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臣童养媳》作者:糖十 文案: 裴洛少时进京,人人皆道她是林时景的童养媳 侯府世子林时景清风霁月,才华横溢,是众多贵女的梦中夫郎 传言长公主以死相逼,让他带此女进京 宫宴上,世家贵女和宛昭容刻意寻衅为难 小姑娘垂着脑袋,一言不发任她们取笑 直到宛昭容言及她父母,她忍不住反驳,宛昭容气急示意嬷嬷掌掴 巴掌带着凌厉的劲风而来,却忽然停在半空中 小姑娘睁开眼,只见身旁男子眉目微沉,声音如玉石撞击,清润却威严 “她是我林家人,谁敢肆意欺辱” 后来,温润如玉的侯府世子成为手段狠厉的权臣 桃林中,少女清眸流盼,笑语嫣然 林时景低头看她,目光清润柔和,一如当初的温润少年 众人恍然大悟:君子如玉,纵手段狠厉,亦不过是对他人耳 —— 一朝边关动乱,远安侯重伤,林时景披银甲上战场 边关寒苦,远在京都的小姑娘每月一封信,信里是充满烟火气的日常琐碎 那些温暖又珍贵的绵绵细语,将他从濒死之际唤醒,带他回到人间 #他曾在地狱门前徘徊,满目黑暗,她是将他唤回人世间的光# 友情提示: 1.1V1,SC,架空私设多 一句话简介:她是他的光 立意:心中有光,就不会被深渊吞噬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天作之合 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裴洛,林时景 ┃ 配角: ┃ 其它: 第1章 他很凶 暗夜如幕,稀疏的月光透过枝叶照在青石板地上,风吹动树叶发出沙沙声响,几乎掩盖不住不平静的声音。 空气中弥漫出一股浓浓的血腥味,数十个黑衣人落在庭院中,手中刀刃泛出森森寒意。 长剑上的鲜血不断滴落,林时景执剑而立,眉眼锋利冷漠。 “林公子,莫要不识趣。你将账本交出来,我们自会绕你一命。” “凭你们?” 林时景微微翻转手中长剑,寒光凌厉,一个黑衣人捂住脖子,手上刀刃脱落在地,发出铮的一声。 余音刚落,院中树梢颤动。 数十守卫落到院中,将那些黑衣人团团围住。 院中剑拔弩张,此去不远处,十几个身穿夜行衣的暗影躲在夜色下,如同鬼魅。 —— 凌晨时分落了场雨,山上空气清新,风中挟着花木的香味。 几间木屋安然地落在一片竹林之后,小小的厨房里飘出南瓜粥的香甜味。 屋檐下水滴不断垂落,滴在水坑中溅起小小的水花。 水纹一周周散去,倒映出坐在石阶上的小姑娘。 小姑娘头上绑着藕色的发带,眉眼精致。 微风悠悠吹起,她抬眸看向对面的竹林,棕褐色的瞳孔中倒映着远处山峰景色,犹如一汪澄澈的春水。 “姑娘又早起。” 绿芙蹲下身坐到裴洛身边,小声叹了口气,“姑娘还是这样,一下雨就睡不着。” 小丫头满眼的担忧,裴洛收回视线,故意揉乱她的头发,“别像嬷嬷一样唉声叹气的。这段时间多雨,等过段时间便好了。” 入秋后,山中雨水更多,也比山下更冷些。 裴洛搓了搓手,拉着绿芙起身,“快快快,进厨房,嬷嬷熬的南瓜粥可香了。” 灶上的南瓜粥香喷喷地冒着热气,蒸笼里放着一层包子。 两个小姑娘坐在矮桌两边,一人抱着一碗南瓜粥。 南瓜粥香甜软糯,入腹即暖。 裴洛喝完一碗,浑身升起暖意,她微眯着眼睛看向外面。 不远处,一只浑身羽毛湛蓝的鸟雀正扑棱着翅膀飞过来。 它飞进厨房,两只小爪子稳稳停在裴洛的肩头,低头梳理羽毛。 裴洛轻轻抚走它羽毛上的雨水,点了点它的鼻子:“你倒是勤快,比嬷嬷出去得还早。” “也不知今日嬷嬷什么时候能回来,二夫人会不会……”绿芙念叨到一半,忽然停住。 她小心地看向裴洛,生怕她情绪受影响。 裴洛侧目看着小家伙,仿佛没听见绿芙的那句话。 外面天朗气清,雨后山林带着别样的美。 裴洛吃完,起身往外走。绿芙正想跟上,听见她道:“我自己一个人走走,别担心。” 她在这山中住了两个月,一草一木早已熟悉于心。 自入秋后,山中更冷,雨水也更充沛。花叶草木经过清晨雨水的洗涤,比往常还要鲜亮些。 花瓣上的露珠滚来滚去,一个滑落跌在裴洛的掌心。 裴洛蹲下身子,拿出小铲子,仔细又小心地挖出根系。 整株花脱土而出,她稍稍松下一口气。 这株花花瓣偏蓝,有些颓靡,裴洛心想着回去后如何照顾。 视线一顿,目光所及之处,绿叶上的血迹明显得有些刺眼。 裴洛握紧手中的小铲子,顺着血迹看向不远处那棵三人合抱的大树。 大树郁郁葱葱,四季常青,在山林中并不显眼。 若是往常,她不会多看。 裴洛深吸一口气,起身放轻脚步往前走,及至大树后一步远,她忽然有些犹豫。 树后有人,她能肯定。 但她到底还是一个小姑娘,四下无人,若此人是凶恶之徒,她冒然上前…… 裴洛低头又看那蜿蜒的血迹。 他受伤应当不轻。 裴洛不再多想,她几步上前,正要看向树后,身后传来鸟雀扑棱的声音。 裴洛下意识回头,她刚半侧过身子,锋利的剑刃瞬间抵在她的喉间。 剑上血迹犹在,血腥味清晰可闻。 蓝羽疾速飞过来,它飞到裴洛身后,一双蓝眼睛紧盯着对面的人,目光里满是警惕。 “转身,走。” 那人气息不稳,语气里的狠厉却叫人胆寒。 裴洛侧着身子,紧张地握紧手中的小铲子,忍不住提醒:“你伤得很重。” 话音刚落,喉间的利刃逼得更近。 裴洛咬紧下唇,心中恼这人不识好心,转身背对着他。 利刃离喉,身后杀气不减。 裴洛不敢回头,走了十几步远,忽又想起背篓里还放着些草药。 她正想问一问身后人需不需要,忽然,一声重物落地的声响传到耳畔。 附近的鸟雀惊得飞起,裴洛不及犹豫便转身跑过去。 刚刚还凶巴巴的人现下脱力倒在地上,右边半只手臂被鲜血染红,左手依然握着长剑,眉头皱得极紧。 男子面如冠玉,眉目之间自带一股凌厉之势。 裴洛看清他的容貌,稍稍怔愣后,连唤他几声:“公子,公子……” 昏迷的人没有丝毫反应,裴洛摸了摸他的额头,额头烫得吓人,浑身似乎都在发热。 他身上的衣衫半湿,伤口草草处理,还往外渗着血。 裴洛放下背篓,欲要起身,手腕忽被人紧紧箍住。 林时景忽然睁开眼睛,紧紧盯着裴洛看。 他眼里带着凌寒的杀气,裴洛一吓,跌坐在地上。 她动了动手腕,想要挣脱开来:“你放开。我,我不是坏人。” 小姑娘吓得有些结巴,她从未见过有人这么凶狠地盯着她看,好像只要她有一丝不对劲,下一刻便性命不保。 林时景吸一口气,伤口牵扯着疼痛。 他看着胆怯不敢再说话的小姑娘,对上她一双澄净的眼睛,沉默审视。 强撑着的气力渐渐消失,昏迷最后一瞬,林时景声不可闻地道:“谢谢。” 手腕上的力道陡然松懈,裴洛捂住心口缓过神来。 她抿唇看着男子,听见他那句“谢谢”。 刚刚对她那么凶,倒是笃定她会救他。 裴洛起身,她费力地扶着林时景,想要将他抱起来。 男子体重与女子不同,他看着清瘦,裴洛拉了好几次,却拉不起来。 手上的泥土沾在男子锦白的袍面上,五个手指印十分鲜明。 裴洛心虚地看着那个指印,小声嘟囔:“都是你吓我。” 小姑娘嘟囔完,赶紧跑回去找帮手。 绿芙正在收拾碗筷,一回头看见自家姑娘着急忙慌地跑回来,还未来得及问,就被拉着跑向林中。 “姑娘,怎么了?姑娘你慢点……” 男子离木屋不远,绿芙跑过去,一眼看到地上倒下的人,吓了一跳。 “这人怎么血淋淋的,姑娘莫靠太近。” “他伤得重,你快过来,我们把他扶回去。” 绿芙上前帮忙,两人合力把男子抱起来,绿芙难掩担心:“姑娘,他这副模样,若是坏人……” “放心,他不是坏人。” “姑娘怎么知道?” 裴洛想起那声“谢谢”,看到他的长剑忽又觉得这说服力不够。 绿芙倒也不深究,两个小姑娘谁也做不到任由一个人倒在这里,伤重不治而亡。 两人合力把林时景扶回木屋,绿芙跑去厨房烧热水,裴洛留下来处理伤口。 男子伤口处只草草用白布包了几圈,雨水打湿,血水混合在一处。 裴洛小心翼翼地揭开白布,看到下面半尺长,深可见骨的伤口,倒吸一口凉气。 伤口继续往外渗血,裴洛取来止血药,慢慢撒在他的伤口上。 昏迷中的人感受到痛意,眉间皱紧。 裴洛一边撒药一边注意他的表情,见他眉头皱紧,放慢些许,低声安慰:“不疼不疼,很快就好了。” “天啊,他伤得这么重。” 绿芙进屋,惊讶地看着林时景的伤口,有些为难:“姑娘,要不我去请大夫吧。” 这样的伤口她们根本处理不了,林时景身上的衣衫还是湿的,这样下去…… 裴洛将他的伤口处理好,起身就往外走,“我去请大夫,你照顾好他。” “我去,姑娘还是留在这里……” “我知道一条下山的捷径。你放心,我很快回来。” 裴洛少时贪玩,最爱在这落云山上四处转悠,没人比她更了解落云山。 下山后,裴洛寻了辆马车,急往城内医馆。 回来时,她不忘去成衣店买了几身男子的衣裳。 马车驶离,成衣店对面茶楼上坐着的人,眼尖地看清她的容貌,摆弄首饰的手一顿。 “裴洛,她怎么会在这儿?” “对面是男子成衣店,二姑娘怎么会去哪儿?莫不是……”丫鬟剩下半句话不再说。 女子却听懂她的意思,她摩挲着珠圆玉润的宝石,轻嘲一笑:“她倒是自在,日日住在那山上。原先我还以为她是真的不想回来,但若是……” 女子不知想到什么,唇畔的笑意更深,“她若是糊涂,我这个做姐姐的可不能放任她如此。” “姑娘说的是。” 山脚下,裴洛与大夫一同上山。 他们刚刚离开,山脚处再次出现几人。 卫林仰头看着落云山,他们寻着记号找过来。但到此处,再无记号。 “搜山,务必找到公子。” 昨夜是他们大意,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若是公子有什么万一,他万死难辞其咎。 第2章 他好看 胡大夫年近五旬,气喘吁吁上了山,诊治完后又替林时景换了身衣裳,才得空歇下来。 裴洛站在床前,耐心等着胡大夫喝完茶水,才问道:“他怎么样了?什么时候能醒?这几日吃食可有什么要忌口的?” “放心,他的伤口已经处理好。只是失血过多才致昏迷,他的伤口也有些发炎。你们喂他喝完药后,记着多多照看他。” 裴洛点头应下,绿芙在一旁记下胡大夫叮嘱的话,送他出去后又赶紧去熬药。 裴洛留在屋内照看,她坐在小板凳上,双手拄着下巴看向林时景。 她自小生活在内院,见到的男子多是父辈之人,如此近距离看一个眉目如画的男子,还是第一次。 他的睫毛很长,肤色偏白,因为失血唇色苍白,安静地躺在那里,少了那股令人害怕的凌厉之势,整个人显得温和。 裴洛看着看着,不自觉起身,靠近林时景。 她伸出食指轻点他的睫毛,睫毛卷翘犹如一把小扇子。 “好像比我的还长。”小姑娘一边比划长度,一边嘀咕着。 忽然,小扇子般的睫毛轻轻一颤,裴洛吓得立即收回手,双手背立,紧张又笔直地站起来。 “我什么都没做,你别误会。”裴洛着急地开口解释,身后双手紧紧交握。 裴洛记着他之前那吓人的目光,更不敢乱动。 她垂着脑袋,等了一会儿,却不见动静。 小姑娘偷偷摸摸抬起头,只见躺在床上的人安静如初,仿佛刚才睫毛颤动是她的错觉。 裴洛盯着他好一会儿,确信他没有清醒的迹象,才松下一口气。 她放松地坐回去,不敢再伸手随意触碰,却忍不住嘀咕:“你怎么这么凶啊,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你这么凶的人。不过……” 小姑娘停顿会儿,又拄着下巴笑着补充道:“不过你也是我见过最好看的人。” “姑娘,药来了。” 绿芙将熬好的药端进来,裴洛看着那碗黑乎乎又难闻的药,蹙眉移开目光。 目光一移,她不小心看到那把长剑,心中刚刚升起的心疼,转瞬带了点幸灾乐祸。 谁让他刚刚那么凶,现在喝这么苦的药,她才不会管呢。 小姑娘撇开脑袋不去看。 昏迷的人不好喝药,药液顺着林时景的嘴角滑下。裴洛看到,赶紧拿帕子擦干净。 一碗药喂到见底,小姑娘的帕子上也沾了不少药液。 她将帕子规整叠好放在一旁,仰头看向绿芙:“我守着他,若是嬷嬷回来,记得通知我。” 嬷嬷若是知道她救了个男子回来,说不得要生气。 等嬷嬷回来,她要怎么解释,才能让她不那么生气呢? 小姑娘拄着脑袋思考,眼皮渐渐垂了下来。 她手一松,头砸在被子上,困意立即被砸散。 裴洛委屈地揉着额头,目光又悄悄看向那柄长剑。 她试探地喊道:“公子,公子,你醒了吗?” 林时景没有丝毫反应。 裴洛大起胆子,她轻手轻脚走到桌子旁,抱起长剑往外走。 男子用剑重,裴洛双手抱着长剑,小声困惑:“这般重,他怎么用得那么轻松?” —— 日渐西斜,卫林带着人在山上搜寻,却迟迟找不到林时景的踪迹。 他的情绪越来越低压,心中开始设想最坏的结果。 第二波死士明显是冲着公子而来,皆是他大意才放松警惕,竟然将公子一人留下…… “这里有血迹!” 侍卫话音刚落,远处传来人走动的声音。 一个两鬓微白的妇人走上山,她的身后跟着几个小厮。 “麻烦几位小哥了,就在前面。等到了家中,你们喝口茶再走。” “拿人钱财替人办事,嬷嬷不必这么客气。” 妇人和小厮相互寒暄,声音渐渐远去。 卫林看着叶片上的血迹,终于在一棵三人合抱的树上看到熟悉的标示。 “公子真的来过这儿!” “公子伤势应当很重。你们去那边找,你们跟我过来。” 卫林带着几人转身往前走,正是往刚刚那位妇人离去方向。 整整一下午,林时景丝毫没有清醒的迹象。 裴洛在里面守着,绿芙便在门前石阶上守着,注意着竹林那边的动静。 她耳尖地听见竹林里的脚步声,赶紧起身走到门前提醒裴洛:“姑娘,嬷嬷好像回来了。” 绿芙正要推门去提醒,不想常嬷嬷那边脚程快得很,很快出了竹林。 “芙丫头,快些过来帮忙。”常嬷嬷招手让绿芙过去。 绿芙不好推脱,只得提高音量再次提醒:“姑娘,嬷嬷回来了。”说完,赶紧小跑过去帮忙。 “嬷嬷怎么带这么多东西回来?” “我瞧着这天气渐渐变冷,就多带了些衣物回来。还有你们上次闹着非要吃的糖酥,可不得这么多包裹。” “姑娘肯定很高兴,嬷嬷真好。”绿芙笑着提起包裹。 她转身正要往前走,耳朵一动,复又看向竹林:“嬷嬷,还有人没跟过来吗?” “没有啊,就这几个人,怎么了?” 绿芙一怔,拎着包裹的手收紧:“嬷嬷,竹林里好像有人。” 卫林未想隐藏踪迹,如今见人发现,便大步踏出。 他一身武人气势,跟在身后的几个侍卫也个个佩刀,瞧上去很凶。 几人从林中出来,绿芙等人立刻变得紧张起来。 “你们是谁?”常嬷嬷将小丫头护在身后,防备地看向几人。 卫林意识到侍卫吓到他们,示意几人后退,拱手道:“抱歉,无意吓到各位。我们在寻我家公子,他遭到歹人暗算,逃至此山,我想问问各位可曾见到过一白衣男子?” 听见他们是寻人,常嬷嬷稍稍放松下来:“我刚刚回来,不曾见到。不知你家公子是何模样,我对这山中熟悉,可帮你们寻一寻。” 卫林描绘容貌,绿芙越听越熟悉,她正犹豫怎么开口,忽然,“嘭”的一声,里屋传来重物落地的声音。 “姑娘,是姑娘。” 绿芙最先反应过来,她担心裴洛出事,疾跑进屋。 木门一推,屋中景象一览无余。 身穿白袍的男子半坐在床上,目光错愕地看向前方。 床边的小板凳倒在一旁,裴洛跌坐在地上,小姑娘眼眶湿润,眼中留有恐惧。 窗台上的花瓶砸落在地,泥土溅出来,染脏小姑娘的衣裙。 “姑娘,你怎么了?有没有受伤?”绿芙赶紧去扶裴洛,不忘愤愤看一眼林时景。 屋中情形怎么看都像是林时景欺负人家小姑家。 卫林轻咳一声,试图解释:“想来是有什么误会。” 他家公子一向端方如玉,怎么可能欺负一个小姑娘? 可是这情形…… “姑娘,你怎么样?别吓我呀。”绿芙见裴洛没有反应,着急起来。 裴洛有些茫然地看向她,又看了看屋中多出的那些人,慢慢反应过来。 “我没事,没事。只是不小心跌倒……” “只是不小心跌倒?”绿芙质疑地反问。 裴洛有些不好意思地搅着手指,“真的是不小心。” “没事便好,只是这位公子是……”常嬷嬷隐约猜到男子的身份。 卫林适时道:“这是我家公子。想来是两位姑娘救了我家公子,多谢。” 卫林拱手道谢,又上前去询问林时景伤势。 “没事,修养几日便好。” 林时景不甚在意右臂上的伤口,他看向站得稍远的小姑娘,小姑娘眼角缀着泪珠,眼中恐惧倒是少了许多。 他刚醒时,这小姑娘睡得正香,他不想扰她,并未出声。后来她似乎做了噩梦,他想唤醒她。 不想刚碰到她肩头,她忽然惊醒,一抬头看到他,就吓成这副模样。 “刚刚吓到姑娘了,抱歉。”林时景温声道歉。 裴洛惊讶地抬头看他,听见他道歉,忍不住有些脸红。 她晨起太早,守着守着就睡着了。 一开始睡得也还安稳,但不知怎么回事,她总感觉有人在看着她。 她梦到在林中救人,她正费力地将人抱起来,不想那人忽然睁开眼睛,恶狠狠地盯着她,拿起长剑就要刺她。 他不听她解释,拿着剑追着她跑,她跑啊跑,猛地惊醒,一抬头就看见梦中人正看着她。 白日见鬼,不过如此。 “你,你醒啦,身体还不舒服吗?” 裴洛上前几步,因为心虚,说话都有些结巴。 林时景轻轻摇头,笑容温和:“好多了,多谢姑娘相救,在下必不忘这份恩情。” 林时景说话不疾不徐,嗓音清润,似山间清泉划过心间,清澈明朗。 裴洛听他说完,有些呆呆地看向他。 在林中时,他语气狠厉,目光凌寒,才叫她做了噩梦。 可现在,面前的公子说话和气,身上凌厉气势全无,反倒像书上描写的那些温润如玉的公子哥,一身白袍更是衬得他超然于尘世之外。 小姑娘不说话,林时景任由她看,见她眼中似有困惑,问道:“怎么了,可是有什么问题?” “没有没有,”裴洛摇了摇手,唇畔勾起露出甜甜的笑。 她轻快地道:“原来你不凶啊。” 第3章 她不怕 窗外清风悠悠,裴洛坐在石阶上,将刚刚惨遭撞击的花重新栽种回新的花盆里。 经历一番“磨难”,花朵显得有些焉吧,裴洛轻轻摸了摸花瓣,小声道歉:“抱歉啊,让你受苦了。你放心,我一定会好好照顾你的!” 小姑娘不觉有人在看她,盯着花自言自语许久,仿佛在哄一个闹脾气的孩子。 林时景收回目光,轻轻关上窗户,“查到了吗?” “第一波人确实是临榆县令派来的人,为了账本而来。但第二波死士,武功远远高于他们,且手段狠厉。属下只与其中两三个纠缠,已觉很难对付。 “是属下糊涂,未曾想到临榆县内还有此等高手,才致公子孤立无援,受此重伤。” 卫林满目愧疚,林时景扶住他的手臂,拦住他下跪的举动。 “不必愧疚,当时我的预判有误,并不是你的错。” “若是临榆县令派来的那些杀手,也不能将我伤成这样。” 卫林一怔,很快反应过来:“公子的意思是,临榆县里还有其他的势力?或者,临榆县令背后还有他人在护?” 林时景不答,他立于桌前,思索半晌,提笔写信。 “你送此信送给霍昭,让他小心行动。” “属下明白。” 卫林将信收好,忽又想起一事:“公子这几日要待在哪里?临榆县里定有许多人在寻公子。” 一击不成,临榆县令夺不回账本,必会再次行动。 卫林看着这间小屋,他觉得这里很适合养伤。 只是……经过刚刚那番事,那小姑娘身边的丫头和嬷嬷看他们的眼神可不友善。 “公子,要不……” 话音未落,屋外传来轻轻的敲门声。 卫林及时止住话,他开门,意外地看见屋外的小姑娘。 裴洛手中抱着一盆花,对他笑了笑,试探地问道:“我能进去吗?有没有打扰到你们?” “进来吧。”林时景温声答道。 卫林见势先离开。 裴洛抱着花盆走进去,将花盆放在桌子上。 林时景看着花盆里的蓝色小花,又看向裴洛,“这是……” “这是送给你的。我就是因为挖它,才发现叶片上的血迹。我觉得你和它有缘,你伤又未好,看着它也会轻松许多。” 蓝色小花微微摇摆,林时景看了一眼,想到先前在林中的事。 他警惕心强,又是在重伤情况下,自不轻信他人。 林时景起身,目光略带歉意:“当时是在下鲁莽,才险些伤了姑娘。姑娘刚才被吓到,可是因为我?” 林时景聪慧,不难猜到裴洛看到他如同见鬼一般的原因。 裴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睡着的时候,总能感觉到有人在看着我,所以做了噩梦。” 裴洛浑然不知看着她的人,正站在她面前。 林时景猜到他做噩梦是因为自己,倒没想到是因为他看着她的缘故。 小姑娘胆小,只怕他上午那模样真的是吓到她了。 林时景沉默半晌,右臂传来疼痛感,他面色依旧如常,眉间不曾皱一下。 他看着有些羞赧的小姑娘,轻声道:“既如此,那我今日便告辞。还是多谢姑娘的救命之恩,等我此间事了……” “你要走?”裴洛一下急起来,她瞪大眼睛看向林时景。 小姑娘一双杏眼湿漉漉的,清澈透亮,里面盛满了焦急。 林时景一顿,点头:“住在这里不方便,也不好再麻烦……” “不麻烦,不麻烦……”裴洛一个劲地摇手,不想林时景误会,“你伤势很重,胡大夫说了,这些日子你要静养。你要是胡乱走动伤势加重,那我岂不是白白救你?” 裴洛反过来劝说。 她说完,又有些心虚,生怕别人觉得她是在强留,一时不太敢看林时景。 “可……你不是怕我吗?” 头顶传来一道温润的声音,小姑娘迅速抬头看向对面的人。 “怕?” “嗯,你刚刚很怕我。” 吓得撞倒花瓶跌坐在地上,这不是怕是什么? 裴洛有些着急,她以为这件事已经过去了,怎么又提起来了? “我那不是怕你,是怕梦中的你。” “可那也是因为我,你才做噩梦。” 话虽如此,可她现在不怕了呀,小姑娘心中嘀咕。 林时景看她急得不知如何反驳,有些想笑,又忍住。 “所以,你还是怕我。” “不怕,”裴洛忽然大声道,她急急往前一步,“我现在不怕你了。” 小姑娘认真又肯定地点头,生怕林时景不信。 她说完,盯着林时景看。 林时景沉默地回视,不说留下还是离开。 渐渐的,裴洛满心失落。 她丧气地低头,“好吧,那你下山一定要注意安全,伤口那儿千万不能沾水……” 小姑娘还在絮絮叨叨叮嘱,对面的人慢慢坐下,不疾不徐道:“那我若想留下,姑娘愿意收留吗?” “下山后一定记得静养,不要……欸,你说什么?” 裴洛猛地抬头看向林时景,满目惊喜。 那双小鹿一般的眸子瞬时恢复亮光,舍不得叫人让她失望。 “我说,”林时景一字一句,笑容清和,“请姑娘收留。” “好。”裴洛欢快地应下。 小姑娘开开心心准备离开,刚走到门口,又听见身后人问道:“不知姑娘可曾见到在下那柄长剑?” 裴洛脚步一顿,心口咚咚直跳,“没有,许是丢在林中……” “好,我会派人去寻。” 裴洛不想林时景这么快相信她,她捂着不安跳动的心,赶紧跑回自己房间。 裴洛打开衣柜,一眼看到柜子中藏着的长剑。 她拧眉看着那柄长剑,剑鞘上花纹繁复,剑柄处刻有一个“林”字。 这把剑很好看,就像它的主人一样好看。 可现在它主人找不到它了,会不会着急? 小姑娘搅着手指,心里天人交战。 黄昏时分,一股浓郁的汤药味飘进小屋。 裴洛站在门口处,看着林时景面无表情地喝完一碗药。 她赶紧捧出早已准备好的糖酥,递上前:“你快吃一块,解解苦味。” 林时景一怔,看着糖酥有些怔愣。 卫林端走药碗,一回头就见自家公子面前摆着糖酥。 他正要开口解释,林时景淡淡看了他一眼。 “好,谢谢。” 林时景拿起一块糖酥,轻轻咬上一口。糖酥入口松软香酥,但却有些甜得过头。 裴洛眼巴巴地看着林时景吃完一小块,睁着大眼睛问道:“好吃吗?是不是很甜?” “嗯。”林时景放下手中的半块糖酥,轻笑点头。 “那你多吃点。我这里还有很多,这些都留给你。”小姑娘抱出一袋糖酥,十分慷慨地推到林时景面前。 林时景哑然地看着那袋糖酥。 卫林忍不住笑出声,见林时景看过来,他立马收住笑容,转身出去:“我去看看厨房要不要帮忙。” 小姑娘殷切地看着,林时景收下那一袋糖酥,“好,多谢姑娘。” “不谢不谢,”裴洛见他收下,松下半口气,谨慎再谨慎地问道:“假如,我说假如,我对公子说了一句谎话,公子可以看在这一袋糖酥的份上原谅我吗?” “谎话?”林时景反问,眉梢微微挑起。 裴洛赶紧强调:“只是假设。” 小姑娘就差没在脑门上写出“心虚”两个字,林时景看着她着急的样子,眉眼晕开笑意,薄唇轻启低笑出声。 裴洛一脸茫然地看着他,不明白他笑什么。 她离得近,看清楚林时景笑颜展露的过程。 满心疑问渐渐消失,小姑娘呆呆看着对面人,忍不住道:“君子世无双,说的是你吗?” “嗯?” “你长得很俊俏。”小姑娘直白地夸赞。 俊俏。 林时景挑了挑眉,决定把这句话当成纯粹的夸赞。 “这袋糖酥我收下。不过……” 话题回到正轨,裴洛一下子紧张起来。 林时景清然一笑,“你不适合撒谎,日后若要说谎,记得对着镜子好好练习。” 裴洛:…… 她怎么觉得这句话怪怪的? 所以,他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撒谎? 心虚的小姑娘没问出答案,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晚上又梦到那人。 这次不再是凶巴巴的他,只是冷冷淡淡地看着自己,简略地吐出三个字:“拿出来。” 清晨时分,外面淅淅沥沥地下起小雨。 裴洛在雨声中清醒,她看着床幔许久,才慢腾腾地起身往外走。 外面斜风细雨,裴洛穿戴好,坐在廊下,拄着下巴看着外面的雨。 天尚未透亮,远处也只露出点鱼肚白,天地昏暗,雨声不绝。 林时景推门而出,一眼看到坐在廊下的小姑娘。 小姑娘没有白日的活跃,一人孤身坐在那里,双目失神地看着落雨。 那种孤寂,不该是她这个年纪有的。 林时景折身回去,裴洛不觉身后动静。 她听着雨声,好像在其中听见了谁人的说话声,声音温柔。 她看着那片雨,伸手出去,雨水落到掌心,啪嗒一声,将她的心口击得泛起丝丝疼意。 一阵冷风吹来,裴洛打了个冷颤。 忽而,肩上一重,身后有人温柔出声:“莫贪凉。” 第4章 开解 裴洛一怔,她有些僵硬地坐在那里,耳边那道声音和雨中的声音重合。 “小洛,莫贪凉。” 她猛地起身看向身后,看清楚身后人是谁,目光瞬间变得失落。 “你怎么这么早起来?是伤口不舒服吗?”小姑娘掩去失落,笑着关心。 林时景看着她勉强勾出的笑容,不戳穿:“我一般都这个时辰起。” 山林雨势渐歇,淅沥小雨尚未落尽。 林时景揽袍坐下,拍了拍身边的位置:“坐下吧,这雨应当还有一会儿才停。” “你喜欢看雨?” 裴洛坐下,揽紧肩上的披风,看向身侧人。 “比起看,我更喜欢听。不同时节不同之地雨声,不尽相同,各有千秋。” “我娘亲也说过这样的话。”裴洛一说完,兀自怔住。 两人同坐廊下,四下只有噼里啪啦的雨声,一声声砸进人的耳中。 裴洛沉默地看着那雨,听着那雨声。 直到小雨将尽,她才低声道:“以前,我娘亲总喜欢带我看雨。后来……她走了。” “从那以后,只要一下雨,我便会醒。嬷嬷说,亲人逝去带来的伤痛,会随着时间慢慢变淡。但是,好像不是这样。” 母亲离去前,裴洛不懂“生离死别”的意思。 但当她握着母亲冰凉的手时,她终于明白什么叫“撕心裂肺”的疼。 “嬷嬷说,总有一天我会渐渐遗忘,遗忘娘亲的声音,遗忘娘亲的样子。她说,到那个时候,伤痛不再,我也早已往前走出很长一段距离,就算回头看,也不会难过。可是……” 小姑娘停顿许久,哑着嗓音道∶“可是我现在很难受。我也害怕,害怕有一日真的忘了娘亲的声音,忘了娘亲的容貌。我不想那样。” 所以,即使难受,她也想记着。 外面雨停,小姑娘的眼中红通通的,仿佛下一刻就要哭出来。 偏偏,她没有哭出来。 一方白色的帕子忽然落到裴洛的怀中,林时景看着落雨后的竹林,缓声道:“不一定要忘记。” 裴洛一怔,看着白色帕子,心头一跳,“不忘记,不会一直痛苦吗?” “那你想到令堂,只有痛苦和悲伤吗?” “不会。有时候也会想到很开心的事情,想到我跟着娘亲学刺绣、逛桃林、看日出……” 裴洛说到一半,忽然有些明白林时景的意思。 林时景拿着那方帕子,轻轻擦掉她眼角的泪水,“所以,你看,不全是悲伤。” “你嬷嬷说得没错,时间会渐渐淡化悲伤。也许有一天,你真的记不住你娘亲的容貌和声音。但是,那些过往,那些铭刻在心底的回忆,不会消失。你的娘亲,她会永远活在你的心底。” 林时景声音清朗,仿佛一阵悠悠清风吹走裴洛心中的那团迷雾。 她有些明白他的意思:“所以,不需要刻意去遗忘,也不需要刻意去记着,是吗?” “嗯。”林时景欣然一笑。 小姑娘很聪明,一点就透。 只是再聪慧的人,在逝亲之痛面前也无法保持通透。 裴洛点点头,她思虑许久,抬头眉眼弯弯地看向林时景,“谢谢你,谢谢你和我说这么多。” 小姑娘眼睛透亮,棕褐色的瞳孔里倒映着身侧人的影子,犹如夜间明亮的星子。 林时景看着那双眼睛,指尖轻敲椅面,话锋一转:“不过……” “不过什么?” “姑娘为何要将在下的剑藏起来?” 四下空气瞬间凝固起来,裴洛微张着嘴巴看着林时景,眼里满是震惊。 渐渐的,这震惊消失,变成无所掩藏的羞愧。 小姑娘紧张地拽着自己衣袖,“我,我……”,结巴好几次,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林时景倒也不急,耐心地等着她回答。 裴洛低着头,都能感觉到头顶那道淡淡的目光。 她心中纠结许久,一个猛起身,快速道:“我马上回来。” 小姑娘快速跑回屋内,林时景看向她仓促的背影,唇畔勾起。 等裴洛回来,他又恢复那副淡淡的模样,瞧不出喜怒。 裴洛见他不言不语,心中更是忐忑。 她抱着长剑,小心地放到椅子上,又收回手,像一个犯错的孩子一样站在林时景面前。 “对不起,我不该将你的剑藏起来。” 小姑娘也不找理由,直截了当地道歉。 林时景看了眼完好无损的长剑,摩挲着剑柄上的花纹,抬眸看她:“为何不解释?” “啊?”裴洛茫然抬头。 “拿它,不是因为害怕我醒来后,拿剑伤你吗?” “你怎么知道?” 裴洛瞪大眼睛,说完又觉得不对,捂住嘴巴,有些后悔。 这不等于承认她先前很怕他吗? 任何人被这样防备都不会开心吧。 “不管怎样,我把你的剑藏起来,就是我的不对。你要是觉得生气,可以骂我。”裴洛鼓足勇气说完。 其实今日他不提,她也会找个机会把剑还回去。但事已至此,再多解释也掩盖不了她撒谎骗人的事。 林时景轻轻点头:“你既这样说,那……” 裴洛的心高高悬起,她甚至想到了林时景会不会因此生气离开,整个人愈加紧绷。 “便罚你将剩下的糖酥都交出来。” “欸?”小姑娘诧异抬眸,差点以为自己听错。 她不放心地确认:“只要糖酥?” “怎么,舍不得?”林时景眼角漫开笑意。 裴洛见他笑了,狠狠点头:“舍得,当然舍得。” 小姑娘性子急,说完就要去取糖酥。 林时景及时喊住她,“不急,我还有一个疑问。” “你问。” 林时景单手握剑起身,将剑放在她面前,“为何想要一把剑?” 如果说最初是为了防他,裴洛才将剑藏起来。 那昨日他相问时,她便可实话实说,哪怕随便编个理由都行。 可她偏偏选择撒谎。 小姑娘不想还剑,她想留下这把剑。 裴洛有些呆愣,她反应许久,才喃喃道:“为什么我想什么,你都知道?你能看到我的想法吗?” 林时景挑眉,“当然,不能。” 不过小姑娘眼睛太干净,心思又纯粹。 林中昏迷前,他也是因为那双过于澄澈的双眸,才放下警惕之心。 “好吧,我确实想要一把剑。” 裴洛看着那把剑,停顿良久才继续:“我想,有了剑,会不会就像话本中的那些侠女一样,可以保护自己想要保护的人。” 母亲过世前,裴洛从不觉人心险恶。 母亲过世一个月,裴洛终于明白,哪怕是至亲之人,也并非全是良善之辈。 “我太弱小,什么都做不到。” 裴洛低着头,林时景却仿佛能看到她眼中的自责。 他不再多问,反手收剑,“男子用剑过重,你不适合。我让卫林去寻一把女子用的轻剑送你。” “你要送我?”裴洛惊喜抬眸。 “嗯。” 小姑娘眼中的颓丧一扫而空,林时景看着她笑,心中烦闷稍减。 他淡淡地看了一门扉后,常嬷嬷见他看过来,赶紧擦了擦眼泪离开。 林时景收回目光,听着小姑娘描述幻想中的轻剑,掩下思索。 黄昏时分,远处浅蓝色的天空渐变成粉色,霞光将整个天空染红。 林时景斜靠在窗前,晚风轻悠,裴洛正在院子里逗着蓝羽玩。 “查清楚了吗?” “回公子,那两人似乎不是冲着公子来的。” 林时景目光一顿,微微蹙眉。 “他们似乎在确认这里住着些什么人,看起来认识裴姑娘。” 如此,便是冲着裴洛。 一个小姑娘带着嬷嬷和丫鬟上山居住,要么是无家可回,要么是家中之人为难。 林时景想到裴洛说自己“无用”时的表情,她不是不懂,只是将那些心事都藏了起来。 “拿着这个,去找人打一把轻剑出来。” 林时景收回目光,走到桌前将刚刚画好的图纸递给卫林。 卫林看着图上女子用剑的款式,有些诧异:“公子要送给裴姑娘一把剑?” “怎么了?” “姑娘家一般不都喜欢首饰衣裳珠宝之类的吗?公子送一把剑,会不会有些……” 不太投其所好? 林时景听出他的意思,轻笑摇头:“不会,她会喜欢。” “是这样吗?”卫林持续表达疑问。 林时景不理他,将画纸平铺在桌面上,备好画笔颜料等物。 卫林见自己被忽视,很自觉地收好图纸,转身就要出去。 “等一下……”林时景想了想,多吩咐了几句。 夜幕降临,裴洛盯着林时景喝完一碗药,立刻把糖酥推到他面前。 “快吃,我闻着都很苦。” 林时景拿起糖酥的手稍稍顿住,又像无事人一样把糖酥吃完,吃完一块不忘补充:“不苦了。” “那就好。” 裴洛见他面色如常,毫不怀疑他的话。 她坐在椅子上,脚尖轻点地面,眼睛时不时往桌子上看一眼,又佯做不在意地收回目光。 林时景轻轻把碟子推到她面前,“吃吧,我还有很多。” 可不得有很多,常嬷嬷买的大半糖酥都在他这儿了,裴洛更是一个没留下。 小姑娘眨了眨眼睛,还是没忍住吃了一块。 然后,一块接一块。 转瞬一碟子糖酥见空,小姑娘满足地眯起双眼,仿佛一只正在沐浴阳光的慵懒猫咪。 林时景倒了杯茶水推过去,裴洛小口喝完,忽然听见身旁人问:“能描述出你娘亲的容貌吗?” “什么?”裴洛困惑地侧眸。 林时景轻轻一笑,声音清润,“不是怕忘记吗?我帮你画下来,便不会忘了。” 第5章 送画 “可你受伤了呀,”裴洛把茶杯放下,站起来连连摇手,“不用为了我特意画像。大夫说了,你要好好静养一段日子,千万千万不能让伤口裂开。” 裴洛眼中是真切的担忧,林时景眉目舒展,抬了抬左手:“可我还有另一只手。” “左手,你能用左手写字画画?” 裴洛小碎步跟在林时景身后,看着他走到书桌前,提笔在宣纸上落下一个“裴”字。 林时景落笔力道遒劲,笔锋凌厉。 裴洛看着那个“裴”字,忽笑道:“这字很像你一开始给我的感觉。” 气势凌寒,扑面而来森然杀气。 “那现在呢?” “现在啊,看着倒和你的气质很不符合。” 今日林时景依旧是一身素雅白袍,眉眼温润有度 他提笔站在书桌后,浑身颇有儒雅之气。 面上神色柔和,一双丹凤眼深邃乌黑,鼻梁高挺,薄唇透着淡淡的粉色。 裴洛看着俊俏公子兀自出神,林时景浅然一笑,手中毛笔在指尖翻转方向,鼻头不轻不重地敲在裴洛的额头上。 “回神。” 淡淡的两个字立刻拉回失神小姑娘的注意力。 裴洛歪着脑袋看着桌子上的颜料,她这里是没有这些东西的,上午时这里也没有。 所以,他是特意为了她添置这些画笔和颜料的。 “昨日大夫说了,你不能太过操劳。作画时间过长,不如等你好了再……”裴洛还是担心林时景的伤势。 她是亲眼见到那伤口的,自知道不能轻易痊愈。 “我心中有数。” 林时景提笔落下,是一片粉色的桃林。 傍晚的余晖下,整片桃林笼罩在一片烟粉色的霞光中。 裴洛看着他作画,视线随着他笔端耳动,渐渐也忘记刚刚的劝说。 林时景轻声询问她母亲的容貌,裴洛细致地描述。 桃林中渐渐出现一个女子,身穿青色衣裳,笑容温柔地看向身侧。 眉目清晰,音容笑貌一如裴洛记忆中的模样。 她微微睁圆眼睛看着这副画,她看着桃林中的母亲,眨了眨眼睛眼眶湿润。 林时景抬眸看见沉默的小姑娘,画笔一收,转瞬又落在女子身旁的位置上。 女子身旁位置过于空旷,裴洛一开始便觉得有些奇怪,现下便明白是为何。 林时景在画中女子身侧勾勒出一个女童的身影,女童一身粉色衣裳,烂漫天真。她踮起脚似要够枝头的桃花,奈何太矮够不着。 女子笑看着她玩闹,一阵清风悠悠吹来,桃花落在女子的肩头,小姑娘的裙摆,桃花雨纷纷扬扬,如梦似幻。 林时景放下画笔,裴洛依旧呆呆地看着那幅画。 明明只是一副纸上画,她却好像真得看到母亲曾经带着她桃林玩乐的情形。 她眨了眨眼,有些忍不住,回忆涌现,思念成疾。 小姑娘赶紧背过身子,泪珠一颗颗落下,她擦了又擦,可怎么也擦不完。 好丢脸,竟然在别人面前哭出来,不能再哭了。 心中这样想,偏偏眼泪失禁。 “难受便哭,不必忍着。”林时景的声音稳稳地传过来。 他站在书桌后面,将一方白帕递到她身前。 小姑娘有些仓促地接过帕子,林时景不再多言,静静等着她恢复情绪。 半柱香的功夫过去,裴洛从回忆中脱身,她顶着一双红通通的眼睛转身,低垂着脑袋将帕子送还。 林时景伸手欲要接过,裴洛又迅速收回帕子。 她不好意思地捏着帕子,余有鼻音道:“我,我洗干净再还你。” 林时景恍然一笑,“好。” 他微微推开窗户,那镇纸压住画纸四角,晚风轻轻吹进来,缓慢吹干纸上的颜料。 “画先放在我这里,明日我拿给你。” “好。”裴洛乖巧地点头应下。 她又看了一会儿那画,临要走时忍不住回头问他:“你为我作画,又要送我一把剑,那我能为你做什么呢?” 林时景眉目染上笑意,温声道:“你救了我啊。” 救命之恩,无以为报。 他能做的不过是这些细碎的事情,更谈不上需要她回报。更何况,他也不能在这里留太久,能做的更有限。 裴洛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也不知听进去林时景的话没。 卫林大跨步地进屋,转身关门的瞬间,看着裴洛回到自己屋中,将门关严实。 他走上前,低声汇报打听来的消息:“属下派人跟着那两人,一直看他们进了裴宅。不过一柱香的时间,两人笑呵呵走出来,怀中都塞了银袋子。” 裴宅。 林时景低眉敛目,看向画中的女子。 此来临榆县,他早已将城中情况摸清楚。 裴宅在临榆县亦有名声,早年裴老先生过世前,将家中产业一律交由他的大女儿裴音掌管。 裴音自小跟在父亲身边学习打理产业,老先生过世后,她将裴家生意做得更上一层楼。 此去,卫林将消息打探得更加详细。 “裴老先生最是疼爱大女儿,裴娘子的夫君亦是入赘至裴家。永靖六年,裴娘子的夫君参军北上,后第二年,西炤生乱,他……死在战场上,连尸骨都没寻回。” 林时景瞳孔微微一缩,指尖轻触到画中的小姑娘。 按照裴洛的年纪去算,她从未见过自己父亲。从小到大,她的身边只有母亲。 “裴老先生不是还有一个儿子吗?” “确实还有一个庶子。只是裴二爷不擅经商,为人有些懦弱。裴娘子主动让他管理过家中产业,只是无一盈利。听说当初裴老先生过世前,裴二爷爷曾因为家产一事闹过。后来,也不知怎么协商的,并未分家。 “如今裴姑娘住在山上,裴宅里便只有裴二爷一家。” 所以,那两人是受了谁的指使显而易见。 派人偷偷摸摸过来查看这里住着些什么人,能打什么如意算盘? 林时景沉下双眸:“你盯着些,若是明日还有人过来,把他们丢下山。” 翌日那两人果真又来查探。 卫林连影子没让他们见着,便把他们丢下山。 两人一瘸一拐地回去,等到了裴宅,裴如月看到浑身狼狈的两人,眉间一蹙:“怎么回事?不是去让你们确信人还在不在吗?怎么弄成这副样子?” “回姑娘,小人本来走得好好的,谁成想他脚底一滑,连带着我一起跌下山去。” “哎,你怎么血口喷人,明明是你把我拉下山,哪里是我……” 眼见着两人争执起来,裴如月重重放下茶盏,“好了,自己愚笨还要反过来怪别人,滚。” 两人唉声叹气地离开,裴如月思索半刻,吩咐丫鬟:“再找人去山上看看,务必确定裴洛那丫头藏的男人还在不在。” 丫鬟领命下去,午后,又两个人垂头丧气地回到裴宅。 裴如月看着分外狼狈的两人,怒从心中起。 “我还不信了,这落云山还上不去不成?” 裴如月一甩袖子,立即让车夫备马,出城上山。 她想着若是上山见到裴洛藏着的男人,必要站在道德高地狠狠训斥她一番,再以长姐名义将她带回来,交由母亲管教。 至于那个“奸夫”,自也不能轻饶。 最好将这件事闹得满城风雨,让裴洛再无与她争的可能。 裴如月心中的美好幻想尚未实现,她提着裙摆走在一个小滑坡的前面,正想着待会儿怎么训斥裴洛。 忽然脚踝上传来一阵剧痛,她一个没站稳,脚踝一扭,顺着小滑坡就滚了下去。 丫鬟目瞪口呆地看着,直到滑坡底下传来裴如月的痛呼声,她才猛地回神,急急忙忙地跑过去。 “姑娘,你怎么样?有没有受伤?” “脚,脚……”裴如月痛得说不出话来,指着脚踝。 她一身衣裳沾满枯叶,发髻散乱,配上痛得扭曲的脸,活像一个疯婆子。 丫鬟看着她狼狈的样子,不敢多说话,想要把她扶起来。 奈何裴如月疼得厉害,她只好跑下山去找人。 裴如月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滑坡底,一阵风吹来,林中似乎传来某种奇怪的声音。 裴如月后背升起一层冷汗,她抱着双臂瑟瑟发抖,欲哭无泪:“这山上不会真的有什么脏东西吧?” 话音刚落,远处似乎传来狼叫的声音。 大白日里,裴如月却觉得阴风阵阵,她来不及管脚疼,一个麻利爬起,顶着鸡窝般的头发一瘸一拐,疯狂往山下疾走。 卫林坐在不远处的树上,看着狼狈逃离的人,翻身离开。 裴如月吓得仓皇逃离的消息传上来时,林时景正拿着一个油纸袋走向院外。 听见卫林的话,他眉梢都没动一下,缓步走向裴洛。 院外裴洛正在给墙角的花浇水,听见身后的脚步声,她放下水壶,深呼一口气,从袖中拿出一条白色的帕子。 “裴姑娘,我有东西送给你。” “我有东西送给你。” 一前一后两道声音,偏偏尾音同时落下。 林时景拿着油纸袋递上前,裴洛双手捧着白手帕。 林时景看着面前熟悉的白帕,微微挑眉:“拿我的帕子,送我?” 第6章 改变 “不是,不是,”裴洛急得脸红,“这确实是你的帕子,但是,但是……你看这里。” 裴洛展开手帕,露出手帕的一角。 原本素净的白帕一角绣着两朵梨花,梨花花瓣洁白,花蕊粉红,绣在帕子一角精致又不显眼。 林时景微眯眸看着那张帕子。 昨夜裴洛去而又返,话题左拐右拐,最后问他最喜欢什么花,原是为了这个。 “你,你不喜欢吗?”裴洛试探地看向林时景,他面色淡然,看不出喜怒。 小姑娘有些心虚了,拿着帕子的手往回收,“对不起啊,是我不该擅作主张。你要是不喜欢的话,我,我让嬷嬷明日去寻一张同样的帕子还给你。” 她只是觉得自己该做些什么,看见帕子便想到了这儿,但仔细想想,这样确实有些不礼貌…… 裴洛心中不断自责,林时景长臂一伸,修长的手指拽住那张帕子,从裴洛手中抽走。 “谁说我不喜欢?”他声音淡淡的,听不出喜恶。 裴洛抬眸看他,却见他眉眼间晕染出浅浅笑意,矜贵又温雅。 小姑娘松下一口气,“你喜欢就好。” 她说完,眼睛好奇地看向那个油纸包,搅着手指,不知该不该问。 林时景察觉到她目光,故意拿起油纸包,佯做不在意地抬高。 油纸包里的香味离得更近,裴洛闻出了甜甜的味道。 小姑娘终于忍不住,食指小小指向油纸包,“这,是送我的吗?” “你猜。” “你刚刚说要送我东西,可你手中只有这个油纸包。”裴洛补充道。 “嗯,没错。”林时景语气依旧淡淡的。 小姑娘有些纠结了。 她一会儿看看油纸包,一会儿看看林时景,这下真没法确定是不是送给她的了。 林时景看着她茫然又困惑的样子,轻咳一声,唇角微勾。 他手一伸,将油纸包递到裴洛的面前,“送你的。” “真的?”裴洛犹有些怀疑。 林时景轻笑出声,“真的,不骗你。” 小姑娘这才放下心,开心地接过油纸包,迫不及待看向里面。 油纸包里放着糖酥、果脯、蜜饯、软糖、炸腰果和豆沙糕等等不同的小点心。 每样数目不多,但重在齐全,正好能叫人尝个新鲜。 裴洛尝了一个酸酸甜甜的蜜饯,看见绿芙在不远处瞧着自己,立马抱着油纸包过去分享。 小姑娘的快乐简单得很,对人的好感也容易建立。 明明才几天的功夫,绿芙对林时景的感官就好了大半。 林时景站在原地,看着廊下吃得开心的两只小馋猫。 卫林提醒得不错,小姑娘想要一把剑,或许有喜欢的成分在,但更多是抱着想要保护家人的想法。 但果脯蜜饯这类东西不同,这是真切能让她感觉到愉悦的东西。 “你要吃吗?”裴洛不知什么时候又跑回来。 她拿出来一个黄色的糖果,在林时景面前扬了扬。 林时景想说不吃,小姑娘还没等他开口,就拉着他的袖子轻轻晃了晃,“你尝尝嘛,可好吃了。” 小姑娘仰着脑袋看着她,棕褐色的眸子亮晶晶的,就像一只乖巧求抚摸的小猫咪。 林时景听着那软糯的撒娇声,伸手接过糖果。 他指尖轻挑开糖纸,舌尖一卷,糖果落入口中。 一股酸酸的味道霎时在口中迸出。 林时景表情瞬间凝固,他迟疑地看向手中的糖纸,一直淡然的表情裂开一丝缝隙。 裴洛敏锐地看到不同。 “噗嗤,”小姑娘忍不住笑出声,捂着嘴巴笑嘻嘻地看着他,故意问道,“好吃吗?” 林时景反应过来,他努力咽下那酸到不行的糖果,指尖轻弹裴洛的额头,“恩将仇报。” “才没有,这是你送给我的,我当然要分享给你。”小姑娘理直气壮。 裴洛想起林时景刚刚的表情,又忍不住笑。 她笑得肆意畅快,林时景看着她的笑容,眼尾微挑,笑容明显许多。 —— 山中雨水渐少,裴洛很少在清晨时分听见雨声。 偶尔几次,她依然会醒过来,忍不住往外去看雨。 常常都是天未亮的时候,天地间依旧昏暗。 她走出门去,总能在廊下看到一个人的身影。 他腰背挺直地坐在那里,蓝羽扑打着翅膀飞进廊下,偶尔会停在他的肩头。 明明第一次见面很不愉快,现下蓝羽也不是很怕他。 裴洛看着蓝羽抖落雨水,微微染湿林时景肩头的衣裳。 她走出来,戳了戳蓝羽的脑袋,“你啊,每次都爱把雨水蹭在别人身上。” 裴洛话音刚落,蓝羽仿佛听懂了她的意思,振翅一飞,雨水溅到裴洛的手背上。 小姑娘哭笑不得地看着立在木架上,一脸高傲的蓝鸟。 她坐到林时景身旁,认真道:“你要对她凶些,不然她都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 林时景总是任由蓝羽胡闹,若非如此,蓝羽也可不能对他熟悉起来。 “没事,它很聪明。” 裴洛赞同地点点头,“蓝羽确实很有灵性,但这不是它任性的理由。不过……” 她话锋一转,“你每日都起这么早吗?不会觉得很困吗?” 若是没有听见雨声,裴洛不可能现在起来。 她本身有些贪睡,见林时景天天起得那么早,便有些惊奇。 小姑娘满脸好奇,林时景倒觉得平常,“大约五六岁时便是这个时辰起。” “五岁?”裴洛讶异地重复。 “嗯,”林时景想了想,“那时候要习武,要读书,时间总是不够用。起早一些便能多留些玩闹的时间。” “不会起不来吗?”裴洛发出真诚地询问。 林时景淡定地回道:“不会。” 短短两个字,瞬间让裴洛心中升起一丝羞愧。 她忽然觉得,她是不是太贪睡了? 林时景只消看一眼,便知她在想什么,他补充道:“你还小,多睡儿对身体好。” 小姑娘才十四,还没长开的年纪,爱睡觉很正常。 裴洛:…… 好像并没有安慰到。 “难怪你武功那么好,画画也那么厉害,要是我像你一样,是不是现在也学会好多好多东西了?”小姑娘开始畅想早起的人生。 林时景看着她神游天外,拿出一方白帕,声音清朗:“你的梨花绣得很好,栩栩如生。” 一句话瞬间拉回神游的小姑娘。 她看着那两朵梨花,满足地笑了笑。 雨淅淅沥沥地下着,裴洛时不时说几句话,林时景总能顺着她的话题和她聊下去。 雨声渐停,常嬷嬷走出来,裴洛笑着起身。 常嬷嬷笑着朝着林时景微微点头。 起初她是不愿意让这位公子留下来的,但这半个月以来,她清楚地感觉到姑娘状况在变好。 如若是以前,她出门看见的会是一个强颜欢笑的姑娘,可如今姑娘脸上笑意真切。 她倒是真感谢,这位公子能留在这儿。 “今儿姑娘可不能再多吃糖食,若再这样,我可要和林公子说说,再不准他买糖食予你。” “不会不会,肯定不多吃。” 两人说话声渐远,林时景回到屋中,拆开卫林一早送过来的信。 他一眼看过去,不知想到什么,眉头微皱。 卫林适时走进来,低声道:“公子,裴家那姑娘又要开始闹了。” 裴如月上次腿伤修养了十来天,她心中气不过,将这笔账算在裴洛头上。 她心里笃定裴洛在外养了野男人,跑不掉,如此放心养好腿伤,才将此事说给母亲陶氏听。 “当真如此?” “他们亲眼所见,岂能有假?裴洛那丫头还巴巴替他买衣裳,怕也是个小白脸。”裴如月不屑地撇撇嘴,满眼鄙夷。 陶氏心中计量许久,凑到裴如月耳边:“若是真的,那便是极大的好事。月儿,你听我说,你就这么办……” …… “公子,可要将他们拦住?” 林时景看向手中之信,沉默半晌,摇了摇头:“不必拦着。” 他不可能一直拦住那些人,也只有彻底解决这个问题,他才能放心离开。 雨后天空湛蓝,裴洛坐在石桌旁,歪着脑袋看着林时景。 一个花环在他指尖翻转,很快成形。 绿叶陪衬,黄色和粉色的花朵散落其间,颜色和谐又明艳。 裴洛看着成形的花环,越看越喜欢,她接过花环戴到头上。 花环上围绕着淡淡的花香,小姑娘开心地站起来,歪了歪头:“好看吗?” “好看。” 林时景眉眼微弯,他正要多说什么,注意到卫林走进来,笑意微顿。 裴洛不觉有异,她欣喜地看了一会儿花环,戴着花环转圈,裙角飞扬。 她像一只春日里的小蝴蝶,热烈又兴奋地展露自己的喜悦。 竹林那边传来一阵阵笑声,起初还很浅淡,几乎听不见。 渐渐,那笑声越来越明显。 裴洛停下,她困惑地看向竹林,想不到这时候会有谁来这里。 没来由的,她觉得那层层叠叠的笑声有些熟悉。 小姑娘不自觉往后退了一步,正要喊绿芙出来,竹林那边动静大了起来。 几个花枝招展的姑娘家笑着走出竹林,裴如月理了理鬓角的碎发抬头看向那院子。 隔着栅栏,裴洛和裴如月的视线在空中对碰。 裴洛倏然握紧双手。 第7章 诬陷 秋风扫过竹林,阵阵沙沙声响。 裴洛的目光与裴如月对上,长久的沉默。 她站在原地,隔着栅栏,似在看裴如月,但又好像不是。 她一身装扮过于朴素,素色衣裙的裙摆随风轻轻飘起,但在阳光下那么站着,偏偏又夺人目光。 裴如月不由得捏紧手中团扇。 今日上山,她特意挑了一件海棠红的衣裙,妩媚娇艳的颜色衬得她肤色白皙,不甚出挑的容貌也显得楚楚动人。 但,却比不上一身素服的裴洛。 绿芙听见动静,和常嬷嬷一同跑出来。 她看见来人,吓了一跳,赶紧走到裴洛身边,下意识地挡在裴洛面前。 裴如月见她们这么紧张,看了眼坐在石桌旁,背对着她们的男子。 男子背姿挺拔,银冠束发,一身银白云纹锦袍,看着气质不凡。 “那是谁?”有好奇的姑娘家看向裴洛。 裴如月此行邀约好几个姑娘,加上丫鬟仆人,算下来也有十来人。 一行人站在那里,压迫力十足。 “那是府中的二姑娘。二姑娘心伤过度,便搬到山上来住。她身旁的便是在府上伺候的嬷嬷和丫鬟。” 二姑娘? 众人稍稍思索,很快想起来这二姑娘是谁。 裴洛很少参加临榆县的交际圈,少时和裴如月去过一次,后来便再也不去。 所以在场认识她的人少之又少。 但是她们或多或少都听过裴洛的事。 裴音最爱这个女儿,她虽无父亲,却受尽母亲和外祖父宠爱长大。 但其他人不同,家中人或多或少有些偏袒哥哥或弟弟,如今见到裴洛,有人心中莫名有些不是滋味。 “二姑娘倒是孝心诚然,只是……那边怎么坐着个男子?”田冬儿捏着摇扇遥遥指向林时景。 其他人也忍不住好奇看过去,她们心中皆有疑问,但不能像田冬儿那么直接。 她到底是县令的女儿,后背靠山硬得很,就算说错什么,别人也不好过多苛责。 裴如月忍住笑意,叹田冬儿上道。 她犹豫地看了一眼那男子,摇摇头:“按理说,这里不该住着男子……” 一个“住”字用得很精准。 常嬷嬷听着她的话,皱起眉头。 “你们等等我,我去与小洛说几句话。” 裴如月努力做出和善长姐的模样,她跨过栅栏,走向裴洛。 其他人则竖起耳朵听那边的动静,面上倒是云淡风轻。 “小洛,这些日子你在山上过得可好?” 裴如月一边问,一边推开绿芙,她伸手欲握住裴洛。裴洛半垂眼睛,往后退半步,正好躲开她的手。 裴如月伸出一半的手尴尬地停在原处,又慢悠悠地收回,扬起笑脸:“山上到底不比家中,若是心情好些,便搬回去住。母亲和父亲都很想念你,你回去他们定会高兴。” “多谢关心。”裴洛简略地回答。 她半垂目,裴如月也看不清她的表情。 她寒暄了半会儿,裴洛都是不冷不淡的回答。 裴如月心中冷哼一声,进入正题:“你在山上住着,我原先就是担心的,生怕有个不知好歹的敢来欺负你。你这里清静,但护卫少,若是有男子擅闯……” 裴如月目光飘向林时景那边,见裴洛依旧无反应,停顿半晌还是问道:“那男子是谁?他,不是住在这里吧?” 常嬷嬷立刻反应过来,她张口就要回答:“不……” 但有人回答得更快:“他住在这里。” 四下一静,小姑娘的声音打着旋儿飘入林时景耳朵中,也入了众人的耳朵。 “他住在这里,所以,你想说什么?” 裴洛忽然抬头,清泠的目光直视裴如月,眼里坦坦荡荡,毫不心虚。 “他住在这里?他怎么能住在这里?小洛,你莫胡说。”裴如月苦口婆心地劝道。 田冬儿闻言,慢步上前,她轻嗤一声:“她都承认了,你还替她打什么掩护?她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都不嫌羞耻,你又何必替她藏着掖着?再说了,我们都在这儿,藏得住,掖得住吗?” 当然藏不住,掖不住,更何况有田冬儿在,此事只会传得更广。 这也是裴如月此行邀请田冬儿的目的。 “小洛,你糊涂啊。我原先以为你是因为姑母过世,才搬来此处,不想你……” 裴如月不再充当善良的长姐,她开始站到道德高地,训斥裴洛。 “你年纪小,想来是受了诓骗。你看看那人,如今都这般了,还背坐在那里,连看我们一眼都不敢。我念在你年幼,你此刻与我们回家,我与母亲商议帮你解决此事……” 裴如月一边说一边拉住裴洛,要带她离开。 裴洛站在原地不动,她甩开裴如月的手,冷冷地看着裴如月:“他住在这里又如何?你只凭他住在这里,想捏造出什么?” “恐怕我若是此刻与你走了,才再也说不清楚。” 裴洛不傻,自能看出裴如月的意图。 常嬷嬷想反驳,但她深知裴如月的性子。哪怕她们否认,裴如月也不会轻易离开。 “一个男子与你住在一处,你还想反驳什么?小洛,你什么时候变成这副样子了?” 裴如月“气”得险些晕过去,“我再问你最后一句,你究竟和不和我回去?” “我为何要和你回去,凭你自说自话,凭你不给人解释的机会,还是凭你表姐的身份?” 裴洛一连三个反问,毫不示弱。 “表姐”两个字亲疏顿显。 裴如月扬起右手,顺势就要打过去,“你糊涂!” 裴洛脚步一挪,裴如月手中落空,“表姐气急败坏,便要打人吗?” “你如此行为,定是那男子蛊惑了你,我定要……” “定要什么?他身受重伤,我在林中救了他。因他行动不便,我才留他在此处住下。表姐口口声声我与他住在一起,怎么,常嬷嬷和绿芙不住在这里吗?还是表姐只能看到我和一个男子在一起?”裴洛语速极快地解释。 裴如月难掩震惊地看向裴洛,在她印象中,裴洛是个十分好说话的人,可如今裴洛句句带刺,倒比她还会说话。 两人僵持,田冬儿见裴如月落了下风,摇着折扇慢悠悠开口:“裴二姑娘如此能言善辩,那你头上的花环又作何论?是不是要说是你自己编的?” 花环! 裴如月立即看向花环,裴洛想躲,不想裴如月这次手快得很。 她用力拽下花环,狠狠往地上一扔,踩上去碾碎:“这样脏的花环,你也好意思戴在头上?” 花环落在泥土中,破碎得看不清原先的模样。 裴洛垂目看着,忽然沉默下来。 田冬儿以为她被自己说中,正心虚着,便又补充道:“裴二姑娘是不知,这若是在家规严厉些的人家中,你这番作为可是要请家法,浸猪笼的。” “你胡说什么,这位公子被我家姑娘所救,何来你们所说的龌龊事情,你们莫要血口喷人!”常嬷嬷疾言厉色地反驳。 田冬儿见一个老奴也敢训斥她,笑容旋即消失:“替主子隐瞒,你这样的奴仆便是打死也不嫌过!” 田冬儿带的护卫最多,她一招手,两个护卫上前,欲要去抓常嬷嬷。 众人目光都集中在此处,无人注意到一直坐在石桌旁的人起身。 两个护卫上前,一人即将扯住常嬷嬷的手臂,绿芙和裴洛上前帮忙。 场面混乱中,林时景上前几步,抬脚一踢,正踢中一人的心窝处。 他一手握住另一人的手臂,轻松一折,那人立即白了脸色,哀嚎起来。 “滚。” 林时景声音清冷,却带着股不可违抗的威慑力。 两个护卫仓皇后退,田冬儿愤愤地看向林时景。 她看清他的模样,微微一怔,很快又将那股熟悉感抛之脑后,“放肆,你竟敢伤我的人!你可知我父亲是谁?” 林时景不在意地反问:“不知令尊是谁,才纵得女儿如此狂妄无礼。” 他弯腰捡起被面目全非的花环,拍了拍上面的尘土,转身看向裴洛,递给她。 “改日我再帮你编一个。” 裴洛接过脏兮兮的花环,她退到常嬷嬷身边沉默着。 林时景眼里浮上歉意:“今日事因我而起,我会帮你解决。” “解决?就凭你刚刚出手伤人,我父亲身为临榆县令,定治你重罪!”田冬儿一直被忽视,现下更是怒不可遏。 林时景转身看向他们,轻飘飘地道:“是吗?” “你若现在乖乖向我道歉,兴许我还能……” “那看来田县令的女儿对大启的律法不太了解。”林时景打断田冬儿的话。 他目光扫视在场的每一个人,身上温润之感尽逝,眉目间隐隐升起凌寒冷意。 田冬儿看着面容出色的男子,愈发觉得他熟悉,她心中莫名有些不安。 “按照大启律法,诬陷他人,损毁他人名声,尤其是对未出阁女子,杖二十,张榜斥责。” 言落,众人更安静。 田冬儿看着眼前面无表情的男人,记忆中有些迷糊的形象逐渐清晰起来。 她猛然瞪大眼睛,心中咯噔一声。 偏此时还有人帮她说话:“律法如此又如何?谁敢欺负田县令的女儿?” 第8章 道谢 “闭嘴!”田冬儿疾言相斥。 帮忙说话的姑娘家错愕地看向田冬儿,试探地问道:“田姐姐,你是不是说错人了?” 田冬儿不想再理这个蠢货,她上前一步,万分愧疚地道:“今日是我鲁莽了,不该随口诬陷裴二姑娘。还请裴二姑娘多多谅解,我也是听了裴大姑娘的话,才会误以为……” 田冬儿欲言又止,裴如月震惊地看向她,不懂她怎么突然态度巨变。 “田姑娘,你怎么了?” 裴如月不敢随意反驳田冬儿的话,田冬儿也懒得解释,索性将锅全推到裴如月的头上,“不管怎样,是我不该听信他人谗言。今日下山,我便去准备赔罪礼。还望裴二姑娘大人有大量,莫将此事放在心上。” 田冬儿姿态放到极低,裴洛也忍不住抬头看向她。 往日里田冬儿的嚣张她是见识过的,她不会轻易服软,除非这里有不得不让她服软的人。 裴洛看向挡在她身前的林时景,抿唇不言。 田冬儿见她不说话,只好尴尬地笑了笑:“今日是我们打扰了,我这就下山去备赔罪礼。裴二姑娘放心,也绝不会有什么流言传出。” 田冬儿一说完,恨不得立马跑路。 林时景见她如此,已知她猜到了自己身份。 “慢着,卫林。” 他一声令下,卫林带着藏在暗处的护卫立即将田冬儿拦住。 裴如月看着忽然出现的那么多人,心中惊跳,也猜到不对。 “你拿着我的令牌,替我给田县令带一句话。” “大启律法,不可违。” 一言定生死,田冬儿浑身如坠冰窖。 裴如月尚在不明白之时,护卫押着她往山下走。 走到半路,裴如月实在忍不住问道:“田姑娘,你怎么不反抗?” “反抗你个头!”田冬儿心情正烦着,说话也没那么好听,“你可知他是谁?你今日可害惨我了!” “他是……”裴如月试探地问道。 田冬儿冷笑一声,一字一句道:“远安侯和长公主的嫡子,林时景!” 裴如月和田冬儿被押下山,其他姑娘家也赶紧散去。 常嬷嬷识趣地退下,只留裴洛和林时景在院中。 小姑娘手中一直拿着那个花环,低着头一言不发,与刚刚那副能言善辩的模样判若两人。 林时景看了她一会儿,忽然走出去,再回来时手中多了许多花儿和编织用的细藤条。 他站在小姑娘面前,手指穿梭在藤条中,很快重新编出一个好看的花环。 “不气了。”林时景递上花环。 裴洛伸手接过,两个花环都在她手中,一个残破不堪,一个精致好看,便更显得原先的那个花环可怜。 小姑娘拿着两个花环,一言不发地坐到石桌边,清理旧花环上的泥土尘埃。 林时景也不多言,他坐在一旁陪着她。 桌子上放着剩余的花朵树叶,裴洛清理完泥土,林时景不时递给她花和树叶。 两人安静地坐在那里半刻多,残破的花环一点点修复,重新变得好看起来。 裴洛看着花环,松了一口气,慢慢开口:“我不会对她们生气。” 小姑娘说的是“她们”,很明显,她将裴如月和田冬儿划归在一起。 