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臣养成攻略(重生)》作者:未妆 文案: 阿九上辈子是太子府中的一名歌女,好相貌,好身段,好嗓子,眼看着得了宠,给太子做了妾,还没来得及享福呢,太子倒台了,一把火烧死了自己不算,还不忘拉阿九一块儿去地下享福,阿九心里有一句mmp终究是没有说出来。 后来阿九重生了,回到十四年前,家乡大荒,爹死娘另嫁,把她给抛下自个儿逃了,阿九不想死,跟着一村的老乡们一起跑,扭头一看,哎那谁,拖着鼻涕泡的小不点儿,可不正是上辈子扳倒太子的那位么?! 阿九(塞馒头):谢狗儿,馒头给你,大家都是一个村儿逃出来的,狗富贵,莫相忘啊! 谢狗儿微笑点头:好的! 这是一个装傻实则一肚子精明的狗儿化身大灰狼把阿九吃掉的故事,小甜饼一枚! 真傻假精明女主X假傻真精明 vip强推奖章 阿九上辈子是太子府中的一名歌女,太子倒台了,一把火烧死了自己不算,还不忘拉阿九一块儿去地下享福。后来阿九重生了,家乡大荒,爹死娘另嫁,哥哥把她给抛下自个儿逃了,阿九不想死,跟着一村的老乡们一起跑,扭头一看,哎那谁,拖着鼻涕泡的小不点儿,可不正是上辈子扳倒太子的那位么?! 本篇小说女主外柔内刚,男主心有城府,两人之间的感情细水流深,恰到好处,作者文字细腻,男主在女主帮助下,一步一步从一介书生开始,慢慢走向大乾王朝的权臣位置,本文剧情层层推进,跌宕起伏,看到精彩之处,令人不由拍案叫绝。 内容标签: 情有独钟 重生 甜文 爽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施婳(阿九),谢翎(谢狗儿) ┃ 配角:我咋知道?还没想好。 ┃ 其它: ==================== 第 1 章 空气中骤然有瓷器当啷一声落地,白玉似的碎片四处飞溅开来,窜起的火舌贪婪地舔舐过精致的绢纱,瞬间便熊熊燃烧起来,好似得势逞凶,肆意地攀爬蔓延,满室的青烟呛得人喘不过气,施婳张大眼睛,拼命搜寻逃离的出口,但是火太大了,熏得她眼睛疼,针扎似的,泪珠子不住地往外涌,好容易找到了门扇,还未来得及打开,一只有力的大手便将她扯了回去。 男子熏染着醉意的声音在熊熊的火势中响起:“婳儿,孤向来最是疼你,原本等太子妃去了,就将你扶正的,可是没成想如今是这般光景,你别怪孤,要怪就怪那该死的谢翎,若不是他,孤如何会落到这般田地?婳儿,孤实在是舍不得你,不如你与孤一道走罢,等到了下面,孤会待你好的。” 男人的声音絮絮叨叨,说了许多,仿佛隔着一层纱似的,施婳听不真切,浓浓的青烟弥漫过来,涌进口鼻中,令人无法呼吸,她像一条溺水的鱼,拼命地吸气,却被浓烟呛得咳嗽起来,连骂几句都无法开口,纤细的双臂被男人紧紧箍住,让她怀疑自己几乎要被拗成了两截。 烟火越来越浓,整个屋子什么也看不见了,唯有火舌贪婪地舔舐着,那些原本精美无比的摆设,如今却成了最后一把火,像是在拼命呐喊着,烧得好,再热烈一点!滚烫的温度将施婳拖入昏沉中,她奋力挣扎的手渐渐没了力气,意识也开始模模糊糊起来…… 脸颊上面火辣辣的,好像皮肤都要融化了似的,施婳觉得疼了,忍不住伸手将脸盖住,恍恍惚惚地醒转过来,才将将一睁眼,强烈无比的阳光便刺入眼瞳中,霎时间眼泪便争先恐后地涌了出来,眼前顿时一片模糊。 怎么回事?我得救了吗? 施婳慢慢地坐起身来,目光首先便落在那只细瘦的手上,完全不似成年人的手,小小的,瘦得跟麻杆似的,指甲中布满了污垢,也不知多久没有洗刷了。 这是谁的手? 施婳左看右看了半天,才确定,这只又黑又瘦的手,是她自己的,等等,她不是死了么? 施婳一骨碌坐起来,眼前的场景便被收入眼中,既熟悉,又无比陌生,破旧的茅草屋顶,门前缺了一道口子的石磨,还有歪歪斜斜的草棚,院子里长满了一茬一茬的野草,这分明是她幼时的家。 施婳不太熟练地从草垛上滑了下去,直奔屋子,只是她没料到自己变小了,步子迈得矮,还没过门槛便被绊了一个跟斗,结结实实地扑倒在地,屋子里传来窸窣的动静,似乎有人在走动,施婳竖着耳朵,屏气凝神地听那声音。 紧接着,那脚步声便传了过来,在施婳的眼前落定,那是一双破旧的草鞋,她抬起眼睛往上看,不敢确信地喊道:“哥?” 草鞋主人是个少年,低头看了她一眼,便撇开眼,似乎不敢与她对视,口中含糊道:“阿九,哥出去一趟,很、很快就回来。” 他说着,便抬脚跨过施婳,脚步匆匆地往外面去了,施婳懵了一下,才连忙爬起来,跌跌撞撞地追出门去,由于太过急切,她差点又被门槛绊倒。 施婳几步追到院门口,兄长的背影已经化作了一个指头大小的点,他跑得太快了,步伐仓皇而慌张,施婳忍不住提高声音喊道:“哥!——” 稚童拼命呼喊的嗓音,夹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颤抖,尾音变了调,透着一股子撕心裂肺的绝望意味,在山坳间回荡开来,莫名凄凉。 少年的脚步先是缓了缓,还未等施婳惊喜,然后再次加快,头也不回地走了,如同落荒而逃。 施婳如同一根木桩子也似,杵在院门口,好半天都没回过神来,她哥又走了,带着家里最后的存粮,抛下她,自己逃难去了,临走时甚至没有叮嘱过她一句,只是说,我很快回来。 又是这样。 施婳心头翻滚,咬紧牙关,望着那个背影消失在山坳处,直到眼睛都看酸了,少年都没有回头,她再次被抛弃了,施婳漠然地想着,然后再不留恋地转身进了屋子。 这个时候,她还是阿九,只是梧村的一个孤儿,爹死娘另嫁,在闹旱灾的时候,她唯一的哥哥抛下她独自逃难去了,从此她孑然一身,风风雨雨,如无根浮萍,身旁再无亲人相伴。 阳光从破了洞的窗户中间照进来,满室都是昏黄的光线,藏在床底下的大坛子被挪了出来,盖子也没盖紧,露出里面白花花的石灰,被阳光映得亮眼。 施婳不死心地伸头看了看,里面原本有半斤花生,现在连个花生壳都没留下来,恰在这时,肚子咕咕地叫了起来,找了一圈,家里却一点吃的都没有,真正的一贫如洗。 施婳只得去灶屋,拿瓢舀了半瓢水对付着灌下去,心里想,这要是个梦,还是干脆醒过来吧,也不知道老天爷怎么想的,她上辈子过得那么难受,最后也没捞到一个好下场,还得被迫陪着那太子自焚,怎么还要再来一次?这是得罪了哪路神仙么? 这么想着,施婳路过堂屋时,见着了神堂上她爹的灵位,顺便拜了拜,心道,她爹要是显灵,也接她下去享福算了,反正自己已经死了,若是运气好碰上了那太子,说不得还能冲上去挠他个满脸开花,阎王爷前告上一状,也算痛快。 才一拜完,施婳的肚子又开始咕咕叫起来了,她无奈地用手捣住腹部,只觉得心里烧得慌,多久没尝过这种饿肚子的滋味了? 没办法,人一饿起来,真的是潜力无穷,施婳绞尽脑汁地搜寻着家里还有什么东西可以果腹,目光不由便落在神堂上她爹的牌位上,往下一挪,靠墙的位置露出一道缝隙来。 她连忙过去,把缝隙前的杂物搬开,后面是一个小门,只有一尺多高,连施婳都钻不进去,她把门打开,手在里面摸了摸,拽出一个布袋子来,不算重,想来是没装多少东西。 施婳不由失望,但是还是打开了袋子,往里面一看,是几个小布包,她把布包一一拿出来,才揭开第一个,顿时喜出望外。 那是一包剥了壳的花生米! 真是山穷水尽,柳暗花明,施婳高兴得跟捡到宝似的,小心拿了几粒扔进嘴里,又打开另外几个布包,有高粱米,玉米和粟米,分别用布包包着,分量虽然不多,但是品质都是极好的,颗颗饱满,一看便是精心挑选过的。 施婳琢磨了一下,估计这是她爹娘从前挑出来用作种子的,到了开春就能种下去,可没成想,今年旱灾,她爹头年底一蹬腿去了,她娘收拾收拾找了下家,哥哥不知道这事,也就便宜了施婳。 她立马收拾好布包,又冲她爹的灵位拜了拜,默念道:爹爹,还是您最好了,给你女儿我留了活路,等来日情况好转了,我再给您多烧些纸钱,就不必带你女儿去地下了吧。 施婳把粟米、玉米粒和高粱米和在一起,就着门前那破了口子的大石磨,推了一下午,她人小力气小,手都起了水泡,这才算把米面推成细细的粉。 花生米她没舍得用了,在灶上炒了炒,这要是饿了,吃几粒还能顶一阵子呢。 施婳往面粉中加了水,开始揉面,手上的水泡生疼生疼的,但是没办法,好容易才揉好面,天都黑了,她找了一块干净的棉布往盆上一罩,又把盆仔细藏好,仍旧还藏在神堂下面。 院子里的蛐蛐儿一声声地叫着,施婳就着天边的余晖出了门,她得去一趟村长家里。 梧村人不多,才将将十几户人,除了施婳她们一家,其他人都住的近,路边的杂草都长了成年人腰那么高,施婳走进去差点看不清方向,她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前面走去,小路尽头便是村长的屋子了。 入了夜,也没有人点灯,从前鸡鸣狗吠的小村子,此刻唯有寂静,仿佛死去了一般。 不知是哪户人家中传来孩童哭闹的声音,模模糊糊地叫喊着:“娘,我饿!我饿了!” 随即便传来妇人斥责的话语,在寂静中显得十分严厉,施婳往口中又扔了一粒花生米,哼着小调儿,目不斜视地穿过巷子,往前面去了。 眼看着村长家的屋子就在眼前,一个妇人端着簸箕出来,见了她,先是一愣,才不确定地道:“是庚子家的阿九么?” 施婳脆生生道:“是呢,村长爷爷在家吗?” 妇人道:“你等等,我问问去。” 她说着,转身回屋去了,好一阵子才出来,手上的簸箕不见了,只是道:“他在祠堂商量事呢,你去那儿找吧。” 施婳道:“多谢婶子了。” 她说着,又往祠堂的方向去,没多久,就见祠堂的大门在眼前,门开着,才进院子,便见里面挤满了人,都是村里的青壮男人,大约有□□个,站的站,坐的坐。 老村长站在上边,见施婳来,便问道:“你哥呢?昨儿通知他了,今天傍晚来祠堂,也没见个人影,哪儿去了?” 施婳答道:“我哥走啦,他说要出远门去。” 听了这话,众人皆是一愣,便纷纷议论起来,老村长微微皱眉,立刻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旁边一个男人心直口快道:“庚子家的老三这是自个儿跑了?” 有人接道:“这个没良心的,亏我们还想着他们家。” 还有人问道:“庚二,这事儿你不知道?” 庚二就是施婳的亲叔叔,他此时也坐在院子角落,听见有人问他,便慢腾腾答道:“我如何知道?” 施婳没说话,上头的老村长敲了敲拐杖,提起声音道:“先安静一下。” 那些声音便渐渐小了下去,老村长环顾众人,过了一会,才道:“其中的利害我也跟大家伙儿都说得一清二楚了,十里八乡的村子都跑光了,之前你们说不肯走,现在就剩我们一个村儿了,你们谁不想走的,自己留下来就是,咱村儿里还是要留根的,要走的今天晚上就回去收拾东西,明天一早来祠堂这儿。” 听了这些话,众人都陆陆续续地散了,老村长走在最后,慢腾腾地锁了祠堂门,见施婳还站在门口,便问道:“怎么不回去?” 施婳道:“村长爷爷,咱们这是要往南去还是往北去?” 她赶来找村长,就是为了这桩事情,他们村地处大乾朝的偏西北位置,上辈子,他们是选择往北去的,原本想着北方近一些,州县又多,再往前面就是京师,那可是天子脚下,自然是要更好一些的。 但是只有施婳知道,万万是不能往北方去的。 第 2 章 北方州县多,又近,是没错的,但是京师也近,他们离开村子之后,便是流民,一般的州县都不愿意接纳这种流民,尤其是北方的州县,更别说,再过不久便要入秋,北方本不如南方气候好,秋冬的天气熬一熬,饥寒交迫,可是要熬死人的。 他们这里的旱灾算是比较严重的,从春天开始便是春旱,几个月不下雨,种子秧苗种下去,苗苗没几天就蔫了,天天浇水都没用,眼看着河道的水一天天干涸,新打的井也不出水,只剩下几口老井苦苦支撑。 等入了夏,更是滴雨不下,一直到如今,□□月了,地里干得能裂出口子来,跟小孩儿的嘴似的咧着,家家户户的米缸都见了底,一天只吃一顿,孩童都不长个儿,看上去跟麻杆似的,一阵风就能吹倒。 饿得急了,眼睛都是绿的,看到地上的活物都恨不得抓起来直接塞嘴里。 人过不下去了,就想着挪个地儿,总要活下来才好,上辈子施婳跟着梧村的乡邻们,背井离乡,原本是去北方,出了他们所在的邱县后,一路上树皮草根,皆被流民食尽,最终艰难地到了袁州。 但是令人绝望的是,当地知州并没有接纳他们,甚至紧闭城门,流民们只得再又转往兰阳,一路上妇孺老弱有撑不住的,撒手去了,便拿一张破草席草草裹了,挖坑掩埋,到后面,连挖坑的力气都没有了,随便寻个山坳,把人往下面一扔,也就罢了。 那一批流民有数百人之多,经过几个月的磋磨,最后活下来的,不过寥寥几十人,气息奄奄地到达距离京师最近的一个州县,施婳虽然活下来了,但是只要想一想那可怖的场景,便觉得心底发凉,每天都会有人死去,睡着的时候,不知道下一刻还是否活着,卖妻鬻女,已成常事。 倘若他们当时去的不是北方,而是南方,或许情况不会如此惨淡,施婳后来听说,南方的州县一开始是愿意接纳流民的,一来南方富裕些,二来温度好,气候好,运气好些,说不定半路上就能得到安置。 所以这一次,他们不能往北方去。 老村长将锁匙收起来,答道:“是去北方,你到时候收拾收拾,明儿一早过来祠堂,咱们便出发,可莫要忘记了。” 他说着转身便走,施婳跟在他身后,声音脆生生道:“村长爷爷,我昨晚上做了一个梦。” 老村长笑道:“做的什么梦?梦见你爹了?” 施婳眼睛一转,顺势回道:“正是呢,村长爷爷怎么知道?” 老村长呵呵笑道:“我随口一猜的罢了,怎么?想你爹了?”他说着,又叹息一声,觉得这小娃娃实在可怜,爹去的早,亲娘只顾着自己活命,亲兄长也自寻生路去了,从没有人想过她一点半点,虽然有一个亲叔叔,但是到了眼下这关头,自家都顾不了,哪儿还能顾得上她? 施婳笑着道:“我梦见我爹爹在院子里屋前屋后地挖井,最后说,‘南边儿出水了’,然后我就醒了,村长爷爷,这是什么意思啊?” 老村长的脚步停下来,低头疑惑地看着她,道:“你爹是这么说的?” 施婳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认真地答:“是呢。” 老村长面上浮现几许沉思,施婳见了,便知已然水到渠成,笑嘻嘻道:“那村长爷爷,我先回去啦。” “等等,”老村长追问道:“你爹还说什么了没?” 施婳摇摇头,道:“没有啦,就这一句呢。” 老村长摆手,道:“你先回去吧,可别忘了明天早上来祠堂。” 施婳应了,便往自家的方向去了,她哼着悠悠的小调儿,踏着月光,回到自家的院子,在灶屋烧了水,又把那和了面的大木盆从神堂下面拖出来,捏成窝窝头的形状,上锅蒸了小半个时辰,绵软的香气顿时顺着热气传了出来,令人忍不住咽口水。 施婳拿起一个放在嘴里叼着,然后把剩下的窝窝头都拾起来,放进竹编的筛子里风干放凉,然后从门后拿了一个大大的竹筒出来,竹筒中空,边缘被削薄了,拎起来不重,上面还有个盖子,把窝窝头塞进去,盖紧了,便是一个简易的小行囊。 她又依法装了一筒清水,两个竹筒并在一处,施婳想了想,又去神堂下面给她爹的灵位拜了拜,然后把那灵位收好藏起来,道:“爹,等女儿逃得此难,再回来给您修神堂吧。” 一夜很快过去,第二日一早,天刚蒙蒙亮,施婳爬起来,收拾了一番,便背上两个竹筒并一个小包袱,往祠堂的方向去了,她来得不算早,已经有几户人家在这里等着了,施婳笑眯眯地与他们打过招呼。 其中一个妇人问道:“阿九,怎么只你一个人?你哥哥呢?” 施婳背着小包袱,挺了挺小胸脯,道:“哥哥出远门去了,我一个人也能走。” 那妇人听了,便知是怎么回事,眼神中不由露出些许怜悯,替她出主意道:“我方才瞧着你叔了,正要过来呢,你到时候呀,就跟着他们走,想来也不会缺你一口吃的。” 施婳仍旧是笑眯眯道:“就不给我叔添麻烦了。” 那妇人还欲再说什么,旁边一位大嫂子轻嗤一声:“谁还不知道,就庚二那一家子,可还是别指望了。” 说到这话,几个妇人又小声议论起来,直到巷口又来了人,这才意犹未尽地按下话头,施婳笑而不语,她紧了紧身上的竹筒,这辈子她可不会指望她叔叔那一家子,否则被卖了还要帮着他们数钱。 施婳上辈子会落得那般田地,有一大半还是要拜她叔叔和婶婶所赐,她年纪小,家境可怜,模样生得也颇不错,东家给一口,西家给一口,再加上自己也能琢磨,好歹活了下来,没成想后来被人牙子看上了,当时的施婳还半懂不懂,听叔婶和人牙子当着自己的面在讨价还价,最后一吊钱,把自己给卖掉了。 人牙子将施婳带走之后,先是卖给了一个戏班子,没两年,戏班子散了,班主又把她卖给了京师颇有名气的歌舞坊,给起了个雅名叫施婳,此后再无阿九此人,后来施婳辗转入了太子的眼,又进了太子府,这是别话。 且说眼下,不多时,村里的人便都挑着行李担子,陆陆续续地来了,乡民们聚集在一起,谈话声,孩童哭闹声,叱骂声,一时间闹哄哄的。 施婳眼看着她叔叔也拖家带口地赶来了,庚二站在最后边,见着施婳,也没来打个招呼,仿佛没看到似的,她婶婶更是目不斜视,连眼角余光都没漏过一点,还往人后走了走,倒似乎生怕施婳过去一般。 直到老村长一家子到了,他着人点了点人数,道:“各家各户再看看有没有漏下的,没有了我们这就走了。” 众人听了,果然又去点拣了一遍,一阵闹腾之后,一行人这才终于上路了,方向正是南方,村长最终还是改主意了,看来自己昨晚说的那几句话还是有些用处的,施婳心中略带雀跃地想着。 梧村渐渐消失在众人的视线中,他们这一次背井离乡,也不知多久才会再回来,又或者永远不会再回来了。 赶路的时间总是最难熬的,没日没夜地走,脚底板起了泡,泡又被磨破,在鞋子里闷着,不出几日就发脓溃烂了,走一步都是钻心的疼,大人们倒还好,尤其是小孩子,便觉得愈发难捱,一路上蹦跶着哭闹不休,让人头痛不已。 施婳的鞋子也破了,但是情况倒要比其他人要好许多,她没事便捡些树叶草叶之类的东西垫在鞋子里,踩上去有些软,倒也还行,走起路来果然轻松许多。 因为天气干燥,竹筒里的窝窝头没吃多少,便都干了,硬邦邦的,跟石子儿似的,根本无法下咽,施婳倒是不在意,拿清水泡着继续吃。 就这样赶了七八天的路,干粮都吃得差不多了,也没见着一个州县,大家便都有些沉不住气了,不免有些人打了退堂鼓,想要回村子去,口称便是饿死,也要死在家里头,否则再这样下去,人累也要累死了。 老村长拄着拐杖,额上青筋迸起,骂道:“想回去就趁早滚,别在这胡说八道!听不懂人话还是怎么?当初我在祠堂里怎么说来着?带大家寻个活路,你非要想死,大伙儿还拉得住你?别浪费了我们的力气,你自个儿去便是!” 这劈头盖脸一通骂,众人皆是闭口不言,后来果然没有人再嚷嚷着喊要回去了,但是据施婳观察,确实有一户人趁夜带着一家老小回转去了,她并不多话,这个年头,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路都是自己选的,是死是活,也怨不得旁人。 接下来又走了两日,速度较之前要慢了许多,大伙儿的脚步也逐渐沉重,就在这时,前面的人停了下来,施婳心中奇怪,便过去一看,只见前方有一个小草塘,旁边有一群人在歇脚,显然也看到他们了,俱是站起身来,朝这边张望。 在这种时候,即便是一个小草塘,那也是一份地盘,不容他人觊觎的,两方的气氛顿时有些紧张起来,甚至有人拿起了地上的长棍之类的物事,就在这剑拔弩张的时候,旁边有人迟疑道:“怎么看着像是瓦罐村的?” “真是瓦罐村的?”有人好奇道。 “我看到张二宝了,他不就是瓦罐村的么?”说话的人尝试着招了招手,叫了一声。 对面的人听见了,皆是议论纷纷起来,最后一个青壮的汉子拨开人群出来,确认着问道:“是梧村的人?” 老村长扬声回道:“我们是梧村的,你是三子么?” 那汉子应了,众人松了一口气,施婳记得,梧村和瓦罐村之间相隔只有二三里地,并且互相结亲,所以这两个村子里的人,都少不得沾亲带故,颇有几分亲戚关系。 老村长带着众人都往草塘边去了,众人相见,果然都是些熟面孔,凑到一堆,便又是一通感慨,趁着这歇脚的空儿,都或站或坐地拉起家常来。 施婳带着竹筒去了水塘边,草塘的水也快干涸了,才那么三指来深,但是胜在水质干净,清澈见底,池塘底部的水草幽绿,看上去像一块水头足的碧玉一般,几个小孩蹲在旁边,聚精会神地往水里看。 施婳用竹筒打了干净的水,正要盖好,突然,旁边一个小孩猛地扑进水中,只听噗通一声,水花四溅,没头没脑地砸了施婳一身。 那小孩踉跄着站起来,两只手紧紧捂在一起,透亮的水珠儿顺着指缝一串串掉下来,他稚气的面容上绽放出惊喜的笑容来,透着一股子得意和兴奋,然后又立刻收敛好。 只是虽然他极力压着嘴角,但是飞扬的眉梢也透露出了他的心情,施婳看见了,另外几个小孩自然也看见了,俱是一窝蜂围拢过去,其中一个略大一点的孩子命令道:“你抓着了?给我看看!” 那小孩摇摇头,抿着唇道:“没有,我没抓住。” “骗人!”那大孩子自然是不相信的,蛮横道:“你把手打开!” 那小孩立刻捏紧了手心,放在背后,退了一步,道:“不!” “谢狗儿,你敢不听我的话?!”大孩子的语气十分凶狠。 小孩儿见势不对,撒腿便跑,大孩子叫道:“揍他!别让他跑了!” 第 3 章 大孩子一声令下,旁边几个小孩连忙去追,那个叫谢狗儿的小孩急了,加快步子转身便跑,哪知一头正撞在施婳身上,巨大的冲劲让两人摔作一团,痛呼声同时响起:“哎哟!” 后面追来的孩子们顿时七手八脚地把谢狗儿给按住了,施婳爬起身来,只见那一堆小孩们已经打起来了,谢狗儿被按在最下面,那个大孩子见了,冲上去便去掰谢狗儿的手。 他用力之大,自己的脸都憋红了,眼看着手就要被掰开了,其中一点什么东西动弹了一下,那谢狗儿急了,一把把那东西塞进嘴巴里了,然后闭紧嘴巴,一张脸涨得通红。 大孩子气得眼睛都红了,一巴掌就甩过去,然而巴掌还没到谢狗儿的脸上,后脑子倒是被重物狠狠敲了一记,他脑子一懵,转过头去,只见一个陌生的七八岁小女孩儿正举着竹筒站在面前,正是施婳。 下一刻,施婳尖叫起来:“有人掉水里啦!快来人啊!” 女孩儿提高的声音又尖又利,划过安静的空气,惊动了那些唠嗑的大人们,霎时间便纷纷过来查看,孩子们见了,只得松开了谢狗儿。 谢狗儿一脱离桎梏,便撒腿跑没影了,那大孩子恶狠狠瞪了施婳一眼,带着一干小跟班们走了。 施婳撇了撇嘴,收好自己的竹筒,背上肩,转身离开了草塘边上,回到人堆中,这时候,两个村子里的大人们已经互相联络完感情了,并商议着一同上路,也好有个关照。 施婳在老村长旁边坐着,听他们谈话,并不多嘴,一群顽皮的孩子们在旁边的草丛中疯跑,尖叫打闹,咋咋呼呼地喧闹着,令人头疼。 等到了傍晚时候,他们约莫是闹得累了,各个叫起饿来,吵闹不休,施婳安静地坐在旁边,手中的棍子一下一下地戳着蚂蚁窝,众人赶了一天的路,身上累得慌,各自分吃了干粮之后,又取了铺盖,把小孩们都哄着睡下了。 夜里上了露,到处都湿润润的,施婳靠在树下,把自己的包裹拆开,便是一张完整的粗棉布毯子,用来垫着睡正好,她在树下寻了一处平整的地方,把棉布铺好,才刚躺上去,腿伸直碰到了一个软软的物什。 施婳吓了一跳,猛地坐起来,只见那物什动了一下,然后爬起来,借着银色的月光,她这才认出来,正是下午被按着打的谢狗儿。 他看了施婳一眼,什么话也没说,绕到树后面去了,紧接着,施婳听见了草叶伏倒的声音,或许是因为小孩儿的态度实在不好,施婳心中便生出了捉弄之心,她压低声音道:“喂,你躺在草上睡觉,不怕蛇么?” 然后那边安静了,下一刻,草叶声音再次哗啦响起,那小孩儿站起来了,背紧贴着树干站着,颇有些无措的样子,施婳不知怎么,就觉得有些后悔,似乎不该如此吓唬他。 这小孩儿连个铺盖都没有,夜里这么凉,还要睡在地上,显然是没有大人管的,这么一想,施婳心中就觉得过意不去,就在这时,一点模糊的抽泣声传来,小孩儿好像是哭了。 施婳连忙爬起来,转过去,只见那小孩正半趴在地上,紧紧地蜷缩起自己的身子,肩膀微微颤抖着,似乎在极力忍耐着哭泣声。 施婳蹲下身子,拍了拍他的肩背,轻声道:“你别哭啊。” 那小孩儿停顿了一会,身子仍旧轻微颤抖着,施婳有点急了,她实在是没想到一句话就把人给吓哭了,从没有哄过孩子的经验,这会也不知该说什么,只得安慰道:“这里没蛇,你别怕。” 过了片刻,小孩压低了的声音模模糊糊地传来:“我……我肚子……疼……” 施婳立刻就想到了什么,便问道:“你下午吃的那个,是鱼么?” 好一会,小孩才点点头,一时间,施婳心中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显然是小孩抓了一条鱼,然后未免它落入别人手中,直接把鱼生吞了下去,或许当真是时间久远了,她此刻听到这个回答,竟会觉得难受。 但是在上辈子那会,别说是生吞活鱼了,便是吃观音土,吃糠皮和豆萁,甚至青苔,都是常事,那还算有的吃了,没得吃的时候,真是见着个会动弹的东西都想着直接塞进腹中,便是施婳自己,都不知道吃过多少乱七八糟的东西,才勉强拣了一条小命。 施婳想了想,把自己的粗棉布毯子叠起来,盖在小孩的背上,又摸了摸他的头,低声道:“你等我一会。” 她说着,便轻手轻脚地离开了,从前在路上乱吃了东西,总会腹痛不止,不过痛得多了,也有了些经验,此刻便能派上用场,施婳顺着小草塘走了一圈,便找见了自己想要的东西,她顺手摘了几片叶子,回到树下。 只见那小孩半靠在树旁,抱着双膝,把脸埋在膝盖上,原本披在他身上的粗棉布毯子被叠好放在脚旁,施婳走过去,他便抬起头来,一双眼睛黑幽幽的,月光透过树枝缝隙洒落下来,显得极其透亮。 施婳把那几片叶子揉得细软了,成了小丸子的形状,递过去道:“你把这个吃了。” 小孩迟疑地接过那丸子,仔细地看着,施婳解释道:“吃了这个,肚子就不痛了。” 他不太相信似的看了施婳一眼,然后伸出舌头舔了一下,眉头瞬间皱了起来,小脸都皱成了一团,干巴巴地道:“苦的……” 施婳摸了摸他的头,道:“你直接吞下去就行了,我从前吃坏了肚子,也是吃这个好的。” 小孩听了,这才犹犹豫豫地把那小丸子扔进嘴里,然后狠心闭眼,咬着牙关囫囵咽了下去,刺鼻的药草气息顺着鼻腔弥漫开来,令人十分不适。 小孩可怜巴巴地道:“好苦!” 施婳想了想,低声道:“你等等。” 她顺手把那粗棉布毯子拿起来,抖开又再次披在小孩身上,这才离开,小孩一双黑幽幽的眼睛盯着她,直到那小小的身影消失在草坡下,这才收回来,又蹭了蹭那不算柔软的粗棉布面,把脸埋在膝盖上。 施婳回去的时候,小孩已经半靠着树干快睡着了,小脑袋一点一点的,跟小鸡啄米似的,颇是好笑,她走近几步,那小孩便似乎感觉到了什么,立刻惊醒过来,即便是在黑夜中,施婳也能感觉到他警惕的目光。 仿佛是一种与生俱来的习惯,待认出来施婳,小孩才松了一口气,施婳在他旁边蹲下,往他手里塞了一根细细长长的东西,道:“你吃。” 小孩迟疑地抬起手来,只见手心躺着一根草茎似的东西,颜色雪白,在月光下看起来有些半透明,施婳往嘴里塞了一根叼着,催促道:“你吃啊。” 小孩咬了一口,脆生生,甜丝丝的,他疑惑道:“这是什么?” 施婳笑着答道:“是茅根,这个好吃呢。” 小孩嚼吧着,神情尤其认真,仿佛吃东西是一件什么神圣的事情一般,也不知究竟饿了多久,他两颊微瘦,便显得眼睛尤其大,施婳叼着草根,一边随口问道:“你叫谢狗儿么?” 小孩顿了顿,没说话,又咬了一口茅根,极力地品味着那难得的甜味,就在施婳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他这才道:“不是,我叫谢翎。” “谢翎?”施婳觉得这名字耳熟的很,倒仿佛在哪里听过一般。 小孩以为她不知道,便认真念道:“有鸟有鸟,从西北来,丹脑火缀,白翎雪开,就是这个翎了。” 然而施婳还是觉得这个名字十分耳熟,她微微皱起眉来,翻来覆去地读着这个名字,突然脑中灵光一现,谢翎?扳倒太子的那位,可不就是叫谢翎么? ……婳儿,你别怪孤,要怪就怪那该死的谢翎,若不是他,孤如何会落到这般田地? 施婳的手指都哆嗦了一下,脊背仿佛被刺球儿滚过一般,顿时一个激灵,浑身如同一时间坠入了火浆之中,那令人恐惧至极的高温眨眼便将她吞没了,皮肤上都泛起灼热的疼痛,就仿佛那一场大火的余热仍旧残留在她身上,从未散去一般。 施婳忽然想起从前听太子闲暇说起的旧事来。 那还是她刚入太子府的时候,太子常来她的院子听琴,说些闲话,施婳隐约还记得一些。 婳儿,孤今日碰着一个人才,叫谢翎,可惜入了老三的麾下,不能为孤所用,送去的字画都被退回来了,当真是可惜了。 太子说到这里,又笑了一声,道,婳儿,说起来这人还与你是同乡呢。 彼时她听了,也只觉得不关己事,只是一个同乡罢了,她的老家邱县,百姓乡民不知几何,还有数千个同乡呢,施婳看似认真地拨弄着琴弦,实则漫不经心。 到后来,这个谢翎的名声却越来越大,在太子口中出现的次数越来越多,每每提起,太子的神色也愈发不悦,甚至阴沉。 到最后,说到气处,他一把摔了上好的白玉杯子,香气醇厚的酒液溅落一地,阴鸷地道,谢翎屡次挑战孤的底线,此人不除,实在难消孤心头之恨,日后恐成大患。 婳儿,孤要他死! 再后来,谢翎没死成,太子却成了废太子,老皇帝一朝驾崩,一卷圣旨把皇位传给了三皇子,倒是废太子死了。 最后,便是那一场记忆犹新的大火。 眼前有什么东西晃过,施婳猛地回过神来,正见着一只小小的手在自己面前招了招,她语气僵硬地道:“你做什么?” 谢翎收回手,又开始捧着茅根吧唧吧唧地啃,一边问道:“你怎么在发呆?” 施婳的心情颇有些难以言喻,她看着谢翎,瘦骨伶仃的,脑袋大,身子小,一阵风都能吹跑似的,谁能想到,这位日后位极人臣,荣华富贵尽享一身呢? 感慨完之后,施婳转念一想,即便如此,那又有什么用?谢大人现在不还是蹲在这儿跟我啃着草根,生吃活鱼,荣华富贵?还早着呢。 第 4 章 天边渐渐亮起鱼肚白,山边落下蒙蒙的一层光晕,清晨的时候,太阳还没出来,人们都陆陆续续地醒了,因为夜里打过露,到处都湿润润的,众人收拾起行囊来,动静也渐渐大了。 施婳觉浅,没一会便醒了,她靠着树坐,身旁就是谢翎,他蜷缩着身子,把半张脸都埋在棉布下面,睡得很沉,就在这时,旁边传来孩童大声的嬉闹,谢翎一个激灵,猛地醒转过来,睁着一双困倦的眼睛四处张望,神色懵懂。 施婳见他醒了,便将棉布叠起来,淡淡道:“我们要走了。” 谢翎愣愣地应了一声,似乎还没有醒过神来,施婳将叠好的棉布背上肩,忽然听见一阵清晰的咕噜声,从谢翎的肚子处传来,两人俱是同时看过去,谢翎连忙捂住肚子,不知怎么,脸皮渐渐地红了。 施婳顿了一会,左右看了看,见没有人注意到这边,便低声道:“张嘴。” 谢翎听话地张开嘴,便感觉施婳的手迅速在自己的嘴巴上拂过,同时,有两粒圆溜溜的小东西落在口中,磕着牙,有点硬邦邦的。 他睁大眼睛看着施婳,然后缓缓嚼动起来,霎时间,花生特有的香气在牙齿间爆裂开来,溢满了口腔,让人忍不住连舌头都想一并吞下去。 谢翎咀嚼的动作越来越快,然后被施婳一把捂住了嘴,警告性地看着他的眼睛,然后压低声音告诫道:“别让人看见了,知道吗?” 谢翎望着她的眼睛,点点头,嚼动的嘴巴立刻停下了,不怪施婳这么小心,但是最近这几日,大家的干粮都吃得差不多了,但凡有什么能吃的东西,都是背着人吃的,因为明面上一拿出食物来,便会吸引到所有人的目光,被几十个人一齐盯着吃东西,只怕会噎住吧? 这么一天的路走下来,谁不饿?倘若遇着水源还好,多喝点水,也能顶一阵,但是水源也不是那么好寻的,否则一开始他们遇见瓦罐村的人,气氛也不会那么紧张了。 也幸亏大家互相熟识,倘或换了别的人,说不得就会动手了。 谁不想活下去? 谢翎不敢再大力咀嚼,喷香的花生米碎含在口中,虽然有些不舍,但他还是用力囫囵咽了下去,原本正在轰鸣作响的肚腹立刻受到了安抚,渐渐平息下来。 施婳站起身来,见老村长站在最前头,便想过去问几句,没走几步,旁边的土坡后转出一个妇人来,她一边砸吧着嘴,见了施婳,跟没看到似的,目不斜视,脚步匆匆,仿佛生怕被叫住一般。 施婳好笑地挑了一下眉,那是她的婶婶刘氏,一个小气精明的妇人,性格泼辣,爱占别人便宜,但是倘若别人占了她的便宜,那是万万不行的,怕是跳起脚来能把人骂个狗血淋头。 趁着天色早,温度还不算炎热,一行人便又动身了,临走时又灌了一肚子水,走起路来几乎能听见肚子里哐当作响了,但是好歹也能顶一阵子。 日头逐渐升起来,等到了正午,太阳跟火球似的,晒得人眼睛发花,饥肠辘辘的,脚步几乎都要迈不动了,年轻人还能勉力支撑,那些老人小孩们,走三步歇一下,队伍越拉越长,最后孩子们实在不肯走了,又开始哭闹起来。 嗓子嚎得震天响,大人们原本就疲惫不堪,再加上这一出,顿时火就蹭地上来了,二话不说,反手就是几巴掌,打得嗷嗷叫,一个赛一个蹦的高,好不热闹。 施婳走在人群最后面,看见她叔叔的儿子阮宝儿也在其中,张着嘴嗷嗷哭闹,阮二庚倒是举起了巴掌,被他媳妇一把拉开了,刘氏放低声音,不知说了什么,阮宝儿顿时哭得更厉害了,嘴里还吵吵着:“我现在就要!现在就要!我饿!娘!” 一声娘喊得千回百转,撕心裂肺,刘氏无奈,只得从怀里摸出一块手指那么大的米饼,迅速塞进他嘴里,阮宝儿立刻不哭了,打着嗝儿,一边吧唧嘴,吃的可香,惹来周围众人不住地吞口水。 到了晌午,老村长寻了一块荫凉的地方,让大家伙歇脚,施婳仍旧坐在人群最外边,随手捡了几个小石子抛着玩,就在这时,旁边传来一阵孩子们的喧闹声,伴随着吆喝和叫骂:“打他!打脸啊!” “打得好!踹啊!” 还有小孩不耐烦道:“哎呀你蠢死了,我来!” 施婳应声望去,果然见几个小孩打作一团,最底下蜷着一个熟悉的身影,是谢翎,他紧紧抱着自己的脑袋,努力把肚子团起来,似乎被打得疼了,他伸手猛地抱住一个小孩的腿,然后不管不顾地凑过去使劲咬了一口。 这一口用力可不小,施婳甚至能看得见他脑门上绽起的青筋,那被咬的小孩哪儿经得住?嗷地一嗓子哭开了,声音震天动地,这边的动静才终于引起了大人们的注意,但也只是看了一眼而已,觉得并没有什么大事情,便又回过头去了。 施婳在一旁冷眼看了一会,眼见着他们并没有停手的趋势,心中不由叹气,她走过去将那几个孩子都扯开,然后把谢翎拉了起来,护在身后,皱眉盯着那领头的孩子,道:“你们打他做什么?” 那孩子仍旧是昨天在池塘边欺负谢翎的那个,他也认出施婳来,瞪起眼,伸手狠狠推了她一把,语气凶蛮道:“就打了,怎么了?关你什么事情?” 他力气极大,施婳被推得往后一个踉跄,顿时有些恼了,她反手便是一竹筒砸过去,毫不手软,竹筒正砸在那小孩的额头上,登时破了皮,鲜血奔涌而下,顺着脸颊流了下来,滴答落在衣襟上。 众小孩都惊呆了,他们不约而同地惊叫着退了一步,被砸了的那个孩子只觉得额头剧痛无比,伸手一摸,才发现一手血,登时嗷了一声,随即反应过来,凶狠地冲着施婳扑了过去。 他比施婳要高出小半个头,力气也大,这一下要是被扑实了,施婳估摸着自己会被按着打,于是她当机立断抬起脚来,冲着那孩子的膝盖一踹,他一个没稳住,又是嗷一嗓子扑倒在地,霎时间尘土簌簌,一头一脸都是灰。 一时间众孩子都愣住了,他们似乎都没有料到他们的老大输给了这个豆芽菜女娃娃,脸上的表情都十分意外,施婳却没再停留,转身一把拖起谢翎就往大人堆里跑。 等那些小孩们追过来时,早看不见施婳的踪影了,人群挤挤攘攘的,树荫面积本就不大,大人们纷纷呵斥着,让他们去别的地方玩。 小孩们既找不着那两人,吃了哑巴亏也只能悻悻散去,那个负了伤的娃儿跑去找自家大人哭诉,先是得了一阵紧张的询问,哪知发现最后就破了点儿皮,反倒把衣裳给弄脏了,二话不说,几巴掌招呼过来,打得又是一顿鬼哭狼嚎,好不热闹。 却说这头,谢翎闷头坐在草堆里,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看上去跟打翻了染料也似,施婳忍不住戳了戳他的脸,引来一阵小声痛呼,问道:“怎么又打架了?” 谢翎抬起头,有点委屈地解释道:“是他们先打我的。” 施婳随手折了几根草茎,放在手里把玩着,淡淡道:“为什么要打你啊?” 谢翎犹豫了片刻,才小声道:“他们……要我给他们当马骑……我没答应……” 施婳折草茎的动作顿了一下,才问道:“你爹娘呢?” 谢翎的嘴角往下撇了撇,看上去有点难受,低声回道:“爹前些年病了,后来娘亲也病了,都没要我了……” 听了这话,施婳沉默片刻,她有些烦躁地扔了手中的草茎,看向谢翎,小孩儿规规矩矩地坐在她身旁,两只手又细又瘦,跟鸡爪子也似,乖乖地摆在膝盖上。 施婳心想,我管他做什么?他无父无母,与我何干?我不也是孤儿一个?若不是他,我还不一定会被那狗太子拉着一道死呢。 可是他现在…… 施婳腾地站起身来,动作很大,强行打断了自己脑子里的念头,倒把谢翎给吓了一跳,他有些不安地看着施婳,嘴唇动了动,没敢说话,他还记得施婳刚刚那一竹筒砸过去时,那种凶狠的气势。 施婳转身欲走,正在这时,一阵咕噜噜的声音响起,霎时间两人的目光都聚集在谢翎的肚子上,他涨红了脸,有些尴尬地抱住肚子,仿佛这样做的话,就不会被人发觉了。 施婳静立片刻,打开背上的竹筒,一个圆圆的窝窝头滚了出来,干巴巴,硬邦邦的,看上去卖相实在是不大好,却散发出令人心神动摇的香气。 谢翎忍不住咽了咽口水,施婳拉过他的手,把窝窝头往他手上一放,简短地道:“用水泡着吃,能饱肚子一些。” 她说完,再次将竹筒背上,起身大步离开了小树丛,她不想管了,这是最后一次,就算放下了上辈子的成见,又能如何?在天灾人难面前,她施婳也只是一个升斗小民而已,不是大富,也不是大贵,自身尚且难保,又救得了谁? 施婳一面走,一面有些漠然地想,人各有命,该死的早晚会死,能活的,自然会长命百岁,流芳青史,谁也左右不了。 施婳走后,谢翎握着那个硬邦邦的窝窝头,使劲抽了一下鼻子,他伸出袖子擦了一把眼睛,然后将窝窝头揣好,起身离开了。 片刻后,寂静的草丛中,钻出来一个小孩,他四下看了看,撒开腿便往人群奔去。 第 5 章 那小孩正是施婳的堂弟阮宝儿,他一溜烟回了人群中,直奔自家爹娘所在的位置,刘氏正在和旁的妇人吵嘴,声音尖利,跳着脚骂道:“不三不四的下作娘们,猪油蒙了你的心,这分明是我家的鸡蛋,几时成了你的了?莫不是你下的不成?你倒是下一个给我瞧瞧,同哪个野汉子下的,也好让老娘长长见识!” 她骂完,还啐了那妇人一头一脸的唾沫,那妇人是村头的一个寡妇,上有一个老婆婆要伺候,脚边还跟着两个半大的孩子打转,性情向来懦弱,如何能与刘氏这种泼辣妇人比? 她被骂得又气又恼,却奈何嘴拙,反驳不出来,刘氏遂愈发趾高气昂,洋洋得意,如同一只好斗的公鸡也似,那妇人哭着掩面而去,哭嚎声远远的都能听到。 刘氏却不以为耻,左右都是熟识的乡亲父老,早对这泼辣妇人十分了解,刘氏那一张嘴,黑的能说成白的,眼下这光景,火没烧到自己身上来,谁有功夫去管?都各自装聋作哑,偶尔附送一个鄙夷的目光。 阮宝儿一过去,便见到刘氏手中的那个白乎乎的滚圆鸡蛋,吸溜了一下口水,道:“娘,打哪儿来的鸡蛋?” 刘氏连忙左右看了看,见没人注意到自己这边,便一把拉住阮宝儿,娘俩猫在行李担子后头,将那鸡蛋磕破,剥了起来。 刘氏压低声音,语气不无得意地道:“村西那个小寡妇,方才她的鸡蛋滚过来了,被娘给捡到了。” 阮宝儿张大眼睛,一错不错地盯着那剥了壳的鸡蛋看,使劲抽了抽鼻子,口水流下三尺长,直愣愣地道:“娘就给抢过来了?” 一听这话,刘氏便轻轻拍了一下他的头,嗔怪道:“什么话?这怎么能叫抢?是娘的本事,这鸡蛋合该就是咱们家的,那小寡妇没那个命,来,宝儿,快吃了。” 阮宝儿早耐不住了,一把抢过鸡蛋,狼吞虎咽起来,差点给噎得翻白眼,把刘氏给急得,一通水灌下去,这才慢慢好转。 吃饱喝足之后,阮宝儿一边打着嗝,才想起另一桩事情来,低声向刘氏道:“娘,我方才看见了一件事情。” “什么事?” 阮宝儿凑近刘氏的耳边,压低了声音快速地说着,刘氏一听,便瞪圆了眼,小声道:“你说的是真的?那死丫头……” 阮宝儿笃定地点点头,道:“我亲眼见到的,她那个竹筒里头,有东西。” 刘氏顿时心头火腾地蹿起,又道:“你说,那死丫头把好好一个白面窝窝头,给了别的人吃了?” “可不是。” 刘氏心疼得好似有人割她的肉一般,嘴里骂道:“败家玩意儿,好东西先不想着自家人,反倒给外边的猫儿狗儿分了去,胳膊肘往外拐的死丫头……” 阮宝儿砸吧了一下嘴,道:“娘,我看她那竹筒里头,还有不少的样子……” 刘氏眼睛一转,轻轻拍了拍他的头,道:“好宝儿,娘会想法子的,既然她自己不吃,也不能便宜了外人才对。” 阮宝儿一听,便觉得十分开心,娘俩正合计得起劲,那头阮庚二一路过来,受了不少白眼,正莫名间,打听几句,便知道自家婆娘又做了什么好事,也没脸跟那些乡亲们拉扯,闷头往自家这边走。 抬眼见了猫在行李后头的刘氏和阮宝儿,张口便道:“你又做了什么事情?” 刘氏丝毫不惧他,两眼一瞪,嗓门比他还大:“我做了什么事情?你又从外头听了什么歪话回来寻我的错?” 说着便是往地上一坐,一拍大腿,拖长了声音哭号起来,话里话外无非是她嫁来阮家这么多年,连肉都没吃上一块,累死累活,忙里忙外,阮庚二还要怪责她之类的云云,一旁的阮宝儿还得给他娘助一助兴,扯开嗓子一个劲干嚎。 霎时间好似锣鼓喧天,一场好戏热闹非凡,引得旁边人家探头探脑,阮庚二只觉得脸要丢光了,实在无法,索性闷头走远了,不再搭理,刘氏也不以为意,哭声戛然而止,她从地上站起来,拍了拍一身的灰,将目光在人群中逡巡,最后落定在一个瘦弱的身影上。 远远望去,她那九岁的亲亲侄女儿,正坐在老村长的身边,认真地听着大人们谈话,女娃儿背上挎着两个大竹筒,黄褐色的竹筒被打磨的光滑无比,在日头下折射出闪闪的光来。 刘氏揩了揩方才撒泼时挤出来的眼泪,心里又开始打起了主意来。 却说午间短暂休息过后,一行人便又在村长的吆喝下,开始上路了,这一走便又是几个时辰,迎着火辣辣的日头,人都走蔫了,好似渴水的白菜秧子也似,蔫头耷脑的,孩童连哭闹的力气都没有了。 直至夜幕四临,才勉强找到了一个没干透的小水沟,一行人安顿下来,得了片刻喘息。 人们很快便生起火来,热一热干粮,烧点水,就着对付吃一点东西饱肚子,不多时,孩童们又开始成群结队地疯玩起来,他们就好像有着无穷无尽的精力,大人们只觉得多呵斥一声,都是浪费口水了。 施婳捧着小竹筒的盖子,里头是温热的白水,泡着小半个高粱面窝窝头,卖相不好,光线也差,看上去黑乎乎的一团,完全引不起人的食欲来。 等窝窝头泡发的时间里,也有大人好奇问道:“阿九,你那吃的什么东西?” 施婳小口地啜着温水,答道:“是地瓜干。” 哦,这东西倒还不错,饱肚子,那人又道:“你家里还有这个啊。” 施婳点头,道:“哥哥留下来的。” 那人忍了一会,厚着脸皮道:“叔也好长时间没吃过地瓜干了,给叔来一口尝尝呗。” 施婳还没说话,倒是一旁的村长开了腔,语气不大高兴:“你一个大人,怎么还想着娃儿这一口半口的,也不嫌丢人?庚二他家也有地瓜干,怎不见你去讨来吃?” 这是骂他欺软怕硬,那人被骂得一缩脖子,周围人都投来鄙夷的目光,都是乡里乡亲的,低头不见抬头见,向一个无依无靠的小女娃儿讨东西吃,确实没什么脸。 那人灰溜溜走了,施婳这才细声细气地对村长道:“谢谢村长爷爷。” 村长听了,却觉得心酸,摸了摸施婳的头,长叹一口气:“年头不好,人心也不好了啊。” 竹筒盖里的窝窝头已经泡发了,施婳吃着那粗糙的高粱面,仔仔细细地咀嚼着,和着水吃下肚去,轰鸣作响了小半日的肚腹才得到了些微安抚,安静下来。 她垂着眼,慢慢地喝着温热的水,不经意想到了那个小孩儿,谢翎,也不知他晚上怎么过,一个窝窝头,只够顶半天吧? 念头闪过,施婳又不由失笑,想那么多做什么?她也管不着,先顾好自己的小命吧。 盖上竹筒,施婳忽然察觉到了一束目光,有些刺人,她抬眼望去,只见她的婶婶刘氏正站在不远处的小土坡上面,朝这边看过来,火光映在她的侧脸上,即便是隔着模糊不清的夜色,施婳也能确定她的目光是落在自己身上的。 她这位婶婶今天看了她一路了,施婳思忖着,略微往后缩了缩,避开了那道目光。 赶了一天的路,所有人都很累了,孩童们也都早早入睡,山林中到处都是蛐蛐儿和不知名的小虫子吱哇乱叫,烦人的紧。 但即便是如此,也没有扰了众人的好眠,直至凌晨,天光蒙蒙亮的时分,一声变了调的啼哭声号了起来,打破了山林间的静谧,透着一股子不详。 大多数人都被惊醒了,原本身上就酸痛得很,再听那催魂似的哭喊声,只觉得脑门上青筋直蹦,一时间喝骂声,斥责声四起,一窝蜂好似一群被惊动了的鸭子似的。 那哭号声仍旧在继续,一高一低,隐隐约约的,似乎在喊着:“娘!!!” 施婳也醒了,她坐起身来,却见不远处的村长已经起了身,往那哭声传来的方向走去,不少青年汉子也都起了,面面相觑,跟着村长往那边走。 施婳心中微微一紧,发了片刻的呆之后,她不紧不慢地将自己的棉布小毯子叠好,收起来,再将两个竹筒挎上,远远朝那边看了一眼。 哭的声音还很稚嫩,分明是孩子,一长一短,显然是不止一个,施婳去了小水沟旁边,水只有一指来深,够了点水抹脸,再回来时,便听到了些风声。 “是村西栓子他媳妇儿……” “可怜啊,怎么去的?” “听说是半夜里用裤腰带把自个给吊死的,发现的时候人都硬了,那大娃儿牵着小娃起夜,抬头就见到他娘挂在树上……两个娃儿才几岁大呢,抱着他娘的脚不肯挪窝,哭得嗷嗷的。” “她不是还有个婆婆,怎么说?” “就哭呗,我同你讲,昨儿我还看见她婆婆还劈头盖脸骂她呢,说是没用,连个鸡蛋都守不住,被刘泼妇昧了去,活着还浪费粮食,倒不如去死了算了。” “这……唉,也是个想不开的。” 那妇人唏嘘:“谁说不是呢,若是换了我是她,怎么也得拉上那泼妇垫个背,可不能白死一遭。” 第 6 章 这一通事情闹了一阵,天全亮了,村长回来时,唉声叹气,脸色不大好,想是愁的,人一去,那一家子就剩个老婆婆,还得着病,底下两个五六岁大的娃儿,这眼看着是要过不去了。 一大清早遇着这种事情,所有人的心情不由沉重,弄清楚了来龙去脉,就愈发鄙夷庚二那一家子,你说非要昧人家一个鸡蛋做什么?这好好的,倒要了人家一条命,也不知那鸡蛋吃下肚去,烧不烧得慌? 阮庚二又发了一通脾气,责骂了刘氏,这回刘氏撒泼哭闹都不管用,骂完之后又把阮宝儿也骂了一通,直到又到了启程的时候,这场风波才算平息了。 但是此事带来的阴影,依旧盘旋在所有人的头顶,挥之不去,有人死了,不管是怎么死的,都令人深感不安。 不管如何说,路还是要走的,又过了一日,待次日傍晚,那孩童的哭嚎声再次响起,所有人都是眼皮子一跳,小孩儿的哭声撕心裂肺,直冲云霄,透着一股子张皇无措的绝望。 村长正准备坐下,听到这哭声,顿时一个趔趄,施婳扶住了他,村长摆了摆手,拄着拐杖赶过去了。 施婳想了想,看他脚步蹒跚,还是跟在后头,免得他摔了,等到了那哭声传来的地方,已经有几个年轻人在等着了。 见了村长来,一个人便道:“是他奶。” 地上躺了一个老妇人,半趴在行李上,一动不动,眼看着是没气了,两个小孩儿围在她旁边,张着嘴哭嚎,一把鼻涕一包泪的。 村长上前探了探那老妇人的鼻息,施婳清楚地看见他哆嗦了一下手指,然后问那两个小娃娃:“怎么回事儿?” 一个大一点的男娃打着嗝,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奶……奶她两天……没、没吃的了……呜哇嗷嗷嗷……” 是饿的,施婳站在一边,看着那老妇人枯槁的面孔,大张着的眼,无声无息,不只是施婳,便是旁边的几个青年汉子,都觉得瘆得慌。 饥饿就像是一个持着刀的恶鬼,如影随形地跟在他们身后,只待时机一到,便悄悄割下一人的头颅,将他带走。 下一个,躺在这里的会是谁? 最后在村长的安排下,几个青壮汉子去不远处刨了个坑,把那老妇人抬去埋了,施婳在一旁漠然地看着,脑子里漫无边际地想,死在前头倒还好,有坑可埋,到了后头,坑都挖不动了,就只能曝尸荒野了。 大人们看着那两个小娃儿,瘦骨伶仃的,几乎可以想见他们日后的命运,不由透露出几分怜悯来,又或是想起了他们自己。 小孩子最是敏感,仿佛是有所察觉,哭得愈发厉害,嗓子都嚎哑了,村长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将那两个小孩领了回去,他家里也不算富裕,还有一家子人要养活,但是总不能真看着两个孩子饿死。 这一夜的气氛分外沉重,不远处爆发了一阵争吵,叱骂声传开去,在寂静的夜里令人心惊肉跳,但是大多数人,都只是抬头看了一眼,没力气去管,那些平日里爱打探消息的妇人们,也都没有兴趣了。 争吵变成了争执,又变成了争斗,打得热热闹闹,和着孩子的哭嚎声,妇人的哭喊声,男人们的叫骂声,混在一处,仿佛在厮杀一般,施婳听出了其中有她二叔那一家子的声音,但是她没有动,就窝在火堆旁,偶尔拾起一根柴棍儿往里头扔,声音到了后半夜才平息下去。 许是因为下午的事情,施婳睡不着,周围打鼾的声音此起彼伏,令人脑门上青筋直跳,她最后站了起来,趁着月光,往山林的方向走去,好歹那里安静些。 施婳与那些乡亲们都不同,她曾经经历过一次逃荒,她几乎能够想见,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情,这于她而言,无疑是一种煎熬,她甚至恨不得自己没有重新活过,就像他们一样。 熬一熬,总能熬过去,但是一旦知道了那一段期间有多么难熬,这痛苦就愈发明晰而刻骨。 施婳往林子里走了几步,银色的月光洒落下来,勾勒出一大片阴影,由于太长时间没有下雨的缘故,地上满是落叶,踩上去会发出焦脆的声音,干燥无比,只需一点火星,这里就霎时间会化作一片火海。 两旁的树叶都蔫头耷脑的,用指尖折一折,都会迸裂开来,正在这时,施婳听见了一点轻微的声音,在身后不远处传来,那是另一阵脚步声。 施婳猛地停下,心道不好,这么些日子以来,尽管她再三掩饰了自己竹筒里的秘密,但是时间一长,有心人还是能够发现的,她一直刻意跟在村长身旁,就是为了防着这种人,冷不丁地下黑手。 但是经过今天的这事情,她心绪烦乱,没想到还是被人钻了空子,施婳心中暗暗后悔,不该独自跑出来的。 只是现在想也晚了,下山只有一条路,而那人就堵在那条路上,施婳别无他法,只能拔腿往山上奔去,竹筒一下一下地打在她的脊背上,生痛无比。 身后那人显然也发现自己暴露了,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大步跟了上来,施婳张口喊了一嗓子,在山林间远远传开去,她试图以这种方式引起其他人的注意。 但是此时正是深夜,经过半个多月的磋磨,大伙儿的睡眠已经比从前好了不少,便是有人在耳边大声争吵,也能不动如山地继续酣睡,更别说施婳这种隔远了的呼声了。 施婳人小,步子也小,几步就被那人用力按倒在地,一只粗糙的手捂了上来,不让她发出声音。 施婳差点一口气没呼过来,那人粗糙的手心刮过她的脸颊,生痛无比,她往后面拼命仰头,一口恶狠狠地咬上了那只手。 那人痛呼一声,发出了声音,施婳一愣,竟然是个妇人声音! 紧接着,那妇人似乎来了脾气,被咬的那只手一时间抽不出来,腾出另一只手对着施婳就是两巴掌,嘴里压低声音叱骂道:“好你个死丫头!还敢咬我!” 施婳立即听出来,这是她婶婶刘氏的声音,于是咬得愈发用力了,恨不得咬进她的骨头里去,一双黑亮的眼睛近乎仇恨地盯着她看,在月光下散发出黑黢黢的光。 刘氏愣了一下,顿时火从心头起,她挣了一下,没挣脱施婳的牙齿,反而把自己的肉给撕裂了,一时气急,左手恶狠狠地掐上了施婳的脖子,骂骂咧咧道:“老娘这就送你去见你死鬼爹,臭丫头……” 做惯了粗使活计的妇人,手劲极大,施婳被她掐得翻起白眼来,孩童细细的脖颈捏在手里,就像是捏着一把细嫩的水白菜一般,只需略略收紧,就能听见那细微的咯吱声。 就在这时,只听砰的一声,刘氏脑后一痛,似乎被什么重物砸到了,她不由自主地松了手,施婳立时得了片刻的喘息,新鲜的空气争先恐后地涌入肺腔子里,令她剧烈地咳嗽起来。 刘氏怒火冲天地回头一看,一个身影正站在她后边,举着石块又来了一下,霎时间鲜血奔涌而出,糊了眼睛,她唉哟一声,手上却毫不含糊地一推,将那身影推了一个大跟斗。 那身影却灵活无比,爬起身来,拽着施婳飞快地朝一旁跑去,刘氏下意识抓了一把,那人一个轻微的趔趄,但是仍旧是跑了,滑溜无比,跟一条鱼也似。 刘氏急了,怎肯让他们轻易跑掉?这若是功亏一篑,恐怕日后再想下手就难了,连忙追了上去,鞋跑丢了一只也来不及捡。 山林间,只有呼哧呼哧的喘息声,步调并不一致,却给人一种惊心动魄的感觉,施婳大口喘着气,感觉到那只手用力地抓着她,拼命往前跑去,矮矮的树枝被拨开时,发出窸窣的声音,在这寂静的空气中,显得十分响亮。 树枝划破了皮肤,她甚至感觉不到疼痛,直到牵着她的那个人停下来,把她往一个树洞里头一塞,紧接着也挤了进来,两人紧紧贴在一处,大气都不敢喘一声。 沉重的脚步声追了上来,在树旁停下,鞋底踩在干枯的树叶上,发出咔嚓的脆响,令人心惊肉跳。 刘氏追丢了人,在树旁转了几圈,最后实在找不见,这才无奈地离开。 “咚——” 安静的夜色中,传来这么一声响亮的动静,施婳猛地一抖,这才意识到,这声音是她的心跳,因为太过紧张,所以跳得尤其快,而且不只是她,另一人的心跳也很快。 一个孩童的声音响起:“她走了。” 施婳吐出一口气来,她张了张口,却只发出了一声嘶哑不成调子的叫声,喉咙处传来一阵剧烈的疼痛,她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后知后觉的痛楚这才袭来。 刘氏掐她时的用力之大,施婳毫不怀疑,若是没有眼前的人来救她,恐怕自己早已经成了一具尸体了。 第 7 章 夜色中的山林看上去不那么友善,到处都黑黢黢的,施婳坐在地上,生出了劫后余生的庆幸感,并且再一次感觉到了孩子和成年人之间的差距,即便刘氏只是一介妇人,但是对于他们而言,怕是一手就能掐死一个。 山风吹拂而过,原本身上的热汗都凉了下去,那些被树枝划开的血口子,被汗水一激,疼痛争先恐后地醒了过来。 施婳嘶地抽了一口凉气,心情有些复杂,她看着面前规规矩矩坐在地上的谢翎,道:“你怎么会过来?” 谢翎随手捡了一根小木棍,在地上划拉着,吞吞吐吐地道:“我……我怕王二虎他们暗算你么……” 半大的孩子,也会说暗算这个字眼,施婳不由好笑,想起一事来:“王二虎是谁?上回打你的那个吗?” 谢翎点点头,施婳的心情再次复杂起来,她看着谢翎,这人虽然是上辈子害死他的间接凶手,但是……但是仔细算来,她的迁怒是毫无理由的,在其位谋其政,只能说她和那狗太子的运气不好罢了,怪谢翎做什么? 要怪只能怪,施婳的命不好。 更何况,如今的谢翎,还只是一个屁大点的小孩儿,想到这里,施婳心中不由生出几分羞愧来,她觉得自己实在没有气量,竟然会跟一个小孩子计较这种可笑的事情。 想到这里,施婳对谢翎的好感便攀升了不少,她借着月光仔细打量他,发现他的脸上多了几道血口子,想来是方才那一阵奔逃,被树枝和荆棘划伤的,她想了想,道:“你饿么?” 听了这话,谢翎猛地咽了咽口水,然后顿了片刻,竟用力摇摇头,施婳看得出他确实是饿了,比起前一阵子,谢翎又瘦了些,一阵风就能刮倒似的,想来刚刚能跑过刘氏,已是花费了他毕生的力气,然而面对施婳的发问,他却是摇头否认。 施婳讶然道:“你不饿?” 谢翎抬头看着她,认真地道:“我帮你,不是为了吃的。” 施婳顿时愣住了,谢翎才又接着道:“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你之前救过我三次,我要报答你。” 闻言,施婳想了想,慢慢地笑了,她笑自己之前的偏见,笑罢之后,才道:“你方才救了我,我也要报答你才对。” 说着便取下背上的两个竹筒,拿了一个窝窝头,泡着水,等窝窝头完全泡开之后,才递给谢翎,温声道:“你吃吧。” 谢翎用力吸了一下鼻子,犹豫了片刻,又试探性地看了施婳一眼,见她露出一丝笑意,这才捧着那竹筒盖,开始吃起来,看得出他饿得很了,但即便如此,吃相也是斯斯文文的,不似一般小孩那样饿死鬼投胎也似。 施婳托着下巴就这么看着他吃,心道,谢翎从前的家教定然是十分不错的,也不知他父母是怎么样的人。 谢翎吃着吃着,大概是被施婳看得久了,不觉有些害羞,他涨红着脸,放慢了速度,一口一口地继续吃着那个高粱面窝窝头,香喷喷的食物气味拼命往鼻子里头钻,令他倍感满足。 而这个小小的,粗劣的窝窝头,便成了小小的谢翎心中此生最为好吃的食物,即便是日后位极人臣,吃遍珍馐美味,他仍旧记得这个月光下,用白水泡着的窝窝头,还有旁边坐着的那个小女孩。 夜色深了,山风吹得有些冷,方才又发过汗,谢翎猛地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施婳将竹筒盖上,立即道:“冷?” 谢翎捂住鼻子,点点头,施婳想了想,取出缠在竹筒上的棉布来,两人凑到一处背风的地方,用棉布将两人盖好,往树干上一靠,很快便睡了过去。 施婳是被啾啾鸟鸣吵醒的,还有温热的阳光,落在眼皮子上,泛着一片朦胧的金色,令她目眩不已。 脊背在树干上靠了一晚上,硌得生痛无比,动一动就好似要折断了一般,施婳强忍着疼痛,站起身来,半眯着眼往山下看去,山林间的树叶都泛着暗沉的黄,死气沉沉的,今日的太阳,依旧灿烂无比。 谢翎也醒了,他打了一个呵欠,见棉布毯子掉在地上,连忙捡拾起来,仔细叠好,递还给施婳,他道:“我们现在下山么?” 施婳收好毯子,应了一声,两人便一同往山下走去,走了一刻钟,很快就到了山脚下,两人顿时都懵了。 山脚下原本休息的地方,现在空无一人,唯有熄灭的火堆提醒着他们,队伍已经出发了。 施婳愣愣地站在原地,转了一圈,依旧是一个人都没有看到,她不自觉地想,他们一夜没有回来,难道村长没有发现吗? 为什么不等他们? 又被抛下了,施婳的牙齿不自觉打了一个抖,像是冷极了似的,谢翎敏锐地察觉到了,问道:“你怎么了?” 施婳扯出一个难看的笑来,道:“没事……” 谢翎左右看了看,又道:“他们已经走了,我们现在去追吗?” 施婳很快便冷静了下来,她走到那冷却的火堆边,拨弄了一下,意外地捡到了两个没有用完的火折子,她伸手把火折子揣进怀里,冷漠地道:“不,我们不追了。” 谢翎犹豫着道:“那……就我们一起走吗?” 施婳转头看着他,道:“对,以后就我们一起走。” 听了这话,谢翎怔了怔,孩童的眼中露出一丝笑意来,像是有些惊喜,他大力地点了点头:“嗯!” 施婳叮嘱道:“再找一找,看看有没有什么东西,我们能用得上的。” 谢翎立即答应了,脚步轻快地蹦跳着转了一圈,回来时怀里多了不少东西,都是那些乡邻们扔下的,一只破旧的草鞋,缝补衣服的线团,一个旧竹筐,半张破麻布,林林总总,他抱在怀里,好似要玩过家家似的。 施婳看得哭笑不得,把那草鞋扔了,线团里还别着两根缝衣针,便留了下来,破麻布和竹筐也都留了下来,日后有些用处。 施婳只捡到了一把小刀,两指来长,上面有一个大缺口,但是勉强能用,又拾到了一捆细草绳,收拾收拾,两人便准备上路了。 谢翎道:“我们往哪儿走?” 施婳答道:“往南方去。” 此时的谢翎一点也不像之前那个沉默寡言的孩子,他叽叽喳喳的好似一只小麻雀,雀跃地继续问:“南方哪里?” 施婳顿了顿,道:“去一个能让我们活下去的地方。” 谢翎忽然提议道:“我们能去苏阳吗?我听爹爹说过,苏阳很富裕,水肥草美,百姓都过得很好,去那里,我们一定能活下来的。” 苏阳,施婳愣了一下,确实,苏阳是一个好地方,位置偏南,气候极好,苏阳的茶叶更是年年上供的,她问谢翎道:“你怎么知道苏阳?” 谢翎想了想,答道:“从前爹告诉我,若是日后他不在了,便叫人捎我去苏阳,投奔世伯,他会照料我的。” 施婳拍了拍他的头,道:“那我们就去苏阳。” 说来轻巧,但是真正要做,却是一件十分困难的事情,两人年纪都不大,施婳才九岁,谢翎还小她一岁,大概由于父母过早逝世的缘故,无人照料,个头也小,看着倒仿佛六七岁的模样,这么两个娃娃一同逃荒赶路,任谁见了,都要摇头叹息,不看好。 但是施婳决定的事情,便是一定要做到的,她说要带着谢翎去苏阳,那就一定要往苏阳去。 苏阳地界好,气候好,典型的江南水乡,去了那里,他们肯定能够好好活下去的。 怀揣着这样的希冀,就如同天边的启明星指引一般,两人走了七八日的路,竟然也不觉得如何,尤其是谢翎,他如今不再受到欺凌,更是活泼不少,虽然吃得不算饱,但是每到饿了的时候,施婳都会给他几粒花生米,顶一顶肚子,也就不觉得难熬了。 白日里赶路,夜里挤在一处休息睡觉,两人就仿佛两只天生地长的小野兽一般,相依为命,倒也十分过得去。 一路往南,又走了两三日,施婳与谢翎碰到了他们赶路以来最大的难题,竹筒倾斜,晃了晃,两个干巴巴的窝窝头滚了出来,跟石头似的,硬邦邦的。 施婳拾起那两个窝窝头,吹了吹灰尘,将其中一个又塞回去,盖好竹筒,把剩下那个用水泡着,谢翎默不作声地看着她这一系列动作,忽然道:“我们没有吃的了吗?” 施婳顿了一下,不止没有吃的,水也快没有了,不比那些大人们经验丰富,他们很少能找到水源,偶尔运气好,找到了一两回快枯竭的小河沟,但是更多时候,他们都是无功而返。 已经太久没下雨了,他们经过的那些树林,许多树叶都被阳光烫得卷曲焦脆,仿佛能听到哔哔啵啵的声音,草叶发黄,没有一点水分,施婳甚至觉得,他们也会像这些草木一样,渐渐地被烈日蒸发掉。 这次的窝窝头,谢翎只吃了一口,施婳疑惑地看着他,谢翎大力地咽了咽口水,把粘在那窝窝头上的目光挪开,道:“我还不饿,阿九你吃吧。” 第 8 章 最后那个窝窝头,还是分了一半让谢翎吃掉了,施婳自然不能真的饿着他,谢翎摇头不肯吃的时候,施婳便故意沉下脸来,作出一副生气的模样,谢翎便有些忐忑地望着她。 施婳道:“你不吃,到时候饿着肚子走不动路,我是背不动你的,那我们便一齐在这里坐着,直到饿死了。” 谢翎听了,便服了软,老老实实地吃了那半个窝窝头,但即便是吃了,饿了许久的肚腹也依旧叫嚣着饥饿,区区半个窝窝头,也只够垫一垫罢了。 这样下去,他们会被饿死在路上的,施婳这样想,她必须想个办法,让他们都活下去。 到了傍晚时分,兴许是老天爷眷顾,两人竟然找到了一条小河沟,河沟还未完全干涸,底下积着一滩半指深的水,看上去有些浑浊,但是这对于他们来说,已是十分难得了。 谢翎摘了两大片树叶,做成了一个小漏斗的形状,小心翼翼地将那些浑浊的泥水盛起来,就这么捧着,等它沉淀下来。 施婳则是打量着河沟周围,目光落在河沟旁的茅草上,草叶细长,边缘锋利,一不小心就会被割破手,久未下雨,就连那些草都枯黄瘦弱,好似一把干燥的柴火。 施婳取出小刀来,跪在地上开始挖掘起那些茅草的根部,这一挖便是一刻钟,才总算挖到了东西,白色的茅根沾着干燥的泥土,一节一节的,看上去有些脏,但是现在也没有水可以洗,施婳只能用麻布仔细擦拭干净,然后拿了一截塞到谢翎口中。 谢翎手里还捧着泥水不敢动,咀嚼了片刻,嘴里尝到了久违的甜丝丝的味道,他脏兮兮的小脸上浮现出惊喜来,含糊不清地道:“甜的。” 施婳也叼着一根茅草,两人仿佛捡到了什么宝贝一般,都相视露出了笑容来,灿烂而欢愉。 施婳咀嚼着茅根,继续挖掘,直到她摸到了一点湿润的泥土,她怔了一下,指尖捻着那点泥土,脸上浮现出些许若有所思的神色。 施婳打定主意,开始继续挖起来,并且刻意朝着那些泥土湿润松软的地方,一路挖下去,直到出现了一个黑黢黢的小洞口。 谢翎被那个洞口引起了注意,他好奇地问道:“阿九,那是什么?” 施婳摇了摇头,她四下张望片刻,从旁边折了一根树枝来,朝那洞里戳了戳,正在这时,她听见了一声嘶声。 紧接着,一条小儿臂粗的长蛇吐着信子游了出来,谢翎啊了一声,仿佛被惊了一跳。 施婳也被吓到了,她只以为是老鼠或者兔子洞什么,万万没想到,竟然是一条蛇。 蛇通体黑色的鳞片,上面分布着褐色的斑纹,椭圆形头,吐着猩红的信子,嘶嘶作响,它大概是躲在地底下睡觉的,不想竟然被人挖了老巢,似乎也受了惊,扭头便朝远处游去。 谢翎一下蹦起来,惊叫道:“它要跑!” 他喊了一嗓子,眼看着那蛇要游到草丛中去了,撒手扔了树叶,捡起脚边的大石块,上前一步就砸中了那蛇。 蛇一时吃痛,猛地嘶了一声,长长的身子蜷缩成一团,拼命翻滚着,试图挣脱那块压住它的石头,它力气极大,竟然把那石头顶得翻了个个儿。 眼看就要挣脱了,谢翎急了,喊道:“阿九!” 施婳定了定神,上前一步,踏在那石块上,让它无法顺利逃走,然后利落地一刀朝蛇头割去。 哪知那刀有些钝了,割了一下,没有割断,反倒是蛇头扭过来,咬了施婳一口,鲜血顿时涌了出来。 她痛呼一声,手一松,刀子便当啷落在地上,谢翎见了,连忙拉开施婳,也不去管那刀子,随手操起一块石头,拼命朝那蛇头砸去,一下又一下,他紧紧抿着唇,表情看起来有些凶狠,眼神里带着一股子如狼一般的气势,倒叫施婳十分意外。 直到那蛇一动不动,死得透透的了,谢翎还没有停手的迹象,施婳拦住他,道:“已经死了。” 谢翎愣了一下,仿佛才回过神来,他抛下那石头,拉过施婳的手,只见上面赫然两个血洞,血珠子涌了出来,他微微垂着头,好半天没有说话。 施婳只以为他被吓到了,便拍了拍他的头,还未开口,谢翎抬起脸来,眉毛皱起,眼睛里湿润润的,竟然像是一副要哭出来的神情,他看着施婳,声音哽咽道:“你会死吗?” 这是施婳第二次看到谢翎哭,头一次是因为谢翎生吃了活鱼,肚子疼,但那时是在夜里,看不真切,后来谢翎挨打,挨饿,挨欺负,都没有哭过,他们赶了这么久的路,顶着大太阳,脚底磨出了血泡,血泡破了又继续磨,其中种种痛楚,不是寻常人能够承受的,但是谢翎从未哭过,他坚强的很。 然而在看到施婳手上被蛇咬出的两个血洞,他竟然哭了,施婳看他张着口呼气,眼泪一串一串从眼眶里滑落下来,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眼圈通红,他没有发出更多的声音,不像一般的小孩子,肆无忌惮地嚎啕大哭,他哭起来也是无声无息的,一边抽噎,一边又问了一声:“阿九,你会死吗?” 施婳忽然意识到了幼小的谢翎心中的惶恐,他害怕她死,心中不由有些酸楚,又觉得有些微的喜悦,她伸手摸了摸谢翎的脸,道:“不会,我不会死的。” 谢翎打了一个小小的嗝,确认似地又问了一遍:“真的?” “真的,”施婳把手上的伤口亮给他看,指着那两个血洞,道:“你看,这蛇是没有毒的,若是有毒,这里恐怕早就变色了。” 谢翎仔细看了看,果真如她所说,不由放下心来,施婳松了一口气,正欲抽回手,却被谢翎一把捉住,然后低头将那伤口上的血珠舔舐干净,又认认真真地舔了一遍伤口,才抬起头,对略显惊愕的施婳道:“口水可以治伤的。” 他说了,又觉得有些不好意思,用手背擦了一把脸,支吾着解释道:“我……我听大人们说过,如果受了伤,可以涂一些口水……” 施婳不由笑了起来,她看着谢翎脏兮兮的小脸,被眼泪冲刷出了两道干净的痕迹,眼圈儿还委委屈屈地泛着红,便指着他打趣道:“花猫。” 谢翎也笑了,颇有些难为情地蹭了蹭脸,夕阳落在他的眸中,那是属于孩童所独有的,天真的温柔的光芒。 两人用棍子挑着那条死透了的倒霉蛇,又盛了些水,便准备找个地方过夜,他们一边说着话,一边往河沟下游走去。 没多久,天光便暗了下来,谢翎眼尖地看着前方,惊喜道:“阿九,你看,那里是不是村子?” 施婳略微抬起头来,往他指的方向看去,果然是一个村庄,坐落在山脚底下,在夜幕下显得十分静谧而安详。 她心中一喜,但是随着两人走近些,喜悦又凉了半截,村庄里没有任何声音,鸡鸣犬吠,什么也没有,就连火光也不见些许。 很明显,这是一个已经废弃了的村落,一丝人声都没有,两人站在村口处,不由有些丧气,丧气过后,施婳又打起精神来,道:“好歹我们今夜不必睡在外头了。” 两人便进了村子,十室九空,到处都是铁将军把门,这里的村民大概同他们一样,都逃荒去了。 村落一片死寂,两人从村头开始查看,到了村尾处,竟然发现有一个院子的门是半开着的,谢翎小心翼翼地朝里头瞥了一眼,大着胆子叫一声:“有人在么?” 一连叫了三声,没有人回应,谢翎便将那小竹筐放在地上,低声对施婳道:“我进去看看,若是没有人,我们就在这里借住一宿好了。” 他说着,便推门进去了,入了院落,又入了屋子,施婳脚边放着那死蛇,探头正朝里面张望,没看到谢翎出来的身影,倒听见哐当一声,在这夜里显得十分清晰,施婳一下子紧张起来,心都蹦到了嗓子眼,顾不得别的,几步进了院子。 正见着谢翎一头从里面跑出来,抓着她便要走,脸色煞白,急声道:“走,我们去别的地方,我们不在这里住。” 施婳观他神情,便知道那屋子里发生了什么,伸手将他搂住,安抚似地一下一下顺着他的脊背抚摸,低声安慰道:“没事,没事。” 谢翎的身子颤抖着,好一阵子才渐渐平息下来,他的脸埋在施婳的肩膀上,声音闷闷地道:“阿九,我害怕……” 施婳在心里叹了一口气,细声安抚道:“别怕,我们会活下来的。” 大概是因为施婳的声音太过笃定,谢翎似乎从中汲取到了些力量,过了片刻,他再次打起精神,牵着施婳,两人一同离开了这个小院子,关上远门的那一刻,施婳甚至能听见内里传来的嘤嘤嗡嗡的虫蝇声音,令人恐惧,就仿佛附骨之疽,一直跟在他们身后一般。 直到两人又走回村头,那些细碎的虫蝇之声才被摆脱,但是如今即便是看到打开的院子,他们也不敢进去了,谢翎索性捡起一大块石头,砸开了一家院门,两人准备在这里暂歇一晚。 旁的东西都没有动,进了厨房,意外地发现缸里还有一点水,施婳和谢翎将那死蛇处理了一番,在灶上烧了吃了,竟然也算是饱餐一顿。 今日赶了一天的路,又是打蛇又是惊吓一场,两人很快便困了,依偎着在一处睡了过去。 第 9 章 及至第二日,晨光亮起时,施婳睡得朦朦胧胧间,只觉得脸上痒痒的,她忍不住蹭了蹭,睁开双目,正对上一双黑亮的眸子,那眸子的主人笑了笑,谢翎语气欣快道:“阿九,起来啦。” 施婳撑着手坐起来,窗外又是一日晴好,将屋子照得亮堂堂的,她简直恨透了这明媚的阳光,但是无法,他们还要赶路,遂只得爬起来,两人草草收拾一番,见无甚遗漏,便将那户人家的摆设恢复原样,出了门,将那被砸断了半截的锁依旧挂在上头,这才离去。 上路之后,仍然顺着那干涸的小河沟往下游走,不同于谢翎的轻松,施婳心头始终萦绕着一层挥之不去的愁绪,她背上的竹筒已经空了,只剩下最后一个窝窝头,还有一小把花生米,这还是两人硬生生从牙缝里头抠出来的,水倒有小半筒,勉强还能顶一阵子。 但是显然,两人这一路走来,只有出去的,没有进来的,弹尽粮绝是迟早的事情,施婳一边走,一边竭力地观察着四周,试图找到点什么可以果腹的东西,让他们接下来不必面临着饿死的残酷情状。 只不过事与愿违,从清晨走到傍晚,整整一日,他们什么也没有找到,施婳只觉得两条腿酸软无比,又不敢停下来,走惯了倒还好,骨头都麻木了,但若是一旦停下来,恐怕就要立刻扑倒在地了。 谢翎半垂着头,嘴里木然地咀嚼着半根茅根,就这么小拇指长的草根,他已经嚼了一个下午了,茅根从一开始的坚韧,最后变成了一团稀烂的草糊糊,肚子饿得咕咕直叫,他垂着的目光扫过脚下的小路,石子儿,枯草,落叶,连虫子都不见一只,大概是就连虫子都饿死了罢。 谢翎的目光在那些石头上流连了一会,他心里想,若是石头也能顶饱就好了,紧接着,视线有一瞬间的模糊,他眨了眨眼,然后使使劲,把嘴里一直咀嚼的那团茅根咽了下去。 粗糙的茅根刮过柔嫩的喉咙,带来一阵粗粝的疼痛感,不太好受,但是谢翎愣是没作声,咽下茅草之后,他反而觉得肚子好受了不少,一连嚼了几根,他倒不觉得饿了。 等施婳发现的时候,谢翎已经把分给他的茅根吃干净了,她皱着眉,有点担忧地询问道:“可有哪里不舒服?” 谢翎摇摇头,道:“没有。” 施婳叹了一口气,她取下竹筒,谢翎知道她的意思,按住她的手,固执地道:“我不饿,别拿。” 竹筒里还有最后一个窝窝头,那是他们最后的存粮,是绝对不能动的,谢翎说什么也不让施婳拿出来,最后无法,施婳只能取出几粒花生米,两人分着吃了,也算是吃了一顿。 施婳观察着谢翎,见他吃了那茅根,确实没什么异样,这才放下心来,路上又挖了一些,茅根中的汁液十分充足,又甜丝丝的,饿急了倒也能顶一阵子。 只是这样下去实在不是办法,施婳心中愈发沉重,因为秋天来了,草叶都泛着黄,树叶开始往下落,白日里还好,有太阳照着,一旦到了夜里,上了露之后,那一张棉布根本不足以为两人抵挡寒意,这样下去,他们会生病的。 而同时,这样就意味着,再过不久,他们连茅根都找不着了,施婳心急如焚,却毫无办法,她甚至隐约有些后悔自己的决定,或许当初她是错的,他们跟着村子的队伍,说不定还能有一线生机。 这些念头不止一次在她脑海中闪过,但是对着谢翎,施婳却无法说出口,比起之前,谢翎更瘦了,脸色蜡黄,又黑又瘦,显得脑袋大,身子小,轻轻一推就能让他栽一个大跟斗,他嘴唇干裂,一双眼睛骨碌碌转,大得惊人,好似下一刻就能从眼眶里头掉出来似的。 直到最后一粒花生吃干净了,水也没有了,谢翎嘴里叼着茅根,他没敢嚼,就这么慢慢地吸吮着,像是在吃一颗美味的糖那样,两人晃悠悠地走在小路上,草叶都被烘烤得干枯,一脚踩下去,发出窸窸窣窣的脆响,像是要燃烧起来似的。 施婳看着谢翎一步一晃的背影,忽然间心头难过无比,她倏然停下脚步,叫住谢翎,道:“我们把窝窝头吃了吧。” 谢翎的步伐一下子就停住了,好像被窝窝头那三个字钉在了原地似的,他下意识摇头:“不……” 施婳冷静地打断他,说:“我饿了,谢翎。” 这个饿字一说出来,肚腹内的饥饿就好像被唤醒了似的,如同一群鬼魅,拱动着争先恐后地往外钻,排山倒海一般侵袭着他们的意志,谢翎的眼神有点茫然,嘴唇蠕动了一下,似乎想说点什么,却又没说出来。 过了很久,他才使劲咽了咽口水,脖子上的青筋用力挣动着,像他们从前打的那条蛇一样濒死挣扎。 谢翎的思绪空白了一段时间,他才反应过来,干裂的嘴唇动了动,发出了一个嘶哑的声音:“阿……阿九饿了,那、那就吃吧……” 他们已经两天一夜没有吃过任何东西了,两人各自叼着一根茅根,渴了便嚼一嚼,那个窝窝头,是他们最后的希望。 施婳放下竹筒,正欲打开的时候,目光忽然掠过前方,地上有个什么东西,她愣了一下,动作不由自主地停顿下来。 前面是一个三岔路口,路不大宽,杂草丛生,凌乱无比,那东西就斜斜藏在草丛中,探出了一角。 谢翎显然也注意到了,两人互相对视一眼,施婳收起竹筒,拔腿便朝那里奔过去,她许久没有吃东西了,骤然跑起来,脚步虚浮,差点摔了一个跟斗。 短短一段路程,在两人看来却花费了好大的力气才赶到近前,施婳扒拉了一下草叶,那是一个匣子,她先是一阵惊喜,匣子是用上好的梨花木做的,四角镶金包银,上面雕刻着五福拜寿图,精美无比,这种东西,她上辈子只在京师那等地方见过,绝不是普通百姓能有的。 可是惊喜过后,她又冷静下来,显然,这种匣子,里头绝不是用来盛食物的,大多用途是来装金银翡翠之类的摆设和首饰,甚至是银票。 可是这种东西对于现在的他们来说,又有什么用?这匣子里头就是摆满了黄金,也救不了他们。 施婳心里不由生出几分绝望来,谢翎却毫无所觉,他张大了眼睛,眸光闪亮,像是一簇星光,充满了希冀,催促道:“阿九,打开看看,里面有吃的么?有没有?” 施婳扯出一个艰涩的笑容,然后颤抖着手,将那匣子的锁扣拨开了,等内里的东西映入眼帘,她的心也随之沉入谷底,谢翎眼中的星光熄灭了,他失望地看着那匣子里的东西,难过极了:“这是什么东西?” 他伸手将那一块黑咕隆咚的木头拿起来,不死心地道:“能吃吗?” 施婳摇摇头:“不能。” 谢翎还试图去咬一咬,被她制止了,那块木头入手分量极重,一股沉郁的香气幽幽传来,往鼻孔里钻,施婳低头看了一眼,将它放回了匣子,谢翎道:“这是什么?” 施婳道:“是香料。” 好了,这下不必多加解释,既然不是吃的,谢翎就半点不感兴趣了,他又看了看匣子,里头一共摆着三块木头,长得好像一个模子印出来似的,上面还描着祥瑞的图案,香是很香,可惜不能饱肚子。 施婳把匣子扣上,她若有所思地看着地上的草叶,不出所料,看见了两道车辙,从枯黄的草叶上滚过,轧出了两道明显的痕迹。 施婳做了一个至关重要的决定,她要把这个匣子带上,谢翎虽然不解,但是他也没有多问,施婳做事情总是有原因的。 两人把匣子搁在竹筐中,施婳调整了路线,他们开始顺着那车辙滚过的小路走,这一走便是从正午走到天黑,两人都饿得两眼发黑,步子也迈不动了,施婳甚至觉得自己几乎要扑倒在地上。 谢翎还在咬牙支撑,施婳拉着他,两人互相靠着,在路边歇了一会,傍晚时分,天边渐渐爬出了一弯新月,空气安静无比,连虫鸣声也听不到了。 施婳忽然觉得这份安静令人不安,像是某种不详的预兆似的,她推了推谢翎,道:“困了么?” 谢翎迷迷糊糊地哼了一声,仿佛是在回答,于是那不安愈发扩大,施婳继续道:“你别睡。” 谢翎轻轻应了一声,施婳咽了一口口水,慢慢地,轻柔地道:“等一会,就会有人来找我们了,谢翎,我们会活下去的。” 谢翎这回没有答应,莫大的惶恐攫取了施婳的全部心神,她有些慌张地想,谢翎会死吗? 施婳脑子里乱糟糟的,她不自觉想起了她病逝的爹,那是很遥远的记忆了,印象中,她爹很疼她,每次做了活回来,都会把小阿九举起来,让她坐在他的肩膀上,满院子走来走去,到处都充满了阿九快活的笑声,还有娘亲,娘亲还在家的时候,会每日坐在房檐下,缝补衣裳,偶尔对她和哥哥笑一笑,细声叮嘱,阿九慢点儿,阿九当心摔了。 哥哥会带着小阿九,上山下水,摸鱼抓鸟,那是阿九深藏在记忆中最珍贵的东西,然而经过岁月的浣洗,都褪去了鲜艳的色泽,变得苍白而模糊,直到最后什么也看不清了。 所有人都一个个离开,爹爹冰冷而毫无生气的身体,娘亲痛哭哀戚的面孔,还有兄长背着草篓消失在山坳间的背影,这些画面一幕幕闪过施婳的脑海,最后,是那一场记忆深刻的大火,九岁的小阿九被留在了大火中央,绝望地哭泣着。 男子偏执的声音中带着几分疯狂之意,婳儿,孤实在舍不得你,你跟着孤走,孤会待你好的…… 猖狂的笑声中,施婳忽然惊醒过来,她猛地睁开双目,漫天的星子映入眼帘,她浑身的皮肉上仿佛还残留着那灼痛的感觉,深入骨髓之中,许久后,她才反应过来,愣愣地想着,啊,那是阿九,可是软弱的阿九已经死去了。 那么,现在活着的是谁? 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令施婳回过神,她拼命坐起身来,推了推身旁的谢翎,惊喜而急促地道:“谢翎,我们有救了,谢翎!” 只是身旁的人没有动静,就这么安静地躺在那里,仿佛与夜色中的天地融为了一体。 “谢翎?” 第 10 章 谢翎没有动静,施婳一下子就慌了神,她连忙爬起来,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一颗心顿时凉了半截,她僵在了原地。 好半天,她才感觉到一点点热气吹拂在手指上,在这冰冷的夜里显得尤其弥足珍贵。 施婳的眼睛霎时间湿润了,她跌跌撞撞地爬起身来,朝那马蹄传来的方向招手,高声喊道:“救命!救救我们!” 女童的声音沙哑而凄厉,划破了寂静的黑夜,远远传开去,令人不由心惊肉跳。 马蹄声靠近了,带着一盏昏黄的马灯,一个有力的男子声音喊道:“是什么人?” 灯光柔和无比,施婳走近几步,扑通跪倒在地,语气恳切求道:“求大老爷救救我们!” 那人似乎愣了片刻,然后下了马,提着灯过来,看清楚了面前的情状,道:“原来是两个乞儿,你们可是流民?” 施婳连忙答道:“我们要去苏阳投奔亲戚的,不是流民。” 那汉子也不知信是不信,他注意到施婳身旁的谢翎,便道:“那是你弟弟还是哥哥?他怎么了?” 施婳急急答道:“他饿晕过去了,求大老爷援手,大恩大德,日后必报。” 那汉子听了,立即将马灯挂在马背上,取了一个水囊,几步上前来,看了看谢翎,从怀里摸出一个纸包来,道:“先给他喂些吃的。” 施婳谢过之后,将谢翎半抱起来,灌了些水下去,那纸包里头是两个馒头,拿一个用水泡烂之后,给谢翎喂了。 那汉子将水囊和另一个馒头送与他们,又道:“小孩,你们先在这里候着,不要走动,我承东家吩咐,过来寻东西,待我寻到之后,便会赶过来,带你们一道过去。” 施婳便道:“大老爷寻的可是一个匣子?” 那汉子听了,立即大喜过望,道:“你见到过?” 施婳抱着谢翎,腾出一只手来,将旁边竹筐上的麻布揭开,道:“是路上拾到的,原想着失主会来寻,不想如此凑巧。” 那汉子长舒了一口气,将那匣子拿在手里,看了看,才重新收好,又谢过施婳,这才欣然道:“既如此,我这便带你们回去。” 他见施婳神色不安,又安慰道:“你放心,我们商队里有大夫,着他给你弟弟瞧一瞧病,必然大好。” 施婳听了,顿时喜出望外,那汉子将他俩人抱上马背,依旧挂着马灯,往来时的路赶去。 因谢翎依旧昏睡,情况不明,那汉子不敢将马催得太快,一路小心驱赶着,到了商队营地时,已是小半个时辰之后的事情了,前方火光通明,映入施婳眼底,就仿佛燃起了希望。 一个大嗓门高声喊道:“马老二,你这一去就是一个时辰,可是摸瞎去了?东家问起几回了。” 载着施婳和谢翎两人的汉子扬声道:“路上遇到些事情,耽搁了。” 正说着,营地到了,马老二下了马,又将施婳抱下去,然后才去抱上谢翎,喊话那人迎上来,见了他们,瞪了眼,道:“你怎么一个人去,倒拐回了两个小孩儿?” 那马老二没同他闲扯,只是道:“娄大夫在何处?请他来看一看这个小孩儿。” 一个声音答道:“娄大夫在后头用饭。” 马老二出去一趟,带回来两个小孩,不多时便惊动了整个商队营地,就连那东家也出来了,彼时施婳正守在谢翎身边,看那娄大夫给谢翎看诊,紧张地问道:“他有没有事?” 娄大夫捻了捻胡须,道:“无妨,就是饿的,去熬些米粥来便是。” 那东家听了,便吩咐人道:“去熬一锅粥。” 那人得了吩咐便去了,东家是个中年男子,四方脸,山羊胡子,五官看起来有些和善,他已从马老二处听说了这两个小娃儿的事情,问道:“你们是从哪里来的?” 施婳便恭恭敬敬施礼,答道:“回大老爷的话,我们是从邱县而来的。” 那东家听了,先是嚯了一声,道:“邱县可不近,就你们二人么?” 施婳摇摇头,老实道:“原是与乡亲们一道走的,后来走散了,便只得我们姐弟二人。” 东家又问道:“你们走了多少日了?” 施婳努力回忆了一下,不大确定地道:“一个多月,或许也已有近两旬了,我们是八月下旬出发的,路上也不知时日。” 那东家便道:“如今已是十月了。” 十月,当真快有两个月了,施婳都有点不敢相信,他们竟然就这么熬过来了。 那东家又随口问了些话,无非是路上所见所闻,忽而他指着施婳背上的竹筒,道:“你这是什么?” 施婳听了,便将竹筒解下来,其中一个竹筒里装的是水,只有浅浅的一层了,连指头尖儿都淹不了,倒出来之后浑浊不堪,与泥水无异,根本不能喝,第二个竹筒,她倾斜了一下,一个东西骨碌碌滚下来,落在那简易搭建的桌面上,灰不溜秋,硬邦邦的,旁人起先还以为是石子儿之类的。 直到施婳拿起来,放在手中看了看,上面布满了大片大片的霉菌,早就不能吃了,她道:“是窝窝头。” 众人顿时不言,一股压抑的沉默渐渐在人群中蔓延开来,施婳将那窝窝头收回竹筒内,道:“我们能活下来,已是很好了。” 还有更多的人,已死在了逃荒的路上,他们甚至没有看到生机和希望。 商队的人自北往南,一路走来,见过的显然比施婳更多,他们甚至特意拣了小路走,不走官道,为的就是避免麻烦,因为官道上的流民更多,一路上树皮草根,皆被食尽,不可谓不惨。 正在这气氛沉重间,那边的粥已经熬好了,端上桌来,米粥的香气散发开来,令施婳不由咽着口水,那东家见了,便起身道:“你先吃些东西,你们既帮了我的忙,来了我这里,必然不会让你们饿着了。” 施婳急忙道谢,等那东家离开了,这才拿碗盛了些米粥,吹凉了喂谢翎。 一碗粥喂下去,那边娄大夫又端了一碗药过来,对施婳道:“这药你与你弟弟都吃些,过一阵子身子便能养好了。” 施婳谢过,接了药碗,她的手指瘦骨嶙峋,搭在那碗沿上,只看得让人心惊不已,那娄大夫是个心善的人,叹了一口气,摸了摸施婳的头,这才走开了。 施婳吹凉了药,才喂了谢翎一口,便见他眉头不自觉皱起来,立即欣喜,轻声唤道:“谢翎,阿翎,醒醒。” 谢翎似乎听见了她的呼唤,迷迷瞪瞪地醒转过来,睁着一双茫然的眼看她,施婳心中不由酸楚,道:“起来喝药了。” 谢翎听了,下意识道:“药?什么药?” 他说着便要坐起身来,施婳连忙放下碗,扶住他,低声把事情一一说给他,谢翎听罢,惊喜而天真地道:“我们可以活下去了吗?” 施婳摸了摸他的头,鼻尖一酸,险些落下泪来,道:“是,我们会活下去的。” 她如此坚定地说着,两人便分吃了那一碗药汤,虽然苦涩无比,但是谢翎却很高兴,就像他从前叼着那茅根一样,露出喜悦的笑容。 喝完汤药之后,谢翎眼巴巴地看着那一锅粥,他还想再喝一点,但是施婳不让,方才娄大夫说了,太久没有进食,贸贸然吃得太多,反而不好。 那粥便在谢翎巴望的眼神中,被端了下去,此时夜已深了,马老二将两人安排在后头睡下,又给了两张毯子,十分暖和。 一夜无话,第二日一早,施婳是被谢翎推醒的,她实在是太累了,睡得昏沉香甜,不知今夕何夕,被推醒之后,还有些愣不过神来,谢翎悄悄指了指周围,施婳这才反应过来,是了,他们昨天晚上被一个商队的人救下了。 那些被刻意忽略的声音渐渐进入耳中,嘈嘈杂杂,间或着人声吆喝,收拾东西的声音,木板碰撞的声音,还有人们交谈的声音,夹杂在一起,热热闹闹的。 一个青壮汉子走过来,笑着看他们,正是马老二,他道:“起来了?我们现今要赶路了。” 他说着,蹲下身来收拾起施婳他们睡的铺盖来,施婳有些不好意思,立即动手帮忙一起收拾,那马老二摆了摆手,道:“我来就行了,你们小娃娃去吃些早饭罢,就在那边,等我们上路了,可就要等到午时才能吃了。” 施婳道了一声谢,马老二笑笑,道:“你这小女娃娃好客气,谢什么,去便是了。” 施婳也笑,这才拉着谢翎去了那后面造饭的地方,各自领了一个大白馒头,那做饭的人见他们瘦的可怜,又多塞了一个,两人道过谢之后,这才蹲到一边吃了。 才吃到一半,施婳抬眼见那东家迈着步子踱过来了,连忙拉了拉谢翎,向那东家施礼,她从前对于礼仪这一套便是烂熟于心的,做来更是优雅完美,无可挑剔,虽然此时衣衫褴褛,瘦骨伶仃,但是一举一动之间,也充满了女孩儿的柔美,仿佛与生俱来的优雅。 叫那东家见了,不由十分惊讶,谢翎则是像模像样地作了一揖,那东家笑了,问谢翎道:“可还有哪里不适?” 谢翎摇头:“多谢东家老爷相助,我已无事了。” 东家听罢,便笑道:“我是来与你们说一声,我们商队是要往南洲去的,我昨日听说,你们是要去苏阳投亲?” 施婳点点头,道:“正是。” 东家道:“如此正好,我倒是能捎你们一程,从这里到苏阳也不过是半个月的路程,你们安心待着便是。” 施婳和谢翎互相对视了一眼,皆是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喜,连忙齐声道谢,东家笑而摆手,商队那边吆喝着,说是要准备出发了。 第 11 章 商队脚程很快,施婳和谢翎被安排在最后一辆牛车上,两人靠在一处,小声说话,正是清晨时候,金色的阳光落在大地上,道路两旁都生长着枯黄的杂草,草叶上打了露,将阳光折射得好似发光的珠宝一般。 东家姓刘,是个香料和药材商人,经常来往于南北之间,运送货物,也是施婳和谢翎两人运气好,命不该绝,这种商队一般都是走官道的,便是迷路也不会拐到这种小岔路上来,但是奈何今年中部地区这一带有大旱,四处皆是逃荒的流民,以官道尤甚。 流民一多,就怕出乱子,若有饿急了眼的,成群结队来抢,恐怕要出事情,东家便当机立断,改了小路走,没成想,倒拣了施婳和谢翎一条小命。 施婳心中也是后怕不已,她当初带着谢翎赶路,也是刻意走的小径,无他,他们两人人小力气小,若是碰到那些蛮不讲理的流民,怕是早就被磋磨死了,人饿到极致之处,便会没了理智,与野兽无异,便是吃人这种事情,也是做得出来的。 如今看来,施婳当初的决定是正确的,虽然受了不少磨难和苦楚,但是幸好,他们如今已经获救了。 商队的马蹄就这么哒哒往前跑去,载着施婳和谢翎两人,不过半个月的功夫,便到了苏阳城。 由于时间紧迫的缘故,商队并不打算入城,便在城门外将施婳两人放下了,那刘东家过来与他们说了几句话,递来一个小布包,和气地道:“我看你们两个小娃娃,也实在不容易,这些东西你们收好,莫露财叫人窃了去,待投了亲,日子便会好过了。” 施婳不肯接,只是道:“我们姐弟二人一路上叨扰东家老爷了,白吃白喝,哪里还能拿您的东西?如今苏阳城已在眼前,东家老爷的好意我们心领了。” 那刘东家见她不肯收,又转而递给谢翎,谢翎自然是也不收,拒绝几番之后,刘东家叹了一口气,既是心喜他们的品行,又是可怜他们,便收了那布包,让人取来几个馒头和糕点,用纸包好,叮嘱几句道:“若是日后遇到难处,可来南洲的盛阳商行寻我。” 车队辚辚离开,施婳两人站在路边,直到看着那一行人消失在远处的山后,这才牵起谢翎,往苏阳城内走去。 他们一路上走来,原本衣衫褴褛,如同乞儿一般,幸好碰到那一行商队,路过小镇时,给他们买了两身衣裳,收拾了一番,看上去倒也像是普通人家的小孩了,只是仍旧瘦的厉害,站在路上,仿佛一阵风都要吹跑了似的,两人的手臂一般细,好似两根麻杆,轻轻一掰就会折了。 施婳问谢翎道:“你还记得你那位世伯的名姓?” 谢翎答道:“记得,是姓苏,家住南大街二巷里头。” 他说着,又道:“我爹还给了我信物,说是那位世伯见了便知道是我了。” 施婳好奇道:“什么信物?” 谢翎谨慎地左右看了看,拉着她拐进旁边的小巷子,然后从脖子里扒拉出一块玉来,不无得意地道:“就是这个了。” 施婳低头看了看,那玉是被一根红绳栓着的,大概是带的久了,红绳已经被磨得很陈旧,边缘发白,那玉倒是一块好玉,刻成了一条鱼的模样,看上去十分精致,水头极好,绿汪汪的,漂亮极了。 施婳让他将那玉收起来,又叮嘱道:“除非见到那位世伯,否则别叫人看见了。” 谢翎将玉鱼收进衣服里,方才那点热气全跑光了,冰冷的玉冻得他一个激灵,口中应答:“我知道了。” 施婳又牵着他出去,苏阳城很热闹,金秋的阳光也不刺眼,晒在人身上暖烘烘的,路上行人很多,嘈嘈杂杂,他们就顺着人一路问过去,倒也十分顺利地找到了那位苏世伯的住处。 谢翎张着眼睛,打量面前的宅子,小小地惊叹道:“好高的屋子。” 施婳点点头,虽然她上辈子见过更加豪华的宅子,但是显然,这位苏世伯的确是个身家丰厚的人,这样一座高门大宅在苏阳城里,已算得上数一数二了。 门口两尊大石狮子十分威风,惹得谢翎不时转头看一眼,似乎很想上手摸一摸,但是他忍住了,并没有妄动,只是乖乖地跟在施婳身后。 施婳走上前去,敲了敲那紧闭的宅门,许久之后,那门才开了一条缝,半张耷拉着的脸从门后探了出来,低头打量他们,语气不大客气地道:“做什么的?” 施婳道:“这位大哥,我们是从邱县来的,父亲让我们来拜访苏伯伯,烦请大哥通报一声。” 那门房不大耐烦地道:“我们老爷没有什么邱县的亲戚,你们找错了。” 他说完,大门便砰地一声合上了,施婳心中不由有了气,但是这种人多得是,她若一个个计较过来,岂不得早早把自己给气死? 衣摆被扯了扯,谢翎小声道:“阿九,那位苏伯伯是不是不肯见我们?” 施婳听出他声音中的忐忑和不安,转过身,摸了摸他的头,道:“不是,只是一些狗仗人势的东西,从门缝里看人罢了。” 谢翎一想,方才那人还真是从门缝里头看的他们,不由扑哧笑了,道:“那我们现在怎么办?” 施婳想了想,道:“先等一等看吧。” 她便拉着谢翎在一旁的墙角坐下,那里有一个角门,正是午时到了,两人便分着吃了一个馒头,等那宅子里的人出来。 这一等便是一个时辰过去了,谢翎靠在施婳身旁打起了瞌睡,施婳便侧着头,不时盯着那宅子的正门看一眼,正在这时,忽然她听见身后传来一丝响动,还没来得及反应,背上一空,往后跌去,她连忙拽了谢翎一把,但是事出突然,谢翎又睡得香,没拽住,整个就朝后滚了出去。 门里传来哎呀一声,一个女童声音惊讶地道:“怎么有两个乞丐在这里?” 谢翎被这一摔,倒是醒了,正好听见这话,摸着被摔痛的后脑勺站起来,不忿地道:“我们才不是乞丐。” 施婳赶紧将他拉出来,同时打量了门里一眼,只见那里站着三个人,打头是一个身穿水红色衫子的小女童,只有六七岁的模样,一张脸白嫩嫩,胖乎乎的,扎着两个双丫髻,颈间挂了金锁环,看上去既富贵,又讨喜。 旁边则是站了一个婆子并一个丫鬟,约莫是跟着伺候的人,那小女童看了他们一眼,撇了一撇嘴,声音稚嫩却十分轻蔑:“穿的这么脏,还说不是乞丐。” 谢翎一听就被气到了,反唇相讥道:“你穿的好看有什么用?还不是丑?你长得比乞丐还丑。” 那女童听罢,登时涨红了脸,气得话都说不顺了,想她出生以来便是被众人捧着怕飞了,含着怕化了,又兼模样长得好,只有被夸好看的份,几时被人指着鼻子说过丑? 她委屈极了,一包眼泪含在眼眶里,指着谢翎和施婳两人高声骂道:“你、你们给我滚出去!不许在我们家门口。” 她一边骂一边还跺着脚,对身后的婆子和丫鬟嚷嚷道:“让他们滚,让他们滚!” 那两人见自家小祖宗发难了,连忙上来赶人的赶人,安慰的安慰,无奈之下,施婳只得带着谢翎又挪了一个地儿,临走时,谢翎还冲那女童吐舌头:“丑八怪,你以后肯定嫁不出去,在家里做老姑娘吧。” 气得那女童哇的一声哭出来,被那婆子和丫鬟连声哄着回转去了,施婳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她还是头一回见到谢翎这么调皮放肆的一面,不由道:“她年纪小的很,你同她计较什么?再说了……” 她说着,顿了顿,却听谢翎嘀咕道:“她哪里小了?我也小呢。” 他说到这里,又抽了一下鼻子,道:“我就是看她不顺眼,我们只是在门口坐一坐罢了,又没有碍着他们什么事情,那般趾高气昂做什么?” 声音渐小,他仿佛意识到了什么,施婳听了,心中有些不是滋味,或许这才是一个真正的孩童会有的想法,而不是如她一样,第一反应则是,这女童穿着富贵,必然,或者说有很大的可能,是那位苏老爷的女儿或孙女之类的人物,不该得罪的。 可是……她忍不住望了望谢翎一眼,谢翎也才只是一个孩子罢了,都是爹生娘养的,被人指着鼻子骂乞丐,难道不该做出他应该有的反应么? 他们现在虽然贫穷,但这绝不是让人随意折辱磋磨的理由。 想到这里,施婳不由拍了拍谢翎的头,语气欣然道:“不是你的错。” 闻言,谢翎的表情果然松快了许多,两人正走着,忽然街角有一辆马车辚辚驶过来,慢慢地在宅子门口停下了。 第 12 章 那马车停下之后,便有人去敲宅子的门,这次门很快便打开了,几人迎了出来,口称老爷回来了。 马车内这才有了动静,一个中年男人掀开帘子下车来,身着褐色锦袍,因为隔得远的缘故,倒是看不清楚面孔,只凭施婳的直觉,那人必然就是谢翎口中的苏世伯了。 想到这里,她拉了拉谢翎,道:“你可见过他?” 谢翎摇了摇头,又道:“他就是苏伯伯么?从没见过,我也只是听爹提起过。” 施婳应了一声,眼看着那中年男人要进门了,便带着谢翎上前去,喊了一声:“苏伯伯。” 几名仆从见了,倒是不敢来拦,正面面相觑间,那中年男人听见声音回了头,打量施婳两人一眼,略微皱了一下眉,有些茫然地道:“你们是……” 这回是谢翎上前一步,恭敬地拱了拱手,道:“家父名讳是谢流,着我来苏阳城拜访苏伯伯。” “谢流……”那苏伯伯念叨了一句,很快便反应过来,恍然大悟道:“你是谢兄的儿子?” 谢翎答道:“正是。” 苏世伯惊讶道:“怎么只你一人前来,你父亲呢?” 谢翎语气艰涩道:“父亲他……他已经病逝一载有余了。” 那苏世伯闻言大惊,连忙请了谢翎与施婳两人入了宅子,在花厅坐下,自有下人捧了果茶上来,苏世伯细细问了一番,得知谢翎的遭遇,不由捶胸顿足,长叹一声,道:“是我的疏忽,自打今年年头开始,生意便忙,无暇顾及旁事,早年又与你父断了书信往来,一时竟没有想到你父老家就在邱县,一路过来,可吃了不少苦吧?” 他的态度情真意切,谢翎从父亲还在的时候,便听过这位世伯,更觉亲切,如今听他问起,便差点红了眼,抽了一下鼻子,摇摇头,道:“走过来,便觉得没什么了。” 苏世伯叹了一口气,又道:“好孩子,你且放心,我与你父亲乃是多年同窗,莫逆之交,当初我入京赶考,还是托他竭力襄助,如今你既有难处,我一个做伯伯的,必然不会袖手旁观,你只管在我家安心住下便是。” 他说着,又注意到一旁默不作声的施婳,不由好奇问道:“这位是……” 施婳起身施了礼,答道:“小女施婳,见过苏老爷。” 谢翎连忙解释道:“这是我的姐姐,我们一起从邱县来的。” 苏世伯听了,点点头,和善地道:“既如此,你也一并住下吧,我这宅子虽然不大,但是安置你们两个小孩,还不算问题。” 三人正说着,便见听见后面一阵喧闹,紧接着,一团红色的小小人影从外头奔进来,直冲着上位的苏世伯而去,扑到他怀中,拖长了声音撒娇:“爹爹,我的琉璃兔子呢?” 苏世伯慈爱地笑,将她抱在怀中,向下人吩咐道:“去,将小姐的琉璃兔子取来。” 早有眼色好的下人捧了东西来,那苏世伯笑呵呵地把匣子拿给女童看,道:“妙儿,你看看喜不喜欢?” 苏妙儿打开匣子,顿时欢呼一声,捧着一个婴儿拳头大小的琉璃兔子蹦跳起来,那兔子模样惟妙惟肖,栩栩如生,更为奇特的是,通体呈半透明,如同一块冰晶一般,折射出亮晶晶的光芒,十分好看,便是谢翎也忍不住多看了一眼,施婳倒是没什么太大的反应,她从前在太子府中,什么样的新奇玩意没见过?何况只是区区一个琉璃兔子。 那苏妙儿爱不释手地把玩了一番,才注意到旁边的谢翎与施婳两人,不由张大了眼睛,惊诧道:“呀,是你们!” 她惊讶过后,便怒气冲冲地道:“你们进来我家里做什么?滚出去!” 苏老爷一听,便沉下声音唤道:“妙儿,不得无礼。” 苏妙儿丝毫不惧他,哼了一声,蹦下地来,抱着那琉璃兔子冲谢翎骂道:“呸,小乞丐,不许你们待在我家里,来人,把他们赶出去!” 苏老爷这下脸色也跟着黑了,当着谢翎和施婳两人的面,又下不来台,不免尴尬,轻斥道:“没规矩了,这是你哥哥,什么乞丐不乞丐,谁教的你说这些浑话?” 苏妙儿显然是骄纵惯了的,听她爹呵斥,索性跺着脚,扯着嗓子嚎起来,女童的声音又尖又利,好似一把刀子划过去似的,嚷嚷道:“他算哪门子的哥哥?我嫡亲哥哥在学堂上学呢!他们怕不是哪儿来打秋风的穷亲戚吧?” 这话一出,别说苏老爷,便是施婳的脸色也不大好了,而谢翎则是微垂着头,两手握紧了,指尖捏得泛起了白,施婳甚至以为他下一刻就会跳起来,把这嚣张的小姑娘给揍了。 但是出乎意料的是,谢翎竟然忍下来了,倒是苏老爷被气坏了,狠狠一拍桌子,杯盏顿时叮哐一阵乱跳,茶水都溅了出来,看得出他确实是气急了,指着苏妙儿道:“住口!谁许你说这种话的?” 苏妙儿大抵是看出来她爹发脾气了,闭口呐呐,抱着那琉璃兔子退了一步,苏老爷连声唤奶娘,很快,后头转出来一个中年妇人,正是施婳和谢翎之前在角门处见过的那个婆子,她慌慌地行礼,苏老爷便指着她的鼻子开了骂:“做什么吃的奴才?一天到晚就会嚼舌根子,教了小姐说这种话,倘若再叫我听到小姐说出这些话来,饶不了你!” 那奶娘急急磕头认错,苏老爷冷声道:“把小姐带回去。” 那奶娘连忙上前抱起正在抽搭哭泣的苏妙儿,哄着她出去了,苏老爷吐出一口气来,显是方才气得够呛,喝了一口茶才平静下来,又和颜悦色地对谢翎道:“贤侄莫要见怪,你妹妹年纪小,又是这么个性子,被宠得过了,那些下人们不带个好样,说的什么浑话胡话教她学了去,她心地总是好的,我已训斥过她了,方才这些话,你千万不要往心里去。” 听了这话,施婳在心里笑了笑,怕是训斥过下人了才是。 话两头好歹都让这位世伯说了,谢翎还能说什么?只能口中称是。 那苏世伯又叫了人来,安排他们两人住下,叮嘱道:“我与你父交情甚笃,你在这里安心住下,只管把这里当自己的家一样,有什么需要吃的用的,与下人们说一声便是,若是受了什么委屈,尽管来告诉我,伯伯为你做主。” 他说完,便匆匆离开了,谢翎往边上靠了靠,牵住施婳的手,两人随着那下人往后院而去。 苏家的宅子确实很大,想来产业也有不少,施婳和谢翎随着那下人一路走了一刻钟,七绕八拐,才到了一座小院子前,那人推门进去,道:“小公子就住在此处了,您先瞧一瞧,满不满意,有什么需要添的,与我知会一声便是。” 谢翎探头朝院子里看了一眼,是一座二进小院,已是一座乡下的普通人家的屋子那般规模了,有花有草,还有个小池塘,池塘里头甚至还有一座假山,布置甚是雅致,仿佛画里的庭园。 谢翎看了看,便点头道:“挺好的,多谢你了。” 那下人矜持地一颔首,态度里是显而易见的傲气,他转向施婳道:“既然如此,这位小姐请随我来。” 谢翎心里一紧,拉住施婳,对那人问道:“她不能同我一起住么?” 那下人瞪了一下眼睛,像是不可思议地道:“这不合规矩,小公子如今也有八九岁了罢?像我们府里头,这般年纪都是要分院子住的,只有乡下人家才会一间大屋子混在一处睡。” 这下即便谢翎是个傻子,也能听出他话里话外的轻蔑之意,他握紧了施婳的手,涨红着脸,眼神隐忍,但是那怒意就像是一簇火一般,在他眼底跳跃不定,仿佛下一刻就要喷薄而出。 他在乡下时,虽然也遭受同村伙伴的欺辱,但是谢翎不觉得有什么,毕竟那只是表面的疼痛罢了,过一阵淤青散去便好了,而眼下这人的话,却恍如一把锋利的刀子,割得他皮肉生痛,由内自外传开的那种疼痛感,刺入灵魂和骨髓之中,过了许久以后,谢翎才意识到,那叫羞辱。 因为贫寒,所以遭受羞辱。 谢翎心中有怒,却说不出话来,反倒是施婳回握住他的手,对那下人道:“有劳你费心了,只是我看这院子也算大,我们两人分着东厢和西厢都能住下,再说,我们才初来乍到,也不好给苏伯伯添麻烦了,若是伯伯问起,我们自会这般回复,想来伯伯深明大义,不会说什么的。” 那下人听罢,哼了一声,懒得同他们纠缠,只是摆手道:“如此也好,你们自己安排便是。” 说着又嘀咕一句,不识好歹,这才扬长而去了,谢翎一时气结,但是那人已走了,一股气憋在心里,倒把自己给气得够呛。 施婳牵着他,淡淡道:“这么生气?” 谢翎跟着她进了院子,鼓着眼睛道:“你不气?他嘲讽我们呢。” “听出来了,”施婳不甚在意地迈过门槛,道:“我又不是傻子。” 第 13 章 牵着谢翎进了门,施婳便放下他的手,看着他,认真地道:“但是你要习惯,这种事情,日后只会越来越多。” 谢翎有些迷惑:“为什么?” 为什么? 施婳垂了一下眼睛,然后再抬起来与他对视,飞快地笑了一声:“大概,是因为我们无权无势,还一贫如洗的缘故吧。” 她说着,又摸了摸谢翎的头,继续道:“但是,生而为弱者,并不是我们的过错,只是运气不好罢了,若想不为他人欺辱,便要自己强大起来,只有如此,才能站到他人所无法企及的高度,令他人仰望。” 谢翎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直愣愣地看着她,只觉得这一刻的施婳,仿佛距离他十分遥远,却吸引着他迫切地靠近。 施婳的这一席话就仿佛一粒小小的种子,播在谢翎那懵懂的心间,只待来日明晓事理,便破土而出,长成一株参天大树来。 施婳与谢翎两人就在苏府住了下来,没多久,苏府所有的人都知道府里头最西边的小院里,住了老爷从前故交的一对儿女,父母都逝世了,从邱县逃荒过来投亲的。 他们说起来煞有介事,啧啧称奇,唉哟邱县那样远,乡下地方,听说旱了一整年了,那里的流民连树皮草根都能吃下肚去,这两个小孩竟然能捡了一条命,逃到苏阳城来,可见是十分厉害的人物啊。 下人们嚼舌根的时候,并不背着人,好几次施婳和谢翎出去时,都能听见他们的议论,虽然没有明目张胆地说些什么不中听的,但是那些语气,神态,叫人听了便生厌。 若是放在以前,谢翎肯定要与他们吵起来的,但是自从那一日听施婳说过之后,他便能忍了很多,只装作听不见。 只是即便如此,也架不住有人常来刻意寻他们的麻烦,这人便是苏府的小小姐,苏妙儿。 苏妙儿虽然才六七岁的年纪,但是平日里甚是骄纵,又爱记仇,她始终记得那一日她被爹当着旁人的面训斥的事情,心里气不过,终日闷闷不乐。 等她兄长苏晗下得学来,见自家妹妹发愁,一张小脸好似霜打了的茄子似的,不由十分心疼,抱起她来仔细问询一遍,哂笑道:“我当是什么,原来是这事,这有什么可难过的?哥哥帮你出了这气便是,来日教他跪着给你好生道歉。” 苏妙儿听了,立即双眼一亮,抱住苏晗的脖子撒娇:“你说与我听一听,说说。” 苏晗便凑近她耳朵,如此这般说了一番,苏妙儿喜得一拍双手,兴奋道:“这法子好,还是哥哥聪慧,我听先生说,哥哥是龙章凤姿,日后必有大才哩!” 苏晗宠溺地捏了捏她的小鼻子,笑道:“就你这张小嘴能说会道。” 兄妹俩合计妥当,便着人去安排了,施婳和谢翎这边还一无所知,两人平日里也不爱出去,就在院子里,摆了一张桌案,上头笔墨纸砚,一应俱全,却是施婳要教谢翎写字。 施婳上辈子虽然也没有入过学堂,但是她进了戏班子,要看戏文,班主便叫人教她读书识字,后来又入了京师最好的歌舞坊,那里的姑娘们,不拘哪个,便是端茶送水的婢女,都是读过书的,更不要说施婳这种了,坊主专门请了人来,教姑娘们诗词书画,务必要求样样精通,一旦拿出手去,就要惊起满堂喝彩,好博那些雅士文人、达官显贵们的欢心。 虽然施婳深知,自己学的那些东西,都是风雅产物,没什么太大的用处,必是教不了谢翎什么,但若是识个字,倒还绰绰有余,再加上谢翎从前也跟着他父亲读书识字,这事情看起来倒也不是难了。 施婳写下一个字来,叫谢翎照着写几遍,她托着两腮在一边看,谢翎提着笔,一板一眼地写着,倒也十分像模像样,几乎能够窥见日后探花郎的影子了。 探花小谢郎,施婳隐约记得歌舞坊里头的女子们这么称呼他的,谢翎参加科举早,那时候还传着一样趣事,听说他原本要被圣上点为状元的,哪知叫出来前三名,一个丑,一个老,唯有谢翎模样俊俏,正当年少,皇帝叹了一口气,只道,都说老状元,美探花,探花这名字,不拘给了谁,朕都觉得可惜了,唯有卿似乎恰好。 于是朱笔一圈,谢翎做了探花郎,名声便传了出去,并着这则趣事,吹到了歌舞坊,施婳也不知这事真假如何,彼时她对这位新探花也并不上心,是以过了耳风便算,如今想起来,却觉得世事当真是奇妙无比。 谢翎抄了几遍字,便停下来了,施婳见状问道:“怎么了?” 谢翎答道:“婳字怎么写?” 施婳一听,便笑了:“可是我名字里这个婳字?” 谢翎有些赧然地点点头,施婳接了笔,在宣纸上写了一遍,谢翎又抄了几遍,直到熟记于心了,才停下笔来,施婳看了看,略微皱起眉,谢翎以为自己抄错了,立即检查一番,发现没问题,才道:“怎么了?可是我写得不像?” 施婳摇摇头,不是写得不像,而是,太像了,一笔一划,简直就是一个人写得一般,自打教他习字以来,施婳便知道谢翎天赋极高,不拘什么字,多么复杂,只需抄上几遍,他就全部记得了,日后再抽查,从来没有出过差错。 但是这样,就有一个问题凸显出来了,施婳常写的字,乃是簪花小楷,笔划柔美清丽,女子写这笔字正好,但是让一个男子写出来,偶尔写一写倒还好,若是常写,恐怕会招人笑柄。 施婳琢磨着,该让谢翎临一些好的字帖才是,她伸手将那些练过的宣纸都收起来,道:“今日便写到这里了。” 才说完,便听见前院有人敲门,她放下宣纸,道:“我去看一看。” 待去了前院,原来是一个丫鬟,让她去一趟后厨帮忙,施婳虽然不解,但是依旧答应下来,与谢翎说了一声,便离开了。 谢翎一人坐在院子里,颇有些无聊,见那些练好字的宣纸依旧摊在桌上,便提起笔来,又照着写了起来,先是练婳字,练完了又练施字,最后两个并在一处写,施婳,施婳…… 写了满满一张,他觉得十分满意,吹了吹未干的墨迹,只觉得施婳两个字尤其好听,写起来也好看,和旁人的名字都不一样,便是倒过来念,也是极好听的。 正在他入神间,忽然听见前面传来脚步声,谢翎回过神来,下意识将那一张写满了施婳名字的宣纸往下一藏,站起身来。 这时,一个身着鹅黄色锦袍的少年走了进来,看上去十一二岁的模样,谢翎见过他,是苏老爷的长子,名叫苏晗,苏妙儿的兄长,如今在学堂里头读书,想是才下学,谢翎平日里也没与他说过什么话,正疑惑今日是吹得哪阵风,把这位给吹来了。 苏晗的目光在桌案上逡巡而过,落在那一排整整齐齐的簪花小楷上,略微惊讶地挑了挑眉,颇有些感兴趣地拎起其中一张,抖了抖,随口问道:“这是你写的?” 谢翎点点头,简短地答道:“是。” 苏晗看了看,突然笑了:“写得很不错。” 谢翎不知他来意,心道总不是特意过来夸我一句的罢?但是既然人家开口夸了,谢翎也拱手道谢,谦虚几句。 苏晗放下那宣纸,对谢翎道:“我就是来瞧一瞧,你不必拘束,在这里住着可还好?” 谢翎心里犯嘀咕,但是面上不显,只是恳切答道:“已经很好了,多谢关心。” 苏晗又说了几句,谢翎耐着性子一一答复,便听他突然提起一事来:“我之前听说,你似乎与舍妹有过些误会和矛盾……” 谢翎听了,这才明白他的来意,原是替他妹妹打抱不平来了,只是他如今已懂事了许多,开口便道:“此事是我的不是,当初不该口出不逊……” 苏晗故作老成地摆摆手,道:“与你无关,妙儿那个性子,我比你了解,必然是她过分了,你千万不要往心里去。” 说着还替苏妙儿道几句歉,谢翎心中纳罕不已,还道这兄长和妹妹倒是不一样的人品,自己之前那样猜测他,想是气量太小了。 思及此处,不由生出几分不好意思来,又与那苏晗说了几句话,正在这时,那苏晗起身欲告辞,不小心袍袖扫过桌案,带翻了砚台,未干的墨汁四溅开来,手和袖子都沾染上了。 苏晗连连道歉,谢翎便让他别动,自己进东厢屋里翻找出一块棉布,又打水来,让他拭了手,苏晗这才告辞离开。 谢翎收拾了桌上的物什,施婳便回来了,见到打翻的砚台,问了几句,谢翎便将方才苏晗来过的事情说了说。 施婳闻言,不由皱了皱眉,谢翎见了,道:“怎么了?可是哪里不妥?” 施婳莫名觉得哪里都不妥得很,但是却又说不上来,最后只能按捺住,摇了摇头,温声道:“起风了,外头冷,想是要下雨了,我们把桌案先抬进去,免得淋湿了。” 谢翎答应下来,两人便收拾起东西来,及至到了傍晚时分,施婳才知道哪里不对劲了。 苏妙儿来了,不止是她,还有一大群仆役和丫鬟婆子,浩浩荡荡,直奔他们的小院而来。 第 14 章 苏妙儿声势浩大,带着一群人气势汹汹地过来,说是自家兄长训过她了,要给谢翎赔罪,带着几盘精致的糕点,摆了满满一桌子。 谢翎对这小女童的印象依旧停留在头两回见面的时候,压根就没有过好感,如今见她来赔罪,虽然惊讶,但还是接受了,也道了歉,两人又说了几句话,算是说和了,苏妙儿便自顾自在屋子里看了起来。 她翻了桌案,把谢翎写过的宣纸都翻乱了,谢翎欲说她几句,但是最后又忍下来了,苏妙儿兀自不觉,转悠了半天,眼睛突然定在了窗台边上,一错不错,嘴里问道:“那是什么?” 施婳寻声看去,眼皮子顿时一跳,心里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即便是天黑了,点了火烛,那东西也能看得很清楚,那是一个琉璃兔子,静静地蹲在窗棂的角落里,若是不仔细看,还真的发现不了。 早有下人立即上前,将那琉璃兔子捧了起来,递给她看,这下谢翎也看清楚了,心里猛地一紧。 苏妙儿娇俏的面孔在他眼中,就仿佛带着无限的恶意,她指着那琉璃兔子,语气脆生生道:“这不是我被偷了的那个兔子么?怎么在你这里?” 她这话一出,便有下人顺口接道:“小姐的兔子昨日才丢了,可是你们偷的?” 谢翎有些慌了,他否认道:“不是我们,我不知道这兔子从哪里来的,我没偷。” 苏妙儿咯咯笑了,像花儿一般,道:“不是你们偷的,难道是这兔子长了腿,自个儿跑过来的么?” 霎时间仿佛有一桶冰水迎头泼下,寒意一直从脊背凉到了脚底板,谢翎拼命摇头,辩驳道:“我不知道,不是我们偷的。” 苏妙儿嫩白的手指点了点他,又点了点一旁的施婳,轻蔑道:“不是你,就是她,总归是你们两个。” 她说着转身要走,道:“我要告诉我爹去,你们两个小贼,偷我的东西!” 话还未说明白,谢翎如何肯让她走了?他急得一个箭步上前,双手张开,拦在门口,梗着脖子反复道:“真的不是我们。” 可是谢翎也不知道,为何那琉璃兔子会出现在他们的窗台上,是有人拿过来的?是谁?为什么这样做?为什么要陷害他们? 谢翎脑中灵光一闪,他突然想起来了,下午不请自来的苏晗,还有那不慎打翻的砚台…… 他的脊背顿时如同有刺儿球滚过似的,那刺疼得他一个激灵,脑中清明无比,手上的动作便停滞了几分。 苏妙儿哪里管他,一摆手,几个下人便把谢翎拉到一边去,谢翎不肯,施婳正欲上前阻拦,却不防几番挣扎之下,一样绿色的东西从谢翎的衣襟口掉了出来。 苏妙儿睁大了眼睛,尖声叫道:“等等!” 一时间众人都停下了,苏妙儿指着谢翎脖子上的那东西,道:“你那是什么?好眼熟!” 谢翎低头一看,是他的玉,他爹留给他的玉鱼,说是苏世伯的信物,只是当初他来苏府之后,苏老爷并没有怀疑他的身份,便一直没有拿出来。 却见苏妙儿几步上前,一把拽住那玉,她个子矮,力气又大,这么一拽,便勒得谢翎脖子疼,他忍不住推了苏妙儿一把。 苏妙儿一个没防备,摔了个屁股墩,她愣了愣,突然哇地哭号起来:“呜哇哇哇哇,他还偷我的玉呜呜呜呜……” 谢翎也被这莫名其妙的一出给弄傻了,他气冲冲地抢回自己的玉,骂道:“这是我的玉!我爹留给我的!” 苏妙儿爬起身来扑上去厮打,嘴里一边哇哇哭着:“就是我的玉,就是我的玉!呜哇哇哇……” 一时间场面混乱无比,拉架的拉架,禀人的禀人,哭骂声和在一处,没多久,半个苏府都被惊动了。 苏老爷近来商行事情忙,不常在府里,也管不了这么多,来去匆匆,半个多月过去,他几乎都要忘了自家后院里头还住了这么两个小孩了。 直到这一日傍晚,苏老爷觑着天色回了府,才一坐下,苏夫人找了过来,劈头便问他道:“当年我陪嫁来你家时,有一对儿翡翠金鱼,是特意从京师托玉匠刻的,你拿去哪里了?” 苏老爷才从商行回来,满脑子事情乱七八糟呢,听见这一问,顿时发蒙,道:“都多久的事情了,你问起这个做什么?” 苏夫人道:“我问你,你只管说便是。” 苏老爷想了又想,才一拍大腿:“当年我一个同窗有弄璋之喜,我与他交好,他麟儿满月时,我便将其中一块玉送了出去,我当初还与你说过,怎么突然又问起来了?” 苏夫人冷笑道:“你当时怕是还说了,趁着这喜事,两家结个秦晋之好,亲上加亲,你莫不是忘了?” 苏老爷琢磨了一下,不太确定地道:“依稀似乎是说过罢……” “你恐怕连那同窗名姓也给忘了?” 苏老爷这下仔细回想了片刻,笑道:“没忘,不正是我们从前那位连中小三元的谢同窗,谢流么……” 他说到这里,笑容便忽然凝固了,苏老爷惊疑地看向苏夫人,道:“怎么?你可是听说了什么?” 苏夫人将手中的东西往桌案上一掷,发出啪的一声脆响,她指着那东西道:“若不是妙儿今日发现了此事,恐怕日后你要将我的妙儿嫁给那些猫猫狗狗做妻了。” 苏老爷的目光掠过那枚翡翠金鱼,面上不免有几分尴尬,道:“这不是从前我与他交情甚笃,他又是个做文章极好的,想是日后必成大器,这才提了此事么。” 闻言,苏夫人冷笑道:“做文章好有什么用?没有那个时运,不仍旧是回了乡下做泥腿子,如今命都没了,你倒好,白白赔了一个心肝女儿进去,还要嫁与他做妻,你如何狠得下心?苏老爷,做的一笔好划算的生意。” 听她话里话外都是讥讽,苏老爷也有些不耐烦了,道:“事已至此,有什么好说的?当初的那些事情,谁能料得到?你翻起这些旧账来,是要给老爷下脸子么?” 苏夫人原本想起这件事情,便觉得心酸不已,自家的女儿如珠似宝地捧在手心长大,真真跟自个儿的眼珠子一样,没成想到头来却要将她嫁与一个父母双失的穷小子做妻。 从下午得知此事至今,苏夫人脑子里翻腾的全是女儿日后的辛苦,便越想越难过,又听苏老爷这些话,不由落下泪来,骂他道:“苏默友你真是好狠的心啊,随随便便就将我的女儿许了出去,那不是你身上掉下来的肉,你不心疼我还心疼,想我当初从许州嫁来你家,不远千里,却落得如今这种境地……” 她一边哭一边骂,苏老爷听得脑仁疼,连忙摆手,道:“好好,你要如何,只管说便是,好端端的哭什么?” 闻言,苏夫人这才止住了哭声,取手帕来揩了眼泪,冷静下来,道:“这桩亲事不能作准。” 苏老爷不由犯难:“可是这玉已经送出去了……” 言下之意,是不好拿回来,苏夫人却道:“你与那位同窗当初约定亲事时,可有什么凭证?” 苏老爷道:“托人送了信,白字黑字说了的。” 苏夫人思忖片刻,道:“你去设法将那玉拿回来,到时他若真的提起此事,没了信物,便是空有一封书信,又能如何?” 苏老爷虽是个商人,但是要他从一个半大的孩子手中拿东西,还是觉得有些不大合适,遂犹疑道:“这恐怕不妥。” 苏夫人冷哼道:“有什么不妥的?难不成日后八抬大花轿把妙儿送出去,才是妥的?” 她见苏老爷狠不下心,又下了一剂猛药,道:“我在许州有个表兄,他的第三个儿子与咱们妙儿正当适龄,我前些日子都去了信,提了这事,表兄已欣然答应,妙儿嫁去他家,只有享福的。” 闻言,苏老爷眼睛顿时一亮:“可是那位家里经营丝绸的二表兄?” “正是。” 苏老爷不由站起身来,背着手,在屋子里来回踱了几步,打定主意道:“此事我会处理的,你莫烦心了,我向来疼爱妙儿,自然不会害了她的。” 苏夫人听罢,心中满意了,这才离开。 外头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打在瓦片上,发出沙沙的声音,水滴顺着房檐滴落下来,落在青石板上,发出滴答之声。 施婳拿着手帕沾了水,替谢翎擦拭伤口处,水虽然是温的,但是触及到伤口,还是引起一阵刺激的痛意,他嘶地抽了一口凉气。 施婳道:“疼?” 谢翎老老实实地点头,苏妙儿的指甲太尖利了,在他脖子上挠了好几道血口子,血珠往外冒,看得触目惊心。 施婳道了一句:“疼就忍着。” 谢翎应下,那温热的手帕又覆盖上来,他不由嘶嘶抽气,施婳的动作便轻了许多,谢翎盯着她近在咫尺的脸看,脑子里漫无边际地想,其实那伤口也并不是特别疼,起码没有疼到他忍不了的状况,但是他就是想做出一副难忍的模样,这样的话,施婳就会皱一皱眉,那眉间若翩飞的蝶翼,让人见了心头痒痒的,想上去摸一把。 他盯着面前的人看,心道,施婳真好看,与那蛮横泼辣的苏妙儿完全不一样,不,苏妙儿压根不能比,两者就像云和泥之间的区别。 第 15 章 伤口清理干净,施婳放下手帕来,替他将衣襟拢好,思索了片刻,才道:“今日这事还没有完,你且做好准备。” 谢翎闷闷地应了一句,他想起下午时候,赶过来的苏夫人看到他脖子上那块玉鱼时,面上流露出的反应,有震惊,也有难以置信,她还想让谢翎取下玉看一眼,只不过被谢翎拒绝了,后来苏夫人什么也没说,抱起苏妙儿就匆匆离开了,临走时那一眼,令谢翎和施婳都觉得有些不妙。 这不妙一直持续到了晚上,没多久,便有下人过来道:“老爷请小公子去书房一趟。” 闻言,谢翎与施婳对视一眼,施婳点点头,谢翎忍不住拉了拉她的手,道:“我一会便回来。”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要上刑场呢,施婳心底发笑,但是面上不显,点头应下来了。 谢翎便随着那下人出了院子,外头下着雨,豆大的雨水打在伞面上,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那动静好似打在他的脑门上一样,溅起的雨丝落在他的脸色,凉丝丝的,夜风吹过,挟裹着冰冷的水汽扑面而来,谢翎忍不住打了个激灵,冬天要来了。 在后园中七绕八拐,不知转了多少条回廊,那下人才领着谢翎在书斋前站定,上前敲了敲门,通禀一声,里头答应了,他这才恭敬地将门推开,示意谢翎进去。 一进书斋,便有一股暖香袭来,谢翎抽了抽鼻子,觉得有些不适,他站在门口,想等着身后的冷风多吹一会,最好把那些浓烈的香气吹散了才好。 只是这主意没打成,屏风后头转出一个人来,正是多日不见的苏老爷,他见了谢翎站在门边,冷风嗖嗖吹着,衣袍乱飞,连忙道:“站在门口做什么?当心吹着风,快进来坐。” 谢翎心中有些遗憾,但还是听了他的话,依言进去,把门合上了,屋里燃的香很浓,让他有一种想打喷嚏的冲动,但是他硬生生给忍住了。 苏老爷拉着谢翎在桌案边坐下,亲切地问他一些近日的事情,得知他在习字,不由十分惊讶,转而又笑道:“倒是我的疏忽了,你父从前文章才学便是极好的,当初我们整个书院,每回小试,头名都是他,后来参加院试,他一路考过去,连中了小三元,轰动了好一阵子。” 这些都是谢翎没听过的,自他有记忆之后,他爹也没与他说起过从前的事,这回从旁人口中听到,不觉十分新奇,又好奇地追问几句。 苏老爷便笑道:“后来考乡试,你父文采出众,又中了解元,我们一同去入京赶考,只不过那一回我们时运都不好,你父得了急病,没有应考,我则是学问不济,也落了榜,我向来懒于读书,便索性收拾收拾回苏阳了,此后与你父分开,只有书信往来。” 他说着又叹了一口气,道:“想是那一回,你父亲生病伤了底子,这才落下了病根,若我早些察觉……” 说到此处,便又是一声长叹,苏老爷语气颇有些黯然伤怀,谢翎听了,心中也极为难过,自他小时起,家中便总是萦绕着苦涩的药味,挥之不去,如今一想,或许正如苏老爷所说那般,是年轻时候生病伤了底子,才导致父亲无法施展抱负,只能蜗居在邱县的小山村中,郁郁而终。 苏老爷说得动情,不由拿起衣袖,拭了拭眼角,见谢翎眼圈发红,又安慰他几句,道:“你且放心,你父亲那样的人才,你自然也不会差的,来日我吩咐人一声,让你与晗儿一同去学堂读书,好好学习,也去考个功名回来,为你父争一口气,光耀门楣才是。” 谢翎急忙谢过了,苏老爷这才又说起别的,问他来了这么久,在府里住的好不好,吃的好不好,下人有没有怠慢之处,谢翎都一一答了,只说一切都好。 眼看气氛恰当,苏老爷话锋一转,终于提起正事来,道:“你父让你来苏阳这里,可有说起别的事情?” 谢翎愣了一下,摇摇头,道:“没有,苏伯伯的意思是……” 苏老爷心里顿时一松,看来谢翎并不知道那桩娃娃亲,正好,他便道:“你父可让你拿了什么信物来?本来你出生时,我也没见过你。” 谢翎听罢,便从领口翻出一枚翡翠金鱼来,道:“父亲只把这个给了我,说是苏伯伯一看便知道了。” 苏老爷借着烛光,仔细打量了一眼那翡翠金鱼,心里叹了一口气,他的这位同窗,倒当真是个人物,他并不与谢翎说起那桩草草定下的亲事,只是让他携了这玉过来,若是苏老爷念及旧情,愿意将女儿嫁与他,自然是极好,若是苏老爷后悔了,要毁诺做个小人,也并不拆穿他,让他在小辈面前难看。 但无论愿意或是不愿意,苏老爷见了这玉鱼,想起昔日同窗之情,都会心生几分愧疚,有了这几分愧疚,谢翎就有了活路,苏老爷断然是不会不管他,让他饿死街头的。 看着那玉鱼,苏老爷心中复杂无比,倘若谢流当初不是害了急病,他那回会试肯定榜上有名,必然能做出一番成就来,他苏默友也不至于如今要做个毁诺的小人了,真是时也,命也。 苏老爷感叹了一会,那些萦绕心头的复杂情绪渐渐消散了,他回过神来,发觉谢翎正在看着他,不由轻咳一声,道:“贤侄啊,你这玉……” 他正说着,便见谢翎仍旧盯着自己看,像是在等他下半句话说出来似的,被那双孩童的黑亮眼睛盯着,苏老爷不禁生出几分局促之感,只觉得自己的心思无所遁形,被看了个清楚,他顿了顿,狠下心,咬着牙继续道:“你这玉,当初便是我送与你父亲的,只是我后来想起还有大用,不知你能否……还给我?” 谢翎愣了一下,他下意识握紧了玉,藏进衣襟内,像是没听清楚似地道:“还给您?” 苏老爷点点头,又咳了一声,试探着道:“你看,这玉原本是我的,当时错手送了出去,后来一直不好意思向你父说明,如今……咳,你一个小孩子,拿着这种东西,容易招人惦记,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你想是不是这个理,到时候若是被人窃走了,反倒不美。” 谢翎微微垂头,没吱声,苏老爷以为他被说动了,正准备继续再接再厉,却见谢翎摇摇头,道:“不,这是我父亲留给我的遗物,是我的东西。” 苏老爷一梗,谢翎抬起头来,一双黑亮的眼睛盯着他看,语气平静地道:“苏伯伯今日叫我过来,就是特意为了此事罢?与我说起我父亲的事情,也只是为了……套套感情?” 这话就像劈面一个巴掌,打得苏老爷脸上火辣辣的,他做惯了商人那一套,逢人说人话,逢鬼说鬼话,都是十分自然的,上一刻连面都没见过,下一刻就能笑着逢迎,彼此拉拉关系,这态度就水到渠成地亲切起来了。 但是放在谢翎面前,简直就像是把他那一层虚伪的外皮给剥下来了似的,苏老爷一贯是个体面人,被一介稚儿这么下脸子,面上总有些过不去,语气不免生硬了几分,就像是在与那些商场上交战的对手谈话一般,压着些怒意道:“你这孩子,说的什么话?伯伯在你眼里就是那种人吗?本来这翡翠金鱼,于你一个小孩儿来说,不过是一件漂亮的小玩意罢了,吃不得也穿不得,这样罢……” 他说着站起身来,绕到那屏风后面,很快又回转来,手里拿了一个匣子,打开来,里头是一封封细丝纹银,好几大锭,在烛光下晃得人眼睛发花。 苏老爷将那匣子往前推了推,道:“这些银子你拿去,买些好吃好玩的,那翡翠金鱼仍然交还给我,你看如何?” 他志得意满地看着谢翎,似乎笃定他会答应,没想到谢翎却看都不看那银子一眼,站起身来,一字一句地道:“我年纪虽小,但也听过一句话,叫真小人,伪君子,如今看来,苏伯伯你既当不得真小人,也当不得伪君子。” 孩子的声音虽然还有些稚嫩,但是听在苏老爷的耳中,就仿佛一个个耳光,噼啪打在脸上,脑子里咣咣作响,他依稀仿佛看到当年那位风姿卓然,文采绝佳的同窗正站在他面前,失望而讥讽地看着他,道:苏默友,你实在当不得君子二字。 苏老爷顿时心头火起,恼羞成怒,当不得君子又如何?他要当君子作甚?他如今家财万贯,坐拥良田百亩,妻妾成群,过得是人上人的富贵日子,你谢流呢?你谢流自然是个君子了,不早就化作了一抔黄土,连自己的儿子都顾不得了! 谢翎已窥见苏老爷的无耻面目,气的手都颤了,愤怒地一把掀飞那一匣子银锭,霎时间噼啪声滚落一地,他也不看,转身便走,苏老爷见状,大喝一声:“站住!” 谢翎哪里听他的话?一阵风似地跑出了书斋,消失在大雨中。 第 16 章 却说谢翎气急了跑回院子,施婳正坐在窗边收拾笔墨,见他匆匆冒雨而来,不由惊疑,起身道:“怎么了?” 谢翎没有打伞,一身都被大雨淋湿了,挟裹着深秋的寒气,进的门来,一把牵起施婳,简短地道:“我们走!” 他红着眼圈的模样,让施婳想问点什么,最后又咽了回去,点点头,谢翎从门后取出一把油纸伞来,两人什么也没有拿,就这么冒雨离开了苏府,一如他们来时那般,两手空空,孑然一身。 他们一路出去,惊动了不少下人,纷纷跑出来看热闹,早有人去禀了苏老爷,苏老爷正在气头上,只是怒道:“随他去,腿长在他自己身上,他要走,我还能打断了他的不成?” 倒是苏夫人闻声赶到书斋,见散落了一地的银锭,先是一惊,而后使人收拾妥当,才问道:“他走便走了,那块玉呢?” 一说起这个,苏老爷就来气,瞪着眼睛粗声粗气地道:“玉什么玉,那小兔崽子不肯给,撒腿跑了,难道我还追上去不成?” 闻言,苏夫人咬紧下唇,心中又是气又是急,拂袖便走,这姿态倒把苏老爷气得够呛,狠狠拍着桌案,一腔怒火无处发,唯有摔杯子泄愤。 再说谢翎和施婳两人打了伞,冒着大雨离开了苏府,便沿着那巷子出去了,大雨噼里啪啦地打在伞面上,好似有人在上面一把一把地洒豆子似的,令人听得两耳嗡嗡直响。 一路上谢翎一直默不作声,借着巷口的昏黄的灯笼,施婳觑了他一眼,却见他两眼通红,紧紧咬着下唇,直把皮都给咬破了,流出血来,但即便如此,他也没有吭一声,只是闷头走着。 待转过街角,看不见那苏府的大门了,施婳这才一把拉住他,低声问道:“你怎么了?” 谢翎忽地抬起眼来,看着她,嘴角倔强地撇着,因为太过隐忍而微微地颤动着,片刻后,他才开口道:“阿九,以后就我们两个人,可好?” 没有别的人,就我们两个人。 施婳听了,沉默片刻,就在谢翎的心渐渐沉入无边的谷底之时,她忽而笑道:“不是一直以来,就只有我们两个人么?” 昏黄的灯笼光线映照在她的身上,将身后的雨丝都映出一丝丝亮晶晶的光芒,谢翎翘了翘嘴角,露出了一个笑来。 他忍不住上前一步,将施婳整个抱住,仿佛抱住了此生的慰藉一般,又仿佛漂泊的渔船入了避风的港湾,安心无比,谢翎在她肩头蹭了蹭,施婳笑他道:“鼻涕都蹭到我身上了。” 谢翎反驳道:“没有鼻涕!” 施婳继续逗他:“怎么没有?” 谢翎退开,仔细看了看,认真答道:“真的没有,你看。” 施婳实在没忍住,扑哧笑了,谢翎撇了撇嘴:“你尽会取笑我。” 他说着,又大方道:“罢了,随你取笑吧。” 两人又继续往前走,雨不知不觉小了许多,但还是凉,冷风裹着雨丝吹进脖子里,谢翎忍不住打了个哆嗦,问道:“我们现在往哪里去?” 施婳道:“方才跑出来之前,不想一想这个问题,如今再来想,是不是有点晚了?” 谢翎闷闷地道:“是我的错,我太生气了。” “谢翎,”施婳停下脚步,转头看着他道:“我并不是在责怪你,只是你做事之前需要好好想一想,心中要有个章程,但凡是个人,都是有脾气的,但是有脾气不等于冲动,一旦冲动行事,必然失去理智,总有一日,会做出后悔莫及的事情来。” 她说着,伸手摸了摸谢翎的头,温声问道:“你可懂我的意思了?” 谢翎点点头,回望着她,道:“我明白了,我会记得的。” 施婳一手举着伞,一手牵着他,随口问道:“说说,今日是遇到什么事情了,才令你如此大动肝火?” 谢翎便老实将在书斋的事情详细说来,最后才道:“世上哪有这样的道理?他当初既送了人,如今又要回去,圣人不是说过,君子一诺重千金么?” 施婳想了想,便道:“并不是所有的人都是君子,起码苏老爷不是,他是个商人,商人逐利,本性使然,想来这块玉于他来说,是有些重要的。” 谢翎咬了咬下唇,道:“我并不是因着这玉多么贵重才不还他,而是……而是……这是我爹留给我的遗物。” 他的声音透着几分难过,施婳摸了摸他的头,以他们如今的情况,回去邱县已是万难,十年之内能不能回去,还是一个未知数,谢翎孑然一身,就带了这么一块玉出来,那就是他的一个念想,叫他双手奉上,实在是不可能。 施婳安慰他道:“无妨,走一步算一步……” 正在这时,身后传来些许动静,不知为何,谢翎眼皮一跳,他拉了施婳一把,两人靠在墙边,往后看去,一道人影正朝这边走来,已经离他们很近了,之前由于雨声的缘故,他们竟然谁也没有发觉。 眼看着那人距离他们只有两三步之遥,许是路人,施婳打量一眼,但是很快,她就不这么想了,那人紧走几步,很明显是冲着他们过来的。 施婳心中一惊,拽着谢翎转头就跑,那人见惊动了他们,也不掩饰了,几步追上来,伸手抓向他们,眼看指尖都勾住了施婳的衣裳,谢翎猛地一拉施婳,两人拔腿往前跑去。 施婳顺手便把伞往地上一抛,试图阻挡一下那人的脚步,只听咔嚓几声碎响,伞骨折断了,发出不堪重负的哀嚎。 施婳和谢翎都惊出了一身汗,冷风挟着冰冷的雨丝吹过来,寒意沁入心底,令人压根都忍不住咬紧了,两人拼命往前跑,寂静的街巷中响起前后不一的脚步声,心惊不已。 偏偏在这个时候,施婳脚下一滑,约莫是踩到了青苔,整个人踉跄了一下,身后追着的那人就如同夜枭一般,大手抓过来,将她按住,手掌如同铁铸似的,捏得她骨头都疼了。 “阿九!” 谢翎急了,想去扯开那人,只是两者之间的力量太悬殊了,那人只推了一把,谢翎便跌倒了。 紧接着,施婳感觉到自己被松开了,那人顺手去抓谢翎,她立即意识到,此人的目标不是她,而是谢翎。 眼看着谢翎被如同一只鸡仔儿似的按倒在地,施婳紧张地四下张望,正看见人家门后一块磨刀石,她冲过去将那石头抓起来,狠狠往那人后脑勺砸去,只听一声闷响,那人被砸了个正着,痛呼一声。 施婳心里一凉,这一下没砸晕过去,反而会激起那人的怒气,她咬着牙,准备再继续砸一下,这回那人早有防备,身子一侧,同时一把抓住了施婳的手,用力一拗,施婳本就瘦弱,成年人全力这么一扭,她如何吃得住痛?手一松,磨刀石便落了地。 谢翎立马试图爬起来帮忙,哪知那人一膝盖砸下去,将他窝心一顶,谢翎整个人被牢牢钉在地上,动弹不得。 施婳被抓住了,果然不出她所料,那人被之前那一石头砸起了凶性,按住施婳之后,先是噼啪两记耳光,打得她两颊肿了起来,头昏脑涨,她咬着牙不吭气,倒是谢翎大叫一声,目呲欲裂,愤怒如同一只发狂的小野兽,就仿佛那两记耳光打在他脸上似的。 那人揪住施婳的头发,拽着她往墙上撞去,施婳下意识伸手挡了一下,没撞上,这才勉强避免了脑袋开花的后果。 但是下一刻,那人就腾出一只手来,将施婳的胳膊用力往后一拗,这下她疼得叫了一声,那人犹不满意,揪着她往墙上连撞三四下,磕得砰砰响,在安静的雨夜传开去,令人心惊肉跳。 谢翎眼睁睁地看着施婳被揪着打,孩童的力量在一个成年人面前显得如此微不足道,他大吼着,手脚拼命挣动,脸上都蹭了许多泥,青筋都暴出来了,那人一个疏忽,倒真叫谢翎挣脱开来。 谢翎甫一得自由,便跳到那人身上,拼命厮打着,毫无章法,试图让他松开施婳,那人一脚踹开他,然后把施婳往地上狠狠一掼,朝谢翎走过来。 谢翎手脚并用,飞快地从地上翻起身,往施婳那边跑去,才跑了两步,就觉得脖子一紧,只听嘣铮一声,剧烈的疼痛传来,他甚至觉得自己的脖子被刀划了一道口子。 火辣辣的疼痛过后,新鲜的空气猛地涌入肺腑间,谢翎不由大声地咳嗽起来,那人转身奔入黑暗之中,很快便寻不见踪影了。 谢翎半跪在地上,咳得眼泪都快出来了,等终于能够顺畅呼吸的时候,他模模糊糊地喊了一声:“阿九?” 没有回应,谢翎顿时一个激灵,冷风吹来,他这才发现身上都湿透了,满身泥泞,寒意四起,令他不禁哆嗦了一下,但这些谢翎都顾不上,因为他看到施婳正躺在不远处的地方,一动不动。 “阿九?” 第 17 章 谢翎连滚带爬过去,将施婳翻过来,哆嗦着手指去试探她的呼吸,发现还有热气的时候,他顿时欣喜若狂,吃力地将施婳的头抱在怀里,为她遮住细密的雨丝,他摇了摇施婳,轻轻唤她的名字:“阿九?阿九你怎么样了?” 施婳没醒,额头上好大一个伤口,混着细碎的沙石,往外渗着血,谢翎根本不敢去碰,对年纪尚小的他来说,和从前那些村里的孩子打架,顶天了也就蹭秃一块皮,流几滴血,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么血肉模糊的伤口,还是伤在脑袋上的,这么严重。 雨依旧不停,两人的衣裳几乎都湿透了,深秋夜里冷酷的寒意侵袭过来,令谢翎不由打了一个寒战,他都这么冷,阿九躺在地上,一定更冷。 这么想着,他拼命将施婳抱到墙边,让她靠着墙壁,然后蹲下身来,将施婳背起来,但是他要小施婳一岁,身子矮她半个头,如何背的动? 一路上连拖带拽的,才终于把施婳弄到了一户人家的后屋檐下,勉强不必淋雨了,但是施婳还是没醒,手脚都是冷的,没一点热气,谢翎有点不知所措,他直觉现在要有一套干燥暖和的衣裳,还有一个火炉才好。 他不能让阿九在这里挨冻,这么一想,谢翎便一骨碌站起来,绕到他们躲雨的这户人家前门去,开始敲门。 没有人来应,这冷天的还下着雨,他们方才这么大的动静都没有惊动屋子里的人,或许主人并不在家,谢翎敲了一阵,见没有人来开,又去了不远处的另一户人家,继续敲门。 好歹这回有回应了,门里的人语气不耐烦地道:“做什么的?” 谢翎被冻得声音有点颤抖:“求求大老爷救命。” 门里骂了一声,没动静了,谢翎又敲了敲门,那人没好气地道:“叫魂呢!” 脚步声传过来,门被打开了一条缝,一双冷漠的眼出现在门后,上下打量了满身泥泞的谢翎,然后扔出来一个馒头,仿佛驱赶着苍蝇一般:“去去,拿着滚吧,大半夜的嚎丧呢。” 可是谢翎要的不是馒头,他张了张嘴,那人眼睛一瞪,砰地把门摔上了,骂骂咧咧的声音远去。 谢翎咬咬牙,继续冒着雨去下一家,敲门,这回应门的是一个妇人,谢翎生怕她把门关上了,连忙道:“求求您,救一救我姐姐!求您了!” 那妇人有些心软,倒是取了一把伞来,谢翎见有了希望,顿时大喜,带着那妇人走到安置施婳所在的地方,那妇人打量一眼,倒抽一口气,道:“唉哟,这么大的伤口怎么弄的?这怕是要去医馆才成罢?” 她似乎怕惹了麻烦,没等谢翎开口,便连连摆手,道:“这不成,要去医馆才能治,我一个妇道人家,没得法子。” 她说着,又道:“我家里还有事情,就先回去了,你去找医馆吧,医馆能救。” 谢翎连忙问道:“医馆在哪儿?” 妇人道:“城东有一家,离这近些,在江湾桥边就是了,他们若是打烊了,你就去城北那边,那里也有一家。” 妇人说完,打着伞匆匆离开了,身影很快便消失在夜色中,谢翎蹲下身来,抱了抱施婳,试图以自己的体温为她暖一暖身子,只是冷风嗖嗖的,他甚至分不清谁身上更冷些。 谢翎把脸埋在施婳的肩膀处,他突然就觉得无比后悔,若不是他一时冲动,带着施婳从苏府跑出来,怎么会遇到这种事情? 阿九说,冲动行事,必然会后悔莫及,可是为什么是应验在阿九身上?阿九何其无辜? 谢翎觉得自己简直是一无是处,此时他的内心充满了自厌的愤怒,又混合着对施婳的愧疚和悲伤,令他几乎喘不过气来,煎熬无比。 正在这时,施婳轻轻□□一声,谢翎连忙直起身来看她,喊道:“阿九?阿九你醒了?” 施婳初时觉得眼前一片模糊,好半天才清晰了些,她眨了眨眼睛,看着谢翎一张脏兮兮的小脸凑在面前,眼圈还发着红,便道:“怎么又哭了?” 不说还好,一说谢翎的眼泪便大颗大颗地砸落下来,打在她冰冷的皮肤上,带着灼烫的温度,他抽泣着问:“阿九,你会死吗?” 施婳忍不住笑,想坐起身来,但是才一动,脑子就天旋地转地晃,让她有一种想吐的冲动,她知道谢翎最恐惧的是什么,便安慰他道:“不会,我不会死的,只是头有些晕。” 谢翎擦了一把眼泪,坚定地道:“阿九你在这里等我,我去找医馆,让大夫来救你。” 他说着,便站起身来,飞快地往外跑,跑了几步又停下来,在雨里喊道:“阿九你等我!” 施婳想叫住他,但是声音还没出口,谢翎便跑没了影,她只得无可奈何地把话咽回去,她想告诉谢翎,你没有钱,医馆如何会出诊? 于是一刻钟后,谢翎站在城东的医馆门口,朝里面张望,大着胆子喊了一声:“有人么?” 一个伙计从柜台后探出头来:“谁?” 谢翎踏进门去,那伙计见了,以为他是乞儿,连忙驱赶道:“去去,做什么?别脏了我的地方。” 谢翎顿时涨红了脸,局促地退开一步,道:“你是大夫吗?能不能救救我姐姐?” 那伙计听了,眼皮子一翻,不太耐烦地道:“夜里出诊,需加一倍诊金,一共一吊钱,要救人,拿钱来。” 谢翎懵了一下,他从苏府两手空空出来,哪里带了钱?再加上救阿九心切,他压根没来得及想这么多,他站在门口,无措地用手掌搓了一下湿淋淋的衣服,鼓起勇气试探道:“可以先看诊吗?” 伙计嗤地一声笑了,白了他一眼,道:“是你傻还是我傻?一看你这副穷酸样就是出不起钱的,还先看诊,做梦去吧。” 他说着便摆摆手:“滚滚滚,别在这里碍事。” 谢翎好容易才找到了医馆,阿九还在等着他,如何能空手回去?他咬咬牙,道:“我、我虽然没有银子,但是我有一块玉,可以当做诊金吗?” 那伙计听了,先打量他一眼,看他身上穿着,虽然脏兮兮的,沾满了泥水,但是似乎不是乞儿,便信了一分,道:“你先拿来给我瞧瞧。” 谢翎便往脖子上摸,摸了一下,空的,顿时愣住了,那伙计见他不动,道:“又怎么了?让你把那劳什子的玉拿来看一眼。” 谢翎低头往地上找寻,又摸了摸衣裳,袖子,腰带,就连衣角都给摸到了,依旧没有找到那块玉,他忽然便想起来,之前打他们的那人,伸手似乎拽了一下他的领子。 他只以为那是单纯地拽了一下,没想到……或许就是在那个时候,玉被拽掉了,所以,那人这才匆匆离开。 因为他拿到了他想要的东西。 脖子上依旧火辣辣的,是红绳勒出来的痕迹,谢翎懵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谁知道他有玉?谁想要那一块玉? 所有的线索和信息都指向了一个地方,苏府。 最后谢翎拿不出来玉,于是被医馆伙计骂骂咧咧地哄了出来,他走在雨里,满心都是难以平息的怒火,还有痛恨,痛恨苏府的无耻和冷酷,也痛恨因为自己,施婳才会受到伤害。 他微微抬起头来,冰冷的雨丝落在他的脸上,还有眼眶里,令他鼻尖酸楚无比,没有钱,医馆就不肯出诊,他救不了阿九,阿九会死的…… 幼小的、年仅八岁的谢翎,在深夜里,手足无措地站在街角,那一刻,他只觉得天都要塌下来了。 直到很久很久以后,他官居高位,拥有了显赫的权势,轻易能左右他人性命,动辄如千钧雷霆之势,但是这一刻的无助和绝望依旧深深镌刻在他的心底,如同挥之不去的阴影,如影随形,时刻提醒着他的无能为力。 每每午夜梦回,都时常被惊醒,惶惶无措,冷汗涔涔,唯有抱住身旁的施婳,才能继续安睡。 医馆不肯出诊,谢翎手足无措地走在雨中,冷风吹得他有些瑟瑟发抖,绞尽脑汁地想办法。 他走着走着,忽然想起那妇人说,城北处还有一家医馆,尽管夜色已经深了,但是谢翎仍旧是打算去看一看,只要有一分希望,他也要去试试。 这么想着,谢翎便迈开步子,朝城北的方向跑去,天黑路滑,他又跑得快,不知跌了多少跤,手上的皮都蹭掉几大块,他却像是毫无所觉一般,直奔城北而去。 谢翎从前和施婳来过城北,这里店铺林立,在夜色下连成一片,静静地伫立在雨中,静默无言,一片漆黑,偶尔有店铺檐下挂了一个灯笼,昏黄的灯光落在雨幕中,才不至于叫谢翎两眼一抹黑。 医馆很好找,只因与旁的店铺不同,黑黢黢的夜色中,唯有它家门前挂了两个灯笼,散发出温暖明亮的光芒,一眼便吸引了谢翎的目光。 他眼睛顿时一亮,那灯笼上写了斗大的字:医馆,门上有一块匾额,字迹古朴,上书“悬壶堂”三字。 谢翎还没来得及高兴,但见那医馆大门紧闭,心就凉了半截,这种时间,显然是已经打烊了。 第 18 章 谢翎咬咬牙,跑上前去,开始敲医馆的门,砰砰声音在寂静的街道中传出去老远,夹杂着檐下水珠滴落的动静,一如谢翎此时焦灼急切的心情。 他恨不得直接破门而入,将那大夫抓出来,幸运的是,不多时,头便传来一个老者的声音:“来了来了,客人轻些!可莫把老朽医馆的门给锤坏了。” 谢翎听罢,心中大喜,立时停下,两手不安地垂在身侧,果然不敢再敲,透过窗纸,一点朦胧的暖黄光线渐渐靠近,然后吱呀一声,门被打开了。 一个白发白须的老者站在门后,半披着衣裳,他见了谢翎,举起手中的灯看了看,道:“唷,这么小的娃娃,可是家中人害了什么急病?” 他说话神态甚是慈和,比之前那城东医馆的伙计不知道好了多少,谢翎二话不说,噗通跪倒在地,喊道:“求大夫救救我姐姐!” 那老者见了,连忙来扶他,口中道:“别急别急,先起来,你姐姐现在在何处?” 谢翎依言起来,红着眼圈道:“她现在动不了,我背不动她。” 那老大夫听了,便道:“你稍等片刻。” 他说罢立即回转去,入了内间,谢翎心中焦急,不时伸长了脖子往那通往内间的帘子处看,幸好没多少时间,那老大夫便出来了,身后还跟着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正睡眼惺忪,仿佛才刚醒的模样。 老大夫背着一个箱子,取了两把伞,对谢翎道:“走罢,老朽与你去看看。” 谢翎大喜过望,心中充满了感激,又对那老大夫殷切道:“我来替您背箱子罢?” 老大夫呵呵笑了,摆手道:“这箱子重着哩,莫绊得你摔跟头。” 倒是那少年将灯笼递给谢翎,道:“劳烦你提着。” 谢翎依言接了,他才转头去对老者道:“爷爷,药箱给我罢,天黑路滑,别把您再摔了。” 一行三人打着伞,在谢翎的带领下,步履匆匆地朝城东走去,谢翎忧心施婳的情状,但是无奈那老大夫年纪大了,腿脚慢,实在走不快,只能强行按捺下心中的焦灼,这一路走过来,倒仿佛把谢翎一颗心按在那滚烫的油锅上煎熬一般。 终于,谢翎带着那老大夫到了施婳所在的地方,施婳依旧躺在地上,还没有醒,谢翎心中一紧,赶紧放下灯笼冲过去,轻轻摇了摇她,小声唤道:“阿九?阿九?” 触手的温度烫得他一个哆嗦,施婳脸色苍白无比,脸颊处却浮现出绯红,映衬着她额上的伤口,简直是触目惊心。 谢翎的整个心都好似被一只手攥紧了,碾得生痛无比,他声音带着哭腔,对那老大夫道:“我姐姐醒不过来了。” 老大夫上前来,口中忙道:“别急别急,让老朽先看一看。” 借着灯笼光线,他看见了施婳额上的血洞,倒抽了一口凉气,道:“这怎么弄的?寒水,把药箱拿过来。” 那少年应了一声,走上前来,将药箱放下,利落地打开,一股子苦涩的中药气味扑面而来,里头各种瓶瓶罐罐,不一而足,谢翎看不懂,他只能拎着灯笼在一旁干着急。 老大夫手法利索地处理了施婳的额上的伤口,拿棉布缠了,又道:“发热了,衣裳还湿着,恐怕是冻的。” 他转向谢翎问道:“小娃儿,你家住在何处?可不能在这里呆着,病情怕是会加重。” 谢翎一时有些茫然无措,家?他们没有家…… 老大夫似乎看出了他的难处,心里叹了一口气,也不问了,只对那少年道:“罢了,寒水,你将她背起来,我们回医馆去。” 少年应了,弯腰背起施婳,不由皱了皱眉头,这女孩太轻了,简直就像是一把柴火似的,轻飘飘,怎么这么瘦? 这么一想,他手上便放轻了动作,依旧是谢翎打灯笼,一行三人穿行在夜色中,原路回了医馆。 施婳朦胧间,只觉得浑身滚烫,如同火烧,额上渗出热汗来,太热了,她想,怎么这么热? 眼前像是有赤红色的光芒闪烁,她猛地睁开眼来,却见四周已是火海,一眼望去,无边无际,尽是熊熊燃烧的大火,火焰蹿起来,贪婪地舔舐着她身上的衣物,像是要将她一并吞噬一般。 剧痛袭来,仿佛皮肉被什么利器一寸一寸割过,施婳疼得浑身都颤抖起来,她惊恐地看着那些火焰,如同有自己的意识似的,朝她层层涌过来。 施婳连连退后,直到,她撞上一道坚实的身躯,熟悉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亲昵地唤她的名字:“婳儿。” 施婳浑身一颤,这声音就像是如影随形的梦魇,将她整个人都拖入那大火之中,男子面目俊朗,看着她,笑了笑,那笑容却渐渐化作狰狞:“婳儿,你不愿意陪孤一道么?” 施婳拼命摇头,陪你死?凭什么?她好不容易活了下来,逃荒时没有饿死,在戏班时没有病死,被人折辱磋磨时没有死,她活得那么努力,凭什么要陪他死? 男子的手臂如同铁铸一般,牢牢地箍紧了她,道:“婳儿,你陪着孤,孤最喜欢的便是你了,等孤继位了,便封你做皇后。” 去你的皇后!施婳张嘴想骂他,但是喉咙却疼痛无比,什么都喊不出来,唯有用力推拒着,不叫那人把她拖到火里去。 但是她的力量实在是太小了,那人习过武,抓着她的力道简直像是捏了一把柔弱的花瓣,收紧时,施婳几乎听到了自己浑身的骨骼在一寸寸断裂,她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拖入了大火中,疼痛席卷过来,正在她绝望无助的时候,忽而听见有人唤她的名字,声音急切:“阿九!阿九!” 那声音像是给了她无穷的力量,施婳猛然一挣一推,太子一时没有防备,竟被推入了火中,他惨叫一声,随即高声喊道:“婳儿!孤等着你!孤等你!” 喊完之后,他便猖狂大笑起来,仿佛胜券在握一般,施婳满腔恨意和怒火交织,她厉声朝他骂道:“我会杀了你!李靖涵,我一定会杀了你的!” 太子仍旧在笑:“婳儿,孤会来找你的,你千万要等着孤!” 巨大的恐慌瞬间攫取施婳的全部心神,她猛地睁开双目,额上冷汗涔涔,耳边是谢翎惊喜的声音,又带了几分担忧:“阿九,你终于醒了?” 施婳毫无所觉,她依旧沉浸在方才那个可怕的梦境之中,久久无法回过神,眼睛毫无焦距地注视着房梁,谢翎见了,不由十分担忧,又不敢碰她,只能趴在榻边,小声叫道:“阿九,你头还疼吗?” 过了一会,施婳才真正听见了谢翎的声音,她顿时大喘了一口气,让思绪冷静下来,心中默念,只是一个梦,只是一个梦罢了,一切都过去了,那些都是上辈子的事情,她活过来了。 但是即便如此一番自我安慰过后,太子那疯狂的话语和神态依旧记忆犹新,令她心惊不已,正在这时,一只温暖干燥的手掌覆在她的额间,一个少年声音道:“热度退了些,不过还没全好。” 施婳应声看去,只见一个陌生少年站在谢翎身边,见了她,便笑了笑,道:“可是还觉得头痛?” 他不说还好,一说起来,施婳霎时间便觉得头痛欲裂,尤其是额头处,好似有人在拿凿子凿穿了一个洞似的,忍不住伸手去摸,才只触及了棉布表面,就被谢翎一把抓住了,小心地道:“不能摸,大夫说还没好。” 施婳有些迷惑地看了那少年,张了张口,声音有些沙哑:“大……夫?” 年纪这么小的大夫? 那少年听出了她的意思,便知她误解了,笑着解释道:“我爷爷才是大夫,我还不是,他今日出诊去了,你若是哪里不舒服,只管与我说便是。” 少年叫林寒水,乃是悬壶堂坐堂老大夫的孙子,他们一家世代行医,传到他爷爷这里时,已是第六代了,林寒水一边捣药,一边笑道:“等传到我时,便是第八代,我以后也是要做大夫的。” 言谈之间,带着几分少年的骄傲,施婳不由笑了一下,她靠在榻上,不能下地,只需一动,便觉得天旋地转,一头栽下去,之前还把谢翎给吓一跳,说什么也不肯让她下来,施婳所有的需要,他都一力承担了,端茶倒水,嘘寒问暖,十分殷切。 林寒水见了,不由笑道:“你弟弟倒是十分懂事,不似我那几个表兄弟,每日打打吵吵,恨不得上房揭瓦了。” 他说着,又低头往药杵中加了一些药材,好奇道:“不过为何你们姐弟俩不同姓?可是表姐弟?” 施婳看了谢翎一眼,他正垂着眼,捉着茶壶倒水,抿起唇,小模样十分认真,仿佛在做什么大事一般,于是便笑了,答道:“确实如此。” 林寒水点点头,道:“那就更难得了。” 又说了几句,施婳这才得知昨夜发生的事情,虽然只是寥寥几句,但是她心中知道,谢翎必然是经历了不少困难,才摸到了这医馆,请到大夫,天色那么黑,他又没有灯笼,若是一个不慎跌进河里,恐怕都无人发觉。 这么一想,施婳便觉得有些后怕起来,恰逢谢翎捧了热茶过来,忍不住伸手摸了摸他的头,谢翎悄悄回头看了林寒水一眼,见他没注意,这才放下心来。 听人说过,若是男孩儿老是被摸头,会长不高的,不过若是阿九喜欢,那……摸就摸吧,他努努力,总能长高的。 第 19 章 一上午很快就过去了,等到了午间时分,门外便有人进来,是个妇人,她提着一个食盒,见了施婳,惊讶道:“醒了啊。” 施婳礼貌地颔首,正不知该如何称呼时,却听林寒水道:“这是我娘亲,昨日你身上衣裳湿了,便是我娘亲替你换下的。” 施婳早就发觉自己身上穿的衣裳换下了,只是不知是谁换的,听了这话,连忙向那林家娘子道谢。 林家娘子笑了,摆手道:“小事罢了,一早上没有进食,可是饿了?你还病着,需要忌口,我只熬了些稀粥,你吃一些,别饿坏了。” 施婳又感激地道谢,林家娘子笑着盛粥,一边道:“你这女娃娃好客气,模样也长得好,也不知哪个天杀的能下这种狠手,黑心肠的狗东西,迟早要遭报应。” 她一边骂,手脚倒是很麻利地盛好粥,谢翎连忙接了,小心端过来,吹了吹,道:“阿九,你吃粥。” 他似乎还准备喂给施婳,施婳不由大窘,连忙要来接,谢翎不让,只是固执道:“你的病还没好,我来便是。” 施婳辩解道:“我只是头磕到了,又不是手磕断了,端个碗还是不成问题的。” 谢翎仍旧是不肯,在他看来,现在的施婳就跟那瓷娃娃一样没什么区别,磕着碰着都要裂口子,坚决不让施婳自己吃,他们俩争辩几句,认真的模样倒把林家娘子和林寒水给逗笑了。 吃吃的笑声传来,施婳又是一窘,林家娘子一边笑,一边道:“粥还烫着呢,那小娃娃,你先来吃饭,让你姐姐慢慢吃罢。” 听了这话,谢翎才恋恋不舍地放下粥碗,似乎对于不能亲手给阿九喂粥这事颇感遗憾,他到桌边坐下,两手规矩地摆放在膝盖上,看上去很乖,不似这个年纪的小孩,屁股上就像是长了钉子似的,片刻安静不下来。 林家娘子见了,又唉哟一声,道:“这小娃娃也听话得很,是个招人疼的。” 施婳吹着粥,看了谢翎一眼,心里默默点头,嗯,是挺招人疼。 林家娘子分好饭,三人便就着桌边吃起来,他们家吃饭大概是奉行食不言,安静的空气中只能听见筷子磕碰碗沿的声音,谢翎也不吭声,他鲜少与陌生人一个桌吃饭,生怕出丑,只捡着面前的青菜闷头吃。 林家娘子见了,看这小孩又瘦又小,不由有些心疼,将一旁的炒肉往他面前推了推,谢翎似乎愣了一下,夹菜的筷子差点戳到那肉菜上了,他抬头看了看林家娘子,像是有些不确定。 林家娘子见了,便对他笑笑,示意他吃,谢翎这才夹了一块肉,继续吃起来,原本僵直的脊背却不知不觉放松了不少。 一顿饭吃完,林家娘子这才收拾起碗筷,谢翎和林寒水都动手帮忙,收拾妥当之后,她才道:“我晚间再来送饭。” 说着,她叮嘱林寒水道:“你爷出诊回来,若是没吃,便回来告知我一声,我送些热菜饭过来。” 林寒水答应了,林家娘子又转向谢翎和施婳,柔声道:“你们两个小娃娃,暂且在这里安心待着,其他的不必担心,放到日后再说,先把病养好才是正经,来了咱们悬壶堂,没好全乎,可别想出这道大门。” 施婳知她这话是特意安抚他们二人的,心中不由十分感激,点头应下了,林家娘子这才拎着那食盒回转了。 下午时候,施婳依旧不能下榻,她倒是觉得自己可以走了,但是奈何谢翎搬着板凳坐在一旁,就这么看着她,若是她要下地,便立即蹦起来,活似一只张牙舞爪的小狗儿。 林寒水见施婳颇是无聊,便取了一本册子递过来,道:“若是觉得无趣,你们就看看这些画儿解个闷,都是我从前看着玩的。” 施婳道了谢,才接过那册子,与谢翎一道翻看起来,翻了几页,她才发现这是一本草药书籍,上面画着各种各样的药草,旁边还仔细标注药草名字,用途和生长环境。 册子很旧了,纸张边缘都起了毛边,上面还写了各种各样的标注,想是常有人翻看,施婳和谢翎一起看了一会,时间不知不觉过去,门口有人进来,道:“才入城又下了雨,幸好我脚程尚快。” 施婳立即回过神来,将册子放下,只见进来的人是一个白发白须的老者,眉目慈善,背着一个木箱,想是那位林老大夫了。 林寒水连忙放下手中的药杵,迎上前去,替他接了药箱,道:“爷爷可吃过饭了?” 林老大夫道:“吃过了,病人家里午间留饭,推脱不过,上午可有人来看诊?” 林寒水道:“没有。” 林老大夫点点头,转头来看施婳,见她醒了,慈和笑笑,白胡子翘起来,道:“女娃儿醒了?” 施婳连忙下榻,施礼道谢:“多谢老先生救命,大恩大德,小女谨记于心,来日必报。” 林老大夫呵呵一笑,摆手道:“举手之劳罢了,可是还觉得头晕?” 施婳点点头,若不是扶着谢翎,她恐怕连榻都下不来,林老大夫让她坐下,才道:“晕就对了,被那样撞了几下,不晕才是有问题,你暂且不要活动,就歇着,养好病再说。” 施婳听罢,这才又躺下,林老大夫又问她家住何处,可还有旁的家人,施婳都一一答了,待听到他们二人是从邱县逃荒过来的,惊讶不已,叹了一口气,道:“这年头,确实难熬啊。” 他说完,又让施婳两人不必忧心,先在医馆养好病再说,林老大夫一家确实心善,施婳心中感激,遂答应下来,开始养伤。 悬壶堂里一共有两个大夫,便是林老大夫和他的儿子林不泊,没有请伙计,就让孙子林寒水在医馆做事,也顺便跟着学看诊,日后好承接衣钵。 父亲林不泊在月头时候便去外地购药材了,如今还未回来,悬壶堂就剩下林老大夫坐馆,抓药捣药一类的杂事都是林寒水在做,一忙起来,就恨不得长出六条胳膊才好,再加上林老大夫还常常出诊,就愈发忙不过来了。 施婳和谢翎暂时住在医馆里,吃住都是人家的,他们还没有银子付,总归是觉得不好意思,这一日,林老大夫出诊去了,一连有三个人拿着方子来排队抓药,林寒水忙得脚打后脑勺,抓药又是个精细活,急不来。 一人等了半天,抱怨道:“寒水,你家这医馆恁大,也不请个伙计来帮忙么?” 林寒水一边看秤,口中笑着答道:“老二叔,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家伙计是留不住的,每回才学上了手,没多久就跑了,我们就是教他认药材还累得慌呢。” 那人想一想,道:“这倒也是,才认熟了脸,第二回 来就换了个人,莫不是你家给的工钱少了,留不住人?” 林寒水却摇头道:“倒不是工钱的问题,只是我爷,夜里会出诊,伙计需得留在医馆住,有病人来叫门,不管睡多晚,都是要起来的,若一晚上起个二三回,就不必睡了,有些伙计熬不住,就跑了,也是人之常情。” 那人道:“这却也是,林老大夫是个好大夫。” 林寒水笑了笑,称好药,分包装好,用细绳捆了,递过去道:“老二叔,药都称好了,三碗水,小火煎作一碗,分早晚饮服,很快便会大好的。” 那老二叔听了,笑道:“借你吉言了。” 施婳在一旁听了,便将事情放在心上,她与谢翎细语几句,谢翎点点头,答应下来,不多时,抓药的人都走了,医馆可算清闲了片刻,施婳便下了榻,走到柜台前去。 林寒水正在收拾桌柜,见她过来,先是一惊,道:“怎么下地了?” 施婳笑了笑,道:“现在晕的没有之前厉害了,想是很快就要好了。” 林寒水不大赞成地道:“养病这种事情,就是如抽丝剥茧一般,急不来的,一个不慎,便会加重,你先坐。” 施婳依言坐下,看了谢翎一眼,向他说了自己的意思,林寒水听了,愣了愣,道:“你是说,让你弟弟来帮忙做事?” 施婳点头道:“他年纪虽小,但是手脚尚算麻利,做些杂事倒还是可以的,我们在医馆叨扰这么久,若是不尽些绵薄之力,恐怕难以心安。” 林寒水不免有些犹疑,施婳又道:“我与舍弟,都是粗识些字的,你前几日给我们看的那本册子,上头的字他都认得,若是晚上有病人来叫门,他也可以起来帮忙。” 林寒水有些迟疑地看了谢翎一眼,就这么点大的孩子,能认得几个字?更何况,大人不在,他也做不得主,正犹豫间,林家娘子送饭来了,林寒水见了她,连忙把事情与她说了。 林家娘子听得谢翎识字,不由十分意外,道:“你既认得,我就考一考你,如何?” 谢翎点点头,林家娘子使林寒水取一本药材册子来,这一本是他们没读过的,谢翎不免有些紧张,又看了施婳一眼,施婳只是点点头,示意没问题。 第 20 章 见施婳点头,谢翎这才放下心来,林家娘子点了几十个药材名字,他大概能正确读出一半有余,这已经是十分不错了,比起他们从前请来的伙计认得的字还要多,林家娘子不免惊喜,又问谢翎可上过学堂,读过书之类的。 谢翎摇摇头,只是答道:“我爹曾是秀才先生,他教了许多字,”他说着,又望一望施婳,补充道:“姐姐也教了许多。” 姐弟两人都识字,还识得不少,这就愈发令林家娘子和林寒水意外了,林家娘子当即拍板,等林老大夫出诊回来,便把事情与他说了,问他的意思如何。 林老大夫听了,欣然道:“这正好,医馆不是正缺人手么?我看这两个孩子都是十分听话的,又无处可去,留下他们倒也是一桩好事。” 他说着,又向施婳道:“既然如此,你们就留在医馆,吃穿都不必愁,至于工钱么,就与从前的伙计们一样,每月一贯钱。” 闻言,施婳连连摆手,道:“工钱就不必了,说起这事来,原本也是为了报答老先生,我们姐弟二人已是在医馆白吃白喝了这么久,哪里还能厚颜索要工钱?” 林老大夫哈哈笑起来,对这两个娃娃越是喜欢,他道:“哪有要你们白做工的道理?天底下没有这样的事情,你们又不是写了卖身契与我,做事情还不要工钱,叫我们如何心安?” 林家娘子也劝道:“从前的伙计也是这么给的,他们识的字儿还不如你们多,这是你们该拿的,莫要犯那傻劲。” 两人又劝了几句,施婳这才答应下来,她的病还未全好,就暂时不必做活,等过几日再说,谢翎人虽小,手脚却快,林老大夫就先安排他跟林寒水学着认认药材,做一做捣药的杂事了。 在进入寒冬之前,施婳和谢翎总算是在医馆里安定下来,至少短时间内,他们不必再四处漂泊了。 天气越来越冷,直到有一日起来,房檐上结了一层薄薄的冰,施婳才惊觉,已是深冬了。 即便如此,林老大夫出诊的次数却不见减少,到了这时候,病人也越来越多了,林寒水不放心他一个人出去,常常陪同他一起,帮着背箱子打伞,免得路上出什么意外。 这样一来,白日里大多时候,林寒水陪着林老大夫出诊,施婳就和谢翎守着医馆,谢翎捣药,有人拿着方子来抓药,便是施婳的活儿。 那些人起先没见过他们两个,又看他们年纪太小,疑心抓不好药,拿着药方又走的都有,不过时间一长,施婳抓药又微小谨慎,心思细,从来没错过,这种情况渐渐的也就少了。 到了夜里,施婳就带着谢翎坐在柜台后,点一盏灯,拿着药书教他识字,谢翎学得很快,几乎看过几遍之后,那些字就都记在心里了,无论施婳什么时候抽查,他都没有错过。 施婳心中既是高兴,又不免泛起些忧心,按理来说,过了今年,谢翎就九岁了,这个年纪的孩子应该要进学堂开蒙了才是,更何况他还这样有天赋,更不应该被耽误了。 可是,哪里来的钱?这是一个大问题。 自打施婳起了念头之后,她成日里没事的时候就在琢磨这件事情,怎么才能赚钱?吃饭的时候在琢磨,睡觉的时候在琢磨,只要得了空闲,她的脑子就没有停过。 林寒水和谢翎都有所察觉,两人看着施婳的筷子在空碗里头夹了半天,然后漫不经心地塞进嘴,不由都面面相觑,对视一眼。 林寒水以眼神示意:她怎么了? 谢翎看了看施婳,摇头:不知道。 到了下午时候,外面下起了小雪,林寒水拿着伞,去接林老大夫,谢翎看天气不好,也跟着一并去了。 回来时已是傍晚时分,夜幕四临,小雪未停,三人进了大堂,施婳取了布巾过来给他们擦拭雪水,见林寒水和谢翎身上都沾了些泥泞,询问几句。 林寒水惊魂未定道:“城外那桥太滑了,上面都结了冰,又下了雪,爷爷差点走不稳滑下去,幸好我和谢翎手快,给拉住了。” 他说着又向林老大夫劝道:“爷爷,这几日天气差,先不要出诊了,等天气放晴之后再说,若是一个不慎给摔了,可就麻烦了。” 林老大夫嗯嗯应下,答应道:“明日不去了,不去了。” 林寒水无奈极了,林老大夫虽然看似应下了,但是若明日有病人家属来求,他还是会拎着药箱出门去,也只有他们家医馆才会在这么恶劣的天气还出诊,诊金还没变过,若是换了城东那一家,没翻个三四倍的价钱别想把他们坐馆大夫叫出门去。 大伙儿也都知道这事情,索性全来了他们悬壶堂,只有林老大夫出诊的时候,病人才会去城东那家医馆。 林寒水虽然无奈,却也没有办法,他爷就是这样行医治人的,都好几十年了,改不了了。 趁着他们说话,谢翎扯了扯施婳的衣袖,带着她去了后院,施婳疑惑道:“这么神神秘秘的,什么事情?” 谢翎笑了笑,献宝似地从怀里摸出一样东西来,道:“你看,这是什么?” 施婳借着昏黄的灯光看了一眼,惊讶道:“梅花?” 谢翎十分高兴,将那一枝梅花递过来,道:“似乎是白梅花,我头一次见,觉得好看的紧,特意摘了一枝给你带回来,原本更好看的,可惜路上被衣服压掉了些花瓣。” 施婳看着那一簇盛开的白梅花,接了过来,白色的花瓣透着一点淡粉,像女子薄施的胭脂,晕染开来,五瓣儿做一朵,当中是一簇鹅黄的花蕊,花朵在暖黄的灯光下显得有些半透明,上面还沾着些雪水,折射出细碎的光芒,十分漂亮,好似一个妆容浅淡,含羞带怯的美人儿一般。 施婳看得入了神,谢翎见她不说话,只是打量那梅花,便忍不住问道:“喜不喜欢?” 施婳回过神来,笑道:“好看,喜欢。” 她四下看了看,从窗下拾起一个裂了缝的罐子,倒尽里头的雪水,仔细洗干净之后,盛了点清水,把那梅花插进去,放到了大堂的桌柜上。 林寒水见了,便笑着赞道:“这枝梅花好看,是谢翎摘的么?” 施婳点点头,林寒水不太意外地道:“我之前就见他一头钻进了那林子里头,原来是特意摘花去了。” 施婳看着那梅花,心里头闪过几分念头,到了夜间,她问谢翎道:“这梅花树长在哪儿?” 谢翎只以为她喜欢,答道:“出城之后,顺着河道往下走,不远就是一座木桥,过了桥拐个弯,有一座小山包,梅花树就长在上头,还有好几株呢,长在一起,特别好看。” 施婳点点头,道:“我知道了。” 第二日早上,天光还未亮,施婳便起了,她趴到窗沿往外看,小雪已经停了,只有零星几片飘飘洒洒地落下,她穿上衣物,轻手轻脚地推门出去,没有惊动任何人。 隔壁便是谢翎和林寒水住的屋子,里头没有动静,想是还没醒,施婳朝手心里呵了一口白气,才站出来这么一会,她就觉得自己的手指都要僵硬了。 她从墙上取了一把伞,并一个空的小竹篓,背上之后,打起灯笼,推开后门往外走。 外面是一条小巷子,才下过小雪,地上积了薄薄的一层白雪,被灯笼映出淡橙色的光,她提着灯笼小心往外走,鞋底踩在雪地上,发出嘎吱的碎响。 残雪和着冰,稍不注意就会滑倒,天边仍旧是沉沉的一片,还未亮起来,施婳趁着那灯笼的光,往城外走去,很快她就看到了谢翎所说的那条河,顺着河走了小半刻钟,才看到木桥。 木桥只有成年人的一臂之宽,上面结满了冰,还有积雪,底下河水淙淙流过,这若是一个不慎,掉进河里,恐怕要被冻个半死。 施婳咬咬牙,从背上的竹篓里取出一个小镐来,蹲下身把桥上的冰都敲碎了,和着残雪一并扫开,落在河水中,发出哗啦的声音。 在确定全部扫干净之后,她这才试探着踏上木桥,用力跺了跺脚,没有问题,便小心地一步步挪过去了。 待过了桥,她才松了一口气,将小镐放入篓中,拎起灯笼往前走去,天气太冷了,寒风卷起零星的小雪往脖子里灌,施婳冷得不行,唯有缩起脖子,才能留着些许热气。 拎着灯笼的手指已经冻僵了,皮肤通红,她把手往身侧靠了靠,试图挡住些许冷风,然后迈开步伐,朝前面走去。 依照谢翎所说的路线,施婳很快就找到了那几株梅花树,它们藏在山包后,如同羞怯的美人,半探出脸来。 梅花开得十分灿烂,花枝上还裹着晶莹的冰雪,漂亮极了,施婳仰头看了看,才放下竹篓,把灯笼挂在树上,然后捧着手,重重地呵气,试图暖一暖僵硬的手指,好让它重新活动起来。 第 21 章 施婳暖了手之后,才从竹篓里翻出一把巨大的剪子来,这是专门用来剪药材的,有点费力气,但是胜在很锋利,成年人手指那么粗壮的枝干都能剪断。 施婳挑了几只怒放的白梅,花枝形状看起来很漂亮,用力剪下来之后,又挑了一些含苞待放的梅花,两者各剪了几枝,放进篓子里,这才收好剪子,将竹篓背起,拎着灯笼,依旧原路往回走。 天边泛起了白,再过不久天就要亮了,谢翎和林寒水也快起来了,施婳连忙加紧脚步,往前走去,她必须快一点儿赶回城里。 这么想着,施婳脚下不停,过了木桥,但是在桥头的时候,脚下突然一滑,整个人往下跌去! 施婳心中一惊,她反应极快,下意识一伸手,一把抱住了桥头的横木,只听哗啦啦几声,泥土和着冰渣子落入河水中,溅起一片水花。 灯笼滚落在一边,火灭了,施婳深吸一口气,低头看了看,黑黢黢一片,唯有水面折射出些许天光,她抱着横木的手紧了紧,这水也不知道有多深,若是掉下去,说不得就被冲走了。 施婳咽了咽口水,总不能在这里吊着,想到这里,她开始挪动手臂,慢慢地往岸边蹭过去,只是她的手都被冻僵了,根本无法自如地移动,等好不容易挪到岸边时,已是一刻钟以后的事情了。 施婳紧紧贴着河岸,那里有些凸出的石块,看上去不甚牢固,她的双臂酸痛无比,几乎要坚持不住了,一咬牙,试探着踩上石块,她身子很轻,竟然真的站住了。 施婳心中一喜,就这么踩着那些石头,手脚并用地爬上了岸,她趴在雪地上喘了一口气,回头再看那木桥时,就仿佛一只吃人的怪物似的,心中尽是劫后余生之感。 天色已经很亮了,施婳赶紧爬起身来,拍尽了身上的冰雪渣子,拾起灯笼,脚步匆匆地往城里走去。 施婳没有回医馆,而是去了城东,今日开市,天气虽然差,但是依旧有不少行人赶过来,有挑担子的,有扛东西的,形形色色,施婳背着一个篓子,在路上很不起眼。 到了东市以后,施婳便拣了一个不错的位置蹲下了,把竹篓摆在面前,里头插满了新鲜的梅花,沾着晶莹剔透的雪水,含苞欲放,冷香扑鼻,一下子就吸引了不少行人的注意。 一开始并没有人来询价,施婳心中还是有些急的,因为天已经亮了,她还得趁早赶回医馆去。 就在她蹲到腿麻的时候,有一个妇人停下,问道:“这花怎么卖的?” 施婳连忙起身,答道:“三十五文一枝,姐姐要买一枝吗?放在家里能养好几天呢。” 那妇人听了,眉头一皱,又看了几眼,道:“这么贵啊?” 施婳便从善如流道:“姐姐若是有心买,少几个钱也是使得的。” 她还价倒也爽快,不像旁的摊贩抠抠索索,恨不得一个铜板要掰成两半才好,那妇人面色好了些,最后花了二十八文钱,买了一枝半开的梅花走了。 施婳拿着那二十八个铜板,数了一遍,心中暗暗舒了一口气,有人买就好,她最怕的是这些梅花无人问津,现在看来,情况也不像她想的那样坏。 铜板放在手心捂热了,施婳这才把它们塞进襟口的袋子里,后面又来了几个人询价,问东问西,最后都没有买。 施婳心中颇有些遗憾,她腿蹲得麻了,天气冷,身子都被冻僵了,最后索性站起来,伸了伸腿,正在这时,一个声音从旁边传来,道:“那女娃娃,这些梅花可是你卖的?” 施婳愣了一下,连忙转头去看,是一个体型微胖的妇人,她手里拎着菜篮,里面满满当当的,身后还跟了一个矮个儿男子,挑着担子,好家伙,里头也是装满了菜。 施婳心头一动,脆生生答道:“是,大娘可要买么?” 妇人道:“怎么卖的?” 施婳报了价,她也不还,只是道:“这些梅花我们全要了,只是腾不出手来,能麻烦你帮忙送一送么?” 施婳自然答应下来,拎起竹篓,跟着那妇人和男子走,出了东市,拐个方向,竟然是往城南去的。 施婳来了苏阳城这么久,对于城内的一些大致布局还是清楚的,城东和城西都是市井之地,城北大部分是寻常百姓,唯有城南,多富贾,身家丰厚的都住在这里,就好比之前的苏府。 城南大宅子多,路也长,幸而那两人腿脚便利,走了两刻钟,才算是到了一户大宅的后门处,那妇人付了钱,施婳这才背着空竹篓,捧着被冻得通红的小手呵了一口气,迈开步子往城北赶去。 当第一缕金色的朝阳洒落下来时,施婳已赶到了城北处,她转头看向东边,灿烂的阳光刺得她眼睛有些睁不开,但是暖融融的,太阳点亮了天边的云彩,将一连数日积累的阴霾一扫而尽,令人心情大好。 施婳步履轻快,回到了医馆,从后门进去,后院安静无比,房门都开着,但是没有人,她有些疑惑,扬声喊了一句:“谢翎?” 没有人答应,许是出门了,这么想着,施婳放下了竹篓和灯笼,先去洗漱了,将沾了泥泞的衣裳换下,去了前堂,林老爷子正站在门廊下做五禽戏,动作慢吞吞,晃悠悠的。 他一套五禽戏做完了,回头正好见了施婳,倒是唬了一跳,道:“你一清早去哪里了?把谢翎那孩子急的……” 施婳听出他话里的意思,愣了一下,才道:“谢翎怎么了?” 林老大夫呵呵一笑,道:“他一早不见你,饭也不吃,出门寻你去了,寒水怕他一个小娃娃不安全,也跟着去了。” 施婳颇有些不好意思,道:“我出门办些事情……” 她说着,又问:“他们往哪个方向去了?我去找找。” 林老大夫摆摆手,一边进门,一边道:“无妨,他们两个男娃娃,有寒水带着,不会出事的,若是你一个女娃娃出去,我倒要忧心几分。” 施婳听罢,连忙歉意道:“是我鲁莽了,早该与您说一声的。” 林老大夫哈哈笑起来,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了,他道:“你别多想,只是天气不好,路上到处都是冰雪,城里又有河道,你一个小娃娃,别滑进去了,旁的倒是没什么。” 他说完,又道:“还没用早饭吧?快吃些,别冷了。” 施婳添了些碳,这才答应着去了一趟后院,林家娘子果然送了粥来,就着咸菜吃了后,她担心谢翎和林寒水回来时粥冷了,便又拎着那粥回了前堂,就放在炭火旁边温着。 这一等便是日上三竿,今日天气好,久违的太阳出来了,便有病人来了医馆,林老大夫开始看诊,确诊之后,提了笔写方子,让施婳抓药。 施婳正忙活间,前门进来了两个人,一高一矮,正是谢翎和林寒水,谢翎看见她,脚步立即一顿,倒是林寒水长舒了一口气,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施婳不是在这里么?别着急了,去把衣裳换下吧。” 施婳这才看见谢翎一身泥泞脏污,就连小脸上都沾了些泥点子,也不知摔在哪里了,她连忙道:“谢翎,你怎么了?” 哪知谢翎只是看了她一眼,也不答话,恍若未闻一般,自顾自往后院去了,留下林寒水一脸惊愕,好半天才道:“这是生气了?” 他对施婳道:“谢翎一早找遍了整个医馆也没看到你,急得不行,非说你走了,要去寻你,我不放心,跟着一并去了,差点把整个苏阳城都转了一遍,他还要出城去,好歹被我拦住了,劝了半天才肯回来。” 施婳听罢,点点头,歉然道:“我知道了,原是我不对,麻烦你了。” 林寒水却笑道:“哪里的事?我就说了,你怎么可能会一声不吭地就走?他非不信。” 施婳心中一动,抓好了药之后,听林老大夫道:“谢翎还未吃饭罢?施婳,你去叫他来,别让粥冷了。” 林寒水也起身过来,道:“这些事我来做罢,你去叫他。” 施婳点点头,拍了拍手,拎起粥罐子就往后院走,谢翎的房门紧闭,显然人在里头,她过去敲了敲门,叫了一声:“谢翎?” 没有人答应,施婳又敲了一下,门却开了一条缝,原来是没上栓,分明是有人故意开着的,她心中好笑,故作不知,继续敲门,喊他:“谢翎?你在不在?” 一连喊了四五声,谢翎依旧不回答,施婳自言自语道:“看来是不在了,我去后厨看看。” 她嘴里说着,脚却不动,果然,屋里传来一个瓮声瓮气的声音:“门又没关,你不会自己进来么?” 施婳想笑,但是忍住了,拎着粥罐子推门进去,正见着谢翎坐在窗下,板着个小脸,面无表情,也不看她,施婳走过去,把粥罐子放在他面前,道:“怎么不来吃早饭?” 谢翎没回答,只是硬邦邦地问:“你早上去哪里了?” 施婳早知道有这么一关,答道:“我去办事情了。” 谢翎继续问:“什么事情?” 施婳斟酌了一下,道:“有些小事……” 谢翎紧追不放,抬眼盯着她:“什么小事,你要瞒着不肯告诉我?” 第 22 章 施婳沉默片刻,斟酌着该不该说,谢翎见她不说话,更加生气了,撇着个嘴,一言不发。 施婳看他那模样,心里还不知怎么憋闷呢,遂叹了一口气,道:“我没有要走,你不要担心。” 谢翎见她软了语气,紧追不舍地问:“那你去做什么了?” 施婳回头看了看,见门外没有人,便过去把门关上了,才回过身,道:“我去摘梅花了。” 谢翎愣了一下,像是没反应过来:“摘梅花做什么?” 施婳把早上的事情说了说,道:“医馆虽然每月给我们一贯钱,可是若是要供我们两人使,恐怕不够花用的,再说日后你还要上学堂,便是一个铜板掰成两瓣儿都填不上。” 谢翎听了,放下心来,又道:“那我与你一起去。” 施婳自然不肯:“不行,你太小了,冬天路滑,若是掉河里去了如何是好?” 谢翎撇了撇嘴,辩解道:“你不是也才大我一岁么?你去得,我就去不得了?” 施婳自然是不想他去的,今日那木桥实在惊险,再说了,谢翎与林寒水住一个屋,若是他起得太早,势必会惊动林寒水,到时候又该如何解释? 施婳不想让林家知道这件事情,他们两人叨扰得够多了,林家医馆一家子都是善人,若是他们开口,林家十有八九会伸出援手的,可是施婳不愿意如此。 施婳拒绝了谢翎的提议,然后把粥罐子打开,还是温的,往前推了推,道:“你先吃粥,吃了就来前堂帮忙,今日耽搁久了,莫误了正事。” 她说着,便回了前堂,料想今日天气晴朗,不少病人都会来求医,到了一看,前堂的椅子上一溜儿坐了五六个人了,在等着求诊,抓药的柜台前也等了两个人。 施婳立即过去接过林寒水的活儿,道:“这里我来便是,你去给大夫帮忙。” 林寒水应了一声过去,不多时,谢翎也从后院过来了,上来给施婳打下手干活不提。 这一日站下来,施婳只觉得腰腿都不是自己的了,又酸又痛,除了中午用饭那会,根本就没有坐下来过。 到了晚间,最后一个病人才看完,林寒水伸了一个懒腰,感慨道:“这天气一好,人都要忙坏了,连偷个懒都不行。” 林老大夫笑着骂他:“猢狲,就你坐不住,明日你去抓药,换施婳来,我看她心思细,人也聪慧,比你顶用。” 林寒水笑眯眯的,欣然答应:“好,让婳儿来。” 听到这个称呼,施婳正在抓药的手猛地一抖,没留神一把麦冬洒了下来,超分量了,她连忙仔细将麦冬一粒粒拾起来,再次分类称好,才把所有的药用纸包起来,一一捆好,交给客人。 婳儿…… 施婳忍不住捏紧了手中的称杆,才把心底浮现出来的恐慌压下去,在方才的那一瞬间,她几乎能感觉到自己浑身都在发热,就像是有灼烫的火苗扑面而来一般。 “阿九?阿九!” 有人推了推她,施婳才懵懵然回过神来,看向面前的人,谢翎看她神色不对,不由担忧地小声问道:“你怎么了?” 施婳很快就冷静下来,道:“没事,我方才在发呆。” 谢翎觉得不对,但是他年纪小,也看不出什么来,只是应了一声,又道:“要用晚饭了。” 施婳答应一句,慢慢地把柜台收拾好,谢翎陪着她,把贵重的药材都一一上了锁,此时的施婳已经从方才的阴影中摆脱出来,她摸了摸谢翎的头,道:“走罢。” 入了夜,大概是因为白天病人多的缘故,夜里反倒没有人来求诊,难得睡了一个好觉,一夜无梦,到了凌晨时候,施婳醒了过来,远处传来几声鸡鸣,她起身穿好衣服,推门出去,冰冷的空气霎时间围了过来,将她包裹在内。 她深吸了一口气,整个人都清醒了许多,她拿了灯笼,背起竹篓从后门出去之后,又照例把门虚虚掩上,哪知才一转身,就看见旁边的墙根处看见了一道黑影,冷不丁吓她一跳,心都差点蹦出嗓子眼了。 施婳退了一步,那黑影动了动,她很快便意识到那是什么人,拧着眉头叫了一声:“谢翎?” 走近借着月光一看,果然是谢翎,他也不知在这里等了多久,一张小脸冻得通红,施婳简直无奈了,压低声音道:“你怎么在这里?” 谢翎抬头看着她,张开口便呵出白气来,固执地道:“我要跟你去。” 施婳心里来气,感情她白天那些话都被当成耳边风了,她低声道:“你不听我的话?” 谢翎低着头,一言不发,又是这样,施婳简直无奈了,谢翎的沉默不是默认,而是抵抗,不听从,他不辩驳,但是不愿意接受你的安排。 再拖下去,很快天又要亮了,今天绝对不能如昨天那般忙乱了,否则很快就会引起林家人的注意,施婳紧了紧竹篓,懒得再劝他,只是冷声道:“你要跟就跟吧,掉进河里的话,我是不会管你的。” 她说完,便提着灯笼大步往前走去,很快,身后响起了脚步声,谢翎跟上来了。 施婳心里憋着气,一路上眉头紧皱,谢翎很少会有这么不听话的时候,她去摘花卖,又不是去玩儿,总是跟着她做什么?没断奶么? 