夫人身边的人脾气秉性都极像她的,翠俊也是个好吃的。 上一次来,她只简简单单露了一手,便已经是将山水院中——上至郡公夫人,下到丫鬟婆子的胃都给俘获了。 平常人家除了得脸的丫鬟婆子,哪里有人会在意底下的丫鬟婆子的,只有姜无芳,不仅自己带了食材过来,给上头的老太太做了肉,顺带连着底下的人也能喝上一碗汤的。 翠俊只觉得这个姜娘子,不仅为人和善,手艺还好,又得崔相公的亲眼,老太太又是一眼见了就投契的,所以心下也是极为喜她的,见她手冷,自然也是忍不住叮嘱。 姜无芳拍拍她的手:“我晓得的,今日送上来的鲜鱼,我也跟着摸了一把,沾了水,这才有些凉,不碍事的。” 翠俊见她解释,这才放下心来,笑道:“那就好,快些进去吧,老太太已经是等不及了,早早已经备下姜娘子上次吃得最多的桃花酥等着啦。” 她这话里也是调笑,上回姜无芳虽然是来让郡公夫人试试菜的,可是做了好些,最后吃得最多的,居然是山水院中小厨房做的桃花酥。 一整盘摞得老高的桃花酥,被她风卷残云一般吃干抹净,最后还是谢诗梦见她眼巴巴看着可怜,又将自己分内的那一半分了她。 翠俊打起帘子,往里头道:“姜娘子来了。” 姜无芳先行走进去,就看见郡公夫人从铺着厚厚罽子的软榻上朝她招手:“快写过来,今日的桃花酥我让底下的人往里面加了一些牛乳,你试试这口味合不合当你的意?” 她走过去,用丫鬟奉上的湿帕巾揩揩手,用箸子夹一块桃花酥入口。 这桃花酥本是陆南的做法,极为风雅,使用先一年采下的还带着花露初茬桃花,细细磨成粉,以花为缀,以露为和做成的。 入口极化,齿颊生香,春日的韵味在唇舌之间经久不散,让人回味无穷。 如今郡公夫人命人加入了牛乳,这一股子花香之中就带上了几分甜甜的奶香,舌头的咂摸之间,仿佛还能遗留着牛乳丝滑的余韵。 姜无芳知道今日自己是来帮忙,而不是来吃东西游玩的,便只吃了一块就放下了箸子。 郡公夫人见她只吃了一块,便劝道:“你再吃点,这个牛乳是我想的方子,过滤加热才去除的腥味儿,你吃着如何?” 老小老小,郡公夫人也是这般,年轻的时候何等风。'流清雅的人,到老了也就只是好这一口吃食罢了,不然怎么会跟姜无芳一见如故,除了她好相处,为人不作伪之外,当然还有她也跟自己一样,不仅好吃、会吃还会做。 姜无芳无奈,只好一边净手一边道:“夫人匠心独具,我吃着极好,下回也将这个法子教给我,让我回去之后也能自己捣鼓捣鼓。只是今日崔相公准备了许多食材,俱是十分好的,已经经小郡公的安排道厨下去了,我这里也不好多待,只配老太太说上一会子的话,便要去了。” 郡公夫人哪里不知道她满身都是厨间的功夫,哪里就真的不会这种法子了,只是她说话真诚,她听着也的确是舒心。 如此想着,郡公夫人的脸上也带上了笑意,嗔她:“什么崔相公准备的,崔相公之前也上门过,送的都是一些什么珍稀却不能吃的东西,有一个什么来着……上回你大父还说起来的那个……” 郡公夫人话音刚落,在旁边腻歪她的谢诗梦就眨眨眼,看着姜无芳一本正经道:“崔相公拜相之后因了我阿耶的事情上门过一次,给我大父送了一柄材质十分特殊的玉如意,如今我大父用来挠痒痒十分顺手。” 谢颂雪坐在一边,如同兰花般清美,眼中带着狡黠补充道:“用来打飞卿的时候也十分顺手。” 谢诗梦站起身来,凑到谢颂雪耳边小声道:“若是让三郎知道你在姜娘子面前这般诋毁他,肯定要与你翻脸了。” 郡公夫人眉眼含笑:“你们说什么悄悄话呢。” 谢诗梦自然不能不义气地将谢濯云的心思和盘托出,便道:“没什么,只是我和阿姊都十分期待姜娘子的手艺呢。” 外头的帘子被打开,秋风卷落进一厅的凉意,一个颇具傲气的女声道:“不过是个上不得台面的厨娘子罢了,怎么值当谢二娘这般客气,太没有眼光了。” 丰腴贵女与苗条贵女跟在趾高气扬的文新燕后面,互相对视一眼,用眼神交流。 “好尴尬啊。” “我也觉得。” “哦?是么?那我也没有眼光了,我也觉得姜娘子极好。”帘子还未掀开,门外已经传来崔游的声音。 第62章 六十二碗饭 10.23 听到外面崔游的声音, 文新燕不觉就将刚才趾高气扬的刻薄笑意收起来了。 虽然文新燕是什么样子,在贵女这里大家都是心知肚明的,可是她向来在崔游这里是会保持形象, 如今被崔游当面撞破她,多少有些惴惴。 帘子被婆子打起,秋日的凉意如方才一般趁乱钻入, 卷起院中好闻的桂香。 郡公夫人身量小,连着门头做得也不高,崔游身量颀长高大,进门时为了防止帘头碰头, 还偏着侧了侧头,露出他坚毅的下颌线。 眼前的郎君风采卓然,眉目深刻与他极淡的神情形成对比,如同烈火在冰雪之上燃烧, 有着灼热如日的铭刻, 又有着高岭白雪的孤傲。 文新燕一时竟看痴了, 也忘记了方才才被崔游捉到自己跋扈的端倪,愣愣怔怔道:“崔相公安泰。” 崔游走了进来, 并没有如同往常一般礼貌疏离同她打招呼,而是径直绕过她, 往姜无芳那边走去, 文新燕一时间如坠冰窟, 她家中发迹的这些年里, 她何曾受过这般的委屈。可是让她难堪的人是如今大成最为炙手可热的宰辅,她的阿耶先前还对崔游不以为然,想将她送入东宫,可是如今眼见东宫都倒了, 陛下又不理朝事,这个国家最顶峰的权力已然被这个年轻的宰辅牢牢抓在手里。 她对待贵女们可能还能存着几分傲气,可是如今的崔游,绝不是她能够给脸色的。 “让让,你挡路了。” 紧跟着崔游进来的谢濯云,刚一进来就被文新燕挡住了去路,十分不耐地说了一句,也跟着崔游的步子,绕过文新燕,往里去了。 文新燕咬着唇,她本来只是想着下一下姜无芳的面子,她觉得郡公夫人年轻的时候就是极为温和的性子,又是高门出身,想来是不会管她的,另外的两个,谢颂雪和谢诗梦也应该和她一条心才是,同这样痴缠着崔相公的人好脸色,实在不是高门贵女所为。 谁知道,这几个人的确还没有向她发难,倒是被另外两个不知道什么时候过来的郎君下了面子,也不知道是这个厨娘子给他们下了什么蛊。 丰腴贵女和苗条贵女又是一番眼神交汇,目光之中已经是千百次无言的对话。 “走不走。” “她挡住路了。” “你叫她让开?” “你敢吗?” “我不敢。” 正在二人挤眉弄眼,脸部都要抽搐了的时候,文新燕倒是连看都没看她们两个一眼,轻哼一声,跟着进了里面。 这两人这才长舒一口气,也跟着上去了。 * 胡文推开牗门,秋风钻着空子就没完得往里灌,他赶紧回身把门带上,目光在榻上安眠的李悫身上掠过。 苏伏见他来了,也迎了上来:“大伴,宫内如今一刻离不开您的料理,这里由我看着就行了,怎么还过来了。” 如今的胡文已经被崔游放到了宫内首位太监的位置之上,权力已经丝毫不囿于仅在李悫的这一共之中了,前殿后宫,因为崔游的关系莫有不听他的。 他低谷了这么多年,现在有了权力,自然也愿意听命于这个赋予他权力的人。 苏伏的身份他也是知道的,所以即使苏伏对他毕恭毕敬,丝毫不因为自己在崔游身旁待得更久而骄矜,他也是对苏伏和颜悦色的。 “却也不是无缘无故来的,先头陛下要香要得太紧,崔相公那边得到了之后就找到了我,让我给带进来。这不,今日本是我休息,在家中没坐热乎呢,就赶过来了。本说是让我差个人送进来给你便是了,可我觉得崔相公的事情桩桩件件都是紧要的,也不好再过人手,这么金贵的东西,若是出了差池,岂不是坏了相公的事。”胡文笑言。 苏伏一下就听出来了胡文语气中的意思,如今也是他卖个好,于是便道:“大伴的忠心,崔相公最是知道,私底下来也无不是叫我们好好跟着大伴后头学些本事的。” 胡文听到他这话,明白这个人向来是最上道的,也是眯着眼睛笑着颔首称是。 苏伏刚从胡文的手里头将那盒包装精致的锦盒拿到手里,又是一阵秋风钻来,来人长腿纤腰,正是李夙。 李夙的目光在苏伏手里头的那个锦盒之上掠过,又看了一眼榻上的人,压低声音:“陛下歇下了?” 苏伏回道:“回殿下,歇下许久了,只是近来陛下少了安眠香的缘故,经常梦魇,三刻钟前才将将睡着。幸亏有大伴,急赶慢赶帮着相公把东西送进来了,等下我把香放进去,让陛下能好好睡个觉。” 近来因为李夙和崔游走得近的缘故,她如今也是水涨船高,宫中的人见了都是客客气气的,胡文也不例外。 “殿下孝心,陛下近来没有不夸的。老奴府中还有事情,就不妨碍殿下了,老奴先行告退。”胡文眉目带笑,叉手行礼,退了出去。 李夙见门关上了,这才又重新环顾殿内,见除了苏伏没有其他内侍了,便问:“杜预何在?怎么只有你,我没记错的话,今日该他上值。” 苏伏眼观鼻鼻观心:“昨夜陛下指名让杜预在前面服侍,所以我与他换了上值的时间,想必如今杜少监还在家中补眠呢。” 李夙眸光一冷:“陛下指名让杜预服侍的次数多么?” 苏伏没曾想到她的问题会是这个,沉吟片刻,这才道:“五日里总有个三日吧。” 李夙道:“我有话跟陛下说,你先退下。” 苏伏犹疑:“可……” 李夙看向那盒香:“你把这个留下来给我,我等会子说完了会,会替他点上的,也不必费你这趟功夫。” 苏伏摇头:“殿下有所不知,点香的时候,殿中除了陛下,不能有其他人。” 李夙道:“我都知道。” 门想来是将才胡文出去的时候并没有把门带稳,所以又被吹开了,秋风冷冷吹在李夙的身上,卷起一股淡淡的血腥味,直钻到苏伏的鼻腔。 苏伏想起那日遇见崔游,他的原话是:“我已经与这个五公主达成一致,日后她说什么,你掂量着往下办就是了。” 他思及此,也就不再犹豫,颔首之后将锦盒奉到李夙的手里,并好严提醒道:“床前的药罐里头有温热的药,都是相公安排好的,若是待会儿您叫醒陛下,他发了怒,就说是药好了,要服丹药便是了。不会为难您的。” 李夙点头:“我省得了。” 苏伏叉手,转身出去,将门带上。 * “老太太寿泰。想着来了不好直接在外头吃席,还是要拜见老寿星才是。”崔游端方有礼,叉手道。 郡公夫人这般年岁,哪里看不明白他是为什么来的,却也是难得糊涂,笑得慈祥:“是崔相公多礼了。” 崔游看了一眼嘴边还有酥渣的姜无芳,见她看着自己,便用自己的手点了点自己的左边嘴角,又指指她。 姜无芳反应得很快,用指尖掸掸自己的嘴角,果然是粗沙沙的,有些酥碎粘在上头了。 谢濯云将这两人的眼神官司都看在眼里,脚上的步子一挪,就横亘在了二人之间,嘴上问候郡公夫人,眼神却是忍不住就往姜无芳身上飘:“大母寿康。” 郡公夫人不动声色,喝一口酽酽的茶:“知道了,前头此间事忙,你快些去前头,帮着你阿耶招呼客人。” 谢濯云挪不开脚,他这几日淘换来一柄好看的软剑,正想着送给姜无芳呢。 新来的三个贵女以文新燕为首,呈三足鼎立的站法,也对郡公夫人行礼:“老寿君寿泰。” 郡公夫人淡淡点头,转头对谢濯云道:“将这几个女郎也一并待到前厅去吃些糕饼,我梳妆一下,也要出去了。” 这就是赶人的意思了。 姜无芳与崔游对视一眼,很识相道:“夫人,那我也先退下了,眼下后厨也就跟上次跟着我来的侍女在准备,府上的人我不是说不好,只是怕太好了,反而是与我的行事不符。我向来做菜粗糙,还是要亲自去看看才好。” 她这话说得圆满好听,在场的除了这三个贵女,谁不知晓她的手艺,自然不会当真,郡公夫人颔首,笑容和蔼:“好孩子,去吧。” 谢家两个姐妹也对她点头,谢诗梦更是眼馋巴巴地看着她:“你快些去做吧,我等着你。” 她的眼神饱含期待,十分有趣。 郡公夫人笑着作势轻打她一下:“就你这个猢狲馋嘴,家中多少不够你吃的,非要盯着你姜阿姊折腾。”她说完,又转头去跟姜无芳叮嘱,“你只做个几道,我们一家来吃便是了,不必那么麻烦。今日说是让你来帮忙,不过是想让你同崔相公来玩玩罢了,可别把自己累着。” 上次崔游同她一起过来,郡公夫人就看得明白,这个崔相公是已经毫不掩饰将对这个姜娘子的上心摆到明面上的。 接触下来,她也确实是个极妙的人,与自己兴味相投。现在年岁大了,年轻的时候自己陪着谢老郡公,多少的风浪没见过,如今早就不计较这些子虚无的出身了。 什么样的皇天贵胄又如何呢,当初那一家,多正直的人,也终究敌不过大厦将倾的颓势,什么样的没有根基又和如何,眼前这位崔相公,十八岁起才一鸣惊人,十八岁前不过是个空有世家名号的嫡子罢了,如今不也是天子堂前、满朝文武之上的第一人? 争这些名头做什么,莫不如大家稀里糊涂快活着过也就是了。 姜无芳不知道她心中思绪万千,只是颔首表示知晓:“放心,我向来喜欢操持这些,算不得什么累不累的,为夫人做菜,我浑身通泰。” 郡公夫人笑骂:“你也是个小猢狲,内宅之中,这东拐西歪的,让大娘和二娘给你带路。” 几个小辈都停了郡公夫人的话,然后下去了。 刚才还热闹非凡的院中马上静得只能听见外头萧瑟的秋风卷起叶子与地面摩擦的声音,郡公夫人轻咳一声,翠俊立刻送上茶水:“老太太,喝点茶。” 郡公夫人接过茶盏,对翠俊道:“你不忙着伺候我先,出去与前头的人说清楚了,不要什么香的臭的都送过来拜见。” 翠俊向来是郡公夫人身边的知心人,哪里有不懂的:“老太太不喜这文县主?” 郡公夫人喝口茶,润润嗓子,这才道:“谢家如今朝中式微,却也还没有沦落到要攀附这等子人的地步。去完了再去与世子妃说,我知道这文家的主母当初闺中与她的情分。可是凡事适可而止,崔游这等人,不是她能够算计的,不要打量我不知道她是什么心思。若是还有下次,别怪我不客气了。” 翠俊嗫嚅:“这……” 郡公夫人疲累挥手:“去吧,就说我说的,务必一字不落。” 翠俊应喏,转身退了出去,依言往前院去了。 第63章 六十三碗饭 10.25 滋啦滋啦—— 玉脂一般滑腻的猪油在黑铁锅中融化, 由于逐渐升高的油温,发出令人愉悦的声音。 姜无芳的素手将长长的木箸用得出神入化,一箸子过去, 就能夹起三个腌好的小鹌子。 箸子起落之间,一盆鹌子已经是全部放进去了,幸好谢府因为郡公夫人好吃的缘故, 对于后厨的经费方面从不吝惜,锅十分大,这才能将这些鹌子全部纳在其中也不至于太过拥挤。 腌好的鹌子色泽润亮,碰上旺火烧着的热油, 就热热闹闹裹成一团。 箸子在油里穿梭,给鹌子做翻身运动,不时,已经是炸得十分金黄, 色泽诱人, 香味四溢。 在场的人都不由得吞咽一口口水以表敬意, 连谢府那个最为自视甚高的毛厨子都忍不住瞟了好几眼锅内。 姜无芳看到这边差不多了,就想伸手过去拿东西把这些炸好的鹌子放起来备用, 眼神刚一看向碗橱,还没有伸手呢, 就见一双玉白的手拿着一个大盆递到她面前。 谢濯云笑得牙齿雪白,意气风发:“用这个吧。” 姜无芳看了一眼, 并没有马上接过来, 目光越到谢濯云背后的碗橱上:“你怎么来了,不是去前厅了吗。” 谢濯云把盆往前再送一下:“忙完了,过来看看你。拿着呀,愣什么。” 其实他并不是忙完了, 只是果不其然,他阿娘又把好好的宴会弄成了相亲大会,数不清的莺莺燕燕围着他,实在脑袋发胀,就想着来后厨躲躲。 另一双劲松一般的手拿着一个大大的笊篱,将他拿着的盆挡住:“她想要的不是你这个,是这个,你不懂这些,坐着休息吧。” 谢濯云侧头,果不其然又是崔游那张讨厌的脸。 听他话里话外的意思,可不就是他和姜娘子很熟呗,就他懂的意思呗。 他憋着气,正要回嘴,却见姜无芳将崔游的笊篱拿过去,然后在巨大的笊篱上将炸好的鹌子码成一个小山堆,油从网口留下,落到一个海碗里。 原来他真的懂,谢濯云只好乖乖闭嘴了。 他正要开口套套别的近乎,门口突然传来一声娇蛮的女郎声:“表兄,姨母找你,你怎么到这个乌七八糟的地方来了。” 谢濯云皱紧眉头,看了一眼姜无芳,走了出去,对那女郎道:“什么叫做乌七八糟,你不懂就闭嘴。” 女郎嘟着唇:“本来就是嘛,烟火缭绕的,表兄往这里跑什么。” 谢濯云道:“你管我。” 女郎听他这话,越发不开心了,嘟着唇就和他分辩起来。 崔游看着在捞炸鹌子的姜无芳,轻声道:“小郡公的表妹真是多,刚才在前厅,足足有十八个表妹围着他,着实是有些女郎缘的,不像我,不懂得讨女郎欢心,也没有什么表妹的。” 他的话音未落,门口又传来一道女声,和刚才谢濯云表妹的声音是截然不同的,娇娇弱弱,怯怯生生。 “崔表兄。”弱柳扶风的女郎柔情万般地看着崔游喊道。 姜无芳看了崔游一眼,崔游清了清嗓子,看向门口的女郎,道:“你是哪位?我认识你吗?” 他的话音刚落,刚才那个还满面含羞的女郎马上泫然欲泣,本来就亮闪闪的眸中带上泪意。 连毛厨子都要升起怜香惜玉的心的,崔游却岿然不动,仿佛完全没有放在眼里一般,扭过头对姜无芳解释道:“你看,她果然是认错人了,都羞愧得要哭了。真可惜,年纪轻轻的眼睛就不好使了。” 眼含泪意的女郎听着都差点忘了来前自己阿娘对她的嘱咐,刚才还在眼里转悠的泪意落也不是,不落也不是。 * 李夙手指纤纤,指尖染着绯红蔻丹,衬得手指更是皙白如雪,她二指捏着瓷调羹在玉碗之中搅着乌黑的药汁,只发出轻微的水声,没有任何碰撞玉碗的动静。 她一双美目却只在榻上这个人的脸上,只见李悫额上的汗冒了又干,干了又冒,在她搅晃到三百二十三次的时候,李悫终于睁开了眼睛。 他的目光一开始并没有投到身旁的人,只是吸了吸鼻子,浑浊夹杂有血丝的眼睛目不转睛盯着帐顶。 三息过后,他仍旧是没有发现身边还有李夙的存在。 李夙手里的调羹与玉碗碰撞,发出铿啷一声,李悫的目光这才聚集到她身上。 李悫大梦方醒,额头上还残留的汗珠说明他睡得并不安稳,目光仍旧有些呆滞,只有时不时抽着鼻子呼吸的声音证明他在喘气。 他扭过头来,目光聚集在李夙的脸上,刚才那好似是神游天外的神情慢慢收拢,眼神也有了虚焦。 “衡晗?你回来了。” 李夙沉默,将手中的玉碗同瓷调羹搁置在几上,道:“是我,阿耶。” 她母妃罗氏的小字便是衡晗。 李悫听见她的话,刚才还像是被灌满水的耳朵里仿佛被人浅浅在耳道口放入铁针,里头的水也随之滴答滴答流出来,一下子变得耳清目明。 滴答滴答。 不对,什么声音。 李悫环顾四周想要找到声音的来源,李夙这边已经将一张柔软的绸帕巾按上了他浮肿虚白的脸上,最后在他的鼻子下方落下脚步,来回轻揩。 李夙沾了污血的绸帕巾收回,丢到一边,端起药送到李悫的嘴边:“天干物燥,阿耶上火了,喝些药压一压。” 李悫平日起床气最为重,此时也不知道是为何,居然就乖乖听话将药喝下了。 一碗浓热黑沉的药汁喝下去,李夙将手中空空如也的玉碗放好,瓷调羹放到碗中的时候发出清脆的铿啷一声。 李悫刚才还青白的面色在喝完药汁之后染上了一丝绯红,看上去倒像是气色好了许多。 李夙将靠枕放到他的身后,他就顺势靠上去,长舒一口气:“没想到如今我身子不适,竟是你经常来侍奉汤药。” 他从前春秋正盛之时,多少皇子日夜请安问候,今时今日,竟没有再见到过一个来侍疾的。 饶是他从底子上就是凉薄的,从前从未在意过这些亲缘上的联系,也不由得因为年岁如今上来了,加之病痛缠身,日日梦中都是往事,心底之中也不免因此生出几分悲凉。 李夙浅笑:“阿耶这是说的什么话,我是您的女儿,为您侍疾是在正常不过的事情了。” 李悫难得叹气:“你像你阿娘一般,最是纯良。这么多年,是阿耶忽略你了。” 罗氏身出大族,性格纯良,外貌可人,刚进宫的时候李悫与罗氏也是有过一番温存的。 罗氏之所以拼死也要将李俶生下,无非就是想留下一滴自己与李悫的骨血罢了。 他近日来十分多梦,以前的事情像是走马灯一般在他的脑子里面过。 其中当然也梦见过罗氏。 李夙摇头:“阿耶是天。'朝的皇帝,目光近要审视身侧,远则俯视属国,阿耶为此已经是殚精竭虑,大义之下小家放到一边也是无可厚非的。” 她这话说得圆满,连李悫自己都要被她说服了,仿佛自己真的是一个为国为民夙兴夜寐的皇帝。 李悫稍微舒心一些,又因她的话想起了张禄,道:“我终究是过于心软了,那日张禄被拖出去的时候你也在,你说,像他这般背主的奴才,只下大牢是不是太过于轻松了。” 对于李悫从前动不动就砍这个的头,腰斩灭了那个的全族之类的行事风格,他只让张禄下狱确实是十分法外开恩了。 李夙闻言并没有马上再踩一脚张禄和李璿,而是宽慰他道:“张大伴可能也是为了阿耶,想帮一帮……皇兄?” 李悫冷哼一声:“什么为了我,不过是看准了身份,想着为他做事,日后等我死了自然少不了他张禄的荣华富贵。” 李夙不甚赞同:“阿耶春秋鼎盛,如今只是小病,自然是吉人自有天相的。崔相公派出去为阿耶寻找仙药的人数不胜数,如此撒网出去,阿耶得道之日必定不远了。如今已是容光焕发了呢。我只有小时因为气血旺盛才流过鼻血,看阿耶今日的面色,便能知晓崔相公为阿耶寻到的都是好药。” 李悫前些日子觉都睡不着,整个人躺在榻上睁着眼睛便是一。'夜夜过去了,崔游那边先是找了几个得道高人来开坛做法,又各自奉上偶得的仙人丹药,这才让他能顺利入睡。 在被李璿气出格好歹之前,他从来没有感觉到过什么叫做力不从心,如今好不容易有些气血方刚的感觉,焉能让他不对崔游愈加满意呢? 他颔首,道:“崔卿是个好的,只要有他一日,孤的大成就能高枕无忧。” 李夙顺着话道:“也是阿耶慧眼识珠。” 就在此时,门口走进来一个小黄门,跪下便道:“陛下万安!” 李夙轻斥:“着急忙慌做什么,有什么事情就慢慢说来。” 李悫看了一下跪着的人,皱眉道:“我不是叫你去看着张禄吗,怎么回来了,可是有什么事。” 李悫自小和张禄一起长大,从前是极其信任他的,对别人再凉薄,也总是对他有着一丝宽宥之心,谁知张禄竟然将自己的忠心二主了,叫李悫怎能不气。 他这个人,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所以就派了一个小黄门过去,让他日日盯着张禄,将张禄的忏悔与痛苦告知他。 当时他是想以此来平复自己心中的气恼,可到底奈何不了病来如山倒,生生躺了这么许久,这个小黄门自然也没有因为这些琐事再来打搅他了。 刚才他看了一眼,觉得这个小黄门眼熟,再一想,这才想起自己之前安排他做的事情。 小黄门瑟瑟道:“张禄留下一封血书,畏罪自杀了,墙上全是血!” 李悫冷冷道:“死了就死了,还写什么血书。” 小黄门将血书放到李悫的手里面,他只看了一眼,眉头就越皱越紧,刚才还有些起色的脸上又浮现出不自然的青白。 “岂有此理!岂有……”李悫的手狠狠一拍床沿,感觉天旋地转,低下头来。 滴答滴答—— 鼻尖上的血落到床沿上,绽开妖冶的血花。 李夙朝小黄门道:“下去领罚,这般小事也好拿到这里来说。” 小黄门点头,与李悫对上眼神,很快退了下去。 如果按照李悫的意思,这个小黄门肯定是要死的,因为这封信上的内容——不管真假,如果被他看到过,那岂不是有损皇室颜面? 可是他自身都难保,头晕脑胀,张开嘴却只能发出嘶哑的“啊啊”之声,舌头已经不听他的号令,根本发不出杀伐决断的话语声。 李夙神情柔和,将他扶着躺下,用帕子轻柔地将他的鼻血揩干净,轻声道:“阿耶,我帮你点上仙香,你再休息一会儿,儿先退下了。” 李悫看着她那张极肖罗氏的温柔脸庞,紧攥着血书,闭上了双眼。 李夙将所有的门窗都关上,打开香炉,从锦盒中拿出一颗红香,丢到香炉之中。 香端火光一亮,升腾起袅袅的烟气,她屏住呼吸,走了出去。 外头清新的空气刚钻入这个殿内,就被她迅速关上门的动作给阻隔住了,不出半刻,已经将李悫的整个宫殿包裹在甜腻的香气之中。 她看着日头,直到刺得眼疼这才低下头,将那枚给李悫擦鼻血的帕子丢到泥地里,用舄尖狠狠踩进泥里,看那帕子污糟得分不清本来的面目,她这才停住动作。 “你错了,我不像阿娘那般傻。” 说着,她跨开步子,往宫门方向去了。 第64章 六十四碗饭 10.26 谢濯云本来还在外头与罗青青斗嘴。罗青青从来都是娇蛮的性子, 一使起性子还真是让他使不上力气,他不豫与罗青青多纠缠,姜无芳好不容易才来一趟, 之前那次就被崔游给搅和了,这次可不能又让人横插一脚。 此时的谢濯云已经看见后厨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个贵女,正在对着崔游与姜无芳的方向, 在说着什么。 姜无芳自然在汴京之中,除了他家中的两个姐姐,与其他贵女自然是没有任何交集的,那么……这个贵女是来找崔游的? “表兄!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罗青青看他心不在焉, 眼神不住往后厨方向飘,又气不打一处来了,张着纤细的五指在他眼前晃来晃去,企图隔断他的视线。 谢濯云不耐烦地挥开她的手, 看着那个纤弱的身影, 道:“那个是谁?你带来的?” 罗青青的性情虽然有些娇蛮, 但是好在为人爽朗,在汴京贵女圈之中倒是甚有人气, 想知道这个人是谁,问她就对了。 她看了一眼后厨方向, 分辩了一下背影和衣着,摸着下巴道:“我刚才还好不容易才把我的尾巴甩掉了, 这样来找你才方便些, 这怎么会是我自己带来的。这个是荥阳王氏嫡支的王四娘,叫做王敏柔。她阿耶今年从荥阳升到汴京了,如今是弘文馆学士。不是我喜欢的类型,动不动就眼圈红红的, 像个兔子似的,我看着就烦。你问她做什么,又不是来找你的,怕是还是跟在崔游后头摸到这里的。” 谢濯云没注意听她后半段对王敏柔的详细介绍以及内心感受,自言自语道:“荥阳王氏……荥阳王氏?怎么听着这么耳熟。” “当然耳熟了,荥阳王氏是崔相公的外家啊,不然你以为王四娘他阿耶怎么升得这般快?”罗青青又看了一眼后厨方向那个柔柔弱弱的背影,补充道。 谢濯云恍然大悟:“哦!原来是崔相公的表妹啊!” 罗青青见他的眼神倏然亮起,觉得莫名其妙:“是啊,她是崔相公的表妹啊,怎么了?所以你问她干嘛。” 谢濯云不回答她的问题,反而随便朝她挥挥手:“去去去,赶紧去跟舅母给你找的那个满身铜臭的家伙聊天去,少在这里烦我。” 当初因为李悫的一时气愤,罗氏全族倾覆,罗青青的阿耶罗乃也是在谢濯云母亲的百般周旋之下,这才留下了一条香火。 如今虽然当初那桩可笑的冤假错案早就已经平反,可是如今的荆州罗氏的地位已经大不如前。罗青青现今是到了要结亲的年纪了,可是因为能力有限,所以罗青青的阿娘只给她找了一个商户。 罗青青自然是百般不肯的,刚才在前厅的时候,她阿娘就带着谢濯云的阿娘一起,一直在说那个商户如何如何得好。 若不是罗青青见过那个商户子的浅陋鄙薄,张嘴闭嘴都是大话,她都要相信了。 好不容易她姑母被郡公夫人派来的人给支开了,她阿娘也被左补阙家的夫人分散了注意力,她才逃不开来呢。 眼下听见谢濯云又在自己面前提起那个讨厌的商户子,脸色都黑沉起来:“你胡说八道什么。” 谢濯云:“事实上,我胡说八道。你让开,我这里有正事呢。” 说着,他便抬起步子往后厨的方向去了,罗青青轻跺一下脚,也跟上去了,看了眼灶台前的崔游,压低声音:“你可别打这个王四娘的主意,我早就听说了,这个王四娘一直对崔游青睐有加,都要走火入魔了。” 谢濯云不置可否,他的腿长,很快就到了王敏柔的身侧,嘴角挂上痞笑,佯装惊讶道:“呀,这不是王家四娘吗?” 正进退维谷的王敏柔听见自己身旁传来一道清朗的男声,不由得抬起头,映入眼帘的是一张清朗英俊的面容,不由得回答道:“对,我是王家四娘,你是……” 谢濯云笑意盎然:“我也不认得你,只是听崔相公说过你几次,果然是这般娇滴滴的女郎。” 王敏柔闻言粉面含羞,娇怯怯看了一眼崔游,很快又挪开:“表兄说我什么了?” 姜无芳正在将炸好的鹌子放进去沾上酱汁,箸头春已经是做好了,周遭都弥漫着酥香。 她闻言,手上盛菜的动作都顿了一下。 崔游看她一眼,对添油加醋的谢濯云道:“小郡公怕是记错了,除却姜娘子之外,我哪里同你说过什么其他的这个那个的。怕是小郡公红颜知己太多,所以记混了吧。” 本来还有些开心起来的王敏柔,见他话里话外都不认自己是她表妹,又开始泫然欲泣。 姜无芳低声对他道:“你表妹要哭了。” 崔游见她手中的盘子满了,又递过去一个空盘子,这才道:“不过是个普通亲戚,男女七岁不同席,我与她不甚相熟。” 姜无芳狐疑道:“你在荥阳的时候规矩这么严?” 崔游在小的时候都是在荥阳生活长大的,十四岁才回的汴京,在此之前因为他出众的外貌,即使在荥阳的时候也是颇为受小女郎们喜爱的。 至于七岁不同席这一说,自然也是没有的,不过他开窍得晚,十四岁之前都是对男女之事没有任何想法的,是以也不算完全瞎说,一半一半吧。 不过对上姜无芳的狐疑,他自然也要老神在在:“对啊,虽然大成民风开放,奈何我外大父十分严厉,在荥阳那段时间,我除了读书他什么也不让我做的。” 姜无芳将几盘箸头春一字排开,等底下人端着往前厅去了,她又招呼小满:“小满,虾处理好了没有?” 小满正蹲在角落里埋头处理呢,听见声音头也不抬:“娘子稍候,很快就好了。” 姜无芳手上暂时闲下来了,继续与崔游低声说道:“你十四岁都两个七岁了,怎么就不知道与我分开些。” 崔游的手触上她颤颤巍巍的长睫,她感觉到他指尖碰触到睫毛之时带来的酥痒,不自然垂下眸:“干什么,问你问题呢。” 崔游将自己指尖的那一点白给她看:“有面粉。” “哦……”姜无芳看着睁着一双水汪汪的杏眼往这边看来的王敏柔,有些心不在焉。 “别人是别人,你是你。别人我是话不投机半句多,你的话……我是千言万语也说不清楚我的心肠。别人不同席也就罢了,你是不同的。”崔游道。 姜无芳这些年也是跟着姜豫咏闯荡过一阵的,知晓他这般说话其实极为暧-昧,自己也是实在不知道怎么回应了,只好挂上一副审视的目光,反客为主:“你如今说起这些话倒是一套一套的,你整日说自己与女郎的交集不多,怎么这般会说这些腻腻歪歪的话。” 崔游沉默。 他是绝对不会跟姜无芳说自己这些话和举动都是在哪里学的,所以他干脆省略了举证的步骤,直接发誓:“我发誓,除了你之外我是从不与什么女郎来往的,除了这个表亲,你见过哪个女郎直接过来同我说话的吗,可见她们早就习惯我不与她们一处的。” “崔相公,原来你在这里,我找你好久了!”门口又传来一道清脆的女声。 姜无芳面无表情接过小满递来的虾仁,两把黑铁菜刀在她手里抡得飞快,哆哆几声已经是碎烂成泥。 崔游面无表情看着谢濯云与刚从外面回来的小宗使着眼色,转脸过来对门口那个女郎道:“你是哪位?” 女郎笑着踏进门,对他道:“你忘了吗,刚才我跟我阿耶还与你说过话北漠的。” 崔游对她说着话,眼神却似笑非笑看着笑得格外幸灾乐祸的谢濯云:“啊,是你啊。你就是刚才那个在前厅与小郡公相谈甚欢、相见恨晚的北漠蓝氏的娘子吧?” 谢濯云闻言,笑意僵硬在脸上。 将才在前面,他的确是与这位北漠蓝氏的娘子多说了几句,不过都是因为这个蓝三娘也喜爱江湖话本,这才就这刚出的几个本子说了那么几句话罢了。 这个人,果然是颠倒黑白的好手。 本想着让小宗去前厅随意带一位对崔游感兴趣的娘子过来,让他再姜娘子面前装不下去也就算了,谁知道小宗这么瞎,把这个蓝三娘带来了。 这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吗。 可幸的是,谢濯云挪眼看了一下姜无芳,发现她正在专心致志剁着下,仿佛没有听到刚才的话一般,这才放下一颗心。 蓝三娘为人直爽,极对罗青青的胃口,移步过去,小声提示她:“你就算喜欢崔相公,也别在他那个奇奇怪怪的表妹面前来啊,你看她,又要哭了,我怕她等会哭得你心烦。” 蓝三娘闻言有些错愕,一看过去,果然看见王敏柔那张泫然欲泣的脸。 她向来直来直去,爽朗一笑,道:“什么啊,你不会以为我喜欢崔相公吧?世上的女郎也不是除却崔相公就没有别的选择了,也不是除却与与郎君成婚这一条路就无路可走了,不至于如此疯狂。崔相公在北漠有个故人,刚才我差点忘了,这才记起来,来是为了将这位故人的信交给崔相公的。” 姜无芳听见她那一句:世上的女郎也不是除却崔相公就没有别的选择了,也不是除却与与郎君成婚这一条路就无路可走了,不至于如此疯狂。 心下只觉得越想越有意思,不仅也为她侧目。 她停下手上剁虾的动作,对崔游道:“来了个不喜欢你的。” “这世上,其他人的喜欢对我来说都不重要。”崔游道。 第65章 六十五碗饭 10.27 崔游接过崔东递来的湿帕子, 柔软带着湿意的巾帕在他竹节一般的手上擦过,净手完毕之后,对姜无芳道:“我与她不熟, 我从前在北漠有位好友,托他帮我做了件事。想来是那事情有了眉目,我去看看。”语毕, 他径直朝蓝三娘走了过去。 “蓝娘子,外头说话。”他彬彬有礼,手心微微翻起朝上,指着外面道。 蓝弓月向来不是个忸怩的性子, 对待王敏柔朝她投过来的幽怨眼神也是视若无睹,依言颔首,走了出去。 姜无芳看着那走出去的一高一矮两个身影,将余下的一碟鹌子揪了一个最肥的出来, 恶狠狠撕下一条肥嫩的腿, 恶狠狠咬了一口, 小声嘀咕:“不是说不熟吗,那还叫蓝娘子蓝娘子的, 这么亲厚。” 他如今也经常称呼她为姜娘子,莫非与自己也不相熟? 小满听得模模糊糊, 凑近来,看这个那一碟留出来的箸头春, 迷惑道:“这没熟吗, 那娘子你快些别吃了。糟了,前头那些已经端出去了!” 姜无芳嘴里叼着一条鲜嫩的鹌子腿,又撕了一条塞到小满的嘴里:“你自己吃吃熟了没有。” 小满嚼了一口子,大眼马上如同像是被点上了火, 亮得出奇:“好好吃啊!” 旁边一些帮厨的丫鬟婆子早出菜前就馋得不得了了,谢府向来待下人宽厚,厨房里头做事的,在做完自己分内的事情,将东西端上桌之后还能饶一两口子尝尝嘴儿的。不过是因为这个姜娘子是崔府那边的人,她做的菜又是自己带来的食材,所以这才不敢造次。 现在见这主仆二人已经开始大快朵颐,大家都看了过来,咽了一口口水。 姜无芳将那一碟箸头春砍成零碎的小块,招呼其他人道:“大家给我打下手也累了,尝尝味道如何,歇歇。” 她让小满将零碎的那部分给底下人送过去,大家都有些不好意思,这个姜娘子说话做事真是爽利人,前面的席面多,她这边做的时候,他们都忙得像陀螺似的,哪里有空。 毛厨子更是觑了她一眼,上次姜无芳来是在山水院的小厨房露的手艺,他这个谢府大厨房的大厨自然是没见过的,听闻郡公夫人对她的手艺赞不绝口,他也是不以为然的。 本是不想吃的,自己一个大厨,吃个外头来的小丫头片子的手艺,成何体统。可是眼下见这些丫鬟婆子吃了之后也是跟中了邪一般眼睛发亮,他又有些忍不住了。 他的目光在小满递过来的碟子前停顿了好久,心中更是天人交战,片刻之后,这才慢悠悠放下菜刀,用箸子夹了一块胸-脯肉入口,面上还带着些倨傲的神情:“那我就……”尝尝吧。 剩下的三个字他是说不出来了,腮帮子不断咀嚼。 如果此时他眼前也有一面镜子的话,就会看到他自己的眼睛也像是中了邪一般——亮得很。 姜无芳将手揩干净,对门口那三个还没走的人不好意思道:“厨下人多,都让他们沾沾郡公夫人今日的喜气。你们才来,这些我早前只留了厨下人的份,不过前头的菜已经端上去了,你们出去吃更好。” 王敏柔向来只喜欢风花雪月,若不是她阿娘叫她多对崔游使使劲,崔游又不知道搞什么鬼往这地方跑,她是一步也不会踏进这烟熏火燎的地方的。 她刚就看见她吃鹌子腿的样子,更是觉得她浑身都是油腻腻的,避之唯恐不及,蹙着秀眉往后退半步,小声嘀咕:“有辱斯文。” 她看了一眼外头说话的二人,觉得他们一时半会是说不完的,心里暗忖这自己在这里再站下去也不是办法,所以理也没理姜无芳的话,直接对谢濯云和罗青青颔首,就走出去了。 罗青青一直看不惯她这一副矫揉造作的样子,撇嘴道:“用个饭还扯什么斯文不斯文的,有本事别吃啊。”说完,她抬着下巴对姜无芳道,“我现在去前头就能吃到你做的这个菜了?” 姜无芳愣了一下:“对。” “表兄,快去前面用饭吧,饿死了。”她扯着谢濯云的衣角,用着蛮劲就要把他拉出去。 谢濯云看着时间差不多了,前面宾客如云,也不好消失太久,歉意一笑:“那我先到前头去,等我忙完了来找你。” 罗青青本看着厨下这些人吃得香就已经迫不及待了,见他还磨磨唧唧不肯走,踢了他一脚,推他出厨房的门:“走了,晚了吃不上我就把你的话本全烧了。” 谢濯云知道她这人说到做到,也就歇了心思,老老实实走了出去,倒是罗青青先停下来了,还是扬着她尖尖的小下巴,看着姜无芳:“你的手艺看起来不错,我去尝尝。” 姜无芳一愣,还没等她回答,这两个人已经走远了。 她正愣着,门口又进来一个婆子,是她认识的,山水院里头当差的张婆子。 张婆子吃人的嘴软,见到她就满脸都是笑意,比见到亲孙女还要亲切,她道:“姜娘子,老太太那边说姜娘子已经准备了四五道菜了,别累着,现下就停手,收拾收拾去吃酒吧。” 姜无芳本来也打算做完这道箸头春就歇了,所以也顺水推舟道:“好,这就去。” 张婆子笑道:“那奴来给娘子带路。” “我晓得前面的路。”姜无芳道,“眼下人多事杂,别误了你的事。” 张婆子摆摆手:“娘子不再前厅吃。” 姜无芳道:“什么?” * 蓝三娘与崔游当面站着,北漠的规矩不多,且那边的女郎大多肆意惯了,所以她就算对上崔游,相处起来也不像汴京的贵女一般忸怩,十分轻松。 她从袖中拿出一封信与一个破旧的锦囊,递给崔游:“喏,这个。尉迟柏知道我要随着阿耶进京,就让我顺道给你的。本来早就该送去给你了,可是到汴京之后,实在是束手束脚,前厅上也不敢就这么给你,只能到后头来找你了。谁知道这里的人也这么多。” 她是个急性子,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本来按照她的想法,早早就该送到崔游府上的,谁知到了汴京之后,她阿耶这也不让她去,那也不让她干的,差点没憋死她。 “呜呜呜,三娘,阿耶干了这么多年才到这边,你好好收敛些性子,可别再动不动就打人了,阿耶的心可再也受不了这样的打击了。”这是她蓝鹏。 要不是她阿耶有言在先,她在前厅就大喇喇把东西塞给崔游了事了,实在是要顾及着她阿耶的小心脏,没法子啊。 崔游接过两样东西,问她:“他怎么不亲自来。” 蓝三娘道:“他离开于阗国了。他受不了他阿耶没日没夜催着他成婚,四海这么大,他要四处去挖石头。” 崔游颔首,将那个破旧的锦囊打开,往手上倾倒,一块通体玉润如同滑腻脂膏并且雕刻成一个盘卧着的小老虎样式的玉石落在他的掌心。 他面上不自觉带上一丝笑意。 蓝三娘看了一眼,啧啧称奇:“这个可是上等的货色,上回我阿耶花了上万金买了一块羊脂玉,成色不及这个半分。” 她是北漠出来的,毗邻盛产玉石的于阗国,从会吃饭就会看玉石。 “你属虎?”蓝三娘道。 崔游心情不错,破天荒应她了,摇摇头,又将那个冰润的老虎吊坠放入锦囊,贴着胸口的位置放好。 蓝三娘道:“哦,那就是送给属虎的心上人的。” 崔游刚才面上拿几分笑已经收敛,指着走入他视线,正在往前厅去的那两个人,对蓝三娘道:“今日多谢,蓝娘子快跟着小郡公他们往前厅去吧,等下我尚有事情,就不送了。” 蓝三娘懒洋洋看他一眼,知道他赶人了,心下道,这人还真是跟尉迟柏说的一样,长得俊俏非凡,就是可惜长了一张拒人千里之外的嘴。 她点头,抬腿往前面那两个身影的方向去了。 崔游摸着胸口那块老虎吊坠,感觉它在随着自己胸腔的频率而震动。 他在原地站了片刻,金色的晕光穿过林隙撒在他高挺的山根上,映出他眼中不自觉流露出的柔和。 崔游走到后厨门口,听见姜无芳和张婆子的对话,知道郡公夫人是把自己的“建议”听进去了,唇角扬起一抹笑意,弯身踏进后厨,对姜无芳道:“先走吧,路上慢慢说。” 见他来了,也这么说了,姜无芳自然不会纠缠,点头跟上张婆子带路的步子,与崔游并肩而行,崔东与小满也是对视一眼,跟在了二人身后。 * “前厅人多眼杂,你来这边玩玩也就是了,人多了你反而吃不好。”崔游侧头同她解释道。 姜无芳闻弦知雅意,立刻明白过来了。 的确,如今虽然说崔游已经基本稳定大局,可是顶上那个人还在呢,还是收敛些得好,否则容易节外生枝。 “那这是往哪里去?”她问道。 张婆子在前面带路,闻言立刻回答:“老太太专门为娘子辟出了一间雅室,东西一应俱全,只等着娘子了。” 崔游道:“本不好叨扰郡公夫人这么多的,可为着我家姜娘子,我也只好厚着脸皮去求了。” 姜无芳一脸感动:“多亏了你了,否则我都没想这么多。” 崔东:…… 若不是他在一旁亲耳听见崔游对郡公夫人道:“我这娘子向来不喜好与多人同坐,回来更是告诉我,觉得小郡公有时跟她距离太近,甚是苦恼,我也不好搅扰夫人的。” 他也会被崔相公这一脸真诚给感动。 第66章 六十六碗饭 10.28 郡公夫人给姜无芳安排的房间是在离前厅不远的一个院子, 顺着路往右一拐就是了。 张婆子推开门,道:“就是这里了。”她指着门里头的几个丫鬟道,“这些丫鬟是老太太派来服侍娘子的, 但凡需要些什么,只遣了她们到前厅去与我说一声,没有不给娘子办的。” 姜无芳见她安排得妥帖, 也承情道:“多谢张媪了,前厅事忙,只去便是,不用管我。”① 张婆子微笑点头, 临走前还叮嘱几个留下的丫鬟:“姜娘子是老太太的贵客,你们尽心些照看。” 说罢,便往前厅去了。 崔游环视一圈,见里头布置雅致, 可见是尽心来收拾布置过的, 心下也是满意的, 他抬手摸了摸自己胸口,转身对其余人道:“我有话与姜娘子单独说, 你们先下去。” 张婆子前后都是敲打过府中丫鬟的,派来的也都是聪明人, 当下听了崔游的话就乖顺出去了,小满与崔东对视一眼, 也退了下去, 崔东出去之后还顺带将门也带上了。 “怎么了?可是出了什么事?”姜无芳见人都出去了,看他刚才说话的神情也严肃,有些拿捏不准是出了什么事情。 崔游方才脸上还一本正经的神色崩开,眼眉透出笑意, 将自己胸-前的那个锦囊拿出来,递给她:“你看看这是什么?” 她接过那个锦囊,在他鼓励的眼神示意之下将里头的东西倾倒出来。 一个玉润的小老虎落入她皙白的掌心。 她愣住了。 * 郑氏逼迫她看了那么多的书,她都没有学成一个柔和平软的性子,倒是对古籍里头记载关于于阗国的事情记得清楚。 北漠再往里的于阗国盛产玉石,遍地都是如同脂膏一般的好玉。 在李晏出发去北漠平叛之前,她就以自己的生辰为理由,央着他一定要从于阗国带一块最美的羊脂白玉回来,她要请最好的工匠将玉雕成自己的生肖,做成吊坠,挂在自己的脖颈上。 可惜当时李悫已经起了杀心,以自己病重,思念幼弟为由,不顾北漠战事吃紧,将李晏急急召回。 李晏和郑氏被李悫召入宫中,当初还是李珠的姜无芳则与李玉一起去参加所谓的宗室踏青,看似无波无澜,实则暗流汹涌。 之后就是大厦倾颓。 昭德四年的春日,她不仅没有得到自己的生辰礼,连爷娘都没了,次年,也失去了她唯一的弟弟李玉。 她再抬起眼眸的时候,眼眶已经染上浅红:“你怎么知道?” 崔游听她声音之中带上鼻音,轻叹口气,手掌拂上她的头顶:“那年春蒐,你同我说过。” 她愣怔一下,这才想起来始末。 那年因为没有得到生辰礼的缘故,她颇有些不悦,春蒐之上也颇有些挂相,那时碰到崔游,就随口抱怨了几句。 “阿耶也真是,就算自己回来了,也该再让人去于阗国帮我找找的。我海口都夸出去了,今日那徐二娘脖子上挂着一条这么粗,这么长——”她比划了一下,接着道,“——的大金链子在胸-前,过来问我:‘哎呀,我生辰阿耶给我专门打了一条刻有我名字的金链,戴着都嫌脖子沉。郡主,过些时日就是你的生辰了,听说将军也从北漠回来了,怎么样,你那世间顶好的羊脂白玉生肖吊坠呢?快拿过来让我也好开开眼呀。’”她学着徐二娘的口吻,捏着嗓子道。 “缺了生辰礼,我这一年都不会快乐了!”她夸张地拍着额头。 姜无芳收回思绪:“我当初只是随口一提。” 崔游看着她,眸中是坚定的神采:“我知道,可是我放在心中了。” 她的心随着他说出的这句话,一字一字跳动着,仿佛有什么情绪要溢出胸腔了。 “你什么时候让人去找的。”她道。 她是有眼力的,这块老虎吊坠触手的感觉和目及之处通体的冰润,并非凡品。 这样顶尖的材质,比她当初想要的还要更加出众,并非凡品,这样子的东西并非一朝一夕所能寻到的。 崔游眉眼深深:“十八岁那年,我亲自去找过。” 她骤然抬头,与他的目光对上,眼中全是讶异:“十八岁那年……你十八岁那年……” 他点头:“正是你出事那年。我颓丧了许久,那时不慎受了一些小伤,病中想通了许多,痊愈之后便一边准备科举一边去了于阗国,在那里游历许久,也见过许多好的玉石,可我总觉得配不上你,就没有拿回来。后来科举临期,也不好多待了,当时在那边结交了一位于阗国的皇室子,引以为至交好友,便将此事托付于他。这些年我事忙,走不脱身,他一直在帮我找。也是这么巧,你回来了,这事情也有了着落。” 她脱口而出:“可是,当时你该以为我死了吧?” 崔游点头:“是,李家一-夜被清算干净。起初我是以为你没了的,宗室对于你们的死讳莫如深,除却日以继夜的辱骂,并未提及李家的埋骨之处,所以除却这件事,我也一直在找你……你们尸骨的下落。今年清明才有了消息,我亲自去了一趟杜若寺,看到那个萧瑟的佛塔,心中很不是滋味。” 她犹疑道:“今年清明……那个人是你?” “什么?”崔游一愣。 “那日我也在,远远看到一队人……” 崔游颔首:“对,是我。”他顿了一下,接着道,“那日下了大雨,想来那边只有祭祀的规矩,没有清明之日放纸鸢的习惯,天空十分空荡。” 他看着她的眼睛:“你知道么,清明时能下一场这般大的雨,其实是最好的。这对于农人来说该是最好的事情了,可是,那时我只觉得没有你在一旁放纸鸢的清明,十分难熬,连带着看这般好的事情也没有心情了。” 她听着他第一次在自己面前剖析他自己,胸腔里那颗心快要跳出喉咙口了。 “原来你我重逢还比我以为得更早。”他道,“草儿奴,你看,注定了我们要重逢的。” “你从前从来没有跟我说过这么多。”她再开口的时候只觉得口干,声音也有些哑意。 她从来不知道,自己一句随口的抱怨会被人记下这么多年,也不知道这么多年,还有一个人在寻找着自己的“尸骨”。 崔游从前行事端方,有什么情绪从不宣之于口,他在她的记忆之中,永远有分寸,永远有礼数。 这般直白的倾吐,倒是第一次。 还不等崔游回复,门口就传来几声轻轻的敲门声,崔东的声音在外面传进来:“相公,老郡公遣人来请了,前头要等相公到场才好开席。” 今日来的人里头,崔游的地位最为尊贵,所以要等他到了才能大家入席。 崔游扬声:“嗯,就来。” 他低头又摸了摸她的头顶:“从前不说所以才诸多遗憾,日后我会慢慢与你说的。前头叫了,我先去,若是郡公夫人前头的事情散了叫你,你与她投契,想去玩玩就去,若是懒得交际了,直接推了就是,其余的事情交给我来办。” “等我,嗯?”他道。 