林时景有些讶异,但又莫名放心下来。 据他打探来的消息,小姑娘一直有意亲近这个表姐,但裴如月只做表面功夫,在外面更是多言裴洛的不好。 今日裴洛能那般直言反驳裴如月,着实让他惊讶。 “为什么?她不是你的家人吗?” “她,不是。” 裴洛沉默一会儿又补充道:“母亲过世第三天,我听见她在院子里说了让人很难过的话。” 裴家女眷少,裴二爷也只得一儿一女。 裴洛少时也爱亲近裴如月,小孩子心思敏感,纵使知道表姐不喜欢她,还是想要改善关系,甚至会从自身找问题。 后来,裴洛终于意识到,她和裴如月的关系只需维持表面的和善。 只是逝亲之痛太重,小姑娘下意识还是希望从家人那里得到安慰。 那天裴洛刚刚在灵堂守完一整夜,拖着疲累的身子,精神恍惚地往回走。 在这时,她听见假山后面裴如月冷漠的声音:“她可算是死了,这下再没有人和我们争了。” 一句话如同晴天霹雳,当头棒喝。 裴洛在那里站了许久,久到裴如月走了,她还站在那里。 后来陶氏追过来安慰她,她有些恍惚地看着舅母和善的面庞。 她忽然觉得,这些人好假,假到让她觉得恶心。 “从那时我便明白,他们不是我的家人。与她们生气,不值得。只是…… “我太胆小了,胆小到只敢逃避。” 常嬷嬷和绿芙都以为她是因为太伤心,才住到山上。毕竟这几间木屋,是她和娘亲共同的回忆。 可她们不知道,她也是因为害怕,胆小到不敢去面对那些虚假伪善的人,才住在山上不肯回去。 裴洛说完始终没有抬头,她沉在自己的情绪里。 林时景想了想,忽然开口:“曾经,我也像你一样,看错过一些人。” 裴洛眼睫一颤,她缓缓抬头看向林时景。 林时景淡淡一笑:“我跟你一样,选择逃避。我放弃了一直以来坚持的理想,离家远游。” “我去过最富庶的江南,亦到过最穷僻的山村。看过的风景愈多,见过的人愈多,从前那些愤懑、不甘渐渐消失。 “直到有一日,我站在窗前,外面阑风伏雨。那一刻,我忽然决定,我要回去。” “那时,我已经在外漂泊两年。” 两年,他花了两年才想清楚一些事情,才下定决心回去面对。 裴洛看着林时景,看着他含笑温润的双眼。她无法想象这样一个人,会失望到什么程度,才会选择逃避? 小姑娘低落的情绪渐散,林时景拿起修好的旧花环,不疾不徐道:“所以,你看,我也曾经是一个胆小鬼。” 他将花环轻轻戴在裴洛头上,理正,“你会害怕,会逃避,并不需要愧疚。有一日,你也会走出来,也会突然明白,曾经纠结担心的那些都不重要。” 林时景说完,小姑娘还有些呆呆愣愣。 她低着头,想了许久林时景的话。 忽然,她起身,郑重地道:“谢谢你。” 小姑娘弯腰道谢,用了最诚恳的谢礼。 林时景见她似乎想通,轻松一笑,调侃着道:“怎么突然用这么正规的谢礼?” 裴洛抬头看向他,清亮的眼睛里不染尘埃,“我知道,你就要走了。” 林时景笑容一顿,不及他开口,裴洛又接着道:“前几日嬷嬷下山,探听到表姐因为上山跌落山坡而伤了腿,听说还有几个人也在同一日受了伤。 “我以前经常与娘亲住在这山上,娘亲也找过人修过山路。他们便是再笨,也不至于同时受伤。加上今日发生的事,我想那日应该是你派人拦住了他们。” 今日裴如月和田冬儿栽赃陷害之时,林时景一直坐在石桌旁,安静得丝毫没有惊诧之意。 裴洛事后想想,有些事情也能想明白。 “你身上伤势渐好,今日也替我解决了这件事,没有继续留下来的理由。” 裴洛逻辑清楚,更何况赶人下山这件事他做得很明显,不难发现。 林时景抬眸,眼里带了几分思量,“那为何要谢我?因为今日之事?” “不是,”裴洛摇摇头,想了想,又点点头,“今日的事也要谢谢你,但不全是因为这件事。” 小姑娘抿唇安静一会儿,又道:“当初让你留下来,一方面是因为你伤势严重,但其实我也有私心,我……想找一个人说话。” 那时她困囿于思念母亲,一个人在封闭的世界里四顾茫然。 这时有一个人忽然出现,他笑容温和,说话有理有据,那双眼睛带着让人信服的力量。 裴洛那时觉得,他或许能解开自己的心结。 “你把我从困境中拉出来。虽然我救了你,但我依然要谢谢你。” 小姑娘说完,又行了一次谢礼。 她满心诚恳,不带一丝虚假。 林时景没有拦她,等她直起身,露出笑容:“我本来在想该如何告诉你离开的事,想着你这么一个小姑娘会不会难过得哭鼻子,但你比我想象中坚强很多。” 也比他想象中聪明,在受欺负时也懂得反抗。 反倒是他之前的想法显得有些多虑。 “那,你什么时候走?” “后日。” 后日,这么快。 裴洛垂下眼睛,掩住眼底的失落。 他都说了她坚强,那她一定不能在他走的时候哭,那样岂不是很丢脸? 可是,她现在就有些难过怎么办? 她刚刚是不是应该表现得笨一些的? 小姑娘东想西想,忽又听见林时景道:“下午应该会有人来。” “人,什么人?” 林时景笑着摇摇头,没回答。 午后,云朵压在树梢尖端,天空清亮。 裴洛睡眼迷蒙地走出门,脑子尚是混沌之时,忽看见有好些人从竹林那边出来。 他们两个人抬一箱东西,抬了好几箱过来。 管事的走上前,隔着栅栏高声道:“请问这位姑娘,可是裴二姑娘?” 裴洛有些呆呆地点头。 管事当即长揖作礼:“在下田府管事,今日特替田县令送来赔礼,望裴二姑娘赏眼。” 第9章 礼物 田府管事恭恭敬敬站在一边,小厮们抬着箱子进院,五个箱子整整齐齐码在一起。 裴洛看着小厮吃力的表现,有些茫然。 林时景听到动静走出来,田府管事看到他,赶紧弯腰行礼:“见过林公子。” “嗯。”林时景淡淡应下一声,他看向那几个箱子,“这是……” 田府管事立即弯腰回答:“县令得知小姐肆意妄为,竟险些受了旁人的蛊惑,有损裴二姑娘的名声。律法不可违,纵使惩处过恶人,但裴二姑娘受到的伤害不可逆。所以特派小的前来送上赔罪礼。” 裴洛闻言,混沌的脑子清醒过来。 田府管事口口声声,如同田冬儿当时一样,索性将锅全部推到裴如月身上。 田冬儿或许是受了裴如月的引导,但依当时的情况看,她分明也想不分青红皂白,污损她的名声。 假使她救下的人不是林时景,他没有什么显赫的身份背景,田冬儿又会如何做?她会不会不管真相如何,只得出她想要的结论? 裴洛想到这些,沉默不言。 田府管事又说了些什么,她没注意听,直到有人在她身旁低声问道:“怎么了,是身体不舒服吗?” 裴洛一抬头对上林时景的目光,她小幅度摇摇头,又看向管事:“抱歉,我刚刚没听清楚,你说什么?” 没听清楚,还是故意不听清楚? 田府管事掩住心中想法,又低头笑着道:“县令如律法要求,小姐和裴大姑娘皆杖责二十。” 裴洛一惊,不及反应,又听见那管事道:“依律法,还需张榜斥责。只是,两位姑娘都已哭着认错,身上之伤也需养上许久。这张榜斥责,能不能……” 田府管事欲言又止,裴洛却听懂了。 田县令真能动手打田冬儿,这是她没想到的。 若是张榜斥责,田冬儿和裴如月的名声就毁了。 两个意欲害人的姑娘家,谁人敢要? 田县令自不在乎裴如月如何,但他不能不管自己女儿。 院中静静的,偶尔传来风吹树叶的沙沙声。 裴洛垂眸,声音轻轻地道:“不必张榜斥责了。” 田府管事一喜,“裴二姑娘宽宏大量……” 林时景侧眸看向裴洛,小姑娘眼底藏着些情绪。 他想了想,眉目一抬,“但也不能就这么算了。” “啊?”田府管事夸奖的话戛然而止。 “让她们二人各写一份悔过书,签字画押,交由裴二姑娘保管。明日日落之前送上来,字迹端正,不能有一点脏污。” 行刑时,卫林看着。裴如月和田冬儿实打实受了二十棍子,现下行动困难。若是平时,一份悔过书很简单。 可在这种情况下,写下一份字迹端正,丝毫脏污不能有的悔过书,便是折磨人了。 这份悔过书也是一个把柄,田冬儿和裴如月日后再想做些什么必得掂量着。 林时景没有逼着田县令张榜斥责,却也不打算轻易绕过她们二人。 田府管事面上笑着,不敢反驳。 田府的那些人离开时,不忘将几个箱子都搬到屋子里。 箱子里放着许多大件,也有许多珍贵的首饰。 绿芙鼓着腮帮子看着那些东西,愤愤不平地道:“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还巴巴地送过来。什么赔罪礼,根本就是借口。” 裴洛笑着戳了戳她的脸,“好啦,别气啦。事情都过去了。” “什么叫都过去了,姑娘刚刚就不应该应下,让她们看看诬陷人的下场。” 裴洛不言,她把玩着一串珊瑚,绿芙依然气着:“我瞧他们都很怕林公子,姑娘怎么还要向她们服软?” “不是服软,”裴洛摇摇头,见绿芙实在气得紧,又补充道,“林公子早晚有一天要走的。” “我今日凭借一时之气,非要他们张榜斥责。来日林公子离开,你觉得田县令真的能忍下这口气吗?” 裴洛不傻,亦明白今日田县令之举的意思。 他们各退一步,海阔天空,这是最好的结果。 —— 翌日,傍晚时分。 远处烟霞灿若流光,浅蓝的天际冒出几颗星子,比月亮出来得还要早。 院中摆着一个圆桌,灶下生着火,锅子里的汤已经烧得沸腾,隔得老远都能闻见那股辣香味。 桌子上摆着切好的肉片、蔬菜、水果和糕点。 卫林跟着常嬷嬷前前后后地忙着,将椅子一一搬出来。 裴洛摆好完碗筷,一抬头听见竹林那边有动静。 她笑着抬头,看见林时景走过来,遥遥招手:“快过来,准备好啦。” 五个人齐齐坐下,裴洛坐在林时景旁边,她正要端起酒杯,和大家一起举杯。 林时景倒了杯清茶过去,取走手中酒杯。 裴洛不大开心地望向他,林时景浅然一笑:“小孩子不能喝酒。” 你才小孩子。 裴洛气鼓鼓地抱住茶杯,到底也没非要喝酒。 举杯后,大家开始动筷子。 林时景看了看身旁的“小孩子”,果然还是一副不大高兴的模样。 昨日小姑娘兴起,跑来问他今日有没有空,说他都要走了,想要大家在一起吃顿饭。 他原以为要下山吃,不想她却说想吃火锅。 他今日午后有事,便留下卫林帮忙。 回来后,小院已是热气腾腾,充满烟火气。这酒,也不知是谁备的。 林时景看了看手边的酒,拿起一副崭新的筷子。 裴洛刚吃下一块肉,满足地眯起眼睛,忽然听见耳边有人道:“张嘴。” 她下意识张嘴,一双筷子抵到她舌头上,一股奇怪的辛辣味顿时弥漫口腔。 小姑娘赶紧挥手,捂住嘴巴眼泪汪汪地看向身侧人。 “你做什么?” 她的声音很委屈,林时景倒很淡定,仿佛刚刚什么都没做。 “酒好喝吗?” 裴洛一怔,看向那双筷子。只见林时景拿着那双筷子,沾了沾酒,含笑问她:“还要尝吗?” “不尝了,不尝了。” 小姑娘使劲摇头,有些后怕地看向那酒。 明明闻起来那么香,怎么尝起来这么辛辣? 难怪他刚刚不让她喝,她还怪他。 裴洛心里升起愧疚感,她夹上好几片刚煮好的肉给他,又替他调好酱料。 常嬷嬷看着这一幕,和卫林对视一眼,忍笑不语。 裴洛一早要备酒时,卫林听见。他和常嬷嬷一合计,将裴洛和绿芙备好的果酒换成了白酒。 白酒闻着香,却辛辣得很。 两个小姑娘没喝过酒,尝了一下自不敢再多喝。 秋日夜晚凉爽,一顿火锅吃完,畅快又肆意。 裴洛有些吃撑,她坐躺椅上,有些不大想动弹。 那边卫林喝得有点多,脸红扑扑的,一伸手将绿芙的发髻拨乱,两人你追我打。 常嬷嬷也喝了不少,现下正在缓神。 现下最清醒,最安静的反倒是裴洛和林时景。 小姑娘有些懒散地靠着椅背,仰头看着那片星空。 她数到第十颗星星时,林时景忽然站到她旁边。 他垂眸看她,眼含笑意:“我之前答应要送你一把剑,还记得吗?” “当然记得。” 小姑娘眼睛一亮,瞬间从躺椅上起身。 林时景一手背在后面,裴洛眼睛亮晶晶地盯着他。 林时景轻轻一笑,拿出身后的东西。 长长的檀木盒上刻着纷飞的桃花雨,裴洛激动地打开盒子,抱出里面的剑。 剑很轻,哪怕是她也能轻松拿起。 剑鞘上雕刻着盛放的桃花,裴洛拔下剑鞘,剑锋寒光一闪。 她学着书上的动作耍了几下,收剑时忽然发现剑端刻着一个圆形的图案。 小姑娘凑近看,仔细辨认了一会儿,眉目一扬,“这是我的名字!你画的吗?” “嗯,喜欢吗?” “喜欢。” 小姑娘拿着剑,依着想象中的招式去舞。 林时景在一旁看着,不时投去鼓励的目光。 他一身月白色锦袍,静静站在那里,如同一块温润的美玉。 裴洛看了他好几眼,终是忍不住小碎步跑过来,把剑塞到林时景手中:“你试一试嘛。” 她没习过武,但林时景不同,他舞起来肯定很好看。 小姑娘期盼地望着他,林时景低头一笑,提剑走到院中。 月光泠泠,他周身也镀上一层柔光。 他侧眸看向裴洛,提剑:“注意看。” 话落,那层柔光瞬间被一道凌厉剑势破开,剑在他手中,如游龙走蛇,变换无端。 剑刃劈开落叶,转瞬又收势刺向后方。 裴洛目不转睛地看着,绿芙停下脚步,常嬷嬷也看过去。 卫林酒醉清醒半分,他见有人在院中舞剑,忽然拔剑就上去打。 裴洛小声惊呼,林时景反应很快,挡下卫林的一击。 醉酒的人剑法混乱,林时景不消片刻就将卫林手中之剑打落。 卫林脚下晃了晃,一个不稳,跌坐在地上。他不起,反而顺势躺倒,嘟囔着“这床真舒服”。 绿芙笑得前仰后合,常嬷嬷也笑出声。 裴洛眉眼溢笑,她小跑走到林时景身边,眼里充满崇拜:“你好厉害呀,比书上那些大侠厉害多了。” 小姑娘没见过多少武功好的人,林时景算第一个,也是武功最好的。 “那当然,我们公子天下第一。”醉酒的某人在地上翻了个身,大声补充。 小姑娘“噗嗤”笑出声,眼里细碎的星光浮动。 林时景轻轻一笑,将剑归鞘。 院子里渐渐安静下来,裴洛捧着下巴看着那把剑,不自觉地嘟囔道:“也不知我什么时候也能练成那样?等到那时候,谁敢欺负我,我就打他。” 小姑娘的愿望朴实得很。 林时景不言,他取下腰间玉佩,忽然轻放到桌上:“这也是送你的。” 第10章 道别 玉佩触手温润,一面刻着瑞兽麒麟,一面篆刻着林字。 裴洛拿起来仔细看了好一会儿,忽然又放了回去。 小姑娘摇摇头,把玉佩推回林时景那边:“这个我不能要。” “为什么?” “这上面刻着你的姓,玉佩价值不菲,对于你肯定有不一样的意义。所以我不能收。”裴洛诚恳地回答。 她停顿半晌又道:“而且你天天戴着它,你应该是喜欢这块玉佩的。” 她不能夺人所爱。 “当真不收?”林时景将玉佩推回去。 小姑娘又坚决地摇摇头,把目光移开。 林时景拿起玉佩,裴洛见他收回,松了一口气。 忽然,身侧人站了起来,他两步走到她面前,蹲了下去。 小姑娘一惊,立时要站起来。 林时景抬手示意她坐着,将玉佩轻轻放到她怀中,“你说得没错,这玉佩对我很重要。不过与其这样说,不如说是对林家人很重要。” 小姑娘从未问过他是何身份,哪怕昨日那件事过后,她也没问。 起初,林时景以为她是不想窥探别人的隐私。 后来,他站在屋外,听见屋内的小姑娘说:“林公子早晚有一天要走的。” 小姑娘看得很透彻,她清楚得明白她不能依靠一个陌生人,哪怕她是这个陌生人的救命恩人。 “你不问,但是我住在这里半个多月,我总要让你知道我是什么人。 “我的母亲是当朝长公主,父亲是远安侯,我是他们唯一的儿子。如你所见,临榆县令很怕我。而且,人人皆知,林家人有一块这样的玉佩。” 所以,见到持有这块玉佩的人,他们必会忌惮。 裴洛隐约猜出林时景的意思,她微微瞪圆眼睛:“你……” “收下吧,这是你的护身符。” 林时景起身,话音落下。 裴洛怔然地看着那块玉佩,她心里天人交战,两个小姑娘吵得不可开交。 “收啊,为什么不收!这是你应得的,看以后谁还敢欺负你。” “可是,这是他们林家人的玉佩,我这样收下不好……” “哪里不好,难不成你还想被陶氏她们欺负,说不定等你这次回去,她们就要来夺你娘留给你的东西了。” 念头纷乱不止,林时景见她纠结许久,未曾应答。 他思索一会儿,又道:“若你觉得不合适,那这块玉佩便用来抵消你的救命之恩,可好?” “可你已经送了我很多东西了,这把剑,还有那副画……” “那些都不足以和性命相提。” 裴洛微张嘴,蓦然又低头。 她沉默许久,用力握住那块玉佩:“好,我收下。” 院子里一片杂乱,裴洛和林时景稍微收拾后,扶着常嬷嬷进去歇息。 裴洛回到屋中,关窗时,正见林时景在院中扶起卫林。 她手一顿,窗子没关上。 林时景回来时,便见小姑娘兀自在那里出神。 “怎么了?” 裴洛眨了眨眼,吐出一个字:“你……” 她深呼吸一下,忽又将话咽了回去,扬起笑脸:“没事,我透透气,你快回去休息,我也困了。” 裴洛说完,很快关上窗子。 窗子一合上,她一眨眼,眼眶瞬间湿润。 她想问,他以后还会来临榆县吗? 但是,还是不要问了吧。 萍水相逢,他给她一道护身符,已然很慷慨了。 —— 翌日,天尚未亮。 裴洛猛地从梦中惊醒,她急匆匆穿好衣裳,推门而出。 院中,卫林手中拿着几个包袱,林时景站在他身边,低头嘱咐什么。 裴洛顿时着急起来,她跑到林时景身边,气呼呼地道:“你要不告而别吗?” 如果她没听见动静醒过来,是不是等她起来时,人已经不见了? 裴洛越想越气,第一次很生气很严肃地看着林时景:“道别要好好的道别,不可以不告而别。如果我们以后都没有机会再见,这样岂不是很遗憾?” 卫林眼见着人误会,刚要开口。 “你不要替他解释,”裴洛根本不给他开口的机会,又很生气地看向林时景,“你这样做,我真的很不开心。” 她明明在发脾气,说话声还是那么轻,只是一再强调她很生气。 林时景见她气成个包子脸,没忍住笑出声。 他一笑,裴洛快要炸毛:“你还笑,你怎么这样?” 小姑娘又气又想哭,干脆背过身子不理他了。 林时景摆了摆手,卫林拎着几个包袱先离开。 裴洛听见脚步声,心提到半空中,忽然背后传来男子含笑的声音:“不走,只是先让卫林把东西送下山。” “真的?”小姑娘立即转身,抱着犹疑,“你不是要不告而别?” “不是,”林时景摇摇头,剑眉微挑,“我还没尝到你做的粥,怎么能走?” 裴洛昨日和他说好了,今日要给他做早饭。 小姑娘不敢挽留,却想着能多留他一会儿。 香喷喷黏糊糊的南瓜粥出锅,裴洛盛了满满一碗,放到林时景面前。 “快尝尝,还有这个包子。” 她在常嬷嬷指导下调的素陷,也不知味道怎么样? 裴洛紧张地望着林时景,见他喝下一口粥,没什么表情。 再吃下一点包子,还是面无表情。 小姑娘慌了:“很难吃吗?那你别吃了。” 裴洛伸手要拿走粥碗,林时景轻轻一拦,眉目一弯,“很好吃。” “是吗?”小姑娘开心起来,端正坐直开始喝粥吃包子。 她尝了一口自己做出来的包子,满足地嚼完,“看来我还是很有天分的。” 裴洛丝毫没有自卖自夸的不好意思。 林时景笑而不语,将那一大碗南瓜粥吃完。 南瓜粥很香很暖,和他初到这里时味道稍有不同,却一样暖人肺腑。 早膳后,裴洛明显比平日更关注林时景的动向。 “我傍晚走。” “好,我知道了。” 小姑娘乖乖应下。 林时景一走,她又跟上去,又不知从哪儿掏出一个问题来问他。 林时景耐心回答,放慢脚步。 两人越走越远,走出竹林,绕了大半个山头。 裴洛忽然指着一条向上的山路,仰头望去:“从这里上去,就能到落云山的最高处。大概要走两刻钟多。如果早上起得够早,山上云不多,能看到日出。” “你看过吗?” “我起来过,不过爬上山后就,就……睡着了。” “那看来起早只是第一步,还需随身携带提神之物。” “……看,这棵树从我出生时就在啦。” “嗯,看得出来。”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又在午时前走回去。 午膳后,裴洛架不住困意睡了一觉,再醒来时,天边晚霞初露。 小姑娘快步跑出去,一低头看见有人坐在石阶上,悬着的心落下。 林时景转身招了招手,“过来坐。” 裴洛提着裙摆,坐在石阶上,同他一样,抬头看向远方。 天边夕阳西下,粉蓝色的云彩相互重叠,云层漂浮,一层清亮的白云横贯两段,犹如天桥。 两人安静地坐在那里,享受最后的夕阳。 天幕渐暗,傍晚渐深。 裴洛转头看向林时景,声音很轻地道:“你走吧。” “嗯,要走了。” 林时景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清朗,仿佛离开这件事在他心中不能激起任何波澜。 “我走了。” 他看了眼裴洛,见她低着头不肯抬头,不再多说。 他起身往前走,一直走到栅栏边。 裴洛忍不住抬头张望过去,林时景突然停下,看向身后。 目光相碰,他朗声道:“照顾好自己。” 裴洛不敢开口说话,她拼命点头,摇了摇手。 她看着他一直走,一直走,直到走进竹林里,再未回头。 卫林忍不住回头张望,见主子一副淡然模样,叹道:“公子一点感觉都没有吗?我竟然还有些舍不得。” 小院安静,昨日又是那么肆意,更显得今日离开很是难过。 林时景不言,直到走出一里路,他才忽然开口:“我若情绪不对,她会更难受。” 饶是这般,裴洛也没忍住。 她跑回自己房间,把绿芙和嬷嬷拦在门外,抱着枕头好一通哭。 鼻子眼睛哭得又红又涩,小姑娘抽噎地看着手中玉佩,哭着打了一下:“你都不难过,只有我难过。” 越想越想哭,她哭得泪眼蒙蒙时,隐约见到桌子上摆着什么。 小姑娘一边抽噎,一边走过去看。 桌子上放着三个油纸包,刚刚她起来时还不在。 裴洛一一打开,其中两个都是糖酥,剩下一个油纸包里放得是各式各样的糖果。 裴洛一边哭,一边拨开糖纸吃下一颗糖。 刺激的酸味顿时弥漫口腔,酸得她险些吐出来。 她一边使劲嚼,一边抹眼泪,委委屈屈地道:“好酸啊,怎么这么酸啊?为什么我还是想哭啊,我都哭了这么久,好累啊,呜呜呜呜呜……” 哭到最后,大抵是真的哭不动了,小姑娘一头栽倒在枕头上,带着满脸眼泪,睡了过去。 翌日,阳光铺满屋子。 裴洛揉着酸疼的眼睛,起身坐在床沿边。 她呆呆地看着那三个油纸包,脑子像是停顿了一样,也没什么想法,只是静静地坐着。 忽然,绿芙在门外砰砰地敲着门。 “姑娘,快起来,二爷来了!” 第11章 回去 裴二爷裴铭搓着手等在正堂,见人出来,赶紧笑迎着上前:“起了,昨晚睡得好吗?” 裴洛顶着一双红通通的眼睛,眼底的青黑在白皙的皮肤上显眼得很。 裴铭问完,忽觉有些尴尬。 裴洛也不掩饰自己的憔悴,向他行礼:“舅父好。” “哎,好,一家人不用这么多礼。” 裴铭示意裴洛起身,本来准备好的话,看裴洛这副样子,又得重新思索。 他来回喝了两盏茶,裴洛也不催他,静静地坐在那里。 “小洛啊,”裴铭终于重新组织好话语, “你在这山上也住了两个多月,是不是该回去了?” 裴洛捏着茶杯的手一紧,她抬头欲言,裴铭赶紧道:“不急这几日。只是你一直孤身住在山上,我和你舅母还是不放心。况且,前几日那事……” 裴如月是被人抬回去的,陶氏心疼,又哭又闹。 她正嚷嚷着要找裴洛麻烦时,裴铭回来正好听见,他二话不说一巴掌扇过去,吓得裴如月也不敢再哼唧。 “他是什么身份?你们惹事惹到他头上,如今还敢在这里发疯。他若不继续追究也便罢了,若要追究,你们自己看着办!” 裴铭是生怕林时景真的要寻他麻烦,胆战心惊了几日,却忽然得到林时景搬下山的消息。 “你表姐就是一时糊涂,她说了,等你回去,她要亲自和你赔罪。我也不替她遮掩,这件事确实是她做得过分,你若还想罚她,我绝不拦着。”裴铭笑呵呵地道,仿佛裴如月不是他的女儿。 陶氏只有这么一个女儿,自然千娇百宠。但裴铭不同,他有妻有妾,有儿有女,也更疼宠儿子。 裴如月惹下此事,已让他心生厌恶。 “不必了。” “那,你回去吗?你放心,我都交代好了,你的院子也都打扫干净了。若还有什么要求尽管提。” 裴铭啰啰嗦嗦一大堆话,裴洛也无意再听下去,等他停顿喝茶的功夫,道:“我会回去,但要再等几日。我想,再看看我和母亲住过的地方。” 裴洛提及母亲,裴铭不好多劝,又是嘱咐她不要过多伤心,才肯走。 “姑娘当真要回去?”绿芙忍不住担心。 他们嘴上说得好听,回去后说不得就是另一副嘴脸。 “嗯,”裴洛点点头,摸着腰间玉佩,“也不能一直躲下去。” 她终归是要面对的,只有回去才能解决此事。 裴洛说几日,裴铭就等了三四日。 他再次上山,带了家中的小厮奴仆,帮着裴洛将东西都送下山,包括田府送来的那些赔罪礼。 下山时,裴铭有意无意地提起那几箱赔罪礼,裴洛半垂着眼睛,显得不大精神。 裴铭不好再问,只能忍住好奇。 等回到裴宅,正是午时。 裴铭带着裴洛进了裴如月的院子,准备让她当面道歉。 裴如月正趴在床上,一口一口吃着丫鬟喂来的饭。 她听见脚步声,抬头去看,一眼看到裴洛,刚吃下的饭顿时呛出来,十分狼狈。 她拿着帕子胡乱擦了擦,半支起身子,瞪着裴洛:“你怎么在这里?” “怎么说话的?你妹妹回来,你就是这个态度?”裴铭厉声训斥。 裴如月不敢再吱声,扭头不去看。 裴铭轻咳一声,提醒她:“快给小洛道歉,一点做姐姐的样子都没有。” 裴如月委屈得想哭,但她不敢反驳父亲,忍着火气转头看向裴洛:“对不起。” 三个字硬生生从牙缝里挤出来。 裴洛淡淡地看着她,那种淡漠的目光看得裴如月甚是憋屈。 眼见着人走到门帘边,裴如月正要松口气。 不想,裴洛忽然停下脚步,回头看了她一眼:“表姐若是怕留疤,我那里有上好的祛疤药,表姐可派人来取。” “……不、用!” 回到院子,绿芙忍不住问道:“姑娘有祛疤药吗,我怎么不知道?” “我没有。” “那姑娘怎么……” 裴洛眨着眼看向绿芙,绿芙瞬间恍然大悟。 她当然没有什么祛疤药,便是有,她也不会好心泛滥到给裴如月。 一句留疤,气得裴如月再也没吃下饭。 她一直等到陶氏上香礼佛回来,抱着陶氏便是一通哭诉。 “娘,我真的受不了了,爹为什么要让她回来啊,还不如让她在山上住到死!” “瞎说什么,她若是在山上出什么事,旁人会怎么看我们?你可别忘了,她手上还有不少东西。” 裴音走得时候,留给裴洛许多财产。 陶氏上次想要损她名声,本欲借此光明正大拿走裴洛的财产,不想反而害了自己女儿。 “难道要我一直忍着她吗?她手上还有那份悔过书,我以后还要不要嫁人了?” “别急,再等等。娘看看能不能问出来。只是如今你万不可再明面上对付她。你堂叔可一向心疼裴洛那丫头,若是他进来搅和,只怕到时此事变得麻烦。” 裴如月心不甘情不愿地应了声是。 陶氏见她仍不满,又低声道:“你也别太担心,她如今无父无母,将来婚事还不是我做主。你且看着,她不会高过你一头。” 裴如月眼睛一亮,似乎想象到裴洛受苦的模样,胸中憋闷渐渐消失。 一夜安静。 裴洛晨起没多久,远远就见陶氏走了过来。 绿芙一见陶氏过来,顿时紧张起来,“姑娘,二夫人不会是替大姑娘来出气的吧?” 裴洛一手拄着下巴,懒洋洋地坐在玫瑰椅上,姿态闲适:“不会。” 陶氏怎么会这么快为难她呢? 还需装几日的好人才行。 陶氏一进屋,就见坐在窗台旁的小姑娘侧目看着外面的落叶。 阳光洒在她身上,浑身晕着暖光。她皮肤白得透光,侧脸线条完美,一张鹅蛋脸带着点婴儿肥,尚未长开,却已是美人胚子。 她这般岁月静好,陶氏却忍不住想起卧床的女儿。 她眉目一吊,扬起笑脸:“可回来了,我和你舅父担心这许久,如今可算能放下半颗心了。” 裴洛一回头,只见陶氏脸上挂着和裴铭昨日一样的笑。 她轻应一声,将玉佩藏到袖中。 “舅母怎么过来了?可是表姐想要祛疤药?” 陶氏笑容一僵,“哪里的话,舅母只是担心你,过来看看。” 陶氏一阵寒暄,裴洛时不时应上几声,显得很疏离。 裴洛心中数着数,一刻钟过去,陶氏开始进入正题。 “对了,舅母先前就想说,你从前没细学过管账,你母亲留给你的那些产业,只怕你也不会打理。若是你愿意,我和你舅父可以帮你看看。毕竟那是你母亲辛苦打理的,可不能全依赖他人。” 裴音到底给裴洛留了多少东西,裴铭和陶氏都不清楚。 这般藏着掖着,反倒让人更好奇。 裴洛抬眸,有些茫然地看向陶氏,“什么产业?” “你娘留给你的那些东西,你莫不是忘了?”陶氏眼里隐有期待的光。 裴洛恍然大悟,“舅母指那些啊,可……我也不知道在哪里。” “你怎么可能不知道?”陶氏有些急。 裴洛目光坦然,不紧不慢地回答:“母亲临走时说,为防有恶人惦记那些东西,她托了可信任的人帮我保管。等我年纪到了,自会给我。” 恶人? 陶氏脸一僵,笑容挂不住了。 裴洛继续:“舅母好意我心领了。当初母亲特意留了一份财产,作为我这些年的花销。舅母放心,便是没有那些东西,那些花销我也够用了。” 陶氏勉强挂着笑容,不死心地继续试探。 裴洛一口咬定不知道,不清楚,磨得陶氏没了耐心,甩袖离开。 眼见着人没影了,裴洛脸上的笑倏忽淡了下来。 裴宅安静几日,陶氏再未来多问。 裴洛也不和他们见面,偶尔去后院的荷花塘走走。 秋日里府中景色凋敝,唯有荷花塘附近的金色枫叶满地。 裴洛捡起一片枫叶,半蹲下身,看着远处湖面上枫叶随水漂流。 忽然,“咚”的一声,一颗石子砸进水中,溅起不少水珠。 身后人说话嚣张:“你挡了我的路,赶紧起来。” 十一二岁小少年的声音,本不难听,却因为这样说话带了几分刻薄。 裴洛起身,看向身后那个顽劣的少年——裴如佑,裴铭唯一的儿子。 陶氏管不住又不敢管他,裴铭纵着他,如今养成了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 裴音在时,府中上下忌惮着,裴如佑也不敢嚣张。 如今,府中倒没人能制住这个小霸王。 裴洛收回目光,从他身旁走过。 裴如佑皱眉,甩着鞭子拦在她面前:“你是哑巴吗?拦了我的路不知道道歉?” “三少爷可别不讲理,姑娘哪里拦了你的路?”绿芙气愤地反驳。 裴如佑切了一声,“我说她拦了,她就拦了,道歉!” 绿芙欲言,裴洛轻轻扯了扯她袖子,似笑非笑地看向裴如佑:“我若不道歉呢?” “你若不道歉,我手中的鞭子可不长眼。” 裴如佑一甩长鞭,一副气势凌厉的样子。 裴洛看了一眼那鞭子,忽然带了笑:“那得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了。” 第12章 罚跪 裴洛笑着看向裴如佑,裴如佑硬生生在那笑中看出来不屑。 他经不得激,当即就要扬起鞭子抽人。 裴洛一早预料到他会如此,他刚扬手,裴洛迅速上前一步,半蹲下身极快地握住长鞭的一头。 “裴如佑,你当真要如此胡闹?” 裴如佑使劲拽了拽鞭子,“放开,谁允许你碰小爷的鞭子!” 裴如佑疯起来根本听不进去劝,裴洛自不可能放手。 她敢肯定,只要她一放手,这鞭子必要打在她身上。 两人僵持,谁也不肯先放手。 裴洛用力拽紧鞭子一端,手心勒得发红,那边裴如佑还在不停叫嚣,说出的话也越来越难听。 绿芙见自家姑娘吃力,二话不说上前帮忙。 她这边一动,裴如佑的小厮不好再作壁上观。 双手拼命拉着长鞭,如同一场拔河比赛。 “贱婢,你敢连同你主子一起欺负我。看我日后不将你赶出府去!” “表弟说话可要注意分寸,你有什么资格赶我的人?” “我不仅要赶走她,还要让你把那些东西都吐出来,滚出这里。用力拽啊!你这个废物!” 裴如佑口无遮拦,裴洛闻言蹙眉。 僵持得太久,小姑娘的手心磨得通红,渐渐感到吃力。 这边的动静也引起旁人的注意,那些丫鬟小厮跑过来,一时帮忙也不是,不帮也不是,只能在边上劝着。 “二姑娘,您就别跟小少爷计较了,他毕竟还小。” “对啊,您毕竟年长一些,该让着些小少爷。” 那些人的话激得人血压飙升,裴洛攥紧鞭子,忽然拼命用力一拉,裴如佑那边竟被拉得一踉跄。 裴如佑瞪眼怒视着她,不远处湖面波光粼粼。 他忽然灵光一闪,想到什么,猛地放开鞭子。 他这一放,小厮紧跟着放开。 鞭子骤然松开,力道反向作用,裴洛和绿芙往后连连踉跄好几步。 混乱中,裴洛不知觉已经走到荷花塘的旁边。 这一踉跄,几乎脚踩在荷花塘的边缘,一着不慎,就会落进水中。 裴洛一扭头就能看见粼粼水面,她不由自主地往后退。 “姑娘!” 她刚退开两步,绿芙一声惊呼。 裴洛下意识回头去看,只见一人猛冲过来,她立即又躲了两步。 “噗通”一声,水面溅起很高的水花。 众人看着这场面,傻愣愣地瞧着,一时都没反应过来。 直到水面传来裴如佑的呼救声,小厮一声惊呼:“小少爷落水了,快救人!” 众人立刻回神,“噗通、噗通……”连着好几声,那些会水的小厮如同下饺子一般纷纷跳入水中救人。 绿芙看着这混乱的场面,心道不好:“姑娘,事情怕是麻烦了。” 裴洛不言,她看着裴如佑被狼狈地拉上岸,往后退了十来步,直到与岸边保持安全距离。 秋日的湖水透骨的凉,裴如佑被拉上来,冷加上吓得慌,连话都说不全。 众人连声安慰,一边忙着请大夫,一边立刻烧热水。 裴如佑的院子乱成一锅粥,裴洛这边却十分安静。 她的手心磨得通红,还破了几处皮。 常嬷嬷替她上药,心疼道:“姑娘何苦和他起争执,如今他落水,只怕……” “嬷嬷,你说没听见三少爷那话说得有多难听,他还说要让姑娘身无分文地滚出去。” “你还说,我让你照看姑娘,你就是这般照看的?” 药粉洒在伤口上,带来阵阵疼意。 裴洛轻嘶一声,忍住疼替绿芙说话:“不怪她,是我的错。” “现在已经不是来争是非对错的时候了。如今三少爷落水,二夫人那边怕是……” 常嬷嬷轻叹一口气,用纱布将裴洛的手心伤处包扎好,还是叮嘱道:“待会儿二夫人若说了什么不好听的话,姑娘忍着些,咱不争这一时意气。往后的日子还长着,总要慢慢过。” 裴洛低头听着话,也没说应不应。 常嬷嬷叹着气将水盆端了出去,她刚跨出门槛,就见院子门口一行人来势汹汹。 她赶紧放下水盆,进屋又在裴洛耳边道:“二夫人来了,姑娘切记我的话。” “呦,小洛还在这里坐着呀。” 陶氏一脚跨进屋,面上带着阴阳怪气的笑。 裴洛起身向她行礼,一言不发地站在那里。 陶氏撇了一眼她的伤口,也没假意关心,直奔主题:“大夫说了,佑儿受寒过重,恐怕此次要病上许久,说不得还要留下后遗症。你就没有什么想说的?” 裴洛垂眸看着手上的纱布,声音很轻:“舅母想让我说什么?” “自然是道歉。我念你年幼,不忍罚你。你自去佑儿面前诚恳道歉,再送上几份贵重的歉礼,此事便就此揭过。” 裴洛不言,常嬷嬷悄悄拉了拉她的袖子。 她抬头看向陶氏,声音清晰:“他对我不敬,意欲拿鞭子伤人。后不成,又想推我下水。舅母要我向他道歉?” “佑儿才多大,你怕是误会了他的意思。如今你安好地站在这里,佑儿可是落了水,受了寒,这总是事实吧?” “可若不是姑娘让得快,现在落水的就是姑娘了。”绿芙气不过反驳。 陶氏瞪了她一眼:“主子说话,哪有奴婢插嘴的份?掌嘴!” 陶氏话音一落,她身后一个婆子就要上前打人。 裴洛两步上前,把绿芙拉到身后,怒视着那婆子,低斥:“滚!” 说完,她看向陶氏:“舅母直说吧,我若不道歉,此事如何解决。” “你若执意如此,那便去祠堂跪一夜,为佑儿祈福。佑儿一向宽和,定不好再责怪你。”陶氏面上的笑容明显了些。 今日裴铭不在府中,这几日也不见林时景派人来看过这丫头。 陶氏到底气不过裴如月的事,如今有了借口,自不肯放过。 陶氏一行人离开院子,绿芙忍不住哭:“姑娘,是不是我害了你?都怪我,管不住这张嘴。” “与你无关,”裴洛擦了擦她的眼泪,“不过是跪一夜而已,没事的。” “怎么可能没事?祠堂那么冷,夜里又凉得厉害,跪一夜,谁能熬得住?” 陶氏只说罚跪,绿芙和常嬷嬷好说歹说,最后搬出林时景的身份,塞了一床被子和一张毯子进去。 裴洛一进去,外面婆子立刻落了锁。 空荡荡的祠堂,面前是数十张牌位,在夜里显得有些阴森森的。 裴洛听着外面人走远,她起身走到一张牌位前,怔怔地看着。 良久,空旷的屋子里响起小姑娘的声音,带着哽咽:“祖父,小洛有些想你了。” 外面夜风骤起,冷风顺着门缝和窗户缝隙钻进来,激得裴洛一个哆嗦。 她看了看身侧的毯子和被子,将有些薄的毯子拽过来,紧紧裹在身上。 厚被子扔在一边,裴洛也不看,裹着毯子,看着牌位,像从前一般和祖父絮絮聊天。 渐渐的,屋子里声音渐低。 小姑娘裹着毯子歪倒在一侧,唯有外面的夜风依旧呼呼地刮着,犹如鬼哭狼嚎。 —— 驿站里,一个穿着朴素的小丫头等在一间厢房外面。 她左等右等不见人回来,急得直跺脚。 “公子怎么还不回来?莫不是今夜不回来了?” “最近公子总是早出晚归。今夜已过子时,怕是真得到明早了。月儿姑娘不如明天再来,在这里苦等也无用。” “我若真能等到明早,怎么会现在过来?”叫月儿的丫头满面愁容。 她张望着前头,心里期盼着人早些回来。 晨曦薄雾时分,林时景跨过白雾,走进客栈。 卫林跟在他身后,递上一封信:“公子,昨日傍晚收到的,是长公主的信。” “母亲的信?” 林时景接过信封,一路拿着走到厢房门口,正要进屋,隔壁的厢房门豁然打开。 “公子,公子你可回来了。” “你是谁,不许靠近。”卫林执剑挡住月儿。 林时景摆了摆手,示意无事:“她是母亲身边的婢女。” 先是送信,又是派婢女过来,莫不是金都…… 林时景想到什么,面色肃冷起来,“你怎么会在这里?母亲那边……” “公子放心,长公主那边一切安好。奴婢此次来临榆县,不是因为长公主的事。” “那是为何而来?” “奴婢奉长公主之命,来照顾裴娘子的女儿,裴洛。” 林时景眼底诧异划过,他极快地拆开信封,一目十行地扫过去。 月儿等他读完信,说清楚昨日裴宅发生的事。 林时景听见“鞭子”、“罚跪”等字眼,眉目沉冷下来。 他一向不会情绪外露,最多叫人觉得胆寒害怕。可如今,旁人真真切切感受到他在动怒。 “当初裴二姑娘不愿离开,长公主怕她孤苦无依,才让奴婢留在裴宅。若是出了什么事,也好及时通知他们。只是奴婢力薄,但请公子出面维护二姑娘。” 林时景收信,他长腿一跨,疾步往楼下走去,声音冷漠又带着些许急促:“去裴宅。” 薄雾未散,不消半刻,刚回来的人再次消失在雾气中。 第13章 生病 裴洛睡到半夜,实在冷得不行,她拽过那床厚被子,紧紧裹住自己。 浑浑噩噩睡了一夜,听到外面有人开锁时,她还有些恍惚。 绿芙和常嬷嬷冲进来,喊了她好几声:“姑娘,姑娘……” 裴洛缓缓反应过来,她觉得脑袋沉得厉害,刚想开口,却觉得嗓子干涩疼痛,出口的声音更是沙哑。 “回去吧。” 常嬷嬷立刻摸了摸她的额头,果然一片滚烫。 “绿芙,去叫大夫,快!” 绿芙起身,裴洛勾住她的袖子,极小声地道:“不要让堂舅知道此事。” “我的傻姑娘,你现在还想这些做什么。我马上去请大夫,姑娘肯定不会有事的。” 绿芙哭着爬起来,跑着去请大夫。 常嬷嬷将裴洛抱回屋中,先用帕子给她降温。 小姑娘烧得有点糊涂,一个劲说热,想挣开被子。 “好姑娘,再忍忍,大夫很快就来了。” 常嬷嬷一边安慰裴洛,一边张望门外。 她足足等了半个多时辰,才见绿芙拉着胡大夫过来。 两人跑得气喘吁吁,绿芙来不及休息,催着胡大夫去看病。 “怎么回来得这么晚?” “他们不给马车,我跑出去叫车。要不是我多留个心眼,带了些银两,还要回来得更晚。” 绿芙狠狠擦了擦眼泪,巴巴地看着裴洛那边。 “怎么样?” “正在发高热,还需尽快退热。我开个药方,尽快熬药。” 胡大夫开了药方,绿芙跑前跑后去取药熬药,如此折腾下来,见着裴洛喝完药,她和常嬷嬷才稍微松口气。 “姑娘,你好些了吗?” 绿芙趴在床边,眼巴巴地看着裴洛。 裴洛浑身热得厉害,想回她的话,也没什么力气。 绿芙越哭越凶,她哭着哭着想到裴洛在祠堂说的那句话。 “不要让堂舅知道此事。” 对,堂舅,有人能帮姑娘出气。 小丫头爬起来就往外跑,常嬷嬷喊都没喊住。 常嬷嬷瞧着绿芙去的方向,隐约猜到绿芙要做什么。 她看了眼脸蛋烧得通红的裴洛,擦了擦她头上的冷汗,叹道:“不是姑娘的错,是我错了。” 她总认为忍一忍就能过去,可陶氏她们只会得寸进尺。 —— 裴铭花天酒地一夜,满身酒气回到府中。 他尚未站定,就有人悄悄告诉他昨日的事,言辞之中全是对裴如佑的偏袒。 “她大胆!佑儿是我唯一的儿子,要是因为她有什么三长两短,便是天王老子来了,我也不会轻饶她!” 裴铭怒气冲昏脑袋,抬脚就要去找裴洛的麻烦。 躲在暗处的姨娘看着这一幕,得意地笑了笑。 她好不容易生下的儿子,如今连陶氏都不敢动半分,裴洛那死丫头竟敢如此欺负他儿子。 只跪一夜祠堂就想抵消,妄想! 姨娘转身欲离开,忽见前方走远的人倏忽停下来。 “你说谁来了?” “林公子,就是二姑娘救下的那位林公子!” “他怎么会来!” “不知,人如今等在前院,说是要见二爷。” 裴铭一惊,酒醒了了大半,脚下一转,马不停蹄地赶到前厅。 前厅正堂,一身暗纹锦袍的男子负手而立,他听见脚步声,转身看去。 裴铭猛然对上林时景的目光,脚下一踉跄,险些被门槛绊倒。 “林,林公子怎么来了?”裴铭腆着笑,一身酒气隔得老远都能闻到。 林时景眉眼清冷,面上不露笑意,“我有一物落在二姑娘那里,不知可否见二姑娘一面?” “见小洛?那当然……” 裴铭没想到是这事,他张口就要应下,身后小厮拉了拉他袖子,极低声提醒:“二爷,罚跪。” 两个字迅速勾起裴铭的记忆,他猛然想到裴洛现在的状况——跪了一夜,又发着高烧。 若是让林时景知晓他们如此对待他的救命恩人,也不知他会是个什么脾气。 裴铭脑子转了个弯,话锋一转:“不知林公子落下何物,我让小厮去取,也省的小洛跑一趟。” “东西贵重,不便他人去取。还请裴二爷派人走一趟,我就在这里等着二姑娘。”林时景语气淡淡,却不容反驳。 裴铭急得要命,他笑了两声,低声询问小厮:“她能过来吗?” 小厮摇了摇头,裴铭思索一番,又硬着头皮去提建议:“要不,我帮林公子跑着一趟。您放心,我绝对不会碰坏您的东西。您告诉我那东西长什么样,我这就去……” “不行。” 裴铭一顿,心里也不大痛快起来,“也不知林公子的东西多贵重,非要一个姑娘家出来见你。这样,总归不好。” 裴铭阴阳怪气,林时景看清楚他眼里的心虚,他理了理袖口,声音冷下几分:“裴二爷推三阻四,莫不是二姑娘在这里受了什么委屈,不能过来?” 裴铭心中一跳,笑容勉强起来:“怎么会呢?林公子可莫要误会,只是小洛她……” “只是小洛被你们罚跪祠堂一夜,现下高热不退,根本来不了!” 男子浑厚的声音从厅外传来,裴鸿远一步作两步,跨进厅中,仆役根本拦不住。 他面容刚毅,身材高大,站到裴铭面前,压迫力十足。 裴铭瞪着眼睛看向他,手指着他:“你,你,你……” “你什么你?”裴鸿远挥开裴铭的手,话中火药味十足,“别装傻子,若是小洛有什么事,你等着。” 裴铭听着这句分外熟悉的话,来不及拦裴鸿远,那边绿芙带着他们往后院去。 林时景走过裴铭身边时,不冷不淡地道:“原来你们便是这么对待我的救命恩人。” 他话语中明明听不出苛责的意思,裴铭却硬生生感觉到一股寒意直窜心底。 绿芙领路,两人很快到了裴洛的院子。 林时景跟在裴鸿远身后,他站在珠帘后,隐约能看见裴洛。 几日不见,那个充满活力的小姑娘现下双目闭紧躺在床上,眉头蹙得很紧。 他拨开珠帘,走到床边,看清楚小姑娘憔悴的面容。 裴洛病得糊里糊涂,浑身热得不行。 她悄悄把手伸出被窝,忽然觉得手背触碰到一块凉玉,她立马双手抱上去,贪图那份凉意。 常嬷嬷一见,赶紧要拉开。 “不要,你别碰我。” 裴洛不肯放开,用力挥开常嬷嬷的手。 常嬷嬷再劝,小姑娘喃喃抱怨:“娘亲,他们欺负我,我不和她们玩了,我再也不和她们玩了。” 小姑娘声音委屈得不行,吸了吸鼻子,将林时景的手抱得更紧。 “这……”常嬷嬷为难地看着。 林时景摇摇头,示意没事。 他蹲下来,轻声安慰:“她们欺负你,那我帮你欺负回去好吗?” “真的吗?”病得迷糊的小姑娘听见这句话,有些费力地睁开眼睛,“你真的会帮我吗?” “会,”林时景肯定点头,“但是你现在要好好休息。待会儿我们要坐马车,可能有些难受,你忍一忍,好不好?” “好。”小姑娘乖乖地点头。 林时景指了指自己的手,“那你要不要放开我,我去帮你欺负回去。” 小姑娘听见“欺负”两个字,歪着脑袋想了好一会儿。她慢慢放开林时景的手,不忘强调:“你不能骗我哦。” “不骗你。” “好。” 小姑娘乖乖将手缩回被子里,有些疲倦地合上眼睛。 林时景起身,替她掖好被子。 他和裴鸿远一道走出屋子,院门处有人鬼鬼祟祟望过来。 林时景眉眼冷然,他看向裴鸿远:“裴伯父,此事我不想善了。” 裴鸿远看着林时景,明明年纪没他大,身上那股浑然沉冷的气势却迫人得很。 裴鸿远冷笑一声,“善了,那是他们想得美。” 裴鸿远一去,消息迅速传到陶氏耳中。 她尚未想出对策,亦觉得林时景没有资格管他们的家事。 “夫人,二爷让您赶紧过去。” 一进屋,林时景和裴鸿远坐在左侧,裴铭脸色极其难看地坐在上位。 下面,一向任性的裴如佑跪得笔直。 昨日要死要活的少年,现下看不出一点憔悴的模样。 陶氏心道不好,正要开口。 裴鸿远轻嗤一声,堵住她的话:“昨日之事已分辨清楚。裴如佑作为弟弟,不敬姐姐,口无遮拦。念在他昨日亦受苦,便让他去寺中抄佛经一月,为小洛祈福。 “至于陶氏,她不查清事实,妄自惩处。小洛在祠堂跪了一夜,她便也去跪上一夜,好好反省。” 裴铭正要应是,陶氏眉尖一蹙:“大伯,这是我们的家事,怎么能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况且昨日之事,小洛也是有错在先,佑儿比她小,她让着些,不就好了。” “他小?那你呢?身为长辈连点辨别是非的能力都没有?”裴鸿远损道。 陶氏一哑,她还想说些什么。 林时景放下手中茶盏,声音微重。 厅中众人精神一绷,只见他看向陶氏,肃冷的面孔忽然浅浅一笑:“裴大姑娘意欲毁二姑娘名声,三少爷又想迫害二姑娘。裴二夫人果真会教养子女。不过…… “若是在金都,这样的妻子,没有人家敢要。” 第14章 清醒 裴宅门口,姨娘哭着拉着裴铭的袖子,裴如佑死活不肯上马车。 “爷,你不能不管佑儿啊。他们让佑儿去寺庙祈福,明摆着要折磨佑儿。佑儿还小,怎受得了寺中那般清贫生活。我听说还要砍柴烧火,上山采药。爷,爷,您再求求情吧。” 姨娘哭得声泪俱下,裴如佑也慌得不行,“爹,爹,爹”喊个不听。 裴铭甩了好几次,愣是没甩开。 他看了看身后,卫林正抱着剑笔直地站在门槛前,如同一座煞神。 裴铭转头瞪了一眼姨娘:“闭嘴,再多言我将你也送走。” 姨娘一怔,遂又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却不敢求情了。 裴如佑见她无用,自己跪着走到裴铭脚边,拽住他的袖子,声音恨恨地道:“爹一定要将我送走,我也不敢有怨言。只是此次事出有因。若不是大姐姐告诉我,让我想尽法子赶走表姐,表姐的东西便会尽归于我,我也不会不顾父亲嘱托,去招惹表姐。父亲千万不要被大姐姐蒙在鼓里。” 裴如佑说完,不管裴铭情绪如何,利落起身走向马车。 这次倒好,不哭不闹安生离开。 裴铭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裴如佑的话。 所以自始至终,他们一家会招惹林时景的厌弃,全是因为裴如月? 裴铭气疯了,他一脚跨进门内,险些拌倒。 姨娘扶住他,又抹泪放开,不敢多言。 裴铭见她一副娇弱难过的模样,心中怒气更甚。 马车走远,裴铭也走出好大一截。 卫林懒懒看了那姨娘一眼,欲转身时,忽然来了一句:“演得有点浮夸。” 姨娘擦泪的动作一顿,她深吸一口气,只当做没有听见。 浮夸又如何,只要裴铭知道此事不全是佑儿的责任,那陶氏和那贱人也休想全身而退。 裴铭回去没多久,裴如月挨了一巴掌的消息迅速传遍府中。 常嬷嬷和绿芙知晓前因后果,又气又恨。 “当初姑娘就不该轻饶她。” “唉……到底是我想错了,如今因此离开,也算是好事。” 裴洛病得糊涂,等她好些了,绿芙和常嬷嬷扶她起来穿衣穿鞋,抱着她上马车。 马车内围得密不透风,小姑娘被包成一个粽子,直奔裴鸿远的宅子。 马车颠簸,一路又热得厉害,等到了地方,裴洛还有些反应不过来。 她有些茫然地坐在床沿,双眼失神,也不知在想什么。 林时景半蹲下身,看着傻愣愣的小姑娘,提醒:“你该多睡一会儿,大夫说你要多休息。” 裴洛目光渐渐聚焦在他身上,忽然开口问道:“你帮我欺负回去了吗?” “嗯,”林时景点头,“以后他们都不敢欺负你了。” “哦。” 小姑娘应了一声,望着他好一会儿,小声道:“谢谢你。” 说完,她也不等林时景有反应,自顾自翻开被子整个人缩到里面去。 被子拢起小小的一团,林时景见她安静下来,起身叮嘱常嬷嬷几句,转身出去。 他一走,床上的小姑娘忽然翻了个身,她睁着清亮的眼睛,抿唇看着刚关上的门。 门外,裴鸿远拱手道谢:“多谢林公子今日帮忙,若非你在,也不能如此顺利带小洛离开。” “不用,这是我应该做的。” 林时景向后退一步,未受他谢礼。 两人寒暄几句,裴鸿远的夫人孟氏赶来,林时景便告退离开。 孟氏进去看了一眼,见裴洛好转些,才出来问今日之事。 裴鸿远如实道来:“是绿芙那丫头跑来通知我的。好在这丫头护主,不然我还被瞒在鼓里。” “那刚刚那位公子又是怎么回事?” “他啊,他的身份可不简单。今日多亏他在,我才能将小洛带回来。” 裴鸿远得知裴洛消息,当即气得要出门。不想忽见一带刀侍卫上门,请他去裴宅跑一趟。 他刚刚在临榆县安置,对裴洛的事情知晓甚少,去的路上问绿芙,才知晓来龙去脉。 现下安顿下来,裴鸿远左右思索,忽然想起一事——这位林公子是怎么知晓小洛的事情? 他尚未思虑清楚,孟氏戳了戳他,小声问道:“你打算日后如何?” “什么打算如何?” 孟氏抬首示意,裴鸿远瞬间明白她的意思,他皱眉:“先等小洛病好,总之我不会让她再回去。” “可……” “没什么可是。当初若非裴音帮我,我此刻只怕不知在哪里穷困潦倒。我裴鸿远绝不做那等忘恩负义之辈。” “那我就是那忘恩负义之辈了?”孟氏怒而瞪视,“当初你要搬来临榆县,我可有多言一句?你当时怎么说的,你说只是方便照看。现在倒好,人住进家里来了。” “裴鸿远,言而无信的人可不是我。”孟氏一扫袖子,愤而离开。 裴鸿远喊了她好几声,见她不理,只得追上去。 外头安静下来,常嬷嬷悄悄掩上窗子。 —— 林时景回到驿站,一踏进厢房,就听着清晰的“咔擦、咔擦”声。 男子坐在太师椅上,一身竹纹素袍,面容俊秀,静看颇有几分书生气质。 “咔擦、咔擦”又是几声,他将手中的瓜子壳扔到碟子里,伸了个懒腰:“你可回来了。” 林时景皱眉看着那满桌的瓜子,解下披风:“我说过,不要在我屋中吃。” “那还不是你回来得太迟,我闲得无趣可不得找点东西解闷。” 霍昭扔掉手中的瓜子,一步做三步地跨到林时景身边,挤眉弄眼地看着他:“听说你今日去英雄救美了。” 林时景淡淡看了他一眼,松了松袖口。 霍昭立马举手投降:“不问了,不问了,我们还是谈公事吧。” 他展开临榆县的舆图,指向一座高峰:“查了这么久,可算有眉目了。” 高峰旁标注着“覃山”二字,林时景看着周围连绵的山势,“你确信在这里?” “我绕了整座山,连一块地皮都没放过,才勉强找到入口。只是坍塌严重,无法进人。不过这也足够了。” 霍昭“啧一声,摇摇头:“私自开矿,真是胆大包天。看着那么老实的一个人,竟也能做出这样的事。” 林时景收起舆图,语气淡然:“若是能从样貌辨别人心,也不会有那么多识人不清。” “也对,”霍昭赞同地点点头,语气调侃,“毕竟连你这样一个看起来清心寡欲的人,都能急匆匆跑去替一个小姑娘撑腰。田宏深能做出这样的事,不奇怪不奇怪。” 林时景不理他,研墨展开信纸。 霍昭不轻易放弃:“林公子,人家可是于你有救命之恩。要不,你以身相许?” 话落,霍昭极快闪身。 “噔”的一声,短刀入壁。 霍昭用力将那柄短刀拽下来,扬了扬:“真是好狠的心。非得让那些千金小姐们瞧瞧你这模样,她们才知晓多年芳心如何错付。” 林时景提笔落字,眉眼沉静,“上次回去,偶遇国公夫人,他问我可知你喜欢什么样的女子……” 话未说完,霍昭立刻闪身消失。 林时景摇摇头,继续写信:“母亲展信悦,月余前……” 月余前,一对孤苦无依的老夫妇上京告御状,言临榆县令贪赃枉法,草菅人命,数年无故增加赋税,逼得他们家破人亡。 圣上震怒,命林时景和霍昭前往彻查。 林时景私下查探,得田宏深受贿账本,不想被发现身份,引来刺客。 那夜一波刺客意欲争夺账本,败而逃走。 卫林领人前去抓捕,不想暗夜里隐藏着第二波杀手。 他们手段狠厉,招招致命,功夫更在前人之上数倍。 林时景被刺伤,藏在落云山上,侥幸逃脱。 两波人马明显非一人之势。 林时景早先察觉到矿藏一事,只是尚未查证。此番下来,更是确信田宏深背后有他人。 如今矿藏地点已知,田宏深私自开矿冶炼武器,罪名无可辩驳,只需待证据齐全,便可抓捕归京。 只是,他若归京,裴洛…… “将这封信加急送往金都,务必尽快送到母亲手上。” 他替圣上办案,不能详说,是以离开时没有透露行踪。 只是月儿是母亲身边的人,得知他来此,才写信通知。 如今案子将破,他大概交代一下事情经过。 写下这封信最重要的原因,也并不是因为此事。 母亲的意思,是要他带裴洛回京。 “公子,公子……” 林时景蓦然回神,“怎么了?” “那边传来消息,说是裴姑娘已经清醒,高热也退了。” “什么时候的事?” “大概一刻钟前。” 裴洛午后高热渐退,等到傍晚时分,精神稍微好些。 她洗漱完,靠床坐着,苦着一张脸喝药。 常嬷嬷和绿芙着急,一来二去也没想到去买甜食。 裴洛捏着鼻子喝完最后一点药,苦得赶紧漱口。 “姑娘,林公子来了。” “让他进来。” 裴洛吐完漱口水,明间响起脚步声,有人掀开珠帘走进来。 林时景一身暗纹玄衣,右手拎着一个油纸包。 裴洛盯着那油纸包,月牙般的杏眼瞬间变亮。 第15章 取回 裴洛双眼亮晶晶地盯着林时景手中的油纸包,她抬头看着他眨了眨眼,抿了抿唇。 唇瓣上都是一股蹿到胃里的苦涩味,屋里也飘着散不去的药味。 林时景迈着长腿,走到床边,递上油纸包:“来的时候碰巧看见,尝尝。” “谢谢。”裴洛笑着道谢。 她迫不及待打开油纸包,拆开一个蜜枣嚼起来。 蜜枣甜丝丝的味道渐渐掩盖那股药味,裴洛眯着眼嚼完,又拿起一个吃得兴起。 小姑娘一个吃完接一个,吃到第四个的时候,手中一空,仰头望去就见林时景拎走她的宝贝,扔到一旁的桌子上。 “你还未用晚膳,不宜多吃。” “我再吃一个。” 小姑娘试图讨价还价,她期盼地瞧着林时景,只见他无情地摇了摇头。 “可我还是个病人呀,”裴洛不高兴地鼓起两腮,“哪有这样对病人的嘛?” 林时景挑眉看着她闹脾气,好一会儿不肯理他。 他想了想,又去拿了个蜜枣,坐在绣墩上,拨开糖纸递到她面前,“最后一个,说话算数。” “说话算数。” 裴洛喜笑颜开地接过,满足地吃完最后一个蜜枣,意犹未尽。 林时景看了看床头放着的五个糖纸,他起身倒杯清茶递过去,随口问道:“你这般爱吃甜,不会牙疼吗?” 裴洛茶水喝到一半,险些呛出来。 她轻咳一声,一副淡定的模样,仰头肯定:“不会,我吃再多糖也不会牙疼。” 小姑娘语气肯定,只眼底有藏不住的心虚。 林时景轻“嗯”一声,也不知信没信。 裴洛心虚地喝完茶,递给茶杯时忍不住再强调:“我的牙非常健康。” 林时景唇畔一勾,含笑道:“不会牙疼便好。不过若是牙疼,甜食便要禁。” 威胁,□□裸的威胁。 裴洛微微瞪眼看着他,有话不敢说。 被威胁的小姑娘委屈巴巴窝在那里,不敢反驳一句。 林时景走回来时,她抬头,忽然发现常嬷嬷和绿芙都退了出去。 明间的门半开着,常嬷嬷和绿芙站在门外。 裴洛忽然心一跳,她迅速低头,不太敢看林时景。 “你,你还要什么事吗?” “嗯,”林时景掀袍坐下,语气淡淡,“绿芙跟我说,昨夜你跪祠堂,她们塞了一床被子和一张毯子进去。” “是,是啊。” “昨夜你穿得也不少,怀中还偷偷揣了个暖手炉。” 裴洛不说话了,她不应是不是,安静好一会儿,才抬头小心翼翼看向林时景。 林时景坐在那里,目光清淡,看不出情绪。 裴洛有些伤心,她垂首小声道:“你不要这样看我,好像我是一个坏人。” “那你是吗?”林时景声音温润,听不出半点苛责。 “那你觉得我是吗?”裴洛期盼地看着林时景,想要从他那里得到一个答案。 “这个问题答案在于你自己。”林时景不答。 裴洛颓丧地低头,她垂着脑袋,想了许久才抬头。 她对上林时景的目光,语气肯定:“如果再来一次,我还是会这么做。” 所有人都以为她是跪了一夜祠堂才发起高烧,但只有林时景看出来,她是故意的。 她故意挑衅裴如月,故意和裴如佑闹起来。 裴如佑落水是意外,但陶氏过来时,她不听常嬷嬷的话,不愿意忍。 不仅是不愿意忍这一时,也不愿意一直忍下去。 她知道自己怕冷,在祠堂跪一夜,刻意些,生病便在预料之中。 她也猜到以绿芙的性子,肯定会气急找堂舅帮她出气。 她唯一没有料到的,是林时景会出现。 “我不知道这样做是不是像个坏人,但是再来一次,我还会这样做。” 如果想要摆脱裴铭一家,她需要成为一个弱者,一个被他们欺负的弱者。 只是…… “我利用了常嬷嬷、绿芙、堂舅和你,如果……你觉得生气的话,以后我会尽量不出现在你面前。” 裴洛眼里带了几分难过,她撇过头,伸手擦了擦眼角。 她坦白了,他应该会生气吧?毕竟没有谁喜欢被利用。 裴洛心里忐忑不安,她想着林时景会不会骂她,说她有心机…… 忽然,头顶落下一道轻轻的力道,一道温柔的声音响起:“傻姑娘,我有什么资格生你的气?” 林时景声音一如既往沉稳好听,裴洛诧异回头,满目惊愕地望着他。 林时景轻轻揉了揉她的头,浅笑:“毕竟你没有打算利用我不是吗?我给了你玉佩,你若将它拿出来,那他们必会有所忌惮,也不会敢如此对你。可你没有。而我,才是误入其中的人。” 裴洛看着林时景的眼睛,她在他的眼睛里看不到一丝责怪。 小姑娘紧紧抓着被衾的手松开,胸腔里悬了许久的心,忽然在此时落定。 “我以为你会觉得我有心机,连亲人都能利用。” 这是她一直纠结的地方,也是一直犹豫不决的原因。 直到裴如月陷害她名声过后,她又收到堂舅搬到临榆县的消息。 纵使觉得这样做不对,但她还是下定决心。 林时景看清她的心结,忽然反问:“你若是有人相护,又何须这样做?” 因为无人可靠,所以才需自己筹谋离开是非之地。 “令堂最想看到是你能轻松快乐地生活长大。” “裴洛,你做得很好。” 最后一句话犹如一句定心丸,裴洛心中所有的纠结困惑茫然一一消散。 她擦了擦眼泪,情绪慢慢恢复。 半晌后,小姑娘摸着肚子,有些不好意思:“那个,我,我有些饿了。” “好,我去吩咐。”林时景笑着起身。 裴洛吃完,加上汤药效力,很快支撑不住困倦起来。 她临睡前,轻轻扯了扯林时景的袖子,小声道:“你快些回去,天要黑了。” “嗯,马上就走了。” 林时景隔着衣袖轻握住她的手腕,放回被窝里,又替她掖了掖被子。 小姑娘闭眼,很快呼吸平稳下来。 林时景看着她安然的睡颜,脚步放轻走出内室。 外面月光清冷,林时景顺着长廊往前。 怀中放着母亲的信,他到底没有想好怎么说。 毕竟连他也没想到,母亲当初想要接进京中的那个小姑娘,竟是裴洛。 —— 裴洛病得快,好得也快。不过五六日,又恢复了往日的精神。 只常嬷嬷和绿芙紧张着,不许她随意走动。 她只能翻着那些话本,兴味索然。 “姑娘,姑娘,你快出去看看。” 绿芙忽然兴奋地跑进来,上气不接下气地指着外面。 裴洛倒了杯茶递过去,伸着脑袋看外面,外面跟刚刚一样,没什么人。 “看什么?院子……” “不是院子,是前面。快,姑娘快跟我去前面。” 绿芙一口闷下茶水,拉着裴洛就往外走。 裴洛见她不叨叨,反而主动带自己出去,心下也开心。 两人走得极快,不等裴洛问个清楚,走过长廊,到了一处宽阔的空地。 只见小厮们一个接一个往内搬着箱子。 林时景站在旁边,广袖白袍,银带束腰,一身清姿挺拔。 裴洛小跑上前,好奇地望着那些箱子:“这都是什么呀?” 林时景手中拿着一份册子,他把册子递过去:“这都是你的东西。” “我的?” 裴洛讶然反问,她接过册子,细细翻阅。 很快,她明白林时景的意思。 这些的确都是她的东西,是当初母亲离世前额外留给陶氏保管,作为她及笄前的日常开销。 只是,她没想到能拿回来。她原本想着,能离开就已经很好了。 “你帮我拿回来的吗?”裴洛抱着册子,开心问道。 如果可以,她也不愿意把这些东西留给陶氏他们。 “我和伯父一起去的,很轻易地拿回来了。” “很轻易?怎么会?” 林时景笑而不答,让她去清点那些东西。 很轻易当然有些夸张。 不过陶氏一见到林时景,就想起上次他说的那句话。 “若是在金都,这样的妻子,没有人家敢要。” 明晃晃地威胁她可能被休妻。 她不得不在祠堂跪了一夜,裴铭气裴如月教唆裴如佑,竟派着人守着她。 她实打实跪了一夜,跪得膝盖青瘀,还在门槛边跌了一跤。 不偏不巧,正叫姨娘看个正着。 陶氏不敢说,裴铭还是要理论一番,但结果显而易见。 “姑娘,以后我们便和他们毫无关系了。”绿芙高兴地道。 裴洛用力点点头,眉眼弯弯。 如今东西尽归,她便彻底与裴铭一家彻底划开界限。 当初裴老先生过世时,裴音答应过不会亏待裴铭一家,该给他的一分没少。她临走前,也留下不少东西给他们。 裴音不欠裴铭,裴洛自也不欠他们。往后他们日子过得如何,全靠他们自己。 “谢谢你。”裴洛清点完,转头对林时景道谢。 林时景接过丫鬟取来的披风,替她披上。 他从怀中取出一信,交到裴洛手中:“不用急着谢,先看看这封信。” “啊?” 裴洛一脸茫然,她低头看信封,只见上面写着“裴洛亲启”四个字。 “这是我的信?你怎么会有我的信?” “因为这是我母亲写给你的信。” 第16章 生辰 裴洛拆开信封细细读完。 三张信纸上写得满满当当,字体温婉大气,仿佛一个和善的长辈坐在面前,面带笑意关心小姑娘的生活,宽慰她的思母之情,将长辈之间的缘分娓娓道来。 永靖七年,长公主和驸马游历至临榆县,偶遇裴音。两人一见如故,结为好友。 不久后,金都传来消息,昌王投敌叛国,勾结西炤,意欲谋夺皇位。驸马连夜带兵赶往边关。 然他离开的第二日,一波刺客意欲刺杀长公主。 裴音察觉不对,带着长公主躲入地窖,在即将被发现之前,官兵赶来,得以侥幸逃脱…… 信上轻描淡写,但裴洛不难想到当时的情况有多凶险。 她一张张读下去,长公主的言语轻柔,纵使那般凶险的场面,亦能平静淡然地描述。 裴洛一直看到最后一句话,目光一怔,她低着头思索,忽听见身后脚步声响起,她迅速折上信纸。 “读完了?”林时景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裴洛将信塞回信封里,轻呼一口气,转身:“嗯。” “我听月儿说,母亲此前曾派人来寻过你,只是那时……” “月儿?”裴洛疑惑反问。 林时景一顿,他走到长廊边坐下,招了招手。 裴洛乖巧地坐到他旁边,“月儿是谁?我认识她吗?” “嗯,不算认识。” 林时景顿了一下,继续解释:“看来母亲未在信中解释这件事。令堂刚去世时,母亲曾让人来寻过你,意欲带你上京。可还记得此事?” “嗯,”裴洛点点头,回想当日的情形,“那时我很伤心,不想离开娘亲住着的地方,也没有仔细去听她们说的话。我也没想到母亲以前说的那位好友,就是长公主。” 裴音病重前知裴铭一家不可靠,她托长公主和裴鸿远照顾她的女儿。 临终前,她告知裴洛,若有人带着信物来寻,可跟他们上京。 彼时裴洛心伤,避而住到落云山上。 她曾经以为这位友人不会再出现,不想长公主竟留人照看她。 “所以我跪祠堂那日,你才能那么快得到消息。那堂舅呢?绿芙跟我说,卫大哥亲自去通知堂舅的。” 按理说,林时景应该不知道她堂舅的事。 林时景轻咳一声,眼底难得带有几分心虚:“如果我说,我派人查过你……” “啊……”裴洛拖长音调,目光中带着些不赞同,“可你为什么不问我呢?还私下偷偷查。” 小姑娘着重强调“偷偷”两个字。 林时景无奈扶额:“这件事是我做得不对,我欠你一次,你若有什么要求,尽管提。” 他不曾细问母亲关于裴洛的事,来临榆县前更不知她姓裴。 之前那次母亲本欲让他来接人,他因为其他事耽搁。不想阴差阳错,他还是到了临榆县,见到了这小姑娘。 “那先欠着吧。”裴洛语调陡然变得欢快起来。 林时景笑了笑,他从袖中取出一物,掀开锦布。 锦布上是半块玉佩,刻着一朵莲花。 裴洛目光一停,“这,是信物?” “嗯。” “我也有,你等一下。” 裴洛起身跑回去,很快又拿着一块玉佩跑回来。 她比对着林时景掌心的半块玉佩,拿起来一合,果然合成一块玉佩。 两朵莲花枝茎相连,合成一朵并蒂莲。 “并蒂莲?我看到过一次并蒂莲,可惜很快就凋谢了。” 裴洛想到那朵并蒂莲,还有些遗憾,正在感叹,忽见林时景起身。 他逆光而站,阴影笼罩着小姑娘,拿起那两块玉佩,在掌心合二为一。 裴洛忽然意识到一件事,林时景先开口:“你之前的想法有改变吗?” “什么?” “你愿不愿意和我进京?” …… 愿意,不愿意? 裴洛拨开第五颗糖果,轻轻叹了口气。 她没回答,也不知道该不该答应。 她上次骗陶氏,说母亲留给她的东西,她目前拿不到。但其实不是。 大多商铺都变成了房契地契,她哪怕靠着那些租钱都可以安慰度日。 只是财不外露,她不会轻易将此事告知别人。 如今她已住到堂舅家,还有必要去金都吗? 小姑娘忧愁地拄着下巴,绿芙抱着一个盒子过来,见她这副模样,顿时了然:“姑娘还在愁?” “是啊。” “其实也不用这么纠结。姑娘就当去金都玩一趟,反正姑娘也从来没有出去过。到时候再回来也行。” 裴洛欲言又止,摇了摇头:“算了,我再想想。” 长公主那封信里的意思并不是住几天,所以她才会这么纠结。 不过,若只是去住上一段时间,也不是不可以。 毕竟,她都没去过金都,旁人说金都很繁华,也不知是何模样? “好姑娘先别愁了,您要我找的珠子在这儿。” 绿芙把盒子放到桌上,裴洛眼睛一亮。 盒子里放着一颗圆润的乳白色的珠子,色泽极好,几无瑕疵。 裴洛捧着那颗珠子,眉眼笑开:“我还以为找不到了。” “姑娘找这颗珠子做什么,是要做成首饰吗?” “是也不是。”裴洛神秘地招招手,绿芙附耳过去,裴洛在她耳边悄声说了几句话。 “当真?”绿芙惊讶反问。 “嗯,长公主都拜托我了,我也想给他一个惊喜。” “那好呀,奴婢知道有一家面馆的老师傅手艺极好。姑娘试试看能不能请那位老师傅过来。” “在哪里?我们现在就过去。” —— 两日后,裴宅后院。 裴洛双手背在身后,清了清嗓子:“上次你说,我提什么要求你都应,是真的吗?” 林时景看着小姑娘严肃认真的模样,有些诧异,他点头:“嗯,你想到要什么了?” “我要你今天一天都听我的安排。” “听你的安排?”林时景眉梢微挑,“你想做什么?” “秘密哦。” 裴洛摇了摇手指,她走到林时景的身后,吩咐:“闭眼。” 林时景也不多问,闭眼听话。 他感觉到眼睛上覆上一条丝巾,眼前的光迅速暗下去。 小姑娘走到他前面,拉住他的衣袖,领着他往前。 一路通畅,一段路倒是平坦得很。 直到走到最后几步,上了三层台阶。 林时景站定,裴洛解开他脸上的丝巾,拉着他又近了几步,“可以睁眼啦。” 林时景睁眼,入目是一张石桌,桌上放着一碗面,两个一大一小的盒子。 面上撒着葱花,冒着热气,刚出锅不久。 “九月初六,”林时景终于想起今日是什么日子,哑然失笑,“我母亲在信中告诉你的?” “是呀,”裴洛拉着林时景坐下,把筷子递给他,“长公主说了,你一向不怎么记着过生辰,特意拜托我帮你过。你快尝尝,这家店的长寿面可好吃了。” 林时景眼底漫出笑意,他执筷挑面。 长寿面顾名思义,面条长而不断。 老师傅手艺好,面条粗细均匀,份量也不多。 裴洛双手捧着脸看他吃完,一等他吃完,立马把那个大盒子推过去:“快打开看看。” 这么大的盒子,是礼物? 林时景正在思忖,盒盖一掀开,他目光一顿,迅速想起糖酥的味道。 盒子里的自然不是什么糖酥,而是一份甜点,上面的糖丝肉眼可见。 裴洛眨巴着亮晶晶的眼睛,拿着勺子挖了一大块,递到林时景面前:“快吃,这是我亲手做的,可好吃了,你一定要吃完。” 林时景看着那一大块甜丝丝的甜点,喉结滚动几下,他一抬眼就能看见小姑娘超级期盼夸奖的目光。 林时景接过勺子,他呼吸平稳地咬下一口,入口是甜到腻人的味道。 他正常地放下勺子,端起茶壶倒了杯清茶,不忘解释:“有点渴。” “哦,那你慢点喝。” 裴洛捧着脸蛋,忍住笑,看着林时景一口甜点一口茶地吃完她挖的那一大块。 林时景看向剩下的三分之二,第一次觉得面上的表情有点绷不住。 偏旁边的小姑娘还开心地问他:“好吃吗?甜吗?是不是有些少?” “好吃。” “那你多吃点。” 嘶…… 林时景握着勺子,慢慢地挖下一块,他正要去尝,旁边忽然传来“噗嗤”一声笑。 小姑娘笑得前仰后合,眼睛里细碎的星光仿佛在流转变幻。 林时景立刻反应过来,他无奈放下勺子,“什么时候知道的?” “月儿告诉我的。” 裴洛忍住笑,好奇地看着林时景:“哪有人不爱吃甜还瞒着的?难怪你之前每次喝完药只吃一块糖酥。” 林时景让月儿来照顾裴洛,裴洛向她打探林时景喜欢吃什么,无意间问出来。 “骗你确实是我不对,不过,你就这样对待一个寿星?”林时景满眼无奈,语气中却无丝毫责怪。 “当然不是,”裴洛摇摇头,她将小盒子推上前,“这是我给你准备的礼物。” “不过,你之前不是说我不适合撒谎吗?那你看我今天演得好不好?” “演的不错。” 林时景夸赞,小姑娘正露出得意的笑,他话锋一转:“看来你有乖乖听话,对着镜子好好练习。” 第17章 糖画 裴家后门,绕过巷子,出去便是一条热闹的街道。 街道两边摆着数十个摊子,所卖东西详多。 一位白衣宽袖的公子站在一个卖糖画的摊子前,眉目俊朗,浑身一股沉稳温润的气质。 清风微拂,衣袖轻扬,隐隐露出他左手腕上一条编织的细红绳。 细红绳编织的样式简单,上面缀着一颗乳白色的珠子,阳光下华光流转。 那摊子的老师傅不时抬头看看那位公子,周围路过的几位姑娘也同老师傅一般,佯装着看首饰,不时抬头望去。 “这是哪家的公子?我怎生以前没有见过?” “如此仪表不凡,可能不是临榆县的人。” “若是兄长在便好了……” 裴洛一手一个糖葫芦跑回来时,正听见旁人的议论。 她放轻脚步走到林时景身后,腾出一只手捏住嗓子,故意粗声粗气:“这位公子,我对你一见如故,不知可否结交?” 刚刚偷偷议论的两个姑娘噗嗤一声笑出来。 林时景无奈转身,正要开口,薄唇轻启,一根糖葫芦就抵在唇间。 “我特意选了一根很酸很酸的,肯定能抹掉你刚刚不愉快的记忆。” 裴洛信誓旦旦,林时景咬下一口。 糖丝的甜中和了山楂的酸,味道刚刚好。 裴洛嘻笑一声,扬了扬手中的糖葫芦:“你今天被我骗了两次哦。” 她探着脑袋去看糖画,老师傅正做完林时景的那根,正在勾勒小狗的形状。 裴洛站了一会儿,又悄悄退了两步,正要抬脚走,只听身旁人嘱咐:“别跑太远。” “知道啦。” 小姑娘爽快应下,一会儿功夫就跑到街尾。 街尾处正有人杂耍,裴洛看得聚精会神。 她绷着弦,紧张地看着那人要穿过火圈。 忽然,一声尖叫传来。 裴洛一惊,提裙跟上去去瞧,正看见一马车极速往前奔去,马蹄直冲着一路中央的孩童。 妇人惊叫出声,丢下东西要去抱孩子。 一瞬之间,一黑衣男子自二楼飞身而下,马蹄落下之前,抱住孩子闪身到一边。 行动间,风掀开他头上的帽子。 一道横贯左半边脸颊的伤疤骤然露出,那疤痕从额头一直延伸到左耳根处。 男子原本清秀的面貌陡然间变得凶神恶煞起来。 孩童尚未从惊愕中回神,看到男子的伤疤,嘴巴一瘪,当即就要哭出来。 裴洛快步走上前,半蹲下来,极快地把糖葫芦塞到他手中,“姐姐给你吃糖葫芦,可好吃了。” 孩童瘪着嘴巴,看了看糖葫芦,他的视线又正好被拦住,瞧不见男子的模样,很快注意力转移。 裴洛见他安心吃起糖葫芦,轻呼一口气,一转身,身后空无一人。 那妇人抱着孩子,四处搜寻,也未寻到刚刚的好心人。 “怎么了?” 林时景一手一个糖画,追着她的脚步而来。 裴洛随手接过林时景手中的糖画,解释:“刚刚有一个孩子差点被马车撞,有个好心人救了他。不过我一转头人就不见了。” 她说完,一口咬下去,“嘎嘣嘎嘣”地咬碎那块糖。 林时景静静地看着她,一时无言。 裴洛嚼完,忽然觉得身旁有些过分安静。 她低头看了看手中的糖画,只见衣冠楚楚的公子少了个“脑袋”。 她又看了看林时景手中那块好好的狗子,默默将糖画藏到身后,露出一个极其灿烂的笑:“今天你是寿星,我是陪你逛街,你想去哪里都可以哦。” “嗯,我知道。” 林时景悠了悠手中的糖画,裴洛左顾右盼,不去看。 忽然,她清晰地听到一声“嘎嘣”。 小姑娘立刻转头,只见那只活泼可爱的小狗子已经少了个脑袋。 罪魁祸首利落嚼完,对她一笑:“走吧,我还想再逛逛。” 小姑娘满目惊愕地看着他悠然往前走,手中还拿着少了个脑袋的糖画。 她气呼呼地追上去,鼓着腮帮子道:“我觉得你没有以前好了。” “哦。” “……我比你小,你应该让着我。” “嗯。” 小姑娘深呼吸几下,拿起糖画,“嘎嘣嘎嘣”瞬间咬断某人的手。 林时景看着她闹,笑而不言。 两人愈走愈远,一人站在二楼处,直到他们身影消失,才转身离开。 —— 裴洛陪着林时景逛街,等到回来时,某寿星的手里拎着好几个袋子,打眼一看也不知谁过生辰。 裴洛看到月儿有些惊讶的目光,默默转身要接过那些袋子。 寿星一躲,拎着袋子进屋,放在桌子上,倒了杯清茶喝。 喝完,他笑着看向裴洛:“我比你大,应该多照顾你。” 裴洛一哑,咳了好几声,她连喝好几杯水,假装没听见那句话。 林时景大方放过,“后日会有花灯节,到时候你让月儿她们陪着你出去逛逛,但要记得多带些人手,不要乱跑。” “你不去吗?” “我要去游湖,”林时景放下茶杯,补充,“田县令相邀。” 田县令? 裴洛一怔,皱眉:“不能不去吗?” “我已经答应了。” “哦。”裴洛点点头,甩开心里那股奇怪不安的感觉。 小姑娘心思易显,林时景拆开一个纸包,拿出糖炒栗子剥壳,“你若喜欢游湖,我可以选个时间陪你去。” 碟子里多出好几颗剥了壳的栗子,裴洛吃掉一颗,摇摇头:“我现在不喜欢游船了。” 现在不喜欢? “现在晕船?” “不是,”小姑娘沉默一会儿,补充,“之前溺过水,当时脚腕被水草缠住,有些阴影。” 林时景剥壳的动作一顿,忽然想到上次小姑娘病糊涂时说的话。 “娘亲,他们欺负我,我不和她们玩了,我再也不和她们玩了。” 她们…… “和裴大姑娘有关?” 裴洛一惊,瞪着眼睛看向林时景: “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林时景剥完最后一个栗子,将剩下的封存起来,“刚刚只是猜测,现在可以确定。是她推你的?” “不是,”裴洛摇摇头,“当时我和她一起去田府赴宴,我当时站在田姑娘身边,不知怎么后背受力,又站在湖边,脚下踉跄便落了水。” “没人救你?” “裴如月和旁人说我会凫水,可我当时被水草缠住,游不上去。上面的人察觉不对,才下来救我。” 她那时年纪小,恐惧刻入心底,自此再不敢随意靠近岸边。 林时景沉默地听完。 裴洛说完,倒也没什么难受。 事情过去太久,她都有些记不清了,只是溺水的感觉忘不掉。 “对了,你会凫水吗?” 林时景回神,点头:“会。” 他一说完,月儿捂嘴轻笑。 裴洛眨巴着眼睛望她,月儿笑着解释:“长公主说过,公子什么都好,偏偏不敢学凫水。” “那他怎么会凫水?” 裴洛一问完意识到什么,她看向林时景,宽慰道:“你已经会很多啦,只有一样不会没有什么的。你说实话,我也不会嘲笑你。” 小姑娘一边宽慰,一边藏不住眼里的笑意。 林时景沉默应答,默认她的话。 时辰渐晚,卫林来寻,裴洛送林时景到院门口。 眼见着人要走远了,她忽然想到一件事,提着裙摆追上去。 “等一下等一下。” 林时景闻声停下脚步,轻扶气喘吁吁的小姑娘:“不急,慢点说。” 裴洛深呼吸好几下,气息平缓下来。 她站直身子,抬头目光认真:“你上次的问题,我有答案了。” “我愿意和你上京。” 她想了许久,觉得绿芙说得很有道理。 她也真的很想去外面看看。 林时景没想到这么快能听到答案,他一愣,不知想到什么,又点头:“好,母亲定会很开心。” “那我先回去啦。” 小姑娘欢快地转身离开。 直到背影远去,林时景收回目光。 卫林忍不住笑:“我觉得公子也很开心。” 林时景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卫林立马闭紧嘴巴。 他做了一会儿哑巴,又忍不住开口:“裴姑娘似乎并不知道长公主的意思,公子打算告诉她吗?” “不必。” 林时景原先以为母亲说了那事,但如今看来小姑娘只是想出去玩一玩。 如此,也好。 “你待会儿去县衙一趟。” “公子要做什么?” “上次田冬儿污损闺阁女子名声一事,依法处置。” “啊?”卫林困惑反问,“可是裴姑娘不是说……” “按我说的办。” 午后,田宏深送走卫林,一回屋挥手打碎桌上的茶盏。 碎片蹦到门边,男子弯腰捡起那块碎片,进屋:“什么事能让你如此沉不住气?” 田宏深一惊,低身行礼:“您怎么过来了?” 男子一身黑衣,他摩挲着手上的瓷片,语气清淡:“你之前说你解决了林时景。” “是属下办事不力,”田宏深当即跪下,“不过眼下还有一次机会,属下必定会解决此事。” “是吗?”黑衣男子将瓷片放到书案上,“不能解决他不要紧,但若是被人抓住把柄,说了不该说的话……” “您放心,属下明白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第18章 做局 “你要去金都?” 裴鸿远来回走了好几步,又忍不住停下:“你在金都没有亲人,侯府又家大业大,更别说林公子的母亲还是当朝长公主。你一个人过去,如何生活,到时候若有他人欺负你,你能向谁诉苦?” 裴洛抿唇,等他情绪稍缓,解释:“不是一个人,还有林公子。长公主也是一个很和善的人。” “和善?”裴鸿远神色难掩焦急,他想冷静点,奈何说话还是有些锋利,“仅凭一封信,还是林公子的几句话?你如何能知道侯府众人是个什么情况?我承认林公子是个可靠之人,可等你进京后,他又如何能时时护住你?” 裴鸿远心急,说话斥责之意太明显。 孟氏皱眉,她起身拽了拽他袖子,指着座位:“坐下,不许再说话。” 裴鸿远张口欲言,孟氏瞪了他一眼。 他有口难言,自顾自坐到一旁生闷气。 孟氏摇摇头,走到裴洛身边,坐到她身旁。 小姑娘低着头,明显眼里也有愧疚。 孟氏叹了口气:“你想离开,可是因为之前我和你堂舅吵架的事?” 常嬷嬷没有将那日他们夫妻争吵的事告知裴洛。 但纵使如此,裴洛还是不小心撞到夫妻二人起争执。 小姑娘抬头,认真摇了摇头:“不是,您的考虑我都明白。我只是……只是想出去看看。” 这样的理由单薄却又很合理。 孟氏点点头,握住裴洛的手,见小姑娘没躲,心下安了几分:“舅母不怕与你说实话,当时我确实有些介意你住到家中。毕竟家里多了口人,开销也会变多。 “但这些日子我也想通了,你一个小姑娘能花多少钱?更何况这些日子你用的都是自己的钱。反倒是我这个做长辈的太过斤斤计较。” “不是这样的,”裴洛反握住孟氏的手,着急解释,“我要去金都真的不是因为这件事。如果不是堂舅,我也不能这么顺利离开那里。这些日子您对我也很好,我真的没有将那件事放在心上。” 孟氏心里不满,也是和裴鸿远私下争执。 她明白裴洛一个小姑娘如今无亲无故,也是孤苦,平日里待她也很好。 裴洛也能看出她的真心相待。 裴洛生怕孟氏误会,解释又解释。 孟氏将她耳边的碎发挂到耳后,轻轻拍了拍她的手,“我知道你是个懂事的孩子。舅母就最后问你一次,你是真的一定要去金都吗?” “嗯。”小姑娘毫不犹豫地点头。 “那好,”孟氏点点头,“你既要去,我便不拦你。只一样,你要让你表兄送你去。” “可表兄不是在书院读书吗?” “他还有几日就能回来。这件事,你不能拒绝。”孟氏语气轻柔但不容反驳。 裴洛知道他们担心,点头应好。 她看向裴鸿远,裴鸿远挺直地坐在那里,也不知气消没消。 小姑娘有些愧疚:“对不起,是我任性了。” 裴鸿远不作声,孟氏起身走过去,面色如常,手下用力一扭。 裴鸿远疼得皱眉,甩了甩袖子缓了缓,“好了,既然都说定了,就别想那么多。要是他们敢欺负你,记得写信回来,我立马带你回来。” 裴洛立马起身应是,见裴鸿远面色变好,小姑娘眉眼舒展。 “好了,不是说要去看灯会吗?快去吧,别迟了。” 孟氏提醒,裴洛行礼转身离开。 眼见着小姑娘离开,孟氏嫌弃地看了眼裴鸿远:“多大的人,还和孩子置气。” “那你之前还不是和我吵。” 孟氏轻飘飘地看向他,坐下:“再说一遍。” 裴鸿远茫然抬头:“说什么,我刚刚没说话。” 孟氏冷哼一声:“出息。” —— 夜间灯市热闹,人来人往。 从街头到街尾挂满各式各样的灯笼,临湖边的树上亦挂着一盏盏小灯笼。 柳梢旁蓝色羽毛的鸟儿停立枝头。 三个小姑娘挤在人群中,身后跟着几个护卫。 她们走远些,蓝羽一拍翅膀跟上。 “姑娘,快看那边。” 裴洛顺着绿芙手指望去,波光粼粼的湖面上不知何时多了许多画舫,船尾相衔,湖面上零散地飘着河灯。 远远望去,画舫那边倒像是另一方天地。 裴洛站在柳树后,寻着画舫去找。 那么多画舫,她忽然眼睛一定,看向其中一艘画舫。 一身白衣的公子负手而立,有人与他说话,他正要进去。 似察觉到什么,他回头一望,和柳树旁的小姑娘目光对上。 他轻轻一笑,转身弯腰进去。 “公子好像看到姑娘了。” “嗯。也不知他要到什么时辰,若是早的话,我还能带他逛逛灯市。” 林时景没再出来,裴洛也渐渐被各色摊子吸引目光。 她们从街头玩到街尾,收获颇丰。 时辰渐晚,裴洛坐到临湖的一家茶楼里,一边咬糖葫芦,一边看向湖那边。 “怎么还不结束?灯市都要关了。” 湖面上的画舫依旧灯火通明,河岸边的热闹却在渐渐散去。 “要不姑娘先回去吧,公子许是在和人商议事情。” “我再等一会儿,如果吃完这根糖葫芦他不出来,我们就回去。” 裴洛心不在焉地吃完整根糖葫芦,画舫依然没有靠岸的迹象。 她看着那平静的湖面,之前那隐隐不安的感觉莫名冒出来。 月儿和绿芙劝着离开,她走出画舫,正要上马车。 她回头一望,湖面上似起波澜。 小姑娘定睛看了一会儿,提着裙摆往岸边跑,“你们看,是不是着火了?” 明火冲天,刚刚还不明显,被湖面风一吹,有蔓延之势。 “好像真的着火了,公子,公子还在画舫上。” 月儿慌乱起来,裴洛那股不安坐实。 她跑到柳树旁,离着岸边还有些距离。 画舫那边很快乱起来,站在岸边都能看见上面的人惊慌失措。 忽然,不知谁大喊道:“林公子落水了,林公子落水了!” 一声接一声。 裴洛脑中一直紧绷的那根弦骤然绷断。 她迅速环视四周,判断距离之后,披风一解扔在地上就往右边跑。 “姑娘,姑娘……” “噗通”一声,裴洛瞬间跳入水中。 她凭着刚刚的记忆判断往前游,岸边的呼喊声渐渐远去。 离着那火光越近,她反而越冷静。 她潜入水底,找了好几次,却不见人影。 画舫上的呼喊求救声声入耳,林时景还在水中。 裴洛再次潜入水中,她往前游了一段距离,正要浮上水面,忽然看见一缕微弱的光芒。 那光芒在水中时隐时现,裴洛奋力游过去。 刺鼻的血腥味在水中蔓延,直到那光芒近在眼前,她一把抓住林时景的手腕。 血水从林时景的右臂上蔓延开来,他借着那微弱的光看清裴洛的面容,难掩震惊。 “小心!” 林时景一把拉住裴洛,暗箭从她袖口擦肩而过。 接连好几支,两人保持警惕,默契地朝着一个方向游去。 离画舫越远,越靠近岸边。 两人同时浮出水面,林时景用力推她向前:“你先上去。” “那你呢?” “我从另一边上岸。” 林时景说完再次往前游去。 裴洛刚上岸,绿芙和月儿跟着蓝羽追过来,拿着披风就将她围住。 夜里的风很凉,裴洛紧紧裹着披风,见林时景上岸,朝她这边走过来。 他右手臂上的伤依然在往外渗血,他仿佛感觉不到痛,快步走到裴洛身边蹲下:“怎么样,有没有伤到?” “没有,”裴洛摇摇头,看向他的伤口,眸光黯淡,“我是不是闯祸了?” 林时景会凫水,根本无需她去救。 刚刚水里那么凶险,若是她出事,才成了拖累。 “别多想,”林时景摇摇头,“你先回去,将湿衣裳换下来。今夜过后我会同你解释。” 车夫驱车过来,卫林正巧也带人赶过来。 林时景接过他手中的披风,将小姑娘裹紧,看着她上马车。 裴洛掀开帘子,探头看他:“你要小心。” “嗯,放心,你快回去。” 马车驶离,卫林赶紧将新衣裳拿过来,林时景就近在酒楼换上。 他刚刚换好,卫林在门外急声道:“公子,田宏深不见了。” 城门处,守卫接过令牌,转身开门。 城门打开,田宏深骑马快速出城。 忽然,身后马蹄声响,一直箭羽破空而来。 田宏深不及反应,被马摔下去,狼狈稳住身子。 数十护卫迅速将田宏深一行人围住,刀剑相抵。 林时景翻身下马,右衣袖上隐约渗出血迹。 他走到田宏深面前,唇畔微勾:“田县令这么晚想去哪儿?” 田宏深颈间抵着剑尖,他捂着摔折的手臂,不敢乱动:“我今夜出城有急事,林公子这是做什么?” “事到如今,田大人还要装聋作哑吗?” “我听不懂林公子的话,我是县令,你一个身无功名之人,如何敢拦我?” 两方对峙,城门守卫一时也是惊愕难做,听见此话更是犹疑。 “我确实没有权力拦大人,不过……” 林时景退后一步,他自怀中取出一块令牌,高举,声音冷厉:“天子令在此,谁敢不从?” 第19章 她的不同 翌日,田宏深被捕的消息传遍城内。 他勾结异族,私下开矿冶炼武器,罪责难逃。 裴洛听见这消息时有些懵。 她忽然想到初次见林时景的情形,他也是受伤极重。 如今想来,他当时恐怕已经暴露身份,田宏深当时势必是要他性命。 包括昨晚,那些暗箭…… “姑娘,公子来了。” 话音一落,刚坐在榻上的小姑娘提着裙摆就跑了出去。 林时景刚进院子,她疾步走到他面前,从上到下,仔仔细细看了好久。 林时景也不躲,任她审视。 “姑娘放心,公子除了手臂上的伤再无其他地方受伤。” 裴洛提着的心倏忽放下,“那手臂的伤呢,包扎好了吗?” “嗯,处理好了。” “那就好。” 小姑娘看了几眼林时景的右臂,忍不住幽幽叹了口气:“你的右臂还真是多灾多难。” 一次受伤不够,还要来二次。 小姑娘感叹得真切,林时景眉目轻挑:“但我也很幸运不是吗?两次都得你相救。” “可你会凫水,根本不需要我救,是我冲动了 。” 裴洛低头,搅着手指有些颓丧。 林时景右手微抬,又换成左手轻轻摸了摸小姑娘的头顶。 “谁说的,如果不是你,我未必能安然躲过那些暗箭。” 小姑娘进入水中仿佛成为一尾鱼,有好几次暗箭袭来,多亏她敏捷。 “真的吗?”裴洛眼睛亮亮的,还有些不敢相信。 “真的。” 林时景笑着点头,他同裴洛一起进屋,将暖手炉塞到小姑娘手中。 “大夫来过了吗?可有受寒?” “没有,回来后我喝了姜汤,还喝了驱寒的药,可苦了。” 裴洛纵使怕苦,也明白良药苦口利于病的道理。 “你昨夜是连夜出城抓到田县令他们的吗?画舫着火,还有落水,你是不是早有预料呀?” 裴洛对昨夜的事仍有诸多好奇。 “田宏深刚出城门便被追上了,至于昨夜……确实是一个局。” 昨夜田宏深意欲和异族人交易兵器,未免打草惊蛇,霍昭守在码头等候交易,他赴宴让田宏深安心。 林时景解释完,裴洛安静好一会儿,忽然抬头问他:“所以,你是在拿自己性命做局吗?” 明知是鸿门宴,还是要去。 小姑娘问得认真,林时景指尖一顿,他想解释几句,却发现他完全无法反驳这句话。 “生气了?” “有点吧,”裴洛点点头,又叹了一口气,“其实我已经猜到你是设了一场局,本来很生气的。” “那现在呢?” “还是生气。”小姑娘十分诚恳地回答。 林时景失笑:“那有什么区别,是现在没有刚刚那么生气?” “不是,”裴洛摇摇头,“我只是试着站在你角度思考整件事,或许对于你来说,昨夜那样的安排就是最好的。你并不是故意不顾自己性命,而是不得不为之。 “后来我又想了想,那些因为田县令贪污受贿,被赋税压垮的人家,因为他罔顾刑法而不得公平的百姓,好像就更能理解你的决定了。” 田宏深作恶太多,早日伏法是民心所望。 裴洛说完,喝了口茶解渴。 她放下茶杯,对面的人依旧瞧着她,目光有些复杂。 小姑娘摸了摸自己的脸,“我脸上有脏东西吗?” “没有。” “那你看着我做什么?” 林时景收回目光,轻轻转悠手边的茶杯,浅笑:“因为我什么都没和你说,你却好像听完了我所有的解释。 “我本以为,你会很生气地警告我,下次不能再这么做。” “我本来是这么打算的呀。我现在也想告诉你,如果下次有类似的情况,一定要保护好自己。” 不是警告他不能再这么做,而是要保护好自己。 林时景轻笑一声,应下:“好。” 两人安静地坐了一会儿,林时景欲起身时,忽又想起一事。 他低眸看向裴洛:“昨夜为什么会下水救我,不是怕水吗?” 裴洛闻言,无奈叹气。 又是这个问题,昨夜嬷嬷和绿芙轮番说她,她也想了好久,也没得出个答案。 “我也不知道,当时只想到了你不会凫水。不过以后我应该不会怕水了。” 林时景听完这句解释,目光有些探究地看着小姑娘。 裴洛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摸了摸自己的脸颊,甚是怀疑:“我脸上真的没有东西?” “没有。” 林时景笑着摇摇头,他收回目光,意味深长地道:“我只是忽然发现,你和我想的有些不一样。” “不一样,哪里不一样?” 林时景不言,任凭裴洛追问,也不回答。 哪里不一样? 大概是之前他总认为她需要旁人保护,却从未发现她也能保护他。 甚至有些话,不需要他说,她亦能明白。 —— 田宏深一案解决,上京日程近在眼前。 林时景忙于审问,裴洛几乎见不到他。 但是很快她便多了一个小伙伴。 “死人?他是从死人身上查出端倪的?” “确切地说,他是从那人的身前言行以及和旁人的关系查出问题,一再细究才确定田宏深私自开矿这件事。” “那你快说说他是怎么发现的?” 裴洛轻轻拉了拉旁边人的袖子,催着他说。 样貌俊秀的白面书生转了转手上的扇子,勾了勾手指,裴洛立马将耳朵凑过去。 “你喊一声昭哥哥,我就说给你听。” 裴洛立马直起身子,坚定地摇摇头:“那我不听了,我也不是非要问你。” 小姑娘起身就走,一点都不留恋。 “欸,你怎么跟小蝴蝶一样,不就喊声哥哥吗?有那么难吗?” 霍昭起身一臂挡住裴洛。 裴洛也不示弱,“那你说不说,不说我走了。” “你这小姑娘,还真是,一点都不可爱。” 霍昭一边叹气一边摇头,见裴洛无所动,摆了摆手,“算了,算了,本公子今天心情好,免费说给你听,坐下坐下。” “那我也勉为其难听一听吧。” 裴洛藏住笑,端正地坐下,仿佛一点都不好奇。 霍昭见她这副模样,展开扇子摇了摇:“我怎么觉得你和林时景那么像?都是能做戏的人。” “你是在夸我吗?” 霍昭一噎,喝了口茶,“说正题说正题。那个死人姓柳名沧,是个书生。” “柳沧?”裴洛觉得这个名字有些熟悉,她想了想,终于从久远的记忆里翻了出来。 “我知道这个人,他好像去田府求过亲,不过被打出来了。听说当时伤得还挺重。” “嗯,如果追根溯源,田宏深会落到如此境地,还真拜她女儿所赐。” 上京的那对老夫妇首告其一就是田宏深罔顾法理,害死他们儿子。 林时景来临榆县后,顺此查下去。 本来也只是一桩情感纠葛之事,不想却被他发现诸多端倪。 “那书生求娶田姑娘不成,反倒被打出来,生出一身怨气。他抛书不读,整日醉酒,席间曾放言他不日将娶田姑娘进门。然在他放出此言的三日后,他被人发现死在山上,身上尽是狼啃咬的痕迹。所有人都说,他说被狼咬死的。” 但他的父母不信,甚至为此状告到御前。 “事实证明,他也的确不是被狼咬死的。他醉酒后胡言胡语,曾说附近山上藏着大宝贝。人人都以为他胡说,偏生你的时景哥哥将这句醉言放在心上。” 一路顺着查下去,林时景发现田宏深可能在私自开矿交易兵器。 “柳沧娶妻不成,一日醉酒后见田宏深带人去山上鬼鬼祟祟,跟踪他们看到铁矿。他自认为抓住了田宏深的把柄,要挟田宏深将女儿嫁给他。 “然和恶人做这种交易,无非是自寻死路。田宏深趁他醉酒,将他扔到附近狼多的山上,让他生生被狼咬死。” 田宏深本以为就此解决了隐患,不想这隐患终究还是招致祸端。 “田姑娘只是偶然兴起,调戏一个书生。但她不会想到,这个书生会带来什么。如若她当初没有那么做,或许……” “没有或许。” 一直安静做听客的小姑娘忽然出声反驳。 “什么?” “就算没有那个书生,也会有别人发现。世上没有天衣无缝的计划,更何况他们做了那样的恶事,被发现不过是早晚的问题。” 霍昭有些讶异地看向裴洛,他一收扇子,笑着点头:“你说得对。不过你这话我也听某人说过。” “谁?” “呐,你身后那位。” 裴洛转头去瞧,正见林时景走进来。 她小跑到他面前,开心道:“你来啦,我本来打算去找你的。” “是有什么事?”林时景将包好的糖葫芦递过去。 “你还记得之前我说过的那条能走到山顶的路吗?走之前我们去看一场日出好不好?” “好,我们提前一日上山。” 林时景答应得爽快,小姑娘顿时眉开眼笑。 她握着糖葫芦,径直走到霍昭面前,将糖葫芦递过去:“呐,给你,谢谢你给我讲故事。” “给我?”霍昭抬头看了眼林时景,笑着接过,“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 他举着糖葫芦走到某人面前,当着某人的面咬下一口。 只那么一口,霍昭怀疑人生地看向那糖葫芦:“这么酸,你在哪儿买的?” 林时景看向他,露出一抹和煦的笑:“听说你想要她喊你哥哥,有清醒点吗?” 第20章 少时的他 天色隐约渐亮,风吹林间沙沙作响,鸟啼阵阵。 通至山顶的那条小路上,有人声传来。 一身浅色衣裙的小姑娘走在最前面,白衣公子跟在她的身后,不时提醒她注意脚下。 月儿和绿芙挨在一起走路,不时说着悄悄话。 他们身后,蓝衣公子手摇折扇甚是潇洒,偶尔和卫林说几句话,半晌也得不到一句回复。 走至山顶,众人皆有些疲累。 天色未明,几人借着稀薄的月光将毯子铺好,又将随身携带的茶点摆出来。 林时景站在前面,一身白衣锦服,月光下银线勾勒的图案流转变换,他目视前方,负手而立。 山崖下密林成海,风吹林间如同波浪翻涌,远处山峰相连,星子坠入其中,闪烁可见。 衣袖飞扬,他凌于山河之上,似有仙人之姿。 三个小姑娘望着他,一时都没什么动静。 霍昭看了看她们,拧上水壶盖,扬手丢过去。 林时景手一抬,接过水壶,转身随手一丢又扔回霍昭怀里。 “呦,我们林公子背后还张着眼睛呐?”霍昭调侃着道。 林时景懒得理他,屈膝坐在裴洛身旁,拧开水壶递过去。 裴洛正吃完一块点心,接过去咕噜咕噜喝了近一半。 林时景又将帕子递过去,她接过擦了擦嘴角的水渍。 霍昭看着他们配合默契的举动,脑子里灵光一闪,想到一件事。 他清了清嗓子,扇子在碟子边缘敲了敲:“裴姑娘,想不想听一听我们林大公子小时候的事?” “小时候的事?” 裴洛注意力瞬间从点心移到霍昭那边。 霍昭得意地看了一眼林时景,唰得一下摇开折扇,“你们可别瞧他现在端方正直,以前可是个连打雷都怕的性子。” 裴洛惊愕转头看向林时景,林时景面色淡然,语气沉稳:“以前怕,现在不怕了。” “哦。” 小姑娘意味不明地应了一声,也不知信没信。 林时景抬眸看了眼霍昭,霍昭立马摆了摆扇子:“算了算了,不说了。省得某人记仇,过后又想办法折腾我。” 霍昭随意一躺,不开口了。 裴洛催了他几次,他怎么也不肯继续说。 小姑娘转头轻轻扯了扯旁边人的衣袖,一句话不说,双眼湿漉漉地瞧着他。 林时景默默将衣袖扯回来,裴洛锲而不舍地去拉,眨巴着一双无辜的大眼睛。 林时景心中微叹,看向霍昭那边:“说吧,霍大少爷。” “好嘞,”霍昭一个起身,瞬间精神十足,“我记得有一回,我住在侯府,和他睡一屋。睡到半夜的时候,忽然觉得浑身动弹不了。我一睁眼,正巧一道闪电打过,一张面无血色的脸瞬间扑过来。” “我吓得差点大叫,不巧那脸的主人我太熟悉。又一道雷声轰隆,鬼脸主人把我抱得更紧,嘴里不停嘟囔重复着一句话,你们猜猜是什么?” “什么?” 霍昭坐直身子,一清嗓子,声音略带颤抖:“他说,我不怕,我不怕,我不怕……” 霍昭闭着眼,学着林时景那时的模样,重复着他的话。 偏偏正主还坐在这里,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 这么一对比…… “噗嗤”一声,裴洛没忍住笑出声。 她立马捂住嘴巴,遮住带笑的嘴角,一本正经地看向林时景:“我没笑。” 小姑娘眼角眉梢都是笑意,这句话一点信服力都没有。 林时景眉梢微挑,看向霍昭,露出笑容,“我记得,那时好像是你缠着非要和我睡,原因是你看了一本志怪小说。熄灯后,你想出恭……” “林时景。”霍昭一声大喝截住林时景的话。 林时景神色未变,补充:“你非要拉着我陪你一起去,回家后连着半月不敢熄灯睡觉,甚至将茅房四周的树都砍了。因为你觉得那像鬼影。” 两人互爆糗事,笑声不停。 裴洛捂着嘴难掩笑意,她想象那时的林时景——一个会害怕打雷,偷学刺绣结果十根手指通通扎破,在浅到能站起来的湖里扑腾…… 她看向身旁的人,被爆出那么多糗事,当事人依然镇定如初,仿佛那个人不是他。 小姑娘稍微靠近些,小声说:“你不用担心,等下山我就忘记这些事。” 林时景挑眉看着她,眼睛里写满了不信。 小姑娘又悄声补充:“其实你那时还是很可爱的,比他可爱。” “可爱”的某人手一抬,轻敲小姑娘的脑门:“别把什么词都用在我身上。” “本来就……” 裴洛想反驳,对上林时景的目光,又默默咽回去,只敢在心里腹诽几句。 怎么不可爱嘛,一个整日里板着脸的小少年做出那些事,就是很可爱! 笑闹之间,远处天际渐亮。 一层薄光穿过黑夜,山峰之间雾气浅淡,云层浮动。藏在云层后的太阳探出脑袋,金色的阳光逐渐照亮山间的一切。 裴洛和林时景站在最前面,初升的日光和煦温暖,浅金色的光芒笼罩在两人周身。 他们目视前方,感受着风吹在脸上的温柔,阳光带来的温暖。 树林中鸟啼阵阵,整个天地正在逐渐清醒。 密林成海,波浪翻涌,阳光洒在上面,一切透着向阳的生机。 裴洛闭上眼睛,静静地感受晨间的风携来的花草清香,她似乎能听见露珠滚落草叶的声音。 也有人在轻声呼唤,仿佛在耳边喃喃细语。 她睁开眼睛,沉重的铁索已经挂上,用力一按,便能将门锁住,锁住这山间木屋的一切,似乎连那些伤心一起尘封,独留下温暖的回忆。 一声轻响,铁锁合上。 风声穿过林间,带走小姑娘最后的告别。 “娘亲,再见。” “这一次我看到日出了。” —— 回京日程近在眼前,霍昭押着田宏深先行进京,林时景延后一天随行。 离开的时候,裴鸿远叹了又叹,反复叮嘱。 孟氏拦住他来来回回的话,看向旁边样貌端正的男子:“照顾好你表妹,到京之后记得写信回来报平安。” 裴柏轩点头应是,一再多做保证。 裴洛最后对着夫妻二人行礼,转身上马车和他们遥遥招手,及至看不到人影,才收回手。 马车轱辘声响,裴洛和绿芙都有些沉默。 毕竟是住了十几年的地方,说离开就离开,内心不可能毫无波澜。 月儿想了想,笑着道:“马车坐着太无聊,不如我给姑娘说说公子以前的事吧。” 两人同时投来好奇的目光,月儿赶紧又补充:“不是霍公子说的那些。其实,公子一直以来都很好学很端正,姑娘可不要误信了霍公子的那些话。” 与霍昭专挑糗事讲不同,月儿站在一个更客观的角度去看林时景。 他年少好学,又爱习武。 小小一个少年整日里的时间安排得比他父亲还紧。有时候长公主要与他说话,还需要专门挑时间去找他。 他什么都愿意尝试,什么都愿意学。 少年长成,才华横溢,骑射文书样样精通,连老先生都说他将来必有大作为。 “公子十七中会元,放榜那日全家都很开心。长公主问他是不是高兴坏了,不然怎么不见一丝兴奋。结果公子很平静地回:‘意料之中’。” 裴洛想象他这么回话的样子,忍不住笑起来。 那是一个很傲气的少年,他明白自己能达到什么高度,亦对自己充满信心。 “那后来呢,殿试如何?”裴洛追问。 月儿一静,顿了良久,“后来……公子没有去参加殿试。” 裴洛一愣,“为什么?” “殿试之前,公子落水受寒,病了两个多月,错过殿试。再后来,公子离京远游,一去两年。” “那时,我已经在外漂泊两年。” 那日的话再次响在耳畔。 裴洛没再多问,她掀开帘子往外看,林时景骑马走在最前面。 单看背影,便觉这人沉稳冷静,不凡之姿。 可这样的他,曾将自己丢弃两年。 那又是什么,让他选择回来? 马车行一整日,直到傍晚时分进客栈休息。 裴洛昏昏欲睡之间,骤然被一声惊雷炸醒。 她茫然地坐起来,迟钝的大脑反应一会儿,立马穿鞋跑了出去。 她推门看向隔壁厢房,那里的灯依然亮着,隐约可见有人坐在桌前。 裴洛敲了敲房门,林时景起身开门。 小姑娘认真地看着他,似乎想看出什么端倪。 “怎么了?” 又一声闷雷响起。 林时景明白过来,有些无奈:“没骗你,现在我不怕打雷。” 小姑娘犹不信地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几声闷雷接连响起,面前人表情纹丝未变。 裴洛渐渐心安,“那我先回去了。” “等一下,”林时景拦住她,“你傍晚时是不是有话要问?” 小姑娘表情都写在脸上,林时景轻易能看出来。 “啊,这个……”裴洛支支吾吾。 林时景鼓励:“你问,若我不想回答,我便不回答。” 他这么说,裴洛心中犹疑渐消,抬头问他:“月儿跟我说你没有参加第二年的殿试,有远离朝堂之意。但你现在回来了,为什么?” 第21章 长公主 马车行半个月,至金都。 尚未到城门,远远就见城门处有人相迎。 那妇人一身华贵锦服,发饰简单,一颦一笑之间隐见少时风华,眉眼温和。 她手掌遮在额前,遥遥望着马车。 “快到了,快到了。” 她眉眼间笑意更浓,不听身后嬷嬷劝又往前走了半里路。 马车轱辘间带着尘土而来,缓缓停下。 马车内昏昏欲睡的小姑娘茫然地睁开眼睛,一抬头忽见车帘处有一人正掀帘望向她。 那妇人笑容和煦,眉眼间隐约有些熟悉感。 裴洛刚醒,有些反应不及,傻傻和她对视半晌。 月儿迷糊中醒过来,一眼瞧见,惊呼:“长公主。” 咚的一声,平静的湖面投下一颗石子。 裴洛骤然清醒过来,规矩坐正,想要行礼,奈何马车内不太宽敞。 小姑娘手足无措之际,马车外响起一道无奈的声音:“母亲,你这样会吓到她的。” 长公主眉眼一弯,笑意蔓延:“不必行礼,你们两个去坐我那辆马车吧。” 绿芙和月儿对视一眼,月儿拉着她下去,绿芙不放心地回望。 月儿笑着宽慰:“放心,长公主人可好了。” 她们两人一走,马车瞬间空下来。 长公主踩着矮凳上去,坐到裴洛旁边,不忘通知外面:“可以走了。” 车外,林时景见车帘落下,对上尹嬷嬷无奈的目光,抬手让车夫先行。 马车往前行驶一段,他才驾马追上去。 风吹起帘子,隐约可见车外随行的人。 裴洛看见那一抹熟悉的白色,心下稍安,她低头低声喊:“长公主。” “嗯。” 长公主应了一声,应完又默不作声地仔细瞧着她。 小姑娘的紧张无所释放,只能捏紧衣袖。 半晌,车外传来一声咳嗽声。 长公主闻声轻笑,低头去瞧裴洛,小姑娘恨不得把脑袋垂得更低。 她轻轻握住裴洛的手,裴洛一惊,稍微抬起头来,又试探地喊了一声:“长公主。” “嗯,”长公主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别紧张,是不是我吓到你了?” 裴洛微微摇头,鼓起勇气对上长公主的目光。 长公主虽华服在身,但身上毫无凌驾于他人之上的威压,轻柔地笑着,看着裴洛好似透过她看到别人,又好像只是单纯好奇这个小姑娘。 那样的目光,没有审视,只是关心。 “刚刚是有点紧张,不过现在不会了。” “为什么?” “您很像我母亲,这里。” 裴洛用手点点自己的眼睛,不仅是眼睛轮廓像,更主要是看向她的目光。 长公主一怔,她没想到裴洛会主动提及。 小姑娘陈述事实,表情中没有失落悲伤。 长公主心下渐安,笑道:“我第一次见你母亲,注意到的也是这里。那时我就想,我这么漂亮的一双眼睛,怎么能有人生得和我这么像?” 长公主夸奖自己时,眉目都是认真的神色。 裴洛那么看着,好像一瞬间能想象出来某人中会元后,用极其平静的语气说出意料之中这四个字。 “那时候我还有些不服气,但当你母亲用那双和我相似的眼睛笑着看我时,我竟然忘记了生气。” 长公主笑言这段往事,她看着裴洛那双眼睛,和裴音不同,许是眼睛更像父亲。 但是小姑娘浅浅笑着时,却像极了裴音。 “小洛,我可以这样喊你吗?” “嗯。” “那你也不要一口一个长公主了,喊我沈姨可好?” “好,”裴洛停顿一会儿,才低声喊出,“沈姨。” 长公主眉眼间笑意蔓延,“果然还是这般叫亲切。” 她理了理裴洛鬓边的碎发,声音温和:“小洛,其实你来之前我一直很担心。尹嬷嬷那次去接你,回来时说你很不好。我本想去陪陪你,奈何身子不行,左右耽搁至今。如今见你这样,倒是放心许多。” “您身体不适吗?”裴洛抓住重点询问。 “老毛病,别担心。如今你来了,我高兴都来不及,还能有什么病痛?” 马车驶离热闹的街道,渐缓速度,停在一处占地极广的宅子前,黑色金色楠木牌匾上书力道遒劲的“远安侯府”四字。 早有下人守在门外,一见马车停下,上前去卸行李。 长公主挽着裴洛的胳膊下车,带着她一路进去。 沿长廊随处可见假山流水,花木盛放。 及行到一处石桥,穿过石桥,后面是掩在一片竹林中的院子。 裴洛看向那片竹林,一时觉得有些熟悉。 “是不是觉得很熟悉?这里的竹子种类数量,种植的方向应该都和落云山上那片竹林相同。” 裴洛眼底闪过诧异,长公主与她一同看向那片竹林,眼中带着回忆:“这些年,我常住京中,你母亲又很忙,实际我们见面的机会并不多。但是每月一封信,从未落下过。这样一年又一年,我们虽然没有陪伴在彼此身边,却是最了解对方的人。” “现在想想,当初没有接你过来,或许更好一些。毕竟两个哭包在一起,怕是每日都要以泪洗面。” 明明很难过的事,长公主却用最轻松的语调说出来。 裴洛忽然明白长公主为何能看出她放下了。 因为她们同样悲伤过。 及至傍晚,林时景进宫未归。 长公主亲自带着裴洛去她布置好的梅苑,看着裴洛安顿下来才回到宁苑。 她刚坐下不久,林时景便归来。 长公主坐在榻上,看着林时景。 她犹记得几年前的少年,一腔抱负,甚至带了些自得。 可如今的他倒是沉稳许多。 长公主缓缓放下茶盏,轻叹一口气:“当初你失望离开,我原想着那样也挺好。可你到底和你父亲一样,还是选择回来。” 第22章 决定 十月的夜晚更冷,晚风吹在人身上肃肃生寒。 林时景拨了拨火盆里的炭,火烧得更旺,屋内也更暖和些。 “明日便开始烧地龙吧,今年冬天会更冷些,您的身子怕寒,莫要受冻。” 长公主手中窝着一个暖手炉,闻言笑叹:“你如今倒是比你父亲还要啰嗦。听说你回来之前,收到你父亲的信了?说吧,是不是他对你说了什么,才使你回来?” 林时景展袍坐下,摇摇头:“父亲倒是没多说什么。只是近两年走的地方多了,才终于明白‘民生多艰’这四个字表达的含义。 “以前我总是待在金都,看到的也都是繁华景象,纵使一腔抱负想要改变那些困苦人家的生活,却从未没有真切看到过。所以当时觉得委屈,替母亲父亲觉得不值。 “如今去的地方愈多,越明白那时是何等的少年心性。” 当初的少年沉稳下来,愈加明白自己需要做些什么。 “你想通了便好。权势之争历来如此,母亲自己下的注,便是后悔恼怒也该是我自己。” 茶壶冒出如烟热气,长公主斟茶推过去,“临榆县一案,你那封信中说得不详细,如今既已回京,便详说一番。” 线香一点点燃尽,林时景将田宏深一案从头到尾详细说清楚。 长公主听到一处,握着暖手炉的双手一紧,抬眸:“你说,他将兵火卖给了西炤?” “是。” “嘭”的一声,茶盏落地。 长公主闭上眼睛,多年来第一次失了分寸。 林时景弯腰将碎片收起,起身时长公主呼吸平稳许多。 她一睁眼,目光依旧凌寒:“边境百姓寒苦,将士以命作战,你父亲更是守卫边关多年,他们竟将兵火卖给西炤人,可笑,真是可笑。” 说得太急太气,长公主忍不住咳嗽几声。 林时景倒热茶过去,“母亲放心,这次的兵器都拦下来了。” 长公主推开热茶,眉目间难掩疲态,“你不必安慰我,我清楚如今的局势。你今日进宫,陛下可是说赏赐的事?” 林时景和霍昭同办此案,更发现私开矿藏与异族人交易兵器这些事情,按理说圣上会重赏。 林时景将茶杯放下,垂眸:“我暂时不打算入朝为官。” 长公主扶着几案的手一紧,她看向林时景,目光有些迫人:“你说什么?” “前些日子我收到了齐叔的信,他说……父亲旧伤复发,身体愈加不好。” 长公主一怔,她闭上眼睛,奈何还是压不住脾气:“你们父子真是一模一样,从来都是报喜不报忧。你在临榆县遭两次刺杀,若不是月儿告知,你怕是也要一直瞒着我。如今你父亲更厉害,连这种事也敢不告知我。他是打算等消息传入金都,让我做最后知道的那个人吗?” 长公主气急,忧怒之下只能将火发在儿子身上。 林时景任由母亲发脾气,等她情绪渐缓,才开口:“如今天气渐寒,今年又比往常冷得早,边境也比往年平静。可越是这样,越容易让人生出错觉。” “别说了。”长公主撇过目光,不想继续听下去。 窗外冷风呼啸,不难想象边境之地又有多寒冷难捱。 她听着那风声,缓缓闭上眼睛:“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想做什么便做什么吧。” “母亲……对不起。”林时景低头道歉,满目愧疚。 长公主看向他,心里终是漫出心疼。 “好了,有什么可道歉的。你刚回来,也累了,去休息吧。” “母亲也要早些歇息。”林时景躬身后退几步,转身步入夜色中。 长公主看着他身影消失,看向手上的佛珠。 其实她从不信这些佛神,只是近些年,她倒是去佛院寺庙越来越勤了。 “如果真有神佛在上,便让今年平静些吧。” —— 清晨第一缕阳光破开雾气,照进一间三进的院子里。 正房五间,穿过明间一路往里走,可见物什摆置处处精致。 直到最里间,藕色的床幔轻垂,常嬷嬷掀开帘子,连声轻唤:“姑娘,该起了。” 裴洛自迷迷糊糊中醒来,满眼茫然地坐起来。 绿芙扶着她起身,帮她挽发穿衣,小姑娘迷迷瞪瞪地到明间。 外面冷风一吹,她瞬间清醒许多,扭头就问月儿:“回来了吗?” “回来了,公子昨夜回来还来看姑娘的,见姑娘睡着就走了。” 裴洛点点头,放心许多。 她昨夜想等他回来,一天赶马车又太累,没等到人就先睡着了。 十月清晨有些冷涩,裴洛抱着暖手炉自院门出,刚行几步,忽闻身后有脚步声响起。 她回头去望,一眼呆在原地。 林时景身披玄青披风,走到她面前,低头看她:“怎么了,一夜不见不认识我了?” “不是,”裴洛摇头,满眼困惑,“你怎么会走在我后面呢?我记得昨夜来的时候,沈姨跟我说,我院子旁边是一间小花园呀。” 林时景无奈轻笑:“母亲话只说了一半,小花园旁边还有一间院子。” “啊?” “我就住在那间院子里。” 裴洛微微瞪圆眼睛,她没想到两人能住得这么近。 “你昨夜为何要等我,是为了那个问题的答案?” 林时景走在裴洛旁边,比她稍前半步,正好将吹过来的冷风挡了大半。 “不是,”小姑娘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我有点担心你。” “担心我?”林时景诧异挑眉。 “你进宫那么久没回来,我担心。”裴洛诚实地回答。 林时景瞬间明白,他轻轻一笑:“昨夜陪着圣上用了晚膳才回来得晚。再者,圣上便是要说什么,那也是夸我的话。” 林时景语调轻松,这般说话也没有不好意思。 转过长廊,风势转向。 林时景稍慢一步,裴洛很快走到他身边。 两人并肩而行,丫鬟远远跟在身后。 裴洛看向身侧的人,他皮肤白,能轻易看出眼底的青黑。 “你昨夜睡得很迟吗?” “嗯,看舆图看得忘了时辰,反应过来时天快亮了。” “那你岂不是一夜没睡,这样不行的。” 裴洛眼中都是不赞同,林时景低头向她保证:“我下次注意。不过你就不想问问别的?比如你那夜的问题。” 初离开临榆县那夜,小姑娘在客栈问他:“月儿跟我说你没有参加第二年的殿试,有远离朝堂之意。但你现在回来了,为什么?” 林时景当时没有回答,他告诉她,他还没有想好。 “你如今决定了?是要上朝做官吗?”裴洛投去好奇的目光。 “我暂时不打算入朝为官,”林时景摇头,转而问道,“你可知如今大启四周都有什么国家?” 裴洛思索一会儿,答道:“东阙已经俯首称臣,每年上贡。但西炤仍年年骚扰边境,尚算不得安稳。其余都是一些很小的国家,几乎不会造成影响。” “还知道什么?” “嗯……对了,远安侯这些年一直守在边境之地。大家都说,只要远安侯在,西炤便生不出什么乱子来。” 林时景闻言点头:“不错,从前我也是这样认为。多年不见父亲,他在我心中总是高大勇猛的样子,我便一直安心读书,想着将来走文臣之路,却忘了一些事情。 “比如,父亲他会生出白发,会受伤,也会……有抵挡不住的那一天。” 裴洛脚下一停,林时景也随着她停下脚步。 她抬头看他,第一次在他眼中看到忧虑,而不是人前那个运筹帷幄始终冷静沉着的林时景。 “所以……” 裴洛说不下去,她其实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那个问题的答案,他的选择是什么。 “所以,有一天,我也会奔赴那里,守卫家国。” 冷风吹过,枯叶摇摆落下,滚烫的暖手炉似乎在变冷。 裴洛沉默良久,久到林时景以为她不会再开口。 她忽然抬头看他,勾起唇角扬起笑脸:“如果真有那么一天,那你一定要保护好自己。” 如同画舫落水那日过后,她依旧是嘱咐他要保护好自己。 林时景看着小姑娘的笑容,心中微动,他轻应一声:“好。” 穿过石桥,竹林尚行一半,林中忽有女孩子的笑声传来。 那声音越走越近,等传过竹林,一个小姑娘忽然出现在裴洛面前。 她一身水红色的衣裙,头上缀着铃铛发饰,未挽的长发用浅色丝带绑起,面容白净秀气,一双圆圆的眼睛正盯着裴洛看。 裴洛身上依然是素色的衣裙,发饰也极少,打扮素淡。饶是这般,那小姑娘看见她仍是眼前一亮,不自觉走近几步。 “你是裴洛?” “你是……” “我叫程语蝶,以后我们就是朋友啦。” 程语蝶热情地伸手,裴洛试探地伸过去握住。 她一回握,程语蝶笑得更开心。 她走过去挽住裴洛的胳膊往前走,“早知你昨日来,我就不去霍姐姐那了。今早我连懒觉没睡,赶紧跑回来,正巧撞上你来,真是有缘。” 裴洛一边跟着她走,一边回头看林时景。 林时景轻轻点头,示意她安心。 程语蝶说完一长串话,回头又喊林时景:“表兄,快进来啊。” 她笑容中带着点得意,林时景一眼看出她的意思,摇头轻笑。 他写信要她热情主动一些,她倒是真热情主动亿些。 第23章 反驳 裴洛很快意识到程语蝶有多热情。 她是林老夫人娘家那边的孩子,家里兄嫂待她不好,林老夫人将她接过来养在身边。 她从前受过不好的待遇,知道裴洛在临榆县有过什么经历后,更是有些感同身受。 程语蝶每日都来梅苑,每天都有许多话和裴洛说。她没有一点疏离感,仿佛裴洛是她很好很好的朋友。 原先是程语蝶说,裴洛听。渐渐的裴洛也会多说一些,两个小姑娘你来我往,几日就打得火热。 “快下来,这家的猪蹄子可好吃了。我特意提前预订,你今天一定要好好尝尝。” 程语蝶拉着裴洛下马车,直奔二楼雅间。 不等一会儿,汤汁浓郁的黄豆炖猪蹄上桌。 奶白色的汤汁上飘着绿色的芹菜,汤勺一舀,可见里面煮糯的黄豆。 两个小姑娘一人一只猪蹄,绿芙和玲儿各站一边,正要服侍自家姑娘,两个小姑娘默契地一拉,将她们俩都拉着坐下。 “这儿又没人,别拘着那些规矩,快尝尝。” 猪蹄炖得很软,筷子一插就能将肉夹断,入口即化,毫无肥肉的腻味。 不消一会儿,两只猪蹄通通吃完。 四人坐着,又吃了些别的,才心满意足地起身。 “明日干脆让人买了送过去,这样我们也不用跑出来吃。” 程语蝶一边回味,一边计算这明日什么时候让人去买。 裴洛听着她说,一边侧身躲开旁边走过来的人。 擦肩而过时,忽然一声轻笑响起:“程姑娘可真爱吃猪蹄。” 程语蝶脚下一顿,拉着裴洛到自己身后,看向那一身锦服的姑娘,扬起笑脸:“呦,这不是房姑娘吗?听说最近你家里出了点事,怎么还有空出来玩?” 踩人就要踩在最痛的地方。 程语蝶一说完,裴洛就见那姑娘脸色顿时变差,恨不得扯碎手中的帕子。 “那也比你好,十数年如一日地住在别人家里,寄人篱下还不懂得收敛,可别给自己惹出祸端。” “祸端?房姑娘是说我吗?我怎么听着你像是在说自己呢?”程语蝶完美变现如何笑着阴阳怪气。 “你!”那姑娘气急,手指着程语蝶,打眼就知道不打算说什么好话。 “月岚。”一道轻柔的女子声忽然响起。 裴洛不及回头,先闻到一股淡淡的浅香味。 一个身穿银红色彩绣锦缎的女子慢步上前,她走到房月岚身边,微微摇了摇头。 房月岚不情愿地收起手指,气不过:“若非她口出恶言,我何至于此?” “呵,我今日才算真正见识到什么叫天外飞锅。房姑娘可真是说瞎话不眨眼。” 房月岚气得要上前计较,女子伸手拦她,侧耳低声:“你如今不宜在外惹事。” 一句话点醒房月岚。 她虽气恼,但还是扭过头,当没听见。 程语蝶见她消停,拉着裴洛就要走。 走过一间雅间时,雅间门帘忽然被一人掀开,裴洛一抬头,瞬间停下脚步。 程语蝶见拉不动,回头去望,一眼惊讶:“表兄,你怎么会在这儿?” 林时景浅然一笑,走出来,看向她们:“与人约在此处,你们要回去吗?” “吃饱了,也气饱了,不回去做什么?” 程语蝶有意无意地看了一眼房月岚那边。 房月岚见林时景出来,一时表情有些奇怪。 这里雅间并不隔音,她们争执之言很容易叫人听见。 脚步声响,林时景的同伴掀帘而出。 男子一身蓝袍,文质彬彬,他看向房月岚那边,与女子对上目光:“芷兰,你怎么在这里?” 阮芷兰上前一步,低头对兄长和林时景行礼:“今日和月岚约好在这里吃饭,不想这么有缘遇上哥哥和程姑娘。” “确实有缘,确实有缘。”阮修明笑着应和。 他不是傻子,自也知道两个姑娘闹了矛盾,想要缓和。 林时景看向房月岚那边,阮修明一见,想拦住:“时景,我们不是约好要去游湖吗?现在就去吧。” 阮修明欲拉林时景,林时景淡淡看了他一眼,他又悻悻收回手。 “房姑娘。” 林时景轻喊一声,房月岚目光复杂地抬头看他,眼里似带着委屈。 林时景表情未变,声音却冷下几分:“在我林家没有什么寄人篱下一说,房姑娘日后说话还需谨慎。” 房月岚一愣,眼眶瞬间发红。 她紧咬下唇,拨开阮芷兰的手:“我还有事,先走了。” 语罢,从另一侧下楼。 阮修明尴尬地咳了几声,又问:“还去游湖吗?” 林时景不答,他看向裴洛和程语蝶:“你们要去做什么?” “本来打算回家,不过你们要游湖,不如带我们一起?”程语蝶建议。 林时景询问地看向裴洛,裴洛小幅度点点头。 林时景转身:“阮兄介意我多带两个人吗?” “当然不介意。不过既然如此,那让我妹妹也一道好了,她们正好也可以说说话。” 清河岸边,画舫船只甚多。 林时景最先上岸,他站在船头,伸出手臂,欲让程语蝶和裴洛搭着过来。 “不用不用,我自己就可以。” 程语蝶摆了摆手,脚下一跨跨上船。 裴洛有些害怕,她扶着林时景的手臂上船。 进画舫前,林时景低声道:“若是不舒服就说,我让他们靠岸,莫忍着。” “好。” 清河环绕整个金都,画舫顺流而下,一路绕过不少地方。 程语蝶坐在裴洛身边,指着岸边的各处商铺酒楼,十分详细地介绍着。 两个小姑娘你一言我一句,阮芷兰也不刻意接近。 阮修明随意找话题聊着,聊着聊着忽然提到今日早朝辩论的事:“听说辅国公建议在边境加强防守,以防西炤惹事。夏阁老倒是不同意,两人吵了一个早朝。我倒是觉得没有这个必要,今年明显比往年冷,边境之地更加肃寒。西炤便是要有大动作,也不会在这个时候,恐怕又是像往年一样小打小闹。” 阮修明随意说着“小打小闹”,裴洛闻言看向林时景。 他表情没什么变化,似乎不打算说什么。 倒是阮芷兰先开口:“可不是有人与西炤交易兵器吗?说不得他们会……” “一点兵器而已,算不得大事,何必小题大做?” 裴洛微微蹙眉,林时景将剥好的橘子递过来,正好瞧见。 “怎么,不舒服?” “不是。”小姑娘摇摇头。 “有话要说?” “我可以说吗?” “想说什么便说。” 裴洛心里一定,她抬头看向阮修明:“阮公子,我不赞同你的说法。边境之地任何一点异动都不当轻视,有时候可能只是一点松懈,就有将士流血受伤。我们住在繁华之地,可能看不到边关那些百姓将士的生活,但不能忘记他们做出的努力,更应该为他们多想想。” 小姑娘语气认真,表情严肃。 她一说完,画舫一静。 阮修明也没想到一个小姑娘也会反驳他,一时没回话。 林时景掰开橘子,放到裴洛手心,声音带着浅浅笑意:“说得好。” 他这么一说,阮修明反应过来,附和着说了几句,将此事翻篇。 程语蝶趁人不注意,悄悄比了个大拇指。 游湖小半个时辰,阮修明让船夫择一处离侯府近的岸边停下。 林时景下岸后扶着裴洛下船,和阮修明告辞。 