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臣前夫黑化后(穿书)》作者:空水木叶 文案 快穿者许如是的系统坏了。 她被迫留在最后一个任务世界,重新穿成了个爹不疼娘失踪的小县主。 本来想好好活下去。但书里她恋爱脑亲哥被万人迷女主炮灰,她被间接炮灰。 怎么活下去? 掰正亲哥,找个权贵支持联姻吧。 原本被女主炮灰男配摇身一变,成了位高权重的节度使,问题是他好像正是被她攻略过那个。 齐行简:“这位娘子,我曾见过的。” 渣完就跑的许如是:……我不是,我没有。 本文又名八马八到心态崩了直奔权臣路黑化男主追妻记。 食用提示:苏文没有逻辑,背景瞎架空不考据。 内容标签: 穿越时空 宫斗 穿书 搜索关键字:主角:许如是齐行简 ┃ 配角:新文预收《成了死对头的白月光》 ┃ 其它: 第1章 冤家路窄 碧水县毗邻长安,原本颇富裕。自打五年前,节度使康、石两逆贼造反叛乱,皇帝年老智昏烂招频出,数月之内丢了大半个北方,自个儿仓皇西逃入蜀,倒连累碧水县也跟着遭了殃,被祸害得掉了层皮。 这世道乱得很,就算陈家虽然是碧水县的大户,也免不了遭到流寇冲击,家里死了好些丫鬟僮仆。 如娘,陈家五年前买的小丫鬟,差点就死在那场祸事里边了,人虽然挺过来了,可这脑子却出了点毛病,什么事儿也不记得,口音也变成最初来时的模样。 管事的陈妈妈体谅她大病初愈,给她安排的都是绣花一类的轻活。 许如是盯着面前那根针,仿佛沉浸其中,外边喧哗热闹,跟她也没有半点关系。坐了半晌,却只把针穿上。 她拿起布绷子,磨磨蹭蹭地往描好图样锦缎上比划,刚要落针,门轰然大开。 她抬头一瞧,气喘吁吁的小丫鬟都快急死了:“如娘,你别绣了,陈妈妈、陈妈妈……” “莫急。”许如是利落地拿粗陶杯子给她倒了杯水,“陈妈妈怎么了” 小丫鬟猛灌一口下去,就开始剧烈地咳嗽。 人倒霉起来,喝口凉水都塞牙。 许如是感叹。就像她,这一次简直倒霉到了极点。 应一本古早玛丽苏文女配萧寄春的要求,到这世界攻略男配齐行简。男配好感度一满,她就借着萧寄春难产血崩的时机退出世界,恰巧杀千刀的狗系统出了问题,她无法退出世界,反而被硬塞进十来年后的一个小丫鬟如娘身体里边。 一点记忆都没给她留下。要不是之前攻略的时候学了一口长安话,现在都只能装哑巴了。 许如是轻拍同屋小丫鬟的背,小丫鬟道:“陈妈妈急着找你,在西院门口等你。莫错过了时辰——还有,今日人多,你莫冲撞了贵人。” “贵人”许如是很惊讶。 前几天流寇来犯,有个游侠儿领了些人来替陈家解围,被陈家奉为上宾,但他哪能称得上什么贵人。 小丫鬟抱怨了一句:“外边为了这位贵人都忙疯了,就你在这儿躲清闲。我看阿郎对他恭敬着呢,你要是不会行礼,见着穿锦袍的就跪,没错。” “……”许如是无奈,“行吧。” “顺便问一句,西院门口在哪儿” “……” 许如是顶着小丫鬟嫌弃的目光出了门,一路低眉顺眼,磕磕绊绊又问了几回路,终于在个六角拱门对面,见着了身穿绿半臂、青罗裙的陈妈妈背影。 刚过了拱门,眼前乌压压一片身着锦袍男人。 许如是连忙低头,心说小丫鬟真是个乌鸦嘴。硬着头皮屈膝,其实她是会行礼的,可是贵胄娘子跟婢女行的礼也不一样。 还没屈下去,就被老泪纵横的陈妈妈拉进怀里紧紧保住:“娘子,真苦了您了。” 许如是迷茫地把后半句话噎回去,垂着头一句话都不敢说。娘子是下人用来称呼主家的女儿的,她算哪门子的娘子 有人咳了几句,和气地问许如是:“如娘,这钗子是你的” 许如是凭声音……也不认识是谁,低头却正看见一支双股鎏金蜘蛛钗,蓝宝石做的蛛腹饱满润泽,米粒大的红宝是眼睛,样式分外可爱。 “这是我的……”她脱口而出。 这是她还在当萧寄春时候用过的钗子,因为样式别致,所以还有些印象,后来似乎是被她转送给了……太子的孙女 许如是心头一跳。 书里那场造反,官军兵败如山倒,皇帝逃得匆忙,太子的孙女,似乎是在那场兵祸里遗失了再没找回来。 “做工粗陋,这不是宫中的物件。”嗓音低沉,语气悠悠,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却有种无形的威严压迫着众人。好些人大气儿都没敢喘一下。 “沈妈妈”刚才问话的男人——沈家家主语气瞬间就产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 陈妈妈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许如是下意识跟着要跪,却被陈妈妈抱着大腿,只能尴尬:“国公容禀,我家娘子乃是当今圣人孙女,楚王家陈媵所出的二娘子。当年的圣人、如今的上皇陛下出宫幸蜀,我家娘子不幸与圣驾失散——” 所谓幸蜀,当然是给太上皇留面子。兵荒马乱的,皇帝怕死,跑得比谁都快,除了最爱的贵妃,就带皇子皇孙们,一个不起眼的小娘子,太子的庶孙女,在这种情况下丢了,也是正常的事。 陈妈妈的话也印证了许如是的猜测。 “娘子被人牙捉去,身上的好物件要么丢了,要么被搜刮去了,这支钗做工粗陋,才侥幸保下。当年,娘子年纪幼小,还喜欢这些奇巧新鲜的物件。楚王还是郡王,又是在宫外开府居住,所用之物当然不都来自宫中。” “国公若有疑虑,只需将娘子和奴婢带到楚王府中面前,一见便知。” 说的话有理有据,而且浑然不怕回楚王府中对峙,应当不差了。 陈家主的面色稍稍缓和,又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神色莫测的定国公。 人家理都没理陈妈妈。 沉默了一会儿,才问:“你说呢” 许如是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仍然低头装着鹌鹑。四周忽然静悄悄的,浓稠的沉默压得人喘不过气。 “如娘,怎么不说话”陈家主咳了一声,许如是才反应过来,那在是对着她说话。 “奴婢……记不清。”许如是能知道什么说得越多,漏洞越多。刚才不明情况贸然就开口,已经很不明智了。陈妈妈是个明白人,不如交给她发挥。 “记不清。”男人低低笑了笑,带了几分嘲弄,许如是听着耳熟,直觉他说不出什么好话,“区区一个钗子,你怎么竟能脱口而出,被人略买这等大事,却记不清你要知道,冒充县主,其罪当诛。” “……” 众人被他气势所慑,讷讷不敢言语。 许如是盯着他赤紫色的衣摆,心想她还是闭嘴吧。 “回国公,几日前有蟊贼冲击府上,奴婢无能,叫娘子受了惊吓昏睡了两日,再醒过来,许多事便记不清楚了。这件事府上许多人都清楚,您一问便知。”陈妈妈护主,不等许如是说话,义不容辞跳出来解释。 许多事不清楚,有些事却清楚,这句话就给许如是留了余地。 陈妈妈果然不错。 许如是暗自点头。 但定国公仍然不想放过许如是:“你叫什么” “回国公,奴婢如娘。” “问你本名。” 许如是想了想,那时候小娘子的傅姆唤她什么 “……菩提心。” 陈妈妈惊奇地抬起头,捏着许如是的手,目中闪烁着晶莹的泪花,低低泣起来:“娘子,您终于记事了。” “……”陈妈妈完全不经夸。她要是有如娘的记忆,早就抖起威风了,还容人质疑 还掐得她生疼。 许如是低眉顺眼:“不知道是不是,依稀记得有人这样叫过我……奴婢。” “还记得什么那支钗子”定国公悠悠道,“凭什么说钗子是你的” 钗子是当年七夕乞巧的时候,齐行简送给她的礼,原本是一对的,蛛腹上分錾了寄春的名讳。 她送给小许娘子那支…… 鬼记得是什么字儿。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许如是一个人身上。 “寄。”许如是只能赌一把。 “什么”陈家主一愣,没听明白。 定国公摩挲着那块蓝莹莹的宝石,年长日久,无人养护,蛛腹錾的银已经脱落掉一些,露出了刻骨铭心的痕迹。 一个寄字。 萧寄春的寄。 他沉默了许久。 所有人都屏息等着他的决断。终于,定国公折腰一揖,轻声说:“某见过娘子。” 所有人都愣住了。 陈家主反应过来,赶忙道:“某拜见县主娘子。” 青衣的仆婢们在许如是脚下跪了一地,齐声道:“奴婢拜见县主娘子。” 她赌对了。 许如是轻轻吐出一口浊气。 许如是被定国公带走了。 听说他是回长安述职,正好护送许如是这位娘子回京。 许如是在安车上用朝食,陈妈妈就滔滔不绝地给她补课。 “娘子姓许,尊讳菩提心,小字六如。是楚王家中的二娘子,上有一位长兄,一位二姊,下有一位幼弟……” 许如是暗暗记下。 虽然系统坏了,但陈妈妈简直就是指引新手的最佳拍档。 陈妈妈又几件小许县主童年之事,小心翼翼问许如是有无印象,许如是含糊过去了,陈妈妈也不深究。 她提起来,许如是才觉得昨天遇见的男人,当时光顾着紧张应对了,现在回想起来还有几分熟悉:“陈妈妈,您说那位定国公是谁” 陈妈妈道:“定国公,出身兰陵齐氏,是当今天下兵马副元帅,陇西节度使兼兵部尚书。虽说名义上元帅是咱们楚王,但实际指挥军队的还是齐公。他老人家用兵如神……不过一年半,就收复了长安。他的威名,叛军听了,闻风丧胆。” 许如是不以为然:“可是现在都五年了,我怎么听说叛军还没有被剿灭而且叛军未灭,他怎么也不在前线。” 陈妈妈摇了摇头:“这些军国大事,奴婢也不清楚。” 许如是隐约觉得她眼神有点奇怪,转了话锋:“他叫什么” “齐公之尊讳,上行下简。今年二十又九。” 齐氏,上行下简,齐行简! 许如是手里的银箸差点戳上自己的下巴:“他字繁之有个已经过世的夫人,是金陵萧氏” 陈妈妈惊疑:“您还记得从前的事儿” 果然是他。 许如是干笑:“不记得。” 她倒是不想记得。但偏偏冤家路窄。 作者有话要说: 安利基友步惊尘的一篇完结文《媚王侯》 玉蔻是莳花馆历届群芳中最美的——位冰肌雪肤,身段婀娜倾城之姿 她即将开始敬茶的消息放出来后,郡里郡外无数郎君纷纷豪掷银两, 都想拍下她,抱得美人归。 最后,秦郡守家的大公子胜出,拍下了玉蔻却不想—— 兴冲冲地把美人儿接回家后,竟然被他妻子偷龙转凤,转手送给了他父亲的友人拓跋勰秦大公子: ! ………… 代王拓跋勰,在京兆郡中人的印象是这样的: 一个八岁便去代地镇守汉朝的北大门,手上沾满了无数鲜血的“冷面阎王”。 听说,光是提起他的名字,便可止小儿夜啼。 直到封后大典,这位新鲜出炉的陛下,为了皇后力排众议,简化了许多大典的流程不说 还在大典当日,亲下玉阶扶起拜下的皇后 牵着皇后走上玉阶 众人:??? 第2章 齐行简 许如是穿越的是一本小说里的世界。原书讲的是女主角鲍妩从父母双亡的孤女奋斗成为皇后的故事。 萧寄春是鲍妩故事里的配角。她与齐行简青梅竹马,少年夫妻,感情却不怎么好。 齐行简对寄居家中的表妹鲍妩颇有好感,她便梳鲍妩的妆容、模仿鲍妩的行为举止,满心期待夫君能多看自己一眼。 齐行简却越发厌弃她。 萧寄春不甘心。 于是策划诬陷鲍妩和齐行简的从兄交往甚密,可想而知,她阴谋败落,身败名裂,得到了齐行简的一纸休书。 那时候,她正身怀有孕。 回家的路山长水远,舟车劳顿,萧寄春在路上流产,终于坏了身子。韶龄媛女,郁郁而终。 一缕怨气散之不去。 萧寄春爱齐行简。 她同样恨他。 许如是当年做任务的要求一共有两个——让齐行简喜欢上“萧寄春”,在那之后,让他痛不欲生、刻骨铭心。 萧寄春是主顾,虽然她的行为颇有那么一些道德瑕疵,要人帮她重活一回的举动也颇为……智障。 但给任务的就是大爷。 纵然跟齐行简没仇没怨,许如是也兢兢业业刷完他好感度,刻意设计死在齐行简面前,包他终生难忘。 万万没想到,系统坏了。 她竟然滞留在书里的世界,又遇上了齐行简。 齐行简今年二十九,“萧寄春”死了十年。 许如是心情复杂地夹起一箸饭食,刚要往嘴里送,陈妈妈连忙阻止她:“吃不得,娘子吃不得虾蟹。吃了遍身都要发红疹子!” 许如是低头一看,夹的正是光明虾炙。食案上还有玉露团,金黄酥脆,看着就油腻 鲈鱼脍,撒了香花柔叶,切得薄如丝缕,看着就有食欲,可惜野生生鱼片寄生虫多。 杏酪太酸,虾也不能吃。 长叹口气,许如是舀了几勺荠菜羹草草吃完,搁了箸,道:“多谢妈妈提点。” 陈妈妈笑呵呵地摆手,似又想起什么,肃然道:“娘子回长安之时,万勿提及陈媵。” 陈媵? ——“娘子是楚王府陈媵所出。” 勿提? 这个陈媵难道不在长安吗? 觑她神色懵懂,陈妈妈低低解释道:“当年走得太急,没来得及带上陈媵,陈媵便在长安失踪了。” 许如是悚然而惊。五年前,叛军攻破攻破长安,烧杀抢掠,陈媵一个柔弱妇人的下场可想而知。 书中,表妹鲍妩原本是个天真良善的小娘子,便是在长安乱中受了一番折辱,被男主赵王许宥救下,才痛下决心要成为皇后,做人上之人。 “我明白了。” 见许如是如此晓事,陈妈妈颇为欣慰,亲昵拍了拍许如是的手:“娘子懂事了。” 许如是瞧了她一眼,心中总有些古怪。虽说是提点,但当面提起许菩提心失踪亲娘,她听了也不免难受,更何况是个年轻小姑娘。 中午日头大,修整的时候又被沈妈妈拉去拜谢齐行简。 国公与郡王同属从一品,县主位列二品,天然矮了半品,齐行简战功赫赫,许如是又未经册封,地位更比不上他。 三月,骄阳温和,官道旁边的桃花生发出几枝春意。还没走进,透过青黑的帷幕的间隙,就看见其中负手而立的齐行简。 他一身赤紫的圆领袍,高大的身躯,年岁渐长,俊朗眉眼间的阴沉被岁月磨去了不少,添了几分端肃之气。 许如是不禁有些恍惚。 齐行简年少时是真的不求上进。他是家中嫡子,生母早逝,不受父亲喜欢,自己也放纵,诗书不通,他自己便斗鸡走马,轻薄浪荡。本朝以紫绯绿青论尊卑,当年他哪里配穿一身紫衣? 但他却是个大胆的,时常僭越着紫服。 许如是最先是和他一起笑闹的。后来她回娘家金陵萧氏赴宴,娘家人因为齐行简不成器、她也不加劝止,拉了帷幕把她隔在外面。 齐行简去接她的时候,脸色差得吓人。回去了虽然不爱看进士科、明经科那些书目,却叫许如是念兵法和史书给他听。 许如是笑他:“你这样刻苦,是怕我只是个八品的封敕都拿不到,参加宴会也被人排挤么?” 齐行简只是个八品的荫官,他父亲和家族更看好他稳重的大堂兄,年纪轻轻,却中了二甲进士。 齐行简瞪她:“某家不想被大郎比下去罢了。” 后来又瞒着她去考了武举,落榜了也闷在心里怕她听了失望。 书里他是因为去救女主鲍妩,死在了那场叛乱之中,现在他活得好好的,又位高权重,一身紫衣穿得名正言顺,也算很出息了。 不过跟她也没什么关系了。 她收拾心情,领着沈妈妈过去。 虞侯正在与齐行简说着前线的战况:“楚王与国公被撤回来,没有天下兵马元帅的名分,八位节度使之间,谁也不服谁。许将军要出兵攻城,马节度使却觉得围困叛军,以逸待劳为好。” 齐行简掐着一串菩提子念珠,淡淡道:“圣人派去的监军呢?” 虞侯冷笑:“燕赵健儿血气方刚,哪个愿意受宦阉辖制?此战必败。” 见许如是走过来,齐行简制止了他,虞侯抱拳:“县主安好。” 听陈妈妈讲,这虞侯名叫李长庚,原本是个游侠,为人颇有几分任侠意气。沈妈妈先前正是将钗子托付到他手上。 后来流寇冲击陈府,李长庚便请齐行简出的兵救人,这才他牵进这桩事里。 许如是顺利出来,也多仰仗他的功劳。 许如是顺带跟他打了招呼:“齐公安好、李君安好。” 齐行简目光落在小娘子身上。 十二三岁年纪,是美人胚子的模样,但人还小,眉间赤红花钿却灼灼,太浓艳了些。 “娘子安好。听说娘子朝食只用了小半碗荠羹,不合胃口么?” 许如是一愣,没料到他还关注这些细枝末节:“有劳齐公惦念,只是菩提心不能食鱼虾,许多好菜也无福消受。” 齐行简笑了笑:“记得娘子从前爱吃杏酪。” 他从前就见过菩提心一次,还能记得她的喜好?许如是道:“我喜欢的是酪樱桃,杏酪太酸。” 齐行简目光一沉。 虞侯冷汗都出来了,小娘子不清楚,国公最厌恶樱桃,拼命冲着许如是使眼色,生怕她冒犯了国公。 齐行简却没有动怒。 她的神情、语气甚至是……喜好,和那人像极了。 阿萧怀胎八月的时候,胃口一直不好,总跟他抱怨杏酪不好。她素来挑嘴,那回脾气上来了,非要吃樱桃。 他不受宠,樱桃庄子是没有的。早上天麻麻亮,坊市门一开,他就策马去东市,跑遍了东市,夕阳西下才选足了一筐樱桃。 打马回府已经是一片哀声。 耳边回荡着青衣小婢的哭泣:夫人血崩,母子俱亡。 樱桃滚落了满地,红艳艳的,积成了一片赤泽血泊。 见他久久不言。许如是略有点心虚。 吃人家的,住人家的。说这种话似乎有挑三拣四的嫌疑,她福身:“有劳齐公相救。齐公大恩,菩提心铭感五内。若日后齐公有所差遣,必当相报。” 齐行没受她的礼,却也不跟她客气:“齐某欲求娘子一物。” 许如是隐约猜到了:“齐公请说。” “这枚鎏金钗,是某家娘子心爱旧物。”齐行简从怀中掏出一对蜘蛛金钗,想起昔年他也曾替她簪钗环、描花钿,语气稍缓,不觉露出笑意,“十年前元宵夜上偶遇县主,娘子阿萧送出一支。今日失而复得,想是天意。齐某所求,唯此而已。” 许如是失神,还是陈妈妈替她应了。 齐行简心情稍好,顺口提了一句:“楚王在收复洛阳的时候遇见了陈媵。或许不久后,便可一家团聚。” 陈媵,菩提心的生母,竟也找到了吗? 许如是心下一喜,她占了菩提心的躯体,菩提心的亲人脱离了苦海,她自然也是高兴的。 转念一想,又觉得有几分不对。齐行简从头到尾都没有肯定她就是县主。就连这句话,说给她听的,话中却半句没提她,只是说楚王或可一家团聚。 这是还没有认可她的身份。 “还有两日便可以到长安了,万望娘子收拾好心情。”齐行简淡淡提醒。 和陈妈妈一同被卖到陈府的丫头,今年十三岁的共有八个,五个是长安人。齿列洁白整齐,从小富养的只有三个,有两个已经死了。 其他的,齐行简懒得深究。 她带回了阿萧的金钗,还知道阿萧的名讳。他愿意给她一个机会,送她到楚王的面前。其余的自然要看她自己的造化。 许如是心里一凉,却见齐行简紫衣犀带金鱼符,熟悉的眉目,却是陌生的清贵威严,高高在上,不可揣度。 碧水县到长安不过两日的功夫。 只是到得晚,城门关闭,在城外歇了一夜。晨鼓响了四声,才进了城。 长安城雄伟壮观,许如是坐在兜笼里却也看不真切。齐行简在朱雀街上就跟她分别,进宫面圣去了。 差人送她到城东永嘉坊楚王府。 晨光熹微,将楚王府门前的列戟映得熠熠生辉,贵胄威严。高门朱户锁重楼,也不知里面是个什么光景。 想起前日齐行简的态度,许如是心中不由忐忑。 第3章 归府 陈妈妈回来了! 楚王府里的老仆都知道,陈妈妈是府里二娘子的傅姆。 如今她回来了,还带着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娘子——那不是小县主还会是谁 许如是从侧门入府,到中堂刚坐了一会儿,十五六岁的少年急匆匆冲出来。 只见小娘子一身青绿半臂,石榴红襦裙,俏生生地立在中堂,额间一点嫣红的花钿灼灼,简直与阿娘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般。 只看一眼,他便知道这是他的亲妹子! 少年郎想摸摸她的头,小娘子却吓得后退。他才克制住了激荡的心情。嗓音克制不住地颤抖:“菩提心,我、我是阿兄啊。” 他问话问得小心翼翼,连手足也不知道怎么安放,生怕吓着了小妹妹。 这就是菩提心的大兄许铄了。 许如是动容,却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只能低低叫了声“阿兄”。 少年眼眶泛红,哽咽得不能自已。 陈妈妈连忙几句话把许如是这些年来的遭遇讲了。 许铄是个罪人。 他没有保护好妹妹。 当年皇帝仓皇出逃,龙武军人数有限,他阿娘只是郡王媵妾,根本不在被保护的名单里。 临别之前,阿娘放心不下他们,拉着他的手细细嘱咐:“菩提心还小,你是阿兄,要好好照顾他。” 他却弄丢了他的小妹子。 那个仰着脸叫他阿兄的菩提心。 去年官军收复长安,有人在朱雀街扫雪时,清出了许多尸体。菩提心的乳母送到楚王府的时候,面目青黑,形状骇人。 那个冬天真是冷啊。 小娘子在外面吃了多少苦。走失那年她才八岁,小小的一个人,粉团一样,才到他胸口。 如今竟比那时还要瘦,许多不好的回忆,忘记就忘了吧。 许铄抹了抹眼睛,他和颜悦色道:“菩提心,吃朝食了吗你要吃辅兴坊的胡饼,还是槐叶冷淘驼峰炙也是有的,你从前最喜欢东市里的荠醢,府里都备着呢。吃完了我在后院里给你扎了秋千……” 许铄试探着摸了摸许如是的小脑袋,许如是心中一叹,没躲开。 他喜笑颜开,软软的,妹妹真的回家了。他牵着许如是刚要走,又有僮仆簇拥着华服妇人来。 许如是不认得人,就跟着许铄行礼:“贺兰阿姨、薛姨、辛姨安好。” 只有妾室才会被称姨,怎么来的都是她爹妾许如是微微诧异。 其中还有个阿姨似乎隐隐居中。 三个妇人也各自打量着许如是,许如是心下不大自在,许铄捏紧了她的手,道:“菩提心回来了。” 这句话出口,为首的阿姨贺兰氏、跟在两边的薛氏和辛氏心中一动,却不接口。 大郎是楚王府的长子,备受大王宠爱。要说这小娘子身份未明,必然要惹得大郎不满,若不提,日后出了岔子,他们也不好受。 薛氏微笑,却并不接口:“这位是二娘子的傅姆陈妈妈?”楚王的媵妾大多都在战乱里被丢在了长安,贺兰氏、薛氏、辛氏都是这几年才收的。 “老奴正是。”陈妈妈应了。 许如是心中觉得不大妙。想要插话,薛氏却没打算给她开口的机会。 贺兰氏喟叹:“当年那样的乱局,陈妈妈还能护着娘子,不容易。” 陈妈妈立刻跪伏在地:“老奴无能,致使娘子飘零在外,沦为仆婢,遭人打骂。娘子的肌肤从前养得多好,以致一抽下去就是道红印子,看着都叫人心疼。” 许铄、贺兰氏等俱听得心下一酸。 “二娘子此次得以平安回来,还多仰赖定国公相助。” 这话说的,那是相当有水平了。 许如是诧异地看了一眼,她一直以为陈妈妈是耿直忠仆人设,没想到她说话这么灵活。 她飘零在外,归根到底是太上皇的问题,借贺兰氏两个胆也不敢借题发挥。 二娘子仰赖国公相助。相助是真的,但这个二娘子,齐行简是从来都不认的。 但陈妈妈模棱两可一句话,却让众人浮想联翩。 一问家中的婆子,人果然是定国公送回来的。定国公功勋赫赫,威名举国皆知,他都替二娘子作保了…… 假冒县主,其罪当诛。谁敢冒天下之大不韪 贺兰氏其实并没有责怪的意思。陈妈妈和小娘子流落在外,受了苦也着实敏感了些。 她心下怜惜,牵过许如是空着的那只手,又对众人道:“那可要往定国公府送上份厚礼。都在中堂挤着做什么中堂是待客的,咱们都进去吧。”言下之意,已经不把许如是当作外边客人了。 辛氏却急了 :“贺兰姊姊,小娘子身份未明……” 许铄冷冷看着她:“有定国公作保,有许妈妈为证,辛姨莫非有什么异议菩提心就是我的妹妹。我这个做阿兄的从前没能保护好她,日后却不容人欺侮她。” 辛氏一噎,许铄是长子,又受楚王重视,她哪里极得上 “阿铄、阿辛。县主回来是好事,你们两个置什么气。”贺兰氏眉毛一挑,颇有几分威严。许铄哼了一声,没有再说,辛氏也就此俯首。 许如是就此在府里扎下根来,只是几天来却没见着亲爹楚王许宸。 据说楚王正从洛阳赶回来。 楚王妃在前年就病故了。孺人仅次于王妃,因而内宅事务是孺人贺兰氏主理,她做事府里上下倒是心服。 许如是到了府里的第六天,便被分去跟府里的三娘一起读书。 三娘是王妃所出,颇得楚王宠爱。今年十岁,许如是功课落了她许多,先前许铄怕她跟不上,给她补了几天课业,两人也渐渐亲厚起来。 天还没亮,许如是就被陈妈妈叫起来梳妆打扮,折腾完送去私学。 听说女先生是个闻名长安的才女,气性也不小,许如是也不想被她挑什么错处。 早早赶到了,一个人等到卯时,也没见着半个人来,差点还以为走错了地方。 许三娘和先生前后脚进了门,她才看见,来的先生竟是个男子,和事先说好的大不相同。 先生自称韦乾,三十来岁模样,鬓角却有了华发。身材清瘦,一身青色儒衫罩在外边都显得肥大。 许如是觉得奇怪,见三娘神色如常,也没先开口问。 韦乾问:“二位娘子从前都学了些什么” 三娘神气活现:“我读过孝经、论语、诗和仪……”又看了许如是一眼,高昂的语调渐渐降了下来:“仪礼还没学完。” 许如是没答话,她总不好说只知道几句诗经,还不如三娘这小娘子。 韦乾点了点头:“不知礼,无以立也。今日便从仪礼学起。” 许如是当然没有意见。 仪礼枯燥,许如是听起来尚且如此,比她更小的三娘听得简直要当场睡着了,珠圆玉润的小脑袋似坠非坠。韦乾戒尺一敲桌子,她又蓦然惊醒。 看着像她从前上学的时候,许如是莞尔。 韦乾捻须:“三娘子,九容是什么” 那是韦乾刚刚讲的,三娘听也没听,怎么能答得出来 许如是怕小姑娘答不出来,从案几下边递了张笔记过去,三娘瞥了一眼却没接,不期韦乾又走过来,许如是只好捏在手里。 “足容重,手容恭、目容端……”三娘睡眼惺忪地站起来,口齿清晰地念了一段,又释了义,韦乾也不为难她,又将目光落在许如是身上。 许如是捏着那张纸,厚着脸皮重新放回桌上,韦乾见她动作笑了笑,目光怔怔,不知想见什么,又喟叹了声。 等韦乾讲完课,许如是跟在三娘后边问:“三娘……你是懂仪礼的吧?”只是为了照顾她,所以才又学了一遍。 三娘哼了一声:“我没有名字么璎珞奴,或是佛婢。” 奴在本朝常常用作小名,叫起来显得亲昵。佛婢、观音婢则比较普遍。 许如是想了想,伸手揉了揉璎珞奴的小脑袋:“璎珞奴,今日多谢你了。” 小娘子人小腿短,躲也躲不开,被揉了个遍。 璎珞奴理了理头发,小脸气得圆鼓鼓的,奶声奶气啐她:“说了没学完就是没学完,你这个人怎么这么烦呐。” 说完拂袖而去。 许如是哭笑不得,只得领着陈妈妈回去。下午原本有学音律的课,也没上得了,许铄便约她去打秋千,许如是到了半天也没见着他人影,百无聊赖地揽着秋千绳自个儿荡着。 又觉得口渴,叫身边丫鬟去取些水来。 不多时,听见有人大步过来,丫鬟趋行是不让发出脚步声的,想必是许铄过来了。许如是跳下秋千,不知怎么的,没抓稳秋千绳,红木板坐儿顺势荡过来,直接砸她大腿上,许如是双腿一软,平沙落雁式仆地。 落地的时候,面前刚好正出现了一双锦靴。 “……” 丢人,太丢人了。 幸好过来的是许铄。 “阿兄。”许如是半是委屈、半是撒娇,抿唇抬起头,却见来人赤紫的锦袍,青黑幞头,根本就不是未成年男子的打扮。 许如是手上一软,差点再摔一跤。 有人掐住了她手臂,把她从地上拽起来。许如是仰头,看见他逆光的侧颜,眼窝微陷,鼻子格外英挺,目光深邃。 齐行简。 许如是呆愣了半晌。 齐行简悠悠道:“数日不见,娘子何故行此大礼?” 许如是脸颊涨红。这人说话是真的欠揍,和以前一模一样。 第4章 寻常愿景 脚下边忽然扑出来个小娘子,委委屈屈地抬起头唤了声阿兄,语气似曾相识,齐行简垂眼睨过去,那人小小年纪,眉间那点花钿却忒浓艳。 原来是她。 她神色楚楚昂起首来,齐行简却忽然觉得好笑。 十多年前,表妹鲍妩失祜,来家中借住。 他母亲早逝,对鲍妩照顾了些,萧寄春那个蠢女人竟扮作鲍妩的妆容讨好他。他看了不舒服,冷落她许久。 那之后,她性子大变。 那年乞巧节,阿萧拜月,刻意找人撺掇着他过去,念了几句酸诗才发现他似的,有点惊喜,跪在地上楚楚可怜地叫他阿兄,似乎想跟他认错,他看她演得拙劣,嘲讽她一句—— “数日不见,娘子何故行此大礼?” 话竟出了口。 小娘子面色涨红,强自争辩着。 许如是说:“齐公是稀客,又对菩提心有大恩,我行大礼可有不妥?” 齐行简笑了笑。 许如是自觉话说得很漂亮,可是齐行简笑得很瘆人,她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 齐行简这个人阴晴不定,喜怒无常。当年她才过来,不了解他性子,上一句话还说得好好的,下一句说错了话惹到他了,他不高兴,反而会笑出来。 可是她哪里得罪他了?许如是不解:“齐公笑什么?” 笑什么?齐行简笑她那一点幼稚心思,笑她那首用词平白的酸诗。但如今想来,她那点幼稚的心思竟也是可爱的。 诗依稀还能记得几句—— 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①。 当时只道寻常愿景。 竟已不可得。 齐行简松开了许如是的胳膊,笑容一敛,面色冷肃,许如是几乎要以为是自己眼花。 他端详着许如是,忽然道:“齐某与娘子,好似曾在哪里见过一般。”竟有故人之感。 心跳忽的漏了一拍。 许如是掐着手心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十多年过去了,她相貌年纪变了这样多,他怎么可能认出她来? 许如是望着那张熟悉的脸,如今却觉得有一种陌生的威严,叫她不可逼视。 心跳到了嗓子眼,许如是冷冷道:“齐公这话什么意思菩提心虽小,也不是任人欺负的。” 她虽然才十二,但本朝不乏十三岁嫁人的。小娘子神色凛然不可侵犯,一脸拒绝调戏的模样。 齐行简有些失望,语调也淡淡的:“齐某记起来了,想是十年前,齐某曾与娘子有一面之缘,今容颜变化甚大,却有相熟之感。娘子动这样大的怒,以为齐某说的是什么?” “……” “我想的自然就是这个。”许如是一窒,气势弱了下去,“齐公明知我忘却前事,竟故意说这些话来刺激菩提心。” “这是齐某的不是。”齐行简也不反驳,借此告了辞,“齐某公务在身,就不留下碍娘子的眼了。” “齐公慢走——”走字卡在许如是嗓子眼里。 他能和谁谈公务?肯定不是许铄。 那便是……楚王? 许如是扬声:“齐公,是耶耶和我阿姨回来了?” 齐行简脚步也没停:“齐某无心置喙娘子家事,娘子还是自问楚王吧。” 莫名奇妙。 这有什么不好说的? 还去问楚王。 证明她爹楚王回来了,那么……就是她阿姨,还没回来? 明明已经找着人了呀。 许如是坐回秋千上,紧紧拽着秋千绳,心中万分不解。 她思索良久,当年许如是做任务只特别注意了齐行简那部分,后边的只记了大概。 当年她大父,也就是当今皇帝与龙武军沈将军串联,逼杀了太上皇的贵妃,自行称帝。如今齐行简和楚王收复了半壁江山,还没剿灭叛军,却被急诏回来,说是要封楚王为太子。 后头却并没有册封得了。 楚王许宸是当今皇帝的长子,又有战功,后来男主三皇子许宥反而成为了太子,是因为…… “菩提心,父亲回来了,叫我去迎,也没来得及告诉你一声,等久了吧”许铄人还没到,声音就先到了,伸手就拉她,“走,我带你去见阿耶。” 因为许铄。 许如是终于想起来了,书里许铄对他小叔叔的媵妾、女主鲍妩颇有好感。后来被鲍妩逮着机会,栽赃了许铄,许铄被赐死,还牵扯到楚王一家。 她望着笑得开怀的小郎君,突然有些难受。 这个阳光的少年,竟然死在那样冰冷阴暗的算计之下。 许如是心里正乱,被他拽起来,忽然觉得腿上火辣辣的,许铄才发现她腿上磕了。 许铄大动肝火,把她身边的奴婢骂了个遍。 不一会儿,陈妈妈端着饮子过来,许如是冲着陈妈妈摇摇头,陈妈妈会意退开,她又跟许铄说:“阿兄,不是说要去见耶耶吗?” 许铄才想起来这事。 许如是其实心里是有点忐忑的,书里楚王的形象她早忘了。也不知道好不好相处。 “是,耶耶许久不见你。去年冬天,收复了长安,他见到你乳娘的尸……”许铄把身字咽了下去,尽力宽慰着妹妹,“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不吃不喝。出来之后,又去了你旧居,被那群逆贼毁得厉害,耶耶又找老仆去复成原状,日日备着你稀罕的东西。他常常念着你,嘴上不说,但大家都看得明白。见你回来,他定然高兴极了。” 许铄嘴里,陈媵从前最得楚王宠爱。王妃生的大娘子早夭,菩提心就是长女了,她完全不需要怕。 许如是跟着许铄,沿曲径而行,拐角处繁花似锦,她不禁侧目,却见一枝花枝不正常地弯曲着,好像被压折过似的。 事实上,不久以前,贺兰氏就站在这儿跟楚王说话:“……妾又托人去碧水县陈府打探过,拢共五日来回,陈府也证实了二娘子的身份,又有定国公、陈妈妈作保,应当无误了。说起来,二娘流落在外边也可怜……” 楚王遥遥望着秋千上玲珑小巧的一个人,玉雕雪砌似的。尤其额间那点红得灼人的花钿,与她母亲当真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贺兰氏还没说完,就被楚王打断:“知道了。” 楚王见齐行简来了,叹了一句:“梵境,定国公到了,你回吧,她……的事,你斟酌料理吧。” 许如是没把这点小异样放在心上,她在心里分析着许铄描述的那个楚王,同时无比唾弃了她的系统,坏得真是明明白白,连剧情走向都没给她留半点。 跟着许铄到了角门前边,就见着齐行简跟在个缂丝锦袍的男子后边,男子大约三十来岁,高大瘦削,一双剑眉很精神,但和齐行简身上的锐气比起来,又多了几分温润之气。 “耶耶。”许铄兴冲冲唤他。 许如是发誓,她瞧见楚王脸上的笑在看见她那一刻,就冰消雪融了。 “我带着妹妹……” “阿铄。为父和定国公要入宫一趟。”楚王顿了顿,许铄满不在乎:“那我们等着耶耶回来。” “不必等了。”楚王瞥了他一眼,“回来直接去你先生那儿,查你的课业。” 许铄也急了:“可是菩提心……” 楚王不容置疑道:“你的课业若落下了,我必不饶你。” 齐行简若有所思地在楚王和许如是之间打量了一眼,似是想起些什么,却没有说话。 许如是心都凉了半截。 楚王从头到尾都没正眼瞧她一眼,完全是无视了她的存在。楚王就是这么念着她的? 许铄说的那些话,难道都是编的?菩提心竟然这样不受楚王待见。 “菩提心,你不要多想,大父急着找耶耶进宫去。”许铄这话说出来,自己都不信。可他实在不知道,为什么菩提心回来了,父亲竟然是这个态度。 许如是轻轻点了点头,想起齐行简跟她讲的话,忽然有所明悟:“阿兄,阿姨回来了吗?” 许铄比她想象得要惊讶得多:“菩提心,你……你知道阿姨在哪儿?” 许如是道:“定国公说,阿姨就在洛阳,他和耶耶也是从洛阳回来的,怎么,你不知道吗?” 许如是听见他兴奋得发抖的声音:“阿姨、阿姨在洛阳……找到了,找到了。” 他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一手着脸,泪滴从他指尖滚落下来。 朦胧的泪眼里,娘温柔的脸忽然清晰起来,那一点花钿多么妩媚漂亮,冰凉的指尖一点点揩拭去他脸上的泪水。 许铄忽的攥住了她的手,纤细的手腕让他反应过来:“菩提心,你说耶耶找到阿姨,为什么没有带她回来?” 许如是没有答话。如果陈媵没有被带回了,那么她也许知道,楚王为什么对她那样冷淡了。 许铄沸腾的热血在刹那间冷却下去了。阿娘生得貌美,却沦于叛军手中,被挟持到了东都洛阳,可想而知,遭受了多少非人的**。 耶耶必然是介意的。他甚至可能将阿娘引以为耻,一个男人,连自己的女人都护不住。 他甚至没有将阿娘带回来,反而留在了洛阳。 “菩提心,我要接阿娘回来。”许铄低声喃喃,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你回来了,我也要把她接回来。” 作者有话要说: 注①:诗引自《长命女?春日宴》 ②:父亲可以叫耶和爷,爷的繁体字是爺,嗯,有时候叫哥也可以,父母都可以叫大人。 eg:爷娘闻女来。——《木兰辞》。 《云麓漫钞》—— 陈隋诸帝与诸王书,自称耶耶。 第5章 暗示 许铄是个很重情义的人,却也很冲动。他说要带陈氏回来,连着一个多月,日日去求了楚王。 昨日军情紧急,许铄凑上去就被楚王痛骂了一顿:“这场大乱,不知道有多少百姓家破人亡。前线多少将士为保河山豁出了性命,她待在洛阳被人保护好好的,你还要人分兵去护送她许景明,独你娘金贵旁人在你眼里便是草芥一般” 楚王素来温和宽厚,这次却气得狠了。 听说,要不是贺兰氏拦着叫许铄快走,楚王都要拿鞭子抽他了。 贺兰氏是厚道人呐,对许铄没得说,对她这么个不受待见的小娘子也没有薄待过。 楚王那话说得不错,但许如是听了就是有些反感。人心都是偏着长的,她既然成了陈氏的女儿,当然私心希望陈氏好。 她是如此,更何况许铄了。 可是这样跟楚王起冲突,对于接陈氏回来没有半点好处。 许如是多次劝许铄顺着楚王的意思劝,许铄嘴里答应得好好的,真见了人就红了眼,常常说话也不那么恭敬了。 许如是发愁。 她不受楚王待见,还有许铄。许铄也被厌弃了,不等鲍妩出手,他们俩就可以组团凉凉了。 “梆梆梆——” 戒尺敲击案几的声音,已经是第三次响起了。 “娘子今日为何总是心神不宁”先生韦乾已经有不悦之意了。 许如是告罪,三娘璎珞奴却哼了一声,声音不大也不小:“惦念娘亲如今也成了罪过啦!一个两个,总拿着家国大义压人,当初战火起的时候,跑得比谁都——” 先生韦乾听得面色铁青,攥拳切齿,目中隐有悲愤之色。 “许佛婢!”许如是声音压过了她,“你说的是什么混账话!”带头扔下长安黎民的就是太上皇和皇帝,她这话落到有心人耳朵里还不知道成什么呢。 璎珞奴冷笑道:“怎么?戳到你痛处了?是了,你不也是被抛下的?被人抛下,受了什么委屈,也要帮着维护,不敢讲一句怨言的。你哪里像是阿兄的妹妹?阿兄为了陈姨,不惜豁了性命,你呢?夹着尾巴做人。” 她还要再说,许如是先捂了她的嘴,看韦乾捏着戒尺捏得手上青筋都爆出来了,却没有一句制止。 许如是心中有气,皱着眉道:“先生,今日家中有要事,学生等先告辞了。” 告了罪,韦乾愣了片刻才应下了。 拖着璎珞奴出门,璎珞奴挣扎得厉害,但她人小个子矮,并不占优势。 丫鬟婆子看见两人撕扭着出来,上来要把两个人分开,许如是冷眼扫过去:“你们都出去,我有话要跟三娘讲。”她怎么说也当过一家主母,身上有些威严,两边的婢子竟都没有违抗她。 璎珞奴要走,许如是却拦住她,到了僻静处:“刚才那些话,你不该说。” 璎珞奴怒气冲冲:“菩提心,凭你也配教训我?” 许如是冷静道:“不错,凭我是你长姊,我该教训你。” “你也读过孝经,可知道孝悌二字怎么写?” 璎珞奴扬起头,既不能反驳她,却不愿跟她说话。 许如是也不在意,她声音不大,语调却很严厉:“你知不知道,你刚才那话传扬出去,是个什么样的下场?” 璎珞奴看她严肃,心里其实也有些后悔。但一想起死去的母亲,心中又生出了些怨意。 她阿娘贵为王妃,又是太上皇贵妃的亲戚,逃出长安的时候被护得好好的。然而贵妃被她大父,当今的皇帝联合龙武军的将军逼死后,母亲便遭了父亲的冷落。 她的母亲也曾父亲被爱幸过,没有被弃在乱中,最终却与父亲相互怨怼。父亲保护不了陈姨,却要怪罪在母亲头上。 去年冬天,耶耶领军收复了长安,阿娘却郁结于心,被一场风寒要去了性命,至死也没能跟父亲和解。 璎珞奴恨恨道:“大父和耶耶难道还会害我么?”她从小就得圣人和楚王的喜欢。 许如是冷笑:“你才十岁,谁能把你怎么样?但是你的话传扬到圣人耳朵里,圣人会想,这样大逆不道的话,小孩子怎么说的出来?难道是楚王心怀圣人是你的大父,但在这之前,他首先是个皇帝。” 璎珞奴不服气:“大父怎么会这样对父亲,父亲也是他的亲生儿子。” “四叔便不是他的亲生儿子了吗?”许如是缓缓反问。 璎珞奴脸一白。 许如是知道,她想起了江陵王,被宋贵妃冤杀的四皇子。 他也是皇帝的最疼爱的儿子,更是军中一员勇将,因为看不惯宋贵妃勾结宦官弄权,屡屡直言劝谏,希望废黜这位贵妃。 宋贵妃对他怀恨在心,谣谗江陵王对皇帝不满,欲要造反,大父竟真对自己的儿子痛下杀手。 璎珞奴听耶耶说,大父非常怀念四叔,他后来知道冤杀了四叔,心中非常后悔。可是人都死了,现在后悔又有什么用呢? 万里晴空俄而变了颜色,豆大的雨点子不多时便砸到人身上,璎珞奴抿着嘴站在雨里,连雨打湿了裙摆也没注意。 一只手把她拽到了屋檐下边。 屋檐窄,堪堪能容人,许如是伸手护住璎珞奴,她叹了口气:“你说话也该过过脑子。” 璎珞奴不服气:“你才不过……”看见许如是替她挡雨湿了半截的袖子,又沉默了。 护着璎珞奴回了屋里,先生已经先走了,仆妇接了璎珞奴,许如是才开始收拾东西,她隐约瞧见韦乾在案几上海留了笔墨,略有些好奇,待走进了才发现是沁在纸上的墨迹。 前边的墨沁得少,越到后边,字迹便越清晰。 “……柳……青青……今在否,只应…折他人手。” 许如是眉梢一动,这说的是谁?这韦先生是在伤怀长安失落于乱中的女子?还是说,他知道菩提心娘亲的事? 她想了想又觉得自己多心了,要是没有齐行简递话,她都不知道许铄的娘亲如何了,韦乾怎么可能知道呢。 但是这纸落在别人手上总不好。许如是捏在手里拿着,才跟着沈妈妈离开了。 沈妈妈在楚王府里也认识不少旧人,人脉宽,脚跟站稳得也快,许如是的消息来源也主要靠她。 今日的事,许如是对韦乾其实有点不满:“沈妈妈,您说府里怎么会请这样一位男先生来呢?” 沈妈妈叹了口气:“先前长安大乱,平乱之后,不少将领骄横跋扈,劫掠良家女子之事也不少见,只是没人敢管。好人家的女子哪还敢出来?” 许如是有点吃惊:“那些人怎么敢闹在楚王府头上。” 陈妈妈摸了摸她头上的丫髻:“大王先前不在府中,贺兰孺人总不能和为了几个女先生和蛮子闹起来。有人请辞,也不好耽误人家,新聘来的韦先生其实才学更出众。如今大王回来,情形就好了。” 雨淅淅沥沥地下着,许如是却沉默了。她这生在楚王府还算幸运,还是生在小户人家,不知道还要经历些什么。 她想了想,瞧着午饭的点去找了许铄,把今日的事简要说了:“璎珞奴还小,未必知道这事的严重。我看她对阿兄还算亲近,希望阿兄多劝她一劝。” 许铄听了,却沉默了片刻,应得很勉强。许如是这才反应过来,他对陈媵留在洛阳还有心结,璎珞奴不过是把他想说的说出来了。 她心知说话时机不对,便略过这节,舀了汤饼吃了几口,沮丧道:“阿兄,我近来在听陈妈妈讲本朝的史,有好些地方不大明白。” 许铄这才有了几分笑意,问陈妈妈的口气难免严厉了些:“陈妈妈讲得晦涩了” 陈妈妈面色微有怪异:“是奴婢不好。” 许如是笑道:“是我蠢笨。” 许铄大声反驳:“你才学了多久能听懂大半已是菩提心聪慧了。有什么不明白的,尽管问阿兄就是了。” 许如是心中熨帖,顺着他的话问:“当年反攻叛军之际,太上皇召圣人去蜀中,匪患未平,圣人不应诏,未何今日耶耶领兵在外,即将平定匪患,圣人却反倒要召他回长安呢?” 许铄也没想太多,摆了摆手:“反贼已经被八位节度使包围,穷途末路,何须耶耶主持大局呢?” “……” 许如是觉得她都暗示得这么明白了,许铄这个傻白甜却半点不上道。她随口称赞了许铄几句,许铄看起来又是骄傲,又是有几分不好意思。 许如是不知道他这智商哪里还值得骄傲了。 她又故作迟疑道:“可是……我之前听齐公说,那边的战事似乎不太好。” “本来叛军都要被剿灭了,耶耶和齐公离开了之后,如今反扑的势头却好似又厉害了一些。” 她补充了一句:“圣人在天龙十年反攻的吧,圣人真有先见之明,他不去蜀中,官军情势就好了。如今耶耶回来得早了,官军情势就坏了。” 这丫头说得是什么傻话 许铄无奈一笑:“天龙是太上皇的年号,反攻那年圣人已经登基改元了……” 许铄的声音戛然而止。 圣人登基为帝的时候,可以说是把太上皇撂在了一边,但他手握兵权又占着平叛的大义,太上皇拿他没有办法。 他突然意识到,如今的情势和当年何其相似?耶耶手握重兵在外平叛,又有平叛的不世之功,他要是有称帝之心,圣人又拿他有什么办法 菩提心童言无忌,竟正说中了事情的关窍。圣人当年不应诏,是因为他要自立为皇帝。耶耶应召而回,却是因为他实无二心! “是我记混了。”许如是长舒一口气,她留了那么明显的错,就是为了让许铄“自己发现的”事实。 看来许铄还没傻到听不懂她疯狂暗示的地步。 作者有话要说: ps。人物关系捋一波 太上皇家 太上皇的贵妃(被皇帝联合龙武军将军逼死) 太上皇的贤妃——皇帝52 皇帝家 皇帝当太子的时候死翘翘的太子妃(还没追封)——大皇子楚王许宸,字北辰35 楚王妃(已死)——二郎(夭折),三娘许璎珞奴(小字佛婢)10 贺兰孺人(贺兰梵境)——三郎、五娘 陈媵——大郎许铄(字景明)15,二娘许菩提心(小字六如)12 辛氏——四娘 薛氏 若干死翘翘的妾和儿女 某妃——死翘翘的二皇子 宋贵妃——三皇子宋王许宥(原男主),字原谅呸,字宏梁,24。现任王妃,鲍妩(字少妍)(原女主)——齐行简的表妹,太上皇的贵妃的外甥女。 某妃——死翘翘的四皇子江陵郡王许某某 其他酱油皇子若干。 第6章 宋贵妃 许铄心不在焉地笑了两声。 许如是夹了一箸羊肉,给许铄留了思索的时间。 肉一进嘴里,她就皱了皱眉,想了想还是没吐出来。 长安时兴吃羊,羊肉腥膻,又是烤炙的,本朝贵人多是是用胡椒等香料调味的。 胡椒却是胡商从天竺运来,价比黄金。楚王清廉,庖厨里从来没有足够的胡椒,做出的东西自然不怎么的。许如是向来挑嘴,这种东西她怎么可能吃得下去。 许铄刚想通,看许如是连拿了两个雪婴儿,两腮微鼓,十分可爱,便把自己食案上那一碟送到她案上,他想了想道:“菩提心,耶耶回来了,贵妃必定是要诏女眷进宫的,你要小心些。” 许如是点点头,又问了一句:“是四叔弹劾过的那一位贵妃吗” 许铄一愣,道:“你怎么知道” “啊。”许如是思索了片刻,“以前听陈府的人说的。他们说四叔有冤,什么也没做,却遭了陛下的忌讳。……却也不冤,他本就没有母亲在圣人面前帮衬,却一味得罪圣人,没了宠爱,被怎么处置也都不冤了。” 没有母亲帮衬,闹得失了宠爱。 和他如今的境况何其相似 许铄面色青一阵白一阵。只听许如是轻轻说:“我都听糊涂了。阿兄,你说四叔究竟,是冤还是不冤” 许铄望着妹妹沉静的眼睛,一时竟说不出话来。冤,怎么不冤但是他们这样的人,荣耀都是父亲给予的。失了宠爱,谁还管他冤不冤 若他被父亲厌弃,不仅母亲接不回来,连他和菩提心……许铄隐约意识到,他不能跟父亲这样闹下去了。 许铄苦笑一声:“冤也不冤,不冤也冤。”他看许如是面露不解,神色一柔:“不明白没有关系,有阿兄在……”何须菩提心去承担这些 许如是心中一暖,脸上疑惑之色尽去,问:“阿兄,那你还急着接娘回来么” 直接就把她自己那点小心机挑明了。 许铄不禁愣住。 菩提心绕了这么大的圈子,竟是拐着弯在劝他。她何时有这样缜密的心思了 小娘子认真道:“我也很想娘亲,但四叔就是我们的前车之鉴,阿兄不能被厌弃。” 许铄心中一动:“那……菩提心以为,为兄该如何”说完又有点后悔,菩提心吃了苦,人成熟聪慧了不少,可她的年纪能提出些什么。 许如是不好说话,便看了一眼陈妈妈,陈妈妈道:“奴婢倒是有一浅见,不知大郎君愿否一听。” 许铄看了她一眼,心中隐有明悟。陈妈妈是跟着娘的日子不短,颇受娘倚重,是个颇有主意的人。娘亲的事儿是家事,他也不好拿出去与外人说,但母亲旧人的意见还是要听一听的。 菩提心这番作为,应就是她指点的。 心中不由对她敬重起来。 “陈妈妈请讲。” 陈妈妈恭谨道:“奴婢以为,战事未停,郎君应趁此机会,在朝中取得名位,有自个儿的功业,遣人接回夫人自也不难。更不必缠得大王心烦了。” 许铄蹙眉:“这并非一时之事。” 陈妈妈反问:“即便此时此刻接回夫人,也不能解开大王心结,夫人也未必回的了府中。洛阳是清净之地,若夫人回长安,外间流言如风刀霜剑,大郎君可有信心,护得夫人周全” 他可有信心,护得母亲周全呐 许铄怔在原地,久久说不出话来。 半晌,深深朝陈妈妈一揖:“许铄受教。” 陈妈妈连声称不敢,抬头望向许如是,却见小娘子微微一笑,心中不由一凛,生出几分寒意。 这事过去不过几日。不出许铄所料,宋贵妃诏楚王府的女眷进宫。 贺兰氏等都是媵妾,算不上正经的女眷,所以实际诏的也就是二娘许如是和三娘璎珞奴。 这位宋贵妃,则是男主三皇子许宥的母亲。虽然她出身不高,在本朝重门第的风气下常遭人攻讦,说她出身不配其位。 但当今圣人最宠爱的就是她。 原书里贵妃是个明艳温柔的女人,但原书是女主视角,她春风般的温柔显然是对她儿子儿媳的。 女主鲍妩利用许铄对她的爱慕设局,以此打击楚王这招,坑掉了他的太子之位。 随后鲍妩就被扶为扶为孺人,主理男主的陈王府。鲍妩与太上皇宠幸的那“红颜祸水”是亲戚,在本朝是非常不受待见的。 要说她背后没有宋贵妃的影子,打死许如是都不信。 与其主动等着被她算计,倒不如想想,她可以主动做些什么事儿。 许如是刚进贵妃的殿门,就踩着绛紫雀眼地衣,绕过独窠牡丹对孔雀漆屏,又见一道赤紫色瑞英帏帘泛着莹然光辉。 真有钱。 许如是心中默默计算,这些东西够她吃上几年胡椒。 少时,才被人传唤进去许如是进去拜见。 宋贵妃近来春风得意。 一则她的三郎被封为宋王,食邑比大郎还多了五千来户。 圣人透露出了一点意思,她就要封后了,将要与皇帝并称为二圣。 皇后干预朝政,在当朝便是名正言顺了。 唯一不顺贵妃心意的,便是大郎也将被封太子。大郎是长子,又战功赫赫,他成了太子,她的三郎要怎么办 决不能叫大郎坐稳这个太子之位! 宋贵妃打定了主意,于是连带着看许如是也不大顺眼。 “怎么只你一个到了”贵妃询问的语气很柔和。 但话落在许如是耳朵里,这可一点都不柔和。她赔笑道:“回殿下,三娘前淋了雨受寒,不敢把病气带进来。” 一声殿下把宋贵妃叫得舒坦了几分。殿下是对皇后的敬称,许如是这么一叫,显得她更尊崇。加上她说的也在理,宋贵妃也没多问。 “不妨事。”宋贵妃招她过去,唏嘘道,“可怜见的,流落在外边这么些年,吃了不少苦头吧” 许如是还能说什么直接应了吃苦,显得怨天尤人。于是只能羞怯地笑一笑。 贵妃假惺惺地关怀了几句,许如是也不走心地应付过去。时间打发得快,等到用午膳的时候,皇帝也过来了。 许如是看皇帝板着张脸过来,紧锁的眉间尽是怒气,心中稍有些忐忑,还以为皇帝也不待见她。 其实皇帝的孙女儿那么多,哪里认得许如是。 皇帝过来,劈头盖脸就是一句:“匹夫!”看那咬牙切齿的劲儿,也不知道谁惹了他。 宋贵妃迎上去,挽起皇帝的胳臂柔声细语:“今儿菩提心来了,午膳多备了升平炙、五生盘,大家可还有什么想吃的”大家是皇帝身边亲近人对他的称呼。 皇帝火大,一甩袖子:“朕哪里吃得下” 宫人齐齐跪下劝他保重龙体,独宋贵妃愣了愣,又迎上皇帝坐在他身边,笑道:“咱们不吃倒也罢了,大郎家的二娘子正是长身子的时候。也不能教她饿着了不是” 被当成筏子的许如是:…… 皇帝瞥了她一眼,哼道:“大郎总不教朕省心。” 许如是心中一凛,不知道她爹怎么惹这个爷爷了。 贵妃挑眉:“大郎是您儿子,还能怎么您了” “你还替他说话张敬宗、齐繁之几个,若不是他……”皇帝不觉收了声,但仍面色铁青。 许如是心中疑惑。张敬宗即张钦的字,此人是皇帝的忘年交,也是楚王许宸的铁杆支持者。而齐行简,他与楚王曾经一起收复失地,回归长安后似乎也交往甚密。 他们的所做所为,若被皇帝视为楚王指使,这一点也不足为奇。 皇帝对宋贵妃说,你还替他说话 他们攻击宋贵妃是因为四皇子江陵王的旧事么但皇帝对江陵王颇为怀念,也不应该大怒至此啊。 其他和贵妃有关的,就是三皇子和…… 贵妃摇头,道:“妾听说‘君子群而不党’,不至于此。”许如是一噎,贵妃这样一说,简直就是火上浇油,坐实了“结群”。 果然皇帝愈气。 贵妃见好就收,把话引到许如是身上:“大家也许久不见如娘了,不如考教考教她的功课。如娘,你适才说,你近来在学什么?” 许如是当然也不甘当背景板,于是道:“跟着韦乾先生学诗。” 皇帝有些讶异。贵妃道:“便是那个‘眉黛夺将萱草色,红裙妒杀石榴花’的韦乾。” 大周重诗赋。 当年韦乾也是一代才子。他在醉后观妓一舞,挥笔写就此诗,不仅博得名妓青睐,抱得美人归。 还使得石榴裙因此事风靡长安数年而不绝。 皇帝“嗯”了一声,随口问道:“都学了些什么呀?” 许如是想在皇帝面前留个好印象。但皇帝明显对她爹有偏见,现在又怒气冲冲,不管她表现得如何出挑,皇帝都有很大的几率迁怒于她。 她要知道,皇帝究竟恼怒的是什么。才能投其所好,使皇帝看见她。 而不是成为帮贵妃分担皇帝怒气的工具。 许如是想了想,道:“郁郁涧底松,离离山上苗。 ” 皇帝一怔。 许如是继续道:“以彼径寸茎,荫此百尺条。世胄蹑高位,英俊沉下僚……” “好一个‘世胄蹑高位,英俊沉下僚’!”皇帝朗声大笑,只觉心中舒畅万分。 作者有话要说: ps眉黛夺将萱草色,出自万楚《五日观妓》 世胄蹑高位一诗出自左思《咏史》 第7章 若能失而复得 皇帝满意道:“你……是哪家的,朕看着眼生。” 许如是:“……” “……儿是楚王二女,名菩提心,小字六如。” 皇帝点头:“如娘啊,你这首诗学得好。你可知道这其中的意思?” 皇帝的肯定,印证了许如是的猜想。宋贵妃出身卑微,如遭人攻讦,以此为据最为可能。 可是无缘无故,朝中之人不会随意开口。 许如是道:“这诗句是讽刺魏晋风气,说世家贵胄窃据高位,尸位素餐,反而叫品德高尚的英才、俊才不得上升之道,却只能沉沦在下。士族损国家之公器,而肥私人之家,这也是魏晋衰颓的原因啊。” 皇帝拊掌道:“你一个女娃娃竟有如此见地。可笑有人还以贵妃出身攻讦贵妃不堪为皇后。” 许如是一本正经道:“诸公为何这样想?前汉的孝文窦皇后、孝武卫皇后出身卑微,却能传美名于世。而出身世家的陈皇后、霍皇后,无德无才,窃据高位,反而留下恶名。可见立后,并不应以出身论断呐。” 皇帝颇赞赏地看了她一眼,贵妃也笑呵呵地对着她。 许如是略带羞涩地低下头。 她这番话对不对呢说得很对。 但魏晋以来,九品中正制只问门第人情,不问才华,从而使得世家势力盘根错节,高门愈高,寒门愈贱。 哪怕本朝开科取士,也没能彻底变易风气。世家依然自矜身份,高高在上,连皇家许氏都不大看得起。 哪怕宋贵妃深受皇帝宠爱,炙手可热,她出身微贱便是原罪。 许如是讲了一句很对的废话。这句废话正合皇帝和宋贵妃心意,何乐而不为 宋贵妃道:“大家念着妾,妾也不想为此事让您烦心。如娘小儿言语,咱们听听也就罢了,怎么好拿出去教人议论?” “其实妾长兄与户部的宋舍人是义兄弟,宋舍人感念家兄在乱中庇护他一门,将妾这一支记入了他那一支的族谱之中。” 她口中这位宋舍人,乃是当世七大世家之中,博陵宋氏的一支,宋贵妃并入这一支,那就是妥妥的高门。朝堂上的压力,自然可以迎刃而解了。 皇帝听了果然惊喜,想要与贵妃商议正事,又念着许如是在,便先传了膳。 许如是暗自记下,与两人说话多有讨好,得了贵妃的欢心。饭后,贵妃又赐了两支玉钗给她当了见面礼,又是允了她时常入宫陪伴,给了出入宫中的符验,才把她送出去。 许如是出回门也不容易,她倒不急着回去,反而想在外边转一转。 长安富饶繁华,坊里星罗密布,其间有高墙隔断。东西两大坊市之中,珠香玳瑁多奇物,商旅往来不觉,是最繁华之所在。 时候不早了,夜里又有宵禁,许如是便挑了离永嘉坊楚王府更近的东市。 东市之中有百二十行,三千余肆,许如是逛了一圈,倒发现其中胡人面孔少了许多。她记得从前东市里边,尤其是食肆里胡姬多得很。 如今倒显得凋敝了。 她透过车窗,看见食肆边迎风招展的酒旗,不禁想起从前,那时齐行简还不太待见她,常常在外边浪荡。 那天他爹生病,齐行简人不在家里。她穿着胡服男装,出来东市酒肆来找齐行简。 