姜无芳点头,抬眼对上他浅色的瞳仁:“好,等你。” * 崔游与崔东往前厅去了不久,在丫鬟的操持之下,这边的一桌子菜也上来了。 姜无芳不习惯谢府的人在旁边盯着她用饭,就直接道:“你们都到前面去吧,我这里用不上这些人。” 丫鬟们互相面面相觑,其中一个年岁看起来大一些便道:“张媪吩咐了……” 姜无芳道:“你们自去了,若是张媪问起,就说我这里不需要就好。” 丫鬟们见她都这么说了,放下手上的菜肴之后,便行礼出去了。 等到房间之中只剩下她和小满,这才觉得松快一些。 正要用饭,就听到一声熟悉的男声。 “阿珠妹妹。” 她的心下一惊,抬头一看,是连绪泽。 姜无芳给小满一个眼神,小满不动声色走到外面,确定了四周没人之后,在连绪泽身后对姜无芳点点头。 姜无芳得了小满的示意,慢悠悠对连绪泽道:“郎君,你认错人了。我不姓朱。” 连绪泽走入房中,道:“我确认过了,是你。那日在明远寺,眉间雪……我都看到了,除了你绝无旁人,刚才我在门口看见你与……与他了,这才知道你在这里,你放心,我是一个人来的。” 姜无芳知道连绪泽已经认定了,再多说也无用。听他现在的口风,应该是没有和其他人说的,若是现在她咬死不承认,等他出了这道门,说不说,说与谁人,就难以把握了。 她看了连绪泽一眼,对小满道:“你出去,把门带上,别让人过来,我有话要说。” 小满颔首,依言走了出去,将门带上。 姜无芳起身叉手:“连家阿兄,许久不见。” 连绪泽手掌紧握成拳,一向温润的他声线之中都带有几分激动:“我就知道是你,我知道是你……我虽然认不出来你的容貌和声音……你从前那般明艳,声音那般活泼,如今,如今温柔许多,可是我那日只一看眉间雪对你的亲昵,崔游对你的态度,我、我就知道是你。果然,太好了,阿珠妹妹,你还活着太好了。我、我很高兴……” 他说起话来难得的颠三倒四,姜无芳面上挂着温和的笑意,打断他:“我知道连家阿兄向来仁厚,想来会为我保守这个秘密。” 连绪泽见她口吻疏离有礼,不免失落,刚才那股子激动也平复不少,神色瞬间黯然下来:“我知道你为我当初的事情生气,可是……当时实非我愿。”他摇摇头接着道,“你也不必试探我,我会为你的事情守口如瓶,来弥补我当初的错。” 姜无芳叹口气:“连家阿兄,往事云烟,你该放下了,我无怨的。” “你若无怨就不会回来,我知道你要做什么,就算你要清算我,我也无话可说,是我负了你。之前在殿上,李义森想来也认出你了,我怕他说出些什么被别人听了去,就将官员们拉远了一些。” 姜无芳想想,似乎真的是,当初那群官员逃出去,似乎真是站得挺远的。 她认真道:“我的怨是还没了清,却不是对你的。当初你我婚约不过是两方爷娘口头上的约定,当初那人对与我家有瓜葛的人都举起屠刀,一个不留,连那些有至亲血脉的人都避之不及,你远离是非是对的,否则也是平白多流血罢了。所以对你,我无怨。”她看他的目光清清白白,坦坦荡荡。 第67章 六十七碗饭 10.30一更 连绪泽认真看着她的脸, 企图在她那张陌生的面容之上找到一丝掩饰的痕迹,很遗憾,她的眼神清白坦荡, 没有一丝对他的怨气在里头。 不知为何,这让他的心有一瞬的不甘,其实, 他宁愿她是怨他的。 连绪泽还很清楚记得见她的第一面,她如同传言中的一般,明艳无双。 她永远是高高在上蕴含骄傲的永嘉郡主,是大成最璀璨的明珠, 是汴京最美丽的月亮。 他是心动的,否则也不会因为她与崔游太过交好而吃味,多次与崔游交锋对上。 最后还将此事说到了郑氏那边,也不知道当时郑氏与崔游说了些什么, 不过自此以后, 崔游再也没有如同以往一样经常来找她。 少了崔游的横插一杠, 他们二人也是好好相处过一段时间的。奈何她在自己面前永远像是晚辈对待长辈,颇有些恭敬的意思在里面。 有一回他听见郑氏提点她:“让你与泽明出去踏踏青, 我是让你们培养感情,日后相处起来也不会那么费劲, 你倒好,一路给人家背了一路的诗赋, 情诗爱赋也就算了, 你念的是什么?光是屈子的‘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你就背了七次半,还有一次你没记起下文。我怎么不知道你这么忧国忧民?怎么?在吴太傅那里背得还不够多,想给自己再找一个先生?” 她则是摇头晃脑振振有词, 丝毫不觉得有什么不对的:“还不是你,天天让我背诗,我脑子里全是这些东西,你叫我还能与连家阿兄说什么,除了背诗我实在是想不到什么话能说了。再者,我对连家阿兄背诗,这是对他礼敬有加,有什么不好的。” 她向来心思聪敏,几句话下来就把郑氏堵得说不出话来。 礼敬有加有什么问题?难道让她对自己无礼吗?郑氏虽然不好文墨,可是到底是陂清郑氏的嫡女,自然不会教着自己的女儿对郎君撒娇扮痴没礼貌。 可是其实在他看来,她就是对于自己太过于恭敬有礼了。 他的心曾经被她激起涟漪,所以才会想要找着理由来见她,到后来,就连他阿娘都要说他了,每日荒废了课业,只想着往李府跑。 她呢?如今想来,是从来没有的,一向是最为进退得宜。当时他想着她年纪还小,不开窍,等到过几年,二人的事情定下之后就好了。 可是天不随人愿,他们二人的关系就像是断了弦的琵琶,还没有弹奏到渐入佳境就已经戛然而止。 这么多年了,物是人非,唯一不变的,只有她对他的心。 因为没爱过,所以才不怨。 他用鼻腔呼出一口浊气:“当初你我就差过明路了,我却不能与你同甘共苦,还在你流放之前定亲了,你对我无怨是你宽宏大度,可我却觉得自己十分可恶……” 姜无芳见他执着,轻叹口气,看着他的眼神别有深意:“朱氏那位嫂嫂,很是配你。” 连绪泽听见她提起朱氏,顿了一下,道:“是,她人很好。” 姜无芳知道他这是明白自己的提醒了,面上也挂上了笑:“我能看得出来。” 连绪泽想了想,接着道:“我……” 姜无芳见他满面愁容,像是十分放不下的样子,最终还是叹了口气,打断他继续忏悔:“当初我在狱中知道连家选择独善其身也并没怨你,未过明路你我之间便只是爷娘之间的一句戏言。甚至对此,我还有些庆幸,你并没有因为我而卷入。少一个因为李家而受到牵连而死去的人,我心中就会少一分罪过。后来我出来了,很久之后才得知你早已经成婚,更是没有怨你。年少时相识一场,你能好,我很开心。” 她没有说谎,阿玉刚进狱中就因为地处湿寒,他身子又弱,挨扛不住所以患了咳疾,眼见情况愈加不好,她也整日担心忧虑,想尽办法将自己耍小聪明留在身上的一些细软塞给狱卒,以便换取一些药材。 每日担心阿玉的身体和绞尽脑汁去想办法弄来药材,这就让一向不善于谋略的她殚精竭虑,所以再知道连家选择独善其身,与李家划清关系的时候心中也是极为平静。 因为当时的她清楚,再为这些事情分心,也不过是徒添烦恼罢了。 知道他在自己流放之前成婚已经是很久以后的事情了。 那时早已经离那场风波远去许久了,阿玉都已经变成一抔黄土一年有余,她才在杨氏的口中得知这件事。 因为她的左边肩头与杨氏早就夭折的亲生女儿一般有着一块红如朱砂指甲盖一般大小的胎记,她幼时性情与杨氏年轻一般又极为肖像,爽朗刚强,所以杨氏一向将她视为己出。 即使是遭受剧变之后,她的性情在知道她身份的杨氏看来从肆意外放变得收敛温和,杨氏也是只有心疼怜惜的。 提起来这件事,倒也是因为她成日跟着姜豫咏往外跑,而她的年岁也渐起来了,所以杨氏开始忧心她的婚事。 在杨氏看来,她以姜氏侄女的身份平静嫁人生子度过余生也不失为一个极好的选择,又担心她还挂念着幼时那桩没成的婚事,这才多嘴想要打消她的念头。 “我听你伯父说,连家那个郎君早在你流放前几日就已经趁着自己中了探花的由头,敲锣打鼓迎了贵妃母家的朱氏女入门。可见也不是什么可以托付的人物。如此的人,自然也不用念着了。你如今也一年大似一年了,我觉得也不好整日跟着你伯父在外头风吹日晒,只在家中,到时我给你寻一个绝好的人家,知冷知热过过一生,远离那些风波,岂不好?”杨氏道。 其实也是杨氏想得太多,这些年她无不在想着如何复仇,哪里有心思记起这些。 连家的迅速抽身对于她自己而言何尝不是一桩好事,她背负得太多、太重,越多人因为李家流血牺牲于她来说都不过是负担。 连绪泽想说什么,却只是喉头一动,终究没有说出来。 他能说什么呢? 当初他参加科举,日夜埋头苦读,不过是存着一颗中举之后能够往上一些,更加配得上她的心思。 可是未等科举的消息出来,李家已经垂垂欲坠。 可是这件事终究太多太重,并不是一介白身的连绪泽可以左右的,他带着自己存下的全部钱财拿去疏通,也不过是只能她在狱中能过得好些。 他去求自己阿耶上书为李家求情,却遭到了一向平和的阿耶的严厉斥责。 为了反抗,他在祠堂跪了五天五夜,水米未进也没有低头说过一句软话。 见自己阿耶这边走不通,他从祠堂出来之后就不顾自己的身体,多方游走想要求别人为李家说话。可是他人微言轻,不知道吃了多少的闭门羹,从前冲着李家的权势与他有过交往的人,无不在此时销声匿迹。 只有一个与他同科的举子,见他形销骨立,满脸疲惫,终究是叹了口气,没有直言拒绝,只说回去会去找自己阿耶说说,看看能不能成。 此事未及两日,他刚要再次出门找人,就被自己阿娘拿着刀堵在了门口。 他阿娘向来把他当成心尖上的肉,拿刀子的刃自然也不是冲着他的。 第68章 六十八碗饭 10.30二更 连陈氏用刀抵着自己的脖颈, 声泪俱下:“我如果知道你对她的心能让你如此疯魔,当时莫不如不要提起这桩婚事的好。你可知圣人近日砍了多少个为李家说话的人,连坐了多少为李家办事的人?咱们家不似李家, 好歹是天家血脉,享尽了人间富贵的,如此的人家都是如此, 更何况咱们家?你阿耶不过是京中最末的小官,当时郑氏也是想着结一门不起眼的婚事才想起的我们家,否则你以为我们如何能高攀得上?你这般上下跑动,可曾想过若是惹了眼, 连氏一族是什么样子的下场?他们风光之时我们尚且未曾沾不得什么光,倒是如今他们落难了,你却想让我们与他们一起死。若是今日-你仍要出这一道门,我也不好拦你了, 只我就这一条命, 干脆去了便是, 实在不忍看日后连氏的惨状了。泽明,你当真是要放弃你爷娘与连氏了吗?” 连绪泽心惊胆战看着那柄闪着寒光的刀刃扎进连陈氏脖颈细嫩的肉中, 鲜红的血如同滴不尽的泪珠,汩汩而流。 他红着双眼:“阿娘, 郑姨母可是你的至交好友啊。” 连陈氏闭上眼睛,哽咽道:“她与我到底不是亲生姐妹, 不过是因为她看我可怜, 看连氏可怜。我是与她交好,可是我并不能为了这样一个人,就舍弃连氏,舍弃你阿耶。” 连陈氏当时见自己说了这么多, 他仍旧双拳紧握,没有低头,心一横就将刀继续往自己的脖颈上面推,顿时鲜血淋漓,滴了满地:“既然你还是不听,我也没有办法了,就让我去了吧!” 他跪到地上,痛哭流涕求着连陈氏不要再自损身体:“阿娘,我再也不出去求情了,你不要如此。” 连陈氏仍旧没有就此罢手,继续逼他:“你跪地指天起誓,从此不管李家何去何从,你均不能插手,否则上至连氏祠堂众亲亡灵不得瞑目,下至你爷娘二人不得善终!” 连陈氏知道他的死穴,如果是只是祸及他自身,他自然不管不顾,可是拖上连氏,拖上爷娘,他不得不低头。 他跪在地上,三指朝天,一字一顿艰涩重复着连陈氏的话。 义?孝? 他终究是选择了连氏与自己的爷娘。 后来,连陈氏怕他反复,又趁着朱氏女对自己的垂青,以同样的手段逼迫他就范。 虽说是连陈氏的推波助澜,可最后拍板定论低头的不也是自己么? 他能对她说些什么呢? 告诉她,这一切都是我母亲逼迫的? 这就不是他了。 他嗫嚅许久,终究是低下了头,没有为自己辩驳一句。 姜无芳看了他一眼,又继续往下道:“而且,我相信阿兄的为人,今日之事,会为着往日的两家的情分为我守口如瓶的,对么?” 她缄口不谈二人之前的婚约,只以两家从前的交往为恳求。 连绪泽明白了。 他闭上眼睛,片刻之后睁开,眸中带有疲色,竖起三指:“是。我指天起誓,对此事守口如瓶,不吐露半分。否则,上至连氏祠堂众亲亡灵不得瞑目,下至我此生不得善终!” 姜无芳无言看着他,她并没有想到连绪泽会起这么毒的誓言,须臾之后郑重一礼:“多谢连氏阿兄。” 连绪泽看着她的脸,愣怔一息,道:“今日我来,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告诉你,我知道你还活着,十分庆幸。日后你若是有什么需要我援手的,但说无妨,我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他顿了顿,补充道,“这,也是为着从前我们两家的情分。” 姜无芳知道他这是明白自己的意思了,心下也松了一口气。 右边窗下突然传来一声石子异动,本是细微,可她是习武之人,耳聪目明,眼目一厉,喝道:“谁?” 她手指一动,将一颗花生做暗器投出,窗口打开,一只猫站在窗台上与她四目相对。 门外的小满听见动静,也赶了过去,猫听见响动,慢悠悠跳上了屋顶。 小满看了一眼,确定四下无人,便将窗户带上了。 姜无芳道:“人多眼杂,为了安全,阿兄还是先离开得好。” 连绪泽颔首,回身走了两步,还是顿下来了,又回头对她道:“你选择崔游是对的,当初那般情景,连我都不得不退后,他却敢为了你接下当胸一到,九死一生。他——值得。” 姜无芳愣住:“什么?” 连绪泽掀起眼帘,见她的确满目震惊,讶异道:“你不知道?当初午门上杀人,我以为其中有你,便也去了。当日崔游被发跣足冲法场,只被当初此刻,当胸贯刀,随后入狱。他阿耶向来对他不管不顾,我当时虽然人微言轻,可是佩服他的勇气,所以去看过他一遭。生得那般如神似仙的人,狱中形同鬼魅,生死垂危之际,叫的是‘草儿奴’三字。你回来便是在他身边,我以为你是知道的。” 当初他见崔游如此,第一个念头竟然是羡慕。 原来能为一个人舍弃生命,竟也是这般惹人羡慕的事情。 他从来守好规矩,只如同称李玉阿玉弟弟一般,称她为阿珠妹妹,可是当他听见崔游昏迷之中称她的小名,他已经没有了往前的吃味。 能做到如此,他配。 反而是自己。 不配的。 这也是为什么这么多年,不管别人怎么说崔游对李悫拍马垂首称服,他都是不信的,也从来没有对人说过那日入狱的人是崔游这事,只当成当初入狱的人就是一个走错地方、脑子不好的商户之子。 能为了一个人豁出性命的人,会对凶手垂首称服吗? 他不信。 还未等姜无芳说话,就听得门外传来小满惊慌的声音:“崔相公。” 门吱呀打开,崔游冷淡瞥了一眼连绪泽,再看向姜无芳的时候却对上一双通红的目,他急忙走到她身侧,温言道:“怎么了?” 连绪泽见二人并排而站,姜无芳的面目低垂,阴影之下看不清样子,崔游低下他的头颅,用于平常大相径庭的声音闻言以对。 高者似竹傲挺,低者如风清美。 高至云霄的竹,只愿意为了一缕轻柔的风低下眉眼。 一如当年,只不过对调了角色。 他心中黯然,不声不响走了出去。 等他离开,崔东在外头把门带上了,房中又只剩二人。 姜无芳红着眼垂首,崔游心下大乱,低声道:“刚才听人说他往这边来了,我担心着你就过来看看,谁知竟真的出了纰漏。是我的不是,没有替你筹谋好。你且告诉我他如何欺负你了,之后我会处理好,不管他说什么,不会有人信的。”他的目下闪过一丝狠决。 如果是危及她,他绝不会心慈手软。 姜无芳骤然抬脸,美目之中带着水涟涟的泪意,纤秀的手摸上他的胸口:“解开衣服,让我看看。” 崔游的脸腾得染上绯色,眼中的狠辣已经消失不见,只剩下慌张:“这……不好吧,还在别人府上。回去了我再让你慢慢看,好不好?” 姜无芳摇摇头:“就在这里,就在此时,我想看一眼,摸一摸。” 她想知道在她看不到的地方,当初那九死一生给他留下了多少痕迹,想看一眼,摸一下,也像他心疼自己一般,心疼心疼他。 崔游见她神色不对,想起了什么,绯红褪-去,抿起唇:“他跟你说这些了?” 他记得当初除了凤阳大长公主的驸马,以及荥阳两位老人家,还有在自己睡睡醒醒之间看过自己的连绪泽知道狱中之人并非什么商户子,而是自己。 她小心翼翼摸着他的胸口:“疼不疼。” 崔游握住她的手,垂眼时眉目深刻,眼睫黑长:“为你,不疼。” 第69章 六十九碗饭 10.31 崔游紫袍微敞, 露出胸-前皙白的皮肤,脖颈健长线条分明,侧垂着脸看向正怔怔看着自己胸口那道虬长疤痕的姜无芳。 姜无芳指尖触上那道触目惊心的疤痕。 他的皮肤一向比女郎的还要细白许多, 胸口的皮肤也不外如是,像是一匹极好的柔缎。 可是,这丑陋的疤痕盘桓在他的胸口, 极为刺目。而这柔缎上唯一的遗憾,竟是为了自己而留的。 她的指尖因为先前在厨下忙活,又净了手,有些发凉, 刚触上他凸起的疤痕上,就引得他有些不自然。 “不疼的,都是小伤。”他像是安抚崔遐的那只猫儿一般,忍不住用大掌揉乱她的发。 姜无芳抿着唇, 不发一语, 又撩开他背后的衣物, 看了一眼,背后也有一条一般位置、一般长度的疤痕。 她垂眼:“横刀, 长三尺二寸,刃长一尺七寸, 伤在当胸,离肺腑分毫之微, 你告诉我, 这不疼?” 崔游知道她因在军中摸爬滚打多年,向来对于刀剑之伤司空见惯,瞒是瞒不住的,就换了个角度来陈述:“至少现在不疼了。草儿奴, 都已经过去了。无论以前发生过什么,无论是你是我,都不会再走那样的路了。” 他这些年花尽心力扭转局面,若果这样还会让她再担心受怕,实在是他自己无能了。 姜无芳却哪里听得进去。 她在幼时就是被郑家舅父丢在马背上看着刀光剑影过来的,不过是年岁上了一些才被郑氏以收心为由押回汴京。她知道这样的伤口,绝不是一句“已经过去了”可以概括的。 她抬眼看他若含碎星的眸子:“你对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连连绪泽都明白崔游如此的牺牲意味着什么,她这个身在其中却被浮云遮眼的人,也在今日戳破了一切之后意识到了他的心意。 现在想来一切都顺理成章。 崔氏一族子嗣众多,根深叶茂,崔其只是嫡支中最普通平常的一个嫡幼子。他的上头有着许多出色的兄长,为了摆脱猜忌,他将自己的头深深埋进那一坛香灰之中,这才保住了自己的一条性命。 朝中风气如此,崔氏子也随着大流互相倾轧,手足相残,这才求仁得仁,落了个全败的结局。 他之所以被从荥阳外家接回,也有着子侄凋零,族老们这才想起他这个还未雕琢的璞玉之故。 可是他一早就知晓的,母亲的早逝,除却因为崔其软弱而放任自流的缘故,怕也离不开当初那些黑心族亲的打压。 按照他乳娘的原话:“娘子那般康健的人,孕中日日补着,面色却日渐差了起来,原是想不到这一处去的,可如今眼看崔氏族老要将郎君接回,这便徒生了许多的意外,让人如何能不心惊。” 他自小受着荥阳外大父的教导,面上最是守礼,可根上终究是生了反骨。 他当时是这么同她说的:“族中养蛊,朝上互斗,如今两败俱伤将我接回来,想要再把我推入那泥潭之中,我却是不愿意的。若是只有这一条出路才能荣华富贵,我愿意一生碌碌无为,划粥割齑了却残生也不过如此。” 这样的人,自入朝堂抛却一身傲骨,走了与他为人完全相反的路。 这般的剧变,原是因为自己么? 如果是,又是什么时候起的呢? 崔游明白她的意思,看向她时目光坚定:“昭德元年春蒐,你是我年少时第一次心动。” 闻言,姜无芳那张从前扮成少年郎君混迹在客商之中听上百句荤话也不曾红过半分的老脸倏地涨得通红。 她心下安慰自己有面-具在脸上,看不出端倪,梗着脖子对上他的视线:“可你从前从未提过半分。” “与你不曾提过。”崔游沉吟一息,答道。 姜无芳道:“那你与谁提过?” “你还记不记得我有一段时间曾经开始接手崔氏族务?”他问。 姜无芳有些气馁,她……还真不记得了。 那时候整日想着如何打架最凶,如何用饭最香,那时对他也是好友的情谊,却也没有事事都放在心上。 崔游看她不答,知道她是记不起来了,也不追究。 他这一份感情,从最初开始就是不追求回报的。 即便是在荥阳的时候,有着外大父的精心教导,他心中却仍旧有着一块不为人知的地方,永远阴暗,永远见不得光。 就当他以为这一辈子都是这样子了的时候,崔游见到了她。 可能当时的李珠只是举手之劳,于他而言却是永世不忘。 这个人在他十四岁这一年,用她明媚的笑容和飘香的饭食将他内心那一处的黑暗尽数赶跑。 在确认自己的心意之后,他就尝试着接手族务。因为如果只是他自己一个人,如何清贫不招人待见都无碍,可如果存着求娶的心,他就要先自立起来。 不愿意入朝堂泥淖,他就另辟蹊径,从庶务着手。 崔氏有祖上的蒙阴在,就算是走这一条路,也是体面的。 “我在庶务之上做出一些名堂之后,郑姑姑找我说了你的婚事已有安排。我想去找你,问你的心意的。却亲眼见到……见到你同连绪泽诉说衷肠,我十分难过,却也尊重你的决定,不想让你两难,只好从此退下了。”他和盘托出,当初那一幕与他而言是锥心之痛,如今提起也是云淡风轻了。 经历过以为天人两相隔的这五年,他能再见到她已经觉得是上天垂怜,往事就是往事,没有什么比她如今鲜活得在自己身边来得更加重要的。 姜无芳闻言却是不明就里:“什么?我与连绪泽诉说衷肠?什么时候?我怎么不知道?” 连绪泽一开始经常被郑氏挂在嘴边来“激励”她好好看书,今日是:“你连家阿兄只比你大一岁,一日就能将一篇长赋倒背如流了,你看你。”明朝是:“你连家阿兄今日新作了一首诗,真是妙不可言,你也来试试?” 虽然她十分想问与她一样看书不超过一刻钟就想睡觉的郑氏,这首诗到底妙在何处,又害怕郑氏恼羞成怒,面也不擀了,直接把她砸扁,所以十分忍气吞声。 对于郑氏她敢怒不敢言,对于连绪泽她也颇有些害怕,见到他就想到挑灯夜读的时候自己眼冒金星的场景。 否则也不会就算后来郑氏告诉自己,以后要将她许配给连绪泽,让他们好生培养感情之时,她除了给他激-情朗诵屈子的诗赋,着实也想不起其他了。 诉说衷肠?冤枉,她除了心理阴影,真的没有其他了。 崔游道:“我亲耳听见你对他说:‘榖则异室,死则同穴。谓予不信,有如皦日。’”① 姜无芳:…… 她不仅连这个事情都记不起来了,连他说的这首诗……也想不起来了。 崔游看她的反应就知道她将这首诗也忘了,不过也是正常,当时她看书也是赶鸭子上架,如今忘了也不稀奇。 不过也正是因为这一点,当初亲耳听见她声情并茂念诗对连绪泽示爱,真是让他心如死灰,这才决心放手让她追寻自己想要的。 想起这一点,他眸光是闪了一下。 姜无芳心里将他刚才说的那几句念了几遍,这才想起来,顿时哭笑不得:“大车槛槛,毳衣如菼?”② 见她将这首诗前几句重复念出,他心中还是忍不住泛起酸意,开口应答的时候也不禁有些艰涩:“嗯……你还记得这首诗啊。” 姜无芳的中指与无名指翘起,其余三指汇拢,在他的额上敲上三下,忍不住笑出来,眼眸流光:“我这不是对他示爱。” “嗯?”他一时反应不过来。 “当初我阿娘嫌弃我-日日背民生苦、我心忧的诗赋给他听,下了命令让我将这一首背熟,念与他。”她道。 崔游刚才因为泄气而往后靠的身子顿时前倾,凑近她:“你的意思是……这并非示爱,而是你完成任务?” 她无奈点头:“家母剽悍,你当知晓。” 若是她那时候不照着郑氏的办,怕是她的头都能被郑氏用擀面杖敲扁。 “你那是对我无意,对他……也无意,对么?”他眸光骤亮。 姜无芳颔首。 崔游飞狭的眼眸弯起:“那如今,你对我……可有意了?” 姜无芳问他:“你这样的权位,光是今日,就有这么多贵女趋之若鹜,你如今……不觉得我配不上你么?” 崔游目中笑意敛起,看着她的目光变得郑重:“所以我才说你不知我。权位富贵,从不在我的眼中。你可知我行至今日,是为了你,登此高度,亦是为了你。” 时至今日,他已然成熟,不再是当初那个什么事情都全数藏纳心中的崔游,当初因为隐忍不前,他已经失去许多,不想再重复这些时光了。 这些时日,他一丝丝将自己热烈的心抽丝剥茧呈在她面前,她仍是心有疑虑,他实在顾不上许多了,只怕再错过,便将自己的满溢赤诚的心直接捧在她面前。 姜无芳见他黯然,连忙澄清:“不,我如今是知你的,即使之前,我虽有过一丝疑虑,也是觉得你有苦衷,至今日才知晓你的苦衷竟是我。”她顿了顿,继续道,“我只是觉得我、我配不上你了,你看我如今、我……我何德何能。” 他长臂一伸,将她按入怀中。 姜无芳能听见他炽烈的心跳,他的声音从胸腔钻入她的耳里,直入内心。 他道:“是我何德何能,我崔游何德何能有这样的好的运气,能让上天垂怜,许我遇见你。” 第70章 七十碗饭 11.1 姜无芳未及回答, 就听得门外突然嘈杂起来,似乎是来了几个女客,吵吵嚷嚷似乎想进来, 崔东站得靠门,能听见他在极力劝阻:“相公有事,不妨等等?” 姜无芳歇去刚才心下的悸动, 瞥他一眼:“看来白安排了,被发现了。你如今的吸引力真是大。” 崔游轻咳一声,也不心虚,他从来与这些贵女没有什么交集, 往常他一冷脸就能吓跑一批,今日这般情状也未免不是因为前头那个谢小郡公的原因啊。 之前这人看着都是老实的,也不知道近来是受了哪位高人的指点,让他都颇有些招架不住, 看来回去之后还要多看些本子学习学习, 进益一些才行了。 “无碍, 就算是有这么几个人来,也比你直接去前厅得好。应付过去就好了。”他道。 他挑眉看向她, 又问道:“还看么?” 姜无芳刚才情绪上涌,不觉得有什么, 现在看到他胸-前大片皙白的肌肤,门窗关紧, 外头还有人要进来。 这场景……怎么那么像是被捉奸? 善哉善哉, 她用力摇摇头,既赶走自己脑中奇怪的念头,又回答了他:“不看了。” “哦,好。”闻言, 崔游纤长的指将自己胸-前的衣服拢好,垂头下来的时候乌黑的发掠过他深刻的眉眼,划过他红润的薄唇。 等他将自己的衣物整理好,再抬眼看向她的时候,飞狭的眸中饱含笑意:“下次还是在自己家中看得好,在外头始终不便,还要去应对这些人。” 姜无芳下意识点点头,片刻之后才觉得他话中的不对。 什么意思,下次还要在家中看?真当她是什么色中饿鬼不成了,这明明是正大光明得看他负伤的地方好不好,经他这么一说,怎么就这么暧-昧。 没给她回嘴的机会,崔游已经走到门前,将门打开。 姜无芳的目光从崔游身旁穿过,率先就看到那位荥阳来的王家敏柔,怯生生地看着崔游,这就罢了,旁边这位身材高挑,浓眉朱唇的女郎…… 五公主李夙? 李夙显然也看到了她,对上姜无芳的目光,李夙不躲不闪,先对她微微一笑,这才看向崔游:“相公可让我好找,若非有要事,也不会来打搅相公,可否挪步?” 崔游早就和她达成了共识,宫中的事情有李夙搭把手他也松快不少,他喜欢与聪明人合作。 他也不忸怩,颔首,然后转头对姜无芳道:“我去去就来,你先用饭。” 见她这般温言细语,李夙显然司空见惯,眉毛都没动一下,倒是那位王敏柔挂不住了,眸中含满泪意。 崔游视若无睹,与李夙并肩往外去了。 * “崔相公这般的人物,不过当你是个玩物罢了,莫要当真了,看见没有,五公主如今颇受陛下看重,陛下已经属意将她下降给崔相公。不过崔相公如今的身份,也是可以选择的。不过即便不是五公主,轮上十遍,也是轮不到你的。我们这样高门的规矩,你这样的人想来是不会懂的,好教你知,门不当户不对,始终只是消遣的东西。” 姜无芳这才注意到,原来刚才被崔游身影挡住的那个人,是文新燕。 文家是近几年靠着给吴襄捧鞋才封爵的,不过也就是一个看着好看,听着好听的虚衔而已。 她轻叹一口气,并没有打算跟她计较,在最后的目的达成之前,如今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这样不懂得收敛的人,并不用多费口舌,自会有人收拾她。 谁知文新燕见她不说话,反倒是气急起来。 一早张婆子待崔游与她过来的时候就被文新燕看到了,又见崔游都到前厅了。又往那边去,叫她怎能不气。 平日里因为陛下如今的心思,她是不待见李夙的。 再得脸又怎么了,谁不知道如今的朝中是由崔相公说话的。 不过比起李夙,她下意识觉得这个长相平平的厨娘子反而让自己更有危机感,这才将李夙带过来,想着好好羞辱姜无芳一顿。 不想这人竟然如此沉得住气,不气不闹,竟像是不想搭理自己的样子。 她向来跋扈,哪里忍得下这一口气,立时瞪着眼要进屋再骂,却被站在门口的崔东皱着眉将她拦住了。 “娇蕴县主,相公交代了,闲杂人等不许入内打搅姜娘子。” 他不擅于后宅夫人的争吵,一不小心被这个刁蛮的县主出言损了几句姜娘子已经是失职了,再让她闯进去大闹一场,那一位不得把他的脑袋给拧掉了。 崔东是崔游面前最得用的人,文新燕也不得不给他几分面子,可是心中的气也不能不发,就站在门口冷笑。 * “张禄已除,口中吐了不少东西,想必崔相公那里知道的要比我快才是。”李夙看着枝头的黄叶旋旋落下,道。 崔游看了她一眼,知晓她知道了自己的部署,也不掩饰:“是,我知道了。” 李夙的目光从那片落到泥上的残黄上移到他身上:“怪道是李璿那个蠢货斗不过相公。我这里在那么早就已经安上了相公的人,相公这里却像是铁桶一块。” 崔游早就已经摸透了她的想法,他倒是十分欣赏这个有着自己谋算的公主,也不拐弯抹角,直言不讳道:“你不必费时间来探我。我与你合作是因为我与你的最终目标不冲突,如果是我想与你作对,你该知晓,时至今日,我不需要向任何人低头,虚与委蛇不过是浪费我的时间。” 李夙笑起来与姜无芳没有易容之前有些相像,十分明艳:“好。我今日来不是为了纠缠这些琐事,是想告诉相公一声,李璿并没有如陛下所言,去凉州为他那个傻子表兄哭灵。他刚至汾州,就绕路到了启阳,召集一批兵马,转眼就要往这边来了。相公是不是早做打算的好?” 崔游道:“我知道。” 李夙眯眼颔首:“行,既然相公心中早有成算,那我就不必多言了。对了,陛下那边,是不是也要加快进程了?” 崔游道:“你若要达成目标,尚需要拔除李璿,而最好的成事方法莫过于是让这个蠢货自己自投罗网。所以他要回来,就让他回,我不会干涉,你也不必阻挠。至于陛下那边,我不想太过干脆。” 崔游伸手,枝头又一片残黄飞落到他的掌心之中。 “一个人最痛苦的,莫过于眼睁睁看着自己一无所有,又再也回不去。你猜这片叶子落下的时候,有没有想要重新回到枝头的想法?”他眸中含着冷意,嘴上却勾起弧度,手掌一覆,残黄落到泥里,舄头一碾,破碎入泥,“可惜它回不去了。” 李夙看向那片碎叶,唇角扬起笑意:“好,如相公所言,那我就先走了。”她目光看向不远处,提醒他道,“相公也去看看吧,你的姜娘子好像遇上麻烦了。” 崔游颔首,跨步往那边走去。 李夙见他步履匆匆,低声道:“与我说这般能颠覆大成的事情轻描淡写,倒是一提起这位姜娘子就如临大敌。有趣,有趣。”她想起谢濯云,为他惋惜,“看来你是难了。” * “你别得意,如今不过是一时新鲜,玩物就是玩物,没有根基日后也不过是被人转手就丢的东西。” 崔游走过来的时候,正巧听见文新燕在门口大放厥词,王敏柔本来在一旁装白莲花,实则听着文新燕侮辱姜无芳的时候心里甭提多高兴了,脸上的泪都要装不起来了,看见崔游走过来,马上又挂上楚楚可怜的模样:“表兄……” 文新燕转头正好看见崔游面沉如水的脸,饶是她向来跋扈,也不由得心中咯噔一下。 “根基?娇蕴县主的意思是文家的根基很深了?想来文侯也是这么想的?不过是靠溜须拍马来的爵位罢了,倒也能让县主这般骄傲?若是这般认不清自己,县主不如回去转告侯爷。现在已经不是东风,还是注意些好,否则根基再深,也有树大招风抓不住地的一天。”崔游似笑非笑,转眼已经走上台阶。 他对托腮看着自己的姜无芳道:“你别误会,我实在跟她不熟,不知道她怎么就这么针对我,说这么多不中听的污了你的耳朵。你不想骂,我帮你骂回来了。” 本来文新燕已经因为他的那句“不过是溜须拍马来的爵位”给臊得不得了,听他这么说,仍想分辩:“我不是针对相公……” “她是我的人,你针对她就是针对我。”崔游道。 姜无芳见他这般维护,站起来道:“她说我是你的的玩物。” “不是,某心至诚。”崔游道。 她再近一步:“她说五公主与你……” 崔游摇头:“清白至极,实属谣言。” 姜无芳悠悠看向文新燕:“快走吧,我要是你,都丢死人了。” 文新燕咬着唇,终究还是怕崔游再说出更难听的话,带着自己的婢女走了。 姜无芳的目光投向王敏柔,轻轻松松把手里头手腕般粗细的柴火掰断了,往灶膛之中随手一丢,烈火燃燃:“你呢,你也有话说?” 王敏柔早就惊得泪意涟涟都懒得维持了,只觉得那把火烧在自己身上一样难受,按说她也不是真心多喜欢崔游,不过是被自己阿娘耳提面命,想着攀一下高枝罢了。 她闻言唯恐殃及池鱼,连连摇头:“没有,前面有事,我先走了。” 说着莲步轻移,一溜烟走了。 小满跟崔东小声道:“你们家这位表姑娘,小碎步也能走这么快,了不起。” 崔东摸着下巴,颇为赞同:“确实。” 姜无芳最后才看向崔游:“你呢,沾花惹草,还有话说吗?” 崔游:…… 第71章 七十一碗饭 11.3 门骤然被推开, 吹散檀香袅袅。 飞尘拖着一个身着染着血污的蜜合色衫裙的丫鬟进来,蒲团上的崔其睁开眼睛,飞尘的目光与他对上, 便知晓郎主的心意,将那丫鬟扯着推到卢氏的脚边。 卢氏的手绞着帕子。 崔其看着袅袅的烟气弥散又汇拢,右拳击上自己的左掌, 在飞尘的搀扶之下站起来,坐到了上首的如意椅上。 他抚了抚自己大袖上头的折痕,轻描淡写看向地上被打得奄奄一息的丫鬟,道:“早在谢府的时候你就该死了, 若不是想着这事在谢府闹开,会拖着崔氏一起陪葬,也不会让你多活一天。” 闻言,地上那个已经奄奄一息的丫鬟吓得睁开眼睛, 气若游丝求饶:“郎主饶命, 郎主饶命。” 崔其眸中无波无澜, 看向卢氏:“你觉得呢?” 卢氏的帕子都要绞碎了,知道这事情的要害, 闭上眼睛:“依公爷所言。” 珍珠闻言瞬间涕泪横流:“娘子……救我……我都是为了你……” 卢氏扭过头去,不再看她。 崔其知道已经能够震慑卢氏, 便对飞尘摆摆手:“堵上嘴巴,别死到临头还要漏嘴多说了什么叫人听去。”飞尘得到示意, 将珍珠像拖麻袋似的拖了下去, 一条长长的血痕出现在地上,触目惊心。 “公爷就不打算管么?那是何等大的罪过。那厨娘子迟早会将相公害死,将崔氏害死。”卢氏努力让自己忽略地上的血迹,强自镇定看着崔其, 仍想辩驳。 崔其难得没有无悲无喜,冷笑一声,眼中尽是嘲讽:“飞尘有死契在我手上,与崔氏一门生死相关,自然不敢说一句。你那多事的丫鬟死了,剩下还有你我,我自不会说。怎么,你的意思是你要开口了?” 卢氏因为生得貌美,又眼高于顶,挑挑拣拣拖延了一些,正赶上范阳卢氏在走下坡路,这才嫁与了比她要大十三岁的崔其做填房。 三年前崔其在崔游的谋划之下当上国公,虽然二人的年龄相差甚大,可是崔其长得好,看上去不那么显老,再加上崔游的能干,崔氏的如日中天,倒也不失为一桩好婚事。 然而,比起爱崔其,卢氏更厌恶他,厌恶他平日什么都不上心,厌恶他经常冷言冷语。今日崔其彻底冷下脸跟她说话,她心中那股子厌恶变成了同等的惧怕。 这个人只有在这种时候,看上去才与东院那个人如出一辙。 一脉相承的杀伐决断。 卢氏还未开口,就听得崔其道:“你也不能开口,否则别说是崔氏,便是卢氏也是保不得你。” 卢氏心中一惊,瞪着美目不敢置信看向她。 崔其道:“所以,最好将你耳朵里听进去,脑子里记得的那件事都抹去,闭上你的嘴,对谁都好。”他合上眼睛,道,“出去吧。” 卢氏出去,他才悠悠睁开双眸。 他明白卢氏已经知晓了厉害,危及自身,谁都要选择退步。 * 姜无芳手上的刻刀像是成了精似的,在一截嫩白的萝卜上面顺滑雕刻,不一会儿,一只惟妙惟肖的幼犬便已经成了。 她笑着放到崔游掌中:“瞧,你真心待我,我也不负你。这个送你,也是生肖,好不好看?” 崔东看看那只满脸憨态的小犬,又看看清冷的崔游,差点憋不住笑。 崔游长指点在犬头:“不错,按你这个做了图纸给匠人送去,做一个与你的凑成一对。” 姜无芳放下刻刀:“你那好友寻的是世间难得的好玉,怕是再难得了。” 崔游摇头:“不碍事,世间难得归你,你归我。” 崔东和小满对视一眼,均是挂上了笑意。崔东还好,稍微克制了一下假装没听见,小满则是捂着嘴笑了起来。 崔游看了崔东一眼:“还不快去看看车准备好了没有,别误了出门的时辰。” 其实离出门的时辰还早着呢,崔东知道这是崔游怕姜无芳面皮薄,笑着退下去了。 姜无芳也红着脸横小满一眼。 “怎么好像我占便宜没完似的。你带我看夏日茉莉,我给你种了满园果蔬,带我吃明远斋饭,我给你洗手羹汤,说来你也不亏。”她道。 若是从前仍是想不明白,这几日也算是彻底清楚了。 为何那日蒋博正好提起明远寺,为何正好遇上斋饭日,为何正好还能看见那般好的茉莉花。 不过是因为—— “阿檀,我最爱茉莉,今年的茉莉开得晚,待到阿耶凯旋,正好能以花开为此以庆。” “阿檀,这里近来新开了斋饭,听闻是很好的,可我每次来都不是时候,只好下次又下次。” 可惜,她离开汴京的时候是暮春,始终没有等来一场花开,下次又下次也只是无期,终究没有如愿吃上一顿明远寺的斋饭。 这些小小的遗憾连她自己都记不得了,却不知她多年前的不经意,全被人放在心中,珍之重之,铭记于心。 有个人让她在多年之后,能获得一个迟来的圆满。 崔游未及开口,门口便有来人打断了二人的对话。 “相公,公爷来了。”长随踏入厅中,叉手禀告。 崔游道:“什么事?” 崔其一身宽袍大袖,髭须飘飘,身形与崔游如出一辙的身高腿长,他越过长随,抬眼对上崔游,道:“没事我就不能来了么?” 长随连忙告罪:“我让公爷在门口等着让我先来通秉的……” 因为先前卢氏闯入的事情,让崔游十分不快,当时没拦住卢氏的那几个被处罚得极重,所以这个长随看见本应该在门外的崔其,连连告罪。 崔游道:“你下去吧。” 见他没有责怪的意思,长随这才心中长舒一口气,往外走去。 崔其的目光从姜无芳的身上掠过,又落到桌上那只萝卜雕刻的幼犬上,最后才又回到崔游这:“我有事单独和你说。” 姜无芳知道这就是在赶人了,便对小满道:“厨下炖着汤,你跟我去看看。” 二人走了出去,飞尘看了一眼崔其,再他点头之后,也转身出去,顺带还将门给带上了。 * “公爷今日是有什么事。”崔游单刀直入。 崔其坐上崔游对面的椅子上,这才道:“将那个厨娘子送走。” 崔游挑唇,笑道:“您如今是不是管得太多了。” “我这些年都没有管过你什么,如今你也该听一听才好。这人是什么身份,稍有差池就会让你堕入地狱,如何能留?” 崔游闻言蓦然抬眼看着他,久久没有说话。 这些日子他与姜无芳的风言风语传得沸沸扬扬,本以为崔其是为了这个来的,怎么听这口风…… 他面上不露端倪:“如今我的权势已极,若是求娶一个世家高门的贵女,恐陛下猜忌,莫不如与她一起。坊间风言风语,什么堕入地狱,言过其实了。” 崔其直言:“你还害怕陛下么?别人不知我还不知么?你一心为着这个人,五年前如此,今日亦是如此。竟敢这般铤而走险,命都不要了么?” 崔游看着他,手不自觉摸上自己的扳指:“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崔其道:“如果不是确凿,我不会来找你。” “公爷该像从前一般才是,独善其身才是万全,不是么?”崔游面露嘲讽。 崔其深深看了他一眼,那双与崔游一般飞狭的眸中露出难见的疲色:“我知道你这些年来怨我当初不管你,可当初……我也无可奈何。我已经帮你收了首尾,你若是不将她深藏,届时终有大难。” 崔游冷冷:“当初阿娘的事情也是如此么?因为公爷无可奈何,因为公爷害怕终有大难,所以放弃了她,是么?” 崔游后来将事情查了个底朝天,当初王氏的死虽然是那些人的手笔,也脱不了崔其的放任。 崔其默然不语,片刻之后才道:“这个爵位也是沾了你的光,你不必张口闭口这般讽刺我。不管我当初如何,今日我是真为了你好,你听我一言……” 崔游打断他:“我与你不同,我若非能保万全,不会将至爱置于险境。万事皆在我掌控,你不必忧心,只要你不说出去,决计没事。为了您自己,您也应该缄口的。我不是什么良善的人,若有差池,怕是要连累您同我一起受罪。好了,我等下还有事,就不多说了。” 崔其看他坚决,道:“这件事情不会从我这里传出去,我已经处理好了。不过世上难有不透风的墙,我这里处理完了,难免不会再有漏风之处,你还是提防些。我不知道你要做什么,不过刀尖跳舞,还是……需小心些。”他顿了顿,“不为我,为你亡母也小心些。” 他说着,起身往门口走去,打开门抬头,碧空如洗,晨光灼然到有些刺目,刺得他眼眶酸胀。 他是老了。 从前那些事情如同流水一般在梦中漫上心头,淹得他喘不过气。 他刚要走出去,就听见身后的崔游低声道:“我感谢你今日来这里的提醒,但是,我们之间相处,还是客气些好。最该父慈子孝的时候已经过了许久了。” 闻言,崔其既不赞同,也不反对,只是加大了步子,匆匆往前院走去。 * “怎么了,因为我的事情为难你了?”姜无芳见崔其出了院门,这才过来问他。 崔游看见她,刚才还有些低落的心情缓和了。 他并不担心崔其会将事情说出去,他知晓崔其的性子,崔其为了周全自身,会做到守口如瓶。 他拉住她的手:“没事,不过是些闲言碎语,他怕连累崔氏的声名,连累到他,否则不会过来多言的。我已经跟他说开,没事了。你换上衣服,我们该出去了。” 与其痛惜没有将之前的关系维护好,不如抓住当下。 今日是李义森处刑的日子,他们要亲自观刑。 姜无芳颔首,回握他的手,他掌心的软温让她心安:“阿檀,多谢你。” 他笑得温润:“你我之间,不必说这个字。” 第72章 七十二碗饭 11.4 风萧林瑟, 刚才还耀目的些微晨光被浓云黑雾盖住,绘有雄雄虎豹的析羽旌旗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旗帜之下,一个头发凌乱, 身着脏污囚服,上戴囚枷的人跪在当间,旌旗掩盖部分日光, 在那人的脸上投下暗影。 “这是谁?到底犯下了什么弥天大罪?这么大的声势,竟然能让崔相公亲自监斩。”囚台之下站满了乌泱泱的百姓,其中有个路过的货郎不明就里,与身旁的人道。 身穿胡服, 眉目深刻且头发花白的胡商也是爱说的,并没有因为不认识货郎就装作没听见,反而起了兴致,给他细细说来:“你这货郎走南闯北, 竟是不知?这是前一位蜀府大都护啊, 因为囤甲胄、养私兵, 兼有用巫蛊之术诅咒圣人,被判了斩刑。此人还兼弄权怠兵, 使得几役败退,平白送了我大成好些儿郎的性命, 差些掀起更大的战事。” 货郎走南闯北,国家平顺就能有口饱饭, 若是碰上战起, 忍饥挨饿都是小事,若一朝被征去服役,丢了性命都是常事。 一听李义森竟然如此行事,当下放下肩上的货担, 啐了一口:“呸,真是可恶,居然就给他这么痛快了?” 胡商道:“圣人因他巫蛊诅咒十分震怒,判了斩刑之后就一病不起了。还是崔相公,觉得此人误国有私,将他改成了腰斩。” 货郎这才觉得痛快一些,从自己的货担上拿了一块红糖糍粑递给胡商,感谢他给自己说了这么些许多:“老丈,吃些甜甜嘴,新到的货色,不要你钱,边吃边看这彘贼行刑,才叫痛快!” 胡商也不推,直接接过去大快朵颐,狠狠咬一口糍粑,眼中定定盯着囚台上的那人,仿佛是在泄愤。 有个书生在一旁也是听得津津有味,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也凑过来道:“我怎么听着这人的行事这般耳熟?如果我没记错,五年前李晏的罪名……不也是这个?囤甲胄、养私兵,兼有用巫蛊之术诅咒圣人……怎么竟是一字不差!” 胡商大嚼完手中的糍粑,拍拍掌心,冷哼一声:“这彘贼如何与李帅相提并论?当年消息一出,数万民众不惧生死,望台之上哀哭长拜李帅,这彘贼如何与李帅相提并论?” 书生好奇道:“才过五年,提起李晏大家也多是只记得那封《讨罪人李晏檄》,怎么老丈倒像是对哀哭一事更为记忆犹新?” 胡商道:“因为我也是哀哭的一员。我出生在北漠近两年丢失的那十四州,亲眼见过李帅救万民于水火。没有亲身经历过炼狱的人才有资格遗忘,某亲眼见过那般生于天际,四次生死垂危却仍愿意抛却性命冲锋阵前拯救我们这些平民的人。若没有这个人,我如今连站着喘气的资格都没有,早已经沦为刀下亡魂了。某命草草,某言微微,此生永远铭记与尊重可能是我能做的唯一一件事情了。” 书生听完,沉吟不语,再看向台上的时候目光都变了。 * 崔游紫袍乌靴,囚台的木板在他的落脚之下吱吱作响,仿佛人临死之前的哀嚎。 “那家的人从来标榜自己是大圣贤,你觉得你为她做到这般地步就能得到好了吗?等她看透了你的内心其实与我一样掺杂着污秽,你的双手也沾有无辜的血,你也会是被放弃的那一个。”李义森吐出一口污血,仰颈看着崔游。 崔游狭长清冷的眸子直视天光,闻言也垂眼看他。 地上的那个人早就在狱中失去了所有的斗志,连反抗的举动都没有了。此时,或许是因为临死,他还有一丝不甘,利用着他以为的窥破天机来诛心。 崔游垂眸浅笑,浅色的眸子无波无澜,低下腰:“你错了。今日斩你,不单单为我心爱的女郎,也为被你泼上脏污的李帅与因你枉死的冤魂。就算我他年死入地狱,要趟的刑终究会比你少一些,要赎的债终究会比你轻许多。今日在此痛苦而死的人是你,站在高处看你的人,是我。与我诛心,你不配。” 他直起身,目光遥遥看向令台上那个披着斗篷的女郎,与那双明艳的眸子对上,彼此相对颔首。 令官看着漏刻,对崔游道:“崔相公,时辰已至。” 崔游往令台上走去,丢下令签:“时辰已至,罪人李义森,腰斩行刑。” 令官高声重复:“时辰已至,罪人李义森,腰斩行刑——” 一个干瘦老妪用尽全身力气将臭鸡蛋丢到李义森的脸上,满脸泪意:“獠狗,还我儿命来,呜呜呜呜……还我儿命来啊!” 这是一个因李义森勾连外国而无辜送命的士兵的母亲。 像她这样的母亲,数以万计。 因为她是平民,即便他的儿子为了保护家国冲在前阵,也不被这些高高在上却没有心的人所在意。 与他们而言,这些士兵不过是牺牲在权柄与利益之下最平凡普通的一个棋子。 一声哭起,万声同怒,无数的臭鸡蛋丢上李义森的头上、脸上。 往日里都是默然观刑的人群里一声怒呼:“时辰已至,罪人李义森,腰斩行刑!” 无数人相和。 “斩!” “斩斩!” “斩斩斩!” 