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臣她被迫撒娇(重生)》作者:南间 文案: 沈寂前世为了复仇撩了个男人。 世人皆称怀王段渊手段雷霆冷戾成性,对世间万物都不曾放在心上,却不知他在一个雨天对寺中回过清冷双眸瞧他的女娇娥动了心。 那女子待他一腔真心,雪天寒夜中不顾自身性命替他挡箭,肩下三寸永远留下了疤。 “天下人都不帮你,我护着你。” 姑娘命悬一线之时,声线虚弱却坚定,望向他的那一双眼眸裹着满心深情。 只这一眼,他便发誓,此生绝不负她。 可在赢得他的全然信任之后,这个被他放在心尖上的人,当胸给了他致命一刀。 段渊笑中含血,将那女子背影牢牢记在眼中:不愧是我的女人,够狠。 后来重来一世,他见女子一心复仇,一袭男装孤身闯庙堂。 明明知道她不是娇客,是一把锋利的尖刀,他却没躲。 眼见她为了当年的真相百般谋划,再次蓄意接近。 段渊不动声色挑眉:你的诚意呢? 沈寂抬眸:殿下希望我做什么? 只见他笑容散漫,朝她勾手:来,给本王撒个娇。 沈寂:…… * 外人皆道,沈寂蓄意接近怀王,定然心怀不轨。 他晓得她心怀不轨,也能看穿她的所有欺瞒,可他就是想押上所有偏执,赌一次和她的花好月圆。 “救本王一次,杀本王一次,你说扯平就扯平,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纵这世间刀山火海如地狱,我终与你柳暗花明。 清冷狠独绝女主*我偏不信邪男主(? 双c1v1,女主重生之后的记忆不完全,后期会恢复。 内容标签: 强强 励志人生 女扮男装 爽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沈寂,段渊 ┃ 配角:沈柏,容衍 ┃ 其它: 一句话简介:撒个娇就原谅你 立意:就算处于绝境,也要绝地反击。 第1章 管教 正值二月底,早春暖阳落在府中檐上,折射出莹泽的光亮。 内室燃着清淡的檀香,有人在窗前立着,一袭浅青长衣素净利落。 那人搁下手中的玉器,抬眉望向对面坐在太师椅上目光灼灼的老人,像是缓叹了一口气,而后斟酌着语气出言。 “楚老爷,同您我不会言虚。虽然是您瞧好的,可这翡翠莹中带絮,只是徒有其表罢了。” 那着一身绛紫长衫的老者闻言面有痛恨之色,一拍大腿道:“都怪那人一直在我面前说这玉色泽晶莹,说什么是世间不可多得的极品,我瞧着这玉也好看的很,还有那样多的人在旁边应和,我才信了他的!” 沈寂笑了,缓摇头:“那是京中玉坊惯用的伎俩。” “唉,人老啦,不中用了,看个东西都看不准……”也跟着沈寂笑起来,楚明盛叹气道。 “您别这样说,今后您若想寻什么宝贝,直接来寻我就成。若是能替您掌眼,也是沈寂的荣幸。”说话的人姿态谦和有礼,虽身形瘦削,一双眼却清凌凌的,染着一贯的温和疏离。 “沈公子过谦了,这十里八乡的商贾家中儿郎,就属你顶个优秀,我自然是信你的眼力。你的这双好眼睛,就是为了鉴宝而生的啊,想当初满京人都瞧不出的黄玉髓包壳,竟被你看出有金水菩提沉在其中,你也不过才十五岁!”感叹过后,楚明盛皱了皱眉,神色之上挂上愤慨,“瞧我家中那个不成器的,若是有你一半便好了!” “都是过往之事,是京中对沈某过誉了,”淡笑应了,沈寂道,“令公子性情活泼为人义气,在京中也是响亮的名声。” 楚明盛冷哼一声,道:“他那算什么好名声,日日无所事事,就知道往外面跑!” 沈寂面色平静,淡笑了下,没再多言。 外面不知何时传来喧闹之声,沈寂抬眸须臾,瞧向垂帘。 有小厮神色略带慌张地跑进来,瞧着有外人在,神色才敛了些。 “寂哥儿——” 沈寂看是沈柏身边的人,眼微抬,淡道:“怎么了?” “我们……我们哥儿在外面又跟人闹起来啦,还请您去瞧瞧罢。” 手上尚有磨玉的屑,沈寂在小厮递过来的水中净了手,用帕子拭净后才回身恭敬对楚明盛一礼,道:“您见笑了,二弟年纪还小,生性顽劣些。” 楚明盛站起身来,摆手笑道:“这个年纪的孩子都一样,得亏有你这样一个长兄看着!老夫也叨扰这么久了,你快去瞧瞧罢,别真闹出了事。” “今日是我招待不周,下次定然登门给您赔罪。” 沈寂颔首,依礼同楚明盛告辞,这才同小厮出了府。 楚明盛在身后瞧着沈寂的背影,光影落下,显得她身形格外单薄。 说起来,沈寂这孩子虽然不错,唯独一点,便是生了个女儿模样。 一张脸白净得不像话,那双眼也微微上挑,不过潋滟意被她那双眸子的清冷堪堪压住,倒也不十分女儿作态。 楚明盛饮尽杯中的茶,站起身来,微叹了口气。 想来这孩子也是命薄,听说好像是沈家二房外室的儿子,好大了才被接回来在府中养着。 也不知道是受过怎样的苦,才有今日这般通天本事啊。 …… 沈寂出了府,眉眼中的冷狭裹着漠然一点点透出来,淡声问着:“他又惹了什么祸事?” 她身周的小厮长林也是赔着十二分的小心,苦着脸道:“寂哥儿,今日这一遭也不能全怪我们柏哥儿。那顾家的公子非说柏哥儿欠了他银钱,就在当街咄咄逼人起来了,现下都要打起来了!” “欠银钱?”沈寂皱眉,“真欠了?” 沈家是京中第一商贾之家,家中本已富裕无双,何须到外间借银钱? “倒也不算……”长林支支吾吾的,沈寂扫了他一眼,他便开口直言了:“顾家兄弟在寻花楼养了一批瘦马,上回柏哥儿去寻欢时,顾家的大公子顾初安便给我们哥儿介绍了一个……原本说好是三百两,结果今日竟狮子大开口说是三千两!” 言至此,长林神色有些赧然。 京中第一富商家中公子连三千两都拿不出,说出去简直叫人笑话。 长林瞧着沈寂的脸色,继续硬着头皮说道:“哥儿前阵子刚把一件上珍和田给摔了,正筹钱准备再买一件呢,所以手里紧了些……偏偏今日那顾初安又不肯松口,哥儿是个急脾气,就当街跟他吵起来了。” 沈寂闻言冷笑:“真有出息。” 说起此事长林有些愤愤,道:“其实那玉也不是柏哥儿摔的,而是那顾家的二公子顾初文朝我们哥儿借钱不成,便刻意毁的,事后还不承认。这顾家两个公子,实在是欺人太甚!” 沈寂眉眼如常,眸底的冷却带了点尖锐。 “今日这顾初安还这般欺凌公子,分明就是替他弟弟借不成钱一事出气!”长林瞧了一眼沈寂的脸色,声音带着些愤慨。 没再说什么,沈寂径直向长街的方向走,遥遥已能见围观人群,听得人群中央有推搡之意,不知是什么物件被打碎,传出轻脆声响。 她忽然顿了顿,侧眸问:“之前被毁的玉可收起来了?” 长林愣了一下,忙应:“收起来了收起来了,这和田玉是老夫人赐的,哥儿心疼得很,如今虽然毁了也收在了匣子里。” “去拿。”沈寂简短地吩咐了一声。 长林虽有些不明所以,但还是利落地应了,道:“是。” …… 不出片刻,长林便带着匣子回来了。 还来不及喘上一口气便递到了沈寂手中,道:“寂哥儿,这匣子中就是那碎和田玉,完整的,没缺一块儿。” 沈寂颔首,掂了掂手中的东西,径直朝人群中央走着。 吵嚷之声自远处便能听得清。 “亏你家里还顶着京中第一富商的名头,怎么生得你这样一个无赖泼皮?如今人你已经要了,却要开始赖账了?哪有这样的道理?”顾家大公子顾初安在人群中高声厉喝。 周围站着不少看热闹的京中百姓,闻言也开始窃窃私语起来。 “我想赖账?”沈柏气得脸色青白,“就这破落户里出来的,如今白给我三千两我都不要!你们哥俩儿分明就是因为在赌场欠了钱,前些日子里朝我借而不得,便想讹我!真是无耻至极!” “我们向沈公子借过钱?沈公子倒说一说,是哪一日?”顾初文轻笑地站出来,语气不善问道。 “就是前日!你在长乐馆里管我借钱,还摔了我的……” 未让沈柏说完,顾初安便接过了话,一摇手中扇子,轻描淡写道:“沈公子是不是搞错了?前日我们兄弟二人在外游湖,一日都未归啊。” “你撒谎!”沈柏气得不轻,抬手便要打他。 “哎?怎么,没理就恼羞成怒了?沈家就是这样的家风不成?”顾初安后退一步,让身侧家丁涌上前去。 仗着人多,看似拦着沈柏,实则皆在有意无意地推搡着他,存心要让他在人群之前难堪。 长林在一旁看得着急,不断侧头看向沈寂,又急又怒道:“寂哥儿,他们这就是在欺负人!” 沈寂在一旁沉默看着,任着那些人拥到沈柏身侧。 “分明是欠了旁人的钱,却不知悔改……”顾初安摇摇头叹息,又道,“你今日若是同我们兄弟二人认个错,我们便不去沈府要账,给你留一二面子。要不然你不得又被你兄长打?” 提到兄长二字,沈柏面色微变,随即咬牙切齿道:“你做梦!” 见沈柏气恼不已,顾初安掸了掸身上的灰,气定神闲笑道:“小公子这脾气,沈府是应该好好管教了。” 周围的家丁得了主子的暗中授意,手上更使力气,眼见沈柏就要被人推倒在地之时,忽然有一只手扶住了他。 伴随一阵寡淡的沉香意,很是熟悉。 “不劳顾家二位公子费心,我的弟弟,我自会管教。” 沈柏听见声音一喜,抬头喊了一声,“哥——” 脸上的笑还未褪去,就被人一脚踹在心口,整个人都往后踉跄了几步,跪坐在地。 惊疑地抬起眼,正对上沈寂那双漠然的眸子,此刻正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丢不丢人?” 沈柏浑身的气焰都被她这一眼给熄了,整个人都蔫了些,低着头不敢说话。 见沈寂背过身看向顾家那二位,长林小心地靠过去,想扶他起身。 却听她头也不回,语气平澜无波。 “跪着。” 沈柏动作一僵,只得又跪了回去。 刚想开口说什么,又被沈寂一脚扫过膝窝,见她下颌微抬,扬向沈府的方向。 “朝那边。” 沈柏老老实实照做,半点也不敢反抗。 周遭人群不知何时已经寂静下来,顾家那两位瞧着这边的动静亦呆愣了瞬,张着口半天,什么话也没说出来。 眼前这人他们皆识得,虽然沈寂身形瘦弱,可满京都没有人敢轻看了这一位去。 之前簇拥在沈柏身周的人群亦如鸟兽散,将她身周空出一片来。 还是顾初安先反应过来,眉目间客气了些,缓道:“既然沈大公子来了,自然交由大公子管教。不过二公子日前确实欠下我兄弟二人两千余两白银,不过想来沈家这般氏族,应该不会有心拖欠我们小门户的银两,恐怕只是一场误会,如今补交上便无妨了。” “是啊,沈家也不差这些钱,补予我们便是。”顾初文站在顾初安身后跟腔。 “哥,他们骗人——”沈柏争辩的话始一出口,抬眸便对上了沈寂的目光,当即噤了声,老老实实回过头跪着了。 “是我们的错,我们自然认。沈府也不会拖欠旁人的银钱,我二弟年幼,恐怕日前没能记得清楚,望二位见谅。”沈寂立在人群之中,神色从容平静,不疾不徐道。 “是,那是当然。”顾初安一心只图着这银钱,就着这台阶便也下了,面上挂了几分虚伪的笑意。 “沈大公子果然名不虚传,这为人处事就是知礼数!”顾初文牵唇一笑,目光有意无意地扫过沈柏。 沈柏恼极,咬牙切齿地盯着他瞧。 就在顾家二位兄弟面带几分得意之色等着沈寂掏钱之时,忽然见沈寂徐徐弯身,在地上捡起了什么物件来。 “不过——”她指尖衔起的几块碎玉在天光下泛着晶莹的亮意,这不似凡品的色泽,引得人群之中的喧嚣骤然静谧了几分。 “方才二位公子指使下人推搡我二弟时,不小心将我二弟随身携着的和田玉佩给摔碎了。这玉佩乃是祖母赐予二弟的,自西宁湾岩青石洞中凿出,玉质极珍,最宝贝的那一块被祖母给了二弟护身,不想如今,就这样被毁了。” 沈寂语气从容,不紧不慢地开口,目光之中不见凛意,却让人心口一滞。 第2章 讹人 人群之中一片死寂。 世上之人皆无未听过西宁弯岩青石洞之名者,那是出举世无双玉石之绝地,便是普玉凿出皆价值匪浅,更何况是这沈家老夫人亲自令人磋磨的宝贝。 顾初安和顾初文二人心中一震,眼睛一瞪,刚欲反驳,却又被沈寂截住了话。 “我知你二人并非故意,但我祖母看重此物,此物一碎,恐难以向家中交代。沈顾二家毕竟为京中之邻,沈寂在此也不愿为难二位,算上我二弟欠你们的那两千余两白银在内,二位只需补给沈家三千两,沈家便不会再计较。”沈寂神态自然,只眉眼扫过手中玉骸时流露些许惋惜意,再不见其他情绪,倒真像宽厚极了的模样。 “怎……怎么会?”顾初文皱眉,满脸错愕地看向沈柏,高声质问,“这般贵重的东西,你怎会随身携带?” 沈柏显然怔了一瞬,但在视线触及沈寂手中持着的玉时,顿时什么都明白了过来,抬眸不客气地回道:“那是我祖母赐予我的宝贝,我自然随身携带,怎么,这你也要过问?” 顾初文瞧他这模样来了火气,却被顾初安拦住。 顾初安望着沈寂,略皱了皱眉。 刚才场面混乱,确实有珠玉碎裂之声,只是不想,那帮冒冒失失的小子们碰坏的竟是这等宝贝。 他默了一阵,斟酌道:“方才是家丁们不小心将二公子身上的玉给碰碎了……” “顾大公子的意思,贵府的家丁之举,与贵府无关?”似是有些讶然,沈寂抬了抬眼,眸色悠长。 “没……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是何意?” “我只是想说,这并非我们有意……” “顾府方才仗着人多欺于我二弟身前时,沈某未见二位有拦。” “……” 正处当街,四面围观的百姓众多。 之前他巴不得混乱起来的场面现下如他所愿,却让他难堪了起来。 顾初文不顾兄长的阻拦,骤然开口道:“你拿着个东西就喊宝贝,谁知道你是不是讹我们?” 四下静了一瞬,有那么一刻,顾初文似乎瞧见沈寂笑了一下。 “犯不上。” 唏嘘声渐起,他方觉得有气血后知后觉地涌上头来,只让他觉着自己头脑发昏。 世人皆知沈家乃京中第一富商,家大业大,确实犯不上讹他们一家。 可谁知道沈寂是不是在为自己的弟弟出气报仇? “那也不能听你沈寂一面之词!”顾初文四下张望了一番,正好瞧见了京中有名珠宝行的老板,高声道,“洛老板,还请您来给鉴别一番!” 他就不信了,怎么还能有这么巧的事? 就搡了沈柏一把,碎了个玩意儿,眼下就成了价值千金的宝贝了? “也好。”沈寂淡声应了。 见沈寂微微颔首,被顾初文点到名的洛慈才自人群中缓缓走出来。 他衣着虽干净整洁,身形却略有几分佝偻,捋着一把半花白的胡子走近沈寂,双手接过她手上的东西。 “老朽献丑了。” 众人目光皆聚在他身上。 只见他一双矍铄的眼睛眯起须臾,辨认片刻后,眸中似闪过光亮。 半晌后他手掌合拢,面上流露出痛惜之色,连连摇头。 “这等世无其二的宝贝,就这样被摔碎了,真是造孽啊……”说罢他望向沈寂,皱着眉叹了口气。 结论已定,周遭再无窃窃私语之声。 沈寂轻轻接过玉骸,明眸掀起,看向顾家兄弟。 未等顾初安开口说什么,只见顾初文的目光注视在沈寂手中,神色一顿。 他骤然瞪大双眼,破声开口:“这是……这明明是那日摔碎的玉,怎么可能在这?” 沈寂终于正眼瞧了他一瞬,面色平静道:“顾二公子这话说得我不懂了,此玉我二弟一直携于身上,未予外人瞧见过,不知二公子是哪一日见得?” “就是前日!前日在长乐馆啊!”顾初文边喊叫着边瞪向沈柏,惊问,“你忘了不成?” 沈寂在沈柏之前开了口,语气慢条斯理,道:“前日?顾公子方才不是说你们兄弟二人前日在京外游湖,一日未归吗?” 顾初文的声音顿在喉咙里,脸色憋得通红,不可置信地瞧着沈寂,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顾初安明白过来,指着沈寂,恼怒中厉声开口:“沈寂,你今日……你今日分明就是想讹我们兄弟!这就是你们自己摔碎的!” “还说沈家公子讹他们?方才那顾初文不还说他前日去游湖了吗,就算是想编个借口来搪塞,未免也太前后矛盾了……” “说的就是啊,不过这顾家兄弟在京中,本也不就是这般名声吗?” 未等沈寂开口,人群中已经议论声四起。 “拿这价值千金的和田讹你们,我图什么?”她唇角无声勾起须臾,目光却淡了些,“不妨请二位说说,我又是如何讹你们的?” “你……” 顾初安脸色青红交加,咬着牙看着沈寂,却愣是不敢开口。 若是说了前日之事,那便是当众打自家兄弟的脸。若不说,就只能这么凭白被沈寂讹上一遭。 人群的风向也在悄然转变,众人瞧过来的目光多有鄙夷不屑之色,似是在催促他们早些认下。 “沈家也不是心胸狭隘之辈,我今日也没有为难二位的意思。这东西有价无市,世上仅此一件,并非凡等可以替代之物。如今既然已经碎了,我要了二位的赔偿又有何用,只望二位向我幼弟道个歉,便罢了。” 沈寂知晓顾家兄弟常年混迹赌场,就算是让他们拿钱他们定然也拿不出,今日一事已经闹得这般大,顾家老爷子定会出手料理,无需再同他二人消磨时间,便抬眼开了口。 顾家兄弟脸色难看至极,偏偏在这件事上还占不到理,最后还是顾初安勉力按捺下心中情绪,推了顾初文一把,走到沈柏身前。 那旁沈柏得了沈寂首肯,已经被长风扶着站了起来,冷冷地看着他们二人。 “今日之事,是我兄弟二人莽撞了,下人们失手将小公子身上的宝贝给摔碎了,实在……抱歉。”见顾初安这般,顾初文尽管不情不愿,也冷哼了一声随了他哥的动作,做了个低头的姿态。 “本公子大人有大量,今日就不同你们计较了。”语气刚嚣张了几分,见沈寂回过身瞥了自己一眼,他又轻咳了一声,气焰顿时收了些。 “从今往后,若是幼弟再有顽劣行径,请二人直接来找我便是,我自会料理。幼弟手中无余钱,若是再欲犯荒唐事,也请各位不要纵他,还有……”沈寂目光掠过顾家兄弟,淡道,“你们若觉得今日之账不对,再要钱,便管我来要。” 顾初安抿了抿唇,察觉身上有冷潮的汗意。 眼前分明是个身量不及他的白面小子,往日他最瞧不上这等男儿,可今日沈寂站在他面前,不知怎的,他就是觉出了一股子居高临下的劲。 “……不敢。” …… “哥,你也太厉害了吧!三言两语就能让他们兄弟俩吃瘪,瞧那个顾初安的样子,那嘴角耷拉的,脸黑的,好像被人欠了几百吊钱一样!” “今天也算是便宜他们了,摔了咱们家这么宝贝的东西,竟然什么都不用赔,道个歉就了事了……还有哥你瞧瞧他们给我道歉的模样,一张脸扯的,这歉我可受不起!” 沈柏一直在沈寂身边叨叨个不停,神色得意。 “闭嘴。”似是嫌他聒噪,沈寂眼尾压下来,眉头一皱。 “……知道了,”讪讪地低声应了句,沈柏又忍不住嘟囔着开口,“可今日之事,明明是他们欺人太甚……” “若不是你日日出去厮混,能被人这样拿捏?” “我也没厮混,不过顾家兄弟养的瘦马是真漂亮……”沈柏念叨了两句,侧眸看向沈寂,黑眼仁转了半圈,小声道,“难道兄长就不想去瞧瞧吗?” 沈寂的目光终于移到他身上,清凌凌的不带温度,让他身子一缩,闭了嘴。 沈寂不再看他,抬手捻落方才袖口沾上的灰尘,“今日之事,你自己向祖母解释。” 一句话让沈柏想起了这宝贝和田玉已碎的事实,挠了挠头,脸色终于闷沉了几分。 “哥……” “喊什么都没用。” “……” 二人向沈府的方向走着,沈柏闷闷不乐地跟在沈寂真后,不时踢开小径上几块拦路的碎石子。 正值早春,道旁的桃花初绽芳华,还在这冷天气里便压了满支。被穿巷的风一扫,飘飘洒洒地落下来,如同粉雪。 石子亦淹没在花海里。 “这花开得好生漂亮!”沈柏出言赞叹。 沈寂默然不语,继续向前行着。 又是一阵风吹过,一时间香意流转,光华肆意。 巷中本无人,此时却有些微声响传进沈寂耳中。 漫长的两世带来的谨慎,让她的步伐下意识一滞。 “二位公子留步。” 风似乎停了一刻。 传过巷来的声音带了些懒散,算不上沉,甚至能让人察觉须臾笑意。 熟稔,可怕。 就那样一瞬间,肺腑间的郁气顺着僵硬的吐息缓慢地周旋到四肢百骸,带着满身血液时而滚烫时而冰冷,几乎就要将她眼底的暗色尽然掀起。 沈柏站在她身侧,看着她这神情有些不寒而栗,好半晌才想起来提醒她:“哥……后面好像有人叫咱们。” 第3章 怀王 沈寂下意识攥紧了拳,半晌才将满身横冲直撞的气息压住。 她深吸了一口气。 自己在怕什么? 这个人如今,当是不识得自己的。 袖口指尖泛白,沈寂木着身子转身,抬眸看向来人。 二月底的桃花还泛着浅白,洋洋洒洒落在巷间,像是凛冬大雪。 此时此刻,却皆为他让路。 那人身着一袭月白色长袍,袍上的飞鹤裹着如意纹,行在高山水云间,飘逸肆雅。 光影落在他身上,半分明朗,半分昏暗。 还未触及眉眼,便已知其容华慑人。 “二位公子,在下无他意,只是方才在长街瞧见二位落了东西,这才追了过来特意相送。” 声音低沉悦耳,一张脸在光下瞧过去过分明媚恣肆。 寡淡的笑意自唇边扬起,眉下一双潋滟的桃花眼将目光直直地投掷在沈寂身上,让人躲避不及。 目光如深潭,同上世一般。 沈柏却只瞧见他模样生得好看,当下便认定了是位义士,一双眼弯如月牙,客气道:“劳烦公子走一趟,不知我们落下了何物?” 沈寂微垂着眼,目光之中却瞧见了他乌黑的云履,此时正一步一步向自己走来。 步伐顿住,段渊站在她面前,他身上幽淡的檀香被风狭裹着扑过来,距离近得让沈寂有些恍惚。 他摊开手,手中是一块细小的碎玉。 玉石的色泽被光线折射出来,同刚刚沈寂手中那价值千金的和田色泽不同,是一块翡翠的遗骸。 这是真正被顾家下人推攘沈柏时不小心打碎的东西,只不过方才在沈寂进入人群时悄然换成了和田罢了。 本以为自己已经将遗骸收尽,不想还是有所遗漏。 “此物若是被旁人瞧见了,恐怕多有误会,故而在下擅自替公子收了起来,唐突了些,公子勿怪。” 沈寂凝着那块碎翡翠,平静道:“公子认错了,这并非是我们遗落的东西。” 听到她低哑的声音,段渊神色似乎顿了一瞬,不过很快就恢复如常。 “是吗?”他手指衔着那块碎翡翠,对着光瞧了一眼,似笑非笑道,“这玉上刻字的公艺,除了京中沈家,在下还真未在别处瞧见过。” 光落下来,一个“柏”字甚为显眼。 “……” 果真是自家亲弟弟,真会给她长脸。 沈寂无声看了沈柏一眼。 沈柏干笑一声,咽了口唾沫。 不欲与他多言,沈寂低声道:“多谢。” 正要伸手去接,却见段渊淡笑着移开了手,让她接了个空。 “不想小公子面容清秀,声音却不似人。”他打量着沈寂的容色,慢条斯理地开口。 “儿时染过一场重咳疾,公子见笑了。”沈寂神色不改应道。 “原来如此。”收起眼中的考究,段渊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沈寂看向他移开的手,眉眼尖锐了些,问道:“不知阁下何意?” 段渊牵唇一笑,轻描淡写道:“只是觉着这碎翡翠尖利,怕割了公子的手。” 说罢他拿出一张素白帕子,包上那块碎翡翠,这才交到沈寂手中。 沈寂收下,再无表示。 沈柏在一旁吃惊地瞧着这两位,心里只想着他哥向来是个最知礼数守规矩的,怎么今日看起来对眼前这位公子这般无礼? 轻咳了一声,沈柏打破了沉默,道:“这位公子,今日既然相识……便是缘分,此事我们也该多谢你,不如去府上喝盏茶如何?” “你今日还有鉴玉的功课。”沈寂声音冷淡。 “……” 被沈寂一句话噎了回去,沈柏眼睛都瞪圆了。 这个时候还不忘功课?! 兄长今日果真是动了怒,眼下竟连待旁人的礼数都顾不得周全了。 好在那位公子并未生气,看起来也是颇为好脾气地笑了笑,沈柏才放了三分心下去。 段渊收了手中折扇,玉骨相击之声清脆,淡笑望着沈柏道:“举手之劳,不必放在心上。” 虽人家这般说了,可终归是客套的话,今日之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此物若是真被旁人捡到,兄长换玉一事定会暴露,对沈家名声亦有损。 面前这人,还是应该好好感谢才是。 “我兄长今儿就是心情不好,她平时不这样的……”瞧了一眼沈寂,见她没作声,沈柏只能硬着头皮继续道,“您若是得空,还是到府上坐坐,我也能有个机会好好谢谢您。” “小公子太客气了。”虽是应着沈柏的话,目光却淡笑着扫过沈寂,没再说什么,段渊声音顿了片刻。 他身后侍从悄无声息地走出半步,姿态恭敬谨慎,适时开口道:“殿下,您一会儿不是还要去三公司瞧这届参加乡试之人的名目吗,若是再迟了,恐要误了晚间的盛宴。” 殿下? 沈柏心中大惊,骤然抬眼望向身前之人。 虽说沈家在京中也算是有头脸的人家,平日里所见位高权重者不少,可像宫中的殿下这般的人物,还是从未打过照面的。 “今日之事多谢殿下,不过殿下既然有事,沈某就不多留了,还是莫误了殿下的时辰为好。”只见沈寂已然抬手一揖,礼数倒是周全。 段渊瞧着她那一刻也不肯在他身边多留的模样,心中好笑。 “你像是比我还急。” 沈柏在一旁反应了半晌,听到二人对上话了方回过神来,忙也跟着作揖行礼,心中却仍不解自家兄长是怎么瞧出眼前这位便是怀王的。 陛下有十二子嗣,四位成年,眼前这位若是怀王,便是四殿下。 心性不定,行迹不羁,不好文武业,最爱享乐之事,虽自幼顽劣,可人却是个顶聪慧的,故而陛下对其是爱恨交加。 按理讲,这平民本是积一世之德也难面皇亲贵胄一次的,但偏偏这怀王殿下最好游荡市井,是个最不怕热闹的,若说真撞了大运得以遇见皇室中人的,也确实是怀王殿下最不为奇。 在得知了眼前人的身份之后,沈柏也不敢像方才一样张扬地说话了,好在这位怀王殿下看上去确实是对自家兄长比较感兴趣,没余出目光来瞧他。 “草民不敢,只是怕误了殿下大事。”沈寂答着他的话。 “也没什么大事,只是要从乡试里选几个人做书童,”段渊目光落在她身上,语气不缓不急,“我瞧沈公子也是满身文人气,何不许庙堂?” “家中事务不少,赴庙堂恐对祖宗和朝廷皆失了敬意。” “方才还以为沈公子通透,如斯言谈,岂不如女儿心胸?” 沈寂神色一停,抬了抬头,澄明如琥珀似的眼仁凝着他,半晌无话。 “高祖帝时便已允商从仕,引导商仕同路,以平层级之乱,可经年之久,领才名者却甚少。沈家乃天下第一商贾之家,于当朝言,不更应为此新政尽一份力,为天下之表率?” 那人说话时,笑意仿佛蕴在字句中,可抬眼瞧他时,又只能见他一双眼墨如沉海。 到底是冷的还是暖的,辨不清。 “殿下所言极是,只可惜草民才疏学浅,就算有此心……恐也难入殿下之眼。” 段渊微颔首,亦不强求,淡笑道,“你肯是最好,不肯便罢了。” “恭送殿下。” 沈寂神色秉持着一如既往的沉静姿态,思绪却已在脑中早已崩成一根弦,紧到随时都可能会折断。 陷害她全家的仇敌就这样站在自己面前,可她如今却什么都不能做。 视线的余光里,她看到段渊的手抬了抬。 眼睫微颤,几乎下意识地,她满身的戒备像被火纵着一样,顷刻之间的思绪什么都不剩,让她只想要出手阻挡他。 只是还没等她动,便察觉他那只手带起的微风扫过她耳际,最后落到她肩头。 他袖袍间厚重的檀香冲入她的鼻息,带了点苦。 手轻拈,抬起,落下。 沈寂的目光一点点从他胸口移向他的掌心。 是一朵花。 带着点轻佻意味的笑意藏在他嗓音里。 “你紧张什么?” 第4章 成全 …… “哥……哥?”连唤了几声,却仍见沈寂神色怔怔,沈柏不由有些奇怪。 往日里自家兄长哪里有过这模样,难道真是听进去方才怀王殿下所说的话了? 来不及等他思考出什么,只见沈寂已经抬起眼来,眸光平淡地望了一眼那二人的背影,淡道:“走吧。” “啊……”愣了一下,沈柏点了点头,“好。” 走出刚才被花树笼罩的小径,才发现天边早已褪下明光,被厚重的云遮蔽了一层又一层。 “应是要下雨了,咱快回府吧。倒是怪了,方才不还是个朗晴天……”沈柏嘟囔着。 “是要下雨了。”沈寂微抬眸望向天际,云翳下,一双眼睛像是被雾蒙了住。 但是株洲城再也不会下雨了。 那个几乎被屠尽的驻边城,如今早已变成一片荒岭,旱得可怕。 恐是因为近万将士冤魂亡骨落于此地,连雨露都不敢沾这份血腥分毫。 自崇和二十三年起,大梁就再无株洲城了啊。 可那里是她的家。 沈寂闭了闭眼。 沈柏看着她的神色,原本欲开口催促的话在口中滞住了,微怔。 “哥……你怎么了?” “方才他们那般欺负人,任着家丁上前推搡你,为何不躲?” 听着她语气还算正常,沈柏放了几分心下去,故作轻松道:“哈,我一个沈府的公子,犯得上怕他们?要是躲了,岂不是折辱了咱们沈府的风范!” 见沈寂那一双眼扫过来,沈柏语气无端弱下来几分,实在了些,道:“再说,他们要是真想打我,我躲又有什么用……” “你说得对,躲有什么用。” 沈寂径直向前走,细碎的雨珠落下来,在她眼底映出些微光亮,她声音低得几乎只有自己能听见,却字字笃定,用力到气息颤抖。 “要迎上去,才行。” …… 沈寂又做梦了。 梦见自己将尖刀插入那人胸膛,梦见自己倒下,梦见自己眼前伸手不见五指,比地狱还暗。 她骤然醒转,眉眼间神色晦暗。 她前一世完成了恒王给她的任务,他本应实现对她的承诺,为她翻林家一案。 可出了那个院子之后她的记忆便戛然而止,唯独记得段渊看向她的满目薄红。 而她自己到底为何倒下,又被谁人所杀,她半分都不记得。 再一醒来,便回到了七年前,她初来沈家的日子。 纵使手刃了仇敌,她想光复满门的心愿也终究未能实现。 正值午后,府院内阳光和煦。 沈寂看向窗外,神色有些黯淡,半晌才起身坐到书案前。 忽然,修谨院的门被骤然推开。 “哥,你真要去科举?”来人语气很急,不可思议地问道。 他这几日待在府上,便听说有负责乡试科考的人员前来拜访。沈寂在京中名声不小,各路人士时来拜访也是有的,可偏偏这前来的人员中有一位州府学究,每年手中都有推举人直接参加府试的名额。 这个时候前来,必不是巧合! 沈寂还在书案上瞧着前些日子老夫人送过来的带壳翡翠,未回应他。 见沈寂不搭理他,沈柏撇了撇嘴,径直走上前去。 这一上前,便瞧见了她桌案上角放着的浮票。 不是要去参加科举还能是什么! “哥!” 沈寂终于放下手里的玉石,掀起眼帘来看着他。 “哥,科举都是穷酸文人们的营生,你去做什么……再说咱们从小也没上过私塾读书,就算你寻人弄来了这浮票,也未必能中……” 岂不是平白给沈家丢脸? 沈柏尽力言辞委婉,可这也确实是事实。 他们是商人之后,从小都是被当做家业继承人来培养的,虽说如今政策广开,可又有哪个商贾之家真正将自己的后代送去读书? 世人皆言士农工商,可他们家族业大如斯,本就没再受过这阶层的限制,那些文人瞧不上他们一身的铜臭味,他们还瞧不上这些文人的酸臭做派呢。 见沈寂不说话,沈柏又言:“祖母她不会同意的……今天也是祖母让我来问的。” 沈寂终于起身,道:“祖母那里,我去说。” 瞧她这般笃定的神色,沈柏把嘴一闭,没再劝阻,点了点头。 …… 静竹院外。 沈寂撩袍跪下。 跪了大约有半个时辰,院内紫檀木门才悠悠打开。 一个身着一袭云绣攒珠长衫的老妇人拄着棕紫竹拐从门后缓缓步出。 身侧扶着她的淡绿衫女子,面容温婉清秀,可一对柳叶眉却眉峰锐利,正是沈柏之母阮锦文。 “知道错了?”老夫人带着些沧桑的声音响起。 “孙儿知错。” “哪里错?” “不该先斩后奏。” 老夫人气极反笑,拐杖在地上叩了下,道:“先斩后奏是错,你所作所为不是错?” “还望祖母能听孙儿解释。” 院中静极。 瞧着沈寂默了半晌后,老夫人淡道:“你进来吧。” 静竹院里满院的人这才松了一口气。 他们都是被老夫人好教养的,个个沉稳有度,自然不会随意开口相问发生了何事。 可这满院的人谁不知晓虽老夫人瞧着是对沈寂十分严厉,可自从沈寂十五岁来了沈府,因着这得天独厚的鉴宝眼力,一直是被老夫人捧在心尖一般的人物,几年来大事小情都行云流水一般处理,从未犯过什么错,何曾在外跪了这样久。 雨后天凉,寂哥儿本就身子弱,这青石板的地更是寒气重,管家的陈嬷嬷本想着上前搀一把,却被老夫人一眼瞪了回去,再不敢动作。 沈寂神色如常,没皱眉没喊疼,随着二人到了堂内,仍是跪。 “是我这几年将你纵的,你如今胆子是愈发大了,主意也大了,沈府养不得你了是不是?” “孙儿不敢,只是前日里偶遇了怀王殿下,听得殿下一番言辞,论道商仕应同路,沈家作为京中大族应为表率,深以为然。” 老夫人凝视她良久,冷笑一声问:“真就因为怀王殿下一番言论,让你有了科举的心思?” “是。” “那沈家今后该如何?我养了你这些年,不是为了让你去学那些寒门学子的!” 阮锦文瞧老夫人动了怒,忙开口劝阻道:“母亲息怒,寂哥儿还小,您别同她置气……寂哥儿,快和你祖母认个错啊!” “柏弟如今也快成人,今后我会好好教导着,定让他能担起家业,祖母且放心。” 闻及沈寂此话,阮锦文眉心微动,倒是没做声。 “沈寂!”紫竹拐在地上重叩了下,老夫人拧着眉道,“我瞧你是还没跪够!” 室内气氛一时僵持不下,阮锦文急得不知如何是好,两头都劝不下,最后也没办法了,干脆对老夫人开口道:“母亲,要不就让寂哥儿试一试吧,或许也是一条好路呢。” 老夫人凝着沈寂良久,抬起眼看向阮锦文,“你先回去吧,我要单独同她说些话。” 阮锦文应了,起身准备离开,却还是放心不下,看向沈寂道:“寂哥儿,可别让你祖母真气坏了身子。” “婶婶放心。” 阮锦文离开以后,正值静竹院内的丫鬟来室内换茶,瞧见内室这般光景,人踌躇在门口,不知进还是不进。 沈寂站起身来,回身接过茶盘,嘱内室的人都出去。 门被关好,内室恢复宁静,氤氲的茶气扑在沈寂脸上,沈寂用手背试了温,而后端着走到老祖宗跟前。 老夫人却不领情,冷脸道:“允你起身了吗?” 沈寂淡笑应道:“祖母若不解气,罚我跪多久,我便跪多久。” 老夫人瞪了沈寂一眼,良久之后,才叹了口气道:“你可想好了?” “是,”顿了一顿,沈寂又道,“祖母也知晓我是女儿身,今后沈家的大业终归是要交到柏弟手上的,柏弟也应当开始历练了。” 老夫人气极反笑,道:“你也知道你是个女儿身!继承家业尚怕露了身份,你还敢去考科举,这就是在天子面前玩命!万一日后被人发觉,你葬送的不仅是你自己的命,还得让整个沈家为你陪葬!” “你别以为我不知晓你想做什么,你不就是想去查当年的事吗?”瞧见沈寂神色微动,老夫人神色也没再像最初一般冷硬了,缓了几分语气道,“你要明白,当年林家军死了上万人,这背后的大人物要有多大的势力方能制这一场冤案,你想为你父母兄长平冤,无异于蚍蜉撼树!若不是你母亲幼时身子弱,名册过继到了外家族谱中,你以为沈家如今还能在京中这般屹立不倒吗?谋逆二字一旦扣上,便是天大的事!” 沈寂默了良久,抬眼平静道:“我知道。可是祖母——” “我父亲不是逆贼。这份清白,我至死都想还与株洲和林家。” 老夫人定定地凝着她,半晌没说话。 “我是见过大厦倾塌之人,知世间险恶,知高处不胜寒。沈家于我有救命之恩,此生难报,故纵使我死千回万回,也不敢连累沈家,若要为事,定会千万小心,还请祖母放心。” 老夫人缓缓阖眼,叹了口气。 “求祖母成全。”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5-28 03:10:56~2021-05-29 21:27:5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高山景行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章 仰望 “真要去?”老夫人再问。 “要去。”沈寂声音笃定。 室内静了好一阵子,老夫人盯了沈寂许久,最后终于咬牙切齿地移开了目光。 “真是个犟蹄子。” 又叹了口气,道:“罢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陷害你父亲的真凶如今亦不知晓是谁,沈家就算现下能一时安稳,保不齐将来也要被他查出和林家有关联,早做准备也好,你既想去,那便随你吧。” 沈寂目光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撩袍再跪,久久不起。 “沈寂替林家谢外祖母。” “你谢我做什么,我又不是为了林家。”老夫人缓缓盘弄手中佛珠,声音一点点低下来,她抬眼看向明窗外,眸光暗淡寂寥,带着老人藏不住的痛楚。 “我的女儿,不也是那些官兵杀死的。” …… 今年的天气暖得早,府试也较往年提前了些,举办在三月中旬。 沈寂是作为州府学究的直荐入的场,一路省去了繁琐的检查,亦不用随着众多考生们一起排长队。 科考之事本就纷杂琐碎,人群中早有人已经排得不耐烦起来,此刻见着沈寂一路由人领进去,更是心中不平,不由议论声四起。 “哎……你们瞧,这不是沈家公子吗?可是今年被州府学究直荐的人?” “可不是嘛!州府学究每年保荐的人选只有一个,竟是给了沈家公子!” 此言一出,有几人探出身子去瞧那沈寂的模样,但更多的人则是纷纷将目光转向了人群中的一位青衣男子。 “霍兄,我本以为今年准是你被保荐的!” “是啊,其实这保荐的名额明明就应该是霍兄弟的,可偏偏……原以为学究们皆是个个清廉,看来是我错了!在金钱势力面前,哪里还有什么公平可言!” 听着众人为他打抱不平的话,霍明低头勉强笑了下,道:“众位别这么说,或许这位沈家公子真的在学术上有不小的造诣……” 一听这话,众怒更甚。 “谁人的造诣能比得上你?你可是京中成安文章公认的第一!” “老天真是不公平,想当初县试我亦是考了三年才过,可人家这叼着金汤匙出生的,竟能直接把霍兄的名额抢了去,命就是和咱们不一样啊。” “兄台不必叹慨,要我说这有得必有失,兄台你肚子里装的是真才实学,那沈家公子肚子里……估计只有铜臭气呀!等一会儿上了考场,准是不成的!不过,我还是为霍兄可惜啊!” 霍明微皱眉,对身侧众人摇了摇头道:“考试在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大家都别再说了……沈家公子作为州府学究的保荐,定然也不会是凭空白来的,咱们还是少议论为好。” 众人暗中交换眼色,眸中神情仍忿忿。 当然不是凭空白来的,是拿钱买来的啊! 众人还在互相交换着看法,霍明自喧闹的人群中抬头看了看前方,也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他仿佛正瞧见那个被称作沈家公子的人回过头来,一双清凌凌的眼睛好似独独在人群攫住了他一样,就好像……认识他一样。 他自嘲地笑了下,摇了摇头。 这等身份的人物,怎么可能会认识他? 定是他自己看错了。 不过人群却随着沈寂这一回眸渐渐安静了几分,那些人心中晓得沈家是个什么地位,说到底也是只敢私下里宣扬对沈家公子这等行为有多不齿,明面上仍是不敢的。 他们虽不说了,可跟在沈寂身后的侍从长风却早就一路将这些话听了个彻底,眉头拧得很紧。 “怪不得老夫人在家中不许哥儿考科举,科考的人虽有些是能安心做学问的,可更多还不都是些好大年纪还标榜自己是个读书人,秉持着所谓的文人傲骨,既不肯出力做活赚钱,又艳羡他人的——” “难怪叫穷酸文人,真是又穷又酸!”他声音不算高,却也能让几个靠的近些的人听着。 那些考生们听着这些话渐渐白了脸色,看向沈寂的目光也愈发怒火中烧。 “你说什么呢你!” “说的就是你,如何?” 眼见就要争执起来,沈寂微回眸,不轻不重道:“好了。” 长风见她开口,抿了抿唇不再说话了。 沈寂又望向众人,淡道:“据我所知,考场应肃静,诸位。” 她生来骨相冷冽淡漠,眉眼鼻唇勾勒似书法墨宝,一峰不多,一笔不少。 此刻一双丹凤眼抬起时,琥珀色的眸子迎着日光更显清透,让人在这暖阳天里也忍不住身上生寒。 外场渐渐寂静下来,直至沈寂被人领着进了考场中去,人群才有复议起来。 “不就是投胎得好些,她得意什么?” “是啊,瞧那身板瘦弱不禁风的模样,若不是忌惮她的身份,咱们哪个人能轻饶了她去!” “从前从未见沈家公子来过私塾,那记诵或许拿出些时日来可以自学,辞章和政见时务考得可都是多年积蓄的底蕴,她从未上过学,又怎么可能懂?”站在霍明身边的肖景压低了声音,继续开口说道,“等府试这三场考完了,她定是要把这位置让出来的,到时候可能连带着州府学究也要吃不了兜着走!” 霍明未接他的话,而是看着那人身影消失的方向,神色晦暗不明。 …… 府试一共考了四日,强度很大,有许多考生还未考完就已经被人从贡院中抬了出来。 长风在外亦等得焦急,往日里瞧着自家哥儿也是瘦削薄弱的身子,功不功名得倒不要紧,只求别伤了身子才好。 正隐隐心忧之时,却见沈寂已从贡院内走了出来,身后并无人。 长风一愣。 自家哥儿这是……被监生从考场给逐出来了? 沈寂走到他身侧,问:“怎么不走?” “哥儿,这……”长风指指贡院门口,神色颇为小心地开口问道,“怎么出来了?” “题已答毕,为何不出来?”沈寂反问。 长风睁大了眼睛。 答……答完了?! 周围旁观的人面色亦是满脸的不可思议。 这谁人不晓得府试的最后一场策论乃是难中之最,往届考生每每都要夕阳西斜,监生考官催促之下才能勉强将卷纸交上去,出来还要哭丧个脸的。 如今不过才刚到申时,她就交卷出来了? “恐怕是因为题太难才这样早交的卷吧!” “就是啊,哪有策论提前作答完的,更何况就算作答完了,不也要好好查对才是吗?” 有声音自人群中传出来。 长风自是相信她的,可听见这些话之后原本绽到一半的笑容僵住了些。 他悄然抬头看了看沈寂的神色,却见她面色平静如常,对那些话恍若未闻,这才暗自松了口气。 说起来也怪,寂哥儿分明年纪也不大,可自从十五岁来了府上,言谈举止皆不似个孩子,在生意场上同人博弈往来时更是冷静得可怕,让他这个年岁长出她不少的人都只有暗暗咋舌的份儿。 “回吧。” “好,好!”长风忙不迭地应了,管他到底会还是不会的,反正沈家又不指望这些功名! 沈寂和他行到贡院后身,却见贡院西侧有一小门半开着,内里人群来往不绝,看着忙碌极了。 “府试不应在前院吗?这是在做什么?”沈寂侧头问了句。 长风之所以这些年能被安排给沈寂,就是因为身上有“包打听”的名声,这四日在这贡院外混了这么久,早就将大事小情摸了个干净。 “哥儿,这是他们在整理可参加乡试的学子名录呢,这个贡院是成安之中最大的,便收录了不少邻边乡镇的生员名单,这几日可将贡院里的人忙坏了。” “乡试应是在八月,距离现在不还早着吗?” “乡试是在八月不假,可今年据说是一位大贵人要亲眼见这名录,这给上头的东西,贡院自然是要查这届考生的家底的,别是有什么背景不干净的人厮混进来,故而这些时日才这样忙呢。” 沈寂默了片刻,看向场中来往不停的人,没有说话。 长风说着起劲儿,没有注意她的神色。 “等咱们哥儿考过了府试,再考过院试,过几年也能上这名录去考乡试了!”说着说着,他忽然感受到有一丝凉意打在脸上,长风抬眼看了看天,懊恼道,“这天怎么又阴沉下来了?这季节总是多雨,我今儿出来太急,忘带了油伞,哥儿,咱快回去吧,可别让您着了凉!” 长风话音未落,却见贡院内有像侍卫模样的人骤然转过来,高声问道:“什么人在那里鬼鬼祟祟!” 一个学究模样的人忙向他告罪,又骂着那些守门的不仔细,吩咐着让人把门关好。 “且慢。” 一个声音响了起来。 那侍卫瞧这二人也不像坏的,本打算放过他们一马,可听见这人开口说话,却立即跪了下来,低头道:“是属下看管不力,还望殿下恕罪!” 长风早已吓白了脸。 早前只听说这些人在寻那名录呈递给贵人,却没想到贵人竟亲临成安,还是个殿下! 这可如何是好? 他慌忙跪下,道:“给殿下请安!小的和公子并非有意涉足此地,只是公子刚从前堂参加过府试,又不便从前面的封锁场走,只能绕行至此,无意冒犯殿下,还请殿下恕罪!” 说罢又拉了拉沈寂的衣襟,不断地抬眼向她使眼色。 沈寂瞧着那着了一袭白衣的人自簇拥的人群中缓缓步出,对上他那双桃花眼,微怔。 他身侧的侍从为他撑着伞,雨越下越大,却不染他衣襟分毫。 半晌才后知后觉地跪了下去,轻声道:“给殿下请安。” 段渊看了她一眼,缓步走了过去。 至她身侧,唇微勾,问:“这样快就答完了?” 他语气很慢,却没有惊讶,仿佛是笃定了沈寂会来参加科考。 沈寂垂眸,平静应道:“是。” “倒是听话,可是想通了?” “是。”沈寂又应。 “如何想的,说来听听。”段渊漫不经心问着。 沈寂垂眸看着他的鞋尖。 自那日她便想清楚了,她不但要科举,她还要像一把尖刀一样切入大雍朝堂,要还林家一个清白,要让所有与此案有关的恶人付出代价。 而段渊既对她有意招揽,就是她最好的选择。 在这个仇敌身侧,虽然最危险,但也胜算最大。 她向来都不怕赌。 想至此,沈寂抬起眼须臾。 “多谢殿下日前提点,”沈寂声音轻而坚决,“感念庙堂不弃,家中三代从商,愿从吾辈开始仰望庙堂。若日后得以为用,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1-05-29 21:27:59~2021-06-01 20:51:1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前路漫漫亦灿灿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WhereIsKino 10瓶;前路漫漫亦灿灿 9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章 赏赐 此言一出,周围静了些,唯有细雨声淅淅沥沥。 段渊凝着她,看着雨水一点点沾湿她的发丝,眸中意味不明。 被他这样的深沉目光凝着,饶是再努力维持平静,也难以压抑起落的心悸,沈寂垂下眼帘,等着他开口。 “赴汤蹈火?”她听见段渊咀嚼着这四个字,似是轻笑了一声。 近黄昏时分,日头渐渐沉入云层,收回了暖意。 舌尖抵过腮,段渊眼底那半分笑意也收了个干净。 就是眼前这个人……她口中上一次的赴汤蹈火是如何用的来着? 对,她那时候站在自己面前,言辞笨拙又真诚。 她说:“段渊,我不知道喜欢一个人该是什么样的,但我能为你赴汤蹈火。你想要的东西,我都会赴汤蹈火地给你。” 那日也是雨幕中,她为他撑着伞。伞不大,她却尽然倾向他这一侧,自己身上几乎湿透。 明明是湿冷的天气,可她抬眸望向他的那一眼却犹如烙铁刻入心口,灼热滚烫。 他视如珍宝,从此再也没能忘却。 段渊牵唇笑了下,凝了她片刻,神色恢复如常。 “说得好。”他拿过侍从手中的伞,俯下身子些,好像这样能将眼前这人瞧得更清楚,目光不带半分凌厉,平静得近乎可怕。 “赴汤蹈火的沈考生,这把伞,本王赏你了。” 他唇边笑意幽淡,分明是在看着她,眼底却是谁也望不进去的一片漆黑。 沈寂微怔,下意识抬起眼,猝不及防地撞入他的目光里。 没有她预料之中的审视和逼迫。 好像真的只是,赏赐她为朝廷表的这份忠心。 …… 纵使贡院之中人人惊得下巴都要落到地上,这把伞到底还是被沈寂拿走了。 长风倒没觉得欣喜,只觉得心惊。走出好远了,瞧着自家哥儿手中这把伞还是觉得甚为不安。 上位者的赏赐,说不好是罚还是奖。 “哥儿……这怀王殿下的心思真是让人难捉摸,难不成真的瞧哥儿是个一心为朝堂的,故而给了这奖赏?”长风心中忐忑,开口问着。 沈寂未答话,眉眼在雨幕之中有些模糊。 前世最后的记忆里,她手中那把尖刀穿过他胸口的时候,他神色之中似乎没有错愕和震惊,甚至用最后的气力拿了帕子擦过她沾了血的手,一直擦到她手中再无半分血迹。 他那时看着她,目光之中很复杂,好像有很多话想说,又被自嘲般的苦涩阻住,只剩满目的红。 最后他连睁眼都没力气,声音很低,就唤了两个字。 “阿寂。” 声音哑得不行,却还是执着地念了很多遍。 沈寂没回头。 那天大雨滂沱,她走在他的府院中,浑身都湿透了,听着他喊她的名字,混着雨水的湿意呢喃一直贯彻在她耳畔。 他最后的目光勾绕着他身上的血腥气,像是黏滞在她身上一般,倾盆大雨也冲不净。 明明是她杀了人,可她却觉得是她在受刑。 天边一声惊雷响起来,沈寂眼睫微颤,惊醒过来。 见长风神色有些焦灼地望向自己,她张了张口,却发现声音又哑了些。 她扯开唇角笑了下:“有人给伞还不是好事?回去罢。” …… 之后这些时日不算商户旺季,沈寂难得清闲,在家中歇了阵,一直到出榜那日。 正值上午,她还在内室看着书,门外便传来一阵人声。 看样子是有人比她着急。 沈寂抬眸,让长风将人放了进来。 “哥,今日出榜你知不知道?” “不是午时才出么?” “哎呀!”沈柏一副怒其不争的模样。 “旁人三更起便去贡院排队等候了,哥你就算自己不想起那么早,也该让长风去守着啊!”沈柏好不容易在沈寂面前有了一次理直气壮的理由,抬起眼来瞪着长风,又道,“你怎么也不替我哥想着些?” 长风神色尴尬,瞧了一眼沈寂,小心道:“我是想去的,但寂哥儿说不用着急……” 沈柏瞪着眼睛瞧了沈寂半刻。 他就没见过哪个参加科考的不着急去瞧榜的,除非…… 他心底的猜测越发肯定。 毕竟自己兄长好像也没读过书。 “那就不去了!”他一拍桌案,大声道,“谁稀罕这个劳什子科举,那榜谁爱瞧谁瞧去,哥你等着,我告诉全家都不许去!” 沈寂掀起眼看着他这模样,终于放下手中的书卷站起身来,“走吧。” 沈柏瞧见她被自己这样一催竟真起了身,后知后觉地有点没底儿,再三问道:“哥,真去啊?” “要不你替我去?” 沈柏愣了下,连忙摆手。 他……他才不想自己丢这个人呐! 不过眼前这人毕竟是自己兄长,他咬了咬牙,下了好大的决心,还是陪着沈寂一起前去看榜了。 贡院门前早已被人层层围住了,他们来得晚,根本没法儿挤上前去,便进了一旁的茶楼坐着。 长风心中更急些,自请了先去那守着,沈寂没说什么,应了。 贡院旁的茶楼多是开设给前来问学的考生们的,茶水质量不佳,涩苦得很,沈寂抿了半口便没再动,静望着窗外。 忽然听得外间一阵嘈杂之声,有一群人簇拥着挤进茶楼,口中祝贺之辞不绝。 “听说霍兄日前答得甚好,就在这里提前恭喜霍兄了!” “我也提前祝贺祝贺霍兄!今后若有腾达一日,还望能提携我辈一二。” 中央被围着的人,着一身浅青布衫,听得这些话摆了摆手。 “各位还请莫要言之过早,如今尚未下榜,谁也不知情形到底如何。”话虽是这样说的,可霍明面上也带了几分淡淡的笑意。 这次题目恰好是他筹备时最为拿手的,他心中几乎十拿九稳。 “霍兄可别再谦虚了,谁不知晓你的实力!你若是都觉得不稳妥,那咱们也都不用考了!” 沈寂听着这些话,抬眼看着那被围在人群中央的人。 如今看起来还算是一个良善模样,也确实算得上有真才实学的人。 可惜心中太过重名利,在前世为了功名利禄甚至拜跪于东厂九千岁顾珏手下,认了干爹。 从此一切便俯首帖耳地听令,形如走狗,不认对错不辨是非。 而后在得知徐将之妻乃是沈家之女时,更是听从顾珏之令,不留半分情面地上书十二封,封封直指要将沈家亦赶尽杀绝。 好在彼时她以幕僚身份拜入恒王段睿手下,答应从今往后为他谋事,这才让恒王出手,使沈家幸免于难。 不过即便如此,沈家还是背负下了与罪臣有关的污名,终究无法再像从前一般于京中禀立。 陛下下令命沈家永世不得回京,这一令几乎将沈家的根基尽数拔起。 从前那些令人艳羡的产业,那时皆成为烫手山芋,任谁都不愿意接下。 手下商户清退了一批,商铺亦尽数低价变卖,沈家就此没落,成为人尽可欺的氏族。 回忆着过去之事,沈寂闭了闭眼。 再度睁眼时,深刻的眸光,重新落回霍明身上。 这个人,不能留。 前世她乃是一介女子,于很多事情都无能为力,故而只能拜于恒王手下,做一个幕后之人,用自己的算计来换取自己所谋之事。 而这一世她既扮成一个男子,很多事便可以亲自为之了。 霍明仿佛察觉到了旁人的注视,侧过头来,恰好对上沈寂那一双如浸深潭的眸子,心头莫名一缩。 愣了半瞬,才走过来些,拱手作揖道:“沈公子也在啊。” 沈寂颔首,简单回了个礼。 “哎呀沈大公子,您今日得空啊。”有人笑着迎上来,但语气多少隐带了些讥讽之意。 沈寂瞧着那人要凑过来拍她的肩,轻侧了身子,抬眸淡问:“和你很熟吗?” 那人怔愣了下,没想到沈寂会这样当面驳了人的脸面,一时间恼羞成怒,下意识便皱眉开口道:“你不过是个商人之后,有什么好得意的……” “待会儿就要下榜了,你若名字不在榜上,还能像如今这般趾高气扬?” 这是从京中边县来到成安的考生,沿途只是听说过沈家之名,却并不觉得有什么可怕之处。 倒是满心满眼地瞧不上这些满身铜臭气的商人。 不过是会拿钱来买浮票的人,根本不值得尊敬! “我们从今往后都是要走上仕途的人,你还不将眼光放长远些,同我们打好交道!” 沈寂轻轻摇头。 到底不过才是县试的第二场,考生良莠不齐,不知天高地厚,连这样的张狂话都能说出口。 “如今才是府试,兄台便断定自己能成士大夫,这份自信倒是让沈某敬佩。” 那人脸色涨得通红。 他是京中成安私塾先生之子,这么多年因为瞧中霍明会读书的本事,一直皆与他在一处相处,凭着自己的身份和与霍明的关系,周围学子都要敬他三分,何曾有人说过这样的话来堵他的嘴。 肖景恼道:“你一介从商的做出这副清高模样是给谁看,恐怕如今连府试题目是什么都不记得了,还好意思过来看榜!” 沈柏一拍桌子站起来,怒道:“你说什么呢你!你才记不得府试题目!从商的又怎么了?你身上的衣服和鞋,还有你作文的笔墨纸砚,哪一样不是从商人手中买的?” 沈寂手轻抬起,放在沈柏发顶上,把人摁了回去,而后淡笑看向肖景。 “既然我忘了,那兄台可否说说,府试最后一道题目是什么?” 第7章 案首 听见她这样问,肖景微扬了几分头,眼中不免泛着几分得意,道:“那自然是为‘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1]作解,这你难道都不记得?” 沈寂微点头,神色平静地看向他,又问:“不知兄台何答?” 肖景心下忍不住生出了些鄙夷。 这题目,应是上过私塾的人就会的,她如今还问自己何意,果真是肚子里半分墨水都没有的人。 面色上带了几分不耐,肖景开口道:“那自然是说,大学之道,在于显露我们身上好的品格,在于与民众亲之近之,在于让我们皆拥有至善的德行。” 沈寂轻勾唇,再问:“那大学之道,何如?” 肖景愣了一下,显然没想到沈寂会这样问,顿了好一会儿才道:“大学之道便是大学的宗旨。士者皆八岁入小学,学习词章道理,十五岁入大学,学习修身治国,你不会连这个都不知道吧?” “兄台读了这样多年的书,若只以诗文言谈为小学,经世之论为大学,恐怕这书全都白念了一遭。” 肖景被她说得面色通红,高声道:“你这是何意?我说的有什么不对?” “澫益道人曾云,大者,即指吾人现前一念之心,心外更无一物可得,此心包容一切家国天下,无所不在。学者,觉也,自觉觉他觉行圆满,故名大学。[2]” 此言一出,周围皆静,唯有霍明抬起眼来,目光定定地看着沈寂。 “小学乃是修己之学,修的是前辈的言行经论,所作所为,以此律己,明晰自我,方能学有所成。” “大学却是与人之学,修的是成为自我之后与外物如何融合相处,如何以自道影响外物与人,能贯彻儒家仁义礼智的,即为善。” 霍明盯着她,神色微动。 沈柏目瞪口呆地瞧着她。 这……说出这样一番言论的人,竟然是他的兄长? 他不会是在做梦吧? “寒窗苦读本就是一场修行,是要修道行品德,亦要修心,明了与人之学,方是大道。坐井观天而不知山外有山者,实不配为君子。” “若兄台只修行了如何背诵辞章,如何以字译字,而不懂如何尊敬他人,恕我直言,还是应回大学好好修读,不必来应试了。” 肖景好半天都没能说出话来。 这样的话他从未听过,先生也并未这般讲过,可听了沈寂一番言谈,他却真的打心眼里自惭形秽起来,竟不知拿什么话来反击。 可看着沈寂那一双冷清平静的眼睛,他心底还是恼怒不已,道:“我哪里知道这些,先生又未教过!……” 沈寂看着他道:“科举要选拔的人才,并不是张口能诵的人,而是心怀家国悟学明道之人。若只钻研于书堂竹简上的只言片语,便能入朝为官,岂不是人人皆可得行?” 肖景脸色上的红一直蔓延到脖颈之上,他攥紧了拳,怒看向她道:“你这般能说会道,难道还能得个案首不成?” 恰在此时,外间有一小厮闯了进来,径直奔去霍明身前,喜不自胜道:“哥儿,中了,中了!” 肖景面上的神色这才稍稍缓和几分,弯起唇,颇为讽刺地看向沈寂。 “你口若悬河又如何?还不都是纸上谈兵!” 随着小厮奔着进来,霍明也越发紧张,就快抑制不住自己胸口的狂跳,可心中却也隐隐有几分不安。 他看向小厮,勉力平静问道:“真的?” “真的,这还能有假吗公子!” 肖景一眼望过来,脸上带了扳回一局的喜色,高声问道:“恭喜霍兄荣获案首之名!” 四周静了几分,小厮的神色在这一瞬却变得尴尬起来。 他本以为中了便是喜事,可没曾想肖公子却误以为自家公子中了案首。 茶楼里所有考生的目光都聚集在他身上,他只能硬着头皮道:“哥儿,不是案首,咱们是第二名。” “什么?”肖景不可置信地看向他。 听见霍明不是案首,他心中甚至比听见自己落榜还要惊讶! 霍明可是京中成安公认的文章第一啊! 霍明的神色亦是一瞬间便凝在了脸上,一双眼猛然抬起,凝着沈寂。 像是在呼应他的直觉,一个小厮随后进了茶楼,快速走到沈寂和沈柏面前,面上的喜色藏都藏不住。 “寂哥儿,”长风连声音都被惊喜沾染,嗓子亦不似平日那般冷静,因为高兴得过了头而泛着些哑,“中了,哥儿中了案首!” 天知道他方才在第一行瞧见沈寂的名字有多欢喜,自家哥儿怎么净能行这些予人惊喜之事,之前竟不声不响的,他都好险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你别是眼花了吧?”沈柏骤然起身拉住长风,问,“真的假的?我哥拿了案首?” “千真万确!我在那榜上真真切切看见的!你若是不信……”长风环顾四周,一指霍明身侧的小厮道,“你若是不信,便问他,他家主子在第二,定瞧见咱们哥儿的名次了。” 众人目光灼灼地望向霍明身侧的小厮,有不可置信者,有惊疑不定者。 小厮神色顿了顿,悄然抬起眼看了一眼自家主子的神色,才低下头小声道:“……确实如此。” “你看!” “不是,这怎么可能啊?哥,你不是一日书都没读过吗?” “你懂什么,咱们哥儿这叫天赋,就算不读书,这知识文化也是蕴在脑海里的,对付府试岂不是绰绰有余!” “你说得对!不过哥,你也太深藏不露了!把我骗得好辛苦!” 这些话如同一记响亮的耳光,打在茶楼每一个人的脸上。 茶楼中的众人,一个个面色皆变得铁青。 他们寒窗苦读十年,竟然比不过一个未读过一日书的商人之后? 肖景更是千般不服,憋着胸中一口气不屑道:“能拿案首算你运气好!” “你这话就不对了,”沈柏抹了一把手上的茶点屑站起身来,看向他的目光不善了些,“凭什么你霍兄弟能考上便是真才实学,我哥便是运气好?我兄长平日里是个与人为善不愿意起争执的,我却不是个脾气好的,你若再胆敢污蔑嫉妒我兄长一句,我把你头拧下来当蹴鞠踢你信不信?” “你若是疑心这卷纸是被误判的,那便去贡院门前叫唤去,少在这里碍小爷的眼!让你们几句,还真当自己高人一等了不成?读书人如何?我兄长说得对!就算你是读书人,不会那个什么……不会那个与人相处之学,也终究是一只井底之蛙罢了!” “呱!” 沈柏做了个鬼脸,故意朝他怪叫了一声。 “你!”肖景攥紧拳头,双眼血红地看着他。 “怎么?想动手啊,别忘了你可是科举考生,若是寻事斗殴,可是三年都不能入京参加科考的!想清楚了啊!” “……” 肖景瞪着眼睛看着他,偏生他说得对,他确实不能对他做什么,否则就是他无法承受的下场。 正值这时,他的小厮从门外回了来,不同于旁人家的那般兴高采烈,看上去步伐倒是有几分沉重。 “哥儿……” “说!”肖景正在气头上,语气冲得厉害。 “咱们好像没……”小厮顿了顿,没敢再说下去。 “没什么?” “好像……没中。” 茶楼之中一片死寂,沈柏一声嗤笑分外明显。 肖景难以置信地望向那小厮,声音也抬高了些,“你是不是看错了,我怎么可能没中?” 他平日里的学问做的虽不如霍明好,却也是不错的,怎么可能榜上无名? “看来我兄长说得不错,这府试也不是谁都能考上的,你确实应该好好再回大学多读几年书。”沈柏悠哉悠哉地吃了一口茶,坏笑地看着他道。 肖景的神色青一阵红一阵的,看向沈柏的目光之中几乎要冒出火来。 连带着沈寂,也吃下不少他的坏脸色。 “我不过是这次运气不好……也是,咱们普通人,哪比得上沈大公子的运气!” 沈寂缓缓起身。 轻抬眼,目光扫过肖景,淡道:“沈某能得案首并非侥幸。科举不是儿戏,偷奸耍滑不成,心存侥幸更不成。寒窗苦读不是逃避务农从商的借口,而是要真的有怀天下之心,治百姓之信,方能有从仕的格局和资格。你若是连这点儿挫败都承受不了,还是早日择他路为好,莫要从仕为官祸害黎民百姓了。” 肖景也是从小到大被众人惯着长大的主儿,哪里受过这话,此时此刻面子上实在挂不住,拎着拳头便要走过去,被霍明和小厮死死拦住才未得行。 “还有……”沈寂同二人行至门口,忽然又转过身来,目光若有似无地在霍明身上绕了半周,道,“这考科举不仅要靠真才实学,还要靠自己才是,霍兄弟,你说是不是?” 霍明本在怔愣之中,忽然听得她这样一句话落下来,骤然抬起眼,眸色中颇有几分惊疑,像是在掩盖些什么,半晌才想起来要回话。 “是……沈兄说得是。” 沈寂淡然一笑,没再说话。 -------------------- 作者有话要说: [1] 出自《大学》第一章 [2] 出自《大学直指》 第8章 抄袭 “也太张狂了些!不过是得了个案首,竟连你都一同给教育了!好像她有多大的本事一般!”肖景替霍明气不过,却没注意霍明的神色。 霍明定定地凝着沈寂离去的背影,心下的恐慌和不安越来越浓。 这个人到底…… 一只手拍到他肩上,他身子微颤,这才回过神来。 “有什么的,不过是一次没考过她罢了,今后等着你的还有院试乡试和殿试呢!这个姓沈的还能次次得意不成?霍兄把目光放长远些,莫要和她置气。”友人在一旁安慰着他,对他这幅魂不守舍的模样很是担忧。 霍明叹一口气,勉强笑了下,道:“我哪里有什么气可生,能够榜上有名已是老天眷顾了……” 霍明回过头,瞧见肖景仍郁着一张脸,开口安慰道:“好了,你也别郁郁寡欢着了,大不了明年再来一次,府试并不容易,一次就中榜的人确实不多。你天赋好,再来一年,一定没问题。” 肖景站起身来,神色却还是阴沉着,看着沈寂离去的方向咬牙切齿道,“我就是不明白,她分明从未念过学,怎么会考得这样好?” “像沈家那样的人家,自是不必家中儿郎出府同旁人一起上私塾,恐怕早便请了先生在家中教导。” “可是也从未听说过沈家请过什么先生啊,她……”肖景眸色暗沉了几分,揣测道,“她的文章不会是借鉴了别人的,方有这样的水平吧?” 听见他这句话,霍明神色一僵,半晌才缓过来,轻声道:“怎么会呢……” “她最好没有!抄袭借鉴可是考场大忌,她若是被我抓住了把柄,我定要让她一生再不能入考场!” “好了,别再说了。” 霍明只劝了这样一句便垂头看着地面,不知在想些什么。 …… 沈府内。 “祖母,祖母,我哥得了案首!”沈柏一路跑到静竹院外,径直便进了门去,脸上的神色比谁都要高兴。 老夫人早便习惯他这不守规矩的模样,叹了口气之后看向沈寂,目光之中倒是没有多少意外,只是淡笑道:“倒是没有给沈家丢脸。” “孙儿不敢。”沈寂应道。 “咱们沈家也要出状元了!” 刚才那茶楼中的茶实在是酸涩,他在静竹院里要了两盏六安瓜片,方将那便宜味道咽下去,这两盏茶喝得通体发热,沈柏神情仍是激动不已,深深以沈寂为傲的模样。 “净胡说,你哥才考过了府试,你便连状元之名都敢替她许下。” “祖母,您是不知道,兄长方才在茶楼中好一通儒家论道,给那些书生们听着都一愣一愣的,眼中皆是崇拜呢!” 沈寂手扶上茶盏,一眼瞥向沈柏道:“你在哪瞧出崇拜来了?” 沈柏想起方才那些书生艳羡嫉恨的模样,一时语塞。 “我不管,反正……反正他们没听进去是他们的问题,和兄长的才情无关!” 沈寂摇了摇头,没再理会他,而是看向老夫人,开口问道:“祖母,上次孙家同商铺之中易的《明阳录》可还在府中吗?” 老夫人略一思索,道:“应是理到库房之中了,上次我看那书册虽破旧了些,里面的内容却别有一番见解,便留下了。你要此物何用?” “孙儿自是也瞧这书册中见地深远,想多学习领悟一番的。” “你有这心思自然是好的,陈嬷嬷,去将那《明阳录》取给她吧。” “是。” 在老夫人处又留了些时候,瞧着老人家要午休了,二人便起身告辞了。 沈柏吵嚷着累了,刚出了静竹院便回了自己的院落歇息去了。 沈寂手中拿着那本《明阳录》,同长风在院中走着。 长风瞧她对这本颇为老旧的书甚感兴趣的模样,忍不住开口问:“哥儿,这书有什么特别之处吗?” “这是一个穷其一生也未能中举的老先生所作,自号明阳先生,虽言谈胸襟不适合在朝为官,可这辞赋和见地却别具一格,故而也受过一些人的推崇。” “原是这样,是我见识短浅了,竟不知晓有这样一个人。” “你不知晓也正常,这位老先生屡次应试不中,心中忧思难解,怀才不遇,故而选择了隐世而居,少为人知。” “隐世而居,那为何……”长风指了指沈寂手中的书册,有些不解。 “老先生虽隐世,却也时常有不少随心之感,便记在了这样一个书册上,但先生不愿入俗世,所以这书册也就仅有这手稿一本。” “那老先生现今如何?” “已经过世五年有余了。” 长风一阵唏嘘,道:“那如今这本书也算是老先生的绝笔了。” “是,这书价值不菲。不过流传途中也经过了不少人之手,也有人违背老先生遗愿,誊录了一二的,”沈寂言至此,忽而看向长风道,“你晚些时候,暗中派人将此书递交给贡院。” “递交给贡院?”长风有些惊讶,“为何?” “便说是本届府试考生之中有人试中抄袭,请监生明鉴。” 长风心中大震,愣了半晌之后才伸手将这书册接过,瞬间觉得有了千斤之重。 “这……哥儿,你是如何知晓的?” 沈寂看着天际,眸色冷静如冰,轻声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前世她身为恒王府中的谋士,也曾阅过科举卷纸,为恒王府上选拔合适的人选。 阅到霍明之时,本是觉得文采虽好但平平无奇,却被画龙点睛一般的几句话吸引了目光。他的乡试卷纸如此,院试、府试甚至县试都如此。沈寂只觉得这文中的几句实在同他全篇的笔风不一,又觉得甚为熟悉,派人暗中探查了许久,终于寻到了这本《明阳录》,而她之所以会觉得熟悉,是因为早些年便在沈家瞧见过这本书,有过一个粗略的印象。 明阳先生会屡试不中,便是因为全篇中有些言辞实在张狂,但此人的谋略和远见却都是可圈可点的,而霍明是一个聪明之人,弃其糟粕不用,选了老先生书册中最精彩的部分纳入自己的文章。 如同裁缝。 虽抄袭誊录乃是大忌,但沈寂那时却没有管这等闲事的心思,顶多没有将他纳入进恒王府的名单罢了。 