她心里不悦地想着,也不说话,闷头就走,然而施婳也忘记了,她自己如今也就只有九岁而已,尽管这具小小的身体里,已经住了一个二十多岁的灵魂,但是在谢翎看来,施婳只是一个大不了他多少的女孩儿,他说什么也不会让施婳一个人去的。 这种事情,只消几句话就说开了,但是两人脾气都执拗得跟牛似的,一路上没有半句话交流,各自沉默着往城外走,一前一后,借着月光,踩着冰渣子,倒也还能看清路。 等到了桥边,施婳停了下来,灯笼在她手里,若是摸黑走,谢翎很有可能掉进河里去。 谢翎见她停下来,心中不由高兴,紧走几步,才一走近,便听施婳叮嘱道:“我自己过去就成,你在这里等我回来。” 谢翎的高兴立即就像潮水一般褪去,他不答应,固执地道:“我跟你一道去。” 施婳心中的火腾地蹿起来,道:“你不怕掉河里去?” 谢翎看了看那木桥,上面残雪未化,经过一夜的霜冻,上头结满了冰,在月光下闪闪发亮,这一脚踩下去,没留神就会滑河里去,但即便如此,他还是道:“我会小心的。” 施婳却冷冰冰地道:“你不怕死,我还怕死呢。” 谢翎被这句话刺到了,他仿佛瑟缩了一下,沉默的样子看起来有些可怜,黑亮的眼眸也暗沉下来,施婳的心倏然又软了,放缓了语气道:“我就在河对岸,去去就来,你在这里等我就是。” 冷风嗖嗖吹来,谢翎吸溜了一下鼻子,低声道:“我……我不会拖累你的,你别丢下我……” 那风迎面吹着,就像是吹到了施婳心里头去了似的,霎时间一股子寒意窜上来,她忽然想起来,谢翎对于她来说,是拖累么? 还是她今日这番表现,让谢翎误会了什么?施婳扪心自问,她对谢翎已经足够好了,仁至义尽,掏心掏肺不过如此,可是当真如此吗? 她现在做的这些事情,是因为未来的谢翎,还是因为现在站在她面前的这个谢翎? 如果他不是将来的探花小谢郎呢? 霎时间,施婳心头千回百转,这些念头令她心情复杂无比,过了许久,冷风吹得眼珠子都疼了,她才伸出手来,摸了摸谢翎的头,叹了一口气,妥协道:“好,你跟着来吧。” 谢翎一下子就抬起头来,黑亮的眸子看着她,像某种小动物一般,欣喜之情溢于言表:“我会小心的。” 施婳把灯笼交给他,从竹篓里拿出麻绳来,一端绑在桥边的树上,另一端绑在自己腰上,然后敲掉桥上的冰,带着谢翎一步步小心踏过去。 此后的一路上,谢翎都表现得很高兴,甚至哼起小调来,就像是馋嘴的孩子吃到了念念不忘的糖果一般。 两人顺利摘了梅花,远路返回,因为足够小心的缘故,什么意外也没有发生,等回到城里时,天还未亮,远处传来鸡鸣阵阵。 谢翎道:“我们还去东市么?” 施婳摇头道:“今日不去了,我们去城西。” 城西比东市更加繁华,这里有戏园子,酒楼,茶馆,柳巷,当铺等等,各式各样,不一而足,云集于此。 清晨时分,天蒙蒙亮,施婳背着竹篓,牵起谢翎走在路上,有些铺子已经开门了,路上也隐约可见行人来往,一副没睡醒的模样。 施婳清了清嗓子,扬声喊道:“卖花嘞!” 孩童声音清脆,就仿佛冻过一夜的梨似的,脆生生的,口齿清晰,吆喝起来,声音在中间微妙地停顿了一下,有一种特别的韵律感,谢翎直觉这吆喝声与旁的摊贩不同,但是不同之处在哪里,他却又说不上来,只是觉得很好听,像……像唱戏那样! 施婳喊了两声,感觉到谢翎扯了扯自己的袖子,便疑惑看过去,道:“怎么了?” 谢翎指了指自己,小声道:“我也要喊。” 第 23 章 谢翎想学,施婳便停下来教他,如何提气,如何开腔,如何转音,都一一仔细说清楚了,一边教,一边喊上一嗓子,谢翎听罢,自觉掌握了技巧,点点头,煞有介事地道:“我懂了。” 施婳狐疑:“真懂了?” 谢翎答道:“真的,不信你听听。” 他说着,便学着施婳那样喊:“卖花嘞!” 高音上不去,低音下不来,转音更是没有,但是胜在音质清脆,足够响亮,一声吼出去,半条街是听到了,施婳顿时扑哧笑出声来。 正在这时,她听到了另一个笑声,就在头顶响起,施婳立即抬头看去,只见一个半开的窗扇旁,站着一个青年,正低头看着他们。 方才笑的人大约就是他了,施婳见了,也并不窘迫,冲他一笑,反而落落大方道:“叫这位公子见笑了,可是打扰到您了?我们这就离开。” 那青年听罢,摆了摆手,笑吟吟道:“无妨,小孩儿,你们卖的是什么花?” 施婳转过身来,好让他看清楚背上的竹篓,答道:“是梅花,公子可要买上一两枝?若是用水盛着,能放好几日呢,香气也好闻的很。” 青年闻言,爽快道:“好,你的花我全要了。” 施婳怔了一下,却听那青年又道:“不过我还有一个小小的要求,不知你答不答应。” 施婳很快回过神来,并没有露出喜色,只是谨慎道:“请公子道来。” 青年道:“你再喊一声给我听听。” 施婳没明白这意思,有点发蒙:“喊什么?” 青年悠悠道:“卖花嘞。” 竟是学着她那一声喊出来的,施婳恍然大悟,仔细打量了他一眼,定了定神,道:“原来是这一句,请公子听好了。” 她说着,便沉住气,开口喊了一声:“卖花嘞!” 声音清脆,又夹着几分女童的柔和,调子优美绵长,在清晨寂静的街道间传开去,好似歌声一般,十分好听。 那青年笑了,抚掌赞道:“好!” 不多时,便有一个身着青色衣帽的少年小厮下来,给了施婳一个锦袋,把那些梅花抱走了,施婳掂了掂袋子,心中有了数,叫住那小厮道:“小哥哥等一等,这钱多了。” 那小厮还没说话,楼上那青年又出来了,声音带笑道:“多出来的便送你了,小孩儿,你以后若是要卖花,可以来这一带,想买的人多着呢。” 施婳点点头,认真向他道了谢,拉起谢翎的手,背着空竹篓沿街远去了。 没多久,房门被敲响了,那少年小厮进来,怀里抱着满满的花枝,霎时间冷香盈满了房间,他道:“公子,这花要插起来么?” 青年听了,道:“插起来吧。” 小厮在屋角找了一个天青色柳叶瓶,把梅花都插上了,才道:“公子平日里不爱这些花花草草的,怎么今日想起来买了?” 青年慢悠悠地道:“不是看着挺美的么?” 他说着,又叮嘱道:“若那小孩下回还来,你不必知会我,买下便是了。” 小厮心里犯嘀咕,也不知他家公子又撞的哪门子邪了,但是嘴里仍旧是答应下来了。 话说施婳和谢翎回了医馆,天还未全亮,所有的房门都紧闭着,想是林寒水与林老大夫还未起,施婳问谢翎道:“你今早是如何起的?竟然没有惊动寒水?” 谢翎老老实实地答道:“我让他睡里边,我靠外边睡了,到时候若惊动了他,就说我要起夜,他自然就不会怀疑。” 这还连后路都想清楚了,可见是认真筹划过的,施婳心中好笑,又道:“你现在若回去睡,恐怕要惊动他,到时又如何解释?” 谢翎答道:“我若跟着你去,回来时必然与你一起,就不回房睡了,在你这里挤一挤。” 施婳故作生气道:“你就不担心惹恼了我,我把你赶出来吹风?” 谢翎却道:“那我就站在你房门口吹。” 这是拿准了她没办法,施婳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最后只能敲他的额头,道:“进来吧。” 谢翎立刻高兴起来,一溜烟跟了进去,施婳把那锦袋往桌上一倒,霎时间银色的小珠子洒了开来,谢翎睁圆了眼,道:“这是……银子?” 施婳一开始也被那一片银色晃花了眼,自打她重生以来这么久,她都快忘了银子长什么样了,冷不丁一下子看到了这么多,也惊了一跳,但是很快她就冷静下来,那些都是碎银,状若珠子,看起来虽然多,但是实际上每一粒只有半两左右。 尽管如此,这么多也实在是一笔大钱了,那青年出手好大方,施婳大致估算了一下,这么多碎银,大概有五两之多! 五两,足够一户普通的农庄人家过一年半载了,施婳心里盘算着,反倒是谢翎皱起眉头来,看着那些碎银子不说话。 施婳见状,不由好奇道:“怎么了?你不高兴么?” 谢翎却思索着道:“阿九,他为什么要给我们这么多银子?” 施婳随口道:“不是买了我们的花么?” 谢翎摇摇头,道:“这么多钱,能买好多花了吧?” 施婳的动作略微一停,她将那些银珠子都收起来,仔细放妥当,才道:“是,他吃大亏了。” 谢翎想了想,对施婳道:“阿九,明天我们不去城西卖花了吧?” 施婳转过身来,看着他,点点头,道:“好,就不去城西了,我们依旧去东市。” 果然,自第二日起,他们就再也没有去过城西,两个人一起的话,摘花便快了许多,那路他们也走得熟了,基本上半个多时辰,施婳和谢翎就能把花全部卖完,回医馆时,天才蒙蒙亮,是以林家人一直都不知道此事。 偶尔也有花卖不出去的时候,两人便会去城南转一转,也能卖出去。 最惊险的是有一回,施婳正站在竹篓后头,却听谢翎扯了扯她,低声道:“蹲下!” 施婳虽然不明白,但还是蹲下了,两人就这么挤在竹篓后头,繁杂的花枝将他们的身形掩盖住,旁边紧挨着还有摊贩,施婳小声道:“怎么了?” 谢翎答道:“我看见林伯母了。” 闻言,施婳心里一跳,小心地从花枝间隙里头偷眼看,果然见到林家娘子挎着个竹篮,在人群里挤过去,不由吐出一口气,幸好谢翎眼尖。 最后两人怕被林家娘子看到,背起竹篓一溜烟跑了,到了城南几户常买花的人家宅子侧门转了转,花就卖出去了。 自此以后,施婳和谢翎便愈发小心起来,便是卖花,也只捡街角站着,一有不对就准备跑,生怕被林家娘子发现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在那几株梅花树快被摘秃了的时候,施婳也已经攒了不少钱,她去了东市一趟,给谢翎买了几本书回来,还有笔墨纸砚等一应物事,谢翎没事的时候,就继续练字。 如今施婳不许他照自己的字迹抄了,一定要按照字帖来,字帖是她精心挑选过的,谢翎还有些不满意,说没施婳写的好看,被她训了几句,心中虽然还不服气,但是他并不敢真的惹施婳生气,老实了许多。 谢翎学习的事情没法遮掩,林家人很快就知道了,林老大夫摸着胡子,很是赞许,拿着谢翎练过的字,左看右看,十分满意,还道,若是日后他看诊,就让谢翎来记方子。 林寒水也把自己读过的书都寻了出来,全部贡献给谢翎,他反正是不需要考功名的,学堂早就不去了,这些书放在那里也是积尘,倒不如给谢翎看,还省了施婳一笔钱。 果然不出施婳所料,林家娘子道:“若谢翎来年入学堂,我们倒是可以为他帮衬一二。” 施婳连忙婉拒了,道:“伯母的好意我们心领了,只是我去打听过了,城西有一家义塾可以去上,到时候给先生送一些束脩便是,不须多大的花费。” 林家娘子又道:“即使如此,那笔墨纸砚总是一笔大开销,你们如何应付得来?” 施婳笑道:“我们不是每月有一贯钱的工钱么?足够用了。” 她语气坚持,林家娘子说她不过,便只得道:“那日后你们若有难处,千万要与我们说才是,你们开口,自然没有不帮的,我把你们当成寒水的亲手足看待一般,有事就说,莫要见外。” 她说的乃是肺腑之言,施婳心中很是感动,道:“伯母一家的恩情,铭感五内,此生不忘。” 林家娘子一哂,嗔笑道:“傻孩子,这有什么,来,都先吃饭罢。” 一行人便收拾碗筷,正在这时,却听门前传来辚辚的车轴声,停在医馆门口,林寒水突然跳起来,道:“可是爹回来了?” 他说完便兴奋地跑出门去,林家娘子和林老大夫也甚是惊喜,林家娘子擦了擦手,神色难掩激动地道:“前阵子收到信,说是这几日到,恐怕真是回来了,我也去看看。” 施婳和谢翎对视了一眼,跟在林老大夫的身后一起去了前堂,见着一个中年男人站在门口,一手搭在林寒水的肩头,正笑着与他说话,回头见了林老大夫,笑着喊了一声:“爹,我回来了。” 第 24 章 对于林不泊的归来,林老大夫十分高兴,连连点头,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路上可还顺利?” 林不泊答道:“一切都好,就是北边儿太冷了,路上下了一阵雪,我还道赶不及过年了,幸好这几日放晴,紧赶慢赶,总算到了。” 他说着,又注意到施婳和谢翎两人,不由道:“这两位是……” 林寒水连忙解释了几句,林不泊看上去是个和善的性子,听了便连声道:“好好,咱们医馆可缺人很久了,寒水也有个同伴玩,省得日后变成一个木楞子。” 林不泊是去购买药材的,这一去一回就是四个月之久,但是药材总算买回来了,指挥着随同的伙计,一家子人都出动,搬的搬,抬的抬,等弄妥当之后,晚饭时间已过了。 幸好林家娘子把菜饭都热过一遍,大伙儿就着吃罢,施婳和谢翎几人帮着林家娘子收拾碗筷,林寒水一边忙,一边问他爹路上的事情。 林不泊摆了摆手,道:“下回不能再去了,起码这个时间不能去,北方太冷了,半路上还能看到流民,商队都不敢走大路,更别说我们这些赶路的了,当真是哪里偏僻往哪儿走,好容易到了怀州,已是十月下旬了,怀州已下起了雪,早上起来,牛蹄子都快要冻住了。” 林寒水纳罕道:“路上还有流民?” 林不泊叹了一口气,道:“都是临茂和青江那一代的,不是大旱么?去的时候,路上皆是流民,不敢从官道走,捡小路去,一个月的路程足足走了两个月之久,回来时倒是不见了。” 林寒水不解:“怎么了?” 林不泊苦笑一声:“回来时已是十一二月时候了,大雪不断,哪里还有流民?” 要么冻死,要么饿死了,施婳把筷子放进竹篮中,心里默默地想,要不是他们这回选择了南方,恐怕如今还不知在哪里苦苦挣扎,又或者已被淹没在大雪之中了。 众人唏嘘不已,谢翎忍不住往施婳身边靠了靠,林家娘子收拾好碗筷,又沏了热茶来,一家人便围在火炉旁,听林不泊说路上的见闻。 直至深夜时分,林寒水和谢翎都泛起了困,这才各自散去,施婳拉着睡眼惺忪的谢翎去了后院,正在这时,谢翎揉了揉眼睛,道:“下雪了。” 片片雪花漫天飘舞着洒落下来,如同花瓣一般,纷纷扬扬,在暖黄的烛光中折射出晶莹剔透的光芒,落在青砖地上,很快就化成了水。 林寒水不知何时也出来了,站在门廊下,道:“好漂亮,这是一场大雪,明天可有的玩了。” 施婳望着暗沉的天空,夜色下,无边无际的都是鹅毛大雪,争先恐后地扑向大地的怀抱,将整个世界都覆盖成一片白色。 年关将近了。 十二月又称腊月,随着一场大雪下来,年味渐浓,不时能听到鞭炮声音,从远处传来,因为靠近年关的原因,医馆也渐渐清冷下来,人们也不知是出于什么心理,大概觉得过年来医馆不吉利罢。 悬壶堂一天到晚也没几个病人来看诊,也没人抓药,林寒水也不知去哪里了,施婳和谢翎守着火炉边,林不泊见了,便笑:“你们两个小娃娃,怎么比老人家还不爱动,既没有病人,就出去玩罢,外头下了雪,好玩着呢。” 施婳不太想玩,天寒地冻的,还不如在火炉边坐着暖和些,她看了谢翎一眼,却见谢翎虽然也没动静的,但是一双黑亮的眸子里头带着几分跃跃欲试,也不知忍了多久了。 施婳好笑之余,对他道:“你想去就去,莫靠近河边。” 谢翎犹豫了一会,还是摇摇头,不肯去,施婳见了,便收起书册,起身道:“好吧,你既然不去,我就自己去了。” 听了这话,谢翎连忙站起身来,拉住她道:“我与你同去。” 施婳由他拉着,两人一起出门,然后站在门廊下大眼瞪小眼,施婳道:“你想去哪儿?” 谢翎摇摇头,道:“你呢?” 施婳想了想,目光扫见一个六七岁的小娃儿,舔着根糖葫芦从门前过,小小的脸上满是欢欣愉悦,十分满足,遂道:“我们去东市玩吧。” 谢翎自然答应下来,两人便一齐往城东走,年关近在眼前,东市热闹得很,到处都是行人,街道两旁都是摊贩,挨挨挤挤,卖各色瓜子零嘴的,卖胭脂水粉的,卖小孩儿玩具的,各式各样都有,吆喝声此起彼伏,嘈嘈杂杂,热闹非凡。 施婳好容易找到了被挤在街角的糖葫芦小贩,掏钱买了一根,递给谢翎道:“你吃。” 谢翎眨巴了一下眼睛,似乎有点惊讶,他看着那红彤彤的糖葫芦,道:“给我吃么?” 得到施婳的肯定之后,他才伸手接了,小心地举着,看起来有点难得的傻愣感,谢翎拿着那糖葫芦,也不吃,一手牵着施婳,把举着糖葫芦的手放在身前,避开来往拥挤的行人,生怕被挤掉了。 两人逛了一圈,看了戏法表演,还听了茶馆说书,一个下午转眼就过了,都玩得十分尽兴,正欲离开时,施婳忽然想起了什么,对谢翎道:“你在这里等我,我去买点东西就回来。” 谢翎问道:“买什么?” 施婳指了指对面的糕点店,道:“我想起寒水和爷爷喜欢吃云片糕,人太多了,你就在这里等我。” 谢翎这回没有执意要跟着去,应了一声,又道:“那你快些回来,小心些。” 施婳点头去了,那家糕点铺子生意很是红火,熙熙攘攘都是人,大多还是成年人,施婳一个小女娃挤在里头,好似一根小豆丁似的,发绳都差点被挤掉了。 好容易买到了云片糕,施婳又费力从人群中挤出来,长舒了一口气,连忙跑开了,等她回到之前的地方时,谢翎还等在那里,只是手中的糖葫芦已没有了,施婳随口道:“糖葫芦吃了?” 谢翎轻描淡写道:“吃了。” 先前怎么样也不肯吃,宝贝得跟要收藏起来似的,怎么就这一会功夫给吃光了,施婳心中狐疑,道:“全吃了?” 谢翎唔了一声,施婳道:“抬起脸来,低头做什么?找钱么?” 谢翎只得慢慢抬起头,脸上赫然三道血印子,衣襟口也扯破了些,像是跟人搏斗过一回似的,施婳哭笑不得地道:“怎么我就去了这一会,你就跟人打了一架?” 谢翎闷闷地道:“是他们先动的手。” 施婳敏锐地注意到了他话里的意思,道:“他们?谁?” 谢翎顿了顿,才答道:“是苏府的人……” 听了这句,施婳不由皱起眉来,道:“是苏妙儿?” 会上手挠人的,她认识的也就一个苏妙儿了,谢翎点点头,道:“她挤掉了我的糖葫芦,不但不道歉,还骂我们,我一时没忍住,就打了她一下……” 他避重就轻,没说他那一耳光可重,毕竟在医馆做活久了,每日捣药磨药的,几个月下来,手劲比一般孩童都大许多,一巴掌甩过去,那苏妙儿都被打懵了,隔了好一阵才嚎啕大哭起来,她是带着奶娘和丫鬟的,谢翎不及逃走,就被按住,苏妙儿冲上来挠了一把,登时见了血。 谢翎气得不行,又见那糖葫芦在她们脚下被踩得稀烂,立时大怒,拼命挣扎,像是发了疯一般,两眼都气红了,仇恨地盯着苏妙儿看,那奶娘和丫鬟竟然按不住他,几乎要被挣脱开来,苏妙儿看得心中害怕,生怕又挨上一耳光,连连后退,叫那奶娘抱着她走了。 糖葫芦是不能吃了,裹着糖浆的山楂都破了,上头沾满了泥泞,吹也吹不掉,竹签儿也断了,谢翎心里有些难过,这种难过一直持续到了晚上,闷闷不乐,尽管他掩饰得很好,但是施婳还是看出来了。 在大多数时候,谢翎是一个异常懂事的孩子,他从不轻易在外人面前表露出自己的情绪,无论是高兴或者不高兴,除非是实在忍不住,否则大多数时候,施婳要从他的眼神中,才能判断出他的想法。 一顿晚饭吃得没滋没味,谢翎帮着收拾了碗筷,施婳轻轻扯了他一下,小声道:“别不高兴了,我明日再给你买一根新的糖葫芦。” 谢翎摇了摇头,道:“我不是为糖葫芦不高兴。” 那就是因为苏妙儿了,又或者是因为整个苏府,施婳心头了然,自打那件事之后,苏府大概就是谢翎的心头刺,但是又有什么办法呢?他们如今的力量太小了,于苏府来说,就是蜉蝣和大树之间的区别。 谢翎不开心,施婳只能转移他的注意力,大过年的,还犯不着为那些人扰了自己的心情,遂道:“明日若是空闲,我们还去玩。” 听了这话,谢翎果然精神了几分,一双黑亮的眼睛在烛光下熠熠生辉,这是高兴了,他点点头,应道:“嗯!” 第 25 章 第二日,医馆愈发清冷了,从早上到中午开始,就没有病人上门看诊,就连抓药的都没有了,林老大夫索性给施婳和谢翎放了假,道:“去玩罢,寒水早不知去哪儿疯了,你们也去,每年都是这样,年前没有事情可做的,别拘着自己。” 施婳道了谢,便拉着谢翎出门去了,去了东市,直奔街角的小摊,买了一大卷红纸,花了不少钱,谢翎看得都有点肉疼,但见施婳似乎并不在意,也就放下了,于他来说,阿九喜欢就好,再多的钱都是舍得的。 买了红纸以后,又请摊贩帮忙裁了,路过文玩店时,进去买了一枝狼毫,不是平常写的那种,而是大一号的狼毫笔,谢翎看了看,对施婳道:“阿九,这是要写对联么?” 施婳应道:“对,我们去街头卖对联去。” 如今已是十二月十七八了,再过几日就是小年,眼看年关也不远了,但是大多数人家的对联还未揭下来,施婳逛了两日东市,也没见到卖对联的,便觉得这是一个赚钱的机会,当机立断,拉着谢翎来了。 两人在入市口的位置,勉强占了一个摊位,笔墨纸砚都摆好,两个小娃娃做这事情,不免引起了来往行人的注意,甚至有好事人围过来看,道:“小孩儿,你们是要卖对联么?现在贴对联还早着哩。” 施婳笑笑,取了一张红纸用镇纸压住,道:“大叔说的是,所以现在买对联便宜着呢,等过几日,价钱就贵啦。” 那大叔听了,一想也是这个理,不免顺着话头问道:“你们这对联怎么卖?” 施婳道:“今日开张,只卖二十文一副。” 那大叔调侃道:“难不成明日就不同了?” 施婳不答,但笑不语,那大叔便道:“好,既是如此,你们若写得好,我就买两副回去贴上,只当给你们捧场了。” 施婳应下,让谢翎磨墨,大叔看了半天,还不见大人来,道:“你家大人呢?写对联的人还不来么?” 施婳舔了舔狼毫尖儿,头也不抬地答道:“写对联的人是我,没有大人。” 大叔一听,顿时懵了,眼看着施婳要下笔,急忙阻止道:“哎……等等!” 这一笔已经下了,哪里有半途停下的道理?浓黑的墨在大红纸上划出一道漂亮饱满的弧线,大叔哎了几声,没阻止成,不由大是叹气,他也是疏忽了,没注意就这两个小孩儿在,还以为是有大人来写的,这才说要买对联,两个□□岁的小娃娃,能写出什么字儿来?他家那小子如今都十二了,学堂去了两年,写的一手字也还跟狗刨似的呢。 这么想着,大叔心里一阵后悔,安慰自己,二十文就二十文,只当扔进水里听个响儿算了,便守在摊前,不太抱希望地看着施婳下笔。 他仔细端详着,第一个字看起来还挺端正,大概是运气好,正这样想着,却见一旁磨墨的小孩儿抬起头来,对他道:“大叔不要担心,若是写的不好,我们不收您的钱就是。” 这话说的自信满满,大叔却没搭理,他惊奇地看着施婳动笔,那笔当真像是自己长了眼睛似的,每一笔每一划都是极其漂亮的,一个个字写下来,如行云流水一般,浓浓的墨衬着那大红纸,看上去喜庆无比,每个字大小就仿佛用尺子量过,一丝不差,便是看不懂字的人都觉得那字写得好。 因着这一阵子,已有不少旁观的人了,一张对联写下来,甚至有人喝彩,大声叫好。 最后一笔落下,施婳搁下狼毫,笑着念道:“喜居宝地千年旺,福照家门万事兴,大叔看看,可觉得还好?” 大叔见了,哪里有不满意的,越看越高兴,高声道:“好!写得好,再替我写两对。” 施婳自然答应,旁边也有人询价,二十文一副对联,自然是不贵,放在往年,都是三四十文往上,甚至更贵,如今二十文就能买,傻子才不买。 施婳写了一下午,手都酸了,但是成效也是显而易见的,他们两个小孩儿写对联,远远比其他人更有噱头,也更引得旁人争相来看,人都有从众心理,看到大伙儿都掏钱买,自觉不能吃了亏,一来二去,生意就多了,他们这摊前人头攒动,黑压压全是一片脑袋瓜子凑在一处,好不壮观。 到了暮色四临,实在看不见了,两人才收了摊,还有人没买到,不死心地问他们:“小孩儿,明日还来不来?” 施婳笑着整理物什,脆生生答道:“还来,依旧在这里。” 人群这才心满意足地散开,施婳和谢翎两人收摊回了城北,还没到晚饭时候,他们便一头钻进了房间,关上了门,谢翎把装钱的袋子往桌上一倒,只听叮里哐啷一阵乱响,满桌子都是铜板,足足有好几百个。 最后两人凑在窗下,数了一阵,一共有四百八十个铜板,换算成银两的话,这里都快半两了,是他们在医馆半个月的工钱! 施婳颇有些遗憾,道:“可惜只有年前这一阵子,不过,也足够了,我们赚了钱,明年就送你去学堂。” 她说着,又把铜板收起来,和以前卖花赚的钱放在一起,藏在床铺的夹缝里头,这个地方只有她和谢翎知道,轻易不会丢的。 到了晚饭时候,林寒水才踏着夜色回来,一身寒气,精神气却很足,想是玩了一天,林家娘子摆好碗筷,招呼吃饭,一众人吃过之后,沏茶上来,林不泊才问林寒水道:“今日去哪里玩了?” 林寒水答道:“和几个同窗爬山去了妙空寺,山上的积雪半点儿没化,好玩得很。” 林不泊又问谢翎和施婳,去哪儿玩,玩得高不高兴,谢翎唔唔点头,只说高兴。 施婳问了医馆今日的情况,林老大夫摸着胡子笑道:“清闲了一日,倒有些不习惯了。” 看来医馆果然没有生意做,施婳这才放下心来,看来明日还能去东市一趟。 两人第二日果然又去了东市,哪知一到市口,却发现他们原本那个摊位被人家占了去,施婳倒是没说什么,两人一路找过去,只在最后的街角找到了一个空位,依旧摆好笔墨纸砚,等着生意上门。 不出多时,果然有人寻过来了,大概是昨日没买到的客人,点名要了两副对联,施婳却道:“今日的对联要二十五文一副,客人还要么?” 那人一听,纳罕道:“怎么一日不见,就涨了五文钱了?” 施婳笑道:“昨日是生意开张,只需二十文。” 那人听了,抬脚就走,一边走还一边嘟囔,施婳也不留他,放下狼毫依旧坐下,对上谢翎的眼神,以为他在忧心,遂以眼神安抚。 没多久,又有不少人来询价,施婳没有把话说死,只说“今日的对联二十五文一副”。 二十五文一副也不算贵,大多数人都掏得起这个钱,一年才买一次呢,图个吉利喜庆,很快,他们的摊位前又挤满了人,有的就算不买,也要凑过来看个热闹。 正在施婳埋头苦写的时候,她依稀听见人群中传来一个惊诧的声音:“婳儿?谢翎?” 骤然听到这个称呼,施婳手又是一抖,好好的一捺岔了一笔,长出了尾巴,这张写坏了,她心中遗憾,把写错的纸揉了,静立片刻,方才那种颤栗的恐惧感渐渐消散。 施婳这才抬起头来,果然见林寒水站在人群后,踮着脚尖往这边看来,他显然也意识到自己打搅了施婳,面上不免露出几分不好意思来。 施婳冲他招了招手,他便奋力地从人群中挤过来,谢翎有点不高兴地看着他,但是他的情绪很内敛,除了施婳,几乎没有人看得出来,更别说林寒水了。 林寒水万万没想到施婳和谢翎会在东市卖对联,他今日本是来逛逛的,见着二人,遂起了兴,也参与进来,只是他的字不大好看,也就是帮着收一收钱,铺纸磨墨的活儿轮不上他,谢翎都打点得妥妥帖帖的。 这么一日下来,三人都累得腰酸背痛,回到医馆时,已是上灯时分,林寒水喊了一日,嗓子有些疼了,话都说不出来,林老大夫随口问了几句,他便把事情和盘托出了,林老大夫一听,低声叮嘱了几句,林寒水连连点头,表示记下了。 到了晚饭后,施婳和谢翎两人照例点钱,今日赚的比昨日还多些,谢翎叫了林寒水过来,施婳将其中一堆推给他,道:“这是给你的。” 林寒水见了便笑,拒绝道:“不必了,我只是凑一凑热闹罢了,怎么还能分你们的钱?” 施婳却道:“便是凑热闹,也是帮了我们大忙的,哪有要你白做工的道理?” 林寒水不肯拿,不及他们阻拦,便溜出门去,扒在门框旁朝他们笑道:“我做兄长的,不说照拂你们,如今还要分你们的钱,叫我爹娘和爷爷知道了,少不得要揭我一层皮下来,你们可千万别叫我难做了,我还想囫囵个儿过年呢。” 他说完,便笑着跑了,施婳拿他无法,只得作罢。 第 26 章 到了这一日腊月三十, 一早起来, 到处都爆竹声声,空气中弥漫着鞭炮特有的烟火气息,年味正浓, 除旧迎新, 施婳和谢翎把医馆里里外外都打扫了一遍, 又写了几副新对联贴上,便是后院的门都没有放过, 大红的纸映衬着浓黑的墨字, 显得十分喜庆漂亮。 林不泊对施婳两人道:“今日不必坐馆了,我们直接回去过年罢。” 施婳却道:“若还有病人来求诊怎么办?” 林不泊一笑,道:“城东也有医馆,再说了,都是街坊邻居的,若是真急了, 能找上咱们家门去, 都是凡夫俗子,谁还不用过年了?我们今日不必在这里守着。” 他大手一挥,悬壶堂就落了锁, 三人关了医馆,回了林宅, 林寒水正在帮着往外端菜饭, 见了他们进来,眼睛顿时一亮, 喜道:“娘,爹和婳儿他们回来了。” 林家娘子闻声从后院出来,擦了擦手,利落道:“已供过祖宗了,先摆桌吃饭罢。” 几人一齐动手,很快桌席就摆好了,林老大夫坐在上首,左右两旁分别是林不泊和林家娘子,再下来就是林寒水和施婳谢翎三人的位置,外头响起一阵爆竹声,噼里啪啦的尤其响亮,林寒水裹着一身寒气从外头奔进来,喜滋滋地宣布道:“开席啦。” 或许是因为过年的缘故,林老大夫看起来十分高兴,他甚至让林不泊拿出了酒来,道:“这是你们伯娘去年泡的梅子酒,甜得很,你们几个小娃儿也能吃一些。” 他说着,指挥林寒水给一桌人倒酒,末了举起杯来,笑道:“往年一家只有四个人,颇觉冷清,如今又多了两位,甚是欢欣,但愿常有今日,福禄永驻。” 其他人也说了几句吉祥话,施婳这才拿起酒杯来,喝了一口气,差点没吐出来,但是好歹她一贯有涵养,一副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姿态,镇定地把那梅子酒喝下去了,即便如此,舌尖还残留着那一股子酸涩的味道。 她喝完那一口之后,又去看谢翎的表情,只见他眉毛一抖,显然也是被酸到了,愣是没吱声,硬生生咽下去,施婳甚至能听见那努力吞咽的咕咚声音。 紧接着,两人不约而同地看向林寒水,他笑眯眯地拿起那酒杯,喝了一口,表情立即扭曲起来,就仿佛喝到了毒药一般,好悬没当即喷出来,道:“娘,这酒……” 林家娘子疑惑道:“酒怎么了?” 她说着,端起杯来喝了一口,登时喷了出来,惊诧道:“怎么这么酸?” 说完便连忙冲施婳两人摆手道:“可别喝了,这酒酸了,大过年的,别喝坏了肚子。” 反倒是林老爷子和林不泊不紧不慢地尝了一口,林不泊慢悠悠地道:“不是酸了,怕是你没有放糖罢?” 林老爷子喝着酒,满足地啧道:“我倒觉得正好嘛,不酸。” 大伙儿:…… 到了夜里守岁,一大家子人就围在火边,听外头爆竹声声,传开去,喝着热茶,吃着瓜子,天南海北地说话,林寒水忽然道:“外面下大雪了。” 施婳与谢翎一同转头看过去,果然见那窗外下起了大雪,将窗纸映得蒙蒙发亮,大片的雪花簌簌落地,将整个世界衬托得静谧无比,慢慢地将一切事物掩盖起来。 林老爷子慢腾腾地道:“这是一场好雪啊,瑞雪兆丰年,明年又是新的一年了。” 施婳这才恍然发觉,今年竟然就这么要过完了,明年她即将年满十岁,九岁这一年是她上辈子最难熬的一段时光,竟然就这么轻轻揭过一页,就像那一片雪花,落地时,无声化成了水珠,消失无踪。 仔细想想,从邱县逃出来那一段路程,似乎早已遥远无比,恍如隔世一般。 一行人守岁到了深夜,耳听得那鞭炮声音越来越稀疏,整个苏阳城都仿佛昏昏欲睡了,大家也不免有些困乏,林不泊和林老爷子分别给施婳三人发了红包,说是压岁钱,林寒水困得不行,早打起了瞌睡,林老爷子大手一挥,说今夜不守了,大家都睡觉去。 众人如释重负,起身各自打着呵欠去睡了。 年就这么过了。 过了年之后,天气也渐渐好了起来,严冬看似还未过去,但是春天已悄悄来了,街角不知名的树枝一夜之间爆出了新芽儿,嫩黄嫩黄的,一簇簇凑在一块,上头还裹着冰渣子,但是它们完全不惧寒冷一般,齐心协力地往外钻。 直到过了几日,施婳才知道那不是嫩芽,而是花,长叶子还早得很,但是春天一旦冒了头,就完全压不住了,冬天就仿佛一只漏了孔的筛子一般,春天的气息到处往外漏,积雪早已完全化去,几朵桃花、几枝李花悄然绽放,没多久便覆盖了整座苏阳城。 春天终于来临了,施婳决定让谢翎去上义塾,她和林家商量之后,表示以后工钱只需半贯就可以了,谢翎不在医馆做活,吃住仍旧在这里,但是施婳会给林家补钱。 林家拒绝了,林家娘子失笑道:“谢翎他人小,能吃几口饭?又与寒水同住,多他一个又不挤,我们一直把你姐弟二人当成亲生儿女来看,你这么分的一清二楚,反倒见外了。” 林家不收,施婳只得作罢,过了几日,学堂要开学了,林家娘子安排了几条腊肉腊鱼并一贯钱,交给谢翎,叮嘱道:“这是给先生的束脩,你拿着去,先生收了,你就能上学了。” 谢翎答应下来,又看了看施婳一眼,见她点头,这才接过腊肉和钱,背着装了纸笔和书的布包,往学堂的方向去了,小小的身影很快便消失在街角的桃树后。 林家娘子擦了擦手,欣慰笑道:“倒是忽然有了几分当初送寒水上学的感觉了。” 她说着,见施婳站在门边,只以为她心中不舍,便安抚道:“谢翎是个好孩子,读书必然会认真,你放心便是了。” 施婳点点头,却听里头林老大夫唤她名字,急忙转身进去了,林老大夫正在看诊,林寒水也候在一旁,见她进来,便问道:“你们俩都看看,这位病人,是有哪里不适?” 林寒水仔细地观察一会,才迟疑地道:“可是左眼有异?” 林老大夫欣慰地摸了摸胡子,道:“正是,病人翳膜内障,要用哪一味药?” 这对于他们二人来说,确实是难了些,林寒水与施婳面面相觑,不过林老大夫没有问方子,只是问一味药,两人便绞尽脑汁地搜寻起记忆来。 林老大夫呵呵地笑,提笔写起药方来,口中安慰道:“不急不急,你们慢慢想,想好了再告诉我,为医者,要谨慎郑重才是,啊,要慢慢来。” 他说着,就写起药方来,施婳两人就站在旁边,也不往那药方上瞟,只是苦苦思索着,突然,施婳眼睛一亮,与林寒水对视了一样,同时开口道:“空青。” “曾青!” 林老大夫的笔略微一顿,顿时哈哈笑起来,他搁下笔,称赞道:“还真叫你们想到了,不错,不错。” 林寒水却道:“爷爷,到底是空青还是曾青?” 林老大夫抚了抚胡子,道:“按理说来,这两味药都是可以明目去翳的,只是用法不同罢了,虽然只有一字之差,但是曾青无毒,性寒,而空青则是有小毒,大寒,入药需要谨慎注意。” 他说着,又道:“这位病人肝火旺盛,血热气逆,空青性甘寒能除积热,兼之以酸,则火自敛而降矣,热退则障自消,目自明,这都是医书上有记载的,虽然两味药都能明目去翳,但是要依据病人的情况来才好对症下药,所以在这里,我们要用空青这一味药。(引自《本草疏经》)” 施婳与林寒水都点点头,林老大夫才继续写方子,口中道:“好了,你们先忙去吧。” 去年林不泊从北方运了药材回来,堆在库房,如今春天到了,气候潮湿,恐怕药材都生了霉,每隔一阵子就要去翻一翻,今日天气晴朗,正好把药材都搬出来晒晒,免得生虫子了。 施婳和林寒水去了库房,花了一早上的时间,才把药材都整理完毕,晒在后院,摊开来,密密麻麻的簸箕挨在一处,差点没地儿下脚了。 林寒水还打趣道:“这若是下起雨来可就糟糕了,全得泡成药汤。” 这话叫从前堂过来的林不泊听见了,没好气地笑骂道:“就你那张嘴,没个把门的,今日若真下了雨,叫你一天不许吃饭。” 林寒水吐了吐舌头,不说话了,一上午无事,哪知到了下午,天气阴沉,太阳也不见了,林寒水连忙与施婳去搬簸箕,口中道:“完了完了,今日没得饭吃了。” 他们运气好,才刚刚收拾完药材,小雨就淅淅沥沥地下起来,林寒水站在门廊下看,道:“都说春雨贵如油,这还是今年开春的第一场雨呢。” 第 27 章 这雨下起来就不停了, 一连下了五六日, 到处都潮湿无比,墙角的青苔泛起了绿意,一晃眼, 谢翎已经在义塾上了半个月的学了, 他早上天不亮就起来, 借着些微的天光站在院子里看书,晚上若是无事, 就借着前堂的油灯, 捧着书念,很是努力,林家娘子见了,十分心喜,赞不绝口。 施婳也问了几句,学堂如何, 先生怎么样, 教的好不好,谢翎都一一回答了,只说一切都好, 同窗的孩子们也和睦,没有什么不妥。 日子就这么波澜不惊地过去了, 施婳也跟着林老大夫和林不泊学了不少东西, 虽然有些杂,但是她脑子好使, 有不懂的便问,颇得林老大夫的欢心。 在春天即将结束的时候,医馆发生了一件事,而这件事情影响了林家一家子,影响到了悬壶堂,也影响到了施婳与谢翎两人。 这一日天气晴好,明媚的阳光从窗扇落进来,映在地方上,勾勒出清晰的阴影,施婳在给病人抓药,林寒水坐在窗下摇头晃脑地背医书,林老大夫和林不泊都出诊去了,此时只有他们两人留在医馆照看。 空气中弥漫着药材干燥苦涩的清香,春困秋乏,施婳原本很精神,但是奈何林寒水那有一声没一声地念叨,听得她有些昏昏然,一个错眼差点抓错药。 “莼菜,凉胃疗疽,散热痹之药也,此草性冷而滑,和姜醋作羹食,大清胃火,消酒积……” 一阵穿堂风吹过来,带来了外头新生植物的气息,施婳打起精神,对着药方确认了一遍,发现没有问题之后,将药包好,交给病人。 正在这时,外头几个人走了进来,施婳原本只以为他们是寻常病人,正欲说话,却见打头那人怒气冲冲一挥手,一个纸包扔在了施婳面前,厉声叫嚷道:“你们这些庸医!” 他这一嚷不要紧,前堂等着抓药的几个病人都将目光投了过来,甚至门外有过路人也探头进来,想看看热闹。 施婳懵了一下,很快便反应过来,冷静地道:“这位大叔,有话好好说,我们大夫如今正在外面出诊,您先坐,若有什么事情,可先与我们说一说。” 那人听了,愈发气愤了,他们一共四个人,个个都是成年男子,还有一个妇人,哪里将施婳这个小娃娃放在眼里,高声吵嚷起来,说医馆把他的病治坏了,都是一群庸医,甚至挥舞着手臂,扬言要砸了医馆,情绪十分激烈。 一时间,医馆里闹哄哄的,林寒水回过神来,把医书一扔,跑过来问施婳道:“怎么回事?” 施婳摇摇头,低声道:“他把这东西一扔,也没仔细说。” 林寒水往柜台上看了看,伸手将那纸包揭开,一股子浓郁苦涩的中药气味扑鼻而来,里头是黑乎乎的药渣子,显然是熬过了的。 林寒水问:“这药是我们医馆里抓的么?” 后头挤出来一个妇人,语气激烈地叫道:“不是你们这里抓的药,这意思难不成是我们要讹上你们?丧了良心的东西!把我男人的眼睛给治坏了,你们大夫呢?是不是躲起来了?!把你们大夫叫出来!” 她声音极大,吼得施婳两只耳朵都有些嗡嗡响,她看了看那些药渣子,扯了扯林寒水的衣角,悄声道:“快去把你爹叫回来。” 这事情不是他们能应付得了的,林寒水显然也知道,他点点头,看着那几个气势汹汹的人,又有些担忧,施婳推了推他,低声道:“快去。” 林寒水一咬牙,转身就往外跑,那几人见了,还想上来阻拦,施婳扬声道:“你们不是要见大夫么?他去请坐馆大夫了。” 那妇人叫道:“我认得他,他是大夫的孙子,莫不是要跑?” 施婳冷静地道:“大娘这是哪里的话?我们医馆就在这里,跑得了和尚还跑得了庙不成?几位先消消气,别着急上火了,一切事宜等大夫回来再做商量。” 她说着,又向围观的众人道:“咱们悬壶堂在城北也开了有二十年多年了,众位街坊邻居都是知道的,我们家的老大夫,便是大冬天的下雪也会出诊,什么时候做过没有担当的事情?” 围观众人听了,也纷纷点头称是,就连等着抓药的几个病人都说,悬壶堂的大夫都是好大夫,这一番反应,倒叫那几个气势汹汹的人怒气无处可发了,他们强行憋着怒气,在桌椅旁坐下来,等着坐馆大夫回来。 林寒水很快就回来了,身后跟着背着药箱的林不泊,行色匆匆地进了门,见了前堂坐着的那几个人,还没等他开口,一个青壮汉子就站起来,一把揪住他,语气不善地道:“你就是这医馆的大夫?” 林不泊药箱还没放下,被他这么揪着,皱了一下眉,也没发怒,只是答道:“我是,这位大哥有话好好说,有什么事情先说来仔细商量,我既回来了,就不会跑。” 那壮汉闻言,倒松开了他,道:“你治坏了我弟弟的眼睛,如今要怎么赔?” 林不泊放下药箱,目光在闹事的人中逡巡一番,很快便找到了目标,那人眼睛无神,左眼珠上蒙着一层灰白色的东西,看上去颇有些可怖,他问道:“令弟当初是在我们医馆问诊的?” 壮汉还没答话,那妇人就挤了出来,先是一通骂,才道:“不是你们医馆还能是哪家医馆?你们这些庸医!骗子!害了人啊……” 妇人说着,一抹眼泪一拍大腿,就这么哭嚎起来了:“我男人好好的一双眼睛啊,就瞎了一只,你们这些害人的庸医啊……丧了你们的良心!” 林不泊一时无言,对那壮汉道:“既是如此,当初的方子呢?” 那壮汉冲他弟媳道:“方子拿来。” 那妇人从地上爬起来,翻找了片刻,才拿出一张皱巴巴的纸,道:“就是这里,上头还有你们医馆的名字!” 林不泊接过那方子看了看,眉头及不可见地一动,施婳与林寒水对视了一样,心中顿时生出了不好的预感,他们分别不动声色地上前一步,施婳瞥见了那药方上的字迹,心头猛地一沉。 那是林老大夫写的方子,她忽然就想起来当初那个上午,林老大夫叫她与林寒水一同过来,还考较了他们几句,譬如,明目去翳,应当用哪一味药材。 施婳清楚地记得,她回答的是空青,而林寒水答的是曾青,后来林老大夫详细分析了一遍,说这病人肝火旺盛,血热气逆,而空青大寒,正好除积热,退热消障,双目自明,所以用空青最好。 然而这方子上面,却白纸黑字清清楚楚地写着:曾青。 后来病人抓药也是在这里抓的,只是不是施婳和林寒水接的手,而是林不泊抓的,但凡经过他们两人的手,都能看出不对,从而会去问林老大夫,但是事情就是这么的不凑巧,偏偏施婳当时和林寒水晒药材去了,林不泊并没有见过这位病人,所以他根本看不出方子的不对,直接抓了药。 施婳和林寒水对视一眼,皆是心头清明,看见了对方面上的苍白,然而他们猜到了,林不泊自然也想通了其中的关节,他盯着那张药方,眼睛一眨也不眨,神情严肃,正在室内一片寂静,气氛几近凝固间,人群后忽然传来一道苍老的声音,疑惑道:“怎么都挤在这里?” 这话一传来,施婳心中暗暗叫糟,人群霎时间如潮水一般分开,林老大夫背着药箱进来了,他老人家今年年纪也有六十多了,耳顺之年,已是白发苍苍,所幸平日里腿脚还算便利,出诊也勤快,只是老人年纪大了,难免会出错,想来那一日给施婳和谢翎两人解释空青和曾青两味药的时候,写方子顺手便写混了…… 林不泊忽然开口道:“寒水。” 林寒水愣了一下,才应答:“爹?” 林不泊收起方子,低声道:“去把爷爷扶去后院休息,他出诊走了一上午,腿脚也累了。” 林寒水听了,霎时间便明白过来,他用力抿起嘴唇,道:“我知道了。” 说完便朝着林老大夫走过去,替他接下药箱,道:“爷爷,我们去后院歇会,走了一上午,累了吧?” 林老大夫没太明白,疑惑道:“我倒还成,老骨头还走得动,寒水,怎么这么多人聚在咱们医馆门口?” 林寒水道:“我与您说便是,来,先走。” 林寒水和施婳扶着林老大夫要往后院走,来找事的几个人见了,怎么肯放过他们?起身要来阻拦,林不泊上前一步,沉声道:“老人家出诊走了一上午,精神气不好,我才是坐馆大夫,有事情只管与我说便是。” 一个人厉声问道:“那你们认是不认?” 施婳和林寒水对视一眼,也不管林老大夫发问,扶着他就往后院走,林老大夫一个劲问怎么了?是出了什么事情? 林寒水低声道:“爷爷您来,我与您说。” 林老大夫还不肯走,被林寒水好说歹说劝走了,进了后院的门帘,施婳听到身后隐约传来林不泊的声音:“此事是我们医馆……” 第 28 章 后面的话施婳没再听下去, 落下的帘子把那些嘈杂的人声都挡住了, 等到了后院天井旁,林老大夫说什么也不肯走了,只一迭声追问道:“寒水, 你说, 是出什么事了?” 林寒水不敢与他对视, 垂着头,沉默不语, 林老大夫又转头问施婳, 道:“施婳你说说。” 施婳张了张口,看着老人满是皱纹、历经风霜的面孔,还有苍苍白发,忽然就明白了林寒水为什么不敢说了,这位老人行医数十载,对于病人尽心尽力, 只要有人上门求诊, 别说是下雨下雪,外头就是下刀子他都会背着药箱出门去,诊金也并不因此多收, 甚至有些人家太贫困,他还会酌情少收, 甚至不收的时候都有。 而如今, 他已经老了,因为写错了一个字, 就要被冠上庸医的名头,施婳嘴唇动了动,无论如何都不忍心将事情告诉他。 林老大夫见他们两人都不吭声,心里似乎明白了什么,道:“可是看错了诊,有病人找上门了?” 他说着,向林寒水道:“乖孙儿,你爷爷行医这么多年,除了没有医死过人,什么风浪没见过?你来,说给我听听,我这把老骨头还经得起磋磨!” 林寒水深吸了一口气,低声把事情说了,详详细细,包括他写错的那个字,林老大夫听罢,先是沉默片刻,尔后才道:“这事确实是我的错,倒害了病人一双眼睛,我这就去给他赔罪去。” 林寒水拉住他,急切地道:“爹已经在处理了,我看那些病人家属很是不善,若是伤着您了可如何是好?” 林老大夫闻言,沉着脸道:“我教过你什么?” 林寒水的手如同被烙铁烫了似的,立即松了开来,低头不语,林老大夫叹了一口气,才继续道:“是错就是错,得自己担着,大丈夫立于世,这一桩是最重要的。” 他说着,转身往前堂走去,施婳看着老人的身影消失在门帘后,里面嘈杂的声音一闪即逝,又很快被放下的帘子遮住,变得模模糊糊。 这事情闹了整整一日,悬壶堂答应给病人赔偿,才算罢休,那妇人张口说要六百两银子,少一个子儿都不行,林寒水差点被气到了,便是施婳也忍不住倒抽一口凉气。 六百两,林家虽然常年开着医馆,有一些积蓄,但是大多数钱都耗在药材上了,药材如今还在库房堆着呢,哪里有六百两来赔?除非把医馆卖了还差不多。 但是医馆是肯定不能卖的,悬壶堂在苏阳城开了二十多年,几乎是林老爷子一手创下的,是毕生心血,以后还要传给林不泊,传给林寒水,世世代代都传下去,怎么能卖掉? 可是不卖,六百两雪花银从哪里来?因为此事,林家人商量了许久,最后才由林不泊拍板,医馆是万万不能卖的,那就只好把老宅子卖了,林家宅子的地界还不错,面积不小,能卖个三四百两,再凑一凑,六百两还是能凑出来的。 卖了宅子,林家就搬去医馆住,勉强也能挤下,只是卖一座宅子罢了,也不算什么大事情,钱财这东西,日后总是会有的。 林不泊决定之后,就让大伙儿散了睡觉去,林寒水从头到尾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回了屋子,施婳和谢翎走在后头,穿过门廊,春天的寒意透过薄衫传来,火烛的光芒都看不见了,施婳才感觉到谢翎扯了扯自己的衣角,她转头看过去,道:“怎么了?” 谢翎没说话,但是即便是在黑暗中,施婳也看出了他眼里的意思,她心里叹了一口气,摸了摸谢翎的头,道:“我们搬出医馆吧?” 医馆原本就只有三间屋子可以住人,分别是施婳一间,林寒水和谢翎挤一间,剩下一间是坐馆大夫住的,林老爷子或者林不泊来住,但若是林家把宅子卖了,搬来医馆,屋子一下就拥挤起来,林家一向待他们好,如今遇到了变故,他们人小力轻,不说能帮得上忙,但是好歹不要给人家添麻烦。 谢翎点点头:“好。” 打定主意之后,施婳两人就回了房间,就这昏暗的油灯,把床铺缝隙里头藏着的钱取了出来,倒在桌上数了半天,从前卖花的钱加上后来卖对联的钱,还有林家给的工钱,凑在一起,竟然也有十五两之多,这于两个孩童来说,已是一笔巨款了。 在苏阳城内,虽然买不起房子,但是租一个院子,应该不算问题,施婳把钱收起来,对谢翎道:“明日还要去学堂,你先去睡,我抽个时间去找一找,看看有没有合适的院子。” 谢翎看上去有些犹豫,虽然他没有表露出来,但是施婳也敏锐地察觉到了,问道:“你要说什么?” 谢翎还没张口,她想也不想就道:“若是说些不去学堂之类的话,就不必提了,省得浪费我的力气,谢翎。” 施婳突然叫了他的名字,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地道:“学堂是肯定要去的,你不止要上学,还要去参加科举,你要考乡试,会试,殿试,成为一个大官。” 她看着谢翎眼中露出些茫然,心中万千思绪转圜而过,最后化作简单的一句:“你要帮我。” 谢翎一震,他从未看到过施婳这样的神情,也从未听过她这样的语气,在他心中,施婳一直是强大,精明,冷静的性格,是他背后的依靠,而方才施婳说出那一句话时,眼中的神情,分明是无助的,就仿佛他才是她的救命稻草一般。 她说:谢翎,你要帮我。 第二日,施婳就去找房子了,因为前一天事情闹的,第二天悬壶堂根本无人踏足,是以医馆也没有开张,施婳临走时,看到林寒水捧着医书坐在廊下,表情很沉静,倒有了几分大人的模样。 施婳在城北转了一圈,没有找到合适的院子,要么就是太贵了,要么就是宅子太大,找了一上午,腿都要跑断了,也没有什么收获。 施婳索性去了牙行,说了说要求,要一个三间屋子的小院,牙人记了下来,适时正好有人过来,听了便接口道:“刘老三不是有一个院子租出去么,他儿子接他去许州享福去了,院子空着呢,昨儿还在跟我提起这事。” 牙人听了,甚是欣喜,与施婳道:“你要不要去看看?” 施婳看天色已是正午了,点头答应下来,那人便道:“你家大人呢?” 施婳答道:“我家大人忙,我自己看便成了。” 那人闻言,笑道:“那你们大人还真是心宽。” 施婳含蓄笑笑,跟着牙人去了,路上见有卖馒头包子的,买了一个,也算是吃了一顿,等过了桥,方向转向城西,她才道:“宅子在城西么?” 牙人答道:“正是呢,虽然位置有些偏僻,不过你放心,刘老三那院子是他们自己住的,打理得很不错,包你满意。” 他说完,带着施婳转过大街小巷,两旁都是酒肆茶楼,城西本就热闹,牙人一边走,还一边介绍道:“早上这里更热闹,要买什么都有,方便得很。” 他又问施婳:“你家里几口人住?” 施婳简短地答道:“两口人。” 牙人哎哟一声,道:“那是够住了,就在前面了,拐进巷子里头就是。” 他说着,脚下一转,果然是一条巷子,两旁都是人家,走到最里头,门两旁贴着簇新的对联,门上还到贴着大福字,牙人上前敲门,一边敲一边扬声喊道:“刘老三!” 里头应了一声,有人来应门:“谁呀?” 门打开了,里头站着一个老汉,背略微有些佝偻,看上去有些瘦削,脚边还跟着一个三四岁的女娃娃,老汉一见牙人,便道:“哟,是你来了。” 两人寒暄几句,牙人说明来意,道:“有主顾要看你们家院子,这不,我就带过来了,你这院子租是不租?” 刘老三连连道:“租,怎么不租?正愁这事呢,可巧你来了,快进快进。” 他将两人让进院子,刘老三看了看施婳一眼,有些疑惑地问牙人道:“这……就是她要看?” 牙人笑道:“你莫小瞧了人家女娃娃,主意很正呢。” “那是那是,”刘老三点头,又对施婳道:“您瞧瞧,这院子可还满意?” 施婳打眼一看,便觉得满意,这院子虽然不大,但是修得很端正,四面都是院墙,足有一丈来高,不怕招贼,地上铺了青砖,院墙角还种了不少菜苗,刚刚破土,看上去一派生机勃勃,右边的墙角有一个水井,上头盖着簸箕,许是怕小孩子掉进去。 院子很干净,正中一栋屋子,一共分为三间,左边还有一间小厨房,刘老三又道:“后头还有呢,还有一个后院儿。” 他说着,又引得施婳和那牙人过去,后院面积竟然还不小,当中种着一颗大树,枝头冒出了嫩绿的芽儿,似乎是枣树,墙边有一溜儿苗圃。 第 29 章 刘老三热忱地介绍道:“这枣树有十来年了, 每年结不少果子, 院墙和屋顶去年年底刚刚修缮过,三年之内保准不会坏。” 施婳看过之后,觉得很不错, 那牙人问道:“觉得如何?” 施婳点点头, 又问了刘老三几句, 没有什么问题,她才道:“租金怎么收的?” 刘老三佝偻着背, 搓了搓手, 脸上的皱纹泛起了笑意,他道:“一个月一贯钱。” 一贯钱,就是一两银子,能租到这样的院子也算不错了,但是施婳现今最大的问题就是钱,别说一贯钱, 就是一个铜板她都恨不得掰成两半花, 自然不会这么爽快点头。 两方就着这房租开始了扯皮,施婳一改之前看似不善言辞的形象,伶牙俐齿, 说得那刘老三连连败退,最后实在无法, 以每月八百文的价格定了下来。 定下之后, 刘老三还不住摇头,道:“女娃娃看着人小, 主意果然正,不得了不得了。” 施婳只付了半年的租金,两方当着牙人的面,写了契书,又念了一遍,一式三份,每人一份,这事才算定下来了。 说好入住的日子之后,施婳临走时再次扫了一眼这个院子,他们很快就要从医馆搬出来,住到这里了。 施婳忙了一日,回到医馆时,已是下午时分了,大门没有开,她从后门进去,只见院子里堆放了不少杂物,桌椅箱柜,她认出来这些都是林宅的东西,想是今日才搬过来的。 正在这时,林寒水从门外进来,手里抱着一个匣子,鼻尖冒着汗珠,额发都湿了,他随口问施婳道:“你去哪儿了?” 施婳也没有瞒他,只是道:“我找院子去了。” 林寒水一开始还未反应过来,懵了一下,道:“找什么院子?” 施婳帮忙把桌椅搬进屋里去,一边答道:“找住的院子,我和谢翎就不住医馆了。” 林寒水手中的动作停下,然后看着她的眼睛,问道:“为什么不住医馆?” 施婳回视他,道:“若伯母和伯父搬来医馆,屋子肯定不够住,总不能叫爷爷挤着睡吧?我找了一个院子,过几日就带着谢翎搬出去。” “可是……”林寒水看上去还想说什么,他猛地反应过来,道:“你已经找到了院子?” 施婳点点头,林寒水意识到他无法改变施婳的决定了,他退了一步,把怀里的匣子放下,然后飞快地从后门跑出去了。 但这一次,即便是林家娘子和林老大夫几人轮流劝说,都没有改变施婳的决定,她只是道:“医馆我每日照旧还是来帮忙的,从城西到这里也不需多少时间。” 林家几人面面相觑,见无法改变她的主意,便只能作罢,林家娘子叮嘱道:“若遇到什么难处,只管与我们说。” 施婳自然答应下来,带着谢翎离开了。 去城西的一路上,谢翎表现得有些兴奋,这种兴奋很隐晦,也就施婳能够感觉得出来,不由一笑,伸手想摸摸他的头,却发现不知何时,原本矮她半个头的谢翎,如今已和她一般高了,甚至隐约有超过她的趋势。 施婳惊异地看了看他,道:“你长高了?” 谢翎点头,含蓄地答道:“长了一点。” 施婳不由失笑:“这可不止一点。” 两人说笑着,一边朝他们的新院子走去,城西很繁华,比起东市不遑多让,一路上店铺林立,道路两边都是摊贩,卖些吃的用的,琳琅满目,热闹无比,等两人拐进清水巷之后,那些热闹的人声都模糊起来,巷子里很清静,金色的阳光自墙头落下来,十分温暖。 施婳带着谢翎走到院子门前,拿出钥匙打开了大门,只听吱呀一声,门轴声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大片的阳光自院子里涌了出来,将他们两人包裹在内,空气中还有新生植物的香气,和着明媚的阳光,氤氲开来。 施婳看着院子道:“这就是我们的新家了。” 谢翎的眼睛霎时间亮了起来,他没有再压抑自己的兴奋,像一个普通的孩子那样,露出大大的笑容,重重点头:“嗯,我们的家!” 前屋主是个仔细的人,把院子打理得很好,到处都一尘不染,干干净净,就连院墙角的苗圃里头都浇好了水,施婳认了一遍,都是些瓜秧和青菜之类的,看上去才种不久,嫩生生的,叶子精神抖擞,叫人见了便觉得可爱。 一共三间屋子,中间是主屋,左右两边分别是卧室,令人惊喜的是,上面竟然还有一个二层小阁楼,虽然有些矮,但是已足够了,施婳在楼板上踩来踩去,对谢翎道:“把这里收拾一番,给你做书房。” 后院靠墙的位置还有一排小屋,都是放了些杂物和木柴之类的,总体来说,施婳和谢翎都对这院子十分满意,他们以后就要在这里长住下来了。 前屋主人有很多东西都留了下来,所以施婳只需要添置些日常的用品便可以了,倒是省下了一大笔花费,至此,两人原本的积蓄就少了一大截,只剩下九两了,若是寻常生活,倒也能维持得住,但是还要供谢翎上学读书,笔墨纸砚一套下来,就是一两银子没了,这点积蓄,还真是经不起花用。 钱又成了一个大难题。 自此,施婳每日除了去医馆之外,她还要晨起去摘花来卖,若是卖得好,也有一些收入,虽然不多,但是总比入不敷出要好。 白日医馆的事情并不多,大约是受了那件事情的影响,就连抓药的病人都少了,而林老大夫不再坐馆,林不泊就成了医馆里唯一的大夫。 每次施婳去医馆,都看见林老大夫在教林寒水学医,见了她来,便招手道:“施婳,你也来学一学,如今医馆里没有什么事情,多学一学总是好的。” 施婳自然答应,也跟着林寒水一起学医,她学得很快,又兼悟性好,很是得林老大夫的喜欢。 日子就这么平静地一晃而过,转眼到了四月底,林家娘子要给施婳发放工钱,她拒绝了,林家如今也不容易,医馆生意冷清,也没有什么进账,入不敷出,她如何还能再收人家的工钱? 林家娘子见她执意不肯要,叹了一口气,眼睛有些湿润,道:“好孩子,我们家虽然如今不大顺利,但是没有要你白做工的道理,工钱怎么能不收?” 施婳却道:“我这些日子来,只跟着爷爷学医,并没有帮上多少忙,有时候就是连抓药,都是林伯父亲自抓的,我既没有做事,又哪里能收您的钱?等日后境况渐渐好了,再提这事不迟。” 听了这话,林家娘子知道她一向是个有主意的人,施婳虽然看着年纪小,但是自打她被救回来医馆之后,她做的桩桩件件事,都是有一套自己的主见,无论是当初提出给医馆做活帮忙,还是后来让谢翎去上学,搬出医馆,她看似柔弱,主意却很正,轻易改变不得。 林家娘子又叹了一口气,只得收了钱,向施婳道:“那日后你来医馆,不必准时准点,若得了空就来,跟着爷爷学医,看一看医书就好,要提前走了也行,你们的日子想是也拮据,不必拘在这里。” 她说完,又细心叮嘱道:“若是有什么难处,千万要同我们说,我们都把你们二人当作亲生儿女一般看待,如今家中生变,便是搬了出去,也万万不要疏远了。” 施婳心中一暖,连忙答应下来,此后她每日还是来医馆,大多数时间都是与林寒水一起,跟着林老大夫学医。 时间一眨眼就过去了,暮春过后,便入了夏,天气也渐渐暖和起来,却说谢翎自打入学到如今,已经足足五个月了,义塾设在城东的偏僻角落,从城西过来,要走三刻钟。 那义塾曾经是一个祠堂,后来祠堂搬了地方,就干脆用作教书了,学堂里的学生不多,也就十来个,来这里读书的孩子,都是家境不大好的。 这一日,先生不在,课室里闹哄哄的,几个孩子打闹起来,笔砚书本满天飞,两个半大的孩子扭打在一块,旁边还有小孩儿大声叫好。 满屋子都是哄闹声,不知道的人见了,还以为来了菜市场,在这一片嘈杂中,唯有一处角落显得与众不同。 一个小孩儿端端正正地坐在桌边,认真地看书,一双眼睛就仿佛黏在了书页上,对那些热闹和哄笑声置若罔闻,无动于衷,他坐在那里,整个人就显得有几分格格不入来,那孩子正是谢翎。 正在这时,啪地一声,一本书从天而降,落在了他的面前,正好把他看的那本书给遮盖住了,霎时间,满室皆静,所有的学生都收了声,面面相觑,看向那扔书的小孩。 扔书的那小孩半张着嘴,还没回过神来,就见谢翎拈起一页书纸,将那书提了起来,霎时间,大滴大滴的墨汁从上头落下来,把他正在看的那本书给染成了一片黑色,原来扔过来的那本书竟然是被涂满了墨的。 谢翎面沉如水,抬头看那扔书的孩子,小孩张了张口:“那个……我、我不是……” 话还没说完,只见谢翎一挥手,那本沾满了墨汁的书呼啦着扑面而来,跟长了眼睛似的砸在他脸上,浓郁的墨香直往鼻子里钻,然后滑落下去,啪嗒掉在地上。 第 30 章 周围响起了哧哧的笑声, 那小孩顶着满脸黑色的墨汁儿, 颇有些委屈地小声道:“我又不是故意的,我赔给你嘛。” 谢翎捻了捻指尖的墨汁,反问道:“难不成你还想不赔?” 哄笑声响了起来, 那小孩撇了撇嘴, 蹬蹬跑到自己的书桌前, 随手抽出一本书来,递给他, 道:“喏, 赔给你罢。” 谢翎瞟了那书一眼,道:“不是这一本。” “哈?”小孩愣了一下,又把自己的书全部抱过来,道:“都在这里了。” 谢翎不说话,把自己沾满了墨汁的书翻过来,上头写着四个字:诗义折中。 那小孩顿时傻了眼, 哑口无言, 他还真没见过这本书,他们从开学到如今,也就学了一本百家姓, 这本书连见都没有见过的。 正在这时,一个粗声粗气的声音响起:“一本破书而已, 有什么好计较的?我家拿来裹包子油饼的书都比这个厚, 赶明儿我拿一摞给你,跟个娘们儿似的斤斤计较, 丢不丢人?” 这话一出,屋子里再次寂静下来,谢翎转头看去,只见他右前方的桌子上,坐了一个十一二岁的孩子,个头很高,一张四方脸,虎头虎脑的,看上去不大好惹。 这人谢翎认识,叫陈福,据说是几个月前交了束脩的,但是一直不曾来学堂,直到前几日,学生们正在上课时,只听得外头一阵杀猪似的吵嚷,有个妇人拎着一个大孩子的耳朵进来了,一边走一边骂,居然是每日都去玩了,压根没有踏过学堂的门槛,要不是他娘觉得不对,跟着去看了一眼,一家子人还被蒙在鼓里,以为他每日去学堂上学了呢。 那陈福一说完,就见所有的孩子都跟看见了什么稀奇事似的,睁大眼睛,颇有些佩服地看着他,谢翎像娘们儿?你要是见过谢翎打架时那副样子,恐怕恨不得把这句话给吃下肚去了。 谢翎打架这事,还要从开学不久后说起,义塾里头先生管得不严,一开始学生们还老老实实的,没多久就原形毕露了,打架闹事,还恶作剧,就差上房揭瓦了,先生年纪大,力不从心,也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当看不见,就愈发纵容了这群孩子。 有人见谢翎一直安安静静的,坐在桌边看书习字,便看他不惯,联合起几个孩子,想捉弄他一番,但是千不该万不该,他们趁着谢翎不在的时候,把他的书给撕了,撕成一页一页的,然后拿书皮仔细裹了,从外头看上去好像没有任何问题。 谢翎回来之后,照例拿起书来看,只是这一拿,书页就哗啦啦掉了下来,飘飘洒洒落了一地,霎时间屋子里笑声雷动,所有的孩子都大笑起来,前俯后仰,甚至有人把桌子拍得砰砰响,压根没人注意到谢翎的脸色都黑了一瞬,脑门上青筋都跳了起来。 他沉默片刻,蹲下身来,把那些书页一张张捡起,拂去灰尘,然后收好,用镇纸压住,这才开口道:“这么好笑?” 这话一出,所有的孩子又笑了起来,个个东倒西歪,谢翎又问:“是谁撕的?” 这时,一群孩子左看看右看看,一人站出来,扬了扬下巴:“我撕的,怎么了?” 一帮熊孩子来了学堂,总是要拉帮结派的,谁带着他们玩,他们就服气谁,没多久就有了所谓的首领,也就是打头的,站出来的这个孩子,就是大伙儿在开学至如今,短短一段时间里推举出来的头儿。 谢翎见了他,便动手卷起袖子,仔仔细细,看得众孩子面面相觑,又看看谢翎那瘦小的身板,心道,这是想打架? 还没等他们确定,谢翎一个纵身就朝那人扑了过去,将那人压倒在地,两手捏在他的脖颈处,也没见他怎么动作,那孩子头儿就瞪圆了眼睛,拽住谢翎的手使劲往外拉扯,他大张着口,像是溺水的人似的,完全喘不过气了。 他拼命地张合着嘴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两腿踢腾着,在地上胡乱地踹,却没有任何用处,谢翎的手指就像是牢固的绳子,紧紧绑缚着他的喉咙,直到那孩子的挣扎逐渐弱了下来,面孔涨红发紫。 谢翎突然微微松了一下手,霎时间,新鲜的空气汹涌而入,那孩子立即大张着嘴巴,贪婪地汲取着空气,没成想才吸了一两口,还没缓过神来,谢翎又收紧了手指,再次扼住了他的喉咙。 虽然看似在打架,但是他的表情却十分冷静,还不忘问一句:“服气吗?” 那孩子哪里被这么折腾过?他只想喘气,刚刚吸了两大口气,如今不得呼出去,挤在肺腔子里,差点要炸了,哪儿还能反驳谢翎,只是拼命地点头,眼泪都要飚出来了。 谢翎却依旧不松手,继续问道:“赔我书吗?” 那孩子只有点头的份,赔!我赔! 谢翎得了这一句,才退开来,两手一松开,看着他大声地咳嗽,狼狈地爬开了,那模样,恨不得离谢翎三百丈开外,生怕他又扑过来。 谢翎淡淡看了他一眼,也没动,只是又抬头扫视了课室一番,那些原本起哄的孩子们都被刚刚那一幕惊呆了,他们打架归打架,还真没有敢掐人家脖子的,有些地方能打,有些地方不能打,大伙儿都是有分寸的,可是谢翎刚才那叫打架吗?那叫谋命吧? 谢翎慢慢地放下袖子,开口道:“你们怎么闹我不管,别来吵我,否则我有无数种手段,叫你们跟他一样。” 所有的孩子们都齐刷刷退开一步,下意识去看他们的头儿,只见对方正半死不活地趴在课桌上,一脸的心有余悸。 至此,谢翎一战成名,此后无论学生们怎么闹腾,都会远远避开他,有什么东西掉在他的座位旁边了,也你推我搡的,没人敢去捡,生怕惹到他了,今天竟然冒出一个愣头青来,还敢骂谢翎娘儿们叽叽?厉害了! 所有人都是一副看好戏的姿态,等着谢翎出手,哪知谢翎这回没动,只是看了陈福一眼,道:“与你何干?” 那陈福眼睛一瞪,就要说话,却听之前那小孩儿支支吾吾地向谢翎道:“我……我明儿就把书还给你。” 谢翎听罢,掸了掸桌上的书,不置可否,陈福恨铁不成钢地粗声吼那小孩道:“有什么好还的?不就糊了几个字么?又不是不能看了,装什么相?” 谢翎眼皮子也不抬,只作听到犬吠了,那陈福愈发来气,正在这时,有人喊道:“夫子来了!” 霎时间人群稀稀落落,学生们忙做鸟兽散开,那陈福没反应过来,屁股还坐在书案上,夫子进来便见到了,登时胡子一抖,声音都有些哆嗦了:“有辱斯文!有辱斯文!陈福,你这是在做什么?要揭瓦吗?” 陈福撇了撇嘴,但见那白发苍苍的夫子气得浑身都颤抖了,怕把他气出个好歹来,遂慢腾腾地坐下来,夫子犹不解气,道:“今日放学你留下来抄书,没有抄完不许回去!” 陈福瞪着眼睛,周围的学生们发出哧哧的笑声,幸灾乐祸一般。 等到了傍晚时候放学,陈福果然被夫子叫住抄书,要抄整整十页,他又没上过几天学,连毛笔怎么握的都摸不清,更别说抄书了,那些大字在他眼里,七歪八拐地扭来扭去,只能抓着笔干瞪眼。 学生们放学之后,先不走,围在陈福身旁看热闹,大伙儿都知道他不识字,有人叫道:“哎呀你笔拿错了!” 陈福把毛笔跟捏筷子似的那么拿着,划了几道就不耐烦了,又听那些小孩们叽叽喳喳烦死人,挥舞着手驱赶他们:“滚滚滚,都看我做什么?都滚!” 学生们大笑着离开,很快课室里就安静了下来,陈福咬着笔杆,对着面前的书犯愁,却见还有一人没有走,抬眼一看,正是谢翎。 陈福连忙冲他招手:“那个,你过来。” 谢翎收拾了书本,连眼风都不瞟他一眼,兀自要走,陈福哪里肯让他离开?他一个字都写不出来,还没个人帮他,他今日恐怕要住在这学堂里了。 眼看谢翎不搭理他,陈福把笔一扔,厚着脸皮拉住他,信誓旦旦地许诺道:“你若帮我,我便欠你一个天大的人情!日后你要我帮什么忙,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听了这话,谢翎倒是停了一下,陈福一看有戏,连忙再接再厉:“我说话算话!你要是跟人打架打不过,我也能帮你!” 谢翎想了想,道:“抄十页?” 这是答应了,陈福顿时喜出望外,把毛笔往他手里一塞:“没错,就十页而已!” 谢翎没接,他翻了翻陈福的书,指着其中一行,教他道:“你抄这个。” 陈福愣了一下,似乎发现对方的帮忙和自己所想的不太一样,问道:“你不帮我写?” 谢翎冷笑了一下,道:“我替你写?除非夫子瞎了,否则他看了交上去的字,说不得要给你从十页加到三十页。” 第 31 章 听了这话, 陈福也有些哆嗦, 他倒不是怕那老得浑身颤的夫子,而是怕他娘,若叫他娘知道了, 恐怕要揭掉他一层皮下来, 遂问谢翎道:“那我要怎么办?真要抄十页字?” 谢翎道:“别的不必抄, 你就抄这几个字就行了。” 他说着,拿毛笔在书页上圈了一些字, 都是百家姓里头最简单的字, 诸如“王”“卞”“方”之类的,比划又少,陈福探头看了看,他虽然看不懂,但也知道这没多少,便道:“这才几个字?怕是一页都不够罢?” 谢翎却漫不经心地道:“一共十个字, 你一个字写一页就行了, 正好十页。” 陈福听了顿时傻眼,不可置信地道:“这样也行?” 谢翎道:“夫子只说让你抄十页书,又没说要抄多少个字, 有字就是书,你只管抄就是了, 他若问你, 你就拿这一番话反驳他,他必拿你没有办法。” 只是这方法也有弊端, 若下一回再有学生犯事,恐怕就没这么简单过关了,说不得夫子还要求要抄够多少个字才作数,不过这不是谢翎要考虑的事情,总归不是他抄,祸害的也不是他。 陈福听了也是激动非常,连连夸谢翎是个人才,他二话不说,照着谢翎圈出的那十个字,挨个抄了起来。 谢翎瞟了几眼,转身就走,他还得绕到城北去悬壶堂接上阿九,两人一起回家。 他人小脚程快,等到了医馆的时候,天还未黑,谢翎进了前堂,施婳正与林寒水一起坐在窗下,听林老大夫讲解医书。 谢翎看了一眼,没去打扰,倒是林不泊见到了他,打了一声招呼,道:“下学了?” 谢翎点点头,与他又说了几句话,就见施婳过来道:“我们回去罢。” 谢翎站起身来,两人与林不泊告辞,便出门去了,夜色渐渐蔓延开来,天边滚落了一圈似火的晚霞,他们踏着暮光,相携往街道尽头走去。 第二日,谢翎去到学堂,才做到桌后,便见一个人凑过来,语带兴奋地对他道:“哎,你昨日那法子真是好用!夫子被我一通说,半个字儿都反驳不了,这事竟然交了差了,简直神了!” 谢翎往后仰了仰头,看清楚是陈福,心道,是好用,不过也就用一次而已,以后说不得还有一大片人要遭殃。 但是他并不说透,陈福又把一摞东西拍在他面前,道:“喏,多谢你昨天帮我的忙,这些是我从家里找出来的,都送你了。” 谢翎低头一看,才发现那是一摞书,厚厚一沓,足有三四本,有些已没了封皮了,看上去很是陈旧,书页都泛起了黄,上头用蝇头小字写了很多标注,看得出书主人是花过功夫的。 他随手翻了翻,里面竟然还有很多生僻字,谢翎不认得,他有些纳罕地看着陈福道:“这是你家的?” 不是说小看了人,而是陈福这样的,一看就不是什么读书人家的孩子,否则也不至于连毛笔都不会拿了。 陈福大大咧咧地道:“不是我家的,我们从前有个邻居,是个穷读书的,成日里只会看书,把脑子给读坏了,听说考了十几年,一次都没有中过,吃饭的钱都没了,最后没法,把书赊给我们家买饼吃,一吃就是两年,后来他人不知去哪里了,书也没拿走,叫我爹拿来裹饼了,我看你似乎喜欢看书,就摸了两本来,你要是喜欢,我明儿再给你拿几本。” 他说完,又道:“我可是一个知恩图报的人,说了会报答你,自然就会做到的。” 谢翎翻看着那些书,脸色倒好了不少,向陈福道了谢,陈福摆了摆手,大方地表示这只是小事罢了,此后两人的关系倒是因此好转了些。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滑过,很快,一转眼间,谢翎就在义塾读了两年的书,直到第二年年底,冬学结束的那一日,老夫子叫住了谢翎,对他道:“明年春学你不必来了。” 谢翎没说话,夫子继续道:“我虽然年老,但还是有眼光在的,你与这些学生都不同,是一块好料子,你日后若是想考个功名,最好去正经的学塾深造,我教的这些,都是皮毛,寻常人家送孩子过来,不过是想粗识几个大字,日后好找一份事情做罢了。” 夫子顿了顿,又道:“你家境不大好,这我是知道的,城南有个学塾,乃是我从前几个交好的同窗开设的,我写一封举荐信与你,你去拜访一番。” 他说着,取出一封书信递来,想说什么,最后却只是摆了摆手道:“就这样,你记得我说的话,回去好生与你家大人说说,去罢。” 谢翎心中感激,恭敬地对夫子长作一揖,这才离开了学堂,朝城北的方向走去。 两年的时间,谢翎也有十一岁了,从去年开始,他的个子就往上头猛蹿起来,不知不觉就超过了施婳,也隐约有了少年挺拔的模样,长手长脚,走起路来带风。 正是腊月时候,天色暗得早,谢翎踏着未化的残雪,顺着街道匆匆往前走,不多时,路边的人家点起了灯笼,昏黄的灯光映在雪地上,折射出一片微亮的光芒。 冷风吹得人脸都僵了,一刻钟后,谢翎才到了城北,远远就看见前头一间店门大开,上头挑了两只灯笼,门上一张匾额,看上去有些陈旧了,上书三个端正古朴的大字:悬壶堂。 谢翎上了台阶,轻轻跺去鞋子上的残雪,这才踏进门去,屋里烧着炭,霎时间温暖的空气将他整个包围起来,苦涩却清香的药材气味扑面而来。 他扫视了前堂一眼,林寒水正跟着林不泊一起看诊,还有几个病人在一旁等着,谢翎的目光定在了药柜旁,一个身着山梗紫色衣裳的少女正站在柜台后,与林老大夫说着什么,她手里抓着一把药材,垂着眉眼,从谢翎这个方向看去,只能看见她如新月一般的睫羽,还有秀致的鼻梁,微微抿着唇,像是含了一片薄薄的桃花瓣。 施婳抬眼,正见着谢翎站在地方上看过来,林老大夫见了,便道:“谢翎下学来了,天色也不早了,今日你先回去吧。” 施婳点点头,放下药材,拍了拍手,与林寒水和林不泊招呼一声告辞,就与谢翎一起离开了医馆。 天气甚是冻人,施婳深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顺着鼻腔进入肺腑,那些疲累仿佛也减轻了许多。 冷风吹起额前的发丝,施婳不得不微微眯起眼来,仔细着脚下的积雪,一边问道:“明日义塾罢馆,不必去了?” 谢翎拿着灯笼,应了一声,积雪在他们脚下被踩得嘎吱响,因为怕施婳摔倒,谢翎便一手虚虚挡在她身后,自从他们年纪渐长之后,施婳就不再牵他的手,也不摸头了,因为谢翎比她高了半个头,嫌伸手累得慌。 两人走了许久,才到了城西,街边的店铺还未打烊,门前点着灯笼,将街道映照得一片通明,风从远处吹过来,其中依稀夹杂着戏曲的声音,咿咿呀呀的调子,和着管弦之声,在寂静的夜色中传开来。 待进了清水巷子里,施婳才道:“明年你别去义塾了。” 骤然听到这一句,谢翎的脚步微微一顿,没作声,他知道施婳的话没有说完,紧接着,果然听施婳道:“我打听过了,苏阳城另外还有一个学塾,你明年就去那里上学。” 谢翎的脚步倏然而止,施婳见他停了,便疑惑道:“怎么了?” 谢翎便将今日夫子提的事情说了,又道:“去学塾的花用很多吧?” 空气安静了一瞬,施婳才道:“这事我自有主意,我们虽然穷,但是要送你去学塾还是不成问题的,若真没有钱,我也不会提这事了。” 她说着,捧着手呵出一口气来,催促道:“先回去罢,这事慢慢商量也不迟,看这天色,似乎又要下雪了。” 两人回了院子,用过饭之后,谢翎依旧去楼上看书,施婳则是打了热水简单洗漱过后,披散着头发,点了一盏小小的油灯,她在房间的桌前坐下,把灯芯拨了拨,光芒便小了许多,只够照亮这一方桌子。 她从抽屉里取出一个册子并一个布袋来,开始仔细地筹算,册子上记载的是他们未来一年必须的花用,袋子里则是施婳的积蓄,算了小半日,她才收拢了东西,吹灯睡下了。 第二日一早起来,院子里头铺了浅浅的雪,昨夜果然下了一阵小雪,幸而不是很大,施婳今日还要去医馆,便早早用了饭,谢翎拿了伞来,要送她去。 施婳道:“我自己去便成。” 谢翎不说话,就拿着伞站在门口,两人对视一眼,施婳有些无奈,叹了一口气,她道:“走罢。” 两人锁了门,正准备出巷子,只听吱呀一声,巷口的一户人家大门打开了,一个人从里头探出头来,笑嘻嘻地向施婳道:“婳儿,好巧,又去医馆么?” 第 32 章 施婳如今已经对婳儿这个称呼有些麻木了, 也算是一件好事, 她认得那人,这户人家是卖豆腐的,施婳常在他们家买豆腐, 也经常见着他们家的小儿子, 叫柳知, 就是这个少年了。 施婳与他打过招呼,柳知问道:“你今日还要去医馆么?” 施婳点点头, 寒暄几句, 便说要走,柳知颇有些遗憾地停下话头,与她道别,一双眼睛却还是紧紧地粘在她的脸上,片刻都不肯松开。 待出了巷子,谢翎忽然回过头去, 只见那柳知仍旧站在宅子门口, 朝这边引颈看来,似乎还不舍得进屋,他目光微微一冷, 很快又恢复了平静。 施婳见他回头,便随口道:“在看什么?” 谢翎摇摇头, 道:“没什么, 我以为院子门忘记关了。” 待送了施婳去到医馆,回转来时, 谢翎又路过了巷口的那户人家,他放慢了脚步,左右看了看,随手从地上抓了一大捧雪,捏得紧紧的,团成一个硕大的雪球,然后贴在墙边,把雪球往里头狠狠一掷,只听砰的一声,院子里头传来了惊叫声,妇人连连叫道:“唉哟这是哪个天杀的?怕是昏了你的头……” 紧接着脚步声传来,谢翎却若无其事地掸了掸衣袖,加快脚步,往自家院子走去,路过巷尾时,一个青年正好从旁边的院子里出来,见了他,便打招呼道:“今日不必去上学了?” 谢翎点点头,叫他一声明真叔,答道:“学堂罢馆了,今年不必上了。” 两人又寒暄几句,谢翎便进了自家院子,关上门,听巷子那头传来妇人的声音喊道:“沈秀才,刚刚是谁路过这儿?” 沈明真愣了一下,才道:“怎么了?可是出什么事了?” 那妇人道:“方才不知道哪个天杀的往我家院子里扔雪球,把好好的一簸箕冻柿子给打翻了,唉哟,全打烂了。” 沈明真迟疑道:“许是哪家小孩子不懂事,恶作剧罢?方才是谢翎过去了,不过这孩子一向听话,断不会做这种事情的。” 那妇人听了,抓不到人,即便是心疼得不行,也只得作罢。 自打前年出了那件事情之后,悬壶堂的生意冷清了不少,后来时日渐长,兼之林不泊的医术确实不错,病人又渐渐地上门求诊了,最近因着是冬天的缘故,天气严寒,人的毛病也多了,一个不注意就得了伤寒,这几日的病人尤其多,皆是因为年关已近,若是现在不治,等再过个几日,就不能来了。 从一早开始,施婳手头的活儿便没有停过,一日下来,脑子都有些昏,幸好还有林寒水,两人状况都差不多,待送走最后一个病人,已是晚饭时候了。 她收拾着药柜,眼角余光瞥见屋角坐了一个人,这才发觉谢翎不知何时过来了,施婳问道:“什么时候来的?吃过饭了不曾?” 谢翎道:“还没,来接你回去,天冷路滑。” 施婳已经见怪不怪了,别说她,就是林家几个人都见惯了,哪一日谢翎不来接,他们还要多问几句,是不是被什么事情耽搁了。 因着天色太晚,林家娘子早做好了菜饭,邀施婳和谢翎一起吃,盛情难却,两人吃过饭之后再回去,天色都黑透了。 还依旧是谢翎打灯笼,施婳走在他身边,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偶尔也不说,气氛虽然安静,却自有一种静谧将两人裹在其中,走在热闹繁华的街道上时,他们之间就仿佛另有一种奇特的氛围,将他们与这个世界隔绝了开去,其他人轻易不能介入其中。 而此时谢翎心底也是这么想的,他和阿九两个人就可以了,不需要别人再插足。 进了清水巷子,不知为何,谢翎突然眼皮子一跳,心里涌现出了不好的预感,而与此同时,就仿佛为了验证他的预感似的,那道宅门又打开了,白天那个少年又探出头来,柳知见到了施婳,分外开心,露出了笑容,热情地打招呼道:“婳儿,你回来了?” 施婳对他颔首,寒暄几句,谢翎眼神冷漠,盯着那张脸,心里头想着,早上眼巴巴地凑过来送,晚上眼巴巴地凑过来迎,你这厮打的什么主意? 他心里现在分外后悔,早上那个雪球准头不好,怎么就砸在一簸箕冻柿子上了,他应该砸在这人的脸上才对。 院子里传来妇人的呼唤声,柳知应了一声,这才恋恋不舍地与施婳道别,施婳笑着对他颔首,和谢翎一道往家走了。 开门进屋之后,谢翎闷闷地道:“怎么每回出去回来都能碰见他?” 施婳听了这话,忽然笑了,道:“小孩子罢了,你别管就行。” 谢翎看向她,道:“阿九不也是小孩子吗?” 烛光颤颤亮了起来,施婳甩了甩手中的火折子,将它吹熄了,暖黄的光芒映在她的面孔上,皮肤白皙,仿佛一块温润的羊脂玉,施婳如今已有十二岁,眉目渐渐长开了,依稀有了几分前生的模样,眉如远山,目似桃花,笑起来时眼角弯起,如新月一般,眼波若含了水雾,温柔得像是三月阳春的暖风。 谢翎注视着她,直到施婳放下火折子,笑着回视他,道:“你说是,那便是吧。” 深冬时节的苏阳城,下雪下得肆无忌惮,一夜醒来,院子里又铺了一层莹白,浅浅的,踩上去连鞋底都遮不住,等哪一日起来,窗外是一场好雪,那今年便算真正地过完了。 谢翎站在窗前探头往外看了看,只见施婳正站在厨房门口的石墩旁洗脸,她半挽起来袖子,露出一双莹白的手腕,映衬着洁白的积雪,欺霜赛雪,甚至就连那雪都逊色了三分。 如墨一般的青丝被束了起来,妥帖地垂在她的颈边,热水的雾气冉冉浮动,将长长的睫羽都打湿了,从谢翎的方向看去,只觉得这一幅情景十分的赏心悦目,怎么看都好看。 就在这时,院门口传来敲门声,打破了一院子的寂静,谢翎的表情立即露出了几分不悦,看向门口,施婳放下袖子,正欲去开门,却听站在窗前的谢翎道:“阿九,我去开。” 施婳见状,便点了点头,把热水往台阶下一泼,转身回了灶屋,一边准备早饭,一边在脑子里默默地背医书。 今天去医馆之后,林老大夫要考较的,她跟着林老大夫学医,满打满算也有两年了,但是医学博大精深,直到如今,她也不过是学了点皮毛罢了,要想学得精,就要花费比常人更多的努力。 施婳喜欢医术,愿意花这些时间和心思去学,同时对于她来说,医术也会给她带来更多的东西,比如,一种足以保障自身的谋生手段。 院子里传来细碎的人声,施婳点燃灶台下的火,抽空探头往门外看了一眼,只见谢翎正关上院门,朝这边走过来,便道:“谁来了?” 谢翎没什么表情地答道:“那个姓柳的。” “哦,”施婳还没来得及发问,就听他主动道:“你在他家里订了豆腐?” 施婳想起来这回事,点点头,拍了拍手起身,转到灶台前,答道:“是,不是要过年了么?他来说这事?” 谢翎想了想,道:“你今日去医馆吧,这些事不必管了,我来处理。” 施婳倒是很放心,道:“那好。” 谢翎又道:“其他的也不必管,我都能做。” 闻言,施婳不免看了他一眼,少年站在门口,身形挺拔,如同一杆劲瘦的青竹,谢翎今年十一岁,他的个子蹿得很快,已经比施婳高了近一个头,原本有些圆润的脸也长开了,显得棱角有些分明,放在穷苦人家来说,谢翎已经算是一个小大人了。 施婳思量了片刻,忽然笑了,道:“行了,今年过年的事情,都交给你来打点,回头我把银子给你,这些我就不管了。” 吃过早饭之后,施婳果然去取了钱来,交给谢翎,两人这才往医馆去,从次以后的每一年,过年过节,一应事情都是谢翎来做,施婳再没有操心半分。 将施婳送到医馆之后,谢翎向林家人打了招呼,这才往外走,他没回去,而是去了城东,过年时候,东市到处都是人,摩肩接踵,熙熙攘攘,小摊小贩们叫卖的声音此起彼伏,热闹非凡。 谢翎看天色尚早,便去了一趟书斋,书斋虽说是卖书的,但是也有不少读书人来蹭书看,所谓蹭书,就是挑一本书,站在角落,也不买,就那么看完了,所以每天书斋里头都聚集了不少读书人,店主是个好性子,也不驱赶他们。 谢翎到了书斋,店主见到了他,笑呵呵道:“来了?” 谢翎点点头,店主到了柜台后,点了点,数出几枚碎银子来,推给他道:“这是你上一回抄书的报酬,你看看,数对不对?” 谢翎也不看,直接收了,微笑着道:“自然是信得过德叔的。” 那德叔笑了,眼睛都微微眯起来,他道:“今日还要拿书去抄么?” 谢翎点点头,道:“抄,德叔要哪些?” 第 33 章 德叔听罢, 从柜台下取出三本书来, 差不多一指来厚,书页泛黄,边缘都卷了起来, 还要被虫蛀过的痕迹, 这些书都是年代久远了, 有前朝传下来的,甚至还有孤本, 但是由于保存不当, 已经残缺不堪了,所以店主才想找人来重新抄录一遍。 这事还是谢翎提起的,他从前也常来书斋蹭书,一蹭就是一下午,其实义塾不是每日都去的,因他学得好, 夫子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也不管他,谢翎便时常泡在这书斋里头,大概因为他是那一群蹭书的读书人中, 年纪最小的,所以引起了店主的注意。 一开始店主见他没弄坏书, 便由他去了, 没过两日,谢翎就带着两本书找到了店主, 道:“这书快坏了。” 店主打眼一看,那两本都是近来比较受欢迎的,不知被多少人翻过了,看上去有些旧,他接过来抖一抖,几页纸掉了下来,整本书松松垮垮,简直要散了架。 店主连忙把那几页纸捡起来,又夹回去,叹了一口气,道:“罢了,这两本先不卖了,你再挑其他的吧。” 他说完摆了摆手,继续开始算账,过了片刻,抬头一看,却见那小孩还站在柜台后,没走,他个头也就比柜台高出一点点,看上去有几分滑稽,遂不由好笑道:“还有事么?” 谢翎盯着他道:“我帮你重新抄一遍,你能让我把这书带回去么?” 店主听了先是一愣,尔后才有些惊讶地重新打量了谢翎,然后摇了摇头,他觉得谢翎太小了,道:“不必了。” 谢翎却道:“我可以先在这里抄给你看。” 他说着,目光一瞟,在笔架上取了一枝笔来,店主见了他那自信满满的模样,颇觉得有些新奇,倒也不阻拦他,左右写几个字罢了。 店主漫不经心的模样在看到谢翎落笔之后,就端正了不少,谢翎在义塾认真上了一年多的学,夫子教的那些百家姓千字文他早已背得滚瓜烂熟,是以大部分时间都在练字看书,再加上施婳刻意培养,他如今的字已是十分的不错了,甚至已经带了几分自己独特的风格,颇具风骨,比起大人来都不遑多让。 自此以后,谢翎得到了他的第一份工,为书斋抄书,每抄完一本,都会得到一些报酬,虽然不多,但是买些笔墨纸砚已是足够了,而同时,谢翎记性极好,抄完了一本书,他就能把这书摸透个七八成,若是不懂,还会去请教隔壁的秀才沈明真,也算是为他日后渊博的学识打下了基础。 谢翎拿了书之后,这才离开书斋,继续往东市的前面走,穿过拥挤的人群,没多久,他就来到了一家包子铺前,腾腾热气升起,给这凛冽的寒冬带来了几分暖意。 在一片嘈杂人声中,谢翎的声音显得有些清冷明晰,他喊一声:“陈福。” 那包子铺的老板娘听了,打眼一看,见是谢翎,便扬声朝身后喊了一嗓子:“阿福,你同窗来寻你了。” 屋里传来一声应答,老板娘麻利地抓了两个包子,用油纸包好,塞给谢翎,笑眯眯地道:“来来,吃包子。” 谢翎推拒了一番,见她执意要给,便只能收下,又趁她不注意,往柜台上扔了两个铜板,权当是买了。 陈福从后门转出来,擦了擦手,见谢翎怀里抱着书,惊讶道:“这不是罢馆了吗?怎么你还带着书?” “刚从书斋过来,”谢翎道:“我有事找你帮忙。” 陈福笑他道:“我说呢,无事不登三宝殿,劳动您老人家走一趟,倒叫我受宠若惊了。” 笑完了,他才问道:“什么事?” 谢翎道:“你家过年可是订了豆腐?” 乍听这一问,陈福顿时莫名其妙,道:“自然,这不每年过年都要吃的么?你问这个做什么?” 苏阳城的习俗,每年过年家家户户都要吃豆腐,谢翎自然是知道的,所以他才特意来找陈福一趟,道:“豆腐可送来了?” 陈福一头雾水地道:“刚刚送来,怎么?你家没豆腐吃?” 谢翎道:“我与你们家换一换。” 陈福听了,一脸的不可思议:“你特意来找我,就为这事?” 谢翎表情正经地道:“这事情很重要。” 陈福憋了一会,他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这豆腐有什么重要的,但是没法,他一向只与谢翎要好,遂道:“也成,你说重要就重要吧。” 两人又交谈了几句,陈福转进了他们家,没一会,背了一个竹篓出来了,上头盖着麻布,他道:“走罢,给你送家去。” 谢翎带着陈福穿过拥挤的东市,回了院子,把豆腐挨着墙根儿放好,陈福才道:“那我们家豆腐呢?” 他说着,目光四下扫视,连豆腐影子都没看到,谢翎放好书,道:“我这就带你去拿。” 一刻钟后,陈福一边吃力地推着磨,一边咬牙切齿:“你可没告诉我,你们家豆腐还没做出来!” 谢翎坐在旁边的矮凳上看书,头也不抬地道:“急什么?这不是正在做么?” 陈福气结:“做出来的和正在做的,区别可大了去了,起码我不会像一头驴似的,在这里拉磨!” 谢翎漫不经心地道:“嗯,有道理,别急,等会我来帮你推。” 蹲在一旁的柳知一脸纠结,他问谢翎道:“那个……你姐怎么没来?” 谢翎看书的目光一顿,然后抬起头来,与他对视,柳知不由心虚了一下,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谢翎的眼睛仿佛看透了一切,包括他的那些小心思。 就在柳知有些不安的时候,谢翎忽然微微弯了一下眼睛,云淡风轻地笑了,道:“我姐最近忙,没法过来,我来不是一样的么?” 他的声音没什么起伏,柳知却莫名感觉到了一阵紧张,就仿佛他一张口,谢翎的那些笑容就会立即消失一般,他不知道为什么面前这个年纪小他好几岁的孩子会给他带来如此大的压迫力。 柳知今天早上去找施婳,原本是想让她过来的,到时候他帮忙磨豆腐,施婳就在一旁歇着,两人说说话也好,没想到是谢翎来开的门,最后莫名其妙的,事情就演变成现在这境况了。 陈福卖了好一阵苦力,豆腐才算磨完了,两人离开了柳家院子,陈福甩了甩酸痛的胳膊,忽然问谢翎道:“你是故意的吧?” 谢翎疑惑地抬头:“怎么说?” 陈福看了他一眼,哈哈笑了:“还想蒙我,你废了这么大周章,可不就是不想买他们家豆腐么?你和他们家有过节?” 谢翎嗯了一声,点点头,道:“没错,你真聪明。” 陈福颇为自得:“那是当然,我将来可是要接管我们家包子铺的。” 两人进了院子,陈福随口问道:“你姐呢?怎么没看见?” “去医馆了,”谢翎不动声色地警觉起来,道:“你问她做什么?” “看她不在,随口问一声罢了,”陈福还无知无觉,继续感叹道:“你姐长得是真漂亮,每回来东市,我们家对面那米铺老板的一对儿子,偷偷摸摸地跟着看,上次误了做生意,被他们爹一顿好打,可笑死我了。” 谢翎冷漠地应了一声,转身进了屋,没一会出来,看见陈福便忽然问道:“你怎么还在?” 陈福一脸莫名,谢翎道:“豆腐不是已经推完了么?明儿就给你送过去,回去卖包子吧。” 陈福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被赶出了门,他看着地上的积雪,寒风嗖嗖吹过,他缩了缩脖子,有些不明白他今日到底是跟过来做什么的,给人忽悠地帮忙干了一上午的苦力? 悬壶堂,到了下午时候,病人要少了一些,林寒水和施婳清闲下来,才歇了一口气,林老大夫就踱着步子过来了,问他们道:“昨天叮嘱你们背的医书,都背好了?” 林寒水与施婳对视了一眼,皆是答道:“背好了。” “嗯,”林老大夫老神在在地道:“谁先来?” 林寒水自告奋勇道:“爷爷,我先来。” 林老大夫也不阻拦,点点头:“来,伤燥病脉证并治第十,背。” 林寒水轻咳一声,背道:“伤燥,肺先受之,出则大肠受之,移传五脏,病各异形,分别诊治,消息脉经……” 林寒水背得很流利,可见是下了一番功夫的,施婳就在一旁听着,他们每日都是这般背医书,已背了整整五本有余了,可以说倒背如流也不为过。 但是林老大夫却说,还不够,世上病症有千千万种,为人医者,有一些病症或许这辈子都不会遇见,而他们背这一些,就是为着保证,有朝一日遇见了那些病,能够挽救回病人的性命。 等施婳也一字不差地背完之后,林老大夫满意地点点头,他拈着胡须想了想,对两人道:“从明日开始,你们轮流跟着不泊去出诊。” 闻言,施婳略有些惊讶,这意思明显与从前不同,林老大夫的意思是说,他们两人要跟着坐馆大夫,开始真正地尝试给病人看诊了。 林寒水显然十分激动,他点了点头,还没等张口回答,就听林老大夫来了一句:“当然,医书你们还是要继续背的,今天回去背伤风病脉证并治第十一,明日我要考较。” 他说完,就背着手,踱着方步走了。 第 34 章 到了晚间, 谢翎依旧来医馆接施婳, 在回去的路上,施婳忽然道:“从明日起,我要开始跟着林伯父去出诊了。” “嗯?”谢翎转头看了她一眼, 道:“是要开始看病了么?” 施婳点点头, 又道:“若是去出诊的话, 也不知什么时候才会回来,你就不必来接我了。” 谢翎没答应, 只是道:“到时候再说吧。” 两人踩着咯吱咯吱的积雪, 慢慢地往清水巷子里头走,待路过柳家院子时,里头忽然传来一声细碎的响动,施婳侧头看了看,只是天色太过昏暗,什么也看不清, 她问谢翎道:“刚刚你听到什么声音没?” 谢翎看了一眼, 淡淡地道:“恐怕是野猫罢?” 施婳一想也是,两人便往院子的方向走,等打开了门, 谢翎看着施婳进去了,这才把灯笼挂在门口, 转过身来往柳家院子走。 没多久, 就到了宅门前,里头传来柳知疑惑的自言自语:“哎?奇怪了, 怎么这门打不开了?” 谢翎挑了挑眉,回头看了自家院子一眼,施婳已经进屋去了,唯余一盏昏黄的灯笼,照亮了半扇大门。 他伸手在柳家的门上拨弄了一下,很快就头也不回地走了,等走到院子门口,就听施婳呼喊的声音传来:“谢翎?” 谢翎提起声音,应答一声:“来了。” 他快步走上前,然后从容地摘下门口的灯笼,把大门合上了,左手随手往墙角一挥,有一根一指来粗细的小木棍被扔在了雪地上,发出细碎的声响,很快就堙没在黑暗中。 那头柳家院子,柳知在门里头折腾了半天,不知怎么,门栓也没坏,但是门就是打不开,正恼火间,他猛地用力一拉,大门吱呀一声就顺利打开了,只是外头空无一人,唯有满地残雪。 柳知往门上的锁扣处看了一眼,什么也没有,他自言自语地嘀咕道:“见鬼了吧。” 说完,便朝着巷子最尽头的院子看了一眼,灯火已经亮了起来,可见是那户人家已经回去了,柳知遗憾地叹了一口气,垂头丧气地把门给关上了。 在施婳的记忆中,这一年很快就过去了,看似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年三十依旧是在林家过的,热热闹闹,施婳饮了些酒,酒气有些上头,面颊上红晕泛起,如沾染了朝霞一般,顾盼间眉目生辉。 林家娘子不由叹了一声,欣慰道:“婳儿如今也是大姑娘了。” 施婳笑笑,没有接话,忙完之后,谢翎便携着她回转,洗漱之后睡下,直到夜里,施婳做起了梦来,原本是梦见了小时候的事情,但是醒来时却惊出了一身冷汗。 门外传来鸡鸣啼晓之声,更显得一室静寂,施婳披衣下床,顾不得什么,几步上前,一把推开了窗扇,外头白雪皑皑,银装素裹,后院的枣树落光了叶子,枝丫遒劲盘曲,冷漠地支棱着,像是要把那沉沉的夜幕撕裂一般。 施婳按住窗棂的手指略微颤抖着,她想起来梦里的事情,自打重活之后,她没少梦见太子李靖涵,但是没有哪一次有今夜这般深刻而真实,真实得让她误以为如今才是黄粱一梦,梦醒之后,她依旧身在大火之中,遭受烈火焚身之痛。 梦里的前太子李靖涵,不,是现太子,他看起来比施婳印象中要年轻些,只有二十来岁的模样,他穿着贵气庄重的太子冕服,意气风发,立于奉天门外,身后两侧乃是一众侍从侍卫官,恭恭敬敬,不远处传来雅乐之声,直通云霄,许久之后,鼓乐鸣罢,太子入奉天门内,各个赞礼官立于左右,有一个声音高声喊道:“有制!” “跪。” 李靖涵便跪下来,他目光微微垂着,那个声音继续喊道:“册嫡子李靖涵为皇太子。” 梦境到此戛然而止,施婳便猛地惊醒过来,额上冷汗涔涔,她的脑中乱糟糟一片,却不自觉开始掐算,如今是宣和二十五年,可李靖涵是宣和二十六年才被正式册封为太子的……不对! 远处鸡鸣声此起彼伏,在寂静的夜色中显得尤其响亮,施婳忽然想起来,今日是大年初一了,宣和二十五年已经过去了。 就是在今年年初,李靖涵被册为了太子。 上辈子,施婳入太子府的时候,李靖涵已经是太子了,可是她为何对太子册封仪式如此熟悉?就仿佛仪式进行的时候,她就在旁边看着似的。 一股子寒意悄悄自背后窜起,施婳看着茫茫的夜色,手指捏紧了窗棂。 “阿九?” 一个声音打破了寂静,施婳仿佛被惊了一跳,醒过神来,她看见了谢翎站在窗前,正朝这边看来。 隔得不太远,她清晰地看见了少年蹙起的眉头,谢翎回转身去,不多时便有门打开的动静,他手里端着一盏昏黄的油灯,走到了施婳的窗前,伸手握住她捏紧了窗棂的手指,入手冰凉,他皱起眉头道:“怎么不睡?” 施婳不答,谢翎顿了顿,低声道:“又做噩梦了?” 这些年来,施婳频频做噩梦,他是知道的,想了许多法子也不见效,甚至私下去请教了林老先生和林不泊,有没有什么药方可以治一治,林老先生却道,是心病,汤药治不了的。 是什么心病? 谢翎不知道,施婳也从不与他说,只是每回噩梦醒后,她便独自站在窗前,清清醒醒地站上一宿,那噩梦像是挥之不去的鬼魅,无时无刻不缠着施婳,令她不得安眠。 谢翎心中难过,却什么也做不了,他厌恶这样的自己,甚至是痛恨。 天边泛起了鱼肚白,施婳揉了揉眉心,扫去纷乱的思绪,谢翎陪她站了小半个时辰,两人都被风吹得手足僵冷,隔壁传来鸡鸣之声,紧接着有人声响起,惊醒了沉睡中的苏阳城。 施婳忽然觉得他们在窗前站了这么久,似乎有些傻,只是一个噩梦而已,竟然被吓成这样,实在是好笑。 这么一想,她倒是真的笑出声来,谢翎见了,面上的神色略缓,上前一步,握了握施婳僵冷的手指,垂着眼柔声道:“先去暖暖身子吧,别染了风寒。” 少年的手不甚温暖,但是却让施婳升起一种踏实安全的感觉,她笑了笑,应道:“好。” 过了年,两人又长了一岁,如今施婳已有十三岁,是一个亭亭玉立的小姑娘,眉目清丽漂亮,已能窥见其日后的美貌了。 年后又是上元节,谢翎要准备入春学了,这日夜里,施婳在灯下仔细筹算着,他们按照之前那位夫子的意思,带着荐信去拜访了城南的学塾,因着那一封信的缘故,他们愿意收下谢翎,并减免掉一半的束脩,对于施婳两人来说,这已经是极好的了。 施婳正沉思间,忽然旁边伸出一只手来,将一些银钱放在桌上,她顿时愣住了,看向谢翎道:“哪里来的?” 谢翎伸手拨了拨灯芯,好让它燃得更亮一些,嘴里随意地答道:“是我替书斋抄书得来的。” 施婳粗粗一看,约有四五两之多,她纳罕问道:“你抄了多久?” 闻言,谢翎便含糊道:“一年多吧大概。” 他说着顿了顿,又看着施婳道:“或许少了些,不过,日后我会赚得更多的。” 施婳盯着那银钱看了半晌,突然笑了,她伸手将那些碎银子和铜板都收起来,对谢翎道:“晚上我们出去。” 谢翎眉头一动:“去哪?” 施婳眨眨眼,笑了起来,模样颇有几分小女儿状的娇俏,她道:“去了你便知道了。” 说罢,便起身去了外间,没有注意到少年悄悄红了的耳根,谢翎定了定神,心道,阿九真是好看。 到了晚间,施婳带着谢翎出了门,外头有些冷,地上还有些许残雪和着冰渣未化去,被银色的月光映照得发亮,他们就踩着这月光,往城外走去。 路上谢翎注意到除了他们以外,还有不少人,携家带口的,小娃儿骑在大人脖子上,嘻嘻哈哈地笑闹着,颇为热闹。 三三两两的孩童追追打打,在路上疯跑着,笑声远远传开,让夜色都显得不那么孤寂了。 施婳带着谢翎,两人顺着人流一直往前走,没多久,便看见了对面山上的灯光,明亮暖黄,看上去热闹繁华。 谢翎突然想起来了,今日是上元节,按理说来,是有庙会的,只是他们从前没有去过罢了。 灯树千光照,花焰七枝开,庙会就如书中所写的那般,热闹非凡,施婳已有许久没见过这般场景了,当初在京师时,那些繁华热闹,如今想来,竟已是隔世。 庙会的人很多,大都是从各处赶过来的,因是过节的缘故,所有人面上都洋溢着喜气,到处都悬挂着彩色灯笼,灯火如昼,映亮了每一个人的面孔。 道路两旁都是卖杂货的小贩,拖着长长的调子,吆喝声此起彼伏,人声沸腾,摩肩接踵,前面骤然响起了急促的锣鼓声音,引得众人都纷纷朝那边挤过去,施婳和谢翎两人差点被冲散了。 谢翎连忙一把抓住施婳的手,叫道:“阿九!你没事吧?” 施婳被人群冲撞得不由自主往前,她挣扎了一下,却无法与那股庞大的人潮力量抗衡,谢翎见状,紧走几步,用力分开人群,挤到她身边,一手环绕住她细瘦的腰,低声在施婳耳边道:“人太多了,我们先出去。” 第 35 章 夜色寒凉如水, 谢翎带着施婳从人潮中挤了出来, 两人寻到一个空地站着,施婳呵气暖着手指,笑道:“人好多啊。” 谢翎颇有些神思不属, 点了点头, 他垂着眼, 目光落在施婳葱白的手指上,不自觉地回想着方才握住这手时的感觉。 正走神间, 忽然听施婳道:“那边好多灯笼, 真漂亮。” 谢翎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见前方搭起了一排一丈来高的架子,上面悬挂着各色灯笼,有莲花状的,有八角宫灯,还有各式各样的小动物造型, 惟妙惟肖, 十分精巧。 他心中一动,对施婳道:“你在这里等我,我去去就来。” 施婳还没答话, 便见谢翎再次进入了人群中,朝着那一排灯笼的方向走去, 只一个晃眼, 便消失不见了。 施婳无奈一笑,她原本倒不是多想要那灯笼, 但是谢翎去了之后,她心里又莫名生出了几分期待,就像是一个真正的十几岁少女,在等待着即将到来的惊喜。 不知不觉中,人越来越多了,施婳心中有些担忧,她踮起脚尖来,朝谢翎离去的方向张望,只是人太多了,光线又明灭不定,隔得这么远,怎么可能看得清? 正在施婳忧心间,她感觉到有人碰了一下自己的肩背,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施婳敏锐地转过身去,退开几步,却见那里站了一个中年男子,肩背微微驼起,身材矮小,贼眉鼠眼的,无端流露出几分猥琐之意。 施婳皱起眉来,警惕地又退了一步,哪知那男子竟然又靠了过来,伸手快速地抓住她的手腕,嘴里道:“囡囡,你怎么在这里?爹找你好久了。” 施婳心里一惊,猛地往后退开,试图挣脱那中年男子,声音冷厉道:“你是谁?我不认得你!放开我!” 她挣扎的力道颇大,但是根本不是那人的对手,抓在她胳膊上的那只手,宛如铁铸就的一般,牢牢地拽着施婳,往旁边拖去。 施婳不从,两人的动静便大了不少,引来旁人纷纷侧目,那中年男人口中苦口婆心劝道:“囡囡,莫和你娘闹别扭了,快和爹回去。” 施婳紧咬牙关,拼命试图甩脱他的手,未果,又高声叫喊起来,试图引起路人的注意。 正在这时,斜刺里一只手伸出来,捏在了那中年男子的胳膊上,制止他的动作,一个少年声音响起:“再不放手,我就敲断它。” 那中年男子见势不对,缩了缩脖子,二话不说,撒腿就跑了,一溜烟就消失在黑暗中。 施婳心里猛地松了一口气,转过头去,向伸出援手的人道谢,那人是个身着锦衣的少年,看上去十五六岁的模样,模样俊气,他见了施婳,眼中闪过一丝惊艳,笑了笑,道:“下次再碰到这种事情,一定要及时大声求救,不过么,女孩子还是不要一个人出来逛庙会了,不大安全。” 施婳点点头,又谢过他,这时,一旁传来一个少女的声音:“表兄!” 紧接着,施婳看见了一团热烈的红色人影奔过来,在锦衣少年身旁停下,一迭声嚷嚷道:“你去哪里了?怎么一回头就找不见人了?” 那是一个少女,年纪差不多与施婳一般大,模样秀丽,扎着双丫髻,发间缀着玉石流苏,环佩叮咚挂了一身,显然是非富即贵。 那锦衣少年没搭理她,反而问紧追而来的小厮,道:“戏看完了?” 那青衣小厮摇摇头,喘着气道:“表小姐不爱看了,非说要来找少爷您。” 被忽略的很彻底的少女生气极了,她跺着脚恼恨道:“你就是不想与我说话是吗?” 锦衣少年抚掌笑道:“说对了,就是不想与你说话,既然不看戏了,我们就回去。” 少女气急:“谁说不看了?我还要看。” 锦衣少年也不生气,下巴一扬,冲小厮道:“听见没?带表小姐去看。” 小厮喏喏应声,那少女又跺脚:“我要表兄你陪我去看。” 锦衣少年深吸一口气,道:“要么,你跟你家小厮去,要么,我们这就回府,你选一个。” 少女气得眼眶都红了,但是无论她如何纠缠,少年就是不搭理她,她无可奈何,撇着嘴眼睛一扫,目光落在了施婳身上,待看清楚了施婳的容貌,她的嘴巴顿时撇的更厉害了,气冲冲道:“表兄,她是谁?你方才是不是在与她说话?” 那模样,简直像是认定了两人之间有什么不可说的事情一般,施婳不由十分尴尬,锦衣少年烦不胜烦,索性朝她拱了拱手,眯着眼睛笑道:“在下晏商枝,冒昧请教小姐芳名。” 少女:…… 她红着眼睛,半张着嘴,那模样倒有几分可怜,施婳心里有点想笑,却又不能不答,只能回了一礼,报了名姓,晏商枝轻笑赞道:“好名字。” 于是那少女一双眼睛顿时更红了,正在这时,谢翎终于回来了,他手里提着一个精巧的灯笼,看了那两人一眼,疑惑地喊道:“阿九?” 施婳见他回来,心里舒了一口气,尴尬去了几分,她简略地说了说方才的事情,待听到有人想强行拐走施婳时,谢翎的手都捏紧了,皱着眉头,面上无可避免地浮现出些许恼恨来。 既是恼恨那拐子的可恶,又恼恨自己竟然如此大意,让施婳孤身一人站在这里。 施婳哪里还不了解他?一见他沉着脸,神色懊悔,便知道他心中所想,遂宽慰道:“不必多想了,我并没有什么事情。” 谢翎抿着唇,向晏商枝道谢,正在这时,那少女眼尖,瞥见了他手中的灯笼,突然道:“这灯笼真好看。” 闻言,施婳下意识看了一眼,只见谢翎手中提着一盏小兔子的灯笼,上面绘着绯色的花纹,灯火明亮,将那些花纹映得愈发鲜艳,十分可爱,灯笼纸上还被人写了一个小小的篆体的婳字,丹砂色泽通红,精巧可爱。 少女越看越喜欢,向晏商枝撒娇道:“表兄,你也给我买一个吧。” 晏商枝想也不想就拒绝道:“不买。” 丝毫情面都不给,少女气得直跺脚,盯着那小兔子灯笼又看了一眼,似乎实在是喜欢,欲言又止,正想厚颜开口向谢翎讨要时,却见他把那灯笼递给施婳,道:“阿九,这灯笼送给你。” 少女:…… 她有点生气,又有点难堪,非缠着晏商枝,娇蛮道:“表兄,你给我买嘛,我就要兔子灯笼!” 晏商枝烦了,摸出来碎银子,往她手里一塞,叹气道:“去吧去吧,想买多少买多少。” 听了这话,那少女气得眼泪都掉出来了,一跺脚扭身跑了,小厮见了,心里暗暗叫苦,只得连忙追了上去。 晏商枝这才转向施婳二人,道:“让二位见笑了。” 施婳摇摇头,两人又向晏商枝告了别,这才离开。 逛遍了庙会,准备回去时,已是深夜了,两人走在路上,谢翎一直沉默着,待快到家时,他才停住,向施婳道:“阿九,我以后再也不离开你了。” 听闻此言,施婳便知道他还在记挂着今天的事情,不由有些后悔,是否不该告诉他,犹豫了一下,才安抚着应道:“好,我知道了。” 谢翎转头盯着她,少年的眸子在月光下显得漆黑清亮,一眼便能看见底,他语气认真地道:“我是说真的,阿九,我这辈子,一定不会离开你。” 施婳惊讶,觉得心暖之余,又不由好笑道:“难道你不用娶妻生子了么?” 闻言,谢翎沉默了一下,才道:“要。” 他说着,又忽然笑了,道:“阿九,我会有办法的。” 上元节过后,谢翎就要去学塾入春学了,两人见面的时间骤然缩减下来,谢翎的情绪便有些不大好,他想看着阿九,时时刻刻都看着,但是显然这是不可能的。 施婳白天要去城北医馆,谢翎的学塾却在城南,他每日下学之后,要绕大半个苏阳城,去到医馆,接上施婳,两人再一同回家,等到那时,天已黑透了,谢翎夜里还要点灯夜读,两人相处的时间,也就仅仅只有从医馆到家的那一段路程而已。 这一日,谢翎到了学塾,夫子还未到,他到自己的书案前坐下,正欲翻开书时,却听旁边有人道:“听说董夫子回来了。” 这一句引起几个学生注意,有人问道:“董夫子带着几个师兄去长清书院讲学了,是昨日回来的?” “可不是……哎你们说,下回董夫子再去长清书院,会带别的学生么?” “带谁也轮不上我们呀。” “就是,那几个师兄似乎都是考了童生的,什么时候等咱们考上了童生再说吧。” “说的也是,别想了,还是认真看书是正经,对了,上回夫子说的那一段……” 学生们凑在一处讨论起来,谢翎毫无所觉,至始至终,他的视线都放在了书页上,一丝都没有动过。 到了午间,学子们相携去膳堂,谢翎走在后面,忽闻前面传来一阵嘈杂的争吵声,一个少年声音高声叫嚣道:“晏商枝你别得意,在苏阳城里,还轮不到你来摆谱儿!惹毛了我,明儿就让你滚出去!” 大概是因为晏商枝这个名字有些耳熟,谢翎不由转过头去看了一眼,只见那膳堂侧墙下,站在三两个人,其中一个少年,身着锦衣,表情看上去一脸的满不在意,相对来说,他对面站着的那个人,则是一脸怒容。 谢翎的目光落在了那人的身旁,然后定住了,那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看上去像是在劝话,他的脸正对着这边,令谢翎不由微微眯起眼来,他记得那张面孔。 然后在心底慢慢地念出那人的名字:苏,晗。 第 36 章 膳堂的这一场争执闹得很大, 年纪小些的学生们都在一旁看热闹, 探头探脑,学塾向来平静,难得看到有人吵架, 自然不能放过。 等到夫子闻声来了, 凑做一堆的学生们各个都一哄而散, 谢翎站在膳堂的窗边,看着夫子斥责了晏商枝和那个叫嚣的少年, 令他们回去领罚, 不过倒是放过了一旁的苏晗。 一行人散了开去,膳堂又恢复了往常的安静,唯有站在窗边的谢翎,目光中露出些许深色,若有所思。 转眼便到了傍晚时分,学塾下学了, 三三两两的学生们成群结伴地往外走, 此时正是暮春之时,学塾的墙角种了不少桃李树,花期已经快过完了, 还剩下些许残余的花瓣紧紧抱着枝叶,不肯凋落, 散发出馥郁的香气, 引来蜜蜂逡巡徘徊,流连忘返。 谢翎踏着斜阳余晖往外走, 学塾里寂静无声,学生们都走得差不多了,他一贯是走在最后的,今日也是如此。 没走几步,便听见身后传来了一个脚步声,有些急促凌乱,在寂静的空气中显得有些不太和谐,谢翎下意识回头看去,只见一个身着青色锦袍的少年匆匆而来,神色颇为慌乱,竟然就是中午时候,在膳堂与晏商枝争执的那个人,苏晗似乎与他关系不错。 那少年见到有人,便立即刻意放慢了脚步,好使自己看起来更从容一些,但是殊不知他这样一来,却仿佛掩耳窃铃一般突兀。 他看了谢翎几眼,便匆忙走了,谢翎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学塾门口,这次回头看了看少年来时的方向,略微皱起眉头。 他正欲离开,身后又传来脚步声,一样的急促,却多了几分从容稳重,谢翎再次转头看了看,惊讶挑眉,那人竟然就是晏商枝。 晏商枝眉头紧皱,谢翎一眼便注意到,他举着右手,手上有殷红的鲜血汩汩留下,将他的袍袖都染成了暗红之色,颇是令人触目惊心。 他抬头见到了谢翎,面上有一闪而逝的惊异,脱口道:“是你。” 谢翎点点头,目光落在他手心深可见骨的伤口上,道:“怎么弄的?” 两刻钟后,悬壶堂又迎来了一名病人,晏商枝举着手,让施婳往他的手心缠绷带,一边叮嘱平日里的注意事项,叮嘱完了,不免问道:“伤口这么深,怎么弄的?” 晏商枝笑了,道:“被刀子划的。” 施婳看了他一眼,才道:“这刀子挺利的。” 晏商枝仍旧是笑:“谁说不是呢。” 施婳从药柜中取出一个瓷瓶来,道:“这是药粉,每日换一次便可。” 她顿了顿,又道:“若是不方便,可以到我们悬壶堂来换。” 晏商枝笑眯眯道:“多谢大夫了。” 施婳纠正他道:“我不是大夫。” 她说着,又看向一旁的谢翎,道:“想不到你们竟然在同个学塾里上学,好巧。” 晏商枝道:“确实,前阵子我随夫子去书院听讲学了,今日才回来,不然早该发现了。” 两人正说着,忽然谢翎开口道:“阿九,天要黑了,我们得回家了。” 晏商枝看看他们,道:“你们是兄妹?” 施婳张了张口,还没回答,谢翎却道:“不是。” 闻言,晏商枝便笑:“也是,看模样长得不太像。” 因了这一回,晏商枝便与谢翎熟识起来,偶尔在学塾里碰了面,也要寒暄几句。 天气渐热起来的时候,晏商枝的伤口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初夏的午后,窗外蝉鸣声声,夫子坐在上头讲学,拖长了声音,令人不由昏昏欲睡。 一屋子七八个学生,从头到尾,唯有谢翎一人精神抖擞,仔细听夫子说话,不时还要将重点抄记下来,免得忘记了,其他几个同窗,大多都是目光呆滞,神色倦怠,只是碍着夫子,强行忍着没有呵欠。 倒也不怪他们,因为昨日小试,前些日子学生们一直挑灯奋战,读书直到二三更才睡下,小试一过,学生们紧绷的精神这才放松下来,听夫子讲学时,难免有些精神不济。 正在这时,上头的夫子突然道:“谢翎,道不远人,人之为道而远人,不可以为道,此言作何解?” 乍闻夫子点名了,犯困的学生顿时精神一振,竖起了耳朵,生怕下一个点到自己,七八束目光都朝同一个方向看过去。 谢翎停了笔,站起身来,整了整衣袍,这才答道:“此句出自中庸第十三章 ……” 他的语速不疾不徐,侃侃而谈,很快便吸引了其他几位学生的注意,正在这时,外面传来一阵喧哗之声,像是有人在高声叫喊着什么。 学塾一向和谐宁静,偶尔有学生们起了争执,也很快就平息了,极少数有人敢这样高声喧哗吵嚷的,不由引起了众人的注意。 这么一来,几乎没人听谢翎说讲了,七八个学生都不由频频朝窗外看过去,只是奈何视线被大片的桃李枝叶遮住了,什么也看不见。 学生们神思不属,夫子自然感觉到了,眉头频频皱起,唯有谢翎毫无所觉,他就像是完全没有听到那些喧哗人声似的,十分从容地讲完了。 坐在上首的夫子颇是满意颔首,示意他坐下,环顾屋子的其他几位学生,道:“方才谢翎讲的这一段很好,不知你们听懂了没有?” 那些学生听了一半,注意力就被窗外的声音吸引过去了,这下夫子问起,哪怕是没有听懂也要硬着头皮说是,夫子看似十分欣慰,摸着胡子道:“如此甚好,甚好,那我就叫一位同学起来,把谢翎方才说的这一段复述一遍,张成业,你来。” 被点中的学生一脸茫然,站起身来,结结巴巴地开口:“道不远人,人之为道而远人……不、不可以为道……这句话的意思是,道并不排斥人……” 他吭哧吭哧背了半天,才勉强背完了前半部分,但是后面那一部分,鬼知道谢翎讲了什么? 最后自然是没有背完,夫子神色严峻,目光扫过所有的学生,然后十分不悦地将他们骂了一个狗血淋头,最后除了谢翎以外,所有学生都要罚抄书。 谢翎出去一趟,便听见有人在议论方才那一阵喧哗,一人道:“是董夫子的那几个学生,又吵起来了,骂人的好像是叫杨晔。” 另一人道:“他骂了谁?我来学塾这么久,还是头一回见人如此嚣张的,好似那市井骂人的泼妇一般。” 那人答道:“董夫子一共才四个学生,除了杨晔以外,另外三个一个叫晏商枝,一个苏晗,最后一个不太清楚,这回骂的是哪个叫晏商枝的。” “听说董夫子都被惊动了,他赶过来时,那杨晔正想动手,在场的几个人都被叫走了,也不知道会如何处理。” “还能怎么处理?董夫子也才这四个学生,总不能让他们退馆。” “这话说的也是……” 听到这里,谢翎便离开了,学塾后院有一座藏书楼,里面收藏了许多经论典籍,专门供学生们查阅的,只需登记便可以进去,谢翎常常来这里,与藏书楼的管事打了一声招呼,便上了楼。 藏书楼内书籍众多,连书架都密密地放了好几大排,放眼望去,到处都是书本,谢翎翻找了半天,才终于找到自己想要的书籍,才刚拿下来,便听到外面传来脚步声,就在谢翎对面的书架旁边停下来了,一个少年声音愤愤响起:“该死的晏商枝,要不是他,我如何会被夫子责罚?” 这声音有些熟悉,谢翎眉头一动,合上了手中的书,下一刻,便无声无息地转过书架的另一边,这里已经是靠着墙的位置了,极其隐蔽,人若是站在这里,几乎没有人能发现。 他才一站定,就听见另一个声音温和劝道:“行了,你别气了,我说你也是,你今日不该那般冲动,闹得夫子都知道了。” 听了这话,杨晔似乎又来了气:“苏晗,你到底是站哪边的?之前分明是你告诉我,那事情是晏商枝告给夫子的!如今却来说这种话?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的脾性,如何能忍得了那等阴险小人?” 闻言,苏晗装模作样地叹了一口气:“成了,此事是我的错,那现在你要如何打算?” 杨晔的声音里透露出几分戾气:“我绝不能轻易放过他,呵,晏商枝。” 那边静默了一会,苏晗才慢慢地道:“你可别乱来,再有半个月,夫子还要带我们去长清书院听讲学。” 杨晔哼了一声,道:“就晏商枝?他凭什么去?要去也是我们去才是。” “话虽如此,但是——”苏晗才刚开口,杨晔便打断他,敷衍道:“行了,我知道了,你真是胆小如鼠,一个晏商枝,把你吓得跟什么似的,你不必管了,就当做什么都不知道,没人会怪到你头上去。” 苏晗没说话,两人又说了几句,外面再次恢复了寂静,过了许久,谢翎才从书架后转出来,楼里已经空无一人了,唯有午后的阳光从窗外照进来,将梧桐树叶的阴影投在了地砖上,清风吹过,散发出稀稀拉拉的声音。 傍晚下学的时候,谢翎依旧是最后一个离开,然后便在学塾门口偶遇了晏商枝,对方正抱着手臂,靠在门后,一脸兴致缺缺的模样。 他见了谢翎来,眼睛顿时一亮,朝门口指了指,道:“你来得正好,帮我看看,那小煞星走了没有?” 第 37 章 晏商枝说的煞星, 谢翎也曾经见过, 就是当初上元节时,缠着晏商枝的那个少女,是他的远房表妹, 名叫陈明雪。 谢翎闻言, 便走出门去, 果然见一个身着红色衣裳的少女正站在马车旁边,引颈朝这边张望过来, 像是在等谁。 在她目光扫过来之前, 谢翎退了回去,回到门里,对晏商枝道:“她还在外面站着。” 晏商枝颇有些苦恼地叹了一口气,他敲了敲额角,道:“成,这回我又得从后门走了。” 他说着向谢翎道了一声谢, 转身就要走, 谢翎突然开口叫住他,道:“晏兄留步。” 晏商枝闻声回过头来,夕阳落在他的面孔上, 令他不由微微眯起眼睛,问道:“有事?” 谢翎想了想, 还没开口, 便听见外头传来了轻微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晏商枝顾不得什么,立即拽了他一把,低声道:“我们先走!等会再说。” 于是两人便顺着墙根往后门方向去了,才转过屋角,学塾的大门被吱呀一声推开,少女清脆的声音传进来:“表兄!表兄你在吗?” 于是晏商枝跑得更快了,就仿佛身后有洪水猛兽追着他跑似的,头也不回,一直等出了后门,他才停下来,喘了一口气,对谢翎道:“你要说什么事情?” 谢翎想了想,最后还是斟酌着,把今天在藏书楼听见的事情告诉了他,晏商枝面上顿时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色,他敲了敲额角,不由好笑地道:“我还道那小子怎么今日突然发难,却原来是因为有人指点呢。” 这指点的人是谁,两人都心知肚明,晏商枝见谢翎不明,又笑着解释道:“其实是杨晔那小子不知为什么被夫子罚了,本来便不关我的事情,想不到他今日倒冲过来找我的麻烦,真是个没脑子的货色。” 他说着,又诚恳向谢翎道:“还要多谢你提醒,这份人情我记住了。” 谢翎摇了摇头,轻轻勾了一下唇角,含蓄道:“小事罢了,我也是凑巧听到。” 晏商枝摆了摆手,并不认同,只是笑道:“旁人听到这些事情,都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嫌麻烦,更有甚者,还喜欢看热闹,你能想到告诉我,已经是很难得了。” 话说着,两人很快走到了路口,晏商枝向他道别,转身离开了,谢翎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小巷深处,这才转而走向另一条路,心里慢慢地道,我倒不嫌麻烦,我只是想给人找点麻烦罢了。 今天谢翎没有直接回城北,他转而去了东市,等到了陈记包子铺前时,只见陈福正坐在那里捏小面团玩儿,被他娘嫌弃得不行,敷衍着赶他走开,嘴里没好气地骂他道:“个败家玩意儿,什么东西都能玩的么?给我放下。” 她一边骂着,眼睛一瞟,瞥见了谢翎,连忙又喊道:“阿福,谢翎来了。” 陈福闻声从里头探个头出来,拍了拍手上的面粉,稀奇地笑道:“嘿!奇了!这是哪阵风吹来了谢大爷?快让我瞅瞅。” 自打谢翎年前离开了义塾之后,两人便有一阵子没有见面了,谢翎的学塾在城南,路程也不算远,陈福没法去找他玩,也就搁下了,虽说许久不见,但是少年人的情义还在,并不曾疏远,两人寒暄几句,谢翎就道明了来意:“陈福,我有件小事想找你帮忙。” 听了这话,陈福顿时警惕起来,道:“谢大爷有什么忙用得上我?莫不是你家里还有什么豆腐要推?可是这年都过完了啊。” 他还记得上回被谢翎忽悠着,当驴子替他推了一天的豆腐那事呢。 谢翎心里不由十分好笑,面上却一本正经地道:“不是推豆腐,这回是真的有事情,不糊弄你。” 陈福顿时翻了一个白眼:“哟,您终于承认您当时忽悠了我啊?” 谢翎笑而不语,站在那里听他抱怨陈年谷子烂芝麻的旧恨,好好吐了一回怨气,过了一会,他才又道:“上次是我的错,这回是确实有事情,你若不帮,我就只能自己去了。” 他说得情真意切,陈福不免也认真起来,之前那话也是说着玩笑的,以他们这两年定下来的交情,便是谢翎还想让他推豆腐,陈福也不会真的拒绝。 既然谢翎是真的有事,陈福便答应下来,也不多问了,直接拉开嗓门向他娘喊了一声,陈家娘子百忙之中,头也不抬地朝他摆了摆手,这是示意他赶紧滚,于是陈福麻溜地滚了。 谢翎走了几步,忽而又想起来什么似的,开口对陈福道:“你家里还有麻袋么?” 陈福低着头大步走,嘴里嗨了一声,道:“我家要别的没有,装面粉的麻袋倒是不少,不过你要麻袋作甚?” 谢翎没有回答,只是道:“劳烦你去拿一个来,要洗干净的。” 陈福答应下来,又问:“要几个?一个够么?” “一个便成了。” 陈福回去了一趟,不多时便回转来,手里当真拎了一个大麻袋,他问道:“还要点什么?我一并给你准备齐全了。” 谢翎却答道:“没了,就一个麻袋成了,咱们走吧,免得误了时间。” 早点完事,他还得在天黑之前赶去悬壶堂,接上阿九,然后一起回家。 “好嘞,听谢大爷您的吩咐。” 谢翎笑了一声,领着陈福往城西的方向走,等到了一座院子的外墙下,他便叮嘱陈福道:“等会有一个人出来,你记得把这麻袋套他头上。” 陈福闻言,顿时惊讶地瞪大了眼睛:“谢大爷,我可是良民,你怎么能让我干这档子事?” 质问完了,又紧接着问一句:“要套谁?” 谢翎笑笑,随口道:“你也不认识,等套住了之后就知道了。” 陈福虽然疑惑,但还是答应下来,他在心里感慨着,也不知道谁这么倒霉,得罪了这位煞神,要知道,谢翎平日里虽然看起来斯文有礼,实则一肚子坏水和阴招,下手还特别心狠手辣,不仅如此,他十分记仇,所以谢翎在义塾待着的那两年,同窗的孩子们闹得再厉害,作天作地,也没人敢来得罪他。 得罪谁也不能得罪谢翎,不然就等着吃教训吧。 陈福心里怜悯了一会那个倒霉蛋,便在那宅门旁边站着了,这里明显是一个后门,门没有关紧,只是虚掩着,门槛的缝隙里别了一块水红色的布条,这一看,就不是什么正经人家啊。 陈福心里啧啧了一下,他们站的地方就是一个巷子,偏僻得很,几乎无人经过,是以也就没有人发现他们,谢翎看了看天色,低声叮嘱了几句,陈福都一一点头答应下来。 没多久,门里就响起了声音,是女子娇俏的笑声,模模糊糊的,听不太真切,过了一阵子,便有脚步声传来,紧接着,门有了动静。 一只手拉开了门,有人从里面跨了出来,然后回身把门虚虚掩上,还没等抬头,一个麻袋从天而降,兜头把那人给罩了个严严实实。 那人立即挣扎起来,声音在麻袋里传来,又闷又模糊,谢翎毫不客气地一拳过去,拳头和皮肉接触时,发出了沉闷的钝响,这一拳正砸在那人的肚子上,这里皮肉软,打起来特别疼,陈福都忍不住眼皮子跳了跳,仿佛能感受到那一拳的痛楚。 那人挨了揍不由惨叫起来,陈福攥紧了麻袋,伸手按住那倒霉蛋的脑袋,低声威胁:“老实点。” 他身量很高,压低了的声音显得十分凶狠,那倒霉蛋果然不敢再嚷,颤抖着声音,强自镇定道:“你们是谁?我给你们银子,你们放了我……” 谢翎没搭理,只是示意了陈福一下,陈福二话不说,把那人挟在胳膊下面,跟拎着小鸡仔似的,跟着谢翎往巷子深处走。 巷子东歪西拐,最里面是一道围墙,死路,僻静得很,那倒霉蛋显然也意识到了,又开始挣扎起来,然后又被谢翎一拳压制住了,得了教训之后,他不敢再乱动,只是痛哼着。 陈福推了一把他的脑袋,压低声音道:“知道你得罪了谁么?别以为你那些见不得光的弯弯道道没人知道,我家少爷不傻。” 倒霉蛋被推得一个踉跄,脑袋撞到墙上,疼得他眼睛直冒金星,听了这话,心里登时打了一个突,他试探着问道:“你、你家少爷是谁?” 陈福冷笑:“你不是同我家少爷关系很好?这都猜不到?” 倒霉蛋咽了咽口水,道:“杨、杨晔?” 陈福又是一推,砰的一下,倒霉蛋后脑勺再次撞上了围墙,他拼命甩了甩头,试图清醒点,紧接着,他惊恐地发现,有一只手牢牢地按住了他的头部,令他无法挣扎。 谢翎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他盯着手下蒙着麻袋的人看了一眼,像是要隔着那厚厚的麻袋看清楚那个人的面孔。 他心里一字一顿地念着对方的名字,苏晗。 念完之后,手下一用力,只听砰的一下,那人的脑瓜子就被迫撞上了墙,这一下与陈福之前推的几下完全不能相提并论,整面墙似乎都要为之颤抖起来了,可见他用了多大的力道。 谢翎却毫无所动,他拎着苏晗,就像是几年前的那个深秋雨夜,那个人拎着年仅九岁,手无缚鸡之力的阿九,一下一下地撞击着坚硬的砖石墙一样。 一,二,三…… 直到第四下过后,谢翎停住了手,苏晗却像是一条软了的面条似的,顺着墙滑了下去,咚的一声跌在地上。 一旁的陈福看得目瞪口呆,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却见谢翎转过脸来看他,他的眼眶通红,像是想起了什么难过的事情一般。 陈福认识谢翎这么久,从来没有见过他这般模样,仿佛一头受了重伤的兽似的。 谢翎从来不是无事生非的人,那么,大概是这人曾经得罪过他,并且得罪得很深。 陈福闭紧了嘴巴,瞟了瞟地上晕过去的人,低声问道:“现在怎么办?” 谢翎想了想,道:“暂时就这样吧。” 暂时,也就是说,还没完。 陈福缩了缩脖子,心中揣测,也不知这人究竟是做了什么,才能令谢翎记恨至此,啧啧,真是可怜。 趁着天色未黑,两人便从容离开了巷子,临走前,陈福还不忘把他家的麻袋带走,徒留昏迷的苏晗倒在地上,直到天色黑透,他才迷迷糊糊地醒转过来,一动之下,只觉得恶心欲吐,天旋地转,啪叽又摔了回去。 他强忍着头部的剧痛,又想起之前在麻袋下方瞥见的衣服来,苏晗一时间又气又恨,一字一顿狠厉地道:“杨、晔!” 第 38 章 却说悬壶堂中, 施婳终于送走了最后一名病人, 林家娘子从后头进来了,身后跟了垂着头的林寒水,施婳随口叫了一声, 林寒水抬头瞄了她一眼, 然后飞快地溜走了, 头也不回,就仿佛身后有什么洪水猛兽在追着他似的。 林不泊连喊几声, 他也没搭理, 背影很快消失在夜色中,不见踪影了,林不泊纳罕地问道:“他这是怎么了?” 林家娘子笑起来,道:“你别管他,难得见他臊一回,可笑死我了。” 林不泊眼神疑惑, 林家娘子却不解释, 只是过来帮着施婳收拾药柜,低声道:“婳儿今年也有十三岁了罢?” 施婳愣了一下,才答道:“是, 伯母,我年底就十三了。” 闻言, 林家娘子面上便露出了笑意, 向来慈善的眼睛弯起,带出了眼角的几道纹路, 看上去十分可亲,她欣慰道:“是大姑娘了。” 施婳先是有些发蒙,很快便反应过来,听出了她话里的意思,不由十分窘迫,大乾朝女子婚嫁年纪颇早,一般来说,家里有女孩儿,十三四岁就定了人家,等到了十五六岁,便可以出嫁了,若女子满十八之前还未出嫁,则父母有罪。 但是无论上辈子,亦或是这辈子,施婳都是没人管的,自然而然就忽略了这事,如今林家娘子突然提起来,她颇是尴尬,不知该如何作答是好。 林家娘子见她红了脸,不由笑了笑,小姑娘脸嫩,遂又压低了声音,问道:“可有相中的?” 施婳连忙摇头,窘迫道:“还没想起这个,伯母……” 于是林家娘子笑得愈发高兴了,嘴都合不拢,还一边安慰:“慢慢来,慢慢来,咱们婳儿要挑个好的。” 正在这时,斜刺里插进来一个声音:“挑个好的?挑什么?” 施婳吓了一跳,却见是谢翎不知何时来了,他站在一边,面上透露出几分疑惑,显然是对她们的话题有些兴趣。 林家娘子笑眯眯地道:“你个小孩子家家的,以后就懂了。” 她说着,颇是愉悦地哼着小调,往后堂忙去了,留下施婳和谢翎两人面面相觑,一旁看着的林不泊看了看他们,又看了看自家媳妇高兴的背影,然后摇摇头,默默嘀咕一句:“八字还没一撇呢,也不知她乐个什么劲儿。” 他念叨完,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忽然自己也乐了。 几日无事,这一日,晏商枝忽然找到了谢翎,道:“今日下学了,你先别走,叫你看一场好戏。” 谢翎答应下来,想了想,又道:“不能太晚了,我还有事。” 晏商枝知道他有什么事,道:“成,绝不耽误你去接你姐姐。” 他说着,忽而想起了什么,笑道:“真是你姐姐啊?” 谢翎顿时警惕起来,看着他道:“怎么了?” 晏商枝摸着下巴打量他一番,啧啧摇头,调侃道:“这么殷勤,不知道的人,还以为那是你小媳妇呢,这一天天的,跟点卯似的。” 谢翎面不改色,从容道:“阿九比我大,自然是姐姐了。” 不过,小媳妇听起来也还不错…… 晏商枝立即抓住了他话里的重点,敏锐地问道:“你们不是亲生姐弟?” 谢翎唔了一声,道:“不是。” 晏商枝顿时恍然大悟,又瞅了瞅他,霎时间心里如明镜也似,但笑不语。 到了下学之后,晏商枝果然来找谢翎了,道:“等会行事,听我安排就好。” 谢翎答应下来,两人这才往城东去了,晏商枝看起来虽然也是大户人家出来的,但是他一贯独来独往,不像苏晗杨晔那两个,有书童陪着,进出连个笔墨书包都要人拎,十足的大少爷做派。 晏商枝的小部分精力都用在了读书上,另外一小部分用在了睡觉闲逛上,剩余的一小部分,则用在了和他的表妹陈明雪斗智斗勇上。 少年人脚程快,没一会就到了城东,晏商枝进了一座酒楼,熟练地点了一个雅间,对谢翎道:“你先在里间等着,好戏马上就要开锣了。” 这个雅间里头还有一个小间,大约是专门提供给客人休息的所在,谢翎依言行事,果然去了里间,把小门合上了,听到外面的晏商枝从从容容点了一桌子菜,没一会,外头进来了一个人,谢翎听那声音响起,十分惊讶地道:“怎么是你?” 声音耳熟的紧,那人竟然是杨晔。 晏商枝笑道:“怎么不能是我?” 杨晔呵了一声,不客气地骂道:“黄鼠狼给鸡拜年,安的什么心思?” 晏商枝却不恼,只是道:“谁是黄鼠狼?谁是鸡?” 杨晔自然不可能回答自己是鸡了,憋了一会,才气道:“不是苏晗给我递的帖子么?怎么是你在这里?” 晏商枝慢悠悠地道:“这可就说来话长了,你要听么?” 杨晔哼了一声,道:“我倒要看看,你这张嘴能吹出什么花来。” 晏商枝笑了,道:“怎么这两日不见你和苏晗一起了?” 说起这个,杨晔就是气不打一处来:“也不知他跌个跤,是不是把脑子给跌坏了,见着我就绕路走,问他什么也不说,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谁知道他是不是在哪里撞了邪。” 闻言,晏商枝却故作惊讶道:“哎,可是今日是他递了帖子给我,邀我在此小聚,态度端的是情真意切,我这才赏脸来一趟。” 杨晔声音狐疑:“此话当真?他邀你做什么?你们不是一向不和么?” 晏商枝却笑出声:“我哪里与他不和?我们在董夫子这里,同窗一年多,连争执都没有起过一句,怎么就不和了?” 杨晔顿时蒙了一下,不由细想,确实如此,苏晗从未正面与晏商枝争吵过,最多的也就是在他这里抱怨抱怨,于是时间一长,便给了杨晔一种错觉,苏晗和晏商枝两人不对付,但是反过来细细一想,每次苏晗抱怨之后,倒是自己与晏商枝都会吵上一架…… 想到这里,杨晔的脸色不由难看起来,正想说什么,外头忽然传来了人声,声音熟悉无比,正是苏晗在与酒楼小二说话。 晏商枝提点道:“屏风后头或可躲藏一二。” 杨晔想也不想,立即闪身钻到了屏风后面,紧接着,便是苏晗进了门来,与晏商枝寒暄作揖:“原来晏兄早就来了。” 晏商枝笑眯眯地道:“我下学一般都很及时,走得早,自然来的就早了,苏兄请坐。” 苏晗坐下来了,晏商枝替他斟酒,笑道:“不知苏兄今日邀我来此,有何要事?” 苏晗笑了一声,道:“也无甚要紧的大事,只是你我同窗这么久,也不曾聚一聚,实在遗憾。” 闻言,晏商枝便笑:“说来也是,我们同窗几个,倒是鲜少有时间小聚,多是听夫子讲学读书去了。” 苏晗应道:“正是如此,日后也要时常聚一聚,免得彼此生了嫌隙,同窗之间本应相互提携,若是因为某些龃龉疏远了,反倒不好。” 这话也不知他是不是同家里大人学的,一股子假惺惺的官腔,晏商枝不由发笑,但面上还是附和他道:“苏兄说的有理。” 他说着,话锋又是一转,道:“不过某些事情,可不是这么轻易就能轻轻揭过的,你我是没有什么矛盾,可是旁的人就不是这般光景了,这一杯酒,吃不吃得下,还是个问题。” 这话里话外指的是谁,彼此都心知肚明,苏晗叹了一口气,装模作样地道:“实不相瞒,我也是看不过去了,今日才邀晏兄到此,有些话,真是不吐不快,也不愿再看晏兄被人算计。” 晏商枝顿时好奇状:“此话怎讲?” 苏晗心里一喜,立即倒起苦水来:“杨晔此人,实在是愚钝鲁莽,上一回他在学塾与晏兄争吵的事情,晏兄可还记得?” 晏商枝自然是记得了:“怎么?实话说,我到如今也还不清楚,杨晔当时为何找我的麻烦。” 苏晗一拍桌子,气愤道:“你不知道,我可知道得清清楚楚,上月底一次小试,他去了一趟留墨斋,回来时形容鬼祟,找到我说,他知道了小试的考题,我当时大惊,考题乃是董夫子出的,他如何会得知,他却道,他是无意间看到了。” 晏商枝嗯了一声:“后来不知怎么,考题被传出去了,教董夫子知道是杨晔泄露的题了,怎么?这事还与我有干系?” 苏晗道:“他说,那回从留墨斋看了考题出来,路上碰见了你,肯定是你向夫子告的状,我好说歹说,他也不听,非要寻你的麻烦,这才有了那一吵。” 晏商枝顿时恍然大悟:“我说怎么平白无故来找我吵一架,却是因为此事,说来也巧,他看考题那一日,我确实见到他了,只是我伤了手,也没时间搭理他,哪里就开了天眼,知道他偷看了考题?” 苏晗附和道:“正是如此,我说是他多心,他也不服气,倒把我骂了一通,如今心里还记恨着你,再过不久,夫子就要带我们去长清书院讲学了,他私下与我说,这回定要让你去不成,我这才邀晏兄前来,特意告诉你一声,杨晔此人阴险狡诈,晏兄切莫着了他的道……” 谢翎抱着手臂,靠在里间的门后,听得唇角勾起,双眼发亮,只觉得十分有趣,而屏风后头藏的另外一个人忍不住了,冲出去劈头大骂道:“苏晗你这个两面三刀的奸诈小人!” 外间顿时一片混乱。 第 39 章 苏晗上回被人拿麻袋蒙着揍过一次, 伤口到现在还没完全恢复, 走路都是慢吞吞的,如今又被杨晔冲进来揪着打,如何能有力气躲过去?只得以手抱头, 连连躲避。 因为事出突然, 他整个人都有些发蒙, 不知为什么杨晔突然会出现在这里,还正巧听见了他的话。 杨晔揍了苏晗一顿, 指着他的鼻子, 破口大骂道:“狼心狗肺的东西!往日是我瞎了眼!苏晗,那些挑唆的话是谁说的,你自己心里有数!若不是你一再挑拨,我如何会寻晏商枝的麻烦?如今你倒好,反过来做好人,缺把我推出来, 好处全让你占了, 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好事?” 原本晏商枝只是假模假样地拦了杨晔几把,压根没拦住,看热闹正看得起劲呢, 这回慢吞吞地放下手来,故作不解道:“两位师弟, 你们这又是唱的哪一出戏?” 杨晔只是冷笑, 气得眉毛直竖,眼眶都红了, 瞪着苏晗,向晏商枝道:“你怕是不知道吧?这黑心肠的狗东西,每日在背后与我说你的坏处,不止如此,他连夫子和钱师兄也不放过,上一回被董夫子责罚的那一次,我正是听了他的教唆,才误以为你向董夫子告状,是我之前瞎了眼,中了他的设计,若不是今日这一出,我恐怕还要被蒙在鼓里呢。” 他末了又狠狠唾了一口:“下作的阴险小人!” 苏晗被唾了一脸口水,面孔忍不住扭曲了一下,伸手抹了一把,这回任是他再蠢,也知道自己被晏商枝算计了,终日打雁,最后却被雁啄瞎了眼,一朝阴沟里翻船,真是晦气极了。 苏晗站起身来,铁青着一张脸,转身就要往外走,杨晔却仍旧觉得不解气,待要冲过来继续动手,被苏晗奋力推开,撞到桌子上,他一双眼睛闪现出怒火和讥嘲,厉声骂道:“你以为你是什么好东西?人前一张脸,人后又是一张脸。” 杨晔怒道:“我何时如此作为了?” 苏晗指着自己脑门上的伤口,扭曲着表情冷声道:“这不是你做下的?杨晔,平常是我忍着你,今日就摊开了说,你真是蠢得猪狗不如!” 这话一出来,杨晔便瞪圆了眼,气得正欲扑上去,苏晗立即转身离开,徒留他气个半死。 闹了这么一出,晏商枝还站在旁边,杨晔自然是十分尴尬,之前还口口声声说人家是卑鄙小人,最后没想到真相是这样的,杨晔颇有些狼狈,招呼一声,匆匆离开了。 谢翎在里间听了这出好戏,直到外面恢复安静,他这才推门出来,却见晏商枝捞着筷子已经吃起来了,十分自然地招呼他,道:“来,这一桌酒菜也要七八两银子呢,别浪费了。” 谢翎摇摇头,晏商枝忽然一笑,放下筷子,看着他道:“想必这回满意了?” 谢翎挑了挑眉,道:“晏兄此话怎讲?” 晏商枝笑了一下,他继续拿起筷子,道:“还想瞒着我?我猜苏晗那头上的伤口,说不定是你打破的吧?” 听了这话,谢翎丝毫没有被拆穿的尴尬,从容镇静地看着晏商枝,他的表情一丝波动也没有,就仿佛听见对方说了一句与他无关的事情似的,眼神都不曾闪烁一下。 晏商枝仔细打量他片刻,这回是真的笑起来了,道:“我倒真的佩服你了,小小年纪就有这份从容淡定的姿态,想来日后必成大器。” 谢翎斯斯文文地一颔首:“多谢晏兄夸奖了。” 晏商枝夹了一筷子菜,笑道:“不想知道我如何猜到的么?” 谢翎微微侧头,露出一副愿闻其详的表情来,晏商枝伸出手指点了点他,道:“你的眼神出卖了你。” 他顿了顿,继续道:“我也是偶然发现的,若是在学塾,你每回见到苏晗的时候,眼神中都会透露出一种轻蔑和讥讽,不太明显,后来我便注意到了,无论在场多少人,只要苏晗在,你的第一眼必然是看向他,这一点或许连你自己都没有发现。” 晏商枝说着,对谢翎道:“原本我只以为你们两人相识,但是看苏晗的反应,又不像是认识你,人的眼睛是不会骗人的,我想,或许他曾经得罪过你,但是早已忘记了,后来你特意来找我,说苏晗和杨晔在藏书楼筹划的事情,你的眼中明明白白写着看热闹的三个字,那时我便猜到了,你说不定要做点什么。” 他说到这里,便笑了:“果不其然,第二天苏晗便连请几天假,直到这两日才来学塾,实话说,你当天是不是去动手了?” 谢翎没有回答,反而若有所思:“所以,你今日才特意找到我,让我看这一出好戏?” 晏商枝笑道:“没错,怎么样?看得还尽兴?” 谢翎干脆点点头,道:“你说的不错,我确实与苏晗有仇。” 晏商枝好奇地问道:“什么仇?” 谢翎沉默片刻,才道:“不可解的深仇。” 他不想说,晏商枝也识趣地不再追问,谢翎看了看天色,朝他略一颔首,道:“不早了,我还得去城北,就先走了,多谢晏兄,我今日真是高兴的很。” 晏商枝笑着摆了摆手,目送谢翎离开雅间,他的目光中露出几分深色来,直到最后,谢翎也没有承认,苏晗的伤是他动手做的,即便晏商枝猜中了,他也是一副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姿态,沉着冷静得简直不像是这个年纪的孩子,这样的人物…… 晏商枝啧啧了一声,摇头失笑:“日后肯定不得了。” 日后肯定不得了的谢翎正在赶往城北的路上,幸而天色还未黑透,等他到了悬壶堂时,却不见施婳人影,林不泊和林寒水也不在,谢翎找了一圈,才问林老爷子道:“阿九呢?” 林老爷子正坐在桌旁下棋,没人同他下,只好无聊地左右互搏,自己同自己下,见了谢翎来,连忙高兴地扯住他,道:“来来来,陪我下一盘再说。” 谢翎自然答应下来,林老爷子指了指,道:“你拿白子。” 他说着,利索地落了黑子,嘴里道:“不泊带着他们两人出诊去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回来,你晚上别回去吃了,就在这里吃吧。” 谢翎答应一声,跟着落子,然后瞟一眼棋盘,道:“爷爷,您多下了一手。” 老爷子装傻,大声道:“你说什么?哎呦人老了老了,耳朵不太灵光了。” 谢翎:…… 他无奈地说:“爷爷没老,您机灵着呢。” 林老爷子呵呵笑起来,端起茶缸喝了一大口茶,才笑着问他学堂里的事情,这棋一下就是三盘,谢翎两胜一负,第四盘才起了个头,门外便传来了脚步声和说话声,林不泊与施婳几人出诊回来了。 林家娘子从后堂出来,招呼他们吃饭,谢翎几人一齐动手,热腾腾的饭菜很快便摆上了桌,在入座的时候,林家娘子忽然扯了林寒水一把,冲对面扬了扬下巴:“去那边坐。” 林寒水又是无奈又是好笑:“娘,坐哪儿不一样么?” 林家娘子推了他一把,嗔怪道:“让你去你就去。” 谢翎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林家娘子,似乎明白了什么,他们吃饭时,入座都是已经习惯了,林老爷子坐上首,一左一右分别是林家娘子和林不泊,接下来才是林寒水、施婳和谢翎三人,林寒水原本是跟林不泊紧挨着的,林家娘子这一赶,林寒水就被赶到了施婳旁边。 等他坐定了,林家娘子面上不由露出欣慰的笑来,倒是林寒水的动作带着几分别扭之意,谢翎若有所思地观察着,细细地咀嚼着每个人的细微动作,像是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似的。 用完晚饭,谢翎和施婳三人依旧帮着收拾碗筷,这是他们一直以来的习惯,分工明确,谢翎递碗,施婳洗好,林寒水帮忙过水。 正在他们忙活的时候,林家娘子忽然进后厨来,对谢翎笑道:“爷爷叫你去陪他下棋呢。” 谢翎的动作顿了一下,他看了看正在洗碗的施婳,又看了一眼打水的林寒水,然后擦了手,起身离开了后厨。 林家娘子探头看了一眼,拍了林寒水的肩,这才离开后厨,还没出去,就见谢翎又过来了,不由惊讶道:“怎么了?不是下棋么?” 谢翎笑着道:“今天太晚了,一盘棋得下小半个时辰,爷爷也困了,索性明天再来陪他老人家下。” 他说完,不等林家娘子说话,便一头又钻进了后厨,林家娘子张了张口,心里叹了一口气,这么短的时间,她那傻儿子估计又没跟婳儿搭上几句话,愁死她了。 却说谢翎几句话轻松搞定了林老爷子,马不停蹄地又赶回了后厨,带着几分堪比将军上战场的威势,气势汹汹地杀到施婳身边,开始继续默不作声地给她递碗。 施婳略微惊讶地道:“怎么回来了?不是陪爷爷下棋么?” 谢翎又把方才那套说辞搬出来,施婳倒是没说什么,三人把碗洗过了放好,直到最后,谢翎也没观察出什么来,这才略略放下了心。 眼看天色不早了,施婳带着谢翎向林家娘子告别,这才离开了医馆,往城西走去,照常是谢翎提着灯笼,两人踏着清冷的月辉,影子在地上拖得长长的,一高一矮,一个挺拔,一个纤细,肩并肩挨着,谢翎看着那两道影子,原本心中的郁结这才慢慢地散了开去。 第 40 章 又过了一些日子, 天气渐渐炎热起来, 学塾中蝉鸣声声躁动,有一个意想不到的人找上了谢翎,谢翎听了来人的话, 十分意外地道:“您要收我做学生?” 董夫子点点头, 道:“我看过你之前两次小试做的文章, 于你这个年纪的学生来说,虽说已是十分不错了, 但是某些地方还欠缺了点, 这才起了念头,不知你愿不愿意?” 董夫子是学塾最好的夫子,倒不是说其他夫子不如他,而是从董夫子手里教出来的学生,有不少都考中了功名,冲着这个缘由, 不知有多少学生愿意跟着董夫子, 甚至有传言,说是一旦做了董夫子的学生,就等于科举成功了一小半。 谢翎虽然不大相信, 但是既然对方亲自找了过来,他自然是乐意的。 他拱了拱手, 语气中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喜意, 深深一揖道:“学生愿意。” 董夫子捻着胡须,满意地点点头, 道:“既然如此,你来,我带你去认一认你的几个师兄。” 他一边走,一边道:“不过我话说在前头,我教学可与别的夫子不同,你来跟我学,像四书五经这些,我等闲是不讲的,你要自己先看,实在不懂的,就去问你几个师兄。” 谢翎点头,应答道:“学生知道了。” 董夫子的书斋在后院,距离藏书楼不大远,是一座独栋的二层小院子,门廊上挂着青色的纱,门额上有一道牌匾,看上去年头十分久远了,上书渊泉斋三个大字,字迹古朴。 董夫子随口问道:“可知这渊泉二字何解?” 谢翎看了一眼,便从容答道:“此句出自中庸:溥博,渊泉,而时出之。溥博如天,渊泉如渊,渊泉以示思虑深远之意。” 闻言,董夫子十分满意,点点头,道:“不错,不错。” 他说着,领着谢翎往书斋内走,窗下有一张书案,伏着一个人,脸上盖着书,遮挡了屋外明亮的天光,睡得正香。 董夫子见了,不由咳嗽一声,沉声道:“商枝。” 那人没动静,依旧睡得熟,董夫子不由皱起眉来,这时,旁边的书架后转出来一个人,是个中等身材的青年,看起来有些瘦弱,他见了董夫子,连忙行礼,然后过去推了推那熟睡的人,低声唤道:“师弟,晏师弟,醒醒。” 那人终于醒了,他直起身来,打了一个长长的呵欠,书本啪的一声掉到桌上,董夫子重重地哼了一声,晏商枝顿时一个激灵,拾起书转过来,赔笑道:“见过夫子。” 董夫子没好气道:“杨晔呢?” 晏商枝笑道:“我如何知道?我一来就在这睡着呢。” 于是董夫子的脸色愈发不好看了,倒是之前那名青年开口解释道:“杨师弟他上午说腹痛,回家去了,让我与夫子告一声假。” 董夫子这才点点头,叫过谢翎,道:“这是我新收的学生,是你们的师弟,名叫谢翎,你们日后多照顾些。” 他说着,又对谢翎道:“这两个,一个是钱瑞,字敏行,你的大师兄,另一个叫晏商枝,是你二师兄,还有一个杨晔,回家去了,明日你便能看见他了,你三师兄苏晗……” 董夫子顿了一下,道:“罢了,他日后不来了,也算不得你师兄,就这样罢,你若有哪里不懂的,只管问这几个师兄便是。” 谢翎认真地答应下来,没多久,他就知道为什么董夫子会这样交代了,因为作为学生,每天都不太能见着自己夫子的面,董夫子忙得很,新收了学生,也没见多么上心,直接扔给了自己的弟子,此后连面都极少露了。 董夫子叮嘱谢翎道:“多看看书,过两日,我带你们去一趟长清书院讲学,到时候要你上去给书院的学生们讲东西的,你要讲不出来,丢脸的可不是我。” 他说完这句,便甩手走了,徒留谢翎站在原地,默然无语。 等董夫子走后,晏商枝便笑了起来,拍了拍谢翎的肩,鼓励道:“夫子对你寄予厚望啊,可万万不要辜负了他老人家的一番拳拳心意!谢师弟!” 倒是钱瑞憨厚一笑,安慰谢翎道:“夫子性格一向如此,当初我被他收作学生时,他只说了一句话就走了。” 谢翎顺着他的话头问道:“说了什么?” “多看书,少说话。” 谢翎:…… 自此以后,谢翎便开始跟着董夫子读书,直到后来,他才知道董夫子的身份,董夫子名讳董绪,字仲成,当年他十六岁便考取了状元,后出任江州知府,徐州巡抚,为官清正有为,曾为当今圣上讲学,年纪大了之后,便乞骸骨回到了苏阳,在这家小小的学塾中教学。 这些都是现在的谢翎所不知道的,他正忙着看书,准备跟董夫子一同去长清书院,董夫子走时也没说究竟要看哪些书,还是晏商枝和钱瑞指点了一番,谢翎这才有了方向,心中稍微定下来。 尽管如此,谢翎下学还是很早,一到时间便走,只是走时带上了不少书,准备晚上挑灯奋战,钱瑞作为大师兄,应该是几个学生中最为勤奋的,看书很仔细,也很专注,直到谢翎起身时,带动了桌椅,他这才回过神来,道:“回去了?” 谢翎答应一声,一旁的晏商枝笑眯眯地转过头来,调侃道:“他去接小媳妇去了,日日点卯,可晚不得。” 谢翎看了他一眼,倒是钱瑞愣了一下,憨厚笑道:“那快去罢,莫误了时候。” 谢翎点点头,向两人道了别,离开学塾,等到了门口,又见到一抹红色的人影,正是晏商枝的表妹陈明雪,少女半靠在马车上,手里拎着马鞭,嘟着嘴满不高兴,马鞭甩来甩去,无聊得很。 谢翎想了想,决定坑他的二师兄一把,走上前去,对陈明雪道:“陈姑娘。” 陈明雪转过头来,打量他一眼,道:“我认得你,你和我表兄关系似乎颇好,他也下学了?” 谢翎笑笑,提点道:“半柱香之后,晏师兄会从后门走。” 陈明雪双目顿时一亮,笑了起来,从马车上下来,道:“多谢你了!” 谢翎含蓄笑道:“不客气。” 陈明雪没等他说完,拎着裙摆就往学塾后门的方向跑,那小厮啊呀一声,赶紧撒腿追了上去,远远还能传来他的叫声:“表小姐,您慢些着跑!” 谢翎看着那人影一前一后消失在巷子深处,这才伸手整了整衣袍,脚步轻快地往城北走去,虽说施婳这几日总是跟着出诊,但是谢翎从未晚过时间,依旧准时到悬壶堂等着,两人再一起回家。 谢翎到了悬壶堂,施婳不在,他也不着急,到了灯下,翻出书来一边看,一边等,这一看便是半个时辰,门外传来人声,隐约是林寒水和林不泊说话的声音,谢翎立即放下书本,站起身来。 没一会,林不泊进来了,身后跟着林寒水,两人在讨论着方才病人的病情,谢翎探头看了一眼,没见到施婳,不免问了一句:“阿九呢?” 林不泊正在放药箱,闻言便道:“阿九不是先回来了么?” 谢翎轻轻皱了一下眉,道:“没有,爷爷说阿九之前与你们一同出诊去了。” 林不泊停了动作,与林寒水对视了一眼,林寒水道:“治病的时候,缺了一盒金针,婳儿说她回来取,我们便让她先回来了,后来一直不见她来,我们还以为……” 一旁的林老爷子沉声道:“婳儿是回来过,但是她拿了金针就出门去了。” 几人的面色立刻不大好看起来,谢翎的眉头狠狠皱着,他心里顿时出现了一种不好的预感,问林老爷子道:“爷爷,阿九是什么时候出去的?” 林老爷子想了想,肯定地道:“在你回来的前一刻钟。” 可是现在都过去一个时辰了,谢翎的心底就仿佛突然漏了一个大洞,然后有一只手在拼命撕扯着那个大洞,在这初夏之际,有飕飕冷风灌进来,令他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咬着牙问林寒水道:“你们是在哪户人家出诊?” 林寒水立即道:“是城南苏府。” 谢翎顿时一震,整个人就仿佛打了一个哆嗦,手里的书都掉了下去,他二话不说,猛地拔腿朝门外奔去,把林家人都吓了一跳,林不泊反应过来,扯了一把林寒水:“走!” 夜已经黑透了,从远处传来虫鸣之声,一声长,一声短,显得空气静谧,施婳微微弓着身,从窗户的缝隙往外看去,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清楚,用力推几把,竟然也推不开,不知是怎么弄的。 她现在被困在这个屋子里,已经有小半个时辰了,说来也是施婳倒霉,她原本随着林不泊和林寒水出诊,听到是来苏府,还犹豫了一下,不过她离开苏府已有三四年了,恐怕苏府的人都已记不得她了,是以也并不觉得有什么。 这回病的是苏府的老太爷,需要用到针灸之术,林不泊一翻找,才发现金针没有带过来,施婳便提出回去取,原本是一切顺利,等到了苏府之后,她步伐匆忙,不防与一个人撞了满怀。 那人一个踉跄,跌坐在地,施婳一惊,连忙过去扶他,才至近前,一股子浓重的酒气扑面而来,她觉得有些不对,立即撒手。 但是此时已经晚了,一只滚烫的大手捏住她的手臂,令她不得挣脱,那人道:“抬起头来,让少爷看看。” 他说着,另一只手握住了施婳的手,不住地摩挲,嘴里道:“这手儿倒是白嫩,是个美人胚子的样儿。” 施婳心中厌恶至极,她用力挣了一下,试图挣脱那人的桎梏,口中冷静地道:“这位公子,小女乃是应邀前来为贵府老太爷治病的,还请公子放开小女,莫误了医治的时机。” 那男子呵地一声笑了:“老太爷?一把年纪,死了倒好,治什么治?来……低头做什么?让少爷看看你的脸。” 施婳心中一紧,迅速撇过头去,但是那滚烫的手指已经摸上了她的脸,用力抬起来,迫使她露出了正脸,同时,施婳也看清楚了那人的面孔。 那是个二十来岁的男子,肤色分外白皙,面孔上泛着不正常的红,呼吸中尽是令人不适的酒气,他穿着松松散散的衣袍,半袒着胸膛,捏着施婳下颔的手指滚烫无比,像是烙铁一般。 施婳撇开脸,那男子笑道:“果然没错,是个小美人胚子。” 他抓住施婳站起身来,口中道:“来,少爷疼你,伺候的好了,回头少爷收你做个通房……” 施婳用力挣扎起来,压抑着怒气道:“公子自重,小女乃是医者,并非府上的丫头婢女。” 男子充耳不闻,拖着她便往旁边的屋子走,施婳如今才只是一个十三岁的少女,如何能与一个成年人较力? 那人拖着她撞进了门,他衣服原本就穿得松垮,随手一扯,就脱了大半,露出赤|裸的上身来,施婳警惕地盯着他,扣紧了腰间的金针,只待他扑上前来,便是拼了命,也要将这针扎进去。 第 41 章 正在那男子要扑上来的时候, 门外忽然传来一个声音, 唤道:“表少爷?表少爷可在?” 被搅了兴致的男子十分不悦,他不耐烦地吼道:“做什么?表少爷忙着呢。” 门外那声音似乎有些怕他,喏喏地小声道:“可是……可是夫人让小的请您过去……” 闻言, 男子似乎想起来什么事情, 勉强将面上的怒气压了下去, 不甘心地看了施婳一眼,将地上散落的衣袍捞起来, 草草披上, 出了门去。 施婳心中微微一松,待要跟出去,却听那男子向仆从吩咐道:“把这门锁上,别让里头的人跑了。” “是是,小的知道了。” 那人脚步声渐远,施婳心里一急, 立即去推门, 哪知一推之下,根本推不开,门口隐约有锁扣的声音传来, 外面有人正在上锁! 施婳放软了声音,向那人好声好气地道:“这位大哥, 我不是你们府里头的丫环, 是来替你们老太爷治病的,你能否放了我?” 那人显然是也没想到, 里头关着的竟然不是苏府里的丫环,他犹豫了一下,最后仍旧拒绝道:“不……不成,表少爷吩咐了,若是放了你,到时候我就要挨一顿打了,不成不成。” 施婳急了:“你听不懂么?我是来替你们老太爷治病的,若耽误了病情,到时候你担待得起么?” 那人警惕道:“你莫拿话哄我,我才从老太爷那边的院子过来,已经有大夫在治病了,再说了,你一个女孩儿,怎么就是大夫了?” 他说着,反过来还劝施婳道:“你就老实待着吧,跟了咱们表少爷,定然不会吃亏了。” 施婳只觉得心中怒火涌动,任凭她好话说尽,那仆从仍旧不肯替她开门,也不听她说话,转身就走了,不管施婳如何砸门,也不回转。 施婳拍了一会门,也不见有人过来,只能强自冷静,转而观察起这个屋子来,这就是一间很普通的屋子,像是用来临时休息的,当中一座大屏风,上面绣着精致的山水图,待绕过屏风,后面有一扇窗,窗下放着一张竹榻。 施婳心中一动,上前拨开窗栓,一推,纹丝不动,那窗竟然在外面还上了一道栓,她颇有些失望。 在屋子里转悠了一圈,施婳脚下似乎踩到了个什么东西,她退开一步,低头看去,只见地上有一个小纸包,不大,叠成了三角形状,纸包表面描绘着精致的纹路,这一看就不是寻常人用的。 施婳弯腰将那纸包拾起来,打开一看,里面只有一撮深灰色的粉末,磨得很细,看上去十分普通,就好像是刮下来的墙灰似的。 但是墙灰为什么要用纸这么妥帖地包起来? 施婳心中略微泛起疑惑,她忍不住凑近前去,轻轻嗅了一下那粉末,之后便皱起眉来,待分辨了那是什么东西之后,再一联系那“表少爷”方才的情状,不由恍然大悟。 若非施婳在悬壶堂跟着学医,此刻恐怕也认不出这纸包里的粉末,古代有一种方子,名叫五石散,又名寒食散,乃是由石钟乳、紫石英、白石英、石硫磺和赤石脂五味石药合成的一种散剂,这寒食散名头很大,上辈子施婳也有所耳闻,听说食之能使人神明开朗,体力转强,气质风流,颇受京师的文人雅士们追捧。 方才那“表少爷”一番情状作态,分明是刚刚食了寒食散的模样,施婳盯着纸上的粉末,沉思了半天,一个计划慢慢地在脑中形成了。 没过多久,天色渐渐地黑了,夜色中传来虫子长一声,短一声的叫,这屋子里没有点灯,漆黑一片,外头传来一阵脚步声,施婳顿时精神一振,她将纸包藏入衣袖内,在桌边坐定,门口浮现出昏黄的烛光,同时传来锁匙开锁的动静,之前那个仆从的声音传来:“表少爷,请。” 男子道:“人闹了没?” 仆从恭敬答道:“闹了一会,小的劝了几句,她便作罢了,估摸着是想通了。” 表少爷似乎十分高兴,道:“不错,挺机灵的,回头去找管事领赏。” 那仆从语气里带着喜色:“多谢表少爷。” 门开了,一个男子手中持着烛台,走了进来,他的目光落在施婳身上,令人不适,仿佛一条黏腻的舌头,施婳心中几欲作呕,但是掐着手指,强行令自己冷静下来。 她坐在桌边,垂头不语,一副认命的姿态,表少爷很是满意,合上门走过来,把烛台放在施婳身旁的桌上,一边解开衣袍,一边道:“想通了?” 施婳抬起头来,暖黄的烛光映在她的侧脸上,透出几分如羊脂玉的光泽来,眉目清丽,透露出几分艳色,那表少爷见了,不由呼吸都停滞了一瞬。 片刻后,他才回过神来,笑道:“都说灯下看美人,越看越好看,果然不错。” 他说完,轻佻地摸了一把施婳的脸,着迷地道:“是个小美人,少爷今日走了大运。” 施婳心中嫌恶无比,但面上却半分不显,反而眨了眨眼,露出几分少女的羞涩来,仿佛不甚娇羞一般,垂下了头。 这动作显然取悦了那表少爷,他满意极了:“看来是真的想通了,小美人,来,以后跟着爷,伺候好了,要什么有什么,就是天上的星星,爷都能给你摘来。” 他说着,又摸了摸施婳的脸,施婳红着脸,看似羞涩地低着头,实则心里恨不得拿金针把那只手给戳上十几二十个洞来。 她略微撇开头,唤了一声道:“表少爷……” 少女声音娇软道:“小女如今想通了,愿意跟着表少爷,那……表少爷愿不愿意怜惜小女几分?” 表少爷听了这话,顿时一颗心都酥麻了,连声道:“好好,你说什么都好。” 他说完拉着施婳就要往榻上去,施婳挣了一下,抿着唇笑了,语气怯生生道:“小女未经人事,有、有些害怕……听说酒能助兴,表少爷能拿些酒来么?” 表少爷眼睛一亮,满口应好:“自然自然,小美人稍等片刻。” 他说着,扬声吩咐门外的仆从道:“去取一壶好酒来。” 那仆从应声去了,表少爷急色地拉着施婳,又要往榻上滚,施婳怎么能从?她反过来拽住那表少爷,道:“酒还未到,小女先唱几个曲儿给您听听?” 表少爷惊喜道:“你还会唱曲儿?那少爷可真是捡到宝贝了。” 施婳心里冷笑,你可不是捡到宝贝了?等会这宝贝就给你点颜色看看。 虽然如此作想,但是戏还是要演的,施婳唱了几支小曲儿,那仆从便拿了酒来,表少爷摆手让他出去。 施婳却望向他,踌躇道:“这人还守在外边么?我……我害怕……” 于是表少爷便让那仆从麻溜滚远了,还吩咐道,无论听到什么声音都不要过来。 施婳一摸那酒壶,酒是温的,她顿时心知肚明,食寒食散的人,行散之时,要吃冷食,饮热酒,将体内的燥热散去方可。 她表面上不动声色,斟了两杯酒,借着衣袖的遮挡,将之前拾到的小纸包,扔在桌上,果然,那表少爷见了,笑着拿了起来,道:“我还道丢了呢,却原来是落在了这里。” 施婳故作好奇地问道:“这是什么?” 表少爷露出一个神秘的笑容来,道:“小美人,这可是好东西……” 他说着,便将纸包打开,露出深灰色的粉末来,表少爷凑过去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后将那粉末吃下去了,施婳在一旁冷眼看着,只见他原本苍白的面孔,以肉眼看见的速度浮起了一层绯红之色。 这是寒食散起效用了。 寒食散有强烈的催情之效,大概这表少爷是想等会成好事的时候,大展一番雄风。 施婳将手边斟好的酒送过去,轻声软语道:“公子,喝些酒吧。” 那表少爷被这一声柔中带媚的公子喊得,半边身子都酥麻了,压根分不清东南西北,接过那酒便一口饮下。 施婳见了,索性又把剩下那杯递过去,口中称赞道:“公子好酒量,可还能饮?” 表少爷一张脸通红,眼睛灼灼发亮,又一杯酒下去,他的脸红得吓人,他扔了杯,就要来抓施婳,口中调笑道:“小美人,良宵苦短,喝两杯就罢了,还是先做正事要紧。” 施婳往后躲开他,道:“公子急什么?小女如今已是公子的人了,难道还着急这一时半会么?” 表少爷踉跄起身,笑着来抓她,道:“你不急,少爷着急,小美人莫跑,来让少爷亲一个。” 施婳忽然道:“公子听见了声音没?” 那表少爷一个愣神:“什么声音?” 施婳道:“外头有人在叫喊,公子且等一等,我去看看是怎么回事。” 她说完,飞快地退到屏风后面,那表少爷自然不依,急忙忙地追过来,口中喊道:“小美人,你莫跑,管他什么声音,无人敢过来打搅——” 他话未说完,施婳伸出一条腿,表少爷一时不防,冷不丁被绊倒在地,他才服了寒食散,又饮了冷酒,晕乎乎的,咚的一声,不省人事了。 施婳再不逗留,开门走了出去,外面是一片漆黑的夜色,却令她安心无比。 她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来,恢复了镇静,沿着记忆中的路线往外走,只是天色太暗,苏府又很大,里头错综复杂,她转了两圈,也没有找到出去的路,心里不由着急起来。 第 42 章 却说谢翎离开了悬壶堂, 直奔城南苏府, 等他到了苏府大门前时,压抑住满心的焦躁,冷静下来, 整了整衣袍, 深深吸了一口气, 尽量使自己的表情如常,他走上前去, 敲了敲苏府的大门。 时隔四年, 他再次站在了苏府大门外,与上一回,是全然不同的心境,谢翎忍住焦虑,袖中的拳头捏紧,强迫自己耐心地等待。 不多时, 门房过来开门了, 依旧是隔着门缝,那人往外头看了一眼,问道:“谁?” 谢翎斯文地拱了拱手, 道:“这位大哥叨扰了,我是苏少爷的同窗, 找他有要事, 劳烦您帮忙通报一声。” 那门房听了,上下打量他一番, 见他年纪虽然不大,但是行为举止斯文有礼,又是一副读书人的打扮,不由信了大半,便打开门来,道:“既然如此,你先进来,我去替你通报。” 谢翎一揖:“有劳了。” 门房让他进门之后,道:“你在这里候着,我去通禀一声,千万不要乱跑。” “我知道了,多谢。” 眼看着那门房提着一盏灯笼,消失在拐角处,谢翎抬脚便走,他记性好,即便是隔了这么多年,仍然还记得苏府中的建筑布局,一路上竟然十分顺利。 谢翎左右张望着,听见前方传来脚步声,伴随着昏黄的灯笼光亮慢慢照过来,他一个闪身立即躲入廊柱后,紧接着,一个小丫环提着灯笼走过来了。 谢翎箭步上前,趁其不注意,一把紧紧捂住对方的嘴,低声道:“别动!” 那小丫环正欲尖声惊叫,灯笼脱手跌落,扑的一声,烛火灭了,谢翎一个用力,手掌如同铜浇铁铸一般,牢牢地捂住她,与此同时,压低声音在她耳边威胁道:“你若是敢叫喊,我就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 那小丫环吓了一跳,果然察觉到腰后有一个尖锐的东西顶着,即便是隔着薄薄的衣裳,也能感觉其传来的冰冷寒意。 她的额上渐渐渗出汗来,一颗心怦怦直跳,整个人禁不住颤抖起来,谢翎见她如此,轻声道:“抱歉,我无意伤你,只是想问点事情罢了,你若不叫喊,我就将你放开。” 小丫环连连点头,嘴里发出轻微的呜呜声音,谢翎放开之前,还不忘低声威胁道:“但你要是叫一声,人来的速度,可没有我的刀快,明白了吗?” 得到了肯定的答案之后,谢翎这才松开了那丫环,只是他左手的刀仍未收起,半张着手,宽大的袖子将匕首遮住了大半,若有不知情的人从正面看过去,还以为他在亲密地搂着那小丫环的腰身一般,状若情人,却不知那少年手中牢牢持着一把匕首。 谢翎轻声问道:“今日是不是有大夫来府里看诊?” 小丫环的声音有点哆嗦,她很是恐惧,小声地回答道:“是、是请了大夫来,下午时候,老太爷的身子不太爽利……” 谢翎继续问:“有一个年纪不大的女孩儿,和你差不多大,与大夫一起来的,你可见过她?” “没有,没见过……”那小丫环呐呐解释道:“我不在老太爷那边伺候……” 谢翎心里一沉,很快便冷静地问道:“去老太爷的院子,怎么走?” 小丫环抖着声音道:“我……我带你去,你莫杀我……” 谢翎转脸看她,清冷的月光透过廊下的枝叶,洒落在他眉间,大半的面孔淹没在黑暗中,他的表情冰冷无比,眼珠亮的惊人,那神态,像极了一头觅食的狼,冷酷且极度危险。 他冷声道:“你若安分,我不杀你。” “好……好,我听话。” 夜色寂静无比,施婳穿过一道长廊,借着灯笼微弱的光芒,仔细辨别着这个位置,她从前在苏府住过半个月,但是那已经是三四年前的事情了,哪里还记得清楚? 百般无奈之下,施婳只得爬上长廊的横栏,从一盏灯笼中拿出一支蜡烛来,虽说容易引来府里人的注意,但是总比到时候跌进池塘里去好。 借着这一支小小的蜡烛,施婳穿过了后花园,仔细地看眼前景色,总算找到了些许模糊的印象。 正在这时,前面传来些许人声,施婳当机立断,吹灭了手中的火烛,闪身躲到假山后,不多一会,有零星的脚步声传来,伴随着少女抱怨的声音响起:“大表哥又去哪里了?我娘还说让我多陪陪他,人都找不见,怎么陪?” “表少爷是个爱玩的性子,他来了之后,与少爷最是要好,小姐不如去少爷哪里看看?” 少女一跺脚,生气道:“不去,我还巴巴地凑上去?我要脸不要脸?管他去哪儿,关我什么事?走,咱们回去!” 人声渐渐远去,施婳这才从假山后出来,方才那个声音很是耳熟,仿佛是苏妙儿的声音。 施婳认了路,开始摸黑朝侧门的方向走去。 花园的小径旁坐落着精致的八角灯台,散发出朦胧的光,仿佛抖落了一层轻纱,只能照亮周围一圈景物。 小径上走过来两人,一高一矮,是一个少年并一个十二三岁的小丫环,他左手虚虚张开,搂在小丫环的腰后,仿佛生怕她摔倒了一般。 若是走得极近,便能听到他们压低了的交谈声,小丫环声音有些紧张地道:“前面再过去,就是后花园了,过了垂花门往右走,是老太爷住的地方。” 谢翎四下扫视一番,问道:“这里还有岔路么?” 小丫环答道:“有、有一条通到书斋的路。” “过去看看。” 小丫环应下来,带着谢翎往那岔路上走,正在这时,后面传来人声,谢翎一把扯住那小丫环,背对着葱茏的花木,靠边站着,几个人很快过来了,有人见了他们,便问道:“珠儿,看到表少爷没有?” 那名叫珠儿的丫环张了张口,还未说话,便感觉到腰间被锐物不轻不重地碰了一下,赤|裸|裸的威胁,她吞了吞口水,答道:“没有,没见到表少爷,可是在书斋?” “我们几个正要过去看呢。” 珠儿声音有点紧绷地道:“哦,哦,那、那你们去罢。” 等那几人走后,谢翎才低声道:“跟上去。” 那珠儿连忙走几步,过了一会,她壮着胆子小声问道:“你……你在找人么?” “嗯,”谢翎道:“我姐姐随着大夫来你们府里出诊,却迟迟未归。” 珠儿吞了吞口水,道:“或许……或许她已经离开了呢……” 谢翎偏头看了她一眼,表情近乎漠然,道:“我姐姐行事向来缜密妥帖,若无意外,绝不可能无故晚归。” 那一眼看过来,简直就如开了刃的刀子一般,令人心惊肉跳,珠儿被吓了一跳,怯生生地看着少年清隽的面孔,在昏黄的灯笼光线下显得十分孤寂而冷漠,不知怎么,心中突然有些怜悯起他来。 珠儿想,若是真的能找到他的姐姐就好了。 这么想着,她便低声道:“你把刀子收起来,我不会跑的,书斋那边人多,若是叫他们看见了,会抓住你的。” 谢翎闻言,惊诧地看了她一眼,犹豫一瞬,倒真的把匕首收了起来,道:“多谢。” 很快,书斋就到了,前方传来一阵喧哗,仿佛有人声在叫喊一般,嘈杂无比,谢翎眼皮子一跳,对珠儿道:“过去。” 两人借着夜色的掩映,靠了过去,只见前方有一座小院,灯火通明,人头攒动,闹哄哄的,有人喊叫道:“表少爷不好了!快请大夫来!” “已经去请了!” “快报老爷和夫人!” …… 谢翎看了一眼,轻推了珠儿一把:“劳烦你去问问。” 珠儿整了整衣衫,瘦小的身影很快便钻进了院子里,没多久,她便出来了,脸色有些苍白,四下逡巡,对谢翎飞快地道:“我问了人,下午的时候,有一个年纪不大的女孩儿被表少爷带来这里了,听着模样形容,确实像是你姐姐。” 谢翎一惊:“她人呢?” 珠儿摇摇头,神色颇有些慌乱,道:“没见到她,除了跟着表少爷的那个小厮,没人见过她,想来是跑了。” “表少爷行散时出了事,现在院子里头一团乱,”那珠儿劝道:“你快跑吧,等老爷和夫人过来,恐怕就走不了了。” 谢翎摇头,道:“我得找到阿九。” “你姐姐或许已经离开了。” 谢翎不为所动,只是道:“没找到阿九之前,我不会离开的。” 珠儿见他执意不走,无奈之下,道:“你要去哪里找?苏府这么大,她若是躲起来了,如何能找到?” 谢翎不答,只是沉吟着,片刻后才道:“从这里往侧门方向,怎么去?” 珠儿听他问起这个,以为他改主意要走了,心里松了一口气,道:“你来,我带你过去。” “多谢。” 夜色越来越深,所幸天上的月色未被遮掩,施婳顺着大致的印象,往苏府的侧门而去,走了许久,腿都酸了,她没有照明的东西,一路上黑灯瞎火摸索着,跌了好几次,才总算是找到了。 侧门有人守着,施婳看着那晦暗的烛光,颇有些犹豫,正在这时,后面传来了些许脚步声,一前一后,她连忙躲入了花木后,将身子遮挡起来。 紧接着,一个少女的声音轻轻传来:“这就是侧门了,我带你出去,你记得别开口说话。” 空气静默了片刻,施婳清晰地听见了一个耳熟至极的少年声音响起:“不了,不是这个侧门,换一个。” 施婳心头大震,那人竟然是谢翎! 第 43 章 一听谢翎不肯走, 珠儿不由有些急了, 之前说得好好的,要找侧门出去,怎么到了这里又不肯走了?哪个侧门不一样? 谢翎却坚持道:“阿九没有来这个侧门, 换一个出去。” 听了这话, 珠儿这才明白了, 原来这人竟然还在找他的姐姐! 她张了张口,还没来得及说话, 便听见身侧的花木后传来一个压低的少女声音, 轻微,却十分悦耳:“谢翎?” 谢翎的耳朵捕捉到了这个声音,他猛地转过身去,珠儿听出了他语气中极力压抑的激动和喜悦,与之前的冷静漠然判若两人:“阿九!” 紧接着,花木丛中有窸窸窣窣的轻微声音响起, 一道纤细的身影从花木之后转了出来, 夜幕上有银色的月光洒落,照在了她的身上,仿佛给她整个人打上了一层蒙蒙的薄光。 待看清楚那少女的面孔时, 珠儿有些惊叹,即便是现在光线不好, 她也能看得出那少女生得极美, 眉若远山翠黛,目似桃花潋滟, 眼瞳漆黑如墨,下颔尖尖的,别致精巧,月光将她的肤色映得通透,好似白玉一般,仿佛工匠倾尽毕生精力雕琢而成,极其漂亮,便是同为女子的珠儿也忍不住赞叹。 紧接着,她便看见身边的少年一步上前,将那名叫阿九的少女揽入怀中,紧紧拥住,力道大得他的手背有青筋显现出来。 他将下颔抵在少女如乌墨一般堆叠的青丝上,长长舒了一口气,那一刻,他像是怀抱着失而复得的毕生珍宝。 少女先是微微一愣,然后才伸出葱白的纤手,轻轻在他的肩背上拍了拍,一下一下,就仿佛是在安抚自家因为离开了主人而显得有些惶恐不安的小动物一般。 夜色寂静无比,连虫鸣声都模糊遥远起来,他们虽然没有说话,但是两人之间就像是有一种别样的默契和氛围,任何人都无法插足其中,甚至觉得出声打扰都会是一种唐突。 珠儿略微退开了一步,望着那两人,不知为何,她心头浮现出几许黯然之意,就像是有一日见到了一样极其喜爱的东西,可是后来却发现,那东西是邻家的,与她没有一丝一毫的关系…… 施婳安抚住谢翎之后,这才将目光转向旁边做小丫环打扮的少女,疑惑道:“她是谁?” 谢翎松开她,藏在鬓发的耳根仍在悄悄红着,无人发觉,指尖和臂弯还残留着方才的温软的温度,他略微咳了一声,向施婳解释道:“阿九,这是珠儿,我能找到这里来,还要多亏了她的帮忙。” 至于详细的经过,谢翎并不打算多说,他怕阿九听了担心,他也不想告诉阿九,当时他是用了什么办法让珠儿同意带路。 珠儿微微垂着头,听着那人的声音,心里却不知不觉地想道,原来他记得我的名字,原来……他说话时,其实并不总是那般的冷漠,带着情绪的音色很好听,有一种少年特有的清朗,让人听了便觉得心中舒畅。 珠儿在心里念了一遍那个名字,一字一句:谢,翎。 回过神来,珠儿听见那个叫阿九的少女叫了她的名字,她看过来时,眼睛就像是暗夜中的黑色珍珠,盛满了银亮的月光,美极了,波光潋滟。 “珠儿,谢谢你。” 珠儿摇摇头,她顿了好一会,才想起自己应该要说什么,嗫嚅着小声道:“你们现在……我、我先带你们出去,等会儿你们不要说话,只管跟着我来。” 听了这话,谢翎转头看着她,神态不复之前的冰冷,语气诚恳道:“多谢。” 他的声音也与之前的冷漠截然不同,很好听,珠儿漫无边际地想着,飞快地对他笑了一下,然后转身率先往侧门的方向走去。 谢翎和施婳两人一路跟在她身后,很快,前面昏黄的光线越来越亮,一盏不大的灯笼挂在墙上,下边靠着一个中年男子,那是门房,他靠坐在椅子上,手里把玩着几个骰子,见了人来,连忙把骰子揣进怀里,装模作样地咳了一声,对珠儿道:“怎么这么晚了,还出去?哪个院子的?” 珠儿连忙摆了摆手,道:“刘叔,我不出去,我是来送人出去的。” 那被叫做刘叔的中年男子疑惑地看了施婳和谢翎一眼,皱起眉来,慢慢地道:“这两人……看起来不是咱们府上的啊?” 珠儿勉强维持住面上的表情不变,强自镇定地笑了一下,解释道:“确实不是,刘叔,他们是今儿下午来给老太爷看病的,您知道,老太爷身体不太爽利,这两人是大夫的学徒,大夫走后,发现有东西落在这儿了,着他们来拿。” 说到这里,珠儿略微偏了偏头示意,施婳见了,便取出金针布包来,态度十分从容,摊开给那人看,布包上还绣着悬壶堂三个字,那刘叔见了之后便才信了,他没再细想,只是摆了摆手,道:“行了,你们去吧。” 珠儿转头来冲他们点点头,道:“二位慢走,天黑了,路上小心。” 施婳和谢翎两人再次道谢,这才离开了侧门,清凉的夜风从远处送来,带来了不知名的植物的清新气味,还有一丝丝花香,在这夏夜中慢慢地氤氲开来。 施婳走了几步,忽然停住,谢翎疑惑道:“阿九?怎么了?” 施婳的手轻轻抖了起来,她的声音中带着几许无措和轻颤,慢慢地道:“谢翎,我杀人了。” “阿九!” 谢翎心里一紧,立即伸手揽住她纤瘦的肩,四下看了一眼,没有一个人,他低声道:“怎么了?阿九,你别怕。” 他就这么半抱着施婳,反反复复地叫她的名字,安抚她道:“你别怕,阿九,我在这里。” 就如之前的施婳,耐心地安抚他一般。 服了寒食散的人,身体会产生燥热,需要吃冷食,饮温酒,洗冷浴以及行路,来发散药性,谓之为“行散”,寒食散有剧毒,若是散发得当,则毒性会与内热一同散发出去,但是散发不当,则五毒攻心,后果不堪设想,即使不死,也终将残废。 而最为特别的一点,则是服散之后,要饮温酒,绝不能饮冷酒,一旦饮了冷酒,很大可能会因此送命。 这些都在医书上面记载得清清楚楚,施婳是反复背诵过的,所以当温酒送来的时候,她刻意将五石散的纸包放在桌上,为的就是引着那位表少爷服散。 待他服散完毕,施婳便把放凉的两杯酒送给他喝下,□□熏心的表少爷并未察觉到丝毫不对,他喝下了那两杯冷酒,再加之当时没有人在附近,若是不出意外,那表少爷大概是难逃一劫了。 当时做来,施婳心中求生心切,尚能强行镇定,如今一脱离困境,清冷的夜风吹过来,她骤然又想起自己亲手做下的事情,霎时间心头清明,后怕不已。 施婳跟着林老大夫学医数载,这双手尚未救人,便已经杀了人了…… 她低着声音,喃喃地说着自己做下的事情,情绪低落而悲伤,谢翎默默地听着,忽然一把攥紧她的手,道:“阿九,你看着我。” 施婳闻声抬头,她那如星子一般的桃花目中,满是迷惘和茫然,失去了平日的粲然,仿佛蒙上了一层薄薄的雾气,令人忍不住想伸手为她拂去。 谢翎的手指轻轻碰了碰她的眼角,认真地道:“阿九,若是今日你不这般做的话,我还能再见到你吗?” 施婳摇摇头,嘴唇微微动了一下,没有发出声音,谢翎仔细地盯着她的眼睛,声音温柔地道:“阿九,这不关你的事情,是那表少爷命该如此,圣人都说,以德报怨,何以报德?若不是他起了龌龊的心思,如何会有这般下场?” “阿九,这不是你的错。” 谢翎的语气冷静得近乎漠然,只是声音依旧温柔,仿佛生怕惊吓到眼前的少女,他道:“阿九,你不必害怕,无论什么时候,我都会陪着你的,我绝不会与你分开。” 少年说着这话,神色庄重坚定的,好像是在起誓一般。 两人回到悬壶堂之时,正是月上中天,林家娘子和林老爷子连忙赶上来,两人一左一右拉着施婳仔细看了半天,见没什么大问题,这才松了一口气,两人连声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林家娘子又问:“可是遇到了什么事情?把我们几个给担心的,爷爷在这里转了一个时辰了,坐都坐不住。” 施婳犹豫了一下,将事情简略地说了,林家娘子与林老爷子听罢,俱是十分愤怒,林家娘子更是气得拍着大腿,破口骂道:“丧了良心的狗东西!下流胚子,早晚会有报应的!” 她气得狠了,施婳反倒过来安慰她几句,然后又趁机岔开话题,问道:“伯父和寒水哥呢?” 谢翎道:“我去苏府的时候,让他们在路上去寻你了。” 林家娘子道:“去了就还没回来,婳儿到现在还没吃饭,饿了吧?来,赶紧先用些。” 施婳摇摇头,道:“还是等伯父与寒水哥回来再一同吃吧。” 几人又坐了一会,过了小半个时辰,林寒水与林不泊才返回了悬壶堂,等见到了施婳,两人这才长长松了一口气,林不泊道:“回来就好。” 林寒水道:“我和爹沿着这里往城南的路,一路找过去,没有一点线索,急得不行。” 他说完,林家娘子又把施婳的遭遇说了,林家父子两个俱是十分生气,菜饭摆上了,众人这才开始吃晚饭。 饭吃到一半,林不泊忽然道:“日后苏府若是来请大夫,我们就不出诊了。” 他说着,又看向林老爷子,语带询问道:“爹,您看成吗?” 林老爷子慢条斯理地夹了一筷子菜,又喝了一口酒,这才道:“问我做什么?我一个半截身子入土了的糟老头子,还能去给他们看诊?不去就不去,虽说医者父母心,可是医者难道就没有自个的儿女么?” 林老爷子拍了板,几人心里才爽利了些,开始继续用饭,施婳看了看桌边的林家一家子,心中倍感温暖。 她何德何能,今生能遇到这么好的一家人? 等用完了饭,谢翎与施婳两人告辞,这才一同离开,夏夜的凉风轻轻送来,夹杂着不知名的花香气息,谢翎提着一盏小小的羊角灯笼,低声和施婳说话,声音被夜风吹散,化作模模糊糊的字符,消失在远处。 天上的星子们忽闪着眼,好奇地往下张望,看着寂静的长街上行走的两人,少年侧过头,沉静的目光落在少女的面孔上,带着无尽的温柔,感情就像是暗夜里静静盛放的花朵,只需少女轻轻抬头,便能一眼望见少年的心底去。 若是这长街,永远走不到头就好了。 少年时的谢翎如是作想。 第 44 章 因为在苏府遭遇的事情, 林家一家都让施婳好好休息一日, 第二日不要来医馆帮忙,说是压压惊,施婳实在哭笑不得, 她倒不是很受惊, 反倒是林家几个老老小小都受了大惊吓。 总之最后为了安大伙儿的心, 施婳索性听了他们的话,也不去医馆了, 天气渐渐转暖, 不知不觉间,谢翎的身高又往上窜了一大截,去年的衣裳都不能再穿了,她上街买了些布料回来,准备给他新做几件合适的衣服。 施婳经过柳家宅子时,里头宅门又应声而开, 柳知探了头出来, 咧了咧嘴,冲施婳笑道:“婳儿,又出门啦?” 施婳笑着点头, 柳知又好奇道:“今日还去医馆?” 施婳答道:“不去了。” 柳知顿时一喜,问道:“那你去哪儿?” “准备去城东买些东西。” 柳知的眼睛立即亮了起来, 扭扭捏捏地开口问:“要买什么?可要我陪你去?” 施婳笑笑, 婉拒道:“扯几尺布罢了,不必麻烦你。” 她说完便要走, 柳知急得直挠头,连忙追出来一步,道:“我陪你去吧,我……我也正要去东市呢!咱们一道去。” 人家的话都说得这样明白了,施婳倒是真不好拒绝,她想了想,答应下来:“那走吧。” 听了这一句,柳知心里立即长舒了一口气,喜滋滋地抬脚跟了过去,连自家大门都顾不得关了,头也不回地提起声音朝后头喊道:“娘,我去东市买酱油去了!” 过了一会,一个妇人声音才传出来:“买什么酱油?一清早叫你去你不肯,你爹现在都买回来了,你这会发的什么疯?” 妇人擦着手跟出来,哪儿还看得见自家儿子的影子?早不知跑哪儿去了,她骂了一声:“臭小子,成天正事不做,就知道东游西荡。” 施婳去了东市,身后还跟了个尾巴柳知,她找到布庄,扯了几尺浅青色的棉布,柳知见了,好奇问道:“婳儿,你喜欢这颜色么?” 