便找见齐行简来找狐朋狗友玩双陆,他脑子不错,就是不爱用在正道上,使诈耍千,总不会输,许如是平素也不管他。 那次齐行简见她来了还颇为惊讶。狐朋狗友嬉皮笑脸地倒了大碗,想要灌许如是:“你一个小娘子,竟管上夫主了?该罚、该罚。” 齐行简护短,站起来一手揽过许如是,护在怀中,一手抢过瓷碗,仰头便饮,喝完便扬首,狠狠一掷。 一声脆响,众人面面相觑。 他那些狐朋狗友回过神来,气势汹汹地质问他:“齐繁之,你这话什么意思?不就是个女人,莫非你还怕了兰陵萧氏?” 齐行简喝得面色通红,却也不惧,昂然冷笑,一字一顿,振聋发聩:“齐某之妻,岂容尔等轻侮?” 言罢,昂首阔步出门而去。 许如是也没把自己看太高,知道他不喜欢煽情,老老实实在车上说明来意,又说:“你动作也忒快了,吃得一身酒气,阿翁见了必定不高兴。” 齐行简淡淡道:“他自来就喜欢从兄,觉得我浪荡无能,早看我不顺眼。” 许如是无言。 谁知见了垂垂老矣的齐太公,齐太公反而没有斥责。 “喝酒了” “嗯。” “你十九了,自己也要仔细些。为父老了,我跟他堂兄说好了,待我百年以后,他会照应他。 ” 齐行简那天沉默了许久,他出来了之后,才和许如是说:“不需要。” 他生性不爱读书,生母死后,父亲对他又颇为严厉,对他堂兄却远比对他好。 似乎是为了对抗他爹,齐行简就越**荡。许如是觉得他就像个和父亲闹脾气的孩子。 许如是最先没反应过来。 齐行简说不需要他堂兄的帮忙。 他心气儿高着呢。 她忍不住问道:“你就不想做些什么,叫阿翁对你改观么?” 齐行简怔了怔,冷笑道:“不学无术、贪杯好赌,我在他心里早便无药可救了。” 许如是特别诚恳:“你在妾心里还是有药可救的。” 齐行简似笑非笑把她从头打量到脚,看得许如是毛骨悚然,最终却也没搭理她。 只不过好像那次之后,攻略进度快了不少。 现在想起来,她还是颇有几分慧眼识英的本事的,不过萧寄春给她派的任务是要让齐行简痛不欲生,她怎么直接帮他开启了功成名就的副本了? 许如是压住心底里的违和感,在酒肆买了不少东西,顺便让陈妈妈打听了那位宋舍人的消息。 那位宋舍人的风评确实不怎么好。不少知道这位的人,都笑他拜高踩低、趋炎附势,连平康坊的相好,都是妓子里的低等货色。 倒确实和许如是印象里那些眼高于顶的七氏贵人不同,但他要是坚持清高,也不会愿意把宋贵妃记入族谱了。 这样一来,倒好操作了。 “娘子,前边是酒肆,也要过去么?” “酒肆才好打听事呢。” 东市里的李氏酒肆,素日里颇有声名。荥阳土窟春、杭州梨花春、宣城老春、长安**陵的郎公清和阿婆清等,应有尽有。 胡姬素手压酒,皓腕如雪,笑靥如花。 偏有人不解风情,任人家眼波流转,只似个瞎子,冷冰冰地把人打发走了。 楚王许宸举杯敬齐行简:“齐兄今日在朝堂冒犯宋氏这毒妇,真是痛快。” 许宸言辞之间,对宋贵妃颇不客气。当年宋贵妃谗杀他四弟江陵王的时候,许宸就怒发冲冠,几乎就要举兵扑杀她,还是被张钦和齐行简死死拦下,即便如此,也依旧是意难平。 齐行简只道:“齐某身为齐氏族长,此乃应有之义。况齐某以为,大王的精力,还应该多分在蜀地。” 太上皇如今还在蜀地。当年皇帝自立为帝,太上皇虽未阻止,但如今若有其他心思,割据蜀中,朝廷也是没有办法的。 为保皇帝的正统、家国稳定,迎回太上皇。 许宸叹道:“已在商讨了。某荐我那个不成器的大郎为使节。” 齐行简点到为止,举杯回敬许宸。 许宸提起大郎,才想起许铄已经有些日子没来缠他了。虽然他骂得厉害,心中却未尝没有接回陈氏的想法。只是…… 觥筹交错,许宸忽而问道:“齐兄,若你的妻子,有一日失而复得,她或许有不尽对得起你之处,可你……你当如何?” 齐行简僵怔。 他的妻子,萧寄春。 若能失而复得…… 楚王许宸见着自家马车经过,陈妈妈下车买酒问话,皱眉道:“菩提心,她怎么在这儿?” 菩提心,他与阿萧曾经遇见过那个小丫头。齐行简回过神。 这才明白,生死两茫茫。有什么失而复得。 他攥紧了杯子,像是落水的人抓住了浮木。平日里那样能言善道的一个人,竟一句话也说不出。 可他却又忍不住想,若能失而复得呢 第8章 淮阴平楚 酒肆里琵琶声铮铮。 许如是没由来打了个寒颤。 她车马停在酒肆前边,刚听见一阵马蹄声,又听外间呼号、马嘶,连带着车厢骤然移动。 许如是猝不及防,直撞在车壁上,撞得脑门一痛,想必是红了。 她透过窗向外一看,外边有人纵马冲过来,她的马车还没退,那人便自马上一跃而下,扬长而去。后边跟着的人也纷纷进了酒肆。 许如是有点生气:“闹市当街纵马,作死呢。” 当街纵马,就跟现代闹市飙车差不多一个性质,按周律应笞五十鞭。 她透过车窗吩咐僮仆:“去找不良人过来。” 不良人是市里侦缉逮捕的官差。 仆人应喏,李氏酒肆门口的酒博士却苦笑道:“尊客无须白费气力了。那是史将军家郎君,京兆尹管不了史将军,不良人更管不得他家小郎君了。” 楚王家眷平日少有来此,他自然不识得楚王的车马。 许如是道了句谢,便稳坐车中岿然不动,酒博士看她不肯善了,心中暗暗叫苦。 许如是听着铮铮乐声,不禁想她当年怀胎月份大了,齐行简不许她出门,她穷极无聊给齐行简念史记,心血来潮哼了《十面埋伏》的调子,偏要听人奏出来。 但大周的五弦曲颈琵琶和后世的琵琶并不相同,改了不少地方的编曲,才把这首曲子做出来。 那人领着一帮人进去不一会儿,酒肆里便响起喝骂声,陈妈妈买了些点心和酒出来,去找不良人的还没回来,许如是等着,陈妈妈便跟她说起了话:“适才在有人直愣愣闯进酒肆,好生无礼。” 许如是冷笑一声:“他是威风,纵马奔驰,倒逼车马。且看他能威风几时” 陈妈妈见她这般,惊道: “他冲撞了娘子” 许如是点头:“我叫不良人过来了。” 陈妈妈失色:“奴婢见他们人多势众,这要是冲撞起来,阿弥陀佛,娘子,君子不立危墙,您还是先离开此地……” 许如是有点奇怪,陈妈妈的胆子怎么突然变得这样小了,她安抚道:“无妨,乌合之众罢了,只要不良人过来挫了他们的锐气,谅他们也不敢如何。”眼睛却朝着外边望。 许如是不知道那个什么史将军是谁,但她知道要是被这个史将军的儿子把面子踩在脚底下,以后在长安也不用混了。 不良人是没等来,反倒是酒肆里越发嘈杂,那悠扬的琵琶声从断断续续,到彻底终止了。许如是好奇,戴了一顶胡帽就下车,陈妈妈劝不住,只好拦在她前边,嘱咐许如是躲在她后边就是。 许如是颇为感动,但她确实觉得不会有什么大事。 楚王许宸见她从车中出来,不禁坐直了身:“她怎么……有这般胆识了” 齐行简饮了一盏酒,自这小娘子来了,楚王的目光总在她身上打转。 他道:“长庚在下头,他那个人,颇有几分仗义侠骨,必不会叫娘子磕着碰着。” 楚王重新跽坐回去,他听着这名字有点耳熟:“是那位、带着菩提心的信物找到你繁之兄的壮士” “正是。”齐行简瞥了他一眼,楚王日理万机,怎么对这种小事都上了心。 许如是进门就瞧见了那位史郎君,他腰配长刀,高鼻碧眼,胡人模样,箕坐在地,一帮豪奴众星拱月似的将他簇拥在中间。 史郎君则使唤着身穿舞衣胡姬斟酒,又叫怀抱琵琶那个去弄鲈鱼脍、消灵炙来。与胡姬调笑吃酒,不亦乐乎。 陈妈妈看得直皱眉,低低道:“这些蕃将蛮子,从前附逆造反,朝廷招降,他们不思报国,反而在长安为虎作伥!” 她话音没落,史郎君便伸手去扯胡姬的腰带,胡姬低呼一声,推拒道:“贱妾蒲柳之姿,怎堪侍奉郎君?” 史郎君轻蔑一笑:“不识抬举的贱人。” 胡姬直觉颈间森寒,定睛一看,一把长刀削至她腕上,一时吓得肝胆俱裂,不敢动弹。 陈妈妈连忙护着许如是后退到人群里。众人交头接耳,有怜惜者,有鄙薄者,却没一个敢站出来的。 “郎君有话好说。”唯有一个清越男声响起。许如是看去,却是个熟人,齐行简的虞候,李长庚。他面上带笑,目光锁在胡姬腕间的长刀上。 史郎君哼了声,扫视四周,漫不经心地清了清嗓子,道:“那本郎君就好好与尔等说道说道。当初圣人有言在先,待将士们攻破长安,清扫叛军,金帛子女,任尔等取之。有圣人金口玉言……” 这话一出,众人骇然变色,心中无不冰冷到极点。 一时周遭鸦雀无声,连出头的李长庚都几度色变。 圣人为了光复河山,竟真弃百姓于不顾,立下了如此约定? “何方狂徒,竟敢出言污蔑圣人!圣人是何等样的人物?圣人是天子,是君父!天下万民,皆是圣人子民,君父岂会伤害自己的子民?天子之民岂容你**践踏?天子之言,岂容你胡乱编造?” 少女嗓音尚软糯,语气却严肃到了极点。几顶大帽子扣下来,史郎君面色青白,阴恻恻的目光直往人群之中逡巡。李长庚伺机而动。 外间人声鼎沸,却听少女又道:“将这大逆不道的贼子给我拿下!” 史郎君一愣,李长庚当即毫不犹豫,劈手夺了他的刀,一脚踹到他胸口上,史郎君重心不稳,在地上摔了个狗啃泥。 不良人鱼贯而入,史郎君和他那群豪奴一齐被索拿。 史郎君开始还镇定自若:“那话就是圣人所说,史某无罪,尔等因何锁拿我?” 许如是站在人群里,笑意吟吟道:“诸行路巷街,贱避贵,少避老,轻避重,去避来。你急驰在先,以贱犯贵,罪加不可赦。笞一百,一鞭都不会少你的。” “何方鼠辈诬陷史某?” 史郎君气得咬牙,被拖走的时候一双眼睛还不忘到处扫,可怜他想破脑袋也没想见他什么时候以贱犯贵。 楼上楚王和齐行简听得这番变故,齐行简笑道:“二娘子这番手段,委实叫人叹服。” 楚王斥道:“这丫头胆子忒大!竟还敢扯上圣人的名头。”史郎君那一番话,不尽不实。圣人确实做过那一番承诺,不过不是对官军,而是对回鹘派来援助大周的军队。 但传扬出去,对圣人的影响也确实不好。 楚王一念及此,便急着收拾此事首尾,留了齐行简一人在此,照看许如是。 胡姬、酒肆的管事之人对许如是自然是一番感谢,欲要留她下来,被许如是婉拒了。李长庚知道许如是身份,自然不会劝她。 许如是临走之际,又想起什么似的,回头看了琵琶女一眼:“你适才奏的《淮阴平楚》,点将那一段,扫轮还欠了些力道。” “奴家技艺不精,在娘子面前献丑……”琵琶女福身到一半,忽而错愕,李长庚面色也极其古怪。 “《淮阴平楚》?”琵琶女语气很是疑惑。 许如是心中略有些尴尬,他们都不知道这是别名,显得她有心卖弄似的。 她干咳了一声,解释道:“这首《十面埋伏》,共分十三段,是记淮阴侯于垓下大破楚军,故此别名《淮阴平楚》。我没有记错。”她对淮阴侯颇为推崇,因此更喜欢用淮阴平楚这名字。 李长庚:“娘子,您……不再想想么?” 许如是再想,那曲子它也变不了名字。“还请李君赐教?” 李长庚不敢直视她,目光注视了某个地方,飘忽不定:“三年前定国公大破贼寇之后,命人作此曲庆祝,圣人亲自赐名——《定国曲》。” 许如是脸上火辣辣的,简直臊得慌。 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是我班门弄斧,闹了笑话。” “娘子并没有说错。” 许如是僵硬地扭过脖颈,朝李长庚目视之处望去,只见透过窗牖,淡淡的光辉洒在高大的身躯上,他依旧身着一件紫色织锦圆领袍,侧脸冷峻,鼻梁挺拔。 齐行简站立在楼梯前,一侧脸镀上了一层金辉,一半脸隐没在阴翳。 他的神色平静得可怕。 许如是脸色一白,呼吸为之一滞。 他怎么会在这儿? 他什么时候来的? 听了多少? 她该没有说错什么话罢? “此曲初谱之时,名为《淮阴平楚》,因新名为圣人所赐,旧名早已隐去。如今早已经无人知晓了。” 气氛为之一凝。 谁也不敢率先说话,打破这诡异的气氛。 许如是垂着眉目,恨不能找个坑把自己埋了。 齐行简目光锐利得似要把人看穿一般,语气阴沉而隐忍,波涛汹涌的情绪藏在平平淡淡的问话底下。 “你是从何处知晓的?” 第9章 那年七夕 李长庚、陈妈妈都以为这是再寻常不过的问话了。 许如是却沉默片刻,环顾四周,她道:“齐公,可否……借一步说话” 齐行简不说话。 周遭的嘈杂里,倒酒声竟格外清晰,在他沉默如山的威严之中,滴滴答答地作响,像是漏刻放慢了脚步。 许如是不知道他究竟怀疑到哪一步了。但她知道,顺着齐行简的步骤来,言多必失,她必须掌握主动权。 冷静。 她要好好想一想……究竟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 “随我来。”低沉的嗓音不知过了多久才响起,许如是抬头的时候,齐行简已经转过身去。 淡金色的阳光撒在他的背影上,竟有一种说不出的孤寂。 许如是心中,忽然生出些酸胀。他如今功成名就,也没有再娶。他自小缺了父母的关爱,其实骨子里却渴望别人的关怀。 许如是到了楼上,扫视便见到食案上的摆着的冷酒。大周的酒过滤、密封都不如后世,置于窖中便容易滋生腌臜东西,总要热一热才好。 “齐公,冷酒伤胃,春寒料峭的这……” “现在可以说了么?”齐行简面无表情地打断,定定地看着她。 小娘子因为他粗暴的打断,讪讪地“嗯”了声,却没有立即回答。 许如是还没编圆谎话,又不想节奏被齐行简带着走,想了想,拉长了调子道:“其实也不是什么隐秘事,这长安之中,旧名也未必无人知晓。” “那么你告诉我,一月多前,你还因为受了贼人惊吓记忆全失,却独独记得,金钗上有个寄字。而如今,律法条文记得一清二楚也就罢了,娘子大可自称天资聪颖,旁人都不知此曲旧名,而你?!” 齐行简顿了顿,他冷笑了一声,英俊的脸上却有种迫人的冷峻。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从军的缘故,原本他仪态并不怎么好,如今腰杆却挺得笔直,他本就高大,阴影几乎把许如是笼罩进去了。 “竟知道。” 齐行简不提,许如是都差点忘了,她是个失忆的人。 许如是面色一变,立时冷冷道:“齐公这话,是以为菩提心在哄骗于你么?” 一声轻微的叹息后,齐行简说的话几乎可以算是低声下气了:“臣并无此意。臣与拙荆少年夫妻,对她的事,总是格外关切一些。臣性子不好,若有得罪,还请县主宽宏。但如事关拙荆,希望县主,不要有丝毫地隐瞒。臣只想问一句,这事与拙荆有没有关联。” 齐行简在说起拙荆的时候,他脸上连风霜摧残出的细纹,仿佛都生动柔和起来,冷峻的霜雪化去了。 他说的话不尖锐,不硬气,许如是也说不出什么狠话来。 她甚至想,其实,未必不可以跟齐行简坦诚身份呀。毕竟齐行简那么喜欢她。 许如是动摇了。 楚王府这条船不稳。 既有宋贵妃三皇子一党夺嫡的威胁,又有身份的隐患。若菩提心生母陈氏回归王府,母女连心,会不会认出她不是真的菩提心? 齐行简就不一样了,战功赫赫,地位稳固,谁当了皇帝都是要拉拢他的。 可是齐行简能接受,她重生在别人身上么? 许如是叫来了一个红泥小火炉,把酒煮在了里边,答道:“有……” 齐行简精神一震。 “……又如何?”许如是瞧了他一眼,带了几分审视,“斯人不在,若我说是她教我,齐公难道还信那些怪力乱神之说吗?” 齐行简的手死死的攥在几案上,他都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心存这样荒谬的幻想。 他沉声道:“若是此事发生在别人身上,齐某必不敢信。少不得还要斥一句,荒诞绝伦。但若真事关娘子,县主但说,齐某愿听。” “此事,可是跟那位习桶有什么干系?” 习桶 许如是一怔。 习桶、习桶、系统…… 她浑身冰冷,如坠冰窟。 系统!他怎么会知道,他还知道什么他难道连她是来攻略他的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一切都是假的,她对他好都是骗他的。 他从小缺爱,唯一一次喜欢一个人又是这样的。 看他这么“怀念”她,难道……难道是因爱生恨,将“萧寄春”恨之入骨了 许如是打量着齐行简,只见他面色沉凝,什么也看不出来。 她心乱如麻,更是烦躁得很。 许如是沉默片刻,直起身子,道:“既然如此,我不得不实话实说了。” “你可还记得,那年七夕,织女娘娘座下,我乞巧拜月,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健……”许如是仰头粲然一笑,“齐郎,你说三愿什么?” 齐行简愣在原地,一时眼睛竟微微有些酸涩。 阿萧…… 阿萧?! 他整个人如坠梦中,嗓音干涩无比,却出奇地温柔:“三愿如同梁上燕,与君岁岁长相见。” 作者有话要说: 许如是:掉马,不存在的。 第10章 实不相瞒 “实不相瞒,”许如是深吸了一口气,将食案推到一边,“齐郎,我正是你亡妻,萧寄娘的转世。” 齐行简愣了愣。他让许如是如实所说,却没料到,她竟然说出了如此荒诞不经之言。他看许如是故作深沉,嘴角溢出一丝冷笑。 斥责的话到了嘴边,不知怎么的,竟咽了下去。 她是个随性惯了的人,她若真活着,能做出如此举动其实也不足为奇。这小娘子身上,其实颇有她的几分影子。 不知怎的,心中竟生出了几分隐秘的期冀。 许如是膝行而前,朝齐行简怀中扑去,齐行简下意识后退,小娘子双手扑空,脑门直冲地板,“嘭——” 磕得一声闷响。 许如是目眩眼花,疼得龇牙。她仰头,涕泗横流,毫无美感地哽咽道:“齐郎,你的寄娘回来啦!” “……” “你叫我什么?”齐行简忽然想笑。 “齐、齐郎啊。”许如是怯怯道。 萧寄娘、齐郎。 呵。 她从来没用过这些称谓。她高兴时,便笑眯眯地叫一声齐繁之、繁之兄,不高兴时,齐行简、姓齐的随口胡叫。 可笑他齐行简聪明一世,竟信了她拙劣的鬼话。竟信了萧寄春……能死而复生、失而复得。 齐行简面上的肌肉抽动,牙关“咯咯”颤抖,从嗓子里挤出一线沙哑笑声。 起先是很低微的,渐渐地,他再压抑不住,纵声大笑,震得酒瓮低低轰鸣。 他笑得癫狂,许如是有些害怕。 但事到如今,她故意露的破绽显然使得齐行简明白,她“不可能”是萧寄春。 骑虎难下,她要是不把把“来龙去脉”好好跟齐行简交代清楚,这出戏就白演了。 待他笑声稍止,许如是锲而不舍地凑过去,齐行简却站起身,他声音有些倦怠:“县主无需赘言,齐某明白了。” 她不过是个一心扮作萧寄春的丫头,什么也不知道。 那么,什么都不重要了。 “齐郎……你就算不信,哪怕把我当作她呢!她能拜月求神,我也能,她会一点《淮阴平楚》,我……我也不太会,不过我可以学,你究竟喜欢她什么呀,我都、我都能学过来?” 是啊,这些都是可以学的。 举止可以效仿,往事可以打听。他留在长安、散于战乱中的奴仆,总有人记得这些往事。 那些私隐的细节,她却一概不知。 “你知道么?齐郎,我总听陈妈妈说,你引王师收复北地,威震天下,心中便止不住想,你究竟是怎么样的人。 后来我知道了。你救我出陈府的时候,紫衣金带,含章美质,我一见……” “咔嚓……” 滚烫的酒液和着破碎的陶渣,飞溅到许如是鲜红的石榴裙上,烫得她几乎要跳起来了。却是齐行简一时“不慎”,踢上了案几。 许如是讪讪闭了嘴,齐行简却看都没看她一眼。 “打扰娘子了,齐某告辞。” 齐行简漠然大步离去,许如是跟上去,临出门前,她忍不住道:“齐公啊,俗话说,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既往一切皆是梦露泡影,就算你再喜欢她,” 再恨她骗他,也……不要这么耿耿于怀呀。 “往事如烟,死者已——” “矣”未出口,脖颈一凉。 却是齐行简回过头来,掐住了她的脖颈。 他脸上没有一丝多余的表情,一双眼目却赤红,却像是狰狞地困兽。 他是真的想要她的命。 许如是惊恐地挣扎着:“齐繁之……” “齐、行简——” “姓、齐的,你敢!我、我耶耶,不会放过……” 齐行简一怔,那双手不禁发抖。 许如是喉间稍缓,她也辨不清方向,只凭着感觉用力一踹,只听见一声闷哼,有什么东西跌落出来,她被松开了。 许如是连忙冲着跌出大门,出了门一点形象都不顾,尖声喊道:“陈妈妈!陈妈妈救我!” 齐行简没有管她,他正弯腰拾起地上那一串散落的菩提子念珠。 陈妈妈听了许如是的叫喊,风风火火冲上来,一把将许如是搂在怀里,一叠声问她还好不好。 许如是心有余悸地注视着他,齐行简目不斜视地数着一粒粒珠子,竟有几分虔诚。 她的记忆里,年轻的齐行简心高气傲,意气风发,是不信仙神的。 齐行简数了又数,十八子一粒不多,一粒不少。 他松了口气,闭上眼。 竟想起那年重阳驱车游乐游原,登临至高处,览尽长安风光。长安坊里百八十,慈恩寺、西明寺、香积寺中佛塔高耸,鹤立鸡群。 他指着那些雄伟佛寺,哈哈笑道:“神佛虚无缥缈,他们竟肯花金银为泥胎塑身立庙。” 阿萧说:“人家乐意。” 他不乐意,冷笑道:“是世人多愚。” 她轻轻摇了摇头,说—— 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 是你未尝其苦, 所以不信神佛呢。 真好。 许如是跟着陈妈妈回到家里,她觉得,她跟齐行简大概是八字相克。 才见了一面,混了个三级伤残。 陈妈妈非常愤慨,说要叫齐行简付出代价,许如是说算了,毕竟她自己也心虚。 第二日,许如是上了学,打听了她爹下朝,就直奔贺兰氏那儿,于是过去开门见山。 “贺兰阿姨,我想见见耶耶。” 虽然她爹不怎么管她,可她还是要争取混个脸熟。比如从宋贵妃那儿混来的情报,就算他已经知道了,说一句也比不说强。 贺兰梵境进门替她说了,出来的时候为难道:“大王现在公务繁忙,并不见人。二娘是有什么事?可以同阿姨说一说么?” …… 好烂的借口,摆明了不想见她。 许如是扬头,正想说些软话,贺兰梵境一见,又惊又怒:“好贼子!安敢动我家娘子?” 她拉过许如是,细细瞧她脖颈上的淤痕,显然是被人掐出来的,又急又气:“二娘,你这是被谁所伤?” 她抚着许如是的额头,又宽言道:“莫怕,你照实说,你是楚王府的娘子,天家贵胄,大王会替你做主的。” 许如是见她如此,不禁有几分动容。 却没等贺兰氏多说什么,便听里面传来男声:“进来吧。” 作者有话要说: 注: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出自《金刚经》 膝行,跪着用膝盖走路。 第11章 提点 许如是进了门,许宸见她脖颈上虽傅了粉、却遮掩不住的淤伤,不禁皱了皱眉。 许如是乖乖请了安,许宸没问她的伤,她便也不解释,简明扼要地把宋贵妃宫中见闻说了一遍。 许宸略有些惊讶,贺兰氏听了也着急,眉尖儿一蹙,望向许宸:“那岂不是要叫她……”当上皇后了 她是皇后,三皇子许宥便是中宫嫡子了,圣人许的太子之位,能不能落在楚王头上,便又多了分不确定的因素。 许宸却不着急,摆了摆手:“朝政的事,哪里有这样简单。不过是个名义,也不看宋氏认不认。” 他心知肚明,宋贵妃与圣人宠信的权宦勾结,卖官鬻爵,又简拔了不少寒门出身的子弟,碍了河东士族的眼。 河东士族虽自诩清贵,甚至瞧不起皇族,但终究不必前朝如鱼得水,还是要在朝中有自家人,说话也才更硬气。 宋贵妃家谱记入七氏士族又如何,士族和她是利益之争,不是简单一个改出身就能解决的。 而寒门庶族里支持贵妃的,也是看中贵妃简在圣心,又多次支持寒门罢了。 倒是许宸本身却有些尴尬。 他自是不希望贵妃成为皇后,尤其是他储位未稳之前。可士族势力盘根错节,若借着反对贵妃的东风打压庶族寒门子弟,朝堂上的平衡局面势必会被打破。 “知道了。”许宸看小娘子稚嫩的脸上颇有几分落寞,心中不禁生出几分愧疚之情,但想到陈氏,心情却复杂起来,最终还是提叮嘱,“……菩提心,此事莫要再与他人提起。” 当日她在贵妃宫中,消息若是走漏,查起来她首当其冲。 许如是点头,又道:“是了,贵妃这样做,两面三刀,说出去必然要叫朝堂诸公鄙夷,女儿知道了。” 她这样大的年纪,才比璎珞奴大两岁,便这般乖巧,身上半点没有璎珞奴那般的活泼。许宸感概了片刻,忽然意识道:“——你说什么两面三刀” 许如是道:“世家反对她,庶族支持她,她却靠拢世家,放弃庶族。听说庶族,将家中无官爵的革去士族之名,而有官的,按品秩编入士族之中。有人借此事,据理力争请贵妃家族按贵妃的一品列入一品士族之列,重列姓氏录,按官爵重新编排姓氏录,求的庶族一席之地。贵妃此举,断了庶族为她诤谏的由头,不正是恶了寒门么” 许宸一震,讶然地看着她,许如是讪讪:“女儿思虑不周,可是说错了什么” 许宸没有说对,也没有说不对,把她打发走了,许如是满腹的说辞憋在肚子里,噎着一口气告退。 许宸望着贺兰梵境苦笑:“菩提心比阿铄脑子清楚。若她身为男儿……” 贺兰梵境轻轻抚上他紧皱的眉,道:“二娘虽是女子,不也能大王分忧解难么?” 许宸长叹了口气。 许如是是真的不明白,许宸究竟对她有什么心结,要说是因为陈氏的缘故,许铄怎么没遭疏远 她百思不得其解。 许如是秉承着不明白就要问明白的精神,瞄上了贺兰梵境。 贺兰梵境温柔宽和,又会说话,并且最得许宸的宠爱,要她旁敲侧击去问许宸说不定能问出些什么。 许如是跟陈妈妈一说,陈妈妈给她出了个主意:“三郎是贺兰孺人的儿子,今年两岁多些,说话说得晚,如今说话吐字都不大清楚,看着木讷讷的。这事一直是贺兰孺人心理的隐忧,虽然大王如今宠着小郎君,可是难保……” 陈妈妈小心翼翼地打量了许如是一眼,小娘子可不就是现成的例子?母亲一没了,地位就大不如从前了,奴仆虽然不敢轻贱,但到底不如从前受尊敬。 许如是双手一合,一锤定音:“抽个空去瞧瞧三弟。” 隔日,许如是去上课,璎珞奴见了她依旧不假辞色,却也没有主动出言讥讽。 许如是便懒睬她,课后向韦乾询问了世面上的画书。这个学生聪颖,虽然底子薄了些,却学得很快,观人观事常有不凡见解,韦乾对她印象很不错。 他问道:“娘子要是要鉴赏、还是临摹?” 许如是道:“只是要些花样子,做个玩物,需得花鸟虫鱼都齐全的。” 韦乾沉吟,道:“市面上的多是大家的山水、人物图集,纹样却有些难得……” 许如是有些失望,正要告谢,韦乾又道:“倒是内子平日爱这些,有一卷手书,我明日取予娘子。” 许如是笑道:“那学生就多谢老师、师娘啦。” 韦乾强自一笑,结了这一日的课程。 许如是每日下学以后,都会到贺兰氏那儿坐一坐,有时候还拉上许铄。三郎起先有些认生,但兄长姊姊日日逗着他说话,他渐渐就不怕了,说话也渐渐能吐清字句,贺兰氏对两人自然感激。 有日,许如是拿来一幅卡版,是用竹片制成的,细细打磨光滑了,尖锐处导了圆角。卡版上半截是花鸟鱼车马的图画,下边是正体写就的字儿。 三郎瞧了很喜欢,抓着“车”字的卡版不撒手,口中奶声奶气地道:“车车。” 看得贺兰氏大乐,连连夸赞许如是。 许如是腼腆地笑了笑,稍有些黯然道:“东西鄙陋,阿姨不嫌弃才好。” 贺兰氏知道她并不得宠,以前珍贵物件都丢在战乱里了,现在全靠一点月例过活,手头不宽裕,心中也有些怜惜。 有心提点她,便问陈妈妈:“陈妈妈,如娘这个年纪,怎么点了花钿、穿石榴裙这样老气?” 陈妈妈面色微变,忙道:“这是大王赐的妆粉和衣料,便是奴婢想给娘子添置新衣新物……” 也没有那个本钱。 贺兰氏道:“这还不容易么?三月府里要裁新衣。” 贺兰氏搂过许如是,笑道:“挑些鹅黄、青莲色的夹缬裁新的。” 许如是本来是要推辞的,贺兰氏却道:“年轻的小娘子就该穿活泼些,那些红啊绿的,大王不喜欢。” 许如是心中一动,隐隐明白了些什么,转念道:“菩提心要长安最时兴的款。” 贺兰氏笑眯眯应了。 出了贺兰氏的门,回了西院,陈妈妈便听许如是悠悠道:“陈妈妈,您是不是有什么事儿瞒着我?” 陈妈妈心中一紧,道:“奴婢哪敢欺瞒娘子。” 便见小娘子冷笑道:“陈妈妈,您会不知道?” 陈妈妈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泪水夺眶而出:“奴婢……奴婢也不是故意的啊!奴婢只是……只是太想念陈媵,太想念大郎,太想念王府旧日……” 刚要继续说下去,小娘子却似乎吓得稍有些楞了。 第12章 赔礼 许如是愣住了。 她就是随口问一句,陈妈妈反应怎么如此之大 她伸手去扶陈妈妈,陈妈妈还不敢起,许如是心中有气,也不劝了:“陈妈妈,贺兰阿姨今日说的,您听明白了那些红啊绿的,耶耶不喜欢。” 陈妈妈嚅嗫道:“贺兰孺人进府晚,她哪里知道,从前大王就是……” “从前”许如是尾音上扬,有点不耐烦了,“从前,是不是我阿娘便喜欢点花钿,绘蛾眉,穿石榴裙” 陈妈妈脱口而出:“您怎么知道?”说完她便意识到,小娘子敏锐得超乎常人。 怎么知道? 猜的呗。 许如是摸了摸眉间的花钿,一时无语。 难怪她没回来之前,楚王还对她有几分惦念,她一回来,楚王反而避之不见。陈妈妈这一手,把她装饰得跟陈氏那么相像,楚王本就对陈氏有心结,见了她那不是闹心么? 陈妈妈明知道这个,还把她打扮成陈氏旧日模样,就算她思念旧主,也要考虑她们如今的处境。 要不是贺兰氏提了一句,她还要被耽搁多久? 她瞥了一眼惴惴不安的陈妈妈,叹了口气:“罢了,以后您就莫管我梳妆了。” 陈妈妈脸色通红,有些惶急:“娘子,自打陈媵娘子派奴婢到您跟前,就是这样的……” 许如是双手扶她站起来,淡淡道:“陈妈妈,您要明白,如今是如今,从前是从前。” “我不是我阿姨的影子,不是阿姨做什么,我就要做什么。再者,耶耶对阿姨现在是个什么态度。我要想救她回来,就不能被耶耶厌弃。” 陈妈妈浑浊的老眼细细端详着她,她有些惊恐地发现,这陌生的小娘子竟像一株幼嫩的蒲苇,纤细柔韧,不容摆布,与陈媵没有半点相似。 眼见着三月便到了,上巳将至,府里也忙碌的很。许铄被打发去了蜀郡接上皇,许如是依旧常往贺兰梵境那儿跑,贺兰梵境得空便教她些管家的事儿。 许如是翻看账目,越看越奇怪:“府里怎么少了些进项?” 贺兰梵境一看,将她搂在怀里,低低道:“你不知,前日大王跟齐尚书约着打马球,斗得眼红,竟打起来了。被揍成……” 她又觉好气又是好笑:“……那个样子,反高兴得跟个孩子似的,还得意洋洋地说,齐繁之那小子,挨得不比我轻。也算报了月前的一箭之仇了。” “你说他多记仇?” 她爹不愧军旅出身,竟剽悍得直接动手了。许如是稍稍一惊。 不过齐行简月前还跟他一起参宋贵妃呢,哪里来的一箭之仇? 要说过节,也是她跟齐行简…… 许如是不敢肯定,便把这念头掐了,迟疑道:“圣人就不生气?” 贺兰梵境无奈摇头,却也习以为常:“圣人怎么不气?知道申斥几句他不会听,便罚了几个月俸禄。” 她话音方落,便听人朗声道:“梵境,你又编排孤什么?” 那人大步进来,许如是闻声瞧去,许宸没料到她也在,下意识摸了摸了右颊,肃起面容企图在女儿面前营造出一种威严之感。 只可惜,他脸上那大块的乌青瞧着却分外滑稽。 许如是想笑又不敢笑,贺兰梵境却一点不给面子,“噗嗤”笑出来。许宸的威严瞬间荡然无存。 许宸干咳一声:“菩提心,在学看账么?” 说着,便见许如是今日一身鹅黄衫子,梳了个垂髫分肖髻,面上清清爽爽,倒似换了个人似的。 不禁愣了愣,身上少了几分不自在。 贺兰梵境打趣道:“可不是?二娘聪慧,一眼就瞧出府里少了进项,问是怎么了,妾正解释,大王便回来了。” 许宸笑骂了句:“狭促鬼。” 许如是看两人郎情妾意,不好留下碍眼,识趣提出要告退,却被贺兰梵境拦下:“就要吃晡食了,你走什么?” 许如是又看了看许宸,许宸脸上并无异色,才留了下来。 贺兰梵境会说话,她几句话把先前的尴尬带过去,吃饭时又说了二娘、三娘、三郎的近况,许宸听了,又考校了许如是几句,贺兰氏凑趣儿考她:“菩提心,你说咱们此次该送些什么礼到定国公府去?” “叫菩提心给他送礼?不送。”许宸一听很是不满,鼻子里重重哼出一声,心中还堵着气。 问他如何要伤菩提心,跟个锯了嘴的葫芦似的,还死不悔改。 贺兰梵境哭笑不得:“哪能这样?总要表示些心意,否则人家心里生了芥蒂,是要身份的。” 许宸满不在乎,轻描淡写道:“当初战场上生死都过来了,不过是打了一架,又不是什么大事。” 许如是听了一会儿,才道:“当初是袍泽,要交托生死的。如今耶耶身份不同于一般臣子……更不能轻忽。朝堂上还有人看着呢……” 她说得委婉。 许宸如今是即将登临储位的皇子,这样无缘无故地和齐行简打了一架,就算齐行简不心生嫌隙,其他人又作何想法?楚王仗势凌人? 圣人斥责是白白斥责了? 必然是要先低下头,做足了姿态。 许宸听她出言,不禁侧目,心中权衡一番,道:“内宅之事,我既交给了梵境,自然不会管你们如何。” 算是变相的低了头。 贺兰梵境心下一热,却听见仆人来报三郎睡醒了哭闹,先一步赶了出去,许宸落后了一步,却听许如是道:“多谢耶耶……替儿出头。” 不问她与齐行简之间发生了什么,不管后果如何,义无反顾地揍了兼定国公、兵部尚书、陇南节度使于一身的齐行简。 虽然她也觉得有些理亏。 许宸默然,他的奇伟的身影在门口顿了顿:“此事交给梵境便是,你若不想管,推了就是。” 许如是扬首,昂然道:“事情是因菩提心而起,由儿解决,求之不得。” 许宸打量着小娘子自信满满的模样,忽大笑道:“好。” 三月三,上巳日,定国公府收到了楚王府的赔礼。 第13章 私奔 上巳日,宜濯身祓禊,踏青采兰。 豪门贵胄往往会包下风景如画的水边亭台,广邀宾朋,饮宴赏景。定国公府的主母早逝,无人操持举办宴会的事宜,却也会收到许多邀请的帖子。 齐行简早挑好了几家的帖子,待看见楚王府的赔礼并送来的帖子,稍皱了眉头。 他想起那个自称倾慕他的女孩儿。 人总是不喜欢回想那些不愉快的记忆。那个小娘子给了他一星半点的希望,又拙劣地把那丁点的火光掐灭了。 厌恶,其实也谈不上,只是总不愿意想起她。 他将书写着“菩提心谨拜齐公”的信函扔到一旁,将赴宴的帖子收拢起来。 虽然今日宴饮颇多,早间的行程却是固定的,圣人在曲江杏园赐宴新科进士与群臣——这是皇帝登基以来 第一回,他非常看重。 一路行去,路上张灯结彩,欢声笑语,到杏园拜见过皇帝,皇帝效法古风,拉着群臣曲水流觞赋诗饮酒,齐行简文辞不佳,被罚了好些酒。 饮至酣处,羽觞到了圣人跟前,圣人做了一首吟咏社稷的诗。便有人道:“社稷之福,莫过于国有储君。” 齐行简眉头一跳,群臣也是一惊。 圣人把楚王召回来,虽说也露过是为了要册封太子的口风。 可自从皇帝要封宋贵妃为皇后以后,却搁置了此事,好像忘了一般,显然是不想这么早定下太子之位。稍有人旧事重提,圣人也是冷落贬斥,渐渐便不敢再提。 圣人笑呵呵道:“爱卿言之有理。” 圣人竟然接茬了!圣人明知道楚王与宋贵妃不对付,这又是什么意思 不少臣工心思活泛起来,却不敢当出头的椽子。圣人又道:“诸位以为呢鱼相公、繁之、敬宗、徐良” 被点名的数人莫不与楚王有交情。 鱼宰相捋了捋胡须,徐良等正思忖,张钦正要开口。却听有人道—— “臣以为,楚王既为嫡长,孝悌仁爱,又曾为天下兵马大元帅,率军平定河北之功,宜为太子。” 齐行简第一个站出来了,圣人大悦。 张钦附议,群臣附议,圣人下诏,一时对楚王、不太子殿下的恭贺之声不绝于耳。 张钦瞥了齐行简一眼,他并未凑上去恭贺,反借口更衣径直出了门去。 心中不由生出几分敬意。 五年前,太上皇当年逃去蜀地避难,是留了圣人、秦王、晋王、鲁王四方在河北各自牵制。 因为晋王的防线被叛军击破,坏了局势,圣人也以此为由,将秦王、鲁王纳于麾下,在江淮、河北再无人牵制,于是不经太上皇许可另立朝廷,登基称帝。 太上皇闻讯隐而未发,是不想闹得朝廷分裂。可太上皇就要回长安了,其余威如何,后果如何,没人知道。 他要用太子的位置定了楚王的心,也要叫群臣明白,如今他才是皇帝,他的儿子才是太子。 圣人,这是怕了。 齐行简看准了形势,第一个站出来,既卖了太子的好,又得了圣人的心。 何等果决! 曲江,原本是秦时的皇家禁苑宜春苑,几经修缮,如已成为长安一处名胜。却说上巳,男子们聚在一处,女子们也自有去处。 贺兰氏领着辛氏、薛氏、许如是、璎珞奴邀约上不少大家妇人,同样也在曲江游玩。 贺兰氏选了与杏园相去不远的桃园,又借着机会,在各家娘子面前把许如是介绍了一番。 小聚了一会儿,便不拘着人,四处游玩。 桃花花开烂漫,云蒸霞蔚,美不胜收。士人在林间焚香饮酒,又能听闻林间琴声幽幽,更有美人在林间折花嬉戏—— 许如是不辨方向,渐至幽处,眼见着桃木稀疏,她正要回转,却听有女子惊喜道:“郎君可算来了。” “让娘子久等了,今日上巳,曲江人多……” 许如是寻声望去,却见那女子腻雪肌肤,绣罗衣裳,美中不足的是头发却才到颈肩,头上梳的高髻却是用的假髻。 因她头发甚短,有生得极美,许如是对她印象格外深刻。 那是今日见过的史家如夫人。 史家的小郎君正是月前纵马于市被许如是叫人扣起来的那个。这位如夫人正是那史郎君的庶母。 她身边竟然没有仆婢,她在做什么她身边那个男人是谁 听说先秦时候上巳节青年男女看对了眼,常常便直接往树林里钻。 本朝民风难道已经开放到这种地步了 眼见着那两人边说边走,许如是心里百般臆测,好奇得很。 怕惊动了人,她便将跟在身边的健妇和婢女留在原地,跟上前去,手里拈了枝花枝假装赏花,竖着耳朵听。 只听一个沉稳的男声说:“……有人荫庇,某与他约好了,无须担忧。已备了马过来,你跟我走就是。” 女子低呼了一声,脚步纷乱。 男女主角突然要开溜,这出戏算是看不下去了。许如是有点懵。她撇开一枝碧桃,从夹缝里看见那男人拽着如夫人的手腕,大步流星地往桃园东门去了。 “啪——” 许如是匆忙之下,竟生生折下一枝桃枝。 如夫人仓皇回过头来,却见落英缤纷,花树底下,玄衣男人笑着将一枝碧桃插在小娘子的髻间。 不禁松了口气,快步离开。 许如是被齐行简挡住了去路。 她都不知道这人从哪儿冒出来的。高大的身影竟直将她遮掩住,又把她手的桃枝儿折了一截去,往她头上簪,他一抬手,酒气直往许如是鼻尖里钻。 许如是心里猫抓似的,硬邦邦地见了礼,齐行简让开的时候,哪里还有两人的影子。 齐行简负起手,斜斜睨着她:“很不甘心?” 许如是把头上的花拔下来,捏在手里:“我只需一声叫喊,他们两个便跑不掉了。齐公说呢?” 齐行简“哦”了声,说道:“娘子一呼,然后便被那男子瞧见了,发现事情败露,提剑过来便斩?” 许如是挤兑他: “齐公勇冠三军,威震河北,难道还怕个区区蟊贼?” 齐行简竟还点了点头:“娘子说对了。他手中有兵刃,齐某赤手空拳,如何能跟他斗?” 许如是见他这样不要脸面,满心窝气,又不好发作。 齐行简觉得那男人背影颇有些眼熟,心中也有了些猜测,上前去瞧,许如是好奇地问了句。 齐行简低着头回了句:“捉贼拿赃。” 许如是不以为意,漫不经心道:“不就是私奔?” “私奔?岂止是私奔?”齐行简语气阴冷,“这是诱拐良妾,应黥面,流放三千里。” 话中森然之气溢于言表,许如是不禁打了个寒颤。 齐行简要追索着两人足迹,许如是交代了仆婢让回了贺兰氏,说她身体不适,先回家中去了。敌不过好奇心,转头却跟上了齐行简。 齐行简倒没在意她。而是仔仔细细地在夯土路上分辨着马蹄足印,起初是只有一行浅浅的足迹,后来有许多足迹汇在路中间,齐行简依旧没有迷失。 许如是其实有点怀疑他是不是在乱走。问他怎么看的。 齐行简却答非所问,淡淡道:“打仗第一要紧的就是斥候,齐某要是连这也看不出,也就白打了这几年的仗。” 许如是也不敢问了。 这句话就是她当年告诉齐行简的,没几个人知道。再多说几句,她说了什么不该说的,齐行简冷不丁再问一句,诶,小许啊,你说的这几句怎么跟我家娘子说的一模一样? 她的谎就编不圆了。 兜兜转转,马蹄进了永嘉坊,许如是就有了一种不详的预感。 直到许如是站到自家侧门门口的时候,心情非常复杂。 “可曾见过有骑马的生人经过,身边带着个美貌娘子的。”许如是抓着个自家守门的僮仆便问。 青衣仆人想了想,道:“似乎有一个。” 齐行简果然没有胡扯。 “他去哪儿了” “进府了。” 进府了进楚王府了 等闲人怎么可能进府合着还是个内贼许如是面色阴晴不定。 一路按着指引,许如是敲开大门的时候,正看见了她家先生韦乾正坐在中庭与人对饮。 “先生!”许如是讶异。 “娘子!”韦乾讶异又惊恐。 许如是看去,韦乾怀中搂着不是那位史家如夫人,却又是谁 他身边那个跟着的青衣人身形,与跟如夫人私奔的男子颇为相似。 那人也颇为诧异:“齐将军?” 许如是定睛一看,当场愣住了。 齐行简果然不是吃饱了撑的,这不是李长庚又是谁? 此人颇有几分仗义侠骨,为人忠义,被齐行简收在身边做了虞侯。齐行简看人眼光毒,记性也好,军中有不少新出头的将领都是受了他的提拔。 想必齐行简不希望他想要提拔的人闹出什么幺蛾子。 可是李长庚和史家如夫人私会淫奔,然后跑到了楚王府找到了约好的韦乾,史家如夫人现下又在韦乾先生怀里。 等等,这信息量有点大,容她捋一捋。 齐行简审视三人,沉默了片刻,漠然问道:“说吧,怎么回事诱拐良妾,匿藏贼人?” 他喜怒不辨,每多说一句,韦乾和如夫人的面色便白一分。 待他说完,韦乾已经是面无血色。 他惨笑一声,全然视死如归的神色,重重地磕在了地上,颤巍巍道:“千错万错,皆错在某一人。” 如夫人在她怀中低低哭泣,一对亡命鸳鸯都沉浸在愁云惨淡的气氛里,许如是眼见着齐行简越来越不耐烦了。 “国公容禀。”李长庚面无惧色,当仁不让地站出来。 齐行简斩钉截铁道:“讲。” 作者有话要说: 诛仙要翻拍,陆雪琪越来越靠谱,我瑶越来越不靠谱。我陆雪琪党的塑料基友居然跟我炫耀,还嘲笑我们瑶党惨!好气啊!!!!! 第14章 柳氏 史家如夫人姓柳,原本是长安平康里的名妓,诗词歌舞无一不精。当年韦乾方考取了举人,正是少年得意之时。 便有豪商请他去吃酒观乐舞,席上韦乾吃到酣处,见妓人一舞,立时做诗吟咏此态。 一句“眉黛夺将萱草色,红裙妒杀石榴花”里的才气,直叫柳氏心折。立时在宴上奏了一曲越人歌,秋波流转,颜色如何不动人? 微妙的情愫在两人之间暗暗滋生了。 韦乾将出门所携的盘缠豪掷而出,想要带走柳氏,养柳氏的阿姥还嫌不足,却是那豪商见两人有情,一掷千金将柳氏赎出赠与韦乾。 两人终成眷属,过了一段神仙日子。然而不久后,韦乾父亲病重,回了老家去,不久后,叛军攻陷长安。 柳氏藏身慈恩寺中,削发假扮做比丘尼,小心翼翼地收敛容光,熬到了官军收复长安。 长安百姓欢庆之中,慈恩寺重开,柳氏也买了一尾鱼放生。 鱼雁有灵,能寄尺素。 柳氏闭上眼,将一缕情丝剪下,心中默默祝祷,愿天下长安,愿夫君无事,愿天下有情人早日团聚。 鱼儿吐着泡潜入水底,甩着尾巴走了,柳氏微笑着目送它远去。 灰扑扑的缁衣,憔悴消瘦的脸颊,却不掩那惊人的艳色。 谁能料到,兵祸消弭的长安也并不是长安的。来清查乱党史将军一眼看中了柳氏容貌。 史朝英行伍出身,是战乱中被招降的蕃将,他爱珍馐、美婢,骁勇善斗,他看上的人,名花有主无主都一样,不弄到手不罢休。 惊动言官?无所谓。 朝堂上每每有人参他一本,圣人便会好脾性地说,大节无损,由他去吧。 于是渐渐便也无人管了。 韦乾的父亲死在了乱中,家族也败落下去。 韦乾虽有才华,但举人的功名只在当年开科取进士的时候有用。如不能考上进士,那么举人的身份也就被自动革除了。 他错过了当年的进士科考试,便是一文不名的白身。 韦乾回到长安以后,只能以西席的身份勉强维持生计,一面还四处打听柳氏的下落。月前,东市附近车马陷在泥中,韦乾好心帮忙,却听见车中感谢声正是魂牵梦萦 一对被时局裹挟强行分离的昔日爱侣重逢,隔窗相望,寂寂无言。 柳氏已是他人妇,韦乾落魄江湖。 五步路、一层纱,却如临天堑一般。 眉目间滋生的幽恨,是意难平。 韦乾后来悄悄托人传书柳氏,二十七字的小心试探:“……纵使长条似旧垂,也应攀折他人手。”问她是否变了心。 柳氏应和得也硬气:“杨柳枝,芳菲节。可恨年年赠离别。一叶随风忽报秋,纵使君来岂堪折。 ” 柳条虽柔软,却也不是随意为人摧折。 两人心意已明,剩下的关口也就只剩下了史将军一个。 李长庚道:“某与韦兄相交,听闻此事,心中本已愤懑不平。又见韦兄因此事愁眉不展,请某帮忙,某自然义不容辞。” 李长庚嘿嘿一笑:“他史朝英能抢人,某便不成了吗?参谋了地形和动手的时候,划策定计,一举将嫂夫人从曲江劫来。” 言语中还颇有些自豪。 许如是听得是目瞪口呆。他史朝英能抢人,那是因为人家战功赫赫,又有皇帝撑腰偏袒,抢的又是没权没势的韦乾先生的女人。 李长庚这样虎口夺食抢人,这不是……老寿星上吊,嫌命长了么。 她难掩惊色:“等史将军发现了,李君准备如何迎接他的雷霆之怒?” 李长庚挺直了腰杆,铿锵有力道:“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男儿手中三尺青锋,是为人解忧除弊的,瞻前顾后、婆婆妈妈,焉能成事?” 他冷然笑道:“稳妥?这世上哪有什么稳妥路子。先走大理寺告发恶事,便已打草惊蛇,从调查取证,到开堂审理,其中数月留给姓史的在朝堂周旋,这事儿要拖一年两年还是十年八年?” “他姓史的发现了便发现了,区区牢狱,李某也不是 第一回 进去了。”李长庚露出一口白净牙齿,在天光下分外莹然。众人望着他那幅七尺昂藏,不禁觉得他的身影越发高大起来。 许如是肃然起敬。所谓侠者,重义轻死,便是这般了吧。 齐行简拊掌赞道:“好、好,你既有此志气,流放岭南的路千难万险,许多人都熬不过去,你们三个好好保重,齐某也会寻人好好照看你。” 李长庚:“……” 他眼角抽动,嘴巴张了又合,声音低了八度:“不是,某是觉得,将军,他姓史的是个什么东西?也敢在长安,贵人的眼皮子底下,抢人家的娘子。” 瞧着他那眼含期盼、句句暗示的模样,就差插根尾巴冲着齐行简摇了。 许如是:“……” 韦乾:“……” 柳氏:“……” 齐行简把玩着掌中的菩提子,淡淡道:“他算什么东西?不过是个从三品的归德将军而已。你呢?未入品的虞侯。你说,他算个什么东西?” “将、将军?”李长庚没料到这层变故,咬了咬牙,道,“我年青力壮,又犯了罪责,流放也不要紧,但韦兄与嫂夫人……他们本就遭逢大难,不该再……” 他“砰砰砰”,又急又重地将头磕在地上,三拜九叩。 许如是不禁沉默,扭头看向了齐行简。李长庚于她有恩,韦乾又是她的先生,若齐行简打定主意抽身于外,她必然要站出来的。 作者有话要说: 韦乾柳氏故事改编自《本事诗》中一节,章台柳的故事。 ps感谢山南小可爱的营养液,以及我……尽量尽量日更。 第15章 陈媵 许如是其实不是特别担心,她知道齐行简素来护短,眼睛里揉不得沙子。史朝英对他来说,确实不算什么。 齐行简却没有说话,悠悠转身出了门,许如是两边都看了看,迟疑了一下,让三人先勿担心,还是追上了齐行简。 他要是一时脑抽,大义灭亲把事情捅了出去就不好了。 韦乾颓然地拉着柳氏冲李长庚一揖,愧怍道:“韦某夫妇受李君大恩,却累得太皓兄趟了浑水。” 太皓正是齐行简替李长庚取的字。 “韦兄说的什么话?世间不平事何其多?李某生性如此,见了不平事不去管,心里不踏实。纵然不遇见韦兄,李某便不会遇见被那遭了瘟的史蝗虫祸害了的娘子家眷么?既遇见了,会不管吗?”李长庚不喜他忸怩做态,但言语中也多有宽慰,“我跟着将军有段时间了,他老人家是性情中人。我不信他会不顾此事。” 他生性达观,说起话来也底气十足,叫韦乾振奋了一些。 柳氏悄然抹干了眼泪,她适才一言不发,却将在场的人看得极清楚。 齐行简喜怒不形于色,实在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许如是的宽慰之意却显而易见。她握住韦乾的双手:“不管将军那边如何,夫君是县主的先生,娘子对咱们是有保全之心的,我听说楚王仁厚,又礼贤下士,颇有长者之风,只要请动娘子为咱们分说一二……” 韦乾苦笑道:“阿柳,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县主本身处境也大为不妙。” 他原本不知道其中原委,但却从府里仆妇嘴里听了许如是的身世,知道楚王对她颇为冷淡,平素楚王有什么赏赐夸赞,多是给三娘子的。二娘子上学的时候来来去去总穿着的几身半旧的衣裳。 二娘子依傍上了贺兰孺人,如今境况才稍稍好些,衣料首饰才不那么捉襟见肘。 “娘子的兄长倒是受楚王宠信,只是这个节骨眼上,大郎君却去了蜀中迎太上皇。”说到这里,韦乾不禁扼腕叹息。 李长庚听了也是唏嘘不已,当初是他牵头引许如是回来的,还以为会如何千娇百宠,却没料到她回来以后处境如此尴尬。 柳氏听了反而若有所思,道:“夫君,妾倒觉得,此事大有可为。” 韦乾和李长庚闻言,不禁疑惑地看向她。 许如是追上去,讪讪开口:“齐公这就走了?不在府里坐一坐?耶耶若知道了,岂不责怪我照顾不周?” 齐行简瞧也不瞧她,便知道她想问什么,慢条斯理道:“午后还有几个邀约,舅舅不叨扰了。” 许如是无奈,直接挑明了:“今日之事,齐公打算……” 齐行简漠然道:“柳氏只是个婢妾。” 妾通买卖,官绅之间,婢妾互赠是很常见的。但齐行简这话是什么意思,认为柳氏身份低微,不会管此事? 可是齐行简一路追过来,就这么轻易地算了? 许如是看着眼前的路,觉得有些陌生,道:“出门的路不是这条吧?” 齐行简“嗯”了声,信马由缰地走,也不很在意:“绕远了些罢了。——娘子想要帮他们?” 许如是沉默了片刻,道:“那场大难里,多少人亲戚离散,生者无消息,死者为尘泥。能够重逢,是天大的缘分。能不忘旧情,甘冒奇险、排万难,更弥足珍贵。”她虽然不曾遭逢战乱,但对比楚王对陈氏的态度,韦乾和柳氏这段缘分便非常难得了。 齐行简垂眼看她,小娘子脸上的唏嘘之色全无作伪。 “人都是有慕好之心的,人同此心,心同此理。” 齐行简叹了口气。 “可惜。” “可惜什么?” “可惜娘子。” 可惜她? 许如是心中忽然一动,齐行简当年是跟着一起攻陷洛阳的。他先前就说陈媵要回来,会不会知道什么内情? “齐公……是不是见过我阿姨?” “娘子真要知道?” 许如是点了点头。 齐行简捏着菩提念珠的手一顿,目中露出追思的神色:“当年康、石二逆兵锋正盛,圣人为除叛军借了回鹘的兵卒。并立下誓约,取长安,金帛子女尽归将士。” 许如是想起那天那位史郎君口出之言,竟不是胡编乱造。而是皇帝急于求成,为激励士气,真不将百姓当人。心中不由暗自吃惊。 许如是道:“可是长安也并未真遭兵祸。” “是楚王约束将士,又劝回鹘太子,如劫掠长安,洛阳军民兔死狐悲,必会死守洛阳。劝太子放弃。回鹘太子一听言之有理,本来看上了个长安女子,以身作则率先放弃,说,一婢妾耳,安能碍大计?回鹘士卒便也不曾劫掠长安。 长安百姓、大周、回鹘士卒俱赞楚王仁厚。” 许如是将信将疑,约定的回报不给兑现,就算回鹘太子一时本着国际主义精神同意,他手下那些兵卒也不会同意。 “待到洛阳……” 许如是竖起了耳朵。 齐行简顿了顿,转动念珠的速度却快了几分:“洛阳,便没有人替洛阳说话了。” “楚王找到陈媵的时候,她正在石逆府中。有个丫头为了掩护她,被人抢去……后,一刀杀了。 那时陈媵就蜷在假山后边,一动不敢动。 还是给人找到了。见她衣着华贵、十分貌美,这种人按例是要往上边献的,于是也没有动她。 那时陈媵牵着一个四五岁小娘子,怀中紧紧抱着的、尚在襁褓里的小郎君被她捂着口鼻闷死了。” 找了个婢女指认,说那两个都是陈媵替石逆生的。” 第16章 陈氏(2) 贞洁这个词儿,约摸是在后汉发源的。前汉时候,因着打仗的缘故,人丁减少得厉害,尤为鼓励寡妇再嫁。后汉时儒学兴起,要把人都框在条条款款的礼教里,按着三纲五常,女子是自然而然就只能当依附男人的玩意儿看了。 本朝胡风盛,并不兴三贞五烈的。许多人就像她老师韦乾,对柳氏的事儿就不介怀。 但事儿一旦沾上了传统,时不时就有人把这些扯出来缅怀一番。像菩提心的老祖宗高宗皇帝,三番五次训斥当时的女子不尊古礼,多番申饬出行必须戴幂篱遮住全身。 到了现在,别说幂篱,就是个遮脸的帷帽长安女子都嫌老掉牙。 本朝是没有失贞这个说法的,就算陈氏生了孩子也不会被人言逼死。太上皇的贵妃还给别人生过孩子呢。 可问题的关键,是楚王本人,他对此事究竟是个什么态度? 许如是皱了皱眉,心里打起了鼓。心中抱着侥幸,没话找话地问:“耶耶见到那两个孩子了么?他是什么态度?” 齐行简没有回答,只是继续道:“陈媵听说是官军来了,大喜过望,把死婴扔下,对小娘子却不肯撒手。” “楚王听说有人献美,先是辞让的,等他见到陈媵的时候,却楞在原地,几度翻来覆去的念叨着阿陈回来了,蓦地冲上去抱住陈媵,又哭又笑。” “陈媵怀里那小娘子死死地瞪着楚王。” 齐行简停了很久,许如是听了半晌,没听见重点,忍不住问:“后来呢?” 齐行简笑了笑:“后边的事,齐某也不曾见着。楚王把我等都轰出来了。” 许如是一窒,脸色便不大好看。齐行简耍猴呢? “这就完了?” 她说话的口气熟稔自然,隐隐带着几分娇气的埋怨。齐行简稍有些恍然,但他随即不动声色道:“听了几耳朵的传言,但有些话,原本齐某一个外人,是不好置喙的。” 许如是再三赌咒发誓:“菩提心绝不外传。” 齐行简拗不过她,才继续道:“有人听见,那小娘子对楚王和官军言辞多有不敬,楚王不至于和个丫头计较,却有人拔剑指着那丫头,陈媵整个人扑过去把她护住。” “楚王跟陈媵商量说,这丫头既然喜欢洛阳,便留在洛阳吧。他会留人照看的。” “陈媵却说,小娘子不能留在洛阳……认贼作……” 认贼作父?! 许如是倒吸了一口凉气。 年纪四五岁的模样……陈媵难道还想要楚王认下那个孩子? 她难道不晓得,不管那个孩子是不是楚王的,楚王都不可能认下的?可是楚王的态度 “对了,那小娘子眉间点了一点朱砂花钿,一身金泥蛱蝶石榴裙。与娘子当初……”齐行简的态度很是玩味,“有几分相似。” 许如是脸色又青又白,也着振奋不起精神。 知道了缘由,还不如不知道呢。楚王跟她商量,对她还是念着旧情的。可她却没把手里的牌打得稀烂。 这是家事,不能拿出去与人商量的。而许铄性子冲动,知道了指不定就嚷嚷出去了。 许如是突然感到空气中弥漫着彻骨的无力、颓然和孤独。 她觉得陈氏当真是蠢。 蠢透了。 但要怪陈氏,陈氏有什么错 在乱世里委身于人,是身不由己。步步为营、小心翼翼地保全夫君血脉,是怎么样曲意奉承,受了多少辛酸苦楚旁人又怎么知道。像一只在地下蛰伏了数年的蝉,刚见到光亮就被迷住了眼睛,喜不自胜奋不顾身地冲上前去。哪里还顾得上分辨其中的危险。 她是个母亲。不仅是许铄和菩提心的,还是那个小娘子的。 许如是最终长长地叹息了声:“可怜天下父母心。” 她的话里有惋惜、怜悯、感慨,却隐隐有些居高临下,这不是个女儿应对母亲的态度。这种感觉颇为古怪,好似她是一个跳出三界外的人,偶然为人间疾苦所震动,蜻蜓点水的怜悯中,有不为人察觉的高高在上。 这种古怪的感觉,齐行简永远也忘不了。阿萧性子大变之后,有时候不自觉的便露出那样的态度。 他真正明白过来,是那天樱桃落地之后。 他在阿萧的产房之外,听到了一种似男似女,冰冷无情,似来自九天十地的鬼魅声音:“系统提示:攻略本世界男配齐行简,任务进度百分之百,委托人萧寄春怨念消除。快穿者1528是否立刻退出世界” 如果不是系统、男配、任务、攻略这些词儿,他闻所未闻,他几乎都要怀疑是因为阿萧的死令他太过伤痛,从而导致出现了幻觉。 “……是。”那不是萧寄春的声音,却与她性情大变之后的语气格外相似。 退出本世界。原来她本就是超脱与俗世之外的人物,只是因为要完成什么古里古怪的任务,才来到这世上的。 