然而今时今日,她既得知他后生会做出那等下作之事,必是要先除之为快。 他若真的安分守己做学问,如今她也拿他无可奈何,偏生他打从这时便是一个贪图捷径之人,那便万般皆是自己的报应,怪不得他人了。 …… 次日早晨,京中成安众人,是被贡院门口张贴的一张白榜唤醒的。 人人皆知,科举之试需张皇榜题墨字,却从未见过白榜。 毕竟白榜,大多是用来题写有罪人之名的。 榜前空出了好大一片区域,那区域中间,站着一人。 身周皆是窃窃私语之声,霍明站在那空地中央,看着白纸之上凌厉如刀的墨字,只觉得全身血液如同倒灌一般,从头冷到脚,每一寸都是冰凉。 “哎,怎么了?让一让,让一让!”肖景扒拉着人群挤进来,看到霍明时忙问,“你在这站着做什么……” 话音未落,他便瞧见了纸上的字,怔在原地。 白纸黑字清清楚楚—— “本届考生霍明,策论涉嫌抄袭明阳先生私作《明阳录》,经证实,策论试卷之中一共有八处抄袭,十三处借鉴,且未著名原作,引以为己用,此等劣径,败坏学子风气,蔑视科举制度,贡院绝难容之。特此将次考生于当届除名,剥除童生身份,且终生不允再试,望众考生周知,引以为戒。” “这怎么可能……”肖景口中喃喃着,而后望向霍明,不敢相信道,“你、你真的抄了吗?” 周围的谩骂和议论声不绝于耳,霍明只觉得一阵又一阵眩晕,眼前仿佛只能瞧见沈寂那日那双深似潭水的眸子,时而近时而远。 这目光的力度,让他承受不住。 他两眼一闭,昏了过去。 “霍兄!” 第9章 提点 …… “霍兄!醒一醒,你怎么样?” 霍明再度睁眼时,已经躺在了床榻之上,身边分外陌生。 “霍兄,你醒了!我瞧你当时情形危机,便在附近找了一家客栈先歇下,你如今感觉怎么样,可还有哪不舒服?”肖景关切道。 往日里那些天天都围在他身侧的人早就不知晓去了何处,如今只有一个肖景还愿意照顾他一二。 他心中感动,用力拍了拍肖景的手,而后眼眸之中染上恨意,沙哑的嗓子之中用力蹦出了几个字来。 “是沈寂,一定是她!” 肖景一惊,而后开口问道:“霍兄,你的意思是,是沈家公子谋害于你?” 霍明攥紧被角,手背青筋毕露,一双眼猩红可怖。 “我的前程,全都被她毁了!” “她害我如斯,我定也要让她尝尝这样的滋味!” 肖景看了他一眼,也下了决心,恨声应道:“好!我也早便看那沈家小儿不顺眼了,最是瞧不上她那轻狂模样!霍兄打算怎么做?” 霍明勉力起身须臾,覆到肖景耳畔轻言了几句。 肖景听过,面上渐渐浮出笑意,道:“霍兄放心,这一遭她无论如何,也定要丢下半条命。” …… 四月里不总是好天气,但倒是渐渐的地暖起来了。 薄云被暖风吹得在天际流转,自云缝中透出明亮而清透的光。 桃树上的花密密匝匝,空气中的香意更肆浓了些,人们也都换上了纤薄些的衣服,摊贩们也纷纷开门迎客,一路上吆喝声不绝。 长风手中拎着给沈柏带的南斋坊的糕点,走在沈寂身后,听着她的话。 “城北的六家商铺如要出手,也不急在这一时,邹家是想包揽城北后街那一片地界儿,如今若说急,也是他们急。” “是,我回去便知会城北的掌柜们,定让他们学着稳重些,”长风应了声,又开口道,“哥儿,还有一事,前些日子洛家瞧上咱放在沐风堂中的那块羊脂,出价不少,直接喊了六千两,倒是比市面价高了许多,何掌柜让我来问问您的意思。” 沈寂思索片刻,道:“北疆的那块羊脂还是留着给沈柏重新打个牌子罢,洛家有诚意,取我上一次在春山得的那一块,他们若是有眼缘,这一块便三千两让了。” “是……”长风这一句还未答完,却看对面忽然围过来不少人,警惕地住了嘴。 这一块是长街后巷,平日里来往的人不多,哪有这么一群聚堆出现的人? 这些人看模样像是哪个人家中的小厮,只是这神情实在算不上善。 他下意识上前了两步,看向他们,开口问道:“你们是什么人,干什么的?” 那些人只默默在他们身周围了一圈,也不说话,就这样盯着他们。 沈寂却抬眼看向这些人身后,目光一点点沉下来。 “霍兄和肖兄也在?倒是巧了。”笑意不达眼底,沈寂抬眸须臾,缓声道。 霍明双眼仍泛着血红,自人群后走出来,视线定定地攫着沈寂,一双手握紧攥成拳,因为用力而微颤。 “沈寂!你害我此生不能再科举,毁了我一生的前程,都是你!”话中的愤恨从他颤抖的嗓音之中溢出来,伴着他那因为憎恨而变得尤为可怖的一张脸,倒真像是恨她恨到了极点。 “霍兄为何冤枉我,我何曾毁过你的前程?” “你不要在这里装无辜!京中能晓得又能寻到《明阳录》的,只有你们沈家有这个能耐!” “《明阳录》吗?”沈寂眸光很淡,半掀起眼皮看向他,语气更是近乎冷漠,“我确实将此书册送给了贡院,是因为觉得那其中文辞有不菲之处,可这又同你有什么关联?当日我又未见过你的卷纸,如何知晓你会抄袭此书册之句。” “换句话说,霍兄若是没有做,又有何人能够冤得了你。” 霍明一双眼中恨意陡然高涨,只一心觉得沈寂是在羞辱他,神色近乎疯魔,当下不管不顾道:“你就是存心要毁了我!” “存心如何,不存心又如何?”沈寂看向他,语气平静,“万事自有公道,你自己做出这等丑事,便不要被旁人戳穿。” “你……” “霍兄,”肖景皱着眉看向霍明,扶住了他,开口道,“你何必同她多言,咱们直接动手便是!” 听过这句话,长风不可思议地瞪向他,厉声道:“你疯了不成?咱们哥儿是沈家的公子,你可知沈家是什么人家,你们若是敢动手,全家都会死无葬身之地!” “动你又如何,难道你还敢还手不成?”肖景牵唇笑了下,眼眸之中尽是讽刺的寒意,“上次可是你弟弟自己说的,科举考生不得聚众打架,否则三年不得科考!” 长风拳头攥紧了,眉头深皱着看向肖景,满脸怒意。 原来他打的是这个主意!就是想逼寂哥儿在众人面前对他出手,这样哥儿便三年都不能再科考。 可就算三年都不能再科考,今日也不能平白挨他的打! “你以为我们沈家稀罕什么劳什子功名吗?那都是你们穷秀才巴巴地想要的!我们寂哥儿考这功名就是图个新鲜,还什么三年不能科考,真是可笑,你觉得我们真的忌惮吗?”长风横眉面向前方多人,厉声开口,“倒是你们,今日若胆敢对我们寂哥儿下手,保准你们绝活不过明日,有胆的就来试试!” “谁说我叫这些人来都是为了打你主子的?”肖景颇为轻蔑地看了一眼沈寂的身子骨,道,“就你主子和你,我一个人就能打得你们满地找牙,何须用他们?沈寂,你已经将我兄弟害至此,我们如今也没有什么好忌惮的了,你有一句话说得好,万事自有公道,我今日就是打你一拳,怎么你沈家凭着权势就能要我的命不成?这难道就是你口中所说的公道?” 那肖景看着确实比身周人都强壮魁梧不少,若是走在街上,估计也不会有人认为他只是一介书生。 他身周的小厮将这周围挡得严严实实,看样子亦是做足了准备。 “我身边的人现下已经去状告衙门,说你寻衅滋事了,如今你若是乖乖受着爷的拳头或是给我兄弟跪下磕个头,今日之事便算完了,从今往后我也不会再寻你的晦气。但你若是不肯,便等着三年皆不能科举吧!” “谁在乎——”长风骂了一句便要上前,却被沈寂按住肩膀。 “不逞一时之快。”沈寂冷静道。 他们已经设好了局,今日是必定要个结果了。 “哥儿!” 沈寂看向肖景和霍明,琥珀色的瞳仁挂上暗色,目光静如一潭死水。 科举的机会来之不易,肖景赌得很对,她确实不能以牺牲三年不能科举为代价来争这一时意气。 贡院之中早有人瞧不上她这个从商户里出身的学子,若是寻到错处,定不会轻易放过。不过前世为了给父亲翻案,什么样的屈辱和苦她没吃过,眼前这些又算得了什么? 常言道男儿膝下有黄金,可她不是男儿,这一双膝更是为了复仇、为了翻案已经跪过太多人,早便不值钱了。 她跪一次亦无妨,只要他们受得起。 长风察觉到她想要退让的姿态,惊道:“哥儿,你疯了不成?科举到底有什么好,如何值得你这般委屈自己!” 以寂哥儿的手段,就算不要眼前这两个人的命,也能将这二人逐出京城,何须如此? 唯独有一种可能,便是自家主子连冒让人抓着半点错处的风险都不愿,生怕失了这科举的机会。 长风不能理解。 沈家是多少人艳羡的商户人家,背后资产无数,可自家主子到底为什么非要去科举? 长风侧身撩袍,跪在她面前,无论如何都不让她动作,红着眼道:“哥儿,跪天跪地跪父母也就罢了,凭什么跪他们!今儿小的就是死,也不许哥儿这样折辱自己!” “那就别怪我不留情面了,”肖景指间骨节在他手中活动了番,颇为嘲讽地看向长风道,“你倒比你主子有骨气,可是又有什么用?你问问你主子,看她可敢还手?” 这一拳刚要挥过来,长风还未及站起身,却听到仿佛有人破开人群—— 迅雷不及掩耳,当胸一脚便踹在挥拳之人的心口之上。 重重一声,肖景跌坐在地,捂着胸口,张口便是一口鲜血喷出,一瞬间便察觉到了撕裂般的痛楚,直冒冷汗。 “肖兄!” “今日倒叫本王看了场好戏。当朝学子,竟都是这般为人的,真该叫贡院好好整治。”来人摇着玉扇,言辞慢条斯理,带着点儿懒意,眉眼却沁着寒凉。 “尔等蔑视纪法的狂徒,竟劳殿下亲自动手,可知下场如何?”有一着绛紫长衫的男子亦从人群后绕出来,眉眼之间尽是沙场之上的凛冽气,站在那里不怒自威。 众人就算不识得眼前这殿下,也皆在镇国将军归朝时得见将军尊荣,而与镇国将军交好的,自然就是当今的怀王。 心中想明此事,在场的众人几乎个个面色惨白,登时便跪了一地,战战兢兢连大气都不敢喘。 肖景和霍明更是吓得只记得定定地瞧着这二位了,满脸都是难以置信。 怀王殿下……怎会在此? 像是为了解他的惑,段渊目光扫过去,唇勾着,那一双潋滟的桃花眼看上去很是温和。 “本王和容将军为探春色游。行至此,却发现有人在这儿颠倒是非黑白,无耻至斯,当真让本王大开眼界。” “殿下、殿下……事实并非如此,是……”肖景抹掉口旁鲜血,面露凶光,呛咳着指上沈寂,道,“是她!是她先挑衅的!” 段渊未说话,只是看了他一眼。 他生来长了一双桃花眼,可这双眼不笑时,目光又实在深得可怕。 “你方才或许还有活路,可如今欺瞒本王——”段渊勾唇,摇了摇折扇,语气意味深长,“却是死罪。” 肖景怔愣在原地,一时间只觉得浑身的血液从头凉到脚,竟是半句话都说不出口。 “殿下……” 段渊没再理会,而是转过身去,看着沈寂淡笑开口道:“上次一见,竟没发觉沈考生这般柔弱可欺。” “堂堂……”段渊比量了一下,顿道,“六尺男儿,竟然柔弱不能自理,真是新奇。” 听到此话,长风面上的欣喜僵了一半。 虽然自家主子这身量是不高大,可这六尺男儿的称呼是不是也有点太寒碜人了? 好在自家寂哥儿是个见过世面的,神色好似也没有什么变化…… “多谢殿下解围,草民为了还能参加科考,自不敢肆意妄为。”沈寂缓声回道。 段渊轻笑一声,道:“心够诚。” “不过学问上还需努力,可知花开堪折直须折下一句是什么?” 这话一问出口,便是肖景和霍明都怔了一瞬。谁也没明白怀王葫芦中卖的是什么药。 沈寂微抬头看着他这神色,目光顿了顿,没急着回答。 见沈寂不语,段渊收了手中折扇,玉骨拢齐,轻敲在沈寂肩上,似有提点之意。 “此言不知?”段渊颇为惋惜,桃花眼斜向沈寂,语气拖着长音,“该出手时就出手啊。” “……” 第10章 该罚 段渊说过之后盯了沈寂半晌。 沈寂神色只凝了一瞬,便从善如流道:“草民受教。” 段渊满意点头,目光垂下去,盯上了那洒落一地的南斋坊糕点。 这仿佛是她的小厮刚才拿着的,只不过路遇这般情形,不慎跌在一旁,将那精秀的盒子都跌破了。 “喜欢什么口味?”段渊问。 四周静了一瞬,便是在一旁巍峨如山的容衍神色亦塌了几分。 “什么?”沈寂没听清。 段渊收袖,下颌移向对侧肖景身上,神色自然道:“让他赔给你。” 沈寂瞧了一眼那糕点,那糕点本就是沈柏爱吃的,她随意应了句:“红豆。” “红豆?”段渊点了下头,看向肖景,问,“记住了没有?” “记得了、记得了。”肖景当下开始对这个怀王殿下有了忌惮,见他好似带着笑的一双眼扫过来,身上只觉得不由自主地开始发寒,只希望自己这低声下气的姿态能让这主子别再追责。 正值此时,外间忽然有了响声,众人抬眸一瞧,只见是成安衙门派了人前来。 那司管京中治安的典史长原本瞧见这一众人聚集,刚要发作,却看见了一旁站着的两人。 那典史长本以为自己是眼花,可都是在京中当差的,哪有不识得眼前二人的道理。 他算是衙门之中末流的长官,平日里也就这样需要动武力镇压的活计才会交给他,哪里见过这样的世面!他慌忙跪下请礼,结结巴巴道:“下官见、见过怀王殿下,见过容大将军!下官今日在府衙中听到有人报案,说是有科举考生聚众斗殴,这便匆匆带人前来,只是下官实在来迟,不想竟让殿下和将军瞧见了这不该见的,还请殿下恕罪!” 说罢他的目光移向那旁一众人等,心中恨得牙根痒痒,厉声对身后手下吩咐道:“还不都把他们押起来!” 只是话音未落,只见面前有玉骨扇一挥。 “且慢,”段渊慢条斯理地抬起眼,淡道,“你既来迟了,本王便替你处理好了,你且听本王交代就是。” 典史长心中一惊,本想着这样的小事如何能劳烦怀王殿下,但他既出了口,他自不敢再说什么,只连声道:“是、是,一切但凭殿下吩咐。” “这一位,在京中蓄意作乱,颠倒是非黑白,科举试中抄袭借鉴却不知悔改,该罚。”段渊的扇子点过霍明,声音带笑,却字字犹浸寒潭。 霍明跌坐在地,已是满头冷汗,目光涣散,身体瘫软,不知如何是好。 “这一位,意欲寻衅滋事,过后概不承认,欺罔本王,该死。” 段渊那双眼移到肖景身上时并没有太多的凌厉之色,语气云淡风轻,如同在说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 “不过也得赔完糕点。” 肖景听罢两眼一翻,竟是直接晕了过去。 便是典史长亦被冷汗浸透了衣襟。 从前未接触过这般高位的人物,竟不知,轻飘飘一句话便是一条人命。 “这一位……” 他玉骨扇子点到的下一位,典史长却是认得的。 这沈家曾与他兄嫂家做过买卖,作为京中头流的生意人,并不像旁的商贩那般看中蝇头小利,是个难得的有格局的富商之家,还曾于兄嫂家银两周转不全时雪中送炭,兄长曾言,所谓积善之家必有余庆,便是如此。 想至此,典史长硬着头皮道:“沈家公子今年年龄还小,若是有不全之处,还望殿下能宽宥——” “她还小?”段渊意味不明一笑,道,“典史长可不能以貌取人啊。” “我朝不能养有这般懦弱心性的儿郎,亦该罚。”段渊不假思索道。 典史长的心一沉。 “如何罚?”段渊似笑非笑看向沈寂。 “但凭殿下做主。”沈寂瞧他这神色,莫名一噎。 “好,”段渊点头,神色不改,“抄十遍吧。” “……”沈寂抬眸。 典史长亦一脸震惊,有些不明所以。 什么抄十遍?抄什么十遍? “刚才讲的,忘了?”段渊皱了下眉。 沈寂想起那句打油话,张了张口,半晌才道:“……记得。” “抄,别偷懒,有空本王检查。” 这一来一往间,众人下巴已经掉了一地,连容衍都挑了挑眉。 “听见没有?” “……是。” “听话。” 段渊夸了句,而后垂眸看了眼她,玉骨扇子在他修长手指之间转动了瞬,最后裹起一阵带着檀香意的微风,轻击在沈寂发顶。 沈寂莫名挨了这样一下,怔了瞬。 他却已经负手离去了,袍袖被风轻轻吹动。光影落在他身上,身形颀长。 “起来吧,下不为例。” 沈寂仍在原地跪着,目光顿在他离去的步伐中。 已经忘了是多少年之前,她当时为恒王所用,受他嘱托去拿段渊府中攻打大渝的军令图,令她将此图毁了,以让雍帝不再信任他。 她那时恨段渊入骨,自然唯恒王之命是从。 段渊向来不防她,这军令图就在后室藏着,她假意失手将墨泼在了那军令图上,又因后来擦拭而把那图毁了个彻底。 段渊得知此事,来不及怪她,只因次日便要用此图行军。 他记得那图的行布,内室的灯明了一夜,他自己以一己之力又绘制了一张。 虽最后并未误事,可还是被雍帝知晓此事。 他为了护着沈寂,自然将此事一力承担下来,说是自己不慎。 雍帝大怒,三九的大雪天里,令他在雍和门前跪了三天三夜,令他体会边疆将士苦寒,记住这个教训。 段渊向来身体强健,可回府之时,面色却带了白。 也是因为这三个日夜,从此每年三九天,他那双膝都会疼得刺骨。 可当她去他府院前跪下请罪时,不过跪了一刻,他便出来了。 扫了一眼那庭院中未化的冰雪,段渊伸手轻敲她发顶,唇色泛白却带着些笑意。 那一双桃花眼映着她的身影,带着点儿无可奈何的缱绻。 他朝她伸出手时,也是这样落下了一句话。 “起来吧,下不为例。” 那个时候的沈寂曾不负责任地想过,他这个模样,真的不像个坏人。 从此以后无论恒王如何要求,她都没有再做过这样的事,私仇是私仇,与黎民百姓无关。 那日若段渊没有不眠不休地重绘一张,不知边关多少将士要为她的私怨陪葬。 那些将士是无辜的,正如她的父兄一样。 沈寂闭了闭眼。 “哥儿,怎么还跪着,快起来吧。”长风在她身侧扶了她一把,语气之中带着几分感慨,“这位怀王殿下,还真是个好说话的人!” 一旁的典史长挑了挑眉看向那边一个跪倒在地,一个翻着白眼的两个人…… 倒也未必见得吧。 沈寂被长风扶起来,眸子微垂,琥珀色的眸心似金海,让人看不清神色。 典史长看向她,心有余悸道:“沈公子今日受惊了,好在怀王殿下未曾怪罪,要不我该如何面见兄嫂……” “多谢大人。”沈寂冲他点头致谢。 “我不过就是一介小官,哪是什么大人,沈公子还是早些回去歇息吧,这二人交给我处理就好,”典史长的目光移向那二人,言辞之间狠厉了些,“得怀王殿下之令,不得轻易放过。” 沈寂又道了谢才同典史长告辞,朝家中走去。 行进沈府院中已近黄昏,日光余晖似水,平和宁静。 沈寂正打算回院,却忽然瞧见沈柏身边的长林皱着张脸跑了过来。 长风瞧见他这般神色便在一旁叹了口气,先他一步开口问道:“你主子又怎么了?” 近来寂哥儿有心历练柏哥儿,便将家中不少事都交给了柏哥儿去处理。 可柏哥儿不像自家主子这般能承事,个性又不及商贩中那些老油子圆滑老练,被骗了欺了都是常有的事,常常都要沈寂去收尾。 长林遇见沈寂如遇救星。 “寂哥儿!那些场贩瞧着你不来,便有心欺负我们哥儿,这几日在卖行已经亏了不少钱了,您让叫价的那些东西,那些人都联合起来哄抬价格,要不咱们就拿不下,要不就只能高价收了。”长林拧着眉毛,叹了一口气道。 沈寂沉吟片刻,而后对长林道:“明日卖行会有一副行真隐士的雪中红梅图,你让他务必将此画卖下来,花多少钱都在所不惜。” 长林怔愣了瞬,有些不理解道:“花多少都在所不惜?那些人若是瞧见我们哥儿有这样的架势,还不得喝出命来砸他!” “明儿我去瞧瞧,你且这样告诉沈柏就是。”沈寂面色沉静道。 听他这样说,长林心中琢磨着许是她自有安排,便也不再多言,应下了。 待长林走后,长风按捺不住,急急开口问她:“哥儿,到底是谁寻得了行真隐士的真迹?怎么我打听了这么长时间都未听到消息?” 那行真隐士平生便是一副雪中红梅图最为出彩,后人争先仿之,却也始终欠缺火候。 这么多年即便宫中亦在寻探这真迹的下落,却也只在流金阁中收藏了一隅,其余部分则始终没有消息,如今竟横空出世了? 沈寂回了院中,径直走向后室,在铜盆之中涤净了手,轻描淡写道:“早便毁了。” 第11章 仿作 她偏爱行真隐士的画风,上一世也是费尽了心思去寻这真迹下落,后来却惋惜得知,这真画的其他部分早便在一场大火里被烧了个干净,世上再无此神作。 “毁了?不是……”长风有些反应不过来,只能跟着她一起步入后室。 沈寂拭净了手,在书柜后一个密格之中抽出一个紫檀木盒,抽拉之间,一卷古旧的画轴现了出来。 长风一愣,开口道:“这是……” “像吗?”沈寂问。 长风也随她去过那流金阁瞧过那神作一隅,如今一见眼前这古画,尤其是那缺了一块的地方好似恰能和真迹拼合,倒真像是原身一般。 全篇画作笔力恢弘大气,雪中红梅明艳而清绝,嫣红似血,傲霜独立。古旧的轴面裹着泛黄的纸宣,壮丽之中沁着典雅大气,让人再移不开视线。 一眼望过去,长风只觉得心中震惊不已,瞠目结舌了半晌才想起来回话。 “像。” “拟态而非求真。只可惜行真隐士那般洒脱心境,实在是学不来的,这般仿之,也不算能以假乱真,好在世人只能见真迹一隅,内中玄机,也未必人人皆懂。”沈寂淡道。 “这是仿的?”长风反应过来,而后大吃一惊,“哥儿不会是想将这仿画送去卖行吧?” “仿的,”沈寂顿了下,将这画收了回去,匣子被她放在桌案上,她漫不经心道,“今晚上便送去吧。” 长风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开口,为了沈家全族的颜面着想,到底还是硬着头皮道:“哥儿,这仿作虽瞧上去较别的仿作都出色不少,可这以假充真的事若是被旁人发现了,恐怕会对我们的声誉有损,卖行或许也会追责……” 虽说他也没瞧出来这是副赝品,只觉得笔力奇绝,但他毕竟是个门外汉,可这京中有多少崇尚行真隐士的人,他们对于画作的研究不浅,若是得了此画细细琢磨,恐怕迟早会瞧出这是幅假画。 若到了那时,又该如何是好? “发现什么?”沈寂却抬眸看着他,失笑道,“本就是副假的,还能被人误以为是真的不成?” 长风愣了一下,道:“您的意思是,告诉卖行这是幅赝品?” 卖行背靠皇家,算是京中小半个鉴赏之地,除却真迹,确实也卖过不少精致的仿画,不过比起真画,这价格却要跌落不少。 可是……刚才她不还让长林告诉沈柏务必要拿下此画吗? 长风彻底糊涂了,只怔愣地瞧着她。 “自然要告诉,底价便给五百两吧。”沈寂道。 “那柏哥儿那边……” “一切如常,咱们明日也去瞧瞧罢。”沈寂眸色浅淡,意味深长道。 长风瞧她神色自然,知她自有打算,勉强按捺下了心中的不解,点了头称好。 …… 翌日,长风陪着沈寂去了卖行。 沈寂并未在席上露面,而是选了二楼雅间。 卖行之中人头攒动,还是如往日里那般热闹。 坐在席上前列以钱家二公子钱书易,洛家大公子洛和川为代表,京中诸位富商主家之子皆纷纷围在他们二人身周,面上神色谄媚讨好。 只是中间的那一个打造精良的紫檀太师椅却是空着的。 “也不知今日沈家大公子会不会来……”有人瞧着那位置,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 “她不会来了,沈寂早就将家中这些事交给沈柏来打理了,她自己已经有月余没露面了,不是去忙什么科举了吗?”说话之人正是钱书易,虽语气清淡,言辞之中却也渗着些嘲讽意。 他倒是不明白,好端端的一个商户人家非要去考科举做什么,是为了显着自己有本事又高人一等不成? “不过这沈家还真是只有一个沈寂……”洛和川淡笑了声,意味深长道,“小公子实在是稚嫩了些。” “稚嫩些怕什么?不是有咱们帮他成长吗?”钱书易牵唇道,眉眼敛过一丝促狭。 “钱兄说得在理。”洛和川含笑点头。 “也不知今日会有些什么好东西,”钱书易往帷幕台里瞧了几眼,道,“近来总是玉啊石头什么的,也该叫咱们眼前清新清新,拿点长眼的东西出来瞧瞧。” “真让钱公子说对了,今日确有几幅书画能给各位瞧瞧。”一清脆妩媚的声音自台后想起。 先闻声后见人,半晌才见佳人悠悠自幕后转出,金簪步摇随着她的步伐缓缓曳动,一袭艳红色裙装甚为夺目,弯眉浓颜,妖娆动人。只这一瞬,便吸引了台前所有人的目光。 钱书易目光都直了,面上绽出笑意,直喊道:“丽娘来了,这几日我便想着想寻些书画涨涨眼力,不想丽娘这般与我默契,真就今日上了书画。” “那钱公子今日可要瞧好了,今日这些,确有不菲之作——”丽娘听见须臾响动,声音顿了顿,朝门口笑道,“沈小公子来了。” 沈柏冲她点头,被卖行中的侍从引着,坐到了中央那个紫檀木椅之上。 “小公子一路前来辛苦了,可觉得热?”丽娘一边笑脸迎着他,一边招呼侍女上些凉茶来。 钱书易垂了垂眼,目光却露出了点不易察觉的鄙夷来。 这沈柏能得丽娘这般青眼,还不是因为有个好家世和好兄长,若是论能力本事,他哪里及在场的半分? 不过也好在他确实不是个出众的,这些时日才能让他们合伙蒙骗这么多银钱。 钱书易同洛和川悄然对视了一眼,唇边皆蕴着些笑意,心中各自有了打算。 “还好还好,”沈柏饮了一口茶下去,心中仍牢牢记得沈寂的嘱托,忙道,“丽姐姐,今日是我来迟了,咱们快开始吧。” “好。”丽娘弯唇,素手轻击,帷幕便缓缓拉开。 前面几幅皆是画作,分别是前朝的各位大家留下的,在如今不算十分稀有,却也有些保存价值。 钱书易和洛和川因为知晓这沈柏每一次喊价的物件都是沈寂授意的,而沈寂年纪虽小,目光却分外毒辣老道,在商铺和典行之中,几乎是买什么涨什么,于是便分外在意沈柏的一举一动。 可那旁却瞧沈柏打了个哈欠,便是连前朝宫中画师的画都未多瞧一眼,更是半口价都不喊,和往日倒是十分不同。 “莫非后面还有大件?”钱书易皱了皱眉,低声自语道。 钱书易心中嘀咕,随口喊了几个不轻不重的价,到了旁人那里便让了,只等着往后瞧。 “今日还有一副特别的——”丽娘边说着边回望过去,只见有人从幕后走出,双手端着一个木匣,轻缓地放在黄梨案上,将那古旧的画轴小心拿出。 两个侍从各站一侧,缓缓将画轴展开。 堂中光线正好,透过明窗直直地打在这幅古旧的画作之上。 瞧见这幅画的人皆心中大惊,一时间堂中万分寂静,所有人都目不转睛地盯着这画。 “这是……”洛和川望向那残缺一角,因为激动,声音都有几分压制不住的颤抖,“雪中红梅图?” “这,”钱书易也怔愣着,半晌才道,“这画作竟然出世了?” “大家别急,这并非真迹,乃是副仿作。”丽娘微笑道。 “仿作?”钱书易一挑眉,心中大失所望。 洛和川亦叹了口气,只觉得这画作笔力实在恢弘,就算是幅仿的,应当也出自一位名家之手——或者就是行真隐士的后人,这风格实在是神似,就算说是真迹想来也不会有人怀疑。 沈柏听到仿作二字心中暗惊,有些不解。 不过思绪在脑中转了一周,他便反应过来了些。 兄长的消息定然不会有假,恐怕如今说是仿作,应是在掩人耳目。 这样想着,他心中忍不住有些激动。 自家兄长竟然把这样重大的任务交给了自己!他定然要趁着众人都卸下防备之时买下此画! “起价,五百两——” 未等丽娘话音落下,沈柏便骤然开口接道:“一千两!” 竟是直接翻倍了。 钱书易嗤笑一声,不愧是个傻子,连仿作都出了足足多一倍的价钱,哪里有这样的冤大头啊! “一千两一次。”全场鸦雀无声,暗笑者甚。 “一千两两次——” 洛和川却在这时忽然拉住钱书易衣袖,低声凑在他耳边道:“钱兄,不对,这沈家小公子不是向来听从沈寂的话竞物件吗?” “你是说,这是沈寂授意的?”钱书易反应过来,也觉得今日之事过于蹊跷,往日沈柏虽不会报价,但这眼力因为沈寂背后的指导也是精准的,可今日…… 他忽然心中一惊,猜到了一个可能。 “此画真为仿作?”他声音甚大。 第12章 赝品 丽娘淡笑:“我得到的消息,是这样。” 钱书易暗自摇头。 不对,必有蹊跷。 若真的是幅仿作,沈寂绝不会让沈柏用这样多的银子拿下此画。 钱书易转过头去,正巧看见沈柏眉眼之中藏都藏不住的得意之色,心中再不敢拖延,拍案道:“我出一千五百两!” 沈柏原本以为这画必会归属自家了,却没想到这姓钱的横空加价,不由得恼羞成怒地转过头来,“你什么意思?” 钱书易见沈柏如此,心中猜测更加肯定,面上讥讽一笑,道:“怎么了小公子,怎么还生气了,这卖行便是如此,价高者得啊,就许你出价,不许我出价?” “两千两!”沈柏不再理他,恼怒道。 洛和川见他跟价,折扇叩在桌上,也跟:“三千两!” 这若是副行真道人的真迹,便是要上白银万两也不过分。 “五千两。”沈柏攥紧了拳,强行镇定道。 五千两这个价格,已经足以吓退大多数人。 况且用五千两来买一幅仿画,那人必是疯了! 沈家哪里会做出这样愚蠢的决定? 况且看沈柏今日势在必行,一定是受了沈寂的指示! 钱书易和洛和川对视一眼,都没有放弃的意思,纷纷咬死这价格。 价格一路攀升到七千两,连丽娘都隐隐吃惊。 “你们疯了不成?这就是副仿作,何苦连这都同我相争?” “沈小公子偏爱这幅仿作,我和洛兄也瞧着顺眼,如何就是同你相争了呢?” 钱书易神色得宜,心中却抑不住狂喜。 钱家也算家底雄厚,用七千两来买一幅名画,倒也能够接受。 何况这是行真道人的绝迹啊!多少人苦苦寻了一生都未能求得的东西,竟让他给赶上了。 沈寂瞧好的东西,必不会有假! 从前沈寂在卖行的时候,对这些东西都有报价,他们判不出来她到底是瞧上了哪一个,可这沈柏如今仍十分稚嫩,瞧好一样便是一样,之前跟着沈柏报价抢下来的那些东西,几乎件件都是极品,能够赚得盆满钵满! 钱书易坚信此画定然是沈家使了什么手段,刻意让卖行认定是幅仿作,想要出其不意赢下来的。 这样价值千金的东西,怎能让他们如愿? “八千两!”沈柏也同他们叫上板,狠狠咬牙喊着价。 他心中只道这是自家兄长留给自己的唯一一个任务,自己平日里已经给她添了不少麻烦,总不能连这样简单之事都做不到。 八千两已经不算个小数目,钱书易微皱着眉,想着自己今日身上也未带这么多现银。 “钱兄,不如你我二人合资拍下此画,之后盘算折卖,再按比分如何?”洛和川见他面露难色,靠近了他须臾,眼中尽是算计与精明,“沈家如此看中此画,证明价值决然不菲。此画被寻遗已久,若是现世,恐怕千金难换,今日这机会绝不能错失。你我二人合力,必不能让他们得逞!” “你说得对。”钱书易眸中也露了些狠色,点了点头。 讥诮地看了沈柏一眼,他下定了决心,高喊道:“一万两!” 此言一出,周遭寂静万分。 纵然这里是京中最大的卖行,也少有需得一万两才能拿下的宝贝。 众人面面相觑,再无敢出价者。 沈柏脸色十分难看,正欲再加价,却见身边长林轻碰了他一下,面露难色道:“柏哥儿,咱们一共也就带了万两的现银,再多恐怕就不成了。” 沈柏眉头拧成一团,恼得不行。 本以为今日准备一万两已经够了,谁曾想,半路竟遇见这么两位捣乱的! “丽姐姐,我可否先欠着,过后再着人来送……” 洛和川见沈柏这样急切,心中已经定下这必是幅真迹,忙掩扇淡道:“丽娘,这卖行应当也有卖行的规矩,咱们都是京中商户,谁家中拿不出万把白银,若谁人都能欠,这物件还能不能有个定价了?” 丽娘亦是面露难色,虽不想得罪沈家,却也不能坏了规矩,她温声哄道:“沈小公子勿怪,这样确实是不成的,小公子若是喜欢画,下次我挑副好的,亲自送到府上,如何?” 沈柏仍恼着,沉默不语。 钱书易见丽娘那般轻声细语待他,脸色不郁,催促道:“丽娘,若是无人加价,这画作是否就该归我了?” “是,一万两三次——”丽娘环顾场上一周,只见一片寂静,而后对钱书易一笑,道,“恭喜钱公子。” 场周也沸腾起来,众人纷纷起身恭喜。 “钱公子大气!” “恭喜钱兄竞得此物!” 只有沈柏一张脸黑如锅底。 茶楼二楼雅座上,长风看刚才的一幕已然目瞪口呆,半天都说不出话来。 沈寂瞧了一眼沈柏那十分不好看的脸色,没忍住,薄唇轻扬。 “您可真会捉弄柏哥儿……”长风感慨道。 “不是在历练他?”沈寂敛唇,神色看起来一本正经。 望了一眼楼下的热闹,她心情倒是不错。 “走吧,咱们也去瞧瞧。” …… 卖行堂中。 钱书易讥诮的目光从沈柏身上移走,看向丽娘道:“不知丽娘可否请申老出堂,再鉴一次此画?” “这画作已经被堂中鉴定师瞧过了……”丽娘怔了一瞬,对上了钱书易那执着的目光,随即笑道,“既然钱公子希望再鉴定一次,那便再来一次也无妨。” 丽娘遣人去后堂请最有名望的申老前来,而钱书易身周的人都纷纷围了上来,追着他开口问个不停。 “钱兄,你是觉得此画作有可能是真迹?” “钱兄好眼力啊,其实我也觉得此画笔力非凡,说不定真是卖行之中的鉴定师误判了!” 众人在他身侧吹捧不已。 钱书易神色颇带几分得意,此时还不忘斜来一眼睨向沈柏,笑中不怀好意。 “不就是得了一副画,有什么好炫耀的?”沈柏气不过,冲着他骂了一句。 “哎呀,沈小公子怎么恼了,我并无炫耀之意啊,只是小公子许是太过看中此画,方以为我在炫耀……这样,小公子若是喜欢,两万两白银卖予你如何?”钱书易笑着,抬眼看向沈柏,继续道,“比起方才小公子那般豪迈地喊价,我这样加些费用,也不算过分吧?” “你!” 话中嘲讽之意甚重,沈柏骤然站起身来,长林都未能拦住。 就在这时,剑拔弩张的气氛却忽然被一个人沉稳而微哑的声音打破。 “坐下。” 方才还怒目圆睁的沈柏在听到这声音之后几乎是下意识地回落到椅子上,随后便察觉自己发顶多出来一只手,把他所有的焦躁和恼怒都给压了回去。 堂中寂静了一瞬,半晌沈柏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这是谁的声音。 “哥!”他猛然转过去瞧着沈寂。 钱书易和洛和川都愣了一刻,回眸瞧见了那着一身对襟墨衣的人,对上她那一双冷清的眼睛,都本能地敛了几分神色。 沈柏站起身来给她让位置,神色有些委屈,道:“哥,我不是故意的……我确实没想到……” 话未说完,却见沈寂点了头,平静道:“知道了。” 沈柏有些赧然。 那旁钱书易神色带有几分尴尬,不过很快就缓和了过来,看着她道:“沈大公子好,咱们也许久未见了。不过今日钱某也瞧上了这幅画作,故而未相让小公子,还望您别见怪。” “卖行如赌场,买定离手,这是规矩。钱公子又何出此言。”沈寂面色淡然。 钱书易暗暗松下一口气,道:“还是沈大公子大气,那咱们就来共同鉴赏此画罢!” 沈寂看了他一眼,声音甚温和。 “感谢钱公子赏识。” 第13章 有请 钱书易沉浸在买到行真隐士画作的喜悦之中,并未听清沈寂说什么。 洛和川却觉得她这句话莫名其妙,似乎别有深意。 只不过还没待他品出来这到底是什么含义,那边就听得有喧哗之声。 原是卖行之中的众人拥着申老出来了。 这卖行之所以在京中独大,除却背后有皇族的支持,另一个顶重要的原因便是申老的坐镇。 申老因着身上过人的本事和底蕴,有着京中第一眼的名号,掌眼画作玉石几十年间从未失手,是京中公认的鉴宝第一人。 “申老安好!”见他出来,周遭人纷纷神色恭敬地行礼。 却见众人口中的申老穿着一次浅青色常衫,打着哈欠便出来了。 他边走过来还边皱着眉,口中嘟囔着:“什么东西非让我瞧?你们瞧不好吗?” 丽娘忙赔着笑脸,道:“这不是钱公子只信任您吗?还望您老人家赏个脸。” 那申老未置会,却在人堆之中瞧见了沈寂。 “你也在?你给他们瞧不就完了,什么东西搞得这样神秘?” 小老头显然是还未睡醒,神色很是不满。 众人听见这话却都愣了。 纵然沈寂在京中也是出了名的好眼力,可她毕竟还只是一个年轻人,如何就得了申老这样的信任? 沈寂被他这样一指,再躲不开,只好上前来,拱手行礼,喊了一声:“见过师父。” 周遭随着沈寂这句“师父”骤然安静下来,每个人惊得连话都说不出来。 想当年多少人都想拜入申老门下学眼力,可这位老人家就是出了名的倔强,对那些上门找上来的皆摇头说不,道是无缘。 怎么,沈寂竟是个与他有缘的不成? “此画确实不适宜学生来瞧,还是由您来看吧。”沈寂又拱手道。 申老面上有几分不耐,但还是走到了那副画前,细细研究起来。 不过才看了半刻,他便直起身环顾四周,问道:“此画卖了多少银钱?” “一万两,是钱公子拿下的。”丽娘在一旁答道。 申老捋捋胡子,再看那画,面上却带了笑意。 他走到沈寂身旁,轻拍她右肩,摇了摇头感慨道:“好小子,画技见长啊。” “是啊,我哥作画的本事一直都……”沈柏这话接了一半,却忽然停了下来,一双眼睛瞪圆了,径直望向那旁古旧恢弘的雪中红梅图,一时之间有些没能明白,“等会……申老,您说谁画技见长?” “你啊,”申老一根手指点上沈柏脑门,训诫道,“是该好好和你兄长学学。” “学生还是未能学到行真隐士超然物外的精神,区区浮表笔力,实算不得长进。”沈寂回道。 “若都让你学去了,他这一生岂不白活?如此已算不错,钱公子肯出一万银钱买你这幅画,也算是对你的肯定。”申老笑道。 “多谢钱公子。”沈寂从善如流,看向钱书易道。 钱书易听着二人对话,面色早已煞白如纸。 “你什么意思?”他抓住沈寂衣襟,目光之中已见慌乱,“这、这不是行真隐士的画作吗?” 沈寂神色有些吃惊,道:“钱公子,我昨日派人将此画交给卖行时,说的便是仿画,如何成为了真作?” 说罢还看了一眼丽娘。 丽娘忙起身,也开口道:“钱公子,这画我从最初便说是仿画,从未说过是真的啊。” “这、这怎么可能?”钱书易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们,又看了眼洛和川,只见他也是一脸茫然。 “可是不是你去授意沈柏拍这幅画的吗?”钱书易面上尽是不甘,目光仍缠在沈寂身上。 “我?”沈寂微皱眉,看了一眼沈柏。 沈柏这个时候倒是机灵了些,眼珠子一转便道:“谁说是我哥授意我的?本就是我自己瞧这幅画好看,你却偏偏和我抢,看来也是觉得我哥作画水平不错,算你有眼光啊!” “你撒谎!你方才若不是觉得这画是真作,哪里会拿这么多银钱来竞价?”钱书易怒道。 “钱公子所言差矣,我只是欣赏这画作的笔触意境,想带回家慢慢鉴赏,这才不惜银钱想要竞下它……原本以为钱公子也与我是同好,不想你心中眼中只有利益和贪婪,倒是我看错了你啊。”沈柏悠悠回道。 “我若不是看你这般看重,我又怎么可能加价至此?”钱书易越发恼怒,只觉得自己是被沈家兄弟蒙骗了一回。 “这样说,钱公子是后悔了?”沈寂一眼看过来,眸中没有情绪,言辞亦十分冷淡,“想来钱公子也并非瞧上这幅画,而是欲为难我兄弟,刻意压价于他,是与不是?” 被沈寂这双淡色眼眸一盯,钱书易只觉得后襟有几分潮湿,竟沁了些汗意出来。 “倒也并非如此……沈大公子这说得是哪的话?”钱书易勉强笑了笑,开口回道。 “这便好,我前日听闻钱公子和洛公子数次联手捉弄我兄弟,如今见钱公子这般心胸,谣言也能不攻自破了。”沈寂看向黄梨木案上的画匣,淡笑道,“那沈某的愚作便留给钱公子了,多谢公子看重,一万两的价格属实让沈某意外。” 钱书易脸色铁青,偏偏他还不能说什么,只能吃了这哑巴亏。 沈寂被丽娘引到后室清算。 卖行的规矩向来都是二八分成,侍从恭敬地封好八千两银票交予沈寂,一张不少。 沈柏几乎都看呆了,连声道:“哥,前些日子他们也不过欺诈了我三千余两,你竟直接让他们亏了八千两……” “哪里是我让他们亏?是他们自己贪心不足。”沈寂淡道。 长风在一旁不由得暗暗赞叹。 自家哥儿对人心的把握仿佛有一把量尺一般,看得明白,算计得亦透彻,实在难让人不佩服。 “不过哥,这样的事你为何不提前知会我一声,害得我那样愧疚,真以为又做错了事。”沈柏有些不满。 沈寂扫他一眼,冷笑一声道:“若是告诉了你,今日这钱,恐怕便是咱们亏了。” 长林在一旁跟道:“寂哥说得对,我们主子的确不会演戏,今日这遭若是知道实情,事情还不晓得要如何发展呢!” “你向着谁啊?!” 一众人正说笑闹着,忽然身后传来脚步响动。 沈寂警醒些,率先转过了身去。 只见是一位着藏蓝侍从服的男子,看这纹路雕花,像是宫中的人。 “阁下何事?” “见过沈家大公子,”那人说话声音平缓从容,淡笑抬眸,“我家主子有请。” 第14章 恒王 沈寂看清来人模样,怔了一瞬。 她目光久久地凝在这人身上,如深潭的眸光泛起些微波澜。 上一世她在恒王府中做他幕后的谋士,自然不会不认得眼前人。 他正是恒王身侧最亲信的侍卫,名为齐臻。 能在这个时候让她留步的人,应是能对这卖行伸手的人才是。 可上一世据她所知,这卖行分明就是东厂九千岁顾珏手下的产业。 将心思定下几分,沈寂垂首作礼,应道:“是沈某的荣幸。” 沈柏被送回府中,她只身一人跟在齐臻身后。 “沈公子真是年轻有为,在这京中,好像无人不晓得沈公子大名。”齐臻在一旁浅笑道。 “您过奖了,只是因祖宗们的福报和教养,沈某才有今日。” 齐臻对她这谦逊的态度颇为赞许,又开口道:“我们主子瞧上了公子,若是公子肯,不妨同我们主子多来往,也是为沈家多铺一条路不是?” 沈寂眸色暗了些,话中语气仍恭敬,“若有机会,自当如此。” “从前听说您是沈家二房的公子?”齐臻语气之中带了些试探。 沈寂神色微顿,而后道:“沈某是沈家二房外室之子,束发之年,小娘患了重病,得老夫人怜惜,才得以认祖归宗。” 齐臻心下唏嘘。 在沈家这样的大氏族之中,一个外室之子的出身确实是出人头地的阻碍,甚至年幼时都不得回府生活,可见有多艰难。 “过往之事不值一提,好在您如今已经名动满京,想来再不会有人瞧不起您。”齐臻开口道。 沈寂轻轻摇头,道:“沈某并不看重这些,作为一个外室之子,能够回到沈家生活,已是万幸。” 齐臻看了她一眼,暗暗点头。 这沈寂虽说身量低瘦,人瞧上去也是瘦削极了的模样,可这无论是为人处事还是望向旁人的目光,都带着一份沉稳坚定在。 对于她这个年岁来说,已是十分不易。 知分寸,懂感恩,明事理,这样的人,确实可以为殿下助力。 齐臻带着沈寂一直行到一间隐蔽的茶室之中。 茶室虽不算大,却也典雅精致,内室之中的香气带着幽淡的苦意。 齐臻冲着内室恭敬行了一礼,道:“殿下,人带到了。” 内室之中一声轻应,有人自微光中抬头,看向沈寂。 沈寂正躬身行礼,只听得一沉稳男声传来。 “起来吧,不必拘礼。” 声音很熟悉,确是恒王无疑。 “沈某见过殿下,不知殿下竟是卖行主家,方才在卖行之中多有卖弄,还望殿下恕罪。”沈寂心中带着试探,缓声开口。 只听得那旁一声轻笑。 “你很聪明,本王也喜欢聪明人。不过这卖行并非本王为主家,本王今日也只是顺便来瞧瞧罢了。不过瞧这一眼便看了一出好戏,京中卧虎藏龙,实不让本王失望。” 沈寂平静开口道:“沈某谢殿下赏识。” “本王在京中亦有一些产业,沈公子若不嫌弃,今后可与本王多多往来。”那人半醒半寐,声音有些惫懒,却透着些不易察觉的威严意。 “能同殿下合作,自然是沈家的福气。” “想必沈公子应该也知晓,这卖行每月初五晚上子时三刻,是会开暗场的。”上座的人不再同她客套往来,忽然睁开双眼,墨色的眸心之中透着些锐利。 沈寂目光一顿,垂眸望着地面,心中思绪有些纷乱。 在前世她的了解之中,这卖行并非只做些竞买珍稀宝物的生意,还有一个名为暗场的竞局。 不过说是竞局,不如说是赌局。 因为这暗场上售卖的,可能是可以致人于死地的消息,可能是兵马火。药,甚至可能是一份名单,或者一条人命。 暗场多鬼魅,长夜月难明。 上一世沈家之所以跌落云端,便是因为暗场得到消息,有人得到了沈家过继沈妩于江河苏家的名册,而江河苏家的二女苏妩正是当年株洲城林将之妻。 此事如同一声惊雷炸响京中。沈家作为京中第一商户,平日里对家敌手亦不少,皆巴不得将沈家从高处拽下来。 这名册最后要出了万金之价,纵使是沈家这样的人家也无法在三日之内凑齐这样多的现钱。 沈寂无法,最后偶然得知此卖行是挂靠在东厂顾珏名下的,再闻顾珏指使霍明多次上书欲将沈家赶尽杀绝,认定他亦为当初株洲案的主谋,便在一次百花宴上伪装为侍女,意欲下毒杀之。 但这杯毒酒最终却被恒王拦下,未能得逞。 而后沈寂方知,顾珏此人十分谨慎,入口的东西都要一一验过。 故而恒王此举,也算是救了她一遭。 恒王至此也知晓了她的身份,她本已经视死如归,却没想到他却开口道,他可以帮她。 亦道顾珏诸般行径都是受怀王指使,只因为林家当年挡了怀王的路,而如今若是让他发觉有林家余孽,他必会赶尽杀绝。 沈寂那时别无选择,又因无法拿出万金来收下这消息,故而只能选择拜入他府中,成为了恒王的谋士,为他行事。 恒王出手买断这消息,沈家虽再无被人拿捏的实证,却也因为朝堂上霍明的百般针对,最后仍是被人挑出错处,皇帝认定沈家与江河苏家来往过密,仍是让沈家迁出京外,再不得入京。 过往的一幕幕在沈寂眼前回顾,那些悬在尖刀之上的时刻似乎近在眼前。 沈寂闭眼一瞬,再度睁眼时,已然恢复平静。 “是,但沈家从前不敢掺合庙堂中事,故而沈某并未涉足过暗场。” “可本王听说,沈公子前日里,是去参加过科举的。”段睿挑眉看过来,眸色尖锐。 “因为沈某明白,若只以商户立足,迟早有一日会为京中种种纷争而牺牲。祖母已经年迈,沈某不愿让她老人家一把年纪仍未家族诸事操心,才决心科举,保住家中前程。”沈寂的话很坦诚。 段睿眼中倒是多了些赞赏。 “你是孝顺,但科举之路道阻且长,你想保住沈家的平安,以区区士大夫之位,难。” “求殿下指引。”沈寂会意,垂首恭敬道。 “六月初五,暗场之中会有一份容家军银册的账簿,你拿下它,然后交给本王。” 沈寂在听到容家这两个字时抬起眼眸来。 上座人着一袭浅青风竹长衫,边绣是青蛇,足证身份尊贵。一张脸如刀削,眉骨很高,眼眸很深,目光像是带着勾,凌而锐利。 “军银册?”沈寂轻声重复道。 段睿点头,淡道:“正是,你无需管这其中是什么,只消交给本王就成,也不要被旁人发觉。” 她垂眸片刻似在深思,眸色流转了瞬,淡应了声:“是,沈某定不让殿下失望。” “那本王便等着你了。”段睿抬起茶盏饮了一口,指间的玉扳指在内室微光的折射下透着晶莹的光亮。 沈寂看着他,眸光不明,片刻之后亦不多留,起身告辞。 …… 沈寂离开之后,齐臻为段睿换了茶,茶水流淌之声在内室之中分外明显,他轻声道:“殿下这般瞧好沈家公子么?奴才看她聪慧通透不假,可这内里的心思却让人有些看不穿,倒不如那些好权好财之人好收买。” “齐臻,如若是你,会弃了万千产业不顾,转身奔赴庙堂么?” 齐臻一愣。 “商仕之间,自古以来便有关联。沈家在京中独大,如斯地位自会有人上门求着合作和支持。寒门学子求官无门的不少,在远京之地,这官职更是可以用银钱买来的,沈家这样庞大的身家,养几个举人入仕还不是容易事,不比她自己亲自下场方便许多?沈寂这般聪慧,不会连这样的道理都不明白。” “殿下的意思是……” “她选择进朝堂,必定有她一定要达成的目的。” 齐臻心中一惊,半晌才道:“沈家在京中这般地位,有什么事是非要入庙堂才能完成的?” 段睿看他一眼,淡笑道:“寻仇如何?” “入朝堂寻仇?”齐臻声音一顿,而后苦笑道,“若真如此,这沈公子确有比天还大的胆子。” 言至此,齐臻明白过来,忙道:“所以殿下方才,是有意要试探她?” “这样的人,若是能为我所用自然是好,若太危险,便要斩草除根。” “殿下是疑心她与怀王那边有关联?” “段渊三番五次遇她,怎能有这样的巧合?必是也瞧上她这玲珑心思,想要收至麾下,”段睿的目光透着些冷意,“便要看这沈公子要如何选了。” “怀王心思诡谲莫测阴晴不定,哪里及殿下稳重,这沈公子如此通透,应是有好眼力的,定能选对道路。”齐臻开口道。 “是啊,本王也不想看到明珠暗投。” 段睿转了转手中的茶盏,忽而又开口问道:“林家那个女儿的下落,可寻到了吗?” “还未……” 一提起此事段睿面上便被冷意浸透了,声音亦如同淬了冰。 “不过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竟三年都寻不到踪迹,本王真是白养他们一遭。” 齐臻敛目。 三年前梅山岭上,他们曾追杀那被苏妩偷送走的兄妹俩。 那男孩为了护那女孩,被一剑穿透了胸膛,那女孩亦中了箭,本以为她走不出三公里,可次日天明却满山都寻不见女孩的尸体,只有一柄钉在树上的长箭。 恒王府中的暗卫箭上皆带着倒勾刺,能将此箭拔出,又走下了山去,实在不像一个柔弱的女子能办到的。 “殿下,说不定她早就已经死了。”齐臻低声道。 “听不懂本王的话吗?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当年林家的余孽,一个都留不得!”段睿深拧着眉,一字一句说道。 “……是。” 第15章 避让 正值盛夏,京中热闹非凡。 不知不觉已到了六月,距恒王交代沈寂的日子也越来越近。 暗场每月只有初五夜晚开张,而进入暗场则要有一个黑铁铭牌证实身份,需得在初一那日提前去录下名册。 卖行自是不会光明正大地录暗场之人的名册,这便暗地里于秋月楼中进行。 “哥儿,咱……要进去吗?”长风瞧着眼前这华丽宽大的牌匾,声音却顿了一顿。 “走吧。”沈寂扶好面上的面具,点了头。 科举考生本是不允涉足这些地方的,但她因不得不来,只能蒙上这半张面具,以防被有心之人瞧见。不过这秋月楼中不欲暴露身份的人不少,她戴上这面具混在人群之中,亦不算突兀。 正是傍晚时分,黄昏刚刚垂暮,月色接替晚霞映在酒楼前的红纱上,楼前小池水光盈盈,细碎亮芒波光粼粼,和那红纱相呼应,像是融进一池红月,煞是好看。 泗水巷子里,脂粉味一直顺风游到下街,迎面而来的尽是桃腮杏脸的小女子,个个身着薄纱衣,身材轮廓在灯笼的光下若隐若现。 这旁见到沈寂,虽瞧她蒙着面具,却也能透过她那双眼睛瞧出清秀模样来,故而纷纷拥了上来。 长风不比长林时常陪伴沈柏入青楼吃花酒,他这可是头一遭,免不了像一根木头一样杵在一旁,瞧着这些女子只觉得不敢直视,满面通红,连手都不知道该如何摆放了,更别提替沈寂驱了这些莺莺燕燕。 好在这里是京中最顶尖的花楼,是达官贵人造访的常地,故而这些艺妓们也不敢全然放开手脚胡闹,只敢凑近沈寂些,声音温软如水,轻声哄着她进去。 “爷,咱们这新来了一批桃花酿,味道好得很,您可要进来尝尝?” “是啊爷,进来听听曲儿也好啊,权当解闷了。” 沈寂不动声色避开这些女子的手,轻应了声,打算随她们进去。 刚上了二楼,正巧这时有一个身材壮实的男子自她身边走过,角门狭窄,那人行得又急些,便撞了她一下。 这一撞,便让沈寂的肩重重磕在一旁的竹架之上。竹架质脆,被折断了一根,又带着她身后的那些竹架零落地散下来,连带着将她面上那半张青铜面具,亦被碰落了。 沈寂只觉后肩一阵刺痛,微皱眉。 “哥儿!”长风担心她,忙急急跑到她跟前,“有没有事?” “你走路看不看路啊?”长风皱眉望着那男子。 却见那男子面上并无歉意,抱着手站在一旁,很是随意道:“抱歉,不想竟是沈家公子,公子身量实在太瘦小,我一时没能瞧见。” 话中带着几分嘲讽。 “我当是谁,原是沈家大公子!” 长风正要发作,却听见旁人出言,只见这男子身后的隔间,坐着的正是顾家那二位。 那一桌上共有三人,除了顾氏兄弟还有一个三四十岁的中年男子,看着大腹便便的模样,一双眼睛审视一般地盯着沈寂。 沈寂不语。 “严老爷,和您介绍一下,这便是我同您提过的沈家大公子,名叫沈寂。”顾初安笑道。 “沈寂?” “便是那个府试拿了案首之人。”顾初安看了一眼沈寂,意味深长道。 严阔紧紧地盯着沈寂,一双不算大的眼眸中,泛出了些阴沉冷意。 “你便是秦学究保举的那个人?”他冷声问道。 沈寂垂眸,应:“是。” 严阔的脸色难看了几分。 他一个堂堂府县中的知事,之前几乎是求着那秦学究保荐他的侄子,可偏偏那老不死的就是不识好歹,说什么都不肯,还说只能举荐真正有才学的人。 严阔看着沈寂这单薄模样,冷哼了一声。 她便是那秦学究口中真正有才学的人? 哪里能瞧出有才学了,定是贪图沈家给的钱多! 真是目光短浅不识抬举。 “你好大的胆子,”严阔将手中的酒杯不轻不重地撂在桌案上,目光之中尽是厉色,“怎么?仗着自己案首的身份,便敢公然违纪来这花楼吃酒了?你知不知道科举考生不得涉足烟花之地?” 沈寂神色微顿,抬眼看了看那方才撞她的男子。 这人她也识得,正是和顾家兄弟交好的黄家二爷黄崇,为人倒是义气得很,今日这一遭,应是特意想为顾家兄弟找补场子的。 被沈寂这目光一瞧,黄崇挑了挑眉,心中有些不自在,面上却仍嘴硬道:“你看我做甚?方才不是已经给你道过歉了?怎么堂堂沈家的大公子,竟也是一个斤斤计较的人物?” 他边说着边夸张地看了一眼地面,不无讽刺道:“我瞧今日这地上,可是没有什么玉又碎了呀!” 顾家兄弟垂首低笑,眼中却尽是狠毒的厉色。 “本官在问你话,你为何还不跪?是觉着沈家在京中地位非比寻常,便可以蔑视本官了吗?”严阔见沈寂良久都未答话,面上浮现一丝恼怒,重重将杯盏击在桌案之上,又开口喝道。 长风在一旁目带恨色看着顾氏兄弟。 他们分明就是故意的!偏偏这个叫严老爷的还倚仗自己当官的身份在这里拿着鸡毛当令箭,不肯放过寂哥儿…… 顾初文看了一眼沈寂,笑中不怀好意,缓声道:“沈兄弟,此事确实是你做的不对,无论如何科举考生都不应来这花楼的。你还不快给严老爷磕个头请罪,言说你至此地的缘由?” “是啊,严老爷清明廉直,你若不思悔改,他定然不会包庇你的所作所为的。”顾初安亦在一旁应和。 “沈某不敢,今日至此是因为……”沈寂神色漠然,倒并未因为他们的挑衅而恼。 只是她正要撩袍,却忽然被一个人揽过肩膀,她身量小,被硬生生地靠在那人胸前怀里,没能成行。 带着些慵懒的声音缓慢响起,尾音却清隽冷冽,被不明朗的情绪压着,莫名听着人心口一凛。 “是我让沈考生来陪我,也不成?”那人一双桃花眼深邃,眸色很淡,唇边笑意寡淡。 “你是什么……”被突如其来的人打扰,严阔面上一瞬便涌起了怒色。 只是待他看清眼前人的相貌之时,一张脸却骤然变得惨白如纸,连嘴唇也颤了颤,竟是连话都说不出口。 “你算个什么东西?”顾初文脾气急些,一句话骤然出口。 只是话音未落,却见严阔已经“扑通”一声迅速地跪了下去,满面都是惊惧之色。 顾初文看得怔愣,下意识开口唤:“严老爷……” 这一句话还没等说完,脸上便挨了结结实实的一巴掌。 顾初文万分讶异,又气又恼,却也不敢太发作,只捂着脸道:“严老爷打我做甚?” “跪下!”严阔恨声骂了一句。 他今日若是惹得眼前这位主子不痛快了,何止这官位,便是连十条命恐怕都不够搭的! 瞧见自家弟弟被严阔这么狠狠一剜,顾初安心中明白过来,眼前这人定是位高权重之人,也不敢再耽搁,忙拉着顾初文便跪了下来,敛目噤声,连大气也不敢出。 严阔面上已然冷汗涔涔,勉强换了副笑脸对付着,口中不断道:“都是误会、都是误会,下官并非有意为难沈家公子,只是例行一问,殿……” 未说完,只见段渊修长食指轻轻抵在唇前,一双眼深不可测,凉如潭水。 严阔再不敢看,忙闭了口。 “好自为之,严知事。” 严阔后襟已被冷汗浸透,跪地叩首连连。 长风立在沈寂旁已经看呆了,想着这位殿下今日不想闹出动静,忙噤声紧紧随在他二人身侧。 本想去搀自家哥儿一把,却发现这位殿下揽着她肩膀的手还没松,只得又将手讪讪放下。 “还不走,沈考生?”感受沈寂身子有些僵硬,段渊眼帘掀起,低声靠近她耳畔,手亦从她肩上滑下来,几乎扶到她腰际,“等着本王扶你?” 耳边有温热的气息划过,沈寂像被烫到一般一缩,顿了顿道:“……不用。” 段渊的目光扫过来,长风只觉得似乎看到他笑了下。 不过转瞬便恢复常态,那双眼睛形状虽好,却冷了下来。 他一展手中折扇,素素而立,转身向前走着。 行了几步,段渊淡道:“总能碰见你,真是巧。” 话中听不出情绪,沈寂一直在他身后低着头,张了张口斟酌着词句,最后也只答出一个是。 回廊空寂无人,段渊在她身前不远,楼中焚香压不住他身上勾绕的檀香意,此时皆扑入沈寂的鼻息,让她只觉得恍惚。 眼前人不知何时停了,沈寂一直垂首行着,竟未发现他顿下步伐,险些撞上他。 手腕忽然被人握住,向一侧一拉,沈寂心中一惊,想挣开却发现他握得甚紧。 他指间的薄茧摩过她的腕部,留下不算寻常的触感。 身边有人端着盛放热汤的金盏盘经过,提醒了一句:“小心,公子。” 原是让她避让。 伴着惊醒的心悸在这昏暗的回廊之中分外明显,纷杂的情绪在心口汇成河流,在这一刻逼着她抬头。 他一双眼睛目光灼灼,窗外星河流落,映在他眼底如同璀璨碎银。 “沈考生,今日怎么魂不守舍?” 他唇边笑意甚浓。 第16章 受伤 沈寂怔了片刻。 段渊的手一松,她这才反应过来,垂下眼退开一步。 “还请殿下恕罪,日前未歇息好,今日又事发突然,便有些恍惚。”语气里拘着礼节却又疏离。 段渊颔首,没说什么,转身正欲再走,忽然抬了抬袖子。 长廊之中有几盏小灯,摇曳的灯火伴着月光照亮他洁白的一身长衣,也照亮他那袖口上的一点红。 沈寂身形微顿。 “沈寂,”段渊转过来,语气听不出喜怒,只是缓慢,“你受伤了。” 那是他方才揽过她肩的一侧。 经他这样一提,后肩有些尖锐的疼痛才透过麻木慢慢地传出来,正火辣辣地摩挲着衣面。 “哥儿!”长风一声惊呼,用帕子覆上她后肩,只见血迹自指缝中渗出来。 他心中懊恼,连声道:“我刚才竟没发觉。” 沈寂摇头:“不怪你,这衣服是玄色的,你自然瞧不见,是我大意了。” 她说罢,将目光移向段渊,沉了口气缓道:“抱歉殿下,染脏了您的衣服。” 段渊在她前面行着,并未答她的话。 几步之后,他们便转到了一间雅室之前。 看上去是秋月楼为贵客预留的雅间,内里着实宽敞不少,偌大的黄花梨案上摆着青铜鼎,鼎内云雾轻绕,有阵阵幽香传来。 长风替沈寂按着伤口,心中已然焦急如焚,巴不得当下就带沈寂回府处理伤口。 可偏偏这怀王殿下如今却不说话了,是让走还是让留也没个指示,自家寂哥儿只能这样跟着他。 沈寂步伐在那雅室门前一顿,欠身行礼道:“今日之事,多谢殿下解围。沈某不敢耽误殿下大事,就……” 没让他说完,段渊已经在内室坐下,两个字不带情绪,却很清晰。 “进来。” 沈寂心中的弦绷紧了瞬,张了张口,到底没有什么再推辞的余地,只得进了这室中。 “你若在这秋月楼还有事,便该把你那伤处理了,否则定要惹人注目。”段渊淡道。 沈寂眸色一滞,正要想法子拒绝,却见他抛过来一瓶药。 “正巧我这里有,便宜你了。” “……”沈寂握着那药,一时只觉得烫手。 那瓷瓶在她手中周转反复,几乎都要被她捻出汗来。 “殿下厚爱,草民却不敢当,恐脏了殿下这茶间。”沈寂半晌才出声。 “本王救你两次便让学会了驳本王的令?”段渊扫过沈寂后肩,声音平静却隐带不耐,“让你在这里处理便在这里处理,怎么磨磨唧唧如同女人一般。” “……”沈寂声音一顿,紧紧握着那瓷瓶,见段渊在那侧饮茶,没有望过来的意思,最后也只能道:“谢殿下。” 只是那瓷瓶在她手中转了瞬,就在即将递给长风的那一刻,却忽然坠落。 内室之中只听得一声脆响,瓶身裂成两半,其中上好的创药撒落一地,一时间内室药香扑鼻。 段渊心中早有预料,只冷笑瞧过来一眼:“手滑了?” 长风面色一白,忙道:“不关公子的事,是小的没接住,还请殿下降罪。” “你这奴才手不稳当,要不,”段渊一双眼凝着沈寂,眸光淡淡,“本王替你上?” 沈寂见他走过来,心口莫名一慌,下意识便往后退了半步,谁知竟不小心碰到角落里的鎏金花瓶。 又是清脆一声。 长风几乎连大气都不敢出,心中只思忖着自家主子今日这是怎么了,亦看不透这怀王殿下的心思,只能忙出言道:“殿下,我们公子今日受了伤,手脚多少有些不便,还望殿下能准我们公子回府,改日定然上门为殿下赔罪!” 内室之中静了一瞬。 沈寂正要跪下,段渊扫了一眼那满是碎瓷的地面,伸手扶住了她。 他的大掌握在她纤细的手臂上,眉眼微垂,望向她的目光情绪不明。 从前她为了勾引自己,便是床第间他握她脚踝的力道重了些,也要变着法缠着人给她揉药酒。 如今却对他避之不及。 倒是好笑。 段渊一把将人拉拽过来,迫得沈寂站在他身前。 他那手是持过长弓挥过重剑的,力气不小,如今握着她的手臂,如同铁箍。 “殿下……”她眼睫微颤,声音中尽是防备。 她在紧张。 他其实没太瞧过她这般紧张的模样,他印象中的沈寂总是肆无忌惮胆大包天,就算最后当胸给他的那一刀,她也未曾有丝毫犹豫。 无论是前世还是再世,在她眼里,他从来就不是值得信任的人。 段渊凝了她半晌,忽而轻嗤一声。 而后便松了手,掀起眼来看了沈寂半瞬,语气很淡。 “既然有伤在身,就回去吧。” 沈寂心中微松一口气,站直了些,也不再拘那些礼数,只想早日离了这内室,低声道:“谢殿下宽厚。” 说罢便领着长风退了出去。 段渊立在内室之中,灯火摇曳,他凝着地上这些碎瓷久久未动。 忽而勾唇笑了,眸色黯淡。 …… 第17章 暗场 沈寂离了那内室,令长风替她压了伤口须臾。 后肩上的伤不再淌血,她一身玄色衣衫,倒也让人瞧不出端倪。 在三楼一间小暗室之中留了姓名取了铭牌,便打算回府去了。 长风瞧她脸色有些苍白,只以为她是受了伤才如此,忍不住心疼道:“那黄家是个什么东西,竟也敢这般伤我们寂哥儿,等到回去以后,定要禀报老夫人,从此黄家的生意咱们都不做了!” 沈寂垂眸向楼下望了一眼,淡道:“不必我们出手了,黄家自会有人来料理。” 长风愣了一刻,而后反应过来,一拍手道:“对啊,那个什么严老爷,一看便是识得怀王殿下的,这一遭黄崇让他在怀王面前失了分寸,他定是要给出一个交代的!” “寂哥儿,要我说,这怀王殿下属实是同咱们有缘,几次救哥儿于水火,恐怕是对您青眼有加呢!”长风面上带了些欣喜之色。 沈寂却不语,手中摩挲着那黑铁制成的铭牌,眸色晦暗不明。 “哥儿,”瞧了一眼四周无人,长风压下声音道,“您说那恒王殿下为何非要您去拿那容家的军银册啊?” “他是想告诉我,容家的军账有问题,恐在外暗养了兵马。” “什么?”长风心中陡然一惊。 这涉及兵马的可不是小事,朝中形势如今不明,但容家却显然是同怀王殿下交好的。若是被咬到破绽,也定是要连累怀王一派。 这……可不是涉及党争的事吗? “他是想看看,哥儿要站哪一队?”长风觉得喉咙有些干涩。 “不错。” “所以他才让哥儿拿下这册子交予他,是为了要扳倒容家吗?” “小小一册军银录不足为证,就算拿下了也定不了容家的罪,他是想看看我的态度,”沈寂神色冷淡,徐道,“若我拿这册录另有打算,他便会认定我同怀王有关联,以此狭制,令我为他行事。” 长风听得心惊肉跳,最后只能一声苦笑:“哥儿还未入朝堂,便要淌这滩浑水。” “沈家在京中地位不低,他想让沈家为他所用,也是正常。” “那哥儿可千万别惹上这阎王人物……不对,那这样一来,怀王殿下那边……”长风有些急,看着沈寂道,“这可如何是好?” 沈寂垂眸,没再说话。 …… 六月初五。 夏日的夜无云无蔼,月光清透如水。 长风跟在沈寂身后,汇报着近些时日的事宜,道:“柳安那边的生意可能要先停一停了,黄家近日或许无心料理。” 沈寂听他声音之中带着些许嘲讽,便开口问道:“黄家怎么了?” “黄崇瘸了,在床上躺着呢!黄家老爷急得很,生怕以后落下什么病根,正日日夜夜地守着呢,连生意都不做了。” “瘸了?” “是,说是他出门时,被街上冲过来的一匹发狂的马给撞断了腿!”长风冷笑一声,又道,“黄家老爷还想追究,可那黄崇却死命求着他不让他追查,看样子也是知晓是谁做的。要我说啊,他就是活该!” 沈寂轻颔首,没说什么。 “哥儿今儿肩上的伤可好些了?老夫人记挂得很,一日要让我问上八百遍。”长风有些无奈道。 “好多了,本就是些皮外伤,不碍事的。” “哥儿今晚上可要小心些,虽说这暗场是有武力高强的人守卫的,可我还是担心仍有人想要为难哥儿。” 沈寂点了点头,随长风一起入了卖行。 夜间无灯无人,一片空旷。 若是在外,只会以为这是歇了业,看不出半分端倪。 只在回廊尽端瞧见了一个面生的女子,女子提灯无言,只看了一眼她手中的铭牌,便将她带入内室。 沈寂将银两交予她,她方将一个薄册递给她。 她看了沈寂半晌,终于笑着开口说了句话:“沈公子是新客啊。” “受人之托。” 沈寂将那册子揣入怀中,行了一礼,转身欲离去。 只是还未踏出门半步,便听得有脚步窸窣之声。 沈寂步伐一停,眸色沉滞。 果不其然,下一瞬长廊前后便被人围住,来者黑衣蒙面,手中皆带着剑。 方才那女子早已不知所踪,领头的黑衣人看向沈寂,声音很沉。 “将军银册交出来。” “烧了。”沈寂平静答道。 “烧了?我看你是找死!”那黑衣人也不愿再同她废话,提剑便要上前。 长风脸色煞白,抬手护在沈寂身前。 “你们是什么人?!” “你管我们是什么人!你若交出那册子,我便可饶你们不死!” 长风这下明白了些,怔愣地看向前方,道:“你们是容家的人?” “少废话!” 沈寂沉默地看着来人,他们手中持的剑并不是容家的,而带着王府上的标志,不过…… 她指尖轻碰自己怀中的书册,眸底却还在深思。 就在那黑衣人提剑行到沈寂眼前时,沈寂骤然侧了身子让开半步,拉着长风,破窗而下。 二楼下的一楼是卖行的储藏室,她拉着长风进了那储藏室,随手拎了一把剑。 楼上有追赶下来的声音,长风几乎要喊出哭腔,“哥儿,这可怎么办?想不到容家竟是这等心狠手辣的做派,想要杀人灭口!” 沈寂刚要拎起长剑,忽然瞧见角落中一处物件,神色凝了一瞬,而后便弃下那剑,寻了个匕首握在手中,奔着那角落而去。 角落之中是一袋面粉,她用那匕首划开口袋,在储藏室中一甩。 满室粉尘。 长风此时亦有了和他们同归于尽的打算,虽不明白沈寂要做什么,却还是听着她的令四下寻着火石。 那些人匆匆下了楼来,领头的对着沈寂冷笑:“你以为你还能逃得出去吗?你今日若不交出那军银册,便必死无疑。” 沈寂扫了他们一眼,黑夜之中,她声音清晰。 “你们主子打算什么时候来?” “就凭你,也想见怀王殿下?” 闻此沈寂敛目,勾唇浅笑,心中暗道佩服。 长风恰好在此时寻来了火石,嘴上仍不忘痛骂:“亏我前些时日还以为怀王殿下是个好人!” 沈寂看了看身后一处暗格。 前世她来暗场次数不少,知晓储藏室后还有一处暗室,她令长风先退开那暗门下去,随后便来。 “寂哥儿……”长风在推开那暗门后声音顿滞。 “怎么?” “这、这里,这里有人……”长风结巴半晌。 “什么人?”沈寂皱眉回首,恰好瞧见月光映在那人眉眼上。 段渊抱臂站在那,皱眉瞧这满室的粉尘,拦下了长风欲递给她火石的手。 “我今日要是不在这——” 段渊轻咳了一声,一言难尽地瞧着这藏着无数金银珠宝的储藏室,语气之中多少带着些难以置信。 “你就打算把这卖行炸了?” “……” 第18章 考察 沈寂凝着他良久,半晌无话。 “都是烟尘。”段渊皱眉,伸手拉了她一把,把她带进内室。 自己则转身出去,迎向那些来势汹汹的黑衣人。 “说说,你们的主子是谁。” 他一双桃花眼此时彻底沉下来,眸光倏然凛冽如浸了霜,唇边倒是勾起半分笑,漫不经心地抖落了袖口的灰尘。 方才那高声叫嚣着怀王殿下的人骤然后退一步,目光之中惊疑不定,手一抖,剑亦落到了地上。 “本王什么时候,派你们来做这下作活计了?”段渊脚尖轻抬击上那剑柄,伸手将那剑握住,三寸剑光清寒凌厉,在他手中霍然转了一周,已然直指面前人额心。 他唇边笑意不减,慢条斯理道,“怎么不说话?” 他目光如刀,逼得面前那人和他对视。 那黑衣人腿一抖,跪了下去,已然知道自己死无葬身之地,瞧了一眼那旁的沈寂,索性心一横将错就错。 “既然殿下让奴才死,奴才不敢不死。” 说罢便要咬舌,只是还未等行动,已被人用鞋尖狠击上脸,碾着他的头踩在地上,迫使他齿舌动弹不得。 动作准狠利落,不带半分犹豫。 那黑衣人在她身下一阵喘息嚎叫,也不见她松开半分。 沈寂面无表情,眸光冷淡。 见段渊瞧过来,接了一句:“此人善诡辩,殿下该好好拷问才是。” 段渊瞧了她一会儿,舌抵上腮,笑起来。 合掌轻击了几下,他佯作惊讶道:“想不到沈公子竟是个会打架的。” 沈寂沉默不语。 方才他一直在那暗道之中,她领着长风下来的那几步也定让他瞧见了,如今再隐瞒自己全然不会武艺未免太牵强,还不如借此赢得他的信任。 “人在江湖,自然学了一二保命技巧。” 段渊点头,没多说什么。 外间有他的侍卫闻声赶到,看卖行储藏室如斯情形,亦动作飞快地将余下那些人尽然逮捕。 几番来回之后,储藏室终于又恢复平静。 沈寂瞧着这一地被粉尘覆盖的金银珠宝,有对上了段渊意味不明的目光,张口接了句:“……沈家大约,赔得起。” “不用赔。”段渊回得利落。 长风心下陡生感激,这怀王还真是个好人。 只是还没等他出言感谢,又听段渊开口:“反正不是我的地儿。” “……” 沈寂默了默,将怀中的薄册拿出来,递交给他。 段渊接过那册子,挑眉看向她。 “就这样给我了?方才那些人持刀抢这册子,都没见你拿出来。” “这册子里什么都没有,自然应当物归原主。”沈寂淡道。 “什么都没有,那恒……”长风刚道出一个字,便察觉自己说错了话,慌忙闭上嘴,换了句话,“方才那些人是……” “就是恒王的人,”沈寂将手中匕首扔在地上,语气平静,“他想佯装是怀王殿下得知此事派人来刺杀我,令我自以为被切断所有退路,自此便可以让我死心塌地为他行事。” 长风心中大惊,怔怔地看着沈寂,下意识问道:“哥儿是如何知晓的?” “这册中若真有机密,何必等我买下再派人来夺,闹出这样的大的动静不说,还生怕我不知晓这是怀王府的人。”沈寂垂眼道。 长风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原来恒王就是要做一出戏给哥儿看,亦要试探咱们,真是好手段!” 他知京中上位者之间阴谋诡谲难测,却没想到竟阴险至此。 “我若没猜错,这卖行外应有着恒王打算来做戏施救的人,只是如今瞧见殿下在,再不敢进来,皆回去复命了。”沈寂语气了无波澜。 “不错,这便是他惯用的收买人心的手段,”段渊点头,又轻描淡写笑道,“本王还以为今日之后,只能见沈公子视本王为仇敌的模样了,原是轻瞧了你去。” “可惜了可惜了,”段渊翻动了手中账簿几页,叹息道,“就这样一个寻常的册子,竟劳动这么多人来抢。容将军若是知道,恐怕都会惶恐。” “你倒是聪明。”段渊看向沈寂,不轻不重评价道。 “恒王恐怕视殿下如眼中钉肉中刺,殿下今后行事应多加小心。” 段渊抬起头,望向沈寂的目光有些意味不明,“你在为本王说话?” 他那一双眼径直看过来,无端让沈寂想要躲闪,顿了片刻她道:“殿下救沈某两次,自当如此。” “是么,”那目光终于从她身上移走,淡淡接了句,“那算你识相。” 事情终于告一段落,段渊指了些人送沈寂回府,自己亦回去了。 长风在他身侧拍了拍胸口,心有余悸道:“没想到这朝堂里的争斗竟然这般复杂,可吓死我了。那恒王若是想招揽咱们哥儿,直说不就成了,何必这样试探,万一让哥儿受伤了可如何是好!” “在他眼里,自然是逼迫比言语更有用些。” “这些人的心思……真是狠毒复杂!” 沈寂垂首不语。 恐怕不止如此。 她抬眸回望了一眼卖行,目光深远沉冷。 今日她来此,并非真的要完成恒王的嘱托,而是要确定一件事。 能在暗场刻意放出此等消息,又能让那些提剑的黑衣人潜入暗场的,必定是主管这卖行的人。 无论如何,段睿都一定与这卖行有关。 株洲一事,他当初将自己摘得干净,做出和自己同仇敌忾的姿态,可若母亲过继的消息是他放出来的,那便说不准他到底是不是想借刀杀人。 再世以来,很多事情的轨迹都和原先不同,倒让她发现了许多异于以往的端倪。 无论如何,当下接近段渊,从他这里入手调查,都是最好的选择。 …… 夏日天清气朗,沈寂正在内室坐着,忽然听见有人跑了进来。 “哥儿,您近些时日让我关注着贡院,今日那边果然传来了动静,说是怀王殿下在考察那些各州院保荐上来的秀才,要为日后选举书童早做打算!”长风气喘吁吁地跑到沈寂面前,连声道,“这事传得满京沸沸扬扬,不少人为着见上怀王殿下一面,都出了重金收买州院贡师,咱们要不要也……” “秀才么?”沈寂撂下手中的账簿,抬眸。 长风声音骤然一停。 他竟顾着着急了,竟忘了自己哥儿才过府试,还没参与过院试,连个秀才都算不成。 后知后觉地悟出不妥来,长风挠了挠头,道:“没事哥儿,咱们也不比他们当秀才的差,难不成咱们沈家的公子真还能给旁人当书童不成?” 话音刚落,就见沈寂站起身来。 “去瞧瞧。” “啊……好。” 长风有些茫然,却也随在了沈寂身后。 一路行到贡院外,瞧见外间一片拥堵,人山人海。 一些秀才在外围候着,口中念念有词,像是在温习准备好的说辞。还有一些已经到了内场,面上神色紧张焦虑不已,甚至连嘴唇都白了。 夏日里本就暑气旺盛,这一会儿已经抬出去好几个了。 门外有录名核对身份的,沈寂并非秀才自然进不去,只得在外围看着里面的动静。 倒是不远,虽然段渊在帷帐之中瞧不清模样,但他面前正有两位考生,现下正吵得不可开交面红耳赤。 想来这考察方式,便是“辩学”。 所谓辩学,即是以自己的观点以及引用所学过的经典去推翻对面之人的观点,若是两位皆学问不佳的人对战,则常常会要么如同裹脚布要么只偏咬歪理,十分没有看头。 眼下看起来,像是右侧那一位占了上风。 周围人一众叫好之后,他身周那位便灰溜溜地退下场去,而他则开始得意洋洋地做总结。 “今日吾所言,正是学无止境论。唐宋八大家韩退之曾言‘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1]此言之意,便在激励吾等学子不忘本心,勤勉为学。而庄子庄老先生更是曾言‘吾生而有涯,而知也无涯。‘[2]其言更是让万千学子潜下心来,探索无涯的学问……” 他还在那侧滔滔不绝,却听得人群中一清明声音响起。 “兄台如此博学,不知断章取义何解?” 这一句话甚为清晰,让人想忽略都没有办法。 那口若悬河的考生回过头,眉头皱得很紧。 发觉是外围站着的人出言,神色更是不郁。 “何人出言?” “在下。”沈寂上前半步,面色倒是平静得很。 见她年岁甚小,那考生神色厉了几分。 “你可知这里是何场合?怀王殿下在这里考察,也能容你插嘴?” “庄子休《养生主》中原篇分明是‘吾生而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已’[2],到了你这倒成了激励士者学无止境的言谈了,真是荒谬,”沈寂未理会他的发问,只神色寡淡地看了他一眼,继续道,“沈某实在看不得你这般胡乱引经据典,为防在座考生皆被你误导,便忍不住出言纠正,还望怀王殿下见谅。” 帷帐中无人出声。 那考生根本不知这全句,亦没通读过《养生主》,只是听过民间流传,一时想了起来便说了。 此时被人戳穿心中骤然紧张了几分,忍不住悄然看了一眼帷帐,心下暗忖。 自他来了,这帷帐便搭在此,可蒙得严实又瞧不见人影,只有监生过来宣读流程。 或许今日也并非真的是怀王殿下造访,而是他手下的人以他的名义前来考察。 这般想着,他放了几分心下来,回望沈寂的眸中已经带了怨毒,但为了顾全大局还是道:“兄台此言有理,是我失察。” 见他这般,他身后交好的同僚忙开口:“孙兄好心胸,这般被人当众为难也能如此宽容相待,真是我辈中以德报怨的表率。” “又错了,以德报怨之解乃是以德报德,以直报怨[3]。兄台若怨我,不如直接报之。”沈寂面无表情。 “你……”孙生被她说得满目通红,面上的表情就要维持不住,“你不要太过分!” 周围渐渐起了骚动,众人面面相觑议论纷纷。 “她又是什么人啊?” “这不是沈家公子吗?听说三四月才过了府试,应当还不是秀才,怎么今日也来了?” 方才帮着孙生说话的男子只瞧着沈寂年纪小,以为是前来捣乱的,忍不住心头恼火,欲上前将沈寂赶出去。 “无关人士还不快滚,瞎掺合什么?!” 就在此时,帷帐中忽然探出一洁白扇柄,玉骨在光下润泽清透。 一人懒散声线在帷帐之中响起,似乎藏着半分轻笑。 “好生热闹,什么人来砸场子了?” -------------------- 作者有话要说: 【1】出自古今贤文劝学篇,作者韩愈,字退之 【2】出自养生主,作者庄子,名周,字子沐 【3】出自论语,作者孔子,名丘,字仲尼 第19章 解元 喧哗嘈杂的环境因为这一句话骤然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目不转睛地看那探出帷帐半寸的玉骨扇。 那玉润极,只消一眼,便知不是凡品。 这是今日帷帐内的第一次出言,众人不比方才见不着人时那般镇定,都纷纷跪了下来,神色有些惊慌。 气氛莫名逼仄起来,孙生怔怔地看着帷帐中半隐半现的那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双膝一弯,亦跪了下去。 沈寂俯身行礼,出声打破场中宁静。 “成安沈家沈寂,拜见怀王殿下。” 一旁负责这次的考察的贡院监生此刻有些心急。 原本就知晓这怀王殿下并非善茬,战战兢兢伺候了这么久,偏冒出这样一个刺头般的人物。 他在一旁适时开口道:“殿下,此人不在今日的名录之中,还只过了府试,不算秀才。今日在殿下面前这般卖弄,恐怕心怀叵测,可需小的派人将她赶走?” 帷帐中的人没有回话,半晌再开口,那声音的方向却是冲着沈寂。 “沈寂,本王有印象,三月府试的案首。你那一篇论大学写得不错,境界开阔。” “本是后山人,偶坐前堂客。[1]承蒙殿下不弃。” 帷帐中嗯了一声,那玉骨扇子却转了个方向,指向已经紧张到微微颤抖的孙生。 “她方才说那两句,后面是什么?” 这一问问得突兀,孙生怔愣间抬头,眼前只有那扇子尖,一时间竟觉得如同利剑,脑海中什么都想不起来。 段渊轻笑一声,掀开围帘,看向方才那监生。眸光很淡,却无端令人有压迫之感。 “这便是贡院选出的秀才,竟不如童生。” 那监生慌张跪下叩首,声音战战,连道:“殿下恕罪。” 段渊自帐中起身,所有人都只敢瞧他玉白色的衣角。 墨色镶金的云履擦过地面,留下不轻不重的声响。 最后移到了沈寂身周。 沈寂垂眸,等着他发话,却感受到他温热掌心触到她发顶,玉扳指坚硬透来半分凉意,看起来好像只是覆在那儿,但他手却动了动,像是在揉搓什么有趣的玩意儿。 “参加乡试,能考个解元回来么?”他移开手,声音平静,如诉平常。 听者众人却暗暗心惊,纷纷心道这位殿下果然还是给这刺头出了难题。 纵使她是府试的案首,也要再考过院试,通过了之后另准备个几年,再进行乡试。 考不考得上尚且难说,多少人指望着科举出人头地几十年,都未能得到一个举人的身份。 这怀王殿下倒好,直接就问能不能考下乡试的第一,跨考几乎闻所未闻,可不是在有意难为这沈家公子? 此时若是就今日这卖弄同殿下认个错,说不定还有转圜的余地…… 只是众人心下正想着,却又听得那边沈寂缓声开口:“若不中,甘愿领罚。” 人群更惊,纵使惧怕眼前的怀王殿下也忍不出飘出几声议论。 好大的口气呀! 她今年看起来不过才十七八岁模样,要想知道开朝最年轻的一位举人,也有二十五六岁了! 看来当真是年少轻狂,不知这乡试有多难。 人群中有个于心不忍的,瞧着沈寂好心开口道:“沈公子有所不知,这乡试并非像府试那样简单,你瞧我们这些人的年岁便知,我们都是做了好多年秀才,方敢来这京中一试,即便如此,每年能中举的也是寥寥无几,沈公子还是好好考虑……” 却见沈寂抬起头来,望向段渊双眼。 她那一双琥珀色的眸子此刻在光线的照射下分外清透,像是空无一物,却也坚定万分。 “若能考取解元,殿下可愿收沈某为府中人?” 众人望着沈寂,只如同看向疯子一般。 方才已觉她不同常人,却不想胆大如斯,竟敢开口向怀王殿下谈条件! 段渊垂眸,未置可否。 对上她那目光,薄唇扬了须臾。 “等着你。” 言罢便错身,只见光影勾勒下他身周轮廓柔和,迈开几步后,撂下一句慢条斯理的话。 “若你能考取解元,便是本王的人了。” 沈寂在原地俯身行礼,一颗心终于回落。 人群寂静万分,只听得她言语清晰。 “沈寂谢殿下。” …… “段渊真这般说的?” 内室之中灯火昏黄,随着一人转身,火焰亦被风拨动,摇曳了瞬。 “是。在贡院中,怀王对沈寂许下,若她能考取解元,便收她做书童。”段睿身侧的齐臻小心回道。 段睿皱了皱眉,目光之中现出冷笑。 撂下手中把玩的南红玛瑙,他冷声道:“选了做段渊的狗吗?看来她也不算个有远见的,当初真是高看了她。” “殿下说的是。”齐臻声音恭敬。 “她想拜入段渊麾下,可本王若偏不让她如愿,如何?”段睿语气森冷。 “殿下的意思是……” “本王记得温家那个二公子是个会念书的,他今年是不是也在乡试应试之列?” “正是,温家二公子温姚在京中是出了名的好学问,亦是被大多贡师们预言能拿下解元的人。温家也曾多次遣人表明心迹,想来这温二公子也定然会珍视殿下给的机会,不会令殿下失望。”齐臻回道。 却见段睿摆了摆手。 “科举场上无绝对,可本王要的是一个绝对的答案。不管他用什么手段,本王都要他拿下这解元。”段睿一眼望过来,眸色深沉如水,带着无声的威压。 齐臻心中了然,应下:“是,属下明白。” …… 沈府中。 “哥儿,有一张请柬送到咱们府上了,您瞧瞧!”长风自门外进来,手中拿着一个信封。 沈寂接过那请柬,打开来看,轻声开口道:“诗会?” “原是诗会的请柬啊,这个诗会每年都会举办,是京中这些文人自行聚集开展的,不过因为每年观赏者众,若是拿了头几名,也算很有分量,”长风抬眼看了看沈寂,开口问道,“哥儿,咱们要去吗?” “温家?”沈寂目光停留在那请柬之下的半行字。 “哦,温家也算是京中的一个书香世家,不过从前好像都是袁家办的诗会,不知道今年怎么就轮到温家了……”长风在一旁念叨着。 沈寂垂眸不语。 这温家在前世可谓是恒王最忠诚的走狗,想当初温老爷为了将二公子温姚送入恒王府,那是没少下功夫,甚至连她都意图收买。 在这个节骨眼上,满京都晓得她欲拜入怀王府中,他竟还送来请柬。 恐怕这不是诗会,而是鸿门宴。 “去回温家,三日后我必准时赴会。” 长风应下。 三日后傍晚时分,沈寂领着长风正打算出门,却在府外瞧见了一顶高大宽敞的马车。 车夫恭敬行了个礼,开口道:“问沈公子安,小的是温家派来的,我们二公子钦佩沈大公子学问渊博,一直想和您认识交往,苦于没有机会。今日见您能赏脸来这诗会,我们公子便忙让小的来接您。连荇院的路不好找,您坐咱们的马车更方便些。” 长风想着沈寂定是不愿意,本想开口拒绝,却听那边竟应下了。 “那就有劳了。” 车夫眸中闪过一丝暗光,面上却仍然是笑着的。 “沈公子快上来吧。” 上了马车,大约行了有小半个时辰。 便是长风也开始奇怪,掀了帘子问那车夫。 “连荇院竟如此偏僻吗?” “说的不就是嘛!这常常有好多人寻不着位置,还得我再出去接呢!这地方……”他还未说完,便觉颈上一阵尖锐的冰凉意传来。 当即瞳孔微缩,汗毛战栗满身,驾马的手亦僵了。 沈寂瞧了前面那冗长的甬道一眼,欺近车夫道:“温姚让你将车驾到何处?” “不说?”沈寂手上不留情,刀尖刺入皮肤,已然划出一道血痕,她声音冷淡却逼仄,“命重要还是钱重要?” “我第一次杀人,手上没个轻重,可能有点疼,你且忍着些。”她继续道。 车夫冷汗涔涔。 马车颠簸,他确实感觉到身后这人手上根本没个轻重!似乎根本就不害怕割破他的喉咙! “我说!我说!你先把刀放下!” 他一边这样说着,一边悄然将手探进怀中。 摸索片刻,却什么都没摸见。 颈前刀锋又进了半寸,他疼得连声叫唤,一抬头,瞧见了夹在沈寂指尖的药粉纸包。 “可是在找这个?” 那人声音哑如鬼魅。 车夫面色彻底白了下来。 …… 甬道深长幽暗。 温姚和侍从前来之时,只能瞧见最中央一个白麻袋,麻袋外还露出了半截腿来。 “那车夫动作倒够快的,”温姚瞥了一眼那麻袋中不动的人,道,“这药还算好用。” “公子,这可是顶尖的迷魂散,纵是八尺大汉,也走不出三步去!”他身侧的侍从道。 “那咱们也要快些,还须得做成是马受惊的意外呢,”他侧头看向侍从,交代了句,“也不必太狠,右手打断,令她三年五载写不了字就成。沈家亦不是什么好惹的人家,若是让他们发现端倪就糟了。” “是,公子。” 他们二人离那麻袋越来越近,温姚却下意识感觉到有些奇怪。 “不对啊,这怎么就一个人?”他皱眉自言自语道。 “原是要打断我右手啊。” “是啊……嗯?什么人?!”温姚骤然回过头,看到身后那人模样如同见了鬼一般。 可下一刻便连同身边的侍从都一起被捂住了口鼻,他还欲挣扎,可意识却渐渐模糊,手脚也软了下来,没走几步便倒了下去。 最后听见了一句若有所思的话。 “药效确实不错,刚好三步。” -------------------- 作者有话要说: 【1】出自丁元英《自嘲》原诗是“本是后山人,偶做前堂客。醉舞经阁半卷书,坐井说天阔。” 第20章 诗会 …… “哥儿,咱们这样,温家不会报复咱们吧?”长风看了一眼那倒在地上的温姚,忧心忡忡道。 “会。”沈寂神色坦然答道。 “会?”长风急了,瞪圆了眼睛道,“他们敢!区区一个温家而已,还敢蹬鼻子上脸不成?” “他们是不敢,他们背后的人敢。” 沈寂轻垂眼帘,眸中色暗。 上一世在恒王府中做了那样久的谋士,她自然晓得恒王此人心性,若是不能为他所用,他必会用尽心力斩草除根以绝后患。 “背后的……什么人?”长风并不晓得内情,只觉心中一惊,抬眼望着她。 却见沈寂拾起一片叶子,轻抛起来等风吹过。 “今夜吹东南风啊。” 长风一头雾水地跟在她身后,又听她缓慢道:“要想不受狭制,须得先发制人。成与不成,要看今夜这风有多大了。” …… 华灯初上,夜月微明。 沈寂如期到达诗会,被外间的人领进去后,瞧见内里已经坐满了文人才子。 挥墨饮茶,寒暄往来,好不热闹。 沈寂抬眸,瞧见到了场中温家老爷有些焦灼的模样,似乎是在询问下人二公子何在。 不过就算温姚未在场,这是温家第一次承办诗会,自然也不能延误了,场中已有了几人想出新鲜主意,想先行消磨时间。 沈寂本也无意于参加诗会,便不动声色地在一隅角落坐下,静看场中。 温家老爷瞧着温姚还未回来,皱眉叹了口气,打算顺着场中众人的意思,准备在诗会开始之前先打个令,传传飞花,权当解闷。 这边还想再等等他。 “诸位,二子顽劣,今儿方从西平外祖家回来,道路远些,故而今日迟了。诸位且先玩些有趣的,咱们的诗会稍后便开。”温老爷带着歉意道。 “无妨无妨,不过每年打趣时玩的都是飞花,反反复复都是那些陈词,咱们说都说腻了,今年换个新鲜的来玩!”场中有人提议道。 此言一出,很快便有人应和:“左兄说得对,咱们还是玩些新奇的,不能每年都玩一样的,不如就换个形式,也不拘花一个字,以上一个人的末字为首字如何?谁若是想不起来或是对不出,便要罚酒!” 被人唤左兄的男子正是左钧,算是这京中有名的才子,也在这届参与乡试的人选之中。 左钧目光在人群之中扫视了瞬,最后将视线定格在了沈寂身上,面上挂了三分笑,殷切问:“沈公子以为如何?” 沈寂本坐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被他这样一言引着,所有人都朝这边望来。 京中流言传得飞快,日前沈家公子在贡院那一番言谈如今几乎是人尽皆知,此时都纷纷转过头去瞧这传说中的人物模样。 众人目光灼灼,内容各异,有的直接,有的隐晦,但大多都带着些压不住的嘲弄意。 人们在注视异类之时,内心的审判总是不留情面。 沈寂起身回了礼,神色平静道:“自然好。” 左钧点了头,随后悄然同身旁男子对视了眼,笑意收了些。 “既是要传令,不如传些有挑战的才有意思,咱们坐得散,也不必拘于这座位,便随意指人来接如何?”他提议道。 这满院的书生才子皆不是傻子,左钧向来是才子中的翘楚,今日这番见了沈寂颇有针锋相对的意思,必是想当众给她难堪。 不过众人瞧着沈寂这年轻样子,皆只心道她前些时日的言谈乃年少轻狂,倒无一人有相帮的意思,纷纷道好。 “那便我先来,”左钧环视四周明月清风,来了兴致,“从前惯吟飞花令,今日我也以个花间词开头——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1]” 他吟过之后,满场的人都展颜笑开,纷纷道:“真是足风流!” 不过这个羞字若是为首可不好接,满场人都寂静了几分,纷纷在心中想着该如何相对。 左钧笑望向沈寂,道:“沈兄,可能接上?” 沈寂沉吟片刻,耳畔晚风徐徐吹过,勾得人耳际泛暖。 她瞧了一眼温府开得正好的花,张口道:“羞红颦浅恨,晚风未落,片绣点重茵。[2]” 言罢瞧向左钧,“承让。” 左钧神色一滞。 这个茵字实在是难,他接不上。 “茵……茵……”他一张脸都憋红了几分。 这传令说是可以自己作词,但若真是玩飞花,心中自然能提前酝酿词句,但这种形式根本无从预判,让他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另遣令,实在不容易。 他手握酒盏,仰头饮下,目光之中带了些不郁,看向沈寂,“不知沈兄何解。” 出词令为难人是可以的,可若出词人自己都不会解,也是要喝酒的。 “茵林月下粉樱重,疏风肆秀半腮红,”沈寂不知怎么,心中忽然想起这句来,却一时间也想不起是谁曾说过的,便放下思绪望向左钧那张憋红的脸,淡道,“左兄,还是少喝些罢。” 坐上的文人诗客都没听过这句词,只以为是她自己作的,而在析出这句意时又纷纷垂下头去,藏住自己神情中憋不住的笑意。 这……说是瞧那林间樱花绽放的肆意好看,可却是在讥讽左钧自己肆无忌惮,却落了个大红脸模样。 “你……”左钧脸色由红转青,煞是难看。 就在此时,府外却忽然传来小厮焦急的声音。 “老爷,二公子回来了!” 温家老爷闻此抬起头来,皱眉:“他又去哪鬼混去了,怎么才回来?” 却见小厮面露难色,在温老爷耳畔说了句什么。 温老爷神色大变:“怎么搞的?!” 正说着,便见外面有人搀扶着温姚进来,温姚端着手臂,面色惨白。 在场的人几乎都站了起来。 “温兄,你这是怎么了?” “这是怎么搞的?可瞧过郎中没有?” 温姚扫了一眼众人,勉强笑道:“不碍事,只是脱了臼……” 这一扫,便瞧见了人群之中的沈寂。 他眸光一顿,一双眼睛狠狠地攫住她,本欲张口,可对上她那清冷的视线,又忍不住心口骤然一缩。 他忽然脑中清醒了几分,压下了些眼眸中的憎恨。 今日本就是他派人去寻沈寂的不痛快,而后被她发觉,可那沈寂明明可以趁着他昏迷不醒时废了他的右手,却只是让他受了这等小伤,想来意在警告。 若是今后再敢得罪沈家,恐怕这后果他真的难以承受。 只是……打了他却还敢出现在他府中,哪有这样嚣张的! 偏偏他还半句话都不能说。 “到底是怎么回事?可是遇见了什么歹人?”温老爷瞧见他神色不似以往,皱眉问道。 “没有……只是我下车时自己不小心。”温姚咬了咬牙,到底还是没敢在人前说实话。 温老爷顺着温姚的目光看过去,瞧见正是方才在席上出言的沈寂,目光凝了一瞬,没说什么。 左钧被沈寂伤了士气,接下来一直在席间兴致缺缺。 沈寂亦对这诗会头名无甚兴趣,略坐了坐便回府了。 月色低垂,夜晚宁静,诗会很快便落幕了。 温家老爷在诗会结束之中,寻来了温姚,听了他一番叙述,心中又是气又是恼:“这样大的事情,你都不同家中商量一二?” “儿子想着此事简单,便没想声张……”温姚苦着一张脸,道,“父亲,那沈家不是个好得罪的,咱们还是收手吧。” 温老爷寒着一张脸,目光阴沉至极。 是,沈家不好得罪。 但他们不便动沈家,不代表旁人不能动沈家。 …… 恒王府上。 段睿听过温老爷的回禀,略略有些惊讶:“那沈寂看着弱不禁风,还有这本事?” “正是,我儿的右手都脱臼了……” 段睿闻此,目光之中带了些冰凉的笑意,不无嘲弄道:“比起沈寂,你养的儿子还真是个废物啊,这样的小事竟都做不好。” 温老爷心中一惊,顷刻噤声,连连叩首。 “不过你放心,”段睿手指缓缓摩挲过杯沿,目光森冷,“这仇本王自会帮你们温家报了,只是温家日后也是要懂得回报本王的。本王不养废人,你可明白。” “明白、明白!日后一定唯殿下马首是瞻!” 温家老爷虽低眉敛目,心中却明朗了几分。 都说这恒王段睿手段最是阴狠,此番他前来让他彻底忌惮上沈寂,沈家从此定然不能像今日这般张狂行事了…… 只是他还未再出言道谢,那旁却忽然传来恒王府中侍卫焦急的声音。 “殿下,属下有急事相报!” 段睿本就心情不佳,瞧见那侍卫慌张的模样,眉头更是深皱。 “什么事这般慌张?”他语气冷沉。 “殿下,”那侍卫两步三步跪到他面前,声音带着惊惧,伴着喘息微微颤抖,“刚从成安那边传来的消息,永和坊走水了!” 段睿手中的茶盏应声而落,滚烫的茶水溅了满地,他骤然起身,眉头深拧,不可置信地看着那侍卫道:“你说什么?” -------------------- 作者有话要说: 【1】出自思帝乡春日游,韦庄 【2】渡江云三犯·西湖清明,吴文英 第21章 撒娇 “殿下,今夜正好吹东南风,原本是西北角小厨房走水,然而那里少有人往来,故而没能及时发现……”侍从战战兢兢答道。 “如今烧到哪了?”段睿抓紧紫藤木扶手,手背上青筋暴起。 “已经……已经烧到合安阁中,火势控制不住,恐怕合安阁……”侍从有些支吾。 “保不住也得保!齐臻,你派人手过去,务必保住合安阁!听到没有?” “是,殿下。”齐臻匆匆应了,随着那侍从去了。 段睿神色阴郁。 若说这京中有一块是他最为宝贝的地方,那便是永和坊了。 永和坊看着虽只是个乐坊,可其中养着的尽是他在全京的线人,他令那些女子以瘦马身份去接近达官贵人,以便套取他们府上不为人知的把柄。 而这些消息则尽然藏在永和坊的合安阁之中,内里的名录和证据,几乎全是他用来控制京中朝臣的手段。 可如今竟然一朝毁了! 此地鲜为人知,后阁小厨房的入口更是只有他身边的亲信方能知晓。 若非天灾,恐怕便是他府上出了奸细。 那旁的温老爷并不知晓永和坊具体是个什么地方,只知道是个听曲的雅地儿,瞧着段睿的脸色,他斟酌着开口:“殿下,那永和坊也并不是个顶出名的,京中这样的地方也不少,之后再寻一个雅地儿便是,殿下还请息怒……” 他这样一开口,段睿才发觉自己脚下还跪着个人。 看他那带着些谨慎的眉眼便知,他这是在试探自己,估计心中还惦念着他那个不成器的儿子。 段睿冷笑一声,问:“你有何高见?” “老臣二子便是个愿去这些雅地儿的,京中都访了个遍,殿下若是喜欢,不妨召他前来。”温老爷忙不迭道。 段睿眉眼挂上冷霜。 都什么时候了,他竟还只想着为自己儿子出一口气,真是愚不可及。 “趁本王还没发火,滚。” 他神色不耐,一句极冷的话落在温老爷头顶。 温老爷神色有些惊慌,待瞧见他沉如深潭的脸色,再不敢多言,灰败着脸色退了出去。 段睿起身站到窗旁,看着成安那边微红的天色,攥紧了手。 …… 晚上这阵东南风刮得不小。 那合安阁之中尽是书卷竹简,纵使恒王府上派了再多的人,都救不回来。 长风在她身侧心有余悸。 “哥儿,咱们、咱们就这么把永和坊烧了?”他此刻已经无暇思考自家哥儿为何会知晓永和坊后院的小路,满眼只能瞧见这泛着火光的天,一时只觉得心惊肉跳。 “这火虽顺风而起,但却是自小厨房一路纵来,会让人警觉,伤不到人的,你怕什么?” 长风回首望了一眼。 是伤不到人,但也……扑不灭。 自家哥儿选的那条路又是柴火又是园林的,径直便能通向内院,估计再加上这风,要明早上燃尽了才能熄。 “这便是哥儿说的先发制人么?”长风勉力平静下来,干笑了半天才僵硬道,“也太凶了些……” 自家寂哥儿这魄力,无论是在商行、赌场还是现实中的每一刻,都在挑战他的承受能力…… 沈寂垂眸不语。 她是想借此来暂时移走段睿对自己的注意,但烧这合安阁却是她一直以来想做的事。 人无完人。因为这合安阁之中的肮脏消息,多少良善之臣要为他所用。她上一世被迫拜入他府中,亦知有无数同她一样的人,或因身世或因把柄,皆要替他行事。 再者,若段睿真是卖行背后的人,那这合安阁中恐怕还藏着对沈家的调查。 沈家于她有大恩,这一世她既能重活一遭,无论如何,都要保下沈家一世周全。 面前有一阵微风拂过,沈寂骤然顿下脚步。 长风本就心中不安,瞧她这副神色,心口抖了抖,忙问:“怎么了,哥儿?” 前方是一往无前的甬道,哪来的风。 沈寂停在原地,微侧头。 一抬眼,瞧见了墙上被月光映下的半个影子。 那人坐在墙头上,手中拿着酒,一双桃花眼勾敛着半分笑,此刻正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沈寂,敢烧永和坊,你胆子是真的不小。” 月影下他身形轮廓悠长,神色较平日那冷冽模样随意些,他腰上玉坠随着他的动作碰到墙上,在这甬道间声音清脆。 长风愣在原地。 也不知是哪来的缘分,竟走在哪都能瞧见这怀王殿下,明明语气像是审问,可从这殿下唇边噙着的那丝笑意里,他竟然看出了欣赏。 被自己这个想法吓了一跳,长风忙敛目低头,不敢多看。 “本王倒是好奇,你还能干出什么事来。”他这双眸子里的神色幽长,很深,很沉。 像是透过她瞧见了什么旁的人。 沈寂张了张口,半晌才道:“见过殿下。” 拿着酒的手一挥,免了她这些虚礼。 “段睿没你想的那么蠢,他在知晓消息的一刻便派人暗中封锁了成安。你若从这出去,便会遇见他的人。”他自墙上下来,身周裹起一阵幽淡的酒意。 沈寂刚要开口,却被他微凉的手指封住了唇。 段渊凝着她,淡道:“别说他没有证据。他的疑心,就是你纵火的证据。” 沈寂看着他,下意识想答是。 只是她刚要开口,却察觉到自己唇瓣轻擦过他指尖,这个字滞在喉间,动也不是停也不是。 段渊轻笑一声放下手。 他无视气氛的局促靠近沈寂须臾,薄唇微动。 沈寂没听清,“什么?” 他看了她一眼,附身靠在她耳畔,混合着酒气和檀香意的温热吐息扑在她面侧,薄唇若有似无地触到她的耳际。 沈寂身子微僵。 “我说,我很好奇,”他顿了顿,声音伴着酒后的沙哑,像是带了毒的诱哄,“沈考生见了我,为何总是这般紧张?” 呼吸一顿,沈寂下意识便想后退避开,却被他一把拉住了手腕。 “有人来了,走。” 一直领着她越过后墙钻入一个空巷中,他那手方松开来。 段渊没骗她,那旁传来脚步声,确实是有人来了。 长风在巷外张望着,瞧见这空巷没人发现才放心转过身来。 这一转身,连眼睛都瞪圆了。 空巷狭窄,只能容一人,可偏偏那怀王殿下屈腿半支着墙,将自家寂哥儿困在他视线里,颇有不让人走的意思。 “殿下,天色不早了,您还是应该早些回府。”沈寂垂眸不看他,只盯着他手里那个半空的酒瓶。 心里有些没由来的紧张。 这人酒量不行,她知道。 又不行又爱喝。 “你管本王?” “……沈某不敢。” 见他又要提起那酒瓶,沈寂深吸了口气,伸手按住他的手。 “殿下,饮酒伤身,我是为了您好。” 谁知那人却一把抓住她的手,一双桃花眼掀起来,反问:“你碰我?” “我……”沈寂神色一滞,良久后才道,“不知殿下不喜让人触碰。” “喜欢。”他轻嗤一声,一只手拉着沈寂的手,一只手抬起将酒灌了个干净,喉结滚动,看向沈寂的目光很淡。 “来,再碰碰。”拉着她的手一直碰到脸上,他那眸色里清明沉寂,语气平静异常。 “……” 长风看呆了。 他觉得自己今晚上好像知道了什么不得了的秘密。 怀王殿下早已到婚配年纪,可这些年却一直未婚娶,难不成是因为……有着断袖之癖?! 沈寂的手被他抓着抬到他脸侧,一时间不知晓如何是好,只能将指尖朝后撤了些许。 “殿下,你喝醉了。” “你刚才碰我,我也得碰你,”段渊根本不理会她,只顾着自说自话,神色倒是正经,“这才公平。” 说罢一把掐上她的脸,力道不小。 “ ……” 长风整个人如同石化,看得内心万分震惊。 眼前这到底是怀王殿下还是公主殿下? “沈考生,”段渊摸摸下巴,若有所思问道,“有没有人说过你脸很软?” 长风又看了一眼自家主子。 他觉着,应该没人敢这么碰她。 “殿下,来人应该已经走了,我送您回府。”沈寂缓了缓语气道。 “我想问你一个问题。”段渊无视她的话,垂眸看她,眼睛里神色幽淡如水。 他乍然这般正经,实在让人难适应。 他离她这样近,两世的记忆犹如深潭,拖拽她进入这诡异又平和的气氛里。 沈寂心微悬,半晌才道:“殿下请讲。” “你为何想成为我府中人?”这一刻,他身上的酒意像是消失了个干净,那一贯的危险意又攀上他的眼底,他盯着沈寂,一瞬不瞬。 沈寂垂眸答道:“沈某能入庙堂全靠殿下赏识,自然感念。” 听者不满意,问:“还有呢?” “……钦佩殿下为人及处事作风,愿意追随。” “这是实话,”段渊满意了些,又看向她问道,“那你的诚意呢?” 沈寂抬眼望他,神色确为真诚不假: “殿下想要什么样的诚意?” “什么样的都肯么?” “只要殿下开口,沈某自会全力证明。” 她上一世为了接近他,什么样的诚意没拿出来过。所以无论他要什么,她都会竭尽全力地为他争取。 “好。” 段渊将酒瓶抛在地上,肩靠在墙上,眼眸微垂,懒懒看她。 “来,撒个娇给本王看看。” # 人笑我痴我偏痴 第22章 断袖 “……?” 段渊如愿以偿地在沈寂这张一直维持平静的脸上看见一丝波澜,牵唇笑了。 “没想到殿下的喜好,”沈寂一时觉得口中词汇匮乏,半晌才道,“这般与众不同。” 她这样的性子,便是前世去勾引他,也只是用心计等着他来主动,撒娇这回事,别说段渊没见过,她自己都没见过。 “怎么?”段渊挑眉望过来,“不肯?” 抬眸看了他半晌,沈寂启唇:“……不会。” “我教你。”对面那人倒是很痛快。 沈寂在狭窄的巷子里竭力退后半步:“殿下。” 脸上“不必”两个字呼之欲出。 长风没敢再看了,头几乎要埋进地里。 他现在脑海之中只有一件事,若是这怀王殿下明日醒来之后想起今日所作所为,不会杀了他们哥儿灭口吧? 段渊垂眼看她,瞧见她这戒备模样,眸光深深,唇边倒是仍敛着笑。 他侧身,绕过沈寂,抽离了这巷子。 “这巷后有一条小路可以直通沈府,段睿寻不到这儿。” 沈寂心中松下一口气,忙在他身后行礼:“多谢殿下。” “恭送——” 送字还没说完,沈寂又瞧见段渊转过来,他模样生得清隽,寡淡月光落在他身上,映在他带着须臾笑意的眼眸上。 沈寂声音一停,等着他开口。 “沈考生,你腰挺细。” “……” 段渊走出好远之后,长风才敢开口,神色尚未缓过来,一脸的难以启齿。 “哥儿,你说、你说……”长风脸都憋红了,瞧着她道,“你说那怀王殿下不会是个断袖吧,他之所以待你这么好,是不是瞧上了哥儿生的好颜色?” “……他不是断袖。”沈寂皱了皱眉回道。 “这可说不准,我前阵子瞧那梁家公子因为不想娶媳妇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最后好容易才说实话,说自己是龙阳之好……从前看着不也是可正常的一个么,因为长相好还有不少小娘子暗许芳心呢。”长风不无担心道。 “他喜欢女人。”沈寂下意识回道。 长风这时倒是愣了一下,开口问道:“哥儿怎么知道?殿下喜欢哪个女子?京中从未听说过啊。” 沈寂怔了一下,收了口。 …… 那日之后,沈寂便没再见过段渊。 恒王段睿正在四处调查和合安阁起火一事有关的人员,她为避风头日日待在府内,为接下来的乡试做着准备。 她那日得段渊提携保荐,亦被破格录入参加乡试者的名单之中,京中盯着她的人甚多,还是少出行能避免些麻烦。 只是七月初,沈家名下的商户之间是要做年中汇总校帐的,老夫人年迈,沈柏如今又实在指望不上。 沈家大房顾着西北的生意,早年便在西北一代发展了,而沈柏的父亲也就是二房的老爷,从去岁年末便去了疆地考察,现在还未归府。 整个沈家也只得由沈寂出场主事。 对账一事由沈家的邱管事负责,早前便派人来传了话,说是将地点设在秋月楼。 一路行过去,天气还算不错。 长风却有些担忧:“这邱管事仗着是大房一手提携上来的人,向来都对哥儿不大尊敬,今日是众商户聚集的日子,不知他会不会当众为难哥儿。” 大房一家虽身在西北,但却也在府中留了几人,为着便是插手京中这边的生意。而自家寂哥儿因着是外室归祖的身份,从最初接受沈家大小事务便遭到了大房那边的强烈反对,直言她出身卑贱,不可承大事,否则定要有辱沈家门风。 那时大房一心想让长子沈徽回京,邱管事明里暗里也助力不少。 好在自家哥儿不卑不亢,万事皆从容应对,最后这一副遇神杀神遇佛杀佛的架势到底还是让大房有了忌惮,又有老夫人这边一力扶持,这么多年,到底还是熬过来了。 沈寂没说话,站在秋月楼外,望了一眼里间,已能感受到喧哗的热闹,缓步走了进去。 老远便能听见一人的声音,在长桌前站着的那个中年男子眉眼温和却不失精明,笑的时候声音朗朗,看着倒是个极好说话的模样。 “诶哟,大公子来了?”邱山正招呼着各家商户,一侧头瞧见沈寂,面子上做足了恭敬样子,快步行过来,笑容妥帖。 “这么热的天儿,长风你也不知道给寂哥儿撑把伞,”邱管事看向长风佯怒,又指了一旁自己的伞道,“寂哥儿一会儿便撑着我的伞回去吧,暑气湿热,还是要多顾着些自己的身子。” 沈寂轻颔首应了,没说什么,抬眼看向这些纷纷起身的商户,道:“都坐吧,今日只是账目汇总,大家不必紧张。” 大多数人还是领会过沈寂处事的手段,面色带了几分惶恐,答话答得也恭敬。 几番来回下来,京中的商铺账目几乎报了一大半,较去年来说,还是能好上不少。 “都是寂哥儿慧眼独具,前年普洱滞销,是您说的全盘收下,令咱们好生保存着。今年普洱在京中盛行,这茶还偏偏是陈口的才更有味道,咱们北边十六家商铺都回了春,比去年收益整整翻了十倍!”说话的人言辞激动,难掩喜悦。 沈寂侧过头看了他一眼,点头道:“殷掌柜客气了,茶铺能回春,是咱们共同努力的结果,非我一人之功。” 沈寂说罢,看了一眼他身周,想着何掌柜向来都同他待在一处,便开口问道:“何掌柜今日没来吗?” “这……”殷掌柜神色有些踌躇,看了一眼邱山之后道,“粮行事忙……” 他的话还未说完,就被邱山接了过来。 “我正要同哥说何良呢。哥儿年初才给他放了重权,他今年把持着北边近十家粮行,结果呢,做了半年几乎把本钱都赔了个干净。他美其名曰说今年收成不好,咱们应给小商户缓口气的机会,可咱们是从商,不是去救济他人!纵使沈家不差这些钱,也不能让他这般糟蹋,”邱山望着沈寂,眉头微皱,道,“要我说,哥儿也不该如此重用他,没见他有什么大本事,倒是给纵出一身坏毛病。” 沈寂半晌未语。 今年的确收成不好,而她当初看重何良也正是因为见他为灾民搭篷施粥,救济孤寡老人。他有本事亦有善良,这样的人从商,假以时日必能成大器。 但他却和邱山锱铢必较的心性恰恰相反,故而邱山对他无法把控,今日当着她的面这般谴责何良,就是为了要把他这个好位置换个自己手下好控制、能听话的人去。 “粮行收成不好亦不都是他的错,何掌柜前几年成绩皆不错,邱管事何必只看眼前?” “可是哥儿去年为了激励咱们不还说选贤任能么,咱们好些兄弟忙活了一年多,做出的成绩可比何良好多了,哥儿难道还要私心偏袒他吗?这可会让兄弟们寒心呀。”邱山虽是笑着,言辞间却隐带逼迫之意。 “哥儿,也不是我针对何良。您看看,”他一勾手,在人群之中招出一个看起来二十几岁的小伙子,“他虽年轻,可今年管的粮行却比去年利益足足多了三倍,要我说,真是后生可畏啊。” 三倍? 沈寂微皱眉,正要再说话,忽然听得那边一张扬男声响起来。 “不知邱管事说的这个三倍,是以次充好的三倍,还是以陈作新的三倍。” 沈寂回头,瞧见正是楚明盛的儿子,楚蔚之。 “沈家哥哥,我劝你还是要好好瞧瞧,邱管事连同这人在西边可是赚得一手烂钱,纵使沈家名声再大,也抵不过他们这样作践。” 邱山面色一变。 沈寂眉眼寒了几分。她心中亦有猜测,今年收成这般不好,若非在贩卖时暗中使了手段,又怎么可能得三倍之利? “哥儿,别听他胡说!” “今年西边一共就收得三万石,我家便是开粮行的,以常理来讲,须得有九万石方能及去岁一倍,还请邱管事说说,你这三倍的利从何而来?”楚蔚之挑眉望向他。 “你!”邱山咬紧了牙,却没说出来一句话。 “我今年确实是事忙,很多事情不能面面俱到,不想竟有人敢耍这样肮脏的手腕,”沈寂扫过那二人,眸中泛冷,侧头道,“长风,好好调查此事,凡是涉及其中者,一律重罚。” “是。” “今日的会就开到这。邱管事,”沈寂一双眸子凝住他,语气寒凉如深潭水,“你好自为之。” 沈寂雷厉风行惯了,真动了怒,邱管事也不敢驳,虽面色不佳,却也只能低下头道:“是。” 这边的事刚处理好,那边楚蔚之已经伸手搂过沈寂脖子,模样倒是亲切,油嘴滑舌道:“沈家哥哥,好久不见啦,我爹想你想的厉害,可你最近总是不得闲。” 楚蔚之比她小三岁,也算是她瞧着长大的,因着家中长辈的缘故也一直同她十分亲近,如今身量超过她,一见了面边爱这样揽着她。 “没大没小。”沈寂瞧他一眼,见他笑嘻嘻地在那里自夸,便也由着他了。 “近日事忙,等忙过这一阵子便好了。”被他缠得没办法,沈寂开口道。 “我最近也忙,我爹非让我去考科举,我大字都不识得几个——” “瞎扯。院试不也考得不错?” “那也比不过沈家哥哥啊,听说哥哥考了个案首,还被破格提拔,直接准你参加乡试!” “你今年不考?”沈寂转过来,问他。 “我本来不想考的,我年岁小,再准备几年不是正常?”楚蔚之边说边摊了摊手,无奈道,“可我爹看你那般厉害,非得让我向你学习,今年也要我参加……” 楚蔚之瞧着沈寂,心生一计,道:“要不劳烦哥哥给我辅导辅导?” 他这话还没说完,却感觉沈寂的步伐骤然顿住,忍不住开口问:“怎么了?” 沈寂快速转身,声音顿了顿,道:“蔚之,这边走吧。” “啊?”楚蔚之还未反应过来,又听得那旁一男声响起来。 楚蔚之回头,瞧见一白衣男子。 男子清隽矜贵,眉眼疏朗,目光落在背对着他的那人身上。 语气慢条斯理,分明不带什么情绪,却无端让人觉得有压迫之感。 “沈考生,你跑什么?”他问。 第23章 樱花 沈寂身子一顿,调整过神色之后转身,有些惊讶应道:“真是巧,您竟也来了这。方才没瞧见,真是失礼了。” “没瞧见?”段渊反问,缓步走到她身侧,从上而下地审视着她的神色。 “你是什么人啊?为何叫沈家哥哥沈考生,有礼貌没有?”楚蔚之皱眉瞧着他。 沈寂手背过去掐了他一把,神情沉了些。 “不得无礼。” 楚蔚之拽着她的手腕,神色震惊。 “你掐我?明明是他先无礼……” 段渊目光扫过他二人,在沈寂的手上停留了瞬,未置一词。 沈寂微皱眉,移开楚蔚之的手,低声斥道:“放下,好好站着。” 楚蔚之也是个人精,本想替她打抱不平,见她对眼前人这般毕恭毕敬,也明白过来眼前大约是个不寻常的角色,这才放下了手,规矩了些。 “你要回去了?”段渊垂眸瞧着她,语气平淡问着。 “是,正想着后街凉快些,便想着从后门回府。您可要一起?”沈寂拘着礼数回道。 “走吧。”他爽快道。 沈寂神色微顿。 这话问出口本也是客套一句,那怀王府在西街,他随自己回北街作甚? 但自己既开了口,断然没有再反悔的道理。 沈寂侧身:“您请。” 楚家不在成安,楚蔚之因着过些时日要参加乡试,楚老爷看管得甚严,故而走出秋月楼便和沈寂告辞。 “沈家哥哥,我爹天天念着你呢,若是你能来我家带带我这功课,估计我爹能乐坏了。有空记得多来府上坐坐啊。”楚蔚之临行前回过身,笑得爽朗灿烂。 沈寂应了,刚想随段渊一起走,却瞧着他望向楚蔚之的背影,目光很淡,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殿下?”沈寂随着他的目光看过去,道,“这是楚家之子楚蔚之,为人心底倒是良善,若是……” “楚家?不认得。”段渊打断了她的话。 沈寂的话在口中一滞。 楚家乃是粮商大家,他怎会不知? “看着倒开朗。”他随意道。 “是。”沈寂应了句,不再多言。 随他一起在街上走着,这一路他却不言语,沈寂亦不晓得自己当下的身份该同他说什么,便安静地跟在他身后。 沈寂一直垂着眼帘,不防他骤然停下脚步。 没撞上他,一抬眸却瞧见他望过来,目光里没有什么情绪。 “沈考生就喜欢这样悄无声息地跟在人的身后吗?” 沈寂心下掂量着他这口吻,想着许是心情不佳,便缓声问道:“殿下今日去秋月楼所为何事?不知沈某可能帮的上忙一二。” “不用。” 回得倒快,语气依旧很淡。 “……” 这又是怎么了? 沈寂敛目,不言语了。 他继续在前走着,手中扇柄不慎碰到腰间香包,不小心碰落了。 今日有风,那带着檀香意的香包滚落到路中央去,沈寂正巧在他身后,便走了两步弯身去拾,只是刚将那香包握入手中,却忽然听得耳边马蹄声响起。 车夫长长一声“吁——”还是没能勒住那马的步伐,眼见这马便要赶到她面前,她匆忙后退间,右手腕忽然被人紧紧握住,向一侧一拉。 这一拽,被那力量驱着,沈寂只觉得自己后肩结结实实地向后一坠。 最后撞到那人胸膛上。 勾绕着厚重檀香意的声音响在耳畔,较比方才的语气重了些。 “连看路都不会?” 抬眸,是他骨相流畅的侧脸。 怔了一瞬,她下意识就退开了半步,想挣开他的手。 那人没让她如愿。 “怎么,”他那双桃花眸忽然欺近她须臾,直直地攫住她所有视线,不让她避开半分,言辞重了须臾,“你那弟弟碰得,本王碰不得?” 他那双眼睛很干净,但此刻明显情绪不佳。 沈寂有些措手不及。 一时间忘了该如何反应,半晌才开口答道:“……殿下想做的事,自然不会有人拦得。” 段渊看着她半晌,目光平静深长,终于收了方才那点儿戾气,松开了手。 沈寂这才将手中的香包递还给他,他接过,神色寻常了些,开口问道:“他也要参加乡试?” “是,去岁考过了院试,今年便被家中人赶着参加乡试。”沈寂理着袖口衣襟,稳了稳声音答道。 “看着年岁不大。” “比沈某小三岁,虽然家中待他严苛,但天资不错,依沈某拙见,日后应当也能成事。” “听他所言,楚老爷似乎格外看重你,甚至想让你去教其功课?”他眼中又同往日那般敛着半分笑,唇边弧度不浅,却让人辨不清情绪。 沈寂对上他这目光,知趣道:“是楚老爷高抬了,沈某并没有这样的本事。” “本王看你也没有这样的本事,而且本王觉着,”段渊侧头垂眸,声音里透着一贯的慵懒,“是你应当和他好好学学。” 沈寂怔了瞬,随后抬起眼,低头道:“还请殿下指教。” “你那日不是说你不会吗?”停了半晌,段渊才幽幽开口。 “不会什么?”沈寂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段渊忽然停下来,回眸看着她。 落日微垂,那人眸心里的颜色在黄昏余晖之中格外清晰。 正如过往岁月中他望向她的每一眼,专注又深邃,像要把她的灵魂都瞧个干净。 沈寂一时心悸,刚要避开他这视线,却见他勾唇微俯身,目光紧盯着自己,薄唇一张一合。 “沈家哥哥?” 语气被他故意拉得缓慢低沉,尾音甚至带着点缱绻意味。逸出的寡淡笑意伴着夕阳一起,似乎能烧人耳朵。 “学学人家。” “……” 看着他这张意味深长的脸,沈寂忽然想起来,那日他说,要教她怎么…… 撒娇。 …… 同段渊辞别之后,沈寂眉头微皱。 一路上她一直在想,若段渊此世真的变成了一个有着断袖之好的,这对她来说,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 总不至于瞧着她像个女子。 当初她为了不让人发觉,从山上逃命下来,在城外一座草屋里,将自己身上所有有关女儿的物件全烧了个干净,又由着那火将自己熏了半个夜晚,到底是把从前那把软嗓子彻底变得粗哑。 所以纵使这么多年外界瞧她身形单薄纤弱,也无一人曾疑心过她的身份。 可他既没瞧出她是女子,前世怎么没发现他…… 越想越荒唐。 沈寂轻摇头,将这些思绪都摒弃在外。 归府不久,长风便前来回话了。 “哥儿,邱山确实连同那个叫苏礼的人在粮行使了手脚,前些日子便收了一批去岁陈粮,在日头下曝晒过一遭,贩卖时强说作新粮,得利以后,那小子拿二成,邱山拿八成。”长风不齿道。 “这么说,是邱山指使他如此的了。” “自然是!这小子就是邱山一手带上来的人,邱山仗着自己是大房提携上来的,从前不顾礼数诬赖咱们哥儿,如今更是肆无忌惮,就是咬准了哥儿顾忌着大房那边,拿不下他!” 沈寂不语,坐到案前,泼茶化墨,洋洋洒洒一篇写下来。 “且将此信送到西北,我既不能拿他,便看大房可还有为他开脱的余地,”沈寂撂笔,眉眼沉定,又道,“他身上的糟烂事不仅如此,将他这些年的贪额子都算出来一并给西北送去,大房若要留着此人,当把沈家失去的颜面和银子还上。” 长风见她神色凛然,忙不迭地应下。 “若不是给大房些颜面,早该如此了!哥儿近些年在家中站得稳,这一遭于情于理都该重罚,大房那边定再找不出措辞来保人。” “哥儿,也别太同这样的人置气,我回来时正好瞧见楚家公子,他正在城西铺子买糕点,说什么都要给咱们带上一盒,”长风指了指那旁摆放着的精致糕点,挠挠头道,“楚公子热情得很,我没拒绝得了。” 长风边说着边打开那糕点的包装,一时间花香伴着饼糕的香气溢在内室之中。 “他晓得哥儿不愿吃甜的,但这是今年刚落的樱花制的甜酿馅饼,城西那南斋坊一日也不过只做三炉,他说什么都让我带回来给哥儿尝尝,”长风将那盛着糕点的碟子拿给她,笑了笑道,“哥儿不妨试试?” 今日忙碌一日,到这时确有些饿了,沈寂接过那糕点,咬了一口。 樱花香气带着清甜溢入唇齿间,倒是不腻。 只是这味道刚在口中绕过一周,沈寂却忽然一怔。 持着这糕点的手僵了片刻,她问:“你方才说,这是什么做的?” “樱花啊,四月里新摘的,酿成了这甜酱。”长风回道。 沈寂一时间有些头痛,泛白的指尖按住额间,她突然想起来,这樱花制成的糕点,她好像不是第一次吃。 那年春日,段渊一时兴起要去摘那樱花,一半用来做糕点,一半封进坛子里酿酒留至明年。 只是这酒的主人未捱过第二年,那两瓮藏在怀王府地下的樱花酒,也再无重见天日之时。 她忽然又想起另一件事。 原来她那日在诗会上想起的那两句词,是那时他同她一起摘樱花随口作的。 怀王府中自养一处樱花园,他性子开逸,园中放了琴和萧,又设着一木床。 本是留着小憩午歇的。 但那日樱花落了满地,粉雪成海,他却道不及她耳尖的红。 那诗…… 沈寂想起那日光景,喉间无端一涩。 其实那诗后面还有两句—— 珠钗落尽不消纵,娇吟细雨腻云浓。 他那时血气方刚,都得她哭着求他才肯罢休。 ……原是一首艳词。 -------------------- 作者有话要说: 沈寂:他要是断袖我把头拧下来T _ T(不是 第24章 下赌 …… 八月初八,秋高气爽。 几日都未见这样的大晴天,日头穿过云层,带来秋日余暖。 正是乡试第一场的日子。 众考生围在京府外,等着京府内考官上马宴毕。 楚蔚之老远便瞧见了沈寂,十分热情地走过来打着招呼。 “沈家哥哥!” 沈寂一听到他这样唤,脑海里就无端晃出那个人那日慢条斯理的语调。 扰得人头疼。 她皱了下眉,道:“以后别这么叫了。” “为什么啊?我不是从小就这样叫你吗?”楚蔚之不解。 “你如今又不是小孩子,这样唤会被人笑话的。”沈寂一本正经道。 楚蔚之有些怔愣,但瞧她这般认真,也只能应下来:“好吧,那沈、沈兄。” “嗯。”沈寂轻应了一声,等着他说下去。 “前些日子你留给我的文章我都写完了,我叫府上人送到你那了,你瞧过没有?”他又恢复了几分笑嘻嘻的模样,开口问道。 “瞧过了,有长进。” “我就说我有长进,我爹还不信!就连先生都说我这文章同以往大不一样了。”楚蔚之笑得一脸得意。 只是他这笑还未绽开多久,边听得身侧一人略带讽刺的声音传来。 “如今真是什么人都能来考科举了……” 声音不大,但字字清晰。 楚蔚之当即沉了脸色,转过去瞧着那人。 只见正是那日怀王考核时与沈寂对话的孙生。 在这京中,好名未必能传千里,猎奇事倒是人尽皆知。 倒是没想到他如今竟还能如此张狂。 楚蔚之敛目,唇角勾起些笑来,“哟,这不是孙兄吗?怎么,那日被我兄长三言两语打击得抬不起头,如今都认为自己没资格来参加乡试了?” 孙生一双眼睛瞪圆了,面上带了怒色:“黄毛小子,你说什么呢你!” 孙生身周走过来几个往日里同他要好的。 看向沈寂和楚蔚之的神色皆有几分不善,开口说话时亦带上了几分教训的口吻。 “楚小兄弟头一年乡试,对待前辈便是如此态度吗?” “你是前辈你还得意上了?”楚蔚之语气之中不无嘲弄,“考了好些年都不过,还引以为傲不成?” 这一番话将对面二人堵得脸色铁青。 “乡试哪有几个人一次便能考过的?你如今是头次参加,自然不知天高地厚!要我说,乡试那难度,你可能考上半辈子都未必能中!” “就是啊,为人还是谦逊些好,楚家小兄弟,你如今才几岁,在咱们面前说话就敢这般张扬?” “我张扬?”楚蔚之气极反笑,刚想反驳,却被沈寂拉住手臂。 她眸光很淡地看向那二人,语气平静:“蔚之虽年纪小,文章却远胜你二人,便是张扬又何妨?” “沈寂!你莫要太过分了!一次乡试都为未参加过,竟也敢出此狂言!”孙生只觉得自己被羞辱了一番去,面上皆是恼怒之色。 “是啊,你兄弟天资又有多不菲,难不成一次通过这乡试?”他身周人跟着嘲道。 “能。”沈寂看了他一眼,唇间吐出一个字,入耳清晰。 “你……”孙生只当她在嘴硬,哈的一声笑出来,满面都是嘲讽,“如今你能在这里大放厥词,等未来下了榜只怕不知道对着谁哭了!” 便是楚蔚之这时皆收了口,颇有些讶然地看向她。 自家先生都没把握说他一定能中。他自己的话虽瞧着自信,其实这次乡试心中也虚得很,没个把握。 周围聚集的人越来越多,沈寂瞧着孙生那恼极的模样扯了下唇。 “不服的话,赌赌如何?” 那旁的人有些怔愣。 每逢大考,押宝确实算一个京中习俗。 但少有考生亲自下场去保谁一定能中的。 “谁不知道沈家不差钱……”周围声音四起。 “我押一千两。”沈寂淡道。 人群之间倏然安静了几分,楚蔚之亦不可思议地瞧着她,“你疯了不成?” 他自己都不敢说一定能中,沈寂竟为他押一千两? 人群之中有人瞧着一千两眼红,又看那楚蔚之是个黄毛小子,从前也未听闻他考过案首,根本就不可能一试便中,忍不住站出来道:“那我便押他不中!你们沈家可是大户,不得反悔!” “那是自然。” 沈寂随意寻了个商行中瞧热闹的伙计做计数,回首看向人群:“可还有人要跟?” 她这一问,人群肆动,皆以为这是桩必赢的买卖,纷纷押了些钱在反方。 反观沈寂那侧,只有一张千两银票,倒是略显单薄。 沈寂瞧了一眼那几乎堆成山的筹码,略一沉吟,又道:“这样,我加赌一桩,若成,翻四倍如何?” “你要加什么?”众人问。 沈寂难得笑了下,看向孙生道:“便赌他——落榜吧。” 孙生听了她这话,气得几乎血液逆流,攥紧了拳头道:“你胡说什么?” 还没等考便赌他落榜,可不是在咒自己吗? 沈寂捻着指尖,抬起眼眸须臾,笑意很淡,“作赌而已,你这般生气做甚?” 孙生刚要再骂,却被人群之中几个聪慧的拉住了。 他们在一旁安抚着孙生,低声道:“你先别恼!她说的可是翻四倍!孙兄你想想,以你这才学怎么可能考不上,加赌之事若是错了,便是那姓楚的考上了,她也要给咱们分四千两!” 在场大多数人都是家境普通的学子,这辈子都没见过几次千两的银票,如今看着那银票,只觉得已经是囊中之物,垂涎不已。 “她这就是在激你,为了给这个姓楚的找补面子,可这钱,咱们不要白不要啊!” “是啊孙兄,你又何必和她置一时的气?” 孙生看着那一千两,脸色有些阴沉,心中终于定下主意,看向沈寂道:“说好了,你可不能反悔!万一我若是考中了,你便要拿四千两给我们分了!” “沈家乃商户,信誉自比天大,诸位放心。”沈寂点头。 周围跃跃欲试的人本就不少,有了她这一句保证,也纷纷跟投了孙生那方。 眼看赌注差距越来越大,楚蔚之在她身后拽着她的袖子,神色有些紧张:“沈兄,我不在乎这些人的言语,你不必……” “此事就这样定下,月余之后,还请诸位来此看赌。”沈寂道。 “好,就这样定了!” “沈大公子倒是有气魄,十五日之后咱们就一起来瞧好吧。” 众人生怕她出尔反尔,连忙将此事彻底接应下来。 孙生虽然面色不郁,可想着那银两,心中郁结也能缓和一二,自她和楚蔚之身侧冷哼一声便走了。 “沈兄,”待人群都散了,楚蔚之瞪大眼睛瞧她,“怎么玩这么大?你就这么信我?” 沈寂瞧他一眼,道:“所以你更要好好答着,才能不辜负我的信任。” “……?”楚蔚之一时语塞,半晌才道,“哪有你这样绑架人的,我……我水平就这样,能不能考上只能看命啊!” “那就听天由命吧。”沈寂在前面走着,神色没有波澜,像是毫不在意。 “……你下赌这么草率是怎么经营沈家的??” “慧眼独具。”沈寂倒像心情不错,难得和他多说了几句。 楚蔚之瞅着她这神色,只得心中暗暗叫苦,想着今后如何让自己爹把这输了的人情还上。 沈寂在他身前,瞧着那旁兴高采烈围在孙生身旁的人,眉眼现过一丝讽刺。 …… 乡试一共要考三场,每场考三日,进场五日,故而这一个月的时间几乎都要在京府待着。 长风原本不大放心,不过好在自家哥儿是怀王殿下亲手点的人,外间考生们不觉有甚,可这京府之中的人却是毕恭毕敬,倒不必像旁的考生一样在日头底下等着搜身了,入场也是顷刻的事儿,倒半分不麻烦。 瞧着自家哥儿每场出来都神色如常,没像旁个考生晕了或者哭喊,他心下也安定了些。 考得如何自是不敢问的,倒是楚蔚之一出了场便兴冲冲地朝沈寂跑过来,直言她押题准,前些日子她曾为他留过几篇策论让他些,她留得都不简单,写的时候他亦苦恼不已。 谁知那个时候查阅的经典竟恰好在这次乡试之中用上了! 沈寂瞧他那兴奋模样一眼,淡笑:“你命好。” “我也这么觉着,沈兄真是我的贵人!” 沈寂由着他高兴,没再说什么。 其实前世他也是一遭中了的,并非是她令他多学那几篇策论的缘故,这孩子天资不错,若今后好生培养,必能当大用。 走出几步,忽然发现孙生亦走了过来,神色还颇为张扬,扬着下巴对她撂下一句。 “那沈大公子,咱们就十五日之后下榜见?”他看向她,满面的讥讽,“你可别为了你日前的行为后悔。” “沈某做事从不后悔,劳孙公子操心。”沈寂淡应。 孙生轻嗤一声,显然也不愿意再同她多言,同身旁人一起走了。 “什么嚣张东西,”楚蔚之瞧不惯他这模样,拉着沈寂道,“若是老天真的不开眼,让这样的货色中了举,沈兄的赌我来摊!” “瞎逞什么义气,”沈寂轻骂了他一句,而后看向孙生背影,神色寡淡语气却笃定,“他考不上的。” 倒也不是咒他落榜,只是前世他所答的卷纸她亦瞧过。 狗屁不通强作大义,尽是些无用的华丽词藻堆砌,印象倒是很深刻。 想着中举? 沈寂微皱眉,摇了摇头。 不如回去种地。 第25章 经历 …… 皇宫里。 金銮殿内。 殿内龙涎香气典雅幽淡,带着些微苦意。 皇帝身边的太监李容海正为那剥好的蜜桔处理着丝络,一旁不时用余光观察着身周二人的动静,瞧那茶见了底便招呼着宫人来换上新的。 座上支着一张黄梨木案。 案上棋局正在厮杀,晶莹的玉子衬着二人眉眼认真。 “你近来在忙些什么,倒是好久没进宫来了?”皇帝执着黑子,随口问着对面人。 “父皇前些日子里嘱咐儿臣好好读书,儿臣就想着寻个书童来做侍读,那殿试和会试的人翰林院和都察院日日争个没完,儿臣自是抢不上,便想着在今年乡试中选了。”段渊垂首看棋盘,淡笑一声回道。 “难得见你这般把朕说的话记心上,”皇帝笑了一声,抬起头看他,“前阵子朕倒是听翰林院的人说,今年京北乡试似乎选出来个人才来,你可知道这事?这不过乡试皆归京府管,怎么名声倒是传到他们那去了?” “是京府的人瞧过一考生所答策论,自觉批不得,便递交给了翰林院王大人,王大人瞧过以后,称此人惊才绝艳,有状元之才。” 皇帝有些奇了:“这才不过是乡试,王林便给了这样高的评价。这般说,今年京中解元非她莫属了。” “应是如此。儿臣亦读过此人文章,确有一番见地。”段渊回道。 皇帝半晌方落子,一时无话。 “陛下若奇此人,不妨奴才去知会翰林院一声,将那文章拿过来瞧瞧?”李容海陪着笑将剥好的蜜桔放在案上,轻声问道。 “不了,”皇帝面上倒无甚表情,手中捻着的佛珠轻轻摇坠,他瞧着棋局淡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等她有本事走进殿试,朕再瞧她的文章吧。” “京中的风一直没停过,由不由得秀木被磨去锐气,还是要看父皇的心意。”段渊笑道。 皇帝亦笑,搁下手中玉子,看向他。 “怎么,你瞧上这人了?” “有过几次来往,倒是觉得有缘。”段渊也不遮掩,坦诚开口。 “既是你瞧上的人,又有这般才学,那便不必让她以寻常身份入仕了。中书近来缺人,便让此人做个经历,之后待在你身侧做侍读,身份也妥帖些。”皇帝沉吟片刻道。 “多谢父皇,若不是父皇偏袒儿臣些,此人定又要被王大人盯着留在翰林院,是绝不肯放出来给儿臣的。”段渊轻笑。 “你惯会贫,你若真冲王林要,他还能不给你?” “父皇手下的人,都是一心一意皆为着朝廷的,想着这么一个奇才搁在儿臣这儿荒废,可不就罢了。” 皇帝被他这话惹笑,好一会儿才想起来看棋,连声道:“若是再被你分了注意去,可就要输于你了。” 这棋又下了一阵子,皇帝落下一子,抬眸:“好小子,棋艺见长。” 段渊看着棋盘,桃花眼敛了敛,垂眸笑道:“儿臣输了,就算见长亦下不过父皇。” “你再历练几年,何愁下不过朕。” “陛下,您午后召了贺学士前来,如今已经快未时了,您看——”李容一边海招人收拾着棋盘,一般低头垂眉,声音恭敬地提醒着皇帝。 段渊适时站起身来:“既然父皇还有事,儿臣便先告退了,改日再来向父皇请教棋艺。” 皇帝轻颔首:“你去吧。” 待到段渊走出内室,皇帝瞧着李容海,开口问了句:“那考生叫什么名字?” “听说是商户沈家的后人,名寂,字惊澜。” “沈寂?”皇帝抬眸,“沈家,可是京中成安的那个商户吗?” “是,不过听闻此人……似乎是外室之子,好大了才被接回沈家养着。” “英雄不问出路。”皇帝捻着腕上佛珠,淡答了一句。 “这倒是,陛下格局自比奴才大远了,奴才就是怕这外室养的孩子,别品行上有什么坏毛病,没往好处带殿下。”李容海笑道。 “日后见见便知,既做了老四身侧的书童,往后打照面的机会岂会少了。如真是无德之人,自是不配在京中为官。” “陛下说的是。” …… 九月中旬,乡试放榜。 同往常一样,各家都围在京府外,等着瞧名。 但较往日里的人却多了些。 因着沈寂立下那四千两的赌约,押注的人皆盼着自己能赢一手,自是万分关注,京中亦有不少听说了此事的,前来凑热闹的。 “下榜了下榜了!” 不知道是谁的一声招呼,将众人的目光全部吸引了去。 楚蔚之心中有些许不安,两只手交替握着,焦急都写在脸上。 后背被人轻拍了下,那只手带着让人心安的力量,只听得那人道:“无需紧张,长风已经去看了,过会儿便知道了。” 大约过了半刻,榜前的人才慢慢不像方才那般拥挤,回来的人面上有的喜有的忧。 孙生身旁亦站着几个考生,此刻瞧见自家小厮奔回来皆有几分按捺不住神色。 “公子!你中了!是六十五位!”小厮朝着一个叫李勤的考生兴高采烈道。 李勤面上一阵欢喜,好半晌才强将脸上红光压下来,道:“不过六十五位罢了,孙兄定能比我考得更好。” 孙生自诩是要比李勤强出不少的,平日里也最瞧不上李勤那没日没夜读书的死板模样,此刻心中安定了几分,朝沈寂那旁瞧了一眼。 “他二人可中了?”他问方才那小厮。 那小厮看着他这脸色,一时面上有些尴尬,不知如何开口。 这沉默被孙生身周的人认定是没瞧见,忍不住冷哼开口:“估计是中不了,就算中了怕位次也要往后,他如何能瞧见?” 孙生目光之中带了些蔑视意,正好瞧见沈寂那旁,亦有人回来了。 长风有了上次的铺垫,这次倒沉稳了些,走到沈寂和楚蔚之跟前,高声道:“恭喜哥儿和楚公子!” “哥儿中了解元,楚公子亦及第,中了亚魁!” “亚魁?六位?”楚蔚之都有些不敢相信,“还有,沈兄中了解元?!” “正是。”长风点头笑道。 周遭人群均已听清,一片哗然。 孙生心中惊疑诧异,连连问了几声,得到肯定答案之后脸色已经阴沉似水,负着手立在那,半句话都没再说。 “公子……”正在这时,孙生派出去的小厮回来了,面色有些难看,道,“小的许是看错了,没瞧见公子……” 孙生心头一沉,却是不信的,沉着脸道:“怎么可能?定是你看漏了!你再去瞧瞧!” 说罢便推了自己身周另一个小厮前去。 如今大家多已看过榜,榜前的人并不多,他派出去的小厮很快便回来了,亦是一脸的沉重。 “公子,小的也没瞧见……” 如此往复几次,孙生身周已经站了好几个说自己没瞧见的小厮,他满面通红,满眼都是不甘,干脆自己跑到榜前去瞧。 一行一行数下来,一共一百七十位,没有一个是他。 场周有看笑话的,可更多的还是算计着当初那赌约。 楚公子中了亚魁,他们谁都瞧见了。 而如今孙生又未中,恐怕这赌…… 沈寂缓步走到孙生身侧,见他形如疯魔地一遍又一遍看着那榜,抬眸须臾,淡道:“孙公子,你落第了。” “不可能!定是判错了!” 沈寂一双眸子目光带着薄寒,看得孙生怔怔,她唇轻启道:“愿赌服输啊。” 同她这清冷自持的模样比起来,孙生只觉得自己比被人羞辱还要难受。 恼羞成怒之下,他指着沈寂道:“你……你知不知道科举考生不准聚众赌博!” “难道孙公子未下注?” “那也是你撺掇的,你就算考上了解元又如何,还不都是满身商人的铜臭做派,令人恶心!你、你根本就不配为举子。” 沈寂挑眉,失笑:“难不成孙公子是拿不起自己押的四倍钱,想要赖账才这般攀咬?” “谁想要赖账!分明是你没有大门做派!你们沈家都已经富得流油了,竟还要骗同届考生的银钱!分明就是无赖中的无赖,估计沈家也同你一样,是黑心商户!大家说是不是?”孙生看向身周。 他身周的考生虽知晓他在强词夺理,但毕竟是自己的钱赌输了,一时之间也没有替沈寂说话的。 “你放什么屁?!”楚蔚之像被点燃的炮仗,抡着拳头就打算上前讨个公道。 