施婳正想着谢翎似乎穿这颜色不错,听了这话,便答道:“挺好看,这是给谢翎买的。” “哦。”就在柳知绞尽脑汁地找话题时,施婳已经请布庄伙计量好了布料,付了钱款,忽然听见旁边店铺传来一阵争吵声,引起了不少行人的注意。 一个娇蛮的少女声音叫道:“你们这是什么破玉?做工这么粗糙,质地又差,还敢要小姐我二百两银子?你也不嫌这银子拿着烫手,心虚不心虚?我还不如送给花子呢!退货!” 这声音听着耳熟得很,施婳总觉得仿佛在哪里听过,但是细细一想,又怎么也想不起来,她出了布庄的门,好奇地往那声音传来的方向看了一眼,旁边也有不少行人驻足看热闹,只见那店里站着一道红色的纤细身影,连珠炮似的冲那店里发问。 施婳忽然便想了起来,这不正是上回庙会见到晏商枝时,他身边跟着的那位表妹? 那少女并不在意周围人的目光,听着玉器店的掌柜赔着笑劝了一句什么,她拧起眉恼怒道:“你的意思是我不识玉,便不配来你们这店里买玉了?” 掌柜的连忙赔罪道:“小姐这说的哪里话?小老儿不是这个意思,只是这玉小姐当初已经买下来了……” 陈明雪气得冷笑道:“买下来便不能退了?你的玉配不上这价钱,你还有理了?” 那掌柜开了这么多年的玉器店,什么大风浪没见过?早就成老油条了,他左右就是不想退钱,进了口袋的银子,哪里还有再拿出来的道理? 掌柜笑眯眯地道:“小姐息怒,咱们有话好说,小老儿不是不讲理的人,您若是觉得这块玉不满意,咱们店里还有别的玉,应有尽有,您尽管挑!挑到您满意为止,您看看怎么样?” 听了这话,陈明雪这才满意,随机又有些犹豫起来,她倒是真的想买一块玉,之前被忽悠着花了二百两银子在这里买了一块,拿回去时被她表兄晏商枝瞧见了,还嘲笑她人傻钱多没地儿花,尽买这些糊弄人的东西。 陈明雪当时被他嘲得又羞又气,带着玉气势汹汹地找回来了,本想着退货拿钱,如今这掌柜又说让她随便挑,不由就有些心动,这店里的玉看着还挺多的,挑一挑倒也不错。 那掌柜见她没有答话,便知自己说动了,连忙再接再厉道:“小老儿这里还有一块好玉,乃是镇店之宝,传了好几百年的,小姐要不要看一眼?” 陈明雪听罢,将信将疑道:“果真?那之前我来买时,你为什么不拿出来?” 施婳心里顿时有点想扶额,这傻姑娘,人家明显想宰你呢…… 那头的掌柜立即喜形于色,热情地道:“小老儿在苏阳城开了这么多年的玉器店,玉这东西,乃是难得的灵物,尤其是好玉,最讲究一个缘分,初时小老儿眼拙,觉得小姐与它缘分不深,所以才没有拿出来,不想小姐忽而又回转了,想来,这就是缘分到了,小老儿这才有此一说,还望小姐万万莫要怪罪了。” 听了这一番话,陈明雪仿佛是被他说服了,看上去对这番说辞已信了大半,便道:“既然如此,那你拿出来那玉给我瞧瞧。” 掌柜连忙道一声稍等,转身进里间去了,施婳想了想,抬脚走进玉器店里,柳知喊了一声,连忙跟上来,看了看四周,小声道:“婳儿,你要买玉?” 施婳摇摇头,陈明雪转过头来,她大约是忘了施婳,打量几眼,又转了回去,百无聊赖地敲了敲柜台面。 不多时,掌柜便从里间出来了,手里还捧着一个古朴的雕花小木盒,喜滋滋地对少女道:“小姐,这就是我们的镇店之宝了。” 施婳看了一眼,只见那盒子被擦得油光发亮,干干净净,雕花细致,还有些旧了,看上去倒是真像他说的那么回事儿。 掌柜的将那木盒小心翼翼地放在柜台上,笑道:“小姐,这里面就是玉了。” 陈明雪点点头,伸手就要去揭,掌柜忙不迭挡住,道:“使不得,使不得。” 陈明雪住了手,疑惑地看向他,道:“怎么?这玉还会害羞,我看不得它了?” 掌柜笑道:“小姐说得哪里话,小老儿原先便说过,玉是灵物,贸贸然揭开,恐怕会冲撞了它,反倒不美了。” 陈明雪到底是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听了这番忽悠,对那盒子里的玉越发起了好奇之心,道:“这种说法我还是头一回听到,那你说说,这不打开,我如何看它?” 掌柜答道:“小姐莫急。” 他说着,从旁边取来一根细细的铜签,将那木盒上的锁扣挑开,只听咔哒一声,掌柜这才伸手将那雕花木盒揭开,露出里面的玉来。 他小心地将盒子推过来一些,笑容可掬道:“小姐请看。” 陈明雪看着那块玉,惊讶地睁大眼睛,便是施婳也有些诧异,那还真是一块极其漂亮的玉,通体翠绿,色极其正,尤其是在掌柜把油灯拿过来之后,那绿色在暖黄的光芒下,简直仿佛要滴出水来似的。 便是施婳上辈子在太子府见过诸多玉佩首饰,也鲜少有看到这样好的玉,她心里不由起了一丝疑心,这种玉器店里,怎会有这么漂亮的玉? 陈明雪看上去极是喜欢这玉,忍不住伸手去拿,只是手指还未触及那玉,就被斜刺里伸出来的一只纤细的手握住了。 她疑惑地抬头,见是挡住自己的一个陌生同龄少女,以为是对方也是看中了这玉,准备来抢的,便挑起眉头来,不客气地道:“怎么,你也看中了这玉?” 施婳笑着摇摇头,劝道:“倒不是看中了,只是好心想劝小姐一句,看看就好,勿要拿它。” 这话一出,那掌柜的脸色便沉了一瞬,陈明雪不解地道:“为何?” 施婳笑吟吟地转过脸来,道:“这就要问一问掌柜了。” 陈明雪也不由看向掌柜,对方的脸色立即不好看起来,但是客人还在,遂只能强自镇定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小老儿不明白。” 他说着,便要收起盒子,口中道:“不买便不买,何必浪费我的时间?” 施婳眼疾手快,一把按住那盒子上,笑道:“心虚什么?不如让这位小姐仔细瞧瞧,你的镇店之宝?” 闻言,那掌柜愈发心虚,道:“我不卖了,不卖了。” 他越是这般情态,陈明雪面上疑惑越深,她道:“有什么好遮掩的?松手,让我看看。” 掌柜还要垂死挣扎,想去把盒子收起来,一旁的柳知倒是一个箭步上前,将他拉开,掌柜嚷嚷起来:“你们要做什么?想抢东西不成?” 施婳不理他,只虚虚点一点那块玉的一角,对陈明雪道:“小姐可以看看这个位置,往侧边看。” 陈明雪盯了半天,那玉还是玉,似乎没什么问题,照着她的意思,往侧边瞅了一眼,忽然见到那里有一条极其细微的裂缝,如同蛛丝一般,若是不仔细看,绝不可能发现。 一旦有人拿起这玉,说不定另一半就会掉下来,到时候砸在手里,指不定这掌柜要她赔偿。 陈明雪想到这里,不由十分生气,直起身来骂那店主道:“你这人好生卑鄙!破了的玉竟也敢拿来骗人!” 那掌柜一听,便知自己的算计已经败露了,脸色铁青,挣开柳知的手,将那木盒抱起来,怒气冲冲地轰赶他们:“都滚!滚出去!” 陈明雪气道:“把银子退回给我!” 掌柜哪里肯?高声道:“当初是一锤子买卖,小老儿店门开开,做的是生意,且当初你情我愿,那玉也不是我拿刀逼着你买的,如今又想来退货,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陈明雪气急:“你——” 一旁的施婳却忽然道:“这样吵也不是办法,不如我们去一趟官府,立见分晓。” 陈明雪眼睛一亮,道:“对!就去官府,卖这样的玉,以次充好,还敢要价二百两,叫你们知县老爷看看,有没有这样的道理?” 她说着,伸手一把拽住那掌柜就要往外走,那掌柜自然不肯去,当初他卖给陈明雪的玉,确实只是劣质玉,如今一听说要去官府,他顿时软了下来,缓和着声音道:“小姐有话好说,万事都可商量,何必闹得这么难看?小老儿也是看这一行吃饭的人,以和为贵,以和为贵。” 端的是一位能屈能伸,吃硬不吃软的人物,哪里还有方才的半分硬气?陈明雪都要给他气笑了。 她冷笑道:“既不肯去,就给我退钱!” 第 45 章 最后这场争执, 以玉器店掌柜退钱告终, 出了店,陈明雪向施婳道谢:“方才多谢你。” 施婳一笑,道:“不必。” 陈明雪又有点好奇地问道:“不过, 你怎么知道他那块玉有问题?我竟然一点都没有发现。” 她说到这里, 语气带上了几分懊恼:“我果然很笨。” 施婳却道:“原本我是没有看到的, 只是我方才进去看了一眼,这玉器店有些小, 他那些摆出来的玉, 也不见得有多好,大多是些做工粗糙,品质中下的玉,若真有这般好玉,他为何不一早拿出来?” 陈明雪傻乎乎地道:“那掌故不是说,玉是灵物, 要看缘分么?” 施婳笑了一下, 忍俊不禁道:“他那是忽悠小孩子的,哪里就有这样的说法?玉再好再漂亮,也只是死物罢了。” 陈明雪不由撅了噘嘴, 小声道:“好罢,就是骗我这样的傻子的。” 她说着又向施婳道:“无论如何, 今天都要谢谢你, 若不是你拦着,恐怕我要中了那奸商的计, 我叫陈明雪,你叫什么名字?” 施婳先是觉得这名字耳熟,有那么一瞬间,她的脑子里飞快闪过什么,但是仔细想一想,却无论如何也抓不住,遂只得作罢,答道:“我叫施婳,我原是见过你的,恐怕你不记得了。” 听了这话,陈明雪诧异地睁了一下眼睛,疑惑道:“我们在哪里见过?” 施婳笑了笑,提醒道:“不知姑娘可还记得,上元节在庙会时候的事情?” 经她一提醒,陈明雪便仔细回想,还真叫她想起来了,一拍手,惊讶道:“啊,你就是当时站在表哥旁边的那个女孩儿!” 陈明雪当时追着晏商枝跑,然而晏商枝却不爱搭理她,陈明雪是个好强的性子,越是受冷落,便越是来了劲,逛个庙会,一晃眼不见的功夫,晏商枝身边就多了一个少女。 那时候对于陈明雪来说,别说是个女孩儿了,晏商枝就是对着一只母猫多看几眼,她心里都能酿出一缸子陈年老酸醋来,更何况施婳还是一个姿容十分漂亮的少女? 虽然当时陈明雪那缸子陈年老酸醋酿了一晚上就消散了,但是这会见了施婳,人家方才还帮了她,不免又生出几分尴尬来。 她有些不自在,一双灵动的眼睛左右瞟了一下,试图来找点话题缓解这尴尬,随口道:“你这是,来买布的么?” 施婳哪里会和一个小女孩计较?她今日会提醒陈明雪,不过是为着那次上元节时,晏商枝帮了她一次罢了,否则她也不会贸贸然管这一桩闲事,她笑着答道:“是,买些布料来做衣服。” 陈明雪听了,颇有些好奇地问道:“你还会做衣服?” 在她看来,施婳和她也不过是一般大的年纪,陈明雪长到如今,会绣个帕子已经是很了不得的事情了,这还是家里嬷嬷勤勉督促的结果,而施婳竟然已经会做衣服了!实在是厉害。 施婳笑笑点头,陈明雪忽然想到了什么,踌躇着问道:“我……我能跟你学做衣服么?” 骤然听到这个请求,施婳感到些许惊讶,犹豫了一下,还是点头道:“自然可以。” 于是陈明雪便十分高兴起来,她的模样不算多么明艳漂亮,勉强称得上清秀,只是笑起来时眉眼弯弯,如新月一般,给她的五官添上了几分狡黠和灵气,并不惹人讨厌,也不似那日晚上表现出来的刁蛮任性了。 陈明雪是个说做就做的性子,当即拉着施婳要去买布料,进了布庄,大小姐手指一划拉:“这个,这个,这个,还有那个,一样都先来十尺!” 这是做衣服还是扯长幡呢?施婳连忙拉住她,劝了几句,陈明雪倒是很听她的话,照着施婳的提议,扯了些合心意的布,抱个满怀,跟着她走。 少女们走在一起,总是有话题可聊,更何况施婳性子又好,说话温柔,陈明雪虽然偶尔表现出些娇蛮任性,但是她在外人跟前并不这样,不论是谈吐亦或是行为举止,都十分得体,叫人一看便知是富贵人家教出来的女儿。 两人一路上说说笑笑,柳知跟在后头抓耳挠腮,他想跟施婳搭几句话,但是总插不上嘴,女孩儿们的话题,他懂什么? 最后实在无法,眼看城西要到了,柳知壮着胆子上前道:“婳儿,我给你拿东西吧?” 施婳听了这话,莞尔一笑,道:“不必了,才这么点布料,我能拿得了。” 柳知心中遗憾不已,倒是一旁的陈明雪听了,十分欣然道:“我这的东西多,能麻烦你替我拿一会么?” 柳知话都说出来了,再加之施婳又旁边,如何能拒绝?点头答应下来,陈明雪便毫不客气地把大堆的布料往他怀里一塞,笑着道:“多谢这位大哥。” 抱着布料的柳知:…… 直到一路回了清水巷子,陈明雪拿回了自己的布料,又跟柳知道了谢,便跟着施婳回家去了,徒留下柳知站在自家大门口,心里懊恼万分,今天又没能跟婳儿搭上话。 遗憾了一会,他转身进门,便见自家娘站在门口,上下扫了他一眼,问道:“酱油呢?” 柳知还未回过神来,他一脸发蒙,宛如梦游:“啊?酱油?什么酱油?” 柳家娘子上前一步拎住他的耳朵就往院里走,不顾柳知吱哇乱叫,嘴里骂道:“个迷了心窍的小兔崽子!老娘我还治不住你了?” “啊哟,娘,娘!你轻点儿!耳朵要掉了……” 却说施婳家的院子里,正值上午,满院子阳光照进来,明朗朗的一片,墙角的篱笆上,豆蔓肆无忌惮地攀爬着,嚣张地抖擞着翠绿的叶子,开出细碎秀气的小花儿,引来蜂飞蝶舞。 陈明雪还是头一回来这种小院儿,她蹲在那豆蔓跟前看了半天,稀奇地问道:“这是什么花儿?怎么生得这么不起眼?” 她说着,还伸手摸了摸,好奇道:“能摘吗?” 施婳哭笑不得,解释了一番,陈明雪这才哦了一声,恍然大悟,又瞧了几眼,道:“原来这就是豆角,真是丑得怪可爱的。” 直到她好奇地把施婳的小院儿转了个遍,好歹想起了自己来的目的,兴致勃勃地把布料在院子里的桌案上摊开来,招呼施婳道:“我们来做衣服吧。” 施婳拿来软尺,一边量,一边问道:“你给自己做衣服么?” 陈明雪道:“不是。” “那你知道那人的身高吗?” 陈明雪想了想,道:“大约比我高两个头。” 施婳:…… 她默然片刻,才继续问:“那肩背的宽度,腰围和手臂长度,你知道吗?” 陈明雪十分迷茫地摇头:“不知道,做衣服还要知道这些?” 施婳沉默,最后干脆地提议道:“不如我们还是做些别的吧?” 陈明雪犹豫道:“那……做点什么?” 两人讨论了片刻,陈明雪最后还是接受了衣服变成佩囊,施婳想着谢翎的佩囊也用得有些旧了,正好也做一个,两个人便忙了起来。 却说谢翎在渊泉斋呆了一上午,依旧不见董夫子的踪影,晏商枝来点个卯,见夫子不在,脚底抹油,也不知去哪儿了,只有大师兄钱瑞,依旧在勤勤恳恳地看书,书斋安静无比,只能听见外面的鸟鸣之声传来。 谢翎坐在窗下的书案旁,仔细地盯着手中的书,右手飞快地在纸上面抄记着,他的目光并不曾落在纸上,然而那笔尖却仿佛自己长了眼睛似的,整整齐齐地排列下来,字迹俊逸清瘦,颇具风骨。 他一口气抄完了一整页宣纸,很快就又翻过一页,钱瑞偶然抬眼,见到谢翎的这番动作,不觉有些新奇,他读书多年,还从未见人是这样抄书的,不由起身走过来观看。 谢翎十分专注,全部心神都投入了那书中,眼睛一瞬也不瞬,似乎根本没有注意到钱瑞的存在,右手继续连续不断地抄写着,连一丝停顿都没有。 钱瑞惊奇不已,打量着他抄写的笔迹,也不作声,等谢翎抄完这一大段,才好奇地开口道:“师弟,你这是在抄什么?” 谢翎放下书,抬头笑笑,答道:“之前晏师兄给我说了说,夫子带我们去讲学时,会说到的一些地方,我抄一遍,免得到时候忘记了。” “只抄一遍么?” 谢翎笑道:“是,抄一遍便可以了。” 钱瑞想了想,道:“若有不懂的地方,尽管来问我,不要客气。” 谢翎答应下来,道过谢,钱瑞走后,他才继续抄写起来,依旧是眼不离书,手不离笔,实际上他这功夫已经练了一两年了,可谓是驾轻就熟,所有的文章,不管篇幅多么繁杂晦涩,谢翎只需抄写过一遍,那文章就完完全全地留在了他的脑海中,仿佛打上了烙印,不管经过多久,都不会忘记。 这一切大部分要归功于谢翎给那书斋抄的两年书,一本书的价格很是昂贵,谢翎没有钱,他也不愿意给阿九增加负担,是以在给书斋抄书的时候,他尽量让自己把那些文字全部记住,哪怕是谢翎遇到了不认识的字,他也能牢牢记下来。 给书斋抄了多少书,他就记了多少文章,从未忘记过,时至如今,谢翎已经记下了数十本书,那些文字在脑海中依旧清晰无比。 谢翎偶尔会想,老天爷到底是待他不薄,不仅把他送到阿九身边,还给了他这一样难得的天赋,他一定会好好利用的,将它发挥到极致,让阿九过上最好的生活。 第 46 章 谢翎在渊泉斋抄书, 他速度极快, 过了一个时辰,钱瑞见他仍旧没有停手的意思,忍不住出声劝他道:“师弟, 贪多嚼不烂, 还是缓一点好。” 闻言, 谢翎看了看,抄完这一段也差不多了, 索性停了手, 道:“是,我明白了,多谢师兄提醒。” 钱瑞见他听劝,不由心中生出几分好感,笑了笑,正欲说些什么, 却听外面传来脚步声, 有人进来了。 谢翎抬头一看,却见那人正是杨晔,他的目光在书斋中扫了一圈, 仿佛松了一口气似的,然后落在谢翎身上, 疑惑挑眉, 问钱瑞道:“这是谁?” 钱瑞放下书,答道:“是夫子昨日收的学生, 叫谢翎。” 杨晔哦了一声,随意与谢翎打了招呼,又问钱瑞道:“夫子今日没来?” “没来。” 杨晔道:“我昨日告假,夫子可有说什么?” 钱瑞摇摇头,杨晔的表情看上去却不太像高兴的样子,他吞吞吐吐了一会,仿佛憋着什么,过了一会,才问出口道:“那个……晏师兄,今日来了么?” 钱瑞答道:“来了,不过他又走了,大概是有事。” “他能有什么事情,估计又是躲懒去了,”杨晔小声地嘀咕,面上的表情却同时放松下来,前几日闹了那么一出,他实在不知道如何面对晏商枝,如今在书斋不必碰面,也是一桩好事。 杨晔到了自己的书案前坐下,长吐了一口气,抽出一本书,他的书案与谢翎是正对着的,哗啦啦翻了一会,又开始打量谢翎一番,开口问道:“你是夫子亲自收下的?” 谢翎将目光移向他,微微颔首,十分有礼地答道:“是。” 闻言,杨晔不知道突然想到了什么,笑了起来,抚掌欣然道:“太好了。” 至于为什么太好了,他也不说,径自翻起书,没看几眼,就打起瞌睡来,一上午就这么过去了。 谢翎突然发现,董夫子收的这几个学生,也就钱瑞是在正正经经地读书的,其余几个,要么就是无事生非,勾心斗角,作妖蛾子,要么就是大大咧咧,整天闹事,最后一个是懒骨头成了精,读书能赖就赖,索性连书斋都不来。 于是谢翎开始不免有点担心起自己的未来了。 到了下午时候,晏商枝还是没见人影,杨晔又打了半下午的瞌睡,直到窗口日头西斜,他大概终于想起来自己来学塾是读书的,挑挑拣拣又摸出了一本册子,翻看起来。 哪知他一看书,就打呵欠,一刻钟的时间,谢翎都看完一章了,期间听见对面的杨晔打了不下十个呵欠,最后连钱瑞都听得有些犯困了,他忍不住开口对杨晔提议道:“杨师弟,你若是实在困了,不如去小憩片刻?” 杨晔打着呵欠拒绝了,面上睡意尚未完全褪去,表情却十分坚毅,他道:“不成,这一本是夫子要考的,我若是背不出来,我爹回头要打断我的腿。” 钱瑞:…… 他无奈极了,只得起身去冲了两杯浓茶,好心分给了谢翎一杯,然后与谢翎两人,在杨晔绵延不绝的呵欠声中,继续看书,一整个下午,安静的书斋中只能听见书页翻动的窸窣动静,不间断地夹杂着某人的呵欠声音,经久不衰。 及至快到下学时候,门外进来一个人,彼时杨晔正头脑发涨,呵欠不绝,等看清楚那人的面孔时,打到一半的呵欠声戛然而止,化作一声冷笑,整个人顿时精神抖擞起来,表情瞬间切换至讥嘲,十分自如,道:“呵,你来做什么?还嫌那一日打得不够么?” 谢翎闻声回过头去,只见门口站着的人竟然是苏晗,阳光从他身后照进来,背着光,看不清楚他的面孔,却让人觉得他的表情是阴翳的,在听见杨晔那句话之后,脸都扭曲了一下。 苏晗很快就恢复了平静,他没有理会杨晔的挑衅,目光在谢翎身上落了一瞬,转而向在场最好说话的钱瑞问道:“师兄,夫子今日可来了不曾?” 钱瑞是个好脾气,听了这话,便道:“还不曾。” 杨晔与苏晗闹翻了,自然看对方百般不顺眼,十分刻薄地道:“夫子不是说,让你以后不必来了么?你当日走得那般硬气,怎么几日不见,又眼巴巴地跟条狗似的跑回来了?” 苏晗的脸上有怒容一闪而逝:“你——” 杨晔不等他说完话,便长笑着起身,走到谢翎身边,拍了拍他的肩,对苏晗道:“这是夫子刚刚收下的学生,我们的小师弟,叫……” 他顿了一瞬,似乎一下子想不起来谢翎的名字了,但是这并不影响他想刺激苏晗的心情,笑着继续道:“所以呢,你看看,夫子是铁了心逐你出师门了,这若是换了我,恐怕连学塾的大门都羞于踏足,也就苏公子有这份心,厚颜又巴巴地跑了回来,当真是忍常人所不能忍,勇气可嘉,日后必成大器,前途不可限量啊!” 这话连珠炮似的,说得十足尖酸刻薄,苏晗听得整张脸都扭曲了起来,他的眼中燃起愤怒,张了张口,杨晔抢先一步道:“怎么?不服气?你大可以去求夫子,看看夫子如何说?” 苏晗铁青着一张脸,冷冰冰地道:“杨晔,你别得意,风水轮流转,总有一日,我会将你踩在脚下,叫你跪着求饶!” 杨晔讥嘲地笑他:“请便,我等着那一日,苏公子可千万要趁早啊。” 苏晗哼了一声,愤怒地离开了,杨晔翻了一个白眼:“什么东西。” 钱瑞犹豫再三,还是道:“杨师弟,你方才说的……恐怕有点过了,毕竟我们同窗这么久。” 杨晔挑起眉头来,颇有些不能理解:“钱师兄,你知道这东西在背后说了你多少坏话么?说你迂腐,榆木脑袋,不思变通,读书把脑子都给读木了,不止是你,他连夫子都编排呢!只不过我平日里与你无甚矛盾,也就没放在心上,你怎么倒还替他说起话来了?” 钱瑞显然是有些意外,捏着书,呐呐不言语了。 谢翎观赏完杨晔大战苏晗这一出戏,看见苏晗那如同死了亲爹一般难看的脸,心里不觉分外愉悦,连收拾书本的动作都轻快了许多,狗咬狗,一嘴毛,啧,咬得好。 到了下学时候,谢翎收拾好书,十分礼貌地向钱瑞两人道别:“两位师兄,我先走了。” 钱瑞忙放下书本:“师弟走好。” 杨晔摸了一把下巴,看着谢翎远去的背影,想了想,这新来的小师弟还挺有礼貌的,比苏晗那狗东西要好了不知多少倍,不错不错。 却说苏晗今日本来是想向董夫子求个情的,没想到董夫子仙踪不定,没来书斋,他反而碰到了杨晔那条恶狗,被狠狠嘲讽了一通,心情极差,一路上铁青着脸回了苏府。 他到了自己的院子,苏夫人正等着,忙迎上来,握住他的手,关切问道:“晗儿,怎么样?董夫子愿意重新收你做学生了吗?” 苏晗脸色难看地摇摇头,道:“我没见到夫子,按理说,今日夫子要来书斋讲课的,钱师兄说他没来,娘,夫子这是铁了心不肯收我了。” 苏夫人的表情也不太好看,她咬咬牙,道:“这董夫子也太不识抬举了些,你年底就要参加院试了,怎么这个节骨眼上出了问题?” 苏晗想了想,道:“不如就罢了,免得难看。” 苏夫人却道:“不成,你爹还不知道这事,娘去与他说说,托人向那董夫子再说说情。” 苏晗皱起眉来,他今日受了杨晔的气,语气也不大好了,道:“难道就非那老东西不可了?没了他,我还考不了区区一个院试?” 苏夫人见他生气,不由拍了拍他的手,苦口婆心地劝道:“你知董夫子的来头么?他曾经是给宫里的皇上讲课的!” 苏晗一惊,苏夫人又低声道:“听说他教出来的学生,十有□□都中了进士,若非如此,当初你爹又如何会花了大心思,托人向董夫子说情,让你做他的学生?” 苏晗的嘴唇动了动,犹疑片刻,道:“可事到如今,又能怎么办?夫子他不肯露面,不仅如此,他还已经收了新学生!您也知道,董夫子规矩如此,他一次只收四个学生,如今我几日未去,名额就已经满了,他这是故意的。” 苏夫人睁了一下眼睛,道:“果真?他收了新的学生?” 苏晗道:“可不?我见到了,一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 苏夫人脸色也有些难看,道:“这董夫子……不成,我与你爹说说去,让他再托人想想办法。” 苏晗今日被杨晔一通骂,打心底就不想再跟他同窗,省得心塞,即便董夫子再如何厉害,他也不想去受那份气,索性拉住苏夫人道:“娘,罢了,你给我请个好点的西席先生来教,三年后的会试,我定然能高中的!” 闻言,苏夫人颇有些犹豫,苏晗又道:“便是托人去求情了,我不得董夫子待见,他不乐意教我,岂不是更耽误时间?” 苏夫人一想也是,遂咬咬牙,道:“好晗儿,娘这就去着人请先生来教你。” 却说苏府里愁云密布,谢翎回到家里,正欲推门,却听里头传来施婳的声音:“不是这样,错了错了,你要把它翻过来……” 阿九在跟谁说话? 谢翎保持着推门的姿势,凝神屏气,生怕错漏了一句话,没多久,他便听见里头传来一个娇俏的少女声音:“啊呀,这么麻烦?” 谢翎一颗心放回原处,他推门进去,却见院子里满地都是剪碎的布料,两个少女挤在一处看着什么,听到声音,都齐齐回过头来。 陈明雪一眼便认出了谢翎,惊讶道:“是你!” 紧接着,她下一句话便是:“我表哥下学了么?” 第 47 章 虽然谢翎不太明白为什么陈明雪会在他家里, 但是他并没有问出来, 只是回答道:“晏师兄今日早早便走了。” 听了这话,陈明雪颇有些失望,眼见天色也不早了, 她把手里未绣好的佩囊一放, 对施婳道:“我先回去了, 明日再来找你。” 施婳犹豫了一下,还是告诉她道:“我明日要去医馆。” 陈明雪十分惊诧地睁圆了眼睛, 道:“你还是大夫?” 施婳浅浅一笑, 眼角微微弯起,解释道:“不是,我只是学徒罢了。” 陈明雪点点头,哦了一声,又问了医馆的名字,最后才道:“那我明日再去找你玩。” 她说完便走了, 谢翎帮着施婳收拾东西, 一面随意问道:“阿九怎么认识她的?” 施婳便将今日上午在玉器店里的事情说了说,谢翎评价道:“这种话也信,果然天真。” 施婳看着他一本正经地说别人天真, 不由失笑,忽而想起一事, 问他道:“看你这样, 似乎也认识她?” “嗯,见过几次, ”谢翎答道:“她常常去学塾门口等晏师兄,一来二去,就眼熟了。” 他说着,从那堆布料中拿起一个暗青色的佩囊来,上面绣着苍苍松枝,枝干劲瘦,下面有白鹤蹁跹起舞,谢翎不由心中一动,问施婳道:“阿九,这个是给谁做的?” 谢翎虽然是在发问,但是他心中早已肯定了大半,这是阿九给自己做的,嘴角勾起,像是眼巴巴看着糖果的孩童一般暗暗窃喜着,眉眼都透露出几分笑意。 施婳见他那边,不由心里起了促狭心思,想逗弄他一番,遂平静地答道:“是给寒水哥的。” 几乎在话落音的瞬间,谢翎挑起的嘴角就耷拉下来,笑意如同被寒风吹过一般,眨眼就没了踪影,甚至隐约泛起些锐利的意味,他严肃地打量着那个小小的佩囊,翻来覆去地看了几遍,生怕错过任何一点不为人知的细节来。 施婳见了他这般动作,正觉得莫名间,谢翎忽然把佩囊一放,表情十分严肃地看着她,道:“阿九,你是大姑娘了。” 施婳略微疑惑地回视:“怎么了?” 谢翎继续严肃道:“你不可以随随便便送东西给别的男人,尤其是佩囊这种物件。” 施婳心里好笑,故作不知地道:“为什么?” 谢翎皱起眉来,像是在烦恼着该如何解释一般,最后才道:“会让他们误会的。” 施婳听罢,觉得颇有道理,伸手要拿那个佩囊,道:“既然如此,我拿去扔了罢。” 谢翎一抬手,不叫她拿,面对施婳疑惑的目光,他慢吞吞地道:“不过你做了可以送给我。” 却原来打的这个主意,施婳没忍住笑出声来,见谢翎一脸莫名,笑着道:“罢了,不逗你了。” 谢翎眼睛顿时一亮,听施婳道:“本就是要给你做的,放心便是。” 闻言,谢翎心满意足,拿着佩囊就要往腰上挂,施婳阻止道:“绦子还未做好,等明日做好了,再拿给你。” 谢翎却道:“不必了,这样就很好看。” 他说着,也不叫施婳拿,眉目间带着笑意,十分高兴地替她收拾起杂物来。 就这样一连过去好些日子,四月底,董夫子才终于在渊泉斋露了面,晏商枝就仿佛提前得知了一般,一大早就过来了,和几人打了招呼。 然后便是杨晔,来了之后规规矩矩往书案前一坐,翻出书来,一个早上过去,竟然不见打一个呵欠,倒叫谢翎颇为惊讶。 很快,他便知道原因了,董夫子来了。 他背着手往书斋里那张最大的书案旁一坐,伸出两根手指来,在桌面上敲了敲,钱瑞便站起身来,拿着书过去躬身行礼,董夫子嗯了一声,老神在在地问:“易,变易也,变易以从道也。” 钱瑞恭敬对答:“如人之一动一静,皆变易也,而动静之合乎理者,即道也。” 董夫子又道:“在物为理,处物为义。” 钱瑞答曰:“如君之仁、臣之敬、父之慈、子之孝之类,皆在物之理也。於此处各得其宜,乃处物之义也。” 董夫子满意地挼了一把胡须,道:“可。” 他说完,又讲解起来,解释详尽,便是谢翎在一旁听着,也若有所思,董夫子教学确实与其他的夫子不一样,他并不要求学生们死记硬背,背不出来没有关系,那是你自己的事情,他要求的是,提问一句,学生必须要能在这一句提问上,有自己的理解,若是理解的方向正确,那自然就好,若是不对,他也不生气,一句一句仔细讲解,常常几句问答下来,便令人醍醐灌顶,茅塞顿开。 给钱瑞讲完,董夫子又唤了晏商枝,在这关头,谢翎便注意到,对面的杨晔开始紧张了,他就仿佛凳子上长了钉子一样,完全坐不住,一会去看晏商枝,一会又去翻书,嘴里无声念叨几句,把个书翻得哗哗作响。 董夫子没问几句,就把晏商枝放回来了,手指在桌面上又笃笃轻叩两声,杨晔站起身来,硬着头皮过去行礼。 董夫子打量他几眼,道:“怎么?这腿肚子转不过来了?” 杨晔苦着脸告饶道:“夫子,方才走得太急,扭着筋了。” 董夫子道:“为师是洪水猛兽?” 杨晔立即答道:“师父威仪凛然,是学生胆小如鼠。” 董夫子:…… 他摸了一把胡须,道:“你若于做文章学问一事上,有这等敏捷的才思,恐怕早就中了状元回来了。” 杨晔呐呐,垂头不语。 杨晔磕磕碰碰地答完董夫子的问题,轮到谢翎时,已是快正午了,谢翎持着书走过去,恭敬行礼,董夫子点点头,问道:“这几日看的什么书?” 谢翎答道:“大学章句和书经。” 董夫子唔了一声,又问:“可看懂了?” 谢翎道:“学生愚钝,只略通一二。” 董夫子道:“短短些许时日,通一二也行了。” 他说着,捻着胡须问道:“何谓民之父母?” 谢翎从容作答:“此句出自诗经,乐只君子,民之父母,民之所好好之,民之所恶恶之,此之谓民之父母。” 董夫子颔首:“嗯,不错,我给你讲一讲这个……” 他说着,开始替谢翎讲解起来,就如之前替钱瑞讲解一般,极其详尽,只要谢翎有哪里不解,董夫子必仔细作答,直到谢翎明白为止。 若说耐心,董夫子实在是一个极其有耐性的人。 直到他给谢翎讲完了,才道:“后日我就带你们几个去长清书院讲学,不必紧张,就如你今日这般就可以了。” 谢翎点头应是,董夫子起身向四人道:“今日一下午,我都在学塾内,若有不懂之处,可直接来问我。” 谢翎等人应答了,他便起身往书房里去了,谢翎回到自己的书案前坐下,一抬头就对上了杨晔惊奇的视线,谢翎眉头略挑:“杨师兄有事?” 杨晔上下打量他一番,冲他比了一个大拇指,啧啧道:“少年英才,头一回问书,夫子竟然没有为难你?” 晏商枝正好端着茶杯经过,调笑道:“是,哪里比得上当初你那会?被夫子多问几句,差点急哭了。” 杨晔怒目看他:“我那是急的么?” 晏商枝噗地笑出声来:“我忘了,是尿憋的,哈哈哈哈。” 被人毫不留情地揭了短,杨晔的脸色顿时黑如锅底,谢翎总算是知道为何这两人的关系矛盾重重了,一个脾气一点即炸,一个则爱招猫逗狗,还有个苏晗在其中作妖,难怪了…… 最后杨晔竟然没有发作,他忍了下来,负气地抽出一本书来,啪地拍在桌上,憋着气看起书来。 谢翎想了想,起身到晏商枝身边,叫了一声:“师兄。” 晏商枝惊讶看他:“有事?” 谢翎道:“往常你们随夫子去书院讲学,大概要多少日子?是怎么个情况?” 晏商枝略一思索,解释道:“长清书院离苏阳城有些路程,吃住都在书院,虽说是夫子带我们一同去讲学,实则夫子只讲一场,书院的山长和几位先生各讲一场,其余的都是让学生们互讲,时间有长有短,快则三五日,慢则六七日。” 谢翎点点头,表示理解了,又向晏商枝道谢,晏商枝笑道:“你是头一回去,年纪又小,到时候可讲可不讲,不过认真听下来,受益颇多,至少要比你自己琢磨着看书强。” “是,我知道了,多谢师兄提醒。” 谢翎露出一个笑来,心里想的却并不是这回事,而是从后天起,他要离开阿九很长一段时间了。 谢翎觉得并不是很高兴。 这种不为人知的不高兴一直持续到了傍晚,被施婳一眼就看了出来,她问道:“怎么了?耷拉着一张脸,在哪里受气了么?” 谢翎摇摇头,看了施婳一眼,犹豫一会,还是把要去书院的事情告诉她:“夫子要带我们去长清书院讲学,短则三五日,长则六七日。” 施婳愣了一下,很快便高兴起来:“这是好事,只是你为何因此郁郁?” 谢翎却直言道:“阿九,我不想离开你。” 乍闻这一句,施婳怔住,随后反应过来,才不由失笑,安慰他道:“不过六七日的时间罢了。” 她说这话时,谢翎仔细地端详着她的脸,就仿佛在注意施婳面上的表情似的,最后,露出一丝极其隐蔽的失望来,他点点头,像是接受了施婳的安慰。 第 48 章 过了两日, 谢翎一早将施婳送到了悬壶堂时, 林老爷子和林不泊正在廊下做五禽戏,见了他们来,林老爷子乐呵呵地道:“谢翎来了。” 谢翎与他们二人打了招呼, 屋里的林家娘子见了, 忙道:“谢翎, 用些粥饭罢?” 她说着便去了后堂,回来时手里拿着碗筷, 只见施婳坐在药柜后, 却不见了谢翎,不由问道:“谢翎这孩子呢?” 林不泊道:“去学塾了,没叫住。” “这孩子……”林家娘子把碗筷放下,又招呼施婳道:“婳儿,你来吃些。” 施婳笑道:“伯母不必忙了,我们来时就用过饭了。” “那再吃一点。”林家娘子热情地装了一碗粥, 递给旁边的林寒水, 催促道:“去,给婳儿送过去。” 林寒水没接,他几口扒完了粥, 眼神奇异地看了他娘一眼,像是在看什么匪夷所思的事情似的, 一收碗筷, 径自起身去后堂了。 林家娘子被他气的,向林不泊道:“瞧瞧, 瞧瞧你儿子,怎么年纪越大,脾性也跟着古怪起来了。” 林不泊没回头,只翻了一个白眼,嘴里敷衍答道:“是是,回头教训他。” 林家娘子犹自嘀咕,她觉得自己儿子实在是太不争气了,她一个做娘的,都这么努力地撮合了,林寒水还半点不配合,真是辜负了她的一番慈母心意。 想到这里,她郁闷地喝了一口粥,没见到堂前的林不泊正在和林老爷子挤眼睛,摇头做无奈状。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寒水待施婳就像是妹妹一般,施婳也没旁的意思,偏他那傻媳妇,剃头挑子一头热,半点没发觉,真叫人不知该说什么好。 一晃两日就过去了,施婳在医馆里没什么大事,只是轮流跟着林不泊出诊,若是不出诊的时候,就磨磨药,替人抓药,清闲的时候,看看医书,听林老爷子解说指点。 黄昏时候,医馆已没了病人,施婳就抱着医书坐在窗口,借着透进来的斜阳余晖,一字一句地读着,等回过神时,已是夜幕四垂。 “婳儿?婳儿?” 林家娘子的声音从后堂传来:“在这里用饭罢?寒水他们也快回来了。” 施婳有些恍神,她觉得仿佛少了点什么,张口便要婉拒道:“我……” 话还没说完,林家娘子便掀帘从后堂进来了,热情地道:“谢翎不是去书院了么?你一个人回去冷锅冷灶的,多不好,就在这里吃吧,伯母都煮好了,就这么说定了啊。” 她说着,不等施婳回答,就利落地掀帘走了,徒留施婳坐在窗下,哭笑不得。 之后便是久久的怅然若失,她想,是了,谢翎已经去书院听讲学了,今日也不会来接她。 总觉得心里就仿佛空了一块似的,空落落的,令施婳十分不习惯。 她有点想谢翎了。 林寒水他们回来时,天色已经黑透了,林家娘子招呼着用过饭之后,施婳照例来收拾碗筷,却被她拦了下来,道:“天色不早了,你就不用忙了,女孩子孤身一人不好走夜路,让寒水先送你回去罢。” 她说着,叫来林寒水,道:“寒水,你送施婳回家去。” 林寒水慢吞吞地应了,林家娘子喜得眼角都漾出了一片笑纹来,那模样,仿佛好事近在眼前似的,看得一旁与林老爷子下棋的林不泊连连叹气,落了一子,不忘叮嘱林寒水道:“带上灯笼,早去早回。” 林寒水答应下来,拎起灯笼,带着施婳走了,林家娘子喜滋滋地擦着手,一路送到了大门边,神色殷切,叮嘱再三,直到施婳和林寒水都尴尬起来了,这才住了嘴,目送他们远去。 林家娘子哼着轻快的小调回来,收拾碗筷,林不泊与林老爷子对视了一眼,互相示意,您点拨点拨她? 林老爷子:这是你媳妇,还是你来指点吧。 林不泊:…… 他咳了一声,硬着头皮叫道:“芬儿,你来,我与你说一桩事。” 林家娘子疑惑地转过脸,放下手中的碗筷,道:“什么事?” …… 却说施婳和林寒水一路往城西去,两人都差不多一同长大的,原本已是极熟悉了,但是出来时被林家娘子那么一掺和,彼此之间便颇觉尴尬了。 此时的城西热闹繁华,各个店铺前面灯火通明,行人如织,林寒水拎着羊角灯,与施婳一同走着,两人穿过街道,林寒水终于开口,打破了这尴尬凝固的气氛:“那个……我娘她……” 他的声音又顿住,像是不知道该如何说一般,摸了摸鼻子,才继续道:“我娘她就是爱多想,婳儿,你不要放在心上。” 施婳听他犹豫了这么半天,说的原来是这件事,不由笑笑,道:“我知道,伯母的初衷是好的,当初你们家收留我与谢翎,我们一直心中感激,不知如何报答,这几年来,我与谢翎一直将你们当做亲人般看待……” 闻言,林寒水窘迫得不行,愈发觉得他娘多事,遂道:“我回去自会与我娘说清楚的,叫她日后不必再做这些事情了,免得尴尬。” 施婳笑道:“寒水哥与伯母好好说,她必会理解的。” 林寒水答应下来,长出了一口气,话一说开,之前那些莫名的尴尬便消失无踪了,两人又恢复了往常的熟络,一路闲谈着,说一说出诊的事情,讨论病情和用药,很快便到了施婳的住处。 林寒水站在院门口,如同一个真正的兄长一般,细心叮嘱她几句,施婳都一一答应下来,直到林寒水提着灯回转,她这才把院门合上。 院子里静悄悄的,灯火俱灭,一片漆黑,唯有银色的月光倾泻而下,颇有些清冷,施婳忽然又想起谢翎来,也不知他在书院听讲学是否顺利? 又过了两日,及至中午时候,悬壶堂来了一个人,做小厮打扮,似乎是来找大夫的。 林寒水开口招呼道:“这位小哥,可是来看诊的?” 那小厮扫了一圈,点头道:“是,是来请大夫给我家表小姐看病。” 闻言,林不泊便起身道:“我是大夫。” 哪知那小厮打量他一眼,摇摇头,道:“我家表小姐说了,要一个姓施的女大夫去。” 这话一出,几人俱是一怔,那小厮见了,疑惑道:“怎么?你们这里没有一个姓施的女大夫么?” 林不泊与林寒水皱了皱眉,自打上回去苏府看诊出了事后,他们带着施婳出诊都十分谨慎,如今竟然有一个人找上门来,指名道姓要施婳去出诊,这就不由让林家父子几个提起了十二万分的警惕。 林不泊咳了一声,正欲开口,忽闻施婳问道:“敢问你们家表小姐贵姓?” 那小厮答道:“我们乃是城南曹家,表小姐姓陈,你们这里究竟有没有一个姓施的女大夫?若是没有,我就要往城东走一趟了,莫耽搁了我们表小姐的病情。” 施婳心中明悟,她从药柜后起身,道:“我便姓施,你们表小姐想找的就是我了。” 林寒水不赞同地唤了一声:“婳儿。” 施婳冲他一笑,道:“我认得这位陈小姐,关系颇好,寒水哥和伯父不必担心,她既然要我去,我去看看便是,不会有问题的。” 林不泊想了想,叮嘱林寒水道:“既然如此,你就去送一送婳儿,等看了病,再接她回来。” 不必林不泊说,林寒水也是这样打算的,他点点头,道:“我知道了。” 两人带上药箱,便跟着那小厮出门,往城南的方向去了。 等到了曹府,林寒水十分警惕地跟着施婳,片刻都不肯走开,他生怕出了什么事情,就如上次在苏府里一样,鬼知道这曹府里头又有什么不长眼的东西呢? 幸好曹府里倒是没出什么事情,他们一路上顺利到了一座小院前,这里是陈明雪的院子,林寒水只能在外院站着,里头便不能进去了。 他把药箱交给施婳,叮嘱再三,道:“一切小心,若有什么事情,只管大声叫我。” 那小厮听着差点笑出声来,他倒是没说什么,只是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带着施婳进了内院,院子门口站着两个丫环,正在闲谈,见了他们,一个小丫环迎上来热忱笑道:“这位便是施大夫了罢?我们小姐等了您好久了,可算把您请来了。” 她说着又道:“您跟我来,小姐闺房在这边呢。” 施婳浅浅一笑,微一颔首,跟着那小丫环往主屋的方向走,到了门前,那小丫环抬手轻轻叩门:“表小姐?施大夫来了。” 不多时,门便吱呀一声打开了,里头传来急促的咳嗽之声,一个模样清秀的丫环探出头来,飞快地打量施婳一眼,道:“原来是施大夫,您请进。” 施婳点点头,拎着药箱进去,那领路的小丫环也想进来,却被应门的丫环不动声色地挡住了,道:“小姐等会想沐浴,劳烦你去准备些热水来。” 那小丫环便只得答应下来,转身去了,门里的咳嗽声很是急促,施婳皱起眉来,心道,这也病得太严重了罢?前几日还见她好好的啊? 待她进了闺房,不由默然,只见陈明雪正坐在桌边,桌子上摆了一片瓜子点心,她正咳得眼泪都要飞出来了,冲丫环催促道:“瓜子呛着了!水!快!咳咳咳……” 施婳:…… 第 49 章 那丫环连忙上前, 端了茶水给陈明雪饮下, 抚着她的背顺气,一边嗔怪道:“小姐您慢点儿,这么大个人了, 怎么这么不当心?” 陈明雪缓和下来, 喘了一口气, 道:“我这不是没注意么?” 她说着,又笑嘻嘻地招呼施婳, 道:“可算想办法把你盼来了。” 于是现在的施婳基本可以肯定了, 这位大小姐压根没有生病,自然也不是想请她来看诊的,她把药箱放下,在绣凳上坐下来,道:“你这大费周章地折腾,是特意叫我过来么?” 陈明雪点头, 她看向自家丫环, 扬了扬下巴示意,那丫环便十分知趣地退开去看门了,陈明雪这才凑过来, 小声道:“我有点小事,思来想去, 也就你可以帮我了。” 施婳颇有些好奇地道:“什么事情?” 陈明雪道:“我想去一趟长清书院。” 她说着, 略微鼓起腮帮子,道:“可是我外祖母和舅舅不许我去, 甚至还派了下人看着我。” 施婳这才想起她进来时,站在内院门口的那两个丫环,却原来是专门在那里看着这位大小姐的。 “婳儿,你会帮我的吧?” 陈明雪握着双手,一双灵动的眼睛闪闪发亮地看着她,眼神中带着满满的希冀,令人不忍拒绝。 施婳没想到她会提出这种要求,想了想,她决定挼一挼思路,比如:“你为什么忽然想要去长清书院?” 陈明雪的脸可疑地红了那么一瞬,她咳了一声,道:“表兄不是去书院听讲学了么?我想去看看他,顺便送点儿东西给他。” 原来是为了心上人,倒也情有可原,施婳想着,却听陈明雪又道:“谢翎不是与表兄同窗么?他也在书院听讲学,你不想去看看他么?” 施婳不由失笑,笑完了,却又觉得心里仿佛是有些动摇,她不禁犹豫了一瞬,就这么短短一瞬,让陈明雪看到了希望,笑容粲然,央求道:“婳儿,你帮帮我,我们一道去吧。” 施婳想了想,答应下来:“好罢。” 陈明雪一喜,她乐得站起来,连忙从柜子里翻出一个包裹来,拉着施婳就要走,却被施婳拦住了,道:“你这就要走?怎么走?” 陈明雪愣了一下,道:“我们躲开那些下人,悄悄离开就是了,找一匹快马,等他们发现的时候,估计也追不上我们。” 还真是十分简单天真的想法,施婳心里无奈,道:“你会骑马?” 陈明雪摇摇头,思索着道:“马车也行。” “府里的马车你用了不会被发现?” 陈明雪顿时傻了眼,她这才后知后觉,似乎事情也没自己想得那么简单,她若是用了曹府的马车,必然会惊动舅舅和外祖母他们,但若是不用,她要如何去长清书院?她压根没去过呢。 陈明雪使劲想了想,道:“我们可以去车马行,租一辆马车来用。” 施婳冷静地道:“眼下已近傍晚时候,若我们租了马车,到长清书院快则一个时辰,慢则两个时辰,到时候天已黑了,如何餐宿?” 陈明雪张了张口,哑口无言,最后化作一声气馁的长叹,她蔫蔫地趴在手臂上,道:“怎么这么难?那你说,我们要如何去?” 见她这般,施婳不由浅笑起来,道:“其实若是计划得当,倒也没有你想得那么难。” 闻言,陈明雪顿时眼睛一亮,直起身来,道:“你有办法?” …… 等施婳从陈明雪的院子里出来的时候,已是夕阳西斜了,林寒水正靠在院墙下,百无聊赖地数着草茎,见她出来,连忙站直了身子,接过药箱,关切问道:“婳儿,没什么事吧?” 施婳摇摇头,她道:“陈小姐只是感了风寒罢了,我已开了方子,服上一剂药,明日来复诊便可。” 闻言,林寒水面上浮现出莫名之色,而一旁站着的两个丫环倒是听清楚了,皆是笑着称赞施婳妙手回春,医术高明云云。 林寒水张了张口,还未发问,便被施婳以眼神阻止了,她略微侧了侧头,林寒水立即闭了嘴,两人出了曹府。 路上,眼见着离曹府十几丈远了,林寒水这才低声问道:“怎么回事?既然是风寒,如何就只服一剂药,明日便可来复诊?” 风寒难以痊愈,需小心调理,服药期间又有诸多忌讳,是以绝不可能出现这种今日服一剂药,明日就大好的情况。 施婳却笑道:“等明日你便知道了。” 林寒水听了,愈发莫名,但是施婳又不说,他只得按捺住心中的好奇,等到了第二日,他才算是明白了施婳为何要如此说。 第二日一早,晨雾尚未完全散开,朝阳自屋檐下洒落几丝金色的光芒,便有一辆马车哒哒过来,在悬壶堂门口停下了。 一名丫环自车上跳下来,然后回身从车里掺下来一名少女,细心叮嘱道:“小姐,当心脚下。” 陈明雪下了马车,便由那小丫环扶着进了悬壶堂,一进门,见到施婳,陈明雪整个人顿时就精神了,一扫之前的虚弱模样,也不用那小丫环扶了,兴冲冲地奔过去,嘴里叫道:“婳儿,婳儿!我来了!” 一旁的林家父子几个看得面面相觑,他们还是头一回见到这么奇怪的病人,不过……这小姑娘的面色红润,精神抖擞,看起来也不大像是生病了的模样。 林寒水更是若有所思,心道,怕是这位就是昨日专程请施婳去看病的陈小姐了,难怪……人家压根就没生病,哪里用得着复诊? 眼看着陈明雪跟施婳嘀嘀咕咕一阵,陈明雪连连点头,她在悬壶堂里坐了一阵子,便又让那小丫环扶着出门去了,守在马车上的车夫见了她来,连忙请她上车。 陈明雪蔫蔫地摆手,小丫环连忙对车夫道:“咱们小姐想去散散心,你别跟着,回头我们自个回府里去。” 那车夫是个憨厚的老实人,听了这话,他觉得也没问题,便向两人告辞,赶着马车回曹府了。 待他一走,陈明雪顿时精神了,主仆两个探头探脑地看了一阵,确信车夫是真的走了,这才欣悦起来,绕到悬壶堂的后门处,施婳已经等在那里了。 施婳与林家人告了一天的假,林家父子几个自然没有不同意的,施婳便顺利脱身,她问陈明雪道:“衣裳带来了不曾?” 陈明雪高高兴兴地答道:“带了带了,我们现在去换上?” 施婳点头,一行三人回了城西院子,陈明雪让小丫环拿出两套青色的棉布衣裳来,抖开一看,却是小厮的衣裳。 陈明雪还解释道:“这是我特意叫人从库房取的,没穿过。” 施婳道:“先换上。” 陈明雪疑惑道:“我们换?这个?” 施婳见她不解,耐心解释道:“你我两人俱是女子,出门在外,多有不便,恐引来麻烦,还是换一身小厮衣裳。” 听了这话,陈明雪恍然大悟地点头,不再多问,两人换好了衣裳,又挽了头发,看上去就像两个年纪不大的小厮,一切收拾妥当,三人便离开了院子,朝车马行走去,陈明雪昨日就让小丫环来租了马车。 待一切安排妥当,准备上车了,陈明雪便冲她的小丫环摆了摆手,吩咐道:“你回府去,回头我舅舅问起,你便说我去散心了。” 那小丫环顿时有些傻眼:“您不带上奴婢么?” 陈明雪听了,正义凛然地道:“带你做什么?你一个小姑娘,细胳膊细腿,走不动路了怎么办?难道要我来背你?” 小丫环连忙道:“奴婢走得动!小姐要是走不动了,奴婢背您!” 她见陈明雪还在犹豫,便道:“奴婢若是一人回去,舅老爷问起来,怕是要打断奴婢的腿!” 陈明雪琢磨了一下,觉得十分有道理,勉勉强强地摆手:“那行吧,你跟上来。” 小丫环顿时大喜,一行三人便坐上了马车,片刻后,车夫便提着马鞭过来了,他吆喝一声:“几位坐好了,咱们这就走啰!” 马鞭一挥,马儿咴咴叫起来,拉着马车辚辚驶过青石砖路,往城门口小跑而去。 陈明雪颇有些兴奋地趴在车窗边,撩起帘子往外看,店铺楼房都被一一抛在了后面,很快,马车驶出了苏阳城,朝长清书院的方向而去。 “婳儿,你看,那里有好大的水车!” 陈明雪把车窗帘子挂起来,拉着施婳趴在窗边往外看,此时正是清晨时候,田间农舍炊烟袅袅,槐花如雪,簇拥在一处,美不胜收。 河道间有一架极大的水车,将河水源源不断地灌入农田间,水车旁边有小孩们追追打打,嬉笑声远远传开去,好不热闹。 一路上风景大好,正是五月初,阳光还不大晒人,春光明媚,两人就这么凑在窗边,往外看着,马车一路穿过山路,又过了桥,辚辚驶过,惊起点点细微的尘土。 等到了山下停住时,陈明雪睁着困倦的眼,迷迷糊糊地问道:“到了?” 施婳跳下马车,抬头看了看,那车夫笑道:“罗山到啦,长清书院就在山上,马车上不去,要劳动几位走一段路了。” 施婳道:“老丈,我们上去一趟,劳烦您在这里等一会了。” 车夫连连道:“这是自然,这是自然,你们去便是,老丈我牵着马儿去吃草喂些水,就在前面不远,你们若是回来了,就在这里等一会。” 一行三人便往山上走,山间有青石砖铺就的小道,走起路倒也颇为轻松,施婳从前走路惯了,她从邱县逃荒出来,走了几个月,如今爬个山,于她来说,实在算不得什么。 倒是陈明雪主仆两人,想是没出过远门的,没多久就走得气喘吁吁,不时还要问一句:“婳儿,到了没?” 施婳抬头看了看,不由默然,这山路大概才走了三分之一不到…… 不过陈明雪虽然体力不济,但是她竟然没有丝毫抱怨,硬咬着牙,一路自己走了上去,等看到了长清书院那四个字时,她恨不得直接坐在地上了。 施婳陪着她们主仆两人在门口休息了片刻,待喘匀了气息,陈明雪一双眼睛闪闪发亮地看着眼前的书院大门,道:“这就是长清书院了,上一回我求着表兄,让他带我来,他非不愿意,哼,我现在不是照样来了?” 施婳看她一副精神抖擞的模样,不由失笑,她抬头端详着书院的匾额,谢翎正在这里面,不觉心情十分奇妙,怎么个奇妙法,却又说不上来。 只是忽然之间,施婳很想见一见谢翎,不知他认真读书时是怎么个模样? 书院的大门开着,施婳带着陈明雪主仆二人往里面走,还未近前,便听到一个声音从旁边传来,叫道:“诶,你们哪儿的?” 施婳转头看去,却见一个年过半百的老丈自门后站起来,看着她们,道:“此地为书院,几位是做什么的?” 陈明雪张口正欲答话,施婳却拉了她一把,冲那小丫环眼神示意,小丫环名叫绿姝,是个十分机灵的小姑娘,见施婳看来,连忙抢着笑答道:“我们是来给我家少爷送东西的,还请老丈通融一二。” 那老丈听了,打量她们一番,而后摇摇头,道:“今日不成,你们明日再来罢。” 陈明雪急了,绿姝疑惑问道:“为何今日不可?我们只送点东西,绝不多打扰了。” 老丈道:“书院的山长和学生们在讲学,闲杂人等不可随意出入,你们家的少爷也出不来,明日讲学结束了,你们再来罢。” 绿姝还待要说,施婳却拉了她一把,一行三人又退了出去,待看不见那老丈了,陈明雪才气愤跺脚道:“什么破书院?讲学有什么了不起的?” 她说着,又转向施婳,道:“现在可如何是好?我们总不能打道回府去。” 施婳却笑:“山人自有妙计,等会听我安排行事。” 第 50 章 三人如此这般讨论一番, 过了片刻, 绿姝便走向了书院大门,向那看门的老丈道:“这位大爷,既然不许进去, 我们便准备下山, 只是不知哪一条路近些, 能劳烦您给指点一下么?” 那老丈听了,自然是无有不可, 起身来替绿姝指路, 两人走远了些,却不知身后有两个青衣小厮打扮的人,一溜烟无声无息地窜进了书院大门里头,眨眼就没了影。 等进了书院,陈明雪一脸兴奋地对施婳道:“婳儿,还是你有办法!咱们竟然真的进来了。” 仿佛是被她的喜悦感染了, 施婳有点高兴, 这若是放在以前,她从未想过有一日自己也会做这种不稳重的事情,把看门的人引开, 悄悄混进书院里头,无论怎么想, 都不是施婳会做的。 她带着陈明雪往前走, 一边低声叮嘱道:“若遇见了人,能不开口, 就尽量不要说话。” 闻言,陈明雪不由疑惑:“为什么?” 施婳道:“你我声音细软,不似男子,若被人听见了,肯定要察觉的。” 陈明雪这才明白她的意思,连忙点头:“我听你的,婳儿,我们往哪儿走?” 施婳也没来过书院,她想了想,道:“我们先去前面看看,见机行事。” 陈明雪一口答应下来:“好。” 却说谢翎正与钱瑞三人一道在书院里走着,杨晔一边走,一边打着呵欠道:“要我说,赶紧讲完了事,今日到谁了?” 钱瑞答道:“还有谢师弟没有讲。” 杨晔听了,打量谢翎一回,嘀咕着:“就他这样的,恐怕压不住罢?书院里的那些个酸秀才,平日里别的本事没有,一肚子酸水往外冒,我都不耐烦听他们说话。” 晏商枝笑他:“既然不耐烦,你巴巴地来这一趟做什么?难不成图这书院里的菜饭合胃口?” 杨晔憋了一会,蹦出几个字来:“我是来听夫子讲学的。” 他说到这里,顿了顿,才勉强又道:“再有,他们的先生和山长讲学也十分不错的。” 晏商枝又笑:“得杨师弟这个好字可不容易。” 杨晔正欲反讽回去时,谢翎忽然停住脚步,钱瑞便道:“谢师弟,怎么了?” 谢翎往身后看了一眼,按捺住心中那种莫名的熟悉感觉,摇摇头,道:“没事。” 杨晔却道:“你可不要这关头出了什么岔子。” 谢翎没搭理他,只是心中暗暗笑自己,阿九此时应该在苏阳城的悬壶堂中,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 几日不见阿九,颇有些想念。 谢翎跟着晏商枝几个走过青竹长廊,心道,这书院真是无趣,下次还是不要来了,浪费时间不说,还见不到阿九。 没意思。 兴致缺缺的谢翎跟着一行人走远了,青竹长廊之外,隔着一片茂盛的竹林,此时清风徐徐,竹影婆娑,陈明雪正在往外探头探脑,被施婳扯了进来,冲她比了一个嘘的手势:“噤声。” 陈明雪连忙闭嘴,不多时,便有隐约的脚步声传来,几个书生打扮的青年一边走,一边说话,其中一人道:“今日的讲书先生是哪位?还是易先生么?” “斋长招呼过了,今日不讲书,还得去洗心堂听讲学呢,你不知道?” “你不说我都忘了,不去不行?”那人不情不愿地道:“该讲的都讲完了,就那几个毛头小孩,还有一个才十一二岁,能讲出什么花来?” “啧,我说也是,平白浪费了时间,那小孩不会是要讲三字经百家姓罢?” 几人哄笑起来,有人笑道:“你们到底去不去?” 另有人道:“去,怎么不去?叫斋长发现,到时候就麻烦了,再说,我倒真想听听那小孩儿要说点什么,董先生的学生,总是有过人之处的么。” “刘兄说的是,我们不如前往洗心堂一听。” 其余几人都连说有理有理,便簇拥着往前去了。 听了这番话,施婳基本能够肯定,他们口中的小孩儿,必然是谢翎无疑了,只是对方语气中的轻视之态,令她不由轻轻皱眉,叫上陈明雪,两人也悄悄跟在那群书生后头,往洗心堂的方向去了。 等施婳两人循着那些书生找到洗心堂时,讲学已经开始了,书院的书生们以及山长、讲书、学长等人皆聚集于此,书院的人大多穿深色衣袍,而施婳与陈明雪她们二人也着了青衣布袍,混进去竟然不是十分显眼。 毕竟听讲学之人足有四五十人之多,将个洗心堂挤得满满当当,施婳带着陈明雪坐在最偏僻的角落,一时间也没有人发现这鱼目混珠的两人。 堂上正中站着一个少年,身形清瘦,挺拔如青竹一般,声音朗朗道:“道者,所繇适于治之路也,仁、义、礼、乐,皆其具也……” 那少年正是谢翎,他眼神清亮,说话时不疾不徐,态度谦逊,一旁的董夫子与书院山长等人听得俱是频频点头,似乎非常满意。 施婳坐在下面看着,谢翎从容不迫的姿态,一举一动,已隐约能窥见上辈子探花小谢郎的风姿,他完全不像是一个十二岁的孩子。 施婳此时的心情非常欣慰,同时又带着几分感慨,她不觉想到了初见谢翎的时候,那时的她只听过谢翎的名头,而此前他们唯一的交集,不过是施婳从太子口中听到的寥寥几句话。 却不想今生,他们已有了如此深厚的牵绊。 正在施婳颇觉奇妙之时,有一个声音突兀地响起:“这位同案,敢问你方才这一段讲的是什么?” 这声音一出,满堂俱静,施婳抬头看去,只见有一个青年书生站起来,仔细一看,似乎正是之前她和陈明雪在那竹林之外遇见的那一拨书生之一。 谢翎停顿了一下,冲那书生拱了拱手,从容答道:“在下讲的是汉纪之九。” 青年书生语带挑衅道:“何不讲六经?偏偏讲这些杂览?” 所谓六经则是读书人必读之书,分别是诗、书、礼、易、乐以及春秋,因为前两日董夫子和晏商枝几人都讲过了,是以今日谢翎才没有继续讲,而是讲了汉纪,没想到竟然有人起来质问了。 站在堂上的少年没有立即回答,仿佛是被问住了一般,堂下传来窃窃私语,都隐约骚动起来,似乎想看谢翎如何作答。 那提问的书生则是露出几分得意之色,讲汉纪是没问题,实际上,在洗心堂讲学,想讲什么都可以,没有限制,只要讲得好,讲得精彩,都会令众人心服。 但是读书人寒窗苦读十数载,不过是为了科举一途,而四书六经则是科举必考的科目,所以大多数人都会选择讲这些,偏偏这一位,讲的是汉纪,并不在那四书六经之内,就令这些吹毛求疵的书生们有得说道了。 正经的经义不说,偏去讲那些杂览,可不是闲的么? 施婳看向堂上的谢翎,见他只略略停顿,在议论声响起之前,开口反问道:“以阁下之见,何谓六经?” 那青年书生没想到他不答反问,下意识道:“六经之要在于礼仪,其本质在于仁义。” 谢翎又问:“什么叫仁义?” 青年书生憋了一会,才答道:“心思中正而无邪,愿物和乐而无怨,兼爱众人而不偏,利万民而无私,此乃仁义。” 他一答完,才想到,不对,怎么反倒是他问起我来了?书生张口欲言,却听谢翎继续发问:“所以阁下之见,心正无邪,兼爱无私,都是仁义?” 青年书生想了想,这话是没什么问题,遂答道:“正是。” 谢翎拱了拱手,话锋一转,从容不迫地道:“汉纪乃是大家所著,流传百世至如今,必有其存在的道理,此中种种,俱是学问,值得吾辈学习揣摩,穷极一生,尚且不够,阁下方才批评某讲汉纪,实乃杂览之说,可是心思中正无邪,兼爱无私?还是阁下认为,天下藏书,不过尔尔,唯有四书六经可以入眼?” 这话的意思是,你刚刚还说心正无邪,兼爱无私是仁义,可是自己却看不起汉纪这些“杂览”,难道又是仁义之举吗?还是认为前人大家写下这么多书都是无用之作,全部比不得四书六经? 那青年书生被他这一番话问得目瞪口呆,平心而论,谢翎之前讲的很不错,而他只是想小小地刁难一下对方而已,却没想到最后问题会上升到这种高度。 在场的几位先生,包括山长在内,或多或少都有著书刊印,他若是敢承认对方说的是对的,天下之书,除四书六经之外,都不值一提,他今日就可以收拾包袱滚回家去了。 “你、我……我不是这个意思,”那青年书生嘴巴张张合合,好半天才反应过来,道:“你这是诡辩,我说的是……是四书六经有那么多可说的,为何你偏偏要讲汉纪?” 情急之下说了这话,他忽然有预感要糟,果然,谢翎从容答道:“我第一次讲学,不懂规矩,请教阁下一句,难道是除了四书六经以外,其他的书都不能讲么?” 于是青年书生额上顿时急出了汗,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令他背如针刺一般,刁难人不成,最后反倒自己被绕进去了,书生只觉得面如火烧,哑口无言,原本的矜傲之态顿时溃败如山倒。 过了片刻,山长沉稳的声音响起,道:“这位学生说的十分不错,才思敏捷更甚于常人,董先生,你这弟子收的好啊。” 一旁的董夫子也从微怔中回过神来,一息之间便切换至老怀大慰的表情,捻着胡须谦虚不已,一瞬间,满堂凝固的气氛消散了大半。 陈明雪悄悄靠近施婳,小声道:“你弟弟很厉害嘛。” 施婳心中也觉得如此,但是她只是抿唇一笑,抬眼朝堂上看去,却正与少年对视了个正着,于是,原本从容镇静的谢翎突然间,不淡定了。 第 51 章 看到施婳之后, 谢翎的表情只怔了短短一瞬, 很快便收起了惊讶,但是一旁坐着的晏商枝敏锐地有所察觉,他立即顺着谢翎之前看过的方向看去, 目光落在了施婳和陈明雪身上, 表情顿时就震惊了。 施婳忽然心道不好, 她正准备伸手去拉陈明雪,哪知还是晚了, 陈明雪一对上晏商枝的目光, 整个人就兴奋了,一个激动没坐住,蹦了起来,还高高兴兴地喊了一嗓子:“表哥!” 少女娇俏的声音在安静的洗心堂中传开,霎时间就引得众人纷纷回头朝这边看过来,目光无一例外, 皆是惊讶, 这里怎么有个女子的声音? 于是乎,施婳和陈明雪这个角落瞬间成为了焦点,陈明雪待看清晏商枝黑成锅底的脸色, 又见其他人的反应,立马一把捂住了嘴, 眼睛慌张地左看右看, 转个不停,心知自己闯了祸。 施婳心里想扶额, 她千算万算没算到,陈明雪到底还是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见到了心上人,激动得难以抑制自己的心情,一嗓子便把她们给暴露得干干净净。 山长疑惑地道:“这两位……看起来不像是咱们书院的学生。” 陈明雪强自镇定地咳了一声,张了张口,似乎要说话,就在所有人静待的时候,她蓦然伸手,一把拉起施婳,两人拔腿就往门口奔去。 她们原本距离门口就近,所以等所有人都反应过来的时候,陈明雪已经牵着施婳奔出老远了,逃之夭夭。 洗心堂内顿时一阵哗然,书生们小声议论起来,直到上头的山长叫了一声:“安静。” 于是众人都纷纷噤声,空气安静下来,山长轻咳一声,道:“讲学就到今日结束了,这几日下来,想来诸位也颇有所得……” 陈明雪拉着施婳往前跑,穿过青竹长廊,她一边跑,一边突然笑出声来,笑声悦耳,如铃声洒落,施婳听着,也觉得她们今日这般实在是滑稽,不由也跟着笑,两人一边笑,一边脚步匆匆地跑出了书院。 看门的老丈正坐在那里打瞌睡,施婳两人如风一般跑了过去,他也没有发觉,兀自睡得沉沉。 等出了书院大门,两人才气喘吁吁停了下来,相视而笑,都觉得自己方才的举动实在傻气到家了。 笑到脸都酸了,施婳揉了揉脸颊,陈明雪才想起来什么似的,惊叫一声:“啊呀,我忘记把东西送给表哥了!” 施婳揉着脸,笑着问道:“什么东西?” 陈明雪从腰间掏出一样物事来,施婳一眼便看出来,那是一个佩囊,上面绣着并蒂缠枝莲,角落还有一个小小的雪字,算不得精致,但是看得出十分用心,这小小的佩囊承载着一份绵绵的少女心思。 陈明雪有些气馁,她略略鼓起腮帮子,遗憾道:“罢了,今日原是表兄生辰,特意想挑在今日送的,没想到最后被我搞砸了,看来只能再等几日了。” 不想施婳却握住她的手,笑道:“不忙,我既然帮你,自然是要帮到底的。” 闻言,陈明雪的双目顿时一亮,惊喜道:“婳儿,你有办法?” 施婳笑吟吟道:“当然了,你随我来。” 她带着陈明雪,转到了书院大门的侧边,停下了,陈明雪小声道:“我们就在这里等么?” 施婳点点头,陈明雪颇有些犹疑:“可是表兄他不会出来的……” 她话音才落定,便见有一道如青竹般的身影出现在大门口,少年左右张望,一眼便看见了施婳她们所在的位置,紧走几步,一向冷静淡漠的眼睛里此时正满是欣悦, “阿九,”谢翎笑起来,眸光发亮,像是看见了什么巨大的惊喜一般,他道:“你怎么来了?怎么过来的?” 从头到尾,他的眼中仿佛就只看见了施婳一人,被忽略在一旁的陈明雪:…… 她默默地观察着谢翎,不知为何,总觉得心里有几分怪怪的感觉,但是怎么个怪法,以她那个脑瓜子却又想不出来了。 总之,此时的谢翎看上去实在是有些奇怪。 谢翎与施婳说了好半天,这才注意到旁边的陈明雪,他略微颔首:“陈姑娘也来了。” 陈明雪默然:我这么大个人,跟木桩子似的杵在这好半天了,你现在才看见? 这也怪不得谢翎,他几日不见阿九,此时正满心满眼都只有阿九一个人,能想得起问她一句,已是十分难得了。 施婳将陈明雪的来意向谢翎说了说,谢翎沉吟片刻,道:“我方才向夫子说了一声,出来时,看见晏师兄往舍房的方向去了,你们想再进去,恐怕不容易。” 陈明雪急道:“那,能麻烦你请我表兄出来一趟么?” 谢翎转过眼,忽然道:“恐怕不必我去请了。” 陈明雪一怔,施婳转过头去,果然见书院大门里头晃出来了两个人,走在左边的是一个她没见过的少年,个子瘦高,眉目间带着几分不耐烦,看起来不是很好相处,右边那个,便是晏商枝了。 陈明雪也看见了,眼睛亮了起来,连忙冲他招手:“表兄!” 晏商枝手里拿着折扇,慢吞吞地晃过来,没等陈明雪开口,劈头就是一句:“你来这里做什么?想读书了?” 陈明雪撅了噘嘴,不服气道:“我就是想来,怎么?来不得了?” 晏商枝张口欲言,却听杨晔笑嘻嘻开口:“晏师兄,这就是你的表妹啊。” 声音拖长了调子,带着几分意味深长,讨人嫌得很,晏商枝懒得理他,对陈明雪道:“你瞒着舅舅出来,回头少不得要我兜底,你说你图什么?” 陈明雪气鼓鼓道:“不必你兜底,我到时候自会向舅舅负荆请罪去。” “哦,”晏商枝稀奇地道:“你还知道负荆请罪啊?” 陈明雪:…… 晏商枝的折扇一敲手心,忽然改了口风,一反前态,道:“也行,来便来了吧,有什么事情?” 陈明雪也不气了,她看了看其他几人,颇有些扭捏地道:“你随我到这边来……” “哦……”杨晔这一声哦得千回百转,意味深长,饱含着看好戏的意思,也难怪他如此,平常只有晏商枝挤兑他的份,如今风水轮流转,杨晔难得捡了一次热闹看,不由十分激动。 晏商枝瞪了他一眼,又回头看陈明雪,心里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嘴上语气也几不可察地软了半分:“过来。” 陈明雪立即喜滋滋起来,跟得了什么大好处似的,巴巴地跟着晏商枝过去了。 却说杨晔也想凑过去看,被晏商枝回头警告性地看了一眼,其中的意思不必多说,杨晔悻悻然地住了脚,摸了摸鼻子,目光落在施婳身上。 他上下打量了施婳一番,忽然伸手捅了捅谢翎,小声道:“啊,这就是钱师兄和晏师兄说的,你的小媳——” 话未说完,杨晔忽觉肚腹处传来一阵剧痛,疼得他差点咬住了舌头,慢慢地弯下腰去,整个人弓成了一只虾子,痛苦咬牙:“你……” 谢翎斯斯文文地收回了胳膊肘的一瞬间,反应极快地一把托住了杨晔,关切问道:“杨师兄,杨师兄你没事罢?” 施婳原本也没太注意杨晔,乍一见他这般模样,不由也惊了一下,道:“他怎么了?” 谢翎摇摇头,装得特别茫然:“我不知道。” 施婳道:“先让他坐下来。” 杨晔一动,正想说自己没事,要站起来时,却觉得肩背一沉,那力道竟然令他一下子没站起来,他一抬眼,就对上了谢翎凛冽的视线,目光中带着几分警告和威胁,后腰处还抵着一只手。 杨晔:…… 他只能停住话头,被迫坐在了地上,心中悲愤莫名,怎么师兄师弟都一个样?他到底是造了什么孽? 施婳替他把了半天的脉,疑惑道:“好像没什么事情?” 杨晔挤出一个艰难的笑容来:“大概是中午吃多了,无甚大事。” …… 却说晏商枝带着陈明雪走了十来步,便停住了,道:“你跑这来有什么事情?说罢。” 陈明雪见他离自己一臂之远,心中不由有些不高兴,但还是道:“今日不是你的生辰么?我给你做了一个佩囊,送你了。” 她说着,拿出那个深蓝色的佩囊来,不大好意思地伸着手,递给晏商枝,示意他接下。 晏商枝没动,他眼中闪过几分惊诧,怔了一下之后,才低头看那个佩囊,目光滑过那些精致的绣花,落在角落那个小小的雪字上,一瞬间,他的眼底闪过几分复杂的情绪,像是无奈,又像是不知所措。 只是那情绪在一眨之后,便收敛了,快得少女完全没有发觉,晏商枝勾了勾唇角,道:“你大概记错了,我的生辰不是今日。” 陈明雪愣了愣,急道:“不会啊,我问过外祖母了,就是在今日啊。” 晏商枝挑眉:“祖母记错了。” 陈明雪憋了一会,才不管不顾地道:“罢了,错了就错了,总之是给你的,你拿着便是了。” 晏商枝还是不接,他抱着手臂道:“真是送给我的?那上面为什么绣着你的名字?这莫不是你随手拿了自己的佩囊凑数的吧。” 陈明雪瞪大眼睛,她的脸上的羞红渐渐淡了下去,化作一片惨白,这时候,即便她再如何迟钝,也察觉到了晏商枝的意思。 少女声音中带着几分颤抖:“你不想要就不想要,何必……何必说这种话……” 第 52 章 且说施婳正在跟谢翎与杨晔说话, 蓦然间, 却闻那边传来啪的一声,响亮的耳光声惊动了三人,杨晔顿时精神抖擞地看过去, 兴奋得如同一只鸭子一般, 好奇地伸长了脖子张望。 只见陈明雪捂着脸匆匆跑了, 唯剩下晏商枝站在原地,脸朝向另一边, 过了一会, 他才慢慢地回过头来,摸了摸被打的脸,嘶地倒抽了一口凉气,这丫头,还真是下手不留情。 杨晔幸灾乐祸地走过去,围着他左看右看, 啧啧称奇, 摇头不已,语气奚落道:“师兄,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你也有今日啊,苍天总算是开了眼了。” 晏商枝懒得搭理他, 施婳见陈明雪闷头往山下走, 她担心会出事,叮嘱谢翎道:“我先去看看她。” 说着就要走, 却被谢翎一把拉住,道:“我跟你一起去。” 施婳怔了一下:“那书院……” 谢翎笑了笑,解释道:“讲学今日就结束了,我们原本是准备下午回去的,我让两位师兄帮忙向夫子说一声,不妨事。” 闻言,施婳点点头:“那好。” 谢翎便向杨晔和晏商枝打了一声招呼,跟着施婳下山了,没多久,他们就在下山半途中,追上了陈明雪,她正坐在山道的岩石边,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呜呜咽咽。 谢翎停下脚步,看了施婳一眼,施婳道:“我去看看。” 待走近了陈明雪,听她一边哭,一边抹眼泪,梨花带雨的,好不可怜,施婳也没说话,就这么坐在她旁边,哭了小半刻钟,陈明雪才渐渐抽噎着停下来,两袖子一抹,擦干净脸上的泪痕,跟施婳诉苦:“他是成心不肯收我的佩囊,他就是故意的!” 施婳嗯了一声,表示赞同,片刻后,陈明雪又小声嘀咕:“可我还是喜欢他……我是中邪了么……” 她忽然抬头问道:“婳儿,你有没有喜欢的人?” 乍闻这一句,施婳愣了一下,她摇摇头,道:“没有。” 陈明雪丧气地哦了一声,语气颇有些老成地道:“那你恐怕不懂我的心情了。” 施婳想了想,犹豫着问:“你为什么会喜欢他?” 陈明雪使劲琢磨了一下,最后才颓然垂头,道:“我不知道,我从第一眼看见他起,就喜欢他了,大概就是书上说的一见钟情罢,可是……可是他一直不喜欢我,我若总缠着他,他还要躲我……” 施婳确实没喜欢过别人,她也不知陈明雪是如何心情,只是道:“就这么喜欢他?” “就这么喜欢,”陈明雪点点头,认真地道:“看见他便觉得心中欢喜,只想一直看着他,喜欢的不得了。” 喜欢的不得了。 施婳头一回听起旁人说起这种感觉,此时的她不曾有感同身受,尚在懵懵懂懂之中,并没有多想,因为上辈子的施婳,从未被人真心说过喜欢,她虽然知自己向来薄有颜色,但是身处那种境地,也并不敢奢望有人真的珍爱于她。 便是太子时常说喜欢她,也不过是像小猫小狗那般喜欢,而小猫小狗,太子府上还有大把,不单单只有施婳一个。 所以施婳见陈明雪因为此事难过无比,也不知如何安慰她,只得默不作声地陪在一旁。 过了一会,陈明雪的心情似乎好了一些,她打起精神来,拍了拍自己哭得惨兮兮的脸,故作轻松道:“罢了,他这般待我也不是头一回了,若就因为这点小事哭哭啼啼,恐怕我早就哭瞎了去。” 她说着,深深吸了一口气,像是很快就恢复了往日的精神劲儿,陈明雪犹豫了一下,才转过头来,望着施婳的眼睛,问她道:“婳儿,你会不会觉得我这样一个女孩儿,成天追着男子后头走,很不顾廉耻?” 她刚刚才哭过,眼睛还很湿润,像是盈满了清透的水,眼眶泛着红,看上去颇有几分可怜,给她原本清秀的容貌多添了些许楚楚之姿,施婳看着她清澈如秋水一般的眼睛,摇摇头,道:“不会。” 福至心灵,她像是忽然明悟了什么一般,认真地补充道:“喜欢一个人是自己的事,怎么会是不顾廉耻?” 闻言,陈明雪顿时笑了,眉眼霎时间生动起来,像是夏初绽放的忍冬花,漂亮极了,她的脸上浮现出些许薄红,看着施婳,道:“婳儿,以后你若是喜欢了一个人,那个人,一定也会喜欢你的。” 施婳迷惑:“为什么?” 陈明雪笑着看她:“因为呀,你太温柔了啊。” 两个女孩儿就地坐在岩石上,凑在一处笑成一团,嘀嘀咕咕说着话,山风从吹拂而过,偶尔带来几个不曾压低的字眼,还有银铃似的笑声,散落得漫山遍野都是。 不远处的谢翎就站在山道上,目光灼灼地看着他的阿九,笑靥粲然,清尘绝艳,仿佛于刹那间,就夺去了他的全部呼吸。 回到苏阳城之后,陈明雪便带着她的小丫环绿姝别过了施婳两人,回曹府去了。 眼看天色不早了,施婳没再去医馆,而是带着谢翎往城西走,两人路上说着话,施婳问起书院讲学的事情,谢翎都一一回答了。 施婳忽而笑道:“我今日听完你讲学了。” 谢翎没说话,只是略微低着头,看着脚下的路,过了一会,才抬起眼,问道:“阿九觉得怎么样?我说得好么?” 施婳想了想,她没听过别人讲学,但是看着谢翎站在上面,气度从容不迫,说话不疾不徐,颇有一种吾家少年初长成之感,遂笑着颔首道:“说得很好。” 谢翎浅浅一笑,看似十分淡定,实则从方才起,他背在身后的手便捏紧了,直到现在才慢慢地松开来,心里一点点,舒了一口气。 夫子和几位师兄,甚至山长和书院的讲书先生都夸赞过他,说他讲得不错,少年有才云云,只是谢翎听过就算,一句都没有放在心上。 直到施婳刚刚说出那句,很好,他才像是被肯定了,心底里泛起密密的喜悦和欢欣来。 喜欢一个人,就连她浅浅淡淡的一个字眼,落在自己心里,都仿佛有重若千钧之力。 她一笑,心便若擂鼓一般,她一蹙眉,也觉得心中跟着难过起来。 歆慕的人被妥帖地安放在心底最重要的地方,将她当作神祇一般膜拜,一喜一怒,一哀一乐,皆由她掌握。 尽管谢翎如今尚是少年,却已尝到了情之一字的万般滋味,他像是守着一朵花,默默地等它绽放的那一日,满怀着少年执拗的意气,将一腔孤勇都倾注其中,心甘情愿,且甘之如醴。 生活仍旧在有条不紊的继续,若说有什么变化,那就是施婳的医术日渐精进,她几乎可以独自一人给病人看诊了,当然,仅限于一些不大的病情,比如风寒咳嗽一类的,但是在林家父子看来,已经很不错了。 而在谢翎身上,倒是没有什么太明显的变化,自打上一次去了长清书院讲学之后,钱瑞几个师兄弟都对他大为改观,刮目相看,并不将他看做一个十二三岁的孩子,而是真正当做了自己的师弟来看待,便是董夫子,也对于能收到谢翎这个学生而觉得是意外之喜。 若说有不寻常的事情,便是快到年底时候,陈明雪来城西找了施婳一趟,彼时天色已是暮时,正值十月份时候,气候转凉,后院的那株枣树开始簌簌落起了叶子。 陈明雪与施婳站在檐下,一脸的闷闷不乐,道:“婳儿,我明日要回家了。” “回家?”施婳愣了一下,这才想起来,陈明雪似乎一直是住在她的舅舅家里。 “嗯,”陈明雪慢慢地抠着廊柱上的木刺,解释道:“上回去书院的事情,你还记得么?” 施婳点点头,她自然记得,陈明雪又道:“那一次的事情最后还是被舅舅知道了,写信给了我爹,我原本是被送来给外祖母养的,现在我爹知道了这事,说我不服管教,给舅舅添麻烦,便让我收拾东西回家去。” 她说到这里,语气颓然:“我……你知道的,我不想回去……” 施婳当然知道她为什么不肯回去,张了张口,却不知如何开口安慰,父母有命,做儿女的不能不从,胳膊肘如何拧得过大腿?任是陈明雪再如何有主意,也不能当真死皮赖脸待在舅舅家里。 陈明雪抬起眼来,灵动的眼中盈满了泪水,仿佛下一刻就要滚落下来,她撇着嘴,像极了一个讨不着糖吃的小女孩,委屈道:“他还没有喜欢我,我怎么能走?” 听了这话,施婳心中不禁喟然,情之一字,究竟是如何?若说甜蜜,她确实看见过陈明雪提起晏商枝的名字时,面上不自觉浮现出吟吟笑意,若说苦涩,她也已不是第一次见到陈明雪哭了。 陈明雪擦了擦眼泪,负气道:“我不会放弃的,我爹说,等年后就让我娘给我看人家,我绝不会听从他!我陈明雪,喜欢谁,就要跟谁过一辈子的,即便……即便是不可能,我也不会轻易放弃!” 少女神色坚定,眼角还带着未干的泪痕,却仿佛宣誓一般,诉说着她的执着,令施婳心中微震。 然而她们却并不知道,过了数年之后,再想起如今的一番情景,却又完完全全是另一种心境了,少女声音犹在耳边,只唯余一声叹息,付与捉弄人心的命运与波澜不定的岁月。 第 53 章 陈明雪又与施婳说了一阵子话, 忽然想起了什么, 道:“我有个东西要送给你。” 她说着,从袖袋里取出一样物事来,拉起施婳的手, 放在她的手心, 施婳低头一看, 却是一枚小小的银锁,样式古朴可爱, 上面刻着精致翻覆的花纹, 看上去有些年头了,大抵是因为被人时常摩挲的缘故,边缘磨损得厉害,银色的小锁看上去亮晶晶的,非常漂亮。 陈明雪道:“这是长命锁,我生下来时, 我娘请银匠专门打造的, 只是我年纪大了,就不好再带,我很喜欢它, 小时候常常拽着它,不许别人碰呢。” 她说到这里, 皱起鼻子来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道:“我想送你一个信物,思来想去, 觉得把它送给你最好了,日后你若有机会来京师,就拿着它来陈国公府上找我。” 陈国公…… 施婳脑中有什么东西一闪而逝,还没等她抓住,却又瞬间消失无踪了,她愣了好一下,使劲想想,怎么也想不起来,却听陈明雪唤她:“婳儿,婳儿?” 施婳回过神来,她的目光落在那枚小小的银锁上,慢慢地合拢手指,收下银锁,对陈明雪点点头,道:“若有机会,我一定去找你。” 她说着,思索片刻,伸手从发间取下一枚发篦来,虽然是木质的,但是十分精致,那发篦是谢翎亲手雕的,上面刻着燕衔桃花图,很是漂亮。 陈明雪的目光一下子就被那发篦吸引了,施婳笑了笑,将发篦递给她,道:“这个给你。” 陈明雪很是欣喜,接过发篦,对施婳道:“大约半个月,我就会回到京师,到时候我会给你写信的,你要回我。” 施婳颔首答应下来:“好,路上珍重。” 陈明雪这才恋恋不舍地离开,施婳将她送到巷口,眼看着小丫环绿姝奔过来,跟陈明雪说了几句,主仆两人便朝街上走去,少女绯红的衣裳渐渐融入了人群之中,再也看不见了…… 施婳握着银锁,慢慢地回了院子,把门关上的一瞬间,她脑中霎时间灵光乍现,之前一直觉得模模糊糊的事情,骤然清晰起来,那层朦胧的纱就像是被一只大手撕扯开了。 陈国公,不正是当年拥护三皇子一党的大助力? 施婳的呼吸骤然一滞,她想起来了,为何当时第一次听说陈明雪自报姓名的时候,总觉得万分熟悉,但是却又想不起来。 陈明雪,当时引起半个京师哗然的一个奇女子。 她嫁给了三皇子恭亲王为妃,恭亲王正妃因病去世,妃位空缺多年,后来不知怎么,看上了陈国公的嫡次女,也就是陈明雪,便请人说媒,陈国公正好觉得也不错,好歹是个王妃,还是正的,遂两方一拍即合,这事就成了。 若只是如此,不过寻常嫁娶,常事而已,充其量也就掺和进了一个国公和一个皇室,不足为奇,但是要嫁过去的人,却不乐意了。 陈明雪并不想要这桩婚事,于是她做了一个震惊世人的决定,她在成亲当日,逃婚了。 大红花轿从国公府一路抬到了恭亲王府上,轿帘一掀开,在场迎亲的所有人都傻了眼,新娘子不见了! 虽说后来不知怎么,陈国公府在京师掘地三尺,找回了陈明雪,但是这一桩奇事,依旧让京师的众人议论了好几天,成了所有人茶余饭后的谈资,大多都是在猜测,恭亲王妃为何逃婚,是与人私奔,还是单纯不愿意嫁给一个闲散王爷,又或者如何如何。 总之流言蜚语甚多,便是施婳也听了一耳朵,不堪入耳,无一例外,都是在说,此女不知廉耻,不守妇道,说不得那恭亲王脑袋上早已经顶了好大一定绿帽子了…… 施婳恍惚又想起来,在长清书院的山道下,少女坐在岩石上,一边哭得满脸花,上气不接下气,一边抽噎着问她:婳儿,喜欢一个人,是一件不顾廉耻的事情吗? 施婳猛然握紧手中的银锁,转身往院门口奔去,恰逢谢翎从里屋出来,连他的呼唤声都不顾,伸手去拉院门,她得去叫住陈明雪,告诉她…… “阿九?” 谢翎的声音突然唤得施婳回过神来,她恍然心惊,叫住陈明雪,告诉她什么? 让她不要回京师?可京师那里是她的家,有她的亲生父母和兄妹。 让她数年之后,不要听从父母之命,嫁给恭亲王?可当初的陈明雪确实没有答应嫁,后来即便是闹了一场,最后也没有改变自己的命运。 那劝她早些嫁人,不要等到恭亲王上门提亲,可是……我陈明雪,喜欢谁,就要跟谁过一辈子的,即便是不可能,我也不会轻易放弃! 少女之言犹在耳边,慷慨激昂,带着一股子宁折不屈的韧性,施婳的动作顿时僵住了,她忽然发现,即便自己多活了一世,似乎也没有多大的用处,她帮不了陈明雪,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走向历史原本写好的轨迹。 那……那她自己的命运呢? 施婳不免细思恐极,她仿佛又感觉到了那一场熊熊大火,烧得她皮肉都灼痛起来,针刺一般,痛苦深入骨髓,好似下一刻就要将她烧成一副骨架,烧成一把灰烬…… 施婳惊叫一声,猛地缩回了手,像是被什么蛰了一下似的,谢翎立即半揽住她,声音紧张地问道:“阿九?怎么了?” 施婳浑身颤抖着,片刻之后,她忽然抬头问道:“晏商枝住在哪里?” 谢翎想也不想,答道:“在城南,他住在城南。” 施婳紧紧握住了他的手,力道之大,连指尖都泛起了微白:“带我过去,我有事要问他。” 听了这话,谢翎并不多问,他牵着施婳,随手把门掩上,轻声道:“我带你去,阿九,你别紧张。” 他的声音不疾不徐,莫名给施婳带来了几分心安的意味,她点点头,任由谢翎抓着她的手,不想松开,她就像是一个溺水的旅人,抓住了仅剩的最后一根浮木。 谢翎就是她的那一根浮木。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谢翎就这么牵着施婳,一路走到了城南,找到晏宅,门房是个年过半百的老头,认出了他,笑道:“是谢公子来了。” 谢翎点点头,问道:“晏师兄在么?” 门房乐呵呵道:“在呢,您进去便成了。” 他说着,目光又好奇地看向施婳,并不多问,打开大门,请二人入内。 施婳被谢翎牵着,一路行过长廊,转过照壁,花厅里头灯火通明,传来鸟儿啾啾的鸣声。 一个少年的声音朗朗道:“别吵吵,再吵扒了你的毛,炖了吃。” 粗嘎的声音学舌道:“扒你的毛!炖了吃!” 晏商枝似乎被气笑了:“扁毛畜生,少爷骂你呢。” 那鹦鹉不甘示弱:“扁毛畜生!扁毛畜生!” “住口!” “扁毛畜生住口!住口!” 紧接着是一阵翅膀扑扇,上蹿下跳的声音,伴随着鹦鹉粗哑的嚷嚷,颇有几分鸡飞狗跳的感觉。 谢翎轻咳一声,里头的人似乎有所察觉,掀了帘子探头出来,晏商枝松了一口气,问道:“原来是你来了。” 他说着,整了整衣袍,屋子里头传来一阵异动,晏商枝二话不说,随手抓起什么砸过去,霎时间一团五彩斑斓的东西冲了出来,伴随着嘎嘎声,消失在夜色之中。 晏商枝面色如常,热忱地招呼两人进去,又使人沏了茶来,这才笑着问道:“不知二位这么晚过来,可是有什么要事?” 谢翎看向施婳,道:“阿九?” 施婳原本略微垂着眼,闻言便抬起来,看向晏商枝,犹豫片刻,开口问道:“你……” 她的声音倏然止住,晏商枝不解其意,以眼神传出疑问:“嗯?怎么了?” 施婳抿了抿唇:“容我冒昧问一句,希望晏公子不要见怪。” “请讲。” 施婳终于把心中盘桓已久的那个问题问了出来:“你觉得明雪如何?” 这话一出,满室俱静,晏商枝愣了一下,才不自觉用折扇敲了敲手心,他短促地一笑,垂下目光,道:“可是她来让你问的?” 施婳摇摇头,道:“是我自己来的。” 闻言,晏商枝似乎松了一口气,他斟酌了片刻,才抬起眼来与施婳对视,坦然答道:“我自然是拿她当妹妹的。” “不会变?” 晏商枝勾起唇角笑笑:“不会。” “是我冒昧,打扰晏公子了。” “哪里的话。” 离开了晏宅之后,施婳停下脚步,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来,远处的夜空中,寒星熠熠,闪烁着微亮的光芒,她自然是很想帮一帮陈明雪的,可是不知如何是好,感情之间的事情,岂容他人插手? 施婳想,我只能帮她这么问一问,叫她日后想起,不会觉得是遗憾。 以施婳目前的身份,也仅仅只能做这么多了,再多便是逾矩。 “阿九?” 谢翎的声音唤得施婳回过神来,她抬头与他对视,忽然道:“谢翎,日后你若有喜欢的人了,一定要告诉我。” 谢翎怔了一下,但还是立即答道:“好,我会第一个告诉你的。” 施婳点点头,她看着月光下的少年,不自觉想到,谢翎以后会喜欢上一个什么样的女子?温柔或是贤惠,娇俏可人又或是清秀佳人? 只是想来想去,都觉得似乎不大合适,无论是哪一种,站在谢翎身边,都仿佛不相配,施婳仔细琢磨了半天,也没闹明白为什么不相配,索性放下了。 第 54 章 转眼间, 便是两年倏忽而过, 到了宣和二十九年,施婳已经十六岁了,她跟着林家父子学医, 仔细数数, 已有七载之多, 时日渐久,施婳和林寒水也都能独当一面, 不少人都认得他们二人了。 出诊时不再需要跟随林不泊, 施婳和林寒水也能外出,除非碰到棘手的疑难杂症,一般来说,都不会有什么大问题了。 城北悬壶堂,此时正是八月初,桂树飘香, 施婳坐在窗下替一个妇人把脉, 细声问道:“婶婶年岁几何?” 那妇人面色蜡黄,病容憔悴,答道:“今年三十有二了, 大夫,我这是得了什么病?” 施婳安抚道:“这得诊治之后才能确定, 婶婶除了精神不济, 浑身酸痛之外,这几日可还有腹泻之症?” 妇人连连答道:“是, 是有,已半月有余了,起先只以为吃坏了东西,并不曾在意,大夫,这和我的病有关么?” 施婳闻言轻轻一笑,松开把脉的手,示意她换右手来,一边诊脉,一边道:“婶婶莫急。” 那妇人便收了声,耐心等着施婳诊脉,片刻后,她收回手,道:“婶婶脉象濡弱,右关尤甚,乃是脾胃虚寒之状,可是总觉得喉咙干渴,时常饮水却不得缓解?” 妇人惊喜道:“是,大夫真是神了,您若是不说,我都没有想起来此事,白日总觉得口渴,一喝便是一大瓢,起初以为是做活做累了,但是到了夜里,时常渴醒,十分烦人,大夫,这也是病么?” 施婳耐心答道:“是,因为婶婶脾胃湿寒,不能健运,以致于气化不升。” 妇人连声问道:“严不严重?可能治么?” 闻言,施婳不觉莞尔浅笑,道:“自然能治,我先给婶婶开一个方子。” 妇人忙道:“好,好,劳烦大夫了。” 施婳提起笔来,在纸笺上写起来,一个个秀气的小字便跃然纸上:陈皮二钱,茯苓二钱,赤芍二钱…… 写罢停笔,她将那纸笺提起来,轻轻吹干墨迹,笑着递给妇人,道:“按照此方抓药,只服一剂便可解渴,三剂下去病就大好了,婶婶若是不放心,待服过三剂之后,可以来我们医馆复诊,不另收您的诊金。” 那妇人闻言大喜,病容都去了三分,高高兴兴地接过药方,连声向施婳道谢,称赞许久,这才去抓药了。 这时,旁边一直站着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语带崇敬地道:“我什么时候能像婳儿姐一样厉害,给病人看诊?” 这时,后堂转出来一个青年,调侃道:“那你怕是要再学个十几载,才能比得上婳儿一半了。” 说话的青年正是林寒水,少年听罢,十分不服气,道:“可是婳儿姐看起来年纪也不比我大多少,为何我就要学十几载?” 林寒水失笑,指了指他:“你十二岁。” 然后又指了指自己:“你姐夫我如今十岁有九。” 少年莫名,不知他这话何意,林寒水继续笑道:“我六岁识字,七岁开始看医书,十岁已认得了大半药材,十一岁随同爷爷出诊,这样下来,我的医术还稍逊婳儿一筹,你仔细算算,你得学上多少年,才能与婳儿一般厉害?” 听了这话,许卫撇了撇嘴,道:“我爹是秀才先生,说不得我就比姐夫你聪明呢?” 林寒水却是一笑,道:“你还是老老实实读书去罢,明年年初县试,你若能过,你爹都要烧高香了。” 许卫皱着眉头来,不高兴地嘀咕道:“我不爱读书,县试肯定过不了的,何必浪费时间?” 林寒水笑着整理药柜,道:“与你爹说去,你翎哥当年如你这般大的时候,小三元都中回来了。” 许卫一听,颇有些头疼,心知这若是说下去,恐怕要没完没了,连忙岔开话题,转向施婳道:“婳儿姐,翎哥是不是要参加秋闱了?” 如今谢翎也有十五岁了,他跟着董夫子学了整三年,八月一到,包括谢翎在内,大乾朝所有应试的学子都要前往省城布政司驻地,参加三年一度的乡试。 施婳笑着颔首道:“是,过几日就要考试了。” 许卫信心满满道:“翎哥读书那样厉害,此次肯定能中头名,解元非他莫属!婳儿姐,我先走了,我姐若问起我来,你就说我回家看书去了。” 他说完,吐吐舌头,一溜烟跑了,林寒水没好气笑道:“看的什么书,估计又偷摸着哪儿玩去了,也就骗骗他姐姐。” 林寒水一年前成了亲,妻子名叫许灵慧,是个秀才先生的女儿,很是贤惠勤快,夫妻两人颇是恩爱,林家娘子虽然对于施婳没当成自己的儿媳妇十分遗憾,但是遗憾一阵子,也就看开了。 许卫是许灵慧的幼弟,经常来悬壶堂玩,对学医也很有兴趣,奈何他的秀才爹一心一意想要他考个功名回来,许卫小孩子心性,尚未开窍,只一味偷着玩。 林不泊出诊去了,悬壶堂只有施婳和林寒水坐诊,今日病人不是很多,等到了上灯时分,天色暗下来,施婳便站起身,收拾桌上的纸笺,道:“寒水哥,我先回去了。” 林寒水正捏着一把药材嗅闻着,听了才回过神来,道:“现在么?谢翎下学了?” “想是快了。” 施婳才说完,外面便进来了一个人,身形清瘦,挺拔如青竹一般,手中拿着一把油纸伞,雨水顺着伞滑落下来,在地上晕开点点水迹。 那人进了门,昏黄的烛光爬上了他的衣角,落在浅青色的棉布衣袍上,衬得他整个人显得很是斯文清隽,林寒水笑着招呼道:“谢翎来了。” 那人嗯了一声,道:“寒水哥,我来接阿九。” 林寒水道:“想想你也该来了,过几天就要参加秋闱了罢?” “是,”谢翎轻笑着点头,道:“伯父出诊还未回来?” “他下午去了罗村,大概在路上了。” 两人寒暄一阵,施婳已收拾好了桌面,她提起一盏灯笼,见谢翎袍角上晕开了些湿润的痕迹,道:“下雨了?” “下了,”谢翎低头看了看,不甚在意地道:“雨不大。” “走吧。” 施婳两人向林寒水道了别,这才离开悬壶堂,往城西走去,细密的秋雨如丝一般,轻柔地落在油纸伞面上,发出绵软的声音,仿佛春蚕食桑一般,窸窸窣窣。 晚风夹着雨丝吹过,带来几分沁骨的凉意,谢翎把油纸伞往施婳的方向偏了偏,好遮住大部分的雨丝。 空气中饱含着湿润的水汽,施婳轻轻吸了一口气,道:“什么时候考?” 谢翎答道:“再过几日就是八月初八了,贡院就在城南,我和师兄他们一同进场。” 施婳叮嘱道:“你到时候要谨慎仔细,若有不知道的,应付不来的,可以先问问你的师兄们。” 谢翎一一答应下来,两人小声说着话,身形挺拔的少年一手撑着雨伞,一手虚虚扶在少女身后,仿佛唯恐那风雨吹着了她半分。 他们一路穿行过灯火通明的街市,那一方小小的雨伞,将两人笼罩在其中,就像是独立隔开了一个世界一般,再没有人能够插足其中。 待进了清水巷弄,雨声骤然急促起来,好似一把豆子洒在了伞面上,劈啪作响,斜风挟裹着细密的雨丝扑过来,带来了初秋的几许凉意。 施婳衣裳单薄,乍被这夹着雨水的冷风一吹,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寒颤,谢翎立即便察觉了,他没大犹豫,便伸手揽住了施婳的肩,将她整个裹进怀中,宽大的袍袖散开,将施婳纤弱的身子遮住了大半。 温热的暖意自少年的掌心传来,透过薄薄的衣衫布料,印在施婳的手臂上,油纸伞打得很低,所以两人之间的距离很近,她的鼻尖甚至能嗅到一股淡淡的香气,像是经年累月浸润的墨香,在空气中氤氲开来,十分好闻,她忽然觉得有些不安。 但是她一时还找不到这不安的来源。 天色欲晚,寂静的巷子里,只能听见雨水落地时溅起的声音,还有轻微的脚步声。 谢翎略略侧头,目光落在少女的身上,乌黑的青丝如云一般,鬓边的几缕被风吹起来,轻轻软软地擦过他的下颔,带来一丝轻微的痒意,那痒意像是一只细小的蚂蚁,顺着皮肤一路迅速爬到了心底,令谢翎眸光渐渐深了下去。 他像是着了魔一般,盯着施婳望着,因为高了她一头的缘故,从谢翎这个角度,能看清楚少女鸦青的鬓发,还有她饱满雪白的额头,线条流畅地滑下,小巧秀气的鼻梁形成了一道优美的曲线,她的眉若远山翠黛,睫羽若蝶翼一般,微微颤动着,似乎伸手一碰,它就要翩然欲飞。 此时此刻,心爱之人半揽在怀,谢翎心底的情意就仿佛要满溢出来似的,他情不自禁地抬起一直放在施婳腰后的手,试探着轻轻靠近那蝶,他想……想碰一碰。 正在手指几乎要靠近的时候,突然,一滴硕大的雨点打在旁边的墙瓦之上,迸发出无数细碎的小水珠来,溅落在谢翎的手指上。 他突然从那一份痴迷中猛地清醒过来,略微发热的头脑迅速冷却下去,恰在此时,施婳抬起头来,道:“锁匙给我。” 谢翎几乎用尽了毕生的力气,在刹那之间,收拾好面上的表情,恢复如初,他眨了一下眼,点点头,将钥匙交给施婳,然后接过她手中的灯笼,听着那锁被扭动,咔哒一声,松了开去。 就像是他心底的声音,克制而隐忍。 谢翎想,现在还不到时候,再等等,再等等…… 第 55 章 一场秋雨一场寒, 接连下了两日雨, 这一日施婳起来便觉得头有些发晕,额头上仿佛有一根青筋直跳,隐隐作痛。 她作为大夫, 自然知道自己这是受寒了, 连连阴雨, 屋里开始泛潮,加之天气骤然凉起来, 寒气入心肺, 一时不慎,得了风寒。 施婳揉了揉眉心,脸色有些泛白,早上便被谢翎一眼看出来了:“阿九,你生病了。” 他几步上前来,连手中的书都来不及放下, 温暖的手便贴上了施婳的额头, 淡淡的墨香萦绕在空气中,莫名安抚了隐约的头痛。 施婳紧紧蹙起的眉心渐渐松开来,她下意识在谢翎的掌心蹭了一下, 在发觉自己这种幼稚的举动之后,她连忙停下来, 微微闭着眼, 道:“我没事,只是头有些痛。” 谢翎的手没有拿开, 凝神感受了片刻,道:“有些发热,可还有哪里不舒服?” 施婳睁开双目,答道:“无妨,我是大夫,自然是知道的,不大碍事。” 谢翎不赞同地看着她,浓黑的剑眉微微皱起,道:“医者不自医,你今日不要去医馆了,我去给伯父他们打一声招呼,就在家里休息吧。” 施婳还欲拒绝,张口便是一个小小的喷嚏,脑门上那一点隐痛便愈发剧烈起来,于是谢翎的眉心皱得更紧了,语气里难得地带上几分强硬,道:“去休息,阿九,听话。” 少年的动作不容置疑,施婳知道他性格,若是硬着来,肯定拧不过他的,遂只能顺着他,躺到床上,谢翎又将被子替她盖好,拉到下巴处,盖得严严实实,一丝风也不漏,这才道:“我去熬些粥来,你先睡着。” 施婳抬着头看他,张着的眼睛,在略暗的床帐里仿佛含着星子一般,亮亮的,问道:“你不去学塾么?” 谢翎摇摇头,道:“夫子这几日也不在书斋,去与不去,都是一样的,我在家里还能照看你一些。” 话里的意思,简直把施婳当成了一个小孩儿,施婳哭笑不得,张口欲言,谢翎又细心地扯了扯被子,不准备听她的话了,只是道:“我去熬粥。” 说完便起身出去了,施婳被被子包裹着,好似一只吐了茧的蚕,连动一下都有些困难,她看着少年挺拔的身影消失在门口处,不由孩子气地皱了皱鼻子,然后轻笑了起来。 谢翎熬了粥,放凉之后端到床前,他还准备亲自喂施婳吃,被施婳连忙拦住了,她只是头晕乎乎,有些痛罢了,又不是断了手,若叫人喂饭也太小题大做了些。 谢翎只得作罢,只是心里颇有些遗憾,没能喂阿九吃粥,仿佛错过了一件大好事,大抵就算乡试落榜都比不得此时的失望吧。 施婳喝了粥之后,又让谢翎按着小睡,她正觉得头痛,便也依言躺下了,不多时,就沉沉睡了过去。 谢翎洗了碗筷之后,过来站在门口看了看,良久,才伸手将门轻轻带上,离开了。 他先是去了城北悬壶堂,彼时天已大亮,只是绵绵细雨仍未停歇,将衣袍都浸得湿润,林寒水正在给病人看诊,见他来抽空招呼一声,却不见施婳,便道:“婳儿没来?” 谢翎站在门口,答道:“她受了凉,身子有些不舒服,我让她今日别来了,特意来与你说一声。” 林寒水连忙道:“可要紧?我过去看看么?” 谢翎道:“不必劳动寒水哥了,我开一剂驱寒汤,先给她服下。” 林寒水听罢,便道:“你稍待片刻,我给这位病人看了诊,就给你开。” 不出一刻钟,林寒水便起身去抓了药,包好递给谢翎,道:“先喝一剂,最好在午时喝,晚上就别喝了。” 他说着,又道:“喝了之后,便会发汗,若还有不妥,就来医馆找我,莫耽搁了。” 谢翎点点头,又道了谢,林寒水忽然想起了什么,道:“你不是要参加秋闱了么?要去学塾,恐怕无法照顾婳儿,不如我让灵慧过去一趟?” 谢翎笑笑,婉拒道:“不必麻烦灵慧嫂子了,夫子如今也不在书斋,我去了学塾也无用,在家温书也是一样的。” 林寒水瞠目:“不是秋闱近在眼前了,你们那先生竟不管你们?” 董夫子教学生一概就是这样,放羊吃草,爱怎么学就怎么学,别说区区一个秋闱,便是来年春闱,谢翎想他都不会放在心上的,遂笑道:“夫子脾性古怪,但往常也是十分尽心的,只是做学生的要自己多用些心思了。” 他说完,便别过林寒水,往城南的方向走去,谢翎脚程很快,一手撑伞,一手拎药,细密的雨丝绵绵不绝地落下来,洒在油纸伞面上,很快便连成一片,汇聚成大颗的水珠,自伞骨边缘滴落,打在青石砖上,溅开了小朵小朵的水花。 谢翎进了学塾,脚步不停,一路到了渊泉斋,里头传来杨晔念叨背书的声音:“兹乃不义,习与性成,予弗……予弗狎于弗顺,营于桐宫,密迩先王其训……” 眼看乡试在即,连一部尚书都没背完,也不知他这几年到底怎么学的,大抵就如董夫子所说的那般。 “怕是学到狗肚子里去了。”晏商枝嘲笑的声音传来。 谢翎推门进去,他动作很轻,没有引起里头三人的注意,杨晔还在不服气地辩解道:“什么叫狗肚子?读书人,说话斯文些。” 晏商枝笑着挤兑他:“那你怎么连区区一部尚书都背不全?” 杨晔霎时间气弱了下去,过了一会才哼唧:“这不是漏掉了么?万一这次乡试不考尚书呢?” 见他这般,晏商枝不由鄙夷道:“那你回去给老祖宗多上几炷香,求一求他们,考试的时候给你使个神通还靠谱些。” 这话说的,杨晔涨红了脸,眼看两人要吵起来,一旁的钱瑞看见谢翎了,连忙高声道:“谢师弟你来了。” 那两人听罢,这才转过头来,杨晔见谢翎正在收拾书籍,好奇道:“师弟,你拿书做什么?” 谢翎简短地解释道:“阿九病了,我要照顾她,想起来拿几本书回去看。” 杨晔酸溜溜地道:“你不是中了小三元么?还这么用功,让作为师兄的我情何以堪?少读一日,也没什么打紧的,咱们几个也追不上你。” 谢翎把书收好,抬起头来,斯斯文文地笑道:“师兄言重了,我学识浅薄,不敢自满,堪堪会背一部尚书罢了,还需勤勉些才好。” 一句话把杨晔噎了一个半死:…… 旁边的晏商枝顿时哈哈大笑,便是钱瑞也没忍住,笑了起来,唯有杨晔十分郁卒,他觉得这日子真是难过,师兄这样,师弟还这样,他在这读书已经读成了好大一个受气包了。 却说谢翎与晏商枝几人别过,请他们在夫子来时,帮忙告一声假,几人自然是答应下来,谢翎这才又带着书,拎起药回城西去了。 等他到了家时,施婳还没醒,似乎睡得不□□稳,眉心微微蹙着,像是梦见了不好的事情。 她经常这样,谢翎低头看着,这些年来,施婳经常做噩梦,他也有所察觉,只是每当问起时,从来得不到答案。 阿九心里有事,不告诉他。 谢翎已经不是第一次察觉到这个事实了,起先他还会觉得郁闷,但是时间一长,他渐渐沉得住气了,从一开始的急于知道答案,到后来慢慢不问了,他等着,有朝一日,阿九亲口告诉他。 少女的眉心蹙得越紧,她不安地动了一下,发出了一点点声音,像是在说着什么。 谢翎屏住呼吸,凝神听着那一点点呢喃,仔细而专注,竭力地捕捉到了些许声气,词句破碎,但是他还是拼凑出来了一个名字,谢翎声音低而且疑惑:“李,靖涵?” 李靖涵是谁? 他与阿九生活了这么多年,可以说是彼此相依为命长大,谢翎熟悉她身边所有的一切,人或者事物,但是他从未听说过这个名字。 李靖涵,李景寒?亦或是李敬寒? 无论怎么听,都仿佛是一个男子的名字,谢翎的眼神倏然转为深沉,阿九为什么会在梦里唤一个男子?他是阿九的什么人?而且…… 李,是大乾朝的国姓,唯有皇室一族才可以冠上此姓,阿九为什么会认识这样一个人? 骤然间,脑中有什么一闪而逝,谢翎蓦地想起来,当年阿九要他去上学时,望着他,眼中透出固执的光,少女略带稚气的声音异常坚定:谢翎,你不止要去读书,你还要参加科举,当上大官,谢翎你要帮我。 那时候的谢翎尚不明白,要他帮什么,只是阿九说了,他就愿意去做,而到了此时,再仔细回想,当时的话,似乎别有深意。 为什么一定要等他当了大官,才能帮阿九? 短短一瞬,谢翎的脑中闪过了许多,纷纷杂杂,他的目光落在了施婳的面容上,大概是因为头疼,又或是那些不好的梦,她的眉间微微蹙起,形成了一点优美的褶皱,他忍不住伸手过去,将它们轻轻抚开。 少女的脸色略显苍白,鼻梁秀致笔挺,如花瓣一般小巧的嘴唇透着些不健康的粉白,谢翎不觉看得入了神,他鬼使神差靠过去,凑近了,近到几乎能感受到少女脸颊上的热度,还有她温热的呼吸,一下一下,轻轻的气息如兰般呵吐在谢翎的脸上,简直要令他的脸灼烫起来。 谢翎的脑海中此时什么都没有了,他深邃的目光注视着少女的面孔,睫羽长长,像一把扇子似的铺开,又像是静止的青色蝴蝶,他的嘴唇忍不住动了动,吐出两个无声的字来:阿九。 仿佛是情难自禁,他再也无法克制住满腔的情动,谢翎轻轻往前,嘴唇印在了少女精致小巧的唇上,那种美妙的触感,就仿佛在亲吻一片细嫩的花瓣,温软无比。 与此同时,心里发出一声长长的喟叹:阿九。 第 56 章 直到那轻轻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消失在门外之后, 原本躺在床上的少女这才缓缓睁开双目,天光自窗棂处轻轻洒下,落入她的眼瞳中, 清透而明澈, 能清晰地看见其中深深的震惊和无措。 原本今日又做了噩梦, 施婳其实睡得并不太沉,所以当谢翎的手指轻轻抚在她的眉间时, 她便已经被惊醒大半了, 睡意朦胧间,还未来得及睁眼,谢翎就靠了过来…… 若不是这种巧合,施婳完全不知道谢翎竟然对自己抱着这样的心思,她只觉得原本就隐约作痛的额头,此时疼痛加剧了, 令她实在是难以忍受。 可是偏偏施婳还止不住地去想, 为什么?怎么会这样?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她思及过往种种,谢翎一直都表现得十分正常,没有丝毫异样, 除了每日接送她去医馆,看起来勤勉些, 可那是在谢翎九岁上学的时候就已经开始了, 他们之间情同亲人,而施婳也一直拿谢翎当做弟弟来看待的。 如今乍然发现这事, 她竟然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施婳一时间心乱如麻,烦躁无比,片刻后她才伸手按住眉心,好半天冷静下来,迫使自己理清纷乱的思绪,当务之急,还是按兵不动,保持沉默为好,因为,现在距离秋闱开始的日子,已经没有几天了。 这种时候,她不能有任何动作,以免影响到谢翎,秋闱三年才举行一次,她绝不能因为此事而让谢翎分心错过了。 因为在明年,宣和第三十年,谢翎一定会顺利通过殿试,高中探花。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檐下有大颗的水珠滴落在沟渠中,发出叮咚的声音,不绝于耳,十分空灵好听。 施婳终于冷静下来,勉强收敛思绪,她轻轻吐出一口气来,听见门口处传来一阵轻缓的脚步声,谢翎来了。 她眼中闪过几分复杂之色,最后又消弭于无形,在脚步声停下之前,施婳闭上了双眼,仿佛陷入了沉睡之中。 门被推开了,老旧的门轴声发出一声粗嘎的吱呀声,不轻不重,像是被人尽力缓解了,脚步声慢慢到了床边,然后停住。 施婳闭着双目,不知是不是错觉,她甚至能感觉到来人的视线落在自己的面孔上,专注无比,施婳心里只觉得十分惊讶,是她之前太过迟钝,还是谢翎隐藏得太好? 这样饱含着情意的灼灼目光,这么久以来,她竟然从未有所察觉,简直是愚蠢! 等过了许久,就在施婳忍耐不住,想要睁开眼睛的时候,谢翎的声音轻轻唤她道:“阿九,阿九?” 施婳的睫羽轻轻颤了颤,然后缓缓张开了双目,仿佛才悠悠醒转,谢翎手里端着一只小碗,正低头看着她,目光关切而温柔。 他盯着施婳的眼睛,仿佛是在观察着什么,施婳心里微微一惊,她不知道谢翎竟然如此敏锐,所幸她反应极快,被褥下的手指骤然捏紧了,目光茫然地回视过去,声音里带着几分慵懒的睡意,问道:“我睡了多久了?” 谢翎眼底的揣测很快悄悄散去,像一头狼,低伏着头,无声无息地退开,他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似的,笑着答道:“有一个多时辰了,先把药喝了吧。” 闻言,施婳好奇地看了他手中的碗,道:“是什么药?” 谢翎把碗递过来,耐心地道:“是驱寒汤,我请寒水哥帮忙开的。” 施婳坐起身来,接过那只小小的碗时,手指不可避免地与少年端碗的手指轻轻触碰在一起,指尖灼烫无比,不知究竟是因为对方手中的温度,还是因为那装着药汤的瓷碗。 施婳却像是毫无所觉一般,神色如常,仿佛对刚刚的触碰全不在意,谢翎眼底的怀疑终于尽数散去,施婳则是暗暗松了一口气,她双手捧着碗,专注地盯着看,深褐的颜色,汤药估计是特意晾过了,温度刚刚好,不凉不烫,可见熬汤的人十分细心。 施婳不禁又在心里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她的表情却十分淡定,端着碗小口地喝了起来,苦涩的药霎时间侵占了味蕾,令人十分不适,施婳不由轻轻皱了一下眉,正在这时,她感觉到谢翎抬起手来,轻轻地贴在了自己的额头上。 施婳猝不及防,完全没想到他会有此动作,心里一跳,她的眼睛微微一睁,好悬没整个人跳起来,但是她反应也足够快,瞬间便收敛起那些惊慌失措的表情,她飞快地垂下眼帘,就装作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般,完全不在意那只手似的。 这一切都只发生在须臾之间,紧接着,谢翎便收回了手,又在自己的额间贴了贴,欣慰道:“还好,没有发热。” 这次施婳心里终于大大舒了一口气,她唔了一声,放下碗,这才开口抱怨道:“我说过不妨事的,我自己是大夫,难道还不清楚么?” 谢翎接了空碗,不赞同地认真道:“病痛无小事。” 施婳摆摆手,似乎不想与他争辩,谢翎又问:“头还痛么?” 施婳被刚刚那一阵惊吓,现在有更头痛的事情杵在她面前,身体上的痛楚反而减轻了许多,她状似感受了一下,然后才摇摇头,道:“已经好多了,我没事。” 她说完,便赶谢翎走,催促道:“你快去温书吧,过几日就要参加秋闱了,怎么这样有空?” 谢翎却温柔地道:“你生病了,我如何有心思看书?” 施婳一下子僵住了,他说起这种柔情款款的话来,仿佛十分寻常,但是不知是不是施婳多心,还是如今她发现了对方的心思,这话在她耳中听来,只觉得……只觉得分外的暧昧。 但是仔细一想,以前谢翎也是这般对她说话的,阿九,我不想去书院听讲学,阿九,我不想离开你,阿九,我想你了…… 诸如此类,他平常说了不知多少,起先她只当谢翎年纪小,无论上辈子,亦或是这辈子,除了谢翎以外,施婳都没有与其他的小孩子相处过,她只以为大部分的孩子都和谢翎一样,有些粘人,又因为幼时的遭遇变故,太过依赖于她。 更何况谢翎从小到大都表现得十分懂事,所以当他说起这些话来,就如撒娇一般,施婳从没有多想过,甚至还会为此心软。 而如今再细细想来,施婳简直是想回到过去,抓住自己晃一晃脑子里面的水,醒醒!他确实是在撒娇,却不是你想的那个撒娇! 那是一个慕少艾的少年在对着自己倾慕的人撒娇! 施婳在心底呻|吟一声,长到如今,她头一次觉得自己如此迟钝!谢翎表现得都这般明显了,她却丝毫没有察觉,若不是有了今日这巧合,还不知要等到哪一日,她才会发现。 “阿九?” 大概是因为施婳沉默得时间有些久,谢翎的声音里带着几分疑惑,将她猛地惊醒过来,施婳近乎狼狈地道:“没事,我方才在想事情。” 她摆了一下手,不敢去看少年的眼睛,只是故作不甚在意地道:“你先去温书吧,我已经无事了。” 谢翎探究地看了她一眼,施婳想不到他竟然如此敏锐,暗暗心惊之余,索性从床上起身,推着他往门口走,语气抱怨道:“我是大夫,还是你是大夫?让你去就去,怎么磨磨蹭蹭的?” 谢翎被她推得走了几步,轻笑一声,顺从答应下来,嘱咐道:“那如果哪里还有不适,一定要告诉我,明白吗?” “知道啦。” 少年浅笑起来,回过头,伸手随意地摸了摸施婳的发丝,状似安抚,笑着道:“阿九要乖。” 施婳的脸骤然红了起来,幸好外面天光甚暗,屋子里光线不好,否则她估计要挖个洞把自己埋起来了,心里懊悔不及地想,为何她从前竟然那般迟钝啊! 谢翎被一把推出了房间,紧接着门便砰的一声合紧了,像一个巨大的蚌壳,把里面的人包裹起来。 他在门口站了站,听见里头传来松口气的动静,少女的吐气声顺着细细窄窄的门缝悄然溜出来,毫无防备地被谢翎捕捉住了。 他勾了勾唇角,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意来,然后拿着碗走开了。 虽是意外,却也在意料之中。 等施婳将谢翎推出去,并关上门之后,她才觉得心里稍微冷静下来,屋子里虽然安静无比,然而这安静却令她十分安心。 她现在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谢翎,刚刚那一番应对,已是竭尽全力了,就仿佛打了一场惨烈的仗一般,最后勉强是个平局。 施婳不知道这种情况要持续多久,但是至少,在谢翎参加秋闱之前,她不能表现出一丝丝异常,那个孩子太过敏锐了,稍有不慎,他就会察觉。 施婳颇有些苦恼,从前不觉得谢翎那些举动有什么,毕竟他们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一些触碰之类的动作和那些亲密的话语,这都是在所难免的,因为他们彼此之间关系亲近,所以施婳并没有纠正过。 而直到现在,她才发现一切都变了味,就像起初泡在温水之中,熨帖无比,而突然有一日,那温水骤然变成腾腾沸水了,这简直令施婳坐立难安,偏偏她还不能表现出来。 施婳不由郁卒无比,起先好好的,怎么突然就变成这种局面了呢? 于是她开始深思起来,教谢翎的这些年,究竟是哪一步走错了,才导致他走歪了路? 第 57 章 施婳琢磨了一下午, 都没有琢磨明白, 前院的门被笃笃敲响了,她起身准备过去,便听见外间传来谢翎的声音, 道:“阿九, 我去开。” 施婳站在窗前, 外面的天色有些暗了,天上云层涌动, 看起来还有一场大雨要下, 院子里的青石砖上布满了苍翠的苔痕,谢翎不疾不徐地穿过院子,将门打开。 门外站着一个妇人,见了谢翎,露出一个热情的笑来:“啊呀,这位就是秀才公子了吧。” 谢翎认得这妇人, 每逢这街头巷尾谁家有嫁娶的喜事, 都能看见她的身影,且当初林寒水娶了城西许秀才女儿的事情,也是这妇人撮合的。 此时她上门来, 意味着什么,想也不必想就知道了, 谢翎眼神微冷, 唇角带起一点礼貌性的笑意,语气没什么情绪地道:“您是……” 那妇人一拍大腿, 笑着道:“秀才公子不记得我了?当初那林家公子成亲的时候,我在悬壶堂喝了谢媒酒,你也在那里呢!” 谢翎当然记得她,只是他不大想记得,妇人又笑道:“我夫家姓崔,人们都叫我崔娘子。” 闻言,谢翎点点头,不冷不热地道:“崔娘子冒雨前来,可是有事?” 妇人朝门里张望一眼,似乎想透过缝隙看见院子里的情形,只是谢翎身形很高,把个门堵得严严实实的,她什么也瞧不见,遂只能作罢,笑眯眯地道:“是大好事,咱们进去慢慢说?” 这意思在寻常人听了,自然会客客气气地请她入内小坐,哪知这位年纪不大的秀才公子,反而往旁边一靠,丝毫没有让开的意思,没什么表情地道:“我家中有事,恐怕不便请崔娘子进屋了,有事您直接说便是。” 崔娘子面上的笑容一僵,显然是没想到对方这么不客气,但是她常年做媒,什么事情没遇见过?圆滑惯了,迅速调整了表情,哎呦一声笑着道:“既然这样,那我就长话短说了,这次呢,是想给你姐姐,施姑娘做一桩媒,你姐姐还没许人家吧?这次托我来说媒的,是城东开米铺的刘老爷,他家里的大公子与你姐姐年纪相仿,端的是一表人才……” 接下来崔娘子花了半天的时间,把那刘大公子吹得个天花乱坠,神仙下凡,口干舌燥之际,却见谢翎眼神冷淡,语气沉沉道:“不必了,多谢崔娘子的好意,不过您还是换个人家说吧,家中有事,就不留崔娘子了。” 话一说完,门板砰地一下关上了,差点把那崔娘子的脸给拍到门上去,崔娘子哎哟一声,连退几步,不敢相信自己竟然真的被人关在门外了。 她抱怨着道:“没想到这秀才公子竟还是个煞星。” 且说谢翎甩上门之后,走了几步,方才被有些发热的头脑立即冷静下来,他在心里暗自后悔,刚刚不该那样说,起码也要告诫那媒人,叫她不要再肖想阿九的婚事了才对。 只是一听到有人要给阿九做媒,阿九有可能嫁给别人,谢翎就觉得心里难受无比,他半点都不想听那媒人说话了,只觉得对方简直面目可憎。 “谢翎,是谁来了?” 施婳见谢翎在庭院中站住了,不由好奇发问,谢翎迅速收拾好面上的表情,若无其事地笑了一下,答道:“是隔壁的明真叔,问我一点事情。” “哦,这样。”谢翎的表情实在正常得很,再说他就快要参加秋闱了,不时有人上门来寒暄几句,这施婳是知道的,是以也没有再多问。 晚饭是谢翎做的,虽然有话说,君子远庖厨,但是谢翎从未放在心上过,他跟着施婳一同长大,寻常的生活琐事,都是能帮则帮,甚至有些时候不必施婳动手,他便会收拾得妥妥帖帖,施婳说过他几回,无甚用处,遂只能随他去了。 施婳坐在灶台边,不时往里头扔柴枝,她看谢翎挽着袖子,便是切菜这种事情在他做来,也显得有几分斯文却又不失利索。 谢翎会做的菜不多,还都是往常跟施婳学的,一碟芙蓉豆腐,新鲜的嫩豆腐切成片,放入井水中泡三次,去除豆腥味,放入熬好的鲫鱼鲜汤中滚,待起锅时,加入紫菜与干河虾仁,鲜香的气味霎时间冲开来,令人食指大动。 谢翎的动作很熟练,做起事来如行云流水一般,施婳看了看,道:“加点葱花更好。” 谢翎听了,果然出了灶屋,在院子角落的菜畦里摘了一把新鲜的葱来,就着井水冲洗干净,切成葱花,撒入碗中,被热气一冲,那芙蓉豆腐原本的香气与葱花香气融在一处,愈发诱人了。 晚饭除了这碟芙蓉豆腐以外,还有一碗鲫鱼汤和芋羹,二菜一汤,虽然不多,但是对于一般的人家来说,已是极其丰盛的菜饭了。 施婳撑着下巴,看着谢翎忙前忙后,心里的情绪颇有几分复杂,他从小就是这样,懂事得简直过分了,让人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这么想着,她又在心底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就仿佛有什么东西压在了心头,沉甸甸的,却又无法不管不顾地抛却。 正在施婳愣神的时候,谢翎叫她道:“阿九,吃饭了。” 晚饭施婳还是吃粥,谢翎特意熬煮的,里面加了绿豆,熬得烂烂的,入口即化,谢翎问道:“怎么样?” 少年的眼睛在昏黄的烛光下,熠熠生辉,显得十分温柔,他问施婳:“阿九,粥好吃吗?” 那模样好似在邀功一般,满眼都盛满了请求夸赞的希冀,施婳顿时僵了一下,于是才咽下去的绿豆粥便这么不上不下地哽住了,过了一会,她才反应过来,答道:“好吃。” 谢翎便轻笑了起来,道:“那就多吃些。” 他说完,又给施婳舀了半碗芋羹,施婳心情复杂无比,她不由觉得自己嘴里的绿豆粥有些粘牙,仿佛她吃的不是粥,而是少年满腔的情意…… 这么一想,施婳忽然又头痛起来了,她想,明天绝不能让谢翎做菜了,否则总有一天,她的胃会克化不了的。 吃过晚饭,谢翎让施婳去休息,自己收拾过之后,便去了阁楼,那里原本是堆满了杂物,自从他们住进来之后,施婳便将它收拾休整了一番,变成了谢翎的书房。 入目便是两个高大的书架,上面密密麻麻的,挤满了书籍,有不少都是借的,有从学塾藏书楼借,也有是城东的书斋里头借的,谢翎与书斋老板德叔相熟之后,德叔十分欣赏他,甚至有不少孤本也愿意借给他看。 谢翎看书的速度很快,且与旁人不同,学塾里夫子教书,都是先让学生们拼命诵读,直到背得滚瓜烂熟,脱口而出为止,然后才开始讲解。 到了董夫子这里,他也不说让你背,偶尔来书斋一次,就泛泛翻书,挑些问题来问,若是答不上来,他就开始讲,但是像四书五经这种基础的书,他是不管的,所以直到秋闱将近,杨晔却连尚书都还没有背完,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似的。 谢翎读书则与这二者都不同,他只需看一遍,抄一遍,这一本书便算是看完了,到如今,谢翎的阅书量已是极其多了,就连跟着董夫子时间最久的钱瑞都比不过。 直到深夜时分,谢翎才停了笔,他拿起油灯,下了楼,路过施婳的房间时,他略微站了一下,里面寂静无声,显然是已经睡下了,这才无声无息地举步离开。 昏黄的微光自窗纸旁渐渐远去,最后消失了,施婳在黑暗中叹了一口气,翻了一个身,按下满心的复杂,睡去了。 第二日起来时,施婳觉得自己已经大好了,头不见痛,便准备照例去悬壶堂,谢翎如往常一般道:“阿九,我送你去吧。” 施婳原本想说不必,但是话到嘴边就咽了回去,因为从前每日都是谢翎送的她,如今贸贸然说不用送了,必然会让谢翎觉得奇怪。 于是施婳只能按下话头,什么也没说,顺从地由着谢翎送她到悬壶堂,这才道别离开。 林寒水见她来了,连忙关切问道:“婳儿,你昨日不是病了,怎么不在家休息?” 施婳在桌前坐下,笑着答道:“不过是头痛罢了,休息一日已经不碍事了。” 林寒水道:“那就好,若还有哪里不适,千万要同我说。” 施婳点点头,扫了一圈,不见林不泊,便问道:“伯父出出诊去了?” 林寒水答道:“天不亮就走了,这几日天气转凉,病人多了些。” 正如林寒水所说,这几日病人有些多,所幸悬壶堂有两位大夫坐诊,还算忙得过来,但是即便如此,到了傍晚时候,还有人来请他们出诊。 施婳站起身来,向那小孩道:“我随你去吧。” “婳儿?”林寒水看了看窗外,提醒道:“天色不早了,等会谢翎就要来接你了,还是我去吧。” “不必了,”施婳抿着唇笑了一下,道:“他若来时,你就让他先回去,我到时候出了诊,就直接回家去了。” 林寒水听了这话,不由疑惑道:“婳儿,你们吵架了么?” 施婳:…… 她险些没绷住自己的表情,顿了片刻才故作不解地道:“没有的事,寒水哥怎么这么问?” 林寒水理所当然地道:“从前傍晚的出诊你从来不去的,就是担心让谢翎等太久,怎么今日突然说要去了。” 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施婳心里简直是郁卒,但是林寒水都这样说了,她只能硬着头皮道:“哪里?怎么可能吵架,寒水哥多想了。” 第 58 章 最后施婳还是出诊了, 不过林寒水实在不放心, 让来悬壶堂玩的许卫跟着去,许卫本就对行医感兴趣,听了这事, 高兴得不行, 拍着胸膛跟林寒水保证没事, 然后乐颠颠地替施婳拎起药箱,一路跟过去了。 请施婳出诊的是一家农户, 住在苏阳城外, 要走上五六里路才能到,农户的男主人原本赤着脚在地里干活,一时不防,一脚踩上了草丛中的钉耙,把脚掌给戳了个对穿,当场血流不止。 待到请施婳来看时, 已经过了两天了, 农人脚上的伤口还未愈合,皮肉翻卷,周围泛着惨惨的白, 像是血都要流尽了一般,上头糊着黑灰, 看上去简直惨不忍睹。 原本兴冲冲的许卫只看了一眼, 便立即别过头去,声音有点震惊地对施婳道:“婳儿姐, 这、这脚还能治么?” 他不说还好,一说,那守着农人的妻子便抹起眼泪来,竹榻旁边的两个半大的小孩子也跟着一齐哭嚎起来,其情景之悲戚,不知情的人还以为这病人当场就去了。 施婳立即细声安抚了几句,那妇人含着泪恳求道:“大夫求求你,可千万要救救我男人啊……” 施婳安慰道:“我一定尽力,这位大哥伤口上,是糊的草木灰么?” 那妇人连声答道:“是,是,原本血一直止不住,村头的老二爷说烧些干净的草木灰能止血。” 施婳点点头,让她烧些开水来,晾凉之后,将病人的伤口清洗了一番,又洒上了药粉,仔细地包扎好,长舒了一口气,对妇人叮嘱道:“每日换两次药,等伤口结痂之后就差不多了,痂未硬之前不要穿鞋,不要下地走动。” 那妇人连连应是,施婳又写了一个方子,让她照着抓药来吃,妇人千恩万谢地接了,待要付诊金时,施婳见她家里实在不富裕,门窗和桌椅都像是坏了许多年的样子,那两个小孩儿原本哭嚎了一阵,现在已累得挤在榻上睡了,请施婳来看诊的那个大孩子正在照看他们。 施婳只收了一半诊金,那妇人感激得满眼含泪,一迭声道谢,又叫那大孩子送他们回去,施婳婉拒道:“天黑了,路不好走,别叫小孩子忙了。” 推辞几句,那妇人才作罢,一扫来时的愁云惨淡,口中道着谢将施婳两人送到了村头。 天色已经黑透了,许卫背着药箱,跟在施婳后面,好奇道:“婳儿姐,刚刚那人的伤,要几天会好?” 施婳一边提着灯笼照路,一边答道:“快则十数日,慢则一个多月,看病人如何养了。” 许卫嘀咕道:“我瞧着那人的脚肿得跟熊掌也似,还黑乎乎的,骨头都快露出来了,吓人得很,你见了不害怕么?” 他的声音听起来还颇有余悸的模样,施婳不由莞尔,浅笑道:“见多了就不害怕了,行医治病就是这样,还有更可怖的。” 许卫憋了一会,才呐呐道:“看起来当大夫也不容易啊。” 施婳道:“各行有各行的难处,只是有些事情外人看不到罢了。” 两人说着话,一边往苏阳城的方向走去,等走了一半路程,许卫忽然道:“婳儿姐,是不是有什么东西跟着我们?” 闻言,施婳下意识回头看了看,果然有一道黑色的影子,矮矮的,擦过低伏的草叶,惊起一阵窸窣声音,在寂静的夜色中十分明显。 许卫咽了咽口水,声音有点干涩:“是狼吗?” 那黑影还在尾随他们,施婳脚步不停,口中低声答道:“不是狼,有些像狗。” 她声音一落,便听见那黑影发出一声:“汪!” 声音短促,低沉而凶狠,听在耳中颇具威胁之意,许卫反射性一把抓住施婳的胳膊,想拉着她跑开。 结果还没来得及动,被施婳反手一把抓住,小声警告道:“别跑。” 许卫突然想起来,狗这种畜生发疯的时候,你越跑它越追得凶。 于是两人只能在小径上加快脚步,往前走去,而那狗似乎也发现了他们的意图,一路紧追着不放,不是发出威胁的吠声,仿佛随时都要扑上来似的。 不多时,草叶的窸窣声音渐渐大了起来,许卫低声道:“婳儿姐,它过来了。” 施婳提着灯笼,头也不回地道:“过桥。” 前面是一座小桥,过了桥之后,没多远就是苏阳城了,许卫稍微定了定神,就在他们要踏上木桥的时候,紧紧缀在身后的那条狗忽然发出一声高吠:“汪汪!” 许卫一颗心几乎要跳到喉咙口了:“它来了!” “走!” 施婳一把抓住许卫,两人拔腿就狂奔起来,木桥因此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仿佛下一刻就要崩塌似的。 “汪汪汪!” 桥头有一棵歪脖子梨树,施婳对它的印象很深,从前冬天的时候,她经常带着谢翎从这里经过,去对面的山坡上摘梅花来卖,每日都走,已是十分熟悉了。 歪脖子梨树不高,有两根枝丫斜斜长着,探向河面,不算很高,六七岁的孩子都能爬上去。 施婳将许卫一把推向梨树,急声道:“上去!” 许卫作为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反应很是灵活,他一把攀住树枝,嗖的一下就蹿上了树,反手抓向施婳,焦急地催促:“婳儿姐!快上来!” 身后已经能很清晰地听见恶犬发出的喘息声,还有些许风声,擦着小腿旁过去,仿佛下一刻就会咬上来似的,令人心惊肉跳! 施婳十分冷静,头也不回地借着许卫的手臂,也跟着爬上了树,而正在此时,恶犬的利齿已经咬住了她的裙角,嗤啦一声,罗裙下半截被撕裂了些许。 简直是千钧一发,两人被惊得背上汗毛都竖起来了,恶犬连连往树干上扑,发出一阵疯狂的嚎叫,呼哧带喘,黄色的瞳仁在灯笼微暗的光芒下,显得异常可怖。 “汪汪汪汪汪汪!” 凶狠的犬吠声在寂静的夜色中传荡开去,令人毛骨悚然,即便是无法够到他们,那恶犬也不肯轻易离去,它在树下徘徊着,两只前爪爬起来搭在树干上,拼命往前撕咬着,试图将施婳和许卫逼下树来。 经过刚刚那惊心动魄的情景,许卫此时仍心有余悸,他恨得牙痒痒:“这畜生,它还想爬上来。” 歪脖子梨树本来就不高,因为常年无人搭理,长得不甚粗壮,如今又负载着两个人的重量,便显得有些力不能支了。 那恶犬用力往上扑,梨树便摇晃起来,似乎下一刻就要断裂似的,两人差点没稳住,许卫连忙扶了施婳一把,急声道:“它不肯走,婳儿姐,我们怎么办?” 施婳盯着那形容狰狞的恶犬看了一眼,沉着地道:“把药箱给我。” “哦,好,”许卫连忙把药箱解下递过来,施婳一手扶住树干,一手拿着那药箱,趁着那恶犬往上扑的时候,一箱子狠狠砸了下去,正砸中了那恶犬的鼻子,它呜的一声哀嚎,夹着尾巴忙不迭逃开了。 许卫松了一口气,道:“终于走了。” 他说着就要下去,却被施婳一把拉住了:“先别动。” “怎么了?”许卫顿时紧张起来,施婳示意他往前面看,许卫举起灯笼来,只见草丛中藏着一双黄色的眼睛,看上去异常险恶狡诈。 那狗竟然还没走! 许卫顿时倒抽了一口凉气,方才要不是施婳阻止,恐怕他一下地,那狗就会暴起扑过来,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许卫咬牙切齿地骂道:“这畜生东西!” 恶犬蛰伏于草丛之中,虎视眈眈,垂涎三尺,不肯离去,树上的施婳和许卫腿都蹲得发麻了,正在这时,许卫轻轻碰了施婳一下,小声道:“婳儿姐,你看前面,有人往这里过来了。” 闻言,施婳抬头一看,果然见不远处,出现了一盏昏黄的灯笼,正从苏阳城往桥这边的方向走过来,许卫顿时来了精神,站起身来就要求救,却被施婳拦住了,他一脸不解:“婳儿姐,怎么了?” 施婳解释道:“且再看看,提灯笼的是什么人,若是老人或者女子,你这一喊,叫那恶犬察觉了,岂不害了人家?” 许卫一想,不免羞愧,道:“婳儿姐说的是。” 他说着,便凝神往那人看去,走得近了,隐约只觉得那人身量颇高,似乎是个年轻人,许卫心下一松,连忙冲他远远地摇手:“这位大哥,且莫过来了,此处有恶犬守着,我们被困住了,劳烦大哥行行好,帮忙想个法子驱了这畜生,感激不尽!” 那人停顿了一下,大概是听见了,然而他非但没走,反而往施婳他们这边的方向走过来了,脚步声愈近,惊动了草丛中趴伏的恶犬,它立即爬起来,恶形恶状地站在路中间,夹着尾巴,冲那人发出威胁的吼声。 那人不仅丝毫不惧,脚步还越来越快,等到近前十来步时,他竟然将灯笼扔掉了!与此同时,那恶犬嗷呜一声,猛地朝他扑过去,其速度之快,若离弦之箭一般! 一阵凶猛的犬吠在夜色中传递开去,施婳和许卫还未反应过来,便听见那恶犬发出一声哀嚎,夹着尾巴逃远了,很快便消失在黑暗中,不见踪影。 危机已解,许卫立即大松了一口气,又惊诧道:“这人好厉害!” 他才说完,便见那人继续往这边走来,脚步声越近,等他出现在灯笼光的范围内,起先是浅青色的布袍下摆,然后再是上半身,最后是一张清隽俊秀的少年面孔。 许卫惊喜地叫道:“翎哥!原来是你!” “嗯,”谢翎点点头,然后立即看向施婳,问道:“阿九,有没有受伤?” 施婳的目光落在他的腰间,那里沾染了一片暗色的痕迹,她秀气的眉头蹙起,声音有些紧张:“你被咬了?” 第 59 章 施婳有些紧张地问道:“你被咬了?” 谢翎闻声, 低头看了看, 只见自己腰间果然沾染了新鲜的血迹,遂笑答:“没有,这是那狗的血。” 一旁的许卫从树枝上跳下来, 看着谢翎的双眼闪闪发亮, 由衷地赞道:“翎哥, 你怎么打跑那畜生的?好厉害!” 谢翎只是淡淡一笑,看向他:“想知道?” 许卫连连点头, 谢翎便道:“手伸过来。” 许卫虽然不明白这话的意思, 但仍旧是依言照做,朝谢翎伸出手去,只见谢翎将一个什么东西放在了他的手掌上,冷冰冰的,还有点分量。 许卫一惊,只觉得触感黏腻腻的, 他不禁凑到灯笼处一看, 却原来是一把匕首,上面沾满了暗红色的血迹,那刃锋处正折射出凛冽的寒光!许卫倒抽了一口凉气。 而谢翎确实是用这一把匕首, 刺中了那恶犬,令其仓皇逃走, 八岁那一年的雨夜, 他拉着施婳出走苏府,半路遇袭, 施婳被打成重伤,自从那之后,谢翎便随身携带小件利器,起初是削得尖锐的竹签,后来便是匕首了,他特意请陈福帮忙弄来的,很小的一把,磨得光亮,约莫两指来宽,一指半长,轻易便能藏进腰带内。 陈福曾经笑言,这是孩童的玩物,谢翎却不以为意,匕首虽小,却足够锋利,只要看准时机,轻轻一刀便可制敌! 许卫捧着那匕首,惊了好久:“翎哥,你一个读书人,还随身带着这个?” 谢翎却平平道:“纵然是读书人亦有遇险之时,有此一物,或可出其不意,解除危机。” 许卫连连应是,眼睛里不由带上几分崇敬之意,施婳的目光轻轻掠过那犹沾着血迹的匕首,又看向谢翎,只见他的面孔大半隐没在黑暗中,深邃而温柔,道:“阿九,腿麻了吗?” 施婳动了一下腿,完全不听使唤,这也是为什么许卫一早就跳下去了,而她还蹲在树上不动的原因,她怕一头栽下树去。 谢翎见了,上前一步,伸手竟然将施婳拦腰抱了下来,施婳心里一惊,低声拒绝道:“放开我。” 谢翎的动作略微停顿了一下,低头看着施婳的眼睛,道:“等你腿不麻了,我就放你下来。” 施婳抿着唇,因在少年怀中,她的呼吸间,满是浅淡的墨香,明明十分好闻,此时却简直令她要喘不过气来,她冷声道:“放下我,过一会自然就好了。” 谢翎不动,就这么抱着她,固执地道:“那就等。” 施婳猛地抬头看向他,眉头蹙起,谢翎不避不让,只是低低地喊了一声:“阿九。” 仿佛是在恳求一般,一旁的许卫不明所以,只是傻乎乎地帮腔道:“婳儿姐,就让翎哥抱着你走吧,天色太晚了,路上不安全,咱们的灯笼也不大明亮,万一方才那恶犬又杀了个回马枪,可如何是好?” 他说着,又嘻嘻笑起来,道:“再说了,这一路上除了我,又没别的人瞧见,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闻言,施婳闭了闭眼,她竭力让自己不要表现出任何异常,淡声道:“走吧。” 她妥协了,没有看见谢翎眼中一闪而逝的温柔和怜惜。 谢翎抱着她的双臂微微收紧,然后由许卫打着灯笼,两人迅速往苏阳城的方向走去。 待走到一半路程,施婳的腿已经不麻了,她只说了一声,谢翎便将她放了下来,深深地望了她一眼,眼底情绪复杂得令人心惊,施婳下意识避让开去,仿佛完全没有注意到似的,谢翎这才缓缓直起身,语气毫无异常地道:“走吧。” 一行三人先是回了悬壶堂,林寒水一家正在等他们回来用晚膳,许卫立即添油加醋地把今夜的事情说了,引得林不泊几人一阵担心。 林不泊想了想,道:“婳儿,以后但凡过了黄昏时候,你就不要再出诊了。” 他说着又看向林寒水,叮嘱道:“黄昏之后的出诊,都由你去,听明白了吗?” 林寒水连忙应答:“是,父亲,我知道了。” 施婳也知道林不泊这是一番好意,再有,她也有自知之明,今日还是有许卫随同,才没有出现最坏的情况,否则,她孤身一个女子去外面出诊,确实不大安全,事情便这样定了下来。 又过了几日,转眼便到了八月初七,乡试近在眼前,时间分别在八月初八、十一、十四三天举行,第一场考《四书》义、经义,第二场试论、判、诏、诰、章、表,第三场试经史、策论,而三场之中,又以首场最为重要。 八月初八日一早,才五更时分,天刚蒙蒙亮,贡院前便挤满了来考试的秀才学生们,到处都是嗡嗡窃语,有人紧张,有人肃穆,也有人一脸兴奋,摩拳擦掌,十年寒窗日,苦读圣贤书,放手一搏,正在今日! 若中,则青云直上,若不中,则又再次落入泥淖之中。 谢翎一行四人也在其中,杨晔嘴巴快速地瓮动着,两眼盯着地面看,仿佛有些神经质的紧张,钱瑞好奇道:“敬止,你在做什么?” 杨晔没回答,像是没听到一般,一旁的晏商枝却笑了一声:“你莫问他了,再问他就要背不出来了。” 却原来是临进考场了,杨晔还在背书,钱瑞听了,立即住了口,生怕打扰到了杨晔的思路,杨晔喃喃背了几句:“甲戌,我惟征徐戎。峙乃糗粮,无敢不逮;汝则有大刑,鲁人三郊三遂,峙……峙……” 峙了半天,又卡壳了,他念叨几句,仍旧是想不起来,急得鼻尖汗都出来了,一缕天光自远处扫过来,原本黑蒙蒙的屋檐渐渐亮了些,杨晔还是没有背完,就在他着急的时候,却听一旁的谢翎来了一句:“峙乃桢干。” 杨晔顿时如醍醐灌顶,顺利地接了下去:“甲戌,我惟筑,无敢不供;汝则有无馀刑,非杀。鲁人三郊三遂,峙乃刍茭,无敢不多;汝则有大刑!” 他一背完,眼中爆发出惊喜,高兴地道:“我背完了!” 钱瑞笑着点点头,道:“恭喜师弟,此次考试,再无忧虑了。” 晏商枝戏谑一笑,只是时候不对,到底是没出言打击他,临到考场门前了,才把一本尚书背完,真是叫人不知说什么好。 这时,天色也亮了起来,有人忽然喊道:“来了。” 原本略显嘈杂的人群顿时安静下来,所有人都齐刷刷往右边的街道看去,只见那里走过来一队人,打头的一个差人侧着身子,手里拿着一盏灯笼,当中两名穿着绿色官袍的官员,显然就是这次的乡试主考官了,后面跟着两列号军,一行人走路带风,浩浩荡荡地朝贡院的方向而来。 贡院大门终于吱呀一声被打开了,薄薄的晨雾在空气中游动着,所有的考生都聚集在一处,那捧着文册的书吏站在门口大声点名:“牛轩增!” 一个考生连忙分开人群出来,拱手应道:“学生在。” 那书吏冲门里扬了扬下巴,道:“入场。” “是。” 那人便从容进了大堂,苏阳属于东江省,一省十四县,光考生就有七八百人之多,在这七八百人中,能中试者,唯有一百人而已。 不是战场,胜似战场,近千书生们挥笔为戟,以纸为盾,便就此厮杀起来。 等点了一百来个人,这才点到了谢翎,在此前,钱瑞已先于他们进去了,谢翎同晏商枝、杨晔两人颔首,道:“两位师兄,我先入场了。” 晏商枝含笑道:“去吧。” 他点点头,便往大堂走去,之前见的那名主考官正坐在堂上翻册子看,另一名不见踪影,几名差人站在一旁,见了他来,有人道:“谢翎?” 谢翎略微拱手:“正是学生。” 几人便上前仔细搜检起来,袍衫鞋履,笔墨砚台,还有干粮吃食,都被翻检了一遍,仔仔细细,恨不得搓开来看。 堂上那主考官是奉旨来东江省主考,姓严名冲,大约是册子翻得无聊了,便抬头朝堂下望了望,见谢翎年纪颇小,不由好奇问道:“你今年多少年纪了?” 因谢翎正在被搜检衣服,不便下跪,那主考官又道:“不必跪了,站着回话便是。” 他这才拱手答道:“回大人的话,学生今年十岁有六了。” 严冲听罢,随口问道:“几时中的秀才?” 谢翎恭敬答道:“宣和二十六年。” 这回严冲诧异了一下,将目光落在他身上,打量道:“这么说,你十三岁便中了秀才了?” “回大人,正是。” 大乾朝一向尚文,大兴科举,每到乡试之年,便有成千上万的考生们从各县赶来参加考试,然而乡试三年才有一次,也并不是人人都能进场的,乡试之前又有三试,分别是县试、府试和院试,唯有一路下来,直到通过了院试,成为秀才,才可以参加乡试。 别看这一回参加乡试的人有七八百人之多,但是还有更多的,便是连参考的资格都没有!有些学子,终其一生都在考童试,直到须发皆白,皱纹丛生,还在贡院的外面徘徊,不得其门而入。 而谢翎一十三岁便中了秀才,十六岁参加乡试,已是十分年轻了,赞一句少年英才都不为过。 不过严冲作为主考官,自然不会将这话说出口,他点点头,欣慰道:“不错。” 短短几句话的时间,这个少年秀才便给主考官严冲留下了不错的印象,那边搜检一结束,谢翎便恭敬告辞,被一名差人带着往号舍的方向去了。 第 60 章 号舍便是考试的所在, 左右两侧皆是砖墙, 离地一二尺之高,上下放置了两块木板,考试时, 上层木板用以做桌案, 下层木板以做凳椅, 书写试卷,待到晚上休息时, 则将上层木板取下来, 与下层木板并在一处,用作躺卧之床。 谢翎坐在里面,将笔墨纸砚都摆好,所有的考生都耐心等待着,每个号舍前都立着一个号军,以作监督之用。 及至深夜时候, 第一场题才出来, 题写在一张纸上,由各号军分发下来,考生们见了那题目明细, 便纷纷拿起笔来,准备答卷了。 谢翎微微抬眼, 只见昏黄的灯光映照在对面的青墙上, 题纸上黑色的字十分显眼,第一场考四书经义, 第一题取自《论语》:子谓颜渊曰,用之则行,舍之则藏,惟我与尔有是乎。 他顿了顿,将纸铺好,并不急着答题,而是慢慢地磨起墨来,低垂着眼,仿佛是在沉思着什么。 直到将那墨磨得发亮,谢翎这才停了手,目光落在空白的宣纸上,然后拿起笔来,蘸了浓黑的墨,开始书写起来,一个个清瘦俊逸的字出现在纸上:圣人行藏之宜,俟能者而始徽示之也。盖圣人之行藏,正不易规,自颜子几之…… 第一场考了三日,待到八月初十午时,考场开始放头牌,已经交卷的考生们聚集于贡院大门前等候,不多时,差人来开了门,众考生鱼贯而出,谢翎也在这一拨人中,随着人群往前走着,忽闻有人喊了一声:“谢师弟!谢师弟!” 是杨晔的声音,在嘈嘈人声中传来,引起不少人的注意,纷纷将目光投过来,谢翎被他这一喊,只好往边上站了站,停下来等待,果然杨晔努力分开了人群,朝他走过来,兴冲冲道:“你也答完了?” 谢翎笑着点点头,杨晔高兴地一捶手心,问道:“觉得如何?” 谢翎想了想,只是道:“还不错,师兄呢?” 杨晔摆了摆手,满不在意地道:“我写是写完了,至于能不能中,那就只有天知道了。” 他咧嘴笑道:“尽人事,听天命,人事我是尽了,回头家去给老祖宗们烧几柱香也就完事了。” 端的是一派豁达坦然的态度,令路过的考生们不由侧目,谢翎见他这般,不由含笑道:“那就先预祝杨师兄,今科高中了。” 杨晔却笑着摆手道:“我能不能中,尚不知道,但是以师弟的才学,今科必中!” 他这话不是没有由头的,便是来考之前,董夫子便说过,以谢翎的本事,若是不出岔子,十有八九榜上题名。 杨晔这话也算是又拿来打趣谢翎,说着玩笑的,哪知旁边传来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讥讽道:“头场才放牌,就大言不惭今科必中,想来贡院是你们家开的吧?” 这是有人来抬杠了,杨晔此生最恨的便是故意与自己作对之人,晏商枝也就罢了,才学和脑子都胜他一筹,又是师兄辈分的,两人每每交手杨晔都讨不了好,还被挤兑得惨不忍睹,因为他之前误会过晏商枝,心中有愧,是以才忍了下去,忍着忍着就习惯了,但是这并不代表着是个人都能来抬他杨敬止的杠! 杨晔头也没回,反口就是一句:“哪只狗来我跟前吠了?” 那人闻言,顿时憋住了,实在是没想到杨晔竟然出口如此粗俗无礼!一时间竟没有来得及接话。 杨晔与谢翎转头看去,却见那是一个青年书生模样的人,十有八九也是刚刚交卷出来的考生,此时正涨红了脸,满眼怒火地瞪着杨晔,他身旁的人,倒是叫谢翎不动声色地挑了一下眉头。 杨晔也认出来了,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笑道:“原来是苏公子家的狗没有拴好,跑出来了啊。” 以狗比人,那考生被气个半死,张口欲骂:“你——” 他还没说完,便被苏晗拉了一下,道:“杨师弟,你方才这话说得太过了些,丰才兄也是无意之说,何以如此口出恶言?” 杨晔冷笑一声,并不正眼看他,只用晏商枝寻常最气人的那种看法,斜斜睨了一眼,道:“他既是无意之说,我也是无意之说,我与我师弟说话,他来插哪门子的嘴?” 他说着,又不客气地道:“还有,我的老师只收了四个学生,上有两位师兄,大师兄钱敏行,二师兄晏明修,下有一位师弟谢翎,何曾又多了一个什么师兄出来?” 苏晗脸一僵,杨晔哼笑一声,道:“冒认老师这种事情,苏公子就不要再做了,免得被当面拆穿,脸上不好看。” 他说着,便对谢翎道:“师弟,我们走了,等两位师兄出来,咱们就上秋珍楼吃饭去。” 闻言,苏晗的眼睛就下意识移到谢翎身上,两人四目相对,谢翎不避不让,就这么看着他,眼底的神色十分冷淡,就像是看到一个初次见面的人一般。 然而不知道为什么,苏晗看着那双眼睛,总觉得隐约有些不安,到底哪里不安,他却又说不上来,直到那两人走远了,他还怔在原地,仔细地思索着,谢翎,这个名字,仿佛是在哪里听过。 但是在哪里呢? 他旁边的同伴愤愤地冲那两人的背影唾了一口,问道:“予明兄,这两人你原先认识?” 苏晗这才回过神来,道:“是,不过……他们从前与我有些过节,方才是我连累了丰才兄了。” 那丰才兄道:“予明兄说的哪里话,你我之间,有什么连累不连累的?不过你们之间有什么过节?我见方才那人尖酸刻薄,粗俗无礼至极,实在是看不出来与予明兄是同一位授业恩师。” 苏晗略顿了一下,那人见他这样,便道:“予明兄若是觉得不妥的话,也可以不说便是。” 苏晗笑了,道:“这有什么不可说的,我与丰才兄交情甚笃,这种事情也无须瞒你,我与那杨晔确系同一位恩师,便是董绪董先生,丰才兄估计也听说过这位的大名。” 那人惊了一下,连声激动道:“仲成先生的大名,我如何不知,除非我是大字不识一个的白丁!想不到予明兄曾经竟然拜在他老人家的门下,这真是……” 苏晗心里瞬间阴郁起来,但是面上还是笑了一下,也亏得他表面涵养不错,竟然没有看出分毫勉强,那人又追问道:“不过发生了什么事情,才致使如今情状?” 苏晗叹了一口气,答道:“不瞒丰才兄说,从前我和杨师弟的关系也颇是不错,就如我与丰才兄这般,我将他引为知己,后来他和一位师兄起了龃龉,惹怒了恩师,我又在当场,恩师便直言让我回家去了,我起初只以为是小惩,便向恩师告罪,回家几日,闭门不出,后来才知道,我是被恩师逐出师门了,几番求见,恩师也不肯见我,无奈之下,只能作罢了。” 那丰才兄听了,皱着眉道:“他们起了龃龉,怎么反倒来责备你?那杨晔竟好端端留下来了?” 苏晗叹道:“这我就不知了,说来今日也是我唐突,情急之下如往日一般唤了他一声师弟,想不到倒惹来一通奚落,也是活该。” 这话在那丰才兄听来,越发觉得苏晗是个念情之人,也越发觉得那杨晔无耻,遂激动道:“这和予明兄无关,分明是他的问题,都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仲成先生也是,怎么能这样做?予明兄何其无辜?” 苏晗正色道:“慎言,丰才兄,仲成先生毕竟是我的老师。” 那丰才兄立即告一声罪,叹气道:“我是在为予明兄不平啊,受了如此委屈,如今竟还要被那厮嘲讽针对,真是荒唐啊。” 苏晗十分感动:“无妨,公道自在人心,不是还有丰才兄理解吗?苏某已知足了。” “予明兄!” 两人惺惺相惜一阵子,这才并肩说着话离去,苏晗很快便把谢翎忘在了脑后,他不记得谢翎,也忘了自己多年前曾经做过什么,自然也想不到,在将来,此人将会成为他毕生的宿敌,最后站在了他难以企及的高度。 城西清水巷尽头的院子,施婳正在院子的角落里蹲着,她面前放了一个大陶瓮,奇怪的是,陶瓮大半截是埋在土坑中的,她揭开瓮口的麻布,里面竟然是满满当当一瓮黄豆芽,一簇一簇紧紧挨着,密密麻麻,嫩生生的,十分茂盛。 施婳伸手从里面轻轻拿出来几把,放在竹筐中,然后再把陶瓮盖好,起身欲打井水,忽闻院门响了,谢翎走了进来。 他见施婳正在提水,立即放下手中的物事,几步过来,道:“阿九,我来便行了。” 施婳也不与他争,道:“考完了?” 谢翎一边打水,一边笑道:“头场考完了。” 施婳唔了一声,却见谢翎打了井水,正在看着她,眼底浮现出期待之意,她想了想,问道:“考得如何?” 谢翎这才勾起唇角笑了一下,语气笃定道:“今科必中。” 施婳早知道了这个结果,但还是表现出许多惊喜来,笑了起来,眉眼若新月一般,赞许道:“好。” 得了这句称赞,谢翎这才像是真正被夸奖了一般,眼里露出由衷的欣悦,施婳打量着他,几日不见,或许是因为号舍里实在难熬,少年憔悴了,看上去似乎也瘦了些,只是精神还很好,眼睛熠熠生辉,仿佛星子一般。 施婳突然意识到谢翎的目光一直落在自己的脸上,还没有挪动过,她心里不安起来,但是又不敢表露出来,遂只能强压住那些纷乱的情绪,温声道:“你去休息吧,因知你中午回来,我今日跟伯父他们告了假,等做了菜饭就叫你。” 谢翎定定地看了她一会,而后才勾着唇角笑:“无妨,我陪着你一起。” 他说完,便将井水倒入盆中,开始洗起那黄豆芽来。 施婳低头看着他,少年的发髻梳得整整齐齐,一丝不乱,她突然就生出几分慌乱来。 第 61 章 施婳从柜子里捧出一个小陶罐来, 又取来一个漏勺, 摆在灶屋门前的石台上,明晃晃的天光将窗栏拖出长长的影子,她拿起漏勺将陶罐里面的东西舀了起来, 是切成小块的黄鱼, 早用酱酒泡了一个时辰, 待沥干了酱酒汁,便放入一旁的瓷碗中。 谢翎道:“阿九, 油好了。” 施婳应了一声, 只见那油在锅中冒着泡,她将手中那碟小心倒入锅内,霎时间滋滋声大作,油烟乍起,待小块黄鱼爆炒至两面金黄,她这才从旁边取过一个茶杯来, 里面是一杯满满的豆豉, 甜酒一碗,秋油半杯,诱人的香气立即散发出来, 充盈了整间屋子,令人不由食指大动。 待收了汁, 原本金黄的鱼块便已成了红, 加糖,姜片入内, 浓郁的香气顿时蔓延开去。 施婳轻且快地将鱼块盛入碗碟中,洒入切好的葱花,一套动作下来,入行云流水一般,自有一种韵味在其中,谢翎站在一旁就这么看着,目不转睛。 洗好的黄豆芽以虾米爆炒,加入葱蒜米,两道菜便上了桌,用时几乎不到一刻钟。 施婳净了手,谢翎已盛好饭等着了,他没动饭,先是夹了一块鱼,仔细剔去鱼骨细刺,然后放到施婳的碗中,施婳怔了一下,谢翎动作十分自然,见她朝自己望来,还笑了一下,道:“阿九,你吃。” 施婳顿在那里,盯着碗里的鱼肉,过了一会,才慢慢地夹起来,鲜嫩的鱼肉吸饱了美味的酱汁,香气浓郁,但是吃在嘴里,她却尝不出来是什么味道。 八月时候,金桂飘香,自打施婳两人搬来这个院子之后,发现墙角种了一株桂花树,原本只有拇指那么粗细,一尺来高,现在已经长大了许多,几乎能与院墙齐高了,此时正开满了鹅黄的小花,一簇一簇,满院子都是桂花香气,沁人心脾。 谢翎站在阁楼窗前往下看,身着罗裳的少女正拿着笸箩站在树下,仔细地摘那些细小的桂花,她神情专注认真,仿佛是在做什么大事一般。 整整一个下午,谢翎手里虽然拿着一本书,却一页都没打开过,直到楼下摘花的少女停了手,捧着满满一笸箩桂花走进屋檐,他这才离开了窗口。 谢翎明天要考第二场,所以施婳今天必须得替他把吃食都准备好,恰巧桂花也都开了,索性准备做一些雪蒸桂花糕,到了傍晚时分,糕点做好了,足足有一大篮子,切成了半指见方的小块,其色白如雪,糕上点胭脂,红若桃花,新鲜的桂花糖作馅,甜度适中,似糖非糖,似蜜非蜜,香松柔腻。 “怎么做这么多?”谢翎一进来便见着施婳在盛那些糕点,只是分量实在多了些,别说三天,大概是四五天他都吃不完。 施婳一边小心夹起糕点,一边头也不抬地答道:“给你的师兄们也分一些,秋闱桂榜,吃些雪蒸桂花糕,也好讨个彩头。” 她说完,便取过一旁的食盒来,把几份桂花糕都装进去,又叮嘱道:“这几份是给你那三位师兄的,下面这一层是你的。” 谢翎闷闷地答应一声,施婳抬起头看他,两人四目相对片刻,她看清楚了谢翎眼底的神色,过了一会,十分自然地收回目光,伸手把食盒盖上,语气有些无奈:“怎么不高兴了?” 谢翎否认道:“没有不高兴。” 施婳:…… 这么多年的相处,她还不了解谢翎?这人就是眉头动一动,她都能知道他在想什么。 施婳放下手中的筷子,然后出去了,不多时,她再进来时,谢翎已不在灶屋了,施婳的目光落在桌上的那个食盒上,她犹豫了一下,才伸手把食盒上层揭开,打眼一看,果然,三份糕点,每一份都少了小半。 她盯着那几盘雪蒸桂花糕,仿佛能看到少年偷偷地夹走小半,然后塞到自己的碗碟中,施婳既觉得无奈,又有些想笑,她什么也没有说,把食盒又盖上了,像是从来没有发现过一般。 到了第二日,谢翎便带着那个食盒,去了城南贡院,参加第二场考试,依着施婳的嘱咐,把三份雪蒸桂花糕分别分给了晏商枝三人。 雪白如霜的糕点,映衬着桃花般的胭脂,煞是好看,精致得如同玉琢的工艺品一般,杨晔随手拣了一个,大呼好吃,压根没注意到谢翎低沉的眼神。 晏商枝倒是注意到了,但是他向来喜欢招猫逗狗,遂也慢条斯理地拣了一个吃,笑眯眯的,语气却带着满满的促狭:“好吃,想不到婳儿的手艺这么好,实在是叫人意外。” 于是谢翎周身的气势更低压了,钱瑞隐约察觉到了什么,但是又说不上来,本能促使之下,他摆手拒绝道:“我家里给我准备了吃食,怎么好再分师弟的?要在里面考三日,你还是自己收下吧。” 谢翎面上的表情略微缓了些,对钱瑞道:“师兄不必客气,这糕点原本就是阿九给你们准备的,师兄还是收下吧。” 钱瑞这才收下了,这时,贡院大门处传来一阵动静,所有等待的士子们都纷纷转头看过去,却是一名书吏站在那里,大声地点名。 晏商枝眯着眼睛看了看,道:“要入场了。” 三场考试很快就过去了,原本要考到八月十六日,但是第三场可以提前到十五日放牌,若是交卷快一些的考生,还来得及赶回去赏中秋月,没有交卷的,也可以继续写,直到十六日清场。 十五日午后,放头牌的时间,这次出来的人不多,约莫只有二三十来个,谢翎依旧在其中,令他颇感惊讶的是,晏商枝居然也交了卷,正站在贡院大门处,等着放牌开门。 因着人数少,晏商枝一眼也看见了谢翎,两人打了一声招呼,不多时,便有差人过来,把贡院大门开了锁,等候的考生们鱼贯而出,各自散了,乡试要九月初十才放榜,大多数从别的县赶来考生们要准备回家去了。 却说头场考完之后,短短数日之内,头场所有的试卷都已经弥封誊抄过,递送入了内帘,由房官阅卷。 因为阅卷时间紧,所以一般来说,头场的考试是最为重要,也是最为关键的,如果一旦头场不被取中,那么后面两场就是写出花来,也是无力回天了。 却说数位房官正在忙碌地阅卷时,屋子里安静无比,只能听见纸张翻动的窸窣声,正在这时,角落处冷不丁传来一声拍案之声,一人激动道:“好!好!” 几位房官都吓了一跳,回过神来,一人转头去冲那角落里拍案的房官道:“刘大人,莫把桌案拍坏了,回头报修还得要费时间呢。” 其余几位房官都发出了善意的笑声,有人道:“刘大人,你这是看到了什么绝世好文章了?” 不怪他这么问,有时候房官们阅卷时,看到好的文章句子,情不自禁地拍案称赞,这是常有的事情。 那被称为刘大人的房官激动道:“这文章写得好,写得好啊!” 几位房官都笑,一人道:“既然写得好,你将他的卷荐了便是,送与严大人和张大人复审。” 那刘大人方才看了绝世好文章,兴奋劲儿还没过去,连连招手,道:“这文章是真的好,你们都来看看,来看看。” 其余几位房官都面面相觑,见他盛邀,便也不好拒绝,纷纷聚拢过来,看那一份被刘大人极力称赞的试卷。 试卷被朱笔誊抄过,又称为朱卷,一眼看过去,满目红色,几人都凝神仔细看那文章:圣人行藏之宜,俟能者而始示徽示之也。盖圣人之行藏,正不易规,自颜子几之,而始可与之言也…… 只看了这么几句,几位房官便是眼睛一亮,皆是赞道:“好!” “果然好文章!” “明破行藏,暗破惟我与尔,好!” “汲于行者蹶,需于行者滞。有如不必于行,而用之则行者乎,此其人非复功名中人也。” 几位房官一边看,见到有心喜的句子,便将其大声念出来,听者频频颔首,称赞不绝。 一人忽然道:“若以此人文章的水平,给他一个解元都不过分啊。” 那刘姓房官听了,拈着胡须颔首笑道:“我这就将这试卷荐上去,严大人和张大人慧眼,必定能取中。” 几名房官附和应是,那刘姓房官将卷子仔细收了,写上批语,盖了名章,放在荐卷的那一堆最上面,待所有试卷都阅过之后,分为了两摞,一摞为荐卷,一摞为落卷,送去了内间,请两位主考官复审。 严冲正坐在案后,见了他来,道:“都阅过了?” 那刘姓房官连忙回话:“是,头场的试卷下官都批阅过了,此为荐卷,此为落卷,请大人复审。” 严冲听罢,颔首道:“辛苦了。” 他说着,便将那一摞荐卷拿过来,看了看,眉头微微一动,目光中闪过几分惊讶,然后伸手把那一张朱卷拿起来,抖开,正是刘姓房官极力赞扬的那一份。 短短八百字,他却看了很久,久到刘姓房官都站不住了,试探问道:“大人,若无事,下官先去了?” 严冲抬起手来,一双眼睛好似粘在了那试卷上,口中却阻止道:“慢,你去将此人原卷调来一观。” 调原卷,则说明这试卷十有八九会取中了,那刘姓房官心中一喜,拱了拱手,应答一句,便退下去调原卷了。 第 62 章 却说到十五日, 贡院放了头牌, 中午时候,谢翎便回去了,待进了清水巷子, 便见巷子里迎面走出来一个妇人, 他眉头微微一皱, 眼中原本的欣悦之意便淡了许多。 那妇人,正是前不久来过一次, 后又被他赶走的崔娘子。 她一见谢翎, 便热情地笑道:“啊呀,是秀才相公考试回来了。” 那模样,仿佛完全不记得了之前谢翎甩她出门的事情,谢翎没接茬,只是笑了一下,一双眼睛却没什么笑意, 只盯着她, 问道:“崔娘子有事?” 一见他笑,不知为何,崔娘子心里就颤悠了一下, 总觉得他有一种皮笑肉不笑的感觉,令人后脖子发凉, 不过她到底也是个精明厉害的人, 兀自笑着答道:“是大好事啊,有人托我来给你姐姐说媒来了。” 闻言, 谢翎的眼神愈发沉郁了,好似两泓深潭一般,他的笑仍旧挂在嘴角,十分和气地问道:“那说成了吗?” 崔娘子以手帕掩唇一笑,嗨了一声,道:“说媒这种事情,不就是靠一个说字嘛?哪能一回两回就成了的,除非是天媒!不过也有那老话说,天上无云不下雨,地上无媒不成亲,若是我多跑腿几回,能撮合了你姐姐的一段大好姻缘,那也是我的福气哩。” 谢翎挑起嘴角,笑了一下,这一笑,崔娘子越觉得后脖子冷了,她缩了缩脖子,干笑道:“那个……我还得去给赵家公子回个话,秀才相公才考试回来,就不耽搁您了。” 她说完,就揣着手帕颠颠地走了,谢翎在原地站了一会,这才继续往自己家的方向走去。 日头正是晌午时分,日光满满当当洒了一整个院子,施婳正坐在树荫下,将细碎的桂花洒在了簸箕里,今年桂花开花很多,她做了好几罐子桂花酒和桂花蜜糖,还剩下不少,便拿来晒干了以作日后备用。 洁白的素手将那些细碎的鹅黄小花一一洒开,尽量使其平整均匀,做起这种活计,施婳也是十分有耐心,直到院门传来响声,她抬头一看,却是谢翎回来了。 施婳将簸箕轻轻掂了掂,谢翎便迎上来,接过那大簸箕,放在架好的竹竿上晾着,然后低头站着,不说话了。 施婳细心地察觉到他情绪低落,便看向他,问道:“怎么了?” 谢翎这才抬头,看了她一眼,摇头道:“没什么。” 施婳一时也没想到崔娘子的事上去,因为她觉得谢翎大概是不认得崔娘子的,是以也猜不到谢翎此时的想法,遂只能温言道:“可是没有考好?” 谢翎低声道:“不是。” 他说完,转身就往屋子里去了,唯剩下施婳站在原地,看着他远去的背影,眉头渐渐蹙了起来,一时间满目迷茫。 到了下午时候,施婳正在窗前仔细算账,忽然外面有人过来,遮住了天光,她不由抬起头来,只见谢翎站在那里,便道:“怎么了?” 谢翎声音平静地道:“杨师兄说要小聚,我晚上不回来吃饭了。” 施婳想了想,乡试刚刚过去,师兄弟们小聚吃个饭,也是正常的事情,遂道:“那你去吧,路上多加小心。” 谢翎深深地望着她,应了一声,便离开了,直到院门关上时,施婳才从方才的愣怔中回过神来,正欲提笔继续写,却见宣纸上好大一滴墨汁,将前面写好的数都遮住了。 一下午算是白费了,她颇有些懊恼地将纸拿开,继续开始仔细筹算起来。 只是等到了傍晚时候,天刚刚擦黑,谢翎便回来了,施婳才做好饭,见他进来,不由十分诧异:“这么早?不是跟你师兄们一起吃饭么?” 谢翎只是望着她,答道:“我想你了,就先回来了。” 这话说的实在是直白无比,施婳都怔了好一会,回过神来,才发觉手里的筷子都掉了一地。 她低垂了眼,也不去捡拾,心里突然有了一种,事情终于来了的感觉,很奇怪,像是如释重负一般。 话终于要说开了。 施婳盯着平整的地砖,昏黄的烛光在上面勾勒出些许阴影,她知道谢翎正在看着她,那目光就像是燃起了一簇火焰,坚定而明朗。 过了一会,施婳才弯腰将筷子拾起来,语气淡淡地道:“这种话,以后不要再说了。” 谢翎没有应答,只是等施婳去倒水洗筷子时,忽然开口问道:“阿九,你要成亲了吗?” 施婳不防他一时提起这事,略一思索,便明白了,大概是中午那崔娘子出去的时候,正好被他撞着了,她沉吟片刻,索性道:“总是要成亲的,或早或晚。” 她说完,不看谢翎的眼睛,转身要走,却忽然听见谢翎直言道:“既然如此,那阿九与我成亲吧。” 施婳猛地停下脚步,转头去看他,目光中满是不可置信,谢翎却不避不让,上前一步,固执地看着她的眼睛,道:“阿九觉得如何?” 他走近了,施婳便闻到了一种奇异的香气,像是墨香中掺入了一缕淡淡的酒气,她敏锐地反问:“你喝酒了?” 谢翎依旧看着她,答道:“喝了一点,师兄盛情,推不过去。” 他说完,便坐下了,继续盯着施婳看,执拗得像一个孩子:“阿九,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放在平常,谢翎是不会这样说话的,他通常都是情绪内敛,今天大抵是喝了酒的缘故,他倒没有什么顾忌了,说话都是直来直去,倒令施婳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她沉默了片刻,摇摇头,道:“不好。” 说完,施婳才抬起头来,回视他的目光,冷静地道:“我一向是拿你当弟弟看待的,我们相依为命多年,你是读书人,不觉得有悖人伦吗?” 谢翎微微动了一下眉头,眼睛在烛光下显得明亮灼然,他道:“不觉得,你我并非血亲关系,依照我大乾律法,通婚是可行的,我也从未真正拿你当姐姐看待。” 施婳心里骤然瑟缩了一下,一股子涩涩的感觉从心底蔓延开去,她听谢翎慢慢地,一字一句地说:“我从前便想,有朝一日,若能娶得阿九为妻,此生才能圆满。” “你一生有多长?!”施婳怒视他,声音不自觉提高些:“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谢翎偏了偏头,并不挪开目光,反而笑了起来,他的容貌在烛光下透出几分难言的清隽俊逸,道:“一生不过数十载尔,富贵两全是一辈子,浑浑噩噩也是一辈子,都比不上和阿九。” 他的声音,听在施婳耳中,不知为何,竟与另一个声音渐渐重叠在一处:我陈明雪,喜欢谁,就要跟谁过一辈子! 彼时,施婳尚为这一份决心和真诚所感动,她甚至有几分羡慕陈明雪,可以如飞蛾扑火一般,追逐自己想要的感情,不计代价,不计后果。 而如今,竟然也有这样一份直白到近乎剖心的感情放在她面前,施婳却不知该如何应对。 她怔怔然站在原地,没有说话,空气中是大段的沉默,许久之后,她动了动,然后转身,走出去了,留下谢翎一人坐在那里,烛光将他的身形勾勒出一道固执的影子,投映在青砖上,显得孤寂无比。 今天是八月十五,中秋月圆,施婳站在窗前,透过桂树茂盛的枝叶,能够看见一轮圆月挂在夜空中,周围点缀着几颗稀疏的星子,银色的月光如轻纱一般倾泻而下,四周都静悄悄的。 施婳盯着那月亮看了许久,纷杂的思绪都已沉淀下来,她觉得自己陷入了与晏商枝一般的境地,但是晏商枝有退路,他想了办法,把陈明雪弄回京师去了,而施婳却没有退路,她与谢翎两人相依为命这么多年,他们几乎已经被绑在了一起,于情于理,她都扔不下谢翎。 八年前,看见谢翎被孩童们欺辱时,施婳伸手解救,那个微不足道的举动,如同点起了一星火,而到了如今,那火已顺着烧到了自己身上,她却不能抛开。 是的,无论如何,施婳都抛不开谢翎,这仿佛就成了一个死局,作茧自缚,不过如此。 施婳觉得这真是上天跟她开了一个大玩笑,若当初她不去劝阻村长,她便不会遇上谢翎,若她不动依靠谢翎替她报仇的心思,如今也不会变成这样的局面。 施婳漫无边际地想着,在窗前伫立良久,然后揉了揉眉心,她从一开始就走错了一着,现在这种情况,要如何收场? 窗关上了,这时,东屋传来了开门的声音,虽然很轻,在寂静的夜色中仍旧显得有些突兀。 谢翎从房里迈出来,他换了一件浅青色的袍子,整个人显得很是挺拔,如青竹一般,月光将他的倒影投映在墙上,拉出长长的影子,那影子慢慢掠过,在井边停下了。 谢翎手里拿着的布袍的袖摆上,犹沾着许多酒渍,因为之前光线太暗,十分不起眼,若是施婳认真打量,便会知道,谢翎身上的酒气并不是因为他喝了酒,而是因为这些酒渍的缘故。 谢翎把布袍扔进木盆中,然后借着月光打了一桶井水倒进去,泡好了,他这才转身看向施婳的房间,那里窗已经紧闭了,显然里面的人也早已入睡。 他就这么看了一会,然后勾了勾唇角,露出一丝几不可见的笑意来。 今日把话摊开来说,至少在短时间内,那崔娘子不会再上门来了,谢翎今日所谋,不过是施婳的心软罢了。 月光依旧漫漫地洒向大地,苏阳城已陷入了沉睡之中。 第 63 章 果然, 第二日一早, 崔娘子又来了,只是这回她再提说媒的事情时,被施婳婉拒了:“多谢婶娘费心, 只是家弟年纪太小, 尚未立业, 我若成了亲,他便无力支撑了, 我的亲事还是等一等再说吧, 让婶娘白跑一趟了。” 那崔娘子张了张口,还想再劝,施婳笑笑,道:“天色不早了,我还得趁早去医馆坐诊,就不好留婶娘了, 希望婶娘万勿见怪。” 她说得轻轻柔柔, 在情在理,崔娘子苦口婆心道:“姑娘也到年纪了,自己的事, 也要早早上心才是啊。” 施婳颔首表示知道,又道了谢, 那崔娘子无法, 只能悻悻然离开了,施婳送她到院门口, 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巷子口,这才回过身来,却见谢翎正站在阁楼的窗前,她略微偏头,别开目光,然后将院门合上,转身进了屋子。 时间转眼便走到九月,乡试发榜的时间终于要到了,九月初九一早,许多士子们从四面八方赶来苏阳城,等着看榜。 发榜日子大多选择在寅、辰两天,以寅属龙,辰属虎,取“龙虎榜”之意,又因正值桂花飘香的季节,所有又有“桂榜”之称。 发榜的前一日晚上,正副主考官以及同考官都聚集在公堂,桌案上摆放着一摞朱卷,还有调过来查阅的原卷,比对一番,确认无误之后,就要开始填榜了。 填榜是从最后一名开始填起,一书吏大声唱中榜者的名字,一书吏填榜,正主考官严冲将三份朱卷放在正中,道:“经本官与张大人商榷,多次复审,已确认此人为本次乡试的解元。” 那刘姓房官瞄着看了一眼,面上浮现出些许抑制不住的喜色来,最上面那一张试卷,果然是他当初极力推荐的那一份!他推出了一个解元! 张姓副主考官点点头,表示无异议,严冲便摆摆手,道:“拆封吧。” 旁边立即有人递了小刀上来,严冲接了,把那墨卷上的弥封小心拆了下来,却见下面端端正正写了一个名字:谢翎。 严冲眉头一挑,他对这名字有些熟悉,一时却想不起来,正在这时,旁边传来一个惊讶的声音:“竟然是他!” “嗯?”严冲转眼去看那说话之人,却是一个同考官。 那人见了,连忙告罪,严冲摆了摆手,好奇道:“你认得此人?” 那同考官拱手答道:“是,下官乃是苏阳知县,当初主持县试时,谢翎便是案首,是以对他有些熟悉。” 严冲道:“能写出此等文章的人,倒也难怪。” 那苏阳知县又道:“若是县试案首也还罢了,大人有所不知,此人后来参加府试与院试,也都是案首,且在一年之内考过的。” 这下严冲确确实实被惊到了:“小三元?” 旁边的几位同考官也窃窃私语起来,苏阳知县道:“正是,不止如此,他通过童试时,年仅十三岁。” 众人都抽了一口气,惊叹声四起,严冲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恍然道:“我想起来了,我见过此人,当时还问了他几句,他十三岁就中了秀才,如今将将十六岁就能做出这等文章,真乃神童啊。” 他拈着胡须,又盯着谢翎的墨卷看了看,问那苏阳知县道:“你可知他师从何人?” 苏阳知县恭敬答道:“下官也问过他,他乃是董仲成先生的学生。” 这下所有人都愣住了,严冲反应过来,看向苏阳知县激动道:“你说仲成先生?他在苏阳城里?” 惊讶之意溢于言表,苏阳知县连忙道:“是,下官还曾经去拜访过他老人家。” 严冲摸了摸胡子,道:“难怪了……原来是仲成先生的学生。” 这时,旁边的张姓副主考官问道:“严大人,这榜还填么?” 严冲回过神来,道:“填,怎么不填?” 张姓副主考官犹疑:“还填此人?” 严冲看了他一眼,眼神锐利,语气淡淡道:“张大人此话何解?解元我们早先便是商定好了,这才拆的弥封,朝廷有规制,怎么事到临头还能改?” 闻言,那张姓副主考官连忙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此人年纪才十六岁,如此年轻的解元,恐不能服众……” 严冲不咸不淡地道:“那我们批阅试卷时,是拆了弥封阅的吗?朝廷也没有规定,十六岁不能做解元,你我是看重文章才取了此人,别说十六岁,便是三岁小儿,如今也要取了,否则视朝廷规制为何物?” 那张姓副主考官不说话了,严冲挥了挥手,便有人开始唱名,从第五名开始唱:“赵文欢。” 乡试前五名还有个名头,叫做五魁首,此时已是夜深了,每唱一个名字,便有人捧出来一对红烛来,放在选出了该“魁首”的房官案前,以示荣誉。 刘姓房官坐在最后一张书案旁,面上带着笑意,听着那书吏高唱道:“解元,谢翎。” 立即有人捧了一对红烛,向刘姓房官恭贺道:“刘大人,恭喜啊!得了一位好门生!” 刘姓房官乐呵呵的,满脸皱纹都笑出了褶子,道:“同喜,同喜啊!” 与此同时,那填榜的书吏将“谢翎”二字,端端正正地写上了榜纸上,未干的墨迹在烛光下显得发亮,至此,桂榜全部填写完毕,只待九月初十的清早,派人贴到巡抚衙门前面,是为放榜。 九月初十,桂榜放榜之日,大多数士子都彻夜不眠,聚集到了苏阳城内,等的就是这一日,一早所有人都急不可耐地涌去了巡抚衙门那边,等着放榜,有士子,也有看热闹的,可谓全城轰动。 不过,也有没那么激动的,这一日,谢翎依旧在往常时间起来,等施婳出来时,早饭已经做好了。 她站在门口看了看,谢翎正挽着袖子盛粥,见了她来,便道:“阿九,吃饭了。” 施婳没答话,自从上次那件事过后,她便刻意与谢翎保持了距离,其实也就是冷战,但是谢翎却完全不在意,依旧如常,好似一团棉花似的,令施婳无处可使力。 吃过早饭之后,谢翎便送施婳去医馆,一开始施婳拒绝了,哪知她一出门,谢翎仍旧跟在后面,怎么说也不肯走,施婳说得生气了,他还会笑一笑,温声劝道:“阿九,你别生气。” 这样一来,施婳连脾气都发不出来了,她从来没想过,谢翎竟然如此难缠。 时间一长,施婳也随他去了,冷战是有的,但是仿佛一直都是单方面,谢翎从未受到过任何影响,反倒是施婳有些支撑不住了,她向来有个心软的毛病,而谢翎便牢牢地抓住了她的软肋。 她洗漱之后,粥已经晾了很久,不太烫了,施婳端起碗,看谢翎不紧不慢地夹起一块酱菜,就着粥喝了一口,实在没忍住,开口问道:“今日放榜了?” 听了这一声,谢翎的眉眼都微微弯起来,像是对于施婳的问话十分欣悦一般,答道:“是,照理来说,今日是该放榜了。” 施婳看着他,问道:“你不去看榜么?” 谢翎笑着答道:“不必看。” 施婳眼神中闪过几分疑惑,谢翎这才接道:“这一次我是必中的。” 那语气笃定得不得了,施婳又好气又好笑:“你是考官肚子里的蛔虫么?说中就中?” 谢翎却笑道:“若不信,咱们来赌一赌?” 施婳懒得搭理他,只是随口道:“赌什么?” 谢翎想了下,道:“就赌,若是我中了,你以后不许再疏远我,要同我说话。” 施婳一下子就沉默了,她没说话,谢翎便端起碗来,自顾自点头:“嗯,就这么说定了。” 早饭过后,施婳收拾了碗筷,准备照常去医馆,谢翎跟在她身后,两人穿过了城西,一前一后,不再如从前那般并肩行走。 清晨的朝阳自东边升起,像是含羞带怯的少女一般,悄悄望向这一座繁华的苏阳城。 等到了城北,还未走近悬壶堂,便听见有锣鼓声响,哐哐的,大半条街都被惊动了,人们都争相伸出头来,往那动静传来之处看去,只见十来个人手里提着锣,往那悬壶堂走。 有人高声喊道:“叨扰了!林大夫!” 林家人连忙从堂内出来,那人敲锣之人喊道:“问一声谢老爷家住何处?” 林不泊还没明白过来,迷茫道:“谢老爷,什么谢老爷?” 林家娘子满眼惊喜,拉了他一把,语气里是掩饰不住的激动:“可是谢翎中榜了?” 那人笑道:“正是哩,我们几个要去报喜,想问问谢老爷家住哪条街巷。” 还有人抢着高声道:“谢老爷中了解元!咱们省里头一名啊!烦请林大夫给指个路,咱们一道去报喜去!” “啊呀!”林家娘子与林不泊、林寒水几人,俱是一脸惊喜,兴奋激动之情溢于言表,简直不知说什么是好了,旁边的乡邻也有听见说解元的,连忙过来道喜。 还是林寒水先反应过来,对那几个报喜人道:“我现在带你们去。” 他说着就步下了台阶,领着一群人往城西的方向走,一抬眼,正见着谢翎与施婳站在街角没过来,连忙喜道:“婳儿,谢翎,你中了解元了!” 谢翎没答话,反而走近施婳,道:“阿九,你看,咱们的赌要作数了。” 他脸上笑眯眯的,像极了一只得逞的狐狸,施婳竟无言以对,想说点什么,那十几个人哄拥过来,耳边都被喜气洋洋的声音给淹没了。 “恭喜恭喜!” “恭喜谢老爷高中解元!” “大喜啊!” 第 64 章 报帖是写在一张大红纸上面的, 挂在悬壶堂正中央, 上面写道:捷报贵府老爷谢讳翎高中东江乡试第一名解元,京报连登黄甲。 便是久病的林老爷子都从后院出来了,被林氏灵慧搀扶着, 对着那报帖看了一遍, 又念了一遍, 激动地连声道:“好!好!” 悬壶堂里一派喜气洋洋的,林家几人都十分高兴, 他们是看着谢翎与施婳长大的, 如今谢翎读书也算是有了成绩,都由衷地感到欣慰。 林家娘子拿了钱,将报喜人打发走了,这才拉着谢翎的手,乐呵呵道:“如今也是举人老爷了,争气!” 谢翎笑了笑, 又看向施婳, 施婳微微垂了眼,避开他的视线,少顷, 才露出一丝几不可察的笑来,被窗前的朝阳映得明艳而生动, 就像开出了一朵细小的花。 却说因为是放榜日, 巡抚衙门前现在已经被挤爆了,人群涌动, 恨不得把自己的眼珠子贴到那桂榜之上,仔细地看有没有自己的名字。 时不时听到有人高喊:“中了!我中了!” 于是便引起一阵喜气洋洋的道贺声:“恭喜石楼兄。” “同喜,同喜!” …… 中榜者无不欣喜激动,唯有一人除外,苏晗站在人群之外,死死地盯着那桂榜末尾处,他身旁的刘奇惊喜道:“第八十九名,予明兄,你中了啊!恭喜!” 苏晗满脸阴沉散去些许,他扯出一个笑来:“多谢丰才兄。” 刘奇叹了一口气,道:“我今年又没有中,还得再等三年。” 说着,不由悲从中来,他眼睛一扫,忽然道:“予明兄,你看,你前面那一个,第八十八名,杨晔。” 苏晗早就看到了,按理说,他原本觉得杨晔是不可能中的,无他,苏晗与杨晔同窗了数年,深知此人性格,懒惰无比,一看书就打呵欠,让他背书就仿佛死了娘一样,恨不得连学堂都不来,而这种人,他竟然也中了,居然还压了自己一名! 自打看到这个名字之后,苏晗一口气就梗在了喉咙口,上不去下不来,叫他难以忍受,他竟然输给了杨晔那种蠢货! 苏晗憋着一口气,又顺着榜往前看,不多时,看到了晏商枝和钱瑞的名字,两人也是前后名,钱瑞第四十二名,晏商枝第四十三名。 苏晗的脸色登时就沉了下来,钱瑞能中,还说得过去,他本就十分勤勉,但是晏商枝,一个月三十天,他有十五天不来书斋,还有十五天来了睡觉,竟然也能中? 董夫子真的有那么神?教出来的这种学生也能中举,名次还都是靠前的,苏晗简直觉得没有天理了。 他气了一阵,又定了定神,忽然想到,董夫子有四个学生,如今只中了三个,还有一个没有中,那学生还是在自己之后收的,想来也是一个不济事的,到底不如自己。 想到这里,苏晗心里总算是平衡了一点,却听身旁的刘奇道:“予明兄,走,我们去看看这回的解元是谁。” 苏晗有些不耐,这里人多,他本就不想待了,但是刘奇已经推搡着他往前面走了,两旁都是人挤人,也动弹不得,遂只能走上前去。 然后他一眼便看见了打头的那个名字,猛地睁大了眼睛,像是不敢置信一般,身旁的刘奇还在辨认:“谢翎,予明兄,这回的解元是一个叫谢翎的,奇怪……我怎么觉得这名字耳熟?” 苏晗咬着牙,脸色难看得吓人,道:“许是你听错了吧,我先回去了。” 他说着,也不管刘奇如何,转身便挤出了人群,匆匆往苏府走去。 他一路脸色铁青,一副要发怒的模样,仆人们还以为他落榜了,生怕撞上去,连忙躲避开来,苏晗进了花厅,却见苏老爷和苏夫人都等着了。 苏夫人见他一头是汗地回来,十分心疼,连忙招呼婢女拿面巾来,一边连连追问道:“怎么样?可中了?” 苏晗黑着脸,闷声答道:“中了。” 苏夫人抚了抚心口,大大地松了一口气,便是苏老爷也十分高兴,但见自己儿子一脸难看的神色,又责怪道:“既然中了,你摆着这脸色是作甚?谁欠了你一百万银子没还么?” 苏晗依旧黑着脸,苏夫人倒是了解自己的儿子,觑着他的脸色,小心问道:“晗儿,你这是怎么了?可是遇到了不顺心的事情?” 苏晗没说话,苏夫人见了,连忙挥手让下人们都退下,这才问道:“说来给爹娘听听,若受了什么委屈,咱们苏府绝不能吃亏。” 苏晗转向苏老爷,道:“爹,您老再想个法子,让我拜回董夫子的门下吧。” 闻言,苏老爷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道:“怎么回事?” 苏晗道:“董夫子的四个学生,乡试都中了!” 苏夫人小小地惊呼了一声,道:“这董夫子竟然如此厉害?” 苏晗紧接着道:“不止如此,他那个叫谢翎的学生,还中了解元!这次的乡试头名!” 骤然听到这一句,苏老爷一下子从座位弹起来,一双眼睛紧紧盯着苏晗,追问道:“你说那学生叫什么名字?” 苏晗不解他爹反应为何这么大,但还是答道:“叫谢翎,令羽翎。” 苏老爷猛地看向苏夫人,苏夫人自然也想起了从前的事,显然也是小吃了一惊,但是很快她就反应过来,面上强作镇定地道:“老爷,您这是做什么?说不定只是同名同姓罢了。” 苏老爷想了想,道:“那就派人去查一查,到底是不是同名同姓吧,若是的话,于咱们府上来说,也算是一件好事。” 苏晗皱了一下眉,道:“爹,什么意思?” 苏老爷不答,反倒是苏夫人有些不自在,道:“有什么好查的?别查了。” 苏老爷看了她一眼,不耐地道:“你懂什么?妇人之见,你知道一个解元意味着什么吗?有这等能耐,明年的会试,若是不出问题,他必然中得了进士!” 苏夫人张了张口,却是不敢再说话了,苏老爷扬声叫来一个管事,吩咐道:“去问问,这回乡试的解元,那个叫谢翎的,究竟是什么来历,家住何处,年岁几何?” 管事领命应声去了,苏晗一脸莫名地问道:“怎么?这谢翎还与我们家有什么干系不成?” 苏夫人没说话,避开了他询问的眼神,苏老爷坐下来,喝了一口茶,才说道:“是有一点,不过是早些时候了,恐怕你不记得他,七八年前,有一个小孩儿,是我一位已逝同窗的儿子,从邱县逃荒过来,投奔我们家,那孩子就叫谢翎。” 苏老爷这么一说,苏晗竟然真的想起来了,问道:“是不是他还带着一个女孩,一起住在咱们家,就在那西园里头?” “就是他,”苏老爷点点头,又叹了一口气,语气有些懊恼道:“早知他今日有如此成就,当初就不该那样做。” 他说着,不由又看了苏夫人一眼,生气道:“误事。” 苏夫人虽然理亏,但是也并不是一个软包子,她道:“老爷这话我听着实在委屈,为人父母,不都是为儿女计?千金难买早知道,谁能想到那孩子会有今日?千错万错都在我罢了。” 苏老爷见她这副模样,也骂不下去,那厢苏晗的心思却活络起来,道:“爹,既然我们家当初收留他,于他有恩,他如今作为董夫子的学生,又中了解元,帮我说几句好话,劝一劝董夫子,说不定他老人家又愿意收下我了。” 苏老爷听了,沉吟片刻,慢慢地道:“这法子是不错,但是以那孩子的脾性,恐怕不成的,当初他离了我们家,是有缘故的。” 苏晗不死心地道:“什么缘故?” 苏老爷没回答,逼着一个小孩子交出他父亲遗物这种事情,怎好在自己儿子面前说出来,他向来好面子,岔开话题道:“不过你也不必担心,我还有另一个办法,叫他必然帮你。” 听了这话,苏晗顿时大喜,也不追问了,倒是苏夫人张了张口,想说点什么,却又没说出来。 却说那管事不多时就回来了,前来复命,道:“老爷,打听清楚了,那谢翎是七八年前住到苏阳城的,不是本地人,原先被城北的林家医馆收留了,后来又搬去了城西清水巷子里住,家中没有其他人,只有一个姐姐,名字叫施婳,两人相依为命,那谢翎今年十六岁了。” 闻言,苏老爷一拍圈椅扶手,面上浮现出喜色:“好,果真是他,我就知道,虎父无犬子啊,当年他父亲也是才学满腹的人,这孩子竟然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好!” 然而一旁苏夫人的脸色更难看了,苏老爷连忙向那管事道:“去请那谢解元过来府上,不,还是我亲自去。” 他说着,站起身来,整了整袍子,抬脚欲走,忽然,苏夫人叫道:“老爷!” 苏老爷正满心欢喜,听了她这一声,不由笑着转过脸:“还有什么事?” 苏夫人站起来,直视着他,道:“我以为不妥。” 苏老爷皱了皱眉:“哪里不妥了?” 苏夫人直言道:“老爷此去,是想认回故交的儿子,攀个交情,还是想着妙儿的亲事?又或者二者皆有?” 苏老爷被她说破了心中的打算,不由有些尴尬,倒是苏晗听得一头雾水,不解道:“什么亲事?爹,怎么又跟妙儿的亲事扯上关系了?” 第 65 章 “什么亲事?爹, 怎么又跟妙儿的亲事扯上关系了?” 一说起这事, 苏老爷就气不打一处来,指着苏夫人高声嚷道:“你还敢提这事?你自己心里没有数吗?当初是你说的,要将妙儿许配给你堂兄的儿子, 还将人请来苏阳做客, 碍于情面, 我也答应你了,可是最后闹成那样, 他死在哪里不行?非得服五石散死在我的府里!晦气且不说, 一拍两散也就罢了,你堂兄那里还要迁怒,压了我三万匹丝绸的货,最后只能低价卖出去,血本无归!” 说到这里,苏老爷心痛得简直要滴出血来, 继续怒声骂道:“当年你要是不作妖蛾子, 什么事情都没有!那谢翎还好端端地在我们府里,当我苏家的乘龙快婿!” 苏夫人被他指着鼻子骂,脸都煞白煞白了, 她颤着声音辩解道:“可当初的事情,谁能知道?那谢翎是逃荒来的, 无父无母, 谁家会把好女儿就这么嫁给他?老爷那时也同意了,如今这翻起旧账来, 是在指责我吗?” 苏老爷恼恨极了,高声道:“那你就闭嘴!” 苏夫人不说话了,脸色惨败,苏老爷冷哼一声,阴沉着脸,甩袖而去,徒留苏晗与苏夫人站在花厅中,过了好一会儿,苏晗才低声问道:“娘,那谢翎从前与妙儿有亲事?” 苏夫人愣了一下,像是才听见他的话似的,回过神来,颓然道:“是,只是如今说什么都晚了。” 苏晗皱眉,他知道事情应该不妙了,遂追问道:“娘,究竟是怎么回事?” 