齐行简那时是怎么样的呢 起先是愤怒、绝望,无名的业火旺得要将一切都烧掉。 他报复似的在后院架起了火盆,翻出了萧寄春的东西。先是衣裳首饰,后是她手写的书稿。 墨香氤氲,火光升腾,心中一阵快意。 可是烟雾中,渐渐竟映出了她巧笑倩兮的模样。 一页一页,她苍劲有力的字迹都被模糊掉了。她曾经一遍又一遍地念着诘屈聱牙的古文、不厌其烦地为他注解,又鼓励他进军营挣一番功业。 她把他一塌糊涂的人生,从悬崖边上拉扯了回来。 她头一个对他说:“齐繁之,别人看不起你,你却不能看不起自己。” 他终于疯了似的从火堆里抢救出残章断句,抱着滚烫的、熏的黑黄的纸张嚎啕大哭、仰天大笑。 他的性命里抹不去那个女人的痕迹了。他无能为力地想:就算那个女人或许只是把这一切当作一场游戏。 罢了。 罢了。 他输的心甘情愿。 心服口服。 齐行简瞥了许如是一眼,她沉浸在那种无能为力的挫败感之中。漫长的讲述里,他们的疏离感被冲淡了不少,许如是终于处在一种放松的姿态里。 他忽的笑了,像个老朋友一样问:“习桶这次的任务,很难么” “嗨,系……”系统早坏了。 许如是的声音比她的意识清醒得要稍微慢一些,但转瞬间,也戛然而止。面色精彩纷呈。 作者有话要说: 沉迷看小说不可自拔,我忏悔。 第17章 对峙 许如是大惊之下,意识到她被套路了。 现在的形势可谓是非常严峻。 齐行简目光锁在她身上,她脸上做出任何表情,他都可以尽收眼底。 齐行简的这个问题,避而不答已经是不成了。 但她刚才无意识的反应又摆明了是知道的,无疑有欲盖弥彰之嫌。 嘴快成这样,许如是恨不得抽自己几个大嘴巴子。 可是齐行简为什么会又怀疑她近来她跟齐行简之间根本没有任何交集。上回撒的谎被他觑出什么破绽了? 许如是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她是萧寄春的直接证据,应该是没有的。 “是啊。”许如是反而镇定下来,她摊了摊手,很无奈的模样,“这世界任务难度比上回强啊。系统排任务,从来都是循序渐进的么。” 她够着手拍拍齐行简的肩,低声在他耳边道:“这次是个团队任务,难道老兄也是……” 齐行简紧抿着唇听到这儿:“说完了?”平静的语气里压抑着复杂的情绪。他沉默地看向巧舌如簧的小娘子,许如是被他盯得心里发虚。 “怎么?”许如是挑眉,却被攥住了腕子。 齐行简语调沉沉:“齐某可真佩服娘子鬼话连篇的本事!” “是。我上次……”许如是无奈,“上次不知你底细,我没能坦诚相待,这回任务很重要的,你要是……” “够了!” 齐行简一声断喝吓得许如是一哆嗦。到底是上过战场的人,与从前大不相同了。从前齐行简发火,就像个别扭的男孩在闹脾气,许如是顺毛捋一捋,他也就好了。 但是如今他肃起脸,却有一种摄人心魄的冷煞之气,无端端让人心悸。 “齐某查过,你从未曾见过某府中流散出去的旧人,那首曲子、那支词令……你还想抵赖?”齐行简步步逼近,一句比一句语调更高昂,更不容反驳。 许如是垂着眼,心中砰砰乱跳。 “阿……” 齐行简一顿,他甚至不知道该称呼她什么。阿萧、寄娘、1528?都不是她的真名。 “你既然知道有系统、任务,就该知道十面埋伏嘛,我们那儿尽人皆知,你夫人不曾告诉过你吗?那支辞令,不过是随口说的,是不是你夫人说的,说对说错,又有什么关系?” “还有那支金钗……” “那支金钗,是陈妈妈告诉我的。我那时候才来,什么都不知道,她告诉我那是你夫人送的,我才说了……” 齐行简死死地抿着唇。 他问什么,似乎许如是都能解释,极力地撇清。 她是阿萧吗? 似乎不是,但她一定知道些什么,却不肯说。 她不是阿萧么? 却又似乎是。她如是阿萧,却又不肯承认…… 许如是看齐行简不说话,稍稍放松了些。 齐行简只是怀疑, 她抵死不认,只要齐行简不能确定,她还在楚王府里、她还是楚王的女儿,他怎么可能对她动手。 他如今被削了兵权,从前线调回来,在朝中正是势弱的时候,她何必要怕他? 眼见着再穿过两个角门便是大门了,有个贺兰氏打发回来的丫鬟来找许如是,小丫鬟见了两人情状,不觉惊讶。 许如是趁机挣了挣腕子,低声道:“此地人来人往,齐公如此,叫我耶耶知道了可不好。” 齐行简嗓音阴鸷得能滴出水,他在许如是耳边轻声说:“娘子,你是不是以为,如今楚王当了太子,你是郡主,齐某奈何你不得了?” 许如是被说中心事,心尖一颤,下意识抬头望向齐行简,齐行简撒开她,负手同她擦肩而过,却并没有看她。 她收束住不安,轻声道:“我不明白齐公的意思。” 她只听见一声轻而又轻的冷笑。 “你不明白?!” 许如是咬了咬牙:“我不明白!这是楚王府,齐公请自重。” “好。” 齐行简背过身去,今日赤阳明媚, 淡金色的光束照下来,竟分外刺目,他半阖上眼。 是与不是,从许如是嘴里都不能掏出半句真话。偏偏因为他亲手把她送回了府,如今竟奈何不得她。 可笑。 可叹。 如他没有把她送还回来。 如他手中还掌着兵权…… 齐行简顿足。 齐行简逆着光,许如是看见他戴着黑色幞头,穿着一身青黑的圆领袍,阳光如此耀眼,他的背影却沉寂着,黯淡着,隐没在阴翳中。 他踱着步子,走路的时候竟有些蹒跚,一步步走得似乎有些艰难。 许如是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齐行简的身形却忽然一顿,她又紧紧地闭上了嘴,脸上平静。 齐行简只说了两句话,与上次不同,他没有丝毫的怨怼和失落。 “娘子今日赐教,齐某铭记在心。” “告辞。” 通常离开之前,放两句狠话威胁,那表明对方根本无力对付她,才会在嘴上占占便宜。可是齐行简……他平静得可怕。那种平静就好像是,山雨来前,平静的天穹,才能见到一点点的灰云,感受到柔和的山风,可是要不了多久,乌云静寂聚集好了,山风吹着雨丝,悄无声息地就落下来了。 许如是突然觉得不安。 “娘子,娘子,您是哪里不适,孺人拿了帖子来,是否要去延请医工?”小丫鬟唤她,许如是抿了抿唇,心情沉重地摇了摇头,吩咐了门口的僮仆闭紧了嘴,不要把今儿的事儿说出去。 她打定主意,以后绝对不和齐行简单独见面,以免他打击报复。摇摇头,把这事抛开,陈氏和韦乾的事儿才是当务之急,许如是揉了揉太阳穴,她要想一想怎么对付这些事。 作者有话要说: emmmmm掉马令人头秃。 第18章 太上皇 许宸今日得了皇帝亲口许诺的太子之位,自是十分欢喜。他是长子,又有功于社稷,圣人也许诺把太子这个位置给他。只不过圣人偏爱宋贵妃和三郎,迟迟不肯给他正名。 拖得久了,许宸心里也没什么底。大周的皇帝多薄情,他们又不缺子嗣。像太上皇年轻时,便宠爱淑妃和八皇子。他那时是个极其强势的记住,励精图治,重用贤臣,并不好糊弄,却也因为淑妃挑拨废了太子,想要立淑妃的八皇子做太子。可后来贵妃进宫以后,太上皇对八皇子又冷淡了。这才立了如今的皇帝做太子。 太上皇当年威服四海,对儿子们爱时视若珍宝,不爱时连念都不会念一下。也幸亏贵妃没有子嗣,他父亲才能在太子的位置上战战兢兢待了那么多年。 因为太上皇强势,圣人积年累月在夹缝里生存,便养成了优柔寡断的性子。许宸知道他父亲一贯懦弱,极容易受人摆布。 当初撇开太上皇称帝便是受了他和宋贵妃、宦官何护等人的撺掇。 许宸对宋贵妃始终有些忌惮。但如今他已是金口玉言定下的太子,以圣人的心性和要面子的德行,要废太子也不是那么容易了。 回到家中又聚了家人,吃了家宴 ,贺兰氏、辛氏薛氏等敬酒,许宸都是来者不拒,吃得双颊发红。 酒过三巡,许如是觑着许宸心情不错,正待宴后把韦乾的事儿说了。谁知道刚想站出来,便有人通报宫里头来人了。 许宸起身相迎,见了来人,许宸有些惊讶:“怎么竟有劳阿翁亲自来了?” 阿翁正是对权宦何护的尊称。圣人对此君十分仰赖,如果说宋贵妃在宫中一手遮天,那么这何护在朝中炙手可热。 何护是成年后因为家境贫苦,因而自残入宫,他身体壮硕,甚至还留有一些胡须,又在朝中有官职,更兼和圣人亲近说得上话。便是面对着太子,他浓黑的眉宇之间很有几分自矜。 许宸请他入席吃酒,何护直接拒了,道:“圣人催得急,还请殿下速速随老奴进宫。” 许如是一瞧天色,如今进宫,到了宫里都该是下钥的时候了。这么急着催,想来是发生了大事。 她能想到,许宸显然也想到了,必是急事。 待问何护,何护却是口风极严,只推说不知,便催着太子殿下走。显然是连太子殿下的面子也不卖。 许宸出门前,嘱咐了贺兰氏主持好这场家宴,他这个时辰出门,显然今日是要住在宫里了。 许宸匆匆进了宫,到了圣人的居室。宫人大多都被遣走,屋里空空荡荡。 便见圣人把一封信函掷在他脚底下。圣人虽然用力,可书信轻飘飘的,落在地上也没有声音,反倒显得有些滑稽。 圣人靠在凭几上,气颇为不顺,胡须也抖得厉害:“……你就,喝得这样醉醺醺的来见朕?你的礼仪体统都丢到哪里去了?” 今晨还和颜悦色地赞“应为太子”,如今大加斥责,多半只是个引子。许宸也不辩解,伏地认错,静静等着下文。 圣人继续骂道:“难怪教养出那样一个……孽根。” 到底也骂不出什么太难听的。 “瞧瞧你儿子干的好事。太上皇不回来,他身为使节,不仅不劝阻,反还劝朕悯上皇年老体衰,多宽宥些时日!” 许宸意识到事情严重,看了地上的书信一眼,弯腰捡起来,才道:“阿耶,大父不肯回来?” 圣人没好气地应了声,犹自不解气,很恨道:“你教的好儿子啊……” 许宸沉声道:“儿知道阿耶生气。大郎顾念曾大父,却不知兹事体大,怎么教训都不为过。” “可如今他为阿耶的使节,是去接太上皇的,这个点罚他,太上皇必然更有顾忌。阿耶要是心中不乐,便罚儿吧。” 圣人顿时攥住了凭几,骂不出口了。他畏太上皇如虎,一听许宸搬出太上皇来,便想起从前他父亲指点江山是如何的不可一世。 从前人告他的妃妾的兄长谋反,他连个屁都不敢放,在宋良娣(宋贵妃)劝告下跑到太上皇的兴庆宫跪着指天发誓,自称与其感情不睦,要与妃妾恩断义绝。 圣人始终记得那天的忐忑和恐惧,虽然他如今已经贵为皇帝,在太上皇面前,却总像个还没有长大的幼童。 罚大郎?才封了他为太子,缓和了关系,怎么可能为这件事罚他? 许宸看圣人又惊又怕的模样,不禁生怜,恭身上前,为圣人倒了一杯饮子,又把信收拾得齐齐整整的,双手奉给圣人:“阿耶,您莫着急、莫急。大郎信中可提及太上皇不愿回来的原因?” 圣人见他执礼甚恭,在未得至许可之前不敢私自查阅信件,气霎时消了大半,接过杯子,定了定神,把信重新递给他:“大郎,你看一看吧。” 许宸这才一目十行地看起来。许铄首先在信里告问了大父和父亲安,紧接着又叙述了发生的事。 在许宸看来,这封信说的是太上皇听说皇帝要迎他回长安,本是高兴的,可颁了旨之后,却又一直推阻此事,他没完成接太上皇的使命,自然不敢回来,只能假借侍奉曾大父的名义暂时留在蜀中,发了这封信回来求助大父和父亲,要如何将曾大父劝回来。 虽说够不上随机应变,但也担得上稳妥二字。 许宸松了口气。只要想了法子递到蜀中去,叫许铄圆圆满满地将太上皇接回来,圣人也不会有二话。 但圣人那封旨意里究竟写了些什么? 许宸一问,圣人立即便派人去中书省调取圣旨留档,两父子对着圣旨逐字逐句地研究,一时也没有发现,圣人不免有些焦急,许宸耐着性子劝了圣人许久,直至入夜,才被安排到东宫里。 许宸步入东宫里,东宫已经有数年没有人住了,虽是春日,庭中的梧桐叶打着旋儿飘落下来,凌乱地堆在地上,颇有几分萧条。 许宸又想起圣人今日的态度,成为太子的喜悦被冷风一吹,淡了不少。 虽然许铄身为使节,是要负一些责任,可旨意是中书省草拟,三省修订,报给皇帝审阅的。 皇帝却第一个抓着许铄指责。 许宸长长地叹了口气。 他也曾见过圣人在太子之位上坐了数年,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外人看着无限尊贵,太上皇却多有猜忌,不免曲意奉承,小意讨好。别的皇子不受宠爱,尚有封邑,尚可做个富贵闲人。 太子却站在高处,一旦跌落下去,好一些的是废为庶人,差些的,便直接处死了。 如今,他竟也走上父亲的老路了。 宫里的事,许如是自然是不知晓。但许宸获封太子,对她也是有所影响的。如今贺兰梵境便筹谋着搬迁的事宜了,这样一来韦乾也颇为尴尬,宫里自然不能叫他跟去了,如此一来,他和柳氏的隐患也要尽早找许宸解决了。 许如是酝酿了几天,许宸却总是不着家,她却意外地收到了一封许铄寄回来的家信。因为不是八百里加急的信件,比寄给圣人那封,到得要晚许多。 第19章 书信 许铄信里讲了些川蜀中多山多水,江中水急处不能行船,需人拉纤,纤夫在水边一面拉着船一面歌唱,所唱者呼为号子,与长安的燕乐、龟兹乐等雅乐大不相同,颇有意趣,曾大父喜好音律,也择了其中。 又说江边两岸多峭壁,岩壁上的纹理如泼墨,杂有碧树,风景如如画。山中又物产丰饶。蜀中乃人间天府,怪道曾大父连皇帝都不做,不愿回长安来。 许如是看了想笑,许铄这就是在哄孩子。太上皇偏安蜀中不肯回来,当然是顾忌皇帝了。皇帝擅自称帝,和他之间又多有龃龉,谁知道回来以后皇帝会怎么对他 又瞧见了他一路的见闻,也没见他提出使如何、几时回归的事。 许铄少年心性,嘴并不严,要是接了太上皇回来,定然恨不得敲锣打鼓告诉她。但信里没说,显然是报喜不报忧了。 但朝堂上的事儿,书里也没提太多,她也没个耳目,帮不了他。于是提笔回了一封,都是些陈词滥调关照衣食的套话,边写边腹诽许铄在外边也不敢有人慢待了他。文思渐渐枯竭时,又忽然想起陈氏的事,深觉两人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忽然生出些感触,越写越顺。 许如是又检查了一遍,真情实感、又不失克制,自我陶醉感动了一番,自以为写得非常完美,晾干之后打算找人寄出去。 陈妈妈颇有经验,看她要直接去邮驿,连连摇头道:“您这样寄信不成。走邮驿到蜀中,恐怕大郎君回府都寄不到那边。不如娘子去求一求贺兰孺人,讨个官府文书,随公文一同寄过去。” 许如是觉得不能开了这个公器私用的头:“这……不大好吧,还有其他法子么” 陈妈妈犹豫:“有是有……” 许如是大喜:“什么” 陈妈妈道:“您把信留着,等大郎君回来了,直接把信给大郎君也是一样的。” 许如是:“……” 陈妈妈只见小娘子一本正经道:“阿母,贺兰阿姨午后有空吧?” 陈妈妈一愣,答道:“想来该是有的。” 许如是道:“那咱们待会儿去找她。” 陈妈妈:“……”她家娘子想通得也忒快了。 许如是下午找贺兰氏的时候去得稍晚,她近来也不轻松,上午是读书,下午是织绩调香莳花等新加的科目。 她进门的时候,贺兰氏正将两段织好的细绢铺展在檀木案几,许如是顺口道:“阿姨要裁新衣呀?” 贺兰氏怔了怔,又抿唇一笑。 “耶耶送的料子?”许如是见她笑得开怀,自然而然就往这边猜。 听说最近许宸的心情不好,自从去了一趟宫里,原本得封太子的喜悦不知怎么的就消退了。估计是许铄那边不顺,导致许宸被皇帝骂了个狗血淋头,心里窝火呢。 昨晚,薛氏不过跟他讨一幅头面,都便被他刺了句,说她变着法说贺兰氏亏待她呢。薛氏吓得第二天去跟贺兰氏伏地告罪,被好生安抚了一通。 这是许宸送来赔罪的?贺兰氏还算受宠。 说起来,从前陈氏似乎也是很得许宸喜爱,可是如今…… 纵然许宸离了陈氏,也不缺娇妾。 许如是心中暗叹,却不妨碍嘴上说好话:“这细绢是冰纨吧,素是素了点,但看着就……” 目光落在那料子上,两段布帛的经纬之间……并不怎么细,看起来错落有致,细的地方紧巴巴地皱成一片,粗的地方又足能透光。 许如是突然语塞。 贺兰氏摇头:“这不是殿下赐的。” “啊……嗯,果然不是阿耶送的。” “这样的东西,”许如是表示大为愤慨,“也敢给您送过来。就算礼轻情意重也不是这么个轻法。” 贺兰氏一噎,面色有些古怪。 “那倒也不是……” 许如是义正辞严:“我知道阿姨不忍见别人难过,总为人遮掩过失,但这也太过分了,这布帛连做地衣都嫌硌脚……”陈妈妈咳嗽了一声。 许如是打量着贺兰氏脸上倒染上了几分笑,复道:“他既然不给咱们府上脸面,咱们也不必给他留什么脸面。” 贺兰氏忍俊不禁:“菩提心,这就不必了吧?” 陈妈妈也委婉道:“做事留三分,日后好相见。娘子,算了吧。” 许如是自然也见好就收,帮着贺兰氏卷起布帛。 她这里方歇,刚要酝酿着说寄信的事儿,许宸便阔步进来,一眼瞧见了刚收好的料子:“这又是谁送的?” 他刚当上太子,虽说还未行册封礼,赠礼的人便络绎不绝了,许宸见了也不惊讶。 贺兰氏大感尴尬:“这……” “这是菩提心和璎珞奴的功课。” 许如是:“……” 谁能替她挖个坑把她自己埋了。 许宸本来也不上心,听了这句反而瞥了许如是一眼:“做得如何啊?” 许如是羞涩地低下了头:“第一次织,手上还有些生疏,织得不是很好、不是很好。” 也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许宸最近对许如是渐渐顺眼起来,他老人家兴致一起,随便挑起一块翻看,“做得好的也不必……” “过谦”两个字,在看到一个黄豆大小的孔洞的时候,卡在喉头不上不下,叫人难受极了。 “倒是个……”许宸从震惊中回过神来,搜肠刮肚地找了个形容词,“实诚孩子。” 贺兰氏也跟着附和了一句。 许如是尴尬地笑了声,一时众人相顾无言。 她被织绩、绣花、调香等折磨得非常痛苦,老师们也觉得她全然没有继承太上皇的良好基因,与高雅艺术绝缘,一时间与她相看两厌,却又对彼此无可奈何。 随着这一回,老师打小报告到贺兰氏这儿,她隐约觉得自个儿这一回合败北了。心中感叹自己轻敌,不禁有些丧气。 贺兰氏见许如是颇为尴尬,帮着转移话题:“菩提心,你适才说你还有什么事儿,大郎给你寄了信回来?” 许如是点点头:“正要给阿兄回信呢。就是听说邮驿太慢,怕到了蜀中,阿兄都回来了,不知如何是好呢。”说着取出了烤了火漆的信件。 许宸瞧见她手信上的字儿,稍有些讶异:“菩提心,你这字儿……写得不错。” 他瞧这字笔画肥厚,要说多精致不至于,却自有一股雄浑的气势。不似许多闺中娘子,写的是一手娟秀的簪花小楷。 贺兰氏笑道:“名满长安的才子教出来的徒弟,又怎么会差呢” 又对许如是道:“这有什么,你求一求殿下,要他把要送给大郎的公文里带上一封家书就是了。” 说起这个,许宸反倒是一怔。那道圣旨翻来覆去讨论了几日了,也不知究竟哪条触动了太上皇的神经,许铄又是语焉不详,如今朝中不知是谁起头,对他颇有微词,以为是他言辞不当,反推说是圣旨有误。 如今这言论的影响虽小,但拖的时日久了,不说朝臣,就是圣人恐怕也要怪罪在许铄的头上。 一时沉吟不语。 贺兰氏和许如是见许宸不答,以为他是不同意,气氛渐渐地便冷了下去。 贺兰氏被拂了面子,却是为了替许如是说话。许如是自然不好袖手旁观,于是道:“阿兄称赞蜀中好,说太上皇连皇帝都不做,也不愿回长安来。我就是想说长安比起蜀中也不差,蜀中毕竟不是家里……呵呵,也没写什么要紧的,寄不寄也都无所谓的。总不能耽搁家国大事。” 许宸却霍然抬起头来看向她:“菩提心,你说什么?” “嗯?”许如是迟疑道,“总不能耽搁……” “不是这一句。” 许如是老老实实从头来过:“阿兄称赞蜀中好,给太上皇个皇帝做,他也不愿回长安来。” 许宸眼前一亮,撑着案几便站直了身子。 第20章 宋舍人 “他给你的那封信在哪儿?”许宸急切地问。 “就、就在……”许如是微楞,“我房里。” “走、拿上那封信,即刻随我入宫。”许宸新潮澎湃,多日来,心中积郁的闷气一扫而空。 贺兰氏笑意稍敛,讶然道:“都这么晚了,殿下……” 许宸打断她:“事不宜迟,此事拖久了对阿铄不利。菩提心,你跟我进宫,将事情说清楚。” 许如是想了想,却没有站起来。她摇了摇头:“不能现在就去。” 许宸在府里自来是说一不二的,见许如是正襟危坐,稳如磐石,不禁皱眉。 许如是见他神色不愉,立时明白过来,许宸是有些不满意她这个态度。她赶紧站起来,小碎步趋行过去:“阿耶,儿明白,大兄在蜀中出使不利,您心急帮他,可是欲速则不达。现在因信里的一句话,或许您心中有什么猜测,可是您不能把一个未经证实的猜测丢给圣人。若查出来是实情,那自然好。可若不是,不止阿兄会落下办事不力、无能的名头,就连您也会在圣人面前落下个袒护幼子、急功近利的印象。” 贺兰氏察言观色,也站起来,上前去揽许宸,按着他的肩膀坐下,脸凑在他耳边,柔声道:“菩提心说得正是,殿下总要先查一查,再说,都已经是晡时了,殿下铁打的人也该用暮食了……” 许宸听这两人一唱一和,一时头脑发热也冷静了,道:“是该找人查一查。” 贺兰氏随之坐下来,温言道:“更何况,圣人是长辈,殿下之前怀疑是圣旨上有错漏,如今这样急匆匆地赶去指责圣旨,伤了圣人颜面便不美了。” “欲速则不达。”贺兰氏微微一笑,“先找出是何人拟旨、存的旨意,也才好与圣人分说。” 许如是闻言侧目,心道贺兰氏的情商实在是不低。皇帝的面子不能损伤,就要许宸找几个替罪羊出来,黑锅一扣,就保全皇帝的自尊。 许宸听了也点了点头。圣人顾惜声名,如拂了他的面子,事情反而不好办了。 再者,宋贵妃那边似乎付了些代价,与豪族谈妥了,如今朝中反对她封后声浪也不那么强烈,如不能一回解决,被宋贵妃那边借势反扑…… “今年新制好的荠花饮,殿下……”贺兰氏刚给他面前的杯中满上,许宸霍然站起来,贺兰氏疑惑地看向他,“怎么?” “菩提心。”许宸理了理衣襟,抬脚就要走,“去你那儿,我要再看一看那封信。” 许如是正要应,又瞥了贺兰氏一眼,贺兰氏面上虽然没有异色,捏着白瓷壶的手却顿在半空中。 得,许宸要是被她从贺兰氏这儿劫走了,她也就不用再贺兰氏跟前混了。 她给陈妈妈使了个眼色,磨磨蹭蹭站起身抱怨道:“今天才刚过来一会儿呢……” 贺兰氏笑骂道:“你这丫头,莫误了殿下大事。” 许如是委委屈屈:“难得能跟阿姨一同用膳……” 陈妈妈连忙站出来赔笑:“何须劳动殿下?难得一家人吃一餐饭,奴婢这就去把信件取来。” 许宸见两人虽在拌嘴,却是母慈女孝,感情好似亲生母女一般,柔情不禁盈满心间,坐了下来。 “亲生”母女相视一笑,许如是见贺兰氏似乎并无芥蒂,暗自松了口气。 却说又过了三五日,许铄办事不利,要替换使者的声浪愈演愈烈,圣人也渐渐意动。 这日朝会,皇帝高坐丹陛之上,冠冕上的十二旒垂坠,遮住了皇帝的面容,叫人看不真切,那种云山雾罩的神秘感便使人更加心生敬畏。 皇帝道:“诸卿有何事启奏?” 张钦手执玉圭,禀奏道:“康、石二逆的残部久久未平,祸乱北方,宜应增派军队,趁其如今虚弱,一举荡平叛逆。以防其日后反扑。” 皇帝眉头一皱,没有说话。 徐良站出来道:“不过是癣疥之患。我天兵过处,如今已经有了几场大捷了,叛逆岂有兴风作浪之理。张公未免高看他们了。臣以为,迎太上皇之事,关系国本,才应先行解决。” 不少人站出来附和。 张钦瞧了站在前列的许宸和齐行简,两人都无反驳的意思,心中不禁有些发急。但这两人本就是因为兵权之事被皇帝从前线撤回赖,并不适宜在这样敏感的事情上发言。 但皇帝已经一锤定音,要人说蜀中之事要如何处置。 宋舍人第一个站出来慷慨陈词道:“太上皇一日不归长安,西南一日不安宁。此事刻不容缓,江都郡王(许铄)身为皇亲国戚,未能报国也就罢了。还为了他的颜面,不能择一新使节前去,阻碍太上皇回归大事,便是陷江都王为不义了。” 自跟宋贵妃攀了亲戚,并第一个旗帜鲜明地站出来支持贵妃封后,宋舍人便一直春风得意。从户部的闲散舍人右迁中书舍人,终日在皇帝身边,接触的都是机要政务,草拟的都是诏旨制敕。宋舍人生出了一种主宰江山、指点天下的飘飘然之感,自信满满。 满心觉得自己为苍生计,字字句句都铿锵有力。 还不待皇帝说话,便有不少人跳出来附和,一时朝中形成了一股反“江都王”的声浪。 许宸一言不发,站在前面。齐行简冷眼旁观,他自然清楚许宸性子有些急躁,面对这样的发难还能冷静自持,其中必然有异。 他想了想,并没有出头。 皇帝又问中书令鱼相如何看待,这老狐狸见皇帝并未表态,老神在在道:“臣以为,问题是否出在江都王身上,还不知,但为今之计,确实要想法子解决太上皇回归之事。” 态度暧昧、模棱两可。 宋舍人不满他态度:“鱼相此言差矣!江都王有过……” “呵。” 有人冷笑。 宋舍人心中大怒,举目四顾,却见众臣神态肃穆,并无人有嬉笑之举,心中正纳罕。 “朕看分明是你办事不力!却将责任推到了江都王的身上。” 宋舍人立时吓得魂飞天外。圣人何曾对他这样疾言厉色过?自从他攀上了贵妃,不论是圈了人田地,还是与同僚相互攻讦,圣人都没跟他红过脸,反而对他呵护备至。 “微臣不敢!” 许宸斜睨着他,目中稍含嘲弄。许如是那句话点醒了他。 怪道太上皇不愿回长安做皇帝。 太上皇,皇帝。 这两个词是不能混用的,许铄生于皇家,不可能不清楚其中微妙的差别。 经他多番调查,才从个内侍口中得知,现存的圣旨并非是最终定稿的版本。 圣人见了中书省拟的旨以后,怕太上皇不肯回来,便添了一句,如太上皇回长安,皇帝自甘退位,重迎太上皇登基。 圣人登基,本就和太上皇之间关系紧张。这话一说,太上皇如何肯相信皇帝的诚意?皇帝会把皇位让出吗?显然不可能。以大父对政治的敏感,不免会想,皇帝说这话是什么意思?把他骗回长安软禁、还是“病逝” ? 这话如经三省审阅,是有可能被官员驳回的。 但那时这是这位宋舍人随侍在皇帝身边,为了显得讨皇帝欢心,把这话添了上去,并未给三省审阅,直接就发出去了,也不曾留档,才平添了这么多麻烦。 他昨日找人将此事禀告了皇帝,话中对皇帝的过错自然一句不提。但对这位宋舍人就没那么客气了。 许宸抬头一瞧,圣人恼道:“不敢?朕拟了制诏,你既不送回三省审阅,又不备案,草草发出,全无敬畏!你不敢?!还有谁敢?” 宋舍人呆若木鸡,想起当时的情景,差点吓厥过去。 圣人在朝上痛骂宋舍人,群臣自然不甘落后,不少平日捧着他的,也都一一细数他平日里的罪状。 宋舍人平日里行事确实不怎么检点,墙倒众人推,圣人盛怒之下,将他品秩一撸到底。 宋舍人越想越丧气,连忙求人进宫去求宋贵妃替他说情。但他若无罪,那有罪的就是圣人了。平日里好说话的圣人一反常态,把宋贵妃骂了个狗血淋头。 宋贵妃被骂,自然不会忍气吞声,打发人出来把宋舍人狠狠教训了一顿。 宋舍人又气又委屈。但宋贵妃是他的靠山,他又能对宋贵妃做什么 更何况落难之后,群臣都对他敬而远之,他想对付贵妃也没法子。只有太子殿下偶然遇见他,一如从前,甚至勉励道:“认真做事,终有起复之机。” 把宋舍人感动得一塌糊涂,愧疚道:“臣愧对太子,羞颜对江都王。” 太子殿下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宋卿一心为国,只是手段上稍有不妥,我儿虽是皇亲,你却也敢第一个站出来指正,可见宋卿一腔孤直。踏踏实实做事,孤不会忘记你。” 宋舍人顿生知己之感,恨不得把心剖出来给太子殿下看。太子殿下走远,才一步三回头地往平康里走。 官场失意,情场就得意。宋舍人不知走了什么运道,一向不受**待见的他,竟然得到了名妓崔涛的眷顾。 宋舍人心中受了伤,自然需得埋头在温柔乡抚慰。 酒到酣处,枕在崔涛玉臂间,不快失意就直接倾吐而出。 什么如今太子风头正劲,贵妃不过是帮他劝一劝皇帝都被皇帝斥骂,显然是贵妃失了宠。 崔涛替他鸣不平。他为宋贵妃立下了汗马功劳,如今有难,宋贵妃却自顾其身,弃他不顾,不仁不义。他时时与太子殿下作对,殿下却对他青眼相加,这是何等的胸怀啊。 宋舍人如见知音。 一时恨从心间起,恶向胆边生。一不做二不休! 弃了宋贵妃那老娘们!投奔太子殿下去。想做皇后,做她的春秋大梦去吧! 借着酒劲儿,胆气为之一壮,美人研墨,红袖添香,他老人家执起一支狼毫硬笔,找人拿来了家谱,豪气干云,一笔直直划下。 朱砂鲜红得刺目。 几日后。太上皇不肯回归的根源已经解决,圣人与臣工们商量了以后,递了一道八百里加急的密信送与许铄。 此事一解决,贵妃封后的事情便提上了日程。 贵妃打点好的豪门势力,和因为贵妃“背叛”而反对势力已经做好了战斗准备。 但突如其来的一个消息却震惊朝野,把诸位臣工惊得懵了。 宋贵妃被博陵宋氏除族了。 许宸微微一笑,深藏功与名。 作者有话要说: ps。掉马还有不少时间辣。 第21章 兵事 宋贵妃使了手段以后,又出让了不少利益予七姓氏族,才叫这几家的人暂时松了口,可世家最重脸面,一听有御史站出来说宋贵妃被博陵宋氏除名,根本就没几个肯站出来替宋贵妃说话。 而庶族士人面面相觑,一时不知道这是闹的哪一出。 皇帝又强撑着提了一次贵妃封后的事,满朝文武大多装聋作哑,无一人出头附和。 正直的御史又多了一条攻击宋贵妃的理由,一点都不给圣人留脸面:“被宗族除名之女,其德其孝,足叫人怀疑。圣人以仁孝治天下,若要此等德行有亏的女人登上后位,何堪为一国之后、母仪天下?圣人是想要被天下人耻笑吗?” 皇帝脸上挂不住,又羞又气:“卿何以无端揣测贵妃?” 御史刚直地顶回去:“贵妃出身贫家,博陵宋氏乃百载世家,累世清贵,家风谨严,人才辈出,如不揣测贵妃,陛下要让臣质疑王氏家风么?” 御史此言一出,附和者甚众。七姓世家皆屹立数百年不到,族中互通婚姻,朝中不少人也以取七姓贵女为荣,势力盘根错结。 贵妃是可以被骂的,博陵宋氏却是不容被侮辱的。 朝上骂战素来是靠人多势众,圣人口才不出众,自然抵挡不了这么多人一人一句,他又没料到世家之人临时反水,和御史联合起来对付他,他一个人哪应付得了这样多的臣子,直气得面色发青,狼狈地早早退了朝。 连着几日,皇帝都不堪其扰,索性不理平时朝议,直至太上皇回来,才在朝上露了一面,嘉奖了许宸,将太上皇迎居兴庆宫。 鱼相公悠哉悠哉地接下了朝局,太子许宸见着世家影响如斯,甚至运作得好了还能倒逼皇权,一股危机感如悬在头顶上的利剑,盘旋在心头。原本延迟了贵妃封后的喜悦也随之淡去不少。 许如是先前提过的重排姓氏录,不期然浮现在许宸心间。 那边鱼相公已经发问了:“近日西域告急,吐蕃攻我益州,刺史发信告急,诸公以为当如何?” 兵部侍郎萧伯贤道:“康石两逆残部处,尚有八位节度使在围剿,然官军连连告捷,叛军日薄西山,不如将其兵马调拨一些去往西域,西域之危立时可解。” “然也,官军屯兵几十万,只为围剿数万叛军,实是虚耗国力……” …… 下朝以后,许宸私下拉着齐行简问道:“繁之兄,这回的事,你怎么看?” 齐行简悠悠道:“朝堂上已经说得清楚了,殿下既无异议,想必也是认同的了。” 许宸半是好气、半是好笑,指着齐行简道:“齐繁之,问你的意思,你却推回给我,耍滑头?你小子真不够意思。是了,萧伯贤是你妻兄啊,你不好拂了他的颜面……” 萧伯贤是兰陵萧氏子弟,正是萧寄春的从兄。齐行简因为亡妻而对他有所袒护,这也是人之常情。 齐行简听了,神色却僵了僵,半晌才淡淡道:“他那点鼠目寸光,如何及得上阿萧半分。” 阿萧不同于寻常女子,在兵家一道上,见解颇有独到之处,尤其看大势颇准。 她由来偏爱淮阴侯,每逢讲解兵书必举起典故。 连讲典故都是骄骄傲傲地说:“你看,淮阴侯哪里是别人轻易学的?淮阴侯破魏,迂回包抄,说赢就赢了,李信击楚迂回包抄,说输就输了。淮阴侯背水一战置之死地而生;马谡上山而战,置之死地,然后就死了。” 他当年只以为她言辞多有偏颇,如今戎马数年,方知她的见识、推崇着实不无道理。 回过神便听许铄道:“——你也是,近来也不见你过府来,忙着什么去了?今儿我见你也没什么事儿,一定要去我府上坐一坐。” 齐行简挑眉一笑:“看来臣是不能拒绝了。说来还有一事要麻烦殿下……” 府上的书室除了许宸之外,通常就只有许铄能进去。 许铄回来了以后,许如是也能跟着混进去。许铄喜爱看经史子集,许如是则多是看传奇故事杂谈,或者在史书里翻一些杂谈逸闻。 譬如什么,燕赵之地民风开放,常以妇人侍奉过路的旅人,如遇壮士,还祈求借种……某地男多女少,有一妻多夫的传统,官府屡禁不绝。 大千世界,无奇不有,许如是正看得津津有味,谁知道许铄突然凑过来,许如是吓了一跳:“大兄,你做什么?” 许铄叹了口气:“哎,我一回来,阿耶就压着我看兵书,《孙子兵法》、《孙膑兵法》、连老掉牙的《司马法》都搬出来了……看得我头都大了。” 就像齐行简对学文毫无兴趣,许铄在兵法一道上也全没遗传到许宸身上的天赋。 许如是对这些一向抱着爱学学,不爱学的懒得敷衍的态度,对许铄也颇为同情:“无缘无故,怎么要你看兵法呢?” 许铄道:“如今大周国境之内,战火四起,我怎么也是要知兵事的。” 许如是“哦”了声,靠着隐囊,拈起放在身边的樱桃,笑道:“看兵书有什么用,书里都说了么,是故兵无常势,水无常形……都没有定势了,还有什么好看的。” 许铄哭笑不得, 戳她脑门:“你这说的都是什么歪理?书中都是先贤之智,微言大义。” 许如是大摇其头:“咬文嚼字,没意思。世殊时异,情势都不同,得出的结论自然不同,阿兄只看那些以当时的情况推论出来的结果,既枯燥,又无用。不好、不好。” 许铄见她拉长调子,捏着嗓子,老气横秋地摇着小脑袋,不禁失笑。 许如是见许铄笑了,又道:“阿兄你莫笑。我问你,李信伐楚之时,淮阴侯伐魏之时,用的战略也都是分兵两处,迂回包抄合而击之,为何李信败而淮阴侯胜呢?” 许铄对兵事知之不详,哪能答得出来?一下就被许如是问住了。 许如是复言:“何以背水一战,淮阴侯置之死地而后生,三国时马谡置之死地,就真死了呢?可见打仗最紧要的,是因势利导、因地制宜。” 许铄被她说得瞠目结舌,假意作揖叹服,两人相视而笑。许如是又笑眯眯招呼他吃樱桃。 许宸和齐行简到府里,便听见许如是这番“惊世骇俗”的高论。 智足以拒谏,言足以饰非,说的就她了。许宸不禁哂道:“这丫头,平素看着乖顺,私底下竟这般跳脱,齐兄,见笑了。” 齐行简静静地聆听了这番话,却出人意料道:“她说得,有几分道理。” 他似乎一闭上眼就能想到,那个小娘子神采飞扬,骄傲地昂起下巴,自信满满地侃侃而谈,身上仿佛有一种生机勃勃的魅力。 许宸:“?”齐行简素来眼高于顶,军中能看得上的都没几个,怎么会突然对个小女娘另眼相加? “齐兄谬赞了。” 他没有刻意掩饰声音,书架后边的许铄和许如是听见说话声,连忙理了理衣裙出来。 “阿耶,今年的新鲜含桃,圣人赐给阿兄的……” 阳光刺破窗牖,照在小娘子身上,碧翠的襦裙,许如是笑意盈盈捧着一盘含桃递来。她目光落到齐行简身上的时候,话也为之一顿。 好久没见过齐行简,她还颇有一些心虚。 “菩提心,繁之从来不吃含……”许宸手方推在青瓷盘上。 齐行简审视的目光在许如是身上扫过,许如是低下了头,正要收手,却又只手拈起一粒红艳艳的樱桃:“多谢。” 许宸:“……桃。” 许如是收手也不是,不收手也不是。 齐行简把樱桃送进嘴里的时候,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阿耶万安,齐公万安。”许铄犹自没有发现气氛的诡异,第一个出了声。 许宸轻咳一声,道:“还不认识吧?菩提心,来拜见你齐叔叔。” 许如是福身:“齐……叔父万安。” “繁之,我家二娘,小名唤作如娘。” 齐行简颔首:“二娘子。” 许铄讷讷道:“阿耶……菩提心是齐公……齐叔父托人送来的。” 许宸:“……” 第22章 战事 连续被拆了两回台的许宸睨了没眼色的儿子一眼,摆出父亲的威严,冷哼道:“叫你读书,今儿读到哪篇了?便在此嬉戏玩闹,业精于勤、荒于嬉。” 许铄自觉理亏,偷了个懒被父亲抓个正着,被教训也不敢说话。 许如是作为跟引诱兄长“嬉闹”的始作俑者,十分有眼色地打算拉着许铄开溜,跟许铄用眼睛示意门口,许铄心领神会点了点头。 她挤眉弄眼正反让许宸注意到了她,锐利的目光在她身上一扫:“菩提心,还有你,跟你阿兄说的是什么歪理” 被点了名的许如是小心肝扑通一跳,讪讪道:“学也要张弛有度,我看阿兄学得辛苦,就逗他开心嘛……” 许宸刚一皱眉头,要斥她态度散漫。 许如是一看他神色,口风立刻就变了,诚恳道:“当然了,儿错了。学的时候,就该严谨地学,虽然这只是一次偶然发生的小事,但却也体现出儿长期的自我放纵,作风不严谨,带累了阿兄。辜负了阿耶、阿姨对儿的期望和信任,儿一定实事求是、深刻检讨反思,求根溯源,对思想上的错误根源进行深度地挖掘,认清态度上的懒散,在造成更大的错误之前,及时修正完善自己。 ” 许宸听她这长篇大论的自我检讨,青嫩却故作老成的嗓音,一本正经的小模样着实可喜,斥责在嘴边也散了,嘴角抿起一抹轻微的弧度。 轻轻哼了一声,冲她摆了摆手:“要检讨冲你阿姨去,为父与你齐叔父还有要事。” “儿告退。”许如是和许铄如蒙大赦,齐声行了礼就要退走。 “阿铄留下。”许宸不轻不重地留了一句,许铄有点懵,许如是给了他一个自求多福的眼神,刚要走,齐行简又悠悠道:“我观二娘子灵慧,对此道见解还有些意思,不妨留下听一听。” 许如是稍楞,腼腆笑道:“我胡乱讲的,不做什么数。就不……” 许宸沉吟,许如是对政治颇为敏感,几次说话对他都颇有启发,其实他对这个女儿也颇为欣赏,顺水推舟便应了:“那就留下吧。” 许如是一噎。许宸这个人面上看着温和,其实骨子里十分执拗,犯不着跟他犟。 她诺诺应下来,抬头看了齐行简一眼,正撞上许如是的目光,他黑沉沉的眸子古井无波,不知在想些什么。 她认识的齐行简,少年时喜怒都是写在脸上的,现在,喜怒不行于色,好似是一柄锐利的青锋入了鞘,平时并不动声色,一出鞘,却锐气逼人。 她心中忍不住思索,齐行简对她的怀疑究竟有没有消去?如果有,为什么一点动静举措也没有。如果没有,又为什么格外关注她似的。 许宸和齐行简讲起西域和河北的战事,许如是听得非常无聊,神游天外回忆剧情,书里战乱爆发后,齐行简就死在乱中了,鲍妩陷在长安,被男主许宥返回救走以后,许宥被皇帝训斥,以为他不顾大局,削了他的兵权,鲍妩也因此非常不受宋贵妃待见。 许宥蛰伏到西域之事爆发后,主动领了兵去西域平叛,他不仅漂漂亮亮地赢了这一战,收复了不少的节度使,手里有了兵权, 许宸虽然把河北叛军剿灭了,但宋贵妃却在后边发难,鲍妩为了讨贵妃的欢心,利用许铄对她的迷恋设局算计许铄,借着许铄攻讦许宸,一举拿下了太子之位。 许如是打听过了,因为齐行简的变故,事情发展跟书里的不尽相同。 齐行简当年武举虽然落榜,但他世家出身,拉下脸去求了从兄走动,替他谋了一份差事。 被外放跟随陇右节度使外放,举家迁移,鲍妩也因此躲过了兵灾。战乱爆发后,康、史二逆贼出兵神速,数月便攻陷长安,陇右节度使心生惧意,意图投降。 皇帝到底比叛逆多了几分大义。 陇右节度使不敢明目张胆地竖起反旗,借着要勤王的名义,设计了一场鸿门宴,把手底下的人都邀来,试探底下人的心意,并以摔杯为号,要清洗掉与他政见不合的部下。 齐行简到了陇右节度使的府上,宴上,陇右节度使发了牢骚,从说皇帝宠信贵妃,重用贵妃的从兄为相说起,不少人都反感那位飞扬跋扈却又无能的宰相,连连附和。 齐行简却听出了一点苗头,那种时候,不仅不聚拢军心,反而从皇帝昏庸说起,这不是要别苗头是要做什么? 他生了警惕,听陇右节度使挑起了众人不满后,齐行简第一个站出来附和,异议之人颇多,齐行简提议则是先行软禁,拉拢分化,节度使颇为满意。 齐行简素爱与游侠结交,夜间便叫书吏纠结了一批游侠,夜袭节度使府,去救那些被软禁的军吏,他则亲自找节度使假意密探军务,一进了节度使屋内,便暴起发难一刀将之杀了,抢了兵符。 待游侠等与他会合,他便提着节度使的首级出门,支持节度使的兵卒一见这情景,吓得肝胆俱裂不敢轻举妄动。 府里局面被控制住了,被救出的军吏与齐行简会合,心中对他感恩戴德,行动间隐隐以他为尊。随后又火速以兵符节制住军队,将意图谋反的人一一清剿。 一番腥风血雨后,齐行简厉声与众人道:“如今贼军虽一时势大,却并无大义之名,军心全凭掳掠以维持,民心尽失,粮草难筹,叛军之中,也自生矛盾。而圣人却有江淮之利,固守河南,占尽大义,其振臂一呼,江北军民必然响应。” “要如何做,诸公好生想一想。” 士卒一听便被吓住了,军吏间对他的分析大感叹服,或有不服者,也因为他的人望闹不出风浪来。 齐行简火速出兵勤王,圣人投桃报李,便让他年纪轻轻就节度一方。因他仗打得有声有色,一路升迁极快。 鲍妩借着齐行简的光,无波无澜当上了许宥的王妃,和许铄之间也没什么纠葛。 那么现在最可虑的就是许宥出兵西域。许宸和齐行简如今打得太好了,把两人从前线调了回来,兵权被削。 如许宥掌了兵权,皇帝死后,如他生了反叛之心,许宸就非常被动了。 “……阿铄,你以为我为何反对调遣河北的兵卒,部分回归本镇,部分到西域去?” “……河北局势,前些日子,自从阿耶何齐叔父调回来,便一直处于僵持的状态,野战也是胜负各半。近日来连连大捷,莫非……”许铄犹疑,“都是贪功虚报?” “杀良冒功,或许有之。”齐行简抽出卷帙,将其中可疑之处指给许铄看,又拿出舆图,“告捷却未必有假。” 许铄横看竖看也没看出所以然来:“要调人回来,莫非是因为粮秣不济?可齐叔父起兵时也说过了,我大军坐拥江淮盐利,难道连叛军也耗不过没?” 齐行简摇头:“振奋军心之言,如何能当得了真,康、石二逆坐拥的是天底下最精锐的兵卒,如缺粮草,四处流窜,就地劫掠。” “朝廷要供给大军粮草,则要通过江淮转运至北地,折损颇大,难以为继。” 许宸冷笑道:“如兵出西域,则可先寻回鹘借得粮草,可暂时舒解压力。” 许铄听了,道:“既然是粮草不济,先找回鹘借粮,也不失为上上之选。” “找回鹘借粮?借了拿什么还?”许宸有些生气,“当年回鹘兵出,是拿了洛阳去还,如今,干脆把长安拱手让人好了?” 许宸戎马多年,平日温温和和,一生起气来,声如震雷,万分骇人。 许铄缩着脖子申辩:“只要熬过这一阵,河北的战事结束了,朝廷定能凑出钱帛来。” 齐行简轻声一笑:“如河北的战事不结束呢?” 许如是想了想,道:“河北的大军不统一节制,便不能锁死河北,战事便很难结束。” “菩提心,你这不是等于没说吗?天下兵马大元帅,这个位置谁能当得?”许铄抱怨,官军的天下兵马大元帅正是皇帝心中猜忌,唯恐被许宸、齐行简捏着兵权,学他从前那样“遥尊上皇”,被逼退位,反不肯设置。 “我以为,阿兄就不错啊。”许如是笑眯眯地指了指许铄。 “孩子话。”许铄乐了,“要我去又有什么用?” 齐行简却略有些失神。 自遇见许如是之后,这段日子他总是想起阿萧。 阿萧其实常常耐着性子激励人,不论是他还是鲍妩。当年鲍妩寄人篱下,颇有些敏感,她安慰鲍妩的时候,便轻声细语,笑也笑得温和。 但与人混熟了以后,便容易蹬鼻子上脸。往往激励里也似这般,还含着几分戏谑和调侃,仿佛显得更亲近才会更随意。 许宸也笑了:“什么都是你阿兄好?你阿兄恐怕连怎么传递军命都闹不明白。” 许如是不以为然,她偏了偏头,道:“不通兵事才好呢。仗又不要你来打,军中有的是能打仗的人,阿兄是江都王,是皇长孙,你手底下有打仗的人,叫他去打便是了。” 齐行简瞥了她一眼,这小娘子身上好似罩着一层迷雾,他总以为能揭开她身上的秘密,她却泥鳅游鱼似的,避重就轻,巧言令色,轻易就敷衍过去,身上的迷雾总似拨不尽似的。 他沉默了片刻,道:“江都王占着正统的名义,就算资历稍嫌不足,也足以激励军心。娘子的意思是,江都王占据天下兵马大元帅的名头,另择人通过江都王发号施令?” 将名义和实权分割在两个人身上。 如此一来,占着名头的许铄因为不会打仗,根本无力指挥军队造反,而掌握实权的人名不正言不顺,一旦脱离许铄,其军令便大打折扣。圣人所担忧情形,很难复现。 许如是暗自感叹:齐行简在这方面的领悟能力和反应能力真是不错,天生就是干这一行的料。 但她嘴上肯定不会直接承认,她只是一脸茫然。 许宸目中异彩连连,他顾不得许如是和许铄,直接看向齐行简:“繁之兄?” “齐某以为,”齐行简缓缓点头,“可以一试。” 如果说刚才,许宸还有考教许铄的意思,现在他也顾不上这些了,许如是和许铄被撂在了一边,话也插不进去,就只能听着了。许如是捡着手边的书看了看。 天色渐晚,齐行简告了辞,许如是和许铄也要各自离开。 齐行简看了一眼许如是手边的书,忽然道:“怎么,娘子也敬慕淮阴侯?” 许如是一见他说话,心里的弦就绷紧了:“随手就翻到这页儿来了。叔父也敬慕……他?” 不禁扬起笑容:“这倒也是,淮阴侯的背水一战、垓下之战打得实在漂亮。” 齐行简淡淡道:“垓下之战,若非项王只余十万兵马……若非项王不肯过江东,哪里还有……”他话没说完,便开始摇头。俨然一幅瞧不起人的样子。 许如是听得心里无名火起,忍不住反唇相讥道:“打仗的事儿,能单纯从人数上比?精兵能和普通的兵卒相提并论?叛军那边还只剩五万人,朝廷怎么几十万都拿不下来?再者说了,项王只剩十万兵卒,那是他自己战略不成,淮阴侯能赢他一次,就能赢他……” 许宸和许铄听她扬声说话,不禁都向她看过来,许如是讪讪收声。 小娘子就像只炸了毛的小母鸡,扬着翅膀要护犊子似的。齐行简耐人寻味地笑了笑,拱手道:“齐某告辞。” 许如是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心里不禁觉得有些怪异。他怎么突然问这个了? 许铄出门的时候,突然找她说:“菩提心,我记得我那儿有从汉墓里得来笑淮阴侯著的兵书三卷,你要拿去看吗?” “那敢情好。”许如是惊喜拍了拍手,“你不看吗?” 许铄道:“你喜欢,送你好了。” 许如是惊讶道:“你怎么知道我喜欢?” 许铄:“……我看你今日对兵事知之甚详,评判得也很……公允,料你喜欢。”他加重了“公允”二字。 “说得也是,就多谢阿兄了。”许如是眉开眼笑,摸了摸发红的脸蛋,自觉十分矜持。 许铄:“……”公不公允,你心里没点数吗? 第23章 贵妃出手 许如是提议以后,听说朝上又是一番唇枪舌剑,终于认可了这提案,原本定的是许铄,但宋贵妃从中做了回梗,煮熟的鸭子也飞了。 宋贵妃的皇后之路颇为坎坷,又是许诺又是给实惠,原本十拿九稳,却被猪队友宋舍人开革出族,坏了好事。 宋贵妃用膝盖想这事也和许宸脱不了干系,心中恨极。得了何护的禀告,听说皇帝因为钱粮消耗太大,决心要彻底剿灭叛军,预备重设兵马大元帅。 太子许宸推荐了自个儿儿子,皇帝似乎有意动。她不俟皇帝下朝,就收了鹅溪布制成的地衣,就褪下钗环,拈动针线,缝制夏衣。 皇帝见她丝发披散,跪奉珠玉华服承上,殊为讶异,便问:“阿宋,你这是何意” 宋贵妃又没犯什么事,闹出这样脱簪待罪的阵仗做什么 宋贵妃从容道:“妾听闻大军在外征战,粮饷却越发难筹措,太子殿下献计献策,还叫儿子替大家分忧,妾深受皇恩,却不能做什么,只觉得惭愧。虽然钱不够,但能有一点是一点,齐心合力,总能把难关度过去。” 皇帝注视她许久,把东西撂在一边,把她从地上扶起来,道:“阿宋,地上凉。” 边走边数落:“这又不是你一个妇道人家的事,满朝上有多少臣工” 宋贵妃说:“这是圣人要顾虑的事,便也是妾的事了。” 刚走到榻边,又见着一件针脚细密的夏衣,皇帝神色渐渐柔和,他凝视着贵妃,贵妃淡紫联珠圆玉润团花半臂,鹅黄雀眼罗裙,更显得身量纤纤,楚楚动人,喉间不禁涌起一股热意:“阿宋……” 当年他仓皇逃出长安的时候,正是这个娇小的女子时时挡在他前面,冷静又坚定,与旁的女子殊为不同。 他问她:“阿宋,你怎么总跟在孤身边。” 她扬起头,她那样坚毅,却有一双柔情似水的眼睛:“殿下如今身边的人不多,倘若有什么乱军、盗匪,侍卫看护不急,妾在前面为殿下遮挡一阵,殿下便可以趁此时机逃走了。” 她产后不过三日,正是虚弱时,也拈起针线缝制军服,月子里并没有将养好,如今也落下一身的伤病。她受不得冻,要垫上一层厚实的地衣,地龙烧得冷热合宜,才不会手足冰凉,时时腹痛。 那时她是怎么说的呢 “你还记不记得,阿宋,那时候,你说这正是最难熬的时候。我不能只顾虑自己,也要帮着殿下想一想。能尽一点力,便尽一点。齐心合力熬过眼前的难关,好日子就来了。” 皇帝昂首,将宋贵妃搂进怀里,铿锵有力道:“朕,已经是万乘之尊,坐拥天下,艰难困苦早就过去了,难道还要叫阿宋一个柔弱女子继续委屈?” 宋贵妃依偎着皇帝:“妾与三郎沐大家的恩德,替大家做事哪里就委屈了?” “三郎,”皇帝沉吟,“他也及冠几年了,叫他去历练历练。如今大郎身为太子,不好统帅大军出征,三郎倒也合适。” 宋贵妃嗔怪道:“三郎从未去军中历练过,如今哪堪重任呢?” 皇帝笑道:“你我的儿子,怎么就不行呢?大郎当年率军打回河北,年纪与他也是相仿。朕说他能行,他就能行。” “什么?天下兵马大元帅变成了三叔?”许如是讶然。 许铄倒很豁达:“其实,是三叔也好。我也不懂军务,让三叔做大元帅,我跟在三叔身边也能学些东西……” 许如是一想起为他人做嫁衣裳就气,恨铁不成钢地看着许铄:“阿兄,你啊……” 能不能有一点竞争意识?许宥可是许宸的竞争对手,原书里许宥登基之后,他们一家的下场可不太好。 皇帝到底疼小儿子,点了小儿子许宥担任大元帅,当个名义上的统帅镀金捞点战功,将来赏赐丰厚也没有人敢说嘴。 更过分的是,皇帝犹豫再三,让齐行简也跟去指挥大局,不过却削了他的节度使之职,叫他手中无兵可用,有什么战略战术只能通许宥执行。 皇帝不信许宸和齐行简,却相信许宥和齐行简不会勾结。要论交情,齐行简的表妹还是许宥的王妃。 这次虽然西域那边的好处许宥是捞不着了,但这一去九个节度使都在他手底下,至少资历上也能和许宸分庭抗礼了。 “菩提心,”许铄讪讪,“大父都已经定了事,阿耶也没有办法的。最多等我到了洛阳,就找机会去把阿娘先接回来。” 许宸明明胸有丘壑,怎么生的儿子是个傻白甜? 许如是简直要气笑了。许铄只是个偏将,算个皇帝对许宸的补偿。他又做不得主,指望他顺路把陈氏从洛阳接回来,要是许宥参他一本不顾战事,浪费兵力,真是要被冤死了。 许如是叹了口气:“还是我去求一求阿耶,你安心出战就是了。” 陈氏的事儿还得落在解开许宸的心结上。 许铄急道:“那怎么行?”他被骂得狗血淋头不要紧,本来就被骂惯了,可怎么能让菩提心一个小娘子受罪呢? 许如是一见他担心的模样,噗嗤一笑:“我又不会像你一样,硬要顶撞阿耶。” “取笑阿兄。”许铄戳了戳她额头:“你有什么鬼点子?” 许如是后仰躲过去,笑嘻嘻道:“山人自有妙计。” 许铄凝视着顾盼神飞、智珠在握的的妹妹,与他记忆里那个腼腼腆腆跟在身后的小妹终究有些区别,着让他有些怅然,却也有些自豪。 这是他妹妹。 谁家小娘子能有他妹妹这样有主意? 许如是跟许铄放了话,但一送许铄出了门,脸就垮了下来。 她心里着实没什么底。按齐行简所说,许宸和陈氏起冲突的原因是那个孩子。她总不能撺掇许宸把那个小女孩杀了,再接陈氏回来吧? 恰逢陈妈妈说:“韦夫人请娘子过去吃茶。” 许如是又想起韦乾那边的事也没处理,顿时头大如斗。 作者有话要说: ps.谢谢久久。艺小可爱的营养液。 以及我终于看完了何曾相忆烽火路,沉迷其中不可自拔。 第24章 回纥(捉虫) 应了韦乾跟柳氏的邀约,柳氏替她想了几个法子,但她不知其中内情,许如是也不好抖落出来,只好敷衍过去。 她隔日上完学,预备找许宸探一探口风,谁知道许铄、许宸都不在家中。 许如是去找贺兰氏,贺兰氏将心腹整理的单子与府上名录一一核对,与她闲话时,又说:“等殿下的册封礼过了,咱们就要迁到东宫里去。偏这时节,圣人把太上皇从宫里迁到兴庆宫旧居去了。殿下怕有人照顾不周,又调了些人手过去照看着,府里人越发不够用了。” 许如是才知道他们是忙什么去了,积蓄起来的胆气又泄了下去,应付了一句:“阿兄也去了啊……” 贺兰氏错以为她担忧许铄,安抚道:“你阿兄要上前线,忧心了你莫听那些个演义传奇胡诌,什么两军对垒就是将领单打独斗,那要大军做什么阿铄是将领,被大军护着,很安全。” 许如是刚想说不是,转念一想,算了算日子,明日十五,正是休息的日子。便道:“阿姨,儿明日想去相国寺替阿兄祈福。” 祈福只是顺带的,十五正是相国寺春日讲法的时候,十分热闹。 几件事堆在一起,暂时也解决不了,她好不容易放个假,出去散散心再说。 贺兰氏很开明,点头应了,想了想道:“月例还够使么?” 许如是自然说够使,贺兰氏想了想,又给她添了一些钱。 许如是还没说什么,贺兰氏又叹了一声:“你阿姨毕竟不在,我也不同你住一处,平日要照顾三郎,总有顾不着你的地方。菩提心,你是个有主意的,若真有难处,闷在心里我也不知道,只有吃穿用度能照应一二了。” 许如是心中忽然对她生出了几分亲近之意,她出外求学那段日子,也有人总忧心她,每隔三五日便问上一回,唯恐她短了吃穿。只可惜,她再也见不到了。 她心中一酸,又想起陈氏,便将柳氏和韦乾的事情告与贺兰氏,直言因他们的事想起了母亲。贺兰氏听了也颇是同情,说待寻了空,必然要求殿下做主。 八十一声钟鼓响彻,长安三百坊里坊门大开,相国寺中渐渐人声鼎沸。殿前各色小贩叫卖声此起彼伏:“胡饼、饮子、槐叶冷淘!烧梨、李子、番石榴!” 还有相扑、击剑、跳舞、讲俗经的,丝竹声和人声交织,显得非常热闹。 许如是嫌步障挡着视线,早早叫人收了,然而她一身锦绣,身边又有健婢、昆仑奴跟随,显然是富贵人家出身,寻常人胆气不足,也不敢往旁边凑。 她不喜欢看杂技,只好叫人买了些烧梨点心,一面逛着寺院,一面听着些闲话。 不仅有某家新妇才进门就和夫婿互殴,不事翁姑这样的市井逸事,朝中的八卦也颇多。譬如鱼相公怕极了家中老妻,今天又因为踏进平康里被揪下一缕胡须之类。 被关在家里的许如是总觉得像是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因挑起叛乱的是胡人,自长安离乱后,便少了许多胡人面孔。许如是却在庙会上又见着了些高鼻褐眼,五官立体的人,穿戴不俗,似乎身份还颇为不凡。 她还没做什么,陈妈妈突然低低问她:“您真要找机会与太子殿下说连大郎都劝不了他。” 许如是无奈道:“我不去劝,难道要阿兄去他快要出征了,这时候闹出什么,阿兄会干出什么事——况且,那也是我的母亲,一直叫他冲锋在前,我就什么事儿也不做么” 陈妈妈讪讪,似乎还有些忧虑。转而介绍起找哪一位大和尚求签求符最灵验。许如是本人是不信这个,但她出来的借口便是给许铄祈福,自然也要去。 许如是要找的本是慧能和尚,谁知道他今日将经去了,小沙弥又引着去找旁人,许如是去更个衣的功夫,出来就又见着自家男装打扮的健婢与对方争执起来。 “……是我家娘子先至此地,做什么要让尔等先去。” 听起来……似乎是等待的排位出了问题。 “真是笑话,你一的主家都不在此,哪有你个青衣婢女说话的份儿” “奴婢虽卑贱,却也知道,主辱臣死的道理。” “贱婢强词夺理!” 许如是刚一回来,这边仆妇气势大盛,许如是皱眉看过去,对面簇拥的是个梳着高髻,头戴赤金花簪的美貌妇人。 许如是定睛一看,这女郎皮肤白皙,眉眼间瞧着竟极为眼熟,只是一时想不起在什么地方见过。 