被沈寂拦了住。 “你打啊,有本事你就打我啊!”孙生昂头,一脸讽刺,“你若是打人,你这亚魁就没了!” “你们被人家骗了钱还要替她数钱不成?今日若真任着她赢,她便要赚去咱们白银万两!我竟不知,这天下的钱有这般好赚!”孙生一只手挥起来,倒是满脸的义愤填膺。 周围人被他的情绪煽动着,亦有几人出声低言。 “是啊,沈家都这般富了,竟还要赚咱们的钱……” “她又不缺万两白银,可对咱们来说,这每一两银子都能用上好久!” 正当群众你一言我一语之时,后方却忽然传来击掌之声。 “精彩。” 沈寂骤然回头,恰对上他视线。 心头一跳,撩袍行礼。 “沈经历,”段渊缓步走过来,伸手轻放在她发顶,话中带笑,“有没有人告诉你,本王府上的人,行事不用这般拘束?” 沈寂微怔。 “同这样的人讲不通道理,不如直接动手。” 段渊手抬了抬,骨节分明的手指对上孙生,玉扳指映出他凉薄的眸光,将那半分笑掩了个干净。 “他既然求打,那便如了他的意。” 第26章 策论 孙生面色惨白,一时间思绪一片混乱,连如何行礼都给忘了。 段渊瞧着他,那双桃花眼较往日锐利了些。 他左手的玉骨扇子轻抬,示意着身边的侍从,薄唇轻吐出两个字。 “动手。” “殿下!”孙生声音有些发抖,额前的冷汗滴落在青石地上,“这,这里是京府,殿下恼草民一人无妨,只是若在这里打人,恐怕会影响殿下的声誉……” “影响声誉?”段渊走近他须臾,狭裹着些微嘲弄的笑意游走在他眼底,他声线不疾不徐,“本王觉得不会。你欺负本王府上的人,本王打你,合理。” “草民不曾……” “打,”段渊打断了他的话,眼眸凉如寒渊,轻嗤一声,“打到他清醒为止。” 他身周的侍卫上前,眉眼凌厉,二话不说便开始动手,半分颜面都未曾留。 孙生叫声颇为惨烈。 原本这场周围观者众,瞧见如今这一遭纷纷退开了去,方才那些欲同孙生一起颠倒黑白的人皆吓白了脸,不断地朝人群后藏着,生怕这无妄之灾落到自己头上。 “殿下、求殿下饶命!”不过几下孙生便受不住,苍白的脸上挂了彩,看起来颇为滑稽,当下跪在那里连连求饶。 “知错了?”段渊声音懒散。 “知、知错了!” “哪里错?” 一时未防他这样问,孙生愣了一下,没立刻回答。 段渊却没多少耐心,手中扇子一挥,轻描淡写道:“往死里打。” 孙生几乎要哭出来,连声道:“哪都错了!不该参与这赌,也不该、不该输后反悔……” “还有呢?” “还有……”孙生生怕他那侍卫再动手,微抬头瞧了一眼沈寂,脸色灰败道,“不该因自己恼怒强词夺理,又对沈兄无礼……” 这话刚落下来,便挨了那侍卫一脚,孙生“诶哟”一声,只听得那侍卫声音冷冷:“沈经历如今是中书司事,又是殿下侍读,这称谓岂能容你高攀?” 周遭骤然安静下来,孙生亦是一怔。 中书的……经历? 这可是正正经经的官职,位居八品。 从前只听说给贡士进士封官,何时一介举子也能成为经历了? “愣什么?”侍卫又是一脚。 “我错了,别再打了!” 孙生被他这一脚踹倒在地,捂着心窝不断叫唤,瞧了一眼那侍卫阴冷眉眼,骤然低下头去,哭丧着脸继续道:“不该对沈经历无礼,不该混淆是非颠倒黑白,不该诬赖沈家清名……不该、不该……” 他实在想不出了,只得跪爬到段渊和沈寂脚边,连声道:“殿下,沈经历,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还请殿下饶命!” “你自己既知道,本王打你,你可还冤?”段渊眼帘未抬,漫不经心问着。 “不敢……不冤!半分都不冤!” “那就好,本王亦是讲理之人。” 段渊颔首,随即又回过头看向沈寂,开口淡问,“沈经历,可学会了?这才是本王府中人解决问题的方式。” 沈寂瞧了孙生那张花脸半晌,良久才张口应道:“……是。” “殿下!”孙生身侧的李勤忽然站了出来。 他瞧着这怀王殿下是个雷厉风行的,心下又替自己好友打抱不平,便跪道:“殿下可能有所不知,这赌局并非孙兄设下的,而是沈经历设下的!” 当下这么多人,他总不会当众偏袒一个刚到府上的小经历,来坏自己的名声罢? 怎么也要公平公正才能服众! 李勤说过之后,场中静了一瞬,众人皆在等着段渊的反应。 沈寂手紧了紧,正要跪拜请罪之时,余光却瞧见那人望过来。 目光居高临下,却不带太多压迫,倒有几分让人意外的玩味。 “能赚多少?” 沈寂神色微顿,猜不透这人心思,如实答道:“开一翻四,一对三百七十八,能有万余两。” 段渊一声轻笑,低下头来凝着她,目光澄透。 “不愧是本王府上的人,够奸诈。” 众人听完下巴都险些掉到地上。 ……竟是夸了一句? 这沈寂,何以让怀王如此偏爱? 众人心中这般想着,忍不住又朝沈寂望去。 只见沈寂跪着,将头又低了须臾,眼帘微垂,让人看不清神色。 半晌这京府前的风波终于消停了些,京府之中的官员听到动静,心下皆惶恐不已。纷纷从里间赶出来,连连道歉,并接手了此事后续的处理。 段渊点头,也不欲在这里多留,回头只见沈寂仍跪在原地。 “沈经历,还不走?” 沈寂回过神,仓促起身,却不妨腿跪得麻了,只觉得脚下一软,险些摔倒。 楚蔚之正站在她身侧,连忙伸手扶她一把。 段渊看在眼中,眸光里笑意寡淡。 随他走出一段路之后,又忽然听得他开口。”沈经历,本王今日不是在为你出气,是为了怀王府的颜面。” 这语气十分冷淡,同方才那亲和态度判若两人,听得楚蔚之心中都无端紧张起来。 沈寂心下却好像早有准备一般,低声应:“草民明白。” “沈惊澜,”他侧过头,言辞平如止水,“你如今是中书经历,别错了规矩。” 沈寂神色顿了下,而后改了口:“臣明白了,多谢殿下提拔。” 一路上气氛沉闷,楚蔚之只觉得跟在这位殿下身后如同凌迟,送过一条巷之后便匆匆告辞。 怀王府距京府不远,沈寂再抬头时,已能看见那前世瞧过千遍万遍的牌匾。 段渊不发一言,径直走进院内。 他身侧一个叫谢泽的侍从总管,则从他身边退开,缓步走到沈寂身侧,面上挂着淡笑,轻声对她道:“沈经历这边请。” 沈寂随这人一直步到青竹院。 谢泽边走边道:“恭喜沈经历拿下解元,当初贡院一见,我只瞧沈经历年岁尚小……如今看来,确是我没有殿下那般慧眼。经历可放心,如今被咱主子瞧上,今后自然有锦绣前程。” “总管严重了,是殿下肯给下官这个机会。” “能被伯乐瞧上的,自然也是千里马,经历不必过谦。不是我还是得提醒经历一句,咱主子较这京中别的主子虽是个心善的,可毕竟是上位者,主子给脸面咱也得接着。到了咱这怀王府中,便生死都得是怀王府的人,经历是聪明人,想必是懂得这样的道理的。” “是怀王殿下给了下官得见庙堂的机会,若可能的话,必当以命相答。”沈寂恭声回道。 谢泽面带赞许,点了点头:“经历今后便是殿下的侍读了,中书的事务日常处理妥当便好,最主要的还是常伴殿下身侧。若方便,明日便可搬到府内。今后的事务会有府中人带经历熟悉,这点不用担心。” “多谢总管告知。” 沈寂正听着他的提醒,门外忽然来了一个小侍从。 进门请了礼,随即看向沈寂道:“沈经历,殿下命您晚间酉时前交上一篇策论,论题在这竹筒之中。” 谢泽愣了一下,似是没想到殿下会这样快便给沈寂交下任务,不过还是十分耐心地对沈寂讲解道:“也不算什么严肃的大事,这是翰林院那些老学究留下的策论题目,谁若是感兴趣便到翰林院自取竹简,作答之后递交回去由翰林院中的人评判就是,答得好了有赏,若是答不出也不算什么大事。” 沈寂垂眸看了看,似是想起什么一般,目光停在那竹简上。 谢泽见她不言语,只以为她是紧张,连忙宽慰:“殿下往日里也不大参加这比试,许是恰好瞧这一期的策论题目有趣,故而才来给沈经历的。经历不必紧张,就算答得不如意,殿下也不会怪罪的。” “是,”沈寂双手接过那竹简,“多谢大人告知,下官今晚之前会将策论送到殿下那里。” 那二人同她告辞离开,沈寂抽开那竹筒,拿到了一张写着题目的宣纸。 题目不大,观海则意溢于海。 沈寂看见这七个字,却怔了下。 倒是巧了,前世她为了接近他,曾为他府中书童代笔,写了以此为题的策论,交到翰林院。 段渊瞧见这文章那一瞬,便知不是他身侧书童写的,辗转调查知道是她所作之后,只觉惊诧。 自此便同他有了些许交集。 她手腕轻动,将那墨研了开,略沉吟,而后在宣纸上下笔。 不过须臾时间,便是洋洋洒洒一篇。 窗外阳光毫无保留地倾泻进来,映得室内暖意盈盈。 此刻,不过才刚到申时。 只是这策论刚递交上去不过半个时辰,便被谢泽送回来了。 谢泽敛了方才的神色,正经道:“沈经历,殿下说……这策论,不合格。” “不合格?”沈寂抬眉,平静问,“不知哪里不好,还请殿下示下,下官这便修改。” “殿下说……”谢泽神色有些尴尬,“哪里都不合格。” 沈寂默了一瞬,而后点头:“下官重写一篇。” 不过就算重写,下一篇也照旧被原封不动地打回来,没有任何修改意见,只有简单三个字。 “不合格。” 连续三次之后,仍是如此。 一直改到华灯初上,沈寂瞧着那三篇策论,略一思索之后便站起身来,随谢泽一起到了段渊的内院。 外间黄昏落幕,沈寂跪在院外,周身被镀上沉幽淡月色。 “微臣求见殿下。” 第27章 沐浴 里间无人出声,半晌方见一个小侍从走了出来。 面上神色十分和气:“沈经历,殿下让您进去。” 沈寂颔首,跟在那侍从身后。 只是那人并未带她进入书房,而是沿着外间小径走着,最后停在一间阔大的内室门前。 这内室较旁的房间香气更氤氲些,沈寂亦识得。 她的脚步忽而顿住,欲言又止地看了一眼这间内室,半晌才出口问:“殿下是在……沐浴?” “正是,”那小侍从笑吟吟的,嘴倒是甜,“殿下对您真是看重得很,这都没让您等着呢。” 沈寂隔着门望了一眼那内室,将头低了下去,微皱眉。 ……她倒是更愿意等着。 “既然殿下正在休息,那臣便晚些再来打扰。”沈寂在门外俯身,声音恭和。 “进来。” 她的话被两个字打断,那人声线透着微微疲倦的哑意,语气却还带着强势。 沈寂顿了顿,几不可查地叹了口气。 而后轻推门进去。 “是,殿下。” 室内带着些许潮热的香气扑面而来,不浓烈却很厚重的檀香勾绕着蒸腾的水汽,蔓延在内室的每个角落。 内室中央有一凹下的浅池,男子背对沈寂,水汽如雾,隔着屏风,只依稀见得他后肩宽阔劲瘦的线条。 沈寂垂眸,行礼问安。 “过来。” “臣不敢,”沈寂声音顿了顿,道,“臣在外间候着便是。” “本王让你过来。”段渊又重复了一遍。 “……是。” 走到屏风侧,沈寂只觉得水汽越发厚重,她低头看着脚下金阶,没再往前。 段渊在池中靠着,池水随着他的动作发出细微响动。 “可知道自己为何不合格吗?” “还请殿下不吝赐教。” “沈经历,你的文章有境界、有思想,确实难得。” 段渊侧过头须臾,眉骨鼻尖线条流畅,一滴水顺着他下颌滑落,折射出的细碎的光映在沈寂眼底。 “本王读过你参与科举的策论。你写出来的东西一直都是正确的,好像你本来就知道那个答案应该是什么,应该用什么样的言辞去取悦考官。不过——” “你交给本王的策论同你参与乡试时的不同,其中的言语几乎句句皆是本王心中所想。” 沈寂一怔,手指因为心中的须臾紧张而微蜷。 这三遍只顾着改得要合乎他的心意,策论所用的语句因着前世对他的熟稔,下意识就改了思路,可却忘了自己今生的身份。 她还在思索着对策,下一瞬却见眼前人霍然自水中站起身来,伴着一句不带情绪的话。 “本王想问你,你为何如此了解本王?” 沈寂未防备他忽然起身,想着他正在沐浴,心里下意识一惊,忙后退了半步低下头去。 然而却一脚自金阶上踩空,骤然失了平衡,眼见便要摔倒。 没摔下去。 手腕被人攥了住,由着那人的力量将她往前一带,她没站住,下一刻周身便接触到温热的池水。 水意浸透衣衫,溅了满脸。 她仓促地擦了一把脸,睁开眼,却恰好对上段渊那似笑非笑的一双眼睛。 怔了片刻,听得他笑叹:“已经没事了。” 这话像有言外之意,沈寂反应了片刻,才发觉自己手下是他硬实的腰身轮廓,正紧紧抓着,一直未放开。 犹如碰到烙铁一般,沈寂骤然松了手。 池边摇曳的灯火在她眸心之中摇晃,她向来清明冷静的目光此刻掺了些惊惶。 沈寂微微咬牙,觉得喉咙像被堵住,只想赶快离开这里。 “抱歉,殿下……臣……”她想要起身,奈何身下是水,池边又滑,一时失了支撑,竟有些无能为力。 手被人拉住,眼前那人眸色深沉又复杂,仿佛带了些笑:“沈经历竟这般柔弱,可要本王抱你?” “……” 越来越离谱。 沈寂心中微震,张了张口瞧了他半晌,没说出话。 他却靠近了些。 他身上尽是水汽,随着他的行动,水滴顺着他的轮廓一点滴滴下落。 沈寂形色皆有些狼狈,怕他真来动手,匆忙间向后退了一步。可他却把她的手腕拉的得很紧,迫得她离他只有须臾。 “想不到文章里惊才风逸的沈经历,私下里竟这般有趣,”段渊低头,笑意辗转在眼底,声音低了几分,“都是男人,你怕什么?” 他视线很直地凝着她,许是这池水的缘故,沈寂只觉得瞧见了灼热。 他生来一双桃花眼,目光惯常又深沉,此刻这样看着她,直让她想起前世一幕幕。 沈寂慌乱间匆匆垂下眼,不再看他。 池水清澈,还没等她缓过气,她忽然想起,他是在沐浴。 目光不受控制地留连了瞬,沈寂一时身体僵硬,不知该抬头还是佯作什么都未瞧见。 头顶上传来一句语气复杂的话。 “你看什么呢?” “……” 沈寂最后是被他拉出这池子的。 满身的玄色衣衫都湿透了,正淋漓地滴着水。 “殿下,臣出去为您叫侍从。” 段渊在那侧披上了里衣,她心中稍放松些,试探着开口道。 “出去什么,你先把这一身衣服换了。” 那人语气不容置喙。 沈寂神色一滞,刚要再说什么,却被那人一把拉过,推进一旁的内室。 又不由分说地丢给她一件白衣。 尺寸宽阔,看样子是他的衣物。 沈寂愣了一下:“臣不敢。” “换。” 那人顺手将门带上,语气寡淡,“你若从本王这浑身湿透着回去,府中人岂不是要暗忖是本王欺辱了你?” “……” 内室烛灯明灭,灯花不时爆裂半声。 沈寂只默了半刻,便悄然将这内室门上闸,再不拖延,迅速褪了那一身湿透的衣衫,将身上的缚带解下。 披上那白衣之后,她便移了灯罩,将这缚带送与烛火上烘着。 方才这带子便已经被她拧了半干,如今在火焰上烘烤不过一会儿,已经半干。 沈寂估摸着再不会渗出潮意,便换上了。 内室之中有一张铜镜。 镜中人衣着不似方才那般狼狈,虽有些宽大,但也还算得体,令人瞧不出端倪。 只是因着刚才浸在热水之中,面色带了须臾潮红。 沈寂将头发重新束了一遍,整过衣襟,在内室缓了片刻之后,抱着换下的衣服走了出去。 段渊已在外间长椅上坐下,听见响动,掀起眼帘瞧了她一眼。 “谢殿下宽厚,今日并非有心冒犯。” 话音未落,却见他走了过来,一只手穿过她耳畔,绕到她束好的发上。 他袖口带风,身上的檀香意扑进鼻息。 沈寂声音一顿,心口猛烈跳动起来,纵她如今声似男儿,可她却从不在人前落发。 只因为她落发的模样实在太像女子,想再伪装定会引起旁人怀疑。 “殿下……”沈寂眸色闪动,欲开口阻止。 却感觉发上的簪被他调整了一下,之后再无动作。 段渊垂下眼看她,笑容轻描淡写:“方才歪了。” 沈寂薄唇弧度抿直,再不多言:“……臣告退。” 看着眼前这人穿着白衣,逃一般地退出这内室,段渊眸色很深,笑意幽淡。 沈寂自出了那汤池室,便察觉怀王府上的人看向她的目光皆有几分复杂和惊诧。 沈寂垂眼瞧着自己身上的穿着,忽而觉得喉间一涩。 方才那内室潮热,她一直紧绷着,却忘了这事。自己进了一趟那内室,便换上了他的衣服,搁谁能不怀疑? 沈寂抿了抿唇,脚下步伐快了些。 方才领着沈寂进去的那个小侍卫哭丧着脸瞧着谢泽,两只手不断交错着,十分难以启齿道:“咱们殿下、咱们殿下怎么染上了这个?奴才之前还以为是这沈经历有过人之才,不想咱殿下瞧上她还有旁的原因!” 谢泽瞧了沈寂的背影良久,神色亦有几分复杂。 他方才看见沈寂面色微红,头发亦是湿透的,连这衣服都换上了殿下的…… 室内发生了什么可想而知。 如今想来,这沈经历的确是生得一张好相貌,不似他们这些人长得粗粝,眉眼间清冷又流利。 他叹一口气:“怪不得殿下这些年不肯娶亲……若是有着异于常人的喜好,殿下心中定是很苦的,世人不理解,但咱们府上的人要理解。” “大人说的是。”小侍从连连应下,忍不住觉得悲从心来。 “往后,咱们便多为殿下寻些这样的人来……殿下这么多年从未告知过咱们此事,也不知道是怎么熬过来的。” “明白,京中也有不少地方是养这种男子的,这些时日奴才去寻便是。” “记得,旁的不要紧,必得是嘴巴严的。” “是。” …… 沈寂回了青竹院,听得院外有两个下人低声讨论着什么。 似乎是在说过些时日的百花宴。 历年百花宴皆开办在宫中的青云台,各路亲王宫妃皆是要出席的,顾珏作为东厂之主,亦要参加。 前世她曾去乔装去百花宴上欲杀顾珏,但并未得手。 不过虽然未曾得手,却也不是一无所获。 那日她上前为顾珏斟酒之时,瞧见了顾珏身上所佩戴的一个荷包。 那荷包的花样、绣法和针脚都很特别,莲花下落了一个篆体的“裴”字。 好巧不巧,这荷包她曾见过。 沈家大房长子沈徽曾有一个外室,名叫裴嫣。 而这荷包,正是出自裴嫣之手。 第28章 郡主 前世她的行动被恒王拦下之后,便没有再细思这荷包的渊源。 如今却觉得颇为可疑。 大房沈徽的外室裴娘子出身低微,本是江南女子,因家道中落投奔来了京城。谁知到京之后发现要投奔的姑父家早已举家南迁,不知到底迁去了何处,便在京中四处游荡。 所幸她生得一副好相貌,被青楼老鸨收留,教会了她琴棋书画,留在楼中做个艺倌。 裴嫣是个极灵透的人,不久后便在京中小有名气。 听说曾有不少达官贵人欲收她入门,最后却都顾忌着她这不清不白的身份,也作罢了。 沈徽对她一见钟情,商户又不比那些为官人家中规矩那样多,故而就收作了个外室。 只是好景不长,裴嫣早年身子便不好,在沈府没待下几年便过世了。 不过不管怎样,那裴嫣都随着大房一家去了西北,她绣的荷包既然出现在顾珏身上,想来也是有些早年的渊源。 正想着,门外忽然来了人。 是段渊身边的小侍卫,看向她的目光有些躲闪,更是不敢直视她这一身白衣,请安好久之后才道:“沈经历,殿下让人送您回府,府外已经备好了马车,殿下还说……您若是方便,明日便可迁进青竹院了。” 沈寂颔首,道:“我知道了,多谢。” 那侍卫回身望了一眼,冲着门外轻招手:“进来。” 他话音落下,门外便走进一个侍女。 侍女手中银盘上是一盅汤。 沈寂看向这汤,有些诧然。 “殿下说,怕您身子虚寒,给您补补身子……”侍女声音很低,目光带了些关切和同情。 “……”沈寂神色顿了顿,半晌才指了那旁的桌案,道,“放那吧,多谢殿下关怀。” “过些时日宫中会开办百花会,经历应该是要同殿下随行的,还请经历早些准备着。”那侍从又提醒了一句。 听到百花会,沈寂眼眸暗了几分,点头应下。 “多谢告知,我明白了。” …… 在怀王府中度过的这些时日,倒也没像沈寂想的那般如履薄冰。 段渊平日里不常在府。 他事忙,如今一些寻常的事务会让人交由她去处理,常常是她在青竹院内坐上一日,晚间去他那里简单汇报,这一日便算完了。 确比想象中安宁不少。 “沈经历。”内室前的侍卫瞧见沈寂,朝她行了一礼,神色恭和。 “明日前将这份文书送去中书,”沈寂边交代着边望了一眼内室,问道,“殿下可在?” “殿下午歇刚醒,正在里间呢,奴才为您通传。”侍卫殷勤道。 沈寂正打算点头,却忽然听得后面有人说话。 “高阳郡主,您先在外面等等,等奴才去里面通传一声……” “放肆,你也敢拦我?四哥都从未拦过我,有什么不能进?”出言的女声张扬跋扈,带了些不满。 沈寂转过身来,瞧见一身着绛紫长裙的女子,目光一顿,俯身行了一礼。 慕承欢瞧见有外人在,愣了一瞬。 只瞧眼前这人一袭青衣干净,身形瘦削,装扮并不出挑。但眉眼却清落素拓,一双琥珀眸子似金海,抬起眼瞧人时,被光影映照着,一石激起千层浪。 “你是谁?”慕承欢皱了下眉。 虽然这人生得并不讨厌,但她也不知为何,瞧见她便不喜欢得很。 “见过高阳郡主,下官是殿下府中侍读。” “不过是个侍读……”慕承欢嘟囔着,方才她瞧王府上下的人皆对她毕恭毕敬,还以为是什么有头有脸的大人物,“你让开,本郡主要去寻四哥。” “郡主这般唤殿下,若是被有心人听去,定会被抓住错处来。”沈寂低垂着眼,语气很淡。 慕承欢未想到她竟敢出言干涉她的事,一时有些恼怒,声音厉了些:“你管我?” “不敢,下官只是为郡主着想。” 沈寂微抬眼看着她,看她这趾高气扬的模样,目光淡漠。 她是高溪部族王最疼爱的小女儿,多年前高溪为表与陛下同心,接受了京中的提议,将女儿送入京城养了五年。 此提议看似是联络友好,其实亦算是把她当作控制边陲的质子。 但因皇帝面上表现是极重视边陲部落的,故而高阳郡主这些年在京中也从未受过亏待,才养成了今日这么一个无法无天的性子。 “不必你的好心,给本郡主滚。”慕承欢极看不惯沈寂眸中那清冷疏离的目光,快步走到沈寂面前,一双眼睛之中眸色凌厉,迫她让开。 怀王府上的大多都是男子,对待这高阳郡主向来都没有太多办法,眼下瞧见她动了怒,都不再开口说话了。 “还未通传,郡主不能入内。”沈寂神色平静,对上她那双眼。 慕承欢气极反笑:“你不过是一个侍读,有什么资格这样和本郡主说话?” 说罢竟直接上手,猛力推了她一把。 沈寂被她推得后退半步,后肩却忽然被人扶住。 “吵什么?” 身后一个慵懒的声音传过来,很淡,带了些不耐。 “四哥!”慕承欢面上涌现出惊喜,瞧了一眼被他扶住的沈寂,又做出一副委屈样子来,“四哥如今是嫌我烦了,竟连府上的侍读都敢拦我……” 段渊看了沈寂一眼,松开手,轻描淡写道:“她刚来府内,自然不知道你,委屈什么。” “你今日怎么有空过来?前些日子不是去了河平么?”段渊问她。 “我自是刚从河平回来便来找四哥了!”慕承欢听他问话,面上的不快散了个干净,道,“我在河平瞧见了不少好东西,都想着回来给四哥呢!” 慕承欢说罢,略带得意地看了沈寂一眼。 沈寂神色平淡,行了一礼之后道:“既然殿下要和郡主叙话,臣便先告退了。” 段渊轻挥了下手,随后任着慕承欢拉拽着他进了内室。 “四哥,你瞧,河平那边盛产珍珠,我瞧都比京中的两个要大!” “是吗。” “是啊,还有那边的人也有趣的很,比四哥府上的可要有趣多了!四哥府上的侍读,竟是连我都敢教训,这样嚣张的人,四哥也不处置?” “怎么处置?” “我府上的人若是敢这般,我定是要罚的。”慕承欢冷哼一声道。 “这样啊。”段渊神色很淡,漫不经心道。 …… 二人的话语自内室之中传出来,慕承欢存心想让沈寂听着,声音都扬高了几分。 王府之中的小侍从凑到沈寂身边,叹了口气低声道:“沈经历有所不知,这位高阳郡主就是这样的性子,咱们殿下脾性好,也从不与她计较……从今往后经历见她,还是避着些吧。” 沈寂沉默了瞬。 像慕承欢这样的人,她本是不会开口管的。 但前世慕承欢因和段渊关系过于亲厚,被恒王指控高溪已经服从于怀王,这是皇帝的大忌。 而如今她既要在他身侧久留,自是应为他暂计长远。 “高阳郡主毕竟是高溪部族王的女儿,没有婚约,和咱们殿下往来过密,终究是不好的。” “咱殿下从前就将这高阳郡主当妹妹瞧的,自比待旁人宽纵些,不过经历也别误会……咱殿下对郡主,应是没有男女之情的。” “……”沈寂知晓是他会错了意,神色顿了下,没再说什么。 慕承欢坐了一会儿,便走出来了。 出了门瞧见沈寂还在门口,忍不住道了声晦气。 “四哥准备怎么罚她?”她转过身去瞧段渊。 见段渊未语,她瞳仁转了转,居高临下地看向沈寂:“你若是向本郡主认个错,今日之事倒也罢了。” 沈寂撩袍跪下,垂首向段渊道:“臣领罚。” 慕承欢冷笑一声:“不识好歹。你既这样急着求罚,便将礼规抄百遍罢,省得你下回记不住。” 府中众人倒吸一口凉气。 那礼规一共三百三十八条,抄上一遍尚且需半个时辰,何况百遍? “刁蛮。”段渊笑骂了一句,未置可否。 “四哥就是太宽仁了,才会养出这样无法无天的奴才。”慕承欢不满。 “要不这样,你将这礼规从头到尾背一遍,若是背得一字不差,本郡主也不罚你,如何?”她唇角弧度讥诮。 “是。”沈寂应了。 慕承欢愣了一瞬,下一刻便听得她自礼规首条开始背起,字句清晰语速不疾不徐,只是那嗓子越来越哑。 听到第一百多条,慕承欢皱眉:“你声音真难听,闭嘴吧。” 说罢便带着余气跑出了怀王府。 府中一时静了须臾,段渊侧头吩咐谢泽:“去给沈经历熬一碗雪梨汤。” “是。” “起来吧。”段渊重又看向沈寂,淡道。 “殿下厚爱,但臣还是不得不说,高阳郡主性情张扬骄纵,迟早会为殿下带来麻烦。” “知道了。”段渊面上没有什么情绪,随口应了句。 瞧见那侧侍从端着雪梨汤走过来,他下颌微扬示意沈寂:“进来。” “殿下,高溪族原是外族,若……”她还欲再开口,却被段渊打断。 段渊忽然俯下身来瞧她,目光蕴着半分笑在她眼睛上打量,似乎要将她瞧个仔细。 “好了,沈经历。” 沈寂微怔,嘴唇动了瞬,却再没发出声音,低头避开了他的目光。 “你若是再不起来,知道的,明白你是在直言劝谏,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你是在同本王置气——” 他语气缓慢悠长,气息扑在沈寂耳侧。 “吃了高阳郡主的醋呢。” “……?” -------------------- 作者有话要说: 沈寂:我感觉你好像有病 第29章 救你 “……?” 沈寂一时只觉得喉咙像是梗住,再不拖延,迅速起了身:“谢殿下。” 随他进了内室,侍从将那碗刚煮好的雪梨汤端到她面前,纵是头埋得再低,沈寂也能瞧见他目光里的促狭。 怕段渊再说出什么奇词儿来,沈寂自己拿了汤匙,一口一口喝下。 雪梨清淡的味道润了嗓子,当下倒觉得好多了。 正要同段渊报今日的文书,却见他头也不抬:“既不舒服,便不用禀了,左右也不是什么大事。” 沈寂应了声是便起身,打算离开,却见段渊抬了抬眼。 “郡主还小,性情不受规束,你不必放在心上。” “臣不敢,”声音一顿,沈寂开口道,“臣只是怕有心人会拿此事做文章。” 在前世,几年之后皇帝欲为慕承欢选婿之时,遭到了这位郡主的强烈反对,又是哭闹又是绝食,直言非怀王不嫁。 有此一事,再加上段睿亦煽风点火,暗示段渊勾结高溪,到底还是让皇帝埋下了怀疑的种子。 “你在替本王担心?” 他开口的时候目光很缓慢地移了过来,夹杂了些许说不上由头的锐利。 对上他那目光,沈寂轻声开了口。 “身为殿下府中人,此乃本分。殿下既知郡主对您有意,又何必给人希望。” 段渊轻笑一声,似是听见什么极有意思的话,骤然转过身来看向她。 外间黄昏微坠,天际半层薄云挡住夕阳廖光,墙上光影错落,只能瞧见那人五官明晰,轮廓峻拔。 他一牵唇,深邃的一双眼睛很沉默地望过来。 这副神情,沈寂很熟悉。 她心口没由来地空了一瞬,恍然间,只觉得仿佛回到了前世那满是血腥气的内室。 刻入骨髓般的难忘记忆顺着血流寻回它原来的位置,被她刻意淡化的目光和人此时此刻如同夏日里无端落下来的雨,直激得人身上战栗。 手心冰凉之间,听得他缓慢开口。 “沈经历,对人无意又给人希望的事情,你有没有做过?” 一字一句如同重锤击打在她心口上,沈寂目光倏然顿在地面上,一时忘了开口回话。 段渊起身走过来,沈寂眼见那双墨黑云履离自己越来越近,最后停在自己面前。 他一只手伸过来抚在她下颌上,把持地不轻不重,逼迫她抬起头来。 他手上的玉扳指将坚硬的凉意传到她脸上,沈寂敛目,眼睫微颤。 那人却笑起来,举重若轻的一句话破开了气氛的僵持。 “想必沈经历这样良善的人,是不会做这样的事的。” 他松了手,走进后室。 “你回去吧,五日之后的百花宴,你随本王出席。” 语气自然得很,仿佛无事发生。 沈寂垂眼,好半晌才压住气息里的颤意,低声应了。 …… 百花宴今年亦举办在青云台,宫中上下向来十分重视,故而开办得十分浩荡。 宫中的宴会都是正式又繁琐的。 天还未凉透,前去各府接人的马车便已经到齐了。 段渊今日穿着较往日沉肃了些,一袭月色珉襟长袍,发上是沉金木冠。 他下了马车之后,回身望了一眼沈寂。 “身子不舒服?” 沈寂本就生得白净,今日脸色却要较往日更苍白些。 她从晨起身子便不大爽快,不过现下段渊问起,她也只是摇摇头:“劳殿下挂怀,只是近日着了凉,不碍事。” 段渊没再说什么,径直进了青云台。 青云台早已被装潢得亮眼,正是秋日里,大朵的菊花绽在清池两侧。御花房培植出来各种往日里瞧不见的颜色,今日都聚簇在这里,等着人观赏。 青云台两侧是大片的凤凰花,红火成色,在阳光的映射下分外耀眼。 着实无愧为花宴。 席中上的是花果茶,被热气一蒸,满院皆是四溢的花香意。 身周尽是皇亲贵胄,皇帝的后妃坐得远些,沈寂身边尽是各路亲王,恒王亦落坐在不远处,见段渊带着沈寂,眸光闪过一丝讥诮。 而在高案右侧首位的,坐着的那个长眉斜飞入鬓,眼尾轻挑带笑的男子,正是当朝九千岁顾珏。 沈寂悄然抬眸,静望了他一眼,虽隔着远瞧不太真切,但却在他起身之时见得他腰间所佩荷包,正是前世她所见的那一个。 沈寂不动声色地垂下眼,不再看了。 皇帝一直到午时才来,朝务繁忙,皇帝看上去兴致也不算高,只潦草地看了几场表演,便去青云台阁上歇着了。 皇帝一走,宴会间的气氛才活泛了几分,沈寂身上却有些疲乏,向段渊告了假:“臣有些头晕,想出去走走。” 段渊正逗弄着纯妃刚诞下的十七公主,应了一声:“你去吧。” 沈寂在青云台后园走了许久,才觉得好些。前世来青云台是扮成侍女假混进来的,没敢这样大方地瞧瞧青云台的景色。今日看来,倒觉得不愧是皇家第一园林,园内景色迂回大气,层林茂密,实在难得。 天色已经不早,此刻暮色四合,园中静寂。 主台那边喧闹声已经小了,沈寂估摸着快结束了,便打算往回走。 就在此时,静谧的园林之中却传来了一二细碎的说话声,似是男声。 沈寂心下一动,脚步顿了住,悄然移步到一旁的假山后,侧耳静听。 “掌印何必心慈手软?” 沈寂一怔。 纵使声音很轻,她也能认出,这正是恒王段睿的声音。 那边的人似乎没有回答。 段睿又道:“只是可怜了裴姑娘,如花似玉的一个美人,却被沈家人折磨至死。若是姑娘当初跟了掌印,定然不会发生这样的事。” “殿下想说什么?”顾珏终于开口,声音带了些阴柔的哑意,透着不容忽视的寒凉。 “掌印别误会,本王只是想同您联手罢了。” “殿下让奴才替您查的事情,奴才都替您查过了,但那证据历经这么多年早便没了踪迹,故而无法确定,”顾珏像是叹了一口气,“殿下,事情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早已尘归尘土归土,您不必过忧了。” 沈寂定定地站在假山之后,抓着石壁的指尖泛着青白。 段睿以裴嫣之死来诱导顾珏,用意何在? 他又为何要置沈家于死地? 一个极为荒谬的猜测在她心中呼之欲出,沈寂瞳孔微缩,攥紧了手。 可她再想听时,他二人声音却越来越低。 眼见他们就要谈毕,自己若还待在此处定会被发觉,她悄然起身,步伐很轻地向主台那侧走近。 小腹忽而一阵刺痛,沈寂皱了皱眉,脚下一步未防,重了须臾。 那顾珏是个身上带功夫的,耳可听六路,此刻几乎转瞬便将目光投掷过来:“什么人?!” 沈寂心头一沉,再不敢慢移,动用全力跑了起来。 好在如今正值夜晚,青云台树影婆娑,替她挡了不少视线。 顾珏阴沉着脸拾起一枚尖利石子,极快地朝这侧掷过来。 那石子重重擦过后肩,因着带了内力,沈寂喉中一阵腥甜,闷哼一声,重咳出一口鲜血。 不敢耽搁,只皱着眉极力向前跑去。 顾珏面色沉如水,回身望向段睿道:“殿下,应是个男子,此人不能留。” 段睿亦攥紧了拳,牙间迸出一声冷笑:“想不到这皇宫之内竟有人如此胆大包天。” 顾珏高喊了一声:“来人!” 青云台侧的侍从纷纷聚到他那。 “青云台有刺客,欲伤殿下安危,好在那人被我所伤,应也逃不出太远。即刻起速查台内所有楼阁,不要放过任何一个男子,一一验其后身有无伤口。事关重大,贼人奸诈,各位亲王的阁中也要仔细查过,不可遗漏!”顾珏声音冷寒,开口吩咐。 “是!” …… 沈寂今日着了一身玄衣,虽身上有伤倒也现不出端倪。 只是她刚到青云台,就听得那边园林之中一片熙攘,那些侍从似乎都奔着这边来了,嘴中高喊着抓刺客。 沈寂低眉敛目,忍住肩上的疼痛,径直奔二楼阁间而去。 门没锁,一推即开。 百花宴晚间向来是要放烟火的,故而这阁间皆是为各路亲王和宫妃们备着的。 而这二楼中央—— 沈寂单手将门推开,瞧见段渊坐在茶案前,半掀起眼来看她。 再撑不住,她捂着肩上伤口,腿一软,跪在他身前。 段渊起身瞧了一眼那旁灯火通明的林园,听着满园喧嚣,又看了看沈寂肩上的伤。 他垂首看着她,似是有些吃惊,又觉得意料之中。 眉头微蹙,眸中神色很暗。 “沈经历,你是真会给本王找麻烦。” 沈寂神色有些苍白,半晌才开口。 “抱歉殿下,臣游园之时,偶遇……” “行了,别说这些了,他们的人大约马上就要过来了。顾珏可不怕我,说不定第一个查的就是这儿。”他语气很淡,眸色带着些漠然。 他在想,他何不把沈寂交到顾珏手中,报了杀身之仇又消了一个祸害,一举两得。 “……求殿下。”沈寂气息有些乱,此刻薄唇微动,抬起那双清澈澄明的眼看着他,眸光之中烛火摇晃。 段渊凝了她良久,而后叹了一口气。 果真是个祸害。 纵着一袭男装,照样祸害得了他。 段渊忍无可忍般一把遮住她那双眼睛,不耐道:“别看了。” 说罢直接将人打横抱起来。 身体骤然腾空,他身上的檀香意几乎将她笼罩,沈寂心中微惊。 “殿下,臣自己可以……”沈寂身体有些僵硬,声音干涩。 “闭嘴。”他皱眉道。 将她放至榻上,他便开始解衣带。 这动作前世的她再熟悉不过。 沈寂手指蜷起,目光微闪,声线里泛着几不可查的紧张:“殿下,要做什么?” 段渊拉了拉衣襟,任着那衣服全然松开,锁骨连同身体轮廓一起袒露在空气之中,他极不耐烦地吐出两个字:“救你。” 第30章 喜欢 沈寂慌忙垂下眼,手指抓住锦被。 听得那边一声轻嗤。 “你一个大男人,害羞什么?”段渊欺近她须臾,伸手攫住她的下巴,挑眉问,“没见过?” “……” “脱了。”段渊下颌微扬。 沈寂下意识抱住手臂,眼眸之中的慌乱藏都藏不住,急急开口道:“臣肩上有伤,恐会脏了殿下床榻。” 段渊看着她这模样,舌抵过腮,径直将人压在床上。 沈寂后肩伤口不浅,这样在床榻上碰了一下,微皱了下眉,下意识松了抵抗的力气。 “疼?”段渊伸手将她衣领扯下来些,露出雪白的肩,语气很淡,“疼也忍着。” 他整个人覆在她身上,把她双手钳制住,不让她乱动。 将她那上衣撕去一半,恰从她手臂处垂下来。 沈寂心口猛烈跳动,手心之中尽是汗意。 他若是再拉拽下去,她的缚带便藏不住了。 阁楼楼梯上似乎传来脚步声,段渊没再拉下去,抬手一把抽出她发上的簪扔到床榻里,任她一把青丝散落下来。 他的气息近在须臾,稍不注意便会碰撞到她的颈间脸侧。 纵使前世曾那样亲密过,隔着这样漫长的时间再被他圈在身下,仍是熟悉又陌生,让她难以适应。 段渊终于垂下眼看向她,一双桃花眼此刻不带太多情绪。 “是你求本王救你,还不配合些?” 沈寂怔了瞬,骤然清醒过来。 她随即勉力按下心头的异样和紧张,深吸一口气,伸手如前世一般勾过他的脖颈。 抬起下颌,吻在他喉结旁边。 段渊神色倏然顿住,手紧握住榻上木栏,臂上青筋暴起了一瞬。 “殿下,青云台之中有刺客,属下们例行搜查,冒犯了——” 正巧外间传来人声,下一瞬那些侍卫便破开内室的门。 一开门,却都愣住了。 只见榻上男子背部线条硬朗,身下是女子雪白肩头,和红唇微张的侧脸。 不仅如此,怀王殿下颈侧还有十分妖冶的一点紫红,一看便知……这内室刚才发生了什么。 “你们是不想活了。”段渊拉起锦被须臾,盖上她的肩,回眸看向门口,语气冷沉如冰。 “殿下恕罪!”这些侍从慌张地跪了一地,连连请罪。 他们相互对望了一眼。 虽然室内灯火昏暗,瞧不清这女子是谁,但既然掌印说刺客是个男子,这内室之中又如此空旷,实在没有能藏人的地方…… 领头的那个人垂首道:“打扰殿下了,实在是今夜事发突然……不知殿下可见过一名受伤的男子?” “你觉得本王能在哪见?”段渊神色冷极,一双眼眸敛着寒意,“都滚。” “是。”领头侍卫已然冷汗涔涔,再不敢多说,手一挥,带着所有人走了出去。 又将门关了个严实。 这些主子一个比一个可怕,他可不敢惹。 内室之中,段渊听那些人的脚步消失在这层尽头,目光这才回到沈寂身上。 摸了一把自己脖颈,他轻笑垂眼:“沈经历这本事,是从哪学的?” 沈寂一噎,半晌才答:“适才冒犯殿下了,是……在小时候看过的戏文册子里学的。” “本王还以为,像沈经历这样清明自持的人物,只读圣贤书。”他声音压低了几分,无意识地靠近她耳畔了些,气息周游在她耳廓。 沈寂指尖微紧,侧身一躲,神色又恢复了往日的拘谨。 段渊也不再箍着她,起了身,一拍床榻道:“转过去。” 沈寂还未来得及反应,便见他起身去拿了瓶药过来。 沈寂怔了瞬,看到他微偏头,眸中神色又不耐又无奈。 “总得本王说两次吗?”干脆不再和她多言,他手臂跨过沈寂,直接推得她俯在榻上。 “不劳烦殿下,臣自己来就可以。” 段渊冷笑一声:“你够得着本王就把这药给你。” “……” 沈寂安分了些。 “顾珏下手这么重,”凝着她那不断渗着鲜血的肩膀,段渊眸光凉了些,开口问,“你听着什么要命的话了?” 沈寂默了瞬,从前世里记住的顾珏的把柄中随意挑了一个,当做是今日听得的说与他。 段渊轻笑:“顾掌印竟这般不谨慎,在青云台说自己这样的大事。” 沈寂听出他话中的讽刺,却没再解释什么。 段渊手中药瓶轻抖,药面落到沈寂肩头。 那伤口有些深,沈寂一时未防备,被蛰得身子一颤。 那人大掌却如同抓住小猫一样按在她后颈,令她不得乱动。 “忍忍。” 段渊看着她这肩上的伤,目光越发暗沉。 前一世,也是同样的位置,她这肩上曾为他留过一个箭疤。 他们那时在西北狩猎,偶遇刺客,乱箭无眼,他正举剑应敌毫无防备。 她却义无反顾站在他身前,替他挡下那一箭。 那一箭穿胸而过,她又一贯身子弱,连续三日高烧不退,险些连命都没了。 真心也好假意也罢,她也确确实实抛开自己的性命救过他一次。 那个时候的她一双眼睛里都是他的影子,命悬一线的时候还对他说:“就算天下人都不帮你,我也会护着你。” 目光清澈如水,像是要将整颗心都交予他。 这些年他心中一直存着半分毫无根据的侥幸,纵使明白自己荒唐,却仍想知道她当初是为什么舍命救他。 段渊握在她腰身的手不自觉收紧了些,直到身下女子周身都紧张起来,他才放了手。 神色恢复如常,段渊漫不经心地将药瓶收好,淡道:“便宜你了,这药本王就两瓶。” “多谢……” 沈寂话未说完,瞧见他一眼望过来:“上一瓶还被你摔了。” “……” 段渊拿了件和她身上那件差不多的深色衣服给她,沈寂正打算起身去换,却听得身后人又道:“你身上……还有别处受伤了吗?” 沈寂回眸,只见榻上除却她肩上,还有一处血迹。 指尖一瞬凉下来,这是…… 许是这月太过劳心紧张,竟提前了半月……她此刻毫无防备,这该如何是好? 段渊凝了那血迹的位置一瞬,眸色微动,没等沈寂说话,他便起了身,随手撕开一件里衣。 那衣服在他手上被扯成一块块白布条,他径直抛给她。 “你自己包吧,本王不管了。” 沈寂接过那被他撕成绷带模样的衣服,神色微动,心下暗自松了口气,半晌才开口道:“多谢殿下。” “不是为了你,本王包庇你一次,若是让旁人发觉,岂不就成了本王的罪?”段渊转过来看着她,拉上她身前的屏风,淡道,“好好包扎,别让旁人瞧出端倪。” “是。” 外间半晌都未能找到这个身上带伤的刺客,满青云台几乎都被翻了个遍,却还是没能寻见这个人,就好像凭空消失了一般。 因着今日发生的这事,晚间原本要燃的烟火也没能如期进去,顾珏将人拘在这里,早就听得一众人的不满。 万般无奈之下,也只得任着众人离开这青云台了。 沈寂和段渊同乘轿辇回府,晚间月色正好,透过马车的窄窗映照进来。 段渊撑着下巴看向窗外,沈寂在他身边端直坐着,一路沉默。 “沈经历,你可曾喜欢过什么人?” 段渊凝着月亮,毫无征兆地轻声开口。 沈寂起初以为自己听错了,半晌才发觉他是确确实实问了他这样一句话。 君有问,臣自然不能不答。 沈寂抿了抿唇,想开口说不曾,脑海之中却留连过前世他在自己面前,郑重其事地写了一张喜帖递给自己的模样。 “你放心,我定会娶你,绝不负你。” 沈寂喉咙里无端一滞,声音低了些。 “殿下何出此言?” “随口问问,”段渊侧过脸须臾,轻描淡写地笑了下,“本王瞧沈经历性情这般清冷疏离,不知将来谁有这个荣幸,能入得你心中。” 沈寂的手收紧了些,听他这笑容刺耳,顿了片刻道:“谈何喜欢,婚姻大事,自该由父母做主。” 听到父母这两个字,段渊的目光似乎停在她身上一瞬,月色映得他眸光漆黯,让人看不清那神色里到底盛着什么。 他沉默了很久,马车却停了下来。 “殿下,已经到了。”外间有人轻声提醒。 段渊起身,笑容恢复如常:“沈经历说的对。今日劳累,回去记得多喝些茶水。” 沈寂愣了下,不知他怎么就忽然来了这么一句,不过也早便习惯他这跳跃的性情,仍是欠身行了礼:“恭送殿下。” 见段渊进了内院,沈寂这才回了青竹院。 房中焚香清净,沈寂松下防备,紧绷了一日的身子终于得以歇上片刻。 她躺在床榻之上,脑海之中回荡着今日听得的那几句话。 室内烛火很淡,映在她瞳仁之中只剩下冷意。 段睿想置沈家于死地,他还在背地调查着有关沈家的事情。 所以当初株洲一案……会不会也有他的参与? 可是…… 当初父亲之所以兵退株洲城,是因为收到了快信,令他将津阳的西域敌军交由容将军接手。 那封信上所印的私章,她前世曾在段渊府中见过,正是容将军所用无疑。 沙场上军令如山,纵父亲那时想守津阳,却也相信陛下和容将军的决断。 而就在父亲退于株洲城,瞧见容家大军越过城境,以为援军到来之时,却被容大将军以父亲勾结西梁故让津阳为借口,将近万将士押于此地。 攻退西梁之后,容将军奉怀王之令,剿尽逃兵叛敌。 他们给数万条人命压上了一个血腥的罪名——通敌叛国,这个罪名,足够被人钉在耻辱柱上唾骂百年。 她的父亲林将被判满门抄斩,母亲想尽办法送她和兄长逃出生天。 即便如此,陷害父亲的人也不欲放过他们,一路追他们到俞梅山上,兄长为了护她而死。 而她中了一箭。 生死一线之时,她记住了那箭上的木纹。 而她之所以断定陷害父亲之人就是段渊。 是因为几年之后,她在怀王府中,看见了一模一样的箭。 -------------------- 作者有话要说: 沈寂:你杀我爹(╬ ̄皿 ̄)! 段渊:老婆多喝热水 o( ̄▽ ̄)o~ 第31章 龙阳 一夜睡得并不安稳。 多年来噩梦缠身,梦里总是那日场景。 她不明白,本是有冤报冤的事,她却这么多年都难以心安。 晨光熹微,沈寂起身,在床榻之上枯坐良久。 外间天光渐明,她正打算出门之时,却在门口被谢泽拦住了。 沈寂瞧他今日神情不同往常,忍不住开口问:“怎么了?” 谢泽站在那儿,沉默了半刻,面上尽是视死如归的神色。 晨起他瞧见殿下颈上有一块瘀血,只以为是他受了伤,再三问过可要请大夫来瞧之后,却见段渊神色颇为复杂地转过来盯着他,凉凉撂下一句:“这不是伤,这是沈经历咬的。” 听过之后他只恨自己不能当场死过去,竟好信儿盘问了这么一件要命的事,想来殿下如今愿意留他一命,已经是万般宽仁。 他下意识喃喃一句沈经历竟会如此,被段渊听见了以后又漫不经心地接了句:“沈经历娇贵,本王碰不得,一碰便咬人。” 殿下语气虽很淡,可听在他耳里却字字皆是暗示提点。 谢泽闭了闭眼,长吸一口气,重又看向殿下口中娇贵的沈经历。 “沈经历,头前我寻了这些人来,还不敢将他们送到内院去……如今、如今,咱们算是都明白殿下的喜好了,咱们这些为奴才的,还是要好好为殿下宽心才是。”谢泽侧身一让,让沈寂瞧见了他身后的人。 沈寂一愣。 只见十个男子跪在谢泽身后,面上脂粉气甚重,举手投足之间都是秀气,看着倒……楚楚可怜。 见沈寂不言语,谢泽有些急。 殿下既对自己说了这沈经历是个不肯的,那殿下这般年龄,总是要解决需求的。 他硬着头皮道:“经历应当明白,总是要有人伺候殿下的,经历若不好这个,便让这些人来就是。既全了殿下的喜好,又解了经历的难处,岂不是两全其美。” 这些时日他算是看出来了,这沈经历是个能干的,可不能因为这档子事让怀王府失了这样一位好助力。但殿下那边亦要照顾着,这十个男子皆是他千挑万选出来的,总能有殿下瞧好的。 “你的意思是,让我给殿下送过去?”沈寂瞧着那些男子,眉头微皱。 “没有没有,”谢泽连连摆手,“我只是想让经历给瞧瞧这些人有没有合适的,毕竟经历应该……应该明白殿下的喜好。” “……”沈寂半晌说不出话。 却又见谢泽招呼着一个男子抬起脸来。 那男子生了一双细长的眼,肤白貌秀,薄唇因为羞涩而轻轻抿着。 “沈经历你瞧,这人生得可像你?” “谢总管,”沈寂终于忍不住,犹豫道,“我劝你,还是不要送人给殿下为好。” 谢泽叹一口气,只觉得是她不懂事,“殿下这么多年都未娶亲,有这样不同于常人的喜好,咱们应该多理解才是。” “他……”沈寂神色有些复杂,不知该如何开口。 若说他是断袖,怎生前世半分端倪也瞧不出? 若说他不是,这一世却又待她有诸般不同。虽喜怒无常难相与,终究还是多有照拂。 “罢了,还是我自己定吧。”谢泽又叹,眉宇间的愁绪浓得化不开。 沈寂看他这模样,轻按眉心后勉强道:“谢总管不如让殿下自己挑选,咱们为殿下选的,终究不是殿下自己的心意。” 谢泽眼眸一亮,击掌道:“经历说得对,不如就将这些人直接送到内院,让殿下自己为他们安排活计。” 谢泽心中倒是敞亮了些,沈寂凝着他领走的那些男子,神色有些一言难尽。 晚间她循例到内院去汇报事务,却没瞧见上午那些男子,内院中空旷如初,倒有些奇怪。 沈寂没多想,在他门前行礼通传,随后便进了去。 内室之中的檀香气很浓厚,四周却十分静谧。 “殿下?”沈寂抬眸未瞧见他,轻唤了一声。 没有人应,只有一声轻笑。 沈寂绕过屏风进了里面,恰好瞧见上午那十个男子一一跪在他身侧,个个模样看起来都十分紧张。 段渊坐在榻上,长衣铺陈在紫檀木上,玉白如雪的衣襟衬得他眉眼峻秀矜贵。 他刚剥开一只柑橘,听见脚步声,掀起眼瞧了沈寂一眼,神色带了些懒散的笑。 沈寂噎了一下,不想自己竟撞上这场面,转身便要出去:“打扰殿下了。” “站住,”段渊拿起桌案上的玉骨扇在空中虚挥了下,笑意自然,“沈经历瞧瞧,哪个好?” 沈寂抿唇转过身来,凝着地面道:“……臣不知。” “不知?”段渊自榻上起了身,缓慢地走到那十人身侧。 他身上本就带着无声的压迫,如今内室安静,这逼仄之意更明显了些。 那十个男子皆已不像上午被选进王府中那般高兴,此刻皆心惊胆战不已,揣度不出眼前这位爷的想法。 他们虽都是身上干净的人,但以前也是在花月场中混迹的,这位怀王殿下,他们竟瞧不出有半分断袖的模样。 他们个个都是京中顶出挑的相貌,若真是有断袖之癖,瞧不上他们中的一个倒也罢了,怎么可能对他们这十个人都没有半分心思? 他们心中思绪不停,又见段渊忽然走到一个人身前顿住,声音很淡:“你,抬头。” 被他指到的那个男子万分紧张,此刻缓缓地抬起了头,连下巴尖都在颤抖。 沈寂偏头看了一眼,只见正是上午被谢泽说长得与她很像的那个。 此刻这男子被吓白了脸,细目长眉,薄唇微启,更显动人。 “沈经历,连谢泽都知道给本王送什么样的人,你自己却不知道吗。”这话虽是他问出来的,段渊却没准备让她回答。 下一瞬便见他放过了那个男子,步伐移向沈寂。 手中玉骨扇轻挑,微凉的触感恰好迫得她抬起下颌。 沈寂被迫对上他带着慵懒凉意的眼眸,心口无端一滞。 “回去应告诉谢泽,本王只喜欢沈经历这样的,须得一模一样才肯,有半分不像都不行。”他微微俯身,话中半分玩笑半分矫作,说得慢条斯理,像是怕她听不清一般。 分明是很亲密的表达,可这字句自他口中周转出来,沈寂却觉得指尖发凉,像他这份喜欢能要了人的命一般。 一时间不知该怎么应。 屋内那十人均吓得屏气噤声,只敢眼观鼻鼻观心,连眼睫都不敢动一下。 心中均已叫苦不迭——早知是这光景,谁还来这阎王地方走一遭。 “殿下厚爱,”沈寂眸中终于回神,她微皱眉,“臣怕担不起。” “错了沈经历,”段渊淡笑,唇边弧度固定,“本王给你的,你担得起要担,担不起也得担。” 他手中那扇子在她脸侧滑过。 玉骨冰凉,通过皮肤透进来,像是能把这份寒传到心口。 “谢泽。”他忽然声音提高了些,朝着门外喊人。 不消片刻,谢泽便从门外进来,神色恭敬:“殿下。” “带着这些人滚出去,你若是再敢给本王送人,本王就把你的头砍下来。”段渊面上笑意不减,言辞却冷如淬冰。 谢泽一哆嗦,再不敢说什么,连声应了,飞快地领着那些人从内室走了出去。 室内只剩下沈寂一人。 她斟酌着准备告辞,却听段渊一句话抛下来:“渴了。” “……” 无法,她只得站起来给他斟茶。 桌上放着一壶瓜片和一壶毛尖,沈寂下意识便选了那瓜片,替他斟了一杯。 段渊垂眸看着这茶氤氲的气息,忽而道:“沈经历可还记得,上次本王问了你什么。” 隔着热气的水雾,他的神色有些瞧不清楚,沈寂怔了一下,半晌才想起来他说的是那次在沐室,他问自己的,为何对他这般了解。 内室茶水的流淌声忽然一滞,段渊持起那茶盏,看着里面漂浮的碎茶叶。 “外人皆以为本王喜好毛尖,只有谢泽他们这些人才知道本王只喜欢明前的毛尖,往日里惯喝瓜片茶。” 沈寂放下砂壶,知晓这次避不过,轻声道:“从前为了能拜入殿下府中,臣曾打探过殿下的喜好。” 段渊抬眸,眸中倒无甚追究的意思,只是淡问:“你如今了解本王的喜好了?” “该记住的,都记得了。”沈寂答道。 “本王觉得你倒也未必全然了解。”段渊一哂,光是眉眼看起来万分和气。 “沈经历不如猜一猜。”段渊忽然伸手搭在她腕上,一把将人拉到身前。 他眉间恣然,笑意如同猫捉鼠一般好整以暇,带着些玩味,“猜猜本王到底喜欢男人还是女人。” “……”沈寂看了好他一会儿,觉得这个问题自己不应该回答,她低下头沉默片刻,忽而神色肃然地开口,“殿下,沈家大房乃单传,恕臣不能好龙阳。” “单传?”段渊拧眉,“你不是还有个弟弟?” “他是断袖。” “……?” “所以不管殿下是不是,臣不能是。” “……” “臣祖母还等着抱孙子,臣不能让她空等。或者殿下若是能生孙子…… “臣也可以好龙阳。” -------------------- 作者有话要说: 段渊:那我走?? 第32章 竞艺 段渊抬眼瞧了她半晌,忽而笑出来,语气之中不无讶然:“你说什么?” “……”沈寂回味片刻察觉出不对,神色停滞一瞬,半晌之后一欠身,“臣告退。” 正在这时,外间却忽然一阵喧闹,内室之中传来脚步声,沈寂转过身去,恰好对上慕承欢那双眼睛。 她怔了一下,下意识便想将手腕往外挣。 谁知段渊却牢牢持着她那手腕,半分不松。 慕承欢的视线缓缓移到沈寂的手腕上,一双眼睛因为惊讶而微微睁大。 她向来进怀王府都不通传,此刻也没觉得是自己逾矩了,倒看沈寂十分不顺眼。 她不是傻子,自能瞧出这内室之中气氛的不对劲来。 都说女子有狐狸成精妖媚惑主的,没成想这男子竟也有成精的! 这眉眼之中的清淡和疏离,不就是江南那些瘦马惯会的刻意勾引吗? “你放肆!”她皱眉看向沈寂道。 段渊闻此,慢条斯理地收回了手,笑意仍悬在唇边,只是声音沉了些:“是郡主放肆。郡主已经长大了,再进本王府内,记得通传。” 慕承欢脸色一瞬间就变了。 四哥这是……在为了眼前这个区区八品的经历责问她? 她眼眶几乎一瞬间便红了,模样委屈得不行。 段渊瞧了她一眼,叹了口气。 “罢了,”他一挥手,对沈寂道,“你先回去吧。” “是。”沈寂松下一口气,行了礼退了下去。 临走前还听着了慕承欢对她的控诉。 “四哥,这不过是个小经历,她身上到底有什么过人之处值得四哥这般待她?” 沈寂听着,心中倒无甚波澜。临走前回过头瞧了一眼那慕承欢委屈的侧脸,忽然觉得她长得似乎像一个人。 可具体像谁,却又想不起来。 沈寂只当是自己看错了,没再多想。 …… 半月之后,正是宫中举行了秋猎的日子。 沈寂作为段渊的侍读,自然是要随行的。 每年秋猎都开办得十分浩荡,朝中将此视作儿郎英勇的标志,若是拨得头筹,光是陛下的奖赏就要拿上一堆。 场中擂鼓喧嚣,气氛肃然。 这头一轮比的是各位皇子的准头,限时一炷香的自由狩猎,每人限带一个随从,到了时限之后靠各位皇子手中的猎物来计分,定输赢。 这些时日皇帝将沿海盐商一事交由段渊处理,事情虽做完了,段渊为了秋猎回朝,谢泽却被他留在那里收尾。 眼下内侍让择人随猎,段渊转过来瞧了沈寂一眼,淡问:“会挽弓吗?” 沈寂点了头:“会一点。” 她前世在恒王府中练了不少保命的技巧,狩猎射箭倒也会上几分,段睿也曾夸过她的准头,还命她在百米外取过一个人的性命。 “那就你随本王来。” 诸位皇子所带的皆是身侧的武卫,唯独段渊这边,带了沈寂一个侍读。 敬王段章正与段渊说笑呢,忽而转过身瞧了一眼沈寂这瘦削的身板,忍不住皱了皱眉:“四弟,你怎么带了这么个人来?” 段渊亦瞧过去一眼,眉眼笑意慵懒:“怎么?” “瞧着也不像个会武的,恐怕连弓都举不起来吧?” 段睿瞧见他们二人亦走了过来,看向沈寂的目光微寒,笑容之中亦泛着些轻视之意:“二哥抬举了吧,我瞧四弟这是存心想让着咱们呢,他带的这个人别说举弓,可会上马?” “京中近来有传四弟多年不娶,就是因为不喜欢女人……”段章神色带了些玩笑意,“可别是因为瞧这粉面男儿生得好看,才到哪里都带着。” “可能正是呢。”段渊骨节分明的手轻勒缰绳,神色恣意。 “四弟真敢开玩笑,回头我就将你这茬禀了父皇去。”段章笑道。 他们正谈笑着,已经到了林子边上。不远处的内侍摇晃手中铜铃,铃声轻脆,算是开了场。 丛林葱绿茂密,矮树丛的树叶被风吹起微微浮动。 诸位皇子已在搭弓拉箭,瞅准了林间灌木中的一只兔子。 这是第一只猎物,谁若是率先拿下,可是赢得了好彩头。 段章亦搭着弓,瞧着段渊和沈寂在他身侧,忍不住回眸望了沈寂一眼,却发觉那马都要比她高,笑道:“可要帮你一把?” “谢二殿下,臣自己可以。” 沈寂欺身上马,看了一眼段渊搭弓的方向,顺手便抽了身边的弓压在脸侧,清眸微眯。 下一刻,箭已经离弦。 众人一时间都未能反应过来。 兔子本就活泼多动得很,此刻被这样多的人围堵,更是惊慌失措,四下逃窜,根本就容不得人瞄准。 任谁都没有太高的把握,这又是今日第一次出箭,若是失误了,恐要遭人耻笑。 故而众人心中都十分谨慎,不想竟被沈寂领了先。 段章看着那箭的走向正是向着那兔子,皱了皱眉。 这人再怎样也只不过是一个侍读,抢在自家殿下之前出箭,多少卖弄了些。 那箭破风而出,顷刻之间,便扎根落地。 虽离那兔子很近,却没有射中兔子。 段章身边的武卫眸中闪过讥诮,低声道:“还以为这人多厉害,这般抢着来……” 话音未落,却又听得一阵风声和人群之中一声惊呼。 段章神色微滞,目光凝在那丛林方向。 只见那雪白皮毛的兔子已经倒在血泊之中,方才段渊身边那个侍读一箭封了那兔子下意识逃窜的去路。段渊又一箭接过去,那兔子再无路可逃。 段章转过头看了沈寂片刻,只见得那人眉眼清淡,微上翘的丹凤眼似乎带了些凌厉和凛然,细看起来却又觉得是自己的错觉。 人群只沉默了一瞬,随后便开始为段渊庆祝,纷纷道他箭法高超。 皇帝隔着甚远,却也将那旁所发生的事情瞧了个清楚,轻笑看向身侧的李容海,问:“是什么人?” “回陛下,好像是四殿下身侧的侍读……就是上次那个被陛下封了沈经历的。”李容海恭声答道。 皇帝微挑眉,回忆片刻道:“叫……沈惊澜是不是?” “正是。” “有点意思,一个侍读还会挽弓,朕也想瞧瞧她还有多大的本事,”皇帝说着放下了手中的茶盏,瞧向一旁的顾烨,问道,“她那骑射比你如何,不如一会儿的竞艺带她一个。” “瞧着是有本事的,臣遵旨。”顾烨笑了下,细长的眼微抬,缓声答道。 李容海瞧了顾烨一眼,神色微顿,心中暗自为那沈经历捏了把汗。 这顾烨乃是顾珏的侄子,自幼同顾珏修习武艺,骑射虽比不得顾珏,也是一等一的好了。往日里为人处事的性情同九千岁如出一辙,都是一个看着温和,内里却狠辣无比的人物。 偏偏如今陛下有意将其向锦衣卫司长的位置培养,平日里荣宠倒盛,做事惯来不拘束,恐怕就算今日杀了人估计也不会受什么责罚。 那竞艺……李容海叹一口气。 恐怕如今陛下是觉着这沈经历对怀王殿下居心叵测,又是文采斐然又是能弓善武,实在是太过蹊跷,这才有意试探她的深浅。 …… 第一场行猎很快便结束了,一炷香燃到尽头,段渊同沈寂手中的猎物胜于旁人,顺理成章拿下头筹。 奖赏是一柄雕金云纹长弓,段渊持弓谢赏,却听得皇帝开口:“你今日身侧这一个,倒像比去年的还要凶些。人看着不大,技艺却高超。” 段渊微侧头,笑道:“儿臣府中人惯爱这些雕虫小技,父皇还是轻些夸。” 沈寂亦应:“陛下谬赞,乃是殿下教导有方。” “你教出的人不错,”皇帝对段渊点了下头,又看向沈寂道,“正巧今日有竞艺,往年都是各府中武卫参加,朕瞧你是个有本事的,今年便由你下场吧。” 段渊闻此,微皱下了眉,没等开口,只听得沈寂那旁已经应了。 这竞艺乃是秋猎之中打趣的一项。 其实历朝历代算是一介刑法,是上位者折磨囚犯的一种途径。不过历经多朝以后,规则也被改得有了趣味性,平日里边做竞艺来比试了。规矩是场中二人各守一方,手中持弓箭,击百米之外的磬,先击得磬响者为胜。 场上人都可用手中弓箭对另一人进行干扰,因那磬在百米之外,又迎风飘动,须得屏气凝神方能一箭而中。 故而在历朝历代的刑法之中,是要有一人将其余那人杀之,方能有空闲去射那百米之外的磬。 但在本朝的竞艺之中,只要落马便算出局,故而若一人能逼得另一人落马,便已经算是赢家。 往年惯来都是各府之间分组比试,今年皇帝却派了顾烨下场,对上沈寂。 那旁已经有人开始布场,沈寂身上被侍从绑了襻膊,衣料皆束于身后。 段渊在她身侧,眉眼之中神色很淡,让人猜不出他心中情绪。 “对不过下场便是,不必死撑。” 沈寂垂眸不语。 她知道这场竞艺却有一个不成文的令,那便是赢得的府可随陛下去西北狩猎。这本是一项趣味竞艺,那些世家往常也自会知趣地输于各位皇子,可今年皇帝却令她同顾烨比试。 顾烨是皇帝看重的人,赢不得。 但皇帝又在试探她对怀王府的忠心,亦输不得。 第33章 不胜 皇帝坐在高位之上,眉眼之间虽是玩笑意,话里却带着半分敲打。 沈寂应了:“是。” 狩猎么? 前一世西北的狩猎段渊倒是去了,在段睿设好的局中,她替他挡了一箭,之后便轻松赢得了他的全心信任。 沈寂余光掠过段渊,眼睫微垂。 那时不过是救了他一次,他便再对她了无疑心。 那个人有的时候,真是蠢得不像话。 竞艺已经开始,那侧的顾烨已经上马,手中的箭在阳光下明晃晃的,锋芒毕露。 顾烨攻击之意甚为锐利,根本不予人喘息之机。 始一开场便纵马到她身侧,那十四力的长弓在他手中挥动,于沈寂耳侧掠过一阵疾风。 他眉眼带着些阴狠,手上力道亦不减,见沈寂躲过,又是高喝一声,重重卷来。 沈寂微皱眉,将弓箭依在那马身上,死死勒住缰绳。 马蹄高抬,长嘶一声,总算是躲过了他这一遭。 段渊身侧的小侍从看着暗暗惊心,忍不住担忧道:“咱们沈经历看着也不像个能扛的,这顾大人怎么下着死手?” 段渊负手站在场侧,那双桃花眼罕见地蕴了些沉色。 沈寂是学过一二本事在身,但她毕竟是女子。 父皇有意试探她,必不会让顾烨轻易收手。 沈寂躲了两番顾烨,因着手中长弓太沉,行动实在不便,几乎要让他将尖细如刀的弓弦抵到她颈前。 她微垂眼,手腕微动,一反手便将那弓支在他肘窝处。 这一寸劲巧妙,顾烨手臂一麻,下意识便松了手。 这样被她拉开了些距离,顾烨神色间却带了些轻笑,他压低声音的话语穿过风落到沈寂耳侧:“你既会些功夫,藏个什么?是觉得我不配同你打吗?” 此话一问出,顾烨便不再收着手了,持弓拉箭径直对向沈寂的方向。 场边一片倒抽凉气之声。 虽这规则里是允许对射扰乱对手的,但这么多年这竞艺早便成了一项打趣的项目,不过一场玩乐,哪里有人会动真刀枪。 随着那箭的射出,段渊袍袖之下的手亦几不可查地一紧。 躲不开,沈寂抬弓一挡。 “叮”地一声,竟直接穿过那弓坚实的拓木,将那闪着银光的锐利锋尖封在其中。 全场静默,顾烨牢牢地盯着她。 若方才她未挡,如今被穿透的该是她的肩膀。 沈寂一笑,伸手拔出那箭掷到地上:“大人好本事。” 李容海看得心惊,可瞧着陛下的脸色,似乎也没有叫停的意思,只能沉默地待在一旁候着。 “怎么,这样也不出手吗?”顾烨靠她越发近了些,眉眼如鹰。 沈寂沉默。 她身上基本的武功路子都是随父亲学的,纵这场上旁人看不出,顾珏和皇帝定然也瞧得出端倪。 “大人说笑了,下官并不会武功,只是随意练得一二保身本事罢了。” “好,”顾烨点头,神色彻底沉下去,“那就别怪我手下无情。” 顾烨又抽出了箭矢,此刻离沈寂这般近,也不再执弓,干脆直接用手挥箭。 沈寂躲着他这力道,虽没受伤,却不小心被他割破了后身的衣袍。 有凉风拂过袍口,带动那衣料触到肌肤。顾烨手握长箭,用意很明显,既然不能故意伤人,那便逼她露出破绽。 沈寂眉头微皱,后肩的伤口还未完全愈合,此刻疤痕狰狞。若是让顾珏瞧见了,定然会疑心那日偷听之人是她。 眼见顾烨那箭便要朝她肩后落下来,沈寂只思索了一瞬,便骤然拎着那长弓转身,以手臂来硬抗。 那箭虽被弓的拓木格挡去了一二力量,但长弓被磨得太过顺滑,以至于那箭顺着弓的力道一路划到沈寂的手臂上,划出了一道又深又长的血口子。 血顺着袖口滴落,滑到沈寂雪白的手背之上。 顾烨亦怔了瞬,没想到她竟未躲开。 怀王府的侍从失声惊呼:“沈经历!” 瞧着沈寂在场中并没有认输之意,他又看向自家主子,焦急道:“殿下,这……这竞艺不是说不准伤人的吗?” 顾烨只停了一瞬便继续了,因为他瞧见眼前这个粉面小子竟然拿起了弓,欲击那磬! 倒是个有毅力有骨气的。 他眼中闪过阴狠,手中再不留情,长弓直冲她手臂而去。 段渊看了他二人一眼,回身向台上行礼,神色很淡:“父皇,儿臣府中侍读孱弱不胜,赢不得顾大人,再比下去怕是要死了。” 他看了一眼沈寂,语气凉的很:“儿臣还得再找一个。” “你这侍读都没投降,你先替她认什么输?”皇帝瞧着场中,神色带笑。 他原本以为这人万事俱备来到朝中,定是有所图谋心怀不轨,不想竟是这样一个坚韧性子。 顾烨力气明显胜于她,她如今估摸着应是浑身都带着些伤,竟还这般想为主子拼个输赢,确实难得。 有这样的心性,能得到今日这地位,倒也不足为奇了。 眼见顾烨那边亦被她纠缠得难分出手来,皇帝终于叫了停:“好了,你们都是有本事的,这竞艺点到为止即可,都下去歇着吧。” 顾烨这才卸下手中的弓,睨向沈寂,冷哼一声:“你倒能忍。” 他方才击到她身上的那几下,若是换了旁的像她这样瘦弱的人,定然是要受不住落马的。 谁知眼前这人瞧着虽是一副瘦削模样,忍疼的本事倒是一流。 顾烨下了马走向台前,谢过恩之后只见顾珏的目光一直聚在方才那沈经历身上。 “可探出虚实了?”顾珏问。 “侄儿总觉得她是会些的,但若已经被侄儿逼到这般境地,还不肯出手……估计也不会多少,只是学了些皮毛。”顾烨答道。 顾珏颔首,没再说什么。 许是他的错觉,他总觉得眼前这人的模样并不像沈家人那副刻薄面相,倒是很像…… 一个名字无端从他脑中出现,他微眯眸,袍袖下指尖捻动了瞬。 沈寂下马谢恩之后,身侧除了怀王府的侍卫,远远便瞧见一个人焦急地走过来。 沈寂抬眸,有些讶然问:“你怎么在这?” “我被光禄寺的署正瞧上了,便做了外关大使,今日不是秋猎嘛,我便求着署正一起来布场了。” 楚蔚之颇有几分不好意思。 这外关大使虽是个不入流的末官,也是因着家中与署正交好才给了他这机会。 不过从前也从未觉得皇家盛大,对入仕这件事心意只是平平,然而今日得见秋猎的排场和威严,才真有了想入朝为官的心思。 “既做了大使,便好好和署正学着。”沈寂嘱咐着。 “我知道了,你先别说了,你瞧你这伤——”楚蔚之瞧她一眼,眉头皱的很紧,“我背你回去罢?” 方才侍卫要扶她,她都未允,哪里会让他背。 楚蔚之却不由分说地将她那没受伤的手臂搭在自己肩上:“你就别死撑了!” 沈寂仍是摇头:“这儿太多人瞧着,规矩些。” 楚蔚之无法,最后也只能弯下些身子扶着她走,边走边道:“你非要逞强和他比试个什么,我看着都疼……” “对了,我这有药,你拿着,这创药是京中顶好用的,一日记得换三次……” 段渊在不远处瞧了一眼楚蔚之握在沈寂腕上的手,未置一词,径直回了营帐。 他身侧侍从被方才殿下周身那气氛吓得心惊肉跳,却也不敢多言,敛目朝沈寂走了过去。 被楚蔚之搀扶走出许久,沈寂忽而停住脚步,回身看了一眼,正巧望见段渊身侧侍从走过来:“殿下呢?” “殿下回营帐了……”那侍从苦着一张脸,不知该不该说。 是殿下方才为沈经历求的情,又是殿下第一时间遣人去领经历回来,殿下一路看着她,可沈经历却只顾着和这不知哪里来的小子说话,半眼都没瞧殿下。 他们怀王府的如今都知道些殿下待沈经历的不寻常,照理说这男女之情该是有独占之心,而殿下是个好男风的,瞧见旁个男人碰沈经历,定然心中也是不高兴的。 “怎么?”沈寂看出他脸色上的犹豫,开口问询。 “殿下他其实……很担心您的。”那侍从咬了咬牙,开口说道。 沈寂怔了一下,眼眸微垂,神色不明:“劳殿下记挂了,我这便回去。” 眼下秋猎头场已告一段落,接下来都是世家子弟现身手的时刻,倒没什么大事。 沈寂令楚蔚之回去之后,便回了营帐,站在帐外通传请安,听得里面那声音还是无甚情绪。 “进来。” 沈寂应了声是,便走了进去。 营帐之中药香意浓重,沈寂瞧着那案上被他碾成细粉的创药,又瞧了他身侧那被抢了活计的侍从一眼。 那侍从却在瞧见她进来的那一刻,立马就垂下眼帘来,神色有些尴尬。 沈寂扫视四周,发觉他拿的药实在是多了些,忍不住走上前:“殿下,臣有创药,一瓶便够了。” “这等粗活,还是臣自己来吧。” 段渊动作一停。 这一次倒没像往日那样迫得她躺在榻上,而是抬眼看着她,看着她满身的伤,还有过分苍白的脸色。 他眸光很淡,但眼底却有情绪在大杀四方,被他深深压着,浓成黑墨。 沈寂微怔,她似乎认得他这神色。 段渊这个人行事向来恣意随心,喜怒无常,连他自己他都不心疼。 