苏夫人叹了一口气,简略将当年的事情说了一番,不过有些事情,她到底没有说,只是拉着苏晗的手,眼圈微红,道:“总之,当年他和你爹因为那块玉佩闹翻了,跑了出去,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晗儿,是娘耽误了你,你爹还心存侥幸,但是经过那事,谢翎必然记恨咱们,不可能会替你在董夫子面前说话的。” 苏晗抿起唇来,心情奇差无比,苏夫人又道:“不过你别担心,娘那里还有些私房体己,找些关系帮忙疏通疏通,请人向董夫子求个情,看看能不能有些眉目。” 苏晗心中烦躁,但还是点头道:“辛苦娘了。” 苏夫人拿着帕子揩了泪,又与儿子说了几句,起身往主院去了,等到了房里,她从箱子里拿出一个小木匣子打开来,窗外的阳光映照进来,那匣子里,赫然并排放着两枚一模一样的金鱼翡翠。 她盯着那两块翡翠看了一会,然后猛地把匣子合上了。 却说谢翎去了渊泉斋,大概是因为今日放榜,董夫子居然也在,师兄弟四个人聚齐了,谢翎到的时候,杨晔正站在窗边,绞尽脑汁地思索着。 董夫子照旧坐在他那张巨大的圈椅里,一手拿着书,一手举着紫砂小茶壶,没事喝一口,问道:“染於苍则苍,染於黄则黄,所以入者变,其色亦变,五入而以为五色矣,下一句是什么?” 这是吕氏春秋,仲春纪篇,董夫子竟然破天荒地考背书了,谢翎有点吃惊,但见杨晔那模样,九月了还急出一头汗来,便明白了些,夫子知道杨晔背书不勤了。 杨晔磕磕碰碰地背道:“故……故……” 董夫子抬起眼皮来,淡淡道:“你就记得一个故字?” 杨晔缩了缩脖子,董夫子放下书,依旧端着紫砂壶,看着他,语气不威不怒,道:“我当初替你取了敬止二字,说了什么?” 杨晔垂头,低声答道:“夫子告诉学生,做人要戒骄戒躁,遇事则宜敬宜止。” 董夫子看着他:“如今中了个乡试,你就飘起来了,那日后还有会试,有殿试,你又当如何?” 杨晔立即伏地而跪,额上冷汗滑落,恳切道:“是学生错了,愧对夫子教诲。” 董夫子放下紫砂小壶,看着他,叹了一口气,道:“行了,记住为师的话,敬则退,退则止,莫要因此犯了小人。” “是,学生谨遵夫子教导。” 董夫子道:“起来,背书去,我起先只以为你没背尚书,却没想到你连春秋都背得磕磕巴巴。” 他说到这里,恨铁不成钢地道:“明年二月就是会试了,你去,把书都给我背了!” 杨晔忙不迭道:“是是,学生知道了。” 董夫子摆了摆手:“去吧。” 杨晔连忙一溜烟走了,董夫子抬眼看到谢翎,招了招手道:“谢翎,你过来。” 谢翎依言过去行礼:“夫子。” 董夫子上下看了他一眼,竟然叹了一口气,道:“你真是叫我意外。” 谢翎恭敬道:“学生惶恐。” 董夫子唔了一声,笑道:“我教了这么多年的学生,还是头一回遇见你这样的。” 他想了想,似乎想说点什么,最后却又放弃了,只是道:“你做得很好,思来想去,我竟不知道能教你什么了。” 这话说得太过郑重,谢翎一惊,连忙道:“夫子——” 董夫子摆了摆手,示意他别说话,谢翎停下,他这才继续道:“初时收你做学生时,我就有一种感觉,仿佛你本人与你的年纪并不相符,后来在长清书院讲学时,更是令我大吃一惊。” 谢翎嘴唇动了动,董夫子看着他,道:“实话说,这回你中解元,实在我意料之中。” “夫子料事如神。” 董夫子笑了一下,望着他,叹了一声:“你有这等才学,却又拜在我的门下,也不知是福是祸。” 谢翎恭敬道:“能拜先生为师,是谢翎的运气。” 董夫子竟摇摇头,道:“日后的事,谁也算不到,再说吧。” 话题就此打住了,谢翎回到书案旁时,隔壁的杨晔正愁苦着一张脸,努力地记着书上的文章,看他那模样,恨不得把书直接吃下去,说不定还能背得快一些。 但见董夫子放了谢翎回来,晏商枝几人都围过来,向他道贺,钱瑞连连激动道:“谢师弟,想不到你竟中了解元!真是厉害!” 晏商枝倒是拱了拱手,笑着望他:“恭喜师弟。” 谢翎笑笑,一一谢过,杨晔也过来兴奋道:“谢师弟,我也中了!第八十八名,你猜猜,第八十九名是谁?” 晏商枝道:“你还敢提,方才你在这里大放厥词,叫夫子听见了,还不长记性。” 杨晔撇了撇嘴,谢翎道:“第八十九名,是苏晗?” 闻言,杨晔眼睛顿时一亮,猛地击掌,赞道:“师弟真是料事如神!” 他一说完,仿佛又想起了什么,连忙回头去看,却见董夫子正从书房出来,立马垂手闭嘴,变成了鹌鹑一只,董夫子不看他,只是叮嘱几人道:“接下来一个月,我不会来渊泉斋了,斋内一应事务都问敏行便是,若有人问起我去了哪里,只管说不知道。” “是,学生知道了。” 董夫子带上他心爱的紫砂小壶,溜溜达达离开了学塾,也没叫人知道,等后来一些有心人找上门来时,只能对着渊泉斋的四个学生,一问三不知,遂又悻悻而去,这是别话了。 傍晚时候,谢翎依旧去了城北,施婳正在给病人看诊,见他进来,只是抬眼看了看,没说什么,倒是许卫连忙笑嘻嘻地迎上去,拱手作揖:“恭喜谢老爷高中解元!” 谢翎笑了笑,道:“你爹没训你?” 这一句顿时让许卫成了一个苦瓜脸,道:“翎哥可别取笑我了,就是因为我爹在家里叨叨,耳朵都起了茧子,这才来我姐这里讨个清净。” 他说着,又振作起精神来,喜滋滋道:“不过翎哥,你真的太厉害了!十六岁的解元,我爹说,从我祖父读书那辈子开始,就没见过这么年轻的解元!估计整个大乾朝都没有出过一个,你是头一份啊!说出去我都脸上有光了。” 谢翎却笑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我不过是运气好罢了。” 许卫便伸出双手来,羡慕道:“那翎哥分我一点运气,好让我明年安安稳稳考过县试,别叫我爹训我了。” 他这么一说,大堂里的人都笑了起来,便是施婳也被逗笑了,旁边的林不泊笑骂道:“光有运气有什么用?还得勤勉用功才是真。” 许卫登时又成了苦瓜脸,谢翎看向施婳,只见她唇边依旧残余着未散去的笑意,像是消融的春雪。 因着谢翎考中了解元,林家人要给他庆贺,所以晚饭便在悬壶堂用了,席间热闹,所有人都喜气洋洋的,林老爷子还非要同谢翎小酌几杯,谢翎看了看施婳,眼中询问的意思极其明显。 施婳还没说话,林家娘子便笑着劝道:“今日爷爷高兴,婳儿就让他们喝几杯吧,不妨事,若走不动了,让寒水送你们回去。” 一旁的林寒水自然连连应声,施婳张了张口,她想说,我什么时候不让他喝了,但见谢翎眼神殷切地看过来,话便堵在了喉咙口,她从前是不许谢翎饮酒,皆因谢翎年纪小,饮酒有害无益,这事林家人都是知道的,所以如今才会帮着劝说。 施婳无奈,只能迎上谢翎的目光,道:“既然爷爷高兴,你就陪他喝几杯吧。” 这话一出,斟好酒的杯便放在了谢翎面前,气氛又热闹起来,所有人都大声说着话,庆贺着,笑着,他们眼睛明亮,脸上洋溢着由衷的喜悦,仿佛是被这气氛感染了,施婳看着他们,渐渐的,也露出一点笑意来。 第 66 章 酒席一直到了夜里才散了, 谢翎跟着施婳辞别林家, 两人提着灯笼,往城西的方向去了。 他们一如既往地穿过深夜的街道,桥头柳荫, 经过繁华的城西街市, 灯火映照在两人身上, 拉出了长长的影子。 谢翎跟在施婳后面,他喝了些酒, 脚步有些虚浮, 但是即便如此,他依旧认真地看着前面纤细的背影,专注无比。 脊背仿佛要被那一簇目光点燃了,散发出热意,施婳抿着唇,头也不回地走着。 那点热意就像是一点火星, 渐渐蔓延开去, 她依旧不回头,就仿佛毫无所觉一般。 直到,她转过街角, 倏然间,火熄灭了, 施婳终于停下来, 街巷里静悄悄的,没有光, 也没有人,安静无比,与方才的街市脱离开来。 不知何时,身后的脚步声也消失了。 施婳略停了一下,这才回过头去,熟悉的身影不在那里,谢翎不见了。 施婳心里微微慌乱起来,她几步奔出巷子,转过街角,再次回到了那繁华热闹的街市,人声嘈杂,灯火通明,只是依旧不见那个少年。 “谢翎!” 像是有一只大手,猛地抓住了她的心,施婳喊了一声:“谢翎!” 她的声音在街市中传开去,引来几人探首张望,施婳紧走几步,目光迅速地逡巡着,心里不由懊恼起来,明知道对方今晚喝了酒,就不应该继续与他置气。 施婳穿过人群,忽然听见旁边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阿九!” 她的脚步猛然顿住,转头看去,只见谢翎站在一个店铺的窗下,朝她看过来,明亮的灯火在他身后连成了一片,金色的光芒在少年浅青色的布袍勾勒出一道细细的边,他浅笑着,目光温暖而眷恋。 那一瞬间,施婳心里像是有一颗小小的石子,投入了平静无波的心湖之中,惊起一丝涟漪来。 涟漪很快散去,施婳看着他走近,问道:“你去哪儿了?” 谢翎举起右手来,笑道:“我给你买了一样东西,想着你必然很喜欢。” 施婳低头朝他手中看去,只见那是一枚木制发篦,莫名觉得有些眼熟,发篦上面刻着的花纹,看似简单,却自有一种古朴的韵味透出来。 施婳没动,谢翎便将她的手拉过来,将发篦放在她的手中,道:“等以后有时间了,再给你做一个。” 施婳忽然想起来,从前谢翎给她刻过一个发篦,上面雕的是燕衔桃花图,十分漂亮,后来陈明雪离开苏阳时,她将那发篦作为信物送给了她。 后来谢翎不见她用那发篦,还问过几次,待知道送给了陈明雪,这才作罢。 这发篦上刻着几朵梅花,倒与从前那发篦有几分相似,施婳看着,谢翎温声道:“阿九,时候不早了,我们回去吧。” 巷子依旧如之前那般寂静,只是此时多了一盏明亮的灯笼,照亮了四周,两人并肩走着,脚步声轻而缓,气氛是难得的和谐静谧。 开锁的时候,依旧是谢翎提着灯笼站在一旁,他站的很近,近到施婳能嗅到他身上传来的酒香,混合着新墨香气,淡淡的,却无孔不入。 施婳不安地侧过去一点,打开门,忽然听见谢翎叫了一声:“阿九。” 她拿着钥匙的手捅了一个空,口中道:“怎么?” “没事,”谢翎短促地笑了起来:“就想叫你一声。” 施婳只当做没听到,因为谢翎左手提着灯笼,离得有些远,她几次三番都找不着锁眼,随口道:“靠近些。” “哦。”谢翎动了动,衣袍窸窣的声音响起,然后下一刻,施婳便感觉到他靠了过来,手臂紧紧挨着她的肩背,温热的感觉令她差点跳起来,立即退开去,气道:“你做什么?” 谢翎声音无辜,还带了点委屈:“不是你让我靠近些吗?” 施婳:…… 她忍不住想揉眉心,道:“我是让你把灯笼打过来些。” 闻言,谢翎颇有些失望,但还是应声答应下来:“好。” 他说着,果然依言照做,施婳总算是顺利打开了锁,推开院门,同时深深吐出一口气来,谢翎靠得太近了,淡淡的酒香气熏得她头脑都有些发昏。 进了院子,谢翎把门合上,施婳走向屋檐,然后被他叫住了:“阿九。” 施婳回过头来,只见他拎着灯笼,站在台阶下,向她望来,眼睛被灯光照亮,像是落了星子一般,令人不敢直视,他说:“阿九,我喜欢你。” 施婳站在台阶上,回望着他,沉默像雾一样弥漫开去,过了片刻,她像是才醒过神来,什么也没有说,转身进了屋子。 徒留满院子静寂,和着银色的月光,有风声徐徐拂过,少年提着灯笼,明亮的光芒将他的身影投映在地上,交织成一幅静谧的画卷。 第二日一早,施婳洗漱完毕,便听见院门被敲响了,有人在叫门,她应答一声:“来了。” 随手将头发挽起,施婳打理整齐之后,这才去应门,却见外面站着一个中年男人,正堆着笑问道:“这可是谢解元家里?” 施婳点点头,疑惑道:“您是……” 那中年男人连忙道:“我们老爷前来拜访,请问谢解元可在家中?” 他说着,侧了侧身子,施婳这才注意到他身后还站着一个人,那人身形略微发福,四方脸,穿了一袭绸缎褂子,看上去十分富贵。 只看了一眼,施婳便认出了那人,即便是许多年不见,她依旧记得那张面孔,道:“苏老爷?” 苏老爷见了她,笑着上前来,道:“好久不见,施侄女也出落得成一个大姑娘了,敢问贤侄在家吗?” 施婳没答话,她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还有谢翎疑惑的发问:“阿九,是谁来了?” 苏老爷连忙高喊一声:“贤侄,是我,你苏世伯啊!” “苏世伯?”谢翎走过来,声音淡淡:“哪位苏世伯?” 施婳让开来些,好让他看清楚门口的两人,苏老爷脸上带着世故的笑,打量了一番谢翎,这才感慨道:“好些年不见了,贤侄,我愧对你父亲啊!” 他说着,眼眶中便有了泪,道:“当年的事情,原也是我的错,钻了牛角尖,贤侄你那日走后,世伯便十分后悔,怎么能和你一个孩子置气?所以立即派了下人去寻你们,只是找了大半夜,转了半个苏阳城,也没有找着,后来每每思及此事,世伯都觉得心中难过,实在有愧啊。” 苏老爷一番心意抒发,唱作俱佳,声音悔恨愧疚,还打着颤悠,可谓是十分卖力了。 谢翎听罢,也没说话,只是笑了一声,他不接茬,苏老爷便唱了一出独角戏,不由十分尴尬,奈何下不来台,只能继续唱下去,表情恳切地问道:“贤侄,你可是还怪世伯?唉,也是世伯的错,这些年来,每每想起此事,都夙夜难寐,恐对不住你父亲在天之灵,都是世伯的错啊。” 他捶胸顿足,谢翎还是不说话,空气里静悄悄的,一丝声音也没有,尴尬的气氛越来越浓,苏老爷脸上终于挂不住了,咳了一声,试探问道:“贤侄,多年不见,不如咱们坐下来,好好聊一聊?” 谢翎这回终于开口了,不软不硬地道:“寒舍简陋,无处下脚,担心失了礼节,不便招待苏老爷了。” 苏老爷面上不显,心里却咆哮着,难道让他跟木桩子似地这么杵在门口,就是有礼节了吗? 当然,这话他是不敢说的,若谢翎还没中举,他倒还能端起长辈架子,说他几句,但是如今谢翎中了举,不说解元,便是普通的举人,那地位也与他们这种平头百姓不同了,苏家只是商贾人家,谢翎作为举人,已是一只脚踏入了官场中,可以见知县而不必下跪,甚至平起平坐,相互之间称兄道弟,所以苏老爷这才巴巴地找上门来。 如今看谢翎反应,苏老爷心中有了数,不由又暗骂苏夫人几句,若非当年她唆使,如今怎么会闹到如斯难看的地步? 现在说什么都晚了,唯有诚心补救,或许还能挽回一些,苏老爷行商几十年,旁的说不准,但是看人一事上,也算是修炼到家了,异常老辣。 在他看来,谢翎此人,日后必然前途无量,所以不管说什么,这回也要攀上他。 旁边的几户人家都传来些许动静,还有断断续续的说话声,看样子是都起了,苏老爷可算是撇下老脸不要,牙一咬,声音也略略提高了些,道:“贤侄,我知道你当年受了委屈,确实是我的错,因为此事,我后悔了许多年,后来时常想起你父亲,辗转反侧,不得安眠,今日得知你的下落,伯父十分欣慰,如今我是特意来上门赔罪的,并不是看着你中了解元,才想来与你攀关系,你若原谅了伯父,伯父也算了却了一桩心事,日后下去,也好有颜面见你父亲。” 他声音大,巷子里又安静,便显得格外清晰,隔壁几个院子都静了下来,甚至有人开门过来看,就连施婳他们紧靠的那个院子,门也打开了,正是沈明珍沈秀才的家。 谢翎微微眯了一下眼,苏老爷见他毫无反应,一狠心,一撩袍子下摆,就要往地上跪,施婳眉头一蹙,周围都有人家出来看了,这要是跪下去,日后谢翎的名声恐怕都要传坏了。 她正欲上前阻止,谢翎的动作比她快,一手伸过去,将苏老爷的手臂稳稳掺住,微眯着眼睛,笑了,淡淡道:“世伯这说得哪里话?怕是你想见我父亲,我父亲他老人家还不愿意见你呢。” 他声音冷淡,一双眼睛仿佛结了冰一样,令人见了便心中发寒,这样一来,苏老爷那两条腿,是无论如何都跪不下去了。 第 67 章 但是苏老爷到底是个人精, 他迅速调整了表情, 眼角沁出两滴老泪来,颤声对谢翎道:“是,是我对不住你, 当初你来投奔我, 我却没有尽到做伯父的责任, 你怪我也是应当的,你走失后, 我每日都派人去寻找, 数月不息,只是一直没有找到你,谢兄若地下有知,恐怕对我也十分失望吧。” 出来围观的几个邻居都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情,仿佛得知了事情的真相似的,又窃窃私语起来。 这时还有人扬声道:“这位老爷, 谢翎是个争气的, 如今中了解元,你也已经找到了他,算得上是一件大好事啊。” 闻言, 苏老爷连连点头,喜不自胜地望向左右, 道:“是是, 是好事,是好事啊。” 他正激动间, 却听谢翎冷不丁来了一句:“我看未见得,苏老爷当你年谋我父亲的遗物时,气势逼人,其真情实感,更甚今日三分。” 听了这话苏老爷脸色顿时一僵,谢翎声音虽然不高,慢条斯理的,却十分清晰,字字都入了各人的耳中,几位邻居不防听到了这种转机,不由都愣住了。 苏老爷也愣住了,不过他愣的却是,没想到谢翎如此不讲情面,而且如此记仇,当年他确实是向谢翎索要那一块金鱼玉佩,但是谢翎坚决不愿意,于是两人就此闹翻,谢翎连夜离开了苏府,所以这次苏老爷心里是有些虚,方才他一上来就向谢翎赔了罪,又表现出自己如何悔恨,以求打动谢翎。 毕竟在苏老爷看来,谢翎当初也就是一个七八岁的孩子,两人虽然闹了些不愉快,但是自己那时到底收留了他,碍于情理,谢翎也不好翻脸不认人。 而现在,谢翎竟然就这样做了,这话就跟一巴掌甩他脸上没什么区别。 好半晌,苏老爷才艰难地挤出一个干巴巴的笑来:“贤侄,那、那怎么能叫谋你父亲的遗物?你这话也未免太过诛心了些,当初我也是一时糊涂,那玉原本与我家大有渊源,这才提出向你买下来,只不过你那时没有同意,我后来不是没有再提了么?” 谢翎只是笑了一下,盯着他看,慢慢地道:“公道自在人心,苏老爷,我父亲在天上看着你呢。” 闻言,苏老爷顿时脊背一阵发凉,他下意识张望一番,就仿佛谢翎的父亲,谢流当真站在哪里盯着他看似的。 谢翎不欲再与他多话,只是敷衍道:“今日我还有要事,就不留苏老爷了,苏老爷慢走。” 他说完,就把院门这么关上了,顺便将那些探究好奇的视线一并挡在外面。 施婳颇有些担忧地道:“他还会不会再来?” 谢翎一笑,语气笃定地道:“他肯定会来的。” 施婳微微蹙眉,道:“苏老爷若时常上门来,岂不是要纠缠许久?” 谢翎却答道:“纠缠不了多久,这事情过几日就会有结果了。” 他语气肯定,就仿佛知道了什么似的,施婳好奇道:“何出此言?” 谢翎想了想,还是答道:“苏默友当年向我索要那块玉时,并不肯说缘由,今日观他说话,他似乎并不知道那玉被抢了回去,阿九,你说,当初若不是他派人来抢,又会是谁来抢?” 施婳思索了片刻,反应过来,道:“是苏夫人?” “正是,”谢翎继续道:“我们当年投奔苏府时,苏默友从未提起这玉的事情,所以必然是有人提醒了他,能提醒的他的,只有苏夫人了。” 施婳迟疑道:“那玉究竟有什么秘密?竟然让他们如此紧追不放?” 谢翎一笑:“谁知道呢?过几日,大概就会真相大白了吧。” 其实他想到了更多,但都是些毫无缘由的猜测,譬如,当年苏妙儿抢他玉时,脱口的那一句:你偷我的玉! 那块金鱼玉佩是谢翎的父亲留给他的,为何苏妙儿会说谢翎偷她的?唯有一个解释,就是苏妙儿也有一块相同的玉。 两家故交,每家分别有一块一模一样的玉,真相已经呼之欲出了,谢翎只用了很短的时间,就想通了其中的关节,但是他现在还不想把这件事告诉阿九。 今天是放榜的第二天,谢翎不必去学塾,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也是所有中了榜的举人要做的,那就是参加巡抚衙门举办的鹿鸣宴,以庆贺新科举人高中的宴会。 这一天除了新进举人以外,正副主考官、监临、学政以及内外帘官都要出席,聚集一堂,而谢翎作为解元,是无论如何都要去的。 谢翎到城南时,晏商枝几人早就等着了,见了他来,杨晔招了招手,笑道:“就等你了,师弟。” 谢翎笑笑,向他们打过招呼,四人便一同往巡抚衙门的方向去了,等他们到时,有差人引着他们入内,鹿鸣宴是在大堂里举行的,此时有十来个新科举人到了,正低声交谈,他们忙着叙同年之谊,多结识几个,于日后也好有些助力。 见谢翎他们进来,空气安静了不少,那些人都纷纷转过头来看,也有人拱手施礼,以示礼节。 谢翎他们也都一一回了,过了一会儿,便有两人上前来,笑道:“几位同年,幸会,幸会。” 晏商枝勾起唇角笑了一下,一行人互相见了礼,那两人又报了名字,这才道明来意:“我等同登桂榜,也是有同年之谊,正好惟远兄欲编写同年录,特来请教几位名姓。” 听了这话,晏商枝几人都报了名字,在听到谢翎自报家门时,那两人很明显都愣了一下,紧接着,整间屋子都安静下来,几乎所有人都转头来看,想要看看这次的解元,究竟是何方人物。 在看清楚谢翎之后,大多数人面上都流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来,有些人便坐不住了,纷纷上来见礼,他们一动,旁的举人也不好干站着,一时间都涌了过来,道贺声称赞声,哄哄闹闹一屋子。 过了一会,新科举人都到了七七八八,互相寒暄打招呼,你来我往,整个大堂俨然一个应酬聚会一般。 不多时,便有人道:“老师们来了。” 堂内安静下来,果然见门口有十数人鱼贯而入,皆是身着官服,正是主持乡试的考官与监临、学政等人。 所有的举人都拜过之后,正主考官严冲拈着胡须笑呵呵道:“请诸位都入座吧。” 众人都谢过之后,这才纷纷落座,鹿鸣宴正式开始了,却说坐在角落里有一人,神色郁结,看似不大愉快,旁边的人见了,不由奇道:“予明兄可是心中有事?” 那人正是苏晗,他今日本是不想来的,无他,只要看到杨晔那一拨人,特别是谢翎,他心里就难受的很,就仿佛一根鱼刺卡在了喉咙口,不上不下,吞不进去吐不出来。 但是无奈鹿鸣宴实在重要,可以说是新科举人们踏上官场的一个象征,尤其是要来拜见正副主考官及房官,所以苏晗不得不来。 这时听人问起,他才意识到自己的脸色过于差了,遂勉强笑道:“没有,只是昨夜睡得晚了。” 他说着,目光不自觉往谢翎几人看过去,却见几名房官正在与他们攀谈说笑,气氛其乐融融,嫉妒和怨愤的情绪霎时间在心底蔓延开来。 与谢翎他们说话的人中,正有苏阳知县,当初他们考县试时,也是苏阳知县主持的,是以几人倒不显生疏,以表字相称。 那苏阳知县姓黎,字静斋,他乐呵呵地称赞了几人的文章,又笑问谢翎道:“可有表字?” 谢翎答道:“年纪尚不到,还未取表字。” 黎静斋便又称赞了几句少年有为云云,当初那位力荐谢翎试卷的刘姓房官忽然来了一句:“谢贤弟如此年少,可曾定下亲事?” 这一句问话,旁边的杨晔几个都微愣住了,倒是谢翎表情如常,答道:“不曾定亲,只是已有心仪之人了。” 闻言,几名房官都颇有些遗憾,你望我,我望你,皆是笑了起来,倒是那边的正主考官严冲听见了,忽然问谢翎道:“我曾听说,你是董仲成先生的学生?” 谢翎拱手道:“回老师的话,正是。” 严冲摸着胡子,又问:“你拜入他门下有多少年了?” 谢翎答道:“到如今已经三载有余。” 严冲叹了一声,道:“当年我便十分仰慕仲成先生的品性才学,只是一直无缘得见,前两日我才听说他老人家辞官去后,一直在苏阳城教书,昨日特意前去拜谒,却不想慢了一步。” 谢翎与晏商枝几人对视一眼,晏商枝笑着接道:“夫子他老人家仙踪不定,学斋也不常来,我们做学生的,都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听了这话,严冲十分失望,倒是没说什么,等到鹿鸣宴结束时,举人们散去,忽然有人叫住谢翎等人:“诸位老爷留步。” 却是一个书吏,道:“我家大人有事,借一步说话。” 那书吏带着四人进了一个小院,严冲正等在那里,负手望着房檐,仿佛在思索着什么,见了他们来,打过招呼,便直言道:“乡试已毕,我不日便要回京述职,不能等仲成先生他老人家回来了,我这里有一封书信,还请诸位代为转交。” 谢翎几人面面相觑,都有些意外,顿了一下,晏商枝这才双手将那一封信接了,道:“学生必然带到。” 严冲露出一丝欣慰的笑来:“多谢了。” 第 68 章 鹿鸣宴散了之后, 谢翎一行人也都回了学塾, 一路上不少人都上来道贺,杨晔实在是烦不胜烦,索性道:“这要是进去, 恐怕没有一两个时辰到不了渊泉斋, 不如我们从后门进去吧?” 几人互相看看, 都觉得这提议不错,于是四名新科举人, 也不从大门走了, 悄摸到了学塾后门,躲避着人,这才悄没声息地回了渊泉斋。 杨晔顺手还把渊泉斋的大门给插上了,做出一番无人在内的假象,到底过了一下午的清静日子。 天黑时候,谢翎回了悬壶堂接上施婳, 两人一同回了城西, 才进清水巷子,就见他们家院子门口站着几个人,宛如门神一般, 正翘首以盼。 谢翎一眼便看见了最前头的苏老爷,他停下了与施婳的交谈, 那苏老爷连忙迎上来, 殷切地笑道:“贤侄下学回来了。” 谢翎牵起唇角,像是笑了一下, 这次竟然不阻拦他了,道:“原来是苏世伯来了。” 这一声苏世伯,其态度与早上相比,完全是一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苏老爷眼睛顿时都亮了起来,笑容满面地道:“我自下午时候便来了这里等着了,可算把贤侄盼回来了。” 谢翎道:“怎么好叫世伯在外面站着,若是不嫌弃,可入院小坐一番。” 苏老爷听罢,喜不自胜,连声道好,施婳疑惑地看了谢翎一眼,不知他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谢翎笑了笑,以眼神安抚。 施婳遂推开院门,让苏老爷让进去了,一进院子,苏老爷先是打量一番,叹了一口气道:“贤侄过得这般清贫,都是世伯的疏忽啊。” 他说着,手一伸,连忙有识眼色的下人上前来,将一封银子递在他手上,苏老爷拉着谢翎,诚恳道:“世伯心中惭愧,这二百两银子,以贺贤侄此次高中解元,贤侄权且收着,你们这院子也太过小了,迎来拜往,十分不便,城西又是市井之地,世伯那里还有两套院子,就在城南二大街上,三进三出,虽然不甚宽敞,但是也还算干净,就送给贤侄了,你们二位搬去那里住,咱们来往也方便些。” 谢翎不接那银子,只是笑道:“苏世伯说哪里话?咱们原是世交关系,如何能收您的银子?再者侄儿如今已是举人之身,官府也有拨了银钱下来,说到院子,侄儿是个念旧的人,在这里住久了,左邻右舍也有了感情,就不好劳动苏世伯操心了。” 闻言,苏老爷不免有些尴尬,他很快便反应过来,连连道:“贤侄说得也在理,不过日后若有需要帮忙的,还请千万不要客气,我与你父亲当年乃是多年同窗,莫逆之交,你的事情便是世伯的事情,只需贤侄开口,不论是什么事情,世伯都竭力相助。” 他却忘了,这种话,当年便与谢翎说过一遍,信誓旦旦,如今又拿出来说,倒也十分的顺口,只是听着话的两人心里不免都有些腻味。 谢翎笑了一下,虚应下来,岔开话题道:“不知伯父今日驾临寒舍,有何要事?” 苏老爷没想到他晚上会这样好说话,也不知白日里是想通了什么还是如何,但是这于他来说,也是大好事一桩,他原本想着谢翎这硬钉子还有得磨,结果万万没想到谢翎不按常理出牌,准备了一肚子劝说的词全给憋在肚子里头了。 他急剧地思索片刻,决定趁热打铁,把那一桩最要紧的事情拿出来说,遂笑道:“实话不瞒贤侄,确实是有一桩大大的要紧事,而且与你我休戚相关,所以特意过来一趟。” 谢翎好奇道:“能让苏世伯如此看重,不知究竟是什么要紧事情?” 苏老爷装模作样地叹了一口气,道:“说来也是巧了,贤侄可还记得当初你父亲留给你的那一块玉?” 谢翎沉默了一下,道:“自然记得。” 苏老爷担心他想起旧事来,又会变了脸色,将他们扫地出门,于是连忙解释道:“贤侄有所不知,原是世伯糊涂,那一块玉是我夫人的陪嫁嫁妆,原来是一对,我便将其中一块送与你的父亲,此事我夫人原是不知晓的,后来她有一日忽然问起此事来,逼着我向你讨要那一块玉。” 他说着,又叹了一口气,自责道:“我那一阵子商行事情忙,昏了头了,她又在家里闹,我这才向你讨要,自你出走后,我幡然醒悟,十分后悔,连夜派人去寻,只是寻了几日也不见你,如今想来,我对不住你的父亲啊。” 他假惺惺地说着,话里话外却一推六二五,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谢翎面色平静,配合着点点头道:“如今伯父提起这事,难不成那玉中还有什么玄机不成?” 苏老爷连忙称赞道:“贤侄果然不愧是中了举的人,一下子就想到了其中的关窍了,实话说,这事情还是我今日回去才知晓的,我收拾旧时的书信,意外找到了你父亲的那一封,发现了一件被我忘记了的大事情。” 谢翎:“什么事情?” 苏老爷道:“却原来是当初我与你父亲书信往来时,曾经约定了一件事情,当年你才满月,我将这金鱼玉佩送给你父亲,以贺弄璋之喜,却没想到不日我家夫人便诞下了一名女孩,可谓双喜临门,实在凑巧,这才与你父亲约定,两家结个秦晋之好,亲上加亲!” 听到这里,原本坐在一旁的施婳忽然心中一跳,转头去看谢翎,却见他的面孔淹没在阴影之中,看不真切,只隐约觉得那眼瞳是冷的,眉目是锋利的,眼帘微垂,因为烛光暗淡,所以苏老爷并没有发现。 今天早上,谢翎说的那一番推测,竟然与苏老爷此时的话拼凑起来了,施婳恍然大悟,正因为如此,苏老爷当年才不顾脸面,逼着一个八岁小儿交出他父亲的遗物,也正因为如此,他们出走苏府之后,还会有人紧随而来,将那玉佩抢走。 她望着谢翎,少年略微抬起头来,与她的目光对视片刻,霎时间,原本眼底的冰冷如遇春风一般,迅速化解开来,他勾起唇角,然后转向苏老爷,道:“原来还有这种旧事。” 苏老爷懊悔道:“这原本是大事,只是我年纪愈大,许多事情都记不得了,若不是今日去翻起那些旧书信件,恐怕这件事不知要多少年才会被发现,到那时候,我苏默友,如何有脸去面见你九泉之下的父亲,我就是一个失信的小人啊!” 谢翎笑了一下,眼底却没有丝毫笑意,意味深长道:“世伯如今发现了也还不迟。” 苏老爷一听这话,顿时喜不自胜,眼睛里都放出了光来,谢翎又道:“不过苏世伯说是如此说,可否将那信件让侄儿一观,也好瞻仰先父遗笔。” 苏老爷连声道:“这是自然,这是自然,我今日正好带来了,贤侄请看。” 也不知他花费了多大的力气,才把十几年前的书信都翻了出来,还真叫他找到了,谢翎接过那一封信打开来,信笺已经泛起了陈旧的黄,边缘也被虫子蛀咬过,苏老爷有些尴尬地道:“因为时间久远,恐保管不甚妥当,叫那可恶的蠡虫蛀了去。” 谢翎没有搭理他,只是垂眼迅速地阅读着那一封信,上面字迹有些熟悉,确实是谢父的手书,他在信中答应了苏老爷提出的“两家共结秦晋之好”的请求,并以金鱼玉佩作为信物,待儿女长大之后,便让谢翎来娶苏妙儿为妻。 谢翎的目光扫过那些熟悉的文字,目光喜怒不辨,平静地仿佛在看与他无关的事情一般,苏老爷盯着他的脸看了半天,也没有发现丁点儿端倪,不由心中有些忐忑起来,心道谢翎此人,当真是心思深沉莫测,便是他这样的,也猜不出来这位贤侄究竟在想什么。 谢翎看过之后,把信纸慢慢折叠起来,道:“这确实是我父亲的亲笔手书。” 这时,苏老爷心里大松了一口气,揣摩着这事,大概已成了一半,遂一脸喜色地连声道:“好,好,不知贤侄的意思是?” 他故作犹疑,谢翎笑了一下,道:“先父亲口允诺的事情,作为儿子的必然要守信才是。” 这话一出,不知为何,一旁的施婳心中忽然一跳,像是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似的,她忍不住去看谢翎,谢翎侧着脸,依旧是之前那般表情,无喜无怒,看上去斯文温和。 苏老爷面上洋溢着喜意,连连道:“好,好!” 还没等他说什么,谢翎话锋一转:“不过,侄儿还有一事,想请教伯父。” 苏老爷喜不自胜,一口应答道:“贤侄有话,尽管说来便是,伯父一定做到。” 谢翎笑笑,抖了一下手中的信笺,道:“这信中写了,一共有两枚玉佩作为信物,如今信到了,玉佩也要到才是。” 他说到这里,苏老爷便知道了他的意思,遂答允道:“这有什么?我这就派人回家去取来,给贤侄一观便是。” 谢翎点点头,他的目光又落在那信上,踌躇道:“那这信……” 苏老爷眼见事情已成,只当谢翎答应了这一桩亲事,哪里还管得了那信?痛快地挥手道:“这本就是你父亲的手书,也一并赠与贤侄了。” 谢翎终于露出了他今天晚上第一个真情实意的笑容,道:“那就多谢世伯了。” 第 69 章 苏老爷辞别谢翎, 便回苏府去了, 到了府里,一路上脚步轻快,走路带风, 径自去了花厅, 逮着一个小丫环劈头问道:“夫人在何处?” 那小丫环连忙答道:“夫人在主院。” 苏老爷便往主院寻去了, 苏夫人果然在与苏妙儿说话,苏老爷进门就问:“把那金鱼玉佩给老爷取来。” 苏夫人怔了一下, 疑惑道:“怎么突然要看那个?” 苏妙儿在一旁听了, 好奇问了一句:“娘,什么金鱼玉佩?” 苏老爷却轻斥道:“多问什么?你先回自己的房去。” 苏妙儿撇了撇嘴,哼了一声,跺脚跑了,苏夫人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门口,这才摒退了下人, 问苏老爷道:“老爷还没回答我, 怎么突然问起那玉佩来了。” 苏老爷这会心情正不错,便告诉她道:“是好事,你还记得那谢翎?” 苏夫人道:“记是记得。” 她突然反应过来, 盯着苏老爷问道:“老爷去找他了?” 苏老爷往椅子上一坐,长舒了一口气, 道:“他如今中了解元, 便是半个官老爷了,就撇下这张老脸不要, 老爷我也要去找他。” 苏夫人狐疑道:“他肯认老爷?” 苏老爷哼地笑了一声,道:“起先是不肯见,早上我去那里,门都没让我进,不过后来他大概是想通了,晚上的时候,见了我不说,还和和气气的,我便趁机把当年那桩婚事说了说,他一口便答应下来。” 他说着,端起茶来喝了一口,满意道:“事情就妥了。” 苏夫人愈发疑惑了,道:“怎么一日下来,变化竟如此之大?老爷不觉得有些不对么?” 听了这话,苏老爷就不乐意了,放下茶盏,瞪着她道:“有什么不对的?他也不过是一个十五六岁的毛孩子,一时意气用事,后来又想通了,这才有那番举态,说白了,与我苏府结亲,那是大大的好事,你是没看见,他住的那个院子,穷酸破落,我进去了都没地下脚,他一个举人,半个官身,怎么样也要有些钱财傍身,才好与人逢迎往来才是。” 他说的是有些道理,但是苏夫人一时还是犹豫,谨慎道:“按理说来,他今日要去参加那鹿鸣宴,晗儿也去了,不如先问过晗儿,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情,才叫他有这样的转变,我们心中也好有个底。” 她的谨慎在苏老爷看来就是瞻前顾后,磨磨唧唧,遂不耐烦道:“妇人之见!当初便是你搅黄了这一桩婚事,如今老爷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让事情有了转机,这是天大的好事,说不得日后咱们苏府就能乘着这一股风飞黄腾达了,你说这事不妥,怎么个不妥法了?他一贫如洗,答应这门亲事,是图咱们什么?不就是为了钱?” 苏老爷一拍桌案,高着声音道:“老爷有钱!他有官身,这么互利互惠的一笔账,你怎么就算不明白?” 苏夫人张了张口,把心里的话压了下来,抿着唇,沉默片刻,道:“既然老爷决定了,我这就去拿便是。” 苏老爷摆了摆手:“去吧,把那玉佩拿过来,我还得给他送去。” 苏夫人进了内间,从柜中取出来一个木匣子,打开来,借着明亮的烛光,里面果然是两枚一模一样的金鱼玉佩,她犹豫了一下,只拿出了其中一块,然后又将那匣子盖上了,放回原处。 从里间出来时,苏老爷还在喝茶,见了她来,便问:“玉佩呢?” 苏夫人将那金鱼玉佩放在桌上,道:“就是这个了。” 苏老爷看了看,觉得没有错处,便收了起来,站起身道:“我现在去找他。” 苏夫人皱了一下眉,觉得他太急切了,忍不住开口劝道:“老爷,这可是妙儿的终身大事,是不是再仔细斟酌斟酌?” 苏老爷瞪了她一眼,道:“斟酌什么?若晗儿这回考的是解元,就没有这么多事了。” 苏夫人一噎,话梗在喉头到底是没有说出来,只能望着苏老爷的背影消失在门外的夜色中,直到看不见了。 她心里到底是觉得有些不安,遂招来下人,吩咐道:“去请少爷过来。” 那下人去了,不多时,苏晗便过来了,道:“娘,这么晚了,叫孩儿过来有什么事情?” 苏夫人连忙让他进屋来,低声问道:“你今日去参加鹿鸣宴了?” 苏晗莫名道:“正是,孩儿去了,怎么了?” 苏夫人又问:“你可见到了那个谢翎?” 听到这个名字,苏晗面上闪过几分厌烦之意,但还是强按捺住答道:“见到了,娘怎么突然问起了他?” 苏夫人没有回答,只是问道:“他今日做了什么?说了什么?你都细细与娘说说。” 这下苏晗是彻底不耐烦了,他原本对于谢翎中了解元便抱着一股嫉恨的心思,若非董夫子逐他出师门,说不定现在解元是谁还未可知呢,今日又见那些房官和监临,甚至正主考官都对谢翎青睐有加,态度热络,心里的嫉恨便发酵了起来,如今回到家来,他娘大晚上将他叫过来,劈头盖脑就是问谢翎。 谢翎谢翎,谢翎到底有什么好?不就是中了一个解元吗?! 苏晗心里烦躁无比,这一下子直接爆发了,他高声怒喊道:“有什么好说的?他中了解元,全世界都得供着他?我参加一个鹿鸣宴还得时时刻刻盯着他?我关心他做什么?若不是他,说不定董夫子早就同意再次收我做学生了!” 这话俨然是把谢翎当成了自己的绊脚石,将所有的罪责都推在了对方身上,便是董夫子不肯收他,那也是因为有了谢翎在,董夫子的学生名额已经满了,这才不能收他。 苏夫人不防苏晗突然发脾气,她怔了一下,才连忙安抚道:“晗儿,娘不是那个意思,你别多想,娘不问了,不问了。” 苏晗红着眼睛,恶狠狠道:“别在我面前提谢翎了,烦得很!” 他说完,便甩袖走出去了,徒留苏夫人站在房里,怔怔的,不知如何是好。 却说苏老爷带着那玉佩,连夜又乘马车赶到了城西清水巷子,敲门时,心里还热乎乎的,像是要了却一桩心事似的。 来开门的是谢翎的那个姐姐,苏老爷盯着她看了两眼,只觉得这女孩儿生得实在好,就是没什么表情,神态冷淡,不大讨喜。 不过既然是谢翎的姐姐,他也不便说什么,只是将那些不喜埋在了心底,待来日再说。 苏老爷进了院子,不见谢翎,听施婳开口道:“他在灶屋。” 苏老爷这才进去,施婳站在院子里,盯着他胖硕的背影,没有动,她忽然生出了一种难受的感觉,就仿佛自己亲手栽下了一棵树,日日给那树浇水施肥,修枝剪叶,如今那树长大了,开出了花,结了果,却有旁人来说,这树原本是他家的。 一想到这里,施婳心里就更难受了,她也没去灶屋,反而去了自己的房间,关上门,不听不看,在心底里反复告诉自己,谢翎如今是个大人了,他能做得了自己的主,如成亲这种人生大事,也不必自己在旁边指手画脚了。 而且,他成亲了,也是一桩好事,施婳这么想着。 却说苏老爷揣着玉佩去了灶屋,一进门便见谢翎正在灶前烧火,灶上的瓦罐里还熬煮着什么,咕嘟咕嘟,满屋子飘香,苏老爷顿时惊了,啊呀一声道:“贤侄,怎么是你在做饭食?” 谢翎站起来,拍了拍手上的灰尘,没答话,只是道:“世伯来了。” 苏老爷连忙取出怀里的金鱼玉佩,递过去,口中道:“贤侄请看,这就是当年我与你父亲约定亲事的信物了,贤侄也有一枚,想必十分熟悉。” 闻言,谢翎接了玉佩,举起对着烛光看了看,忽然笑了,苏老爷见他笑,只以为他心里满意,便也跟着笑起来,笑过一阵,便道:“贤侄这玉佩也看过了,不如我们现在就商议商议?” 他隐晦地暗指谢翎与苏妙儿的那桩亲事,谢翎笑了一声,却道:“不急,今日天色实在晚了,我明天还得早起去学塾,迟不得,不如这样,明天傍晚,我亲自上贵府拜访,世伯觉得如何?” 苏老爷一想,也行,反正如今谢翎已经认下了这一桩婚事,不急在一时半会,遂道:“好,好,贤侄,那伯父就先回府里去了。” 谢翎嘴角带着笑意,还将他送到院门口,道:“世伯慢走。” 苏老爷晕乎乎地出了门,才想起那玉佩还在谢翎手中,忘了拿回来,只是门也已经关上了,他一想,罢了,明天再说也不迟,料想谢翎也不会反悔,在苏老爷看来,与他们家结亲,对于谢翎来说,那是瞌睡送上了枕头,于他百利而无一害的,他坚信谢翎会答应下来。 院子里静悄悄的,唯有墙角传来虫鸣,长一声,短一声,谢翎回转进灶屋,汤已经熬好了,热气腾腾,袅袅攀升,香气发散开来,整间屋子都弥漫着那一股香味。 谢翎用布巾包着,将汤罐端起来,菜谢翎早先便做好了,热在锅里,没叫苏老爷看见,否则他估计眼珠子都会掉下来,说不定会更加觉得这位贤侄平日里过得可怜了,连菜饭都要自己做。 谢翎慢条斯理地摆放了碗筷之后,这才去到施婳的房间门口,敲了敲门,唤道:“阿九,吃饭了。” 过了片刻,门内传来些许动静,门开了,施婳站在那里,淡淡地看着他:“走了?” 谢翎点点头,似乎不想多说,只是道:“我们吃饭吧。” 施婳望着他,仿佛在发怔,直到谢翎疑惑地叫了一声:“阿九?怎么了?” 她这才如梦初醒一般,移开目光,道:“走吧。” 第 70 章 这一顿晚饭吃得施婳食不知味, 她有些走神, 谢翎替她盛了汤,放在一旁,温声问道:“阿九心里有事?” 施婳猛地回过神来, 垂下眼帘, 道:“不, 没事。” 晚饭过后,谢翎依旧去温书, 他举着烛台, 站在施婳的门口叮嘱道:“阿九,早些休息。” 施婳点点头,看着那一点昏黄的光芒渐渐移向阁楼的楼梯处,少年身形挺拔,几乎将那光都遮挡住了,肩宽腿长, 他已经长成一个大人了。 施婳回身关上门, 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便是她自己,也不知道心中的难过是因何而来, 为什么叹气呢? 第二日晨起,谢翎一早送了施婳去悬壶堂, 便往城南而去, 他没有回头,自然也就没有看到施婳站在台阶上, 目送他远去。 谢翎到了城南,却没有直接去往学塾,而是往县衙的方向过去了,县衙大门处站在两个差役守值,见了人来,一个喊道:“站了,做什么的?” 谢翎朝那人拱了拱手,道:“新科举人谢翎,特来拜会黎知县,还请二位帮忙通报一声。” 他说着,便拿出帖子来,那两个差役一听说是新科举人,连忙道:“原来是举人老爷。” 一人恭敬接了帖子,道:“稍待,我这就去替您通报一声。” 另一名差役忙引着谢翎入门房内休息,是一间不大的房子,备有一套桌凳,差役又殷勤倒了茶水,不多时,那通报的差役回来了,道:“请谢老爷随我来。” 谢翎站起身颔首:“有劳。” 那差役引着他入了后堂,黎知县早已等着了,两人互相见了礼,黎静斋笑呵呵道:“不想你今日会来,实在是意外,坐,快请坐。” 他说完,又叫人奉上茶来,两人寒暄一阵,谢翎这才道明来意:“实不相瞒,静斋兄,我今日是为一事而来的。” 黎静斋见他提起正事,便也端正了些,道:“请讲。” 谢翎道:“是这样的,静斋兄可记得八年前,临茂一带大旱的事情?” 黎静斋答道:“如何不知?那一年大旱,不知死了多少百姓,听说流民足有十万之多,成群结队,死者不计其数,饿殍遍地。” 谢翎道:“我便是那时逃荒来苏阳的。” 黎静斋略微吃了一惊:“想不到谢贤弟竟然还有这等遭遇。” 谢翎笑笑,道:“当年我听从父亲遗嘱,带着家传信物,前来苏阳投奔世伯,也是我命大,果然找到了那位世伯。” 黎静斋点点头,欣慰道:“这是好事。” 谢翎却不置可否,道:“若是好事,我今日也不会来找静斋兄了。” 黎静斋一听其中还有隐情,便道:“可是出了什么事情?” 谢翎道:“一日世伯叫我前去,让我交出父亲的遗物,便是我一直带着的家传信物,乃是一枚金鱼玉佩。” 黎静斋皱起眉来,道:“你这世伯怎么能做下这样的事?向一介孩童索要其父亲的遗物,实在是过分了,你后来予了他不曾?” 谢翎摇头道:“彼时我正气头上,如何会肯?便趁着雨夜,带着姐姐一同离开了世伯的宅子,后来的事情,静斋兄恐怕想不到。” 黎静斋果然追问道:“怎么?发生了何事?” 谢翎道:“那苏府不肯罢休,连夜派了下人缀在我们身后,将我姐姐打成了重伤,几近濒死,又抢走了那金鱼玉佩。” 黎静斋倒抽了一口凉气,用力一拍桌案,怒道:“竟然还有这种人,向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孩童下手,简直是畜生不如!” 谢翎向他拱了拱手,道:“所以我今日前来拜访静斋兄,为的就是这一桩事情,依静斋兄看来,此事该如何判?” 闻言,黎静斋拈着胡须,思索道:“按照我大乾律法,抢夺他人财产者,应当归还所抢财产,杖三十,徒两年,霸占他人家产者,应当归还所占财产,杖四十,徒三年,玉佩属于你父亲传给你的遗物,也算是你的仅有家产了。” 他说着,又迟疑了一下,道:“不过你这事情时间远了些,恐怕不好判。” 谢翎道:“若有物证呢?” 黎静斋听了,忙道:“贤弟请说来。” 谢翎从袖子里取出一枚金鱼玉佩来,道:“静斋兄有所不知,昨日早上,那位世伯又找上门来了。” 黎静斋打量着那块玉佩,听谢翎慢慢地道:“我这才知道,这玉佩原本有两块,一模一样,先父曾与世伯约好,用作信物,以结两家秦晋之好。” 黎静斋立即想通了其中的关窍,恍然大悟,道:“当年你逃荒来投奔,这人想是嫌贫爱富,不愿意将女儿许配与你,是以才做下这种丧心病狂的事情来,如今见你新科高中解元,便又巴巴找上门来,真是令人不齿!” 他说着,语气厌恶,脸上不由露出几分鄙夷来,谢翎一笑,将那玉佩往前一推,道:“若真如他所说,那这玉佩一共有两枚,他昨日拿给了我一枚,他家中应该还有一枚,这算不算是物证?” 黎静斋点点头,道:“算,若能在他家中搜出来,这玉佩自然算是物证。” 他拈着胡须,又道:“我这就着人去,将那人拿回衙门来。” 闻言,谢翎笑了笑,拱手道:“一切就托付给静斋兄了。” 黎静斋笑着摆手,又问清了苏默友的住址名姓,便高声唤来差役,吩咐一声,那差役连忙领命去了。 谢翎又与他寒暄几句,这才告辞离开。 却说这一日苏老爷在家,一早起来心情十分不错,坐等谢翎上门来谈亲事,苏夫人几番欲言又止,最后却什么也没有说。 上午还未过去,苏老爷正在自家书房里头看账本,忽闻外面嘈嘈杂杂,不由皱起眉,暗道这些个下人越来越没有规矩了,定要好好责罚一番。 他扬声道:“怎么回事?” 门外有小厮进来,道:“老爷,外面有衙门的差爷来了,说是要找您。” “衙门的?”苏老爷狐疑,放下账册起来,道:“莫不是又来催税的?上个月的税不是才缴了?这些个二腿子,成天就知道打秋风。” 他语气厌烦得很,但还是理了理衣袍,起身出了门,果然见四五个差役站在院门口,一人看见他,高声喊道:“苏默友?” 苏老爷连忙应下,赔着笑拱手道:“几位差爷好久不见,今日屈尊莅临寒舍,不知有何贵干啊?” 打头的差役道:“乃是公干。” 他说着一摆手,道:“请苏老爷往衙门里头走一遭。” 话一落音,其余三四个差役便如狼似虎地扑上来,抓住了苏老爷,打头的差役挥手:“拿回去!” “走!” 苏老爷一脸发蒙,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挣了几下,那差役不耐烦了,吼道:“老实些,若敢妨碍公务,回头吃上几板子,可别怪我们兄弟几个不讲情面。” 苏老爷连忙不敢再动,只能踉跄随着他们走,连连追问道:“几位差爷,这是做什么?我上月的税钱也都是按时缴了的,衙门里头既然要拿我,也要给个章程出来。” 带头的差役道:“放心便是,等到了衙门,咱们县尊大人会给你一个章程的。” 说完,也不听苏老爷废话,押着人就往县衙去了,等到苏夫人接到消息赶过来时,人已押出府去了。 苏夫人急得不行,吩咐下人道:“快去将少爷请来。” 又一面派脚程快的人去县衙打听情况,不多时,那人回转来,道:“差爷们说老爷犯了事,昧了别人的家产,如今那人已告上县衙了。” “家产?”苏夫人结结实实愣了一下,道:“什么家产?我们家何曾做过这样的事情?” 倒是苏晗脑子转得快,追问道:“可知那告人的是谁?” 苏夫人一迭声道:“对对,是谁告的?” 那人连忙答道:“差爷们说了,是一个叫谢翎的,乃是新科举人。” 乍然听到这一句,苏夫人一时如遭雷击,整个人都愣住了,苏晗气得眼都红了,破口大骂:“放他狗屁!我们何时昧了他的家产?他有什么家产?!” 那下人被喷了一脸唾沫星子,低头不敢吱声,苏晗却听见身后噗通一声,惊得回身去看,却是苏夫人一头栽倒了。 “娘!” 霎时间鸡飞狗跳,好一片混乱,又是掐人中又是叫大夫,苏夫人悠悠醒转,她一双眼睛直愣愣地看着上方的房梁,才想起来今夕何夕,然后猛地一把抓住苏晗的手,惊慌催促道:“快去!快去我房里。” 苏晗扶着她,不解道:“娘要做什么?” 苏夫人来不及与他解释,自己坐起来,急匆匆往房里去,翻出那个装了玉的匣子,打开一看,里面只有一块玉佩了,苏夫人拿着那玉,咬牙就要往地上砸。 苏晗见了,连忙拦住她,道:“娘,你这是做什么?好端端地怎么砸起这玉来了?” 苏夫人眼圈发红,颤着声音道:“若非因为这玉,你爹今日如何会被抓去县衙里?” 她哀切道:“我早知道那谢翎不安好心,一劝再劝,你爹偏不听我的,还做着乘龙快婿的梦呢。” 苏晗皱着眉道:“你别哭,与我说说,究竟是怎么回事?” 苏夫人拭了泪,将事情仔细说了,苏晗道:“我还道是什么?原来是因为这事,娘你也太大惊小怪了些。” 苏夫人急道:“怎么说?” 苏晗答道:“当年的事情,都这么久了,谁知道?总不能他谢翎空口无凭,就能让知县给我爹定罪了,大乾有律法在,我们这就去衙门,只休与那知县说,这两块玉原本就是我家的,后来为谢翎所窃走,被我们发觉了,如今他是倒打一耙,这不就没事了?” 苏夫人听了,颇觉有理,连连点头,大松了一口气,道:“是娘方才着急了,没错,没错,那玉本就是我们家的东西,是娘当年的陪嫁之物,有单子在的,他谢翎没有证据,晗儿,我们去县衙。” 苏晗也露出一丝笑来,点点头,眼里闪过兴奋,谢翎这下可算是要栽跟斗了! 第 71 章 苏夫人带着苏晗马不停蹄地赶去了县衙, 他们想先见一见苏老爷, 但是被差役给拦住了,说不成,县尊大人有过命令, 不得私自见疑犯。 苏晗道:“我父亲尚未定罪, 如何就不能见了?” 差役硬着声音道:“所以我说是疑犯, 再者定不定罪,你说了不算, 我说了也不算。” 简直是油盐不进, 苏晗虽然气,但还是强自按捺住,道:“我是新科举人,你们抓了我的父亲,既不许我见他,我见知县总可以了吧?” 那差役听罢, 略微讶异地打量他一眼, 语气缓和了些,道:“这倒是可以,可有帖子?” 苏晗噎了一下, 他出来的急,哪里还想得到写什么帖子?那差役见他这般, 便知道没有带帖子, 遂道:“那劳请二位在此稍候片刻,容我去通禀大老爷一声。” 他说完, 便进衙里去了,苏晗便与苏夫人并几个下人,在县衙门口候着,过了许久,那差役才出来,一拱手:“请了。” 苏晗与苏夫人被引着进了县衙,却没有如之前的谢翎那般去后堂,而是进了公堂。 苏夫人有些不安,她一个妇道人家,还是头一回来这种地方,倒是苏晗拍了拍她的手,示意她安心。 众差役上来,唱了堂威,从后头转出一个身着官服的人来,正是苏阳知县黎静斋。 按照大乾朝律法,举人可以见知县而不下跪,所以苏晗只需拱手施礼,而他的母亲苏夫人,就得跪下行礼。 也因着苏晗是举人身份,黎静斋对他还是和和气气的,问他来意。 苏晗答道:“实不相瞒,在下是为我父亲而来的,今日有差役来府中,说是我父亲占了别人的家产,被捉拿回了县衙。” 黎静斋捻着胡须颔首:“确有其事,不过此案还未来得及审。” 苏晗拱手道:“大人,这事实在是冤枉啊,家父一介商人,向来守法,如何会侵占他人的家产?” 黎静斋早先就听了谢翎说过来龙去脉,对这一家人有些不喜,此时又听苏晗喊冤,便道:“冤不冤枉,还得要审过才知道,你可知你父亲侵占了谁的家产?” 苏晗张了张口,差点要把谢翎的名字脱口而出,但是在那一瞬间,他忽然想起了什么,话到嘴边立即拐了一个弯:“回大人的话,不知。” 黎静斋略一挑眉,一拍惊堂木:“带疑犯苏默友。” “带疑犯苏默友!” 唱喏声传开去,不多时,便有差役带着人上来了,一上午就被押来县衙,虽然没有受罪,但是也着实不好过,苏老爷颇有些灰头土脸的。 “爹。” “老爷!” 苏夫人一见他这般模样,几乎要落下泪来,若不是在公堂之上,她恐怕就要去扑过去了。 苏晗连忙拦住她,苏老爷上来跪了之后,黎静斋这才又问道:“苏默友,你可知,是谁告你侵占他人家产的?” 苏晗张了张口,还没来得及阻止,苏老爷就脱口怒道:“还能是谁?不是谢翎那小子吗?!恩将仇报的龟孙子!” “爹!别说话!” 苏晗急了,按照他和苏夫人的计划,那玉佩原本就是他家的,跟谢翎没有关系,他们自然就不知道到底是谁告的苏老爷,这也是为什么之前苏晗不肯回答的原因,而苏老爷今天在衙里琢磨了一上午,他再蠢笨也回过神来了,谢翎那小子做戏耍他呢! 苏晗阻拦晚了,却听黎静斋道:“好,说的不错,确实是此人告的你们。” 苏老爷瞪圆了眼睛,还要说话,却被苏晗阻止了:“爹!听县尊大人说。” 黎静斋看了他一眼,慢慢地继续道:“今日一早呢,便有一个叫谢翎的举人来,说苏默友抢了他的家产,乃是其父亲传下来的遗物,一枚金鱼玉佩,可有此事?” 苏晗答道:“大人,绝无此事,其中有隐情,还请大人容我们道来。” 黎静斋道:“好,本官也不是那等偏听偏信之人,你且说来听听。” 苏晗定了定神,道:“大人有所不知,那谢翎从前在我们府上住过一段时间,他是从邱县逃荒过来投奔的,家父家慈心善,便收留了他,只是此人手脚有些不干净,将我们家一对金鱼玉佩偷了去,后为家父发现,斥责了几句,他一时羞愤,便逃走了,不想今日他竟然恩将仇报,反倒告起我们来了,真是欺人太甚,请大人明察!” 黎静斋听罢,神色不动,道:“这么说,谢翎是空口白牙地污蔑你们了?” 苏晗正气凛然道:“没错。” 黎静斋道:“既然如此,你们可有什么证据,证明这金鱼玉佩是你们家的?” 苏晗心中一定,立即道:“有,这玉佩原是家慈当年的陪嫁物品,有陪嫁单子在此,请大人过目。” 他让苏夫人取出了陪嫁单子,早有小吏上前,将那单子接过来呈给黎静斋看,黎静斋扫了一眼,果然见到那里写着:翡翠金鱼玉佩一对。 他沉吟片刻,拈着胡须,道:“这就是证据了?还有旁的没有?比如这玉佩还有别的用途说法?” 苏老爷张了张口,表情焦急,想说点什么,苏晗抢先一步道:“没有了,这玉佩放在我们家多年了,一直没有用过。” 黎静斋一拍桌案:“好,既然如此,你们都各有各的理,本官实难抉择,那就让你们自己来辩一辨,请谢解元。” 苏晗心里微微一惊,但是很快就稳住了,只见门外进来一个人,正是谢翎,他目光如刀子一般,狠狠刮过对方的面孔。 谢翎只是轻飘飘地打量他一眼,然后朝黎静斋拱了拱:“见过县尊大人。” 黎静斋简略地把方才苏晗的话又说了一遍,然后问道:“你可有话说?” 谢翎将目光投向地上跪着的苏老爷,勾起唇角笑了一下,道:“还是让苏老爷来说罢。” 苏老爷一脸惨败,哪里还能说什么?他这才知道,为何昨日谢翎要那般做了,就是为了给他们挖这个大坑,而他们竟然还跳了进去! 黎静斋也看向苏老爷,道:“既然如此,那苏默友,你来说说。” 说完便是惊堂木一拍,苏老爷惊得抖了一下,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只见自家儿子正略微向自己摇头示意,苏老爷定了定神,道:“回大老爷的话,那金鱼玉佩确实是我们家的。” 黎静斋摸了摸胡子,道:“照你们这么说,确实是谢翎在信口雌黄,污蔑你了?” 苏老爷点头道:“正是!” 黎静斋想了想,转向苏晗等人,道:“既然你们说这玉佩是两块一模一样的,那就请你们把另一块拿出来,给本官看一看吧。” 苏老爷听了,正想说话,苏晗却先一步上前,从怀里拿出一枚金鱼玉佩递上,高声道:“大人请看。” 黎静斋却不去看那玉佩,而是看苏老爷的反应,却见他双眼圆瞪,盯着苏晗手中的那枚玉佩,跟见了鬼似的,瞠目结舌:“怎、怎么……” 黎静斋立刻揪住了他这异样的表情,又结合谢翎之前的话,心中不免有了底,故意问道:“怎么了?苏默友,你仔细看看,这玉佩是不是你们家的?” 苏老爷用眼角余光觑着,不敢正视,他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为何家里还有一枚这样的金鱼玉佩?他昨天不是已经拿给了谢翎吗? 虽然百思不得其解,但是他还是喏喏答道:“是,回大老爷的话,这玉佩正是我家的。” 他脑子飞快地转着,瞬间便想通了自己儿子的打算,立即连声补充道:“这玉佩一共有两枚,昨天我将其中一枚送给了谢翎,以贺他高中解元之喜,但是万万没想到,他今日却将恩将仇报,污蔑于我,大老爷,您可千万要给草民做主啊!” 苏老爷说着,声音恳切,语气哀哀,泣血椎心一般,便是黎静斋都忍不住为之动容。 苏晗见了,心中更加欣喜,知道事已成了,遂拱了拱手,激动地道:“请大人明察!” 黎静斋摸着胡须,转向一旁的谢翎,语气询问道:“谢解元,你可有话要说?” 谢翎笑了一下,拱手道:“大人,我自然是要说的,不过在说之前,要请大人看一样东西。” 他说着,取出一封信件来,呈上:“请大人一观。” 待一看到那封信,苏老爷的脸色顿时就惨白惨白的,一副如遭雷击的表情,苏晗与苏夫人都不解其意,只以迷茫的眼神看着那小吏接过书信,呈给黎静斋看。 黎静斋翻开信笺,一目十行阅过,突然一拍惊堂木,喝道:“好你们一对父子,竟然还敢蒙骗本官!” 他用力地将那一页信笺拍在公案上,愤怒道:“这信上明明写着,苏默友愿将刚出生的女儿苏妙儿许配给谢流的儿子谢翎,两家一结秦晋之好,还把一对金鱼玉佩分开,一家一枚,用作信物!” 他说着,逼视着双双惊呆的苏家父子,道:“如今到了公堂,竟然还敢做戏糊弄,本官看信口雌黄的是你们才对!” 黎静斋又是一拍桌案,指着苏晗的鼻子骂道:“尤其是你!举人之身,却满口谎言,其身不正,其行不义,无耻之尤!” 他每骂一句,苏晗的脸色就难看一分,等骂完之后,苏晗面上的表情已经不能看了,他便是做梦也没有想到,谢翎手中居然还有这个杀手锏! 而苏老爷,则是一脸颓然,惨败无比。 第 72 章 苏家人哑口无言, 公堂之上, 静悄悄的,黎静斋拿着那信,问苏老爷道:“苏默友, 这信上说的可是属实?” 苏老爷嘴唇动了动, 眼神虚虚, 不知落在何处,半天不敢答话, 黎静斋见状, 厉声道:“速速从实招来,若是不招,叫你知道本官的厉害!左右!” 衙役们齐声应道:“在!” “此等刁民,将他给本官枷起来,打上二十板子再说!” “是!” 眼看着黎静斋取了签就要往下扔,吓得苏老爷连声磕头道:“我招!我招!” 黎静斋住了手, 盯着他, 道:“说,若有一句不实,罪加一等!” 苏老爷磕得额头都淌了血, 连忙道:“是是,回大老爷, 那信是草民多年前与同窗来往写下的, 上面写的,句句属实, 那金鱼玉佩也确系两家信物,并无虚言。” 黎静斋道:“这么说,你们父子二人之前确实是在糊弄本官了?” 苏老爷脸色难看无比,硬着头皮道:“是……草民知错了!” 黎静斋又道:“继续说。” 苏老爷道:“后来八年前,谢翎前来投奔于我,我看在他父亲与我是昔日同窗的份上,收留了他,只是年岁已久,我早已忘了当初在信中说过的结亲一事,谢翎也没有提,直到一日,我夫人却说起这事来,我这才记起当年的书信,夫人不同意这一桩亲事,要求我将那一枚金鱼玉佩收回来。” 他说着,又看向谢翎,只见对方微微垂着眼,听得十分认真,表情平静无比,仿佛是局外人一般,心中不由又是恨又是怒,嘴里还得继续道:“我本不欲做这等背信弃义之事,但是架不住夫人三番几次催促,十分难缠,遂只能找到谢翎,向他商量,以三百两银子向他将这玉佩买回来,岂料谢翎坚决不同意,我也并没有为难他,只能就此作罢。” 苏老爷拱了拱手,看向黎静斋,恳切道:“自此事后,谢翎就离开了苏府,我派人寻了几日,不见踪迹,只以为他已经离开了苏阳城,大老爷,虽然我是做下了背信之事,但是我并没有抢夺他的玉佩啊!罪不至此,请大老爷明察!” 他说着,又咚咚磕了两个头,额角淌着血,看上去颇有几分可怜。 黎静斋却摸了摸胡子,点了点道:“既然如此,那么这两枚金鱼玉佩,应该一枚在你们家,一枚在谢解元身上才对,可是今日一早,谢解元说,两枚都在你们家,这又该作何解释?” 苏老爷一脸茫然,这也是他之前没有闹明白的地方,明明只有一枚玉佩,怎么一转眼,就变成了两枚? 倒是苏晗镇静地上前一步,拱手道:“大人,您看,我们确实只有一枚金鱼玉佩,已经放在您的公案之上了,您若还不信,大可以去我们家中搜查一番。” 一旁的苏夫人连连点头,帮腔道:“是,是这样,大老爷,我们家就这一枚玉佩,没有再多的了。” 那头苏老爷终于转过弯来了,他明白了什么,嘴唇动了动,到底是没有说话,黎静斋又转向谢翎,询问道:“谢解元。” 他自然是知道谢翎手里还有一枚金鱼玉佩的,今日上午,他还清清楚楚地看过,确实与苏家的那一枚一模一样,黎静斋这一发问,是想看看对方如何应对。 谢翎突然笑了一下,他从袖子里取出来一枚玉佩来,不紧不慢地道:“还有一枚在这里,大人,昨日苏默友前来寒舍,说起当年与我父亲定下的那一桩亲事,我便趁机向他索要了这一枚玉佩,若他府里只有一枚金鱼玉佩的话,那这一枚是从何而来?难道是凭空生出来的么?” 苏晗却敏锐地反应过来,立即辩驳道:“这玉佩是信物,我父亲前去商议亲事,自然是带着去,又带回了的,怎么可能将信物放在你那里?这分明就是你自己的玉佩!如今却要来栽赃我们!” 闻言,谢翎笑而不语,黎静斋又看向地上跪着的苏老爷,问道:“苏默友,他说的可是真的?你昨日去拜访谢解元,拿的是哪一枚玉佩?” 此时苏老爷正在脑中急剧地思索着,他昨天晚上带人去时,那些下人都在院子里,灶屋里除了谢翎和他的那个姐姐以外,并没有别的人在场,想到这里,他顿时精神一振,大声答道:“回大老爷的话,草民昨日带去的,正是您公案上的那一枚金鱼玉佩,给谢翎看了之后,又原样带回了家中!” 这下事态急转直下,若是真如苏老爷他们这样说的话,那谢翎是真的在信口雌黄污蔑人了,别说不能证明当年苏家真的派人抢了玉佩,还有可能因为诬告而吃官司。 这时候,便是黎静斋也不由为他担忧起来,还斟酌着要如何想办法不动声色地替谢翎善后。 正在黎静斋有点发愁时,谢翎忽然开口了,道:“大人,正如我之前所说,我手上的这一枚玉佩是苏老爷昨日拿给我的。” 苏晗听了,立即步步紧逼道:“空口无凭,你且拿出证据来!若没有证据,你这就是诬告!” 谢翎转头,自来了公堂之后,看了他第一眼,眼神锋锐,若寒冰冻结,苏晗竟然心底一凛,反射性想要退开,谢翎却率先挪开了视线,转而向黎静斋拱手道:“大人,我现在距离公案有八尺之远。” 黎静斋一时不防他突然提起这个,先是愣了一下,再一打量,道:“是,确实如此。” 谢翎道:“敢问大人一句,在我这里,可能看得清楚大人公案之上的玉佩?” 黎静斋不懂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还是配合着吩咐一个衙役,道:“你去谢解元的位置,看一看,能否看清楚本官公案上的玉佩。” 那衙役听了,领命上前,在谢翎的旁边站了站,却见那玉佩正好被签筒和惊堂木挡住了,遂答道:“回大人的话,不能。” 在场几人都是一脸茫然,苏晗忍不住脱口道:“你到底想说什么?何必装神弄鬼。” 谢翎却慢慢地道:“苏举人此言差矣,我在陈述事实,怎么就叫装神弄鬼了?” 苏晗冷笑道:“那你倒是拿出证据来,别扯那些有的没的。” 谢翎没有搭理他,兀自向黎静斋拱手道:“大人,若我说的不错,您公案上的那一枚玉佩,上面有一道裂纹,在金鱼的头部左侧位置,呈半圆形,正好将金鱼的左眼分裂开来。” 听闻此话,黎静斋连忙低头,将玉佩拿起来,对着天光看了看,果然如谢翎所说,那金鱼左眼处有一道不起眼的裂纹,如蛛丝似的,但是形状位置,都与他说的一般无二,丝毫不差,遂道:“没错,确实有一道裂缝!若是不对着光,恐怕都看不见。” 这一话说出来,苏家三人都惊住了,他们千算万算也没有想到,狡辩了这么大半天,最后竟然栽在了这一条小小的裂纹之上! 那厢谢翎还在慢条斯理地道:“那一枚玉佩本就是我随身携带的,当年逃荒之时,我不慎跌下山坡,玉佩在石头上磕了一下,这才留下了一丝裂缝,大人,这就是我给的证据了。” 苏家三人顿时目瞪口呆,尤其是苏晗,他今日这一番指黑为白的作为传出去,恐怕素日竭力维持的好名声要被毁掉了。 正在这时,却听苏老爷一声怒吼,红着眼睛看向苏夫人,骂道:“你这毒妇!当初便怂恿我做背信弃义之人,后来竟然还向一介孩童下手!抢夺他的玉佩,如今害我至此,真是蛇蝎心肠!” 他骂完,又咚咚向黎静斋磕头道:“当年的事情皆是由此毒妇所为,与草民毫不相干,求大老爷明鉴啊!” 闻言,黎静斋又看向苏夫人,道:“苏氏,你可有话要说?” 苏夫人脸色惨败无比,眼神恍惚,张了张口,还没有说话,苏老爷就猛地跳起身来揪住她,左右开弓,咣咣几个大耳巴子抽上去,直把苏夫人抽得尖声哭嚎,躲避连连,苏晗急忙抢上前去阻拦。 苏老爷口里还大声叫骂道:“毒妇!当年若不是你,何至于会发生这种事情?你害我啊!我要将你休了!” 一时间,尖叫声哭喊声怒骂声,混乱成一团,黎静斋一拍惊堂木,喝道:“肃静!肃静!像什么样子?” 众衙役见了,立即唱起堂威来,苏家一家子这才消停了,只是情状有些凄惨,苏夫人头上的金钗玉簪都掉了不少,头发凌乱,脸颊红肿,嘴角都被打破了,眼里还流着泪,苏晗为了拦架,也是十分狼狈。 黎静斋打量一番,才看向苏夫人道:“苏氏,你可认罪?” 苏夫人捂着脸,跪了下来,她闭上双眼,磕头道:“民妇认罪。” …… 之后的事情,就不需要谢翎掺和了,依照大乾律法,抢夺他人财产者,应当归还所抢财产,杖三十,徒两年,霸占他人家产者,应当归还所占财产,杖四十,徒三年,若二者叠加,当按照最高的刑罚来处置。 苏氏被判杖四十,蹲三年牢狱,而那一枚金鱼玉佩,被归还给了谢翎。 谢翎拿了玉佩,放在手心掂了掂,走到苏老爷面前,无视他与苏晗仇视的目光,只是笑笑,道:“苏老爷,当年贵府的收留之恩,谢某不敢忘。” 苏老爷被他摆了一道,心里正冒火,一肚子脏话想问候他,但是碍于黎静斋还在公堂上,不敢造次,只能扯了扯嘴角,皮笑肉不笑地道:“是吗?” 谢翎笑了一下,拉过他的手来,把那枚玉佩放在他的手心,道:“谢某向来是个有恩必报之人,这玉佩权当是谢礼了,再会,苏老爷。” 他微微颔首,转而大步离开了公堂,还没出门,身后便传来一声清脆的破碎声,像是什么东西狠狠被砸在了地上。 谢翎只是轻轻勾了一下唇角,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第 73 章 傍晚时候, 谢翎照例去城北悬壶堂接施婳, 却不见她人,只有林寒水和许卫在,他皱了皱眉, 道:“阿九又出诊去了?” 不想林寒水两人见了他, 更加诧异, 林寒水道:“你怎么来了?” 谢翎有些莫名,道:“我每日都是这个时候来的, 寒水哥为何这么问?” 倒是许卫抢先一步道:“婳儿姐已经回去了, 她说你今天晚上有事,不来接她。” 谢翎愈发不解:“我什么时候说过——” 他的声音停住,骤然想起了昨天晚上他与苏老爷说的话来,按照他们商议的,今天晚上,谢翎要去苏府商议他和苏妙儿的亲事…… 难道当时阿九在门外听着? 谢翎的唇角慢慢漾出一丝细微的笑意来, 他向林寒水两人道:“我知道了, 是阿九误会了。” 林寒水摸不着头脑:“误会什么了?” 谢翎道:“寒水哥,既然如此,我就先回去了。” 他说完, 不等林寒水答话,转身就匆匆走了, 那模样, 仿佛遇到了什么大好事一般,颇有几分急不可耐的意味在其中。 许卫看着谢翎的背影消失在余晖中, 嘀咕道:“姐夫,你觉不觉得,翎哥今天怪怪的?” 闻言林寒水看了他一眼,笑道:“我没觉得他怪怪的,倒觉得你怪怪的,你说老实话,你今日是不是又来这躲你爹来了?” 许卫心虚地吐了吐舌头,一溜烟去了后堂,大喊道:“姐,姐夫他又欺负我!” 谢翎回到城西时,天色还没有黑透,到了九月,就算入了秋了,天气也一日日凉了起来,所幸没有下雨,等到哪一日开始下起了雨,苏阳城就正式步入了深秋。 他回了家,门上没挂锁,谢翎随手一推门,推……推不动。 谢翎愣了一下,还以为是卡住了,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遍门轴缝里,还有门下方,没有一丝异样,然后他这才又推了一把,还是推不动。 谢翎这才意识到,门里头上了闩,他被施婳关在门外头了。 谢翎:…… 他倒是没作声,转头敲了敲隔壁院子的门,不多时,便有人来应门,是沈秀才,他惊讶地看着谢翎,道:“怎么了?” 谢翎笑了笑,道:“明真叔,借您家院墙一用。” 沈明真虽然不解,但还是让开来,道:“请进。” 谢翎道一声多谢,然后进了院子,沈秀才家的院墙与谢翎他们家的墙是挨着的,墙下种了一溜儿橘子树,还有一个竹竿搭起来的瓜棚,看上去颇有几分农家气息。 院墙不太高,上面长满了青苔,谢翎把袍子下摆往腰带里一掖,退后几步,然后小跑着往院墙冲过去,双手攀住墙头,轻轻一蹬,整个人就嗖地蹿上了墙头,回过头来,冲目瞪口呆的沈秀才颔首笑道:“多谢明真叔了。” 然后便纵身一跃,跳进了隔壁院子中,徒留沈秀才站在原地,好一阵才回过神来。 却说谢翎落在院里头,施婳在灶屋听见了声音,连忙出来望,手里还拿着瓢,见了他,惊得瓢都险些砸在地上了。 她下意识去看那院前的门,谢翎却故意笑道:“这门坏了,我竟推不开,只好从明真叔家的院子借个道了。” 那一瞬间,施婳仿佛有一种做坏事却被人揭穿了的窘迫感,她定了定神,强自镇静道:“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谢翎笑笑:“事情谈妥当了,我就回来了。” 施婳的表情一怔,然后立即恢复如初,她什么也没说,转身便进了灶屋,谢翎勾起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来,也跟着进去了。 灶上烧着菜,散发出滋滋的香气,施婳头也没回地道:“不知你要回来,没有做你的菜饭。” 谢翎随手捡了几根柴火扔进灶膛里,笑吟吟道:“不回来我去哪里吃饭?” 施婳动作麻利地将菜盛入碗中,淡淡道:“富贵如苏府,竟然连一顿晚饭都吃不上么?” 谢翎依旧是笑着看她,道:“可是我只想吃阿九做的饭。” 施婳终于抬起眼皮来,看了他一眼,十分冷静,然后拒绝道:“自己做。” 她端起菜碟就往隔壁屋子走,背影尤其坚决,毫不迟疑,谢翎笑得眉眼都柔和下来,仿佛化作了水一般。 施婳说不做就不做,谢翎只好捞起袖子,把酱菜坛子抱出来,揭开盖子的时候,发出些许碰撞的声音。 不多时,身后传来一个声音:“你在做什么?” 谢翎回过头,施婳正站在门口处,朝他看过来,谢翎笑着道:“夹点酱菜。” 施婳:…… 她盯着那酱菜坛子看了一眼,心里无奈地叹了一口气,道:“过来吃吧。” 谢翎一脸无辜:“阿九不是没有做我的菜么?” 施婳默然片刻,才扔下一句:“多话,吃就是了。” 她说完就回去了,谢翎这才慢条斯理地把酱菜坛子搬回原处,笑得如同得了逞的狐狸似的。 二菜一汤,施婳很明显做的是两个人的菜,也就是说,即便是她认为谢翎今天不会回来吃晚饭,也依旧做了他的份。 吃饭的时候,施婳显得很沉默,虽然往常他们也不在吃饭的时候说话,但是今天气氛明显有些不同。 半晌,谢翎忽然叫了一声:“阿九。” 施婳抬起头来看他,以眼神表示询问,谢翎望着她,笑着问道:“阿九觉得,我未来会娶一个什么样的女子为妻?” 施婳仔细想了想,脑子里一片茫然,但是她也并没有上谢翎的当,而是镇静地回答:“这是以后的事情,谁也不知道,怎么问起这个了。” 谢翎依旧笑意不减:“阿九不好奇么?” 施婳毫不避让地直视他的双目,道:“比起这个,我更好奇的是,你为什么会与苏老爷言笑晏晏,谈笑风生。” 谢翎思索了一下,才故意道:“大概是因为,昨天才知道苏老爷是我未来的……泰山大人?” 施婳道:“人家又没将女儿许配给你,怎么连泰山大人都叫上了?” 谢翎惊讶地挑眉:“阿九如何知道?” 施婳夹了一筷子菜,淡淡地道:“若是成了,苏府必然会盛情挽留,你也不会连一顿饭都要跑回来吃。” 被一言戳破,谢翎颇有些悻悻然地笑了,只是那笑怎么看都透露着几分欣慰劲儿。 施婳这才回过味来,感情这还是谢翎故意的,遂不再搭理他,低头吃起饭来。 第二日,谢翎仍旧是送了施婳去悬壶堂,路上叮嘱道:“阿九,以后不要一个人回家,千万要等我来接你,我也会与伯父说,近期不要你出诊。” 施婳莫名看了他一眼,没答应,只是问道:“为什么?” 谢翎想了想,还是决定告诉她,道:“我将苏默友送到官府了。” 施婳惊了一下,诧异道:“怎么回事?” 谢翎粗略把昨天的事情说了说,施婳这才明白,为何那一日谢翎对苏老爷的态度会有一个大转变,却原来谋的是这件事情,如此心智,难怪了…… 施婳怔怔地想着,难怪他后来能将李靖涵扳倒。 “阿九,阿九?”谢翎唤了她几声,施婳回过神来,对上他询问的视线,然后点点头,道:“我明白了。” 九月过后,天气逐渐凉了下来,而谢翎也要准备参加明年的会试了,他开始越来越忙,清早便起,直到深夜才入睡。 就连杨晔也一反常态,勤勉起来,每日去书斋虽然不算早,但是比起往常来,已经有了很大的进步,至少四书五经终于背得滚瓜烂熟,看书也不打呵欠了,俨然一个积极上进的好青年。 晏商枝却依旧是从前那副模样,若从前一个月,十五天不来书斋,十五天来了书斋睡觉,现在则是不来书斋从十五天降到了十天,睡觉的时间也减少了些,学斋一年到头,也终于有了读书的气氛。 却说施婳作为悬壶堂的大夫已有一年之久,她的医术也越来越为人称道,兼之模样又长得好看,竟然还有不少病人抢着想给她做媒,施婳每每都哭笑不得,尤其是今日这位大婶,恨不得直接把她祖宗八代都问个清楚,家住哪里,年岁几何,家里还有几口人,几块地,生辰八字是多少。 施婳一边提起笔,一边笑着道:“婶婶,我在写药方呢,可分心不得,您莫问了。” 那大婶这才意犹未尽地闭了嘴,等她写好了方子,又开始叨叨起来,施婳也不说话,只是微笑以对,果然没多久,那大婶就说累了,抓起旁边的茶杯喝了一口,施婳这才将手中的药方抖了抖,晾干些许,笑吟吟道:“婶婶,我给您抓药去了,麻烦稍等片刻。” 今日林寒水和林不泊都出诊去了,悬壶堂就她一个人坐诊,抓药自然也是由她来了,所幸病人不多,她也还能应付得来。 施婳正低头抓药间,从门外来了一个少年人,进门便问道:“婳儿姐,我姐夫今日不在么?” 施婳抬头一看,正是许卫,遂答道:“寒水哥出诊去了,不过想是也快回来了,怎么,有事情吗?” 许卫道:“我爹让我来问他点事,他不在,我就在这里等他吧。” 施婳点点头,眼睛盯着手中的小秤,一边答道:“好,你自己随便玩吧。” 药终于秤完了,用纸包分别包好,那大婶付了诊金和药钱之后,又唠了几句,这才走了。 许卫在旁边听见了,哧哧地笑:“婳儿姐天生丽质,这是第几个病人想给你做媒了?” 施婳瞥了他一眼,笑骂他:“胡诌。” 许卫贼兮兮地笑起来,两人正说话间,却见门口传来脚步声,有人背着一个人进来了,背人的那个竟然是林不泊,他见许卫在,忙道:“快,过来搭把手。” 第 74 章 许卫帮着林不泊将那人放到榻上之后, 嘶地倒抽了一口凉气, 有点震惊地道:“这人还活着?” 施婳看了一眼,道:“伤得有点重。” 岂止是有点重?那人昏迷着,半条手臂都溃烂浮肿了, 甚至能看清楚露出的森森白骨, 除此之外, 他的胸口处还有一道极其长的伤口,边缘干净, 伤口细长, 倒有点像是被锋利的刀砍过一般。 那边林不泊叮嘱许卫道:“去叫你姐姐烧些热水来。” 许卫连忙点头:“知道了。” 林不泊取了一把剪子来交给施婳,让她将那人伤口处破烂的衣裳剪开,一边伸手将伤者的指甲用力捏了捏,然后放开来,只见那指甲惨白,血色还原极慢, 几乎没有反应, 他紧接着给那人把脉,沉默片刻,叹了一口气, 道:“不好治。” 施婳抽空看了一眼,直到脉把完了, 之前林不泊捏过的那只指甲的血色才渐渐缓和, 似这种重伤,不可轻易下药, 用药之前必须要验个轻重,譬如以拇指用力按在病者的指甲上,一放开血色即还原者,可治,若迟缓还原,或乌色或紫色者则不治。 林不泊放下那人的手,道:“尽力吧。” 他起身去到药柜后,开始抓药,施婳想了想,伸手掀开那人的眼皮看了看,忽然道:“伯父,可加二钱青皮。” 闻言,林不泊愣了一下,目光有些不解,施婳指着那人道:“我验其眼睛,淤血不多,眼珠动运尚有神气,以红花、当归活血,青皮、枳壳理气,佐以续断和五加皮,尚可医治。” 林不泊听罢,放下手中的药,过来又掀起那伤者的眼皮看了看,沉思片刻,道:“就按你说的办。” 他说完,便又去抓药了,许灵慧端着烧好的热水从后堂过来,施婳忙接过来,道:“嫂嫂,我来吧。” 她仔细擦洗了那些伤口边缘之后,许卫伸头看了看,咋舌道:“这人是遇上劫匪了么?怎么伤得这样重?” 林不泊动作迅速,已经把药都抓好了,交给许灵慧去煎煮,闻言便道:“我今日去罗村出诊,回来的时候在河滩上碰到他的,看着还有一点活气,就将人背回来了。” 他说着,叹了一口气,道:“希望能救下来吧。” 外伤其实并不难治,难治的是内伤,施婳取出一把锋锐的小刀来,在花椒与盐煎煮的水中浸泡片刻,才取出来,许卫意识到她要做什么的时候,立即一缩脖子,移开目光。 他不敢看施婳的动作,只能盯着她的脸看,却见她表情冷静,就仿佛在做一件什么寻常的事情一般。 施婳动作麻利地清理了伤口周围的腐肉,直到有新鲜的血渗出来,她这才罢手,把小刀扔进木盆中,将药粉洒在伤口上,随口对许卫道:“帮我搭把手。” 许卫哦了一声,才上前去替她扯住棉纱布,将那人的伤口严严实实地包扎起来,他盯着那伤者的脸看了看,模样倒生得周正,只是面色十分惨白,几乎没有一丝活气了,许卫忍不住问道:“婳儿姐,他能活吗?” 施婳一边缠绕着棉纱布,一边答道:“尽人事,听天命,这人的伤口恐怕有好几日了,又在水里泡过,他运气若好,就能活,运气不好,咱们也没办法。” 她说着,给棉纱布打了一个结,道:“行了。” 晚上谢翎来接她的时候,施婳便随口与他说起了今日的事情,林不泊救了一个伤者回来,昏迷一天了,林家人行医多年,都有一副菩萨心肠,就如当初的林老爷子,那般大的年纪了还愿意跟着谢翎,走过了大半个苏阳城去救治施婳。 谢翎只是问了几句,没有放在心上,到了第三天,他送施婳去悬壶堂的时候,才真正见到了那位病人。 那人昏迷了三天之久,终于醒过来了。 他醒的时候,施婳正好在与谢翎说话,她的目光不经意扫过窗下的竹榻时,对上一道视线,谢翎注意到了她的惊讶,也跟着看过去,只见那里原本躺着的人已经醒过来了。 施婳叫了一声:“寒水哥。” 林寒水见了,不免也有些惊喜,又叫来林不泊,父子二人围着那病人询问起来。 施婳转头催促谢翎道:“你先去学塾吧,时候不早了。” 谢翎点点头,不知怎么,他又回头看了那病人一眼,这才离开了悬壶堂。 这时,林寒水冲施婳招了招手:“婳儿,你过来看看。” 闻言,施婳过去,便见林不泊将两指搭在那病人的脉上,一脸认真,施婳不便开口,以免打扰了他听脉,便索性打量着那病人。 那是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男人,模样生得很周正,只是因为大病未愈,看起来有些虚弱,他见施婳看过来,便冲她礼貌颔首。 他的眉峰像是用刀刻就的一般,眉毛浓黑,压得很低,目如寒星,看人时总有几分锐利的意味,即便是病重,那锐利也没有被冲淡多少,施婳心想着,这不像是一个普通人。 那边林不泊放下了他的手,对林寒水与施婳道:“你们也来看看。” 听了这话,施婳与林寒水互相对视了一眼,林不泊又道:“寒水来。” “是,父亲。”林寒水将右手搭上那男子的脉搏,仔细听起脉来,很快,他眉毛微微一挑,似乎有些诧异。 林不泊早有所料,笑道:“惊讶?” “是,”林寒水松开了手,迟疑道:“按理来说,他恢复的速度不该这么快才对。” 林不泊哈哈一笑,道:“你到底差了婳儿一筹,婳儿,你给他说说。” 林寒水疑惑地看向施婳,施婳一边给那男子诊脉,一边答道:“我在方子里加了二钱青皮。” 青皮有疏肝理气之功效,林寒水闻言恍然大悟,施婳凝神诊脉,忽觉一道视线落在自己身上,她抬眼一看,只见那男子正盯着她看,施婳松开了把脉的手,起身对林不泊道:“伯父,那一味石髓铅可以不必加了。” 林不泊连连点头:“是,今日起不加了,这次方子就由你来写罢。” 施婳点头答应下来,却见那男子从榻上起来,拱手道:“多谢几位大夫施救,在下殷朔,不知几位尊姓大名,大恩大德,来日必有重谢。” 林不泊摆了摆手,呵呵笑道:“医者仁心,小事罢了,也是郎君运气好,叫我撞见,都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你好好养伤,用不了多久,就会痊愈了。” 他说着,将几人名姓报了,正在这时,门外有病人进来看诊,便叮嘱林寒水照顾,自己自去忙了。 施婳提笔又重写了一张方子,听林寒水与那殷朔说话:“大哥是哪里人啊?” “在下湄阜人士。” 林寒水愣了一下:“湄阜不是在北方么?” 殷朔答道:“京师以北,就是湄阜省。” 林寒水好奇问道:“那么远,大哥是来苏阳做生意么?” “不是,我是来寻人的。” 林寒水恍然大悟道:“寻亲?” 殷朔点点头:“算是吧,哪知路上不甚遇到了劫匪,被他们打伤了。” 林寒水唏嘘道:“也是不容易。” 他说着,像是想起了什么,道:“对了,你的衣裳是我换的,当时有些东西帮你收起来了,现在正好还给你。” 林寒水起身到桌柜旁拿出来一些零碎的物事,放到殷朔旁边的桌几上,道:“都在这里了,你看看有没有遗漏。” 施婳写好了方子,搁下笔来,她提起纸笺来抖了抖,好让上面的墨迹干得快一些,抬眼顺便扫了殷朔面前那一堆物事,目光不由定住,落在了一样东西上面。 她的瞳仁骤然缩紧,手指下意识捏紧了那纸笺,施婳站了起来,看清楚了那东西,真真切切,不是她的错觉。 那是一块铁牌,两指来宽,约有三寸长,上面铸刻着特殊的花纹,像是一头昂首嘶吼的巨豹,正中央有一个大字:令。 一股子凉意顺着脊背一路往上攀爬,施婳猛地回过神来,她下意识抬头,正巧对上一双眼睛,锋锐如鹰隼似的。 是殷朔,他正打量着施婳,眼神里是隐约的探究,像是在揣测着什么,施婳眨了一下眼,然后镇静地移开了视线。 唯有手心的岑岑冷汗,显示着她并不平静的内心,施婳脑子里反反复复地回放着刚刚看到的那一块铁牌,便是焚成灰她都认得,那是太子府里才有的东西。 李靖涵偶尔面见下属的时候,并不避着施婳,每次他下达一些特殊的命令之后,都会扔出一块这样的令牌,施婳见得多了,所以方才一眼就认出了,殷朔的那一块令牌,正是出自太子府。 甚至有可能是李靖涵给出来的! 施婳拿着药方,开始抓药,她表面看似平静,实则只有她自己知道,手心里的汗意冰冷,无数的疑问在她脑中纷纷扰扰地闪过,所以殷朔是太子府的人?李靖涵派他来苏阳做什么? 找人?找什么人? 第 75 章 过了许久, 施婳才把药抓好了, 再三确认没有问题之后,她才把药包好,交给许灵慧, 请她帮忙煎煮。 施婳把药柜收拾整齐, 忽闻身后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道:“请问一下施大夫。” 施婳的动作略微一顿, 然后回过身来,只见殷朔正站在药柜前, 一双眸子盯着她, 施婳在心里慢慢地吸了一口气,道:“殷公子请讲。” 殷朔直直地望向她,问道:“叨扰了贵医馆这么久,请问诊金和药钱一共是多少?” 施婳想了想,答道:“诊金五十文,四剂药, 一共二百一十文钱。” 似乎对于这个价钱感到有些许吃惊, 殷朔愣了一下,才道:“没有算错?” 施婳笑了一下,道:“没有, 悬壶堂的诊金一直都是如此收的。” 殷朔拿出一块碎银子来,放在药柜上, 道:“多出来的, 就算作酬谢你们的恩情。” 施婳拿起那碎银子掂了掂,没有说话, 待找给了他多余的钱,认真对他道:“行医治病,讲究的是一个良心,我们既然救了你,收诊金与药钱便足够,酬谢就不必了。” 听了这话,殷朔犹豫了一下,又看了看施婳的表情,伸手将那些铜钱都收了起来。 施婳又叮嘱道:“殷公子的伤口有些严重,至少一个月不能沾水,每日换一次药,若是不方便……” 她说着,顿了顿,轻轻地吸了一口气,才把接下来的话继续若无其事地说完:“若是不方便换的话,可以来我们医馆,请大夫帮忙换药。” 殷朔点点头,道了一声谢,施婳只以为他说完了,心里稍微吐出一口气来,但是那一口气还没吐完,便听见他问道:“请问哪里有客栈可以投宿?” 施婳想了想,答道:“城西和城东都有。” “多谢。” 他说完,便礼貌地颔首,转身走开了,这一下是真的问完了,施婳那一口气却一直没有松下来。 殷朔在试探她,方才施婳看见令牌的那一眼,令他有所察觉了,这个男人敏锐得如同鹰隼一般,令施婳心中不安。 李靖涵为何会派这么一个人来苏阳城?他要做什么? 一想到这个问题,施婳就难免忍不住生出几分慌乱来,慌乱只持续了片刻,她就镇静下来,仔细地分析着,现在的李靖涵根本不认识她,肯定不会是冲着自己来的,方才听他与林寒水交谈,自己是来苏阳城找人,那么那个人很有可能与朝廷有关,应该是当官的,东江省的巡抚衙门在苏阳城,不止如此,还有布政司,按察司,总督衙门…… 所以,无论李靖涵给殷朔下达了什么命令,都绝不会与她有关,施婳这么想着。 到了中午时候,殷朔便告辞离开了,按理来说,他重病未愈,这时候都不应行走,若是换了往常人受了他那么重的伤,恐怕没个六七天都爬不起来,但是施婳心知肚明,对方不是一般人,处于某种私心,她并没有出言挽留,看着对方慢慢地离开了悬壶堂的大门。 等到林家父子回来的时候,得知殷朔已经走了,都大是惊讶,林不泊皱着眉想了想,道:“走便走了,我看他病情恢复得很快,若是坚持服药,不出十天就会大好了。” 施婳没有说话,仿佛是默认了他的说法,林不泊都这样说了,林寒水就更没有什么意见,只有施婳,看似如常,实则心事重重,她不自觉地会去思索一些事情。 等到傍晚时候,谢翎照例来接施婳,这几日天气不大好,快到十一月份了,气温有些寒凉,路边桥头的柳树早就落光了叶子,堆积在地上,被冰冷的雨丝浸润得柔软,一脚踩上去,软绵绵的,一丝声音也无。 施婳望着灯笼昏黄的光芒,然后抬眼,目光投向远处,灯火阑珊,今日因为那块令牌,她突然想起了很多事情来,都是有关于前世,像是一池平静的水,被搅动起来,那些沉淀在池子底部的泥沙都翻腾上来。 她轻轻吐出一口气,谢翎敏锐地转过头,开口问道:“阿九心里有事。” 他用的是陈述句,施婳与他对视一眼,然后别开视线,慢慢地道:“只是想到了一些事情。” 她说到这里,声音顿住,那些话都堵在了喉咙口,一个字都说不出来,谢翎手里提着灯笼,一边耐心地等待着下文,好一会儿,才问道:“什么事?” “不,”施婳从茫然中回过神,摇摇头,道:“没什么。” 她不愿意说,谢翎也不再追问,灯笼暖黄的光芒映照在他清隽的面孔上,隐约流露出几分失望之意来。 施婳自然有所察觉,她莫名生出几分愧疚,就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这种情绪从何而来,沉默片刻,才慢慢地问道:“谢翎,你有没有很害怕的事情?” 谢翎嗯了一声,转头看了看她,似乎知道她的意思,少女的眼睛里倒映着暖黄的光芒,却带着几分茫然无措,令人心疼,他想了想,道:“没有。” 施婳愣了一下,便看见谢翎笑了,眼神里带着温暖的笑意:“有阿九在,我就没有害怕的事情。” 他声音轻柔,像是在说着十分动听的情话,令施婳呼吸不由一滞,她别过头,不再去看那双笑意隐隐的眼睛,觉得自己问谢翎这种问题真是傻透了,他怎么可能老实回答? 恰在这时,谢翎骤然停下脚步,施婳莫名之余,也只好跟着停下来,然后她看见谢翎收敛了笑意,认真地道:“我最害怕的事情,就是失去你。” 轻飘飘的一句,却仿佛重逾千斤,压在了施婳的心头,沉重之余,却莫名让她有了一种着地的感觉,奇异的安心。 谢翎深深地望着她,嘴唇动了动,施婳下意识别过视线,仿佛在逃避他接下来的问话,过了一会儿,谢翎却什么也没有问,只是道:“要下雨了,我们先回去吧。” 那一句话到了嘴边,却再次咽了回去,阿九,你如此不安,到底在害怕什么呢? 日子平静地滑过几日,第三日下午,施婳正在替一位老妇人诊脉,她轻声问道:“老人家常常咳嗽么?” 老妇人忙道:“去年年底就开始咳嗽了,一咳便接不上气来,总觉得心口又闷又痛。” 她说着,又开始咳嗽起来,施婳点点头,凝神感受指下的脉,又问道:“夜里常常出汗?” “是是,”老妇人连连点头:“不管天气冷热,总是出汗,几乎每夜都要起来换一身衣裳。” 施婳又问:“您方才说咳嗽时有血,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老妇人心有余悸地答道:“就是昨夜的时候,咳了一宿,三更时候,就咳出血了,大夫,我这是什么病?还能治吗?” 施婳笑了笑,安慰道:“老人家从前操劳过甚,此乃肺虚之症,慢慢养一养,病情会转好的,我开一张方子,您照着先抓药吃一些时候。” 老妇人连声道:“好,好,麻烦大夫了。” 施婳取过一张纸笺,开始写方子,正在这时,一点影子在纸上掠过,有人进来了,许是来看诊的,她一边写药方,一边头也不抬地道:“请稍等片刻。” 片刻后,一个略显低沉的嗓音道:“不着急,施大夫慢慢来。” 施婳手中的笔微微一顿,墨汁便浸透了纸笺,幸好她反应极快,将那一捺按下,才没有毁了一张药方。 她抬起头来,果然见殷朔站在桌案旁,低头看过来,赞道:“施大夫一手好字。” 施婳神情如常地笑了笑:“过奖了。” 她搁下笔,拿起方子抖了抖,笑着对那老妇人道:“老人家稍等,我替您抓几副药来。” 老妇人连忙应声道:“好,好,麻烦大夫了。” 施婳起身,经过殷朔身旁时,虽然没有看他,但是仍旧能够感觉到对方的目光随着她的步伐而移动,意味不明。 施婳竭力让自己不受那一道视线的打扰,她照着药方,开始认真抓起药来。 不多时,药便全部抓好了,施婳将那些药都包好,递给老妇人,细心叮嘱道:“老人家,三碗水煎作一碗,一包药早晚各煎一次,先吃上三副,到时候再来复诊,不收您的诊金。” 老妇人忙起身接了药,连连道谢,付了诊金便蹒跚着离开了,施婳看着她略显佝偻的背影消失在门口,顿了片刻,才回过头来,正对上殷朔的目光,她勾起唇角礼貌地笑了一下,问道:“殷公子有什么事?” 殷朔答道:“上药有些不方便,思来想去,唯有前来劳烦施大夫了。” 施婳点点头,道:“殷公子请坐。” 大堂正对门靠墙的位置,放了一套竹制桌椅,专门给等候看诊的人坐的,椅子对于平常人来说,或许刚刚合适,殷朔坐在上面,那椅子看起来竟然有些矮了。 施婳想,这人长得倒是高。 她取了剪子来,让殷朔将左臂的袖子挽起来,上面的棉纱布缠得松松垮垮,看起来有些凌乱,显然上药的人十分敷衍。 施婳道:“这几日是殷公子自己换的药?” “不是,”殷朔顿了顿,才继续道:“是请投宿客栈的伙计帮忙。” 那伙计估计是个耐性不大好的,施婳应了一声,抄起剪子,利落地将棉纱布剪开了,剪刀十分锋利,寂静的大堂中只能听见棉纱布被剪裂时发出的咔嚓声音。 剪刀冰冷而尖锐,贴着皮肉擦过时,令殷朔不由皱起眉来,他动了一下,施婳十分平静地道:“别动,小心剪到了伤口。” 闻言,殷朔便不再动了,但是他似乎仍旧不习惯这种感觉,英挺的眉头皱着,直到棉纱被完全剪开,才松了开来。 看着他那副松了一口气的模样,施婳放下剪刀,不知为何,心中竟然舒坦了不少。 第 76 章 棉纱剪开之后, 施婳看见了殷朔手臂上的伤口, 看起来仍旧有些狰狞,但是总算是比几日前要好很多。 施婳替他大致清理一下,便听殷朔问道:“施大夫是苏阳本地人么?” 语气看似如寻常闲谈一般, 但是不知是不是错觉, 施婳仍旧从中听出了几分探究的意味, 她的手指微微顿了一下,然后才答道:“算是吧。” 殷朔的声音里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好奇:“算是?” 施婳平静地解释道:“我在苏阳住了有快十年了。” 殷朔道:“十年是有些久了。” 施婳应了一声, 她将药粉均匀地洒在伤口上, 这药粉对于未愈合的伤来说,会因为过于刺激而带来疼痛,不过殷朔倒是半点没反应,就仿佛那根本不是他的手臂一般。 施婳麻利地将棉纱缠上去,照例叮嘱道:“伤口千万不要沾水,药还在服吗?” “药?”殷朔愣了一下, 像是没有反应过来。 施婳看他那模样, 解释道:“伤口除了外敷以外,还开了几副药让你煎水内服的,怎么?殷公子忘了吗?” 殷朔这才想起来, 道:“不是忘了,我本是住在客栈, 当时请客栈伙计帮忙煎药, 但是几次都焦了,便索性忘了这回事了。” 施婳听罢, 只是委婉提醒道:“出门在外,是有些不便,殷公子请人煎药时,可略施小恩,或许会更好些。” 闻言,殷朔立刻明白过来,道:“我知道了,多谢施大夫提醒。” 施婳礼貌而疏离地笑了一下:“不必客气。” 正在这时,门口有人进来了,正是下学过来的谢翎,他一眼便看见了坐在椅子上的殷朔,而对方也正好转过头来,两道目光相遇,不知为何,谢翎总觉得对方的眼神里有几分锐利的意味,就像是夜色里一闪而逝的寒刃,尽管那种感觉很快就消失了,但是莫名的,他引起了谢翎心底的警惕和戒备。 施婳正在收拾桌上的剪刀等物件,她见殷朔与谢翎对视,心中微微一紧,下意识略略侧过身子,将谢翎挡在自己的身后,待收拾完毕,才转过身,道:“今天这么早就下学了?” 谢翎敏锐地察觉到了她的动作,心里不由一突,但还是答道:“下午几个师兄要去酒楼,便没去学斋了。” 他才说完,林家父子便说着话从门外进来了,两人各自背着药箱,显然是出诊回来的路上遇见了。 施婳心里微微一松,便和他们道别,带着谢翎离开了悬壶堂。 深秋时候,淡淡的余晖自天边洒落,映着深黛色的天幕,不甚明亮,却自有一种寂寥之感。 谢翎忽然停下脚步,回过头去,施婳见状,下意识也跟着回头,只见距离他们三丈之外的地方,一个人正在不疾不徐地走着,是殷朔。 他抬起头看过来,叫了一声:“施大夫?” 或许是因为隔得远,施婳总觉得他的声音有些冷,殷朔走路很快,转眼就到了他们近前,笑了一下:“施大夫也住在城西?” 施婳还没答话,反倒是谢翎骤然警惕起来,再加上之前施婳挡住他的那个小小的动作,他对这人的不喜便从八分直接升为了十分,心里隐约泛起敌意来,像是某种本能。 他看向施婳,只见施婳点点头,表情自如地答道:“是。” 殷朔道:“巧了,我正好与施大夫顺路,不如一起走?” 闻言,谢翎只觉得心里的警钟响起,他几乎可以断定了,这人对阿九抱有某种目的。 意识到这件事情之后,谢翎一路上都很沉默,听着殷朔低声和施婳说话,聊的话题也都是漫无边际的,有一搭没一搭,谢翎就在一旁面无表情地听着。 “施大夫一直都在苏阳城吗?” 施婳应了一声,道:“是。” “没有去过别的地方?” “没有,”施婳想了想,反问道:“听说殷公子是从湄阜来的?” “是。” 施婳好奇问道:“湄阜在京师以北的地方,殷公子去过京师吗?” 殷朔顿了顿,才答道:“去过。” “听说京师十分繁华,比苏阳城要大许多?” 殷朔点点头:“是。” 还没等他说点什么,施婳又紧接着问:“有多大?” 殷朔思索片刻,才道:“大概有十个苏阳城那么大,其繁华盛况,非其他地方所能相及,施大夫若是有机会,可以去京师看一看。” 施婳笑了笑,道:“不了,我觉得苏阳就挺好。” 殷朔还欲说话,她的脚步停下,抬头望着前面灯火通明的街市,提醒道:“殷公子,客栈到了。” 殷朔只好又把话咽了回去,望着面前这个女子,他一路上话里话外试探了半天,什么都没有来得及问出来,就被岔开了话题,不知不觉间,城西竟然就到了。 施婳微笑回视他,道:“殷公子,再会。” 殷朔深深地望了她一眼,略作颔首:“再会。” 他说完,便转身离开,身影很快便消失在人群中,暮色很快便将他的背影吞没了。 直到这时,施婳才深深地吐出一口气来,心底的紧张渐渐散去,对谢翎道:“我们回去吧。” 殊不知谢翎将她方才的一番表现都看在眼里,竟然误会了,只以为她对着那个名叫殷朔的人十分紧张,心里升起了几许淡淡的酸意,方才聊得这么热络,完全不像阿九了。 而施婳现在满心都在思索着殷朔的目的是什么,李靖涵要在苏阳城寻人,寻什么人?寻她,还是谢翎? 一想到这个可能性,施婳就觉得脊背泛起了一阵凉意,咬紧了下唇,思索着应该如何应对,此时的她,完全忽略了谢翎的情绪,以至于误会就这么悄无声息地造成了。 接下来一连两三日,谢翎去接施婳的时候,都能见到殷朔,要么是在悬壶堂,要么就是在去城西的路上,一看到他那张脸,谢翎就觉得心里郁闷不已。 甚至林家人都觉得殷朔来得太过勤快了,虽说是换药,但是每回都能挑在施婳不出诊的时候过来,换好药之后,又跟着施婳与谢翎顺路一同回城西客栈,怎么看都不得不让人多想。 于是林家娘子把林寒水拉到一旁,小声问道:“这个殷公子,是哪里人士?” 林寒水作为一个大男人,不大清楚他娘问这个做什么,只是老实答道:“上回问了几句,他说他是湄阜的。” 林家娘子想了半天,也没想起来这湄阜在哪里,林寒水便耐心解释道:“我爹从前不是出远门购买药材么?他去的地方是桐城,桐城往北,就是京师,京师再往北,就是湄阜了。” “啊呀,”林家娘子惊叫一声,表情颇有些忧愁:“那么远啊?” 林寒水不明就里,但是也十分赞同:“是挺远的,也不知他来苏阳城做什么。” 林家娘子想的却不是他那一回事,想了一会,道:“还是太远了。” “嗯?”林寒水疑惑道:“远是远,跟咱们有什么关系?” “你懂什么?”林家娘子嗔怪地看了他一眼,探头望向施婳那边,语气有些发愁,道:“这殷公子人虽然看起来不错,就是太远了些,婳儿若是真喜欢他,嫁到那么远的地方,要多久才能回来一次啊?” 说到这里,表情满是不舍,林寒水顿时惊了,道:“娘你想什么呢?怎么可能?” 林家娘子白了他一眼,反问道:“怎么不可能?我瞧着那殷公子,每天来得这么勤快,就是冲着婳儿来的,你看看,婳儿出诊的时候,他就没来过,他让你给他换药了没?” 闻言,林寒水不由哭笑不得,道:“那只是碰巧吧?娘,你想到哪里去了?” “跟你说不清,”林家娘子懒得跟他争辩,摆摆手,道:“我瞧着就是不一般,你个大男人懂什么?” 林寒水苦笑:“好好好,您说得对,不过,”他顿了一下,道:“娘,这事儿您别掺和,除非婳儿亲口说了,否则您别插手。” “娘知道,”林家娘子叹了一口气,道:“我就是替婳儿着急罢了,这孩子,这些年过得也苦,前些年那么多人来说媒,她都给推了,说谢翎还在读书,如今谢翎也考中了解元,她总算是能为自己做打算了。” 林寒水犹豫了一下,回过头去,正看见施婳低垂着眼,替殷朔上药,两人偶尔说上几句话,大概是因为殷朔常来,两人之间也熟稔了些,需要做一些抬手,或者递剪刀之类的小动作,都不必施婳说,殷朔自觉送上,十分体贴细心。 但是不知为何,林寒水总觉得这两人之间的相处,不太像是他娘所想的那样,至于为什么不像,林寒水也说不出来,最后只能劝林家娘子道:“您别想了,婳儿自己有主意。” 林家娘子还是叹气:“她一向是个有主意的,我就是着急罢了,不过这事也急不来,罢了,湄阜还是远了点,看看婳儿怎么想。” 端的一番操碎心的慈母心肠,林寒水简直无言以对。 却说渊泉斋里,时间还早,谢翎便起身来收拾书和笔墨,他对面的杨晔见了,惊讶道:“你这么早就走了?” 谢翎把书合上,放回书案,简短地答道:“家里有事,我得先回去。” 杨晔表情颇有些奇异地道:“你除了每天去接你那位小媳妇,还有什么事情?” 谢翎不搭理他,正在这时,钱瑞和晏商枝从门外进来,晏商枝道:“夫子回来了。” 杨晔整个人仿佛被针蛰了似的,连忙直起身来,将书捧着手里,一边张望,慌张道:“在哪儿?” 晏商枝嘲笑道:“瞧你那老鼠胆子。” 钱瑞也笑:“夫子在家里呢。” 杨晔这才舒了一口气,把书往桌上一扔,道:“唬我一跳。” 晏商枝对谢翎道:“明日下午我们一道去拜访夫子。” 谢翎点点头,答应下来,与几人道别,离开了渊泉斋,去了城北悬壶堂,还未进门,便听见了里面传来人声,果然不出他所料,那个姓殷的,又来了!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第 77 章 “可以了。”施婳在棉纱上打了一个结, 开始收拾起剪子和药瓶等物事来。 殷朔点点头:“多谢施大夫。” 施婳想了想, 道:“殷公子的伤口结痂了,已经好了大半,再过几日就不必外敷药粉了。” 言下之意就是, 以后你大可以不要来悬壶堂来得这样勤快了。 也不知殷朔听明白其中的意思没有, 他只是点点头, 表示听到了,见他这般, 施婳心底不由升起几分忧虑, 殷朔找的人到底是谁,其实她最担心的不是她自己,而是谢翎,甚至她认为殷朔每天这个时候来悬壶堂,不过是因为谢翎下学后会来接她罢了。 于是施婳颇是忧心忡忡,等到殷朔离开, 她问谢翎道:“这几日学斋里怎么样?” 谢翎想了想, 答道:“会试将近,几个师兄都很勤勉,尤其是杨师兄, 听说他昨夜还挑灯夜读了。” 施婳知道杨晔,性子急躁, 平日里又懒散, 据说考乡试的时候,他连四书五经都没有背全, 如今竟也开始努力了,想来压力定然颇大。 她犹豫了片刻,道:“不如你明日别来接我了。” 听了这话,谢翎猛地偏过头来看她,像是没听清楚似的,轻声问了一遍:“阿九刚刚说什么?” 施婳心里有事,并没有细想,只以为街上人声嘈杂,谢翎没有听清,又耐心地道:“你读书这样辛苦,就不必每日来悬壶堂接我了,城南到城北路程又远,太累了,到了傍晚,我自己会回去,不会有事的。” 天色已经黑了,街市上的灯火远远照了过来,只点起了一丝悠悠的光,照亮了一小片角落,谢翎的大半个身子仍旧淹没在夜色之中,叫人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觉得有些冷然。 他轻轻地道:“你真是这样想的?” 谢翎的声音没有什么情绪,施婳本能地觉出有些不对,但是哪里不对,她却又说不上来,细想一下,自己确实是这个意思,谢翎若是不来悬壶堂了,殷朔就没有机会再与他有任何接触。 施婳点点头,恰在此时,他们转过了街角,那一丝光倏然灭了,嘈杂的人声也消失了,巷子安静无比,空气瞬间清冷了下来。 施婳开了院门,谢翎一伸手,门吱呀一声被大力推开,撞上了院墙,谢翎的脚步却没有丝毫停留,大步跨过院子,进了自己的屋子,他鲜少这样明白地表达出自己的不悦,施婳站在原地,一时愕然极了。 冷战就这么毫无征兆地拉开了序幕,施婳做晚饭的时候,谢翎依旧会来帮忙,但是他的情绪很明显异于往常,不会跟施婳说笑,也不会与她说起今日在书斋发生的趣事,说他今日又读了哪些书,师兄们又做了些什么事,也不会如往日那般,没事儿叫一声阿九,等施婳应下,问他什么事情的时候,他就笑了,道,没有事情,就是想叫你一声。 这些事情在从前看起来稀疏平常,今天却只有沉默,施婳反倒十分的不习惯了,就像是缺了点什么东西一样,令她有些不舒服,她不自觉往谢翎的方向看过去。 他正微微低垂着眼,不知在想什么,修长的手指随意捡起一根柴枝,扔进灶膛,暖黄的光芒映在他的脸上,却没能将他暖化半分。 施婳心里莫名升起几分烦躁来,她知道谢翎为何如此,并不仅仅只是因为她不让谢翎去悬壶堂,而其中的原因,两人都心知肚明。 施婳冷冷地想,现在就这样了,日后自己还得嫁人,成家,岂不是要直接吵起来?还是说他以为日后就可以一直这样吗?不必娶妻生子,也不必成家立业,僵持着看谁熬得下去? 在施婳看来,他们两人虽然并没有直接的血缘关系,但是这么多年的相依为命却不是假的,她也是真正把谢翎当做了最亲近的亲人,可是现在,两人之间似乎变成了一个难解的僵局…… 施婳心里有些难受起来,她不知道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她做事向来就十分有主见,也很冷静,但是一旦面对谢翎,这些都变成了不知如何是好,冷静似乎也丝毫不起作用了。 正在这时,滋滋作响的锅里突然发出了啪的一声爆响,油溅了起来,施婳只觉得手背上骤然一阵剧痛,她惊叫一声,退了一步。 “阿九!” 谢翎立即起身过来,一把抓住她的手,道:“有没有事?” 他的声音十分紧张,还带着懊恼之意,施婳紧蹙着眉头,下意识挣了一下,道:“没事,只是被烫了一下而已。” 但是谢翎却并不放松,反而紧紧抓住她的手腕,另一只手将烛台拿过来,凑近一看,白皙如雪的手背上已经烫出了一道指甲大小的痕迹,以肉眼看见的速度变红了。 谢翎马上道:“我去打井水来,阿九你不要乱动。” 施婳张了张口,刚想劝他不必小题大做,这伤口看起来也不大,顶天了也就起个水泡而已,又是在手背位置,平日里不会磕碰,过两日自然就好了,但是没等她说出来,谢翎就转身出去了。 不多时,他便端着一个木盆进来了,带着一身寒气,谢翎将木盆匆匆放在桌上,过来又抓住施婳的手,动作轻柔地翻过来,柔软细白的掌心向上,将被烫伤的手背贴在水面上。 十一月份了,井水其实并不冷,相反还带着轻微的暖意,但是当手背贴近水面的时候,施婳没来由地颤抖了一下。 不是因为烫伤的地方痛,而是因为谢翎的太凉了,大概是刚刚出去了一趟的缘故,手指冰冷,紧紧贴着她手腕的皮肤,简直像是一块冰似的。 但是很快,那冰冷的温度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点点温暖,像是刚刚燃起的炭,慢慢的,越来越暖,最后她竟然感觉到了烫。 施婳惊奇无比,她从来不知道,人的温度竟然可以如此多变,方才还是极其冰冷,转眼便滚烫起来,为什么会这样? 她忍不住伸出手指,去碰了碰谢翎的手背,触手依旧冰冷,与他握住施婳手腕时的温度完全相反,就仿佛只有两人之间接触的那一片皮肤,才有那样灼热的滚烫。 在施婳触碰到的那一刹那,谢翎的手明显抖了一下,差点把施婳的整只手按到水里去,他的表情竟然难得地有些窘迫,这种情绪施婳还是头一回在谢翎的脸上看到,忍不住多看了几眼,谢翎的嘴唇动了动,声音低而且有些哑,他小小地叫了一声:“阿九……” 然后便是长久的沉默,他微微抿着唇,目光落在少女纤白的手指上,眼神克制且忍耐。 因为他低垂着眼,施婳看不见他的眼睛,但是望着谢翎此刻的模样,心里却倏然软了下来。 谢翎似乎从小到大都是这样,小时候不哭不闹,年纪渐长之后不争不吵,施婳一直拿他没有办法。 她在心里叹了一口气,慢慢地道:“你不要多想了。” 谢翎嗯了一声,答应得尤其敷衍,一双眼睛依旧专注地盯着施婳的手心,像是那里能开出来一朵花似的。 施婳哭笑不得,过了一会儿,才道:“那个殷公子……” 这话才说出来,谢翎便立刻警觉地抬起头来,一扫之前的敷衍,道:“他怎么了?” 施婳犹豫片刻,才道:“你最好不要与他接触,我有些担心。” 她说完,便感觉到谢翎握着自己的手指一紧,追问道:“阿九是什么意思?” 施婳直视他的眼睛,道:“我觉得他别有目的,或许是冲着你来的。” 闻言,谢翎颇觉有些匪夷所思,但是他并没有反驳,因为他隐约察觉到自己之前误会了什么,松了一口气之余,不解地回视施婳,问道:“阿九为什么会这么觉得?我与他并不认识。” 施婳却别开目光,含糊道:“只是一些猜测罢了,以后……” 她说到这里,顿了顿,才继续道:“以后我会告诉你的。” 空气安静片刻,谢翎点点头,望着她的眼睛,郑重地道:“好,我知道了。” 他还是很听话,一如小时候那般,施婳看着眼前的少年,他微微地笑着,暖黄的烛光映在眼底,分外温暖和煦。 然后谢翎又补上一句:“阿九也不许理会他。” 语气俨然一副幼稚的模样,施婳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摇着头答应道:“知道了。” 谢翎笑了起来,仿佛一个得到了糖果的小孩,笑容欣喜而愉悦,施婳看着,心底的隐忧被默默地压了下去。 这场冷战虽然看似和平而迅速地解决了,可是最为重要的问题,依旧没有解决,两个人都没有再提起那件事情,维持着表面上的这一层风平浪静。 第二日,谢翎还是坚持跟着施婳去了悬壶堂,自从明白了施婳的意思,他便放松了许多,之前压在心头的那些事情一扫而空,他的情绪就连杨晔都有所察觉,稀奇地道:“师弟,你今天看起来特别高兴啊?” 钱瑞也回过头来,连连赞同道:“没错,谢师弟今日精神很好,是遇上了什么好事么?” 谢翎眉头轻挑,反问道:“有这么明显?” 杨晔忍不住取笑他道:“跟前两日那副如丧考妣的模样截然相反,还不够明显?是不是与你家小媳妇吵嘴然后又和好了?” 谢翎听罢,竟然毫不掩饰地笑了起来:“算是吧。” 他的情绪很少如此外露,惹得杨晔立即大呼简直没眼看了。 第 78 章 正在这时, 晏商枝从门外进来, 听见这动静,随口问道:“什么没眼看了?” 杨晔立即道:“是师弟,他炫耀自己有个小媳妇, 谁没有似的。” 晏商枝看了他一眼, 笑了:“难道你有?” 杨晔顿时就噎住了, 他确实没有,不过他发誓, 等日后他有了, 也要天天像谢翎这样炫耀。 谢翎倒是没想到自己会给杨晔带来不小的冲击,却听晏商枝道:“今日上午我们去拜访夫子吧。” 杨晔嘀咕道:“几个月不见,我都快忘了夫子长什么模样了。” 闻言,晏商枝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道:“不急,等会夫子让你背书的时候, 你就记得住了。” 杨晔:…… 谢翎和钱瑞两人都没有什么意见, 一行四人便关了渊泉斋,离开了学塾。 董夫子的家在城南的最东边,距离学斋尚有两刻钟的路程, 等他们到了的时候,已是差不多日上中天了。 还未到大门前, 杨晔便咦了一声, 道:“夫子今日有访客。” 谢翎等人便抬眼望去,只见那大门是开着的, 从这个方向,隐约能看见门边露出的一小片深色的衣角,有人站在那里。 待他们走近了些,便传来一个老人的声音道:“这位郎君,先生他当真不在家中,您要不改日再来?” 然后谢翎便听见一个十分耳熟的男子声音道:“敢问老丈,董先生他去了何处?要几日才回?” 老人道:“这老朽却是不知道了,先生他去哪里,向来是不与老朽说的,时间也不确定,实在抱歉。” 言下之意,就是不知道去了哪里,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外头的杨晔等人面面相觑,唯有谢翎眸色转深,似乎在思索着什么,这个人的声音他很耳熟,就在昨天,他还以为这人与阿九置气了。 殷朔,他为什么会来找董夫子? 那边谈话已经结束了,殷朔想是没有打听到消息,只能放弃,与老人告辞离开。 谢翎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从门里出来,正对上了他们一行四人,那个人,正是殷朔。 他的脚步骤然停下来,锐利如鹰隼一般的目光扫过众人,然后落在谢翎的身上,微微颔首:“好巧。” 谢翎牵动唇角,道:“殷公子也来拜访夫子?” 自从昨天晚上施婳说过那些话之后,谢翎便觉得此人身上有着不少谜团,身份和目的都很蹊跷,如今竟然又在董夫子家门口看见了他,这行迹就不免十分令人起疑了。 殷朔颇有些惊讶地道:“你是董先生的学生?” 谢翎点点头:“是。” 他说完,不再多话,径自走向大门,一个老人还站在门边,见了他来,不免又望了望那殷朔,嘴唇动了动,看上去想说点什么? 却听谢翎不慌不忙地拱手问道:“胡老,敢问夫子是否回来了?我们几个有问题想要请教他老人家。” 胡老见他没有道破,松了一口气,连忙道:“先生还未归来。” 他说着,借着袖子的掩饰,以微小的动作朝后面指了指,谢翎目光微凝,心中了然,道:“既然如此,那我们改日再来。” 胡老连连点头,道:“好,好,几位慢走。” 于是谢翎就领着不明就里的杨晔,以及似有所觉的晏商枝、钱瑞二人,与殷朔打过招呼之后,便离开了。 等看不见那殷朔之后,谢翎又带着三人拐到宅子的后门处,杨晔还在奇怪地问晏商枝道:“你不是说夫子已经回来了吗?怎么胡老说夫子还未回来?” 晏商枝看了他一眼,道:“什么时候你来拜访我,我就是在家,也不会给你开门的。” 杨晔这下气恼,愤愤道:“你以为我会去拜访你?哪一天我若是敲你家的门,就自己打断自己的腿!” 谢翎听着他们讥讽来讥讽去,毫无反应地伸手敲门,不多时,便有人来应门,果然是胡老,他伸头看了一眼,问道:“那人走了吧?” 谢翎谨慎地答道:“已经走了。” 胡老松了一口气,侧身让开,等他们进来,才把门合上,忙道:“先生在书斋,你们随老朽来。” 一行人跟着胡老穿过后院,谢翎不动声色地问道:“胡老,方才那人是来拜访夫子的?” 胡老答道:“是,但是先生叮嘱了,不让他进来。” “他是夫子认识的人?” 胡老道:“不知道,我也没见过他,大概是从前认识的吧,先生他从前是在朝廷做大官的,认识的人可不少。” 老人家絮絮叨叨地说着:“前些年先生来了苏阳城,没叫人知道,清静了一阵子,后来时间长了,想知道的都知道了,你们是不知道,逢年过节的时候,哎呦,好多人来,一拨一拨的,我每天开门都开烦了。” 谢翎恍然大悟,难怪了,董夫子不常来书斋,恐怕是担心那些拜访的人得知他在,转而又找到书斋来,打扰了学塾的学生们。 不多时,书斋便到了,董夫子家的书斋,谢翎他们几个之前都来过一两次,比渊泉斋还要大,上头挂了一张匾额,写着洗墨斋三个大字,字迹古朴周正,也不知是出自何人之手。 几人一进门,就听见一阵琴音传来,谢翎下意识看过去,只见在北窗榻上,有一个身着深色衣袍的老人正盘膝坐着,背对着众人,正是许久不见的董夫子,他仿佛没有察觉到有人进来,低头抚弄着古琴。 窗边放置着一个小小的香炉,袅袅青烟缭绕而起,随着那琴音低一声,高一声,渐渐消失在空气中。 窗外竹影婆娑摇曳,应和着叮咚如泉泠的琴声,令人闻之便心头畅快不已。 过了片刻,董夫子的动作停下,琴声也随之停了下来,胡老上前道:“先生,学生们来了。” 董夫子应了一声,将古琴放下,然后从榻上下来,几个月不见,他的头发仿佛又花白了些,只是精神气还在,一如谢翎初见他那般,气质卓然。 董夫子一招手,笑道:“都站着干什么?难道是因为夫子的琴技太过高超了么?坐,都坐。” 谢翎几人纷纷入了座,胡老捧了茶上来,董夫子便道:“我不在这两个月,你们读书上可遇到了什么问题?” 于是几个学生你望望我,我望望你,意思是谁先来?最后钱瑞起身拱手施礼道:“夫子,弟子有惑。” “欸,”董夫子摆了摆手:“有惑等会再解。” 钱瑞:…… 那您方才问什么? 当然,他是不敢说出来的,董夫子一向如此,不按常理出牌,遂只能无奈地坐下了。 董夫子问道:“君子明五德,习六艺,你们有谁懂琴理?” 几个学生顿时面面相觑,谢翎和钱瑞都不懂琴,又去看杨晔,杨晔抽了抽嘴角,他长这么大,连琴都没有摸过的,更别说懂琴理了。 最后几人又望向晏商枝,只见他稍稍欠身,道:“学生略通一二。” 董夫子听了,欣慰地捻着胡须,道:“一二足矣。” 他说着,又转向谢翎三人,问道:“你们呢?” 谢翎等人答道:“学生惭愧。” 就是对琴理一窍不通了,董夫子也不恼,道:“不通也无妨,学一学就通了。” 于是几个学生愈发面面相觑了,尤其是钱瑞,更是一脸茫然,眼看会试在即,他们夫子不急着指点他们功课,反而让他们去学琴,这是什么道理? 谢翎却知道董夫子每做一件事情都是有原因的,遂答道:“学生明白。” 杨晔和钱瑞也跟着答应下来,董夫子这才问起功课学问上的事情来。 这一问一答,一个上午晃眼就过去了,董夫子留了饭,直到下午时候,谢翎几人才告辞离开,走的时候,每人怀里都抱着一把董夫子送的七弦古琴,还有一本琴谱。 杨晔愁苦着一张脸,抖了抖那薄薄的琴谱,道:“夫子这回是去了哪里?怎么突然想起这一出来了?” 钱瑞虽然也不明白,但还是道:“夫子这么做,定然是有他的道理,明修,你觉得呢?” 晏商枝听了,收起面上的若有所思之色,唔了一声,答道:“是,不过是每日拨一拨琴弦罢了,夫子又没叫咱们学伯牙嵇康,有什么犯难的?” 杨晔双眼顿时一亮,钱瑞也连连点头,道:“正是如此,读书累了,闲暇时候学一学,倒也是可以的。” 谢翎抱着董夫子送的七弦古琴去了悬壶堂,殷朔没来,施婳正在给一名病人抓药,等事情做完之后,一眼便望见了谢翎怀里抱着的东西,即便是隔着琴套,她也能认出来,讶异道:“这是古琴?” 谢翎答道:“是。” 施婳疑惑道:“哪里来的?” 谢翎左右看了一眼,不见殷朔的身影,这才答道:“夫子送的,说是让我们学一学琴理。” 听了这话,施婳默然片刻,道:“你们夫子好雅兴。” 再有两个月就会试了,竟然这时候让学生学琴,也不知究竟是怎么想的。 既是夫子叮嘱的,学自然是要学,吃过晚饭之后,谢翎便抱着琴去了阁楼,小心将它摆放在书桌上,然后拿过那琴谱,仔细看了起来。 他一边看,一边轻轻拨动琴弦,认真地聆听琴音的变化,铮铮琴声自寂静的夜色中传递开来,楼下的施婳停下脚步,仔细地听那声音。 久违的,令人闻之便发自内心觉得愉悦的琴声,一下一下,穿过空气,送了过来。 施婳这才恍然记起,她从前,也是极其喜欢琴的。 第 79 章 寂静的夜里, 琴音一声一声的, 透过阁楼的窗扇,丝丝缕缕地飘散开来,这一夜, 施婳忽然又做起了梦来。 她犹记得自己第一次接触到古琴的时候, 那年她才十四岁, 一年前待的那个戏班子倒了,她被班主卖到了歌舞坊, 那是整个京师最大的歌舞坊, 叫做琼园。 十四岁的施婳跪坐在竹席上,周围有十来个与她一般年纪的女孩儿,大多是如她一样被卖进来的,有着各种各样的苦难身世,相同的是,所有的女孩儿都有一张漂亮的脸, 在这个豆蔻年纪, 已经绽放出惊人的美丽。 古琴上刷着光亮的桐油,七根细细的琴弦,触感虽然冰冷, 但是触碰时会发出极其沉静雅致的声音,施婳第一眼就喜欢上了这一样乐器, 在此之前, 她已学过了琵琶,长笛, 和锦瑟、箜篌等乐器,但是无论是哪一种,都不能给施婳带来如古琴这般的感受,如同静水深流。 教她们练琴的是一个美丽的女子,二十来岁的年纪,气质傲然若冰雪中盛放的梅花,她原本叫什么没有人知道,女孩们只知道称她为梅娘。 施婳对梅娘的印象很深,她虽然生得美,却很少笑,施婳在琼园的第一次挨打,就是来自梅娘。 练琴原本就是一件枯燥乏味的事情,日复一日地练习,拨弦,练曲,那些原本听起来优美的琴音也似乎变成了一种折磨,时间一长,梅娘教琴的时候,女孩们也渐渐懒散起来,走神都是常事,唯有施婳,每回都是极其认真地对待,梅娘弹的每一首曲子,她都用心聆听,并且默默地记背下来。 直到有一日,施婳无意中路过她的房间,听见了一首极其优美而哀伤的曲子,她就这么怔怔地站在廊下,在料峭的春寒中听完了整首曲子,整个人不由泪如雨下,从此魂牵梦萦,一心一意想弹出来。 然而,当施婳真正弹出来的那一刻,她看见了梅娘急剧骤变的脸色,恍若见到了什么可怖的事情,猛地转头看过来,劈手就是一巴掌,把施婳给打懵了。 紧接着,还未等施婳反应过来,她便抓起那张七弦古琴,狠狠往地上砸去,砰地一声,琴裂弦断,发出一声凄惨的哀鸣。 直到如今,施婳也还记得她当时说的话,谁给你的胆子敢弹这首曲子?! 施婳惊得睁圆了眼,望着她慢慢转过头来,弯下腰,将她的一双手握住,女子肌肤细白如凝脂一般,将少女纤细的手捧着,明明如此温柔的动作,施婳却觉得那双手仿佛冰冷的蛇。 她柔声道,下次再叫我听见你弹,我就让大娘子,把你这双漂亮的手给剁了,听见了吗? 施婳吓得不敢说话,连连点头,梅娘伸手撩起她的鬓发,温柔地道,乖孩子,说话。 施婳只能竭力抑制心中的恐惧,颤声回答,知道了,梅娘。 别怪梅娘吓你,这首曲子,可是能害死很多人的。 自此以后,施婳对于古琴的便不再那么热衷了,起码在表面上看来,梅娘教什么曲子,她就弹什么曲子,就像其他的女孩儿一样,但是唯有在夜深人静之时,施婳才会悄悄爬起来,取下她的古琴,开始一首一首地弹自己喜爱的曲子。 她再也没有弹过梅娘的那首曲子,直到如今,施婳也不知道那首曲子的名字,只是那哀伤的琴音,一直在梦里回响着,清晰而渺远。 施婳醒过来时,眼角还带着未干的泪痕,她有些惊奇地轻轻拭了一下眼角,不明白自己为何竟然哭了,今天的梦里难得没有李靖涵,也没有那一场刻骨铭心的大火,只是一些久远的往事而已,算不得噩梦。 施婳拥着被子坐起来,寂静的夜里,万籁俱寂,唯有风声在窗边呼啸而过,她又想起了方才梦里的琴音,心里忽然生出一种强烈的冲动来。 她已经许久没有这样冲动了,重活了一世的施婳,一向都是冷静的,但是现在,她只想再去弹那一首曲子。 施婳披衣而起,点起烛台,推开了门,外面一丝光亮也没有,此时大概是三更时候,谢翎的屋门紧闭着,想是已经睡下了。 施婳举着烛台,摸索着上了楼梯,进了阁楼之后,她一眼便看见了书案上的古琴,用琴套包裹着,静静地躺在那里,仿佛在等待着被人奏响。 烛台昏黄的光芒轻轻颤动着,一如施婳此时的心境,她几乎是怀着欣喜而忐忑的心情,打开了琴套,整张古琴便这么暴露在她的面前。 施婳伸出一只手来,轻轻划过琴弦,悦耳的琴音倾泻流出,她细细地感受着琴弦微小的颤动,然后将右手放了上去,轻轻一勾,优美的琴音在深夜里流泻开来。 此时楼下,紧闭的屋门轻轻被打开了,谢翎站在门口,望向楼上那一扇小小的阁楼窗户,昏黄的光芒在夜色中显得温暖无比。 琴音袅袅,如泣如诉,纵然优美,却太过于哀伤了些,谢翎就站在门口听着,眉头缓缓地微蹙起来,夜风吹拂而过,寒凉沁骨,他却像是没有丝毫感觉一般,就这么站着门口听完了一整首曲子。 直到楼上传来一声轻微的响动,阁楼窗口的烛光渐渐消失,黑暗笼罩上来,施婳下楼了。 谢翎退了一步,将门悄无声息地合上,然后站在窗前,耐心地等待着,看那一点昏黄的光到了对面的屋子窗前,停下,紧接着被吹熄灭了。 不论如何,这一夜都很快过去了,第二日一早,施婳起来的时候,谢翎已经熬好了粥,催促她用早饭。 院子里到处都是白色的霜花,在朝阳下显得晶莹剔透,施婳深吸了一口气,寒冷的空气进入了肺腔,令人不由精神一振。 施婳将水泼在地上,回了屋里,谢翎依旧把粥盛好了,配着几样不同的酱菜,两人吃了一会,谢翎忽然道:“我昨天看见殷朔了。” 施婳的筷子顿住,疑惑地抬眼,道:“怎么?你在哪里看见他了?” 谢翎答道:“在夫子家门口。” 他放下筷子,沉吟片刻,看着施婳道:“我想他大概是来找夫子的。” “你们夫子……”施婳顿了一下,才继续问道:“你们董夫子的名讳是什么?” 谢翎道:“夫子姓董,名绪,字仲成。” 施婳觉得这名字颇是耳熟,但是怎么个耳熟法,她却一时想不起来,这也不怪她,她上辈子活得不长,被卖到了京师之后,从九岁开始,她就呆在戏班子里学戏,学了四年,成了他们班里半个台柱子,还没来得及成为大腕,戏班子就倒了,她又被卖到了琼园,在琼园里待了四年,她就进了太子府。 施婳十七岁进太子府,一直到她死时,短短的六年之间,她都没有离开过那个牢笼,她全部的所见所闻,除了戏班子和琼园,就只剩下了那个小小的太子府,还有太子李靖涵。 不过一旦施婳都觉得这名字耳熟了,那么就一定是听说过这个人,听谢翎平日所说的来推断,这董夫子约莫不是一个喜欢流连于风雅场所的人,大概就是从太子李靖涵口中得知的了。 虽然推断了这么多,但是在施婳的脑中不过是转瞬之间的事情,她沉吟片刻,便道:“你们董夫子见他了吗?” 谢翎摇摇头,道:“夫子避而不见,连门都没有让他进去。” 一旦得知殷朔有极大的可能性不是冲着谢翎来的,施婳就蓦然松了一口气,想了想,对他道:“即便如此,你最好不要与他有什么接触。” 毕竟是李靖涵的人,谁知道日后会出什么意外,施婳自己都能重活一次,她并不那么敢肯定,李靖涵现在是什么样的情况,只能让谢翎离他远一些,越远越好。 谢翎一向听施婳的话,事实上,只要施婳的要求,他大部分都能答应下来,并且绝对会做到。 殷朔消失了两天,第三日,他又来了悬壶堂,彼时施婳正在给一位病人开药方,殷朔见了,便自己找地方坐下等。 等送走了那位病人,施婳才看向殷朔,微微颔首,笑了一下:“殷公子,我上回说过,你的伤口已经结痂了,不需要上药了。” 殷朔却道:“不是我。” 施婳有些不明所以,但还是礼貌性地望着他,等候下文,殷朔从袖子里掏出了一个小东西,道:“是它。” 待看清楚了那小东西的真面目,施婳一下就愣住了,那竟然是一只小猫儿,才两三个月大,整个身子缩在一起,小小的一团,一身浅灰色的绒毛,它抖了抖小小的耳朵尖,发出奶声奶气的叫声:“咪呜。” 两只眼睛水汪汪的,上面覆盖着幽蓝色的薄膜,漂亮极了,粉粉的鼻子在殷朔的手指上蹭着,似乎想找点什么来吃。 施婳惊了好半天,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道:“这猫儿……怎么了?” 殷朔用一只手托着它,然后小心地用右手举起小猫的一只爪子,道:“这里,似乎断了。” 施婳听了,凝目望去,果然见那只爪子的绒毛上,沾着些许血迹,小爪子无力地耷拉着,血迹已经干涸了,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受的伤。 施婳有点头疼,她确实医过不少人,断胳膊断腿之类的,比这狰狞多了的伤口都见过,甚至还能冷静地给病人动手刮骨割肉,但是,她真的没有医治过这么小的猫啊。 第 80 章 殷朔带着那只断了腿的小猫儿过来, 让施婳颇有些头疼, 但是头疼归头疼,那小猫儿实在惹人喜爱,施婳也有些不忍心, 遂死马当作活马医, 用剪刀剪去了爪子上面的绒毛, 然后稍微清理了伤口,撒上药粉, 以棉纱布层层缠起来。 撒药粉的时候, 是有些痛的,那小猫儿却乖得很,也不挣扎,只是一迭声喵喵叫着,叫人听着心里不由发软。 施婳将棉纱布缠好,长舒了一口气, 轻轻摸了摸小猫儿的头, 露出一个轻微的笑意来,道:“好了,等过两日再换一次药。” 殷朔将小猫儿揣入衣襟内, 那猫原本就小,钻进去之后, 又伸出个小脑袋, 冲着施婳叫了一声:“咪呜。” 尾音发着颤,实在惹人心喜, 施婳不自觉笑了,眉眼微微弯起,仿佛如桃花盛放一般,灼灼出尘,竟有些令人不敢正视。 殷朔盯着她看,眼神里有一瞬间的恍惚,但是很快便回过神来,因为他发现施婳正注视着自己,他清了清嗓子,开口道:“施大夫?” “嗯?”施婳眼中带上了询问。 殷朔道:“我有些事情,想请教施大夫。” 施婳心道终于来了,表情却恰到好处地带上了几分疑惑之意,道:“殷公子请讲。” 殷朔犹豫片刻,从袖子里取出一样东西来,摆放在桌上,看着她,道:“请问施大夫认得这个吗?” 施婳低头一看,那东西竟然就是那一块太子府的令牌! 她的第一个反应便是,殷朔竟然不认识这令牌?第二个反应则是,这么说来,殷朔兴许不是太子的人。 施婳心里骤然松了一口气,听殷朔继续道:“这块铁牌我是从一个人那里得到的,只是我不知道他的身份,那一日我见施大夫看见了这铁牌,面有异色,似乎……是认得它?” 施婳的脑子急剧转动着,如果说着铁牌是殷朔从太子府的人手中得到的,再结合他那一日严重的伤势,就能说得清了,殷朔的来历定然非同小可,否则也不至于引来太子李靖涵的注意。 想到这里,她面上略带迟疑道:“不瞒殷公子说,我确实偶然见过一次这铁牌。” 殷朔追问道:“在哪里?” 施婳似乎在回忆着,片刻后才道:“也是一位病人,受了外伤前来看诊,听说他是从京师来的,身上挂着一块这样的铁牌,多的,我便不知道了。” 殷朔紧紧盯着她,仿佛想要借此辨别她话里的真假,施婳不避不让地回视,过了一会,殷朔才露出一丝笑意来,将那铁牌收起,道:“我知道了,多谢施大夫解惑。” 施婳礼貌地笑笑:“不必客气,举手之劳而已。” 自此后,殷朔果然就很少来悬壶堂了,只来了两次,都是给那只小猫儿换药。 日子平静滑过,恢复如初,只是谢翎现在回到家中,除了读书之外,还多了一样事情,练琴。 施婳听着那叮叮咚咚的琴音,虽然不成曲调,却也十分悦耳,不过这一连听了小半个时辰,任是再悦耳的声音也变成了一种折磨。 她实在是忍不住了,拿着烛台上了楼梯,谢翎正一手举着琴谱,一手拨弄着琴弦,正襟危坐,一本正经地弹奏着,弹一首乱七八糟,听不出来是个什么的调子。 见了施婳来,他愣了一下,才道:“阿九怎么来了?” 施婳扫了那张古琴一眼,道:“还没学会么?” 闻言,谢翎颇有些困扰地皱起眉来,道:“是有点难,吵到阿九了吗?” 施婳深吸了一口气,道:“让我来试试。” 谢翎听了,眼睛倏然一亮,然后站起身来,将位置让给了施婳,他望着施婳在古琴前坐下,双手平平抬起,慢慢地放在琴弦上方,整个人周身的气势渐渐变了,就仿佛与那张古琴融为了一处似的。 “咚——” 纤白的指尖轻轻拨弄琴弦,潺潺的琴音如清泉一般流淌出来,在这寂静的小阁楼中迅速蔓延开去,令人忍不住屏气凝神细听,生怕错过任何一个微小的琴音。 少女微微垂着眼,动作轻而且缓,优美无比,就仿佛一株正在次第盛开的花,桌案上的烛光轻晃,暖黄的光晕映照在她的面孔上,更衬得她肤色如雪,整个人都仿佛在发光一般。 谢翎紧紧盯着她,眼底是无法掩饰的痴迷,琴音泠泠,低缓而悠长,一曲罢了,余音犹在,叫人回不过神来。 施婳放下手,静坐片刻,她没有解释自己为什么会弹琴,谢翎也没有开口问,唯恐打破了这静谧的气氛,过了许久,她才起身道:“古琴与旁的乐器不同,本是以丝附于木上,中间无品无柱,以长弦振动,琴体发音,声音轻缓而古远,所以声音十分小。” 她说着顿了顿,才继续道:“所以古琴,并不适合作为大庭广众之下的娱人之器,只可修身养心,涵养性灵,于是古琴也就成了古时候士君子们的修养之物。” 说到这里,施婳忽然笑了,道:“你们夫子也实在是一个妙人。” 她笑罢了,才道:“你来试试,我教你弹。” 谢翎坐下之后,将双手放在琴弦之上,询问性地看向施婳,不料施婳摇摇头,道:“不对。” 她上前一步,握住他的手肘,轻轻往上托起,道:“手肘不可太过靠下,与手腕齐平,或者略高于手腕,肩也要放平。” 谢翎听了,果然照做,问道:“阿九,是这样吗?” 施婳点点头,又道:“抚琴之时切记,左手吟揉绰注,右手轻重疾徐,只需品透了这两句,弹琴便是一件十分简单容易的事情了。” 谢翎:…… 他又看了看指下的七根长弦,古琴简单确实是很简单,琴身配上七根弦,但是容易不容易,就不知道了,不过既然阿九说容易,那就容易吧。 这时,施婳满含鼓励地看了他一眼,道:“你试试?” 于是谢翎收回目光,心中定了定神,开始拨下第一根弦,声音低缓悠远,颤音不绝。 紧接着他一连拨到第三根,第四根弦的时候,被施婳按住了手,道:“不对。” 谢翎抬头,疑惑问道:“哪里不对?” 施婳侧过身来,就着琴略略弯下腰来,伸出指尖在琴弦上面拨了一下,明明这么简单的一个动作,但是发出来的琴音却与谢翎拨的全然不同,声音更加宁静自然。 施婳解释道:“运指之时,由深而浅,由重而轻,由急而缓,手指末节要推摇不动,以肘力送之。” 谢翎听罢颔首,又照着做了一遍,道:“阿九,是这样吗?” 施婳摇头:“不对。” 她想了想,索性捏住谢翎的手指,往琴弦上一点,道:“感觉到了吗?” 因为她微微俯下身,长长的发丝便自肩头垂落,滑到了谢翎的手腕上,带来了微凉的痒意,少女的手掌纤细,按在他的手背上,二者相称,在暖黄的烛光下散发出蒙蒙的微光,看上去十分的赏心悦目。 被那只纤白的手握着,谢翎心里不由颤了颤,表面上却不显,一本正经地点头道:“感觉到了。” 施婳又问:“感觉到了什么?” 阿九的手指好软。 这话在谢翎的脑子里一闪而过,几乎要脱口而出,话到了嘴边硬生生刹住,他若真说出来了,怕是算盘要落空。 于是谢翎强自镇静,答道:“手指拨弄琴弦时,动运极坚,不可拖泥带水。” 施婳点点头,心中颇有几分孺子可教之感,遂继续道:“因琴声余音较长,所以奏琴之时,即便是曲调急连,也仍须声声明晰,字字停匀,不可响成一片。” 她说着,松开了谢翎的手,在旁边弹奏了起来,声如松风阵阵,流水潺潺,指尖动作如行云流水一般,赏心悦目。 只是简单的一串调子,施婳停下来,再次让谢翎尝试,尽管谢翎努力地记下她拨弄琴弦的动作,但是毕竟是初学者,真正弹奏起来的时候,颇有些力不从心,时常出错。 施婳也并不生气,她一向有耐心,对古琴如此,对谢翎也是如此,二者相加,这一练琴就练到了深夜时分,直到灯油快要燃尽,施婳简直是手把手地教导,谢翎也甚是有悟性,很快便摸到了门槛,令她欣慰不已。 夜已经深了,因为灯油快要燃尽的缘故,灯光也暗淡了许多,模模糊糊的,叫人看不真切,施婳直起身道:“今天先睡吧,明日还要去学斋。” 谢翎点点头,正欲去拿烛台,只见火苗突然跳跃了一下,忽闪,竟然灭了,黑暗霎时间侵袭过来,将整个阁楼都淹没了,唯有几许月光,隔着窗纸投了进来,清辉淡淡。 满室静寂,施婳愣了一下,才回过神来,没有了灯光,他们怎么下楼? 楼梯是木梯,非常陡峭,平常都是需要扶着一侧的墙壁才能下去,就这样还需要小心翼翼,更别说,没有了灯光,他们难道要这样摸黑下楼吗? 谢翎很快便开口道:“阿九,你等等,我去拿烛台来。” “别,”施婳下意识阻止道:“你一个人下去太危险了,我与你一起下去。” 谢翎似乎想了一下,道:“也好。” 他的身影在朦胧的黑暗中转过,走向了楼梯处,然后唤道:“阿九,过来这里。” 月光所能照到的地方非常有限,仅仅只是窗前的那一小片而已,到了桌案这边,大半都已经淹没在黑暗中了,施婳慢慢地朝着谢翎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她努力地睁大眼睛,试图辨别谢翎此时所在的位置。 突然,脚下不知绊到了什么,她整个人一下子失去了平衡,往前跌去,恰好扑入一个温暖的怀抱中,耳边传来谢翎的声音:“小心!” 第 81 章 “小心!” 清淡的新墨香气瞬间将施婳整个包裹住, 沁入呼吸之中, 使她的脸莫名腾地烧了起来,她整个人都差点跳了一下,迅速站直了, 急急道:“我方才被什么绊了。” 她的声音里难得有了一丝慌张的意味, 尽管她自己也不清楚这慌张从何而来。 不过谢翎的声音却有些意味深长了, 他笑着道:“我知道。” 施婳:…… 谢翎道:“阿九,右边再过去三步是楼梯口, 我先下去, 你再过来。” 施婳答应下来,谢翎便收回了手,脚步声轻轻响起,施婳能感觉到他走了一步,两步,第三步停下, 此时谢翎应该距离她有两臂之远的距离, 但是任是施婳睁大了眼睛,也看不清楚对方究竟站在哪里。 她只能模模糊糊地朝着左边的方向,问道:“谢翎, 你停下了吗?” 谢翎嗯了一声,又唤她道:“阿九, 过来。” 施婳试探着往前走了一步, 在完全漆黑的环境下行走,就像是骤然失去了双眼, 即便是这么一小步,也让她极其没有安全感,尤其是方才还被绊了一跤,若是再不小心一脚踩空,谢翎又在楼梯口站着,说不定两人都要一同滚下楼去了。 施婳有点紧张地伸出了手,试探着向前摸索着,她走了三步,却仍旧没有碰到谢翎,心里不由慌了起来,她不是走错方向了吧? 下一步就是楼梯了吗? 想到这里,施婳猛然住了脚,小声问道:“谢翎,你在哪里?” 很快,谢翎的声音响起,近在咫尺:“阿九,这里。” 一只手很快便抓住了她摸索的手,用力捏住,那一瞬间,施婳慌乱无措的心竟然奇异地安定下来,她没有再挣扎,听谢翎道:“我先下去,叫你时,你再过来。” 施婳点点头,不过她很快意识到谢翎在黑暗之中看不见她,于是应答道:“好,我知道了,你小心点,别摔下去了。” “嗯。”谢翎就这样握着她的手,走下了台阶,因为台阶很高的缘故,所以他只下了一级台阶,便停了下来,道:“阿九,你来。” 施婳一手扶住墙壁,一手抓住谢翎,慢慢地走了下去,清淡的墨香又出现了,如影随形地笼罩着她,因为楼梯窄,谢翎靠得很近,施婳几乎能感受到自他那边传来的些微暖意,将那墨香都烘得有些暖了。 空气静默得没有一丝声音,在这种极致的寂静下,施婳隐约能听见一点什么动响,噗通,噗通。 似乎是谢翎的心跳声,施婳微微低头,她觉得有些讶异,人的心跳声为何能这么响?甚至这样都能听得清晰无比。 直到谢翎的声音传来:“阿九,我们到楼下了。” 施婳的脚终于踩到了实地,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道:“快去休息,明日还要去学斋。” 谢翎答应一声,转身出了屋子,施婳望着他的身影消失在门口,这才转身走向自己的房间,在手指触碰上门之时,她忽然停住了脚步。 噗通,噗通。 心跳声还在,原来不是谢翎,而是她的。 …… 渊泉斋里一片安静,此时正是上午时候,谢翎正在专注地看着书,他修长的手指按在书页上,翻过去,发出轻微的动静,紧接着,旁边传来一声长长的呵欠。 杨晔半眯着眼,眼角都有泪渗出来了,然后长叹一口气,强撑着睁了睁眼皮子,试图让自己的视线清晰一点,重新回到书上面。 一旁的晏商枝见了,不由出言取笑道:“看你这模样,昨夜难道是去做了梁上君子么?” 杨晔一听,顿时恼羞成怒,也不犯困了,强打起精神反驳道:“谁做梁上君子了?” 正在这时,旁边也传来了一声打呵欠的声音,两人都愣住了,转过头去看,一时仿佛见了鬼似的,因为打呵欠那人,正是钱瑞。 杨晔稀奇地叫道:“师兄,你昨夜也没有睡好啊?” 钱瑞颇有些窘迫,捏着书解释道:“是,昨夜看那琴谱直到三更,还是没太看明白。” 杨晔顿时就像是找到了组织一般,一拍大腿道:“师兄,我也是!我娘听说夫子送了一张古琴,当天就去请了琴师来教,要我说,那古琴的声音软绵绵的,有什么好听的?回去叫我看书还不算,看完了还得逼着我听那琴师弹琴,不听够一个时辰不让睡觉,要不然我今日也不能够这么困。” 钱瑞道:“夫子这么做,必然是有道理的,我们只需要勤勉些,照着做就是了。” 杨晔苦着一张脸,道:“如今我只盼着,早日能学会一首曲子,回头将那琴师早早打发走。” 他说着,又转头看向谢翎,道:“怎么样?师弟学会了没?” 谢翎抬起眼,终于将目光从书上移开,望着他,含蓄而矜持地道:“会点皮毛罢了,不过,我觉得学古琴很好,夫子是对的。” 杨晔张了张口,还想说什么,谢翎又慢悠悠地道:“师兄不要妄自菲薄,弹琴是一件非常简单容易的事情,认真学习,以师兄这等聪明才智,就如背书一般,应该很快就能学会了。” 闻言,杨晔:…… 又过了几日,悬壶堂里,施婳再次见到了殷朔,她有些惊奇,很快,殷朔便道明了来意,道:“施大夫,我得离开苏阳了。” 施婳愣了一下,便听他继续道:“这些日子,多谢施大夫的照顾,只是最后还有一件小事要麻烦您。” 他说着,衣襟口动了动,传来咪呜一声,一只浅灰色的小脑袋探了出来,幽蓝色的双眼好奇地张望着,发出奶声奶气的叫声,是那只小猫,它几日前来换过最后一次药,爪子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施婳很快便意识到了他的意思,果然,殷朔将那小猫拿出来,望着它时,原本总是会让人觉得太过锐利的目光,此时正浮现着难得的温柔,他道:“这小东西叫狸奴,我从苏阳回京师,天气寒冷,路途遥远,不便照顾它,若是放走了,恐怕难以存活,所以,思来想去,还是厚颜想请施大夫收留下它。” 他小心地将那只小猫放在桌案上,小猫喵喵叫着,也不乱跑,就地坐下,开始舔起小爪子来,小模样憨态可掬,原本受伤的那一只前爪上被剪掉了绒毛,虽然已经长出了一点点,但是仍旧显得参差不齐,看上去有几分可怜巴巴的。 殷朔望过来的眼神中带着恳切的请求,施婳原本还在犹豫,忽觉手上一暖,那小猫儿不知是不是感觉到了什么,竟然将她的手指抱住了,然后开始蹭蹭,十分得通人性。 施婳讶异地看着它,小小的一团,暖烘烘的,绒毛细软的触感简直要爬到人的心底去。 她想了想,点点头,将那小猫儿抱起来,问殷朔道:“是叫狸奴吗?” 殷朔笑笑,道:“是,那一切就托付给施大夫了。” 这是施婳第一次看见他这样笑,温和的情绪蔓延到了眼底,无比真实。 他冲施婳拱了拱手,道:“多谢施大夫了,就此别过。” 施婳点点头,直视着对方,道:“殷公子慢走,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 殷朔顿了顿,忽然望着施婳,道:“我表字秉初,日后施大夫若有空来了京师,还记得我,可以来长兴街寻。” 施婳颔首:“一定。” 殷朔笑了笑,转身大步离开,很快便消失在了门口处,不见了踪影。 怀里的小猫似乎知道主人的离去,喵喵地叫了起来,仿佛在呼唤着什么,施婳低头轻轻摸了摸它,以作安抚。 晚上,谢翎来时,便看见了那只巴掌大的小猫,好奇问道:“这小猫儿哪里来的?” 施婳转头,只见那小猫儿正趴在一个小竹筐中,筐里垫了一些破旧的麻布,软绵绵的,它正在用爪子勾着那麻布丝线,玩得不亦乐乎,遂笑了笑,答道:“是殷公子送的。” 谢翎伸手的动作立刻停住,抬眼看来,表情凝重地道:“他送你猫做什么?” 语气里是显而易见的敌意,施婳抽了抽嘴角,不得已解释道:“殷公子回京师了,之前救下了这只小猫,不能带回去,只能请我帮忙收留。” 闻言,谢翎的脸色才好看了点,摸了摸那小猫的头,嘴里自言自语地道:“长得是有些丑。” 一边挑剔人家丑,一边还摸了又摸,这才意犹未尽地住了手,对施婳道:“那待会得把它带回去么?” 施婳想了想,道:“带回去吧,放在这里不太妥当,若打翻了药就麻烦了。” 谢翎点点头,伸手将那小猫抱起来,揉了揉细软的毛,转眼便见林寒水背着药箱从门外进来了,道:“寒水哥回来了,我们走吧。” 施婳两人与林寒水打过招呼,林寒水一眼便看见了谢翎手中抱着的小猫,惊奇道:“这猫哪儿来的?好漂亮。” 谢翎立即将那猫举了举,笑着问道:“寒水哥要养么?” 林寒水连连摆手,道:“我养不了,养不了,你嫂子最怕这种小东西了。” 听了这话,谢翎颇有些遗憾,算盘打空了,只得将猫又收了回来,道:“那就罢了,寒水哥,我和阿九先回去了。” 林寒水笑道:“去吧,记得带上灯笼,路上小心。” “知道了。” 两人出了门,傍晚风大了许多,吹得人脸上僵冷,眼睛都睁不开,今天的天气阴沉了一整日,眼看就要下雪了。 第 82 章 走了几步, 谢翎便将那只小猫放到施婳手里, 道:“阿九拿着吧。” 施婳接过来,疑惑道:“怎么?”刚刚看起来不是很喜欢的模样么? 谢翎却道:“给你暖暖手。” 施婳忍不住失笑,那小猫儿揣在手里, 倒确实十分暖和, 她将小猫捧着, 替它遮住了大半的寒风,小猫儿发出软绵绵的叫声, 仿佛在撒娇一般。 谢翎道:“阿九, 它有名儿么?” 施婳一愣,还没来得及答话,便听谢翎道:“我昨日恰巧读了一句诗,溪柴火软蛮毡暖,我与狸奴不出门。” 他道:“若是没有名字,就叫狸奴吧, 好记。” 施婳张了张口, 顿了一下,才道:“好,就叫狸奴。” 那小猫儿仿佛听到了在叫它, 半眯着眼睛,抖了抖小耳朵, 乖巧地应答了一声:“咪呜……” 叫声轻软, 只是很快便被寒风吹散开去。 天气越来越冷,过了两日, 果然下起雪来,铺天盖地的雪粒子从下午开始,一直到晚上都不见停,淅淅沥沥的,如同有人在空中撒盐一般。 谢翎撑着伞从城南过来接施婳,林家娘子忙让他进屋暖暖身子,他摇摇头,在廊下跺干净鞋子上的雪,笑着婉拒道:“不进去了,省得烤了火又觉得冷,到时候更不想走了,伯母,阿九呢?” 林家娘子劝道:“等会儿雪就停了,还是先进来吧,别冻坏了。” 谢翎摇摇头,道:“雪不会停的,只会越来越大,晚了就走不了了。” 门里便传来咪呜一声,很快,帘子被掀开,施婳从里面出来,一手拎着一个小竹筐,一手拿着灯笼。 林家娘子见劝不住,哎呀一声,忙叫道:“他爹,快来拦着,这两个拧性子,非要这时候走。” 林不泊应声从门里出来,跟着劝了两句,见两人坚持要走,便无奈道:“既然这样,婳儿明天暂且别来了,等雪化了再来医馆也是一样,这种天气,不会有病人来求诊的。” 闻言,施婳答应下来,她打着灯笼,谢翎一手撑着伞,一手小心地护在她身后,以免路上滑倒了,两人告辞之后,便离开了悬壶堂。 林家夫妇站在门口望着,直到那一点昏黄的灯笼光芒消失在大雪之中,林家娘子无奈地道:“这两个孩子,真是一个比一个有主意,轻易劝不动他们。” 林不泊叹了一口气,道:“谢翎也长大了,孩子们自己都有分寸,行了行了,进去吧。” 夫妇两人便相携着进了屋子,帘子落下来,将那一抹温暖的光芒尽数遮住了。 雪粒子簌簌地落着,打在油纸伞面上,简直是像往上面拼命地撒豆子似的,刷拉拉的声音,嘈杂而清脆。 施婳与谢翎两人借着灯笼的微光前行,她挽着装狸奴的小竹筐,冲僵冷的手指呵了一口热气,道:“今夜肯定有大雪。” 谢翎看了看天色,赞同道:“大概是后半夜的事了,这雪粒子不会停的。” 施婳担忧地问道:“这样大的雪,明日还要去学斋么?” 谢翎道:“不去了,在家里温书也是一样。” 施婳点点头,两人过了桥,雪粒子已经淹没到了鞋帮的地方,一脚踩上去,咯吱作响,街上洁白一片,看上去十分漂亮。 正在这时,施婳一脚踩深了,惊叫一声,冰冷的水立刻将厚厚的布鞋浸湿了,她连忙□□,整只鞋子已经湿透了,上面沾着雪水和冰渣子,冻得她一个哆嗦,没一会,脚已经麻木了,没了知觉。 “阿九。”谢翎低头看了看,道:“我背你走吧。” 施婳摇摇头,道:“你的鞋也湿了,忍忍就行,还是先回去吧。” 她说着,试探性地往前面走一步,因为挤压的缘故,布鞋里的水霎时间涌了出来,冰冷的感觉如同密密麻麻的针在扎着皮肉一般,疼痛不已。 谢翎拉住她,道:“还有一段路程,雪越来越大了,等会更加不好走。” 他的语气不容拒绝,紧跟着二话不说,将伞往施婳的手中一递,便弯下腰去,道:“阿九,来。” 少年虽然骨架还未完全长成,但是已经初具了一个成年男子的模样,肩阔腿长,看上去十分坚实有力。 施婳犹豫了片刻,才趴了上去,谢翎托着她,然后轻而易举地直起身来,稳稳地往前走去。 鼻尖满是萦绕着淡淡的新墨香气,还有下雪时特有的冷冽寒气,混在一处,扑入了呼吸之中,再也无法分辨。 施婳趴在谢翎的肩上,一手举着手,一手持着灯笼,胳膊上还挽着一个小竹筐,狸奴在里面喵喵直叫,声音绵软轻柔,简直能爬到人的心底深处去,混着那墨香和新雪的气息。 少年背着背上的人,顺着长街往前走去,大雪簌簌地下着,一刻也不曾停歇,将整个苏阳城都淹没在了这一片白色之中。 长街安静,没有人声,两旁的店家也都提前打烊了,唯有淡淡的灯火光芒,从门窗处透出来,映照在两人身上,拉出了长长的影子,那影子依偎在一处,仿佛永远也不会分离。 第二日一早,施婳起来时,外面果然是一片银装素裹,白雪皑皑,后院的枣树都被压断了不少枝干,凌乱地散落在地上,可见这一场雪之大。 施婳呼出一口气来,见屋檐下的石磨上,堆满了一层厚厚的白雪,她忍不住一时兴起,抓了一团捏在一处,做成了一个椭圆的大雪团,又取了小雪团捏紧了,放在那大雪团上面,最后搓了两根长长的雪棍插上去,竟然是一只活灵活现的小兔子。 施婳玩得正高兴,却听身后传来谢翎的声音:“阿九,吃粥了。” “来了。”施婳小心将兔子放到石磨上面,匆匆离开,等吃过饭过来时,却见谢翎正在那石磨旁边站着,正在说什么,右手里还捏着几团雪。 她好奇地走上前去,不由失笑,却见那原本的小兔子身边,又蹲坐着一只小狸猫,半歪着头,乌溜溜的眼珠盯着那小兔子看。 谢翎的左手正端着狸奴,一本正经地点了点那只雪做的小狸猫,道:“看见没有,这是你。” 少年的语气神态认真的很,狸奴舔了舔爪子,喵喵叫了一声,然后试图伸出爪子去抓那石磨上的雪,半点也没有理会谢翎。 施婳忍不住笑了起来,谢翎听见声音,立即回过头来,显然明白了自己刚刚的话已经被她收入耳中,表情竟然有些窘迫。 施婳打量着那只雪做的小狸猫,好奇道:“这眼睛是什么做的?” “是莲子。”谢翎摊开右手,那里果然还放着三四粒乌黑的莲子。 施婳顿时来了兴致,她拣了两粒莲子,小心地按在了兔子的头两侧,整个兔子立即就活了起来,栩栩如生,十分可爱。 谢翎把狸奴往衣襟里一塞,抓起一团雪又开始玩起来,两人又做了不少别的小动物,倒如还未长大的孩童一般,玩得兴致勃勃,不亦乐乎,很快,石磨上就摆了各式各样雪做的小东西。 谢翎正把最后一只放上去,忽觉怀中一轻,伴随着喵呜一声,一道浅灰色的影子飞扑出去,端端正正地趴在那石磨之上,蓬松的雪花四溅开来。 两人的心思都白费了,始作俑者还无知无觉,舔了舔小鼻子上的雪花,一双幽蓝色的眼睛十分无辜地与他们对视:“喵呜。” 谢翎面无表情地伸手将它拎起来,一大一小瞪着眼睛对视,狸奴咪呜几声,显得可怜巴巴的,最后是施婳看不过去了,笑道:“你与它计较什么?进屋去烤火吧,别冻到了。” 她说着,将狸奴自谢翎手上解救下来,率先进了屋子,谢翎看了看,只见那石磨边缘的位置,施婳之前做的小兔子正歪倒在一边,他伸手拿了起来,走向了自己的房间,将它端端正正地摆放在窗台上,退了两步打量一番,这才满意地离开了。 下雪的天气虽然恶劣,却不太冷,真正冷的是雪融化的时候,人往外面站一会,冰冷的空气直往人的脖子里钻,不出片刻,整个人由内自外都冷得透透的,骨头缝里都冒着寒气。 这一冷,就从十一月份一直冷到了年关,大年三十这一日,谢翎没有去学斋,两人去了东市,买了不少年货,又去了一趟悬壶堂,送些腊肉给林家人,这才回了城西的院子。 下午时候,又开始下起了小雪,施婳和谢翎两人做好了饭食,在桌边坐下了,施婳拍了拍手,唤了一声:“狸奴。” 一道浅灰色的影子从桌底下爬了出来,小爪子抱着她的罗裙,嗖嗖往上爬,灵活无比,很快就一屁股坐到了她的怀中,施婳抽了抽鼻子,总觉得闻到了一股焦糊的味道,忍不住将它拎起来,道:“狸奴,你是不是又把毛烧焦了?” 狸奴喵呜一声,半歪着头,无辜地与她对视,那小模样仿佛在说,你在说什么?我什么也不知道。 一只指节修长的手伸过来,在它的背上点了点,谢翎毫不留情地戳破了它,道:“这里糊了。” 施婳定睛一看,果然,原本浅灰色的绒毛被烧成了黄褐色,干巴巴的,看上去仿佛打了一个补丁似的,不由又是好气又是好笑,道:“下回掉进火坑里,我可不管。” 说虽然这样说着,她抬头对谢翎道:“明天去街市上买一个篾筐来,将火盆盖好,免得让它到时候真掉进去。” 谢翎点点头,远处传来一阵鞭炮声,热烈而响亮,紧接着,左邻右舍都纷纷响起了鞭炮声,两人都不约而同地往窗外看去,只见院子里,鹅毛般的雪花依旧沸沸扬扬地洒落着,仿佛永远不会休止。 第 83 章 年关过去, 转眼就到了宣和三十年, 冬去春来,花谢花开,这一日的清晨, 高高的院墙上头有朝阳洒落, 初春的阳光明媚无比, 令人心情都不自觉跟着明朗起来。 寂静的巷子里,不知哪家的院子传来吱呀一声, 老旧的门轴摩擦时发出粗哑悠长的声音, 令人颇觉牙酸。 院子里,一个十七岁左右的少女正端着木盆从灶屋里出来,院墙下种着一排菜秧苗子,在清晨的空气中支棱着三两片碧绿的小叶子,嫩生生的,看上去精神抖擞, 叶片边缘还残留着昨夜的露水, 晶莹剔透。 少女的袖子半挽起来,露出一双皓白纤细的手腕,她端着木盆, 细心地将水倾倒在菜苗旁,正在这时, 屋里传来一个少年声音, 模模糊糊,像是喊了一声:“阿九。” 少女脆生生应了一声:“哎, 怎么了?” 谢翎推开窗户,站在那里,探头问道:“我的发带呢?” 施婳的一双眼睛正一眨也不眨地盯着那菜苗,试图分辨出它比昨天长高了几寸,头也不回地答道:“你在门后看看,是不是挂在那里?” 谢翎倚在窗边,支着头,目光一瞬也不瞬地看着施婳,也没挪窝,嘴里道:“没找着,你来替我看看罢。” “啊呀,”施婳无奈,只得放下木盆,匆匆进了谢翎的屋子,拉过门一看,好气又好笑道:“不是在这里么?” 谢翎轻轻一笑,接过发带,随手绑好,施婳又问:“中午还回来吃饭么?” 谢翎想了想,道:“恐怕回来不了,晏师兄说要带我们几个出去。” 施婳点头道:“再过不久你们就要进京会试了,出去散散心也好。” 谢翎道:“下午我再过去医馆接你。” 施婳刚想说不必了,却见少年微微倾下身来,眼睛微亮,向她这边靠过来,转瞬间,他清隽的面孔便贴近前来,施婳心中莫名一跳,竟然生出了几分紧张,声音都险些变了调:“怎么……” 话还未说完,谢翎伸出手指在她脸上点了点,然后轻轻一擦,露出一丝得逞的笑意来,道:“这里,沾了东西。” 施婳下意识看过去:“什么?” 谢翎握紧了手,藏入袍袖中,笑着直起身来,道:“没事,我先出门了,迟了的话,晏师兄要挤兑我了。” 他说罢,脚步轻快地离开了,徒留施婳站在原地,方才被谢翎摸过的脸颊,总觉得有些滚烫的错觉。 谢翎一边走,一边想起阿九方才愣呆呆的表情,不由笑了起来,像是偷到了蜜一般,放在心里反复地回味着那丝丝缕缕的甜意。 施婳回过神来,出了门,只见那人已经不在院子里了,她心里有点生气,忽闻一阵喵喵之声,却是狸奴不知从哪里钻出来,挨着她的腿蹭了几圈,似乎想要得到主人的亲近。 但是施婳一时没注意到它,它便有些意兴阑珊,踱着小步子走向了院子,施婳之前浇水的木盆还放在地上,它绕着那木盆转了两圈,探头探脑,跃跃欲试。 木盆里的水原是用来洗菜的,里面还飘着两根青翠的菜叶,随着水波一下一下地飘荡着,引起了狸奴的兴趣。 它伸长了爪子去抓那菜叶,一下,两下,抓不到也就罢了,还兴奋地喵喵叫,猛地往里面一扑,施婳正巧生完气,转头一看,连忙制止道:“别——” 说时迟那时快,狸奴卯足劲往里面一扑,霎时间水花四溅,整只猫立即惨叫起来:“喵呜!!!” 施婳连忙过去,将它从水里捞起来,狸奴连忙手足并用,顺着她的手臂爬上了肩膀,浑身湿哒哒的,软软的绒毛都贴在身上,看上去十分可怜兮兮,嘴里还喵喵直叫。 施婳一时好气又好笑,点了点它,道:“叫你淘气。” 她说着,赶紧拎着狸奴往屋子里去,初春天气依旧严寒,得赶紧处理好,免得冻坏了这小东西。 却说谢翎去了渊泉斋,晏商枝还没来,唯有钱瑞在看书,他们的大师兄一向如此,每日早早就来了,雷打不动,风雨不息,若说勤奋,他称第一,再没有人敢称第二了。 不多时,杨晔也来了,与谢翎两人打了一声招呼,连忙问道:“前几日夫子布置的那一篇文章,你们都做好了么?” 钱瑞答道:“已经好了,怎么?” 杨晔颇有些郁闷地抓了抓头,叹了一口气,愁苦着脸,道:“我还没做好,有些地方想不明白。” 钱瑞听罢,放下手中的书,道:“哪里不明白?我或许可以给你讲一讲。” 杨晔一喜,连忙同他探讨起来,没多久,晏商枝便来了,他一挥折扇,笑吟吟道:“走,今日都别看了,我带你们玩去。” “玩?” 钱瑞与杨晔两人面面相觑,钱瑞踌躇道:“眼看会试在即,这时候出去玩,恐怕不妥吧?” 就连一向喜欢偷懒的杨晔也道:“夫子布置的文章我还没写完呢。” 晏商枝挑了挑眉,坦言道:“早写不出来,现在就能写出来了?” 杨晔憋气:“你——” “好了好了,”晏商枝摆了摆手,道:“是夫子叮嘱的,怕你们两个看书给看伤了,叫我带你们出去散散心。” 他说完,还对着杨晔补充一句:“你只是顺带的。” 杨晔:…… 谢翎放下手中的书,终于问了一句:“师兄要去哪里玩?” 晏商枝笑道:“我派人租了一艘画舫,在镜湖边上,今日天气好,咱们正好去游一番镜湖赏春色。” 一听说要去游湖,杨晔之前的憋屈一扫而光,飞快地原谅了晏商枝之前的挤兑,钱瑞听说是夫子吩咐的事情,倒是没再说什么,谢翎无可无不可,一行人便离开了学塾,奉了董夫子的叮嘱,光明正大地逃了课,游湖去了。 一路上,钱瑞怀里还不忘揣着一本书,谢翎几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等到了镜湖边时,已是正午时分了。 晏商枝租的画舫不大,但是他们几人使用是绰绰有余,镜湖位处于城郊,这里原本是一大片开阔的荷塘,等到了夏季,成片的荷叶就绵延开去,当真是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 只是如今才是初春时候,十里荷塘还没有一丝影踪,唯有铜钱大小的荷叶悄悄探出了水面,圆圆的,是嫩生生的翠色,在清透见底的水波中缓缓摇曳着,看上去颇是惹人喜爱。 镜湖的范围很广,不远处还有几艘画舫,零星地停泊在各处,看起来想游湖的不止他们几个人。 早春的风还有些寒意,徐徐吹来,惊起一片波澜,吹得人心头清明,只觉得心中的郁气都一扫而空了。 湖面风光大好,晴空朗朗,几人都起了谈兴,便是钱瑞都放下了书,一行四人说起话来,杨晔发着愁道:“再过几日就要会试了,夫子说不必紧张,可是我这心里……” 他皱着眉,十分严肃地道:“总觉得有些哆嗦。” 听了这话,晏商枝一瞬间哈哈笑出声来,杨晔有些着恼地看他,道:“有什么好笑的,你也没参加过会试,装什么老成?” 晏商枝笑道:“可是像那大姑娘上轿一般?” 这下不止钱瑞,便是谢翎也忍不住莞尔,杨晔自己也笑起来,道:“你这形容,倒是颇为贴切。” 他说着又叹了一声,道:“寒窗读书□□载,为的就是这一遭,若是没考中可如何是好?” 晏商枝却十分淡定地道:“没考中明年再来便是了。” 闻言,杨晔一撇嘴:“你说的倒是轻巧,”他像是想起了什么,又问谢翎道:“我倒忘了,谢师弟你年纪是最小的,拜在夫子门下也才将将三四年罢?” 谢翎点点头,杨晔又道:“我看你这般从容淡定,难道心里就不紧张?你当初可是考了解元的,若是这回落了榜,岂不是要惹人笑话?” 谢翎摇头,答道:“不紧张。” 杨晔不死心地追问:“就不担心考不上么?” 谢翎想了想,才道:“不担心,我一定能考上的。” 杨晔被噎了一口,问:“谁给你的信心?便是夫子也不能保证我们都能考中的。” 谢翎看了他一眼,然后答道:“阿九说我肯定能考中。” 杨晔:…… 一旁的晏商枝和钱瑞看着他那一脸憋屈的表情,不由哈哈大笑起来,笑声在湖面上随风传出去老远还能听见。 杨晔撇了撇嘴,没好气道:“好罢好罢,你那位小媳妇当真是金口玉言,她说你能考得上,你便能考上,她还说了什么?你来日能当上大官么?” 闻言,谢翎认真地思索片刻,道:“她说能,我自然就能。” 晏商枝和钱瑞在一旁乐不可支,杨晔被堵得无话可说,遂索性道:“那不如你帮我问问你家阿九,我能不能考中?能不能当上大官?” 这回谢翎想也不想就拒绝了,利索地道:“不成。” 杨晔瞪他:“为什么不成?你我师兄弟一场,多年情分,这点小忙也不肯帮么?” 谢翎一本正经地道:“阿九是我家的,为什么要帮你算?” 杨晔给他气笑了,调侃道:“谢大人当真小气得很。” 晏商枝也笑道:“可不是,凡事只要摊上了他家小媳妇,那是任你说破天去都不管用的。” 他说罢,几人又哈哈笑起来,明媚的阳光自船头洒落,在他们身上投下蒙蒙的光晕,畅快肆意,朝气蓬勃,正当少年时。 第 84 章 四人随意说话闲谈, 又就着前几日夫子布置下的题讨论起来, 正在这时,却听旁边传来一阵丝竹之声,伴随着女子娇软的嗓音, 丝丝绵绵, 颇是悦耳。 几人不约而同地停下了交谈, 纷纷扭过头去看,钱瑞惊奇地道:“是有人在唱歌?” 他们看向歌声传来的方向, 那里正是一艘巨大的画舫, 画舫上装饰精致,上面挂着彩色的纱绸,气势恢宏,其中隐约有鼓乐琵琶之声从船上飘出来,随着轻风慢慢散开,飘落在镜湖之上。 那艘大画舫直直地朝他们这边驶过来, 很快便近在眼前, 船上尚无人出来,画舫也没有停下的趋势,像是完全不知道前面有船挡着似的, 钱瑞颇有些紧张地道:“这船不会撞上咱们吧?” 闻言,晏商枝微微眯了一下眼睛, 不太确定地摆了摆手, 道:“我们先把船摇走。” 他话音才落,那大画舫上便有人出来了, 一个声音自船头响起,声音带笑道:“我当是谁,却原来是几位故人。” 对面的画舫比他们要高上不少,这么抬头望去,正午的阳光便落入眼中,刺目不已,谢翎听着那人声音略微耳熟,他心中一动,视线扫过那画舫,却见船身上刻了一个硕大的字:苏。 很快,其他三人也认出了那船上的人,钱瑞惊讶道:“苏师弟。” 那人正是苏晗,他笑吟吟地看着下方几人,居高临下地打量他们,目光最后落在了谢翎身上,那一瞬间,他的眼神里满是毫不掩饰的恨意以及厌恶,显然,他还记着当初谢翎对他们家所做的事情。 这时船里闹哄哄地又出来几个年轻人,看上去都是富家公子,有人好奇道:“予明兄,这几位是什么人?” 苏晗笑着答道:“都是从前的同窗。” 他说着,又转过头来,对谢翎几人道:“好久不见了,几位师兄,相逢即是缘,不如到船上一叙?” 杨晔皱起眉来,看了苏晗一眼,神色不愉,冷冷地拒绝道:“不必了。” 苏晗不料他这般不给面子,不由脸色微微一僵,眼中闪过几分阴鸷,很快又恢复如常,笑道:“这话说得,虽说我如今已不是夫子的学生了,但是昔日同窗的情分还在,杨师弟怎么翻脸就不认人了?莫不是觉得在下不配与你们几位说话?” 这帽子扣得实在是大,便是钱瑞都连连道:“苏师弟误会了,如何会有这种事情?” 这眼看着就要纠缠得没完没了了,晏商枝看了看天色,索性道:“既然苏师弟盛邀,我们几个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厚颜来讨你一杯水酒喝,还望师弟莫要嫌弃。” 谢翎四人上了苏家画舫,几名模样秀美的婢女领着他们一行人入了座,苏晗坐在上首,笑吟吟地寒暄道:“许久不见,几位师兄风采依旧啊。” 他说完,旁边便有人问道:“苏公子不介绍一番?” 苏晗便笑着指了指钱瑞,道:“这位名叫钱瑞,字敏行,乃是我的大师兄,辈分最高的便是他了,我们几个也就属他在夫子门下时间最久,想来今年会试,师兄必然能一举高中。” 他话里满是吹捧之意,钱瑞被他说得颇有些不好意思,涨红着脸,连连道:“苏师弟过奖,过奖了。” 苏晗笑笑,又指着晏商枝,道:“这位是我的二师兄,姓晏,名商枝,当年同窗时,对我颇有照拂。” 他的那几位朋友又是一阵热络寒暄,晏商枝但笑不语,苏晗转向谢翎,眉头微动,眼底带着几分隐蔽的恶意,道:“这位我当年没见过,尚不知名姓,可是夫子后来收的学生?不如自我介绍一番?” 谢翎没动,也没说话的意思,就仿佛没有听到一般,霎时间,满船静寂下来,显得有些突兀,不明情况的人都面面相觑,正在这时,旁边传来啪的一声,是酒杯被掷在桌案上,发出的清脆声响。 杨晔嘴角带着几分冷笑,道:“你算什么东西?当初被夫子逐出门的时候,你可是半句屁都不敢放的,怎么如今又装起相来了?” 他说着,一双眼睛若刀刃乍现锋芒一般,逼视苏晗,道:“当年夫子便说了,你不再是他的学生,日后便是见了他,也不必执弟子礼,如今有什么资格,与我们称兄道弟?谁与你是师兄弟?” 杨晔的声音虽然不大,却在这安静的船舱中显得十分清晰,足以让所有的人都听清楚,那些不明真相的人都略微骚动起来,苏晗的面孔扭曲了一瞬,他按在桌几上的手指青筋绷起,指节泛白,他大约花费了全部的力气,才没有当场破口大骂出来。 他大概是没想到,杨晔如今竟然还是那个性子,口出无状,态度横蛮得近乎无礼,这么多年的圣贤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在这一室静寂中,苏晗的眼睛慢慢泛起了一丝红,他看上去像是有些难过,苦笑一声,道:“当初是我的错,年少轻狂不懂事,夫子责罚我是应当的……” 他话还没说完,从上船便沉默到现在的谢翎忽然动了,他把手中的杯往桌几上轻轻一放,发出不轻不重的声音,瞬间便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一室目光都投了过来,无人再去注意苏晗的表现。 谢翎声音平平地道:“水酒也喝了,多谢款待,我们也该走了,晚了恐怕夫子要责怪。” 晏商枝像是才回过神一般,恍然起身,道:“师弟说得对,差点忘了这一着。” 他说着,朝周围人团团拱手一揖,道:“实在抱歉,我们得先走一步了。” 钱瑞与杨晔也都站起来,告辞要走,苏晗一张脸铁青,差点没绷住当场发作,他是想叫这几人上来,给他们点难堪的,没成想现在难堪的是自己。 晏商枝面上带着礼貌的微笑,冲他们微一颔首,便与谢翎三人离开了。 走到船头之际,后面忽然传来一个陌生的青年声音高声喊道:“你们站住!” 谢翎几人应声站住,却见一道黑影朝他们急速迎面飞来,晏商枝下意识拉了谢翎一把,杨晔也拽着钱瑞,四人朝两边散开,那黑影哐当一声砸在画舫的横栏上,叮里哐啷摔了一个粉碎,酒液四溅开来,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酒香气,那东西却原来是一个白瓷酒壶,砸酒壶的人,是船上另一个人,他之前坐得离苏晗最近,想来交情颇好。 晏商枝的脸一沉,转头看去:“苏公子这是何意?” 苏晗的脸彻底没绷住,阴鸷的眼神扫过几人,冷森森地道:“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你们当这里是什么地方?” 空气瞬间紧绷起来,一触即发,杨晔嗤笑一声:“一艘破船罢了,谁家里没有似的?再说了,不是你死皮赖脸非要请我们上船来的?我们几个赏脸来了,你还待如何?苏晗,你是最没有资格记恨的那个人。” 苏晗的脸扭曲了一下,杨晔却不管不顾地直接道:“你以为当初夫子为何要逐你出门?你做的那些龌龊事情,挑拨同窗关系,暗地里辱骂夫子和师兄,将刀子藏在晏师兄的书柜中,害他割伤了手,然后嫁祸给我,这些夫子都知道得清清楚楚!” 苏晗一双眼睛都瞪红了:“你——” 杨晔大声道:“是我亲口告诉夫子的!” 他拍着胸脯,直视着苏晗的双目,仿佛有怒气翻滚如潮水,他一字一顿地道:“你以为全世界就你一个聪明?当面一套,背面一刀,阴暗得仿佛阴沟里的老鼠,自以为把所有人都愚弄得团团转,实则夫子早就有所察觉了。” “不堪教化!” “我教不了这样的学生,你还是另请高明吧。” 苏晗的脑中,骤然又想起了当初夫子的那句斥责来,仿佛四个钉子一般,将他死死钉在原地,手足都僵硬了。 在他反应过来之前,苏晗已经气红了眼,大吼一声,朝杨晔扑了过去,霎时间场面混乱成一团。 原本船上就有不少人,大约都是苏晗的酒肉朋友,这回见打了起来,便撸起袖子赶来助阵,哪知这群看起来斯斯文文的瘦弱书生,打起架都是一把好手。 杨晔和晏商枝都是练过的,单独几个人根本近不得他们的身,那些人见这硬骨头啃不下来,转而去抓谢翎,想着他年纪小,好下手些。 哪知谢翎打架手劲更重,他不像杨晔和晏商枝那般,有招有式,谢翎打架全无章法,但是攻击的都是人的脆弱部位,譬如眼睛和脖子,肚腹之类的,这一拳下去,必然要打中一个,引起哀呼连连。 正在一片混乱的时候,谢翎眼角余光瞥见了苏晗,他手中举着一个白瓷的酒壶,扬手重重朝杨晔的脑后砸过去,而杨晔毫无所觉。 谢翎心中一动,他一把拽过面前一人,把他往苏晗的方向用力一推,苏晗一时不防,脚下踉跄几步,往旁边栽倒下去,扶住船栏才勉强稳住身形。 但是他万万没想到,被谢翎拽的那个倒霉蛋没站住,往下跌落的同时,下意识揪住了他的衣襟,惊呼声响起,只听噗通噗通两道落水声响起,有人惊恐地高声喊道:“苏公子落水了!” 混乱的场面顿时戛然而止,所有人都伸头朝水下看过去,只见两个人影在湖里头拼命挣扎,眼看着就要沉下去了,其中一人不正是苏晗? “快救人!” “来人!快来人!把苏公子捞上来!” …… 第 85 章 船上又是乱糟糟成了一团, 晏商枝整了整衣袍, 对谢翎几人示意道:“我们走。” 护着头的钱瑞这才放下手,走了一步才发现自己的书还在地上,连忙捡起来往怀里一揣, 跟着谢翎几人下船去了。 喝了一杯酒, 还打了一次群架, 几人都或多或少挂了彩,竟然是钱瑞身上的伤口最少, 他只是发带被人扯掉了, 看上去有几分狼狈,他憨厚一笑,道:“我……我没打过架。” 其次是谢翎,他的眼角被人划了一道口子,渗出一点血来,他像是全无所觉一般, 将那血珠擦去, 杨晔惊讶地看着他道:“想不到师弟小小年纪,打起架也是一把好手。” 谢翎笑了一下,才道:“我轻易不打架。” 晏商枝笑他:“是, 打起来还够心狠手辣。” 谢翎不由看了他一眼,便见晏商枝面上露出一个了然的笑容, 那意思明显是天知地知, 你知我知。 谢翎笑笑,嘴里含蓄地道:“哪里哪里, 身手比不得两位师兄利索,还需要再练练。” 即便是晏商枝知道了,谢翎也丝毫不心虚,其实方才原本苏晗是不会掉下去的,他虽然被那人拽住了衣襟,但是他下盘还算稳靠,两手也已经抓住了船栏,还能坚持片刻,这片刻的时间就已经足够他脱困了。 但是他万万没想到,在关键时刻,有人绊了他的腿,在当时那种情况下,被人绊腿,就相当于把苏晗整个人给掀飞了出去。 绊腿的那个人,正是他身旁的谢翎。 当时场面混乱不堪,并没有人注意,只是谢翎没想到,晏商枝被人围攻之余,竟然还能看到他这边的情况。 晏商枝知道他与苏晗有宿仇,倒也并不说出这事,两人之间彼此心知肚明,这事就算是揭过一页了。 一行四人到了下午时候才回到学塾,哪知一道渊泉斋,便见董夫子正泡着一壶茶,端坐在椅子上看书,抬眼瞟了他们一眼,眉头动了动,胡子一翘:“哟嚯,这乾坤朗朗,光天化日,你们是去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谢翎四人:…… 逃课也就罢了,毕竟是奉了夫子之命,但是四个读书人,居然还跑去跟人轰轰烈烈打了一架,其行为之恶劣,态度之嚣张,简直令人发指,董夫子痛心疾首,让他们四人站在廊下,着实训了好半天话,茶都泡了三四回,这才放过他们,吩咐道:“行了,都给我滚去看书。” 四人状如鹌鹑,老老实实地恭声应答:“是,先生。” 因为夫子责罚,所以谢翎到悬壶堂的时候,天色已经黑透了,比寻常要晚了不少时间,施婳问起时,他笑笑,道:“夫子有事,多留了一阵。” 闻言,施婳便不再多问,她一眼便看见谢翎脸上的伤痕,道:“眼角怎么了?” 谢翎摸了一下,不甚在意地笑道:“被树枝划了一下,无妨。” 正在两人说话之际,后堂转出来一个年轻妇人打扮的女子,正是林寒水的媳妇许灵慧,她笑着道:“谢翎来了,晚饭刚好,不如你们就在这里用吧?” 施婳笑笑,委婉拒绝道:“不必了,天色尚早,我们就先回去了,还要劳烦嫂嫂同伯母说一声。” 许灵慧劝了几句,见她执意要走,便只得答应下来,谢翎持了灯笼,对施婳道:“阿九,走吧。” 两人告辞之后,这才离开悬壶堂,往城西的方向而去。 又过了几日,眼看会试在即,谢翎必须动身前往京师参加考试,这一日,董夫子将四个学生都叫近前来,语重心长道:“我教了你们这么些年,做文章是没有什么大问题了,但是需要记得一点,为人处世,也是一门学问,且比这圣贤书上讲的,要高深得多,无人可以教导你们,日后做人做事,要谨慎小心,不可狂妄自大,凡事三思而后行,无论做什么,必要无愧于天,无愧于人,无愧于己,可都听明白了?” 谢翎四人齐声答道:“谨遵夫子教诲。” 董夫子想了想,看向钱瑞,道:“你性情向来懦弱,不善言谈,这其实并不是坏事,初时我为你起敏行二字,为的便是让你记住,敏于行而慎于言,切记。” 钱瑞点头,恭敬道:“学生明白了。” 董夫子又叫了晏商枝,道:“明修,你出身富贵,性格懒散惯了,又生了一身顽劣骨头,鲜少认认真真地做一件事情,即便是读书考科举,你也并不是十分上心,为师说得是不是?” 晏商枝张了张口,看着夫子那双充满了睿智的眼睛,他到底没能同往常那般插科打诨过去,哑口无言,董夫子却不恼,只是道:“为师没有多的经验可以教导你,但是人生在世,若是能认认真真地做好一件事情,也算是不枉人世间走一遭了。” 晏商枝闷着头,低声道:“学生懂先生的意思。” 董夫子嗯了一声,摸了摸胡子,叫了一声:“杨敬止。” 杨晔一时没回过神来,下意识道:“啊?” 董夫子没好气地道:“叫你听训,啊什么?” 杨晔顿时臊得满脸通红,连忙拱手道:“学生在。” 董夫子这才道:“敬止,你的字也是为师起的。” 杨晔垂头道:“是。” 董夫子看着他,叹了一口气,道:“其实为师从前并不大看好你,只是你祖父与我深交,我这才答应收你做学生,你性格莽撞,心思浮躁,又易轻信于人,实在教我头疼。” 闻言,杨晔的头垂得更低了,低声道:“当初学生年少无状,行事不端,叫先生失望了。” 董夫子看着他,道:“失望倒是没有。” “啊?”杨晔不解地抬起头来。 董夫子喝了一口茶,道:“我当初收下你时,并没有抱什么希望,只觉得你并不是个读书的料子,或许学个几年,忍不下去自己就走了。” 杨晔一张脸顿时涨得通红,嘴唇蠕动了一下,想说点什么,却听董夫子又道:“想不到你倒叫我,唔……或许是意外之喜,你的变化是最大的,如今也颇令为师骄傲。” 听了这句,杨晔瞬间睁大了眼睛,像是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那两个字,骄傲,他令夫子骄傲? 董夫子喝着茶,慢慢地笑道:“教化一介顽劣之徒,磨其心性,正其品行,为师可不正是十分骄傲么?” 杨晔:…… 董夫子将茶盏放下,终于转向谢翎,道:“谢翎……” 他说着,捻着胡须,面上浮现出犹豫之色,道:“杨敬止并不是令我最头痛的学生,比起他来,谢翎你倒令为师更不知如何是好。” 闻言,杨晔与钱瑞都愣了一下,不解其意,因为在他们看来,谢翎才是最省心的那一个才对,他很聪明,比钱瑞要更聪明,比杨晔更守规矩,比晏商枝更加勤奋,基本上把他往渊泉斋里一扔,完全不必管他,谢翎就像一粒种子,自己拼命地汲取知识,像是他天生就有这项才能似的。 杨晔和晏商枝闲来无事时,曾经做过一个小趣事,他们在谢翎看书的时候,偷拿了他的书,然后翻开来考他,从书里挑一句话来,谢翎便能十分流利地说出那一句话是出自哪一章,哪一行,当时直把晏商枝两人惊得咋舌不已。 如今却听夫子说,谢翎才是最令他头疼的那个,杨晔与钱瑞都觉得奇怪,唯有晏商枝面上浮现出若有所思之色。 董夫子捻着胡须,思索片刻,才对谢翎道:“当初收你做学生实属意外,事到如今,我不会藏着掖着,我收学生,最多只收四个,当初我让苏晗回去之后,便空出了一个名额,苏晗这学生我教不了,但是他家里有人与我有些交情,未免到时候来说情,我便索性把这个名额先占满了,于是这才挑了你出来,你很勤奋努力,这是我所乐于见到的,并不后悔收下你做学生。” 谢翎垂头道:“学生心中十分感激先生。” 董夫子看着他,过了一会才慢慢地道:“我活了这么多年,教了不少学生,你的性子是我最摸不准的。” 他说着,顿了顿,忽而问道:“你还没有字吧?” 谢翎拱手道:“是,学生尚未有字。” 董夫子摸着胡须,道:“圣人不惭于景,君子慎其独也,我便为你起一个字,慎之,望你慎终如始,常以为戒。” 谢翎长长一揖,恭声道:“多谢先生赐字,先生教诲,学生必然谨记,不敢或忘。” “好。” 董夫子又看了看他们,道:“过几日你们师兄弟四人入京赶考,切记要互相扶持,不要生了龃龉,可知道了?” 谢翎四人齐声答道:“学生明白。” 董夫子摆了摆手:“去吧。” 一行人都告辞离去,各自回家收拾行李,次日准备启程前往京城参加春闱。 谢翎回了自家院子,不防施婳正站在屋檐下,手里捧着什么东西,狸奴在她脚边转悠着,嘴里喵喵直叫,不时直起身子,小爪子往上够,似乎很想看一看她手中的东西,谢翎喊了一声阿九。 施婳回过头来,道:“回来了?” 狸奴喵呜一声,转而朝他奔过来,在谢翎的脚边卖力地蹭着,谢翎应答一声,将目光投向她手中,问道:“这是……鸟儿?” 施婳答道:“是房檐下的小麻雀,掉下来了,正想放回去呢。” 谢翎抬头看了一眼,果然见那屋檐的瓦片缝隙里,露出半个麻雀窝来,他道:“我来罢。” 谢翎去了后院搬了梯子来,爬上去之后,朝施婳伸手道:“给我。” 施婳将小麻雀递过去,口中道:“今日下学这么早?” 谢翎道:“夫子让我们回来,明日启程去往京师。” 第 86 章 京师。 这个字眼冷不丁钻到施婳耳中, 她的心都不由自主地跳了一下, 很快便平缓下来,道:“从苏阳到京师,大概要多少日程?” 谢翎小心地将麻雀崽儿放进窝里, 一边答道:“听晏师兄说, 我们走水路, 不过半月多的路程。” 小小的麻雀蜷缩起来,张着鸟喙, 细声细气地叫了几声, 嫩生生的,谢翎看了一会,觉得没什么问题了,才道一声:“放好了。” 没听到施婳的回答,他下意识低头看过去,只见她的目光垂落在地上, 又像是没有什么目标, 在入神发呆一般,谢翎下了梯子,盯着她看了看, 柔声道:“怎么了?” 施婳像是被吓了一跳,猛地回过神来, 道:“啊?没事……” 谢翎望着她的眼睛, 不语,施婳抿了抿唇, 道:“我只是想起了一些事情。” 谢翎很直接地问她道:“是与那些噩梦有关吗?” 施婳避开他询问的目光,不自觉地捏紧了梯子,踌躇道:“我有些担心……” “担心什么?” 施婳回视他,眼中难得地带着几分彷徨和茫然:“我不知道……” 她忽然不知道让谢翎去参加科举,是不是正确的选择,这辈子事情的发展还是和上辈子一样吗? 随着年纪越长,她梦到李靖涵的场面并没有减少,反而越来越频繁,前几日的一个梦,更是令她心中犹疑不已。 李靖涵已经是太子了,圣宠正隆,如日中天,三皇子尚未出头,这时候谢翎入京,考□□名之后,入了太子的青眼,那么谢翎还会不会如上辈子一样,拒绝太子的招揽? 万一他最后入了太子李靖涵的麾下呢? 只要一想到这个可能性,施婳就觉得背上如有刺球滚过一般,令她忍不住打个寒颤。 她是想李靖涵死,可是谢翎是她一手带大的,她不想看着谢翎被拖累。 施婳想得漫无边际,她忽然感觉到自己冰冷的手落入一片温暖之中,回过神来,却是谢翎正捧着她的手指,低头望向她,问道:“阿九,你在担心什么?” 我担心你…… 施婳不自觉握紧了手指,张了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最后只是化作一句:“我不知道。” 谢翎的眼中闪过几许失望,下一刻,施婳抬起如星子一般的眼眸看向他,道:“谢翎,你答应我一件事情。” 谢翎几乎没有犹豫:“阿九你说。” 施婳咬了咬下唇,慢慢地道:“我要你答应,进了京城,不管是谁招揽你,你都先不要答应。” 谢翎略微有些惊讶,很快便不假思索地道:“好,我答应你。” 听了这话,施婳短促地笑了一下,道:“不问为什么?” 谢翎看着她的双目,摇摇头,语气温柔无比:“只要这是你希望的。” 只要这是你想要的,我都会为你做到,阿九。 他低头看着面前的少女,眼神像是三月的春风一般温软,忍不住伸出手去,以手指轻轻触碰她瓷白的侧脸,施婳仍旧有些出神,像是在想着什么难解的事情,一时间竟然没有察觉。 谢翎得了好处,飞快地缩回手,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般,道:“我去收拾行李了。” 