阮芷兰上前几步,走到裴洛面前,笑容温和:“裴姑娘打算在京中久留吗?” 裴洛一怔,没有立即回答,林时景闻声看过来。 阮芷兰轻柔一笑:“裴姑娘莫多想。我只是想着程姑娘近日要去书院读书,恐裴姑娘一人待在府中无事可做。若是裴姑娘愿意,不若和程姑娘一起去书院,也好相互做伴。” 程语蝶闻言一拍手,“对啊,我怎么没想到?小洛你陪我一起去书院呗,我把我的朋友都介绍给你认识。” 程语蝶说风就是雨,恨不得明天就拉着裴洛去上学。 林时景不紧不慢走到两人身边,问了一句:“我倒没注意,你近日没去读书?多长时间了?” 兴奋的某人顿时不敢开口,犹犹豫豫踌躇半晌才回答:“也就……半、半个月吧。” “什么借口?” “身体有些不舒服,”程语蝶答到一半觉得不对劲,赶忙否认三连,“不是借口,我真的不舒服,表兄你信我。” 林时景笑意浅淡,程语蝶立刻不敢多说,跑得比兔子还快:“我去前面等你们。” 林时景也不追,和裴洛慢悠悠走在后面。 “想去书院吗?” “可以吗?以前在家中母亲给我请过先生,我还没去过书院。” “那过几天我陪你过去看一看,到时再决定也行。” 两人走到马车旁,程语蝶早已钻进车厢。 她一见裴洛上马车,立即笑着道:“你信我,书院是个好地方。” 裴洛:…… 突然有些害怕怎么回事? 马车稳稳行到侯府前,裴洛刚下马车,忽见霍昭脚步匆忙走过来。 他向两个姑娘点头示意,快步走到林时景面前,肃声道:“时景,田宏深在牢里自杀了。” 第24章 他的童养媳 田宏深一路押到金都皆安然无恙,偏偏死在圣上要彻查幕后主使之前。 这桩案子戛然而止,受此牵连的房家也松了一口气。 “房贺受贿,帮着做了些见不得人的事。如今东窗事发,又怕牵扯进兵器交易一事,自然想尽法子摆脱关系。这种时候,房二姑娘还有心思刺你,可见你们关系是真的不好。” “谁要和她关系好?”程语蝶一把将瓜子盘夺走,“你怎么就这么喜欢嗑瓜子,不嗑瓜子你坐不住吗?” “嘶,你刚刚问东问西时可不是这个态度。小蝴蝶,你这样不好。” “我说过,不许喊我小蝴蝶。” “知道了,小蝴蝶。” 眼见着两人要闹起来,裴洛拦住程语蝶,免得她激动,无奈看向霍昭:“霍公子。” 霍昭笑了笑,做了个给嘴巴拉上链条的动作。 蓝羽扑腾着翅膀飞回来,院外传来敲门声。 裴洛起身往院门口看,只见林时景和裴柏轩同时进门。 裴柏轩走近裴洛,向她道:“小洛,我打算明日回去。” “这么快?”裴洛一时反应不及,“表兄不打算多留些日子吗?” “此次回来是向书院请假,但不好请太久,还是要早些回去为好。” 裴洛闻言知不好再劝,有些沉默下来。 林时景看了她一眼,走上前:“听说裴兄此前一直在青松书院读书,如今既来金都,不知裴兄想不想见一见俞老先生?” “俞老先生?”裴柏轩以为自己听错了。 读书人鲜少有不知俞老先生,他老人家学识渊博,又曾是太子太傅。京中想做他学生的人数不胜数。 哪怕做不成学生,见他一面听他一席话也是求之不得。 “我与俞老先生相识,可为裴兄安排一见。裴兄可愿去见?” “愿意,当然愿意。多谢林兄。” 裴柏轩要行谢礼,林时景伸手拦住:“我也不过做个引荐人,最终能不能留下来还是要看裴兄自己。” “好,我这就回去做准备。”裴柏轩说完立即回去温书。 裴洛看着这一转变,还有些反应不过来。 林时景低头瞧她:“放心,回京这一路,我与你表兄交谈甚多。他勤学好勉,看问题不流于表面,见解颇深。我虽不确定俞老先生会不会收他做学生,但这对他会是一件好事。” 裴洛点点头,示意自己明白,她仰头看他:“谢谢。” “不用,便是裴兄留下来,那也是他勤勉读书的结果。” “是啊,能得时景赏识,说明你表兄定有过人之处。”霍昭附和应声。 他起身,等林时景与小姑娘说完话,一道出去。 “如何?” “不是自杀,找不到凶手。” 找不到凶手,就更无法查清楚幕后之人是谁。 “既如此,那也无法了。或许啊,那幕后之人早等着我们将人送上京。” 两人对视一眼,剩下的话不言自明。 傍晚时,林时景再进宫一趟,回来时径直去了宁苑。 “庆功宴?” “是,陛下说要邀请各家。” “圣上既已决定,你到时赴宴便好。” 长公主放下茶盏,忽又想起一事:“对了,语蝶过来请安时,说你要送小洛去书院读书?” “嗯,我打算过几日带她过去看看。” 长公主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这样也好,她们做伴也不会一人孤独。只是你问过小洛的意思了吗?她打算久留吗?” 林时景一顿,摇头:“尚未问。” 长公主见他这样子甚觉好笑,“你竟然也会犹豫了?还是需要问清楚她的意思。还有我原先的想法,你也知道,我是打算……” 夜风冷啸,林时景自明间出来。 廊下嬷嬷正训斥着一个丫鬟:“你做事怎么这般不小心?长公主的安神汤你也能弄洒,我真不该将你提上来。” “嬷嬷,我错了,你再给我一次机会吧。”丫鬟哭着求情。 夜里安静,她们声音有些大。 林时景淡淡看了她们二人一眼:“母亲在歇息,什么事明日再说吧。” “是,公子。” 嬷嬷不敢再训斥,拖着那丫鬟离开。 林时景吹着肃冷的寒风一路回到清苑,刚踏进院子,忽见一熟悉的身影站在正屋门前。 裴洛听见身后脚步声,回头看他,手中还抱着一个大盒子。 小姑娘见他回来,露出笑容:“你回来啦,我本来打算放下东西就走的。” “给我吧,这是什么?”林时景一边接过盒子,一边带着她进屋。 他将盒子放到书案上,转身倒杯热茶让裴洛握着。 又从炉火里捡了几块烧得正红的炭放进暖手炉里,见温度适宜才递给她。 裴洛抱着暖手炉,笑眯眯地看着他:“这是一个超好用的东西。” “嗯?” 林时景带着疑惑打开盒子,拿出里面的东西。 那是一个木制的沙漏,细腻的白沙沉底,不足两分长的底座嵌着一个铃铛。沙漏可以从底座上取下来重新倒置。 “我今日一眼看到它就觉得很适合送给你。我试过一次,这白沙要漏半个时辰,一漏完下面的铃铛就会响。这样以后你就不会看过时辰了。” “还有这种东西?确实挺适合公子的。”卫林好奇地瞅着那沙漏。 裴洛见人肯定,更开心:“也麻烦卫大哥以后记着时辰很晚时将这个沙漏倒过来,以做提醒之用。” “好的,我一定做到。” 两人一言一语,将此事定下。 裴洛临走前,特意将沙漏倒过来放,不忘强调:“等铃铛响了,你要去休息哦。” 林时景看了眼那沙漏,有些许无奈,还是点头应下。 夜色渐晚,书房烛光明亮,从外面能看到窗子上映射的一道修长剪影。 忽然,叮铃一声,在安静的书房响起。 那剪影翻书的动作一停,停顿良久,还是起身。 书房烛火渐灭,安静的一夜来临。 —— 林时景质问在前,程语蝶不敢再以身体不适的理由请假。她乖乖去书院读书,每次下学回来直奔裴洛院子,生动演绎什么叫生无可恋。 “我今天又被先生训了。 ” “那些拗口的文章真的太难理解了,我觉得我和先生看的不是同一篇文章。” “天爷啊,谁来救救我。” 院门一开,裴洛放下书,出去就抱住奔过来的程语蝶,一边轻拍她的背,一边夸道:“我们语蝶是最棒的,最好的,天下最聪明的……” 裴洛一连串夸下去,程语蝶瘪着嘴巴拉开她,“好敷衍哦。” “那我再夸会儿?” “……那还是不了吧。反正明日表兄要带你去书院,很快我们就是同一阵营里的战友了。” 裴洛:…… 好像并不开心呢。 翌日,临近下学时分,马车停在女子书院门前。 裴洛跟着林时景下车,一路往里走。 书院清幽,种着许多常青树,在这样肃冷的天气里也显得生机勃勃。 路过学堂时,能听见里面声声读书声。 走过一个开窗前,程语蝶眼尖地看见裴洛,扬了扬手中的书。 下一瞬,就听见先生道:“第三排第一列,起来接着背。” 第三排第一列,姓程名语蝶。 程语蝶起身,她听到极小的一声笑,懒得低头。 她极其顺畅地背完,坐回去时甚得意地看了一眼房月岚。 她不看都知道是房月岚在笑她。 房月岚正看着窗外,没有意识到她目光。 程语蝶顺着她目光看过去,所及之处是跟在林时景身后的裴洛。 程语蝶皱眉,她又回望房月岚。 只觉房月岚目光奇怪得很,似乎掺杂了许多复杂的情绪。 “叮铃叮铃”几声铃响,下学时间到。 程语蝶飞奔出来跑到裴洛身边,林时景见她过来,转身对她道:“你带着小洛随处走走,我与先生有话要说,一会儿就回来。” “放心,一定完成任务。”程语蝶举双手保证。 下学时分,姑娘们大多往外走。 程语蝶带着裴洛走到人少的花圃边,向她介绍里面新种的花。 两个小姑娘看完花,正要顺着书院走一圈,身后忽有人厉声道:“站住!” 程语蝶听见那熟悉的声音,拦住裴洛回头:“别理她。” 两人往前走几步,身后人疾步追上来,一把扯住裴洛的袖子:“我叫你站住你听不见吗?” 裴洛被她扯得一踉跄,困惑地看向她。 程语蝶扶住裴洛,恼怒地看向房月岚:“你有气和我争执便行,为何要牵连旁人?” “旁人,原来你也知道她是旁人啊。” 房月岚看着裴洛,笑容刻薄起来:“我说怎么有人愿意离井背乡,非要住在别人家里。原来是存了那样的心思,你就不会觉得羞耻吗?” “房月岚,你说话注意点!”程语蝶怒了。 裴洛见她要上前分辨,一把拉住她:“不能在书院争吵。” 程语蝶之前和她说过,学生不能在书院争吵打架,否则会重罚。 “装什么好人,也就程语蝶这个傻子,才会被你骗。” “房月岚,你!” 程语蝶激动起来,裴洛赶紧把她拉到身后,蹙眉看着房月岚:“房姑娘,我和你应当没有过节,你何必出言不逊?” “没有过节?”房月岚恨恨地看着裴洛,她张口欲言,忽然目光一瞥,看到裴洛挂在腰间的玉佩。 房月岚顿时瞪大眼睛,怒火难压:“你怎么会有这块玉佩?” 她一边说,冲上来就要夺。 裴洛闪躲,房月岚追着要夺玉佩。 她没注意脚下,不留神间被石头一绊,躲闪不及一下跌在花圃中。 花圃刚刚浇过水,她一跌下去泥水溅起,连脸上都溅上泥点。 裴洛想不到会这样,她伸手要扶房月岚。 房月岚一把打开她的手,愤恨道:“你别得意,哪怕你母亲求得长公主让你做世子的童养媳,世子也绝不会同意的!” 房月岚那一下极用力,裴洛手背被打得发红,房月岚的话也直直钻入她耳中。 她目光蓦然冷了下来:“你胡说什么?” 第25章 解释和哄人 “你装什么傻, 你上京不就是为了来当童养媳吗?谁不知道是长公主以命相逼让世子带你回来?你一个孤女凭什么配得上世子,痴心妄想!” 房月岚彻底不管不顾,随口大骂。 她坐在泥地里, 一边骂一边哭,全然不顾仪态。 裴洛捂着发红的手背,看着她, 听着她一句句骂。 程语蝶直接气炸,“到底是谁在痴心妄想?房月岚看你才是鬼迷心窍, 胡编乱造!” “胡编乱造?你自己去问问看看还有谁不知道这件事?整个书院无人不知, 也就你被蒙在鼓里, 傻傻护着这个心机女子。” 程语蝶张口欲怼, 裴洛一拉她。 她目光有些冷地看向房月岚:“可这些与你有什么关系?房姑娘又是以什么身份为谁讨公道?” 裴洛一句话扎在房月岚心口上。 她猛地爬起来, 往前一冲就想推裴洛。 裴洛甚至来不及闪躲,手臂忽然被人一拉。 房月岚收不住力气, 正要再跌倒,好在被人拉住。 裴洛没抬头, 她看着那白衣广袖上的银纹,默默往前一步, 正好拉开两人距离。 林时景看向旁边, 霍棠华会意,立刻上前拉着小姑娘退后。 程语蝶气得炸毛, 霍棠华拉了她好几下,才将她拉回来。 程语蝶怒气未消, 霍棠华示意她看裴洛。 程语蝶蓦然反应过来,看向裴洛,裴洛低着头,手中还握着块玉佩。 房月岚刚刚要夺时, 玉佩还挂在腰间,现下却被人紧紧握在手中,似乎刚刚从腰间取下来。 程语蝶意识到不对,小声喊她:“小洛,你别信她的……” “我没事。”裴洛轻声打断程语蝶的话。 她抬头看向霍棠华,甚至还弯了弯眉眼:“霍姐姐,你知道那些流言吗?” 小姑娘笑得勉强,霍棠华生出心疼,她有些不想说。 偏偏裴洛看出她的想法:“霍姐姐,最起码我应该知道,我今日为何被骂。” “小洛……” “我想知道。” “……好,”霍棠华叹了一口气,“流言是今日从书院开始往外扩散的,也不知是谁最先传出来,说……说令堂生前借着往日的恩情逼着长公主答应让你做林公子的童养媳。林公子本不愿意带你进京,但长公主以性命相胁,林公子才不得不带你上京。” 其他还有一些难听的话,霍棠华没有说出来。 流言尽是对裴洛和她母亲的诋毁之言,霍棠华只说一部分,裴洛已经能猜到未尽之言会是些什么。 刚刚房月岚怎么骂她,同样的话便有可能加诸于她母亲身上。 那边林时景不知对先生说了些什么,房月岚被扶着离开。 他走到这边时,霍棠华正好说完。 霍棠华看着他摇摇头,示意情况不好。 林时景走到裴洛身前,看见她自腰间取下的玉佩。 他刚刚问了一些情况。 这玉佩本是给她护身之用,今日却因此差点害她受伤。 “有受伤吗?” 裴洛摇摇头,不开口说话。 “那……你有什么想问的?” 裴洛用力地握紧手中的玉佩,她忽然抬头,直视林时景:“童……这件事,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小姑娘眼里带着倔强,只想知道这个问题答案。 林时景心中微叹:“母亲第一次想要接你的时候。” 裴洛看着林时景,看着看着,眼眶突然红起来。 她用力擦掉眼角的泪,转身就走。 “小洛,你去哪儿?”程语蝶赶忙追上。 霍棠华不赞同地看向林时景:“她还是个小姑娘,现在肯定很委屈。你应该向她解释。” 林时景当然知道,可他也知道裴洛现在未必想听他解释。 流言,也污了她母亲的名声。 “霍姑娘,麻烦你帮我一个忙。” 马车停下,裴洛疾步走进去。 很快,侯府门前马蹄声响,林时景翻身下马。 他步子大,快走几步,很快跟上裴洛的步伐。 他跟在裴洛身后,程语蝶陪在裴洛旁边。 两个小姑娘现在都不待见他,程语蝶见他跟在身后,还瞪了他好几眼。 裴洛仿佛不知道身后跟着人,她走到自己院子门前,脚下一停,忽然又往前走去。 绕过小花园,她径直走到清苑。 小厮见这架势,一时都没反应过来。 林时景示意,他们才赶紧将院门打开。 裴洛走进去,一直走到书房外的窗沿处。 窗沿处摆着一盆小蓝花,养得很好,生机勃勃,这种冷肃天气里竟有几朵花开得正好。 裴洛伸手环抱住那盆小蓝花,转身时看也不看林时景。 小姑娘走过身边时,林时景长腿一跨拦住她。 “你现在想听我解释吗?” 裴洛低着头抱着那盆花,沉默一会儿,低声道:“不想。” 林时景握紧双手又松开,他让开到一旁。 裴洛往前走了几步,忽又停下。 她缓了一会儿,开口:“我知道流言大多是假的。但是……我还是很生气,我现在不想和你说话。” 小姑娘说完,这次真的头也不回地离开。 卫林见人走远,有些摸不清楚情况:“裴姑娘这是气糊涂了?” 不然干嘛抱一盆花走。 林时景看着空荡荡的窗台,苦笑一声。 裴洛抱着那盆花一路进屋,常嬷嬷和绿芙看过来,程语蝶摇头示意她们别问。 里屋床尾的位置,地上铺着一层毛绒绒的毯子。 裴洛席地坐到那里,将花和玉佩都放在毯子上。 她抱住膝盖,看着那两样东西不说话。 回京的路上,林时景问过她:“如果有一天你发现我隐瞒一些可能让你生气的事,你会怎么做?” 那时她正好看见他在给这盆花浇水,随口答:“那我就把这盆花抱走。毕竟如果没有它,当初我可能遇不到你。” 她以为他随口一问,可原来他真的故意瞒着不告诉她一些事情。 “大骗子。” “什么?” 裴洛抱住膝盖埋头,程语蝶见她不愿说,坐在她身边,安静地陪着她。 午后天气骤冷,外面的冷风刮得猛烈。 常嬷嬷轻声走到内室,两个小姑娘都躺在地毯上,闻声朝她看过来。 常嬷嬷有些为难:“姑娘,林公子还在外面。” 她不想听他解释,林时景就一直等在外面。 数数时辰,也站了许久。 裴洛戳了戳旁边那盆花的叶子,不说话。 正在常嬷嬷以为她不打算开口,准备退出去时,裴洛忽然起身。 她整理一下衣裙,刚出去,凌冽的寒风就扑面而来。 听着尚不觉得什么,如今吹在身上才觉得冷得很。 裴洛一句话不说,步子却加快许多。 丫鬟打开院门,她一抬眼就能看见那个站在梅花树下负手而立的人。 他远望黑压压的天际,闻声回头。 目光对视,林时景上前两步,衣角被风吹得猎猎作响,“你现在愿意听我解释吗?” 裴洛沉默不言地看着他,寒风吹得她手臂上起了一层小疙瘩。 她抱着手臂,小声嘟囔:“苦肉计。” 声音再小,还是叫人听见。 林时景无奈苦笑,他又上前两步:“是啊,苦肉计。不过这风吹在人身上倒是冷得厉害。” 裴洛想说不心疼,到底没说出口,身体往旁边动了动,正要让出一个人的位置。 “公子,公子……” 卫林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过来,将手中的信递过去。 林时景拆开信一看,眉头皱起。 他看向裴洛,将常嬷嬷送过来的披风接过来,直接将小姑娘裹住。 “外面冷,你先回去。今天我一定会向你解释清楚,包括流言的事。” “我也没说要听。” 裴洛见他要走,心中又升起气来,她裹着披风头也不回地进去。 林时景看见她进正屋,才转身离开。 书院,静思室。 霍棠华站在一旁,一个姑娘家手止不住地颤抖,抓着衣袖紧张道:“霍姑娘,我说的全部都是实话,为何还不能放我离开?” 霍棠华轻柔一笑:“别紧张,只是林公子那边还有些话要问。” “林公子?我,我说的都是真话,林公子还要问什么啊?” 那姑娘家吓得快要哭出来。 一场流言而已,她本也没想那么多。 不想书院下午直接休课,听过传过流言的通通被带去问话。 姑娘家不经吓,这般架势询问下来,很快查到最开始传出流言的那个人。 风声呼啸中,静思室的门从外打开。 林时景踏入室内,看向霍棠华点头致谢:“霍姑娘,多谢。” “不用,我也希望能早日查出是谁在背后捣鬼。” 那姑娘闻两人对话,心中更虚。 她噗通一跪,瞬间落泪:“误传流言是我不对,可这一切都是房二姑娘授意,她拿我父亲前途威逼我,我不得不听她的。请林公子替我做主。” 她哭得真切,像是真被逼得无可奈何。 “是吗?”林时景面色不明,他半蹲下去,看向她,“那你可知,今日你将这罪名扣到房二姑娘身上,来日你父亲的前途才是真的毁于一旦。” 那姑娘惊愕抬头,眼里惊慌再难遮掩。 冷风呼啸,直至天黑。 乌云遮空,晦暗的天空少见星子,月光惨淡。 宁苑上下,所有人神色严肃地静默着。 长公主坐在榻上,看向跪在底下的那个丫鬟,端起茶盏拨了拨茶叶:“看来我平日里待你们太好了,好到你忘了自己的主人是谁,帮着外人来欺负我林家人。” “是奴婢一时鬼迷心窍,是奴婢糊涂,求长公主饶我这一次,奴婢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丫鬟跪地求饶,头上很快磕出血痕。 长公主看着茶杯里上下漂浮的茶叶 ,摇了摇头。 尹嬷嬷立即带人将那丫鬟封口带下去。 林时景进屋时正巧看见这一幕,他一瞥丫鬟的样貌,肃容进屋。 “查清楚了?” “是。” “那好,”长公主放下茶盏,递上一旁的供词,“想来我也不用问了,你带着这份供词和你的证据亲自去走一趟。” —— 阮府门前,一辆马车停下。 小厮看见来人,赶紧开门,跑着去通知阮氏夫妇。 阮修明听得禀报疾步走在去前厅路上,忽然从路旁冲出来一人,他定睛一看,却是阮芷兰。 “你怎么过来了?”阮修明轻拍胸膛,被吓得不轻。 阮芷兰咬着下唇,没说话。 阮修明恍然反应过来:“你想见林公子?今日不行,他是来见父亲母亲的。看样子恐不是件小事,你今日便别去了。” 阮修明说着要走,阮芷兰一把扯住他袖子:“我要去。” “芷兰,听话。” 阮修明想拨开阮芷兰的手,奈何她紧紧扯着不放,只好安抚:“你若想见他,改日我找借口约他出来就是。上次游湖我可没食言,你信哥哥便是。” 阮芷兰看了他一眼,知他不愿答应,松开他袖子,疾步就往前厅去。 “芷兰,你做什么?” 及至前厅,林时景站在堂中,阮氏夫妇手中拿着两份供词。 他们越往下看,越心惊。 两份供词,一份是长公主院中那丫鬟所招供。 游湖那日夜间,林时景去见长公主,言及庆功宴一事。 丫鬟端着安神汤过来,正巧听见长公主提及童养媳一事。见嬷嬷察觉,她立即装出弄洒安神汤的样子,被嬷嬷责骂。 翌日她便将此消息传给阮芷兰的丫鬟,得一大笔银钱。 另一份供词则出自谣言的始作俑者胡家姑娘。 她父是微末文官,她平日在书院多受房月岚的为难,心中早有怨气。 一日偶然听见阮芷兰和丫鬟说话,偷听到谣言内容。 阮芷兰特意叮嘱丫鬟不要将此事传出去,以免房月岚伤心,更甚者和那裴姑娘闹出矛盾。 几番提醒下,胡家姑娘设计将流言传出去,等着看房月岚的痴望落空。 东窗事发,她还想将此事推到房月岚身上。 阮父注意到第二份供词上的“偷听”二字,稍稍定心:“林公子,此事虽因小女而起,但到底是那胡家姑娘心思复杂,才惹出这么多是非。想来这流言传得如此难听,也是那胡家姑娘故意挑起事端。” 阮父意思很明显,一切都是胡家姑娘的错。 林时景眉眼间浮起冰冷之色,“阮侍郎这是打算将一切责任都推到胡家姑娘身上?” 阮父眼神闪了闪,笑着道:“林公子这说的是什么话?那胡家姑娘满口谎言,说不得就是她将此事推到我女儿头上,我总不能相信旁人,而不信自己女儿吧。” “那便将此事翻到明面上,对簿公堂。到时阮姑娘身边的丫鬟能不能守口如瓶,在下便不清楚了。”林时景不再和他们争辩,转身就走。 阮父顿时慌乱起来,“林公子留步,留步。” 阮母见他神情慌乱,拽了拽他衣袖。 阮父无奈摇头,事已至此,他不能再护着自己女儿。 若当真对簿公堂,他的官途便要止步于此。 “林公子放心,我定会查明此事,给长公主一个交代。” “希望阮侍郎说到做到,不要将此事轻拿轻放。” 林时景转身踏入黑夜中,屏风后的人见他越走越远,终是忍不住冲出去。 “芷兰,你回来。” 阮修明不及抓住她,只得赶紧跟着跑出去。 阮芷兰跑着追上林时景,她甩开阮修明的手,眼底带着些期许:“你不将此事翻到明面上,是……不忍吗?” 林时景脚下一顿,他背对阮芷兰,眉梢处尽是冷漠:“不是。” “那是为什么?不然你大可将此事翻到明面上来,也不用怕我父亲母亲会刻意包庇我。” “我们相识多年,你不可能那么绝情。” 她将童养媳一事爆出来,添油加醋,就是想逼着林时景去面对这件事。 她了解林时景,他不会同意这样的事。 她想让裴洛身陷他人舆论之中,更想林时景因此厌恶她,厌恶长公主对他的安排。 阮芷兰说得斩钉截铁,她冲到林时景面前,企图在他面上看到一丝动容。 林时景目光淡漠地看着她,仿佛看着一个陌生人:“与我相识多年的是令兄,而非你。” 阮芷兰心一冷,她摇头不肯相信:“你说谎,那你告诉我你为什么要隐瞒这件事?” “你别闹了,跟我回去。”阮修明拉着阮芷兰要离开。 兄妹二人争执间,林时景突然开口:“不将此事翻到明面上,不是因为你。” “此事已将胡家、房家牵扯进来,对簿公堂只会让这件事传得更广。她初到金都,我不想旁人是因为这种事听说她,认识她。我也不希望让她因为此事去上公堂。” “阮姑娘,从今以后,希望你不要再出现在她面前。” 最后一句话,是对着阮芷兰说,也是对着阮家众人说。 —— 日落之后,天黑得极快。 裴洛眼见着天际最后一丝亮光消失,她用完晚膳,盘腿坐在地毯上,看着那盆小蓝花。 白日里开的几朵花都闭合了,现下看着没有刚抱回来时精神。 小姑娘越瞅越生气,狠狠戳了戳花瓣:“你可是我救回来的,不能亲近别人知道吗?以后你都要和我在一起,别想着旁人了。” 小姑娘一通怒气值消完,常嬷嬷小心翼翼走进来,“姑娘,林公子来了。” “他回来了?” 裴洛一骨碌爬起来,准备往外走。 忽然她脚下一停,又不去了。 “在哪儿?” “在院门口。林公子说了,你若不想见他,他便不进来。” 不进来,难不成还要继续在门口等吗? 裴洛气也不是,不气也不是。 她兀自站了一会儿,又听见外面呼啸的风声,终是松口:“去明间吧。” 林时景进屋,裴洛正坐在黄花梨木的透雕椅上,手中两块玉佩严丝合缝,正是之前的信物。 玉佩上的并蒂莲图案清晰,裴洛看着那图案,听见脚步声也没抬头。 林时景坐到她身边,小姑娘将两块玉佩放到桌上,低声道:“你解释吧。” 刚听到流言加上他故意瞒着不告诉她童养媳的事,她确实很生气。 可她也明白,流言做不得真。 最起码,她相信他不是被逼着带自己进京的。 她也不信母亲会拿昔日恩情要挟长公主,不过是有人故意混淆视听。 一下午的时间,她也渐渐气消了。 可这并不代表自己要对他和颜悦色。 小姑娘摆出一副很冷漠的样子,也不看林时景。 林时景见她态度缓和,眉目微松:“其实,母亲第一次与我说起你时,我不太想让母亲接你进京。” 裴洛蓦地抬头看向林时景,小姑娘瞪着他,眼里冒火。 林时景轻咳一声,继续说:“我不想瞒你。这两块玉佩,其实也不单单是信物之用。” “当年我母亲离开之时,特意留下其中一块玉佩,本着就是缔结良缘的意思。后来裴姨病重,母亲便又在信中重提此事。她本意是想要接你到身边,若是将来我们有意,便可在一起。” “这件事,某种意义上确实可以理解成童养媳。” 林时景直言不讳,裴洛反倒不知该做什么反应。 她想到最初生气的原因:“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后来想要带我进京,也是因为我救了你吗?” “不告诉你,是怕你多想。” “只是因为这个理由?” “也不止如此。” 裴洛蹙眉,她有些不明白林时景到底想说什么。 林时景也看出他的困惑,他拿起两块玉佩,似笑非笑:“小洛,我若真的一开始将实情告诉你,你当真什么都不会想吗?这件事你可以当作没有听过吗?” 裴洛张口欲言,林时景拦住她话,“即便你可以,可是人最怕心理暗示。暗示久了,总会让有些事情变得理所应当。” “小洛,我不想有一日大家理所应当地认为,你将来会是我的妻子。” 裴洛忍不住攥紧衣袖:“你是不喜欢我吗?” 林时景闻言轻笑,他摇头:“这与喜不喜欢无关。” “小洛,我只是不希望你成为任何一个人的附庸品,哪怕那个人是我。你应该明媚肆意地长大,选择你想要的,而不是别人安排给你的。你应该有选择自己未来的权力。” 裴洛蓦然松开衣袖,她怔怔地看着林时景。 女子婚嫁,依从父母。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告诉她,她应该有选择自己未来的权力。 小姑娘心里触动,偏偏脸上又不愿表露出来,小声道:“你就是拿好话哄我。” 林时景失笑:“那第二个问题,我想要带你进京,不是因为你救了我。” “我们想要把你接过来,只是想要更好地照顾你。我母亲确实有一些别的想法,我一开始也有些抵触,后来便想通了。如果不是事情耽搁,或许第一次去接你的人便是我。” “小洛,我想让你上京,也是希望你能有更多的朋友,更强的后盾。说实话,我有点怕,我走了之后你被旁人欺负,而我来不及去为你撑腰。” “谁要你撑腰?”裴洛低头,遮住有些红的眼眶。 林时景不反驳,他放下玉佩,起身半蹲到小姑娘面前,眼中带着愧疚:“可不管我解释再多,瞒着你就是我不对。” “小洛,对不起,你还生气吗?” 裴洛目光无所躲避,她抬手遮住眼睛,不想让他看到自己红着眼眶,虽然这样有些掩耳盗铃。 “那我要是还生气呢?” “那我只好想更多办法来哄你,争取你的原谅。” “什么办法?” 翌日中午,裴洛便知道林时景哄她的办法是什么。 林时景亲自拎着一个食盒过来,他端出里面的汤碗。 碗盖一揭,熟悉的香味扑鼻而来。 裴洛惊喜地看着那碗色香俱全的黄豆煨猪蹄,“你特地去买的吗?” “嗯,你尝尝。” 一碗的份量有些多,裴洛让常嬷嬷多摆上一副碗筷,林时景坐到她对面。 小姑娘先后尝了猪蹄肉和汤,她一边吃一边觉得有些奇怪。 坐在对面的人倒是一副冷静模样,仿佛没有察觉什么不对。 小姑娘带着困惑吃完午膳,丫鬟收走碗筷时,她还是忍不住道:“老师傅手艺怎么好像退步了?” 林时景脚下一顿,看她:“难吃?” “也不是难吃,就是没有之前的好吃,感觉火候掌控得不太好,汤也有些咸。”裴洛诚实交代自己的想法。 她说着说着,脑中突然冒出一个想法,捂嘴看向林时景,小声道:“该,该不会是你……” 林时景目光变得有些无奈,承认:“嗯,是我做的。第一次下厨,没有经验,老师傅帮着补救了一点。” “哦,一点。”裴洛忍住笑。 她走进内室,抱着那盆小蓝花出来。 白日里花朵重新绽开,又恢复了之前的生机勃勃。 裴洛把花递过去:“呐,给你。” 林时讲挑眉看着那盆花,伸手接过:“这么好哄?” 小姑娘顿时有炸毛的趋势:“要不要?不要还给我。” “不还。” 林时景躲开裴洛的手,将花移交给小厮抱回去。 他泡好一壶茶,等她喝完,才开口:“过几日宫中有庆功宴,届时会去很多人,你有兴趣吗?” 裴洛抱着茶杯,困惑抬头。 林时景轻轻一笑:“若你想去,可以跟着我一起去。” 小姑娘眼睛一亮:“真的?” “真的。” “可是我不懂宫中那些礼仪,会不会给你丢脸?” “无事,我会请嬷嬷来教你。你很聪明,很快能学会。若是觉得一个人胆怯,我让语蝶陪你一起去。” “好呀。”小姑娘笑逐颜开。 她以前只在话本看到过对皇宫的描述,对那个恢弘大气的宫殿抱着好奇心,如今有机会自然愿意去见见。 此事说定,林时景大概说了一下进宫要学的礼仪。 裴洛听得认真,虽然有些繁杂,但是依然消减不了她的兴趣。 她好奇地问了许多宫内的事,林时景一一替她解答。 趁着小姑娘喝茶的功夫,林时景犹豫片刻还是开口:“小洛,我还有件事想问你。” “什么事?” “你现在还愿意长留金都吗?” 长公主已让人澄清流言一事,但人言可畏,三人成虎,自然有人不愿相信此份澄清。况且流言造成的伤害依然存在。 裴洛捧着茶杯,没有很快回答。 她第一次认真考虑这个问题。 来之前她一直想的是看看金都的样子,见见母亲曾经的好友。 她抱着好奇心踏足这里,当好奇心开始消退,她还需要留下来吗? 小姑娘认真思考许久,才抬头答:“我愿意留下。” “我确实很生气流言一事,但是无论在哪里,都会有旁人议论,有流言纷飞。这里虽然也有不喜欢我的人,但是有更多喜欢我的人,所以我想留下来。” 林时景握在膝上的左手蓦然松开,他眉目舒展,神情轻松道:“好,那书院你还想去吗?” “我想去。”裴洛肯定地点头。 昨夜林时景已向她解释清楚流言一事。 按照书院规矩,胡家姑娘将不得再入书院。房月岚口出恶言,更甚者动手,也依例逐出书院。 两人择日会进府向她当面道歉。 至于阮芷兰,今日一早传来消息,她被父母送出金都。 至于什么时候能回来,谁也不知。 虽然此事没有翻到明面上,但是各家或多或少知道其中真正缘由。 房家和胡家更是清楚自己女儿被人利用,心里皆存着气。 胡家虽微末,房家底子还在,更何况还有一个在宫中做宠妃的大女儿,这口气他们怎么也不会咽下。 现下阮家父母百般护着阮芷兰,但若阮父仕途受阻,他会不会迁怒女儿也未可知。 “我想和语蝶一起去上学。我娘亲说过,只有读更多的书,人的眼界才能更宽,看事情才会看到更多面。我不能因为旁人的目光,就放弃原本想做的事情,这不值得。” 小姑娘看事情很通透,林时景满意点头:“好,我帮你安排。只是你半途进书院,功课方面会有些跟不上。不必太在意成绩,若是遇到不会的,可以来问我。” “好呀。” —— 宫宴在即,裴洛为了不在宫宴上出差错,跟着嬷嬷学礼仪。 程语蝶下学后也会来陪她,两人互相纠正对方,学得很快。 书院那日过后,胡家姑娘也上门当面道歉。 她哭得满脸是泪,一遍遍说对不起。 裴洛能看出她是真心道歉,也便原谅她。 与之鲜明对比的,是房家夫人和房月岚。 房夫人亲自带着房月岚上门,带了许多歉礼,样样贵重。 长公主着丫鬟陪着,倒也没着急让人去喊裴洛。 两人被晾了许久,面色也越来越差。 房月岚回家受了一番训斥,房父更是严辞厉色地告诉她,让她不要再存着什么痴心妄想,让她立刻去侯府道歉。 房月岚不愿,房夫人又疼她,就另生出一番主意。 “裴洛呢,她不在府中吗?”房月岚语气颇为不耐烦。 房夫人握住她的手,示意她别再出声。 她看向那丫鬟,正要询问,忽见一如玉公子走进前厅。 房月岚当即看过去,眼中还带着委屈。 林时景只看向房夫人,依规矩行礼。 “林公子不必多礼。今日本就是我们上门赔罪,应当是我们向林公子赔礼才是。” 房夫人放低态度,房月岚也敛了嚣张气焰。 “侯夫人不必如此,毕竟犯错的人不是您,道歉也不是对着我。” 房夫人脸色有瞬间的僵硬,又笑着道:“林公子说得对。今日这些歉礼都是送给裴姑娘的,林公子要不要看一看?” 林时景随意一瞥那些歉礼,语气冷淡几分:“我不喜与人说话绕圈子。房夫人请直言,今日是否来向小洛道歉?若不是,还请离开。” 房夫人所有的客套话被这几句话一堵,再说不出来。 她本意是想让那丫头看看歉礼的贵重,免了道歉这件事,不想撞上林时景,说一不二。 房月岚扯了扯房夫人的袖子,房夫人心底无奈叹气,她微微摇头,房月岚立刻明白她的意思。 今日这歉,她必须亲自当面道。 后门处,程语蝶看着房月岚那吃土的表情,捂着嘴巴忍住笑,她小声凑过去说:“待会儿她道歉,你一定要将姿态放高,气死她。” 其实裴洛不将姿态放高,让房月岚当着众人面向她道歉,已足够憋闷。 “房二姑娘是没吃早膳吗,怎么声音这么小?这话听着也不大诚心。” 房夫人悄悄扯了扯房月岚的袖子。 房月岚忍住瞪程语蝶的冲动,干脆放大声音:“裴姑娘,那日是我口出妄言,胡言乱语。我不该对裴姑娘动手,对不起!” 房月岚一弯腰,做足道歉的姿态。 裴洛看着她,轻应一声:“嗯。” 嗯? 这是什么意思,裴洛不打算说些客套话? 房月岚一时不知该不该起身,还是房夫人看出裴洛的态度,拉着她起身,又说了许多道歉的话,在房月岚爆发的边缘将人拽走。 人一走,消息就传到宁苑。 丫鬟如数将前厅的事告诉长公主,长公主听见裴洛只回了一个“嗯”字,也忍不住轻笑。 “小洛还是有些脾气的,这样才好。” 长公主轻抿茶水,想到昨日林时景说的,更觉舒心。 流言一事还不算真正了结,等到宫宴结束,便再也无人敢道裴洛的不是。 第26章 护着 十月下旬, 是日宫宴。 恢宏的宫殿近在咫尺,宫门前停着许多马车,夫人姑娘们盛装打扮, 跟在郎君身后。 不远处的马车停下,小姑娘从马车里探出一个脑袋,莹润如玉的面庞上透着淡淡的红, 青丝挽成秀丽的发髻,发间插着几只珠钗, 珠钗颜色偏淡, 不及面庞颜色半分。 林时景自前辆马车下来, 他走到后辆马车处, 伸出右臂, 裴洛借力下车。 她身穿月白色的锦缎衣裙,裙摆上绣着雪日盛景, 姿态挺直,毫无他人想象中的小家子气。 程语蝶一身活泼桃红色衣裙, 旁人投去目光,乍一眼总是注意到她, 再看向她身旁的姑娘, 目光总会停顿一会儿。 一进宫门,长街红墙, 眺望远方檐牙高啄,金色琉璃瓦映射日光。 裴洛摊开手心, 抬头望向天空。 一开始是一滴冰凉落下,直到一片很小的雪花清晰地落到她的手心,她轻轻扯了扯林时景的衣袖。 “下雪了。” 说话间,初雪纷纷扬扬而落。 三人肩头眉梢渐染白雪, 倒是不冷,衬得红墙绿瓦别有一番意趣。 领路的宫人见两位姑娘对着雪欣喜得很,遂低声道:“今年御花园那片红梅林花开得早,这初雪一落,当别有一番意趣。如今时辰尚早,林公子不如带着两位姑娘去瞧一瞧?” 裴洛和程语蝶闻言,双双用亮晶晶的眼睛望着林时景。 林时景轻声一笑,递给那宫人几个碎银子:“带路吧。” 若是旁人自然不敢在这宫中乱走,但林时景身份不同,宫人自晓得他有这个权力。 如今得了银钱,更卖力地夸着那红梅。 两个小姑娘升起满满的好奇心,待一眼见到那开得热烈红火的梅花,皆忍不住踏入其中。 白雪红梅反差冲击,那片红梅林犹如另一方仙境,引人入内观赏。 两个小姑娘在前面嬉笑玩闹,林时景跟在她们身后。 忽然不远处传来一声朗笑,一白玉束发,身姿修长的公子自后方踏出,笑着走向林时景:“想着你会不会来此,不想还真能碰巧遇到你。” 程语蝶一回望那锦衣蓝袍的公子,立刻拉着裴洛停下,小声提醒:“他是太子。” 太子沈星辞? 裴洛不敢再随意抬头望,她跟着程语蝶一起行礼。 沈星辞摆了摆手,笑言:“这里无人,不必拘着这些俗礼。不过我可能需要借你们兄长一用,不知两位姑娘可否答应?” 沈星辞态度随和,裴洛和程语蝶却不敢随意放肆。 林时景有些无奈:“她们还小,莫吓她们。” “我可不敢,谁不知你林时景最护短,我怎么敢欺负你的人?” 林时景不多言,回望两个小姑娘:“你们在这里不要乱跑,我很快回来。” “好。”两个小姑娘齐齐应声。 林时景又将那宫人留下,这才陪着太子走远。 见人走远,程语蝶悄悄凑到裴洛耳边问:“你觉得太子和表兄谁更好看?” 他们二人身量相仿,今日皆着深色衣裳,单从背影倒分不出胜负。 裴洛回想太子的容貌,她匆匆一瞥,只觉那人生得极威严,偏偏言辞随和。 “太子看起来有些凶。”小姑娘悄声回答。 程语蝶立马赞同地点点头,过一会儿又悄悄凑过去道:“不过你要是见过他对旁人柔和的样子,或许就不会这般以为了。” 对旁人柔和? 这般厉色的太子也会有柔和的一面? 裴洛想不出来,又被程语蝶拉着去欣赏旁处红梅。 红梅林占地甚广,裴洛走到一半回望程语蝶,忽见身后空无一人。 “语蝶、语蝶……” 裴洛连喊好几声,不见有人回应。 刚刚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一只兔子,程语蝶跑去追,她驻足停留一会儿。 只这么一会儿的功夫,人不知跑哪儿了。 裴洛和宫人边走边喊,行不足百米,忽闻不远处枝叶颤动,似有人声。 裴洛以为是程语蝶,提裙快走到那处,等看清人影,又赶忙停下。 红梅树下一女子银红衣裙,仰首轻嗅梅花,侧脸皎白,微微一侧眸风韵尽显。 她身后还跟着几个世家女子,闻声皆望过来。 身旁陪侍的丫鬟见有人擅自闯过来,横眉厉色:“没见娘娘在这里赏花吗?哪家不识趣竟还敢闯过来?” 宫人见此,立马上前解释:“这是远安侯府的姑娘,跟着林公子一道来赏花的。” 女子闻言,神色间多了几分好奇。 “哦,远安侯府,不知姓什么?” “民女姓裴,扰了娘娘赏花兴致,请娘娘恕罪。” 裴洛知是自己擅闯过来扰了别人,又闻那是位娘娘,怕生事。 不想那女子一听姓氏,眉眼间升起趣味:“裴姑娘,是本宫妹妹亲去道歉的那位?” 妹妹? 裴洛思及林时景进宫前与她说的,很快意识到面前之人是谁。 宛昭容,房月岚的姐姐,现下极受陛下宠爱。 田宏深一案,房家虽牵扯其中,但陛下对宛昭容的宠爱一如以前。 那些依附房家的人家自也如从前一般,亲近宛昭容。 “回娘娘,民女与房二姑娘之间的误会已解。” “误会,是误会吗?” 宛昭容缓步上前,仔细打量着面前的小姑娘。 小姑娘面容如玉,皮肤细腻莹白,哪怕简单妆容,亦不掩姿色。 自家妹妹倒是的确难比。 “月岚都亲自道歉了,怎么会是误会呢?倒是裴姑娘,似乎并不想原谅月岚。” “民女……” “是月岚道歉不够诚恳吗?”宛昭容截住裴洛的话,“要不要本宫亲自向你道歉?” “民女不敢。” 裴洛垂首,交握的双手攥紧。 宛昭容明显是要为难她。 那些世家女子见此,有一人笑言:“娘娘何必和她计较,不过小门小户出来的姑娘,自然有些小家子气。娘娘训斥她几句就是,别扰了自己赏花的兴致。” “兴致?”宛昭容轻轻摇头,“哪还有兴致赏花?这梅花入了有些人的眼,便不好看了。” “是,娘娘说得对。” 她们一唱一和,裴洛当作听不见,等着她们离开。 宛昭容却不打算就此做罢,她想起之前打探来的事,眼底轻蔑:“听说裴姑娘的母亲是经商之人,父亲也是入赘?” 如今商人地位渐显,但金都有些人还是瞧不起经商之人。 “是。” “本宫还听说裴姑娘的父亲为国捐躯,此事可真?” “是。” “可似乎还有流言言及,你父亲当年是当了逃兵,却在半途误遇敌人而死。若此事是真,也不知你母亲知不知情,有没有帮着隐瞒?” “咚”的一声,平静的水面荡开涟漪。 裴洛闭了闭眼,没有回答。 “怎么?裴姑娘是不敢回答了?还是说流言是真……” “不是真的,”裴洛终忍不住抬头反驳,目光很冷,“我父亲战死沙场,尸骨无存。边关为国捐躯将士又何其之多,他们容不得这般诋毁。” “诋毁?你竟敢指责我?”宛昭容有些恼怒。 “民女不敢。” “我看你倒是敢得很。你如此急着反驳,莫不是心虚?” “民女父亲以命杀敌,并非逃兵,民女又何来心虚?” “你!” 宛昭容受宠时日渐长,已经很少有人敢这么反驳她。 她侧目看了一眼身旁随行的嬷嬷,那嬷嬷立即会意,几步上前,扬手要打人。 巴掌带着凌厉的劲风而来,裴洛闭眼毫无闪躲之意,宛昭容笑意渐显。 刹那之间,一颗石子精准地击中嬷嬷手背,一阵麻感传遍整个手臂。 裴洛感觉不对,一睁眼只见那嬷嬷捂着手背,表情痛苦。 身后传来脚步声,她回首一望,只见林时景疾步而来,太子随行。 他神色难掩焦急,走到她身边,将她护在身后:“有没有受伤?” 见她摇头,林时景才稍稍放心。 他转身看向宛昭容,眉目微沉:“她是我林家人,谁敢肆意欺辱?” 一言出,所有人静默不言。 宛昭容笑容也尴尬了几分:“我们也没有要欺负裴姑娘,只是……” “是吗?”林时景看向一旁的宫人。 宫人胆怯站在一旁,对上那凌厉目光,更是胆寒。 偏偏两个他都不能得罪。 “说吧,有什么事孤担着。”沈星辞上前,面上笑容浅到几近无。 宫人这才敢开口,将刚刚宛昭容说的话一五一十道出来。 言及逃兵二字,林时景眉目更冷:“逃兵?边关将士舍性命护家国,就得宛昭容逃兵二字?” “我不是这个意思……” 宛昭容终于察觉到危机,她深知圣上有多看重林时景,今日得罪他,又被他抓住话柄…… “都是妾身的错,妾身误言,裴姑娘莫放在心上。” 宛昭容想要及时止损,不想林时景挡住裴洛,不受此礼:“我们受不起宛昭容的歉。” 他牵住裴洛带着她离开,沈星辞正要跟上,脚下一顿,忽又回头看向宛昭容,语气不明:“宛昭容,不是什么话都可以随意往外说的。” 一句话,宛昭容的心坠入谷底。 第27章 赏赐 踏过汉白玉砌成的石阶, 风雪欲烈,早已没有初初落雪时的雅致。 正殿内已有不少人落座,见三人进殿, 纷纷投去好奇的目光。 程语蝶帮裴洛挡去一些目光,极小声地道:“对不起。” 她追兔子跑得太远,回过神来才觉得不对劲。 随手将兔子交给一个宫人让她带回去, 好不容易找到裴洛,才知道她受宛昭容为难。 她若不乱跑, 裴洛未必会碰到宛昭容。 三人落座, 林时景的座位靠前, 裴洛和程语蝶坐在他身侧的位置。 “没事, 你别自责。”裴洛轻声安慰。 “你放心, 接下来我肯定寸步不离地跟在你旁边。我看谁还敢欺负你。” “你也放心,这宫中还没那么多没有眼力见的人。”霍昭的声音倏忽响起。 他的位置在林时景后, 他虽是国公府世子,但林时景身为长公主之子, 又是圣上外甥,自然坐得比他靠前。 但比起众人而言, 林时景和霍昭的位置都比以往坐得近许多。 毕竟, 这场宫宴是位他们二人准备。 华灯初上,流风回雪。 内侍尖细的声音响彻殿内:“圣上到, 皇后到。” 众人纷纷屈膝下跪。 “平身吧。” 圣上落座,众人拘谨许多。 有人偶尔看向上座, 想着今日圣上会如何嘉奖林时景和霍昭。 永靖帝也着实夸奖二人一番,先行赏赐霍昭,后才看向林时景:“前几日你与朕说,尚未想清楚赏赐, 不知今日可想好了?” 比起对霍昭的君臣之别,永靖帝询问林时景时明显亲近许多。 下座也纷纷支起耳朵去听。 林时景起身,垂首答:“临榆县一案,臣两次遭遇刺杀,若非一人相救,或许臣等不到将罪人绳之以法。臣在此请陛下嘉奖此人。” 话音一落,他身旁的小姑娘难掩震惊地看向他。 “刺杀?你如今身体可好,伤势如何?”永靖帝身体微微向前倾,目中有担忧之色。 “陛下不必担忧,臣的伤口已痊愈。” 永靖帝闻言,面上一松,想起刚刚的话,又升起几分趣味:“不知那人是谁?今日可在殿上?” 裴洛的心倏而提起来,她隔着桌子悄悄拉了拉林时景的衣角,有些害怕。 殿内目光太杂,人又多。 她从未见识过这样的场面,一直跟在他身边尚好,但若是站出去面对众人目光,她恐怕出错。 林时景感觉到那股小小的拉扯,他垂眸看向她,无声道:“有我在。” 永靖帝注意到两人之间的小动作,心中已猜出那人是谁,隐去笑意等林时景答。 小姑娘不安太重,又知不能阻止他说,紧张地揪着衣袖。 她心跳不停之时,林时景的声音响起:“回陛下,救臣之人,正是臣身边这位姑娘。” 林时景微微让开身子,正好能叫永靖帝和皇后看到裴洛。 裴洛闻声立刻起身行礼,紧张得生怕出一丝差错。 章皇后打量着小姑娘,笑道:“倒是个乖巧的小姑娘,上前来叫我瞧瞧。” 裴洛慌乱抬头看向林时景,林时景微微点头。 她稍稍安心,回想着记忆着那些行走规矩,一步一步缓慢走到章皇后身边,幸没有出一丝差错。 “民女见过皇后娘娘。” “不必多礼。” 章皇后笑容温婉,拉过小姑娘的手,感她手心汗湿,不戳穿。 她左右看了看裴洛,笑言:“这小姑娘眉宇间就有一股正义之气,难怪会两次救下时景。” 章皇后一边说,一边取下腕上白玉镯,戴到裴洛的手腕上。 她颇为赞赏地道:“女子非笼中之燕,亦能保护他人。你做得很好,切莫管他人之言。” 最后一句话,重重地砸到某些人的心上。 “本宫记得上次南阙进贡过一批上好的粉色珍珠,一直不知该作何用途。正好赏赐与你,也不叫那些珍珠蒙尘。” “民女谢皇后娘娘赏赐。” “不急着谢,陛下还没赏赐呢。臣妾这边可是赏了上好的粉色珍珠,陛下可不能小气。” 章皇后如此说,也不见永靖帝有恼意。 他笑叹:“你啊。既如此,那便赏织烟锦十匹,三十亩良田……” 织烟锦一匹难得,十匹更是天价。 虽说御赐之物不能抵押变现,但这足可见圣上的重视。更何况还有三十亩良田,那是真真切切可以充盈腰包的。 裴洛回到林时景身边,仍有些恍惚。 她想不到,明明是林时景和霍昭的庆功宴,她却成了其中焦点。 此番之前,那些目光或多或少藏着些不屑,可如今皇后娘娘亲口夸赞,陛下重赏,那些目光再不敢有不敬之意。 一直到宫宴结束,裴洛一直紧握着林时景的一片衣角。 外面风雪势大,短短几个时辰,金都内外银装素裹。 一路出宫到上马车,远离那恢宏大殿,裴洛才稍稍喘过气来。 一冷静下来,她忽然想到前些日子嬷嬷教她礼仪时,强调过她在行谢礼时不能出错。 如今她总算明白为什么。 小姑娘掀开帘子往外看,林时景站在马车旁,卫林低声在他耳边说着什么。 似察觉到她的目光,林时景回头看她,对她浅浅一笑,挥手让她进去。 “公子放心,他们二人皆已安全送出京。” “让他们跟久一点,务必确保那些人不会再追上去。” 田宏深一死,此案戛然而止。 当初拼命上京的那对老夫妇也成了某些人的眼中钉,肉中刺。 承英殿中,永靖帝写完一副字,看向暗探:“谁送他们离开的?” “是林公子。有一暗中势力想要截杀,也被林公子的人拦下。恕臣无能,未能查清楚那股势力背后之人是谁。” “夏沧那边如何?” “夏阁老已全部撤去他的人。” 永靖帝笑容变得有些冷淡。 当初夏沧为了扳倒房家,一力护着那对老夫妇上京。 如今人无用了,倒是扔得快。 “到底还是时景顾虑周全。此事到此为止,不必再追了。” “是。” 殿门开,暗卫退下。 寒风吹得宣纸微扬,纸上墨迹未干,隐可见“人心”二字。 —— 宫宴过后,裴洛进入书院读书。 很快裴柏轩那边也传来好消息,他成功投在俞老先生门下。 “你要出去住?” “是,我已租下一间房子,那边幽静,也可以专心读书。” “可为什么不住在这里?”裴洛不解。 裴柏轩没有急着回答,裴洛意会,挥手让丫鬟们退下。 “表兄是有什么顾虑吗?” 裴柏轩并不隐瞒:“原先是有些顾虑的。其实我早知道俞老先生会收我做学生,只是前些日子流言纷飞,我有些犹豫。” “父亲母亲让我陪你上京,本就是怕你受人欺负而无人相帮。不过现在我放心了。我也不好时时麻烦林公子,如今搬出去住也没什么。若是日后有什么事,让人去寻我就是。”裴柏轩笑着解释清楚。 裴洛点点头,明白他的意思。 林时景介绍他见俞老先生已是一份人情,以裴柏轩的性子,他必不愿再住在侯府。 宫宴之后,也无人再敢传那些流言,裴柏轩自可放心,他也明白林家肯定会护着裴洛。 “那好,表兄若是缺什么,也可派人跟我说,我替表兄去购置。” 两人说定,裴洛送裴柏轩出去,回来后又回到书案前作画。 时辰渐晚,清苑那边始终未点灯。 下人汇报公子回来,裴洛本以为很快能见到林时景,不想等了许久,也未见人。 她歪在榻上隐隐要睡着,头一歪又陡然惊醒,揉了揉眼睛看向月儿:“回来了吗?” “公子刚回来,回院子了。我瞧姑娘也困急了,若是不着急,不如明日再去见公子。” 裴洛闻言摇头,下床穿戴好衣裳,裹好斗篷,从小花园穿过去进清苑。 这几日林时景早出晚归,她不太能见到他。 若是等到明日,许是又会扑空。 清苑刚刚点灯,林时景以手扶额,闭眼假寐,左手还压着一封已拆开的信。 “公子,裴姑娘过来了。” 林时景闻言睁开眼睛,点头示意让人进来。 他直起身子坐着,将信压入书中。 小姑娘抱着一卷画进来,林时景微露笑意:“怎么这么晚还过来?” “我想让你帮忙看看我最近的画。” 小姑娘将最近的练习画放到桌上,林时景展开去看。 在书院除了读书,她们也可以在琴棋书画骑射等中选择自己喜欢的去学。 裴洛选择学画和骑马,林时景答应帮她看画。 林时景一边看一边给出自己的意见,裴洛边听边点头。 她偶尔看林时景几下,可见他眼底青黑不浅。 沙漏倒是放在一边,只是不知多久没用了。 裴洛压住第二张画,林时景不解地抬头看她。 裴洛忍不住问:“边境,是有变动吗?” 林时景恍然反应过来。 小姑娘找他看画是假,察觉到不对想要问他才是真。 林时景将那几张画卷好,放在一边。 他看向小姑娘,眉眼间隐有忧虑:“上次我与你说得,你可还记得?” 裴洛心中一紧,“可是,现在不是还没消息传出来吗?西炤好像并没有动静。” 林时景摇摇头:“不是没有,是已经发生了。” 第28章 一夕之间边关局势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西炤在冰寒天气中来犯, 打得人措手不及。 只有极少数人知道,远安侯被奸细所伤,至今尚未清醒。 当初那些不建议援兵的官员闭紧嘴巴, 间或夸奖几句辅国公对情势判断清楚。 朝廷内外人心惶惶,然在这一片慌乱中,林时景几进几出承英殿。 五日后的早朝上, 一切终于尘埃落定。 裴洛从清晨等到夜幕降临,她陪着长公主, 程语蝶也比往常安静许多。 “回来了, 回来了。” 三人齐齐起身往外看, 林时景进屋先是看向长公主, 裴洛和程语蝶便到外间等候。 两个小姑娘一走, 林时景便跪下行大礼。 “不必如此,”长公主眼眶微湿, “这是你想做的,母亲自然支持你。” “母亲放心, 我必会安全归来。” 再多的话不及一声承诺。 林时景出来时,裴洛立马起身望向他, 程语蝶也颇为紧张, 两人似乎想问什么,但谁也没先开口。 “先回去睡吧, 有什么事明日再说。” 夜色已深,黑沉沉的乌云遮住月光, 黑夜里难见一丝光亮。 程语蝶裹着斗篷先走,裴洛就跟在林时景身后。 她微微仰头看向那个离她有两步远的背影。 背影高大挺拔,走在她前面,似乎能将一切风雪挡去。 从前他是护临榆县的百姓, 护家人,护她。 而如今,他是要护整个大启。 两人这般一前一后走着,绕过梅苑,径直走进那间小花园。 园子里引了一处活水,木制的石桥架在上面,走在其上可大致看清整个园子的构造。 尚是冬日,花园凋敝,唯有一株腊梅种在墙角处,向外伸出枝桠,梅香清幽,随着晚风轻轻漂浮在人的鼻尖处。 小池塘里的水悠悠流淌,偶见几块薄薄的浮冰。 今夜无风,一切安静又透着莫名的压抑。 裴洛看向身旁的人,林时景亦回头看她。 她露出浅浅的笑:“什么时候走,我去送你好不好?” “五日后出发,我带兵先行,霍昭亦会同往。” 五日,这么快。 裴洛沉默下来,林时景上前一步,他手微抬,还是举起来轻轻揉了揉小姑娘的头。 “我会回来的。” “我知道。” 裴洛抬头看向远处那棵盛放的腊梅树,她不敢看林时景,努力平稳声调说话:“其实我也做了一些事情。我娘亲留给我的铺子中有一家是米铺,我捐了米粮出去,也捐了钱。 “我不能远赴边关去保护别人,但我也会尽我所能去做我能做的事。” 小姑娘终还是忍不住看向他,带着些微哽咽坚定地说完最后一句话:“时景哥哥,我相信你,也相信那些在边关拼命奋战的将士们,你们一定会得胜归来。” 林时景低眸,他在小姑娘的眼中不止看到了眼泪,也看到了她对他的全部信心。 他缓缓点头,承诺:“嗯,我们一定会赢。” “等到这里春暖花开,一切都会变好的。” 五日后,皇城前,战鼓响。 林时景一身银甲,骑马走在最前面。 他面色严肃,再无寻常温润贵公子的模样。 如今的他,和他的父亲极像。 裴洛站在人群中,看着他,他往前一步,她亦往前一步。 军队的速度加快,她渐渐跟不上。 林时景回头,他一眼看到人群中的裴洛。 他扬手让她回去,裴洛不愿意,又跟着跑了一段距离。 她跑上城楼,看着大军越行越远,那个一身银甲的人渐渐走远,身影最终消失不见。 “我会看着你走。” “好。” “我也会看着你回来。” “……嗯。” —— 春去秋来,寒来暑往。 坐在书案前的那个小姑娘渐渐长大,她执笔书信,眉间欲见风华,一颦一笑明媚肆意。 偶尔有一只蓝色的鸟儿停留在窗沿前,意图轻啄那盆蓝花。 写信的少女扬眉看向它,抬笔戳了戳它的脑袋:“被我抓到了。” 蓝羽被戳,也不恼,扑腾翅膀飞到少女肩膀上,拿着脑袋蹭了蹭少女的肩膀。 少女无奈点了点它的额间,声音悦耳:“别以为你撒娇就能蒙混过关,若再让我发现,我就把你的小窝拆了,让你睡外面。” “算了吧,你这话说了不下十次,没有一次动过真格。” 红衣姑娘悠闲踏入书房,拎着食盒走近,打眼一瞧书案就知道她在做什么。 “表兄不是传回书信,这个月内就要回来,你怎么还写信?” 程语蝶打开食盒,递一个樱桃过去。 裴洛含住那颗樱桃,吐出核,“最后一封了。我也不知他什么时候回来,这封信当是不寄了。” “行吧,你想写便写。” 西炤一战,历时两年多。 当初出征的将士亦两年多没有回家。 不过今年开春之时,林时景带兵打入西炤王城,结束了这场战争。 从今以后,再也没有外敌之扰。 “过些日子便是你的生辰了,你可有什么想法?去年你的及笄礼都办得极简,今年可不能再那样子了。” 裴洛去年及笄,但念尚在守孝期,一切从简。程语蝶便思索这今年好好办一场。 “我昨日和叔母说了,她说可以开府做宴。我想着不用办得跟大宴似的,最主要是我们自己玩得开心。” 程语蝶说得正兴起,裴洛灵光一闪:“既如此,干脆去桃林好了。” “桃林?” “对啊。算算日子,东边那片桃林正好是盛花期。与其摆在府里,还要应付那些前来送礼的人,不如安排在桃林中。我们想做什么做什么,还可赏花。对了,还有一样……” 裴洛凑到程语蝶耳边小声说了一句,程语蝶立刻两眼放光。 她按住裴洛肩膀,用力点头:“就这么办!” 此刻,远在金都之外的庆安府,一行人便装进城。 走在最前面的公子一身白衣,端是温润如玉的模样。 一路有不少姑娘看过来,胆大的甚至从二楼扔下手帕。 奈何他们走得太快,手帕遥遥落在马蹄后。 一路行至客栈,那公子稍作整顿后,下了楼梯走向店主,温声询问:“店家,不知这城内哪里有卖醉仙果?” “出去后向右一路直行,第一个巷口右拐,往巷子里走个百米左右就能看见招牌了。” “多谢。” “不用不用,我瞧公子也不像是庆安府的人,这一来就要买醉仙果,怕是也要带回去家中的小娘子吧。” 庆安府的醉仙果名声大,过往的商人旅客大多会带一些回去。 店家见多了带醉仙果回去给自家娘子,他想着这位公子如此气质不凡,想来也是娶妻生子了。 林时景倒没想到他会这么说,摇头一笑:“不是。” 店家一愣,赶忙道歉。 林时景只说不在意,顺着店家指的路往那买醉仙果的店去。 他去的巧,正好买下最后三个。 他看了看手中的醉仙果,浅浅一笑。 小姑娘几次没抢过语蝶,如今他带给她,倒也不怕旁人抢了。 第29章 林时景此来庆安府, 一则是带醉仙果,二则是去见一见故人妻子。 他们一行人依着询问来的消息,直奔庆安府郊外, 很快见到一间杂草丛生的破落草屋。 人站在外面隐隐能听见屋内孩子的啼哭声,屋内妇人哄着他,拿出剩下的一点钱准备上街买点吃的回来。 她一开门, 陡然看见草屋前站着的几人,吓了一跳。 她身上的衣裳破烂, 缝缝补补好几处, 见到那衣装整洁, 面色威严的几人, 更是吓得说不出话。 她只见那一身白衣的公子上前, 立即跪下哭着求饶:“我真的没钱了,真的没钱了, 求求各位爷饶过我吧,我给你们磕头了。” 妇人痛哭流涕, 屋内好不容易安静下来的小孩儿听见这哭声,又跌跌撞撞跑出来抱住她的胳膊。 “阿娘, 你别哭。” “阿娘不哭, 你快进去。” 妇人推着小孩儿要让他进屋,小孩儿一个没站稳, 踉跄一步,林时景一伸手扶住他。 “您起来吧, 我们不是来为难您的。” 林时景伸出欲扶那妇人,妇人出于本能躲开他的手,起身把孩子抱在怀中。 她怯弱地道歉:“那你们是来做什么的?是要问路吗?” “我们来是想要见一个人,不知您知不知道梁平的妻子家人在何处住着?” 男子声音温和有理, 妇人心情渐缓。 她陡然听见后半句话,眼里带着丝期盼问道:“你们为何要找他的家人,是梁平要回来了吗?他人在哪里,可有与你们一道?” 妇人说着去看几人身后,却空空不见人。 她眼泪带了泪,也有了埋怨:“不是说战事都结束了吗,他怎么还不回来?” 林时景见妇人言行,心愈来愈沉:“您是梁平的夫人?” “是,”那妇人笑了笑,有些尴尬,“我原以为你们是来要钱的地痞流氓,所以才会那般,你们莫要介意。家中粗陋,如若你们不嫌弃可进家中饮一碗茶。” 妇人觉得这几人是好人,想着邀他们进去多饮几碗茶,也好多问问夫君情况。 西炤一战,他走了两三年,近半年更是丝毫无音讯传回来,她也是诸多忧心。 林时景跟着妇人进屋,屋内空荡荡的,只摆着一套破旧的桌椅,屋顶可见漏光处。 妇人拿着布擦了又擦椅子,林时景掀袍坐下,轻声道:“不必擦了,很干净。” 那妇人一愣,笑着点了点头,为他们几人倒了茶。 说是茶,其实就是白开水。 那小孩儿又禁不住扯了扯妇人的衣袖,捂着肚子眼眶红红:“娘亲,我饿。” 妇人又想起这茬,正打算要他先忍一会儿,旁边一只修长的手递过来一包糖和一包糕点。 小孩儿推后几步,不敢拿。 妇人正要推辞,林时景又递进几分:“特意送给你才买的,你若不要,便只能浪费了。” 小孩儿又惊又喜,他试探看向母亲,见母亲点头,才敢接过来。 他谨慎地打开油纸包,看见里面的香喷喷的糕点,难掩神色激动。 他拿出一块糕点就要吃,手一顿,却往上递:“阿娘,你吃。” “阿娘不饿,你快吃吧。”妇人眼眶有些红。 她躲开儿子目光,偷偷擦了擦眼泪。 小孩儿饿得紧,再也忍不住,抱着糕点就大口吃起来。 林时景倒了一杯茶,温声提醒:“吃慢点,别呛着。” 话音一落,小孩儿一咳,林时景立即把水递过去小孩儿捧着喝完,向他道谢:“谢谢叔叔,你真是好人。” 林时景浅浅一笑,他摸了摸小孩儿的头,起身看向妇人:“梁夫人,我有些话想和你说。” 两人走出屋子,妇人有些紧张,她忍不住问:“是不是梁平出了什么事,他是受伤了,所以才不敢来看我?他在哪里,是不是在城里养伤,我马上去见他。” 妇人说着要走,林时景摇摇头,忽然不知道怎么开口。 妇人渐渐察觉不对,她眼中的光一点点黯淡下去,拽紧衣角:“您说吧,我什么都能受得了。” 她明明那么单薄,在问出这个问题时,仿佛已经猜到答案,苦苦撑着。 “梁平他,半年前战死了。” “……怎么会?” 妇人忍着忍着,终究还是没忍住。 她踉跄一下,险些跌倒。 林时景及时扶住她:“梁夫人,保重身体。” 妇人终究忍不住哭出声,她捂着嘴,不敢叫屋中的儿子听见一点声音。 林时景守着她,看向四周破落的一切。 他还记得梁平死前的每一句话。 “她跟着我,这辈子受了不少苦,我对不起她。” “等我回去,我要把他们娘俩都接进城生活。” “战事快结束了,我很快就能回去见他们了。” …… “林将军,帮我照顾他们。” 林时景忍不住握紧双手,他答应了要好好照顾他们,结果呢? 离开草屋前,妇人说什么也不肯收林时景给的钱。 林时景便将那些钱藏在灶台下,又让卫林找来茅草修补屋顶的破漏处。 他们走时,天色已暗。 远远可见几个地痞流氓走过来,目的明显。 