可在前世,每每她受了伤,他总是这样的目光望过来。 很淡又很重。 蕴着情绪又压着脾气。 “好,你自己来。”舌尖抵过上颚,段渊笑了声。 将手中那碾药的玩意儿一扔,那玉柱径直滚落在地。 他骤然起身,手中拎着剩下那些药,径直朝营帐外走去。 沈寂低头将那玉捣捡起来,正要重归放,却发觉段渊脚步在门前停住。 “殿下?” 沈寂话音未落,下一瞬便见他将手中东西掷落在地,回身阔步朝她走来。 第34章 心疼 沈寂站在原地,看着他情绪不佳的那双眼睛,将手中东西搁下,温声问:“殿下怎么了?” 段渊走至她身前,他本就身量高大,如今距她这样近,身影几乎将她笼罩。 他生得清隽俊美,骨相优越,那双眼睛总是笑意潋滟,此刻收了伪饰这样直勾勾地看过来,倒让人有些紧张。 段渊拎起她那受伤的胳膊,眼眸之中神色阴沉:“为何不躲?” 他这一拽牵动伤口,沈寂微皱眉,却还是缓声答道:“若是衣服破了,会连累殿下。” “为何不认输?”段渊轻嗤一声,放下她那手,再问。 “不该给殿下丢人。”沈寂答。 这话天衣无缝,段渊看了她良久,眸中情绪渐渐平息,静得吓人。 他轻笑问:“本王就这么值得你拼命?” 沈寂一怔,而后敛目,低声答道:“值得。” 段渊凝着她,久久不语,唇边弧度越发讥诮。 值得? 大约是值得她拼了命为他换这个狩猎的机会。 让她又能再一次在自己面前上演救他一命的戏码,从此便能全心信她。 以伤害自己为代价换取他的信任,这是她一贯的伎俩。 她是想故技重施,让他重蹈覆辙。 段渊看着她那伤,方才被他牵动,此刻刚愈合了些的伤口又重新破开,血迹顺着她皓腕徐徐流淌下来,浸湿地上绣着繁复花纹的羊毛毯。 沈寂皱眉,伸手欲压住那伤口。 段渊却拦住了她那手。 沈寂抬头,瞧见他唇边弧度透着凉薄:“你是想用拼命来证明对本王的忠心?” 沈寂愣了一下,没说话。 却听他又开口,语气听上去风轻云淡,可被他那偏执冷寂的视线攫着,却又觉得是咬牙切齿。 “还是想让本王心疼你?” 随着他这句话的落下,下一瞬沈寂便被段渊的手锁住脖颈。 他手指修长,此刻用了力覆在她喉咙前,若是想掐死她不过是手指微收的功夫。 沈寂甚至能感受到他扳指的温度,那分凉意传进肌肤,渗进血液,带着心头一阵猛烈跳动。 沈寂看着他这神色,不顾颈间窒息,只觉心底一沉。 她今日已经尽力避免出手,难道还是被他瞧出她是林家后代不成? 他的手一直推着她,手背上几乎都青筋暴起,一直将她推到屏风之上。 屏风承不住他二人的力量,骤然倒下。 沈寂被段渊带着跌跌撞撞后退,屏风碎在她脚下,桌上的药亦被她支撑的手推下,散落一地。 一直被他抵到营帐里防风的砖墙上。 室内的小侍从早已吓傻,既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又不知道殿下这火从何而来,忍不住开口求情:“殿下,沈经历身上还有伤……” 段渊恍若未闻,一双眼眸只盯着沈寂,沉暗如冬日里的长夜,了无天光。 沈寂被他扼得呼吸困难,只觉得视线模糊,却还是能将他眸中神色瞧个分明。 那人很平静。 “殿下……”沈寂声音断续,喉咙间实在难受,皱眉张口呼吸,“不知是,哪里错了。” “你没有错,”段渊离她很近,似乎要将人瞧个仔细,他语气很从容温和,像是长辈的劝告,“只是沈经历心思太多,本王留不得。” 沈寂神色微顿,然而眼下这情形却容不得她多想,气息越发匮乏,她的手在空中无力地虚挣了一把,到底还是徒劳。 外人皆道怀王温和宽厚,只有她知道,他想杀的人,从来就没有活到第二日的。 唇边勾起苦笑。 倒是没想到,这一世竟是这样的下场。 沈寂缓阖目。 他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是这次秋猎……还是之前? 段渊看着她这近乎认命的神色,那女子向来冷硬的眉目此刻竟露出些许脆弱,半分笑意将露未露,却足够牵动人心。 他盯紧她因为难受而微张的唇,眸光忽暗,气息须臾变得很重。 沈寂本已心灰意冷,却忽然察觉他轻叹了口气。 “沈寂,你想讨好本王,本不必那样麻烦。” 这沉冷语气听上去竟有些罕见的委屈,叹息里亦带着自嘲,无可奈何又难以自抑。 沈寂蓦然睁眼。 只是还没等她将眼前人的神色看个清楚,下一瞬,唇上突如其来的触感便骤然让她清醒。 心悸一直顺着早便冰凉的血液将战栗蔓延到指尖。 那个方才还掐着她脖颈的人,此刻俯身,承接了她所有呼吸。 沈寂本就呼吸困难,下意识在他那里汲取气息。 段渊松了握在她喉咙间的手,顺着她的脖颈,移到她脑后,指尖被她发丝缠绕着,迫她不得乱动。 他长驱直入,攻城略地般肆意妄为,动作狠戾又凶,直到尝见血腥味儿也未松开沈寂。 他虽松开了扼住她喉咙的手,可沈寂却觉得自己周身的气息都被掠夺了个干净,只让人觉得胸口一滞,连呼吸都忘了。 沈寂眸中神色怔怔,手指下意识抓紧衣摆,回过神欲推开他时却被他反剪了手压在墙上,根本反抗不得。 营帐之中的侍从人都冻住了,别说这场面,便说女子,也没见殿下待哪个是这样的架势。 慌忙不敢再看,侍从背过身一跪,不敢走又不敢留,一时手足无措。 段渊一直将人欺负到呼吸急促,方缓缓退开了些。 他紧盯着沈寂那双眼睛,从中瞧见了些慌乱和无措,还有被他逼出的些微雾气,如愿以偿地轻勾起唇。 “你藏着心思本王知道,”段渊将沈寂的手一直拉到自己胸口的位置,似乎想让她感受这里鲜活的跳动,“但是本王确实心疼你。” “满意了吗?” 他戴着玉扳指的那只拇指摩挲过沈寂晶莹染血的唇瓣,眉眼漆暗却暗潮涌动,质问着她。 他一双桃花眸深邃如海,此刻定定地看着她,目光迎面而下,让她避无可避。 沈寂神色一顿,眼眸倏然垂下,不敢看他双眼。 心中思绪混乱纷杂,只觉得乱作一团。 他这又是……什么意思? 所以他,并没有发现她的身份,只是在恼她? “好好处理伤口,看着碍眼。” 段渊没再和她多说,瞧着她那手臂眸色微暗,这次是真转身出去了。 沈寂停在原地,听着营帐之内的侍从慌不择言:“沈经历,奴才什么都没瞧见,奴才这便出去。” 沈寂有些失神地靠在墙上,唇舌间血腥气犹在,提醒她这并不是一场幻觉。 只觉得万分荒唐。 前世以色侍他百般引诱接近乃是无奈之举,怎料今生又走上了一样的路。 段渊这一次……又是瞧上了她什么? 想不出个答案,门外忽然来了御前的人。 一番宣旨之后,沈寂跪谢。 皇帝竟将她破格提为从七品中书,官从原职,但这品阶倒是高了半阶。 李容海宣读之后走上前,笑眼盈盈:“沈大人,陛下看重着您呢,嘱咐您好好养伤。” 这中书是朝着内阁的方向去的,虽是从七品,也担得起一声大人。 李容海望着沈寂,眸中带着些许赞赏,能够在御前英勇迎战,又临危不惧心性坚韧,这样的年轻人着实难得。 “陛下隆恩,臣感念于心。”再三谢过,沈寂起了身。 李容海却瞧见沈寂唇边那一丝血迹,心中有些讶然,开口关切道:“大人可是受了内伤?” 沈寂神色微顿,半晌才反应过来,手指拭过唇角,将那血迹擦了个干净。 “劳公公记挂,只是天干日头燥,没防备口唇干裂罢了。” “原是这样,”李容海放心了些,“那沈大人便好好养伤吧,奴才就不打扰了。” 沈寂见礼:“公公慢走。” 沈寂话音刚落,始一抬头,却瞧见了营帐外不远侧站着一个人。 那人身形修长,眉眼狭长,虽看着算是温和,却带了些不易察觉的阴鸷和狠戾,目光之中亦无时无刻不带着审视之意。 正是九千岁顾珏。 沈寂一怔,遥遥行了一礼。 顾珏微勾唇,轻颔首,算是打过招呼。 他身侧侍从瞧见他微侧头,忙长眼色地低声道:“掌印有何吩咐?” “去查沈家二房的外室,具体些查,何时病逝以及孩子的年岁和生辰都要一一探查清楚,不可有误。”顾珏遥遥望着沈寂的身影,目光很深,缓声吩咐道。 侍从很快敛目应下:“是。” 第35章 消气 春猎举办了两日,一场大雨赶在回程途中,雨水冲刷着湿泞的泥土,返上潮湿又清冽的气息。 云尖微沉,裹狭着湿意的微风吹散如幕的雨,将水气弥漫开来。 因着大雨的缘故,春猎之后的大典被迫暂停,皇帝下令各自回府,倒省下了半日的时间。 怀王府的马车停在院外,沈寂轻掀起围帘,见外间大雨仍没有停下的趋势,接过了侍从递进来的青油纸伞。 她先下车一步,在外间撑了伞,候着段渊下车。 段渊瞧了一眼她拿伞的手,道:“这只手既伤了,就换一只手。” 沈寂垂首候在他左侧,右手上动作一顿。 自昨日起,这还是他同她说的第一句话。 她从善如流,换了左手执伞。 只是换了手,便离得他远了些,沈寂将那油纸伞向他那侧倾斜,自己则站在伞外。 眼见她那肩上被雨水沾湿,段渊斜目淡看她一眼,忽然伸手拉住她的手腕将她带到自己身前。 沈寂肩膀被迫朝他怀中一撞,她刚要起身避开,却觉腕上力量又一重。 她方才换了手,这样被他一拽,无从抵抗地被他拉近距离。 “要本王替你撑吗?”那人垂眸看着她,眼底情绪算不上晴朗。 “……”沈寂余光扫了一眼他包裹在自己腕上的的手,低头道,“不敢。” 段渊又打量了她一眼才放开手,等着人识相地朝自己靠。 半晌都没动弹,段渊的耐心到了极限,伸手扶住那人窄瘦的腰,月白长袖替她挡了沾雨的风,右手包握住她执伞的手,确保人无半点淋湿的可能,方跨步向院中走去。 看得一众人怔怔,反应过来之后纷纷敛气垂眸,不敢多看。 只觉得自家殿下像是……护住娘子的郎君。 从前暗自揣测的事蓦然在眼前成为现实,这一府的人倒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 “殿下这是……”有侍从看着段渊离去的小路发了疑,“殿下这是要去哪?” 这也不是回内院的路啊。 众人皆一副不可言说的模样,略带叹息地看着他。 那侍从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 这原是去青竹院的路。 殿下是要……亲自送沈经历回院?! 谢泽倒比这些人形色镇定些。 他自西宁回来便听说了秋猎上发生的事,如今也是预料之中,虽有些荒谬,但毕竟是自家主子的选择,他们这些做奴才的总要相信主子才是。 他侧头看向一个手下道:“去请李太医来。” 那手下有些不明所以:“可是殿下受伤了?” “叫你去你便去,哪那么多废话。”谢泽一骂,那手下便连连应下,跑着前去了。 果不其然,青竹院里不过一会儿便传来了殿下的令,说是让人去请太医。 好在谢泽安排得快,李太医又是惯为怀王府瞧病的人,今日来得也及时,虽下着大雨,却并未耽搁多长时间。 到了青竹院内,段渊一挥手,免了他那些繁琐礼节,一指榻上那人,道:“替她瞧瞧,看看可要紧。” 李太医应了,起身搭上沈寂手腕,又查看了她手上的伤。 略沉吟片刻,道:“这伤倒是小事,并未伤筋动骨。眼下正值秋日,毒邪并不猖獗,待微臣开上几副药给沈大人内服外敷,一日三次,不出一月便可大好。” “不过……沈大人身子底骨确实不如寻常男儿,体内寒邪结凝,经络淤滞,乃是常年多思多虑的后果,药所能疗治一二,终究不能消其根本,需得沈大人自己慢慢学会放下思绪,方能康健起来。” 沈寂听过之后,向李太医点头:“多谢太医,我明白了。” 李太医正欲开药,却听得那旁传来声音:“还请李太医多照顾着些,本王府中这位小大人身体实在娇弱,望您多费心。” “……” 李太医愣了一下,瞅着眼前这位,心中暗暗思忖娇弱二字用在男子身上是否得宜,面上却没敢露出什么异样神色,敛目应道:“这是自然。” 交代每副药该如何应用的时候,李太医忽然瞧见沈寂雪白颈间有几道深红的指痕,一见便知是人掐出来的。 日前秋猎的事他也略有耳闻,只以为这是顾烨下手太重而致,如今又见怀王殿下这般重视眼前这位沈大人,忍不住开口道:“这秋猎本意在比试,不想却有人下这样的死手,真是可怜了沈大人,受了这般的苦。” 内室之中一时寂静了几分,府中人对视了一样,神色有些异样。想要提醒李太医,却发现他根本不瞧他们,反而越说越义愤填膺。 “殿下,要老臣说,就该以其人之道还治以其人之身,要不沈大人岂不是白遭了一回罪?”李太医连连叹息,他本就瞧不上顾家人向来的做派,此刻更是面带不忿,“沈大人又何必对下手之人心慈呢?这要是再使上三分力,大人的命可就要没啦!冲着咱们殿下这般重视大人的心思,大人也该好好保全自己才是!” “……”沈寂无声垂下眼,一时不知晓该接什么。 内室越来越静,所有人心中都有万分忐忑,纷纷为李太医捏了一把汗。 片刻之后,听得段渊开口。 像是轻叹了一声,他道:“李太医说得对。” 他微俯身看向榻上的沈寂,一双桃花眼直勾勾地盯着人瞧,他模样生得好看,此刻这神情倒让人瞧出几分可怜意味来。 “沈经历可还恼本王?” 沈寂神色一顿,下意识避开了些,伸手支在榻上,“臣是殿下府中人,自当尽忠,怎敢有怨言。” 听得他又是一声懒散叹息。 “原是不敢,不是没有。” “自然没……”沈寂话未说完,又见他靠过来些。 “那这样,你若心中还是有怨,”段渊指了指自己的脖颈,声音倒是真诚,“你也掐本王一次如何?” 四周死寂。 沈寂半晌没说出话。 “可能消气?”段渊又问。 “……” 李太医人都傻了。 这这这……殿下这话是什么意思? 难不成这手印是殿下掐出来的?? 他察觉自己提错了话,心头一紧,寻了个出门煎药的借口逃也似的离开了内室。 谢泽亦随在李太医身后:“属下也去看看。” 各个小侍从自然也识相地跟着谢泽一起出去了。 室内骤然空荡,沈寂欲起身道谢。 “多谢殿下照顾。” 段渊的手置在沈寂肩上将人摁了回去,他修长手指微移,指尖触摸到沈寂的脖颈。 熟悉的触感重又爬到颈间,段渊指腹有略带粗粝的薄茧,摩挲在她皮肤上时存在感很强,沈寂身体不易察觉地一僵,却没有动。 他手指移动得很缓慢,如同看向沈寂的目光一样。 他那目光看向她的时候时常陌生如冰渊,时常又带着超过她理解范畴的怜惜,但大多数时候都是如同现在这般,所有情绪尽然压在眼底,让人摸不清他的心里的思绪。 沈寂忽然觉得,眼前这个他虽然还是前世那个段渊,却又有诸多不同,至于具体是哪里不一样,却又说不出来。 “还疼吗?” 沈寂愣了下,摇头。 “方才太医说的话,可听进去了?”段渊开口又问。 沈寂点头,声音恭和:“听明白了,日后定会多加注意。” “药怎么用?” “内服外敷,一日三次。” 段渊问什么,沈寂答什么,流利得很。 室内气氛安静诡异,段渊知道她如今这样乖巧的模样是为了赶他离开这。 低头看了看她,笑了。 “沈寂。” 那人声音终于顿了下,片刻之后才平静回道: “臣在。” 段渊垂眸,扯唇道,“不就是亲了你,又没欺侮了你,你这般疏离本王做什么?” 这话说得真自然。 沈寂沉默了半天,方道:“殿下言重了,臣怎会疏离殿下。” “不疏离?”段渊抬手去碰她脸,沈寂下意识一躲。 “你管这叫不疏离?”段渊挑眉。 沈寂动作一停,终于抬眼看他:“谢总管刚从西宁回来,应该有不少事物需要殿下处理,殿下该去忙正事了。” 段渊只当没听见,继续低头问她:“还生气?” “……” “说话。”段渊不耐,轻轻碰了碰她的脸。 “没有。”沈寂声音有些闷。 “不生气的话……” 段渊低头盯住她微抿的唇,神色玩味了几分,一双桃花眼勾着潋滟笑意,眸色深了些,他轻声凑在她耳边。 “以后是不是还可以?” 沈寂只觉得脑中一声嗡鸣,血液都倒涌了些。 那日原不是他一时兴起,他竟是来真的。 沈寂深吸了口气,神色肃然了些,和他保持着恰当距离,道:“殿下,臣卖艺不卖身。” “卖艺不卖身?”没想到她拿清倌儿自比,段渊笑出声来。 “殿下,”眼见他离自己越来越近,沈寂伸手抵在他胸口上,微皱眉道,“士可杀不可辱,殿下应该知道……” 话未说完,却被段渊压住了手。 掌心传来他有力的心跳,沈寂一怔,下一瞬却发觉那人容颜又在眼前放大。 唇上忽然传来濡湿的触感,她一个未防备,竟被他轻咬了一口。 “就辱了,”那人抬眼,眸色之中的笑意十分恶劣,“你能拿本王怎么样,嗯?” 第36章 哄你 沈寂目光骤然定住,身子僵在原地。 这可是人能说出的话? 她耳际因心下没压住的气恼而微泛红,却为她面上这惯来不变的冷清增了些鲜活意。 这反应在段渊眼里却变了个意味,他饶有兴致地瞧了一眼她那耳尖的位置,一本正经地伸出了手,做出一副要为她理碎发的模样。 而后修长手指有意无意地擦过她的耳廓和小巧的耳垂。 他轻笑。 明明就软得一塌糊涂。 还装什么男人? 段渊薄唇微扬,目光垂下来盯着她有些局促的模样,俨然心情大好。 “沈经历,”段渊微俯身,语气里蕴着笑,“那日本王发觉,沈经历嗓子虽哑,可喉口位置生得却与本王不同,倒让本王不明白。” 沈寂心中一惊,掌心瞬间挂上一层薄汗。 她掩盖住神色,目光微垂,下意识开口接道:“人人皆有不同于旁人之处,臣身量相貌与殿下不同,身上其余处与殿下自也不会相仿。” “其余处?”段渊咀嚼着这几个字,意味深长的目光缓慢地扫视过沈寂身上的每个地方,最后停流连在腰腹。 他唇边弧度玩味,轻声开口问道:“麻烦沈经历告诉本王,还有哪处不同?” 沈寂一怔,指尖温度冰凉。 他这是……起了疑心? 手指在掌心攥紧,正在思索着对策,那旁传来李太医带着紧张的声音。 “药……药煎好了,沈大人可以喝了。” 沈寂如释重负,急着挣脱这让人不安心悸的氛围,骤然抬眼望向这根救命稻草,起身道谢:“李太医费心了。” 药被沈寂接过,放在榻旁的小桌案上。 她抬眉看了段渊一眼。 室内气氛沉静。 段渊抬头亦看着她,挑眉。 不言语,也不走。 沈寂微皱眉,无言沉默。 如今这药既已经煎好了,他还留在这里做什么? 只是还没等再寻出借口赶他,听得那边飘来一句。 “还不喝,等着本王喂你吗?” “……” 沈寂这礼行到一半又收了回去,转身拿起那碗,将那药一饮而尽。 “真乖。”段渊这才起身,伸出左手覆在她发顶,右手将一物什塞进她口中。 沈寂一愣,下一瞬便察觉有甜津津的蜜糖在被苦涩围绕的口中丝丝化开。 这糖应是柚子皮炒成糖制成的,甜中带着淡淡的辛,和沁人肺腑的清冽。 这糖恰好将沈寂口中的苦意中和掉,只是被这柚子清香彻底包绕住唇齿之后,沈寂才想起来这味道有些熟悉。 ……他口中也是这样的味道。 沈寂抿着口中的糖,只觉得周身气氛略有几分不自在,不便再出言,只垂首朝他一揖,算是谢过。 “走了,晚些再来瞧你。” “殿下事忙,臣这里无事,”沈寂顿了顿,声音恳切,“殿下不必再亲自过来了。” 段渊瞥她一眼,唇边淡笑:“好。” 沈寂松下一口气。 只是这口气还没等松到傍晚,沈寂便又瞧见了谢泽的身影。 谢泽站在青竹院内,眼帘微垂,没敢太仔细去瞧沈寂的脸色。 “殿下让您亲自过去一趟给他瞧瞧。” “……” 为人家府上臣,自不能违背人家的命令。 沈寂沉默了片刻,点头应下了,随在谢泽身后。 进了门,瞧他正在案前作画。 段渊着一身浅青色常服,袍角水云铺陈,宽大袖口绣着明竹,随着他的动作上下舞动。他目光垂在宣纸之上,手上动作起起落落。 傍晚星辉透过矮窗,落在他周身轮廓之上,更衬得人超然清隽。他眉眼敛在摇曳的烛火之中,明朗与昏暗共存,只能在他须臾抬头的瞬间瞧见他眸心之中的一点亮意,却又倏然消散。 他笔柄轻点墨砚。 沈寂回过神,看向那砚台,默然走上前,手腕清动为他磨墨。 “喝了药觉着如何?”他开口问道。 “李太医开的药很温和,臣喝过觉着很好,手臂上的伤也无原先那般灼痛了。”沈寂轻声答道。 “那就好。” 段渊重又看向手底的画作,下过几笔之后,唇角勾起了些,忽而开口:“从前绮娘娘还在的时候,父皇每每惹了绮娘娘生气,便会画上一副画来哄她。” 沈寂磨墨的手腕骤然停滞了一瞬,垂下的眉眼几乎须臾间便挂满了霜,连带着气息都沉了些。 她自昏黄的烛火中抬起眼看向段渊,眸中神色不明。 这个人有时候内心平静得近乎可怕,让人看不穿他到底是真的厚颜无耻还是自认问心无愧。 他竟还敢提起绮妃娘娘。 他口中的绮娘娘不是旁人,正是沈寂的姑姑。 当年株洲案一事之后,绮妃在御前跪了三天,坚称兄长不会有勾结外敌的心思,那三日京中大雨滂沱,像是在诉说林家之冤。 林慧伽在寒雨之中没日没夜地连跪,任人如何劝都不肯起,皇帝后来动了怒,干脆就由着她在那里跪着。 这一跪,便将腹中已满六月的胎儿跪没了。 三日之后,纵使太医院倾尽全院之力,也没能将她的性命救回来。绮妃不顾自己六岁的小女儿,撒手离世。 大雨冲刷一场,将御书房门前的血腥冲得干干净净。 世上仿佛任何同林家有关联的人都消失了个干净,无人应为此承担罪孽。 沈寂眸光定定垂下,迫自己从容如常,低声道:“绮妃乃是罪臣之妹,殿下往后还是少提为好,以免被人寻见把柄。” 段渊侧头看了沈寂一眼,眸中里的笑很淡,像是带了些自嘲:“谁会寻本王的把柄?” 沈寂神色微顿,反应过来,也跟着笑了笑,唇边尽是讽刺。 是啊,这株洲一案便是皇帝令他主管的,若说容珏是那把刀,他便是当之无愧的刽子手。 谁会以为他缅怀奸臣? 沈寂不说话了,垂眸看向那画。 他画技很好,画的似乎是秋猎身后的山水场景,花树草木皆栩栩如生。 “绮娘娘喜欢画,也曾教过本王如何作画。”他神色万分自然,眉宇间若认真辨认,像是带了些本不应存在的悲戚。 “是吗。”沈寂声音很低。 段渊不再言语,任手中的笔在宣纸上勾画,沈寂在他身边微微出神,待到他停笔方又抬起眼。 原本的山水画上勾勒了一个人瘦长的身影,那人半侧脸转过来,眉眼和她相和。 这笔触缱绻之中带着沉,像是一人目光之下的她,背后山水略显萧瑟,衬得她那半张脸决绝又凌然,竟让她读出半分荒谬的心疼。 她犹在愣神,却见段渊将笔一搁,抬眸朝她笑了下:“哄你的。前日里情绪不佳,沈经历别放在心上。” 哄? 真是越发荒唐。 “不会,”沈寂觉得嗓子有些沙哑,指尖在衣袍徘徊着,半晌开口道,“殿下可知,若这样的事为人所知,定会对殿下的声誉有所影响。” “本王不怕。”段渊笑容肆意,像是知晓她心中所想,随手拿起桌上的短刀,在袖子上割过。 袖上青竹一分为二,段渊抬眼,笑意夹杂着些揶揄:“沈经历可明白了?” 沈寂一时震惊,好半晌未能说出话。 “本王就是好这个,你不必再试探。” 沈寂思绪乱作一团,看着他那坚定的目光,一时攥着手有些无措。 他……他原真是个好龙阳的? 这…… 那前世他、他怎么? 他竟喜欢男人? ……难怪从前京中摸不清段渊对女子的喜好,多少世家女子以他为梦中情郎,却不曾见他对哪一位青眼有加。 他若喜欢男人,这么多年未和诸位世家女子有纠葛便可以解释了。 只是自己前世,竟……撩拨上了一个喜欢男人的人么? -------------------- 作者有话要说: 沈寂:前男友弯了是一种什么体验? 第37章 欺瞒 段渊对她坦白了自己的喜好之后,便越发肆无忌惮起来,竟日日都在青竹院耗着。 沈寂觉着自己就像被猎户折磨的鹰,就快被他熬干了。 至于他到底是喜欢男人还是喜欢女人…… 想来是自己前世识人不清。 好在他每周有几日是要进宫的,倒能让她清闲些。 “殿下若是回来,将前日里户部送上来的税策交予他阅过。”沈寂将内院之中一应事务处理好,侧头对谢泽道。 见谢泽应了下来,沈寂便打算回青竹院。 只是刚未走出半步,却见高阳郡主走了进来,正在门口问着侍从:“四哥可在?” “见过郡主,殿下还未回来。”谢泽接过了话,朝她行了一礼。 慕承欢转过身来,方才飞扬的神色淡了些许下去,径直走进内室在紫檀木椅上坐了下来。 眼角余光轻蔑地自沈寂身上掠过,饮着侍从上的茶,神色颇为讥诮。 沈寂也不欲同她多言,遥遥行过一礼便打算告退。 慕承欢却不甚安分,在处理公务的桌案之上随手翻阅起来。 沈寂微皱眉,声音很淡地开了口。 “郡主,这里是殿下处理公事之地,郡主若是要等殿下,还是移步紫樱阁更方便些。” “我倒是听说,四哥近日总是去青竹院,”慕承欢恍若未闻,指尖照旧移动在那些公文之上,声音倒是很冷,“本郡主也想瞧瞧青竹院到底有什么耐人寻味的景色,不知你可欢迎?” 沈寂看着她染着蔻丹的指尖轻移,神色沉了些。这些文书最终皆是要移交给陛下的,万一她一个不慎毁了这些文书一二,便是沈寂工作的失职。 “殿下近来事忙,故而常去青竹院寻下官,倒让郡主高看了一眼。郡主若是想去,自然随时去得。”沈寂缓声道。 “废话少说,你带我去便是。”慕承欢下巴轻扬,看向沈寂的目光不善。 她近日来怀王府中,十有八九是见不到段渊人的,一问这些侍卫,他竟次次都在青竹院。 女子的心思最为敏感,虽有些荒唐,可她却打心底里觉着段渊待眼前这个小官似乎分外关切—— 从前也没见过他这般忙公务! 沈寂迎着她那如针芒一般的目光,轻点了下头,引着她去了青竹院。 青竹院并不算大,只是修缮得静雅。院如其名,满园皆植下青竹,翠意悠然,静香满庭,倒是十分幽然明净。 慕承欢随她在院中穿过小径,绕了一周这静谧院落,仍是不满意。 手指轻抬指向内室,道:“本郡主想进内室瞧瞧,你不会不同意吧?” 沈寂神色顿了下,想着房内重要的文书都已经移交给前院了,便点了头。 谢泽亦在一旁随着,心中有几分忐忑。 沈寂初来府上不久,也未真正与这高阳郡主打过几次照面,想来如今还是不能了解这高阳郡主的性情。 但他随着殿下这样久,是一路瞧着这高阳郡主的心气的,眼下都能瞧出她对沈寂的为难之意,便知她定然不会善罢甘休。 “那青竹院内设施泛陈,无趣得很,郡主又何必去瞧呢,不如下官带郡主去个好玩的地方,殿下前些日子在后院打了个秋千,郡主不如先去试试?”谢泽恭声请道。 “我就要进这院中,怎么?有见不得人的东西?”慕承欢皱眉。 谢泽笑了下:“怎么可能呢?” “那你拦我做甚?” 眼见拦不住,谢泽叹了口气,默默侧过身来,任她进了内室。 内室之中松木香气清淡,沈寂立在一侧,看着慕承欢审视一般得扫过这内室的每个物件。 她随意翻开几本书,草草掠过几眼便极不耐烦地随意扔在地上,不消片刻便将这内室弄得一片狼籍。 沈寂一直沉默地站在那里,只想着任她这兴致过去,大约也不会再为难人了。 她在这内室之中翻弄了许久,瞧见沈寂没有什么反应,心中也觉得无趣起来,就在打算收手的时候,她却忽然瞧见那旁有一只画轴。 这画轴看着倒像这内室之中唯一值钱的东西。 慕承欢眉心一动,手伸了过去。 眼见她要像糟蹋那些书一般糟蹋这画,沈寂神色微顿,张了张口。 谢泽反应更迅速些,连声道:“郡主,这画碰不得!” 他话音未落,慕承欢已经将那画展开,只瞧见画得倒好。 但她向来是无法无天的性情,眼下遭了拦,眉眼忍不住挂上厉色:“怎么就碰不得了,什么珍贵东西?” 眼下瞧见那画上人的侧脸,发现正是沈寂,她眉头皱了皱,素手微折,很快便将那画作揉在手中,眼见就要撕裂了。 谢泽心中一惊,脱口而出:“郡主慎行,此乃殿下为沈大人作的画。” 慕承欢本已将那画扯开半丝裂缝,听见这话,动作倏然顿住。 眉尖一挑,她抬眼看向沈寂,眸色有些错愕。 “你说什么?” 这……这是四哥亲自为她作的画? 四哥画技出挑,她曾经求了他许久,他都推辞说事忙,从未给她赠过画。 如今竟给这样一个小经历画了肖像? “正是……”谢泽硬着头皮答道,“这是殿下画的,还请郡主手下留情,否则殿下知道了,恐怕是要不高兴的。” 慕承欢眉眼一沉,骤然将手中的画摔在桌子上,眼眶微红地跑出去了。 谢泽叹了口气,追上前去。 看她这模样,忍不住开口提醒道:“郡主若是重视殿下的心思的话,从今以后还是少这般为难沈经历,殿下待沈经历……终究是与旁人不同的。” “与旁人不同?你什么意思?”慕承欢似乎觉出了什么来,瞪大了眼睛瞧向谢泽。 谢泽神色有些复杂,一时无言,垂眸没敢对上她那质疑的目光,算是默认。 慕承欢气得眼眶发红。 近来她便见怀王府上的人瞧沈寂的目光不同,也有不少风言风语传到她耳朵里。 可是这样荒唐的话,让她怎么能信?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这样造谣生事,看四哥回来不撕烂了你的嘴!” “下官也是好心提醒郡主,若是惹恼了殿下,岂非得不偿失?”谢泽叹气道。 慕承欢仍是难以置信,可细一想来却也发觉四哥这么多年从未瞧上过哪个女子,难不成真是因为偏好不同? 心间气血几乎要涌到头上,慕承欢攥紧了拳:“不可能,我不相信!” 说罢便要走,她身侧的侍女忙上前安抚,悄声在她耳畔道:“郡主息怒,这或许也是讹传,四殿下若真是好那个,这么多年早该有什么话透出来……” 慕承欢听过之后,良久都未说话,寻了个借口支开谢泽,又侧头对侍女道:“去寻小金子来。” “是。” 侍女得令,迅速找来了一个小侍从模样的人。 小金子见着慕承欢,一低头:“郡主万福。” 他父亲曾在战场上被高溪王救过一条命,后因南迁政策而迁入京中。他初来此地便被慕承欢认了出来,一直挟此救命之恩命他为她传话,他只得照做。 “我问你,四哥可真的是喜欢……”慕承欢皱了下眉,按捺下心底的恶心道,“喜欢男子不成?” 小金子的头埋得很低,只道:“郡主如今若是知道了也莫要声张……奴才只能说,那日是殿下亲口这样说的……” “亲口?你们没听错?” “若是平日里或许是听错了,可前院的人却说殿下连自己的袖子都割了……这、这还不够证明的吗?” 慕承欢听毕,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几乎都要站不住。 “真的?” “奴才不敢妄言。” 她身侧侍女送走小金子,才发现慕承欢的手心几乎都要被她自己掐出血来。 她吓了一跳,忙道:“郡主您别急,殿下、殿下他或许只是一时兴起,更何况……奴婢瞧那沈大人,似乎并不像是断袖模样……” 此言一出,慕承欢骤然转过身来。 那侍女吓得将身子一缩,只听得她问:“此话怎讲?” 侍女声音低了些,道:“不怕殿下笑话,奴婢家中表哥便是一个喜好特殊的……奴婢瞧他那模样是与常人大不同的,平素里疯疯癫癫不说,举手投足皆是阴柔模样。” “可那沈大人瞧着虽瘦弱,却不像真喜好这个的,而且……” “而且什么?” “而且,”侍女面上有些不好意思,半晌才道,“奴婢前日里陪郡主前来之时,不小心在院子中的石子路上扭了下脚,正是沈大人扶着奴婢起来的,还替奴婢寻来了药酒……奴婢私以为,沈大人待女子这般有礼亲切,应当是喜欢女子的。” 慕承欢一双眸子眯起了须臾,半晌方缓道:“你说,这姓沈的会不会是为了入朝为官,方掐准了四哥的喜好,故意假装自己是喜欢男子的?” “郡主是说……沈大人是在欺瞒殿下?实际上并非断袖吗?” “废话!若不是她有意勾引,四哥怎么可能会喜欢男人?四哥定是被她迷惑了双眼!” “这……可这样的事,咱们也只是揣测,谁也不能去沈大人的心里瞧一瞧啊……” “不必瞧,”慕承欢一双眼睛慢慢寒下来,声音缓慢,“喜欢男还是喜欢女这样的事,岂不是一验便知?只要让四哥瞧见她的真面目,便绝不会再对她另眼相待了。” 第38章 缚带 “郡主的意思是……”站在她身侧的小侍女睁大了眼睛看着她。 慕承欢眉眼颜色很沉,轻声在她耳畔说了些什么。 小侍女像是被惊吓到了一般,半掩住了嘴。 “郡主,这、这不妥当……” “有什么不妥当的,到时候若是出事也是她的错,又与你没有关系。” 小侍女仍是惊吓不已的模样,后退了半步,慌乱摇头。 却被慕承欢一把攥住了手腕。 她耐下心几分,温和地看着她:“你放心,你是自幼伴我长大的,我怎么会真的让你有事呢,只消得让四哥明白,她并非是个喜欢男人的就好。” 小侍女仍胆战心惊,没想到竟引火烧身,犹犹豫豫道:“可是万一……万一这沈大人真是个喜欢男人的怎么办?” “这个简单,”慕承欢薄唇弧度带了些森寒冷意,“用药重些便是。” …… 到了晚秋里,连日天气倒是爽朗。 近来的事情被处理得差不多了,沈寂白日里得了空,出了王府打算去城北的铺子看看。 沈柏在她离府之后骤然得了一担子的责任,成日里忙得脚不离地,眼下正在金玉坊和董掌柜学着如何看帐。 他一回身,瞧见沈寂出现在门口,神色骤然挂上惊喜,三两步便跑过去,高喊了一声:“哥!” 这一声将金玉坊中众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来,沈寂微皱眉,斥了句:“还这样没规矩。” 沈柏不顾她的责备,上前便拉住了她的袖口,苦着脸道:“哥,董掌柜要求也太严格了些,这样复杂的东西,我怎么学得会!” 沈寂同董掌柜打了照面,声色平静道:“柏儿尚年轻难免顽劣,劳烦董掌柜多费心,不必手下留情。” “寂哥儿这说的是哪里的话,老身自然是知无不言,只是辛苦了柏哥儿,日日还要在这金玉坊中拘着。”董掌柜谦逊道。 “是啊,可苦了我……” 沈柏话音未落,便被沈寂一巴掌拍在肩上。 “日后要学的东西还多着,还不谦逊些。” “……是。”沈柏眉眼终于老实了几分,低头应了。 这侧热闹着,沈寂正瞧着沈柏前些日子做的账目,那侧的阁间里的二人却抬起头须臾。 端坐的那人着了一身玄色常服,细眉长目,手中正持着茶盏,幽深的目光望向那侧立着的人,轻声开口:“上次令你查的事查的怎么样了?” 侧立着的侍从眉眼恭敬,敛目回应道:“回掌印,查到那个沈家二房的外室吴氏了,是沈家二老爷十七年的时候认识的。原是一个绣坊中的绣女,也算是个良家,只是出身不好,母亲早亡,父亲行事不干净,欠了浑身的赌债,最后是被洛明钱庄的人给活活打死的。不过名契倒是皆有。” “有关生子的事呢?” “据说这位是被沈家二老爷养在西临的一个庄子里的,那庄子也算半封闭的,周围人家不多,故而具体的倒是没人知道。” “你不觉得奇怪吗?”顾珏声音缓慢,抬眼望向他。 侍从略带茫然,恭声道:“不知是哪里奇怪,还请掌印指教。” “你说此女的父亲是欠了洛明钱庄的钱,被人活活打死的。洛明钱庄是个什么地方,既然她父亲的债偿不上,此女又身契皆在,哪里容得她安然去做一个绣女?” 侍从如梦初醒,连道:“掌印说的是!不过……会不会正是因为沈家二老爷救了这女子于水火,这女子才以身相许?” 却见顾珏连眼都不抬一下:“你方才说,这女子是几年入的庄子?” “是十七年的时候。” “她父亲又是哪年被打死的?” “是……是十五年的时候!”侍从这才反应过来,“是啊,按理说,这女子早该被钱庄要去押了身契做事,怎会让她当了一个绣女,她若是被沈家所救,沈二老爷又怎么会是十七年才认识的她!” “去查那绣坊。” 侍从面露难色:“掌印,那小绣坊早在二十三年的时候便被北行绣坊收下了,估计人员也都打散了。” “县衙之中有京中每一家绣坊的名册,纵使是倒闭的也皆有留存,你去查当初与她一起共事之人的名单,再依着名单去北行绣坊问话,”顾珏看了一眼沈寂的背影,淡道,“要快。” “是。” 他手下的人向来效率很高,不过一个时辰便将此事调查好了,侍从急匆匆地赶过来回话,神色带了些肃然。 “掌印,查到了。从前与她共事之人都被打散在北行里,像是有人故意为之,属下据名录寻到一人,据她所言,这女子在十六年的时候就患了痨病,不待在绣坊里了,是生是死再不知了。” “这便奇了,痨病性烈亦过气与他人且不言,你可听过患此症的女子还能生下孩子?”顾珏抬眼,眸中神色很冷。 那侍从此刻亦是明白过来些许,神色凝重道:“这女子的身契恐怕是伪造的,沈经历大约也并不是她的孩子。” 顾珏无言沉默,缓缓抬眸看向前堂。 沈寂已在金玉坊中待了半个下午,眼下正在将事情交代给董掌柜和沈柏,看着样子是要走了。凝着她那熟悉的眉眼,顾珏目光越来越深。 壶中的茶饮尽了,顾珏将茶盏不轻不重地搁在桌案之上,淡声道:“去试试她,尽些力,务必让她毫无保留。” “是,属下明白。”侍从应下了,自角门悄无声息地出去。 沈寂被沈柏墨迹了半晌,方从金玉坊脱身出来。 此处穿过一条长巷便是怀王府的后门,若是走马车又要绕上小半个时辰,打量着天气不错,沈寂便从那后巷走了。 她身后带了一个怀王府的小侍从,瞅着今日天气好,眉眼兴高采烈的,道:“正好沿途有一家膳和坊,殿下说这新出的月桂糕最是好吃,要买些给大人呢。” 沈寂今日也算得空,淡笑道:“那一会便去看看吧。” 正值傍晚,长巷之中人烟稀少,正当要穿过巷口之时,沈寂却忽然抬起头。 四周静得可怕,沈寂步伐顿住,眉头微紧。 小侍从瞧她这神色结巴了下:“沈大人,怎么了?” 话音未落,已有一箭破长空之声,沈寂骤然后退,腰身一压,将这一箭躲了过去。 她身周侍从骤然警觉,惊恐道:“是什么人?” 没有人应声,只有一袍黑衣现与窄巷后,走来的几步半分声响都没有。 沈寂眉头紧蹙,目光渐渐凝重,此处离怀王府已不远,只消得穿过这巷子便是,可是眼前这人…… 来不及思考太多了。 她攥紧了拳,推了身旁那侍从一把:“回!” 面前那黑衣人几次攻击之意都是冲着沈寂而来的,倒是让那侍从有了喘息的机会。 “快去。”见他还在犹豫,沈寂又催促了句。 侍从无法,咬紧了牙朝怀王府跑去。 黑衣人用鞋尖卷起一枚石子,狠狠击在那侍从膝窝处。 本还欲再拦,却见沈寂手中握着路上的碎瓷挥过来,他一躲,注意重又聚回沈寂身上。 这一次再出手没留着力气,沈寂有些吃力,仓促间被他一掌震在胸前。 胸口被震得一阵剧痛,沈寂咳出半口血来,只觉得似乎有衣帛撕裂之声,来不及调整又见他追过来,忙退了两步侧身避过。 她自幼虽同父亲学了些功夫在身上,但女儿家的气力到底还是不足,如今只能尽全力避过,无法同他正面相迎。 不远处在暗里冷眼瞧着的男子看着她脚下躲避的步伐,眼眸渐渐眯起,目光忽而锐利了些,冷意在眼底一点点蔓延开来。 怀王府中。 沈寂身旁的小侍从踉跄着跑回府,方才那人一击已经将那锐利石子钻入他的皮肉,这一路跑来全凭咬牙坚持,边跑还边滴落着鲜血。 谢泽瞧见他这模样,吓了一跳,慌忙问:“这是怎么了?沈大人呢?” 他膝盖一软跪下来,面如金纸:“快救救沈大人,沈大人她——” 话音未落,内室之中的门被骤然打开,段渊垂眼看向他,眸色墨如长夜,暗涌四起:“怎么了?” 侍从正要开口,听得后门有响动,再一抬眼,只见面前男子已大步迈过去。 跌撞走进来的人面色略带苍白,青衣领口染了血。 段渊皱眉走近她,眉眼异常的冷,袍袖下的手背已然青筋暴起,勉力维持的平静压不住这一身凛冽杀气和怒意。 “怎么回事?” 沈寂没答话,仓促间似乎抬起眼看了他一眼,目光之中下意识露出些安定来,她攥紧的手忽而松开来,连同她心里最后紧绷的那一根弦,把她的意识一起带去虚无。 她身子一软。 “沈寂!” 段渊骤然伸手搀住她,她身子单薄,只稍一拢便可收进怀中。 可就在他伸手拥住她的时候,眉眼却倏然一顿。 她的缚带,似乎开了。 本想打横抱起她,眼下又瞧周围这样多人,段渊一皱眉,喝退他们:“愣着做什么,还不去追人。” “还有你们,去寻太医!” 将这些人几番打发干净之后,段渊将沈寂抱回内室,瞧向她衣服前襟的弧度,人却有些束手无策起来。 罢了。 段渊皱眉握了握手,他若不来,还等着众人瞧见她这模样吗? 再说从前也不是没碰过。 他将手探进她衣襟里,刚摸索着那缚带里扣结的位置,手上动作却忽然一滞。 他依得她很近,掌心触在她不算热的肌肤上,恰好瞧见身下这清秀白净的脸上,一双眸子带着虚弱缓缓睁开。 更要命的是,下一瞬那人目光移向他手的位置,目光震惊之中裹挟着错愕。 “殿下……在做什么?” -------------------- 作者有话要说: 段渊:我说我不是变/态你信吗TAT 第39章 香气 段渊骤然抬手,身子却因这动作失了平衡,整个人又朝沈寂身上陷了几分。 那人身上软得不像话。 他身子却有些僵硬。 “不是……” 他神色间罕见露了些无措出来,在床榻上支起半只胳膊来,将他人的距离空开些,看向她。 “你怎么醒了?” “……?” 沈寂抬眼看着他,一时无言。 “啊,不是那个意思,”这才发觉自己词不达意,段渊伸手揉了揉眉心,从榻上站起身来,背过去一指她胸前,道,“方才看你这个,开了。” 沈寂垂眸,眼下心中思绪也有些纷乱,只是身上倦怠昏胀,顾不得太多,连忙匆匆自行系上,又下榻跪在他身后。 “臣,”沈寂声音顿了下,看向他袍角,有些出神,半晌才道,“臣死罪。” “行了,别死罪了,赶紧起来把你衣服穿好了。”段渊皱眉。 沈寂瞧了自己一眼,默了片刻道:“已经妥当了。” 室内一时沉静,沈寂瞧见段渊微紧的手,想起他之前曾对自己说的话,忽而垂下眼,轻声开口问道:“殿下是不是早就知道?” 段渊没回答她的问题,只是转过了身,将她拉到榻上令她躺好,墨色的眸子之中带着些情绪:“今日是怎么回事,谁对你动的手?“沈寂覆在锦被上的手紧了一瞬,眼帘压着,让人瞧不清神色。 方才对她动手那人,她勉力逃脱之后瞧见他袖口下压着的铭纹,那是顾珏手下的人。 可是顾珏为何要对她动手?是发现了上次一事的端倪,还是发现了旁的什么? 在她没发现他的图谋之前,这件事暂时还不能让段渊知道。 指尖轻捻了瞬,她轻声道:“臣不知,从前经商所得罪之人甚多,所以不能确定到底是谁。” 段渊目光很淡地扫过她略带紧张的手,又看了她一眼,沉默了片刻后轻笑一声:“这样啊。” “那沈经历若是有什么头绪,记得知会本王一声,”他忽而站起身来,走到门口,声音恢复了以往的平静,“过会儿李太医会来,你好好配合着,别误了伤势。” “是,”沈寂应了,忽而望向他背影,有些怔怔开口,“臣,可还能在殿下府中吗?” “是本王一力保举你进来,又带你去了秋猎,如今再以你是个女子的身份将你逐出府,岂不是打自己的脸。”他声音很淡,缓缓开口道。 沈寂目光一顿,道:“是臣给殿下添麻烦了。” 段渊唇角微勾,笑意之中带着半分嘲讽,“你添的麻烦够多了,不差这一桩。” 沈寂沉默,发觉无从反驳。 “你胆子不小,”段渊似乎遥遥看了她一眼,目光之中明暗交错,继而开口淡问道,“既是个女子,为何一心想奔这朝中?” 沈寂未抬眸看他,只垂首道:“从前小娘让旁人瞧不起,臣想为她争口气。” 他静了一瞬,忽而伸手击掌,语气里带了些夸张的赞扬:“真是孝顺啊沈经历,本王佩服。” 这听上去实在不像是真心实意的夸奖,沈寂斟酌着回道:“请殿下恕罪。” 段渊深深看她,眸中笑意一点点敛去。 不论是上一世还是现在,他从始至终想要的,不过是她能对他坦诚一次。 可惜的是,在她心中他似乎从来就不是什么值得信任的人。 甚至她都不肯来亲自问一问,就早已在心中为他定下死刑。 正巧李太医进了府中,在门口瞧见了他行礼之时,见他面上神色冷寂如深潭水,一时连大气都不敢出,只觉得腿一软想要跪下。 “进去吧。” 好不容易听见这么一句,李太医不敢再耽搁,连忙进了内室去为沈寂瞧伤。 好在不算太重,调理调理便可大好。即便如此,李太医也不敢放松警惕,每一味药都是再三斟酌才敢用的。方才殿下那神色他可瞧了个清楚,可不能随意马虎了去。 “沈大人可要好好用药,要不然殿下定会心疼的。”他正收拾着东西,忽而发觉自己无意间好像说出了什么要命的话,连忙闭了嘴,不敢再言。 沈寂倒是微微一怔,眸光有些失神。 方才她精疲力竭之时,抬眸最后一眼瞧见了段渊的神色。 他那模样,好像确实是在为她担心。 他这个人,明明做尽了坏事,却偏偏在有的时候发自内心地为她紧张,单纯地像个傻子。 没多说什么,沈寂低下头掩住眸中波澜:“多谢李太医。” 不过现在最要紧的倒不是此事,而是方才—— 那人是顾珏手下的,若顾珏当时也在场,恐怕能看出她身手上的端倪。 可那时为了躲避那黑衣人凌厉的攻击,她根本就来不及将父亲教给自己的东西藏好,自然是有什么用什么。 如今倒是难办了,若是被顾珏瞧出她同林家有关联,要怎么样才能撇清嫌疑? 沈寂指尖透着些凉意,却忽而在被角一顿。 她垂眸望向锦被上的绣花样式,想起了顾珏身上的那个荷包。 她怎么忘了,顾珏并非毫无软肋。 还有一位被他放在心上的裴娘子啊。 …… 沈寂养伤养了一段时日,这些天段渊倒是没像从前那般日日来青竹院关切她了,态度十分冷淡。 便是全府上下都看出了端倪,谢泽还颇为担心地前来青竹院问询:“可是惹了殿下生气?” 沈寂摇头。 她亦不知他怎么就忽然来了脾气,这些天连见她都懒得,内院她都进不去了,人影都瞧不见,如何惹他生气? 唯独有一种可能。 那便是从前他以为她是男子,方百般热情关怀。 如今发现了她是女子,不杀了她以治罪已经是留了情面,自然不必再多理会。 他就是个断袖无疑,如今恼她欺瞒也是正常。 “谢总管,”沈寂见谢泽满面愁容,忽然想起些什么,开口问道,“上次你为殿下寻的那些人……” “沈大人怎么还敢提?殿下险些没杀了我!”谢泽皱着眉连连摇头,就差上来捂住她的嘴的。 沈寂沉默片刻,道:“今时不同往日,如今你再为殿下送人,他应当不会再拒绝。” “我可不敢!”谢泽仍是摇头,满面抗拒,“要去你去!” 近来段渊心情不佳,满院的人皆战战兢兢,进出内室都恨不得提起十个胆子。 今日她若是能让他情绪好转些,也算是造福满府院的人了。 沈寂点了头:“那便以我的名义送过去吧。” 谢泽不好再说什么,只问了:“大人是说真的?” 见沈寂点了头,谢泽这才招呼人去操办。 “殿下大约要午后才能回来,你便让那男子候在内室外间就是。”沈寂嘱咐道。 “好。” 沈寂交代下之后,见段渊仍没有见她的意思,便令人将文书呈递了上去,干脆也不通传了,直接回了青竹院。 身上的伤还没好透,如今活动起来胸口仍会隐隐作痛,沈寂躺回榻上,打算歇下。 只是还没等阖眼,外间却忽然来了人通传:“沈大人,高阳郡主想来看看您。” “看我?”沈寂神色有些诧异。 “是,郡主瞧殿下在午休,又前日里听说了大人您受伤了,游园的时候便直接走过来了,说是要来瞧瞧您的伤势……”侍从神色也有几分尴尬,显然亦是觉得郡主此举唐突,偏偏还不能说什么。 沈寂微皱眉起身:“那便说我亦歇下了。” 话音未落,已见高阳郡主迈步走了进来,微挑眉问,“歇下了?” 沈寂无法,行礼道:“郡主安好。” “听说沈大人前日里受伤了,可好些了?”慕承欢十分自然地在桌案前坐下,令侍女持起沈寂桌上的茶壶,为她斟了一盏茶,幽幽开口问道。 “已经好多了,谢郡主关怀。”沈寂垂首道。 “好了就好,沈经历若再病多些日子,恐怕四哥便要劳累了。”慕承欢边说着边瞧了一眼那侍女因为紧张而微抖的手,悄然剜了她一眼。 “郡主哪里的话,自不敢误了正事。”沈寂秉礼回道。 “你倒是个尽心的,”慕承欢有意无意掠过自己的手腕,忽而惊讶道,“我的手钏呢?” 沈寂抬眼:“可是东西丢了?” “定是落在庭院之中了。”她二话不说站起身来,就要往外走。 “郡主……”她身边的侍女怯怯地唤了一声。 “你别跟着我,碍手碍脚的,连我手钏丢了都不知道!”眉眼一压,她便自己跑了出去。 沈寂唤来门外的侍从,命他们同郡主一起找。 回身时,瞧见那小侍女惊吓万分的模样,似乎连眼眶都红了,只当她是胆子小,担心被怪罪,不由得安慰了句:“左不过就是在庭院之中,丢不了的。” “是……多谢大人。”她低声应了句。 就在沈寂走过她身侧时,忽然闻见一阵刺鼻的香气,只觉得呼吸一紧,被呛得咳了声,只见那侍女连忙起身,端了一盏茶水递给了她,道:“沈大人别见怪,我们郡主总是喜欢用一些异域的香料,奴婢身上也沾染了些……” 沈寂下意识接过她手中茶盏,也确觉得有些口渴,饮下几口方觉得好转。 只是觉得这茶水的香气似乎比以往更馥郁了些,也没多想,只当是因着她身上香气的缘故。 饮下不久,却觉得这房中似乎热得很,沈寂微皱眉起了身。 “大人可是热了?奴婢……来帮你脱衣服罢。”小侍女口上虽这般说着,指尖却有几分颤抖。 自家郡主用的这药乃是西域的花漾散,单饮入口中只能起寻常药物的效用,若再吸入胭罗花的香气,便可将这效用增进百倍。 若人不得解脱,便要力竭躁狂而亡。 郡主为了让怀王殿下瞧见这沈大人发狂的模样,恐怕……根本就没想让她完整的出去。 这般想着,眉尖都带上颤巍巍的悲戚,心下一横,欲上手在沈寂身上摸索。 却被她完完全全地躲了开,沈寂只觉得脑中思绪混乱,似乎骤然便昏沉了起来。 身上也如同在热海之中沉浮,游走的热竟勾起了前世那些亲密记忆,让人从手指到足尖都是麻的。 动不得,一动便如山海摇晃。 寸寸肌肤都在肆意叫嚣,带来密密麻麻的异样感受。 “你给我下药?”沈寂维持着一线清明,抬起眼看着她,神色复杂地开口,“疯了不成?” 小侍女红着眼眶:“大人还是别躲了,若是不解,大人是要没命的……” 沈寂气极反笑,因为燥热想扯开衣襟,忽而触到自己胸口缚带,手只得又缩了回去。 半晌只在床榻上的锦被上虚抓了一把,盯着眼前这战战兢兢的小姑娘好半天说不出话来。 向来清冷平静的神色终于有了波澜,沈寂几乎咬牙切齿。 “你要是能解就好了。” 第40章 段渊 听着沈寂这语气,侍女一时间没明白她的意思。 什么叫……她要是能解就好了? 沈大人这、这是瞧不上她了? 侍女有些赧然,半晌之后又有些微恼怒露在眉间。 自己虽不是倾城之姿,却也没有这么不堪吧? “沈大人的意思难不成是,就算如今这般光景,仍不肯将就么?” 只见沈寂深叹一口气,已经分不出精力来回她的话,只觉得头痛万分。 眼前的景色昏昏沉沉,似乎连四周的物件都变得不清晰起来,沈寂见那侍女要坐到榻上,皱着眉一把推开,阴沉下脸:“滚出去。” 侍女却和她轴上了一般,任她怎么推搡都不走。 沈寂身上本就难受得紧,如今她又这样围过来,更让人觉得烦躁起来,她皱眉抬头,用尽全力喊了句:“来人。” 外间并无人回话。 方才外面所有的侍从都随着高阳郡主去寻她那手钏了,眼下并无一人值守。 沈寂只觉得身上如火烤着一般,像有万千蚁虫在轻轻重重地噬咬,让她不得安宁。 药劲丝丝缕缕地攀上身体的每个角落,眼前的景象和思绪也越发模糊,倒是前世那些床榻上的记忆分外明显起来,如潮水起落勾绕在她每一寸皮肤之上。 她眼角微红,骤然将那侍女推开,起身便朝门口走去。 狠力一推门,却推不开。 竟是从外面被反锁上了。 意识越发不清晰,迷蒙混乱间又瞧见那侍女走过来,小声道:“沈大人,此药若是不解,你会死的……” 再听不清什么了,沈寂攥紧了手坐在那里,双眼紧阖。 …… 段渊自屋内走出来的时候,恰好瞧见在他内院外跪候着的男子。 那男子相貌倒是很熟悉,如今跪在那里,眉眼隐见畏惧。 他只扫了一眼,目光便朝谢泽扫去,冷笑道:“你不想活了是不是?” 谢泽一慌,忙低头解释道:“殿下,这、这是沈经历命人领来的。” “沈寂?”段渊神色微滞,面上笑意更冷,“她不来找本王,倒学会了给本王送男人?” “是……”谢泽刚应下,却察觉出些许不对来。 这语气听上去怎么有些怪? 倒像是自家嫂嫂生了气时往兄长府院送男人,自家兄长又恼又气的反应。 这两个人,果然是在置气呀! “殿下,”谢泽抬眼看了一眼段渊的神色,硬着头皮开口道,“沈经历这些时日也是日日来找殿下的,但看殿下没有见的意思,这才回了青竹院……” “谁说本王不见她?”段渊侧目望向谢泽,眉头微皱,“你瞧她可诚心来过?” “……” 谢泽闷了半晌,觉得自己作为这个调和者分外的难办,好半天才想起来要说什么,低声道,“殿下还是别同沈经历计较了,沈经历身上的伤还没好……这些时日听青竹院的人说,日日夜间都是要疼醒的,如今殿下再同她置气,沈经历心中郁结难解,恐怕这伤就越来越难好了。” 段渊淡着一张脸,没说话。 可谢泽却瞧见他袍袖下的手收紧了些。 心中亦松了一口气,殿下对沈经历,到底还是心疼的啊。 “难道还得本王先去找她不成?”段渊淡声反问。 虽语气不佳,谢泽却瞧出他的松动来,忙道:“殿下不如去问问沈经历,这送男人的事情……” “你说的对。” 还没等谢泽再为他寻什么借口,他便已经迈步离开了。 “……” 青竹院外倒是空无一人,谢泽环视四周有些纳闷:“也不知人都跑哪里躲懒去了。” 正要入院,身侧走来一人。 慕承欢眉眼带着笑意和段渊打了招呼。 “你怎么在这?”段渊挑眉问。 “我手钏丢在院中了,便四处找找,”慕承欢看向他去的方向,眉眼之中闪过一瞬讶然,“四哥这是要去……” “去青竹院么?”她侧眸望了一眼院中,意味不明地开口问道。 “是呢。”谢泽应了一声。 慕承欢很快垂下了眼,神色自然道:“听说沈经历前些日子受伤了,四哥去看看也是应该的,我陪四哥一起去吧。” 段渊没说什么,任她跟在身后。 到了青竹院外,侍从在外面轻唤了声:“沈经历,殿下来了。” 内室之中无人回应,也没有人走出来开门。 谢泽心中暗自捏一把汗,寻思着好容易将殿下请过来了,这沈寂怎么还不肯见人了? “沈大人?”连连唤了几声,都无人应答。 段渊站在那里,脸上倒瞧不出什么情绪来,只是目光平淡地开口道:“沈经历好好养伤罢。” 说罢便要离开。 却被慕承欢叫了住:“四哥不去里面瞧瞧吗,沈经历向来守法遵礼,怎会不见四哥,别是出了什么事。” 就在这时,室内似乎传出一声细微的闷哼。 段渊眉心微皱,回过身。 慕承欢眉眼挂上一丝讥诮笑意,垂了眼眸,不再说话了。 段渊手覆上门,骤然推开。 “沈……?”开门没瞧见人,倒瞧见了一个女子,段渊声音一滞。 那女子被麻绳五花大绑在紫藤木椅上,口中被塞了一块襟布,正呜呜地挣扎着,却又说不出话来。 众人的目光齐齐聚集在慕承欢身上,心中皆是疑问不解。 这女子……不正是她身边的小侍女吗? 怎会成了这个样子? 慕承欢亦是神色一变,眸中难掩惊愕,显然不明白为什么事情会如此。 段渊敏锐地感受到这室内香气的不寻常,那双桃花眼骤然寒下来,大步朝里间走去。 里间屏风后的墙角侧,有一个人半躺着。 散落下来的须臾发丝掩盖了她半张脸,只见她面带薄汗,颊上微红,正死死咬着自己食指的骨节,已然见血。 她身上有些克制不住的颤抖,薄唇微动,似乎在呢喃着什么。 段渊立在原地,身体顿了一瞬,而后回过眸不轻不重地看了一眼慕承欢。 这眸中的情绪慕承欢瞧不太清楚,只觉得他这眼神一落下来,她便浑身僵硬,连呼吸都忘了。 好像她的那些隐秘心思皆在他眼中无所遁形。 “四哥,我……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沈经历会变成这样,我方才是去找我的手钏了!我什么都不知道啊,”掌心已经沁出了凉汗,慕承欢一指那旁的小侍女,皱眉道,“定然是她,她心思不纯……” 话未说完,却见段渊笑了下。 慕承欢一愣,忍不住后退了半步。头一次觉得他这笑这般森然可怕,仿佛是能要了她的命的恶鬼修罗。 “承欢,长本事了。”他目光凉薄,唇边弧度利得刺目。 明明是在亲昵地唤她,可慕承欢却听得通体生寒,连心尖都在颤抖。 只觉得像被从头泼灌下一桶凉水,眼下才让她清醒地明白过来,自己这一次真的错了。 是招惹了不该惹的人。 段渊再不给她任何辩解的机会,几步走到沈寂身旁。 那人如今脆弱得可怕,却还是在来人靠近之时骤然警觉起来。 她染着血的食指一挥,血珠滑到段渊的袍角。 段渊凝着那抹红,目光越发地暗。 他蹲下身来,伸手揽过她肩膀,却被她一把推开:“别碰我!” 眼瞧着她意识已经在模糊边缘,段渊皱眉:“沈寂,你清醒些。” 她没答话,段渊只听得她口中似乎在反复重复些什么,声音很低,他听不清。 他只得又距她近些,轻声问:“你说什么?” 却见她将薄唇一阖,不肯再说了。 眼见着她又要将手指送到唇边,段渊一把拉下她的手,困住她的手腕,不让她再自伤。 熟悉的薄茧摩挲过手背,沈寂手指微动,下意识反握住他。 脑海之中前世的记忆沉浮,那人的脸似乎在她意识里的目光起伏,周游的气氛将记忆里的暧昧和温存逼仄到极点。 在这个很荒唐的时刻,沈寂忽然发觉心中只剩下一件事。 他……他总是很喜欢听她说什么来着? “沈寂?”熟悉的声音在耳畔又想起来一次,沈寂迎合地抬起下颌,迷糊地应了一声。 “你方才要什么?” 段渊颈侧感受到她带着温度的呼吸,压了压声音才开口。 却见她抬起下颌靠近在他脸侧,薄唇擦过耳际面上,像是比风还温柔的吻。 她嘴唇动了动,段渊无端喉咙一涩,这一次倒是听清了。 她一直呢喃的那两个字,是他的名字。 “段……渊。” 很轻很轻,却又无意识地反反复复,像是要刻进呼吸。 他不敢相信一般,目光定定地垂下来扫过她微阖的双目。 “你说什么?” “……喜欢。” 段渊神色又是一顿,有什么情绪在心底汹涌滋生愈演愈烈,被呼之欲出又与他有关的答案牵动着起伏,握在她腕上的手不自觉的用力了些。 内室光线不算明朗,他却目光定定,似乎不想放过她的每一寸表情,想要将这个人彻底看清。 “喜欢谁?” 怀中女子一双眼似乎睁开了些,迷蒙的眸子中混着水雾。 她向来擅长演戏,一时间让他分不清真假,却还是忍不住向她那目光里沉沦。 “喜欢,段渊。” 她开口,唇边勾着淡笑,话中混着半分缱绻。 段渊定定地看着她。 忽然无比嘲弄地明白了一件事。 在这世上,就是会有一个人明明险如深渊,却还是能让他重蹈覆辙,看似饮鸩止渴实则甘之如饴。 原是他在自欺欺人,却也是他在心甘情愿。 第41章 解药 内室之中早已一片死寂。 众人皆有些反应不过来。 方才……方才沈大人对殿下说了什么? “喜欢?” 他目光渐渐收回来,低声自言自语了句,而后轻嗤一声,不去看沈寂那要人命的目光,揽着人的肩膀将她打横抱起来。 众人不敢再瞧,谢泽忙令小侍从去寻李太医。 慕承欢原本站在那里不肯走,被谢泽好生劝着,到底还是红着眼睛离开了。 室内一时空荡了些,段渊将人放到床榻之上,刚欲起身,却被那人攥住袍角。 她半睁开眼无言看着他,眉心微蹙,似乎难受得紧了。 “我去给你倒水。”段渊开口道。 她还是攥着,不肯松手。 段渊无奈,声音压低了些哄着:“你先松开,我一会儿就回来。” 沈寂无声闭紧眼,身子朝他那边靠了靠。 不知为何,这人身上的温度似乎正正好好能解她身上这份燥热,她只觉得依着这人的身子便能解渴。 “你……”眼见着他一离了榻,她便要摔下来,段渊只得又退回去,不敢再起身了。 却被她拦腰抱住。 那手驾轻就熟地探进他衣襟里,寻到一处平坦的位置便摸索起来。 段渊神色一顿,挑眉看她:“干什么呢?” 沈寂未觉有异,阖着目思绪浑浊不清醒,只顾着掌下凉意许许。 只是还未过上半刻,这就不如方才凉快了,似乎还比她掌心烫上了三分。 难受间来不及思量,沈寂下意识便欲换个位置。 方向下探了三寸,手便被人一把截住。 段渊盯她半晌,叹口气:“你安分点。” 那人却还是不肯放手,唇瓣已经被抿得发白,掌心上些微的颤抖也传递过来,显然已经忍耐到极限。 好在这时李太医急匆匆赶来,见到内室这般光景愣了一愣。段渊神色微顿,随即将沈寂那手从他衣襟里拽出来,来不及理好衣裳,便让李太医过来搭脉。 可沈寂却没那样安分,被他拉下的手顺势揽过他的脖颈,将人拉下来靠在自己脸侧,口中喃喃道:“热……” “……”李太医下意识就想把眼睛闭上,又觉得当前这情况不容自己闭眼,只得硬着头皮瞅着地面,神色都不敢有半分变化。 段渊被她这一拉,靠近她颈侧只有须臾。感受到她身上寡淡的香意,他神色一滞,半晌忘了推开她。 李太医刚把眼睛抬起来,又瞧见了自家殿下耳际上这半分可疑的红晕。 恨不得自剜双目。 听得那旁殿下似乎轻哄着开了口:“你先放开,等太医看过就不难受了。” 这声音温柔得他几乎从没听过。 李太医觉得自己今日知道了太多不该知道的事。 好像在殿下几句话之后,这沈大人真的将手放开了,他不敢再耽搁,连忙走上前去,伸手搭上她的脉。 凝神良久,眉头却皱起须臾。 半晌之后,李太医神色凝重道:“回殿下,下毒之心心肠甚为狠毒,此为花漾散,遇胭罗花香药效可被激化,非男女□□不可解。若无相救之人,毒热便会拘于体内,逆流入心脉,三日之内必会躁狂身亡。” 段渊心中早有思量,此刻眉眼沉得厉害,闻此只道:“可有解法?” “此药……此药倒也不是全无解法,”李太医思量了片刻,又开口道,“用沉根及葛叶草引毒,再以红花石川莲活血,想来也可缓解一二。” “红花和石川莲?”段渊看向他,眸色不明。 “是啊,红花活血,石川莲阴凉,这二药结合乃是极寒之物,想来能将沈大人体内的邪热驱散一二。好在沈大人不是女子,否则日后定会有大碍啊……男儿身子的话,虽也有后遗之症,但若好好调养,应也能恢复的。” 他瞧殿下待这沈大人与旁人十分不同,心中亦明白若真是喜欢,恐怕是不会想让沈大人这身子沾染女子的。寻人来解恐怕是不妥,不过…… 李太医看了一眼那床榻上手紧紧攥着床栏之人的脸色,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这花漾散性烈,乃是百春之首。沈大人能捱住这药而不动那房中的侍女,乃是旁人不可及的境界,想来是心性十分坚定的缘故啊……臣恭贺殿下得此忠良之臣。”李太医缓缓道。 段渊半晌没说话,凝着她的眉心,轻声道:“知道了,出去吧。” 李太医一怔,一时间有些不明白,试探开口道:“臣这便去煎药。” “不必了。本王自有决断。” 李太医隐隐有些吃惊,但也不好说什么,忙行了一礼出去了。 内室之中,沈寂身上的燥又翻涌沸腾起来,意识沉浮间抓到了什么,如同抓到救命稻草一般死命攥着,手指骨节都寸寸泛着白。 “怎么办,嗯?” 段渊依着她的力气在榻上坐下来,手指滑过她脸侧,理好她被汗水浸湿的额发,目光漆暗地垂在她脸上。 “沈寂。” 指尖扫过她下颌,微动了下,似乎是想让她清醒些。 沈寂勉强睁开眼,半刻清醒半刻昏沉,在瞧清眼前人的相貌之时,抓住了须臾的意识,手臂上清使力,推了他一把。 只觉得他指尖滑过的位置都滚烫起来,让人难忍得厉害,她艰难道:“你,别碰我。” “想死?”段渊垂眸,不置可否,目光却暗了些。 沈寂别开头,手指几乎嵌进掌心,紧紧攥着,来维持自己眼下的一线清明。 理智和情绪在碰撞,可这药意的发作却让她不能思考太多。 心心念念间只有一件事。 自己若是死了…… 父母兄长的冤又要怎么报? 可是…… 那人的隽秀的脸距她只有须臾,此刻面上的目光露出难得的温柔,也有让人不能逃避的直视和逼仄。 在他面前疏离淡漠的模样惯了,如今这样难堪脆弱的模样竟不想被他瞧见。 不想有求于他,也不想被他握住把柄。 难以名状的感受自耻骨一点点攀爬上来,沈寂紧皱眉闭上眼,咬紧了唇瓣迫使自己不再开口,也不去看他。 “沈经历好风骨,”段渊看她这模样,气极反笑,开口问,“宁死不从?” “不必——”话方说了一半,间断的药效又在她身上肆虐起来,竟是一次比一次难捱,硬生生将她后半句话逼了回去。 沈寂闷哼一声,身上的冷汗越来越重。 “行了。” 沈寂在陷入模糊意识之际,瞧见他摘了手上的玉扳指。 那玉扳指顺着床榻滚落在地,发生清脆声响。 “做什……” “别倔。” 口中的话被打断,他强硬地用指背抵在她唇上,她未说完的话化作濡湿的支吾,覆在他指骨上。手指上莹润的泽光在幽淡的光线下分外明显。 “你别……”随着他手探下,沈寂尾音带上须臾颤抖,脊背无意识挺直,手在空中虚攥了一把。 “放松。” 维持清明的抗拒到底还是变为隐忍的呼吸,到后来一直把她的最后一丝清醒携入深海,彻底沉溺。 不知她什么时候紧紧攥住他衣角不放手,甚至不知道她什么时候眸中雾气萦绕。 那人如今万分不清醒,段渊知道。 但他心底竟然隐有庆幸。 只是良久之后,榻上人仍意识模糊,冷汗连连。 “沈寂?” 那人弓身环抱住自己,嘴唇已经被她咬出血来,气息颤抖着,不说话。 段渊垂眸看她仍难受着,皱眉啧了一声:“这药不好解啊。” 沈寂觉得这火越燃越烈,足以燎原,把她的全部都烧了个干净。思量不了更多,她如今只希望他快些离开,强撑着哑声道:“已经解过了。” 段渊垂眼看她扯在自己衣摆上的手,笑了:“解过了?那你这是赶我呢,还是留我呢?” “……”发觉自己下意识的反应,沈寂骤然松了手,却在下一瞬被人反握了住。 “没有趁你之危的意思,但是事急从权。”控住沈寂微弱挣扎的手,他若有所思道。 段渊垂眸瞧着她,目光里压着些意味不明的情绪。 “救命之恩,不用谢了。” 第42章 沉溺 沈寂勉力整理好呼吸,方才那样一遭之后,虽然身上越来越烫,但意识倒是得以稍稍清醒些,足以瞧清眼前人的神色了。 她勉力遏制住喘息,欲挣脱开来:“殿下……不必舍身至此。” “舍身?为你舍身?”段渊笑着反问。 有温度从他的手掌传递过来,沈寂闭了闭眼,艰难吐出几个字:“我是女子。” “女子如何?” 沈寂默了瞬,微蹙眉,想说什么却又不知如何说起。 段渊了然,一甩完整衣袖,神色自然道:“断袖么?接上了。” “……” 沈寂没精力再去同他说话,却往榻里侧了身子,咬着牙,一动不动闷声道:“我没事,殿下不必再管了。” 段渊手背触到她脸侧温度,“这叫没事?” “我自己……可以处理。” “怎么处理?”段渊倒是饶有兴致看她一眼,桃花眼勾敛着耐人寻味的笑意,慢条斯理道,“来,你自己处理一个,本王看看。” “……” 沈寂面色泛着些许红,微咬牙,不再说话了。 “你再咬,手怕是要断了。”段渊皱眉凝着她那一直咬着的手,眯眸道。 他伸手拉开她的手腕,却听得沈寂声音压抑得厉害。 “你别碰……” 段渊垂眼看她,轻嗤一声。 “本王如今想着救你,又不是害你,从样貌到身量尺寸,哪一样会亏了你?” “只是不想……”沈寂觉得身上更热了些,原本的灼烤慢慢被磨成噬咬一般的痛苦,顿了半晌才回道,“不想勉强殿下。” 她拒绝之意显著。 段渊看她良久,眸中神色一点点淡下来,伸手将自己衣结系上。 语气漠然些许,他目光恢复平静:“既如此,那沈经历自便吧。” 说过以后抬步便要走,身后的人亦没有出言挽留。 他这几步行得不快,临到门口之时,听得榻上沉沉一声响。 他微皱眉,淡声道:“沈寂,本王再给你一次机会——” 身后寂静无声。 段渊沉默了片刻,眸色压下来些,忽而合上门,回身冷笑道:“本王今日还就勉强了,你又能怎样。” 只是回身望了一眼,发现榻上那人已然瘫倒在那,双目紧阖,显然又意识不清了。 段渊看着她,咬牙切齿:“都这模样了,还要死撑。” 她意识模糊的时候总想要拥着人,顺着他递过来的手攀上去,又抱着他腰身很紧,松垮的衣襟几乎不起什么拘束的作用,轻而易举便能感受到他身上的温度。 毕竟前世也同他那般亲密过,对彼此每一寸身体的记忆几乎都刻在骨子里,迷蒙不清间似乎有他的吻落下来,她支离破碎的轻喘渐渐融入到他的呼吸里去,又被他引领着一点点平息。 最后到底又一点点起伏。 只是,起伏来回的不仅仅是呼吸,还有他。 “沈寂,做人要讲良心。”被她一口咬在肩上,段渊轻嘶了一口气,垂眸哑声开口。 那人无言半晌,眼角微红,迷糊间声音很轻,像是细雨里的呢喃。 “你从前……不是这样唤我的。” 段渊微怔,停了动作片刻。 他知道她是混淆了前世与如今,可听她这话中的隐忍与那半分委屈,他心口还是蓦然一空,像是被什么咬了一口,浅浅淡淡又忽略不得的疼。 段渊唇边弧度带着些嘲弄。 