语气淡淡,表情从容而冷静,就好似他刚刚真的只是随手一个微不足道的动作而已,淡定得完全没有引起施婳的怀疑。 但是即便是谢翎面上再如何冷静无波,他略微急促的脚步却暴露了一切,吱呀一声,门被合上了,在安静的院子里发出不轻不重的声音。 谢翎的手指还搭在门上,慢慢地平复着心绪,他听见狸奴的叫声,软绵绵,一声一声,从院子里传来。 清风徐徐送来,施婳在屋檐下站了一会,神思颇有些不属,却听头顶传来轻微的啾啾声,她抬头一看,原来是方才谢翎放进窝里的小麻雀,不知何时正探出半个小脑袋来,嫩红的鸟喙一张一合,发出细细的鸟鸣,圆溜溜的小眼睛正好奇地盯着她看,仿佛是不明白方才那少年为何要仓促离开。 第二日清早,施婳便起来了,初春的天气还很冷,屋门一打开,冻得她一个激灵,困意散了大半,她呵出一口气来,白色的热气在清晨中袅袅散开。 门外站着一个身形挺拔清瘦的少年,施婳一惊,道:“怎么站在这里?” 谢翎略微垂着眼,没答话,施婳心里无奈,问他:“站了多久了?” 谢翎这才动了动,看向她,摇头道:“没多久。” 冻得鼻尖都红了,还没多久,施婳心里好气又好笑,道:“进屋。” 谢翎看了她一眼,才慢慢地抬脚进了屋子,温暖的空气从四面八方袭来,将他围拢起来,谢翎觉得鼻子痒痒的,打了一个小小的喷嚏。 施婳心里叹了一口气,叮嘱道:“等着。” 她进了灶屋,很快便升起火来,熬了些姜汤,期间谢翎紧紧跟着她,就仿佛一个小尾巴那般,片刻都不肯离开,简直是吃准了施婳。 她无奈地道:“你跟着我做什么?” 谢翎老老实实地答道:“此去数月,山高水远,想现在多看看你。” 就像一个恋家的孩子,还未出门,便已十分的不舍,施婳半晌无语,最后只能指了指椅子,道:“坐好。” 谢翎便依言坐过去,看着施婳忙碌着,一双眼睛就仿佛粘在了她身上,片刻不肯挪开,那目光犹如实质,令施婳感到不安。 这时候谢翎偏偏还认真道:“阿九,我会想你的。” 施婳脸上莫名一热,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淡淡地道:“想我做什么?想你的会试就是了。” 谢翎侧了一下头,道:“阿九比会试重要。” “闭嘴。” 施婳颇有些狼狈地转开脸,径自去揭灶上的瓦罐盖子,安静的灶屋中,只能听见柴火发出的噼啪声音,还有罐子里熬煮的咕嘟声,空气静谧。 过了一会,施婳才道:“路上要小心,你头一次出远门,若是有不知道的,问一问师兄他们,可知道了?” “知道。” 施婳叮嘱了几句,谢翎都一一答应下来,用过早膳之后,谢翎便要离开了,少年站在屋檐下,忽然伸出手来,道:“阿九,发带掉了。” 施婳低头一看,只见他修长的指间,果然有一条梧枝绿的发带,她顿了片刻,才伸手接过那发带,道:“低头。” 谢翎应声垂下头来,施婳踮起脚尖,仔细地替他将那发带绑好了,头顶忽然传来鸟儿啾啾鸣叫,她下意识抬头,果然见那只小麻雀崽儿探着头,圆眼睛里充满了好奇,朝下方张望着。 少年背上行囊,踏着晨露,离开了清水巷子,渐行渐远。 施婳收拾东西,忽然觉得平日里不大的院子如今空落落的,往日她做点什么,谢翎都会拿着书,坐在檐下,或者窗口,两人偶尔说说话,又或者默契得一个字都不必说,时间便过得很快。 如今谢翎走了,施婳总觉得不太习惯,像是缺了点什么,檐下的小麻雀叽叽喳喳地叫着,许是饿了,施婳想了想,搬来梯子,抓了几粒麦子,搁在那麻雀窝旁边。 天色还早,她却觉得无事可做,索性拍了拍身上的灰尘,抱着狸奴,锁了院子,往城北医馆去了。 施婳到了医馆时,恰逢林老爷子打开门,见了她便笑道:“婳儿来得这么早?哟,狸奴也来了。” 施婳笑着点点头,林不泊的声音从门内传来,道:“谢翎今日出发了?” 施婳答道:“已经去了。” 进了正堂,林寒水正从后面掀帘过来,与施婳打了一声招呼:“婳儿今日来得好早。” 林家娘子端着粥罐过来,热情地问施婳道:“用过早饭没?喝一点粥罢?” 施婳摇头,林家娘子又道:“谢翎赶考去了,如今你一人在家,害不害怕?不如先搬来与我同住?” 施婳笑着婉拒道:“倒是不害怕,左邻右舍都是熟人,伯母不必担心。” 林家娘子又劝了几句,见她执意不肯,施婳又向来是个主意正的,遂只得作罢。 不多时,便有病人上门了,悬壶堂又开始忙碌起来,如今施婳与林寒水医术俱是有小成了,即便是林不泊出诊了,他们二人也能独当一面,悬壶堂的大夫多了,医术又好,病人都愿意过来这里。 只是今日,施婳颇有些心不在焉,给病人看诊的时候倒是不曾有问题,一旦她略微闲了下来,便不自觉想到了离家的谢翎。 施婳手里捏着笔,在纸上勾勾画画,林寒水在一旁见了,想了想,还是试探道:“婳儿,你若是心中有事,不如先休息一会?” 林老爷子也道:“今天中午时候病人不多,婳儿忙了一上午,恐怕是累了,还是休息一会,寒水,你去坐诊。” 闻言,施婳心里颇为惭愧,她倒不是累,只是心思不自觉就会想到谢翎身上去,她与谢翎相依为命这么多年,还是头一次分开,谢翎也是头一回出远门,施婳总是有些担忧。 她忧心忡忡,神思不属了一天,傍晚揣着狸奴回到清水巷子时,暮色微暗,只见自家院子门口站了一个人,心里先是一跳,惊喜涌了上来,下意识间,一个名字即将吐出来,那人转过身,又咽了回去。 原本的喜悦霎时间如潮水一般散去,徒留下几分微不可察的怅然,施婳清了清嗓子,那人便迎过来,热情笑道:“施姑娘回来了呀?” 施婳认得她,崔娘子,住在不远的槐树巷,是个精明的妇人,每回见到这崔娘子,都不免让施婳想起她的那个婶婶,若说人与人之间的相处,确实是一件极为讲缘分的事情。 此时的施婳便想对这崔娘子说,咱们没有缘分,还是做老死不相往来的邻居为好。 第 87 章 这崔娘子还有一个颇为闻名的身份, 冰人, 也就是媒人,常常为左邻右舍的适婚人家保媒拉纤,整个苏阳城, 就没有几个不认识她的, 施婳更是熟悉她, 因为从大前年开始,崔娘子便上门做媒来了。 虽然当时施婳以幼弟还在读书, 尚不愿成家为托词, 推了几次,哪知崔娘子越挫越勇,丝毫不畏险阻艰难,屡败屡战,势必要一举包圆了施婳的婚嫁之事。 施婳忍不住揉了一下眉心,换上一副温婉的笑脸来, 向迎上来的妇人道:“是, 崔娘子可是找明真叔有事情?” 崔娘子笑眯了眼,嗔怪道:“你这孩子,我找沈秀才做什么?我找你呢。” 施婳心里无奈, 道:“您找我什么事情?” 崔娘子笑眯眯地道:“是大大的好事!等我进院子里与你细说。” 她说着,便往施婳的院门口站了站, 一副要入内详谈的架势, 眼看是躲不过去了,施婳只得强笑着, 将她让进院子里。 崔娘子打量了一圈,照例先是一番夸赞道:“施姑娘好会持家,啧啧,这院子里打扫得可比我家里的屋子还干净呢!” 这话施婳听了没有五回也有六回了,只是笑笑,接着单刀直入道:“这么晚了,崔娘子有什么事情要找我?” 于是崔娘子掩唇一笑,道:“去年我来时,你说要供你弟弟读书,还不愿成家,如今你弟弟要去参加科举考试了,你也该顾及一下自己的终身大事了才对。” “施姑娘如今也有十七八了吧?要我说,这事正是火上眉毛啊,苏阳城没有哪家姑娘过了十七八岁还未嫁的,说出去都要惹人指点笑话哩!等这好年纪一过,人家可就不好说了,那时候,什么阿猫阿狗都能对你挑挑拣拣,身价一降再降,好身份的人家说不上,差一点的,日子又哪里过得舒坦?作为女孩子,还是早早擦亮眼睛,嫁个好人家,相夫教子,方得圆满,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施婳几番张口欲言,还未来得及插话,就被崔娘子一把抓住手,亲热地拍了拍,语重心长地道:“你也算是婶娘看着长大的,家里困难,父母早早就去了,你一个女孩儿,小小年纪拉扯着弟弟,还要供他读书,实在是不容易,这么懂事的姑娘全天下都找不到几个,婶娘恨不得你就是我的亲生女儿,每每想起,都觉得心疼得紧。” “去年婶娘给你说了城北的一个秀才家,你不肯,如今那秀才早成了亲,媳妇都怀上了,小日子过得好着哩,婶娘思来想去,还是想着你,觅了好久,这才又帮你看中了一家,城东王老二,他家里原是世代做屠户的,有一对儿子,小儿子与你年纪相仿,长得也是十分俊气,与你啊,最是相配不过了。” 她一番连珠炮似的说完,又笑着道:“到时候呀,你弟弟再考中个功名,你也成了亲,正是双喜临门,再喜庆不过了!” 崔娘子拍着施婳的手,登时笑成了一朵花,简直合不拢嘴,施婳知道她说的那家人,王老二的老母亲曾经来医馆瞧过病,老人病得走不动路,也没个人帮着扶,起先施婳还以为她老人家孤家寡人,哪知一问才知道,是儿子抠门不肯管,儿媳又小气吝啬,两个孙子一个好赌,一个整日游手好闲,偌大一家子,竟让老母亲一个人住在老破房子里,老人家一边说一边哭,十分凄凉,是以施婳才对这一家子印象这般深刻。 眼看崔娘子把那家人夸上了天去,施婳憋了半天,忽然道:“崔娘子,我娘指不定还没死呢。” 崔娘子脸上的笑顿时僵了一下,像是一只被捏住脖子的鸭子似的,看上去颇有些滑稽,她尴尬地张合了一下嘴:“啊?” 施婳抽回自己的手,十分真诚地笑道:“我老家在邱县,说不定我娘亲也为我备着一门亲事呢,婚嫁这种大事,我人小年纪轻,自己也做不了主,还是得听我娘的,回头若真是我娘给定下了,俗话说的好,一女不嫁二夫,到时候崔娘子谢媒礼拿不成倒是其次,若是砸了您老媒人的金招牌,可就麻烦大了。” 崔娘子完全没想到这一茬,她被施婳堵得说不出话来,憋了一会,才立即追问道:“那你娘究竟给你定了亲事没有?” 施婳笑道:“我这就去信问一问她,若是没定,我再来告知您一声。” 崔娘子哑口无言,憋屈地离开了施婳家的院子,施婳看着妇人的身影消失在巷子口,这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把院门合上了。 施婳上辈子没有成过亲,也没有见过别人成亲,只是偶尔听起旁人说一嘴,哪家哪家的姑娘小姐成亲了,嫁了个好人家,十里红妆,三天三夜都送不完,排场又气派又漂亮。 歌舞坊的姑娘们议论着,都不自觉露出了艳羡的目光,若是可以,谁不想像这般,风风光光地嫁出去?可是身份和命运早已注定了,她们必须待在歌舞坊中,沦为那些达官贵人们的玩物。 那时年纪不大的施婳或许也会同姑娘们一样,心底暗暗憧憬一番,只是后来年纪渐长,懂了许多事情,便再也不想这些了。 当崔娘子头一回上门,说明来意的时候,施婳惊讶极了,只是不知为何,她心里并不因为此事而高兴,反而兴致缺缺,甚至还有些抗拒,便直接拒绝了。 这一次施婳搬出了自家娘亲来,想来那崔娘子必然识趣,不会再来纠缠了罢? 施婳心里如是想着,暮色四合,天渐渐黑了,她进了屋里,狸奴嗖地蹿下地去,不知去哪里玩了,施婳点起一盏小小的油灯来,房檐下传来小麻雀的啾啾声,像是在呼唤着什么。 十数日后,京师,前朝耗费了巨大的人力物力,用足了二十年之久,修了一条大运河,以通南北,后来又修了溱潼河,便直接从徐州接达京师的嘉侥湾,待大乾朝建立,又在东临门修建了大通闸桥,这里便成为了整个王朝货物直达京师最大的集散码头。 一直到宣和年间,每年在这里靠岸的朝廷漕船、各路商船或客船,加起来便足足有十万余条,此时正是早春三月间,船只来往络绎不绝,河道上拥堵不堪,码头上前来运货的人们更是嘈杂一片,又有几条船靠岸了。 接船的人都纷纷拥上前去,这时,人群中爆发出一声惊呼:“啊呀,不长眼的东西,你踩着老娘的脚了!” 那踩人的是一个小厮打扮的少年,连连道歉:“抱歉,大娘,我不是故意的。” 他才道歉完,身后的人流涌过来,令少年不由自主地随着人群往前走,他抬头一看,前面是一艘装满货物的商船,便知道错了,拼命在人群中往回挤,一双手宛如两条桨一般,拼命地在人海中划动。 好容易从人群中挤出来,小厮长舒了一口气,颇有些后怕地回头看了看,嘴里小声念叨着:“陈家客船,客船……” 放眼望去,码头前排了一溜儿,全是大船,就这么小会的功夫,又有两条船靠岸了,也都是客船,小厮苦着一张脸,道:“哎哟我的少爷,您到底在哪一条船上啊?” 早春天气尚有些寒意,他却早已挤出了一头汗,认命地在人群中穿梭,寻找着那艘陈家客船。 正在小厮怀疑今天到底是不是船到码头的正确日子,他忽然听到了一个声音,道:“这里人好多啊。” 紧接着,另一个声音道:“这里是京师最大的码头,来往船只每年都有十万条以上,人当然是多了。” 小厮下意识转过头去,说话的人是一个身着蓝衣的青年,气质卓然,面容俊朗,十分眼熟,他连忙挤开人群奔过去,高声喊道:“少爷!少爷!” 因着他声音过大,那青年还被吓了一跳,转过头来,他身旁一位个子稍矮的青年道:“晏师兄,这是你家的下人?” 这一行人正是来京城参加会试的谢翎四人,晏商枝看着面前满脸喜色的小厮,也颇有些头疼地道:“怎么咋咋呼呼的?” 小厮嘿嘿笑了一声,弓腰行礼:“少爷好久不见,愈发龙马精神了。” “别拍马屁了,”晏商枝道:“先回家去再说。” 小厮忙道:“少爷请,马车在后边候着呢,老爷夫人盼了好些日子了,就盼着您回来了。” 他一边引着几人往前走,一边陪着笑道:“这几位公子是少爷的同窗吧?叫小的四儿就好了。” 杨晔不由笑着调侃道:“那你前头是不是还有个大儿,二儿和三儿?” 小厮嘿嘿一笑,道:“公子猜的不错,爹娘取名不讲究,四儿也挺好的。” 正说着,马车到了,车夫连忙跳下来,四儿道:“少爷和几位公子先上车,时候也不早了,大刘你赶车稳当些。” 那车夫憨憨地答应了,等四个人上车坐定,便举起马鞭一吆喝,马车便慢慢地跑动起来,顺着长街往前面跑去。 马车里,钱瑞忽然道:“晏师弟竟然是京师人士?” 闻言,杨晔和谢翎也跟着看过来,晏商枝笑笑,道:“若是严格说来,我倒还真不是京师人士,我外祖家在苏阳,后来因为家父想让我拜在夫子门下,便让我去了苏阳住,再有后来要科举的缘故,索性把户籍也迁在舅舅家,所以我现在是苏阳人。” 谢翎想了想,道:“我原也不是苏阳人。” 晏商枝讶异地道:“这还是头一回听你说。” 谢翎解释道:“我从前是临茂邱县的,后来家乡大荒,便逃到了苏阳来,托林大夫一家援手,户籍也落在了苏阳。” 杨晔听了,道:“想不到师弟小时候还有这等遭遇,怎么从未听你说过?” 谢翎笑了一下,只是道:“都是些陈年往事,没什么好说的。” 第 88 章 马车慢慢停了下来, 谢翎听见外面传来些许人声, 紧接着,一只手撩开了车帘,四儿笑嘻嘻道:“咱们到家了, 少爷和几位公子请下车吧。” 晏商枝率先下了车, 紧接着是钱瑞和杨晔, 谢翎是最后一个下的,很快, 车夫便把马车赶着往侧门的方向去了。 谢翎抬头看了看, 只见面前是一座朱门大宅,上面挂着一块匾额,上书晏府两个大字。 正在这时,大门里有几个下人簇拥着一名妇人出来,那妇人穿着颇是讲究贵气,气质也十分不一般, 她见了晏商枝一行人, 面上立即笑开了花,上前抓住他的手,眼里便盈了泪, 道:“孩儿,你可算回来了。” 晏商枝笑笑, 叫了一声母亲, 母子两人说了几句话,晏商枝便介绍谢翎三人, 道:“这几位都是我的同门师兄弟,我在信中也与您说过的。” 晏夫人连声道:“娘知道,娘知道。” 谢翎三人与晏夫人见了礼,晏夫人笑道:“都先进去,时候不早了,路上都饿了吧?舍下已备好了菜饭,你们先用了午饭再说。” 谢翎等人道过谢,晏夫人牵着晏商枝一边往府里走,一边絮絮叮嘱道:“你们都是商枝多年的同窗,来到这里,就如在自己家中一般,千万别觉得不自在,再过些日子会试就要开始了,你们都好好温书备考,其他的事情不必担心。” 闻言,几人都面面相觑,杨晔张了张口,似乎想说什么,但是却又不知该如何说,最后只能望向晏商枝,晏商枝想了想,对晏夫人道:“娘,我们不在府里备考。” 晏夫人显然是愣了一下,道:“啊?怎么不在府里备考?院子都给你们收拾出来了。” 晏商枝只是道:“府里人多口杂,不甚方便,再者,不是在鼓东街还有一座院子么,我们去那里就挺好的。” 晏夫人还欲再劝,但是想想,又忍住了,道:“那……那我要与你爹商量商量,你爹之前也是说,让你在家里备考的。” 晏商枝点点头:“那劳烦娘与爹说说,爹还未下朝么?” 晏夫人道:“他今日中午恐怕不会回来了,咱们先用饭吧。” 她说完,便带着一行人去了小厅,吩咐下人们将菜饭摆上来。 到了下午时候,晏老爷回来,晏夫人便将事情与他说了说,晏老爷想了想,道:“商枝说得也有道理,这种时候,府里人多,反而会影响到他们,不如就让他们去鼓东街的院子,那里清净,再派两个懂事的下人过去就行了。” 晏夫人心有不舍,一年多不见的儿子好不容易回来,这就要搬出去,心疼的不行,但是比起这个,显然近在眼前的会试要更重要,遂只能答应下来,又见晏老爷欲言又止,便道:“老爷还有什么事?” 晏老爷低声道:“国公府那边的事情定下来了。” 晏夫人听了,立即明白过来,问道:“是哪一日?” 晏老爷道:“三月初七。” 会试在三月初八,晏夫人啊呀一声,皱起眉来,道:“这么巧,那明雪丫头肯答应了?” 晏老爷却道:“恐怕未必,不过这事说不清,既然国公府和恭亲王都定下了,想必她会想通的吧。” 他说着,又问:“明雪丫头最近没来府上了吧?” 晏夫人叹了一口气,道:“最近没来,说起来她也是我看着长大的,从前常常跟在商枝后头打转,我们也没看出来什么,上回我在信中给商枝说了这事情,他回信时,一字未提,后来明雪丫头过来,我都不敢见她,这种事情,我们怎么插得了手啊……” 晏老爷却道:“那现在也别插手了,商枝回来的事情,先别透露出去,一切等会试之后再说。” 晏夫人点点头,道:“我心里有数,这就吩咐人去打扫院子,那边清净,这样也好。” 她这么一想,也不觉得不舍心疼了,连忙叫来下人,派人去打扫院子,务必要在今天下午打扫干净,让少爷和几个同窗都住过去。 晏府的下人动作倒是很快,上头吩咐下去,到了傍晚时候,就有人来回禀了,请晏商枝一行人住过去。 鼓东街的院子是晏府很多年前置办的,一直无人居住,不过每个月会有人来打扫,今日又彻底清理了一回,倒也干干净净。 院子虽然不大,但是供他们四个读书人住还是绰绰有余的,每人一间屋子,都是相邻紧挨着的,晏夫人又特意让人打扫出一个书房来,他们将带来的书籍都摆上,四张桌子分立两侧,这场景竟有些和苏阳城的渊泉斋一般了。 此时距离会试只剩下不过七八日,所以谢翎等人也没去哪儿,就在书房里温书,讨论文章,每日有小厮专门从晏府送饭食过来,进出俱是轻手轻脚,连气都不敢出大了一声,生怕惊扰了书房里的人。 等时候一到,看书的四个人都出来用饭,末了,小厮们又将碗筷收拾好,带着食盒回去晏府,还得向关心儿子的晏夫人禀报,少爷今日精神如何,身体有没有不舒服之类的话。 随着时间渐近,晏夫人严令警告,不许过去送饭的下人多嘴,无论什么事情,都不能说,下人们自然是无有不应,而鼓东街的院子,也真的没有听到半点风声。 三月初七是个好日子,宜订盟,祭祀,嫁娶,纳吉,京城里许多人都知道,恭亲王今日要娶妃了,娶的是陈国公的嫡次女,端的是一桩大好姻缘。 恭亲王正妃去世多年,正妃之位一直空缺,世人皆知,他对前王妃十分痴情,是个值得托付终身的好男人,这回陈国公府上的嫡次女,是撞上了好运。 一路吹吹打打,热热闹闹,大红花轿到了恭亲王府前,轿帘一掀,里头空空如也,唯有一个做工精致的钧窑细瓷美人瓶,端端正正地放在花轿里头,新娘子早就不知所踪了。 这下围观贺喜的众人都愣了,轿夫和喜婆都脸色惨白,跟死了爹娘一样,立即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恭亲王站在轿子前,望着跪了一地的送亲下人,面沉如水,眼底晦暗幽深,半晌才开口道:“美人瓶本王已收到了,回去问问你们国公老爷,什么时候把王妃给本王送过来?” 众人愕然,空气一时间鸦雀无声,那喜婆脑子转得快,连连磕头,大着胆子答道:“王爷既然收到了,老妇这就去回禀国公爷。” 这一问一答,围观众人虽然不解,倒也听明白了些,原来这一场都是说好的,但是更多的人却并不容易被糊弄,开始暗地里揣测起来。 消息传到国公府时,陈国公差点被气得当场厥过去,大手一挥,怒吼道:“反了天了!都去找!哪怕就是把京师掘地三尺,也要把她给我找出来!” 国公夫人也被吓住了,嗫嚅道:“这……这去哪儿找?” 陈国公猛地回头盯着她,语气森森道:“你说呢?她逃了婚,是想去找谁?” 国公夫人一时噎住了,陈国公哼了一声,转而看向下人们,高声骂道:“都愣着做什么?要我请你们动弹吗?去找啊!” 下人们一哄而散,战战兢兢地寻人去了,陈国公瞪了国公夫人一眼,冷声道:“你教的好女儿!哼!” 说罢,便拂袖而去,徒留国公夫人跌坐在椅子上,怔了半晌,掩面哭了起来。 此时,晏府所在的那一条街角,位置十分偏僻,那里堆放了不少杂物,旁边停着一辆不起眼的马车,车帘是放下的,过了一会,一个小丫环往这边走过来,冲着车里小声喊道:“小姐,小姐,是奴婢。” 车帘掀开,露出一张清丽秀美的面孔来,少女穿着大红的嫁衣,天光落进来,将那些鲜艳的红色照得晃眼睛,金丝绣成的花纹折射出炫目的光,将少女的脸颊衬得如染云霞。 少女睁大眼睛,里面露出几分希冀的光来,道:“绿姝,你看到他了吗?” 绿姝有些不忍,但还是硬着头皮答道:“没有,小姐,他们都说表少爷还没有回来。” 光暗了下去,少女摇摇头,声音淡淡道:“不,他们在骗你,明天就是会试了,表哥肯定回来了。” 正在这时,斜刺里一个女子声音响起:“既然你什么都知道,他不肯见你,为什么还要做这种事情?” 那声音里带着恨铁不成钢的意味:“明雪,谁给你的胆子?竟然敢逃婚?!” 绿姝慌忙回过身去,只见一个作妇人打扮的女子过来,身后还跟着几名下人,女子眉目凌厉美丽,若是细看,便能发现她与车上坐着的陈明雪有三分相似,绿姝急慌慌地行礼道:“大小姐……” 陈明妤冷冷看了她一眼,又望向车中的陈明雪,姐妹两人四目相对,陈明雪不避不让地道:“我自己给的胆子,姐姐,我又不是不与那恭亲王成亲,怎么就叫逃婚了?” 她的声音轻飘飘的,像是一蓬无处着地的柳絮一般,陈明妤一下子就心软了,眉头蹙起,上前一步,道:“明雪,晏商枝他就有那么好吗?值得你这样做?你知不知道,你今日所为,会毁了自己的!” 陈明雪微微侧了一下头,竟然笑了起来:“他是很好。” 闻言,陈明妤看她的目光简直是不能理解,笑意渐渐淡化,陈明雪继续道:“他唯一的不好,就是不喜欢我罢了。” 她的杏眼中一下子盈满了泪,望着陈明妤,道:“姐姐,我没想别的,我就是……就是很久没见他了,想看看他,让绿姝代我看看他,告诉他,我今天,要嫁人了。” 她蹙着眉,缓缓地摇头,固执地为自己辩解:“我没有想别的,什么都没有想。” 陈明妤看着她,沉默了许久,才叹了一口气,柔声道:“雪雪,与姐姐回去吧。” 闻言,陈明雪的眼泪涌了出来,将一切都变得模糊起来,她听见了自己的声音,轻轻答道:“好。” 第 89 章 傍晚时分, 余晖自院墙上落下, 在地上洒上一串串光斑,书房里安静无比,只能听见书页翻动的声音, 正在这时, 一直坐着的晏商枝忽然站了起来, 将北面那一扇窗打开。 杨晔见了,疑惑道:“你在做什么?” 晏商枝在窗前站了一会, 问他们:“你们听见了什么声音吗?” 杨晔侧耳细听了片刻, 只有几只鸟儿啾啾而鸣,声音清脆好听,遂道:“鸟叫声吗?这几日一直都有的,怎么突然这么问?” 晏商枝摇摇头,道:“不是鸟叫声,像是鼓乐之声。” “鼓乐?”杨晔奇怪地道:“我怎么没有听见?师弟, 你听见了么?” 谢翎凝神听了半晌, 道:“没有听见。” 杨晔遂笑着打趣道:“莫不是什么仙乐,只有你一个人能听见?” 晏商枝没搭理他,在窗前听了片刻, 那声音又消失了,这只是一件小事, 或许真如杨晔所说, 只是幻听罢了,但是不知为何, 他心中仍旧有一些介意。 等到了小厮们来送晚膳的时候,晏商枝随口问道:“下午时候,这附近有人在奏乐吗?” 那小厮张了张口,正欲答话,一旁的四儿一边摆放筷子,一边答道:“今天是有户人家嫁女儿,可是吵到少爷了?” 晏商枝道:“吵倒是没有,只是偶然听见了。” 四儿松了一口气,连忙道:“那就好,少爷和几位公子明天就要参加会试了,夫人千叮咛万嘱咐,这时候可千万不能出岔子。” 晏商枝笑道:“你倒是操了不少心。” 四儿嘿嘿一笑,这事情便算是轻飘飘地过去了。 在二月底,整个大乾朝所有应试的举人们都纷纷赶来了京师,现在是宣和三十年三月初八,会试头一天入场,五更时分,所有的士子们都挤在了礼部贡院,等着入场。 入场与乡试一般无二,只是更为严格,贡院前鸦雀无声,两侧均有官兵把守,气氛肃穆而威严,令人不自觉便绷紧了起来。 等到所有的士子们入场完毕,已经是晚上了,会试与乡试一样,一共考三场,第一场在三月初九,第二场在三月十二,第三场在三月十五,先一日入场,后一日出场。 这一次的会试主考官由内阁大员元霍大人担任,另有三名副主考官,皆是由进士、翰林出身的大学士以及一二品大员担任,分别是曹勉、窦明轩与范飞平,更有十八名同考官,称为十八房官,皆是出身于翰林院,协助批卷。 第一场四书三题由当今天子亲自命题,是日深夜时分,督查院派稽查大臣陪着礼部侍郎,携题匣前往礼部贡院,击鼓至三响,贡院龙门才缓缓开启,鼓声之中,由正主考官元霍带头,另三名考官跪迎题匣。 此时,所有人不得踏入贡院内,礼部侍郎就在台阶下站着,将题匣交付给元霍,道:“辛苦元阁老了。” 元霍身为内阁大员,如今已年过半百,须发皆白,好在精神气尚算不错,他缓缓颔首,将题匣接过来,道:“娄侍郎慢走。” 贡院龙门又缓缓合上了,元霍捧着题匣,疾步往堂前走,三名副主考官紧紧跟着,不敢落后半分,等到了正堂时,摒退其余人,元霍取了锁匙,将题匣打开,里面有一卷纸,便是天子钦定的第一场四书考题了。 元霍交与三人看了考题,道:“将堂门都封了,请房官来写题。” “是。” 及至深夜子时,第一场的考题才发放到了各个考生的手中,所有人都精神一振,拿着考题开始思索起来,号舍中,谢翎伸手拨了拨灯芯,灯光瞬间亮了起来,他低头去看那考题,一边沉思,一边磨着墨,直到那墨磨得发亮了,这才停了手,取过笔来,在宣纸上落下第一个字。 大堂内,此时坐着三个人,正是此次会试的三名副主考官,空气沉默良久,坐在右边的曹勉开口道:“我以为,这次的考题略有不妥……” 他就说了个不妥,接下来就没话了,窦明轩慢慢地喝着茶,反倒是一旁的范飞平道:“曹大人觉得何处不妥?” 曹勉含糊答道:“题意未免窄了些。” 范飞平直言道:“可是元阁老写的那一题,狗吠?” 曹勉听了便道:“既然范大人脱口便能说出来,想是也觉得如此了?” 范飞平笑了,不答反问道:“曹大人,怎么当时不说?” 曹勉叹了一口气,道:“鸡鸣狗吠相闻,而达乎四境,而其有民矣,这题从中取这狗吠二字,不瞒范大人说,便是我也觉得思路困窘啊,这叫我如何与元阁老说?” 范飞平理解地点点头,他们都是出身翰林院,作过的文章没有八百,也有一千,不说曹勉,便是他看了那题,也觉得难以作答,遂道:“说不得能有人作出惊艳之作呢?” 两人相视苦笑,没想到一旁的窦明轩放下茶盏,语出惊人道:“我看元阁老的狗吠这一题,虽然十分难答,但是若这种题目都能作出惊人之作,恐怕到时候一甲二甲不在话下。” 他站起身来,一哂道:“难一点也好,才能分出高下嘛,二位大人说呢?” 三月十一日正午,走出号舍时,谢翎的步伐有些轻松,他抬头看了看天空,三月阳春,阳光明媚,等待放头牌的时候,他看见了晏商枝,正站在角落向自己招手,上下打量他,笑道:“看来慎之这一次,胸有成竹啊。” 谢翎回视他,笑笑道:“师兄不也是如此?” 两人皆是一笑,左右张望,不见钱瑞和杨晔,钱瑞做文章向来谨慎仔细,当初乡试也是,硬生生拖到放第三次牌,清场的时候才出来,而杨晔做文章,向来是有一句憋一句,乡试的时候尚能应付,会试恐怕有些吃力了,估计也要等到第三次放牌才出来。 晏商枝道:“到时候我再派下人在这里来等着他们二人。” 谢翎点点头,两人正说着话,忽然,旁边传来一个声音,惊道:“谢解元!” 原本有二三十士子都等着放牌,极少有人说话,便是说了,也压低了声音,这一声谢解元叫出来,几乎是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二三十人都齐刷刷转头,朝这边看过来,动作极其一致。 待看清楚角落里站着的谢翎和晏商枝两人,都以为晏商枝是所谓的谢解元,解元虽然听起来厉害,但是每次乡试,每个省份都会产生一名解元,大乾朝一共有十三个省份,于是就有十三个解元,一旦聚集到了这贡院里,似乎也就不足为奇了。 大多数人都是看了几眼,便准备回过头去,谢翎见到一个青年人过来,欣喜地冲他拱手施礼道:“在下赵持,表字一鸣。” 谢翎听了,也拱一拱手,回礼道:“谢翎,字慎之。” 于是所有人都惊了,刚刚回头的那些人又猛地扭过头来,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似的,盯着谢翎使劲看了几眼,解元?没听错罢? 紧接着,晏商枝也笑着拱手道:“晏商枝,表字明修。” 那赵持兴冲冲地道:“去年在巡抚衙门举行的鹿鸣宴,在下见过二位,只是恐怕二位不记得我了,没想到今日竟然见到了,真是缘分。” 说缘分是假,攀交情倒是真,乡试一共出了一百名举人,这一百名举人都能参加次年的会试,也就是说,这赵持还与另外九十几个人有缘分。 当然,这话只是客套搭讪,做不得真,谢翎和晏商枝两人也与他寒暄起来,赵持与他们笑谈几句,忽而问道:“二位觉得这次的考题怎么样?难不难?” 他这一声问出来,原本所有正在注意这边的考生们都竖起耳朵来,准备仔细听听他们的见解,解元么?自然要比寻常考生厉害才对,最好再说一说题意,破题思路,如何承题等等,那就再好不过了。 岂料谢翎老老实实地道:“难。” 赵持愣了一下,旁边有人嗤地一声冷笑起来,道:“还是解元呢。” 谢翎朝那嗤笑的方向看了一眼,是一个脸型瘦长的书生,他没搭理对方那句,赵持愣过之后,又问道:“慎之贤弟觉得哪一题难?” 谢翎没答话,反倒是晏商枝笑道:“都说各有所长,做文章也是如此,他觉得难的题,一鸣兄或许都不觉得难,他觉得不难的题,一鸣兄或许觉得难,这有什么可比较的?” 谢翎点点头,赵持这么一想,也确实是如晏商枝所说这般,遂不再追问,正欲说起别的话题时,忽然方才出言嗤笑的人又道:“难便是难,易便是易,哪里还有这么多弯弯道道?既然身为解元,便应该比旁人更多些学识,我们做得出的题,他要做得出,我们做不出的题,他也要做得出才是。” 这话十分尖酸刻薄,却是在说谢翎这个解元名不副实了,赵持颇有些尴尬,毕竟这事情是因他发问而起的,倒给谢翎招来了讥讽,不知该如何是好。 旁边的几十个士子见了这番场面,便知道有热闹可看了,原本因为在号舍中熬了三天有些萎靡的精神,顿时又振作了起来,探头探脑地朝这边张望,各个都竖起了耳朵。 却见谢翎倒是不卑不亢,被嘲笑挤兑了一顿,也不生气,只是朝那人拱了拱手,心平气和地道:“请教这位兄台名姓。” 那人傲然道:“梓州刘午阳,字元才。” 谢翎道:“敢问这头一场的考题,刘兄觉得哪一道最难,哪一道最容易?” 那刘午阳倨傲道:“若要请教我,那我便说一说,最难的是狗吠那一题,最容易的,是周有八士那一题。” 听了这话,旁观的数十位士子皆是暗自点头,说明刘午阳的话是被大多数人所认同的,他们亦觉得如此。 想不到谢翎却道:“恰恰相反,在下觉得狗吠那一题最容易,而周有八士那一题,是本场中最难的一题。” 这话一出,所有人顿时都愣住了。 第 90 章 那刘午阳率先反应过来, 挑眉道:“既然谢解元这样说, 在下愿闻其详。” 他说着,面上露出令人不舒服的讽笑来,谢翎不理会他, 道:“狗吠这一题取自公孙丑, 其全文是, 夏后、殷、周之盛,地未有过千里者也, 而齐有地矣, 鸡鸣狗吠相闻,而达乎四境,而齐有其民矣。地不改僻矣,民不改聚矣,行仁政而王,莫之能御也。” 他说的慢条斯理, 刘午阳却哂笑道:“四书谁不会背?这种题目, 题意极其狭窄,叫人难以下手,谢解元既然说它容易, 还请为我解惑。” 他说着,毫无诚意地随意拱了拱手, 谢翎看了他一眼, 忽而道:“师者,传道受业解惑也, 我既不是阁下的老师,又怎么能为阁下解惑?” 那刘午阳一噎,眼睛都瞪起来了,但是又不想白白放过谢翎,咬着牙道:“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师,若谢解元真能为我解惑,便是拜你为师,我也心甘情愿。” 读书人,最是崇奉天地君亲师,民性于三,事之如一。父生之,师教之,君食之。非父不生,非食不长,非教不知生之族也,故壹事之。 所以刘午阳当众说出这句话时,引来了围观士子们的骚动,谢翎明显才只有十六七岁,而刘午阳已是年近而立了,若真的要他拜对方为师,怕是都喊不出口。 而这位被称为谢解元的少年人,真的能够令刘午阳心服口服,心甘情愿地拜他为师吗? 所有人的面上都带着兴致勃勃,伸着脖子朝这里张望,谢翎就仿佛没有看见似的,沉默地思索着。 刘午阳原本心里还有些提着,见他这般模样,反倒是安心了不少,语气讥嘲道:“怎么?谢解元为何不说话了?在下还等着你为我解惑呢。” 他格外咬重了解惑这两个字,谢翎抬起头来望着他,神态平静无比,刘午阳却被这一眼看得心里猛地一突,心道,来了。 果然,谢翎开口道:“方才刘兄是说,狗吠此题,题意狭窄,让人无从下手,可是以在下拙见,这题意分明开阔得很,鸡犬之声相闻,自国都以至于四境,此句说得是民居之稠密也,而物又有以类应者,可以以鸡鸣狗吠,以观齐地之俗也,辨物情可以观国俗,睹物产可以验民风,齐国疆域之广阔,民众之富裕,人口之稠密,尽在这鸡鸣狗吠之中,又怎么能说无从下手?” 他一句一句,字字明晰,有理有据,围观的士子们听完之后,大多数人顿时茅塞顿开,如醍醐灌顶,甚至有激动的,当场抚掌称赞起来:“这等立意,当真是叫人想不到啊!” “以小见大,实在厉害!” 还有人懊悔道:“可惜我当时想破了头也想不到这里来,早知道——唉……” 另有人也跟着道:“我还道这题是哪位考官出的,狗吠二字,能写出什么东西来?硬生生憋出来一篇自己也不知所云的荒唐之作,听谢解元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啊。” “不愧是解元。” 站在那边的刘午阳一张脸白了又青,青了又红,分明是早春三月间,他却觉得浑身都往外冒汗,很快便打湿了鬓角,头顶的太阳火辣辣的照下来,他现在只想找个地方一头钻进去,好不必面对叫人如此尴尬的境况。 身后左右的目光简直如有实质,一道一道,仿佛在戳着他的脊梁骨,令刘午阳无比难堪,偏偏他刚刚把话说得掷地有声,还唯恐旁人听不到似的,没想到反转来得如此之快。 刘午阳一头一脸都是汗,僵在那里,两耳嗡嗡直响,这时有人小声道:“方才这位刘兄,是不是说,若是谢解元能为他解惑,他便向对方执弟子礼?” “没错……是这么说的……” “我听见了。” “我也听见……” 刘午阳望着谢翎那一张脸,分明是还未长成的少年,他的嘴张张合合,喉咙口却像是塞了一团棉花似的,无论如何都开不了口,他向来是个极其自负的人,可怜他年近而立,竟然要当众向一个年纪只有他一半大的少年人执弟子礼,口称对方老师,这叫他以后如何自处? 刘午阳现在是追悔莫及,那些细微的人声如同一根根针似的,扎得他冷汗长流。 正在他咬紧牙关,拱起手来,膝盖颤颤欲弯之时,谢翎忽然开口道:“方才也只是戏言,刘兄不必放在心上。” 他刚刚说完,便听远处有人道:“放牌了。” 这一下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也顾不得去看刘午阳了,各个都伸长了脖子往那方向看去,果然见几名小吏分开人群朝这边走来。 刘午阳这时长舒了一口气,四下张望一眼,见大多数人都没有注意到自己,连忙往角落里藏去,直到所有士子都离开了,他这才如同做贼一般,最后一个溜出了贡院的门,唯恐被人看见,又提起方才的事情来。 却说头场考过之后,所有的试卷都被送入弥封所开始誊抄朱卷,待朱卷誊抄完毕,又马不停蹄地送往内帘批阅,十八名房官早已严阵以待,取了卷子就开始批阅起来。 整个内帘房只能听见试卷翻动时的声响,正在所有人都专心致志批阅试卷时,忽然,一名房官听见旁边传来一个声音问道:“这些都是落卷?” 他连忙抬头,只见窦明轩正站在桌案旁,指着那一沓试卷问,房官忙起身拱手行礼,道:“回大人的话,这些正是落卷。” 窦明轩摆了摆手,道:“我看看,你继续批阅。” 那房官这才坐了回去,拿起笔继续批卷,不多时,却听窦明轩咦了一声,伸手将其中一张卷子拿了起来,道:“果然是落卷?” 房官又不得不搁下笔,看了看他手中的卷子,上面以蓝笔涂抹了,遂答道:“回大人,确是落卷。” 窦明轩冷笑一声,将那卷子抖了抖,递给他看,道:“这等绝妙文章也被打入落卷,你倒给本官好好说道说道。” 那房官听了,心里一跳,连忙双手接了试卷,仔细看了起来,越看脸色越白,分明字字珠玑,锦绣文章,不知自己当时怎么迷了心窍,竟然给标了蓝,他连忙躬身道:“是下官眼拙,昏了头了,还请大人恕罪。” 窦明轩倒是没再说什么,只是慢慢地叮嘱道:“这些卷子,都是士子们寒窗苦读十数年的成果,须得仔细批阅,要知道,所有的卷子可是会送到礼部磨勘复查,最后发还给考生,若不能叫人心服口服,这罪,你可就担不起了。” 他说得意味深长,那房官心里清楚,从前会试便出过这样的事情,有士子的试卷被“误杀”,一怒之下,愤而告了上去,引起了当今天子的注意,特意命人复查落卷,果然又发现了不妥,当时上至正副主考官,下至十八房官,各个都吃了挂落。 所以窦明轩这一叮嘱,令那房官额上都见了汗,连连点头:“是,是,多谢大人提醒,下官必定谨慎仔细,不敢怠慢。” 窦明轩点点头,指了指方才搜出来的那张落卷,道:“再仔细看看。” 房官连声应是,等窦明轩走了,望着上面的涂抹的蓝色笔迹,一张脸都愁苦起来,唉声叹气,旁的房官见了,便道:“姜大人,您这是怎么了?” 姜姓房官将试卷递了递,道:“石大人,你来看。” 那房官听罢,果然上来看了一遍,顿时眼睛都亮了,击掌道:“啊呀,写得好!” 称赞完了,又看见上面的涂抹的蓝色,遂又扼腕叹息道:“姜大人,这等好文章,你怎么能给他批成落卷呢?幸好方才窦大人搜检出来了。” 那姜姓房官苦着一张脸道:“许是批卷太多,拿错了笔,现在可如何是好?” 石姓房官听了,仔细想了想,道:“倒也不是没有办法,我教你一招。” 于是他让姜姓房官以白纸覆在试卷之上,然后用毛笔沾水反复揩洗,直到蓝色笔迹褪去,只余微痕,又加圈点盖住,这一张落卷便成了荐卷。 那姜姓房官立即大喜,连连道谢,将那一张卷子并同其余荐卷,一同送了上去,此后批阅试卷,再不敢马虎行事,便是落卷也要反复查看,生怕又发生之前的事情来。 却说所有的荐卷都送上去了,四名主考官正襟危坐,开始查阅起来,坐在最边上的窦明轩在一堆试卷里翻检了片刻,目光微凝,将其中一张卷子抽了出来,又看了一遍,递给正主考官元霍,道:“阁老大人,您看看这一份试卷。” 元霍听了,便将那卷子取来,举得远远的,半眯着眼从头看到尾,然后慢腾腾地说了两个字:“不错。” 他说完,便将那卷子递给另外两名副主考官,道:“你们也看看。” 范飞平躬身,双手接了卷子,他先不看别的,头一眼便去看那篇狗吠:物又有以类应者,可以观其俗矣。夫狗,亦民间之常畜也,乃即其吠而推之,其景象果何如耶?辨物情者,所以观国俗,睹物产者,所以验民风…… 苟使民居寥落,安能群吠之相呼,倘非万室云连,岂必村尨之四应也哉! “好!”范飞平意犹未尽地放下卷子,眼睛发亮地对元霍建议道:“大人,此卷可取。” 元霍颔首,慢慢地道:“可取,可取。” 却听一旁的曹勉忽然道:“怎么窦大人一下便翻出了这张卷子?” 第 91 章 曹勉这话一问出来, 空气便安静了一瞬, 这话确实问得敏感了些,范飞平也跟着看了过去,却见窦明轩不慌不忙地答道:“说来也是巧, 这卷子本是我在搜查落卷的时候发现的。” 闻言, 几人都愣了一下, 元霍眉毛一动,转头看他:“这卷子本是在落卷里面的?” 窦明轩坦言道:“正是, 不瞒几位大人, 我本也是不相信,后来拣了这卷子,让那位同僚再仔细批阅,方才翻检,也是想看看这张卷子最后到底有没有被荐上来,这才让范大人误会了什么。” 曹勉不说话了, 倒是元霍又拿了卷子, 仔细读了一遍,叮嘱道:“让房官批卷时,再小心仔细些, 不可马虎,为朝廷抡才典选, 这些日后都是国之栋梁, 岂是小事?” 几人都应是,元霍这才将那卷子放下, 道:“此卷可取。” 这一声,算是最后拍板了,曹勉和范飞平都没有意见,而荐了这张卷子的窦明轩,就更是没有意见了。 只是他们没想到,现在没有意见,到了日后填榜之时,这一张卷子,却又引起了几位主考官之间一场激烈的争执。 九天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对于寻常百姓来说,不过是一晃眼就过去了,而对于迢迢千里赶来京师应试的士子们来说,却又是十分漫长的一段时间。 这九日里的大多数时间,他们都是在礼部贡院的号舍里面度过的,有人觉得度日如年,有人觉得时间匆匆,各人滋味只有各人知道了。 三月十六日,会试的最后一天,上午放了头牌,午后又放了第二批牌,大批士子们从贡院里面涌出来,望着外头明媚的春日,都各自松了一口气,仿佛重见天日一般。 谢翎师兄弟四人皆是一同出来的,互相见了,都是相视一笑,晏商枝更是挥手笑道:“走,收拾收拾,咱们去百味楼喝酒去。” 这个提议得到了杨晔的大力支持,便是钱瑞也难得放松了些,谢翎自然没有什么意见,一行四人回了鼓东街的院子,休息片刻,趁着时间尚早,在晏商枝的带领下,往东市的百味楼而去。 京城的东市可比苏阳的东市大上许多,认真算起来,得三个苏阳城拼凑在一处,才能与京师的一个东市勉强相提并论。 天子脚下,京师的繁华,自然不是其他地方能够比拟的,茶楼酒肆,店铺林立,街上行人摩肩接踵,熙熙攘攘,嘈杂无比,有古人云,连衽成帷,举袂成幕,挥汗成雨,虽说在旁人看来用词夸张了些,但是用来形容京师却毫不过分。 百味楼是京师十分有名的一个酒楼,每年旺季除了年底腊月之外,便是这三年一度的会试前后了,应试的士子举人们都纷纷来到这里,设同乡会,举办诗会,讨论学问文章,讨论完了,举杯畅饮,宾主尽欢,好不开怀。 晏商枝到了百味楼,便有酒楼伙计迎了上来,一双活泛的眼睛在他们身上一溜,便知是此次应试的士子,不敢怠慢,满脸堆笑问道:“几位客人可定了雅间?” 晏商枝道:“没有,现在定可还来得及?” 那酒楼伙计连忙笑道:“巧得很,正好刚刚有一间空了出来,虽然小了些,但是位置还是不错的,几位客人往这边请。” 他说着,便躬身引着一行人往楼上走去,路过一个雅间时,里面传来人声,像是在高声说话一般,正在这时,那雅间的门开了,有人出来了,正与谢翎等人打了一个照面,那人登时愣住了。 他正欲再立即退回门里去,里面的人却眼尖,有那嘴快的脱口喊道:“谢解元!” 谢翎抬头望过去,只见是一名不认识的人,他礼貌地冲对方一颔首,目光落在那开门的人身上,略微挑了一下眉,也不知是不是该为对方觉得倒霉了,那人竟然正是当初会试第一场,放头牌时出言羞辱他的刘午阳。 却说刘午阳当日羞辱谢翎不成,反倒自己颜面扫地,那一日会试回去,更是连门都不敢出,生怕被人认了出来,此后一直提心吊胆,唯恐再遇到谢翎这个煞星,这几日会试考完了,心里也放轻松了些,恰逢几个同乡邀他来参加诗会,想着多认识几个同年也不错,遂跟了出来。 只是他万万没想到,竟然就这么巧,一开门就看见了这个煞星,还被人认了出来,顿时一口气憋在心里头,上不去下不来,只恨不得以衣袖遮住头脸,退回门里去。 那几个人却不觉,甚至有人迎出来,热情地拱手邀道:“几位同年请了,相逢即是有缘,我们这里还有几个虚位,几位不如进来一同畅谈一番?” 雅间里也传来附和之声,显然还有不少人,对方态度实在殷切,姿态有十分有礼,若是他们一行人就此走了,恐怕日后会落下口舌,谢翎与晏商枝对视了一眼,然后对那人颔首道:“既然如此,那我等就叨扰了。” 那人忙道:“怎么会?快请入座。” 待四人进了雅间,才发现内里的空间很大,似乎为了迎合这些读书人,摆设也甚是雅致,左右墙壁两侧放着长条案,十数人相对而坐,右边这一侧空出来四个位置,刚好够谢翎四人入座。 那酒楼伙计十分有眼色,此时已经送上了碗筷杯盏,笑嘻嘻道:“几位客人吃好。” 说完却不肯走,早有人大方地取了一颗碎银来打发了,那酒楼伙计领了赏,十分高兴,拱着手贺道:“小人就先预祝各位老爷榜上有名了,老爷们若是有需要,只管吩咐便是。” 他说完,这才笑眯眯地离开,又麻利地把雅间的门给关上了。 雅间内安静了片刻,之前邀请谢翎一行入座的那人起身拱手道:“在下姓孔,名佑霖,表字文海,还未请教几位同年名姓。” 闻言,谢翎几人便报了名姓和表字,雅间内又响起一阵寒暄,每个人都热情地说着客套话,仿佛多年不见的旧友一般,十分热络。 酒过三巡,谢翎总觉得有人在看自己,他敏锐地抬起头来,正对上一双眼睛,是个二十来岁的青年书生,坐在他的正对面,穿着葛色的袍子,模样虽然文气,只是看人的目光略有些锐利了些,无端端便给人一种自负的感觉。 他显然是在打量谢翎,眼神中带着几分品评的意味,谢翎并不是很喜欢这人,遂略一颔首,便别过头去,与晏商枝说起话来。 却听孔佑霖高声道:“闲话也说过了,今日咱们是以酒论诗,酒既然已经上了,那么就该说说诗了,各位说是不是?” 孔佑霖显然是这一场宴会的发起者,在这一群士子中颇有几分威望,他一说完,便有不少人附和起来:“文海兄说的是。” “好!” “有理有理。” “谁先来作一首?” 孔佑霖还没说话,便有人提议道:“今日咱们这里一共有两个解元,不如由他们起个头,各位觉得如何?” 这话一出,便有人立即附和道:“伦达兄说得有理。” “不错,不错,一个谢解元,一个顾解元,咱们这个诗会当真是人才辈出啊。” 谢翎下意识往对面那人望去,只见他面上正带着微笑,孔佑霖也觉得这提议甚好,向那人开口问道:“寒泽兄以为如何?” 那人笑着,道:“在下悉听尊便。” 孔佑霖十分满意,又望向谢翎,询问道:“慎之贤弟觉得呢?” 谢翎颔首,道:“可以。” 孔佑霖很是高兴,道:“那就请寒泽兄先来,咱们以酒会诗,不如以酒为题,如何?” 闻言,那位顾解元便站起身来,向谢翎拱了拱手,道:“肃州顾梅坡,表字寒泽,献丑了。” 雅间里一片安静,没有一丝声音,众人都屏息等待着他开口,顾梅坡背着手,踱了几步,忽而停下,开口吟道:“不惜千金买宝刀,貂裘换酒也堪豪,一腔热血勤珍重,洒去犹能化碧涛!” 他声音一落,立即有人大声呼道:“好!” “好一个洒去犹能化碧涛!” “寒泽兄高才!” “好诗!好诗啊!” “不愧是寒泽兄!” 赞声一片,顾梅坡矜持地笑笑,拱手道:“诸位过奖了。” 他说完,便看向谢翎,道:“慎之贤弟,请。” 那些热情的称赞声音便慢慢小了下去,雅间内又恢复了一片寂静,所有人的目光都朝谢翎看过来,似乎想要看看他究竟能做出什么样的诗来。 谢翎也不慌不忙,站了起来,冲左右团团拱手,坦言道:“在下于诗文一道不甚擅长,今日作一首,让诸位见笑了。” 这时孔佑霖便朗声笑道:“慎之贤弟不必自谦,请。” 谢翎顿了顿,脑子里开始急剧思索着,片刻后,他的目光落在了对面的墙上,这雅间本就是百味楼老板为了迎合应试的举人士子们所特意安排的,所以无论是桌椅,又或是摆设,都是颇得文人墨客们喜欢,墙上还挂着一幅画,画上是一个老叟,正坐在一叶扁舟之上钓鱼,脚边还摆着一个酒坛子并一个碗。 谢翎开口慢慢地吟道:“一蓑一笠一扁舟,一丈丝纶一寸钩,一曲高歌一樽酒,一人独钓一江秋。” 第 92 章 谢翎刚刚念完, 顾梅坡下意识转过头去, 目光落在了他身后的那幅画上,不止是他,很多人都记起了这幅画, 它就挂在进门左边的墙上, 几乎在场所有人都见过它。 空气安静, 忽然一个声音响起来,伴随着击掌声:“好!好诗!” 掌声一下一下, 打破了这寂静, 谢翎循声望去,见鼓掌之人,竟然就是顾梅坡,所有人都回过神来,咀嚼着谢翎方才吟的四句诗,再又看那幅画, 只觉得无比贴合, 寥寥几句,便将这画中的意境描写得淋漓尽致,不可谓不高明。 称赞声此起彼伏, 谢翎与顾梅坡对视片刻,皆是从彼此的眼中看到了棋逢对手的意味, 过了片刻, 顾梅坡慢慢地念道:“一人独钓一江秋。” 他念完便呵地笑了,道:“慎之贤弟实在是过谦了, 若这都叫做不擅长作诗,那我等岂不是要成了那目不识字的白丁了?” 闻言,谢翎笑笑,谦虚道:“哪里?不过是取巧罢了,远不及寒泽兄的那句,洒去犹能化碧涛。” 两人互相捧了几句,这一回合打了个不相上下,也算是过去了,孔佑霖又道:“既然寒泽兄和慎之贤弟都作了诗,接下来谁来?” 此时便有人推举道:“请季华兄来!” “季华兄,请。” …… 直到夜幕四邻的时候,桌上酒已不知过了几巡了,众人都是喝得一声酒气,面皮通红,神志清醒者寥寥无几,便是钱瑞也多喝了几杯,更不要说杨晔这个贪杯之人了,他面色通红,两眼恍惚,要不是钱瑞托着他,恐怕整个人都要滑到地上去了。 晏商枝虽然也喝了几杯,但是显然他酒量不错,眼神清明,对谢翎道:“我们先回去吧。” 其余人也三三两两地告辞了,走起路直打晃悠,醉态不轻,同乡认识的几个人,拽得拽,扶的扶,帮携着离去,雅间里很快便空了,唯余一片杯盘狼藉。 谢翎他们几个准备出门的时候,却见对面的顾梅坡慢慢地站了起来,他虽然也喝了不少,但是与晏商枝一样,除了脸色有些发红,倒是看起来如没喝过酒一般。 他叫住谢翎,拱了拱手,道:“后会有期。” 谢翎望着他,过了一会,才回礼,道:“后会有期。” 两人对视片刻,谢翎微微颔首,转身离开了,他有一种强烈的预感,此人日后若非友,必为敌。 早春三月间,夜晚还有些寒凉,尤其是在京师这种北方,一出了百味楼,冷风扑面而来,吹得人面皮发冷,原本有些混乱的思绪也瞬间清明起来。 杨晔更是冻得一个激灵,从钱瑞的肩上支起头来,迷迷糊糊地道:“喝……喝完了?” 晏商枝道:“没有,还有三坛子酒没开封呢,您再来点儿?” 杨晔眼睛都没张开,听了就连连摆手,道:“不、不成了,不喝了不喝了……” 钱瑞和谢翎都笑了起来,钱瑞道:“没喝了,师弟,回去了。” 闻言,杨晔张开眼睛,看了看四周,醉醺醺地道:“走……走,回去。” 一行四人便就顺着长街往鼓东街的方向走去,一路上两旁店铺林立,人群熙攘,灯火通明,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带着寒意的夜风吹拂而过,叫人不由一颤,脑子清醒起来。 华灯初上,整个东市都灯火通明,将京师的夜空都照亮了,繁华如斯,冠盖满京华。 谢翎望着那些遥远的灯火,忽然想起了他与阿九每日走过的城西长街来,竟与眼前这条街十分相像了,他不自觉地转头看过去,身边却空空如也,一种怅然忽而涌上心头,对了,阿九不在这里。 远处的夜幕之上,寒星熠熠,兀自闪烁着,谢翎一边走,一边盯着它看,心思已经飘到了远在千里之外的苏阳城,脑中想着,阿九现在在做什么呢?这时候她应该已经离开医馆,正在往城西走。 此时的她是否也与他一样,正望着天上的这一颗小小的星子? 远在千里之外的苏阳城,施婳正提着灯笼,路过城西的街市,往清水巷子走去,狸奴趴在她的怀里,懒洋洋地舔着爪子,半眯着眼,发出一声满足的咪呜。 施婳一边走,一边对它道:“你越来越重了,狸奴,适可而止,方是养生之道,吃得太多不好。” 狸奴:“咪呜……” 灯笼光芒暖黄,却显得有些昏暗,施婳抱着狸奴转过街角,进了巷子,两侧的人家都传来说话的声音,妇人的呼唤,孩童的嬉闹,还有絮絮的谈话声,于是愈发显得巷子里清冷。 施婳走过空荡荡的巷道,到了自己家门前,她弯腰放下狸奴,叮嘱一声:“别乱跑。” 便拿出钥匙来,借着灯笼昏黄的光芒开了锁,推开院门,空气中弥漫着早春植物生长时特有的清新气味,和着夜风涌过来。 院子里静悄悄的,门窗紧闭,漆黑一片,狸奴趁机顺着门槛溜了进去,直奔灶房门口,咪呜咪呜地叫着,显然是告诉主人它饿了。 施婳将门上了闩,然后提着灯笼往灶屋走,照例开始准备做饭,打水淘米洗菜,水声在安静的空气里显得十分清晰,让人无端生出几分清冷寂寥来。 空气□□静了,谢翎离开了半个月了,她还是觉得有些不习惯,狸奴在脚边转悠着,喵喵叫着撒娇,恨不得粘在她的腿上似的,黏人得很,惹得施婳赶它:“别去灶边,小心把毛给烧焦了。” 显然,狸奴完全不怕烧了毛,施婳一边切菜,忽然开口道:“狸奴,我背医书给你听罢?” 狸奴乖巧地蹲在案板上,抬着头看她:“咪呜。” 施婳背道:“尺寸俱浮者,太阳受病也,当一二日发,以其脉上连风府,故头项痛而腰脊强,狸奴,接下来是什么?” 狸奴歪了歪头:“咪呜。” 施婳将切好的菜放入碗中,口中背道:“太阳病,发热,汗出,恶风,其脉缓者,名为中风。” 狸奴:“咪呜。” 施婳继续背:“太阳病,或已发热,未发热,必恶寒,体痛,脉阴阳俱紧者,名为伤寒。” 背到这里,她的声音戛然而止,倒不是不会背了,而是施婳骤然间觉得,空气竟然如此安静,静到她甚至能听到有水声,不知从哪个角落传来,一滴一滴落下,发出啪的一声轻响,就连狸奴也不叫了,整间房子就仿佛独立于整个世界之外,寂寥冷清。 施婳在案前站了一会,她忽然听见那些水声渐渐响了起来,连成了一片,这才恍然回过神来,原来是下雨了。 今春的第一场雨,终于姗姗来迟了。 都说春雨贵如油,小雨一连下了几日,农人都赶紧趁着这个时机播种翻地,整个苏阳城都笼罩在了蒙蒙的烟雨之中,眺望远山时,云雾翻涌,犹如仙境。 到了第六日的时候,天气才终于放了晴,狸奴趴在悬壶堂的大门口打盹儿,半眯着眼,十分舒坦的小模样,不远处传来沉稳的脚步声,它抖了抖小耳朵,然后睁开眼来,发出咪呜一声,懒懒洋洋的调子。 林不泊笑着道:“狸奴,还睡呢?” 狸奴依旧懒洋洋地趴着,一副没长骨头的模样,林不泊笑骂了一声懒猫,然后进了门,施婳正坐在窗下给病人问诊,明媚的阳光透过窗纸落进来,将整个大堂映得亮堂堂的。 等送走了病人之后,林不泊才想起了什么似的,开口道:“婳儿,过一阵子,我要去徐州购买药材,你去不去?” “买药材?”施婳有些吃惊,她没想到林不泊会忽然与她提起这个。 林不泊解释道:“去徐州时,会路过临茂邱县,你从前小时候不是邱县的人么?要不要顺便回去看看,家里可还有人在?” 施婳过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是的,她的故乡在邱县,到如今,她已有很久没有想起过这个地名了,一眨眼就是这么多年过去了。 邱县现在还有些什么呢? 施婳有些茫然,林不泊显然也看出来了,连忙安抚道:“不急,你慢慢想一想,距离我们出发还有一阵子,等你想好了再告诉我也不迟。” 闻言,施婳心底生出许多感激来,笑着对他道:“好,伯父,我再好好想一想。” 这一想便是好几日,眼看着距离林不泊出发的时间越来越近的时候,施婳才终于找到他,道:“伯父,你们几时出发?” 听了这话,林不泊笑了,眼角带出些许细纹,道:“后天就走,你收拾收拾行李,二十七日一早就出发。” 施婳点点头,傍晚离开悬壶堂之后,她没有先回城西,反而是去到东市,买了两身男子的成衣,还有一些路上必备的物品。 等到了临走时,施婳将狸奴托付给了林家娘子,二十七日的清晨时分,寒露尚重,到处都弥漫着蒙蒙的白雾,施婳穿着一身青色的男式布衣,将头发梳了起来,看起来倒颇有几分翩翩少年的俊俏模样。 便是林家娘子都笑叹道:“可惜了,婳儿要是个男儿身就好了,我若有个闺女,都想嫁给她。” 林不泊笑她:“说什么胡话呢,外头寒气重,进屋去吧。” 林家娘子不肯,与林寒水夫妇站在悬壶堂的门口,看着他们上了马车,然后一路顺着长街往苏阳城门口驶去。 第 93 章 林不泊告诉施婳, 从苏阳城开始出发, 一路上要经过清江,临茂,长北, 最后才能到达徐州, 至少需要两个月的时间。 他想了想, 又道:“不过这次听说是修了路,我们不必从清江绕原路, 可以直接通过临茂, 时间要短得多。” 施婳点点头,她坐在马车上,转头往外看去,只见官道两旁都是田地,荠麦青青,农人正在其中忙着耕种, 远远望去, 如细小的蚂蚁一般,颇有趣味。 她已经很久没有出过远门了,当初她是和谢翎坐着马车到了苏阳, 从此就再也没有离开过,如今谢翎已经去了京师, 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想到这里, 施婳不禁心中生出几分孤寂之感来,谢翎已经长大了, 像是一只雏鹰的翅膀终于长成,飞往天际,此后他的人生即将踏上新的路途,开启崭新的一卷,而她或许就会在苏阳城中,在这个烟雨江南中,慢慢过完这漫长的一生。 施婳从未想过去要京师,那两个字被人提起时,她都会觉得一阵心悸,随之而来是巨大的恐慌,关于那一场大火以及太子李靖涵的噩梦已经纠缠了她近十年,直到如今,她也仍旧没有勇气去正视它。 或许有朝一日,李靖涵死了…… 不过,那一天要什么时候才会来临呢? 施婳漫无边际地想着,她一路上走神得厉害,看在林不泊眼中,却是她思乡情切的表现,为了纾解她的情绪,林不泊主动与她说起从前出远门时的事情来,渐渐的,施婳倒也没有时间去想那些有的没的了。 马车一路上走了十来日,非常顺利,甚至就连老天爷都很给面子,一滴雨都不曾下过,连日天气十分晴朗,正适宜赶路。 林不泊以手遮住明媚的阳光,向远处眺望,忽而道:“婳儿,临茂省到了。” 闻言,施婳立即往外看去,只见前面是一大片农田,绿油油的,两侧俱是高耸的青山,这十几日赶路过来,入目之处,全部都是或深或浅的绿色,看得人都麻木了,所以施婳盯着前面看了半天,也没有看出点什么来,大概是因为她离开得太久了的缘故。 入了临茂省之后,林不泊便向遇见的人问路,又走了三日,前面出现了一个小镇,施婳终于看到了她觉得眼熟的地方,那是邱县,邱县的西侧有一棵巨大的老槐树,因为长得太过高大,从前被雷给劈中过,县里的人们都以为它要死了,没想到第二年又活了,大伙儿都说这老槐树有福气,便没有人再动它,任它歪着长了很多年。 这话施婳如今已经不记得是谁告诉自己的了,因为对于她来说太过遥远了,或许是爹,又或许是哥哥,总之,她看到那棵歪着脖子长的老槐树时,脑中便浮现出来它的故事。 施婳道:“伯父,前面就是邱县了。” 林不泊听了,啊了一声,道:“到了啊?” 施婳笑道:“是。” 林不泊打量着前面那个小镇,道:“你家就住在这镇子上么?” “不是,”施婳解释道:“还要再走个十来里路,才到我们的村子。” 林不泊应了一声,道:“那就去你们村子里。” 施婳摇头拒绝道:“不必了,伯父,我自己去便可以,那边都是小路,马车过不去的,您先去徐州,到时候我自己回苏阳便可以了。” 林不泊听了这话,下意识拒绝道:“这怎么行?我既然带着你出来,就得带着你回去,再说了,你一个女孩子,一个人上路多危险?” 施婳笑道:“伯父不要太小看我了,我九岁时,便从这里逃荒出去,徒步走到了苏阳城,怎么长大了,反倒不安全了?” 林不泊还是不答应,施婳又道:“伯父还请放心,我自小在邱县生活,不会出事的,再者,我回到老家,还得替我爹扫墓上坟,修整屋子,怎么也得要许多时日,伯父还有要事,岂能因我耽搁了事情?” 闻言,林不泊犹豫了一下,施婳劝道:“这里是我自小长大的地方,还有认识的父老亲戚,伯父放心便是。” 林不泊想了想,叹了一口气,道:“我出来时,你伯母便与我说,你主意正,轻易劝不动你,我还道不信,如今看来,还是你伯母了解你啊。” 施婳笑笑,眨眨眼道:“伯母疼我。” 林不泊也笑着摇头,又取出来一个小包裹,道:“这里面是一些银钱,你且拿着,切记莫露了白,叫人看见了,万事小心谨慎,我到时候从徐州回来,就来接你。” 施婳思索片刻,摇头道:“伯父不必来了,从徐州回到苏阳,并不顺路经过临茂,若这一趟我不跟着来,恐怕您也不会绕道到临茂了,五六月间就是梅雨季节,天气潮湿,药材不好保存,您还是直接赶回苏阳,路上别耽搁了。” 闻言,林不泊顿时愕然,随后无奈笑道:“你这孩子……什么都叫你猜着了。” 他望着施婳道:“自谢翎进京赶考之后,我和你伯母便有这个想法了,你心里有事,我们不知如何劝解,谢翎也不在,所以才想出来这个法子,让你回老家散散心也好。” 施婳又笑着眨眨眼,道:“伯父疼我,这份心意我自然要领受下来,不能白白辜负了。” 两人正说话间,马车已经缓缓驶入了邱县,县里街道两旁有不少百姓正在说话,或者忙着做事,见了有生人来,不由像是见到了什么稀奇事情一样,各个都朝这边瞟上一眼,仿佛想知道他们来到这小小的邱县做什么。 施婳与林不泊道了别,这才拿起自己的包裹行李,从车上跳下来,笑着道:“伯父,路上小心。” 林不泊探出头来,仔细叮嘱道:“你也要多加小心,万事保重,有事记得写信回苏阳。” 施婳答应下来,挥了挥手,道:“伯父一路顺利。” 林不泊看着她,点点头,放下了车帘,马车便辚辚往长街尽头驶去,很快便消失在拐角处,不见踪影。 施婳站了一会,抬头看了看天色,正是上午时分,阳光明媚,这时,有人大着胆子上来问道:“这位小哥,是哪里来的?” 因施婳穿着男装,所以那人也没认出来,她笑了笑,道:“我是梧村的,刚从隔壁县走亲戚回来。” 那人听了,觉得也无甚新鲜事情可以打听,顿时有些失望,只是随意与施婳寒暄几句,便转身走开了。 施婳紧了紧肩上的包裹,然后转过身,朝记忆中梧村的方向走去。 都说近乡情更怯,施婳却没有这般的感觉,兴许是因为,梧村距离她来说太过遥远了些,她上辈子九岁离开了这里,直到死去时,都没有再回来过,等她重生了之后,只在梧村呆了短短一个晚上,第二日又与乡亲父老们开始逃荒,来去匆匆。 直到如今,邱县梧村于她来说,只是一个普通的名字罢了,承载着九岁之前的记忆,九岁之后,梧村便与她毫不相关了,所以她也并不觉得有什么好情怯的,就像是正在踏入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 这种陌生此时施婳正深深体会到了,因为她已经迷路了两次,却依旧没有找到记忆中的那一条通往村子的路,日头高悬,转眼就是正午了。 四月间,太阳烘晒得植物散发出清新的气味,时值春季,野草和树木都疯了一样地往上长,肆无忌惮地伸展着枝叶,施婳看了看天色,认命地原路返回到之前的三岔路口,走错了两次,这最后一条应该是对的。 她深吸了一口气,朝最左边的那一条小路走去,没多久,她就找到了几分熟悉的感觉,这感觉很奇妙,就像是原本只有一丁半点的模糊记忆,随着脚步往前,渐渐清晰了起来,将那些残缺的记忆一一补漏。 施婳终于看到了那个熟悉的山坳,当初她的兄长背着竹筐,从这个山坳口走出去的,无视她的呼唤,头也不回。 施婳深吸了一口气,加快脚步,转过山坳,一个小小的村庄便出现在远处,梧村到了。 梧村依山而建,施婳记忆中,村子里生长了许多槐树,每到四五月间,槐花开得很旺,雪白雪白的,兄长常常带着她去爬树摘槐花,回了家里,娘亲会做槐花饼和槐花饭,那都是很遥远的记忆了。 如今施婳走在小径上,只觉得那个村子十分熟悉,又十分陌生,记忆里的槐花也都已经开了,她甚至能听见孩童打闹时发出来的嬉笑声,还有大人们呼喝的声音,可是她已经不认得村子里的人了。 很快便有人发现,村子口来了一个陌生人,孩子们伸头伸脑地张望,满眼都是好奇,这个人是来做什么的? 甚至有孩子大着胆子问她:“小哥哥,你是货郎吗?” 不等施婳回答,他们便七嘴八舌地说开了:“货郎卖的是什么呀?” “他不是货郎,他没有挑担子!” “可是他背着包袱,说不定东西就在包袱里!” “不对,那么多东西怎么可能装在包袱里?” “那你问他!” “我才不去哩!” …… 孩子们既大胆又害羞,嘻嘻哈哈地奔跑着打闹,他们也不跑远,追追打打跟在施婳身后走,好似一串小尾巴一样,又像是在看热闹和新奇,不肯散去。 施婳忍不住微笑了一下,循着小径,往自己家的方向走去,所幸她还记得路。 施婳的家在村西的位置,和村子之间隔着田地和半个山坡,所以其他人家都住得近,唯有他们家要远一些。 孩子们追追打打,跟在她后头跑,小径两旁的野草已有齐腰深了,因为无人打理,野心勃勃地想要霸占了这一条小径。 这时,施婳听见孩子们在七嘴八舌地猜测:“你们说货郎哥哥要去哪儿?” “去阮宝叔他们家吧?” “他是去卖东西吗?” “不知道,咱们去看看吧。” 听着孩子们讨论,施婳忽然抓住了一个很有意思的小地方,村西明明就她家一户人,她叔婶都住在村子里头,为什么会是,阮宝叔他们家? 第 94 章 村西很快就到了, 施婳也看到了自己家那座熟悉的院子, 透过篱笆能看见院子里的情况,门前常年堆放的草垛不见了,那个大石磨还在, 走近前一看, 没有记忆中的裂缝, 石磨已经换了,歪歪斜斜的草棚子也翻了新, 看上去十分稳固。 两个一大一小的孩子正在院子里吵架, 吵着吵着,其中一个突然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喊道:“娘!娘!” 屋子里连忙奔出来一个妇人,手里的东西往地上一扔,搂着那哭闹的孩子心疼道:“怎么了怎么了?好端端地哭什么?” 那孩子指着大一点的女孩,声音里带着哭腔:“娘, 她欺负我!” 妇人听罢, 二话不说,劈手便是一巴掌甩过去,骂道:“跟你说过多少回了!不要欺负弟弟!” 那女童捂着脸, 不敢吱声了,这时, 施婳听见身边的孩子们齐声噫了起来, 嚷嚷道:“真儿她娘又打人咯!又打人咯!” “哇,真儿她娘好凶啊!” 那妇人显然是不止一次被这些孩子们起哄了, 十分恼火地扭过头来瞪他们,等看见了施婳,愣了一下,似乎不知道这个陌生人站在他们家院子外面做什么,只把她也当成了看热闹的,抱起孩子就要起身离开。 正在这时,施婳开口问道:“这位姐姐。” 闻言,那妇人住了脚,目光狐疑地打量她,道:“什么事情?” 施婳笑笑,道:“请问这房子的主人家是谁?” 妇人奇怪地道:“自然是我们家了。” 施婳点点头,又道:“不知能不能讨碗水喝?” 妇人听了,看了她一眼,显然是将她当成了一个过路人,又看她模样俊气,便缓和了脸色,道:“那你等等。” 她说着,便抱着那男童进屋去了,出来时,手里端着一个瓷碗,隔着篱笆递过来。 施婳笑笑,道了谢,这才接过碗,喝了一口,与妇人寒暄道:“姐姐,您家里贵姓?” 她一口一个姐姐,很是礼貌,穿着男装,看起来是一个俊俏的少年,那妇人便答道:“夫家免贵,姓阮。” 施婳哦了一声,又问道:“您家是一直住在这里的么?” 妇人道:“是,一直住这里的,客人是从哪里来的?” 施婳笑答:“我是来走亲戚的。” 她说着,将碗递还给了妇人,道:“多谢姐姐了。” 那妇人拿了碗,转身进屋去了,施婳在篱笆外站了站,听见身边的孩子们嘟嘟囔囔:“原来他不是货郎啊。” “我都说了他肯定不是!” “就是就是!” “那他来我们村里做什么?” “他刚刚不是说了吗?走亲戚的。” 施婳离开了村西,那群孩童们依旧跟在她身后,像一串甩不脱的小尾巴,叽叽喳喳地说话,十分热闹。 施婳忽然停住脚,问他们道:“你们村长家在哪儿?” “啊!”有一个孩子一拍手,指着她道:“你是村长家的亲戚吗?” 孩子们一窝蜂七嘴八舌地抢着嚷嚷道:“我知道!我知道!村长他们家在那边!” “我带你去!” 他们飞快地往前跑,一边回头来看看施婳有没有跟上,若是跑快了,还要停下来等她。 不多时,施婳便走到了记忆中的巷子里,她有些意外,竟然还是从前的老村长家的位置,她本以为过了这么多年,村长应该换人了才对。 心急的孩子们在院子外大声嚷嚷起来:“旺伯!旺伯你们家有亲戚来啦!” 童声清脆,嗓门又大,不多时便惊动了隔壁的几个院子,有人探头出来看,村长家的屋子里走出来一个中年妇人,一边擦手,一边问道:“什么亲戚?” 她说完这话,一眼便看见了站在院门口的施婳,表情有些迟疑,道:“你是……” 她不认得施婳,当然施婳也不认得她,也许是老村长的儿媳,她笑笑,问道:“阮大爷爷在家么?” 村长爷爷的辈分很大,所以在施婳记忆中,孩子们除了叫他村长爷爷以外,还叫他阮大爷爷,每次村长听见了,都是乐呵呵地答应一声。 那妇人听了,道:“我公公……” 她说着,像是才反应过来,连忙往院子里让了让,道:“请进,您请进。” 老村长儿媳引着施婳进了堂屋,又倒了茶来,那些跟来的孩子们聚集在窗口和门边,探头探脑地张望着。 施婳看了一圈,问道:“阮大爷爷不在家么?” 她面上露出苦笑来,道:“公公在家,只是病了,不好见客,怕过了病气。” 施婳听了,立即起身道:“伯母能带我去看看么?” 村长儿媳连忙道:“那、那客人请跟我来。” 施婳笑笑,道:“伯母叫我阿九就可以了。” 她从前没有大名,只有小名,还是爹给起的,就叫阿九,寓意平平乐乐,长长久久,但是直到九岁那一年开始,她改了名字,叫施婳,此后再无阿九,若非这一世,谢翎坚持一直喊她阿九,她或许早已不记得这个小名了。 过了堂屋,又穿过一间屋子,旁边就是卧房,阳光从打开的窗户里洒落进来,将整间屋子映得十分明亮,窗外是一个丝瓜架,此时攀爬着碧绿的藤蔓和叶子,叫人看了心情好了不少。 正对着窗靠墙,放着一张竹榻,四月的天气了,竹榻上还铺着厚厚的棉褥子,老村长躺在上面,盖着被子,瘦成了一把老柴枝。 他的脸色蜡黄,嘴唇干燥,闭着眼睛,气息虚弱无比,一看便知是久病之人。 施婳看了一眼,低声问道:“是什么病,请过大夫了不曾?” 村长儿媳眼圈发红,道:“请了,那大夫也看不出来是个什么病,就总是咯血,看着没力气,说不得话了,前前后后花了不少银子,也没有丝毫起色,后来公公就不让请了,这么一日日地熬着,我们做后辈的,看着心里也难受的很。” 她说着,扯起衣袖抹了抹眼泪,上前轻声在老人耳边唤道:“公公,有人来看您来了。” 一连喊了几声,老人才像是慢慢醒转过来,睁开眼睛,眼珠浑浊,转了过来,吃力地道:“是……谁……来了?” 不等村长儿媳答话,施婳便上前一步,声音清晰地答道:“是我,村长爷爷,我是阿九。” “阿九……”老村长像是在吃力地在脑海中搜索这个名字,只是他想了半天,也想不起来,慢慢地道:“老了……老了……” 施婳耐心地提醒道:“我是庚子家的小女儿,您还记得吗?” 老村长听了,喉咙里发出了嗬嗬的声音,浑浊的眼睛逐渐亮了起来,像是终于想起了什么,吃力地道:“是……是你,是阿九啊……” 他的声音虚弱无比,然而其中竟然有几分喜悦,施婳听着老人的声音,不知为何,喉咙一梗,顿时有酸楚涌了上来。 老村长伸出手来,抓了抓,嘴唇颤抖着道:“凤儿,扶……扶我起来……” 村长儿媳连忙上前去,托着他的肩背,让他坐了起来,随手拖过旁边叠着的厚被褥,垫在他身后,口中道:“您慢点儿,别急。” 老村长的手抓了抓,施婳连忙伸手握了上去,只觉得触手冰冷,瘦骨嶙峋,就像是握着一把老柴枝一般。 老村长喘了一口气,一双浑浊的眼睛盯着她,慢慢地道:“阿九……爷爷……对不住你啊。” 施婳忙道:“村长爷爷怎么这样说,没有的事情。” 老村长吃力地挥了挥手,施婳安静下来,听着他道:“当年的事情……我一直都记得……” 他说着,又喘了一口气,像是接不上来似的,继续道:“我们一起逃荒……当时把你抛下了,我心里后悔啊……我近些年来,总觉得这病,是报应……我没脸去地下见你爹啊……” 老人说到这里,竟然已经老泪纵横,眼泪顺着眼角的皱纹淌了下来,表情痛苦不堪,施婳眉头也跟着蹙起,看着面前泣不成声的老人,她心里叹了一口气。 若说当初心里不怨是假的,后来她带着谢翎,两人几近濒死之时,她还曾经埋怨过,为何村长会抛弃他们,若她是个普通的孩子,恐怕早就饿死在荒郊野外,连尸骨都找不到了。 但是后来熬过来了,施婳心底的埋怨也逐渐淡了下去,也想通了,却万万没想到,这个老人竟然将那件事记了这么多年,缠绵病榻之时,依旧还想着。 老人还在絮絮叨叨地说着:“当初是我的错……若是、若是再等一等你……就好了。” 施婳笑了,轻声安慰他道:“您别多想了,我现在不是好好儿回来了么?” 闻言,老人面上也浮现出几分欣慰来,道:“是啊……阿九也长大了。” 他说着,又轻轻地拍了拍她的手,吃力地道:“你与我……说说,后来……怎么了?” 于是施婳便拣了些事情告诉他,只说她没走多久,就碰到了一个商队,商队的东家人心好,捎着她去了南方,被一家医馆收留了,还学了医术。 听到这里,老村长十分高兴,竟然精神都好了几分,连连道:“好、好,你是个有福分的……肯定是你爹在保佑你,当年……当年要不是你爹给你托梦,我们就走错了路……” 他说着,表情又黯然下来,道:“你家的房子……被你叔婶一家给占了,是爷爷没用,对不住你啊阿九……” 一旁的村长儿媳终于忍不住了,开口劝道:“公公,您已经尽力了,要不是庚二那一家子太过分,您也不能被气得病倒了啊。” 施婳听了,表情倒很是平静,只是笑道:“不说这些了,村长爷爷,我先给您把把脉吧,还是治病要紧。” 第 95 章 村长儿媳惊喜道:“你会治病?” 施婳将手指搭在老人的脉上, 笑了笑, 答道:“跟着收留我的那家医馆大夫学了几年,虽然不精,但是看些小病小痛倒还可以。” 她说着, 便凝神听起脉来, 村长儿媳不敢说话, 又见门口有孩子在探头探脑地张望,生怕惊扰了她, 连忙将孩子们赶了出去, 屋子里终于彻底安静下来,空气中只能听见老人艰难的呼吸声。 施婳听了脉,问道:“什么时候开始咯血的?次数多不多?” 村长儿媳想了想,道:“一年多以前,大概两三日总会有一次,以前我们没注意, 公公总是咳嗽, 后来才见了血。” 施婳点点头,又问道:“咯血的时候会发热吗?除了咯血之外还有什么?有无带痰?” 村长儿媳摇头道:“没有痰,也不发热。” 她顿了顿, 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道:“之前公公总说胸痛, 是不是与这咯血之症有关?” 施婳道:“不无可能, 还得慢慢诊治。” 闻言,村长儿媳语气苦涩地道:“公公操劳这么多年, 怎么就得了这个病。” 施婳安慰了几句,又问道:“之前是什么时候请的大夫,大夫怎么说的?” 村长儿媳连忙道:“头一次咯血的时候,我们就请了大夫来,他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就让我们抓药吃,现在还在吃着。” “方子在吗?” “在,在,”村长儿媳道:“我去取来给你看看。” 她说着,便转身走了出去,正在这时,老村长又开始低低地咳嗽起来,他竭力想要止住,但是偏偏没有办法,瘦削的身子一颤一颤的,仿佛十分痛苦。 施婳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背,道:“村长爷爷,您别忍着,咳出来。” 老村长咳了一阵,伏倒在榻边,吐了一口血,施婳低头看了一眼,血色紫暗,倒像是淤血。 她略微松了一口气,仔细查看老人的手和指甲,进来的村长儿媳惊呼一声,赶紧过来扶起老人,连声问道:“您怎么样了?我给您倒水来。” 她说着,把药方子递给施婳,道:“这是那大夫写的方子,您看看。” 说完便匆匆去倒水了,施婳拿着那方子,一目十行地扫过去,眉头微微蹙起来,待村长儿媳端着水过来时,便告诉她道:“这方子暂时不要吃了。” “啊?”她愣了一下,迟疑道:“怎么……这方子不对么?” 施婳道:“对症下药,那大夫既然连村长爷爷是什么病都没有瞧出来,也敢开方子,简直是误人性命。” 村长儿媳顿时惊了,有点无措地道:“可、可是都吃了一年了,这可怎么办才好?” 她说着又问道:“那您刚刚看了,公公他是个什么病?” 施婳答道:“老人家年纪大了,早年操劳过甚,气虚血寒,血行不畅,导致淤血积塞于肺中,咳出来倒是好事。” 听了这话,村长儿媳松了一口气道:“原来是淤血,那、那要怎么治?” 施婳道:“瘀阻于肺,以至于胸痛,咯血,这是必然的,只需破除淤血,此症自然可解。” 村长儿媳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施婳又道:“我写个方子,伯母去照着抓药来给村长爷爷吃,过不了多久,病就会有所好转了。” 村长儿媳连连点头,感激道:“那好,那好,多谢你了。” 施婳笑笑,道:“伯母不必客气,可有纸笔?” “有,有,我去给你取来。” 不出片刻,施婳便挥笔写就了一张药方,交给了村长儿媳,仔细叮嘱道:“抓来药之后,早晚各煎服一次,另若家中有黑豆大豆,也可以煮一些给村长爷爷吃。” 村长儿媳接了药方,连声道:“好,好,我知道了。” 正在这时,外头传来一个男子声音,道:“孩他娘,听说咱们家来了亲戚?” 紧接着,那人从外头进来,四方脸,看上去一副老实憨厚的模样,他进屋就先冲着榻上的老村长喊了一声爹,随后目光就落在了施婳身上,愣了一下,似乎觉得这门亲戚自己不认得,便试探着问媳妇,道:“你娘家的亲戚?” 他媳妇好气又好笑道:“我娘家的亲戚你不都认识么?” 于是他愈发迟疑了:“那这……” 旁边的老村长开口道:“是阿九,庚子家的阿九……咳咳咳……回来了……” 老村长的儿子顿时恍然大悟,道:“想起来了,是从前您常念叨的那个女娃娃,不过怎么……是个男的?” 施婳忍不住笑,开口道:“旺伯,出门在外,这样穿方便些。” 阮旺听了,也呵呵笑起来:“是,是。” 他媳妇道:“你先陪着阿九说说话,我去县里走一趟,抓点药来。” 阮旺疑惑道:“怎么又去抓药?前天不是才抓了回来么?” 他媳妇笑着道:“方才阿九给爹诊了脉,说从前那方子的药不能吃,她给重新开了方子。” 一听这话,阮旺更加惊讶了,转头看着施婳,道:“你还会看病?” 施婳答道:“是,旺伯,我如今在东江苏阳城做大夫,已经给人看了几年的病了。” 阮旺惊奇地睁大眼了,道:“你一个女娃娃……做大夫?” 闻言,施婳忍俊不禁道:“旺伯,女娃娃怎么就不能做大夫了?” “不不,不是,”阮旺连连摆手,也跟着笑起来道:“瞧我说的这话,我只是觉得很意外罢了。” 旁边的村长一边咳,一边开口道:“甭理他那张嘴……咳咳咳……他媳妇,你去抓药来就是了。” 阮旺连忙道:“我去抓就行了,你在家做午饭吧。” 他说着,便拿过药方,往外头去了,阮旺媳妇对着施婳笑笑,道:“那你先坐坐,我去做午饭。” 施婳点点头,阮旺媳妇走了,她才坐下来,老村长闷闷地咳嗽着,她伸手替他拉了拉被子,老村长长叹了一口气,一双浑浊的眼睛仔细打量着她,道:“你长得……咳咳,像你娘。” 施婳笑笑,老村长精神似乎好了些,他慢慢地开口与施婳说起了从前的事情,都是她爹,或者施婳年幼的事,那些在施婳听来已经太过久远了,她几乎完全没有印象,听着老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偶尔接上一两句话。 过了一会,老村长望着她,道:“当年的事,我一直后悔了许多年……” 他说的什么事情,施婳自然心里清楚,老村长慢腾腾地继续道:“那时候大家都难……咳咳咳,又死了两个人……大伙儿心里都慌的很,偏咳咳咳……偏你那个婶婶,庚二他媳妇,天不亮就起来闹腾,非说是见了鬼,一哭二闹……大伙儿都信了,吓得卷了铺盖……” 他说着,大喘了一口气,道:“我……我点了人数,发现你不见了,就说要去找……你婶婶说你被鬼拖走了,她亲眼见着的……我若是去寻你,害死了大伙儿怎么办……” 老村长说到这里,骤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整个人都竭力了,施婳连忙伸手替他抚背,他才道:“大伙儿一个个的,都信了她的鬼话……便是我……当时也有些信了,只是、只是事后再想起来,咳咳咳……便觉得荒唐无比,你婶婶那种人,说的话鬼都不信,我当时怎么就信了?” 他的声音里带着几分哽咽:“我害了你啊……我这些年来,一直记着这事情……” 施婳深吸了一口气,轻拍着老人的肩背,安慰道:“我这不是好端端长大了么?您就别想这些了。” 老村长闷闷地咳嗽着,吃力地道:“你家的那屋子,前年被你叔婶占去了……咳咳咳,你放心,我会让旺子帮你要回来的……你叔婶这一家子,阿九,不是爷爷背后道人是非,你须得防着他们些。” 施婳点点头,道:“我知道了,爷爷,您休息休息。” 老村长却不肯,还絮絮叨叨地说了许多话,只是老人家精力不济,说着说着,声音便小了下去,施婳见他合着双眼,陷入了浅眠中。 她轻轻站起身来,替他掖了掖被角,将屋门带上,院子里,阮旺他媳妇正坐在矮凳上择菜,见她出来,连忙想站起身,施婳摆了摆手,轻声道:“村长爷爷他睡着了。” 阮旺媳妇点点头,道:“老人家是这样,上一句还跟你说着话呢,下一句就睡着了。” 她进屋拿了一条凳子来,道:“坐,你坐。” 施婳就着凳子坐下来,一边替她择菜,一边与她说起话来,聊了几句,两人之间的生疏感便去了,话题自然而然扯到了施婳她家里,阮旺媳妇道:“说起来,你叔婶那一家子,做人做事是真的过了些。” 施婳低头择着菜,认真地听她说:“前些年的时候,他们家给阮宝娶了媳妇,人多屋子小,就打起你家房子的主意,那时候公公他身体还算硬朗,愣是拦着没让,说除非等你或者你哥回来,亲口答应把屋子给他们,不然谁也别想住进去。” 闻言,施婳微笑起来,阮旺媳妇继续道:“那时候闹了好大的动静,隔壁村都知道了,我公公也厉害,有时夜里不睡觉,带上你旺伯,拄着拐棍去你家屋子面前转悠,就怕庚二他们一家子不讲脸,趁着夜里搬进去,还别说,真叫他俩逮着一回,连夜叫人过去,把他们放进去的锅碗瓢盆都扔了出来。” 说到这里,她笑了起来,施婳几乎能够想见当时的场面,她那个小气精明的婶婶估计都要气到翻白眼,也跟着笑了。 第 96 章 阮旺媳妇说到这里, 继续道:“这一闹就是半年多, 庚二他们一家子主意一直没打成,后来到了前年梅雨季节,一连下了一个月的雨, 他们家那老房子倒了, 这下他们有了理由, 只说自己家没地方住了,你们那屋子空着, 先住一阵子, 等房子盖起来了再说。” 她叹了一口气:“这下我公公也没奈何了,总不能叫他们一家大大小小睡在外头,只能让他们搬进去,不过请神容易送神难,他们一旦赖上了,别说盖新房子, 他们那倒了的大半边屋子到现在都还没打理呢。” 施婳认真地听着, 道:“后来呢?” 阮旺媳妇道:“后来我公公看他们家迟迟不动工盖房子,便上门去问,哪知庚二他媳妇, 啧啧,可了不得, 当着大伙儿的面就撒起泼来, 还要往门上撞,说公公要逼死他们一家, 大的小的一齐哭嚎了半天,把我公公直接给气得病倒了。” 她语气有点黯然地道:“公公这一病,咱们也就没有功夫去管别的了,只是他一直记着这事,总觉得亏欠了你们家,说没脸下去见你爹,当年害了你,现在连你们家的房子都没保住。” 施婳沉默片刻,笑笑道:“村长爷爷想多了,房子么,总归是死物,人的身体才是最重要的。” 阮旺媳妇听了,表情也轻松了不少,道:“是这个理,后来公公他管不得事了,大伙儿又推举你旺伯做村长,他也去催过你叔婶,但是每回你叔都不说话,你婶一哭二闹,他也没有办法了,不过这次你回来了,他们家也没道理再赖下去,你旺伯给你做主,肯定帮你把房子要回来。” 施婳笑了,道:“那就先谢过伯伯了。” 阮旺媳妇也跟着笑,道:“说什么见外的话,这都是应该的。” 她站起身来,擦了擦手,端起择好的菜,对施婳道:“这么多年没回来,你可以去村子里转转,认认门什么的,等到了晌午时候,菜饭做好了,我去叫你。” “麻烦婶婶了。” 施婳也不客气,她出了院子,外面便是一条青石砖铺的巷子,此时正是中午时候,左邻右舍都升起了炊烟,带来了几分烟火气息。 鸡鸣狗吠之声,孩童嬉闹的笑声,还有大人呵斥的声音,混在一起,倒真让她想起童年那些久违的记忆,虽然已经模糊不清,但是总能找到几分似是而非的影子。 施婳顺着巷子往前走去,走到尽头,拐了个弯,过了几户人家,才看见了前方一堵破败的土墙,那是她叔婶从前的老屋,果然是倒了大半,只剩下一小间土屋摇摇欲坠,被一根横梁歪歪斜斜地支撑着,眼看着也要倒了。 那破败的土砖上攀爬着一大片瓜蔓,竟然还有人在这废墟上面种菜? 施婳有点好奇地转过土墙,听见里头传来一个咳嗽声,像是一个中年人,正弯着腰,拿锄头除草,大概是见了人来,他直起身,施婳看清楚了对方的脸,忍不住挑了一下眉,那竟然是她的叔叔庚二。 显然过了这么多年,她的叔叔早已不认得施婳了,见了有一个陌生的少年人站在土砖上,好奇地打量他几眼,以为她是哪家人的亲戚,便也没说话,兀自弯下腰,继续去锄草。 施婳站在一旁看了看,之前还没发现,现在走上来一看,这上面一大片,全部都是瓜蔓,浩浩荡荡,也不知到底种了多少,这架势,看起来倒真不像是要重新盖房子的模样。 施婳在心底里笑了一下,她忽然开口道:“这位大伯,这是你们家的地么?” 庚二听了,转过头来,半眯着眼打量她,太阳将他的脸膛晒成了古铜色,眼角已有了深深的皱纹,他道:“是我家的,怎么了?” 施婳又问:“种的什么瓜?” 庚二虽然不解,但还是答道:“南瓜。” 施婳笑笑:“怎么把宅基地拿来种瓜了?不盖房子么?” 似乎盖房子这三个字刺到了他,他皱了一下眉,别过头去,闷声道:“现在还没盖。” 施婳却不放过他,追问道:“不盖哪来的房子住?” 庚二握住锄头的手顿住,直起身来,回头又盯着施婳看了一眼,慢慢地道:“这不关你的事,去别的地方玩,别打扰我做活儿。” 施婳轻轻笑了一下,从突起的土砖上跳下来,道:“常言道,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好好的宅基地不拿来盖房子,大伯偏在上面种起瓜来,怕是以后也只能收到瓜了。” 庚二猛地抬起头来,少年人却已经转身走远了,很快便消失在那堵破败的土墙后面,只是那身影,似乎看起来总觉得有几分熟悉。 施婳在村子里又转悠了一圈,竟然见到了不少与记忆中相符的地方,顿时生出几分乐趣来,她突然想到,若是谢翎也在这里,会是如何? 谢翎是邻村的,他若是也回来了,又该是如何的表现?是与她一样,觉得一切都陌生,还是觉得亲切熟悉呢? 施婳这么思索着,眼看时候不早了,又转回了村长家里,里面传来了炒菜的声音,还有香气,院子里几只小鸡追逐着,啄着一根小菜梗满院子疯跑,充满了农家的气息。 不多时,阮旺也拎着抓好的药回来了,他身后跟着一个年轻人,两人一边走,一边说着话,听着倒像是阮旺在数落他。 等进了院子,阮旺一抬眼看见施婳,露出一个笑来,道:“怎么在这里站着?阿九,进屋坐啊。” 施婳笑笑,道:“刚刚去村子里转了转,才回来。” 阮旺爽朗地笑了笑,道:“怎么样?这么多年没回来,觉得跟以前有没有变化?” 施婳摇摇头,答道:“似乎没什么变化。” 阮旺嘿了一声,笑道:“大家伙儿都是老样子,不爱动弹。” 他说着,拍了拍身后那年轻人的肩,道:“阿九,这是你楼哥哥,还记得么?” 施婳盯着那年轻人看了看,只觉得他与阮旺长得有些像,但是却没什么印象了,遂歉然摇摇头。 阮楼打量着她,小声问他爹道:“爹,这谁啊?” 阮旺道:“你庚子叔家的孩子。” 阮楼表情惊讶道:“是亮子哥么?回来了?” “不是,是他的妹妹,叫阿九。” 阮楼显然是想起来了,长长地哦了一声,又打量阿九几眼,道:“跟亮子哥长得不像。” 他说着,笑了起来,道:“阿九,我是你楼哥哥。” 施婳笑笑,也跟着叫了他一声,这时,阮旺媳妇从灶屋里出来了,道:“先收拾收拾吃饭吧,我去把药熬上。” 吃过饭,阮旺自然而然提起了施婳家房子的事情,道:“阿九你放心,等下午我就去找你叔婶,让他们给你一个交代,看看什么时候搬出来。” 一旁的阮楼接道:“爹你这话说的,肯定要现在就搬出来啊,那是阿九他们家的房子,他们不搬,阿九现在回来了住哪儿?” 阮旺一听,也觉得有理,却又迟疑道:“可他们房子还没盖……” 阮楼笑了一声:“那关咱们什么事儿?两年还盖不起一座房子来?他们就是不盖,我跟您说,前阵儿我路过他们那老房子的时候,庚二婶儿还在那择南瓜叶子呢,您看看他们像是要盖房子的样儿吗?” “不像话,”阮旺也有点生气:“我都催过多少次了。” 阮楼道:“您就是心软,庚二婶儿一打滚撒泼您就没法了,看看爷爷当年怎么做的?锅碗瓢盆都给他们扔出去了。” 阮旺被儿子这么一挤兑,瞪着眼,道:“那你说说,现在这事怎么整?” 阮楼理所当然地道:“这还要怎么整?左右是他们没理,叫上父老乡亲还有几个长辈老爷子,找上门去就是了,看着他们搬!” 下午时候,村西的阮家院子里,一个男童正站在屋檐下吃鸡蛋,一边剥,一边将鸡蛋壳儿往院子里扔,引得小鸡们争相啄食,好不热闹。 另外还有一个稍微大他一些的女娃娃,正坐在旁边搓洗衣服,身子瘦小,看上去似乎随时会掉进面前那个浸泡衣服的大木盆里去。 年轻妇人正在挑拣豆子,一边叮嘱道:“贵儿,鸡蛋快点吃了,冷了吃进去会闹肚子的。” 男童大声嚷嚷:“我偏不!就慢慢吃!” 年轻妇人无奈,宠溺地笑笑:“好好好,你慢慢吃。” 她正说着,把挑出来的瘪豆子往地上一扔,目光落在了自家院子外头,透过不高的院子篱笆,能看见不少人正成群结伴地往他们家的方向走过来,打头的正是他们梧村的村长,阮旺。 妇人连忙把怀里的簸箕往旁边一扔,站起身来看了看,不由一惊,来的不止有阮旺,还有几家德高望重的长辈,有的背着手,有的拄着拐棍,正说着话朝这边走。 她看了一眼,立即对旁边的女童道:“别洗了,丫头,去田边叫你爷和你爹回来,就说村长他们又来了,还有几个老叔公,估计又是来讨房子的。” “哦,”女童答应一声,手也来不及擦,一溜烟出院子跑远了。 年轻妇人又转身进了屋,堂屋的竹榻上,刘氏正在躺在那里午睡,妇人上前将她推醒,小声道:“娘,您起来,村长他领着人过来了,估计又是为了房子的事情。” 刘氏坐起来,没好气道:“叫什么叫?你有个什么用,这种事情也要叫我?你不会拿扫把赶他出去吗?” 她骂骂咧咧着,一边从榻上下来,穿着鞋子往外走,她儿媳妇咬咬唇,声音弱气道:“还有几个老叔公也跟着过来了。” 刘氏更气了,嘴里恶狠狠骂了一句:“一群老不死的,整天就知道寻我们的晦气……” 第 97 章 到了村西的房子外头, 人群中的施婳一眼便看见有人从屋子里出来了, 是个中年妇人,即便是隔了这么多年不见,她还是一眼就能认出那张脸来, 她的婶婶刘氏。 刘氏个子不高, 生了一张精明干练的脸, 尖鼻子尖下巴,颧骨有些高, 这让她看起来有些过分的刻薄了, 给人的第一印象便是,这个妇人有些厉害。 这个厉害是贬义的,意为不好惹。 刘氏也确实不好惹,否则当年她也不能硬生生把老村长给气得一病不起,新任村长也奈何不得她。 此时她正站在屋檐下,冷眼看着阮旺带着族里的长辈叔公们走过来, 开口道:“怎么大伙儿今天有空来我们家了?” “庚二媳妇, ”阮旺上前一步,道:“我们今儿个来,是有一桩事情要与你们家商量。” 刘氏硬邦邦地道:“商量什么?我男人和我儿子还没回来, 你也不先打个招呼,是欺负我一个妇道人家没人撑腰吗?” 阮旺向来脾气和善, 听了这话, 也不生气,就道:“那行, 那你现在就去叫庚二和阮宝回来,我和几位老叔公就在这里等着。” 他说着,率先进了院子,有坐的就让长辈们坐了,年轻人们就都站着,把个院子挤得满满当当的,刘氏的脸霎时间就黑了下来,声音里带着火星子:“我也不知道他们去哪儿做活了,说不定是去邻村帮忙了,那你们就等着吧。” 她说着,转身要进屋子,正在这时,眼睛一扫,却见着院子外的小路边走来两个人,一高一矮,前边还有个女娃娃正在带路,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冲进院子里来,高声喊道:“娘,爹和爷爷回来了!” 刘氏顿时惊了,果然见她男人阮庚二和儿子阮宝正进了院子来,随即她扭过头去,以眼神狠狠剜了自己儿媳妇一眼,忍不住骂道:“蠢货!” 年轻妇人吓得退了一步,整个人贴在门槛边上,半声不敢吭,只能去瞪自己的女儿,女娃娃被这么瞪上一眼,瘦小的身子顿时瑟缩了一下,眼睛里还带着茫然,她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那头阮旺看见庚二和阮宝进来了,便开口道:“庚二,你回来得正好,我和几位老叔公都有件事想跟你商量商量。” 庚二点点头,目光转了一圈,对自己媳妇道:“怎么叔公们来,连碗茶都没有端上来?” 阮宝媳妇听了,慌忙去了灶屋,刘氏冷着一张脸,嘴唇抿得紧紧的,这让她看起来愈发刻薄了。 阮旺笑道:“都是自家人,不要这么客气。” 庚二说:“几位叔公都是长辈,礼数还是要有的。” 不多时,茶也端上来了,庚二拣了一张凳子坐下,道:“什么事?说说。” 听了这话,阮旺也不绕弯子了,直接道:“是这样的,还是关于你哥这房子的事情,你看这都两年了,是不是——”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刘氏尖声打断了:“什么房子的事情?这房子不是姓阮的?!” 她瞪着一双眼睛,下巴紧绷着,这让她看起来更加刻薄了,说话都带着唾沫星子:“我们老庚家的事情,怎么谁都来插一脚?到底碍着你们什么事了?你们就是见不得我们好是吧?看看我们这一大家子,老的老,小的小,连拖带拉的,每天天不亮就起来,去地里累死累活做一天,一年到头也寻摸不出两个子儿来,你们还上门说房子房子,非得逼死了我们一家子是吗?” 这时,旁边一个老叔公开了腔:“庚二他媳妇,话不是这么说的……” 刘氏又尖声打断他:“那三叔公您说说,这个话要怎么说?一笔写不出来两个阮字,乡里乡亲的,大家伙儿低头不见抬头见,他阮旺这么逼我们,您给说句公道话!事是不是这么做的?总不能他是村长他就说了算?” 阮旺张了张口,他身旁的另一个老叔公拉了他一把,慢腾腾地对刘氏道:“那庚二媳妇,还有庚二,你们俩说,到底是怎么个打算法,毕竟这房子是你们哥哥的,挂的也不是你们名下,旺子是村长,总得有个名正言顺,他才好做事嘛。” 一直没吭声的二叔公也开口了:“说,今儿就把话都说清楚,这房子到底怎么处理,都说明白了,以后也别来翻这破账了,我瞅着都心里累得慌。” 与其说累得慌,不如说刘氏那刁钻的性子让人心累,整个梧村,从村头到村尾,几乎就没有几户人家愿意跟他们打交道的,今日要不是情况特殊,他们都不愿意踏步到村西这里来。 庚二动了动,还没来得及说话,刘氏就抢先道:“既然几位老叔公们都这么说,那我就直接说了,这房子,它就是我们老庚家的,是不是?既然这样,那我们愿意住多久,就住多久,您们就甭操这份老鸹子心了。” 人群里很快传来一个声音,锐利地道:“那婶婶的意思,这房子虽然是庚子叔家的,但是现在被您住了,就是您家的了,是不是?” 刘氏打眼一看,说话的人是阮旺的儿子阮楼,顿时气不打一处来,这一对父子就是来讨债的!一股火直冲脑门,厉声道:“没错!我们住了,就是我们的了!我大伯家没人了,死的死,逃的逃,我男人是他亲生弟弟,这房子不给我们住,难不成要空在那里长草吗?!” 她说完这句,几乎是所有人的面上都露出了一副,原来如此的表情,恍然大悟一般,刘氏本能地觉得有些不对,但是仔细思索自己刚才的话,又没觉得哪里有问题。 正在这时,人群后传来一个清晰的声音,道:“婶婶,话不是这么说的,我还没死呢,我家怎么就没人了?” 话说完,人群就分开了一些,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人从后门走了出来,阮宝的媳妇见了,不由一怔,惊叫道:“啊,是你——” 旁边还有庚二也倏然直起身子,面上露出了几分惊愕,紧紧盯着施婳,原本抿着的嘴唇动了动,道:“你是……亮子?” 亮子是施婳哥哥的名字,她摇摇头,道:“不是,叔,我是阿九。” 这话一出,庚二一家子都愣在了那里,便是一向泼辣的刘氏都没回过神,脱口失声叫道:“你……你怎么还活着?” 她话才说完,便知道自己失言了,施婳忽然笑了,望着她,道:“婶婶,当初逃荒的时候,没有掐死我,如今是不是很后悔?” 霎时间人群骚动起来,刘氏脸上的震惊立时转为慌乱,她色厉内荏地骂道:“死丫头你什么意思?我什么时候要掐死你了?” 施婳紧紧望着她的眼睛,道:“怎么这些年过去,婶婶没老,记性反而不好了?当初你不是趁着夜里没人看见,要抢我的干粮,还要掐死我么?” 这下人群彻底哗然了,议论声四起,便是几个老叔公都给惊着了,望向刘氏的眼神里带着厌愤,刘氏慌了神,人就是这样,做过的事情,再怎么竭力掩饰,乍然听见尘封多年的旧账被翻开,也会露出端倪来,就仿佛平地里响起的一声霹雳,下意识的反应是瞒不了任何人的。 若说施婳之前的话,旁人只信了三分,而刘氏方才的反应,则是给这三分又加了五分,再结合刘氏平日里刁钻刻薄的形象,这八分便成了铁板钉钉的十分了。 刘氏却不肯认,她脑子活泛得很,否则也不能横行乡里数十年了,大伙儿都不是她的对手,短暂的慌神之后,她很快便镇静下来,瞪着施婳道:“你别凭空污蔑人,红口白牙的,话谁不会说?我还说你杀了人呢?凡事都要讲究个证据,你若没有证据,就别在这里给我泼脏水!” 施婳却笑道:“婶婶别急,证据我没有,证人我倒是有,不过他现在去京城赶考了,等他回来,我就让他过来一趟,也好让婶婶求仁得仁,千万不能冤枉了婶婶。” 刘氏顿时又有些慌了,她立刻就想起来,当时动手的时候,确实有个人砸了她的头,若真是如这死丫头所说……不,那人现在也不在,她说什么都没用,谁知道那人在什么地方,远水总归救不了近火,于是刘氏又定下神来。 施婳见她那模样,就知道她打的什么主意,还没等刘氏说话,便向几位老长辈道:“方才婶婶的意思我是听出来了,她觉得我们家没人,所以房子空着也是空着,不如就让他们住,他们住都住了,也就想让大家伙儿别去烦他们。” 三叔公点点头:“我也听到了,是这个意思。” 刘氏张了张口想说什么,施婳却并不给她这个机会,立即道:“既然这样,我刚才说了,我还没死,这房子还是我们家的,叔,你说是不是?” 她不看刘氏,转而把话题抛给了一旁沉默不语的庚二,于是所有人的目光也跟着聚集到他身上了,等着他开腔接话,庚二没有立即说话,他的目光有些游移不定,不知在想些什么。 那头刘氏忍不了了,她还从来没有被人这么压着打过,愤怒地开口道:“阿九丫头!你这才回来就这么嚣张了?你——” “婶婶!”施婳的声音这下加重了,倏然转头看向她,道:“我姓不姓阮?是不是阮庚的女儿?是不是老庚家的人?这座房子到底是不是我们家的?” 第 98 章 这几句连珠炮似的发问, 问得刘氏张口结舌, 压根不知道从哪里开始回答,这事儿大家伙儿都知道的,她当然是老庚家的人, 傻子都知道。 施婳也不需要她回话, 只是盯着她, 道:“既然如此,我说几句话, 怎么就是嚣张了?还是婶婶觉得, 我爹死了,这房子就改了主人?” 听了这话,庚二的嘴唇动了动,像是想说什么,刘氏终于又回过神来,嚷嚷道:“房子传男不传女, 没听说过老子最后把屋子传给闺女的, 要传也是传给你哥哥,你来这里跳什么脚?!” 她说着,自觉这个道理站得住脚, 遂腰杆也挺直了些,理直气壮地道:“你再怎么样也还是个女孩家, 早晚要嫁出去的, 难不成这老房子也作陪嫁?天底下哪里有这样的道理?你爹不在了,房子就是咱们老庚家的!怎么处置, 是我们的事情!” 这话明显是耍无赖了,旁边听着的乡亲们都替她脸红,更别说几个老叔公了,显然都有些生气。 施婳却毫不退让地道:“那得等我嫁的时候再说,婶婶,我还是那句话,房子是我爹盖的,我爹不在,就传给我哥,我哥不在就该到我了,除非我死了,否则这房子你们别想拿走。” 她的声音掷地有声,说完,忽然又笑了一下,道:“婶婶如今是不是悔青了肠子,当初若是一把掐死了我,就没有今日这么多事情了。” 刘氏的那一张刻薄的脸骤然僵住了,便是庚二的脸都铁青了下来,施婳又不紧不慢地接了一句,却不是对他们说的,而是转向众人道:“各位叔叔伯伯,还有几位长辈都在,我今日就把话放在这儿,若是哪一天我死了,这房子也绝不能让我叔婶住进去!” 她笑着道:“若哪天我遇到不测了,还请叔叔伯伯,老叔公们帮着多仔细想一想。” 想一想这三个字,在她口中说出来,简直是诛心之论,就仿佛往刘氏的心里捅刀子,她那张僵住的脸变得又青又白,大伙儿又窃窃私语起来,毕竟刘氏之前是真的干过这种事情的。 几个老叔公对望了一眼,四叔公咳了一声,道:“阿九丫头,你放心,咱们梧村也不是没有王法的地方,谁敢做这种事情,咱们饶不了他!” 施婳笑笑,语气感激:“那先就谢谢乡老们了。” 话说到这个份上,刘氏也顾不上头脸了,厉声道:“你这话里的意思,是指我们会害你了?九丫头你不要太过分,说话要讲良心的!空口白牙戳人心窝子,早晚要遭报应!” 也不知她究竟是哪里的底气来说出这几句话的,施婳都想为她的这位婶婶鼓鼓掌了,这等功力,难怪老村长会扛不住,她不紧不慢地笑道:“婶婶这话怎么说的?良心这东西我有,也不怕报应,婶婶还是先担心着自己吧,想想你们这一家子得搬去哪儿住。” 刘氏僵在那里,撇开眼,不肯说话了,空气一时间沉默下来,阮旺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见庚二一直沉默着不出声,便道:“庚二,你说句话,阿九如今也回来了,要地方住,你们怎么个打算,什么时候搬?” 庚二沉默了这么久,听着他们吵,这时候话头都直接递过来了,再也不能装哑巴,终于开腔道:“那就……” 话还没出口,又被刘氏厉声打断了,瞪着一双眼,眉毛吊起来:“搬什么搬?!搬去哪儿?一家老小去倒了房子的宅基地住吗?” 她说到这里,眼睛都红了,咬着牙道:“我算是看出来了,今天这一个个的,都是来逼我们一家子的!他们要把我们都逼死在这里!” 刘氏说完,就放声嚎啕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飞快进了屋子,所有人都面面相觑,阮旺和几个老叔公都纷纷露出了头疼的表情,站在施婳身边的阮楼小声来了一句:“杀手锏来了。” 果不其然,刘氏很快就从屋子里出来了,手里拿了几根手指那么粗的麻绳,往自己儿媳妇怀里一扔,自己手里还拿着一根,就那么站在台阶上,指着众人骂道:“一个个丧了良心的东西,这就如你们的愿,我也不搬了,今儿晚上我们一家老小,都拿着麻绳上你们家门口去,我吊死在那里!我看看你们怕不怕!” 她一边说着,一边坐在地上嚎啕大哭,拍着大腿开始骂,骂得众人脸都绿了,刘氏还不肯罢休,眼看着这一场闹剧不知如何收场之际,施婳突然开了口。 她的声音在刘氏的哭声竟然显得十分清晰,不咸不淡地道:“婶婶别这样,闹得几位老叔公们都不知如何是好了,没有人逼你们,这样,您如果非想不通道理,要出一出气,也别叫长辈们不好做,冲着侄女来便是,别去他们门前,就在这个院子里吊好了,左右我还没成家,我爹估计还舍不得走,他就在这院子里看着我呢。” 她的声音冷冷的,没有一丝情绪,所有人都不自觉惊起了一丝鸡皮疙瘩,更别说刘氏了,她的哭声渐渐止住了,施婳的声音还在继续,她语气平平地道:“您若是去了,碰上我爹,记得帮我向他老人家问个好。” 她说着,转向庚二,望着对方的眼睛,慢慢地道:“叔,说不定我爹他现在就在这里看着你们呢。” 这话说的,所有人都忍不住左右看了看,庚二更是如坐针毡,他下意识站起来,在院子里扫了一圈,然后瞪向地上坐着的刘氏,终于发话了,低声呵斥她道:“还坐着干什么?嫌不够丢人?” 骂完之后,庚二转向阮旺,道:“老房子倒了还没砌,我们一家老小不能真搬去宅基地住,我是没问题,但是孩子们肯定扛不住,现在阿九回来了,也不能没地方住,这样,我们挪个屋子出来,让阿九住,你看怎么样?” 阮旺一时有些犹豫,询问着望向几个老叔公和阿九,三叔公刚想说话,却听施婳开口道:“这恐怕不行,我怕叔婶你们住得不心安呢。” 刘氏立刻接话道:“你什么意思?” 施婳不看她,只是道:“没什么意思,我方才说了,我爹在看着我,怕婶婶夜里做噩梦,到时候病了就不好了。” 她说得一本正经,刘氏忽然觉得脖子后凉飕飕的,忍不住往后看了一眼,自然是什么都没有,但是那股子凉气还在,她骤然就怕了,就像是想起了什么,下意识去看施婳的脚下,下午没有太阳了,看不见影子,但是刘氏心里有鬼,总觉得不心安,表情也不似之前那般坚定了。 施婳深知一句话,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刘氏撒泼亦是如此,一股气撒出来被不轻不重地顶了回去,后续就难以为继了,这时候施婳又搬出自己的爹来,刘氏本就做过亏心事,那效果就愈发明显。 庚二叹了一口气,道:“搬,这就搬。” 刘氏也没说话了,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只有阮宝开口喊了一句:“爹,真搬啊?” 庚二瞪了他那蠢货儿子一眼,没好气道:“不搬还能怎么办?去收拾去。” 这一场风波终于到此为止了,算是顺利解决了,所有人都长出了一口气,看庚二一家子去收拾东西了,都纷纷散去,施婳没走,她得亲眼看着这一家人搬出去。 阮楼见了,便小声对他爹道:“我跟着阿九在这里,也好照应。” 阮旺对于刘氏那泼辣劲儿深有感触,于是点点头,道:“那你在这儿陪着。” 所有人都走了,施婳就和阮楼坐在院子里说话,刘氏进进出出,把东西摔得砰砰响,两人却恍若未闻一般,只管让她摔,坐在那里岿然不动,俨然一副监工的模样,令刘氏心里越发来火,大声斥责着她的儿媳妇还有孙女儿,骂的时候还斜着眼睛瞟向施婳,显然是在指桑骂槐。 施婳见了,也不恼,只是笑一笑,丝毫不受影响,气得刘氏把好好一个木盆都摔烂了。 庚二一家子拖拖拉拉,收拾了一下午,才把大部分东西都收好,施婳进屋一看,还有许多东西都堆在那里,没有动过,她指着那些物事,道:“这些不要了么?” 刘氏没好气地大声道:“谁说不要了?我们改日再来拿!” 施婳点点头,道:“也行,不过从明天下午开始,我就要请人来修整屋子了,这些东西恐怕没地方放,到时候被工匠们碰坏了就不好了。” 刘氏的脸色一下子就难看起来,咬牙切齿道:“这屋子好好儿的,还修什么修?” 施婳不以为意地笑道:“替我爹他老人家修一修神堂,翻新一遍,都是该做的事情。” 闻言,刘氏下意识往旁边看了一眼,施婳敏锐地发现了,她大步走进正屋,那是一进门就能看见的地方,正对着大门的位置,墙上便是神堂,此时上面却空空如也,她爹的牌位不见了。 施婳的脸色倏然变了,皱着眉问庚二道:“叔,我爹的牌位呢?” 第 99 章 施婳一问起牌位的事情, 庚二像是也才发现似的, 问刘氏道:“你看见了吗?” 刘氏撇开脸,道:“什么牌位?没见到过。” 施婳冷冷地道:“你们给扔了么?” 刘氏嚷嚷道:“你别诬赖人!什么叫我们给扔了?本来就是没有的东西,你问我, 我哪里知道?” 施婳看着她那张刻薄的脸, 心里油然生出一种深切的厌恶来, 她是真的讨厌这个妇人,刁钻刻薄, 野蛮自私, 似乎人性的极恶在她的身上体现的淋漓尽致,即便是和她站在同一间屋子,她都觉得恶心极了。 施婳退了一步,不再看她,像是嫌脏了眼,转而紧紧盯着庚二, 冷声道:“叔, 按辈分来说,我爹是您兄长,如今你们占了他的房子这么多年且不说, 连牌位都不知扔哪里去了,您就不怕以后百年, 无颜下去面见我爹与祖宗先人吗?” 这几句话似乎戳痛了庚二, 他像是被针蛰了一下,原本惯常盯着地面的眼睛抬了起来, 与施婳对望一眼,立即转过头去,劈手一巴掌打在了刘氏的脸上,低吼道:“你把牌位放哪儿了?拿出来!” 刘氏被这一巴掌给打懵了,好半天才醒过神来,尖声哭叫着要去挠庚二的脸,一挠就是几道血口子,这下庚二火了,这还在小辈面前呢,他的面子被落得一干二净,遂大吼一声反了你了,他一把抓住刘氏的手,左右开弓,又是两个响亮的耳光,直打得刘氏眼冒金星。 庚二额头上青筋崩起,涨红了脸,大声吼道:“去把牌位给我找出来!” 刘氏兀自放声大哭着,阮宝和阮宝媳妇都没有过来,外面静悄悄的,就像没有人似的,除了刘氏的哭声,别的什么动静都没有。 庚二推了她一把,骂道:“嚎你娘的丧呢!牌位你都敢乱放,你胆子真是够大的!” 刘氏跌坐在地上,仍旧是哭嚎着,施婳看了一阵,只觉得索然无味,抬脚出了大门,阮楼在外面站着,听见了里面刘氏的哭声有点意外,这时见她出来,便以询问的目光看过来。 施婳低声把事情说了,阮楼惊得眼睛都瞪大了,倒抽了一口凉气,道:“这也太过分了些,竟然连庚子叔的牌位都敢扔。” 牌位对于人们来说,是极为重要的物事,人死如灯灭,亲人逝世之时,后人便给他们立牌位,逢年过节都要供奉,用以缅怀惦念,或供他们香火,表示尊重。 而施婳则是万万没想到,她的这位婶婶竟然连这种事情都做得出来,简直是令人鄙薄! 天色略略暗了下来,刘氏的哭声从屋子里传来,带着嘶哑的嚎啕,令人听了不但没有丝毫同情,反而愈发生厌。 阮楼问施婳道:“那庚子叔的牌位被扔哪儿去了?” 施婳摇摇头,道:“她不肯说。” 阮楼的面上流露出厌恶的表情,似乎有点想骂,但是还是忍住了,又问道:“那你现在准备怎么办?” 施婳想了想,道:“我晚上去县里住,明日一早就请工匠来修屋子,到时候再重新替我爹刻一块牌位吧。” 阮楼看了看天色,道:“天不早了,不如我送你去吧,我正好去县里有事情。” 施婳点点头,道:“那就先谢过楼哥了。” 阮楼笑笑,道:“咱们一个村儿的,不必这么客气。” 施婳找到庚二时,刘氏已经没嚎了,正坐在门槛上愣神,她儿媳妇正忙前忙后地收拾,施婳没看她,只是对庚二道:“叔,我明天一早就请匠人来修屋子,你们这些东西得想办法早些搬走,到时候人多给碰坏就不好了。” 庚二没吭声,施婳也不在意,只是继续道:“再有,过几日就要下雨,到时候恐怕想搬都搬不了,您先打算清楚,钥匙我就不要了,您自己拿着,家里的锁我明天都会换新的。” 庚二抬起头来,望了施婳一眼,闷闷地答应了,施婳这才跟着阮楼往外走去。 到了县里,阮楼送施婳去找了一家客栈住下,邱县是个很小的县城,客栈也甚是简陋,不过施婳倒是不嫌弃,当年逃荒的时候,她什么地方没睡过? 她在客栈住下之后,就去找到了工匠坊,约了几个工匠翻新屋子,等一切安排妥当的时候,已经是夜幕四临了。 客栈里,寒灯如豆,天虽然黑了,但是距离睡觉的时间还有点早,施婳拨了拨灯芯,烛光渐渐亮了起来,她从包袱里翻出了一本医术,就着那灯光开始看了起来。 她看得很认真,等到回过神的时候,忽然想起,今天已经四月十四号了,明天,会试应该就要放榜了才对,她慢慢地合上书,有些出神。 不知谢翎现在在做什么? 京师,放榜前夕,礼部贡院大堂里的气氛正僵持着,几个主考官站的站,坐的坐,表情肃穆,明显是出了争执,填榜的房官就站在桌案后面,不敢吱声,等着这些考官们讨论出个子丑寅卯来,才敢往榜上填名字。 曹勉把手中的朱卷往桌上一放,道:“若论才学,我觉得此人更好,范大人,您说呢?” 范飞平点点头,道:“曹大人说得有理。” 窦明轩也慢慢地推了一下手中的朱卷,道:“这人的卷子,诸位大人都看过的,当时都同意点他做会元。” “当时是当时,”曹勉有点不耐烦地道:“一山更有一山高,窦大人没听过么?” 窦明轩寸步不让:“曹大人手中那张试卷,才学有余,深度尚且不够,区区以为不能点做会元。” 曹勉瞪着一双眼睛:“你——” 窦明轩一副软硬不吃的样子,曹勉又去看范飞平,问道:“范大人以为呢?” 范飞平是个和稀泥的一把好手,听了这话,啊呀一声,道:“私以为,两份卷子都有其独特之妙处,若真要比较,还是没法比,都说文无第一,武无第二,不好说啊。” 全是废话,曹勉简直想翻白眼了,耐着性子道:“可会试就是如此,一场考试总不能出两个会元。” 范飞平哈哈一笑,道:“曹大人说的也是,那就请阁老裁决嘛。” 曹勉一下子不说话了,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向太师椅上坐着的元阁老,等着他开口发话。 元阁老正微微阖着眼,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听了这话,睁开眼睛来,对上众人的目光,看了一圈,他才开口道:“弥封拆了吗?” 曹勉答道:“已经拆了。” 元霍问那填榜的房官,道:“其他人都填好了?” 那房官答道:“回阁老的话,都填好了,只有会元和亚元尚未定下。” 元霍又问:“都各录了多少人了?” 房官连忙答道:“按朝廷规制,南卷取一百六十五人,北卷取一百零五人,中卷取三十人,如今中卷已取满,南北卷各差一人。” 很明显,窦明轩和曹勉起争执的这两份卷子,分别一份是南卷,一份是北卷了,而为什么起争执,也非常明显了,窦明轩是南方人,而曹勉则是北方人,文人之间,也是有派别的,分为南派和北派,自古时起,两方便有争端,虽说没有摆到明面上来,但是暗地里的争斗和偏见还是存在的,文人相轻,自古有之。 曹勉则紧张地抓了一下那朱卷,表情有些晦暗,此时元霍已经开口道:“卷子拿过来,再仔细看看。” 听了这话,曹勉和窦明轩一同上前,各自将手中的卷子推到元霍面前,道:“阁老请看。” 元霍低头,眼睛半眯起来,拉长了距离看,旁边有小吏连忙端着烛台凑上去,好叫他看得更清楚些。 他一边看,一边喃喃念道:“谢翎……东江省庆州府苏阳县人,宣和二十九年解元。” 曹勉的心一下子就提起来了,立即看了窦明轩一眼,却见对方正眼观鼻,鼻观心,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只一味地沉默着。 这沉默更是令曹勉心中焦灼,此时元霍又念道:“顾梅坡,古阳省肃州府庆安县人,宣和二十九年解元。” 他念到这里,就停住了,曹勉抬头看向他,只见元霍正捻着胡须,盯着那两份卷子,面上的神色若有所思。 过了一会,元霍才慢腾腾地道:“这两份卷子都不错嘛,不相上下。” 听了这话,曹勉心里愈发熬不住了,恨不得直接开口喊,您老就给个痛快话,到底点谁做会元? 元霍又沉默了片刻,才伸出指头点了点,道:“就……这份卷子吧,宣和三十年的会元。” 曹勉心里一下子就灰了,然后抬头去看元霍点中的那张卷子,隔得远,卷子又都是朱笔誊抄过的,他一时看不太清楚,耳边响起小吏的唱名声:“亚元,谢翎,东江省庆州府苏阳县人。” “会元,顾梅坡,古阳省肃州府庆安县人。” 曹勉的眼睛一下子就睁大了,不可置信地去看向元霍,只见他已经放下那两份卷子,道:“成了,请孔大人过来盖印吧。” 填榜之后,有专门受钦命的钤印大臣带着印来,在榜上盖礼部大印,只等明日一早就张贴于礼部贡院的门外,昭告天下。 直到那印都盖好了,所有人纷纷来恭贺曹勉:“恭喜曹大人啊!” 曹勉荐出了一名会元,当然值得恭喜,但是他的表情还未调整过来,便显得有些滑稽,他之所以之前宁愿寻求范飞平的意思,也不愿意问元霍,其原因就是因为,元霍元阁老,他原本是南派出身的文士。 直到榜都写好了,曹勉也没想明白,怎么元霍竟然也愿意点一名北方的士子作为会元。 第 100 章 外面的长廊中, 窦明轩跟在元霍身后, 走了几步,才叫一声:“阁老。” 元霍停下,询问性地望向他, 窦明轩直视他的目光, 道:“我并无任何私心, 那谢翎的文章确实比顾梅坡的要好,并不是因为他是南方士子才荐他, 最后阁老却点了顾梅坡做会元, 我只是想问一问,可是为了避嫌?” “不为避嫌,”元霍转过身来,坦然道:“两人都是解元,正如我之前所说,他们才学相当, 甚至我与你一般, 更欣赏那个叫谢翎的学生,只是有一件事,你忽略了, 他太过年轻了些,如今才十七岁。” 他说:“对于这位学生本人来说, 现在就点他做会元, 并不见得是一件好事。” 窦明轩怔了一下,元霍又道:“也不知究竟是谁荐他做的解元, 若是当初他乡试就遇上我,这位叫谢翎的学生恐怕连解元都做不上,锋芒露得太早,可惜。” 他说了一句可惜,便叹了一声,对窦明轩道:“若非你一力荐他,甚至不惜与曹勉起了争执,恐怕这次杏榜之上,都不会有他的名字。” 直到元霍走了以后,窦明轩才反应过来,脸上浮现出若有所思的神色,他倒是没有注意到元霍考虑的问题,如今仔细一想,却又觉得不无道理,确实,太早踏入官场,对于那位学生来说,不是一件好事。 他心中倒隐约有些赞同元霍的做法了。 四月暮春,天色还未全亮,远处辽阔的夜空中零星点缀着几颗星子,谢翎忽而自梦中惊醒,听到房门被敲响,他道:“是谁?” 门外传来杨晔的声音,道:“慎之,起来了。” 谢翎披衣起身,点起了桌上的油灯,过去将门打开,果然见杨晔站在门口,声音里有着难以掩饰的激动,道:“今日放榜了,我们一起去看。” 谢翎洗漱完毕,收拾一番,便与杨晔出了门,四更时分,天色还未全亮,漆黑一片,但是远处的天际已经泛起了鱼肚白,两人出了院子,转过长廊,到了前厅,便见到钱瑞正与晏商枝坐在一处说话,看到他们两人来,晏商枝一合折扇,道:“走,我们看榜去。” 早有小厮提了灯笼在前面引路,趁着天色还早,一行人出了宅子,早有车马在门前候着了,待上了马车,车夫一声吆喝,马车便辚辚驶过青石砖路面,往贡院的方向而去。 一路上,杨晔表现得颇是紧张,他一会掀帘子往外头看,不住地问:“到了没?” “还要多久?” “放榜是今日放吧?” 等等诸如此类的问题,倒是没人嘲笑他,便是钱瑞也有些紧张,他把手心里的汗擦了又擦,舔了舔下唇,道:“想来等会应该有不少人。” 晏商枝挑起车帘往外看了一眼,道:“是有不少,我们几个别被挤散了。” 谢翎一路上都没作声,他半阖着眼睛,靠在车壁上,就仿佛睡着了一般,车夫的吆喝声,车轮滚过的辚辚声,还要晏商枝几人交谈的声音,一点点模糊了,他突然想起了远在苏阳城的阿九来。 如今天色未亮,阿九在做什么? 她已经醒了吗? …… “公子,贡院到了。” 随着车夫这一声,马车也渐渐停了下来,杨晔蹦了一下,后脑勺撞在了车壁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引来晏商枝的取笑:“你轻些,莫把我家的马车给撞坏了,到时候还得坐这车回宅子呢。” 杨晔涨红了脸,掀起车帘,头也不回地跃下马车,随后是晏商枝和钱瑞,谢翎是最后一个下来的,四人站在马车旁,看着眼前的场景,颇有些震撼。 过了一会,杨晔才咋舌道:“这人……真多啊。” 可不是,一眼望去,黑压压的全是人脑袋,摩肩接踵,都挤在贡院前面,周围全是车马嘶鸣,人声鼎沸,钱瑞看了一会,才道:“这、这如何能进得去?” 杨晔的嘴角抽了抽:“挤进去?” 谢翎看了看,才道:“先等等再说,榜还未放,挤进去也无用。” 闻言,晏商枝拿着折扇敲了敲手心,道:“慎之说得有理,我们去茶楼坐坐。” 贡院对面有一个茶楼,平常时候,这茶楼生意冷清,没几个客人,等到了这放榜之日,茶楼的生意便火了起来,连位置都没有了。 茶楼小二忙得脚打后脑勺,晏商枝揪过一个来,那小二连连摆手:“客官莫见怪,没有座了,没有座了。” 晏商枝道:“我昨日定了位置,如何就没有了?” 那小二愣了一下,连忙问清了晏商枝定的座位之后,一边道歉,一边引着几人往楼上去。 等到了雅间,四人坐定,茶便送上来了,谢翎端起来喝了一口,他们这个位置很好,靠在窗边,正对着贡院大门,能够十分清楚地看见贡院放榜的高墙。 谢翎扫了一眼四周,说是雅间,其实就是拿几个屏风将一间大屋子隔了开来,是以左右的交谈都能听个大概,人声嘈杂无比。 但是在这嘈杂声中,右侧的那个雅间则是显得十分安静,安静得令他不由自主地分散些注意力在那边,片刻后,终于有一个男子声音传来:“还未放榜?” 另一个声音答道:“没有,五更才放榜。” 这声音平常得很,但是听在耳中,总觉得莫名有一种小心翼翼的恭敬态度,谢翎仔细听着,之前那个男子声音道:“嗯,等着。” 那人还想说点什么:“您——” “来了。” 男子声音打断他,与此同时,谢翎下意识转头朝贡院的方向看去,只见里面出现了通天的火光,火把在微亮的天光中,显得极其醒目,一道洪亮的钟声传了出来,与此同时,有人从贡院里出来,将人群如潮水一般分开,人群顿时激动起来,疯了似地朝前面涌去,仿佛要扑向那些火把。 为首的几人手中拿着杏黄的大纸,贴上了贡院的东墙之上,上面写着斗大的四个字:礼部贡院。 杨晔和钱瑞皆是屏住呼吸,便是晏商枝都凝神朝那边看去,杨晔低声道:“放榜了。” 霎时间,整座茶楼都仿佛安静下来,所有的目光都投向那四张黄纸,恨不得自己生了一双千里眼,好把上头的名字一一看个清楚仔细。 张贴着金榜的高墙前被布下了一道棘篱,以防考生们失控冲过去,将杏榜撕下来,人群拥挤着朝前面涌动,即便是隔得这样远,也能听见那些嘈杂的人声。 正在这时,人群中传来一阵惊呼,谢翎定睛看去,竟然有一个人徒手攀过了布满荆棘的围墙,一路冲到了杏榜之下,将那榜纸给扯了下来,他欣喜若狂地高喊着:“我中了!我中了!” 场面顿时失控,一片混乱,看守杏榜的官员立即反应过来,将那人拿住了,榜纸却已经被扯坏了一半,考生们都十分气愤,怒骂声此起彼伏。 茶楼里也有不少人直骂起来,杨晔捏紧了拳,看上去似乎想冲上去给那扯坏榜纸的人一拳才好。 这时,谢翎清楚地听见隔壁雅间中传来那男子的声音:“回头去查查这人是谁。” “是。” 榜纸被扯坏了,要重新誊抄一遍,所幸只坏了一张,贡院里头一通忙活,等新的榜纸贴出来时,天色已经大亮了。 有人欢喜有人愁,在茶楼上远远看着,当真是好一番众生相,茶楼里坐着的考生们终于按捺不住,纷纷起身离去,准备去看那杏榜,没多久,二楼就只剩下了零星几桌人,杨晔也有些坐不住了,道:“我们也下去看看?” 晏商枝慢条斯理地道:“不急。” 杨晔瞪他:“你不急我急。” 他能在这茶楼上坐这么久,已经是用光了毕生的自制力了,茶水都喝了一肚子,走起路来哐当直响。 杨晔又看谢翎和钱瑞,试图找个同盟,道:“慎之,钱师兄,我们下去看么?” 钱瑞倒是动了动,想说点什么,谢翎却道:“不去。” 杨晔:……见鬼了。 正在他急得坐不住的时候,楼梯上传来咚咚的声音,十分急促,一个小厮打扮的少年钻了上来,正是四儿,他左右张望,很快便看到了谢翎这边,冲过来拱手,气喘吁吁地道:“公子,小的看过榜了!中了!中了!” 杨晔猛地站起来,瞪圆了眼睛,抓住他问道:“你说清楚些,到底是谁中了?” 四儿大笑道:“都中了!四位公子,全部榜上有名!恭喜!大喜!” 隔壁传来一个惊讶的声音,在安静的二楼显得有些清晰,惹得谢翎略微撇了撇头,很快他又转了回去,拿了一个茶杯倒了一杯茶,推过去向四儿道:“喝口水,先喘喘气。” “多谢公子。” 四儿咕咚咕咚喝完一杯茶,从怀里掏出来一个纸条,笑着道:“小的全部抄下来了,喏,钱公子,第一百九十四名。” 钱瑞用力捏紧了一下手指,同时如释重负地吐出一口气来,然后冲众人露出一个憨厚的笑。 “杨公子,第二百八十七名。” 杨晔也长舒了一口气,笑着道:“这回妥了,回去得跟我爹好好炫耀一回,让他成日里骂我不思进取。” 四儿笑眯眯地继续念道:“公子,您是第一百六十四名,也很厉害了。” 晏商枝笑笑,反而问道:“慎之是第几名?” 四儿咽了咽口水,大笑着道:“谢公子乃是第二名亚元!恭贺谢公子!” 第 101 章 空气静寂了一瞬, 杨晔像是没听清楚似的问道:“你再说一遍, 第十二名?” 四儿笑着纠正道:“是第二名!谢公子中了第二名!亚元!” 杨晔震惊地一拍桌子,差点把杯盘茶盏都给震下地去,几人俱是一脸惊喜, 尤其以杨晔尤为激动, 抚掌大笑, 向谢翎道:“慎之!慎之!你居然是第二名!” 他笑着,忽而又扼腕叹息:“怎么就是第二名?往前挪一挪, 就是会元了啊!” 晏商枝嘲笑他道:“会元岂是那般好中的?你当是上街买大白菜呢?” 便是钱瑞在短暂的震惊之后, 也跟着道:“敬止,我觉得第二名已是很不错了,夫子若是得知了,也定然会十分高兴的。” 谢翎到底是少年人,他听罢便笑了起来,目光往那贡院前扫了一眼, 人群熙熙攘攘, 仍旧在拥挤着看榜,他道:“我们先回去吧。” 晏商枝点头道:“如今榜也看了,是该回去了。” 正在一行四人欲起身的时候, 旁边的雅间里也传来动静,有三个人前后走了出来, 打头的是一个俊朗的青年男子, 身着深色锦袍,气度沉稳雍容, 看上去非富即贵,不似寻常人。 那男子与晏商枝对视片刻,晏商枝的眼中露出了明显的意外,仿佛是没有想到对方会出现在这里,他拱了拱手,冲那男子行礼。 男子笑了一下,目光略微扫向谢翎,眉头轻挑,像是有些惊讶似的,然后带着人离开了。 杨晔好奇问道:“晏师兄,方才那人是谁?你认得他么?” 晏商枝想了想,才道:“有过几面之缘,他是……” 他面上浮现出些许若有所思的神色来,沉吟片刻,继续道:“我从前见他时,他还是三皇子,如今已受封恭亲王,我方才没有注意到,他竟然就在我们隔壁。” 杨晔眼睛微睁,失声道:“竟然是亲王!” 晏商枝见他那副模样,笑了起来,道:“这就惊住了?要知道,在偌大一个京师,天上掉下一块瓦片来,砸中的三个人里面,至少有一个是京官,另外两个是国公郡王,日后你见多了,就不足为奇。” 他说到这里,便道:“走了,我们先回去吧。” 一行人下了茶楼,马车已等在那里了,几人依次上了车,忽闻外面的杨晔咦了一声,钱瑞道:“敬止,怎么了?” 杨晔掀起车帘进来,一脸神秘地道:“你们绝对想不到我方才见到了谁。” “谁?” 杨晔一拍手掌,道:“苏晗。” 晏商枝与谢翎对视了一眼,片刻后,才问道:“在哪儿?” 杨晔掀起车帘来,几人挤在车窗口朝外面看去,杨晔絮絮道:“在那街角,看见没有?哎呦,瞧着这脚步虚浮的模样,想来是没中啊。” 他语气里带着显而易见的兴奋:“名落孙山,苍天有眼。” 谢翎透过他们掀起的帘子,往外看了一眼,果然见到苏晗站在街边,一张脸惨败无比,情绪低落,这情形,大约正如杨晔所说,没中了。 不止没中,说不定还看见了杨晔和晏商枝几人的名字,心里的落差估计就更大了。 眼见着昔日仇人如戚戚丧家之犬,杨晔不由心中大快,若不是碍着车内空间太小,他说不定要拍起巴掌来了,痛快道:“活该!” 晏商枝却笑了一声,道:“成了,你这副小人得志的模样,如今已是正经的贡生老爷了,能不能稳重一点?” 杨晔立即端正坐好,清了清嗓子,露出一个傻呵呵的笑,惹来其余三人俱是笑了起来。 待回了宅子,谢翎与其他几人打了招呼,自己回了房,摊开笔墨宣纸,开始写了起来。 写了一张纸,他搁下笔,念了一半,总觉得不大满意,添了几笔,皱着眉把纸揉成了一团,扔到一边。 谢翎又扯过第二张纸,开始落笔,第一笔下去,便觉得不大对劲,又揉了,一封信,他翻来覆去写了整整一个上午,直到小厮来叫他用午膳,这才出去。 等到了厅堂,便见杨晔取出一封信来,喜滋滋地道:“我给我爹写了一封信,也好提前报个喜。” 晏商枝道:“不是有报录人?” 杨晔却道:“报录人怎及我亲笔信来得好?” 他说罢,又问谢翎,道:“慎之,你写了信么?” “写了,”谢翎想了想,补充道:“还未写完。” 杨晔听了,便把信收起来,道:“那我同你一道送出去。” 用过饭之后,谢翎回了房,继续投身于写信大业中,老实算来,这还是他头一回给阿九写信,平日里做起文章来,下笔如有神,文思泉涌,笔过之处,俱是花团锦簇的句子,然而没想到写信竟然这般难。 比考会试还要难。 谢翎皱着眉落笔:阿九吾姊…… 不,不能这么写,于是宣纸又被揉成了一团,他颇为苦恼地搁下笔,未来的谢大人,竟然被一个小小的称呼难倒了。 这一纠结,又是一个下午过去了,直到门被敲响的时候,谢翎被惊得回了神,他起身开了门,却见杨晔正站在外面,一脸疑惑地道:“慎之,你在房里呆了整一日了,做什么呢?” 谢翎道:“没什么,怎么了?有事?” 杨晔冲他举了举手中的两个信封,道:“信呢?我与钱师兄都写好了,就等你了。” 谢翎皱起眉来,道:“我还没写好。” 杨晔愣了一下,忽然探头门里看了看,一眼便见着了那桌案上成团成团的纸球,噗地笑出来,道:“你不会没写过信罢?” 谢翎烦他得很,纠结了一天本来就不大好过,杨晔这时候还出言奚落,不由道:“我许久没见过阿九了,只是不知该如何开篇罢了。” 杨晔笑道:“我还道是什么,原来是这个,打头就是阿九吾爱,许久不见,甚是想念……” 他这一句方落声,谢翎便突然红了脸,不知为何,心中仿佛有鼓锤一般,他猛地伸手,把杨晔推开,砰地甩上了门。 杨晔差点撞扁了鼻子,疼得眼泪都要飞出来了。 屋里的谢翎快步走到桌案边,定了定神,将那狂跳的心安定下来,这才重新摊开一张纸,提笔蘸墨,犹豫了半晌,才终于落下了第一个字:阿九吾……,东风握别,倏届朱明,忆清露别离,已逾数月,甚是想念,归心似箭,无奈…… 话说回邱县,四月十五,天气晴好,施婳请了三个匠人回了村子,她虽然依旧一身男装打扮,但是经过昨日的事情之后,几乎整个梧村的人都知道,庚子家的小女儿回来了。 一路走到村西,认识的不认识的乡亲们都纷纷与她打招呼,态度十分热情,施婳也笑着与他们寒暄,小孩子们对她依旧是保持着新奇,见她带了陌生人回村子,不由又十分好奇地跟了过来。 施婳到了自家的房子面前,便听见了男童扯着嗓子的哭闹声:“我不要走,不要走!这是我家里,我哪儿也不去!” 闹完之后,就开始嚷嚷叫起他娘来,阮宝媳妇只能抱着他哄,屋里传来刘氏骂骂咧咧的声音,类似于讨债鬼之类的话。 施婳就站在篱笆外看着,旁边的匠人问道:“姑娘,是现在就开始吗?” 施婳点点头,道:“要修哪里我都与你们说过了,就照着我说的办。” 一个姓王的中年匠人迟疑地看了看屋子,道:“这里面还有人……” 施婳一笑,道:“不必管他们,你们做活儿该怎么做,就怎么做。” 那个主事的匠人爽快道:“那行,我们这就动工了,保管把活儿给您做得漂漂亮亮的。” 施婳微微笑着道:“那就有劳几位了。” 正说着,刘氏从屋子里出来了,一眼便看见了篱笆外站着的施婳,恶狠狠地剜了她一眼,嘴里开始不干不净地骂起来,施婳权当做没听见,自顾自引着那三个匠人进了院子。 她一边走,一边叮嘱道:“房子里的一概东西都不用管,如果碍着你们的事了,就只管扔出去就是,除了我院子里以外,扔哪儿都行。” 施婳说这话时,完全没有放低音量,显然是说给刘氏听的,刘氏那张脸顿时就拉得老长,看她那咬牙切齿的模样,似乎恨不得扑过来咬施婳一口。 几个匠人听了,面面相觑,他们还是头一回见到这么奇怪的主顾,但是既然是主人家吩咐的,那就只管答应下来。 施婳正在安排匠人的时候,听见远处传来一声呼喊:“阿九!” 她回过头去,只见一个人影正飞速地自小径一路奔过来,是阮楼,因为疾速奔跑而微微喘气,道:“阿九,我爷爷又吐血了!” 施婳听了,顾不得许多,匆匆叮嘱那几位匠人一句,就跟着阮楼往村长家的方向走。 等到了他们家院子门口的时候,已经有许多邻居和乡亲聚集在那里了,和昨天一样,满满当当地挤了一院子,窃窃私语着,见了阮楼和施婳来,那私语声又停下了,但是施婳仍然能听见零星几个声音:“老村长又不好了吧?” “哎,听说是。” “三天两头地吐血,有多少血都吐没了。” “不知道能不能熬过去……” 阮楼看了她们一眼,都是村里的妇人们,他抿紧唇,对阿九低声道:“来,爷爷在里面。” 施婳点点头,跟着他进了堂屋老村长躺在榻上,闭着眼,喉咙里呼哧呼哧地喘着气,阮旺坐在一旁,紧握着他那只瘦骨嶙峋的手,他媳妇正端着一盆水往榻边放,空气中一片沉默。 阮楼进去便道:“爹,娘,阿九来了。” 第 102 章 阮旺忙起身, 道:“阿九, 你看看怎么回事?他今日一早便吐了血,刚刚又吐了。” 阮旺媳妇有点慌地用手比划道:“好大一滩。” 施婳立即问道:“血是什么颜色的?” 阮旺连忙答道:“是暗红的,还有点黑。” 施婳略松了一口气, 安抚道:“那是淤血, 没事, 伯母,我昨天给村长爷爷开的方子, 你把药熬给他老人家喝了吗?” 阮旺媳妇连连点头:“喝了, 喝了,昨天晚上喝了一次,今天早上又喝了一次。” 施婳道:“那便行了,若有黑豆和黄豆,都可以煮一些给村长爷爷吃,破淤血的。” 她说着, 又对两人道:“淤血吐出来就好了。” 听了这句话, 几人都是松了一口气,阮旺媳妇道:“可把我吓坏了,没事就好。” 正在这时, 榻上的老村长醒了过来,道:“谁来了。” 阮旺转身答道:“爹, 是阿九来了。” 老村长睁开眼, 就要坐起身来,第一句话便问:“阿九家的房子拿回来没?庚二那一家子肯不肯给?” 阮旺忙扶住他, 道:“拿回来了,您别忙。” “那就好,那就好,”老村长一连说了两遍,长舒了一口气,对施婳露出一个慈和的笑,道:“我总算有脸面去下面见你父亲了。” “别这么说,”施婳笑道:“村长爷爷还要活到一百岁呢,您好好养养,身子会慢慢好的。” 她说着,又问道:“您今日吐血时,胸口还疼不疼了?” 老村长答道:“不疼了,没之前咳得那么厉害,也有些力气了。” 阮旺喜形于色地道:“好,太好了,阿九,这回多亏了你,否则我们还不知道要被那庸医耽搁多久。” 施婳笑笑,又道:“淤血一时半会也没法立即散去,之后可能还会有今日的情况,旺伯你们都别慌,只要别让老人家被淤血呛着了就行。” 阮旺和他媳妇几人都记下来,叮嘱完了,又要留施婳用午饭,被她婉拒了,道:“我家里还有匠人在翻新院子,得去看着,伯母的好意我心领了。” 阮旺道:“这有什么,让你楼哥去帮忙就是了,你一个女孩子家,又是大夫,也不要做这些粗活。” 那边阮楼答应一声便出去了,施婳无奈极了,只能应下。 到了午后,施婳又去了一趟县里,她在客栈投宿,除了一些贵重的银钱随身带着之外,那些换洗的衣服和包裹都留在了客栈。 邱县不大,但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施婳转过街角,正要往客栈方向走去,忽然听见了一个店铺里传来吵嚷声:“去去去,谁卖你的,你找谁去,关我什么事情,别打扰我开门做生意。” 另一个老人声音愤愤道:“这就是在你们店里抓的药,怎么就不认了?这药抓错了,吃死了人怎么办?你得给我换回来!” 施婳闻声好奇地转头看去,却见那是一个药铺,门口站着一个老人,正和那药铺伙计争辩着,他的手里还举着一个打开的纸包,脸红脖子粗,寸步不让。 那药铺伙计不耐烦了:“又不是我给你抓的,你找我做什么?” 老人眉毛一竖,道:“那就叫你们掌柜来。” “掌柜不在。” 这药铺伙计滑溜得很,左右就是不肯答应,老人气得胡须抖动,指着他破口大骂道:“就你这德行还敢开药铺!我一个方子你抓错两味药,五味子抓成五倍子,茯苓抓成土茯苓,其中的药性天差地别,现在竟然还不肯认,你们迟早要出事!” 这时他们的争执已经引来了不少路人的注意,那药铺伙计竟然十分不以为然,只是道:“那你就换个地方抓药,别来咱们铺子。” 这种话真是气得人脑仁疼,老人登时连话都说不出来了,施婳在心里摇摇头,邱县是个小地方,估计找遍整个县,也就这么一个药铺,难怪这伙计如此肆无忌惮。 她听方才那老者的话,似乎也是一个大夫…… 施婳想了想,走上前去,对那伙计道:“你按照药方,给这位老人家重新抓几副药。” 那伙计一斜眼:“你说抓就抓,咱们药铺是慈善堂吗?” 施婳道:“我来付钱。” 闻言,那伙计的脸色立即好转了不少,一伸手:“药方。” 老人哼了一声,将药方往柜台上一放,硬邦邦地道:“睁大你的眼睛,仔细看清楚!再抓错药,我同你没完!” 那伙计翻了一个白眼:“您真是有趣,昨儿又不是我给您抓的药,冲我发什么脾气。” 他说完,便拿着方子转身抓起药来,老人也看向施婳,道:“多谢你了,不过这药钱,还是我自己来吧。” 施婳看他一身风尘仆仆,粗布长衫上还沾着泥点子,鞋边也磨破了许多,看上去十分拮据,遂笑道:“小事罢了,我也是大夫,咱们算是同行,出门在外,帮点小忙不算什么。” 那老人眼睛顿时一亮:“你也是大夫?在何处坐诊?” 施婳笑笑:“我本在东江苏阳城的医馆坐诊,近日回乡探亲,老人家不是邱县人?” 老人点点头,道:“我是平昌人,准备往岑州去,恰好路过邱县。” 施婳打量他一眼,疑惑道:“我观您老人家的面色,不像是生了病的样子。” 老人道:“是遇上了一户人家,他们家里人病了,顺便帮忙看病。” 看病就算了,连抓药都得老人亲自来,估计药钱也是帮着垫付的,那户人家家里想必相当困难,而老人看起来十分拮据,竟也能如此竭力相助,施婳不由生出些许敬佩:“老人家心肠仁厚。” 老人呵呵一笑,道:“总不能见死不救,老朽姓陈,单字一个迈,还未请教小哥名姓。” 施婳略一思索,答道:“我姓施,单名一个婳字。” 两人说着话,那边的药铺伙计道:“行了,药抓好了,付钱吧。” 陈老大夫听了,转过头去,对他道:“都打开,我得仔细查验。” 药铺伙计呿了一声,虽然不情愿,但还是把三个纸包都打开了,不耐烦地道:“看吧看吧,毛病真是多。” 陈老大夫也不理他,径自对照着一一看了起来,施婳盯着那些药,小半会才奇异地问道:“恕我拙见,老先生,这方子是治什么病的?为何我看不出来?” 陈老大夫一边拿起药材仔细看,一边答道:“是治头风的。” 施婳眉头一动,拿起一小片切碎的药材,问道:“治头风为何要用白芍药?” 闻言,陈老大夫耐心地问道:“头风是因何引起的?” 施婳答道:“头风因风寒入于脑髓之中,头为诸阳之会,病人或是素有痰火,或是栉沐取凉,或是醉饱仰卧,贼风入脑时,致令其郁热闷痛,患者多是妇人。” 陈老大夫点点头,颇是赞赏,又问:“若照你看来,要如何治?” 施婳道:“宜凉血泻火为主,佐以辛温散表从治,譬如二陈汤加苍术、南星便可。” 陈老大夫却道:“你说的对,又不对。” 施婳怔了一下,立即恭敬道:“请老先生赐教。” 陈老大夫道:“你只说对了一部分,岂不是头风还有偏正之分,正头风者,满头皆痛,偏头风但在半边,在左多血虚有火,或风热,在右多气虚痰郁,或风湿。” 他道:“你方才说的没错,用药时,确实以宜凉血泻火为主,佐以辛温散表从治,但是,外感发者,散风而邪自去,内伤发者,养血而风自除,我的这个方子,名叫四物汤,治的是头风血虚不足之症。” 陈老大夫说话时,施婳一直在细细思索,听完了便恍然大悟,道:“我竟从不知道这些医理,实在惭愧!” 陈老大夫依旧乐呵呵的,抚着长须赞道:“你小小年纪,懂得了这么多,已是十分不易了。” 施婳却摇摇头,认真地道:“从前我也是这般觉得,认为自己的医术水平已以应付大部分的疾病,但是方才与您老人家一谈,便发现自己尚远远不够,还需再勤勉学习才是。” 陈老大夫听了,眼中的赞赏愈发明显了,道:“好,好,你有这份心思便已经很好了。” 他想了想,忽然道:“我这里有个事儿,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 施婳道:“您请讲。” 陈老大夫一手拎着药包,一手拈着胡须道:“是这样,我这次出门,离开平昌去往岑州,是受好友所邀,前去为人治病的,听说那病人身患异疾,已请了许多有名的大夫去看了,依然未有好转,所以这次想让我也去看看,我便想着,那里聚集了许多杏林高手,若能与他们讨论交流一番,必然对医术大有裨益。” 听到这里,施婳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惊讶道:“您的意思是……” 陈老大夫笑笑,道:“不错,虽是初次见面,但是我对小友颇有好感,小友若是有意,可以与我一同前往岑州。” 闻言,施婳思索了一下,陈老大夫道:“不急,你慢慢考虑,毕竟岑州离这儿不近,你若想好了,三日后的清晨,我会再来邱县抓一次药,你到时候来找我便是。” 他说着,便与施婳颔首挥别,拎着药包远去了,独留施婳陷入了犹豫中。 打心底来说,她是有些意动,正如那陈老先生所说,医术博大精深,而光会背医书是远远不够的,还需要更多的实践,否则只会局限于一隅,医术也有瓶颈,今天与那位陈老大夫的一番交谈,施婳便看到了自己的瓶颈。 所以对于陈老大夫的这个邀请,施婳确实有些想去,同时,她也想看一看,在邱县、苏阳城和京师之外,别的地方,究竟是怎样的风景。 第 103 章 时间转眼便过去了两天, 屋子已经翻新完毕了, 施婳送走了匠人们,站在院子里仔细打量着,这座她已阔别了数十年的老房子。 记忆中熟悉的痕迹已经完全不见了, 施婳转过身来, 阳光刺入她的眼睛, 院子的斜对面就是山坳,离开梧村的必经之路, 许多年前, 她的哥哥就背着竹篓,不顾施婳的呼喊,义无反顾地走过那个山坳,离开了梧村。 时隔多年,施婳早已不恨他了,只是如今想起, 唯余茫然, 人生如此漫长,又有谁不会离开呢?只是或早或晚的事情罢了。 她忽然想起了远在京师的谢翎,终有一日, 谢翎也是要离开的。 施婳并不打算在梧村久待,所以老房子的事情料理妥当之后, 她便找到了村长一家, 向他们告辞,并请他们有空帮忙看一看房子。 阮旺十分惊讶, 道:“怎么突然要走?” 施婳笑笑,道:“本也是没有打算久留的,这次回来,就是拜一拜我爹,替他老人家上个坟,我们家的老房子,就劳烦旺伯帮忙看着了,因为才请工匠翻新过,所以也不必如何照料。” 阮旺一口答应下来:“这是自然的,你放心便是。” 阮楼问道:“你还是回苏阳么?” 施婳想了想,答道:“是,不过我这次有事要去一趟岑州。” 她说着,向他们道过谢,又替老村长诊了一次脉,觉得无甚大问题了,这才收拾一番,再次离开了梧村,走出了那个山坳口,一如多年以前。 施婳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再回来这里,也不知道自己还会不会再回来了。 第三日清晨时候,施婳收拾了随身包袱,结了账,走出客栈,顺着长街往前走,大约一盏茶的时间,她就看到了那个老人的背影,正在药铺的柜台前等着。 是陈老先生,他见到施婳很是高兴,道:“你来了正好,我正准备走,还担心你不来。” 他说着便笑:“你若不来,我一个人上路,恐怕就十分寂寞了,两个人走,正好说说话。” 施婳笑笑:“承蒙老先生不嫌弃。” 陈老大夫拿着抓好的药,向店铺门口走去,那里的墙边,正站着一个小女孩,她见了老大夫,眼中流露出欣喜和依恋来,然而见到他身边的施婳,便又有些犹豫了,停住脚步,怯生生地望过来。 陈老大夫招了招手,唤她:“英子,来,把药拿回去,爷爷教你熬过一回,可记住了?” 那名叫英子的女孩儿点点头,又看了施婳一眼,才慢慢地走过来,接过陈老大夫递给她的药,小声问道:“陈爷爷,您要走了吗?” 陈老大夫慈蔼地摸了摸她的发顶,笑道:“是啊,陈爷爷要去给别人治病了,你要好好照顾娘亲,知道了么?” 女孩儿一下子叫住了下唇,清亮的大眼睛里有泪花闪动,她撇着嘴,硬是忍住了哭泣的冲动,点点头:“嗯,我会的!” 挥别女孩儿,陈老大夫便带着施婳离开了邱县,路上一边走,一边解释道:“方才那个女娃娃,就是那个病人的女儿,家里没别的人了,娘俩相依为命,我看了实在是不忍心……” 他说着,长叹了一口气,施婳认真地听着,轻声道:“陈老先生宅心仁厚,日后必有好报。” 陈老大夫叹着气,摇了摇头,道:“走吧,路上要麻烦你一个年轻人陪着老头子我消磨时间了。” 施婳不禁一笑:“哪里,还要请陈老多多关照才是。” 两人走了半日的时间,便出了邱县的范围,一路上,陈老和施婳说话,他去过很多地方,也见过很多事情,有些什么奇特的风土人情,或者奇人异事,都说给施婳听,颇是有趣。 施婳听得十分有意思,有时候两人也讨论医理,不知不觉,时间过得很快,到了傍晚,路过一家村庄时,便找个人家投宿,第二日再次启程。 四月十九日,京师。 会试已经放榜了,有人欢喜有人愁,却说晏府,晏商枝正与谢翎几人坐在书斋中,杨晔手里捏着几张帖子,慢慢地念叨:“同乡会,论诗会,同年会……啊,这里还有这一张,西苑雅集会,啧啧,这都是托了慎之的福啊。” 谢翎却望他一眼,道:“师兄想多了,这种帖子,想必他们写了许多,怕是那杏榜上的三百名中举的贡士都发了个遍。” 晏商枝也笑:“你想去?” 杨晔摸了摸下巴,道:“去喝喝酒也不错啊。” 谢翎道:“喝酒倒是其次,宴席中要做文章,吟诗写对子——” “罢了罢了,”没等他说完,杨晔便一脸愁苦地摆手道:“我现在听见要做文章就觉得头痛得很,还是不去了。” 正在这时,门外传来一个中年人声音道:“去哪儿?” “爹。”晏商枝站了起来。 “晏伯父。”谢翎与杨晔三人也都站起身。 进来的人正是晏父,他冲几人点点头,道:“还在温书呢?” 他的目光落在了杨晔手中,杨晔不免有些尴尬,晏商枝答道:“没有,我们几人在闲聊。” 晏父嗯了一声,又问道:“有同榜给你们递帖子了?” “是,”晏商枝指了指杨晔,答道:“好厚一叠呢。” 可不是好厚一叠?都是四人份的,五六个宴会,加起来就足足有二三十张帖子,晏父见了,便道:“如今殿试在即,这些宴还是先不要去为好,益处不大。” 晏商枝道:“爹说的是,我们几个也正是这样想的。” 晏父想了想,道:“不过座师还是要拜的,这样,你们先做一篇对策,只写个开头,明日去拜访座师。” 这是要他们去送卷头了,晏商枝几人对视一眼,纷纷应答下来。 所谓送卷头,是士子们之间一个不成文的习俗,每次在殿试前,士子们都会去打听一下殿试的读卷大臣都有谁,然后自己揣摩着写一篇对策的开头,大约三十余行,找个门路送给那位大臣看,谓之“送卷头”。 虽然殿试的题目不为人知,但是还是有许多相通之处的,最重要的一点是,让读卷大臣认下这名士子的笔迹,因为殿试虽然糊名,却并不易书,一旦士子入了读卷大臣的眼,有心提拔,那么他便会在读卷时甄别出来,在皇帝面前举荐这名士子。 晏父这样说,显然他已知道了读卷大臣是哪些人了。 第二日一早,两辆马车便在晏府门外等候着,不多时,一行人便从大门出来,打头的正是晏父,他身边跟着晏商枝以及谢翎四人,晏父叮嘱道:“我这次带你们去的,乃是元阁老的府上,他是翰林院掌院学士,内阁阁员,此次会试的正主考官就是他,所以他也是你们的老师,你们若见了他,必要恭谨仔细,执弟子礼,明白了吗?” 晏父当了十几年的官,说话时总是不疾不徐,十分沉稳,晏商枝几人都点点头,答应下来。 一行人分别上了马车,往元府的方向驶过去。 等到了元府,入目便是四个巨大的红灯笼,晏父领着晏商枝和谢翎等人上前,向那门房道:“我昨日递了帖子。” 那门房自然认得他,忙笑道:“原来是晏大人,快请进,阁老在等着您呢。” 晏父点点头,那门房便引着他们一行人进去了,元府并不大,谢翎打量着,就与晏府不相上下,其程度甚至比不上苏阳城的苏府。 等到了花厅前,远远便见到一个发须皆白的老者坐在案边,一手撑着膝盖,另一只手轻轻敲打着桌几边缘,他对面还坐了一个人,只是被挡住了,看不见正脸,隐约是个年轻人。 老者手指拈着白子,盯着棋盘思索着,正在这时,有仆从小声禀报道:“阁老,晏大人前来拜访了。” 元霍将棋子往棋盅内一放,起身道:“快请。” 他说着,又向对面那年轻人道:“棋艺不错。” 那年轻人忙站起身来,恭敬道:“承蒙老师夸奖,学生实在汗颜。” 他说完,便直起身,正巧与谢翎他们几人打了个照面,两方都是眉头微微一跳,那人竟然是顾梅坡,本次会试的会元。 谢翎与他对视一眼,便偏过头去,看晏父与元霍寒暄,片刻后,元霍将目光移向他们几人,道:“这几位是……” 晏父答道:“这是犬子与他的几位同窗,也中了这次的会试,顺便将他们带过来拜访您老了。” 元霍恍然大悟,谢翎几人便躬身长揖拜道:“学生见过老师。” 元霍笑呵呵地捻着胡须道:“都是我朝栋梁之才啊,坐,都坐,不必多礼。” 几人都谢过了,这才在下首各自坐下,元霍将几人打量一番,笑着道:“寒泽,你也过来。” 顾梅坡答应一声,走过来在元霍身旁站住了,元霍介绍道:“这位也是中了会试,与你们是同榜,今日过来拜访我,便拉着他下了几盘棋,寒泽棋艺不错,若是得闲,你们或可切磋一二。” “老师过奖了,”顾梅坡拱手作揖道:“在下顾梅坡,表字寒泽。” 晏商枝几人也都报了名字,虽然他们本就认识,但是这回自报名姓可不是说给顾梅坡的,而是给一旁的元阁老听的。 晏商枝三人报完了,最下首的谢翎站起身来,拱手揖道:“学生谢翎,表字慎之。” 元阁老笑着抚弄长须,打量着他,点头笑道:“年少英才,不错,不错。” 他说着,忽而又问道:“你这个表字,是谁给你取的?” 谢翎坦然答道:“是我的先生,在参加会试之前为我取的。” 元阁老面上浮现出些许若有所思来,笑着道:“君子慎其独也,十分不错。” 他又说了一个不错,让谢翎和顾梅坡都坐下,这才又说起话来。 …… 第 104 章 从元府出来, 杨晔长出了一口气, 回头望望,道:“这位阁老大人十分好相处嘛。” 晏父道:“等来日你们中了进士,入翰林院之后, 他便是你们的顶头上司, 掌管着整个翰林院。” 几人都点点头, 正在这时,后面传来了一个声音:“慎之贤弟。” 谢翎停下了脚步, 却见喊人的那个正是顾梅坡, 他从大门的台阶上下来,笑着道:“想不到今日会在这里见到你。” 谢翎点点头,道:“我也没想到今日会碰见寒泽兄。” 顾梅坡依旧是笑,道:“不知贤弟在何处落脚?” 谢翎道:“现在住在鼓东街,寒泽兄有什么事情吗?” 顾梅坡语气很是真诚,道:“自从上回一别, 我十分仰慕贤弟的文采, 你我如今又为同榜,虽说这回侥幸,小胜贤弟一回, 不过我还是将你引为知己的。” 他虽然这样说,但是话里话外的意思, 叫人听了就觉得刺耳, 谢翎翘了翘唇角,笑了一下, 道:“寒泽兄自谦了,怎么会是小胜?会元与亚元可差得远了,希望寒泽兄能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在殿试时也要保持水平,连中三元才好。” 他的话不软不硬,态度竟然也很真诚,就仿佛是衷心希望顾梅坡能连中三元似的,再一对比之前顾梅坡的话,高下立分,简直是毫无风度可言。 顾梅坡哑在那里,谢翎冲他拱了拱手,转身离开,杨晔几人还在不远处等他,自然听见了方才那一番话。 杨晔不屑地道:“中了一个会元而已,有什么好了不得的,竟然还巴巴地跑过来炫耀,实在是看此人不起。” 晏商枝照旧挤兑他:“便是区区一个会元,也是你所无法企及的高度。” 杨晔顿时泄了气,偃旗息鼓,晏商枝又看向谢翎,道:“怎么样?” 谢翎摇摇头,道:“无妨,不必管他。” 晏商枝颔首,一行人便上了车,不远处,顾梅坡仍旧站在那里,半眯起眼来望着这边,杨晔打眼看了看,道:“慎之,不知为何,我总觉得此人不是什么善茬。” 谢翎默然片刻,然后道:“日后再说。” 转眼时间就倏忽而过,到了四月二十一日,被所有士子们所瞩目的殿试要开始了。 是日大早,卯时初刻,三百名贡士身着袍服冠靴,从皇城的东华门而入,到了中左门附近停下,开始等候点名领卷,而送考生们入场的亲属随从也都在这里停下了。 殿试只考时务策论,所谓“金殿射策”,便是由此而来,时间只限当日,不许续烛。 不多时,便有人来引着贡士们前往保和殿,宫道宽阔无比,无人说话,只能听见脚步声,或轻或重,不绝于耳。 宫殿巍峨,此时天还未全亮,远处的大殿屋檐下还挂着灯笼,沉沉的夜色中,这座皇宫似乎仍旧在沉睡之中,还未醒来。 保和殿内灯火通明,几乎没有人敢抬头四处张望,俱是低垂着头,目光落在面前的地砖上,三百名贡士皆是按照会试名次,分立大殿两侧,空气中安静无比,针落可闻。 不多时,又有一阵脚步声窸窸窣窣传来,听那动静,似乎来的人还不少,终于有人忍不住悄悄抬头去看,只见满目都是大红大紫的袍服,竟都是一二品的朝廷大员,自殿外鱼贯而入。 待所有的王公大臣们都站定之后,这时,外面传来一个尖声尖气的声音喊道:“皇上驾到!” 几乎所有的贡士们都浑身一震,有些忍不住的便抬头去看,只见门口聚集了黑压压一片人,肃穆威严,那是当今天子的仪仗到了。 升殿之时,作乐鸣鞭,众人立即跪伏下去,行三跪九叩大礼,同时三呼万岁,整齐的声音在保和殿空荡荡的上空传递开去,直震得脚下的地砖都颤抖起来,威势赫然,甚至有胆小之人,连腿都有些发软了,叩拜完之后,半天爬不起身来,还得旁人帮着拉扯一下。 唯有少许人尚能镇静自若,眼观鼻,鼻观心,不东张西望,也未有惶恐畏惧之色,谢翎便是其中之一。 这时,一个声音高声喊道:“宣和三十年甲辰科殿试,现在开始。” “发策!” 所有士子们都在考桌旁坐下来,因为考桌高仅尺许,于是他们只能席地而坐,有那身形过于壮硕的,便不得不把脚缩起来,甚至有把整张考桌都顶起来的,看上去十分滑稽。 题目发了下来,上面写着头一题:问帝王之政与帝王之心。 谢翎略微皱起眉来,伸手取过砚台,开始研磨,他的眼睛却不看墨,只盯着那一行短短的字,像是入了神一般,不知过了多久,忽觉有一道目光看过来,他下意识回过头去,却见正是左侧坐着的顾梅坡。 他收回探究的目光,笑笑,指着谢翎的砚台,道:“慎之贤弟,墨要溢出来了。” 谢翎停下手,仍旧是没有看墨,只是望了他一眼,淡淡道:“多谢寒泽兄提醒。” 顾梅坡笑了一下:“不必客气。” 他才说完,谢翎便转过头去,似乎方才那一句只是随口客套而已,顾梅坡一哂,不再看他,继而将注意力放到了眼前的题目上。 那边,谢翎已经打好了腹稿,开始在宣纸上落下了他的第一笔:臣对,臣闻帝王之临驭宇内也,必有经理之实政,而后可以约束人群…… 金殿之上,皇帝正半倚着,扫视着下面答题的士子们,宣和帝今年五十有四,自他登基那一日起,亲政已有三十年整了,此时他的鬓发上已出现了缕缕斑白,虽显老态,却自透露着一股威严,尤其是那双眼睛,精光暗敛,叫人不敢与之对视。 宣和帝今日心情似乎不错,他半眯着眼,将整个大殿看了一遍,所有的官员都眼观鼻鼻观心,站在那里,连袍角都不敢动,恍若泥雕木塑一般,他们倒还好,每日都面见天颜,早已习惯了。 惨的是那些作答的考生们,有那紧张的,额上都渐渐冒出了汗,在天子的目光看过来之时,握笔的手都有些抖了。 宣和帝看了一阵,目光自然而然落在了御前的那一排桌案上,看见了第二张桌子,眉毛挑动了一下,显然是有些惊讶,他开口唤道:“元霍。” “臣在。” 那一列官员中有人动了,站了出来,一身朱色官服,发须皆白,正是元霍,跪地行礼。 宣和帝伸手朝旁边指了指,道:“今年还有年纪这样轻的举人?” 元霍听了这话,便立即心知肚明,但仍旧顺着那个方向看过去,正见着谢翎的侧脸,他低头写着试卷,运笔极快,对发生的这一切恍若未闻。 元霍恭敬答道:“回皇上,是。” 他仔细看过谢翎的会试试卷,谢翎年仅十七岁,对于其他人来说,实在是小了些,虽说年纪越小,越容易引人注意,也越容易出名,譬如宣和帝,一眼便看见了他,甚至当殿发问,然而元霍却认为,这对于谢翎来说,并不是一件好事。 宣和帝似乎对于这名最年轻的举人十分感兴趣,继续道:“朕看他这次会试中了亚元,若是如此,那他岂不是十四五岁便中了秀才了?” 元霍声音依旧恭敬:“回皇上的话,此人是东江省庆州府苏阳县人,十三岁中的秀才,宣和二十九年中的解元。” “哦?”这下宣和帝是确确实实惊诧到了,又盯着谢翎看了几眼,道:“那此人岂不是个神童?” 这话却是在褒奖,元霍屏气答道:“回皇上,我大乾朝的读书人数以万计,然而能够在十三岁就中秀才的,屈指可数,所以也确实如皇上所言,此人能称得上是神童了。” 君臣这一问一答,说者无心,听者却有意,所有人的目光都朝那最前头的桌案旁看去,谢翎仍旧在奋笔疾书,全然不受外界的影响,就仿佛已经沉浸在其中了似的。 殿试举行了整整一日,到了傍晚掌灯时分,所有人都要交卷子了,谢翎在试卷上写下最后一笔,然后把毛笔搁下,正在这时,他的桌案前出现了一道人影,朱色的官袍下摆。 谢翎抬起眼来,见那人竟然元霍,他微微颔首,以示礼节,两者目光对视片刻,元霍转过头去,看着监试官开始收卷子。 元霍就这么站了站,什么也没有说,然后走开了,谢翎默默地收拾好自己的笔墨纸砚,随着士子们一同离开了保和殿。 王府内,一个青年男子正坐在窗边,手里拿着一本书,慢慢地念道:“夫一者诚也,天之道也,诚之者明也,人之道也……” 他的声音沉稳,不疾不徐,直到门外走进来一名婢女,行礼道:“王爷,窦大人来了。” 恭王的目光仍旧落在书上,口中道:“请他进来。” “是。” 恭王放下了手中的书,站起身来,走到窗边,目光远眺,此时已是夜里了,王府里早就掌了灯,看上去灯火通明。 一道脚步声自门外进来,紧接着是窦明轩的声音道:“见过王爷。” 恭王立即转过身来,笑道:“炳华,你来了,正盼着你呢。” 窦明轩也笑:“让王爷久等了,是臣之过。” “坐,”恭王一扬手,等窦明轩坐定了,才问道:“怎么样?可有了好人选?” 闻言,窦明轩犹疑着道:“不瞒王爷说,有是有了,只是……” 恭王见他如此,又问道:“怎么?是有什么难处?” 窦明轩答道:“今日在保和殿时,皇上问起了一名举人,王爷可还记得?” 恭王道:“自然记得,父皇还称赞他为神童,似乎年龄颇小。” 他倏忽间便反应过来,望着窦明轩道:“怎么?你说的人选正是这一位?” 第 105 章 窦明轩答道:“实不相瞒, 当初在会试之时, 我便荐举了此人为会元,但是后来被元阁老给发回来了。” 恭王道:“怎么回事?” 窦明轩沉吟片刻,道:“我当时观此人试卷和文章, 行文老辣, 且常有惊人之语, 是个不错的人才,若是日后好生栽培, 定然会有一番建树, 所以一力推荐,但是元阁老却只取他为亚元,说他年纪小了,太过显眼恐怕不利。” 恭王点点头,道:“元阁老的意思我明白。” 窦明轩道:“是,不过今日殿试, 殿下也看到了, 此人已引起了皇上的注意,甚至当众称赞他为神童,以皇上的性格, 到时候点他为状元的可能性很大。” 恭王却道:“他殿试的卷子你看了吗?” 窦明轩拱一拱手,答道:“未曾看过, 我怎敢向殿下说起此人?可以说, 此人文章做得极好,此次参与殿试的士子们, 能与他相提并论者,寥寥无几。” 恭王背着手,踱了两步,还是有些犹疑:“可是他看起来,确实年轻了些。” 岂止是年轻,大乾朝自建立以来,已有四百余年,科举也不知举行了多少回,还没出过这么年轻的状元。 窦明轩却道:“岂不闻史有甘罗,十二岁称相,照我看来,越是年纪小,才越好笼络。” 这么说也是,恭王停下了步子,转头看他,像是下定了决心,道:“那就荐他吧。” 窦明轩顿了一下,道:“那元阁老那里……” 元霍之前连会元都不肯点他,这次荐状元,可想而知,恭王却道:“你只管荐上去便是,元阁老那里我自有说辞,再者,状元也不是谁点的,最后还都要看皇上的意思。” 窦明轩点点头,道:“我明白了。” 他说着,又想起一事来,道:“王爷,上回说派人去找仲成先生的事情,怎么样了?” 听了这话,恭王只能叹气,道:“派了人去是去了,只见了一面。” 看他那表情,窦明轩立刻了然道:“可是被拒了?” 恭王有点气,又有点无奈地道:“仲成先生滑不溜手,在内阁时便是这样,两不得罪,何况是如今?” 窦明轩道:“王爷费心了,既然如此,那就只能另想他法了,所幸那边近日没有动作,咱们也能略喘口气。” 恭王摇摇头,只是长叹道:“不好说啊,我一日不归藩,就一日不能消停。” 窦明轩无言,恭王今年已二十有七,按照朝制,早该分了属地才是,然而也不知上面那一位是什么意思,把恭王就这么放在京师,一放就是四五年,做个闲散王爷也就行了,没成想还要给他派事做,偶尔还要跟东宫那一位储君对上,简直是让底下的人不得不生出别的什么想法来。 第二日,文华殿内,所有的读卷大臣与监试官都集中在这里,准备批阅昨日的试卷,窦明轩坐在一旁,看着收掌官取出试卷,按照读卷大臣的官阶品级依次分发下来,很快便轮到了他这里。 窦明轩旁边坐着的便是曹勉,两人自从上回因为会元一事,据理力争个面红耳赤,如今表面上看来倒是也一团和气,曹勉一边摊开试卷,一边呵呵笑道:“窦大人,你说今日谁最有希望被点为状元?” 窦明轩笑笑,一边恭敬拱手,一边道:“此事还需看皇上的旨意了。” 曹勉得了个没趣,也就不再说话,兀自看起试卷来,大殿里面静悄悄的,窦明轩将目光从试卷上抬起,挪到前面一个背影上,那是元霍。 大殿里安静无比,偶尔只能听见卷子翻动的声音,窦明轩的心里却有些不安,今日推举状元,肯定还要起争执,不说旁人,就是那个曹勉,他既推了顾梅坡为会元,这次肯定还是要与他吵的。 曹勉是吏部尚书,他是礼部尚书,按照往年习惯,都会首推吏部尚书所取之人,所以这一场争执,窦明轩并不占优势,除非…… 他又望了望前面的背影,心里叹了一口气,拿起笔在试卷上画了一个点,然后传到隔壁的桌上。 每一张试卷都需要所有大臣的批阅,批完一张,便传到下一个人手中,称为转桌,窦明轩耐着性子继续看,很快,他便看到了熟悉的笔迹,极度标准的馆阁体,开头便是:臣对,臣闻帝王之临驭宇内也,必有经理之实政,而后可以约束人群,错综万机,有以致燕帝之治,必有倡率之实心,而后可以淬励百工,振刷庶务,有以臻郅隆之理…… “好。”窦明轩眼睛一亮,忍不住轻轻地抚掌,引来旁人的注意,曹勉见了,便笑道:“窦大人这是见到了好文章?” 窦明轩笑而答道:“是好文章,曹大人一阅便知。” 旁边也有人听了,笑道:“得窦大人如此称赞,那我等也要好好看看了。” 闻言,窦明轩哈哈一笑,伸手拿起毛笔,在卷子上画了一个圈,这便是最优的意思了,最后让首席读卷大臣查阅,哪张卷子上的圈越多,就取哪张卷子,一甲二甲的排名也是由此产生。 最后果然如窦明轩所预料,曹勉推的是顾梅坡的卷子,而巧的是,谢翎和顾梅坡两个人的卷子,上面竟然都是九个圈!窦明轩下意识与曹勉对视了一眼,两人立刻心知肚明了。 所有的读卷大臣都面面相觑,一瞬间也不知该说什么,户部尚书抚着长须笑道:“看来这二人都一般优秀,此乃我大乾之福啊。” 众人纷纷附和,又有人道:“虽说文无第一,武无第二,但是状元却只有一个,诸位大人向陛下推举哪位?” 大殿的空气一时间又沉默了,正在这时,元霍忽然道:“先拆弥封。” 窦明轩心中一紧,有些没底,但是又不好阻拦,早有人取了刮刀来,将弥封拆了,露出那两份试卷的名字,赫然一张是东江省庆州府苏阳县谢翎,另一张则是古阳省肃州府庆安县人顾梅坡。 有人讶异道:“这不正是此次会试的会元和亚元么?” 有人接道:“不错,看来这二人的才学当真是不相上下啊!” “这二人竟还都是宣和二十九年的解元,实在是有缘啊。” 于是问题来了,这两人不相上下,到底该推举谁呢?所有人都没有说话,因为除了窦明轩和曹勉以外,其他人在试卷上面都是勾的圈,也就是说,他们都认同这两人的才学。 这时,户部尚书开口了:“曹大人和窦大人似乎有些争议。” 这一句话说出来的意思,大伙儿都很明白了,就是,行了,现在你们俩开始吵吧,谁吵赢了推举谁。 窦明轩心里叹了一口气,伸手将谢翎那张卷子拿了起来,张口欲言,忽然停住,他想起了恭王的那句话来,转头望向元霍,嘴里道:“既然元阁老是首席,我想听听阁老的意思。” 这话说得也没错,曹勉听了,心里立刻松了一口气,毕竟如果真的和窦明轩当着这么多同僚和大臣的面来争执,他还真没有什么胜算,但是有元霍说话就不一样了,当初元霍可是点了顾梅坡做会元的,虽然不知道窦明轩发的什么昏,问起了对方的主意,但是显然他的胜算比较大,毕竟…… 曹勉正想着,听那边元霍慢腾腾地点了点一张卷子,道:“若是诸位大人想听我的意见,私以为这一张卷子略胜半分。” 他说着,点了点那一张试卷,曹勉就站在旁边,伸了脖子去看,卷头赫然写着两个字:谢翎。 曹勉几乎是失色道:“怎么——” 他立即转头去看元霍,却见对方老神在在,一副风雨不动安如山的模样,曹勉懵在哪里,完全没有预料到对方怎么此时突然反水了,他惊疑不定地看着元霍,会元点的是顾梅坡,状元推的是谢翎,您老是想怎么着啊? 这厢曹勉心绪烦乱,那厢窦明轩大松了一口气,笑着道:“那我听阁老的,就推此人为状元。” 其余人也都纷纷道:“请元阁老向皇上荐卷吧。” 元霍点点头,将前十名的卷子都收了起来,准备荐给宣和帝,由天子来钦定最后的名次。 元霍揣着卷子去见了宣和帝,门口守着的当值太监见了,连忙躬身笑道:“是元阁老来了啊。” 元霍点点头,道:“劳烦通报一声。” 当值太监听了,连忙答应下来,转身进了大殿,不多时出来,替他推开门道:“皇上请您进去。” “多谢。”元霍抬步进了大殿,路过那太监时,太监小声道:“为着北边的事情,皇上今儿瞧着不大痛快。” 元霍停了停,和气地向他道:“明白了,多谢公公提醒。” 当值太监一笑,道:“都是应当的,皇上高兴了,咱们才好办差事嘛。” 大殿里面很是安静的,宣和帝正坐在桌案后,手里拿着一本册子在看,旁边有一名宫女正在抚琴,琴声幽幽,很轻,元霍走近了才能听得真切。 宣和帝看着那册子,眉头越皱越紧,脸上已经出现了轻微的怒色,正在这时,元霍走上前去,跪了下来:“臣元霍叩见皇上。” 宣和帝听了,怒色未去,语气倒还缓和,道:“是你来了。” 他将册子扔在桌上,挥了挥手,那宫女立刻识趣地抱着琴退开了,大殿里恢复了寂静,宣和帝道:“平身吧,是殿试的名次拟出来了?” 元霍恭敬答道:“回皇上,前十名的卷子都在这里了。” “拿来朕看看。” 元霍上前一步,将怀中的试卷放在了桌案上,道:“请皇上过目。” 第 106 章(修) 大殿里安静无比, 元霍站在御案前, 一动不动,等着宣和帝慢慢地查阅试卷,他看完之后, 拿起最后三张试卷, 道:“这是你们商议出来的一甲进士?” 元霍恭谨答道:“回皇上的话, 是。” 宣和帝看了看,忽然道:“这个谢翎, 是不是就是那个十三岁中了秀才的神童?” “正是。” 宣和帝翻着卷子, 道:“朕看着,他与这个顾梅坡似乎不相上下啊,你们怎么推举了他为状元?” 他说着,抬起头来,一双锐利的眼睛盯着元霍,慢慢地道:“是因为朕当众称赞了他一句?” 这话却是有些意味深长了, 大臣们若真的妄自揣测天子的喜好来推举状元, 便不免有谀臣之尤,若推的人不为天子所喜,也会因此而触怒皇帝, 可谓天心难测。 元霍微垂着眼,不疾不徐, 恭敬地回答:“回皇上的话, 并非如此,此人才学确实与那顾梅坡不分伯仲, 然而请皇上一观此人卷面,整洁干净,书法极佳,都说字如其人,此人若为状元,日后做了我大乾的官员,想必也会如这字一般,疏朗刚劲。” 听了这番话,宣和帝哈哈笑起来,道:“好一个字如其人,好!” 宣和帝拿起朱笔来,在那卷子上画了一个圈,口中道:“既然元阁老都这么说了,那朕就点他为状元!” 元霍连忙躬下身去:“微臣惶恐。” 宣和帝又将后面九人的名次都一一拟了,道:“行了,去交给礼部填榜吧。” “是。” 元霍上前,将试卷拿起来,头一张果然是谢翎,新鲜出炉的宣和三十年甲辰科状元,紧接着是榜眼,顾梅坡。 …… 晏府书斋,谢翎几人正在谈话,门外有人步履匆匆进来,却是晏父,他进了门便左右扫了一眼,道:“进士名单出来了。” 屋子里的几人立刻站起来,晏商枝问道:“爹见到了?” 晏父道:“我托礼部右侍郎帮忙看了。” 他说着,将目光望向谢翎,一时间所有人都紧绷了神情,既是忐忑,又是紧张,晏父叹道:“不愧为仲成先生啊。” “爹?” 晏父道:“慎之是第一甲第一名,今科状元。” 听了这话,四人皆是愣在了那里,反倒是当事人谢翎率先反应过来,冲晏父拱了拱手,道:“多谢伯父。” 晏父摆了摆手,露出了一丝笑意,道:“你也算是我大乾朝最年轻的一位状元了。” 杨晔则是兴奋地一锤手心,道:“区区会元算什么,那顾梅坡中了一回就了不得了,慎之如今可是中状元,也不知他知道了会是什么脸色。” 他还记着那日在元府外,顾梅坡奚落谢翎的那件事呢。 晏父却叮嘱道:“身为长辈,有些话我还是要说一说。” 几人连忙恭听,晏父道:“如今朝局不甚明朗,慎之又中了状元,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明里暗里盯着你们,你们切记,莫要骄矜张扬,也别轻易得罪了人。” 谢翎几人连忙应是,晏父道:“至于你们座师和房师那里,礼数必不可少,明日便上门去拜会,再有仲成先生那边,还是要去信报喜。” “知道了,多谢伯父提醒。” 晏父想了想,又道:“过不了几日便是传胪日,按照朝制,慎之要去御前拜见皇上,到时候自有礼部的官员来教你,须得仔细谨慎,万莫出错。” 谢翎应答:“是,我明白了。” 第二日,依照礼数,谢翎同晏商枝三人一同拜会了座师元阁老,从元府出来之后,又要马不停蹄地去拜会各自的房师。 深色的匾额上,写着两个古朴刚劲的大字,窦府,谢翎到了大门前,向门房递了帖子,那门房一看,立即道:“原来是您来了,快请进,老爷一早便吩咐等着了。” 谢翎颔首,那门房便引着他进了府,在花厅坐着,又有人立刻上了茶果,不多时,窦明轩便从后堂过来了。 谢翎站起身来拱手施礼:“学生冒昧前来拜访,还请老师不要见怪。” 窦明轩呵呵一笑,道:“怎么会见怪,坐吧。” 谢翎这才又在椅子上坐了,窦明轩上下打量他一番,欣慰笑道:“怎么样?知道消息了?” 谢翎道:“是,这还要仰仗老师出力,学生心中十分感激。” 窦明轩笑着摆摆手,道:“这也是你自己有真才实学在身,否则我再如何出力都没有用处啊。” 他说着,又亲切地问道:“你如今十七,可有婚配了?” 谢翎答道:“不瞒老师,学生已有心仪之人了。” 话里的意思很含蓄,窦明轩立时会意,哈哈笑起来,抚掌道:“那这不就成了?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人生之快事啊。” 他说着,又道:“不过,在这之前,你可有得头疼了。” 谢翎一怔:“请老师明示。” 窦明轩笑着道:“你是今科状元,年少有为,不知多少王公大臣正盯着你呢,到时候说媒道亲的肯定少不了,好在我膝下无女,否则说不得也想将女儿许配给你了。” 谢翎笑笑,道:“老师说笑了。” 窦明轩哈哈一笑,与他说起旁的事情来,问他从前读书的事情,谢翎都一一回答了,窦明轩又道:“你的先生是谁?” 谢翎道:“先生姓董,乃是苏阳城内一家学塾的教书先生。” 窦明轩点点头,忽而脑中灵光一现,问道:“不知你先生名讳?” 谢翎立即意识到了什么,他犹豫片刻,才答道:“先生姓董,名绪,字仲成。” “仲成先生?!”这下窦明轩有些震惊地一下子站起来,盯着他道:“果真是仲成先生?” 谢翎心里了然,他想起了从前去长清书院时,董夫子受到的礼遇和敬重,又想起了当初乡试时,正主考官托他们带信,还有去年被夫子避而不见的那个殷朔…… 这种种现象,都显示出了董夫子非同一般的身份,至少,他从前应该是朝廷中十分重要的一个官员,但是他们离开苏阳城时,董夫子并未要求他们对他的身份保密,是以谢翎斟酌片刻,还是答道:“是。” “难怪了……”窦明轩这才慢慢坐下,若有所思地道:“原来你的夫子是仲成先生。” 他望着谢翎道:“仲成先生未致仕之前,曾是内阁次辅,其资历只在如今的首辅林阁老之下,后来他抱病,便向皇上请辞,皇上准了,原听说他回了老家娄西,后来不知怎么又有消息说他去了苏阳。” 窦明轩说到这里,笑道:“你怕是不知道,仲成先生当年可是大乾朝数百年以来,唯一一个连中三元的人,如今他的学生竟也中了状元,你很是争气,无愧于其贤师之名啊。” 这些都是谢翎所不知道的,惊讶之余,立即谦虚道:“学生不及老师远矣。” 一旦知道了谢翎的老师是董仲成,窦明轩的态度一下子就从亲切又转为了热络,指点了谢翎不少事情,关于几日后的传胪大典和恩荣宴,十分周到仔细,简直将他当成了自己的亲传弟子一般。 时间转眼便来到了两日后,按照礼制,今日一甲前十名的进士都要被传胪官引着去拜见天子,在乾清门外,谢翎又一次见到了顾梅坡。 显然顾梅坡也已经得了消息,但是仍旧如从前一般,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过似的,仿佛得了失忆症,见了谢翎也是和和气气地拱手,互相见礼。 既然他是这般做派,谢翎也配合着,你来我往,气氛和谐,直到传胪官开始高声唱名:“第一甲第一名,谢翎!” 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了谢翎身上,谢翎微微垂着头,上前一步,待到一甲前十名的名字都唱完了,一名礼部官员上前来,道:“几位请随我来。” 这是要拜见天子了,所有人心中都是一凛,端正起来,跟在那官员后面,往前走去,一路到了养心殿前,宏伟的宫殿大门敞开着,天子正坐在大殿之上,身着龙袍,威严内敛。 所有人都跪拜下去,三呼万岁,谢翎的声音不大不小,道:“新科进士谢翎参见皇上。” 宣和帝和蔼一笑,道:“朕记得你,平身罢。” 谢翎:“谢皇上。” 他说着便叩了头,这才站起身来,一抬眼,谢翎注意到宣和帝下首还站着一个人,三十岁的模样,穿着杏黄色的袍服,上面绣着四爪龙纹,这位显然就是大乾朝如今的储君了。 一看见那人,不知为何,谢翎心中便升起了一种奇怪的感觉,但是到底哪里奇怪,他一时竟也说不上来,只是,本能的对这人生出几分排斥和不喜来。 这种感觉令谢翎自己都觉得有些惊异,他向来情绪内敛,除了对阿九以外,都是秉持着十分平静淡漠的姿态,像这种隐约的不喜,还是头一回出现。 他扫过太子一眼,并未表露出什么,微微垂下眼帘,这时,大殿之上的宣和帝开口道:“谢翎,朕看过你的文章,做得很不错。” 谢翎立即恭敬道:“臣惶恐。” 宣和帝哈哈一笑,看上去十分亲切慈和,道:“这有什么惶恐的?你是我大乾朝的新科状元,又如此年轻,可见平日读书甚是用功,要赏。” 谢翎又跪了下去,口中道:“谢皇上恩典。” …… 等到了下午有人来宣旨,谢翎才知道宣和帝赏了他一座宅子,谢恩之后,一看那宅子的位置,晏父和晏商枝都沉默了,谢翎看出来他们脸色不对,便问道:“怎么了?” 晏父嘴角抽了抽,道:“你恐怕不知道,这座宅子,有些……名气。” 他说得含蓄,谢翎几人却一头雾水,杨晔忍不住问道:“什么名气?难不成是什么大人物住过的?” 第 107 章 晏父有些犹疑, 似乎在考虑该不该说, 谢翎见状,便道:“伯父但说无妨。” 晏父这才叹了一口气,说起由头来。 宅子确实是有些名气, 不过却是不好的名气, 这座宅子一共转了四次手, 原本这宅子是先帝时候,一位王爷建造的, 后来那王爷造了反, 被镇压下去,宅子收回了宫里。 后来宣和帝登基,将它赏给了一位内阁大臣,不想那内阁大臣没多久就因受贿革职查办了,宣和帝又赏给了查办那位内阁大臣的官员,说他有功, 不想没过两年, 那官员又犯了事,抄家流放,宅子又被赏了出去, 总之,这宅子赏给谁谁就倒霉, 轻者革职流放, 重者人头不保,于是凶宅之名渐渐就传开了。 甚至有人私下称, 皇上想办谁,就赏谁这座宅子,最后兜兜转转,宅子又收回宫里,所以每次皇上行赏时,不少人都提心吊胆,生怕把这催人命断官途的宅子赏给了自己。 结果万万没想到,宣和帝竟然把这人人闻之色变的“凶宅”,赏给了新科状元谢翎! 晏父心情十分复杂,他说完宅子来历之后,众人心情也变得更加复杂了,晏商枝忍不住望向他父亲,道:“爹,您说……” 晏父摇摇头,示意他不要说话,只是转向谢翎,道:“雷霆雨露,皆是天恩,你就当做不知道这回事,你是皇上钦定的状元,又还未授官,有什么事情也落不到你的头上,放平心态便是。” 谢翎点点头,道:“我知道了。” 只是晏父还有一句话没说,若是在之前,谢翎是炙手可热的新科状元,不知多少人想着要笼络他,然而宣和帝这一赏,以官场这些逢迎往来的老狐狸们的灵敏程度,估计就会却而止步,选择观望一番了,观望个三年两载,又有了新状元,谢翎这个冷板凳是绝对坐定了。 想到这里,晏父心里叹了一口气,天心难测啊。 先头谢翎中了亚元的事情,早已经传到了苏阳城,林家人收到了信,都是十分高兴,然而施婳此时已经离开苏阳将近一个月了,自然是不知道这个消息。 施婳正与陈老大夫前往岑州,两人一路花了大约七八日的时间,就出了临茂,到了俆北,恰巧又碰到了一个顺路的商队,便跟着他们一起走。 四月底的天气,渐渐热了起来,虽然天上现在不见太阳,但还是热,是那种闷闷的热,岑州地处大乾朝中央位置,又有白松江在此地经过,所以这里的商队和船队来往都很多。 靠近岑州的地方,路边都设有小店和茶棚,专门供应商队和行人休息的地方。 茶棚伙计肩上搭着布巾,叹了一口气,道:“这鬼天气,怎么突然就热起来了,往年也不见这么热啊。” 旁边有歇息的茶客开口接道:“这说明老天爷要下雨了,伙计,加茶。” 茶棚伙计拎着铜壶过去,给他加了茶,笑着道:“您说得也有理,眼看这桃花汛一过,田里的青苗都起来了,是该下雨了。” 正在这时,小路尽头慢悠悠地晃出了一辆老牛车,车上坐着几个人,朝茶棚的方向晃过来。 那伙计眼尖,连忙迎上去喊道:“几位客人,赶路辛苦了,可要在小店里喝几杯茶解解渴?” 那牛车走近了,除了牛车的车夫以外,后面是坐着两个人,一老一少,老的发须皆白,约莫有五十来岁了,少的是个少年人,只有十七八岁,穿着青色的葛布长衫,生得十分俊气,两人正在说着话,听见了这一声喊,便纷纷转过头来。 老者说:“一路行来,是有些渴了。” 少年道:“那咱们就停下,歇息片刻。” 他说着,伸手拍了拍车辕,对车夫道:“劳驾,在那茶棚边停一停,我们喝杯茶,您也来喝,算是咱们请的。” 车夫听了,自然没有不愿意的,赶着车在路边停了下来,少年率先从车上一跃而下,然后扶着老者下来,往茶棚的方向走过来。 茶棚伙计早就预备了一张干净的桌子,请他们坐下,又笑着问道:“几位想喝点什么茶?” 少年答道:“劳驾来几杯解渴的粗茶就行了。” “好嘞,”那伙计扯着嗓子应答:“您稍等!” 等茶上来的时候,少年便对老者道:“陈老,照您之前说的,算算时间,咱们应该要到了吧?” 那一老一少两人正是从邱县出发,前往岑州的施婳和陈老先生,他们这一路行来,也颇是波折,起先步行,后来又搭上了一队商队的顺风车,走了七八日,租了一辆马车,后来又换成了眼前的牛车,不可谓不辛苦。 陈老道:“是,差不多了。” 恰在这时,那茶棚伙计从里面出来,给他们添茶,马车车夫憨憨地道:“再走四里路就到了,我从前来过岑州,认得路。” 茶棚伙计便笑着搭话道:“原来几位是准备去岑州城的么?” 施婳接道:“正是。” 茶棚伙计便道:“那可要快些赶路了,我瞅着这天色,下午就要下大雨了,您们可得抓紧时间进城去。” 施婳谢过,陈老大夫道:“等进了城,我先去找我那位好友,与他碰个头再说。” 施婳点头:“好。” 正在这时,旁边有人谈话,一人道:“王老丈,您儿子不是进京赶考去了么,怎么样?中了没有?” 王老丈一拍腿,高兴地道:“前阵儿才来了信,中了!” 