她本来一言不发,看见许如是过来,稍一怔,才冲她略一点头,制止了家仆:“小娘子怎么看” 许如是懒得和她争执,便道:“既然夫人先到,我也不和夫人争了,一个平安符能耽误得了多少功夫。” 妇人反而笑了:“巧了,我也是来乞平安符的,也是不急的。” 许如是笑了笑,对她释放出的善意保持了些警惕。 妇人又说:“其实我与小娘子素不相识,见了你却觉得有些熟悉,竟是一见如故,想来也是缘法。不如同去。” 许如是笑着应承了。 说来也奇怪,刚刚两边还斗的跟乌眼鸡似的,转眼间竟似要握手言和了。 妇人拉着她进去,一路上跟个话匣子似的:“……如今又是打西域,又是要打叛军,动荡得很。朝中许多人都在此求一道平安符,你也是为此来的吧” 许如是漫不经心点了点头,拿了平安符出门正想跟这妇人分道扬镳,却又听她落寞地说:“其实我**富有四海,又人才济济,男儿百战不过一死。却总要找回纥去借兵借粮,也不知道这次是拿什么去还……” 许如是一听她讲,顷刻间便想起适见到的几个欧式的面孔,想来正是回纥来长安的使节。 她默不作声地听了,与她分开,刚走了没多远,便听见那个与她家健仆对骂的那位,她嗓音高亢:“大胆狂徒,我家夫人乃是宋王王妃!岂容尔冒犯” 第25章 旧事 宋王王妃? 宋王是……许宥。 许如是突然反应过来,那富贵女郎分明就是鲍妩。 书里鲍妩温柔贤淑,处处留情,因而人见人爱,迷倒的人包括但不限于炮灰男配表兄齐行简、齐行简的路人甲从兄、宋王许宥、许铄、叛军将领若干、回鹘将领若干,但现在剧情都改成这样了,她也没有经历离乱,养在深闺里,看起来也没有变成书里那样黑化,一定要爬上皇后之位。一路平平安安地嫁人了,还能惹出事情? “阿妩……我,你别误会。”为首的那个似乎后退了好几步,嗓音干涩,一口洛阳雅音说得不怎么纯正,但语气有一种百转千回。 他并不算高,仰起头,隔着一众簇拥着鲍妩的仆妇,与她遥遥对望,“我此来长安,正是要向大周国主求亲的。就算你……” 他这话,显然没把健婢大喊的那句宋王王妃听进耳朵里。那健婢更是气得脸都青了。 许如是听起来就知道里边有八卦,一面觉得心痒,一面又有点怕被鲍妩影响,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鲍妩倒显得比较冷静,直接打断他没说完的:“勿要吵嚷,覆罗兄是我故人。——覆罗兄,上次陇西一别,别来无恙。你此来长安,也不知妩本该款待,只是如今已为人妇,多有不便,还请覆罗兄见谅。我家郎君最喜欢结交覆罗兄这般豪杰,若蒙郎君不弃,来府中也可与我家大王把酒言欢。” 她这句话一出,可比婢女硬邦邦的一句宋王王妃扎心。一口一个已为人妇、还请见谅、我家郎君,这话说的……许如是看热闹不嫌事大,软刀子割肉才叫疼。 有点意思。 覆罗怀义不敢置信地看向她,似乎有些受伤:“阿妩——你从前……”从前他与齐行简共事的时候,她分明还对他青睐有加,虽然没有挑明,但他以为她该明白——帮助大周平叛以后,他便会回去,按周人的礼俗,三书六礼娶她。 她怎么就嫁人了呢 鲍妩不胜其烦,几乎都不想跟他寒暄下去。自战乱以后,回纥人总要挟着朝廷要金帛财宝,又在攻下洛阳后烧杀抢掠,她是不太喜欢回纥人的,但当时朝廷马放南山安乐多年,又恐惧叛军兵锋,借了回纥的兵马。表兄要与他们共事,她也不好得罪他们带累表兄。 “三婶,我 第一回 过来,也不知道这边哪里的傀儡戏最好,您先前不是说要带我去瞧一瞧么” 鲍妩抬头一看,小娘子笑意盈盈地望着她,她心中生出些感激,道:“就来。” 又对覆罗怀义福身:“——失陪了,覆罗兄。” “不妨事的。你忙,你忙。”覆罗怀义讪讪一笑,眼含不悦地看了许如是一眼,许如是却看也没看他,挽着鲍妩头也不回地走了。 操/持傀儡戏的艺人十指翻飞如风,无数的细丝牵引着精致的傀儡进退作揖,灵活犹如真人。戏文咿咿呀呀地唱:“父修正道驾鹤走,为娘偏叫阎君收。儿呀儿,地狱苦寒不胜住,何年才将为娘救……” 唱词并不是什么高深莫测的东西,反而说的通俗,显得有些不伦不类。不过佛门讲俗经正是给那些目不识丁的百姓听的,倒也正合宜。 鲍妩摆脱了覆罗怀义,才问明白了许如是的身份。知道她亲娘身陷,又添几分怜惜。见得这幕目连救母的戏码,怕勾的许如是伤心,便悄悄叫人去换,许如是根本听不懂那稀奇古怪的唱腔,有点疑惑:“唱得好好的怎么就换了” 鲍妩微微一笑,也没答。 陈妈妈送来刚买的桃花饮和春分餤,许如是刚拈起一块,见鲍妩眉头一点褐色的小痣倒是让她想起来件旧事。 那时候,齐行简和她感情才方好转,她找人从院里一棵桂花树底下挖出了一坛年前埋的酒,她和齐行简煮酒笑闹之余,又分了几份送到齐太公和鲍妩那儿。 鲍妩吃了酒,便浑身发疹子,一身细白皮肉凝脂似的,上边四散的红点子像是凶狠蠹虫,要把那好好的人啃坏了。 其实许如是怀疑鲍妩只是过敏,但古代可没有过敏一说。 加上萧寄春从前就跟鲍妩不睦,她后来对鲍妩示好时间也短,鲍妩这一出事立时就有人猜到她头上了。 齐行简的从兄大怒,从族里施加压力,要革除她宗妇的名分,许如是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押解到宗祠。 一盏盏昼夜不息的长明灯在堂上幽幽地闪动着火光,像是一群要择人而噬的怪物,浑身散发着腐朽的气息。许如是被强逼着跪在长命灯前,她又委屈又恶心地听着从兄痛斥她造的孽,几乎都默默做好的任务失败的准备了。 这位从兄隐然已经是家族的话事人了,他定了调子的事,谁还敢驳斥不成?平日里赞过她的“慈善”长辈也纷纷斥责起她的行为,仿佛一个个都有金睛火眼,突然看清楚了她“毒妇”、“恶女”的本质。喊打喊杀的。 齐行简来宗祠,把她从地上扶起来,面对着盛怒的从兄,俯下身掸去她裙裾上的灰尘:“酒是我亲自打开的,也是我送去的。大兄是不是也要将我扭送到官府,革我出宗族?” 从兄张口要教训齐行简不悌兄弟,齐行简又自顾自笑道:“也是,我这一支出了事,大兄也就好名正言顺从我阿耶手上把族长的位置继承过去了。” 他张嘴那嘴巴就不饶人。从兄气得七窍生烟,他从兄受齐太公提携之恩,齐行简一个人把事情扛下来了,他也没敢把事情闹大。 许如是想笑,她其实也不知道齐行简会信任她没有动手脚,不知怎么的,竟有一点欣然。心里头一回觉得,快穿这工作好像也没有这么无趣。除了能听见点好感度的响动,也还有点别的什么。 她嘴角刚咧起一个笑纹,就被齐行简拧了拧两颊上的腴肉,数落道:“人家叫你来你就来,你怎么这么听话?” 许如是拍掉他的手,笑眯眯顺口就道:“我知道你会来啊,有什么好怕的。” 齐行简打量了她半晌,又什么也没说。要不是许如是就听见好感度一直在涨,还以为出了什么事儿了。 但那时候的齐行简实在不是憋得住话的人,实在憋得难受,咳了一声,有些自矜地问着她:“你就……没有什么想问我的?” 许如是:“嗯?” “比如……” “啊,是了,”许如是关切地望着他,齐行简顷刻间多了几分自得之色,“表妹怎么样了,她还好吧?” 齐行简脸色瞬间就不是那么好了,阴沉沉问:“她要是好了,某些人能急成那样?” 背着手就把许如是甩在身后了。 许如是踩着小碎步去牵齐行简的手,齐行简回头睨了她一眼,许如是细声低语:“跪得腿酸。” 他才轻轻哼了一声,反手把她的手牢牢握起来。 现在想一想,那时候的齐行简多好哄,现在怎么就学成了个老奸巨猾模样。岁月果然是一把杀猪刀。 这事最后是请了几位侍医查验了,才发现送去的酒水并无异样,只是那是桃花酒,鲍妩的体质碰不得桃花,她自个儿都不知道,才把这桩案子了结了。 鲍妩脸上原本光洁无瑕,那一病之后,眉头就添了这么一粒儿褐色的小痣,鲍妩本人虽然不介意,但齐行简还是有几分歉疚的。 许如是知道鲍妩性格,对着不厌恶的人很难拒绝出口,所以在书里显得非常优柔寡断。刚才她拒绝那个回鹘人这样果断,她其实也有些诧异。善解人意地找陈妈妈换了杯扶芳饮递给她,把桃花饮放在了自己的面门前。 鲍妩有些诧异,她不能食桃花,正不知道怎么开口,这小侄女怎么就能恰恰把她最不喜欢换走了,又恰恰递上了最合她心意的? 只见小娘子笑道:“扶芳饮清冽,适合三婶。桃花饮甜腻,却更合菩提心的口味。” 鲍妩暗自好笑,觉得自己想多了。小女孩贪嘴罢了,只是凑了巧了。 许如是端起杯子,啜饮一口,没想到鲍妩竟然还颇为警觉。 作者有话要说: ps唱词改自目莲救母戏文词。 第26章 蟹醢 许如是本来是听着春分餤名字好听,才买来尝一尝。但买回来却发现它长得白白胖胖,个个都捏成了兔子、团花等讨喜的形状,就是长得像馒头了点。 咬了一口,满口都是白面馒头味,定睛一看,里边的馅若隐若现,少得十分含蓄。 合着就是个皮厚馅少的寡淡包子。 许如是捏着这个,突然觉得生活有点凄惨。 大周的吃食吧,不能光听名字好。譬如御黄王母饭,听起来逼格高……其实也就是盖浇饭。南方的食谱更猎奇一点的,齐行简以前提过一种叫圣齑的东西,是从牛胃里已经消化的草做成的菜…… 许如是忽然无比怀念现代的老干妈。她思维发散的功夫,鲍妩也往案上添了一碟肉酱,点心、鲜果、干果。 许如是凭眼力判断,这些东西都是上等货色。 鲍妩颇有些抱歉:“今日因……耽搁了,出门在外,吃食比家中要次一等,如娘,委屈你了。” 许如是:“……”没想到当年那个单纯善良的鲍妩也被金钱腐蚀了! “这倒不会。”许如是皮笑肉不笑,舀起一勺肉酱,尝了一口,味道还不错,就着春分餤吃完了。 鲍妩看她吃得香,笑着打量着她,又问道:“如娘,你年庚几何啊?” “今年十二了……”许如是不是很确定。 陈妈妈道:“三月一过,娘子便十三了。”许如是才知道她确切的生日。 鲍妩沉吟:“定亲了不曾十三了,就算没有,也该相看着了,亲事万万拖不得。” 许如是尴尬。才见面鲍妩就问这种问题,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意思。她十三又不是三十,哪至于恨嫁成这样。现在她和许宸关系能敷衍过去了,那也就是借着贺兰氏维持走动着,哪有心思考虑其他的。 但鲍妩现在是她长辈,只好装作腼腆地低下头。 陈妈妈赔笑:“娘子还小呢,还有的是日子。” 鲍妩却摇摇头,很不赞同:“本朝的贵女,哪个不是早就拣选好了高祖的镇国寿康公主便是十三岁就嫁去了吐蕃,太上皇的平阳公主也是十四就嫁去了吐谷浑。” 大周适婚婚龄在及笄后,嫁去吐蕃和回纥那些特例,那是钦点去和亲的,怎么能和普通女子一概而论。 鲍妩这例子举得真是一言难…… 许如是面色突然一僵。 她说什么和亲 刚才那个回纥男人冲着鲍妩喊了什么他就是来求亲的回纥从前只不过是大周的属邦,跟在大周屁股后边亦步亦趋,在吐蕃和突厥之间的夹缝生存。如今突厥已灭,大周国力衰微,回纥反倒能跟大周讨价还价了。 她是宗室女,还勉强算得上适龄。 陈妈妈看着小娘子神色稍阴,长叹了一口气:“叔母说得是。我会请阿姨和阿耶留意的。” 鲍妩见她闻弦歌知雅意,心中对这小娘子又添了几分赞赏。菩提心替她解围,她投桃报李,能叫小娘子警醒些也好。 许如是本来是开开心心出的门,出门遇见鲍妩,听见了这样的噩耗,心情自然好不到哪里去,连鲍妩送了她几罐肉醢也不曾在意。 回纥的使者到长安有几日了,齐行简算着日子,不多时便要出征。其实这回他是不怎么愿意去的,有时候功劳太高,并不见得是一种好事。 更何况皇帝本就忌惮他,借着此事直接削了他兵权。 但称病又确实不算是好的法子,皇帝必然会觉得他心怀怨望,生了二心。 朝堂上不顺心也便罢了,执起银箸,才发现送来的饭食还是不太合心意。 他先前提了一句,已经是第三日了,不知道怎么回事,还没有解决。 齐行简忍无可忍,撂下筷子,找来了管事:“这饭食是怎么回事?” 沈管事一头雾水,却听出齐行简语气冷厉,态度十分的不好。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还是表示出了同仇敌忾:“厨下的庖人敢怠慢郎君饮食?这帮臧儿,不教训不成体统了。” 当即叫人用五花大绑把庖厨从厨下绑来,交给齐行简发落。庖厨们诚惶诚恐,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儿。在前边的庖厨找相熟的僮仆打听消息,说是郎君用饭食的时候心情很不好。 从前边庖厨把消息传给中间的庖厨,不知道哪个添油加醋,浑然变成了:“郎君吃了饭食就大不好了。” 中间的又传给后边的:“郎君吃了饭食救不活了,抓我们去治罪呢!” 顿时便有人嚎啕大哭:“啊哟,郎君诶,您怎么这么早就去了呀?” 立时所有人都被他这一声大哭给骇住了:“郎君去了?他老人家英明神武,有菩萨保佑的,我们怎么可能害得了他?” “我怎么那么冤呐!我没有谋害郎君,不是我。是他!十八郎,他早对郎君不满,前几日还抱怨了几句。” “你、你胡说!” “我苦命的郎君哟,您怎么去得那么早啊,您去了,我们可怎么活哦……” 喊冤的、哭丧的、相互攻讦的瞬间吵成一团。还没到院门口,老远就能听到哭嚎声,听得管事想笑又不敢笑。 齐行简阴着脸推开门,负手站在阶上,寒声道:“住口!” 众人见着他紫衣金带站在阶上,脸色阴沉,威风凛凛,差点炸了锅,却被他一喝,被骇得一声也不敢吭。 齐行简非常不悦,管事赶紧就问了:“今日是谁主厨?” 一个不高不矮的庖人站出来,他搓着手,显得很拘谨:“是仆。不知道是样菜不合郎君胃口?” 有人低声道:“必然是李管妇那厮,贪图回扣,买了些不新鲜的菜蔬,叫郎君发现了。” 齐行简一一扫视着这帮心思各异的人,心中三分火气变成了七分,自阿萧去后,府中无人主持中馈,他也不大管,府中越发散漫了。 他压下火,淡淡道:“总觉得缺了点什么。” 庖人小心翼翼上来一数菜,荤素冷热菜、点心、主食都不差什么,和平日里差的似乎就只有…… “蟹醢?” 齐行简沉默了片刻,众人屏息,终于看见他轻轻点头。 齐行简对蟹醢其实没有什么偏爱,只是许如是喜食虾蟹,对此偏爱,被她带得习惯了。 习惯是一种可怕的东西,好像坚持久了,就长进肉里,成为不可分割的东西了。 有它时,未必觉得它多重要,没有时,却好像失去了左右手一般,怎么都不舒服。 庖人们如蒙大赦,俱都松了口气。蟹醢从来都是在外边买好的,府里的厨下是不会做这些的。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采买的不把东西买回来,他们还能凭空编出来不成? “我就说,那个采买的秦管妇私吞了银钱,克扣了郎君的蟹醢。” 齐行简冷眼瞧着这场闹剧,管家赶紧擦着冷汗叫人把秦管妇锁拿了送过来。 秦管妇刚被送过来就大叫其冤:“郎君明鉴,这蟹醢哪里是奴家采买的?您瞧一瞧这采买的单子就该明白,咱们府上根本没怎么采买过蟹醢!怎么可能是奴家昧下了钱呢?那遭瘟的李管事,是不是你昧了人家送给郎君的蟹醢,还在郎君面前污蔑老娘?” 兜兜转转,屎盆子又扣回了李管事的脑袋上。 李管事冷汗涔涔地想起来:“郎君,咱们府上的蟹醢都是宋王妃送的。” 鲍妩每每去相国寺,总要置上几罐蟹醢,回长安以后,和定国公府走动的时候,便和礼物凑在一堆儿送去给齐行简。 也不知怎么的,这个月的礼单里,没了那几罐小东西,他也没在意,也就照常处理了。 李管事心中叫苦不迭:“这、这,宋王妃没有把蟹醢送来,仆也没法子啊。” “啪、啪。” 掌声一下下清脆地打在人心头,吓得李管事伏地长跪,众人哪怕自觉无罪的,也都讷讷不敢做声。 “府里的东西,竟要靠齐某一个外嫁的表妹往回送?李管事,你管得好啊!” 伴随着他这句话,李管事面如死灰,他的管事生涯就算是到了头了。齐行简原本懒得把精力花在内宅上,这次被府里人打开了眼界,少不得花些时间教教人。 他治家的法子很简单,治家如治军,一改许如是在时留下的不少宽和规条,按着军法定了条例,陟罚臧否都清晰明白,狠狠地煞了府中自由散漫的风气。 此外,齐行简对鲍妩常常送蟹醢也有几分好奇。问了鲍妩,鲍妩便说:“阿兄最喜欢的那种蟹醢,唯有大相国寺的一位梁翁做的才合你的胃口,旁人哪能做得出那样的味道?你府里的人都是新买的,如何知道阿兄的口味。” 齐行简似笑非笑:“那你又是如何知道的?” 鲍妩神情有些微妙,小心翼翼地看向他:“是表嫂。” 齐行简微楞。 “说起来这回去相国寺还遇见了一个小娘子,我觉得她很面善,甚至有点像表嫂。我看她喜欢吃那蟹醢,就让人送了她一些了。又遣人去买,梁翁的蟹醢却早已经被人订完了,只得做了罢。 ” 齐行简的记性很好。他记得送许如是回来那两天,她亲口说过不能食鱼虾。似乎她忌讳那东西,跟鲍妩忌讳桃花是一个道理。但鲍妩却说,许菩提心一个人,把那一碟蟹醢都吃了。 蟹醢里边,是有些小虾捣碎了掺杂在里边的。 第27章 陈妈妈(捉虫) 隔日,齐行简下朝以后,和许宸正谈着等回纥那边就绪,长安的大军便能开拔了。 齐行简突然问起许如是:“二娘子近来无事吧?” 许宸想了想,菩提心近来似乎康健得很,只是他忙着太上皇那边,也没有太在意。 “她、能有什么事?”许宸觉得奇怪,齐行简无缘无故的,为什么要问许如是。 齐行简淡然得很:“娘子十三了?” 许宸沉默了片刻,心里算了算许铄的年纪,减了减:“大约是吧。” 齐行简又问:“听说娘子食不得鱼虾?” “并不是鱼虾。”许宸直接否认了,齐行简稍楞。 许宸却又说:“菩提心最喜欢鲈鱼脍,只是她幼时是不能吃虾蟹,一吃了身上便发疹子。府里的庖人,贺兰都是交代过要仔细这个的。你怎么这样问?”许宸心中愈发奇怪,齐行简究竟要做什么。 齐行简笑了笑:“城外简寂观是养病的好去处。” “简寂观。”许宸眉头一挑,时下做女冠的公主、县主也不稀奇,譬如他的两个姑姑,便在玄元观出家做女冠,可是菩提心才回来不久……要不是他脾气不错,一拳揍过去都算客气了。 许宸道:“齐繁之,你今日说话怎么这样吞吞吐吐?” 齐行简目光穿过人群,悠悠看向一个身材高大,一身胡服的男子。 许宸寻着看过去,目光一凝。 回纥使者! 回纥出战并不是要白出战的。上一回的代价是洛阳的钱帛和人口,这一回长安也光复了,圣人也不想面子上难看。 和亲就是最好的选择了。大周和亲的公主会携带大批的金帛和工匠仆婢嫁入外邦。 许宸目光一凛,菩提心的年纪已经差不多合适了。 “养病宜早不宜迟。”齐行简揖手,向许宸道了别。 许宸思忖着,如今出家做了女冠,也不好被送去和亲。待菩提心及笄的时候再接出来,倒也不失为良策。 齐行简转身离开,目光瞬间就沉凝下来,她分明是忌讳虾蟹,食用蟹醢却什么事都没有。分明是爱吃鲈鱼脍,当日却一箸也不曾动过。 菩提心…… 他摩挲着手里的菩提子珠串,若有所思。 却说许如是回来以后,把求了的一道平安符给了许宸,清点东西的时候才想起鲍妩送她那几坛子肉醢,那似乎还是她以前告诉鲍妩的。便想送些给许铄和贺兰氏、薛氏、辛氏。 一问陈妈妈,陈妈妈诚惶诚恐:“回来的时候,大约是忘在那儿了。” 许如是有点肉痛,那一坛蟹醢足有千钱,但看陈妈妈这么大年纪,也不容易,暗道倒霉,这事也就算了。 转瞬就忘到脑后去了。 倒是贺兰氏那边,说是近来许宸得了空,如她要说,便抽个空过去瞧一瞧。 许如是跟贺兰氏说好了时间,过去边说话逗趣,边等了一会儿,果然等到许宸回来。 许宸见许如是拿着笔,贺兰梵境替她拿镇纸铺平了纸面,一点点扣着她哪一笔不够好,嘴角不禁露出了柔和的微笑。 静静走到两人近前,贺兰梵境见许如是的可字写得不大好,握着她的小手,在一旁又提笔写了个“可”字:“菩提心,你瞧,这个可,横的起始、中间的口,和这个弯勾的位置是有讲究的……” “梵境、菩提心。” 他这一突然出声,贺兰氏手一抖,笔画走了形。抬起头来便嗔怪许宸:“殿下进来也不出声,怪吓人的。” 许宸道:“我来哪里会没人通报?你们娘俩太入神,没听见罢了,反倒怪我了。” 许如是笑意一僵,她们要是没听见,许宸怎么能看得到这一出“母慈女孝”的好戏?她跟贺兰氏关系虽然不错,但平时也不会这样亲密。 贺兰氏不仅不心虚,反而摸了摸许如是头上扎的小髻,先发制人:“怎么不怪殿下?入神才学得好。菩提心学东西快着呢,才讲完怎么写,她就写得有模有样的了。只是看菩提心的样子,吓都吓忘了。殿下怎么赔?” 许宸心知跟贺兰梵境是不能讲道理的,就算是跟她讲赢了,她也是要甩脸子给他看的。 当即假作无奈,冲着贺兰梵境作揖:“娘子,敢问你要怎么罚某家?” 许如是对贺兰梵境的手段颇感叹服,贺兰梵境竟然敢公然对他甩脸子,还叫许宸这样受用。 贺兰梵境自然见好就收,莞尔道:“我哪里敢罚殿下?只是这个可字没写好,还请殿下写一个来教一教菩提心。” 许宸自然一口应下来。 贺兰氏把笔递给他,许宸蘸了蘸墨,添得笔尖饱满,转过纸来,笔尖刚触及雪白的宣纸,许宸却怔住了。 “昔日青青今在否?纵使长条似旧垂,也应攀折他人手。”许宸手上的笔如有千钧重,心上好似被细如牛毛的针刺过,是一种细密而绵长的痛楚。 他顿笔太久,墨水在纸上洇开,成了一团化不开的污渍。 陈柔。 他心里忽然浮现出了这个名字。她人如其名,像是那青青的柳枝,柔婉动人。 许宸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这词,写得很好啊,从前怎么不曾见过。” 许如是见他有所动人,笑了笑,道:“这是韦先生写给他夫人的。自然没有别人见过。” “韦乾?”许宸想了想,“原来是他。” “您知道他?”许如是刚要渲染韦乾和柳氏悲惨的遭遇,便听许宸轻描淡写道:“他的事,繁之跟我提过,我就跟史朝英提过一句。” 许如是呆了呆:“然后呢?” 许宸重新提起笔:“柳氏只是个婢妾,我又送了他几个美婢,他便松口了。” 许宸全不按套路出牌! 许如是预备的铺垫全部被噎回了肚子里。 只是个婢妾。 齐行简也是这样说。许宸也是这样说。 柳氏生得很美,聪明又坚韧,又有才学,她只是出身不那么好,囿于规则,只能做一个婢妾。 战乱里,随波逐流,身世飘零,她隐忍不发、委屈求全,战后和夫君团聚还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在别人眼里,竟不过落得一句,只是个婢妾。 许宸这一个可字写得龙飞凤舞,力透纸背。 这首小词通篇没有一个可字。许宸心中有了些明悟,觉得自己的女儿为了救人,有一点小心机无伤大雅,甚至狭促地看她有口难言的样子,也觉得可爱。 “如今他们夫妇团聚,也算有一桩美谈了。” 许如是说不下去了,贺兰氏好几次给她递了话头,许如是都不知道该接什么。 瞧着他和贺兰氏琴瑟和谐的模样,许如是有些茫然。如果许宸心里,陈氏就是这么个地位,那就不能从他这里着手了。 一餐晡食和和美美,许如是临走前,回头看了许宸一眼,她迟疑而又有些严肃地问道:“阿娘也只是个婢妾吗?” 小娘子孤零零地站在那儿,背对着落日的余晖。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贺兰梵境竟想起了攻城时第一批被遣去爬云梯的士卒。 九死一生,却也要拼进全力往前进、向上爬。 那似乎是同一种孤勇。 许宸楞了半天,才反应过来许如是在说什么,他皱起眉头,冷声道:“菩提心,你知道你在问什么吗?” “二娘子也是,看着和和顺顺的,竟然比大郎君还要莽撞。本来顺着和你说好的,事情也顺顺利利地办下来了。临了了,她偏偏要这话去刺殿下,弄得现在情义和面子都没了。”晨间,贺兰氏的婢女阿荷一边叹,一边拿着只金镶玉篦帮贺兰氏篦头发。 昨日许如是那一番话把许宸刺痛了,发了好一通的脾气。 “二娘子年轻气盛。”贺兰氏长长地叹息了一声,心中也有些戚戚。 “良娣,”许宸成了太子之后,贺兰氏也水涨船高,成了太子良娣,阿荷吃惊道:“您不会……不会想要帮她吧?我的号良娣,您答应的只有她老师的事儿,可不能应下陈媵的事。” 贺兰氏看着铜镜里的面容,风华正茂,韶光无限,从前的陈氏又是不是这样呢? 阿荷看她久久不语,有些着急:“良娣,您怎么就不明白?就算殿下对她宠爱不如往昔,但她还有两个孩儿。” “是,如今您和二娘子要好。您借着二娘子,和大郎君也很要好,您疼他们,但这是陈媵不在。陈媵若回来了,二娘子和大郎君待您还能跟如今一样吗?” “阿荷。”贺兰氏道,“人心、情分最容易变了。以后的事,谁又说得准呢?” 阿荷由衷地为贺兰氏想通感到欣慰。 “可是为了未来还不知道会不会发生的事情,便什么也不敢想,什么也不敢做,那又有什么意思?” “替我上妆。”贺兰氏瞥了阿荷一眼,阿荷急得都不知道怎么说她,贺兰氏淡淡一笑,话语间从容自若,充满了笃定之意,“你该相信我,就算她回来了,这府里,也变不了天去。” 阿荷不自觉被她那份镇定的气魄所折,抿了抿嘴,小声嘀咕道:“就您心好,将来还不知道会不会后悔。” 昨日,许宸着实被许如是那番话问住了。 他板起了太子的面孔、端起了父亲的威严,这都掩饰不了他被许如是问住的事实。 陈柔是什么呢? 陈柔她只是个媵妾?似乎又是不一样的。可要说不是,他为什么要放任陈柔待在洛阳? 陈柔和那个逆臣生的儿子已经死了,他查了又查,查到如今,都也只有一个结果,女儿确实是他的,陈柔没有说谎。 许宸神思不属地查阅着公文,今日他少见地刚到时辰就离开了,全不似平素定要将手中的公文处理完才会离开。 有人问:“太子殿下,今儿是怎么了?” 寂寂无声,没有人回答他。 许宸回府的时候,习惯地来到了贺兰梵境的院门前,刚要开门,却想起许如是昨日的质问,止住了步子,转过身。 “殿下。” 许宸闻言,回头望去,只见贺兰梵境薄施粉黛,发髻松松挽就,却美艳得叫人挪不开眼。 许宸不知怎么的就被她带进了屋,明明他是想走的。 屋中陈设一如昨日,甚至连摆在桌上的一沓宣纸,贺兰梵境也没有收起来。这让许宸感到压抑。 贺兰梵境对他的情绪变化非常敏感:“殿下还在想昨日的事么?” 许宸看了她一眼。 “您知道我昨日为什么要帮菩提心吗?她从前跟妾说,因为韦先生和柳夫人的事,想到了她的母亲。” 许宸惊讶:“你一早就知道,她是想劝我把陈氏接回来?你……”陈柔回来,对她能有什么好处? 贺兰梵境道:“妾以为殿下对她还有情,妾以为阿铄和菩提心也很希望他们的母亲回来。” 她放缓了声气:“妾不想您日后想起这件事的时候会愧疚后悔。妾以为,这事妾应该做。” 许宸默然片刻:“知道了。”模棱两可,也不表态。往往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就代表着他试图逃避。 贺兰梵境不以为意,道:“殿下知道韦乾先生和柳夫人么?” 许宸其实是羡慕他们的:“他们有缘分。” 许宸肯说话,贺兰梵境便有办法引导他:“世上不缺有缘分的人,能成为佳话的却少之又少。” “那首词,殿下也是读过的。” 许宸从幼时就喜欢读诗。他怎么会不明白其中的意思。那其中包含着韦乾对柳氏的怀疑和不信任。 换作一个刚烈女子看了,恐怕当场就要自刎以证心迹。 “其实,柳夫人也回了一首小词与韦乾先生相和。菩提心昨天也拿来了,还没来得及拿出来。殿下可要看一看?”贺兰梵境双手捧起那一张纸。 “杨柳枝,芳菲节。可恨年年赠离别。一叶随风忽报秋,纵使君来岂堪折。” 许宸接过来,反复诵读。这是他从小就养成的习惯。小时候先生往往不会逐字逐句地解释诗句里的含义,只会让他一知半解地背诵。 那些诗句像是绮丽的锦绣,虽然他看不懂华美的纹路,却能隐约窥得一点其中美好。 那时候先生说,你现在只要记住就行了。 现在他终于能够解读,能够领悟,对柳氏竟多了几分敬服。 既柔韧,且刚强,抱定一缕情丝,在乱世里,身遭催折,初心岿然不动。 柳氏如此,陈柔何尝不是如此? 一叶随风忽报秋,纵使君来岂堪折。 读着读着,终于释怀。 许宸写了信去东都,遣可靠的人把陈柔接回来。对许如是的芥蒂自然而然,像是照射到阳光的坚冰,渐渐就消融了。 “今日,阿耶的信到洛阳了吧?” “四百里加急,自然今日就能到了。” 这日,许如是正不用上学。 许如是找到一坛度数低的甜酒,约了即将出征的许铄,在园子里的树下对饮。 许铄一想起母亲就要回来了,又激动又开心。还不忘数落许如是。 “菩提心,你从前还拐着弯说我莽撞,你自个儿也没好到哪儿去。这次要不是贺兰阿姨救你,你要怎么收场。” 许如是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你和阿耶闹的时候,想过怎么收场吗?” 许铄喜滋滋道:“一对爷娘生的,要不怎么说是兄妹呢?像你阿兄我。” 像他那岂不是要完?许如是横了他一眼,才举起酒杯:“此去平叛,小心点,躲在后军里,千万不要冒头。别逞能。家里也就算了,战场上可是刀剑无眼的。” “菩提心,你才多大,就这样啰嗦?好了好了……听你的,听你的。” 许铄被许如是瞪了一眼,急急改了口。与许如是互敬一杯,相视一笑。 许宸遥遥地注视着他们两个嬉笑玩闹,一片何乐景象,不禁笑了笑,牵着贺兰梵境默默离开了。 此时,太阳正晴。柳枝头的白絮纷纷扬扬,随东风而起,厨下的炊烟,春光如画,岁月静好。 这边许如是才跟许铄吃完酒,东西也没收拾完,陈妈妈就急着跟她说有事要出去,许如是诧异:“您又要出去?” 陈妈妈陪着笑脸:“娘子见宥,我侄子近来到了长安,人生地不熟的,我总得帮衬帮衬。” 她这样一说,人之常情,许如是想了想,也不难为她:“您去吧。” 陈妈妈念叨着对她的感激,急急忙忙地走了。 许如是望着她匆匆离去的背影,觉得陈妈妈非常不对劲儿。 这段日子,她屡屡借口外出,魂不守舍,也不知道是出了什么事儿。问她她也不答。 跟许宸闹别扭那几日,不是没有人和她别苗头,陈妈妈的态度一如往昔,许如是很是感念。 可前日,贺兰氏替她劝服了许宸,她不但不欢喜,反而似乎很惊讶,神情恍惚,做事也松懈了,晚间差点把滚水泼在她腿上。 陈妈妈出了门,尽挑了偏僻的小道。许如是找了两个健壮婢女,跟了陈妈妈一路。 结合着陈妈妈不同寻常之处,许如是隐隐有了一条思路。 出了坊门,陈妈妈就往东市去了,眼看着陈妈妈进了一家酒肆。到了门口,却有些踌躇,可是陈妈妈那位所谓的“侄子”究竟是谁? “娘子既然跟来了,怎么不上来坐一坐?” 许如是一惊,心中非常期望这句话不是对她说的。 可是这嗓音低沉有力,略带了几分戏谑。 是齐行简。 许如是阖了阖眼,心里有了些很不好的猜测。 作者有话要说: 11.10开v 第28章 身份,一更 走,马上就走。许如是刚刚转过身,还没走几步,却见眼前一双墨沉沉的锦履。 她缓缓地仰起头,只见齐行简站定在她身前,面色冷然,高大的身影犹如山岳,笼罩下来便叫人喘不过气。她余光扫视周围,身边两个健婢已经没了影踪。 “齐叔父,您怎么在这儿?”她好像才见到齐行简一样,话语里还有几分惊讶。 齐行简漠然:“如不是齐某,你难道还期望是太子、江都王?” 许如是的指头全都蜷起来了,她的指甲抠进掌心里,身上一阵阵发热。 “你该庆幸是齐某,你还有个机会。”齐行简嘴角挽起一抹讥嘲的弧度,慢悠悠地说,“小、郡、主——” 十足的威胁。 许如是心下一沉,她确实需要跟齐行简谈一谈。 许如是跟着齐行简进了屋里,她瞥了一眼陈妈妈,陈妈妈惴惴不安,冷汗涔涔,低着眉并不敢看她。 其实有关陈妈妈的疑惑,很早就盘桓在许如是的心里。只是她从来都不会、或者说不敢去深想。 菩提心走丢的时候,不过六七岁,如今许宸和许铄觉得她稍有些改变,总以为是很正常的事。如他们觉得她性子变化,她也会归咎在自己本来就不是真正的菩提心份上。 没有人愿意去相信那个猜测。人只愿意相信自己相信的事。 哪怕陈妈妈露出的破绽并不少。她人老成精,不是那种蠢顿妇人,又是菩提心的傅姆,从小照顾她,战乱期间也没离开过。 她为什么一点也没觉得“‘菩提心”不一样了? 许如是从前可以躲避开这个问题,但现在,齐行简却要把这硬塞给她看,逼她不得不去想。 许如是深吸了一口气,看向陈妈妈,尽量平静地道:“您为什么要这么做?” 陈妈妈磕头在地上,声音闷闷的、钝钝的:“奴婢知道,不该背着娘子出来,可是定国公……” “呵。”许如是轻轻一笑,“您还不肯说实话?是想等到陈媵回来跟太子一家团聚、发现不对的时候,再站出来指认我这个假郡主?” “为什么?!”她猛的提高了声调,话语里满满的不甘。她花了这样多的时间,才和许宸、许铄、贺兰氏建立起相对良好的关系。现在才来告诉她,这一切都是海边的沙子堆起的浮雕,看似美轮美奂,一个浪头打过来,便风流云散。 “我脱不了干系,你以为你能脱得了?” 正是因为陈妈妈也脱不了关系,所以她有那样多的破绽,都被视而不见。甚至想办法替她遮掩。 陈妈妈脸色煞白,她好像顿时失去了全身的力气,委顿在地上,那双眼睛光芒涣散。 蠕动着嘴唇:“奴婢、奴婢也是没有办法啊。谁知道、谁知道奴婢才把簪子交出去,县主她,就遇上那些天杀的流贼,就、就……定国公上门了,奴婢……奴婢能怎么办?奴婢交不出来县主,难道就能讨了好吗?奴婢也想回长安来,奴婢也不想死。”她先是说得很慢,说到后来却越来越急促、声音越来越颤抖。 “又逢我恰好失忆,因而觉得好摆弄、好操纵……回来便把我打扮成……别人的模样。”许如是自己说来都不可思议。 谁会去怀疑陈妈妈呢?那样一个忠心耿耿的人,战乱里护着自家娘子安然回归的傅姆,会把所有人都耍得团团转。 陈妈妈低着头,啜泣不语。 齐行简冷眼旁观这一出真相大白的好戏,他对许如是的反应还是很欣赏的。聪明人才好谈条件,因为他们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而宋舍人那样的蠢人,做事横冲直撞,才不好收拾。 他淡淡道:“好啦。这里没你的事了,出去吧。” 陈妈妈听见他的话,仿佛溺水的人抓到了救命的稻草,突然之间生出无穷的希望,连声应是:“诶、诶,娘子,您好好跟齐公谈,这事只要他老人家……” 许如是低垂着眼睛,木着脸一言不发。 齐行简忽然不耐烦:“滚!” 陈妈妈被他突如其来的杀气吓住,连滚带爬地带上了门。 “许——”齐行简话语一顿,“你叫什么?” “……许如是。”许如是低低说。 齐行简俯身过来,厉声道:“我问过她。你从没见过那支金钗的模样,连她都记不得那里头的典故,你却知道。你给我写的信,用的字儿是簪花小楷,你怎么不敢用平素的书体写信给我?你尽管狡辩,我知道是你。1528,许如是!” 他的气息全洒在许如是脸上,许如是侧过身,齐行简一把搂过她的腰,许如是猝不及防,跌进他怀里,两手撑在他胸口才不至于把脸贴他身上。她又气又急:“撒手!” 齐行简面色阴沉,任凭许如是挣扎,只死死箍着她的腰身,紧抱着不撒手。 “啪!” 清脆的一巴掌挥在他脸上。 听见声音,许如是自己都吓了一跳,她没料到齐行简躲也不躲,楞了半晌,手被齐行简攥住,他面色越发沉了些。 “你……撒手。”许如是本来就有些理亏,气势一弱,说出来的话也就软绵绵的没什么力道。 齐行简心中已经确定了九分。但许如是极力否认的态度和她从前几次推脱都让他心中有些愤怒,他冷冷道:“你认不认?” 许如是撇过头去:“我不知道你发什么疯。我阿兄还在等我,我要回去。” “回去?”齐行简嘴唇贴在她耳边厮磨,“你想回哪儿去?你以为你还真的是小郡主,还能借着许北辰的势跟我闹?” 对这事已经有了心理准备,许如是反倒冷静了一些,她道:“是又怎么样,不是又怎么样?既然你知道我不是真的菩提心,就尽管把事情说出去。冒充皇亲,也不过一死罢了。正好任务失败,借着一死脱离世界。” 她捏不准齐行简对她是因爱生恨还是爱恨交加,或者是别的,但即使他要找她报仇,也不会逼走她吧。 齐行简脸色难看。她总是可以这样莫名其妙地来,又莫名其妙地离开,全然不顾及旁人。 他掐着许如是的下巴。“你是我的妻子。” 许如是非常想提醒他,你的妻子姓萧,叫萧寄春。但看他状态,又怕说出来刺激齐行简,让他想起她从前处心积虑的攻略,一着急一生气,谁知道他会干出什么事。 她只能顺毛捋一捋:“从前是,但现在……你总要顾及一下影响。我太晚回去总不好……” 齐行简忽然冷笑起来,无名业火在胸臆间熊熊燃烧着:“你那个所谓的任务是什么?勾、引谁?许宸、许铄?” “……”许如是真想一耳光抽他脸上。用词怎么这样难听! “我没有!” “齐繁之,你冷静点!真如你所说,我怎么会选这个身份?!” “你听我……” “没什么好说的。”齐行简死拽着她不放手,讥诮道,“放不放你你都要走,不如把你留下来。” 许如是悲哀地发现,她快被自己的弥天大谎给害死了:“我现在跟你讲,我的系统坏掉了,根本就没有什么任务,我只是没能离开,你信吗?” “……” 看起来,齐行简对这个说法,还是比较相信的。他沉默了一会儿,稍稍松了一点力道,许如是刚动了动,他又搂得死紧,态度依旧很漠然,“究竟是怎么回事?” 许如是不再乱动弹,反而顺势依偎在他怀里,齐行简才放松了一些,她老老实实地把话说完,又低眉:“你手里有我的把柄,也不必怕我能怎么样。繁之……回去晚了坊门都要关了,你也不想我夜不归宿吧。” 即使事情荒诞,齐行简也觉得她说得不假。他心中的期冀、失望、狂喜交织在了一起。她刚才的态度又多激烈,现在的软语就有多可怜。 齐行简总是不忍心看见她这样委委屈屈的,终于松开她,默不作声理了理她散乱的发髻。 他冷冷道:“我就要出征了,你好好在长安待着,别跟我玩什么花样。” 许如是拼命点头表示同意,刚想站起来,齐行简又把她按下去,许如是浑身一僵,以为他还要怎么,等了一会儿,却只觉得头上多了个什么,齐行简才撒了手。 许如是走了几步,才想起一探,摸到几个枝略有点扎手,中间是块颇光华温润的东西,她有些惊讶,这是那支鎏金蜘蛛钗啊。齐行简望着她纤细的身影,嘴角不自觉浮现出一缕笑纹。 却说宋舍人当日酒酣胸胆开张,把宋贵妃革除出族。但他委实不是胆子大的人,醒了酒以后,越想越害怕,最后因为想起四皇子之事,心中惧怕宋贵妃的手段,又怕连累家人,索性一根绳子甩上房梁,在家中自缢。 立时许多人攻讦宋贵妃,因为她的气量狭小,还牵挂着旧怨,最终逼死了宋舍人。 宋贵妃也不是省油的灯。抬出小女儿,要把她嫁去回纥和亲,引得圣人对她非常怜惜,反而借此说贵妃贤德,还疑心群臣上书是许宸指使,狠狠打压了一番,闹得许宸非常头痛。 在这时候,许如是找到了许宸。 “……阿耶,”许如是找到许宸,许宸也颇温和,但自打她知道自己是假冒的以后,颇有些叫不出口,“我想进宫一趟。” 许宸讶然:“你有什么事?” 有什么事,还不是为了身份的事。不趁着齐行简没空管她解决这个隐患,她就要受制于人了。 第29章 二三更 四月初一,菩提心的生辰。宴会是贺兰氏一手操办的,因为不是整寿,邀的多是亲近的宾朋,但许宸嘱咐下,却办得颇为隆重,。 诸如宋王妃鲍妩、四皇子遗孀江陵王妃、张钦夫人等,许如是也正式被贺兰氏拉进了社交圈子里。 许如是心情却很复杂,她也不知道为了应付眼前的危机,走这样一步,去赌书里那个虚无缥缈的机会是对还是错。但她知道,眼前的事必然是要先解决的。 吃完一圈酒,又斗草、投壶、射覆玩了好一阵,直到下午才得以抽出空子思忖后边的事要怎么解决。 许如是在正预备要去找许铄帮忙打听些消息,鲍妩却送给她一样东西,嘱咐她定要打开瞧一瞧。许如是一瞧,那是一张字条,上边的字迹笔画肥厚、筋骨雄浑、力透纸背,与她所书的乃是一种书体。没有留名,却仍能看得出来,这是齐行简的笔迹。 齐行简原本的字儿写得不好,后来她帮齐行简整理兵书的时候,他才照着她写的字练了练,如今竟已经青出于蓝了。 许如是直觉并不想去,奈何如今她这边的事儿还没成得了,不得不受制于人。心中又添了烦躁。 想了想,要不愿意惊动人,交代了陈妈妈替她遮掩。虽然陈妈妈先前坑过她一回,许如是心中还有气,但也不得不承认,即便她当时清楚陈妈妈是在诓她,她说不定也会顺水推舟。在大周朝,婢女的命还不如一头健壮的耕牛,主家要打死也不过是付罚金,打死头牛还要被挨上几鞭子。 如今两人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陈妈妈比她还不想事情败露,两人反倒比旁人多了几分心照不宣。 陈妈妈替许如是找来了一身青色的襦裙,也就是普通小婢子穿的衣裳,掩护着她独自一个人出去了。 齐行简在永嘉坊门附近等着她。 小娘子一身布裙,脂粉也未施,只将眉毛用青黛细细描作了柳叶,长发松松挽作一双丫髻。齐行简从前还不曾仔细打量过她,如今瞧来,她虽然年岁尚稚,却已经隐约有了美人的风骨。 “怎么扮成这样?”齐行简有些好笑。 她不扮作小丫鬟出来,难道要大张旗鼓,叫所有人都知道她生日当天正事不干,出来私会一个男人? 许如是没什么好声气:“你找我做什么?今日事情很多,陈妈妈只能替我挡一阵。” 齐行简看了她一眼,许如是被他那双墨色的眼珠盯得稍有些心虚,柔软了语气:“我不能在外边待太久。”被人发现了影响多不好。 齐行简点了点头,拉过她的手:“一顿饭的功夫。” 许如是想了想,应了。 齐行简捏着她的手,心中却仍觉得如梦似幻,像是踩在云端一样,轻飘飘的,不大真实。不禁一寸寸地握紧了些。他小心翼翼地触碰感受着她养得滑腻的手背,指掌之间的旧茧,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她的反应,像个毛头小子一样,竟怕她拒绝。 他忽然想起,他已经很多年没见过她,也已经很久没有能触碰过她了。 那种失去的感觉,足以叫人发狂。 许如是心事重重,完全没有注意齐行简在想些什么。她没料到,齐行简这一顿饭的功夫,还真是要带她吃一顿饭。 羊肉熬煮出来的汤格外鲜香,面片半遮半掩藏在几片薄如蝉翼的羊肉底下,滚汤浇下来,淡黄的油花浮在面上,再撒上碧绿的葱花,色香交相映衬,叫人食指大动。 “汤饼?”汤饼是汤面的雏形,许如是也颇为青睐,只不过齐行简专程找她出来,就为了这个? 许如是抬头打量着他,齐行简今天穿得也比较平常,他递了双竹箸给许如是:“今日是你生辰。” 他记得她有吃“长寿面”的习惯,说是什么“长命荣华”。他那个生辰被从兄和父亲挤兑了,本是憋着一肚子的气。许如是拉着他到辅兴坊来,辅兴坊的胡饼和汤饼是最好的。 她好言好语地,都快把一番话说出个花来,他年少的时候也管不好脾气,把气撒在了她身上,冷笑道:“长命荣华,也不过是受人白眼罢了。” 许如是也来气了,白了他一眼没劝他:“你既不想受人白眼,自身就要有本事。” 他气急败坏指她嫌他没本事,许如是却把那碗汤饼推到自个儿面前,慢条斯理地夹起来:“你想上进,可从前底子薄了,你自己都看轻了自己,我不过说一句,你就觉得受刺激了?就觉得你就算上进,日后也未必混得出头来。那你有什么资格怨人家看轻你?” 他坐在那儿生闷气,许如是一面吃一面看他,他抬头注意到她的时候,她都吃了小半碗了。两人目光相撞,许如是垂下头去,试探着问:“再给你要一碗?” 他气也散了大半,去抢过她剩下的大半碗,三两口吃完了,许如是“嗤”地一笑,萧寄春的脸,常常板着一副端庄自持的样子,他印象里只记得那连抬眼睛都好像被尺子度量过一样刻板。可是她顶着那张脸,笑起来,眼睛却弯弯的,有一种温暖人心的力量。 齐行简挽起唇角:“那家做汤饼的从辅兴坊迁到这边来了。” 许如是手一顿,没明白他在说什么。想了一会儿,依稀能猜出来这估计是“长寿面”,她霎时哭笑不得:“你明知道,我又不是菩……” “你是。从前是,如今是,未来还是。”齐行简慢悠悠地把竹箸塞进她的手里,语气不容置喙,目中隐然吞吐着一股森然的霸气。 许如是并不习惯他这个样子,她觉得有些陌生。于是驳道:“是假的就会有破绽。更何况,陈媵就要回来了。她是……的亲生母亲,未必看不出来什么。你有了疑虑都能查得出来。” “那家的首尾,齐某已经替你处理了。清楚菩提心情况的,都被打发走了。”齐行简轻描淡写地回答了。 许如是怔了半晌,嘴里不知是何等滋味。齐行简竟然没想过拿这件事威胁她么? 她忽然觉得心中发闷。 “陈氏那边,若是你怕她……” 他顿了顿,略去一些内容不谈:“我替你动手。” 许如是被他话里的杀意慑住,心中稍凛。 勉强扬起一抹笑意:“不必了。你要出征了,战场上凶险,你多想想那边,就别费精力在这些琐事上。再说,她若再出了事,叫有心人查起来,太扎眼了。我能处理得来。” 齐行简思索了片刻,认可了她的说法,伸手摩挲着她脸颊:“要是有什么事就去找鲍少妍。”少妍是鲍妩的字。 这样珍而重之的触碰和眼神,好像……真的还喜欢她一样。 许如是忽然觉得有些惶恐。齐行简如今杀伐果断,要让他知道她……许如是平生奉行先下手为强,这回却头一次有些后悔,动作太快了。 齐行简淡淡道:“战场那边,军报我日日都在瞧,都在推演。你这边能费多少功夫?” 许如是味同嚼蜡地吃了几口,齐行简趁隙递给他一枚锦盒,里边是一根新的发簪,蓝田碧玉制成的穿花蛱蝶样式的簪子,动一动簪身,那只玉蝶也在微微颤动,似是真活过来了似的。 她一向喜欢收集这些东西。 许如是却偏似烫了手一般,瞬间坐也坐不下了,她垂下眼:“我要回去了。” 时间过得很快,几乎是一眨眼的功夫,小娘子来了,便又要走了。齐行简稍稍感到怅然,道:“我送你。” 说是送,其实也送不了多远,才到府中偏门口的那个拐角。 齐行简负手站在那儿,定定目送着她远走,小娘子刚走了几步,倏忽回头,小碎步跑过来,轻轻抱住他。 齐行简愣了愣,搂住她不盈一握的腰肢,低头便能嗅见她身上淡淡的莲香。只听她讲:“繁之,《孙子兵法》里说为将者有五忌,必死,可杀;必生,可虏;忿速,可侮;廉洁,可辱;爱民,可烦。别的我都不担心,只是有一点。战争是国之大事,为将者万万不可怒而兴兵。” 齐行简摸了摸她柔顺的头发,他又不是年轻时候那样,连情绪都控制不了。 许如是却坚持:“你应不应我?” “应你,”齐行简微微一笑,在她发上亲了亲,小娘子浑身一颤,他轻声说,“回去吧。” “你……保重。”许如是低下头,快步离开了。 他目送着许如是远去的背影,跟在她后头,踱着步子到了楚王府,因许宸还没搬入东宫,这里也还没改名。 他就要离开长安了,他原本对长安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眷念。可是一想起小娘子会待在这儿,再也不会突然离开。 心中便软成了水波,万般柔情涌上心头。 齐行简到永嘉坊门口的时候,遇见了宫里的权宦陈辅国,他也是参与过拥立皇帝的,只是一直被何护打压,故此名声不显。但他素日里跟齐行简交往并不深。 他从容打了声招呼。 “齐公。”陈辅国今日却颇为热络,姿态也放得很低,“某家找你找得好苦啊。” 齐行简目光陡然冷了下来,找他会找到永嘉坊来?府中散漫的风气竟还没有被杀住,肆意向外人透露他的行踪? 陈辅国一看就知道他似乎有什么误会,搓了搓手:“其实某家来永嘉坊,原本是因为回纥义理可汗的妻子,叫什么可敦的,先前病故了,便遣使来我大周要讨一位公主。” “战事紧急,大家也不敢怠慢。贵妃的十公主对那位覆罗使者一见倾心,然而贵妃舍不得公主去回纥,大家见了也不忍贵妃伤怀,便叫公主与那覆罗使者留在长安了……” 陈辅国说了半晌也没说点子上,齐行简听得有些不耐,脸上笑容渐僵,正要让他往重点说,却忽然觉得不对劲儿:“十公主不嫁去回纥?那是谁去和亲?!” 陈辅国赞了一句:“太子殿下家的郡主可了不得,自请和亲,为陛下排忧解难。” 太子殿下家的郡主。 齐行简耳边如鸣雷震,他犹自不敢置信,还要多问一句。 “谁?” 三娘才十岁,其实他心里很清楚,绝对不可能是三娘。 “还能有谁?二娘子,哦,该改口了,寿春公主,食邑足有千户呢。” 齐行简阖上眼,血脉仿佛瞬间冻结了,里边流淌着的仿佛不是血液,而是冰碴子,割得人生疼。 许如是、许如是…… 她究竟知不知道和亲意味着什么?!近年来,有两个和亲公主被外族杀害,还有些没过几年丈夫就死了,被丈夫的儿子或是兄弟继承了过去,一声都在蛮夷胡虏之地,终生不能回长安! 她究竟为什么要去和亲?怕她身份败露?冒充郡主,那是死罪。可是一旦昭告天下,她是要被送去和亲的人选,金口玉言,即便发现了她的身份,也不会有很严重的后果。 她怕他捏着她的把柄要挟她。 齐行简突然想起许如是一反常态的亲近,她叫他制怒。 叫他不要发怒。 齐行简气得发抖。 怒火几乎要吞没他的理智。 陈辅国道:“某家原本是要去太子那边传旨的,却突然接到大家的口喻,口喻是给您的,您听好了。” 齐行简犹自没有动静。 他清了清嗓子:“定国公齐行简,叛军反攻,洛阳失陷,兵锋直指长安,陛下命你为天下兵马大元帅、陇西节度使,讨伐叛军!十万火急,陛下让您老人家即刻启程,不得有误。” 齐行简闭上眼,知道听完圣旨,才半抬起眼皮,眼珠被投射下来的一片阴翳遮盖住,嗓音冷得能冻水成冰:“臣齐行简领旨。” 陈辅国被他身上突然迸射出来的煞气骇了一跳,心中直念叨着,唯有这样煞神才能镇得住那群逆党呢。脸上颤巍巍地挂着笑,请齐行简走,齐行简走出坊门的时候,回头看了楚王府一眼,目光已然平静如水。 忿速可侮。 暴跳如雷,只能被人利用欺侮。 许如是回到府里,才见着许铄坐在屋里等她,陈妈妈一脸苦笑。 许铄看见她一身青衣,气得指着她就骂:“菩提心,你还有心思扮成小丫鬟出去玩。你知不知道,你究竟干了什么!” 许如是抬头看了陈妈妈一眼,心里咯噔一声,以为陈妈妈把她卖了。脑子里急急思索着对策:“阿兄,你听我解……” “和亲!宗室里那么多女孩儿,哪里就轮得到你去。你、你你读烈女传读成个榆木脑袋了?还想学王昭君?你知不知道,你一去就再也见不到我了?”许铄变声期的声音尖锐而又嘶哑,很有几分凄厉之感。 “阿兄,我没有这个意思。你先听我说。如今贵妃倒逼阿耶,先借着这让阿耶好过一些……阿耶也是同意的。”许如是无奈,许宸那边沟通很容易,许铄这边却有点麻烦。 “那也不成。走,去找大父说清楚,十姑姑不去,你也不去。”许铄态度非常坚决,拉起许如是就要走。 许如是也不想掺和进和亲的破事里边,如果她有得选择的话。 其实许铄如果知道了她并不是真的菩提心,还会不会这样,还很难说。许如是忽然觉得有些难过。混了这么久,还是形单影只,连个能相信的人都没有。……齐行简原本可能可以算是半个,但他要是知道这事,估计掐死她的心都有了。 “不能去!”许如是拽住他,快速道,“阿兄,你听我说,我听说,回纥那边现在其实是有两位可汗的。你知道现在这位义理可汗的可敦是怎么死的吗?正是因为有位吉利可汗发兵,夺了他的牛马和草场。” 拜鲍妩在原书里常常换地图所赐,许如是知道一些回纥内部的事。比如那位义理可汗被吉利可汗夺走财产之后,又暗自蛰伏数年,终于在几年前,重新登上汗位,诛杀了吉利可汗。义理可汗为人狡诈桀骜,对大周颇为不顺服。 就是这么巧,鲍妩流落在回纥的时候,遇上了这位吉利可汗的儿子,又是这么巧地等到了许宥发兵去救她,借着这一支征讨西域的兵卒,扶助了这位吉利可汗的儿子登上了汗王之位,此后,这位小吉利可汗感念鲍妩和许宥的恩德,对他们多有回报。 这回,鲍妩虽然没有流落异乡,可是这扶助“小吉利可汗”,使得回纥内战削弱回纥,换一个听话的汗王,这买卖还是值得做的。 和亲也不是现在就要嫁过去,准备各种嫁妆、随从还要很长一段时间,更何况仗没打完,大周国库空虚,皇帝也不愿意掏那么多钱送过去。一俟义理可汗身死,这和亲自然也就泡了汤。 许铄觉得这计划非常不靠谱:“若是义理可汗在你嫁过去之后才死呢?” 许如是道:“那就等他死了,我再回来呀。” 许铄道:“要是那小吉利死了呢?” 许如是沉默了片刻,淡淡道:“愿赌就得服输,那就算我倒霉。” 许铄牙缝里蹦出一句:“胡闹。”他劝不动许如是,便去找许宸。 许如是望着他的背影,默默忖道:要是义理可汗命大,或许她就得等许宸或是许铄接她回来了。 许铄没有为这件事困扰多久。 因为第二天就传来了洛阳失陷的消息。许如是愣了半晌,她先是算了算时间,确定消息传出来的时间正是许宸的信使到洛阳那一日。 洛阳没了。 陈媵和她的小女儿,也没了。 许铄本来是来劝许如是的,听到这个消息,木楞楞地望着她。分明……分明许宸已经答应,要接她回来了。分明应当一家团聚了…… 他们相对饮酒,春光明媚,岁月静好,好像只是昨天。 “你算错日子了吧,菩提心。一定是你术算学得不够好……”许铄一遍又一遍,许如是默默陪着他,拿着算筹在桌子上演算,可是不论怎么演算,也还是那样一个结果。 他就像是个美梦破碎了的孩子。 许如是忽然觉得很难受。原书里没有洛阳重新沦陷的剧情,所以她在接陈氏回来这件事上并不着急,甚至拖了那么多的日子。 他们这里不过是小事小情,皇帝那边才是觉得火烧眉毛,惶惶不可终日,随时准备从长安撤退逃跑。 传回来的战报一直都是捷报,怎么可能突然东都洛阳就沦陷了?前线数倍于敌方的大军究竟在做什么?难道先前那些胜利都是假的? 他看着战报上一个个陷落的城邑,只觉得叛军重新凝成了一支无坚不摧的利箭,其疾如风、侵略如火,皇帝不禁想起五年前,被叛军支配的恐惧。 他连制衡那一套都不敢去玩了。齐行简能打得了叛军,那就让他去打,只求他能快速地平叛。 皇帝如同惊弓之鸟,面对这个危险的世界,有一点风吹草动都觉得可怕。 宋贵妃成了他最后的温床,她永远那么柔软而又坚韧,对他也是全身心的恋慕,十足的可信之人。 除此之外,就连听见齐行简在何处大胜,心中都有些疑惑,这捷报究竟是真是假。为此,他连许宸都又派出去了。 这一日,宋贵妃的神色却有些迟疑,吞吞吐吐的,皇帝忍不住问她出了什么事。宋贵妃说:“听说东都洛阳沦陷了,太子的一个媵妾失陷在那儿,那个媵妾的儿子是江都王。江都王听说母亲失踪,日日在东市买醉,嘴里还说一些……说一些不太妥当的话。” 皇帝一听心里便不大舒服,不太妥当的,还能有什么?编排他撤回许宸和齐行简,致使平叛未竟全功?他眯了眯眼睛:“叫太子好好管教他儿子。” 这日,许如是听说,宫里把许铄召了进去,第二日却没见着他回来,心中顿感不妙。她忽然想起,宫里上次干这种事,是在杀四皇子江陵郡王的时候。 许如是陡然冷汗涔涔。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山南小可爱的营养液。 ps今早去焊工实习,被闪了三次眼睛感觉整个人都不好了 第30章 遗言 许宸不在家中,许如是赶着去找贺兰氏商量,贺兰氏听闻许如是的猜测,也惊骇得六神无主。 “菩提心,这、这……阿铄他也是圣人的长孙,圣人他老人家……不会吧。”贺兰氏心神不宁地刺上了最后一针。 许如是摇了摇头,深吸了口气:“人说虎毒不食子,但四叔如何?阿兄还是隔着一辈呢。”她也不想往不好的地方想,可是许铄被皇帝找去,现在连个口信报平安的也没有,很难不让人胡乱猜想。 贺兰氏捏着布老虎,默不作声地咬断了线头。她放下针,便听见许如是道:“阿姨,我预备进宫一趟。” 贺兰氏抓着许如是的手:“不行。你、若真如你猜测的,如今整个太子府都危如累卵,你进了宫,怎么可能得以善了?若你猜得不对,那也不必进宫去。还是我去……” 许铄如今不知情况,要再让许如是陷进去,她还怎么跟许宸交代? 贺兰氏的回护叫许如是心中一暖,她轻声道:“阿姨,我去才是最安全的。您忘了,和亲公主的身份已经昭告天下了,圣人总不至于叫我’病逝‘吧?