这人心底到底是怎么想的? 如果可以,他真想剖开来瞧一瞧,瞧瞧她这颗心到底是什么做的。怎能时而坚硬如铁,又时而流露万般深情。 只是还没等他开口说什么,又听得她闭着眼咬牙切齿。 “段渊,我要杀了你!” “……?” 果然还是不清醒。 “准了,”段渊锐利眉眼勾着些肆意的笑,往日那无羁模样似乎又回来了,语气轻描淡写道,“你明早要是能从榻上起来,便动手吧。” 沈寂根本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只凭着本能片刻推拒片刻挣扎,又片刻被动无措,到底眼角眉稍最后还是被欲。念浸染,像是春日里的桃花,蒙上秾艳的粉红雾气。 外间下了小雨,雨落潮意弥漫,内院之中的烛火燃了整整一夜,仿佛没有尽头。 …… 不知这一日是如何结束的,沈寂醒来时早已天明,段渊不知去了何处,室内空旷无人,只有昨夜还没全然消散的暧昧气氛。 地上是剥落的衣衫,还有散落的枕和锦被。 沈寂身上终于不似昨日那般难受,除了酸软涨痛以外,意识恢复清明时瞧见这一地的场景只觉得脑中一阵嗡鸣。 她瞧了一眼榻上巾单,神色微顿,匆匆别开眼,飞速合上抛到一旁。 又顿了良久才起床开始更换衣衫。 费了半天事方站起来。 好在有关昨日的记忆零零碎碎,重要的时刻皆没有印象,替她掩盖了好多赧然难堪。 不知眼下是什么时辰,沈寂觉着又累又饿,正欲出门,忽然听得有开门声。 有人走进来。 她霍然抬眸,下意识将那巾单揉皱了扔进榻里。 定定地抬眼看着那人,半晌说不出话。 段渊倒是神色自然,好整以暇地瞧了一眼她扔到后面的东西,唇边笑意慢慢勾起来,神色懒散道:“ 藏什么,昨日还有什么没见过?” 沈寂张了张口,发觉嗓子哑得更厉害,眼下竟蹦出一个字都艰难。 又见他缓步走过来,桃花眼直勾勾地攫着她,带着些微耐人寻味的笑意,薄唇一张一合。 “阿寂?” 沈寂心口一跳,手中一使力,竟将榻旁的茶盏带翻了。 好在茶水不烫,只是沾染了满手。 段渊垂眸握住她那手,拿了帕子慢条斯理地拭,眼也不抬:“你怕什么?” “殿下这般唤臣……于理不合。”沈寂勉力活动了下僵硬的嗓音,直直地吐出这么一句。 “于理不合?昨晚上可是你求着本王这般唤你的。”段渊擦净了茶水,一本正经道。 “……”眉心微动,沈寂垂眸道,“是这样么?” “本王还会骗你?” “那臣,”沈寂犹豫了瞬,又道,“可还说了什么旁的?” “说什么?”段渊靠近她些,气息近在她耳侧,“难道阿寂有事情瞒着本王?” “……怎敢。” “没有就好,”段渊也不再多问,拉着她的手令她在榻上歇下,“你先吃些东西,好好歇息着,要不晚间又要昏过去。” 他这话乍一听语气十分正常,沈寂顿了半晌才后知后觉地抬起头,眸光之中有些惊疑不定。 “殿下,臣、臣感念殿下救命之恩,这毒既已经解了,臣也不便再劳烦殿下……” 话没说完,却见段渊侧过头来。 “你以为本王想?要不是太医说你余毒未尽,几日内午夜都会发作,本王也不想陪你。沈经历磨人的功夫可称百里挑一,”段渊煞有介事地甩了甩手,垂眸叹道,“可怜本王手酸腰酸,哪都酸。” 沈寂喉咙无端一涩,耳际骤然红了个透。 “这药未解完?” “本王还会骗你?”他又重复了遍。 “……” “好了,厨房一会儿会送东西进来,你将你那些东西藏好了,别让人发现端倪。”他说着便往门外走。 “殿下不用膳吗?”沈寂下意识问了句。 “沈经历倒下了,可这文书却不能没人看啊。” “殿下,臣还可以看…”沈寂边说边站起身来,未料腰上骤然一软,抽吸了一口气才重又直起身来。 “你还是好好歇着吧。”段渊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眸中似含半分关切。 “……” 内室又恢复平静,沈寂慢吞吞地站起来将不该让人看见的东西都收放好,坐在榻上思绪有些纷乱。 半晌有人敲门,得了首肯之后,谢泽领着些侍女进来。 将粥品和菜摆在桌上,正要同沈寂说话,却发觉她颈间红紫交加,一时间不知该瞅那里,只得抬眼瞪着屋顶,笑着缓解气氛道,“沈大人慢用,殿下自晨起便让厨房熬着了,没想到沈大人未时才醒,倒是让这汤粥更入味了。” “多谢殿下。” “大人也不必再恼前日里的事了,殿下已经想法子处理了,有了这一遭高阳郡主恐怕是要回高溪去了,如今陛下亦知晓高阳郡主对咱殿下的心思了,也不甚高兴呢。” 沈寂有些吃惊,谢泽瞧出她的顾虑,道:“沈大人放心,陛下并不知晓大人同殿下……” 说不下去了,见沈寂点了头,他又把话咽了回去。 半晌瞧她眉间神色淡淡,他忍不住开口道:“其实殿下虽平日里不擅表达,但这心底却是真看重您的。高阳郡主生的和馥成公主像些,故而殿下多年来才这般纵容,如今得罪了大人,殿下不也真生了气。” 谢泽此言一出,沈寂心口蓦然一滞。 “馥成公主?”她喃喃念了一句。 她忽然想起她为何一直觉着高阳郡主有些熟悉了,虽然她并未见过馥成公主,但慕承欢的侧脸轮廓却和她的姑姑绮妃娘娘年轻之时有三分相似。 馥成是姑姑的女儿,姑姑那年死的时候,她才六岁。 在这深宫之中,没有亲生母亲庇护,想要长大成人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馥成亦没能逃脱这样的命运,七岁那年便生了一场重病死了。 “是啊,馥成公主可是殿下心头的一根刺,公主重病那年殿下正好被陛下派到西海处理战乱之事了,出征不过三个月,回来却连公主最后一面都没瞧见……殿下心中悲恸万分,”谢泽说着说着忽然反应过来,一笑道,“是我多嘴了,沈大人还是莫要在殿下面前提起才是。” 他没说,沈寂却明白了。 那年他一从边关回来便如同变了个人,不久之后宫中抚养馥成的曦妃娘娘暴毙,如今想来,应也与他有关。 所以他那时性情大变,竟是与姑姑的女儿有关么? 沈寂心中想骂他虚伪,却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心中竟又荒唐地闯出一个念头。 会不会……他也是真心疼爱馥成? 可他若这般看重馥成,又为何陷害林家? “我知道了,多谢谢管事告知,”勉力按下心间的念头,沈寂觉着有些疲惫,打算用膳了。 只是谢泽正要告辞,沈寂却忽然搁下筷箸,想起一件事来。 “等一下,你方才说是前日里,我、我竟睡了两日么?” 沈寂觉得眉心隐跳。 “准确的来说,”谢泽回身,有些为难道,“大人也不能算是自己睡……” “……” 这一次,还真是欠下了大人情。 第43章 初见 他这一次倒没有骗她。 这药确实未全然解掉,每到傍晚时□□上便会隐隐发烫,而到了深夜里又是另一番磨人。 段渊没食言,晚间真来了她这儿陪着她。 他见她不理会她,也不做声,只坐在桌旁摆弄着什么。 沈寂一个人回身躺在榻内,看着墙上烛火映出的那人身影,牙关微紧了几分。 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待到窗外明月明晰地挂在当空,段渊忽而起身,拿了些剥好的坚果喂进她嘴里。 “怕你体力不支,吃点是点。”那人言语中带着些许调侃,指尖触及她唇瓣的时候,恶劣地摩挲了下。 而后便被他一身的檀香意笼罩。 呼吸逼仄间,沈寂声音有些紧,垂下眼眸没去看他:“殿下不是说……” “身上哪都酸软么?” 听见她低声的问询,段渊轻笑一声,擒住她的手。 一双桃花眼在幽淡的光下闪着润泽,笑意慵懒盈然。 “男人的话,你也信?” 灯火里的烛花,一朵一朵爆到天明。 …… 翌日晨起,倒觉得身上没那样难受了。 药毒一点点淡去,他昨日亦是收着力气,给了她些缓和的机会。 入了冬以后天气一点点凉下来,沈寂醒来良久,却觉得内室温暖。 侧眼一看,原是段渊已令人上了炭。 她体质向来寒凉,这几日药的毒性又是一场大耗,清醒的时候掌心总是冰凉冰凉。 他总是能在这种时候准确地抓住任何她不曾言说出口的需求,又默不作声地将一切都安排好。 可他自己明明又过得那般粗粝,前世里几次见他受了伤,抑或是里衣襟口因操练而破掉,他都毫无察觉。 沈寂一个人坐在床榻上,有些出神。 门外忽然响起了谢泽的声音:“沈大人醒了?今日是冬月十五,大人一会儿用过了膳,可……可还有体力随殿下一起前往静水寺吗?” 沈寂微抬眼。 今日是冬月十五,是宫中惯来为新年祭祀祈福的日子。 “知道了,我一会儿便去收拾,多谢总管告知。” 今日宫中各位亲王都会携手下出席,盯在她身上的目光不少,乍一不陪着段渊前去,若是有人问起,恐怕又是麻烦。 沈寂起身用了些粥,理好衣裳,打算出去了。 还没等走出去,却见段渊推门进来。 日光错落地折在他身上的玉色长衣上,他今日穿得庄严了些,银狐领的披肩压在身上的白衣上,镶金丝的繁复刺绣衬出隽贵。 皮毛之中的银辉中夹杂着几丝润泽的黑,勾勒着他的侧脸轮廓更加挺拔有致。 似有幽淡笑意游走在他骨相分明的脸上,他缓步朝沈寂走过来。 沈寂无端觉得耳廓发热,想往后退,又觉得被他这视线黏住了脚步,只得低头行礼:“见过殿下。” 却被那人一把搂过腰身。 “拘什么礼?”段渊将人拉得离自己很紧,垂首问,“可还疼?” “……” 谢泽他们就在外间候着,距离这房门只有一步之遥,此刻听见自家殿下这声音不低的问话,默默把耳朵堵上了。 沈寂一时语塞,在他怀中挣扎了瞬,欲推开他。 段渊不放手,轻啧了一声,不满道:“干什么?这样都没睡熟?” “……”沈寂恨不得封上他的嘴。 看到自己怀中这人眼角眉梢终于有了些恼意,段渊满意地勾唇,这才正经了些:“还能走?” “能。”沈寂一敛目,答得飞快。 段渊轻笑点头:“那便走吧。” 沈寂应下,本想跟在他身后,谁知他那手从她腰上滑下来之后径直攥住了她的手。 带着薄茧的拇指缓缓划过她的手背,最后将人握了个牢。 “殿下……” “怕什么?”段渊回过身,笑容慢条斯理,“府中人还有什么没见过?” 谢泽像是为了呼应段渊这句话一般,连忙抬眼真切道:“冬日里天寒地冻,沈大人便为殿下暖暖手吧。” 沈寂眉心一跳,半晌说不出话。 果然是有其主必有其仆。 不过,倒和谢泽说得相反。 段渊体热,手掌在冬日里都是温的,如今攥着她的不放,像是在为她暖手。 他手指上微凉的玉扳指亦被他摩挲出浅温,起不到半点警醒人清明的作用。 沈寂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手掌渐渐放松,由着他了。 先是到了宫中,时间不算早,已经有不少人到场。 皇帝正在御书房同中书的学士说话,瞧见段渊来了,抬眸淡笑道:“你那个侍读工作做的不错,薛瑞正在夸呢。” “父皇赏识,竟不知沈经历这样出色。”段渊亦笑着望着他身后人,开口道。 “沈经历上次所提的那个处理赋税的方案,老臣以为可行。分级而税不仅能够减缓底层贫农的赋税压力,亦能让富商与贫农之间的差距减小,实在是非常值得推行的方案。”薛瑞道。 皇帝沉思片刻,点了头:“确实不错。” 见皇帝看过来,沈寂开口道:“此方案只是初提,还有很多需要完善之处,若真的推行起来,还需户户落实才行。这样势必会加重户部的负担,臣以为还是要分区执行,以地方统管为主。只是地方统管,亦有一些层级剥削之制的出现,若是朝廷统一划令标准,想来能规避不少这样的祸患。” 皇帝听过以后,开口笑道:“沈经历年纪不大,看事情却透彻,往后当有大发展才是。此提案朕会好好考量的,可令户部先在京中试行,若有成效,便可推及。还是年轻人有想法,户部那些官员们,日日都想着怎么严治赋税,却没想过堵不如疏。一案不行,换而行之,或有出路。” “朕如今倒是瞧出,你当初看上她什么了。”皇帝说罢,侧头瞧向段渊,赞许意味蕴在眼底。 “恐怕辜负父皇的心意了,”段渊敛目笑道,“实不相瞒,当初儿臣只是瞧上沈经历生得好看。” 沈寂身子一僵。 皇帝却只当他在玩笑,骂道:“什么人你都能打趣!” “不过……”皇帝仔细端详了一番,点了点头,“沈经历的确生得清秀。若光凭相貌来看,可不知晓她心中还有这样的丘壑。” “陛下,时辰差不多了,咱们可要出发?”李容海在一旁恭声提醒道。 “人都到齐了,那便走吧。”皇帝点了头,起身欲行。 沈寂站在段渊身后,侧身让开,行礼恭送。 刚抬起眼,却忽然对上不远处顾珏注视的目光。 那人眼角纹路深邃,眸中似含着淡笑,可那眼底折射出的凛光却足以让人不寒而栗。 沈寂没有避开,径直对上他那眼神,亦淡笑着,行了一礼。 顾珏凝了她良久,最终还是收起了那份考量的目光,轻点了下头。 祈福举办在静水寺。 同往日的惯例一样,上午都是由皇帝进香,周围的亲王跪拜。 寺中的住持念着佛珠,口中不断诵着佛法。宝殿之中焚香缭绕,伴着深奥的经文,一同为开年祈福。 仪式举办大约两个多时辰就已近尾声,皇帝同住持一起进了茶室,众人亦散开,打算去用午膳了。 沈寂回身看见段渊在一背光处立着,似在瞧着什么。 “殿下怎么了,不用膳么?”她开口问。 “还不饿,陪本王走走如何?” 沈寂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虽没瞧见什么,却在一座小庙宇前目光一顿。 静水寺是一座大寺,皇帝来此自会封锁,但平日里却是能任由人出入的。 这院落中的一座小别寺太华楼,正是京中求平安求姻缘的好地方。 也是前世她同段渊第一次相见的地方。 那日寺中天色已晚,风雨如幕。 她佯装忘带了伞,又在雨中寻不见停靠的马车,一人孤零零地站在狭窄的檐下,满身几乎都要湿透。 瞧见段渊撑伞走过她身侧,似要归府,她声音带着些紧张唤了一声:“还请……公子留步。” 段渊转过身来。 雨水顺着他手中的青竹纸伞滴落。 他背后是滂沱的大雨,而他眉眼冷峻如山,那双好看的桃花眼中亦没有半分波澜。 沈寂抬眸看了他片刻,攥住了自己的衣摆,轻声道:“寺中太黑……我有些怕,公子可能送我一程?” 她秉着礼数站得距他很远,又仿佛走投无路只能抓住眼前这一根救命稻草一般,轻轻抬起手,很小心地拉上他的衣袖。 她一双眼抬起来,清冷疏离的眸中,此刻露出了一点试探又游移不定的脆弱。 段渊不为所动,而后见她很快地收起了那点恳求,利落地转过身,低垂着眼自言道:“还是罢了。” 段渊在她身后无言良久,就在沈寂以为这一次的处心积虑要失败之时,他却忽然迈步向她走来,最后停在她的身前。 手中的青油纸伞停在她的发顶,替她挡去了汹涌的风雨。 怔愣间,沈寂听见他淡声开口:“家在哪里,我送你回去。” 自那时起,沈寂便似乎真的招上了这个怀王殿下。他那一双桃花眼,往后皆只有她的身影摇晃。 “想什么呢?”胳膊被人一碰,沈寂这才回过神来。 抬眸望向身边这人,只觉得有些恍惚。 半晌才反应过来:“没想什么,殿下想去哪?” 段渊只当不知她方才所想,抬手自然道:“去太华楼看看吧。” 沈寂神色微顿:“殿下……去那里做什么?” 段渊靠近她须臾,眸子居高临下地瞧过来,沈寂心口无端有些紧张,下意识只觉得是被他发现了什么。 就当心跳声越来越重之时,段渊却捏了下她的手背。 “去太华楼干什么?”他笑得懒散肆意,语气轻慢,“当然是去求,本王和沈经历的姻缘啊。” 第44章 求子 求什么?? 沈寂顿了半天,道:“还请殿下不要打趣臣了。” 却见段渊挑眉。 “本王未娶你未嫁,如何不能求姻缘?” 沈寂神色一滞,清亮眸色掠过他那双桃花眼时,只觉得十分晃目,让人有些招架不能。 然而还未等到她反应,便被人拉着走了。 一直走到太华楼中。 今日寺庙戒严,院中罕见这般空荡,只有缭绕四散的云烟飘然而至,檀香意厚重如初,正如那年他见她时一般庄严。 段渊取了香,燃上握在手中。 沈寂目光终于动了动,看着他眉眼挂上的三分虔诚,神色有些不明确地开口:“殿下。” 他却不理会她,任手中长香檀意悠然,眸心似乎望着沈寂,却又越过她一般:“你可信神佛?” 沈寂怔了下,半晌才想起来回话:“臣……心中怀敬畏。” 段渊背过身,淡声开口道:“世间有多少真挚心愿被说与佛祖听,却罕见有人真的实现。神佛之论,说到底多是慰藉,还是求己更为心安。” 沈寂看着他的神色,缓声开口道:“臣倒是听说,世间那些未被完成的心愿,并非佛祖不肯帮世人,而是因为佛祖相信,世人本可自渡。” “真的可以自渡?”段渊轻笑,似乎低声自言了一句,而后握着手中的香,跪在佛前软垫之上。 沈寂随他一起跪下来,却见他微侧了下头。 光下那双眼睛分外摄人,带着他一贯的懒散笑意。 “沈经历可曾求过什么吗?” 沈寂神色微顿。 “臣福薄,未敢向天求。” “本王求过,”段渊举着手中二尺素香,眸中神色平静万分,深深揖拜过后继续道,“曾求若能将一些事情重来,愿不惜一切代价。” 沈寂定定地看着他,袍袖下的手不易察觉地攥紧了些。 他这……可算是在忏悔当初? “可惜了,”他站起身,将香送进香坛,勾唇淡道,“能重来的,恐怕只有自己的执念。” “殿下乃福禄深厚之辈,定能如愿以偿。” 沈寂眸光很淡地看着那香坛,此刻倒希望这香拦腰折断。 始作俑者的忏悔,她们林家是要不起的。 “如愿以偿,”段渊咀嚼着这四个字的意味,开口问道,“难。” 回身望过来,见她还在跪着,段渊朝她伸出了手。 “不知殿下有何未偿心愿?” 沈寂不动声色地避开了些,却被他一把握住手腕。 “沈寂。” 他目光居高临下地垂下来,眸色似笑非笑,只是眼神空凌凌的,让人抓不住半分情绪。 他就这么凝着她,直到她觉得心跳一点点沉重起来,好像有什么答案在停滞的气氛里呼之欲出。 段渊薄唇微动,几个字清晰入耳。 “本王喜欢你。” 他声音很低很沉,尾音挂上些不易察觉的叹息,像是在开一个天大的玩笑,却又说不出这世间何人比他更认真。 沈寂怔愣在原地,只能见他墨色眸心沉暗,却又荒唐地十分专注。 她愣神间,被段渊递了东西到手中。沈寂扫过一眼,手一抖,险些没拿稳。 是几柱香。 他求他的,将这香给自己做什么? “臣……臣没什么可求的。”沈寂有些无措地捻着这香,烫手似的。 “怎么没有。你上次说你祖母等着什么来着?” 沈寂抬头对上他那蕴着笑意的眼,一时间未反应过来。 他却越靠越近,声音慢条斯理地缠绕在耳侧。 “太华楼内的观音可不仅司管姻缘,还主子嗣。” 沈寂脑中轰鸣一声,想了起来。 她那时以男儿身份拒绝他断袖之请时,是怎么说的来着? ——“臣祖母还等着抱孙子,若殿下可以生孙子,臣也可以好龙阳。” 无端觉得喉中一噎。 却见段渊好整以暇,长袖一挥:“求吧,本王给你这个机会。” 在他这目光的注视下,沈寂僵着身子跪下去,默不作声地将那几柱香置入香坛之中,算是潦草拜过。 段渊点头,十分满意。 “看来沈经历亦是福泽深厚之辈。” 沈寂抬眼看他,只见他薄唇一张一合,笑意幽然。 “这不,派本王来成全你了么?” “……” “沈经历别喝避子汤了,”段渊垂眼看她,“择日不如撞日,今晚上就努个力如何?” “臣不想努力,”沈寂听着他声音刺耳,巴不得赶紧堵上他的嘴,按捺住眉心的隐跳,匆匆转身道,“殿下,旁人该等着咱们了。” 段渊也不再纠缠,勾唇轻笑,同她一起走出这太华楼,神色却明朗了些。 午后各位亲王在静水寺的后院同皇帝叙话喝茶,院内有人伺候着,沈寂终于得了些闲,在寺中园林里闲逛着。 “哥,让我好找!”身后有人声传过来,沈寂转过身去。 正是楚蔚之。 倒真是有阵子没见了,瞧着他又长高了些。 今日这祭祀本就是光禄寺该负责的事,他能在这也不奇怪。 “在光禄寺做的怎样,可挨骂过?” 被楚蔚之带到一处凉亭坐下,沈寂拿起茶盏,眉眼望向他开口问道。 楚蔚之原本兴高采烈的神色乍然落下去些,眉眼间簇着些愁容:“少卿总是骂我,还当着众人的面骂!不知道的,还以为我犯了多大的错!” “骂你是好事,有教训才知该,虚心听着就是,别日后到了大事上还犯错。” “知道了知道了,”楚蔚之连声应下,打量沈寂一番却道,“哥……你是不是瘦了?” 沈寂一愣,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 可能是有些吧,近来有些累,在加上那药的大耗,总是对身体有损。 “不光瘦了,脸色也不太好……”楚蔚之瞧着她,目光有些担忧,“怀王殿下待你不好么?” “怎么会,”沈寂摇头,垂首抿了口茶,“他待我自是很好的。” “可是我却听说,他常常让你整夜都不得安眠,青竹院的灯一宿都难熄!” 楚蔚之脸上有几分义愤填膺。 他就不懂了,从前怀王殿下也没说对政事有多上心,怎么沈家哥哥去了,便要这般繁忙地处理公务? 他是好心,可沈寂听了这话,却一口茶乍然呛在嗓子里,咳了半天,憋得面红耳赤。 楚蔚之慌忙问:“这是怎么了?” 四下寻帕子没寻见,他只得上手在沈寂背上轻叩。 沈寂咳得厉害,瞧见自己视野里出现一条帕子,下意识便接了过来,置到口鼻上拭去茶水之后,却感受到了那熟悉的檀木淡香。 她手指一僵,抬起眼来。 “殿下怎么出来了?” “别人家的书童都在寺前候着主子,你倒让本王好找。”段渊口中语气很淡,目光移到楚蔚之拍着沈寂后背的手,眸色不明。 虽不知自己有哪里错了,但他这目光乍然望过来,楚蔚之还是感到一阵心虚,连忙将手一撤,规矩地行了个礼。 心下只暗忖着,方才的话可没有叫他听见吧? 思绪未落,却听得那边人慢条斯理开口:“你觉得本王待沈经历不好?” “……” 还真让他听见了,楚蔚之掌心沁出一层薄薄的细汗,仓促解释道,“臣、臣只是关心沈兄,关心则乱、关心则乱。” “你是挺关心她的。”段渊语气意味不明。 “好些了?”目光折向沈寂,段渊伸手撩开她垂下来的一丝碎发。 沈寂不欲让楚蔚之瞧出他们这般关系,身子一缩,想要躲开。 却被段渊把住下巴尖。 他靠过来些,眸光漆暗,笑意浓重。 “你躲什么?” “臣不敢。” 楚蔚之瞧出他们二人气氛似乎有些不寻常,却又说不出是哪里不寻常,只当是段渊喜怒无定数,忙道:“还请殿下不要怪罪,兄长方才是瞧见了臣才到了这院中来,要怪便怪臣吧。” 段渊扫了他一眼,淡笑望向沈寂:“真的?” “殿……”沈寂不大适应他这手,往后撤了撤身子,欲从他掌中脱离开,只是这字的音还没从喉间滚出来,沈寂便见他轻俯下身,下一瞬便感受到唇上一触即离的柔软。 “沈经历,再躲试试?” 段渊吻过沈寂唇角残留的茶水,神色恣肆,唇边弧度轻扬,见她耳根子红起来才离开她唇瓣须臾,气息又低又沉。 “……!” 沈寂咬了咬牙,他故意的! 那旁楚蔚之早已身体僵直如松柏,整个人都看傻了,眼睛瞪得比铜铃还圆。 怀王殿下方才……是把沈家哥哥给亲了?? “这、这这这,我……” 他狠掐了自己一把。 疼的。 不是在做梦。 所以他是真把人给亲了?两个男人?? 楚蔚之觉得要厥过去了。 “还觉得本王待沈经历不好么?” 段渊瞧向已经惊呆了的楚蔚之,神色好整以暇地问道。 “不敢不敢不敢,”楚蔚之慌乱低头,连连摆手,“臣不敢。” 段渊轻笑,走在前面:“回吧。” 沈寂觉得自己头上要冒烟了。 在原地顿了半晌才想起来要跟上他,临行前将头别开,半刻也不想停留。 却还是被人叫了住。 “沈……沈兄,你方才说的好,竟是这种好么?”楚蔚之呆呆地看着段渊背影,神色复杂问道,“我原只知女子以色侍人,不知……” “闭嘴。”沈寂薄唇抿紧,却半句话也没解释出来,快速迈步走了。 走出好远也没压住头上的烟,沈寂皱眉:“殿下这是何意?” “你不懂?”段渊侧了侧身,那双桃花眼睨着她道,“给你盖个章啊。” “……” “当初不是沈经历自己说的,要成为本王府中人么,这么快便后悔了?” 还真是让人无法反驳。 “……殿下还是少说些话,莫闪了喉咙。” 她从今往后怕是没脸再见蔚之了。 …… 午后回了府中无事,沈寂在怀王府外见了长风。 长风在她的提醒下,近些时日一直警惕着,也按照她的吩咐有何变动立刻来报。 同以往不同,长风这一次神色有些凝重:“哥儿,最近顾掌司似乎在调查咱们。” 意料之中。 沈寂垂眼点了下头:“暗场那边呢?” “暗场那边一直有人声称要卖出大消息,还说是和京中商户有关……可近些时日却没有动静,也不知是真还是假。” 他到底还是起了疑心。 顾珏存心要调查沈家,以他的本事想来不出太多时日便能抓到把柄。 “老夫人的意思是,无论如何也不能被他知晓哥儿的身份。” “这边瞒得,过往那些人和事却瞒不得,他总有一日要知道的。”沈寂道。 “那可如何是好?” “他若真的想查沈家,定会去京中管商户的积善司,你若瞧见他手下的人,便想办法将这封信给他。”沈寂从袖中抽出薄薄一封信递给长风。 见她这般神色,长风亦没有多问,忙点了头:“是。” 沈寂在外院处理了一二事务,一直到夜晚才归至青竹院。 才走到门口,忽觉一阵眩晕,熟悉的感受攀到耻骨,沈寂一把抓上门框,险些未站稳。 这药果然还未解全。 拒绝了他人的帮忙,沈寂欲一个人走回内室,可一打开门,却瞧见那人背着身子坐着,手中书卷慢条斯理地翻着,听见响动时侧了侧脸看过来。 此刻也顾不上礼数了,沈寂扯了衣带跌进榻里,眉头微皱。 段渊轻笑:“你倒不见外。” “……”这药发作时的烈性容不得她见外。 从那日到如今,也有过许多次了,沈寂也明白如何让自己早些舒坦些,现下看起来安静得很。 段渊却饶有兴致地看她挣开的衣襟,唇边弧度染上些玩味:“沈经历上午还说不想努力来着。” 沈寂憋了一口气,艰难道: “……现在想努力了。” “真的?”段渊欺近她些,“生男孩生女孩?” “……”沈寂闭了闭眼,“殿下说的算。” “那你求求本王。” 好汉不吃眼前亏。 沈寂深吸气,语气缓了些:“求殿下。” 段渊的手探进她衣襟,渐渐掌控她的呼吸,恶劣道:“再求求。” 忍一时风平浪静。 沈寂抿唇:“求你。” “不够。” “……?” 得寸进尺。 沈寂呼吸一停,身上难受得紧,心中终于生了些恼意出来,伸手扯了把他的腰带。 “段渊。” 声音虽断续着,却带着些不易察觉的挑衅。 段渊手一顿,挑眉看她。 沈寂瞧着他,一字一句:“你是不是不行了?” 第45章 尝尝 段渊恣肆的神色在脸上僵了片刻。 “出息了啊沈寂,”他用手背轻轻碰了碰她已经发烫的脸,气息距她不过须臾,带着些让人耳尖发热的笑,“说了这话,你可别后悔。” 说罢,便一把按住沈寂握着他腰带的手。 玉色腰带在空中被随意抛开,沈寂在掌心触到异于寻常的滚烫,耳边听到他慢声开口:“你试试,可还好用?” “……” 这个时候还能这般贫,满天下估计只有他一个了。 “臣只是,担心殿下身体吃不消。”沈寂背过脸,咬住唇,抑住起伏不定的呼吸。 段渊指尖在她唇上碾转着,不让她折磨自己,神色带着些复杂和怜悯:“你还是担心担心你自己吧。” “……” 第二日一直到日头高照,沈寂也没能从榻上起来。 目光定定地瞅着屋顶,盘算着什么时候这药劲才能彻底消了去。 谢泽瞧着青竹院半日没动静,有些尴尬地在外面道:“沈大人,殿下问……可需要为您请太医?” “……不用。”沈寂微咬牙,一字一句回道。 傍晚时分。 手头的事务处理得差不多了,外间来人通传,说是长风来了。 正巧段渊不在,沈寂便将他带入了青竹院。 长风掩不住脸上的讶然,道:“哥儿,顾掌司看了那封信以后,特意派人前来说是腊月初一请哥儿在重华楼会一面。重华楼是咱们自家的地方,想不到这顾掌司竟这般给沈家颜面……哥儿那信中到底写了什么?” 沈寂微垂眼,淡声开口:“大房的那位裴娘子,你可还有印象?” “裴娘子啊,记得的,”长风点了点头,神色凝重须臾道,“那时候大房徵哥儿可疼这姑娘疼得紧,偏偏她患了个奇症,听郎中说好像是西域那边的病症,咱们中原这边是解不了的,也不知这裴娘子怎么就这般薄幸。” “不是她薄幸,是有人蓄意为之。” 沈寂目光冷了些。 若不是她重生了一遭,见证了段睿身边曾有西域毒师往来,又听他那日那般对顾珏私言,恐怕亦不会想到裴娘子的死与他有关。 “竟是这样……”长风吃了一惊,见沈寂这般神色亦不敢多问,只开口道,“那哥儿可要前去?” “顾掌司诚邀,岂有不去之理。” …… 腊月初一。 晨起便见京中银装素裹,漫天细小的雪花纷扬落下,这是今年的第一场雪。 早前几天段渊便被拘进宫中为太后侍疾了,今日又正是冬日的初雪,估摸着他还要在宫中停留。 沈寂将府中事物处理好之后,对谢泽道欲回沈家看看商铺进来有无要事。 她每月本就有几日休沐,谢泽自然点头,看见她身边有沈家随行的侍从,也放下了心。 好在刚落雪,京中并不算很冷,沈寂披着披风便出了门去。 纵使是冬日里,重华楼照旧生意不错。外楼朱红的屋檐上裹了雪,远远望去,为整座院落平添几分淡雅。 老板娘瞧见了沈寂前来,忙迎了上去,只是两双手一直在交错着,余光不停地看向三楼的包房,显然对今日这样贵重的大客身份有些惶恐,不知道该如何招待。 她接过沈寂身上沾了雪的披肩,有些紧张道:“哥儿,咱们院后有不少人在,你放心。” 沈寂冲她轻笑:“他若想对我动手,咱们的人再多又有什么用?” “那……那可怎么办?” 望了一眼楼上紧闭的房门,沈寂目光清明:“你放心,他不会的。” 三楼寂静,将楼下的喧闹都隔了开来。 沈寂独自走到那包房前,在外请了安。 里面的人声音很沉,应了声。 只是她方推开门,便见寒光一闪,有短箭擦过她耳侧径直钉到门上打的平安扣上,锋利的凛意明显,沈寂神色平静:“见过顾掌司。” “没带人?”顾珏抬眸看她一眼,淡笑,“你很勇敢。” “掌司单邀,下官岂敢卖弄心思。” “你已经卖弄了。知道我在查你,就放出消息来做筹码,”顾珏抬头,目光之中暗沉似海,暗不见日,深邃又阴冷,“可惜你不够聪明,一是我最厌恶说谎之人,二是原本我不能确定,你却不打自招。” “你就是林家余孽。你不叫沈寂,你原名林知景,是林肃的小女儿。” 顾珏说话时声音很淡,唇边敛笑,字字句句犹如凌迟一般缓慢,又万般笃定清晰。 却见沈寂笑了:“下官招与不招,掌司都已经手握证据。这身份本就难一直瞒着,偏偏掌司还对下官起了疑心。掌司心思剔透,自然早便知晓。” “可有一点掌司说错了,下官并非说谎。若掌司对恒王毫无疑心,今日也不会见下官。” 沈寂平淡的神色倒让顾珏抬起眼,细细打量了她片刻。 而后忽而轻笑:“你这性情,倒是像你父亲。” 沈寂微垂眼,将眸中那一丝暗色藏下去,缓声开口道:“谢掌司不杀之恩。” 顾珏却淡声开口:“你要让我瞧见留着你的用处。” 沈寂点头,却道:“我没有证据,此事须得掌司亲自去查。恒王身侧有一西域毒医擅长制毒下蛊,最擅长下的便是百陵毒,京中再无第二人会。裴娘子离世之前,曾入过京中多家名医世堂断证,病史应皆在册录,掌司应该知晓。” 顾珏瞧她半晌,笑意阴寒冷戾:“恒王身侧竟有这等人物,我都不知,你一介小小经历又是如何知晓的?” “沈家举家性命都在掌司一念之间,下官不敢说谎。下官能知晓此事,自然也是下官的本事。” 顾珏沉默半晌,盯着她:“那日花宴,是你偷听?” “是,下官不甘沈家被冤,又担忧沈家的安危,故而彻查了此事,如今将真相告知掌司,还望掌司能高抬贵手。” 室内气氛沉静。 “她只是一个嫁与人作外室的女子,你凭甚认为我会受你胁迫?” “下官不敢。只是知晓她早年家在江南,恐于掌司有救命之恩。” 当初顾珏还未成为掌司之时,人还在江南一带,家中父母双亡又欠下赌债,房子被人霸占不说,他还患了重病,天寒地冻之时只能睡在桥洞下,人几乎都要饿死。 坊间传,是有一个小姑娘每日都会拿食物分给他,这才让他熬过了那个冬天。 那时裴嫣家中尚未没落,年龄也对得上。 后来他听闻那小姑娘去了京中,没过几年也追着前去了,投奔了在皇城之中当小太监的姑父,也跟着进宫侍候。 没几年便青云直上翻云覆雨,只是已净了身,想来见裴嫣亦有了归宿,便断了念想。 “掌司就算恨着我们沈家,也应当是记挂着裴娘子的。裴娘子被奸人所害,奸人甚至还想以此事来要挟您,此心确当诛。” 顾珏见沈寂一双眸子清亮,目光归暮。 “沈经历,你可知你这话,乃大逆不道之言。” “下官是走投无路,却不敢妄言。” 顾珏沉默良久,最后终于开口:“若此事为真,沈家可平安无事。” “若此事为假,你和沈家,都将死无葬身之地。” “下官相信掌司定会明察秋毫。” … 自重华楼回来之后,已是华灯初上。 虽说顾珏此人疑心甚重,自己只要提及,他必会不遗余力地调查,但也不能全然信与他。 沈寂正思量着备策,却忽然听得外间谢泽说话。 “沈大人,今日宫中初雪宴,殿下喝醉了,如今……如今指了名要您去接呢,要不然不肯回的。” 他声音有些尴尬。 “……知道了,我去便是。”沈寂自椅上起身,披了衣服,随着府中侍从出了门去。 马车停在月辰门,隔着老远便能瞧见他那身影,摇摇晃晃的。 沈寂迎了上去,没等请安便被他一把揽进怀里,他顺势搭上她的肩,温热的酒气扑在她耳侧,嗓音里带着半分笑:“来了?” 沈寂微皱眉:“殿下怎么喝得这样多?” 段渊不理她,只将人拢进自己怀里。 “酒伤身,殿下下次还是少喝些。” 话未说完,便见段渊转过身来。 桃花眼之中带着须臾笑意,语气拘着些不耐。 “啰嗦。” 沈寂试图从他怀中退出去些:“殿下,这是在宫中,让人瞧见难以解释。” “宫中怎么了?你瞧他们多懂事。” 沈寂侧过头,只见那旁众人已经将中间这一块团团围了起来,还纷纷垂头佯作不知。 ……倒也真是难为他们。 好容易将人送回府中,沈寂同他进了内院,唤人为他备上水。 段渊如今倒是任她摆弄,只是目光总在她身上流转,看得人不大自在。 他去了盥室,内室之中一时只剩下沈寂一人。 往常她能在这府中涉足的地方也只有他的书院而已,他内院之中的寝室她却不曾来过。 室内焚香幽淡,看着布局简单。 可沈寂前世一直混迹在他院中,自然知晓他内室书房中的长柜后有不寻常。 她指尖在这柜壁轻叩,听到落空之音。 将这柜子微移开了一些,沈寂瞧见下方有个罗盘样的摆件挂在壁上,各对应十天干十二地支。 这是一种时令锁。 是以某一日的六字或八字来作解。 她当年在梅山岭上和兄长逃亡之时,身上还带着一封令书,那封手书乃退兵之令,还印着一枚私章,这是唯一能够证明家中无罪的证据。 可路上被人一路追杀,这封手书也不知遗留在了梅山岭上的何处。 后来她在段渊府中的这扇柜门之后,恰好看见了容将军的私章,正与当年她所见一般无二。 可她那时只顾着心中愤慨,却忘了再找一找当年遗落的那封手书是否也在这密室之中。 若无意外,这时令锁的密码仍是他生母的生辰。 沈寂摸上那锁,轻转,最后八字方位落定。 却没有听到响动。 她心中一惊,有些不解。 他这是……改过了密令? 还未思考太多,门外恰好传来响动,沈寂来不及做什么,匆匆迎出去。 只见那人推开房门,斜倚在门框旁,手中还拿着一小壶酒,见她走出来,挑眉开口:“沈经历在紧张什么?” 他一步一步走过来,带着酒气的声音扑在沈寂耳侧,沾了些不同往常的低哑笑意。 “背着本王偷男人了不成?” “……”沈寂一时语塞,看着他手中仍没放下的酒,问,“殿下怎么还在喝?” “果酒,”段渊摇了摇手中酒壶,浑不在意,“不醉人的。” 盯着沈寂有些拘束的神色,段渊眼皮抬了抬,目光淡了些,道:“你药性应当解全了吧?” “按太医说的,到今日,应该差不多了。” “那就回去吧,”段渊扬了扬下颌,眉眼之中瞧不出太多情绪,“本王不留你。” 他喝醉了酒竟这般好说话,让沈寂有些意外。 “是,殿下好好休息。” 只是这话刚落下,她却见段渊欲朝书房走去:“你上次说的户部册录的问题,本王令人呈了详细条目上来,就在书房之中,本王拿给你。” 沈寂心中一惊,他此刻若要去书房,定会瞧见那柜子被人动过。 她下意识道:“臣没说过。” 段渊有些不解地瞧她一眼,“本王记错了?” “是,应是殿下记错了,殿下如今喝醉了,还是早些休息罢。” “还是先将这文书给你吧,明日恐怕真的不记得了。”段渊不以为意,又饮了一口酒,迈步走向书房。 沈寂无法,心下焦急,下意识拉住他。 段渊转过身,垂眸看她这神情,好笑道:“怎么了?又不是让你今日看。” 见他还要回身,沈寂轻咬牙,忽而勾住他的脖子,踮起脚,在他唇上抿了下。 “……?” 这下之后,段渊的注意力终于不在那文书之上了,他微眯眸瞧她,瞳仁漆黑如墨,徐徐开口:“沈经历这是做什么?” “殿下不是说果酒不醉人吗。”沈寂神色自若,佯装平静道。 “嗯?” 见他终于朝自己这边走,沈寂缓慢地眨了下眼。 “我也想尝尝。” 段渊轻嗤一声,低头须臾,搂着人的腰往自己怀中撞了下。 感受到他的反应,沈寂身子微僵,开始质疑自己应急的主意正确与否。 却见他根本不给她反悔的机会,那双蕴笑的桃花眼注视着她,离她越来越近。 “来,继续。沈经历喜欢的话,”他薄唇微启,几乎要擦到她的唇瓣,“就好好尝尝。” 第46章 雪宴 被他身上混合着酒气的檀香意扑了满怀,沈寂一时有些怔然,连呼吸都滞住了。 那人那双眼睛却慢悠悠地掀起来,眸中含笑,声音低哑,轻道:“是你要尝,还等着本王主动么?” 沈寂方才亲在他唇上时未觉有甚,可乍然被他这样似逼似迫地拘在怀里,却忽然觉得气氛局促。 他每一次吐息都在加重着热度攀升,无言的笑敛在唇角,不给她分毫反悔的机会。 沈寂搭在他衣袍上的手指紧了些,嘴唇僵硬地动了动:“方才,已经尝过了。” “甜么?” 听见他这样一句,沈寂半晌没反应过来,只觉得脑海之中一片空白,倒真忘了是什么味道。 她怔愣了下,有些不确定低声开口:“还……行。” “什么?”段渊仿佛没听清,眉眼认真地问了句。 沈寂下意识要重回他一遍,只是这口刚长开些,他却忽然低头咬下来,包揽她的呼吸和未说完的言语。 字句被促狭地挤回喉咙,沈寂轻哼一声,终究还是由着他肆无忌惮地攻略占据。 他刻意不让她有换气的机会,到底让她呼吸急促起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放开了怀里的人。 沈寂抑不住喘息,胸口剧烈的跳动良久都没有缓和。 “这把尝到了?”段渊垂眸看着眼前脸色微红的女子,唇边勾笑,又好心情地问了次,“甜么?” “……”沈寂无声地看了他一眼,此刻只觉得他那目光极度危险,十分里有九分逼迫,剩下一分是令她自求多福。 识时务者为俊杰。 她抿了下唇,闷声:“……甜。” 段渊低了低头,靠在她耳边轻声道:“本王也觉得甜。” 他刻意擦过她耳际,又不让人躲开,沈寂心头混乱,只下意识应声:“殿下若是觉得甜,让……让府中人多备些就是。” 他听了这话一笑,而后幽长的目光慢条斯理地扫下来。 “本王说的是你。” 他又若有所思地盯着人看。 “所以按沈经历这思路,是不是应该多亲亲?” “……”沈寂看着他那双眼睛,忽然觉得耳际热度无端嚣张起来,怎么也压不下去。 “沈经历这耳朵尖儿,怎么一碰就红啊,嗯?”他神色恶劣地佯装不解,伸手捏住她耳垂,轻轻拉扯了下。 “……是喝这酒喝醉了。”沈寂缩了下身子,神色勉力维持平静。 段渊垂眸看她,眉眼间笑意惊艳,神情恣肆。 “原是本王的错啊。” 他忽而低头,轻含了下她耳垂,言语低沉,带着些酒后纵容的缱绻。 段渊倚靠在她肩上,仿佛抬眼看了下书房的方向,目光不明。 “沈寂,你真勾人。” 他低沉声线里夹杂了一丝若有似无的叹息,恶劣张扬的神色下有情意藏在沾着酒气的眼眸里,欲盖弥彰。 “像个祸害。” …… 沈寂一夜睡得不沉。 好在他卯时便醒来打算入宫,好像也并不记得昨夜说的那件事。 他起身收拾时动作很轻,像是怕把她吵醒。 他脚步声临近门边须臾,沈寂刚打算睁开眼,却听到他又回转回来。 她身子微微有些僵硬,也不知是不是被他发觉了自己已经转醒,闭着眼睛不知该不该继续装下去。 他的气息一点点占据她呼吸的一片天地,他却不动了。 沈寂闭着目不知他在做什么,却无端觉得他是在望着她。 良久,他探手轻拂开她颊边发丝,手指流转在她腮上停留了瞬。 沈寂就要维持不住平稳呼吸之际,却忽然觉得身上的锦被被人往上拉拽了些。 似是怕她着凉,临走时那人脚步还行到炭火处,仿佛在查看了暖意够不够。 她有些怔神,待思绪回笼之时,他已经离开了内室。 沈寂缓缓睁开眼。 前世的时候他总是早起上朝,记得她身子凉寒重,晨起之后便每每都习惯如此,几年如一日,从未有过一天遗漏。 他本不是什么温柔的人,却将这点儿压在心底的和煦和细致尽然交付予她。 沈寂轻轻摇了摇头,想把方才异样的情绪从脑海之中驱逐出去。 坐在榻上不久,她便起了身前去书房。 书房一切如昨日一般,他桌上也确有他说的要予她看的文书。 沈寂掠了一眼,便走向那柜子。 将一切复原之后,她垂下眼须臾。 这一世的一切都在按部就班地发生,他上一世这机关锁的密令亦从未更改过,到底是什么让他忽然做出了改动? 就在这时,门口忽然传来响动,沈寂身子微僵,骤然回身。 “醒得这样早?”那人声音如常,行到书房门口,淡淡瞧她。 沈寂心口有些慌乱,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勉强将面上平静维持住了,她垂眼行礼:“殿下。” “来拿文书?”还是段渊先替她开了口。 “……是。”沈寂闷声回了句。 “睡够了再做这些也不迟。” 许是自己心虚,她总觉得他这话中蕴着些情绪,较往日疏离些。 “是,”沈寂应了,顿了顿又道,“今日擅闯殿下书房,是臣不对。今后不会如此了,还望殿下宽恕。” “你来也无妨,这书房之中没有什么。纵使有,也同你有关,不怕你看,”段渊说着,忽而抬眸看了她一眼,笑意很淡,“不过本王方才似乎看沈经历想找些什么,可找到了?” “臣不敢。”沈寂退开些,打算撩袍跪下。 她自己知道,她同段渊再亲密也不过是床榻之上的关系,他真正的性情冷漠乖戾,到底把她放在心里几分抑或是有没有放在心里,沈寂却没有底。 段渊却扶住了她,眉眼颜色漆暗,望下来的时候似乎狭裹着复杂的情绪,又似乎空无一物。 最后还是慢慢平复,他轻声道:“你想要什么,告诉本王就可以。” 沈寂怔了下,随后被他拉着手腕牵出书房。 后室里粥香清甜,沈寂望着圆桌上的小盅,才知道他这一次进来是为了什么。 “谢泽说你晨起总是没胃口,以后纵是少用了也不许不进,听到没有?”他侧过头须臾,慢声道。 沈寂盯着那被烹饪的精细的瑶柱粥,手攥紧了些,一时只觉得无言。 她脾胃不算好,晨起觉得不舒服,也不愿用早膳。在这怀王府上起初还拘着礼数进些,后来也懒得装了,干脆不用了。 本当是小事,没想到却被他记住了。 “本王亲自拿给你的,你若还敢不用,小心你的小命。”他语气很淡,手越过她头顶,不轻不重地敲了下。 沈寂不敢再沉默,低了头下去。 “是。” 他果真只是为了给她拿一碗粥才进来的,待了不过须臾功夫便又起身了。 临行时瞧了眼她,道:“过几日老七在城外北庄作了雪宴,你同本王一同前去吧,权当散散心。” 听到这话,沈寂神色却顿了下。 这次雪宴,她是有印象的。 上一世她也随着他前去了,谁知路上却遇见一位老婆婆,那老婆婆衣衫褴褛破旧,看样子是想问问他们路怎么走。 沈寂探身出去,打算为她指路,却忽然被人从背后偷袭,重击在脖颈上。 而后便意识不清了。 后来段渊是怎么带她回去的她不清楚,只知道那老妇人只是一个诱饵,在段渊从马车中现身之后又涌出了好些黑衣杀手。 他手臂亦中了箭,虽未伤及根本,当时伤口也血肉模糊十分吓人,在日后留下了寸长的疤。 皇帝自然大怒,下令派人查,最后却被人指证是从前和林将交好的曹家,欲蓄意报复于段渊,才行的此事。 被人在现场搜寻到了证据,曹家无力辩驳,最后被判了斩刑。 可就算别人不了解,沈寂也知道曹叔叔是绝对不会做这样鲁莽愚蠢之事的。 可他的话在那个时候,自是无人相信的。唯独有一种可能,那便是当初谋害林家的人容不得这世间还有半个林家的同党,势必要力除之而后快。 段渊此人心性冷戾难测,区区箭伤对他而言伤不了性命,但若以此计为苦肉而要了曹家全家人的命,对他而言定然稳赚不赔。 想来也是自那时起,沈寂才真正下定决心,绝不能容段渊在这世上好端端地活着。 所以眼下……他还是不肯放过曹家么? 沈寂微垂着眼,眸光虽淡着,指尖却不自觉地用力:“殿下,一定要去么?” 段渊抬了抬眼,语气平静:“你不想去?” 沈寂沉默了良久。 像是把心底的一点光亮彻底掐灭,她淡笑抬眸。 “殿下若去,臣自随殿下去。” 第47章 证据 …… 皇帝近来升了沈寂做内阁的同知,为了奖她在户部贡献的政策有功。 不过官职虽晋了,身上的担子自然也重了些。 新的赋税政策推行在即,户部三两人便要来人寻她处理事务。 段渊平日里亦忙,二人自那日起几乎再没见过面,沈寂暗自筹备着之后同他一起去雪宴,定要搜寻到一二蛛丝马迹,来还复曹家的清白。 顾珏那旁似乎已经查出了一二眉目,这几日来了回信。 她那日同他见过面后,为防他欲反过来对她下手,便为顾珏寄去了一份名单,名单上尽是和顾珏段睿有牵连的的朝中官员。 若只是寻常官员也就罢了,偏偏这些人为段睿谋事,手上或多或少都沾着些不干净,只要详尽调查,不怕牵不出大事。 其中自然也包括顾珏为段睿所谋之事,盐科赋税商赌兵马,桩桩件件都有牵连,实不算少。 她将此名单寄给顾珏,便是想让他知晓,这名列她给得了他,自然也给得了旁人。 原本寻顾珏就是一步险棋,但如今事已至此,若不拿出实证来胁迫,他就算知晓裴娘子一事的真相而恨上段睿,恐怕也不会放过沈家。 沈寂回了青竹院,散了内室中服侍的人,从那信函之中抽出薄宣。 宣上字迹刻板,是怕人认出字迹而刻意为之。 沈寂指尖流转过那寥寥几个字,神色微顿。 上一次顾珏曾问了她想要什么,她答想要沈家平安。 她知道他如今手中是有沈林二家有关之证的。 可眼下他写的间司乃是户部管制下的一个小部司,这地方是掌管京中各户卖庄和限粮的,为何会和沈林二家…… 沈寂指尖忽然滞住。 不对。 当年母亲出嫁,虽是以江河苏家的身份,但嫁妆金银却还是祖母为其置办的。 嫁娶有风俗,要五谷粮来求五子登科,而那几年株洲饥荒闹得厉害,五谷粮限低得离谱。祖母心疼母亲,却又因母亲是远嫁,不好在京中筹备,便拿了沈家在京城的粮限去置换了株洲的五谷限,由此备录在册。 不仅如此,母亲出嫁时,祖母亦陪嫁了三十二座庄子,这些庄子名契原本都是沈家,却在一年之内尽然变为林家所有,就算硬称不是嫁女,也足可证明沈林二家的亲厚关系。 顾珏此人心细如发,此等蛛丝马迹都能被他察觉。但就算细微,这也是难以解释的,这名册须得销毁才是。 顾珏在信中令她尽快,恐怕段睿早前也知晓了一二端倪。 沈寂素手轻折,将信一合掷到炭火上。 跃起的火光莹然,却勾勒不清她眼底的沉色。 …… 到了岁底,一场大雪不负众望地落下来,北庄的雪宴如期举行。 这个时间沈寂记得很清楚,上一世也是同样的日子。 侍从为她披上狐毛长袄,她目光定定地落在无云无边的天际上,默然无语,不知在想些什么。 外间风寒雪冷,段渊在外间瞧见她走出来,便令侍从递与她一个汤婆子。 针织的笼套包裹在暖意外,毛线茸茸的触感将温热传递到掌心,确能在这冬日里抵去不少严寒。 沈寂没推拒,应下谢过。 段渊盯着她片刻,忽而朝她伸出了手。 沈寂神色顿了下,很快回过神,从善如流地将手递到他的掌心供他检查。 段渊握了一把她的手,感受到她指尖温度不算太凉,放了些心。 抬眸看她,眼中带着些笑意:“今日这般乖?” 沈寂有些木然的目光一点点抬起来,最后停留在他鼻尖的位置,也跟着牵了下唇角。 段渊见她唇色上泛着的不健康的微白,笑容淡了几分下去,回过身道:“走吧。” 车行了半路,路上寂静。 遥遥望去,只有白雪被马车轧出的折痕。 段渊一路拉着她的手,却觉着她手心越发凉。 “怎么了?” 沈寂微皱眉,指尖因为用力稍泛青白。 她本是想寻他陷害曹家的证据,可真正又要面临此事时,她却有些没由来的退缩。 沉默了半晌,沈寂轻声道:“我有些难受,殿下能陪我回去么?” 她难得没用疏离的语气,低下来的声音有些小心,像是怕他一口回绝。 “哪里不舒服?”段渊像是毫无察觉地看了一眼马车外,皱眉开口道,“已经行到这里了,不如等到了北庄再为你寻郎中如何?早晨怎么不说?” “我……”沈寂还要再开口,马车却忽然停了。 沈寂心口一沉,已经来不及了么? 让人有些意外的是,这一次没有老妇人的出现,是一群黑衣人将马车层层围住,模样狠绝。 沈寂下意识看了一眼段渊的神色,只见他眉目之间泛着几如寒霜的冷意,心中却生出些犹疑不定。 “你待在车上,不要动。”他忽然起身,不等沈寂阻拦便利落地下了马车。 外间有兵刃相接之声,段渊府上的人皆是训练有素的,遇见这样的事也迅速警觉应对,毫不慌乱,只听得谢泽冷声喊了一句“保护殿下”,外间便再听不见嘈杂之声,只有利器刺耳的摩擦声响。 沈寂指尖顿在马车的围帘上,瞧着外间。 他府上的人功夫相当不错,那些黑衣人根本动不得他分毫。 从前若非他刻意安排,沈寂实在想不出有什么理由能令他受伤。 眸中的目光渡上些冷色,沈寂垂眼扫着地面,想搜寻一二端倪。 忽然,她目光顿在一人打斗时不小心掉落出来的短刀上,只觉得这制样有些熟悉。 微皱眉,她掀帘下车,欲将那刀拿到手中。 那边打得火热,倒没人注意到她。 只是她刚触及那短刀,却忽然听得身后有脚步声传来。 心底一沉,沈寂下意识一躲,避过了那尖锐的攻击之意,只是还未来得及松一口气便发觉,后方竟还有一人。 眼见这次就要避不开,手臂却忽然被人大力拉拽过去。 耳边有衣帛撕裂的声音,待沈寂再回过神,方才那欲要她性命的人已然倒在地上。 只是身侧那人右臂往下滴落着血,显然是替她挡了一剑。 段渊皱眉看向她:“不是让你待在车上?” 沈寂看着他玉色袖口被刺目的红浸染,愣了一瞬,忽觉头痛欲裂。 这熟悉的场景骤然让模糊的记忆冲破桎梏挤到脑海缝隙之中,恍然间支离破碎的片段仿佛重又连续起来,一点点浮现在眼前。 前世那时她自昏厥中意识迷蒙,半梦半醒间,被兵刃错声所扰,也挣扎着清醒了片刻。只是实在昏沉,之后醒来的时候才都忘了个干净。 那个时候,站在她身侧护住她的男人,身上也是厚重的檀香意,玉色衣袍垂到她脸侧,挡住了刹那的血腥气。 所以…… 他上一世所受的伤,竟是因为护她? “殿下!”谢泽见他受伤,眼睛都红了几分,下手更加利落狠绝。 意识游离间,沈寂心中思绪纷杂,身体不受控制一般,一把攥住他的袖口。 段渊回过神,看清她的动作,眸色深了些,半晌之后低声问:“害怕了?” 场面中胜负已分,他侧了些头,语气很平淡。 “不会有事。” 沈寂垂目望下去,看见她想拾起的那把短刀在他手中。 那短刀在他手中翻转了下,在那刃尖沈寂瞧见了奇特的花样,她心中微震,下意识开口:“这是齐循府上的。” 段渊顿了下,回过头:“你怎么知道?” 沈寂回神,默了片刻接道:“从前沈家同齐府有生意往来,偶然得见。” 话虽说得轻松,沈寂袍袖下的手指却不由自主地收紧了些。 她知晓齐循并非是因为沈家的生意往来,而是因为齐循表面上是朝中重臣,实则却是段睿座下的忠心走狗。 这短刀,乃是他府上内卫死士方能持佩的利器。 场中有一男子被俘,谢泽正在审。 段渊走上前,鞋尖勾起他的下巴,见他已经毒发,眉目带着寒意。 “死士,审也没用。” 那刀在他手中转了转,他垂目道:“若确定这是齐府上的东西,接下来的事情便好解决了。” 沈寂本欲寻找场上有关曹府的伪造证据,却四处都没寻见,心中有些犹疑。 待到段渊将那边的事务处理好之后,他回过身来:“想什么呢?” 沈寂怔了半瞬,顺势垂目看向他的手,说不上心中的情绪如何,只道:“殿下这伤……” “本王已让人去回了老七,今日这袭击蹊跷,咱们回去,”段渊瞧了她一眼,道,“可还不舒服么?” “好多了。” 听得沈寂应声,段渊点了下头,欲拥着人朝马车上走。 沈寂有些迟疑地回了头去,确定这地上除却尸体再无他物,开口问:“这些人身上可有能证明身份的物件?” “谢泽翻过了,都是些零碎无用的,不及这把短刀有用,”段渊扫她一眼,语气慢了些,“你在担心什么?” “自是担心殿下安危,好在还有证物。”回过话后,沈寂不再多说,暂时按捺下心中的疑问,同段渊一起上了马车。 他手臂上伤口不深,却很长,血顺着指尖滑落到马车,在精秀繁复的绒毯上绽成一朵血花。 沈寂盯着那鲜红色,只觉得思绪乱极。 自己的记忆应当不会有错,可是为什么这一次…… 还未想出个答案,却觉得肩膀一沉,沈寂身子微僵,听他缓声开口:“让本王靠一会儿。” 沈寂身体顿住,没再动了。 段渊呼吸在她脖颈间,只觉得她身上淡淡香意好闻,薄唇轻启,抬了抬下颌。 “……殿下,殿下身上还有伤。”有异样的感受自尾骨攀上来,沈寂缩了下身子,手臂抬起欲推开他。 “别动。” 半是命令半是胁迫的声音在耳侧响起来,沈寂手一僵,见他用那受伤的手臂拦住自己,慢悠悠开口:“可疼了。” “……” “本王护沈经历一次,沈经历不得心疼心疼本王?” “臣自心疼殿下,但还是先将手包扎好……” 这话未说完,便见他勾唇低目望过来,眸中蕴的笑意如天光云影,晃悠悠地勾人心魄。 “沈经历亲亲本王,本王就不疼了,”他眼底笑意愈浓,随即坦荡地一低头,“望沈经历怜惜。” “……?” “你不是说心疼?”他不顾沈寂神色僵硬,十分自然地指指自己,“来,疼吧。” 第48章 误会 “……” 沈寂看着他那手臂,瞧着那寸长的伤口,半晌没说话。 前世他那更严重的伤又不经意浮现在脑海里。 她微皱了下眉。 段渊低了低头,探寻地打量着她的神色,饶有兴致道:“怎么,真心疼了?” 回过神须臾,沈寂静道:“殿下身体金贵,为臣受伤,臣心中难安。” 睨了她一眼,段渊语气懒散。 “你受伤,本王心中更难安。” 沈寂神色顿了下,张了张口,竟不知道回什么。 脑海被复杂又纷乱的情绪洗礼,有过往的片段不受控地浮上来,被她大力控压在心底,却还是翻腾在眼前。 这个人总是这样。 从前也是,现在也是。 在无数个不值一提却令人沉重难安的时刻,偏偏将他这份深情展现得天衣无缝,逼得她动摇,逼得她对自己的行径有了荒唐的质疑。 原本不应该是这样的。 是他陷害父亲杀了母亲和哥哥,是他犯下滔天恶行。 可在他身边的时时刻刻,她却总觉得自己才是那个恶人。 低头掩盖住自己的神色,沈寂匆匆回身,欲帮他拿马车之中备用的纱布和药。 却被那人一把握住了手臂,她身体一僵。 段渊随意拿了帕子按在伤口上,止住了血,伸手接过沈寂手中拿着的瓷瓶。 “拿错了,这是烫伤药。” 沈寂神色顿住,顺着他手上的力气放下了攥着的瓷瓶,心口无端感受到缓慢又沉的跳动。 “这般魂不守舍,”段渊似乎笑了下,声音朝着她的方向慢悠悠的,“你告诉本王,你是当真在心疼本王,还是在想什么别的?” 他这话的语气蕴着三分不易察觉的危险,沈寂踌躇了下,微锁眉:“不敢。” “不敢?”段渊一把握住她的手,迫得她离自己很近,笑意若有似无,“这世上还有沈经历不敢的事?” 沈寂默了片刻,不知应答什么。 马车之中气氛陷入令人局促的寂静,他的目光黏滞地拖在她身上,让人很不舒服。 车轮轧过路面,沈寂耳边却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半晌,他捏着她掌心的指骨动了动。 “本王是真心待你,”他语气听上去轻描淡写,像是平和地规劝人迷途知返,“知道吧,沈经历。” 沈寂怔愣间应了一声。 她自然知道他是真心待她,可又实在不想明白得那样彻底。可他似乎抱着想让她的内心亏欠到底的意图,那深而锐利的目光不肯放过她丝毫,坦然地表达他所有情绪。 最后化开一点笑意。 “听话。” …… 马车一路行着,不出太久便回了怀王府。 那把可以作为证据的短刀被段渊交给了谢泽去处理。雪宴上的人听闻他半路遇刺皆十分惶恐,几乎没开办起来便散了场,纷纷派众人前来慰问。 段渊嫌着烦,草草令人拦在门外,皆回无妨。 好在他手上的伤不算太重,虽流了不少血,但未伤及筋骨,李太医一阵处理之后便不再见血了,还算幸运。 皇帝那边亦是十分挂念,还未到午后便让人查封了齐府,又遣人过来问询情况。 段渊念着身上的伤不重,怕皇帝担心,便随着内侍一起入了宫。 怀王府空寂下来。 府中人稀少,多半都去随着谢泽了。 沈寂在内室之中静待了阵,屋中血腥气淡淡未散,想起段渊换下来的沾血衣物还放在内室,她起身走向床榻旁,欲替他收拾起来。 衣袖帛布碎裂,血的颜色有些刺眼。 沈寂刚伸手拿起那长衣,却忽然觉得有什么东西从衣里掉落出来。 她弯身将掉落的东西拾起。 掌心触感冰凉,她的视线却在触及此物的一瞬间骤然停滞,眼底温度如覆寒霜,再不见半分暖。 这竟是曹家的私章。 也就是上一世所谓的在场上寻到的物证。 他今日随身携带……是何用意? 沈寂骤然握紧手中的玉章,骨节分明的手指透着白。 心口像是冻住了一样沉。 她竟恍惚如斯,今日竟觉前世曹家一事会与他没有关联。 原不是自己误会了他,只是今日他一直在自己身侧,没有机会下手罢了。 真是荒唐。 她轻吸了一口气,勉力使思绪清明了些,想起顾珏提及的那所间司,眸光暗了瞬,抄起架上的披肩,转身出了府去。 那所间司在成安西边宣巷中,位置不算突出,平日里来往的人亦不多,她这般行在路上,并没有多少人注意。 城中大雪连绵,沈寂没有坐马车,一步一步在雪地中行着,濡湿的寒意攀上鞋袜也恍若未觉。 行到间司门口,只见看守的人并不多,沈寂随意在粮票司外扔了把银票,不出片刻便被人发觉,引了好些人去争抢。 行至守卫处,她一指粮票司道:“令司的安防怎生这样疏懈?那旁来了不少人,似乎是要抢粮票,还不快派人去处理?” 守卫见她周身气质矜贵,衣着上下又不菲,只当是哪个达官贵人下视巡防,当即行礼,神色肃然地连声应道:“是我们的失察,这就前去。” 那边喧闹声越来越大,他说罢便领了人前去处理。 门口这边的人被带了不少过去,见他们走远,沈寂拥着围领,悄无声息地从角门进了这间司。 间司不大,放置录册的地方应该在后侧的一座小书阁之中。 沈寂刚走出小径半步,骤然又将头探了回来。 她眉头微皱。 这间司外间看着布防不算严谨,怎生这一个不要紧的小书阁安排了这样多的人? 这若是想不让人注意地溜进去,只怕是有难度。 正想着,忽然见远处有人前来。 间司负责的总管对着那人很是恭敬,神色有些赧然道:“从前也无人闹事的,今日也不知是怎么了,还请大人不要放在心上。” 行在他身侧的人略一颔首,眉目细长,神色沉静,正是段睿身边的齐臻。 他来此地做什么? 这地方平日里和段睿八杆子打不着一处去,若不是他知晓了此处有能擎制沈家的证据,绝不会令人来此。 眼见齐臻就要被那人拥着走入阁中,沈寂没时间思考太多,绕过前院走到这阁后侧去。 来不及了,无论如何,此录册绝不能被段睿拿到手中。 虽这四周被雪覆着,但这阁上的朱色砖上的是易燃的漆,沈寂扫开半尺瓦上的雪,手中火石轻碰,蹿起的细小火星燃了根枯叶,被她就着风送到瓦上。 阁内尽是书记竹简,这火顺着瓦缝走到里间,势头很快,齐臻亦迅速撤出。 密闭的阁好纵火,只需半柱香横梁便可坍塌,就他们间司之中这些人手,是救不得的。 待到间司的人反应过来之时,这火已经被满阁的书册越纵越凶,浓烟直冲云霄。 总管面如死灰。 沈寂知此举乃是下下之策,恐不出片刻便会被他察觉不对,不敢再在原地耽搁。 好在满间司的人如今都急着救火,无人注意到她。 风雪萧然,沈寂心下无端有几分不安。 只当是今日事情纷乱扰的,她放下思绪,加快了步伐。 只是她刚欲从角门走出时,却忽然迎面撞上一人。 那人着一身黑衣,目光触及她的那一瞬似乎有几分惊诧,不过很快就反应了过来。 阴寒的眸色中骤然染上刺骨的冷意,段睿遥望了一眼势头猛烈的火光,忽而笑了。 “想不到能在这碰见你。” 沈寂心口一沉,退开半步。 “合安阁年初的时候烧毁了,本王派人寻了三里也没寻见纵火者,本以为是意外,却没想到是有贼。” 段睿的目光移过来,暗如漆墨的瞳孔里冷到冰点,他看着她,一字一句道:“今日这是——” “故技重施,沈寂?” 第49章 蒙冤 “还想辩解吗?”段睿抬眼须臾,眸中色泽冷戾,“沈家人真是不可小觑啊。” “六年前,沈轩同本王做了一桩假买卖,让本王赔了万两白银,偏偏还没有证据能将他捉拿归案,”段睿唇边勾起一丝冷笑,继续道,“不过他也没什么气量,躲了本王这么多年都不敢回京。本王原只以为沈家大房为人奸诈,却没想二房更能给本王惊喜。” “本王从前费尽心思欲追查沈家,如今却有这样大的一个事情送上门来,苏妩——原是沈家的女儿。” 沈寂身体微僵,目光垂在段睿袍下,指尖用力了些。 “沈寂,你入朝廷,是为了替你姑姑和林家平冤?” 段睿的目光蕴着寒芒,居高临下地扫视下来的时候,让人心口无端发冷。 沈寂却轻笑了下,眸色清凌:“世人皆道林家上下罪该万死,殿下怎道是有冤?” 段睿神色不易察觉地顿了下,而后很快恢复过来,声音很慢:“当年林家将风声名在外,此事又乃段渊一人截然定下,你若不是疑他,怎会偏凑去他身边为他做事?” “臣本以为怀王殿下当初只是领命行事,如今听殿下语气,竟不知还有别层缘由,倒是臣目光狭隘了。” 段睿抬眼,凉薄的眸色在她颊上一扫,让人掂不出情绪。 “别和本王装糊涂,你是个聪明人,冒死跟在他身侧,必是因知晓一二内情,”段睿扬了扬下颌,忽而停了半瞬,用难以捉摸的目光施舍般地望了她一眼,语气淡漠地继续道,“若是坦诚些,本王亦可助你。” 段睿的目光没有移开,像是在打量她的反应。 沈寂却不似领情模样,静道:“殿下何出此言?” 见她如此,段睿也不恼,只继续盯着她表明立场:“因为本王同你一样,也不想段渊活着。” 沈寂目光顿了瞬,语气清寡。 “若只为报仇,也不必旁人相助。” “你好大的口气,”段睿冷哼一声,笑中带了些轻蔑,“本王还当你是个有城府的,没想到看走了眼。你当段渊是傻子不成,你若动手他全府上下岂能了无察觉?你只为了你姑姑的仇想着,那沈家呢,你还管不管?” 听他将话说到这个地步,沈寂淡笑,直截了当问道:“敢问殿下有何指教?” “几年前,本王曾听说,段渊派人追杀过一对兄妹,而那对兄妹,应是你姑姑从株洲送出来的儿女,也就是你的堂兄妹。” 沈寂的嘴唇动了下,面容之中似蒙上藏不住的恸动,轻声问:“他们如今如何?” “自早已死于他手。那对儿女是活的证据,段渊哪里会容他们活着?”段睿掩住眸中暗色,笃定道。 “殿下告知臣此事,是何用意?” “因缘际会,本王那时恰好途径此地,瞧见了一柄钉在树上的箭。当时并未做他想,只瞧着眼熟便令人收了起来。” 沈寂抬了抬头。 “据我所知,段渊前些年府中暗卫也是用箭的。” 沈寂垂首不言。 段睿想来没有撒谎。 他所说的那把钉在树上的箭,想必正是射在她身上的那一支。 前世她牢牢记住了那箭的花纹,到了段渊府上,他虽未告知她暗卫的事情,但在她的留意之下,到底还是在府上的操练场上,远远瞧见了一人所执的弓与箭。 那花纹,与当年从她血肉之中所□□的,一模一样。 她沉静了些,轻声回道:“殿下向来不同臣说这些,这些人臣亦接触不到。” “那便要看你的本事了,沈寂。你若想为你姑姑的那对儿女做些什么,这便是你唯一的机会。你只要尽力拿得他府上的箭交给本王,本王自会帮你完成你想做的事。” 段睿盯了她好一会儿,冷笑着语气不明道:“你可忍心,见他们白死一回。” 沈寂沉默良久,忽而退开半步,撩袍向段睿行了礼:“有劳殿下苦心。” 段睿居高临下地看她一眼,勾唇笑了。 “你不必谢本王,本王亦容不下他,帮你也是在帮自己。” …… 雪粒如盐,随风一圈又一圈地卷下来,扫得周遭凌厉。 齐臻在段睿身旁,瞧着沈寂单薄的身影走入风雪之中,目光有些萧然。 “殿下可探出此人虚实了?” “如今她沈家全家的把柄握在本王手上,定不敢造次。况且本王瞧她,也是真心想为林家申冤报仇。” “那有关那个女子……” 听得齐臻提此,段睿目光冷了几分。 “方才本王那般试探,都没见沈寂露出半分端倪,想来应该不知晓那女子尚活着。” 齐臻松了口气:“那便好。殿下也不必太过挂怀了,那女子当时身负重伤,或许在哪个深壕中摔死也未可知。” “但愿如此吧。” …… 沈寂刚回了怀王府不久,还未来得及将沾着寒意的披肩挂好,边听得外间有脚步声传来。 沈寂警惕地回了身,正对上那人开门。 段渊半靠在门上,手上已经被包扎好,此刻略抬了抬眼看她,表情淡得出奇。 “去哪了?” 沈寂路上早已想好说辞,恰好回程也去卢主簿那里要了这月余的户部章录,此刻便呈给了他。 段渊草草翻过几眼,随意放在桌上,牵唇笑了下。 “没想到沈经历竟这般恪尽职守,本王手还伤着,你倒好,心心念念惦记的都是政事。” “殿下言重了。只是近来户部几个布书换了从前为咱们做事的人,册录交接却总有纰漏,陛下已心生不满。外界亦有传言,道是殿下未能约束好手下的人,如今殿下受伤,臣更不敢懈怠。” “你是勤勉,心思却没有半分用在本王身上的。” 他语气寡淡如平常,似在玩笑,眼底却凉沁沁的,不像高兴模样。 沈寂一静,顺从接下:“是我的疏忽。” 段渊不答她的话,神色不明地盯她半晌,忽而动身坐到长榻之上:“渴了。” 沈寂眉眼平和,去为他倒了一杯茶水,手背试过了温度,端到了他眼前。 瞧他看着那茶水也不动,沈寂道:“殿下若不想喝这个,我再去准备别的。” 却被他拉住了手。 沈寂一怔,没有挣扎。 “沈寂,你每日里都在想些什么?”他唇边弯起些笑意,说是认真也不尽然,倒像有些讥讽模样,让人看着只觉刺眼。 许是因为受伤,他手上的温度没有往日的暖。 “说说看,”段渊微抬了下手,指了指沈寂的心口,笑了下后道,“让我多了解了解你。” 说什么? 沈寂垂目,眸中一丝情绪都不带,只觉他问得突兀。 又回想起自己今日确是冷静异常,这刻意的疏离到底还是被他发觉了去。 “殿下言重了,只是今日有些疲累。”沈寂收了些思量,温声回。 段渊沉默了片刻,忽而开口说:“小时候,母妃和我说,若有来生,只盼能投生到平凡人家,过市井中最朴素的日子,离权力纷争远远的,只守着一个小家一辈子。那时候我不明白,如今倒觉得,能平淡安稳的过一辈子,才是上天给人的最大奢侈和宽容。” “我如今也想着,什么时候才能放下心来,过点真实的日子。” “殿下已是万人之上一人之下的地位,为何会放不下心来生活。”沈寂看着他,眸色淡沉。 段渊握了握她的手,粗粝的茧意像沾了锐利,连同他忽而深刻的神色一起,游弋在她的目光里。 “因为有愧。” 沈寂只觉得自己的心口一抖,蔓延开带着微寒的僵意,声音更是沙哑单薄,“不知殿下是对何人有愧?” “株洲,林家。” 简短的四个字几乎夺去沈寂的呼吸,她定定地看着他,勉强压抑住声线里的颤抖,她轻声开口问:“殿下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段渊不语,而是领着她回了书房,走向书柜。 