那人听了,笑着恭喜道:“啊呀,那就是进士老爷了啊!大喜,大喜啊,那我要厚颜向您老讨一杯水酒喝啊。” 王老丈哈哈一笑,热情地道:“我今日回去宰羊,您来,大伙儿都来!酒自然有!” 众人都笑着恭贺他,说着吉祥话和好话,毕竟中了进士,那就等于是一个稳当的官老爷了。 施婳听着,心中升起几分怔然,旁边的陈老大夫见了,唤她名字,施婳恍惚回过神来,歉然道:“方才一时有些走神了。” 陈老大夫知道她有个弟弟,也进京赶考了,十分理解,便道:“等岑州事情一了,你就回苏阳,我也跟着你去看看苏阳的风土人情。” 施婳听了,笑着答应下来,眼看天色阴沉,似乎随时都要下雨似的,两人不敢再耽搁,叫上车夫,又驾着牛车往岑州的方向去了。 果不其然,一进岑州城,便有豆大的雨珠打在脑门上,啪的一声响,陈老大夫道:“下雨了。” 那车夫立即赶着牛车在街边停下,道:“这雨来得急,咱们先在屋檐下躲一躲。” 三人下了车,才进了屋檐下,外头就噼里啪啦地下起大雨来,瓢泼似的,很快便连成了一线,水在街道上哗哗淌了过去,将青砖地面冲刷得干干净净。 陈老大夫望着外面,道:“好大的雨。” 施婳答道:“此时正是雨季,今年一年就看这几个月的雨了。” 陈老大夫深以为然地点点头,那车夫憨憨笑道:“下不了多久就会停了,咱们且等着吧。” 不过这回他们预料错了,瓢泼的大雨足足下了两个时辰,眼看天都要黑了,这才停了下来,三人连忙上了马车,往城里客栈的方向驶过去。 施婳付了报酬,望着那车夫赶着马车离开,陈老大夫道:“先进去吧。” 进了客栈,陈老大夫便向那伙计打听道:“可有一位姓郑的大夫在此处投宿?” 那伙计忙答道:“是有,不过那位大夫白日里出去了,到现在还未回来。” 陈老大夫点点头,又对他道:“那位大夫若回来了,劳烦你告知我一声。” 伙计答应下来,因赶了一日路,两人都有些疲累,尤其是陈老大夫年纪又大了,所以用过晚饭之后,各自回房休息。 房间里点着一豆油灯,施婳正坐在桌案前写信,她离开了这么久,为免得林家人担心,要写个信报一声平安。 只是不知道谢翎那边如何了,施婳不知道他的住处,也就无法通信,如今是四月底了,殿试应该也考完了,按照上辈子来看,谢翎已经中了探花。 施婳一边想着,一边写信,她在信里将自己在岑州的事情说了,又请林家娘子不必担心,等岑州事情一了,便会回去苏阳。 她借着烛光,慢慢地将写好的信叠起来,装入信封中,封了火漆,准备明日送出去。 第二日一早,施婳洗漱之后便下了楼,只见陈老先生正在大堂坐着,与一个老人说话,见了她来,连忙起手招手道:“施婳,你来。” 施婳立时心知肚明,想来那位陌生的老人,便是陈老先生口中那位姓郑的好友了,那郑老大夫站起来,施婳忙道:“久仰先生大名。” 郑大夫看起来不苟言笑,点点头,打量她几眼,道:“小友幸会。” 他说完,一扬手:“请坐。” 三人便又重新坐下来,陈老先生紧接着之前的话问道:“您说的那病人现今如何了?” 郑老大夫道:“还是不得解,除我以外,另有六名大夫,皆是束手无策,前几日还走了两个,我这才写信邀你前来。” 陈老先生闻言便道:“那事不宜迟,我们这就去看看病人。” 郑老大夫起身道:“随我来。” 施婳也跟着站起,郑老大夫望了她一眼,倒是没说什么,但是施婳能够明显得感觉到他透露出的不以为然。 来时,陈老先生就与她提起过这位郑老大夫,杏林高手,擅治各种疑难杂症,名气很大,再加上年纪也大了,为人有些自傲,若是到时候言谈举止轻慢了,让施婳不要往心里去。 所以施婳见他望来,也只是淡淡一笑,态度十足的不卑不亢,郑老大夫便不再看她,转而领着陈老先生往客栈外走去。 第 108 章 一路上, 郑老大夫径自与陈老说话, 也不搭理施婳,施婳就在旁边认真地听着,他们聊的那些医术, 都是她从前没有听说过的。 见老友这般, 陈老也有些无奈, 多年至交,老友的脾性他是清楚的, 拗得很, 轻易改变不了他的想法,但是又不好冷落了施婳,便时常递话头给她,每每这时,郑老大夫就不说话了,一时间冷了场, 简直叫陈老尴尬万分。 所幸这时候, 病人的府上到了,看上去似个大户人家,豪宅大院, 上面写着崔府两个大字,门房显然是认得郑老大夫, 连忙请他进去, 道:“老爷一早就等着您老了。” 郑老大夫点点头:“有劳。” 门房又好奇地看了陈老和施婳一眼,引着他们入了府内, 径自往后宅而去。 崔府似乎十分富贵,一路上亭台楼阁,水榭回廊,流水款款,到处都带着几分江南的气息,显然主人家十分钟爱江南风光。 在那门房的带领下,他们三人在一处院子前停下来了,那门房道:“老爷在里面候着,您们请进。” 郑老大夫颔首,率先进了院子,穿过前庭,便是一个花厅,有几个人站的站,坐的坐,正在说话,一人道:“依我看,此症乃是热气久积于中,由热邪引起而致阳气亢盛,自当清凉以解。” 另一人却道:“此言差矣,若是热症,病人必身热,烦躁,面目红赤,不恶寒,反恶热,可是病人的症状却并非如此。” 一人附和道:“之前的黄大夫也依照热症开过药,病情不解,反而还加重了,私以为此症并非热症如此简单。” 他们讨论得激烈,有人站起来,迎到门边,施婳这才注意到他,是个中年男子,穿着富贵,却一脸愁容,显然是病人的家属了。 他朝郑老大夫拱了拱手:“郑大夫来了。” 郑老大夫点点头,介绍道:“这位是老朽的多年好友,于疑难杂症也颇有办法,之前我写了信,将他请过来为尊夫人看诊。” 那崔老爷连忙拱手:“老大夫一路奔波,辛苦了,不知如何称呼?” 陈老答道:“鄙人姓陈,这位是我的小友,姓施,也是一名大夫。” 崔老爷起先以为他们旁边站着的少年人是童仆,没想到竟然也是大夫,连忙也拱手见礼:“施大夫。” 施婳略微侧过身子,与他回了礼,那崔老爷直起身来催促道:“能否请几位帮忙看看拙荆的病情?看着比前几日似乎更为严重了。” 郑老大夫立刻道:“我们先去看看尊夫人。” 崔老爷忙不迭道:“请,请。” 等入了后院的正屋里,施婳首先闻到了一股浓浓的药味,便是她作为大夫,早已习惯了汤药的气味,但是这般浓郁,却还是有些吃惊。 然后绕过屏风,她就看见了躺在榻上的妇人,面色蜡黄,眼下青黑,瘦成了皮包骨,两颊都凹陷了下去,于是更显得她眼睛很大,看上去颇有些瘆人。 那妇人见有人来,便想坐起,旁边有丫环忙上前去伺候,郑老大夫轻轻摆了摆手,道:“不忙,夫人还是歇着吧。” 那妇人点点头,费力地道:“失礼了。” 郑老大夫简单地向妇人介绍了陈老的身份,照例把施婳给略过了,施婳也不以为意,就站在一旁看着。 倒是那崔老爷忍不住催促道:“大夫,劳烦现在就给拙荆看诊吧?” 陈老点点头,走到榻前的绣凳上坐下,道一声失礼了,然后将手按在妇人的脉上,认真听起脉来。 几乎是下一刻,他的眉头就皱了起来:“怎么……” 崔老爷着急地问:“大夫,怎么样?” 陈老没说话,听完脉又观那妇人的面相,忽而起身,对施婳道:“你也来看看。” 闻言,施婳点点头,郑老大夫皱了一下眉,想说什么,便见她已经坐下去了,为那病人听脉,此时施婳也明白了为何陈老会面露异色。 脉至弦洪豁大,尤其是右手,施婳仔细观察病人面相,只见那妇人脸颊瘦削,泛着些许红色,像是十分的热一般,而现在五月都还未到。 施婳把脉的时候,那妇人便不能动,额上渐渐渗出汗来,不多时便成串滑落,有丫环拧了帕巾来,替她擦拭,又有人轻轻打扇,十分周到。 施婳观察了一会,忽然问道:“妇人可是许久未曾入睡了?” 那边郑老大夫正和陈老在说话,听了这一句,不由转头来看了她一眼,神色中有一闪而逝的诧异,他又转向陈老,眼神询问,那意思是,你与她说的? 陈老摇摇头,崔老爷连忙答道:“是,拙荆已有三日整不能入眠了。” 施婳道:“心火燥热,大渴大汗,面赤足冷,此症属温。” 她犹豫了一下,道:“确实有些类似热症。” 闻言,郑老大夫却平平道:“这可不是热症,若是热症,早就能治好了,何必拖到今日?” 被他硬邦邦地顶了一句,施婳也不恼,回头看着他,道:“郑老大夫莫急,我话还未说完,虽类似热症,然而毕竟不是,但是下药时也有个大概的方向。” 郑老大夫:“那你说说,要怎么个方向?” 这话有些紧追不舍了,施婳知道对方对自己有些偏见,无外乎是一介女子习医,如何如何之类的,她也并不恼,名气大的人总是脾性古怪,再者对方又是陈老的至交,无论如何,她也不能让陈老下不来台。 施婳略一思索,便道:“此症虽然属温,却真阴素亏,心阳外越,内风鸱张,用药反而不宜寒凉,以平为佳,对症下药,大渴以烧铁淬醋,令吸其气,牡蛎粉扑止汗,捣生附子贴涌泉穴,至于内服之药……” 她犹豫了一下,道:“我医术浅薄,不敢妄言,还请二位老大夫商量着来。” 郑老大夫这回望了她一眼,竟然也没说什么,施婳心中立刻一定,看来她刚刚说得都没有错了。 虽说不该与这老大夫计较,但是泥人尚有三分土性,被人这般轻慢以待,便是施婳也会有些忍受不了。 郑老大夫与陈老坐在屋子里谈了半天,将病人的症状都挼清楚明白了,商量的方向也越来越明朗,施婳在旁边听着,不得不承认姜还是老的辣,两位老大夫行医的年数比她如今的年龄还大,经验十分丰富,施婳听了许久,颇有所获,忽觉这一趟倒是没有白来。 陈老偶尔会问一问施婳的意思,施婳也会简单答上几句,郑老大夫的态度倒是要好了一点,施婳心中也算是松了一口气。 最后一直商量到了午时才敲定药方,崔老爷千恩万谢让人抓药去了,又热情地挽留他们用了午饭,这才放人离开。 才出了崔府,外面下起瓢泼大雨来,耽搁了一个时辰,施婳这才回到客栈,她将信交给了客栈伙计,央他帮忙递出去。 此后又过了几日,天气很是不好,整日都下雨,连外面都去不得,无奈之下,郑老大夫便只能和陈老两个人聚在一处谈论医理,陈老每回都叫上施婳,郑老大夫也不说什么,态度到底是好了不少,施婳听他们二人谈话,受益匪浅。 这一日下午,外面的风雨很大,施婳和陈老三人照例坐在大堂说话,窗外狂风呼啸着,拼命摇动着街边的大树,雨水哗哗冲刷着房檐和街道,泛起了大颗的泡沫。 陈老道:“这天气,怎么日日都下雨?一连五六日了,跟天漏了个窟窿似的。” 旁边收拾桌子的客栈伙计笑道:“我们这里就是这样,每年这回都下大雨呢。” 陈老接道:“那不是生意不好了?” “可不是?”客栈伙计道:“冷清得很,您瞧瞧,如今投宿的就您们三位了。” 他正说着,门外突然奔进来一个人,浑身湿淋淋的,高声喊道:“郑老大夫在不在?!” 客栈伙计啊哟一声,忙道:“在这呢,在这呢。” 施婳一眼便认出了那是崔府的小厮,心里忽然一紧,郑老大夫站起身来,道:“老朽就是,怎么?” 那小厮急切道:“郑大夫,救命啊,我家夫人不好了!” 天空一个响雷猛地滚过,在头顶炸响,那客栈伙计吓得一抖,抹布都掉在桌上了。 外面的风雨还是很大,那些大树被风吹得疯狂摇摆,像是癫狂了似的,雨大得根本出不了门,但此时人命关天,哪里还顾得上许多? 一行三人就跟着那小厮,撑着伞往外走,那伞根本遮不住人,雨水几乎是横着飞过来的,不多时,施婳头脸都被打湿了,衣摆湿淋淋的,郑老大夫和陈老也都是如此。 好容易到了崔府,崔老爷从门里出来,一脸焦急地迎上来道:“郑大夫,您快帮忙看看拙荆的病情。” “先进去再说。” 施婳很快便见到了崔夫人,立时大惊,只见妇人的情形比之前还难看了,唤她也不醒,神智昏聩,气息微弱,眼看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了。 陈老惊声道:“怎会如此?” 他们日前明明来看过一回,崔夫人的病情好转了些许,几人都放下了心来,怎么今日却突然恶化成这样了? 郑老大夫立即为病人把脉,片刻后,表情凝重地问崔老爷道:“可是一直在服我们开的药方?” 崔老爷眼神有些躲闪,一见他这般,三人还有什么不明白的?郑老大夫一甩手,怒道:“这种时候请我们来,还有什么用?” 第 109 章 眼看郑老大夫发脾气, 崔老爷立刻急了, 恳求道:“是我们迷了心窍,那一日拙荆忽然昏睡,恰巧胡大夫过来, 我便请他看了, 他说你们这方子有错, 继续吃下去会坏事,当即又开了一张方子, 才服了一剂药, 第二日拙荆便能起身进食了,是以不疑有他,只是今日不知怎么、怎么……” 郑老大夫生气地道:“此药方见效慢,我早与你说过了,病人会昏睡,正是因为药起了效用, 你不请我们来看, 却让那胡劳开方子!吃坏了病又想起我们来,你今日何不继续找那胡劳?!” 崔老爷被好一通骂,喏喏不敢言语, 郑老大夫生气归生气,但是事关人命, 不敢耽搁, 三人诊治了一番,又让拿那胡劳开的方子来, 施婳打眼一看,全是大寒之药,难怪病情恶化得如此之快! 郑老大夫气得又骂了几句,三人商量一会,重又拟了一张方子来补救,交给了崔老爷。 郑老大夫还告诫道:“若再乱用药,害了尊夫人性命,你也莫要来找我们了,我们还没那胆量从阎王爷手里头抢人。” 崔老爷连声应是,急慌慌地让人抓药去了。 外面大雨还在下,郑老大夫一肚子气,也不肯等雨停,不顾崔老爷劝阻,一意撑着伞回了客栈。 施婳淋了两回雨,到了客栈之后,陈老便立刻请客栈伙计熬了驱寒汤,三人都各自喝了几碗,回屋歇下了。 雨还是下个不停,就像陈老说的,好似天被捅了个窟窿似的,施婳还从未见过有雨下得这么久,这么大,仔细数数,足足有十天之久了,岑州城的地面就没有干过。 一般来说,白天会下两场,夜里则是整晚整晚的下,第二日早上起来时,雨虽然已经停住,但是施婳看见楼下的街道都被水淹没了,行人一边淌着水走过长街,一边骂着老天爷。 “看起来不大好啊。” 身边一个声音传来,施婳转过身,却见陈老不知何时过来了,站在一旁,望着楼下,面上浮现些许愁色来。 施婳想了想,领会了他的意思,道:“陈老是说,恐怕会出事?” 陈老道:“这么大的雨,还下了这么多天,谁知道呢……” 他说着,又道:“现在雨已经停了,等郑老起来,我们就去一趟崔府看看病人,然后立刻离开岑州城。” 施婳点点头,两人又说了几句话,正欲下楼时,忽然听见远处传来一声惊呼,像是出了什么事情。 施婳和陈老不约而同地停下动作,侧耳细听,那是几个人一起在呼喊,隐约听清了几个模糊的字眼:“……决口子……” “大水……” 施婳心里一突,陈老脸上露出几分慌乱来,拔腿要往楼下走,却被施婳一把拉住,道:“别忙,您先去叫郑老大夫起来,我脚程快,去打听清楚再回来客栈。” 似乎被她镇静的语气感染了,陈老也定了定神,道:“好。” 施婳立即下了楼,里外不见客栈伙计,大堂里空荡荡的,这几日除了他们三个人以外,没有别的客人投宿了,伙计躲懒找不着人是常事。 施婳出了客栈,水已经快要漫上了台阶,她顾不得许多,径自踩着水,朝呼喊声传来的方向跑去。 不多时,就看见几个人站在那里说着什么,施婳走上前去,听一人激动地道:“河堤决口子了!我亲眼见到的!” 另一个妇人惊慌道:“不是去年才修了河堤吗?怎么今年就决了?” “谁知道官府怎么做的?赶紧回家收拾东西!” “我先去了!” 眼看着那几人要走,施婳上前叫了一声,问道:“这位大叔,请问河堤在哪个方向?” 那中年男人朝着城门方向指了指,道:“出城往前,一路就是,河道口的水已经老深了,大堤裂口子了,我亲眼见到的,小哥,快跑吧!” 他说完,便匆匆走了,施婳转身回了客栈,陈老和郑老正从楼上下来,手里各自拎着他们的包袱,施婳的也一并拿了。 陈老见她进来,忙问道:“怎么样了?” 施婳道:“有人说亲眼见到了河堤裂口子了,不管真假,我们先出城再说。” 陈老点点头,三人就往门口走,忽然,外面传来了惊呼之声,比之前更为高亢急促:“水!” “河堤决了!” “发大水了!” 紧接着,施婳听见了一阵奇怪的响动,隐约像是春日里的闷雷,远远从天边传来,伴随着嘈杂的声音,还有人们的惊叫呼喊声。 “快逃!” 陈老拉了施婳一把,三人一齐奔出了客栈,外面的长街上已经乱作了一团,人人都惊慌失措地奔走,往一个方向奔去,有孩子摔倒了,爬不起来,哇哇地哭着,更显得情状混乱无比。 街道上还有脚踝深的积水,这时候谁也顾不得了,拖家带口地往那闷雷声相反的方向争相奔逃。 施婳带着两个老人,速度自然快不了,耳听得那闷雷声由远及近,她心中不由有些紧张起来,转头迅速搜索着,忽而看见了一个屋檐下放着的梯子。 她心里一动,对陈老道:“别跑了,您随我来。” 施婳说完,便跑到屋檐下,奋力将梯子拖了出来,陈老与郑老见了,便知道她的意思,也帮着一起架梯子。 此时,那大水已经近了,施婳甚至能感觉到脚下的地面微微颤动起来,啪嗒一声,一片青瓦摔在她的脚旁,溅起无数水花。 施婳立刻道:“快,你们快上房顶。” 陈老也不耽搁,扶着郑老就往上送,老人家爬梯子很慢,施婳看着他那副颤颤的模样,心里实在是捏了一把汗。 而此时,闷雷之声已经越来越近了,施婳甚至能听见拍打的水声,哗哗作响。 郑老终于踩上了房顶,陈老对施婳道:“你先上去,你速度快些。” 施婳摇摇头,道:“正因为我快些,所以您才要先上,我给您扶着梯子。” 她的语气不容置疑,陈老与她相处了这么久,还是头一回听见她用如此坚定的声音说话,心里诧异之时,又生出几分暖意来。 施婳扶着陈老又上了梯子,脚下的地面震动得愈来愈明显,就连墙都震动起来,不时有瓦片滑下,砸入水中,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溅起大片水花。 陈老终于上了屋顶,此时施婳依旧看见水从街上涌了过来,哗哗顺着长街流了过去,水线瞬间便淹没了施婳的膝盖,并且还在持续不断地上涨着。 陈老有些着急,连连叫道:“快上来!快!” 施婳连忙攀住梯子往上爬,洪水如猛兽一般,这么短短的一段时间,就已经蔓延至大腿了,水流冲得那梯子往旁边一滑,施婳一颗心差点蹦出了嗓子眼。 眼看着梯子要滑下来,却倏然间不动了,头顶传来郑老的催促声:“上来!” 施婳抬头一看,却正是那两位老人帮着拉住了梯子,她立即向上爬去,脚终于踩上了房顶,这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向两位老人道谢。 郑老摇摇头,叹了一口气,道:“若不是你想起要上房顶,恐怕我们现在都不知道被冲到哪里去了。” 陈老忽然道:“你们看,水过来了。” 施婳极目望去,只见一道浑浊的水线,自前方奔涌而来,迅速淹没了街道和房子,整个岑州城,顿时成了一片汪洋。 天上渐渐又下起雨来,夏初的雨水还有些冷,身边两个又都是老人,若是淋得生了病,就愈发雪上加霜了。 施婳左右看了看,道:“我们先找个地方避一避雨。” 郑老问道:“去哪里?” 他们正在房顶上,脚下都是瓦,根本无处可去,施婳却指了指不远处一栋二层小楼,道:“这两栋房子之间隔得不远,若是我们能过去,就到那楼上避一阵子,等到官府的人来。” 郑老看了看,摇头道:“太宽了,而且楼也有些高,你或许可以爬过去,我们两个老骨头恐怕不行。” 他说着,便道:“不如你先去避一避吧。” 施婳怎么可能舍下两个老人自己去躲雨?她思索片刻,心中一动,小心地走到那房檐边,只见之前那梯子还卡在瓦片的缝隙里,竟然还没有被冲走。 施婳立即伸手将那梯子拖上来,只是凭她一人的力量,实在有些吃力,陈老两人见了,也来帮忙,费了半天的劲才把梯子弄了上来。 雨渐渐大了起来,施婳和陈老三人合力,把梯子架在了两栋房顶之间,勉强算是稳固,施婳道:“我先过去试试路,若是无事,您两老再过来。” 她说着,便踩上了那梯子,梯子悬空着,距离水面只有半丈高了,施婳心里有些紧张,但还是镇静地试探着踩了踩梯子,觉得无甚问题,慢慢地走了上去。 这个时候,梯子只需要稍微一滑,施婳就会失去平衡,跌入水中,说不怕是假的,但是此时毫无退路,只能往前。 她咬紧牙关,走出了第一步,陈老紧张地连声道:“慢点,小心脚下!” 施婳又踩了第二步,没事,等到第三步时,梯子突然又轻轻滑了一下,施婳的心顿时一提,整个人就僵在那里了。 所幸梯子就滑了这么一下,再无动静,施婳这才松了一口气,心一横,加快速度,几步走完了那梯子。 雨水冲刷得她眼睛都有些睁不开了,施婳却还是露出了笑来,她仔细将梯子用瓦片稳住了,确定没有问题之后,示意陈老他们过来。 三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顺利爬上那二层小楼时,早已被雨水淋得湿透了,风夹着雨水从外面吹进来,施婳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阿嚏——” 第 110 章 岑州一带的州县地势原本就低洼, 又有白松江经过, 夏初一旦雨水充足些,便有发洪水的危险,前些年常受水患之扰, 朝廷每年都有拨一大笔款下来给岑州并附近几个州县赈灾安民。 年年都从国库掏银子, 宣和帝便烦了, 下旨勒令工部处理此事,要绝了岑州一带的水患, 圣旨一降, 工部就打起精神来办事儿,提出要修白松江的河堤,议来议去,最后朝廷拨了三百万两银子,专门修白松江的河堤用。 “可是白松江今年又决堤了。” 一只手将信放在了桌案上,声音不喜不怒地道:“父皇肯定要发怒了, 不知这事要落在谁的头上。” 另一人答道:“谁办的事情, 就落在谁头上。” “我想想,”恭王思索片刻,道:“白松江的河道监管似乎是去年新任的, 一个叫李安的官,宣和十五年的进士, 是不是他?” 窦明轩答道:“是他, 太子殿下的人。” 恭王没说话,过了一会才道:“且等等再看吧。” 传胪大典之后, 圣旨便下来了,授予状元谢翎为翰林院修撰,榜眼顾梅坡与探花荀平皆授为翰林院编修,其余二三甲进士若想进翰林院,则要等到朝考之后了。 这一日一早,谢翎便去点卯,翰林院距离礼部并不远,大门朝北,进去之后,便有三道门,穿过最后一道登瀛门,便是一排七开间的厅堂,谢翎到时,里面已经有不少人到了,放眼望去,桌案凳椅,挤了个满满当当,几乎连过道都要侧着身子走,堪比菜市场。 这也是谢翎从前没想到过的,在这里,不论什么大学士、侍读学士或侍讲学士,通通挤在这一排屋子里,并且还有挤不下的趋势。 前几日谢翎初次来时,还被这拥挤的状态小惊了一下,却见那引他来的翰林前辈一进屋去,便喊道:“娄典薄,桌椅腾出来没有?” 一个回道:“腾不出来。” 那引路的翰林前辈不悦了:“人都来了,怎么连桌案都腾不出来一张?” 那娄典薄无奈地摊手,道:“我也是有心无力啊,您瞧瞧,这几间屋子,但凡哪个位置能空出来,您与我说,我这就去搬。” 那翰林左看右看,带着谢翎转了几间屋子,果真是挤得无比密集,他有些犯愁,但是谢翎好歹是新科状元,总不能让他在屋子外面办公吧?回头叫人看到了成什么样子? 最后无法,他只能指着一张空着的却无人的桌子,问道:“这是谁没来?” 那娄典薄答道:“是王检讨,这几日称病未来。” 翰林立即道:“先把他的桌子往角落里挪一挪,让谢修撰先安置了再说。” 娄典薄有些迟疑:“这……王检讨回来时又当如何说?” 那翰林见他那副模样,便知他怕招麻烦上身,有些腻味,不耐地摆了摆手:“到时让他来找我,我来与他说。” 娄典薄闻言,连忙去了,这才给谢翎腾了个位置出来,那王检讨的桌案被挪到角落深处去了。 谢翎来了翰林院几天,暂时也无事可做,倒有人搬了一大堆国史给他,道:“掌院吩咐的,先把这些都看了。” 所以谢翎这几日,一直呆在翰林院看国史,每日应点来,应点走,十分低调,也无人管他。 于是这时自己桌案旁站了一个人,便令谢翎有些惊异,他走上前去,那人抬起头来,打量他一眼,指了指桌案,道:“这是你的?” 谢翎点头:“是。” 那人面上虽然不变,但是语气露出几分不善来:“我的桌子,也是你搬的?” 一听这话,谢翎便知道了,这位就是那称病几日未来的王检讨,回来发现自己的桌子被挤到角落里,兴师问罪来了。 这时候谢翎便不好回答了,若回答是他搬的,显然会得罪了眼前这位,而且桌子也确实不是他搬的,若回答不是,那位翰林前辈又是替他腾的地方,这么说未免也会得罪人。 于是谢翎道:“阁下的桌子原来是在这里么?实在是抱歉,我初来乍到,不小心占了阁下的地方,这就搬走。” 许是看他态度有礼,那王检讨的表情也缓和了些,道:“翰林院就这么巴掌大的地方,连转个身都难,罢了,先往边上挪一挪,让我进去便行了,几日不来,事情都落下了。” 谢翎应了下来,两人一齐把桌子挪开些许,仅容瘦些的人侧着身子勉强挤过去,可那王检讨偏偏是个大腹便便之人,这条窄缝于他而言,确实是辛苦了些。 谢翎看了看,道:“不如你我调换一张桌案吧。” 听了这话,那王检讨愈发和颜悦色起来,道:“既然如此,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两人遂收拾东西,正在这时,一个声音带着笑意传来:“谢修撰。” 谢翎停了手,转头望去,是顾梅坡,翰林院人颇多,这几日下来,还是头一回遇到这位同榜,他微微颔首:“顾编修。” 顾梅坡看了看他们两人,颇有些打趣地道:“您这是,挤不进去?” 那王检讨听在耳里,一张脸顿时就涨红了,面上闪过几分不悦,他不知道顾梅坡与谢翎之间的针对,只以为对方说的是他,这里挤不进去的,可不就是他一个么? 于是他憋着气道:“怎么?这翰林院上到大学士,下到典薄待诏,除了掌院以外,大家全都挤着呢,难道就独独顾编修一个人不用挤?” 王检讨把话说得阴阳怪气,意有所指,顾梅坡很明显感觉到了他话中的不满,脸色微微一变,但是他到底涵养够,立刻笑道:“却是我误言了。” 王检讨不吃他的面子,哼了一声,动手大力一拖桌案,硬生生把两个桌案之间的缝隙又扯开了些,客气地对谢翎一伸手:“请。” 谢翎自然领了他的情,颔首道:“多谢。” 他进去就坐下,顾梅坡过来讨了个没趣,自己走了,那王检讨这才道:“你就是今年的新科状元谢翎?” 谢翎应是,那王检讨在自己的桌案后坐下,打量着他,道:“早早便听说同僚们议论你了,果然闻名不如见面。” 这是夸赞了,谢翎笑笑:“不敢。” 王检讨摆了摆手,道:“你也不必谦虚,至少我进了翰林院这么多年以来,还没听说过皇上在殿试的时候当场称赞过谁,你是头一份。” “过奖。” 几句话的功夫,两人之间的生疏便去了些,那王检讨探头看了看谢翎那一堆书,道:“看国史呢?” 谢翎点点头,王检讨四下看了看,忽然略略凑过来,小声道:“等会张学士会来问你,看懂了没,你只需说还没看懂便是。” 闻言,谢翎讶异道:“这却是为何?” 王检讨以一种过来人的身份,告诫道:“这是国史馆,主编撰国史的,这些都是以前编好,后来说要重修的,大部分初来国史馆的人都会看过这一摞书,你若说看懂了,就该你来修改了,说没看懂,他就会让你继续看,等过个十天半个月,张学士忘了这事,自然就让你做别的去了。” 谢翎听了,便点点头:“多谢告知。” 王检讨哈哈一笑,大度地摆手:“小事,小事,咱们日后是共事的同僚,理应互相照应的。” 果然如他所说,到了下午时候,便有人来找谢翎,仍然是前几日抱书给他的那位,道:“掌院找你过去。” 谢翎听了,便放下书,起身跟着去了,王检讨手里还拿着笔,自言自语道:“怪了,怎么是掌院?这事不是张学士管的?” 谢翎进了最东边的一间屋子,进去便见到几个人在小声谈话,见了他来,只是望过来一眼,又转回头继续,谢翎认出来,这些都是翰林院的大学士。 继续往里面走,则是以一道竹帘隔开,十分安静,到底比国史馆那闹哄哄的拥挤场面要好上许多,这里就是翰林院掌院办公的场所了。 一个人正端坐在桌案后,低头看着什么,听见人声,便抬起头来,正是元霍。 谢翎走上前去,拱了拱手,恭声道:“见过掌院大人。” 元霍道:“来了?” 他把正在看的册子合上了,道:“初来翰林院这几日,觉得如何?可还能应对?” 其实来了翰林院也没做什么,就是看了几日国史而已,不过场面话还是要说的,谢翎答道:“来了之后,见过诸位同僚前辈,才发觉以往所知甚是浅薄,仍须勤勉学习。” 元霍点点头,眼中闪过几分欣慰和赞赏,道:“你能这样想,甚好。” 他说着,又道:“你先坐。” 谢翎谢过之后,这才在一旁坐下来,元霍问道:“我让人叫你看那几本国史,你看得如何了?可看懂了没有?” 谢翎略作沉吟,答道:“不瞒老师,学生看了几日,只粗通一二,实在惭愧。” 元霍听了,倒也没有露出不悦,语气和缓道:“不要紧,你同我说说,看到哪里了?哪些看不懂?” 谢翎答道:“看到了宣和二十四年,那一段似乎……与其他书上的记载有些许出入。” 闻言,元霍笑了,一双眼睛和蔼地看着他,道:“这不是看懂了么?怎么叫没看懂?” 他说着,想了想,道:“这样,既然你看懂了,我这里有一桩事情,正好交给你去做。” “老师请讲。” 结合之前那位王检讨的话,谢翎已经隐约预料到了什么,果不其然,听元霍道:“这几本国史原本是编过了的,不过皇上并不满意,下了旨意要重修,如今是张学士在负责此事,你也过去帮着,我回头会与他知会一声。” 谢翎听了,恭声答是,元霍笑笑,道:“去吧。” 第 111 章 傍晚时候, 谢翎离开翰林院, 去了晏府一趟,晏商枝和钱瑞三个都在,见他来, 便笑道:“你来得正好, 苏阳城来信了, 有一封是给你的。” 谢翎面上立即露出几分欣悦来,晏商枝将信给他, 打趣道:“难怪几日不见你一个笑脸, 却是因为有信未到啊。” 杨晔也道:“你又不是不知道他那个性子,光听见他小媳妇的名字都能高兴半天。” 谢翎也不理会他们,拿了信,去到一旁拆看起来,那三人说着话,晏商枝忽觉气氛有些不对, 转头望去, 只见谢翎满脸阴沉,一双眼睛紧紧盯着手中薄薄的纸,就像是要用力把那信纸盯出两个洞来。 杨晔以气声问晏商枝:“他怎么回事?” 晏商枝摇摇头, 示意自己不知,转而又去看谢翎, 只见他已经将信纸收起来了, 面上喜怒不定,一双眼睛晦暗冷沉, 与平日里的淡定斯文模样简直判若两人。 晏商枝三人正惊讶间,却听谢翎道:“我欲请假回苏阳城一趟。” 杨晔立刻站起来,惊叫道:“你疯了?” 晏商枝的眉头也蹙起,道:“恐怕不行,你才授了翰林院修撰,如今正是刚刚入翰林最重要的时候,此时请假,怕是不妥,若有心人参你,只怕于你日后官途影响颇大。” 他说着,又道:“你要回苏阳城,可是因为施婳的事情?” 谢翎不语,晏商枝心中了然,道:“我们几个师兄弟相识多年,彼此知根知底,你若有什么难处,暂且说出来,我们帮你参谋参谋,或许能帮上忙。” 谢翎这才开口道:“她离开苏阳城了。” 杨晔几人都是一愣,谢翎深吸了一口气,道:“我来考科举,正是为了她,她曾说过,若是我努力读书,有朝一日考□□名,当上大官,就能帮她了。” 杨晔与晏商枝三人面面相觑,打死他们也没想到,谢翎读书那么拼命努力,却并非是为了自己,而仅仅只是因为施婳一言罢了。 钱瑞踌躇道:“所以……你想现在赶回苏阳城去找她?” 谢翎摇摇头:“这封信不是她写的,她在三月底的时候就已经走了。” “三月底,”杨晔接道:“那不是已经很久了么?如今都五月了,你再赶回苏阳城,不是毫无用处?” 晏商枝却问道:“她可说了去哪里?” 谢翎沉默片刻,才道:“她去了邱县。” “邱县,”杨晔恍然大悟:“你从前不正是从邱县逃荒过来的?你那小媳妇也是邱县人?” “是,”谢翎答道:“当初正是她带着我,一路逃荒到了苏阳城。” “你们那时才多大,”杨晔惊叹道:“不过八九岁吧?她一个小女娃娃,竟然也能带着你一起逃,实在是厉害。” 谢翎默然,晏商枝却道:“她只说了去邱县,也没说日后不回来苏阳城了,你别着急。” 谢翎倏然抬起头来,一双眼睛盯着他,道:“她若当真不回来了呢?” “这……”晏商枝难得地顿住了,施婳对于谢翎的重要性,这么多年,他们三人都看在眼里,虽然此时无法体会到谢翎的感受,但是能看得出,他现在十分不安,甚至抛却了平常的冷静,而这种不安来源于何处,他们不得而知。 空气安静了片刻,晏商枝开口道:“她既然已经离开了苏阳城,你现在回去也无济于事,再说了,林家医馆于她恩情深重,彼此肯定有书信往来,你写一封信去问问事情的原委,若她只是回乡祭祖,不日便回来了呢?” 杨晔也道:“不错,驿站送信很快,你先问仔细了再说,千万别莽撞,等弄清楚了事情,若她当真不回苏阳城了,你再请个假回去,那时候估计也到六月了,想必不会有人说什么的。” 他们说得十分有理,谢翎纵然心中焦灼不安,但是此时也被安抚下来,他这才惊觉自己方才的话过于冲动了些,不,那不是冲动,而是不安。 谢翎的大多数不安,都来自于未知,施婳心里有秘密,那秘密就仿佛一团迷雾一般,令谢翎想要触碰,却又害怕惊走了她。 这事情一埋就是许多年,直到今日,他看到林寒水在信中说,施婳已经离开了苏阳城,前往邱县去了,谢翎那些积压在心底的不安霎时间便抑制不住,爆发了出来。 阿九她如果这一去,就留在邱县再也不回来了呢? …… 岑州城。 发烧的时候,施婳尚不清醒,只知道自己做起了梦,梦到的是小时候的事情,她已经许久不曾做过这样的梦了,竟觉得十分遥远。 梦境模模糊糊,像是一幅褪了色的画卷,父亲将小阿九举起来,放在肩膀上,在院子里走来走去,年纪尚幼的哥哥跟在后面,拿着狗尾巴草逗她,痒痒的,阿九咯咯直笑,清脆的笑声洒落了一地。 “阿九开不开心?” “开心!”女童的声音天真稚气地问:“爹爹会一直陪着阿九吗?” “爹爹会的。” 阿九又回头去问:“哥哥呢?” 男孩的声音笃定:“哥哥也会。” 阿九笑了,声音轻快:“阿九好快活!” 施婳像一个旁观者,看着这其乐融融的一幕,怔忪了许久,那三个人的身影渐渐淡去了,像是化开的水汽一般。 画面倏忽转过,剧烈的咳嗽声传来,紧接着,一个虚弱的男人声音响起:“阿九……以后咳咳咳……跟娘和哥哥……好、咳咳咳好好过……” 女童啜泣着:“爹,您不要阿九了吗?” “阿九,你和哥哥在一起,等着娘以后来接你们,知道么?乖乖的。” “嗯,娘,阿九会乖乖的,听哥哥的话。” “阿九,哥哥出去一趟,很、很快就会回来的。” “哥!——”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妇人挑剔地道:“这丫头模样倒是不错,就是看着病歪歪的,恐怕活不长了吧?” “您这话说的,怎么可能?她原本是我的小侄女儿,跟着我们一路逃荒来的,这一路上我们但凡有一口吃的,都没少了她,看着瘦了些,实际上精神气可足哩!” “那行,就二百文吧。” “这个……二百文实在是少了些,二百三十文,您看如何?” “行行行。” 幼小的施婳站在路边,看着一只手伸过来:“走吧。” 然后她就茫然地被那只手拉着往前走了,又不知过了多久,她的身量渐渐拔高,牵着她的那只手又变成了一个男子的手,一个带着微醺的声音道:“婳儿,跟着孤走,来。” 施婳感觉到了热,腾腾的火焰烫得她皮肉都要融化了似的,大火倏然就蔓延开来,仿佛一只巨大的兽,张开大口要吞没了她。 “阿九!” 一只手突然抓住了她,少年的声音在耳畔响起:“阿九,我永远也不会离开你的。” “阿九,我喜欢你。” 火焰顷刻间如潮水一般褪去,施婳只觉得自己被那一只手拽着,不停地往下坠去,神智渐渐回笼,她听见了一个老人的声音道:“热退了些,想是不用多久就要醒了。” 施婳模模糊糊地睁开眼,目光所及之处,便是窗栏,郑老的声音传来:“醒了。” 施婳头痛欲裂,她撑着酸软的身子坐起来,正对上陈老关切的目光,问道:“怎么样了?” 施婳按了按剧痛的眉心,就像是有一个人拿凿子在一下一下地凿着,疼痛不已,她想起来了,白松江决了堤,大水冲入了岑州城,她和陈老三人不得已,爬到楼房上躲着,被雨淋了一场,没多久便发起烧来。 大水未退,他们在房顶上等了整整一日一夜,才有人划着船路过,那船正好是崔府的,这才将他们救了起来。 如今施婳所在的地方,就是崔府的小楼上,一楼已经被淹了,所幸崔府够大,二层小楼很多,倒也挤得下,施婳烧了一日多,到了崔府一头便栽倒了,倒让陈老和郑老给吓了一跳。 “头是不是还痛?” 陈老声音关切,施婳道:“是有些,不妨事,说来惭愧,我竟不如你们两位老人。” 陈老哈哈一笑,道:“各人体质不同,有些人就是容易风邪入体,你若是平时少生病的话,一到这时候,确实没有我们这些老骨头能熬呢。” 两人又说了几句话,施婳把药喝了,站起身来,只见外面虽然仍旧是一片汪洋,但是水到底是退了许多,原先淹到了二楼的栏杆处,如今只淹没了一楼的一半了。 陈老望着那狼藉一片的水面,叹道:“我走南闯北这么多年了,还是头一回遇到这样的大水。” 施婳想着方才梦里的事情,不觉有些走神,听了这话,过了一会才回过神来,道:“我也是头一回见到,不知官府什么时候来处理。” 一直没说话的郑老道:“估计快了,水退了之后,朝廷就会派人来赈灾,同时预防瘟疫。” “瘟疫?”施婳愣了一下。 陈老点点头,道:“灾后极容易发生瘟疫,若是不妥当安置,恐怕会出事情。” 果然如两位老大夫所言,又过了四日,水彻底退了,官府派了人来安顿灾民,整个岑州城一片愁云惨淡,处处能听见哭声。 因着这一场大水,有房子倒了的,有家里钱财细软被冲走了的,甚至有亲人失踪了,兼之大多数百姓的田地也都被淹了,眼下已是五月份,再赶着插秧下苗也来不及了,今年颗粒无收,秋冬还不知要如何才能熬过去。 第 112 章 崔府也损失惨重, 施婳听陈老两人谈起, 崔老爷是做丝绸生意的,这一场大水,把他的铺子里的丝绸全部给泡坏了, 也不知多少银子打了水漂。 所幸这几日没再下雨了, 天气渐渐晴朗起来, 施婳看着楼下的园子里,崔老爷正扶着他的妻子在散步。 唯一能值得庆幸的事情, 便是崔夫人日渐好了起来, 纵然崔老爷家境富裕,腰缠万贯,却从未纳妾,可见他极其爱重自己的妻子。 施婳托着下巴,看着楼下的两人,他们小声说着话, 彼此之间的神情态度都十分自然, 大概这就是寻常人说的老夫老妻了。 崔夫人久病才愈,腿脚没力气,想试着自己走, 崔老爷又怕她跌倒,便伸出左手来, 虚虚地张开, 护在她身后,不叫崔夫人看见了, 但是若她不慎摔倒,又能立即扶住她。 施婳望着他的姿势,忽然想起了什么来,谢翎从前每日接送她去医馆,要是遇到了雨雪天气,他也会自然地伸出一只手来,虚虚放在她的身后,若非有一次施婳无意间回头,恐怕都发现不了。 望着楼下的那两人,施婳不知为何,竟然十分地想念起那个远在京师的少年了。 施婳有些怔怔的,忽然,楼下传来一个呼声,她回过神来望去,只见那是陈老,站在园门口,冲她招手。 施婳立即下了小楼,陈老走过来道:“官府来了人,请我们去给灾民看病,不知你是否方便,所以过来问一问你。” 施婳听了,忙一口答应下来:“当然可以,我们现在就去么?” “是,”陈老道:“有不少灾民都病了,除我和陈老以外,还有一个大夫,三个人恐怕都忙不过来。” 他说着,领着施婳往外走去,一边与她说话,给灾民治病的地方在一处学塾里面,此时都已经腾空了,只余两张桌椅,其余的房舍里住着都是重病的灾民,轻一点的就在院子里坐着,院子中间已经搭起来两个凉棚,以供灾民休息。 施婳到的时候,听见里面传来老人虚弱的呻吟,还有小孩子的哭闹声,混在一处,平添了一种愁云惨淡的气息,令人心头沉重无比。 郑老在查看一名病人的情况,见了他们来,只是点点头,施婳注意到那屋子里还坐了一名中年大夫,正在提笔写着方子。 陈老对施婳道:“我们各自先给病人看病吧。” 施婳点点头,这时,院子角落传来一阵哭闹声,妇人连忙轻声哄他,哪知根本毫无用处,越哄那小孩哭声便越大,一张蜡黄的小脸憋得通红,那妇人见了,也跟着落下泪来,手里一边端着一个粗陶碗喂他什么。 施婳走上前去,轻声道:“他一直这样哭么?” 那妇人点点头,哽咽道:“哭了一天了,喝水也喂不进去。” 施婳道:“我给他看看。” 那妇人目露迟疑,施婳又道:“我是大夫。” 妇人闻言,连忙将小孩递过来,那小孩不过一岁多一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施婳伸手轻轻按了按他的肚腹,道:“他几日没吃东西了?” 妇人表情愁苦,答道:“有一日了,清粥喝不下,就连水都吐了出来。” 施婳仔细替那小孩子诊治之后,才道:“是喉咙有伤口,吃不下去,吞咽东西会痛,但不吃东西,他又觉得饿,这才哭闹不休。” 妇人听了,慌张道:“那要如何治?” 施婳道:“我写一张方子,熬了药,想办法给他服下两剂便会好转了。” 妇人连声道谢,施婳摆了摆手,转身进了屋子里,写起方子来。 生病的灾民足有近百个人,他们却只有四个大夫,挨个儿看诊,从一早忙到天黑,才得了片刻的喘息。 施婳深深地吐出一口气来,院墙边上挂着灯笼,昏黄的光芒洒落下来,院子里有些安静,就连那些哭闹的孩子们都困了。 陈老对施婳道:“我们先回去,这里有衙门的人在守着。” 施婳点点头,和陈老三人回了崔府,一路上都没有人说话,眼看崔府要到了,陈老叹了一声:“这是什么世道啊,本就过得不容易,又来一场天灾,雪上加霜。” 然而郑老却轻哼一声:“是天灾吗?恐怕未必。” 京师。 奏折不轻不重地被扔在了御案之上,一个带着怒气的声音道:“这岑州一带的天灾也着实厉害了些,三百万两白花花的银子都堵不住白松江的河堤啊。” 底下几个官员立时跪伏于地,战战兢兢不敢说话,一旁的太子李靖涵扫了一眼那奏折,是合上的,不知是谁的奏本,他一迟疑,也缓缓跟着跪了下去:“父皇息怒,保重龙体。” 宣和帝冷嗤一声:“朕就是躺着了,也能被这帮子人给气醒了。” 这话一出,几个官员愈发小心翼翼了,纷纷叩头:“臣有罪。” 宣和帝冷笑道:“是有罪,可罪在哪里呢?” 所有人都不说话了,宣和帝一双眼睛盯着他们,慢慢地扫过去,最后化作一声冷哼,道:“彭子建,你是工部尚书,你来给朕说说,去年朝廷拨了三百万两银子,给你们修河堤,都修到哪里去了?” 闻言,太子李靖涵的心里下意识一紧,然后又慢慢放松开来,转而不动声色地去看那被突然点名的工部尚书彭子建。 彭子建额上见了汗,但好歹尚算镇静,答道:“回皇上的话,给白松江修河堤的款,户部是拨下去了,后来修河堤的账目详细,也都递给了户部,户部当时是勘查过的。” 宣和帝目光一扫,在御案后坐了下来,沉声道:“好,那事情到了户部这里了,恭王。” “儿臣在。”恭王李靖贞恭敬应道。 宣和帝道:“你是户部侍郎,你来说说,白松江修河堤这笔账当初是如何算的?” 这回换恭王心里一紧,他深知宣和帝这一句短短的问话没那么简单,明面上是问户部的账,实际上则是问,当初拨下去修河堤的那三百万两雪花银都去哪里了。 朝廷上上下下这么多官员,任是个傻子也知道,拿三百万两修一条河,就是泼天的大水也不可能轻易就决了口子,更别说岑州城一带的几个州县,白松江裂了十来个大口子,事先竟然毫无所觉。 这摆明了就是有事情在里面。 恭王现在不确定的是,天子现在把这个问题抛给他,是要把这事情给揪出来,还是要如何…… 皇上磨了一把刀,但是这把刀今天到底要不要杀人呢?谁也不知道。 恭王心思电转,只觉得额间有了汗意,他口中谨慎答道:“回皇上的话,去年修白松江河堤的账目,儿臣昨日都重新翻看过一遍。” 他说到这里,微妙地停顿了一下,于是在场大部分人的心都提了起来,下一刻,便听恭王继续道:“只从账面上看,这三百万两,确实都用在了修河堤上,并无其他用途。” 宣和帝短促地笑了一下,意味不明地道:“看来都是各自有理了。” 所有人立刻磕头道:“臣不敢。” 宣和帝静默片刻,忽而问道:“受灾县的那几个知县和知府,并河道监管的几个人,都押回京师了不曾?” 一人答道:“回皇上,除了岑州知府已经畏罪自尽了以外,其余几个都在回京的路上了。” “嗯?”宣和帝站了起来,像是别有意味地道:“自尽了?” “是。” 宣和帝眉头一动,声音不喜不怒:“奏折上不是才说了天灾吗?这都察院还未审他,就畏罪自尽了?” 这下所有人都不说话了,空气寂静得令人不安,许久之后,宣和帝扫了他们一眼,忽然道:“好!” 所有人心里都是一跳,宣和帝转向一旁的当值太监,大声问道:“刘禹行和元霍都来了没有?” 那当值太监立即答道:“回皇上的话,刘阁老和元阁老已经进宫了,不多时就要到了。” 宣和帝压抑着怒气,道:“行,那朕就再等等。” …… 自皇宫出来之后,几名官员也没了闲扯的心思,匆匆互相拱手离开,恭王上了车架,道:“往前走。” 车夫应下了,赶着马车顺着长街往前方走去,却不是王府的方向,不多时,前面路口处站着一个人,手里提着一盏灯笼,像是在等谁似的。 马车停了下来,车夫低声道:“王爷,是窦大人。” 恭王立刻道:“让他上来。” 不多时,窦明轩便进了马车来,恭王吩咐车驾打道回王府,窦明轩压低声音道:“王爷,怎么样?” 恭王简单地道:“下令彻查。” 窦明轩倒吸了一口凉气,声音里带着几分轻快和喜意:“那这一查下去,拔出萝卜带出泥,那位恐怕要被牵扯到了。” 恭王却摇摇头:“不一定,断尾求生,这种事情,他已不是第一回 做了。” 窦明轩迟疑道:“王爷的意思是……” 恭王冷笑一声:“你恐怕不知道,去年白松江修河堤拨款的那三百万两,我估摸着,至少有二百五十万两进了其他人的腰包,大头去了那位宫里,其余的大小官员瓜分个干净,修河堤?怕是修他们的官路。” 窦明轩倒抽了一口凉气:“五十万两能做什么?更不要说岑州那一带地形恶劣,这群人的胆子未免也太大了。” 恭王道:“总之,这件事情要查,但是怎么个查法,查不查得下去,却是不知道了。” 马车里静默半晌,窦明轩忽然道:“王爷,这是您的机会。” 昏暗的灯光中,恭王的眼睛里闪出一丝光来,他慢慢地道:“慎言。” 窦明轩顿时凛然:“是。” 第 113 章 翰林院。 “谢修撰, 我先走了。” 一个同僚收拾了笔墨, 将自己桌上的蜡烛吹灭了,谢翎道:“慢走。” 他手中的笔却不停,继续飞快地写着, 不时扫了一眼左边摊开的书册, 正是那几本国史。 自从谢翎被元霍安排来修国史时, 到如今已有小半个月之久了,翰林院是个有点神奇的地方, 待得越久, 谢翎就越沉得住气,空气中弥漫着新墨的味道,令人很快便定下心来。 他写下最后一个字,这才搁下笔,将写好晾干的纸都一一整理好,放在柜子里, 然后收拾一番, 吹灭了烛火,离开了翰林院。 入了夜,平常这路上已经没有人了, 所以今天前面有一个人打着灯笼站在大门边,谢翎还觉得有些异样, 盯着那人看了一眼, 却见那人朝他这边迎了过来:“可是谢翎谢大人?” 对方一口便喊出了他的名字,可见是特意等在这里的, 谢翎停住了脚步,打量他几眼,道:“我是,有何贵干?” 那人笑道:“小人是礼部尚书窦大人的家仆,窦大人着小人特意前来,请谢大人过府一叙。” “原来是恩师府上,”谢翎道:“有劳带路。” 那仆人忙道:“马车就在前面等着,谢大人请了。” 谢翎已不是第一次来窦府了,自从授了翰林院修撰的官职之后,他又来过几回,只不过夜里来,还是头一回。 谢翎想不到窦明轩忽然邀自己前来做什么,还是在这个时候。 等到了花厅时,窦明轩正在对着棋盘冥思苦想,见了他来,连忙道:“你来了。” 谢翎拱了拱手:“学生见过老师。” 窦明轩道:“你来得正好,我这有一盘残局,正愁无法可解,你来看看。” 谢翎一扫棋盘,只见黑子已成合围之势,白子无路可走,眼看就要困守孤城而死了。 窦明轩笑着道:“今日我就厚颜欺一欺年轻人,来,你执白子,我执黑子,咱们师生两个厮杀一番。” 他话说得很亲切,谢翎也没有拒绝,道:“那学生就献丑了,请老师手下留情。” 他说完,便拿起一枚白子来,窦明轩道:“白子先走。” 闻言,谢翎也不客气,将白子放入局中,却是一个十分不起眼的地方,窦明轩盯着他落的那一子揣测了许久,也猜不出来到底是什么路子,遂笑言:“可千万别同我客气了。” 谢翎颔首笑道:“是。” 窦明轩一边落子,一边与他闲谈道:“这几日在翰林院如何?” 谢翎答道:“尚能应对,同僚都十分平易近人。” “那就好,”窦明轩道:“可给你安排了事情做?” 谢翎落下白子,道:“掌院让我跟着张学士一同修国史。” 闻言,窦明轩讶异道:“可是宣和二十年间的那一段?” 谢翎抬头看向他:“老师知道?” “是,”窦明轩沉吟片刻,道:“若是那一段国史,皇上曾经特意下过旨意,最迟今年年底要修完。” “确实如此,”谢翎又落下一子,道:“该老师了。” 窦明轩这才恍然回神,跟着落下黑子,道:“既然这样,想必你今年是有的忙了。” 谢翎笑笑,随口道:“能忙也是好事。” 听了这话,窦明轩下意识看了他一眼,谢翎回视他,年轻人的眼睛在烛光下显得十分通透,他提醒道:“老师,该你落子了。” 窦明轩笑了一下,落下黑子,才抬起手时,忽觉不对,却见棋盘上的白子已不知不觉蔓延成一片,竟然反过来将黑子包围起来,而之前谢翎在角落上下的那一手,如今看来却是将两片白子连了起来。 窦明轩正愣神间,谢翎紧跟着落下最后一子,道:“承让了,学生险胜。” 白子一落,棋盘之上的黑子已成死局,任是窦明轩再如何补救,已是回天乏力了,他长叹一声,将黑子掷回棋盅,笑道:“不愧是神童,为师甘拜下风。” 谢翎谦虚道:“不敢,这一局只是学生侥幸罢了,若是认真下一局,恐怕我不是老师的对手。” 窦明轩却摇头:“输便是输了,方才这白子已是死态,却被你救了回来,单论这一点,你就胜我许多了。” “老师过奖。” 窦明轩笑笑,转而又说起旁的事情来,师生两个谈论了许久,谢翎这才告辞离开。 窦明轩站在门口见他的身影消失在回廊后,这才转过身来,屏风后面走出来一个青年男子,他立即拱了拱手:“王爷。” 那人正是恭王,他的目光落在棋盘上,顿了顿,打趣道:“素有国手之称的窦大人也会输棋?” 窦明轩哈哈一笑:“王爷说笑了,我那点棋艺如何敢称国手?唯有靠着对手的走神和疏忽,才能小小险胜一回。” 恭王道:“不过方才白子那等局面,他竟然也能给下活了,此人的确不可小觑。” 窦明轩也颔首,道:“弈棋者,常人走一步看三步,高手走一步看十步,我观谢慎之此人,可算得上是后者了。” 他说着,又看向恭王,道:“王爷觉得此人如何?” 恭王点点头,过了一会,忽而道:“他方才发现我了。” 窦明轩一惊:“此话怎讲?王爷方才分明在屏风后没有出来。” 恭王道:“他走时,朝我这里看了一眼。” 窦明轩立即回忆起来,确实如恭王所说,谢翎起身时,朝他的方向看了一眼,窦明轩身后不远处便是屏风,他还以为对方只是扫视过去而已。 恭王又道:“再者,这大晚上的,你一个人独自在花厅坐着,却摆了一盘残局,旁边又放着半盏冷茶,也不是那么全无破绽,不过由此可见,这谢慎之确实是一个心思缜密之人,倒也无愧于他的字了。” “毕竟是仲成先生的学生,”窦明轩跟着称赞了一句,又道:“元阁老让他跟着张孟非修宣和二十年的国史,王爷也知道,这一段的国史当初皇上是亲自下了旨意的,他这是……” 恭王背着手,走了一步,道:“元阁老这是起了爱才之心。” 窦明轩惊疑不定:“这话从何说起?” 恭王转过头来看着他,道:“宣和二十年的这一段国史,修了三回了,年初皇上下旨,勒令今年年底前必须修完,翰林院想安稳过了今年,这件事情就一定得做圆满了,所以,元阁老这时候把他安排进去,只不过是让我们别动他。” “别动他?”窦明轩愣了一下,他也不是笨人,立刻醒悟过来:“这意思是,让我们暂且不要用他?” 恭王点点头,又道:“不过元阁老多虑了,宝剑虽然锋利,但是毕竟还未磨炼淬打,轻易动用,恐怕一不留神就会折了。” 折了二字一说出来,窦明轩的眼皮子便是一跳,然而才道:“元阁老似乎有些看重他。” 恭王却道:“再过不久,刘阁老就要致仕,内阁的位置也会动一动了,到时候若无意外,元阁老会提为次辅,翰林向来有储相之称,朝廷大员多半出身翰林,这谢慎之又得元阁老青眼,日后必然仕途远大。” 他说着,沉吟片刻,又道:“既然如此,那就遂了元阁老的意思,缓缓图之,来日方长。” 窦明轩点点头:“是。” 晏府。 谢翎接到了消息,才到书斋时,便见晏商枝手中拿着一封信,冲他扬了扬手,道:“来了。” 谢翎点点头,道了一声谢,将信接过去,匆匆拆开看了起来,晏商枝见状,便走开些,给他留出足够的私密空间来。 信依旧是林寒水写的,谢翎眼里闪过几分失望,但还是立即往下看,一共三页,字不多,写了施婳去邱县祭祖的事情,又说前几日才收到施婳来信,说她去了岑州为人治病了,等事情一了,就会回苏阳城来,为了让谢翎放心,林寒水又在信中写了施婳下榻的客栈地址。 谢翎看完了信,深深吐出一口气来,心里说不上是轻松还是复杂。 他只知道,他现在很想见到阿九,很想很想,想抱一抱她,也想问她一句,至于要问什么,谢翎还没有想好,尽管事实上,他现在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对着这信上的寥寥几句话,去竭力地设想她如今的情状。 阿九现在在做什么呢? 岑州城。 此时已是夜深,天上月淡星稀,灾后的岑州城正陷入了疲惫的沉睡中,正在这时,寂静的夜里传来急促的敲门声,有人在敲崔府的门。 下人被吵起来了,打着呵欠一边骂娘,一边打开了门,却见门口站着几个差役,顿时睡意一扫而光,那下人连忙道:“几位老爷有何公干?” 一差役大声道:“陈大夫几人如今是否在你们崔府休息?” 下人答道:“正是,不过他们已经睡下了。” 另一个差役焦急地道:“睡下了也要喊起来,有几个人病得要死了,快叫他们起来看看,是不是瘟疫?” 瘟疫这两个字说出来,那下人就浑身一个寒颤,脸都白了,连声道:“好好好,几位老爷稍等,我这就去叫他们起来。” 施婳是被砸门声惊醒的,她白天累极了,晚上依旧如往常那般做噩梦,睡得并不深,那砸门声没几下,她便醒了过来,警惕地道:“什么人?” 一个声音传来,是崔府的下人,急切地道:“施大夫,衙门来人了,说让您们几个大夫去看看,是不是发了瘟疫?” 施婳顿时一个激灵,连忙起身道:“我知道了,劳烦你去叫陈老大夫和郑老大夫。” “好,好,我这就去,您快着点儿,差老爷还在外面等着呢。” 第 114 章 已是夜里子时了, 一串急促的脚步声响起, 一行人匆匆而来,打头的那个手里提着灯笼,正是那来请大夫的衙役。 穿过了半个岑州城, 才到了安置病人的房舍, 里面传来哭声, 间或夹杂着老人微弱的呻吟。 才一进去,便有人道:“大夫来了吗?” 衙役连忙回道:“大老爷, 大夫来了。” “让他们赶紧先看看是怎么回事。” “是。” 衙役应了下来, 连忙让施婳三人进去屋子里,只见地上铺了草席,几个病人躺在上面,大多数都有些年纪了,形容萎靡,半睁着眼, 看上去十分麻木似的, 虚弱无比。 施婳与陈老几人对视一眼,各自上去给病人把脉,大约怕真是瘟疫, 那衙役早早便退走了,等到几人出来的时候, 才一迭声问道:“怎么样?是不是瘟疫?” 院子里本就有不少病情稍轻的人在歇着, 一晚上折腾醒了,如今又听见这衙役说瘟疫二字, 立即骚动起来,甚至有人发出了啜泣声。 施婳忙开口道:“不是瘟疫,您放心便是。” 她的声音不大,却很清晰,于是人群的骚动又平息了,陈老这时接言道:“年纪大的人体质弱,再加上原本各自都有些毛病在身,一时间病情加重了些,还是赶紧让人抓药来,给他们治一治。” 衙役一听说不是瘟疫,立即吐出一口气来,道:“那就好,要什么药,您给写上,咱们让人去抓来。” 夜里光线暗,陈老眼神不好,于是写方子的就是施婳了,两位大夫在旁边慢慢地念着:“淡竹叶二钱,紫苑二钱,枇杷叶二钱……” 方子写完之后,施婳便交给了差役,外面忽然传来了嘈杂声,这大半夜的,竟然还有人能吵起来,几个人面面相觑,等走出去一看,却见那闹事的人竟然是一名女子。 她模样看起来与施婳一般大,穿着白色的衣裳,腰间系着麻,竟然是穿着一身孝衣! 女子冷声道:“我要见同知大人。” 那拦着她的差役道:“这大半夜的,同知大人怎么会来这里?你找错地儿了。” 那女子敏锐地反问:“他既不在自己府上和衙门,也不在这儿,那你说说,他到底在哪里?” 差役不耐道:“我如何知道?我就是个办事儿的,哪儿还管得了同知大人的去向?” 女子冷冷地道:“那你让我进去。” 那差役无奈极了,但见施婳他们出来,连忙道:“你问问他们,他们才从里面出来,有没有见过同知大人?” 施婳一怔,她方才确实见到院子里有个人,差役们称他为老爷,只是不知道是不是这女子口中的岑州同知。 那女子转而看向他们,张口正欲说话,却脚下一转,竟然整个人冲进了院子。 差役见了,忙唉唉唉几声,追了上去,院子里面传来喊叫声和喝止声。 施婳问另一个差役道:“方才这姑娘是谁?” 那差役显然是守值得无聊了,听她发问,便答道:“是岑州前知州的女儿。” 前知州,也就是说,现在已经不是了,施婳又想起方才那女子身上系着的麻,面上浮现几分若有所思来。 那差役又想起来一事,道:“方才同知大人说了,这几日就劳烦你们三位跑得勤快些。” 方才院子里的那个人,果然是岑州城的同知,施婳心中了然,对那差役点点头,道:“我们知道了。” 又过了两日,灾民们的病情也得到了缓解,大多数都没有什么问题了,施婳正准备回崔府时,忽然有人叫道:“施大夫。” 她近来总是给灾民治病,所以大多数人都认得她了,施婳转过头去,却见一个人小跑着过来,手里还拿着什么东西。 等到近前来,那人才喘了一口气,道:“施大夫,有你的信。” 施婳愣了一下,才想到月初来岑州城的时候,她给林家写了信,估摸着是他们回信了。 “多谢你。” 施婳接过信来,那人不好意思地笑笑,道:“施大夫心地仁厚,替我们治病,是我们要谢谢你才是。” 施婳与那人告别,拿着信回到崔府之后,便拆开了看,令她没有想到的是,里面竟然有两封信。 一封是林寒水写的,里面说了些悬壶堂和林家的近况,对施婳一个人去岑州表示有些担忧,让她出门在外,多多注意,再者谢翎中了状元,报录人已经来报了喜,如今他已入了翰林院做官,只可惜施婳不在,特意借着书信告知她一声,谢翎当初写了信,她不在苏阳城,这次特意附上,随信一同送来了。 施婳看过之后,又拿起了第二封信,翻到前面,果然上面写着几个清瘦俊逸的字体:阿九亲启。 施婳的手指立刻顿住了,一时间竟然没有动作,她的脑中突然闪过了一个词,近乡情怯。 这个词放在此时来说,或许不那么恰当,但确实十分贴切她此时的心境,当初她回邱县时,一路走到梧村,也从未生出过这种心情。 而此时,面对着这么一封简单的信,她竟然有些明悟了那四个字的感受。 霎时间,手中的信仿佛重若千钧一般。 施婳没有拆开,而是将它放下了,走到窗边,把窗扇推开,外面有一树芭蕉,明媚的阳光自芭蕉叶外面照进来,将它映得通透碧绿,十分漂亮,鸟儿的啾啾鸣声串串洒落。 施婳怔了片刻,这才回到桌边,将那封信拆开,一时间,淡淡的墨香也无声无息地氤氲开来,竟是十分的熟悉。 阿九,见信如晤。 少年清亮的声音,不疾不徐,仿佛就在耳边响起,甚至带着几分微不可察的笑意:阿九吾爱,东风握别,倏届朱明,忆清露别离,已逾数月,甚是想念,归心似箭,无奈殿试在即,分身乏术,唯有借鸿雁鱼书,以叙离情。 一别之后,两地相悬,心中顾念日益殷勤,偶忆往事,恍如昨日犹在,记初遇阿九,至而今竟已近十年矣,人之一生,匆匆不过六七十载尔,吾今年十岁有七,阿九今年十岁有八,惟愿往后余生数十载,与阿九携手共度,上穷碧落,下至黄泉,不敢诀绝。 …… 施婳的手轻轻颤了一下,那信纸也跟着颤了颤,倒仿佛她胸口处的那一颗心一般。 窗外,鸟儿娇滴滴的鸣声仍旧一串串洒落,她抬眼望去,只见大好艳阳,晴空高照,竟如梦中画卷一般。 施婳怔了许久,心中思绪纷纷杂乱而过,最后只余得那一日夜里,少年提着灯笼,站在院子里,含笑望着她,目光中是无尽的温柔,像是天上的星子落入其中。 阿九,我喜欢你。 不知过了多久,施婳将信放下,站了起来,走到窗前磨了墨,开始给谢翎写起回信来。 见字如晤。 知届珪璋,君应奉入仕,策名金榜,得入翰林,余心悦然,当与君同贺,然此身在远,实为遗憾。 既惠音信,厚顾殷勤,余心……亦甚欣悦…… “亦甚欣悦。” 谢翎紧紧盯着那四个字,慢慢地念了一遍,又看了一遍,简直想把它嚼碎了就这么咽下去似的。 他反复地看着,仿佛要从那四个秀丽的簪花小字中咂摸出什么滋味来。 旁边,杨晔小声道:“你们看慎之那表情,要笑不笑,怎么回事?” 这回钱瑞也不禁忧心道:“不会又出什么事了吧?” 晏商枝摸了摸下巴,盯着谢翎看了好几眼,才道:“我倒觉得……他这是有些受宠若惊的样子。” 杨晔狐疑:“那这回信里写的就是好事了?” 晏商枝道:“他还没看完呢,谁知道?” 两人正说着,那边谢翎将信收好了,走过来对晏商枝道:“多谢。” 晏商枝笑了,望着他表情中带着的几分不甚明显的喜意,道:“如何?是好消息?” “是,好消息,”谢翎说着,不再掩饰自己的情绪,笑了起来,道:“阿九准备动身来京师了。” 梁河古道,直通南北,一队车马正在缓缓前行,马蹄踏在地上,腾起细细的灰尘来,车上堆着不少货物,这是一个商队。 此时正是五月下旬间,天气渐渐热了起来,走了不知多久,前面出现了一个小镇,车马队伍便停了下来,准备休息一番。 马车末尾,一个身着青色布袍的少年正坐在车辕上,背靠着货箱,膝盖上放着一本书,“他”正聚精会神地看着,不时还读出声来:“季夏,汛行,惟情志不怡,易生惊恐,与麦冬,参须,熟地,石英,龙眼,甘草三甲等药,善其后,然后……” 这时,有人过来招呼道:“施大夫,咱们停下来歇歇脚了,您也下来喝一碗茶吧。” 那少年听了,将书合上,放进随身的包裹中,点头笑道:“好,多谢你了。” 那少年正是施婳,在给谢翎写了信之后,岑州灾民的病情也都差不多都好转,她便主动辞别陈老和郑老先生,提出要前往京师,从出发之日起,至如今已七八日有余了。 第 115 章 对于施婳突如其来的辞行, 陈老和郑老都觉得有些惊讶, 但是听说她有亲人在京师,陈老立刻便明白了:“你是要去寻你的弟弟罢?他是中了进士了?” 施婳笑着点点头,两老立即向她道贺, 崔老爷得知此事, 便主动提议他可以帮忙, 原来崔老爷是丝绸大户,认识不少生意朋友, 恰好有商队要去京师, 可以捎带施婳一程。 如此提议,施婳自然不会推拒,答应下来,相处了这么长时间,陈老十分不舍,拉着施婳又说了许多话, 倒是郑老送了她几本书, 施婳当时翻看了一下,除了一本医术以外,其他的都是郑老行医数十年来编写的医案, 可以说得上是他半辈子的心血了。 这些书在当时发水灾的时候,郑老都没有舍弃, 如今一并尽数送给了她, 施婳既是惊讶,又是感激, 不敢收下,道:“这些都是您最为贵重的东西,我如何能收?” 郑老却道:“书是死的,人是活的,这些既是我编写的,东西自然在我脑子里面,留给旁人看才是它最大的价值所在,我观你天赋不错,只是经验到底少了些,若是有空,多看看医案,勤勉些的话,不出数年,于医理上定然会有所成就。” 他说着,又道:“我这回出来,并没有带多少,还有不少医案放在家中,等你日后到了京师,给我写信,留个地址与我,到时候我托人给你送过去。” 这已是郑老目前能够做到的最大善意了,施婳心中十分感动,也不再拒绝,点点头,道:“那就多谢您了。” 就这样,十天前,施婳别过郑老与陈老,跟着商队踏上了去往京师的路。 施婳下了马车,便有人招呼她去喝茶,她平日里话少,几乎没几个人知道她的女子身份,模样长得俊气,看上去十分乖巧,又是与东家有几分关系的,还是个行医治病的大夫,商队里的人不自觉都会照顾她几分。 这是一个小镇子,路边有个茶棚,摆了好几张桌子,商队许多人吃茶不愿意坐,都是站着,或是蹲在地上,一边捧着茶碗喝着,一边大声地谈笑说话。 施婳到桌边坐下,这才发现对面已经坐了一个人,是一名女子,施婳的目光扫过她衣襟上别着的麻,对她点点头:“杜姑娘。” 杜姑娘看起来不苟言笑,但是也颔首以示礼貌:“施大夫来了。” 施婳认得她,确切地说,在来商队之前,见过她一面,那一日夜里,她穿着白色的孝衣,质问着差役,说要见同知大人。 岑州前知州的女儿,到了商队之后,施婳才知道她叫杜如兰。 杜如兰性子冷淡,面上时常有郁郁之色,这是心中郁结之状,她与商队里的人也不多做交谈,施婳也没怎么与她说过话,顶多也就是知道彼此的名姓。 施婳喝着茶,这些路边的茶棚没有什么好茶,大片的茶叶在水中沉沉浮浮,但是胜在茶香悠长,杜如兰喝过茶之后,便起身离开了,她一向如此,施婳和商队里的人都见怪不怪了。 正在这时,旁边传来一阵争执声,施婳转头望去,却见是有两拨人在打架,就在茶棚最靠边的一张桌子,确切的说,不是两拨人,而是一群人打一个人。 被打的是个青年模样的人,他有些瘦,但是力气很大,一拳便能打翻一个,但是纵然如此,双拳难敌四手,很快就被人压着打了。 但是那青年越打越凶,他就跟完全不怕疼似的,那些拳脚落在他身上,他视若无睹,继续反击回去。 眼看战况越来越激烈,桌凳都被掀翻了,茶壶茶杯叮里哐当碎了一地,茶棚老板坐不住了,急忙跑出来,大喊道:“都住手!你们要打上别处打去,坏了我的生意,我这就上官府告你们去。” 一听到官府两个字,那一拨人便有所收敛,再加上也没占着便宜,那领头的人摸了摸鼻子,一手都是血,龇牙咧嘴地指着那青年,恶狠狠地道:“你给老子等着。” 说着便带了一帮子人浩浩荡荡地离开了,那青年犹自站了一会,竟然没走,而是转过头对茶棚老板道:“劳驾,再给我上一壶茶来。” 那老板惊了,商队的人也都纷纷转头去看,施婳听见旁边一人道:“这人有些厉害了。” 老板生怕惹事,再加上方才他们打架还摔了不少东西,心中有气,也不给他茶,连连摆手,道:“别别,您这生意我不做了,几个茶钱还不够我买个茶壶的。” 那青年似乎有些遗憾,转身准备走,施婳忽然道:“那位大哥,我这里有没用过的茶碗,你若是不嫌弃,可以来这里喝。” 青年听了,又转过头来,施婳看清楚了他的正脸,单就相貌而言,十分普通,甚至还带着几分书生气,完全看不出来这人能和一群混混们打个平手。 他道:“多谢了。” 说完便走过来,在施婳对面坐下,伸手取了一个干净的茶碗,从容地倒起茶来,正在此时,旁边传来一声惊呼:“哎,那人,你的背上在流血啊。” 听了这话,施婳立即看过去,那青年放下茶碗,疑惑道:“是说我吗?” 他说着,侧了侧身子,扭过头去似乎想看看自己的背,而这时施婳已先他一步看见了,确实有一道不小的伤口,上面还有一块碎瓷片,足有半指长,一半没入了伤口内,鲜血正汩汩流出来,将衣裳都打湿了。 按理说,这么深的伤口,常人应该早就不能忍受了,偏偏那青年像是毫无反应,甚至伸手试图将那瓷片□□,只是准头不好,几次都没□□,看得旁人心惊肉跳,好像那伤口是在自己身上似的。 青年拔不出来,竟然也不理会了,兀自喝起茶来,旁边的所有人都面面相觑只觉得此人真乃神人也!背上豁了一个大口子,居然还能如此气定神闲地喝茶。 倒是施婳起身,道:“你别动,我替你处理一下。” 青年听了,欣然道:“那感情好,有劳小兄弟了。” 施婳盯着他的伤口看了看,瓷片虽然锋利,但是所幸没有断在肉里,轻轻便能扯出来,在施婳做这一系列的动作时,那青年也是毫无反应,施婳的手贴在他的脊背上,就连肌肉下意识的抽动都没有。 没了瓷片的阻碍,血立即汩汩涌出来,施婳却倒抽了一口凉气,这人不像是能忍痛,而是真的不觉得痛。 她忍不住开口问道:“你没有觉得伤口痛吗?” “啊?”青年愣了一下,才道:“确实不疼,伤口很深吗?” 施婳还没答话,旁边一个看着的商队伙计道:“是挺深的,再进去一点,这瓷片大概就不能徒手取出来了。” 还有人惊讶道:“你竟不觉得痛?实在是厉害。” 大多数人都以为他是忍的,那青年笑笑,也不说话,倒是施婳轻轻皱了一下眉,替他包扎了一番,那青年十分有礼地道谢,又道:“在下姓邵,名清荣,敢问小兄弟名姓,日后也好报答。” 旁边的商队伙计忙答道:“这是我们施大夫。” 邵清荣面上露出几分惊讶来,似乎完全想不到施婳这么小的年纪就是大夫了,施婳摆了摆手,道:“不必了,只是举手之劳而已,不过,我倒是有事想问问邵兄。” “请讲。” 施婳好奇问道:“我方才观你情状,像是真的没有感觉到疼。” 邵清荣笑了一下:“原来是这个事,确实如此,我从小体质异于常人,无论大伤小伤,都察觉不到疼痛。” 旁边的伙计惊叹道:“还有这种怪病?” “是,”邵清荣笑道:“从小就有的,请了大夫来也不见效果,索性就没治了,再说,感觉不到疼,有时候来说也是好事么。” 施婳摇摇头,道:“这却未必,其中弊病极大。” 邵清荣一怔:“此话怎讲?” 施婳道:“人若是生了病,必然会觉得身上有地方疼痛,你既感觉不到疼,岂不是连自己生病了都不知道?去看大夫,问起来时也说不清楚,叫大夫如何看诊?” 邵清荣若有所思:“这却也是……” 施婳又道:“就拿你背上的伤口来说,方才若不是我们发现了瓷片,你恐怕都不知道它的存在,天气炎热,等过了一两日,伤口溃烂发脓,恐酿成大病。” 这时,旁边听着的伙计连声道:“对对,确实如此,施大夫不说我都想不起来。” 邵清荣也恍然大悟,道:“大夫说得有理,那……您可有办法医治?” 他说着,眼中升起几分希冀来,施婳却摇摇头,道:“你这属于疑难杂症,我此前还从未碰到过。” 她犹豫了一下,又道:“不过我到时候可以帮你查一查医书,问问其他的杏林前辈,或许他们见过这种病也未可知。” 邵清荣倒也并不失望,笑着道:“既然如此,那就提前谢过施大夫了。” 施婳道:“你家住何处?将地址留给我,我到时候查出了眉目,也好找到你。” 邵清荣答应下来,施婳又问了些病情详细,不知不觉时间过去了,那边商队已经歇息够了,准备启程,施婳便与他别过了。 第 116 章 清晨五更时分, 京师的各大城门都已经准时打开了, 大批商队和人流陆陆续续通过建春门,慢慢地散向西市各地。 几个人站在路旁,向一行商队道谢, 正是从岑州一路过来的施婳等人, 那商队头领笑道:“不必客气, 诸位都是东家吩咐的,再者, 一路上施大夫也帮了咱们不少忙, 我们反倒要谢谢施大夫呢。” 他说着,又道:“咱们都是常在外面跑货的,施大夫若是找不到人,或是需要帮忙的,尽可以来西市的富盛商行寻我们。” 施婳笑笑,答应下来, 又道:“诸位慢走。” 商队赶着进市送货, 不能久留,遂也就离开了,望着他们一行人消失在街角处, 杜如兰这才转向施婳,道:“施大夫, 我还有事, 就先走一步了。” 施婳颔首:“杜姑娘慢走,一路小心。” 杜如兰心事重重, 也不知有没有听进去施婳说的话,只点点头,背着包袱离开了,倒是旁边传来邵清荣的声音,道:“施大夫要去哪里?” 这邵清荣正是施婳之前在小镇上碰到的那位青年人,后来听说他是要去京师投亲的,商队的头领也对他印象很深,便搭着一同过来了。 施婳想了想,答道:“我得先去找一找,邵兄呢?” 邵清荣道:“我三叔一家住在南市,还要去寻访一番。” 他说着便笑笑,露出牙来,十分乐观的模样:“不过这信都是几年前的了,也不知准不准,先找找看。” 施婳思索了一下,据她的记忆,南市那边确实有大片民居,点点头,道:“那咱们就此别过了。” “好,”邵清荣拱了拱手,道:“施大夫一路小心。” 挥别了邵清荣,施婳便顺着长街往前走去,谢翎并不难找,她已写过了一回信,林寒水也在信中将晏府的位置告知了她。 但是施婳信中仍旧有些忐忑,尤其是,看着这熟悉的长街,让她不免想起了往事。 上辈子在琼园,施婳其实并没有多少机会出来,但是大娘子也并不是十分严厉地拘着女孩子们,到了重要的节日,会偶尔套了马车,让车夫带着她们出去游玩一番,时间虽然不长,但是已足够女孩子们流连忘返了,等到年纪又大了些,就再也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那时候每回出去,施婳都会趴在车窗旁,听着同伴们娇笑着讨论,然后她便会悄悄地往外面看,马车一路驶过长街,两旁的屋子和店铺,种种繁华景象,尽收入眼底。 京师自然是和别的地方不一样,便是房子屋宇都要气派不少,风帘翠幕,十万人家,这是只有在京师才能见到的盛况。 施婳寻着人一路问过去,好容易才找到了晏府,已是中午时候了,门房不认得她,见有个陌生少年过来,有些迟疑地道:“您是……” 施婳拱了拱手,道:“敢问这里是晏商枝晏公子家的府邸?” 那门房点头:“正是,客人是找我家少爷么?” 施婳道:“我是从苏阳过来,想拜访晏公子的。” 门房自然知道晏商枝在苏阳住过许多年,听了这话,便信了大半,连忙道:“我家少爷今日去翰林院了,恐怕得傍晚时候才回来,不知远客贵姓,到时候我也好通禀一声。” 施婳答道:“免贵姓施,到时候晏公子听了,便知道我是谁了。” 门房又道:“不知远客在何处下榻?” 施婳犹豫了一下,才道:“落脚之处尚未定下,不过我傍晚时分会再来拜会一次。” 门房听了,连忙答应下来,施婳便离开了晏府,她站在长街上,深深吐出一口气来。 万万没有想到,她今生竟然还能踏入这浩浩京城之内。 施婳都有些惊诧了,之前视这一座城如蛇蝎,避之唯恐不及,如今竟然自己送上门来了,到底是哪里来的胆量? 施婳找了一家客栈,安顿了落脚之地,眼看着天色越来越晚,她心里竟然生出了几分紧张之感,便是她自己也想不通那紧张是从何而来的。 这种紧张感,在看到了晏府的大门时,越发浓烈,施婳简直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到那门前的,门房依然是上午的那个,倒还认得她,十分热情地招呼道:“施公子,您来了?我家少爷刚刚从翰林院回来,我这就去替您通禀一声。” 施婳笑了笑:“有劳。” 门房笑呵呵地摆了摆手:“客气,您是少爷的朋友,这是应该的,您这边请。” 施婳点点头,深吸了一口气,跟着他踏入了晏府的大门。 翰林院作为重要的官署机构,是设在皇城内的,此时已是酉时三刻了,翰林院的大部分人都走了,只是国史馆里仍旧点着烛火,谢翎仔细地翻看着史书,一边拿着笔在旁边记着,十分认真谨慎。 当初元阁老说的是让他跟着张学士几个一起修国史,但是时至今日,除了谢翎和张学士以外,就只有一个朱编修帮忙,几乎大部分的国史都是谢翎修改的,五大本国史,厚厚一摞,摆在面前连人脑袋都会被淹没,年底就要修完,不止是修,还要修得好,修得让天子满意,简直是难上加难。 谢翎写完最后一个字,将笔放下,却没有停止的意思,反而又拿起第二本书来,继续翻查,眼见着烛火颤颤,外面天色如幕,他却毫无所觉。 直到门被敲响了,谢翎被吸引了注意力,抬起头来,只见一个同僚站在那里,伸头向他道:“谢修撰,我方才看到大门口处有一个家仆,似乎是说有急事要寻你,看他那样子还挺着急的,莫不是你家中出了事情,我这才来告知你一声,要不要出去看看?” 谢翎听罢,站起身来,颔首道:“多谢你了,我这就去看看。” 那人笑笑,道:“客气了,大家都是同僚,小事而已,何必言谢,你快去吧。” 谢翎的宅子里是没有仆人的,想必那是晏府的,但是晏商枝知道他近来忙,轻易不会派人过来,既然这么着急,极有可能是因为苏阳城,或者阿九那边有消息了。 谢翎眸光微微一深,他不再多耽搁,直接把桌案上的宣纸和史书等重要物件都收了起来,确信锁好之后,立即熄了灯烛,脚步匆匆地离开了。 他心中急切无比,因为时候不早了,翰林院几乎没有人,长长的走廊中寂静无比,谢翎却无端端觉得这长廊比往日要更加长了许多,他走了许久才走了一半。 谢翎再也忍不住了,他直接拎起长袍的下摆,在空无一人的廊下奔跑起来,一路穿过了翰林院的三重门,来到了大门口处,一盏小小的灯笼已等在那里了,灯笼上写着一个熟悉的晏字。 谢翎的脚步停了下来,他放下袍角,理了衣裳,这才走上前去,那人是四儿,见了他来,连忙松了一口气,道:“谢公子,可算盼着您出来了,小人方才还请了一名翰林院的老爷帮忙去知会您一声呢。” 谢翎嗯了一句,又淡淡地问道:“是师兄找我?” “正是呢,”四儿道:“我家少爷请您赶紧回去一趟,说是有大事情。” 谢翎的心立即提了起来,但仍旧不动声色地询问:“什么大事?” 四儿笑道:“说是苏阳城来了故人,谢公子见了一定会欢喜的。” 这一句话说出来的那一瞬间,谢翎的一颗心就像是被什么攥紧了似的,是那种终于落到了实处的踏实感,他竟然笑了一下,很快又收敛了,问四儿道:“是什么时候来的?” 四儿一边引着他往前走,一边答道:“听说是上午时候就来了,跟门房说了一声,又走了,说傍晚时候还会过来,咱们少爷从翰林院下了学一回来,就听说了这事,赶紧叫小的来寻您回去了。” 谢翎犹豫了一下,又问:“你……见过她了么?” 四儿笑道:“这却是没有,小人今儿一早就随着夫人去昭明寺上香了,恰巧就错过了。” 谢翎点点头,四儿一抬头:“马车到了,谢公子,先上车吧。” 谢翎答应一声,便上了马车,四儿赶着车就往皇城门口的方向而去。 明明平日里不觉得晏府多远,如今坐在马车中,谢翎却忍不住几番揭开车帘子往外看,马车一路穿过端门,东城,宣仁门…… 谢翎问道:“还有多久到晏府?” 四儿的声音从外面传来,风吹得有些飘忽不定:“还有一刻钟左右,谢公子莫急。” 谢翎忍下了,他这才惊觉自己握着车帘子的手指,一直在轻轻颤动着,他盯着那手指,然后猛然捏紧了。 阿九…… 晏府,书斋中,隔着门帘,杨晔正在与钱瑞小声说话,目光飘向那门里面,两个人正坐在那里交谈。 杨晔低声道:“这就是慎之的那个小媳妇?” 钱瑞也小声答道:“恐怕是,门房不是说,从苏阳那边来的么?又姓施,大约就是了。” 杨晔自言自语道:“慎之捂了这么多年了,我还只闻其名,不见其人,今日倒是要仔细看看了。” 钱瑞有点迟疑:“这……这恐怕不好吧?” 杨晔却道:“这有什么不好的,我们与慎之又不是旁人,我进去瞧瞧。” 他说着起身就要往里面走,钱瑞连忙唤了一声,杨晔只作没听见,一头扎进了书斋里去了。 第 117 章 施婳正与晏商枝说话, 忽然见门口进来两个人, 打头那位个子略高,身形有些瘦,浓眉俊目, 看起来十分精神, 进来就唤了晏商枝一声:“师兄。” 施婳又见他身旁站着一位青年男子, 面目普通,看起来十分的书生气, 也跟着叫了一声:“明修。” 施婳打量他们两样, 几息之间,心中便略微有了底,这两人想必就是谢翎的两位师兄,杨晔和钱瑞了。 正想着,杨晔便转头来看她,明知故问道:“师兄, 这位是……” 施婳笑了笑, 落落大方地站起来,自报名姓道:“我叫施婳,是谢翎的姐姐, 两位想必就是他的师兄了。” 杨晔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我们几个常听慎之念叨你呢。” 那表情假得, 旁边的钱瑞都替他尴尬, 只好冲施婳笑了笑,道:“慎之大概快到了, 在下姓钱名瑞,表字敏行,是他的大师兄。” 施婳点点头,杨晔也自报了家门,又好奇问道:“你是一个人来京师的么?” 施婳答道:“我之前在岑州替人治病,后来才从岑州随着商队一同出发,来到京师的。” 闻言,杨晔惊异道:“岑州?是前阵子发了大水决了河堤的那个岑州么?” 施婳点点头:“正是,白松江决堤之时,我恰在岑州城内。” 几人俱是惊讶不已,晏商枝问:“现如今岑州城情况如何?” 施婳答道:“我走时,灾民俱已安顿妥当了,不过良田都被淹了十之七八,恐怕今年难有收成了。” 杨晔是个藏不住话的性子,听了这话,便问道:“我听说白松江决堤一事,是因为去年拨款修河道的银子都被贪了,这事可是真的?” 施婳顿了一下,晏商枝不赞同地道:“敬止,慎言。” 杨晔悻悻然,施婳想了想,却答道:“这事我不太清楚,但是据说决堤之前,官府没有派人去巡查,河堤是突然裂了口子,此事还是岑州城的百姓发现的,因为疏散不及时,不少百姓事先一无所觉,导致不少人家都被洪水冲走了。” 她说着,又道:“岑州城至少有三成百姓无家可归了。” 可想而知,其他地方又是如何景象,气氛一瞬间默然了,正在这时,外面传来了脚步声,起先有些急促,等到了书斋院子里,却又猛地停住了。 一个疑惑的声音响起:“谢公子,怎么不走了?” 施婳的心顿时一紧,她站了起来,望向门口,一时间,不知心底究竟是紧张,还是期待。 她已有许久没有见过谢翎了,自从九年前开始,他们一直相依为命,还是第一次,两人分别如此之长的时间。 混乱间,她一时竟想不起来谢翎的面孔了。 施婳正怔忪间,有一个熟悉的身影趁着夜色,也没打灯笼,大步跨进门来,空气中犹带着庭院里草木的气息,冉冉浮动着,又有几缕墨香淡淡地散开。 那是谢翎,施婳的第一个感觉便是,他长高了许多。 谢翎进来之后,先是紧紧盯着她看了一眼,然后转向晏商枝等人,道:“师兄。” 倒是仿佛对施婳的到来全然无感一般,杨晔忍不住提醒他道:“你小——咳咳,你姐姐来了。” 谢翎点点头,表示知道了,也没说别的话,就连表情都没有变一分,跟之前听说施婳离开苏阳城时的那副阴沉模样截然不同,杨晔正纳闷间,忽闻晏商枝道:“既然施姑娘来了,慎之你不如先将她安顿好,天色也不早了,我便不留你了。” 谢翎颔首,道:“这些日子麻烦师兄了,那我便先与阿九告辞了。” 他的语气淡淡的,施婳听不出什么情绪,她忍不住趁着所有人不注意的时候,盯着谢翎看了几眼,仍旧是如古井无波,十分平淡。 施婳心中不可避免地生出几分失落来,她想着,或许,谢翎也并不是如信中那么地想她来京师? 辞别了晏商枝几人,施婳跟在谢翎身后往书斋外面走了,一路上晏府的下人见了他,都纷纷打招呼,谢翎也都十分有礼地一一回了。 离开了晏府,夜色已经深了,两人都没有打灯笼,前路漆黑一片,施婳跟在谢翎身后,看不清楚路面,不小心被什么绊了一下,差点摔倒。 前面的谢翎立即停下了脚步,施婳张了张口,正欲说话时,他忽然转过身,几步走过来,伸手将施婳抱了一个满怀。 施婳被吓了一跳,刚想去推开他,却听谢翎小声说了一声什么,她的手停住了,细细去听,却是对方在喊她的名字:“阿九……” 一声,两声,三声,声音轻软得好像一声叹息,随时会被夜风淹没一般。 “阿九,我好想你啊。” 听见这一句,施婳的心就仿佛泡在了温水里一般,悄无声息地软成了一团。 她……又何尝不是呢? 谢翎已经高出了她许多,将施婳抱了许久,直到前面传来了些许脚步声,施婳才忍无可忍地小声提醒道:“松开,有人过来了。” 谢翎这才恋恋不舍地松开了手,低头望着她,问道:“阿九,你来了多久了?” 施婳答道:“一早便入城了,找你师兄的府上花了些时间,大约中午时候才找到,门房说你们都去翰林院了,也不在府中,我让他到时候帮忙通禀一声就离开了。” 这些其实谢翎在来时,便已经仔细问过四儿了,但是不知怎么,他现在就是想听施婳再说一遍,哪怕就是单单几句话,他听在耳中,也能莫名生出几分满足感来。 而施婳望着高自己一个头的谢翎,也有了一种吾家少年初长成之感,当初捡到谢翎的时候,他还被人叫做谢狗儿,只有那么一点大,被人欺负了也不吭声,如今也已长成了一个翩翩少年了。 谢翎动作无比自然地替她接过包袱,道:“阿九,我带你去我们的宅子。” “宅子?”施婳愣了一下,才道:“什么宅子?” 谢翎一面走路,一面虚虚扶在她的身后,答道:“是小传胪那一日,皇上赏赐给我的。” 这倒是有可能,施婳点点头,心里思索着,不过以谢翎如今翰林院修撰的俸禄,恐怕是养不起这座宅子吧。 但是日后既然要在京城安家落户,站稳脚跟,可以徐徐图之,倒不急在这一时。 施婳想了大半天,眼看谢翎带着她拐过几条街,两边的店铺景象都有些熟悉了,谢翎突然停下脚步,道:“阿九,就是这里了。” 施婳倏然抬头望去,只见一座高门大宅正屹立在前方,左边是酒楼,右边是茶馆,正对面是将军府,眼熟得不得了。 施婳声音都有一丝及不可察地颤抖:“这就是皇上御赐给你的宅子?” 谢翎点点头:“是这一座,怎么了?” 施婳心里简直是震惊无比,盯着眼前这座宅子,若她没记错的话,这座宅子不是在宣和三十四年的时候,御赐给了太子李靖涵? 施婳之所以对这座宅子印象深刻,正是从太子李靖涵那处听来的,那时候已隐约有了太子失去圣宠的传言了,恭王声势如日中天,几乎有与东宫并驾齐驱的架势,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中秋节到了,皇上高兴,御赐一座宅子给了太子李靖涵,这本来是一桩好事儿,但是没成想,太子大怒,在府里发作了好一通,施婳这才得知,这宅子还有一个凶宅的名头。 也不知是不是真的那么巧,宣和三十六年,太子被废了,宣和帝驾崩,留下一道遗诏,恭王继位,将废太子李靖涵贬去蛮荒之地做藩王,并且此生不得踏入京师一步。 废太子李靖涵一个没想开,就点火自焚了,这凶宅倒是名副其实。 可施婳万万没想到,如今皇上竟然把这座宅子赏给了谢翎,他想做什么? 施婳急剧地思索着,当初太子拿到这宅子之前,前一个主人到底是谁? 任是她想破了头,也没有一丝一毫的印象,谢翎唤了她一句:“阿九,怎么了?” 施婳回过神来,心里五味杂陈,摇摇头,道:“没事,这宅子看起来好大,我们住得了么?” 谢翎道:“无妨,我们只住其中一个小院子,其余的不去管它,任它荒着便是。” 施婳点头,如今看来,只有这样了。 谢翎带着施婳进了宅子大门,随手将门合上,发出吱嘎一声,在夜色中远远传开去。 这个宅子确实很大,谢翎在门房处寻了一个灯笼点上,仔细叮嘱道:“阿九,你跟着我,别摔了。” 施婳应了一声,跟在他身后,庭院里十分安静,只能听见夏夜的虫子发出长一声短一声的鸣叫,细细的,像是某种不知名的小曲子。 转过游廊和小径,走了好长一段路,谢翎才在一个院子前停了下来,说了一声:“我们到了。” 他说着,便伸手将院门推开,进去的第一眼,施婳便觉得这院子的布局有些眼熟,倒是有几分像是苏阳城的那个院子。 只不过这个院子是二进的,谢翎打着灯笼进去,一边随口问道:“阿九,你还回苏阳城吗?” 乍闻这一句,施婳便听出了他声音中隐藏的几分紧张,分明是十分不愿意的,但是又不得不问,她心中不免有些想笑,故意道:“过些日子吧。” 谢翎的脚步顿时止住了,他转过身来,灯笼昏黄的光芒就落在了他的袍子下摆,他声音里有些紧绷,难得地还有点着急了:“你还回去?” 第 118 章 “你还回去?” 施婳无辜地道:“悬壶堂还需要人手, 我自然得回去, 再说了,过日子得要钱花用,我得赚银子来。” 谢翎紧紧抿着唇, 想说什么, 又竭力忍住了, 他不再跟施婳争辩,转过身, 拎着灯笼闷头往院子里走。 灯烛次第点亮起来, 将院子里的黑暗一寸寸驱散,逼至角落去了,自打进了院子,谢翎就没有说过话,直到施婳将行李收拾妥当了,他才进了屋子里来, 手里拿着什么, 全部放在了桌上,道一声:“阿九。” 施婳转过身去,只见那灯烛之下, 摆了数十枚银锭,还有一个小锦袋, 里面约莫也是银子, 粗略一看,隐约有四五百两之多! 谢翎抿着唇, 道:“有些是我去年中举人时,官府发的银子,其余的是我中了进士之后的赏赐,都在这里了。” 他说着,抬起头来,望着施婳的眼睛,道:“阿九,我如今已是翰林修撰,每年俸禄有二百两,已经足够养活我们了。” 谢翎顿了顿,又道:“若是还不够,再过三年又是乡试,我设法请调去临省做学政,总是有些入账的。” 施婳简直惊了,她万万没想到,自己方才无心一言,短短的时间里,谢翎已想了这么多,还是说,这些他都早已经做了详细的打算? 施婳正愣怔间,却听谢翎认真地向她道:“阿九,我如今已经有足够的能力,日后,必不会让你吃苦了。” 不等施婳说话,他继续道:“我算了算,若是能调去做学政的话,一年至少能有五六千两银子的入账,这是在翰林院里都公认的,学政三年一次,之后我再试着看能不能进入户部……” 他慢慢地说着自己的打算和谋划,施婳越听越是心惊,这怎么……听着好像是奔着贪官的路子去了呢? 她震惊得目瞪口呆间,忽闻谢翎叫了自己的名字,施婳下意识答应一声,却撞入一双幽深如海的眼中,少年望着自己,低声道:“阿九,你别离开我,不回苏阳城了,好不好?” 施婳被那样恳切而隐忍的眼神盯着,就像是心里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似的,她不由自主地张了张口,道:“好……” 谢翎得了这个字,就仿佛听见了什么天籁一般,一双眼睛都发亮了,露出了笑容来。 是夜,施婳在屋里睡下了,她听见谢翎在廊下走动的脚步声,很轻,但是却意外得让她觉得十分安心。 她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直到现在还有一种恍如梦中之感,她真的来到了京师,这个她曾经默默发誓这辈子都不会踏足的地方。 可如今,她竟然真的来了。 施婳睁着眼睛到了深夜,也不知自己是什么时候睡下的,只觉得泛起了困,迷迷糊糊,竟是一夜无梦。 没有大火,也没有那个令人胆寒憎恶的呼喊声,施婳已是许久没有这样安稳地睡过一觉了,次日醒来时,只觉得轻松无比。 窗外光线大亮,谢翎已经起了,施婳穿戴完毕,推门出去时,只见他正在院墙下,蹲着身子不知在做什么,看上去十分认真,但是当施婳踏出房门时,他就仿佛背后长了一双眼睛似的,立即转过来,道:“阿九醒了?” 施婳点点头,走过去,一边问道:“你在做什么?” 谢翎站起身来,却是两手都是泥,还新鲜着,施婳哑然,他稍微退开一步,道:“我种了些菜苗,不知能不能活。” 他说着,还十分殷勤地招呼施婳:“阿九,你来看看。” 施婳无语,堂堂翰林院修撰,从六品官员,一大清早蹲在这里种菜苗,也不知是怎么想的? 但是想归想,她还是过去看了看,都是些杂七杂八的南瓜和冬瓜秧子,看上去十分精神,倒也不差,施婳不由问道:“你这是从哪里弄来的?” 谢翎道:“上回去市里买的种子,我自己种的。” 施婳蹲下身看了看,里面还夹杂了两株葫芦藤的苗,好好一畦菜地,种的苗倒是五花八门,她望着谢翎那副等着夸赞的模样,也不好打击他,只是含糊道:“还不错,都长得挺好的。” 果然,谢翎眼睛亮了几分,施婳又疑惑道:“不过,这里原先种的是什么?” 谢翎答道:“看上去是一丛荒草,我觉得不如咱们从前的院子种的菜苗好,就将它拔去了。” 他说着,站起身来,道:“时候不早了,我得去翰林院应卯,阿九你在家里,钥匙我放在正屋的桌几上了,到了傍晚时候我就会回来。” 谢翎叮嘱完,施婳一一答应了,他这才离开,临走时不知为何又在门口站了一会,直到施婳催促,才走了。 昨夜天色太黑,施婳也没太仔细打量,如今再看,这是一出二进的院子,十分精致,不愧是御赐的,不过大抵年头有些久了,失于修缮,院墙上都长满了一指来厚的青苔,墙角开了一道裂缝,长了一株藤蔓出来,慢悠悠地爬上了墙,倒也别有一番趣味。 施婳在那墙下转了转,发现了一些植物,看上去有些像是杂草一般,被拔掉了扔在那里,她脑子里立即闪过谢翎说过的话来,一丛荒草…… 她有些哭笑不得,那哪里是荒草,分明是还未开花的萱草。 萱草别名黄花,若是不开花时,确实与杂草无异,也难怪谢翎给认错了,施婳看着那叶子尚泛着绿意,便将它捡拾起来,寻了一个墙角种下去,浇了些水,只盼着它运气好能活过来。 这座“凶宅”面积很大,是按照一品大员的规制来建造的,厅房足有七间九架,堂屋三间五架,屋脊上绘着富丽精致的兽纹花样,梁栋上有彩色雕饰,大门上都是绿油兽面铜环,十分气派。 这宅子年头很久了,只是遗憾的是,它的每一任主人都在里面住不长久。 施婳花了一阵功夫,才将整座宅子走过了一遍,许多地方草木已深,去不得人了,她便在外面远远看几眼,最后又回到了最初的院子里。 不得不说,还是谢翎挑的这个最好,其他的房屋或多或少都有些破损,或是杂草丛生,难以打理了。 施婳把院子修整了一番,又准备置办一些日常用具,她出门去了一趟东市,这里的街市比苏阳城要繁华得多,摩肩接踵,熙熙攘攘,到处都是此起彼伏的吆喝声。 正在这时,施婳听见了一点细微的声音,透过人群,从前方传来,咚咚咚…… 有些像是鼓声,她好奇地略微抬头,显然不止她一个人听见了,还有旁边的摊贩和行人都听见了那声音,纷纷转头看去。 甚至有人扔下要买的东西,往那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一人动则十数人动,行人们纷纷地挤过街道,朝前方跑去,像是那里有什么东西吸引着他们的注意。 施婳有些疑惑,问卖东西的摊主道:“那是什么声音?怎么大家都过去了?” 那摊主道:“看热闹去了嘿。” 施婳:“什么热闹?” 摊主大着嗓门答道:“登闻鼓啊,有人在敲登闻鼓了!我记得上一回登闻鼓响是几年前的事情了,大伙儿没见过,都瞧热闹去了。” 登闻鼓,几乎在电光火石之间,施婳的脑中便浮现了一个人的模样,是个女子,不苟言笑,神态冷淡,穿着一身孝服,系着麻,眼中是深深的忧虑。 杜如兰。 施婳简直可以想象得出,她此时正站在登闻鼓前,双手挥动着鼓槌时,面上冰冷的表情,眼神是如何的愤怒。 白松江去年才修过河道,今年突然就决了堤,事先衙门无任何通报,淹了整个岑州一带,大小主事官员尽被押解入京,在这个节骨眼上,岑州知州畏罪自尽了,他的独女杜如兰悄悄随着商队北上,来到京城敲了登闻鼓。 这是有冤屈。 施婳入神地想着,听着那鼓声,她似乎隐约记得,上辈子她在去年入了太子府,第二年,太子似乎确实受了皇上的责难,好几个月都有些意志消沉。 难不成就是因为岑州的这件事情? 鼓声还在持续不断地响着,沉闷无比,听得人心里发慌,施婳朝那个方向看了一眼,不少行人正在蜂拥过去看这难得一见的热闹,她没有动,只是转身离开了。 施婳嗅到了一点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息。 登闻鼓一响,鼓院内便急忙出来了一个官吏,太高祖皇帝明诏,若有百姓敲登闻鼓,必须要有官吏前来受理案情,若违例,罪加一等,轻者降官贬职,重者乌纱不保。 登闻鼓院内的官吏自然不敢无视,出来便急慌慌道:“莫敲了,本官来问你,你是何方人士?为的什么事情敲登闻鼓?” 敲鼓的人终于住了手,转过身来,却是一名披麻戴孝的女子,她表情冷静,眼神深晦,答道:“大人,小女子乃是岑州知州杜明辉之女,前阵子白松江决堤,岑州一带被淹,家父死得冤枉,小女子今日特意来敲登闻鼓,为的是替家父伸冤!” 甫一听白松江决堤这几个字,那官吏便觉得头皮一阵发麻,如同接到了一个烫手山芋一般,这件事情从岑州传来,便已惊动朝野,皇上震怒不已,下旨将岑州一带大小官员全数押回京中,连夜召了各路大臣和内阁议事,发落的发落,罢黜的罢黜,杀头的杀头,眼看着事情就要尘埃落定了,怎么突然冒出了一个岑州知州之女来敲登闻鼓! 那官吏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心里想着,这下怕是真的有事要发生了。 第 119 章 谢翎一入翰林院内, 便发现大门全部敞开着, 一眼望去,从第一道门到第三道门,门外站了不少侍卫, 气氛肃穆, 这是天子的仪仗, 皇上今天竟然来了翰林院! 难怪放眼望去,所有人都是战战兢兢, 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做事情轻手轻脚,偌大个国史馆,拥挤不堪,却无一丝声音,针落可闻。 穿过登灜门,往最里面是一排五开间的后堂, 南向, 中间有设御座,专门以供皇帝到来而备下的,此时宣和帝正端坐在上方, 与翰林院掌院学士元霍谈话。 太子李靖涵也是陪同宣和帝一道来的,正坐在下首, 不时接上几句话, 君臣和谐,气氛一派融洽。 宣和帝笑着道:“你既要管着内阁的事情, 又要管这偌大一个翰林院,十分不容易啊。” 元霍忙躬身答道:“为君父分忧,本是微臣的分内之事。” 李靖涵接了一句道:“阁老今年年岁几何?” 元霍答道:“回太子殿下的话,臣今年虚岁已六十有一了。” 李靖涵笑着道:“那阁老还能再伺候父皇四十年呢。” 元霍也笑:“殿下说笑了,臣这把老骨头,也中用不了多久了,不过,若能为皇上多效力一日也是臣的福分。” 两人相视一眼,元霍依旧是笑着,倒是李靖涵的笑容淡了几分,转而对宣和帝道:“父皇,儿臣听说宣和二十年的国史修得差不多了,既然今日来了,不如就先看一看?” 宣和帝听了,点点头,道:“好,元阁老,朕今日也顺便看一看修好的国史。” 元霍表情不变,答应下来,恭声道:“微臣这就着人去取来。” 他说着便退了出去,几个大学士正在外面候着,见元霍出来,急忙迎过来,其中一个人低声道:“阁老?” 元霍道:“皇上问起了宣和二十年的国史,先拿过来。” 张学士急声道:“可是那几本国史还未全部修完,如何呈给皇上?” 元霍表情平静,道:“修了多少,都拿过来,没修的暂且不必管。” 闻言,张学士不免有些犹疑,元霍见他那般,便道:“怎么?有什么难处?” 张学士低声答道:“此事下官安排了谢修撰与朱编修去做了。” 也就是说,目前在修这几本国史的,就只有两个人,两个人在一个月内能修得了多少? 元霍的眼神里带着几分责备,但是他并未多说,只摆摆手,道:“先拿过来再说。” “是。” 张学士赶紧去了国史馆,找到了谢翎,匆匆道:“修好的国史呢?” 谢翎愣了一下,才将修好的一部分交给他,张学士有些紧张地问道:“你确定这些都是修好了的?” 谢翎点点头,又道:“只是还未装订成册。” 张学士也管不得了那么多了,他倒也并不是不重视修国史的这件事情,但是明明到年底才要交差,万万没想到皇上今天会突然跑来翰林院,还问起了这桩事情,他不免有些手忙脚乱。 拿着修好的那一部分国史,张学士也来不及与谢翎打招呼,闷头就往后堂走,见元霍还站在门口等着,急忙双手奉上,道:“阁老,都在这里了。” 嘴里说着,张学士面上仍旧有些尴尬,因为他拿着的也就区区三十来页,差不多也就小半本史书的样子,看上去确实有些寒碜了。 但是现在宣和帝已经坐在里头了,说什么也没有用了,元霍接过那一叠纸,进了屋子,宣和帝正在与太子说话,元霍等他们两人都停下来了,才躬身道:“让皇上久等了,臣有罪。” 宣和帝摆了摆手:“无妨。” 他的目光落在元霍的手上,道:“这就是那些修好的国史?” 元霍恭敬答道:“回皇上的话,正是。” 太子见了,便疑惑道:“怎么就这么些?” 元霍表情不动,口中答道:“皆因皇上重视,张学士等人不敢草率动手,逐字逐句地斟酌了之后,才改动的,不想皇上今日过来,还未来得及装订成册。” 闻言,宣和帝倒是不太在意,道:“朕看看。” 元霍立即双手呈上:“请皇上过目。” 太子将那一叠修好的国史接过来,递给宣和帝:“父皇请。” 宣和帝接了,开始慢慢地翻看起来,一时间整个屋子里都安静无比,只能听见纸页翻动时发出的窸窣轻响。 元霍站在下面,眼观鼻,鼻观心,一副恭恭敬敬的模样,垂着眼帘,也不叫人看出他究竟在想什么,宣和帝看完了,叫了他一声:“元阁老。” 元霍这才立即有了动静:“微臣在。” 宣和帝一边翻着纸页,一边慢慢地问道:“这国史是谁修的?” 元霍恭谨地回答:“是张学士带着几个翰林院的编修和修撰一起修的。” 宣和帝嗯了一声:“是张成安?” 元霍答道:“是,还有谢修撰和朱编修等人。” 宣和帝抬起头来,道:“谢修撰?” 元霍立即解释道:“是今年的新科状元谢翎。” 太子李靖涵在一旁提醒道:“就是被父皇称为神童的那位,去年是东江省的解元,今年又是会试亚元。” 宣和帝这才记了起来,饶有兴味地道:“原来是他,他今日可来了翰林院?” 元霍答道:“谢修撰来了。” 宣和帝道:“朕想见见他。” “是,”元霍立即应下:“臣这就去传唤他前来面圣。” 国史馆中,谢翎正在誊抄着书籍,张学士匆匆过来,低声道:“有什么事情先别忙了,皇上要召见你,随我过来。” 闻言,谢翎立即搁下毛笔,起身跟着张学士往后堂而去,张学士一边快步走着,一边压低声音叮嘱道:“待会见了皇上,务必要恭敬仔细,该说的就说,不该说的别乱说。” “是。” 两人说着,眼看后堂就在前面了,谢翎整了整衣袍,在张学士的带领下,踏入了门内,一眼便望见了坐在上首的宣和帝,他并不多看,微微垂着眼帘,一道明黄色的龙袍下摆在眼前闪过,谢翎已随着张学士一同拜了下去。 “臣张成安、谢翎,参见皇上。” “嗯,”宣和帝摆了摆手:“平身吧。” “谢皇上。” 两人一齐站了起来,宣和帝笑着道:“这些国史是你们修的?” 张学士有些惶恐,答道:“回皇上的话,正是微臣几人一起修的。” 他本以为那些修了的国史出了什么问题,但是眼角悄悄去瞥旁边的元霍,却见他一丝异样也无,一颗心不免七上八下起来,硬着头皮道:“不知……是出了什么问题?” 宣和帝顿时笑了,道:“没有问题,朕看这些,虽然不多,但是修得都很好,你们也确然实心做事了,要赏!” 听了这句话,张学士立即长出了一口气,额上的汗意也渐渐散了,他倒是不求赏,只求无过便可,现在看来,皇上对这一叠修好的国史十分满意,太好了。 张学士向谢翎投过去一个赞许的目光,只见谢翎站在那里,不卑不亢,既未有受宠若惊之态,也未有惶恐不安,十分平静。 宣和帝又望向谢翎,很是和蔼地问道:“哪一部分是你修的?” 谢翎恭敬地答道:“回皇上的话,从第五页起,直到二十八页,都是臣修改的。” 宣和帝挑了挑眉,又将手中的国史翻了翻,顿时了然,笑道:“怎么光靠你一个人修?” 闻言,张学士的一颗心又提了起来,却听谢翎不疾不徐地答道:“回皇上,臣只是做第一遍的粗略修改,后面还有张大人和各位大学士,乃至掌院大人过目查验,层层过关,才能真正修正完毕,其中工作之巨细,一部流传于万世的巨典国史,绝非臣一人可以胜任。” 宣和帝朗声笑起来,道:“好一个流传万世,说得好!” 他转而对元霍道:“条理分明,形事有度,还不居功自傲,元阁老你收了一个好门生啊!” 元霍连忙躬身道:“微臣惶恐,整个翰林院内皆是天子门生,为我大乾官员,此乃皇上之福,社稷之福。” “好,好!”宣和帝十分高兴,连连道:“事情做得好,自然要赏!” 他又转向谢翎,问道:“谢翎,朕记得上回赏了你一座宅子,今日你想要什么赏赐,尽管说来,朕都准了。” 谢翎顿了顿,道:“臣惶恐,这本是臣的分内之事,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不敢居功请赏。” 宣和帝听了,越发高兴,笑道:“这是朕答允的,有什么不敢的?” 他说着,沉吟片刻,问太子道:“朕记得国子监是不是还差两个侍读?” 太子连忙答道:“回父皇,确实是有空缺,那两个侍读都被调去右春坊了。” 宣和帝道:“好,等国史修正完毕,便让谢翎去国子监就职。” 国子监侍读,宣和帝一句话,谢翎便从翰林院从六品修撰一跃升为正六品侍读了,新科进士里鲜少有升官这样快的,偏偏叫谢翎给赶上了,一时间消息传开去,倒叫翰林院众人都羡慕不已。 但是羡慕也是枉然,桌案与谢翎紧挨在一处的王检讨也叹了一声,道:“当初进翰林院的人,大部分都是读过那几本国史的,但是并没有人愿意去揽下这个麻烦的差事,唯有你不同,如今想来,这也是你的机遇啊。” 说完便恭贺谢翎几句,看得出是真心实意为他高兴,谢翎笑笑,道:“运气罢了。” 王检讨却摇摇头,道:“这样说来,这个运气谁都有过,偏偏只有你抓住了。” 谢翎只是笑了一下,不再说话。 第 120 章 直到夜幕四临的时候, 谢翎仍旧还未回来, 施婳将院子里的灯烛都点了起来,她靠在桌边看着书,都是郑老大夫赠给她的医案, 烛火跳跃了一下, 她这才惊觉过来, 窗外传来不知名的虫子鸣唱,长一声, 短一声。 施婳站起身来, 将灯芯拨了拨,原本昏暗的烛光立刻亮了不少,门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十分熟悉。 紧接着,门被推开了,一道身影披着夜色踏入门里, 笑吟吟地唤她道:“阿九, 我回来了。” 只看一眼,施婳便知道谢翎有些醉了,她疑惑道:“你去喝酒了?” 谢翎摇了摇头, 在椅子上坐下来,道:“没有喝, 今日我做东, 请几名同僚去了酒楼,他们都喝了, 只有我没喝酒,真的。” 他说着,又举起袖子递过来,笑道:“不信你看看?” 或许真的只是沾染到的酒气,非常淡,只倏忽间便消失在空气中了,施婳并没有真的去闻,反倒是谢翎看起来有几分失望。 施婳倒了一杯水,推给他,好奇地问道:“为何今日要你做东?” 闻言,谢翎笑了,眼睛有些亮亮的,道:“阿九,今日皇上升了我的官职,等到年底一过,我就能去国子监任侍读了。” 施婳一怔,她完全没有想到谢翎短短一个月就升了一品官,忙问道:“怎么回事?” 谢翎便将今日之事细细道了一遍,直到听见太子二字,施婳的心狠狠往下一沉,面上也浮现出些许端倪来,而这么一丝端倪,正被谢翎见到了。 大乾朝如今的太子,李靖涵。 他想,阿九果然是认得这个人的。 “阿九?” 谢翎试探性地叫了两声,施婳这才回过神来,望见他眼底的忧虑,道:“阿九,你怎么了?” 施婳摇摇头,道:“只是刚刚想起了一些旧事,有些走神了。” 谢翎没有追问,施婳起身道:“先吃饭吧,都热在锅里,等着你回来呢,你若是没吃饱,就再用一些。” 谢翎答应了一声,两人摆了碗筷,空气安静无比,只能听见碗碟碰撞时发出的轻微响动,施婳心里有事,此时便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她想了想,对谢翎道:“我今日看见有人在敲登闻鼓了。” 谢翎怔了一下,道:“是谁?” 施婳答道:“五月初,白松江决堤发大水的事情你可知道?” 谢翎点点头:“知道,阿九那时候似乎正在岑州?” 他抬起眼望过来,目光灼灼,施婳只能略微避开些,岔开话题道:“敲登闻鼓的那人,是岑州前知州的女儿,我见过她。” 谢翎思索片刻,才道:“岑州知州畏罪自尽的那件事情我也听说过,而且案子已经结了……若真是他女儿来敲登闻鼓,恐怕这事一时半会平息不下来了。” 他说着,目光转深,面上浮现些许若有所思,慢慢地道:“明日便是季夏,按照规制,皇上会命四监去祭祀宗庙社稷之灵,若是不在明日报上去倒还好,若是报上去,或许不能善了了。” 太子府。 “啪——” 上好的古窑细瓷茶盏在青砖地上摔个粉碎,伴随着一道愤怒的男子声音响起:“是谁把这事情呈奏上去的?!” 身着常服的太子李靖涵站在堂中,一手指着地上跪着的几个官员,眼中几乎要喷出怒火来:“是你?!” 那官吏连连摇头,太子又指着旁边的那个官员,怒道:“那是你?!” 那官员状如鹌鹑,瑟瑟发抖,磕头道:“不、不是臣。” 剩下几人也纷纷磕头:“望殿下明鉴。” “好,好!”太子瞪着眼,冷森森地道:“不是你们,难不成是孤?” 所有人立即齐声道:“殿下息怒。” 太子气得又摔了一个茶盏,破口大骂道:“真是一群没眼色的东西!蠢得如猪似狗!” 几名官员皆是噤若寒蝉,不敢说话,太子喘着气,一双眼睛恶狠狠扫过他们,道:“之前白松江的事情早就摆平了,该杀的杀了,该办的也办了,怎么今日又冒出来一个岑州知州之女?还把事情捅到了刑部,你们何不一五一十直接向皇上禀报算了?” 大堂里寂静无声,所有人都大气不敢出一声,正在这时,跪在末尾的一个官员磕了头,道:“殿下息怒,臣等也不敢擅自做主,但从太高祖皇帝就有明令,登闻鼓一奏,则主司必须立即受理案情,不即受者,罪加一等,若敢阻拦,则一律重判,殿下,这状子是直达御案,臣等便是有千万个胆子,也不敢瞒着啊。” “啪——”的一声,又一个茶盏摔了个粉碎,那官员额上顿时鲜血直流,太子表情阴鸷,冷冷地道:“还轮得到你来给孤背大乾律例?” 那官员不敢呼痛,更不敢伸手去擦额上的鲜血,只一味拼命磕头,连声道:“殿下息怒!” 太子这下倒是冷静了不少,横目扫过他们,道:“如今折子已经递上去了,你们平日里没什么本事,现在倒给孤出个主意,明日有祭祀,若是这事又恰巧捅到父皇那里,恐怕大家都吃不了兜着走!” 空气安静了一瞬,烛火跳跃不定,这时,一名官员壮着胆子道:“不如我们先派人去一趟刑部,看能不能把消息压下来。” “恐怕不妥,”另一人道:“刑部尚书应攸海乃是恭王殿下的人,咱们派人去,岂不是正好落了话柄?” “那应攸海是刘阁老的门生,能否请刘阁老帮忙说一句?” “应攸海此人向来软硬不吃,与刘阁老的关系也不见如何亲近,如何会听?” “那你说……” 底下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结果吵了半天,什么也没吵出来,倒是太子的脸色越来越黑,眼看有赛锅底的趋势了,那些官员也有所察觉,渐渐都住了口。 大堂里面安静无声,太子沉着声音:“吵完了?” 所有人都不敢吱声,这时,一个声音忽然道:“殿下,臣有一个主意。” “说。” 太子转头望过去,却见正是那个被茶杯砸了的官员,他额角的血迹已经半干了,依旧不敢伸手去擦,磕了一个头,低声道:“殿下,岑州知州杜明辉乃是畏罪自杀的,此事已是公论,朝廷上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并无半分疑点,这个敲登闻鼓的女子自称是杜明辉之女,她就真的是了吗?” 太子的眼睛一动,道:“你继续说。” “是,殿下,”那官员额角触地,道:“这分明是有人故意要挑事,白松江决堤一事在十日前已了了,皆是因为岑州一带的官员欺上瞒下,贪墨无度,将修河道的三百万两公款挪为私用,皇上圣明,如今该查办的查办,该杀头的也已经杀头,这时候又冒出来一个什么岑州知州之女来喊冤,她早先做什么去了?以臣浅薄之愚见,此女子必是心怀不轨,受人指使,要搅起浑水啊!” 他话音一落,原本静静燃烧的灯烛劈啪爆出了一个灯花,在寂静的空气中令人心惊,太子的眼睛瞥去,只见那琉璃盏上的烛火已经恢复如初,他转过眼来,沉声道:“你说得有理,既然如此,孤就必不能让父皇受此等小人蒙骗了。” 几名官员忙恭敬道:“是,殿下一片孝心可嘉,皇上必然会深感欣慰。” “行了,”太子摆了摆手,道:“孤心里有数了。” 他说完,态度又缓和了下来,半点不见方才的歇斯底里,和颜悦色地对那名砸破头的官员道:“方才孤也是一时情急,李侍郎万莫见怪。” 那官员立即就坡下驴,磕了头恭声道:“臣惶恐,为殿下分忧,本是臣的分内之事。” 太子的脸色越发好了,亲自将他扶起来,道:“这确实是孤的过错,来人,去宫里一趟,将张太医请去李侍郎府上,为他看一看伤口。” 连忙有宫人从后面过了,奉命去了,那李侍郎感激涕零道:“多谢殿下,不过小伤罢了,不敢劳动殿下。” 太子笑着拍了拍他的肩,道:“你实心实意为孤谋事,孤自然不能亏待了你,别说这伤口要治,孤还要赏你。” 他说着,又唤来一名宫人,吩咐道:“稍后将那一座珊瑚宝树也一并送去李侍郎府上。” “是。” 太子朗声笑道:“这一座珊瑚宝树乃是去年年底北海省进献的,据说价值连城,万金难求,如今孤就将它送给你了。” 李侍郎顿觉受宠若惊,跪下来又恭恭敬敬磕了一个头:“臣谢过殿下,殿下恩德,臣定当结草衔环以敬报之。” “好!”太子大笑起来。 屋外夜已深了,月朗星稀,夜风吹过堂前的珍珠帘笼,将那些笑声和奉承的人声都吹得疏淡起来,远远得听不真切了。 而这一夜,那阵登闻鼓声不知惊动了多少人,让他们辗转难眠,反复谋划,也不知它究竟会在这京城朝局之中生出怎样的波澜来。 第 121 章 第二日一早, 谢翎照例去了翰林院, 施婳则是将院子周围收拾了一番,离开宅子去东市置办用品。 他们这宅子外表看起来十分气派,非富即贵, 但是里面年久失修, 自家事自家知道, 施婳能做的,就是把他们用得上的地方收拾妥当, 若哪一日谢翎的同僚上门拜访, 也不至于叫人看了笑话。 来了京师这种地方,处处都要花银子,虽说谢翎之前将全部家当都给施婳,一共四百三十二两,不算少了,寻常人家恐怕一辈子都寻摸不出这么多银子来。 但是施婳还是算得很仔细, 从不胡乱花钱, 该用的就用,不该用的绝不多花一个子儿。 买了些必需品之后,施婳又转去了医馆, 倒不是买药,而是买了不少药材种子, 准备拿回去找个地方种下来。 那医馆颇大, 伙计接人待物也很是殷切周到,虽说来了客人不看诊不抓药, 要买药材种子的,那伙计估计也是头一回遇见,问了掌柜之后,果然包了不少药种卖给她。 伙计笑着道:“只见有人来看诊抓药,还从未见人要过这些药种子的,姑娘您还是头一个,这些够不够?若是不够,我再去库房看看有没有。” 施婳笑笑,道:“够了,多谢你。” 她说着,将钱付了,正在这时,身后传来一个声音喊道:“杜姑娘,你等一等!” 那声音颇为熟悉,施婳心中一动,转头望去,果然见一个熟悉的身影追了过来,前面走的那名女子,正是杜如兰。 邵清荣并没有看见施婳,只是跟在杜如兰身后,道:“杜姑娘你——” 杜如兰猛然住了脚,转过头去,拧着眉道:“你跟着我做什么?” 邵清荣有些紧张,声音支吾道:“我不是看方才有人拦住你么?我……” “不必你多事,”杜如兰冷着脸道:“方才多谢你了,但这是我自己的事情,你不要再跟着我了。” 她说完,背着包袱转身便走,邵清荣张了张口,最后什么也没有说出来,只能化作一声叹息,但是眼睛依旧跟着杜如兰走,直到女子消失在街角处,再也看不见踪影了。 “邵兄。” 一个声音传来,邵清荣觉得有些耳熟,转头望去,只见一个少女站在医馆前,正向他望来。 邵清荣有些迟疑,盯着那少女看了又看,才惊诧道:“你是……施大夫?” 施婳笑了笑,道:“你怎么在这里?不是说去了南市投亲么?” 邵清荣正惊奇地打量着她,听了这话,唯有苦笑道:“别提了,我把南市问了个遍,也没有寻到我三叔,一打听才知道,他们一家子去年年初就搬走了。” 施婳道:“那你打算去哪里?” 邵清荣搓了搓鼻子,有些沮丧地道:“原本是想来三叔这里找个活计做,如今看来,只能回去老家了。” 施婳点点头,又问道:“方才那是杜姑娘?” “是,”邵清荣颇为尴尬地道:“施大夫也看见她了?” 施婳自然看见了,他们跟着商队一路来到京城,纵然路上杜如兰不爱说话,但是十几日的路程,几人也颇为熟悉了,她好奇地问邵清荣道:“我方才见你似乎是在跟着她?” 说起这个,邵清荣以为施婳误会了什么,连忙摆手,涨红了脸道:“我、我不是跟着她……哎……施大夫,你别误会了,我是有缘由的。” 施婳看他那副着急得不知如何辩解的模样,忍不住笑了起来,邵清荣叹了一口气,道:“我今日一早出来便碰见了杜姑娘,她被几个看起来十分不善的人围着,我便上去帮了她,后来杜姑娘要走,我有些不放心,便想问问她要去何处,我左右暂时无事,正好可以送送她,免得她一个弱女子,孤身一人,招了贼人可如何是好?” 施婳听了,颔首道:“这倒也是,不过,我看杜姑娘似乎不太愿意?” 闻言,邵清荣又叹了一口气,道:“正是,杜姑娘的性格想必施大夫也知道,她不爱旁人插手她的事情,罢了,我……我若真的违拗她的意思,反倒落不着一个好。” 施婳道:“那就随她去了?” 邵清荣有些犹豫不决,看起来他是很不放心杜如兰的,但是杜如兰的拒绝也令他不敢轻易接近,如今施婳问出来,他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了,唯有苦笑一声,摇了摇头,没说是,也没说不是。 反倒是施婳心中忽有所觉,问道:“你说杜姑娘被人围着,是什么人?看清楚他们的穿戴和模样了吗?” 邵清荣回忆了一下,迟疑道:“个个都很高大,穿得服饰很一致,不像是普通人……” 施婳心里一动,追问道:“他们长什么样子你可还记得?” 邵清荣仔细地回想着,慢慢地道:“长什么样子,还真记不太清了,啊,想起来了!” 他一锤手心,道:“其中有一个个子不太高的,嘴角有一颗大痣,留着胡须,看上去很不好惹。” 邵清荣说着,对施婳道:“当时因为是在闹市中,我大喊了一声,他们便退走了,不过我看他们那副模样,不像是轻易善罢甘休的人。” 确实不会轻易善罢甘休,施婳的心略微一沉,邵清荣说的这个人,她有印象,太子府中就有一个侍卫,嘴角有痣,个子不高,但是办事很得太子心意,上辈子施婳见过他好几次。 太子的人找上了杜如兰,看来是昨天的登闻鼓已经引起了不少人的注意了。 施婳对邵清荣道:“我们先去找到杜姑娘,她恐怕会有麻烦。” 邵清荣啊了一声,有些紧张地问道:“施大夫也认为那些人会再找到她?” 施婳点点头,道:“不止会找到她,而且极有可能对杜姑娘不利。” 邵清荣一下子就严肃起来,道:“那我现在就得去追上她,万万不能让她一个人单独走了,若着了那些贼人的道,可如何是好?” 施婳道:“我方才见她往护城河那一路去了,那边一带大多都是客栈,她兴许就是去投宿的,咱们挨个问过去,或许能追上她。” 邵清荣点点头:“好。” 两人便一同往杜如兰离开的方向走去,正如施婳所说,那边是东市最靠上的一条街,临近护城河,此时正是六月间的清晨,清风吹拂而过,树荫摇曳,酒旗招展,河边有不少孩童正在嬉闹着追打,笑声清脆。 施婳和邵清荣一连问了三家客栈,也没有打听到杜如兰的行踪,邵清荣有些着急了,道:“杜姑娘莫不是已经被那些贼人……” 施婳忽然把手指放在唇边,示意他噤声,紧接着伸手拉了他一把,两人侧过身去,正对着那河边的槐树,一群孩童正持着竹竿追打笑闹着,一派童真。 与此同时,一阵脚步声朝这边传过来,步履匆匆,显然那赶路的人十分着急,他们一阵风似的从施婳两人身边经过,施婳不动声色地侧了一下头,眼睛余光便看见了那群人的穿戴打扮。 她的瞳仁微微一缩,方才她确实没看错,这些果然都是太子府的人。 直到那些人走远了,邵清荣才低声道:“施大夫,就是他们,之前拦住杜姑娘的就是这群人,他们竟然追过来了!” 他说着,有些着急地道:“我们得赶过去,万一,万一他们追上杜姑娘了就不妙了。” 邵清荣说完就要走,施婳却伸手拦了他一下,问道:“你现在追上去又有何用?他们几个人?你才几个人?” 邵清荣哑然,他几个人?他才一个,算上施婳也才两个,而方才那群人,足足有五个之多,若真是对上了,恐怕完全不占优势。 施婳快速地道:“你别着急,我们比他们先来一步,还未追上杜姑娘,他们又没有比我们多长两条腿,自然也是追不上的。” 邵清荣又问:“那我们要如何做?” 施婳道:“我们得抄近路赶到他们前面去,若是先他们一步找到杜姑娘,就更好了,而且……” 她顿了顿,才继续道:“我看杜姑娘说不定也是在躲这群人,她为人机敏,想必不会轻易被抓住的。” 或许是她的冷静传染了邵清荣,他也终于定下神来,点点头,道:“好,那我们这就过去。” 施婳摇摇头,道:“只你一个人抄近路过去,一般来说,这些客栈后面都会有一条窄巷子,你顺着巷子走,走到头的时候,这条街也就到头了,你速度快些,注意向店家打听看看杜姑娘有没有经过这里。” 邵清荣道:“那你呢?” 施婳道:“我就跟在他们后面,若是真的不巧撞见了杜姑娘,也好见机行事。” 她说着,又道:“你若是先一步找到了杜姑娘,就带着她去北市的一家玉宇楼附近,路上记得注意些。” 邵清荣深吸了一口气,道:“好,施大夫,那我先去了。” 施婳冷静地点头:“去吧,小心行事,切莫鲁莽了。” “施大夫也要注意。” 邵清荣说完,便匆匆走了,施婳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巷子口,她在河边站了站,目光投向前方的那几道人影,然后往前走去。 第 122 章 太子府的那几人虽然走得快, 但是他们毕竟不知杜如兰的去向, 每路过一家客栈,都要进去打听几番,施婳很快便追上了他们。 为着不被他们发现, 施婳只远远跟着, 看着他们询问着沿途的店家, 因为看起来穿着不似普通人,那些店家伙计都不敢怠慢, 有一说一, 起先一直没有线索,但是眼看着这条街就要走到头了,施婳忽然看见一个店铺伙计伸手往前面指了指,嘴里说着什么。 她心里微微一紧,几步上前,想听得更真切些, 正在这时, 那群太子府侍卫中有一人敏锐地回过头来,望向了她。 他低声与其余几个同伴说了什么,便有两人转身向施婳走过来, 目光好似鹰隼一边锋利,紧紧盯着她, 施婳的脚便站住了, 不再往前,而是静静地等着他们过来。 只有十来步的路程, 那两个侍卫转眼便走近前,一人打量着她,声音不太客气地道:“你方才一直在跟着我们?” 施婳心里急剧地思索着对策,面上装出几分怯生生的模样来,她抿了抿唇,低声道:“抱、抱歉,是我认错人了。” 那两人听了,皆是对视一眼,另一人看起来脾气好些,问道:“你认错了谁?” 施婳心知自己目前最重要的事就是拖延时间,好让邵清荣追上杜如兰,将她带走,遂小声地向他答道:“我、我从前有个哥哥,后来因故失散了,我……我看这位大哥有些面善,所以才……” 听了这话,那两人面上将信将疑,原先发问的那个人伸手捅了捅旁边的同伴,不无调侃地道:“宁晋,想不到你还有个这么大的妹妹?” 那个脾气和善的侍卫答道:“没有的事,我在家里从小到大就是一根独苗,没有什么失散的妹妹。” 大概弄清楚了缘由,那名叫宁晋侍卫便转头对施婳道:“你认错了,我不是你的哥哥。” 施婳垂下眼帘,怯怯地道:“我、我知道了。” “走吧,他们还在等着。” 宁晋扬了扬下巴,招呼一声,两人便往前面走去,施婳站在原地望着他们的背影,忽然,那宁晋转过头来看了一眼,大约是觉得她此刻的模样看起来有些可怜,鬼使神差地叮嘱道:“别再胡乱跟着别人走了,到时候被人卖了都不知道。” 施婳垂下头去,慢慢地点点头,听着那几个太子府侍卫低声交谈了几句,然后快步往前继续走去,他们找杜如兰去了。 施婳心里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有刚刚拖延的时间,如果顺利的话,邵清荣此时应该也找到杜如兰了,她方才的跟踪已经引起了太子府侍卫的注意,如果再跟下去,很有可能殃及自身。 施婳想帮杜如兰,但是前提是保全自己,她还有很多事情要做,绝不能一开始就冒了头。 想到这里,施婳拎着竹篮,转身离开了这条街,她之前便与邵清荣约定的地点在北市的玉宇楼附近,不管他最终有没有找到杜如兰,施婳都要去那里和他碰个面。 施婳将东西放回了宅子,这才出发前往北市,玉宇楼是京师颇有名气的一个酒楼,位置也十分显眼,所以施婳并不担心邵清荣他们找不到这里。 等施婳到了时,日头已经到正午了,她转过街角,目光在长街的人群中逡巡,没有看见邵清荣,她只能放慢脚步,慢慢地穿过街道,意图让躲在暗处的邵清荣发现自己。 果不其然,才走过半条街,施婳便感觉到自己的衣袖被人扯了扯,她低下头去,却见那是一个七八岁的男娃娃,手里举着一根糖葫芦,稚声稚气地向她道:“姐姐,有个大哥哥找你。” 施婳心里一动,立即弯下腰去,小声道:“他在哪里?” 那男娃娃立刻道:“姐姐随我来,我带你去。” 他说着,便一溜烟往前跑了几步,然后又回头看看施婳,招了招手:“姐姐来!” 施婳左右看看,见无人注意自己,这才跟上了他,走了一段路,拐进了街角的一条巷子里,那巷子七歪八拐,偏僻得很,很快,那男娃娃便停下来,舔着糖葫芦道:“姐姐,到了。” 邵清荣正在那墙根下,旁边站着杜如兰,见了施婳来,他眼睛立即一亮,迎上前来,道:“你可算来了。” 施婳点点头,取出几个铜板来,递给那男娃娃,又轻轻摸了摸他的头,看着他欢天喜地地跑出了巷子。 她这才转向杜如兰,道:“杜姑娘。” 杜如兰抿了抿唇,低声道:“今日的事,多谢你和邵公子。” 她顿了一下,又道:“不过,我的事情,我自己心里有数,就不麻烦二位了。” 施婳望向她的眼睛,道:“杜姑娘是怕连累我们?” 闻言,杜如兰怔了一下,立即偏了偏头,刻意避开她的目光,道:“今日施大夫和邵公子也看到了,我身上有大麻烦,一时半会也无法与你们说清楚……” 她深吸了一口气,道:“总之,你们知道得越少越好,我杜如兰也并非那等不识好歹之人,日后若是有机会,今日的恩情,我必然会竭尽全力报答两位。” 她说完,便紧了紧身上背着的包袱,垂下眼,道:“就此别过。” 邵清荣忍不住叫了一声:“杜姑娘。” 杜如兰的背影顿了顿,但是并没有回头,紧接着很快便走出了巷子,纤细的身影消失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消失不见了。 邵清荣走了几步,已经看不见她了,只能回头望向施婳:“施大夫。” 施婳之前一直是沉默着,此时摇摇头,抬眼回视他,道:“杜姑娘是个做事果断之人,她不愿意,我们再如何也是枉然,说不定还会越帮越忙。” 邵清荣有些着急:“那就这样了么?我、我今天看那些人,绝非善类,他们必然还会再找上杜姑娘的。” 施婳却道:“你能帮她一次两次,还能帮她三次四次么?” 邵清荣一下子被问住了,别说他能不能,就是杜如兰本人也不愿意他们帮忙,他一时唯有哑然。 施婳却忽地想起了什么,慢慢地道:“这么说来,我们倒或许还能再帮她一回。” 闻言,邵清荣眼睛一亮,追问道:“施大夫,此话怎讲?” 施婳沉吟片刻,道:“我有个办法,不过恐怕要辛苦你一番了。” 邵清荣一口答应道:“施大夫但说无妨,我绝无二话!” 施婳听了,思索再三,将自己的办法说了出来,邵清荣自然答应照做,半点犹豫都没有,倒是施婳打量他几眼,若有所思,但是并不说什么,只是道:“你先去吧,最好的情况不过是杜姑娘无事,我们也能放下心了。” 邵清荣点点头,道:“我知道了,施大夫辛苦了。” “没事,”施婳摇摇头,意有所指地道:“我也是为了自己筹算,谈不上辛苦不辛苦。” “啊?”邵清荣愣了一下,似乎不太明白:“什么?” 施婳没再解释,只是笑笑,道:“若遇到了什么麻烦,可以来寻我。” “好。”邵清荣点了点头,道:“施大夫,那我先去了。” 他说着,便与施婳道别,很快也消失在巷口,没入人群中,施婳在安静的巷子里站了站,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才离开了这条巷子,往自家宅子的方向走去。 北市热闹繁华,人群熙攘,车马如龙,施婳走在路边,这时,迎面有一辆马车驶过来,马车装饰精致富丽,看上去绝非一般人家能有的,街上的行人纷纷避让开来,生怕挡住了去路。 这也不知道是哪个达官显贵家的车驾,若是刮蹭了一下,恐怕不是马车有事,而是自己有事了。 施婳也随着人流往旁边让了让,此时,马车内,两名女子正在说话,年长些的那个女子向正中坐着的那个女子道:“出来玩,怎么不高兴?可是有人惹你不痛快了?” 听了这话,陈明雪侧了侧头,嘴角几不可见地弯了一下,道:“没有不高兴,也没有人惹我,是姐姐多心了。” 陈明妤欲言又止,最后只化作一声轻微的叹息,她伸手握住陈明雪的手,低声道:“雪雪。” 陈明雪略微抬起头来看她,眼底满是询问:“姐姐?” 陈明妤不知该说什么好,最后只能挑了一个不咸不淡的话题,道:“王爷他……待你可好?” 陈明雪的视线有些游移,但还是慢慢地点了一下头,答道:“王爷挺好的,我也挺好的,姐姐不必担心。” 陈明妤只能道:“那就好,那就好……” 陈明雪短促地笑了笑,恰在这时,车帘子被风轻轻吹起,她的目光移向了车窗外,落在了一名女子身上,那女子似无所觉,径自往前面走着,陈明雪愣了愣,紧接着立即起身,将车帘掀开来,同时喊了一声:“停车!” 陈明妤不防她突然这般作态,颇有些吃惊:“雪雪,怎么了?” 陈明雪来不及回答她,等马车停下,便一把撩开车帘子跳了下去,张口欲喊,却已不见了方才那名女子的踪影,唯余人群如潮,她到了嘴边的声音硬生生咽了回去。 应该是看错了,婳儿她此时应该在苏阳城,怎么会来京城? “雪、王妃。” 一个声音唤回了陈明雪的理智,她转过头去,却见自己的姐姐站在车旁,眼中带着几分担忧,不时将目光移向人群,似乎想窥见方才从这里走过去,引起她注意的那个人。 陈明雪笑了一下,走向她,解释道:“我方才似乎看见了一个故人,原是我在苏阳城认识的一个姐妹,不过,想来她应该不会来京城才是,是我认错了。” 陈明妤立即松了一口气,道:“原来如此。” 她一说完,陈明雪面上的笑容看起来愈发悲伤了。 “王妃……” “时候不早了,先回王府吧。” 第 123 章 今夜无月, 连星星也看不见了, 出了宣仁门,便是东城,那里的街市十分繁华, 有不少酒肆客栈, 此时天色已经不早了, 所以街上也看不见几个人,唯有一排灯笼孤零零地照着。 还未到宵禁时候, 宣仁门的大门依旧敞开着, 斜对面有一座客栈,窗扇半开着,一个女子正站在窗前,悄悄往外看。 “笃笃笃……”房门被敲响了,杜如兰回过神来,警惕地道:“什么人?” 一个声音答道:“客官, 你要的热水送来了。” 杜如兰伸手把窗扇合上, 语气淡淡地道:“来了。” 她的手掩在袖子下,紧紧攥着什么东西,然后走近了屋门, 轻轻拨开了门栓,小心地往外看了一眼, 客栈的伙计正端着一盆热水, 站在房门外。 杜如兰握紧了手,将半扇房门推开, 向那伙计点点头,道:“辛苦你了。” 伙计笑了一声,道:“那客官,我替您端进去?” 杜如兰依旧警惕,拒绝道:“不必了,你放在地上便可,我稍后自己会来取。” 那伙计虽然觉得奇怪,但是也没说什么,答应下来:“好嘞,那我就搁着了。” 他说着,弯下腰把木盆放下,正在这时,杜如兰心里突然一跳,隐约觉得旁边有一道影子倏然间晃过,她反应极快,一把将半开的门板合上,但是还未来得及上栓,便感觉到一股大力从门外冲过来,啪地一声,门扉硬生生将她的手臂撞开,霎时间麻了半截。 紧接着,三四个身材高大的汉子迅速从门外冲了进来,杜如兰立即后退,警惕地道:“你们是什么人?” 那些人正是今天早上当街拦着她的几个,其中一人开口道:“杜如兰?” 杜如兰又退了两步,短暂的惊慌之后,她勉强找回了几分镇静,道:“杜如兰是谁?你们找错人了。” 那人呵地笑了一声:“找的就是你。” “带走!” 另外两人便上前来,他们行动迅速,动作划一,杜如兰终于有些慌了,声音紧张得变了调:“谁敢过来!” 她攥紧了手中的匕首,将刀刃对着那几名侍卫,道:“这、这里是在皇城,天子脚下,你们竟然敢如此施为!” 那带头的侍卫笑了起来,不无轻蔑地道:“你也知道这里是皇城,水深得很,不是你这种弱女子能掀起浪的地方,别管她,带回去,上头发话了,死活不论!” “是!” 正在那两个人欲伸手来抓杜如兰时,忽然,门外蹿进来一个人,他大喝一声,如平地惊雷:“你们想干什么?!” 那几人不防还有人黄雀在后,俱是愣怔了片刻,然而就是这短短片刻,便见那人手里抡起什么,劈头盖脑地向他们横扫过来,一人距离得最近,猝不及防,被扫了个正着,登时闷哼一声,飞了出去。 杜如兰心里震惊无比,那声音她岂能认不出来?正是邵清荣! 她来不及细思对方为何会出现在这里,便见邵清荣背后有一道人影悄悄靠近,杜如兰立即惊呼道:“小心!你背后有人!” 邵清荣听了,立刻转过身去,低喝一声,抡起手中的横杆又是一扫,将那人打翻在地,顺便抬腿就是一记窝心脚踹过去,端的是又快又狠。 剩下几个侍卫仿佛才反应过来,一人喝道:“抓住他!” 三人齐齐朝邵清荣扑了过去,气势汹汹,十分凶狠,杜如兰一颗心都提了起来,可她只是一个弱女子,在旁边根本插不上手,干着急之余,她的眼角瞥见地上有人慢慢试图爬起身来,正是之前被邵清荣踹了一脚的那个侍卫。 邵清荣正背对着他,全无所觉,杜如兰心里一急,眼睛急切地扫过房间,索性上前一把抓起烛台,二话不说,冲上去对着那人的后脑勺狠狠砸了两下,力度极大,那侍卫被她砸得两眼一翻,干脆利落地晕死了过去。 杜如兰这才把烛台一扔,见邵清荣仍旧在与那三个侍卫缠斗,手里一根横杆舞得虎虎生风,以一人之力对上三人,竟然丝毫不落下风,甚至有愈战愈勇的趋势。 那三个侍卫越打越是惊心,正在这时,邵清荣听见身后传来杜如兰的声音:“别打了,快走!” 他当机立断,一个箭步退到门外,趁着那三人紧跟着扑出来之际,立即将手中的横杆往门中央一卡,那三人正撞在横杆,挤成了一团。 杜如兰端起地上的木盆,将一盆子热水朝门里泼过去,那三名侍卫下意识抬手去挡,下一刻,便见一个厚重的木盆迎面飞来,砸得他们眼冒金星,等反应过来之时,邵清荣已拉着杜如兰不知跑去哪里了。 领头的侍卫满面阴沉地放下手,三人身上衣衫尽湿,狼狈不堪,一人道:“头,他们跑了,怎么办?” 领头的侍卫脸色十分难看地道:“还能怎么办?上面交代下来的事情,总是要交差的。” 另一人心有余悸地道:“我看那人,似乎完全不怕死,我明明捅了他一刀,他却跟没事人一样,连吭都不吭一声……头,他、他是人吗?” 领头那个侍卫冷森森地道:“不是人,难不成还是鬼?” 那人不说话了,领头的侍卫继续道:“去把那个废物弄起来,他们跑不远,娄海你回府一趟,让宁晋多带着几个弟兄来搜,我们先追上去。” 那个叫娄海的侍卫立即拱手:“是!” …… 夜黑风高,此时已是深夜时分了,大部分的店铺都打了烊,唯有几座高楼前零星挑着些灯笼,散发出昏黄的光芒,街道上没有什么行人了,寂静无比。 不多时,街角转过来两个人,一男一女,脚步匆匆,不时回头往后看看,似乎在躲避着什么人一般。 这两人正是从客栈中脱身的杜如兰和邵清荣,他们趁着夜色,片刻都不敢停留,快步往前跑去,脚步声在寂静的街道传荡开来,伴随着呼哧呼哧的喘气声。 杜如兰跟着邵清荣一路跑过来,她虽然是个弱质女流,但是此时脚步却不敢稍有迟缓,咬着牙拼命迈动双腿,跟在邵清荣身后。 然而就在这时,邵清荣突然脚下一个趔趄,一头栽倒,双膝跪地,差点没爬起来,他只觉得眼前金星直冒,像是有无数的黑影晃来晃去。 他有些懵然道:“怎么……怎么回事?” 杜如兰心里一紧,立即上前查看,手不当心碰到他的脊背,只觉得触手温热粘腻,她惊叫一声,低头借着昏黄的灯笼光芒查看,只见邵清荣的衣裳早已被鲜血浸透了,大片的深色痕迹,那些都是血。 她的脸色微微发白,声音急促地道:“你受伤了!” 邵清荣愣了一下,伸手往背后摸去,摸到了一手血,果然是受伤了,但他只是抿了抿唇,迅速爬起身来,毫不在意地催促道:“快走,别停下,不然那些人又追上来了!” 杜如兰紧张地道:“可是你的伤口……” “没事!”邵清荣打断了她,快速地道:“我不怕疼,先躲开他们再说!” 他说完,一把牵起杜如兰的手,低声道:“杜姑娘得罪了。” 然后拽起她就往前面跑去,杜如兰咬了咬牙,最后什么也没有说,只埋头跟着他,飞快地跑向了街角。 过了大约小半盏茶的功夫,零星的脚步声从后面追了过来,是那几个太子府的侍卫,他们一步跑,一步四下张望着,却不见那一男一女的身影,这是一个三岔路口,领头的那个侍卫停了下来,伸手一招,身后的两人也跟着停下来。 其中一人道:“头?” 领头的侍卫目光逡巡而落,落在了地上,光线虽然很暗,但是仍旧能看清楚,那里有斑驳的血迹,还有脚步痕迹,是刚刚留下的。 那两人肯定在这里停留过。 领头的侍卫道:“在这里留个记号,等宁晋他们找过来。” 一人应声道:“是。” “继续追。” 脚步声渐渐远去,那三人的背影也消失在了街角处,循着地上的血迹一路追过去了。 谢宅,此时夜深了,屋子里依旧点着灯,施婳正坐在桌案旁,看着医案,谢翎在旁边坐着,摊开了笔墨,正在抄写着书,淡淡的墨香在空气中氤氲开来,令人闻了便觉得舒心不已。 谢翎落下最后一个字,抬起头来,却见施婳手里拿着书,迟迟不翻动,像是入了神,她的眉头微微颦起,像是在思索着什么问题一般。 谢翎放下笔来,唤了她一声:“阿九。” “阿九?” “嗯?”施婳这才猛地回过神来,抬头望向他,道:“怎么了?” 谢翎摇摇头,道:“阿九在想什么?” 施婳与他对视片刻,像是在斟酌着某件事情,就在谢翎以为她不会回答的时候,她忽然开口道:“谢翎,我问你一件事情。” “你说。” 施婳慢慢地道:“当你想要置某一个人于死地之时,是否可以想尽所有的办法,借助一切外力,甚至不择手段,来达到目的?” 谢翎望向她,沉吟片刻,才道:“若我真的有了这个念头,那必然是与此人有着不可解的深仇大恨,此仇不报,此生意难平,但凡有一丝机会,我都会紧紧抓住,哪怕是不择手段。” 施婳看见他说这话时,眼底的坚定和执着,突然,静静燃烧的烛火爆出了一个灯花,在寂静的空气中响起,紧接着,远处传来急促的敲门声。 砰砰砰的声音,在这宁静的深夜里,显得尤其惊心。 第 124 章 施婳收回目光, 站起身来, 道:“有人敲门。” 谢翎立即跟着起来,伸手端起烛台,道:“我去就行了。” 施婳摇摇头, 道:“我与你同去。” 谢翎没再说什么, 他举着烛台走在前面, 与施婳两人往前院走去,施婳的步伐有些快, 谢翎高举着烛台, 紧紧跟着她,生怕她一脚踩空了。 两人到了前院之后,那敲门声倏然停止了,施婳立即上前,从窄窄的门缝里往外看了一眼,然后飞快地打开了门, 两个身影正站在门前, 杜如兰喘着气,快速地道:“施大夫,邵公子他受伤了。” 施婳定睛一看, 竟然是杜如兰背着邵清荣,邵清荣已经昏迷了, 脸色苍白无比, 也不知杜如兰一个弱质女子,是如何将邵清荣那么大的个子背在肩上的。 施婳惊讶之余, 忙让开道:“先进来再说。” 她说着要去扶邵清荣,杜如兰却道:“邵公子的鞋被血浸透了,不可沾地,免得留下脚印,还是我直接背进去吧。” 她说着,咬了咬牙,竟硬生生地将邵清荣背起来,进了宅门,施婳立即把宅门合上,低声道:“不要在这里停留,先去后院。” 谢翎将烛台递给施婳,对杜如兰道:“你恐怕力不能支,还是我来背吧。” 杜如兰也不逞强,果然略微松开手,帮着谢翎将邵清荣扶上了背,她的额上全是汗水,脸颊上甚至有一抹血迹,十分狼狈。 谢翎背起邵清荣往后院的方向走,施婳一边举着烛台照亮路,一边问杜如兰道:“怎么弄成这样了?那些人又找上你了?” 杜如兰声音里带着几分歉意,道:“是,我……我今日不该那样对你们,施大夫,实在对不起,若不是我,邵公子也不会受伤了。” 施婳却道:“这也不关你的事。” 杜如兰一愣,像是有些不明白,施婳移开视线,不去看她的脸,目光落在远处黑黢黢的屋檐上,慢慢地道:“他会去找你,其实也是我教他的。” 杜如兰愈发迷惑了:“怎么……” 施婳语气平平地道:“找你麻烦的那些人,你不知道他们的来头,我却知道,有人下了命令,叫他们带你回去,或者干脆杀了你,但是早上有邵清荣帮你解了围,后我们两人又先他们一步接走了你,让他们扑了一个空,他们必然不会善罢甘休,晚上会再来找你,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 杜如兰惊疑道:“可是你和邵公子怎么知道我住在那个客栈?” 施婳反问她道:“你昨天敲了登闻鼓,是不是?” 杜如兰不作声,施婳继续道:“你敲了登闻鼓要伸冤,此案登闻鼓院的官吏一定要受理,递了折子到御前,等皇上批下来之后,你明日便要去刑部。” “你性子刚硬,做事果断,经过今天的两次麻烦事,必然会想着等明日清早宣仁门一开,就立即进皇城前往刑部,免得节外生枝,所以你肯定会在距离宣仁门最近的客栈投宿,我就让邵兄去打听了一番,他大概很快就找到你了。” 杜如兰有些震惊,她完全没想到自己的一举一动,所思所想,都被面前这个比自己还小的女子摸得清清楚楚,哑然片刻,才道:“你……你们为什么要……” “为什么要帮你?”施婳终于转过头来,望着她,笑了一下,道:“大概是邵兄想帮你吧,我只是替他出个主意而已。” 后院到了,施婳推开了门,道:“实话说,我虽然有些没风没影的推断,但是确实没想到会闹成如今这样,毕竟这是天子脚下,他们竟然真的敢……” 谢翎背着邵清荣进了院子,到了东厢的屋子,将他小心放在了榻上,一接触到竹席,邵清荣清醒了些,勉力睁开眼来,口中道:“别停下,跑……去、去找施大夫……” 他的声音虚弱至极,显然是强弩之末了,杜如兰猛地转过脸去,不肯看他,施婳安慰道:“邵兄,你们已经安全了。” 邵清荣这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闭上了双目,昏睡了过去,施婳将烛台靠近了,旁边谢翎早已十分默契地递了剪刀过来,施婳利索干脆地将邵清荣伤口位置的衣衫布料剪开了,旁边传来了倒抽凉气的声音。 杜如兰脸色发白,嘴唇有些颤抖,道:“怎、怎么这样严重?” 那伤口确实很严重,很明显是被刀自肋下刺入,又往上挑出,若是再深一点,恐怕立刻就要肠穿肚破了, 施婳冷静地道:“也幸亏邵兄生来体质特殊,无法感觉到痛感,否则以这样的伤口,常人恐怕很难走这么远的路,早就不能支撑了。” 闻言,杜如兰紧紧咬了一下唇,施婳对谢翎道:“你去打些热水来。” 谢翎去了,施婳向杜如兰道:“杜姑娘,劳烦你照看他一下,我去取药粉来。” “好,好,”杜如兰忙不迭往这边走了几步,道:“施大夫去吧,我看着邵公子。” 施婳点点头,离开了东厢去了自己的屋子,翻找了金疮药来,还有一些棉纱之类的用具,回来时谢翎已经打了热水来了,施婳迅速地替邵清荣处理起伤口来。 她的动作十分麻利,快而不乱,杜如兰似乎想帮点忙,但是也帮不上,只能站在一旁发愣,她的目光落在邵清荣身上,有些迷茫。 没多久,邵清荣的伤口便处理完毕了,施婳将棉纱打了结,吐出一口气来,道:“他失血过多,要慢慢养才能恢复,这期间不能走路和大动作,免得伤口迸裂了。” 谢翎便道:“我来照看他吧。” “不,不麻烦你了,”杜如兰轻轻地摇头,道:“邵公子……他是因为我才出了事情,还是我来照看吧。” 谢翎犹豫了一下:“可是……” 可是杜如兰毕竟是个女子,男女有别,恐怕许多事情都不方便,杜如兰却坚持道:“这种时候,也顾不得这么多了,况且这本该是我的事情,怎么好意思麻烦你?” 闻言,谢翎转头看向施婳,施婳轻微地点了一下头,他没再说话,只是道:“若有需要,只管开口叫我一声便是。” 杜如兰终于露出一丝细微的笑意,但是很快,又被重重忧虑所遮盖起来。 却说那几个太子府的侍卫趁着夜色循迹而来,一人辨别着地上的血迹,忽然道:“头,那些血迹消失了。” 领头的侍卫盯着那些血迹,还有凌乱的脚印,循着一路望过去,只见那些痕迹最后消失在一座高大的宅子门口。 他抬起头来,盯着那座宅子上的匾额,微微眯起眼来,一字一顿地念道:“平远将军府。” 另一个侍卫有些紧张地道:“他们进了将军府里了?” 领头的侍卫表情有些凝重,半晌没说话,一个人道:“怎么办?头,我们……要去叫门吗?” 领头侍卫瞥了他一眼,道:“你敢跟平远将军要人?” 那个侍卫顿时噤声了,领头侍卫想了想,沉声道:“罢了,先回去将这事如实禀报上去。” “是!” 一行人转身往回走,不多时便碰见了带着人从太子府过来的宁晋,他见领头侍卫脸色难看,道:“头,出什么事情了?” “他们进了平远将军府了,”领头侍卫表情冷肃地道:“先回去请罪吧。” “是!” 七八名侍卫回了太子府,一路上无人敢说话,静默无声,等进了府里,领头侍卫道:“都在这等着,我去禀报殿下。” 他说着,便往后堂的方向走,没多时便碰上了几个捧着茶果的宫人,问道:“殿下在何处?” “殿下现在在怡然居。” 侍卫头领一路顺利到了怡然居,里面传来丝竹之声,间或夹杂着歌姬轻扬悦耳的歌声:“明月多情应笑我,笑我如今,辜负春心,独自闲行独自吟……” 通报之后,侍卫头领深吸了一口气,上了堂,只见太子正半倚着桌椅,微微合着双目,手指一下一下地在桌上敲击着,应和着那歌姬优美动听的歌声,旁边还坐着一名中年人,正在慢慢地喝着酒。 琵琶声响,如珠落入玉盘之中,嘈嘈切切,美妙悦耳,侍卫头领不敢说话,垂手敛目,静立在堂下,耳听着一曲唱罢,太子才睁开双目来,微微扬了扬手,道:“都下去吧。” 歌姬乐师们都立即躬身行礼,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太子望过来,道:“怎么了?” 侍卫头领答道:“启禀殿下,那杜如兰逃走了。” 太子霍然睁眼,一扫方才的惬意和漫不经心,直起身来,一双眼睛如刀子一般,紧紧盯着他,一字一顿地道:“你说什么?给孤再说一遍。” 侍卫头领立即跪下来,咽了一口唾沫,声音干涩地道:“那杜如兰逃进了平远将军府,属下办事不利,请殿下责罚。” 他的额头死死贴着冰冷的地砖,不敢抬头,上方沉默良久,忽然,一道风声呼啸而来,侍卫头领并不敢躲,整个人戳在那里,如同木雕泥塑的一般,硬生生受了那一下,啪的一声,上好的琉璃盏碎裂开来,酒液四溅,醇香的酒香气在堂中氤氲开来。 紧接着,太子的怒吼声随之而来:“废物!孤养着你们这群废物有什么用?!” 第 125 章 太子如同一头被激怒的兽一般, 猛地站了起来, 抄起面前桌案上的酒壶和杯盏,一股脑砸向那侍卫头领,口中怒骂道:“抓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都抓不住, 孤的府中不养无用之人!滚!” 侍卫头领自然不敢滚, 这若是一滚, 太子盛怒之下,恐怕自己的项上人头也要跟着滚了。 他只一味垂着头, 以额触地, 不敢有丝毫动作,唯恐又触怒了太子,太子发了好大一通脾气,才跌坐在圈椅中,脸色阴沉得仿佛乌云密布一般,道:“孤迟早要被你们这些废物给害死!” “属下有罪, 甘愿受罚。” “呵, ”太子冷笑起来,斜眼看他:“罚你?罚了你,你就能去平远将军府帮我把那个叫杜如兰的贱人抓出来?” 侍卫头领不敢作声了, 倒是一旁坐着的文官慢慢地开口了,道:“殿下息怒, 莫气坏了自己, 不值当。” 太子声音带着怒意,但是好歹平静了不少, 道:“太傅有所不知,这件事情,孤当时千叮咛万嘱咐,要他们办稳妥些,绝不能出岔子,可是万万没想到,如今却弄成了这番局面,孤就是想破了头也想不出来,府上好吃好喝养着的这些人,统统都是饭桶!关键时候,什么力都使不出来。” “殿下息怒。” 太傅安抚了太子一句,又转头问道:“现在人已去了平远将军府中了吗?” 侍卫头领答道:“是。” 太子脸色依旧阴沉,语气忿然:“为何平远将军会掺和进来?这跟他有什么相干?” 太傅却问那头领道:“你是亲眼看见她进了将军府里?” “这……”侍卫头领犹豫了一下,道:“这却没有。” 太傅言辞犀利地追问道:“那你如何能够断定是平远将军府的人插手了此事?” 侍卫头领答道:“那杜如兰的同伙受了伤,属下看着血迹是在将军府前止住了,显然是入了府内。” “莽夫!”太傅不客气地道:“你会循着血迹追查,他们就不会掩盖行迹?” 侍卫头领哑口无言:“可……” “行了!”太子一摆手,不耐烦地道:“一帮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 侍卫头领立即磕了一个头,不敢再出言,太子表情阴鸷,喜怒不辨,倒是太子太傅道:“殿下可是忧心此事?” 太子道:“孤本想着将那杜如兰抓来,逼她反咬一口恭王,即便不成,也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杀了她,来个死无对证,可偏偏这些饭桶……” 他说着就来了脾气,一把掀翻了桌上的果盘,精致的茶果糕点滚落一地,太子气道:“筹划了半天,最后全被搅和了!” 太子太傅慢慢地道:“事已至此,殿下再想已是无益,不如想想,要如何把这事情给圆回来。” 太子气愤难平,道:“怎么圆?我那好弟弟就等着抓孤的辫子,刑部尚书是他的人,这事情已经捅了出去,父皇今日批了折子,让刑部立即着手审案子,那刑部简直是水泼不进的铁桶一座,若是叫他们翻出了岑州的事情……” 他的脸色渐渐阴沉下来,森然道:“不行,孤不能让他们那么做,那杜明辉的女儿知道多少事情……” 太子太傅却道:“殿下切莫自乱阵脚,以臣之见,此事还远不到那般田地。” 太子立即转过头来,望着他,道:“太傅可有何良策?” 太子太傅道:“既然皇上已下了命令,让刑部去审,刑部能不能不审?” 太子脸色难看地道:“他们现在肯定巴不得连夜提审,怎么可能不审?他们恨不得把旧账全部翻出来,一把将孤拉下去……孤不能……” 太子太傅又道:“殿下,刑部审了,皇上就会信吗?” 太子愣了一下,下意识道:“不,还有大理寺,刑部审了之后要将案子递交大理寺复审……” 太子太傅道:“这就是了。” 太子思索他的话,眼睛渐渐亮了起来,道:“是了,大理寺审了之后,若有问题,还会打回去,叫刑部再审,让他们审,拖得越久越好,这样孤的时间也越多了……” “不,殿下,”太子太傅却否决道:“殿下这样想却是不对了,杀了一个杜明辉之女并无多大的益处。” 太子转头看他:“愿闻其详。” 太子太傅提醒道:“殿下不要忘记了,只要刑部握在恭王手中一日,那就是一把利刃,殿下日后行事都要受其掣肘,束手束脚,难道殿下就不想夺过这把利刃,收为己用吗?” 太子眉头一动:“太傅的意思是……” 太子太傅意味深长地道:“他们要审,就让他们审,殿下只需牢牢把握住自己手中的棋子,他们若是要闹大,那就更好了,闹到三司会审那一日,鹿死谁手,尚未可知呢?” 太子的眼神渐渐变了,之前的焦虑也一扫而光,笑道:“是,太傅说的是,是孤着急了。” 他说着,目光往堂下一扫,对跪在那里的侍卫头领沉声道:“滚下去,自己领罚吧。” “是。” …… 谢宅。 施婳正在案边写着方子,杜如兰坐在一旁,正对着那张卧榻,邵清荣躺在上面,依旧昏睡着,因为失血过多,他的面孔呈现出惨淡的苍白。 屋子里安静无比,过了许久,杜如兰才慢慢地开口道:“我今日……确实没有想到邵公子会来。” 她像是自言自语道:“他若不来,焉知我如今是否有命坐在这里。” 施婳接了一句:“邵兄为人心善仁厚,他想帮你。” 杜如兰苦笑一声,道:“帮不了,只会白白连累了你们。” 她说着,转头看向施婳,道:“事到如今,邵公子已经被我带累了,有些事情我若还瞒着你们,只怕连我自己都要唾弃了。” 施婳道:“杜姑娘别这么说。” 杜如兰摇摇头,深吸了一口气,将目光移向静静燃烧的烛火,徐徐道:“我父亲名叫杜明辉,白松江还未决堤之前,他是岑州的知州,后来的事情,施大夫想必也知晓一二,白松江决堤之后,岑州一带都被水淹了,朝野震怒,下令要严查此事,将主事的官员都带回了京城问罪,其实,我父亲他也是要被押进京的。” 一旁静默的谢翎开口道:“此事我听说过。” 杜如兰继续道:“在进京的前一日,我父亲他……他自尽了,用了一把裁纸刀。” 她的嘴唇微微颤抖着,像是又看见了当日那副惨烈的景象,短暂的失神之后,杜如兰才道:“他只留下了一封信,不过,那信被我收起来了,他们都说我父亲是畏罪自尽的,但是他有什么罪?” 杜如兰的声音轻颤:“他为官向来清廉,我们一家老小每年都是靠着他的俸禄过日子,当初修河公款被挪用了,但是那银子他未拿过一分半毫,顶多……顶多也就是一个知情不报的罪名,何至于落得一个身死名裂的下场?” 她轻轻抽噎了一下,短暂的沉默之后,谢翎问道:“白松江决堤的案子如今已经结了,当时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杜如兰拭去了眼泪,冷静下来,道:“岑州年年水患,去年年中,朝廷拨了三百万两银子下来修河道,但是你们恐怕不知道,那三百万两银子还未运到岑州,就已经被瓜分完毕了。” 谢翎与施婳对视一眼:“还有这种事情?” 杜如兰冷笑一声:“还不止,三百万两银子分是分了,上面吃肉,下面喝汤,皆大欢喜,其余的都拿去填库银亏空了,最后分到白松江修河道上的银子,不足五十万两,我父亲没有分银子,可是他是岑州知州,修河道的事情最后还是要落在他身上去,没有银子,拿什么修河道?” 她慢慢地道:“最后只能将白松江最重要的一段着重修了,其他的河道徐徐图之,今年大水一发,我父亲便知道大事不妙了,当初分银子的时候,大家都是好商好量,可银子也不是那么好拿的,到了这种时候,分的银子就都是买命钱了。” 照她所说,岑州知州当初既没有分银子,想必也不会受到什么影响,只有一个知情不报的罪名,大不了撤官罢职,罪不至死,若他愿意上书,将岑州的事情一五一十捅出来,说不定还能捞到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可最后他选择了自尽…… 施婳若有所思,道:“你父亲可是受了威胁?” 杜如兰闭了一下眼睛,深深吐出一口气来,道:“自从我父亲到岑州上任,从一个知县做到了知州,其中辛苦,不为人道,我们一家都随着他在岑州生活了近二十年,上有祖母,下有家小,出了这种事情,我们便成了他的软肋。” 话说到这里,已经十分明显了,杜明辉为了保全家人,又不愿意回京顶罪,便唯有一死,才能安了某些人的心。 杜如兰声音里带着懊悔:“岑州就是一个大泥潭,我从前便劝过他,若是可以,不如上书奏请调去外地,便是去边疆那种蛮荒僻野,虽说苦了些,但是总比这里要好,他既不愿意与那些人同流合污,一起贪墨,又无法检举他们,只一味沉默着,最后事情爆发之时,还要把命填上。” 她咬着牙,语气里是恨铁不成钢之意,道:“我此番安顿了家人,来到京城,就是为着将岑州之事揭开,朝廷查来查去,只杀了几个无关紧要的芝麻官,有什么用?我不能让我的父亲背着罪名白白死了,他有罪,可并非贪墨之罪,我既然来了这里,就没想过能活着离开!” 第 126 章 空气安静, 烛火摇晃了一下, 很快又归为平静,杜如兰略微平复了情绪,继续道:“你们恐怕不知道, 岑州除了这白松江决堤之事以外, 库银已经亏空了许久, 直到去年年中那三百万两的修河公款到了,才勉强填补了大半, 直到如今, 我父亲过世之时,也还是亏空的。” 杜如兰顿了顿,道:“还有一事,岑州一带年年水患,收成不好,从三年前开始, 朝廷便下令赋税减半, 可是直到如今,岑州还是根据往常丰年的赋税照收,甚至从前年开始, 加收了一样茶税,为了此事, 我父亲与巡抚衙门争执了许久, 被扣留了十日,回来时已是形销骨立。” 施婳心里倒抽了一口凉气, 谢翎沉着地道:“你父亲也是岑州知州,按理说,是可以上书的,为何他不将事情禀报朝廷?” 杜如兰摇摇头:“我父亲上书过,可是奏本根本出不了岑州就被拦下了。” 她说到这里,苦笑了一下,道:“不瞒你们说,我父亲原本是翰林院出身,一介文人,空有满腹才华,却实在不是一个当官的料子,他是个清官,但是在岑州这种地方,毫无用处,处处掣肘,甚至连衙门的一个胥吏说话都比他好使。” 她说着,又道:“再者,岑州属山阳省,便是一个年年受灾的地方都如此盘剥,可见其他的州府又是如何情况?上下串通,沆瀣一气,他们在朝中又有人,虽说直到如今,我也不知是谁替他们撑腰做主,但是经过这两日的事情,我已窥见泰山一角了,果真叫人胆寒,怪道我父亲会落到如此地步。” 杜如兰叹了一口气,眼中又有盈盈泪意泛起,施婳听罢,冷静地道:“这事情恐怕非你一人之力能够做成的。” “我知道,”杜如兰点点头,道:“可如今我父亲已经身死,我不能再让他们那般逍遥法外,拼着身死,我也要叫他们付出三分代价。” “不,”施婳摇了一下头,认真地道:“我的意思是,你一介女子,又是罪臣之后,人微言轻,应该要找个能帮你的人。” 杜如兰有些茫然地望望她,道:“我、我要找谁?我……父亲外放多年,不在京中,人脉全无……” 论起来,杜如兰在女子中也算得上是果敢了,她甚至闷不做声地跑到了京师来敲登闻鼓,企图以这种方式引起朝廷的注意,只是她人力太过轻微了,完全无法与她的敌人抗衡。 施婳问道:“你可知道今日来寻你麻烦的人都是谁?” 杜如兰摇摇头,道:“我不认识他们,看他们穿着打扮,应该是某些达官显贵府上养的护卫。” 施婳冷静地道:“那我便告诉你,他们都是太子府上的人。” 谢翎倏然转头看向她,目光幽深,杜如兰也是猛地一惊,抬起头来:“你的意思是说……” 施婳点了一下头,道:“你可明白了其中的利害?” 杜如兰急剧地思索着,喃喃道:“这么说,他们的后台,就是太子了?可……可他是储君,为何要这样做?大乾难道不是他日后的江山,我们难道不是他的子民吗?” 施婳慢慢地道:“这就不是你能考虑的事情了,你现在只需要想,谁能帮你?” 杜如兰的脸色有些发白,她万万没想到幕后之人竟然是如此身份,她不过是一个毫无根基的女子,如何能与之抗衡?谁能帮她? “恭王。” 出人意料的是,这回开口的竟然是谢翎,他站起身来,望着杜如兰道:“如今朝廷上下,能与太子一争的,只有恭王了。” 杜如兰的嘴唇动了动,她有些无措地道:“可我从未见过恭王,他如何会见我?” 更不要说,对方怎么会为了她的事情,出手与太子相争?太子可是大乾的储君。 谢翎没有回答,只是看向施婳,施婳垂着眼帘,似乎在出神,过了片刻,她也站起身来,对杜如兰道:“你先别着急,此事需得缓缓图之,明日一早,你还要去刑部,先休息吧,邵兄这里的情况也就看着严重些,我开了方子,明日一早去抓些药来,将养几日就会大好了。” 杜如兰点点头,施婳离开了屋子,谢翎也跟了出来,叫了她一声:“阿九。” 施婳在院子里停下脚步,转过身来看他,她几乎有预感,谢翎接下来会问出一些什么话。 然而谢翎只是看着她,道:“早些休息,今天太晚了。” 施婳有些意外,但是却又觉得这才是谢翎会说的话,她笑了一下,道:“你不问我么?” 谢翎却反问道:“阿九现在想好要告诉我了吗?” 施婳愣了愣,谢翎继续道:“等到阿九真正想说的那一天吧。” 他微笑起来:“时候不早了,阿九去睡吧。” 说完,谢翎便转身往前走去,就在那一瞬间,施婳几乎想脱口叫住他,将自己的秘密和盘托出,一五一十地告诉他。 可是,她按捺住了,死而复生这种事情,岂是寻常人能够接受的?谢翎会相信她吗? 相信了之后呢? 施婳心里隐隐恐慌着,难道要告诉他,当初逃荒途中的出手相助,不过是因为想利用他扳倒太子李靖涵? 谢翎知道了,会做如何猜想? 施婳心中的那一丝丝苗头也渐渐熄灭了,不,还不到时候,至少不是现在。 …… 次日一早,五更时分,天还未全亮,杜如兰便来向施婳告别,她今日要去刑部,未免节外生枝,给施婳带来麻烦,她便趁着天不亮就去宣仁门处,等着城门开启。 施婳只能叮嘱她万事小心,她披着衣站在门廊下,看着杜如兰的身影消失在院门口,没多久,西厢便传来了动静,谢翎打开了门,穿戴齐整,问施婳道:“杜姑娘走了?” “刚刚走了,”施婳道:“你也要去翰林院了吧?” 谢翎道:“时间尚早,不急。” 他果然不着急,有条不紊地洗漱之后,又做了早饭,才慢悠悠地离开了。 等谢翎走后,邵清荣也醒了,说来他体质特殊也有这一点好,寻常人受了这样重的伤,疼得起码要卧床躺个五六日才能下地,邵清荣却半点事情都没有,直接就下床走动了,被施婳看见,立即勒令他躺回去。 邵清荣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施大夫,我这似乎没有什么事情,躺着总觉得怪怪的。” 施婳道:“若是昨日那刀子再深一点,恐怕你连躺的机会都没有了。” 邵清荣还欲辩解,施婳瞟了他一眼,毫不留情地道:“你是大夫还是我是大夫?” 邵清荣连忙道:“自然您是。” “躺回去。” 邵清荣不敢再说二话,立即躺回了榻上,盯着房梁开始发呆,过不了一会,又小心地动了动,一副百无聊赖的模样。 施婳也不管他,只是道:“我要出门一趟给你抓些药来,你就在这里躺着,别乱动,免得伤口迸裂了,到时候我就只能拿了针线来,一针一针给你仔细缝上了。” 邵清荣听了,顿时觉得后槽牙一阵发凉,连忙点头应下,就差指天发誓了:“我绝不乱动,施大夫,您怎么说,我就怎么做!” 施婳满意地点点头,确认一切无事之后,才带上昨夜写好的方子,离开了谢宅。 等出了门,便见到对面的平远将军府的府门已经大开,几个下人来来去去,拎着水桶冲洗着地面,一人道:“晦气,这一大清早的,怎么会有血迹在这里?” 另一个仆人道:“不会是那什么吧?” 那拎着水桶的人瞪他:“闭上你的嘴,那什么是什么?咱们将军威名赫赫,我倒要看看什么东西敢寻上门来。” 他说着,放下桶,又那扫帚仔仔细细地清扫了地面,直到血迹再也看不见了,这才带着几人回了府里,施婳略微停了一下,才转身将大门合上,离开了这里。 转过两条街,便到了东市,施婳找到了医馆,那医馆才开门,伙计正把门板卸下来,见了她来,还认得她,笑道:“哟,客人,这么早您就来了?” 施婳点点头,也笑了笑,道:“我来抓些药。” 那伙计听了,连忙把门板放下,客气道:“您请进,请进。” 他说着快手快脚地到了药柜旁,随手收拾柜台上的东西,一面笑着问道:“您的方子带来了吗?” “带来了。”施婳从袖袋里取出一张药方来,递过去,道:“就照着这上面的,先抓三副。” “好嘞。”医馆伙计立刻接了方子,快速地扫了几眼,转过身去开始抓药去了。 三副药不需要多长时间,很快便抓好了,那伙计殷勤地帮着施婳把药包好,笑眯眯地道:“客人,一共是二百四十文,您拿好了。” 施婳点点头,付了药钱,拿起药包往外走,那伙计还热络地道:“您慢走。” 然而施婳才到门口,便见几个熟悉的身影站在那里,她心里顿时咯噔一下,表情飞快地恢复了从容,垂头从门口走过去。 紧接着,一人的手适时地挡在她面前,一个声音沉沉响起道:“慢着。” 第 127 章 “慢着。” 施婳怔了怔, 随即抬起头望过去, 正对上那三人的目光,他们的眼中闪过几分惊艳,又很快恢复了冷肃, 为首拦着施婳的那人问道:“你这抓的什么药?” 施婳心里跳了一下, 表情却十分冷静, 回答道:“我这抓的是补气健脾的药,怎么了?几位大哥有事?” 看那三人的穿戴, 施婳便知道他们的来历, 无非是太子昨晚抓人失利,不死心,今日想继续搜查,只是她没有想到的是,对方竟然会在东市的医馆守着。 不过这也并非偶然,昨夜邵清荣受了伤, 流了那么多血, 仍旧逃脱了,想要快些恢复,肯定要抓药煎服, 施婳心里暗暗懊恼,自己确实有些大意了。 打头的那个侍卫又追问道:“你这药给谁抓的?” 施婳抿了抿唇, 抬眼直视他, 不疾不徐地道:“当然是给我自己抓的,能否劳驾几位让让, 我要回去了。” 那侍卫怎会轻易让开,他略微偏了一下头,对身后一人道:“去问问。” 施婳心里一紧,那侍卫领了命,立即进了医馆,将那探头探脑朝这边看的医馆伙计拎了出来,指着施婳道:“她方才抓了什么药?” 那医馆伙计看了看施婳,又看了看那几人,显然知道来者不善,顿时苦了脸,道:“小的只是一个抓药的伙计,她给了方子,小的就照着抓,哪里懂什么药理?” 那侍卫冷冷地道:“不懂就去叫懂的人过来。” 医馆伙计面有难色地张了张口,那侍卫横着眼睛看他一眼,手毫不含糊地摸上了腰间的佩刀,伙计立刻缩起脖子来,连声道:“好,好,小的知道了,几位大爷稍等片刻,小的这就请坐馆大夫来看。” 他说完,一溜烟进了后堂,施婳看着那几人虎视眈眈的模样,心知自己此时绝不能妄动,否则会愈发引起他们的疑心。 不多时,那医馆伙计就从后堂转出来了,身后还跟着一个老大夫,步履蹒跚,走近前来,领头的侍卫扬了扬下巴,道:“让他看看,这抓的是什么药?” 另一个侍卫便要上来抢施婳手中的药包,施婳一摆手,让开了些,他抢了一个空,施婳表情冰冷,没什么情绪地道:“别动我的药,你们既然想知道,让他看方子就是了。” 那侍卫又去向自己的同伴看去,领头的侍卫略微颔首,他这才拿了施婳的方子,交给那老大夫,道:“你给看看,这些药是治什么的?” 老大夫接过方子,半眯起眼来,将方子举得老远,看了看,慢慢地念道:“黄芪二两,党参二两,当归二两……” 他念叨着,那几个侍卫都听不懂,一人不耐烦地催促道:“到底是治什么的?” 那老大夫将方子递还给施婳,答道:“都是些补血益气的药材。” 那侍卫表情一动:“当真?” 其余两人俱是盯紧了施婳,仿佛只要一声命令,就要扑上前来将她拿住似的。 老大夫生怕他们不信,连忙补充道:“是,是,妇人女子常常气虚,老朽都会开这些药来,绝不会有错。” 这么一说,那两人又有些犹豫,反倒是打头的那个盯着施婳,抬了一下手,道:“先带回去问话。” 两个侍卫上前一步,施婳猛地退开,警惕道:“你们想做什么?” 打头的侍卫道:“有事想问问你。” 施婳快速地扫了他们一眼,道:“既然是问我,为何又要抓我走?你们是哪个衙门办事的?” “你管不着,”那人低喝一声:“先带走。” “谁敢?!” 施婳倏然提高了声音,逼问道:“普天之下,除了官府衙门与刑部,谁敢抓我?难道在天子脚下就没有王法了吗?” 她这冷不丁一声高喊,立即引起了街上行人的注意,虽然是清早,但是走卒贩夫还是不少,大伙儿见有争执,立即秉着看热闹的心态围了过来。 人一多,那三名侍卫也有些急了,施婳还在厉声骂道:“光天化日之下,你们既非官府的人,难道是哪家大人要强抢了我去不成?” 这一声传开去,有越来越多的人围了过来,兴奋地来凑热闹,天子脚下,浩浩京师,竟然还有强抢民女的戏码,这可绝不能错过了,再一看施婳的容貌,所有围观众人都心知肚明,嚯,难怪了。 那几个侍卫自然不能大声嚷嚷自己是太子府上的,正进退两难间,打头那个脸色一沉,他今日忙了大半日,总得交差,遂咬咬牙,道:“别管她,带回去再说。” 大不了到时候不带回太子府,直接送到别庄去审问就是。 剩下两名侍卫听了,上前欲来抓施婳,正在这时,一个女子声音传来,在这空气中显得十分清晰:“住手!” 所有人都转头望去,只见人群之外,不知何时已经停了一辆马车,那马车精致富丽,一看就非寻常人家能有的。 而车旁正站着一名女子,旁边跟着几位随从,施婳见了那女子的模样,不由怔住了,与此同时,太子府的几个侍卫也看清了说话的人,也不得不停了下来。 人群渐渐分开,让出一条道来,那女子带着随从走过来,看了看施婳,又转向那几名侍卫,道:“怎么回事?” 太子府的三名侍卫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拱手道:“王妃娘娘。” 施婳心里微微一跳,转头看向那被称为王妃的女子,数年不见,她眉目间的欢脱活泼已经褪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柔和昳丽,像是被打磨圆润的玉石一般,透出一种精致婉约的意味。 这是已经嫁给了恭王的陈明雪,如今的恭王正妃。 恭王妃淡淡地扫过他们,道:“没人告诉本宫,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片刻的沉默之后,打头的那个太子府侍卫拱手道:“回王妃娘娘的话,此女子包庇贼人,我等奉命将她带回去审问。” 恭王妃道:“奉谁的命?” “这……” 那太子府的侍卫面上露出几分难色来,他自然不能说是奉太子之命,若是到时候查出来,施婳并未包庇那杜如兰,恐怕最后吃不了兜着走的是他们。 恭王妃见他不答,立刻道:“没有奉命,那么看来就是你自己在外面私自胡乱抓人了?” 她紧接着道:“你们如此嚣张行事,在皇城大街上随意抓人,如此抹黑太子殿下的名声,就不怕他问罪你们?” 这顶帽子就扣得严重了,那三人立刻躬身道:“我等不敢。” 恭王妃冷笑一声:“既然不敢,你们如今又是在做什么?” 领头的那个侍卫还有些不甘心:“可是……” 恭王妃又打断他,道:“这位姑娘本宫认识,乃是本宫的手帕交,本宫深知她的为人,绝不可能包庇什么贼人,你们抓错人了。” 那侍卫一惊,万万没想到,自己领着人一大清早在医馆前面守株待兔,结果碰到了一个硬点子。 然而事到如今,他也毫无办法,这是恭王妃亲口说出来的话,他只是区区一个侍卫,也不敢随意得罪了,遂只能应声道:“是,我等认错了,还请王妃恕罪。” 恭王妃却道:“你们开罪的也不是本宫,不必向本宫赔罪。” 那侍卫咬咬牙,又转向施婳,躬身行了一个大礼,道:“这位姑娘,方才多有得罪,还请姑娘海涵。” 施婳冷冷地望着他们,道:“不必了,只盼你们下回不要这么不分青红皂白就抓人了。” 那几人脸上一阵青一阵白,最后只能悻悻然离开,等到他们的背影消失在不远处,热闹没了,人群也都散开了,恭王妃这才看向施婳,露出了一丝轻微的笑意来,道:“婳儿,你竟然真的来了京师,我那天在马车上果然没有看错。” 她说这话时,眼睛微微弯起,看上去亮晶晶的,倒是让施婳看见了几分她从前的活泼气质,心里方才的隔阂和生疏感也去了不少,笑着道:“我也没想到,竟然会在今天碰到你。” 恭王妃道:“婳儿你怎么会惹上太子府的人?” 闻言,施婳苦笑一声,道:“我也不想,我不过是出门抓个药,就被他们堵住了,幸好碰上了你,否则还不知要如何收场。” 恭王妃略微收敛了神色,认真地道:“方才确实是惊险。” 她说着,又犹豫着道:“今日遇见你,本是大喜的事情,该好好坐下来谈一谈才是,只是我还有事情,需要在辰时之前赶去昭明寺,所以恐怕要先走一步了,你如今住在何处?等下午时候我回王府,便着人来请你,到时候咱们再好好叙旧一番。” 施婳听了,便道:“既然如此,你且去便是,我如今住在东大街的谢宅,平远将军府对面的宅子就是了。” 恭王妃愣了一下,忍不住道:“那宅子不是被御赐给了新科状元……” 她立刻反应过来,惊讶道:“今年的新科状元是谢翎?” 听了这话,施婳唯有无奈地点头,看来几乎整个京师的人都知道了,皇上把一座“凶宅”赐给了新科状元。 恭王妃抿着唇笑了笑,道:“好,我到时候让人去你府上拜会。” 施婳点点头,两人别过之后,看着她再次踏上马车,很快,马车便消失在了街道尽头。 施婳这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惊觉自己的后背不知何时,已经出了一身冷汗,将内衫都湿透了。 时隔多年,说是全然不怕,那是不可能的,太子府这三个字,如同烙印一般,深深地烙在了施婳的心底。 第 128 章 施婳带着抓好的药包回了谢宅, 一路上倒是没有出什么意外, 她回到院子里时,朝阳已经升起来了,邵清荣依旧躺在榻上, 一脸愁容, 见了她来, 连忙道:“施大夫,我可是一直都没有动过的。” 施婳查看了他的伤口, 点点头, 道:“我去给你煎药。” 邵清荣十分感激地道:“多谢施大夫。” 等药煎好的时候,已经是三刻钟以后的事情了,邵清荣终于能爬起身来,一口气喝完了药,把碗捏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似乎恨不得把上面的花纹都研究个仔细, 一看就是个藏不住话的性子。 施婳见了他这般模样, 哪里还有不明白的,索性道:“想问什么,直接问便是。” 邵清荣连忙就坡下驴道:“施大夫, 那个……我想问问,杜姑娘怎么样了?她……她去哪里了?” 施婳看了他一眼, 他颇有些不好意思地挪开视线, 蹭了蹭鼻子,施婳这才答道:“她一早便出门, 去刑部了。” 闻言,邵清荣有点紧张地道:“那、那她不会再被那些人找上了吧?她一个弱女子,怎么能对付得了那些人?” 施婳想了想,太子府侍卫今日还在医馆门口守株待兔,实在不像是抓住了杜如兰的样子,遂答道:“没有,你放心便是,我想如果不出意外,她现在已经在刑部大堂了。” 邵清荣松了一口气,道:“那就好,那就好。” 施婳盯着他看了一眼,开口道:“你……” “施大夫?”邵清荣的目光里带着几分询问。 施婳顿了顿,还是把话问完:“杜姑娘之前每次待你都是不假辞色,几番不领情,你为何还能这么尽心尽力地帮她?” 邵清荣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答道:“她……她心地是很善良的,只是性格有些拧罢了……” 他支支吾吾着,施婳见了,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想必邵清荣对杜如兰颇有好感,她倒也不说破,只是笑了笑,跟着说了一句:“那倒是,杜姑娘人确实很好。” 邵清荣听了,立即笑了起来,倒仿佛施婳夸的是他一般,笑容颇有几分傻气。 到了下午时候,前院有人来敲门,施婳不敢贸然开门,而是先从门缝往外看,外面站着一个穿着葱绿色衫子的女子,作丫鬟打扮,身上的衣裳料子都是上好的,绝非普通人家用得起。 而且,那女子看上去有些面熟,施婳回忆了片刻,才恍然记起,当初在苏阳城时,陈明雪身边常常带着一个丫鬟,名叫绿姝,为人十分机灵,很有眼色。 施婳确认之后,这才将门打开,绿姝见了她,立即笑了起来,带着几分熟悉的意味,热络地打招呼道:“施姑娘,好久不见了,我家小姐请您过府一叙。” 她对着施婳并不称陈明雪为王妃,而是依旧称我家小姐,倒叫施婳立即生出几分亲切的感觉,就仿佛又回到了多年前的苏阳城,活泼的少女带着丫鬟,趁着午后的阳光,笑眯眯地敲开了她家的院门,欢快地道,婳儿,我又来啦。 施婳回过神来,对绿姝微笑着点点头,道:“稍等,我这就随你过去。” “好,施姑娘慢慢来,不急,”绿姝笑着道。 施婳回了后院,对邵清荣叮嘱几句,不要轻易妄动,注意伤口云云,随后又道:“有故人邀我过府叙话,若无意外,我傍晚时候便会回来,如果有人来敲门,你不要轻易打开。” 邵清荣连忙答应下来,道:“施大夫你只管去便是,我记得了。” 施婳这才关好了院子,到了前院,对绿姝道:“我们走吧。” 绿姝立即侧了侧身,以示礼让:“施姑娘请随我来。” 她引着施婳走到了街角,那里正有一辆马车等着,车夫见了,忙跳下来行礼,绿姝扶着施婳上了车,才吩咐道:“回王府。” “是。” 马车辚辚驶过长街,很快朝前方而去,施婳坐在车中,心中五味杂陈,思绪纷纭,等马车停下来之时,已是一刻钟之后了。 绿姝掀开车帘,道:“施姑娘,王府到了,请下车吧。” 施婳点点头,借着她的手,下了马车,前方是一座高门大宅,上面一道匾额,赫然写着恭王府三个大字。 绿姝略微躬了躬身,道:“施姑娘,请。” 恭王府并不算十分大,在施婳看来,甚至还不如谢翎的那个宅子大,但是装饰都十分精致,假山亭台,檐牙高啄,曲水楼阁,不一而足。 施婳跟在绿姝是身后,一路穿过长长的游廊,才到了王府的花园,远远的,她听见了一阵孩童的笑闹声,伴随着声声欢呼,显得十分热闹。 待穿过假山小径之后,视线倏然宽阔起来,施婳看见前方有一株高大的树,树上挂着一架秋千,一名四五岁的女童正坐在那秋千上,有一个七八岁的男童正一下一下地推着她。 秋千忽地飞起来,又忽地落下去,女童的欢呼声也忽高忽低,咯咯笑着,听起来快活极了。 她催促道:“再推高些,我要飞起来!” 男童听了,果然用了大力气,推得那秋千飞起来,女童的衣衫翩翩,像是一只灵巧的燕子。 旁边守着几个宫人,紧张得不行,脸都有些发白了,双手张着,似乎生怕那女童从上面掉下来。 绿姝低声对施婳道:“施姑娘,这边。” 她说完,便引着施婳往右边的小径走去,一个荷花池出现在前方,此时正是六月间,荷花亭亭而立,清香氤氲,而在那荷花池的旁边,有一道曲折的木制小桥,一名穿着鹅黄色衣裳的女子,正背对着她们,凭栏而立。 那就是恭王妃了。 绿姝让施婳稍等,自己上前去轻声禀报,恭王妃听了,立即回身看过来,对着施婳笑了笑,道:“婳儿来了。” 施婳走上前去,正欲行礼,却被一只柔白的手拦住,恭王妃道:“你我之间,就不必如此了。” 闻言,施婳看向她,二人皆是相视一笑,原本因为时间产生的那些隔阂和生疏,似乎都在这一笑之中消失殆尽了。 恭王妃拉着施婳道:“你什么时候来京师的?是在谢翎考了状元之后么?” 施婳摇摇头,道:“我来了才只有几日。” 恭王妃又笑着道:“难怪,不见你来寻我,我记得当初是送了你信物的。” 施婳心中歉然,几年前分别,她们二人后来虽然有几次书信往来,但是时间一久,便渐渐淡忘了,初来京师之时,施婳确实没有想起要来找陈明雪,即便她知道陈明雪已经成了恭王妃,若不是因为今日凑巧,她们恐怕也不会这么快就见面。 一别数载,两人如今又重聚在一处,不胜唏嘘,一时竟不知要从何提起话题,恭王妃仔细打量着施婳,笑道:“婳儿还与从前一样,只是更漂亮了。” 施婳跟着笑了笑,道:“你也是。” 她说着,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你如今过得还好么?” 恭王妃怔了怔,然后点点头,道:“还好,王府里无甚大事,也不需要我做什么,每每听姐姐和母亲她们说起嫁人之后当家的难处,我竟半点都不觉得,反倒比从前尚在闺中时还要松快些。” 她说着,笑了起来,道:“不过也有一桩好,再没有嬷嬷揪着我做绣工了。” 听了这话,施婳不由想起从前的事情来,陈明雪跟着她学绣配囊,把手指头扎出了许多洞来,疼得她倒抽气,费了老大的功夫才勉强做出了一个看得过眼的。 如今回忆起来,施婳不觉恍若昨日一般,下午的阳光明亮,落在面前女子的面孔上,眼神依旧透澈,容颜昳丽,妆容精致,她穿着华丽的宫装,笑容里却带着几分不可言说的落寞,她已不再是当初那个跳脱天真的少女了。 像是看出了施婳心中藏着的话,恭王妃微微垂了眼,道:“不说我了,婳儿如今怎么样?还在做大夫吗?” 施婳配合着转开话题,答道:“我三月底的时候离开了苏阳城,回去了一趟老家邱县,后来又辗转到了岑州。” “岑州?”恭王妃抬起眼来望她:“是那个今年发了大水的岑州吗?” “是,”施婳顿了顿,继续道:“发大水的时候,我正在岑州城内。” 恭王妃立即道:“没有什么事情吧?” 施婳摇了摇头,道:“水势虽然大,来势汹汹,但是我当时爬到屋顶上,躲了过去,有惊无险,没出什么事情。” “那就好,”恭王妃松了一口气,道:“这件事情我也听王爷提起过,似乎有些严重,不过最近好像已经平息了。” 她想了想,问道:“那你日后怎么打算?是回苏阳城吗?还是在京师常住?” 施婳答道:“恐怕会在京师待上一段时间。” 恭王妃露出了一丝笑意,语气也有些高兴地道:“那太好了,这样无事的时候,我也可以找你说说话。” 她说着,犹豫了片刻,又小声问道:“那……你说人家了吗?” 问完,施婳还没回答,恭王妃的面上便浮现几分绯色,像是有些不好意思,道:“我就是随口问一问罢了。” 她说着,自己却哧哧轻笑起来,眉目弯起,倒仿佛有了几分旧日的影子,施婳笑了,也跟着小声道:“大概……有吧。” “啊,”恭王妃有些惊讶地道:“是谁?我认识么?” 她睁圆了眼睛,满是好奇,施婳忍俊不禁地道:“你也认识的。” 第 129 章 “是……”恭王妃好奇得不得了, 忍不住猜测道:“是谢翎的那几个师兄中的一个?” 要真论起来, 她和施婳都同时认识的,也就只有谢翎那师兄弟四人了,施婳想了想, 道:“算是吧。” 恭王妃猜道:“是那个叫杨晔的?他的年纪倒正恰当。” 施婳摇摇头, 恭王妃的面上浮现几分难色来, 试探道:“不会是他的大师兄吧?他的年纪似乎有些大了……” 施婳还是摇头,恭王妃的嘴唇动了动, 像是要吐出一个名字来, 施婳立即道:“也不是他。” 她顿了顿,才继续道:“是谢翎。” 恭王妃霎时间睁圆了眼,她立即反应过来,道:“对了,你姓施,他姓谢, 我记得当初就问过你这个问题, 你们似乎并无血缘关系。” 施婳笑了笑,道:“是,我是在逃荒途中捡到的他。” 恭王妃也笑, 促狭道:“捡到一个状元郎,倒也是好运气。” 施婳心道, 我当初只以为他是个探花郎罢了, 谁知道他最后会中了状元? 恭王妃想了片刻,打趣道:“这么说, 我从前便觉得他待你有些奇怪,不像是对姐姐,倒像是对青梅竹马一般,事事周到无比,每日接送你去医馆,恨不得时时黏在你身边,如今想来,他竟是那时候就起了心思。” 施婳抿唇一笑,恭王妃又道:“日后你们若是成了好事,必要请我去吃喜酒,我到时候奉送一份大礼与你们。” 