林时景只听了他们几句话,卫林便带人上前将他们五花大绑送往衙门。 翌日等到妇人发现那笔钱,去城中打探林时景的住处时,恰巧在城门处见到他们一行人。 她拿着那钱要林时景收回去,林时景推回去,眼中带着别样的情绪:“这是你应得。梁夫人,我一定会查清此事,给你们一个交代。” —— 金都,慈幼局。 几个小孩子站成一队,身着雪青色衣裙的少女守在最前面,伸出双臂挡住那个粉衣小姑娘。 “快躲,快躲,要抓到了。” “抓不到,抓不到。” 粉衣小姑娘鼓起包子脸,她用力向右跑,少女赶忙向右拦。 不想她脚下一刹,忽又折反往左跑去。 少女拦不及,小姑娘一个猛扑,顺利抓到最后一只“小鸡仔”。 “抓到啦,我赢啦。小洛姐姐今日归我了。”小姑娘兴奋地手舞足蹈。 裴洛看着那些垂头丧气的小家伙,笑出声:“我们要说话算话哦。不过今日姐姐带了好些糖果过来,你们要不要去尝尝,就在安嬷嬷那里。” 小孩儿们顿时兴奋起来,快速跑向安嬷嬷那边。 粉衣小姑娘不开心地撇开脸,“原来输了也有糖果吃啊。” 裴洛轻轻一笑,半蹲下去摸了摸小姑娘的头。 安乐不开心地瞅着她,也没躲开。 裴洛回头望了一眼,见其他人正开心地吃着糖果,偷偷打开荷包,让小姑娘瞧:“看。” 安乐试探地看过去,一眼瞅到里面六个圆圆的小红果。 裴洛递过去一个:“尝尝?” 安乐试探吃了一小口,顿时惊喜扬眉:“酸的?” “是呀,你不是不喜欢吃甜的吗?特意为你买的,其他人都没有。” 小姑娘们听见独一份,更加开心起来。 裴洛起身摸了摸她的头,“好啦,要不要进去看看画?” “当然要看。” 安乐点着头跟进去,裴洛展开一副画,画上情形正是“老鹰捉小鸡”的游戏场景。 那粉衣小姑娘脚下一刹往左跑,旁人露出惊慌的表情。 “哇,这不就是我今日的策略吗?姐姐能预知未来吗?” 裴洛无奈轻笑,点了点安乐的额头:“你该换个策略了,不然我再让着你,早晚被他们发现。” 小姑娘“嘿嘿”笑了几声,宝贝地捧着那幅画。 “对了,那个黑衣小哥哥最近有来看你吗?” “有呀,不过最近来得少些,都是天很晚时才来。他白天很忙。” “这样啊,姐姐本来还想见一见她。” “那我下次和他说。” “好。” 安乐看画,自然也没看到裴洛眼中的担忧。 裴洛拿出新的小人画本,一步步教小姑娘怎么画。 渐至傍晚时分,安乐送她到巷口,裴洛见她往回跑进慈幼局,才安心离开。 “姑娘怎么了,是那个黑衣男子最近又来了吗?” “嗯,我派人守了那么多日,竟也一次没见到他。” 安乐第一次说有黑衣小哥哥来看她时,她尚未多心。 直到她说,那黑衣小哥哥每日只肯近天黑时分来,来了也不怎么开口说话。她才渐渐多心。 不想派人守了一段日子,竟也没守到这人。 她怕那人有什么坏心思,却更怕安乐所见为虚。 “姑娘莫多想,许是那人白日是真的忙。” “但愿如此。” 比起妄想,她更愿意相信这个理由。 两人走向马车,正要上车之际,忽闻身后似有马蹄声响。 裴洛不曾回望,她掀帘正要上车,忽听见绿芙惊呼一声:“公,公子?” 她心下一跳,立刻转头望去。 不远的街道尽头,一白衣广袖的男子正骑马而来,他衣袖飞扬,神色一如从前温和。 他驾马而来,停在马车旁,下马朝熟悉的小姑娘走去。 小姑娘站在矮凳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有些恍惚。 林时景轻声一笑:“小洛,我回来了。” 熟悉的声音推开那丝不确定。 裴洛走下矮凳,她上前一步,一伸手抱住面前的人,声音微哽:“时景哥哥,你终于回来了。” 第30章 春风和煦, 两人的衣角轻微扬起又落下,衣角一触即离。 林时景微微抬手,一顿, 拍了拍裴洛的后背,“嗯,我回来了。” 裴洛极少用“时景哥哥”这个称呼, 一次是他离京远去之时,如今便是他归来之时。 她感知到背上那人轻拍的力道, 从刚刚见面的恍然冲动中反应过来。 裴洛有些不好意思地松开双手, 白皙的脸颊上浮起淡淡的红意。 “我, 我还以为是梦。” 她推后几步, 微微仰头看着林时景。 春光明媚, 温暖的日光笼罩在人的身上,浮上无限暖意。 林时景可以清晰地看到小姑娘如今的模样。 他离开时, 小姑娘还未及笄,个子只到他的胸口。 如今少女长成, 站在一起已经到他的鼻尖处,只需微微仰头就能和他说话。 她的眉眼长开, 那股灵秀之气更加明显, 身上雪青色的衣裙衬得她肤色白皙 ,恍若一只刚刚化形成功的小灵狐。 “不是梦。” 林时景目光从那双清澈眼眸上稍稍移开, “我回来得快,还有几天父亲和齐叔就会回京。” 他念着从庆安府走一趟, 便没有随军回京,倒不想在这里遇上裴洛。 林时景看了一眼那深窄的巷子,“来这里做什么?” “这是慈幼局,这两年金都多了许多无父无母的孩子, 我和沈姨合计办了这个慈幼局,收留这些孩子。我今日是来看他们的。” 如今金都尚没有朝廷公办收养孤儿的机构,如今也只有这么一家,别地就更不好说。 “我在临榆县也办了一家,只是我能力有限,也只能做到这些。” 裴洛看向那巷子,眼中微含叹意。 金都繁华之地,尚免不了有这些流民孤儿,更不必说其他地方。 “你做得已经很好了,不必多想,先回家吧。” 林时景伸出手臂,裴洛清然一笑,极其自然地搭上他的手臂,“对,先回家,大家见到你肯定很开心。” 裴洛坐马车,林时景依旧骑马回去。 她好几次掀开帘子,看见外面骑马随行的人尚在,心稍安。 隔一会儿,她又忍不住掀帘望去。 她刚抬眼,那边林时景就侧眸看向她,对上她的目光,轻轻一笑。 阳光有些刺眼,林时景浅笑着和她对视,轻启薄唇:“我在。” 裴洛一怔,倏然放下帘子。 也不知是不是那阳光刺眼得过分,她一时竟觉得林时景的笑容与往常有些不同。 可哪里会不同? 他不过是比以前晒黑了些,眉眼锋利了些,神情比以前更多几分坚毅。 但他还是他啊,定是那阳光太刺眼,才叫她多想。 裴洛摇了摇头,让自己别多想。 下马车时,府内的人已经闻讯赶出来。 程语蝶站在最前面,见两人回来,遥遥招了招手,立刻提着裙角跑下来。 裴洛掀帘而出,林时景如刚刚一般站在马车边,伸出手臂让她扶。 侯府门前站着许多人,尹嬷嬷也在其中。 裴洛感觉到那些人的目光,伸出去的手一顿,转而看向绿芙。 绿芙迅速反应过来,伸手扶裴洛下来。 林时景看了眼她,自然地将手收回去。 “表兄,你可回来了。我本来还在想你会不会等到小洛生辰前都赶不回来。这下好啦,我们可以一起帮小洛过生辰啦。” 程语蝶这几日都在计划裴洛生辰的事,一见林时景最先想到的也是这事。 裴洛悄悄扯了扯她的袖子,程语蝶还傻乎乎地看着她:“怎么了?” “没事。”裴洛不好说那种奇怪的感觉。 等到进府,林时景走在前面和尹嬷嬷说话。 裴洛凑到程语蝶耳边小声道:“我们不是说好了吗?这次生辰宴不邀请男子,只请一些关系好的小姐妹。” “可表兄不是其他人啊。”程语蝶理所当然地答道。 她没有刻意压低声音,显然能让前面人听见。 裴洛紧张地望向林时景那边,却见他低头正和尹嬷嬷说话,似乎没在意这边。 她悄悄松了口气,瞪了眼程语蝶。 程语蝶茫然地看着她,不知自己哪里犯错。 一行人走到宁苑前,尚未进门便在院门口看见等候的长公主。 长公主自来沉稳,鲜少有急切之时。 饶是这般,她听到林时景归来的消息,还是没忍住出了院子等人。 长公主看着向她走来,神情愈发坚毅的儿子,有些泪目。 她眼眶微湿地看着林时景,听见他喊一声母亲,笑着应下,伸手拂了拂他的肩膀,“回来就好,今日我们在一起吃个团圆饭。” 林时景颔首应下,又道:“不过团圆饭迟几日还需再吃一日,算算日子,再有三四天,父亲和齐叔便要回来了。” 长公主脚下一顿,面上努力端出风轻云淡的样子,只应一声“嗯”。 林时景笑着不戳穿母亲的紧张。 当初远安侯被奸细所伤,数日未醒。 林时景赶到边关之时,他身子尚未好,见到儿子也不多言,拍了拍他的肩膀,就开始谈当时边关情形。 这两年多他虽然不能上战场,也知边关酷寒之地不适合他养伤,但依旧坚守在西境。 如今西炤灭,家国安,他才真正能放心归来。 长公主明面上一副不关心的样子,用完膳还是找借口将林时景留下来。 她看似在问林时景的状况,实则句句不离远安侯。 “父亲若是知道母亲如此关心惦记他,定会很开心。” “谁关心他了,什么事都敢瞒我,我可没有资格关心他。”长公主难得摆起脸色。 她一气,又想起这父子俩一模一样,“别以为我不知道,越河一役,你受那么重的伤,我可是半点消息都不知。你倒敢,竟让陛下替你一起瞒着。” 长公主说起这事更气。 林时景默默垂首,乖乖听训,走出宁苑时,他长长舒了口气。 以后,父亲母亲的事,他还是少掺和吧。 林时景提前归京,整理一番便先进宫请安。 他回来时,忽见窗台上多了一盆花。 那粉色小花迎风绽放,与画上的形状一模一样。 他走到窗台边,拨了拨花的叶子。 当时他走得急,却没忘记将那盆小蓝花转交给小姑娘去养。 冬去春来,开了半个冬日的蓝花有一天忽然凋谢,小姑娘还在信中伤心一阵。 不想等到春来之时,她又在信中极其高兴地告诉他,那盆花开出了粉色小花。 她还在信尾贴心地画出花的样子,配上一个小小的笑脸。 林时景想到这些,轻笑出声。 他指尖轻点那花瓣,忽闻小花园那边传来一阵银铃笑声。 春来之时,当初记忆里冰封的一切渐渐展露出原本的样子,小池塘里的活水潺潺流动,落花随风飘起落下。 满园花开,清香浮动。 东南角新支起的花架上开出一片花墙,一个秋千架立在花墙前,秋千上坐着一个身着雪青色衣裙的少女。 她紧紧拽着秋千绳,当秋千荡升至最高处时,她又忍不住闭上眼睛,根本不敢看。 偶尔笑自己几声胆小,又想让绿芙推得更高些。 秋千荡起,她习惯得闭上眼睛,忽然听见前方有人道:“莫怕,我在。” 裴洛惊喜地睁开眼睛,一眼看到站在秋千架前的林时景。 他的距离正好,不会打扰到她,仿佛又能在她飞出来的下一刻稳稳接住她。 “绿芙,推得更高些。” 裴洛下定决定要尝试一下自由自在荡秋千的快乐,一双湿润润的眼睛先是望向林时景,随着秋千荡得更高,她忍不住往上看。 秋千荡到最高点,她甚至能看到整个花园,再往下就是站在原地未曾离开的林时景。 他单单只是站在那里,好像就能给人无尽的勇气和安全感。 她停下来时有些意犹未尽,林时景缓步走到她身,低头看她:“想好生辰怎么过了?” 裴洛一惊,没想到他一开口就是这个问题。 她抬头看了眼林时景,又匆匆忙忙低头:“嗯,准备在别院的桃林里办,到时候只邀请一些关系好的朋友,不打算办得很大。” “嗯,想法不错,那我能去吗?”林时景极其自然地问道。 裴洛一顿,有些为难地看向他:“我们不打算邀请男子。” “包括我?” “……” 裴洛想说是,莫名有些说不出来。 他没回来之前,她想过要和他一起过生辰。 如今他回来了,她反而开始迟疑。 “可你之前也特意为我过一次生辰,难道这次我连参加你的生辰宴都不行吗?” 裴洛莫名觉得他说得有些委屈。 她正犹豫着答不答应,忽然觉得身侧人走到她的身后。 裴洛倏忽意识到危机感,然不等她反应过来,林时景一推,秋千瞬间荡了起来。 她吓得一懵,赶紧抓紧绳子,哭笑不得看向后方:“你这样有威逼的嫌疑,正人君子怎么可以这样?” “谁跟你说我是正人君子的?” 林时景一挑眉,面上毫无愧疚之意。 眼见着秋千越荡越高,裴洛反而不太害怕。 她知道林时景不会真的任由她摔出去,心里这般想,嘴上却忍不住服软:“好啦,让你去让你去。” 林时景一见她答应,立刻停下秋千。 裴洛起身狠狠一甩袖子,鼓着脸颊看向他,一副很生气的样子:“我觉得你没有以前好了。” “嗯,你之前也说过这样的话。” 上次他生辰,他一口咬下那糖画脑袋时,小姑娘也是这么说的。 这句话显然没有什么杀伤力。 裴洛皱眉,又道:“你现在一点都不正人君子,还会耍小心机,你这样是不会有姑娘家喜欢你的。” 林时景听见最后一句话,讶异抬眸看向她。 裴洛意识到不对,轻咳一声,端庄起来:“我什么都没说。” 林时景失笑,“好,我也什么都没听见。” 他走近几步,低头看她:“那生气的某个小姑娘,现在愿不愿意接受我的歉礼呢?” “歉礼?什么歉礼?” “庆安府的醉仙果。” 裴洛瞪大眼睛看向林时景,不敢相信。 直到林时景真的将三个醉仙果摆在她面前,她才从惊喜中回神。 “你回京的路不会经过庆安府呀,你怎么会买的到?是在别处买的吗?” 醉仙果虽闻名,但也并非庆安府一地有。 金都就也开了两三家,只是要说做得最好的还是庆安府老巷子里的那家做出来的。 她有幸尝过一个,奈何抢不过语蝶,再不得机会。 那月写信便也在信中抱怨了几句,还在信尾处画了个哭丧的小脸。 “你都要哭了,我怎么能不买?”林时景笑着递上三颗醉仙果,“不过我去得不巧,只买到三个。莫要让旁人知道你有。” 旁人指谁,两人心知肚明。 裴洛抱起那纸包,笑得像一只偷吃的小猫,“谢谢。” 她走了几步,又回头补充:“我觉得你还是很好的,以后……以后肯定有姑娘家愿意喜欢你。” 裴洛说完,极快地跑出去。 林时景笑着摇摇头,她这性子,跟着语蝶呆久了,倒是什么话都敢说了。 不过他是不是忘了什么没交代? 晚间准备一起用膳时,林时景走进梅苑,看到某个满脸晕红的小姑娘,终于想起自己忘了什么。 裴洛走路有些飘,但又不是不是特别不稳。 她满脸红通通的,指着有些晃悠的脚下,“绿芙你看,这地是不是在晃?” “姑娘,不是地在晃,是你在晃。” “胡说,”裴洛鼓起一张脸不开心地望向她,“我走得很稳好不好?哪里就晃了?明明是你们小题大做,非说我醉了,我才没有醉,没有醉。” 裴洛摆了摆手,笑得有些憨。 她怀中还抱着半个醉仙果,一边凑上去就要吃,快要咬到时,手中一空,醉仙果跑掉了。 她转了一圈,才勉强看到站在自己身后,拿着半个醉仙果的某人。 她手一伸就要去抢,林时景一躲,她脚下不稳险些踉跄。 林时景及时扶住她的胳膊,语气不太好,“你全吃了?” 醉仙果,顾名思义,吃了会让人生出醉意。 对于喝惯酒的人来说,自然算不得什么。 但是,裴洛从没喝过酒。 要算,上一次吃醉仙果是她第一次接触酒这个东西。 她在信中写得可怜兮兮,却没有告诉林时景,当时她只吃了一颗醉仙果就有微醉情形。 更别说如今多吃一个半。 裴洛听不出林时景的语气好坏,她叉腰看着他,十分严肃地道:“大坏蛋,还给我。” 一边凶巴巴,一边连站都站不太稳。 “大坏蛋”林时景将醉仙果拿得更高,“我非不给呢?” “那,那……”裴洛生气极了,她想了想,小鹿一般清亮的眸子忽然盯准林时景空着的左手,“那我咬你。” 她一把抓住林时景的左手,张口就要咬。 奈何面前人毫无反应,任由她动作,小姑娘强调:“我真的会咬。” “嗯,咬吧。”林时景一副悠闲的样子,还把手往前递了递。 裴洛被他这态度一激,混沌的大脑不及想清楚,雪白的牙齿当真咬向他的手掌。 她下了力气,很快在口腔里闻到一股血腥味。 裴洛慌张地松开,看到林时景左手上的一排牙印,有两处冒着血丝。 小姑娘慌了神,委屈又无措地道:“你怎么不反抗啊?” “我以为你不会咬。” 她委屈,林时景倒无所谓。 它还故意扬了扬那醉仙果,“还吃吗?” 裴洛吸了吸鼻子,摇摇头:“不吃了。” 她拉着林时景进屋,挡住绿芙帮忙的手,非要自己亲自帮他包扎。 她有些头晕,手上倒是努力稳住,撒药粉撒得极其认真仔细,又拿纱布缠了好几圈,顺便还打了个蝴蝶结。 林时景看着包得像个粽子的左手,绕有兴趣地欣赏那蝴蝶结。 裴洛又跑去拿了只细炭笔,在白纱布勾勒几下,画出一个笑脸。 她笑着看那笑脸,十分肯定地道:“这样肯定能好得更快。” “是吗?” 林时景也学她,低头去看那笑脸。 两人离得有些近,近到一抬头额头相撞。 目光无意对视,裴洛看着眼前人,一时有些晃神。 林时景生得好看,这是她第一次见到他时就有的想法。 他眉间距离不多一份不少一分,凤眼星目,高挺的鼻梁上似乎能放稳炭笔,下颌线条干净利落,更添锋利。 裴洛从眉目看到下巴,目光又移到林时景的眼睛上,她稍稍凑近几分,那手指拨了拨那小扇子一样的睫毛,眯起眼笑:“好长,不过没有我的长。” “我的比起你的要长那么一点点。” 她伸出手指比出极小的距离,忽又想到什么,笑呵呵道:“不过你放心,你长得这么好看,睫毛短那么一点点,也不妨碍别人喜欢你的。” 这是小姑娘第三次说这话。 林时景笑容温和:“那便借你吉言。不过你刚刚咬伤我,是不是该做些补偿?” “补偿?” “嗯,补偿。我被你咬伤了要喝药,你是不是该跟着我一起喝药?” “我不想喝,药很苦的。” 裴洛不大愿意地揪着衿带,林时景循循善诱:“可你把我咬伤了,总不能让我一个人喝药吧?” 裴洛本来就心有愧疚,他这么一说更觉得自己没理。 桌上放着两碗一模一样的药,小姑娘不开心地望着,药碗旁边就是某人包得严实的手。 黑乎乎的药和那白白的纱布形成对比。 裴洛心中无奈叹口气,端起属于自己的那碗,一仰头喝完。 林时景见她乖乖喝下解酒药,也拿起另一碗喝尽。 小姑娘喝醉有点傻,都没反应过来哪里不对劲。 “那现在是不是该休息一会儿?” 裴洛喝完便觉得有些困,闻言乖乖点头。 她起身要走时,又低头看向林时景,伸手忽然点了点他的鼻子:“你不能再变得更好看了,我会不好意思看你的。” 小姑娘嘟囔完,像个没事人一样回屋。 独留林时景在原处,他摸了摸自己的鼻头,似乎还能感觉到小姑娘指尖的温润触感。 他笑了一声,看向那剩下的半个醉仙果:“扔了吧,以后不要她在外面碰酒。” 小姑娘喝醉太傻,容易叫人骗走。 —— 三日后,远安侯回京。 人尚未到城门口,消息已经传到侯府。 女眷在二门等候,林时景在外等待。 一向稳重的长公主现下也难掩焦急,不时望向前面。 忽闻几人的脚步声混杂响起,长公主忍不住往前多走几步。 长廊下人影渐近。 有三人走近,为首的是一身戎装的中年男子,一身气势凌厉,不苟言笑,他看见长公主走近,面上冰冷神色悄无声息地化开,点点笑意升起。 他身后一边跟着林时景,另一边跟着一个身材高大与他年龄相近的男子。 那男子腰间挎剑,眉目温和,看着倒不像是从武之人。只一身武装,右侧颈部的伤疤却叫人明白,他亦是从战场上浴血奋战归来的。 “宁嘉,我回来了。” 远安侯声音洪亮,他快步走到长公主面前,一把握住她的手,丝毫不掩饰自己的激动。 长公主倒有些不好意思,奈何挣不开他,嗔怪地看了他一眼,“孩子们都在,还不放开。” “那又如何,都是一家人,何需在意那些对着外人的破规矩?” 远安侯不在意这些,他偏偏不放开长公主的手,看向那两个小姑娘:“你是语蝶吧,如今都长这么大了。” “是呀,叔父记性真好。” “那当然,”远安侯隐约记得程语蝶的样貌,他又看向裴洛,面上带笑,“你便是小洛吧。” “是,小洛见过侯爷,侯爷万安。” 裴洛要行礼,远安侯一摆手,“不用。你既喊宁嘉为沈姨,那边喊我林叔吧,不许再喊侯爷了。” 虽是命令,但远安侯并不严肃。 裴洛一弯眉眼,乖顺喊道:“是,林叔。” “嗯,”远安侯让开身子,让她们看向身后那人,“这位你们喊齐叔便是。” 两个小姑娘看向齐陌,齐陌露出温和的笑意,摇头:“不必多礼。” 话如此,两个小姑娘还是一前一后道:“齐叔好。” 裴洛声音落下时,齐陌正好也看向她。 小姑娘刚刚从见远安侯的紧张中缓过来,眉目微弯,带着浅浅笑意。 齐陌望向那双眼睛一愣,又看向长公主的眼睛。 两人眼镜生得不像,偏生笑起来时给人一种莫名的相似感。 他这么想着,倒也没有多问什么。 几人一道去宁苑,远安侯和齐陌去洗漱换衣,裴洛和程语蝶待在院子里,仰头看那棵海棠树。 海棠花开得正热烈,风一吹花雨落下。 裴洛接过一片花瓣,隐隐觉得有人在看她,回首望去,却见齐陌站在长廊下。 见她看过来,齐陌走下长廊,如她一般接过一朵海棠花。 裴洛微微一笑,好奇问道:“齐叔喜欢海棠花?” 齐陌看着手心那片海棠,眼里带着莫名的情绪:“或许吧。” 或许? 裴洛有些听不明白。 齐陌不再多言,只是看着那朵海棠花,似乎在想什么。 程语蝶见势拉着裴洛稍稍往后退一步,在她耳边小声道:“你别问了,齐叔是一个没有过去的人。” 第31章 一个没有过去的人, 他的过往和来历一片空白,哪怕他用尽力气想要回想,却依然什么都想不起来。 齐陌就是这样一个人。 他被远安侯救起时便失忆, 过去的十几年他只能记起曾经的一些碎片。 那些碎片是模糊的,是看不清的,任凭他拼尽全力依然看不到过去遗忘的一切。 “我听叔母说, 他刚醒那段日子想尽法子去恢复记忆,撞墙都尝试过, 可是依然想不起来。那些失去的记忆, 好像就那么被偷走了, 再也找不回来。” 程语蝶悄声将齐陌的过去道来。 裴洛看向那个站在海棠树下的中年男子, 他依然在看手中的海棠花, 眉头紧锁。 单看背影,便能感觉到那份刻入骨子里的孤独。 裴洛看着他, 莫名觉得有些难受。 齐陌站了许久,直到正屋那边来人喊, 他回头准备走时,忽见站在身后的小姑娘朝他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 声音清脆地喊他:“齐叔, 进来吧。” 一瞬间,齐陌好像听到另一个遥远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他听不清那女子在说什么, 隐约觉得她在呼喊他。 一瞬的感觉,齐陌摸向袖中的某物, 他心中微叹,不再深究。 这样的感觉不是一次两次,一开始他还会费力去想,后来他渐渐发现无论他怎么用力去想也想不起来。 “大夫说, 齐叔需要一个熟悉的环境,才能让他渐渐恢复记忆。但是也有可能,永远也想不起来。” 一个落水不知过去的人,怎么可能寻到一个熟悉的环境? 裴洛轻微叹口气,拿出一旁的针线篓,将最后只差收边的护膝做好。 林时景便在一旁看着她做,他没有看过小姑娘做女工,这是第一次。 裴洛低着头,认真地穿插针线。窗外的春风一扬,她耳边的碎发落下,随着她的动作微微晃悠。 一只骨节修长的手忽然勾住那缕头发,轻轻挂到她耳后。 裴洛抬头朝林时景笑一下,眉眼弯弯,复又低头去做收尾的工作。 林时景一瞬间的恍惚,又很快恢复正常。他看向那护膝:“给谁做的?” “给表兄做的。过些日子他要科考,春寒料峭,贡院也冷,我怕他在考试时受冻,所以提前做些护膝护腕之类的。” 裴柏轩孤身一人在金都,这些琐碎事情就只能她多多在意些。 裴洛说完,拿起见到咔擦一剪,护膝做成。 她递给林时景看:“看看,是不是很保暖?” 裴洛一副求夸赞的模样,林时景看了看那护膝,清淡道:“还不错。” “还不错?”裴洛蹙眉,翻来覆去看着那护膝。 无论是用料还是针脚,她都做得很好呀。 她收回护膝,欲言又止地看着林时景,林时景挑眉:“怎么了?” “你要求有点高。”裴洛实话实说。 林时景瞥了那护膝一眼,随口道:“要求高又如何,又不是做给我的,你不如问问当事人如何。” 说曹操曹操到。 话音一落,门外响起脚步声。 裴柏轩进西侧间,笑容满面地走向裴洛,“小洛,护膝做好了?” “嗯,你看看有没有哪里不合适。” 裴洛起身把护膝递过去,裴柏轩接过在腿上比划一下,满意点头:“很合适。你的针脚也很好,这上面是五子登科图吗?” “嗯,表兄这么聪明好学,一定能顺利考中。” 表兄表妹其乐融融,林时景坐在一旁看着,手指无意识地敲击桌面。 裴柏轩收下护膝,看向林时景:“林兄准备走吗?我正好有些问题想要请教林兄。” “他要走了,表兄你有什么问题尽管问,时景哥哥很好的。” 裴洛一声“时景哥哥”,全是恭维之意,摆明了替裴柏轩献殷勤。 林时景莫名有些不喜欢这句“时景哥哥”,他面上倒是什么都没表露。 等出去,裴柏轩问他,他也回答,只是…… “我还是第一次见林兄言辞如此犀利。”裴柏轩有些惊讶地看着林时景 林时景说话做事总是温和有礼,今日倒似乎有些不同。 “是吗?可能这两年在边关呆久了,人总会有些变化。”林时景随口道。 裴柏轩点点头,接受这个原因。 两人从长廊而出,裴柏轩看廊外桃花时,偶见一玄衣男子从对面长廊走过。 裴柏轩一瞥他的样貌,心中划过一丝奇怪的感觉,很快又抛诸脑后。 —— 二月二十,春日正盛景。 裴洛走进慈幼局,一推门却见院落空空荡荡,不见一个小朋友身影。 “安嬷嬷,安乐,你们在哪里?” 裴洛连声呼唤,没有任何人回应她。 她眉尖一蹙,心中升起一阵不安感,快步走进前面待客的屋子,正要出声喊,忽然听到极小的一声笑声。 那笑声一落地,藏在暗处的小朋友们通通跑了出来,一个赛一个跑得快。 他们跑到裴洛身前,左看看右看看,见人来齐了。 安乐站在最前面,藏在身后的一只手从三比到一,小朋友们立刻齐声喊道:“裴姐姐,生辰快乐!” 小朋友们话音一落,安嬷嬷也挎着一个篮子出来,一扬花瓣,落在裴洛周身。 裴洛惊讶地看向他们,眉眼弯出笑意。 安乐一步步上前,背在身后的两只手伸出来,虚虚握拳:“裴姐姐,这是我送给你的生辰礼物哦。” “那我现在能看看吗?” 裴洛半蹲下来,好奇地看着安乐手中的东西。 安乐点头,缓缓松开手,手心向下,将藏着的礼物放到裴洛的手中。 裴洛隐约感觉到那是一个小摆件,她一摊开手心,果然看见一只憨憨睡着的兔子躺在手心里 兔子是陶土做的,有些地方做得不好,但能看出小朋友浓浓的心意。 安乐拽着衣袖,有些紧张:“喜欢吗?” 裴洛左看看右看看那小兔子,眼见着安乐越来越紧张,她身后的其他小朋友似乎也屏住呼吸在等她回答。 裴洛一声轻笑,捏了捏安乐的脸颊:“当然好看,这还是我第一次收到这么生动有趣的小兔子。安乐真有天赋。” 裴洛一声夸,后面的小朋友们顿时耐不住,一齐跑上来,献出自己的宝贝。 有小鸭子小猫咪之类的摆件,也有做成杯子形状的实用品。 裴洛一一看过去,看一个夸一个,夸得所有小朋友喜笑颜开。 她收罗一大推礼物时,安乐又跑过来悄悄拉了拉她袖子,在她手中塞了一个东西。 裴洛一瞧,是一个半大手掌的杯子,杯子边缘还有一只可爱的小狗卧在那里,憨态可掬,杯身上绘着桃花。 这杯子手艺成熟,一看便不是小朋友们做的。 “这是……” “这是黑衣小哥哥要送给你的,也是他提议我们用陶土做礼物的,是不是很好看?” “黑衣小哥哥?” “是呀。” 裴洛又看向手中的杯子,她看得出来,以安乐的手艺做不出来这样精致的杯子。 “那你们哪里来的陶土?” “小哥哥让人送来的,后续的烧制都是小哥哥找人安排的。” 如此,黑衣小哥哥便不可能是安乐虚假幻想的人。 裴洛心中一定,叹自己之前多想。 她戳了戳那小狗的鼻子,左右看了看,“那你要记得帮我感谢他哦,如果有机会的话,我也想见一见他。” “小哥哥说了,等他有空便来见你。” “好。” 裴洛离开慈幼局,马车直奔金都郊外。 出城约莫行了半个时辰,可见远处一间别院坐落在山林之间。 别院身后是漫天的烟粉桃花,穿过庭院,一路往后走,及至后院山坡,可见漫山的桃花盛放,远望一片烟霞之景,身处其中又是桃花雨落,浑身染香。 林中摆着投壶陀螺等物,偶尔传来几声银铃笑声,偶见几个衣裙染香的女子穿梭林间,仿若九天仙境。 偏偏不见宴会主人。 霍棠华走到林中高阁下,她看了一眼守在下面的绿芙和月儿,比了个静声的手势。 她放轻脚步上楼,直到竹屋上,轻轻一推窗户,就看见里面两个偷喝的小馋猫。 “处处找不到你们,原来在这里做小馋猫,还不快出来?” 霍棠华一声轻斥,里面两个小姑娘齐齐吓得跌坐在地。 还是程语蝶最先反应过来,跑出去将霍棠华拉了进来,“霍姐姐你快尝尝,这桃花酒可香了。” 裴洛放下琉璃杯,笑眯眯地看着霍棠华,上前搂住她的胳膊:“霍姐姐,我们只尝了一小口,一小口而已。” “你呀,跟着语蝶学得越来越会说谎了。”霍棠华戳了戳裴洛的额头。 她看了看那桃花酒,又闻了几下,“拿这酒做什么,自己喝还是要做别的?” “当然是要做行酒令呀,桃林美景饮桃花酒,不甚美哉。” 程语蝶比了个醉酒赏花的姿势。 霍棠华摇摇头,拿着瓶塞封住桃花酒,“不行。” 两个小姑娘顿时低落起来,一人拉住她一只衣袖求饶:“怎么不行呀,今天是我的生辰,我都不能在自己生辰上任性一次吗?” 裴洛鼓着脸颊,可怜兮兮地望着霍棠华。 霍棠华被她们摇得无奈,笑着解释:“不是不能喝酒,是不能喝这个。这酒闻着香,实则很烈。我早知你们想喝酒,特意带了些不太醉人的果酒过来。毕竟你们也不想看到一场行酒令下来,大家都变得醉醺醺的吧?” 毕竟大家都是要回去的,若当真醉得走不了,说不得要沦为别人的饭后谈资。 裴洛和程语蝶对视一眼,两人同时搂住霍棠华,甜甜道:“霍姐姐最好啦。” 霍棠华笑着把两个脑袋拨开,一前一后带她们回去。 生辰宴定的时间刚到,裴洛邀请的那些小姐妹纷纷已经到场。 大多是在书院结识的朋友,又无男子在场,姑娘家们便闲适得很,饮酒射箭投壶爱做什么做什么。 “咻”得一声,一只箭擦着壶身而过。 “要不,算了?”程语蝶试探地道。 裴洛看了眼剩下的最后一只箭,一口饮尽果酒,将那只箭抽了出来。 “输不要紧,但还未到最后一刻认输,不应该。” 裴洛深吸一口气,瞄准壶口,她正要投出去,忽闻好几人低声惊呼。 她闻言转身往后看,一眼看见身着锦蓝衣袍的林时景向她走来。 他鲜少穿这样颜色的衣裳,锦蓝衣袍玉带束腰更衬得他宽肩窄腰,行走间似挟风而来,带着一股旁人不可侵的气势。 他走到裴洛面前,看了一眼散落在地的几只箭,大概明白局势如何。 裴洛脸上还带着些不可置信,她想问什么,林时景却忽然道:“转身。” “嗯?” 裴洛不解他的意思,林时景看向她手中的箭:“我教你。” 裴洛眼睛一亮,忽又觉得不对:“可是这样不违规吗?” “你是寿星,你说了算。”林时景丝毫没有不好意思 围观的小姐妹们低笑几声,有胆大的直接道:“不违规,不违规,今日寿星最大。” 旁人一鼓舞,裴洛忽然也有些期待起来。 其实她知道自己的实力,自己投不一定有十分把握,但若是林时景帮她的话,那她投中的概率陡升。 裴洛乖乖转身,举起箭。 林时景站在她身后,伸出右手轻抬她的手腕,又在她耳边低声说了几个要领。 他的指尖带着温润的触感,轻触小姑娘的手,调了几次,轻声道:“投。” 他话音一落,裴洛手中的箭瞬间投了出去。 时间似乎慢了下来,裴洛盯着那支箭,看着它在空中慢慢回落,箭尖投进壶口,触到壶底,箭身颤了几下,稳住。 她提着的心倏然回落,小姑娘惊喜地看向林时景,开心道:“中了!中了!” 她伸出双臂,程语蝶一个扑过来抱住她,连声惊呼:“啊啊啊,小洛你就是最棒的!” 裴洛有些匆忙地收回手,无事人一般抱住程语蝶。 两个小姑娘欢呼雀跃一阵,才渐渐平复情绪。 等安静下来,裴洛忽然感觉到其他人若有若无的目光。 林时景还站在她身后,他是这里唯一的男子,更别说还是一个长得十分好看英气的男子。 裴洛让程语蝶负责招待小姐妹们,她拉着林时景的衣袖,悄悄带着他走远。 等到渐渐看不清那边热闹的一切,裴洛才停下来。 她看了好几眼林时景身上的衣裳,“你今天怎么穿蓝色衣裳?” 林时景大多时候穿的是白衣,这还是第一次她见他穿颜色这么明亮的锦袍。 林时景闻言挑眉,“不记得了?” “嗯?” “前几日也不知谁说,霍公子穿蓝色锦袍很好看,要是有机会的话也想看看我穿得如何。” “可这只是我随口一说的话呀。” 裴洛一说完,意识到不对,立刻讨好地道:“好看好看,你以后也多穿穿其他颜色的衣裳。” 小姑娘的讨好溢于言表。 林时景不计较,话锋一转:“现在是要赶我走?” 若非如此,怎么会悄悄带他离开。 他这么直白,裴洛反而有些不好意思:“你也看到了,这里都是姑娘家。你在这里的话,大家都会有些拘束。” 所以那日她才不想答应让林时景来。 不想他今日来便罢了,还来得这么早。 “既如此,”林时景轻轻一笑,“那我也不必送你礼物了。” 林时景转身要走,裴洛赶紧拦住他,“不行不行,礼物还是要送的。你都来了我的生辰宴,怎么可以不送礼物?” 裴洛完美做到理不直气也壮。 林时景挑眉一笑,“裴小姑娘什么时候变得如此不讲道理了?” “我才没有不讲道理,你不送我礼物才是小气。” 裴洛张开双臂,坚决不让林时景离开。 “那好,那你自己看,你觉得我身上哪里能藏着你的礼物?” 林时景站直,任由小姑娘打量。 裴洛绕着他走了一圈,目光忽然落在他腰间有些鼓的蓝色荷包上。 她轻轻取下那荷包,一打开果真见到里面放着一个银色的镯子。 那镯子是镂空雕刻,她转了一圈去看,隐约看出是一副桃花盛景,倒与今日的场合颇为契合。 镯子是半开的,裴洛戴到纤细的手腕上。她迎光去看,银色的镯子与她白皙的肌肤相衬。 小姑娘的杏眼弯成一道月牙,她将手腕伸到林时景面前:“好看吗?” 她的手腕很细,银色镯子倒也不显得很空,恰到好处。 林时景看了一眼她纤细白皙的手腕,点头:“嗯,很好看。” “那谢谢你呀,这是我今天收到最好的礼物。” 裴洛一双亮晶晶的眼睛看向林时景,那棕褐色的瞳孔中只有他一人的身影,带着浅浅的笑意。 林时景看着那双眼睛,又很快移开目光:“我先走,你记得早点回去。” “遵命。” 小姑娘欢笑着跑远,跑出这片林子,很快能听见女孩们相互逗趣的声音。 林时景见最后一片衣角消失,转身朝着别院而去。 临近傍晚,火烧云染红大半个天空。 裴洛将小姐妹们一一送走,最后要送霍棠华离开时,她回头看着裴洛,叮嘱:“不许回去喝那酒,那酒烈得很,你不适合喝。” 裴洛点头应了好几声是,见霍棠华上了马车走远,一回头却不见程语蝶。 “语蝶呢?” “程姑娘说她饿了,先去吃些东西。” 裴洛点头,转身朝桃林走。 绿芙有些困惑,“姑娘不回去吗?” “不急不急,就多待一会儿。” 绿芙和月儿对视一眼,月儿稍稍走慢些,很快落在她们后面。 裴洛直奔桃林竹屋,她一推开门,闻到屋中满满桃花酒的香味。 她打开塞子,那香味便更浓了些。 不一会儿,桃花酒的香味飘向竹屋外面。 竹屋的门倏然叫人推开,裴洛有些迷糊地看向门口,还抱着酒坛子不肯撒手。 地上有酒,是刚刚绿芙和她争抢时撒出来的。 整个竹屋满是酒香,中间还坐着个小酒鬼。 程语蝶跟着进来时,看到这狼狈的场面,又看了眼林时景有些低沉的脸色。 她果断上前,哄着裴洛:“小洛,给我喝一点好不好?” “不好,我不认识你。” 裴洛用力摇头,不肯把酒坛子给她。 她把酒坛子抱得更紧些,“你们都是坏人,都是来抢我宝贝的坏人。” 小姑娘背过身子,不肯去瞅两个坏人。 上次吃醉仙果她还有些理智能看清人,现在醉得连人都不认识。 今日若他已经离开呢,她是不是要喝得更多? 林时景脸色愈发不好,他走到裴洛背后,阴影压迫力十足。 裴洛感觉到丝丝危险,仰头瞅他。 “你,你干什么?” 裴洛有些害怕,说话都结巴起来。 林时景觉得有些好笑,他半蹲下去看她:“还知道害怕?” “我才没有害怕,你又不是长着双头六臂,我为什么要怕你?” 裴洛睁着大大的眼睛瞅着他,力证自己不怕他。 “是吗?”林时景冷笑一声,面上笑意顿时消失,他握住酒坛子的坛口,语气很冷,“给我。” 他是上过战场的人,身上凌寒的气势到底吓人。 裴洛嘴巴一瘪,不情不愿地松开酒坛子。 林时景顺势将酒坛子丢给程语蝶,程语蝶抱着就走,林时景头也不回地提醒她:“你要是敢偷喝,试试看。” 程语蝶倒吸一口凉气,使劲摇头:“不喝不喝。” 程语蝶抱着桃花酒迅速离开。 裴洛看着空空的双手,眼眶一湿,心里顿时难受起来。 她抽了抽鼻子,心里一委屈,瞬间哭出声:“坏蛋!坏蛋!你们抢我酒,抢我酒。” 小姑娘说哭就哭,眼泪哗哗地落。 她一边哭一边控诉地看着林时景,“你是坏人,我讨厌你。” 裴洛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林时景静静地看着她哭,拿着帕子帮她擦眼泪。 “哭久了伤眼睛。” “你是坏人。” 裴洛抢过林时景的帕子,擦着眼泪不理他。 林时景索性也盘腿坐下来,准备跟她好好讲讲道理。 他将右手伸到裴洛面前,让她看上面的伤痕:“你说我是坏人,可是我为了送你生辰礼物,都伤了手。裴小姑娘,你是不是该讲讲道理?” 第32章 林时景时第一次做银镯雕刻, 他再聪明,也免不了有失误的时候。 醉得晕乎乎的裴小姑娘瞅一眼他的右手,目光忽然定住。 她双手抱住他的右手, 又抱起他的左手,双手上面都有些划伤,不是很严重, 但看着依然叫人心疼。 她抽了抽鼻子,不哭了, 对着伤口处呼呼好几下, 泪眼汪汪地看向林时景:“还疼吗?” “你不哭我就不疼了。” “不哭不哭了, ”裴洛拿着帕子擦掉眼角的泪, 起身拉着林时景往外走, “我们回家。” 她这一闹,耽搁了不少时间, 等马车赶回城,不一定来得及。 况且…… 林时景看了眼醉醺醺的小姑娘, 穿过桃林,带着她往别院厢房走。 裴洛糊里糊涂跟着他走, 双手抱着他的右手, 脚下有些飘,绿芙和月儿扶着她。 林时景走得很慢, 她虽然不稳,但勉强跟得上。 及至停在一间收拾好的厢房前, 林时景带着她进屋,让她乖乖坐在床上。 绿芙用热水擦拭她的双手和脸颊,她就直愣愣地望着林时景的右手,也不知在想什么。 等到洗漱完, 她要休息时,林时景一起身,她也跟着起身,歪着脑袋看着他:“你要去哪儿?” “我去隔壁休息,你好好睡觉。” 裴洛皱眉,她上前几步,拽住他的衣袖不放:“可是你的伤口还没有上药,我帮你上药。” 裴洛一直惦记着林时景手上的伤,见他要走,怎么也不肯放人。 “上过药了。” “骗人。” “你看都不出血了。” “骗人。” …… 无论林时景说什么,裴洛都是一句“骗人”。 林时景望着固执的小姑娘,示意丫鬟去取药箱。 别院虽然不时常主人,但有人在时,都会备上许多常用药。 裴洛在药箱里挑挑拣拣,瓷瓶上的字晃来晃去,她怎么也看不清。 小姑娘抬起一张可怜巴巴的脸望着林时景:“我看不清,它们在晃。” 她说得好像这些药瓶在欺负她似的。 林时景轻弹她的额头:“那下次还喝这么多酒吗?” “可是酒好喝呀,”裴洛醉得晕乎乎,依然觉得酒很香很好喝,“我下次少喝一点,不喝这么多。” 她伸出两根手指比出很短的距离,林时景笑着点点头,转眼看到月儿端着解酒汤过来。 “不必拿过来了。” “可是……”月儿一顿,不解其意。 裴洛现下醉得厉害,若是不饮解酒汤,明日起来怕是会头疼。 “没有可是,时景哥哥都说不用喝了,那就不用喝了。”裴洛摆着手,赶紧要让解酒汤消失。 月儿和绿芙想劝,林时景示意她们莫在多言。 小姑娘自认为逃过一劫,开心得很。 她拿着林时景挑出来的药,轻轻涂在他手上的那些划痕上。 药是凝胶状的,一抹就化开。 裴洛仔仔细细涂了两三回,才安心地放开:“好啦,这样很快就会好了。” 林时景的右手放在桌上,他正要收回时,裴洛又看见了两个齿痕。 她觉得那齿痕莫名的熟悉,林时景适时提醒她:“你咬的。” 裴洛鼓起一张包子脸看着他,眨了眨眼,“那,那你还生气吗?” 小姑娘想求原谅啊。 林时景微微一笑,“还有一点生气,你想让我彻底消气吗?” “想。” …… 清晨曦光透进屋中,薄薄的纱幔遮不住亮光。 裴洛迷迷糊糊地醒过来,揉着额头艰难起身。 绿芙在外面听见动静,赶忙进来:“姑娘醒了,难不难受?” “头疼。” 头一阵阵地疼,裴洛难受得不想说话。 纵使勉强喝了解酒汤,也不能立即见效。 “我昨夜没有喝解酒汤吗?” 她上次吃醉仙果醉倒,喝了解酒汤,一夜醒来也不会这么难受,所以昨日她才敢喝那桃花酒…… “姑娘喝了一碗,只是那桃花酒后劲大,姑娘这才如此难受。姑娘下次可不能再这么任性了,昨日奴婢怎么拦你你都不听,见你灌了那么多酒,奴婢都吓到了,也难怪公子会……” “他怎么了?”裴洛茫然地看向绿芙。 绿芙一怔,“姑娘不记得了?” 裴洛听出言外之意,“昨夜有发生什么吗?” “昨晚,姑娘闹着不肯给桃花酒,还气哭了,后来……” 绿芙如实将昨夜的事一一道来,裴洛那潜藏的记忆一一涌现出来。 最后,记忆停在林时景告诉她如何让他彻底消气。 “很简单,你做一个护膝给我。” 趁火打劫,简直是趁火打劫。 裴洛气呼呼地要去找林时景,不想刚走出去,月儿就追了上来。 “姑娘是去找公子吗?公子已经先回城了,公子说今日上朝有重要的事情,不能等姑娘。不过程姑娘还在别院。” 这个时辰,猜也知道语蝶还没醒。 裴洛找不到罪魁祸首,只能回去继续躺着。 程语蝶睡到巳时正才起,两个小姑娘磨磨蹭蹭直到午后才回去。 马车上裴洛一直靠在程语蝶的肩膀上,委委屈屈道:“以后我再也不喝酒了。” “你好歹还喝了许多,不像我只能闻闻。可惜那桃花酒,如今落到表兄手中,我怕是再尝不到了。” “你还是不要尝了,你表兄的心可狠了。” “说说。”程语蝶露出一副吃瓜的表情。 “昨夜他有意不让我喝解酒汤,还是绿芙她们偷偷拿给我喝的。你想想,我喝解酒汤还这么难受,那我要是没喝,岂不是更头疼。由此可见,他是个心狠的。” 心狠的林大公子刚出宫,就打了两个喷嚏。 霍昭调侃道:“一想二骂三嘀咕,我们林大公子这是被人骂了?” “或许吧。”林时景笑了笑。 霍昭稀奇地看着他,“这被人骂了还这么开心,你怕是被气糊涂了吧。” 今日早朝林时景上折子直指兵部有人吃空饷,贪吞将士的抚恤金。 永靖帝震怒,众人皆知前朝便是因为将领贪空饷,最终才致亡国。 永靖帝绝不允许同样的事情发生。 更何况贪吞抚恤金这种事,何其寒将士的心? 永靖帝当即下令林时景彻查。 “你如今已是怀化将军,等再查清此案,怕是很快就有人踏破林府门槛来说亲了。怎么样,林大公子开不开心,高不高兴?” 以前一直是林时景拿霍昭的婚事嘲笑他,现下霍昭抓住机会可得好好说说他。 林时景倒淡定,不紧不慢地道:“霍公子看人标准也高,都面亲那么多次,就没有一个看得中的?” 辅国公夫人着急得很,自霍昭回来后便着手他成亲的事,只是如今还没有结果。 “呦,你这还有心思调侃我。你可知这几日去林府说亲的媒婆可也多得很。林公子不知有何想法?” 林时景脚下一顿,凉凉地看了一眼霍昭。 霍昭也无所谓,仿佛感受不到那股寒意:“我母亲近日也有上门做媒的想法。哎,这有些人就是面上不着急,心里不定急成什么样……” “霍昭,上门说亲可不是都冲着一个人来的。” 霍昭脸色顿时也变得有些微妙。 林时景也懒得继续理他,面无表情地离开。 等回到府中,林时景去宁苑请安,正要离开时,没来由得想起霍昭说的那些话。 他右手微微收紧,长公主看出他有事,催着远安侯喝完药,问他:“是有什么事要问吗?” “母亲,最近是有媒婆上门吗?” 长公主一愣,和远安侯对视一眼。 她点点头,“嗯,有不少媒婆。大多是替你说亲的,怎么,你是有意中人了吗?若是如此,母亲帮你……” “不是,母亲莫多想,儿子只是随口问问。” “不过你既然问了,我便也要说一说。你如今年纪也适合成婚了,我也有意帮你相看。若是你愿意我就帮你张罗。说不得今年还能成三门好事。” 三门好事…… 林时景垂眸,“尚且不必,母亲也不用太着急。小洛和语蝶还小,慢慢来便是。” 他说完转身退下去。 长公主见他人走没影了,才忍不住笑出声,“也不知你这儿子是怎么长的,这性子闷得厉害,什么都不说,难不成还想叫人意会不成?” 远安侯静静听着,也不反驳。 不想长公主还是望向他,想了想,“别说,还挺像你以前的性子,永远端着正人君子的形象。那时候我还以为不喜欢我,本来都打算选其他人做驸马了……” 眼见着长公主要旧事重提,远安侯截住她的话:“那是我糊涂,你看我向你表明心意以后,可还像以前那般?孩子们的事,你也别急,慢慢来,总不会错过的。” “但愿如此吧。我有些累,你陪我睡一会儿吧。” 长公主说着靠在远安侯身上,远安侯握住她有些凉的手,替她捂暖。 “别在榻上睡了,我抱你去床上。” —— 裴洛回到侯府,先是睡了一个多时辰。 一觉睡醒后,她才觉得舒适许多,但人还是懒洋洋的,趴在窗户上一个一个仔细看昨日小朋友们送她的陶土摆件。 她将陶土摆件一个个放在窗台上,最后摸到那个陶瓷杯。 她对着阳光去看那个杯子,愈发觉得这个陶瓷杯精致好看。 白釉光滑毫无瑕疵,釉面上的桃林盛景也画得颇有仙境之感。 尤其是趴在杯口的那只憨憨的小狗,更显得整个杯子可爱。 裴洛转头看向绿芙,“以后我常用这个杯子吧。” 她正要将杯子递给绿芙,忽然手中一空,窗台那投下一片阴影。 裴洛回头去望,一抬头见林时景正拿着她的陶瓷杯。 “那是我的杯子。” 裴洛一见他,就想起昨夜某人趁火打劫,气呼呼地望着他。 林时景将杯子递还给她:“工艺不错,是在外面买的吗?” “才不是,这是别人送给我的生辰礼物。”裴洛宝贝地抱住杯子,生怕某人再抢。 “这人手艺很好,我能认识他吗?” “不行。”裴洛摇头。 “为何?” “他就是我上次和你说的那个黑衣小哥哥,我都没见过他。” 林时景闻言,眸中划过一丝异色。 他看着裴洛爱不释手地抱着那个杯子,面上风轻云淡:“我那里有一套上好的粉色琉璃杯,茶盏,茶壶皆有,可惜我不喜欢用。” 他刚一说完,裴洛抬头看向他,眼睛亮晶晶的。 小姑娘最喜欢收集各种杯子茶盏等,如她所言,每日换不一样的杯子喝水,白开水都能变甜。 林时景不等她问,就着人将那套琉璃杯拿过来。 裴洛一见那粉色通透的琉璃杯,便移不开目光。 她一会儿摸摸茶壶,一会试试茶杯,尚未过完眼瘾,眼前一空,林时景将一整套连着盒子收了回去。 小姑娘趴着窗台,鼓着包子脸眨着水润润的眼睛望着他,又小小扯了扯他的衣袖。 林时景挑眉:“想要?” 裴洛用力点头。 “想要可以,”林时景将盒子递上前,小姑娘正要接过他又躲开,“不过需要拿东西换。” “你想要什么?” “那个。” 林时景目光示意那个歪在榻上的陶瓷杯。 裴洛有些为难:“可那是别人送给我的,我这样换出去不好。” 要是送礼物的人知道,岂不是很伤心? “那便借我一个月,一个月之后归还于你。”林时景放宽条件。 裴洛有些心动,林时景见她犹豫不决,又道:“看来你不想,那便算了。” 他抱着盒子转身,裴洛一急,拽住他袖子:“换,换。” 小姑娘一手接过盒子,一手将陶瓷杯交出去。 她本来还有些依依不舍,看见那些精致的琉璃杯,又无暇去想更多。 林时景便带着那个陶瓷杯回去,一回去就让人放到盒子里高高置起。 翌日裴洛才反应过来,昨日她忘了一件事。 她明明是要生林时景的气,怎么反过来去求他换杯子了? “不气不气,大不了下次见他再骂他,现在我们要好好选选马球赛那日要穿的衣裳。” 苏家夫人这几年都会举办马球赛,每年前去参加的贵女和郎君诸多。 看似只是一场赛事,但是大家都心知肚明,暗地里其实也是一场面亲大会。 这种场合免去了私下见面的尴尬,若是看对眼,事后提亲也顺理成章。 以往裴洛需要守孝,甚少去这样的场合,程语蝶为了陪她,大多也不去。 如今长公主也是有意带她们出去见见人。 是日,马车刚停下,就能听见外面的热闹人声。 长公主带着两个小姑娘走向苏夫人的位置,其他人也有意无意地看过去。 苏夫人最先看到那个一身桃红色的明媚小姑娘,只觉眼前一亮。 第33章 裴洛一身桃红色的缎绣飞蝶春锦衣, 发间缀着一对粉色的发钗,行动间钗环上的银蝶微微颤动。 她端着得体的笑容,微微屈膝向苏夫人行礼。 她礼仪周全, 苏夫人一见,笑着上前:“莫拘束,今日可不兴这些俗礼, 快落座。” 长公主身份尊贵,位置自然安排得也近。 裴洛落座后, 仍能感觉到其他人若有若无的目光, 苏夫人似乎也在频频看向她这边。 程语蝶瞅见, 小声附在她耳边:“苏夫人不会是看上你了吧?” “嗯?” “你不知道, 苏夫人今日办这场马球宴, 本身也是有意给她儿子选亲。待会儿苏若来了,我们探探口风。” 苏若是她们在书院结识的好友, 她是苏家庶女,苏夫人作为主母宽和, 虽不曾像对待嫡女那般重视,但也是多为照看。 苏夫人遥遥看苏若走过来, 看了眼身旁嬷嬷。 那嬷嬷立马借口离开, 离开席位走向苏若。两人在底下说了会儿话,苏若诧异地看向裴洛那边, 随后轻轻点头。 程语蝶一边吃果子,一边留神看着那边。 她见苏若点头, 那嬷嬷离开,立马收回目光。 不多会儿,苏若朝着她们这里走来。 刚刚苏夫人邀长公主过去说话,如今席位上只有姑娘家。 裴洛朝着苏若一笑, 拉着她坐下,“我本以为你不会来,这几日可忙?” “我知道,南康伯府的那位公子也来了,所以我们苏姑娘才……” 程语蝶还没说完,苏若不好意思地捂住她的嘴:“你可别胡说,我是来见你们的。” “是吗?那我们苏姑娘为何脸红呀?” 苏若议亲早,已经和南康伯府的公子定下婚约。她是待嫁之人,素日也不怎么出门,今日确有来见一见未来夫君的想法,但这般直白叫人说出来,还是有些不好意思。 “那我走?” “别别别,你还不知道语蝶的性子。” 裴洛拉住苏若,拿了颗果子塞进苏若手中,“生气就打她,这果子砸人可疼了。” “小洛,你怎么可以这样?” “怎么不行?你这张嘴是该好好管管。”苏若说笑着将那果子扔到程语蝶怀中。 不远处,一身玄青华贵锦衣的男子正侧耳听身旁小厮说话,不经意间听到笑声,循声望去。 他目光一顿,饶有兴趣地看着那个浅笑盈盈的少女。 “王爷,国公府那边先前派人来通知,说是霍姑娘近日偶感风寒,不便来此。” 沈星衍闻言嗤笑一声,“看来本王的皇兄是得到消息了,这才特意叫人躲着我。不过……” 沈星衍勾唇一笑,往前走去。 “过些日子科举,我那兄长日日苦读,本来今日都不打算来的,还是母亲劝了他好几次,他才肯过来。你瞧,人就在那边。” 苏若指着底下缓缓走过来的一位青衣公子。 那公子面容白净,书生模样,面上笑容温和有礼。场中倒有不少姑娘朝他看去。 苏若见裴洛看过去,趁机道:“我那兄长洁身自好,如今后院也是干干净净的,连身边服侍的人都是小厮。母亲还曾特意问过他,不想兄长说,科举之前他只想用功读书,哪怕日后娶妻也想只守一人。” 裴洛静静听着,不做反应,也不知听没听进去。 苏若又说了好些苏清的好话,话语间苏清已经走到苏夫人的席位前。 他先后行礼,苏夫人不知与他说了什么,他又朝裴洛这边走来。 “三妹什么时候到的,怎么也不等等我?”苏清笑着走向苏若。 苏若打趣道:“我可等不及兄长,你一读书连时辰都忘了。” 苏清不好意思地笑笑,又似无意看向苏若身后两位姑娘:“这两位是……” “这是裴姑娘和程姑娘,都是我的朋友。” 裴洛见苏清看过来,起身相互行礼后复又坐下。 不想苏若说有事情要问苏清,苏清坐在苏若旁边,耐心回答她的问题。 程语蝶悄悄拉了拉裴洛的衣袖,裴洛塞了颗果子过去,示意她莫多言。 “对了,小洛不是会打马球吗?以前在书院可是无人能赢你,不如待会儿我们上场打一次,正好我兄长也可以一起组队。” 苏清看过来,目光中也带着些期盼。 裴洛正要作答,忽然外面一阵吵闹。 他们循声看去,一眼认出底下的人是谁——二皇子沈星衍。 裴洛和程语蝶对视一眼,眼中倒没有多少震惊。 二皇子屡屡有意靠近霍棠华,已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她们一早知道霍棠华称病不能来此,便猜到了缘由。 但其他人不同,骤然看见皇族之人,纷纷起身行礼。 苏夫人更是惊诧万分,起身去行礼。 沈星衍承了苏夫人的礼,才道:“不必多礼,我也是思及此间有马球赛,才来凑个热闹。苏夫人莫嫌我唐突。” “臣妇不敢。” 苏夫人额头冒出一层冷汗,谁不知这位看着和善,实则最伪善心狠,他们这些人能避便避。 这场中也唯有长公主悠闲喝茶,沈星衍朝他行礼,她笑着看向他,面上皆是长辈的宽和:“坐吧,正好有一场马球赛要开始。” 苏夫人闻言,心中升起感激之情。 长公主这一言,便解决了二皇子坐在何处的难题。 鼓声骤然响起,众人注意力朝着场中而去。 裴洛看着场中焦灼的赛况,忽然觉得背后微寒,似有冷蛇在盯着她。 她面上不显,依旧看着场下。 忽然,苏清起身,坐到席位之间的隔断处,笑道:“那边离得太近,灰尘有些大。” 他这么一坐,正好挡去那道阴冷的目光。 裴洛看向他,展颜一笑。 苏清看着那抹笑容微微失神,又迅速收回目光。 场中红蓝两对难分胜负,直到最后一刻,红队才险险反败为胜。 裴洛眼底笑意漫出,和程语蝶一起站起来鼓掌。 红队中认识的小姐妹也回头看向她们,扬了扬刚得到的奖品。 “你们不下场打一次?你和语蝶上场定能赢。” 书院也办过马球赛,参加过的人都知道裴洛实力不俗。 苏若有意让裴洛和苏清一起上场,裴洛低声在她耳边说了什么,苏若立刻反应过来。 “算了,今日太阳也大,我们还在坐着看他们打吧。” 苏清一听,他不知裴洛说了什么,心中有些失落,只当裴洛不愿和他一起上场。 下一场的奖品是一支蝶翼流苏步摇,小厮拿着那奖品走到苏夫人面前,正要依例给全场人看一眼。 沈星衍随意一瞥,忽然出声:“慢着。” 苏夫人一惊,笑道:“殿下,是这步摇不妥吗?” “倒也不是。”沈星衍拿起那步摇看了看,又随意丢到盘子里。 也不知是他力气太大,还是那步摇不经碰,丢回托盘里的一瞬间珠子散乱落下。 “看来这步摇品质不佳啊。”沈星衍似笑非笑。 苏夫人扬手就要下人去换一个奖品,“多谢殿下提醒,不然待会儿我们可要失礼了,我这就让人去换一个……” “不必了。”沈星衍起身,隔着帘子望向对面席位。 裴洛感知到那目光,眉间微蹙,心中隐隐有不好的感觉。 程语蝶也感觉到不对,她见沈星衍无意收回目光,便挡在裴洛身前。 沈星衍见裴洛被人护着,轻蔑一笑,“这些奖品都太过无趣。下一场我上场,那奖品便由我来指定可好?” “殿下想要什么作为奖品?” “简单,我瞧那位姑娘发间的银蝶对钗就很灵动,就拿它作为奖品吧。” 沈星衍随意一指,却是指向裴洛发间的蝴蝶对钗。 他声音刻意放大,好叫对面席位的人也能听见。 程语蝶面色顿时变得难看,她想说什么,裴洛按住她的手,轻轻摇头。 裴洛不知道二皇子今日为何要为难她,但她明白这种场合和二皇子起争执并不是一件好事。 沈星衍说完,主席位一静。 长公主不轻不重地放下茶盏,声音微冷:“闺阁女子贴身之物,怎可随意取下作为奖品?殿下可莫要说笑。” 饶是苏夫人也听出长公主言语间的浅怒,偏沈星衍假装听不出:“姑母严重了,不过一对发钗而已,想必姑母府中这种东西多的是。只是前些日子母妃说想要一对蝴蝶对钗,正是裴姑娘发间的款式。本王寻了许多日也未曾寻到相似的款式,这才想要赢回去送给母妃,想来裴姑娘也愿意成人之美。” 沈星衍看似有理,甚至将夏贵妃搬出来。 但他根本不在意话中错漏百出,不过一个借口而已。 裴洛垂眸,她取下发间的银蝶对钗,放到绿芙手中,叮嘱她几句。 程语蝶不赞同地看着她,裴洛摇头示意她莫拦。 绿芙拿着那对银蝶对钗走到长公主面前,低声说了几句。 长公主点点头,她才将对钗奉到沈星衍面前:“殿下,我家姑娘说了,既然贵妃娘娘心喜此物,姑娘也愿意成人之美,将此对钗送给贵妃娘娘。” 送给贵妃娘娘,而非拿去让沈星衍赢。 沈星衍不接,“裴姑娘好意本王心领,只是如此一来反倒失了趣味。此物作为奖品,若是本王能赢,它自归本王。裴姑娘莫不是不信本王能赢?” 沈星衍直接看向裴洛。 所有人的目光都看过来,裴洛深知躲不开,她上前几步,正要走向主席位。 沈星衍笑容中带着些得意,他看着裴洛,倒没注意场中有人正疾步走过来。 那人一身锦蓝衣袍,快步走上来,他几步跨过去,正好拦在裴洛身前。 裴洛脚下一顿,抬头看向那高大的身影。 林时景将她整个人挡在身后,瞬间挡去所有不怀好意的目光。 裴洛看着他,忍不住悄悄拉住他衣袖一角,心里忽然安定下来。 好像,只要他在,她就不需要怕那些人。 林时景看向绿芙手中那银蝶对钗,与沈星衍对视,目光冷淡:“胜败乃兵家常事,宁王如何能断言自己一定会赢?” 林时景挡着,沈星衍看不到裴洛,倒也不心急。 “本王可未断言自己一定会赢,只是那位裴姑娘似乎认为本王一定会输。” “胜负不会因他人一句言语而改变,她也从未说过这样的话。宁王既想比试,那我陪宁王比一场如何?” 林时景往前走,裴洛抬头看他,想要劝他不要冲动。 她没开口,林时景看出她的意思,亦看出她眼里的担忧,他挡着他人视线轻轻拍了拍她手背:“放心,我会赢。” 胜败乃兵家常事,但他一定会赢。 第34章 裴洛松开林时景的衣袖, 看着他走到对面。 沈星衍面色已不耐:“赌什么,也赌这银蝶对钗?难道林公子也想要这银蝶对钗?” “听说宁王最近新得了一套墨白玉棋子,若是我赢了, 不知宁王愿不愿意割爱?” 沈星衍面色一凝,前几日他才在人前炫耀那套棋子,如今林时景就要他拿套棋子做赌注。 众目睽睽之下, 沈星衍冷哼一声,“那就看看林大公子有没有这个本事了。” 林时景来得急, 一身锦袍尚未换下。 裴洛在帐外等着他, 不多时林时景穿着一身玄色骑装出来。 他鲜少穿这样深色系的衣裳, 玉带束腰, 显得他整个人更加笔挺清瘦, 偏偏又完全不像一个文弱书生,能看出他身上的力量感。 裴洛看着那身骑装一时也没反应过来, 林时景低头看她:“怎么了,怕我会输。” “不是, ”裴洛摇摇头,“你说你会赢, 那你一定会赢。” “这么信我?”林时景难掩笑意, “那你刚刚在想什么?” “我在想,你什么时候准备的这套骑装, 沈姨说你今日不来的。” “今日事少,便来看看。” “哦。” 裴洛不多问, 相信他的话。 她不知道,林时景近日忙着查案,加上其他事务,每晚那沙漏都要反复倒置几个来回。 偏偏今日怎么都要有空。 苏夫人举办此宴目的, 裴洛或许不清楚,但林时景比谁都明白。 他匆匆赶来,不想倒遇上沈星衍刻意为难。 两人回来时,赛场上已经有人等在那里。 苏清一身白色骑装,倒与刚刚那书生模样有些不同。 他走到林时景面前,拱手道:“我愿助林公子一臂之力。” 裴洛有些惊讶地望着他,虽然刚刚苏若一直有意让他们组队,但她一直觉得苏清是个读书人,可能不擅长这些。 但现在……明明二皇子有意为难,苏清竟还是站在他们这边。 裴洛想起刚刚他替自己挡住二皇子的目光,心中有些感激。 她朝着苏清浅浅一笑:“多谢苏公子帮忙。” 苏清莫名觉得,裴洛笑中多了几分欣赏。 他心中升起喜悦,“裴姑娘不必多礼,我本来也想下场打一次,如今不过正好遇上这个机会。” 两人含笑谈话,林时景淡淡看了一眼苏清。 他微微一侧身,也不知是不是有意,正好挡住苏清的目光。 他看着裴洛,拿出从绿芙那取回来的银蝶对钗,放到裴洛手心:“拿好,这是你的东西。” 所以,任何人都不能随意取走。 裴洛走回席位,林时景遥遥看了她一眼,翻身上马。 沈星衍神色阴郁地看着这一幕,眼底有嗤笑之意。 他看着自己手中马球木杆,转动手腕,驱马上前:“听说林公子在边境时腿上受过伤?不知如今对骑马可会有影响?” “王爷多虑,在下的伤已经痊愈。” “是吗?那林公子待会儿可要小心些,别引得旧疾复发,难堪收场。” 沈星衍阴阳怪气,林时景不为所动。 他人走远,卫林驱马上前低声道:“公子待会儿小心些,宁王怕是会……” 剩下的不言自明。 宁王向来不是个守规矩的人,他肆意妄为,不择手段。 他也不在乎别人怎么说他,毕竟也无人敢随意议论他。 鼓声响起,裴洛忍不住紧张。 她走得近些,更清楚地看到场中赛况。 林时景率先将一球击进洞中,裴洛眼睛一亮,杏眼弯成好看的月牙。 这还是她第一次看见林时景打马球,他总是太过温和有礼,反而让人很难想象他少年时肆意张扬的模样。 可现在,她好像看到了他的另一面。 林时景几次拦截沈星衍,比分渐渐拉开。 沈星衍面色愈加难看,握紧手中的马球棒,眼中闪过凶意。 “表兄赢定了。”程语蝶忍不住开心道。 裴洛看着场中的情势,也知沈星衍翻盘的机会不多。 “咚”的一声,苏清将球击中球洞中。 他心中一喜,看向坐席,裴洛正注意着林时景,一时没察觉到他的目光。 他眼底有些失落,情绪尚不及恢复,忽闻有人惊声呼喊。 苏清只觉一阵厉风当头迎来,恐惧之下他立刻后仰躲避。 那马球棒从他头顶擦过,他心中难扼恐惧,险些摔下马。 刹那间手臂一紧,有人将他拉起来。 那方,沈星衍借着这一击,成功将球抢过击进洞中。 裴洛握住栏杆,心高高地提起来。 刚刚若不是苏清反应够快,谁也不知那一棒下去会如何。 二皇子当真是不管不顾,只为赢。 裴洛目光紧随林时景,愈发用力捏紧栏杆。 沈星衍盯准林时景,他不守场中规矩,挥着马球棒针对林时景,意图击在他的右腿上。 林时景闪躲快,几次险险擦过。 线香即将燃尽,沈星衍那对比分迟迟追不上。 他目光凶恶地盯着对面,林时景正接过苏清打过来的球,他的注意力全在球上。 沈星衍当即挥着马球棒朝马蹄击去。 瞬时之间,场中所有人都屏住呼吸,几乎都以为林时景难逃此劫。 林时景击中那球,球顺着预定的轨迹向前飞去。 