沈寂一怔,下一瞬便见他手指轻动,开了柜壁上的时令锁。 毫无防备地递与她一摞文书。 沈寂下意识低头去看。 在瞧见那几行字之时瞳孔微缩。 这是……这是有关林家退兵一事的诸项纪录,罗列了种种疑点。 沈寂指尖骤然冰凉,捻着那文书的边角,神色僵在那里。 他这是什么意思? 他可是也发现了沈家和林家的关联?还是更甚,他发觉了自己是谁? 只是还没等她想出个所以然,又听他开口:“这是我这么多年心中一直解不开的结。再三想来,仍觉得当年林家一案疑点颇多,故而这些年也做了一些调查。我信任你,所以将这件事交给你,你可愿替我去查明此事?” 沈寂怔了半晌,攥着文书的指节泛白,良久才艰难开口:“林家一事已经过去太久,当年又是由殿下一手接管,如今就算查明有异而要翻案,对殿下的名声无益。” “虚名罢了,哪里会有林家的清白重要。若是我错,我便亲宣天下,任天下唾骂就是,以偿林家经年之苦。” 沈寂看了他良久,心下情绪翻腾。 她宁愿希望他做恶人到底,这些事她本有自己的筹谋,林家的清白原就不需要他帮忙查明,彼时她会自己去翻案,再让段渊付出应有的代价,一切顺理成章。 血债血偿,一笔笔账清清楚楚。 如今木已成舟,株洲和林家的万千人早已成为万千黄体中的孤魂,明明是他当初一手谋划,如今他这份迟来的忏悔,又算什么?他又能填上账中的哪一笔? “沈寂,若是你也不愿意,这份清白恐怕我终生都难以还给林家了。” “我知道了,”沈寂垂眸看向手中的文书,忽然笑了下,温声道,“我在帮殿下查明此事之前,还有一事想同殿下确定。” “你说。” “殿下说林家或许蒙冤,”沈寂静静地抬头望向段渊,眸中神色平静温和,像是在询问一件最无关紧要的事,“那这份怨屈,可与殿下有关?” 第50章 雨夜 段渊微抬起头,平静地看了她一眼。 他眼眸中的颜色很深很复杂,又很沉默。眼底些微的光亮像是日月在荒无人烟的寂野云岚后,经历漫长又漫长的掩盖,终于因为风沙现了踪迹。 又像灯烛之火,费了经年的力气,才终于聚到了一处。 气氛静到让她的呼吸都开始发滞的时候,段渊终于开了口。 “当年一事,是林家领军兵退津阳,一路退至株洲,边境驿站截下林将与西梁互通的密信,证据确凿。父皇震怒,认定林将领军谋逆勾结敌国,遂派我处理此事。西南一带,一直是容将军管辖,我便由他去了株洲,”段渊薄唇轻动,似是微叹了口气,继续道,“以逆贼之名处理了林家和涉事的万千人。” 沈寂一直垂头听着,神色仿佛半分波动都无,若是细看却能发觉她细长的眼角,蔓延出血一样的鲜红,一如当年的株洲城那般触目惊心。 “素来听闻林家向来以忠孝为名,不知如何会勾结外敌?”沈寂声色如常,只是沙哑了些。 段渊静了一瞬,而后缓道:“林家从边境退兵一事辩无可辩,何况当时那封密信,亦是刻着林将的亲章。” 沈寂骤然抬头,目光凝着段渊。 段渊声线放轻,垂眸问:“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觉得蹊跷。”沈寂淡应便收了声,压制住声音里微微的颤抖。 “如今回想起来,确实蹊跷。那封密信来的实在太过于恰到好处,只是刻着林将的亲章,让人很难不相信。”段渊缓道。 “亲章,难道就不可以仿刻吗?”沈寂似乎轻笑了一声,回应道。 段渊盯着她,随即反问一般:“可以吗?” 沈寂微怔,抬起头,恰好对上他深到让人心口发慌的目光。 “可以仿刻吗?”他又问。 沈寂心口一震,想起当年父亲收到的那封印着容将军私章的手书,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开口。 半晌,才缓缓道:“私章这种东西,一般自然不会为人所见,只有用于加急的密函上来明示身份,但若是有心人想做手脚,也是可以仿刻得来的。不过一般人都不会让私章离手,所以就算是旁人仿制印下,也定然会和本人的私章有所出入……” 沈寂话还未说完,便见段渊抬了下手,“在这摞文书里。” “什么?” “当年收缴的印有林将的密信,还有和当年之事有关的东西,我能收集到的,都在这摞文书之中。”段渊转过身,开口道。 听他这话,沈寂捻着手中这摞分量不轻的文书,张了张口,最后也只是应了一声。 “剩下的就交给你了,我累了,你回去吧。” “殿下好好休息,这些事交给我做就好。” 沈寂拿着那些文书退出书房,一路走回去只觉得手上发沉,待回到自己屋中才缓缓松了一口气。 半晌回过神来时,发觉指尖都因为鲜血的涌动而热胀地跳动,酸疼中带着麻木。时刻提醒着她这一切都不是梦境。 来不及想段渊是什么样的意图,她坐到桌案前,轻轻翻动着这些文书。一页一页地审阅过去,才发现确实如那人所讲,他已经尽他所能地收集了一切有关的记载。 沈寂的手忽然停滞在最后一张纸上。 那张泛着微黄的素宣上,寥寥几行字写着行军密令,她是将军府上的女儿,自然看得懂这些。 这上面的的确确是一封勾结西梁的密信,以父亲的口吻写下的。 她目光移下去,落到结尾的私章之上。 同父亲的私章十分相似,但却只有些微不同。当时陷害父亲的人大概也是一心认定此事会因皇帝的震怒而直接裁定,没有任何转圜机会,所以才宁走这一步险棋,哪怕这仿制的私章并不是完全一样的。 然而时至今日,林家上下也只剩下她一个人能够辨认,父亲的私章更是因为那一场屠杀而无影无踪,纵使知晓林家背着泼天的冤屈,亦早已没了半分证据。 沈寂收了收手,忽而有几分失神。 既然父亲的印章可以仿制,那么容大将军的呢? 段渊今日这模样,仿佛当年真的不是他指使容大将军行此事的一般。可这件事最后的直接获利者又是谁呢?当年株洲一事处理完毕,皇帝为褒奖怀王行事果决,除却进爵以外还有泼天的赏赐,头一次让朝野间这些人瞧见了怀王的雷霆手段。 除了他,还有谁有理由这样做? 沈寂躺在榻上,忽而觉得头痛欲裂。 外间落日余晖洒在窗旁,光晕一圈一圈地浸在暗紫的藤木桌角,却不见一丝暖意。 不过段渊倒确实提醒了她一件事,虽然当初容将军传给父亲那封退兵的手书在她与哥哥逃亡的时候丢失在路上,但是那封信的所有内容包括容将军的私章都早已深深刻在她脑子里。 当下若是能有机会得见容将军的私章,想来一些事情也就可以确定了。 可是私章这种东西向来都是最隐秘的东西,自己到底要怎样才能…… 室内略带苦意的熏香一直恬淡地燃着,仿佛从遥远的过去一直把这份熟悉又沉静的味道流淌到阔别经年的如今。 也不知过了多久,沈寂起身。迷蒙中跌跌撞撞走出房间,忽而发觉外间下起滂沱大雨。 那雨势头急猛,却又与周遭这环境融洽得出奇,仿佛本来就应该存在在这里。 沈寂一步步走着,耳边却好像一直听着旁人的呼唤。 阿寂,阿寂。 一句一句,闷如沉雷。 像走在刀尖上一般艰难,沈寂只想逃出这里,只是刚走到府院门口却忽然被一柄长剑贯穿了胸口。 随着长剑拔出,喷涌而出的血顺着瓢泼的雨一起融于泥泞的湿地里。 沈寂一点点抬头,瞧见了犹如恶鬼的一张脸。 齐臻收了剑站在段睿身侧,段睿居高临下地垂眸看向她,眸中是无尽的怜悯和讽刺。 “殿下……何意?” “沈寂,本王真的是要多谢你。” “你……”纷杂的思绪在脑中匆匆走过,沈寂满目通红,拼尽最后力气执刀起身。 却被齐臻轻而易举地挡掉。 段睿低了低头,淡笑道:“这样短的匕首,只能要了段渊的命,要不了本王的命。” 沈寂手一抖,松了手里那把短刀。 就是这把匕首,方才,在她手中,贯穿了段渊的胸膛。 “是你,都是你做的。”沈寂低头,一字一句。 “是谁做的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如今再不会有任何人成为本王的阻碍了,”段睿似是叹了口气,缓道,“沈寂,你费尽心思筹谋几年,却只得到这样的结局,本王也甚是愧疚,自会赏你一具全尸。” “沈家……你,你答应过……”沈寂伸手死死抓住段睿的衣摆,一双血红的眼朝上望去。 “沈家,”段睿笑望她一眼,怜悯道,“沈家上下所有人,本王也会赏个全尸,你且安心。” 段睿后退半步,任她在大雨中一点点没了气息,渐渐走远。 沈寂望着他的背影,目光几乎要穿透他的身躯,滔天的恨蔓延开来。 “我,一定,不会放过……” 天边一声闷雷划过,重重炸响在耳畔,沈寂骤然惊醒,自榻上起身,方发觉满身都已经被冷汗浸透。 她怔怔地看向窗外,哪里还有什么人,方才只是她做的一场梦而已。 一场真实的,前世的梦。 从前那些因为太过深刻和痛苦而被封印住的记忆铺天盖地的席卷而来,一遭遭,一幕幕,还有段睿最后说的那些话,一遍又一遍地萦绕在她耳边。 原来是他。 她骤然翻身下榻,不顾外间大雨倾盆,飞快地跑了出去。 正值夜半,段渊的书房里空空荡荡,白日里他打开那机关锁的时候她早就将密令记得清楚。 据她所知,他这里面放着的还有各种私密文书,其中不乏容将军远在边关时为他回报的文书。沈寂迅速找到一封纸宣展开,细细端详容将军的私章刻印。 激烈的雨挟裹着被狂风吹散的零星月影,支离破碎的夜光落在她手中的纸上。 光影被风吹得瑟瑟,待看清那刻印的细致模样时,她怎么也压不住手上的颤抖。 忽然想起什么,沈寂起身跑出书房,一直奔向府院中的训练场。 那支箭,那支贯穿她的长箭,她上一世明明在段渊的府院中瞧见过,为什么…… 到底为什么? 也不知跑了多久,夜色漆黑,她跌跌撞撞地找到段渊府中人惯常训练的地方,寻到了那些花色熟悉的箭。 沈寂随手抽了一支出来,在暴雨的冲刷下,这些花纹越发清晰,一如她当年所见。 唯独一处不同。 沈寂的手触过箭尖,忽而轻笑出声。 她怎么忘了,只有恒王手下的人用的箭才会用倒钩刺,怀王府中,向来都是平直尖。 上一世她只在这里瞧见花色一模一样的箭,便认定段渊是真凶。所有的细微末节,都被她对段渊所有的失望与恨掩盖,那样明显的马脚和踪迹,她竟然视而不见。 笑话,真是笑话。 沈寂跪在地上失神,却发觉不知何时,头顶的雨似乎停了下来。 外间仍是兵荒马乱的暴雨如注,只有她这一隅,安静而不受任何风雨侵袭。 有人一点点掰开她握住长箭的手,用手帕盖住她流血的掌心。 那人蹲在她面前,云墨色的长披风垂到地上,名贵的面料沾上泥泞,可他似乎浑然不觉。 天色漆暗,沈寂抬起头来看他,只觉得耳边雨声的喧嚣一点点淡去,唯独剩下一丝神智,能支撑她看清他那双眼。 深邃,幽暗又沉寂。 “段渊……” “嗯。” 雨一直下,沈寂伸手覆上他的心口。 她现在忽然很想知道,上一世,他放在心口的人把尖刀送进他的胸膛,他是什么样的感受。 他到底有多疼。 “段渊。” “我在。” 她用了很大的力气伸手,很紧地拥住眼前那人,尽量让声线里的哽咽藏在淅淅沥沥的雨声里。 “…我想你。” 段渊身体顿了一瞬,像是叹了一口气,又像是不忍心。最后他还是把他身上所有的刺和伤都裹住了,用一如既往的温柔盖过。 “我也是。” 第51章 招人 雨没有停的意思,细碎的凉意随风刮过来。 “还要这样抱多久?”段渊垂首看她一眼,声音低润,“待明日都着凉了,李太医又要发火了。” 沈寂埋在他肩上的毛领上久久不语,半晌方抬了头和他一起站起身来。 段渊下意识便要解下自己身上的披风给她,却被沈寂按住了手。 她伸手接过了伞,护在他受伤的手臂旁。 “我不冷,你不要碰水。”她低声道。 段渊失笑,道:“你今日倒心疼我。” 沈寂撑伞走在他身侧,开口:“你怎么来了?” “刚才不是说了,半夜想你了。” “段渊,”沈寂忽然停下脚步,转过身看他,“你,是不是知道我是什么人。” 段渊也跟着停下来,收了往日里漫不经心的玩笑神色,一双深沉的眼眸望过来。 “你愿意告诉我吗?” 段渊低头,不经意瞧见她死死攥着衣角的模样,垂下眼。 她在紧张。 “只知道沈家与林家有一二关系罢了。正巧我也想调查当年的事,这如果亦是你的愿望,便由你自己亲自实现吧。” 沈寂心下轻轻松了一口气。 好在他没有知道那么多,好在还没到对他横刀相向的时刻,若他知晓她曾当胸给过她一刀,可还愿意给她半分说话的机会? “我一直在等你问我。”段渊向前走着,淡道。 “我知道。” “嗯?”段渊侧过脸看她。 “不是你做的。”沈寂一直低着头,努力维持着神色平静。 那旁好久都没有声音,正当沈寂想望过去的时候,手却忽然被人牵住。 “你手好凉啊,阿寂,”段渊轻轻笑了一下,“不要不开心。” 指尖忽然被他的温度包裹住,沈寂迟疑了一下,很小心地回握住他,轻声道:“嗯。” 回到屋子以后,沈寂才后知后觉地察觉到冷意,换了衣服才觉得好些,只是头发仍湿着,一时间擦不干。 “就散着吧,这里没人。”段渊坐在榻上,看着她欲重束发的模样,开口道。 沈寂的手停了停,还是放了下来。 段渊看向她,见她一头青丝散落下来。她眉眼生得冷淡清秀,略上挑的眼尾在室内摇摇晃晃的烛火映照下,透出淡薄的红。 她的模样一如既往,冷而不冽,瞧向他的目光从来都是用守礼的小心掩盖着,实则通透明亮,大胆而孤绝,和所有人都不一样。 是最聪明的模样,是他第一眼瞧见就沉迷了两世的模样。 见她发上仍有水珠滑落,段渊起身拿了帕子,轻轻替她擦着头发。 不等沈寂反应便将人按住,他轻声道:“别动。” 已经很久都没这样了。 不,不是很久,大概是从未。从未见过她对他心思坦诚的时刻。 唯有眼下,她历经两世的所有愧疚与痛楚,都融化在这内室的烛火中的时刻,竟是他们之间最难得的平和时刻。 也不知擦拭了多久,终于再捋不出水珠,段渊回了榻上,侧脸望向隔壁的方向,道:“外间雨太大了,西侧间空着,你今夜先在那里歇息吧。” 沈寂闻言顿了下,有些吃惊他竟肯放她走,一时忘了回应。 段渊一笑,调侃道:“我手臂还有伤,你还指望我对你做什么?” 他此话一出,沈寂耳朵登时红到尖,抬腿便走。 “不过,硬来也不是不行,倒是小伤。”段渊又道。 沈寂微咬牙。 这人果然,还是这个登徒子德性。 果断退出了他这间屋子,将他的门关了个紧,在屋外道:“殿下好生歇息,臣告退。” 段渊在内室中无声一笑,抬手熄了灯烛。 沈寂到了那西侧阁,阁中确实被收拾得很干净,不算冷。 可她躺在榻上,望着窗外电闪雷鸣,却忽然有些烦躁,莫名开始讨厌这样的天气。 总让她想起那日漫天汹涌的血腥气,让她害怕。 尝试入睡了几次,都在半梦半醒间瞧见自己手中握着那把尖刀,段渊那双沉寂的眼眸在她心中反复浮现,挥之不去。 每一次都让她心头狠狠一抖。 倒是怪了,从前只以他为敌的时候,当初那些欺他感情骗他性命的事,她心下从未有半分不安。如今一朝知晓这事情的原本面貌,她竟是一闭眼就是过往,与他前世的一幕幕像刻印在心口一般,每一个细节都万分清晰。 每一个细节都是痛。 辗转反侧都是不安和心悸,沈寂从榻上起身,沉默了片刻,还是披上衣服走回他的主阁。 在他门前却开始迟疑,手抬起又放下,寻不到一个合适的借口。 “沈寂?”倒是屋里的人先开了口。 她闷声嗯了下,而后推开门。 段渊借着微弱的烛光瞧清她通红的眼眶,愣了下。 “怎么了?” 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沈寂抿了下唇,道:“做噩梦了。” “害怕?” “嗯。” 沉默了一会儿,沈寂又补了句,“想和你一起睡。” 段渊看着她。 沈寂抬了抬头,怕他拒绝一般一直回望着他,低哑的声音亦软了好些,“行吗?” “过来。”半晌听得他开口,沈寂一步步走过去。快到榻旁时,被人一把拉住坐到榻上,离他的呼吸只有咫尺。 他的大掌托住她的脸,扳过她的下颌,轻轻噙了下她的唇。 “你再这样看我,我真的说不准会不会硬来。”他带着笑意的声音缠在低沉的呼吸里。 沈寂认真地看了他一眼,忽然凑上前,很慢又很小心地去触碰他的嘴唇。 她不甚熟练地吻他,想要把自己的一切不安都融化在这个吻里,迫切地想要把自己迟了很久却很深重的感情传递给他。 眼泪无声顺着腮滑下来,她紧紧抱住眼前这人,害怕、恐惧和庆幸的情绪在这个沉夜犹如铺天盖地的雨珠向她袭来,剧烈的痛楚和沉坠的难过只有在拥抱到段渊的时候才会好起来一些。只有抱着他,她才能感受到一切的真实,才能继续支撑下去。 她虔诚地感谢上天保佑,让她这一世没有犯同样的错误。 他还活着,一切都还来得及。 段渊的手停在半空中,半晌亦缓缓收紧,环抱住眼前这个身形单薄的女子。 用更重的呼吸去回应她的情绪,一直到内室中跳跃的烛火都燃出□□的气息。 沈寂却推了他一把,声音好容易才从喘息中平稳,“不行……你手上还有伤……” 段渊自她不知何时半敞的衣领中抬头,舌尖滑过腮,啧了一声:“不是什么要紧事,我又不疼。” “我心疼。”沈寂起身了些,急急低声道。 段渊气笑了,道:“心疼我你还来招我。” “我……我没忍住。”沈寂诚实道。 “……” 越说越招人。 奈何她摆明了想让他好好养伤,压着他就不准他动了。 又有些迟疑地道:“你若是难受,我可以帮你……” “不用,”段渊没好气地转过身,背对她躺着,“睡觉。” 身后没了动静,半晌一双手慢慢从后面环住他,搂得很紧。 段渊深吸了口气,道:“瞧瞧,又来招我。” “打雷,我害怕。” “……”段渊叹了口气,到底还是把她的手收入掌心。 一夜好眠。 段渊就好像有神奇的力量,他在她身边,沈寂所有的不安仿佛都被一扫而空,难得睡得很熟。 只是一睁开眼,身旁却没有人在。 “段渊?”沈寂抓着锦被的手一紧,骤然起了身。 他不在,倒是将谢泽喊进来了。 谢泽老早便对这沈经历和自家殿下的关系见怪不怪了,不过如今听得沈经历直呼殿下大名,还是有点不知道该作何表情合宜。 “沈经历,你醒了,早膳已备好了,殿下在前厅等你。” 沈寂点了点头,下意识就要把锦被往上拉,却发觉缚带早就穿在了身上。 来不及多想,洗漱之后,沈寂起身去了前厅。 待前厅的下人都被段渊打发出去时,沈寂才盯着他,有些不自在地开口:“我的……我的,是你帮我穿上的?” “要不然呢?我怕有下人进去瞧见,”段渊饮了口茶,不以为意道,“不过你睡得也太熟了,早晨我这般摆弄也不见你醒来,若是夜里有贼进来怕也难知晓。” 沈寂一阵脸热,半天闷出一句:“我一般不会睡这么熟。” “昨儿又没累着你…” 沈寂立即夹了块蒸饺扔到他碗里,“吃你的饭吧。” 段渊一笑,不再调侃她了。 “你晨起能不能……”沈寂欲言又止,斟酌了几番终于开口,“喊醒我一起?” “怎么了?今日看你睡得好便没叫你,左右也无事。” 沈寂低头瞧着桌上的早膳,声音也低了些,道:“我不想早上起来瞧不见你。” 段渊愣了下,而后勾唇淡笑道:“好,下次我叫你就是。” 沈寂点点头,继续对付碟中的早点了。 只是还没吃完,又听得他低沉的声线绕在耳侧。 “不过——”他停了一停,引得沈寂抬头看他。 他脸上挂着一如既往的懒散笑意,蕴笑的桃花眼比以往更摄人心魄。 “阿寂,你这算不算在撒娇啊。” 第52章 原谅 沈寂筷尖一顿,而后埋头用膳,一句也不肯回他。 “到底算不算,阿寂?”段渊却来了兴致,歪头瞧她。 见沈寂仍不理他,他按下她动筷的手,笑言:“胆子大了,如今连我说话都不理了。” 沈寂下意识拂开他的手,却不想听他哼了一声,叫着手臂疼。 忙又收手,仔细着他受伤的位置。 段渊牵唇,顺势拉住她,将人牢牢攥在掌心里才肯罢休,一直看到沈寂耳尖红起来,才满意地松开了些。 侧过头,他温声道:“晚间亲王办岁中酒会,一起去吧。” “好。” 岁中的酒会每年都会办得热闹,不出意外的话,大多数亲王都会前来参宴。 沈寂想起上一次同段睿的碰面。依着那人的心性,今日酒会得见,他怕是又要给她安排些肮脏的活计,只当她对他行下的恶全然不知,毫无惭愧地加以利用。 段渊抬眸,瞧见她微寒的目光,忽而碰了碰她的手道:“林家的事,你不必着急。我手中还有一要紧证据,只是如今还未准备万全,需要过些时日才能交予你。你只要顺着我交给你的那些文书调查,别的事情交给我就好。” 沈寂抬头望他,正对上他平静温和的眸色,一如既往的澄澈。 喉间无端一紧,沈寂点了点头,轻声道:“多谢。” 段渊轻摇头,道:“不只是为了林家,也是为了我自己。若林家真的有冤,我这个刽子手也难辞其咎,唯有如今为林家尽一二力,才能缓解心中愧疚。” “那不是你的错,”沈寂轻声回道,眼眸中似藏着波涛汹涌,“始作俑者,才是真正的刽子手。” 晚间的亲王宴确实办得热闹,段渊被景王喊了去一起吃酒,沈寂一人留在席旁,忽而身侧自暗影中现出一个人的身形来。 沈寂侧了侧头,同那人目光交汇了瞬,放下了手中的杯盏,悄然起身。 宴会上热闹非凡,无人注意她的身影。 那人一直将她引到了略略偏僻的地方,这里离中心的喧嚣远些,只能瞧见零星光亮。 有人站在半暗中,抬眼看了看她。 “见过殿下。” “你来了,上次嘱你处理的李谭一事,你如今可有眉目了?” 李谭是段渊在兵部的得力助手,同时也与容将军关系匪浅,最近因兵部尚书贪污一案而陷入纠纷之中。段睿意图令沈寂在此中做些文章,意图定死李谭的罪名,从而令容将军在兵部失去助力。 沈寂低头,垂眸应道:“寻到了处理此事的官员,若是从严审,李谭确也有失职之处,过些时日审讯时会一力控下兵部罪名,想来就算判不下实罪,也能令陛下忌惮,将兵部的人大换水,彼时就是殿下的战场了。” 段睿闻此,满意地笑了笑。 “我果然没有看错人,沈寂,你是个有本事的,希望你能一直不让本王失望。” “是。” 就在这时,不远处又来了一人向段睿行礼。沈寂瞧着这人面生,忍不住多看了一眼。 段睿点了下头,向沈寂道:“这是都察院的程理事。” 程越? 沈寂微皱了下眉。 凭着两世的记忆,她倒也是知道这人的能耐的,此人诡计多端,心思又细腻,感知力比猎犬还敏锐,没让他在大理寺做事属实是埋没了。 不过印象里这个人实在是太过阴险,所以沈寂和他一直都没甚交集。 上一世他也一直在为段睿做事,但却因其过于险恶势利的心性,段睿对其也不甚亲厚,这一世,是因为什么事才让段睿对他另眼相待? 沈寂正想着,那旁却听见程越看了一眼她,有些迟疑地开口:“殿下,这位……” 段睿摇了下头,道:“无妨,自己人。” 程越笑了笑道:“原先常在怀王殿下身侧看见经历,只知经历做事利落稳妥,深得陛下和怀王喜爱,不想经历原是咱们殿下的人,竟也能让怀王这般信任,真是我有眼不识泰山。” “她身上你不知道的事还多着呢,说吧,有什么要紧事,这么晚了也要急着见本王。”段睿显然心情不错,玩笑了一句之后抬眼看向程越。 “回殿下,属下经过几日密探,终于确定了一件事。经林家隔壁围观的下人证实,当年林家那一对儿女逃亡时确实是带着手书的,还是林夫人亲手递交给二位的,然而这封手书后来却不知所踪,属下多方调查发现,事发那日附近只有怀王的府兵痕迹,这封手书,定然是怀王趁其二人不备拿走的,眼下应该就在怀王府中!”程越禀报道。 沈寂骤然抬眸,心口狠狠一震。 她当年不慎丢失的手书,在段渊手里? 怎么会? 上一世那手书是一直在段睿手中的,也正是因此,沈寂才一直肯为他做事,坚信他能为自己翻案。 自己如今还假意承迎段睿,自然也是为了拿到这封手书,从而证明父亲的清白。 可如今这手书,竟然不在他手里,而是在段渊那里,惹得段睿都这般忌惮,不得不重用了程越。 自己重获新生以来,除了她参与而被改变的事情,其他所有事都按部就班,一切都与前世一般无二。可眼下,却出现了这样的变数。 她身上的变数源于她重生以来的记忆,而段渊……当年她与兄长逃亡之时,他还只是一个被段睿利用的棋子,哪里有精力到那山上寻这手书的下落?他根本就不可能知道这件事! 千万种思绪和疑问在心头猛烈碰撞,一个荒谬又合理的答案呼之欲出。 也不是完全不可能,除非…… 除非他和自己一样。 沈寂手攥得死死的,脑海中忽然回想起这段时间里他的每一个神情每一句话,还有看向她时眸中偶尔的落寞无奈和有时莫名其妙的尖锐冷漠。 他突如其来的接近和刻意秉持的疏离,每一次恰到好处的出现和巧合的接纳,还有他口中那个“要紧证据”,在这一刻通通都有了答案。 原来如此,原来是这样。 他竟然也和她一样,都有前世的记忆。 在她没有完全恢复记忆的每一个时刻,都是他在背后,一手控制着事情的轨迹,不让她重蹈覆辙。 她心中最侥幸最害怕的事情终究还是发生了,从来就没有什么幸好他不知道。他一直都知道,甚至看见她的每时每刻都会想起,她曾经亲手给过他一刀,用最决绝最残酷的方式。 沈寂一时间觉得身上冷热交杂,身上沁出的不知是汗还是痛楚,战栗伴随着心口的悸动越发剧烈,让她难以维持冷静。 “沈寂?” 段睿似乎连连唤了她几声,沈寂勉强回过神来,笑道:“抱歉殿下,臣实在是有些惊讶。” 段睿点了下头,目光深了些,道:“本王亦惊讶得很,段渊他竟有这样的城府。” 程越在一旁打量着沈寂的神情,若有所思。 “既然这手书在段渊那里,你又日日住在他府上,便交由你去寻找这手书的下落吧,”段睿看着沈寂,缓缓开口,“你也知道,像段渊那样的人,谋划了这样大一桩冤案,这证据在他手里一日,便是一日的危险。沈寂,本王相信你的能力,希望你不要让本王失望。” 沈寂低了下头掩饰住神情,道:“是,臣定不负殿下所托。” 沈寂走后,程越却看着她的背影良久不言。 “怎么了?”段睿看了他一眼。 “殿下,沈经历确是站在咱们这边的吗?” 段睿顺着他的目光瞧过去,问:“怎么了?” “没有,”程越促狭地笑了下,道,“或许是属下敏感了,不过殿下若要用此人,不妨先试一试她,以防日后生变,这样彼此也好安心啊。” 段睿沉吟片刻,点了点头,“你说的也有些道理,你有何想法?” 程越低声到段睿耳边说了几句。 段睿思索了瞬,瞧着沈寂走远的方向,夜晚的光森冷漆暗,让人瞧不清他的神色。 良久,终于见他点了头。 …… 沈寂走回席间,见段渊也持着酒盏归来。 他微醉的时候眉眼之间的笑更加恣意,沈寂一直知道眼前这个男人有得天独厚的漂亮皮相,可那双桃花眼盯着她看的时候,她还是觉得呼吸都停了一瞬。 他身后的清凉月色和孤绝夜景也只能为他做配。 看着他的时候,就再也瞧不见别人。 “做什么去了?”段渊牵着她的人,将人半搂进怀里。 沈寂张了张口,良久答道:“席间太闹了。” “嗯,”段渊轻闭了下眼,下颌蹭过她肩膀,“你不喜闹,那我们回去?” “晚些也无妨。” 段渊刚睁开眼,便发觉手中的酒盏被她夺了去。 沈寂将他盏中的酒饮尽了,忽而朝他轻笑了下。 她难得这样笑,段渊盯了她很久。 “好喝。” 这一次她没有避开他炙热而深刻的目光,可瞧见他熟悉的神情,忽而觉得鼻尖酸涩。 从前段渊也是这样看着她的。 曾经他们那段感情,他一直珍爱有加视若瑰宝,而她一直引以为耻弃若敝履。 沈寂缓缓呼吸,只觉得心中疼得厉害。 他一直什么都知道。 总共不过短短十几年的时间,此刻想起每一寸的时光都犹如钝刀割肉,竟然一丝一缕都在疼。 那年段渊轻吻她说爱她,她却把这份爱当成了最好的武器。眼下这份迟来的愧疚像缝隙里的阳光,将过往她所做过的一切阴暗之事都映照得无地自容。 “哭什么?”见她又拿起台上的酒饮下,段渊皱了下眉,按住她的手。 “段渊,”沈寂喊着他的名字,顺着他倚靠的姿势低头,呼吸像羽毛一样轻,想忍住情绪,可眼泪却胡乱地落在他的肩上,“对不起。” 段渊没说话,沈寂不敢抬头看他的神色,只趁着夜色漆黑抱紧了他。 “……对不起。”喉咙疼得发紧,说不出更多的话,沈寂一遍遍重复着这三个字,情绪克制到指尖颤抖,只能紧紧抓着他的衣摆。 段渊比她高好些,沈寂抱着他的时候肩膀刚好在他的心口。 离他的心口越近,肩膀上越传来沉重而深钝的痛感,过往的所有就像碎裂的瓷片扎在他们中间,不论是相拥还是分离,都是刻骨铭心的尖锐痛楚。 她说不出口,但却知道段渊感受得到。她向来是一个死性情的人,从前认定段渊欠林家一条命,便是自己粉身碎骨也要复仇。如今晓得了自己欠他多少,就要用尽一切去还,如果他要她爱他,她便穷尽一生来给。 若他不稀罕,想要自己这条命,她也坦坦荡荡地还。 良久都没有听到段渊开口,沈寂吸了口气,刚准备放手,后腰却传来踏实的触感。 他一下一下捋着她的背,像哄小孩子那般温柔。 沈寂身体顿了一下,终于敢抬头看他,瞧见他被月色照亮的微红眼眶,听见他轻声开口。 “原谅你了,我们回家。” 第53章 相信 那酒有些烈,沈寂喝得太急,眼下只觉得眼前一阵晕眩,看他都有些看不清楚。 看她走得摇晃,段渊伸手扶住她,沈寂似乎迟疑了一下,确认了眼前这人究竟是谁,才顺从地将手交付给他。 好像全天下只肯信他一个人一般。 段渊看着沈寂毫无防备的姿态,握紧她的手,微怔了瞬。 他的声音淹没在黑夜里,若有似无。 “阿寂,我等你信我,等了很多年。” 半靠在他肩上的沈寂缓缓睁开眼,眼周微红,同他一起望向沉暗的夜。 夜并未黑尽,零星清辉洒落,将二人的轮廓勾勒出形状。 沉沦的月光挣扎着亮,半明半暗的黑,没有让这份景象瞒过树荫后一个人的眼睛。 那人看了良久,在一片寂静中悄然离去。 …… 沈寂晨时清醒过来,发觉段渊一直躺在自己身侧。 到底怎么回来的已经记不大清楚,但似乎总有一丝潜在的神智在提醒着昨夜的事,让她有些不自在。 “醒了?”段渊睁开眼看向她,手指动了动,沈寂这才发觉自己正牢牢攥着他的手,瞧他认真望过来,才后知后觉地松开。 “昨天……” 看着段渊似笑非笑的神色,沈寂觉着更不安了。 忽然不想问了,她默默起身打算盥洗,刚整理好衣物,就听到外间传来小心的敲门声。 沈寂看了眼段渊,他倒自然得很,允人进来了。 谢泽神色仿佛很妥帖,细看却又不是这样,总是用余光瞧着沈寂的方向,不知是憋着笑还是如何,倒显得有些紧张。 “殿下,经历,早膳已经备好了。” 沈寂瞧着他这模样,愣了愣,忽而昨夜破碎杂乱的画面纷至到脑海中。 谢泽昨夜……和她说什么来着? 他说:“沈经历,我送您回去罢。” 然后呢,她说了什么? 她好像义正言辞地拒绝了,然后说:“不要,我要和段渊一起睡。” 然后好像还当着他的面,亲了亲段渊的下颌。 沈寂握了握手,忽然想起昨夜自己的手也没空过,一直十分自然且紧密地环在段渊腰上。 谢泽虽也是见过大场面的,但大抵还没有见过这样的她。 现在想来,那种表情似乎从未出现在他脸上过。 不能再往下想了,沈寂深吸了一口气,回头看向段渊。 段渊笑了下,替她打发走谢泽,走近她道:“做都做了,还怕什么?” 沈寂清醒了些,轻声道:“外人看来,这些事终究荒唐,总不能一直这样。” 段渊未说话,良久看向她道:“阿寂,你信我吗?” 沈寂抬了抬头,看见他这样直接澄明的目光,有些发怔。 他还是从前那个他,行事坦坦荡荡,眼底明亮,不带一丝阴霾。 无端想起很久的以前,在知道她是抱着什么样的目的来到他身边之后,他沉寂如长夜的眸光,倏尔黯淡,像是再不能见天日。 心口抽疼了一下。 沈寂低了低头,从喉咙里滚出一个字:“嗯。” “相信我,你担心的这些事情都会一件一件地被解决,我们也是。”段渊握住沈寂的手臂,声音很轻。 他的手很有力量,连同他的话一起,一字一字落在沈寂的心里。 “我们会有一个好结果,一定。” 沈寂忽然觉得喉咙很热,或许是为了她这来之不易的醒悟,或许是为了经年之久的磨难,或许是为了倾盆大雨后短暂的晴。 她现在很希望,能在一切事情完结之后,和他有一个很好的以后。 小时候常听祖母说,一个人的一生,苦与乐是各占一头的。她记住了这句话,但是她没信过。 因为从她十几岁开始,这辗转反复的十几年就一直过得很辛苦,每一个瞬间都是熬过的,每一分快乐都有阴谋。 现在她终于敢相信,苦也会有尽头,听上去很遥远的以后,也因为一个人的存在,让乐有迹可循。 她伸手抱了抱他,轻声道:“我相信你。” 段渊同她用过膳后便进了宫,近来宫中因为科举闹事的一些案子气氛不太愉快,虽然也是每年都有的事,可若是处理不好也会失了民心。皇帝常常召段渊进宫处理这些事端,沈寂这些时日一直在调查往事,没太接手这些事情,段渊自然要比以往更忙些。 午后又收到了段睿的来信,他这一次似乎很急,在信中催促她尽快寻到手书并约她在城北见面。 沈寂将信放在火上燃了,目光沉下来。 段渊此前已经给她看过那真的手书,他如今一心想为林家做些什么,几乎事事都说与她听,只是此事亦急不得,需要有完全准备才能万无一失。何况段睿这边亦是万分防备,稍有不慎被他发觉,段渊与沈家都将处于万劫不复的地步。 她在桌前思索了片刻,而后着人寻了张旧纸,提笔缓缓写了些什么。 至于李谭一事,总也是要给段睿些交代的。段睿既盯上了他,若他早早被无罪释放,以段睿的心性,定然会寻旁路来处理他,还不如从自己这里按下此事,拖延申案的进度,纵然李谭要在刑部多待些时日受些劳苦,刑部的人也定然会保护他的生命安危。 不过她早已调查清楚,李谭身上确无能被拿捏的错处。前些年因为吏部尚书伙同奕亲王谋逆一事,整个吏部上下所有官员都被满门抄斩,那时朝中血雨腥风人心惶惶,如今皇帝为了巩固民心,几年来一直从仁治理。如今兵部尚书虽是贪污,李谭作为下属有失察之嫌,终究不算能被撤职的大罪,就算段睿买通了刑部处理此事的官员,一味上书要求皇帝从严治理,恐怕也会适得其反。 然而今日就是李谭审讯的日子了,刚巧有刑部的人来问段渊的意思,沈寂来不及再同段渊说明缘由,只同他道:“李谭一事牵涉颇广,若早早释放兵部的人,恐有包庇之嫌,反而会令陛下不悦,不如就让兵部细细查来,拖延几日再定也无妨。” 刑部的人跟随段渊已久,自然晓得沈寂在段渊这里的地位,连连应了。 沈寂得了空,在城北段睿的别居赴约,回了他关于此事的处置,又提及手书的一二眉目。 段睿瞧她一眼,一如既往地赞她能干,赐了上好的茶,亦留她用膳。 前朝事忙,他没在别居待太久。 沈寂一直知晓他这别居有一处密匣,里间藏着好些关于朝中一些官员最大的隐秘。 趁着侍从换茶的功夫,沈寂凭着前世的记忆动作飞快地打开了密匣,密匣之中所有文书都是袒露的,唯有一张,是被封在信函之中的。 前世倒没瞧过有这个。 沈寂微皱眉,对着光辨认着里间的字迹。 虽然看不太清,但却字字令人惊心。 沈寂指尖有些发木,慢慢将所有书信归于原样。 一路走回府中,已是傍晚。 晚阳并不灿烂,云层厚重,风也萧然。 沈寂回到怀王府,却还是没瞧见段渊,一时觉得府中寂寥得很。 外间忽然来了小厮,是段渊身边的人,跑到她身边神色恭敬道:“沈经历,殿下在宫中处理科举案的事情,因着过几日就要放榜,恐又惹起一阵杂乱,是故要趁着这几日将事情安定下来,所以今夜大约是要留在宫中了。” 沈寂心底有些惊讶,道:“竟有这般忙,可要我去帮他?” 小厮笑笑道:“殿下吩咐您看顾着府内,宫中的事殿下处理就好。” 府中也确实不能无人,沈寂点了点头,忽而想起什么又问:“虽说科举之案年年都有,但往往都是放榜之后才有人闹事,今年怎会这么早就闹得这样厉害,是什么缘故?” “经历有所不知,今年是因为试后便有人传出消息,说翰林院有人透题,您也知道,这参加科举的到京中都要住驿站,驿站都会办学会。而据一些考生之言,今年的论试题目就被流传在一个驿站内,驿站内的所有考生都可以作证。” 沈寂皱了下眉。 每年科举翰林院都会编出十二套试题,而后由最后试卷的人会由诸位学士再审,由编撰修订,由掌院反复定夺,就会被蜡密封,一直到开考那日再开启。 能够确切知道翰林院最后一套题目内容的,只有付掌院和顾掌院。 “如今是何进展?”沈寂开口问道。 “如今付掌院和顾掌院都已经被押到刑部审讯,陛下很重视此事。” 沈寂点了下头,又问:“那些证明泄露题目的考生呢?可找寻得顺利。” “这倒是意外地顺利,照理说知道了泄露的题目自己藏私也就算了,偏偏有两个人很是义愤,将这一个驿站的考生都供了出来。刑部对过他们的口供之后,确认是题目泄露无疑。” 沈寂眉心微皱,心下无端有些紧张。 意外顺利吗? 倒有些奇怪。 “是哪个驿站?” “正是城北的长知驿站。” 沈寂点了下头,“知道了。” “下官还要回去为殿下汇报,就不再打扰经历了。经历早些休息吧,殿下特意嘱咐您不要太劳累。” 沈寂抿唇浅笑了下,算是应了。 待这小厮走后,沈寂仍有些不放心,而后找来了谢泽,令他寻人去京中各地收集信息,看看除了科举的那道论述,还有什么论述题目出现过。 “可是,几乎每个供考生住下的驿站都会有讲学会,会上难免会讨论和科考有关的问题,这要从何查起?” “这个不难,城北城南城东城西四十九家客栈之中,沈家名下有三十七家,你只要拿着我的手牌一一找掌柜问询就是,我不光要他们讨论的内容,还要讲学会的参与者名列。” “如此说来确实好办了许多,前来参加客栈学会的都要交个几两银子登记名录,只是不知身份是真是假了。” “是真是假甚至是谁都不重要,只要与本届科考名单对过,确认有假名充数的,定然都是有问题的。此事越快越好,我心下总是不安。” 见沈寂神色笃定,谢泽也不再问询,连忙遣人前往京中四处调查。 沈寂不断捻着手指,总觉得心神难定。 谢泽瞧她这模样,忍不住安慰道:“你也不必太过担忧,科举的案子年年都有,或许只是翰林院顾掌院一时贪财而漏题了呢。” 沈寂抿着唇,良久叹了口气,道:“也可能是我过虑了。” “你日日为殿下着想,我是看在眼里的,不过也要顾及自己的身子,否则等殿下回来瞧见经历清减了,定是要骂我们的。也到晚膳时间了,一起去吧?” 沈寂点头,随他一起到偏厅用膳。 今日的豆腐羹做得极好,沈寂瞧着这菜却有些发怔。 旁边的下人面上掬着笑,道:“殿下最喜欢的就是豆腐羹,府上特意从江南寻了专门做豆腐羹的厨娘来做,可殿下还不甚满意,亲自教了那厨娘该是什么口味,如今每几日就要吃一次呢,大人快尝尝吧。” 前世她为他做的第一道菜就是豆腐羹,段渊尝了之后,一脸认真地说好吃。 沈寂只当是他哄人开心,因做这豆腐羹十分考验刀工和耐心,她也没再做过。 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他竟还是……喜欢这个汤。 没说什么,沈寂尝了一口,果真味道同她当年做的极像。 放下勺子,沈寂笑道:“都说这豆腐羹最考验手上功夫,我小时候阿娘也为我做过,所以我也想和厨娘学学,不知她可愿意赐教?” 下人把厨娘唤来,厨娘一脸惶恐,跪地道:“大人言重了,大人要学自然使得,只是怕大人别伤了手。” 然而直到第二日,厨娘才晓得自己过虑了。看沈寂这模样,怎么好像比她还熟练似的。 段渊接连几日没回府,沈寂也练了好几日,直到能把豆腐丝切得如从前一般细了才满意。 傍晚,她正处理完了琐事在厨房待着,外间忽然来了人。 来人一脸焦急,说话的声音都变了。 “经历,兵部的事要不好了。” “怎么了?” “兵部近日一直在细细调查兵部尚书王永,审出了他曾意欲贿赂翰林院顾掌院!现下王永招供,说此事他是令李谭去做的,而顾掌院家中确实搜到了一封信,正是有关透题一事!” 沈寂的手倏然握紧。 “然后呢?” “王永是想要安插自己的人脉到吏部,而李大人也难辞其咎,如今更是被视作同王永是一丘之貉,有所图谋。且李大人一直与容将军关系亲厚,现朝中多人指控殿下心术不正,甚至意图谋……” 那人咬着牙,再说不下去。 “殿下现在如何?” “属下……属下也不知道。” “不知道?” “殿下自从被带到御书房之后就再未出来过,御前的人嘴都紧得厉害,属下根本就不知道殿前的情况。” “知道了,你先回去。” 那人走了之后,沈寂瞧着夕阳耀眼余晖,却觉得身上一阵阵的寒。 这些都不要紧。 最要紧的也不是什么科举案和贪污受贿,而是王永背后与奕亲王的关系。 往日里无关紧要,此时却敏感异常的关系。 如今王永招供,与李谭扯上关系,外人皆会认定王永是怀王这一派的人,也是为了怀王在朝中安插势力。 不仅如此。 沈寂想起了她在段睿密匣之中瞧见的那封信。 那封信,有关段渊的生母。 第54章 手书 沈寂之前对段渊生母的事情了解得也不多,只知道颇受皇帝宠爱,病死之后皇帝便将这份宠爱移加到了段渊身上,凡事皆由着他的性子来。 至于身份,却不太清楚具体,只知道不是什么名门闺秀,仿佛是由官女子一步一步晋上来的。 而她在段睿别居那里看到的那封信上,赫然写着段渊生母徐氏曾为奕亲王王妃的贴身侍女,后脱了奴籍送入宫来。 若此事被外人知晓疑心此乃奕亲王刻意为之,定然会质疑段渊与皇帝的血缘,再与今日这些事放在一起,岂有人不会拿段渊与这位谋逆的皇叔之间的关系大做文章?到时候不光是他,涉事的所有人都逃不过。 是段睿早便设了这样大的一个局来等着。 此时此刻,怀王府上气氛沉闷焦虑,众人皆等着沈寂拿定主意。 沈府亦来了人问顾掌院的情况,沈寂外祖母姓顾,与顾掌院是一个氏族,虽不是太亲厚的关系,总归平日也有一二联系。如今出了事,自然是要来问问的。 “顾掌院平日里为人胆小怕事,实在不像是能干这样的事的人啊。”听过沈府人的叙说之后,谢泽若有所思道。 沈寂在心中将事情的来龙去脉皆捋清楚,安排沈府的人好好回话后,侧头对谢泽说:“你说得对。此事疑点颇多,若王永真为科举试题而贿赂顾掌院,不管顾掌院出于什么样的心思,决不会留下书信证据。如今我们不仅要查京中各处客栈,还要着重调查翰林院下属官员。” 沈寂回忆着翰林院各位官员同段睿的关系,用冷茶化了墨,飞快写下一串名单交予谢泽。 谢泽有些吃惊,却没有多问。 沈寂凝着这名单,亦没有说话。 只有越快调查这些人,才能在他们处理好一切蛛丝马迹之前抓住他们的马脚。只是这些人都与段睿亲厚,如此必定会引起段睿的注意,自己在他面前的信任恐怕也要功亏一篑。 不过事已至此,他迟早都要发觉她的假意逢迎,如今救段渊出险境要紧,顾不得其他了。 不出她预料,派出的人刚行动到翰林院不久,怀王府门前就有了动静。 来传话的人锁眉紧张,朝她道:“门外好像是恒王的人,经历要见吗?” “不必见了,我随他走。” 沈寂应下这一句,不顾旁人的阻拦,只身来到门前。 门前站着的人是齐臻。 面上是与他第一次在暗场拦住她一样的恭敬态度,目光却与从前不同了。 “沈经历,”他恭和一笑,行了见礼,“殿下果然没看错人,您这么快就知道是翰林院其他人泄漏论题的了。” 沈寂无言,平静地望着他。 “这一心为主的架势,若是为了我们殿下,殿下定然会很感动的,”他目光忽而一冷,微笑道,“可惜不是。” “而且沈经历,您恐怕不知道殿下别居的密匣只要被人动过,机关就会启动被我们察觉。您如今再想见我们殿下,要看看自己手中有没有够分量的筹码。李谭正在刑部被严刑拷打,还请经历慎重,留不留着他的命,经历说得算。” 沈寂停下来,抬起头直视着齐臻,目光淡淡,声音冷静异常。 “你不必担心,殿下想要的东西,我都带着。” 段睿没有像以往一样约她在别处见面,而是直接在宫中花园里的长亭等着她,此处虽然来人不多,却在翰林院附近。 刚刚走近便能瞧见翰林院那边如今的光景,官兵进进出出,门口也一片肃杀之意。 沈寂驻足了片刻,向长亭走去。 “见过殿下。” 段睿正在饮茶,目光随意扫过她,而后轻挥手:“起来吧。” 他一改往日冷漠,意外朝她笑了下,道:“你倒是有趣,沈经历。对你家族的仇人掏心掏肺,段渊到底有哪里好?” “与他无关,臣只是在做为人臣子应该做的事情罢了,不让任何一个无辜的人背负不该背负的罪名。” 段渊骤然将手中茶杯扔到石桌之上,盏中残余的几滴茶水溅出来,洇湿沈寂半寸袍脚。 他目光如刀,语气冷冽讽刺。 “你装什么正义?科举案由段渊一手促成,你帮本王杀了他,一切都能走上正轨,你为什么不做?你为什么不信?” 他的语气越来越重,吓得身边人都噤声不敢言语。 沈寂语气平静如初:“殿下,顾掌院是冤枉的。王永或许有收买的心思,但李谭不会为他做这样的事,顾掌院亦不屑为之。” “你既然都知道了,还来做什么?” “来与殿下做一桩交易,臣将那封书信给殿下,还请殿下不要提及旧事,也不要伤及无辜,证明李谭的清白。” 这件事情是一个连环,再加上段渊母亲的身份,若是坐实了,皇帝很难不怀疑段渊的立场。 “笑话,李谭一事难道没有你的参与?若不是你嘱意刑部细细审、慢慢审、好好审,你以为他会被拉进今日这趟浑水?沈经历,今日这局面,本王确实要感谢你帮了大忙啊。” 段睿为了设这样一个局,可真是煞费苦心,恐怕早就开始怀疑她的立场了。 沈寂指尖有些发白,看着他良久,目光定定。 “殿下,你只有这一次机会,能拿到这封手书。” 段睿凝着她拿出的手书半晌,忽而笑了,道:“本王还是知道大局为重的。” 说罢他边侧头看向齐臻,道:“让咱们的人收手。” “是,殿下。” 而后又拿出了一封信,甩在沈寂身前。 “本王知道沈经历明察秋毫,应该能看出这封信就是你在本王别居偷看过的那一封。只要这里侍女的供词被毁,这世上就再没有旁人会主动提起此事。” 沈寂接过信,送入旁边茶壶下燃着的火焰中。 不消片刻,灰烬被风吹散在空中,再无痕迹。 “谢殿下,此手书,臣就交由殿下处置了。”沈寂行了一礼。 段睿打量着那封手书,神色满意了些,又看向沈寂,“本王还以为你一心为了段渊,没想到还是这样交出了证据。你此前的苦心呢,都不要了么?” “臣只是不想牵连他人,殿下这一科举案若强安罪名,势必要如同几年前一样让满朝血流成河。除外李谭,顾掌院亦是我祖母的表亲,臣不希望他白白冤死。段渊一人欠林家的债,他一个人还,”沈寂语气漠然,而后看向段睿笑了一下,继续道,“想必殿下也不会放过他的,是吗?” 沈寂垂下眼,眸中暗光流转。 若他真的不肯放过他,交了这手书。宫中刑部那些查痕问迹的老学究们一个比一个认真,到时定能瞧出这是一桩被伪造的手书,而段睿将事事矛头对准段渊,一心想置他于死地,也必会引起皇帝的忌惮和注意。到那个时候,就算段睿再想将这些事情都栽赃陷害给段渊,恐怕皇帝要疑心的人也是他了。 任何事情,若是过于明显牵扯党争,所有目的和事实就都会变得不清白起来。而罪名越是理所应当地成立,就越是可疑。 她倒是希望段睿能把这手书交上去,只是段睿如今为了自保,恐怕不会冒险这样做。 段睿神色顿了下,而后也笑,“是啊,看来你还是信本王多一些。本王原以为你与他关系亲厚,现下已然不再效忠于本王了,原也只是在演戏,从而让他放松警惕?” 沈寂收了收手,眉心微皱。 眼下也只有让他相信这手书就是真的,他才能没有后顾之忧地放过这些人。 想毕,她看了一眼段睿手中的书信,淡漠一笑:“若非如此,臣又怎能为殿下取得这手书呢?” 沈寂正躬身行礼,忽而听到那旁一人的声音。 只是喊她名字,却让她听出了几分绝望意味。 “沈寂。” 沈寂木然回头,看他毫发无损,终于放下几分心。 而后心脏慢放一般地跳动,一下一下地让人有些难受。 她怎么忘了,这亦是从御书房归来必经的路。 沈寂猛然抬头望向段睿,却见他含笑回望过来,目光之中寸寸都是毒。她与段睿联络,因为怕段渊心中不安,从未与他提及,眼下怕是真的要让他误会了。 沈寂缓缓吸了一口气,并不知他方才听见了多少,眼下段睿还在,只得朝他行礼。 段睿瞧见他来,却笑得开怀,道:“四弟,你的这个书童,属实好用得很。当年是我没有眼光,早知她如此出色,必然抢在你前头。” 段渊牵唇笑了下,走到沈寂眼前,神色还似以往那般温柔平静,只淡淡问:“你方才,交予他什么?” 沈寂不答,段睿却道:“只是一封信罢了,渊弟,你且不要难为她。” “有人说瞧见你去恒王别居,旁人说我不信,我只想听你说,是真的吗?” 沈寂看着他这目光,神色顿了下,缓慢点头。 “刑部说,是你让放慢审理,即使李谭没有任何罪责,也要等着,是么?” 沈寂微皱眉,却避不开他的目光。 良久良久,才点了头。 “我方才去找父皇,言及林家一案,然而令随从回府拿重要证据时却发觉不在府中,是你拿来交给了他,是吗?” “段渊……”沈寂骤然抓紧衣摆,望着他那双眼睛,发觉他又是当初那副神情,表面平静无比,内里却是一折即断的脆弱。 这种种巧合联系在一起,实在让人很难辩驳。 可是…… “是与不是?” “四弟,你同沈经历置什么气?你若想同父皇自首,我替你将信……” 一声巨响,桌上的杯盏碎在段睿眼前,碎片四溅,段睿亦是一惊,言语一停。 “你闭嘴!” 他转瞬又从狂怒之中平静,面向沈寂,“我只问你,是与不是?” 他言语中的逼仄蕴在他极力克制的情绪里,从面上的平静一点点渗透出来,往日里被他藏起来的冷漠与凌厉此刻毫无保留地宣泄出来,一双好看的桃花眸子寒如三尺冰,冽得吓人。 从未见过他这般神情,心口像滞住了一般。 沈寂张了张口,却发现什么都说不出来。 她此刻很想让他信她,却发觉这些事实在让自己没什么立场。 不过这些都不要紧,段渊已经向陛下提及了此事,如今只差手书的证据,只要他一回府,问过谢泽她的安排,一切就都说得清,也来得及。 自己被他误解一次,也没什么大不了,不是吗? 只是如今她才体会到被人误解的滋味。 所以她此刻竟然荒唐地分了神。 这一瞬间只是很想知道,这些年,段渊自己一个人,扛着自己带给他的泼天冤屈,到底是怎么捱过来的? 段睿望着方才火焰燎过自己手中书信的灰烬,慢条斯理地笑道:“四弟,我原先还疑心这手书是真是假,如今看来,确是真的才让你如此动怒。不过这封手书既然惹起这么多争端,我替你烧了就是,从此,你的嫌疑也尽消了。” 段渊神色微动,刚要回身夺下那手书,忽而瞧见皇帝身侧的太监总管李容海便走了过来。 李容海一如既往地笑容淡淡,给他二人行了礼,而后态度谦和地看向沈寂,躬身道:“沈经历,陛下想见您。” 第55章 不愿 段渊动作迟疑了一瞬,抬眸望向李容海。 “殿下放心,陛下只是看重沈大人。”李容海笑笑。 段渊眸色恢复了冷漠,笑容仍是温和的,只淡道:“沈经历的事情与本王亦无甚关系,李公公自便。” 李容海笑笑,未说什么,抬手相邀沈寂:“大人,走吧。” 沈寂抿了抿唇角,想向他行礼告辞,抬眸看他时目光却骤然顿住。 他此刻背对着段睿,薄唇抿紧,眉头轻锁,目光深阔。 沈寂微怔,诧然间已明白一切。 他此番怒火通通是做给段睿看的,以防段睿发现有诈,从而反悔。 至于那封真正的手书,她临行前早已交给了谢泽,如今大约亦被他交给了陛下,至于陛下在此刻召她前去…… 段渊大概想提醒她,皇帝已经知晓她与林家的事有关了。 他竟没有误会她。 沈寂深深一揖,转身随李容海走向御书房。 “大人,这边请,”李容海朝她一笑,道,“大人才识卓绝,奴才早有领教,自见大人那手好文章起,奴才就知道会有这样一日,不怪殿下如此赏识。” 往日里,像她这样品阶的官员,是没有资格单独面圣的。 沈寂轻点了下头,客套一番表示谢过。 可看着李容海那目光,却总觉得他还有话未说,似乎隐隐藏着忧虑。 沈寂带着这份在暗处悬着的不安走进大殿,御书房之中很是冷清,只有皇帝在紫檀木案后坐着。 她在殿中跪了很久,才听见皇帝搁下批阅奏折的朱笔。 殿中只剩下水云烟点滴的流水声,龙涎香的苦意在这种沉默下越发明显。 皇帝开口语气倒是温和:“你来了?” “不知陛下召臣前来所为何事?” 皇帝饮下一口茶,并不急着开口,一指身旁的檀木椅:“坐。” “林家的事,朕都知道了,朕会好好调查此事,若真的有冤屈,也一定会还他们一个清白。” 沈寂心下一凛,不敢再坐,起身跪下。 “你不必紧张,你们都知道的事情,朕怎么会不知道?渊儿如此重视你,朕若不了解你的底细,岂能放心。不过你也不用担心,就算朕知道你是为了什么接近渊儿,林家的事也该怎么处理便怎么处理。朝中一向奉行公正允直,这是应该的。”皇帝语气缓慢,没有斥责的意思。 沈寂心底的不安却越来越重,身子低了些。 “不过沈惊澜,你可知道,他为了查此事,在外行公务时都擅自违令前往株洲,为了收集那些证据推拒了西海的兵令,更是与他兄长反目成仇。” 沈寂神色一滞,半晌躬身回道:“还请陛下不要怪罪,怀王殿下心举公平正义,难免有时失了分寸。” 皇帝缓缓摇头,问出一句话:“真的是为了公平正义吗?” 大殿之中陷入死一般的寂静,沈寂的手指附在地面上,因用力而过度发白。 就在这样的气氛里,沈寂听到了下半句话砸在大殿之中。 “难道,不是为了你吗?” 心中的弦骤然绷紧,后背一瞬被冷汗浸过,沈寂连呼吸都觉得难。 嘴唇动了动,沈寂抬起眼稍许,道:“陛下说笑了,臣是一介男子,殿下何故为臣行事?” 皇帝看了看她。 她着实生得一副清致相貌,一双眼眸犹到此刻也冷清清的,不带半分畏惧。 为官这些时日,也算是正义清廉,才学见识更是百年难见。不光是段渊,便是翰林府都察院看过她的文章也对她动过心思,几番想从中书要人,奈何她做了皇子的侍读,也实在分不出身。 皇帝不答她的话,反而开口言它。 “朕年事已高,如今也有众病缠身,不得不思量百年之后的事情。睿儿太过心狠手辣,纵使有决断有魄力,仁心不够也难为一国之君。朕对渊儿一直都是有着不一样的期许的,他从前惯爱胡闹,朕便约束他的性子,这几年朝中也有不少人瞧见他的本领,只要再过几番历练便可担大任。” “你是他当初一眼挑中的人,朕亦瞧过,觉着你文章不错,在他身边能对他有所裨益,这才把你留了下来。可是你要明白,若为储君,身上是不能有污点的。他未来要面对的是黎民百姓,若是日日被人戳脊梁骂风气,又该怎么当好一国之君?” “沈惊澜,你刚才说你是一介男子。可正是因为你是一介男子,才更不应该,你可明白?” 皇帝的语气终于彻底冷了下去,一字一句,皆如敲打,没有一丝温度。 沈寂抬眼看向皇帝皱起的眉心,下意识接过了他扔下来的密折。 她缓缓翻开,阅过。 原来岁中酒会那日,她与段渊在树后相拥,被国正瞧见。 “你一介男子,却为了翻案而蛊惑渊儿,祸主荒唐之罪,本应凌迟处死,”皇帝的目光扫下来,继续道,“朕之所以如今留着你,是不想渊儿与朕生出父子嫌隙。那孩子真心待你,朕看得出来。” “但他还有他的大业要做,你若感谢他为你做到如此地步,便不要再耽误他的前程。断袖之名,是一个明君担不起的,若因与你的荒唐情分,使他失了江山大业,大抵也不是你愿意看到的。” “恐怕也不止如此,渊儿在朝中数敌颇多,若是睿儿上位更难以善待于他,他若耽于与你的情分不肯放手,为朝中众人诟病,今后会是什么下场,想必不用朕同你多说。” 指尖泛凉,心口像被巨石压着,沈寂缓缓合上密折。 她自然知道他会是什么下场。段睿若即位,决不会放过他。 而他已经为她死过一次,这一世,她想要他好好活着。 她沈寂此生孤寂凄凉就罢了,这身灾煞命,绝不能再连累他。 “殿下赏识之恩,扶救之恩,臣此生都深铭不忘,只恐无以为报。如今陛下既愿重查旧事,臣心愿已了,定会早日辞退差事。” “你肯这般自是最好,朕不希望渊儿恨朕,你可懂得?” 沈寂静静应了:“臣自有分寸,请陛下放心。殿下能安好,便是臣最大心愿。” “你是个聪明孩子。朕知晓你为了渊儿去满城追查科举一案,此案若查出结果,朕便赏你去江西任督查使司。” 江西,那地方离京有千里之远。是生是死,恐都难再见一面。 喉中似有千万酸楚泛起,沈寂轻咬牙,一点点咽下。 不见了倒也没甚么,只消他过得平安如意便罢了。只是过往与如今欠他这样多的债,终究是还不上了。 她原先承诺过再不让他孤身一人。 可她这样的人,杀过他、骗过他、伤过他,也绝非他的良配。 他本该有完整顺遂的一生啊。 “臣多谢陛下隆恩。” 瞧她当真无半分不情愿的模样,皇帝眉间阴郁才稍稍消散了些。 就算荒唐,渊儿这份情意到底也没付错了人。 …… “阿寂,科举一案已经处理得差不多了,李谭没受什么苦,你放心。父皇也同意重审株洲案了,此事已经交由刑部暗中复核,不出十日便会有结果。段睿那边暂时应当是应付住了,你不必担心。”段渊神色倒是轻松了好些,一见她回来,便拉过她的手徐徐说道。 沈寂不动声色抽开自己的手,静道,“多谢殿下。” “你同我这般客气做什么?”段渊皱了下眉,半晌垂眸望她,好笑道,“怎么?方才我演得太真,你恼了?” “没有。”沈寂摇摇头。 段渊端详了她片刻,道:“父皇同你说了什么?” “问了些科举案子的事,也知晓了沈家与林家的关系,原本吩咐罚二十杖,不过若是科举案有了结果,便将功揭过。”沈寂笑了下,答着。 “既然一切都有了结果,你为何不开心?”段渊凝着她问道。 他从沈寂脸上读出了些疏离。 虽然她从前常常待他如此,但今日这份疏离又不同往日,甚至让他有些不安。 明明所有都尘埃落定,明明都有了让人满意的结果,明明他们终于可以安享岁月静好。 “阿……” “殿下。” 段渊怔了瞬,看向自己再次被沈寂挣脱的手,目光又一点点下移到沈寂跪着的姿势上,听她开口。 “臣今日是向殿下请辞的。” “什么?”没听清一般,段渊定定地看着她反问。 “如今林家案陛下已经接收,臣的心愿已然实现,也是该和殿下告别的时候了。” 沈寂望了他一眼,轻轻一笑。 她这一生说过很多谎,可从前却没想过,有一天说起谎竟比说实话要难。 “什么意思?”段渊也牵唇笑了下,面上却有些泛白,“别开这种玩笑,阿寂。父皇若给了你外任官,我可以向父皇请求,让你留在京中。” 沈寂却轻轻摇头,“我不愿留在京中。” “为什么?” “我前世为了复仇而刻意接近,为了博取你的信任替你挡箭,但实际上,行军图是我毁的,你最得力的裴部将也是我杀的,你的破绽都是我透露给段睿的,不光你身上的那一刀,你背后的每一刀都是我给的。”沈寂语气平缓,像是在说一件最无关紧要的事。 段渊听着,面色越来越白,良久道:“过去的都已经过去了,你何必再提?阿寂,今日我只是作戏,我一直都是信你的,你知道的。这些事情我们放下,从今往后我们从头开始。” “还有殿下不知道的,”沈寂看着他,一字一句,“我早就知晓你有前世的记忆,从最开始的接近就是刻意。摔玉、科举、暗场都是我有意为之,步步算计只为了殿下身边这个位置,让我能最快地实现我的目的。慕承欢下给我的药,我知道,但我也喝了,为的就是重获你的欢心和信任。此中欺瞒,是不得已而为之,实在抱歉。” 段渊此时眼睛红得吓人,握在沈寂手腕上的手如同铁箍一般让人无法挣脱。 “你胡说什么,可有人逼迫你什么?” “你有事情瞒着我,如果有困难,阿寂,我们应该一起解决。你休想骗我将我推开。”他声音很低,带着最后一丝信念。 沈寂缓吸一口气,唇边泛起一丝苦涩的笑。 到了这一刻,他还是不信她会骗他。 从前只知有恩报恩,有仇报仇,却不知欠下人善,以恶来还,竟是这般残忍。 手指一直狠狠地嵌进掌心,维持着她这一线清醒。 “还请殿下放过我吧。我欠殿下一条命,殿下稀罕的话,拿去便是。情爱这种东西,”沈寂停了停,温声道,“我本来就没有,更给不起。” “你为什么?”段渊放开她的手,好似觉得可笑,抬眼看她,目光死寂,“那你为什么要告诉我?” “就算——”沈寂目光空空如也,只有薄唇轻动,“殿下不是幕后真凶,也是杀我父母的刽子手,我亦恨你入骨,殿下希望我如何?伴在自己的杀父杀母仇人身边日日曲意逢迎吗?我做不到。我对殿下不可能有、也从未有过所谓的感情。” 段渊眼底的光彻底落下去。 “你从始至终,竟是这样想的?” 沈寂移开目光少许,语气平静,“是。” 大约过了良久,段渊才沙哑开口。 “阿寂,你不是这样的人。” “我已向陛下请求回江西,回株洲,回到父母都在的地方,殿下不信便不信罢,大约三日之后,我就要离京了。” “你凭什么以为我会放你走?” “殿下还敢留我在身边吗?我念着殿下替我查明真相,这一世没有伤害你,可却不敢保证能够一直如此。我是什么人,殿下还不知道么?” “你是什么人?”段渊笑了,抽出内室之中放置的短刀,递到沈寂掌心,“你说你恨我入骨,沈寂,你是什么人,你证明给我看。” 冰凉的触感让沈寂掌心一颤。 沈寂垂眉凝着那短刀,浑身的血液像被冻住了一般,手竟是半分都动不得。 “我替你证明。” 段渊伸手裹住沈寂的手,令她握起拿刀,直直指向自己心口。 沈寂的手极力停在空中,不让刀尖刺破他的衣衫,微红的眼抬起,咬牙道:“你疯了!” 段渊目光紧紧地看她,“为何不敢?” “我若杀你,可能走出这府院半步?” 段渊冷笑一声,“你没那么惜命。” “殿下说得对,”沈寂陡然将刀尖回转,而后瞬间收力,寒锋刹那刺破她自己皮肤半寸,触目惊心的血迹顺着脖颈滑落,“所以殿下若强留我,我只能将这条命还给殿下。” 段渊骤然收手,狠狠握住那刀掷了出去。 他定定地凝着她,若非他及时收力,这刀会直接贯穿她的喉咙。 她没有给自己留半分余地。 看着她颈间血迹,段渊却仿佛冷静下来,眸中情绪被他尽然收了回去,他抬眼看了看沈寂,轻声问,“你宁可死,都不愿留在我身侧?” 沈寂低头,忍住一切情绪,静默片刻之后回答:“是。” 段渊闭了闭眼,轻声问:“那从前呢?” “若无殿下厚爱,怎能达成心中所愿。” “你当真,从未对我动心?” 沈寂终于抬了抬头,对上他满目薄红。 她忽然想起那个雨夜,她在段渊怀中的时候她在想,还好一切都来得及。 其实没有什么来得及,她和段渊之间这段本该错过的缘分,仍然如同前世一样,不是他死,就是她亡。 皇帝看似宽容和善,可既然能派她到那样远的一个地方任职,自是万般后路都已想好。对皇家而言,她的存在就是段渊的污点,定是不能活在这世上的。 但是她是愿意的。 他从前因她死过一次,如今换做她来,足够公平。 她这份后知后觉的爱,哪怕能为他铺一寸的路,也九死不悔。 已是至晚,外间月色清致,浅浅星辉落在她眉间眼底。 沈寂口中的话语气轻轻,决绝彻底。 “段渊,感情是强求不来的。我从未爱过你,上一世不曾,这一世亦如此。” 第56章 不懂 “从未爱过吗?” 段渊咀嚼着这几个字的意味,看了她良久,眸中的情绪由放到收,从冷漠到自嘲。 沈寂迎向他的目光,却发现里面通透得吓人。 她忽然很不凑巧地发现一件事,自己骗他的那些年,除了他心甘情愿的时刻,好像从未得手过。 段渊这个人,一直都不是好骗的人。 “你总是如此,认定了一件事情,就不管不顾地去做,只觉得自己的选择是对的。从前你认定我是杀人凶手是这样,如今你拼了命也要离开我也是这样。” “我永远从你那里得不到一个我想要的答案,就连现在,你也不肯同我说实话。你以为在对我好,可你根本连我想要什么都不知道。如果这就是你眼里的报恩,我认了,”段渊看着她,神色淡淡,“是我看错了人。” 果然,还是没骗过他。 沈寂神情倏然顿住,原本藏得很好的情绪因为他这些话骤然涌出心口,只得死死握着手,不肯让热意漫出眼眶。 她哪里不知道他想要什么。可这根本就是奢望,从前不见光日的相处或许还能在暗地里偷生,如今她在他身边一日,便会被人当作把柄和要挟。 如果从一开始就没有她的存在,他的人生本该顺利平安,一直到继承江山大业。可她存在的每一刻,明明都是加诸于他身上的苦难。 “是,是殿下看错了,我本就是这样的人。” 短短一句话几乎让人费尽力气,沈寂只觉得心脏都要停跳,迟钝的血流用微薄的力量供应着她,让她不至于在一瞬间失力。 室内安静良久,段渊忽然伸手摸了摸她的脸。 他的手不知何时被短刀划伤,如今沾着温热的血蹭在她脸上。 “沈寂,我活了两辈子,可你一次都没信过我,”他手指上的玉扳指冰凉冰凉,语气平和从容,却还是带着些微藏不住的哽咽,“我把什么都赌在你身上了,但你没让我赢。” 沈寂恍惚间抬头,看到他用手背轻轻遮住眼睛。 心中一疼,再不敢看,慌忙移开视线。 “是不是想说我不懂?”他放下手,眼睛红着,唇边泛起笑,“不懂你心中有不可言说的理由和借口?” 沈寂怔住,一点点抬起头。 平生头一次在他脸上瞧见这般神情,绝望平静,连不甘都没有了。 她忽然觉得万分害怕,像每一个做了无尽噩梦的夜晚,却没有能够醒来的庆幸。 仿佛有什么东西彻彻底底地从自己手中失去,容不得她清醒,也让人来不及挽留。 “我们之间,不懂的那个人从来都不是我,是你。” “我爱你,但你从来都不明白。” 段渊说完之后,目光再也没有在她身上停留,不回头地离开了。 直到他走远,沈寂心口才传来后知后觉的钝痛,一个人缓缓蹲下,双手环着膝盖,身上像被抽干所有力气,连动一动的力量都没有,唯独耳边反反复复回荡着都是他那些话。 漫长时间积累的情绪防线终于在这一刻彻底崩溃,带着经年的苦与痛楚。她不知道自己应该为被人了解看穿而感动,还是应该为那个从未离开的人抛弃而悲伤。 明明从御书房走出就已经下定了决心,可那个人真的离开时,还是让人连承受的力气都没有。 他真的走了。 他一定失望至极,恨她的懦弱和欺骗。 可是她又能怎么办?她一介女子扮成男人闯入庙堂,留在他身边,是他身上的污点,认了自己是女子,罪臣之女蛊惑皇子为自己家族翻案的罪名就足以让林家和沈家万劫不复,后世也不会认下林家的清名。 就算是她自私了一次吧,她宁愿彻底从他生活中退出去,也希望他能平平安安,不被后世诟病。 “沈经历,你……还好吗?”沈寂微抬头,瞧见谢泽走进来。 沈寂扯唇笑了下,哑声道:“无妨。” 谢泽沉默了一会儿,小心开口说道:“沈经历,虽然我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但是……若是殿下说了重话,你可千万别往心里去呀,殿下往日里不是这样的。” “是啊,他往日里不是这样的。”沈寂微笑着看向他。 看着她越来越红的眼睛,谢泽愣了一下,“沈经历……” “他往日里不是这样的,”喉咙生疼生疼,沈寂重复念着这句话,声音越来越低,“我们,也不该是这样的。” 谢泽慌了,忙四处寻帕子,着急道:“你你你……你别哭啊。” “他不要我了。”沈寂低着头,看着眼泪一点点打湿地砖,洇成沉稳的深色。 谢泽递帕子的手停在半空,过了好一会儿才道:“怎么可能,殿下怎么可能会……” “他这一次,真的不要我了。” 谢泽怔怔看着自己身前,这个往日里清明自持冷静矜然、半分错都挑不出的沈经历,现在反复念着一句没头没脑的话,像是破天荒允许自己任性了一次。 并且,哭得像个孩子。 …… 那日过后,段渊仿佛整个人从府上消失了一般,再也没瞧见过他一眼。 沈寂亦怕再见着他,匆匆忙忙从怀王府搬离。 正巧通往江西的水路在查漕运一案,所有经往的船只都暂时停靠在江北,一时半会倒是去不成了。 不过科举一案终于落下帷幕,皇帝明面上嘉赏不少,也准她迟一个月再出发。 最让人宽心的是,经由皇帝授意,刑部彻查林家一案之后,终于定下了段睿的罪。 纵使时间久远,皇帝也没有从宽发落的意思,直接削了段睿的皇子爵,无期限幽禁府内,虽还未废为庶人,也几乎同庶人无异了。 而受他指使参与此案的一行人等,皆被刑部彻查,这份时间久远的冤屈与血债终于得以洗刷,似乎连京城上方的云都为之散了好些,一连几日都是艳阳晴天。 段睿好像求见了皇帝几次,终究无果被拒,皇帝仿佛早对这些事情的来龙去脉了如指掌,只是从前无人提起时他亦当作视而不见。倒也不是不能理解,一介帝王,在自己的孩子和手握重兵的臣子面前,纵使从起初就知道些什么端倪,定然也会借由着段睿的狠辣任性将自己的三份忌惮有的放矢。 