再者,您进宫还要递帖进宫,要宋贵妃允准,不知道还要等多久。我从前进宫时,宋贵妃给了符验,立时便能进去了——阿兄如果真有情况,便拖不得。” 贺兰氏沉吟,许如是刚要告退,只听贺兰氏道:“等一等,你去求一求江陵王妃。江陵王去后,圣人非常后悔,对江陵王妃也格外优容。” 许如是一口应下,心中却没有轻松分毫,明明没有鲍妩掺和,许铄却也还是被人算计了。她感念贺兰氏的提点,想想还是预备替三郎备些礼物来还。 她刚一走,贺兰氏叹了口气,拿着那个布偶去逗三郎,婢女阿荷觑着她神情,低声道:“宫里一点消息都没有,显然是圣人不想把事情闹大,从前圣人做太子的时候,几位妃妾犯了错,有哪一个牵连到圣人了?您平素并不想慢待了大郎,那是您心慈,只是如今是大郎自己犯了错,您、您何苦去指点二娘?总该为三郎打算。有大郎在……” 贺兰氏冷冷道:“糊涂。妃妾可以休弃,阿铄却是殿下长子,打断骨头连着筋。况且从前圣人无事,那是贵妃无子,太上皇他老人家没有废太子的心思。” “哪里是从前可以比的?只盼着菩提心能将阿铄带回来,否则宋贵妃……” “姨、姨。”三郎笑呵呵地看着她,伸着手想要去拿那只布虎。他骨骼细小、肌肤柔嫩,张着嘴,一口漏风的牙,看得贺兰氏心都化了,什么忧虑一时都抛在了脑后,忍不住想把最好的东西一手捧给他。 宋贵妃近来心情舒畅,许宸一走,她封后的事便业已十拿九稳。加上许铄那边本来不过是随口提了一句,圣人恼怒,便有那揣摩上意的把人找来,真叫圣人亲眼撞见许铄放浪形骸,大逆不道的模样,圣人哪里还能忍得了?虽然如今没能将他置诸死地,但他在宫里,便总能安排上机会。 她跟何护那边交代了,那边事情刚办妥,便听见宫人来通报:“贵妃,江陵王妃、寿春公主在外求见。” 听到江陵王妃,宋贵妃还稍有些疑惑。因为江都王的原因,这位王妃根本就不待见她,逢年过节也是称病,不愿进宫拜见她。 待听见寿春公主,却又明白了,这小丫头搬了救兵来。但江陵王妃那个人,木木讷讷的,又沉默寡言。便是叫她来,还能翻出什么风浪去?反倒是那个寿春公主,很有几分伶俐果决,又即将要和亲,既要防着些,又不能真动了她。 她不以为意地召两人进来。寒暄了几句,许如是率先单刀直入:“贵妃,阿兄这几日没有归家,也没什么消息,不知他是怎么了?” 宋贵妃默然片刻,太息道:“阿铄那孩子,或许是因为东都沦陷的缘故——听说大郎派人去东都接你母亲了,希望越高,失望越大。被召进宫来之时,对圣人出言不逊,圣人也是一时恼怒,将他关在一处。过了这一阵,大约便好了。” 这一番话把自己撇得是干干净净,绝口不提许铄是怎么被召进宫来的。 听说许铄还平安,许如是提着的心放下了一点。她也不追根究底,只是道:“原来如此,阿兄也太没个轻重。” 贵妃道:“年轻人,哪有不做错事的?只要反省了,圣人还能对他怎么的?” “有贵妃在,儿自然不担心的。”许如是话锋一转,从身上掏出封盖了火漆的信件,抱怨道,“只是阿耶也偏心,有信只寄给阿兄不寄给我,指明要阿兄亲自拆信,菩提心不敢擅专,却想看阿耶在信里说了什么。贵妃能不能叫我见见阿兄?儿看过信便走,绝不耽搁。” 贵妃眼睛一眯,一时不知道该不该同意。若同意,这丫头不知道会做些什么,若不同意…… 江陵王妃瞥了许如是一眼,宋贵妃瞧着两人眉目之间似乎传递着什么讯息似的,王妃提高了声气道:“菩提心,你阿兄正禁足,莫要拿这些事为难贵妃。” 宋贵妃眉梢微动,她反应这样大做什么?小娘子托辞许宸寄回来的信,她总不好截下来。却也不知道那信里写了些什么,若有什么教脱身的计策,叫许铄避着人的时候瞧去了反倒不好。若是让她去见一见许铄,一举一动都在她眼皮子底下盯着。 两害相权取其轻。宋贵妃笑道:“无妨,只是见一见罢了。” 许如是千恩万谢。和江陵王妃一块,跟着宋贵妃到了许铄的临时住处,开了门,许铄的神情并不算好,目光也略显得有些萎顿。见了许如是倒是眼前一亮,又看见后边跟着的宋贵妃,立时仇大苦深。 许如是凑上前去,拽了拽他的衣袖,挑了挑眉:“阿兄,我带了阿耶给你的信,我们一起瞧,好不好?” 许铄抿着嘴点点头。 屋里有小宦官跟着,不管他们说什么,宋贵妃都能知道。为表自己光风霁月,对江都王妃道:“叫孩子们自个儿看去吧,咱们就不掺和了。” 江陵王妃便和贵妃在庭中坐下。两人等了一会儿,只听见一声脆响,屋里紧跟着传来了物件触地的闷响。 江陵王妃忧心许如是、许铄安慰,第一个冲了进去,便见许如是手上拿着一只桃偶。江陵王妃脱口而出:“这是个什么东西?” 江陵王妃脑子里则是一片空白。 半晌才浮现出四个大字——巫蛊之祸。 宋贵妃脸色立时严肃下来了:“封锁此地,屋里的东西都不要动,去请圣人。即刻拿下江都王!” 铁证如山,又有江都王妃做人证,这次许铄、许宸绝逃不过此劫。 许铄百口莫辩,和众人被分离开来。许如是心知跟贵妃是没有办法谈的,脑中急急思索,却装作低着头躲在江陵王妃身后,想了想,两只手拉着江陵王妃的手。 圣人过来以后,宋贵妃率先把调子定下来了:“阿铄的屋子里,竟出了这样的东西。” 唤了几个人来,都众口一词说是许许如是打碎了花瓶以后,那偶人便掉在了地上。 她又将目光移向许如是,许如是自然又讶异又委屈:“这是我答应带给三郎的偶人,从我袖口跌出来的。这东西怎么了?” 宋贵妃冷声道:“公主,你可不要信口胡说。巫诅之事,可不是好沾染的。” 许如是一口咬定:“什么巫诅之事?一个偶人罢了。” 圣人脸色有些难看。宋贵妃眼目里带着几分嘲笑,对许如是信口胡诌的本事深为叹服,如此荒谬绝伦的话,她还说得一本正经、有鼻子有眼的。 宋贵妃又向江陵王妃看去,江陵王妃道:“是与不是,一看便知。” 圣人点了点头,却听江陵王妃却突然道:“大王临去之前,对下妾说过一句话。如今想来,倒也很合适。” 宋贵妃忽然感到一阵奇怪,江都王妃不说辩解,话头怎么会引到这上边? 江陵王妃这个时候提江陵王的遗言,圣人对江都王的愧疚还能转移到许铄身上? 贵妃思及此,张了张嘴,又闭上了。 “圣人岂不闻黄台瓜辞乎?” 这首诗是本朝章怀太子所做。章怀太子的亲生母亲是个性格强悍的女子,因大儿子与她政见不合,杀了大儿子,立了章怀太子。章怀太子与她也并非同路,那位皇后竟也忍心再次伤害骨肉,太子悲愤之下,做此诗讽喻皇后,最终被废为庶人,死在了流放的路上。 后来那位皇后的子嗣俱与她离心离德,果然应了那句“摘绝抱蔓归”。 这其中的典故,圣人在宫中耳濡目染,早已经谙熟。贵妃却浑然不知。 皇帝默然半晌,宦官已然把偶人呈上来了,他眉头动了动,一咏三叹道:“种瓜黄台下,瓜熟子离离。一摘使瓜好,再摘使瓜稀。三摘犹自可,摘绝抱蔓归。” 圣人杀江陵王,是因为宋贵妃构陷江陵王,说江陵王未能掌兵,对圣人和兄长许宸心怀异志,才得以秘密绞杀。后来许宸力证江陵王无辜,惹得圣人深怀歉疚。贵妃想对了,这一点愧疚,正是可以利用的。 江陵王妃恭身行礼,淡淡道:“妾以为,一摘尚有余地,二摘……便要费思量、慎而又慎了。” 皇帝沉吟良久:“既是你们拿来的东西,该拿回哪儿,拿回哪儿去。你们回去吧。” 贵妃不敢置信:“大家?”扯谎扯成这样,难道还要被含糊过去? 那首诗讽刺的,可正对应了贵妃。她再如何说,只能在皇帝面前印象愈差。 皇帝把东西扔给她,冷冷看着她:“贵妃还想要如何?” 贵妃一阵目眩,怎么会?那上边分明是刻了皇帝的生辰八字! 许如是低着眉目,拢了拢衣袖,冷冷一笑。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抑郁默然、阿步小天使的地雷 ps本章引用黄台瓜辞,作者章怀太子李贤。 第31章 保媒 马车辘辘地行驶在夯土道上,掀起一阵烟尘。许铄终于离开了危机四伏的皇宫。 许铄和许如是对着同车的江陵王妃长揖:“多谢四叔母仗义执言。” 江陵王妃摇摇头,道:“你们是大王的侄儿、侄女,此事又是义之所至。只是阿铄,我难免要提醒你一句,当年大王年轻气盛,与宋贵妃不睦,自身未有行差踏错,尚且被构陷至此地步,更何况你这次还是被抓住了把柄。” 许铄面露惭色:“还多亏了叔母跟菩提心神机妙算。” 许如是摇头:“我和叔母连你的状况怎么样都不知道。也不知道她肯不肯叫我见你,更不知道她要怎么害你。” 许如是现在想起来才后怕。 这回的事实在是太巧合了,如非在跟许铄进去的时候,洒扫宫人无意间打破了瓷瓶,若非她第一个冲上去,用买给三郎的偶人替换,如果宋贵妃不那么心急叫圣人过来做成铁证如山,即便有江陵王妃求情,也没有用。其后又有江陵王妃语出惊人。其中差了哪一步,这次的事都绝不会这样善罢甘休。 宋贵妃太自信了。 她以为宫中是她的地界,旁人翻不出花去。 “若非我当时瞧见贺兰阿姨缝制布虎,才想买偶人给三郎,这一回……”许如是一叹,她这回也不劝许铄了,总该叫他吃一堑长一智。许铄重感情不假,可是感情用事却不是个好习惯。 许铄垂着头愈发丧气。 江陵王妃却忽然道:“莫高兴得太早了。这一回躲过去了,日后可就没这样轻松了。” 许如是这一路与江陵王妃同行,深感她不说则已,一说话必然有的放矢。 她和许铄对视了一眼,异口同声道:“迁居东宫?” 许铄如今已经是太子,迁居是必然的,可一旦迁入宫里,那就是在宋贵妃眼皮子底下待着了。两人面面相觑,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却说齐行简甫一掌兵,便详查了各地的战况,便发现先前的捷报虽非虚假,却是敌军有意相让,官军好大喜功,一军被引得孤军深入被包抄了后路,几方节度使又各自为政,互不相帮,这才酿成了一场惨剧。 甚至他刚到前线的时候,有的人连他的话都不听,桀骜不驯,直到他领着陇南的兵收拢了溃兵,重新打了一两场胜仗之后,情况才好一些。但也有一些藩镇态度暧昧,连后赶来的许宸也感到很头疼。 节度使掌管藩镇的财政、行政和军务,若生异心,乱起来可不好办,又把事情反馈给皇帝。可是在皇帝眼里,这些“小事”哪里比得上东都失陷、长安遭受威胁那样的大事,当即督促他们不要耽搁,尽快出兵平叛。此外一切,都由他们便宜行事。 说得是好听,可是这个节骨眼上,把节度使逼向叛军,那是在给自己添不痛快。 但平叛的速度起来了,节度使却越发骄横。 几个胜仗下来,军中大摆筵席,许宸吃了几口闷酒,便出外吹着冷风,思索平叛之后,如何解决这个尾大不掉的局面。 宴席过半,齐行简也不耐烦跟一群醉汉打科插诨,去找许宸商量军务,才进大帐,便见许宸面露喜色捧着一封书信:“繁之兄,是梵境、阿铄、和菩提心寄过来的信。” “梵境有孕了!” 许宸并不是第一次当父亲,可是他对贺兰梵境的感情本就不一般,再加上这段时间连日苦闷,总算听见一个令人开怀的消息,格外显得兴奋。 齐行简兴致缺缺地“嗯”了声,神情稍有些阴郁,他也曾经有过儿子,如果没有夭折,现在也该到他腰间那样高了。 许铄忽然想起齐行简孤家寡人,与那亡妻又是少年夫妻,感情甚笃,又一直忙于征战,故而一直不曾续娶,膝下更无子嗣,他多次劝齐行简续娶纳姬,总要传承相香火。 他拍了拍齐行简的肩膀,十分大度道:“繁之兄,你无须这样,大不了这孩子生出来,让他认你做仲父。” “……”齐行简皮笑肉不笑,“不必了,续弦一事,我已经有了打算。” 许宸奇道:“你原本,也没听说你怎样,不声不响的,便找到续弦的人选了?不知道是哪家女公子,这样有福气。” 齐行简默然片刻,似笑非笑地看向许宸:“如今事情还没定下来,胡乱说话,未免有损人家名声。” “嗨,我们私底下说一说,又不会传出去。”许宸言语间很有几分在军营里被养出的匪气,“繁之兄,你为大周立下了汗马功劳,是大周英豪,将来是要上凌烟阁的人物,你要娶谁家的女儿,那是谁家的荣幸。有哪个会拒绝你?” 齐行简耐人寻味地笑了笑。想起那个要他制怒的小丫头,目光沉了沉:“齐某年愈三十,又属鳏夫,人家心疼女儿的,谁肯把人嫁过来?” 许宸也是真心替他着急,许多年都每一个看得上眼的,如今好容易有点意思了,怎么着要拉扯兄弟一把。 许宸道:“繁之兄,你何须妄自菲薄。你不过而立之年,正是风华正茂、年富力强之时,又有世袭罔替的国公之爵,家中人口也简单,长安哪有能比得上你的?我若是有女……咳,我家娘子还小。你若是不弃,将来我替你保媒!” 齐行简神色古怪地看向他,似乎想要笑,却又没笑出来:“那臣就先行谢过殿下了。” “你这就见外了,咱们当年在军营里,互称表字即可。又不是长安那么多规矩。”许宸当即就笑了。 齐行简想了想,怕将来不好见面,这句北辰兄到底叫不出口。他话锋一转,目光落在许如是的那封信上边:“信有三封,殿下怎么不接着瞧下去?” 许宸注意力便转移过来,顺着看下去了,齐行简不动声色地瞧了一圈,也没什么发现,许宸的眉头却越皱越紧。 齐行简道:“怎么了,殿下?” 许宸把许铄被宋贵妃陷害一事简单说了说,见齐行简犹有疑惑,便解释道:“菩提心这丫头,平日里玩闹的时候,弄出来一套密文。专门抄送那些不好落在旁人手里的信件,解法只有自家人知道。” 又演示了一遍,齐行简脑子里略微一转,便明白过来了,他道:“前线战局已经稳定,殿下何不回转长安,回护江都王,再将节度使的情况禀明陛下。” 许宸略一沉吟,又犹豫了,他道:“繁之兄,你有所不知,先前菩提心自请和亲,是迫于贵妃那边的权宜之计。我是不想她嫁去回纥的,她年幼时吃了不少苦头,才回来多久?回纥苦寒,那位可汗又年老丧妻,年纪足以做她父亲了……” 那位回纥汗王,如今也不过三十来岁。齐行简眼角一抽,纵然他心中对那位可汗恨极,听见许宸这话,心中也不禁泛起几分怪异之感。 许宸不觉奇怪,继续将许如是说的计划全数漏给了齐行简,他待在前线,自然也是为了寻机会插手回纥之事。 却听齐行简笑道:“如蒙殿下不弃,这些事情交给齐某便是了。” 齐行简的能力,他是不怀疑的。许宸思索了一会儿,目光灼灼地望着齐行简:“我大周的安稳、菩提心的前程,就全交托于齐兄之手。能得友如此,夫复何求?” 齐行简微微一笑,珍而重之地点了点头。 第32章 和亲[抓虫] 许宸回来了以后,迅速入主了东宫,许如是和许铄、贺兰氏等人也终于松了口气。但不久以后,前线战事开始出现了反复,西域那边是彻底顾不上了。 节度使们越来越不听话,但皇帝又拿他们没什么办法,只能优抚再优抚,亏得朝中有能人,在江淮一代改革了税赋,才使得战事能打下去。 皇帝为此又埋怨了许宸一通。 贵妃就是在这个时候登上了后位的,宋贵妃……不,宋皇后自登上后位,便蛊惑皇帝炼丹求仙,皇帝心中苦闷,心中多了个寄托自然觉得千好万好,一股脑沉迷进去了。 这样一来,皇帝理朝政的时间也就越来越少了。朝中的事都是何护、许宸一手处理,但何护是天子近侍,打着的皇帝的名义,哪怕许宸是太子,竟也要逊他一筹。 春秋匆匆,一年多的功夫,朝堂上何护、宋皇后、宋王,与太子许宸两党渐渐形成了分庭抗礼之势。 却有一件事,似乎要打破朝堂上僵持的局面。 许宸搁下战报,喜忧掺半道:“前线的叛军终于被彻底清剿干净了。石逆的人头,也将不日抵达长安。” 他说话的时候,许如是、许铄也正在书室听许宸感慨。 “这不是很好么?战事平息,海晏河清。”许如是想了想,在她看来这就很好了。 许铄从书架上抽出一部地理志,又弯下腰递给许宸,这一年来他个子长得很快,几乎要与许宸一般高。经过上次的教训,他整个人都仿佛沉淀了下来一样,比从前稳了不少,浑然已经是青年形象了:“天下安平,赋税徭役便可以减去一些了,百姓生活也不至于那样困苦。”除了叛军之外,因为朝廷加重税赋、徭役和戍役,民生多艰,各地都有民变发生。 许宸顾虑的是节度使的事,可这也不是一时能够急得来的。暂时把隐忧压下,笑道:“说得不错,算来,此役以后,繁之兄也要回长安来了。” 许铄也露出一抹笑容:“齐叔父回来,正可以压一压那阉人的气焰!……菩提心,你怎么脸色这样差?” 许铄甚是关切,许宸也看过来。 许如是愁啊。 她已经一年多没见过齐行简了,几乎都要把这茬忘了。许铄一提,她又想起当天那句画蛇添足的话……不禁打了个寒颤。 齐行简要回来了,她可怎么办。现在齐行简手里握着重兵,正是何护跟许宸之外,最大的势力。 齐行简这个人不仅小心眼,记性还特别的好…… 她看了许铄一眼,强笑着随口敷衍了句:“既然战事解决,回纥那边应当也快了……” 战事平息,和亲自然也快了。许铄跟许宸也是无奈,当初那样的情势,就不该让她去,许宸也只好安慰道:“回纥那边有繁之兄处理,你不必太过挂怀。” 许如是一噎,心里更堵了。 就是齐行简处理她才更怕,万一他因爱生恨,从中摆她一道。许宸未免也太信任齐行简了,将来被他反咬一口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许如是担心没有持续多久。 她听说齐行简陇西民变,齐行简要镇压暴民,暂时不会回长安来了。 许如是顿时就很高兴了。 当然,她的高兴也没有持续多久。因为她就要被送去和亲了。悲伤总是来得这样猝不及防。 听说回纥那边复国的可汗已经安排上了,可是现在都还没有动静,这和亲也不得不硬着头皮上了。 她出嫁前一天傍晚,许铄就静静地在她门口徘徊。 许如是刚一开门就见着个黑影直愣愣地杵在那儿,吓了一跳,仔细一看:“阿兄,你怎么在这儿?” 许铄抿着嘴,一言不发。 映着残阳夕照,听着秋蝉的余音,愁肠百结。 几年前妹子丢在长安,他无能为力。前年,妹子找回来了,他欣喜若狂,谁知道欢乐短暂,竟又一次迎来了离别,他依旧是如此无能为力。 许如是见他不说话,拉着他进屋里坐下,道:“阿兄,要什么饮子?桂花饮?还是……” 许铄这才闷闷道:“等你走了,就只能饮乳酪了。况且回纥那边就牛羊多,菜蔬少,我见你平日里并不太爱吃腥膻重的,给你添了些胡椒,还有……” 许如是噗嗤一笑,还有嫁妆里边添胡椒。虽然大周胡椒价比黄金,但她印象里这只能和吃货挂上钩。 许如是手肘支在案几上,托着两腮,语重心长道:“阿兄,你听我说。齐……叔父那边安排了人,虽然现在还未成事,但将来有我做内应,事情也能顺利些不是?我是为大周做贡献去的,又不是不回来了,你这样’风萧萧兮易水寒,菩提心一去不复返‘的样子,我很难做的。” 许铄也被她逗乐了,却努力严肃着面孔:“就你还能做内应,那些事都有别人做,你别瞎掺和进去。万一事情不成,你怎么脱得了身?” 许如是故作苦恼:“万一事情不成,那我就等着阿兄来救我了。” 许铄白她一眼,笑闹间,冲淡了心中那缕惆怅。 这厢刚送许铄出门,许如是才收敛了笑意,其实她那句话也没说错,要是真倒霉到不能成事,那她熬死了回纥可汗,大概也得等许铄来拉扯她一把了。 金秋八月,十里红妆、浩浩荡荡,在朱雀长街上绵延,太子殿下心情复杂地亲自送走了女儿。 从长安到回纥的路山长路远,十月天气刚冷下来,许如是到了回纥附近,风土人情都与长安大不相同,来接她的使节汉话说得倒是不错,可是随着深入回纥境内,连语言也变成了陌生又冰冷的。 就连陪嫁队伍里的人,许如是也感到陌生。 许如是走了好些天,本来心情就不怎么样,突然被告知明日就到王城所在,很快便到婚期了。使节还特意地说:“可汗仰慕中原文化,知我回纥礼仪粗陋,周人又重礼,到时候昏礼比照大周的风俗举行。不知可合公主的心意?” 许如是皮笑肉不笑:“可汗体贴入微,有心了。”她又不在乎用什么礼节。要合她心意,把回纥可汗换掉还差不多。 “只是住的这附近最近常有生人来来往往,不清净,是不是叫可汗也宽容些换个住处?” 使节看她脸色不怎么样,也陪笑着叫她忍一忍。 秋日天黑得早,才到王城边上便夜色如霜,冷寂沁人。许如是扬起头,只见一弯上弦月孤零零地挂在天穹上。 许如是不知怎么,突然想起了长安。她自来到这个世界,就一直在长安,认识的人也都在长安,她自觉是冷情的人,现下突然要离开长安了,竟有些伤感。 第二天,进城的时候,不知怎么的,陪嫁车队里头的人和回纥人起了冲突,似乎是拦着不让进去,那边用回纥语吵,车队这边用汉语吵,牛头不对马嘴的,竟还吵得有来有回。 有回纥人说:“最近有乱贼在附近活动,你们这么多人,要搜身查验后才能进去。” 许如是这一天被梳洗打扮折腾得心情烦躁,举着扇子也举得手酸,听了翻译当即火大,她柔声道:“是这个理,是不是要先从我开始啊?” 这个回纥人当即就要过来,许如是脸都要青了,使者汉语水平高明些,一巴掌就甩在他脸上,讪笑道:“哪里敢冒犯公主?只是最近确实不太平,为了公主的安危……” “哪里敢?”许如是冷笑,“你们拦了我的人要搜身查验,这不是企图羞辱还要说是为了我的安危?你们以为是在羞辱我?我将来时你们的可敦,你们羞辱我,就是在羞辱你们可汗!” “公主。”使者和回纥人听了,脸色都白了,低声下气道,“如今也不早了,误了时候……也不好。” 许如是淡淡道:“这不是看我,是看你们呀。” 众人不敢多说什么,赶紧放了人进去,迎亲的使者指引着进回纥的王宫,许如是心情不渝地去觐见可汗。 她刚到殿门前,正结合着回纥可汗的传闻,思索着他究竟是什么模样,高鼻梁深眼窝?身材高大还是瘦小、人好不好相处?要是长得有碍观瞻又不好相处…… 使者朗声道:“周室公主,求见可汗。” 他声音回荡在空旷的中庭,更显得幽寂。这静谧太诡异了,怎么会这样安静呢。 安静得好像……没有生人,置身在鬼域一样。 许如是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 北风打着旋吹拂过来,落叶被裹挟着,轻飘飘地落在门槛上。 “吱呀——”门忽然开了。 一个红色的圆球骨碌碌滚落出来。 许如是怔怔地盯着那东西。 突然反应过来,那是颗带血的、新鲜人头! 她遍体生寒,几乎拔腿就想跑,偏偏僵在原地。血腥气在鼻尖萦绕,久久不散。 “xx?!”有回纥人惊叫。 耳濡目染了这么久,这句回纥语,许如是能听得懂。 ——可汗。 回纥可汗死了? 他怎么会死? 出了什么事? “现在知道怕了?当初是谁胆子那么大,还要做我军内应?” 许如是猛地抬起头,只见齐行简一袭肃杀的黑衣,身材高大,目光冰冷,似笑非笑地盯着她,手里握着的周刀雪白的刃上,还滴着血,活似刚刚从地狱踏出来的玉面修罗。 他怎么在这儿? 他不是在平叛吗? 她还没想明白,霎时,那种诡异的寂静就被打破了。 喊杀声、硝烟和火光,突然之间,齐齐出现在回纥的王宫里。 作者有话要说: 旁友们,就要黑屋普雷了开不开心?惊不惊喜? ps谢谢一语默然小可爱的地雷,以及秦桑、醒眼小天使的营养液 第33章 回去? “齐繁之……” 女孩怔怔地仰望着他,齐行简也在凝视着她。 她一身青碧褕翟,步摇花冠熠熠,手中拿着一柄团扇,嫁衣打扮。齐行简心中有那么几分不悦,却转瞬即逝。她长大了,比一年多前要高一些,五官也舒展开了,竟压得住眉间那抹艳色。她秾纤得宜,让人忍不住想把她搂进怀里。 他这样想着,也这样做了。 许如是见他一步步走下来,颀长的身段带了很大的压迫感,不自觉向后退去,齐行简猛的攥住她的腰肢,他身上强烈的血腥味,极大地宣示了他的存在感。 许如是挣了挣,却被箍得更紧。 “将军,您怎么……在这儿?”使者不掩见到齐行简的讶异。 事实上这次行动极为冒险,齐行简不应该在这里,他应该坐镇在本部,运筹帷幄,而不是孤军深入。 他眼里,齐行简是个谨慎又沉稳的人,谋定而后动,可是他竟然离开了大军本部,亲自来做这样危险的事! 不可思议。 确实不可思议。许如是猛地醒悟了过来。这个使者……竟然是齐行简手底下的人。她脑海里瞬间浮现出近来的不同寻常之处,猜测齐行简是利用她的车队作为掩护,混了些人进来。 许如是瞬间担忧起来。她的焦躁瞬间掩盖了久别产生的陌生感:“齐行简,你不去指挥,跑到这儿来做什么?” 齐行简伸手把她头上的钗环卸了,摘了她头上刺眼的步摇冠,随手丢在地上,墨浓的鸦髻干干净净的,看着顺眼多了。他才淡淡道:“杀人。” 他说得轻描淡写,心中的恨意却只有自己清楚。他都舍不得动的人,却要被个蛮子娶走。他忍了一年多,筹划好一切,好不容易等来机会,不手刃了这蛮夷,如何能消他心头那股子戾气。 只杀了可汗有什么用?要应付的是回纥军的反扑。许如是来不及心疼她赤金的步摇,恨铁不成钢地看了齐行简一眼:“傻。这么危险,你派人过来也比亲自过来好吧?你过来了,那边是谁主持” 齐行简心情终于好了一点,许如是骂他他也不气。 “是小吉利可汗。若那个他连这点事都解决不了,那也不必回来争夺这个位子了。烂泥扶不上墙。”他语气很平淡。 许如是听他语气笃定,这才松了口气。不知道为什么,齐行简的话总有种叫人安定的力量。 使者和几个亲卫眼观鼻鼻观心,假装没有看见自家元帅和公主打情骂俏。 齐行简没看他们,也没看身后的尸体,径直道:“走。” 使节应了声是。齐行简望着火光的方向,仔仔细细听着喊杀声,似乎在判断什么,许如是被他搂着,她脚步比齐行简稍慢,几乎可以算是被挟着走了,她整个人几乎都贴在了齐行简的身上。 许如是稍有些不自在。她抬起头,只见齐行简下巴隐隐泛青,眼睛里也有些血丝,却仍抿着唇专心思索。她身子微微一僵,心中忽然生出几分歉疚,要不是她捅了篓子,也不必带累他跟许多人一起以身犯险。 她挣了挣,低声道:“你搂着我不便御敌,先松开吧。”他拿着刀根本就施展不开。 齐行简以为她是不自在找了借口。下巴抵住她额头,做了个叫她噤声的手势:“嘘——别动。” 许如是不说话了。她怕影响他做事。 这时候的北风凛冽,许如是是南边的人,她原本以为北风拂面犹如刀割只是文人的夸张,真正体验过,才知道这个比喻有多么精微玄妙。 她被风刮得缩在齐行简怀里,后背贴着他的胸膛,似乎能从他身体上汲取一点暖意。 小娘子乖顺地窝在怀里,齐行简很满意。他低头就能看见她微微泛红的侧脸,和那一段莹白如玉的脖颈。 她的发髻被他弄得稍乱。碎发在北风里胡乱飞舞着,漫不经心地拂在他的脖颈、脸上,痒痒的,像是猫爪子一下下地撩拨着他的心弦。 齐行简克制住心中乱七八糟的念头,轻轻给她梳理了一下,嘴角不自觉扬起了笑容。 他们这一路上没遇见什么像样是抵抗,很轻易地便与自家的人会和。 回纥的小吉利可汗对齐行简非常敬畏。这个男人一路以来帮了他很多,在用兵一道上更是显得出神入化,战略欺骗、隐藏、长途奔袭一类也都很有章法,有时候连自己人也不清楚他想要做什么。 战无不胜、攻无不克。 原本说好下个月才动手的,竟忽然就提前了,打得人措手不及,果真就把王城攻下来了。 齐行简命人将义理可汗的人头拿出来交给小吉利可汗,小吉利可汗更是欣喜若狂,又看了许如是一眼,齐行简不耐道:“公主这边还请可汗放行。” 吉利可汗见两个人关系亲密,也不敢提什么收继婚的习俗,不敢不从命。齐行简连怎么写的都给他写好了,就等他签个字罢了。 许如是这才彻彻底底松了口气,心情雀跃,回纥这边的事可算完了,她可以选日子回长安了。 吉利可汗给她安排了一间颇为静谧的屋子,许如是很疲惫却又很放松,夜里睡得很安稳。 半梦半醒之间,却觉得面颊上酥酥痒痒的,半抬起眼皮子,却被面前放大的一张面孔吓得半死,话都说不利索:“齐、齐繁之,你、你” 看守的人都是死的吗——不对,那些如今都换成了齐行简的人。一想到这儿,许如是的心情就不是很美好了。 其实她从没有预料到会在这种情况下遇见齐行简,尤其是这样偏弱势的状态。 许如是搂着被子,眼神警惕。 齐行简指腹蹭了蹭她的脸颊,他的心情很不错,贴着许如是的脸颊,吐息温热:“阿如,许北辰从前还操心我孤身一人,当时你有婚约,我并没有同他说。等这次回到了长安,我就去找他提亲,你说好不好……” 许如是一个激灵,怎么一开口就是这种问题,她下意识避开这种问题:“这……不好吧。” 她看见齐行简的眼神瞬间就变了,他的笑容也立刻冷了下来。 “不好你不嫁我,那你还想嫁谁” 气氛为之一僵。齐行简这个问题瞬间问住了许如是。 不找齐行简还能找谁其他世家郎君,又不知道品性,嫁过去还要重新投入感情维持关系,相当麻烦。更何况,她要是有其他答案……许如是瞥了他一眼,估计齐行简想掐死她。 好像嫁给齐行简也还不错。 齐行简见她面色几度变化,目光刚沉了沉。许如是就说:“这倒没有其他人选。” 齐行简面色缓和了下来,许如是又道:“可是你这样也不行啊。” 齐行简面色又冷然下去。 这些年在军中身居高位,他已经习惯了说一不二。他年少时对许如是那种特殊的情感就已经深入骨髓,因而才会在发现她身份以后,对她一让再让,一忍再忍。 她捅出来的篓子,他心甘情愿替她收拾。最后只换来她一句——不行。 她二话不说就想要拒绝、要逃开,和当年一样、和一年前那回一样,冷漠无情,说抽身便抽身。 齐行简深恨她这一点。 许如是当然不知道他心中百转千回,她是真的认真在考虑提亲的可行性。齐行简这样冒冒失失上门跟许宸说要娶她,最大的可能应该是被许宸打一顿,然后扫地出门。 她唯恐他拧巴,认真地跟他分析:“我觉得,这样不妥。你匆匆上门,以阿耶的性子,应当会觉得有悖人伦,一时间接受不来的。等我回去,探一探他的口风,再慢慢跟他提一提,等他接受一些了,你去的时候成功的机会也要大一些。” 有悖人伦?她又不是他的侄女。就算是又能怎么样? 齐行简看她认真找借口的模样,觉得十分可笑,可他自己更可笑,明知道荒谬,他却仍然在解释:“他在与皇后相争,需要我支持,只要他同意,我即刻便可以帮他。” 许如是不可置信:“你就稍微等一等都耐不住么你知不知道什么叫功高震主?你还要挟功求赏,你知不知道将来有什么下场?” “我等了十年了,许如是。”齐行简寒声道。 天与不取,反遭其咎。 他想要的人,就在手边上,不趁着这机会把她留在身边,不知道她又会怎么逃。 许如是被他气笑了,他爱碰壁关她什么事,她犯不着担心:“等回长安以后,随你怎么折腾。你爱怎么样怎么样。” 许如是的耐性其实不错,但对着齐行简,竟有几分不自知的娇气。 心里憋着气:看他还能折腾出什么花来。 “回去?你还想回长安去?”齐行简冷笑,他的面色突然变得阴鸷,话里带着几分嘲讽。 他这话什么意思?他以为他能怎么样?还能把她关起来一辈子不回长安? 许如是终于察觉到了他情绪似乎有异常,对他身上那种侵略性起了些警惕。她缓下语气,迟疑道:“繁之,你什么意思?” 齐行简掐着她的手腕,覆身压在她身上,语气低沉:“什么意思字面上的意思。你以为我还会放你回去,让你能找机会脱身” 作者有话要说: 熬夜使人头秃。 第34章 书信【捉虫】 许如是被他压在身上,四目相对,鼻尖几乎要挨着了,男人身上的热气涌过来,许如是一颤,浑身僵硬。 “有话好好说,繁之。你把我扣下来,怎么跟我阿耶交代?” 许如是没有见过这样的齐行简,她心里有点害怕,伸手去推,她那点力气,推也推不动。 齐行简心里的怒火却越来越盛,他凑得更近了些,许如是被他脸上的胡茬刺得有点痛,扭头别过去。 齐行简想,她这算什么?厌恶?惧怕? 跟他虚与委蛇? 他另一只手捏着许如是下颚,迫她转过头来,语气相当不善:“这个就不劳你费心,你只要乖乖地留下来。” 许如是一听就急了,知道他铁了心,心念百转,委屈巴巴地说:“况且……就算我留下来,也没名没份。你可以光明正大地娶我,做什么要偷偷摸摸地把我留下来?你不想我们的事情见光吗?” “是你不想着事情见光。”齐行简木着脸,根本不为所动。她这样说,不过又是缓兵之计。 许如是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有这种吃力不讨好的念头,她想了想,退而求其次道:“我和你签婚书,你让我给阿耶写信,我跟他说我们俩的事,等事情定下来,你再送我回去,这总行了吧?” 齐行简目光闪了闪。 许如是看出他似乎有意动,决定趁热打铁,她搂住齐行简的腰身,凑上去在他嘴边亲了亲。 齐行简怔住了。小娘子嘴唇柔软得像花瓣,蜻蜓点水地拂过嘴角。他能见到她脸上细微的绒毛,能见到她眼里盈盈的水光,她糯糯地喊他:“齐繁之……你说好不好?” 齐行简的冷硬的心突然就软成了水,一时有些心猿意马。 “好。”他目光微沉,低下头想亲一亲她,却亲到了冰凉滑腻的手背上,凉意瞬间让他清醒一下了不少。 “我还没洗漱。——繁之啊,你先去准备笔墨等我梳洗更衣,我们……再聊”许如是干笑着把隔在两人之间的手抽回来。 齐行简喉结动了动,终于从她身上起来了,他怕再待下去做出什么事来。 心有余悸地看他离开。许如是长长地舒了口气,齐行简的眼神看起来不很对,再弄下去,不知道还好闹出什么事。出卖色相这件事能不做,还是别做了。 心中觉得奇怪,以前齐行简定力也没这么差,她以前亲一亲他,他都不带正眼看的。 齐行简刚出门,吹着寒风冷静冷静。 如娘还是萧寄春的时候,对他最殷勤的时候,他对萧寄春的恶劣印象还没有纠正回来。至于后来……她就怀上孩子了。她主动亲近过来,他也不敢正眼看她。就算想做什么,也只好克制了。 然后就克制了这么多年。 齐行简深吸了一口气,想起她那段纤长白皙的脖颈,觉得还是需要点凉水冷静一下。 陈妈妈侍候着许如是梳妆打扮,许如是就在想要写些什么。 许如是刚提起笔,又觉得齐行简的状态似乎不大稳定,要是齐行简借口直接在他的藩镇上成婚不放她回长安了,那不还是变相被囚禁。况且齐行简这样逼她,她心里非常不舒服,只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但现在有这个机会,要不然,就摆他一道 她又蘸了蘸笔,脑中这个危险的想法蠢蠢欲动。许如是自认文言功底是比齐行简强的,在信里边玩点猫腻,她也不觉得齐行简能看出来。这封信他也不可能拿给幕僚过手。所以…… 这信还是该这样写。 墨迹未干。 许如是满意地看着信件,心想还是要让许宸先把她接回长安去,让齐行简自己冷静冷静。 陈妈妈见她满意,又扫了一眼信的内容,心下一惊:“娘子,您、您和齐公,这还真要……定亲” 陈妈妈相当迟疑,虽然今日看着两个人关系似乎还比较亲密,但……定国公和太子是至交,又比她大这样多。娘子生得这样貌美,该不是定国公抓着她是假娘子的把柄威胁她 陈妈妈心中一凛,也不敢再问。这样想来,其实也不错。可汗死了,公主没了护身符,但与定国公结缡,便有他护持着,这个秘密也不会被揭露出来了。 娘子当初也算是她精心挑选的,肌肤白皙、齿列整齐,一见就知道是世家大族养出来的娘子,眉眼甚至与陈媵有那么两三分相似。如今长开了,虽然与太子、陈媵的相似淡了,却也被府里养出了感情,恐怕都没有人会往这方面想。 这样私定终身,太子那边恐怕…… 许如是笑而不语。又接着写了婚书,她想了想,还是有些不放心,嘱咐道:“陈妈妈,先把婚书给他,再把信给他。” 婚书是没有问题的,他看了,欣喜之下就更不会管后边的东西了。 陈妈妈应了,许如是还是有些不放心,拉着陈妈妈看了看那封信,陈妈妈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许如是又确定了一次:“你看,这信写得如何” 陈妈妈恭维道:“娘子写得言辞恳切,想必殿下看了,也不忍苛责娘子这段……”陈妈妈搜肠刮肚,半天才憋出来一句:“真情。” 甭管太子那边如何,定国公该是能解决。娘子这边摆出一心的姿态便是了。 许如是哪里是问这个陈妈妈是菩提心的傅姆,文化水平还是有的,跟齐行简水平大约差不离。 “你觉得——齐行简看了呢”许如是让她又看了几次。 娘子果然是为了讨好定国公。但定国公越欢喜,这事可不就越不容易暴露么公主可算是开了窍了。陈妈妈竖起大拇指:“齐公看了也包管对娘子一片痴心感动。” 许如是点点头:“给他送去吧。” 陈妈妈想了想,自觉当起了耐心撮合的角色:“您要不要托个什么信物回去” 许如是一怔,陈妈妈又补充了一句:“阿家身上这枚玉雁的就不错,定亲用雁做礼,这是古礼。”阿家是对公主的称呼。 许如是撇了撇嘴,古礼什么呀 心中又一动。说起古时候……苏武出使匈奴被匈奴单于扣下来,流放到北海牧羊,后来汉国知道他被扣押,汉使便托辞说苏武托鸿雁传书回汉国,告知了他被扣押的消息,当时匈奴国力大减,匈奴单于不敢造次,这才放了人。 这个典故,许宸肯定是知道的。她目光闪了闪,又提笔在信婚书上添了一笔:“今以雁为挚,与君结白首之约……” 这才把玉雁和婚书信件全部交给陈妈妈。 陈妈妈去找齐行简的时候等了好一会儿。倒不是齐行简故意晾着她,只是这边才发动了政变,还有一些军务要处理,还要将这边的情形传回到长安去。 他和许宸约定,本来大军是不能进回纥的,要么也是派一些“回纥军”进来。这次因为许如是嫁得匆忙,他才提前了计划,其实是属于私自动兵,虽然最终控制了回纥的局势,但光这一条,他也绝对会背上不少攻讦。 李长庚正问:“朝堂那边,该怎么处理” 齐行简淡淡道:“皇后和那个阉人不需要搭理,太子会替齐某说项……”但事情总要好好写的,重新将回纥纳入控制范围里边,许宸那边是乐见其成的。 齐行简沉吟道:“我说,你写——” “回纥之民,素性诡诈,……臣恐其反复,请留陇西……” 中心思想就一个,他要留在藩镇,至于民变和回纥人狡诈需要他防范都只是借口罢了。 李长庚有些吃惊:“您这样上书,上边会同意么会不会怀疑您有自立之心” “是又如何”齐行简冷笑地转动着手里的念珠。 几个节度使里大多以他马首是瞻,他不回长安,带着许如是回自家藩镇,也不惧怕这些。 长安里的军队根本无力讨伐他。 齐行简说的话很推心置腹:“从前齐某是什么情况,朝廷是是如何的情形,你也都瞧见了。” 李长庚默然。他任侠意气,天性好打抱不平,皇帝为了尽快收复长安,要把长安的金帛子女献给回纥人,已经是不将子民当子民了,其后又因个人嫉妒恐惧,玩弄权术,把太子和齐公从前线调回,又使得叛军久久不灭,洛阳再度遭受荼毒。 如此皇帝、如此朝廷—— 既然有了实力,何必还要理会 齐行简把他神色变化尽收眼底,笑了笑,李长庚年纪轻,但做事胆大心细,十分妥帖,他借着这几年的战事已经把人提起来了。跟他一心自然最好不过,否则还要多费唇舌,乃至除掉。 将手头事处理完了,齐行简才听说陈妈妈来了,找人进来。 陈妈妈福了福身,先把信物和婚书递上去,齐行简见了,脸上冷肃的线条都柔和了不少,陈妈妈赶紧把信递上去。 齐行简一面瞧着信,一面问:“你家公主,还说什么了么” 陈妈妈一愣,忙道:“阿家着紧您得很,叠声问了几次这信怎么样,您和殿下瞧了会不会觉得不妥。” 齐行简微微一笑,把玩着那只玉雁,听陈妈妈的话,却又忽然觉得,许如是问许宸的反应正常,无缘无故,做什么要问他的反应 他又仔仔细细地瞧了一次信件,没发现什么。他心中才愈觉得蹊跷,却也没瞧出什么,暂时把东西放到了一边。 第二日待发信给自家藩镇之时,又在幕府讨论军中通信秘文用什么的时候,齐行简想起了什么,他将那封信在心里过了一遍,脸色瞬间阴沉得可怕。 众将屏息凝气,只见齐行简暴怒地将一只碧色的东西掷在地上,气得整个人都在抖,一字一顿:“好一个鸿雁传书!” 众将面面相觑,不知道自家节度使是个什么想法。 作者有话要说: ps感谢小仙女集团CEO的地雷和手榴弹 、蹲坑等埋的营养液,么么哒。 以及小许永远在作死,心疼她一波。 第35章 夺刀(微调) 回纥的饮食不合许如是的口味,多肉而少菜蔬。 更逢秋冬之交,回纥的菜蔬便更少了。齐行简送了些秋葵和薤,秋葵个头不算大,却很嫩,中间一点老瓤都没有,许如是拿去和着粗盐烤炙,烤好还撒了些胡椒。 薤也叫藠头,根是白白嫩嫩卵圆形的,糖醋腌渍出来最合宜,只是暂时吃不上。 许如是一边想着等回长安以后,该怎么晾齐行简,一边遣人给齐行简送了些炙肉和炙秋葵、蟹醢过去。齐行简忙起来的时候,总是不怎么记得吃饭。 菜还没拣完,齐行简就过来了,许如是刚愣了愣,叫住了陈妈妈:“添一幅匕箸来。”匕箸即汤勺和筷子。 齐行简身上的戎装都没卸下,挎着一把细长的周陌刀,昂首阔步便进来了,刚一进来便带上了门。他脚步急促,脸上没什么表情,许如是觉得他大概心情不是很好,笑吟吟地看着他:“我还以为你会忙着处理军务,既然来了,就……” 齐行简直直地冲着她走过来,大马金刀地坐在了她的身边,许如是被他身上的煞气吓了一跳。也不好说是什么具体的动作神态,但许如是却直觉他不只是心情不好那么简单。 齐行简这个样子她还从来没见过。 他把门带上了,陈妈妈也没回来,许如是只能拿自己那副碗筷给他夹了点菜递过去:“军中有事还是朝堂上有人攻讦你了——这个点了,先吃点东西,也好想那些烦心的事儿。”她按着惯常顺毛捋的思路把饭递过去。 齐行简斜睨着她,并不接过去。 他并不是第一时间过来的,忍着怒气,在把今天的事都处理得差不多以后,才过来。心里的恼怒其实已经散了一些,但转而又非常疑惑和不甘。 他主动让步,刚有意放过她,她转脸就在背后耍阴招。 好样的! 他把许如是写的两封东西拍在案几上,许如是心中一跳,讷讷道:“怎么了,我写得不好吗” 齐行简笑声低沉:“好如何不好文采斐然。” “……”许如是瞥了他一眼,老老实实道,“文采不成,胜在情意比较真实。” 她不说还好,一提这个齐行简积压着的火气像是瞬间找到了一个发泄的路子,情意真实怎么会不真实旦夕渴望阿耶来救,好早日脱离苦海逃离魔掌。离了他她就高兴了不是 他一把掐住许如是的下巴,他力道大,捏得许如是生疼:“你困在我手里,日日夜夜欲得救护,希望你阿耶速来,好脱离掌控。是也不是难为你还能借着表里两文,将齐某玩弄于股掌之间。” 许如是大惊失色,她连陈妈妈都没告诉,齐行简怎么看得出来呢,为了保险,她还是抛弃了文字游戏的玩法,用的是她和许铄玩的密文,没有解码的方式,他怎么解得开 齐行简在诈她吧 要真让他发现了,还不得掐死她怎么会这样平静许如是讪笑道:“您没看错吧我写的那里有这些东西。” “看错”齐行简冷笑,掐在许如是下巴上,一推就把她按倒在地上,“你那套密文是许北辰亲口说出来的!怎么样运作我都一清二楚,你还要装到什么时候” “……” 她怎么会有个这么坑女儿的爹这种事情怎么能跟齐行简说呢 难怪齐行简今天脸色这样差。 许如是抿了抿唇,她嘴唇泛白,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你究竟是为了什么,这样费尽心机也想从我身边离开”齐行简嘴唇几乎贴着她的鼻尖,一双微红的眼睛十分骇人。 许如是沉默了片刻,齐行简要软禁她在前头,她有什么错 她只是不想被别人摆弄而已。 她几乎是破罐子破摔了:“那不是你逼的么我就合该被你摆弄软禁,一点也不能反抗我又不是你手里的物件,也不是你的附属品,你要我留下,我就留下” 陈妈妈地位低下,她尚且有自己的打算,她尚且为了活命拉她冒充菩提心。逼急了人,什么干不出来 要定亲她也不反对,非把她圈禁起来算个什么事 她还恶人先告状上了。 齐行简冷笑,心中业火熊熊。要不是她先逃了,他怎么会对她用这种手段 就是这样她都学不乖,也只能使一使其他手段了。 他捏着许如是的下巴,还没等她说完便吻上去,许如是嘴上被他咬得生疼,看他神色不大对,死命踹了他一脚,齐行简皱了皱眉,却半点不为所动,伸手探到她腰间去取她腰带上的带钩。 许如是心里有点慌,她死命撑起身子往后退,不知道哪里生出来的力气,摸到了齐行简身上的刀,刀很沉,她双手伸过去抢,齐行简怕她受伤,也不敢跟她争强刀柄,最后刀顺顺利利地被许如是抢了过去。 “你滚出去。”许如是发髻散乱,拿刀对着齐行简,齐行简今天这个状态危险极了,她不敢再跟齐行简单独共处一室了。 齐行简原本心中还生气她拿刀指她,见小娘子双手并用,一幅刀都提不动的模样,不禁笑出了声,他迎着刀刃进了一步:“许如是,你连刀都拿不稳,就算让你拿着刀,你能打得过我” “……” 齐行简这把刀少说也有十来斤,她拎起来都稍显困难,更何况是砍人齐行简也是在战场上混了那么多年的人,她拎着把挥不动的刀对他能造成什么威胁 况且她又不敢真的去砍齐行简。 许如是几乎瞬间就反应过来,两手艰难地把刀架在自个儿的脖子上,她不能动齐行简还不能动她自己:“你走不走不走我就……” “自尽”齐行简看着她,十分有耐心,语重心长道,“阿如,你连绣花针扎在指头上都能疼半天,你有胆子自尽你惜命得很。乖,把刀放下,这刀快,刃上还开了血槽放血,真挨上一刀你疼上十天半个月都不止。” 许如是咽了咽口水,觉得脖颈上凉飕飕的,心里却羞愤难耐,她当然没想过自尽,也就是威胁齐行简的手段,谁知道他还不吃这套。对着齐行简“你、你”了半天,也没敢把刀往跟前迫进一点。 齐行简似笑非笑地注视着她。 小娘子想威胁他,却又没这个豁出命的胆子。 他刚上前了一步,许如是赶紧往后退了一步,他又往前走了几步,许如是步子哪及得上他 步子慢了点,刀刃紧跟着也迫近了她脖颈一点,脖子上立刻出现了一道殷红的血线,齐行简目光一沉,没想到她竟然有这样的胆色。他赶紧往后退,连声音都变了:“你赶紧把刀放下,如娘,我不动你,你把刀放下。” “你赶紧滚。”话音还没落,一个瓷枕就掷到了齐行简脚底下,砸得碎片倒也没能溅多高,这动静却把外边的仆婢惊动了。 “阿家、齐公,出了什么事了” 门刚带上,许如是想起什么似的:“等等,你回来——” 齐行简又打开门,刚动了步子,许如是喝道:“站住,你让陈妈妈进来。”陈妈妈那么久没来,估计是被他的人挡在外边了。 齐行简无奈:“那刀锋利,你小心点。” 许如是气道:“滚……” 陈妈妈进来,瞧见许如是衣衫不整,发髻半偏,脖颈也受伤了,非常吃惊:“阿家,您的脖颈……” 她想问是谁伤的,仔细一想,就齐行简和许如是两个。而许如是这样子,想也知道发生了什么,这不是她好置喙的,于是闭了嘴。 她一说话,许如是从高度紧张的状态下边回过神来,才感觉到脖子疼得很,一摸,手里全是血。 许如是手抖的厉害,半晌才从牙缝里蹦出来一句话:“刀太重,手抖了。” 陈妈妈“啊”了声,没听明白,便听小娘子幽怨道:“我怎么知道他的刀那么快,碰着一点就破皮了。我只是想吓一吓他……陈妈妈你轻点。” 陈妈妈手一抖,告了句罪,又瞧着案几上的菜肴,有些可惜:“那秋葵和炙肉,还没动,给送过去么……” 许如是恨恨道:“炙什么肉,他自己不吃就随他去……嘶——” 陈妈妈一惊:“您怎么咒齐公死呢呸呸呸。” 许如是哼了一声,心中又气又愁,这回齐行简生了警惕,回长安的事儿想必要告吹了,之后还不知道会怎么样呢。 却说长安这边,接了齐行简的战报以后,朝廷一片哗然,对齐行简这样私自调兵出征的行为进行了深刻的批判。当然也仅限于口头批判。 齐行简当年乖乖被削兵权,那是他羽翼未丰,况且也没有跟朝廷对抗的意思,如今时移世易,他对抗叛军、培养亲信,结交节度使,早已经不是轻易可以撼动的了。 就算发公函将齐行简的节度使之位削去,就算他答应,他藩镇里的将领能答应若是他不答应,朝廷下发的便是一纸空文!这会损害朝廷权威,乃至让其他节度使有样学样,不把圣旨当一回事。 许宸虽然同样对齐行简擅自出兵的行为颇有微词,但究竟这事是他委托齐行简的,更何况回纥也按他的意思重新纳入了大周的管辖,他也不好过于苛责。 而除了齐行简寄回朝廷的战报之外,也还有一封私人的信件到了他的手里。 许宸拆开一看,却愣住了——这是菩提心的字迹。齐行简寄给他的信件,第一页怎么会是菩提心写的 当下一目十行,将信件浏览了一边。 第36章 逃 “菩提心怎么会愿意留在回纥?”许铄从许宸手里接过信件看完,第一反应就是这个。 菩提心在信里说,她已经嫁入回纥,虽然得到了回纥新可汗的允准,不必按回纥礼俗再嫁,但回纥可汗身死,她却也该按汉家的礼节,为其守孝三载。故此愿暂时在回纥与大周交接之地,出家为女冠,以全夫妻之义。待三年期满,再返长安。 虽然按情理来说,菩提心这说法也没什么不对。只是……这并不符合她的性子啊。 他再看许宸脸色,道:“阿耶,难道有人要为难菩提心?” “若真有人为难……”许宸食指轻扣案几,“你以为会是谁在从中作梗?” 许铄第一个就想起回纥可汗,但他随即皱了皱眉,回纥可汗为了复国,许下了不少好处给大周,如今仰赖的还是大周士卒为多。他哪里有心思从中作梗,引得朝中雷霆震怒,于他有什么好处? 可是除了回纥人,那就只有…… “……齐叔父?”许铄勃然变色,“可是他扣下菩提心,又有什么好处?” 许宸手上虚虚一按,让许铄闭了嘴。他也想不明白其中关窍,沉吟道:“还不可妄加揣测。这信里也没有流露出半点求救的意思,齐兄又素来都是正直君子……” “那就请一道旨意,让菩提心回来。”许铄心疼妹妹,才不管其他的。 “不可。”许宸断然否决了这个意见。 “阿耶?”许铄并不满意。 许宸看了他一眼,沉声道:“如今情势不明,怎么能下决断?若诸事皆无,菩提心要留在那里,自然是有她的用意的,这样贸然打破她的布局,只怕并不好。若……齐繁之从中施压,就算你请下一道旨意,他不愿意听,你还能将他如何?” 许铄一听这话,知道许宸心中对此并非不怀疑的。只是齐行简如今树大根深,不好撼动,加上圣人如今因为丹药害了身子,每况愈下,阿耶焦头烂额,更不好轻易为这件事动手。 可是菩提心那边,总不能不去管吧? 许铄咬了咬牙:“阿耶,让我去,我要亲眼看一看,菩提心究竟怎么了。” 许宸本也预备派人过去查一查是怎么回事,却没想到许铄主动请缨,他看着儿子的恳求的眼神,半晌才点了点头。许铄的脸色终于好看了些。 心中却不免一叹,阿铄这孩子,冲动、也太感情用事了。 许如是从那次的事以后,就被关得严严实实的。身边有危险的东西都被收起来了。不止是剪子绣花针这些尖利的,连桌角都被包得严严实实的。许如是又不是真的要自尽,觉得又好气又好笑,一连数日都没理齐行简,试图用冷暴力表明自己的立场。 齐行简却不以为意,每日赖在她这儿,该过来还是过来。但齐行简随即就把陈妈妈和她身边的人调走了,换了一帮沉默寡言的女婢。 反倒是许如是好些日子见着人来人往,又不能说话,憋得实在难受。好几次想开口,都强忍下去了。 许如是忍了好多天了,到了齐行简在陇西的府上。她在看见齐行简给许宸回信的时候忍不住了。 齐行简居然用她的笔迹在写信! “你怎么会我的笔迹?”许如是极力让话冷冰冰的,却也掩不住其中的好奇。 齐行简笑了笑,自然道:“你从前不是总嫌我的字难看?我又不耐烦学那个,后来……照着抄的书一遍一遍临习,后来写出些意思了,才又找了碑帖临,才成了如今的字迹。”他说得轻轻巧巧,其实当时临习的时候,心里是相当绝望的。 那厚厚的一叠帖子,当时她抄写的时候是注入了多少心血,多少也是对他有些喜欢的。每回临习就像是回顾一次当年红袖添香的温存。但临习过后,身边却空空如也,才想起已经是生死别离,茫茫然不知该如何。 渐渐的,便也将她的笔迹揣摩得精微了,写起来如掌上观纹。 许如是忍不住出言讥讽道:“便算你能模仿我的字迹,可是天长日久,破绽越多。你能扣我一月两月,能扣我一年两年么?” “过来。”齐行简冲她招手,许如是心里一惊,她也就是嘴上酸几句,齐行简恼羞成怒了?磨磨蹭蹭半天没挪一点地儿。 齐行简目光一沉,提高了声音:“过来。” 许如是立刻乖乖坐到了齐行简身边。齐行简伸手去揽许如是的腰,另一只手从案上翻出一封信,道:“你看看。” 许如是看了看,大多是许宸跟齐行简的日常问候,只有几句是简短的时事,虽然齐行简如今权势正盛,通篇却没有半点猜忌的意思,写得颇为推心置腹。她抬头看了齐行简一眼,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齐行简却悠悠道:“瞧见了吗?圣人病了,许北辰亲奉汤药,日夜照顾,还被皇后那边攻讦得厉害,别说他不知道,就是他知道了,哪有空顾及你?” 许如是白了他一眼,心情稍有些沉闷。齐行简胸有成竹,等了半晌,信写完了也没等到小娘子说话。 他低头一看,许如是懒洋洋的,一点生气都没有。 “怎么不说了?”她的歪理总是多得很。 许如是半阖着眼睛:“你说得对啊。”这边一时半会没什么蹊跷,许宸确实不一定有空能管她,更何况是跟齐行简撕破脸皮。 其实这样一想,齐行简对她其实还算重视的。他跟许宸的关系其实不错,却不惜冒着跟许宸决裂的风险。红尘万丈,天下熙熙皆为利来,攘攘皆为利往。他这种行为其实挺让人感动的——如果被限制人身自由的不是她。 “我觉得你这个时候找他求亲,成功率很高啊。” 齐行简面色微沉,许如是见他不乐意她提这些,总觉得她提这些就是在狡辩想逃走一样。其实他不用这样草木皆兵,她是真心在提意见,放弃这样的圈禁对两个人都好。 许如是叹了叹,把这茬搁下了,转而道:“你把我原来的人调回来好不好?这些小丫头沉默寡言的,闷。” 齐行简似笑非笑:“不闹脾气了?” 许如是抱着他胳膊轻轻摇了摇:“哪怕换几个会说话的也好。” 齐行简愣了愣。那天他一着急确实吓住她了,其实他也有些后悔。从那以后,许如是见着他总喜欢保持一点距离,还从没有主动接近过。齐行简看见她扬起脸,一双桃花眼水光盈盈,两颊粉白,招人怜爱极了。 他心中一热,捏了捏许如是的脸颊,小娘子撇着嘴角轻轻拍了拍他的手:“我不闹了。” 齐行简心地里骤然滋生出一种飘飘然的满足感。 他道:“只要你愿意,你始终都是府中的主母,要用谁不用谁,都随你的心意。” 许如是歪头正顺水推舟想顺势靠在他身上,一通表明心迹,结果扯着脖颈上的伤,疼得一个激灵摆正了头。 齐行简注意到她颈上深红的疤痕,顿时又好气又好笑。 十一月,陇西节度使府。 晨光熹微,乱琼碎玉铺展出一片琉璃世界。挂在枝头一簇簇的雾凇仪态万千,美不胜收。 许如是并不喜欢冬天,却喜欢落雪,见了雪便蠢蠢欲动想要出门。 自从那次谈话以后,她跟齐行简的关系大为改善。她觉得齐行简关她的主要原因,还是出在不信任上。她尽量博取他的信任,终于争取到了一定的活动空间。 齐行简大清早的就问她:“今日是十五,慈济寺有庙会,你想不想出去散散心?” 许如是笑眯眯地应下了。活动范围扩大一点,总比以前被关在小院里强。 她要出行,步障、兜笼、帏帽一应都准备齐了,谁知道临了齐行简有事不去了,许如是顿时不乐意了——齐行简不去她哪去得了? 大抵是她目光太幽怨,齐行简竟也大发慈悲让她自己一个人出去。 许如是高高兴兴地出了门,跟着的排场甚大,她不喜欢那个排场,玩也玩得不尽兴。她撇开了人,叫人在外边等,自个儿到里边去东瞧瞧西看看。 她一身华服,即便身边没有仆婢跟着,也没什么人敢冒犯。只不过她记性着实不大好,不知道从哪边出了门,半天没找到身边的小丫鬟。大周是坊里制,每坊之间都有高墙相隔,中间留出来的夯土道上几乎很少能见到女子。 当地是有武侯巡逻的,武侯相当于是警察。许如是本着有困难找警察的思想,上去想问个路,然后她就被当地的武侯抓了。 许如是虽然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但她一点都没慌,到了县衙,刚巧还碰上了李长庚和县令。 许如是镇定自若地朝李长庚笑了笑,李长庚面色一变:“尔等,怎么敢冒犯贵人?” 武侯抱拳,镇定自若地解释起来。 等许如是李长庚被带回去,只听齐行简耐人寻味道:“听说你一身锦绣,首饰华美,身边既无仆婢跟随,行踪鬼祟,一经查验身上也无符籍,被当成了逃妾?”齐行简就是听不得那个逃字。 许如是:“……” 她是真的没想要逃!她没有符籍,又没有路引通关,能往哪里逃?