马球棒即将落到马蹄之上,只要一瞬,林时景可能就被掀翻在地。 一瞬之间,林时景一勒缰绳,马蹄高高扬起。 马球棒横扫落空,那高高扬起的马蹄回落,狠狠一踹,将沈星衍手中的马球棒踹飞,震得沈星衍手臂发麻。 与此同时,球顺利飞落进球洞。 线香燃尽,鼓声一响,此场赛事尽。 林时景骑着马悠闲走到沈星衍身边,拱手道:“宁王,承让。” 沈星衍手臂尚有酸麻之感,皮笑肉不笑地道:“林公子好球艺,倒是本王低估你了。” “在下也没想到宁王是想打武球,宁王应当一开始与在下说清楚,刚刚若是不小心伤到宁王,在下万死难辞其咎。” 沈星衍处处针对林时景,不仅没伤到他,反而险废了自己一臂。 林时景此番话更是堵的他有口难言,他冷笑一声:“即是武球,伤亡自负,是本王技不如人,那副墨白玉棋今日就会送到府上。” 沈星衍骑马离开,竟是连说一声也不曾,径直离开。 他一走,场中气氛和缓过来。 裴洛和程语蝶走到场下,林时景一下马,裴洛就跑到他面前,颇有些紧张地望着他:“有没有受伤?” “没有。”林时景摇头示意自己无事。 裴洛松下一口气,心里惊吓犹在:“以后你还是不要和他比试了。” 她从未见过这般不讲道理的人,行事更是肆无忌惮到极点。 比起太子,宁王简直就是储君风范的反面教材。 “别担心,我说过我会赢。” “可你也差点受伤。”裴洛不赞同地道。 她有些生气林时景这般轻描淡写。 两人之间气氛有些微妙,苏清掩去复杂神色,上前朝林时景道谢:“刚刚多谢林公子相救,若非林公子,我可能当即就要摔下马去。” 若非他失神,也不会差点被宁王击中。 “不必道谢,你我是队友。” 一下赛场,林时景仿佛又变回哪个温润如玉的公子。 苏清笑了笑,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 裴洛和林时景离开时,他尚站在原地,他看着那并肩而立渐行渐远的两人,心中莫名有些不是滋味。 苏若走下来,见兄长有些失神,看出他的心思:“我问过小洛,她说她和林公子不是那种关系。” “是吗?”苏清苦笑一声,转身离开。 裴洛陪着林时景回去换回衣裳,她在外面等着,然过了许久,林时景也未曾出来。 她莫名有些不安,隔着帘子询问:“时景哥哥,你好了吗?” 帐内无人应答,裴洛又问了两声,还是无人回她。 她一慌,掀开帘子就往里走。 帐内隔着一道屏风,裴洛快步走到屏风后,“你怎么了,是不是受伤了?” 话音一落,她也看清里面的情形。 林时景还未束上腰带,衣袍松散,裴洛一眼看到他腰上的腹肌。 林时景似也未想到她会冲进来,指尖一顿,衣襟更松散了些。 裴洛一愣,脸颊上迅速浮起红晕,她赶忙背过身子,快步走到屏风后。 林时景低头看了看自己有些散乱的衣裳,低声一笑。 那笑声传进裴洛的耳中,她捂着脸,恨不得现在就跑走。 这般想着,裴洛趁着身后还没什么动静,抬脚就想往外跑。 不想她刚走两三步,身后又传来一声低笑。 “看完就跑?裴小姑娘,这不大对吧。” 裴洛脸更红起来,她不敢回头,小声解释:“我,我以为你受伤了。我喊你了,你没有出声,我才进来的。” “是吗?莫非我耳朵聋了,竟没有听见你的声音?” “我真的叫你了,绿芙可以作证。” “绿芙是你的丫鬟,你说什么她当然应什么。” 裴洛着急冲进来,但绿芙依着规矩等在帐外。 人证无用,裴洛又急又羞,她忍不住回头,又想到什么,赶紧捂住眼睛,强调:“我没有故意偷看你。” “嗯,我知道了。” 林时景浅浅笑着,裴洛也不知他信没信。 她听到有人在朝她走过来,她知是林时景,又赶忙背过身子,捂脸不看他。 林时景走到她面前,似笑非笑:“小洛,你有没有听说过一个词?” “什么词?” “自欺欺人,或者掩耳盗铃。” 她捂住自己的眼睛,假装没有看到,可不就像那偷铃铛的小贼,自欺欺人。 裴洛不想理这个蛮不讲理的人,她捂着眼睛往前走,“你让开,我要回去了。” 她大概能猜出林时景站在哪里,捂着眼睛想绕开他。 可她刚往前走两步,脑袋便磕在某人胸膛上。 那么一撞,连着捂着眼睛的手背一起撞痛。 手背撞到绣着锦纹的衣裳,裴洛猜到林时景已经穿好衣袍。 她松开双手,绕开他就想往前走。 刚走两步,衣袖一紧,却是叫人拽住。 小姑娘又羞又恼,无奈回头看他:“我真的没有偷看你。” 林时景挑眉,“那你急着跑做什么?” “还不是你蛮不讲理。”裴洛小声埋怨。 她还是有些不好意思,不太敢看林时景。 明明他已经穿好衣裳,她还是能想到他刚刚微露胸膛的样子。 她不能记着那个画面,她要忘记。 小姑娘在心里下定决心,偏生某人还要提:“好吧,当作你不小心看到了,那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男女授受不亲,若是平常男子看到女子露出的双脚,都是要负责的。” 裴洛惊得抬头看他,她脑子转得很快,立马摇头:“我什么都没看到。” 说完,她又匆匆撇开目光。 林时景松开她的衣袖,低头看她。 裴洛往哪边躲,他就往哪边看。 小姑娘被他逼得无奈,只好看向他:“你做什么?” “我刚刚想了一个好办法。今日之事,你不说,我不说,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这件事就当作我们之间的小秘密,好吗?” 林时景目光好像很纯粹,仿佛他只是提了一个解决问题的好办法。 裴洛看着他真诚的眼睛,不知怎么想的,点头应下。 直到走到帐外,她才忽然反应过来。 什么小秘密? 她不是都说她什么都没看见,难道不应该把这件事抛到脑后,彻底忘记吗? 当作小秘密,那岂不是要一直记着? 裴洛觉得自己一脚踩进陷阱中,偏偏她又摸不清这陷阱设置的目的。 小姑娘一头雾水地离开,林时景见她走远,才缓缓走出来。 他低头看了一眼右腿,静静站立许久才离开。 裴洛回到席位上时,已经结束一场马球赛。 她坐下半晌,林时景亦走到这里坐下。 苏清本来正在说话,见他来,话渐渐变少,很快找借口离开。 裴洛还记着刚刚的尴尬,她不敢看也不想理某个蛮不讲理的人。 接下来几场比赛有些无聊,裴洛看着那线香,悄悄捂住腹部,思索着这宴什么时候能散去。 越发注意时间,时间仿佛过得更慢。 那疼痛愈发明显,裴洛面色有些发白。 她低着头,不想叫别人看出自己的异样。 忽然,身旁的位置似乎坐下一个人。 她额头有些冒冷汗,抬头看他。 林时景见她面色苍白,用手摸了摸她的额头,不见烫。 “怎么了?” 裴洛摇摇头,想说自己没事。 林时景见她似乎不肯说,又见她紧紧捂着腹部。他稍稍一思索,想到什么,起身往外走。 裴洛疼得厉害,倒也没心思去想他去做什么。 她拉了拉程语蝶的袖子,小声道:“疼。” 程语蝶立刻反应过来,“你坐着,我和叔母说一声,我们马上回去。” 程语蝶快去快回,回来时扶着裴洛就往外走。 她们尚未走出去,就见不远处停着侯府马车。 车夫见她们上前,放好矮凳,低声道:“公子说了,先送裴姑娘去别院休息。” “别院,离这里近吗?” “不到一刻钟。” 如今回侯府最少需半个时辰,如此去别院反倒最合适。 车夫一路上行得很稳,尽量减少颠簸。 等到别院时,裴洛已经疼得说不出话。 她想下去,却发现自己双脚发虚,有些站不稳。 程语蝶和绿芙勉强扶着她下马车,裴洛面色惨白,看上去就很吓人。 “小洛,能走动吗?” 裴洛点点头,她忍着疼往里走,刚走几步,便疼得抽气。 停顿之间,有人匆匆走到她身边。 裴洛正要抬头,忽然觉得腰间一紧,那人陡然间将她打横抱起。 裴洛一惊,看到那熟悉的侧脸,心又瞬间安下来。 她知道这样于礼不合,现下也没有时间想太多。 林时景一路抱着她进屋,轻轻将她放到床上,拿着一个暖手炉就塞进小姑娘怀中。 裴洛惊诧地看着那个暖手炉,她尚未反应过来,林时景一出一进,又端着碗红糖水过来。 “你喝完先休息,今日不急着回去。” 裴洛捧着那碗红糖水,暖手炉隔着衣裳暖着,疼痛似乎真的减轻许多。 她乖乖喝完那碗红糖水,想问些事情。 比如暖手炉和红糖水哪里来的,他又为何在这里? “先休息吧,睡一觉起来就好了。” 裴洛点点头,月事来的时候本就容易困,加上她又不舒服,便也无心思去问那些。 她躺下窝在被子里,暖手炉隔着里衣暖着,身体渐渐放松。 奈何不时抽痛,她还是无法彻底入睡。 她转身侧躺,却见身旁有人坐下。 林时景手中拿着一本书,似是一话本。 他翻开一页,轻声读着:“天地混沌初开,彼时真神尚在……” 裴洛听着那话本的内容,注意力转移,对疼痛的感知渐渐减弱。 她慢慢闭上眼睛,意识随着那读书的声音渐渐飘远。 很快,裴洛的呼吸渐渐平稳,只是依然蹙着眉,似乎仍难受着。 林时景轻轻放下话本,指尖轻柔抚平她的皱眉,放轻力道拍着被子。 裴洛愈发沉睡,梦中她似乎听到有谁在轻声安慰她,但那声音太遥远,听不清。 她只觉得满心安定,渐渐沉入更深的梦。 林时景悄声走到外间,程语蝶见他出来,立刻起身问道:“睡着了?” “嗯,”林时景点头,“先出去,我有些话要问你。” “怎么了?” “她每次都疼得这么厉害吗?” “嗯,只是上次没有这么疼,所以今日我们才出来的。若是依照往常,一般这种日子她是不会出门的。” “看过大夫吗?” “我不清楚,但应该没有。表兄你问这个做什么?” 林时景不言,他又问了绿芙一会儿话,才出去。 裴洛一觉睡了一个多时辰,醒来时外面已近黄昏,推开窗户能看到天边绚烂的晚霞,烧得火红的片片云彩。 “不疼了?” 身后响起熟悉的声音,裴洛有些局促地回头,低头应答:“嗯,现在好多了。” 今日着实尴尬,先是不小心撞到他换衣裳,如今又因为月事疼而让他抱进来。 裴洛不知道该说什么,便站在原地,等着林时景再开口。 林时景似乎也看出她的尴尬,他不多问,转身带着一人进来。 裴洛抬头一看,只见是个女大夫。 她不解地看着林时景,林时景没有多解释,先让她看诊。 女大夫诊了一会儿脉,又问了一些问题,有问她饮食,也有问她月事正常与否,是否经常疼痛,有没有常吃冷食等等。 裴洛一一答了,也渐渐反应过来女大夫在诊治什么。 林时景在外间等候,见大夫出来,他起身问道:“如何?” “这位姑娘体内寒气重,但还不是很严重。我开个方子,再配合平日里的食疗,调养一段日子就好。” “多谢大夫,还有其他需要注意的吗?” 大夫又叮嘱一些事情,林时景一一拿纸记下来。 裴洛隔着帘子听着,等到那女大夫走了,才慢吞吞走出来。 她看向林时景记下的那一长串,看着便觉得头痛。 “那个,不可以不喝药吗?” 一想到以后日日都要喝药,她仿佛已经能想到日后惨淡的日子。 林时景慢条斯理地折好那张纸,“不疼了?” “不疼了。” “下次也不会疼?” “……” 裴洛知道自己不该拒绝喝药,若是对着旁人,她也不会多说,偏偏对着林时景又忍不住道:“可是疼也只疼一次,喝药要天天喝。大夫也说了,可以食疗的。” 小姑娘说得极其委屈,不放弃劝服他。 林时景看了眼那药方,点头:“这药看着确实苦。” 裴洛抬头期盼地看着他,林时景轻轻一笑,放下药方,说出来的话却无情得很:“但是,再苦你也必须喝。” 裴洛眼中光一暗,有些不开心:“你好凶哦。” “是吗,我还没说完。” “除了喝药,以后你和我一起用膳。” 第35章 次间明亮, 榻上摆着一个小茶几,成色上好的墨白玉棋子摆放在棋盘上,棋局尚未定输赢。 裴洛和林时景各坐一边, 她指白子,他执黑子。 裴洛惬意得很,她深知自己棋艺, 和他人比或许能赢,但和林时景比一定不能赢。 “时景哥哥, 想到怎么输给我了吗?”小姑娘嘴角翘起, 甚是愉悦。 他们刚刚说好了, 她若能赢他一局, 她接下来五日就乖乖喝药。 林时景微微皱眉, 执着黑子摇摆不定,他抬头又确定道:“你赢, 接下来五日你都喝药?” “当然,我说话算话。”裴洛点头应下。 她话音一落, 林时景手中的黑子落下。 裴洛不在意地低头去看,她已经故意下得很烂了, 她就不信她这样还能……赢。 裴洛不可置信地看着棋局, 刚刚输定的局势在此刻翻转,她执着白子一时竟无法落定。 似乎, 不管怎样,她都会赢。 裴洛盯着棋盘研究好一会儿, 忽然反应过来,瞪圆眼睛看向林时景:“你算计我。” 这局棋一开始,她就在跟着他的思维跑,他就是故意把她引进这样的局势里。 “还要下吗?你还有机会。”林时景笑得温雅, 一点不像算计人的模样。 裴洛执起白子,不服输:“下,怎么不下?” 又过许久,白子已成必赢之局势,毫无翻转可能。 裴洛认命地放下白子,有些颓丧地道:“喝药吧。” 愿赌服输,她不能做不守信的人。 浓郁的苦药味很快飘进来,闻着就叫人胃里难受。 裴洛看着那碗药,如临大敌。 偏旁边那人还闲适地看着她,静等着她喝药。 她本着争口气的想法,接过药碗捏住鼻子就喝。 嗅觉失灵,味觉变得格外灵敏。 那药极快地滑过喉咙,裴洛不给自己反应的时间,几口将药喝尽。 她快速放下药碗,整个人跟霜打的茄子一般,傻傻坐在那里。 太难喝了,偏偏她还要忍着不能吐出来,不然她可没有第二次勇气。 小姑娘呆呆坐了好一会儿,林时景静静陪着她。 见她似乎缓过来不再想吐,他从袖中拿出一个糖果,拨开糖纸递过去:“这糖果……” 甜甜的味道蹿进鼻子里,裴洛看到那颗糖果,抱住林时景的手,粉唇轻启,一口将那糖果包进去。 林时景一怔,话戛然而止。 小姑娘太心急,没有注意到他的手指离糖果很近。 近到她一卷起那糖果,她的嘴唇就触碰到他的手指。 带些湿漉的触感一触即离,林时景收回右手,拇指和食指轻轻摩挲。 他微微侧目看向裴洛,她似乎什么都没注意到。 晚膳后,天色近晚。 小花园沐浴在夕阳中,花果树木笼罩着一层轻柔的光晕。 木桥下流水潺潺,偶有树叶随风飘落,荡荡悠悠飘向远方。 裴洛视线追着那片树叶,随着它越飘越远。 她偶收回目光,一抬头,忽然发现自己和林时景站得极近。 近到她一抬头发丝轻轻扫过对方鼻尖,能闻到他身上好闻的皂角香。 他的眼眸漆黑,近看好像一汪深潭,捉摸不透。他的鼻梁高挺,薄唇透着淡淡的粉,脸上极细小的绒毛在阳光下也能看清楚。 他如记忆中一样好看,裴洛却忽然觉得有些不同。 她对上那乌黑明亮的双眼,忽然低头不敢再看。 林时景感觉到那道目光消失,他不着痕迹地拉着距离。 两人走走停停,绕着小花园走了一圈。 裴洛推开连同花园的那道木门,她刚刚道别,林时景忽然又喊她:“小洛。” “怎么了?” 林时景唇畔轻勾,眼里漫上笑意,“明天见。” 只是一句简单的道别语,裴洛看着他的笑容,心口跳得有些快。 她匆忙应是,转身快步往里走。 身后木门“嘭”的一声关上,裴洛一惊,忽然站停在原地。 她碰了碰自己的嘴唇,刚刚一直忽略的事迎上心头。 她刚刚,是不是碰到他的手指了? —— 春来之时,万物盛放。 偶有蝴蝶追逐落花,抑或停立枝头。 裴洛踏进宁苑,毫不意外那棵海棠树下看到一人。 这些日子她来请安,每次都能看见齐叔。 她来时,他站在海棠树下;她走时,他亦站在海棠树下。 齐陌常常不说什么,只是对着她笑一笑。 “齐叔好。” 齐陌回神,朝她看去,如往常一般笑了笑。 裴洛浅浅回笑,她看着齐陌的笑容,却觉得哪里有些不同。 好像今日的齐叔,笑容更亲近了些,但又带着种莫名的伤感。 裴洛不及多想,走进内室。 长公主正站在窗前,低声和远安侯说着什么。 裴洛一进来,他们静声。 远安侯目光复杂地看向走进来的小姑娘,他心中微叹,一如既往笑道:“我先出去和齐陌谈事,你们说话吧。” 远安侯出去,裴洛一如往常坐到长公主身边。 长公主看了眼窗外,声音温柔:“这几日是不是有些奇怪为何总是见到齐叔?” “齐叔是来看那棵海棠树?他很喜欢海棠花?” “是也不是,他说他看到这海棠树,就能想起零星的片段。想来从前他的记忆里也有一树盛放的海棠花。” 裴洛有些惊喜,“那齐叔有可能恢复记忆吗?” “或许这次真的可以。等到他恢复记忆,他便能记起自己是谁,家人在何方,与亲人相认。”长公一边说,一边看着裴洛。 她心中思绪万千,到底还是越过这个话题。 “小洛,你如今已及笄,也到了议亲的时候,不知有没有中意的郎君?”长公主试探地问道。 裴洛没想到她会突然提及此事,脸颊微红,心中亦有些茫然。 “没有。” “既如此,那沈姨帮你相看一些郎君,可好?你放心,一切依你的心意。” 女子到适婚年龄议亲,是一件很正常的事,那她为何又有些失落? 裴洛第一次发现理不清自己的情绪。 “苏家真的来人了?” “嗯。”裴洛不大有力气地应答。 长公主并不是忽然想到这事,而是因为苏家派人过来,明显是想为苏清谈婚事。 “那你要去见他吗?” “我该去见他吗?” 裴洛有些迷茫,她知道此去见苏清的意思——面亲。 “苏若这个哥哥其实挺好的,勤奋好学又上进,也不只是死读书。上次他打马球看起来也很不错。从前见过他好几次,我还以为他只是一个文弱书生,整日里只会之乎者也。” 她们尚在书院读书时,常常会见到苏清来接苏若回家。 偶有碰面,那时裴洛倒没想到她有一天会和苏清议亲。 “你是不喜欢他吗?讨厌他?” 裴洛苦恼地将头埋进被子里,“不知道,我现在觉得我脑子就是一团浆糊,什么都想不清楚。” “那就别想了,”程语蝶一把将裴洛拉起来,“起来,梳洗打扮跟叔母说你要见他,就这么简单。” “真的和他见面?” “只是见一面,又不是定亲。你总得见一见,才能明白自己到底在想什么。” 程语蝶推着裴洛往外走,带着她去见长公主,倒是没给她拒绝的机会。 裴洛这边一应,苏家那边很快也回了消息,约在两日后,清月茶楼见。 届时程语蝶和裴洛一起去,苏清那边则是苏若陪着。如此纵是面亲,也不会尴尬。 是日,裴洛按照约定的时辰出发。 她们刚走,一个小厮也匆匆赶往大理寺。 大理寺的地牢阴暗,空气中满是潮湿的难闻气味。 水牢下方,封闭得只剩下上方一个圆形开口的铁笼响起“铛铛铛”的敲击声。 铁链缓上升,沉在水下的铁笼缓缓拉上来。 上方的铁门一打开,里面的人迫不及待地钻出来 。 他看见高窗上透出的明亮光线,连滚带爬到窗户边,踮起脚扒着窗户看向外面。 外面有鸟叫声风吹声,亦有人们的说话声。 各种声音夹杂在一起,他才觉得自己活了过来。 “记起来了吗?” 林时景淡淡看向他,仿佛只是在问一个很寻常的问题。 那人却很惊恐地看着林时景,死命磕头:“是我的错,是我不该一时贪心,我不该贪吞空饷,我错了,我错了……” 狱卒将铁笼收走时,那人满眼惊恐。 他记得清清楚楚:在水下,他什么都听不到,只能听到水拍打铁笼发出的声音 无人理会他,他叫喊发疯,亦无人回应他。 他处在一个封闭的环境中,陪着他的只有不停歇的水声,连一丝光亮也没有。 他真的撑不住了。 “你知道我想听的不是这个。” “我真不知道上头的人是谁……”那人痛哭流涕,见林时景似有不耐,又赶紧补充,“但是我记得他们身上都有一种标记,我画给你们看。” 纸上标记渐渐成形,那是一个圆形的图案,里面勾勒着奇怪的花纹。 林时景皱眉看着那图案,他记得这个标记。 陪同审案的大理寺卿一看那图案,面上亦难掩惊骇:“怎么会是这个图案?” “当初昌王留下的那群逆贼全部处理干净,怎么可能还有余孽?” 永靖七年,昌王谋逆。 这是一个所有人不会忘记的事情。 林时景亦相同。 “进宫。” 林时景一出地牢,守了许久的小厮立刻上前要说话,不想还未等他上前,林时景翻身上马直往宫城方向。 小厮一愣,反应过来又赶紧追上去。 承英殿中,内侍将图递上去。 永靖帝看一眼那图案,目光一凝:“这是什么?” “回陛下,当时指使兵部侍郎贪吞空饷的幕后之人身上有此标记。” 殿内一静,永靖帝看着那图案,良久无言。 林时景认得这图案,永靖帝也认得。 当年刺客进宫,是年幼的林时景察觉到不对,提醒永靖帝险险避过刺杀。 当时那批刺客身上就有这个标记。 应该说,当时所有听命昌王的人身上都有这种标记。 可那些刺客应该都死在永靖七年,绝不该苟活到现在。 “你怎么看?” “如今线索太少,臣也不能断定此事是否与当年之事有关。但臣认为,此时不应当打草惊蛇。” 永靖帝沉思半晌,放下御笔:“尽快结束此案,余下之事你暗中调查。” “臣领命。” “起来吧,”永靖帝绕过书案,走到林时景面前,亲手扶起他,“朕看着你长大,如今你也成了朕的臂膀,朕心甚慰。” “这都是臣应尽的本分。” “如今只有朕与你,不必这么生分。当初若非年幼的你发现那些刺客不对,朕也未必能……” “陛下得真龙护佑,便是没有臣,那些刺客也不会得逞。”林时景语气认真笃定。 永靖帝朗笑几声,“你说得对,那些宵小之辈永远近不了朕的身边。” 他看着面前成熟稳重的林时景,似乎还能想到小时候爱缠着他玩的小小孩童。 “时景啊,你年幼时便说要替朕守护这山河,如今你也真的做到了。不过你也不能只想着这些,你年纪也不小了,该好好考虑婚姻大事。若是有心上之人,朕替你作主赐婚。” 永靖帝一副长辈和善的催婚模样,林时景也只能无奈回答:“臣不急着成婚……” “你不急,怕是你母亲要急了。你一向做事果断,如今怎么这般迟疑?” 永靖帝话里有话,林时景瞬间听明白。 马球赛场上的事早已传到永靖帝耳边,他是看着林时景长大的,明白他的性格,自然能猜到些端倪。 林时景一时倒不知怎么回答,永靖帝笑着拍了拍他的肩:“你啊,也会有遇到难题的时候。不过再犹疑,也还是需要抓紧,小心被别人捷足先登。” 出宫前,林时景尚不明白那句“捷足先登”是什么意思。 出宫后,他看见急匆匆跑来找他的小厮,又听他的话,瞬间明白何为“捷足先登”。 “在哪里?” “清月茶楼,已经去了好半晌了。” —— 清月茶楼二楼雅间临湖而建,竹窗推开,能看到湖面上游湖而行的少男少女。 这湖是有名的情侣湖,一到春日,游湖之人便很多。 湖面上欢笑声偶尔会传到雅间里,整个雅间气氛会有一瞬间的尴尬。 裴洛也没想到苏家选的雅间会如此临近这湖,她偶尔听见几声欢笑说话声,会有些失神。 “裴姑娘想游湖吗?”苏清看出她的不自在,“雅间里有些闷,裴姑娘若不介意,我们一道下去游湖可好?” 不是雅间里闷,是他们不知该说些什么。 茶喝了一盏又一盏,裴洛有些觉得自己不该来见苏清。 她想,她这是在耽误人家。 “好啊,那我们下去吧。”程语蝶不等裴洛回答,拉着她下去。 她凑到裴洛耳边小声道:“你放松些,也笑一笑,别那么紧张。不要当成面亲,就当作只是好友相见。” 裴洛微微点头,稍稍疏解心里的郁结,随着他们一道走道湖边。 湖边杨柳飘拂,岸边种着些不知名的小花,春日阳光暖洋洋地照在湖面上,一阵风吹来挟着淡淡的花香。 苏清付完两条小船的钱,苏若立马挽住程语蝶,往其中一条船上走去。 “语蝶……” “你和苏公子坐一个,快上来呀。”程语蝶仿佛看不出裴洛的为难,招手让她和苏清上去。 小船停靠在岸边,苏清伸手欲让裴洛搭着他上来。 “多谢苏公子,我可以的。” 裴洛自己踩着踏板上船。 她一上去,船身有些摇晃,她稳稳站着,一时不敢乱动。 直到那阵晃动减弱,她才缓缓坐下。 苏清伸手欲扶她,几次落空。他看着裴洛努力稳住身子,又坐下,似乎不想麻烦他。 他掩住眼底的失落,坐到她对面。 湖面开阔,吹过来的风凉爽舒适。 偶尔会行到柳树下面,裴洛低头时,柳枝刮过发梢,勾出缀在发间的发钗。 苏清眼疾手快地接住那发钗,裴洛很快反应过来,浅浅一笑:“谢谢。” “不用。”苏清见她笑,愈加紧张。 他放在膝上的手握紧又松,反反复复来回几下。 裴洛不知他纠结,伸手轻轻荡着湖面。 春日里阳光照耀的湖水有温度,从指缝间传过十分轻柔。 她捡起一片落叶,正要擦干净,忽然身旁人出声:“裴姑娘,我们本来想等科考过后再约你。” 裴洛不解地看向他,苏清对上那双明亮又透着些棕色的眼瞳,只觉得心跳漏了一拍。 他想,他要说完。 “我不敢再等,因为我怕等到科考后,我便再也没有机会了。” 裴洛有些听明白,她好像明白苏清要说什么,“苏公子,我……” “裴姑娘,先等我说完好吗?” 裴洛一顿,她看着苏清满是希冀的目光,终是点头:“嗯。” 苏清深呼吸几下,鼓足勇气:“裴姑娘,或许你不记得了,我们第一次相见也是在柳树下。” 书院外,那次他偶然外出,眼见临近放学时分,起意去接苏若回家。 他等在柳树下,铃声一响,书院里陆陆续续走出许多姑娘家。 他在人群中寻找苏若,却一眼看到那个一身素衣的少女,她眉眼盛着星光笑意,一瞬间闯入他的心中。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姑娘,你虽是简衣素服,我却仿佛看到了九天之上的仙女。那时候我想,再等等,等我科考后取得功名便来向你道明心意。” “但我又忍不住想见你,所以总是借着接苏若回家的理由,想要和你多说几句话。后来,你离开书院,我再也没有这个机会了。” 苏清想到什么,笑着摇摇头,“那时是我太傻了,总以为要得到功名,才好站在你的面前。可是当在马球场上再次见到你时,我才发觉,我以前的克制有多蠢。” “所以我请母亲上门说亲,就是想见你一面,想向你表明心意。我不知你是否曾经注意到我,但是我还是想要努力尝试一下,尝试一下让你看到我。” 苏清一股脑地将曾经在心里盘旋许久的话说完。 裴洛静静听着,她不曾打断,渐渐明白今日苏清相见的意思。 面亲,或许不是吧。 两人对面而坐,似乎一瞬间都看出了对方的意思。 “苏公子,对不起,我不能回应你的心意。” 这般便是拒绝了。 苏清苦笑一声,他抬头想再说些什么,忽然看到岸边等着的人。 那些想要说的话终究还是说不出口。 “苏公子,你很好,你将来一定会遇到一个温柔善良的女子。” “只是,那个人不会是你。” 裴洛一顿,忽然不知该如何劝下去。 又或许,她现在什么都不说才是最好的。 船夫划着船往回走,两人安静坐着,无人再多言一句。 船夫即将靠岸,苏清忽然开口:“裴姑娘,是我来得来迟,又太犹豫,才会错过。但是你还有许多时间,不要错过,不要让自己后悔。” 裴洛困惑地看向苏清,她想问明白,苏清已经上岸。 他伸出一臂,扬起笑容:“裴姑娘,最后一次,能不能搭着我的手臂上岸?” 苏清将话说得明白,裴洛心中微松,“好。” 离岸不远处,一身绯色朝服的男子站在树下,静静看着那一幕。 少女笑容温柔,和苏清相视一笑,搭着他的手臂上岸。 他们站在岸边,不知在说什么。 如同他刚刚赶到茶楼,只看见湖面上相对而坐的他们。 隔得太远,他甚至看不清裴洛脸上的表情。 她是在笑? 她和苏清谈得很开心? “裴姑娘,我们便先回去了。” 苏若和程语蝶上岸,苏清告辞。 裴洛眼见着他们上马车,才收回目光,和程语蝶往回走。 程语蝶明显看出两人之间气氛有些不同,她心中咯噔一下,“小洛,你和苏公子……” “我们……” “你们怎么样?” 身后忽然响起一道熟悉的声音。 那声音不如往日温和,甚至带了些不易察觉的戾气。 裴洛惊讶回头,见林时景走过来,扬起笑脸:“你怎么来了?今日不是有事要忙吗?” “我不能来?”林时景反问,语气不大好。 裴洛一怔,不明白怎么回事。 林时景见她不回话,面色更冷:“是啊,我当然不能来,会打扰你和苏公子面亲,是不是?” 第36章 裴洛是第一次见到林时景这么生气的模样。 他对着她总是很温和, 真的生她气时也是一时严肃。 不像现在,整个人凶到旁人不敢说话。 “不是面亲,只是见一面。”裴洛下意识觉得要否认。 “只是见一面?”林时景轻声低笑, 眼里却不见笑意,“小洛,你现在也会对我撒谎了。” “不是, 我……” 裴洛有些措手不及,她实在不知道该怎么面对现在的林时景。 他已经生气到不会对她好好说话了。 可他为什么生气? 因为她来面亲? 小姑娘抬头小心地看向他, 伸手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袖:“时景哥哥, 你是因为我面亲才生气吗?” 林时景不答, 他静静地看着裴洛好一会儿, 才道:“回家吧。” 他转身就走, 裴洛有些怔愣地等在后面,反应好一会儿才赶紧跟上。 林时景步子大, 按理说她要小跑才能跟上他。 也不知是不是她错觉,林时景的步子渐渐放慢, 他虽然没有回头看一眼小姑娘,裴洛却能渐渐跟上他的步子。 两人愈走愈远, 程语蝶也不急着跟上去, 反而悠闲地跟旁边丫鬟道:“你去跟他们说一声,我暂时不随他们回府。” 程语蝶不回去, 裴洛一个人上马车。 她刚刚上来,还未坐稳。车帘被人掀开, 一脸黑沉的某人坐进来,一言不发。 车夫驾着马车往回赶,马车内安静得落针可闻。 裴洛不适应面对这样的林时景,她试探地找话题:“你今日不骑马吗?” “你不喜欢我和你坐一辆马车?”林时景抬头看她, 有些冷淡地反问。 裴洛赶紧摇头:“不是,只是以往你都骑马走在外面。” “今日我不想骑马。” 这算是回答吗? 算是吧。 裴洛鼓起勇气,再问:“那是案子遇到什么难题了吗?” 如果不是因为面亲,能让他这么生气得只有案子了吧。 小姑娘一步步试探,偏偏坐着的人不肯配合。 “不是。” 这也不是,那也不是,那为什么这么生气? 裴洛有点丧气,她惆怅得不知道该问些什么了。 她一不说话,马车内又陷入诡异的安静。 裴洛掀开帘子往外看,春日的和风很是舒服,倒能让她暂时不用面对某人的低气压。 她看着过往的行人,林时景看着她。 身后那道目光停留甚久,久到裴洛不知道该不该回头。 风一吹,卷帘有落下的趋势。 一只修长的手扶住落下的卷帘,免得它落到小姑娘的头上。 裴洛稍稍往后退,林时景靠的有些近,她一退,将两个人距离拉得更近。 林时景扶着那卷帘,慢悠悠地放下。 裴洛屏住呼吸,不敢乱动。 她一抬头额前的碎发甚至能扫过他的面颊,不小心和他那双漆黑的眸对上,又慌乱地移开目光。 卷帘落下彻底遮挡住外人的目光。 林时景从侧边的位置坐到裴洛的身旁,两人之间隔得距离只有半个拳头。 裴洛双手规规矩矩交握放在身前,她低头的间隙能注意到两人的衣角相互触碰。 绯色朝服压着她的青色锦缎,忽然,那绯色衣角微动。 裴洛一抬头,撞进那漆黑双眸中。 “时景哥哥……” “嗯。” 林时景回应冷淡,裴洛有些受不了这样的气氛。 她轻扯他的衣袖:“你能不能不要生气了呀,生气对身体不好。” 林时景姿态有些闲散,他看了一眼被他压着的青色锦缎,面上不带笑意,“怕我生气?” “你生气时很凶。”小姑娘实诚地回答。 “那你说说,你和他游湖都说了什么?” “我们……”裴洛一顿,又没说下去。 苏清的那些话说出来,是不是有些不好? “不想说?” “他没说什么。” “是吗?” 林时景冷哼一声,他微微侧身,长腿一伸,小姑娘就像被他圈在自己的地盘里。 裴洛忽然紧张起来,她甚至不敢看他,“时景哥哥,你能别……” 别靠着这么近吗? “嘘,先听我说。” 林时景一指搭在裴洛的双唇上,裴洛受惊地望着他,眼睛微睁圆,如同一只被吓到的小兔子。 林时景不紧不慢收回手,“让我猜猜,那位苏公子是不是向你表白心意,是不是说第一次见到你时就心悦你? “他肯定还说,原本是想等到科考后再来见你。只是上次马球场上一见,再也等不下去。” 裴洛满眼惊诧,林时景不用猜,也知自己说对了大半。 “说说,你是怎么回他的?” 林时景又想到刚刚在岸边看见的那场景,他们相谈甚欢,小洛是不是说她愿意…… “我不适合他。” 纷乱的思绪骤然被打断,林时景一怔,“你说什么?” “我拒绝他了。” 一句话,雨过天晴。 林时景身上的低气压骤然散去,他向后微靠,裴洛感觉到压迫感渐消。 “为什么拒绝?” “这需要理由吗?”裴洛单纯反问,“我只是觉得自己和他不合适。” 这个理由简单又真实。 马车速度渐慢,车夫将车停稳。 裴洛看了好几次林时景,见他没有下去的意思,自己先起身要往前走。 刚起身一步,衣角一紧,她被一力道拉回去,险些跌倒。 林时景及时伸手扶住她的手臂,看了一眼:“不小心压住你的衣角了。” 林时景将她的衣角扯出来,裴洛站着,看了一眼她的手臂。 林时景握着她的手臂还不曾放开。 “时景哥哥,你……” 裴洛示意他放开自己手臂,林时景忽然起身,他一用力,反将裴洛拉回去重新坐下。 裴洛困惑地望着他,林时景轻声道:“刚刚不是问我为何生气吗?” “我现在告诉你,”他低身靠近裴洛,两人鼻梁近可触碰,“小洛,我不希望你去面亲,更不喜欢看到你身旁站着别的男子。” “如果下次再看到,我可能会动手揍他。” …… 裴洛回到梅苑时,还有些恍惚。 程语蝶一回来见到她这副失神模样,还以为自己刺激过头,坏事了。 “小洛,你和表兄解释清楚了吗?他还生气吗?” 裴洛摇摇头,整个人捂在被子里。 “那你这是……”程语蝶试探地问道。 裴洛抬头,眨了眨眼:“他好像真的是因为我面亲才生气的。” “是吗?”程语蝶一喜,“那你有问他为什么会因为你面亲生气吗?” “没问,不过他说……” “他说什么?” “他说他不希望我去面亲。” “还有吗?” “还有……”裴洛抿唇,又摇头,“没有了。” 她总觉得后面的话还是不要说出来为好。 单这么一句,程语蝶也很兴奋了,“你有没有继续问,他为什么不希望你面亲?” “没有。” “你问呀,你怎么不问?你难道没看出来吗,表兄今日因为你面亲真的很生气,你从前有见过他这么生气的模样吗?” “没有。” “对啊,那你想想他这么冷静沉着的一个人,忽然这么生气,还说出这样的话,你就不想继续深究?” 裴洛听明白程语蝶的意思,她摇摇头,“我不敢问。” “为什么?” 程语蝶不懂,她看着裴洛苦恼的样子,好像又有些明白了,“是因为你从来没有想过那个可能吗?” 那个可能。 从第一次听见童养媳的谣言时,她是生气。 再后来,他出征在外,他们之间只有书信往来。 她习惯什么都对他说,习惯去记挂他。 她习以为常,但好像从来没有察觉到什么不对。 不对,或许她察觉到了,只是以前在刻意忽视。 裴洛沉默良久,程语蝶也安静陪她坐着。 “姑娘。”绿芙在门外轻声喊道。 裴洛回神,看向外面,“怎么了?” “时辰不早了,姑娘不去清苑用膳吗?” 裴洛经她提醒,抬头看向外面。 时近黄昏,天色渐暗,若是往常,她现在应该去清苑喝药用膳。 裴洛沉默一会儿,摇头:“今日不去了,你让人把药送过来。” 绿芙一愣,应声:“好。” 消息传到清苑,林时景笔下一停,墨迹晕染开来。 他放下笔,将一早备好的糖果放到托盘里,“一起带过去吧,记得叮嘱她用晚膳,别依着她的性子来。” 裴洛喝完药后往往没有胃口用晚膳,一顿晚饭总是吃得很磨蹭。 林时景也不急,总是耐心等她吃完。 如今不和他一起用膳,裴洛看着那晚膳,没有胃口。 她本来想放下碗筷,莫名又想起林时景之前的话。 “慢慢吃,不急。若是晚间不用膳,等到夜里饿起来会难受。 “若是到时候暴饮暴食,还会长胖。” 她才不会长胖呢。 裴洛小声嘀咕,绿芙以为她不想吃,正要劝一劝。 “姑娘……” 绿芙还没开始劝,又见裴洛拿起筷子,竟是又吃了起来。 绿芙和月儿对视一眼,眼里都藏着些惊讶。 晚膳过后,天色完全沉下来。 裴洛走进小花园,走到木桥上静静看着那流水。 蓝羽轻点水面,飞落到她的肩头,裴洛扭头好笑地看它:“怎么今日来我这儿了,你不是爱停在他的肩头吗?” 裴洛一边说,一边看向身旁。 身旁空落落的,木桥上只有她一个人。 之前他们用完晚膳后总会一起来这小花园漫步,她在他院子里用膳后一切更加习以为常。 不远处的秋千架也是孤零零地立在那里。 昨日,她还坐在上面,让他推得更高些。 似乎只要他在,秋千荡得再高她也不会怕。 蓝羽似乎感觉到她的失落,小小的脑袋蹭了蹭她脸颊。 裴洛摸了摸它,转身往回走。 不远处的那扇小门忽然打开,裴洛一转身,看见林时景走进来。 他不靠近,走了两三步就停下。 她站在桥上,他站在门前,目光对视,谁也没先开口说话。 蓝羽来回看看,振翅飞到林时景那边,爪子落到他的肩头。 裴洛脚下一动,又停住。 她微微点头示意,匆忙走下桥,转身回去。 蓝羽看着主人头也不回地离开,小小的眼珠子转了转,飞过去跟上。 小小的花园里只剩下风声。 林时景站在原地,他摊开手心,看了看那木雕,轻叹一口气。 他是不是有些太着急了? 所以她才会逃得那么快? 连着几日,裴洛没再去清苑。 饶是下人也察觉到两个主子之间气氛不对。 “过几日皇后和夏贵妃要在宜园举办赏花宴,府中已经收到请帖,你们到时陪我一起去。” 长公主交代一些当日要注意的礼仪,程语蝶和裴洛认真听着。 她叮嘱完,见裴洛要和程语蝶一起离开,又道:“小洛,我有些话和你说。” 程语蝶大概猜到一些,转身出去。 裴洛站在原地,垂目不言。 长公主起身走到她身边,轻握住她的手:“时景是不是对你说了什么?” 裴洛有些慌乱抬头:“沈姨,我……” “别紧张,”长公主理了理小姑娘耳边的碎发,笑容温柔,“婚姻大事马虎不得,不管你是怎么想的,沈姨都支持你。” “虽然我不知道时景到底与你说了什么,但是看你这么苦恼,应该也是意识到一些事情。如果暂时想不清楚,那就不要再想了,安静下来给彼此一些时间。” 长公主声音温和,带着某种安宁人心的力量。 裴洛心中渐渐轻松起来,她点头:“好,我会多给自己一些时间的。” 远安侯进来时恰巧听到这句话。 他虽不知前言后语,却能猜到大概意思。 他上前扶着长公主坐下,见她手指有些凉,又给她捂着:“旁人都想着去撮合他们两个,你怎么反过来劝?” 面亲一事,程语蝶表面鼓励裴洛去见苏清,暗地里却叫人去通知林时景。 这件事,长公主和远安侯看在眼里,当作不知。 “你懂什么?”长公主不满地瞪了一眼远安侯,“小洛明显还没有想清楚。哪怕最后她决定和时景在一起,我也希望她是真的考虑清楚。” “再说了,难道你们男子表明心意,女儿家就得立马答应吗?也不想想你当初……” 眼见着长公主要提从前,远安侯极有眼力见地道:“你做得对,是该让他好好等等。毕竟他以后要闯的也不止小洛那一关。” 宁苑外,裴洛刚走出去,榆树下传来一声哨声。 那哨声穿透力十足,很快天际间飞来一只蓝色羽毛的鸟儿。 那蓝色鸟儿绕着齐陌来回飞着,又拍拍翅膀飞到裴洛肩头。 裴洛眼底划过惊讶,“齐叔,你的哨声竟然来唤来蓝羽。” 齐陌放下哨子,“只是随意一吹,可能碰巧吧。它看起来很有灵性,似乎很亲近你。” “嗯,它一出生就是我在照顾。本来它还有一个小妹妹的,只可惜很小就走了。” “那它的父母呢?” “它的父母也不在了。我娘亲说蓝羽的品种很稀有,也不知以后它能不能找到另一半。” 裴洛点了点蓝羽的小脑袋,蓝羽也亲近凑过去。 它偶尔会看齐陌几眼,似乎因为刚刚的哨声对他很好奇。 齐陌拿起那个小哨子,对着它一吹。 清亮的哨声传到蓝羽耳中,它扑腾着翅膀,显得有些兴奋。 “齐叔,它好像真的很喜欢这哨声。” 齐陌放下哨子,“是啊,它很喜欢。” 他走上前,将哨子递过去,“送给你,以后它若飞远了,你可以把它唤回来。” “送给我,”裴洛目露惊讶,她不知该不该接,“这哨子对您……” “放心,只是随手做的。” “谢谢齐叔。” 裴洛眉眼微弯,她接过那哨子,研究一会儿,对着哨口一吹。 吹出的声音有些闷,更不如齐陌吹出来的穿透力强。 裴洛有些不好意思地放下,齐陌轻笑:“你第一次吹这种哨子,能吹出来声音已经很棒了。等我回来后,我教你用。” “回来?您要去哪里?” “我,”齐陌一顿,他目光柔和地看着裴洛,“我打算去寻找记忆。” “寻找记忆,您要去哪里找?您是已经有了一些记忆吗,是想起落水前自己是哪里人吗?”裴洛一连串地问出来。 她问完,忽然觉得自己有些唐突,“抱歉,我不是有意想打探您的事,只是很高兴您能想起过去。” “没事,你刚刚问的那些问题,我以后会回答你。小洛,我可以这样叫你吗?” “嗯。”裴洛点头。 她和齐叔相处时间不多,但莫名想要多关心他。 她其实不喜欢齐叔身上那股孤独感,她希望齐叔能恢复记忆,找回他的过去。 “小洛,你觉得,我的家人会原谅我吗?”齐陌的问题很突然。 裴洛不解地看他:“您怎么这么问?” 齐陌隔着院墙看向那海棠树,目光复杂:“我因为失忆错过陪伴她们那么多年,甚至可能让她们因此经历许多委屈和伤心。这样的我,她们怎么接受?我甚至都觉得很荒唐……” “为什么要觉得荒唐?”裴洛打断他的话,满目不赞同,“这并不是您的错。您如果真的能想起一切,寻回亲人,他们会很开心的。您不该想那么多。” “不该?” “对,您这样想,反而可能会伤了他们的心。他们这么多年肯定也很想您。 “如果齐叔真的能恢复记忆,那您一定要用最快的速度回到家人身边,让他们好好看看你。过去无法弥补,但以后还会有很多时间,您可以慢慢弥补他们,但不能选择逃避。” 裴洛说得认真且笃定。 齐陌看着小姑娘,他渐渐想通什么,点头:“好,我若恢复记忆,一定用最快的速度回到她们身边,告诉她们,这些年我也很想她们。” —— 几日后齐陌离京,裴洛站在府门前目送他离开。 眼见齐叔的身影渐渐远去,程语蝶颇有些惆怅:“也不知道齐叔这一次能不能恢复记忆,若是又是无用功……” “不会的,”裴洛打断程语蝶的话,“这一次齐叔一定能恢复记忆。” “你怎么这么笃定?你是知道什么吗?”程语蝶好奇地问着。 “只是直觉。好了,我们先回去换衣裳,今日还要赴宴。” 宜园之宴,邀请百家。 时辰未到,宜园前已停下许多马车。 侯府马车标志明显,马车一停下,引去不少人目光。 一身水蓝色马面裙的少女走下马车,站在楼台之上的男子一眼看到她,饶有兴趣地看着,目光侵略。 “二弟在这里做什么?”一道温润的声音传来。 沈星衍收回目光,轻笑地看向沈星辞:“皇兄不也来了,何必明知故问。” 宜园之宴表面上借着赏花的理由,实则是章皇后和夏贵妃特意为太子和宁王选妻而举办。 “皇兄不是有了心上人吗,怎么也来这里?” 沈星衍话里有话,沈星辞看向他,微眯凤眸:“二弟行事肆意,可也要明白什么能碰,什么不能碰,莫给自己招惹祸端。” “我听不懂皇兄的话,不过多谢皇兄提醒。这楼台太高,站得人有些不舒服,先走了。” 沈星衍未行礼,径直离开。 沈星辞目光中温和尽失,他静立许久,不知想到什么,准备离开时,随意一瞥在楼下长廊看到一人的身影。 他的目光瞬间变得柔和起来。 他注意到霍棠华身边那个蓝衣小姑娘,想到刚刚沈星衍的目光。 沈星衍行事向来肆无忌惮,若是…… “派人通知林公子,让他速来宜园。” 第37章 宜园花木繁多, 一步一行皆有景致。 裴洛走在右侧,偶尔会有人向她投来目光,小声议论。 程语蝶走到裴洛右边, 霍棠华走到左侧,恰好挡住周围人的目光。 “我听说马球赛那日的事了,你不必担心。” 霍棠华左右看看, 压低声音:“宁王向陛下求你做侧妃,被陛下回绝训斥了一顿。如今陛下态度摆在那里, 他不敢做些什么。” 裴洛心中稍定, 又难掩困惑:“陛下怎么会……” 霍棠华低笑一声, 点了点裴洛的鼻子, “你啊, 如今谁看不出林公子的心意?陛下从小就疼爱他,又怎么会答应宁王的要求?” “霍姐姐你还别说, 若不是表兄因为面亲受了刺激,等我们裴小姑娘主动开窍也不知道要等到哪年。”程语蝶夸张言辞地道。 霍棠华好奇:“林公子说什么了?” “表兄说、唔……” 程语蝶话还没说出来, 裴洛迅速捂住她的嘴巴,笑着摇头:“没有说什么, 你别听她胡说。” “看来我们小洛长大了, 也知道害羞了。”霍棠华捂嘴轻笑。 裴洛看着两人别有意味的笑容,双指绕着衿带:“我哪有, 你们别乱猜。” “不乱猜,不乱猜, 再说下去小洛怕是就要逃走了,那我可没法向长公主交代。” 三人走走笑笑,走向花园方向。 正宴在稍晚时,现在姑娘家们都可随意走动, 欣赏宜园风光。 大家心知肚明此次赏花宴的目的,面上文静,心里还是忍不住好奇太子和宁王在何处。 宜园深处,正殿富丽堂皇。 长公主坐在章皇后的身边,两人说着闲碎的家长里短,相处和睦。 坐在稍下方的夏贵妃浅酌茶水,一身华贵锦衣不输章皇后半分,只在头上的凤钗上稍作注意。 “如今孩子们大了,也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从前不觉得,如今才觉得时间过得快。”章皇后轻声微叹。 她觉得自己嫁进王府仿佛在昨日,一转眼她却已稳坐后位多年。 “谁说不是呢?”夏贵妃难得接过章皇后的话,“当初星衍生了那么一场大病,妾身险些以为他熬不过去。好在星衍福大命大,不然妾身还有何颜面再见陛下?” 沈星衍年少时落过水,生了一场风寒,外传病得极重。 偏偏当时推他落水的是太子。 太子当时在承英殿外跪了三天三夜,后又抄佛经为沈星衍祈福三月,才将此事翻篇。 夏贵妃不高兴时,便会故意提及此事。 章皇后稳坐皇后之位多年,闻言面上表情纹丝未变,仿佛没听见夏贵妃说了什么。 夏贵妃见她不理自己,心中微哂,看向长公主:“早年宫宴上见过那裴姑娘一眼,当初林小将军还想方设法澄清童养媳一事,不想如今他们还是要成一对佳偶。早知如此,当初便不需要那么大费周折去澄清谣言了。长公主,你说是不是?” 长公主笑意依旧,她轻放下茶盏,言语温和:“贵妃娘娘此言差矣。谣言便是谣言,任何时候都当澄清。孩子们有缘,自是好事。她若不愿,我也会替她选择一门好的亲事,掌主位做当家主母。” 夏贵妃听见“当家主母”四字面色有些僵硬,又想起之前永靖帝训斥她的事。 她帮着沈星衍一道求那个小丫头,反而惹来一身腥。 夏贵妃干脆起身告辞:“这屋里太闷,妾身便先出去了。” 她一走,正殿气氛反倒变好。 长公主慢悠悠问了一句:“她这是吃枪药了,谁都怼?” 章皇后摇头笑笑:“她向来如此,自己心里不痛快,也想叫别人一起不痛快,你别理她就是。” 先是空饷一案查到夏阁老的学生,后宁王又求娶不成反被骂,夏贵妃心里能痛快才奇怪。 但聪明人不必将话说得那么明白。 两人饮茶吃糕点,闲聊不多时,宫女通禀说太子来了。 长公主看一眼沈星辞的神色,放下茶盏:“我也出去走走,这宜园风光如此好,不看可惜了。” “好,待会儿我去寻你。” 章皇后送走长公主,回来看了一眼嬷嬷,守着的宫女通通退下。 殿内清静下来,章皇后才看向沈星辞:“说吧。” 沈星辞垂目,他揽袍跪下,声音沉稳坚定:“儿臣今生只想娶棠华一人,请母后成全。” 章皇后握着扶手一紧,又有些无力地松开:“你当真想好了? “你应当明白,你父皇早已有削弱世家想法。辅国公府历经三朝,朝中势力不可小觑。如今辅国公虽年老,但霍昭也非池中之鱼。星辞,这些你都想过了?” “是,儿臣都想明白了。” 章皇后沉默良久,轻声一叹:“早知会如此,当初我便不该将她常接进宫。或许,你也不会执念至此。” 霍棠华年少时常出入皇宫,她常常陪在章皇后身边说话,与沈星辞见面的机会颇多。 章皇后到现在还记得那小姑娘被狼狗伤到的样子。 年少的沈星辞不知隐忍,他得知沈星衍故意放出那狼狗,与沈星衍起争执,无意间将沈星衍推下水。 夏贵妃借题发挥,硬生生让沈星衍修养两个多月方好。 或许那时,一切早已埋下种子。 “你不后悔?” “若是错过她,儿臣才会后悔。” 章皇后沉默半晌,终是点头:“起吧。你既下定决心,母后也不拦你。只是你与我说这么多,也不知人家姑娘愿不愿意?” —— “霍姐姐,你是不是在避着太子殿下呀?明明你们两个……” “语蝶,莫胡言,我与太子殿下毫无关系。”霍棠华难得肃起颜色。 裴洛和程语蝶对视一眼,两人默契地转移话题。 花香满园,清风徐来。 裴洛停留在一株梨树前,风一吹,树上几朵梨花摇摇晃晃,落到裴洛手心。 裴洛捧着那几朵梨花,轻嗅那股淡淡的香味。 她小心将梨花放到荷包中,正要离开,身后忽然有人出声喊她:“裴姑娘。” 裴洛转身去看,是一宫女。 “裴姑娘,长公主请您去见皇后娘娘,还请姑娘随奴婢走一趟。” 见皇后? 裴洛心中微诧,程语蝶在一旁闻言,想到什么,凑过去悄声道:“许是皇后听说了你和表兄的事,才想见一见你。你别紧张。” 程语蝶不提醒便罢,这一提醒裴洛反而紧张起来。 皇后只说见裴洛,程语蝶和霍棠华不好跟过去。 裴洛随着那宫女越走越远,渐渐远离人声之处。 大约走了有一刻多钟,周围连宫女也少见。 裴洛心中紧张,也渐渐察觉不对。 “还没到吗?” “姑娘莫急,就快到了。” 又走了一段路,眼见着长廊将尽,那宫女步子忽然加快。 裴洛快步跟上去,“是要到了吗?” 宫女不答,她走过拐角处,裴洛跟过去一瞧,却是没了人。 她倏然停下脚步,心中不安渐重。 她转身就想原路返回,身后传来一声低笑:“裴姑娘这么急做什么?” 那声音有些阴鸷,裴洛提起裙角,头也不回飞快往回走。 但她再快,也不及沈星衍速度快。 沈星衍几步走到她前面,朝她逼近,裴洛赶忙后退。 “民女急着去见皇后娘娘,请宁王殿下行个方便。” “见什么皇后娘娘,你该见的是本王。裴姑娘,装疯卖傻可不行。” 沈星衍不断靠近,裴洛步步后退:“宁王殿下,长公主若是见不到我,会着急的。” “想用长公主威胁我?”沈星衍轻嗤一声,“你大可试试,看看这周围有谁能帮你。” 裴洛一路走过来,她自然知道这里无人可帮她。 那宫女明显是沈星衍故意安排,但她只能装作不知。 裴洛退无可退,身后回廊不知通往何处。 她停下来,保持镇定:“民女自知没有得罪宁王殿下,宁王何必戏耍我?” 沈星衍见她不再往后退,也没急着逼她,亦停下来好好看她。 她身上脂粉味不重,脸上妆容浅淡,一身水蓝色衣裙衬得她肤色凝脂如玉,引人触碰。 “谁说本王在戏耍你?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你既还未嫁给林时景,本王自然也有机会。” 父皇不应又如何,他自有他的办法。 “宁王难道不怕陛下责怪?” 沈星衍嗤笑几声:“本王与父皇血浓于水,你觉得父皇会为了你一个女子来为难本王?” 长公主、皇后,甚至陛下都镇不住面前这个疯子。 裴洛目测那栏杆的高度,她慢慢往后退,“王爷位高权重,民女自知配不上王爷,王爷何必……” “本王不在意这些。” 沈星衍盯住裴洛露出的那一截皓腕,他伸手就要握住。 裴洛心提到嗓子眼,她一手背到身后,扶住那廊柱。 “你莫要不识趣,本王日后自会待你好。你想要的,本王通通可以给你……” 沈星衍的手即将碰到裴洛的手腕,极小的破空声传来。 他警觉望去,忽见一飞镖朝着他的手刺过来。 沈星衍一惊,赶紧收回手。 突变之时,裴洛趁着空隙扶住廊柱借力翻过栏杆。 她身形灵敏,翻过栏杆往前跑,猛地撞到一人身上。 裴洛惊吓之下,拼命推开面前人,“坏蛋,滚开,滚开……” “小洛,小洛,是我,是我……” 连着几声呼唤,裴洛回过神来。 她一抬头,看见林时景,眼眶立刻红了起来,声音微哽:“你怎么才来?” 第38章 裴洛从没有想过她会遇到这样的事, 她更没有想过当沈星衍言行放肆时,她第一时间想到的是林时景。 明明她应该惊讶林时景会及时出现。 裴洛紧紧揪住林时景的衣袖,眼眶红得像个兔子。 林时景第一次见她这般惊吓的模样, 轻轻擦了擦她眼角的泪,“不怕,我在。” “嗯。” 裴洛点点头, 缩到他身后待着,低着头也不看那边。 飞镖速度太快, 沈星衍躲得不及时, 手背被刀刃划过, 血痕伴随着火辣辣的疼出现。 沈星衍心中怒意难掩, 林时景那方不止他一人, 沈星辞也跟在一旁,随行还有几个护卫。 沈星衍既敢做出这事, 就不怕人发现,他快步上前。 裴洛忍不住往林时景身后又缩了缩。 林时景眉眼厉色, 沈星衍刚刚走近,他一抽身旁侍卫的刀, 直指沈星衍:“宁王还是莫要再靠近了。” 沈星衍不可置信地看着他:“林时景你敢伤我?” “臣只伤心怀不轨之人, 宁王若是坦荡,有何之惧?” 林时景举刀的手丝毫不抖, 仿佛指着的只是一个平民百姓。 但沈星衍不是,他是皇族, 是受永靖帝百般宠爱长大的皇子,速来行事肆意惯了。如今怎受得了这样的轻视? 沈星衍一把抢光侍卫的刀,瞬间和林时景缠斗起来。 “皇弟,住手!” 沈星衍气红双眼, 根本听不得劝。 林时景被迫迎战,他不主动攻击,沈星衍更加恼怒,刀势愈加凌厉。 侍卫们想要上前阻拦,奈何不敢随意动那两位。 沈星衍握着刀刺过来的瞬间,林时景闪躲避开,刀背用力打在沈星衍的手背上。 沈星衍手背一麻痛,瞬间失力,刀“咯噔”一声落在地上。 侍卫立刻上前将刀捡走,拦在沈星衍面前。 裴洛担心地看着林时景,他一过来,立刻仔细审视,生怕他受伤。 林时景摇摇头,低声道:“马上就走,莫怕。” 裴洛不说话,安静点头。 沈星衍见自己输给林时景,更是难扼凶意,“林时景你放肆,你对本王动刀动枪,又伤了本王,罪该万死!” “皇弟还是莫要胡闹了!”沈星辞一声厉喝。 沈星衍嗤笑一声,“沈星辞你帮着林时景欺辱本王,你以为父皇会轻饶你吗?” 沈星辞眉间厉色未减,“今日之事,孤会如实禀报父皇。皇弟与其在这里争一时之气,不如想想待会儿怎么向父皇交代。” 沈星衍毫不在乎,他根本不担心如何向永靖帝交代。 他并不认为永靖帝会因为一个女子而过分苛责他。 林时景将刀还给侍卫,握住裴洛的手,向沈星辞点头示意,带着裴洛离开。 沈星辞的人拦着,沈星衍无法再做什么。 林时景带着裴洛走过长廊,转角处忽然迎面遇上一人。 那人一身黑袍,头上兜帽几乎遮住半张脸。 裴洛偶一抬头,无意间看见那人避在一旁。 风将兜帽吹起,裴洛看见那人左脸上一道长长的疤痕。 她觉得有些熟悉,一时又想不起来。 他们擦身而过,那黑衣人等他们走过,才将微弯的身子直起来。 他看向前面两人交握的双手,又默默收回目光,朝前走去。 林时景避开众人视线,选了一条人很少的路走出宜园。 裴洛临上马车前,还有些不安:“正宴还没开始,我可以离开吗?” “不用担心,母亲那边会处理。” 林时景进入马车,坐到裴洛身旁。 裴洛问完之后,又沉默下来。 她看向自己的手,刚刚他们一路出来,一直握着彼此的手。 如今林时景坐在她身旁,她心中的那股不安才渐渐平复。 马车轱辘声响,更衬得马车内十分安静。 裴洛垂着头,林时景不知她在想什么,只当她还害怕:“不用怕,今日之事……” “你那么做,陛下会不会……” 两人同时出声,又同时哑声。 林时景心中微松,“不怕了?现在还有心情关心我。” “你刚刚刺伤他,又拿刀指着他,我怕……” 永靖帝再怎么疼爱林时景,可宁王才是他的儿子,裴洛不可能不担心。 “放心,不会有事的。” 林时景说得笃定,裴洛暂且相信他。 “小洛,今日是我疏忽,才叫他险些欺负你。你放心,这件事不会那么轻易翻篇的。” 刚刚小姑娘疯了一般要推开他时,林时景才明白他有多恐惧。 他拿刀指宁王,本就有逼他动手之意。 “我没事,你不要和他……” 裴洛想说不要和他计较。 她话还没说完,林时景轻声道:“笨蛋。” 她还没反应过来,林时景将她拉到怀中,抱住她。 裴洛一惊,紧张之下手脚都不知如何安分,不敢乱动。 林时景轻轻揽着她,小姑娘若是想用力也能轻松挣开。 可她没有,乖乖窝在他怀中。 林时景既心疼又无奈,他摸了摸小姑娘的头,低声:“小洛,不要怕,我会为你讨回公道。别为我担心那么多,该忧心的人不是你。” 裴洛脸颊埋在林时景的左肩上,听他的话,刚刚一直压着的委屈往上涌。 她拽住林时景的袖子,哑着声音:“我刚刚真的很害怕。” 她都想过了,宁王若是真的做出什么出格的事,她逃不掉也绝不会让他得逞。 小姑娘安静待在他怀中许久,泪水沾湿他肩头的衣裳。 林时景任由她发泄自己的情绪,眼底又心疼亦有不浅怒意。 裴洛哭了好一会儿,将心中委屈哭出来,才渐渐好转。 她低头擦了擦眼泪,小声道:“刚刚我不是在埋怨你来太迟,我只是太害怕了。” 害怕到见到他才敢放松下来,才明白她心中一直在期盼林时景出现救她。 “嗯,我明白。”林时景擦干净小姑娘脸上的泪水。 马车停在侯府门前,他陪着小姑娘回到院子。 不多时,程语蝶和长公主回到府中。 程语蝶一路又气又忧,见到裴洛尚好,那颗心才落了回去。 她压低声音骂道:“宁王那个王八蛋,真的一天天不干正事。” 程语蝶再气,也知这样的话不能让旁人听见。 长公主确认裴洛无事,和林时景一道走出院子。 “你对宁王动武了?” “是。” 长公主倒不是训斥,她看了一眼屋里,轻扶额头,面色不太好:“你去宫里请罪吧。” “儿子明白。” —— 宜园,嬷嬷在章皇后耳边悄声说几句话,她起身往外走。 霍棠华趁着旁人不注意,亦悄悄往外走。 她刚走没多远,忽在假山处看见一人的身影。 那人身影太熟悉,霍棠华看见他的第一眼,下意识就是要逃。 她转身就走,却不及身后人速度快。 沈星辞追上她,将她逼到假山角落处。 霍棠华低眸不看他,“太子殿下,请自重。” “孤若不呢?”沈星辞话中带着浅浅笑意。 霍棠华恼怒地抬头看他,“殿下何必为难我?” 沈星辞有些无奈:“孤何曾敢为难你,是你在处处躲着孤。” 霍棠华不言,她趁势要从他手臂下的空处躲开。 沈星辞握住她手臂,让她无处可躲。 “棠华,先听说我说几句话好吗?” “殿下不必多言,殿下想说的我都知道。我和殿下本就毫无关系,不必解释那么多。”霍棠华声音镇定,仿佛真的不在乎一样。 沈星辞微抬她下巴,霍棠华红着的眼眶避无可避,气得用力拍开他的手:“殿下自重。” “我偏不,”沈星辞开始不讲理,“我说过我日后会娶你,你当时也答应我了,如今不能出尔反尔。” “我什么时候……” “你在宫中受伤那次。” 霍棠华蹙眉,想了一会儿反应过来,瞪圆眼睛怒视他:“那是孩子气的话,殿下怎可当真?” 她当时被狼狗所伤,又惊又怕,伤口疼,还怕身上留疤。 年少的沈星辞闻言,郑重其事地道:“那我将来娶你好不好?” “你真的愿意娶我?” “愿意,你愿意嫁我吗?” “我……我也不知道。” 小少年露出受伤的表情,霍棠华心里不忍,补充:“愿意,我愿意,你别难过了。” 如今想来,那时沈星辞根本就在装可怜。 霍棠华气得像一只炸毛的小猫咪,沈星辞可不管那么多:“反正你答应了,不能反悔。” 远处侍卫朝这边走过来,又及时停下。 沈星辞猜到是什么事,他放开霍棠华,见她要走,又握住她手臂。 “我知道你是担心裴姑娘,你放心她没事,时景去得很及时。你想去看她便去吧,这宴也快要散了。” 霍棠华点点头,不说话。 沈星辞有些无奈地叹口气,“棠华,你一向周全,偏偏想得太多。之前是我没有解释清楚,但你相信我,我承诺要娶你,便一定会做到。至于其他事情,交给我处理。” 皇后能想到的事,霍棠华自然也明白。 沈星辞没有时间说太多,他走到霍棠华面前,低声郑重:“棠华,等我,我一定会去提亲。” —— 承英殿内,气氛凝固。 永靖帝看着跪在地上的两个人。 沈星衍手背上的伤草草处理,甚至没有包扎,“父皇,林时景他根本不把儿臣放在眼里,竟敢出手伤儿臣,还与儿臣动武。父皇,您一定要为儿臣作主。” 夏贵妃跪在一旁,眼中泪花浮现:“星衍怎么会做那样的事?太子与林小将军必是误会了什么,可再怎么冲动,也不该伤及皇族之人,这将陛下放在何处?” 永靖帝静静听着他们二人控诉,没有表态。 内侍通禀太子等在门外,永靖帝沉声道:“让他进来。” “儿臣参见父皇。” “起吧,你说说今日宜园到底发生了什么。” 沈星辞起身,沈星衍和夏贵妃依旧跪着,这样的局势莫名让夏贵妃心中生出些不安。 “今日宜园女眷众多,儿臣依母后之命,令人严格看守宜园各个角落。正宴未开始前,一宫女假借母后之命,带裴姑娘去见皇弟。 “侍卫察觉不对,碰巧时景寻儿臣谈事,故我们一同去寻裴姑娘。我们到时,皇弟意欲抓住裴姑娘的手腕,说了一些话。时景冲动之下伤了皇弟。” 沈星辞不偏袒,陈述事实。 “时景动刀了?”永靖帝语气不明。 “是,当时皇弟想要上前,裴姑娘很害怕,时景拔刀制止皇弟上前。两人起了争执,儿臣未及时拦下,是儿臣的错。” 沈星辞跪地请罪,永靖帝看了他一眼,沉声:“这件事再怎么错也错不到你头上。” 夏贵妃闻言,心一凉。 永靖帝明显不打算责怪沈星辞。 “陛下,林小将军求见。” 林时景有令牌,无召也可出入皇宫。 “让他进来。” 林时景垂首进殿,跪地行礼:“微臣参见陛下。” “起来吧。” “微臣不敢,微臣今日不慎伤到宁王,特来请罪,请陛下降罪。” 林时景不为自己辩驳,承认错误。 永靖帝看着跪在两边的人。 沈星衍和林时景的态度相差太大,沈星衍丝毫不肯承认错误,恨不得泼更多的污水给林时景。 “儿臣不过是想和那裴姑娘说说话,并无逾越之举。林小将军不分青红皂白伤儿臣,儿臣问心无愧。” “问心无愧?”永靖帝声音微冷。 这般情形下,他依然在狡辩。 永靖帝上前一步,似要再说什么。 “陛下,”内侍匆匆走进殿中,急声通禀,“皇后娘娘那边传来消息,长公主病倒了。” “你说什么?”永靖帝神色难掩惊忧。 “皇后娘娘派人进宫请御医,现下娘娘正在侯府陪着长公主。” “那不还赶紧带着御医去侯府,用最快的马车。”永靖帝极快地吩咐。 他扶起林时景,“你快回去看你母亲。今日之事错不在你,回去告诉你母亲,朕必会给她一个交代。” “谢陛下。” 事出突然,林时景不及多言,疾步往宫外走。 承英殿内陷入难言的安静中。 永靖帝走到沈星衍面前,他一抬脚,狠狠踹在沈星衍的胸口上。 夏贵妃一惊,哭着护住沈星衍:“陛下息怒,您若生气,将气撒在臣妾身上便好,星衍身子弱,架不住……” “你还护着他?”永靖帝指着沈星衍,怒气难压,一把将奏折扔到他脸上,“看看,看看他都干了什么好事。 “郑阁老肱骨之臣,你竟敢用那些下三滥的手段算计他的女儿,你还要不要皇族的脸面? “朕说的话你也不放在心上是不是?若是长公主因此事气出好歹来,你永远也别想踏出王府半步!” 夏贵妃抖着手打开那奏折,上面是郑阁老的字字控诉。 郑阁老只得那么一个女儿,婚姻大事全依着女儿心思。 如今女儿险受欺负,他便是拼着不要一身功名,也不可能忍下那口气,将女儿真的嫁给沈星衍。 夏贵妃看完奏折,心凉了半截。 她知道,事情闹大了。 她觉得郑阁老的女儿是个很好的王妃人选,奈何郑夫人不肯松口。 上次星衍说会解决郑家姑娘,不想竟是这么个糊涂法子。 她这些年任由他胡作非为,却忘了告诉他凡事有度。 一旦越过某条线,一向疼宠他的父皇也可能会翻脸无情。 “父皇,我只是一时糊涂,事后我也亲自向郑阁老赔罪。您就饶了我这一回……” “饶你一回?”永靖帝摇摇头,满眼失望。 事到如今,他也不肯承认自己今日之错,眼里更无丝毫悔意。 “来人,送宁王回府,幽闭府中三月,任何人不得探望,违者严惩。” 一关禁闭,手中权势自也烟消云散。 沈星衍急着想求情,永靖帝背过身子厉声道:“谁敢求情,严惩不贷。” 夏贵妃的话卡在喉咙里,再不敢说出来。 宁王被拉出去,夏贵妃颓丧离开,承英殿渐复安静。 永靖帝站在窗前,久久不言。 章皇后自宫外赶回来,见他这副模样,柔声道:“陛下,长公主那边……” “如何?”永靖帝瞬间回神。 章皇后轻叹一口气:“身子还是跟往常一样,今日是气到了。御医说,需要寻一处温暖之地去养病。可她不肯。” “为什么?” “她是想要等两个孩子定下来再说。” 两个孩子指的是谁,不言自明。 永靖帝低头,帝王脸上第一次有了苦涩笑意,“她这是不放心了。也是,朕从前那样偏袒他,才致他如此行事。皇姐如何能放心?” “陛下不要多想,长公主不会埋怨陛下。她最是关心陛下,妾身回来前,她还叮嘱妾身,要多多劝慰陛下。您若这样想,才真的伤长公主的心。” “朕明白。朕对皇姐有诸多愧疚,她却从不放在心上。这件事,朕又怎能不给她交代?” “宁王会明白陛下苦心的。”章皇后安慰。 “是吗?”永靖帝眼底尽是失望,“或许,朕从一开始就做错了一件事。” 沈星辞是未来皇储,他严厉教导不曾有一丝温情。 他将所有父爱给了沈星衍,却叫沈星衍生出不该有的野心。 或许,从一开始,他便不该区别对待。 —— 长公主病倒的消息一传到梅苑,裴洛和程语蝶立刻去看望。 御医诊治良久,长公主又喝了药。 两个小姑娘等在次间,等到章皇后离开才进去。 长公主坐在床沿,面色尚有些苍白。 裴洛坐到床沿,握住她的手,发现她的手比往日里还要凉上一些。 “沈姨,您的手……” “老毛病了,今日只是恰好犯旧疾。放心,将养几日就好。” 长公主目中有疲惫之色,裴洛和程语蝶不多打扰,让她休息。 远安侯在里面陪着长公主,两人走远了,裴洛还是止不住心中的担忧。 “从前我觉得沈姨身子寒凉,今日更甚,是一直这样吗?” “嗯,我在来侯府时,叔母便很畏寒。这些年反反复复,从未彻底好起来。尤其是换季的时候,更容易复发。” 如今春夏交接,时热时寒,反复无常。 常人不注意尚有可能生病,更不要说长公主。 稍晚时,宫中传出宁王幽闭府中三月的消息。 无人知今日到底发生了什么,只隐隐觉得金都局势变换。 裴洛一直静心等着林时景回来,一听见他的消息,疾步出去迎他。 两人在长廊上撞见,裴洛见他一身安好,提着的心才缓缓落下。 “你去过看过沈姨了吗?” “嗯,”林时景步子放缓,足以让裴洛跟上,“不用太担心。父亲照顾着,过几日应该会好。只是金都这气候,母亲不适合继续住下去。” “是要寻一个温暖的地方吗?听说庆安府那边四季如春,可以去那边修养。” “嗯,我与母亲说过了。只是她想再等等。” “等什么?” 林时景想起母亲说的,简略道:“秘密。” 两人走到小花园里,坐到凉亭中。 丫鬟和小厮都守在外面,现下花园里只有他们两人。 裴洛想起之前那个问题:“我有一件事,不知该不该问。” “是想问我母亲为何会如此畏寒?”林时景一语猜中裴洛的问题。 裴洛点点头:“嗯,如果不能说,你可以不回答。” “我可以回答一部分。” 一部分? “圣上未登基前,先端王在朝中亦有争储实力。金都风云变换,争储日久,端王渐无耐心。他设计绑架我母亲,将母亲关在寒冰水牢中,让母亲受尽折磨。 “端王深知我母亲在先帝心中地位颇重,意欲将此事嫁祸给圣上。我父亲想方设法找到母亲救出母亲,一并揭穿端王阴谋。但母亲在水牢中待得太久,自此十分畏寒。” 裴洛知道些许前朝之事。 先帝最疼爱长公主,捧做掌上明珠。 端王此为,是触了先帝逆鳞。 林时景停顿半晌,声音渐低:“父亲与母亲本已商议不要孩子,不想母亲突然有孕。母亲拼命生下我,也落了病根。这些年反反复复,不能彻底根治,只能慢慢将养。” 林时景看似平静,目光中却透露出自责。 他到底,还是有些责怪自己。 裴洛看出他的心思,握住他的手,见他看向自己,认真道:“这不是你的错,你不要怪自己。” “嗯。”林时景轻声一应。 其实他从未与旁人说过这些,心中的自责也从未叫他人看出来过。 但裴洛不同。 裴洛以为他还伤心,又安慰几句。 她一直握住林时景的手,直到感觉到有目光落在手背上,她才陡然回神,局促地收回手。 裴洛莫名生出些紧张来。 这还是她第一次主动握林时景的手。 她看了看腰间的荷包,取下荷包,递过去:“送、送给你。” 送她自己的荷包? 林时景挑眉,裴洛反应过来这话有歧义。 她打开荷包,将里面的几朵梨花拿出来。 梨花闷在里面有些久,有些萎蔫,不像刚落下来时那么好看。 裴洛有些失落,想收回梨花。 “很好看。”林时景拦住小姑娘缩回去的手,将那几朵梨花放到掌心。 梨花还带着些淡淡的香味,林时景取下自己荷包,将几朵梨花放进去。 “好了,它们归我了。不过,小洛,你知道送人梨花的意思吗?” 林时景一提醒,裴洛骤然想起梨花花语。 小姑娘脸上敷上薄红,摇头否认:“不是,你喜欢梨花,我看到它们落下,就想着送给你,没有其他意思。” “啊,原来只是因为我喜欢。” 林时景垂眸,嘴角带上一丝苦笑。 裴洛揪着衣袖,她犹豫半晌,抬头看林时景,小声:“我送你梨花确实没有别的意思,但是……” 裴洛停顿良久,林时景静静看着她。 小姑娘在紧张中一点点积攒勇气,她回想今日之事,她清楚记得看见林时景来救她时,她的感觉——那是只有他才能给的安心。 当最危机的时刻,她心中最相信最想见的人,也是他。 “时景哥哥,我想,我们可以试一试。” 第39章 清月茶楼如往常一般热闹, 人来人往间,茶楼外湖岸旁的一对佳人更为显眼。 林时景在向船夫付钱,裴洛等在岸上, 时不时有姑娘家朝这边看过来。 裴洛一会儿看看那些姑娘家,一会儿又看向林时景。 不远处的两个姑娘家你推推我,我推推你, 想上前又不敢上前,还是其中一个粉衣姑娘胆子大。 林时景付完钱, 还未走上前。 那粉衣姑娘已经走到裴洛旁边, 试探地问:“这位姑娘, 我与家姐初来金都, 不知金都有什么好玩的地方。看姑娘和你未婚夫像金都人, 不知可否推荐几个地方?” 她着重点出“未婚夫”几个字。 若不是,一般人肯定会立即解释。 裴洛张口要解释, 林时景走得快,几步到她身旁, 指了一个方向:“沿此往前,会有一个热闹的集市, 你们可以去那里看看。” 粉衣姑娘“啊”了一声, 见两人都没再解释的意思,赶忙点头道谢。 她匆匆忙忙走回姐姐身旁, 拉着姐姐就走。 走了一段路,她们还好奇地回望过来。 杏黄色衣裙的少女正扶着白衣男子的手臂上船, 她偶然一瞥,似乎看见她们。 她们立刻收回目光,用最快的速度跑开。 小船摇晃,裴洛站得有些不稳。 她拽着林时景的袖子, 等稍稍稳当下来,才扶着林时景的手臂坐下。 两人对面而坐,微风吹拂,杨柳轻曳,湖面风光甚好。 裴洛看向四周景致,她能清楚的地感觉到有人在看她。 她转头看林时景,林时景也不收回目光,黑眸中倒映着她的身影,目光温柔。 裴洛手勾起水,弹到他身上。 林时景也不恼,裴洛凑过去盯着他眼睛看,扬起笑脸:“我脸上有花吗?你看着我。” “花不如你。”林时景镇定答话。 裴洛“噗嗤”一声轻笑,“原来时景哥哥也会花言巧语啊,我还以为你只会一本正经地与他人说道理。” “可你不是别人。” “那我是什么人?” “朝夕相伴之人。” 裴洛微微脸红,她拉开些距离,小声嘟囔:“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会说?” 林时景轻轻一笑,他靠近些,凑过去低声道:“我不仅会说,还会吃醋。” 裴洛诧异瞧他,忽然反应过来他今日为何要来游湖。 上次她与苏清面亲游湖,今日林时景便也要来一次游湖。 裴洛想起之前他那么生气的模样,仿佛近在眼前,但如今一切都不同了。 她正想说什么,船经过柳树下,柳条枝桠轻扫而来。 林时景伸手挡住那柳条,裴洛抬头看那柳条。 一切场景似乎与那日重合。 她握住林时景手中的那根柳条,用力折下。 船荡荡悠悠向前,裴洛一边折柳条,一边回忆:“那日我和苏公子好像也是经过了这里。” 她一开口,林时景面上笑意浅淡许多。 裴洛故意看他,林时景不知从哪里摸出来一个小石头。 他一弹,那小石头打着水漂飘到很远的地方,落入水中。 裴洛看着那失踪无影的小石头,想到上次他说的话。 “如果下次再看到,我可能会动手揍他。” 柳枝太细不够长,裴洛勉强做成一个简陋的花环。偶尔经过湖岸边时,她又摘下几朵花装点在上面。 “之前也是经过柳树,苏公子帮我接住落下的发钗,然后……” 林时景又拿出一颗石子,咻的一声扔远。 裴洛忍不住笑,“时景哥哥,你这是在拿石子出气吗?小石子好无辜的。” “没有,我在帮它们回到该待的地方。” 该待的地方,水底吗? 某人话中有话,裴小姑娘装作听不懂,继续刚刚的话题:“然后,苏公子对我说了很多话。最后他说自己太犹豫才会错过,他说我还有很多时间不要错过,不要让自己后悔。” 话说完,花环正好成形。 裴洛拿着花环,伸手要放到林时景的头上。 林时景察觉她意图,想躲。 裴洛鼓起一张包子脸看着他,不开心:“我送你的礼物,你不喜欢吗?” 林时景默默坐正,任由裴洛将那花环戴上去。 裴洛捧着脸看自己的杰作,林时景本来就生得好看,这么一个简陋的花环戴上去,仿佛花环也变得夺目起来。 她又调了一会儿,选了一个最好看的角度摆正,侧过去看他的侧脸。 公子如玉,眉眼亦如画。 周边游过来的小船,船上的姑娘家忍不住好奇看过来,捂嘴偷笑。 林时景无奈看着玩得开心的小姑娘,由她造作。 见她摆弄完,趁她收回手的功夫,伸手就将她的手握住。 裴洛挣了挣,没挣开:“我送你礼物了,你不可以欺负我。” “不是欺负,我也是送你礼物。”林时景含笑答。 裴洛被他的正经打败,空出的另一只手划着水面,一弹,水珠蹦到某人衣摆上,晕湿一小块。 林时景任她闹,坐着靠近些,慢悠悠开口:“他不是因为犹豫才错过,他从一开始就没有那个可能。” 这是说苏清。 裴洛没想到他愿意接过这个话题,点点头:“面亲那日,他应该只是想了断自己的心思。” “他应该一早看到我了,上岸时故意要你扶他手臂?” 是疑问,也是肯定。 裴洛好奇地看着林时景:“你这么聪明,那怎么那日没有想清楚?还朝我发脾气,都不会好好说话。” 之前话说得太开,她一时倒忘记林时景朝她发脾气这件事。 如今想起来,眼里话里都有质问委屈的意思。 林时景摸摸拿出荷包中放了许久的东西,握拳伸到裴洛面前。 他摊开手心,露出里面一个小木雕,是一只憨态可掬的小狗狗。 小狗狗正睡在一片草地上,尾巴尖微翘,似乎梦到什么好事。 裴洛惊喜接过,“你什么时候准备的?” “那日傍晚就准备送给你的,可是你当时根本不理我。” 小姑娘看了他一眼,就绝情地离开。 他那时是真的怕,怕就这样把她吓跑了。 “你是在委屈吗?” “那你要哄我吗?” 裴洛忽然觉得自己被绕进去了,“明明我在质问你上次的事,怎么反过来成我哄你了?” “那我哄你也行。” 林时景忽然靠近,近到鼻尖快要相触。 多云的天,微风不带燥意,呼吸却莫名有些灼热。 裴洛微微仰后,躲开他,“不用,我已经不生气了。” “那如果以后你吃醋,也可以随便朝我发脾气。” “我才不是那样的人,我也不会吃醋。” 船夫靠岸,裴洛和林时景上岸,她刚刚往前走两步,忽然感觉到有许多人看过来。 林时景头上戴着那花环,朝他看过来的姑娘家不在少数。 裴洛原本不觉得有什么,但当那目光越来越明显,她莫名觉得有些不舒服起来。 她蓦然停下,转头看向林时景,不言语,直指他头上的花环。 林时景会意,将花环摘下来给她。 小姑娘拿着那花环脚步加快往前走,到了马车边 ,熟练地扶着林时景的手臂上马车。 她掀开帘子往外看,见林时景要骑马,她犹豫一会儿,问:“你不累吗?要不要坐马车?太阳也有些大。” 话语间,云层渐散,阳光直洒。 林时景身上锦衣暗纹时隐时现,眉眼似乎也被阳光晕上一层耀眼的光。 他点头笑应:“好。” 一上马车,帘子一落,再无旁人能看到他们。 林时景眼底笑意甚浓,裴洛摆弄着那花环,倒不敢看他。 偏某人还要凑过来,低声道:“不生气?不吃醋?” 裴洛瞪圆眼睛看向他,林时景笑着问:“要朝我发脾气吗?” 裴洛想了想,忽弯眉眼,“是呀,今晚我想和语蝶一起用膳。” 这是不和他用膳的意思了。 林时景沉默一会儿,他拿过裴洛手中的花环,自觉地戴到头上,黑眸清亮地看着裴洛。 “小洛是天底下最善良最聪明最宽和最善解人意,手最巧的姑娘……” 林时景一连串夸着,末了又真诚加上一句:“所以今晚要不要给我一个机会,让我陪你共进晚膳?” 裴洛听他夸,听他道出最后的意图。 她没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 她一笑,棕褐色的眸子里点缀出细碎的星光,又澄澈得犹如一汪春水漾起。 林时景看着她笑,微微靠近,薄唇轻点,印在她的额头上。 裴洛一愣,笑意忽敛,脸颊上迅速攀上红晕。 她怔怔看着林时景,又忽然反应过来,捂住额头扭头不看他。 马车一停下,她一掀帘子,极快地走进府。 裴洛走得快,她感觉到林时景没有跟上来,才慢慢放缓速度,捂着通红的脸,有些恼,又忍不住笑。 她走到梅苑,脸上红晕刚散,一抬头见有人正等在院中。 “表兄,你怎么过来了?” 裴洛问完,忽然想到今天是什么日子,“怎么样,表兄成绩如何?是不是很好?” 院中人皆是喜气洋洋,裴柏轩还有些不好意思,月儿笑着替他答:“回姑娘,裴公子会试第三。” “第三?”裴洛惊喜出声,“那你写信告诉姨母堂舅和舅母了吗?他们肯定很开心。” “还没有,我想等到殿试后再写信告知。” “那也行,”裴洛点点头,“那我们晚上为你庆贺一番好不好?” 裴柏轩有些犹豫,裴洛看出他的顾虑,保证:“放心,只在我院中,请一些熟悉的人,不会闹腾太久。” “那好,多谢表妹。” 裴柏轩这边应下,裴洛那边就开始准备。 她特意请了一个厨子进府,等到傍晚时分,梅苑里飘出诱人的饭菜香。 外面摆着一张圆桌,五个人围坐在一起。 裴洛和程语蝶坐在一起,裴柏轩坐在林时景和霍昭的中间。 圆桌上放着几瓶米酒,裴洛刚刚捧起自己那杯,林时景从她手中抽走,换成一杯清茶。 裴洛喝酒意图不能得逞,她也将林时景的那杯酒拿走,换成清茶。 “我不能喝,你也不能喝。” “嗯。”林时景点头应允。 五个人,唯独他们两个举着清茶为裴柏轩祝贺。 米酒浓度低,一瓶喝完,大家几乎也没怎么醉。 倒是桌上的饭菜吃得七七八八,裴洛和程语蝶悄悄说着话,裴柏轩和林时景在树下讨论什么,唯独霍昭落单。 他坐在两个小姑娘的对面,目光凝在一处。 月光清亮,程语蝶发间的流苏随着说话而微微晃动。 霍昭开了一瓶米酒,一口气喝了大半。 他起身走到对面,伸手按在程语蝶的肩头。 程语蝶一吓,刚刚说到一半的鬼故事应验,她头也不回地拿着酒瓶砸那只手。 “嘶……” 霍昭被她一砸,疼得收回手。 他一出声,程语蝶反应过来,“你干嘛突然碰我?” 她手中还拿着打人的酒瓶,霍昭也不言语,盯着那酒瓶看。 程语蝶被她看得心虚,默默放回酒杯,起身理了理衣裳,“走吧,去我院子,我帮你处理一下。” 程语蝶那一下砸得太狠,直接砸出瘀血。 霍昭也不喊疼,跟在她身后,看着她背影,不知在想什么。 程语蝶一走,裴洛一个人反倒有些害怕起来。 她朝林时景那方向看,他们二人还在树下讨论,尚未结束。 裴洛也不上前,那般看着他,也没有那么害怕了。 “裴兄殿试后打算考虑娶妻吗?” 林时景问得直白,裴柏轩不好意思地笑笑,点头:“有这个打算。” “看裴兄这样子,是已经有心上人了?” “嗯,”裴柏轩满眼温柔笑意,“我与她一起长大,只是这几年读书见得少。不过我们有书信往来,若是殿试后有个好名次,我打算去她家提亲。” 林时景不多问,他感觉到裴洛的目光,回头看她,只见她单手拄着下巴,朝他们这边看过来。 安安静静,像一只乖巧等待家人的小猫咪。 两人隔着那么远的距离对视,却好像能看到彼此眼中的风景。 裴柏轩看出他们之间的变化,他轻声道:“林兄,你助我师从俞老先生门下,这份恩情我记在心里。但同时,我也不会忘记,我也是小洛的家人。” “我明白你的意思,若她受欺负,你尽可为她撑腰。不过…… “不会有那么一天的。” 他不会欺负她,更不会让别人欺负她。 裴洛看着树下那两人说了良久,林时景朝她走过来时,她险困得要睡着。 “怎么不进去?” “我还有东西要给你。” 裴洛困倦地揉揉眼睛,待清醒些,进去在书房的书架上抽出一本书。 她翻开一页,拿出放在那页里的树叶。 裴洛将它放到林时景的手心,要他看。 林时景仔细看了一会儿,找对角度看过去,只见一个笑脸望着他。 “是笑脸?” “嗯,那日游湖我捡到的,后来夹在书里险些给忘了。” 准确来说,是找不到机会送给他。 她那时还在纠结自己的心意,又怎么能想起来一片树叶? “为什么想送给我?”林时景轻轻拢着那片树叶,怕它破碎。 “看到就想送给你呀。” 小姑娘的理由简单得很。 她见到有趣的好玩的,便想和他分享。 其实在她不知觉中,她比自己想象的还要在意他。 林时景低笑一声,倾身靠近,“原来你那日面亲还想着我。” “我才没有,不过是偶然看到想送给你,你不要多想。你该回去休息了。” 裴洛一连否认,推着林时景往外走。 推着他到门口时,她又忽然想到一件事:“对了,上次给你那个陶瓷杯,一个月到了,你该还给我了。” 上次她生辰,林时景拿一套粉色琉璃杯换走那个可爱的陶瓷杯,她还记着呢。 “不知道放在哪里,回去找找。” “不会找不到了吧?” “如果找不到呢?” 裴洛想了想,严肃道:“那你必须赔我一个新的。” “好,如果找不到了,赔你一个新的。” 林时景刚走出去,裴洛忽然又想到一个可能,追过去:“你不会特意藏起来不给我吧?” “我没有理由这么做。” “是吗?”裴洛甚为怀疑地看着他。 她先前没有想通林时景为何要换走那个陶瓷杯,现下好像有些明白了。 “那个陶瓷杯是一个不知名的黑衣小哥哥送给我的,我觉得你完全有藏起来的可能。” 裴洛审视地看着林时景,林时景表情丝毫未变:“我不会那么做,你很想要那个杯子?” 裴洛本能地察觉不对,摇头否认:“我还是更喜欢那套琉璃杯,不过我也喜欢那个杯子。” “嗯,我尽快找给你。” 林时景握着那片树叶回到书房,他将树叶夹到书册中,转头拿个木盒出来,交给卫林:“让人放到库房,塞到最里面。” “可裴姑娘那边……” “没找到。” 梅苑里,裴洛拿着粉色琉璃杯喝了一口茶。 她看着手中的杯子,笑了笑。 她有一种预感,那个陶瓷杯大抵是找不到了。 小姑娘愁苦地看向月儿,问她:“月儿,你家公子从小是不是喝醋长大的呀?” 月儿一懵,“姑娘怎么这么问?” “没什么,就是觉得他好像是泡在醋缸里长大的。” 明明看起来那么清风朗月的一个人,竟然小气到和一个杯子计较。 翌日,清苑的下人过来道歉,说是他们太粗心找不到那个杯子了。 又过几日,林时景亲自送两个盒子过来。 两个盒子里放着样式几乎相同的蓝色陶瓷杯,杯身上一个趴着可可爱爱的小猫,一个趴着憨态可掬的小狗。 林时景留下小狗那个,将小猫的送给裴洛。 晚间用膳时,两人用着几乎相同的杯子饮茶,执着纹路相近的玉箸用膳。 裴洛看着花色相同的瓷碗,眯眼一笑:“原来时景哥哥也是个很有小心思的人呀。” 第40章 裴柏轩殿试后, 众人焦急等待结果时,林时景又带回来一个好消息。 “陛下决定在各州县设立官方的机构,收养那些无家可归的孩子。” 裴洛和林时景将消息带到慈幼局。 孩子们好奇, 林时景便在一旁解释。 安乐听了一会儿,端详林时景许久,悄悄拉着裴洛走远, “小洛姐姐,这是你未来的夫君吗?” 安乐问得一脸真诚, 裴洛一把捂住她的嘴, “不许胡说。” “我才没胡说, 他看姐姐的眼神都是不一样的。” 小孩子最敏感, 安乐尤其明显。 “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他看姐姐的时候,眼中只有姐姐。刚刚在和我们说话时, 也会时不时地看向姐姐,好像生怕姐姐离开他的视线。” 安乐一提醒, 裴洛回头去看,果真对上林时景的目光。 林时景见她看过来, 一笑, 朝她招手。 裴洛低身在安乐耳边小声道:“这话不要当着他的面说。” “为什么?” “因为他会骄傲。” 林时景此行带来许多东西,他挑出一个蹴鞠球, 将孩子们分成两拨,进行简易的蹴鞠赛。 裴洛和林时景各带一队, 林时景那队的小男生个个厉害,眼看着比分拉大,安乐和裴洛都着急起来。 林时景踢着球冲过来,裴洛立刻上前拦住他, 张开双臂不让他走,趁机将球传给安乐。 安乐顺利接球,迅速将球踢进洞里。 裴洛这一队的小朋友们开始鼓掌欢呼,仿佛他们已经赢了。 旁边的小男生默契地没有指出某人的放水。 当然最后毫无意外,林时景的小队赢得比赛的胜利。 裴洛有些喘气地退场休息,她眼睛很亮,虽然有些累,精神却很好。 林时景坐到她身边,拿着帕子擦了擦她额头的细汗。 “很累吗?” “还好,他们开心我也开心。”裴洛接过帕子,看着还在热闹比赛的小朋友们。 “那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哪里?” 林时景不答,拉着裴洛悄悄离开。 安乐看见他们离开,别的小朋友还打算跟过去,她一把拦住他们,“不能去。” “为什么?” “因为林哥哥不希望我们打扰。” 马车行约莫小半个时辰,在一个马场附近停下。 如今尚未到午时,马场上还有些人在骑马奔腾。 他们一下马车,有不少人看过来。 裴洛搭着林时景的手下来,两人身高相差不多,双手交握,旁人一看便能猜到关系,善意笑着收回目光。 裴洛在原地等一会儿,林时景牵着一匹白马走出来。 那匹马毛发纯白,远远看去与书中描绘的白马别无二致。 等到离近些,能看到这马眼神温和。裴洛摸它,它也会亲昵地蹭过来。 “这马是……” “送你的。” 林时景将缰绳递给裴洛,裴洛绕着白马走了一圈,又摸了摸它的头示好。 “可是我现在有点累,我们把它带回家好不好?” 刚刚蹴鞠确实费了一番力气,裴洛平日里活动量不是很大,如今便不太想再骑马。 但这也挡不住她对白马的喜欢。 她想着带回去,明日让程语蝶陪她一道去骑。 “我来。”林时景简短的两个字。 他翻身上马,朝着裴洛伸手。 阳光正好,他一身暗纹锦衣骑在白马上,俯身朝裴洛伸手。 他的周身笼罩在日光中,金黄色的光晕将他整个人衬得更加出尘。 裴洛视线从他的眉眼间划过,又落到那只宽大的手掌上。 她搭向他的手心,林时景一用力,将她拉上来,拥在自己身前。 裴洛一回头能看见他的脸近在咫尺,透着淡淡粉色的唇似乎能碰到她的面颊。 她匆忙回首,不敢再看。 林时景勒着缰绳,白马慢慢加速,直到迎风跑起来。 临近夏日的风带着些许燥热,白马一跑起来,迎面的风唯剩凉爽。 四周景色迅速变换,林时景骑马离开马场,走到一处林荫小道。 两侧树木高大遮阳,白马渐渐放慢速度,悠闲悠闲地享受这份凉意。 裴洛挺直腰背,不敢靠向身后人。 林时景看出她的意图,身体一前倾,低声在她耳边小声问:“小洛,为什么不敢看我?” “我哪有?你想多了。” 裴洛试探回头看了一眼林时景,努力和他对视,又匆匆收回目光。 言行如此不一致,都不用再问。 林荫道很长,风也很舒适。 白马慢悠悠往前,似乎时间也在变慢。 “对了,我刚刚看你和安乐在说话,你们在说什么?” “问她关于黑衣人的事。” 黑衣人? 裴洛想一会儿,反应过来他说的是常常来看安乐的那个黑衣小哥哥。 “你打听他做什么?” “他给你送生辰礼物,又时常照顾安乐,却不肯露面,我想查清楚他的身份。” “只是这样?” “只是这样。” 裴洛侧脸怀疑地看向林时景,林时景任她审视。 他的眼神温柔又宠溺,唇边勾着笑容。 他不笑已经很好看,笑起来仿佛在夺人心魂。 裴洛默默移开目光,林时景故意问:“怎么不看了?” “风景挺好,看风景。” “真的?” “真的。” 裴洛努力将视线放在风景上。 从前只觉得他好看,和他对视也不会觉得有什么尴尬。 可如今,只看一眼,仿佛都能被他迷了心魂。 情人眼里出西施,难不成就是这个意思? “你还记得第一次见我,你怎么夸我的吗?” 裴洛想了一会儿,迟疑回道:“俊俏?” “嗯,当时我在你眼里已经那么好看了,现在是不是更好看?” 林时景直接戳中裴洛的心思,裴洛忍住笑,摇头:“才不好看。” “那你看着我。” 裴洛转头看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的脸看,偏偏不看他的眼睛。 林时景低笑一声,薄唇一点,亲在裴洛的眉眼间。 “现在觉得好看吗?” 裴洛脸颊瞬间变红,她羞赧地捂住眼睛,语气里充满无奈:“时景哥哥,你这样很不像别人口中端方如玉的君子。” “我父亲说过,若是在心上人面前还那么端着,不是傻子就是呆子。” 裴洛扭头不看他,捂了一会儿眼睛又觉得不太甘心。 林荫道走完,他们骑马回去。 林时景准备去马厩的功夫,裴洛喊住他,拉住他的袖子,带着他走到一个小角落。 这里没人,裴洛示意林时景弯腰。 林时景听话地弯腰看着她,裴洛眉眼一弯,微微踮脚,红唇蓦地亲在他的额头。 她轻点一下,亲完捂住脸就跑。 独留林时景站在原地,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他摸了摸自己的额头,看向远处站着的小姑娘。 她捂着脸,不太敢看他这边,又忍不住看。 他偷袭她两次,如今她也算是还回来一次。 林时景眼里止不住笑意,他牵着那白马往回走。 他们回去坐马车,白马还是叫人午后送到府中方便些。 他牵着白马往马厩,走了没多远,忽然又往回看。 裴洛一眼对上他的目光,匆忙转移视线,但又想着不能这么害羞,会助长某人的气焰。 她回首去看,却见林时景已经收回目光。 他背对着她走,走得有点慢,像是故意的。 裴洛静静站在原地等候,等他的身影消失,她又等了半晌,始终不见林时景回来。 临近正午,日光有些晒人。 车夫让她上马车歇息等候,裴洛想了想,朝着马厩的方向去。 她问着路走到马厩,白马乖乖地站在马棚里,看见她过来兴奋地摇尾巴。 裴洛摸了摸他的头,四处看看,不见林时景,她又喊了几声:“时景哥哥,你在吗?” “姑娘,你是在找林公子吗?” 一个少年抱着一大堆草料走过来,听见裴洛那一声问话。 “是,你知道他在哪里吗?” “我刚刚看见他朝那边走,我带你过去。” 少年带着裴洛走到一间屋子前,“林公子应该是在这里面。” “多谢。” 裴洛拿出些碎银子递给少年,少年欢喜接过离开。 裴洛试探上前,喊了几声:“时景哥哥,你在里面吗?我要进来了。” 裴洛敲了敲门,见里面无人回应,她用力推开屋门。 这间屋子应该长久无人居住,一推门能看到灰尘扬起。 落尘的地板上显出一个个脚印,是男子脚印大小。 裴洛顺着那些脚印走过去,她绕过一个破烂的屏风,看见一个人背对着桌脚坐在地上。 熟悉的白衣染尘,还有压抑的喘气声。 裴洛瞳孔一缩,跑着过去,走到林时景面前。 她蹲下来,连声喊他:“时景哥哥,时景哥哥,我是小洛……” 耳边熟悉的声音破开那疼痛的幻觉,林时景勉强挣开眼睛。 他双唇惨白无色,额头上冒着汗,似乎在忍着什么。 “你,怎么来了?”林时景断断续续地问。 裴洛看着他这般憔悴的样子,眼眶湿润,“你怎么了?哪里痛?我让人去叫大夫。” 裴洛能看出他是在拼命忍着疼痛,他一向能忍,哪怕是当年右臂深可见骨的伤,他也不曾像现在这般疼得快要失去意识。 “不用,”林时景握住裴洛的手,微微摇头,“大夫没有用的。” “怎么会没有用?” 裴洛替他难受,忍着不哭,“我让车夫去寻大夫,很快就回来陪你。” 裴洛要走,林时景握着她的手不放,声音低哑:“小洛,信我。” 他闭上眼睛,一手捂着左膝,额间冒出更多的汗 ,忍着那钻心的疼痛。 裴洛走不开,她也席地跪坐下来,拿着帕子擦他额上的汗。 他一直闭着眼,身上也出了不少的冷汗。 裴洛将他揽抱过来,让他靠在自己身上。 她想起之前自己月事疼时,林时景读书给她听。 她想了想最近看过的几个话本,挑了一个印象深的,语调缓慢地讲述那个故事。 故事讲的是一个富家姑娘以为未婚夫不爱她,自毁婚书另寻良人。谁知良人是负心汉,那姑娘绝望之际却让未婚夫救下。 “她与那负心汉和离,绕了一圈还是嫁给从前的心上人,得来圆满。” “圆满吗?” 一直意识昏沉的人忽然开口,裴洛小心地扶起他,“你怎么样?还疼吗?” 林时景摇摇头,他一身冷汗,还没有力气站起来,便握着裴洛的手坐在原地休息。 “刚刚这个故事算圆满吗?” “不算吗?”裴洛见他脸色恢复些,提着的心落下,“她最后也嫁给自己的心上人,没有和那个负心汉蹉跎一生。” “可若我是他,不会让这个故事这般结局。” “他?那姑娘还是负心汉?” 裴洛故意挑了最不可能的两个人物,林时景点了点她的鼻子,“我怎么可能是负心汉?” “哦,看来是那姑娘。” 林时景好笑地看着她,“我说,如果我是那书生……” 他一笑,裴洛更加放心些。 “知道啦,你当然只能是那光风霁月人人称颂的如玉君子呀。” 裴洛难得这么直白地夸赞他,林时景微微直起身子,神色认真些:“如果我是他,一开始就不会让自己的心上人嫁给别人。我会在她误会时,便想尽法子弄清楚她心中的想法,与她解释。” “若她不听你的呢,若她偏生要嫁给别人呢?” 林时景清然一笑,靠近裴洛,身上带着些危险气息,“你觉得,有那样的可能吗?” 明明在说故事中的人,林时景这一较真,裴洛觉得仿佛自己就是那嫁给负心汉的姑娘。 她抛开那个想法,“你别岔开话题了,你老实说,你到底哪里受伤了?” “你又不肯找大夫,不像有外伤,莫不是中毒?” 裴洛紧张又担忧,她怕林时景真的中了什么无解的毒,“有没有解药,还会再发作吗?每次会隔多久发作?” 裴洛俨然一副笃定他中毒的样子。 “别多想,”林时景安抚住她慌张的情绪,“不是中毒,我身上也没有外伤。” “那是为什么?你刚刚的样子,明明……” 明明是疼到说不出话,意识恍惚的地步。 如果不是中毒,那会是什么? “是旧疾。” “旧疾?” “当年越河一役,我受重伤,左腿上的伤势最为严重。伤口虽然已经痊愈,但是我的身体会时不时想起那种疼痛,仿佛这里的伤口重新裂开,被人撕扯。” 林时景看向自己左膝,他到现在为止还记得当时的伤口模样。 “只差一点,我的左腿就可能会被废。” 轻描淡写间,仿佛那只是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 裴洛看着他,又看向他的左膝,她不能想象伤口如何,却知道他如何疼痛。 眼泪毫无征兆地落下,裴洛想让自己别哭,眼泪却流得更凶。 林时景轻轻擦掉她眼角的泪,“不哭了,我现在已经不疼了。” “嗯,”裴洛点头,将眼泪擦干净,“那发作会有固定的时间间隔吗?” “没有,毫无预兆,不然也不会让你发现。” 裴洛瞪了一眼林时景,见他想起身,扶着他起来 ,又拿着帕子将彼此身上的灰尘勉强擦干净。 “难怪你刚刚要自己牵马送回去,是不是从那时候就开始疼了?” “嗯,我以为只会疼一会儿,没想到这次疼得这么厉害。” “那你上一次疼是什么时候?” 裴洛扶着林时景往外走,林时景也依着她,由她搀扶。 “上一次,”他停顿一会儿,“是在苏家的马球赛结束后。” 裴洛脚下一停,“马球赛,可是当时你……” 不对。 裴洛忽然想到一件事。 那日比赛结束后,他去营帐内换衣,折腾许久。 她明明喊了他好几声,他却好像没有听见。 “是不是去换衣裳的时候?我当时就在外面,你竟然一直瞒着我。” 裴洛生气又心疼,她扶着林时景走到马车旁,车夫见他们颇有些狼狈的样子,不敢多问。 裴洛扶着林时景让他靠坐在右边,自己则坐在正中的位置,隔出一段距离。 她生气他不说,偏偏又担心他,时而还要看几眼。 “没有下次,好不好?”林时景坐过来,想哄她。 裴洛瞪了他一眼,撇开他的手,“我才不信你。” 失去可信度的林时景哄不好裴小姑娘。 裴洛本打算冷战几天,让他知道这件事的严重性。 但抵不过心里的担心,翌日又去清苑用膳,还颇为注意林时景的脸色。 林时景第十次抓到裴洛目光,他放下公文,语调轻松:“原来生病也不全是坏事。” 裴洛很凶地看了他一眼,林时景感觉不到丝毫威胁。 傍晚时分,天色微暗。 裴洛和林时景正绕着小花园漫步,一个丫鬟急匆匆地跑过来。 “裴姑娘,你快去看看我家姑娘吧。” 那丫鬟是程语蝶的贴身丫鬟玲儿,裴洛一眼认出她。 “怎么了,语蝶出什么事了?” 裴洛一边问,一边跟着玲儿往阑苑去。 未及院门口,就能听见里面的争吵声,男子训斥的声音尤为明显:“长兄如父,长嫂如母,我们替你定下婚约那是理所当然。你若不想嫁,让人毁了婚书便罢,如此不尊长辈大呼小叫还有名门贵女的样子吗?” “父母?大哥,你可真给自己长脸。你哪怕对我好过一分,我都会想着回报你。可当初若不是老夫人,我早就在柴房里饿死了。你如今还好意思让我来处理这婚约,你哪里来的脸面?” “你怎么说话的?” “嘭”的一声,花瓶的碎瓷片炸裂在裴洛脚边。 林时景及时拉着她闪躲,目光微寒地看向屋内。 程语蝶眼睛气得通红,看见裴洛先是关心:“伤到没有?” “没有,”裴洛走到程语蝶身旁,揽住她手臂,擦了擦她眼角的泪,“我们先走吧。” “我们还在谈事,你是谁,懂不懂……” 男子还想继续说下去,林时景淡声开口:“这是远安侯府,不是程家。” 一句话,那对夫妇瞬间不敢再吭声。 裴洛带着程语蝶离开,剩下的事情由林时景处理。 “他们是你的兄嫂?” 先前有人说程语蝶的兄嫂来京,她没怎么在意,不想也是来者不善。 “他算什么兄长?”程语蝶觉得可笑,“父亲过世后,他不想家里多一份开支,和大嫂合谋着将我许给一家人。他们将我关在柴房里,饿了我好几天要我松口,我不肯。如果不是老夫人,我说不定已经饿死了。” 程语蝶和老夫人隔着好几辈关系,老夫人是动了恻隐之心,不忍她受苦,才将带到林府生活。 这么些年,她兄嫂从未来见过她,程语蝶也默认他们不是自己的亲人。 可她没想到,他们竟然会拿着当年那桩可笑的婚约来寻她。 “他们看解决不了这门婚事,就想来逼我解决。不,或许他们还真想让我嫁过去,好被他们抓在手心里拿捏。” 程语蝶一边说,一边忍着泪。 她不想浪费时间为这种人和事哭,偏偏又觉得委屈生气。 裴洛抱着她,让她靠在自己肩上,温声安慰:“哭吧,没事的,哭完以后就当他们是陌生人,别再理他们。” 程语蝶忍了许久,还是没忍住哭出声来。 裴洛安抚她睡下时,隐隐听见她小声说:“其实,他也曾经对我很好的。” 她的兄长曾经也像一个兄长,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变了。 那日过后,程语蝶的兄嫂再未来过侯府。 一日又传来消息,说是程语蝶的兄长被人套着麻袋揍了一顿,揍得鼻青脸肿,偏偏找不到是谁揍的。 消息传过来时,程语蝶表现得很平静。 裴洛陪了她几日,以为她情绪已经恢复平静。 不想她兄嫂离开的当日,霍昭带着醉醺醺的程语蝶回府。 他们走的是后门,没叫旁人看见。 程语蝶醉得连人都认不出,看见裴洛就想抱她。 脚下不稳,又险些踉跄跌倒,还是霍昭及时伸手扶住她。 “谁要你扶,走开走开。” 程语蝶似乎极其不满霍昭,挥着手要他走开。 裴洛赶忙抱住她,“多谢霍公子,今日麻烦你了。” “没事。” 霍昭目光一直放在程语蝶的身上,见他们要走,又道:“对了,等她醒来,麻烦帮我问问她,她打算如何处理醉酒时发生的事。” 醉酒时发生的事? 裴洛隐约觉得程语蝶做了什么很出格的事,第二日清醒过来的某人也证实她的想法。 “不热吗?” “不热。” 程语蝶用被子把自己包成一个粽子,满眼懊恼:“我怎么就喝醉了呢?” “姑娘还说,奴婢本来还想劝姑娘,姑娘直接把奴婢赶出去了。” “那霍昭怎么进来的?” “好像是……翻窗?” 主仆两个一人一句,裴洛有些猜到昨日的情形。 大抵是程语蝶喝醉还将玲儿赶出去,霍昭翻窗进去劝她。 “然后,你做了什么事?霍公子还专门要我提醒你?”裴洛很是好奇。 程语蝶懊悔地把自己捂在被子里: “霍姐姐说的不错,酒真不是个好东西。” 裴洛再怎么问,也没从程语蝶口中问出更多的话。 她和林时景谈及此事,林时景也只回四个字:“红鸾心动。” —— 放榜那日,裴洛和林时景一道去看榜。 布榜一瞬间,众人拥挤上前,裴洛挤不进去,只好在外面等。 她伸着脑袋往里看,见林时景裴柏轩走出来,小跑到他们面前:“怎么样?名次如何?” “一甲第三。” “探花?” 裴洛惊喜地看向裴柏轩,她比当事人还要开心,“表兄文采斐然,亦是我见过最聪慧的人,会高中并不意外。你要赶紧将这个消息告诉堂舅和舅母……” 裴洛一夸再夸,夸到裴柏轩都有些不好意思。 他们一道往前走时,林时景故意带着裴洛走慢些。 他语调不明地问道:“裴兄是你见过最聪慧的人?” “是呀。” 裴洛一说完,觉得有些不对。 她一抬头,果然见某人正幽幽地望着她。 裴洛及时补救:“除了你之外。” “重说。” “好,你才是我见过最聪慧最俊俏的郎君,满意吗,林公子?” “勉强吧。” 裴洛轻笑一声,正要再说什么,走在前面的裴柏轩忽然停了下来。 “怎么了?” 裴洛往前看,一眼看到两个熟悉的人。 “堂舅,舅母?” 话音刚落,从他们身后又走出来一人。 那人风尘仆仆,目光温和地落在裴洛身上。 裴洛上前一步,有些迟疑道:“齐叔?” 第41章 隔着几步远的距离, 裴洛看着齐陌,她想再上前几步,可还是停在原地。 齐陌也看着她, 良久没有开口说话。 裴鸿远和孟氏左右看看,还是孟氏最先上前,笑道:“小洛, 你知不知道……” “我刚回来,”齐陌骤然打断孟氏的话, “在路上碰见他们, 想着今日是放榜日, 便带他们过来看看, 兴许能碰到你们。” 齐陌一番解释, 孟氏心中微叹,面上仍笑, “是啊,也真是有缘, 没想到还真能碰上你们。” “嗯,我特意陪表兄一道过来的。舅母, 表兄是一甲三名, 探花。” 孟氏眼睛微微瞪圆,她惊喜又不敢相信地看向裴柏轩, “真是探花?” “嗯。”裴柏轩肯定点头。 孟氏喜极而泣,一时高兴得不知该说什么。 裴鸿远上前拍了拍裴柏轩的肩膀, 露出笑容:“十年寒窗苦读,你做到了。” “堂舅,舅母,你们一路赶来, 应当还没有用膳吧。这附近有一家酒楼,菜品甚好,不如我们先去用膳?” “好,这一路赶过来也确实饿了。”裴鸿远应声。 裴鸿轩陪父母走在最前面,林时景本来走在裴洛旁边,渐渐也拉开距离。 裴洛抬头看了看身旁的齐陌,他赶路回来,衣裳算不上整洁。 只整个人似乎与从前有些不同,他身上的那种迷茫散尽,眼神清明。 “齐叔恢复记忆了吗?” “嗯。” “那与家人相见了吗?” “……还没。” 齐陌侧目去看裴洛,眼神中带着些犹豫,“我想,再等等。” “好,”裴洛浅笑点头,“不急的,只要齐叔做好准备,你的家人一定会很开心你能回来。” 一行人在酒楼用完膳,裴柏轩先送父母回去,再去见老师。 齐陌跟裴洛和林时景一道回去,裴洛和他在半路分道而行。 她站在原地,看了许久齐陌的背影。 林时景静静等在她的后面,他能看出裴洛眼神的不对,却没有开口相问。 几日后,裴柏轩租住的小院迎来一场贺宴。 裴柏轩邀请了两个同窗好友,加上裴洛他们,不到十个人聚在一起庆贺。 裴父裴母和齐陌也同坐一桌,裴洛外请厨师。 桌上酒水备足,皆是闻起来就很烈的白酒。 裴洛不敢碰,也看着让林时景少碰。 裴柏轩也不贪杯,只他的两个同窗喝得烂醉,醉到起兴之时还来吟诗。 裴柏轩兴起,也陪他们一起吟诗醉酒。 他们十年苦读,一朝中榜,也是难得放纵。 裴洛坐在一旁看着他们又哭又笑,程语蝶偶尔见他们做得好诗,也鼓掌称赞。 小院里一片欢声笑语,小雨便在这欢声中悄然落下。 “下雨了。” 裴洛最先发现有雨滴落下。 林时景帮着裴父裴母收拾院中的桌椅,扶着裴柏轩他们回房。 裴洛坐在廊下,小雨势头渐大,雨声噼里啪啦地响起。 小院的门忽然被人敲得咚咚响。 程语蝶撑伞跑去开门,只见霍昭拎着礼盒整个人缩在门檐下,勉强躲避雨水。 “你怎么来了?” “来给裴兄送贺礼啊,谁知道半路下这么大的雨。” 霍昭身上半湿,显然冒雨跑过来的。 “那你不会找个地方躲雨,跑过来做什么,还差这一两天吗?” 程语蝶一边训他,一边还是将人带进来。 裴洛看着他们走进正屋,想到之前林时景的那句“红鸾心动”,露出意味深长的笑。 这些日子语蝶一直避着霍昭,今日霍昭怕是别有来意。 雨势渐渐变小,转成淅沥小雨。 裴洛伸手去接雨时,齐陌悄然坐下。 他身上似乎还是前几日那身衣裳,只是浆洗一番。但到底有些旧了,近处能看到一些磨损。 “你很喜欢听雨?” “嗯。” “为什么?” “因为,”裴洛一顿,“我母亲很喜欢赏雨,我从小陪她一起听雨。她说,雨中其实藏着许多声音。仔细听,会听到……故人的声音。” 齐陌一怔,搁在长凳上的手倏然收紧。 雨声不歇,长廊下的两人安静听雨。 侧屋的窗户半开,林时景透过雨幕能看到廊下的小姑娘。 她时而会看一眼齐陌,低低说着什么,面上始终带着浅淡的笑意。 “我也没想到,他竟然还活着。”裴鸿远有些感叹。 “他如今不敢认,也是心中有愧。你放心,我会再多劝劝他……” “不用劝了,”林时景阖上窗子,“其实她比你们想象的还要聪明通透。” 一场小雨淅淅沥沥下了一个多时辰,裴洛和齐陌也一直坐在那里,听了一个多时辰的雨。 雨停时,林时景从屋中走出来,走向裴洛:“回去吗?” “嗯,语蝶呢?” “应该已经走了。” “走了?可我没看见他们出来啊。” 林时景指了指后院,裴洛恍然大悟。 后院还有个小门,想来两人是从那里离开的。 “那我们先回去了,过几日再来看舅母,到时我带你们在金都走走,我知道许多家好吃的酒楼,一定要带你们去尝尝。” “好,不过不急这一时,我和你堂舅会待一个多月。你们回去路上小心些。” “嗯。”裴洛应声。 她和林时景往外走,齐陌亦跟在他们身后。 临走到马车前,齐陌忽然出声:“小洛。” 裴洛回头看他,齐陌透过她似乎看到另一张熟悉的面容,心中最后一丝犹豫扯断。 裴洛听见他说:“五日后,我有些话想和你说。” 她先是一怔,很快反应过来,展颜一笑:“好,五日后,我等齐叔。” 马车驶离一段路,裴洛掀开帘子往后看,齐陌还站在原地。 她摆了摆手,示意他回去。 齐陌点头,又站了一会儿才转身往回走。 裴洛安心地坐回去,神态间明显透露着喜悦,“待会儿会经过一家糖铺,他家的蜜糖饼很好吃,我们去买一些好不好?” “好。” 马车停在糖铺前,林时景下马车,裴洛握着他的手走下去。 糖铺店主一看到裴洛,立马认出她:“姑娘来啦,今日刚出的蜜糖饼,保证新鲜又好吃。” 店主笑得热情,裴洛让他包了四个蜜糖饼,又买了许多其他的甜食。 林时景跟在她身后,接过店主一个又一个纸包。 店主一边忙活,一边端详林时景,最后将纸包递过去给裴洛时,笑着道:“你这未婚夫看上去好生儒雅,与姑娘在一起倒是登对。” 店主认为他们二人是未婚夫妻,裴洛看了一眼林时景,没有反驳,反而笑着问:“他生得儒雅?” “是啊,姑娘不觉得?” “不觉得,他心胸可小了。”裴洛笑着回答。 林时景也不反驳,他将银子递过去。 裴洛拉着他走到林荫树下,拿出一块蜜糖饼,揪了一小块递到林时景嘴边,“你快尝尝。” 林时景有些犹豫地看了一眼那蜜糖饼,还是张口吃了一小块。 那一小块下肚,糖饼的甜味顿时充斥口腔。 裴洛一看他神情,就能知道味道如何。 “看来今日做得也很吃。” 林时景无奈一笑,明白小姑娘是在拿他试验甜度。 树下微风阵阵,凉快舒畅。 这条路人少,除了特意来买蜜糖饼的,几乎看不到路人。他们又是站在马车后,无人能注意到,自不用在意他人目光。 裴洛爱吃甜,很快解决一块。 但刚刚吃得也多,现下手中的一块剩了一小半,裴洛看着着实有些饱,她正打算忍一忍吃完。 林时景忽然伸手过来,“给我吧。” 他接过那一小块饼,咬了几口吃完。 裴洛目瞪口呆地看着他,确认他真的吃完了,止不住困惑:“你不是不爱吃甜的,这饼很甜的。” “不能浪费,你不是吃不下了吗?” 对哦,刚刚那饼是她吃剩下的,他竟然就这样拿着吃完了? 裴洛注意到更加不合适的地方,她决定暂时还是不要追究这件事,“走吧,我们回去了。” 林时景笑着跟在小姑娘身后,他扶着裴洛上马车时,不经意一瞥,看到不远处铺子前站着的一人。 那人如往日一般着黑衣,戴着兜帽。 裴洛注意到林时景在看什么,循着他的目光看去,微微愣神间,那一身黑衣的人朝前走来。 “小洛,你先上去。” 裴洛感觉到此人身份不一般,她应好,钻进马车。 那黑衣人走到林时景面前,颔首示意:“没想到能在这里见到林公子。” “我也没想到能在这里见到杜先生,宁王尚在府中,杜先生怎么有空出来?” “我爱吃这家的蜜糖饼,故而来此买上几块。” “那倒是巧了。” 裴洛坐在车内,能听见车外人的说话声。 她想着刚刚那奇怪的熟悉感,忍不住悄悄掀开帘子朝外看。 车外那人一抬头,正好对上她的目光。 裴洛一眼看到那道从额头一直到左耳后根的疤痕,那疤痕横贯左半张脸,有些骇人。 “这位想必就是裴姑娘,与林公子甚是般配,不知林公子打算何时让陛下赐婚,到时大婚不知杜某是否也能讨得一杯喜酒?” “杜先生也会关心这种事?” “若能讨一份喜气,杜某自然愿意。” 两人之间似只是寻常聊天,林时景最先结束话题 ,坐进马车让车夫驶离。 裴洛回头看时,仍能看见那人站在原地。 “怎么了?” 裴洛放下帘子,眼里有困惑,“我好像见过他。” “见过?” 林时景稍一想想,记起是上次宜园赏花宴时,他带着裴洛离开时,碰见过杜陵。 “他是宁王身边的幕僚,上次宜园应当是有事寻宁王,你应该是在那里见过他。” “是吗?” 裴洛总觉得那里不对。 马车驶离闹市时,裴洛隐约听见外面有人在喊“冰糖葫芦”。 一刹那,尘封的记忆打开。 “我想起来了,不是在宜园,是在临榆县。我在临榆县见过他。” 上次宜园一见,她就觉得这人眼熟,偏生想不起来。 刚刚那声“冰糖葫芦”倒让她想起很久之前的一桩事。 “当初你生辰日,我在街上撞见一个险些被马车撞倒的孩子,就是他救下那个孩子。那小孩见到他脸上的疤本来要哭,我拿冰糖葫芦哄小孩,结果一回头他就不见了。” 林时景经她提醒,眼中带了些思量,“没看错?” “不会记错,我记着他脸上的疤。我刚刚听你们说话,他是宁王身边的人,那他当时怎么会在临榆县?” 偏巧还在林时景去查案的时候出现。 林时景思虑半晌,见裴洛还在想这件事,笑了笑:“这件事我会查,不用担心。” 他也不希望裴洛卷进他要查的事情中。 —— 宁王府封闭府门,往日热闹的门庭如今冷落下来,门可罗雀。 书房里,沈星衍坐在阴暗一角,神色晦暗不明。 “你当真有把握?” “王爷放心,死无对证,自然是我们说什么是什么。这局棋,一定将林时景困死在棋局中。” 沈星衍闻言,想到什么,低哑地笑出声。 他这几日幽闭府中,倒也想清楚一些事情。 郑阁老的奏折为何偏巧在那日承在父皇面前? 怕是他中了林时景的局,才引得父皇如此动怒。 “这件事若是做成,你日后便是本王唯一信重的幕僚,不要让本王失望。” “王爷放心,在下必定不负王爷期望。” 沈星衍挥了挥手,让他退下。 那幕僚刚刚走出去,下人通报杜先生求见。 一身黑衣的杜陵站在殿门外,那小厮进去通报没一会儿,出来只道:“杜先生,王爷不想见您。” 幕僚站在一旁看戏,眼底嘲弄:“杜先生倒有闲情逸致,这种时候还出去买什么蜜糖饼,看来王爷在杜先生心中还不如一块饼重要。” 杜陵听得出他的阴阳怪气,并不回他。 “切,什么东西,我看你日后还怎么趾高气扬。” 杜陵当作听不见那句话,旁观的小厮也只当什么都没看见听见。 从前宁王倚重杜先生,如今宁王受梏,反倒不再相信杜先生。 不得宁王信重,早晚也是赶出王府的下场。 杜陵一路回到院子,王府众人看他的眼神皆隐含此意。 他走进书房,关上门窗。 兜帽一摘,那道疤痕便完全显露。 他神色不明地对着铜镜看着那道疤痕,又想起树下的那个场景。 她脸上的笑意如同日光一样温暖,偏偏他不能靠近…… 杜陵扯着嘴角僵硬地笑了笑,那笑有些瘆人,加上那道疤,更显得恐怖。 他太久没笑了,似乎都忘了如何像一个正常人那样去笑去哭。 “嘭”的一声,铜镜被他挥落在地,碎成几片。 他拿起桌上那封信,拆开一眼扫过,眼中有戾气闪现。 “蠢货。” 既然沈星衍一而再再而三触及他的底线,他也不必费心再谋划。 他倒要看看沈星衍能把自己弄成什么狼狈模样。 第42章 昌乐街的长青坊是金都有名的男子成衣店之一, 平日里来买布料和做成衣的大多是已成婚的妇人。 是以掌柜看到两个小姑娘走进来时,还有些反应不过来。 “两位姑娘是想做衣裳吗?我这家店只做男子衣裳,两位姑娘若想要做时兴的衣裳, 可去前面那家……” 掌柜以为两个小姑娘走错,正准备好心给她们指路。 “我不是给自己做衣裳,”裴洛浅笑摇头, “我想选一些男子衣裳的布料,不知哪里有?” “原来是我误会了, 两位姑娘这边走。” 长青坊除了做成衣, 他们家的绸缎布匹也众多。 裴洛挑了许多布料, 选的布匹颜色大多较深, 看起来不像是年轻男子会穿的样式。 程语蝶看了一会儿, 试探地问:“小洛,你最近和表兄吵架了?” 裴洛又挑中一个布匹, 闻言摇头:“没有,怎么这么问?” “那你怎么选这些花色的布匹, ”程语蝶一言难尽地看着那些布料,“表兄一向只穿白色衣裳, 这些颜色样式他应该不喜欢吧?” “你误会了, ”裴洛挑完最后一匹布料,“这不是买给他的。” “不买给表兄, 那你买给谁,要是表兄知道不得揍那人?”程语蝶压低声音问。 裴洛心觉好笑, 她肯定地摇摇头:“他不敢揍。” 程语蝶一脸懵,她想问更多。裴洛经她这么一提醒,却也起了主意。 “你说得对,他整日里只穿白色衣裳, 这样不行,我们挑一挑别的样式让他试试?” 程语蝶眼睛一亮,兴奋起来:“好,让我仔细挑一挑。” 店铺掌柜就看着她们挑了一匹又一匹的布,她们挑得起兴,其中红色系的布匹挑得最多。 布匹挑得太多,裴洛留下地址和名字,让掌柜派人送去侯府。 掌柜看见“远安侯府”四个字时,猛地反应过来两人的身份。 他毕恭毕敬将两人送走时,看着那布匹中明显显眼的红色系,又想起从前见过的那白衣翩翩公子。 那么光风霁月、清冷高雅的林公子会愿意穿这些颜色的衣裳吗? —— 裴洛和程语蝶心满意足地挑完布匹,又在外面逛了一圈,将马车塞满之后,才欣然回府。 她们刚下马车,就见有人搬着一箱箱东西进府。 那些箱子上都系着红绸,看起来喜庆得很。 “这是做什么?有什么喜事吗?” 司阍笑着应答:“程姑娘不知吗?霍公子来提亲了。” 程语蝶猛地瞪大眼睛,“你说谁来提亲?” “霍昭,霍公子啊。” 程语蝶从惊愕中反应过来,极快地往宁苑走。 裴洛快步跟上她,在她即将冲进去时及时拉住她。 “语蝶,等一下,现在不适合进去。” 宁苑门口还站着辅国公府的下人,想必辅国公夫人正在和长公主说话,她们这样贸然闯进去太过失礼。 “语蝶,我先前一直没问,你不喜欢霍公子吗?你如果不喜欢,沈姨不会替你答应这门亲事的。” “我、我……”程语蝶结巴好几下,一时也理不清自己的想法。 霍昭来提亲这事实在出乎意料,她实在没办法冷静思考。 裴洛正想再问几句,余光见一人走近,默默往后退几步。 程语蝶正要拉着裴洛商议,手一扯,抬头却看见霍昭。 “你,你怎么还敢出现?”程语蝶匆匆松开,生气地瞪着他。 “我怎么可能不来,今日是我提亲。”霍昭轻笑一声。 他一笑,程语蝶更气,抓住他的手,带着他往假山那走。 假山处无人,程语蝶压低声音:“你在做什么?谁说要嫁给你了?你快进去跟你母亲说,今日只是一时糊涂……” “不是一时糊涂,我想了很久。再说你之前强吻我,应该负责。”霍昭理所当然地道,神色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认真。 程语蝶经他一提醒,再次被迫想起之前的荒唐事。 “那时我喝得烂醉,做不得数,难道你还要和一个醉鬼计较吗?” 她急得快要跳脚,本以为上次在裴家已经将事情说清楚,不想今日他倒好,直接来提亲。 “为何不可?” “可我们上次不是说清楚了吗,你我都忘记这件事,你也不许再计较。” “那只是你单方面的决定,我不会忘。” 霍昭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程语蝶怒视着他,见他不松口,转头就要走。 “你不肯去,我去。叔母不会让我盲婚哑嫁,我不同意,这门亲事便成不了。” 她刚走两步,手腕被人紧紧握住,霍昭声音中藏着些失落:“语蝶,你当真不喜欢我吗?” “这不是喜不喜欢的事。” “你嫁不嫁我,只取决于你的心意。” 霍昭将人拉回来,握住她的双肩,直视她的眼睛,“程语蝶,你不能因为我出身高,就从一开始把我从你的的名单里划除,这不公平。” “你胡说什么?”程语蝶眼神闪躲,莫名有些心虚。 “上次你说,你我身份差距太大,不是这个意思吗?你都能撮合时景和小洛,为什么到自己就想不通呢?” “我没有想不通,这一切都是你胡乱猜想。”程语蝶扭头不肯看他。 霍昭低笑,“是吗?那你为何因为我面亲而吃醋?你为什么强吻我?程语蝶,你喜欢我。所以你才会因为看见我和其他女子在一起而不舒服。你说你喝醉是因为你兄长之事,但难道没有一点是因为我吗?” “我……” “别急着回答,”霍昭眼底藏着些胆怯,他苦笑,“我也会害怕听见某些回答。” 程语蝶难得见霍昭这个样子,他总是一副洒脱潇洒的样子,她便以为他不会受伤,不会害怕。 面对这样脆弱的霍昭,她感觉某些地方在动摇。 或许,其实早就动摇了。 只需要再多一点点外力,那份所谓的坚守就会一击即溃。 霍昭放开按在她肩头的手,他端正地站在程语蝶面前,笑着道:“上次你问我为什么喜欢你,现在我回答你。 “我想,我应该是喜欢你一往无前的勇气,喜欢你总是风风火火,想说什么想做什么从不藏着掖着,我喜欢那样向阳盛开的程语蝶,也曾期盼将她拥入怀中。 “如今,我想和那个勇敢的姑娘在一起,只是不知道,她愿不愿意握住我的手?” 霍昭伸出手,静静等着心上人的回答。 程语蝶抬头看向他,她看到他眼里的期盼,看到他眼里的情意。 心里固守的一角,轰然倒塌。 她收紧双手,问出最后一个问题:“霍昭,你为什么急着来提亲?” “因为我想向你证明,我能给你想要的一切,你所有的担心都不会构成阻碍。” 她说他们身份不相配,那他就让母亲来提亲,向她证明自己的心意。 假山后是长久的寂静,又或许只是短短一瞬的安静。 霍昭眼底渐渐升起失望,他缓慢想要收回手,忽然指尖被人轻轻勾住。 他错愕又惊喜地看向程语蝶,程语蝶握紧他的手,嫣然一笑:“霍昭,若有一日你敢欺我,我必将你打得满地找牙。” …… 霍昭是欢欢喜喜离开的,临走前辅国公夫人特意见了程语蝶一面。 不知二人说了些什么,这门亲事算是定下来。 “没想到霍公子动作这么快,我原以为语蝶不会那么容易松口。” “是挺快,都定亲了。” 林时景话中有话,裴洛轻咳一声,转移话题:“我有东西送给你。” 长青坊午后派人送来布匹。 裴洛留下一部分,剩下的先放在她这边。 如今林时景回来,她就让人一匹匹送到清苑。 林时景初看到那布匹,喝茶的动作一顿,“送我?” “是啊,你看花样是不是很多?可都是当下最时兴的。” 裴洛很有兴致地向林时景介绍那些绸缎布匹,尤其在红色系的布匹上停留时间最长。 林时景不时应几声,面上倒是看不出高不高兴。 等到裴洛一一介绍完,他一挥手让下人将布匹通通搬走放到库房。 裴洛坐在椅子上,饶有兴致地观察他的表情:“时景哥哥,我特意送给你的,你不能让它们压箱底哦。” “嗯,不会。” “好,那我等着时景哥哥穿给我看。” 裴洛试想一下林时景穿红衣的样子,忽然很期待看到那样的他。 “先前都没问过你,为什么你那么喜欢穿白色衣裳?” “因为干净。” “干净?” 裴洛想了想,忽然觉得这个理由很合理。 她端详着林时景,点头:“确实干净。” 一身白衣不染尘埃,犹如谪仙。 裴洛的目光直接又坦荡,林时景放下茶盏,与她对视。 他唇畔微勾,慢悠悠道:“不过我也喜欢在纯白的纸上绘出其他的颜色,用我的笔点染她的干净。” 这明明是很普通的一句话,裴洛莫名听出了些别的意思。 她脸上敷上淡淡的红,咳了一声,起身理了理袖子:“我还有事,先回去了。” “好。” 林时景看着她急匆匆地走远,眼底笑意更浓。 —— 五日后约定日,天尚未亮,裴洛就起身。 她一夜难眠,心中思绪繁杂,想了许多,又似乎什么都没想清楚。 竹窗对着外面的院门,她坐在玫瑰椅上,只要有人进来,她会第一时间知道。 等待的时间总是很难捱,裴洛似乎能看清风吹过的轨迹,树叶扬起又落下,反复如此。 月儿和绿芙察觉到她的心急,关心问了几句,裴洛只是摇头示意没事,笑道:“我在等一个很重要的人。” 很重要的人,公子?可是早上才见过啊。 一个时辰,一个半时辰,裴洛算了又算时辰,她开始想,齐叔会不会傍晚才来? 她应该问清楚的,这样也不用坐在这里苦等。 “姑娘,要不要派人去问一问,兴许那人被什么事缠住了。” “应该不是被事情缠住。” 应该,还是在犹豫吧。 不过若是他今日不来,她就去找他。 她要告诉他,没有人怨他,她很开心,真的很开心…… “姑娘。” 院门传来丫鬟唤人的声音,裴洛惊喜抬眸,往外看去。 院门口无人等候,小丫鬟却急匆匆跑进来,满眼焦急:“姑娘,宫中来人了,要带姑娘进宫。” “进宫?为何要带我进宫” “奴婢也不知道,罗总管还在前厅等着。” 前厅内,承英殿的内侍总管正等在厅内,他身后跟着好几个禁卫军,那架势看上去倒像是怕人跑了。 裴洛走到前厅时,长公主刚刚赶到。 长公主看了一眼裴洛,示意她站到自己身后,笑着看向罗总管:“这是怎么了,带一个小姑娘进宫而已,用得着这么大的阵仗?” “回长公主,奴才也是奉命行事。长公主放心,我们只是依命将人带进宫,绝不会多做其他事情。” 罗总管态度摆得恭敬,言语亦是要长公主放心,不会对裴洛不利。 “那能否告诉我,宫中到底发生何事?陛下为何召见小洛?” 罗总管面有难色:“长公主,这些事情不是奴才能多嘴的。” 这便是不能说了。 可什么样的事情会让罗总管都不敢开口,只怕不会是什么好事。 长公主目光微寒,“若罗总管不肯说清楚,本公主也不放心将人交到罗总管手上。” “还请长公主不要为难奴才,奴才实在不能多嘴。”罗总管躬身赔罪。 “那本公主就陪她一起进宫,圣上总没说本公主不能进宫吧?” “这……” 罗总管不敢多言,他明白这是长公主最大的让步。 