林家的清白复还,沈寂两世心心念念的事情也终于有了一个还算如意的结果,可沈府的人却没见这位大公子露出一日笑脸。 准确的说,几乎连人都没见过。 自从沈寂归府,别说柏哥儿,便是老夫人拄着拐杖行到她门前,也不见她露几次脸。 府中的人倒是奇了,皆说此番复案有怀王殿下的大功劳,谁人皆知自家大公子早前就被怀王招揽了去,得怀王万般重用,如今一朝事毕,竟然就这样请辞了。 难免有些兔死狗烹的悲凉意味。 按理说君臣之间兔死狗烹并不罕见,只是往日里惯知臣民是那被烹的狗,如今算是头一次见着君成了……不过这上位者之前的事情,谁又说得清楚。 至于沈大公子这样反应,更是谁都寻不着头脑。 还是老夫人耐着性子好言相劝了几日,才终于见着了人,不至于让她断了饮食。 不过据送饭的侍女所言,沈寂将自己关在屋子也并未做什么特别的,只是一个人静静地作画。 画中只是狭窄小巷,昏暗幽长,颜色又沉又深,满画之间唯见星点光亮,落在墙头上。 墙头上坐着一人,手中持酒,目光微垂,笑意如月光。 …… 经历几桩大事,京中终于又归为宁静,除却一个地方。 恒王府上。 院落之中四处都是碎裂的酒盏瓷碗,随从们瑟瑟缩在四处,连大气都不敢喘。 自从被皇帝处罚之后,恒王府上几乎没有平静的时刻,段睿成日里饮酒,醉了便砸东西,下人们若惹了他不痛快,更是连命都难保。 内室之中传来女子的呼喊和挣扎声,齐臻在门前停了一停,恰好对上门外那些小侍女含泪的求救目光。 他眼帘微垂,在门外静唤:“殿下。” “滚。”段睿的声音很是不耐,女子的尖叫声更是不绝于耳。 “殿下,属下有要事禀报。” 仍然得不到回应,齐臻推门而入。 刚瞧见室内光景,不由得皱一皱眉,然而很快便恢复常态,冲着段睿行礼。 “不是说了让你滚?”一个酒壶碎在齐臻脚旁。 “属下本无意打扰殿下,只是听得一要闻,事关殿下,”齐臻停了停,继续道,“听我们在御前的人传来消息,前些日子岁中酒会,国正瞧见沈经历与怀王关系过密,已向陛下密旨禀报。” 段睿皱了皱眉,终于直起身来些,“什么叫关系过密?” “据国正形容,似乎有……断袖之嫌。” “断袖?”段睿一惊,而后冷笑,“不知他竟有这等癖好,怪不得……怪不得他肯为她查案!竟是因为断袖?真是天大的笑话!他能闹出这样的丑闻,父皇也愿意包庇他!” “陛下定然是不希望太多人知道此事,但是我们既然知道了,定不会让他平白瞒过所有人。” “就算他是断袖,又与本王何干?” “朝中只有殿下您与怀王能够争锋,若是怀王因为这等丑事不能继承大统,陛下定然会想起您,殿下也不会是今日这般处境了。” 过了良久,段睿终于抬起眼看了看他,问:“你有什么想法?” 第57章 沉舟 怀王府上。 厨娘跪在厅侧,看着桌上豆腐羹和桌旁那人沉沉的目色,心中万分紧张,不知是怎么就做错了。 “为何换了口味?” “回殿下,是奴婢自作主张了,前些日子沈经历在府教过奴婢这豆腐羹还欠缺什么味道,奴婢尝过沈经历改良之后的豆腐羹,只觉得十分爽口,故而今日就换了做法……还请殿下见谅!” “她……”段渊垂眼看着那豆腐羹,沉默了半晌才道,“她也做了?” “是的,沈经历出府前那日还为殿下做过,不过那晚……”厨娘自觉失言,忙换了口吻,道,“那晚殿下回来的时候已经很晚了,厨房便没有送上沈经历做的。” 见桌旁那人久久不言,厨娘忙又俯身道,“殿下若是不喜欢,奴婢再重新为殿下做一份。” 又是一阵让人难捱的沉默,厨娘小心地抬起头少许,去看他的神色,却只瞧见沉暗的一双眼。 “不必了,以后都不必做了。” 他好像忽然没了胃口,令人将餐食撤下,自己在窗前静默了片刻,才听见身侧有人喊他。 “早就知道恒王那边的人绝不会藏着好心思……”谢泽神色有些焦急,语无伦次道,“这不是马上就要祭奠大礼了,陛下循例问钦天监定下吉日时,钦天监长使却说夜观天象有不吉之兆,什么星八宫对冲,意指当朝皇子作风不正……” “作风不正?” “就是说……就是说,”谢泽小心开口道,“说是当年陈朝也有一次八宫对冲,当朝五皇子与摄政王之间……有断袖之传。” “光凭这些,也不能定下什么。” “是啊,”谢泽却更急了,皱眉道,“关键是朝中不知何时传出流言,说殿下您与沈经历也是这般关系……当下是不是该找沈经历商议……” 话音刚落,谢泽才想起沈寂已经搬离怀王府,不由暗骂自己失言,恨不得抽自己一嘴巴。 却见自己对面的人神色顿了下,“朝中传出流言?” 谢泽不明所以,愣愣应了,“是啊。” 段渊看向谢泽,抬了抬眼问:“她便是因为这种事,执意离开怀王府?” 谢泽又是一愣。 这……这他哪里知道? 不过这既是为了自家殿下,纵使沈经历那夜伤心成那样,也离开了怀王府,实属不易呀! 摸不准自家殿下的情绪,只觉得自家殿下近来似乎也对沈经历失了兴趣,连过问都懒得,他也只得低头应一句:“沈经历……深谋远虑。” 段渊未说什么,道:“还有什么要紧事?” “朝中那些老臣对钦天监所说的都深信不疑,听闻涉及国运更是万分紧张,一个个腐朽得不像话,甚至有人说要像当初陈帝处置摄政王和五皇子一样处置您……朝中谁人都知道陛下原想您从东境回来就让您做储君,结果却出了这样的事情……”谢泽低声言,“咱们府外还有不少人求见,估计都是为着这事来的。” “吩咐下去,本王谁都不见,”段渊一脚迈进书房,目光沉下来,“将兵部攻打东浣初拟的行军图拿来,东境三番五次挑衅,这些大臣们不想着为国报效,倒是在这样的事情上花大心思,真是讽刺。储君之位本王原也无意,让这些人不必再来。” 东沅在东境数次挑衅,口口声声称燕云岛应该归属于他们,一直不停息骚扰,使边境百姓日日生活在水深火热当中。 皇帝前日里便令段渊不日出发前往东境平定此事,谢泽不敢怠慢,忙应下了。 谢泽刚打发走一批人,门口又来了一个通传的小厮。 谢泽一瞧见他只觉得头痛,道:“不是说了谁来都不见吗?你还过来做什么?” 小厮瞧了一眼他,有些紧张地答道:“谢总管,沈经历已经在外候了半个时辰了。” “沈寂?”谢泽微怔,又瞧一眼书房的方向道,“你且告诉她,如今正值多事之秋,还请她不要再来见殿下了。什么事情,都等殿下从东境归来之后再说。” “小的原本也以为沈经历是要见殿下,故而未予放行。后来她说只要小的给您传一句话就成。” “给我?什么话?” “说是无论朝中发生什么事都不必告诉殿下,请殿下安心去东境,归来时一切皆会平息。” “这是什么意思?”自从那日,谢泽便已经发现沈寂对于自家主子的感情早就超出他的想象,她定是事事都为殿下着想的,可这句话却让他有些不安。 谢泽沉吟了片刻,还是走向书房,在门外道:“殿下,沈经历……” “不必见。” “……是。” 不敢再多言,谢泽回了身,朝府外走去。 “沈经历。”几日不见,竟觉这人清瘦不少,她本就生得隽秀模样,如今更是整个人都清凌凌的。 沈寂一点头回应谢泽的关切,道:“殿下如今既不想见我,那便不要再因我的事惹他烦心了。东境虽不大,养出的士兵却是凶猛成性的,万不可在这个节骨眼上使他分心。今日傍晚,大理寺的人或会提审我,你且在府中做应付,不要让府中的人口中失了分寸。” 此刻确实不是分心的时刻,谢泽懂得其中利害,点头应下了。 忽而又皱了皱眉,问道:“为何大理寺的人会提审你?他们哪有证据?” “段睿如今已经破釜沉舟,不惜让皇帝知道他在御前有眼线,也要置殿下于死地。至于证据,从他一路破格允我从仕那日,这一路,哪一个不算证据?”沈寂笑笑,目光之中竟有些萧索,“只是你不论听闻了什么,都不要告诉他,否则若他真顾念从前情分去大理寺相救于我,才是真的铁证如山。” 谢泽瞧她这一坦然慷慨模样,心中竟生出几分敬佩,半晌才道:“我知道了,那你怎么办,大理寺的人会拿你如何?” “他们不会对我怎么样的,你放心。”沈寂言罢,目光放远,望向府内书房的方向。 她今日来,原本也是想见他一面的。 她承认她还是有私心,希望能见他最后一面。但既然他不愿,那就算了。 想来他也是彻底被伤了心,这样也好,以免他从东境回来又生事端。 喉间酸涩,她低头笑笑,对谢泽道:“谢总管,辛苦了。” 谢泽那时没有明白,她原嘱咐的也不是什么大事,为何念他辛苦。后来才晓得,光是瞒段渊这一件事,就足以让他觉得下过一万次地狱了。 沈寂也不再多言,朝府门行了一礼就转身离去。 现下他这里下了逐客令倒是平静,殊不知朝中已经为了这事乱成一锅粥。 纸是包不住火的,就算皇帝有意按下谣言,这些断袖之闻也在段睿的推动下愈演愈烈。 就算如今只有一个莫须有的占星论,历朝历代对天意指示都如此迷信,断不会让有断袖污点的皇子上位。何况林家事刚由段渊平下,断袖传闻一出,定会有有心者调查林沈二家的关联,彼时将更不好收场,还要牵连外祖家中。 由她一人而起的事,就由她一人收场吧。 宫中那些守旧的老大臣显然闹得不轻,沈寂刚回了府就见到一路官兵守在沈府门前老夫人走出来,手紧紧握在紫藤杖上,目光定定地望着沈寂,眼眶红了半边。 沈寂在她面前跪下,眼眶亦红了,温声道:“待我回来,再向祖母请罚。” 沈柏被那些官兵死死摁着,还在不断挣扎,哭着喊着死活不肯让沈寂离开。 沈寂摸了摸他的头,轻声道:“照顾好祖母。” 见她目光深深,沈柏想起了她临行前关于司乐坊的嘱咐,咬着牙点了点头,道:“兄长放心。” …… 大理寺卿原就是段睿那党,早恨沈寂恨得牙根痒痒,一见人被押过来,就直接上了枷锁。 那枷锁极重,过往好些人上了这肩枷,未等提审便被压死的也是有的。 好在这大理寺中的人急着定她的罪,没过片刻便有人来寻她。 跪在堂前,大理寺卿孙言瞧着她发丝凌乱面色惨白的模样,似乎心情很是愉悦。 “大胆沈寂,你竟敢以男儿身蛊惑怀王,枉为朝廷命官,你与怀王断袖之实,你认是不认?” 沈寂牵唇,抬眸问:“证据何在?” “死到临头你竟还不悔改!”孙言扔下一摞文书,上面是大理寺整理的,段渊与她来往过密的记载和证据。 “开岁祭奠在即,你扰乱国运,犯下这等不知廉耻的大罪,死不足惜!” 沈寂垂眸看过那纸上内容,目光停了一停,抬眼道:“国正亲眼得见我与殿下关系不似寻常,下官斗胆问过少卿,此证据是大理寺如何得来的?” 孙言神色一顿,而后化为重怒,“到底是本官在问责你,还是你在问责本官?” “无凭无据之证,我不认。” “你!”和她僵持片刻,孙言阴沉着脸道,“你不必胡搅蛮缠,如今证据确凿,你若不肯招认,大理寺有的是手段能让你认下此罪。” 然后呢? 沈寂苍白的脸泛起一丝薄笑。 然后便可借由她认下的罪状让段渊陷入有悖国运万劫不复的境地之中。 屈打成招虽不光彩,也算是一项权术手段。 沈寂余光看向门口的方向,方才她有意提及国正一事,大理寺中定有人前去问询皇帝的意思,皇帝绝不想任由此事闹大,必会参与其中,只看她今日能不能拖延到那一刻了。 “沈寂,本官在问你的话!” “我不认。” “还不认?!”孙言怒目而视,良久一声冷笑,“好,本官也懒得同你废话,上刑!” 他话音刚落,一横棍就扫过沈寂的膝窝,沈寂咬了牙,愣是一声不吭。 “哟,瞧这身子薄弱的,是不是不应该用杖伺候你,应该上拶刑啊?” 拶刑是夹指之刑,一般用于女子,孙言这般,意在羞辱了。 又是两杖打在身上,沈寂身上已见了血,她手指死死撑在地面上,指尖已然泛白。 “本官再问你一次,你认不认?” “为何要认?” “为何要认?!”孙言反问,随后讽刺笑道,“你不认断袖,难不成你是女子吗?” 他此言一出,却见沈寂悠悠抬起头来,苍白如纸的脸上绽出寡淡的笑意。 孙言怔住,只觉此人笑起来竟让人移不开眼,怪不得怀王都会被她蒙蔽了心智。 他一挥手,心中为自己这一刹的晃神有一丝恼怒,道,“继续打!” “住手。”门口忽然传来一个沉哑的声音叫了停。 满大理寺的人都听出了来者何人,纷纷敛住神色跪下行礼。 孙言双膝一软落地,声线之中含着紧张。 “参见……九千岁。” 第58章 获罪 “大理寺是怎样严刑逼供的,本掌司今日算是领教了。”顾珏搀了一把沈寂,将人从地上拉起来,语气寡淡道。 “下官不敢,只是此子实在嘴硬,证据确凿也不肯认罪,下官别无他法才出此下策的。”孙言小心回道。 “证据确凿?”顾珏漫不经心地抬眼看他,问道,“说到此事,本掌司手下的国正向陛下禀报之事,孙卿又是怎样知晓的?” “下官……下官……” 不过是两句话,孙言便汗如雨下。 “孙卿这样只手遮天的本事,本掌司一定会好好报与陛下。” 孙言面色惨白,连声道,“下官不敢,下官不敢!” 顾珏不再理会他,垂眸看向沈寂,问道,“可还能自己走?” 沈寂点了点头,直起身子些。 孙言惊疑不定地看着顾珏,“掌司……掌司这是何意,沈寂本是我大理寺的犯人,掌司就这样带走了,恐怕于理不合。” “传陛下口谕,此案由都察院管辖受理。你就不必再操这个心了。”顾珏撂下这句,就将沈寂带走了。 行在去都察院的路上,顾珏回眸瞧她一眼身上血痕,淡道:“你心性果真像你父亲。” 沈寂沉默不答他的话,倒是真心实意在他身后一揖,“谢掌司救命之恩。” 顾珏负手走在她身前,目色深深,“我能保得了你一时,保不得你一世,此事终究是要有个交代的,你可想好了?” 沈寂一点头,轻声回道:“想好了。” “他不日将离京,你为他上刀山下火海他也是不知晓的,可值得?” 却见沈寂灿然一笑,“世间情爱,掌司当再懂得不过,既然懂得,何必多此一问。” 顾珏神色微顿,默不作声地点了下头,良久之后道:“陛下亦不会希望此事闹大,我会尽力保全你的底细,以防林家和沈家受到牵连,至于你的身世,戊寅年间因故被抄的梁通判家正合适。之后在陛下那里,我也会为你争取一个了无踪迹的死法,后世再欲追查这桩密辛,想来也无从考证。” 马上就要步入都察院内,沈寂脚步顿了一顿,双膝落地为顾珏行了大礼,恳切道:“多谢掌司大恩,沈寂此世无以为报。” 顾珏神色很淡,缓道:“不是什么大事,也算是陛下的意思。当还了你当初告知我嫣儿一事之情,你这女子的坚毅性情,朝中多少男儿也要自愧不如,只是我再不能做什么了,倒是可惜你了。” “是下官的命。” 顾珏转过身,见她眸色淡而萧索,像是将几十年的时光都化成尘土,只剩高山流水一样的清澈。 纵是在这宫中待过几十年,早就看淡了造化生死,他心中也像是被什么蒙住,只剩一丝不可名状的叹息。 “你还有什么牵挂?” 天边层云卷浪,雾蒙蒙的像在催着一场急雨。 沈寂眸底深远,像是在很远的地方瞧见了另一个人。 “掌司既肯帮下官,定也会扶持他,下官了无牵挂。” 伴随着这句话落下,沈寂终于踏入都察院。 江都御史瞧见沈寂便愁得很,瞧见她身旁的顾珏更是上火,一时间踌躇不已,不知该如何决断才不算拂了圣意。 还记得他前些时日还向怀王要过此人,沈寂无论是才情还是人品,都是都察院近十年没有瞧着过的,谁知再和她相遇,竟成了这样一个烫手山芋。 此事已经闹得太凶,今年开岁不顺,前朝好些老臣认准了钦天监所言,再加上断袖之事确实为祖宗所不容,那陈朝的五皇子和摄政王不就双双在祭坛上被处以火刑?谁人皆知,陛下是属意怀王来做储君的,可此断袖一事定下,怀王是绝不可能再有继承大统的机会了!这事朝中谁人都不敢沾手,偏偏陛下还将此事交予了他!这心中到底是何打算? 瞧顾珏并无太多插手的意思,江喻看向沈寂,硬着头皮问:“沈寂,你可知罪?” “知罪。” 江喻纳闷片刻,不是说这人在大理寺受刑都不肯招认,怎么一来都察院竟这般容易开口? 此中是不是有诈? 江喻轻咳了声,饮了口茶正色道:“你可认与怀王的断袖之实?” “不认。”沈寂的回答很简短。 江喻这口茶险些没呛出来,这、这方才还认,眼下怎么又不认了?果然有诈! 他神色严肃了些,厉声问道:“为何不认了?” “大人可知,这断袖是男子与男子之间的情爱。” 自幼礼法教养周备的左都御史听了这话连耳尖都不好意思起来,恼道:“你还好意思说?” “那么倘若有一人不是男子呢?” “若有一人非男子那自然不是……”话说到一半戛然而止,江喻神色顿住,目光死死地锁在沈寂身上,几乎要将人盯出一个窟窿来,“你什么意思?” 沈寂俯身一拜,额贴着地道:“下官死罪,以女儿身入仕,欺瞒怀王殿下。” 江喻手一哆嗦,茶碗在地上翻了一圈,只觉得后背冷汗涔涔。 这倒也怪不得怀王了,连他都被欺瞒过了……不对,现在哪里是想这些的时候? 沈寂是个女子?惊才绝艳的解元一甲、文章流传整个翰林院的沈经历,竟然是个女子?! 原先只觉得此案是个烫手山芋,没想到如今成了一块烙铁! “胡闹,你可知在都察院说玩笑话是什么下场?”江喻觉得自己声音都在打颤。 “顾掌司和江御史在上,下官不敢玩笑。御史大人若不信,大可请医正一验。” “验是一定要验的……但是、但是现在要紧的事是,你为何会假扮男装入仕?那沈家的大公子呢?难道沈家还有一位小姐?” “没有,下官是当年北疆盐税案时被革职的梁通判之女,父亲一直是容将军的下属,盐税一案被查出后,也是容将军一力执行的处罚,”沈寂对上顾珏的视线,缓声道,“家被抄后,父亲被流放,母亲与人为奴,恰好被沈家外室秋氏买去,那年母亲怀着下官,正值秋氏怀着大公子出生,而大公子出生没几个时辰便离世了,秋氏为日后得以入府巩固地位,便从我母亲手中要走了孩子。因大公子出生时沈家的稳婆便来定了性别,故而下官便以男儿身被扶养长大,且人在外室,一直未被人察觉,下官幼时被烟火熏了嗓子,成人入府之后,亦无人疑心,只当下官瘦小是因身子不好。” 江喻听得唏嘘震惊,又道:“那你为何接近怀王殿下?” “梁家是因盐税之事而获灭顶之灾,下官那时只当父亲是替容将军顶了罪,一直怀恨在心。而下官身量瘦小无法入军营,世人皆知怀王与容家关系密切,接近怀王殿下是下官报仇最便捷的途径。” “你既要报仇,如今又道出实情,是为何?” “一来,沈家抚育下官长大,下官不忍恩将仇报。二来,在殿下府中,下官多次查明当年真相,也确与容将军无关。再者,下官与怀王殿下相处已久……”沈寂停了停,笑了笑道,“亦知,殿下是个好人。想必御史大人也知道,纵使殿下从前心性不定,行事不羁,可无论是东边还是北边的战场,殿下都参与过平定,漕运案、科举案、盐税案亦办得优秀出色,下官不忍这样的人因下官而名声遗臭万年,故而愿意道出实情。” “你一番话将沈家和怀王府择得干干净净,可也要有证据才行啊。”江喻半晌不知说什么,缓缓叹了口气。 “证据,本掌司去查。”一直默不作声的顾珏终于开口。 江喻侧头看一眼他的神色,心知今日这件事注定要这样被定下了。 可他犹记得他当初朝怀王府要人,怀王死活不肯放的模样。 江喻瞧着他二人,低声道:“本官不会被殿下记恨死吧?” 却听得沈寂开口:“大人是父母官,自然懂得什么样的人比下官更值得活在这世上。若因莫须有的事让他被人这般诬陷,又是谁的过失?若他真因此事获罪,才真的是百姓之难。沈寂一条贱命,若能换得长治久安安居乐业,下官是愿意的。” 江喻神色微动,咬了咬牙,终于拿起纸笔。 “罢了罢了,记恨便记恨吧!” 写到一半,忽又想起什么,他抬头问:“前朝那些臣子们视星象为天意,此又该何解?” 沈寂淡笑,“此事不难,大人现下去查恒王府中,定会有所收获。” 江喻愣了一下,瞧她神色清朗镇定,心中不知为何竟泛起一丝可惜,忍不住道:“你可知你会面临什么?” “只假扮男子入仕已是死罪,下官早已认下。只是还要劳烦大人,因下官身世一事太过突兀,难免会让人以为是刻意,还请大人严刑审问,万不可让外界有所怀疑。” 江喻提笔沾墨,唯余叹息。 怪不得顾珏进都察院便一言不发,沈寂自己早已周密地筹划过了,彻底还了怀王殿下一个完整的清白。 这份欺瞒,到底是幸还是不幸他不得而知,只是这慷慨赴死的坦荡,怕是满朝也未见一个年轻人能出其右。 …… 开岁以来一直事情不断,不过最让朝野震惊的一件事,便是那个惊艳过朝野的沈经历,被都察院验明了身份,竟是一位女子。 都察院三天三夜的严刑审讯终于让她招了完全,伴随着她身世的浮出,一切事情终于都有了解释,前朝那些大臣们也纷纷闭了嘴,再无人提及断袖一事。 倒是沈寂魅惑皇子不说,还借男子身份入仕,实在是可恨得很! 还有一桩事在坊间流传甚广,钦天监司前些时日里说的竟是真的,都察院搜查恒王府上时,竟发现恒王斥千金买下的乐姬是一男儿身,因着恒王自被罚之后就日日耽于酒色,常见他府上有乐人出入,不想竟不是女子! 听闻都察院前往他府上时,那乐姬香肩半露,只以薄纱盖住轮廓,而段睿昏醉不醒,一直叫着他来自己身侧,实在是有伤风化! 怀王被欺瞒不说,还替恒王背了这样冤屈的一个罪,如今更是在东境卖命,一时间百姓纷纷同情上了这位殿下,所幸东沅屡战屡败,根本敌不过本朝大军的浩荡。 京城之争,如今显然已经快有了一个众望所归的结果。 祭祀大典在即,皇帝从轻处置,判了沈寂流放。流放犯人,就算能活过几十里外的嘉难关,往西境走,就是蛮夷人的地界,她又是一个女子,是绝无生还可能了。朝中也算满意,长久以来的事情终于落下帷幕。 而怀王府中,谢泽攥着手中那信,指尖白如纸一般。 他关注着京中的动静,自然也知道沈寂在都察院的严格审讯下,昏过去三次,人几乎都奄奄一息。自打知道她是一个女子以后,长期以来他所不能理解的所有事都变得顺理成章起来,谢泽觉着,此事若还瞒着自家殿下,自己身上的罪可当真是罄竹难书了。 可行军打仗是要紧事,分一点心都是要命的,他又哪里敢给他传信?况且沈寂的身世,自家殿下究竟了解多少,他也不得而知。 “总管!东沅传来消息,殿下大胜!不日准备回朝了!”正值他凝眉之时,外间忽然来了小厮通传。 谢泽的心终于放下,当下就要摊纸书写。 他身侧小厮却道:“总管,听说从京中到东境一路的驿站都封锁了……” 谢泽皱了皱眉,手中的笔一停。 是京中有意在封锁消息。 这些时日的事情和沈寂说的话慢慢在他脑海中一点点串联成线,谢泽一点点摇头,心底越来越沉。 不对,沈寂大约是用自己的命替殿下挡了灾。 有潜在的意识一而再再而三地提醒他,此事务必要让殿下知晓才不至于酿成大祸。 他径直从马厩之内牵了马出来,飞速翻身上鞍。 既然驿站封锁,那便由他亲自去。 不过东境到京中,车马就算加急也要半旬,来回也要十日,这还不算歇息的时候。 沈寂七日之后便要被流放,她在路上,可能捱得过三日? 小厮却看得一呆,“总管,您这是?” “我亲自去。” “可是总管,您这个时候去,殿下若是决计救沈经历,岂不是在违抗圣意?” “不管殿下如何决议,此事,总得让殿下知道。” 小厮有些怔怔,“可是,不是查出沈经历的身世了吗?” 谢泽甩动缰绳,最后一句话伴随扬尘落下。 “我今日若不去,待他日殿下回京见沈寂已死,恐怕那时,要比违抗圣意还糟了。” “还有,你记得派府兵一路护着她,她绝不能死。” 第59章 救人 由于战事不断,东境一带一直戒严,大军一路回朝路上皆人烟罕至。 原本是该在东境做些时日的整备,不过领兵的怀王殿下从出发去东境那日就是一脸冷意,如今战事大捷回朝身上肃杀之意竟没有减少分毫。 看怀王身侧的那些属下,仿佛一直在等待京中的来信,一日都要去驿站跑上几次。 不过说来也奇怪,京城之中当真没有半分消息传来。 虽说以往的时候皇帝也是十分信任怀王殿下,但像现在这样安静的情况却是很罕见的。好在战事结束得很快,看怀王的意思也不欲在东境休整多久,始一结束便打算回朝了。这位怀王殿下在战场上的杀伐谁人都见识过,如今见他心绪不佳,更是没人敢惹他的不痛快,他身周一片肃清,众人皆不敢接近。 队伍一路平稳地走了几日,前哨巡逻很是森严。因东沅人报复心甚重,且有不少人在境内,除却各地做生意买卖的,还有一些暗桩,因此就算如今已经令他们投降,还是应戒备些才是。 原本一直无事,忽而前队兵马急停,自不远处瞧见一人一马飞速驰来,走在最前面的哨兵刚要吹响应急角并且射杀此人之时,忽而瞧见那人手执一黑金令牌。 如今京中爵位能用黑金令的只有怀王殿下,前哨兵有些怔愣,紧接着便瞧见那人苍白如纸的面容闯入视线。 前哨兵一点点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他轻勒缰绳,那马前蹄一软,竟是直接跪在了队伍面前。 ——是活活累死的。 而马上的人,正是怀王身侧最亲近的掌使谢泽。 他连忙下马馋了他一把,瞧见他的神情便知晓京中出了急事,不敢再耽搁,忙将自己的马让给了他。 谢泽一言不发,换了马继续向段渊的位置赶去,行军队伍为他让出来一大长列,谢泽顺着那道路,没用太久就到了段渊身前。 段渊几乎在看见他的那一刹那就下了马,目光沉沉望向他:“出什么事了?” “殿下,”京中近来的消息实在太多太杂,谢泽好不容易才将言语捋顺,说出口却还是觉得荒唐,“殿下,沈经历被都察院逼供,招了自己是梁家的后代,且是……” “梁家?”段渊拧眉。 “是,而且都察院不止审出此事,”谢泽抬头看了一眼段渊的神色,缓道,“还审出她是个……女子。” 四周的人早便退开好远,如今段渊一言不发,静得吓人。 还不等他反应过来,便看段渊已经上了马,冷硬声线里包含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她在哪?” “陛下判了流放,算算日子,如今应在玄西一带。”谢泽飞快应道。 他曾在京中嘱人留意她的消息,然而这些时日却一则也没能收到,如今又是谢泽亲自前来传信,定是父皇封锁了驿站。 段渊死死压着缰绳,骨节分明的手上青筋层层暴起,他声音带着些微颤抖。 “她可还活着?” “臣派人暗中守着了,可是府中兵力有限,若陛下下定决心赶尽杀绝,恐怕也支撑不了多久。” 段渊紧抿着唇,下一瞬便放了缰绳,径直朝西奔去。 兵部将领跪了一路,抚司方才也听懂了是何情形,眼下见他扬着缰绳,几乎声泪俱下,“殿下,您不能去啊!此番陛下令您领兵,自有陛下的用意,您若追去西境,便是在违抗圣命啊!” “让开。” “臣等今日若是不拦得殿下,回京之后陛下会要了臣等的命啊!” “你若是不让开,本王现在就可以要了你的命。” “殿下可想好了吗?” 锋利刺眼的剑光在抚司眼中闪了一闪,抚司一愣,见是容衍走过来,用剑横在他们面前,只瞧着段渊问道。 段渊沉默看他,目光深深。 容衍静默一瞬,随后了然低头,对身旁的抚司道:“你且作不知,今日是我换殿下位,你们离得远,并不知情。” “是我传的消息,将军也不知情。”谢泽道。 抚司更是怔然:“容将军,谢长使,你们……你们都不要命了。” 容衍一揖,低头轻声:“恭送殿下。” 段渊再不回头,绕过长长队伍,一路朝西。 抚司长叹一声:“殿下此仗凯旋,原有大好前程,为了一个女子连身家性命都不要,可值得?此处离西境流放之地有三千里啊!” 容衍站在谢泽身侧,似在自言自语:“他此一走,怕是不仅断送了自己的前程,还彻底将沈氏置于死地了。不过有些人若是能见上最后一面,大抵也能消除心底一二遗憾。他难得任性,去便去吧。” 谢泽看着远方不言,他何尝不知原本殿下有光明前路,可瞧过自家殿下和沈经历从相识到如今他每一个阶段的所作所为,还有每一次恰到好处的刻意。 他总是觉着,仿佛自家殿下这一生,就是为着沈寂来的。 …… 天气渐渐冷了,西域不比京中,嘉难关处正西北,又冷又寒的风直往人骨头缝里钻。 沈寂身上衣着单薄,如今距离嘉难关还有七百多里,她已染上严重风寒,每日咳个不停,押送她的官兵嫌她晦气都离她远远的。 她高热不退难以日日行路百里,官兵便在她腰上拴了铁锁,她若走得慢些时干脆拖行,留下一地触目惊心的血痕。 “咱们这样合规矩吗?”一个官兵回头瞧了一眼,见她脸色苍白,有些于心不忍。 “反正京中那边也没想让她活着,如今她什么时候死了什么时候算完,咱们的差事也好早早了事,”另一个应了一声之后,又狐疑地瞧过来,“你这么关心她,该不会想动什么其他脑筋吧?” 那官兵舔了舔嘴唇,瞧着四下无人,轻声道了句:“倒是漂亮。” “如今病得半死不活的,亏你也看得上。” “京中寻常女子哪有这清致姿色,要我说怀王殿下也确实有眼光,”他不好意思地笑了下,道,“咱们不是也得保证人能到嘉难关吗?拿些药也无妨吧。” 如今已经到了这兔子不拉屎的地界,就算要做什么估计也不会有人知晓。 另一个人啐了他一口,一边念着晦气,一边扔了个药瓶给他,道:“我出去方便,你动作快些。别失手玩死了,刑司验尸归档定要寻责任的。” 附近刚好有个茅草屋,他拿着药瓶牵着沈寂身上的铁链,将人一把带了进去。 瞧她病得严重,那官兵拿了一个药丸出来欲朝她口中塞。 沈寂别过头,一双眼掀起来瞧着他。 被这样的目光直直瞧着,他倒有些不好意思,当真开始解释起来:“是能救你的。” 沈寂不言,垂眸下去,手指勾住他的腰带。 “你……”官兵手一抖,耳根子都红起来,只觉被人看到底细。 却见沈寂轻轻一笑,手指顺着腰带攀到他别着的刀。 “还是杀了我吧,方便。要不然,”刀尖握在手里,沈寂声音嘶哑,“我会杀了你。” 那官兵乍然恼起来,骂道:“都这步田地了,你还装什么清高,真指望怀王来救你?” 沈寂听到这两个字倒是怔了一瞬,垂眼下去,一言不发。 正在此时,外间忽然有一二声响,沈寂警觉抬眼,只见一剑瞬间横在自己面前的官兵颈间。 和那蒙面人对上视线的一瞬,便知是怀王府的人。 沈寂皱了皱眉,冲着那人缓缓摇头,薄唇翕动,无声吐出一个字:“走。” 然而已经来不及,远比这些蒙面人多的卫士涌入这间草屋,几乎在打照面的同时便开始兵刃相接。 沈寂早有预料,皇帝根本就不会让她活下去。这些人迟迟未出手亦是怕刑司起疑,还不如任由她在路上病死,既不麻烦也合乎皇家的仁义。 忽然有一个怀王府上的蒙面人一把拉起她向外跑去,边走边道:“咱们豁出命去也得保您活下去,再往前就出了玄西关,人户众多,这些人也不会这样明目张胆。” 身后是一场血战,沈寂皱眉摇头:“走又能走去哪里?你们快离开,不要无谓牺牲!” “您要等殿下来,这是我们的任务。” “他……不可能。”沈寂声音短促。 皇帝既有心处死她,又怎么会让消息流到东境? 那人却停了下来,回头看她:“谢总管说,殿下会来的。” 再不多说,他携着沈寂就朝林间奔去,身后一众人追过来。皇帝亲派的卫士个个武艺绝伦,几乎没多久就摆脱了纠缠,朝着沈寂追来。 沈寂手被铁铐牢牢锁着,根本反抗不得,只能任由那人拖拽着,一路走进密林。 身后有长箭射过来,穿透沈寂的衣衫,擦过皮肤,带着她肩上的血钉在树上。林间只有追赶的脚步声,弓箭穿过丛林的锋利风声亦不绝于耳,宛如人间地狱。 后面的人越追越近,忽然,一只箭从后穿过那男子的胸膛,血花四溅,他缓缓倒下。 见沈寂朝他伸手,他用最后的意识狠狠推了她一把,疾道:“沈经历,你快走!” 沈寂怔怔,看了眼后面的人,又看向两旁。 左边是路,右边是断崖,她忽然停下脚步。 已经死了太多的人了。 若这些卫兵抓到她,为了应付刑司程序,仍要拖延一阵才会让她了无痕迹地死。 而她活着,只会徒增怀王府的麻烦。 至于段渊,他出征前都不肯见她一面,他那样伤心,若是自己死了让他彻底绝了念想,也好。 就算退一万步讲,如果他真的来了,更不知要将他连累到什么地步。 真算是千年第一祸害。 够了,已经够了。 沈寂回身望了一眼东境的方向,冷寂眼眸中似燃起星点光亮,她唇边挂着淡笑,骤然转身向断崖方向跑去。 她没有犹豫,可迈出断崖的那一刻却听见耳边有杂乱的马蹄声。 这个地方,怎么会有马? “沈……寂!” 一阵刺耳的摩擦声惊醒了她,沈寂缓缓抬头望向自己被人死死握住的手,在这个地方看见了最不可能遇见的人。 那人将佩剑狠狠插在断崖的石缝中,一手握着剑柄,一手握着她。 沈寂怔怔看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我让你死了吗?”他双目通红,手臂青筋密布,咬牙切齿道出这句话后,一手将沈寂拉了上来。 那些卫士早已追到断崖边,却见怀王殿下不顾这个流放犯身上脏污泥泞,紧紧将人抱在怀里,和她一起跪在崖上,头亦深深埋在她单薄的肩上。 一时间众人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本王,让你,”他死死搂住她,用的力道前所未有,几乎让她喘不过气,喉间的哽咽再也藏不住,“死了吗!” 沈寂木然被他拥着,泪凝在睫下,很轻地说了一句:“殿下,你不该来的。” 他眸里的怒意再遏不住,可望向她时伴着失望和无助,倒让她看出三分委屈。 “沈寂,你冷静理智!你做事从来求最利!可我问你,你可曾考虑过我的感受?你一个人死了,干干净净了无牵挂,可你让我怎么办?” 沈寂咽下心头苦涩,轻声:“殿下,不值得。” “你眼里就只有值不值得?我死前向上天求来的这十几年,是为了求一个和你的顺遂,不是为了一个值得。” 沈寂扯出一个笑来,眼泪几乎要掉下来,道:“你傻不傻啊,我杀过你一次,如今又不知要害得你到什么地步,你为什么还要来啊?” 段渊静静望她,薄唇缓动:“阿寂,是你让我活着。” 沈寂怔然。 他轻吸一口气,勉力让自己声线不再颤抖,“我只希望,你别再推开我。” 像是寒冰被暖阳融化掉最后一处坚硬,沈寂心口一颤,随后终于伸手抱住他,眼泪伴着言语一起胡乱落下来,她语无伦次道:“我也不想推开你。我……我很想你,可你出征前……我以为你是不想见我了,我以为,我不应该连累你。” “我想爱你,可是我好像总是在伤你……对不起,我真的不知道怎么办,我真的不知道。但我没有不信你,我只是希望你好,段渊,我真的没有。” 这是她第一次在他面前泣不成声,她几乎说不下去,沙哑的嗓子近乎哽咽失声,段渊更是看不下去,心口疼得厉害。 “知道,是我不好。” 沈寂身子颤抖,只是不住摇头。 哪里是他不好,明明处处都是她连累他。 过往因为一切阴差阳错种下的孽,都在如今得到了比死还痛苦的教训。 因果报应诚然不假,可既然是她犯的错,就应该让她一个人来承担,如今却折磨他到如斯地步。 造化弄人,世间美好都难能得偿所愿。 有深深的无力从心底泛起来。 “段渊,我应该怎么爱你啊。”沈寂抬起头稍许,泛红的眸光晃悠悠地映出他的影子,轻声开口问道。 段渊垂眸,深深望着这个早就被他刻入灵魂的女子。他当然知道她爱他,她在用她的方式尽最大努力来爱他。但这世间于他皆无足轻重,天下之大,他想要的,也只有一个沈寂而已。 喉间酸疼,段渊用指腹拭去她眼下的泪,声色沉哑:“你留下来就好,你别走。” 沈寂目光凝在他身上,忽而懂了那日他所言的“她不懂”。 原来最优解法未必周全。 眼前人是心上人,就已经是人世间最大的庆幸。 “好,”沈寂拥着他身上的铁甲,却未觉出寒意,她望着他笑起来,手轻轻碰过他清瘦了好些的脸,一点点摩挲下来,用最认真慎重的语气答应下来,“我不走,我留下来。” 第60章 处死 京中掀起轩然大波。 沈氏假扮男子入朝,对怀王殿下百般欺瞒,如今被判流放,怀王却策马追出三千里,不惜公然违抗圣命,愣是把人救了回来。 皇帝大怒,下了死令命玄金卫出动,务必将二人押送回朝。 至于容将军只身带兵回京,未能对怀王及时规劝,亦被皇帝问罪。 这原本平定东境的巨大功劳就被一个女子这样毁了去,一时间朝野间更是议论纷纷,不少老臣上书要求凌迟处死沈寂。 皇帝将所有上书搁置在一旁暂未表态,朝中的流言却越闹越凶。 新科仕子们原本等着礼部择日安排上任,谁知朝中为了沈寂和怀王的事情闹得太凶,倒无暇顾得他们的请愿了。 这一日仕子们正共聚到了礼部打算再次请愿,正巧碰见光禄寺的人来同礼部商议秋宴事宜,便在外间等了一会儿。 不出片刻,瞧见里面有人走出来,仕子们刚打算迈开步进去,忽然被一个人喊住。 “你就是许晖?”楚蔚之轻抬眸,点头示意他们一众人等过来,望向领头的那个人道。 许晖一怔,顿住脚步,看见面前男子虽年轻,眉宇间却有几分坚毅在。 虽不知来人是何身份,但瞧见其袍袖上的徽纹,亦明了此人有官职在身。 不敢怠慢,连忙行礼道:“正是在下,不知大人有何指教。” “你是本次科举重新裁判之后的首位吧。” 许晖愣了一下,科举一事当时闹得很凶,好在怀王殿下彻查下来,把公平还给了他们这些寒门学子,否则他们只能沦为上位者争斗的棋子而牺牲。 不过眼下怀王殿下犯下如此如此大的错误,满朝都无人敢多提此事,倒是眼前这位…… 他斟酌了一下,诚心回道:“此事多亏怀王殿下彻查,我等才能有今日。” “殿下心善,向来匡扶正义,只是如今自己倒是身处险境了啊。”楚蔚之轻轻叹息一声,像是无意之中感慨。 许晖亦是叹息,良久攥拳低声道:“我等亦不知如何是好,想为殿下做些什么却实在人微言轻。” 楚蔚之轻点头,道,“你们若是想为怀王做什么确实很难,不过你可知,科举一事是谁查的?” “不就是怀王殿……”许晖的话倏然顿住,目光停滞在楚蔚之身上,见他定定望着自己,许晖心头一动,恍悟了些,面上不可置信的神色渐渐浮现出来。 原来是这样。 怪不得怀王殿下那样快就能拿到城内各大客栈的证据,原是沈家在京中经营各大客栈的缘故。 所以此事能这么迅速地被彻查,想必也是沈寂的功劳。 “沈经……”许晖刚准备开口说些什么,察觉自己失言,忙改口道:“竟是沈氏查的吗?” 他早便听说过朝中这位新贵沈经历能力斐然出众,无论是能力还是才华都领先于朝中众人,深得诸方看重,只道其处事之果决有几分当年穆相的味道。他们这些学子也都以其为榜样,甚至许晖自己也依仗这位大人上书的草案才能在今年就参加科考,否则以他家乡的分区,他怎么也是要隔上两年才能来京中报到的。 这位大人本该有万分光明的青云之路,可惜,她……她是一个女子。 许晖抿了抿唇角,心中已琢磨出了个大概,试探道:“大人的意思是……” 楚蔚之不语。 新科士子们不由得面面相觑,小声议论起来。 他们原本都已经做好了今年科举成绩作废的打算,却得到了意外之喜不必再重头来过,若说感激自然是感激的,可眼下正是多事之秋,眼前这位大人像是有让他们为沈寂出头的意思,这怎么可能嘛? 许晖脑门沁出些汗来,犹豫半晌道:“还望大人见谅,只是我们如今已经自身难保……” “你们是自身难保,”楚蔚之语气不重,却一针见血,“怀王一旦获罪,曾经将你们当作棋子的人便会上位,你们以为你们如今的士子身份算得什么?无论是黑白还是你们,都是可以被轻易颠倒更换的,你们都是聪明人,经历过之前一遭,自然不会不明白。” 许晖冷汗涔涔,心下恍然。 “沈寂如今这层身份于朝野所不容,但她做过的事都是确确实实存在的,她唯有继续以合理的身份独立存在在朝中,才不会成为怀王身上的污点。若说如今她因怀王必死无疑,那你们这些人就是她能继续活下去的理由,也是你们自己未来能够被公正对待的理由。” 许晖深吸了一口气,顷刻间定了主意,欺身问道:“大人有何想法,许晖愿闻其详。” 天色暗暗,一线若隐若现的红霞垂下来,楚蔚之目光深远,声音缓缓。 “自古皆是男子做官,女子,为何不能为官?”楚蔚之眉心压着,道,“何况她所为,是多少男子不能为的。” 此言一出,四下皆静,却罕见地无人反驳。 寂静一直持续了很久,许晖轻声应了。 “大人所言,我等会好好思虑的。” 也不知又过了多久,许晖等人都已经告辞离去了,楚蔚之却仍在原地站着,一直抿着的唇角终于松开了些,那刻意做与人看的威严也卸下了,略带稚气的眉眼尽是担忧与恐惧,袍袖下的手也在不住颤抖。 下颌收了又紧,过往的所有不解都在沈寂被查出是个女子时有了答案,他有好多话想同她说,可眼下却连见她一面都不能。 朝中的老臣们一直在请愿处死她,待她和怀王被押回京中又不知要掀起怎样的腥风血雨。眼前这遭已经是他最后的办法,只希望老天开眼,放她一条生路吧。 …… “陛下,殿下……”李容海瞧着皇帝的脸色,小心道,“归京了。” 皇帝阴沉了多日的眉眼终于抬起须臾,帝王之怒的威严震慑着大殿中的每一个人,众人皆屏气噤声,不敢有一丝疏忽。 “沈寂呢?” “回陛下,”李容海身子更低了些,“殿下护着沈氏,不让旁人接近。” 长案上的一摞奏折倏然被掀翻在地,连带着茶盏也一起,滚烫的茶水溅了一地。 “他就这样的心性,为了一个女子?”皇帝怒极,冷笑了一声道,“好,他既这般看重那女子,就让他和沈寂一起来殿前问安吧。” “是,”李容海刚应下,就抬眸对上的皇帝冷冷的视线,心中一凛,连忙点头道,“奴才明白了。” 段渊和沈寂一同被带到御书房前,玄金卫原本在路上便想单独押解沈寂,奈何怀王殿下一直将人抱在自己怀中,让他们无论如何都不敢动手,就这样一直僵持到了京中。 瞧见皇帝走出大殿,众人纷纷跪下,段渊亦俯身下去:“儿臣拜见父皇。” “你还有脸拜见朕。” “都是儿臣的错,但沈寂当务期间并无过错,在都察院她所招认之事也并非属实,儿臣恳请父皇……” 他话音未落,便见皇帝摆了下手,面色淡淡:“不必说了。” 而后皇帝目光移向沈寂,目光如淬冰,冷冷道:“沈寂,你既回这京中,也当知你是什么下场,朕看也不必刑部麻烦了。沈寂欺君罔上,魅惑皇子,实属胆大包天的死罪,即刻执刑。” 四字一落下,段渊薄唇抿紧,一力将沈寂护在身后。 皇帝冷笑一声,道:“来人,捆住他,让他亲眼瞧着。” 段渊横了刀在面前,周围人略有迟疑,却见身后有皇帝的暗卫蜂拥而至,这些人武艺个顶个的高强,段渊拼力抵抗,亦不能抗衡人多势众。 多人挟制住他一人,被暗卫特有的长枷锁住,他几乎动都动不得,段渊挣扎得满身是伤,眼眶红得像能滴出血来,“父皇,沈寂纵有大错,也是当朝不可多得之才,父皇这般横断,不怕当朝士子寒了心吗?” “她犯的错还不够多吗?你为她犯的错还不够多吗?她到底有什么让你放不下的地方,让你觉得比这江山大业还重要?!”皇帝几乎是怒吼出声,随后目光死死地看向沈寂,吩咐她身周的暗卫,“动手!” 沈寂早就想到今日这般情形,她身上所加诸的罪,是绝不可能被原谅的。 她如今脑中空空,满心只有疼意。 只是心疼他,费尽心思护她周全,用尽力气让她回来,可还是抵不住命运。 沈寂缓缓回头,碎发被风轻轻吹动,苍白的脸上一双眼清白如许,唇边一点点扬起弧度,笑容干净漂亮,带着她独有的明媚,一如她初见他那一日。 那时候段渊将她的心思了然得清白,自己看她的目光却做不到清白。 她那么特别,眼眸里晃悠着的孤冷和傲气,偏偏要按下自己的清致,低下身段来邀他。 那时候他身周的人皆言,沈寂这般靠近,必然有所图谋。 他那时候想的是什么呢? 他想着幸亏他身上还有她可图的东西,若她图地位,他给,若她图财,他亦有。 她曾为自己挡下一箭,所以,就算是自己的性命,也是可以还给她的吧。 可到头来,她真的只图他的命。 他重生以来,原也想过复仇,算计着她让她来到自己身边,谋划过戏本子里一样曲折的爱恨情仇,可最后瞧见她一眼,一切还是功亏一篑。 世上的情爱从来就没有路线,他和沈寂故事之中的他,也从来没按过他响当当的计划行事。 想起他十四岁那年随父皇一起微服出巡时,曾自己溜出去上长街上耍,好奇在街上抽了支命签,那老道士摇头晃脑,道他命中有大情劫。 他那时年幼,不屑一顾,随手折了签子,后来遇见了沈寂却想着,反正这也是他的命,认下就认下吧。 好在是他的命。 似乎正是因为这避不开的折磨,像是他没还完的债,才能让他两世都同她有这样深刻的关联。 他偶尔痛恨上天不公,大部分时间又如此感谢。 没什么别的奢望,只是想多看她几眼。 只要能多看她几眼。 剑锋渐渐逼近她颈间,段渊喉间声音仓皇破碎。 “不要!” 像是带了血。 没有人停下。 他忽然笑了,低头看向身前的枷锁,这枷锁他熟悉,是曾经大狱为防止犯人逃脱而特制的,解锁都要二人一起,十分麻烦。 但若他自己走,就不麻烦。 皇帝看着他的笑容,心中升起冷意,慌忙开口:“你要干什么?” 话音还未落,便听清脆一声。 他生生折断了左手腕骨,那手软软垂下,终于挣脱了枷锁。 旁边控着长枷的暗卫大惊失色,手一松,让他走了。 他跪到沈寂身侧,苍白的脸无一丝血色。 四周寂静无声,他声音很轻,却让每个人都听得清晰。 “父皇若处死她,儿臣绝不独活。” 第61章 护他 “你……!”皇帝被气得手指发抖,手背上青筋暴起,“你疯了不成?” 待瞧见他眸中的坚决,却也是一怔。 段渊自幼便是这样,认定了什么事就不管不顾地去做。 平日里看起来闲散又爱玩,可他身上那股倔劲却是谁都比不上的。 十几岁初练六艺,太傅不过说了句历朝历代能成王的皇子都是自马背上得来天下,别的皇子们只当这是一句激励,他却当了真,不顾那时京中盛行对骑射等武夫之行的排斥鄙夷,没日没夜地练骑射。 直到他十四岁那年,就能胜过十八九岁的人,而他十六岁的时候,京中再无一人能超越他的骑射。旁人对这不屑一顾,他却只认为这是做成了自己想做的事,很开心。 也正是因为他幼年就有这样的功夫,皇帝才敢放心让他出去带兵历练。 而如今,他对沈寂的执念,一如他当初他对骑射的一腔热忱。 这份坚持,任何人都阻止不了,怕是沈寂自己都早已想好去路,他也不肯放手。 皇帝双手握紧,良久,终于又缓缓松开。 “你今日为了她这般忤逆朕,世人从此皆知沈寂是你身上最大的弱点,你该怎样当一个君主?难不成日日都要护全她吗?” “父皇,阿寂她,并不需要儿臣护全。儿臣只是不想她因为自己而背负不该有的罪名,她作为中书经历,在职期间并无过错。” “你……” “陛下,”李容海在一旁听了小太监的禀报,神色忽然严肃了些,俯身靠近皇帝道,“抚司巡查回禀,城周有大批仕子闹事。” “仕子闹事?”皇帝眉头皱得很紧,“怎么又闹?科举的事不是平息下去了吗?” 每年仕子闹事都算是让朝中最为头疼的了,科举人数众多,若个个严惩定会让学子们寒了心,偏偏那些年轻的孩子们有着一腔热血,一言不合便是游行上街,闹得轰轰烈烈,抚司都镇压不住,又不敢硬抽刀满街砍人,实在是很难处理。 李容海沉吟了下,而后缓道:“似乎是为了沈氏……曾经为翰林编撰又上书提议科举进制,还有前日里为那些仕子们翻案,他们声称新上任的经历乃是尚务处调度的,那曾经归……二殿下所有,那些仕子称不信任这样的人能够替代沈经历的位置。” 皇帝语气不善,道:“那他们想怎么办?” “他们的意思,想沈氏官复原职。” “荒唐!”皇帝话音刚落,那边又来了小太监禀报。 “陛下,抚司派人来问要怎么处理这批人,他们闹得厉害,好像比以往的规模还要大,像是有什么人借机作乱,已经影响到京中治安了。” 皇帝眉头深锁,近来京中算不得太平,虽然东沅已被平定,京中仍有许多暗桩未被拔除,如今看情形混乱,恐怕有好些人按捺不住了。 这个节骨眼上……罢了。 他目光移到段渊身上时,不自主地落到他软垂的手腕上,眸底一片暗沉,咬牙切齿道:“叫太医给他瞧!” 说罢便回身走了,那些暗卫站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李容海转过身朝他们使了眼色示意他们退下,而后又匆匆向段渊行了礼,便跟随皇帝回殿中了。 沈寂回身将段渊扶起来,勉力不去看他的手,目光木木垂着,轻声道:“走吧。” 段渊牵唇回眸看她一眼,语气里还带着笑意,“没事儿,不疼,我吓他们的。” 沈寂却抬起眼,目光有点凶狠,唇角向下挂着,显然忍着情绪:“你要是以后拿不起弓了,我可不心疼你。” “能拿的,我还要保护你呢。我从前在战场上,受的伤比这严重多了,也没见你心疼我。”段渊笑道。 “你方才还说我不用你保护。”沈寂声音闷闷的。 “你是不用我护着,可我就想护着你,这是两码事。”段渊轻描淡写道。 沈寂不吭声了,半晌吸了口气,声线压抑着哽咽,勉力维持和他一样的平静。 “至不至于。” “特别至于。” 段渊一把揽过她,手抚在她背上,迫得她转过身来。 “抬头。” 沈寂抬了抬下颌,目光仍垂在他胸口,睫上压着泪,不想抬目看他。 段渊啧了一声,低头去迎她的目光。 “干什么,赶紧去找太医。” “太医有耐心,不差这一会。”像诱哄一般,段渊轻轻蹭了蹭她的鼻尖。 “别把病气过给你。”沈寂声音还哑着,低了低头。 段渊却不依着她,轻笑反问,“我还怕这个?” 到底还是呢喃着寻到她薄唇的轮廓,纠缠着压了上去。 像是交换呼吸又像是噬咬,仿佛要将这么长久以来所有的情绪都宣泄传达过去,压抑的思念清白的透露在喘息里,分毫都不让人躲。 周围的侍从皆背过身去,面红耳赤。 就在这京城最庄严最肃穆的金銮殿前,他们的怀王殿下俯身,吻住了这个被流放的女子。 像是在向全天下宣告,他是这名罪无可恕的犯臣,最虔诚的信徒。 李太医紧急被传唤到宫中以为出了什么大事,待瞧见段渊那只手更是脸色煞白,也不敢多问,连忙上前为他瞧看。 “我的祖宗爷……”李太医脸上也不知是责怪还是庆幸,“只要殿下再用力些,这双手下辈子是甭想弯大弓了。” “这么说,算我幸运。”段渊纵唇色淡白,唇角亦弯了些。 李太医皱眉瞧了他一眼,气得直摇头,也实在是拿他没办法,继续为他包扎了。 “殿下这手需静养百日,万不可再用力动骨,老臣会每日上殿下府中为殿下换药的。” 段渊略一颔首,“多谢。” “陛下那边老臣会去回禀的,殿下有伤在身,就回府中歇息吧。” “有劳您了。” 沈寂扶着段渊刚要出门,李太医却在他二人背后略有迟疑。 犹豫了半晌到底还是开了口:“殿下……” 段渊回身,见他余光瞄着沈寂的方向,像是有些不好意思道:“殿下手伤若要好好愈合,还是要清心寡欲些才是。” 段渊一笑,瞧着沈寂乍然泛起红晕的耳际,道:“知道了。她也有伤在身,本王不至于。” 沈寂抿了抿唇瓣,拽着段渊走了。 出了皇城不久便见街道接壤处一阵喧闹,抚司的一名参领在长街前候着,沈寂瞧着模样有些熟悉,却想不起是在哪里见过,不由得多看了几眼。 “殿下,沈经历,原本应是将军来迎的,不过将军如今人在刑部做审录,陛下还未恩准放将军归府,只好由小人替将军来迎。”他行了一礼,而后恭敬道。 听他道是容将军的属下,沈寂才放心了些,许是前世哪次在容衍身边见过。 段渊点头,道:“是我连累了他。” “殿下哪里的话,将军待殿下之心是绝不会顾及这些的,”那人一伸手,将他二人往身后的马车请,又道,“今日前街闹乱,为防伤及殿下,咱们从静寺后街走吧,殿下意下如何?” 段渊到底还是有些疲累的,随意应下了,就同沈寂上了车。 马车渐行渐远,沈寂却觉得有些心神不宁,今日实在是经历了太多事。 “怎么了?”段渊见她瞧着自己受伤的手,伸出右手握了握她,“李太医都说了没事。” 沈寂轻轻摇了摇头,没说什么,回握住他的手。 “从今往后,我都陪着你。”没头没尾的,沈寂声音很轻。 段渊抬头看了她一眼,眸色深远带着浅笑。 “好啊,你说的。” 也不知马车行驶了多久,沈寂原本有些困倦,半梦半醒间忽然惊醒,猛然想起他曾在何时见过那参领。 程越,去岁暗场上,她曾见过此人与程越来往甚密。 不过彼时还不知晓程越为恒王做事,故没有印象十分深刻。 手心乍然惊出冷汗,沈寂掀帘看去,发觉静寺后街一个人影都无。 虽说往日这里也行人稀少些,但像今日这般未免静谧得太过刻意。 放下车帘,沈寂回眸,见段渊倚着自己睡着了,他眼下两轮乌青明显,为了赶到她被流放之处,他恐怕几日都没有好好睡过了。 但眼下不是睡觉的时候,她轻推了段渊几下,却发现他比往日睡得还熟。 一阵隐秘的香味传入鼻息,沈寂倏然警觉,骤然明白了为何自己会这样困倦。 她阴影里抬眸,掩住口鼻,眸底暗意厚重,神色异常冰冷。 现下正值段渊攻打东沅还朝,谁人视他为眼中钉肉中刺不言而喻。 段睿如今被圈禁定然自己没这样的本事,倒是她小瞧了他,他竟敢勾结敌国。 只为除掉段渊,他的亲兄弟。 她如今手无寸铁,就算曾经学了一二功夫傍身,也难以让他全身而退。只是这后街虽看似与繁华相互隔绝,不远处之前的空巷,却是唯一与前街最邻近之处。 前街有抚司巡逻,他只要到了前街,有容衍手下的江参领在,绝无人再能在这皇城之中伤他。 沈寂垂眸看他,忽而笑了。 说来也巧,那空巷狭窄很少有人知晓,她也是在段渊曾在她动手烧永和坊之后搭救她而发觉的。 想来这就是命吧,来来回回的。 让人避不开,又给人出路。 这些人想在哪里动手,沈寂心中是有数的。 段睿为保万无一失,定会选择远离前街又能埋伏大量人手的地方,前不远处有一紫鸢台,京中一些诗会酒会惯爱举办在此处,中央空旷而四周树木林立,最适合隐藏身迹。 眼下距紫鸢台还有一些距离,马上就要到那处空巷了,这将是她唯一的机会。 沈寂凝着身前,忽而扯下段渊腰上的佩玉,狠狠在马车厢内一摔。 这一声响,果然引起了驾车人的警觉,他勒停了马,回身掀帘看去。 谁知一掀帘,脖颈上就传来锋利的锐意,伴随着喷涌而出的鲜血。 他不可置信地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脖颈,发觉竟被一块碎玉贯穿,最后只看到那个瞧着弱不禁风的女子立在他身前,一把抢过他手中的缰绳,神色狠绝。 沈寂抢过缰绳不久,就到了空巷旁,那边埋伏的人恐怕早已察觉不对,远远便能听见追逐的脚步声。 沈寂不敢再停留,飞快将段渊扶下马车,奈何她本也有伤在身,就算再怎么加快速度也总是踉跄。 待沈寂带着段渊挤进那空巷的时候,她几乎都能听见羽箭擦过耳际的声音。 那些人到底还是不肯放过,空巷只能容纳一人通行。沈寂没有丝毫犹豫,把自己的后背留给那些人。 还有二十步。 好像有箭擦过她的肩胛骨。 她有点感受不到疼了,在这个时候,竟然想起曾经的时刻来。 那个时候,自己为了获取段渊的信任,曾为他挡了一箭。 那个傻子啊,就因为这样一件事,后来无论她的本心暴露得多明显,他竟然都视而不见。 彼时她想着,人的一生中最愚蠢的时刻,往往不是犯下最大错误的那日,而是在一次次侥幸和自欺欺人里,坠入爱河的那天。 可现在倒觉得,这一生,左右不过生死,清明利落太干净什么都带不走,倒不如难得糊涂。 愚蠢便愚蠢,她认了。 身后是漫天遍野的凶险,沈寂拉着段渊,连头都不回一瞬。 还有十步,身后的叫嚣声她有些听不清了,身前似乎也有。 皇帝没有那么蠢,发觉城中的暗桩有异动定会第一时间派人来护着他,身后一定是一场恶战,可她现在什么思绪都没有了,只想好好护着他。 一阵刺痛,沈寂低了低头,发觉有箭从自己的胸膛贯穿,血还来不及缓缓渗开,沈寂抬眸,拔箭刺向身后追赶上来的人。 手已经麻木了,甚至有些冷了,还有最后一步,沈寂半跪护在他身上,瞧见有吾卫装束模样的人靠近,似乎在呼喊着她,最后一丝清明卸下,她垂手碰了碰身下男子的脸,一如他一样。 段渊被身周的喧闹声扰清醒了些,眼前混乱不堪,像是噩梦一样。 他最心爱的人跪在他面前,身影单薄,浑身浴血。 “这么长久以来,一直没能告诉你,”沈寂喉间泛起血腥甜意,她勉力平稳呼吸,一字一句道,“我怕今日再不说就再无机会了。” 段渊怔怔,浑身失了力气一样,只觉得是噩梦。 暖阳溢出层云,明亮的晖光照在她身上,将所有冷意和狠绝洗去。 她笑容清冽干净,像裂缝中的光击碎了魇魔。 “我爱你。” 她口中念着他的名字,眸色明炙如昼。 “段渊,我爱你。” 第62章 大婚 “陛下,事情就是这样,经此一事,江统领捉拿了所有东沅埋在京中的暗桩。而今日之事,恐怕也与二皇子脱不了干系,”顾珏在御前回禀,“还有,太医已经瞧过怀王殿下了,殿下只是吸入了迷魂药,并无大碍,陛下不必挂心。” 皇帝垂眼瞧着桌案有些出神,忽而问了句:“听说沈氏伤得很重。” “是,为护怀王殿下平安,沈氏以身为盾,替殿下挡了箭,听说江统领赶过去的时候……”顾珏顿了一下,缓道,“沈氏护在殿下身上,纵浑身是血也没有放手。” “你见过这样的女子吗?”皇帝问道。 顾珏摇摇头,笑答道:“从未见过。” “是啊,朕也从未见过,”皇帝终于抬了抬头,微叹了口气,像是终于做了决定,“既然是从未见过的女子,破例让她做从未有过的女官,也应是寻常。” “陛下宽仁,”顾珏点头应下,随后了沉吟了瞬,似自言道,“只要她有这个福气活下来。” 皇帝沉默片刻,问道:“太医怎么说?” 顾珏垂眸,道:“若是常人恐怕无回天之力了,但此女子福大命大,说不定能凭其意志有一线生机。” 殿中一片寂静,皇帝亦低眸,神色复杂。 …… 段渊醒来的时候已是黄昏时分,外间晚霞挣出层云,漫天霞光散射,金芒许许。 一如她那时候望过来的眼眸。 他下意识伸手探自己的身侧,没有人。 回应他的是谢泽略带沉重的声音。 “殿下。” 段渊起身,瞧见容衍也在榻旁,神色是一样的沉。 有隐隐约约的可怕预感在脑海之中炸开,他一把抓住容衍,双眼紧盯着他,“她在哪?” 到底没人能拗得过他。 他终于还是被带到了沈寂身边。 那不是梦也不是幻觉,她身上的每一处伤都是实实在在的,触目惊心。 李太医望着怔怔看过来的他,忽而觉得于心不忍,却也没有办法。 “老臣尽力了,能不能醒过来,要看她的造化。她失血实在太多,若是今夜不成,恐怕……” “殿下,沈经历能舍命来救您,定是希望您能好好的。” “殿下,您别过于伤心……” 旁边人劝着,却见段渊忽而转过身来,眸色平静,却也空无一物。 “怎么才能不伤心。” 他语气很淡,眼里的神色却让所有人一怔。 这份近乎坠入深渊的绝望,无论是谁,都从未见过。 谢泽叹了口气,把劝慰的人都拉了下去,留他一人在内室。 段渊一人待在沈寂身边,想拉着她的手,却发现她手上也是一样的遍布伤痕。 他想同她说些什么,可话每每到了嘴边总是哽住。 良久良久,他才轻轻开口。 “我也爱你,阿寂。” “很久很久以前,我就爱你了。” 他轻轻靠在沈寂身侧,垂下眼来看她,笑容浅浅。 “我总是觉着,我们会有一个好结局,我们熬过了那么多的苦,你却这样一走了之,是不是太不负责任了。” “你要是真的走了,我一定日日去找旁的女子,让你在地下也不安生。” 段渊低头,轻轻碰了碰她不剩多少血色的嘴唇,虔诚得好像要把自己的灵魂刻印下来一样。 就这样看了好久,到底眼泪还是落下来。 “你醒醒好不好……你不要留我一个人,求求你。” 她给他的爱太过于刻骨铭心,以至于早已成为了他生命里的一部分。 她若是走了,这份爱,他还能去哪里寻。 段渊就这样陪着她枯坐了两日。 李太医早就暗自摇了头,若说昨日沈寂能醒来那是奇迹,过了昨日那就是奇迹中的奇迹,实在是太难了。 可偏偏她还剩一丝气息,段渊也不肯放手,仍是日日让他用最好的药。 便罢了,都随了他也无妨。 倒是皇帝那边的态度也是如此,让他全力去救,还下了旨让沈寂官复原职,成为本朝第一个女官。 这本是天大的荣耀,可如今放在沈寂身上,却难免有几分悲壮的意味在。 李太医连连叹息。 “殿下,”谢泽在门外和李太医对视一眼,声音有几分犹豫,道,“沈家老夫人求见。” 内室之中沉默了一瞬,而后略带沙哑的声音响起来。 “请进来吧。” 沈老夫人未进会客的西阁,而是径直来到了沈寂休养的地方,在门前始一见到段渊便将拐杖搁置,要跪下来。 段渊忙伸手搀住她,没让她跪下来。 沈老夫人抬眸望向段渊,眼周的沟壑饱含沧桑,道:“沈寂是沈家的女儿,求殿下把她送回沈府吧,我这个当祖母的也想见她最后一面。” 段渊一时有些怔怔,半晌未出言。 “殿下,阿寂在这儿待得还不够久吗?”老夫人面上满是悲痛,勉力维持着语气,“求殿下放她回去吧。” “……对不起。” “殿下没有什么对不起老身的,”老夫人强忍着泪,道,“阿寂护着殿下,是阿寂自己的选择。可是阿寂的女儿之身,殿下应当早就知道吧,她对殿下图谋不轨,是她的不是,是沈家上上下下的不是,可如今亦救了殿下一命,这份债,也应当算还完了吧?” “我从来没觉得阿寂欠我什么,我只恨不能替她,”段渊神色似是不能更疲惫了,一双眼红透,几乎只剩下乞求,“阿寂自然是要回沈府的,可我也想陪她一起,行吗?” 沈老夫人神色却很坚决,拒绝道:“求殿下还我们阿寂一份宁静吧,殿下若随老身回了沈府,外界又不知该有多少传言。阿寂同殿下在一起,受的苦还不够多吗?” 段渊一双眼暗下去,身形脆弱得像是能一折即断。 “求您了。” 世人皆言怀王殿下倜傥随性,洒脱不羁,如今这模样还哪有往日半分?可纵使他这样,沈老夫人也再不想沈寂和他有更多牵连,她因他而死,就算这是阿寂自己的选择,她也无法从心底原谅。 她咬了咬牙,刚要狠心开口,却听见身前的内室传来一点声响。 心头大震,她与段渊对视了片刻,纷纷起身朝内室走去。 床榻上的人仍躺着,双目阖着,桌旁的小几上空的小茶碗落了地,像是被吹落了一样。 段渊心中刚升起的希望骤然被打落,他喉间有些酸疼,揉了揉眼睛,下意识转身去关窗。 可是刚回过身,却发现窗户闭得死死的。 段渊身体僵了片刻,听见身后有沙哑无力的声音轻轻响起来。 “渴了……你也不给我倒水。” 嗓音里带着些淡淡笑意,和若有似无的嗔怪。 “祖母,您也来了,”沈寂抬眸望向攥住她手的沈老夫人,牵了个笑出来,“我没事,真的。” “都这样了还说没事。”老夫人眼眶发热,已经不知道说什么了,只是不住地拍着她的手。 沈寂看了段渊一眼,心中也了然祖母来这是为了什么,她反握住祖母的手,轻声道:“他待我很好,我是愿意的。” 老夫人沉默了很久,神色终于松动了几分,最终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道:“这是你自己的人生,你决定了就好。” 老夫人同她说了些话,嘱咐她照顾好自己,沈寂也应下过些时日身子好些就回去看她,天色渐晚,她婉拒了段渊,并未在怀王府住下,段渊便派了人送她回去。 再度回到房中,段渊神色有些小心,给沈寂喂了药,又倒了水,最后伸手碰了碰她的脸,确定这个人真的有了生机,眼眶才一点点红起来。 沈寂歪头蹭了蹭他的手。 “怎么还哭。” 段渊没答她,低头掩住神色,絮絮地念着。 “父皇允你官复原职。” “嗯。” “仕子们为了你闹事,如今平息了,父皇也没有追究。” “嗯。” “东沅的暗桩都被拔除了。” “殿下是在和我汇报政事吗?”沈寂不想让他察觉到身上的痛楚,弯起唇角调侃道,“还有么?” “还有。你刚刚说你愿意,”段渊轻轻吸了口气,声音闷闷的,“你愿意什么?” “为了不让你祸害旁的女子,”沈寂清凌眼眸染上温柔,轻声靠在他耳边道,“愿意嫁给你。” …… 次年三月。 刚过了一个寒意甚甚的冬,京中万物复苏,暖意融融。 京中氛围宁和,去岁的浩荡皆为序章,今年开岁顺利,四海平定。 不仅如此,京中近来也是好事将近。 太子殿下即将与太子妃完婚,婚期初定三月十二,是个百年难遇的黄道吉日。 说起这位太子妃,那可真是一个大人物,她并非贵族世家出身,甚至一度被判流放,然而如今历经一番磨难却成了当朝第一女官,已经在中书任职,自上任以来政绩斐然。从前若提及这位太子妃,恐怕无人会认为不是皇家的丑闻,然而如今,却生生被她自己活成了一个传奇。她初上任的时刻,朝中有好些反对的声音,她本可以让太子殿下来替她挡掉这些传言,她却偏偏不接受任何人来帮她,硬是靠自己处理完了一桩又一桩的政事,在朝中打下了根基。 从此再无一人敢置喙。 她在朝中开创了女子入仕的先河,听说今后也要致力于让女子参加科考,走出门户。这一谏言得到了不少民间百姓的拥护,纷纷赞她是天降星魁,为了解救世间女子之苦而下凡。 三月十二这日,市井热闹非凡。太子大婚,百姓同乐,皇帝下令大赦天下,今岁赋税减半,万民欢呼。 东宫之中,容将军与江御史坐在前院桌上,喝得不亦乐乎,二人面色皆红,顾掌司在他二人身旁摇头,见段渊走过来,站起身来行礼。 段渊摆了摆手,见他二人注意力终于不再在他身上,松下了一口气,道:“劳烦掌司拦着,本王先行一步了。” 顾珏笑笑,了然点头:“殿下放心。” “殿下……” 江喻还要伸手,被顾珏拿着筷子一把打了下去,“喝你的酒吧。” 天色渐晚,前院仍喧闹着,段渊让谢泽顶着,趁乱走到了后院。 后院静悄悄的,侍女们瞧见了他,低着头笑着行礼。 有人来引他入室,而后合上了门。 段渊悄然步入后殿,瞧见那人在红床上端坐着,红盖头火红的颜色被烛光映得明亮,段渊轻牵着坠下的流苏把玩,笑意漾在唇角。 “阿寂。”他轻轻掀起盖头,凑近她。 她今日和往日大不相同,艳色衬得她面容更加清致,朱唇皓齿,明眸盈盈。 他将合卺酒递给她,同她一饮而尽。 她头饰繁琐华丽,段渊怕他重,一点点替她拆了下来。 “太医说你身子好的差不多了,”他轻轻埋在她颈间,呼吸重了些,“你重伤的那些时日,我碰都不敢碰你。” “痒,”沈寂轻轻笑起来,抬头看他,目光澄澈,“我那个时候好像半梦半醒着,总是在恍惚中看见你,你好像恶狠狠地威胁我,我若是死了你也同我一起,就这样被吓醒了。” “下地下做对眷侣,不也是神仙美事。”段渊薄唇寻到她耳侧,辗转着捻吻。 被段渊轻拥着躺下,他覆在她身上,如触至宝。 衣衫落下,段渊手指捋到她胸前的伤疤,他目光暗了一瞬,有些失神。 “前世你也是为我挡箭,这里有一处疤。这一世我还是让你受伤了。” “说不定这是印记呢。”沈寂察觉到他的情绪,伸出手搂住他,轻声道。 “什么印记?” 沈寂捧着他的脸,一双眼定定凝着他。 摇曳的烛火跃动在她的眼眸里,她目光如炽,笑意盈然。 “就算再来一世,你也能寻到我的印记。” “再来万世,我也能寻到你。”段渊伸手挂过沈寂的薄唇,轻声道。 “现在有一件事更重要。”他语气伴着轻微的喘息,手也一点点漫上温度。 “什么…”沈寂轻仰着脖颈,咬着唇瓣压抑着呼吸。 控住她的手,段渊笑意染上些顽劣。 “你猜。” 到底还是覆身而就,沈寂勉力伸手探了几下,终于拽落了床上的红帘。 喜庆的颜色垂铺而下,榻下两双鞋并立,外间烟火绚烂,在黑丝绒般的夜幕里坠裂开来。 过往一切皆归于沉寂,从此山河平宁,日月同安。 原来这世间总有一个人,能抵御千军万马,拨开山河云海,不顾一切地向你走来。 (全文完) -------------------- 作者有话要说: 这本终于写完了!因为甲片卸掉了(不是 这本的产出真的是比较艰难,中期因为没有什么人看,所以我有点动力缺失……再加上去年一直有考试,就鸽鸽鸽了哈哈哈~真的很感谢坚持到这里的小可爱,是因为评论区还有收藏区各位的支持我才能写完这本书~真的非常非常感谢所有人! 这本作为在晋江写的第一本,我真的觉得写得不够好,一些剧情也是比较混乱有待复盘,我也有在慢慢摸索晋江的风格,虽然展现得不够完美,但是会继续努力! 再次表达感谢,祝大家新年快乐(有点晚哈哈哈哈 下一本帝师可能要存存稿子再开,不会太晚,我要把大纲捋顺一点努力日更哈哈哈哈哈,它一定会是一本小甜文,我再也不写苦大仇深的文了(真的希望小可爱们能帮我点点收藏,爱你们每一个人,比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