刽子手往手上吐了一口唾沫,喷溅到李义森满是臭鸡蛋液的脸上,目冲丈量着李义森腰间。 他经验丰富,知晓哪里是即便砍下才会死得最痛苦。 刽子手高举屠刀,重重落下! 血色溅到旗杆上的一刹那,厉风卷来,满天云散。 原来刚才的乌云笼罩的阴沉背后,竟是这样霁亮的天色。 底下的书生抬头对上湛蓝的天,对胡商道:“你看,天亮了。” 胡商摇头:“许多年前,我就以为天已经亮了。” * 姜无芳直直看着囚台上那个分成两截也并没有立即死去的人痛苦哀嚎着,数不清的投掷物带着恨意往囚台上扔,连刽子手都不得不躲开避让。 她看向崔游:“他刚才对你说什么了?” “没什么。”崔游道。 她知道他不愿多说,自然有他自己的道理,也不往下追问,而是对他道:“多谢。” 他在宽袖之下握住她的手:“大恩不言谢,女郎当以身许之。” 姜无芳没有回答,只是手上使了些力气,紧紧回握住他。 * 髹金漆的匾额轰然坠地,着绣金丝绸袍,系金玉蹀躞带的郎君们披头散发被兵卒驱赶着往前走,脚下踩过“文侯府”三字也无知无觉,恍若傀儡。 这些人享受惯了锦衣玉食,看似高高在上,实则不过是个外强中干的枯树皮子。 兵卒们将闪着寒光的刀一亮,便吓得魂不附体,噤若寒蝉,只能木木就范。 女眷还未被处理,曾经的闺女贵妇只挤作一团,哭做一堆。 文新燕呆呆看着湛蓝的天穹,目光空洞,喃喃道:“这就是你说的树大招风抓不住地的一天吗……我如此心悦于你,你却为了这么一个贱奴……” 文母见她疯魔了,不顾自己泪流满面,赶紧来拍她的胸口,小声道:“燕燕,燕燕,你怎么了……你缓缓神来……之前我私底下给你的那些田庄铺子没入公账,想来他们也查不到,快些拿出来,疏通疏通,也好给你父兄免罪啊……” 文新燕被文母冰凉的手拂过额头,像是惊醒一般,不再愣怔,倏地坐起来,拂开文母的手,冷笑道:“阿娘,我没事。都这般时候了,哭能顶得上什么用。阿耶和阿兄定的是死罪,那些田地庄子不过是杯水车薪,抵得上什么?再哭也救不回来他们。” 文母被提起伤心事,想着刚才像猪狗一般被赶着往外走的丈夫与儿子,更是悲从中来:“燕燕,那可是你的父兄啊……” 文新燕冷冷道:“正是因为是我父兄,才叫你稳住。我有办法。” 文母眼睛红肿:“你有什么办法?” 文新燕不回答她,冲着不远处站作另一堆的人里招招手:“采箩,采箩。” 采璩因为抄家而慌不择路落入水塘淹死了,文新燕的贴身侍女只剩下她一个了。 文府的男丁杀的杀,流放的流放,已经各自有了去处,女眷还没有安排,应当还要等上个几天才有定论。 如今不是李悫主事,倒是宽和了许多,底下的奴仆并没有连坐,都是为奴为婢的,左右不过是左手倒右手换一家罢了,采箩最迟也就是今夜明朝的光景,就要出府了。 采箩站在不远处,有些犹疑,最终还是过去了。 “你若是出去,帮我带封信去……”文新燕伏在她耳边道,因如今是要求她,也没有了往日的威风,只软言软语摸着她的手,见采箩还在犹豫,她便接着道,“往日里我的脾气是急躁些,可是凡有好的,也没有缺了你和采璩的,你就是为此,也该帮帮我才是。” 采箩也是个宽厚人,此时见平日里嚣张跋扈惯了的文新燕如此做小伏低,也下意识忽略了她口中的“脾气急躁些”给自己带来过多少痛苦,只想着她对自己的好了。 思及此,她抹了一把眼睛,终究是点头应了。 “好,我去。” 第73章 七十三碗饭 11.7 苏伏转身将殿门合上, 看了一眼左边门牗紧闭的耳房,对守着殿门的两个小黄门道:“凌晨似乎也是你们两个当值?怎么还没换人来?” 其中一个看上去机灵一些的回答道:“五公主昨日来请安,陛下得知殿下那边刚立府, 人手不足,陛下就让杜少监带人过去帮衬着。陛下跟前,如今事不多, 我们二人跑跑也够了。” 苏伏轻咳一声:“陛下刚睡下了,眼下也不需要人。值房那边我让人备好了果子,去吃点眯会吧。” 小黄门犹豫道:“可是……” “其余人也没有那么快回来,这几日还要你们看着, 一下全累坏了可不是事儿。去吧,我去一趟羽卫所,让仇卫首派几个人这几日过来顶一下,这几日-你们上夜值, 平旦时刻再让羽卫来换你们。守门这般的差事, 羽卫那边做得可要比你们还得心应手一些。”苏伏笑得温和。 现在苏伏可是崔游的得用人, 小黄门听他都将话说到这个程度了,还有什么不懂的, 二人对视一眼,连连小声应喏, 谢过之后往值房去了。 苏伏见二人走远,也走下台阶, 路过耳房的时候叹道:“少不得我亲自跑一趟羽卫所了。” 他的身影消失在拐角, 刚才还门牗紧闭的耳房突然开了一条小小的缝隙,一个身穿黄门衣服的小阉童在门缝中确认好几遍这里没有人了,才蹑手蹑脚走了出来,一溜烟打开殿门, 钻了进去。 因为月澄香和丹药的作用,李悫正在榻上昏睡,面部呈现出不自然的青白色。 小阉童熟练从袖口拿出两朵棉花,搓长之后塞入自己的鼻子中,将香炉打开,用香夹把里头那颗还没有燃尽的香块夹起来,怼在香炉壁上碾灭,然后丢到帕巾中间,将锦盒里还没有用完的几十块香也全部倒进去,这才用帕巾裹起来,手脚麻利揣进怀中。 只见他又从袖中掏出一包香块,点燃一块丢进香炉之中,莫说外观,就连气味竟也是与月澄香一模一样! 将此物放入原先放月澄香的锦盒之中,更是难分真假。 处理完这一切之后,他又将丹药换出,又拿出一包药粉放入李悫平日喝水的壶里,才算完了。 这小阉童手脚麻利,处理完这一切之后,来接班的羽林卫都还没有过来。 这样也好,省得他又要翻窗了。 小阉童忙活一番,确认屋外无人之后,匆匆离开。 待他走后,苏伏才从窗后走出,往羽林卫的值房去了。 * 铭草居。 “姜娘子,这个是这样子舞吗,我怎么感觉不太顺手,你帮我看看是不是哪一步出了差错?” 谢濯云手里拿着剑,照着姜无芳刚才的样子舞了一遍剑花,满脸期待看着姜无芳。 姜无芳才刚过来看一眼李夙与杜预练剑,见他这么一说,只好又转头过去看他。 李夙直接将剑尖对准他的脸,威胁道:“你能不能消停一会子,我才是特地来请教姜娘子剑法的,你这个顺带过来的倒是问题比我还多。” 崔游倚在廊下,下颌清晰坚毅,眸中似笑非笑:“小郡公,凡事讲究个根骨,你看杜少监这才看了一遍练得比你好这么多,要不咱们还是不练了吧,省得问题这么多。” 谢濯云笑得温和:“不劳烦崔相公挂心了。”说着,他走过去直接插在姜无芳和李夙中间,笑得唇红齿白,风-流俊华,“快来帮我看看,别管我表姐。” 他直接将姜无芳拉到一边,还回头对李夙道:“你来请教怎么了,陛下让杜少监过来帮你立府,你倒是撇下那边府上的事情过来这边猫着,昨日我也没有打搅你,今日让让我怎么了。” 李夙无奈,目前谢氏与崔氏已经达成一致,崔游看在老郡公的面子上也不会对谢濯云如何的,所以她也就罢休了,反手背剑在身后,对杜预道:“走,我们过去那边试试。” 因为之后的谋划,李夙确实要学些基础的拳脚剑术的。这个事情自然也就落在了姜无芳的身上。 因着这个,她还想着先将李夙这边带出师了再看谢濯云这边的,一看这边已经退让,他们二人又的确学得比谢濯云这个自诩为“江湖高手”的强多了,也就不纠结了,无可奈何地被谢濯云拉着往旁边去了。 谢濯云唇角上扬,弯目之间眼眉飞扬,神采奕奕。 等姜无芳站定之后,只见他长指把剑,劲瘦的腕轻轻一转,光色在他一息一动之间跳跃上剑身,映上他的眸,眼底似有浮光跃金,摄人心魄。 他绽开一个清朗的笑:“姜娘子,看好了,请指点。” 姜无芳颔首,依他所言认真看着他。 崔东在崔游身后幽幽道:“你别说,这小郡公这模样看起来确实不错,怪道是能被人如此称赞呢。姜娘子待久了怕也要被迷了眼了。” 崔游不妨他什么时候来了,回头瞥见他,又转过头去:“小满夸小郡公了?” 崔东撇撇嘴,没有说话。 小满陪着去了几趟谢府,加之昨日小郡公一身劲装过来,纵马飞驰,剑眉星目,看得她连眼都直了。 崔东过来看到今日谢濯云也在,这才多了句嘴。 谁知道崔游根本不放在心上,还轻松识破。 崔游见他不答,也不理会,只道:“瞧你这出息,放心吧,表里有别,差距太大,不会有事的。” 他话音未落,就见刚才还英姿勃发如少年将军的谢濯云握着剑,以老妪描眉的速度在空中挽了一个剑花,同时还同手同脚做出一个结束的定位姿势,看向姜无芳:“姜娘子,这一招这样子如何。”他又以老丈犁地的速度同手同脚执剑飞舞,道,“这样呢,怎么改进比较好。” 崔东目瞪口呆,啊这。 这不是改进吧小郡公,别说重新练剑法,他怎么感觉就算是想要矫正小郡公这个十分流畅且完全不自知的同手同脚都是非常艰难到底事情。 路漫漫其修远兮啊…… 他余光看到小满的目光从一开始的熠熠发光到光芒全无,面如死灰,心觉十分满意,看向姜无芳的目光之中都多了几分真诚的同情。 姜娘子,辛苦了。 倒是崔游这边看见谢濯云不出所料的举动,悠然转过身来,看向崔东身后带着的那人,转了转大拇指上的扳指,道:“来了?走吧,这几日想必也多出了许多我意料之中,意料之外的事情,这里不便说话,书房详谈。” 崔东带来的这个人浑身披着黑色的斗篷,将面目笼罩在黑色之下,不辨男女,神秘至极。 听见崔游的话,这人也开口了。 少年之音,不辨男女:“遵相公令。” 语气之中虽然谦和,面对这般权势滔天的权臣,却也不是奴颜婢膝之辈,倒仿若许久未见的老友。 这句“遵相公令”口吻都是十分熟稔且有些调侃的意味在里头的。 崔游看了那抹红衣一眼,说话却是对着院中的所有人的:“那你们就先在这里练,我去去就回。” 李夙与他站得更加近一些,看了他一眼,便道:“你去吧,有什么我再同姜娘子请教。” 杜预也是跟着点头。 倒是姜无芳见他们已经应了,就没有出声,只是点点头,就转过身去认真对着还在摆末尾姿势的谢濯云,纤长的指虚虚点一下他的剑尖,指甲与剑碰撞在一起,发出悦耳的声音。 “飞卿,你动手之时剑尖先动,再带动剑身,最后才是剑柄。否则你全部的力气都用在腕间,不仅全身紧绷,也费腕,不够灵活。你试试。”她道。 谢濯云得到指点,笑容扬得更大:“好。” 他按照姜无芳的话去动,果然顺了不少,甚至还有了一些英姿勃发的意味在里头。 “不若你抓着我的腕来动,我想先熟悉一下发力的方式,这般下来也能更加顺手一些,不知你意下如何?”他侧眸看向姜无芳。 姜无芳在练武一事之上还真是与他的想法一致。 说来也是家学渊源,在她早年启蒙武学的时候,也是郑家舅父和李晏蹲下身子,如同文人抓笔一般,抓着她的腕,一点点教出来的发力方式。 这般身临其境的方式,很难让人没有进益。 所以谢濯云这么一提,她不仅没有想到什么大成根本不怎么存在的男女大防,反而还觉得深以为然。 是啊,练武么,不就是这么来的,刚才她也是这么指点了两三下李夙,否则李夙和杜预也不会进益这么快。 于是,她轻轻颔首,说话间就要抓上谢濯云的腕:“好,那你先松力,让我来主导……” 崔游眯起眸子看向那双伸向谢濯云腕间的眸子,薄唇轻启:“接下来让崔东带你们。” 李夙与杜预对视一眼,最终才回归到各自的剑刃之上。 姜无芳看向他,倒是没有想那么多:“怎么了?你不是有事吗?” “是啊,我有事,你怎么也不问一声我有什么事?”崔游道。 姜无芳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你有什么事就去嘛,这里我看着,不累。” 她是以为崔游怕自己累了才这么说的。 崔游道:“我有一件极其需要你的事,过来,阿无。” 第74章 七十四碗饭 11.8 姜无芳一时间竟愣住了, 崔游在外称她为姜娘子,私底下则是称她为草儿奴。 阿无。 还是第一次。 姜无芳却没有被他的话给迷惑,直言道:“让我来吧, 他们昨日都是我看着的,眼下换了崔东做师傅恐怕还要从头做起,岂不是麻烦。”她也怕崔游不是耍小性子, 而是确有其事,便走过去,用只有二人能听见的声音问道,“是出了什么事。” 崔游满脸严肃:“你附耳过来。” 姜无芳也被他唬了一跳, 附耳过去,却听他的声音沉淡:“我不喜别的郎君与你太近,求你顾及一下我快酸透的心,别靠他那么近, 好不好?” 他的呼吸拂过姜无芳的耳垂, 刚说完他就已经直起身子了, 面上还带着那副沉静如老竹深根,飓风不动的样子, 若不是他自己耳际还有些余热,她都要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姜无芳如今既知道了他的心, 又清楚了自己的意,自然心中也会在意他, 所以只能红着耳廓道:“嗯, 知道了。” 崔游也不防她就这么爽快答应,本来腹中还照着之前看的话本子打了许多草稿的,倒是因为她一下子就点头胎死腹中了。 他垂眸看着姜无芳嫩粉的耳朵,又确认一遍:“答应我了?” 多人在场, 姜无芳也不好直接说破,便含糊道:“嗯……知道了知道了,答应你,快去。”她说着直接上手将他往书房的方向搡去。 崔游眸中含笑,如墨玉投光,琉璃湛亮,顺着她的力往前走了,还回头对斗篷少年道:“行了,跟我走吧。” 斗篷少年面目莫测,被遮住脸却能准确跟了上去,不多时,二人已经是过了游廊拐角,看不见背影。 差些被截胡的谢濯云走过来,正要伸手去拉她:“姜娘子,别看了,快来看我。” 他就不信了,自己论起样貌也不输于崔游,按照他阿耶的说法,女郎都是好美男的,他多在姜娘子旁边展示展示自己,这才是上招。 还在看着游廊的姜无芳却早用余光瞥见了他的动作,不动声色将手背在身后,抬头看了一眼树上的高枝,飞身攀猱上去,折了一截树枝,对他道:“来,你练,我的树枝点到哪里你就用哪里发力,这样更加直观。” 谢濯云也没有多想,他早就已经被方才姜无芳那利落的身手给震慑住了,星眸灼灼,一边顺着她树枝的落点来用腕发力,一边连连称是:“阿无,你真聪明。有理有理。” 崔东在一旁确认这二人的确在“很有分寸”地练习,也就放心了,将小满拉走,防着她不错眼珠儿地看谢濯云。 杜预见崔东也走了,这才转过头来,对李夙道:“你表弟太明显了。” 李夙瞟了一眼那边的二人,压低声音:“他傻,人家姜娘子与崔相公这边更明显,都这般保持距离了,却还是不懂放手。” 杜预闻言愣了一下,喁喁道:“也许他懂,只是不想,装傻还能有一丝欺骗自己的机会,放手就真的是一无所有了。” 李夙注意力还在那二人的身上,没听清他说什么,回眸问他:“你说什么?” 杜预摇头:“没有,我是问你,崔相公这般露骨,能有几分把握?” 李夙用手中的剑在地上划拉,答道:“他这个人,没有十分把握,不会行事。” “十分?”杜预惊愕。 李夙突然起剑,对准一个方向刺去,一片黄叶正好落下,被寒光穿破两截低声用只有二人能听见的声音对他道:“对,有这人参与,他十分谨慎。” 杜预顺着李夙剑尖的方向看去,正好看到往这边看来的姜无芳。 只见她灵目流动,看向这边。 姜无芳习武,一向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看到李夙用剑越来越得心应手,便抬高声音夸道:“殿下准头又进益许多。”李夙对她轻笑点头,她也回以笑意,这才又转身去指点谢濯云。 杜预道:“她?” 李夙轻声:“嗯,她。比起他们三人的纠葛,我更好奇的是——从前崔相公的行事向来大开大合,从没有过这般谨慎。他在行事之时,为了达成目的,连自身都能舍弃。如今,竟是为了一个人如此畏头畏尾……我很好奇,到底是什么样子的人才能让他要做到要看到十步的情况之下,才敢往前走一步。” 崔游在此之前的谋划也不可谓不细致,光是颠覆梁兰一事,他就细细草蛇灰线做了许久的准备。 其中有千万步,稍有偏差都会牵一发而动全身,达不到完美的效果。 可是崔游却像是一个豪赌的人,他将人心揣摩得淋漓尽致,将所有的可能性与诱-惑摊摆在人的眼前,你尽可选择入瓮不入瓮,他仿佛只是一个身处事外,只是用冷漠的眼漠不关心望着事情起伏。 当然,没有一只贪婪的蜜蜂能够放过沾满蜜糖的牢瓮。 只有蜜蜂被碾死的时候,才知晓这个人原来不是一个观望者,而是从头到尾的主导人,就连吹它前行的风,都在崔游的计划之中。 这样的人,为了获取李悫的信任,能做到以身挡剑,这种事情连李璿都做不到。 更何况,后来她得知了当初的始末,原来那个刺客都是崔游自己安排的。 也就是说,他一早就打算好以自己的生死来骗取李悫的信任。 有此事在先,加上崔游捏住了李悫的心,常常给他寻来珍稀丹药,绝世美女,最后的结果自然也是在意料之中的。 李夙觉得很奇怪,虽然当年崔氏已经式微,饶是如此,凭着族荫,当个潇洒闲人岂不美哉? 是什么让他涉嫌朝堂,让他以身饲虎? 这些她暂时还不知道,她只知道一点,如今崔游对于这个姜娘子的在乎,超脱了对于他自己本身。 连自己性命都可以作为设计中的一环,却在为了一个人而举棋不定,十分奇怪,不是么? 杜预沉吟:“查?” 李夙摇头:“他聪慧得令人害怕,很容易就能发现我们的小动作。姑且相信他吧……不对,我们只能相信他。若是他最后的目标与我们有冲突,我们也是无可奈何。”她顿下,轻笑,“我只是好奇,这个胜于他生命的人,到底是什么来历。仅仅如此。” * 崔游和斗篷少年走进书房。 崔游直接往官帽椅上坐下,斗篷少年见状就要走过来坐在他旁边的那椅子上,崔游发现他的意图,直接将那空着的官帽椅往身后一扯,阻止他坐下:“去去去,坐一边去,这里有人了。” 斗篷少年摘下兜帽,露出一张浓俊的脸。 他的脸只有巴掌大小,皮肤细白,一点儿血色也没有,眼瞳黑得像是沾了露水的蒲陶,红色的曼珠沙华图样从他眼尾绽放,蔓延到脸颊,衬着红-唇,看上去有种异样的妖冶。 元宋见他这般也不恼,退了一步,大喇喇在胡椅上坐下,两双-腿抬放在崔游的书桌上,十分不客气。 他略举左手,宽大的袖落下,露出他独属于少年人的手,劲瘦纤长,筋骨挺拔,右手也是如法炮制,同他右手一起伸出的还有一只金色的蛊虫。 那只蛊虫足有足岁婴儿的拳头大小,浑身都是金色的鳞甲,在日光之下闪着冰冷的光,两根触须在空中灵活舞动,看上去倒有些像雉翎,十分威风,触须下头的眼睛也是灼灼有神,锋利的口器开张之间流出一丝涎水,落在元宋白皙的手上。 元宋也不嫌弃,反而是习惯了一般,先摸了摸金蛊虫的头:“别流口水,这个是熟人,不能给你吃。”言罢,左右看了看,最后目光停留在案上的宣纸上,双-腿落下,撕了一半缀金的宣纸来揩涎水。 崔游道:“你来就是了,怎么还带着这个东西来,这纸价可不便宜,你等会把钱交上。” 元宋知道他是嘴上不饶人,随手将沾了涎水的宣纸团成一团,丢到竹编的纸篓里,又大喇喇将腿放到书案上,将那只金蛊虫放到自己胸口。 那金蛊虫趴在他的胸口,团成一团,悠闲窝着。 元宋觑崔游一眼,撇撇嘴,用脚尖把宣纸往他那边踢去:“你缺这一点钱么?你这张嘴可要比我的老白白要毒多了。” 崔游眼也不抬,直接将宣纸推回去,看着他胸-前的虫子,道:“这东西是金色的,你的心是黑色的,怎么叫他小白白,叫小黑心更好。” 元宋假惺惺捂着胸口:“你这人好没有意思噻,当时求着帮你用蛊虫控制李义森手底下那两个蠢货的时候还叫它小乖乖,如今叫人家哈儿,你太无情了。” 崔游冷眼看他:“我可没有叫它小乖乖过。” 元宋思维十分跳脱,又跳回他之前那句话:“为啥子叫它小黑心,你不觉得觉得它看起来十分威武吗,我觉得叫它老黑心更加符合它沉稳的气质噻。” 崔游微笑:“因为你是老黑心,你给我解释一下,我是说了你帮忙就帮你解掉朝廷在蜀府三十四州对元寨的控制,请问你在单劬岭打着我的旗号把宋寅压榨了个干净是怎么回事?”说完,他又看向那只在元宋胸口呼呼大睡的金蛊虫,补充道,“你最好把你的小乖乖看稳一点,我是没关系,府上人多,别吓着人,不然我收拾残局的手段可是有点残忍的。” 元宋有点心虚,下意识忽略他说的宋寅的事情,直接岔开话题:“府上人多?怕不是你只在意那个白生生的小厨娘吓没吓着吧?她看起来功夫不错,你说我要是特意放两个老白白的徒子徒孙出去,她能蹿多高?” 说着,他舔了舔唇,促狭一笑。 崔游冷冷看他:“上次你那里有只没找到路的傻虫子,差些被仇永勖看见,还是她给藏在袖里才没被发现的。要不是我拦着,那个徒子徒孙早就被她空手碾死了。你问她能蹿多高,不如问问你那些蛊虫看到她蹿多高。” 元宋磨牙:“我说上回你让崔东把七十三送回来,它怎么怕得抖了一个月,让做什么都做不了,原来是她!” 崔游道:“你别想打她主意,我很在意她。” 二人是生死之交,元宋哪里见过他这般模样,架在书案上的腿都吓得掉下来了,蹭得站起身来,惊得老白白只能用口器叼着他的衣领,堪堪没掉下去。 元宋摸着手上起的鸡皮疙瘩:“你是谁?那个厨娘子是不是给你下蛊了?不然你为什么要这么说话。” 崔游:…… 第75章 七十五碗饭 11.9 崔游虚握拳头放到唇边, 轻咳一声:“行了,别岔开话题,宋寅那边别太过分, 还一半回去,其余的我来给你垫。” 元宋嘴唇一撅,高得能挂起油瓶, 这般神态倒是中和了几分他的妖冶,有些少年人的模样在里头了:“好歹我那日是冒着生命危险去帮你,皇宫中的屋顶硌人,我在上头坐了那么久, 腰都麻了,你就这样回报我。” 崔游乜斜看他:“当日-你失手,险些让那两个蛊人伤了我,若不是有人出手, 我怕是也要被挠上两爪。这事情我都没有跟你计较, 你倒先同我计较起来了。若要论上这个, 你又当赔我多少。” 元宋自知理亏,摸摸鼻子:“谁知道那两个蠢东西倒是有几分力气, 险些挣脱了我的束缚。不过这也不赖啊,他们扑向你, 不是更加洗清了你的嫌疑?再说,有那个小厨娘给你镇着, 你不也没有什么事吗?” 崔游道:“这些也就罢了, 你今日来也不是为了同我说这些的吧?” 元宋将老白白收进袖中,正色道:“这是自然,刚才我路过皇宫,苏伏让我给你捎话了。” 崔游挑眉, 也不顾他是如何“路过”,怎么“路过”的,直接道:“咬钩了?” “是啊,按照你说的,我派了元寨的纯医去给吴襄那个老东西医治风疾,早就已是不流涎水手不颤了。你将他最宠爱的三儿子弄死了,大儿子和二儿子也在牢里,他如今恨你恨得牙痒痒,刚从榻上爬起来就马不停蹄帮李璿谋划,想着要生吃你的肉呢。”元宋老神在在,继续道,“苏伏那里也按了你的意思,提前几日将月澄香停用了,还用了我的药,李悫很快就能恢复清醒了。不然若是按着吴襄那个老狗的手脚,今日才派人去换药,要等到猴年马月去了。” 崔游颔首:“他们的手脚是慢上许多,接下来呢,苏伏那边也好了吧?” 元宋喝了一口茶水,被冷茶冻了一下,蹙眉道:“你这里怎么连杯热茶都没有?”他嫌弃地将茶杯推远,接着道:“不是他们手脚太慢,是你做得太快。我本还以为你直接给他个了断也就完了,没想到又出了这么一招。喂,你还是悠着点,我可不想到时候出了什么差错,要给你收尸。” 他口吻虽然吊儿郎当,可是崔游知道他的,这人向来正话反说,口气能气死人,可是那片心却是好的。 崔游转了下扳指,目光低垂时清冷如霜,复又抬眸,俊美无俦。 “我本也是这么想的,可是……这样子太简单了,同样是结局,对他们来说,过于轻松了。我想让他们感受到同等的痛苦。”他道。 原来崔游也觉得事情到此为止是最好的,随着时间的消逝,这些人都会慢慢受到他们应有的报应。 直到那天,他听见了草儿奴与小满私下里的对话。 也不是他故意偷听,晚上因为要提神看案牍,他喝了一盏茶,夜里便睡不着了。 