她说完便哧哧地笑,施婳也笑着答应下来:“好,一定请你。” 恭王妃又问起谢翎如今的情况,施婳都一一答了,得知谢翎在翰林院任职,遂调侃道:“我从前便听说过,翰林院进士出身的人,日后必能当得了大官,朝廷内一二品大员不在话下。” 她说这话时,语气认真,眼睛很有神,施婳望着她,心里微微感到遗憾,可惜她当初在宣和帝驾崩,太子被废之后就死了,也不知后来的情况,按理来说,恭王登基称帝,作为他的正妃,陈明雪应当是皇后了吧? 这样一个女子,应该会有一个好结局的。 正在这时,恭王妃忽而问道:“你今日怎么会被太子府的人拦着?” 施婳回过神来,略一沉吟,道:“说起来,确实是惹上了一桩麻烦事。” 恭王妃听了,便低声问道:“怎么回事?我听王爷说过,太子府的人行事向来嚣张,你初来京师,怎么会惹上了他们?” 施婳稍有犹疑,恭王妃见了立即会意,摒退了左右,只留了绿姝一个人在旁边伺候,她道:“你说吧,现在没人听见了。” 施婳便将岑州发生的事情细细说了出来,又提了杜如兰的名字,末了才道:“我一开始也不知是这般情况,今日的事情,还要多谢你,否则不知会如何收场。” 恭王妃面色有些凝重,听了这话,摇了摇头,道:“你我之间,说这些客气话做什么,不过我之前听王爷说,岑州的事情已经了了,却没有想到还有这么多原委在其中,若真是如此,太子的胆子,未免也太……” 她的声音倏然而止,沉思片刻,对施婳道:“那个受伤的人如今还在你们宅子里?” 施婳点点头,道:“他伤口有些深,我今日早上去抓药,就是为了给他养伤。” 恭王妃面上色变:“这也太危险了,那你不是已经被太子府盯上了么?” 施婳道:“他们也找不到证据,再说,我们的宅子是皇上御赐的,若非有官府的搜查令,他们便是想私闯民宅,还需要掂量几分。” “这说得倒是,”恭王妃想了想,道:“不过还是将他送走吧,我在城郊有一座别庄,等入了夜,我让人去你们那里,把他接走,以防万一。” 施婳愣了一下,犹豫道:“这恐怕不妥,你如今的身份毕竟……” 恭王妃听罢,只是笑了笑,道:“无妨,等王爷回来,我便与他说明此事,他不会介意的。” 她的笑容淡淡,似乎真的不在意一般,施婳这才慢慢点头,道:“那好吧,你……你斟酌行事,不要逞强。” 恭王妃笑吟吟道:“你还说我,分明是你逞强了。” 施婳只好报以笑容,恭王妃道:“这件事我会如实告知王爷的,那杜如兰确实是个厉害的女子,若是换做了我,恐怕都不会有这种置身于生死之外的勇气。” 她说着,轻轻叹了一口气。 正在这时,旁边传来一声惊呼,孩童的欢笑声戛然而止,紧接着,一阵哭声传来,哇哇的震天响。 施婳和恭王妃都转身看去,只见树下的秋千犹自在空中荡着,那女童却坐在地上,精致的衣裳上沾满了泥灰,正在嚎啕大哭,宫人们连忙抢上前去哄她。 男童站在一旁,表情十分冷漠,就像是全然不在意一般,女童一边哭,一边嚷嚷着:“娘,娘!心儿疼,娘!” 哭声直冲云霄,十分惨烈,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她断了胳膊腿了,施婳见了,望向恭王妃,她向前走了几步,对乱成一团的人群,开口问道:“怎么回事?” 几名宫人连忙跪下来,磕头道:“回禀王妃,方才是世子爷推秋千用力了些,郡主想下来,结果不小心松了手,掉了下来。” 那女童哭得愈发厉害了,声嘶力竭,声音又尖又利,震得施婳耳朵都疼了,恭王妃也微微皱了一下眉,呵斥那几个宫人道:“你们是做什么用的?郡主从秋千上摔下来,不赶紧去请大夫来看,反而在这里编排世子和郡主?” 闻言,几个宫人都争相磕头,另有人爬起来,飞快地找大夫去了,一旁站着的男童脸上的表情略微和缓了些,看了恭王妃一眼,拱手道:“孩儿见过母妃。” 女童还坐在地上哇哇大哭:“哇……娘,心儿疼!娘!” 那哭声传递开去,整座花园都传遍了,就仿佛真的听见了动静,一行人从前方赶来了,一个身着绛紫色宫装的女子快步走来,见女童坐在地上,哎呀一声,心疼地上前抱住她,斥责宫人道:“你们这些贱奴才,怎么都不知将郡主扶起来?” 她说着,又略微侧过头来,厉声道:“若叫心儿哭坏了身子,回头王爷回府看见了,你们如何交代?” 那女童许是见了母亲来给自己出气了,哭得愈发大声,哇哇的,上气不接下气,宫人们立即磕头不止。 恭王妃抿了抿唇,还未说话,却听那女子又道:“王妃也在这里,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么小的孩子坐在地上哭,却丝毫不为所动?心儿虽是庶出,却也是王爷的亲生骨肉,王妃如何忍心?” 这帽子可扣得严重了,恭王妃正欲开口,施婳忽然道:“这位娘娘有所不知,据说郡主方才是从秋千上摔下来的,按理来说,不可妄动,若万一折了胳膊或者腿,贸贸然将她扶起,恐怕会更严重。” 那女子听了,脸色一白,抱起女童的动作果然僵住了,施婳唯恐她不信,又道:“只折了胳膊腿倒还罢了,若是伤了肺腑脾胃,就更不好了。” 这下女子立刻不动了,女童哭得脸都涨红了,她却不敢去抱她,只得厉声朝那些跪地磕头的宫人们呵斥道:“都愣着做什么?死了吗?还不快去给本宫请大夫来!” 宫人们立刻做鸟兽散开,生怕晚了又挨一通骂,那女子转过头来,瞪着施婳道:“你又是什么人?” 施婳微微垂眼,不及答话,恭王妃道:“这位是我在闺中尚未出阁时候的手帕交,本宫请她来王府叙旧,她是贵客。” 言下之意,你说话的态度最好礼貌些。 那女子勉强收敛了姿态,不再搭理施婳,只是又转而怒声斥道:“怎么大夫还没有来?究竟去请了没有?” 她带来的那一行宫人里又立即去了一个,不多时,一个中年大夫就被催着匆匆来了,给那郡主看过之后,只是道无甚问题,就是有些许擦伤,涂些药就好了。 那女子的面色才略有好转,又斥责女童道:“府里这么多人,你就非得缠着那一两个人玩么?不能与你弟弟玩?” 她斥责完,女童又哇地哭了起来,恭王妃看上去并不是很想听这母子两聒噪,施婳便适时开口道:“王妃娘娘,那今日我便先告辞了。” 恭王妃听了,想说点什么,最后化为一声无奈的笑,她道:“我让绿姝送送你。” 施婳点点头,向她告辞,这才在绿姝的带领下,往外面走去。 眼看着周围都没有人了,她才低声问道:“方才那是……” 绿姝明白她的意思,便也低声答道:“那是赵妃,先王妃过世之后入的王府,王爷姬妾不多,三年前抬了她做侧妃,也颇为得宠,仗着生了儿子,自小姐嫁入王府以来,便总是对小姐不敬。” 争风吃醋,勾心斗角罢了,施婳上辈子在太子府里也没少见,遂点点头,忽然想起那个一声不吭的男童来,道:“那个孩子又是……” 绿姝领着她踏上假山小径,道:“那是世子,是先王妃的孩子,王爷如今统共只有两个儿子,大的那个就是他了。” 两人一边说着话,绿姝将施婳送到了大门口,早有马车在那里等着了,临上车前,她忽然叫了施婳一声:“施姑娘。” “怎么?”施婳转过头来看她。 绿姝犹豫了一下,还是道:“施姑娘日后若是得空,可以多多来王府走动,小姐她……我已很久没有见过她如今日这般笑了。” 施婳看着她,然后点了一下头,道:“好,若是得空,我会去上门拜访的。” 绿姝立刻露出几分感激的笑来:“那就多谢施姑娘了。” 第 130 章 到了傍晚时候, 谢翎从翰林院回来了, 施婳望着他怀里的那一堆书和纸张,颇有些惊讶道:“怎么这么多?” 谢翎答道:“这些都是需要修改的国史,在翰林院做不完, 只能带回来了。” 施婳知道他如今在编国史, 听了也没说什么, 只是帮着他将那些书都放到案上去。 谢翎早就腾了一间屋子来,靠窗摆着两张桌案, 正对着, 施婳的医案和医书都放在上面,两人一人占一张桌子,夜里点灯的时候也点两个烛台,屋子里的光瞬间变亮了许多。 施婳替他整理书册,一般把今日遇到恭王妃的事情讲了,谢翎道:“晚上的时候, 王府会派人过来?” 施婳点点头, 道:“今日太子府的人已经找上了我,我也觉得邵兄在这里不算安全,若是她有好去处, 自然是最好了。” 谢翎深以为然:“我也觉得不大方便。” 施婳转头看了他一眼,谢翎报以无辜回视, 正在这时, 外面传来啪的一声,像是有什么东西被打碎了。 施婳立即出了屋门, 声音是从东厢传来的,邵清荣养伤的地方,就在东厢,施婳与谢翎一道进门去,只见邵清荣正半躺在榻上,表情有些尴尬,地上还有一些碎瓷片,想来是他刚刚把碗给打碎了。 他见了施婳两人,连忙解释道:“我……我没想到这碗放在榻下,不小心给碰掉了,施大夫,抱歉。” 施婳道:“一个碗而已,无妨,不过,我不是交代了你别乱动么?” 邵清荣支吾几声,道:“我就是想看看……杜姑娘回来了没有?” 眼看着天色要黑了,他不见杜如兰回来,心里却是有些着急,这才想起身看看,没想到碰到了放在榻下的碗,邵清荣自觉自己给施婳添了麻烦,愈发不好意思。 “杜姑娘还未回来,”施婳想了想,道:“不过,刑部问话需要一天时间么?” 她说着,看向谢翎,谢翎却摇摇头,道:“这却不知。” 他说着,顿了一下,道:“需要请人帮忙去问问。” 施婳问道:“找谁?” 谢翎答道:“找我的座师,阿九,我现在出门去他府上拜访,大概晚些时候才会回来。” 施婳心中一凛,沉默片刻,才点点头:“我明白。” 谢翎深深望了她一眼,转身离开了屋子,很快,他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再也看不见了。 他这一去,意味着什么,施婳和他都清楚,如今朝局不明,帝心难测,恭王被留在京中,迟迟没有归藩的意思,储君虽然已定,但是宣和帝并未表示出多少喜爱来,底下官员的心思也跟着飘忽不定,不敢轻易站队。 谢翎的座师窦明轩,是恭王的侍讲,也是明明白白的恭王一派。 施婳猛地握住了手,这才发现自己的掌心已经渗出了汗意来,太子,李靖涵。 她在心里慢慢地咀嚼着这几个字,目光渐渐飘远了,像是预见到了五年之后的那一场腥风血雨,还有那一场吞噬一切的大火。 到了夜幕四临之时,果然有人来敲谢宅的门,自称是恭王府的人,施婳的目光扫向门口的那一辆马车,朴实无华,看上去十分普通,与今日一早恭王府乘坐的那一辆截然不同。 此时有一只素白的手自深蓝色的车帘处伸出来,将车帘轻轻掀起,露出一小半熟悉的娇俏面孔,是绿姝,估计恭王府知道施婳心有警惕,特意派了她来。 绿姝没有说话,只是冲施婳微微点头,施婳也报以颔首,退开些许,道:“先进来吧。” 三个人立即跟着前后进了宅门,施婳将门合上,她的动作略微顿了一下,其中一个人见了,便疑惑道:“施姑娘?” 施婳道:“无事,先去后院。” 她领着几个人匆匆到了后院,邵清荣颇有些惊讶地看着他们,不解地道:“施大夫,怎么了?” 施婳快速地道:“有人盯上我了,你最好换一个地方待着。” 邵清荣听了,立即紧张起来,道:“那杜姑娘怎么办?” 施婳答道:“她到时候自有去处,你如今与她算是同伙,若留在我这里,反倒会连累了她。” 闻言,邵清荣连忙答道:“那好,我这就走。” 施婳点点头,等一人正欲伸手去扶他时,施婳却道:“别动,你们先扶一个人出去,上了马车之后,告诉绿姝,立即就走。” 那几人都是一愣,一人问道:“施姑娘,这却是何意?王妃交代,让我们带着他去别庄的。” “听我的便是,”施婳不容置疑地对他道:“你先扶着你的同伴出去,上马车便走,告诉绿姝,让几个人到宅子的东角门外接应,她听了之后便明白了。” 那几人都对视一眼,一人道:“既然如此,那咱们照做便是。” 施婳随手将屏风上的一件外袍拿起来,匆匆吩咐道:“披上,装作力不能支的模样,被他扶着出去。” 那两人倒也机灵,立即照做,扶着便走了,等到了马车上,绿姝觉得不对,狐疑道:“嗯?怎么又是你们俩?不是让你们接人去了么?” 一人脱下外袍,连忙答道:“那施姑娘让我们出来的,说上了马车便走,让绿姝姑娘派人去宅子东角门接应。” 另一人补充道:“那姑娘还说,绿姝姑娘您听了这话便知道怎么做了。” 绿姝听罢,略一思索,神色便凝重了许多,她立即道:“让车夫赶车,先绕去王府,到时候再说。” 几人听了吩咐,连忙答应下来,那马车便不再停留,迅速往前方行驶而去,片刻后,不远处的街角,几道身影从暗处走了出来,一个声音道:“果然是这户人家,头,他们已经走了。” “我们要跟上吗?” 为首的那人蓄着胡须,唇边一颗大痣,此时动了一下,道:“让几个人去跟着马车,我们去敲门看看。” 几个声音齐齐应道:“是!” 后院,烛火静静地燃烧着,微微颤动,邵清荣站在地上,被一人搀扶着,颇有些担忧地道:“施大夫,我们不会连累了您吧?” 施婳站在门边,听了这话,摇了摇头,笑了一下,安慰他道:“放心便是,我能应付的。” 邵清荣也不是傻子,光看方才这情形,还有施婳所作所为,便知道事情不简单,但是他是个嘴笨的人,此时也不知道说什么好,酝酿了半天,正欲开口之时,前院忽然传来了笃笃的敲门声,落在这寂静的夜色里,显得十分清晰可闻。 “笃笃笃……” 那不轻不重的敲门声,竟然让人凭空生出一种心惊肉跳之感,邵清荣和那王府下人立即看向施婳,那人道:“施姑娘,恐怕是绿姝姑娘派来的人,我们现在走么?” 施婳摇摇头,笃定地道:“不是王府的人。” 她说着,转过头来,低声吩咐道:“你现在扶着邵兄,去东角门,小心些,看到王府来接应的马车,立即上车,让他们避开这一带,绕个大圈子才去城郊的别庄,听明白了吗?” 那人有些惊疑不定,但是面对施婳锐利的目光,还是连连点头:“好,好,小的知道了。” 施婳又转向邵清荣,道:“邵兄,你跟着他走,到时候自有人给你安排去处,路上多加保重。” 她紧紧盯地对方的眼睛,道:“记住,你现在与杜姑娘是一伙的,千万不能被他们抓住了,否则,杜姑娘会受到牵连,明白了么?” 听了这话,邵清荣心中登时一紧,他神色凝重起来,郑重地点点头:“我知道了,施大夫放心吧。” 敲门声还在继续,且有了越来越急促的趋势:“笃笃笃……” 施婳快速道:“快走吧,不论听到了什么动静,都不能回来。” 邵清荣临走时,望着她道:“施大夫,你也多加保重。” 施婳点点头,直到那王府下人扶着他离开了院子,这才动了动,往前院走去,笃笃的敲门声越来越近,也越来越响了,伴随着呼喝的声音,想来是敲门的人不耐烦了。 门板被敲得砰砰响,施婳深深吸了一口气,伸手将门打开来,望着门外站着的三人,平静地道:“几位有何贵干?” 紧接着,一个人轻轻咦了一声,惊讶道:“是你?” 施婳抬眼望去,却见是那一日,她在街上遇到的那个太子府侍卫,当时她还称自己认错了人,将对方错认为自己失散多年的哥哥。 打头那个嘴边有痣的人敏锐地问道:“宁晋,你认得她?” 那个叫宁晋的连忙道:“上次我们追那个杜如兰的时候,遇见过她。” 听了这话,打头那个人忽地冷笑起来,道:“果然。” 宁晋的神色也肃穆起来,看了看施婳,问道:“头,她们是一伙的?” 施婳表情不变,手里举着烛台,烛光轻晃,光影在她姣好的面容上摇曳着,她问道:“几位深夜前来叩门,不知是为了什么事情?若是无事,就恕小女子失礼了。” 她说完,便伸手欲将门合上,然而才关到一半,却被什么挡住了,施婳低头一看,那是一柄刀鞘,刀柄正正抵着门板,再次将门一寸一寸推开,大门的门轴发出粗哑难听的声音,打头那人慢慢地道:“有事问你,急什么?” 第 131 章 “有事问你, 急什么?” 施婳抬头朝他望去, 表情冷冷的,道:“阁下要问什么?” 那人轻笑一声,唇边的痣也跟着颤动了一下, 他的语气中竟然有几分称赞的意味, 道:“我都要佩服你了, 区区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三番两次把咱们耍得团团转, 如今竟然还能面不改色地反问我, 实在是厉害。” 施婳看着他,声音里依旧没什么情绪:“我不明白阁下在说什么,这深更半夜的,你们敲我的门,恐怕不妥吧?阁下若是有事,还请在明日我夫君在家的时候再来。” 她的态度明明白白地写着拒绝二字, 那人也不兜圈子了, 单刀直入问道:“杜如兰和她的同伙就是在你们这里落脚的吧?” 施婳不解道:“阁下在说什么?我不认识杜如兰。” 那人冷笑道:“不认识没关系,让我们进去搜一搜,就认识了。” 施婳声音冰冷, 立即问道:“你们可有官府批下来的搜查令?” 那人不吃她这一套,硬邦邦道:“官府的没有, 太子府的倒是有, 让开。” 他说着就要往门里走,岂料施婳非但不退不让, 反而举起手中的烛台往前逼了一步,厉声道:“你敢!” 那烛台里点着灯,这么硬生生靠过去,几乎在同时,所有人都闻到了一股子焦糊的气味,慢慢传了开来,却原来施婳这一步,烛台差点把那人的络腮胡须给点着了。 那人立即退后,一抹下巴,毛发灰烬簌簌落下,伴随着焦糊的气味,他的脸色霎时间难看起来,瞪向施婳,低喝道:“退开!” 施婳丝毫不惧,道:“你们身后就是平远将军府,将军府旁边是工部尚书的宅子,我大喊一声,想必有不少人会愿意出来看热闹!” “你——!!” 施婳打断他,继续高声道:“我们这宅子是今上御赐的,谁敢私自踏进来一步,我明日便去敲登闻鼓,看看太子府的人到了何等嚣张地步,竟然敢在无令的情况下,私闯御赐的宅子!” 她说着,还冷笑了一声,道:“到时候也不知是三位的头硬,还是刑部大堂的庭杖更硬!” 于是那人的脚步顿时止住了,竟然不敢再前进分毫,他恶狠狠地瞪了施婳一眼,随即一挥手,几乎是咬牙切齿地道:“先走。” 那两人紧跟着他匆匆离开了,临行前,那个名叫宁晋的侍卫回头来看了施婳一眼,施婳站在门口,一手举着烛台,表情不变,报以冷视。 等他们的背影消失在街尽头,施婳这才端着烛台,回身关上了宅门,进院子里去了。 直到那宅子门口的昏黄光芒已经消失不见,离开的三人中有人道:“头,就这样算了吗?” 那打头的人硬邦邦地道:“这是皇上御赐的府邸,谁敢硬闯?你长了几个脑袋,到时候那贱人真的去敲登闻鼓,无令擅闯民宅,谁保得了你?” 宁晋问道:“那现在咱们该怎么办?” 侍卫头领道:“先回去禀报殿下,咱们只要知道,那杜如兰和这新科状元谢翎脱不了干系便成了。” 两人一振,齐声应道:“是!” 与此同时,一辆马车悄无声息地靠近了谢宅的东角门,将早已等在此处的两人接上,绕着京师转了半圈,直奔城郊而去了。 谢翎回来的时候,是施婳到前门接的,他进了门,便觉得不对,问道:“刚刚是不是发生什么事情了?” 施婳摇摇头,过了一会,又点点头,道:“太子府的人找来了。” 谢翎的心里一紧,立即打量施婳,道:“怎么样?他们可有为难你?” 施婳道:“没有,我将他们吓退了。” 谢翎这才略微松了一口气,笑着道:“阿九真厉害,不战而屈人之兵,有大将风范。” 施婳看了他一眼,颇有些哭笑不得:“什么有的没的?” 谢翎笑笑,又道:“邵清荣送走了?” 施婳点点头,道:“遇上点小麻烦,不过好歹算是成了。” 谢翎立即反应过来,敏锐地道:“太子府的人之前在暗处守着?” 施婳颇有些惊讶,完全没想到他竟然能够猜到,紧接着点点头,道:“我将他们瞒过去了,邵兄暂时不会有事,杜姑娘怎么样了?” 谢翎答道:“我问过老师了,她还在刑部。” 他顿了顿,继续道:“他和恭王都已经知道这件事了。” “好快。”施婳喃喃道。 “是,”谢翎转头看她,道:“听老师的意思,几乎是在那杜姑娘敲登闻鼓之后,他们就立即得知了这件事情,原本他们想当日就不让杜姑娘回来的,但是杜姑娘那时十分警惕,并不肯轻易相信他们,才有了后来的事情。” 施婳点点头,道:“这样也好,你……” 她犹豫了一下,才继续问道:“你已见过恭王了吗?” 谢翎道:“还没有,老师欲带我去拜访恭王,我放心不下你,便赶回来了,改日再登门也是一样。” 施婳慢慢地吸了一口气,谢翎一手端着烛台,伸手去推院门,正在这时,他听见身后的施婳开口道:“谢翎,我有些事情与你说。” 谢翎的手倏然停住,他不自觉挺直了脊背,然后才继续将门推开,门轴发出吱呀一声,在寂静的夜色中响起,他转过身来,低头望着施婳,唇边浮现出一丝微微的笑意,仿佛有些愉悦,道:“好。” 片刻后,两人都坐在桌案后,谢翎之前将两张桌子拼凑在一处,正中央点着灯,烛光摇曳,轻轻跳跃着,仿佛在颤抖。 施婳的目光落在那灯芯上,看着它慢慢地燃烧,仿佛在仔细地措辞,又仿佛入了神,谢翎也不催促她,只是耐心地等待着,一如他默默地等了这么些年,这么长的日子,施婳心底的迷雾,终于要在这时候破开了,哪怕只能窥见一丝裂缝,他也心满意足。 许久后,施婳的声音在屋子里响起,打破了这一室静寂,有些幽幽的:“我这些年来,时常做梦。” 她停了一下,谢翎适时地望向她,道:“是那些噩梦?” 施婳道:“有很多梦,不过我能记住的大多数,都是噩梦。” 火光轻微地摇动,施婳望着它,像是入了神,道:“大约是从九岁的那一天起,我的脑子里多了很多东西,你知道庄周梦蝶吗?” 谢翎点点头,施婳才继续道:“我似乎比别人多活了一世,也多了那一世的记忆。” 闻言,谢翎的眼神一动,里面闪过几分明显的惊愕,但是他并未说什么,只是问道:“阿九的意思是指,你在九岁的那一年,就知道了这些?” “是,”施婳望向他,道:“虽说我不太信这些怪力乱神,但是记忆总不是假的,我在梦里,也过完了一生,有始有终,而我也坚信,那些都是曾经真实发生过的。” 谢翎像是有些好奇地发问:“阿九在梦里是怎么样的?如果说你多活了一生,那一生里也遇到了我吗?” 施婳笑了一下,答道:“没有,上辈子我没有遇到你。” 听了这话,谢翎看起来有些许的失望,施婳道:“不过,我倒是听说了你的名字,探花小谢郎,名动京师。” 谢翎的眼睛微微亮起,道:“那阿九呢?” “我么?”施婳陷入了回忆之中,道:“我在九岁那年跟着村里的乡亲一起逃荒,不过当时我们逃的方向不是南方,而是往北去,所以想来是那时候我们就错过了,后来好容易逃得了性命,我被叔婶卖掉了。” “卖掉了?”谢翎的声音沉下来。 “嗯,”施婳点点头,继续道:“起初是卖给了一个有名的戏班子,跟着他们学唱戏,唱了没几年,戏班子倒了,我被班主卖进了琼园。” “琼园你大概还没有听说过,它是京师最大的歌舞坊,里面大多数都是些漂亮的女子,如我一般年纪,被送进去之后,管教的娘子很严厉,琴棋书画,样样都要学,不止要学,还要精通,好得那些达官贵人,文人雅士们的欢心。” 施婳的目光渐渐凝在了烛光上,仿佛陷入了某些回忆之中,谢翎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是因为这些经历,阿九才会弹古琴,且弹得极好,他心里不觉生出几分心疼来。 施婳继续道:“后来有一回,太子来了琼园,将我带入了太子府中,从此我便成了府上的歌姬,为他弹琴唱曲,以供取乐。” 谢翎的眼睛微微一动,袍袖中的手蓦然握紧了,目光幽深,问道:“后来呢?” 施婳垂下眼帘,道:“后来就这样过了好几年,太子越来越不得皇上的心意,我记得是宣和三十六年的时候,皇上病危,下旨将太子废去,驾崩之时,将皇位传给了三皇子,并明令废太子李靖涵即刻归藩,且永世不得踏入京师一步。” 谢翎眼神微凝,低声问道:“那你也跟着……” “没有,”施婳抬起眼来,望着他,道:“废太子好大喜功,性格傲慢,刚愎自用,做了这么多年的储君,一朝被打落入尘泥,成王败寇,还被发配去蛮荒之地,屈于人之下,这等折辱他岂能忍受?他一时没想开,就点火自焚而死了。” 谢翎慢慢地舒了一口气,但是眉头还未完全展开,忽然又觉得不对,倏然看向施婳,道:“那你呢?” 施婳答道:“那时我正得太子欢心,被他拉着,一起死在了那一场大火中。” 她的声音不紧不慢,语气也是淡淡的,没什么波澜,然而听在谢翎耳中,不啻于一声惊雷,炸得他脑子里轰然作响,几乎是在瞬间,谢翎的眼睛就红了。 第 132 章 空气寂静得仿佛凝固了一般, 静静燃烧的烛火忽然劈啪一声, 爆出了一个灯花,谢翎才回过神来,他眼底泛起的红色渐渐褪去, 直到现在, 他才终于明白了, 阿九多年来做的那些噩梦都是什么。 为何她会在梦里叫着李靖涵的名字,咬牙切齿, 恨意如海, 为何她会时常在半夜被噩梦惊醒。 被一场大火生生灼烧而死,阿九当初是经历了何等的痛苦? 谢翎好一会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语气艰涩问道:“那时……阿九多大?” 施婳想了想,道:“我是十七岁入的太子府,太子被废的时候已二十有四了。” 人生若无病痛,少说有七十载好活, 而她却在一生中最好的那段年华里, 被硬生生投入大火中焚烧成灰。 谢翎许久不言,他垂着眼,看不清眼底的神色, 施婳只能望见他的手掌紧握成拳,手背上有青筋暴起, 像是恨不得把手心掐出血来。 相依为命这么多年, 施婳还能不知道他心中所想?遂笑着安抚道:“别生气了,我如今不是好好的么?” 谢翎动了动, 抬眼望着她,拳头终于慢慢地松懈开来,紧接着握住施婳的手,认真而坚定地道:“阿九,今生……你会好好的。” 闻言,施婳与他对视片刻,看见了少年眼底的执拗与坚韧,遂缓缓地笑了一下,点头道:“好。” 凝固的气氛霎时间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尽在不言中的默契,室内一片静谧,谢翎转开话题,显露出少年人应有的好奇来,问道:“阿九,上辈子的我,是怎么样的?” 施婳想了想,道:“我上辈子并没有真正见过你,有关于你的事,我大多数都是从太子李靖涵口中听到的。” 听到这个名字,谢翎反射性地皱了一下眉,他这才想起,为何当初第一次与太子李靖涵见面的时候,心底便对他生出排斥和不喜来,原来一切在冥冥之中,确有定数。 冲着他对阿九做的那些事情,别说这辈子,就是下辈子,下下辈子,谢翎也不可能对他生出半分好感来。 施婳继续道:“你当时中了探花郎,不知是因为哪件事情,得了太子的青眼,他想了不少办法笼络你,还送了你许多古画和前朝孤本,只是不知为何,你就是不收,全部退了回来,惹得他发了好几次脾气,说你这种酸腐书生,不识好歹。” 谢翎心中不以为然,难怪了,原来上辈子也看不对眼。 施婳看出他心中所想,有点忍俊不禁地道:“后来听太子说,你入了三皇子恭王的麾下,他便罢手了,只是听说你后来处处针对太子,令他烦不胜烦,皇上也因此对太子日益冷淡,最后,太子被废,可以说你从中是出了大力气的。” 听了这话,谢翎点点头,过了片刻,又不死心地追问道:“阿九,上辈子我真的没有遇见过你么?” 施婳没想到他还在纠结这个,不由笑了起来,姣好的眉目在烛光下焕发出令人惊艳的美丽,她仔细回想了,才摇摇头道:“没有,我是真的没有见过你。” 闻言,谢翎仍旧有些失望,看上去对于这件事情颇是耿耿于怀,眼中也流露出些许遗憾来,仿佛上辈子不能与施婳相识,是一件莫大的憾事。 谢翎想了想,还是忍不住道:“说不定哪天我在街上碰见过你,只是你不认得我罢了。” 说是如此,但是施婳上辈子鲜少有出门上街的时候,但是她见谢翎如此较真,也不忍心拂了他的意,点点头,道:“或许吧。” 谢翎看上去这才有些释怀,露出几分笑意来,两人俱是相视一笑,只觉得彼此之间的距离又近了几分。 说了这么久的话,夜已深了,谢翎凝视着施婳,良久之后,才道:“我明天晚上还会去拜访老师,到时候恐怕要很晚才会回来,你一个人在家,要多加小心,不要轻易出门。” 他话里是什么意思,施婳明白,谢翎是窦明轩的学生,他想过府拜访,其实不需要花很长的时间,除非,窦明轩要带着他去见另外一个人。 施婳点点头,道:“你也万事小心,凡事多想想,谨慎仔细总是没错的。” 谢翎笑了起来,道:“这件事情阿九从小便教过我了,我知道的。” 次日一早,谢翎便离开了,施婳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院门口,她在门廊下站了片刻,才转身回了屋子。 因着昨日太子府的人找了过来,所以施婳今天并不准备出门,至少在目前为止,她觉得距离太子府越远越好,她还不想那么快进入太子的视线,她都能有上辈子的记忆,谁知道那太子看到她的时候,会不会也突然想了起来? 就这样一天过去了,晚上的时候,谢翎果然很晚才回来,他的面上带着几分疲惫,但是好在精神很足,见了施婳便笑,施婳疑惑道:“笑什么?这么高兴?” 谢翎依旧是笑,望着她,道:“因为见到了阿九,所以高兴。” 施婳嗔了他一眼,谢翎又问:“今日没有什么人来寻麻烦吧?” 他说的那些人,自然是指太子府,施婳摇摇头,道:“没有,我今日也没有出去。” 谢翎略微松了一口气:“那就好。” 他顿了顿,又道:“我今日随着老师去拜访了恭王殿下,还见到了恭王妃。” 谢翎说到这里便停了下来,表情有些奇异,施婳反应过来,问道:“怎么了?” “没什么,”谢翎又笑了笑,颇有些神秘的样子。 施婳有些疑惑:“恭王妃跟你说了什么吗?” 谢翎矜持道:“就略微叙旧了几句,因着恭王殿下也在,不好多说。” 他才不会告诉阿九,恭王妃把阿九之前说过的话都告诉了他,还问了问谢翎关于成亲的打算。 谢翎当时听见了那些话,简直是被砸晕了头,差点维持不住一向沉稳淡定的形象,好半天才找回了声音,甚至是有些狼狈地应答了恭王妃几句,等出了恭王府,被冰凉的夜风吹了半晌,才终于醒过神来,明白了一件最重要的事情。 阿九说要嫁给他。 还与恭王妃说了。 谢翎面上露出几分难以自持的喜色来,被他的老师窦明轩瞧见了,只以为自己这学生对见到恭王也十分激动,心里不免笑了笑,叹道,果然还是年轻人啊,平日里再怎么老成沉稳,这时候也不免露了端倪。 因为此事,阴差阳错之下,他心底对谢翎的那几分若有若无的防备和审视也去了不少。 回到家里,见了施婳时,谢翎便又忍不住笑起来,如今施婳问起,他也不多说,表现得十分矜持从容,任是施婳一头雾水,也没有想到,自己早就被恭王妃无意间把老底抖搂个干净了。 等回到屋子里,谢翎才想起正事,对施婳道:“杜如兰已经被恭王安排离开了刑部,送去了邵清荣的那个别庄里。” 施婳点点头,道:“他们把案子查得如何了?” 谢翎道:“刑部已经着手在查了,尤其是杜如兰说的库银亏空,私自增加赋税和茶税的事情,据说还算顺利。” 施婳思索了片刻,面上却并未有轻松之色,谢翎见了不由一愣,道:“阿九,怎么了?” 施婳回过神来,迟疑道:“没什么,我只是觉得……有些不对。” 谢翎问道:“哪里不对?” 施婳沉吟道:“一时半会也想不起来了,或许是时间隔得太久了,不大清晰。” 谢翎知道她所谓时间隔得太久是什么意思,听了便道:“无事,想不起来就不要想了。” “嗯。”施婳点点头,只能先放下这一茬。 太子府。 虽然已是深夜时分,但是府上依旧热闹,太子府的花园极大,靠左有一个巨大的湖泊,湖泊中种了许多红莲,此时正是六月间,莲花盛放,空气中满是清香,被夜风吹拂而过,令人心旷神怡。 这湖名叫雅湖,湖上有回廊曲折,做工精巧,若有懂行的人在,恐怕立刻能认出来,这些回廊竟然都是用花梨木制作而成的,号称百年不腐,而这样珍贵的木材用来做成回廊,普天之下,怕是只有极少数人才能够如此享受了。 回廊的尽头传来幽幽丝竹之声,灯火通明处,原来那是一座水榭,因着是夏季,水榭四周的门窗都大开着,墙角放着落地的十五连盏宫灯,暖黄的烛光摇曳着,将整个水榭映照得如同白昼一般,门窗旁有碧色的绸幔被风吹起,轻轻摆动着,在那烛光下显得通透无比,若仔细看,还能发现那绸幔上的暗纹栩栩如生,简直如同活了一般。 美丽的女子跪坐在玉簟上,面前摆放着一张古琴,她垂眉敛目,姿态温顺优美,纤纤十指如葱管一般,在细细的弦上轻拢慢捻,水榭里没有点香,但是空气中自有一股清香浮动,叫人忍不住嗅了又嗅。 这是一场酒宴,席上的几人推杯换盏,觥筹交错,言笑晏晏,一人笑道:“听说殿下的府中,有一池红莲,可正在这水榭之外?” 上首正中倚着的人,正是当今太子殿下李靖涵,他听了这话,便道:“不错,这红莲正是孤让人从许州的太湖中带来的,就种在这雅湖中。” 另有一名官员道:“臣曾听闻,这太湖红莲十分出名,且其奇特之处在于,这种红莲只能在太湖中生长,若是一旦离了太湖的水,就会枯萎而死,可是当真?” 太子笑了,道:“这红莲一共移了五次,前面几次都活不成,种下去没几日便死了,后来匠人们便想了个法子,派人直接从太湖,将红莲连泥带根全部运到京师,这才得以存活。” 他说着,面有得色,道:“如今是红莲花开正盛的时候,可惜如今是夜晚,看不清楚,否则也好让各位赏一赏这太湖的红莲。” 另有官员立即接口道:“那却是臣等来得不巧了,若是下次有机会,再来叨扰殿下府上,要仔细赏一赏才是。” 众人立即齐声笑了起来,酒席上的气氛愈发热烈起来。 第 133 章 酒过三巡, 上首的太子冲旁边伺候的宫人施了一个眼色, 那宫人立即会意,举起手来轻轻拍了两下,外面便传来琵琶之声, 所有的人都停下了话头, 一齐往那水榭门口的方向看去, 只见一抹红色出现在了众人视线之中。 那红色热烈无比,像是一团火一般, 轻飘飘地移近前来, 那是一个绝美的女子,身着火红的纱衣,步伐轻盈,恍如一只蝴蝶,翩翩起舞。 琵琶声优美动听,与那女子的舞步融在了一处, 简直犹如仙乐一般, 那原本弹奏古琴的女子也立即拨动琴弦,古琴丝桐之声与琵琶声和在一处,纱衣摇曳着, 在暖黄的烛光映照下,女子身形纤细, 腰肢如柳条一般, 动人无比,令人见了则不由惊叹。 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屏住了呼吸, 静静地看着那一团火红飘摇着,女子步伐轻巧,翩若惊鸿,婉若游龙,一举一动,一颦一笑中,都透露出了惊人的美丽。 一曲罢了,余音犹在,红色的轻纱渐渐落地,女子一笑,媚眼如丝,空气寂静片刻,太子看着周围看呆了的一众官员,十分满意,意有所指地笑道:“诸位大人,这也是红莲,不知比起太湖的红莲又当如何?” 忽然有人高喝一声:“好!好!” 众人这才纷纷回过神来,争先恐后地称赞道:“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难得几回闻啊!” “妙啊,实在是妙啊!” “虽未得见太湖红莲,但是以臣拙见,当属此红莲略胜一筹,哈哈哈哈。” 一时间赞叹声此起彼伏,还有不少人的目光在那堂中三名女子身上流连不去,隐约露出垂涎之态。 太子笑道:“既然如此,那就请诸位大人好好赏莲了。” 他说着,朝旁边的宫人使了一个眼色,那宫人立即又拍了拍手,门外有一群身着碧色衣裙的女子鱼贯而入,个个都生得美丽无比,简直看呆了一众官员。 那之前身着红色纱衣的女子,此时也依偎到了太子的身旁,举起酒壶来,殷勤地替他添酒,琉璃盏中盛满了深红色的酒液,这是异族进贡的葡萄酒,价值千金,寻常人家或许一辈子都没有见过的。 太子拿起琉璃盏来,笑着道:“诸位大人,这一杯,孤就先干为敬了。” “臣等惶恐。” 所有官员都纷纷举起酒盏来,紧跟着一饮而尽,身旁的美姬又立即替他们倒上了新的酒,殷勤小意,周到无比。 太子放下了琉璃盏,看着众官员饮酒,颇有些满意,道:“今日邀诸位前来,所为之事,想必诸位大人也已经知道了。” 正事来了,所有人都是精神一振,一人迟疑道:“殿下说的,可是岑州的事情?” 太子表情微微一敛,不悦道:“岑州有什么事情?孤怎么不知道?” 这话一出,那人便知道自己说错话了,立即起身跪下道:“是臣失言了,岑州无事。” 太子的神色立即缓了缓,摆了摆手,道:“刘侍郎入座罢,孤说的,乃是前几日有刁民敲登闻鼓一事。” 所有人都心知肚明,但此时也装作才反应过来的模样,纷纷点头,表示清楚。 太子见他们这般上道,心里十分满意,这才继续道:“有刁民状告,说岑州官官相护,大肆贪墨,贪了修河的公款,还私自征收赋税,说岑州知州杜明辉并非畏罪自杀,而是受人胁迫,无奈之下枉死的。” 一个官员立即道:“一派胡言!” 另一人也附和道:“确实,白松江修河公款一案早在五月便已结了案,贪墨的官员也都查办了,怎么突然又冒出这么一个人来?” “必然是别有用心!” 众人皆是十分愤慨,纷纷指责那心怀鬼胎之人,太子心情立时大好,道:“在座的诸位都是明白人,想必不会被这种愚蠢的把戏蒙骗,父皇已将此事交给了刑部,如今刑部也开始审了,也不知究竟会审出什么来,但是我等食君之禄,为君分忧,千万不要让父皇受了蒙骗,冤枉了好官,到时候还请诸位大人擦亮眼睛,仔仔细细地审查才是。” 他将仔仔细细几个字说得极慢,却又极其清晰,在座的都是官场上的人精,察言观色久了,哪里还不知道太子话里的意思,纷纷应承下来:“殿下说的是。” “这本应是臣等分内之事。” “请殿下放心,臣等一定不负重托!” 太子听了这一番附和,十分高兴,举起斟满了酒的琉璃盏,竟然站了起来,高声道:“好!我大乾有诸位在,想必日后定然是海晏河清的一番太平盛世!” 所有人也都立即跟着站起,奉承话一大箩筐,竟然没有一句是重复的,到底都是翰林院出身的,满腹才华,想必都用在了此处。 酒宴一直开到了夜深时候,众官员都喝得醉醺醺,东倒西歪,丑态毕露,在宫人的帮扶下,跌跌撞撞地告辞离开了。 一直坐在上首的太子也终于动了动,一只雪白的柔荑伸过来,替他拿下了手中捏着的酒盏,身着红色纱衣的女子依偎过来,小声道:“殿下,都散了。” “嗯?”太子略微转过头来,看着她,眼睛有些茫然,道:“已经散了?” 红衣女子道:“正是呢。” 太子费力地坐起身来,那红衣女子立即捧了一只青瓷茶盏过来,将茶水喂了他喝下去,太子这才恢复了大半的神智,轻轻抬手,那女子立即将茶盏放下,他眯了眯眼,道:“好,且等着几日后再看吧,鹿死谁手,还未可知呢。” 他冷冷一笑,眼神锋利:“想弄死孤,没那么容易。” “孤这就送你一份此生难忘的大礼!” 寂静的空气中,男子的声音传递开来,带着几分狠厉之意,令人不由心头一跳。 …… 转眼间六月就到了底,刑部的案子仍旧没有查完,施婳也没有再见到杜如兰,邵清荣倒是回来过一次,他的伤口已经愈合了,看上去没有留下什么毛病,活蹦乱跳的,特意跑回来向施婳道了谢。 不过施婳当时十分严肃地叮嘱他,让他没事别忘外跑,还不知道太子府那边是如何动静,那些侍卫都是见过他的,若真拿住了他,恐怕就成了一件麻烦事,邵清荣自然是听了进去,后来果然没见来了。 不说恭王和刑部那边如何,谢翎倒是没什么变化,他如今虽然算是恭王一党,但是因为种种缘故,恭王也用不了他,于是谢翎每日在翰林院,潜心修国史,虽说是到点来,到点走,但是手头的工作却没有落下半点,倒叫张学士与元阁老等人十分满意。 不得不说,上一回宣和帝亲自来翰林院,看了修好的国史之后称赞了谢翎,甚至升了他为国子监侍读,谢翎如今的地位在翰林院已不可同日而语了,毕竟他升官也算是快了,还不知日后会有如何前景,所以也没几个人会轻易得罪他。 于是谢翎在翰林院的日子过得倒是非常舒坦,便是从前时不时刺他一下的顾梅坡都许久不到他面前转悠了。 这一日,谢翎正在埋头疾书,王检讨忽然过来道:“谢侍读,掌院叫你过去。” 谢翎停了笔,道:“多谢,我这就过去。” 他说着便站起身来,整了整袍子,离开了国史馆,往小厅的方向走去,路上听见了有人声喁喁,像是在说着什么,谢翎住了脚,往那边看去,廊下那两人显然也发现了他,立刻停了下来,一人道:“谢侍读。” 谢翎微微颔首,与他们二人见礼,一人热络地招呼道:“谢侍读这是去哪儿?” 谢翎答道:“听王检讨说,掌院找我。” “哦,”那人点点头,另一人忽然道:“方才顾编修不是也才过去了么?谢侍读若是走得快些,还能与他一同去见掌院大人。” 顾梅坡? 谢翎眼中一动,道:“我明白了,多谢二位提醒。” “谢侍读客气了。” 谢翎又向那两人拜别,这才继续往前走去,等到了最右边的小厅之后,内间果然传来了些许人声,谢翎敲了敲门,笃笃的声音在安静的室内响起,里面的谈话声断了,元阁老的声音传来:“是慎之么?” “是。” “进来吧。” 谢翎掀了竹帘进去,只见屋子里果然已经有了人,身着翰林院正七品编修的服饰,正是顾梅坡。 他原本恭敬立在桌案前,见了谢翎进来,便转过眼,对他笑了一下,打招呼道:“谢侍读。” 谢翎先是对上首坐着的元霍行礼:“见过掌院大人。” 然而才对顾梅坡回礼:“顾编修。” 元霍道:“你来得正好,寒泽也是才来的,有件事正好与你们一起说了。” 谢翎两人齐声应道:“是,掌院大人请讲。” 元霍摸了摸胡须,望着谢翎问道:“慎之,昨日张学士与我说起,修宣和二十年那一段国史的人手不够,进度有些慢,是不是?” 谢翎心里微微一讶,很快反应过来,斟酌着答道:“如今一起修国史的只有学生与朱编修,确实不算快。” 元霍道:“照你看来,若想赶在年底之前修完,大约需要多少人手?” 谢翎答道:“回掌院的话,至少还需要一到两个人。” 元霍点点头,道:“张学士说他也与你提过,这样看来,果然没错了,正好,张学士也向我推了一个人选,就是寒泽了。” 第 134 章 听着元霍说话, 顾梅坡站在一旁垂着眼, 模样谦恭,元霍继续道:“我记得你们二人原是同榜进士,是不是?” 谢翎立即答道:“正是, 掌院说得不错。” “那就好, ”元霍十分欣慰, 道:“既是同榜,关系总该要亲近些, 你们都是我的学生, 从今日起,寒泽就跟着你一起修宣和二十年的国史,若有问题,可以仔细商量着来,知道了么?” 听了这话,谢翎与顾梅坡皆是拱手应道:“是。” 元霍慈和地笑了笑, 道:“行了, 你们去吧。” 谢翎两人便离开了小厅,等出了大门,站在门廊处, 顾梅坡笑着道:“谢侍读,日后还请多多指教。” 谢翎盯着他看了一眼, 点点头:“大家本是同僚, 都是应该的。” 他说着,转身便离开了, 原本修宣和二十年的国史那桩差事在翰林院并不吃香,国史本就十分重要,恨不得修了又修,改了又改,尤其这还是皇上亲自下旨明令要求修的一段,必须在年底之前修完,修得麻烦且不说,还不知要修成什么样才能让皇上满意,一个不慎就要吃挂落,简直是吃力不讨好。 所以在国史馆里,几乎没有哪个翰林愿意接下这桩差事,谁都没想到掌院会把它给了新科状元谢翎,大伙儿也放下了半颗心,事情有人做了,那么落到他们头上的几率就大大降低了。 但是万万没想到,皇上那天不知道为什么龙兴大发,来了一趟翰林院,指名道姓要见修国史的人,谢翎就这么顶上了,并因为国史修得颇得圣心,还升了侍读,虽说只是从六品升为正六品,但是要知道,翰林升官一向很慢,大多数官员都要在翰林院里熬个二三年,才能往上升,相对其他人而言,谢翎这回简直是天上掉馅饼,砸到了头上。 于是所有人都羡慕不已,修宣和二十年国史的差事一时间竟然成了香饽饽,不少人跑去跟张学士打听,试图挤进这支队伍里面去,说不定到了年底,国史修成的时候,皇上一高兴,也能捞个升职。 然而张学士却也是个有脾气的,当初让你们来,个个避之唯恐不及,如今一看有门道,又都凑上来了,泥人还有三分土性呢,不收! 于是这事情就一直是谢翎和那朱编修在做,如今顾梅坡竟然能让张学士松口放他进来,想必有些路子。 得知了有人要进来共事,谢翎泰然处之,不咸不淡,倒是朱编修有些惴惴不安,他是个老好人,性格有些弱,不然当初也不会被张学士抓来做这差事了,他问谢翎道:“是谁要来?” 谢翎答道:“是顾编修。” 他站起身来,从书架上取下几摞厚厚的书籍,往桌上一放,堆得老高,若是人坐下来,恐怕连脑袋都要被淹没了,自从他升了侍读之后,国史馆也安排出来一间小小的屋子,专门供他们二人使用,不必在大厅与那些翰林们挤了,倒也是好事。 朱编修看着谢翎一摞一摞地往下抱书,有点愣住,提醒道:“那些你之前不是说暂时不需要用到么?内容有些杂乱,若是仔细去翻,恐怕要花很大的精力。” 谢翎继续往下拿,口中道:“张学士既然安排了人替我们分担,那不是正好?” 他笑了笑,道:“顾编修初来乍到,我也不知道要从何安排起,宣和二十年到二十四年的既然我们已经正在修了,我记得二十五年和二十六是还未动过的,就让顾编修先看看吧。” 于是一刻钟后,顾梅坡坐在桌案后,对着面前这一大摞书籍,表情呆愣了一瞬,立即回过神来,道:“这些都是……” 谢翎一一解释道:“这五本是从工部借来的,宣和二十五年和二十六间,水利和农田乃至官道都有不小的变动,需要仔细核查,将国史上不正确的地方都一一改正过来,等核查完了之后,要交还工部,这十本是户部的,那几本都是礼部的,宣和二十六年,礼制也有不少改动的地方……” 他洋洋洒洒介绍完一大段,才道:“这些都是从六部借来的,等用完之后,还要归还回去,千万不能遗失了。” “对了,”谢翎说到这里,忽然道:“礼部前两日派人来催了一回,我给挡回去了,若是他们下回再来,有劳顾编修与他们说一声,大家商量着来。” 望着面前几乎占据了半张桌案的书籍,顾梅坡一直从容不迫的脸,终于有变绿的趋势。 谢翎见他不接话,疑惑道:“顾编修?” 好半天,顾梅坡才勉强镇定下来:“好,我都知道了。” 旁边的朱编修真情实感地道:“太好了,原本人手实在不够,我还打算夜里带回去继续修呢,既然有顾编修来帮忙,那最好不过了。” 谢翎也十分真情实感地道:“有劳顾编修了。” 顾梅坡:…… 他忽然有些怀疑自己加入修国史小队的决定是否真的正确了…… 到了下午时候,国史馆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谢翎站起身来,挑拣了几本书带上,对埋头苦干的顾梅坡道:“顾编修,朱编修,我家中有事,先走一步了。” 他说完,便带着书离开了,顾梅坡瞪圆了眼,望望自己面前这一堆,又望望谢翎,他人早已走得没影了。 朱编修嘿嘿笑了一声,冲顾梅坡倒苦水道:“顾编修不知道,当初我和谢侍读两个人是真的辛苦,每日天不亮就来了,夜里上灯时分才走,你别看谢侍读看起来轻松,实则他家中还有一大摞书呢,比你这里的还多。” 他说着,站起身来,笑眯眯道:“那顾编修,你慢慢看,我也先走了。” 顾梅坡:…… 离开翰林院之后,谢翎并未直接回去,反而是去了窦府,门房已认得他了,见了他来,立刻笑道:“谢大人来了。” 谢翎点点头,道:“老师可在府中?” “在,谢大人请随小人来。” “有劳了。” “谢大人客气。”门房一边笑,一边引着他往花厅方向走,窦明轩果然在,见了谢翎便道:“你来了。” 谢翎点点头,立即有伺候的下人捧了茶果上来,等人退下之后,谢翎才道:“学生今日见到了一些东西,或许老师能用得上。” 他说着,拿出一本薄薄的册子来,放在了桌案上,窦明轩神色一正,将那册子拿着看起来,那册子其实也就是几张薄薄的宣纸叠在一起,上面的墨迹犹新,显然是才写下来不久的。 窦明轩看了几行,表情便肃穆起来,他匆匆看完,抬头问道:“这些是从何处得来的?” 谢翎道:“学生如今在翰林院国史馆修宣和二十年至二十六年的那一段国史,这老师想必知道。” 窦明轩点点头,谢翎继续道:“这些都是工部送来的,有关于这六年间,山阳省内所有的水利与官道等建造相关事宜,事无巨细,都在其中了,而岑州一带的,也在上面有记录。” 窦明轩又低头看了看那几页纸,慢慢地道:“可是这上面都是几笔草草带过。” 谢翎道:“是,老师想来也知道,每年朝廷在兴修水利,改造农田与官道上面都有相应的条例,拨出款项来,至于款用到了何处,自有工部派去的人勘察,其他省份都是事无巨细,大到河道建闸,小到一条农田田埂变化,都详细记录在案,唯有山阳省不同。” 谢翎抄的那几页,山阳省根本没有什么变化,写得语焉不详,甚至只有寥寥数字,与其他省份的相比起来,简直是寒碜得可怜。 窦明轩沉声道:“他们这是连表面功夫都懒得做了,这种东西交上来,朝廷自有人替他们擦屁股善后,呵!” 他将那几页纸收起来,转向谢翎,神色和悦道:“你有心了,如今刑部那边查案正在关键时候,岑州乃至山阳省上下都是铁桶一座,一直进展甚微,你送来的这个或许是一个突破的口子。” 谢翎谦恭道:“学生也是偶然看见的,若是能于老师有用处的话,那就再好不过了。” 窦明轩的态度愈发和蔼了,又问起谢翎的近况来,两人寒暄几句,谢翎便道:“时候不早,学生便先告辞了。” “好,你先去吧。”窦明轩站起身来,亲自将谢翎送了出去,眼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转角处,这才沉声道:“来人,备车马,我要去一趟恭王府。” “是,老爷。” 谢翎回到自家宅子的时候,已是上灯时分了,他才到门口,便有一辆马车驶过来停下,他抬头一看,原来是恭王府的马车。 一个身着碧色衫子,作丫鬟打扮的女子从车驾上下来,正是绿姝,见了谢翎便笑道:“可巧了,是谢大人回来了。” 她说完,车上又出来一人,是施婳,谢翎上前一步,将她扶下车来,绿姝看了看,掩唇轻笑道:“施姑娘也送到了,我便先回去了。” 谢翎点点头,道:“有劳,替我向恭王妃道谢。” 绿姝笑了起来,答应之后,这才让车夫赶着马车往王府的方向而去了。 第 135 章 夜还未深, 谢翎坐在案前看书, 屋门大开着,他能听见外面施婳的脚步声传来,轻轻缓缓, 像是在忙碌着什么。 烛火静静地燃烧着, 谢翎的书久久未曾翻动过, 他往门外看去,从这里, 只能看见施婳的背影, 大半淹没在了夜色中,瞧不真切。 片刻后,谢翎终于将书放下来,起身出去,道了一声:“阿九?” “嗯?”施婳转过头来,将手中的瓢放回木桶中, 道:“怎么了?” 谢翎原是想等她一起看书, 不想她迟迟不来,最后耐不住自己出来了,他看了看施婳, 道:“你在做什么?” 施婳倒了一瓢冷水放入木桶中,道:“洗头发。” 她说着, 试了试水温, 觉得正好,谢翎望着她及腰的长发, 忽然来了兴致,提议道:“阿九,我帮你洗吧?” “你?”施婳愣了一下,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谢翎便走上前来,将那满满一桶温水拎到廊下,又从隔壁的屋子里搬出一张竹榻来,殷切地看着施婳,目光里露出了几分期待之意。 看着他这么忙活,施婳一时间竟然不知道怎么反应了,拒绝的话到了嘴边,又止住了,她只能依着谢翎的意思,在竹榻上躺了下来。 皎洁的银白色月光洒落下来,将整个院子里映照得亮堂堂的,施婳躺在竹榻上,感觉到自己发间的簪子被取了下来,一头青丝没了束缚,顿时倾泻而下,如同瀑布一般。 她听见谢翎的嗓音在耳边响起:“阿九的头发好软。” 施婳的脸微微一红,幸而是在晚上,并不明显,紧接着,她听见了水声,谢翎在倒水了,清澈的水在木盆里荡漾着,倒映下来的月光被搅碎了,谢翎诧异道:“阿九,这水好像有颜色?” 施婳嗯了一声,微微闭上眼,道:“那是木槿的叶子。” 空气静谧,六月间的夜里,墙角传来虫子们的鸣唱,长一声,短一声,空气中满是草木的清香,氤氲浮动着。 女子长长的发丝落在水里,乌黑油亮,谢翎修长的手指轻轻在其中滑过,简直有些爱不释手,一个头发洗了半天,施婳起先还能跟他说说话,抬眼看着漫天闪烁的星子,耳边是细细的虫鸣声,倒也十分惬意。 渐渐地,她便觉得有些困乏了,谢翎的指尖一下一下地擦过头发,力度轻缓,施婳慢慢便合上了眼睛,将眼底那些明亮的星子都遮盖住了。 谢翎见她这般,手中的动作愈发轻柔了,抬眼望去,女子原本白皙的面容在月光下显得愈发姣好,睫羽在微风中轻轻颤着,像是翩然欲飞的蝶,生动而美好。 眉如远山黛,鼻梁秀致,唇若春日里的薄薄的桃瓣,若微微抿起时,便能看清楚正中的一丝凹痕,分外漂亮。 明亮的月光如同洒下了一片银粉似的,使得女子恬静的睡容美得不似凡人,谢翎情不自禁地靠近了些,低着嗓音唤道:“阿九?” 没有回应,施婳仍旧睡得香甜,谢翎忍不住伸出手去,轻轻地触碰了一下她的脸颊,滑若凝脂,带着淡淡温度。 谢翎的眼眸渐渐转为幽深,他又轻轻靠近了些许,近到他甚至能感受到施婳鼻尖呵吐的如兰气息。 当轻轻接触到那如桃瓣一般的唇时,谢翎是小心翼翼的,触感温软,他并不敢用力,就像是真正地在亲吻一片花瓣一般,仿佛下一刻就会从枝头坠落下去。 唇与唇轻轻厮磨着,轻缓的动作中,透露出无限的眷恋与怜惜,如同蜻蜓点水一般,却又不舍离开。 谢翎一整颗心都化作了江南的绵绵春水,恨不得这一刻时间延至无限长,就此直到地老天荒。 正在这时,那蝶翼轻轻颤了一下,它的主人张开了眼,月光落进眸中,化作了无数的细碎星子,谢翎顿时屏住了呼吸,摩挲的动作也紧跟着停了下来,他仿佛为那双如秋水般的眸子所惊艳住了。 长长的睫羽轻轻眨了一下,施婳望着他,谢翎也望着她,两人对视了许久,谁也没有动作,就像是要借着这一眼,仔仔细细地看清楚对方眼底的神色,一直看到对方的心底里去一般。 大概是过了许久,又或者才短短一瞬,两人仿佛都忘记了时间,施婳望着面前的少年,目光幽深如海,却又透露着固执与深情,因为两人的唇轻轻碰着,靠得极其接近,所以施婳看不清楚谢翎面上的表情,只能看见那一双眼眸,里面满满的,都是她。 气氛静谧无声,施婳又缓缓地眨了一下眼,然后试探着微微张开了嘴唇,像是发出了一句无声的轻叹。 而谢翎也立即发现了,下一刻,他的眼中爆发出极度的惊喜来,眼睛明亮,像是漫天的星光都染了上去。 他不再迟疑和犹豫,低头吻住施婳的嘴唇,轻轻的呢喃如叹息一般落下:“阿九……” 虫鸣声依旧长长短短,此起彼伏,像是不知疲倦一般,唯有夜空中挂着的娟娟新月,还有无数闪烁的星子,含着羞怯,注视着这座小小的院子,以及那彼此相拥着的人。 …… 六月的清晨,清风吹拂而过,院子里静静的,正在这时,门被推开时发出了一声吱呀,打破了这静谧的空气。 施婳坐在窗前,正对着菱花铜镜,将长长的青丝梳起,挽成一个发髻,以簪子别住,正在这时,她听见外面传来笃笃敲门声,伴随着谢翎的声音:“阿九?” 施婳站起身来,过去打开了门,只见谢翎正站在门口,笑着望向她:“用早饭了。” 目光一如既往的温柔且缱绻,不知是不是错觉,施婳今天总觉得脸上有些烧,强自镇静地道:“好,我知道了。” 若说早上做饭的事情,施婳和谢翎都默认,谁起得早便由谁来做,但自从施婳来京城那一日起,谢翎每日都起得极早,将一切都安排妥当了,再来叫她。 吃饭的时候,两人都没有说话的习惯,只是今日的气氛似乎与往常不同,虽然施婳也说不上来为什么,但总觉得有些奇怪。 或许是因为谢翎频频望着她的缘故,施婳终于忍不住道:“你总看着我做什么?” 谢翎垂了一下眼,又抬起来望望她,竟然笑了,答道:“情难自禁罢了。” 这话当真是半点都不矜持,施婳呆了片刻,张了张口,却不知道如何反驳,只能又羞又急地戳了一下碗,道:“吃饭。” 谢翎果然听话,老老实实地用饭了,等饭吃罢,施婳才松了一口气,端起旁边沏好的茶来,这是他们许多年来的习惯,饭后必要喝一盏茶。 谢翎站起身来,道:“阿九,我去翰林院了。” 施婳点点头,放下茶盏,却见他没有动作,依旧站在原地,不由疑惑地抬眼:“怎么了?” 谢翎伸出手来,轻轻拂过她的鬓发,施婳正觉得奇怪间,忽然,他便俯身靠过来,她的唇上碰了碰,顺带咬了一下她的下唇,不轻不重,声音略有些低哑:“是龙井茶。” 施婳的脸腾地烧了起来,她轻轻瞪了一下谢翎,低声怒嗔道:“不是要去翰林院么?不怕迟了?” 谢翎这才直起身来,看那面上的表情,似乎还带着几分深深的遗憾,施婳立即道:“谢大人慢走。” 于是谢大人就被赶出了门。 到了翰林院,谢翎是来得最早的那一波,他一扫往日的老成自持,跟人打招呼笑吟吟的,谁都看得出来他今日心情十分不错。 甚至有人调侃道:“谢侍读这是遇到了什么喜事么?” 谢翎也不反驳,只是笑而不语,与那几人一同入了国史馆,身后又有人进来,大伙儿继续寒暄起来,打招呼声此起彼伏。 一人道:“顾编修这是怎么了?一夜未睡么?” “顾编修的精神好像有些差啊?可是没有休息好?” “对啊,顾编修是不是太忙了?可要注意身体。” 顾梅坡满脸疲倦,眼下青黑,还得强打起精神来与各位翰林同僚拱手见礼,嘴里笑道:“只是昨天睡得晚了些,多谢诸位关心。” 轮到谢翎时,谢翎望着对方萎靡的神态,不由轻轻挑了一下眉,拱手道:“顾编修,还是要多多注意身体啊。” 顾梅坡咬牙切齿,嘴里却又不得不继续假惺惺地道:“谢过谢侍读提醒了。” 两人对视一眼,片刻后,皆是一笑,这才各自走开了。 时至中午,恭王府的马车匆匆自街头驶过来,在谢宅大门口停下来,绿姝飞快地从车上跳下来,开始拍着大门的门环,动作急促,面上的神情十分焦急。 施婳来开门之时,见到她这般情状,不由有些疑惑道:“怎么了?可是有什么事情么?” 绿姝立即答道:“施姑娘,王妃有事想见您一面。” 施婳听了,神色微微一凝,道:“好,我知道了,我们先走就走么?” 绿姝点点头:“请施姑娘上车。” 第 136 章 从谢宅到王府, 不过一刻钟的车程, 施婳也来过好几次了,绿姝引着她匆匆往王府后院方向而去,等快到了恭王妃的院子时, 她才低声向施婳道:“今日上午, 王爷来了一趟, 不知怎么和王妃吵了起来,后来王爷走了, 王妃便让我请您过来, 待会您去了,若是可以,就劝劝王妃吧。” 施婳略微一怔,然后点点头:“我知道了。” 绿姝略带感激道:“麻烦您了。” 几句话的功夫,两人已经进了院子,六月的气候, 已经算热了, 但是正屋的房门紧闭着,一反常态,院子里的婢女们个个都不敢吭声, 气氛紧绷。 绿姝上前去敲了敲正屋的门,细声道:“王妃, 是奴婢回来了。” 片刻后, 门里传来一个声音:“婳儿来了吗?” 绿姝答道:“施姑娘也来了。” 门吱呀一声开了,恭王妃站在门口, 望向施婳,勉强露出几分笑容:“婳儿快进来。” 施婳答应一声,走上前去,恭王妃又叮嘱绿姝道:“让其他人都退下吧,都挤在院子里做什么?” 绿姝恭敬答道:“是,奴婢知道了。” 所有人都作鸟兽散了,院子里恢复了安静,恭王妃站在屋子里,午后的斜阳自门外照进来,将她裙脚和袖摆上的海棠暗纹照得十分清晰,栩栩如生,她站在那里,像是有些走神似的。 “王妃。” 施婳叫了她一声,恭王妃才回过神来,她的眼眸中带着几分迷茫,道:“婳儿,你叫一声我的名字。” 施婳愣了愣,虽然不解其意,但还是依着她的意思叫道:“明雪,你怎么了?” 恭王妃眼中的迷茫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坚定,而这坚定令施婳骤然感觉到几分不安,她道:“婳儿,我想请你帮我一个忙。” 施婳道:“你要我做什么?” 恭王妃望着她,金色的阳光映照进了她的眼底,使得她的瞳仁呈现出一种琥珀般漂亮的光芒,她低声道:“你是大夫,你知道有没有一种药,可以……让女子不孕的?” 施婳猛然一惊,眼底里闪过几分明显的惊愕,过了片刻,才轻轻地道:“你……你要那种药做什么?” 恭王妃向她走近一步,道:“给我自己用。” 这一句听在施婳耳中不啻于一声惊雷乍起,但是她向来冷静,很快便反应过来,道:“为什么?是因为……” 那个名字消失在空气中,施婳到底没有说出来,但是显然两人都心知肚明,施婳心底惊诧,她知道陈明雪恋慕那人,可是……她要做到如此地步么? 然而恭王妃却摇摇头,平静地道:“不,不是因为他。” 施婳的心稍微一定,恭王妃转过身,慢慢走了两步,空气安静无比,她顿了顿,才继续道:“实则我这样做,对大家都好。” 施婳开口问道:“大家是指谁?王爷?” 恭王妃沉默一瞬,慢慢地道:“不管是王爷,还是世子,亦或是我自己,若我无子嗣,所有人都会放了心。” 她转过身来,对施婳道:“以你我之间的感情,我不需瞒你什么,我嫁入恭王府,不过是遂了几方人的愿罢了,可我真若生下孩子,恐怕并不是什么好事。” 施婳的嘴唇动了动,道:“王爷他也是这样想的么?” “他虽然没说,但是必然是这样想的,”恭王妃道:“王爷的前一位妻子,也就是先王妃,是内阁元阁老的女儿,据外人所言,王爷对先王妃情深义重,先王妃病逝之后,正妃之位空缺,王爷迟迟不娶,起初我并不以为然,若真是如此,王爷为何后来又会再娶了我呢?” 她的目光放空了些,盯着窗外的那一树梧桐,慢慢地道:“来了王府这么久之后,我才终于明白了,他们说得没有错,王爷确实是深爱着先王妃。” 施婳犹豫道:“可是……” 恭王妃道:“王爷今日与我争执了一场,你可知道为什么?” 施婳摇摇头,道:“绿姝与我提过,但是她没有说具体的情况。” 恭王妃淡淡地道:“李侧妃的儿子不小心将世子推入了荷花池中,差点溺死了,王爷将李侧妃的身份给贬为了妾,然而怒气依旧不得发泄,这才跑来训斥我一番,说我治府不严。” 她转过头来看着施婳,道:“如今世子已定,若我日后真的有了子嗣,必然要处处为他打算,如李侧妃一般算计着,去争,去夺,去曲意奉承,去讨好他,我的孩子也必须要样样拔尖,小心谨慎,这样地活着,何其累?” 恭王妃道:“更何况,王爷有大野心,如今便已是如此情状,若是真到了那一日,兄弟阋墙,同室抄戈……” 她说着,缓缓地摇了摇头,对施婳道:“活得那般惊险,我倒不如这个孩子从未降临在世界上。” 恭王妃的表情竟然是异样的认真,令施婳不由心惊,时隔多年,再次仔细地打量着眼前这个女子,她已不是少女了,那双眼睛也不复当年的天真明亮,却一如既往地坚韧和执拗,陈明雪向来便是如此,她像是变了,又仿佛没有变。 最终,施婳缓缓地点了头,终于答应下来:“好,我知道了。” 恭王妃笑了起来,她的笑容沾染上了金色的阳光,就如同当初那个少女一般,道:“婳儿,谢谢你。” 从恭王府出来之后,施婳的心情莫名有几分沉甸甸的,她反复地想起陈明雪的话,还有最后的那个笑容,她不知道自己今日的做法是否正确,但是……她已过得如此不顺遂了,那么让她过得轻松些,也是一桩好事吧。 倒是绿姝小心地打听:“施姑娘……” 看着她那副欲言又止的表情,施婳想起她来时说的那一句,劝一劝王妃,脸上浮现出几分歉然,摇了摇头。 绿姝叹了一口气,很快又道:“我没有怪您的意思,只是小姐她……她过得太辛苦了。” 施婳沉默片刻,对她道:“正是因为太辛苦了,所以若能让她高兴些,也是好事,来日方长,她或许有改变主意的那一天,也未可知呢?” 绿姝点点头,道:“是我想岔了,确实如此,来日方长,施姑娘,今日辛苦你跑一趟了。” 施婳却摇头道:“客气了,我与你家小姐深交,日后若是有事,只管来找我便是。” 闻言,绿姝也笑:“是了。” …… 深夜,王府书房,恭王站在窗边,盯着手中的文书看了半天,窦明轩站在一旁,见他放下了文书,才道:“王爷。” “刑部那边办完了?” 窦明轩答道:“是,应大人把消息送过来了,明日就会将整理好的文书呈上去。” “好!”恭王面上浮现出几分喜色,又道:“听说这回谢翎在里面出了些力气?” 窦明轩立即道:“是,之前刑部去工部查卷宗,工部推三阻四,并不配合,导致刑部迟迟没有进展,谢翎提供的那些案卷,确实起了不小的作用。” “工部尚书彭子建也是块不好啃的骨头,若非谢翎要修国史,恐怕无论如何都别想从他那里抠出半点东西来。” 窦明轩道:“确实也是凑巧了。” 恭王笑了一下:“你这位学生,倒也有些本事。” 窦明轩道:“若非当初元阁老让他去修国史,恐怕也没有这种机会。” “元阁老……”恭王抬起头来,表情沉吟。 窦明轩一个没忍住,试探道:“殿下,那元阁老如今究竟……” 恭王抬了一下手,缓缓摇头,窦明轩便知道不宜再追问了,遂立即道:“臣失言了。” 恭王的第一位王妃,便是姓元,乃是当朝内阁阁老元霍的女儿,后来因重病,溘然长逝,恭王数年未娶,直到今年才娶了陈国公的嫡次女为正妃。 恭王望向窗外,什么也没有说,过了许久才慢慢地道:“不要急。” “是。” 次日,刑部递交的案卷都尽数转移到了大理寺,大理寺卿看过之后大惊失色,不敢有片刻的耽搁,连夜复审,不出五日,折子便已递交到了御案之上,宣和帝看了之后,龙颜大怒,当场便将折子扔了出去:“反了天了!” 他拍案而起,吼道:“来人!传内阁阁员和三品以上的官员都进宫!” 天子一怒,自然是非同一般,整个朝廷都笼罩着一股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息,消息传到时,就连翰林院里的气氛都紧绷了起来,元阁老并几个大学士跟着传旨的宫人离开之后,国史馆里才有喁喁私语响起,所有人都在猜测着,不知道是不是又发生了什么事情…… 朱编修进了小间,谢翎正在奋笔疾书,他道:“方才宫里来传旨了,掌院大人和几位大学士都入了宫。” 顾梅坡从书堆里抬起头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朱编修摇摇头:“不知道,不过看那宫人的模样,像是比较严重的事情。” 顾梅坡听了,便转向谢翎道:“谢侍读觉得会是什么事情?” 谢翎眉眼沉静,表情不动地道:“或许是有关于视学礼仪的事情吧。” 朱编修恍然道:“也是,算算日子,也该要举行视学礼仪了才对,谢侍读不说我都快忘了这事了。” 顾梅坡表情狐疑,他的直觉告诉自己,事情绝不会这么简单,区区视学礼仪,为何要宫人特意来传召?他总觉得自己的这位同榜,肯定是知道些什么。 第 137 章 元阁老和几位大学士一进宫之后, 就没见回来过, 到了第二日,岑州贪墨一案的事情,便如同长了翅膀一般传遍了整个朝廷上下, 宣和帝为此事震怒不已, 下明令都察院与刑部、大理寺一起, 对此案共同审理,这还是宣和三十年头一次三司会审, 所有人都打起了精神, 行事也谨慎了许多,生怕被卷入了这一次的事件中。 施婳听着谢翎娓娓道来,她握着医案的手慢慢放下来,眉头微微蹙起,谢翎见了,便道:“怎么了?” 施婳道:“我记得不是这样……” 谢翎道:“不是什么?” 施婳面上浮现几分若有所思来, 道:“我记得太子在宣和三十年有一段时间确实是受了皇上的责难, 精神郁郁,但是并没有很大的影响,皇上似乎只是轻罚了他, 年底时候,还赏了太子不少东西, 那时候太子又立即得势了。” 她摇了摇头, 道:“而且那时候我并没有听说过岑州的这个案子。” 施婳说着,与谢翎对视了一眼, 彼此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了然,谢翎道:“事情被压下来了?” 一整个省的库银亏空,私收赋税,官员贪墨,这种事情也能压下来?施婳一时又有些不确定了,她慢慢地道:“或许是因为我消息不灵通的缘故?我那时才进太子府没多久,许多事情不知道也是正常的。” 说到这里,施婳的声音停顿了片刻,忽而问谢翎道:“嘉纯先皇后的忌日是哪一日?” 谢翎立即答道:“是六月二十日。” 他说完便是一怔,六月二十日,今天已经是六月十一日了,距离先皇后的忌日,不过才九天。 谢翎道:“难道是因为这件事情?” 这么一想,倒也是没问题,太子李靖涵是先皇后所出,但是先皇后病逝多年,她为中宫时,颇受圣宠,其病逝之后,宣和帝曾五日不朝,后追封她为嘉纯皇后。 施婳点了一下头,道:“极有可能,我记得后来发生过一件事情,太子被御史参了一本,说他骄奢淫逸,私授官职,纵仆行凶,无视律法等等,一共八项罪名,可是不巧的是,那几日正是嘉纯皇后的忌日,皇上看了折子自然十分愤怒,叫了太子去家庙跪了一日,最后放他回来了。” 谢翎问道:“那上奏弹劾的御史呢?” 施婳沉默片刻,答道:“听说后来他被卷入了一个案子中,抄家流放了。” 谢翎想了想,分析道:“那或许这一次的事情真的被压下来了,岑州的案子早在之前便已结了一次,这次又翻了出来,如今无非是两个结果,一个是立即彻查,大刀阔斧,把山阳省上到巡抚下到知县,全部查办了,那么这样一来,新的官员上任少说得一两个月的时间,再加上岑州一带本就受了灾,无人管事,恐怕要出乱子。” “第二个结果是,先换掉上面的人,再缓缓图之,不过这样的话,很有可能给了太子一党喘息之机。” 谢翎沉吟片刻,道:“我想,大概皇上选的是后者了。” 烛火静静地燃烧着,室内的空气一片静谧,谢翎看向施婳,女子的双眸在烛光下,如同秋水一般,折射出潋滟的微光,美丽无比,让人忍不住要溺毙于其中。 施婳的目光正虚虚望向烛火,忽觉脸颊处一暖,抬头一看,却是谢翎正伸手抚上她的脸,低着嗓音唤道:“阿九。” “嗯。”施婳回视他,眼中浮现几分询问。 谢翎轻轻摩挲着她的脸庞,目光温柔而专注,他慢慢地道:“我一定,会帮你的。” 施婳不防他突然说起这个,眼中浮现几分惊讶,然后便化作了隐约的笑意,眼睛微微弯起一丝弧度,道:“好。” 岑州一案,宣和帝下令三司会审,刑部、大理寺并都察院一起,着手审理此案,正在这关头,又有御史上书弹劾恭王,说他与刑部尚书应攸海、礼部尚书窦明轩两人来往过密,意图结党营私。 这弹劾的折子若是放在平时没什么,御史官员不以言获罪,本就喜欢风闻奏事,逮谁咬谁,朝廷上下没几个官没被他们参过,便是内阁首辅刘阁老也不知被弹劾过多少次了,积压的奏本已堆了厚厚一叠。 偏偏在如今岑州一案,三司会审到了紧要关头,恭王被参了结党营私,其对象还是三司会审中的刑部尚书,其用意便耐人寻味了,明眼人都知道,这是那一位出手了。 奏本上去之后,恭王立即向宣和帝上书自陈心迹,说自己绝无结党之心,还特意请辞去户部侍郎一职,求宣和帝让自己归藩。 刑部尚书应攸海与礼部尚书窦明轩也紧跟着先后上书,说绝无此事,岑州一案也与恭王殿下毫无关系,刑部查案向来是有理有据,绝不会凭空制造冤假错案来混淆圣上视听,请宣和帝明察。 朝局气氛顿时又紧绷起来,神仙打架,凡人遭殃,那几日所有官员都谨慎仔细,小心翼翼,生怕被殃及池鱼,但是所有人都没有想到,宣和帝最后把所有的奏本都压了下来,竟然什么反应也没有,既没有让恭王归藩,也没有查办刑部尚书和礼部尚书,一切都风平浪静,下面的官员们提心吊胆,等了好几日,那一场一触即发的战争竟然就此消弭于无形了。 与此同时,三司会审的结果出来了,山阳省官员贪墨确有其事,但是也并不像刑部审出来的那样骇人听闻,只查办了巡抚并几个高级官员,案子就这么结了,该如何还是如何。 一时间,多方算盘都落了个空,被参的恭王无事,太子也无事,一切照旧,然而此时却无人敢说什么,看似一如既往,但是宣和帝对待此事的态度,简直像是在双方脸上各掴了一巴掌。 这是在告诉他们,别闹,你们的事情,朕都知道。 太子府。 桌上的那些珍贵的瓷器和琉璃摆件都被一只大手扫落在地,发出叮里哐当一阵乱响,砸了个粉碎,满地都是残渣。 宫人们战战兢兢地跪了一地,太子一双眼睛泛起红色,表情颇有些狰狞,怒吼道:“都给孤滚出去!滚!” 于是所有的宫人们连忙作鸟兽散了,过了许久,大堂中一片寂静,一个声音才徐徐响起:“殿下息怒。” 太子愤愤道:“孤息不了怒!父皇这是何意?!寻常藩王在及冠之后就要归藩了,为何李靖贞如今还留在京中,迟迟不去?” “留在京中也就算了,还要跟孤对着干,他想做什么?是不是这个太子之位让他来做更好?!” 太子太傅立即正色道:“殿下慎言,此话若落入有心人耳中,恐怕不妥。” 太子发了一通脾气,好歹恢复了些许理智,他转向太子太傅,忿然道:“当初你告诉孤,弄不掉恭王,好歹能除去他的臂膀,可如今是怎么回事?” 太子太傅表情不变,只是道:“殿下,天心难测,皇上毕竟是皇上。” 他慢慢地道:“再说,岑州的事情,不是也彻底了结了么?” 听了这话,太子立刻冷静下来,迟疑道:“你的意思是……父皇他……” 他话未说完,眼中惊疑不定,太子太傅微微阖了一下眼,摇摇头,道:“皇上自有他的道理,岂是臣等能够妄自揣测的?” 太子咬了咬牙,道:“可是孤咽不下这口气,孤是太子,是大乾的储君。” 他说着,眸色转为阴鸷,语气沉沉:“恭王,他如何敢与孤争?” …… 谢宅。 这一日清早,杜如兰便来拜访了,她背上背着包袱,施婳见了,了然道:“是要离开京师了么?” 杜如兰点点头,道:“是,这些日子承蒙施大夫照顾,特来登门拜谢。” 施婳摇了摇头,又问道:“你一个人回去?” 杜如兰顿了顿,道:“还有邵公子。” 施婳恍然大悟,邵清荣前几日便已经来过了,如今看来,想必是两人约着一道同行了。 她道:“那你们路上多加小心,日后若是有事,可以书信往来。” 杜如兰笑了笑,点头应下,这才离去,很快,她纤弱的身影便消失在街道尽头。 杜如兰当初为父伸冤,不远千里赶来京师敲登闻鼓,将朝局掀起了一阵风波,如今总算是得偿所愿了。 虽然没有动摇到太子,但是施婳敢肯定,这件事情已经成为了一根刺,扎入了那高高在上的天子眼中,只等着来日有机会,一并爆发出来。 时间倏然滑过,转眼便到了年底,施婳已来到京师足足半年了,入了十一月之后,京师便开始下起了小雪,这里比苏阳城要冷得多了。 十二月,隆冬之际,此时虽然是下午,但是因为下着小雪的缘故,天气阴沉,纷纷扬扬的雪将远处的景色都遮住了,好似蒙上了一层雾气一般。 街上都见不到几个行人,这时候,两辆马车从远处驶过来,马车装饰贵气,显然是哪位达官贵人家里所有的。 马车在玉宇楼前停了下来,绿姝道:“王妃,施姑娘,咱们到了。” 第 138 章 恭王妃对施婳道:“我听说玉宇楼新上了出来几道特别的菜, 都是从南方学来的, 你离开苏阳城这样久了,所以特意带你来尝尝味道。” 施婳笑笑:“那我可要好好尝尝。” 恭王妃也笑,道:“你若是吃着喜欢, 改日也带着谢大人一道来。” 她说着, 小声道:“悄悄与你说, 这玉宇楼是我姐姐家的产业,到时候我吩咐一声, 你们就当是吃自家人的, 不必给钱。” 两人都笑了起来,施婳笑吟吟下了车,寒风从侧边吹来,冻得她一个寒颤,鼻尖都有些发红了,绿姝连忙将手炉递给她, 道:“施姑娘, 当心冻着了。” 恭王妃捧着手炉,抬头看了看,道:“这雪下了一天了, 也不见停。” 施婳也道:“恐怕还有得下。” 恭王妃道:“照往年来看,这雪得下到年关去了。” 绿姝催促道:“是是, 我的王妃, 先进去吧,把人冻坏了可如何是好?” 施婳笑笑, 与恭王妃一同往酒楼里走,然而才走了几步,她便发觉有人在看自己,下意识抬起头来,敏锐地望了过去,只见二楼的窗户是半开着,一个人正坐在那里,天色微微发暗,烛光也不甚明亮,他的面孔隐没在半明半暗之间,叫人看不真切。 然而施婳却一眼便认出了那人,几乎是反射性的,她的脊背窜上了一股子凉意,令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寒噤。 恭王妃意识到她的不对,道:“婳儿,怎么了?” 施婳收回目光,摇摇头,道:“没什么。” 恭王妃道:“是不是被风吹到了?”她说着,又立即吩咐撑伞的下人,道:“把伞打低些,我们先进去吧。” “嗯。” 二楼坐着的人动了,他举着杯喝酒,眼中的惊艳仍在,向一旁的人道:“去查查方才跟在恭王妃身边的那个女子,是谁?” 那护卫立即道:“殿下问的是那个身着蓝白色衣裳的女子么?” 太子转过头来,道:“你认得?” 护卫答道:“属下曾见过她,是翰林院侍读谢翎的姐姐,名叫施婳。” 太子慢慢地念了一遍:“施婳,好名字。” “孤……想见见她。” 声音轻缓,但是其中的意思不言而喻,那护卫顿时了然,立即道:“属下明白了。” 太子还特意嘱咐道:“说话礼貌些,别唐突了人家。” “是。” …… 雅间内,恭王妃正在与施婳谈话,道:“我听王爷说,年底的时候,若无意外,谢翎还能再升一品官,说起来,他应该算是少数升官快的翰林了,上次升了国子监侍读,这次不知道会升到哪里去?” 施婳因为方才的事情,颇有些心不在焉,只是道:“一切都看皇上的意思。” 恭王妃笑了起来,眨了眨眼,促狭道:“等哪一日谢翎升到了一二品大员,叫他也给你请个诰命。” 施婳回过神来,顿时面上一红:“没有影的事情,你在说什么……” “好好,婳儿害臊了,”恭王妃笑道:“我不说便是。” 正在这时,雅间的门响了,忙有婢女过去开门,见门外立着一个侍卫打扮的陌生人,疑惑道:“你是……” 那人道:“打搅了,我家主人想见见那位施姑娘,不知能否行个方便?” 婢女听了,十分惊异,道:“你家主人是谁?” 恭王妃见状,便道:“什么事情?” 那女婢连忙转过身来,道:“王妃娘娘,这人说他家主人想见见施姑娘。” 她说着,身子动了动,露出门外的那个侍卫来,施婳见了,心中便是一紧,与恭王妃对视了一眼,恭王妃没动,那侍卫立即拱手行礼道:“见过王妃娘娘。” 恭王妃略略扬起下巴,道:“是太子殿下的意思?” 那侍卫答道:“正是,所以想派属下来问问,不知施姑娘是否方便?” 恭王妃径自拒绝道:“不方便,施姑娘是本宫的贵客,又是女眷,太子殿下想单独见她,你倒是同本宫说说,这件事到底哪里方便了?” 侍卫一时迟疑了:“这……” 他没想到恭王妃如此不留情面,不免有些进退两难,恭王妃又道:“劳烦你去回了太子殿下吧,就说于礼不合,有负太子殿下的赏识了。” “这……” 恭王妃一抬手:“去吧。” 侍卫也奈何不得她,遂只能领命告退了,等他一走,恭王妃便吩咐道:“去寻管事的来,咱们另换一间屋子,悄悄的,别惊动了旁人。” “是。” 却说那侍卫无功而返,回禀了太子,本以为办事不力要挨一顿骂,没想到太子听了倒是难得的不气也不恼,道:“既然单独见不方便,那孤过去拜访总行了吧。” 他说着,还真的站了起来,将酒杯搁在桌上,一招手,面上露出几分兴致来,道:“走吧。” 哪知等到了雅间门口时,侍卫敲了半日,也无人应门,眼看太子脸上已略有了不悦之色,侍卫心里一沉,立即随手抓来一个酒楼伙计问道:“这雅间里的人呢?” 那伙计见他们穿戴,便知道非富即贵,是自己惹不起的,连声道:“他们方才就离开这个雅间了。” 侍卫追问道:“去了何处?” 伙计面有难色地道:“这小的却是不知了,小的方才一直在楼下大堂做活儿呢。” 侍卫摆了摆手:“行了。” 那伙计如蒙大赦,一溜烟跑了,侍卫忐忑地看向太子:“殿下……” 太子竟然笑了,表情颇有些玩味:“有意思,罢了。” 他道:“既然是躲着孤,那自然怎么找都是找不到的,先回府吧。” “是。” 小雪一直下到傍晚还不见停,施婳站在宅门口,口中呵着热气,这天气是真的冷极了,一旁站着的小丫鬟道:“姑娘,还是让奴婢来点吧。” “没事,”施婳一面道,一面把灯笼里的棉芯点燃了,棉芯浸在灯油中,蹿起一簇火光来,橘色的光芒映照在施婳的面孔上,看上去暖暖的,她的眸子也像是落入了烛光,明亮而漂亮。 两个灯笼都点燃了,施婳才道:“挂上去吧。” “好呐。” 小丫鬟将点亮的灯笼缓缓升起来,挂在宅子的檐下,口中道:“这天儿真冷,雪都下了一日了,公子还不见回来。” “应是翰林院有事吧。”施婳捧着冻得通红的手指轻呵了一口气,因为灯笼已经挂起来的缘故,蒙蒙的暖黄色光晕洒落下来,屋檐外便是簌簌小雪,不知疲倦地飘落着,被映照出点点晶亮的光芒。 小丫鬟催促一声道:“姑娘,咱们先回屋吧,这儿冻人呢。” “好。”施婳举着烛台,主仆两人一同进去了,大门发出粗哑的吱呀声,缓缓合上了。 翰林院,谢翎眼看时间不早了,才终于收拾了东西,听见外间大厅中传来众同僚的寒暄声。 他出去时,便有人招呼道:“谢侍读,寒泽兄晚上做东,你去不去?” “顾编修?”谢翎微微愣了一下。 大厅门口传来一个带笑的声音,道:“不错,我今晚做东,早就听说琼园风雅,闻名京师,今日特意请诸位同僚前去,不知谢侍读能否赏个薄面?” 说话之人正是顾梅坡,琼园二字一入耳,谢翎心里便略皱了一下眉,他听说过这个名字,而且是在阿九口中听到的,所以对这琼园也无甚好感,如今听顾梅坡带着翰林院众人去,自然不想去凑热闹,他面上不动声色,露出一个略带歉意的笑容来,道:“实在抱歉,我今晚家中还有事情,恐怕无法前去了,多谢顾编修的好意。” 这时,一人笑着道:“我早说了吧?谢侍读准会说没空,你们还不信。” 这话一出,气氛不免有些僵硬了,正在此时,王检讨忽然道:“谢侍读每日准点来,准点走,肯定是家中有娇妻等着,哪能同你们一起去厮混?” 他这话是在给谢翎解围,于是方才那僵硬的气氛立刻如冰一般消融了,所有人都纷纷笑着调侃道:“谢侍读,可是当真?” “肯定是如王检讨所说的。” “就是就是。” 谢翎笑了一下,冲王检讨递过去一个目光,道:“确实如此,也不好瞒着各位了,回去晚了,恐怕内人要担心了。” 他一说完,一时间嘘声四起,还有人笑道:“尊夫人还管着这个啊。” “谢侍读这是惧内。” 谢翎也不辩解,笑着任由他们说,说完了便拱了拱手,道:“今日确实不变,就不打扰各位的兴致了,来日我做东,也请诸位同僚去百味楼吃。” 这下所有人自然都高兴起来,连声应下,还让谢翎回去路上小心些,甚至有人拿了自己的伞来借给他,态度端的是一派热络。 最后谢翎也没接那伞,与众人告别之后,这才离开了翰林院。 小雪在地上铺了薄薄的一层白色,一脚踩上去,堪堪能淹没靴底,因为这些积雪的缘故,原本灰暗的天色都有些亮色了。 才出了宣仁门,谢翎便看见了一辆马车靠着路边停在那里,马车上挑着一盏风灯,光芒有些昏暗,看不真切,等走近前去了,才听见一个小丫鬟的惊呼声,道:“是公子来了。” 紧接着,她从车上跳了下来,谢翎这才认出了,这是他们家的那个丫鬟,名叫朱珠,她来了这里,想必阿九也来了。 谢翎心里一跳,紧走几步上前,道:“阿九在车里?” 朱珠笑声清脆道:“是呢,姑娘看天色晚了,不放心,咱们就让刘伯套了车过来了。” 她才说完,谢翎便见车帘轻轻掀起来,露出一只素白的手,施婳的声音传来,道:“先上车。” 她的声线颇有些清冷,如这漫天的细雪一般,但是听在谢翎耳中,却又觉得温柔无比,那清冷的细雪尽数化作了水,令人心中熨帖。 第 139 章 马车到了谢宅时, 朱珠率先跳了下去, 道:“雪已经停了。” 谢翎下去之后,只见雪果然不知不觉就停了,他回身将手递给施婳, 道:“小心地上滑。” 晚上比白天更冷了, 施婳下了车, 呵出一口白气来,道:“先进去吧, 朱珠, 你给刘伯搭把手,把马车赶进马厩去。” 朱珠立即答应道:“好,奴婢知道了。” 谢翎提着灯笼,牵着施婳一道往宅子里走,地上铺着薄薄的积雪,踩过时发出簌簌的声音, 留下了两行脚印, 靠得很近,就像那两个相携而去的背影。 夜里的时候,因为燃着两盆炭的缘故, 屋子里倒不觉得如何冷了,施婳坐在榻上, 摆弄着桌几上的一尊红泥小炉, 炉子里的银炭通红,炉子上隔水温着一壶酒。 施婳正在摆弄着旁边的杯盏, 门开了,静静燃烧的烛火轻轻颤了一下,谢翎进来了,不等施婳说,便将门合上了,烛火又再次恢复了平静。 屋子里静谧,施婳朝对面轻扬了小巧的下巴,道:“你坐。” 谢翎看了看那炉子,依言坐过来,道:“是酒?” “嗯,”施婳点点头,答道:“今日一早送来的,听说我们今年不回去苏阳城,爷爷特意把今年新酿了的酒托人送来了,好大一坛子,估计够咱们喝一年了。” 林老爷子每年都会自己酿几大坛子酒,逢年过节大家伙儿就凑在一块,围着火炉喝上几杯,尤其是这种寒冷的天气,一杯温酒下肚,把寒气都驱散了。 年年都是这样过的,今年他们不回去,倒觉得冷清了许多,一想到从前那些热闹的场面,施婳面上不免露出几分怀念来,谢翎见了,只以为她想回苏阳城了,心里一紧,抿了抿唇,慢慢地道:“等过了年关,我看看能不能请假,咱们回一趟苏阳城。” 施婳回过神来,立即听出了他话里的意思,遂笑道:“无妨,我只是突然想起来罢了。” 她说着,伸手试了试炉子上的水温,口中道:“你如今在翰林院,总有些不便的地方,爷爷和伯父伯母他们会理解的,等日后有了机会,咱们再回去也是一样。” 谢翎点点头,虽然表情看似没有什么变化,但是施婳仍旧感觉到他轻松了许多,心里不由无奈一笑。 水温正好,酒暖好了,施婳伸手将那白瓷酒壶从温水中拿了出来,女子纤细的手指映衬着那洁白的细瓷,十分精巧漂亮,竟一时让人分不清到底哪个才是白瓷了。 施婳拿过干净的麻布,将酒壶上的水迹仔细擦去,一切妥当之后,这才轻轻挽起袖子,将酒注入杯中,动作轻柔无比,如行云流水一般,谢翎就静静地看着,就连这样的动作他也不厌其烦。 酒暖热了之后,酒香气就愈发浓郁了,在空气中氤氲开来,渐渐蔓延至肺腑中,颇有熏熏之感。 施婳将酒壶放下,道:“可以了,喝吧。” 谢翎点点头,拿起酒杯来,只觉得那暖暖的酒香一直往鼻尖钻,绵软醇香。 施婳端着酒杯,慢慢地品着酒,因是自家酿的,所以不算浓烈,反而带着一丝细微的甜味,令人忍不住反复品尝。 正在这时,施婳听见了什么动静,对谢翎道:“你听。” 谢翎侧耳细听,那声音很细微,他放下酒杯站起身来,走到门边,将门轻轻拉开,那声音更响了,笃笃笃…… 他反应过来,对施婳道:“有人在敲门。” 施婳疑惑道:“这么晚了,会是谁来?” 谢翎摇摇头,道:“我去看看。” 施婳起身道:“我与你一同去吧。” “不必了,”谢翎道:“外面冷,我一个人走得快些,你在这里等我。” 他说着,便出了门,不容置疑地把门又关上了,踏过院子里的积雪,往前院走去。 等走了一阵子,谢翎才发现天上不知何时又下起了飘飘细雪,所幸还不算大,他也懒得回去拿伞了,再听那敲门的声音,力度已经加重了些,可见来人没什么耐心了。 谢翎不慌不忙,等到了前院,打开门一看,只见外面站着一个陌生的中年人,他微微一愣,迟疑道:“阁下是……” 那中年人的面上立即带了笑,道:“请问这里可是谢翎谢大人的府邸?” 谢翎点点头:“寒舍正是。” 中年人连忙笑道:“是这样,我是来送些东西的。” 谢翎打量他一眼,只见他穿着打扮,倒像是哪家的仆人,这倒真是奇事,都说富知府,穷翰林,从来没听说过有人大冬夜的跑来一个翰林家里送礼的,遂道:“敢问是哪家府上?送的什么礼?” 那仆人笑着自报家门道:“我是太子府的下人。” 一听到太子府这三个字,谢翎面上的神情立刻变了,眼神也沉了下去,不动声色地道:“太子府?我似乎与太子殿下素无往来,阁下不会是弄错了吧?” 仆人满口道:“不会有错,不会有错,这些都是殿下派咱们送给施姑娘的。” 他说着,往旁边站了站,露出身后的一大堆礼盒箱子来,堆起来足足有半人之高,令人不由咋舌,可见太子府的手笔之大。 然而谢翎的脸却愈发黑了,他甚至往后退了一步,冷冷地道:“不必了,这些东西还请阁下带回去吧。” 那仆人一怔,显然是没想到事态会这样发展,不禁道:“怎么……” 谢翎却不想听他说话了,连多看他一眼都嫌弃,只是道:“家中还有事,恕不远送,失礼了。” 说完,便将那大门一关,冷风扑了那仆人一脸,他冻得一缩脖子,嘀咕道:“什么怪脾气?旁人想巴结咱们太子府还巴结不上呢,个穷酸翰林,我呸!” 他说完,便悻悻地招呼人把那一堆礼品都给拿走了,谢宅门口又恢复了平静。 听着那些脚步声离去,谢翎这才深深地吐出一口气来,在门后面站了许久,直到雪越来越大了,他这才加紧脚步,往前面走去。 等到了后院时,谢翎一眼便看见门是虚掩着的,昏黄的烛光从细细的门缝里映出来,这是阿九特意打开的。 他心里不由一暖,方才的不悦早已散去了个七七八八,谢翎加快脚步,进了门,施婳还坐在榻上,见他回来,道:“怎么去了那么久?是谁来了?” 谢翎不动声色地道:“是个找错门的。” 施婳疑惑:“这还能找错?” 谢翎嗯了一声,点点头:“是外乡来的。” 施婳不再问了,指了指桌上,道:“喝了吧,暖暖身子。” 谢翎拿起酒杯来,才喝了一口,施婳忽然道:“外面又下雪了?” 谢翎道:“刚刚才下的。” 他像是想起了什么,顺手将窗推开些,招呼施婳道:“阿九,你看。” 施婳见他那副神秘的表情,果然起身过来,从那一点缝隙往外看,只见外面白雪皑皑,一树梅花不知何时已悄然绽放开来,暖黄的烛光映照着,红色的花瓣在晶莹剔透的白雪中显得愈发夺目。 “是梅花,”施婳有些惊讶地道:“竟然这时候开了。” 谢翎笑笑,将窗扇推得更开些,好让她看个仔细,清冷的梅花香气自窗外袭来,簌簌的小雪飘洒而下,落在窗棂上,无声无息。 因为刚刚从外面进来的缘故,谢翎的头发上沾着不少雪花,如今被屋子里的暖气一烘,便化作了水,看上去有些湿漉漉的。 施婳取了干净的棉布来,替他解开了发冠,仔细地擦拭着,屋子里气氛静谧,温暖如春。 正在施婳欲收回手时,谢翎忽然一把握住了她的腕子,低声唤道:“阿九。” 施婳低头,正撞入一双幽深如海的眼眸中,她有些恍惚,就如同受了什么蛊惑一般,眼睁睁地看着那人渐渐靠近,凑过来,在她的脸颊上轻轻蹭过,一个轻若羽毛般的吻,落在她的唇角,带着淡淡的酒香气,引起施婳心中一阵战栗。 那轻飘飘的羽毛带着酒香和暖暖的温度,终于落在了施婳的唇上,轻轻游移着,厮磨着,仿佛要把那桃花一般的唇揉皱了,动作轻微而克制,带着无尽的怜惜。 谢翎的手臂稍稍用力,施婳不由自主地便被他带了过去,她的鼻间都是温暖的酒香,让她的神智有些晕乎乎的,不知是不是方才喝了酒的缘故,施婳轻轻合上了眼。 少年专心致志地亲吻着她,目光深情而专注,望着女子轻颤的睫羽,如蝶翼一般,美好得惊人。 轩窗外,细雪依旧簌簌而落,静夜无声,而那一树红梅则愈发精神抖擞,冷香幽幽,悄悄蔓延到了空气中,与那温暖的酒香和在了一处,无分彼此,悠远缠绵。 不知过了多久,谢翎轻轻吻着施婳,薄唇缓缓张合,呢喃道:“阿九,我们成亲吧……” 那脆弱的蝶翼倏然一颤,翩然飞起,谢翎看见秋水一般的眸中倒映着自己的脸,施婳像是愣了一下,没有反应过来,谢翎不放弃,索性停了下来,又重复了一遍,道:“阿九,我们成亲吧,好不好?” 施婳怔怔地望着他,眼底闪过几分迷茫,谢翎的心渐渐提了起来,过了片刻,她忽然笑了:“好啊。” 因着这短短的两个字,方才提起的心立刻落回了原地,谢翎面上浮现出欣喜若狂之色,他紧紧拥住怀中的女子,再也无法克制心中的爱意,用力地亲吻她,唤着她的名字:“阿九,阿九……” 第 140 章 雪在半夜的时候又停了, 所以第二日起来的时候, 地上的积雪倒并不是特别厚,京师处于北地,冬天就是这样, 时下时停, 与江南大不相同, 冷风跟刀子似的,若是吹上半日, 脸上都能吹豁了口子, 眼珠子冻得发疼。 谢翎一早去了翰林院,到了年底时候,他比往常更忙了,修了一年的国史,这时候也要准备交差了。 施婳蹲在院子里,拿着小铲子将地上的雪拨开了, 小丫鬟朱珠站在一边道:“姑娘, 还是让奴婢来吧,怎么能让您做这种事?” “没事,”施婳笑了笑, 这里她原先种了几棵田七下去,怕被这几天的雪给冻死了, 她将表面的雪小心铲开了, 露出下面的干草来,将干草稍稍拨开, 露出田七那苍青色的叶子来,还有些精神,看起来没事。 施婳放了心,又依照原样把它盖好了,这时刘伯过来,道:“姑娘,前门有恭王府的人造访,说是找姑娘您的。” 施婳愣了一下,站起身来,拍了拍裙摆沾着的碎雪,将铲子递给朱珠,道:“我过去看看。” “好。” 施婳到了前院,门口果然停着一辆马车,上面悬着恭王府的牌子,一个王府下人站在那里候着,见了她到,连忙迎过来,道:“施小姐,王妃有请,快上车吧。” 施婳皱了一下眉,打量那人一眼,是个生面孔,她道:“我怎么没见过你?你是在王府做事的?” 那王府下人笑着道:“小人之前在前院做事,才调来不久,施小姐没见过小人是正常的,王妃似乎有急事,施小姐快上车吧。” 他态度殷勤热络,施婳却愈发警惕了,她缓缓退了一步,道:“王妃院子里的人从不这样称呼我,你到底是什么人?” 那王府下人一愣,忽然嘴里打了一个呼哨,那马车里竟然钻出来几个人,迅速冲上来抓住施婳,捂嘴的捂嘴,抓手的抓手,还未等施婳高呼,便被塞入了马车中,那伪装的王府下人立即跳上了马车,挥着马鞭:“驾!” 马车便辚辚滚过长街,在地上留下两道深深的车辙,往前面行驶过去了。 紧接着没多久,另一辆马车缓缓驶了过来,在谢宅的大门口停下,绿姝在车上跳下来,上了台阶,见地上有个什么东西,她忽然咦了一声,将它拾了起来,那是一个浅蓝色的香囊,上面绣着白芷花纹,散发出淡淡的药香。 绿姝有些疑惑道:“这不是施姑娘的香囊么?怎么会落在这里?” 她只以为是施婳遗落的,便收了起来,见谢宅大门开着的,便径自走过去,敲了敲门。 不多时,刘伯过来了,他自然是认得恭王妃的贴身侍女的,连忙道:“是绿姝姑娘来了。” 绿姝道:“王妃让我来请你们家姑娘去饮酒赏梅,你们姑娘起了吗?” 刘伯一头雾水,疑惑道:“起是起了,不过,方才王府的车马不是来请过一次了么?” 绿姝也愣了一下:“请了?什么时候的事情?” 刘伯连忙道:“就在方才,一辆恭王府的马车来了,说是来拜访咱们姑娘的,咱姑娘过来前院之后,就没见到人了,想是跟着去了。” 绿姝惊道:“王妃只派了我来请施姑娘,怎么会有别的王府马车来接人?你是不是弄错了?” 刘伯辩解道:“怎么会?我老汉赶了一辈子的马车了,恭王府的马车我没见过十次也有八次了,上面还挂着你们的王府的牌子,怎么会认错?” 绿姝皱起眉来,她忽然想到了方才拾到的那个香囊,立即道:“我知道了。” 说完,也不跟刘伯解释,上了马车,对车夫道:“跟着地上的车辙走,既是刚刚来的,想必走不远,说不定还能追上。” “是。” 车夫一声吆喝,赶着马车往前走去,等过了这一条长街,拐个弯,地上的车辙已经十分凌乱了,马车走了一阵子,车夫道:“绿姝姑娘,这实在看不清楚了,从这经过的马车太多了。” 绿姝沉吟片刻,道:“罢了,先回王府,速度快点。” “好嘞。” 却说施婳被抓上马车之后,她心中确实有些惊慌,但是片刻之后,就立即冷静下来,望着面前的两个人,果然是太子府的人。 其中有一个人她竟然还有点印象,当初为了救杜如兰,施婳撒谎骗过他,似乎叫宁晋,另外一个是生面孔,上辈子施婳也没见过他。 施婳警惕地道:“你们是太子派来的?” 宁晋对于她竟然如此迅速就能冷静下来显然有些惊异,但还是道:“施姑娘放心,我等并无恶意。” 闻言,施婳冷笑一声:“你们胁持了我,还让我放心?说你们没有恶意,怕是连三岁孩童都不相信。” 宁晋颇有些尴尬,另一人却道:“我等也是奉命行事。” 施婳冷冷地道:“奉太子殿下的命?” “不错。” 施婳眼睛一睁,厉声道:“那还不滚出去!” 那人愣了一下,施婳道:“太子殿下让你与我同车了吗?” 那人张口欲辩解,却被宁晋拉了一把,话头又咽了回去,宁晋道:“确实是我们失礼了,施姑娘莫怪。” 施婳表情冷若冰霜,并不理他,宁晋拉着那人一同离开了车厢,退到车驾上坐着,疾风迎面吹来,冻得那人打了一个喷嚏,埋怨道:“冷死了,你拉我出来做什么?她让我们滚我们就得滚?什么玩意?” 宁晋看了他一眼,道:“太子殿下亲自下令让咱们来请她,你觉得她算什么?” 那人闭嘴不说话了,缩着脖子继续打起喷嚏来。 马车快速地行驶着,施婳坐在车中,微微闭着眼睛,唇紧紧抿着,宽大的袖子下面,纤细的手指悄悄捏紧了。 不能怕,没什么好怕的。 不是自从入京师那一日起,就已经做好了准备了吗?如今,你已不是孤身一人了……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渐渐停了下来,施婳听见了外面有人声交谈,隔着厚重的帘子,听得模模糊糊,不太真切,她没有动。 片刻之后,有人来掀起车帘,是宁晋,他道:“施姑娘,请下来吧。” 施婳睁开双目来,看了他一眼,忽然道:“若是仔细看,你倒真与我的哥哥长得有几分像,只是不知道他如今是否还活着。” 闻言,宁晋垂下眼,过了一会,才继续道:“请下车吧。” 施婳不再说话,径自下了车,面前是一座十分气派的府邸,眼熟得不能再眼熟了,上面挂着一张匾额,上书三个大字:太子府。 时隔多年,她再次来到了这个令她记忆尤深的地方。 “施姑娘,请进。” 施婳没动,只是抬头打量着这座府邸,将太子府那三个大字反复看了几遍,这才在宁晋的引领之下,往大门口走去。 太子府很大,施婳对这里无比熟悉,她被人领着穿过抄手游廊,到了花园之中,因着下过一场雪的缘故,小径两旁的草叶上都落满了白雪,好像披上了一层棉絮似的。 花园中有一座二层小楼,平日用来观景的,宁晋带着施婳到了楼中的厅堂,道:“请姑娘在此处休息片刻,已经有人去禀报殿下了。” 施婳没有理他,就仿佛当他这个人如空气一般,宁晋也不以为意,走到门边站着,等候太子过来。 施婳自然是熟悉这座楼的,太子宴请宾客便常在此处,她不知来过了多少次。 屋子里烧着地龙,温暖如春,施婳静静地坐在椅子上,目光微垂,像是一尊精致的木偶,太子来时,见到的便是这样一幅情景。 女子安静地坐在那里,侧对着他,臻首微垂,眉如远山黛,肤若凝脂,容貌精致漂亮,气质清冷,如同那琼玉碎雪一般,即便是不笑,也让人忍不住心折。 太子心中一荡,上回在玉宇楼上匆匆一瞥,加上天色稍暗,他看得也并不是十分真切,如今真人就在面前,他便肆无忌惮地打量起来。 施婳自然察觉到他来了,转过头,与太子的目光对视了,眼底一丝情绪也无,太子皱了一下眉,心中不免生出几分不悦来。 不过他向来对美人多有包容,也并未真正地生气,只是笑着道:“施姑娘,久仰了。” 施婳站起身来,望着他,袖中的手指握紧了,面上神色却纹丝不动,语气淡淡地道:“太子殿下,久仰了。” “哦?”太子像是十分有兴致地道:“施姑娘听说过孤?” 施婳垂了一下眼帘,道:“太子殿下英名,在京师谁人不知?” 闻言,太子的面上流露出显而易见的高兴,他在椅子上坐下,然后道:“听说你是翰林院谢侍读的姐姐?” 施婳不答反问:“太子不是已经查过了么?何以有此一问?” 被戳穿了话,太子也不尴尬,反而是笑着道:“孤记得谢侍读如今是在翰林国史馆中修国史,父皇似乎对他颇是满意,若是不出所料,年底晋升在望。” 他的话里带着几分示好,施婳却淡淡地道:“那要多谢皇上赏识了。” 言下之意,若是谢翎真升了官,也与你没有什么干系。 太子只是哈哈一笑,道:“若是有机会,孤替他在父皇跟前美言几句,想必日后定然大有所为。” 他说着,站起身来,走到施婳面前,凝视着她的双眸,道:“昨日在玉宇楼上初见姑娘,孤便已对姑娘印象颇深,后来本想请姑娘一叙,不想却被恭王妃拒绝了,孤又连夜派了人去了贵府上送了礼,姑娘也不肯收,今日只好出此下策,着人想办法请了姑娘来,姑娘不会怪罪吧?” 第 141 章 昨夜派人送了礼? 施婳暗疑间, 忽然想起了昨夜那突如其来的敲门声, 是谢翎去开的门,若真是太子府派人来送了礼,必然是被他打发走了, 回来时竟然还面不改色, 一声不吭, 施婳愣是没看出来半点不对。 难怪了,他要问出那句话…… 她正惊异间, 忽然觉得有什么在朝自己靠近, 施婳下意识一侧头,太子的手落了个空,她退后一步,冷声道:“太子殿下,请自重,我并非府上之人。” 太子轻笑一声, 朝她靠近, 道:“慌什么,孤就是想跟你亲近亲近。” 施婳眼中闪过几分厌恶之色,太子又道:“回头孤差人去将备好的礼送过去, 再向父皇奏请,明年将你弟弟谢翎提到户部去, 不出两年, 他便能一路高升,平步青云, 岂不是好事一桩?” “孤许你一个侧妃之位,你入了太子府,此后荣华富贵,享之不尽,绝不会让你受了委屈去。” 施婳冷冷地道:“多谢太子殿下垂爱,不过我已有了婚约在身,恐怕要辜负殿下了。” 太子不以为意地道:“婚约?这天底下除了皇上以外,还有谁比孤更为尊贵?做孤的侧妃岂不是最好?” 施婳却反问道:“既然如此,那照太子的话说来,我入太子府做什么?给天底下最为尊贵的人做妾,岂不是更好?” 太子不想她竟然来了这么一句,一下子噎住了:“你——” 他好半天才想到反驳的话,道:“你野心倒是不小,你想入宫,还得看看我父皇同不同意。” 施婳冷笑一声:“同理,太子想娶我做妾,也要看看我同不同意。” 太子一时哑言,瞪着她,几乎要被她气笑了,道:“好一个伶牙俐齿,倒是能言善辩,只是你今日栽到了孤的手上,进了这太子府,就别想再出去了,等生米煮成熟饭,孤看你答应不答应!” 他说完,便伸手朝施婳抓去,施婳却猛地后退一步,一手抵在自己的颈间,高声道:“站住!” 太子一惊,果然停住了,定睛一看,只见她手中拿着一枚银簪,不知是何时从头上取下来的,将尖锐的簪尖抵在自己的脖颈旁,太子到底是经过风浪的人,他很快定下神来,微微眯起眼,道:“你在威胁孤?你以为有用?” 他说着,往前走了一步,施婳却不后退,手中的银簪一用力,锋利的簪尖刺破了皮肉,殷红的鲜血霎时间蜿蜒而下,映衬着雪白的皮肤,令人不由怵目惊心。 太子立即停住了动作,施婳盯着他,冷声道:“古书有云,天子一怒,伏尸千里,匹夫一怒,血溅五步,我虽是区区一介弱质女流,不能与太子为敌,但是士可杀不可辱的道理还是知道的!” 她语速极快,却十分坚定,太子一时怔在了原地,气道:“你——” 正在这时,门口传来了人声,像是在低声说着什么,太子拿施婳无法,正烦躁间,怒声道:“做什么?滚进来说话!” 那人声立即止住了,施婳抬眼望去,只见门口处进来了一名下人,小心翼翼地禀告:“殿下,府门口来了一个人,自称是翰林院的侍读,叫谢翎,说是来拜访殿下的。” 太子一听就知道来人是谁,他压根没放在心上,不耐烦地道:“怎么这种小事也要来找孤?让他滚,孤没空!” 那下人却不敢滚,战战兢兢地道:“他、他、他说了,若是殿下不肯见他,他就立即去宫里求见皇上。” “那就让他去!” 正在这时,又有下人从外面过来了,急声道:“殿下,恭王也来了。” 太子这下愣住了,强行压了压怒火,不甘心地看了施婳一眼,摔袖而去,吩咐侍卫道:“看好这间屋子,谁也不许出入!” 宁晋立即应道:“是!” 前厅,谢翎站着,表情冷肃,恭王坐在一旁,桌几上的两杯茶犹自冒着白色的热气,却没有人去拿,任由它袅袅飘散。 恭王对谢翎道:“谢侍读,你不必着急,先坐。” 谢翎微微转过身来,对恭王颔首,道:“多谢王爷,不妨事,我站着就好了。” 谢翎怕他一坐下来,就会忍不住把椅子扶手给掐断了! 他太大意了!本该将昨天晚上的事情告知阿九,提醒她小心些的,却为了一己私心…… 每每想到这里,谢翎便觉得分外懊悔,今日他在翰林院接到恭王妃派人传来的消息,当时差点当场失态,阿九那么厌恨恐惧着太子,被骗入太子府中,不知她会如何害怕。 所以谢翎接到消息之后,半点不敢耽搁,立即赶了过来,本被拦在了太子府外,没想到又遇上了恭王,这才得已进入太子府。 恭王见他表情不安,遂道:“稍安勿躁,王妃一接到消息,就告知我了,时间不长,想必施姑娘目前尚安全无事。” 谢翎勉强缓和了一下表情,算是听进去了恭王的安抚,只是等待的时间实在是太难熬了,谢翎忍不住走了几步,不知过去了多久,才听见里面传来脚步声,有人出来了。 他下意识转头望去,正看见一张面孔,果然太子李靖涵。 太子顿了顿,笑着迎出来,道:“皇弟,今日怎么光临孤这里?真是蓬荜生辉啊。” 恭王也站起身来,笑道:“太子殿下说笑了,往日里请殿下喝酒,也不见殿下来,于是我便只好自己上门来请了。” 太子哈哈一笑,道:“孤道是什么,原来是这事,你只需派人来说一声,孤必然应约赴宴,何必你亲自跑一趟?” 恭王笑着道:“那可就静候太子殿下莅临了。” “好!” 兄弟两个对视一眼,太子眼中满是探究和审视,而恭王则是笑呵呵的,两人都心知肚明,今日跑这一趟,还真不是为了喝个酒这么简单。 太子坐下,冲恭王摆了一个请的手势,恭王坐了下来,他这才似笑非笑地道:“听说前几日皇弟的差事办得好,得了父皇的夸奖,赏了一座马场,什么时候也让孤见识见识啊?” 恭王自然笑着道:“区区马场,若是殿下喜欢,我立即双手奉上。” “欸,”太子摆了摆手,道:“君子不夺人所好,再说,那是父皇赏赐给你的,我拿了去算什么?只怕叫那些御史们知道了,又要参孤一本了。” 他说着,便哈哈笑了起来,恭王也跟着笑了几声,道:“实不相瞒,殿下,我今日来拜访,确实还有一事。” “孤就说,无事不登三宝殿,”太子呵呵笑道:“说吧,什么事情能劳动得你大驾?” 恭王道:“王妃有一位手帕交,姓施,名婳。” 他说着,顿了一下,看向谢翎,道:“这施姑娘也是谢侍读的姐姐,听说被殿下请到了府中做客,如今有些急事想找她,不知殿下能否行个方便,让这位施姑娘先回去?” 闻言,太子沉默片刻,突然笑了一声,道:“原来是这事,可是,孤不记得府中来了什么施姑娘啊。” 他说着,转向左右的宫人,道:“你们谁听说,今日府里来了一位施姑娘吗?” 那些宫人常年在太子府上做事,太子就是他们的主子,如今主子发问,她们立即跪下,纷纷否认道:“回殿下的话,奴婢没有见过什么施姑娘。” 太子佯作正色道:“真的没有?当着恭王,和这位谢侍读的面,大声点说,若敢有半分隐瞒,孤就要你们好看!” 宫人们听了愈发害怕,都战战兢兢地磕头道:“回殿下的话,真的没有见过!” 一瞬间,恭王和谢翎的脸色难看无比,太子则是满意地笑了,对恭王道:“你也看到了,都说没有,这位施姑娘,孤是真的没有见过,皇弟还是去其他地方找找吧,说不定她在哪里闲逛呢。” 他说着便站起身来,道:“孤今日有事情,晚点时候还要进宫,就不好招待二位了,来人,送客。” 谢翎却再也忍不住了,他上前一步,道:“慢着。” 太子立即眯起眼来,朝他看去,恭王则是一伸手,挡在了谢翎面前,道:“谢侍读,不得无礼。” 谢翎却不理他,只是看向太子,沉声道:“太子果真没有见过她吗?” 太子有些不悦:“孤——” 话未说完,忽闻后面传来了一阵嘈杂声,伴随着人声喧闹,隐约传来,太子表情一变,吩咐一名宫人,道:“去看看,怎么回事?” 那宫人立即爬起身来,领命去了,正在这时,又有一人匆匆奔进厅来,形容惊慌失措,太子大怒:“放肆!还有没有规矩了!” 那人立即磕头道:“殿下,殿下饶命,是弯月小楼走水了!” 听闻此言,太子登时表情大变:“怎么会走水的?” 那人连连磕头,一边惶恐答道:“奴才也不知,是、是从里面烧起来的。” “废物!”太子一听便有些急了,一甩袖子就要往外走,不忘对恭王道:“府中出了事情要处理,不便留客了,来人,送恭王殿下出府。” 一名宫人连忙过来,躬着身子,小声道:“恭王殿下,请。” 恭王还未说话,旁边的谢翎一把推开她的手,大步朝那喧哗声传来的方向走去,恭王也跟着走,一边对那宫人道:“殿下府里走了水,本王也去看看,说不定能帮上什么忙呢。” 他说完,不等对方反应过来,人就走远了,留下那宫人站在原地目瞪口呆。 第 142 章 时间回到半刻钟前, 施婳站在屋子里, 门被关上了,她隐约能看见投映在门上的人影,宁晋还守在那里。 如果硬拼, 她肯定是跑不过对方的, 施婳得另想出路, 虽然刚刚听人禀报,恭王和谢翎都来了, 但是她并不认为太子会因此放了自己。 太子与恭王虽然表面上还是一团和气, 然而私底下却已势同水火,尤其是经过上次岑州一案,太子估计早就恨恭王入了骨,恭王来讨人,他是绝不可能给的,而恭王也不会真的为了自己, 和太子当面撕破脸皮。 施婳得想办法自救, 她在屋子里打量一圈,目光落在那墙角的铜鹤落地宫灯上。 灯油是南域进贡的,燃起来时会散发出幽幽淡香, 经日不散,号称一两灯油价值一两金子, 这样奢侈之物, 恐怕天底下除了皇宫之外,也就这太子府用得起了。 施婳伸手用银簪将灯芯挑灭了, 然后将那一小盘价值千金的灯油拿起来,尽数泼在了绸幔上,空气中散发出奇异的香气。 施婳拿起一个烛台,她的手不自觉有些颤抖,仿佛是下意识的举动,以至于手中的烛台险些掉下去。 眼看着时间一点点过去,施婳看了看门口,宁晋的身影依旧站在那里,她咬咬牙,用另一只手狠狠捏住拿着烛台的手,竭力使那轻颤止住,火光轻轻跳动着,慢慢移到绸幔之下,跃跃欲试。 火苗舔上轻绸的那一刻,施婳似乎感觉到有灼烫的温度自皮肉上席卷而过,几乎要将她整个烧成焦炭一般。 噩梦和前世的那一场大火,再次扑面而来,把她吞没了。 施婳手一抖,烛台啪地落在了地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声音,火已经腾地烧起来了,眨眼间便顺着轻绸蹿上了房梁,浓烟散发出来。 门砰地被人从外面推开了,宁晋站在那里,有点惊呆了的模样,他看向施婳,高声喝道:“施姑娘,快出来!” 施婳却后退了一步,盯着他看了一眼,随即头也不回地冲入了里间屋子,宁晋着急了,他大喊一声:“别进去!” 但是哪知他越喊,施婳就跑得越快,眨眼就不见人了,而那火则是顺着纱幔迅速蔓延开去,平日里为了好看,这屋子里没少装饰那些附庸风雅的东西,绸幔,字画还有木制的多宝架,这才一会功夫,火势就燃成了一片,并且还有越燃越旺的趋势。 宁晋咬咬牙,他随手拎起一个花瓶,把里面的花枝的扔进,将水倒在自己身上,然后一头冲入那火海,朝施婳走的方向奔去。 哪知到了后头,一阵冷风迎面吹来,洁白的积雪和着冰棱从屋檐上掉下来,平坦的雪地上,只有一行纤小的脚印渐渐消失在远处。 宁晋立刻反应过来,施婳这是早有预备要跑了,这座楼的后门竟然没有上锁! 他在廊上站了一会,然后才做出了一个决定,宁晋回身立即把门扣上,然后将雪地上的脚印全数扫乱了,这才转到小楼前面去,高声喊道:“来人!走水了!” 不多时,阖府的下人都被惊动了,大伙儿都端盆的端盆,提桶的提桶,跑过来灭火,一片混乱,根本无人发现弯月小楼里悄悄溜走了一个女子。 施婳拎着裙摆,顺着花园小径匆匆往前走,她对太子府的布置可谓十分熟悉,借着花木和亭台的掩映,避开了不少人,最后她躲在了假山洞中,不再走动了。 因为赶过来的宫人越来越多,并且,她会躲在这里,还有一个极为重要的因素。 从前厅到花园,这条假山小径是必经之路,出了这么大的事,太子李靖涵肯定要过来查看,施婳要在这里等着他走过去了,才敢继续逃走,否则一个不慎,正好撞上了赶来的太子,那就自投罗网了。 正如施婳所料,一阵脚步声匆匆而来,伴随着李靖涵的怒骂:“一群废物!好端端的,怎么会走水?” 宫人们大气都不敢出一声,跟着他快步向花园走去,施婳的身子藏在假山洞的凹陷处,听着那脚步声与自己擦肩而过,然后渐渐消失在远处。 她这才长舒了一口气,不再停留,匆匆离开了假山小径,她不知道宁晋会不会绕到小楼后面去看,但是当时时间匆忙,她也顾不得隐藏行迹了,点火烧屋的声势会将大部分下人都吸引过去,这样她逃跑的时候,被人抓住的几率就会更小。 施婳不时回头看,一边匆匆往前走,雪水浸透了她的绣鞋,冰冷无比,只是如今她已经管不上这些了,若是不趁着这一波跑掉,恐怕之后就会更难了。 正在她往前走的时候,拐了个弯,正好迎面撞上了两个人,虽然还未看清来人,但是那一瞬间,施婳只觉得头皮都炸起来了。 “阿九!” 一个略显激动的声音响起,施婳看见谢翎迅速朝她跑来,她猛地吐出一口气来,方才那颗高高提起的心这才慢慢落回了原处。 还好,是谢翎来了,不是李靖涵的人。 施婳的脸已经冻得有些僵疼,她动了动嘴唇,低声道:“我们快走,太子刚才过去了。” “我知道,”谢翎紧紧握住她冰冷的手,道:“我们方才是跟在他后面过来的。” 施婳这才看见他身后还跟着恭王,恭王笑眯眯地道:“施姑娘,没事吧?” 施婳立即道:“多谢恭王殿下。” 恭王摆摆手,道:“我倒是没出什么力气,你没事吧?” 施婳摇摇头,恭王笑道:“那就好,我也好向王妃交差了。” 谢翎拉着施婳,道:“我们先出府。” 两人便跟在恭王后面离开了太子府,丝毫没有受到阻碍,因为大多数都跑去救火了,压根没人顾得上他们。 太子府外,正有一行车马等候着,见了他们来,立即迎过来,正是恭王府的人,绿姝从车上跳下来,道:“王妃,施姑娘出来了。” 车帘立即被掀起来,恭王妃探出身子,看见了施婳,结结实实地松了一口气,脸上漾开了笑容,道:“婳儿,你怎么样了?” 绿姝扶着她下车来,因着恭王在侧,施婳和谢翎先是向她见了礼,这才答道:“我没事。” “那就好,那就好。” 恭王妃握着她的手不肯放,眼底的担忧终于散去,施婳不由笑了笑,道:“这里冷,王妃还是快快回府吧,别冻到了身子。” 恭王妃点点头,道:“你也是,你这几日千万不要露面了,我再派些下人过去你那里,若是遇到什么麻烦,立即来告诉我。” 他们一行带了两辆马车来,便分了一辆送施婳两人回去,施婳上车时,看见恭王正坐在马背上,低头与恭王妃说着什么,因为隔得有些远,看不太清楚,但是他面上的表情很淡,不像是在与自己的妻子说话,而是在对待一个不相干的人一般,不冷不淡,施婳心中不由腾起几分忧虑来。 马车行驶了起来,很快便将恭王府的一行人抛在了后面,施婳冷不丁打了一个寒颤,她只觉得自己的脚冰冷无比,像是浸泡在冰水中似的。 谢翎立即察觉到了她的反应,道:“阿九,冷吗?” 施婳正欲开口,却被一双手臂拥住,将她抱入怀中,清淡的墨香霎时间弥漫开来,在鼻尖萦绕不去。 谢翎的怀抱很温暖,他把施婳紧紧抱着,像是怀抱着某件失而复得的珍宝,施婳回过神来,才慢慢地将额头抵在他的肩上,低声道:“谢翎,我今天好害怕啊……” 那双手臂将她抱得更紧了,像是一个温暖安全的避风港湾,而施婳则是试探着也伸出手来,将谢翎的腰身搂着,这一刻,她抛弃了往日的隐忍,喃喃地继续道:“今天那座楼里的火,是我点的,火起来的时候,我突然想到,今日要是没有逃出来怎么办呢……” “我要是……又被烧死了怎么办?” 她说着,声音渐渐低了下去,竟然啜泣起来,可见是害怕极了,这么多年了,谢翎极少看到施婳哭,声音不大,一丝丝,一缕缕,像是密密麻麻的丝线一般,将他的一颗心缠紧了,然后狠狠拉扯着,疼痛入骨。 他动了动,紧紧抱着她,像是要给她更多的安全感,谢翎低声安慰道:“不会的,阿九,别怕,我在这里,阿九别怕。” 他轻轻吻着少女的额头,呢喃道:“我不会让他们伤害你的,绝不会。” 谢翎说着这句话,像是在说什么郑重的誓言,此后余生,他都会将这句话镌刻在心中。 他会变得更加强大,要保护阿九,让她开开心心的,平安喜乐,度过一生。 谢宅很快到了,因为施婳的鞋袜都被雪水浸湿了,谢翎便没让她动,索性将她打横抱起,向那王府下人颔首示意:“辛苦了,劳烦替我们向王爷和王妃道谢。” 那王府下人立即道:“公子不必客气,那小人这就回去了。” “路上慢走。” 谢翎抱着施婳一边匆匆往宅子里走去,一边温声问道:“脚疼吗?” 施婳微微蹙着眉,道:“还行,我能走的。” “我抱着你,走得快些,”谢翎的语气不容置疑,抱着施婳的双手更紧了,施婳索性也不和他争辩了。 两人很快到了后院,朱珠迎过来,惊呼一声:“姑娘这是怎么了?” 谢翎叮嘱道:“你去打一盆热水来,我给阿九泡泡,她的脚冻僵了。” 朱珠忙不迭答应了,小跑着去了后厨,打了水来,谢翎正坐在榻边,动手替施婳除去鞋袜,朱珠连忙道:“公子,还是让奴婢来吧。” 谢翎摆了摆手,道:“你去熬些驱寒汤来,这里不用你。” 第 143 章 屋子里点着炭, 有些温暖, 谢翎替施婳除去了鞋袜,只见少女脚背白皙,脚踝精巧, 只是十个小巧的脚趾头和脚底冻得通红, 看上去颇有些可怜兮兮的模样。 朱珠打来的热水在榻下冒着腾腾热气, 谢翎却没立刻将施婳的脚放进去,反而伸手替她揉搓起来, 活络血液。 施婳原本倒觉得没什么, 因为一路冻了这么久,脚趾头早已经冻僵麻木,什么知觉都没了,好似两截木头,如今谢翎一揉搓,就如同有密密麻麻的针齐齐扎入肉里似的, 疼得她眉头蹙起, 惊呼一声:“疼!” 谢翎立即停了手,只觉得施婳的脚冰冷无比,他有些心疼地道:“很疼么?” 那阵子疼劲儿渐渐过去, 施婳这才咬了咬下唇,道:“还行, 现在不疼了, 你轻点儿。” 谢翎却不揉搓了,他用掌心将施婳的两只脚包起来, 少女的脚很小巧,竟然就这么被包住了。 淡淡的温度从那双手中传来,原本冻僵的皮肤似乎都化开了似的,随之而来的便是火烧一样的感觉,施婳轻轻舒了一口气。 不想谢翎将她的脚小心放入自己的衣袍内,肚腹的位置,那里非常暖和,还软绵绵的,施婳忍不住踩了踩谢翎的肚子,打趣道:“你中午吃饭了么?” 谢翎摇摇头,他白皙的耳根泛起一丝薄薄的红,捏住了施婳的脚,道:“阿九,别闹。” 施婳难得起了玩心,哪里会听他的?又踩了踩,笑道:“原来没吃,难怪肚子这么软。” 她才说完,便感觉到谢翎捏着她脚的那只手稍微用力,不让她再动,与此同时,少年耳根的薄红已经浮上了脸,他十分窘迫地道:“阿九,别踩了。” 施婳看他那表情十分有趣,但是也当真不再逗他了,道:“好吧好吧,我的脚暖了。” 她说着就要把脚抽出来,但是谢翎的手仍旧紧紧握住她的脚踝,不动,也不说话,微微抿着唇坐在一旁,施婳又抽了一下,见他还不松手,便疑惑道:“谢翎,我好了。” 谢翎像是才回过神来,立即松开,站起身来,施婳赤裸的脚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她顿时惊呆了,谢翎则是飞快地看了她一眼,哑声道:“你先泡着,我、我去去就来。” 他说完,便匆匆走了,还不忘把门关上,房间里安静无比,施婳这才从震惊中回过神来,脚暴露在了空气中,有些凉意。 她慢慢地把脚放入木盆中,热水霎时间涌过来,许久之后,施婳才轻轻笑了一声,自言自语道:“小傻子……” 热水从略微烫脚的程度,到渐渐转温,施婳正准备抬起来的时候,门又开了,夹带着几丝寒风,冻得她略微一哆嗦,立即又把脚放回盆内。 谢翎立即把门合上,大步走过来,他身上还挟裹着冬日里的寒气,在火盆旁烤得暖和些了,才走过来,试了试木盆里的水温,道:“水有些冷了,咱们不泡了。” 他的表情已经恢复如初,方才的窘迫消失无踪,谢翎拿着干燥的棉布替施婳擦拭脚上的水迹,少女的脚被热水泡了许久,白皙中透着红,脚趾头紧紧排列在一处,看上去分外可爱,比方才那惨兮兮的模样不知好了多少。 谢翎看着十分有成就感,又取了干净的袜子替施婳穿上,动作认真仔细,连一丝褶皱都要扯平,施婳垂着眼帘看他,少年的眉目清隽,鼻梁笔挺,微微抿着唇,像是在做什么大事一般。 施婳望着他,道:“你还要回翰林院么?” “嗯,”谢翎替她将裤腿放下来,答道:“下午还有事情,张学士说要议事。” 施婳点点头,在谢翎要起身的时候,忽然伸手拉住他的衣襟,不许他动,谢翎抬头,霎时间,两人四目相对。 片刻后,谢翎才慢慢地开口,他的声音无端端带着一分哑,这让少年清朗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磁性,他只是喊了一声:“阿九。” 施婳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笑了,道:“傻子……” 她倾身过去,轻轻吻住了谢翎的薄唇,几乎是下意识的,谢翎张口接住了这个送上门来的吻,并且抬手按住了施婳的后脑,缓缓加深了唇齿间的力度。 修长的五指在少女乌黑柔顺的发丝间穿梭,只听啪的一声轻响,精致的银簪顺着发丝滑落下来,一时间,青丝铺散开来。 谢翎紧紧拥住施婳,将她放倒在软榻上,少女的身形纤细柔软,像是一簇刚刚绽放的花瓣,柔软得惊人,仿佛稍微一用力,就能把她掐折了似的。 谢翎不敢更用力,他一边放肆地攫取着少女口中的甜美,一边又努力地克制着自己心底汹涌如潮的情绪,他紧紧握住施婳的手指,两人十指相扣,呼吸声渐渐急促起来,在寂静的屋子里响起,伴随着若有若无的勾缠水声。 空气中,有新墨香气和幽淡的白芷香味混在一处,弥散开来…… 下午,谢翎回了翰林院,国史馆里一如既往,等他进了里间,朱编修立即迎过来,低声道:“慎之,你今天上午做什么去了?怎么出去一趟就不见回来?” 谢翎道:“家中有急事,实在来不及知会你一声,怎么了?可是出了什么事情?” 朱编修答道:“上午张学士找你,见你不在,我帮你圆了过去,说你腹痛,回去休息了,待会见到张学士,你要装得像点儿。” 闻言,谢翎不由一笑,道:“我知道了,多谢建丰兄。” 朱编修摆了摆手,又打量他一眼,奇怪地道:“慎之,你有什么喜事么?” “嗯?没有,”谢翎回视他,道:“建丰兄何出此言?” 朱编修道:“我瞧你似乎心情极好的样子,还以为有什么喜事临门了。” “喜事……”谢翎又笑了:“大概吧。” 朱编修打趣道:“若真有什么喜事,可千万要告诉愚兄,到时候厚颜向你讨一杯酒喝。” 谢翎笑道:“一定。” 两人正说着话,从外面进来了一个人,正是顾梅坡,道:“张学士说要议事,让我来叫二位。” 闻言,谢翎和朱编修都打住了话头,点头道:“好,我们这就过去。” …… 谢宅。 大概是因为昨日下了一天雪的缘故,下午的时候,天气放晴了,金色的阳光落下来,照在积雪上,有些晃眼。 谢宅的花园很大,但是因为疏于打理,花木生长得十分肆意,湖边种着小片梅林,如今正傲然绽放,一眼望去,满目都是点点红梅,映衬着枝头的积雪,平白添了几分热闹之意。 梅林旁边有一座亭子,打扫得很是干净,此时正放下了帘幕挡风,两个女子正坐在亭中烹茶,小声谈话。 水煮开了,发出轻微的咕嘟声,袅袅热气腾升而起,桌案上摆着一个细瓷柳叶瓶,里面插着一枝含苞待放的红梅,梅花上点点鹅黄的花蕊,上面还结着冰雪,散发出淡淡的清冷香气。 “明日便是小寒了,”恭王妃捧着茶盏,望着亭子外面的梅花林子,道:“今年还没下过一场大雪。” 施婳慢慢地啜饮着清茶,过了一会,才接道:“等下了大雪,今年就该差不多过完了。” “是啊,”恭王妃的目光有些悠远,盯着那梅林仿佛出了神。 “婳儿,你今年会成亲吗?” 施婳不防她提起这事,愣了一下,才道:“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恭王妃老实答道:“我上次问谢翎,他说不知道,要看你的意思,我便来问你了。” 施婳不觉有些脑仁发痛,愣神了一会才反应过来,道:“你什么时候问过他了?” 恭王妃道:“他头一回来王府的时候,我就悄悄问过了,不过他当时的表情有些奇怪……” 她说着,略微蹙起眉头,慢慢地道:“仿佛是惊吓,不对,像是受宠若惊……总之,看起来很高兴就是了。” 施婳:…… 恭王妃继续道:“我是想着,你若是与谢翎成亲了,想必太子也不会纠缠于你,也不会发生今日这样的事情了。” 这说得确实有理,施婳沉吟片刻,道:“我再想想……” 说是这样说,其实也不必多想,施婳自然是想嫁给谢翎的,但是不知为何,单单是想一想这件事情,她心中难得会生出几分紧张和无措来。 施婳纤细白皙的手指摩挲着青瓷杯沿,微微垂着眼,有些不安地道:“可是我、我没有成过亲……我……” 闻言,恭王妃先是睁大了眼,望着她,然后扑哧一声笑了,笑得前俯后仰,眼泪都要出来了,拍着手笑道:“傻婳儿,哪家女孩儿嫁人不都是头一回么?难不成还要多嫁几回?” 施婳愣了一下,然后自己也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恭王妃看得出她的紧张,颇有些打趣道:“你若是不会,这事我来替你们张罗好了。” 施婳犹豫道:“这样行么?” 恭王妃看着她难得的无措模样,只觉得这样的施婳十分可爱,笑吟吟道:“怎么不行?我也是嫁过一次的人了,我院子里还有几个老嬷嬷,都是从国公府带过来的,对这事很在行,回头我让她们来帮忙,保准办得风风光光,妥妥帖帖的。” 听了这话,施婳也笑了:“好,那就劳烦你了。” 第 144 章 谢翎回来的时候, 已是傍晚时分, 他一进府里,便觉得有些不同寻常,打量两眼, 问来开门的刘伯道:“今日修整宅子了么?” 刘伯呵呵笑道:“是, 修了一下午了, 刚刚才走。” 眼看快过年了,之前施婳也同谢翎说过要修宅子的事情, 他便以为是请了工匠来, 虽然这个天气修宅子有些奇怪,但是他并未放在心上,大步往后院走去。 去往后院的路上,冰雪都被打扫得干干净净的,就连两旁的花木都重新修剪了,原本的枯枝败叶也尽数被除去, 一下子就顺眼了许多。 越往后走, 变化就越大,原本这宅子年头久了,无人修护, 现在谢翎发现有不少地方甚至翻了新,仔细修整一番, 倒仿佛有了当年的气派模样了。 谢翎到了后院时, 院子里正灯火通明,里面传来朱珠的声音, 在与施婳说着什么,模模糊糊,听不真切。 待他进得门去,朱珠抱着一匹布正从屋子里出来,见了他便笑道:“是公子回来了。” 谢翎点点头,正准备进屋子,他忽然意识到了什么,立即停下脚步,叫住朱珠,道:“等等,你抱着的是什么?” “公子说这个吗?”朱珠愣了一下,将那匹布举起来,道:“是缎子,姑娘找给奴婢的。” 那匹缎子是大红色的,被她举起来的时候,仿佛捧着一团火,屋子里透出来的烛光映照在上面,有隐约的暗纹显露出来,光泽流动,美不胜收,这样鲜艳的颜色,阿九从来没有穿过,她向来喜欢浅色的衣裳。 谢翎心中一动,他的眼睛倏然间便亮了起来,喉结动了动,对朱珠摆摆手,道:“我知道了,你去吧。” 他说完,便快步走向了屋子。 施婳正站在柜子旁,手里捧着一个木匣,回头望去,只见谢翎正站在门口,便疑惑道:“怎么站在那里?门口有风,当心吹得着凉了,先进屋暖暖身子吧。” 谢翎答应一声,随手合上屋门,朝她走过来,道:“阿九在做什么?” 施婳道:“我在收拾东西。” 她将木匣放回柜子里,转过头来,正好对上谢翎的双眼,空气静谧,两人对视片刻,施婳才略略转开视线,纤细的手指轻轻抓住了袖摆边缘,像是有些紧张,道:“我……有事情想和你说。” 谢翎紧紧盯着她,眼睛一眨也不眨,仿佛生怕错过了她的一丝表情,被他这样目光灼灼地盯着,施婳便愈发紧张了,勉强捏着手指镇静下来,还没来得及张口,就感觉到眼前一暗,谢翎倾身吻了过来,将她没说出口的话堵住了。 “唔……”施婳略微睁大眼,像是十分不解,但仍旧缓缓闭上眼睛,顺从地任由少年亲吻着,他修长的手指没入乌发中,谢翎似乎极其喜欢她的头发,尤其是在这种时候。 不知过了多久,这一吻才结束,谢翎终于放开了她,施婳也得到了片刻的喘息,她的手无力攀在谢翎的肩上,慢慢地平稳呼吸,不解地抬头看向谢翎:“怎——” 话依旧未说完,谢翎的食指便轻轻抵住她的粉唇,少年微微倾下身来,与她脸颊慢慢地摩挲着,灼热的呼吸喷吐在施婳的颈侧,引得她浑身一阵不可遏制的战栗。 “谢翎?” “阿九。” “嗯,”施婳微微侧过脸,一双如秋水一般的眸子望着他,烛光在其中跳跃着,像是闪烁的星子,她看见谢翎的眼中带着无限的爱恋与深情,深如瀚海。 “阿九,你嫁给我吧。” 这一刹那,施婳终于明白了,为何方才谢翎不让她把话说完,却原来是等在这一刻,她定定地回视着他,眼睛微微弯起,像新月似的,带着欢喜和欣悦,缓缓点头,轻声答应道:“好啊。” 谢翎的眼中爆发出惊喜来,猛地拥紧了她,像是要把她揉碎了融入自己的骨血中一般,他不住地亲吻着施婳的耳廓和发丝,一声声叫着她:“阿九,阿九……” 那声音轻得像是一句深情的喟叹:“阿九,我好喜欢你啊。” 施婳的下巴靠着他宽阔的肩膀,她的眼中盈盈,被烛光映得亮亮的,温柔如水,她缓缓伸出手去,将面前人的腰身抱住,轻轻地道:“我也是。” 我也喜欢你。 …… 过了一段日子,宣和二十年到二十六年间的国史也全部修完,只等着张学士呈上去给天子过目了,于是从这时起,谢翎在国史馆的事情也告一段落,他向张学士和元阁老告了假,一时间,几乎整个国史馆的人都知道,谢侍读要成亲了,个个都热闹着恭贺,说届时一定来喝喜酒,谢翎也都一一笑着答应了。 婚有六礼,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原本一样都不可少,但是自太祖始定制,士庶婚礼,问名、纳吉久已不行,故而只仿照《朱子家礼》规定的纳采、纳币、亲迎等礼行之。 成亲是人生的头等大事,需要仔细筹备,每一件事情谢翎都十分慎重对待,他希望能给阿九一个完美的婚礼。 恭王妃果然派了三个嬷嬷过来,另外还有不少下人,帮着检修宅子,原本颇为清冷的谢宅一时间竟然热闹起来了,到哪里都是人。 院子里,一位嬷嬷对施婳道:“施姑娘,成亲之前你可不能住这里了,得搬出去住。” 施婳愣了一下:“搬出去?” “是啊,”另一个蔡嬷嬷接口道:“按照老规矩,这谈婚论嫁的时候,你和谢公子是不能见面的,要等到了迎亲的那一日才能见。” 施婳没经历过这些事情,她哪里知道?如今听嬷嬷们说了,不免有些犹豫,那些嬷嬷个个都跟人精似的,哪里不明白她的意思,王嬷嬷立即笑道:“这些事情王妃都与咱们说了,施姑娘呀,就先搬去咱们王府的别庄住着,等到了迎亲吉日,叫新郎官把你接回来。” 施婳没想到恭王妃连这种小事都替她安排好了,心里不由一暖,点点头道:“那就麻烦各位嬷嬷了。” 于是,一行人便簇拥着施婳离开了谢宅,接到消息的谢翎立即赶回来,早已人去宅空了,一想到有好些日子不能见到阿九,他心里便难得有些烦躁不安,但是强行按捺住了,认真地依照王府嬷嬷的指导,开始准备起婚礼来。 王府别庄就在城郊,这是一座不小的庄子,距离施婳住过来已经有两天了,这一日晴光明媚,庄子上的腊梅都开了,清冷的香气在空气中浮动,令人闻之则心旷神怡。 正对着梅林的窗子是半开着的,施婳正张开双臂,让嬷嬷替她检查嫁衣,火红的丝缎上绣着精致的花纹,映衬着少女的眉眼愈发明艳无比。 正在这时,门口匆匆跑进来一人,却是朱珠,她钻进来冲施婳道:“姑娘姑娘,公子他来了!就在前面的花厅!” “来了?”施婳还未来得及动,就被那蔡嬷嬷拦住了,忙道:“施姑娘,您可不能去啊。” 施婳眼中浮现几分疑惑,蔡嬷嬷解释道:“您忘了吗?迎亲之前,不能与谢公子见面的,这是规矩。” 施婳这才想起来,不免有些窘迫,腼腆笑道:“是,我记下了。” 蔡嬷嬷问朱珠道:“还有谁在花厅?” 朱珠脆生生答道:“我刚刚看见王妃来了,也在那里。” “那就好啦,”蔡嬷嬷呵呵笑道:“谢公子是来纳采的,你去看看。” “哎!”朱珠毕竟是个女孩子,对这事好奇得很,听了蔡嬷嬷的话,冲施婳眨眨眼,笑道:“那姑娘,我过去瞧瞧。” 施婳看她那一副按捺不住的模样,不由失笑:“你去吧。” 别庄花厅,气氛有短暂的凝固,几息之后,恭王妃才摆了手势,微笑着对谢翎等人道:“几位请坐。” 谢翎看了看其他几人,道:“师兄,你们先坐吧。” 晏商枝与杨晔三人在椅子上坐下了,谢翎这才将手中的一对雁放下,有下人捧了茶来奉上。 恭王妃吩咐道:“去请郑嬷嬷来一趟,说谢公子过来了。” 那下人立即应道:“是。” 她说完便去了,花厅中的气氛一时沉默,晏商枝等人似乎也没想到陪着谢翎来纳采,也能碰到恭王妃,都不知道说些什么,空气里隐约浮动着尴尬。 这时,谢翎忽然开口问道:“阿九她在做什么?” 那些细微的尴尬便散去了许多,恭王妃像是舒了一口气似的,笑了一下,答道:“她在试嫁衣,不过你今日恐怕不能见她。” 谢翎面上浮现几分遗憾来,正在这时,一行人脚步匆匆而来,打头的正是恭王府口中的郑嬷嬷,她一扫厅里的人,立即便看见了坐在下首第二个座上,正在默默喝茶的晏商枝,眼皮子不由一跳,表面上却未露出半分端倪来。 正在这时,恭王妃站起身来,道:“这些事情原本都交给了郑嬷嬷,我也不懂,就先去后面了,失礼了。” 谢翎四人立即站起身来:“王妃慢走。” 恭王妃略微颔首,步履从容地转身,须臾之间,便消失在花厅门口,从头到尾,晏商枝都没有抬起过眼来。 花厅外的台阶上,恭王妃的步伐终于慢了下来,然后停在那里,她仰起脸来,外面晴光明媚,落在人身上暖融融的,就连微风都不那么刺骨了,鹅黄的裙摆被吹得略略飘起,在冬日里看上去有些单薄。 枝头的梅花开得正好,可是再过不了多久,也要落下来了…… 第 145 章 施婳和谢翎的亲事定在了十二月十九日, 宜嫁娶, 订盟,纳采,祭祀, 祈福。 王府别庄。 火红的嫁衣展开来, 天光落在上面, 精致的比翼连枝暗纹隐约浮现,光泽流转, 鲜艳夺目, 红底缎子上以金线绣着精美的纹路,嫁衣穿在女子身上,那些祥云瑞鸟栩栩如生,仿佛下一刻就要挣脱嫁衣飞出来似的。 女子眉目精致,眼帘微垂,如火的嫁衣更是衬得她皮肤白皙如玉, 脖颈修长, 延伸出一道漂亮的曲线,老嬷嬷退开一步,打量着, 笑道:“施姑娘真是好模样啊!” “没错,谢公子有福气。” “娶了这么个如花似玉的美人儿, 可不是好福气么?” 旁边的丫鬟和婆子们纷纷笑着附和, 施婳也笑,恭王妃过来拉起她的手, 笑吟吟道:“婳儿,你来看。” 施婳被她牵着到了一面落地琉璃镜前,入目便是大片的红,女子五官清丽,眉如远山黛,眼若桃花,眸似秋水,灵动澄澈,鼻梁秀致,粉唇微微抿起,便似含着无限的温柔。 长长的青丝用金簪挽起,红玛瑙的流苏坠下,颤颤摇动碰撞着,发出轻微的细碎声音。 施婳望着那镜中的女子,不由愣住了,恭王妃冲一旁的婢女示意,立即有人送上胭脂盒来,将盖子打开,里面竟是一朵殷红的梅花,栩栩如生,看上去就仿佛才从树上摘下来似的。 恭王妃笑着解释道:“这是南域那边时兴的口脂,听说是用梅花的花露蒸成的,香气比旁的胭脂更好闻,而且只要不擦掉,香味就一直不会散去,我姐姐请人捎了两盒过来,给了我一盒,我见着的时候,便觉得给你用最是合适,婳儿,你试试。” 施婳微微一笑,点点头,那胭脂果然不同寻常,色泽艳而不俗,香而不浓,点上之后,就仿佛是雪上倏然绽放了的红梅,令所有人都惊叹不已。 朱珠忍不住道:“姑娘真是好看。” “好了好了,都别看了,”蔡嬷嬷笑着道:“再好看,那也要留给晚上让谢公子看,施姑娘,您把这红盖头盖上吧。” 施婳微微垂首,大红的缎子覆了上来,将她的整个视线都占据了,什么也看不见,唯有脚下的方寸之地。 蔡嬷嬷高声道:“别看了,都做活儿去,今日是施姑娘的大好日子,可不能出了岔子。” 人声都陆续散了,房间渐渐安静下来,施婳微微垂着头,她看见恭王妃的裙摆没有动,就在她的面前站着,像是在仔细打量。 过了许久,她才听见恭王妃叫了一声:“婳儿……” 施婳略微动了动,抬起头来,紧接着,她感觉到自己的手被拉了起来,女子纤细的十指将她的手握着,握得很紧,然后施婳听见她慢慢地道:“你一定要过得很好。” 一时间,施婳心中五味杂陈,纷纭的思绪闪过,最后化作了一个字:“好。” 恭王妃似乎轻笑了一声,施婳望着眼前满目的绯红,像是要透过那红色的缎子,望见女子的脸,她张了张口,有许多的话想要告诉她。 人世间有无数种可能,纵然前路困顿难行,亦不要放弃任何一个可以获得幸福的机会,就如同她曾经以为自己会死在逃荒的路上,又或者死在那冰冷的戏班和琼园之中,最后她都挣扎着挺了过来,不想却葬身于那场大火里,便是她自己都没有料到,还会有一次重来的机会,山穷水尽,柳暗花明,不过如此。 但这些话,若在此时此刻说出来,不免显得流于表面,施婳沉默了半晌,最后只是道:“明雪,你也要好好的。” 你也要过得很好。 陈明雪笑了一声,有些遗憾地道:“你成亲的时候,我不能去送你了,可惜了,最后仍旧是喝不到你的喜酒。” “怎么会?”施婳语气柔和,却很是坚决,道:“一定能喝到的。” 她盖着大红的盖头,看不见陈明雪轻轻摇了一下头,却没有反驳,只是笑着道:“好。” 可是两人都心知肚明,谢翎成亲,作为他的师兄,晏商枝一定会来,甚至说不定晏父和晏母也会来,而恭王妃也一同出席,到时候会是如何尴尬的场面? 大概是觉得气氛有些沉闷,恭王妃主动岔开了话题,说起她从前还在闺中时候的趣事来,天不怕地不怕,家里人都拿她没有办法,逗得施婳不时发笑。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传来急急的脚步声,紧接着朱珠的声音响起:“来了来了。” 恭王妃立即道:“吉时到了?” 施婳也不由屏住了呼吸,手指捏住了衣裳布料,侧耳细听,却听朱珠道:“没,还没到吉时,但是新郎官已经到庄子前了。” “这么快?”恭王妃有些惊讶地道:“蔡嬷嬷呢?” 朱珠答道:“蔡嬷嬷刚刚在忙,估计正准备过来呢。” 施婳稍微定了定神,恭王妃打趣道:“婳儿,新郎官来得有些早,怕是等不及了。” 朱珠也嘻嘻笑着道:“姑娘姑娘,奴婢方才在门口守着,看见了新郎官,嚯,公子他穿着喜服,骑着马,好英俊呢!” “朱珠,”恭王妃忽然叫她道:“等过了今日,就不能叫姑娘了。” “啊?”朱珠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对对,要叫夫人。” “没错,谢夫人。”恭王妃也笑起来。 两人笑成一团,打趣施婳,施婳有些羞,还有些急:“你们——” 恭王妃笑着道:“祝谢夫人和谢大人百年好合。” 朱珠反应极快,立即脆生生接道:“白头偕老!” “伉俪情深。” “举案齐眉。” 恭王妃道:“琴瑟和鸣。” 这下朱珠有点接不上来了,她想了半天,眼睛一亮,大声道:“早生贵子!” 恭王妃扑哧一声笑了起来,施婳也忍不住笑,嗔道:“你们这是做什么呢?对词儿么?” 正在这时,门外又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蔡嬷嬷的声音响起,喜气洋洋地道:“哎哟,新郎官来催妆了!” 施婳抬起头来,朝蔡嬷嬷的方向望去,但是她蒙着红盖头,什么也看不见,只好虚心请教:“嬷嬷,催妆是什么?” 蔡嬷嬷笑了,朱珠笑着抢答道:“就是新郎官等不及了,要催新娘子出门上花轿呢!” 恭王妃好奇道:“嬷嬷,你那盘子里是什么?是信?” 蔡嬷嬷笑容可掬道:“是新郎官的催妆礼啊。” 朱珠惊讶道:“好像是写了字的。” 施婳听着她们讨论,心里愈发好奇了,道:“是什么?” 蔡嬷嬷笑着道:“还是让新娘子来看吧。” 她说着,走了过来,片刻后,施婳狭窄的视野中出现了一个雕花朱漆托盘,上面摆着一张红色的信笺,隐约散发出淡淡的新墨香气,与谢翎身上的气味一样。 蔡嬷嬷催促道:“施姑娘,打开看看啊。” 施婳这才伸手,将那枚红色的信笺拿起来,打开一看,却是几行诗,字迹清逸,无比熟悉,确实是谢翎亲手写的催妆诗。 传闻烛下调红粉,明镜台前别作春,不须面上浑妆却,留着双眉待画人。 恭王妃在一旁看着,一字一句念了出来,笑道:“好一个留着双眉待画人,谢大人果然是好文采!” 朱珠哎呀一声,道:“可是姑娘的眉已画好了,可如何是好?” 恭王妃吃吃笑道:“那就等晚上洞房的时候,让谢大人擦去再画便是。” “说的是。” 施婳捏着那一张薄薄的信笺,面上难得闪过几分羞窘之色,好在她的头脸被遮着,什么也看不出来,唯有那双捏紧红笺的素手,能看出来些许端倪。 “好了好了,”恭王妃笑道:“不打趣你了,嬷嬷,吉时还有多久?” 蔡嬷嬷乐呵呵地道:“快了快了,寅时三刻便是吉时。” 她刚说完,前面便传来一阵锣鼓喧天的动静,好生热闹,朱珠好奇道:“这是怎么了?” 蔡嬷嬷笑着答道:“这是催妆乐,催新娘子上轿的,不急,不急,还需等吉时到了再说。” 王府别庄前,迎亲的队伍被挡在了门口,众人大声起着哄,讨利市,迎亲队伍便散发花红钱物,以及红枣花生等物,气氛一派喜气洋洋。 全部散完了,杨晔高声笑着喊道:“新娘子呢?为何还不出来?” 迎亲队伍随行的仆从轿夫也都高声催促道:“请新嫁娘出来!” “新娘子呢?” 谢翎穿着喜服,坐在马上,面上带着笑意,听那些热热闹闹的喧哗,他身旁的晏商枝也不喊,只是低声朝乐师叮嘱几声,那乐师听罢,向身后几个拿着唢呐锣笙的人示意,霎时间锣鼓喧天,唢呐齐鸣,吹打了起来。 于是围观众人愈发来了劲,高声催促着,应和着那鼓乐笙箫,催新娘子快些出来,空气里洋溢着喜悦的气氛,令人忍不住也跟着笑了起来。 谢翎望着那别庄门上挂着的大红喜绸,仿佛看见了施婳穿着嫁衣的模样,成亲果然是一件很值得欢喜的事情。 尤其是,那个人还是阿九。 他最喜欢的阿九。 第 146 章 太子府。 今日一早, 太子便觉得十分烦闷, 但是他也不知道为何烦闷,发作了一通,把府里伺候的宫人骂了个狗血淋头才罢休。 太子闹腾累了, 最后吩咐道:“孤要听琴, 去把绯莲叫来。” 那宫人立即领命去了, 太子半躺在椅子上,微微合着眼, 烦闷依旧未去, 他把这些归结于朝事之上,近日来恭王动作愈发频繁了,令他屡屡不顺。 恭王李靖贞…… 这个人就像一根刺,扎在了他的肉里,叫太子时时刻刻不得安寝,而宣和帝难以捉摸的天心, 也令他焦灼无比。 他不知道宣和帝到底是什么意思, 但是这样下去,对他越是不利,拖得越久, 说不定那些原本支持他继位大统的朝臣也会摇摆起来。 到那时,想要再笼络人心就愈发困难了。 太子思忖着, 不多时, 有一道轻轻的脚步声传来,娇柔的女子声音响起:“奴参加殿下。” 太子没睁眼, 只是嗯了一声,表示他知道了。 绯莲是跟着他许久了,又是个玲珑剔透的人儿,自然知道太子心情不佳,此时不宜多话,便取了古琴,在一旁跪下开始弹奏起来。 丝桐之声潺潺流出,宁静悠远,令人不由沉醉其中,心神追逐着那琴声而去…… 太子微微合着眼,静静地听着那琴声,忽然,琴声一转,一扫之前的缠绵,变得清越起来,如同一泓清冽的山泉,声声铮然,令人不由心神向往,流连忘返。 太子心中一动,这琴声…… 他的脑中突然闪过一张女子的面孔,五官精致姣好,气质清冷,却又不失柔和,抬眼望着人时,瞳仁幽黑,仿佛一切都无法进入她的眼中,即便离得再近,也流露出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意味。 婳儿…… 这两个字莫名浮现在脑海中,太子猛地睁开眼来,像是愣在了那里,良久,他再次听见了耳边的琴声,声声缠绵,抚琴之人技艺高超,不知为何,却让他觉得索然无味起来。 太子坐直了身子,忽然冷声道:“别弹了。” 琴声戛然而止,绯莲不知自己到底哪里做错了,分外惶恐,连忙磕头道:“殿下。” 太子面有不悦,并不多看她,只是道:“出去!” 绯莲轻轻咬住下唇,又磕了一个头:“奴知道了。” 她说完,便退出了厅堂,太子坐在那里,目光落在绯莲方才弹奏的古琴上,他站起身来,将那一方古琴端在手中,仔细观察着,手指在琴弦上轻轻拂过,发出轻微的鸣声。 太子面上喜怒不显,忽而开口道:“来人,让吴永过来。” 吴永是太子府的侍卫头领,不多时便过来了,向太子跪地行礼:“参见殿下。” 太子正站在桌案边,手里拿着笔,正在宣纸上勾画着什么,见了他来,也没什么反应,只是嗯了一声:“起来吧。” “谢殿下。” 吴永站起身来,两眼盯着地面,不敢到处张望,过了许久,太子才搁下笔来,盯着宣纸上有些出神。 片刻后,吴永忽然听见他发问:“你还记得,那个叫施婳的女子长什么模样吗?” 吴永听了,先是一愣,不解太子的意思,过了一会才立即反应过来,道:“回殿下的话,属下记得。” 太子却问道:“既然记得,那她的眼睛长什么样子?” 这下吴永傻了,他就算记得那个叫施婳的女子容貌,但是让他说,他如何说得出? 眼睛……不就长了个眼睛的样子吗? 当然,这话吴永却是不敢说的,只能恭敬小心地答道:“回殿下,属下……属下不知该如何说。” 太子道:“那就来画。” 他说着,扬了扬下巴,示意吴永走到桌案边来,吴永登时一个头比两个大,他一个莽夫,哪里懂什么画画?这不是那些书生们才会做的事情吗? 可怜吴永一个八尺男儿,这辈子什么兵器没拿过?独独没有捏过笔杆子,但是太子发令,硬着头皮也得上了。 吴永走到案边,拿起那支细细的玉质笔杆,生怕自己一用力,就把笔给捏折了。 他的目光落在那宣纸上,上面竟然已经画了一名女子的画像,眉目精致,美丽得惊人,只是不知为何,神色透出一股子清冷生疏的意味。 女子十指纤纤,拂动琴弦,眼神微微低垂,脸颊边有青丝垂落,吴永只看了一眼,便觉得画中人眼熟至极! 这分明就是那个名叫施婳的女子,太子明明已经画好了,为何却还要叫自己过来画什么眼睛? 吴永百思不得其解,但是手中的笔却迟迟不敢落下去,他哪里懂什么画?这一笔下去要是把画给毁了,说不得要惹得太子大怒。 一旁的太子道:“孤画了之后,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可能是眼睛不像的缘故,你既然记得,就帮孤画一画。” 吴永额上的汗都要下来了,他比划了几下,也不敢落笔,索性一咬牙,将笔搁下,跪地道:“启禀殿下,属下、属下实在是不会画画,怕将这幅画给毁了。” 闻言,太子沉默片刻,问道:“那你看看,这画的到底像不像?” 吴永立即答道:“像,殿下丹青妙手,属下瞧着,这画中人简直要活了似的。” 太子却道:“可孤还是觉得不太像。” 他沉吟片刻,道:“你去将她带过来,孤要对着她画。” 吴永知道上回太子叫人带了那个女子过来,结果让她给跑了,估计是心中不甘,想想也是,到嘴的鸭子都给飞了,以太子的心性,能就此罢休才是怪事了。 “属下知道了。” 吴永去了,太子又盯着桌案上的画看了几眼,觉得仍旧是不满意,便索性将它揉成一团,扔了出去,他皱着眉头,不知道为何自己会对这个名叫施婳的女子如此介怀。 太子府中姬妾无数,美人众多,个个都是艳若桃李,琴棋书画,无一不精,然而太子却仿佛总觉得缺了什么。 他的目光落在了那一方古琴之上…… 没过多久,吴永便回来了,太子一扫他身后,空荡荡的,表情立即不悦起来:“人呢?” 吴永答道:“回禀殿下,那个女子,她……” 太子心里一动,站起身来,紧紧盯着他,追问道:“她怎么了?不肯跟你来?” “不是,”吴永的面上闪过几分犹豫,道:“她要成亲了,如今不在谢宅里。” 太子的脸色立即不好看起来,他慢慢地道:“成亲?” “是,”吴永看出来太子如今心情极坏,但还是硬着头皮答道:“就在今日。” 过了一会,太子才冷冷地道:“她嫁给了谁?” 吴永嘴角抽动了一下,答道:“嫁给了谢翎。” 眼看着太子的表情倏然转为阴沉,吴永立即垂下头去,只听哐当一声,桌上的茶盏被扫落下来,摔了个粉身碎骨,茶水泼溅。 许久之后,太子的神色仿佛终于平静了,道:“谢侍读修国史有功,他如今大喜,于情于理,孤都应该前去观礼才是。” 他说着,目光微微一转,落在那一方古琴上,吩咐宫人道:“来人,将这琴带上。” “是。” …… 王府别庄前,迎亲的队伍拥堵在那里,乐师们敲锣打鼓,管弦齐鸣,唢呐吹得脸红脖子粗,热闹得仿佛要把整个别庄都震动了似的。 礼宾司仪向谢翎道:“时辰差不多了,咱们进去吧。” 谢翎颔首,从袖中取出一张红色信笺放入他手中,礼宾司仪打开一看,咳了一声,旁边立即有人示意,那乐师队伍便停了下来,霎时间安静许多,礼宾司仪见状,则高声念起红笺上的诗:“鹊驾鸾车报早秋,盈盈一水有谁留,妆成莫待双蛾画,新月新眉总似钩。” 众人一时哄笑起来,喝彩道:“好!” “新郎官好文采!” “还不将大门打开,让新郎官进去接新娘子!” 杨晔和钱瑞等人吩咐笑着喊道:“快开门!” 众人叫着门,大门果然开了,让迎亲队伍进去,新郎官和礼宾司仪打头,其后便是亲友等人,后面是喜轿,唢呐吹起,爆竹炮仗齐鸣,一时间热闹万分。 大门开了,还有中门,里面传来了朱珠的笑声,道:“还要念诗!念得好了,咱们就开门!” 里头的仆妇丫鬟们都纷纷附和:“是是,要念诗!” 这都是婚嫁习俗,众人们都知晓,礼宾司仪呵呵地笑着,谢翎又递上一张红笺,礼宾司仪看了一眼,高声念道:“不知今夕是何夕,催促阳台近镜台,谁道芙蓉水中种,青铜镜里一枝开。” 礼宾司仪一口气念了三首,竟然都是那红笺上的,可见谢翎之前准备做得十分足,杨晔笑道:“如此看来,都不必我们几个师兄出手了。” 他冲着门高声喊道:“里面的人快开门!” “快开门!” 里面不肯开,还有人笑着喊了一嗓子:“再来最后一首!要新郎官现作的!” 这下所有人都看向谢翎,谢翎笑吟吟的,容貌清隽,翩翩公子,略一思索,便开口道:“宝架牙签压画轮,笔床砚匣动随身,玉台自有催妆句,花烛筵前与细论。” “好!”晏商枝与钱瑞等人笑着抚掌。 “说得好!”杨晔大声笑起来:“你们不要纠缠了,到时候新郎官自会念给新娘子听,想听多少催妆诗都有!快开门!” 在大笑和起哄声中,中门终于开了,迎亲队伍又拥着谢翎进去,鞭炮声唢呐声齐鸣,正在这热闹喜庆的时候,一旁的礼宾司仪高声唱喏道:“寅时三刻,吉时到!” 第 147 章 “寅时三刻, 吉时到!” 声音穿过热闹的人群, 一直传入了别庄内,屋子里,所有的人都听见了, 恭王妃立即站起来, 道:“吉时到了!” 施婳掩在大红嫁衣下的手指猛地捏紧了, 竟然渗出些微的汗意来,蔡嬷嬷连忙道:“来!施姑娘, 您扶着老身的手, 别动,喜婆呢?” 一时间大家都纷纷喊起来:“喜婆!喜婆在哪里?” 一个中年妇人连忙从人群中挤过来,道:“在这,在这。” 施婳有些紧张,听见蔡嬷嬷在自己耳边叮嘱道:“依照规矩,到洞房之前, 新娘子的脚都是不能沾地的, 所以待会儿由喜婆背着您出去。” 外面又传来了喊声:“请新娘子上轿!” 施婳的手指一紧,蔡嬷嬷拍了拍她的手,呵呵笑道:“姑娘别紧张, 都有这一遭,来, 您扶着老身的手, 喜婆,快把姑娘背出去。” “哎, 好。” 施婳感觉到自己被一个强健的妇人背了起来,她的视线一下子拔高了许多,能看见喜婆迈出的脚,一步一步走向大门处。 身后传来蔡嬷嬷等人的声音,有些模糊,听不太真切,但是她却能听见唢呐的声音,越来越近,还有那些热闹的欢笑声,越来越明晰,鞭炮的声音响起,管弦唢呐齐鸣,伴随着人们的欢呼:“新娘子上轿咯!” 施婳听着那些嘈杂的欢声喧闹,眼下只有方寸之地,竟有一种恍如在梦中之感。 “新娘子,上轿了。” 喜婆低声说了一句,便弯下腰来,将背上的施婳送入了喜轿中,大红的轿帘被拉上,那些喜庆的声音都被隔绝在外面了,施婳隐约听见一个人拖长了声音高喊道:“起轿!” 声音一落,她便感觉身下的轿子一阵轻微的颠簸,被抬了起来,稳稳地往前而去。 一路上唢呐高奏,管弦齐鸣,吹吹打打往谢宅的方向走,街上有不少行人纷纷凑过来看热闹,有人拎着喜篮,往外面洒花生和红枣、糖果等物,引来百姓们纷纷争抢跟随,以讨个吉利。 就这样一路到了谢宅,娶亲队伍在大门口停了下来,施婳能感觉到轿子被放下,外面的鞭炮声霎时间响成一片,轿帘被掀开,一束天光从外面照了进来,红盖头下,施婳微微动了动,她听见了朱珠小声笑道:“姑娘,下轿啦。” 施婳伸出手扶着她,从轿子里出来,因为新嫁娘脚不能沾地的习俗,地上早已铺好了毡子,一路铺入了谢宅内。 在喧天的鼓乐鞭炮声中,施婳下了喜轿,顶着大红盖头,被朱珠扶着,迎面有礼宾司仪用花斗撒了谷豆,高声念着:“一撒花似锦,二撒金满堂,三撒夫妻贵,四撒福寿昌,五撒粮满仓,六撒子孙旺,七撒灾病去,八撒人安康,九撒凶神远,十撒大吉祥!” 她一步一步地,走走停停,终于来到了厅堂里,施婳蒙着红盖头,只隐约看见上面花烛高燃,四周人头攒动,到处都是人。 施婳感觉到自己的手中被塞了一条红色的锦绸,朱珠走开了,她有些无措,正在这时,她忽然感觉到锦绸的那一段被轻轻扯了一下,施婳立即意识到,这就是要拜堂了。 锦绸的另一端,是谢翎。 不知为何,一想到这里,施婳的心立刻就安定下来,那些热闹的、令她不安的人声都逐渐淡去,她的目光直直看向正前方,仿佛透过这大红的缎子,能够看清谢翎的脸。 人声渐渐安静下来,屋子里没什么声音了,正在这时,礼宾司仪高喊道:“一拜天地!” 施婳感觉到朱珠轻轻触碰了自己的肩膀,让她转过身来,锦绸那一端轻轻动了一下,施婳立即反应过来,默契地俯身拜下去,其动作与谢翎一模一样,同时拜下,同时起身。 “二拜高堂!” 这下不必朱珠暗示,施婳便转过身去,对着那燃烧的花烛深深一拜。 “夫妻交拜!” 锦绸那一端又动了动,施婳对着谢翎的方向,盈盈一拜,三拜过后,礼宾司仪高声喊道:“齐入洞房!” 众人笑起来,施婳感觉到锦绸被轻轻扯了一下,她慢慢挪动脚步,然后十分顺从地跟了上去,她听蔡嬷嬷说过,这时候只能由新郎牵着锦绸,将新嫁娘牵入洞房之中。 四周渐渐安静下来,施婳已经听不到人声了,她随着那锦绸一路往前走去,跨过院子门槛,走过庭院,到了要上台阶的时候,谢翎忽然停住了。 施婳疑惑地抬起头来,望向他,轻轻问道:“怎么了?” 才问完,紧接着,她就感觉到谢翎靠了过来,有力的双臂竟然将她打横抱起来,施婳低呼一声,下意识紧紧抓住他的喜服,听见谢翎在自己的耳边轻笑起来。 屋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施婳任由谢翎抱着自己,一路穿行,绕过屏风,到了喜床前,然后才将她轻轻放下。 施婳看着谢翎的喜服下摆在面前,他站了一会,像是在仔细端详着,空气寂静,过了许久,才道:“阿九,我去去就来。” 今日来观礼的宾客众多,不少还都是谢翎在翰林院的同僚,所以谢翎需要会宴宾客,直到喜宴罢了,宾客散去才能回来,施婳轻轻点点头,道:“好,你去吧。” 谢翎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道:“阿九,你要等我。” 施婳忍不住想笑,轻声道:“傻子……” 我不等你,还会等谁? 屋子里,红烛高燃,施婳的目光落在自己的手上,素白如玉,淹没在大红的锦缎之中,像是也染上了那喜庆的颜色,竟让她觉得恍如置身于梦中一般。 …… 谢翎还未去到前厅,便见前面有人匆匆过来,定睛一看,那人是杨晔,他看见谢翎立即道:“恭王殿下来了,明修师兄让我来叫你。” 谢翎心中一凛,一撩下摆,跟着杨晔快步往前走去,然而才没走几步,前边又来了一个人,这回竟然是晏商枝,杨晔一愣,道:“你来做什么?不是让我来喊慎之么?” 晏商枝表情严肃,往身后看了看,低声对谢翎道:“恭王殿下会来,你怎么还请了太子殿下?” 杨晔一惊:“啊?太子也来了?” 谢翎神色一肃,道:“没有,我没有请太子,他是自己来的。” 杨晔有点急了:“可——” 谢翎眼中浮现出冰冷的光,道:“不请自来,乃是不速之客。” 晏商枝眉头微皱,想说什么,谢翎却道:“多说无益,先过去吧。” 他说着,率先朝前厅赶过去,杨晔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这……慎之怎么还跟太子扯上关系了?恭王和太子?” 他虽然还是个翰林院庶吉士,未曾真正踏入官场,但是再蠢也知道,太子对上恭王,那可是针尖和麦芒啊,今天这两位竟然还都齐齐到了谢翎的婚宴上。 晏商枝眼中泛起几分忧色,低声道:“可千万别出什么事情,我们走吧。” 前厅,原本大喜的日子,会宴宾客,应该是一番热闹场面,此时大厅内却鸦雀无声,几乎没有人敢说话,目光甚至不敢与上位的人对视。 倒是恭王笑道:“不想今日竟然会碰到太子殿下,实在是凑巧了。” 太子笑了一声,道:“谢侍读修国史有功,他今日成亲,大喜日子,孤理应来祝贺一番,喝杯喜酒。” 宾客中有不少都是谢翎的翰林同僚,听了这话,心思不免都活络起来,猜测他话里的意思,这是太子看重谢翎了? 但是为何恭王也来了? 所有人都摸不着头脑,但是大家都是官场上打滚的,有什么都往肚子里窝着,现在还不是下定论的时候。 恭王道:“殿下说得有理,臣也是这个意思。” 两人面上相视一笑,眼底却看不见半分笑意,气氛是说不出的怪异僵硬,正在这时,外面传来些许骚动,有人道:“新郎官来了。” 前厅内的气氛顿时有了松动,恭王转头望去,果然看见谢翎穿着大红喜服,从厅外匆匆而来,表情从容淡定,向太子和恭王行礼道:“臣参见太子殿下,参见恭王殿下。” 太子摆了摆手,道:“谢侍读,今日孤不请自来,你不会生气吧?” 谢翎微微抿了抿唇,表情一派泰然:“怎么会?太子殿下和恭王殿下能来观礼,是臣的荣幸。” 态度不卑不亢,不偏不倚,十分从容淡定,空气安静了一瞬,太子呵呵笑了起来,道:“既然是来观礼,孤也是有贺礼要送给你的。” “臣不敢受。” “谢侍读不必客气,就当是孤随份子了,”太子站起身来,拍了拍手,道:“来呀,将贺礼送上来。” 厅外传来应喏声,所有人都纷纷转头望去,香风浮动,打头一个太子府宫人,后面竟然跟着三名身着碧色衣裳的妙龄女子,容貌绝美,裙裾翩翩,像是从画中走出来的一般,看呆了一众宾客。 那三名女子婷婷袅袅走到谢翎跟前,盈盈一拜,谢翎面无表情,目不斜视,太子却笑道:“这三名侍女就是孤送给谢侍读的贺礼了,个个都是貌赛貂蝉,善解人意,琴棋书画,样样俱全,不知谢侍读可还满意?” 一时间,厅内倒抽凉气的声音四起,所有人都懵了,这大婚之日,太子就给人家塞三名美貌侍女,到底想做什么? 第 148 章 空气近乎凝固, 所有人都盯着谢翎, 太子面上带着几分笑意,眼底却透露出几分恶意来,慢慢地道:“怎么?谢侍读难道不满意孤的贺礼?” 谢翎抿了抿唇:“臣不敢。” 他抬眼直视太子, 道:“只是臣今日才得娶爱妻, 若是收下太子的贺礼, 恐怕不妥。” 太子傲然道:“这有什么不妥的?大丈夫三妻四妾,乃是常事, 今日不纳, 往后总要纳的,孤还替你省了那功夫,这三人都是孤精心挑选出来,特意送给谢侍读的,怎么?谢侍读难道是瞧不上孤送的贺礼?” 话到了最后,声音转冷, 这话说得太过严重了, 谢翎立即道:“臣不敢。” 太子紧追不放:“那又为何不收?” 他说着,转过头来,道:“还是说, 谢侍读惧内?新妇初嫁,便已如此善妒, 按照我朝律例, 妇人善妒,其家乱也, 当以休书去之,谢侍读可万万别心慈手软。” 这话简直是把谢翎的退路全部切断了,他若是不顺着太子的意思,施婳则要被安上善妒的名头,但若是顺着他的意思,谢翎则要被迫收下这三名侍女。 他沉默不语,一旁的杨晔都有些急了,他想开口说话,却被晏商枝一把拉住,只得不甘愿地闭了嘴。 晏商枝也是无法,明眼人都能看得出,太子今日来者不善,虽然不知道谢翎到底是因为什么事情开罪了太子,但是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杨晔若是开口相帮,只会火上浇油,现在这里能开口的,只有一个人。 正在这时,恭王忽然道:“太子殿下此言差矣。” 太子似乎毫不意外,道:“愿闻其详。” 恭王笑着道:“新婚嫁娶,秦晋之好,本是喜事一桩,殿下送上贺礼,也是一番拳拳好意,不过这好意说不定也会好心办了坏事,若引得这一对新人之间生了嫌隙,传出去反倒会对殿下不利。” “哦?”太子神色倨傲,道:“若那新妇不妒,他们之间如何会生嫌隙?” 太子说着还来了劲,又道:“说到底,关节依旧在此,我送这三名女子,也是为了帮谢侍读试探一二啊,何来好心办坏事之说?” 这歪理邪说,竟然让恭王无从反驳,事态一下又僵持住了,太子盯着谢翎,语气带上几分不善,道:“谢侍读,你不愿意收孤的贺礼,是看不上孤,还是因为新妇善妒?” 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屋子当中的谢翎,却见他一撩袍子下摆,竟然跪了下来,对太子道:“望殿下恕臣无礼,这贺礼,臣不能收。” 太子的脸色彻底黑了,低声喝道:“谢翎!” 谢翎却毫不退让地抬起头来,道:“臣犹记得,当年嘉纯皇后仙逝时,皇上足足三年不曾充纳后宫,天子尚如此作为,照太子所言,难道是因为嘉纯皇后善妒吗?” “你——”太子勃然大怒,一拍桌子站起身来,骂道:“谢翎,你好大的胆子!竟敢编排嘉纯先皇后!” 谢翎的声音比他更大:“不是臣编排,而是臣根据太子殿下的道理所推测出来的,臣深爱妻子,所以不愿意纳娶姬妾,此乃臣之本心,与臣妻何干?何以就要因此背上善妒的恶名?同理可得,今上三年不愿充纳后宫,又与嘉纯皇后何干?” “住口!你住口!”太子气得双眼都发红了,一把扫飞了桌上所有的杯盏果盘,大厅内鸦雀无声,所有人都惊呆了,完全没有想到平日里看似斯斯文文,温文有礼的谢侍读,顶撞起太子来竟然也是如此彪悍! 嘉纯先皇后乃是太子生母,他被谢翎这一番话气得手指发抖,指着他道:“你……你竟敢如此放肆,好大的胆子,孤要启奏父皇,革了你的职!” 谢翎仍旧是不慌不忙,虽然跪在地上,但是挺直了腰背,抬眼望着太子,却仿佛犹如在俯视他一般,道:“那就请殿下将此事原原本本地奏与陛下吧。” 太子气急:“你——” 正在这时,恭王忽然开口了,道:“殿下息怒。” 太子转过头来,瞪着他:“有你什么事?” 恭王笑了:“这牛不喝水,哪有强按头的?妻妾纳娶,这些本是谢侍读的后院之事,若真因此闹到了御前,还让皇上知道了,恐怕会闹出笑话来,殿下说是不是这个理?” 太子的表情依旧难看,恭王也不以为意,他站起身来,慢慢地道:“俗话说,强扭的瓜不甜,谢侍读与其妻伉俪情深,本是一桩值得称颂的佳话,这是好事啊,虽然这些事情殿下之前不知道,在今日来送贺礼,是对谢侍读的赏识,一番好意,谢侍读也不该如此顶撞殿下。” 谢翎立即就坡下驴道:“是臣失礼,方才情急之下,口不择言,请殿下恕罪。” 台阶也挪出来了,太子今天没占到什么上风,反倒是恭王句句在理,表现了一番温厚宽容的形象,太子冷笑一声,道:“孤倒是忘了,恭王也是个痴情种子。” 恭王一哂,并不答话,太子冷冷看了地上跪着的谢翎一眼,面无表情地摆袖,吩咐太子府宫人道:“回府。” 太子一行人来了又走,大厅里的气氛也随之变换了,人声渐起,大多数都是在窃窃讨论方才的事情,总之,表面上又恢复了之前的热闹景象。 恭王转向谢翎,道:“先起来吧。” 谢翎颔首,站起身来,恭王望着他,像是在打量什么,过了一会才道:“你今日有些莽撞了。” 他话虽然如此说,但是表情却没有半点不悦的意思,谢翎只是略微垂眼,答道:“是。” 恭王沉吟片刻,又道:“不过今日是你的大喜日子,多的我就不说了,免得扫兴,下次记得注意便是,我要提醒你一句,他是太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要拿捏你,容易得很。” 谢翎点头:“王爷说的是,臣记住了。” 恭王这才露出一点笑意来,拍着他的肩,道:“今天是好日子,这些事就先别想了,去吧。” “是。” 不远处的晏商枝等人见到恭王与谢翎说完话了,便围了过来,杨晔性子急,问道:“慎之,你没事吧?” 谢翎摇摇头,晏商枝低声道:“你今日确实有些莽撞了。” 谢翎的唇角轻轻翘了一下,没有辩驳,忽然恭王的声音自身后传来,道:“你就是晏商枝?” 晏商枝一抬眼,便见恭王站在不远处,他心中微微一凛,拱手恭敬道:“回殿下的话,臣是。” “本王似乎见过你,”恭王打量着他,道:“你父亲是都察院右签都御史晏隋荣?” 晏商枝答道:“正是家父。” 恭王又疑惑问道:“你与谢侍读是……” 晏商枝立即回答:“臣与谢侍读师出同门,亦是同榜进士。” 恭王恍然大悟,道:“那你如今也在翰林院任职?” “回殿下,臣如今在翰林院庶常馆学习。” 恭王点点头,倒是没再追问了,只是随意说了几句,便告辞了,谢翎等人恭送他的背影离去,过了一会,晏商枝才道:“慎之你……” 他眼中似有疑问和探究,谢翎没有多做解释,只是道:“日后找个机会再说。” 晏商枝心中的惊疑愈发多了,但是也明白今日不是谈话的时机,点点头应下了,至于杨晔和钱瑞,那两人压根什么也没有察觉出来。 这时,有不少人拥过来向谢翎贺喜,各种恭贺道喜的句子层出不穷,气氛热闹非凡,谢翎也都一一笑着道谢。 虽然今日被太子给搅和了一番,但是来观礼的都是官场上打滚的人物,各种心思往肚子里藏,表面上还是一团喜气,你来我往,敬酒的敬酒,道喜的道喜,十分热情。 若不是有晏商枝三人在,谢翎恐怕应付不来,即便是如此,他也喝得有些醉了,晏商枝见他这般,便同杨晔和钱瑞使了一个眼色,三人便拥着谢翎往厅后走,一边还得向追过来敬酒的宾客赔罪。 冬日里的天气有些寒冷,风吹过了时,带来了远处梅花清冷的香气,出了大厅,夜色便笼罩过来,原本脚步踉跄,走路不稳的谢翎站直了身子,也不需要扶着了,笑道:“多谢几位师兄相助了。” 杨晔咋舌:“原来你醉酒都是装的?” 谢翎的笑容有些狡猾:“哪里?出了大厅便不觉得醉了。” 晏商枝倒是心里了然,笑道:“行了行了,你去吧,这里有我们,别让新娘子久等了。” 淡淡的烛光映照下,谢翎的面上泛起红,他点点头,道:“有劳三位师兄了。” 钱瑞笑了:“客气什么。” 杨晔贱兮兮地打趣道:“难得慎之守了这么多年,今日终于得偿所愿,春宵一刻值千金啊!” 他还拖长了声音,眨了眨眼,那两人都跟着笑了起来,谢翎也笑,只觉得满心都是欢喜,脚下的步子也像是踩在云端中,他分明没有喝多少酒,脑中清明得很,但是如今越是靠近新房,他便越觉得自己像是醉了,仿佛喝了一坛子陈年老酒,脚步虚浮。 心里有个声音在反反复复地念着一个名字,阿九,阿九…… 第 149 章 新房里安静无比, 红烛高燃, 屋子里熏着淡淡的香,施婳坐在床边,她已坐了许久了, 但是蔡嬷嬷说过, 新郎官回来前, 不能乱动。 施婳坐得有些累了,因为盖着红盖头的缘故, 她也不知道如今外面是什么时辰了, 谢翎何时会回来,原本的紧张也渐渐散去,心绪归于平静,实在穷极无聊的时候,她便开始轻声背起医书来:“诊法常以平旦,阴气未动, 阳气未散, 饮食未进……” 门发出了轻微的响动,然而施婳早就背得入了神,根本没有反应过来, 继续背诵:“切脉动静,而视精明, 察五色, 观五藏有余不足,六腑强弱——” 忽然, 一声低低的轻笑响起,施婳终于回过神来,背书的声音戛然而止,她立即意识到来人是谁,那些原本早已散去的紧张竟然又卷土重来,施婳的嗓子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似的,一个字都吐不出来了。 她微微抬起头,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透过大红的缎子,施婳隐约看见了一个人影自烛光中走来,挟裹着夜里的寒意,她的手不自觉地轻颤了一下,不知是不是错觉,空气中浮现了熟悉的墨香气味。 那人的嗓音里带着几分笑意,唤她:“阿九。” 施婳捏紧了嫁衣的布料,紧张地答应一声,她感觉到谢翎走近了,在她身旁坐下,然后问道:“阿九在背什么?” 施婳愣了一下,才答道:“是黄帝内经的素问篇,脉要精微论。” 空气沉默片刻,她听见谢翎的声音问道:“阿九方才背到哪里了?” 施婳下意识答道:“才背到开篇。” 女子素白纤细的手指轻轻地抠弄着,声音里带着些许紧张,像是绷紧了似的,道:“你不是从前也看过么?” “嗯,”谢翎像是才反应过来,道:“是,我是背过这一本,夫脉者,血之府也,长则气治,短则气病,数则烦心……” 少年的声音清朗,就连背书也让人听得舒心,然而窗外的三人面面相觑,杨晔惊讶地睁大了眼,道:“他们这是在干什么?” 钱瑞也是惊了:“背医书?” 杨晔不可置信地道:“这洞房花烛夜,不是该说些什么卿卿我我的私房话吗?怎么是在背书?” 他因为太过惊讶,声音略略提高了些,里面的背书声瞬间戛然而止,然后传来谢翎的声音:“谁在外面说话?” 紧接着,施婳:“外面有人?” “我去看看。” 紧接着,一个人影站起身,朝窗边走过来,杨晔三人立即蹲下,将身子藏在了窗下的芭蕉叶下,窗被推开了,谢翎站了一会,再次将窗扇关紧了。 屋里传来施婳的声音:“怎么了?” 谢翎笑道:“没事,是几只夜猫在闹。” 芭蕉叶下,晏商枝轻声笑了,压低声音道:“走了,被发现了,还听什么壁脚?” 杨晔唉声叹气,十分遗憾:“还以为能看见慎之的另外一面呢。” 钱瑞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听人家新婚小夫妻洞房的壁脚,实在不是雅事,推了杨晔一把,道:“走吧,走吧。” 杨晔虽然遗憾,但是仍旧被两个师兄拖走了,窗外又恢复了寂静,新房内也没有了人声,红烛静静地燃烧着,火苗轻轻跳跃着,将两位新人的身影投映在床帐上。 施婳略微低着头,她感觉到一只手覆在自己的手上,掌心透过来淡淡的温暖,谢翎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阿九。” 紧接着,她看见面前的红色盖头被慢慢地掀了起来,明亮的烛光一寸寸落入施婳的眼中,让她看清楚了面前的少年,他清隽的面孔上带着几分笑意,一双眼睛也是笑着的,其中满是深情。 他的手伸过来,轻轻抚上了施婳的脸颊,然后像是蜻蜓点水一般,触碰着她的眼角,黛眉,施婳眼中透出几分不解,才看见他面上露出几分孩子气的笑容,满足地道:“阿九,我终于和你在一起了。” 他说完,便紧紧将施婳拥入怀中,发间的流苏轻轻碰撞着,施婳刹那的愣怔过后,慢慢地笑了起来,她感觉到了手掌下,对方的心跳,一声一声,如同擂鼓一般,与她同步。 良久,谢翎松开了她,站起身来,走向前面的桌子,上面铺着大红的桌布,看上去喜庆无比,将上面的酒壶杯盏都映衬得红艳艳的。 其中一对酒杯,以彩线系着,互相缠绕,将两只杯子连起来,谢翎往其中倒了酒,醇香的酒香气弥漫开来,施婳看着他将酒杯端过来,低声笑道:“阿九,我们喝交杯酒吧。” 施婳点点头,接过其中一个酒杯,酒液香气萦绕在鼻端,令人闻之则熏熏然,交杯酒喝过之后,谢翎才将酒杯收走,回转来,施婳望着他一步步走近,不觉紧张地捏紧了手指,掌心竟然渗出薄薄的汗意来。 饮过合卺酒之后,还要合髻,谢翎牢记着嬷嬷的话,一步一步做过来,表情十分认真,施婳抬眼望着他,伸手替她拔去挽发的簪子和金钗,三千青丝散落下来,在谢翎修长的指尖滑过,如上好的丝缎一般。 谢翎取来剪刀,轻轻替施婳剪下来一缕青丝,然后又剪下了自己的,将两络头发绕在一起,打了一个结,然后放入绣着并蒂莲花枝的红色锦囊中,做这些事情的时候,不知是不是因为烛光的缘故,施婳看见谢翎的眼睛很亮,里面有光,光里倒映着她的身影,专注而深情。 “阿九。” 谢翎抬起眼来与她对视,施婳能感觉到他带着些微酒香的呼吸轻轻拂过,令她不由有些眩晕感,她晕乎乎地想,大概是方才的酒后劲上来了。 正在这时,施婳感觉到自己被拽了一下,整个人像是一只轻飘飘的蝴蝶,落在绵软的锦被上,随即她感觉到带着酒香的气息浮动,谢翎一点点俯身靠过来,让她感觉到自己被压住了,像一条不能动弹的鱼。 谢翎的呼吸轻而浅,施婳却觉得那温度简直灼烫,她看着谢翎在她的颈窝轻轻嗅着,不觉十分紧张地握着手指,声音都有些变调:“你……你做什么?” 谢翎低低笑起来,眉目微弯,道:“阿九身上好香。” “像……梅花的香气。” 他说着,轻轻以鼻尖蹭了蹭施婳洁白如玉的脖颈,引来她一阵不由自主的战栗,谢翎慢慢地嗅闻着,低声道:“阿九,是哪里的香味?” 施婳略微侧过头去,羞窘道:“我……我不知道,没有香味。” 谢翎却伸手按住她,不许她动,固执地道:“有,阿九你别动,让我闻一闻。” 于是施婳只好不再动了,任由谢翎伏在她身上,轻轻嗅闻着,像是很认真地在找那香味的来源,她觉得自己真的变成了一条被扔在岸上的鱼,心砰砰地跳着,仿佛下一刻就要跃出了腔子。 谢翎终于嗅了过来,他抵着施婳的额头,亲昵地蹭着她的鼻尖,笑了起来,道:“找到了,是这里。” 施婳晕乎乎的,恍然想起,当时恭王妃拿出的那一盒胭脂来,她迷迷糊糊地想,原来是口脂的香味,难怪了…… 紧接着,她听见谢翎笑吟吟地道:“阿九,我可以尝一尝吗?” 施婳还没反应过来,下意识问道:“尝什么?” 她朱唇轻启,表情还有些愣怔,看上去难得的有几分娇憨之气,谢翎只觉得喉咙微微有些干,眸光转深,他轻笑一声,忽而念道:“微涡媚靥樱桃破。” 声音未落,施婳便感觉到他温热的唇轻覆过来,强势地亲吻着她,一只手轻轻捏着她的下颔,火热的气息吹拂而过,施婳竟恍惚有一种自己要被这人拆吃入腹的错觉。 寂静的屋子里渐渐响起些微的水声,伴随着男子略显粗重的呼吸,还有女子不时的低呼轻吟,婉转动听,就宛如枝上黄鹂娇娇轻啼,让人忍不住生出万分怜爱与疼惜。 鸳鸯帐暖,被翻红浪,粉融香汗,娇儿低吟,唯有红烛高燃,静静地照着那低垂的床幔,直至长夜将明。 恭王府。 屋檐下挂着许多灯笼,远远望去,那些灯笼就仿佛飘在了无垠的黑夜中,不上不下,一名王府婢女手里拎着一个食盒,匆匆走过庭院,向恭王妃的住处而去。 等到了院子里,那婢女正见着绿姝迎面过来,连忙紧走几步,上前道:“绿姝姐姐,王妃娘娘睡下了么?” 绿姝答道:“还没,怎么,你不是在谢公子那边的宅子做事么?怎么回来了?” 那婢女答道:“施姑娘让奴婢送些东西来与王妃娘娘。” 绿姝愣了一下,道:“给我吧,我给王妃送进去。” 婢女连忙将手中的食盒递上,绿姝接过来轻轻掂了掂,感觉分量不算重,不免有些疑惑。 婢女见状,连忙小声提醒道:“是酒。” 绿姝立即明白过来,点点头,拎着食盒进了屋子,恭王妃正斜倚在榻边看书,见她进来,道:“不是让你去睡了么?怎么又回来了?” 绿姝答道:“是施姑娘那边送了东西来,特意给小姐的。” 恭王妃疑惑地放下手中的话本,道:“是什么?” 绿姝把食盒放在小几上,打开来,里面是一壶酒,一个酒杯,旁边还有一杯沏好的梅花茶,是恭王妃最喜欢的。 恭王妃忽然笑了,道:“是婳儿送来的喜酒。” 她当时只是随口一说,恐怕喝不上他们二人的喜酒了,没想到施婳还特意让人送了过来,恭王妃吩咐道:“倒吧。” 绿姝听了,便拎起酒壶来,那酒竟然不多不少,只有一杯,她笑道:“施姑娘这是担心小姐贪杯呢,茶能解酒,小姐喝了酒,也将茶喝了罢。” 恭王妃笑了笑,果然将酒和茶都喝了,提醒道:“日后见了不要叫施姑娘了。” 绿姝笑吟吟道:“是,要叫谢夫人。” 绿姝收拾了杯盏和食盒,忽闻外面传来人声,竟然是恭王来了,她与恭王妃对视了一眼,还未来得及说什么,便有人大步跨入屋内,挟裹着一身寒意而来。 第 150 章 绿姝连忙跪了下去, 道:“王爷。” 恭王在榻前站住了, 也不看她,只是摆了摆手,吩咐道:“下去吧。” 绿姝心中忐忑, 她稍微抬起头来, 便见恭王妃使了一个眼色, 她只得起身将食盒拿起,放轻了步子, 退出门外, 屋子里没有声音,她低低地叹了一口气。 恭王妃从榻上起身,慢慢地道:“不知王爷深夜前来,有何事情?” 恭王扫了桌几上一眼,只见那下面露出话本的半个角来,显然是主人忘记藏严实了, 他道:“我王妃的院子, 难道我就不能来?” 恭王妃不知他今天是闹什么毛病,但还是谨慎地答道:“是臣妾失言了。” 恭王不说话了,恭王妃等了又等, 结果只等到他往榻上一坐,片刻后, 忽然道:“你喝酒了?” 恭王妃愣了愣, 不欲多作解释,只是答道:“是, 臣妾今日心中高兴,小酌了一杯。” 恭王忽然冷笑一声,道:“心中高兴?本王看你不是高兴,而是心里郁结,借酒浇愁吧?” 恭王妃倏然抬眼,看向他,道:“王爷这话是何意?臣妾不明白,还请王爷明言。” 恭王硬邦邦地道:“谢侍读大婚,你帮着忙前忙后张罗什么?” 恭王妃此刻的眼神简直是像在看无理取闹的三岁孩子,她道:“这些事情,臣妾不是早已经与王爷请示过吗?婳儿与臣妾情同姐妹,他们二人身世孤苦,家中无人帮忙操持亲事,臣妾只是派了几个会做事的嬷嬷过去,当时王爷也是亲口答应了的,如何今日又来翻旧账?” 她冷声道:“王爷当初若是有半个不字,臣妾是绝不敢如此胆大妄为的。” 恭王一时间憋住了,但是他哪里肯吃着哑巴亏?忿然道:“那是本王不知道,谢侍读他与那人是同门师兄弟。” 恭王妃冷冷地看着他,道:“还请王爷说清楚,那人是谁?” 恭王一拍桌子,怒气冲冲地道:“晏商枝!” 闻言,恭王妃费解道:“臣妾是替谢翎与施婳操办婚事,又不是替他操办的,与他何干?” 恭王道:“焉知你醉翁之意不在酒,你恐怕是还想着那个人吧?” 这一下恭王妃也来火了,高声道:“王爷怕是今日喝多了酒,上头了?” 恭王瞪着她,恭王妃讥讽道:“我道什么,原来王爷今日是寻我的晦气来了。” 她往旁边一坐,冷淡地道:“当初我心慕晏商枝,王爷不是知道得最清楚的么?王爷既是因此事不满,当初又何必非要娶我入门?” 恭王生气地看着她,恭王妃继续道:“如今我已对晏商枝绝了念头,王爷若是总揪着这事不放,不妨想一想,当初我哀求王爷退婚时,王爷是如何做的,或者干脆一纸休书,让我离了王府也好。” 这话说出来,恭王越生气了,他咬牙切齿地道:“休书?让你去找晏商枝,想都别想!” 恭王妃简直要被他气笑了,道:“既然如此,那王爷深夜来这一趟是为了什么?” 恭王站起身来,冷冷地道:“为了睡觉!” 恭王妃一下愣住了,恭王转过身来,张开双臂,道:“替本王更衣。” 那番颐指气使,理所当然的模样,看得恭王妃后槽牙顿时一阵发痒。 …… 一夜过去,等施婳醒过来时,只觉得浑身酸痛无比,就仿佛被什么重物狠狠碾过了一遍似的,她有些迷茫地看着满目的大红色,才渐渐回忆起来。 她和谢翎成亲了,在昨日。 昨夜的事情一瞬间便浮现在脑海中,施婳忍不住悄悄红了脸,整个人往被子里缩去,倒不是害羞,而是一种奇怪的情绪,近似于紧张。 她这一缩,便感觉到旁边动了一下,施婳这才意识到,自己是被人搂在怀中的,一只手臂搭在她的腰间,将她紧紧抱住,于是施婳更加紧张了。 谢翎似乎刚刚才醒过来,声音里还带着几分慵懒的磁性,唤她道:“阿九?” 施婳闭着眼睛,没回答,只是把半个脑袋蒙在了被子里,装作沉睡未醒的模样,正在这时,一只手把锦被揭起来一些,施婳能感觉到谢翎靠过来,小声叫道:“阿九,醒了么?” 施婳仍旧是不动,紧接着,谢翎靠了过来,在她的脸颊上轻轻吻了一下,笑着道:“阿九,你若不肯睁眼,我就亲你了,亲到你睁眼为止。” 他作势欲亲,施婳立即睁开眼来,道:“我醒了。” 不想谢翎压根没有打算放过她,亲下来的时候还振振有词道:“醒了也要亲。” 外头晴光明媚,这几日天气一直很好,屋子里点着火盆,施婳沐浴之后,便拢起打湿的长发擦拭着,谢翎因为告了假的缘故,不必去翰林院。 他拿过梳子来,替施婳梳头,屋子里空气静谧祥和,两个人在一起,即便是做这种日常生活的小事,谢翎也觉得分外熨帖。 头发梳过之后,他忽然提议道:“阿九,我替你画眉吧?” 施婳愣了一下,道:“你来?” 谢翎兴致勃勃地望着她,笑着问道:“可以么,谢夫人?” 施婳忽而也笑了,将手中的眉笔递给他,柔声道:“有劳了,谢大人。” 两人俱是相视一笑,谢翎接过那眉笔,轻轻替她描起来,施婳的眉很漂亮,形似小山,眉笔呈青黛色,淡淡扫过,留下一道纤细的弧度。 等眉画罢了,谢翎仔细端详片刻,对自己的手笔十分满意,并且取了菱花铜镜过来,让施婳观赏,还不忘邀功道:“我画的如何?” 镜中的女子妆粉未施,素颜便已是容色绝美,黛眉轻扫,带着几分古典韵味,她此时轻轻一笑,道:“好。” 想不到谢翎得了这个好字,竟然上了瘾,又道:“还有什么?要上胭脂么?” 施婳有些无奈,但见他兴致盎然,便只得纵着他,从妆台上取了一个精致的小圆盒子,谢翎打开来,只见盒子里是一朵漂亮的梅花,栩栩如生,散发出清冷淡雅的香气,熟悉无比。 …… 于是一大早,谢大人又尝了一回胭脂的味道,如昨晚一般好闻,令他食髓知味,流连忘返。 直至日头上来了,两人才出了房门,前院有几位婢女正在忙活,因为施婳和谢翎成亲的事情,恭王妃便一口气送了十名下人过来,并说是贺他们大喜的,谢宅也因此一扫往日的清冷,渐渐热闹起来了。 正在这时,朱珠从耳房的方向过来了,她手里捧着一样长长的东西,倒像个匣子一样,不知是什么。 等见了施婳与谢翎二人,她便笑着过来行礼,施婳看着她手中的东西,眸子一动,道:“这是古琴?” 朱珠脆生生答道:“正是呢,小姐怎么知道?” 谢翎道:“想不到还有人送这么风雅的东西。” 施婳本就爱琴,此时见了,不免有些欣喜,道:“打开看看。” 朱珠便就着院子里的石桌,把琴匣打开来,那确实是一张七弦古琴,琴身通体呈黑色,上面有红色的纹理,看上去极其古朴大气,像是有些年头了,一看就不是凡品。 朱珠好奇地打量着那琴,道:“诶,这上面画的是一只鸟儿。” 谢翎看了一眼,道:“是青鸾。” 他这才注意到,那青鸾竟不是画上去的,而是那琴身上本就有的木质纹理,凤目狭长,羽翼张开,仿佛下一刻就要从那琴身上飞出来似的,再看那上面的痕迹,极有可能是一样古物。 