在齐行简的地头上还能跑得了多远? 她又不傻。 “我没有……” 齐行简骤然攥住了她的下巴,面色阴鸷目光森寒:“你既然不想逃,为什么要甩开身边的人?你既然不想逃,为什么一个人在街上游荡?你知不知道,这外边可是有暴民在的,你前脚出城,后脚就得被人吞得连骨头渣滓都不剩!” 他浑身上下都散发着暴怒的气息,许如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第37章 假假真真 “平素这般伶牙俐齿,今日怎么竟说不出话”齐行简尽量使语调冷下来,收束着他的情绪,他并不想用暴怒的模样去恫吓小娘子。 许如是怎么知道单身女子上街还会被盘问搜查的 她静了静,齐行简掐得她生疼,她双手去抓他的手掌,轻轻往下拽,他松了手以后紧紧地攥住了她的手。 许如是没管手上,这才仰起头来软语道:“齐繁之……我要是想逃,出了门被抓到县衙了岂不正好大张旗鼓表明了身份,若是他信了,我立刻让他送我回京师,哪怕是被人当作笑谈,只要消息传出去了,我阿耶会不来查验” 她没有在明面上挑明事情,无非是不想把事情闹大,让许宸跟齐行简之间没有缓和的余地——那样最容易便宜了皇后和许宥。况且她也存了和齐行简结亲的念头,只是不满他肆意妄为,闹得满城风雨,将来大家脸上都不好看。 她软话一说,自然也就以为,齐行简其实只要略微想一想,也能知道这多半是一场误会。她什么准备也没做,出门还就遇上了武侯和李长庚,这要是逃亡,就太随便了吧。 齐行简也是领兵的,他应该很清楚这如果真是个有预谋的计划,成功率也相当低。 “若非太皓也在,你这法子多半也是管用的。”齐行简语气平淡。 许如是万没有想到齐行简怒上心头,根本就听不进去任何解释。这种拙劣的不堪一击的玩意儿,在他嘴里竟然成了多半管用。 许如是叫屈:“我没有。” 齐行简冷冷道:“你想逃也不是一日两日了。” 许如是气苦:“齐行简,你傻吧” 齐行简漠然道:“我就是太傻,容忍你一回两回,装巧扮乖,有机会一逃再逃。从今儿起,你别想再踏出去半步!” 许如是简直又委屈又有点气急败坏。现在她说什么齐行简都是无动于衷,甚至还有火上浇油的意思。这个人凭什么这样霸道因为一个误会就冤枉她 她脑子一热,竟口出恶言:“没错,我就是想逃,就是不想被你关在这儿,我就要回长安去,你凭什么要我青葱岁月大好年华陪你一个够当我父亲的男人在这儿耗着” 齐行简目光一闪,脸色难看了起来。他的脸上岁月留下的痕迹其实不算多,更多的其实是历经世事的沧桑。 但光阴珍贵如斯,哪怕他如今位高权重,割据一方又如何他有再大的能耐也买不会少年时的光阴。 他心里头果然在意这个,刚才她说什么也不见齐行简有反应,一提起这个他反倒难受起来。许如是心中隐隐有种报复的快感。 齐行简怒极反笑:“好、好,你终于把心里话说出来了。还有什么,都尽管说出来吧。” “还不止呢!”许如是冷笑,嘴里话抑制不住的恶毒起来,“你以为为什么会有系统、为什么会有我到你身边就是因为你的妻子,萧寄春恨你对她薄情寡义,害她被休弃以后一尸两命。她委派我过来,处心积虑地接近你,要你也尝尝永失所爱的滋味!你都不觉得你可笑么爱你的你不要,不喜欢你的、对你别有用心的,你非要强留在身边。” “……” 齐行简双唇泛白。他缓缓地闭上眼睛。 他对她为什么一直以来,她会一直避着他,一直变着花样地否认自己的身份,其实是有猜测的。 就像他在听见她的那段对话后,一度觉得灰暗无光,业火焚心、如置身地狱的时日。 他当时在想,她和他相处了那样久,从最初生疏拙劣的做戏,生硬地相处,到最后自自然然地窝在他怀里抱怨的亲昵自然,他心里多少还是怀着一点侥幸的。 ——那场琐碎的假戏里还存着几分真做的时光。 或许是一句老生常谈的叮咛、或许是一个温暖人心的笑、又或许是她抄录兵书时偶然用心的一笔。 然而现实往往要比想象残酷得多。 她亲口说,她一点都不喜欢他。 “齐行简!”许如是突然觉得齐行简的脸色有点不对,她轻轻扯了扯齐行简的衣袖,从前她惹齐行简生气了惯常就是这样,含蓄地摆出求和的姿态。 她隐隐有些后悔了。她也是气极了,才会口不择言。——可是话已经出口了。 “我……我其实是说……” “许如是,当年是你告诉我,权力不是什么显赫的声名,空洞的公文,权势是真真切切能够掌控人、摆弄人,甚至控制人思想的东西。”齐行简贴在她耳朵边,喑哑着声音,不知道是在告诉她还是告诉自己,“你怎么想的,我根本就不在乎,你只要乖乖留下来。以我如今的权势,我想要的有什么得不到的” 许如是难以置信。 齐行简那样骄傲的人,他那样骄傲的人…… 当年哪怕是说一句为她去读兵书、考武举,都会觉得拉不下脸来。非要打出来堂兄的幌子,来掩饰他的自尊。 他在说什么 他根本不在乎她喜不喜欢他只要她留下来 努力地强调他的权势,好像在虚张声势一样。 “齐行简……”她嗓音突然有些干涩,“那些是假的、都是假的。都是骗你的。” 可是哪怕她是在骗他,那些经历过的事,相互扶持的的经历却是做不得假的。 回忆里历历在目的心动和欢喜,历久弥新。 假作真时真亦假。 他管不了那么多假假真真。 齐行简的嗓音陡然凶厉了起来:“你要是再敢逃,我就告诉许北辰,你究竟是个什么身份。” 齐行不想拿这来逼许如是。但是他实在是没有一点底气,哪怕他如今身居高位、煊赫一时,许如是的身份却岌岌可危。他在她面前没有筹码。 他轻轻吻了她的耳垂,圆润白皙的,生得很有福相。 “齐繁之,你这样有什么意思”许如是刚想继续说些什么,忽的后颈一痛,被齐行简拦腰打横抱起来,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作者有话要说: 退烧之后脑壳还有点疼,不过好多了。谢谢宝宝们关心,群么么哒 第38章 不知道起啥 许如是梦见了很多从前的事。 有七夕初至,她掐准了齐行简来的时机许愿,想一举扭转乾坤,却被齐行简无情地嘲弄的场面。也有他已经谅解,却拉不下脸面,托人赠金钗过来变相求和。 那都是一些很细碎很细碎的光阴。 平凡到她梦到后来,几乎就把梦里的前边的事都忘了个干净。 只有意识还半梦半醒地停留在系统提示的那一刻。 “1528,是否确认脱离本世界?” 她茫茫然,并没有立即做出选择。 但她的身体突然变得轻盈起来——她从萧寄春身上出来了,慢慢地乘着风飘上了青天。 她能从上空俯瞰长安城,四四方方的,被分割得恰恰当当。中间是一条朱雀大街,把东西两边的高低贵贱分割得泾渭分明。就好像是做任务的穿越者和本世界的人一样,中间有一条不可逾越的鸿沟。 她为什么会在这儿?许如是觉得她的思维有些迟钝。她迷迷糊糊地想,好像是因为齐行简。 因为要把齐行简怎么样? 可是齐行简还好端端地在朱雀大街上,他从一匹青骢马下来,风尘仆仆又满心欢喜,把一筐红艳艳的东西卸下来。 好像是樱桃啊。 许如是绞尽脑汁地想,齐行简怎么会去买樱桃呢? 她原先按剧情定下的剧本,是和齐行简一起去西市,系统已经计算好了,原著里这天西市里边有一场追凶的好戏,她引着齐行简过去,故意去凑上那个穷凶极恶的歹徒,然后就可以顺理成章地挡在齐行简面前,再顺水推舟地说上一句:“你能活下来,我很欢喜。” 在齐行简的怀里,含笑而逝,胸口流淌出的热血沾染在齐行简的身上,要他永远也洗不干净这一身的罪孽。 这才是萧寄春原本的期望。要他在她最喜欢、最感激的时候,突然地离去。让他因为他的活造成了她的死,永远都心怀愧疚,要他永远一想起那件事就痛不欲生。 萧寄春希望他也能永沦苦海。 许如是想起来了,是她在好感度满了的那一晚临时改变了主意,她没有严格按照雇主的要求执行这一次的任务,是她刻意支使齐行简出去的。 萧寄春的恨是有缘由的。她身败名裂,和腹中孩儿一起死在了回金陵的路上,她想要报复那个背叛她、舍弃她的齐行简。 可是这个齐行简还什么都没有做过,他为什么要承受这样深的怨恨 许如是认识的他,渴盼亲情而不得,对鲍妩也着实没什么非分之想。对萧寄春多少还是存了相敬如宾的心思,只是他母亲早逝,他并没有在父亲身上学到怎么样去爱护一个人,而年轻的萧寄春也没能跟他磨合好,最终成了一对怨偶。 其实耐心地引导他一步步去学,他其实也会笑、会闹、会骄傲、会软弱、会自负、也会自卑。 许如是心软了。 做委托任务的时候心软并不是一个好的习惯,她对攻略对象手软,系统可不会对她手软,这会直接影响最后的评定结果。 可人非草木。 每一次好感度的提升必然伴随着情感的反馈,有时候或许是一支簪子、一个眼神、一句话、一本书……那些琐碎又平常,甚至叫人都记不住的光阴,一点点把情感堆积拼凑起来了。 孰能无情? 所以每一次的任务以后,都有对那个世界的情感清洗,为的就是保证不会将那么多世界情感都堆积起来,让人承受不住。 她现在就承受不住了。她推翻了原本的预定,选择了一个相对平淡的结局,萧寄春难产而死。 在大周朝,难产而死的女子并不少见,鬼门关转一遭的事,哪怕是养尊处优的贵妇们,也不比山野村妇多几分机会。 或许这也只能算是一点无用的悲悯。 “1528,是否确认离开本世界?” 系统再次提醒了她一遍。 “是。” 许如是听见樱桃忽然滚落了满地,她没有敢低下头去看,也知道,那果子红艳艳的,像是鲜血一样。 许如是忽然从梦里醒过来了。 天色已经昏暗下来了。烛火摇曳,是一种暖黄而柔和的光辉,许如是抬起头,看见齐行简的脸。 相比起她刚才见到的,他的脸上多了几分岁月雕琢的痕迹,俊秀的眉目之间没有一点多余的表情,比她第一次见到齐行简的时候还要冷一些。 许如是一时半会没有从梦里醒过神来,不知今夕何夕,她有点迷惑地去伸手搂齐行简的脖颈,整个人都蜷在了他怀里。 齐行简非常惊讶,他先是浑身一僵,但很快伸手把她搂起来。 她忽然细声说:“繁之,你买的樱桃掉了。” “……是么?”齐行简并不知道她在说些什么。可是他实在不想跟许如是再针锋相对,怒火上来的时候说出的话往往是不受控制的,非常伤人。 她这样乖乖巧巧地就很好。 齐行简神情柔和了些,他轻轻摸了摸许如是的柔软的头发:“你想吃樱桃了?” 都十一月了,陇西天寒地冻,哪里还会有樱桃? 齐行简思索着,江南和巴蜀一带气候温暖,如那一带有富人家中置了温室,或许其中还能找到几树带过来。 走水路应当比陆路保存得要好一些。樱桃一旦不新鲜了,滋味便不好了。小娘子一贯挑嘴,颜色不好还能忍一忍,滋味却是断断不能忍的。 “……”齐行简没有去买樱桃? 屋里烧着的地暖让许如是突然清醒了。 她从被窝里钻出来,地暖烧着只是维持屋内的温度相对不那样冷。却没有碳火来得温暖。 可是许如是不喜欢碳火烤出来那种烟熏火燎的气味,所以齐行简从来不在她房间里烧碳。 现在是十一月了。哪里来的什么樱桃? 梦的影响正在逐渐地消退。但许如是忽然不想清醒得那么快。 她白日里口不择言,都说了些什么话?! 指着齐行简质问他是不是傻? 她是不是脑子进水了,居然这样出口伤人。许如是忽然觉得没脸面对齐行简。 她冷得微微哆嗦,在齐行简的怀里低着头,轻声道:“没有。是我记差了……” 记差什么? 齐行简想起他上一次替她准备樱桃……那着实是一次不大美好的回忆。 他隐约猜到了些什么,但许如是不说,他也不去点破。 两人心照不宣,绝口不提白日所发生的事。 许如是不自在地动了动身子,不好意思再赖齐行简怀里。齐行简一手搂住她,一手解开身上的裘衣披在她身上,自然地接过话来:“还冷么?” 从被窝里头钻出来,当然冷。 许如是点了点头。 齐行简给她细细系紧了裘衣的系带,叫人送了些洗漱的东西进来,许如是梳洗罢,其实也不大困倦,就是后颈稍痛,并且也不大敢跟抬眼去看齐行简,早早地就熄了灯。 齐行简并没有离开,他就在许如是身边躺下的,两个人同榻而眠。 月光透过糊得厚实的窗户照进来,只透得出一点暧昧不清的模糊光亮。黑暗里什么都看清,静得许如是都能听清自己的心跳声。 他们也不是没有同榻而眠过,只是……以前许如是还怀着胎,齐行简从来都不会怎么样。 许如是默默往榻里边移了一点,一双手臂却忽然将他拦腰搂住,炽热的气息喷洒在她耳边:“你刚才说记差了,想起什么了?” 许如是被他突如其来的袭击弄得耳边酥酥痒痒的,她低低道:“想起我要离开之前,叫你去买樱桃……对不起,齐繁之,我白日里是有意要气你,我那些话不是真心的。你不要往心里去。” 齐行简默然了半晌。黑暗里,许如是看不见他的表情,心中忐忑不安,过了好一会儿,不知多久才听见他说:“嗯?” 许如是说:“我白日里说的那些……都不是真的?” “你想逃也不是真的?”胡茬刮过许如是的脸颊,又痒又有些发疼。许如是暗自咬牙。齐行简绝对是有意为之的。 “……那这次我是真的没想逃?”许如是闷闷道。 “还有呢?”齐行简悠悠问她。 “其他都是气话。萧寄春……那是她跟你合不来,即便是那件事发生了,也不全是你的错,更何况根本就没有发生……” “嗯。”齐行简打断了她。他根本就不关心萧寄春怎么样。 “还有呢?” “其实……你人也不错。只是你认定的人,也都会待她好。” “嗯。” “其实……我有点喜欢你的,只不过我怕我之前动机不纯,我怕你要……” 齐行简轻轻在她脑门上亲了亲,柔声道:“现在不怕了?” 许如是摇了摇头。 “齐繁之。”许如是窝在他怀里,她感觉此时此刻齐行简心情非常不错,于是满怀期待,“你不要把我关起来好不好?” 齐行简也不答话,抱着她轻轻道:“睡吧。” 许如是:…… 早上起身以后,齐行简吩咐了婢女们将许如是看好,人用的其实还是徐如是带来的那一批人,齐行简也不担心,只说若许如是出了那个门,她们一个也逃不了军法从事的下场。 婢女们听得一个个心惊肉跳。军法一向是比民法酷烈百倍的,当即暗下决心尽心竭力。 齐行简刚到衙门里边,不久李长庚急急地跑过来找他。 齐行简道:“太皓,出了什么事?” 李长庚无奈:“江都王微服到陇西来了,刚进陇西,用的是假符籍,到咱们郡里,遇上了熟人,才把他认出来。私底下找人去探了探,江都王说是要瞧一瞧陇西的民变的情况。” 齐行简一哂,根本不以为意。许铄不过是个孩子,他过来又能怎么样?民变的事儿,已经处理得差不多了。谁还能借着这个缘由攻讦他不成? 转念一想。许铄若真是过来查探民变的,怎么会微服出来?朝廷派出去正经的差事,再携一点不多不少的赈灾款拨下去才是正理。 齐行简沉吟,道:“太皓,你辛苦些,盯一盯他的行踪,瞧瞧他究竟想要做什么。” 李长庚自领命应是。 许铄进了陇西,还不知已经被人盯上了。原本他并不想惊动齐行简,要悄悄打听寿春公主的消息,下面的百姓竟是没一个知道的。 问了几个官吏,才说出了一点门道。寿春公主是随着节度使的大军回来的,要问她在何处清修,那也得去军中寻一些门道。 要说许如是身份也算有一点尴尬,她刚到回纥,没两天可汗就换了人。被接回来,要说是功臣,大肆表彰,皇后是绝不想让她出这个风头。许宸倒是有意,却被齐行简那封信弄得举棋不定,没有张扬。 许如是回来得也就悄无声息。 官方既然没有宣扬也没有定性,民间自然也不清楚。就算知道一点,也都当饭后闲谈,偶有几个有闲心揣度起这位公主的,也都是捏造想象居多,没有多少知道实情的。 许铄无奈,只好找上了军中的人。 齐行简对军队控制极严,他一找上军中,一举一动都清晰地落在了齐行简的眼睛里。 许铄没有得到半点有用的消息。 日子一长,被军吏们联手欺瞒的许铄自然生出了火气,直接找上了节度使府,表明了身份。 许铄在正厅等了许久,酪浆都换了两茬了,等得心浮气躁,齐行简才阔步从出来,笑道:“不知江都王驾临,齐某有失远迎。今日公务在身,在外边耽搁了一会儿,府中的人不曾怠慢吧?” 他态度甚好,许铄有气也没地撒,只得拱手施礼,按原计划老老实实说:“慢说齐叔父是长辈,铄等上一等也是份内事。况且陇西当初抽调的民力甚多,闹起了民变,也要劳烦齐叔父收尾,公事自然是重要的。” 他的来意,齐行简一清二楚。却又要故作不知,顺水推舟道:“那齐某就托大称一声景明了。” 许铄道:“理当如此。” 齐行简微笑道:“景明此来,是为了殿下查探暴民造反之事吗?叛军已经被围困在西北城中,要不了一个月,粮食耗尽,必然出降。齐某这儿正有一份作乱的名单要交托朝廷,只是到底法不责众,齐某的意思,还是先诛首恶,其余被裹挟者罪责轻者赦免,稍重者服些劳役将功抵过。朝廷经那一役,民力损耗严重,再施严刑峻法,便不大合适了。” 许铄被他这一通话绕得晕晕乎乎,半晌才想明白,齐行简是藩镇之主,如今朝廷跟他这个形式,陇西里边出了什么事情,朝廷里边哪有发言的权力?他这才想起来该说什么,清了清嗓子,道:“齐叔父仁厚,铄自然没什么多少说的。只是有些思念我那二妹,她幼时便丢在乱中,几年前好不容易寻回来,却又经一番离乱……她如今要出家做女冠,也没什么,只是陇西如今毕竟不大安平……” 齐行简皮笑肉不笑道:“莫说叛乱将平,便是未平,有齐某在,也必保陇西无忧,保公主清修不至被宵小所扰。” 许铄碰了个软钉子,一时心中憋闷,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他道:“……齐叔父大功于国,待铄回长安,必给齐叔父请功。” 齐行简连连推诿,许铄哪里是他的对手,两人这推让的功夫,许铄半天都说不出要讲的话。 晕晕乎乎临到要走了,才想起来来意,只得暂时退而求其次,想法和许如是碰上一面。 许铄才道:“不只菩提心在哪家道院清修?我这个做兄长的既然来了,也不能不去瞧瞧她,省得她知道以后埋怨我。叔父你是不知道,她那个嘴巴哟,得起理来简直是不饶人。” 齐行简笑意一淡,道:“如今公主正是守丧期间,深居简出,况且又在回纥与陇西交界,怕有些不便。” “我是她大兄。”许铄的态度很坚决。 齐行简悠悠道:“如今回纥才收复,公主这般也是为了安回纥人的心,你这般贸贸然地过去了边境,若引起回纥人的不满怕也不大好。” 许铄冷笑:“战败之国,有什么资格谈条件?谁敢造反,拿个几百、上千的的人头,一震慑便老实了。” 齐行简抚掌赞叹道:“景明好生豪气啊!可是你看,我大周连年兵灾民生困苦,内外交困,还有哪州哪县能调集出大军去征讨回纥??” 许铄被他问得一哑,讷讷不能言语。 若真能调集大军长时间作战,也没必要借着扶持一个新可汗去控制回纥了。况且,若真要派人去……齐行简是离回纥最近的,他打仗也是大周第一等的。 他忽然意识到,回纥是没资格谈条件。 他们是没有本事跟齐行简讲条件,齐行简手里有兵。 可是他许铄同样没资格跟齐行简讲条件,齐行简手里有权。 他忍气吞声地承认错误:“是我考虑不周。可是叔父,不过是见一见菩提心……” 齐行简淡淡道:“原本你们兄妹情深。我瞧着也能理解,可是看在太子殿下的面子上,齐某不得不以过来人的身份,告诫你一句:景明啊,君子不立危墙。” 齐行简一拍许铄的肩膀,许铄被他气势一慑,最终无奈败走。 可是出了门许铄更觉得不对劲。 若这其中没什么猫腻,齐行简为什么拦着不让他带菩提心回去?甚至连见上一面也不让他见? 莫非他还想要借着菩提心对回纥如何? 许铄越想越觉得齐行简狼子野心,不可轻忽了,紧赶慢赶地便给许宸加急回了一封信件,几日后收到了许宸给的一封加急文书。 许铄刚到了陇西没几天,听到了那么一点风言风语,跟齐行简对峙一番,又被他拿捏压制住了,心里正窝火,接到了父亲的传书,正准备趾高气昂地去找菩提心,谁知道一打开里就傻眼了,许宸只给了九个字,稍安勿躁,勿轻举妄动。 作者有话要说: 尽力小黑屋的我为什么变了画风 第39章 赌约 许宸接到了许铄的来信,许铄的话里实证少而臆测颇多,从信中的蛛丝马迹里,许宸可以窥见齐行简对陇西的掌控力,他甚至可以想象到许铄被齐行简玩弄得团团转的模样。 他如今绝不可能因为这一点点异常而对齐行简发难。 许宸跟皇后如今斗得正火热,这个节骨眼上,齐行简跟他玩了这样一手,许宸不得不怀疑他这是要拥兵自重、自成一方?心中对这位曾为袍泽的兄弟心中多了一丝怨怼。 他提笔回了许铄一封信,刚刚写就,贺兰氏便贴心地将火漆封泥等备好,许宸抬头看了她一眼,道:“四娘睡了吗?” 四娘是去年年初出生的,如今也已经会说许多话了,生得乖乖巧巧的一个小娘子,颇得许宸的欢心,几乎是要什么给什么。贺兰氏点了点头,含笑道:“今日睡得早,一点也没闹。” 许宸沉默了片刻,也没接话过去,又道:“璎珞奴今年也十三了?……也是当相看夫婿的时候了。” 他话中不胜唏嘘。 “可不是。早早相看好了将来也不着急。像……” 菩提心,也是这个年纪就定下了亲事。 贺兰氏的话被咽回了肚子里。她看许宸这个模样,哪里还不知道,许宸嘴里提的是三娘、四娘,心里念着的却是菩提心。 她心中有几分失落,要论喜爱,其实府中的小郎君小娘子都颇得许宸的喜爱,但还是许铄和菩提心这一对兄妹,年纪最大,许宸对这两人的感情最特殊,对许宸是对长子的信重,对菩提心则有几分失而复得的喜爱和愧疚。 相对而言,三郎和四娘便不那样出众了。 贺兰氏收拾了复杂的心情,道:“我已经替三娘瞧了几家了,还等着殿下过目呢。——二娘那边的事,还没个眉目么?” 许宸愁眉紧锁:“也不知道齐繁之是个什么意思,如今看来,似乎该是他自作主张扣下了菩提心。” 贺兰氏讶然:“定国公做甚么要把她扣下来?”一时间心念百转。 她迟疑了一会儿,才把话说出了口:“阿铄在陇西安全么?是否要把他召回来?派旁人去?” 许宸沉吟:“暂时不必,齐繁之还没胆大包天到那个份上。 ”许铄几乎可以等于是他的继承人,齐行简如今行事还是克制的,要是动了许铄,他之前所做的那一切也就完了。 贺兰氏默默点头,手头已经替许宸扫起了尾,她柔声道:“早些歇息吧,殿下明日一早还要替圣人侍奉汤药……” 许宸原本都搁了笔,想起圣人病重,皇后那边最近频繁找宋王妃叙话,心里便不踏实,又重新拿起了笔:“不成,还是要找齐繁之说清楚。” 齐行简在这件事上的态度表现的暧昧难明,很难说他究竟是怎么想的。他扣下菩提心,是因为跟皇后有勾结,还是为了什么? 这个时候,圣人沉疴不起,许宸阖眸,齐行简绝对不能站到皇后那边去。 贺兰氏对这些倒不大明白,只是静静地拿起剪子,把多余的灯芯剪去了。 烛火摇曳,昏暗的火光映出一二魍魉,悄然潜伏在这寂沉沉的夜里。 齐行简发了话,婢女自然不敢再离了许如是身边半步,许如是不胜其扰。 雪刚停了一会儿,她出门堆个雪人,都有人劝这劝那。这个说她穿少了衣服怕她冻着,那个说她身子虚,不该出来吹风。 许如是原本还嫌齐行简家婢女话少,现在又嫌自家婢女聒噪了。 索性充耳不闻,自顾自地把捧起一掊雪,砸实了一点点堆起来,只是砌得又矮又小,表面上还坑洼不平。不多时便觉得冻手了,这才知道厉害,让婢女们那小铲子去堆起来。 齐行简回来的时候,正看见她裹得严严实实,面前的小火炉上烧着一壶热酒,小娘子蜷成一团,也不顾什么仪态,小脸红扑扑的,捧着只耳杯指挥人给雪人插上树枝当个鼻子。 他嘴角不禁弯起,走到许如是身边去,坐在她身边:“记不记得,你从前狭促,抓起一团雪往我颈子里撒。撒过以后,又怕被报复,向我讨饶。” 许如是瞧了他一眼,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她怎么可能这么幼稚? 齐行简笑意不变,道:“许景明来陇西了。——许北辰也来信给我。” 许如是猛地抬起头来瞧他,又微微眯上眼睛:“我阿兄还好吧?”许铄怎么可能斗得过他? 齐行简搂过许如是,笑声低沉,对她的关心稍有些不悦:“他要是在陇西不好了,许北辰能放过我么?” 许如是一想倒也是,除非他是想造反了,否则怎么会去动许铄?许铄跟她又不是一个地位的。不过许宸来信,倒确实让她颇为讶异。 “阿耶来信,信跟我有关吗?”许如是心中稍有些忐忑,齐行简不会的玩弄文字游戏耍她的吧 齐行简似笑非笑道:“既有关,也无关。”他大大方方把信给了许如是,许如是反而不敢接了,按理说齐行简不该让她看见那封信从而有机会求救啊。 许如是狐疑地打量着他。 齐行简笑道:“怎么连瞧都不敢瞧么” “有什么不敢的?”许如是劈手夺过来,见许宸开篇便质问齐行简为什么将她扣下,心中不禁添了几分欣喜,待看下去,心中却越发下沉。 开篇夺人的谴责,声色俱厉的信件,是为后边的试探做铺垫,齐行简为什么要劫走她,究竟要站在许宸还是皇后那头,亦或是中立 许如是当即笑了,颇有几分幸灾乐祸道:“你打算怎么回信说我守孝清修,亏你想得出来。” 齐行简也笑了,他原本没有直接挑明事情,是为了留一个缓冲的余地,但如今的形势,率先坐不住的却是许宸,他判断许宸非常着急。他悠悠道:“如实回信即可。” 许如是不信他,冷笑了一声。 齐行简道:“那我跟你打个赌,我输了,我就放你回去。” 许如是来了精神:“赌什么 ” 齐行简淡淡道:“就赌他这次回信的时候,是什么态度。” 作者有话要说: 考试周到了真悲伤 第40章 书信 许宸还能是什么态度? “他若知道此事,会不叫你放人?”许如是挑眉。 “那却也未必。”齐行简从容不迫。 许如是稍有些诧异:“你赌他不会叫你放我?” 齐行简点了点头。 许如是思绪有些纷乱,齐行简这样赌,怎么看都是对她有好处的。事情挑明了,许宸要救她,齐行简总得放了她。许宸不提放她,这个赌约齐行简就输了,还得放她。 她忽然有点看不明白齐行简用意何在。 他难道还真是良心发现,刻意给自己找个台阶下?她也做不了什么,顺水推舟应下,总不会比如今的局面更坏。 “那好啊。”许如是想明白了以后,露出几分笑意,抬手将酒杯举到齐行简跟前,“一言为定。” 齐行简捏住了她的手,就着把杯中的酒一饮而尽,许如是一愣,他的手心粗砺,尤其是虎口处的茧子最厚,与十年前那个养尊处优的小郎君却是大不相同了。 不禁心下稍软,大拇指顺着搭上了齐行简的虎口。 齐行简反手就攥住了她的手:“一言为定。” 许如是盯着他写完,眼看着就要送出去了。齐行简中途没有一点要耍花样的意思。 许如是其实不明白,他为什么会这样做?写这样一封甚至可以称作是大逆不道的信件。换作她是许宸,如果有人敢这样挑衅她的权威…… 齐行简用火漆封了口,刚拿起来,却见着一只白皙的手摁在了信函上。 他顺着向上瞧了瞧,她今日穿了件圆领窄袖的杏子红衫子,衬得人更显白了些。他嘴角噙起一抹笑:“怎么?” 齐行简脸上,那一双浓黑的眉毛飞扬,几欲插入两鬓。虽是笑着,却有几分问询之意。许如是讪然松开了信件,齐行简捻起信,刚放进木函里,有听她低低说—— “你……你就不怕?这封信寄出去,若我是他,断断容不下这样的臣子。” “呵。” “呵呵。” 先是零散的一两声,随即齐行简纵声笑了起来,震得端砚上的笔滚落在案几上。 许如是好意提醒,见他这样,心中难免生出几分气恼,嗓音微冷:“这封信送出去,你们之间从前的情分就算完了。便是他如今同意你的要求,除掉皇后之后,他便可以收拢大权,到时候你又有什么资格跟他讲条件?” 这封信不送出去,之前的事还可以敷衍过去。 笑声徐歇,齐行简撑着凭几,跽坐着直起了身子,徐徐道:“即便没有这封信又如何?” 没有这封信? 许如是微微一怔,许宸和齐行简之间还有几分情义,许宸将来如登上帝位,齐行简可以说是简在帝心了。这回的事,也不是没有斡旋的余地。 齐行简面色渐寒,他望着许如是,沉声道:“便是没有这封信撕开这层情分,他许北辰真能容许齐某操控陇西、拿捏回纥?” 当然不能。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许宸绝不是那种软弱好拿捏的君主。他明白齐行简的心思,绝对不会手软。 许如是道:“只要你辞去节度使之职,将兵权交于朝廷……” “你是要我束手就擒?”齐行简玩味道,“兵权易主,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废去爪牙,下场如何,端看君王如何处置。 “……”许如是是倾向于相信以许宸的性子,不会对他如何。但生死操诸他人之手,齐行简的性子怎么能忍得了? “你真要把这封信送出去?”许如是并不希望双方剑拔弩张,一点余地都不留。一面是许宸,一面是齐行简。 许如是看向齐行简。 齐行简忽然笑了起来,一把把她圈在怀里:“你在担心什么?最想把这信送出去的人,不该是你么?” 齐行简看到她的耳垂霎时变得通红,比外边冰天雪地里的红梅还要娇艳。他忍不住凑上去亲了亲,许如是浑身一颤。 他的小娘子心软了。 担心什么许如是扯了扯嘴角:“我才不担心呢。”有什么好担心的,信送出去了,她才不会被困在这儿。 信最终还是送出去了。 许宸看了信相当生气。 他怎么可能会不生气?齐行简竟敢公然用他的女儿威胁起他来了。 一个外臣,妄图拿捏太子。 贺兰梵境还从没有见过他对相熟之人还没有发过这样大的脾气。阴着一张脸,并不说话。似乎随时都能拔剑杀人。 上回江陵郡王身死,殿下便恨不得提剑砍了皇后。最终却也被劝阻了下来。 这回看起来竟比那回还要生气。 许宸把信件拍在案几上,贺兰梵境隐约瞥见了“齐行简敬上”几个字,着实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儿才能叫他气成这样。 贺兰梵境眉头一锁:“殿下和齐公之间可是闹了什么误会” “误会”许宸冷笑,“他不仅扣下了菩提心,还敢找我讨了她去。”他是期望齐行简加入朝局里,帮他对付皇后宋王一党,但齐行简捏着手里的筹码就敢对他讨价还价——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对菩提心起的龌龊心思。 “殿下……”贺兰梵境惊讶了一会儿,她都不知道齐行简和菩提心之间有什么交集。斟酌着用词,“咱们如今勒令他送菩提心回来,一纸公文能够管束住他么” 许宸怒气稍歇,脑子稍冷静了些:“……不能。”齐行简如今在外边,朝廷的政令对陇西有没有用处,端看齐行简愿不愿意接受罢了。他手里还有数十万的精兵,甚至有实力左右朝局。 贺兰梵境对许如是多少还带几分怜惜,但她却也没有关心则乱,比许宸要清醒得多:“那妾以为,殿下便不该做无用功,至少不能将他往皇后那边推。” 许宸目光一寒,冷眼盯着她。贺兰梵境挺直了腰杆,毫不畏惧地迎上他的目光。 皇后近来找鲍妩找得颇为频繁。 皇后对这个媳妇谈不上喜欢,却也时常通过她来了解一些他们这圈子里的事情。而近来,皇帝病重,皇后除了拉拢了几个在内廷、外朝都颇有势力宦官以外,还时常借着鲍妩,同在外开府的宋王通气。 鲍妩最近又带来了一个新的消息:“表兄和太子最近闹得颇为不睦,生了好些龃龉。” “阿兄求了太子殿下什么事儿,殿下近来对阿兄甚是不满,一口就回绝了他的请求,阿兄有些恼火。” 皇后一听便来了兴致,太子一向跟齐行简关系不错,主动树敌这还是头一遭,何况齐行简如今在朝中还是举足轻重。 “究竟是求了什么事儿?” 鲍妩小心翼翼地看了这位君姑一眼:“妾也只是听说……” “听说什么” “听说是与寿春公主有那么几分关系。”鲍妩赶紧补充了一句,“只是一些风声,做不得准的。” 皇后凝眉,脑海里浮现出那丫头的情状,冷哼了一句,才细细咀嚼起鲍妩话里的意思。跟那丫头有几分关系…… 能跟那丫头有什么关系 心中忽有几分明悟。在大周朝,这种事情也不鲜见。该是许北辰素来重情义,不愿意把女儿嫁给齐行简,这股执拗劲儿倒是与当年不差分毫。 才闹得两边关系都僵了。 皇后冷笑:“他倒是个好父亲。” 说完,犹自不大放心鲍妩,又派了好几批人去查,却也只听说两边关系闹僵了,注意到许如是在回纥可汗死后滞留陇西未归,皇后才对鲍妩的说法又信了几分。 这才开始谋划怎么拉拢齐行简去对付许宸。 作者有话要说: 考完一波。 第41章 交代 听说陇西的**已经解决了,只是在最后,乱民还作困兽之斗,内外交困之下,匪首还自立为皇帝,大肆封官,士气还高昂了一阵,只是最终也不敌官军,还是被剿灭了。 许如是对这个结局没有丝毫意外。虽说百姓苦于苛捐杂税,不堪负荷才揭竿而起,但其人心不稳、组织松散,大周也没到气数已尽的时候,不过是给齐行简的履历上再添上轻描淡写的一笔——某年某月剿灭伪帝。 近来齐行简因此心情颇为不错,或许也是因为这事。许如是叹息了一阵,就把事情丢在了脑后,她更关心的是齐行简那封信的后续影响,按照驿站的速度,许宸的回信怎么着也该到了。 她到齐行简书室门口的时候,听见李长庚在跟齐行简说话:“叛军突然称帝,士气高昂,因而主动出城。城破之时,几个匪首都想拿那东西来换自个儿身家性命,还因为抢那东西,反而还死了些人。如今乞以那东西换得一条性命。” 这游侠的语气颇有几分唏嘘。 许如是听得一愣一愣的。什么东西这么重要,还引得叛军末路之际还争争抢抢。 “首恶勿除。给他们一个痛快,”齐行简淡淡道,“消息传出去了吗” “那倒没有……”李长庚一愣,其实不大明白齐行简为什么要封锁消息一般。却还是领命退下了。 李长庚出来,看见许如是,有些诧异地行礼。齐行简面上线条柔和了下来,招许如是过去。 许如是只见他掌中把玩着一方白玉,白玉无瑕,柔如凝脂,温润而有光。 难得的好玉。 “喜欢?”他笑着张开手掌,将东西递给许如是。 许如是伸手接过来,端详了片刻才发现,正对齐行简那一面色泽暗红。 这是一枚印玺。 用篆文刻写着“受命于天,既寿永昌”。玺印的一角有缺,却被人以黄金镶起,金玉之间严丝合缝,宛如天成一般。 “玉玺?” 许如是手一哆嗦,差点没拿稳,她看向齐行简的目光颇为震惊。 在本朝开国之前,这枚传国玉玺便已经失去了。 相传玉玺乃是秦始皇命人所制,用的是奇珍和氏璧,字是丞相李斯所书。西汉末王莽专权,遣人前去索要玉玺,王太后怒掷于地,因而真品有一角缺失。 齐行简竟然找到了玉玺?玉玺是真是假?他为什么隐而不发? 许如是自己对玉玺并没有太多敬畏,也不把它当回事。但大周朝的人不一样啊,绝大多数的人都把玉玺敬若神明,哪怕乱世枭雄多少也多玉玺抱有那么一丝幻想——玉玺受命于天,得到玉玺的人是不是就掌握了天命呢 齐行简把玉玺留下来是什么意思 他胆子也太大了。 许如是心中猛跳,忐忑地看向齐行简,把那块烫手的玉递回去,她突然意识到话不该这样就说出来,干巴巴地给自己圆场:“做得还挺真的。听说真的那枚在突厥,不然真叫人误会……” “如娘。”齐行简随手放在案上,“你知道叛军匪首为什么会突然称帝” “就因为这个玩意儿,”他点了点那枚印玺,似笑非笑,“蠢到自以为能承袭天命。” 显然是说这是真的印玺了。 “那你呢?”许如是脱口而出把。 “嗯?”齐行简抬头,眸中带了几分笑意,“我怎么?” 许如是沉默了片刻。 “你迎回玉玺,自然是莫大功勋。怎么竟秘而不宣?” 齐行简这厮自视甚高,既然说了叛军匪首愚蠢,自不会相信拿了玉玺就受天所钟这种鬼话。 然而众口铄黄金,即便他不信,也有的是人信。如今不把玉玺交出去,将来消息走露,这功勋就得变成悬在头上的利刃。 齐行简道:“你念过的书原来竟不过脑子么?” 许如是难得跟他说几句推心置腹的话,被他这般奚落,顿时气上心头,不咸不淡道:“妾哪里及得上定国公英明神武、聪慧过人?” 齐行简一笑,不接她的话茬,道:“三日后,就派人送你回长安去,估摸着你回了长安正赶得上开春。” 骤然得知可以回长安,许如是倒没有特别开怀,反而显得有些不知所措。 齐行简真这么说话算数么? 她错愕之时,齐行简站起身来,捏了捏她的脸颊,调笑道:“你若不愿走,留在陇西住着也不妨事。齐某这就给殿下修书——” “我自然是要走的……”许如是讪讪。 齐行简的神情有那么一瞬间变得极复杂。 许如是只作不见。 她迟疑道:“先前庙堂上,要我留在回纥,如今朝令夕改,有由头么?” 这些小事,齐行简早想好了如何遮掩首尾:“圣人病重,你这个女孙不该回去尽一尽孝道,还有谁能拦着么?” 许如是点了点头,目光在玉玺上又逡巡了片刻,便打算告辞。 “如娘。”低沉的声音叫住了她,她抬起头,看见齐行简目光深邃,“长安政局动荡,你莫要再胆大妄为了。” 许如是是跟着许铄一起走的。许铄一见了她,打量了好一阵,又问齐行简有没有刻薄了她。 他羽翼未丰,哪里斗得过齐行简? 况且许如是并不想他与齐行简结怨,对这段经历自然守口如瓶,编了谎给齐行简描补,预备把许铄糊弄过去了。 许铄见问不出什么,也不敢逼迫过甚,转回了长安却一状告到了许宸跟前。 “齐行简那厮嚣张跋扈,简直目中无人,将陇西经营得水泼不进,全然不尊王化。菩提心毕竟年少,看不破那厮狼子野心,被他唬得团团转,还当他是个好的。” 许宸听了许铄告的这一状,先就是皱眉斥道:“阿铄,谁叫你直呼你齐叔父的名讳的?” 许铄被他说得一噎,但他究竟在父亲严厉的目光下,不甘不愿地改称了一声齐叔父。 许宸这才许他将在陇西的见闻说了出来,许铄将信中不详尽的都添油加醋的讲了,许宸认真听完,许铄才回过味来,许宸心中对齐行简未必没有不满,但如今皇后步步紧逼,齐行简那边势大,父亲是不愿得罪他。 这般思索,许铄心底里却愈发不是滋味。 许宸打发走了许铄,便找到贺兰氏,阴着脸道:“齐繁之信中所述,说他与菩提心……两情相悦。” 他口中吐出这个词儿,都艰难得很。贺兰氏听了更低呀了声:“这、这……” “我原本心中不信,谁料得阿铄今番回来,便说菩提心嘴里尽是齐繁之的好话。他当菩提心年少,却不知道她这丫头心里从来都是有计较的……” 贺兰梵境与许宸素来心有灵犀,思索片刻,道:“殿下是要妾身去探一探二娘的心思?” 许宸点了点头,叮嘱道:“勿叫她觉察。” “妾省得。”贺兰梵境心领神会。 许宸握着贺兰梵境的手,叹道:“儿女大了,不知还由不由爷娘。” 贺兰梵境安慰道:“哪家爷娘不是这么过来的?” 是了。 哪家爷娘不是这般过来的?大父防备着耶耶,耶耶如今又防备着他。谁能说,耶耶幼时,大父不曾给过耶耶温情?谁又能说,他幼时,耶耶不是真心待他? 孩子大了,便想着脱离父母的羽翼了,便有了自己的心思。 于是那脉脉的温情也就渐渐褪去颜色了。 许宸长叹了一口气。 “妾还羡慕大郎和菩提心如今晓事了。咱们三郎前日刚有些进益,便吵着要耶耶看他的字儿呢,半点都不省心。” 听贺兰梵境说起小儿三郎,虽是数落,却不掩亲昵的语气。许宸心中稍有些许宽慰,小儿子聪慧,又有毫不作伪的孺慕之情。 许宸笑道:“叫他拿来吧。” 贺兰梵境嗔道:“殿下勤于政务,又要侍疾,哪能纵着他胡闹?” “他的课业也是大事。”许宸假意肃容,刮了刮贺兰梵境鼻尖,“若懈怠了,孤是要罚你娘俩的。” 第42章 贺兰 ——如今长安政局动荡。 齐行简这句话,许如是原本没放到心上。政局动荡关后宅什么事 谁知道东宫现在是夹着尾巴做人。 前朝的事儿虽不能直接作用在身上,宫里皇后却能磨搓贺兰氏和许如是。 每日晨昏定省,克扣东西,敲打敲打宫人——要不是守卫她指挥不动,恨不得连东宫守卫一齐给除了。 许如是不胜其烦。撕破脸皮以后,皇后竟然连这些没什么大用的手段也用起来了。虽然不能伤筋动骨,却也足够叫人恶心。 然而她能怎么样皇后,既占着辈分,又占着身份,还有皇帝的宠爱。 “该低头的时候,就得低头。”贺兰梵境拉着她的手,“菩提心,你是个聪明孩子。该知道,形势如此,非人力能逆转。” “儿明白。”许如是倒不是不能忍耐的人,再说皇后如今大部分精力放在外朝,一些小手段也顶多叫人心烦。听了贺兰梵境这话也不觉得什么特别。 贺兰梵境低低一叹:“你、你哪里明白你可知道殿下的处境” 许如是一怔,她在陇西之时,虽也略有耳闻,详细情形却是不知。 “如今,圣人病重,耳根子愈软,皇后把持朝纲,对殿下步步紧逼。殿下、殿下眼看着落在下风,还因为你跟定国公翻了脸……”贺兰梵境神色愈发凄然。 许如是张了张嘴,心道那主要是因为齐行简割据陇西,嚣张跋扈,与许宸的立场相悖,她顶多也就是个辅助作用。 然而她对贺兰梵境终究持着敬意,终究没有反驳:“是我不好。” 她起码还是要负点次要责任。 “不。”贺兰梵境抓着许如是的臂膀,低低道,“齐公修书与殿下,信里边说了什么,你心里有数吧” “那是殿下和齐公修好的一个机会。” “殿下——拒绝了。” “听阿铄回来禀报,说你并非无意。殿下又迟疑了。” 许如是眉尖微蹙。 她从陇西回来,以为好像逃出一个囚笼。如今看来,却仿佛又一头扎进了另一个牢笼。齐行简、许宸、贺兰氏……他们未必都对她心存恶意,但偏偏——手段又如此…… 见许如是面色微沉,贺兰氏声音有些发急:“你莫误会,殿下只许我悄悄地问你,不要惊动你。他不想叫你心中有压力、有芥蒂。” “自然,你若是愿意,殿下自然也无二话。你若是不愿,殿下又怎么舍得逼你” 她的声音都止不住地颤抖。 仿佛——子规啼,空泣血。 许如是心中一软,回握着贺兰氏的手,轻轻道:“我知道的,阿姨。你也好、耶耶也好,都是在为我打算。” 贺兰梵境愈发激动:“菩提心,我知道你自来有主意,也不愿被人摆布。可你是殿下的女儿,大周的郡主——” 许如是心尖一颤,脸上火辣辣的,又觉得羞愧,又兼些心虚,她还是占了别人的身份,受了别人的福气。 低低“嗯”了一声,不敢叫贺兰氏看出来。 “你生来就享富贵,华服美食、珠箔翡翠,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但你知道,废太子的女儿,是什么么” 废太子的女儿,是输家,是庶人,是草芥—— 许如是心中一凛,便听贺兰梵境说:“朝廷争斗,一步错、步步错。你或许身不由己,殿下便能由着性子来么” 许如是抿唇:“我明白了。阿姨,我确实是对——他有些好感的,您如实回禀就是。” 贺兰梵境拍拍她的手背,一叠声道:“好、好。” “菩提心。”她凑在许如是耳边,“如今形势,确实要委屈,但将来——” 咱们谁也不必忍。 谁也不必怕。 我朝从来不缺三嫁的公主。 出了门,贺兰梵境的话还在许如是心头回荡。 她话里的意思很明白。将来许宸登临那个位置,大权独揽,想如何撕毁跟齐行简的契约都无所谓。 可是现在不行。 现在齐行简是一支极强的助力。打破和皇后僵持的关键。 其实嫁齐行简也不是特别叫人难以接受,日后恐怕也不必多做折腾。贺兰梵境看得透彻、清楚、明白,说得也温柔婉转,但终究,许如是知道,有什么不一样了。 温情脉脉的面纱底下,纠缠着的利益像锁链一样,牵动着所有人的一举一动。 “啪——” 一巴掌落在妇人光洁的脸面上,登时脸上起了红印。 “菩提心不懂事,你也不懂事么”许宸怒发冲冠,烦躁地走来走去。他素来温和,贺兰梵境自以为对他了解,做事自来不瞒他,谁能料到,这回他非但不欢喜,反而如此雷霆盛怒。 她怔怔捂着脸,心中茫然。 “孤叫你私底下问她,谁叫你去逼她的谁给你的胆子”许宸厉声喝问。 “妾、妾身……是妾身自作主张。”贺兰梵境面色惨白,伏地叩拜,“请殿下责罚。” “自然是你自做主张,枉费心机!莫非还自以为是孤授意么” 许宸的怒喝,隔着屋子都能听得见,刚下学的三郎许炯听见这声音,直想看个究竟。 贺兰梵境的贴身侍婢阿荷见势不妙,拿话哄了三郎,赶紧去请许如是过来说和。 她虽不知其中情由,却也知道许宸对这女儿千般娇宠,又素来听她的话,况且这位娘子还与自家孺人交情甚笃。 正是暮食时分,听见这事,许如是不敢怠慢,匆匆赶过去。 屋里却已经是一片静寂,大门却未开,一众奴仆也并不敢擅自进去。许如是走上前去,轻轻叩门:“耶耶,厨下做了晚膳,先用一些吧。” 过了好一会儿,沉沉的声音才从屋里传来:“菩提心,你进来吧。” 许如是当下开了门,只见贺兰梵境直挺挺地跪在当中,鬓发散乱,似雪的脸颊上红印子犹为显眼。 谁也没见过这样狼狈的贺兰氏。 门外的众人吃了一惊,许如是连忙带上门,又见许宸面沉如水,不知情由,实在不敢相劝。 “原也是要找你的,如今过来正好。菩提心,我原恐你面皮薄,不敢讲。但既然已经说破了,为父便再问你一回。有耶耶在,你不必忧心什么其他的。” 许如是想了想,又看了贺兰氏,心中了然大半:“阿耶就为了这事罚贺兰阿姨么可我与她说的就是实话。” 她语调轻柔,目光恳切,许宸一时也分不清她说得是真是假。 许宸沉吟:“如今的情势,还不需要委屈你一个女郎出头。” 许宸与许铄,平时几乎没有半分相似。这时的许宸却像极了许铄。语气虽平静,却全然不似平日那样理智。便仿佛跟谁赌气一般。 许如是心口一热,又叹了口气:“我所言,确实不假。也确实与贺兰阿姨无关。” 许宸目光讶异,迟疑间,又听她道:“三郎还等着耶耶和阿姨用膳呢,阿耶,先叫贺兰阿姨起来吧。” 许宸沉吟了片刻,不置可否。 贺兰梵境默不作声再拜,许如是赶紧迎上去将人扶起来,替她活动着酸麻的筋骨。 “菩提心,你跟我过来。” 不想许宸却叫住她,许如是犹豫片刻,应了声。 贺兰梵境望着一前一后,父女两个的背影,怔怔望着,等三郎进来的时候,许如是带来的菜都已经凉彻了。 炙羊羔冰冷后的气息油腻,弥漫在空中,叫人作呕。 “娘。”许炯扯了扯她的衣袖,“你的脸怎么红红的,眼睛也红红的。耶耶呢” 贺兰梵境匆匆抱着小郎君,揉了揉眼角,声音有些疲惫:“无妨,耶耶今日太忙了,咱们娘俩、就咱们娘俩……” 一时梗住无言。 平日看起来,好得似一个人。真遇见了事,才分得出远近亲疏。人家才是父女,人家才是一家人。 菩提心、阿铄……殿下。 自菩提心回来,她自问也是掏心掏肺地对人,不论是菩提心,还是阿铄。抱着懵懂的三郎,贺兰梵境不由悲从中来。 …… “呵。听听,许宸宫里闹将起来了,也不嫌难看。贺兰氏约莫是个清醒的,怎奈何……” 宋皇后听说这事,便说跟儿媳当笑谈听,鲍妩听了一叹。 又听皇后问起:“他那边是什么意思” “阿……”皇后一个眼风扫过来,鲍妩连忙改了口,“他那边说,其他人无所谓,她……是要留下的。一个女人,一个庶人,折了羽翼唾手可得。省得三番两次,给脸不要脸。” 皇后抚掌而笑:“倒有几分他用兵干脆利落的风范。擒贼擒王,余者何足惧只要胜了,什么不都任他挑么” 鲍妩又有些迟疑:“母后,我觉得……” “怎么” “这不大像他的性子。” 宋皇后不以为然大笑:“齐繁之是什么性子还能是许宸两父子那样感情用事的性子么” 鲍妩默然片刻,心中默默道:他当年,确乎如此。只是能教他珍重对待的人,十数年前,便已经死了。 她不再争辩,又想起什么:“母后。他还说,有一份厚礼相赠。” 第43章 田宅之争 “母后可还记得前些日子圣人赐宋氏的良田么” 皇后脸上刹那间腾起些厌恶之色。 几年前,因为许铄前去蜀中迎太上皇不利,她向许铄发难,反而被许宸借着算计宋舍人将她开革出了博陵宋氏。 闹了天大的笑话,皇后自不肯善罢甘休。自皇帝生病,皇后手握大权,宋舍人那支族人畏惧她威势,宋舍人遂早早“病故”,宋氏族人又觍着脸要和皇后家族连宗。 人已经死了。 皇后虽然心有不甘,为了“博陵宋氏”的名头,捏着鼻子也就忍了。面子哪有跻身士族重要——毕竟其他的博陵宋氏的士族可不会如此低三下四地求她。 皇帝知道了倒赐了宋氏些田宅以示恩赏,宋皇后虽不高兴,却也是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 “他说:那片地,太子赐给了此次攻叛军占领城池立头功陈将军。” 皇后冷笑,这种事情,她也懒得给宋氏出头。齐行简无缘无故,说这事做…… “哪个陈将军”皇后目光一凝,“是太上皇原先提拔过的那位” 鲍妩奉承:“圣明无过母后。” 皇后头一次对这个儿媳顺眼了些。 …… 许宸叫走了许如是。因为外边开始落雨,地上积水不多时便浸湿了鞋履。 东宫在太极宫内,但因为位置尴尬,位于长安低洼处,每到大雨就会有水患。自从大明宫修好以后,历任皇帝就再没住过这边。因为各宫隔得远,宋皇后三天两头找人过去请安,都要出宫经过兴安门,才能进大明宫。 住东宫去大明宫不仅要绕路,要忍受这种恶劣的生活条件,这破地方还真不如永嘉坊,果然是太子不被待见啊。 许如是不禁心疼起许宸。 她亦步亦趋地跟着,许宸忽缓声道:“菩提心,你与阿耶说真心话,你究竟是怎么看齐繁之的——照实说就是,贺兰,她对你其实也并无坏心,她的话,你也不要太记在心上。” 看起来他怒气已经消了许多,话里隐隐有饶过贺兰梵境的意思。 许如是本该高兴。 许宸既不拿情分和形势压她,又很坦诚的模样,不像贺兰氏还跟她玩手段。她着实不好拿话搪塞,可要说齐行简好,许宸如今跟他关系看起来不怎么样,若说他不好,她也不知道从哪里开口。她能从回纥回来——全靠了齐行简,许宸都不一定有他这么上心的。 许如是想了想,绕开了齐行简本人,道:“阿耶,天下何以安不是律法、不是德政,是军队。能打仗的军队,能威慑天下、维持律法威严的军队。齐繁之他本人如何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捏着兵权。他还能打仗。” 许宸目光复杂。 又是感慨她看得格局不小,又是疼惜她懂事。 许如是:“……” 这么看着她几个意思 其实她……对嫁齐行简这事本身,并不反感。 “这件事……你不反对” “我不反对。”许如是看许宸一脸被逼无奈,也觉得很无奈,只得劝道,“阿耶,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 许宸长叹一声,略过这节不提,只说:“菩提心,近来圣人,有空多去探望太上皇。自你回来还没见过他,他老人家……唉。” 许如是想了好一会儿,才想起这位大权旁落的太上皇。 他自从被接回以后,很遭皇帝忌讳,被安置在南内——南内,是太上皇少年旧居,登基以后修葺做兴庆宫。 皇帝从没去见过太上皇,反而许宸重情,常常去探望。 “太上皇还好么” 许宸想起太上皇的状况,兴庆宫里能遮荫的高树砍伐一空,现下冬日了碳都供给不足。听宫人说,那树还是夏天圣人特意叫人砍了。 年迈的人,哪里经得起这样的折腾。 南内落叶满阶,草叶枯黄。太上皇伶仃地躺在榻上,身边唯有一尊贵妃的玉像——他身边的亲信,全被宦阉何护撺掇着圣人贬的贬,杀的杀。新来的宫人碍于形势,哪里敢亲近他 一对父子,活生生成了仇雠。 又想起今日觐见皇帝,皇帝身体好了些,听说太上皇病重,也面露出恻隐。他进言说:“太上皇久不见圣人,心里十分挂念。” 圣人也深感愧疚,连连道,必然要去拜见太上皇。 许宸喟叹:“恐怕好不了了。” 太上皇恐怕好不了了。 皇帝脑海里盘旋着这句话。 他英明神武、威仪辐射九州长达大半个甲子父亲,不好了。 皇帝登基以后,从没见过太上皇。记忆里,太上皇高大伟岸,他眼睛里永远有勃勃的野心,他不笑时,威严得仿佛天人,然而一笑起来,却又爽朗俊逸。 就算老了,也是矍铄的,眼睛里有种永远不会熄灭的光。 窗外冷雨淅沥,皇帝几乎不能想象,就是像这样是一场普通冬雨,化成风寒击倒了他巍峨如山的父亲。 皇帝垂膝胡坐,皇后给他栉发,一点点梳通打结的头发,皇帝捏着一根白发,一时唏嘘:“从前,娘还得幸时,也给太上皇篦发,我就绕在太上皇膝下。那时候,朕,才这么高。——一转眼,朕竟也老啦。” 老了的人,格外怀旧。熟悉的人和事正一点点离他远去,以前不亲密的、有龃龉的,经过岁月的洗练,仿佛也讨喜起来。 皇后多熟悉他一听他的语气,便知道皇帝是念旧了。 她笑了笑,面上不动声色:“大家想太上皇了,去南内见一见就是。” “备下辇驾,一会儿就去。——大郎也劝朕,这孩子,是纯孝之人啊。” 她不着急,随侍的何护却慌了。他和圣人都害怕太上皇复辟,对太上皇防备甚严。南内的树还是他叫人砍的,太上皇身边近侍心腹忠心护主,唾骂他以后,也是被他流放的。 圣人是耳根子软,但他对着太上皇,一样会软了耳根子。 当初能在皇后和他的劝告下默许他打压太上皇,但也一样能在太上皇的劝告下反噬他这个罪魁祸首。 原本皇后给的消息,他还想递给太子两头待价而沽,如今看来,却也顾不得这么多了。 悄悄将河间发回的奏章放在最上边,呈了上去。 皇帝随手翻起奏章,有些疑惑被中书省驳回的赐田,这又不是什么大事。 何护连忙解释:“您赐给宋氏的田宅,太子已经赐给了别人。——前段时间。” 皇帝病重,太子有监国之权,论功行赏本是份内之事,也不独一人被授予田宅,只是恰好封给了这个人的,跟皇帝赐给宋氏撞上了,这人还已经拿到手了。 这看上去没什么问题。 可问题大了去了! 什么叫,皇帝赐人的田宅已经被太子赐给别人了还会不会说话了 皇帝面色立时冷了下来。他没有当即发作,只是问:“赐了谁” “陈将军。太上皇身边那位。”何护不忘提醒皇帝,“被流放岭南那位。” 何护觑着皇帝颜色:“先前封皇后,大赦天下,后头要打仗,殿下仁厚,说如今正用人之际,军中少良将,便让他戴罪立功——” 启用太上皇的旧部,重新赏赐田宅,还驳了他的旨意。 纯孝之人! 哈! 好一个纯孝之人! 也不知从什么时候,他这个儿子就跟太上皇有了联系,不知道什么时候,他父亲跟儿子联合在了一起,他竟还懵懂无知! “咔嚓——” 闪电撕裂长空,闷雷酝酿着,欲响未响。 皇帝的面色阴沉,比长安的天色还要难看。 皇后皱眉看了看天色:“圣人,今儿天气实在不好,依妾看,这辇驾,等明日雨停了再……” “依你。” 皇帝如是说。 可是任谁都知道,别说明日,近日里皇帝都不可能轻易履足兴庆宫了。 皇后将皇帝的头发梳好,接过婢女手上的食案,柔声道:“圣人,吃药了。” 她一勺勺仔细吹凉—— 皇帝看皇后如此柔顺,心中才稍觉安慰。也全凭了他信重的那个道长开的药,皇帝近日才有这样的精神。 皇帝精神了以后, 第一回 朝会廷议。 圣人在玉阶之上,冠上垂下十二旒遮住了脸面,全然看见久病之人的颜色,反而威仪十足。 户部例行诉苦,自康石两贼作乱以来,人口大减,税赋不足,还要四处征战,总之就是户部穷户部苦,谁也别想从户部里搂钱搂地。 甚至有人顺带还把皇帝没事赏赐个无作为的宋氏拉出来批判了一下。 皇帝气得脸色发青,冷笑了声:“陈将军赏得、宋氏赏不得” “陈将军跟随定国公将贼寇堵在陇西等两郡交界,有功于国,自不相同。”户部侍郎一脸公忠体国。 这不是废话么。自齐行简以降这群行伍出身的军汉,手里有兵,真惹急了要杀人的!短了他们钱粮,再闹出个乱贼逆党么 上回多少人被堵在长安叫乱军烧杀抢掠了 “朕还道——” 奏章直掷到许宸脚下。 许宸瞳孔微缩,面色变了又变。 众人大惊失色。 皇帝正襟危坐,言语冷冷。 “朕的诏令,不如太子的管用!” 第44章 多嘴 东宫在风口浪尖上夹着尾巴做人,却架不住皇帝抓东宫的把柄。 许如是刚探望了一回太上皇,就听贺兰梵境说许宸如今被皇帝训斥冷待,甚至还有人传圣人私底下说,这竖子在外面开幕府带兵,也学得骄横了,不是我从前那个儿子了。 许宸听了冷笑,贺兰梵境听得却是心都凉了半截,私底下跟许如是说道。 “听说连张公都遭了圣人贬谪,更何况其他人。” 所谓张公,自然是圣人的莫逆之交张钦。此人素来耿介忠贞,当年,皇帝还曾亲手烧梨与此公分食,皇后所出的三皇子见了打趣要讨,皇帝都不肯分。何等盛宠? 就因为如今与太子走得近了些,便被皇帝贬谪到岭南。岭南,疠瘴丛生,不通教化,蛮夷之地,多少人死在那片莽荒之地上? 许如是替贺兰梵境劈线:“圣人便是受了奸人的蒙蔽,那也是一时的。张公有大才,当初若按他的战略,匪患哪里闹得了这样久?” 还养出了某些拥兵自重的节度使。 “圣人如今是气急了,眼里揉不得沙子罢。阿耶是长子,有战功,如今朝中也有人,储位是稳固的。