走着走着就不自觉往她那里去了,没想到她那里还亮着灯,便想着过去看看,小满的声音向来大,都不用他靠近都听得清楚。 “娘子,许久不梦魇了,怎么这几日又犯了。夜夜这般惊梦,身子可怎么受得了,快些将这碗安神汤喝下去,缓一缓。” 她的声音里也带着疲惫:“想来是事情这么快就了结了,心中有些惴惴,常常梦见阿耶阿娘和阿玉。” 他的脚步停顿一瞬,最终还是没有进去,而是在她窗前的树下站了一会,被秋风吹得有些发凉,这才回去了。 就连二人刚相认的那一日,她都是这般惊醒的,想来也是司空见惯的事情了。 他不敢想象,在她没有与自己相认的无数个日夜里,草儿奴到底是如何夜夜被梦魇裹挟着的。 一想到她无力道要以命相搏,崔游的心中就一阵阵发狠,激荡起滔天的恶意。 昏沉之中的死去,对他们而言太过舒服。 只有在清醒的时候清清楚楚看着自己的无力回天,这才是最大的煎熬。 他不能让这些人太容易就死了。 元宋兴趣盎然:“对对对,世上太多人喜欢以德报怨了,我很恼恶这样子的方式。以德报怨,何以报德?只有以直报怨,因果相循才是最好的归宿。我还以为你是个大圣人,为了百姓让人曲解唾骂也无谓,原来还能有人让你这般睚眦必报。不过,这件事情,她知道么?” 元宋早就知道姜无芳的身份,也不拐弯抹角,直入主题。 崔游沉默一息,道:“她不知道,她以为我是因为有困难才走的险路,甚至还愿意跟我一起以身犯险。” “那你要小心了噻。”元宋扬眉。 “什么?” 元宋慢悠悠道:“你不知道么?女郎们最喜欢的并不是最好看的郎君,而是最光风霁月、光明正大的郎君。”他说到这里,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目光沉下来,继续道,“如果让她们看清楚你如月皎洁的背面是如夜黑魆,她们会毫不留情离开你。” 他顿了一下,道:“这个事情,没有例外。” 元宋说完这番话,二人都沉默了,书房的气氛一时沉寂下来。 崔游如何不知道呢? 其实在上一次程娘子在殿上以头抢柱的时候,崔游就有过担心。 程娘子那件事情,他耳目众多,一早就是知晓的,这也是为什么他一再叮嘱程娘子和林俊只需要指证李义森的犯上作乱就可以了。 谁知道因为林俊和程娘子二人心里都憋着着一口气,并没有认真沟通,还是出了纰漏。 他的衣袍之上,又沾上了一丝无辜的血。 他担心草儿奴看到这些无辜的人因为无法挣脱斗争的漩涡而殒命,会怪他。 不过幸好,她除了为程娘子的遭遇而沉痛,并让他好好安置林俊以外,并没有怪罪他。 即便是如此,他也没有心存侥幸,心中还有一丝恐惧。 恐惧这样的事情发生得多了,会让她明白像他这样的人其实早已经是满身泥泞,就此离开。 刚开始崔游一直有在规避,尽力让这些事情不要波及无辜,可是,覆巢之下无完卵,他掀起的滔天巨浪之下,连他自身有时都不免会身陷漩涡难以自拔,有些事情往往不是他能控制的。 崔游思及此,轻轻摇头:“可我还是想要这么做。” “你不怕她离开你?” 崔游沉吟片刻,才道:“怕。” 在他的印象中,草儿奴如同她的阿耶一般黑白分明,他很害怕她因为自己的不堪而离去。 言罢,他还是道:“我能动手的事情,就不必她再沾染了。我的手上沾染的血够多了,也不差这一滴。我的不择手段,是为了她能干干净净。” 元宋道:“你真是个圣人。” 崔游摇头:“我不是,只是因为是这个人,我才愿意。” 元宋抱胸:“肉麻死了,不说这个了,怎么样,你安排在李璿那里的人怎么说,数着日子,也快到了吧?” “前日才接到的信,已经过了浒关,往这边来了,也就是今明两天的事情了。”崔游道。 一阵风袭来,卷着窗扇砰的一声往墙上狠狠一甩。 元宋站起身来,来到窗边。 二人已经说了有一会儿的话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天阴沉下来,黑沉沉的乌云压着天际,云脚极低。 狂风大作,雨点豆大,打在瓦片上如千军万马齐喑。 元宋喃喃道:“他回来也就罢了,怎么还带来了这么一场大的风雨。” “不,不是他带来的风雨。应该说是有场风雨在等着他来。”崔游道。 * “陛下,陛下……” 李悫猛地睁开了眼睛,入眼的除了熟悉的帐顶,还有一张人脸。 因为他昏睡许久,整日里脑子都是迷迷糊糊的,这样脑子清醒地睁开眼还真是近月余以来的第一次。 久久未用的眼睛习惯了黑暗,一时间看白日里睁眼,着实有些不习惯过于亮的光线,看不清那张人脸,耳朵却是久久闭塞之后的通达,能异常清晰听见声音。 “陛下,太好了,您终于醒了,大王有希望了。陛下,快喝口水。” 李悫的眼前逐渐清晰,在他面前的是一个小阉童,他摸摸自己疲乏的眼,开口时声音嘶哑:“你是……” 小阉童十分机灵,将水递到他的唇边,替他把话说下去:“陛下好记性,奴的干爹是张大伴。” 李悫要喝水的动作停下,盯着他,目光瘆人:“张禄?我说你怎么这么眼熟,原来你是他的人。如果孤没记错,你还不够格在孤的身边当差。张禄没规矩,你也是胆子大,不要命了么?” 小阉童连忙俯首跪下:“干爹对陛下的忠心日月可鉴,都是被人害了呀,陛下快小声些,奴好不容易才让陛下醒转,若让人听见,后果不堪设想。” 李悫惊疑不定,却停住了要叫人的动作:“咳咳……你在胡说八道什么。” “为何自从京中无人再能与崔相公分庭抗礼之后的这一个月来,陛下就开始昏昏欲睡,身体大不如前,陛下不觉得奇怪吗,求陛下圣裁啊!” 第76章 七十六碗饭 11.10 伏跪在地上的小阉童见李悫并没有叫人, 那颗悬着的心这才放下了一些。 小阉童先是微抬起一点头,眼睛小心觑了李悫一眼,见他若有所思, 接着往下煽风点火。 “奴本就有怀疑,便将陛下吃的丹药与用的香都换了,果不其然, 陛下马上醒转了。”说着,他又看了李悫一眼,“吴相将丹药与月澄香给医家大能来看,丹药会一丝丝掏空陛下的身体, 且不易被察觉,看似日渐强健,实则夜夜惊梦,不得安寝。月澄香则是催化陛下病情的罪魁祸首, 苏伏遵了崔相公的命, 这段时间以来将月澄香的用量越加越大, 才会导致陛下日日昏睡,若非奴将东西换了, 怕是陛下如今已经……” 李悫心头一跳,只觉得头晕目眩, 失手将一个茶盏打翻在地,发出刺耳的声音。 “苏伏?崔游?不可能, 他曾经为了救孤……” 小阉童道:“罪人李晏于崔游曾有半师之谊。且陛下不知, 当年崔游以为李珠要被斩杀,曾经还闯过法场,被卫兵一刀穿胸,还是凤阳大长公主的驸马出面说情, 将此事糊弄过去的。可见崔游为了这个人,何等不顾性命。崔游对罪人之女李珠情根深种,看似是对陛下赤胆忠心,实则不过是虚晃一枪罢了。” “有何证据。” 小阉童知道有门,便道:“当年的狱卒可以为证。且,陛下可还记得当初崔游在朝上找您要了一个厨娘子?” 李悫沉吟:“有印象,这又怎么了?” “陛下不觉得奇怪吗?凭他崔游当时当日的地位,想要什么样子的厨子给他食补不行,非要陛下一个还没有开始做事的厨娘子?” “这又怎么了?那厨娘子有什么不妥。” “那厨娘子是李珠。”小阉童看了一眼时辰,想着羽卫快要过来了,赶紧先爬过去,将弄掉的茶盏归位。 “什么?!”李悫惊疑不定,反复喃喃,“不可能……死了,死了……” 小阉童道:“此时也有人证,大王最迟明日就能进京,带兵酒驾,届时一切都会水落石出。” 李悫向来多疑,早前有着丹药吊着,脑子有些不清楚,如今被一顿剖析,又吃下了醒神的药,自然也是觉察出不对了。 他已经是完全相信了这个小阉童的话,按照他的性子,宁可错杀,绝不错放,李璿好歹还是他自己的骨血,心中的天平自然已经倾斜。 李悫道:“他的兵力不够。不能与崔游相抗。” 小阉童道:“大王请来了赵燕、图秀和呼瑟三国的援军,只要陛下同意……” “不行!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他怎么这么糊涂!”李悫道,“你让他许赵燕、图秀和呼瑟的援军一些好处,只围困威胁,绝不可放人进来,知道吗?” 小阉童耳朵灵光,听见外头传来窸窣的脚步声,赶紧告退:“陛下,奴先顺着狗洞出去传信,将您的意思告诉大王,否则若是被抓住了就前功尽弃了。” 李悫疲惫靠在榻上,挥挥手:“去吧。” 小阉童灵活爬上窗台,趁着雨幕钻了出去,殿中又恢复了安静了,只剩下李悫尚未平复的呼吸声。 李悫还没来得及细想,就听见外头传来了苏伏的声音:“里面有动静了么?” 两个羽卫答道:“不曾。” 李悫赶紧躺下,扯着被子往身上盖好。 吱呀—— 门被推开,苏伏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他居高临下看着李悫凌乱的被角和地上洇湿的痕迹,轻声道:“你为了享乐将凉州送入虎口,任人宰割,那么多人因你而死,你在昏睡中死去都算舒服了。呵。” “像头死猪。”苏伏道。 李悫紧闭的眼皮下面眼珠骨碌碌转动,被子下的手紧握成拳,肥硕的手臂青筋毕现,却仍旧没敢睁眼,只装成还在昏睡的样子。 苏伏看着他眼皮之下转得越来越快的眼珠,冷哼一声,没有多留,转身出去。 * 抬眼看去,黑沉的天压抑得人喘不过气,比起沉郁的天,疯落的雨则要更加豪放不羁,沉沉的雨点乘着劲风落在瓦上,顺着屋脊划向瓦当,流向滴水,最终形成水幕,落到地上。 屋檐之下。 “刚才还日光正好,这雨来得这般快。”李夙皱着眉头看着雨幕,将手上的剑竖着放到地上,靠向墙边。 杜预的目光则是从她湿透的衣服划过,最终投向姜无芳:“姜娘子,殿下衣服湿透了。” 姜无芳立刻明白过来:“好,我那里有干衣服。” 崔游在玉冕阁给她定制了许多衣物,月月送新的来,别说是现在了,就算是从前她也没有这么豪气过的,哪里穿得来这么多,好些衣物都崭新压在箱底未曾穿过呢。 这些衣物也不会辱没了李夙。 姜无芳又道:“这场雨下得急,大家都湿身了,先去将干衣换上,再让后厨熬上浓浓的姜汤,不要风寒了才好。” 杜预和李夙均是点头。 姜无芳便走在前头,要引他们到后院去换衣服,走了一段路,回头瞟了一眼,却发现身后之后李夙和杜预,谢濯云并没有跟上来。 她扫眼看去,发现谢濯云仍旧是站在屋檐之下,背对着他们,不知道在看什么。 她顿下脚步,因为隔了一段路,便抬高声音叫他:“飞卿?” 争先恐后扎如地面的雨水急急,掩盖住了她的声音,谢濯云也并没有回身过来。 李夙与杜预对视一眼,无奈对姜无芳道:“他一到雨天就发痴。你去叫他吧,早些换了衣物才好。我们就不等你们了,自去了后头,找你的婢女就好。” 姜无芳一听,觉得可行,便点头应是。 李夙与杜预便越过了她,顺着游廊往后头去了。 姜无芳站在原地看了一眼谢濯云的背影,青年郎君身量极高,宽肩窄腰,今日仍旧是着了一身皤衣,更显得公子如玉,那柄从二人认识就是陪在他身边宝石素剑如今出了鞘,被他背手放在身后头。 雨打风吹,落叶沾水,终究逃脱不掉宿命,沉沉落地,郎君的眼睫溅上水珠,颇有些肃杀之意。 她停顿片刻,抬腿往那边走去。 “小郡公?”她在背后轻声叫他。 谢濯云在她面前,想来是最为洒脱快乐的,今日这一场雨落下,失神的他不知为何给她一种萧索的感觉。 闻声,谢濯云回头,仍旧是笑得清澈:“说了多少次了,叫我飞卿,阿无。” 姜无芳与他站到并排,看了一眼并没有什么稀奇的雨幕,无奈道:“刚才叫你飞卿了,你没有应我。” 谢濯云啊了一声:“我的错,看到今日的雨想到很久以前的一个人,一时入神……以后不管我在做什么,你若叫我,我多远都应你。” 姜无芳并不喜欢深挖别人的私事,也就没有往下问他想到了谁,倒是谢濯云自己开口了。 “因为手脚不协调,我在行动之上比普通孩子来说要吃更多的苦。我从小随着大父在边城长大,在十岁的时候回过一趟汴京,那一日也下了一场这般大的雨,所有人都躲雨去了,只有我同手同脚走得慢吞吞淋得浑身湿透。”他的目光虚虚落在水幕上,“那时候我的心里全是恨。” 他说到这里,沉默了,姜无芳觉得有些惊讶,开口道:“如今完全看不出……” 谢濯云虽然在习武上没有什么天赋,走路行动却是与常人无异的。 谢濯云道:“因为当时我遇上了一个小女郎,听口音应该也是汴京的。她将我背到了可以躲雨的地方。” “她知道我的情况,为了安慰我,在雨中给我耍了一套剑法。我才知道,淋雨原来除了满身狼狈,还能婉若游龙。从此我直接跳过摸索行走,开始扎马步,学些基础的武艺,虽然因为身子的限制,成不了什么气候,甚至如今练个剑都落于人后,可是你看,我如今行走已经与常人无异了。”他看向她,“其实,那一日在祁县,我觉得你与那个小女郎很像,我很……羡慕你们,不用看江湖话本去幻想,因为你们本来就像是书中随意的侠客,游刃有余,身手矫健。” 姜无芳怔怔看着雨幕,脑中想起一个男童的声音。 “你背我过来也没用,我已经浑身湿透了,你背我过来也不过是把自己的衣服也弄得半干不湿,没有意义。” “我现在也全都湿透了!什么叫没有意义,走得慢就直接跳起来啊,他们是只能慢吞吞行走的普通人,而你,一定会成为话本里飞檐走壁的大侠的。” 她的目光聚在谢濯云的身上。 他如今没有成为大侠,却有着大侠的心肠,也算是个很好结果。 “不是每个人都需要会拳脚的,在祁县的时候我就看出来了,你心中有着平民百姓,你会是一个很好的官。”她道。 谢濯云微微一笑,雨丝飘上他黑长的眼睫,蒙上细密晶莹的朦胧。 “希望能有一天,我也能像大父与阿耶,站在百姓前面,为他们挡下风浪。”他道。 姜无芳点头:“你能的。” 谢濯云见她一脸沉重,眼睛弯成惑人的形状,让人看着很舒心。 “嗯……我还要贪心一些,我希望自己能仗剑如话本里的英雄一般,替他们挡下风浪。” 第77章 七十七碗饭 11.12 骤雨一停, 本就带着薄凉的天气更是添上了几分秋寒。 姜无芳刚沐完发出来,站在廊下仰头眺视雨过之后更为清朗的夜空。 小满怕她披着湿发在廊下吹风着凉,刚要拿着干软的棉巾上去让她披一披, 再转头去给她拿斗篷,一只指骨如竹节修长的手点了点小满的肩头,无声叫住她。 崔游左手食指抚住自己的薄唇, 做出噤声的手势,另一只手接过小满手里的棉巾,冲她摆摆手。 小满望了一眼廊下的姜无芳,大眼弯弯, 颔首退下。 崔游刚走近姜无芳十步之内,刚才那个还聚精会神望着天幕的女郎就侧了侧脸,耳朵旁有些湿的发垂下,被夜风吹到脸颊上:“来啦。” 崔游走到她身后头, 解下自己的斗篷, 搭在她的肩头。 “我不冷, 一直练武,我的身子比郎君的都要强健上许多。”姜无芳无奈道。 崔游腿一跨, 站到她面前的阶下,饶是如此, 也因为他傲人的身高要比姜无芳要高上许多。 他的指在夜里看上去更加润白,只几下动作, 系带就在他的指下乖顺系好。 “你再强健, 我也怕你冷着。”崔游将棉巾摊开,搭在她的头顶。 姜无芳的眉眼都被耷拉下来的棉巾盖住,她用手将棉巾的两角掀起,从底下探出头。 她从白色的棉巾之下侧着脸往上看崔游时, 黑白分明的巧目似是冒着水汽的泉眼,湿漉漉且热气蓬勃。由于刚沐浴完,并没有易容,如羊脂白玉一般细腻润滑的脸颊上染着热气晕出来的红,翘挺的鼻尖也晕红着,连鼻梁上的那颗痣都透出诱人的味道。 平日里他靠近她时,总能闻到一股冷香,与他独用的竹隐香的匠心独具不同,特有一种天成的意味在里头。 今日崔游与她站得那么近,鼻尖仍是萦绕着这股香味,与平常不同的是,这股子冷香今日不知道怎么的,在他闻来有一股子燥热感。 他的喉头动了一下。 姜无芳还是保持那个掀着棉巾的动作,说话间朱红的唇饱满欲撷:“看不见你了。” 崔游的喉头又动了一下,手搭上那块棉巾,将姜无芳的湿发揉开,裹到棉巾之中擦干多余的水:“把手放下,现在别做这个动作,我给你擦头发。” “哦……”闻言,姜无芳难得乖顺把手放下来,又觉得他的话不对头,道,“平常我也有自己擦头发的,不是不给你擦……我刚才是觉得挡住眼睛了,看不到你。你可以给我擦。” 崔游用棉巾细心擦着她黑长的头发,手指滑过她的发间。 他的心,早在更早之前就被这满头青丝缠绕得透不过气了,今日细细用手抚来,只觉得心中顺畅。 崔游道:“我知道,我不是说这个。我是说,你日后再做这个动作。” 姜无芳不明所以:“嗯?”她回想着刚才自己的动作,正要上手重新做一遍,就被他捉住手,放了回去。 “什么动作?”她被捉住手,放弃动作,直接问道。 崔游放开她的手,将盖着她眉眼的棉巾拿下,抚了抚她的头:“没什么,你的头发干了。怎么不把头发擦干一些再出来,站在这风口里,着凉了怎么办。” “刚才在想事情……你放心,我身子强健,就算是真的风寒了,都不必喝风寒汤,只需要捂着被子睡上一觉就好了。最多脑子昏沉几日。”她道。 崔游眺望黑蓝中缀着几颗若隐若现星子的天穹,闻言侧脸看她,声音如风拂松叶林梢,无奈道:“我不是说你该怎么办,我是说我该怎么办。” “嗯?”姜无芳一时不解,侧头道。 “你风寒不舒服,我也要感觉自己冷死了。”崔游道。 姜无芳沉默片刻,转脸过去看他,目光十分复杂:“说实话,阿檀,收手吧,别再看蕈先生的话本子了。” 崔游:…… 姜无芳接着耐心劝解:“有些话在话本里头说看着的确十分好,但是你总是学着话本里头的情节,与我说话也不好好说,十句里头总有八句要把我按到墙角去。学得又不入精髓,人家总是红着眼眶深情款款,你这般一脸严肃冷静与我说这些缠-绵悱恻的情话。我总觉得你是在给宣告我明日就要下狱待斩了。” 崔游丝毫没有被戳穿之后的尴尬,反而更加云淡风轻:“莫非是不是来过了。” 姜无芳一时没接上他这个过于曲折的话锋,数息之后才道:“是,晚间来过一趟。不过这个也不只是他给我说的,我也从话本子里看到了,就你刚才说得那一句,在那本新出的话本中就有类似的话……太明显了。” “很好,来过就行。”崔游低声道。 姜无芳叹了口气,道:“我是说,你我之间不必如此客套。” 崔游望着她,眼中比星子还要亮,黑眉入鬓,薄唇微红。 他反问:“你觉得这样子是客套吗?” 姜无芳见他认真起来,一时间不知道说些什么,愣住了:“啊……” 他声音清冷,口吻却出奇认真:“可能你只觉得我好笑,一个正常的郎君为何要去学这些话本子里头的话。可是,平白对你剖心,我怕烫着你,吓跑你。如我平常一般收着,我又怕你不懂,如同年少时一般不开窍。因是你,我只有学着话本子里,将对你的用心、认真同这一腔热情,如此这般来告诉你。” 说着,他轻叹一口气,姜无芳听在耳朵里,连心也跟着他这一口气的呼出而吊起来,又沉沉落下去。 他的声音里蕴含着无限失落,将身子侧了侧,姜无芳只能看见他无限的落寞,仿佛又看见许多年前那个清冷高瘦的少年在夕阳之下的落拓身影。 “是吧……果然你还是觉得我太好笑了……”崔游道。 姜无芳慌忙道:“不是……我不是……” 崔游还没有转过身来,她只好主动伸手去捉住崔游的手,他的手骨节分明,有着明显的书茧,磨蹭得她心里有些痒。 她刚要开口说些什么,安抚一下崔游,却见她刚握住崔游的手,他就已经先她说话一步转过身来。 与他落寞的口吻与孤寂的背影十分不相符,他的眼睛里含着笑意,灿烂得灼人眼,嘴角也是往上扬起的。 “你在意我。”崔游道。 姜无芳见他这幅样子,哪里还搭理他,将他的手甩开:“你骗我。” “哄我。”崔游将她的手握回来,飞狭清冷的眼不经意间弯成放松愉悦的形状。 她道:“亏我还真相信你刚才说的。” 崔游感觉手中握着的柔荑有些凉,低头用自己带着暖意的大掌搓了搓她的指尖,复又抬眼道:“我说的是真的。” 天知道他多么后悔从前总是守着什么君子端方的礼仪,若是早表陈心迹,也能让她早开窍一些,也不至于在连绪泽的事情之上自己这般被动。 他怕自己过于直接,让她觉得是自己不尊重她。 虽说大成民风开放,在男女之事上也不如前朝那般迂腐,可……太过在意,总是忧虑会比他人多上许多。 所以,他又解释道:“我这般并不是不尊重你,我敬你、爱你,只是怕没有机会。我怕自己输在表达上。你若不喜欢,我再换个方式便是了。” 姜无芳只感觉自己的手被他搓得暖洋洋,心里也热乎,语气里带上几分嗔意:“我没有不喜欢……”毕竟是没有真正与郎君剖陈过心迹的人,不知为何,说着她竟觉得有些羞赧,完全没有从前行商时在男人堆里听荤话的爽利,结结巴巴道,“我是的意思是,你我之间,不必如此。我看人既不用耳朵看,只用心来断。” 崔游闻言心里大喜,即使他早已经习惯喜怒不形于色,面上也挂上愉悦的表情。 他乘胜追击道:“那,你若用心来断我,如何?” 姜无芳沉吟,道:“你待我极好,我知你心意。” “那你心意如何。”崔游不知为何,心中有一丝惶惶,唯恐听到一个否字。 风轻轻,云也悄悄,星子挂在天幕,闪烁不定。 “阿檀,我心悦你。”沉吟许久,她才抬眸,目光坚定又羞赧,面上挂上绯意。 崔游那颗刚才还像是被挂在云端的心终于重重落回原处,终于忍不住满脸的笑意,攥着她的手也加重了几分力道。 她吃疼,伸出手指在他的掌心挠了挠,轻声道:“你抓疼我了。” 崔游这才如梦方醒,感觉自己的脚重新站回了地面,不再飘飘然如无物。 他声音暗哑:“为何悦我,因我对你好?” 姜无芳摇头:“因你是你。” 他的心更是擂得如鼓:“纸鸢我帮你保存了五年。草儿奴,我心悦你多年,有句话五年前我就想问你,你可愿入我崔家的门?” 他言罢,又觉得自己太冲动,唯恐唐突了她,改口道:“你可以不用很快给我答案,我等你想清楚。” 姜无芳:“我也有一句话想告诉你,那年的草儿奴觉得马上的崔家阿檀是长安最好看的儿郎。” 第78章 11.15 “我骑马不如你。”崔游道, “我时常想,如果当年我出色一些,天资再好一些, 你也许能早些对我动心。” 姜无芳的目光从他润白清晰的下颌往上移到他的眉眼,轻轻摇头:“你并非不出色,每个人都有所长, 每个人也都有苦衷。你如今端坐朝堂,掌大成诸事,天资不够好的人在摇摇欲坠的雪峰之巅是坐不住,也坐不稳的。当初因为你不愿入仕, 决定在崔氏学习庶务,我阿耶因此十分可惜。” * “这样的人不入仕,将是一个国家的损失。”李晏如是说。 郑氏不以为然,她是真实见过连绪泽背书的, 又有连陈氏在耳旁的夸奖, 所以对连绪泽十分喜爱。可是崔游么……她并没有真实与他交流过这些, 在她眼里,崔游只是一个跟着姜无芳回家用饭的时候十分安静的一个少年郎。 “每个人都有所长, 每个人也都有苦衷,不入仕又如何呢?人生三万天, 不若洒脱一些。”郑氏道。 李晏并没有马上反驳郑氏的话。 崔游跟他坦陈了自己选择背后的犹豫与苦衷,这便是信任了。 他没有辜负崔游的信任。 李晏只是摇摇头, 长叹一口气:“也好, 这样的污糟——远离也好。” * 崔游见她提起李晏,也是一时愣怔,道:“其实一直以来,我从前对于入仕抗拒背后的原因只告诉过三个人。” “我一个, 还有两个是谁?” “你阿耶和阿娘。”崔游回答。 “什么?他们……知道么?他们从来没有对我提过,我想要帮你保守秘密,也从来没有提过这件事。”姜无芳错愕。 崔游松开她的手,用长指轻抚她的头:“是的,他们和你一样都知道,但你仍旧是第一个。”他说罢,长长沉默半晌,才接着道,“你们各自知道,又各自为着我的颜面瞒着自己的至亲。太傻了。” 他最后三个字带着无限的寂寥与落寞。 “当世上虚假横行,唯一的真心就会变得格格不入。