谢翎神色凝重,这绝不是普通人能拿得出手的东西,他忽然想起了什么,下意识去看施婳。 只见施婳脸色微白,手指紧紧握起,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一方古琴,谢翎心里不由一沉,道:“阿九,阿九。” 施婳仿佛惊了一下,回过神来,眼中带着几分惊惶,谢翎立即伸手握住她的手,十分冰冷,施婳反握回来,低声道:“是他,他怎么会送这张琴来。” 她盯着那张古琴,心头涌动着巨大的无措,喃喃道:“他……会不会……” 谢翎握着她的手紧了紧,看向一脸莫名其妙的朱珠,道:“你先去忙吧,这里不用你了。” “哦,”朱珠道:“那这琴,奴婢要拿走吗?” 谢翎看向施婳,施婳深吸了一口气,平静下来了,道:“拿走吧。” “是。” 朱珠带着那张古琴走了,谢翎转而看向施婳,道:“阿九,没事,你别怕。” 施婳勉强笑了笑,道:“那古琴名叫玉凤凰,乃是前朝的制琴巨匠所制作出来的,后来有人听闻太子好音律,便将它重金购得,献给了太子,辗转又到了我的手上。”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道:“我没想到,如今会再见到它,还是从太子府送过来的……” “他怎么知道我会弹琴,怎么……” 施婳心中骤然涌起一阵莫大的恐慌,她感觉到自己的牙齿都像是要打起颤来了,这时,谢翎握紧了她的手,紧接着她被拥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中,一只手在她背上轻轻拍着,仿佛是在安抚,谢翎的嗓音低低地在耳边响起,道:“不怕,阿九,这是巧合罢了,你别害怕,我在这里。” “阿九,我在这里。” 他的声音不大,却十分坚定,竟然奇异地缓解了施婳心底里的不安,她慢慢地镇静下来,额头抵着谢翎的肩膀,慢慢地道:“这张古琴,上辈子也毁于那一场大火中……谢翎,你说……你说他会不会想起来?” “他想起来也不怕,”施婳听见谢翎如是说道:“既然上辈子我能对付他,这辈子亦如此,阿九,你要信我。” 第 151 章 听着谢翎的话, 施婳点点头, 她忽然想起来什么,抬头问道:“他昨日来过吗?” 谢翎犹豫了一下,才答道:“来过, 后来又走了。” 这事情总归是瞒不住阿九的, 倒不如告诉她, 省得她自己胡思乱想。 施婳听了,果然问道:“他来之后, 做了什么?” 谢翎低头望着她, 道:“他是来送贺礼的,不过我没收,他发了一通脾气就走了。” 施婳疑惑道:“为何?” 谢翎顿了顿,才道:“他要送三名侍女做贺礼,我给拒绝了。” 他说得轻描淡写,然而施婳却猜到事情肯定没有这般简单, 虽然不知道太子为何无缘无故要送三名侍女来, 但是他既然送来了,却被谢翎给拒收,当时大概还有许多宾客在场, 太子心高气傲,谢翎此举, 无异于在当众落他的面子, 太子又是个心气狭窄之人,必然会斥责他。 想到这里, 施婳眉头微蹙,眼底浮现几分忧心,道:“他可有为难你?” 谢翎笑了笑,道:“没有。” 施婳面上露出不信来,谢翎只好改口答道:“他只是骂了几句,并无大碍。” 施婳忧色不解,道:“太子如今掌管大半个吏部,你开罪于他,日后恐怕要给你下绊子。” 谢翎轻轻笑着,不甚在意的模样,一双眼睛望着她,道:“即便是如此,我也不愿意收下他的贺礼,我才娶了阿九为妻,若真收下来,又置你于何地?” 施婳抿了抿唇,垂下眼帘,谢翎却伸出手来,略微抬起她的下巴,瀚如深海的眼眸与她对视,道:“阿九,我此生有你足矣,日后再不会纳妾,也不会让你受半分委屈。” “再者,”他顿了一下,才继续道:“我如今算是恭王一派,昨日太子来观礼,恭王也在,我这样公然与太子对着干,实则也是向恭王殿下以示诚意。” “我将太子得罪得越彻底,恭王才越放心。” 施婳听在耳中,只觉得陡然生出几分心惊肉跳之感,越是和太子对着干,才越能向恭王表示最大的诚心,从此往后,谢翎就必须站在太子的对立面,成为恭王挥向太子的一把利刃。 一想到这里,她抓住谢翎衣裳的手指就越发紧了,就如施婳了解谢翎一般,谢翎也太了解施婳了,几乎施婳的眉目微动,他就能将她的心思猜个八九不离十,就如现在。 谢翎揽着她,微微低头,在她额上轻轻落下一吻,低笑起来,道:“别担心,阿九,我会小心的。” 施婳闷闷地摇头,突如其来的胆怯和恐慌,让她失去了往日的沉着与冷静,因为如今的谢翎对她来说,太重要了,甚至超越了那一场大火带来的仇恨。 她不敢去赌了,可是现在事态已经发展到了这种地步,就如棋子落定,能不能退,早已不是他们能决定了,唯有谨慎前行。 施婳强迫自己平静下来,许久之后,才抬起头来望着他,道:“谢翎,我相信你,如今你我已经结为夫妻,本是一体,只盼你日后行事不要瞒我,若将来事情成了,我们携手共度百年,白头偕老,若出了什么意外,事情败了,我也会与你一起承担,碧落黄泉,不敢决绝。” 上穷碧落,下至黄泉,不敢决绝,这一句话,是当初谢翎写在信中的,如今听施婳说出来,他仿佛是一下就怔住了,然后轻轻眨了一下眼,亲昵地蹭了蹭施婳,低笑着叹息道:“好,傻阿九。” 施婳伸出手来,紧紧抱着他,在冬日里明媚的阳光下,两人相互依偎着,仿佛将对方当成了生命中最为重要的依靠,恨不能时光一瞬间就此老去,直至地老天荒。 过了两日,谢翎去拜访了晏府,当日他成亲的时候,晏商枝明显是有事情想问他,只是奈何时机不对,没有问出口,如今谢翎索性自己上门拜访,也免了晏商枝一番功夫。 他将谢翎请到了书斋,让人上了茶来,便问道:“到底怎么回事?你怎么又与太子殿下扯上干系了?” 与恭王有交情倒是无可厚非,严格说来,谢翎的座师是礼部尚书窦明轩,而窦明轩乃是恭王的侍讲,再者恭王妃又与施婳交好,但是晏商枝想破头也想不出,为什么太子会来给谢翎观礼,带了贺礼来,结果谢翎还当众落了他的面子。 那一日晏商枝看在眼里,虽然看似波澜不惊,但是实则心里是为自己这位师弟暗暗捏了一把汗的,恭王和太子如今的关系,便是还未踏入官场的杨晔都有所耳闻。 谢翎放下茶盏,慢慢地答道:“我的老师窦大人,本就是恭王一派,我作为他的得意学生,在外人看来,自然是跟恭王脱不了关系的。” 晏商枝却皱着眉道:“慎之,你不是这么鲁莽的人,如今朝局不明,你才入翰林,将将踏入官场,为何这么快就给自己找个敌人?你……” 他犹豫了一下,才道:“你是不是遇到什么事情了?这些日子庶常馆功课紧,我也没顾得上你,原是我的过失。” 谢翎笑了笑,摇头道:“不,师兄的心意我明白,不过,太子此人,我见过许多次,不瞒你说,我恐怕与他气场不合,无法共事,日后说不定还会闹出不少事情来,不如索性早早站了队。” 晏商枝瞠目:“就因为气场不合?” 谢翎点点头,心道,那人上辈子害了阿九,这辈子又垂涎于她,可不就是气场不合么? 晏商枝一下子站起身来,指着他,大概是恨不得骂几句的,但是又不忍心,最后只能恨铁不成钢地道:“莽撞!” 谢翎低头喝茶,任由他训,晏商枝骂完了之后,又坐了下来,想了半天,才问道:“那你如今是何打算?” 谢翎便答到:“自然是成了恭王一派了。” 他抬起头来,对晏商枝坦言道:“我今日来拜访,也是特意为了告知师兄此事,我既已站在了太子的对立面,想必早晚会成为他的眼中钉,为了不连累几位师兄,就暂且不来往了,还请师兄体谅。” 谢翎说着,站起身来,道:“这话劳烦晏师兄也带给钱师兄与杨师兄一声,日后若有机会,再给三位师兄赔罪。” 晏商枝的脸色不太好看,嘴唇动了动,道:“你这是心意已决了?” 谢翎笑了笑,道:“事已至此,何来退路?师兄,保重了。” 晏商枝轻轻叹了一口气,望着他道:“你……万事小心,若是实在遇到不能解决的事情,再来找我,或许能帮上你一二。” 谢翎微微一笑,算是承了他的这份情谊,但是他心里是并没有想过这事的,晏商枝如今还未入翰林,哪里能帮得上他?无非是求助于他的父亲,晏父是都察院的官员,到时候若真的出了事情,说不定会连累到他们一家。 谢翎道了谢,便告辞离开了,晏商枝送他到府门口,目送着他清瘦的背影逐渐消失在长街尽头,不免想起了当时,他们师兄弟四人一齐从苏阳城过来,初入京师赶考,彼时意气风发,言笑晏晏,如今他们依旧还在这里,却不知道日后的路又会走向何方,官场混杂,来日是敌是友,尚未可知。 转眼间,便到了年底,天气愈发冷了起来,京师晴了几日,又开始下起了雪,而且这次的雪与从前不同,纷纷扬扬,夸张点说,一片雪花足有半个手掌大。 这样的鹅毛大雪下了一日,积雪便已堆到了膝盖深了,可年关还没到,官员们照旧得上朝,天不亮就要起,街上不给点灯,得到了宣仁门前才有灯火来,还得赶上趟,这趟灯火没了要继续等下趟。 大冷天的,不须是谁,都得在宣仁门外候着,寒风嗖嗖地吹上一二刻钟,不知冻病了多少官员。 这一日,腊月二十六,京师里家家户户都要准备过年了,而大乾的官员们,也要打起精神来述职,今年都做了哪些事,办得怎么样,都要仔仔细细地向上呈奏,不敢有半点马虎,这可关系着他们明年的官运。 大殿内,宣和帝正坐在上首,他微微眯着眼睛,身子半靠着,听底下的大臣们议事,几个尚书争得面红耳赤,宣和帝却像是要睡着了似的,连眼皮都没动一下。 龙椅上的宣和帝听着他们吵,大臣们吵了半天,也渐渐回过味来了,想起来这是在御前,收敛了不少,宣和帝这才睁开眼来,道:“嗯?怎么不吵了?” 众大臣不敢接言,宣和帝便只得去看一旁的几个内阁阁老,点名道:“刘阁老,他们几个吵得朕头痛,你来说说,刚刚都吵了些什么?” 刘禹行乃是内阁首辅,今年已七十有九了,须发皆白,听了这话,上前一步,道:“回禀皇上,几位大人是在为今年各部的开支争执。” “开支?”宣和帝表情不动,道:“开支不都已经花出去了么?怎么事先不吵,这都到年底了还来闹?” 刘禹行道:“这是——” “行啦,”宣和帝忽然一手按在御案上,道:“今天先别吵了,这都快过年了,朕看你们也都不容易,今年还剩两天,好好回去过个年,有什么事情,明年再慢慢说。” 这一句话,就仿佛给众大臣脑袋上重重一锤,所有人眼皮子都是不由自主地一跳,皇上这话里的意思很明显了,现在还没到算账的时候,回去养足精神,明年恐怕要有大清算了! 一时间,众人心中惶惶,宣和帝一摆手,道:“都散了吧,今日不议事了。” 众大臣俱是跪地行礼,退了下去,正在这时,宣和帝忽然叫住元霍:“翰林院前阵子送过来的国史,朕都看了。” 第 152 章 “翰林院前阵子送过来的国史, 朕都看了。” 听了这一句, 元霍立即躬身行礼,静静地等待着他接下来的话,宣和帝的神色似乎不大好, 皱着眉道:“你们究竟是怎么修的?一塌糊涂!朕交给你们的事情, 就是这么办的吗?” 一旁正退出殿门的太子李靖涵, 听清楚了这一句,忽然轻轻勾了一下嘴唇, 露出一丝得逞的笑意来。 翰林院, 因为国史才修完,又是年关了,所以谢翎和朱编修等人这几日是没什么事情做的,不免有些清闲下来,朱编修看着对面空荡荡的位置,好奇地道:“顾编修呢?” 谢翎道:“听说是告假了。” 朱编修听了, 便道:“也是, 前几日赶工修订国史,确实甚是忙碌,如今总算是能得片刻喘息了。” 他说着又笑道:“我们倒还好, 慎之你这新婚燕尔的,也跟着一起忙, 尊夫人不会说什么吧?” 谢翎笑笑, 道:“哪里?都是为朝廷做事,内人很是支持。” “那就好, ”朱编修往椅子上一坐,端起一旁的茶盅,道:“今年总算要过完了。” 谢翎站起身来,准备去外间,他眼睛余光一扫,忽然看见了什么,停了下来,走到顾梅坡的桌案前,上面摆放了不少文房四宝与几本书籍,镇纸下,压着几页纸,还未写完。 谢翎伸手将那几张纸取出来,看了看,忽然问朱编修道:“当时书册修订是交给了顾编修做吗?” 朱编修愣了一下,道:“不错,顾编修当时主动说他拿去装订,我便都给他了,怎么了?” 谢翎眉心一皱,道:“那原稿呢?” 朱编修听了,连忙道:“在这里呢。” 他起身拉开身后的柜门抽屉,却见其中空空如也,什么也不剩了,朱编修顿时愣住了,疑惑道:“奇怪了,我明明是放在这里的,怎么不见了?” 谢翎追问道:“那他装订的成册呢?你有没有看?” 朱编修摇摇头,道:“我问起他,他说装订之后就直接交给张学士,不需我们操心了,你那时候尚在新婚告假,我也忘记告诉你。” 他说着,神色有些犹疑,道:“怎么了?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谢翎将目光落在手中的几页纸上,摇摇头,道:“没事,希望是我多想了。” 他说着,将那几页纸叠起来,收入袖袋内,正在这时,门外匆匆进来一个人,劈头就问:“你们是怎么回事?!” 那人竟然是张学士,谢翎与朱编修立即行礼,张学士脸色黑得简直如同锅底一般,望着他们,沉声道:“国史是交到御前了,刚刚宫里传话来,让咱们进宫。” 张学士道:“你们给我老实交个底,那国史是不是修好了?还是看到年底时间不够,赶着交差随便糊弄了?” 谢翎与朱编修对视一眼,朱编修眼底满是惊慌,他喏喏道:“怎么会?大人,那国史确确实实是修好了,当初原稿还给您过目了的。” 张学士不由有些咬牙,他是看过原稿,但是重新装订的那一份,他只草草看了前面两册,后面还有四册就没再仔细看了,原以为没什么大事,结果刚刚宫里来人,宣他们入宫,还提醒皇上如今的心情似乎很不妙。 张学士这才匆匆赶过来质问,谢翎也道:“大人,我们当初修改过的国史是绝没有问题的。” 闻言,张学士表情才渐渐褪去阴沉,道:“别多说了,先入宫见圣吧。” “是。” 谢翎与朱编修齐声应答,朱编修表情忐忑,惶惶不安,谢翎则是从容淡定,一派泰然之色。 这不是谢翎头一回进宫面圣了,他与朱编修跟在张学士后面,前面是以为引路宫人,带着他们进了宫,到了大殿前。 那宫人请他们稍站,向门口守着的一名值班太监低声说了事情,那值班太监立即颔首,自己转身推开了大殿的门,厚重的殿门无声无息地打开,那值班太监轻手轻脚地进去了。 大殿里,巨大的白云铜炉点着炭火,温暖如春,寂静无比,宣和帝正坐在上首的御案后看折子,元阁老则是坐在一旁的绣墩上,眉目垂敛,十分安静。 值班太监先是磕了一个头,这才细声禀告道:“启禀皇上,翰林院的张学士、谢侍读和朱编修已经来了。” “嗯,”宣和帝继续翻看手中的折子,眼皮都没有抬一下,沉沉道:“让他们进来。” “是。”值班太监退下了,到了殿门处,才向门外等候的三人道:“几位大人,皇上召见,请。” 张学士点点头,深吸一口气,率先跨入了大殿里,温暖的空气霎时间从四面八方拥过来,将三人包裹住,张学士领着谢翎两人先是叩头行礼:“参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宣和帝抬起眼来,将手中的奏折叠了扔在御案上,望了三人一眼,道:“平身吧。” “谢皇上。” 三人站起身来,宣和帝道:“知道朕叫你们来是为什么事吗?” 张学士下意识看了一旁的元阁老一眼,却见他眼观鼻鼻观心,如同一尊雕塑似的,只得硬着头皮答道:“回皇上的话,容臣猜测一二,可是因为宣和二十年至二十六年的国史之事?” “你倒还记得这桩差事。”宣和帝冷哼一声,语气里带着几分怒意:“既然知道,为何又不诚心做事?偏偏来糊弄朕?” 张学士额上立即出了汗,哆嗦着声音道:“臣不敢。” “敢不敢,你都已经做了,”宣和帝半靠着龙椅,紧紧盯着他,声音不愉:“朕交给你们的事情,你们翰林院就是这么做的?” 他的语调微微上扬,显而易见是来了怒气,这下就连元霍也不能安坐一侧了,他站起身来,向皇上道:“此事乃是臣之失职,请皇上责罚。” “好!好!”宣和帝站起身来,踱了两步,沉着脸色扫过张学士等人,道:“既然你们认罚,那朕也不拦着,来人,张元师等人办事不力,阳奉阴违,欺君罔上,官降一品,罚俸三年,以儆效尤!元霍——” 正在这时,斜刺里一个声音响起:“启禀皇上,臣有惑。” 宣和帝的声音戛然而止,霎时间整个大殿安静下来,他的目光准确无比地落在了张学士身后的谢翎身上,微微眯了一下眼,沉声道:“你对朕的话有异议?” “臣不敢,”谢翎恭敬地道:“臣只是有疑惑。” 谁也想不到一个小小的六品侍读竟然敢在这时候出言,宣和帝原本眯着眼,打量他一番,道:“朕记得你,有什么话?说吧。” 一旁的张学士冷汗涔涔,似乎想叫住谢翎,但是谢翎并没有看他,只是冲宣和帝道:“启禀皇上,修国史本是臣等的差事,若是因为臣等才疏学浅,未能将事情办得皇上称心,是臣之罪过,臣等甘愿受罚,绝无二话,但是臣想知道,究竟是何处办得不够好,还请皇上明示,若有下次,也免得再重蹈覆辙,令皇上不悦。” 这显然是向宣和帝要说法了,听了这番大胆至极的话,张学士和朱编修都在心里为他暗暗捏了一把汗,实在没想到平常闷不吭声的谢翎会在御前说出如此惊人之语来。 空气寂静无比,而上面的宣和帝面上竟未见怒意,倒是元霍开口轻斥道:“谢翎,这是御前,不可放肆。” 谢翎立即叩头:“恕臣无状。” 宣和帝扫了他们二人一眼,道:“好,既然如此,朕就让你们自己看,来人!将国史取来,叫他们看个明白!” 几个宫人立即去了,宣和帝又回到了御案后面坐着,大殿里一丁点声音都听不见,张学士跪在地上,忍不住拿眼角去瞥谢翎,却见对方表情沉静,毫无异常,仿佛方才那一番话不是出自他口中似的,端的从容镇静,令人侧目。 宫人去而复返,很快就搬来了四本厚重的册子,正是谢翎等人修改的国史,他弯腰将那几本国史放在谢翎面前,轻声细语地道:“谢大人请。” 谢翎略微颔首,立即翻起国史来,入目是标准的馆阁字体,墨香浓厚,他迅速地翻看着,如走马观花一般,第一本没有问题。 第二本也没有…… 等翻到第三本的时候,谢翎的手倏然停住了,他仔细地默读着纸页上的字,眉心皱起来,一旁的朱编修和张学士两人也跟着提起心,额上又开始淌汗。 朱编修几次想问,但是碍于宣和帝在上头坐着,不敢出声,倒是谢翎表情平静无比,继续翻看着,册子很厚,他并不敢翻很长的时间,大略看过之后,宣和帝出声了:“如何?” 谢翎合上书册,心中略略有了底,抬头道:“启禀皇上,这后面两册,并非出自臣等之手,这两册国史,绝不是臣等修改的。” 这一下子,所有人都愣住了,张学士立即转头,谢翎顺势将那两本国史推给他,他也不推辞,立即翻看起来。 上头的宣和帝显然也没想到谢翎会说出这种话,怔了一下:“此话怎讲?这几本国史难道不是你们翰林院呈上来的么?” 张学士也草草看完了,听了宣和帝发问,立即叩头道:“启禀皇上,这两本确实不是翰林院修改的,当初臣看过原稿,与这两本国史大相径庭,请皇上明察!” 第 153 章 宣和帝也不说话, 只是叫过一名宫人来, 道:“这几本国史,是谁送来的?” 那宫人立即跪下,答道:“回皇上, 是张大人亲手交给奴才, 转呈给皇上的。” 宣和帝转过头来, 道:“那这么说来,是朕将这几本国史给换了?” 下面的张学士张口结舌, 额上的汗愈发多了, 他万万没想到这中间会出问题,一时间竟无法自辩。 正在气氛几近凝固的时候,谢翎忽然开口道:“皇上,或许是当初送去订成册的时候出了纰漏。” 宣和帝的脸色喜怒不辨,只是道:“那依你之见,此事该如何解决?还要再给你们翰林院多少时间, 才能将正确的国史交给朕?” 他声音不大, 语气却重,显然是有些恼怒了,张学士和朱编修二人皆是大气都不敢喘一声, 却听谢翎不疾不徐地道:“臣现在就可以将修好的国史呈奏给皇上。” 张学士蓦然转过头来,躬伏着身子, 拼命朝他使眼色, 朱编修忍不住抹了一把额上的冷汗,心里兵荒马乱, 别说原稿他们没带来,之前他在翰林院就看过了,原稿不见了,谢翎现在拿什么交给皇上? “好!”宣和帝在御案后坐下来,道:“既然如此,你就呈上来!” 谢翎恭敬道:“恕臣冒昧,求皇上赐下笔墨一套。” 宣和帝眉头微动,看了他一眼,冲一旁侍立的太监吩咐道:“去。” 那太监领命去了,很快便捧了一套文房四宝来,放在谢翎面前,还贴心地搬了一张桌案来,谢翎颔首道谢,他也不多说,提起毛笔来,蘸了墨就开始书写起来。 他写得很快,字体甚是端正,朱编修在一旁看着,面上露出惊异来,越看越是震惊,眼珠子都瞪圆了,忍不住低声道:“慎之,你——” 便是张学士见了,也惊了一下:“你都背下来了?” 谢翎没作声,大殿里寂静无声,针落可闻,他动笔如行云流水,丝毫没有阻碍,似乎连想都不必想,很快便写了整整三页,这才搁下笔,道:“请皇上过目。” 不必宣和帝说话,一旁有眼色的太监立即上前来,将那三页尚散发出新墨气味的纸接了过去,呈给了宣和帝查看。 宣和帝仔细看过之后,良久不语,过了片刻,才问谢翎道:“这几部国史,你都记得住?” 谢翎恭声道:“只要是臣看过的,都在脑子里,恳请皇上给臣两日时间,臣必能将完整的国史尽数呈给皇上。” 宣和帝将手中的纸放下来,脸色似乎好看了点儿,道:“好,那就再给你两日时间。” 这一关算是过了,谢翎终于松了一口气,连同张学士几个一起叩头谢恩。 等离了宫,几人走在宫道上,外面天色阴沉,又开始下起小雪了,张学士的脸色也阴沉,对谢翎二人道:“怎么回事?为何订成册的时候会出如此大的纰漏?” 朱编修呐呐不敢言,实在是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倒是元阁老听了,道:“呈给皇上之前,成册你没有看过吗?” 张学士面上闪过几分心虚,还有羞惭,道:“下官……下官那日正好有要紧事,只想着原稿是仔细检查过的,想不到……” 元阁老道:“你既然都没有看出来成册有问题,那他们二人又如何会知道?是他们订的成册吗?” 张学士心里一惊,道:“不、不是。” 元阁老的脚步倏然停下,盯着他,面上表情仍旧是淡淡的,道:“那你就真的该好好想一想,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老人虽然须发皆白,面上皱纹遍布,只是那双睿智的眼,仿佛看穿了一切,张学士下意识垂下头,不敢与他对视,元阁老意味深长地道:“以眇眇之身,任天下之重。” 张学士仿佛瑟缩了一下,元阁老念的这一句话,乃是挂在翰林院的墙上的一幅字,原句是:敦本务实,以眇眇之身,任天下之重,预养其所有为。 此时在翰林院掌院说来,就如当头棒喝一般,张学士顿时怔住,久久不敢言语。 翰林院,谢翎便与朱编修回了国史馆,因为宣和帝只给了两日时间,便是谢翎直接抄,也是很紧的。 朱编修自然也要帮忙,他虽然记得不如谢翎清晰,但是仔细想想,好歹也能写出来一点,不至于把担子全压在谢翎身上。 他一边研墨,一边与谢翎说话,语气迟疑道:“慎之,你说,究竟是谁拿走了原稿?” 谢翎下笔如飞,目不斜视,道:“你不是心中已经有定论了么?” 朱编修呐呐道:“我这……也只是猜测罢了,若真是顾编修所为,他为何要这样做?难道就不怕皇上问罪下来么?” 闻言,谢翎轻笑一声:“这话该去问顾编修才对,你我又不是他,如何知道他心中所想?” 一行写罢,谢翎又另起一行,朱编修叹了一口气,道:“说的也是,顾编修这两日又恰好告了假,实在是不得不叫人多想,慎之,你说张学士会如何处理此事?” 办砸了差事,还差点丢官降职,以张学士的脾性,绝不可能轻易罢休,谢翎的笔下不停,口中道:“顶多也就问责几句,不会如何。” 朱编修惊了:“问责几句?这样大的事情,就轻轻揭过了?” 谢翎终于抬起头来看向他,道:“当初顾编修是谁荐进来的?” 朱编修想也不想:“是张学士向掌院大人举荐的。” 他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正是因为顾梅坡是张学士举荐进来的,出了事情,张学士才更加不好处理,面子上他还要过得去,否则岂不是自打嘴巴?胳膊折了,只有往袖子里藏。 想到这里,朱编修不禁摇头,只觉得索然无味,叹了一口气,道:“慎之,今日幸好有你,否则,我们还不知要怎么被发落了。” 他的声音里难得带了几分自嘲的意味,谢翎蘸了蘸墨,终于抬头看了他一眼,道:“那却未必,只是今日掌院大人还未开口而已,有掌院大人在,你我未必会被问罪。” 朱编修笑了:“不管怎么说,还是要多亏了你。” 谢翎也是一笑,摇了摇头,随他去了。 第二日,顾梅坡来了翰林院,与谢翎两人打了招呼,一如往常,若无其事,朱编修盯着他仔细看了几眼,也不见他面有异色,不免心中泛起嘀咕来。 顾梅坡看着对面正奋笔疾书的谢翎,沉默了好一会,才有人过来,在门口对他道:“顾编修,张学士请你过去一趟。” 顾梅坡走后,朱编修对谢翎忿然道:“他竟半分愧色也无。” 谢翎笑了:“他什么也不知道,如何会有愧色?” 朱编修愣了一下,谢翎轻轻敲了敲桌案,提醒道:“顾编修一共告假三日,今天才来应卯,如何会知道昨天发生的事情?” 这头朱编修一头雾水,那厢顾梅坡已经到了张学士跟前,拱手施礼:“见过学士大人。” 张学士看见他,气就不打一处来,阴沉着脸色道:“你做了什么好事?” 面对张学士的质问,顾梅坡明显得一愣,连忙恭敬道:“下官这几日告假,不知出了什么事情,还请大人明言。” 张学士怒上心头,拍案而起,怒声道:“你不知道?当初那国史是不是你亲自去订成册的?” 顾梅坡立即应答:“正是下官,是国史出了问题?” “你还来问我?”张学士瞪视着他,声音沉沉:“国史后面两册,根本就没有修改,还呈到皇上面前去了!” 闻言,顾梅坡面上浮现出惶恐之色来,连连道:“下官该死,连累了大人。” 张学士一口气憋在心口,上不去下不来,愤怒地看着他,又是一拍桌子:“你说,此事是否是你故意为之!” 顾梅坡惊声叫屈道:“大人冤枉,绝非如此!此事乃是皇上明令下来的差事,下官岂敢如此作为?若真是这样做了,下官又能得到什么好处?当初还是大人提拔,下官才能有幸为国修史,下官与大人本为一体,怎敢肆意妄为,连累大人?” 他说着,又跪了下来,叩头道:“当初订立成册,确实是下官失察,办事不细,下官甘愿受罚,请大人息怒。” 顾梅坡一番话说得情真意切,张学士面上虽然依旧不好看,但是也并未表现得如之前那般明显了,他盯着下面的人,过了许久,道:“起来吧。” 顾梅坡这才站起身来,张学士道:“从今日起,你不要在国史馆了,到时候自有人安排你的去处。” 顾梅坡愣住,好一会,才慢慢地道:“是,下官明白了。” 张学士懒得再看他,摆了摆手:“去吧。” 十二月二十七日,顾梅坡被调离了国史馆,他原本人缘不错,不少同僚听说了,唏嘘不已,都试图来里间找他说话,朱编修嫌他们吵闹,索性把门给关上了。 顾梅坡迅速收拾了自己的东西,正欲离开时,忽然道:“谢侍读。” 谢翎的笔终于停下,抬起头来,表情淡淡道:“顾编修有何指教?” 顾梅坡虽然被调离了国史馆,但是果然如谢翎之前所说,他并未受到什么责罚,既没丢官,也没降职,顶多就是离开了国史馆而已,大概是张学士对他眼不见为净吧。 顾梅坡笑了,道:“未曾想到谢侍读还有过目不忘的天分。” 他语气平静,像是在说一件很平常的事情一般,听得朱编修这种老好人性格都有些来火,倒是谢翎没什么表情,道:“我也未曾想到顾编修还有这一手。” 顾梅坡盯着他看了一眼,笑道:“后会有期。” 谢翎略一颔首,继续抄写着国史,不再搭理他了,顾梅坡讨了个没趣,便拉开门离开了,很快,门外传来人声嘈杂,像是在与他辞别,翰林院不大,进出都能碰个面,他们倒表现得仿佛顾梅坡这一去就不复返了似的,情真意切,令人腻味。 第 154 章 两日匆匆过去了, 谢翎两人紧赶慢赶, 终于如愿完成了差使,重新修订的国史交上去之后,旨意便降了下来, 擢翰林院国史馆谢翎、朱明成官升一品, 谢翎由正六品侍读升为从五品侍读学士, 朱编修也由正七品编修升为从六品修撰,还有一些丝帛钱财等, 天子赏赐, 倒将之前的阴影倒冲淡了许多。 按照常例来说,在国史馆,一部国史修成之后,所有参与修国史的人,都会官升一品,算是他们辛苦了一两年的奖赏, 然而谢翎才入翰林院一年不到, 只修改了一段国史,便由修撰升为侍读学士,其速度不可谓不快, 令其他同僚羡慕不已,倒是朱修撰感慨颇深, 直道这官升得不容易。 如今确实是风光, 可是又有谁知道,当时他们一行人还差点直接丢了乌纱帽呢, 当然,这些事情不足为外人道。 升了官,自然就要应酬,官场逢迎,谢翎入了翰林院这么久,也不是不懂,百味楼做东,一伙人推杯换盏,酒酣饭饱,喝得熏熏然了,这才三三两两地离开。 因谢翎是东道主,不免也多喝了几杯,这几日又忙到深夜,只觉得眉间隐约发痛,站在酒楼门口,吹着冷风发了一会呆。 酒楼小二认得他,以为他醉了,连忙上前来道:“谢大人,可要小人帮您叫辆车马?” 谢翎按了按眉心,正欲答话,却听远处传来马车辚辚之声,马蹄踩踏过街道上的积雪,脏污的雪水溅开,马车在百味楼门前缓缓停下来。 谢翎见了,面上浮现几分笑意,摆了摆手,对小二道:“多谢你了,不过我夫人派了马车来接。” 小二看他高兴,便笑着奉承道:“谢大人与尊夫人伉俪情深,实在叫人羡慕。” 正说着,刘伯从马车上跳下来,道:“大人,夫人让我来接您回府去。” “您醉了么?” 谢翎摆了摆手,笑道:“没有,夫人回来了么?” 刘伯道:“早在下午就回来了,特意让我来接您回去,今日还有大雪要下,快上车吧。” 谢翎这才上了车,刘伯放好车帘,这才驱使着马车往回赶去。 过了两刻钟,马车才终于到了谢宅,刘伯来扶他,被谢翎拒绝了,他下了车,径自快步往宅子里走去。 穿过前院,远处暖黄的烛光亮着,在这深夜之中,仿佛路引,夜深寥落一灯明。 谢翎进了院子,地上的雪被扫出了一条干净的路来,屋檐下挂着灯笼,光芒映照在院子里的皑皑积雪上,折射出一片细碎的亮光,空气清寒。 屋子里传来笑声,谢翎光是这么听着,便能清楚地辨认出施婳的声音,他快步走过庭院,推门进了正屋,温暖的空气扑面而来,夹杂着暖香。 一个丫鬟啊呀一声:“大人回来了。” 屋里燃着炭盆,窗下的榻上,施婳正靠着窗坐,手里拿着一把剪子,还有一张红纸,见谢翎进来,笑道:“你回来了。” 一边说着,便要下榻来,被谢翎制止了,望着她手中的东西,疑惑道:“这是什么?” “窗花,”施婳拿着剪子示意,道:“今日在王府跟嬷嬷们学的,回来试试。” 她说着,闻见空气中清冷的寒气,还有些微酒气,问道:“你喝了很多酒么?” “喝了几杯,”谢翎在她身边坐下来,好奇地看着她的手,道:“窗花是这样的?” 施婳分了一些纸和剪刀,让朱珠和小丫鬟们拿去玩,丫鬟们散去,将门带上,她这才将手中的纸团小心打开,道:“这种团花先得将纸叠起来,才好剪。” 红纸打开来,抚平褶皱,果然是一朵很大的团花,十分精致,施婳跟着嬷嬷们学了一下午,还是头一次剪这样的花,不免很是高兴,举着那团花向谢翎道:“好看么?” 谢翎点点头,又故作迟疑:“不过……” “怎么了?”施婳只以为哪里剪得不好,立刻仔细地去检查,语气里带着几分紧张:“可是剪坏了?” 谢翎笑道:“窗花固然好看,不过远不及阿九颜色。” 施婳脸上一红,这才意识到自己被调笑了,有些好气,又有些好笑,道:“都说酒壮人胆,谢大人今日喝了些酒,果然不同往常啊。” 闻言,谢翎伸手轻轻捏了一下她白玉般的耳垂,在施婳耳边小声故意吹着气道:“没错。” 些微热气顺着耳廓游动,带来酥麻的感受,施婳果然忍不住了,她往外挪了一下,嗔道:“好好说话。” 谢翎非但不好好说话,反而又凑过来,将她搂住了,道:“阿九,我今日有高兴的事情。” 施婳感觉到他的手在发间穿梭,灵活地拔掉了挽发的银簪,霎时间青丝如瀑,滑落下来,也不知他这是什么毛病,谢翎的手一碰到她的头发,就忍不住想要多摸一摸,将发簪和发饰都拆下来,有一下没一下地摸着,之前施婳还会说几句,时间一长,只能随他去了,大不了多梳几次头发。 施婳疑惑道:“什么高兴的事情?” 不知是不是因为喝了酒的缘故,谢翎的眼睛亮亮的,道:“阿九,今日圣旨降下来,我又升了一品。” 尽管早有预料,但此时施婳仍旧是笑起来,眉眼微弯,道:“确实是值得高兴的事情,应当庆贺。” 她下了榻,走到门边,叫来朱珠,吩咐她取酒来,回过身上榻,谢翎再次将她搂在怀里,长长地喟叹一声,下巴搁在她的发顶,嗅着幽幽发香,唤了一声:“阿九。” 施婳靠着他,感受着暖暖的体温,从谢翎那边传来,她手里拿着剪子,慢慢地剪着窗花,应答道:“嗯,怎么了?” “阿九?” “我在,”施婳转头来看他:“怎么了?” 谢翎与她对视片刻,忽然一笑,道:“没有,就是想叫一叫你。” 施婳凝视他片刻,微微倾身,在他唇边轻轻一吻,笑道:“叫什么?我在这里。” 往后几十年,我仍将长长久久地在这里,与你福祸相依,荣辱与共,直到岁月将尽的那一日。 …… 年关就这么过去了,转眼就到了宣和三十一年春,年初八,朝议结束后,宣和帝召见了全体内阁阁员、六部尚书等众大臣,一场足以引起朝局动荡的议事开始了。 此时的谢翎对此事一无所知,他仍旧在翰林院,升为侍读学士之后,就不必留在国史馆了,侍读学士职在刊缉经籍,为皇帝及太子讲读经史,备顾问学。 到了傍晚时候,他才离开翰林院,路上的积雪已经被宫人打扫得干干净净了,远处的宫殿屋檐上,却仍旧是白雪皑皑,因为白日里有太阳的缘故,积雪融化了不少,使得它们一列一列地排着,整整齐齐,像是工匠精心刻印出来的一般。 屋檐下水珠滴答落下,到处都湿漉漉的,空气清寒,远处的天边已经点缀了三两颗星子,天黑了。 谢翎加快脚步,往前走去,没走多远,便见到一个仆从打着灯笼在路边等候,他放慢了脚步,那仆从见了立即迎上来,恭敬唤了一声:“谢大人。” 谢翎自然认得他,是他的座师窦明轩府上的仆役,道:“可是老师有事?” 那仆从忙道:“是,请谢大人上车。” “走吧。” 谢翎乘坐着派来的马车,一路去了窦府,此时天已经黑透了,窦府门前挂着两个大红灯笼,散发出昏暗的光芒,影影绰绰的。 那仆从道:“老爷在花厅等您。” 谢翎来了窦府许多次,早已熟悉了,他快步走向花厅,窦明轩果然已经等着了,窦明轩年逾四十,蓄着长须,他很喜欢把玩棋子,此时面前就摆着残局,手里拿着青玉制的棋子,见了谢翎来,笑着指了指对面,道:“来了?坐。” 谢翎也不推辞,坐了下来,随手拿起旁边的黑子,道:“老师先走?” 窦明轩道:“黑子先行。” 谢翎点点头,将手中的黑子落在棋盘中,窦明轩一边落子,一边道:“你何时去景云门侍值?” 谢翎简短地答道:“后日。” 窦明轩沉吟片刻,道:“想个办法,改到明日去。” 谢翎落黑子的动作微微一顿,抬眼看向他,窦明轩捻着手中的白子,慢慢地道:“昨日有急报,戎敌犯我朝边境,损兵一万五,破了一城,今日朝议时,兵部惹怒了皇上,兵部尚书已被问罪了。” 谢翎静静地听着,没有说话,窦明轩落下一子,道:“我与王爷都觉得,这是个机会。” 他说着,抬起眼来看谢翎,道:“你觉得呢?” 谢翎终于有了反应,回视他,道:“老师与王爷自有高见。” 兵部尚书如果真的被罢职,那么兵部内的体系必然受到不小的动荡,如果恭王想在其中安插人,这确实是个机会。 谢翎落下一子,黑子在寂静的室内发出“嗒”的轻微声响,伴随着他的声音:“该老师了。” 窦明轩手执白子,望着棋盘,似乎在沉思,过了片刻,才道:“今日恭王殿下已向陛下举荐你为兵部职方司员外郎,陛下并未当场答应,但是也未立即否决。” 他说着,望向谢翎,道:“你想个办法,明日去景云门轮值,陛下每日午后会宣翰林侍讲经史,这是你的机会。” 窦明轩抛下棋子,站起身来,负手走了几步,道:“如今盯着兵部的不止我们,还有吏部和太子,若想不经由吏部任命,目前便只有这一个办法。” “迄今为止,唯有兵部,不是铁桶一座,”窦明轩沉声对谢翎道:“兵部是握在皇上手中的。” 谢翎的手指微微捏紧了棋子,而后松开,很快应道:“学生知道了。” 第 155 章 次日, 谢翎去景云门轮值, 照之前的安排,今日午后宣和帝会召他侍讲经义,果不其然, 午时刚过, 便有宦官来宣他。 谢翎收拾了书册, 跟着那宦官一路出了大门,往谨身殿而去, 大殿门口站着两名当值太监, 见了他来,连忙上前轻手轻脚地将殿门推开,那殿门虽然厚重,但是竟然没有发出一丝声音,大殿里的暖意霎时间扑面而来,谢翎脚步从容地走进殿内。 宣和帝正坐在御案后翻看奏折, 直到谢翎行礼参见之后, 才道:“起身吧。” “多谢皇上。” 谢翎站起身来,宣和帝仍旧在看奏折,眉头微微皱起, 大殿里一片寂静,一丝声响也无。 过了许久, 不知宣和帝看到了什么, 冷哼一声,将手中的折子合上往御案上一扔, 表情看起来十分生气。 “废物!” 他狠狠骂了一句,又将目光投向大殿的门口,殿门已经被合上了,宣和帝的视线没有落在实处,仿佛在思索着什么,片刻之后才回过神来,看着谢翎道:“朕今日不想听那些经义了,你给朕讲讲启书。” 这有些出乎谢翎的意料,本来今日依循旧例,他是要给宣和帝讲六韬明传篇的,为此他也做了详细的准备,没想到宣和帝临时改了主意。 虽然有些猝不及防,但这时候谢翎自然不能拒绝,他的脑子急剧思索着,口中从容应答:“臣遵旨。” 启书乃是前大启朝编纂的一部史书,谢翎很快便在心里整措了言辞,开始徐徐替宣和帝讲解起来。 “念旧而弃新功者凶,用人不得正者殆,强用人者不畜,为人择官者乱,失其所强者弱,决策于不仁者险,其意思是只念及他人的旧恶,却忘记其所立的新功,日后必会遭来大凶,任用邪恶之徒,日后必然会有危险,勉强用人,一定无法将其留住……” 当谢翎讲到这一段的时候,宣和帝频频颔首,忽然道:“大启既有此书,何以后来会为魏取而代之?” 他问完,一边抬起眼来问谢翎,宣和帝已是知天命之年,又因近来政事操劳,面容上已浮现出了疲惫的皱纹,但是那双眼睛却依旧炯然,甚至是锐利的,仅仅就是这么看过来,便带着一份独属于上位者的气势,令人倍感压迫。 谢翎答道:“回皇上,臣以为书是写给愿意看的人而看,大启有此书,他们却未必愿意看,看了未必愿意懂,懂了也未必愿意去照做,上行下效,有书如无书。” 听了这番话,宣和帝琢磨了一会,笑了,似有些兴致地问道:“话到这里,那你索性给朕说说,自大启末年以后,短短数十年时间,天下称帝王者不下十姓,战乱不止,民不聊生,这又是为何?” 谢翎语气平静地答道:“以臣愚见,这是因为大启藩镇过强,而王室太弱的缘故。” 宣和帝的目光盯着他,追问道:“你觉得该如何解决?” 谢翎想了想,答道:“应适当逐渐削弱藩镇的兵权,限制军饷,将其麾下精兵收回朝廷,天下自然就平定下来了。” 宣和帝一手撑在龙椅上,过了一会,徐徐笑了,站起身来,称赞道:“说得好。” 他负手走了几步,道:“想不到你年纪不大,却能想这么多,让你在翰林院做一个区区侍讲实在是屈才了。” 他说着,顿了顿,道:“昨日恭王向朕荐你去兵部当值,朕本觉得你年纪小,恐怕不大合适,如今看来,倒是朕太过拘泥了。” 他说着便笑起来,谢翎立即垂首道:“皇上过誉了,臣见识尚浅,还需勤勉学习。” 宣和帝摆了摆手,笑道:“不必自谦了,朕虽然老了,但是看人还是很准,自明日起,你就去兵部吧,侍讲学士一职仍兼着,回头还进宫来给朕讲解经义。” 话说到这里,谢翎便知今日这一关算是过了,他立即跪下来叩谢皇恩,自此,他便算正式入了兵部,就任职方司员外郎,从五品官员。 谢宅。 窗外寒梅已经开落了,春天的气息不知不觉间,便已悄悄笼罩了京师,清晨时分,鸟儿啾啾而鸣,在枝头蹦来蹦去。 施婳坐在窗前,面前的桌案上摆开了各种各样的药材,她拿了几样,放入药杵中慢慢地捣着,直把那些干燥的药草都捣成了粉末才罢手。 她小心地将那些灰黑色的药粉倒入瓷盅,朱珠站在一旁,好奇地问道:“夫人,这些药是做什么用的?” 施婳笑笑,用小匙挑起些许,故意道:“你猜猜。” 朱珠摇摇头,她想了想,试图凑过去闻一下,却被施婳拦住了,笑道:“这可不能随便碰的。” “哦,”朱珠眼中仍有些好奇:“是很珍贵的药么?” “不是,”施婳将瓷盅牢牢盖紧了,口中道:“药材倒是寻常,只是闻了之后,人会变得痴痴傻傻。” 朱珠一惊,施婳见她那副小模样,不由扑哧一笑:“骗你的。” 朱珠松了一口气,拍了拍心口,嗔道:“夫人就会吓奴婢。” 两人正说着话,外间一个丫鬟进来了,向施婳道:“夫人,王府的车驾来了,就在大门口。” 施婳起身,道:“我知道了,这就过去。” 她与恭王妃有约,今日陪她去昭明寺上香,等出了大门,施婳果然见恭王府的马车在等着了,绿姝从车上下来,笑着道:“王妃在车里等着您呢,请上车。” 车帘被掀开来,恭王妃果然坐在里面,正笑吟吟地冲施婳招手,待上了车,吩咐一声,马车便行驶起来,朝街道尽头而去。 恭王妃期待地问道:“婳儿,东西带了吗?” “带了,”施婳拿出一个小包裹来,正是她之前就准备好了的。 恭王妃放了心,又与她说起旁事来,两人一路说说笑笑,过了小半个时辰,马车便停了下来,昭明寺到了。 昭明寺香火一向鼎盛,今日天气好,有不少香客来往此处,山下车马拥挤,不少都是显贵人家,但即便如此,恭王府的马车在这里仍旧有些显眼。 恭王妃带着施婳上了山,等到了昭明寺前,她对身后跟着的随从丫鬟们道:“你们都不必进去了,我和谢夫人带着绿姝便行了。” 那些王府下人们自然没有异议,恭王妃显然不是头一次来,带着施婳熟门熟路地到了正殿,上了香,又往功德箱里捐了些香火钱,便离开了正殿。 恭王妃在正殿门口站了站,拉着施婳往右边的小径走,道:“在这边。” 昭明寺很大,一路上穿过竹林和莲池,越走越偏僻,眼看着前面都是山了,恭王妃才停下脚步,道:“我记得仿佛是在这里。” 前面有个小土坡,坡上长着一棵菩提树,看上去有些年头了,恭王妃走上前去,转了一圈,惊喜地睁大眼睛,对施婳招手道:“婳儿,在这里!” 施婳过去一看,只见那菩提树的树洞中,正窝着几只毛茸茸的小动物,发出喵喵的叫声,挤成一团,她惊讶道:“是野猫?” 恭王妃点点头,又自言自语道:“奇怪,那只大猫呢?” 这时,绿姝忽然叫道:“王妃,在那里。” 施婳两人随之看去,只见土坡下面,站着一只猫,通体灰色的毛,上面还有黑色的花纹,看上去很是威风,只是施婳一眼便看见,它的右爪似乎受了伤,略微踮起,上面还沾染着干涸的血迹,毛发乱糟糟地纠成一团。 恭王妃冲它招了招手,轻声地逗它过来,一边向施婳解释道:“我昨日来时便看见它受伤了,可惜没有带伤药,不能给它包扎。” 那灰猫似乎认得恭王妃,慢慢地走上了土坡,冲她们喵了一声,恭王妃朝绿姝使了一个眼色示意,绿姝连忙取出一样物什来,用手帕包裹着,一层层揭开,里面竟然是几块鱼干。 她将鱼干放在地上,灰猫便上前嗅了嗅,开始吃起来,任由施婳查看它受伤的爪子。 施婳看了看伤口,道:“似乎是被什么东西咬的。” 恭王妃有些担忧:“能治好么?以后不会瘸了吧?” 施婳答道:“瘸倒是不会,如猫狗这般的小动物,受了伤复原得很快,这一点反倒比人要强上许多。” 她说着,便将带来的包裹打开,替灰猫清理起伤口来,恭王妃叹了一口气,看着那猫吃东西,若有所思地道:“想来做一只猫也是很不容易的事情。” 这话听起来有些傻,施婳忍不住笑了:“活在世上哪有容易的事情?不过如人饮水,冷暖自知罢了。” 她说着,将药粉洒在猫的伤口上,口中继续道:“你看这猫受了伤,便觉得它可怜,可是又怎知猫过得快不快活呢?它住在这昭明寺中,每天吃得饱饱的,还有一群儿女在侧,自由自在,不受拘束,比咱们这些碌碌凡人要轻松多了,子非鱼,焉知鱼之乐?” 恭王妃听了,一时有些发怔,她过了一会才反应过来,点头道:“婳儿说得有道理。” 她说着,转头看向施婳,笑道:“你总是懂得东西,有时候我总觉得你像我的长辈一般。” 施婳也跟着轻笑起来,眉眼微弯,道:“我年纪本就比你大,知道多一些也是正常。” “好了, ”她说着将棉纱打了一个漂亮的结,拍了拍灰猫毛茸茸的头,道:“再过两日就会行走如常了。” 灰猫仿佛是听懂了,抬头看了她一眼,喵喵叫着,叼起地上的小鱼干蹿上了树洞中,里面挤挤挨挨的小猫们立即齐声叫了起来,跌跌撞撞地朝它拥过去。 第 156 章 灰猫将鱼干放在树洞里, 小猫们趴着争先恐后地去咬, 但是它们的牙还未完全长成,根本咬不动,但是即便如此, 它们还是很高兴, 一声声地喵着。 有一只小猫被挤到了树洞边上, 快要掉下去的时候,灰猫一探头, 将它颈子上的皮毛衔住, 叼回去放好。 施婳看着这一温馨的场面,不由微笑起来,她的目光掠过那几只小奶猫,忽然愣了一下,道:“这是什么?” 绿姝凑过来看了一眼,只见一只小猫背上有一点濡湿的毛粘住了, 她迟疑道:“好像是血。” 恭王妃立即紧张起来, 道:“怎么流血了?” 施婳皱起眉来,她仔细地打量着,忽然伸手将灰猫的爪子翻过来, 上面沾着血迹,还有些湿润。 她表情有些凝重, 道:“是刚刚沾上的, 血还未干。” 恭王妃松了一口气:“原来不是猫的血。” 她说着便怔住了,与施婳对视一眼, 皆是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疑之色,施婳慢慢地道:“不是猫的血,那是什么血?” 这里可是昭明寺,佛门清静之地,绝不可能有人在这里杀生,哪里来的血? 绿姝猜测道:“会不会是野兽争斗流了血?” 正在这时,灰猫忽然喵了一声,挣脱了施婳的手,从树洞中蹿下来,往小土坡下面跑了,施婳想起来,刚刚这猫就是从那边过来的,恭王妃提议道:“我们去看看,若是有人受伤了呢?” 施婳也点点头,三人便随着那灰猫往土坡下面走,没多久,便看见前方是一片茂密的竹林,初春的天气还有些寒冷,今日天气虽然不错,但是阳光有些弱,风吹来时,竹林发出沙沙之声,有些冷清。 这片竹林里没有路,满地都是绵软的落叶,踩上去窸窣作响,一丛一丛的荆棘杂乱地生长着,这里不像是有人迹的样子,绿姝觉得不太安全,正欲劝说恭王妃回去时,眼角忽然瞥见了个什么东西,仔细一看,却是一只人的手,那手上还沾满了血迹,乍然看见,颇有些吓人。 绿姝下意识惊叫起来,施婳连忙道:“怎么了?” 绿姝惊得眼睛都瞪大了,吞了一口口水,不利索地道:“手、有一只手!” 施婳和恭王妃都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果然看见了那只手,施婳感觉到恭王妃一把攥住了她的手臂,有些紧张地道:“婳儿,那……那是人吗?” 施婳点点头,道:“我过去看看,你在这里等我。” 恭王妃听罢,立即道:“我跟你一起去。” 绿姝也赶紧道:“奴婢也去。” 于是三人互相拉着,施婳被她们挤在中间,颇有些哭笑不得,明明都怕得不行,却还偏偏要跟着一起去看。 等绕过那丛荆棘,入目便是满地的鲜血,一个男人趴在血泊中,枯黄的竹叶都被鲜血浸透了,让人疑心他身上的血十分已经流干净了。 那人一动不动,绿姝声音发着抖道:“他、他死了吗?” 施婳松开恭王妃的手,蹲下身看了看,又抓起那人的手腕,仔细地把脉,发现还有些许跳动,只是已经非常微弱了。 她道:“还活着。” “那就好,”恭王妃松了一口气,也不像之前那般害怕了,道:“我们得想办法救他。” 她说完,便看见施婳伸手将那人的头抬起来,恭王妃疑惑道:“婳儿,怎么了?” “没事……”施婳皱着眉,看着男人那张苍白的脸,声音有些惊讶,还有些迟疑:“我好像认识他。” 恭王妃讶异道:“这么巧?” 绿姝忍不住探头看了一眼,惊呼道:“这、这不是殷侍卫么?怎么会是他?” 施婳抬起头来,疑惑道:“你认识?” 恭王妃眉头微蹙,道:“这人……是王爷的心腹侍卫。” 殷朔,当初在苏阳城中,被林父救回来时身受重伤,身上还带了一块太子府的令牌,那时候施婳还提心吊胆,误以为他是太子府的人,后来殷朔回了京城,临行前还将一只猫送给了她。 但是万万没想到,她竟会在此时此地再次见到对方,殷朔原来竟是恭王府的侍卫。 …… 恭王府。 施婳将笔搁下,递给绿姝道:“照这个方子抓药来,药粉外敷,汤药内服。” 绿姝答应下来,把方子交给了一个丫鬟,仔细叮嘱,正在这时,一个丫鬟抱着一堆衣裳从内间出来,走了几步,有什么东西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然后有什么东西骨碌碌滚到施婳的脚边,停下了。 一旁的恭王妃放下手中的话本,疑惑问道:“是什么东西?” 施婳低头看了看,然后将它捡了起来,那是一根小竹棍一样的东西,似乎是铜制的,颜色暗沉,内里应该是中空的。 恭王妃好奇地道:“好像可以打开。” 施婳将那铜管打开来,里面有一卷纸,很轻薄,卷成细细的一条,上面透着墨迹,写了字的。 施婳犹豫了一下,把那卷纸交给了恭王妃,道:“王妃要看看吗?” 恭王妃愣了愣,她轻轻抿起唇,过了片刻,摇摇头,将那纸拿过来,又塞回了铜管中,叫来了人,道:“把这东西,交给王爷。” 那丫鬟答应下来,正欲接过去,恭王妃又迟疑了,她道:“罢了,我自己去吧。” 闻言,施婳站起身来,道:“王妃有事,我便先回去了。” 恭王妃看着她,点点头,待施婳离开后,这才问丫鬟道:“王爷现在在哪里?” 那丫鬟答道:“奴婢方才看见王爷往花园去了,这时候大概是要去书房。” 恭王妃叮嘱道:“等殷侍卫醒了之后,便立即告诉本宫。” “是,奴婢明白。” 恭王妃将铜管放入袖中,离开院子,往书房的方向而去,书房门口站着两名侍卫,见了恭王妃来,立即行礼参见。 恭王妃看了看紧闭的书房门,问道:“王爷可在?” 一名侍卫答道:“王爷与窦大人在议事。” 闻言,恭王妃想了想,道:“等王爷有空了,再来报本宫,本宫有事。” 正在这时,屋子里传来恭王的声音:“什么事?” 门吱呀一声被打开了,正午的阳光很是明亮,恭王正站在门口,朝她看过来。 恭王妃没想到他会突然出来,愣了一下,才道:“臣妾有些事情,不过不急,等王爷议事完了再说也不迟。” “没议什么事,”恭王略微退了一步,下颔微扬,示意道:“王妃请进吧。” 恭王妃抿了抿唇,也不再推辞,上了台阶进屋,她一眼便看见了窦明轩,眼里带着几分和气的笑意,拱手施礼:“臣见过王妃娘娘。” 恭王妃微微颔首:“窦大人。” 恭王走到书案后坐下,道:“王妃有何要事?竟然亲自来见本王,本王真是受宠若惊。” 他的语气里带着几分笑意,有些促狭,恭王妃看了他一眼,并不接话,而是上前一步,道:“臣妾今日去昭明寺,救回了一个受伤的人。” 恭王眉头微微一动,看向她:“谁?” 恭王妃慢慢地答道:“王爷的侍卫,殷朔。” 她说着,将那根铜管从袖中取了出来,轻轻放在恭王面前的书案上,道:“这是从殷侍卫的衣物里掉出来的,臣妾担心是很重要的东西,未免遗失,特来交给王爷。” 恭王神色微微一凛,他将那铜管拿起来,打开熟练地取出了纸卷,窦明轩表情凝重地道:“殷侍卫不是出去办事了么?为何会受伤?” 恭王妃想了想,答道:“是在昭明寺里一个很偏僻的地方,他受了剑伤,刺在心口上方,婳儿说,再偏一点点,就能正中心口。” 窦明轩挼着胡须感慨道:“殷侍卫命不该绝,竟然碰到了王妃出手相救。” 恭王妃淡淡一笑:“凑巧罢了。” 两人正说着话,恭王那边已经拆开了纸卷查看起来,他的表情渐渐转为凝重,窦明轩见了,道:“王爷,怎么了?” 恭王沉声道:“是我之前交给殷朔去查太子府的消息。” 大概是消息不太好,他的脸色也有些阴沉,慢慢地道:“太子联合了不少大臣,准备等上元节过后,就上本呈奏皇上,让我归藩。” “归藩?!”窦明轩一惊,很快又镇静下来,道:“归藩一事前年就提过了,皇上当时并未答应,想来这一次也会如此,王爷暂且不必忧心。” 恭王的眉依旧皱着,将那张纸捻了,道:“这次却不一定了,年前戎敌来犯,连破两城,战事吃紧,父皇为此忧心了好些日子,我近来观他精神,似有不济,听太医院那边的消息,近日父皇身体似乎有恙,正在服药。” 他未完的话,窦明轩霎时间便明白了,原本太子和恭王呈掎角之势,两相制衡,朝局尚能稳住,但是如今外有强敌,皇上龙体欠安,这个节骨眼上,朝廷的人心若是再来点儿乱子,恐怕会出事情。 皇上若是想稳住局面,让恭王归藩就是最好的方法。 恭王沉吟片刻,忽而问道:“安排谢翎进兵部的事情,怎么样了?” 窦明轩不防他提起此事,愣了一下,才答道:“皇上答应了,但是有一桩事情,太子也荐了一个人选进兵部,皇上他……也同意了。” 恭王的表情顿时凝住,宣和帝喜好弄权,恭王甚至有些怀疑,若不是他们和太子同时往兵部安插人,恐怕谢翎也进不去兵部,他忽然叹了一口气。 第 157 章 “归藩?” 施婳放下手中的医案, 疑惑地道:“是恭王那边给的消息?” 谢翎点点头, 施婳想了想,道:“我记得确实有过这件事情,但是太子的计谋未曾得逞, 反而还受了皇上的责备。” 她说着忽然笑了, 对谢翎道:“你大可以猜一猜, 恭王若是不想归藩,会如何应对?” 谢翎果然沉吟一会, 试探着道:“恭王重病了?” 施婳笑着颔首, 道:“恭王重病不起,又有不少朝臣奏请皇上让他归藩,皇上当即责难了太子,此计未成。” 她说着,顿了顿,又道:“不过这不是眼下最重要的事情, 再过几个月, 戎敌会再破两城,娄海关失守,平远将军战死, 兵将退至玉连关。” 谢翎一惊,悚然看向她:“玉连关乃是中原最为重要的关口, 若是失守, 就相当于将我大乾的大门向戎敌敞开了。” 施婳点点头,道:“戎敌兵至玉连关, 会向我朝投书求贡,到时候朝臣会分为两派,一主战,一主和。” 她说到这里,将医案放下来,望着谢翎,道:“但是兵部上下一力主和,再加上戎敌以边疆四个城池的百姓性命要挟,皇上同意了。” 谢翎听了,微微摇头,皱着眉道:“此事不妥,戎敌性情贪婪,必然不会轻易退兵。” 施婳道:“所以后来增开了马市,七月,兵部尚书下狱弃市,兵部左右侍郎皆被流放边关,除此之外,还有许多主和的官员,都或多或少受了牵连,丢冠罢职都算好事了。” 她语气平静,声音不大,但是说出来的话却让人无比心惊,谢翎看着烛光在施婳明澈的眸中跳跃着,仿佛透过那双眼眸,能看到当年的那一番腥风血雨。 他在脑中急剧地思索着,道:“可是以皇上的脾性,不可能轻易同意谈和。” 然而最后为什么还是妥协了?谢翎百思不得其解,倏然间,脑中灵光一现,不是不想战,而是不能战。 他蓦然就想起了去年岑州官员贪墨的案子来,如果国库亏空,暂时拨不出军饷,无力支持这一场长久之战呢? 今年年初,朝廷来了个大清算,据说是因为去岁开支的事情,皇上一连发落了不少官员…… 这样一来,就完全说得通了,大乾国库亏空,甚至无法支撑军饷粮草,只能同意戎敌的求贡,自太高祖皇帝始,戎敌屡屡侵袭大乾边境,数百年来,大乾朝还没有向戎敌谈和的先例,宣和帝历来自视明君圣主,这件事情在他看来,简直就是污点一般的存在。 宣和帝自己是不会有错的,错的都是那些极力主张求和的朝臣。 谢翎转瞬间便想通了其中的关窍,慢慢地吸了一口凉气,短短几念之间,他几乎可以预见未来一年的朝廷局势,会是何等的险峻! 而他那时恰好就在旋涡中心,兵部。 燃烧的烛火突然劈啪爆出了一个灯花,在寂静的室内十分突兀,谢翎眉心一跳,抬起眼来,正对上施婳略有些担忧的目光。 他笑了一下,朝她伸出手去,语气带着几分安抚之意:“阿九。” 施婳将手递给他,谢翎微微用力,便将她拉入怀中,紧紧抱着,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轻轻蹭了蹭她乌黑的发顶,道:“阿九,你在担心什么?” 施婳摇摇头:“不,我没有担心,我只是在想……” 她声音倏然止住,谢翎疑惑地低头:“嗯?想什么?” 施婳忽地笑了一下,道:“我在想,上辈子的探花小谢郎是如何应对这一次朝廷局势的。” 她说着,素白的手指抚上了谢翎的剑眉,眸子晶亮,道:“不知你那时是何等风姿?真是可惜,无缘得见,实在是一件憾事。” 谢翎听罢,眼中涌起无限温柔,他凑到施婳唇边轻轻吻了一下,眼中带笑:“这有什么好遗憾的?我如今不正在你的面前么?你想看多久,就看多久,看到阿九厌倦为止。” 施婳笑了,仔细地描摹着谢翎的眉眼,小声地道:“怎么会厌倦?君心似妾心,不负相思意。” 过了几日,恭王府。 一名丫鬟匆匆忙忙走着,转过来,差点撞到了对面一行人,她惊呼一声,入目便是一袭紫色,女子怒骂道:“瞎了你的眼,这么急慌慌的,赶着去投胎呢!” 丫鬟立即跪下来,连连磕头:“请夫人恕罪,是奴婢瞎了眼,冒犯了夫人。” 那女子正是李侧妃,后因惹怒了恭王,被撤了侧妃位,贬为妾,她向来骄纵,这丫鬟又冲撞了她,岂会轻易放过她,把那丫鬟骂了个狗血淋头,小丫鬟一边哭,一边求饶,额头都磕破了皮,血丝渗出来,和着灰尘沙土,看上去惨不忍睹。 正在这李夫人还不肯罢休的时候,后面又来了一行人,一个女子声音问道:“这是怎么了?” 那小丫鬟抬头一看,连忙又哭着磕头行礼:“奴婢见过王妃。” 李夫人不悦地看了她一眼,冷冷地道:“哭什么哭?打量着有人来给你撑腰了?” “奴婢不敢,奴婢不敢。” 那小丫鬟又拼命磕起头来,砰砰作响,恭王妃略微皱了一下眉,道:“别磕了,发生什么事情了?” 李夫人倨傲道:“王妃有所不知,妾身这在路上走得好好的,这小贱蹄子冒冒失失冲过来,差点把妾身撞倒,妾身还没怎么责骂她呢,她倒好,在您面前装起可怜来了,这等刁仆,娘娘您可千万不要纵容啊。” 恭王妃还没过来之前就听到了这边在骂人,不带重样地骂了好半天,对于李夫人的话她倒是没怎么理会,只是问那丫鬟道:“为何如此冒失?” 丫鬟哭得惨兮兮,擦了一把泪,答道:“是王爷,王爷方才在书房里晕了过去,紫芍让奴婢去请大夫来,奴婢走路匆忙,这才冲撞了夫人。” 霎时间所有人都惊了,恭王妃眉头皱起,道:“这种事情为何不早说?” 李夫人更是抓住那丫鬟连连追问:“王爷现在如何了?” 那丫鬟本就怕她,被她揪住便吓得直哆嗦,连话都差点说不出来,恭王妃心里叹了一口气,冲绿姝使了一个眼色,绿姝立即点头去了,恭王妃不再理会李夫人,带着一行下人往书房的方向走去。 待到了书房门口,两名侍卫正站在那里守着,见了她来,立即行礼,恭王妃道:“听说王爷骤然晕倒,现在如何了?” 两个侍卫互相对视一眼,一人道:“小人说不好,还请王妃娘娘进去看看吧。” 恭王妃听罢,也不难为他们,那两个侍卫立即上前,为她推开门,午后的阳光霎时间涌入屋子,在地上勾勒出一道清晰的轮廓,金色的尘埃淡淡地飘在空中。 门又很快关上了,恭王妃走了几步,看见恭王正躺在榻上,旁边有一名侍女正在拧帕子,见了她来,连忙过来行礼:“奴婢见过王妃娘娘。” 恭王妃没动,只是远远看了看榻上的人,问道:“王爷怎么会突然晕倒?” 那侍女轻声答道:“奴婢也不知,王爷之前在看书,奴婢进来换熏香时,才发现王爷晕过去了。” 恭王妃眉头微微蹙起,道:“那……他现在怎么样了?” 侍女欲言又止,最后只能垂着头,小声道:“还要等大夫来看过才知道。” 过了一会,恭王妃才迟疑道:“那就先等大夫来吧,本宫已派了人去请了,想必就在路上。” 侍女忍不住提醒道:“娘娘要去看看王爷吗?” 恭王妃愣了一下,朝榻边走了几步,还未站定,便听见门外传来吵嚷之声,像是有人在争执着什么,她皱起眉,道:“何人喧哗?” 恰在这时,女子声音从门窗外透进来,大概是因为提高了许多,便显得声音尖利:“王爷生病了,我要进去看看,你们好大的胆子,竟然胆敢阻拦我!” 外面的侍卫低声劝着什么,李夫人又叫嚷道:“怎么偏王妃进去得,我就进去不得?你们是狗眼看人低吗?等王爷好了我非得告诉他,把你们这群刁奴赶出府去!” “滚开!” 眼看吵得愈发不像话了,恭王妃转过身,表情冷淡地道:“去开门,请李夫人进来。” 那侍女扫了榻上一眼,支支吾吾地道:“恐怕会打扰到王爷……” 恭王妃冷声道:“她在门外这样吵闹,难道就不会打扰了?” 侍女不敢再多言,立即走到门边,将门打开,李夫人正站在台阶下,横目怒视,侍女恭声道:“王妃请李夫人入内。” 李夫人睨视那两名侍卫一眼,傲然冷哼,抬步上了石阶,走进书房,侍女默然叹了一口气,那两名阻拦侍卫立即道:“紫芍姑娘——” 紫芍冲他们摇了摇头,跟在趾高气昂的李夫人身后,进了书房,李夫人直奔榻边,抽噎一声,哭叫起来:“王爷,王爷您怎么了?大夫呢?!大夫来了没有?” 第 158 章 李夫人扑在恭王身上, 哭得梨花带雨, 我见犹怜,恭王妃在一旁看了一会,见她丝毫没有停下, 反而有越哭越惨的趋势, 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恭王这就当场去了。 她慢条斯理地开口道:“李夫人, 王爷病了,本就不宜打扰, 你这样哭闹不休, 未免有些不妥。” 李夫人听了,好似被踩着了尾巴似的,红着眼睛抬头瞪她:“王爷病了,妾身心里实在难过,妾不比王妃,见了王爷这般境况, 也能视若无睹, 置身事外。” 恭王妃听着她的指责,心里好笑之余,不由颇感无趣, 也懒得与她争辩,吩咐紫芍道:“去外面看看, 大夫来了不曾。” 紫芍听罢立即领命而去, 才到门口,便见着几人匆匆进门, 打头的正是绿姝,李夫人见了她身后的大夫,一迭声催促道:“快!快来给王爷看看,这到底是怎么了?” 那大夫连忙放下诊箱,上前来给恭王把脉,少顷,才大松了一口气,安慰道:“几位不必着急,王爷就是感染了风寒,老朽开一剂药方,吃几日就好了。” 恭王妃道:“那就请大夫开方子吧。” 老大夫点头,开了方子,又叮嘱了些忌宜之事,侍女拿去抓药,等大夫走后,榻上的恭王缓缓睁开了眼睛,李夫人连忙又扑过去,喜极而泣:“王爷,您醒了?” 恭王看见是她,略微皱了一下眉,目光一转,落在了一旁的恭王妃身上,恭王妃见了,开口道:“王爷醒了就好,可有哪里不适?” 恭王没答话,只是向李夫人道:“你先出去吧,本王有话要与王妃说。” 闻言,李夫人震惊之余,又有些不甘心,她红着眼圈,不情不愿地离开了书房,紫芍十分有眼色,也离开了,顺手将门合上。 屋子里两人一卧一立,恭王闭了一下眼睛,道:“孤觉得头疼。” 恭王妃答道:“方才请大夫来看过了,王爷只是偶感风寒,头痛是在所难免的,过几日就好了。” 闻言,恭王看了她一眼,突然叹了一口气,恭王妃有些莫名其妙,问道:“王爷怎么了?” 恭王忍不住道:“我病了一场,王妃为何毫不关心?” 恭王妃费解地望着他,道:“臣妾不是立刻为王爷请了大夫么?” 恭王没答话了,恭王妃这回反应过来,不由有些好笑,道:“莫不是王爷见了李夫人那般伤心难过,臣妾没有为王爷哭上几声,便是不关心了?” 恭王表情有些尴尬,立即道:“没有,我不是这个意思。” 恭王妃懒得管他到底有没有这个意思,径自道:“方才大夫说了,王爷近来思虑过重,又受了寒,这才会病倒,王爷最近还是好好休息,将病养好吧,臣妾就不打扰王爷了。” 她说完转身要走,恭王却道:“王妃,我要这病好不了。” 恭王妃的脚步倏然停下,她立即回过头去,只见恭王依旧躺在榻上,微微闭着眼睛,恭王妃表情狐疑道:“王爷此话是何意?” 恭王慢慢地道:“我不止要这病好不了,还得越来越重,甚至无法起身。” 他说着,睁开眼来,望着恭王妃,微微一笑:“我如今病重,心有余而力不足,这些事就只能有劳王妃来做了。” 恭王妃皱起眉:“为何?” 紧接着,她几乎在转念之间,就想起了一事,脱口道:“是因为归藩的事情?” …… 谢宅,施婳正蹲在药圃边查看,忽闻有下人来报,说是恭王妃来了。 她立即起身来,到了花厅,恭王妃正在那里等着了,施婳笑道:“你今日怎么来了?” “婳儿,”恭王妃站起身,道:“我有事情想请教你。” 她说着,语带迟疑,施婳霎时明了,让下人都退下去,这才在她旁边坐下来,轻声道:“怎么了?” 恭王妃面上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忧色,低低地道:“我想问问你,有没有什么办法,让一个人重病不起,连大夫都无法看出来。” 施婳一愣,立即反应过来,道:“你说的,可是王爷?” 恭王妃点点头,眉目中泛起几分愁色,道:“婳儿你这样聪明,大概是能猜到些,不必我赘述了。” 施婳若有所思地道:“若是王爷想如此打算,必然要骗得过宫里的太医才行。” 恭王妃道:“这是自然的,所以我才想到你,你行医多年,不知道有没有什么办法,让王爷能立时染上重病。” 施婳想了想,恭王妃犹豫片刻,又补充道:“最好不是真的病了,只需要瞒过太医便可。” 闻言,施婳思索许久,才道:“可倒是可行,不过我需要一点时间仔细想想。” 恭王妃立即大喜过望:“多谢婳儿,我就知道你有办法。” 她说着,又叹了一口气,道:“我也不知他为何要将这种事情交给我来做,若不是你,我倒真的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施婳听了,只是笑而不语,她倒是能猜到些许缘由,但是不好说给恭王妃。 傍晚时候,谢翎回来,施婳将今日恭王妃来的事情说给他听,谢翎想了想,道:“王爷做事向来缜密周到,他必然是猜到王妃会向你求助,这才故意把此事交给了王妃,不过这样一来,知道内情的人会更少,免得到时候走漏了风声,反倒不好。” 施婳点点头,之前恭王妃说起这事时,她便立刻猜到了,遂道:“要想瞒过宫里的太医,确实不是简单的事情,我记得之前陈老他们给我的医案里似乎有过这种情况,等我再仔细琢磨琢磨。” 谢翎沉吟片刻,道:“若是实在觉得为难就算了,让王爷染个病也行。” 施婳失笑:“王爷千金之体,怎能真的轻易染上病?” 谢翎不以为意地道:“有所得,便有所失,王爷想以此计躲过归藩之事,势必要付出些代价,世上岂会有轻而易举的好处?” 一日后,施婳去了恭王府,找到恭王妃时,她正站在廊下发呆,枝头的梅花都落尽了,嶙峋的树枝间冒出嫩色的小芽儿来,看上去分外喜人。 见了施婳来,恭王妃回过神,摒退了左右,只余一个绿姝在前面看着,拉着她小声道:“婳儿,成了么?” 施婳从袖袋中取出一个一指来高的瓷瓶来,递给她,道:“每日清晨服用一滴,此药有轻微毒性,能使人全身乏力,头晕目眩,似染沉疴,切记,不可多服。” 恭王妃有些紧张,接过瓷瓶,道:“有毒?” 施婳微微颔首,道:“不过毒性很轻,只是症状看起来严重罢了,人是要吃些苦头的,等到夜里时,以蜂蜜泡温水喝下,便可解毒,次日清晨起来再服一次,如此往复便可。” 恭王妃捏紧了瓷瓶,问道:“不会被太医看出来吧?” 施婳一笑:“毒性太过轻微,便是不喝蜂蜜水解毒,第二天这些症状都会消失,所以太医是不会被发现的。” 恭王妃放了心,施婳犹豫了片刻,又道:“对了,连续服药到第三天的时候,王爷可能会有出痘的症状,乃属正常,不必紧张,过几日便会消了,到时候太医可能会给王爷开方子,你只需让王爷把药悄悄倒了便是。” 恭王妃点点头,道:“我知道了,谢谢你,婳儿。” 施婳不由笑了:“你我之间,何必言谢?” 她告辞之后,恭王妃便将那瓷瓶放入袖带中,深吸一口气,揣着这小瓶子去了书房,恭王还半靠在榻上装着病,窦明轩坐在一旁与他说话,见了她进来,立即起身行礼:“见过王妃。” 恭王妃颔首:“窦大人。” 恭王看了她一眼,对窦明轩道:“此事便照我说的去查。” “臣明白。” 恭王摆了摆手:“你先去吧。” 窦明轩离开之后,恭王妃犹豫了一下,才上前把门关上,恭王立即站起来,舒了一口气,转向她,语气有了几分戏谑:“王妃可想到办法了?” 恭王妃看了看他,将施婳给的那个瓷瓶拿出来,放在桌上,道:“每日服一次,之后便会觉得头晕目眩,全身乏力,不过一次只能服一滴,不可多服。” 她顿了顿,道:“有轻毒,不过太医大概是无法发现的,办法臣妾是想了,用或不用,端看王爷如何抉择。” 恭王拿着那个瓶子,放在手心转了转,忽然笑着道:“你这是找谢侍读的夫人要的吧?” 恭王妃面上露出几分明显的惊讶:“你如何知道?” 恭王笑着挑了眉,恭王妃却误会了,不悦地皱起眉,道:“你派人盯着我?” 她性格仍旧如此,一两句话就露了馅,也不再自称臣妾了,声音里带着几分怒气:“既然如此,你又何必将这事情交给我去做?想来你自己做放心才是。” 恭王有些无语,等她说完了,才道:“我只是猜到的罢了,王妃何必生气?” 恭王妃仍旧有些气,哼了一声,撇过头去不再看他。 第 159 章 没几日, 恭王病重的消息便传到了宫里, 自然而然为宣和帝得知,派了太医过去为恭王诊治,哪知病情不仅没好转, 反而还有越来越重的趋势, 恰在这日, 有几个朝臣上奏,如今储君已定, 恭王留在京中多有不便, 当应早日归藩云云。 宣和帝当场就把奏折给扔出去了,把那几个大臣骂了个狗血淋头,大意是,朕如今还没百年,怎么就不便了?朕看你们简直是咸吃萝卜淡操心!恭王如今病重,这节骨眼上还让他归藩, 若是路上出了点事情, 你们谁拿脑袋来顶上? 这一通骂不要紧,朝臣们灰溜溜地撤了,宣和帝气还没出完, 见太子站在一侧,又把太子给骂了一通, 话里话外指责他不顾亲义, 虽然没有直说,但其中的意思已经是很明显了。 太子跪在地上, 被骂得一脸铁青,也不敢反驳,老老实实地受着,本来算得万无一失,可是万万没想到,恭王在这时候竟然病了,病了也就病了,还叫宣和帝得知了,他们反而半点风声都没收到,此时唯有打落了牙往肚里咽,太子那憋屈劲简直别提了,回了府好一通发脾气,摔打砸扔,把一方上好的九龙戏珠洮砚给摔碎了。 若是一般的砚台也就罢了,可这一方洮砚却是今年年初时,宣和帝特意赐下的,太子这一摔,把自己都给吓了一跳,立刻杖毙了所有在场的宫人,试图将事情瞒住,岂料即便如此,摔碎砚台一事仍旧传到了宣和帝耳中。 宣和帝怒不可遏,直斥太子,太子满心不解,他完全不知道这事情是从何处传出去的,他分明把看见事情的宫人全部处死了,为何宣和帝会知道? 太子百思不得其解,想来想去,只觉得自己府里肯定出了奸细,等回太子府之后,他非要把那个告密的奸细揪出来千刀万剐不可! 兵部值房,此时天色将晚,最靠近里间墙下的位置,桌案前站起一个人来,他慢慢地收拾好桌上的文书物什,有人招呼道:“谢大人,回去了?” 谢翎含笑点头,那人又道:“谢大人等等,我与你一道走。” 那人是兵部的一名主事,名叫杜永安,职位比谢翎低些,为人很是直爽,两人出了兵部,往禁门方向走,一边说着话,正在这时,后面传来了脚步声,有些重,一般来说,在宫中行走的官员,大多都是步履轻微,就连武官都不会走出这么大的动静来,这岂止是走路?分明是发泄怒气。 杜永安好奇地回头一看,立即拉了谢翎一把,两人退至一旁,深深躬身,以示礼节。 那杏黄色的袍子在眼前停了下来,太子李靖涵的声音沉沉道:“谢翎?” 谢翎不卑不亢地应答:“微臣参见太子殿下。” 杜永安也连忙拱手作揖:“臣杜永安见过太子殿下。” 太子没搭理他,只是上下打量了谢翎一遍,语气冷冷地讥嘲道:“看起来你在兵部过得很不错。” 谢翎沉稳地答道:“皆因皇上赏识,臣才得以有机会进入兵部,报效朝廷。” 太子嗤笑一声:“你不过是比旁人多读了几本书罢了,一个小小的兵部员外郎,谈什么报效朝廷?” 谢翎双目微垂,声音恳切道:“臣位虽微贱,不敢忘国,愿竭肱骨之力,以报天恩。” 太子被他这一番话堵得无话可说,瞪着眼,又见旁边还有杜永安在,他方才被宣和帝好生训斥了一顿,这里还在宫中,也不敢再惹事情,冷哼一声:“那孤就拭目以待了。” 他说完,甩袖而去,倒是他身后的一行随从中,有人回头看了谢翎一眼,谢翎似有所觉,抬头望去,却见那一行人已逐渐消失在宫门处。 杜永安擦了一把额上的汗,对谢翎道:“谢大人,您可与太子殿下有过节?” 谢翎勾起唇角,露出一丝笑来,只是那笑有些冷,他矢口否认道:“怎么会?我之前不过是翰林院一介小小侍读罢了,连太子的面都没见过几回,如何会与他有过节?” “那倒也是,”杜永安向来不爱想那些复杂的事情,谢翎这么说,他便也信了,又想起方才的场面来,敬佩道:“谢大人到底是厉害,换作是下官被太子那么问,早就腿软了,大人还能对答自如,下官佩服。” 谢翎笑了笑,不置可否,两人一道继续往宫门处走去。 …… 谨身殿,一名宫人正垂头跪在前方,宣和帝坐在御案之后,他慢慢地念道:“位虽微贱,不敢忘国……这是谢翎说的?” 那宫人谨慎答道:“正是,奴才亲耳听见了,他正是如此回答太子殿下的。” 宣和帝点点头,面上浮现出一丝笑意,道:“年纪虽然不大,倒是很有几分志向,不愧是朕钦点的状元郎。” 宫人立即附和道:“皆因皇上慧眼识人,才能有如谢大人这般的国之栋梁。” 此话明显是谀词,但宣和帝仍旧被说得高兴,想了想,道:“等有机会,将他的官职提一提,朕记得他去年修的那几部国史也很是不错,是个人才。” 宫人又附和了几句,宣和帝忽然问道:“太子与谢翎有过什么过节?” 那宫人一下子就犹豫起来,道:“奴才之前听说过些传言,不过并不是什么大事,不敢扰皇上视听。” 宣和帝微微眯起眼,道:“关乎一国储君,就没有什么是小事,越是细微之处,越是能看清楚一个人的品性德行,你说给朕听听,是什么事情?” 那宫人立即应答:“是。” 宣和帝坐在御案后,听底下的宫人说起谢翎大婚之日,太子前去贺礼,待听到太子送了三名貌美侍女时,眉头便皱了起来,那宫人将太子当日的话学了过来,连语气都十分相似,简直活灵活现,仿佛他当时亲自在场看见了一般。 宣和帝眉头皱得死紧,用力一拍桌案,怒道:“荒唐至极!” 宫人连忙伏身叩头,不敢再说话,宣和帝压抑着怒气,道:“你继续说!” 宫人这回不敢再学了,只把当日的情形仔仔细细地道来,宣和帝表情不愉,站起身来,负手道:“竟然如此失礼,岂有一国储君的体统……” 他的面上浮现出怒意,回想着近来太子的作为,眼底满是深深的失望,宣和帝闭了一下眼睛,深吸了一口气,冲那宫人摆手:“下去吧。” 宫人看得出宣和帝此时的心情不佳,生怕受到迁怒,听到这话,正求之不得,连忙叩头,小心翼翼地退出大殿,轻手轻脚地把殿门合上了。 大殿之内寂静无声,良久,宣和帝叹了一口气,喃喃道:“婉儿啊,朕实在是……” 未竟之语,压在了心头,如同一颗沉甸甸的石头,挥之不去。 恭王一病便是十数日,王府大门紧闭,门前冷清,除了宫里来的太医之外,便只有礼部尚书窦明轩来往,因他曾是恭王的侍讲,所以倒是不会引人怀疑,偶尔也会带着谢翎一同前来看望。 眨眼间,一月过完了,二月春风送来了些许暖意,将京师的树都催出了嫩枝,朝廷上没有什么新鲜事,若说非有,便是兵部的职方司员外郎谢翎,官升一级,提为正五品郎中,兼翰林学士。 所有人都觉得他这升迁简直是莫名其妙,在朝臣们看来,谢翎是宣和三十年的状元郎,但是当时因为被宣和帝赏赐了“凶宅”,所有人都觉得这位新科状元不受皇上喜爱,冷板凳是坐定了。 果不其然,谢翎被打发去修国史了,但是没成想,修了半年多的国史,到了年底,谢翎连升两级,年初又去了兵部任职员外郎,这兵部的事情估计还没上手呢,不知怎么又得了皇上的青眼,次月又升了郎中。 这简直就像是天上掉下了馅饼,直愣愣地砸到了谢翎头上,怎么自己做了这么多年的京官,就没这等好事情呢? 朝臣们心里都琢磨着,这位新任兵部职方司郎中是不是真的入了宣和帝的眼? 总之不管是不是,他们在路上碰到了谢翎,也得带上满脸笑,拱手称一声谢大人。 谢大人领旨谢了恩,走马上任,先是去给他的几位顶头上司见礼,但是左右侍郎都不在,只见到了兵部尚书一人,兵部尚书名叫宋一然,他与左右侍郎都是今年年初新上任的,体型略胖,面上总是带着笑,年近五十,看起来脾气很好,对谢翎说了许多勉励的话,无外乎尽忠职守,为君分忧云云。 谢翎都一一应了,他望着面前的兵部尚书,心里想的却是施婳曾经说过的话,三月底,戎敌入侵,连破两城,兵至玉连关,四月向大乾朝发出求贡书,四月中,宣和帝同意求贡,增开马市,七月,兵部尚书下狱弃市,兵部左右侍郎皆被革职流放。 短短半年多时间,兵部的主要官员就换了两轮,如同韭菜一般,割了两茬。 谢翎拱手,向他微微笑道:“多谢大人提点,下官铭记于心。” 宋一然笑起来,道:“好,好,左右侍郎今日都不在,晚点再参见也不迟,你先去做事吧。” “是,下官告退。” 第 160 章 谢翎离开之后, 到了兵部值房, 各员外郎和主事都一字排开,齐声见礼,恭恭敬敬地等待着新上司的安排。 谢翎笑了笑, 也不坐下, 就这么与他们一同站着, 和和气气地道:“大家不必客气,你我从前是同僚, 往后也是, 只盼诸位齐心协力,办好差事便可,从前的规矩都一切照旧。” 众人齐声应答了,各自去做事,杜永安过来,向谢翎拱手笑着道:“恭喜大人升迁。” 谢翎笑笑, 外面有个小吏进来, 先是向谢翎恭敬行了礼,才道:“谢大人,余大人回来了, 让下官请您过去。” 余博是兵部左侍郎,也是谢翎的顶头上司, 他点点头, 向那小吏道了谢,才去过去拜见, 余左侍郎年近四十,与兵部尚书不同,他面容清癯,颔蓄长须,看上去很有几分文人气息,对谢翎自然是好一番勉励,话里话外都表示了一番亲近之意,意思大抵都和兵部尚书说的一样,让谢翎好好做事,为朝廷效力云云。 谢翎都一一恭敬应答下来了,等出了门,迎面便碰上一个老熟人,两人都站住了,那人倒是面无异色,还笑了笑,拱手作揖道:“下官见过谢大人。” 谢翎也颔首笑道:“顾主事。” 顾梅坡笑得眼睛微微眯起,道:“谢大人高升,下官未及时送上庆贺,实在是失礼了。” 他的语气十分情真意切,仿佛发自内心这么觉得,谢翎也不给他难看,只是笑道:“顾主事有心,不必挂记,我还有些事要办,就先少陪了。” 他说完,便略微颔首,绕过顾梅坡,往前走去,知道走到了回廊尽头,谢翎仍旧感觉到那道视线落在自己的脊背上,他想起前阵子窦明轩说过的话来,皇上让他进兵部,同时也把太子荐的人放了进来,竟然是顾梅坡。 他果然是太子的人。 …… 二月中旬,戎敌再次进犯边境,乾朝大败,退守罗城,三月初,罗城城破,知府殉城而死,损兵四万八千,大军再退至娄海关,八百里急报如一枝利箭,随着报信官的马蹄一路疾驰,刺入大乾朝的心脏,京师。 马蹄踏过官道,尘土飞扬,引来行人躲避,一路畅行至宫门前,能看见那宫墙檐角飞翘,琉璃瓦在初春的阳光下闪闪发亮,报信官嘶哑的嗓音遥遥传来,撕裂了京师这一派繁荣景象:“报——边关八百里加急!!!” 嘶喊声从空气中划过,隐约传入金銮殿内,正在进行的朝议倏然而止,所有人都似有所觉,回身去看,宣和帝从龙椅上站起来,怔然望着大殿外,明媚的阳光刺目无比,他沉声吩咐道:“来人,去把他带过来。” 从这一刻起,大乾朝的整个朝廷,都因为这一份边关急报而震动起来…… 宣和帝立即下令调动州府的军队前去娄海关增援,一边立即输送粮草,抵抗戎敌,然而急报如雪片一般从前线传来,皆是噩讯。 三月八日,戎敌开始攻城,短短十日,娄海关失守,大军再退,三月二十五日,军队退至玉连关,玉连关若是被破,整个中原就会朝戎敌敞开,大乾朝就仿佛一个卸掉铠甲的兵士,任由戎敌屠戮。 三月二十七日,平远将军战死,与此同时,戎敌求贡的文书送往京城,引来宣和帝震怒。 天气阴沉,一如所有大乾子民的心情,乌云密布,下午时候,便下起蒙蒙的雨来,京师位置偏北,便是一场小雨也十分粗犷,很快就有连绵成一片的趋势。 施婳站在宅子门口,看见对面的平远将军府,往日的高门大宅此时已挂上了白色的布,在风中飘飘荡荡,像是一个没了方向的旅人。 哭声隐约传来,衬得这天色愈发阴沉,气氛悲戚,袅袅的香烛烟雾在蒙蒙细雨中升起,逐渐消失不见。 雨渐渐大了起来,朱珠小声道:“夫人,风大了,咱们回去吧,当心着了凉。” 她才说完,远处便驶来了一辆马车,车轮辚辚滚过青石路面,在宅子门口停了下来,朱珠眼睛一亮,道:“是大人回来了。” 谢翎从马车上下来,见施婳正站在宅门口,立即加快脚步,朝她走去,握住她的手,果然有些凉,语气里带着轻微的责备:“怎么在这里站着?” 施婳示意他看对面,道:“我就是出来看看。” 谢翎转过头去,将军府前的白幡轻轻飘动,雨声中还能听到那些哀恸的哭声。 谢翎深吸一口气,道:“平远将军战死,大军就如卸了一只臂膀,情状愈发雪上加霜了。” 他拥着施婳往门里走,那些哭声隐约消失不见了,施婳问道:“今日朝议如何?” 谢翎低声道:“正如你与我说的那般,求贡书到了之后,朝局便分为了三派,以刘阁老等人为首主和,劝皇上休养生息,韬光养晦,养精蓄锐之后再作打算,以王爷等人主战,先守住玉连关,戎敌生性狡诈贪婪,必不会因为我朝妥协就立即退兵,反而会趁机提出更多的要求,一步退,步步退,另外还有几个大臣仍在观望,暂未表态。” 施婳想了想,道:“太子呢?” 谢翎答道:“刘阁老本就是太子一派,太子也是主张求和的。” “是,”施婳轻声道:“确实如此。” 主和就好,一切都像上辈子那样循序渐进着,她心里默默地道,又抬起头来,认真望着谢翎叮嘱:“之后你万要小心。” 谢翎知道她的意思,点点头:“我会的,阿九你放心便是。” 细密的雨丝落在油纸伞面上,发出绵软的声音,好像春蚕啃咬桑叶一般,窸窸窣窣,风从远方吹来,将雨丝扬起,施婳不知为何,总觉得有阴云压在心头,无法释怀。 …… 太子府,送走了一干官员,水榭内酒盏倾倒,杯盘尽空,太子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一名姬妾立即上前扶住他,柔声道:“殿下,您要去休息么?” 太子摆了摆手,一身酒气,道:“孤要去走走,孤闷得慌。” 他说着,脚步踉跄地出了水榭,外面天色黑了,不知何时下起雨来,太子也不管那雨,径自踏上了曲桥,大步往前走去。 那姬妾惊呼一声,连忙追上去道:“殿下,下着雨呢。” 她见劝不住太子,便立即娇声呼喝道:“来人!来人!取伞来!” 立即有宫人送了伞过来,太子已走出老远了,身形几乎消失在夜色中,那姬妾急了,撑着伞便追上去,哪知太子喝醉了酒,不愿意撑伞,将她用力一推,醉醺醺地道:“别……挡着孤的路,孤要去、去听雪轩。” 姬妾惊诧莫名,又劝道:“殿下,咱们府里没有什么听雪轩啊,殿下!您慢点儿!” 眼看着太子走路不稳,一个劲往右偏,这曲桥之上,横栏并不高,左右都是湖水,若是掉下去可不得了。 那姬妾吓出了一身冷汗,急忙道:“来人,快去扶着殿下!” 几名宫人连忙迎上去,岂料太子嫌他们烦,用力一甩手,整个身子摇摇晃晃地往后倒去,所有人都惊声大叫,浑身寒毛都倒竖起来了,只听哗啦一声,太子从曲桥上一头栽进了湖里,那湖里还种着许多他派人从太湖挖回来的红莲。 姬妾惊恐地瞪大了眼睛,过了一会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尖叫起来:“来人!太子落水了!快来人啊!” 凄厉的声音像一把利刃,划破了平静的夜空,一时间,整座太子府都轰动起来。 深夜时分,太子府仍旧灯火通明,分明已到了入睡的时候,却没有一人敢去睡觉,走路时都轻手轻脚,大气不敢出一声。 太子的院前跪了一地宫人,还有那个红衣姬妾,她正瑟瑟发抖地跪伏在地上,眼中的泪珠儿串串滑落,梨花带雨,我见犹怜。 可现在没谁有心思去心疼她,被烛火照得亮堂的屋内,太子妃正端坐在椅子上,慢慢地喝茶,寂静的空气中只能听见茶盏碰撞时发出的轻微声响。 屋外挤满了人,却没有一丝声音,针落可闻,颇是诡异,过了许久,榻上传来一声咳嗽,霎时间将所有人的目光都牵引了过去,太子妃将手中的茶盏放下来,叫了一声:“太医。” 太医原本就坐在榻边,听了便立即上前,给太子诊脉,过了一会,才道:“殿下喝了酒,又跌入池中,受了些凉,臣开一剂驱寒汤便可,别的倒是没有大问题。” 太子妃没动,她的脸色在烛光下白得不太正常,听罢只是漫不经心地道:“总归不会比本宫先死,没事就好,劳烦太医了。” 太医惶恐道:“娘娘客气,本是臣分内之事。” 等方子写了交给宫人之后,太医才告辞离去,太子妃站起身来,她的身形瘦削单薄,纤细得仿佛一根草茎,稍微用力就会折了似的,处处透着久染沉疴之人的弱不禁风。 她走到榻边看了一眼,正欲离开,却听到太子忽然开口叫了一个名字,太子妃正好听了个正着,她自言自语地重复一遍:“婳儿……” 太子妃念完之后,又看了看太子,讥嘲一笑,轻声叫来宫人,吩咐道:“去,把殿下的这位婳儿请过来,今儿就让她服侍殿下吧,本宫有些困乏了。” 她说完便走了,留下一室宫人们面面相觑,好半天,才有一个声音小心翼翼地打破这静寂:“咱们府上……有哪个娘娘是叫婳儿的吗?” 第 161 章 近来这段时间, 施婳总觉得有些心神不宁, 但是到底是为什么,她却又说不上来,一直到了四月下旬, 朝廷主战主和派的争执平息, 宣和帝答应了戎敌求贡一事, 果然如上辈子一样,又在边关增开了马市。 谢翎将这些事情说给了施婳听, 末了表情有些迟疑, 施婳看出来,问道:“可还有什么事情?” 谢翎皱了一下眉,摇头道:“无事,或许是我多心了。” 施婳再追问,他却不肯说了,施婳只好作罢。 时间一晃眼又过了数日之久, 这一日, 施婳带着朱珠去了街上,过些日子就是端午,她想亲手给谢翎包些粽子, 从前他们两人在苏阳城中住时,每年端午也都是施婳包的粽子, 谢翎很喜欢吃。 街上人潮拥挤, 摩肩接踵,朱珠跟在施婳身旁, 擦了一把额上的汗,道:“夫人,怎么偏要自己出来买,您看这人多的,若是磕碰了可怎么是好?” 施婳摇摇头道:“哪里就那样娇贵了?再说,包粽子的材料还是要仔细挑过才是好的,不然他不爱吃的。” 闻言,朱珠嘻嘻地笑:“还是夫人贴心,最知道大人的心意了。” 施婳笑了笑,主仆两人穿过人群,走向街角,正在这时,经过的巷子口里面突然伸出一只手来,将施婳大力一拽,往里拖去,施婳一时间猝不及防,竟然毫无反抗之力。 朱珠惊叫一声,连忙扔下手中的东西去拉她,岂料那边力道大得惊人,两人被一同拖入了巷子里,巷子背阴,光线有些暗,乍然进入,竟让人有一种瞬间盲了的感觉。 被拖入巷子之后,那只手便松开了施婳,施婳只见面前影影绰绰,似乎站了三两个人,她用力地闭了闭眼,才迫使自己适应这里的光线,待看清楚打头那人的面孔,她猛地退了一步,眼中闪过几分惊惶。 那人微微笑了一下,轻声唤她的名字:“婳儿。” 婳儿。 这短短两个字,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在叫自己心爱的人,轻柔无比,但是在施婳耳中听来,简直不啻于恶鬼的声音! 明明上一次,太子还不是这么叫的…… 施婳强自镇静下来,她抬眼对上太子的眼睛,看了看左右,皆是带刀的太子府侍卫,不解道:“殿下这是何意?” 太子轻笑一声,走上前来,伸手去触碰她的鬓发,施婳立即侧头避开,低声道:“殿下请自重。” 闻言,太子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竟然哈哈大笑起来,道:“婳儿,孤竟然真的再见到你了。” 他越是笑,施婳心里越是心惊,惊疑就像是湖面泛起的涟漪,一圈圈扩散开来,令她倍感不安,她甚至不想去揣测这一刻对方话里的意思了。 什么叫,竟然真的再见到…… “想不到你竟然嫁给了谢翎,婳儿,”太子终于止住了笑,以眼神打量着她,慢慢地道:“你真是叫孤惊讶。” 施婳心底的涟漪已经扩散到了极致,最后反而平静下来,她回以不解的目光,提醒他道:“殿下,我与谢翎两情相悦,成亲已有半年之久了。” “孤知道,”太子不以为意地笑道:“区区一个谢翎而已,这一次他绝不会是孤的对手,孤很快就会再次得到你。” “啊……” 旁边一个低低的惊呼传来,所有人都转头望去,只见朱珠正紧紧捂着唇,眼神惊慌无措,像是一只惊吓到了极点的兔子一般。 太子只淡淡扫了她一眼,便不再放在心上,转向施婳,道:“婳儿,你跟孤回府去,如何?” 施婳蹙起眉头,又退后一步,摇首道:“殿下,这恐怕不合礼法,我已是人妇,与太子府毫无瓜葛。” 太子收起笑,眼神有些冷,直勾勾地盯着她,阴鸷地道:“你果真不肯?” 施婳坚定地摇头,太子冷声道:“好!那就休要怪孤心狠了!” 他说着,手一抬:“动手。” 剑出鞘时,发出刺耳的声音,施婳一惊,一把抓住朱珠往巷口奔去,方才她们被拖进来时,并没有走多远,只需要转个身,就能跑出去。 只需要快一点…… “啊——” 少女凄厉的惨嚎自耳边响起,随即施婳感觉到手臂一沉,拖拽得她身形一个趔趄,差点跌倒在地,施婳手指一个哆嗦,回头看去,只见锋利的剑尖从少女心口处刺出来,剑刃上沾着新鲜殷红的血迹,刺目不已。 朱珠的嘴巴张合了一下,她艰难地吐出一个字,没有声音,施婳却听见了,她说,疼…… “朱珠!” 施婳惊慌地睁大眼睛,将她不断往下滑落的身体抱起扶住,岂料朱珠用力推了她一把,急促地催道:“走……夫人!” 施婳脸色苍白,就在那持剑之人试图将剑抽出去,她下意识伸手,竟然徒手将那剑刃牢牢抓住了,那侍卫似乎想不到她会做出如此惊人之举,不由惊了一跳。 锋利的剑刃将女子纤细柔嫩的掌心撕裂了,鲜红的血液一滴滴落下,刺骨的剧痛隐约传来,施婳却完全感觉不到,她红着一双眼睛,一手抱住朱珠,愤怒地瞪向始作俑者,眼底带着无限的恨意。 太子的面上闪过几分讶色,道:“婳儿,别这样看着孤,孤也是被你逼的啊。” 施婳紧紧咬住下唇,殷红的血色透出来,像是要将嘴唇咬破一般,她甚至恨不得自己咬的是面前这人的喉管! 朱珠的身体往下沉去,带得施婳差点重心不稳,她却不敢松手,生怕那剑刃给朱珠的伤口雪上加霜。 刺鼻的血腥味在这个小巷子里弥漫开来,令施婳头脑有些眩晕,一股呕吐感不断地在胸口翻涌着,她紧紧抱住朱珠的身体,满手都是粘腻的鲜血,目光所及之处,皆是刺目的猩红。 她看见那个卑鄙无耻的人负着手,俯下|身来,低头看了一会,才看似好心地提醒道:“你这侍女若是再不救治,怕是就要不行了,怎么样?婳儿,孤的太子府中有良医,你要不要送她过去?” 施婳红着眼睛死死瞪着他,过了许久,才颤抖着松开了握住剑刃的手,殷红的血色在素白的手心,蔓延开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 太子府。 施婳站在榻边,看着昏迷不醒的朱珠,她胸前的伤口已经被仔细包扎过了,但还是隐约有殷红的血迹透出来,那一剑若是再往下些许,就能要了她的命。 朱珠还只是一个刚刚年过十六的少女,她还有大好的年华,施婳低头望着她。 正在这时,门外有一名侍女进来,垂头向她道:“施姑娘,殿下吩咐了,请您随奴婢来。” 施婳不动,表情沉静道:“去回禀你们殿下,我哪儿也不去。” 那侍女面上犯难,施婳又道:“另外,我如今已是人妇,我夫君是兵部郎中谢翎,请你称呼我为谢夫人。” 那侍女见劝她不动,便只能惶惶然离开,施婳走到门边,外面站着几名侍卫,听见动静纷纷转头来看,岂料施婳只是看了他们一眼,紧接着便把门给合上了。 门一关上,护卫们如同监视一般的视线都被阻隔在外面,施婳回头看了一眼,确信没有人,这才伸手搭在朱珠的脉上,仔细感受了片刻,才松了一口气,好在只是失血过多,将养两日便好了。 她今天只带了朱珠出来,本就是图省事,这下却麻烦了,也不知谢翎回来之后会怎么做…… 施婳正思索间,忽然听见门外传来动静,隐约是侍卫们在行礼,口称殿下,太子来了。 施婳心中一凛,她立即收回替朱珠把脉的手,站起身来,下一刻,门就被推开了,打头那个果然是太子李靖涵,他大步进了屋子,扫了榻上的朱珠一眼,笑吟吟问道:“怎么样?大夫来过了吧?” 施婳表情冷冷地看着他,道:“太子殿下将我逼到府中,待要如何?” 她的语气很是警惕,太子也并不恼,仍旧是笑着道:“孤带你去一个地方。” 施婳微微抿起唇,不等她开口,太子的眼风轻飘飘地扫过昏睡的朱珠,看似漫不经心地道:“婳儿乖,别忤逆孤。” 他的用词分外宠溺,听在施婳耳中,却觉得脊背上都泛起一阵凉意,她垂了一下眼,太子知道她这是妥协了,满意地勾起唇角,上前拉起她的手,声音轻柔道:“随孤来吧。” 施婳只觉得握住自己的那只手,冰冷无比,却极其用力,多年以来的噩梦倏然化作现实,她心里的恐惧慢慢地累积着,像是害怕到要颤抖起来。 然而仔细看看,施婳却发现这是错觉,她并没有发颤,惊惶已经渐渐淡去,此时她的脑子十分清醒,甚至冷静。 就仿佛多年的预感成了真,当它终于来临的那一刻,施婳反而能从容面对了,毕竟,她已准备了这么多年。 一路上,不少宫人都朝施婳投来好奇的目光,然而一对上她身旁太子的视线,便纷纷垂下了头,伏地行礼,此后再不敢多看一眼。 施婳对于太子府的布局十分熟悉,太子领着她走的这一条路,她更是熟悉至极,偏偏走到半路,太子还状似无意地问了一句:“婳儿,你觉得这里怎么样?眼熟吗?” 闻言,施婳莫名地看了他一眼,道:“殿下说笑了,我从未来过府上,如何会觉得眼熟?” 太子收起眼中的探究之色,表情一哂,道:“无妨,多住些日子,总会熟悉起来的。” 施婳停下脚步,趁机用力抽回自己被握着的手,冷声道:“殿下这话是何意?” 第 162 章 太子笑了一声, 伸手欲去抚摸施婳的脸颊, 被她侧头躲过了,只蹭到了些许,女子的肌肤吹弹可破, 赛雪欺霜, 一双桃花目本应含情脉脉, 此时冷着脸色,就如同遭遇了春寒霜冻的桃花一般, 颜色更胜往日, 让人见了忍不住心头痒痒的。 被施婳躲开了,太子竟难得地没有发怒,他的耐心很是充足,方才的触感温软娇嫩,令他留恋地蹭了一下指尖,才笑吟吟地放下手, 道:“日后你便知道了。” 等到了一座雅阁前, 太子才停下脚步,他伸手将紧闭的大门推开,门轴发出粗嘎的吱呀声, 施婳站在门口,透过门的缝隙, 看见院子里熟悉的景色, 如同一卷古旧的画,一点点展现在她的面前。 玲珑的假山, 精巧的荷池,苍翠的芭蕉,除此之外,满院子都种满了梅树,此时正是五月间,梅花尚未开放,但是光看着这景致,便足以想象隆冬时候,梅花盛放时会是何等令人震撼的美景! 太子笑了起来,道:“这是听雪轩。” 他说着,别有意味地盯着施婳,道:“怎么样?喜欢吗?” 施婳表情冷漠,道:“我喜不喜欢,恐怕并不重要,太子有话不妨直说。” 太子挑了挑眉,若有所思地道:“婳儿你的性子倒是变了许多,以前你从不会对孤这样说话,不过,你这样的性格,孤也喜欢的很。” 闻言,施婳只是报以费解的眼神,仿佛他在发什么梦痴一样,提醒道:“殿下,你我只见过一面,我自认从未做过让殿下误解的事情。” 太子呵呵笑了:“孤不介意。” 他抬步进了院子,走了几步,回头看向施婳,道:“怎么?你不进来?” 施婳冷眼看着他,最终还是跟着他进了院子,太子十分满意,路过荷池时,旁边有一座精致的小亭,他饶有兴致地道:“日后你就在那里,为孤抚琴。” 施婳淡淡地道:“我不会抚琴,也不会为殿下抚琴。” 太子不以为意,仿佛根本未将她的话放在心上,道:“无妨,请个琴师来教一教,孤觉得你甚有天赋,想必不出多久,必然能有所成。” 他自说自话,施婳袖子的纤手渐渐握紧成拳,她意识到,自她踏入太子府中的那一刻起,太子就没想过要放她离开了。 听雪轩的回廊曲折漫长,两侧都是荷池,回廊上挂着水蓝色的纱幔,被清风吹拂起来,悠悠飘荡着,人走在其中,恍若置身九天仙境一般,美不胜收。 太子信步走着,一面笑道:“日后你就住在听雪轩了。” 施婳沉默不语,自打入了听雪轩之后,无论太子对她说什么话,她都不作回应,就仿佛聋哑了一般。 太子终于停下脚步,转身看着她,道:“孤知道你心里不高兴,孤也是一样。” 他说完,伸手捏住施婳尖尖的下颔,俯身逼视着,低声道:“为何你没有入太子府?反而是嫁给了谢翎?他有什么好?” 施婳终于有了反应,她抬眼回视对方,声音轻却坚定无比:“这是命中注定的,殿下,我与我夫君两情相悦,今生今世,什么也不会将我们二人分开,无论生死。” 太子眼中倏然爆发出了厉色,捏住施婳下颔的手指用力起来,令她不自觉蹙起眉头,他短促地冷笑一声道:“好,那孤到时候就将谢翎的人头砍下来,送到你的面前。” 施婳冷冷地看着他,并不答话,太子见她这般模样,一直强自表现的从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恼怒与忿然,他低头狠狠吻住了施婳的唇,拇指用力地制住她的下颔,令她不得不张开口,开始大肆掠夺起来。 施婳惊怒地睁大眼睛,尔后毫不犹豫地用力一咬,血腥气立即在口舌间弥漫开来,太子痛哼一声,下意识用力推了一把,施婳趁机踉跄几步,离开他一臂以内的范围。 太子脸色阴沉得仿佛要滴出水来,他轻轻抹了一把唇角,只见手指上果不其然沾染了血迹,他震怒地看着施婳,森然警告道:“给孤记住了,你生是孤的人,死是孤的鬼,便是死了又活,也还是孤的!” 施婳心里一沉,望着太子的背影消失在回廊尽头,她定定地站了一会,胃里骤然翻腾起来,她猛地趴在廊柱,开始剧烈地呕吐起来。 直到酸水都吐尽了,那种恶心的感觉却仍旧未消散,像是有什么东西堵在了喉头,令施婳备受折磨,她吐得头脑昏沉,晕晕乎乎,几乎站立不稳,只得将滚烫的额头紧紧贴在朱漆的廊柱上,触感冰冷,令她清醒了不少。 她绝不能留在太子府,施婳想,她得想办法离开。 施婳顺着回廊往来时的方向走,她对听雪轩无比熟悉,很快便到了门口,不成想,有脚步声自后面传来,一众侍女从廊下走了出来,打头那个侍女笑吟吟地道:“施姑娘这是要去哪儿?” 施婳抿着唇,冷眼望着她,那侍女并不尴尬,反而道:“殿下吩咐过了,施姑娘暂时要在听雪轩住上一阵子,不能随意离开,奴婢们得罪了。” 她说着,冲身后的几个侍女使了眼色,立即有人上来,将施婳的去路拦住了,垂首恭声道:“请姑娘回去吧。” 施婳神色冷漠无比,看着她们,过了许久,才转身往庭院内走去。 听雪轩里一共有二十名侍女,把个不大的院子塞得满满的,施婳被她们盯着,连一丝逃跑的机会都找不到,她坐在小厅中,并不说话,那些侍女们就仿佛泥塑木雕一般,一声不吭,整个听雪轩寂静无声,明明有人,却像是没有一丝活气。 到了傍晚,金色的夕阳斜斜照入户中,施婳才终于开口道:“让你们管事的人来,我有事与她说。” 一名侍女听了,立即退下,不多时再回来,身后跟着一个人,正是之前阻拦施婳离开的那名侍女,名叫雪昼,她神色自若地对施婳笑笑,道:“听闻施姑娘找奴婢有事?” 施婳道:“请你转告太子殿下,我愿意留在太子府,但是有一点,他必须将我的侍女放了。” 闻言,雪昼面有难色,迟疑道:“这恐怕不行。” 施婳抬眼看她,忽而厉声道:“我是在与你商量吗?!” 雪昼表情顿时凝固,她的嘴角不由自主地抽动了一下,然后对身旁的侍女道:“去,将施姑娘的请求告诉殿下,请他定夺。” 那侍女连忙领命去了,过了许久,她才回转来,向施婳道:“殿下同意放施姑娘的侍女出府。” 施婳深吸了一口气,道:“我要看着她离开。” “这……”侍女犹豫道:“奴婢做不了主。” “那就去问能做主的人。”施婳冷冷地道。 侍女与雪昼对视一眼,在得到肯定的回答之后,便道:“请施姑娘随奴婢来。” 施婳离开听雪轩的时候,身后跟了足足六名侍女,寸步不离,但凡她稍有异动,估计就会被抓回去,一路行到了太子府前院,施婳看到了朱珠,她正被扶着往外走。 见到施婳,朱珠的脸上浮现出惊喜来,她试图挣开扶她的人,远远喊道:“夫人!” 施婳往她的方向走了几步,却被雪昼不动声色地拦住了,告诫道:“姑娘,不可再往前了。” 与此同时,朱珠也被再次搀扶住了,施婳抿着唇,向她道:“你回去好好养伤,告诉谢翎,我留在太子府了。” 朱珠惊讶地睁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她:“夫人……” 施婳移开视线,目光望向她身旁站在的侍卫,片刻后,转过身,往听雪轩的方向去了。 朱珠挣扎了一下,大声喊道:“夫人!夫人!” 然而施婳的身影渐渐消失在门后,再看不见了,朱珠站了许久,才听见身旁的侍卫道:“姑娘,请吧。” 朱珠愤恨地瞪了他一眼,紧咬着下唇,这才慢慢往太子府门口走去,她身上带着伤,走得很慢,那侍卫也不催促,倒是十足的耐心。 等到了门外拐角处,那里停着一辆马车,车夫正在等候,那侍卫向他道:“把人送走吧。” 车夫殷勤问道:“小爷,这人要送去哪儿?” 侍卫看了朱珠一眼,道:“她要去哪儿,你就给送去哪儿。” 说完,便摸出一点碎银子来,丢给他,叮嘱道:“务必安全送到。” 车夫欢天喜地地接了银子,笑容满面地道:“好嘞,小爷您就放一百个心,保准给您办妥帖了。” 侍卫转身便走了,车夫坐上了车辕,向车里问道:“姑娘,您要往哪里去?” 过了片刻,车里才传来少女压低的声音,道:“去宣仁门,宫门口,麻烦您快点儿,我有急事,越快越好。” 车夫一扬马鞭,语气轻快地道:“好嘞,那您就坐稳了!” 他说完,马车便跑了起来,很快便离开了这条街道,往宫门口的方向疾驰而去。 第 163 章 到了入夜时分, 外面一片漆黑的夜色, 唯有廊柱下的宫灯散发出莹莹的光,照亮了一小片地方,看上去分外寂寥。 施婳坐在窗边, 视线投向外面, 像是入了神, 侍女轻手轻脚地进来,见桌上的饭食未曾动过, 小声道:“姑娘, 饭食凉了,奴婢让人拿去热一热吧。” 施婳淡漠地扫了一眼,道:“都拿下去吧,我不饿。” 那侍女面有难色,劝道:“姑娘您已几乎一整日未曾进食了。” 施婳看向她,道:“麻烦你称呼我为谢夫人。” 侍女呐呐, 不敢接话, 施婳站起身来,道:“我没有胃口,若是你们殿下怪责起来, 你只需要如实回答便是了,怪不到你们头上。” 侍女无法, 只能将饭菜都收拾起来, 正在这时,门外传来脚步声, 还有宫人行礼的声音,一个男人推门而入,进来便望见窗前站着的施婳,笑吟吟地唤道:“婳儿。” 收拾碗筷的侍女立即伏身拜下,太子自然而然便看见了桌上未动的饭食,他的目光掠过,以一种质问的语气道:“怎么婳儿还未吃,你就收拾起来了?” 那侍女战战兢兢,倒是施婳解救了她,答道:“我不想吃。” 太子表情一沉,很快又恢复如常,柔声问道:“婳儿可是觉得这些菜饭不合胃口?孤再让后厨重新做。” 施婳淡淡地道:“没有,只是我还不饿,不劳殿下费心了。” 太子微微眯起眼来,走近几步,望着施婳,道:“你要孤放人,人也放了,你自己说,日后会安安分分待在太子府的。” 施婳抬起眼来,毫不畏惧地回视,道:“我如今不是正在太子府中吗?” 太子一哂,竟然笑了,他在一旁坐了下来,道:“让孤来猜一猜,你那侍女是不是一出府之后,便去找谢翎去了。” 闻言,施婳声色不动,移开视线,目光落在虚空中的一点,仿佛压根没听见似的,太子也不以为意,道:“可是你别忘了,婳儿,孤上次斗不过谢翎,那是孤疏忽大意,小看了他,可如今的谢翎有什么?一个小小的兵部郎中,五品芝麻官,他能拿孤怎么办?冲到孤的太子府中来吗?” 他的语气里充满了讥嘲,一双鹰目紧紧盯着施婳,不肯放过她的任何一个表情,奈何施婳垂着眼,如同神游太虚,什么反应也没有,太子不由便生出了几分恼怒来。 他伸手紧紧捏住施婳纤细的手腕,狠狠地盯着她,道:“婳儿,你本就该是孤的人!谢翎算什么东西?他不过是一只蠡虫罢了,如何能与孤相提并论?” 手腕像是被钳子钳住了一般,生痛无比,施婳不由蹙起眉头来,终于转头看他,声音泛着凉意,道:“殿下说的是,殿下万金之体,何必非要执着于臣妻?传出去岂不是天下人的笑柄?” 似乎臣妻这两个字刺痛了他,太子猛地一甩手,施婳一个踉跄,扶住窗棂才勉强站稳了,紧接着,一只手伸过来,大力地掐住她的粉颈,像捏住了一把柔软的花瓣,微微收紧,就能将它摧毁,太子低声道:“你在试图激怒孤,婳儿,你以为孤不敢杀你?” 施婳被他掐得几乎窒息,却仍旧死死盯着他的眼睛,淡粉色的唇微微张合,艰难地吐字,道:“那……太好了,殿下……你,今日辱杀……臣妻,来日,必为天下……人诟病,难登大宝!” 这四个字就仿佛重锤一般,当头一棒,太子倏然清醒过来,他满心的怒意一哄而散,随之松开了紧掐住女子脖颈的手。 施婳说得没错,近来宣和帝确实对他颇有不满,又因为戎敌求贡一事,他支持了主和,等到七月的时候,宣和帝清算此事,又狠狠斥责了他,相比之下,皇上对恭王却宠信了很多,甚至引起朝臣动摇。 这时候若再传出什么不好的事情,恐怕于他是毁灭性的灾难。 该死!他太心急了,竟然忽略了这一点。 太子的脸色顿时阴沉无比,脑子里一瞬间转过了许多事情,一会是恭王那张志得意满令人生厌的脸,一会又是宣和帝阴沉的表情,毫不留情的斥责,一会又是朝臣那些表面笑容可掬,内里却虚伪至极的面孔,令他倍感厌烦。 归根到底,还是他如今的位置不够,若他为九五之尊,天下间还有谁敢斥责他? 太子的表情变换来去,一时狠厉,一时又是阴沉,施婳退了一步,只觉得脖子生疼,刚刚太子掐她的时候力道很大,就像是真的要置她于死地一般。 施婳低低地咳嗽着,感觉到一只手伸过来,将她的下颔抬起,以一种不容反抗的力道,太子的表情有些诡异,他笑着道:“你说得不错,婳儿,孤会让你看到的。” 他的眼睛亮得惊人,一字一句地说:“孤会让所有人都知道,孤,才是真正的天命之子,没有谁敢忤逆孤。” “婳儿,你等着!” 施婳一下就愣住了,太子说完,松开了捏着她下颔的手,笑了一声,转身离开了屋子。 屋中寂静无声,唯有烛火静静地燃烧着,劈啪爆出了一个灯花,打破了这几近凝固的空气,施婳捂着犹自隐约作痛的脖子,慢慢地扯开了一抹冷笑。 …… 太子府花厅,气氛正剑拔弩张,这是谢翎第二次来到太子府,他的神色再不如往日那边和煦,表情冰冷,甚至给人几分锋锐的感觉。 “参见殿下。” 厅后传来宫人行礼的动静,谢翎转过身来,只见一道身影正从后面出来,正是太子李靖涵,谢翎的眼底闪过冷色,但还是依照礼节,向对方行礼:“臣参见太子殿下。” 太子笑了一声,道:“谢郎中光顾太子府,不知有何要事?” 谢翎冷声道:“臣是来接臣妻回去的。” “哦,”太子恍然大悟似地敲了敲额角,道:“原来如此,瞧瞧孤这记性,差点就忘了。” 他说着,又笑着看向谢翎,道:“孤今日请了令夫人来府中做客,谢郎中不会生气了吧?” 谢翎冷冷地看着他,紧抿着唇,并不答话,可是袖中的手却紧紧捏起成拳,几乎要将掌心刺破。 太子悠然自得地端详着他的表情,仿佛十分满意,道:“来人,去将谢夫人请出来。” 似乎没想到他这么快就放了人,谢翎愣过之后,眼神倏然沉下,太子面上笑吟吟的,眼底却带着毫不掩饰的恶意,故意压低声音,慢慢地道:“令夫人的滋味,还是很不错的,怪道谢郎中如此焦心。” 他眼里闪烁着得逞的光芒,令谢翎猛地抬起头来,眉头剧烈地跳动了一下,咬着牙,几乎是从齿缝中一字一字地道:“殿、下!” 往日的温和斯文全都不见了,此时的谢翎就仿佛一头狼一般,眼底满是凶光,他似是再也忍不住,想要一拳打上面前这 无耻之人的脸,将他千刀万剐。 谢翎的手臂宛如抽搐似的,猛地动弹了一下,心中的凶兽几欲破开胸膛嘶吼着冲出来,正在这时,他脑中忽然想起了施婳的声音:一旦冲动行事,必然失去理智,日后总会付出惨重的代价…… 不能冲动…… 不能冲动,他还要带阿九回去,阿九在这里会多害怕啊,他不能冲动,他要好好带着阿九回家,谢翎拼命地在心里对自己说,慢慢地将那一头猛兽安抚下来,他垂下眼,敛去了满目的凶光。 太子没有等来想象中的暴怒,他有点失望和遗憾,还是忍不住讥嘲地道:“谢大人不愧是状元出身,果然是真君子。” 宽大的袖子下,紧紧捏成拳的手背上青筋暴起,指甲刺破了掌心,浸出濡湿的鲜血来,谢翎紧紧咬着牙关,一字一字地道:“请、殿下将臣妻放了。” 太子似乎听出了他语气中的怒意,上下打量他一眼,笑道:“这事简单,你给孤跪下,磕几个头,孤满意了,自然就放了她。” 闻言,谢翎二话不说,立即跪倒在地,开始一个一个磕起头来,声音在寂静的厅中响起,使得气氛闷到令人觉得窒息。 青年的背原本挺得很直,像一杆坚韧的青竹,当他磕头时,伏跪下去,那挺直的背便弯折下去,这情景令太子心中莫名升起快意来,他在一旁坐下,立即有宫人奉茶上来。 太子一边喝茶,一边不无解恨地想着,呵,谢翎,算什么东西?如今不还是跪在孤的面前,跪着求孤。 那磕头声还在继续,一下一下的,太子冷眼看着,渐渐便觉得心里并不好受了,那脊背虽然一时弯折下去,然而下一刻又再次直起来,就仿佛那被沉重的积雪压弯的竹子,当积雪融化之后,又再次挺直了。 这个认知令他心底渐渐浮起莫名的怒意,这个谢翎,他从前那般笼络看重他,他却不识好歹,转头就投了恭王麾下,反过来重重咬了他一口,真是一头白眼狼! 一旦想起前事来,太子的脸色就越来越难看,满腔怒火拱上了心头,他一把将手中的茶盏冲谢翎砸了过去,谢翎却仍在磕头,毫无所觉。 被引着来到花厅的施婳,正好见到了这一幕,她惊惧地睁大了眼,下意识高呼一声:“谢翎!” “啪——”的一声,茶盏摔了个粉碎,滚烫的茶水泼在了谢翎的脊背上,他却像是完全没有发觉似的,猛地转头看向施婳,眼眶中竟然泛起一丝红:“阿九。” 第 164 章 厅中的气氛一瞬间凝固了, 太子端坐在椅子上, 脸色铁青地看着下面相拥的两人,过了一会,才扯着唇角, 要笑不笑地道:“二位真是伉俪情深, 叫孤好生羡慕啊。” 他说着, 又转向谢翎,道:“孤向来言而有信, 既然你都跪下来求了, 孤也实在不忍心,你把令夫人带走吧,令夫人娇嫩得很,谢郎中日后可要好好对她啊。” 太子的最后一句话意味深长,施婳不明就里,得知太子愿意放他们离开, 心里松了一口气, 虽然隐约觉得太子这么容易就罢休有些奇怪,但还是只能强行按下心头的疑惑。 她垂着眼道:“多谢殿下。” 话音一落,便感觉谢翎握着自己的手腕一紧, 施婳安抚地轻轻拍了拍他的脊背,扶起谢翎, 两人一道离开了太子府。 花厅里的太子仍旧端坐在椅子上, 望着两人消失在夜色中的背影,摸了摸下颔, 露出一丝恶意的笑容来,他就不信谢翎能忍得了那等奇耻大辱,除非他不是一个男人,至于婳儿……迟早会是他的人。 “区区一个谢翎,孤有的是办法治你,哈!” 街道的路边,一辆马车正在等候,施婳准备扶着谢翎过去,却不防谢翎一下子抱住了她,双臂紧紧地箍住了她的肩膀,将脸埋在了她的脖颈间。 施婳愣住了,过了一会,才慢慢地将手放在他的肩背上,轻轻拍了拍,细声安抚道:“没事了,你别担心。” 岂料她越是安慰,谢翎便抱得越紧,简直像是要将她融入自己的身体内似的,施婳被他勒得肩膀都有些酸痛了,却什么也没说,只是温柔地回抱他。 片刻后,她感觉到脖颈里有温热的什么,一下子滴落在皮肤上,像是滚烫的水,令她倏然心惊。 谢翎,他哭了? 施婳心里骤然涌起无限的慌乱,她已许多年不曾见过谢翎哭了,可见他现在的情绪是有多难过,她颇有些束手无策道:“谢翎,怎么了?阿翎?” 直到施婳心中越来越惊慌,她才听见耳边传来喑哑的声音:“阿九,我真没用……” “不会,”施婳慌忙抱住他,一颗心紧紧缩成一团,疼得她眉心都蹙紧了,她轻轻抚摸着谢翎的头发,安抚着道:“怎么会?你今日不是将我救出来了吗?” 谢翎摇了摇头,却什么都没有说,他抬起头,在施婳的脸颊侧轻轻落下一个吻,温热的呼吸如同一片暖融融的羽毛,其中带着无数的怜爱与痛惜。 他的声音里确实截然不同的狠厉:“阿九,我一定会让他……死无葬身之地的。” 此时说话的谢翎就仿佛一头凶狠的孤狼,他终于剥去了往日披在身上的那一层斯文温和,看似无害的外衣,露出了桀骜狠厉的一面。 施婳正愣怔间,便感觉自己的身体一轻,却是谢翎将她打横抱起,脚步稳健,同时又十分快速地往马车的方向走去。 …… 时间很快便到了七月,戎敌虽然退了,然而朝局形式却越来越严峻,无他,宣和帝前阵子被气病了,如今身体渐渐好转,又想起那堵心的求贡一事来,越想越闹心,开始迁怒大臣。 天子一怒,伏尸千里,血流漂橹,越是在天子近前,便越是容易受到波及,可谓天心难测。 兵部尚书被问罪,下狱弃市,兵部的左右侍郎皆被流放边关,年初才整顿过的兵部,如今又遭逢大变,除此之外,其他大臣也或多或少受到了责难,发落的发落,罢黜的罢黜,就连太子都受到了斥责。 一时间,朝廷之中人心惶惶,那阵子,就连说话都不敢放大了声音,生怕一个行将踏错,皇上的那一把怒火就会烧到了自己身上。 而发生最大的一件事,便是内阁首辅刘阁老致仕了,虽说是致仕,但是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这是引咎辞官,免得掌了几十年的大权,最后一朝走错,晚节不保。 宣和帝顾念老臣往日之功,什么也没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刘阁老致仕之后,首辅之位便空了出来,内阁一向按资历任职,由原先的次辅林阁老任首辅一职,元霍接任次辅。 这事或多或少对朝廷的局势造成了冲击,尤其是太子,刘阁老原本就是稳稳的太子一派,如今刘阁老致仕,他便犹如失去了一只臂膀,而新任首辅的林峰兆,又是一个滑不溜手的老东西,这不得不叫太子恼火极了。 但是毫无办法,谁让他是在求贡一事之后才想起了上辈子的事情呢?真是人算不如天算。 且不说太子那边如何气急败坏,每到午后时分,宣和帝仍旧是叫翰林侍讲来谨身殿讲解经义。 “闻之曰,举事无患者,尧不得也,而世未尝无事也,君人者不轻爵禄,不易富贵……” 青年的声音温和,吐字清晰,不疾不徐,令人听在耳中便觉得十分舒心,宣和帝这些日子耗费了不少心力,之前的病还未全好,近来政事烦心之余,便颇显老态,那双一向精明睿智的眼睛,也蒙上了疲惫的光。 他听着案前人讲解经史,忽然开口问道:“谢翎,你觉得介子推此人如何?” 谢翎短暂地思索了一下,才恭敬答道:“回皇上的话,臣以为介子推是一名有仁有义的忠臣。” “哦?”宣和帝抬眼望着他:“说来听听。” “是,”谢翎道:“介子推没有爵禄,一介白身追随晋文公出亡,只凭着一个义字,后来途中饥饿难忍,又割肉给晋文公,凭的是一个仁字,所以臣以为,介子推是一名既有仁又有义的忠臣。” 宣和帝却直视着他,质疑道:“你不觉得介子推此人太过迂腐虚伪吗?” 谢翎回以不解的目光,宣和帝移开视线,慢慢地道:“若他追随的不是晋文公,他还会义无反顾地追随他逃亡,甚至不惜割肉侍君吗?” 谢翎顿了顿,才道:“恕臣并不认同皇上的话。” 宣和帝猛地再次看向他,眼中原本的疲惫一扫而尽,取而代之的是锐利的精光,道:“你说。” 谢翎从容答道:“史书上记载的都是曾经发生过的独一无二的事实,从无假设,介子推助晋文公,后辞官不言禄,报树而死,足以说明此人有忠君赴义之节,这等义士,即便真如皇上所说,他当初追随的并非晋文公,而是他人,也仍旧会做出后来的举动,介子推忠的并非君,而是国。” 他垂下头:“此乃臣浅薄之愚见,若有冒失之处,望皇上恕罪。” 听完这番话,宣和帝定定地看着他,并不言语,过了许久,他才站起身来,道:“你说得很对,是朕想错了。” 他说完,竟然亲自来扶起谢翎,笑道:“不知为何,每每听你讲书,朕便有一种豁然开朗之感。” 谢翎谦恭地低着头:“皇上谬赞了,臣惭愧。” 宣和帝笑了:“何来惭愧?朕听过一句话,愿以微贱之身,竭肱骨之力,报效朝廷,这话可是你说的?” 谢翎愣了一下,才道:“是臣所言,原是轻狂之语,不想竟入圣上耳中,实在惶恐。” 宣和帝和蔼地拍了拍他的肩,道:“你有此志向,朕心深感慰藉,恐怕朝中的那些一二品大臣也比不得你,既然如此,那朕就给你一个报效朝廷的机会。” 谢翎抬起头来,望着天子那双睿智精明的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道:“臣叩谢皇上恩典。” …… 就在所有人惶惶自危,生怕自己被降官罢职的时候,一道圣旨下来,在这个节骨眼上,竟然还有人升官了,真是叫所有人都惊掉了一地的眼珠子。 现任兵部郎中谢翎被皇上亲自提拔到了兵部左侍郎的位置,由正五品一跃升到了正三品的位置,简直让人不敢置信,这人到底是走了什么运气? 年初时候,谢翎还是个从五品的兵部员外郎,二月就升到了正五品兵部郎中,如今才七月,又升到了正三品兵部左侍郎,几乎满朝的大臣都想不明白,这个叫谢翎的究竟是哪里得了皇上的青眼,一升再升,一年之内,连升三级,这等殊荣,在整个大乾朝的历史上,都是屈指可数的。 哦,对了,这个叫谢翎的还曾经是大乾朝年纪最轻的状元,可以说,好事全让他占了。 按理来说,谢翎升官如此之快,确实不大合适,他年纪还太轻,资历也浅,如此年轻便出任三品大员,放眼望去,简直是大乾朝的独一份。 京师沉滞员外郎内用九阶,方得四品官职,故而又有人戏称“九转丹成”名号,这九转分别是:员外郎、郎中、御史、掌道、给事中、掌科、鸿少、光少和通参,朝廷官员过剩,这种时候,一个五品的部属员外想要升到四品,需要经历如此之多的坎坷。 官员们在朝廷里面熬了这么久,都说一个萝卜一个坑,这次朝局震荡,发落了不少官员,也空出了不少坑,许多人都眼巴巴地盯着呢,又是殷勤地走门路,又是百般通融,不想从天而降一个大萝卜,把坑给占了,简直叫人懵了。 这若是在平常时候,早就有各大臣轮番上奏阻止了,但是这回不同,七月事件的余波还未过去,谁也不知道天子此时心中是如何想的,若是胆敢上奏忤逆了他,又会惹来何等灭顶之灾? 都说出头的椽子先烂,所有人都在等着,吏部等着御史上奏,御史等着内阁发话,内阁又看了看吏部的意思,大伙儿都不约而同地沉默着,沉默着…… 这一沉默就沉默到了谢翎正式上任那一日为止,看着朝议上最年轻的新任兵部左侍郎,所有的官员们都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各自互相埋怨起来,上奏不趁早,如今再有异议,也已经晚了一步了。 此事也只能就此作罢。 第 165 章 谢翎身为正三品兵部侍郎, 自然也有了朝议的资格, 在他看来,每次朝议就仿佛在吵架,尤其是在太子和恭王的派别越来越明显之后, 每每吵起架来, 都是夹枪带棒, 火药味甚浓,有时候激烈之处, 谢翎甚至觉得他们恨不得拔刀相向。 倒是领头的两位主子, 太子与恭王,两人说话看起来一团和气,实际上绵里藏针,虚与委蛇。 所有人都觉得,太子变了许多,也比从前沉得住气了, 若是放在以前, 他与恭王说不到三句话就会露了底子,如今倒还端的住架子了,也不知是不是霍然顿悟了。 唯有谢翎知道其中的缘由, 他的目光平视前方,听着太子和恭王你一句, 我一句, 好一番兄友弟恭的模样,耳边又传来了施婳的那句:他想起来了。 想起来了又如何, 谢翎漠然地想,我既然能让他死一次,也能让他再死第二次,彻彻底底地挫骨扬灰。 “不知谢大人以为如何?” 正在这时,太子忽然点了谢翎的名字,含着笑问道。 他们刚刚讨论的事情,谢翎听在耳中,说的是戎敌如今虽然已经退兵了,但是他们性情狡诈,贪得无厌,很有可能再次出兵,若是他们真的出兵了,又该如何应敌。 事情讨论到一半,太子突然把矛头指向了谢翎,兵部尚书就在一旁他不问,偏偏就问一个兵部左侍郎,其用意可想而知。 所有人都是一愣,宣和帝和恭王同时看了过来,不同的是,恭王眼里带着几分忧虑,而宣和帝却饶有兴致地道:“谢翎,你说说吧。” “是,”谢翎恭声道:“启禀皇上,以臣之见,两军交战,粮草先行,若是戎敌真的欲再次犯我边境,须先预备足够的粮草,才不至于仓促应战。” 太子笑道:“谢大人言之有理,可这粮草筹备需要时间,运送也需要时间,车马装载,兵卒运送,至少也要一个月才能堪堪送达,你又如何能够保证粮草及时送达前线呢?” 所有人都听出了太子话里的刁难,这根本没法保证,若平常时间还好,能够正常运送,但是一旦要碰上了下雨下雪,山洪崩发,道路毁坏的天灾情况,一个月说不定要拖到两三个月才行,谁敢保证一定能将粮草及时送到前线? 岂料谢翎在短短思索之后,便从容答道:“太子殿下说的是,既然车马装载,兵卒运送不能及时送到前线,那么换成水路,以船只运送呢?” 这倒是个办法,走水路确实要快很多,而且碰上雨雪天气也不怕,朝臣们都是心头一动,看着谢翎的目光都变了许多,不少人心里莫名生出几分心虚和惭愧来,看来这新任的兵部侍郎倒还有点东西,却是他们之前小瞧了对方。 宣和帝眼中闪过一分亮光,却听太子又犀利地道:“可是我大乾边关一线,并无任何可以直接通达的河道,你走水路,要把粮草送到哪里去?送给戎敌吗?” 谢翎仍旧是不疾不徐,表情淡然道:“殿下说笑了,我大乾的粮草怎么会拱手送给戎敌?下官看过舆图,大乾边境确实有一条河,在玉连关往东二百里的地方,名叫金沙河,再过来便是娄江,只需要将金沙河与娄江打通,娄江往下便直通京师的嘉侥湾,嘉侥湾下接溱潼河,此后,一旦需要运送粮草,便可直接从江南调用,以船只装载,送往边境,从出发到目的地,粗略估计,只需要短短十日便可!” “好!”宣和帝猛地一拍御案,竟然站起身来,笑着赞叹道:“此计甚好!深得朕心,谢翎果然是国之栋梁,怎么从前无一人提出这个办法?” 朝臣们都面面相觑,不敢吱声,宣和帝又道:“这件事情内阁都再仔细商讨一下,看看要怎么安排,交给哪些人去办,越快越好,不容拖延。” 闻言,林阁老与元阁老都恭声应下来,宣和帝想了想,又道:“行了,还有别的本要奏吗?” …… 朝议散了之后,谢翎便随着众大臣一同离开了太极殿,一路上不少人对他笑脸相对,和气地与他打招呼,一扫之前的冷淡,谢翎也是笑着一一回应了。 正在这时,身后传来一个声音:“谢侍郎。” 是太子,几个官员都识趣地退开了,谢翎站在原处,看着太子走了过来,明媚的阳光落在他杏黄色的朝服上,令谢翎忍不住眯了一下眼睛,掩去了眼底的神色,恭敬地拱手道:“殿下叫住臣,不知有什么事情?” 太子看着他,表情喜怒不辨,过了一会,忽然笑了一声,道:“想不到谢侍郎有些本事。” 谢翎低下头,道:“殿下谬赞了,小聪明尔,不值一提。” “哪里?”太子冷笑着看他:“谢侍郎何必自谦?今日皇上都当众称赞你了,你这若是小聪明,那我大乾的官员就都是酒囊饭袋的蠢货了。” 谢翎不语,太子忽而又移开话题,道:“谢侍郎,孤今日叫住你,实是有其他的事情。” 谢翎抬眼,神色和顺:“请殿下直言。” 太子走近一步,微微侧身,凑到他耳边,低声问道:“不知尊夫人……近来可好?孤甚是想她。” 谢翎眼神倏然转为锐利,就仿佛一把开了刃的刀子一般,但是瞬间之后,那锐利之色又消散了,快得仿佛是别人的错觉。 太子清清楚楚地看见了谢翎的失态,他呵地一声笑了,略微退开,慢条斯理地道:“尊夫人色若春花,实在是人间少有,谢侍郎真是有福气了,可惜……” 他故作遗憾地摇头,哈哈笑着走开了,谢翎在原地站了许久,才慢慢随着其他官员离开。 不远处的两人目睹了全程,望着青年挺拔如青竹一般的身影消失在人群中,窦明轩皱起眉来,低声道:“王爷,谢翎他……” 他的表情欲言又止,恭王知道他的意思,摇了摇头,意味不明地道:“你多虑了,谁都有可能投靠太子,唯有谢翎不会。” 窦明轩听了,尽管仍旧是疑惑,但还是点了点头,道:“臣明白了。” 谢翎出了宫门,马车在等着,刘伯笑呵呵道:“大人下朝了,是要直接回府吗?” 马车里的人沉默了一瞬,道:“不,先不回去,去听雨茶楼。” 刘伯笑着应了一声,赶着马车便往听雨茶楼的方向驶去。 谢翎进了茶楼,伙计立马迎上来,躬身笑道:“这位客人请。” 谢翎径自往楼上走去,口中道:“不必招呼。” 那伙计是个有眼色的,看他气度和穿着,便知不是一般人,立即退开了,谢翎上了二楼,目光扫过各雅间的门,找到右边最尽头的雅间进去。 里面已有两个人等着了,谢翎拱手冲窗边的人道:“见过王爷。” 恭王点点头,笑道:“来,坐吧。” 谢翎又恭敬唤了窦明轩一声:“老师。” 窦明轩颔首,他这才入了座,恭王轻轻敲了一下桌沿,慢声道:“近来那边忽然没什么动静了,你们怎么看?” 那边是指哪里,在座的两人都清楚,窦明轩想了想,道:“或许是因为前阵子的事情,这会儿朝局人人自危,太子说不定只是想避个风头。” 没想到谢翎却开口道:“不尽然。” “哦?” 恭王和窦明轩同时看向他,恭王道:“怎么说?” 谢翎抬起眼来,道:“若王爷与太子之间是一场博弈,时间拖得越长,谁越容易落败?” 两人顿时沉默,窦明轩不说话,片刻之后,恭王才沉声道:“是我。” 他毕竟只是一个藩王,总归是要归藩的,即便不是现在,也会是在不久的将来,恭王不可能永远留在京师,而一旦他离开京师,皇位会落在谁身上,几乎是不用想的事情。 谢翎道:“恕臣直言,太子现在是有绝对的优势,他只需要安安分分,什么也不必做,熬到今上百年之后,一切都会成定局。” “相比之下,王爷的局势就不太妙了,”他看着神色不定的恭王,道:“这场战役拖得越久,对您越是不利,若是哪一日皇上意动,让您归藩的话……” 恭王面色凝重,他微微颔首,道:“确实是你说的这么回事,那依你之见,太子按兵不动,我们应当如何?” 谢翎道:“逼他。” 窦明轩表情惊疑:“逼?怎么逼?” 谢翎笑了笑,他没说话,只是伸手在杯中蘸了些茶水,在桌面上写了一个字,恭王和窦明轩下意识看去,只见那是一个“逼”字,却赫然是个反的。 窦明轩与恭王皆是一震,迟疑片刻,窦明轩开口道:“可如今情势紧张,若是我们出手,恐怕会让皇上注意到。” 闻言,谢翎一笑,随手抹去那个字,摇摇头道:“当然不能让王爷出手,太冒险了。” 恭王忍不住道:“你的意思是……” 谢翎道:“让皇上出手。” 他说着,继续道:“皇上越是看重王爷,就会越挑剔太子,太子好大喜功,性情又急躁,不甘落于人后,一旦逼得他自乱阵脚,一切就会不攻自破。” 恭王深深吸了一口气,看着面前的谢翎,眼睛发亮,道:“慎之,我当初果然没有看错你。” 谢翎立即垂首:“能为王爷效力,此乃臣的荣幸。” 第 166 章 不久之后, 朝臣们忽然发现一件事情, 恭王和太子两人之间的关系似乎和缓了许多,朝议说话时候也不再针锋相对了,一个比一个和气, 说话带笑, 哪里还有半分过去的剑拔弩张? 这现象看在众人眼中, 明白的自然明白,不明白的就老老实实当局外人, 总之最欣慰的, 莫过于宣和帝了。 上回谢翎提议的挖通金沙河与娄江一事,恭王主动请缨上奏,说愿意为宣和帝分忧云云。 这事确实是件苦差事,但事关边关应战,十分重要,轻易不敢马虎, 朝臣们没几个想去的, 这事儿捞不到什么功绩不说,若是一个不好,丢官罢职都是小事, 搞不好人头都要落地。 没人想去的事,恭王却主动揽下来了, 宣和帝听了十分欣慰, 大手一挥,准了。 恭王立即收拾行装, 前往边关,他这一走,京中的事情总要交给人去做,思来想去,他还是决定让谢翎和窦明轩两人商量着来,若是重要的事情,就以信件通知他。 恭王前脚一走,后脚太子就被人参了一本,参他的人是都察院右签都御史晏隋荣,说太子收受贿赂,私下授官,无视国家法度。 宣和帝闻之大怒,立即让都察院彻查此事,很快事情就查出来了,证据确凿,牵连官员之广,足有近一百人之多,令人瞠目。 这事情又在朝廷中掀起了轩然大波,宣和帝直接被气得病倒了,又把太子骂了个狗血淋头,同时罢了他在吏部的差事,让他滚回去闭门思过。 而太子想破了头也想不到,都察院是怎么查到的,他心里简直要呕出血来,这些都是从前做下的事情,前不久他才想起了上辈子的记忆,决定行事低调些,韬光养晦,熬死了宣和帝,皇位自然而然就是他的了。 但是他上辈子的记忆来得太晚了,从前许多事情都已经做下了,太子行事向来无忌,那些桩桩件件,每一样拿出来都像是在自己通往皇位的路上挖坑,一不小心就会跌进去,死无葬身之地。 太子这边懊悔之余,派人去查那个参他的御史,都察院右签都御史晏隋荣,到底是谁指使他这么做的。 然而查来查去,什么消息都没有,就像是晏隋荣一拍脑门就上奏了一样,前前后后,他根本没有怎么接触别的朝臣,晏隋荣是有名的老实人,向来按点上朝,按点下朝,能早点回府,绝不在外面多逗留片刻,所以做官也是规规矩矩,跟谁都是不冷不热,不远不近,他在右签都御史这一职上已经待了三年了,很是不思进取。 太子打死也没想到,自己竟然被这么个人给阴了一把,一时间气不顺,目光落在了另一个人身上,恭王妃。 恭王妃是陈国公的女儿,陈国公的夫人与晏隋荣的正妻是亲姐妹,这么说来,这晏隋荣和陈国公都是恭王一派的,太子一下子就想通了其中的关窍,顿时气不打一处来,看来恭王本人是离开京师了,但是恭王党却还没有消停。 于是从那时起,太子开始瞄准了陈国公,拼命给他下绊子,陈国公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被整治得苦不堪言,这是别话。 谢宅。 “慎之,你上回让我交给我爹的信……” 晏商枝的语气里带着几分犹疑,他像是明白了什么,却还不敢肯定,只是望着对面的谢翎。 谢翎顿了一下,才回视他的目光,道:“就是你想的那样。” 晏商枝深吸了一口气,他皱着眉,开口道:“为什么?” 谢翎放下手中的茶盏,道:“你我同出师门,往日情分非同寻常,我就不瞒你了,这次参太子的事情,确实是我提议的,你爹是都察院右签都御史,由他来做,是最合适不过了。” 晏商枝声音有些冷:“这种事情你何必将我爹牵扯进来?趟这浑水?” 他的态度可以说是责难了,谢翎却并不回避,反而站起身道:“事情的利害我一开始便在信中写得十分清楚,若是伯父不愿意,他大可以把信件烧了,我绝不会因此而怪责他。” 他说到这里,语气放缓了,道:“再说,这次的事情万无一失,伯父若是做好了,官升一级不是难事。” 晏商枝也跟着起身,盯着他,道:“你又知道这事万无一失?你哪里来的把握?” 谢翎抿了一下唇,避开他的目光,道:“事情已成定局,伯父也并未被牵累,政绩上反而添了一笔,若是不出意外,年底便会升迁有望,你何必再执着计较此事?” 晏商枝摇了摇头,皱着眉道:“你……” 他说着,却又像是不知道该说什么,最后才道:“慎之,须知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的道理,你……你好自为之吧。” 晏商枝说完,便告辞离开了,他深蓝色的衣袍很快便消失在门口,再也看不见了,谢翎的神色闪过一瞬间的恍惚,仿佛在思索着什么。 “夫君?” 施婳的声音传来,谢翎立即回过神来,他望着女子柔美的面庞,原本松动的表情很快便又再次坚定起来,他低声喃喃道:“不,我绝不会输的。” 他的背后是阿九,他不能退,也不能输,唯有举剑应敌。 “怎么了?” 施婳没听清楚他的话,走了几步,便被谢翎伸手抱住了,她听见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道:“阿九,你再等等我。” 施婳伸手环住他的腰身,缓慢地点点头,声音坚定:“没事的。” 她听见了谢翎的声音,把近日朝廷的局势都一一分析说给她听,然后冷静地道:“就算太子现在想起了什么,也已经晚了,他做过的那些事,把柄太多了,只需要慢慢挖掘,一样一样拿出来摊开,摆在明面上,他一定会狗急跳墙的,阿九,你等着看他的下场。” 谢翎的语气冰冷而无情:“我会让他知道,什么叫做穷途末路,求生无门。” 转眼就到了年底,京师早早就下起了鹅毛大雪,从入了冬起,宣和帝的身体就不大好了,太子还在闭门思过,再加上今年戎敌求贡的事情,又担心戎敌明年举兵再犯,这个年过得颇有些沉重,便是那声声爆竹听在耳中,也没了从前那般热闹的气氛了。 这种低迷气氛一直持续到年关过后,才渐渐好转,太子终于解禁了,得以再次参议朝事,只不过吏部的差事没他的份儿了,每天上朝戳在那里,跟木桩子似的,所有人都看出来了,宣和帝这是还没消气。 太子也不敢造次,老实了不少,从去年被参了之后,直到如今,他府里连朝臣都不敢宴请,战战兢兢,十足的小心,生怕又被宣和帝责难。 所幸他低调了这一阵子,没人给他使绊子,朝局也没什么大事,太子一咬牙,又去找了宣和帝请罪,说自己闭门思过了这么久,已经知道悔改了云云。 毕竟是自己的儿子,宣和帝忍不住还是心软了,态度也转好了许多,渐渐的,朝议的时候会问太子一些意见了,下朝后也会叫他去谨身殿议事。 这些转变,朝臣们都看得清清楚楚,心思一下子就活络开了,窦明轩是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他立马写了一封信,要送给正在边关的恭王。 但是被谢翎给拦下来了,他道:“如今写信给王爷,也无济于事了,王爷总不能现在就从边关赶回来。” 窦明轩对这个学生倒是有些服气,但同时又隐约伴随着几分忌惮,他对谢翎道:“如今皇上似乎又对太子的态度好了起来,若是再不想办法,恐怕等王爷回来的时候就已成定局了。” “老师心急了,”谢翎笑了一下,道:“皇上如今仍旧健在,何来定局之说?未到最后时候,鹿死谁手,还未可知,切不可自乱阵脚。” 他按住窦明轩手下的那封信,道:“学生之前大概估算了一下,王爷那边的事情至少要在中秋过后才能完成,如今正是关键时候,不可分了他的心,” 谢翎说得不无道理,窦明轩便问道:“那依你之见,又当如何?” 谢翎答道:“有了期望之后,再次失望,岂不是更让人愤怒?” “你的意思是……”窦明轩有些迟疑,又道:“上次是有都察院御史参太子,这次岂能还有这样的运气?” 谢翎却意味深长地道:“既然没有,那就找个机会让他有。” 窦明轩倒也并不是蠢笨之人,立即明白了谢翎话里的意思,顿时沉思起来,片刻后,才道:“你说得有理。” 恭王一派按兵不动,眼睁睁地看着太子与宣和帝的关系渐渐好转,四月的时候,河东省发了洪灾,洪水淹没了大量的良田,太子对此事十分上心,朝议的时候一连提了不少建议,让朝廷安抚民心,一边立即拨粮赈灾,同时派出州军,谨防民乱。 原本大臣们还觉得太子有些小题大做,但是岂料第三日,河东省果然爆发了民乱,幸好有州军在,立即镇压了下去,这事办得很是及时,并没有酿成更大的乱子,宣和帝心里很是满意,甚至赏了不少东西给太子。 太子辞而不受,反而跪下道:“这些都是儿臣分内之事,岂敢邀功受赏?” 听了这话的宣和帝于是更高兴了,看来去年闭门思过的那段日子里,太子确实有所长进。 接下来几个月,太子一连办了不少事情,每一桩都非常好,宣和帝渐渐也放了不少事情,交给太子去办,甚至开始让太子阅看奏折。 一时间,朝廷上下所有的官员都知道,宣和帝看重太子了,甚至似乎有了让恭王归藩的念头。 第 167 章 此时恭王并不在京师, 太子得了宠信, 声势如日中天,与之相对的,则是恭王一党, 气氛低迷惨淡, 仿佛他们的主子不日就要滚去属地了。 而窦明轩和谢翎发生了一次小小的争执, 窦明轩手中有一些太子的把柄,他认为是时候该放出去打压一下太子的气焰了, 免得宣和帝真的把恭王扔去了属地。 而谢翎觉得还没到时候, 打蛇要打七寸,务必要一击即中,让太子没有翻身的余地。 两人争过一场,不欢而散,第二日,谢翎和窦明轩又去了听雨茶楼, 开始商议对策, 无他,因为宣和帝又病了。 “太医院昨夜连夜出诊,折腾了一晚上。”窦明轩皱着眉道:“据说是咳了血。” 谢翎的面上却并没有什么表情, 只是道:“王爷什么时候能回来?” 窦明轩叹了一口气,道:“还要半个月。” 谢翎轻轻敲了一下桌沿, 目光幽深, 道:“那就再等等。” 窦明轩忍不住叹道:“我怕没时间等了。” 谢翎抬眼看他,眼睛清亮, 但不避不让地看着他,道:“老师只管放心,我们有的是时间。” 他的声音里有一种坚定的令人信服的力量,窦明轩妥协了,他心想,半个月就半个月,情况总不会比这更差了。 半个月的时间一晃而过,太子又被参了,这次参的是他结党营私,私下结交大臣,若说这种理由,太子已被参过许多次了,御史就喜欢风闻奏事,不是参这个,就是参那个,仿佛一日不参谁个一本两本,他们就白过了似的。 太子如今很是得宠,根本不必在意这几个言官,他现在要做的是老实安分待着,多办几件不错的差事,让宣和帝刮目相看,早日把恭王挤回藩地去。 他看完那几本奏折,就给随手压到了一旁,那一堆都是不太重要的奏折,可以缓几日处理。 这一缓就不要紧,那参他的御史见宣和帝没动静,又一连上了三本奏折,言辞越来越激烈犀利,太子看得满篇都是骂自己的话,不由烦躁无比,随手把三本奏折又给压了。 第三日,那个御史没动静了,朝议快完了的时候,宣和帝望着下方的官员们,随口道:“卿等可还有其他的事情要奏?” 一个人出列,跪倒在地,道:“臣有本要奏。” 看见那个人,太子的眼皮子顿时跳了一下,不知为何,忽然生出了不妙的感觉,那人不是别人,正是之前被他一连压了四本奏折的御史。 一看是御史要上奏,这下不止太子,就连宣和帝和群臣的眼皮子都跳了一下,唯有谢翎垂下了眼,片刻后,宣和帝略带苍老的声音传来:“准奏。” 那御史大声道:“臣要上奏的事,都在这奏本中了,请皇上过目。” 立即有太监过来,将那奏本捧起,恭敬呈给了宣和帝,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紧紧盯着那奏折,观察着宣和帝的表情。 于是他们也清清楚楚地看见了,宣和帝的眼睛猝然睁了一下,面上的表情闪过震惊,不信,怒意,最后化为了平静,如果忽略那紧紧捏着奏折的手指的话。 “太子,”宣和帝的声音出奇的柔和,道:“你也来看看这本奏疏,是专门说你的。” 闻言,太子的眼皮子突然狂跳起来,他觉得喉咙有些发干,脑子里开始急剧地思索着,前几日看到的那四本奏折里面有没有什么重要的东西被他忽略过去了。 没有,绝对没有,那些都是骂他的话,字字如针,说他私下结交朝臣,意图结党,全是空话,这种奏折他不知道看过多少了,参政这么多年,他早就知道,这些御史们浑身上下就只有一张嘴,有空没空就瞎叫唤,实际上真的能拿出证据的不多。 但越是这样,方才宣和帝的那番表情就越是诡异,太子心里七上八下,忐忑无比地接过那奏折,入目便是:“……宣和二十八年春二月,岑州加收茶税,当年共计获税银八十万七千两……宣和二十九年夏五月,太子宴工部尚书彭子建,户部右侍郎于一博,都督佥事翟义亮……宣和二十九年中秋,太子宴右督察御史朱晖,都督佥事翟义亮,东城兵马指挥使韦璋……宣和二十九年冬十一月,宴吏部尚书兼内阁阁员虞锦荣,前内阁首辅刘禹行……” 这本奏折记录得太详细了,太子越看越是心惊,额上见了汗意,脸色也越是苍白,他这才知道,从前行事是有多愚蠢,多肆无忌惮,留下了多少把柄。 他这些年到底在做什么? “意图朋党,其心可诛”八个字不大,却如同一把锥子似的,倏然刺入了太子的眼底,他捏着奏折的手指都哆嗦起来。 那御史还在高声地对宣和帝说他的前四本奏折,皆是石沉大海,不得已今日才当庭上奏,请皇上恕罪云云。 “还有四本奏折?”宣和帝森然道:“朕为何一本都没有看见?太子。” 忽然被点了名,太子下意识抬起头来,正对上了宣和帝那双锋利的眼,他额上的冷汗骤然滑落,张口道:“儿、儿臣在。” 宣和帝冷冷地看着他,道:“近日朕身体不适,让你整理奏折,你把陈御史的奏折整理到哪里去了?” 太子干巴巴地道:“儿臣、儿臣……” 宣和帝的眼里闪过深深的失望,他站起身来,道:“退朝。” 那一瞬间,太子的面孔一寸寸灰了下去,他想,完了,这段时间的努力全部白费了,前功尽弃。 他深知他的父皇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正如宣和帝了解他一样。 过了几日,就是八月十五,恭王回京,恰是中秋节,宫里办了中秋宴,君臣同乐,宣和帝坐在上首,忽然一个小太监从外面进来,伏地跪下,高声道:“启禀皇上,恭王在殿外求见。” 宣和帝一双眼睛倏然一亮,放下手中的杯盏,道:“好,快让他进来。” “是。” 一旁的太子脸色慢慢沉了下去,一仰脖子,喝下了满满一杯酒,他才受了训斥,前阵子的春风得意一扫而光,唯剩下森森的冷和颓意。 宣和帝并不是一个容易被讨好的主,一旦为他所厌弃,想要翻身是千难万难,太子太明白这一点了。 正在这时,大殿门口出现了一道人影,肩背笔直,挺拔如青松,所有的朝臣都不约而同地放下酒杯,站起身来。 谢翎站在桌案后,看着恭王一步步走向宣和帝,然后俯身跪下来,叩首道:“儿臣叩见父皇,父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宣和帝大笑起来,竟然亲自从座上起身,下来扶起恭王,道:“好,好!回来就好!” 恭王受宠若惊,因连日赶路,他身上的风尘尚未完全洗去,面容看起来有些疲惫,但是一双眼睛很亮,他恭敬道:“儿臣回来匆忙,只略备薄礼,谨贺父皇中秋。” 他说着,从怀中取出一卷纸来,那纸看上去有些旧了,像是被被人反复翻看过一般,恭王的表情看上去却十分慎重,他举着那一卷纸,躬身呈给宣和帝。 这一下引起了在场所有朝臣的注意,他们都对那张纸表现出了十足的好奇,也不知恭王从边关那等不毛之地赶回来,能给皇上送什么中秋礼? 宣和帝接过那卷纸,慢慢打开来,表情先是一怔,紧接着是惊讶,看了恭王一眼,道:“这是……舆图?” 恭王恭谨答道:“回禀父皇,此物正是舆图,儿臣在挖掘河道时,派了一队兵士,小心潜入戎敌草原深处,将地形绘制下来,才有了这一份舆图,等来日我朝兵马壮大,挥师北上,定然能踏平戎敌的王庭,一雪往日之仇!” 他的声音铿锵有力,无比坚定,宣和帝听得眼睛发亮,高声道:“好!好!” 他的神色既惊又喜,嘴里连连道好,仿佛真的看见了来日大乾的兵马,一路踏破戎敌的王庭,成就大乾的盛世霸业! 宣和帝一边夸奖,一边用力拍着恭王的肩,而在一旁没人看见的地方,太子的脸色冷得像是结了一层厚厚的寒霜,他用阴冷的眼神扫过恭王与宣和帝,然后再慢慢垂下眼去,盯着自己面前空荡荡的杯盏,像是走了神。 而那边,恭王正坐在宣和帝下首,将在边关的事情一一道来,父子间气氛其乐融融,与旁边被冷落的太子一对比,简直令人忍不住心生怜悯了。 窦明轩看着这一幕,忍不住又去看谢翎,他正端正地坐着,与旁边的官员低声交谈,察觉到了这边的目光,敏锐地抬起眼来,那一瞬间,他的眼神让窦明轩不由自主地想到了孤狼,犀利而冷静。 令人心惊。 但是很快,谢翎又恢复了往日里的温和斯文,他礼貌地冲窦明轩笑笑,窦明轩也微微颔首,心里对自己这个学生,不是不服气的。 这一切都是谢翎计划好的,让太子先得意一阵子,宣和帝对他的期许越大,后面的落差就会越明显,而到了今晚这一刻,这种落差就被放大到了极致。 太子盯着恭王与宣和帝,慢慢地饮尽了杯中的酒,眼里闪过一丝阴翳,很快又消失无踪了。 第 168 章 听雨茶楼生意最红火的时候, 当要数每年的腊月了, 一到年底时候,大乾朝一十三个省份进京述职的官员都会来这里坐坐,因为从二楼望过去, 能够一眼看见宣仁门口, 还有皇城内的宫殿屋顶。 这一日, 门外飘飘洒洒下着鹅毛大雪,天气不好, 茶客却不见少, 大堂里面烧着旺旺的炭火,温暖如春。 一个身披着大氅,罩着斗篷的人从外面进来,看不清楚他的容貌,但是从身高来看,是一个青年模样的人, 小二立即迎了上去, 他像是认得那一位似的,低声道:“这儿满座了,您楼上请。” 那人点点头, 径自上了楼梯,熟门熟路地走到了右边最尽头的雅间, 轻轻敲了两下, 内里传来一个声音:“请进。” 青年这才走了进去,只见窗边已坐了两个人, 他将斗篷和大氅解了下来,行礼道:“王爷,老师。” 恭王笑道:“慎之来了,快坐下来,喝杯茶暖暖身子。” 窦明轩伸手替他倒茶,口中道:“这几日雪都不见停,下得狠了。” 谢翎看着清澈的水在杯中搅出了一个漩涡,茶叶沉浮不定,茶汤慢慢泛起了碧色,他接口道:“瑞雪兆丰年,想必明年必然有一个好年成。” “希望吧,”恭王饮着茶,屋子里茶香幽幽,空气静谧无比,正在这时,楼下传来马蹄匆匆踏过的声音,伴随着呼喝声。 恭王神色一动,道:“怎么了?” 谢翎正坐在窗边,便略微推开窗扇,只露出一丝缝隙,然后往下看去,只见一队兵士正骑着马走过,他低声道:“是东城兵马司的人。” 窦明轩忽然道:“我记得东城兵马指挥使韦璋最近与那位走得很近?” 他看向恭王,恭王颔首,道:“前几日他们还在玉宇楼议事。” 楼下的人马已经走过了,街道再次恢复了寂静,只余下几行凌乱的马蹄印,谢翎慢慢地将窗扇合上,忽然道:“时候差不多了。” 恭王倏然抬头:“你确定?” 谢翎道:“他的耐心也就这么多了,我猜时间差不多就在上元节前后……” 自入冬以来,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宣和帝的身体一直不大好,太医随时恭候着,等待宫里的传唤。 “皇上的身体不大好,在上元节的那一夜,吐血昏迷,”施婳小心翼翼地修剪着梅花枝干,一边慢慢地道:“我记得很清楚,那一次,太子连夜进宫,一直守了两天才回府,后来皇上的病虽然渐渐好了,但到底伤了底子。” “太子若是近期想举事,上元节那一日,是最好的日子,因为过节,宫门看守有些松泛,很容易被控制住。” 谢翎脑中闪过施婳的话,他的目光柔和了一瞬,很快又恢复了清亮,将原因一一说给恭王与窦明轩听,只除去宣和帝会昏迷的事情,又道:“等到那一日,我们早做准备,若是太子不举事,当然也好。” 他说着顿了顿,道:“不过,我不认为他会放过这个绝佳的机会。” 恭王若有所思,缓慢地点着头,道:“既然如此,我们也要商量一下,早做安排。” 窦明轩附和道:“确实如此。” 三人便就着此事商议起来,直到天黑时候,才分头离开,外面的大雪不知何时已经变小了许多,谢翎上了马车,对刘伯道:“回去吧。” “是。” 谢宅的门口,灯笼高挂,昏黄的光芒投映在雪地上,折射出晶亮的光芒。 谢翎一路进了院子,他脚步轻快,心情甚好,等看见窗边的施婳,心情更好了,嘴角开始微微扬起。 施婳见他一身寒气,立即过来替他解开大氅,道:“怎么去了这么久?” 谢翎垂头看着她长长的睫羽,轻声道:“与王爷他们商量事情,一下子没注意时间。” 施婳碰了碰他的手,道:“好凉。” 转身拿了一个汤婆子塞给他暖着,道:“商议得如何了?” 谢翎把计划慢慢地道给她听,眼睛亮亮地望着她,道:“阿九,你觉得会成功吗?” 施婳想了想,不太确定地道:“我不大懂这些,但是听起来,你们安排得很是周到,若无意外,是没有什么问题了。” 谢翎凑到她的脸颊旁,轻轻蹭了蹭,舒适地叹了一口气,眯起眼来,道:“阿九,太好了。” 施婳被他蹭得痒痒的,有些想笑,躲了躲,道:“什么太好了?” 谢翎睁开眼,望着她,道:“你在这里,太好了。” 感谢上天,让我这辈子遇见了你。 恭王府。 恭王大步踏过满是积雪的院子,王府下人们见了他,立即伏身下拜,恭王扫了一圈屋子,又进了里间看了一圈,最该在这里的那人不知去哪里了。 他皱起眉,道:“王妃呢?” 几个下人面面相觑,似乎不知道该如何开口,恭王的眉头皱得更紧了,问道:“王妃怎么了?” 一个下人斗着胆子答道:“王妃她……她去给李夫人治病了。” 恭王愣了一下,纳罕道:“治病?她会治什么病?” 那下人呐呐道:“奴婢、奴婢也不知,才不久前去的。” 恭王想了想,道:“去看看。” 几个下人立即替他披上大氅,又取了灯笼和伞,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往后园走去。 还没走到李夫人的院子,便听见一阵凄惨的女子叫声从里面传来,响彻夜空,恭王脚步一滞,随即迈开大步,往屋子里走去,却见屋子里灯火通明,挤满了下人,通通围在内间门口,伸长了脖子往里面看。 然而一见了恭王,她们就仿佛老鼠见了猫似的,纷纷跪倒在地,张口欲喊时,恭王一摆手,示意她们别出声,自己悄无声息地进了屋子。 一看见屋子里的情形,恭王就愣住了,那凄惨的叫声却原来是李夫人发出的,她正被按在榻上,动弹不得,一名婢女拿着瓷勺正在她的脖颈处刮着。 “啊——你放开我!”李夫人叫骂不休,头上的金钗都落下来了,尖声叫道:“你——我要告诉王爷!啊——” 恭王妃站在一旁,笑眯眯地道:“你看,你这不是有力气喊叫了么?” 她说着,又吩咐那婢女道:“再多刮几下,李夫人这病看起来挺重的。” 那婢女犹豫了一下,李夫人那阵儿疼劲已经缓过来了,又开始再次叫骂恭王妃,那婢女不敢多听,果然又狠狠刮了一下,李夫人的叫骂声又变成了惨叫。 恭王打眼一看,只见那瓷勺刮的地方,已经红肿了起来,难怪李夫人叫得这么惨。 李夫人撕心裂肺地喊叫着,一句一句地骂恭王妃,甚至连泼妇骂街的那些话都学了来,越骂越难听,骂她这么恶毒,活该生不出王爷的种云云。 恭王妃还没什么感受,反倒是恭王的心里跟被什么扎了一下似的,眉头皱起,咳了一声,霎时间,满室寂静。 李夫人跟见到了救星似的,满脸涕泪涟涟,刚刚还中气十足的声音这会儿立马便虚弱了,哭得梨花带雨:“王爷……王爷您终于来救臣妾了吗?” 那拿着瓷勺的婢女立即跪倒在地,浑身都发起抖来,李夫人立即挣脱了桎梏,跌跌撞撞地冲过来,扑到恭王怀里,嘤嘤哭泣起来,恭王看了一眼,倒是没搭理李夫人,反而转向恭王妃道:“这是怎么回事?” 恭王妃垂着眼,答道:“李夫人这几日总说天气冷了,身体不适,老山参都吃了七八根还是没效果,请了大夫来也不见诊治出什么毛病来,臣妾特意去问了婳儿,她说这毛病是风寒入骨,需要将寒气发散出来,就教了臣妾这个法子。” 她说着,还兴致勃勃地指了指李夫人的脖子,李夫人下意识觉得脖子一痛,又赶紧往恭王怀里缩,恭王妃饶有兴致地道:“她这儿已经红肿起来了,等过一阵子,刮出点点淤血来,这寒气就发散完了。” 李夫人惊恐地睁大眼,瑟瑟发抖,仿佛怕极了,嘤嘤哭道:“王爷,臣妾害怕……” 恭王妃不明显地撇了一下嘴,道:“婳儿还说了,这是秘方,专治你这毛病的。” 恭王:…… 他低头看了看可怜的李夫人,心道,可能他这位王妃,是真的认为李夫人得了什么毛病吧。 至少在他看来,李夫人面色红润,精神颇好,完全不像是得病的样子…… “行了,”恭王咳了一声,道:“既然王妃也替李夫人治过病了,那就散了吧。” “王爷?”李夫人霎时间睁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恭王却没搭理她,轻轻将她推开些,对恭王妃道:“时间不早了,王妃与我一同回去吧。” 恭王妃愣了一下,才道:“是。” 两人一道出了屋子,外面还在下着雪,恭王妃笼着手往外走,却被恭王拦住了,她不解地抬头:“王爷?” 恭王皱着眉看她:“出来没带斗篷么?” 恭王妃抿了一下唇,要笑不笑地道:“听说李夫人这边病得着急,臣妾就顾不上许多,匆匆赶来了。” 恭王沉默片刻,恭王妃正欲说话,却见他将身上的大氅解下来,披在她身上,低声道:“走吧,先回去。” 大氅上犹自带着暖暖的温度,那是来自另一个人身上的,恭王妃霎时间愣在了那里。 大雪还在下着,却让人恍惚觉得没有之前那样冷了。 第 169 章 一转眼间, 年关就过去了, 宣和帝的身子总不见好,于是文武百官们这个年过得都不敢热闹,君父身体染疾, 他们若还高高兴兴的, 恐怕要被御史参个几本了。 前几日倒还好, 宣和帝勉强能上朝,只是那一脸病容无法遮掩, 到了年初十, 太医已经常驻皇上寝殿了,随时恭候。 于是整座皇宫,从上到下,里里外外都开始担心起来,皇上这要是有点什么,大家日子都要不好过了。 年十一, 太子与恭王入宫侍疾, 寝殿门窗紧闭,浓重的药味挥之不去,宣和帝躺在龙床上, 双目微微闭着,面容苍白, 恭王跪在一旁, 看着太医给宣和帝把脉。 太子垂着眼看着地面,不知在想些什么, 仿佛是走了神。 等太医放下宣和帝的手,恭王立即关切问道:“怎么样?太医,父皇他的病可有好转?” 太医答道:“皇上是风寒入体,又兼之前身体弱,近来心思忧虑,这病不能下猛药,怕伤了根基,得慢慢养。” 恭王皱着眉,担忧道:“怎么个养法?” 太医道:“臣之前开过的方子,有一个皇上吃着还不错,臣这次再仔细改改,让药性再温和些,先吃半个月。” “好,好,”恭王连声道:“那你快去开方子来。” 太医连忙开方子去了,恭王从地上起来,替宣和帝掖了掖被角,太子从方才一直就沉默着,此时站起身来,看了他一眼,然后面无表情地离开了寝殿。 恭王掖被角的手微微一顿,眼睛微微抬起,忽然对上了一道目光,他心里猛地一跳,立即跪了下去:“父皇!” 宣和帝是什么时候醒的? 宣和帝看了看他,又将视线投向殿门的方向,门没有完全合上,一缕寒风悄悄沿着缝隙送了进来,已不见了太子的背影。 宣和帝的声音疲惫,带了几分苍老之意,仿佛一声叹息:“又下雪了啊。” 恭王不敢抬头,谨慎地答道:“是,从早上就开始下了。” 也就是说,宣和帝从早上开始睡到现在,他的表情有些怔忪,对恭王道:“去,贞儿,把殿门打开些,朕闷得很。” 恭王听了,立即应了一声,这才起身去把殿门打开了,外面下着鹅毛大雪,飘飘洒洒,担心宣和帝受寒,他细心地只开了半扇殿门,恰好让宣和帝的视线望向门外的景致。 宣和帝盯着那洁白的雪看了一阵,忽然道:“朕这是时间到了?” 这一声犹如惊雷,让人听着便觉得十分不祥,恭王惊得立即伏身跪下来,叩首道:“父皇切不可如此作想,太医说了,只是风寒入体罢了,等过阵子就养好了,父皇是真龙天子,正值春秋鼎盛,时间还长着呢。” 他说着,声音里竟带出几分哽咽之意来,宣和帝笑了一下,神色似乎有些触动,他望着自己的这个儿子,一向精明睿智的眼睛此时竟带了几分浑浊,似乎真的要不久于人世了。 他盯着恭王,慢慢地道:“贞儿,看着你的哥哥。” 恭王听了这话,有点发蒙,有些不明白宣和帝这话里的意思,看着太子,要他看太子做什么? 他张了张口,到底是没有问出来,只是恭敬地答应道:“是,父皇。” 宣和帝又疲累地闭上了眼,仿佛是陷入了昏睡之中。 皇上这一缠绵病榻,就是几日之久,朝政的事情都交给了太子去处理,恭王也不上朝了,一心一意在寝殿侍疾,一有机会就抓着太医过来诊病。 各种汤药灌下去,宣和帝仍旧是没能好起来,这下几乎所有人都在心里觉得,宣和帝这一关恐怕是过不了了。 只有两个人除外,一个是谢翎,还有一个,就是太子。 上元节,宫里提前点了灯,但是没有一丝喜庆的氛围,到了夜里,那一溜儿红色的宫灯高高悬挂在房檐下面,仿佛浮在漆黑的空中,看上去颇有些凄清的意味。 皇帝寝殿,恭王正端着药碗给宣和帝喂药,黑色的汤药一点点喝完了,他又取了丝绢为其擦拭,轻声道:“父皇休息吧,儿臣在这里守着。” 宣和帝只是轻轻嗯了一声,闭上了眼,大殿里静悄悄的,太子这几日没怎么来,朝政的事情都交给了他,忙碌的很,除了今天早上来看过一会以外,就再也不见人影了。 宣和帝闭着眼睛,问恭王道:“太子呢?” 恭王犹豫了一下,道:“太子在谨身殿处理奏折,这几日国事繁忙,他恐怕分|身乏术,还请父皇恕罪。” 宣和帝冷笑一声,声音砸落在清冷的大殿里,莫名有些阴森,他过了一会,才意味不明地道:“朕怎么生了一个这样的儿子。” 恭王不敢接话了,宣和帝可以骂太子,他却不能跟着指责兄长的不是,遂只是垂着头,将手中的丝绢放在一旁,示意宫人们拿走。 片刻后,恭王才轻声安抚道:“父皇好好休息,等过几日,病就好起来了。” 宣和帝微微合上眼,声音沉重道:“贞儿,这几日辛苦你了。” 恭王忙道:“父皇身体有恙,儿臣本当如此,何来辛苦之说?只盼父皇能够早日康复才好。” “外面是不是又下雪了?” 闻言,恭王走到门边看了一眼,回道:“是,又下起来了。” 不闻宣和帝的声音,恭王愣了一下,连忙走过来,俯身唤道:“父皇?父皇?” 看样子是又睡了,恭王还未起身,便听见寂静的大殿里传来一阵咯吱的声音,有些奇怪,他不知道那声音是从哪里传来的,四下观察,低头的瞬间,却倏然见宣和帝的口中溢出了鲜血! “父皇!”恭王的眼睛瞬间睁大了,惊恐地高声喊道:“太医!来人,太医呢!” 殿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下一刻,大殿的门就被猛然推开了,身着一袭杏黄色衣袍的太子正站在门口,望着龙床上吐血的宣和帝,又望向恭王,怒道:“你竟敢谋害父皇!” 恭王震住了,不可置信地抬头看着他,太子大步上前,吩咐道:“来人,把恭王制住!” 他身后的几个侍卫如狼似虎地冲了上来,一把按住了恭王,恭王却来不及辩解,只是高声喊道:“太医呢?宣太医来,父皇吐血了!太子!” 太子冷笑一声,道:“太医孤自然会宣召的,你还是先担心自己吧,父皇不必你操心了。” “你——” 太子大步走向龙床,他居高临下地盯着昏睡的宣和帝,鲜红的血液将被子都浸湿了,他这么低头俯视着,忽然发现床上的这个人,也并没有他想象中那么令人畏惧了。 因为得了病,宣和帝瘦了许多,看上去虚弱无比,甚至奄奄一息,枯槁而苍老。 太子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叫了一声:“父皇。” 宣和帝兀自昏睡着,根本无法回答他,太子直起身来,看向一旁的恭王,一抬手,道:“谋害皇上,乃是死罪,把恭王带下去,听候审问。” “李靖涵!”恭王愤怒地盯着他,咬牙道:“我绝没有谋害父皇,你休要诬陷与我!” “是不是,审了才见真章,”太子冷声道:“带下去。” “是!” 恭王被不客气地带离了大殿,太子转了一个身,目光落在了御案上,那里摆放着什么,他缓缓走上前去,打开一看,是一张空白的圣旨。 …… 宫道上的积雪才被铲过,此时又积了薄薄的一层,一队人正大步往宫门口的方向走去,却被守卫拦住了,喝道:“什么人?” “是本官。” 一个清朗的嗓音自夜色中传来,那守卫定睛一看,道:“原来是谢大人,谢大人这么晚还入宫?” 谢翎道:“本官奉了密旨,进宫有要事。” 守卫道:“恕卑职冒昧,可有通行金牌?” 谢翎顿了顿,道:“没有。” 那守卫面色为难,道:“这……大人,没有金牌,不许出入宫门。” 谢翎侧了侧头,他听见了后方传了脚步声,很是整齐,他忽而问道:“听见了吗?” 那守卫顿时迷茫:“什么?” 正说着,一队人举着火把快步跑了过来,打头的那人高声道:“开宫门!” 谢翎转头一看,正是东城兵马指挥使韦璋,他见谢翎也在,瞳仁猛然一缩,才假笑着过来,拱手道:“谢大人怎么在?” 谢翎也拱手回礼,道:“我也想问,指挥使大人这时候不在东城兵马司,来皇宫有何贵干?” 韦璋打了个哈哈,道:“刚刚接到急报,宫里有乱贼,我等欲进宫相助。” 谢翎犀利地道:“谁发的批文?兵部有调兵我为何不知道?” 韦璋一怔,随即傲然道:“我是接了密令的,有批文也不必给谢大人看。” 他说着,转头看向那发呆的守卫,道:“听就没有?开门!本指挥使要进宫平乱!” 谢翎喝道:“谁敢开!” 韦璋惊怒地瞪着他:“谢大人!” 谢翎冷冷地回望,道:“本官是兵部左侍郎,有责过问此事,现在问你,是谁给你下了密令,调兵又是谁给的批文?” “你——” 正在这时,只听砰然一声,一朵烟火在皇宫上空猛然炸开,光芒之盛,照亮了半个皇宫,引得所有人都抬头张望,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第 170 章 看到那朵烟火之后, 谢翎的眼中闪过几丝亮光, 正在这时,后面再次传来了脚步和动静,匆匆而来, 所有人都回望, 又是一列官兵, 打头的那个,赫然就是兵部尚书冯建贤, 旁边还有几个内阁的阁老。 冯建贤如今年事已高, 走起路来气喘吁吁,他锐利的目光扫过堵在宫门口的众人,落在了韦璋身上,不客气地道:“韦指挥使,你不在东城兵马司,带着人来皇宫做什么?造反?” 熊熊的火把和灯笼把个宫门口照得灯火通明, 比外面的灯市还要亮! 韦璋脸皮顿时绷紧, 下颔动了动,若无兵部文书,他这次确实是私自调兵, 却没想到出行不利,在要入宫的时候碰到了谢翎这个煞星, 耽搁到现在。 谢翎再不迟疑, 对冯建贤与几个阁老道:“大人,宫里出事了。” 几人顿时一阵紧张, 方才看见那烟火便觉得不对了,此时还有一个兵马指挥使堵在这儿,明显是有异常。 冯建贤再不搭理韦璋,取出怀里的金牌一晃,对那守卫沉声道:“开门,有人逼宫篡位,我与几位阁老要进宫护驾!” 那守卫乍一听有人逼宫,顿时惶惶然,再不敢阻拦,果然让开了路,谢翎立即带着一整队官兵往宫里走,冯建贤走了几步,又回头盯着蠢蠢欲动的韦璋,道:“韦指挥使,你私自调兵,已是大忌,最好不要轻举妄动。” 韦璋脸色一白,冯建贤不再看他,大步往宫里走去,远远又听谢翎高声道:“来人,将所有的宫门守住,不许任何人出入!” “是!” …… 寝殿内,宣和帝躺在床上,人事不知,而太子则是坐在御案后,手里举着一张圣旨,目光在那张红色的大印上落定。 他看了好一会,才露出满意的笑来,将圣旨收起,放在御案上,站起身来,掌印太监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着。 太子睨了他一眼,随即走到龙床前,低声叫道:“父皇?” “父皇?” 宣和帝没有反应,太子随手拿起一旁的丝绢,放到盆中浸了水,然后按在了宣和帝的口鼻上! 他低头看着那个虚弱枯槁的老人,面上露出了一丝残忍的笑意…… 很快,他就会赢了。 正在这时,外面忽然传来了一阵骚乱,太子心里一动,侧耳细听,人声模糊,听不太真切,他对一个侍卫道:“去看看,是怎么回事?” 那侍卫领命而去,旋即回转来,惊慌道:“殿下,是几个阁老!他们带着人过来了!” 太子表情一冷,立即看向宣和帝,他想了想,又缩回了手,将丝绢扔到了龙床下,直起身来,整了整自己的衣袍。 他知道,宣和帝一共会昏迷三日,这三日之内,他想随时动手都可以,但若是现在动手,未免太引人怀疑了些。 若是让内阁的人也看到那张圣旨的话…… 太子的眼睛微动,闪过几分激动,很快又强行压制下来,他冲一个侍卫使了一个眼色,掌印太监立即被悄悄拖了下去,大殿内只剩下了几个老老实实伏跪于地的宫人,如泥塑木雕一般。 脚步声已经在殿外了,紧接着,大殿的门被猛地推开来,一行人鱼贯而入,太子的目光落在了人群中的谢翎身上,他微微眯了一下眼,然后开口道:“几位大人来得正好,恭王他意图谋害——” “你们来得正好,把这孽子给朕拿下。” 一道沉而苍老的声音自身后传来,太子的声音戛然而止,他瞪大眼睛,仿佛见了鬼,猛地转过身去,却见原本该昏迷的宣和帝,此时正坐了起来,一双眼睛冰冷地望着他。 太子一下子惊住了! 谢翎率先反应过来,立即跪下行礼:“臣参见皇上,救驾来迟,还请皇上恕罪。” 内阁几个阁老也回过神来,跟着跪下:“臣等参见皇上!” 太子已经不会说话了,他死死地瞪着宣和帝,眼睛都猩红了,咬牙切齿道:“你……没有生病?” 宣和帝面无表情地望着他,古怪一笑,道:“朕当然病了,可朕还没病到要死的地步。” “朕就是想看看,朕的儿子们……到底是什么德行。” 太子表情惊惧,一边摇着头,像是不敢相信事实,快速而低声地喃喃道:“不……不对,上次不是这样的……你要昏迷三天,三天之后才醒过来……难道——” 他猛地抬起头来,不可置信地说:“难道那次也是假装的?” 谁也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在场所有人中,只有谢翎明白他此时的意思,显然,上辈子的宣和帝,也是装了病来试探太子和恭王,但是那次太子还没有谋权篡位的心思,所以躲过了一劫。 而这一次,太子就如同一只愚蠢的猎物,一头撞入了宣和帝布下的陷阱里面,再无翻身之地。 这时候太子也想通了其中的关节,大势已去,他面上的震惊之色渐渐褪去,眼里闪过几分癫狂,指着宣和帝大声笑道:“你也活不了多久了!哈哈哈哈哈!” “你以为李靖贞是什么好东西!” 所有人都被他这出给震住了,愣在原地,却见太子转身冲向御案,将上面的东西拿起来,抖开高声念道:“朕即位三十有二年矣,海内河清,天下太平,民有所安,万邦咸服,吏治清明,君臣善睦,德可比先圣,功更盼后人,皇嫡长子靖涵,人品贵重,深肖朕躬,必能克承大统,著继朕登基,即皇帝位,即遵舆制,持服二十七日,释服布告中外,咸使闻知。” 众人都听得一愣一愣的,那竟是一份遗诏,他们都纷纷看向宣和帝,宣和帝脸色阴沉,气都不顺了,低声骂道:“孽障!” 这下所有人都明白了,这遗诏是太子伪造的。 太子还在那边哈哈大笑,状若癫狂:“哈哈哈哈哈哈哈我登基了!哈哈哈哈哈!朕登基为皇了!” 他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瞬间收起笑容,大声道:“来人!把恭王和谢翎拉出去斩了!现在就斩了!把人头给朕取来!” 大殿里一片诡异的寂静,所有人又将目光放到了谢翎身上,不知他怎么惹到了太子,谢翎表情却十分平静,抬头望向宣和帝,道:“皇上,太子殿下这情形,要请太医来看看么?” 宣和帝冷冷地道:“来人,把他送回太子府监禁起来,无令不得探视。” “是。” 一场逼宫篡位的闹剧以太子疯了的结局就此收场,第二日,宣和帝便撑着病体上朝了,下旨废去太子之位,囚禁于东苑,同时立恭王李靖贞为储君。 一时间,整个朝廷都为之震动,太子一党算是彻底玩完了。 朝议散去,有人心中惶惶,有人心中高兴,谢翎随着众官员离开太极殿时,忽然被叫住:“谢大人。” 谢翎转过身去,是谨身殿的太监,他走上前道:“公公有事?” 那太监压低声音道:“皇上想让谢大人去看看那位的情况。” 那位,自然是指被囚禁在东苑里的废太子了。 谢翎忽而一笑,道:“臣领旨。” 那太监看见他这笑容,不知为何,竟然觉得脊背上的寒毛都要竖起来了,但是定睛一看,又觉得是自己看错了,谢大人是出了名的温文和气,待人十分有礼,即便是宫里的这些宦官,他也从不轻看,与其他的官员绝不相同。 虽然已经被废去了太子之位,但是毕竟是自己的亲生骨血,多年父子,宣和帝会记挂简直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 谢翎去了东苑,这里很是冷清,外面把守森严,非令不得入,谢翎是奉了口谕来的,自然有令,他顺利进了东苑,才走了一段路,便听见了太子的叫骂声。 声音嘶哑,在空荡荡的庭院回荡开来,谢翎停下脚步,问引路的宫人道:“他一直是这样?” 那宫人低声答道:“回大人的话,自送来之后就如此了。” 谢翎点点头:“带路吧。” 他终于见到了废太子李靖涵,对方正端坐在花厅的椅子上,见了人进来,立即怒喝道:“大胆,见了朕为何不跪?” 谢翎对引路的宫人摆了摆手,道:“我与殿下单独说几句话。” “是,”那宫人犹豫了一下,又道:“殿下今日已经打伤了几个人了,还请大人小心。” 谢翎点点头,等那宫人走了,才望着李靖涵,也不说话,就这么打量他,像是在看一条落水狗。 李靖涵两眼无神,喃喃地念叨着什么,谢翎侧耳细听,确实些骂人的话,也不说在骂谁。 谢翎忽然笑了一下,道:“殿下。” 李靖涵这回有反应了,转过头瞪他,中气十足地喝道:“大胆!朕是皇帝!” 谢翎走近了些,低声道:“你又输给我了。” 倏然间,李靖涵抬起头来,不可置信地看着他,眼神清明,哪有半点疯癫的模样? 谢翎心里冷笑,不出他所料,李靖涵果然在装疯卖傻。 李靖涵死死盯着他,那模样像极了一条毒蛇,恨不得一口咬上他的脖子,他咬牙切齿低声道:“果然是你!” 他说着,冲上来就要掐谢翎的脖子,谢翎自然不会让他得逞,猛然一脚踹过去,李靖涵膝盖一弯,跪在了地上,差点爬不起来。 谢翎毫不留情地揪住他的头发,弯下腰,在他耳边低声道:“过不了两年,皇上就会驾崩了,到那时,现太子继位,我又有从龙之功,定然会入主内阁,李靖涵,有我在一日,你就永远别想离开东苑。” “这回你输得一败涂地,连藩地也不会有了,在东苑待到死吧。” 谢翎走后,李靖涵才慢慢地从地上爬起来,他浑浑噩噩地往前走,满脑子都是,又输了。 又输给那个该死的谢翎和恭王,他完了。 恭王继位之后,一定不会放过他的,他真的要在这东苑过了一辈子吗? 李靖涵觉得喉咙有些干渴,他回过神来,拿起桌上的茶壶喝了水,等渴意消失,他下意识将目光落在这茶杯上,上面竟然还有些陈旧的缺口。 他愤然将杯子扔出去,又把茶壶给扔了,稀里哗啦摔了个粉碎,这些狗眼看人低的东西…… 李靖涵大力地喘息着,气得眼睛都红了,他的意识都有些模糊起来,只是他完全没有意识到,绝望之际,他发出了困兽一般的嘶吼,在这清冷的庭院里,显得那般令人心惊。 谢翎回了谢宅,施婳正站在门口,见他回来,猛地松了一口气,露出一丝笑意来。 谢翎紧走几步,将她搂入怀中:“阿九,我回来了。” 他说着,轻轻抬手,施婳感觉到有什么东西被插在了发间,她好奇地伸手摸了摸,拔下来一看,竟是一枝银簪,她惊讶地道:“这簪子不是之前丢了么?怎么在你这里?” 谢翎笑了笑,道:“被我拿走了。” 施婳看了他一眼,忽然伸手将那簪子的一端拧开,里面竟然是中空的,她往外轻轻一抖,什么也没有。 “里面的东西呢?” 谢翎装傻:“什么东西?” 施婳举起那簪子,道:“含笑散,吃了能让人产生幻觉,精神亢奋。” 谢翎忽而一笑,道:“让我吃了。” 他说完,竟然将施婳打横抱起来,往前走去,施婳冷不丁吓了一跳,道:“你怎么了?” 谢翎笑吟吟道:“没什么,心里高兴。” 一路上有下人见了他们,忍不住都掩唇吃吃笑起来,施婳脸颊涨得通红,低声道:“你放我下来。” 谢翎难得地不听话,笑道:“你亲亲我,我就让你下来。” 施婳:…… 是夜,看守东苑的守卫们打了个呵欠,开始准备换人轮值,忽然见到远处升起一团绯色,照亮了夜空,那是…… 一个守卫惊叫道:“走水了!东苑走水了!” “来人!快救火!” …… 大火烧了起来,势不可挡,熊熊的烈火之中传来癫狂的笑声:“哈哈哈哈让我再来一次!下次我一定会成功的!” “哈哈哈哈哈我才是真正的真龙天子!李靖贞算什么?!哈哈哈哈,上天会让我再活一次的!” “李靖贞!谢翎!我一定要杀了你们!一定——” 被烧得松动的房梁轰然砸落,将那笑声遮盖住了,外面所有端盆的宫人面如土色,听了那些话,简直像是见了鬼。 什么叫做,再活一次? 看来废太子果真是疯了吧? 第 171 章 宣和三十六年, 宣和帝驾崩, 太子李靖贞继位,改年号为景元,次年, 谢翎升为兵部尚书, 官居正二品, 兼翰林院大学士,年底又入了内阁, 他是大乾朝最为年轻的内阁阁员, 年仅二十五岁,一时间成为了京师最炙手可热的人物。 不知多少官员试图与这位年轻的内阁大臣搭上关系,拜帖如雪花一般递入谢府,每日都有一大摞,但是谢大人从来没有回应过。 景元二年冬,天上下起了大雪, 一辆青篷马车在谢府门口停下, 穿着朱色官服的青年从车上下来,大步往府里走去。 才进院子,谢翎便听见屋里传来孩童的笑声, 脆生生地道:“爹回来了吗?” 侍女的声音答道:“老爷还没下朝,小少爷, 您这是问第六遍了。” “我想爹了, 他怎么还不回来?” “嘘……小少爷,夫人在休息, 您轻声些,别吵到她了。” 男童的声音果然放低了许多,道:“娘肚子里是有小妹妹了吗?” 侍女笑道:“是呢,不过也有可能是小弟弟,小少爷是喜欢妹妹还是弟弟?” “我都喜欢,”男童想了想,又道:“若是也像柔柔那样乖就最好了。” “柔柔公主是女孩子。” “好吧,”男童装模作样地叹了一口气:“那就让娘亲生一个柔柔那样的妹妹吧,我能带着她去玩吗?” “当然可以。” “那太好了!” 谢翎在外面听得忍俊不禁,他伸手推开了门,侍女立即躬身行礼:“老爷回来了。” “爹!” 一个穿得圆滚滚的小团子从榻上滚下来,冲到他怀里,高兴得不行,谢翎笑起来,将他抱起,问道:“你娘呢?” 小团子乖乖地环着他的脖子,答道:“娘和妹妹在睡觉。” 谢翎道:“咱们看看去。” 内间烧着炭,温暖如春,女子正躺在床上,睡得很熟,小团子伸胳膊蹬腿,非要下去,被谢翎按住了,他低声道:“乖,别吵你娘亲。” 小团子鼓起腮帮子来,不服气地道:“为什么?” 谢翎悄声答道:“因为你娘亲在睡觉,她困。” 小团子也悄声道:“可是你上次怎么可以吵她?” “上次?”谢翎疑惑:“哪次?” 小团子哼了一声,道:“就是大前天的早上,我看见娘在睡觉,你悄悄亲她了。” 谢翎立即想起来了,那会他要上朝,因为阿九怀了身孕,他已很久未同她亲热了,那一日早上确实没忍住,悄悄亲了她几下,没想到竟然被儿子看见了。 他在心里默默骂了一句,笑容十分得体,一本正经地道:“那是你娘脸上痒痒,我帮她亲亲,就不痒了。” 小团子恍然大悟:“哦。” 他愧疚地看着自己的爹,立即道歉:“对不起,爹,我错怪你了。” 谢翎表现得非常大度:“没事,我可以原谅你。” 小团子用肉呼呼的手捧住他的脸,撅起嘴在他鼻子上亲了一口:“爹真好。” 谢翎遂十分满足。 等到了晚上,小团子靠在施婳怀里,听旁边的谢翎给他念诗,忽然抬头问道:“娘,你的脸现在痒痒吗?” 施婳一脸的莫名其妙,看着自己儿子那张玉雪可爱的小脸,道:“不痒,怎么了?” 谢翎眉头倏然一跳,停下了念诗,果然听见他儿子对他的夫人一本正经地道:“我想亲亲你。” 亲亲跟脸痒有什么关系?施婳一头雾水,便见小团子苦恼地皱起短短的眉毛来,继续道:“可是你的脸现在不痒痒,怎么办?” 施婳:…… 她慢慢地摸着自家儿子的小脑袋,柔声问道:“谁告诉你脸痒痒就可以亲亲的。” 小团子连思考都不必,一手指着谢翎,爽快地把他爹给卖了:“爹说的,脸痒痒就能亲亲。” “我明天还要问问柔柔,我也想亲亲她!” 谢翎:…… 施婳顿时哭笑不得,柔柔是皇后的女儿,只比小团子小一岁,这是最令她欣慰的事情,皇后终于改主意了,她没再吃施婳给的药,并且诞下了一名公主。 皇后很满意,施婳仍旧记得自己进宫去看望她的时候,她眼里的那些光彩,她牵着施婳的手,说了很多话,能说的不能说的,她都说了,她从不瞒着施婳。 今上对大皇子很满意,如果她再生一个皇子,日后势必要起争端,她躺在床上,望着施婳,道:“婳儿,我是一个没什么野心的人,这样就很好了。” 施婳摸了摸她的头发,也笑:“你觉得好,就好了。” 景元帝如今有两位皇子,一位公主,且似乎不再有充纳后宫的打算,大乾朝的臣子们也从不爱管帝王的后宫之事,是以,整个后宫,就只有皇后一人,堪称独宠了。 临告辞时,施婳忽然问她道:“你……喜欢他吗?” 皇后有些局促地摆弄着自己的手指,过了好一会,才慢慢地,几不可见地点了一下头。 施婳笑了,这样已是很好的结局了,她想。 等出了宫殿,施婳在御花园里看见了景元帝,她停下来行礼,景元帝摆了摆手,与她寒暄几句,才终于无法忍耐了似的,问道:“她刚刚怎么说的?” 施婳愣了一下,才立即反应过来,景元帝问的是,方才施婳发问过后,皇后的回答。 她斗着胆子仔细打量了对方一眼,才发觉景元帝的袍子下摆微微翻起,显然是走了一段很急的路程,才到了这里等着她来。 施婳望着他,忽然笑了,反问道:“皇上为何不去亲自问问她呢?” 景元帝抿了抿唇,面孔上闪过几分焦躁,但是他很快又从施婳这话里咂摸出来点什么,眼睛倏然亮起,看了她一眼,转身便往皇后的寝宫方向而去,他的步伐迈得很快,下摆翻飞起来,像是迫不及待一般。 施婳笑了笑,这才离开了皇宫。 第 172 章 谢翎接到了太子的邀请, 说是有宴, 他不太想去,前阵子太子也送过一些字画孤本等等贵重的礼物,他都给退回去了, 这次有宴不去, 恐怕会得罪了太子。 他并不怕真的得罪对方, 但是他的师兄晏商枝知道后,便来劝他道:“只是走个过场罢了, 太子若真的说了什么, 你也正好可以借机表明自己的态度,想必他就放弃你了。” 谢翎想了想,确实是这个理,晏商枝也收了请帖,两人一道去了。 宴席很是无趣,一群人喝酒的喝酒, 奉承的奉承, 还有既奉承又喝酒的,谢翎看着他们觥筹交错,推杯换盏, 觉得有点像是在看猴戏。 至少在他看来,这个太子是真的没什么可巴结的地方。 当然, 谢翎不会直说的, 他只是在心里默默地想,今上只有两个儿子, 虽然封了太子,恭王却迟迟不归藩,这情况傻子都能看出来,宣和帝是不满意太子。 一旦不满意,再多的作为都是枉然,更何况,这个太子实在不怎么聪明,这种关头不夹着尾巴好好做人,竟然还敢私宴朝臣,笼络新科进士。 嫌自己位置太稳当了。 谢翎想着,觉得心里发闷,他放下酒盏,离开了宴席,太子府很大,他觉得转了一圈回去,说不定宴席就散了。 然而他没想到的是,他在转了这么一小圈,看见了一朵花。 泠泠琴声从外面传来,他站在假山后,仔细地听着,他不懂琴,却觉得这琴很是动听,就像……就像每一根弦都拨在了他的心上。 谢翎很想看看,弹琴的是什么人,琴声这时候停了,他转过假山,抬眼望去,只看见了一抹浅蓝色的身影,款款消失在花木深处,裙摆被风吹起时,好似一朵盛开的花。 他有些遗憾,没看清楚那名女子,谢翎思来想去,在附近找到了一名侍女,问她道:“方才在这边弹琴的一个女子,是谁?” 那侍女听罢,笑着道:“大人说的,应是婳娘娘吧?她每日都会来这里弹琴。” 谢翎顾不得冒昧,执着地问道:“她叫什么名字?” 侍女想了想,道:“娘娘名叫施婳。” 施婳,诗画,果然是一个好听的名字,谢翎将这两个字牢牢地记了下来。 …… “顺王点火自焚了,”一名队官走近,声音紧张地道:“谢大人,这可如何是好?” “慌什么?”谢翎轻描淡写地道:“带我去看看。” “是。” 远远望去,太子府火光冲天,映亮了夜空,浓烟滚滚,伴随着呼声,十分热闹。 火势越来越大,官兵们提水的速度也变慢了,队官道:“大人,水车一时半会还开不进来。” “那就等等吧,”谢翎漫不经心地道:“里面除了顺王以外,还有什么人?” 那队官想了想,道:“似乎还有顺王的一名宠妃?” 谢翎点点头,转身要走,忽然脚步又停下,多问了一句:“叫什么名字?” 队官哪里知道顺王宠妃叫什么名字?立即扯过一名下人问道:“里面的那个妃子叫什么名字?” 那下人冷不丁被抓住,吓得一哆嗦,颤巍巍答道:“回、回大人的话,里面的是婳娘娘。” 谢翎倏然转过头,望着那火光,只听轰然一声,烧断的房梁砸落下来,无数的火星子飘飞而起,发出哔哔啵啵的声音,那队官连忙拉了他一把:“大人小心!” 谢翎说不清楚自己心中是什么感觉,在听到那个名字的时候,心像是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竟然有几分刺痛的感觉。 他望着那烈烈大火,低声吩咐队官道:“去把水车开进来。” 队官解释道:“大人,这……水车开进来也无济于事了啊,火势太大了,再说,外面的门太窄了,水车进不来。” 谢翎低喝道:“那就把墙推了!” 队官一噎:“是、是,下官这就去。” 谢翎再次将目光投向大火,仿佛透过那赤红的光芒,能看见当初那一抹浅蓝色的裙摆,盛开如花。 施婳,诗画。 …… “阿九!” 谢翎猛地惊醒,额上冷汗涔涔,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梦里的那一种心惊肉跳之感知道现在仍未散去。 寂静的夜里,他听见了舒缓的呼吸,浅浅淡淡,就在身旁。 谢翎整个人都僵住了,他紧紧抓住被子的手一点点松开来,转头望去,只见女子正躺在他的臂弯中,柔顺乖巧,仿佛一只小猫儿。 他缓缓地,缓缓地拂开她的额发,触手的皮肤光洁温热,呼吸如兰,谢翎二十来年,第一次明白喜极而泣的感觉。 一滴温热的落在了施婳的脸颊上,她似有所觉,微微一动,谢翎立即紧紧抱住她,亲吻着她的额角,仿佛抱住了毕生的至宝。 阿九。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