阿姨不必太担心,大风大浪都过来了。” 她又安慰了几句,贺兰梵境捡起手上针线,瞧着许如是笃定的神色,心里多少松了些。 许如是心里却不像她说得那么踏实。 这绝不是什么小风小浪。 皇帝拿的是太上皇的旧臣发难。 她蓦地想起西内长阶缝隙间的青苔,尘埃遍布的斗拱,彩漆剥落的藻井,孤零零立在一角的花萼相辉楼。富丽堂皇,那都是过去的事了。 太上皇如同风中摇曳的烛火,不知什么时候便会熄灭。老人握着她的手,颤抖着说了句:“是宸郎家的如娘吧。” 许如是不知该说什么,只能轻轻点头。 “找回来,找回来就好。也算……”他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苦笑了一声,深凹的眼窝里露出了些许歉疚。 许如是默然片刻,一边拿起汤药,一边跟太上皇说着如今叛军业已消停,又有张公改革盐税,朝廷里国库渐渐周转得开了。 太上皇早听许宸说过这些,如今听了许如是再说一遍,也仍旧高兴。 末了,她轻轻说:“过些日子,不止如娘,连圣人也来看您。” 皇帝前头说是要去探望太上皇,讲得好好儿的,谁知一扭脸就把赏赐太上皇旧部的事儿拿许铄开刀。 他还在记恨太上皇么他还在恐惧那个垂垂老矣的太上皇要跟他争权夺利么 许如是心中生出一股寒意。 这么敏感的节骨眼上,别说她不敢再去,就连许宸都不一定敢过去。 …… “大家,吃药了。”宋皇后晾了半晌,又小心翼翼地捧起汤药,“再凉些便不好了。” “齐繁之,进京了吧。”黑漆漆的汤药里倒映出皇帝爬满皱纹的脸,寻仙问道非但没能使他青春永驻,反而叫朱砂和铅汞侵蚀了他的康健。他眉头微微蹙起,“朕好些了,搁着吧——”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大家。”皇后嗔怪,“还没大好,妾总忧心这病反复。您就饮些吧。” 皇帝拗不过皇后劝,吃了几口,果然觉得精神了几分,抓着皇后的手,暖玉一般,热意融融,倍感熨帖。 何护禀告着齐行简近日的扫平叛军,经营陇西的状况,皇帝沉吟:“齐行简,今年三十有……” “齐公虚岁丗三,大家。” 猛地阖上眼,皇帝不辨喜怒道:“三十有三,今平叛,又有大功,一个国公,哪里赏得了。着三省拟旨,擢为郡王,赐居长乐坊。” 郡王! 宋皇后与何护尽皆讶然,自汉高祖白马之盟后,历朝皆无有外姓为王,虽说本朝的王不可凌驾于节度使、州刺史、郡守之上,总揽一方军政,虽说这王只是郡王,非是亲王,却也是绝对的殊荣! 齐行简如今为一方节度,掌一方实权。他不回长安来便罢,既然敢回来,便要面对皇帝的反击。以这郡王的盛名殊恩被供着,实权却是要吐出来的。 节度使中,以齐行简威望最高、实力最强,这是要敲山震虎。 何护思虑百转,却是顾虑齐行简并非孤身进京,而是领军凯旋,上一回削权齐行简固然没发作,这一回保不准有那般好脾气。 皇后却好不容易与齐行简搭上线,便是要处置齐行简,也得等成事之后,不能叫他如今就失了权。更何况,以皇帝的情形,分手打压齐行简势必会减轻太子那头压力。因小失大,殊为不智。 “大家三思啊。郡王之尊,不可轻授于人。” 何护话音还未落,皇后也婉转道:“妾以为,齐公未至,这事儿还说不好。” 若透露了风声,齐行简会不会来都不好说。 皇帝身边两个亲近的都反对,皇帝也不再多说,也不知听进去了没有。只手中打击太子的速度没有慢下来。 …… 皇帝横看竖看都看不惯许宸,皇后一门心思要推宋王上位,许如是真有些害怕剧情回到了原本的轨道上——宋王登基,皇后可没有对许宸留过情。 借着皇帝身体好转的机会,许如是便提了一句要去长安郊外的长生观还愿修行一阵,以答谢道祖赐福。 贺兰梵境刚送许如是出了门,没走几步便遇见了辛氏。辛氏手捧着一束姚黄牡丹,她素来以贺兰氏马首是瞻,一见了她亲热地迎上来,拣了几支好的赠给贺兰氏:“姊姊这是要出门么?” 贺兰梵境接过道了句谢,又摇头:“哪里,菩提心此前在道祖面前为圣人祈福,此去还愿去了,我跟着她叮嘱几句。” “二娘真可谓是孝感动天,才叫道祖都赐福下来。”辛氏面上堆笑,心中却甚是不快。如今东宫日子艰难,这丫头反倒借着由头出去躲懒避祸。什么曾在道祖面前祈福,旁人不知,她们东宫里的还能不知她是被扣下了? 然而嘴上却道:“怨不得殿下尤爱护她,我见了也喜欢。” 怨不得殿下爱护她。 那日的情景一时浮现到眼前,贺兰梵境面皮隐隐作疼,上齿陷进柔软的下唇,上唇遮掩着一场惊心动魄的无声战斗,嘴边带着的一点淡笑也在刹那间消隐了。 是了。 殿下菩提心兄妹格外怜爱。 不知道有多少次,殿下在她面前表露出一点阿烁资质平庸,不大堪造就的意思,都立刻止住话头,转而摸摸阿炯的头颅,带着点惋惜地叹:“阿炯聪慧,可惜……” 可惜什么? 可惜不是长子。 贺兰梵指尖攥紧,“啪——”,一朵娇滴滴的牡丹骨碌碌滚落在地,徒留了根伶仃的枝。 叫人看了胆战心惊。 辛氏心头扑通通地跳。 贺兰氏平日里好性得很,与人为善,从不这样落人面子。 也不知,是哪句话得罪了贺兰氏。 她惴惴地唤:“贺兰姊姊。” 贺兰梵境回过神,下唇蓦地一痛,才惊觉她是多么失态。她勉强抿了抿唇,嗓音转冷:“阿辛,这时节敏感,又事关圣人,莫要置喙。公主行事何需人褒贬。” “喏。”她掌家数年,威仪日重,将辛氏吓白了脸色。 然而辛氏稍一思索,却发现她对许如是的称呼和语气有了微妙的变化。 ——公主。 尊敬又疏离。 辛氏目光流转,与贺兰梵境寒暄几句后,终于忍不住试探道:“贺兰姊姊,一转眼,都这么多年了。公主刚回府的时候,才那么小一点,妾也不懂事,胡乱插了几句嘴,还多谢姊姊的提点,我才没触了殿下与大郎的霉头。” 她说得自是昔年质疑许如是身份之事,被贺兰梵境一力压了下来。 贺兰梵境这才笑了笑,道:“你原本也不这样,怎么如今学得一嘴恭维话。” “哪里妾只是实话实说,贺兰姊姊惯会教人。”辛氏隐秘一笑,“就连二娘如今,不仅性子像足了姊姊温和,那眉眼长开了,连容貌也不似陈姊姊,反有几分似贺兰姊姊了。” “你呀你!”贺兰梵境虚点了点辛氏额头,十指纤纤如春葱一般,阳光底下白得玲珑剔透,“哪有她不似殿下、不似陈姊姊,反似我的道理。” 许宸容貌硬朗,许如是眉眼秀美柔和,确实不相似。 辛氏抱着花嘻嘻笑道:“贺兰姊姊若是不信,找几个府里的老人一问便知。除了二娘刚回的那阵似陈姊姊,后来可不是越长越随了姊姊了” 贺兰梵境先只觉得好笑,不觉间忆起许如是的容貌,三郎的鼻梁大郎的眼,四郎的下巴,三娘的眉,几个孩子或多或少有一点像殿下。 可菩提心的眉眼—— 竟浑然没有一点与殿下相似的! 也不似陈氏 贺兰梵境凝视着辛氏,只觉得她抱着花笑得活似在素日里活在阴暗角落,像抓得一回把、柄,在光天化日之下耀武扬威的老鼠。 她旧事重提,竟是这意思。 一盆冷水兜头浇下,贺兰梵境浑身从头发丝直凉到骨头缝去。 当年是她一力主张此事,若是其中出了什么纰漏,贺兰梵境的目光为之一冷,辛氏感到她情绪变化,登时讷讷不敢再多言。 “你所言当真” 辛氏急忙表忠心:“妾自然不敢瞒姊姊,此事也只是跟姊姊玩笑时说起过,若姊姊不喜,我不说就是了。” “殿下最不喜欢长舌妇人。” 贺兰梵境冷冷扔下一句,立时拂袖而去。辛氏的汗水顺着额角涔涔流下,心下暗自埋怨自己多嘴操之过急,贺兰氏与菩提心亲如母女,两人的关系又岂是一朝一夕所能撼动的 若她一状告到殿下那儿,自个儿才真是吃不了兜着走! 第45章 落日 若说长安的寺庙常开法会,讲法排戏,是与民同乐的佛陀,长安的道观便多是远在身上,不染红尘的仙人。似这长生观,寂寂地隐在碧树间,阳光透过树影筛下来,映得门前石上苔痕青青。阶上两副楹联说得尽是自在逍遥。却少有人迹,不免寥落。 陈妈妈扣动门扉,扫地的僮仆见了来人,排场虽不大,站在后边的娘子却一身暗纹绮罗,发间的翠翘金钗花钿玉梳显然出自西内的手笔,显然是位贵客,行了一礼,连忙引着去找方丈。 这方丈眉目慈和地迎客。许如是跟着在一片竹林小路穿行一阵,曲径通幽,不多时,眼前开阔,楼阁依山而建,雅致清丽,暗自讶异这道观门前冷落,内里却别有洞天。 方丈指着这方青石、那朵牡丹,一一娓娓道来,深入浅出,说些典故也颇为动听。“那方池塘,是当年的汝阴镇国公主习字洗笔所用。” 所谓汝阴镇国公主,便是太上皇的姑母。当年突厥来朝求亲,便想求了这位公主去,只是高宗皇帝实在舍不得女儿远嫁,便遣了她到京郊道观,名为替高宗祈福,实则出家避祸,这才回绝了突厥使者。 过了一年,高宗要接公主回宫,公主却自言当惯了方外之人,便在观中待了下去。高宗无奈,却对汝阴公主愈加宠爱。高宗驾崩后,神宗怯懦,姜后祸乱超纲,竟鸩杀神宗,生了要做女帝的心思。太上皇蛰伏隐忍,最终请出这位不理世事的公主联手,才一举平定了姜后之乱。又是千般恳求,才将公主接回宫中荣养。 本朝镇国、定国公主的名号不轻易与人,除了开国时举义响应的高祖的平阳定国公主之外,也只有这位汝阴公主立了不世奇功,能获此殊荣。 许如是对这段往事知之甚详,自然也知道汝阴公主出家的地方是简寂观,而非是这家长生观。却也不说破,只点了点头,道:“我此来是向道祖还愿的,可有香烛?” 说罢随手解下腰间的玉佩抛过去。 在空中画出道短弧线,看得方丈一愣,下意识伸手去接。落在手里,白莹莹地很是温润,远超了应有的香火钱。 方丈瞳孔微缩,颔首微笑:“娘子可知道,还愿要诚心?” 陈妈妈道:“方丈说得这是什么话?我家娘子沐浴斋戒了数日,今日一早赶过来,还不够诚心么?” 方丈也不恼,不卑不亢道:“当年汝阴镇国公主也是舍了宫中富贵,僮仆婢女,事事亲力亲为,一心为高宗皇帝祈福。” 陈妈妈还要再说些什么,边听许如是道:“既然有此先例,我一个人过去就是了。” “娘子,这边请。” …… “替我捎信问一问齐繁之,他这究竟算什么意思。”许如是一边拜了拜神像,一面隐含愠怒。 她此来,自然不是什么所谓地酬谢道祖。选了长生观,而非简寂观,也自是因为长生观是齐行简留下的,可供她联络的地方。故而先前方丈出言支走她身边的仆从,她也就顺水推舟了。 皇后出身不算高,于宫中争宠的手段或许不错,要说在朝堂上的手段,却乏善可陈。从前要爬上皇后的宝座,都被许宸几次借势叫她吃了大亏。这回却晓得利用皇帝的疑心,借太上皇打击许宸。 这样的手笔,不得不叫人怀疑她身后有高人指点。 再查一查,最近皇后召见了些什么人—— 鲍妩。 宋王妃,齐行简的表妹。 这很难不让人怀疑,和许宸近有龃龉的齐行简。 许如是心中恼火,却也没有立刻将怀疑告知许宸。许宸那性子,好不容易跟齐行简低头了,若怒从心中起,又回到先前那般死硬的态度,两败俱伤,白白便宜了皇后。 方丈这会儿态度恭谨:“小道备下纸笔,娘子有什么话,尽管写下来。——娘子放心,不会走邮驿,不会叫外人知道。” 许如是怒气稍歇:“大约要得了几日?” “不过七八日的功夫,娘子不妨小住几日。” 古代通信速度太慢,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许如是沉吟片刻:“知道了。” …… “齐行简进京了么?”皇帝近来每日头疼,唯有皇后进了药来,才能稍微纾解片刻。也就是此刻,皇帝说话最为随意。 “还有几日的功夫呢,大家。”皇后的指尖在皇帝太阳xue上微微发力,皇帝半眯着眼眸,“不如,遣使催他一催?” 皇后瞧着皇帝的状态一日差过一日,除了加大药量以外,也没什么别的法子,只盼着齐行简早日进京,趁着皇帝身子骨还硬朗,将许宸打压得不得翻身。 “……罢了。”皇帝终究还是打着怀柔的算盘,不欲在褫夺兵权之前与齐行简交恶,“也不急在这一时半会。” “听说阿宥的新妇有妊了?”皇帝话锋一转,提起自家三郎,脸上总带了几分笑。 “是,有两三个月了。”皇后不禁喜上眉梢。 三郎固然受宠,然而她那个儿媳鲍妩总不争气,先前怀过两胎,都没能保得住。三郎那孩子又死心眼非得要嫡长子。许宸家的大郎都快及冠了,她家三郎膝下竟是没个一儿半女。 这一直是皇后的心病。 如今儿媳总算争气了一回,皇帝又问起此事,让皇后难以自持地浮想联翩。 “这就好,这就好。”皇帝龙颜大悦,赐了好些东西下去,却没有如皇后所想,就这个话题持续下去。 皇后眼波流转,下巴搁在皇帝肩头:“许久也不见阿宥了,借这个机会诏他和他媳妇进宫。” 皇帝心情不错,顺嘴便要应下。 “哐当——”瓷碗砸在地上,收碗宫人惊慌失措地跪在地上。那股苦涩的药味重新萦绕在鼻尖,皇帝愣了片刻,目光微凝。 他尚未停药,如今身体可比不得从前。 这病还没好,此际诏许宥进宫,若有个万一……对许多人来说是一种危险的政治信号。 “还是……罢了,迎齐繁之这事,叫阿宥看着,代朕去吧。”皇帝摆了摆手,又丢出个“代他迎人”的馅饼。 皇后神色微僵,随即柔顺地点了点头。 日薄西山。 暮鼓沉沉响彻长安,然而今日的鼓声似乎格外绵长,一声声,极富有节奏,像是一曲沉郁顿挫的诗歌。 “九十六声,响过了吧。”皇帝对镜正着衣冠,眉头微微蹙起。 鼓声响过,即闭坊门。 “今儿出了什么事了?” “回圣人……”陈辅国吞吞吐吐。 “说。” 其实能改变暮鼓的大事也不过那么几件,皇帝嗓音发冷。他心中有了个极不好的揣测,只是没有得到确认始终不踏实。 “太上皇——” 陈辅国觑着皇帝古井无波的神色,小心翼翼地说:“因病。” “……驾崩了。” “哦。” 皇帝觉得他该欢喜的,然而他没有。 事实上,他无悲无喜。连天是灰蓝,也无风雨也无晴的寻常天气。 “开宫门,”皇帝淡淡地说,“朕去南内,送太上皇。” 南内落叶满阶。 太上皇潜邸,皇帝幼时故居。 中庭里,原本绿树成荫,花团锦簇,西南角有一架秋千,是母亲的最爱。 皇帝半眯着眼打量去,如今这儿光秃秃地一片,秋千拆了,伐木剩下的树桩子似一道道扭曲丑陋的疤痕。 穿过那个角门,是太上皇的书斋。 皇帝小时候顽劣打碎了太上皇心爱的端砚,躲在树下的草丛里躲着抽泣。暮色四合,一切将淹没在黑暗之中,皇帝恐惧不可自抑。直到太上皇把他从草丛里报出来,父亲的怀抱何其宽广?叫人无比信赖。 父亲的怀抱何其温暖?驱散了寒冷和黑暗。 皇帝伏在他胸前,忽然不可自抑地大哭。 “大家。” 皇后拉了拉他的手,皇帝回过神继续走,一边走一边想着。 太上皇在位时,大周盛世空前,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 太上皇在位时,大周山河破碎,内库烧为锦绣灰,天街踏尽公卿骨。 皇帝推开门,太上皇正静静地躺在榻上,整个人像个缩了水的虾,蜷在一角。——眼窝深深地凹陷下去,似是披了皮的骷髅。 皇帝有着片刻的茫然。 那个英明伟岸的君主、昏庸佝偻的老人,对儿子慈爱的父亲、对太子万般苛刻的皇帝,在他脑海里,刹那间潮水一般向他奔涌而来。 皇帝不是太上皇的嫡子,也不是太上皇最爱的儿子。 那天,他站在那册封的高台上,高处不胜寒。太上皇轻轻帮他扶正冠冕,这让皇帝愈发拘谨: ——“如今,你是太子了。” 太上皇丢开了手,冠冕很重,重量终于全然落在了皇帝的头上。 太上皇。 父皇。 阿耶。 顶在皇帝头上半辈子的天,没了。 笼罩了他半辈子的阴云,散了。 太上皇的时代,已经结束。 皇帝的时代,终于到来。 “哈哈哈哈。” 皇帝轻声地在笑。 风吹进他的胸腔,颤抖着、簌簌地呜咽。 他喉头一热,忽觉口中腥、咸。 “圣人——” “大家——” 是谁在惶急地喊? 第46章 隐瞒 “齐繁之还没回信么?”许如是百无聊赖地翻阅着大周的史册。 大周自建国起,这皇位交接便不太平,开国便有什么弑兄杀弟,其后儿子拉父亲下马,母亲废掉儿子皇位更屡见不鲜,政变比旁的朝代更为频繁,每回都是一场血雨腥风。这开国的风气不正,确实影响后世。 婢子赔笑道:“毕竟没有八百里加急那般便捷。” 她哪里知道都不经过驿站,哪能有八百里加急。 只是齐行简又不是在陇西,他本身就在往长安赶,按说这么些日子,别说信,快得话,人都该到了。他既答应回京,来的路上又想拖延什么 但这些哪是个小婢女能知道的,去问方丈,方丈又是推三阻四,没趣得很。 许如是不再问,合上书,转而道:“今日钟声遍长安,可是谁出事了?” 婢子面露迟疑:“如今宵禁时分,外边不许行人走动,要知道消息,得明日了。” 许如是点点头:“倒是这个理。——收拾东西,明日回宫。” 婢子吃了一惊:“您不等了?” “等什么?”许如是嗤了声,“如今这架势,怕不是圣人便是太上皇出事了,等他表态,黄花菜都该凉了。”况且她身为晚辈,必然得回去,否则落下个不孝的声名,吃不了兜着走。 婢子“喏”了声,出了门使唤人去收拾物什。不多时,方丈竟便匆匆赶过来求见。 许如是丢开手里的书,淡淡道:“酉时末了,也不便叫方丈进屋来,有什么事儿就在外头说吧。” 方丈不敢争辩,只道“不敢”,心中也知道许如是这是表明并不想私下深谈,显然腻烦了他的敷衍,心中发急,又问许如是:“娘子走得甚急,可是敝观招待不周” “家中有事罢了,与贵观并无干系,方丈不必自责。”许如是一句话给堵了回去。 方丈讷讷了半晌,才憋出一句:“近来长安多事,娘子小心。” “多谢方丈提点,我省的。”许如是笑了笑,把玩着铜镇,垂目思索起来。 说齐行简回信还没到是无心,她是绝不相信的。 可若是有意,他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蓄意报复单方面撕毁协约还是另有图谋 …… “侍医呢?快去太医署叫人!太医令太医丞,通通叫过来。” 皇帝一倒下,皇后立刻慌了神,还是身边的宦官陈辅国暗暗扯了扯皇后衣袖:“殿下,不能叫侍医来。” “侍医一来,先前圣人用的药……” 皇后激灵灵打了个寒颤,仿佛三九天里被人扔进冰窖,一股寒气儿自脊骨蹿到脑后:“都回来!” 先前皇帝是实打实的病重,给皇帝用的药,都是皇后私底下寻来的虎狼之药。——为了皇帝尽早病好,打压许宸,皇后可谓不惜代价。 侍医一来,皇帝的病能不能好还是两说,用虎狼之药的事是必然要被人发现的。她费了这么些日子,不就是为了打压许宸?哪能反手就给许宸递把柄过去? 皇后深吸一口气,将颤抖的双手拢在广袖里:“速速回宫,找孙圣手!” 这位孙圣手自然便是先前给皇帝开了猛药方子的人,脾气古怪,却对医术十分痴迷,只是家中毕竟窘迫,这么些年来多亏皇后提供药材供他施展才华,这才对皇后倾力相助。 他生得清瘦矍铄,一把修剪得宜的山羊胡,问了皇后好些问题,又看了看皇帝的状况,最后切脉,将手收拢成拳,放在唇边,沉吟良久。 “怎么样?”皇后仿佛抓住最后一线稻草一般,眼睛亮得惊人,望着这位自称药王孙思邈的嫡系后人。 陈辅国能看见,她杏子似的眼里隐约闪烁着晶莹的光——甚至蓄起了一点泪花。 “圣人的恶症本就该长期调养,前头只是被药暂时压下去了。却如同附骨之疽,今日这大悲大喜,刚好成了个引子,叫恶症爆发,臣恐怕……”孙圣手并不似侍医一般喜欢掉书袋,说得话通俗易懂。 他摇了摇头,皇后眼眶发红,蓦地狠狠瞪过来,仿佛在世修罗:“你今日,治得好也得治,治不好,也得治!圣人要是有什么闪失,你九族都得陪葬!” “皇后殿下。”孙圣手也不是什么软骨头,冷冷道,“既然如此,臣照实说了吧,圣人的病,不能治,没得救了。不止臣这么说,便是太医令、大罗神仙来了,也是回天乏术。——所幸臣孑然一身,要杀要剐,请便吧。” “你、你你——” “殿下,”陈辅国扶着又气又急的皇后,“他还能有几日好活,莫与他做计较,唯今之计,还是要早做打算。” 陈辅国的声音微尖,像是金属划在石头上,刺啦作响,听得人心里难受极了。 皇后颤抖着唇,一拂衣袖,出了内室,陈辅国跟在后边劝:“殿下,圣人的身体,能救,固然好,若……也要早做打算。不能叫太子占了先机去。” 皇后心中挣扎,却也冷静了一些,她毕竟更在意手中权势,而非皇帝身体。脑子清醒了些,也不得不做最坏的打算:“先机本后还有何先机” “殿下莫要忘了,如今可是宵禁时分。唯有圣人才有叫人开坊里门之权。”陈辅国意味深长。 宵禁时分,长安路上禁止行人。别说没有叫侍医来,便是叫了人,有什么消息这一时半会儿的功夫都是传不出去的。 “你是说,封锁圣人病重的消息”皇后在陈辅国的提点之下,终于想起这茬。现在太上皇山陵崩的消息尚且没有多少人知道,更何况是圣人的状况。 陈辅国并不居功自傲,恭维道:“殿下圣明。” 皇后手抚云鬓,将散乱的发丝整理得服帖得宜,重新变得雍容华贵起来:“封锁宫里的消息,知情的都看起来。宣何护来共商国事……” 一系列的命令有条不紊地传达下去,皇后眼神逐渐变得刚毅起来:“……拿印玺来,密诏宋王入宫!” 太阳落山。 光芒渐弱,长安万年陷入一片陌生的黑暗和寂静之中。 更漏里的水一滴、一滴落下,这夜,漫长。 …… 长夜终将有黎明。 今日是个晴日,太阳初升,破云而出,光芒万丈。 许如是动作一向雷厉风行,说要回宫,早上便启程,中午就回了宫里。 她一回来自要找贺兰梵境亲自说一声,刚到角门口,便遇着个眼生婢子的婢子,慌慌张张地行礼:“公主。” 口称公主 许如是略有些疑惑,这满宫的人要么是随民间唤她娘的子,要么随宫里叫她阿家的,却独独没有称公主的。 她随口问了一句:“新来的” “是……回公主,是。” 许如是点了点头,算是放过了。她才如蒙大赦,快步趋行向东。 许如是扬声提点了句:“那是太子议事的地儿,你走错方向了,厨下在西边。” “奴婢……奴婢有罪。” 连口音都吓变了。 况且她都隐约能听见小姑娘牙齿战栗的声音。……她又不会吃人,有这么可怕么 她无奈摆手:“你办差去吧。” 进门便见到贺兰梵境一袭素衣,高髻上翡翠金玉消失殆尽,一水淡雅银饰。见了许如是有些讶异:“我还道遣人知会你,——如今回来得倒也是时候。” 许如是行了一礼:“我听见钟鼓声了,阿姨,是太上皇吗” 贺兰梵境叹了口气:“殿下正伤心呢。” 算是确认了。 太上皇对这个长孙也是极喜爱的,加之许宸重情,许宸自然不好受。 就连许如是现下真确定了,心中也有些怅然。悲戚是有的,但她心中计较更多的,是太上皇之死能不能缓和得了许宸跟皇帝之间的关系。 许如是沉吟片刻:“阿姨,阿耶在东宫里没有入宫,也没去官署么” 贺兰梵境解释:“圣人哀毁过甚,要罢朝三日,要一心为太上皇治丧。” 罢朝 本朝高祖也当过太上皇,他老人家病逝之后,哪有这一出皇帝跟太上皇关系恶劣,人尽皆知,如今装出一副孝子贤孙的模样,也不嫌虚伪。 “……圣人真哀毁么” 贺兰梵境愣了愣,道:“宫里头是这样说的。菩提心,慎言。” 许如是嘴上受教,心里头却在盘算,如今宫外也没人真见过圣人,也不知是真伤心还是假伤心。 不—— 就算是假的,若他还愿意装出孝顺的模样,至少许宸这边就有转圜得多了。 就是不知道皇后那边会不会有什么动作。 还没跟贺兰梵境聊多少,许如是便被许宸身边的人唤走,贺兰梵境低着眉送她出门,许如是还纳罕许宸找她做什么。 没料到,到了正堂,许宸和许铄都已经到了。还有个身穿绯衣的宦官见她来了,才拿出一道诏书: “诏,太子许宸、江都郡王、寿春公主即刻入宫,为太上皇守灵。” 许如是与许铄对视了一眼,心中都觉得有些奇怪。 这道诏书来的时机,委实有些奇怪。 第47章 宫变 “殿下、大王、阿家,请吧。”宦官白净的面皮上,一双笑眼阴森。 许宸眼角犹自泛红,嗓子微哑,望着许铄、许如是两个皱眉:“你们两个,好一身锦绣衣裳啊!太上皇驾崩,乃是国丧,尔等身为臣子、身为曾孙,齐衰之礼也不晓得吗” 齐衰为五服中第二等,为曾祖父服丧,着粗麻衣裳。 这劈头盖脸一顿骂,叫许如是和许铄登时愣住了。 觑着呆若木鸡的兄妹俩,许宸冷声道:“怎么杵在这儿,预备进宫丢人现眼么” 许铄跟许如是面面相觑:“女儿/儿告退——” 这下,不止兄妹俩,连宦官都懵了。许宸这一斥骂,岂不是要耽误了时辰,阉人捏着嗓子,腔调古怪,尖利刺耳 :“殿下,圣人还等着。” “圣人是命即刻——” “本宫即刻随你进宫就是。”许宸理了理粗布衣襟,对着还要再说的宦官眸光一厉,“阿监连这点时间都不留是存心要叫人戳他们兄妹俩的脊梁骨么” “奴婢不敢。”许宸的诘问步步紧逼,宦官被他威仪所慑,强笑道,“谁敢说大王与阿家的不是。不过事发突然,奴婢恐东宫无备用的东西,——东内里东西一应俱全,奴婢以为入宫再换也不迟。” 许如是在这一来一回间,已经回过神来。先是有些委屈,在两人暗自交锋间,却又觉得许宸固然悲痛,却绝不至此。 他这愠怒倒更像是——一种保全。 但她也吃不准许宸用意,故只拉着许铄低头不语,静等着许宸反应。 “你笑甚国丧期间!” “你以为一个阉人,你以为!” “殿下恕罪、殿下……奴婢不敢。”宦官跪倒在地,捣蒜一般,磕得响极了。 许如是实在吃惊。许宸平日里温良恭让,哪里会如此强硬宦官分明已经低头服软,许宸却如此咄咄逼人,似乎……并不想他们入宫一般。 他莫非已经知道,宫中有什么危险么 “阿耶,圣人诏令不可违。” 这隐隐在提示许宸,诏令皇帝发的,宦官毕竟是宫中来的,代表皇帝的脸面。 “依女儿看,这位阿监也非有意,所言也不无道理。宫中与家中更衣,又有何分别” 若宫中有危险,东宫便不会有了么 “还是不要为难阿监,叫圣人发急了。” 若真出了事,不要打草惊蛇,叫幕后之人狗急跳墙。 许宸面色冷肃,许如是也瞧不出他究竟听懂了几分。只得硬着头皮继续道:“大行不顾细谨,大礼不辞小让。奔丧是大节,丧服……” “好了。你这些歪理邪说倒多得很。”许宸挥手,“走吧。” …… 时间倒回昨夜,皇后刚想派出人召何护前来。 “殿下,奴婢以为,万万不可。” 皇后一怔,原竟是身边的栉发的宦官。栉发这活儿亲近体面,能接这活儿的都是亲信心腹,皇后双手一按,叫传令人等等,示意他说话儿。 “还请殿下摒退左右。” 皇后:“都退下。” “殿下,何护手里可是捏着兵权。他素来跋扈,朝中党羽众多,原先还有圣人和太子节制,如今,若叫他支持宋王,失了节制,得了从龙之功,岂不翻了天去” 皇后沉吟片刻,不置可否。 栉发宦官又道:“殿下,奴婢以为,不论是何护,还是齐行简那厮都不可信。同盟,那是要实力对等。他们手中都捏着兵权,而殿下和大王手中,却没有相应制衡,将来他二人臣大欺主,殿下如何应付得过来” 所谓同盟,合则聚,不合则散,如今何护挡了宋王的路,皇后要收拾他也没什么心里负担。 皇后眼目微眯:“依你之意呢” “齐行简未至长安——” 皇后目光闪烁,随后轻轻点了点头。 宦官道:“那么只有何护手中的兵权,便可以谋算了。” “我朝兵马调动,需虎符竹节,认符不认人。” 皇后对这些倒不甚明白,兴致盎然地点了点头。 栉发宦官似受了鼓舞,指了指东边:“何护,区区宦官,一力士可擒。所虑者无非他耳目众多,手握禁军。要动他,非得雷霆一击,快、准、狠。绝不能给他反扑的机会。” “殿下手握印玺,有行政之权,再夺何护符节,便可掌控宫中龙武禁军。” “有禁军在手,谅他齐行简也不敢放肆!” “善。” “大善。” 一把名为野心的大火烧得皇后目中光彩照人:“诏齐三百力士,埋伏含元殿,以摔杯为号,诛贼何护。” …… 轩车至银汉门。 宫门巍峨。门前训练有素禁军身着明光铠,手持列戟,杀气凛然。 许如是不禁捏了一把冷汗。 银汉门不详。 前朝末年,高祖揭竿聚义,膝下诸子中,次子太宗战功赫赫,力压诸位兄弟,为大周打下一片大好河山。 但建国之后,高祖却立长子为皇太子,即隐太子。太子只为秦王,却可开府执政。隐太子虽有功劳,却比不得太宗骁勇,人心向背,不问可知。 太子东宫与**彼此迫害,龃龉日深,还是秦王的太宗技高一筹,便伪诏命太子入宫,又在这银汉门设下埋伏,一举射杀隐太子等,又直接带兵逼高祖禅位。 这个头开得很不好,每逢大周权力交接之时,总不太平得很。许如是似乎能透过时间长河,嗅到当年的血雨腥风。 为皇位,为权力,兄弟相残、父子相逼。 古即如此,今亦如此。 这银汉门之变的历史,安知不会重演么 许如是激灵灵打了个寒颤。 禁宫门前,下马步行,解除兵刃,验明符籍。 死一般的寂静中,只有革带与玉剑璏相撞的声音——许宸面色从容地解剑。 查验符籍也异常顺利。 在这平静得近乎诡异的气氛中,许宸带着儿女走过了银汉门。许如是心中思绪百转。 难道是她想多了 可她总觉得有种暴风雨来临之前的宁静。压抑,沉闷。 “踏、踏、踏。” 还没过太液池,这声音陡然清晰起来,像是涓涓细流汇入江海,宏大得叫人恐惧。 这是脚步声。 由远及近,整齐划一的脚步声。 该来的,终于来了。 “踏踏踏——” 许如是心尖止不住发颤,她忍不住抬头去瞧许宸:“阿耶。” 却见许宸镇定自若,哪有半点慌张模样。就连许铄也是一脸平静。 许如是的心陡然被安抚下来。 我阿耶,堂堂大周太子,与皇后斗了这么多年,怎么可能会没有留后手! 稳住,不慌。 龙武军百战之师,不过须臾间,便列队将三人及仆从团团包围起来。 说实话,许如是心里还是有点慌的。这阵仗有点大,他们真的会有援兵来么 “尔等,这是何意犯上作乱,意图谋逆”许宸不愧是太子,气定神闲地负手而立,明晃晃的刀剑对着,犹自不输了气势。 正前方旗帜变幻,鼓声奏起,兵卒迅速向左右两边退开,在当中留出一条三尺来宽的通道,有人踏鼓声而来。 “太子殿下、大王、阿家。”他笑眯眯地冲许宸拱手作揖,谦恭得仿佛最忠心耿耿的家奴一般——如果不是他将许宸三人团团围住的话,许如是还真信了。 在看见来人后,许宸脸上的淡定——终于裂开了一条缝,然后以迅雷不及的速度转换成了惊愕。 许如是:“……” 他刚才的镇定都是装出来的吗!许宸难道是什么都没准备,就敢进宫单刀赴会! “扑通——” 那人忽然五体投地,老泪纵横:“老奴何护救驾来迟,还请太子殿下恕罪。” “连累殿下、大王、阿家受惊,老奴罪该万死。” 许如是、许宸、许铄:“……” 据何护所言,皇后封锁皇帝病重的消息,密诏宋王入宫,又连夜派人收了印玺,伪诏许宸入宫,其实就是意图杀害许宸,谋反篡位。 当然,这一切被正直而机智的他看在了眼里,他当机立断,舍小我保大我,冒大不敬之罪,将皇后、宋王控制住囚禁在含元殿中,随即出兵保护太子。 一番拳拳之心,着实令人感动。 如果他不拽着禁军兵权不撒手就更好了——当然这是不可能的。这宦阉平日里跟皇后一个鼻孔出气,如今转投许宸,显然是和皇后闹翻了,想要重新投资一位。 手里握着禁军兵权不放,无非是想拿捏许宸。但这也同样意味着,在他手底下,他们三人的生命安全的受到保障的。这些小事,以后可以徐徐图之。许如是绷着的心弦,终于可以松一松了。 许宸或许也是同样想法,他对何护亲切,口称阿翁,还拉着许如是和许铄一番见礼。 双方都很上道,故此气氛心照不宣地热烈起来。 因为印玺还留在含元殿——毕竟皇帝也还在那儿,不论起草文书,还是商量怎么处理皇后母子,都比较方便。 何护引兵护送许宸三人到含元殿正殿,刚一进来,就带着胜利者独有的骄矜口吻:“皇后殿下被暂时软禁在偏殿,宋王——” “哈哈哈——” 大殿里忽然回荡起低低的笑声。 “多谢你呀,何护。”这声音悠然,带了三分戏谑,“替本后把太子一家子带来了。” “正怕许宸不来。” 含元殿上宫灯次第亮起,甲士侍立四周。灯火映出高踞主位的皇后,雍容端庄,嘴角含笑,自丹陛上漫不经心地睨下来。 哪里有半点被囚禁起来的样子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油爆枇杷拌着面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8章 落幕 何护害我! 这是许如是的第一想法。 何护这狗贼勾结皇后,刻意引他们入彀。 但何护脸上僵住的得意让她立刻推翻了这个想法。若他真和皇后勾结,刚才他带的禁军足以直接杀掉他们,何必再这么麻烦引他们入含元殿来。 只是皇后这副模样,似乎是得了新的臂助。 只是何护手握禁军,也未必没有一拼之力吧 “砰”的一声,正殿大门轰然合上。何护的面色骤然难看起来,他手中虽有兵权。可如今大军在外,他却在殿内,远水如何解得了近渴。 虽不知皇后怎么脱困,然而这里的刀斧手虎视眈眈,一不留神,颈上的大好头颅就不知道要被谁给砍了。 “殿下——”这人白净的面皮上忽然现出几分赧意,他谦卑地向皇后行礼,“这都是老奴该做的,如何当得起殿下言谢。” 皇后:“” 许宸/许如是/许铄:“” 一时之间,场面陷入了一种诡异的沉默。大家都被何护的骚操作惊呆了。 心中涌动着千言万语,但最终都化作同一句心声:我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徒! 朝秦暮楚,改换门庭也太随便了吧! “呵,呵呵呵呵。”怔了半晌的皇后笑得前仰后合,戏谑地虚点了点何护,“真是条精明老狗,惯会见风使舵。” “多谢殿下夸赞,老奴自觉本事不够,还是受之有愧的。”何护谦虚地摆了摆手。 皇后笑容一滞,轻哼了声,这老贼侍奉圣人多年,深受圣人宠信,这嘴皮子厉害得很。 “大胆何护。”一声断喝响起,众人的目光才落到皇后身边的陈辅国身上。 陈辅国昂首挺胸,自觉身为皇后手下头号狗腿子,必定要急皇后之急,说皇后所想,口吐一些皇后不便出口的芬芳。 “殿下何等圣明人物早知你这狗贼存了与太子……不,废太子存了媾和之心,岂容你在此巧言令色颠倒是非!” “老奴惶恐。”何护一副愁眉苦脸的模样,“老奴只以为殿下在含元殿中坐,老奴在外为殿下处理杂事即可,不想此举引得殿下误会。老奴罪该万死——” “贱……”李辅国勃然大怒,却被皇后一双纤手按下话头。 “你既对本后忠心耿耿,就该为本后分忧。”皇后嗓音凉凉的,不带一丝温度,“东西给他,你知道该做些什么。” 一只短匕落在何护锦靴底下,皇后慵懒地靠在玉几上,嘴角噙着一抹讥讽的笑。 何护怔了怔,随即折弯了腰,将猩红地衣上的匕首双手捧起。许如是瞳孔微缩,还没反应过来,就被许铄和许宸挡在了身后。 寒光一闪,何护咬牙举匕冲来,他身边几个禁军缠住了东宫护卫。 “阿铄,顾好你妹妹。” 许宸临危不惧,赤手空拳就跟何护较量上了。虽是上过战场的人,却也敌不过兵刃之利,何护出手狠辣,招招都是冲着要害去的,许宸左支右绌,身上新伤频添。 血淋淋的,看着骇人。 眼瞧着许宸落在下风,被许铄护着的许如是心中暗自发急。今日若许宸活着,那他们这些人都还有活着的价值。许宸若是死了,皇后必然斩草除根,生机断绝。 混战之中,有一柄周刀悄然对准了许宸后背。 “砰——” “菩提心!” 许宸身子一歪,踉跄避开夹击。 却是许如是拼了全力撞开他,只听“噗”地一声闷响,刀裂帛入肉。 血洇红了她的肩胛,许如是尚且不觉痛,便见何护面色狰狞,高高举起匕首,宛如浴血修罗。 许如是眼睫扑棱,惨然地低下头,她不甘心! “嗖。” 破空声后,时间仿佛突然凝固起来。许如是抬目看去,何护提着匕首的动作停滞了。 轰然,他手拄着地,佝偻着腰,面上难以置信。而他的后背上,正cha着一支羽箭,箭镞上的白羽犹微微颤抖着,似乎能窥见上边残余的力道。 “唉。”这一声似是喟叹。 “这场恶犬噬主的好戏,就这样结束了,难道不觉得可惜么”皇后懒洋洋地把玩着掌中寸许地印玺,对身边的人杀害何护的举动混不在意。 漠然得就仿佛,真死了只恶犬。即便何护如此不顾颜面地投诚,甚至不惜杀许宸明志。但她从来不打算留下何护,一是因为此人天生反骨,二则是垂涎何护手中的兵权。 不论他如何做,何护都得死。 只可惜,死前没能杀掉许宸。 皇后幕后的人终于揭开了帷幕。 许如是错愕地瞧着那熟悉的身影,他迎着光芒,手持的角弓,一身明光铠熠熠生辉,龙行虎步。 见他理也不理,周身杀气腾腾,皇后面色微变,强笑道:“齐公当真箭术了得。哪怕高祖在此,也不能更胜过齐公了。” 齐行简。 果真是他。 许如是的唇在抖,她几乎全身都在颤抖。肩上贯穿伤的疼痛积蓄已久,猛地爆发出来,痛彻心扉。 整个胸口酸胀难言,痛得近乎麻木。 他早就到了长安了。 早就与皇后暗中勾结。 昔年那个冲动又单纯的少年,如今了不起,当真是了不起。 何护已死,他的下属有迟疑的空档,都被东宫护卫抓着机会揍得节节败退。 许铄逮着机会,撕下片布帛想要替许如是裹伤,究竟没做过事,裹了半晌也没动静。 “还有劳齐公动手。”皇后看着许宸在眼前蹦哒就觉得心烦。 “皇后的意思,齐某怎么听不明白”齐行简丢开弓,一步步走下丹陛。 他哪里会听不明白 装傻罢了。 齐行简的意思很明白。不说清楚就要他背锅的事,他是绝不会做的。今儿皇后不把诏书过明路,他就不动手,看谁能耗的过谁。 皇后自然是耗不过他的。她还急于接收何护留下的禁军。 诏书自然是早就起草好的。 皇后捏着木案上的玺印一盖,犹嫌不足,又加盖了手里把玩的玺印。 “如此,可以了么” 齐行简头也不不回,淡淡道:“宣读诏书。” 皇后咬了咬牙,将诏书丢给陈辅国:“念。” “太子许宸无道,擅闯禁宫,意图谋逆……” 齐行简走来,向着许如是走来。 许铄单薄的身影挡在妹妹跟前,虽护着人步步后退,一双眼睛里满是愤恨。 许如是虽然心中感动,但这样被推着后退实在疼得龇牙,面色越发不好。 齐行简站定,皱眉道:“你这样挡着就有用,伤不是这样裹的。” 许铄:“” “……罪在不赦,尽诛其族。”恰逢此际,诏书宣读完毕。 许宸忽而纵声而笑:“宋氏,汝——挟持圣人,包藏祸心,窥窃神器。假传诏令,私造玉玺,勾结宦阉纵兵谋反。” “来人,擒宋氏。” 卫士长剑锵然出鞘,冷光投在皇后皎白的脖颈上,剑身映出皇后不可置信的神情。 何护尸身上的虎符,被人恭恭敬敬,送到了许宸面前。 这满殿的兵卒,尽数倒戈! 终汇成一声震天洪流:“喏。” “齐行简!”皇后颊上抽动,张口半晌说不出话来。 “——连你、连你也甘为许宸走狗!” “齐兄公忠体国,识得大体,不为你所用耳。” 许宸这边辩得起劲儿,齐行简那儿却充耳不闻,拨开被这峰回路转的情形震惊的许铄,走近了许如是,打量着许如是的伤,挑着眉峰,压抑不住的怒气:“疼么” 许如是心中郁气消解,老老实实道:“疼。” “疼还敢肉身接兵刃了”齐行简握着她的肩胛,简单地裹了裹伤,“长本事了” 许如是讷讷:“我看阿耶他有——” 齐行简冷笑:“他皮糙肉厚的有什么危险” 忽然觉得胸口被砍一刀的许宸:“” 他怎么就皮糙肉厚了!一身浴血哪里不危险 他女儿一片孝心怎么就成长本事了 齐行简自个儿早点站出来,能闹成这样吗 “齐繁之你别太过分!” “呵,我道是因为什么原竟是卖了女儿挣来的忠心。” 两个人异口异声。 一个是许铄,一个是皇后。 皇后一开口,就把许铄的仇恨全揽她身上去了,顺带把齐行简带着跑偏的氛围给带回来了。 许宸面色一变,抛开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扬声道:“把这毒妇压下去——” “你敢!”眼见着穷途末路,皇后不顾仪态,脖颈上青筋条条,声嘶力竭,“逆子,你敢动我!我是皇后!” “圣人的皇后!” “从今儿起不是了!”卫士夺下陈辅国手里的诏书,恭恭敬敬送到许宸跟前,许宸捏着一角,诏书自然垂下,露出鲜红的大印。 “宋氏,好好看着,这就是你的罪证。”许宸冷冷道,“谋反、谋大逆、不道,罪犯十恶,不可赦,不堪母仪天下,今日本宫代圣人肃清妖孽,废黜尔皇后尊位,贬为庶人,死罪。” “宋王附逆,废为庶人,流放岭南。” “不——我要见圣人!” “本宫待会儿就带着你伪造的玉玺去见圣人!好好叫圣人瞧一瞧你——虺蜴为心,豺狼成性!” 作者有话要说: 虺蜴为心,豺狼成性。 包藏祸心,窥窃神器。 ——讨武曌檄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油爆枇杷拌着面、手臭十三姨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9章 选择 太子许宸登基了。 这大周的天,终于是变了。 自含元殿之变后,许宸亲自留在宫中侍疾,因而也发现皇后寻游医毒害皇帝之事,顺带也将此事加入皇后的罪证,妥妥落实了谋逆。 不久后皇帝便因病重驾崩辞世。加之宫变当日,铲除了皇后、何护、宋王,其党羽分崩离析,又拿到了禁军兵权,之后掌权可谓十分顺利。 月余的功夫,原本与许宸关系亲近的臣子,被罢黜的、流放的,尽皆赦免,唯有尚书省鱼宰相因年老体弱,拒绝了许宸的好意,上书乞骸骨告老还乡,许宸也不强求,便追赠了他正一品太师。 如此一来,尚书省三品宰相便空了出来。 许宸自是想相交莫逆有大才的张钦掌尚书省,为宰相。然而齐行简那边又荐了户部的许严,这许严在前朝改革盐税,精简盐官,也确实是个能人,但奈何——他与齐行简走得甚近。 齐行简原本就手握兵权,如今又有从龙之功,可谓是权势滔天,风头无两。 “圣人,时辰到了,换药么”贺兰梵境柔声的提醒打断了许宸的思绪,她如今被封为了贵妃,尊冠六宫,摄后宫事,几个媵妾也分别封了充仪、婕妤。 “有劳你了,梵境。”许宸抬头笑了笑,温良模样, 眉间却攒着化不开的愁绪。 他从前与齐行简交好,如今时移世易,他所站的位置也与从前大为不同。 天子,天下至尊,合该揽天下之权。 岂能放任臣子做大,威胁到独尊的皇权 加上齐行简从前所作所为,不得不叫他心生嫌隙。 原本这些推心置腹的话,他都爱跟菩提心说上一说,如今许如是开府出宫了,倒也无人可说了。 “一家人哪来两家话。”贺兰梵境听许宸轻声喟叹,不禁微楞,想了想又道,“宫中姊妹皆有位分,册封礼仪也皆备妥了,独独王妃的追封未定,妾想问一问殿……圣人,王妃那边是按甚么章程” 所谓王妃,自是许宸还是郡王时的嫡妃。 许宸微怔,他那位王妃本是太上皇那位贵妃的侄女,当年贵妃受宠却无子,想着要拉拢他们长子一系,便将自家亲戚提溜出来给他。然而这嫡妃娇纵跋扈,并不为他所喜。 如今那位贵妃一系势微,若要追封皇后……势必叫人人心浮动。更何况,王妃还留下了二郎。 许宸属意的从来都是长子许铄。 “追封贵妃,依礼办就是。” “喏。”贺兰梵境目光微微闪烁,“还有菩提心那边……” 原本此时,许宸就该兑现诺言,但因为客观原因影响——皇帝和太上皇都驾崩了,举国都得守丧,这婚事还得起码还得拖百日。可齐行简那边也不得不安抚。 许宸沉吟:“我念,你写。” “定国公齐行简,夙夜兢兢,驱胡虏而宁家邦,封河间郡王,授尚书令。赐——绿韨衮冕衣裳,句履,皮弁素积,戎路乘马,鸾路乘马,彤弓矢,卢弓矢,左建朱钺,右建金戚。” …… “齐繁之,你是不是蠢!烫手的山芋你可真敢接。”许如是搁下赤金鸳鸯莲瓣纹碗,讥嘲道。 因先前许如是出头替太子许宸、不……今上挡了刀,得的封赏也不少。这几个月清理皇后余党,从长乐坊里查抄出了不少豪宅,干脆改做了公主府,又赐田宅,又增了五千户食邑,每年单是田税就有近千万钱。更莫说许如是的采邑里,有矿。 生活也比较惬意——如果不是齐行简隔三差五上门来气她。 齐行简面不改色把药碗递给她,“——吃药,凉了便不好了。” 碗架在许如是面前,她深吸了口气,端起碗企图一饮而尽,吃了一口便忙不迭抓了颗蜜饯:“莫转移话题。你说你读过王莽传不曾读过魏武帝纪不曾” “不曾。”齐行简笑了笑,双手一摆,“齐某行伍出身,经史子集一概不知。” 一句话差点把许如是给噎住。 “你不知道经史,还不知道尚书令是甚么你不知道经史,便不知道九锡是甚么” 本朝宰相皆是尚书省长官,而尚书令分外特殊,自太宗担任后,便悬虚不设,后来的宰相便都为尚书仆射。 但这也就罢了。 九锡者,车马、衣服、乐悬、朱户、纳陛、武贲、钺、弓矢、秬鬯也。 受过九锡的,都是王莽、曹操、司马懿、杨坚之流。简直就是篡位资格书! 许宸这一手,几乎等于是直接在问齐行简有无异心了。 “不过赐了四锡么——”齐行简慢悠悠道,“还有赏的余地不是” 还有进步空间这话他也说得出口! 小娘子皱着眉头, 双颊微鼓,映着初春的阳光,仿佛春日里的粉桃,俏生生,水灵灵。 她这样担心他,他心中很欢喜。 齐行简忍不住摸摸她脑袋,头顶发丝柔软,茸茸的。 “啪——” 许如是一巴掌打他的手,面色肃然地昂首,却又压低了声音:“国丧期间,你注意点……” 活似个气势汹汹的小猫,奶凶奶凶的。 齐行简收了手,心情却不错:“——你若不高兴,赶明儿辞了就是了。” 许如是“哼”了声:“你爱辞不辞,与我有什么干系。” “你当初在陇西跟阿耶谈好条件的时候,就没想着日后么” 在……陇西 齐行简目中讶色一闪而逝:“你这话什么意思” 许如是冷笑:“如不是在陇西串联好了,那玉玺怎么会在皇后……不、宋氏手里你拿玉玺跟她表忠心,倒平白无故成了她一条罪状。” 他自来跟许宸交好,皇后怎么会轻易相信他投诚。 玉玺之事,不过不相信齐行简那样胆大罢了。 “换了心胸小些的,凭那玉玺便能送你跟宋氏一块儿作伴去。” 齐行简笑了笑,笑她天真:“许北辰未必不想动我,他是畏我手中十万陇西军。” 许如是懒跟他说这些,斜睨他,嘴角微微一扯:“既然那时你早跟他达成了盟约了,还说什么打赌,拿我当傻子耍” “我……自然不是那个意思。”齐行简声气一缓,他是存着私心,却也是为了提醒她。当时那种情况,若要照直了说,她定然不愿相信,只能愈怨他。 许宸毕竟是玩政治的,当初既然没反对她和亲,需要获得他支持的时候,又怎么会吝惜许桩婚。 尽管先前就猜着了,但真听齐行简软了声气,许如是心中还是一阵无名火起,心中又是憋气又是委屈。 “呵,你们两个倒串通默契。倒白费一场好戏,叫贺兰阿姨挨了一巴掌。” 一片拳拳爱女之心,巴巴做给她看。 齐行简听得一怔,虽不知是什么事,却也猜得许如是对许宸怨气颇深。 齐行简乐见其成,一哂:“政客的手段,真心假意,哪里就这样分明——” “是了、是了。”许如是一面不住颔首,一面冷笑,“你们这些政客,都是一丘之貉。” 齐行简:“……” 许如是又道:“你与阿耶说好了,却在含元殿里头按兵不动——” “如娘,”齐行简目光沉沉,双手握住她肩头,“宫变之事,何护这个变数谁也不曾料到。其后,我确实有一些私心,但我绝不会害你。” 他确乎动过借争田、宫变之事,撼动许宸之心。许宸若出事,他便可推许铄上位。许铄鲁直却真诚,年轻又缺乏手段,又是许如是的亲长兄。 只他万没有想到——许如是会站出来。 不得已,临时变动了计划。 齐行简如此坦诚,是令许如是万没有想到的。刹那间,她心中惊疑交织,最终汇成一个想法—— 齐行简和许宸之间,已经撕破脸皮。 她必得站一方。 要么许宸。 要么齐行简。 作者有话要说: 绿韨衮冕衣裳,句履,鸾路乘马,皮弁素积,戎路乘马,彤弓矢,卢弓矢,左建朱钺,右建金戚——汉书·王莽传 九锡者,车马、衣服、乐悬、朱户、纳陛、武贲、钺、弓矢、秬鬯也。——颜师古 第50章 沉甸甸 “菩提心拜见贵妃,贵妃万福。”齐行简走后,隔了一两日的功夫,许如是又被贺兰梵境召见入宫。 “菩提心,伤可好些了么?药可还好用?” 做了一阵的贵妃,贺兰梵境身上也增了些威仪,眼风一扫,阿荷便低声嘱咐人拿了上好的金疮药、并祛疤舒痕的药膏。 许如是笑了笑:“已经大好了,多谢贵妃关切。” “那便好,圣人见了,定然欢喜。”贺兰梵境状似无意地提,“听说齐公常去看你?” 许如是笑容微滞,察觉到话里的几分疏离。无缘无故,做什么要提齐行简。况且…… “这事,已经是人尽皆知了么?” 贺兰梵境尴尬地笑了声:“……怎会?你多心了。” 只盼是她多心,而不是此地无银。 若说先头她受了伤,刚有了好转便赐宅邸,那还勉强可以说是赏赐,宫中还是庶人宋氏的余孽,恐她养病不得安宁。 同时也等于是被逐出了权力的中心。 是因为齐行简的缘故么许如是扪心自问。 刚一回来,就被贺兰梵境旁敲侧击。形势似乎比她所想象的更加严峻。 像站两边,那是在做梦。 可到底该选哪一边 许宸是亲人。 齐行简是故人。 许宸目前虽在弱势,却终究占了大义的名分,是天子,持神器,一呼百应,号令万方。 齐行简鲜花着锦,重兵在握,却实在是烈火烹油。霍光前车之鉴,一旦许宸站稳了脚跟,他是极为不利的。 许如是心中一团乱麻,随口敷衍应付着。 贺兰梵境又道:“菩提心,婚期礼部已经拟好了,这些日子你就留在宫里,待着备嫁吧。 ” 她抿嘴笑着:“除礼部所备,圣人又叫内库拨出了两百万缗资费……” 许如是惊讶:“一个上县,一年税赋不过二十万……”县按人口、赋税分了上中下三等的县,上县不过二十万,中县下县更远远不及此数。 如今战乱初定,府库空虚,竟要拨出这么多钱?! 她脱口而出:“这恐怕不妥吧?此际家国艰难,何必靡费铺张?” “你以为要嫁的是谁?”贺兰梵境笑起来,嗓音微扬,“是河间郡王。” 这是许宸对齐行简的示好。也是给她的示好。 这大约也是急匆匆把她从宫外召回的原因了吧。要她收心。 许如是沉吟不语。 贺兰梵境拍了拍她的肩,安慰似的:“你不要多想,安心,备嫁便是。” …… 许如是既留在了宫中,齐行简也得了婚期,在朝上也自然愿意同许宸示好。 非但捧着九锡之赏,上来推脱,甚至连郡王都要辞谢。众人自然又是一番劝阻,最终只推了赏赐。 下朝后,许宸叫人留了齐行简。 “算来也有年余未见了。”漫长复道上,许宸负手,纡尊降贵与齐行简并肩而行。 齐行简心情不错,附和道:“圣人好记性。” 许宸挑眉:“繁之,如今还叫圣人,岂非见外?” 齐行简一顿,打量许宸,只听这位新圣人语带调侃,依稀还是昔日军**事的神情:“担不得你一声妇翁岳父么?” 岳父是前头太上皇时的典故,当时太上皇封禅泰山,中书令为封禅使,转头提拔了自个儿女婿,太上皇问及其升迁事,便有人讥笑道:此泰山之力。 由是新妇家翁又被人戏称岳父泰山。 齐行简登时笑了,拱手道:“岳父在上,请受小婿一拜。” 动作行为之干脆,简直把许宸反将一军,半晌讲不出话来。 最后指着齐行简:“你呀你,从不见你对哪个人这样上心。总是曾经沧海,巫山非云。就因你那幅作态,也没防着你!我家女儿竟叫你骗了去。” 嬉笑怒骂,竟似毫无嫌隙隔阂,还如往日里,一个要建功立业,指挥若定,一个要收复失地,心怀万民的相处。 一笑之间,恩仇尽去。 齐行简无奈笑了笑。 他本也不知,她兜兜转转,竟到了这副躯壳上。 许宸提起:“听说你从前常去大相国寺。” 齐行简微怔,不明其意:“是。” 自寄娘去后,他有一阵子心中极乱,常常抄经发愿,送去大相国寺,以企心中安宁。 许宸慢条斯理道:“前些日子,大相国寺翻新,藻井中掉出一卷鎏金的经文。” 足见齐行简对旧人何如情深。 他见了总有些忧心,叹息:“菩提心是个好孩子。只盼你好生待她。” 旁人不明就里,齐行简心中却是门清的。他嘴角噙起一抹笑,胸中涌起无限柔情:“逝者不可追,齐某省的,当惜眼前人。” …… 恰巧这日,众人拜会贵妃,逗乐之际,辛充仪偶然也提起件罕事:“前儿大相国寺倒是出了件奇事,若非先头贼兵作恶,毁伤了禅院,叫大相国寺翻修,大伙儿还发现不了这事儿。” “藻井上竟还落下了一卷镀了金的贝叶心经,原本是被块板子挡着了,后头叫粗手匠人翻了出来。正面是般若心经经文,后面却是祈愿。” 辛充仪说到这儿,故意停了下来,卖关子似的,目光在众人身上扫了一圈,尤其在许如是身上停得久。 许如是觉出了一丝恶意。 跟她素无交集,只听说她近来得了贺兰梵境的青眼,很是风光。如今她与和贺兰梵境不比从前,也更不便多说什么,只是沉默。 辛充仪自顾自道:“奇的是,他不求长生,也不求佛祖眷顾。” 贝叶的制作方法是从天竺传来的,异常珍贵,一片贝叶,千年不朽,况且还是镀了金的。 这样珍贵不朽的心意,藏在高高的藻井里,不见天日。倘若没有此次意外,恐怕永远都不为人知。 众人都生了疑惑,贵妃cha口问道:“那他要求的是什么?” 辛充仪目不斜视,许如是却偏偏觉得是朝她来的,耐心等着:“伏唯启世尊,一愿吾妻兰陵萧小娘子,现世业障,皆归于齐某。不使之堕于幽冥,不使溺于三途。” 一众嫔御不禁嗟叹:“这郎君倒真是将妻子爱进了骨子里。” 辛充仪似笑非笑道:“何止如此?这位郎君还写了,旧欢如梦,念昔年乞巧,岁岁相见之词犹在,音容俱失。倘世尊垂怜,次愿来生与吾妻萧氏同生一处,宁为犬彘,宁为木石。此身何堪惜也?” “何等爱侣,竟然天人永隔,沧浪天何其不公?” 众人抽气声不绝于耳,感伤者甚至拿了帕子揩起了泪。 许如是却听得昏昏欲睡,又死活戳不到泪点上,但看众人这样悲伤,她反倒不好表现得冷漠,只得端起乳酪掩饰自个儿的不自在。 辛充仪嘴边渐渐露出了笑容:“嘉和十三年。弟子齐伏地顿首。” 一时间,抽气声、哭泣声、感叹声消失了。嫔御们像是被捏住了咽喉的鸭,面面相觑地望着彼此。 视线如同小溪,一道道最终汇聚成海,落到了许如是身上。 许如是一时成了众人焦点,心中一惊,莫非是她太漫不经心,以至于要以为自己被发现了,于是嘴角微颤,一抽一抽地低低呜咽起来。 哭得仿佛伤心极了。 “阿家,切莫伤心太过。”众人或是虚情或是真意,但不约而同,都带着一种居高临下地怜悯。 只有许如是,干嚎挤不出泪水,听着刺耳地劝告,提心吊胆只怕被人揭穿了假哭的操作,迷迷惑惑、如坐针毡地待到了散会。 辛充仪挂着胜利者高高在上的笑容,好像得了多大便宜似的。 有病。 许如是觉得她有病就该去治,没事讲什么爱情故事。 宫里头坐着的人哭得悲悲切切,几个还真信爱情了? 真被她的故事给忽悠得找不着北了? 临走前,贺兰贵妃还叹息着劝她:“……萧氏逝者已矣,你就莫要哀毁了。” “贵妃说得是。儿必然谨——”许如是点了点头,心里却不以为然,萧氏跟她许如是有什么关…… 众人古古怪怪的目光,辛充仪捏腔掐调的话语,迅速在她心间闪过。电光火石之间,灵光如电,划破长空,照亮了那一对姓氏。 萧、齐。 倘若再进一步呢? 齐行简,和萧寄春。 辛充仪的话重新回荡在耳边,字字句句,椎心泣血。她浑身不可自抑地颤抖起来。 ——愿来生与吾妻萧氏同生一处,宁为犬彘,宁为木石。此身何堪惜也? 此身何堪惜也?! 她突然僵立在原地,不知所言。贺兰梵境望着她突然的失态,婉转地说:“嘉和十三年,那些都已经是十余年前的事了。你莫放在心上。” “亡故之人,如何比得上……” 许如是没有听下去。 她想,是啊,已经是十余年前的事。 他那时,是怀着怎样的心情,眼见着一尸两命,眼见着她选择离开,竟还能写下—— 现世业障,皆归于齐某。 不使堕幽冥,不使溺三途。 贵妃突然住了嘴。 她看见寿春公主颤抖着手掩着唇,眼睛突然变得那样亮,一滴泪坠下来。 像陨星。 沉甸甸。 作者有话要说: ps。藻井藏愿梗来源于法门寺,愿望这段话改编自电影《敦煌》+法门寺文物 伏愿龙天八部,长为护助,城隍安泰,百姓康宁;次愿甘州小娘子,承此善因,不溺幽冥,现世业障,并皆消灭,获福无量,永充供养。——日本电影敦煌 弟子崔庆可从宝帐将迎释迦牟尼佛真身。心中愿一切速得成就,*愿**曹氏同生一处。……大唐咸通十二年岁**十一月造此宝帐镜花。——法门寺 第51章 虾 “菩提心的心乱了。”待许如是走后,贺兰梵境低低叹息。 已经是掌事宫人的阿荷——现今该叫一声荷姑姑了——她说。 “其实辛充仪这样也好,不叫阿家心中存了念想。” 本朝公主,多嫁于权臣,权臣谋反,公主只要不是心生外向,就并不会有多大牵连,换个夫婿也就罢了。 除非他们夫妻一心,合力造反。 但这又是何苦来哉?本就已经是天潢贵胄,天家贵主。 “我本以为,她对河间郡王无甚情义,当年不过是身遭威逼,如今看来,竟不是如此。” “那又如何?贵妃手头,捏着阿……” “住口!”贺兰梵境目光陡然一厉,惊得阿荷半晌讷讷难言。 “圣人不许再提此事,违者诛!再有下回,我也保不住你。” 阿荷垂首“唯唯”应是。 她讪讪退出内室,打发守门,许宸领着齐行简进门,彼此言笑无忌,仿佛从前还在王府时一般,心中不觉纳罕。 “圣人万福,大王万福。” 她这一开口,立刻惊动了贺兰贵妃。贵妃连忙趋行至门前,许宸笑道:“本不想通报,——谁叫你这丫头嘴快。罢了,梵境,今日咱们一家聚一聚,你不必拘束。” 贺兰梵境笑着应是。抬头觑了眼齐行简,他眉目间,较之于往日,少了几分锐气。若说往日是棱角分明的石,那么现今如琢如磨,倒平添了几分君子如玉的气度。 她心中所思与阿荷仿佛,却又多想了一层。 齐行简应下郡王之位,也便等于放弃了陇西藩镇的经营,愿意自缚羽翼,留于长安。 他释放出了善意,圣人自然也回以善意。 可是他究竟出于什么缘故,才甘心手释兵权,不致闹将起来的? “菩提心呢?”许宸问。 贺兰梵境道:“啊呀不巧,她刚走,妾叫人去请她回来。” …… 许如是走在漫长的宫道上,炎夏烈日当空,哪怕有人打着伞,也是挥汗如雨,黏糊糊粘在身上不好受。 思绪混混沌沌搅成一团,她并不想立刻回到自个儿宫里,只想着就这样走一走。 她想起十年前那个少年,想起那年七夕的紫衣少年顽劣的笑,想起萧氏宴后他攥紧的拳头,想起那年他落第后藏着掖着,胀红了一张脸也不敢叫她知道。 她想起那年,樱桃如血,他站在门前伶仃茫然。 那些细细碎碎的光阴,仿佛是陈年的酒,忽然开启,历久弥新。香气涨溢满心胸,熏风欲醉。 许宸是天子,有心机,有手段,手握神器,执大义为鞭,假以时日,不愁朝堂不宁。 齐行简是臣,纵如今鲜花着锦,却已经是烈火烹油。炙手可热,这算什么好词儿? 高低优劣,已经分明。 换作是从前,她绝不会如此优柔寡断,首鼠两端。甚至心中更偏向于天然劣势的那一方。 许如是忽然觉得自己不可理喻。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菩提心,我还说寻不见你,正欲……” 许如是闻言抬首,却见青年郎君身量颀长,清清朗朗站在面前。 “呀,是咱们太子殿下。” 她一笑,对郎君拱手作揖,还未作下去,便叫许铄手忙脚乱地扶起了。 “你这是做什么。”许铄嗔怪。 “前头阿兄来看我,我身上有伤不便,如今伤好了,总要庆贺一声吧。” 许铄在许宸登基后不久,便被许宸立为了太子。许如是笑意盈盈,瞥了一眼跟在许铄后头的人,有个小婢似乎是她宫里头的人。 “阿兄刚才说,来找我是要做什么?” 许铄面上一愣,随即一拍脑门,叫那小婢采青站出来回话。采青半点仪态也无,扑通一声跪倒下去,吓得甚至带了点哭腔:“阿家辛充仪将陈妈妈请走了,说是要见……什么故人,陈妈妈颜色不对,私底下遣了婢子来,请阿家救一救陈妈妈。” “故人?”许铄疑惑一问,出口无心,却有人上了心。 电光火石之间,许如是想起宫变那日,那个脸熟的婢女。 登时面色惨白。 …… “这人,你可认识?”丰润修长的食指虚点陈妈妈,辛充仪玩味地笑。 “回充仪话,奴婢识得。”小丫鬟磕磕绊绊地讲着新学的长安话,听得陈妈妈内心颇不平静,“陈妈妈是乱后被卖到府里的,因为识字懂礼,陈妈妈很快得了重用。和她同来的小丫鬟,陈妈妈都非常照顾。 ” 辛充仪“嗯?”了声,尾音上扬。 “——啊,是格外照顾六娘。后头,贼寇犯府,六娘死了,陈妈妈嚎啕大哭,渐渐也待如娘愈好了。” “陈妈妈,”辛充仪凤眼微眯,架出几分威仪气势,“这六娘是谁呀?” 陈妈妈收摄心神,不卑不亢道:“奴婢原不识得,只见她年纪小,故此当年……” 辛充仪冷声打断:“此事早已上达天听,你还敢狡辩?!” 一声威吓,陈妈妈勃然变色。 上达天听! 圣人已经知道了? 见她神色几变,辛充仪心中底气更足,冷笑道:“你如实交代,则本嫔保你家眷无虞,否则……” “否则?”陈妈妈苦笑,“奴婢听不懂辛充仪说的是什么意思,更不知道充仪要老奴交代什么?” 辛充仪一问,陈妈妈便知,天子若知晓,她绝不会如此装腔作势。当年河间郡王来问时,轻描淡写,也不说什么许诺,只消一一将证据摆出就是。 况且经那事,河间郡王已经暗自抹了许多首尾,那些证据已经到不了辛充仪手里。哪怕有蛛丝马迹如何,不认便是了。 辛充仪先威后利,不过是要诱她口供。她一交代,她和公主都完了! “大胆贱婢!” 辛充仪勃然大怒,宫人顺应主子的意,径自一巴掌过去,打得陈妈妈口歪嘴斜,脸颊上痛得几乎麻木。 辛充仪冷眼瞧着。那宫人最知折磨人的手段。杖笞、鞭打、针扎都往人最疼的地儿去,一番手段施为下来,陈妈妈即便隐忍,嗓子也叫得哑了。 几度厥过去,又叫人弄醒。辛充仪等了半晌才开口。 “别以为本嫔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血弄脏了她最爱的鹅黄地衣,辛充仪嫌恶地别过眼去:“等寿春公主?她自身难保。圣人与贵妃信任,全权将此事委命于本嫔。” 陈妈妈面色惨白,脸颊肿得老高,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充仪,太子殿下、寿春公主求见。”宫人低声禀报辛充仪。 辛充仪目光闪烁。 …… “是否那贱婢窃居此位!” “否则她怎么会与陈姊姊长得并无半分相似,要知道,菩提心当年与陈姊姊一双眼睛最为肖似。” 许铄一来,便听见辛充仪冷笑。他先是怔了怔,待听了几句以后,手攥成拳,脸涨成了猪肝色。 许如是面色沉凝,不置一词。如今看来,辛充仪还没得到陈妈妈的口供。既然如此,借许铄把人救出来就是了。 她跟在许铄后头,进入殿中,瞥了陈妈妈惨象抿着唇行了礼:“见过充仪。” 许铄则直接沉声发难:“辛充仪将菩提心的傅姆带走,严刑逼供,置宫规于何地?” 太子乃一国储君,除却皇帝,皇后,便是贵妃在他面前也不过臣妾。 辛充仪知他不好相与,对许铄不假辞色也不气,赔笑道:“太子殿下不知,此事是贵妃下命,叫妾彻查的。妾也并非残暴之人,只是这老货嘴硬,不用刑撬不开她的嘴。” “至于……”她看了许如是一眼,轻蔑道,“菩提心?这贱婢也配窃居公主之位?!” 贵妃? 许如是眉心一跳,倒吸了口凉气。 许铄当即火冒三丈。吓得辛充仪退了好几步,惊声道:“若妾有过,妾甘愿伏诛!但请太子殿下给臣妾一个机会。” 许铄哼道:“这是你说的。到父皇面前,万望充仪莫要反口!” “多谢殿下。”辛充仪颤声道,“殿下就不觉得奇怪吗?” “当年的情形,当年她是如何回府的?” 许如是心中忽然有了不好的预感。 这真是贺兰梵境针对她?针对她有什么用?她不过一个公主,还是经过贺兰梵境首肯进府的,辛氏当初是强烈反对的。 她要白白叫辛氏得了便宜? 许铄不假思索道:“是河间郡王送菩提心回来的。” “没错!”辛充仪一字一顿道,“是河间郡王!” 许如是掐紧了衣袖,赶得急了,那处刚愈的伤口被汗一浸,疼得太阳穴猛跳,目眩良久,强撑不倒。 “是齐行简心怀叵测!” “殿下可知道齐行简当年认她的证据是什么?妾听了只觉得可笑!一支簪子!齐行简从前送给菩提心的簪子,一个府里根本没有造册记载的东西!” “齐行简的东西!” “当年我就瞧着不对劲儿,如今看来已然明了了。当年是齐行简送她回来,如今又是他对她有意——” “你休要血口喷人!”许如是咳了两声,胸口堵了棉絮似的,气非常不顺,“此事与河间郡王何干?” 许铄见她面色不对,摇摇欲坠,赶紧扶着许如是,又命人撇开辛氏宫人,将陈妈妈搀,盯着辛充仪冷冷道:“无凭无据之事——” 辛充仪嫣然一笑:“谁说妾没有凭证?陈姊姊自幼食不得虾,太子殿下也是,菩提心也是。食虾,便会出疹子,乃至危及性命。” 她的目标怎么会是陈妈妈? 原来陈妈妈,只是饵啊。 假公主是靶子。 齐行简,是目标。 许如是面无表情,唇细微地颤抖着。 “倘若你清清白白,”辛充仪叫人奉了一盘光明虾炙上来,望着许如是,眉梢一挑,“敢食虾吗?” 作者有话要说: 小辛:真相只有一个,明明我辛苦寻找真相,却从头到尾像个反派,我太难了。 第52章 绞杀 “禀陛下,贵妃,郡王,宫人回报,阿家并未回宫。” 阿荷的回禀,叫闲话的贺兰梵境一愣。许宸和齐行简正弈棋,也俱瞧过来。 阿荷迟疑地看了贺兰梵境一眼:“奴婢揣测着,阿家是往辛充仪那头去了。擅自叫人去请,充仪回话说,现下只怕不方便,还叫贵妃移步,替充仪主持一个公道。” 她自然没打着皇帝的名义去。 贺兰梵境不禁大为惊讶。辛氏今日是发了什么疯了? 竟连她的话也不听么? 辛氏和菩提心…… 当时她确实是委派辛氏去查了,可圣人也制止了,莫非…… 贺兰梵境目光,不自觉落在了许宸身上。 许宸淡淡道:“公道,她闹什么公道?菩提心的性子,还能欺了她去么?” 阿荷道:“……太子也在。” 许宸默然片刻。 棋局黑白交纵,齐行简带着执棋人俯视众生的态度,纵容的口吻:“左右无事,圣人,瞧瞧去么?” 许宸点头:“也好。” …… 婢女捧着食案步步紧逼。 许如是心中一片冰凉,缓缓执起玉箸。 她刚拈起一颗虾仁,倏然被人打落了玉箸,许铄怒气勃发,吓得辛充仪花容失色:“菩提心食虾有性命之危!” “侍医早说过了!你要逼死她么?” 辛氏万没想到太子能回护至此,任她智计百出,也比不过太子这偏到天边去的心眼子! “阿兄!”许如是打断。 贺兰梵境也有孩子,如今又是她在宫中地位最尊,许铄不能再被皇帝厌弃。 “你别说了。” “辛充仪要一个真相,那我给你一个真相就是了。”许如是转过脸去,不去瞧许铄脸上的神情。 许铄一滞,还是闭上了嘴。 许如是朝辛充仪谦恭一揖,辛充仪脸色缓和了些,道:“若你从实招来,究竟是谁主使。以圣人的宽仁,未必不能放过你。” 许如是低着头,柔声叫了陈妈妈。她朝陈妈妈走去,她一只手拢在怀袖之中,一只手去整理陈妈妈散乱的碎发。 陈妈妈哀哀地望着她:“阿家,您就是陈媵亲女,就是陈媵亲女!是老奴看着长大的,是老奴亲手领回来的。切莫被旁人污蔑诋毁迷了心!” 她撑了那么久,不就为了一点子希望。 只要不认,辛氏能拿她如何?太子在此,能逼她如何? 许如是含笑望着陈妈妈,她还没有看清局势。 这若是辛氏设局,据理力争则可。 可这醉翁之意不在酒。 辛氏? 她不过是枚棋子儿。 但她许如是何尝不是别人攻伐的棋子? 她本不是菩提心,这事也跟齐行简没有关系。 但是孙子云:不得不与我战者,攻其所必救也。 她陷落了,可不就是要齐行简必救么? 杀人诛心。 圣人好手段呐。 “阿——”家字卡在陈妈妈的嗓子眼里,她仿佛一个破旧的老风箱,只能发出些败的声音。嗓子上如今插着那支蜘蛛钗,蓝宝石流光溢彩,煞是好看。 湖水一般的,清澈得似乎能映彻陈妈妈心头的不敢置信。 许如是想起陈妈妈指认她是菩提心时的光景,那时还是跟齐行简博弈呢。倘若那时,不设法叫他想起萧寄春,他怎么会被如此低劣的手段迷惑呢? 人说意乱情迷, 他是心神乱了呀。 如今是拨乱反正的时候了。 金钗反射出一丝冷光,许如是捏着钗子拔下,平静得像是在梳理发髻一样。 “你——” 辛充仪被吓在宫人背后,半晌找回自个儿的声音,指着许如是:“你、你、你竟敢行凶。” “太子殿下,殿下,离这疯妇远些。” 许铄愣在原地,理也没理她,怔怔望着他的妹妹。太子携带的扈从相互看了看,也不知道该不该护卫太子。 许如是将钗子拢在手里,脚步虚浮,缓缓朝着对她步步紧逼的婢女走去,婢女抖若筛糠,她伸手捻起一枚虾仁,“砰——” 食案摔落。 虾仁滚落了一地。 许如是面色惨若淡金,回首对着痛苦捂着喉咙的陈妈妈莞尔:“陈妈妈,你这样看着我做什么?是你没有保护好六娘——该叫菩提心,是你害怕被人问罪,拉着我出来顶替。” 此言不啻于一颗炸雷,将许铄惊得半晌回不过神来。 许如是平静地将虾仁送入嘴里,咀嚼了一下,味儿还不错:“为了掩饰一个错,反倒生出了其他的错,这本不该的。我难逃其罪,你也一样。” 陈妈妈,心眼太多了。 倘有人对她网开一面,必会反口污蔑齐行简。 辛充仪又惊又气:“是不是齐行简,齐行简指使你这样做的?杀人灭口——” 没错。 就是要死无对证。 把威胁消除得一干二净。 钗身磨得尖,刚刺到颈上便泛出一点殷红血光—— 许铄冲到她身边,打掉她手中的金钗。但听门前一声—— “圣人至!” …… 许宸一进门就看见满地狼藉,许如是和许铄两个气氛诡异,辛氏缩在一角跟个鹌鹑似的,望着许如是目光多有畏惧。 一见了他宛如救星般:“圣人,这贱婢亲口承认,她假冒公主,玷污皇室血脉,还请圣人——作主!” 许宸如闻惊雷,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贺兰梵境面色煞白又惶恐,齐行简已然挤开了许铄,将许如是护在怀里,看也不看辛氏,便朝他望来。 目光凝冰。 那次宫变以后,许宸已然得知许如是冒充了菩提心。 冒充了他死在黎明前夜的小女儿。 齐行简知道,他知道。 这促成了他们的一场深谈。 ——“臣本于名利无意,只是爬得愈高,便愈觉高处不胜寒凉。便攥紧了手头握的东西,聊以**。” 含元殿寂寂无声,博山炉袅袅的烟云缭绕,齐行简眉眼舒展,不自觉放缓了语调,染上十分的柔情:“臣如今却想,富贵权势,不过外物,倘能博得一人平安喜乐,那么舍了也便舍了。” “待圣人彻底掌握朝政,齐某自会乞骸骨。” 齐行简用手中权柄,交换了许如是平安富贵,交换了这秘密永不见天日。也换来了许如是不必在两人之间左右为难。 心照不宣的,许宸制止了贺兰贵妃的探查。 然而秘密如今竟然被人公之于众。 权力交接的当口。 许如是咽下喉头微腥,轻轻推开齐行简:“此事系陈妈妈始,贱妾贪慕富贵,以有此事,与人无由——” “呵。” 齐行简止住她跪伏的动作,事实上他看见那枚染血的金钗,浑身血气上涌,止不住地颤抖。 她纤长白皙的手指上、颊上,沾染了斑斑点点的鲜血,温热鲜活,红得像那年的樱桃。 许宸竟敢! 他竟敢背诺? 他竟敢拿她设局?! “菩提心。”许宸见齐行简神色不对,立刻咬死了菩提心三个字,“你年岁小,禁不住吓。阿耶在此,你无须怕人胁迫。” 养了那么多年的孩子,要说不知她脾气秉性,要说心中没有半点怜爱,要说对她舍生救护没有半点感动,那必然是假的。 这事本可以糊糊涂涂过去的! 偏有人揭露出来。 许宸如今见了辛氏,简直恨不得给她两巴掌,谁叫她自作主张!谁叫她自作主张! 他叮嘱了贺兰,怎么就忘了叮嘱辛氏了! 齐行简目中寒光微敛,轻轻拍了拍许如是后背安抚,顺着就接过了许宸的话头:“如娘,别怕。自有替你圣人主持公道。” 他目光落在那盘光明虾炙上:“竟有毒妇,居心叵测,要借此害你?” 局势转变之快,叫许如是犹自发懵,她不敢轻易去接许宸的话头,生恐掉进了什么陷阱里。 要建立信任,需得积年累月,不断呵护。 要摧毁它,却只需要一瞬的功夫罢了。 许如是兀自沉默着,齐行简也不催,他伸出手,指腹轻柔地揩去她脸颊上的血痕。 那厢许铄却回过神来,高声道:“阿耶,求阿耶快诏侍医入宫!菩提心适才被逼,吃了虾仁——” 许宸勃然大怒,骂道:“毒妇安敢害吾儿?” 一心替圣人分忧的辛充仪比许如是还难以置信,她是为了圣人呀! 辛充仪膝行而前,颤声道:“圣人!婢妾、婢妾是……” 许宸不容她说完,径自抬手招呼了侍从进殿,将其索拿:“将这罪妇拖出午门——” 辛氏刚欲争辩,却忽然发觉嘴巴不听使唤。齐行简卸掉她下巴,随即双手紧紧扼住她的咽喉,一紧一扭。 齐行简目无表情,却仿佛刚从地狱爬到人间的修罗。 只听得一声曼妙的脆响,众人便见辛充仪脖颈一歪,仿佛飘散的纸花,打着旋嗒地一声,落在了地上。 “……绞杀。”许宸话音方落。 众人反应过来,纷纷倒吸了一口凉气,许如是面色数变,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道:“圣人,齐繁之并非、并非是御前不敬。” “杀得好。”许宸当先一个赞道。 “这等毒妇,郡王,杀得好。”贺兰梵境笑得难看,却也连声附和。 齐行简面无异色,径直朝她走来。 许如是看了眼躺在地上的辛充仪,默然片刻,不知是哭是笑。许宸宣诏了侍医,齐行简拥着她,低低道:“如娘,没事了。” 一场大戏落幕,许如是回头。 忽见许铄怔怔盯着那盘残存的光明虾炙发呆。 作者有话要说: 贺兰:万脸懵逼。 小辛:我太难了。 许宸:猪队友,别说了,朕心里苦。 齐行简:都得死。 全局最惨小辛,死于剧情杀。 第53章 昏礼 “菩提心,今日之事,叫你受惊了。” 一回了宫,许如是便支撑不住,差点倒下了。许宸听侍医诊断,说她旧创复发,心中更柔软了些,同贺兰梵境两个和颜悦色地劝了好几句,许如是如芒刺在背,强笑了一声,应付得勉强。 好在齐行简看出她精力不济,帮着周旋了几句,许宸等人也不再多留,忙着处理辛氏的风波。一群人熙熙攘攘走了,许如是打发了宫人,刹那间,寂寂寥寥的宫室便只留了她与齐行简。 许如是忽然放松下来,她哑着嗓子喊:“齐繁之。” “我在。”她仰头望着齐行简,他守在榻前,冷冽的眉目乍然间柔和下来。 许如是张了张嘴,忽然鼻间一酸,眼泪珠子忽然啪嗒啪嗒掉下来:“都怪你——” 镇定自若的小娘子,无坚不摧的小娘子忽然落泪,她仰着头,一双眼睛里含了盈盈泪光。 把齐行简逼得手足无措。他伸手去揩她脸上的泪,却根本堵不上,断了线的珍珠似的。 许如是一叠声地哭:“都怪你!” 齐行简把她搂在怀里,哄孩子似的,耐着性子缓声说:“是,都怪我,没能护好阿如——要打要骂,都由得你。” “呸。” 被她活力十足地啐了,齐行简反倒笑了:“可好受些了?” 许如是想问——“圣人是不是早就知道,我是假的了?贺兰贵妃和辛充仪告的密?趁宫变的当口?” 但出口的是:“你早就知道了?你私下找过他了?” 齐行简轻描淡写说:“嗯,怕你担惊,不曾告诉你。” “是我考虑不周。”齐行简眸子蓦地沉下来,留了恁大的空子。她身份这事,当年就不该听她的,心慈手软留了首尾。 许如是明明已经猜到三分,得到这回答以后,仍是浑身一震。她沉默了很久,渐渐地,泪水止住了。 这世上,只有一个人,会这样护着她。不问对错,不顾情由。 她胸中发涩,又想起许宸、贺兰梵境、许铄今日怕都知道了,心中竟然一阵轻松。假的终究是假的,情分都是从旁人那儿偷来的。 只剩下…… “齐繁之。” “嗯?” “你真傻。” 许如是低头伏在他膝上,仰望着他的脸。齐行简的脸上,收敛了张扬、恣意、阴沉,相当冲淡平和,君子如玉。 又熟悉,又陌生。 “哪有人像你似的,明知是假的,还会奋不顾身。”许如是的话里犹带了三分不解。她好像,从来就没有彻底了解过齐行简。 齐行简用手为梳,给她篦着头发。忽然烛火一暗,投下一片惶惑的影子,许如是问。 “……怎么了?” 齐行简抬眼瞧了瞧,喟叹道:“是飞蛾扑火。” 许如是困顿地打了个呵欠,迷迷糊糊地趴在他膝上睡着了。 彻底卸下了防备的姿态,睡相一点都不好,左翻右压的。 齐行简低下头,哑然失笑。他将寸寸青丝小心安置在小娘子身边,余光白皙的脖颈上,那一点殷红刺痛了眼,仿佛一根刺,突兀地扎在了心间。齐行简摸了摸她脖颈,目光陡然一沉。 不过是一个小小充仪,竟然能把她逼到这样的程度。 他闭上了眼,压下胸中翻涌的杀意。当初留了首尾,这回,就该当一并找补回来,一一清算个干净! …… 辛充仪的死,在宫里掀不起什么大浪,顶多便是她身边的宫人死的死,出宫的出宫,流放的流放。 除此以外,便是要准备喜事了。 国丧一出,长安便迎来了盛大的一桩喜事。寿春公主和河间郡王昏礼。 正常公主出嫁,并不叫嫁,而是叫下降,男方也只是尚公主,而非娶,双方之间还有着君臣的鸿沟。 然而齐行简有郡王之尊,毕竟不同,一切礼仪倒不同于公主,反似寻常人家。天子泪洒,殷殷告诫。太子持械阻门,为小妹立威之时,倒颇有其祖之风,将人好一通为难。 红妆十里,步障连绵。燕乐欢腾,不绝于耳。路人侧目曰:“真不似二婚的气派。”随即被人捂嘴拖走。 闲话少叙,却说夕阳西下,落日镕金,齐行简纵马游街,颇有些能体会到那些进士们“春风得意马蹄疾”的味道。 回首香车,金缕罗扇掩着小娘子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弯似新月的眼睛。许如是笑着打量他。 齐行简嘴角微扬,抿笑执鞭,恨不得这路再短些。 许如是与上回踌躇迷茫不同,胸中欢喜并着几分紧张与期待,只记得进了长乐坊,过了兴德观与安国寺,一路似乎无限漫长,可刚一回过神,便到了宅邸门前。 齐行简牵着她的手下来,有力地握着她走了一路,随即青庐坐帐,桌上摆了五谷与炙豚。 一众宾客起着哄:“郎君怎么还不念却扇诗,舍不得叫新妇见人么?” 齐行简也不与他们计较,负手阔步,胸有成竹道:“宝扇持来出禁宫,本教花下动香风。” 许如是听得一怔,团扇微撇,探出头撇了一眼,这不像是齐行简的水平呀。众人见罗扇一动,纷纷打趣道:“新妇心意动了,齐公还需再加把劲儿。” 齐行简文才不成,早教人备好了催妆却扇一应诗词来应付礼仪,他朝许如是含笑一揖:“姮娥须逐彩云降,不可通宵在月中。” “嗤”地一笑,团扇徐徐挪开,许如是上的是时兴的桃花妆,两颊晕开了金花燕支,灿若霞霓,鹅黄簇拥花钿翠,朱唇一点石榴娇。 分明是秾艳妆容,却愈显清丽。 众人愣神片刻,又大笑道:“齐公言姮娥下降,果然诚不我欺。” 小娘子红妆翠眉,一张脸于是愈发红了。 一翻笑闹后,同牢合卺,分食一豚,同苦共甘——酒是甜的,盛酒的瓠瓜是苦的。许如是被苦得直皱眉,齐行简趁人不备递了颗饴糖给她,饴糖被他捂在手心里,许如是甚至还能觉察到那一丝温度。 她想了想,先拢在袖里,不曾去吃。 待礼毕出了青庐,到了燕寝,摒退了仆婢,她坐在匡床上,才偷偷把饴糖含在嘴里。 齐行简本来还有应酬,许如是叫他:“齐繁之。” 刚一回头,他迎上了两片软绵绵的石榴娇。饴糖逐渐在舌尖化开,甜丝丝的。若春风拂面,万物化生,桃花初绽,万籁俱寂。 此时无声胜有声。 齐行简脑中惊雷一炸,热血上涌—— 去他娘的应酬。 作者有话要说: 宝扇持来入禁宫,本教花下动香风。 姮娥须逐彩云降,不可通宵在月中。——《扇》陆畅 第54章 周游 那双臂膀压过来的时候,许如是还是懵的。但是很快忐忑、紧张、茫然的情绪都被抛诸脑后,无暇他顾。 小厮颇有眼色,出外传话,齐行简心腹出身的李长庚自觉担起了解释的义务。“大王吃醉了酒,在里边歇息,仆代大王向诸公告罪。” “怕是这酒不醉人人自醉。” 众人心照不宣,相顾大笑起来。 李长庚但笑不语,主持起了宴饮,于是前厅觥筹交错,射覆分曹,欢声笑语,好不快活。 后院树上的鸟儿成双。 清风徐来,吹皱一池碧水。荷塘月色,小莲初绽,水光潋滟,娇艳逼人。后院偶听小狸奴浅yin低唱,又似有虎豹长啸月下,驰cheng于山林之间。 龙凤红烛犹高。 今夜正良宵。 …… 喜烛燃尽,红泪斑斑,日头高照,窗牖一束阳光如玉练落入楼台。 许如是昏昏然睁开眼,便发现有人目不转睛盯着她。吓得她差点没把人踢下去。一动腿才发觉浑身酸软,脑子清醒了些,才明白过来。 脸腾得绯红。 齐行简嘴角微弯,刮了刮她鼻尖:“从前那么大的胆子,如今倒知羞了,又不是没有……” 许如是想起先前,尴尬地低下头。 他想起昨夜与从前不大相似的表现,笑容蓦地一滞:“从前是……” 意识到他口气不对,许如是干咳一声转移了话题:“你今日不用上朝么?” 齐行简面色数变,最终柔声道:“无妨,这几日告了假。” “叫人给你做了些吃食,先起来用朝食……” 许如是懒懒地打了个呵欠,她知道上无翁姑侍奉,又没什么亲戚敢叫她拜见:“困。”懒得动弹。 齐行简也不多劝,等她一觉醒来,已经是午后。 许如是梳洗罢,见齐行简捧了卷星图在瞧,她站在他后边,天光熠熠,从窗外照进来,温柔地撒在他身上,许如是不自觉地微微笑起来。 …… 菩提心出嫁,好生热闹。 许铄在送走许如是以后,回到东宫,四顾茫然,呆坐了良久。 其实从辛氏指证那一刻开始,他就知道,一切终究不同了。 但是菩提心送来的信,他亲手送嫁以后,才有勇气打开。 兄亲启。 许铄拿刀拆开火漆,取出一份折了两折的信件,隐约可以窥见,笔画肥厚,遒劲有力,转折之间,却几度停顿,以至于留下了墨痕。 他展信阅读,触目所及,字句惊心。过程平铺直叙,并无隐晦,却足以叫他动容。 菩提心并未夭折在乱军之中,却在平叛后,陨落在小小流寇手中。 陈妈妈献钗得应,护的娘子却已然身故。从此扯下弥天大谎,蒙蔽了所有人。 区区流寇。 一介傅姆。 命如草芥的人, 将却众人耍弄得团团转?! 可悲,可笑! 是菩、她在说谎么? 真如辛氏所言,她就是齐行简布下的一枚棋子? 许铄红着眼睛,目光蓦然落在最后一行字上。 附—— 谢兄数载爱护。 罪妾如是再拜敬上。 通篇敬曰太子,唯此一句,用了句“兄”。 许铄忽然想起初初回府那个粉雕雪砌的小娘子,想起她劝解他隐忍,设法化解阿耶的心结,一起设法营救母亲,想起读书时的趣事,想起当年被贵妃陷害时,她挺身而出……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 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哪复计东西。 雪泥鸿爪,宛然犹在。人事多变,各赴东西耳。 一张张信纸翩然落入火中,映进许铄通红的眼,化为一抔余烬。 …… “我给……大兄去了封信,或许要劳你担待,也或许……不会。”许如是顺手掩了掩窗户,遮挡酷夏毒辣的阳光。 齐行简也不惊讶,反倒有些高兴。许如是一向不喜欢求人欠下情分,但她如此理所当然地伸手来求,必然是把他划入了自己人的行列。 “你向他坦诚了?” “嗯。”许如是点头,“那日我被辛氏诳住,露了怯,他已然知悉详情,当日或许还不肯信,回过头来,必然心有芥蒂,倒不如索性讲个清楚。大兄……” 她顿了顿,改了个词:“他很敏感,又重情谊,近来稳重了许多,我以为,他多半不会把此事公之于众。” 毕竟此事许宸是知道的,她也能肯定许铄决不会将她置之死地。 “不过凡事都有万一。” “我只怕……” 许如是叹了口气。齐行简将她拉过来,搂在怀里,淡然笑道:“只怕他告诉圣人,闹出事端?那又何必告诉他,糊涂过去就是了。” “对他若坦诚,或可争取一线谅解,来日相见,也许还能有几分情分在,若蒙骗……你是没见着,陈媵丢了那会。”许如是捻起一柄扇子,扇风也扇不灭心中的焦躁,“如今是可以糊涂,如今他是太子,将来,便是……那时还怎么蒙混得了?” “算计得如此长远?”齐行简语气很轻松,他并不把许铄放在眼里,太子是太子,能不能登基,那还是没准的事。 “我怎么瞧着,你心中甚为不安,亟待谅解?” 许如是不禁一愣,她事事算计为先,即便跟许铄关系不错,心中又有愧,先想的还是怎么找补回先前的错。 至于齐行简所言,或有动念。但都淹没在算计之下。 “或许有吧。” 许如是一带而过,道:“不说他了,你呢?你打算怎么办?”她好奇他与许宸交易了什么? 齐行简大笑,指了指自己:“我?自然解甲挂官,自归家叨扰夫人了。” 许如是点头,道:“也好。逍遥自在,星空之下,山河之广,皆可去得。”京里的纷扰懒得去理会。 齐行简哪能看不出来她的心思:“夫人静极思动,要出外游玩?” 许如是笑道:“听说扬州的琼花好呀……” “那便去扬州吧。” …… 万幸的是,许铄并未闹出事端来,齐行简也果然将兵权交出,许宸拿了兵权,在朝堂行事愈发有了底气,提拔了好些旧人,威严日重,羽翼渐成。 齐行简在三年多后才辞去了身上一身职务,与许如是两个自广通渠顺水而下,入黄河水道,复沿通济渠入淮,到山阳却没有立刻从淮水转入邗沟,下扬州去。 要说这广通渠与通济渠都是前朝开凿,总称更为人熟知,便是京杭大运河。 许如是一路坐船下来,尽观河道,跟齐行简一块出来,也不觉得腻,只是在船上总吃得不多,齐行简屡劝也没什么效果,许如是反倒愈发消瘦。 一下了船,齐行简便忍不住赞道:“山阳县果真人杰地灵。” 许如是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他自视甚高,不轻易夸出一句“人杰”。但她也不扫兴,只是笑着附和道:“繁之所言甚是。” 齐行简看她,当年说得信誓旦旦,如今真来了,也不似兴奋的模样。不禁有些狐疑。 出门在外,也懒得摆那些个排场。倒是山阳县乃江淮枢纽,商贸发达,市肆鳞次栉比。 许如是逛累了随便找了家食肆坐下,齐行简特地点了当地有名的清口烧鸡,许如是动了几箸,觉着味太清淡,远不如长安的,便不动了。 齐行简随手夹了一箸,这皮炮制得金黄,里头的肉被竹签戳得软烂:“没来之前,吵着恨不得要生啖其肉,来了以后,反倒不喜欢了?” 许如是坚决不承认,只以为齐行简是劝她多吃些。 “我怎么会说这种话。” 齐行简不紧不慢道:“传说淮阴侯为吕后骗至钟室残害,雉,之字野鸡,乡人怜韩侯为其所诈,故烹鸡为祭,寓报仇雪恨,以祀其英魂。” 许如是坐了许久的船,本没有食欲,以听了这话,瞬间化悲愤为食欲。不多时,一盘无甚滋味的烧鸡,便被她吃干净了大半。齐行简见她吃得高兴,心情也颇为愉悦,刚唤来店家,许如是便交代要包个百八十只走,喜得店家合不拢嘴。 许如是还不忘切齿嘱咐道:“多扎几签,多撒花椒,伤口记得多撒盐。” “好咧!” 见她吃得激动,齐行简不动声色提醒道:“阿如,咱们船上并未携带冰,百八十只,怕也顶不了几日,不如,带个厨子走?” 许如是恍然大悟:“好。” 她想起齐行简说是乡人祭祀,想必这里离韩侯顾里不远,不觉有些激动雀跃,连什么琼花都抛诸脑后:“说来,此地似乎与淮阴相去不远?” 许如是忽然觉得齐行简的目光有些复杂。 原来她不知道。 齐行简叹了口气:“……算是吧。” “有多远?” 他不露痕迹道:“你可知此地滨临哪一条水……” 许如是学会了抢答:“淮水。” 齐行简锲而不舍地提醒道:“此县邑在淮水哪一边?” “淮南。” 齐行简:“……” 他心情颇为奇妙道:“山南水北谓阳,山北水南——” “……为阴。”许如是脑子里一琢磨,“淮阴?” 齐行简颔首:“高祖时,将淮阴并入了山阳。” 许如是从他的目光中,读出了—— 她怕是个假粉丝。 脸腾的臊红。 齐行简低头一看,嗤地笑起来:“城中还有韩侯祠,可要去拜祭一番?” 小娘子脆生生地应:“好。” 作者有话要说: 齐行简:媳妇傻成这样,我太难了。 以及谢谢油爆枇杷拌着面小天使的地雷。么么哒。 第55章 疑心 庙偏僻且小,又冷清,当中并无几个游人,唯有院中一株高树,枝叶繁茂,系了诸多新新旧旧的红绸,指节宽,寸许长,猎猎迎风飘扬,格外鲜妍。 许如是、齐行简上香祭祀以后,一出来,便见此景。 许如是抬头望去,还没开口,齐行简顿知她意,找庙祝随手买了根红绸。 许如是兴致勃勃地接过来,随手从髻拔下支簪笔,捏着琉璃笔杆子,思索要写什么:“一生一世……不成,太俗。” “岁岁常……” 忽想起先前之事,又讪讪住口:“算了,flag不能乱立。” 齐行简对她冒出些古怪言语也不觉惊奇,但见小娘子咬着笔杆子皱眉,不禁微笑。好一会儿抬头望着他,眼睛亮晶晶的:“繁之……” 齐行简一顿:“……我文辞不成,你也是知道的。” “随意写写就是了。” 齐行简啼笑皆非,从她手里接过笔,提了六个字。 许如是。 齐行简。 字字相对,勿庸赘言。 许如是先是一怔,随即笑起来:“这样就很好。繁之写得都好。” 庙祝也不惊扰二人,转身入内。 许如是捏着那绸子,走到那树下,枝柯看着低,却着实难够着,扶着齐行简踮起脚尖,够了半晌。 齐行简摇摇头,忍俊不禁,搂着她腰身托举。许如是忽然双足离了地,腾空失了重心,双手乱扑,直环住了他脖颈。 齐行简笑道:“用得着攥这么紧?赶紧挂上去。” 许如是在上边,偏头看他:“知道了,你若抱不住了要撒手,先跟我讲一声。” 孰知他扬首,挺拔的鼻尖拂过她下颌,许如是心中微微酥麻,便听他道:“不撒手了。这回怎么也不撒手了。” 许如是噗嗤笑了笑,伸手扯了根枝条,把红绸挂上去。 “是,是,咱们说定了,这回,谁也别撒手了。” 暮春之风,和煦温柔。满树嫣红如霞焰火光,绵绵情谊正炽,递次相燃。 乘兴而来,尽兴而归。这日,两人便夜泊于津渡,烟云隐月,瞧着不似是好天气。果然隔日便有天使来催请,言说是西域有事,请郡王速速回京,圣人有要事相商。 两人均自讶异,又有些惋惜。 今年这杨花,却是看不成了。 顺流而下快,逆流而上,却是要些时日。天子使节催促得急,齐行简便欲改走陆路,谁知半路上查出许如是有孕在身,便叫她乘舟,慢慢地回。 齐行简率先到了长安,急急被诏进宫。 许宸见着风尘仆仆的齐行简,不禁调侃了句:“繁之,久不见你了,如今逍遥数年,叫人羡慕。” 齐行简笑道:“圣人日理万机,自然难得空闲。——臣不也是,刚至山阳,扬州一步之遥,便叫圣人召回了。” 他话中说起还颇有几分抱怨,许宸闻言,面色一肃,道:“西域之事,你可知道了?” 齐行简早已听人介绍了西域的详情,道:“听闻西域……尚未失守。” 前些年,康逆作乱,今上祖父仓皇幸蜀,先皇战河北,西域兵马回援中原。 费尽数百年心血经营心血的西域,翻手间落入吐蕃手中。 没有人会以为,西域都护府的数万守军,能抵挡得住吐蕃虎狼之军。 如今却有个小卒,将消息传出来——西域,尚未失守。 “十余年了吧。”齐行简心中忽生出了些感慨。 敌寇虎视眈眈,仅凭那么一点人马。 十余寒暑。 不知多少次内外交困,坚信着大周必胜忍饥挨饿。 不知多少次凶险围城,又凭那么一点执拗打退了敌寇。 苦守着大漠孤烟,苦守着长河落日。 苦守着永远不会到来的援兵。 坚信着——脚下皆大周疆土,周人血不流干,岂容贼寇侵凌?! 一个小卒拼死杀出重围,不远千里,将这极西之地的一片赤诚,小心翼翼捧到长安来。 面对天子震惊垂泪:“卿等尽为大周之肱骨!” 小卒慌乱又腼腆地说:生为周人,固守周土。 此份内之事,不敢居功。 朝堂满座衣冠,寂寂无言。 思绪至此,齐行简默然片刻:“……周人守土有责,朝廷守土,却有……难处么?” 许宸叹息道:“朕,何尝不想率兵杀他个天翻地覆?何尝不想还西域一片清平世界?” “然而……兵马何来?” 许宸手中是有十数万大军不假。只是,若拱卫长安的兵马尽数征讨西域,何人来弹压藩镇? 须知藩镇节度使皆是悍将,又不是齐行简这样,兵不血刃就肯交出兵权的。许宸筹谋三载,肃清朝堂,腾出手来,下一步就是要拿藩镇开刀。 齐行简揣度天意,道:“圣人之意,不出兵?” 许宸点了点头,又摇头道:“长安不能出兵。” 齐行简嘴角扬起一个弧度,似含嘲讽:“命藩镇出兵?” 以收复西域为大义,逼节度使出兵。一旦节度使交出兵权,便是拔了牙的猛虎,任人摆布。 可一旦把握不好,节度使闹将起来,天下又要乱起来了。 许宸颔首:“朕已遣使前往,如今,欲以郡王天下兵马副元帅。” 也唯有齐行简的威名,能叫诸节度使忌惮。 “臣领旨。”齐行简顿了顿,直起身,“臣冒昧一问,太子为大元帅?” 天下兵马大元帅一职十分紧要,素来不予外臣。自今上任后,担任此职的更添了分不同色彩。 当今各皇子、亲王之中,再没有比许铄更合适的人了。 “不。”许宸一言否决,“是阿炯。” 三皇子许炯,年十二,贺兰贵妃所出。 齐行简笑了笑,也不驳斥,看来太子处境,不妙。 许宸笑了笑,拍了拍齐行简的肩膀:“菩提心什么时候回来?许久不见,叫她进宫住些时日吧。” 齐行简目光陡然一厉,转瞬间又将那抹狠色压下。 “她乘舟,走得慢些。” 许宸恍若未觉,微笑道:“无妨,多等几日便是。” …… 许如是回长安之时,齐行简已经往各个藩镇奔波。甫一回来,便被大监请回宫中,贺兰梵境一如从前亲热。 许如是这才明白,许宸如何放心将这兵权被放出去。面上无事,只安安稳稳在宫中养胎,心中却又生了几分芥蒂。 隔了几日,东宫来请,许如是颇有几分踌躇。自那件事以后,还从未单独见过许铄。 思索许久,还是应了。 许铄如今也是个忙人,许如是先见到的反是太子妃。不同于书里,许如是早听说许铄颇宠这位太子妃。 今日一见,太子妃果然生得不错,又贤淑细心,见了许如是,轻声细语招待着:“妹妹可算来了,你游玩这些年,殿下一直念着。” 许如是愣了愣:“太子妃……” 太子妃含笑道:“叫我一声嫂嫂就是了。” 太子妃如此亲昵,想必,这其中也该有几分许铄的意思吧。 许如是心中复杂,轻轻叫了声:“长嫂。” 太子妃黄琼拉着她的手,叫她落座:“殿下说你素贪凉,如今重身子的人了,可不能这样。我予你备下了乳酪,煮热了,晾温的,你尝尝,喜不喜欢。” 许如是浅啜了一口,跟她聊起来,说来太子妃已经育有一女,对生育一道倒颇经验心得,一路说到了午后,太子妃索性留她在东宫用膳。 许铄回了东宫,便见两人相谈甚欢,笑道:“你们两姑嫂倒亲近,好似亲姊妹一般。” “正说用膳,殿下赶巧就回来了。”太子妃温婉一笑。许如是反倒显得有些局促,跟着轻轻唤了声大兄。 许铄点了点头,殊无异色:“阿琼,如娘,都坐吧。” 虽说有食不言的规矩,却并不甚严,许铄与许如是久不相见,聊起来,又有太子妃从中调和,生疏感也渐渐淡了。 忽见窗外一股浓烟阵起,许如是呀了声,眯着眼睛瞧了瞧:“是禁宫里头走水了?” 太子妃道:“初夏时节,天干物燥的,也不稀奇……” 果然不多时,便有宫人来禀:“含凉殿走水了。贵妃带着三皇子同小公主在里头歇凉,幸而无事。” 许如是心中有些奇怪。 哪个殿着火都不稀奇,只是这含凉殿——是以器械带动流水,以水汽来降暑的。这样的宫室竟也能烧起来。 真是奇哉怪也。 这一场饭还未结束,圣人便要诏太子问话。许铄冷冷一笑,交代道:“宫中出事,如娘,你且留在此吧。阿琼,劳你看顾。” 许如是犹自发怔,有些看不明白。心不在焉地跟太子妃寒暄,将要下钥,也不见许铄回来,只得回了西内。 倒是路上遇见了许铄,许如是见他神色沉沉,像是被骂了样子,混不似从前,竟都瞧不出几分心绪。 她忍不住出言问询。 许铄淡淡回复:“没什么。无非是,疑我罢了。” 许如是耳边如落惊雷,她诧异地。 疑他? 疑心许铄做的? 那时许铄还在东宫跟她说话,哪有功夫做其他的? 许宸与许铄的关系,什么时候竟到了这步田地?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19-11-12 21:00:01~2019-11-25 17:25:4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醒眼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6章 谋反 许铄的处境委实算不得好。 这种糟糕境遇的发轫,早在数年前就可窥见端倪。从前在楚王府、在东宫里时,还因为有先皇的压力,或有龃龉,也都为了顾全大局,往肚子里吞咽,尚显得一团和气。 如今他阿耶、不,现在是圣人了,自圣人登基后,从前那些被积压的矛盾一股脑爆发出来了。 诚然那时贺兰氏待他也算尽心,在外人面前也会尽力维护。但如今,贺兰氏的三郎日渐大了,聪慧了,圣人常常称赞,也将她的心养得野了。 自从许铄坐上这个太子之位,那个温柔大度的贺兰氏便仿佛只存在于记忆中。圣人对他的不满,随着对三郎的满意一起,与日俱增。 许如是坐在车中,掀起帘幕,低声喃喃:“阿兄,怎么会这样呢?” 一声阿兄叫得许铄心头一颤。 是啊。怎么会这样呢? 妹妹不是妹妹,贵妃不是阿姨,圣人越来越不像个父亲。 许铄骑在马上,攥紧了缰绳,思绪随着马身起伏,忽想起前些日子偶遇上齐行简。 其实他对许如是已经再无猜疑,只是心中,终究还存着那么一点介怀,许如是也一样。横亘着,或许说开了,也可以消散。 但终究,都没有跨越那层隔膜的勇气。 齐行简一向致力于消除他心中那个结。他那日刚从宫中出来,一身紫袍飒沓,见了他微微笑道:“太子殿下可知,天下兵马大元帅,也竟定了三皇子,三皇子今年多大?十二、十三?” 定了个黄口孺子,也不肯选他这个名正言顺的太子。 饶是许铄早有准备,心头也不禁一揪。他讥诮回了一句:“是三郎之福,有个好母亲。” 为他提前铺路。就如曾经宋皇后一般。 “确实是个深谋远虑的好母亲。” 齐行简负着手,不紧不慢的声音萦绕在他耳边:“圣人登基前,便筹谋着剪除殿下的臂助。起头命辛氏查探旧事,引了火,还能全身而退。” ——“剪除羽翼?” ——“殿下是如娘的兄长,那么齐某便永远是殿下的妹婿。贺兰氏早看清了这一点,而殿下——” “还在跟自己的心结过不去。” “使亲者痛,仇者快。有时候,放下也是一种选择。” 缰绳勒进掌心,许铄手中攥得酸麻,深深看了许如是一眼,十指徐舒:“如今景况不同了,你要是想听,为兄改日再为你分说。快回去吧,日后不早了。” 望着许铄策马扬尘,夕阳里挺拔的身姿,许如是还兀自为那一声“为兄”发怔。这似乎是那次以后,许铄第一次以兄长自居。 …… 随着这一声的破冰,许如是与许铄关系日渐好转。在她养胎期间,逐渐与东宫交游密切,贺兰梵境瞧在眼里,却也不好制止。 齐行简凭着京畿几万兵马,向最软弱的河西节度使施压,河西节度使慑于齐行简的名头,不敢反抗,凑出了数万兵马。又借着这股威势,齐行简向各地节度使次第施压。 这些人若齐心协力,拧成一股,倒真是个**烦,只可惜,齐行简出手一个个收拾,叫他们心中存了侥幸,总以为这灾祸落不到自己头上来,等觑破齐行简手段时,他已手握数镇兵马,已经非是众人可以力敌了。 这番折腾下来,已经是三四个月的功夫了。 夏去秋来,许如是的小腹日益增长,隆起宛如一座小小的山丘。每日感受着脉搏里充斥着两个人的心跳,欣喜之余,又有些惋惜,齐行简恐怕是看不到这个孩子的出世了。 这当口,圣人病来如山倒,十来日功夫,竟连朝都上不了了。 许宸身体一向壮硕,怎么会如此轻易倒下。许如是犹自懵懂,太子妃那边却递来风声:“听闻河西节度使被圣人削了官位,心中郁郁不乐,他本是突厥胡人出身,如今又勾结了突厥、回纥贼兵,点齐三十万大军,取道陇右,往长安杀来了。圣人,本是偶感风疾,闻此讯息,却立刻气急攻心,呕血不止,不良于行。” 许如是闻言,大吃一惊:“京城岂非危矣?” 太子妃摇了摇头,叹道:“圣人急诏副元帅回京。” 毕竟区区西域,哪来得有京师要紧呢? …… 自闻长安出事,齐行简马不停蹄往回赶。他一人倒罢了,身后二十八万大军却不可能全插上翅膀。 当年,长安是他亲手光复,人间鬼域的惨象,也是他亲自见识过的,万不敢有半点懈怠,再使长安重燃战火。 那巍巍长安里,如今住着他的妻。 连绵陇山,郁郁青青,遮挡住归人焦灼的视线,齐行简策马在山前徘徊,半晌斥候来回话:“禀元帅,前方有大队人马经过的行迹。” 齐行简心中一振,亲自上前勘验炉灶、马蹄印痕,察觉敌军经此道,观其行迹,已有三两日。 他阖目思索,脑中浮现出一幅舆图,将陇山道路关隘一一括尽,陇山之中,泾河平易,渭河险阻,倘能驱敌于渭河河谷,驱敌于萧关之外,则长安无忧。 “全军衔枚而进!斥候再探。” …… 河西节度使领着突厥大军,心中愤懑不平。他从前跟随齐行简征战四方,战功赫赫却不提,全家男儿也尽从军征,家中儿郎报国殉难的,更有三十六人。 他二女,曾为国和亲。 他平定大周祸乱,居功至伟,仅次于齐行简而已。 可是朝廷回报了他什么? 齐行简要兵,他二话不说,交出了手中兵权。朝廷要制衡藩镇,他也主动上书辞去了节度使之职,回老家做个清闲国公。 即便如此,还有竖阉嫉恨他功高,在圣人面前,污蔑他与外族勾结!圣人诏他入长安辩白,只是他哪里敢闯那龙潭虎穴? 今上惯爱玩制衡手段,以宦官制朝臣,最听那等阉人搬弄是非,一旦入京师,他便如笼中之雀,插翅难飞!倘若如此,倒不如举兵造反,还能杀出他一条生路来! 思绪至此,河西节度使眯眸眺望,此间河谷两岸皆山,当中为一孔道,地势险要,易守难攻,这是设伏的好地方。 他对突厥可汗道:“大汉,此际关中空虚,兵马尽往西域,咱们只消尽快拿下萧关,长安覆手可得。再以萧关为凭,据此等险地,即使齐行简回师,也只能望陇兴叹。” 突厥可汗闻言笑道:“若非有君为本汗指点虚实,怕是还被周帝蒙在鼓里。如今,纵使齐行简归来,又有何惧哉?” 话音未落,喊杀声震天! 可汗瞳孔一缩,遥遥望去,伏兵宛如一道钢铁洪流,大纛猎猎随风,肆意飘扬,上书主将姓氏—— 正是一齐字! …… 陇西大捷的消息传回,人人讶异于河间郡王行军其疾如风,侵略如火。同时又欢欣鼓舞,长安之困已解! 消息传到禁宫中,许如是听了也有三分笑。虽然危机犹未解除,吐蕃、突厥还未肯退兵,但齐行简必然是要回师长安的。 她抚着小腹算着日子,齐行简若回得早些,还赶得上幼子出世。 说来,自从又有人造反。许如是心里就不踏实,想起从前菩提心被落下的,对许宸和贺兰氏始终不大信任。借口与太子妃交情,索性留在东宫,躲个清闲。 东宫被太子妃经营的水泼不进,贵妃的手再长,也伸不进这里来。 这日她与太子妃正聊得欢喜,忽然听闻圣人身边大监有请公主。 来的是与贵妃交好的大监。 许如是立刻心中一凛,一时冷汗涔涔。 想起从前宋皇后——假传圣旨,操控禁宫。 齐行简就要回来了。她可没忘记,留她在宫里,是要做什么。 贵妃这是要重演宋后之故事么? 还是——圣人的意思? 太子妃心思灵慧,镇定道:“如娘,你如今身子不适,不便走动,要延请太医来,想必圣人也能谅解你的难处。你且在东宫等着,我去与大监复命。” 私底下却打发人去衙门找太子。 许如是心领神会,这是要借病拖延,捂着小腹面色煞白:“我腹中绞痛,有劳嫂嫂了。” 许如是得了喘息之机,却并不觉欣喜。若是贺兰氏擅作主张便罢了,若……真是圣人病中的意思呢? 许铄,真能与圣人抗衡么? 思索之间,许铄尚未至,反倒是另一个圣人心腹大监——这位大监,却绝不是贺兰贵妃能够请动的。他在太子妃陪同下入内。 许如是躺在榻上,太子妃握住她手时,已经是一片冰凉。许如是对着二人强笑道:“恕我身子不适,不能起身接旨,还请阿翁恕罪。” 大监望着许如是惨若淡金的颜色,微微叹道:“阿家不必如此。圣人说,既然有疾在身,那将身子将养好了再去,也是一样的。” 许如是心中一个咯噔。 圣人说:有疾在身?这一会儿的功夫,她装病的消息能传到许宸耳朵里么? 许宸是铁了心了,不论如何,都要以她为质么? 作者有话要说: 本来以为可以完结,结果并没有…… 下章结局。 第57章 结局 “如娘,你打算怎么办?” 许铄收了讯息,立刻回到东宫,本以为是贵妃搞鬼,如今看第二位大监的意思,却是圣人下旨。 许铄一咬牙:“要不然离开长安!我派人送你去陇西,只要到了陇西的地界……” “殿下说什么昏话!如娘这样子,怎么走得了?便是能走,要抗旨么?”太子妃瞧了许如是高耸的小腹一眼,有些担忧,“圣人也没说要如何。” “妇人之见!” 太子妃面色乍然青白,许铄冷哼道:“当年宋氏那贱婢就是如此,宋氏前车之鉴犹在,贺兰氏还敢效仿!” “不能去。”许铄态度坚决,“谁知贺兰氏是什么居心?”其实他心中对圣人更存了一层隐忧和戒惧。 “阿兄。”许如是深吸了口气,“嫂嫂说的,不无道理。若真无事,你、我,在这个节骨眼上,不去就是授人以柄。” 她仔细想了,今日这两个大监,来得委实太过蹊跷。若说圣人指使,绝不会第一个急急催促,第二个就留给她喘息之机。若说贺兰贵妃,那就更无可能指使得了第二位大监…… 但若第一位是贺兰贵妃派来,想要效仿宋后的,那么第二位是圣人闻讯后派遣的呢?这样一想,事情又不同了。 许如是叹了声:“宫中,还是需得去一趟。” 许铄面色数变,终于拗不过妹妹:“罢了,阿兄陪你。” …… 齐行简生平最漂亮的一仗,便是将陇西这一战。陇西节度使暴死,突厥可汗授首,连吐蕃都被吓退,抽调了西域兵马回防。 齐行简遣部将追击,安排人在萧关驻守,这才星夜兼程,一路赶回长安。 时值黄昏,城门将闭,却见齐行简一行轻车简从,城门守将差点没认出来。 见了齐行简才诚惶诚恐道:“是大王回来了!太子殿下还给大王预备……” 齐行简哪里有功夫跟他闲扯,策马扬鞭,一骑绝尘而去,心思早就飞到许如是身上去了。 心潮澎湃,赶往宫中。 宫门口前遇见相熟的大监,大监也讶异:“郡王这么早回来了?” 齐行简颔首,金鱼符递与宫门卫士检验:“齐某幸不辱命,已退敌军,特回京予圣人复命。” 大监笑道:“如今圣人正诏殿下与阿家说话呢……” “哪位公主?” “自然是寿春公……诶,郡王!”话未说完,人一阵风似的走了。 齐行简攥着那串佛珠,脑子里其实却是一片浑噩的,腿上旧伤未愈,如今大步行走,却也仿佛是麻木。饶是他提早跟许铄深谈,换取许铄这个太子的保护,但这个节骨眼上,许宸找她做什么?许铄真能护得住她么? 这些猜测一刻不停地在脑海之中盘旋着,有若跗骨之蛆!当年那样无能为力的滋味,他受够了! 快些,再快些,或许他与她,只有一步之遥—— …… 仲春时节,柳树抽芽,柳絮如雪,四散纷飞。从药香四溢的宫室中出来,许如是长长地舒出一口浊气,抬头展望,却见不远处有人双目微红,紫衣玉带,镀了一层落日的金辉。 不是齐行简,却是何人? 她几乎要以为自己眼花了,擦了擦眼睛,立在阶上,复望去。 齐行简一身风尘,神色憔悴,脸上却忽的绽出一抹笑。 许如是如燕归巢似的,直直扑向她,齐行简闷哼一声,牢牢将她护在怀中。 许如是察觉不对,她听到了那声闷哼,又嗅到了一丝血腥气:“你受伤了?还着急赶回来?” 齐行简轻轻抚着她的后背,笑道:“齐某大小也历经百战,身披数创,一点小伤……” “呸。”许如是啐他,“侍医还未下值,还不赶紧找个侍医?” 齐行简能怎么办呢?当然只有点头的份了:“好。” 他下颚抵着小娘子的螓首,嗓音嘶哑:“你无事吧?” “我自然是无事。”许如是想起今日许宸传召,微微叹了口气,“只是圣人……” 也怪可怜的。 …… 贺兰梵境伏在圣人床前。许宸端着一碗汤药,这药是当初宋后寻来的,许宸也得到了房子。 他舀起一勺,贺兰梵境意欲伸手打翻,却被许宸轻轻巧巧避过。 许宸笑道:“这药,果然有效。用了两三日,竟觉得比从前还要康健一般。” “圣人……”贺兰梵境含着泪,梨花带雨,眉目忧愁,“您不该用此药。” 许宸怜惜地捧起她的脸颊,一点点揩去她脸上的泪痕:“梵境,若无那次气急攻心,或许……” “哎,我叫人拦住你的旨意,你可曾怨我?” 事实上,贺兰梵境确实有挟持许如是为质,逼齐行简就范的意思。 然而许宸却清楚地意识到,贺兰梵境论根底根本比不过前朝的宋后。一旦他有不测,宫中禁军必然会对太子许铄、齐行简倒戈。 她连宫禁都把不住,如何威胁得了齐行简?届时,旧事重演,她和三郎的下场,不会比宋皇后更好。 许宸拖着病体,灌了碗虎狼之药下去,强撑着替她善后。也是替三郎铺路。 “妾不敢。” “说是不敢,心里还是怨我。”许宸自嘲一笑,“我未登基时,总以为我有一腔抱负,有雷霆手段,我跟阿耶不一样……” “跟他不一样。” 贺兰贵妃怔怔地望着病榻上的天子,回首往事,愕然惊觉,今日之朝纲,竟与往日格局如此相似。 “我以为阿铄生性纯良,不适宜为太子。又和菩提心走得近,将来必为她影响,为齐繁之所摆布。” “倘若再多十年,不,三年,除掉齐繁之军中羽翼,废除太子。三郎也长大成人……我以为,我能做到阿耶做不到的事情。” “……人算不如天算。” “齐繁之的军权,如今是拿不回来了。阿铄的太子之位,也跟着稳固了。梵境,你不会怨我吧?” “宸郎……”贺兰梵境几度哽咽,“您是这天底下最好的圣人。” 许宸倒比她洒脱,笑了笑:“莫哭,我为若歌,若为我舞。” 天子带着一点无可奈何花落去的伤感,低低吟唱道:“鸿鹄高飞,一举千里。羽翮已就,横绝四海。横绝四海,当可柰何!①奈何!奈何!” …… “圣人跟我说了会儿话,说从前,还在楚王府时,贺兰贵妃不顾自身安危……” 禁宫之中,侍医给齐行简开过药后,许如是跟齐行简说了今日的经历,多少带了几分复杂。 她本以为今日是个危局的,万没料到,圣人病入膏肓,意外的慈和。对她,对许铄。许铄先走,他一走,贺兰贵妃又来了。 恍惚间,仿佛回到旧日温情。 齐行简默然听了一会儿,便轻笑道:“最后必然是企请饶过贺兰贵妃了?” 许如是点了点头。 齐行简淡淡道:“北辰兄啊,总算还是聪明的。”没有自寻死路。 许如是叹息了一声:“多谢你了,繁之。” 齐行简捏了捏她脸颊:“谢?谢我什么?” “早先我总不明白,你争权弄权,非要到那风口浪尖上去。如今我才知道……”许如是挽起一抹无奈的笑,“若没有这些,哪有圣人今日之温情呢?” 不过都是看在齐行简的面子上罢了。 齐行简挑眉:“那你要怎么谢我?” 许如是“哟”了声,甚至还有些意外:“我还以为你跟从前一样,会犟着说说,谢什么?夫妻之间何谈谢字?” 齐行简道:“谁还没有个年少轻狂的时候。” 许如是嗤得笑出声,一边剪下块布帛一边道:“我瞧您如今也挺轻狂的,明知腿上有伤,还敢骑马——以后不许乱来了。” “好。” “不许冒险了。” “好。” “要信我。别瞎担心。” 齐行简佯装无可奈何地一揖:“日后都听娘子的。” 小娘子粲然一笑。 却忽然有些奇怪:“你有听见什么,奇怪的声音么?” 这声音极幽微,滋滋,滋滋,就好像是……轻细的电流声。 齐行简面色微僵,转即握紧了许如是的手腕,强笑道:“是灯花炸开了。” 明明就不像。 许如是一面笑他,一面正想说些什么,忽然听见暌违日久的冰冷提示音说—— “攻略者1528,系统提示:攻略对象好感度百分之百,是否确认返回主世界?” 死一般的静寂里,齐行简面前的选项,闪烁着幽蓝的冷光,叫人如坠冰窟。 许如是轻轻抬起手,被齐行简死死攥住。他颤抖着,眼前是当年的樱桃红。 “嘶……”许如是忽然双腿一软,倒在他怀里。 齐行简顿时变色,手忙脚乱地去搂她:“怎么了?” 许如是趁机伸手,落在幽蓝的界面上。 葱指轻点—— 否。 光芒水波一样散开,令人心悸的大敌终于消失了。 齐行简大口地呼吸着,死死地攥住许如是,像是溺水的人,死死抓住求生的浮木。仿佛要将她揉进骨血里。许如是被搂得几乎喘不过气来,但她也只是静静地伏在他怀里。 虫鸣阵阵透窗纱。 今夜偏知春意暖。 ② 许如是忽想起在那棵古木前,许下的允诺。 ——“不撒手了。这回怎么也不撒手了。” ——“咱们说定了,这回,谁也别撒手了。” 小娘子轻轻一笑,仰首,唇轻轻点在郎君脖颈间:“傻瓜。” “别怕了。” 作者有话要说: 注①刘邦给戚夫人唱的歌。叫啥忘了。 ②改自《月夜》,原文为今夜偏知春气暖,虫声新透绿窗纱。 emmmmmm到这里的就完结了,谢谢好多一路追过来的小天使。 本来结局准备是开放式,也就是系统好了的那个询问然后终止,以系统坏了开头,系统好了结局。想想齐行简还是太惨了,所以加了一段。 本来感觉这个脑洞hin有意思,但因为笔力问题,写着写着出来的,感觉就不咋地了=_=,中途因为事情断更以后,又懒,还有好多小天使愿意包容我…… 懒作者很对不起大家,鞠躬道歉,最后—— 非常非常谢谢小天使们的支持。 爱你们,么么哒。 许如是和齐行简这段故事结束了,大家有缘再见啦,挥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