我行至今日之位,既是为你——吾爱,也是为了你们三个人对我的真心。李悫对于自己一脉之亲的家人无端猜忌,对我这么样处心积虑步步算计伪装的外人则是予以无边的权力与莫名其妙的信任,如此为人,如此为君……呵。”他道。 他侧头下来,星辉染上他的颌线,与姜无芳眼眸互视:“算了,如今不该提他。你只要知道,我如今是七分为你,三分为世上公理。当年我高中榜首,因为样子长得很好,李悫想要点我为探花,我不做,你知道是什么吗?” 大成的科举有个不成文的规矩,殿试之上由圣人点出三甲,三甲之中最好看的那个才能做探花。 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其实到了这样的地步,状元易做,探花却难得。 不过当时崔游倒是一鸣惊人,得当时还没有去世的大儒亲言:“此子乃百年间唯一一个有经天纬地之才的人。” 崔游以自己的才学,让其他二人黯然无光,惊艳了整个大成。 可是,就是这么一个被众人抱以厚望的人,却甘愿抛去文人的一身铮铮傲骨,做了一个让人面上不齿他对于李悫的讨好奉承,在背地里却无比想要成为他的权臣。 那一年,崔游如同一颗突然升起的、饱含着大成无数文人期待的新星,还未带着他的锐气升上夜空大放异彩,就已悄然坠-落。 他在还没有达到权力之巅之前有这一段长而漫的黑夜。 奸吏恨他,因他虽然一样奴颜婢膝,却不与他们站在同一面上搜刮底层民众的钱财;诤臣怨他,因他放下傲骨,对李悫的荒唐放任不顾,同他们要的以头抢柱的正直背道而驰。 好与坏,都在那段时间对于他有着共同的默契——崔游,该骂。 这是即便她早已远在虢州之远仍旧听闻到的事情。 她回京之后选择相信他,不仅仅因为从前的了解,还因为她曾经去过边塞一个小城行商,得知曾经这里曾经差些被异族吞没,连李悫都已经放弃了,只有当时已经如日中天的崔游,力排众议,以一己文人之身,镇守边城。 与这些在上面的人看来不过是牺牲者的民众一起同进同退,兵行险着,守下了那一座城池。 “人人都觉得我们是该被割舍的那一方,只有崔相公愿意同我们站到一起,这样的人,谁骂他,我们听到了要用锄头敲他的脑壳的。” 这是她亲耳听到的。 她相信他,有着自己的苦衷,却从没想到,他的苦衷竟然是自己。 姜无芳被他眼睛之中的锐光迷惑,摇摇头回神过来,说:“为什么?我听说你当时的表现十分出众。” “因为探花只能娶臣下的女儿,什么劳什子的探花,不过虚名。而我,想要娶永嘉郡主,在我看来,只有状元榜首能与之相配。”崔游目光灼灼。 “可当时的我在你们看来应该是死了才对,你要娶郡主?娶一个身死且还有着罪名的郡主吗?”提起往事,她已经忘记了“身死且还有着罪名”这区区八字给她的人生带来多大的痛苦,只调笑着看着眼前的俊美郎君。 “对。我要。我曾向漫天神佛许愿,用自己一生孤孑、受人谩骂换你回到我身边。原本以为人死如灯灭,只不过是自己心中能坚定一些的安慰,谁知你真的就回来了。”他道。 “呸呸呸,这些愿是那么好许的吗?若是不小心被听到怎么办?”她道,突然又像是想到了什么,补充道,“诶,我记得你从前不信鬼神。” “那是以前。早一些我以为文人的傲骨是我的信仰,遇到你之后我以为你是我的信仰,我以为你死后自折傲骨,清高也束之高阁。什么都没了,万念俱灰的时候总要有些什么作为寄托,就开始供奉起神佛来了。”崔游道,“当时只希望真的有神,能听到我-日复一日的祈祷,能看在我虔诚的份上垂怜我,让我再见你,又希望你能入我的梦中,再见见我,让我能跟你说出当年因为胆小不敢说出的话。” 姜无芳见他说得真诚,本来心下是动容的,但是想到自己并没有死,却被他这般日日在神佛面前念叨,觉得好笑:“幸亏我没有真的死,否则真是当了鬼,被你这般日日念叨,该要耳朵起茧子了。” 她说着,双手合掌,闭眼念着佛:“阿弥陀佛,崔阿檀不懂事,才这般许的愿,童言无忌童言无忌,切莫当真。” 崔游提醒她:“这是我四五年前的愿望了,神佛都让你回来了,你这个时候反悔让我不要付出代价似乎有些过于晚了。” 这个事情就好似高价买馒头,将馒头吃了之后又不认账了,吃干抹净,实在是太不公道。 姜无芳兀然睁眼,澈水一般的眼眸瞪他:“莫非你想一生孤孑受人谩骂?你就不怕吗?” 崔游浅笑:“当时许愿时许的是除你以外天下众生我都不要的一生孤孑,受除你以外天下众生的一生谩骂。如今就算是真的要付出这般的代价,我也不怕不惧。”言罢,他轻叹一口气,“倒是你,该惧该怕。” “嗯?” “届时我既已如此,一定缠着你陪我一生,在我耳边夸我一世。烦死你。” 姜无芳见他云淡风轻,沉吟须臾,朝他张开双臂:“不必等到那时,如今我就愿意。或许……阿檀,你想不想现在抱抱我?” 崔游的手臂揽上她的背,下巴抵在她的肩窝:“草儿奴,我想。” “当时我想的是,哀求漫天神佛开眼,看看我这个可怜的人,答应我的祈求。你生,从此以后我不会再后退一步,以天下荣光来求娶你;你死,即便是污名遍身,颠覆所有,此后守着你的灵位过活也算是我的此生荣幸。”他喟叹一般道,“你在我这里,从不是什么身死且还有着罪名的郡主,是我此生的可遇不可求。” 姜无芳只能听见自己的心在剧烈跳动,他的话语钻入耳朵,贴近胸腔,继续加速她的心跳。 她的手轻颤,最后还是回抱了上去,感受到她的回应,崔游的手抱得更紧。 姜无芳低声道:“我替神佛看看你,答应你,从此你不用再求了。我在。” 由于她的声音太小,再加上崔游也有些紧张,并没有听清她的话。 “嗯?”崔游想要知道她在嘀咕什么,松开自己的手臂,下巴离开她的肩窝,偏头来看她。 姜无芳的目光从他微青的下巴往上移,到他发出疑问时候微微往上扬的嘴唇。 “我可不可以亲你?”她像一个登徒子,轻挑眉峰。 “什么?”崔游愣住,玉润的面上晕上微红。 李悫喜爱声色,崔游为了投其所好这些年自然做的努力也不少,早就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少年郎了。 可是当他听清姜无芳的话是,仍是忍不住心如擂鼓,面红如血。 “我说我可不可以亲你,按照话本子的进度,这个时候我们该亲起来了。”姜无芳重复道。 崔游将她推开,一脸严肃:“我之前就说过了,现在还不行。” 姜无芳道:“你什么时候跟我说过。” 崔游:“在朱华小榭那一晚。” “你别哄我,我后来记起来了,我们亲过。” 也不知道李璿那个蠢货下的药是不是假货,本应该忘得清清楚楚的她,在某天晚上睡觉时,这些记忆片段原原本本就回到脑海里头了。 醒来之后,她倒是还有些遗憾当时没有细细品味。 实在可惜。 “可是你后来也说‘这样的事情常有,我也不记得昨日的事了,你不要太过于放心上’,不要我负责。”他嘴唇紧抿。 “哎呀,我以为你说的是我把嘴唇磕破的事情,我有时自己不小心也会磕破,所以才说……他娘的,算了。”她道。 “你……”崔游刚想开口,就被她扯着自己的衣领给打断了。 姜无芳将他的领子一带,二人的鼻息马上相汇,目目相接。 “说不清了,摊牌了,我馋你了,阿檀。” 她的唇主动碰上他的,青涩按照话本子里的描述,往下试探一下,随即撤回。 崔游被她的主动弄得身子一僵,黑长的睫毛一动,大掌回扣她的后脑勺,加深这个蜻蜓点水的吻,不让她就此罢休。 他声音低哑:“闭眼。” 云淡风轻,黑夜之中声音俱无,只能听见他们彼此的心跳。 阔别五年,终于相聚,星子见证之下,初尝人世情爱。 地上合成一个的影子终于恢复原状,姜无芳尚未恢复呼吸,本来是自己先探出的那一步,反而被这个人全盘主导,搅得自己呼吸凌乱。 崔游大掌轻抚她的后背,帮她理顺呼吸,眉眼黑深:“谁教你的,这般深入。” 姜无芳没好气:“还能是谁教我的,话本子里头不都这样子吗。” 这人装得可是太好了,什么现在不行的,居然这么熟练。得了便宜还卖乖,还敢问她是哪里学的,气死人了。 她扬起声调兴师问罪,口气愈发酸溜溜:“你倒是比我熟练多了,你不该先告诉我你哪里学的吗?” 也是,她那个伯父本来就是那种留恋声色犬马的人,为了迎合他,阿檀肯定是免不了沾染的。 可是,不知道怎么的,她就是好生气,一团火热辣辣堵在胸口,刚才还沉浸在缱绻之中的甜蜜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心中无限的酸意。 一想到有别的女郎也这般被他抱在怀里,与他这般唇…… 气死了! 根本不能再往下去想! 崔游看着她不自觉撅起的嘴唇,眸中似有暗色风暴聚起,大掌又继续扣过来,清冷的声音带着着魔般的沙哑禁欲。 “等会儿再回答你,现在,闭眼。” 鼻息相汇,暧-昧-纠-缠,她刚刚理顺的呼吸又再次被打乱,直到她快要呼吸不过来,崔游这才遗憾松开。 姜无芳靠在他的胸膛前,仍是没有忘记方才的问题:“你还没说呢,你跟谁学的,是什么各种南腔北调的美人?还是什么擅长吟诗作赋的才女?还是……” 她越说口吻越酸,手掐上崔游腰间的软-肉。 崔游无奈握住她作乱的手,道:“汴京口音,不擅长吟诗作赋,尤其讨厌《九章算术》。” “什么?”她愣了一下。、 这说的……怎么感觉那么熟悉? “我是说,我跟你学的。你是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他的下巴再次窝在她的肩窝上,睫毛投下黑深的阴影在眼窝,更显深邃。 第79章 七十九碗饭 11.16 二人又站在廊下说了会子的话, 眼见夜越深,露水也重了,姜无芳即便披着他的大斗篷也能感受到一股子寒浸浸的凉意。 他又将自己身上唯一一件厚衣都给了自己, 身上只穿了一件薄衫。 她将崔游方才给她系好的带子解开,想要给他披上,崔游眉间一蹙, 反手将斗篷一抖,又给她披上。 姜无芳见他坚持,也不再矫情,道:“今日就到这里了, 明日还要早起易容,各自回去休息吧。” 崔游也知更深露重,扬着唇角,双手隔着厚厚的斗篷握住她的肩膀, 将她的身子朝向转向后院方向:“明日不必早起易容, 回去吧。” 姜无芳被他固定住肩膀, 身子不好转,只是侧头惊愕道:“那我会不会还没有进宫就被人捉到汴京府斩了。” 她如今容貌正盛, 像极了当时名动京都的李晏,不说这一层, 就光说当初艳绝汴京的永嘉郡主,谁人不知谁人不晓?这才刚过去五年, 明眼人看到都能认出她来。 不用易容? 他轻笑一声, 如风过俊松,手指轻轻一推,她下意识顺着他的力往前走了一步。 姜无芳半转过身子,见他不答, 又重复一次:“不用易容?” 星辉之下,崔游黑睫冷眸,弯弯笑眼,点头应道:“嗯。” “会不会有麻烦。” 崔游将她完全转过去,推着她往前走:“不会有麻烦,明日-你就这般大张旗鼓跟着我,无人敢置喙。” 姜无芳听出了他的运筹帷幄,又侧回头:“那……” 崔游将她的头推正,弯下腰在她耳际道:“没有什么但是可是,你只需要相信我,然后往前走,我永远在你后头。” 姜无芳无奈道:“我只是想跟你说好梦。” 崔游在她耳际叹一口气,说:“你不愿意自己回去,那就让我送你吧,走。” 她的手下一秒就落入那只带着书茧的掌中,一地清辉之中,二人并行的身影格外惹眼。 * 因着又崔游的话在前,姜无芳便真真没有提早起来准备,直到外头一阵人来人往的嘈杂将她吵醒。 她一睁开眼,就看见小满手里头抬着净面的水盆,正站在门槛边上看着外头。 姜无芳掀开被褥,赤着光洁的腿落在铺着氍毹的地上,出声道:“外头这是怎么了,这般热闹。” 小满听见她的声音,这才发现她醒了,将水盆放到架子上,过来将幔帐挂起,一看到她赤着足,赶紧小跑过去帮她穿上鞋袜。 “昨晚你回来的时候崔相公就百般叮嘱了,最近天凉,让注意些娘子呢,防着早晚贪凉。娘子可小心些,若是不小心着了风,崔相公那里我可就没有好果子吃啦!” 崔游早前让崔东去将李晏等人的后事重新处理了一趟,连带着小满的爷娘也跟着有了个体面的灵位,这些崔东都告诉她了,如今小满可是对崔游十分感激,他交代下来的事情,哪里有不上心的。 姜无芳任由她给自己穿上鞋袜,走出内室,开始洗漱,还不忘嘟囔:“你倒是什么都听他的,怎么就不担心在我这里没有好果子吃?” 小满嘿嘿傻笑,挠头说:“我听崔相公的吩咐,崔相公又最听娘子的话,四舍五入我就是听娘子的话了,娘子怎么会不给我好果子吃。” 姜无芳放下毛巾,摸着茶盏正温热着,倒了一杯,也不理她油嘴滑舌,见外头还是嘈杂,一边喝一边接着问道:“外头怎么这么热闹,是谁来了?” 铭草居往日里最为清净,最热闹的时候该是她醒了之后,这些个小丫鬟们过来缠着她要做吃的的光景,今日倒是奇怪,她还没有醒,院子里面就先热闹起来了。 小满回答:“哦,崔相公的外大父和外大母来了。” 姜无芳噗一声将刚才还没来得及咽下的茶水喷出,小满身形矫健,赶紧躲开:“娘子!” 姜无芳抹去自己嘴角的水,将茶盏放到桌子上,抓住小满拼命摇晃:“你怎么不叫我不叫我不叫我!” 小满被摇晃得七荤八素,艰难挣脱她的魔爪:“相公不让我们吵你,说等差不多吃小食了再叫你就行了。” “这怎么行!”姜无芳道。 崔游阿娘早逝,崔其这个阿耶当得形同虚设,若不是有荥阳这两位老人家,怕是他能不能在崔家这个吃人的地方顺利长大都是个未知的问题。 对他这般重要的老人家上门,自己却在呼呼大睡? 成何体统? 姜无芳来回踱步,左手握成拳头,在右手掌心落了又落,最终深呼吸一口:“不行,我要出去拜见二老才是。” 她刚要拔腿往外走,就被小满一把扯住:“嗳嗳暧,娘子,你这身衣服怎么出去,容我给你重新梳妆一番才是。” 姜无芳低头看着自己的寝衣,一拍脑门:“对对对,差点乱了。” 她反身坐回到自己的梳妆台前,对小满道:“今日不必易容,给我随便收拾收拾就行。” 别看小满平常傻乎乎,可也是一手梳妆的好手艺。 只见她将妆奁盒子一拉,里头的精致钗环可谓应有尽有,均是崔游给姜无芳置换的。 按照崔相公的原话就是:“如今她要收敛容光,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可是别家女郎有的,她一样不能拉下,先备着,日后有的是能用得上的时候。” 平日里姜无芳梳妆用的都是简单素雅的类型,今日这些金光闪闪的钗环可不就能用上了? 只见小满一手拿着篦子,翻开箱底,一手执着纯金镂雕穿花飞蝶嵌红宝头冠,道:“我一定给娘子收拾得漂漂亮亮的。” 姜无芳用余光看着那个巨大的头冠,吓了一跳:“这个太大了,而且逾制了啊,换一个吧。” 门口传来脚步声,门被吱呀推开,崔游走了进来,看了一眼小满手里头的金冠,颔首道:“不必换。是我吩咐小满的,就用这个。” 他走进来,站到姜无芳的身后,背后有金色的晨光透过他宽大的背溜入镜中。 崔游抬手轻抚她乌黑的鬓发,笑道:“金色配红色,甚好。今日之后,只管张扬些,其余莫管,我来收拾。” * 厅堂上首,王家老太爷正在和姜豫咏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看起来十分融洽。 王家老太太则是与对面的杨氏说了几句之后,看一眼外头的天色,侧脸小声同王敏柔说话:“你是见过那位女郎的,你觉得人如何?” 王氏在出嫁之前就是王家老太太的心头肉,否则也不会王氏一殁了,见着崔家这般的行事做派,崔其这般的没心没肺,就立时拍板决定将崔游接到荥阳养在膝下。 崔游是被这两个老人家实实在在放在心口疼爱着的,若说王家老太爷可能还有些古板,在修学一事上对着崔游还算是有些严厉的,那这王家老太太可就是把这个外孙子当成是心肝宝贝一般对待的了。 按照崔游舅母的说法,那就是自己的亲孙子都没这么爱的。 王家老太太人也温软,得了崔游的信之后早早备下了礼,可因着并没有见过姜无芳,心里还是没底,就拉着王敏柔这个见过的来问问。 王敏柔想起姜无芳手里头那根折断的柴火,只觉得牙酸,连连摆手:“人很好,非常好,好得不得了。” 且不说这个厨娘子多受她这个表兄的喜爱,被知道她在背地里给人上眼药,她那个冷冰冰的表兄放不过她,便是那个厨娘子…… 嘶。 她怕。 王家舅母林氏本来心中就有些不舒服,她眼见着崔游飞黄腾达,自己的两个儿子又十分不出息,这才想着让自己唯一的女儿去攀一攀的。 谁知道那日王敏柔回来就哭哭啼啼,死活不愿意再去崔游面前晃荡了,说是回来之后做了好几晚的噩梦,一时听到崔游骂她,一时看见那个长相平平的厨娘子掰断她的腿什么的,整晚整晚梦魇不得安生,人都眼见消瘦了许多。 林氏虽然十分恨铁不成钢,就去了一次就被吓成这样子,虽然说崔游在外头的名声的确不好,什么活阎王,什么杀-神权臣的,可是她是最清楚自己公爹的。 王家老爷子向来为人正直,如果说自己的外孙子真的有这么不堪,哪里还能得他这般看重,可见外头也是多有夸大的。 崔游这边是如此,姜无芳一个厨娘子她就更想不通有什么可害怕的了,就被人家掰了个柴火就吓成这样?林氏想着都觉得心里刺挠。 可看着自己女儿因为睡不好日益憔悴的面容,到底是自己肚子里头出来的,林氏自己不心疼还指望谁来心疼呢? 也只好应了她,不再催她去崔游那里露脸就是了。 谁知道这没过多久,崔游就上门让两位老人家过去看看自己的心上人,这不是更加往林氏心上撒盐了吗。 所以说,一见都这个时候了自己的女儿还是不争气,怯生生的就算了,听着画风还帮着那厨娘子说起话来。心里就更加不舒服了。 林氏想着就算不能将事情坏了,也多少不能就这么轻易放过,所以就当下用帕子擦擦自己唇边莫须有的水渍,用看着是在和王家老太太说悄悄话的阵势,实则能让杨氏听清楚的声高道:“听说姜娘子做菜的手艺着实不错,还去过谢家那边帮着操持过寿宴呢,就是长相平庸了一些,不过也好,娶妻娶贤,只要是阿檀喜欢都是好的。” 她说完还特地看了杨氏一下,笑得温和。 杨氏果然如她所料,只是面上脸色难看一些,并没有敢说些什么。 她就说嘛,这般商贾出身的人家,就算是有些家底,哼,又如何呢。 杨氏这边也是狠狠喝了一大口茶水才将心头的怒气压下去。 按说这个崔游的外家两个老人家看上去都是极好的,崔游这个舅父看上去也是和善,就是这个林氏不知为何,虽然是笑着的,但是在杨氏看来,多少有些不喜的意思在里头。 果不其然,这不,在她的面前就开始编排起阿无来了。 她也懒得辩驳了,阿无若是真的将样貌完全显露出来也不是什么好事,她自己又是一个爆竹脾气,为着姜无芳却也只能忍下来了。 正当林氏这边趾高气扬挑着眉,看着杨氏坐在对面气得不得了又只能一杯杯往肚子里灌茶水的时候,一道如松风过罅隙的声音打破了厅上的僵局。 “外大父,外大母。” 二人站在门口,郎君的身量极高,肩宽腰窄,他的脸即便是背着晨光,也难掩其郎艳独绝的风姿,女郎则正好到崔游的肩膀处,高挑腿长。 经过小满的巧手,她满头乌压压的黑发被梳成单刀半翻髻,纯金的发冠将那鸦发笼在里头。 纯金点翠玉的小鸳鸯如活的一般,惟妙惟肖缀在其中,发冠上镶有东珠,底部更是工艺繁复,缀以各种名贵宝石,每九颗宝石之间以一颗纯金的小铃铛为间隔,风一吹,人影为止铃响先到。 逆光之下,姜无芳身上穿的那件绣金织凤的礼衣仿若栩栩如生,红色为底,玄色相隔,金线蜿蜒之间威仪无边。 她的皮肤细腻如东珠一般泛着光泽,朱唇如火,目光潋滟,只薄施粉黛已是容色出类拔萃,晨辉之下,她纤长的脖颈犹如笼罩着一层金雾,美得不可方物。 王家这边的人是在惊艳于姜无芳的美貌,而姜豫咏与杨氏夫妇二人见她居然没有任何掩饰就这么出来了,不由得对视一眼,一时却也没有多话,只是眼中都含着浓浓的担忧。 厅中一时噤若寒蝉,很有默契谁也没有出声。 沉默片刻,倒是崔游先长腿一伸,侧脸过去示意她跟上,随即跨入厅中,带着姜无芳一起走到上首王家老爷子与姜豫咏的中间。 他挑眉看向王家老爷子:“外大父,这是怎么了,这个眼神看着我,饿了?” 王家老太太也惊了,不想自己外孙子的眼光居然这般高,当下就小声对看痴了的林氏道:“这就是你说的长相平庸?这要是长相平庸,天底下的人都该是丑得不堪入目了。” 王敏柔呆愣愣看着姜无芳那张惊为天人的脸,觉得有些陌生,可一看这人的身量和气质,却又觉得就是那日她见过的那个厨娘子。 为了保命,她最终还是只看了几眼,不敢说话。 只有王家老爷子的目光是在姜无芳的发冠和衣服上睃视一番,随即又停留在她那张与李晏很是相似的脸上,最终长长叹了口气,端正对姜无芳一礼:“永嘉郡主金安。” 姜无芳慌忙闪身躲开:“老大人何必如此。” 王老爷子道:“当年荥阳遭匪患,王氏一族身陷其中,若无李帅,难得保全。当日匆忙不及言谢,想着仍有来日便没有计较,谁知李帅这一去竟是没有了再会之日。郡主该替令尊受我这一礼的,并不过分。” 说着,王老爷子又颤颤巍巍而端正地行了一礼。 这一次,姜无芳并没有躲闪。 第80章 八十碗饭 11.17一更 姜无芳受完王家老太爷这一礼之后, 赶紧上前将他扶起,随后以晚辈之礼恭敬回之。 “刚才那一礼是替阿耶受的,这一礼是我与阿檀一般作为晚辈回的。” 她缓缓起身, 这一举动也是全了两家的面子。 林氏目瞪口呆,一时没有控制住声音的大小,直接对王老太太道:“这这这, 永嘉郡主……李帅……” 她收起刚才趾高气扬讽刺的嘴脸,亦是遥遥几步对着姜无芳庄重一礼。 当初那场匪患之中身陷其中的并不只是王氏,她的母族林氏也受过李晏的恩德。 王老太太没有理会她,反而在王敏柔的搀扶之下径直走到姜无芳身边, 见她又要行礼,直接将她拉住。 那双布满皱纹的手轻轻拍了一下姜无芳的,王老太太眼神和蔼:“好孩子。” 她从自己的手腕上直接将一个水头极好的翡翠镯子撸下,往姜无芳的腕上戴去, 姜无芳看了崔游一眼, 见他含笑颔首, 也就并没有推辞。 “阿无……”杨氏也上前来拉住她的手,“瘦了这么许多, 也不多吃些,当时看了你的信, 本就要过来找你的,可是为着怕有眼线, 不敢惊动了, 也只能一路小心着往汴京来。幸亏崔相公的人先一步过来了,我们才安下心来静候你的消息。” 姜无芳看向崔游,见他云淡风轻,仿似浑然不在意。 这样的事情不知道他到底暗地里做了多少, 便连三岁的幼童都知晓做了好事要向大人要奖赏,只有这人像是活菩萨一般,只做不说。 崔游见厅中气氛一时有些低落,众人惊掉下巴的惊掉下巴,泪眼凝噎的泪眼凝噎,便道:“走,去饭厅上用小食吧,今日是个好日子,都开心些。” 他的话音未落,外头崔东已经是脚步匆匆进来了,一进来发现厅上人多,还停滞了一下,这才叉手道:“相公,三刻钟之前城门已经放人进来,宫中来宣旨的太监现下正在门口候着,说是陛下醒了,正在朝上等着相公,请相公速速随着天使进宫。” 崔游挑眉:“那就让他等着吧。” 这句话没有明说,不知是让门口的天使等着还是让李悫等着。 其余人本就是知道一些崔游的打算的,如今又见这个本在五年前就应该入土的人这般活蹦乱跳出现在这里,哪里还有不懂的。 其余几人都是见怪不怪,只有林氏左右看了看,叹了口气,最终还是众人一起,往饭厅去了。 * 拿着圣旨的太监又抬头看了一眼天,对崔府的门子道:“怎么进去通传的人还不回来,陛下现下正在御极殿等着崔相公呢,赶紧再进去催催呀,这般拖沓可怎么好!” 门子嫌他的声音尖利嘶哑,说话时飞沫四溅,便后退了一步,皮笑肉不笑道:“天使有所不知,从这里去铭草居也要费些脚程,且等着吧。” “你你你,怎好如此怠慢!”太监看他满脸嫌恶,翘着兰花指将声音又拔高了一些。 “怠慢?”崔游从右手边的游廊施施然走过来。 这个太监见到他过来了,眼珠子一转,想着现下宫中的情景,还是乖乖低头行礼:“崔相公安泰,外头马车已经备好了,请吧。” “我不曾见过你。”崔游并没有依言上车,沉声道。 太监狡言:“奴之前并不在御前伺候,崔相公身份高贵,不曾见过也是有的。” 崔游瞟了一眼门口,见崔东将眉间雪与赛风驹牵出,对一直站在他身后的姜无芳道:“走吧。” 他抬步往外,太监则因着他对自己的疑问而低着头,正要跟在崔游后头往外走,却见前头那个长身玉立的背影停下来了。 “你既然来了,也不必回去了。”崔游转着着戴在自己拇指上的扳指,给了侍从一个眼神,那太监便被拖拉下去。 太监被侍从仰面拖着往里头走,想要叫喊,却被人堵住了嘴,只能呜呜叫着,不多时就被拉入了一扇角门,不见踪影。 “跟错了人也会死的。”崔游叹息。 姜无芳看了一眼又恢复平静的门口,正要飞身骑上赛风驹,却被崔游按住,将她抱上了旁边的眉间雪身上。 因为姜无芳的面容出色,来来往往之间已经有许多目光粘来,她早已经适应了易容带来的无人注视,如今倒有些不习惯了。 “我戴个冪篱?”她低头道。 崔游侧仰头看她:“不必,今日宜随心所欲,宜嚣张跋扈,今日-你是李珠。” 他踩着脚蹬上马,下颌轻抬:“只管前行,其他交予我。草儿奴,走吧。” * 御极殿。 龙椅上的李悫看上去面色好了不少,只是眼底的青黑与时不时咳嗽时难以压下的急速喘息还是说明了他的身体已经是强弩之末。 谢柷拿着朝圭,瞥了一眼上头又是一顿咳嗽的李悫,眉头紧蹙,看向旁边的谏议侍郎宋胜,低声道:“这又是闹哪一出?” 宋胜道:“不知道,陛下都多久没有临朝了,今日突然将人都召到御极殿,也不说是什么事情,只说要等崔相公来。” 不止这二人在犯嘀咕,底下百官也是小声议论着,顶上坐着的李悫也不叫停,只任着他们嘀咕。 鼓声一道,门口的报声黄门道:“崔相公到——” 殿上的议论声戛然而止,所有人都看向门口。 只见这位掌握着大成至高权力的年轻右相一身紫袍,逆光而来。 * 崔游行至天子阶下,微微躬身,便算行礼了,也不等李悫出声,便坐了下去,抬起眼帘去看李悫。 “今日并非朝会之日,陛下将臣召来,是有什么急事吗?” 李悫见他这幅已经懒得掩饰的模样,又是一阵咳得上气不接下气。 他知道自己大限将至,即便是要给李璿铺路,也不能再如从前一般荒唐。 若不是行至今日,为了笼络这些直臣,他断不会容忍崔游这般放肆。 李悫在小阉童的服侍之下,顺过气来,看向崔游:“崔游,有人要告你。” “哦?告我?所为何事?” “告你窝藏罪人,告你上不忠君,下藏祸心!” 李璿从后殿走出来,身披铠甲,佩戴剑履,底下百官对他这副装扮均是面面相觑,李悫却是并不意外,摆摆手:“不必废话,让人上来。” 李璿朝帐后使了一个眼色,一个身穿素衣的女郎走了出来,伏地大声道:“儿殿前亲告崔游窝藏罪人李晏之女李珠!” 此话一出,满场哗然。 文新燕看了一眼崔游,目光之中全是愤恨,她恨他薄情寡义,对于自己的真心全然不顾,多看一眼也不愿意,对那个早在五年前就该死的人却能做到如此。 他竟然为了她能够做到冒天下之大不韪,而自己这满腔的爱意竟是付诸东流,只换来一个抄家灭族,他如此狠辣,自己也不必替他遮掩! 文新燕眼中全是偏执的愤恨,咬牙切齿道:“那人原是想要易容乔装成厨娘子进宫行刺的,崔游要了去不说,又养在府中如今偏疼!诬陷左相与太子,陛下明鉴,崔游狼子野心!实在当诛!” 李悫见她演得入戏,倒是一时有些接不上,轻咳一声,假模假样:“倒是不能听信你的片面之言……” 还没等他说出下文,就被崔游站起来出言打断了:“陛下接下来是不是想说……将那个厨娘子抓过来,一辨真假?” 李悫看着他的模样,不仅丝毫没有慌乱,甚至连自己要说什么他都猜出来了,也不马上回答他,对李璿招招手,低声确认道:“你确定羽卫、金林和守城军都被你控制了?” 李璿道:“阿耶放心,舅父筹谋得当,早就将崔游的人收拾干净,现下都是咱们的人,否则我如何这般顺利进城?” 李悫得到肯定的答案,心下大定:“那就好。”言罢,他提高声音对崔游道,“既然你也有此意,那就让太子派人去你府上将人带来,也好还你清白。” 若不是崔游知道他的打算,看他这一脸真诚还真能被骗过去。 崔游看了一眼满脸戒备的李璿,转眼对上李悫道:“不用跑这一趟了,陛下也知道我的,身子弱,当初陛下赐下姜娘子于我不就是为了调养身子么?今日陛下召见如此之急促,我尚未用小食,本是想着将姜娘子带着给我备些吃食的,没想到居然这么巧。现下姜娘子已经在廊下候着了,陛下若要召见,便叫她上来就是了。” 文新燕马上道:“若是你找来一个替身糊弄过去,可怎么是好?” 她本能觉得有问题,鉴于崔游对于李珠的态度,他们是早就已经做好了一系列准备,没想到这崔游听后不但没有反对,反而是主动要让将李珠上殿,这不是有鬼是什么? 虽然说这些日子吴襄那边早就已经把事情摸得清楚,可是到底是见过崔游的手笔的,所以不仅是文新燕,就连李璿这样的脑子都下意识觉得不对了。 李璿也跟着附和道:“没错,别想着找个普通厨娘子就蒙混过去了,这殿上的人可有的是见过那厨娘子的,容不得你抵赖!” 李璿的目光对上崔游的,不知道怎么的,竟有些觉得背后寒浸浸的,他下意识摸上了自己腰间的陌刀,这才觉得有点底气。 “你可想好了,老老实实将那个罪人交出,你还有可能留个全尸,否则可就不只是你一个人的事情了,想想崔氏与你母族王氏,哼!”李璿握着刀柄,感觉壮起了胆气,又可以了。 崔游轻笑:“这是自然,某不可能一手遮天。” 说罢,他也不等着李悫宣召,直接看向殿门,目光灼灼:“即使如此,姜娘子上殿吧。” 第81章 八十一碗饭 11.17二更 门口的黄门十分机灵, 见状也大声道:“宣姜氏——” 殿上众人均是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不多时,一道身影便已经来到殿门。 女郎身着郡主冠服, 身形窈窕高挑,脖颈纤长,仅站在那里便已经是一道风景。 只见她灼亮的眼在殿中一扫, 随后跨进殿门,脊背挺直,直往崔游身旁而去。 谢柷倒吸一口凉气,宋胜忙问:“世子爷, 怎么了?”谢柷没有回答他,目光仍旧是跟着那道挺直而坚定的背影。 宋胜见他如此,便嘀咕道:“难怪世子爷也能看呆了,这般品貌, 翻遍整个大成都找不出第二份来。不对呀, 我听内子说, 崔相公喜爱的这个厨娘子不是长得十分普通吗?正因为如此,可引得好些女郎都把自己往灰头土脸去打扮呢。” 谢柷用朝圭敲了一下他的头:“什么世子爷不世子爷的, 叫我谢御史。” 谢柷向来让别人直称他的官职,不愿意什么都带着老郡公的名号。 谢柷的目光从天子阶下那两个身影上移开, 轻声叹气:“唉,上一回在殿上见到这般的品貌与气度已经是许久之前了。” * 殿下议论纷纷, 上首作者的李悫也是看得恍惚了, 嘴里喁喁道:“哥奴……” 李璿听不清李悫在说什么,只觉得是抓住了崔游的把柄,拔出腰间的陌刀,用刀尖指着崔游, 笑得得意:“哼,这下你还有什么好说!这不就是李珠!” 文新燕跪在地上,侧脸看着那并排站着的二人,都是一样的绝伦。 文家发迹得晚,再早之前是不再汴京的,所以并未见过当年的李珠,郑氏因为如此,现在猛然见到,才会心下升起无限不知名的情绪。 她自言自语道:“就是因为她长这样,所以你才……” 她小声说着说着,突然站了起来,疯狂大笑,指着姜无芳道:“你别得意,不过是因为你长得好,他如今才这般爱重你,郎君都是如此,如此……只待来日了!” 她疯魔得想冲上去用手抓姜无芳。 可她这些天来早已因为无边的嫉恨、自惭形秽和爱而不得失了神志,这些情绪在她的脑海与胸腔之中爆满,让她日日吃不下,睡不着,状态实在是太差了,狂笑之下竟左脚绊右脚,头晕脑胀之间,一个趔趄往李璿的陌刀上撞去。 她的脖颈顿时血流如注,整个人像是一块破布,瘫软在地,口中还喃喃道:“只待来日……” 李璿根本不在意她的死活,甚至还嫌弃她弄脏了地方,嫌恶地踢了一脚。 倒是崔游对着在旁边的黄门道:“还愣着做什么,拖下去。” 这些人才像是如梦方醒一般,将人拖了下去。 崔游侧脸过去对姜无芳道:“程氏与林俊的事情,文家也有参与。他们杀了别人的两个女儿,只在这殿上还了一个,说来都是他们赚了。” 李璿见崔游不理会自己,还与姜无芳耳语,道:“今日算是你还有点脑子,直接投案,也省得我费口舌了。念在你同是皇家血脉,只要你今日揭露崔游的恶行,我就暂且留下你的一条性命。” 崔游微讶:“殿下在说什么?这不过是陛下赐与我调养身子的一个厨娘子罢了,殿下是李氏,她乃姜氏,如何可以成为‘同是皇家血脉’?” 李璿指着姜无芳身上华美的冠服,手指颤抖:“她头冠着东珠,鞠衣绣金凤,你说她是姜氏?” 崔游轻笑颔首:“是,我说她是姜氏。” 李璿说:“她长着与草儿奴一般的样貌站在这殿上,你说她是姜氏?” 崔游已经笑得满面清和:“是,我说她是姜氏。” “你说没用!对、对……”李璿对帐后的温邵道,“让朱氏上来作证。” 朱氏从帐后走出,连绪泽从人群之中冲出,拉住朱氏,低声道:“我同你说过许多遍了,我们清清白白,你为何还要胡闹。” 朱氏抬眸深深看他一眼,挣脱他的手,仍是跪下了。 下一息,连绪泽也跪倒在地,高声道:“我与李珠交好,断不会认错,此人确为厨娘子,绝非李珠!” 李璿踹他一脚:“你与李珠有私情,不算数,朱氏也是见过李珠的,要她来说才作数。” 朱氏伏拜在地:“如太子殿下所言,我可作证,姜娘子——并非李珠!” 李璿怒然变色,又要上来踹朱氏,姜无芳刚要动手,就见连绪泽过去将朱氏抱住,生生扛下了这一脚。 朱氏抱着连绪泽,泪眼朦胧:“我也没办法,我姑母与全族都在他的手里,我只能……” 幸好她知道这事情的利害,提前与崔游合作,否则就算是她按照李璿的话做了,最后也落不到好。 李璿怒极反笑:“即便是你能买通这两个贱人,这满朝文武,难道你就能够一手遮天,遮瞒过去了吗?” 崔游道:“某自开始就说了,某一个人是不可能一手遮天的。” 李璿踉踉跄跄跑下阶,穿梭在殿中,挑着当年见过李晏与李珠的老臣道:“你见过李珠,你也见过,还有你,你们说,崔游是不是窝藏罪人,意在谋反?你们说啊!” 可惜他跑遍了全场,没有一个人回答他。 甚至有崔游这一派的人出来道:“臣当年见过永嘉郡主,可以作证,这绝不是永嘉郡主。” 一人出来,数人附和。 李璿的话无人应答。 李璿又冲到阶上,想将幔帐拨开,却见那幔帐如同他现在的情绪一般,搅到一起,剪不断理还乱。 他干脆将陌刀丢了,腾出手一把将幔帐扯下,把目光投向帐后的温邵:“温先生,快叫羽卫过来,将崔游和李珠拿下!他们要造反了!羽卫、金林和守城军都在我们手里!他们翻不出浪来。”他顿了一下,见温邵不动脚,再也没有了从前礼贤下士的亲厚,直接吼道,“去啊!去啊!” 温邵闻言却纹丝不动,站在原地对他摇摇头:“太子殿下,羽卫不会听我的。” 李璿冲到他面前:“怎么会!” 温邵面上挂着温厚的笑意:“因为羽卫不在太子殿下手中,我又是太子殿下的人,所以羽卫不会听我的。” 李璿握着拳:“不对,不对,你不是我的人,连你!也是崔游的人!难怪,难怪徐恒说你有异心,我居然听了你的!” 他一挥拳打向温邵的脸,温邵是个文人,躲闪不及,被他打得往后一摔,面上仍旧是挂着笑意。 李璿更是暴怒,还要再打,一只纤瘦的手将他钳制住,他回头一看,看到姜无芳的脸,想要挣脱,却发现这双看似纤细的手臂之中蕴含的力量惊人,让他脱不开身。 崔游道:“温先生的家族被你屠戮殆尽,他怎么会帮你。”他转头看向殿中的文臣们,轻笑道,“这就是我们未来的储君。” 刚才还有些蠢蠢欲动的直臣们或是自己想通,或是被要好的同僚说服,都不再做声。 崔游见底下的异动没了,又看向龙座之上的李悫:“陛下觉得如何?” 李悫无力地看着他,吸了吸鼻子,感觉身上如同被万虫咬噬,费力道:“你既然已经有了决断,不是就不是吧,何必再问我。” 被姜无芳摔到地上的李璿闻言爬了几下,不忿道:“阿耶,没有羽卫的支持,咱们还有金林和守城军啊!再不济门前还有其他国的援军!不要怕他!斩了他和李珠!大成还容不得他一手遮天!” “殿下,臣说了许多遍了,臣从来没想过一手遮天。”崔游看向不知道什么时候过来的苏伏,“没见到陛下很难受吗,还不奉上丹药和月澄香。” 苏伏将锦盒拿到李悫身边,看似恭恭敬敬递了上去,却在李悫颤抖着手要过来拿的时候不小心将锦盒掉到了地上。 苏伏冷眼看着地上的狼藉,冷冷道:“哎呀,怎么掉了,让奴给陛下捡起来。” 他慢吞吞蹲下,半天也没有将东西收拾好,李悫这边却早就已经是涕泗横流,从龙座上站起,一时腿上无力,扑到了地上,嘴上还急急道:“孤自己来,孤忍不住了……” 他靠在龙椅上,干吞丹药,闻了一会子月澄香,这才慢慢缓过劲来,不再颠三倒四说着话。 崔游见他缓过来了,却不出声,他不出声这殿上便没有人敢过来扶李悫一把。 李悫只能颤抖着腿,自己扶着把手坐回去。 等他坐好,崔游这才居高临下看着他,笑道:“圣人,须速速裁断才好。若有不妥,恐生大变。”他顿了一下,看向满身郡主服制的姜无芳,问李悫道,“这……是永嘉郡主吗?” 李悫嗫嚅了两下,嘴唇微动,并没有出声,崔游接着道:“北方边患甚重,此时朝堂再不安宁,恐突厥有进之意。” 他这句话说得没头没尾,李悫却知道他的意思。 现下的情形,不过是崔游设计了一个套子,引着李璿往里头钻罢了,带兵上殿,引着别国的军队围城,崔游有的是借口和手腕收拾李璿。 他这个儿子,是不中用了。 崔游如今提起这个,无非就是在威胁他。 你若是不给我个痛快的说法,我就将人放进来屠完你李氏一族,再带兵勤王,从此改换新天,有何不可。 虽说李悫从前荒唐,可也是因为这江山是稳稳在手的,不然他也不敢至此。 若是真的将江山丢了,他朝百年,有何颜面再见先皇。 李悫脑中正天人大战,崔游却不愿意给他太多时间。 只见他踱步两圈,两指指尖敲击扳指,发出清脆的响声。 “此姝于臣,不啻珠宝,实如某心,杀姝便是杀臣。”崔游道,“陛下——这是要杀臣吗?” 第82章 八十二碗饭 11.17三更正文结束…… 李悫靠回椅背, 沉默良久,最后只能闭上眼睛:“她是姜氏,不是李珠。” 殿外又来一人, 李悫定睛一看,是披甲的李夙,身后还带着一队甲兵, 立时大喜:“我儿,你来了!” 李夙看着他面上的欣喜,知道他这是以为自己是来救驾的,却也不马上戳穿, 走至他面前。 “是,我来了,陛下。” 李悫见她并没有如同在病中一般亲亲热热称自己为阿耶,目光马上变得警惕:“你是来干什么的?” 李夙挑眉, 从怀中拿出两份空的诏书, 放到他面前:“我当然是来帮陛下写罪己诏的。” “罪己诏?不!我不!你什么时候……”李悫震怒, 气大伤身,又引起一阵剧烈的咳嗽。 崔游靠了过来, 倾身替他顺气,表情十分和善。 “今日陛下要写下罪己诏, 废太子,为李帅正名。”崔游道, “否则, 这江山就有可能不是李氏子来坐了。” 李悫狠狠瞪向他,咬牙切齿道:“你今日指鹿为马,呵呵!你信不信我一头撞死在这里,日后你就算登基了也是名不正言不顺, 受世人唾骂。” 崔游收回给李悫顺气的手,站起身来,用只有二人之间能听见的声音道:“您觉得我行至今日,还会怕什么被世人唾骂?” “而且,你敢吗?撞死在这里?你不敢的。”崔游将两封空白的圣旨推到李悫面前,往他手里塞了一支笔,“写吧,陛下。今日之后,江山仍旧是姓李的。” 李悫抓住他的手:“你发誓?” 崔游掀起眼帘:“我不发誓,除了相信我,你已经别无选择。城外就是你这个好儿子引狼入室带来的‘援军’,除了我,美人能收拾这场乱子。” * 李悫在众目睽睽之下写下罪己诏,痛陈自己对于手足的残忍,又亲笔将李璿废除。 直到这般,崔游才肯罢休,遣散百官,结束了这场闹剧。 百官俱散,李璿被李夙的人带走,苏伏将一碗豆羹放到姜无芳的手中:“陛下还没有用小食。” 待姜无芳接过去,他又看了一眼崔游,将殿上的侍者也都带了下去。 一时间,刚才还吵吵嚷嚷的殿上瞬时间空荡了下来。 姜无芳与崔游对视一眼,想起刚出门时他说的话,便端着那碗还有些烫手的豆羹,径直往李悫那边走去。 她盛了满满一勺豆羹,递到李悫面前,李悫早上还没有用饭,豆香飘逸,他腹中空荡荡,却没有敢张口吃下这一勺豆羹。 姜无芳见他一脸防备,不由得笑出声,将那一勺豆羹吃入口中,随手搁置到地上。 “伯父,好久不见。”她道。 李悫老眼昏花,眯着眼睛看向她的时候被她身后的晨光刺了眼,只能看到她模模糊糊的轮廓。 即便是如此,也让他想起了那个人。 她像极了那个人。 “你来是为了杀了我吗?”李悫哑声。 姜无芳站起身来:“从前我有这个念头,现在没有了。比起一刀杀了你,让时间和无尽的梦魇缠绕着你至死——用你自己的罪恶来惩罚你自己,这样或许更好。” 她抬头,落入眼帘的是“亲贤中直”四个字,她望着那四个字愣了片刻的神,接着道:“你知道阿耶临死前说了什么吗?” 李悫沉默。 姜无芳闭上眼睛,当年牢中的景象出闸一般涌入她的脑海,再睁开眼时,满眼通红。 “阿耶说:‘燃萁煮豆,何以至此?’”她道,“伯父,这也是我想不明白的事情,阿耶从来没有想过和你争,所以,何以至此?” 她没有给李悫解释的机会,揉了揉眼睛,往外走去。 李悫瘫坐在龙座上,他的面容已经由于时间与病痛苍老了许多,双目无神,直直看着那道身影走出殿门,嘴唇微动,却再也没有说出什么。 崔游看着他,冷冷道:“你的幸运在于你的兄弟并没有野心,他甚至天真到想在你这个并非一母同胞的兄长身上汲取一丝不存在的温暖。有人的一时心软,让你能够活到现在,不过日后,想要善终,倒也是难了。” 他说完,便转身跟着那道身影走了出去。 李悫待他们走了之后,耳朵里想起好几声稚嫩的童声:“哥哥!以后我要当大将军。” “哥哥。” “哥哥!” “哥哥——” 他知道这不过是幻听罢了,却还是忍不住撑着自己虚弱的身体起身,睃巡一圈,却没有看见当年那个总是配着一把木剑跟在他的屁-股后头的小孩。 李悫的眼尾不知觉划过几滴泪,他抬手一摸,看到湿漉漉的掌心,有些愣怔。 这些年来,他只为着自己而活。 先皇和先皇后为他留下了庞大的臣子体系,起初,无论他如何胡来,都不会有什么问题。 这些臣子就能支撑一个帝-国的运转。 他送走了一批老臣,杀了一部分的直臣之后,刚有些力有不逮,崔游又来了,他更是能够无所顾忌。 这些年来,他随心所以惯了,美人、美酒和金钱,没有他得不到的,他除了欢笑,再也没有哭过。 可是近来他的梦越来越多了,也频繁梦到那些过往,这些过往让他心沉。 对! 一定是因为这些,才让他如此不快! 他的目光锁定在那一碗搁置在地上的豆羹。 他抬腿就是一脚过去,那碗豆羹全部洒出,满地的狼藉。 可是很奇怪的是,李悫这次并没有如往常一般得到了发泄后的快感,一阵咳嗽过后,他瘫软在地,泪流得更多了。 “哥奴,你可知才过君主也是你的过失。我是你哥哥,可我也是这天下之主啊。回不去了,你和我还有月奴,再也回不去了啊……呜呜呜……” 因为哭喊用力过猛,他只感觉头重脚轻,倾倒在地,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 姜无芳回头看了一眼哭声戛然而止的御极殿,良久,头也不回往宫门外走去。 崔游跟上:“也好,想必小郡公那里快支撑不住了。” * 城门紧闭,外头刀戈相接之声刺耳。 城门之下,有小童好奇看着又是一队甲兵往外去了,问自己的阿娘道:“阿娘,这些叔叔是去打架吗?” 妇人不如小孩一般天真,忧心忡忡道:“他们是出去保护我们。” 妇人给小孩解释完,将自己儿子放到地上,转头问自己的丈夫:“外头怎么一下子来了这么多胡兵?” 她的丈夫叹了口气:“听说是废太子引进来的。” 妇人咬牙切齿:“天杀的,这能守住吗?” 他的丈夫道:“不知道,如果是李帅在,或许能守住。” 妇人并不像自己丈夫一般见识广,便问道:“李帅?听说给他正名了,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啊?” 他的丈夫道:“我那时候在凉州当行脚商人,侥幸见过一次,一身红色铠甲——诶诶诶,就像那个人一样!” 妇人顺着丈夫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一匹浑身赤红,只眉间一点雪色的骏马飞驰而来,上头一位身穿红色铠甲的将军扛着大旗,飞驰而来—— 那旗上写着:李氏。 * 外头打作一团,姜无芳仍旧能看到了一身银甲正用着蹩脚枪法的谢濯云。 他明显由于经过实战,已经精进不少。 但还是很怪异——一个眉目俊朗的将军,同手同脚将胡兵掀翻在地,有些诡异的感觉。 他也看到了姜无芳,马上兴奋得朝她招手,一个胡兵看准了空隙,一剑朝他戳来,远远看去,长长的剑尖贯穿了他的身体。 姜无芳眉心一跳,脑海中响起一个声音。 “希望能有一天,我也能像大父与阿耶,站在百姓前面,为他们挡下风浪。” “嗯……我还要贪心一些,我希望自己能仗剑如话本里的英雄一般,替他们挡下风浪。” 看着那个从初见就热烈如晨阳的郎君绵软到底,她眼眶一热。 * 谢濯云摔下去,一个钢死没多久的士兵的血溅到了他的脸上,他只感觉眼皮很重,想要闭上。 他还没有告诉喜爱的女郎他的心意…… 好遗憾…… 正当他以为自己要死了的时候,一双少年纤瘦的手臂将他拉起。 元宋面上表情十分无语:“剑从你咯吱窝穿过去的,你这是干啥子塞,碰瓷嗷?” 谢濯云蹭一下站起来,发现那柄剑果然掉到了地上。 他挠挠头:“那我怎么那么困?” “你昨晚没睡好吧?” “是啊,知道今天要打仗,有点兴奋。” “那你说你为什么困?”元宋一脚把一个胡兵踹倒,朝马上的姜无芳挥挥手,“他没事,就是困了。” 姜无芳:“那就好——” 话音未落,一个马上的胡兵就执着长-枪朝她挑来,她差些躲闪不及,被划伤了手臂。 她正要还击,却见城楼之上一只箭直射而来,将这个胡兵一箭穿胸。 她回头,正好看见收起弓箭的崔游,二人遥遥一望,各自一笑。 姜无芳单手扛旗,策马冲锋:“大成儿郎,可愿随我一战!” 众人都知道她的身份,看着她如此,均是热血沸腾,便跟着她冲锋陷阵。 “愿随郡主一战!” “愿随郡主一战!” * 李夙看到敌军呈现节节败退的趋势,收回目光,对崔游道:“你为保护她这般筹谋,怎么舍得她上战场?” 崔游道:“我为她筹谋不是为了让她当一只永远在笼中的金丝雀,而是为了让她能够选择自己如何去做。这就是她的选择。” 李夙笑道:“那如果日后她想要去收复北漠十三州呢?” 崔游又支起大弓,轻松射下一个胡兵。 姜无芳远远蜷起三指,二指翘起,在空中虚虚敲了几下,回头朝他笑。 红衣红马,一如昭德元年暮春的初见。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