他躬身退到一旁,等着长公主和裴洛先行。 长公主回头看向裴洛,握住她的手,“放心,有沈姨在,无人敢欺负你。” 裴洛心中忐忑,怕长公主担心,努力做出平静的样子。 她们走到府门外,正要上马车,远处忽然传来马蹄声。 裴洛抬头看去,只见林时景和齐陌骑马过来。 齐陌翻身下马,走到裴洛面前,他看出她眼里的害怕,温声道:“别怕,今日不会有事的。” “你怎么回来了?不是说今日有事要去军营?” “听到消息便赶回来了,母亲放心,此事有我。” 长公主明白他的意思,点头:“那好,你陪小洛进宫。” “不止我和小洛,齐叔也需要进宫一趟。” 裴洛讶然抬眸,她心里陡然升起强烈的不安。 林时景没有多做解释,他骑马跟在外面,齐陌和裴洛同坐马车。 马车内,裴洛有些局促,她试想过今日和齐陌相见的场面,但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场合。 她压不住心底的不安,“齐叔,为什么你也要进宫?” 齐陌看向她,眼底压着些情绪,他沉声答:“因为有人诬告宋寒通敌叛国,是西炤奸细。” 裴洛心口一沉。 宋寒,那是她父亲的名字。 第43章 裴洛试想过父亲的模样, 小时候也总爱对着天上的星星絮絮说白日发生的事。因为母亲告诉她,她的父亲在天上,是最明亮的那颗星, 他会在每一个夜晚彻夜为她燃起光亮,在无声处哄她入睡。 但她从未想过,有一日她真的会看见宋寒, 那个从她出生就开始缺席的父亲。 马车轱辘向前,齐陌说过那句话后就沉默下来, 他想看又不敢看裴洛, 想说又不敢说。 明明对着镜子演练很多次说话的表情、语调, 但在这一刻似乎通通不管用。 裴洛握紧双手, 她垂首, 良久才缓声说:“其实,我已经猜到了。” 齐陌心里一紧, 他眼里溢出浓浓的愧疚,握紧的双拳几乎要将手心扎破。 “对不起, 我回来得……太迟了。” 裴洛忽然觉得有些想哭,她忍住泪, 不多说。 马车缓慢停在宫门前, 齐陌先下去,裴洛跟在他身后。 罗总管在前面领路, 往承英殿走。 一路上气氛压抑安静,林时景走在他们两人身后, 留出空间。 直到承英殿前,罗总管进去通报。 “林将军、齐将军、裴姑娘,请进。” 小太监领命出来,躬身领着三人进去。 承英殿内, 永靖帝端坐在书案后,三人齐齐跪下行礼。 “平身。” 裴洛跟着齐陌和林时景起身,她站在齐陌身旁,居于侧位,三人的位置站立像是把她护在最安全的地方。 大理寺少卿康平亦站在角落,看见林时景和齐陌进来,莫名升起不安感。 今日早朝一散,大理寺少卿康平向永靖帝状告一桩通敌之案。 他言远安侯府的裴姑娘之父宋寒,是一名通敌叛国的罪臣。 宋寒当时同战营的战友言宋寒曾与西炤之人见面,宋寒早已投在当时的叛臣平宁侯门下。 宋寒妻弟裴铭拿着宋寒家信,亦言宋寒在信中要妻与他一道离开远去西炤。 他说裴洛身边还藏着许多父亲家信,裴洛亦早知父亲投敌一事,故意瞒而不报。 永靖帝当即宣人进宫。 不曾想,远安侯先来一步,他与永靖帝说了一句话,永靖帝态度明显转变。 可不管怎么说,此事与齐将军并无关系,他缘何来此? 康平隐隐觉得今日之事会不成。 倘若真的不成,那他岂不是…… 康平心思复杂,承英殿内跪着的两人也胆怯地缩成一团,浑身发抖,不敢乱看。 其中一人听见那一句裴姑娘,有了些反应,低着头只能看到一双锦绣的鞋子。 在他身前不远处,远安侯坐在椅子上,握着拳头轻咳几声,似乎身子有些不适。 “要不要请御医?” “多谢陛下关心,臣无大事。” 远安侯起身,拱手道:“如今人既已到齐,还请陛下容臣驳斥这贼人的话。” 裴铭听见远安侯的话,心中升起浓浓的不安。 他正思索着待会儿怎么反驳,听得远安侯喊他,“你抬头,往你左手边看。” 裴铭抬头往左侧看去,不敢抬高视线。 “再抬高点,看看中间那人样貌。” 裴铭听命抬高视线,他先是看到林时景,而后才看到林时景身旁的那男子。 那男子一身墨黑衣袍,眉宇间透着英气,仔细看去似乎又有几分书生之气。 裴铭看到他的第一眼,魂吓飞了大半,“宋寒,你怎么会在这里?” 宋寒朝他走近,他吓得面色苍白,随手乱挥,“你别过来,别过来!我和你无冤无仇,你就算要报仇也别寻我啊。” 那惊叫的声音有些熟悉。 裴洛侧眸看去,一眼看到熟悉的人。 她忍不住往前一步,眼里震惊难扼。 她没想到,状告他父亲之人会是裴铭。 “你怕什么,你不是说宋寒通敌叛国,死了也是应当。他又怎么会是宋寒?”远安侯不紧不慢地道。 裴铭惊吓的神智慢慢回拢,他盯着宋寒看,想起自己在何地,磕头求饶:“草民一时失态,求陛下饶命。” “你告诉朕,这个人和宋寒长得有几分相似?” 裴铭不敢再看宋寒,犹豫着回答:“不、不太像。” “不像?你刚刚的样子是觉得不像?还是说你觉得朕好糊弄?” 裴铭吓得一个劲求饶,再不敢胡言:“草民不敢,这位大人确实生得和宋寒极像,但宋寒已经在战场丧命,他再像也不是宋寒。草民只是一时被吓到,才如此失态,求陛下饶命。” “所以,齐将军和宋寒长得一样,是不是?” “……是。” 永靖帝问到此处,无意多问。 他看向齐陌:“齐将军,你有何话可说?” 齐陌握紧双拳,似乎想回头。但他到底没有回头我,上前一步跪下,“禀陛下,微臣……正是宋寒。” 一言出,惊得裴铭和“战友”抬头看他。 他们二人瞳孔震惊,事情走向和他们预想中的不同,他们忽然觉得有一把刀架在脖颈上方,摇摇欲坠。 与此同时,裴洛目光落在齐陌身上,心中悬了多日的大石终于落下。 “若你是宋寒,你被远安侯救下,为何不回去见你妻女?” “回陛下,当初微臣身怀密信,被追兵追捕至悬崖边。微臣情急无奈之下,跳崖坠入急流之中。幸得远安侯相救,才捡回一条命。只是……微臣记忆全无,多年苦寻只能记起一些零碎片段。如今方忆起自己是谁,家在何方。” 齐陌,不应该说是宋寒。 他声音似乎很稳,但仔细听,能听出颤音。 他预备了多日的话,却是在这种情形下吐露出来。他甚至不能回头看裴洛的神色,不能探知她的情绪。 他生出悔意,他该早一点说的。 “何人可作证?” “远安侯以及当初救下我的兄弟可作证,临榆县认识微臣的那些故人亦可作证。微臣的妻弟同样也是证人。” 妻弟,裴铭。 裴铭和所谓战友脖颈上的那把刀几乎已经贴上脖子。 “陛下,当时宋寒身处平宁侯的军营中,他察觉平宁侯与先昌王勾结,意图谋反,拼死带着密信逃亡。当初臣能提前防范平宁侯,免去伤亡,亦是那封密信的功劳。”远安侯替宋寒解释。 当初平宁侯带兵去抵御西炤,无人猜到他早已投诚昌王。 远安侯是靠着那封信,设计将平宁侯手中的军权夺了回来,免去一场恶战。 “陛下,这是微臣当初拼死带出来的密信。” 宋寒从怀中取出一封信,那信泛黄陈旧,可看出年月已久。 “微臣当时已让人发觉,故写下此密信,贴身保存。若是微臣不幸丧命,有人能看到密信,亦可扭转局势。” 他将信密封保存,才得以在急流之中保存下来。 他从逃亡开始,便猜到这封信可能送不出去,他可能无法活着找到援军。 但他还是那么做了,抱着一丝希望,去给援军送去消息。 永靖帝看着承上来的那封密信,密信上的字迹和所谓通敌之信上的字迹相似,饶是他也不能轻易分辨出不同。 如此可见诬陷之人多么想将宋寒之罪定死,让裴洛成为罪人之女。 康平观其局势,“噗通”一声跪下,“是微臣愚钝,竟然受奸人蛊惑,相信这两个贼人的胡言乱语,请陛下责罚。” “铛”的一声,那悬于脖颈上的刀刃落下,刚刚还信誓旦旦裴铭通敌西炤的两人,周身升起透骨寒意。 裴铭跪着惊慌道:“求陛下饶命,求陛下饶命,草民这些话都是他教的,是他告诉草民,只要说出这些话,就给草民钱财。草民一时糊涂才会如此,求陛下饶命。” 裴铭将所有罪责推到所谓“战友”身上。 那人瞪着眼看向,目露惊恐,他没想到裴铭竟然敢让他做替罪羊。 不,或许这并不是裴铭的意思。 两人求饶声不断,罗总管会意,让人塞住口舌带下去。 “起吧,你是功臣,不当跪着。” 永靖帝亲口言“功臣”二字,宋寒起身,他又看向裴洛,忽道:“裴姑娘,若是今日朕问你,你父亲否有通敌叛国,你会如何回朕?” 众人视线汇集在裴洛身上,裴洛垂首跪下,她声音很稳,一字一句道:“回陛下,父亲在民女心中,一直是英雄。从前如此,往后亦如此。” 宋寒错愕地看向裴洛,他紧握的双手有些松开。 永靖帝朗笑一声:“说得好,每一个守卫大启的将士都是英雄。他们值得尊敬,更不容旁人的无端陷害。” 最后一句话明显另有他意。 康平脱力地跪在地上,他知道,他完了。 或许,不止他会遭殃。 第44章 梅苑风静, 院中种着的两棵梅树蓬勃向阳生长,树下一片阴凉。 从初春到春末,似乎只是一瞬之间。 裴洛仰头看那一树繁叶, 她似乎能回忆起曾经和母亲坐在海棠树下,听着母亲对她说和父亲的那些往事。 “娘亲很喜欢海棠花,也曾吹过那样的哨声。只是我那时年幼, 记忆浅。那日回去后,我梦见一个场景。盛开的海棠树下, 娘亲她拿着一只银哨, 吹出一段哨声。那哨声穿透纷飞的海棠花, 引来一对蓝色羽毛的鸟儿。它们围绕着娘亲飞着, 娘亲回头对我说——” “小洛, 那是你父亲。” 说到最后,声音哽咽。 如今不在人前, 那些眼泪再也止不住,像是断了线的珍珠一样, 兀自往下掉。 裴洛一边擦眼泪,一边努力稳住声音, 她看着宋寒, 扬起笑:“爹爹,我从来没有怨过你。” 宋寒看着她笑, 仿佛看到裴音也这般对他笑,对他说话。 他理了理裴洛鬓角有些乱的碎发, 她哭得满脸是泪,眼泪越擦越多。 未曾相认时,她表现得多么冷静沉着,如今将话说明白, 往日里压着的情绪一瞬间爆发,再难不哭。 宋寒揽着她的肩,让她靠在自己肩头痛哭一场。 情绪随着眼泪释放,裴洛心情渐缓,她擦着眼泪抬头,一双眼睛早已哭得红通通的。 宋寒擦去她眼角的泪,笑道:“你跟你娘亲一样,不哭的时候还好,一哭那眼泪便怎么也止不住。” “娘亲很坚强的,我很少看见娘亲哭,除了……” 除了在父亲忌日时…… 裴洛没将剩下的话说出来,宋寒好像已经听完。 他沉默着看着一片绿叶落下,等到那绿叶落到斑驳的光影间,他缓缓开口:“你和你母亲长得很像,所以我第一次见你就有一种熟悉的感觉。 “那日回去后,我梦到更多的记忆碎片。从前拼命想不起的回忆,好像一瞬间裂开缝隙。那缝隙越来越大,我隐约猜到自己的身份,但总是缺少最关键的部分。所以我去临榆县,去老宅,去落云山上的竹屋,去……看她的墓碑。” 他愈发清楚地回忆起自己的过往,可那份痛苦也在与日俱增。 裴鸿远告诉他,裴音至死都在等他,她守着一个无望的期盼在等,等一个失望。 “从前偶然见过长公主一面,我觉得她的眼睛有一种熟悉感。那时我若抓住那一瞬熟悉的感觉,或许就不会……” 不会回来得这么迟。 宋寒没有哭,可是他的表情,他的声音,每一处都压抑着痛苦。 裴洛看着他,心中止不住的难过。 她跑进房里,拿出一早备好的画,打开递给宋寒:“爹爹,你看看。” 画上青衣女子笑看着女童玩闹,音容笑貌历历在目。 宋寒看着那青衣女子,低喃出声:“音音。” “这是娘亲的画像。当初我因为娘亲离开而伤心,怕忘记娘亲,时景哥哥特意为我画了这副画,让我时时能看到娘亲。现在我把这副画送给您。” 宋寒紧握住画轴,抚摸画上的青衣女子。 他什么都不说,反倒叫人更难过。 裴洛握住他的手,轻声道:“父亲,我和娘亲从来没有怨过你。娘亲知道你回来的消息,她肯定很开心。我知道您在难受什么,我也知道三言两语不能解那种痛楚。您若想哭便哭,难受便说出来,我会陪在您的身边。” 男子轻易不落泪,可裴洛希望父亲能哭能说出来,不言反而才是无解的痛。 宋寒闻言,眼睫微动。他一闭眼,一滴泪落在青衣女子的身旁,晕开一片桃花。 但也仅仅是那一滴泪,他抬头还是宽和的笑,“小洛,放心,父亲明白该怎么做。” 他岔开话题,问了些别的,大多是这两年多她在侯府的生活。 他不提,裴洛也不刻意提醒,两人默契地避开临榆县的一切。 傍晚时分,裴洛陪着他用完膳,又问了他如今住在何处,才送他出去。 宋寒一路往前,见到长廊下等候的林时景。 林时景朝他拱手行礼,“宋叔。” “怎么等在这里?” “我刚刚从天牢回来。” “天牢?” “嗯,陛下下了一道斥令送进宁王府,又将大理寺少卿革职,那两个参与诬陷的人叛流放,如遇大赦也不能回。” 这便是堵绝了将来新帝登基天下大赦裴铭回来的可能。 林时景没有直接道明,但宋寒明白他的意思。 此事定与宁王有关。 “你有心了,对了,回来后右腿可曾疼过?” 宋寒知道当年越河一役的艰难,更知道他的腿伤当时有多严重。 他深知林时景当初如何清醒过来,也明白裴洛在他心中的意义。 今日进宫,林时景其实可以不用去。 但他还是跟过去,不过是怕裴洛受人欺负,惧怕圣颜。 “偶尔两次,宋叔不必担心。” “那就好。” 林时景注意到宋寒手中的画卷,他熟悉那画轴。 宋寒感觉到他目光落在上面,淡淡一笑:“小洛给我的。先前一直没有和你说,当初在临榆县,多谢你护住小洛。” 他此去临榆县,也得知当年裴音过世后裴洛受过的欺负。 他本想和裴铭算账,不想裴铭早就携妻带子离开。 听闻他欠下还不清的债,最后妻女儿子皆离他而去。如今冒着风险到陛下面前诬陷他,想必也是无路可走,想搏一把,却将自己彻底推入深渊。 “宋叔不必言谢。父亲与我说过,您也救过他许多次。这一切都是时景该做的。” 宋寒点点头,拍了拍他的肩,“我先回去,你去忙吧。” “好,宋叔慢走。” 林时景看着宋寒背影远去,转身往回走。 他刚走到梅苑前,卫林急匆匆追过来,在他耳边悄声道:“没抓到杜陵。” 林时景目光一沉。 此前永靖帝不止下旨斥责宁王,更派人将他府中那些心术不正的幕僚通通抓走。 偏偏杜陵消失了。 “凭空消失?” “想来他也是一早预料到这局困不住我,早已筹谋离开。若你日后见到他,记得一定要离得远远的,万不能靠近他。” 林时景也说不清他心中的忧虑何来,但他总觉得那日在糖铺前偶遇有些蹊跷,“这些日子进出我会安排侍卫暗中跟着你,记住不要随意走到人烟稀少的地方,万事以自己安全为第一。” “好。” 裴洛不明白林时景为何如此防范,当她知道他这么做一定有理由。 “其实我今日还有一件事想和你说。” 裴洛有些犹豫,似乎在考虑怎么开口。 林时景看了一眼她纠结的表情,浅笑:“我知道,你打算搬出去和宋叔住。” 裴洛瞪大眼睛瞧着他,“你怎么知道?” 林时景好笑地戳了戳她软乎乎的脸颊,“我说过,你藏不住心事的。” 他当然不会提醒她,他看到了屋中收拾好的几个箱子。 “好吧,”裴洛点点头,“我确实想和父亲住在一起。不过我还没和他说,我打算明日先去他的住处看一看,问一问他的意见。” “宋叔肯定会同意的,母亲也会同意的。” 裴洛不言,林时景也看出她未问出口的担忧。 裴洛无奈地看他,双手捧着脸颊,“我觉得我在你面前好像一个透明人,什么心思都瞒不过你。” “不是透明人,是一张白纸。” “为什么是白纸?” 裴洛不明白,林时景却不回答。 等他走后,裴洛转身回屋,目光随意一瞥,偶然看到桌上白纸落上一点墨迹。 一瞬间,裴洛忽然想起林时景上次说过的一句话。 “不过我也喜欢在纯白的纸上绘出其他的颜色,用我的笔点染她的干净。” 裴洛双颊倏忽变红,她走上前,狠狠将那白纸团成一团,扔进纸篓。 “你才是白纸!” 她就不该多问那一句! —— 翌日,裴洛到宋寒住处时,他尚未回来。 “姑娘,要不要去附近茶楼等一等?” “不用,就在这里等吧。” 裴洛站在大门对面,看着对面的院子出神不到半刻,耳边听到熟悉的脚步声。 “爹爹。”她笑着喊他。 宋寒微微一愣,很快反应过来,疾步上前一边开锁一边问:“怎么过来了?” “我想看看爹爹的住处嘛,爹爹看见我不高兴吗?” “怎么会不高兴?”宋寒笑着开门,领她进屋。 “喝口茶,等多久了?” “没有多久,我也是刚刚才到。” 裴洛捧着茶杯喝完,又晃了晃宋寒的袖子,“爹爹带我四处看看好不好?” “当然好。” 两进的院子收拾得整整齐齐,前屋待客,后屋住人。两侧的厢房都空着,显得这宅子有些空旷。 院子中央还种着一棵海棠树,看起来年岁有些久。 “两进的院子有些大,你林叔最初带我过来时,我还不愿意。后来看见这棵海棠树才松口的。” 裴洛明白地点头,她悄悄看了眼月儿,月儿会意走出去。 宋寒带她前后看看,两人刚坐到海棠树下,小厮们就搬着十几布匹走了进来。 宋寒一愣,“这是……” “这是我给爹爹买的,不知道你喜欢什么样式,所以没叫人做成成衣。爹爹快来选选。” 裴洛拉着宋寒去看那些绸缎布匹,宋寒有些哭笑不得,“我穿不了这么多。” “那就慢慢穿呀,你看看你袖口,都磨损了。反正我都买了,爹爹若不要,就只能放在库房里发霉了。” 裴洛眨巴着眼睛看他,宋寒笑着点头:“好,我先选几匹,剩下的先放进库房吧。” “好。” 父女两一选再选,宋寒原本只打算选三匹,奈何裴洛觉得哪一匹都好看。她左劝右劝,最后只剩下三匹没选。 “明日我让长青坊的绣娘过来,我买了这么多,掌柜答应我会加急替我做。爹爹不用等太久就能穿上新衣裳啦。” 宋寒听着她欢快地说话,往日院子总是过分安静,如今多了她,好像变得热闹许多。 蓝羽扑腾着翅膀飞过来,裴洛戳了戳它的翅膀,示意它站到宋寒的肩头。 小家伙好像看懂她的意思,翅膀一拍,飞落到宋寒的肩头,爪子稳稳勾住。 宋寒摸向它的羽毛,它也没有躲。 “看来蓝羽很喜欢爹爹,可是我又不和爹爹住在一起,蓝羽没办法常见爹爹。” 裴洛欢快的语调变得有些失落,可怜巴巴地瞧着宋寒。 宋寒听明白她的意思,他环视四下,“我这里有些小……” “不小,不小。我又没有很多东西,这里完全够住。我可以住这间厢房,爹爹也不用准备很多东西,若是有缺的,我们一起去添置,好不好?” 裴洛左右晃悠宋寒的衣袖,满眼期盼地看着他。 宋寒抵不住她撒娇,松口答应:“好,那你打算什么时候搬过来?” “明天。” “明天?” “对啊,我已经让月儿和绿芙在收拾东西了,明天就能搬过来。” 回程时,裴洛一路心情明媚。 她心中计划着如何收拾宅子,马车停下时,她都没什么反应。 马车迟迟未动,她才察觉不对:“怎么了?” “回姑娘,前面有一个妇人拦着道,不让人碰。” 妇人? 裴洛掀帘往前看,只见前方一个装扮简朴的妇人在路中间不肯走,谁碰她她就像要发疯一样,不肯离开。 街道两旁已经有人在骂,裴洛蹙眉瞧着,提裙下去走近。 那妇人见她靠近,也是一脸警惕。 “你别害怕,我不靠近你。你跟着我上附近的茶楼,等你家人来接你好不好?” 那妇人不愿旁人碰她,裴洛不急着靠近她,慢慢劝她。 妇人眼中警惕渐低,裴洛走一步,她跟着走一步。 附近茶楼一楼便有雅间,裴洛带着她走进雅间,又吩咐车夫等在茶楼外,若有人问起妇人,便带他过来。 雅间隔绝他人视线,妇人显得没有那么紧张。 裴洛倒了一杯茶水递过去,她捧着一股脑喝完,连喝了好几杯,好像才喘过气。 她抬头看向裴洛,点头致谢:“谢谢你,等我见到言青,一定让他给你一大笔银子。” “不用,这是我应该做的。” “你不用客气。” 妇人以为裴洛不信,她左右看看,确信没有旁人偷听,凑过去悄声道:“你放心,我很快就会成为王妃,言青很爱我的,他一定会记着你今日的恩情。” 裴洛笑而不言,没有太在意她的话。 很快,车夫领着一个丫鬟和一个小厮进来。 妇人一见他们就想躲,“你们别过来。” 两人想拉她,妇人脸上显怒意:“我可是未来皇后,你们怎敢随意拉扯我?” 妇人不肯配合,丫鬟只得上前摆出恭敬态度,低声道:“夫人,爷今日要来看您,您再不回去,怕是来不及梳妆打扮了。” 妇人眼睛一亮,“当真?言青要来看我?” “奴婢怎敢欺骗夫人,夫人可莫要耽搁了。” 妇人脸上怒意一消,笑道:“好,我们赶紧回去。” 丫鬟搀着妇人出去,小厮感激道:“今日多谢姑娘。我家夫人早年受了刺激,神智不大清楚,姑娘不必将那些话放在心上。 ” 这是解释妇人刚刚的胡言乱语。 裴洛点头示意明白,等他们走后,亦回府收拾东西。 看着下人们将东西一点点收拾装箱,裴洛才忽然有一种要离开的真切感受。 “姑娘,您还有东西放在清苑。” 绿芙一提醒,裴洛忽然想起清苑里那些配套的碗筷杯子。 时辰尚早,她等到林时景从外面回来,才去清苑整理东西。 桌上猫爪杯和狗爪杯放在一起,裴洛捧起猫爪杯 ,放进盒子里收好,“这是我的,我带走啦。” 桌上只剩下一个杯沿趴着狗狗的杯子,显得有些孤单。 林时景看着她收拾,也不说话。 他那般静静地瞧着,反倒叫裴洛生出一种莫名的心虚感。 “我先走了。” “等一下。” 林时景伸手拦她,将她手中的盒子交给绿芙,拉着她走到院外。 他拉着裴洛坐在廊下,目光温柔,指着天际的晚霞:“陪我看一看这落日。” 远处天际是一片火烧云,两人坐在廊下,仰头看那片晚霞。 粉色的霞光笼罩在两人周身,四下安静无声。 天色渐暗,裴洛偏头看向林时景,他依然那么冷静 ,仿佛不受她离开的影响。 “时景哥哥,你……” “公子……” 卫林疾步走进来,林时景却看向裴洛:“怎么了?” “没事,”裴洛笑着摇摇头,“看来你有事,我先走了。” “不用。”林时景拉着她衣袖,带着她一起进屋,“说吧。” “公子,如先前猜测,田宏深确与先昌王有关系,先昌王曾救他一命。” 田宏深,先前的临榆县令。 裴洛没想到现在还会听见这个名字,如卫林所说,田宏深与昌王有关系? 他在查先昌王的事? “沈言青门下之徒众多,田宏深既与他有关系,那杜陵……” “言青?”裴洛不自觉重复这个名字。 “怎么了?” “沈言青是谁?是先昌王?” 林时景察觉到裴洛表情不对,“对,言青是先昌王的名,你听过这名字?” “嗯,就今天回府时。” 那妇人口口声声“言青”,还有那些奇怪的话。 裴洛隐约觉得不对,她复述那妇人的话。 林时景面色微沉,“你还记得她的模样吗?” “记得,我可以描述给你。” 裴洛知道他要画人像,两人配合默契,很快将妇人模样大致描绘出来。 “你先回去,我去见一见母亲。” “好。” 裴洛温声应下,见他走远,心中又微微有些怅然。 这就是她离开前最后的对话吗? 好像有些遗憾。 宁苑,长公主指着画像看了一会儿,微微摇头:“没有印象,你觉得她和沈言青有关?” “我也不确信,当总觉得没有那么巧合。” 长公主沉思半晌,收起画像:“我确实不清楚,但有人应该清楚。” “母亲是说沈言青先前那位王妃?可如今她闭门不出,如何能见她?” “这你放心,她欠我一个人情,你拿着我的信物去,她定会见你。不过,未免打草惊蛇,你得想一个好借口。” “儿子明白。”林时景收回画像。 长公主喝完远安侯端来的汤药,又关心问他:“不过你怎么还有兴致研究这个?明日小洛便要走了,你们以后可不能常常见面了。” 长公主言似关心,林时景却听出些看戏的意思,他无奈一笑。 从宁苑出来,天已黑。 林时景回屋放下画像,踩着月光走向小花园。 他一推门,对面的木门也咯吱一响,两道门同时打开。 目光对视,两人走近。 “你怎么还不睡?” “你怎么还不睡?” 异口同声,裴洛低头掩笑,想到明日要走,又有些闷闷不乐地踢了踢脚边的石子,“我明日要走了,你会送我吗?” “嗯,明日我不去军营,有一日的时间。” “哦。” 那今日也不算是最后一面,可为什么还是有些不开心呢? “怎么了?” 小姑娘明显不开心,林时景低头去瞧她。 不关心还好,一关心,裴洛更觉委屈。 她扭头不肯看他,声音闷闷的:“我觉得你一点都不难过我要离开。” “谁说我不难过的?” “可你一点难过的样子都没有。” 林时景无奈轻笑,裴洛见他笑,更不开心了,转身就想走。 林时景伸手从背后抱住她,低声在她耳边说话:“傻姑娘,我若舍得你离开,何必缠着你看落日,卫林要说事情,我也不想你走。你不知道,我现在多么希望我们已经成婚了。” 那样她就不能离开了。 裴洛红着脸抵着他的额头,“你想什么呢,不许靠那么近。” 林时景笑着抬头,后拥着她,低声说:“以后那些成对的东西就只剩下我的,小洛,我是真的舍不得。” 林时景收紧双手,他的不舍,这一刻才彻底表露出来。 裴洛转身看他,踮起脚就亲了一下他的额头,“那以后我常常来见你,好不好?” “好,不许食言,”林时景也低头亲她一下,“不过你不来找我,我也会去见你。” “你要是常来,爹爹不满怎么办?” “不会,宋叔可满意我了。” “……” 但愿如此。 第45章 翌日一早, 一箱箱的东西从梅苑搬出,转瞬间热闹的庭院就空了大半。 程语蝶依依不舍地跟着裴洛往外走,有些舍不得:“搬就算了, 还搬得这么急,就不能多待几日?” “很近的,你想我就去找我, 不用难过的。” “我还好,只怕有人比我更舍不得。” 程语蝶意有所指, 裴洛笑了笑, 假装听不懂。 其实两个宅子不远, 至多坐两刻钟的马车就能到。 只是两年多裴洛一直住在侯府, 乍一离开, 众人或多或少有些不适应。 长公主和远安侯也是一路送到府门外,和裴洛说了会儿话, 才挥手让他们走。 马车朝前,裴洛和程语蝶坐在车内, 宋寒和林时景并行在前面。 等马车到宅子,一箱箱的卸东西。 有丫鬟指挥, 裴洛本来不用忙, 但她喜欢那种布置自己房间的感觉。 东西太多,收拾到中午也只拾出干净的一角。 林时景拨了几个小厮丫鬟过来伺候, 卖身契一并交到宋寒手上。 “宋叔,我会让人在暗处守着, 还请宋叔莫要推脱。” 宋寒明白地点头,那边屋子里传来少女的嬉笑声。 裴洛侧身站在多宝阁前,她小心翼翼将那些杯子放在架子上,唯一一个陶瓷杯放在桌上, 似是常用。 林时景看过去,她刚好摆正陶瓷杯,小狗狗趴在杯沿上,侧着脸。她也正好侧脸看过来,扬起笑脸,似乎要他看。 林时景微微一笑,瞳孔里是轻松的惬意。 众人忙到午时,一起用完午膳。 饱腹感携着困意而来,裴洛坐在榻上,眯着眼,像一只惬意晒着阳光的慵懒猫咪。 程语蝶在打了第三个哈欠后,起身告辞。 “别送了,你困得眼泪都要出来了,我自己走。” “那你慢点。” “嗯。” 程语蝶一走,裴洛闭眼小憩,听到脚步声又懒洋洋地睁开眼睛,“怎么,忘了什么东西吗?” “不要在这里睡。” 熟悉的声音钻进耳朵里,裴洛清醒大半,她抻着脑袋往外看:“爹爹呢,你们谈完事情了。” “没谈什么,不过是闲聊几句,困了就上床睡,我也要走了。” “哦。” 许是太困了,连听见他要走,裴洛也没表现出什么不愉快。 她睁着湿漉漉的眼睛望了他好一会儿,忽然握住他的手臂把他往下拉,凑近他道:“我给你绣个荷包,你要不要?” 林时景挑眉,“算是分别的礼物?” “你就说你要不要嘛?”裴洛撒娇似地问。 林时景低笑,“当然要。” 话音刚落,屋外传来一道轻咳声。 林时景直起身子,示意绿芙过来扶住裴洛,“让她去床上睡。” 他往外走,裴洛看着他的背影,直到背影消失,才顶着困意回屋睡觉。 两进的小院多了一个主人,比往日里要热闹许多。 宋寒休息时,裴洛总爱拉着他在金都四处走,每次回来都是大包小包。大部分都是给宋寒买的,宋寒要是说不需要,裴洛就撒娇,撒娇到他不得不答应,衣柜也在半个月内塞得满满当当。 军营里的战友见到宋寒一身新衣裳,总要感叹好几句。 “我闺女就不粘我,她要像宋将军的女儿一样关心他老爹,哪怕一半,我做梦也笑醒了。” “可不是,以后还要白白便宜别家的小子,想想就来气。” 父女温馨生活一个多月后,裴洛一日忽然想起一件事。 她好像,许久未见林时景了。 不细想还好,一细想就会觉得好像已经有很长时间未见。 但仔细算算也只有大半个月。 明月当空,夜晚总是叫人惆怅。 裴宋寒看出她情绪不对,也没多问,只说累了,先回房歇息,独留裴洛一人在树下赏月。 初夏晚间的风微凉,月光倾洒而下,树梢间传来沙沙声响。 裴洛看着那一轮明月,墙头上似传来些动静。 她侧目去看,只见一人从墙头落下,衣袂轻飘。 起初裴洛未看清,险出声叫人。 “是我。” 短短两字,裴洛识清面前人是谁。 她小跑到林时景身边,“你怎么来了,怎么不从正门进?” 裴洛拉着他走到月光明朗处,他一身红衣锦袍也在月夜中显露出来。 裴洛惊喜地看着那一身衣裳,红衣花纹她认识,正是当初她最喜欢的那匹绸缎。 裴洛退后几步瞧他,一身红衣的林时景不像不染尘世的谪仙,如今倒更像人间肆意张扬的少年郎,似能窥见他打马过长街的潇洒畅快。 “好看吗?” “好看。只可惜现在不是白日,不然看得更清楚。” “不可惜,过两日你不是要参加南康伯府的婚宴吗?我陪你一起去。” 苏若早与南康伯府的公子定下婚约,筹办几月如今终于到婚期。 裴洛作为小姐妹会先去陪她梳妆,再去南康伯府参加婚宴。 “你也去?你和南康伯府的公子认识吗?” 好像没有听说呀。 “我是陪你去。” 裴洛有些听明白了,苏若婚宴,苏清作为哥哥定会参加。 裴洛微微挑眉,林时景任她猜测,牵着她坐到海棠树下。 裴洛一开始坐着,她问一句,林时景答一句。后来困意渐袭,她靠在林时景肩上迷迷糊糊问道:“为什么这几日不来见我?” “事情有些多,困了吗?” “没有。” 一边说着没有,一边困得连眼睛都睁不开。 林时景揽着她的肩,让她躺在自己怀里睡。 微风轻拂,他低头看着裴洛香甜的睡颜,时间好像变慢许多。 他勾了勾小姑娘的鼻子,“小傻瓜。” 哪里是他不想来,是他每来一次,翌日宋叔必在军营里与他比武。 他能理解宋叔的想法,毕竟他还未提亲,他们之间的关系还不确定。 所以,他是不是该早些提亲? —— 南康伯府婚宴那日,裴洛和程语蝶提前一日住到苏府,翌日天未亮就开始折腾。 等到花轿敲敲打打往南康伯府去,天已大亮。 裴洛和程语蝶一出来,就见府外停着两辆马车。 霍昭一辆,林时景一辆。 程语蝶坐上霍昭那辆,裴洛则走向林时景。 “不是说好了吗,我们在伯府见。” 林时景扶着裴洛上马车,握住她的手, “从这里到南康伯府也需要两刻多。” 言下之意,他不想浪费时间。 裴洛觉得好笑,欣赏一番林时景身上的红色锦衣,小小打个哈欠,问他:“你这样去,不会让人觉得你是在挑衅吗?新郎官也是红衣,他要是比不过你,小心把你赶出去。” “他不敢。” 嚯,说得理所当然。 裴洛揉了揉眼睛,困得厉害。 林时景将她揽到怀中:“睡一会儿吧,等到了我喊你。” “好。” 他们走的不是迎亲那条路,一路上比较安静。 裴洛被一阵爆竹声惊醒时,马车已经到伯府。 男宾和女眷分开坐,珠帘隔开。 林时景踏入堂中,众人看到他那一身红衣,俱是一愣。 “表兄这样好像是来砸场子哦。”程语蝶悄声道。 裴洛轻笑出声,一抬眼对上林时景的目光,又遮住笑。 男宾那边在灌新郎官喝酒,连着酒味飘到女眷这边。 裴洛吃了几口,倒是丝毫未碰酒。 她悄声退出去透气,廊下已点灯,华月初升。 裴洛闻着那清新的空气,觉得浑身舒畅许多。 她正要转身,身后有人蓦地握住她的手,她一惊,回头对上林时景温和的笑。 “你怎么也出来了?” “带你去一个地方。” “嗯?” 林时景拉着裴洛从月洞门离开,裴洛隐约猜出他在朝后院走。 一个丫鬟执灯走在前面引路,长廊九曲,等过一个石桥,方停下。 “公子,请进。” 院子偏僻,建在伯府最安静的一角。 裴洛一进去,闻到一股淡淡的花香。 珠帘后方,一女子正站在书案前,执笔作画。 她听脚步声,未抬头,将最后一笔落下,放好画笔,才看向珠帘外的两人,一挥手丫鬟尽退。 “林公子,有话直说吧。” “晚辈今日前来,是想请您看一副画像。” “画像?” 珠帘后的人女子朝前走来,她掀开珠帘,露出一张温婉面容:“拿出来吧。” 裴洛隐约猜到林时景来此的目的,等到看他拿出那副画像,更是确信。 画上是那妇人的模样,女子看向那画像,眉间的温和从容裂开缝隙。 她努力稳住语调,“你见过她?” “我见过。那日见她时,她疯疯癫癫,口口声声都是言青二字。” “说详细些。” 裴洛将那日的事情如实说出,纪白萱听到“皇后”这句话时,眼里闪过讽刺:“她便是疯了也在存奢念,可笑。” 纪白萱移开目光,不愿再看那画像,“你来问我,是想知道什么?” “我想知道她的身份,她和沈言青的关系。” “沈言青……” 纪白萱低声重复这个名字,她太多年没听过这个名字了,如今重读,似乎还是能想起当年的恨。 “她姓邬,是平宁侯养在外面的外室所生。她和沈言青……”纪白萱停顿半晌,闭眼继续说下去,“她是沈言青的心上人,一直瞒着众人。当年我偶然见过她几面,后来沈言青将她藏起来,我再未见过。” 昌王曾娶一妻,在他谋逆前,妻与他和离回归娘家,自此深居简出,很少有人见到她。 裴洛忽然想起来,先昌王妃的母家就是南康伯府。 这些年南康伯府谨言慎行,也是因为曾经与昌王的这段联姻。 “那她和沈言青是否有过孩子?” “孩子?”纪白萱皱眉,她想了想,摇头,“我也不知,沈言青将她瞒得很紧,处处防着我,生怕我伤害她。” 她那时以为他只是养个外室,后来才明白,那哪里是外室,那是他心头的朱砂痣,她在他心中根本无法与那外室相比。 “这是我知道的全部,你们走吧。” 纪白萱明显不愿再提往事。 林时景道谢,带着裴洛往外走。 纪白萱走回书房,及至珠帘前,忽又停下,喊住林时景,“慢着,我想到一件事。 “我记得有一年冬天,积雪深厚,几乎无人敢出城。我去见他时,隐隐听见有人对他说大出血这样的字眼,他连夜出城,几日未曾归。 “也许,那日就是她生产的日子。” 从院中出来,那股淡淡的花香远去。 裴洛仰头看那轮明月,忽然觉得这院子太孤寂了 ,和前面的热闹仿佛是两个世界。 “当初是母亲帮她和离,因着这份人情,她才愿意见我们一面。” 昌王叛乱时,所有人都没有猜到平宁侯是站在昌王那一边。但那妇人既然是平宁侯的女儿,一切缘由便清楚了。 “所以,你怀疑谁是昌王的儿子?” “杜陵。” “杜陵?那个脸上带疤的男子?他不是宁王的幕僚吗?” 裴洛问完,忽然反应过来什么。 宁王行事肆无忌惮,未必没有旁人的推波助澜。 前院婚宴未散,裴洛悄悄和林时景先行离开。 林时景一路将她送回去,等到分离时,裴洛轻轻叹口气,“我们又要隔半个多月见吗?” 小姑娘惆怅得很,林时景轻笑一声:“你若想,我可以天天来见你。” “谁想天天见你了?” 裴洛侧过身子不想理他,又忍不住问他:“后日我去慈幼局,安乐说想见你,你要不要去?” “可以,若是我到时有事,会让人来通知你。” “好。” 话说完,到了该走的时候。 裴洛转身回去,关门前又忍不住往外看,见林时景回头看她,摆了摆手示意他赶紧回去。 大门关上,隔绝视线。 裴洛又忍不住叹口气。 还是住在一起好。 两日后,裴洛按照约定等了林时景一刻多,却等来卫林说他有事。 “公子让我送姑娘过去,说他忙完就赶过来。” “好吧。” 裴洛一到慈幼局,安乐就朝她身后看,见她身后空空,有些失望。 “林哥哥今日不来吗?” “他忙完就过来,我先陪你玩一会儿。” 安乐听林时景还会过来,又开心起来。 她拉着裴洛往前走,四下看了看,小声道:“小洛姐姐,今天有惊喜哦。” “嗯?”裴洛困惑地看她。 安乐推着她走到一间屋子前,开心道:“黑衣小哥哥来看我啦,现在就在里面,你要不要进去和他说说话?” 黑衣小哥哥? 裴洛倒真没想过有一日能见到他,安乐推她进明间,说小哥哥想单独见她,自己等在门外。 裴洛带着好奇心朝里走,这间屋子有点偏,及至里面那间屋子,有些暗,窗子没开。 书桌后一人负手而立,裴洛上前一步:“公子?” 那人一身深蓝色衣袍,缓慢转身。 裴洛看清他面容的一刹那,目露惊愕,张口就要喊人。 话未出口,银针刺过来,她无法出声,浑身力气瞬间散尽,软倒在地上。 …… “林哥哥,你来啦。” “嗯,你小洛姐姐呢?” “小洛姐姐在里面,今天黑衣小哥哥来看我啦,他们在里面说话。” 林时景此前查过黑衣小哥哥,一个面容普通的男子,是一个商人,常常接济这些孤儿。 但他听安乐这么说,莫名生出一股不安。 林时景疾步走进那间屋子,几步跨到最里间的那屋子。 屋内空无一人,后窗打开,地板上遗落一支发簪。 林时景瞳孔骤缩,他握着那发簪,快步走到屋外,“卫林!” “公子,怎么了?” “小洛失踪了。传我令,封锁城门,任何人不得进出,彻查慈幼局附近!” 卫林陡然意识到情况严重,侍卫执着林时景的令牌翻身上马疾往城门方向去。 林时景往前一步,右腿上忽然传来刺骨疼痛。 他一顿,忽视那疼痛,往前走:“把之前杜陵可能藏身的地方全部再搜查一遍……” 安乐意识到自己可能闯祸了,“林哥哥,我是不是害了小洛姐姐?”小丫头自责得直哭。 林时景脚下一停,他半蹲下去,摸了摸安乐的头,“不是你的错,哥哥会找到小洛姐姐的。” 他说着肯定的话,安乐听话点头。 她没有注意到,冷静如林时景,此时眼底也藏着惶恐。 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他的手一直在抖,心中的害怕似乎比右腿上的痛还要剧烈。 —— 裴洛醒过来时,眼前一片黑暗,她能感觉到眼睛上覆了层黑布。 屋内有人,那人知道她清醒过来,从她背后解开那层黑布。 屋外已近傍晚,裴洛闭眼适应一段时间,才缓缓睁开。 她看着站到她面前的人,初时的惊讶消失,她忽然明白过来一些事情。 黑衣小哥哥一直不肯露面,是因为他不能露面。 “杜陵。”裴洛喊出他的名字。 杜陵看着她,扯出一个练习良久的笑容:“原来你记得我的名字。” 裴洛心中紧张,面上努力保持平静,“你为何要绑我?” “不是绑,只是想和你说说话,”杜陵目光柔和,想到什么,倏然变得狠厉起来,“他太碍事了,处处防范,我只好用这种方法。” “你想用我威胁时景哥哥?” “嘘,”杜陵轻轻摇头,“不要让我从你口中听到他的名字,我不喜欢。” “那你想做什么?” “我说了,我只是想和你说说话。” 杜陵搬过一个椅子,他坐到裴洛面前,轻声道:“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你是第一个不害怕我的人。” “大多见到我脸上疤痕的人,要么害怕,要么用惊异的眼光看着我。你是第一个,不怕我,用正常的目光看我,还会为了防止那孩子惧我,拿糖葫芦去哄他。” “你救那个孩子,我以为你是好人。” “好人?”杜陵哑着嗓子笑出声,“若是世人对好人评判这么简单,那这好人也太容易做了。更何况,谁又是纯粹的好人?” 杜陵眼中露出阴狠之色,整个面目都有些扭曲。 裴洛很不安,她的眼中也露出不安的情绪。 杜陵看清她的表情,努力平复面色,“裴姑娘,你母亲很疼爱你,所以你大抵不知道,这世上不止有那样温柔和善的母亲。还有一种人,她面目狰狞,甚至能生生将亲儿子的脸划破,要他记住仇恨。” 裴洛一瞬间明白杜陵脸上那道疤从何而来。 “你见过我母亲,是不是看不出来她是那样的人?” 裴洛目光闪躲,“我没有见过你母亲。” “你见过,那日街上发疯的妇人就是我母亲。沈言青死讯传来的当日,她就拿着刀划破我的脸,一声声要我记住这仇恨。我到现在都记得那种疼。” 裴洛不能想象那样的场景,那时杜陵也不过才几岁而已,这么长的疤…… 杜陵看到她眼中的不忍,低笑几声:“你瞧,哪怕是我这样的人,你也会同情。” 他朝外看,屋外有人走来的脚步声,天色已经很暗了。 “裴洛,你太单纯了。”杜陵忽然说出这句话。 他走到门前,打开门,有人过来解开裴洛脚上断绳子,押着她往外走。 暮色沉沉,他低嗤一声:“我怎么可能只是想和你说说话?” 远处,有人孤身前来。 他一人走进院子,手中无任何利器。 裴洛看清是谁,蓦然瞪大眼睛:“时景哥哥,你别过来。” 裴洛看着孤身而来的林时景,心中涌出巨大的不安。 林时景走近,朝她轻轻一笑,安慰她:“别怕,我在。” 第46章 日暮黄昏, 天边漂浮着惨淡的夕阳。 裴洛脖颈前抵着利刃,双手在背后绑着,不得上前半步。 林时景一步一步走进院子, 他手无利刃,着一袭白衣,干净又薄弱。 杜陵目光阴寒得看着他:“你果然还是来了。” “放了她, 我会答应你的条件。”林时景声音很稳 ,面上表情亦沉静。 杜陵偏偏讨厌他这副模样, 他拿起一旁的弓箭, 语气狠厉:“我的条件很简单, 一命换一命。” 裴洛瞪大眼睛看向杜陵, 他正在拉弓, 箭矢对准林时景的方向。 裴洛看向林时景,摇头:“时景哥哥, 你走啊。” 林时景对上她恐惧的目光,仍是那样温柔的笑:“你会没事的。” 他仿佛看不到杜陵的杀意, “一命换一命,你若做不到, 哪怕你逃离大启, 我的人也会将你们诛杀殆尽。” 他语气淡定,仿佛没有身受威胁。 杜陵嗤笑一声:“林公子果然好气魄, 这种时候还不忘威胁我。不过待会儿林公子就未必这样想了。” 杜陵将弓拉满,箭矢咻得一声射出去, 直接刺进林时景的右腿。 林时景踉跄着后退一步,白衣被血染尽。他依然站着,好像感觉不到痛。 裴洛满目都是血,她眼泪滑落, 用力喊他:“林时景,你走啊,走啊!” 她从来没有直接喊过他的名字,这是第一次,也是第一次她希望他会害怕地逃离。 “林时景,你想好了,若这一箭射中你的心脏,你再不能反悔。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可以选择离开。” “不必。” 他笔挺地站在那里,杜陵手中的弓箭已经拉满,对准林时景的心脏。 裴洛觉得耳边的风似乎停下来,她能清楚地看见杜陵拉弓的力度,绑缚双手的绳子开始松动。 一瞬间绳子落地,她不顾脖颈间的利刃,飞身扑向杜陵,用力撞偏他手中的箭。 箭矢方向偏转,裴洛跑向林时景,杜陵伸手就要抓她。 “咻咻”几声,几支箭射向他周身,箭矢擦着他的臂划过,杜陵被迫往后退几步。 裴洛跑到林时景身边,捂住他右腿上的伤,“对不起,对不起,都是我的错。” 她如果再小心一点,不让杜陵抓住他,他就不会受伤,不会…… “别哭,我没事。” 林时景拉着裴洛起身,往后退了好几步。 四周墙沿上忽然出现许多弓箭手,他们瞄准杜陵的方向,局势瞬间翻转。 杜陵难以置信这些人来得这么快:“林间有迷障,你们怎么可能上来?” “迷障再厉害,终归有破法。” 宋寒和霍昭从院外冲进来,一只羽毛湛蓝的小鸟极速飞下来,冲到裴洛面前。 蓝羽睁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看着有些狼狈的两人,停在裴洛肩头,看向林时景,似乎也在担心他的情况。 霍昭扶住林时景,解释:“我们跟着蓝羽走过来的,你们先回去,这里交给我们。” “你们小心。” 裴洛忍住不哭,扶着林时景往后走。 杜陵见他们离开,眼中狠意更浓,几尽疯狂:“林时景,你为什么不恨?你明明知道那件事的真相,你为什么不恨?为什么还要回来?” 一声声质问,充斥着杜陵心中的不甘怨恨。 林时景脚下一顿,他回头看向杜陵,目光微寒:“当初是你将消息传给我。” “是啊,可惜你太让我失望了,我以为你会和永靖帝反目成仇。可你呢,现在竟然还在为他卖命。林时景,总有一天,你也会落得和你母亲一个下场。”杜陵怨恨地诅咒。 林时景听完那些怨恨的话,转身清冷道:“我和你不一样。” “你凭什么和我不一样?”杜陵的面目渐渐扭曲。 霍昭扶着林时景往外走,裴洛跟在他身边。 宋寒看向杜陵,他觉得有些不对,直到杜陵点燃火折子,宋寒立刻意识到他要做什么。 “快躲开!他身上有火药!” “嘭”的一声,林时景下意识护住裴洛,飞身扑在地上。 尘烟未散尽,他看向裴洛,连唤她几声:“小洛,小洛?” 他扶起裴洛,落下的尘烟中,他看见自己手上有血。 —— 裴洛醒来时,感觉到头疼。 她缓慢睁开眼睛,隐约听见有人在说话。 她看着床幔迷茫半晌,忽然想起昏迷前的事。 火药,父亲,林时景,霍昭…… “姑娘,你刚刚醒,别急着起身。” 绿芙见裴洛突然激动起来,赶忙扶着她。 “父亲、时景哥哥、霍公子他们怎么样了,有没有受伤?” “我没事,只是些轻伤,霍公子和我一样。那火药威力不大,大家躲避及时,没有严重受伤。” 宋寒跨进屋中,他的眉间有些擦伤,看起来没有大事。 裴洛见父亲安好,稍稍平静下来些许,“那时景哥哥,他怎么样?” “他右腿受伤,不便行动,不过伤势不重,你不用担心。” 大夫进屋,他检查一番裴洛的伤口,点点头:“醒了就好,这几日记得忌口。姑娘也放宽心,不会留疤的。” 她额上撞到石头,好在伤势不严重,只是醒得有些迟。 “姑娘昏迷时,公子不顾腿伤非要守在一旁,最后公子撑不住昏了过去,侯爷才让人送回去。” 绿芙到现在还记得林时景那固执的样子,满眼皆是惶恐与不安。 “他是在清苑吗?我能不能去看他?” 两人同时受伤,宋寒便将人一起送回侯府,现下裴洛又住回了梅苑。 “可姑娘头上的伤……” “没事的,我就去看他一眼,就一眼。” 绿芙架不住裴洛苦求,只好扶着她去清苑。 她们从小花园穿过去,正要推开对面的门,那门猛地让人推开。 门后林时景坐在轮椅上,裴洛看见他,瞬间紧张起来:“你怎么起来了,快回去躺着。” 裴洛催着林时景回去,卫林无奈笑一声,又推着林时景回房。 裴洛看着他上床,才稍微放心些:“你腿伤还没好,不要随意动作,知道吗?” 她比大夫还要严肃,林时景轻笑一声,摸向她额上的纱布:“那你呢,伤还没好,谁让你乱跑的?” “我没有乱跑,我只是来看你一眼。” “那我也没有随意动作,只是去看你一眼。” 林时景笑着重复裴洛的话,他对上那双明亮又清澈的眼睛,悬着的那颗心如今才算安定地落下。 他们早先已排查许多杜陵可能藏身的地方,裴洛失踪后又一一搜查过去,如日前结果一般找不到人。 林时景不知道自己怎么熬过那段时间,他自诩聪明,如今却连一个丧家之犬的藏身之处都找不到。 当他收到杜陵那张字条,要他孤身一人前来时,他反而松了一口气。 “头疼不疼?” “有一点。” “那躺下来吧。” 林时景往里坐,让出她能卧躺下的空间。 裴洛眨着眼睛望着他,犹疑一会儿,当真和衣躺下。 她一躺下,林时景也平躺到她身边,将被褥扯过来盖在她身上。 两人离得近,裴洛看着他的眉眼,戳了戳他的睫毛。 林时景握住她捣乱的手,转头看她:“还记得杜陵临死前问我的那句话吗?” “你为什么不恨?” “嗯,”林时景微微侧躺过来,看着裴洛,“那年我会试第一,虽在人前表现得云淡风轻,但其实心里还是高兴的。我与同窗醉酒,却偶然间听到一些话。我顺着线索查下去,查到一件往事。现在想来,应是杜陵特意将消息放给我。” 他一提,裴洛想起他之前逃避的那两年。 “是因为那件往事,你才不参加殿试?” 她先前一直没问,想等到他愿意说此事的时候。她直觉这件事可能牵扯皇家,所以林时景才一直不愿提。 “嗯。你可能不知道,我幼时大半时光都在宫中度过,那时候陛下待我很好。”林时缓缓叙说当年的事,他眼中情绪复杂,似沉浸在往事中。 “父亲那时候要驻守边关,陛下便替代了父亲的角色,教我骑马,教我读书写字。我那时候对他说,将来我要像皇帝舅舅一样,成为一个对国家对百姓有用的人。他曾是我心中可敬可佩之人,我从未想过有一天,我也会恨他。” 林时景轻叹一口气,裴洛握紧他的手安慰他。 他轻轻一笑,“放心,我没事。那件往事,与我母亲有关—— “当初我母亲被端王绑架,她身后折磨之时,陛下早已得到消息。他假装不知,亦是想彻底扳倒端王。” 夺嫡之争,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端王渐无耐心之时,永靖帝同样也等不下去。此时先帝心爱的公主被绑,就是端王递过来一把最锋利的刀。他只需要受一段时间委屈,待真相大白,端王再无翻身之日。 林时景平静地说出这段往事,他早已不是当初那个刚刚得知往事的少年。 “那时我的确生出恨意,我很清楚这些年母亲如何被寒疾折磨。明明可以避开的事情,他却装作不知任由此事发生。我又恨又恼,最后只能狼狈地选择逃避。” 离开金都,避而不见,是他那时能做出最好的选择。 林时景语气很沉静,裴洛听着却觉得心疼。 当初她得知裴铭一家只是贪图娘亲的财产,尚觉得心冷如坠冰窖,那他呢?他又该如何彷徨无措? 裴洛紧紧握住他的手,“那后来呢,你为什么要回来?” “因为我发现,他确实是一个好皇帝。”林时景声音感慨,“他早早立储,朝廷之上绝不容忍奸佞贼臣,甚至完成了先帝没有完成的改革。他一早知道自己要开创怎样一个清明盛世,亦比谁都坚定。我怨他害得母亲疾病缠身,却也不得不承认他做得很好。我曾经也是敬佩这样的他,才会一心科考。 “但纵使如此,边境不宁,奸臣藏匿其中,大启尚未安定。我空有一身抱负却驻足不前。曾经我是因为他才想为大启做些什么,但如今我是为了那些百姓,那些苦守的边关将士。” 抛开往日恩怨儿女私情,他才算真正走出来。 林时景说完,屋内是长久的安静。 裴洛看着他好一会儿,忽然上前拥抱住他,低声道:“我好像明白了。时景哥哥,你不会成为杜陵那样的人,永远不会。” 他心中不止有侯府,亦有家国天下。 这才是让她心动的林时景。 裴洛靠得很近,林时景笑了笑,他抱住小姑娘,腿一动,扯到伤口,轻嘶一声。 裴洛立刻紧张起来,“怎么了?是不是扯到伤口了,让我看看。” 裴洛要起身,林时景拦腰抱着不让她动,“没事,只是不小心碰到一下。这比起那次腿伤,根本不算什么。” “怎么能不算什么,”裴洛有些生气,她不喜欢林时景这般轻描淡写的样子,“那要怎样才算重伤?非得昏迷数日,数次命悬一线才算重伤吗?” 她越气,林时景笑得越开心。 “这是在担心我?” “你自己都不担心,我有什么可担心的?”裴洛偏头不理他。 林时景捧着她脸,让她转过来看自己,“上一次,我确实是昏迷不醒数日,数次命悬一线。若不是因为你,我可能已经踏进鬼门关。” “别瞎说,我又不在边关,怎么可能帮到你?”裴洛只当他哄自己。 “是真的。”林时景语气认真。 裴洛犹疑看他:“可我连你受伤都不知道……” “但是我有你的信,”林时景轻声打断裴洛的话,他目光温柔缱绻,眼中唯有裴洛,“越河一役,我重伤昏迷数日不醒,险些废掉右腿。那时军医也无办法。霍昭着急,找出我藏着的那些信,一一读给我听,企图唤醒我。 “最凶险的那一晚,他们轮流读信。我意识迷蒙中隐约听见你在和我说话,唤我回家。晨光熹微之时,我清楚地听见有人在我耳边说话,她问我,什么时候回家?然后,我睁开眼睛,看到了久违的阳光。” 永靖二十年至二十三年,裴洛每隔一月写一封信送去边关,信中是充满烟火气的日常琐碎。 她从未想过那些信起到什么作用,不过是想让远在边关的林时景感受她身边的那些温暖日常。 最重要的是,她想告诉他,有人在一直盼着他回家。 她没有想到,正是信中一次次的期盼一页页的温暖,将濒死的他唤回人间,回到她身边。 裴洛一眨眼,眼泪顺着脸颊滑落。 她想说什么,又不知该怎么说,伸手将藏在袖中的荷包拿了出来,带着鼻音道:“上次答应你的,送给你的荷包。” 玄青色的荷包上绣着一只白鹤,白鹤立于祥云之中,展翅欲飞,高傲又圣洁。 林时景接过荷包,裴洛示意他打开。 他打开荷包,起初没看到东西,往里面摸了摸,却摸出一根红线。 裴洛拿过那根红线,一头缠在自己无名指上,另一头缠在林时景无名指上。 她看向林时景的眼睛,棕褐色的瞳孔中倒映出他的脸庞,她笑着说:“林时景,我们成亲吧。” 时间似乎有一瞬间的停顿,林时景听不见其他的声音,唯有那句“我们成亲吧”回响在耳边。 他一笑,眼中光华流动。 他倾身靠过去,缓慢收紧那根红线,直到十指相扣,两心相近。 “好。” 声音刚落,他覆上裴洛的唇,温柔又带着不可反抗的强势攻城略地。 裴洛在他怀中节节败退,最后甘愿沦陷。 红线勾指起誓,此生唯尔不负。 第47章 完结章 人间烟火与心上人 永靖二十三年八月, 圣上赐婚于太子沈星辞和国公府嫡女霍棠华。 同月,远安侯嫡子林时景上裴府提亲,与定远将军之女裴洛许下婚期。 清月茶楼二楼雅间, 刚刚定亲不久的两人同桌而坐。 林时景沾水在桌上写下两字,茶水晕染桌面,显出兵器二字。 “他最后一计, 殿下当如何?” “时景如何想?” “将计就计。” 沈星辞露出会意一笑,再不多言。 杜陵的事闹得人尽皆知。 林时景由蛛丝马迹查出他的身份, 他穷途末路, 毒死母亲, 炸死自己, 反倒落个干净, 不用受他人折磨。 永靖帝为此彻查朝廷上下,倒真的抓出几个听命于他的朝臣。 他化身宁王幕僚, 当初借着临榆县令田宏深的手,与西炤交易兵器, 引得边关动荡,扰乱大启安定。 林时景灭西炤后, 他又企图利用空饷蛀空朝堂。最后藏在无人处的兵器, 是他最后能做的事。 而林时景和沈星辞要做的,是静观其变。 —— 金秋九月, 圣上车架前往麓山秋猎。 然车马刚到尚未修整,宁王带着叛军冲入皇帐, 太子一力护下众人周全,为救永靖帝受伤。 永靖帝惊怒失望之下,贬宁王为庶民,幽闭在宗人府, 终身不得出。 消息传回金都时,已是第二日。 彼时裴洛正在和父亲说话,她说了许多母亲的事情,宋寒听得认真。 时间会疗愈伤痛,有些遗憾终归得接受,宋寒最终还是选择跨出那一步。 “小洛,等你出嫁一年后,我想出去走走,四处看看。你母亲以前总说山河广阔,奈何她不能亲自踏足。我便代替你母亲走一走,看一看。” “好,不过爹爹记得要写信回来,不能一去毫无音信。” “嗯,至少三月一封信,好吗?” “好。” 裴洛的好字尚未落实,小厮匆匆跑进来,慌乱道:“姑娘,宁王叛乱了。” “什么?”裴洛惊得起身。 “昨日的事,午后陛下他们就要回京了,听说太子还受伤了。” “那其他人呢,时景哥哥有没有受伤?” “奴才也不是很清楚。” 裴洛满心担忧,但也知道只能等。 她一直等到日落时分,快要耐不住性子冲出去找人时,在廊下撞见赶来的林时景。 她跑过去上下检查一番,见他真的没有受伤,那颗心才安定下来。 林时景等她审视完,才牵住她的手往前走:“我不是让卫林来通知你我没有受伤,怎么还这么担心?” “我总要见到人才放心。听说太子受伤了?” “嗯,轻伤,养几天就好了。” 两人进屋坐到榻上,裴洛挥手让丫鬟退了下去,“怎么回事?宁王怎么会谋反?” “杜陵留下一批兵器,他将藏址告诉宁王。宁王见皇位无望,便起反心。陛下痛心至极,已有意禅位。” 永靖帝早早立储,本就是想免去储位之争。但到最后,他偏宠的小儿子却为了皇位谋反,他如何能不失望? 太子有治国之才,不输于他年轻之时,他便干脆放手,禅位于他。 “倒没想到,他竟然还留有后招。” 当初林时景劝她不要去秋猎,怕是早已得知此事。不过她明白有些话不必问。 两人说着琐碎闲话,裴洛再抬头时,外面的天已暗。 黄昏一至,天黑得极快。 明明他们还没说几句话,好像就到了他该走的时候。 林时景也低眸看着她,眼中有许多无奈:“宋叔肯定不会让我留下来用晚膳。” “是的。” 他们已经定下婚期,这段时间自要减少见面。 “我该将婚期定早些的。” 裴洛闻言,忍不住笑:“当初是谁说的,怕我在冬日冷,非要春日成婚,现在觉得时间长了。” “是啊,太难熬了。” 林时景抱住小姑娘,有些不想放手,“要不以后我翻墙来看你吧。” 裴洛被他逗笑,“你当真觉得我爹爹不知道你翻墙进来吗?你今日翻墙,说不定明日墙头上就竖了利刺。” “唉,有可能。”林时景真心实意地叹一口气。 裴洛仰头看他,捏了捏他的脸,“很快的,日月如梭,白驹过隙。” 婚期已定下,只能这么安慰自己了。 林时景无奈一笑,低头亲了一口裴洛的唇,“等到春和景明之日,我来娶你。” “好呀,”裴洛靠近也亲他一口,“我等你来娶我。” —— 永靖二十三年十月,永靖帝退位,太子沈星辞登基。 难熬的冬日也在第一场春雨中结束,桃花缤纷盛开,喜鹊声唶唶,道是喜事来。 相隔两刻钟路程的裴府和远安侯府内外皆挂满红绸。 裴府门前裴鸿轩为首,一武一文誓要难倒新郎官。 林时景一身红色婚服,玉带束腰,身姿挺拔。他眉眼温润,不紧不慢地回答他们的问题。 院内,裴洛紧张地坐在喜床上。 程语蝶梳着妇人发髻,宽慰她:“千万别紧张,越紧张越容易出错。我之前紧张得踩到裙角,得亏霍昭扶住我,没叫旁人看出来。” 红盖头遮面,裴洛无奈一笑:“语蝶你别说了,你越说我越紧张。” “哈哈,也对,这不紧张才不是正常人。” 笑笑闹闹中,前院小厮快速跑过来,朗声在外面到:“来了,来了,新郎官来了。” 炮竹连声响,一声声炸得裴洛心头更加慌乱。 屋外笑闹中,门轰然叫人撞开。 裴洛被那声音一吓,刚刚缓过来又听见一声声熟悉的脚步声,仿佛踩在她的心上。 视线里一片红色,忽然一只修长白皙的手伸到她面前。 裴洛深呼吸好几下,轻轻将手搭上去,起身走到林时景身边。 一对佳人并肩而立,喜房内祝贺声迭起。 嘈杂声中,裴洛握着那只手,奇迹地安下心来。 走到前院,裴洛向父亲告别,到底还是忍不住哭出来。 宋寒轻轻拍了拍她的手,看向林时景:“你要好好待她。” “岳父放心,时景绝不负她。”林时景声音诚恳,目光笃定。 他握着裴洛的手,带她一步步走出裴府。 不远之处,蓝羽脖上系着红绳,它挥舞翅膀跟着花轿一路到侯府,看着新人跨火盆,三拜成礼。 一套成婚之礼下来,裴洛坐到喜床上,才有了真实感。 嬷嬷剪下一缕他们耳后的青丝,用红线捆绑。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待到旁人都退出去,林时景半蹲在裴洛面前,“我先去前院,你饿了先吃些东西,莫要忍着。我很快回来。” “好,你快去吧。” 林时景起身往外走,只走一步,又折身返回,低身在裴洛眉间亲吻。隔着红盖头,那温柔的触感似乎也未减少半分。 裴洛红着脸推他:“快去吧。” 林时景附耳轻声道:“放心,不会让夫人久等。”说完,大跨步离开。 裴洛见他离开,摸了摸红通通的脸,赶紧叫人端些吃的过来。 她是真的饿了,坐花轿坐得头晕眼花,如今可算能休息一会儿。 前院霍昭带头一个劲灌林时景的酒,最后将人灌得醉醺醺的才送回去。 林时景踩着虚浮的脚步,刚踏到后院,一双黑眸瞬间清明起来。 他轻轻推开喜房的门,裴洛正靠着床柱在浅眠。 她听到开门的声音,清醒过来,立马坐直。 林时景执着喜杆,缓步走近。 裴洛心咚咚跳,盖头落在身后,她亦不敢抬头,如玉的脸庞上浮起淡淡的红。 云鬓掩在华丽的凤冠下,桃花玉面,瑰姿艳逸。 林时景坐到她身侧,将凤冠取下。 裴洛大着胆子抬头看他,他一身红色婚服,眼眉如星,薄唇浅笑。 只往日里冷静沉着的一双黑眸,此时似如一汪幽潭,引人窥视其下。 裴洛看了一眼不敢再看。 林时景倾身过去,嗓音低哑:“夫人今日很美。” 他手一勾,裴洛挽着的长发倏然落下,及腰的长发落在纤细的后背上,与脖颈间的白显出鲜明对比。 林时景拿过交杯酒:“夫人,这是最后一道礼。” 交杯酒辛辣,裴洛咳了几声,林时景让她喝茶缓过。 他黑眸沉沉地盯着她,裴洛只觉脸颊生热,浑身不自在。 她伸手要叫他坐远些,林时景趁机捉住白皙指尖不放。 他一手抚上那露出的半截瓷白脖颈,声音低哑带笑:“夫人,我说错了,这才是最后一道礼。” 话落,他翻身覆上。 红色床幔倏然落下,遮住女子轻声呜咽。 红烛摇曳,直至天明。 —— 三年后,庆安府。 时近新年,林宅上下挂满红灯笼,过往的婢女小厮喜气洋洋。 今年是热闹的一年,不仅林时景和裴洛在庆安府过年,程语蝶和霍昭亦赶来同贺新年。 长公主三年前搬来庆安府居住,庆安府四季如春,她身子渐好,寒疾竟有好转之象。 而成婚至今,林时景的腿疾再未犯过。 那日险险失去裴洛,腿疾又犯,但两厢相比之下,腿疾之痛反而算不得什么。 堂中一片欢闹,裴洛和程语蝶围着长公主说着金都趣事。 下人高兴地进来通报:“长公主,有贵客来了。” “贵客,谁?” “是我。” 宋寒进屋,裴洛一见他,惊喜起身:“爹爹,你怎么来了?” 宋寒含笑道:“正好走到庆安府附近,念及新年,便过来陪你们几天。” 意外之喜,更叫人高兴。 裴洛缠着宋寒一下午,叫他说尽今年游历所见趣事趣闻。 等到年夜饭,众人齐聚一堂。屋外爆竹声响,众人举杯共饮。 裴洛只喝一杯,手中酒杯就叫人拿走。 她已经习惯,熟练地拿走林时景的酒杯。 她不能喝,他也不能喝。 年夜饭尽,裴洛看了一会儿远安侯和父亲对弈,霍昭和程语蝶陪着长公主说话,她便趁人不注意悄悄跑出去找林时景。 林时景在屋外廊下,正指挥下人摆放烟花爆竹。 裴洛放轻脚步走过去,蒙住他的眼:“这位俊俏的小郎君,可能猜到我是谁?” 林时景笑着拿下她的手,反手握住:“我这么月貌花容的夫人,怎么可能不认识?” “油嘴滑舌。”裴洛轻斥,眼中却浮着笑意。 等到烟花爆竹摆好,裴洛拉着林时景回屋,她让他坐在榻上,熟练地躺到他怀中,抱住他的手:“让我睡一会儿,今天起得有点早。” 她手腕上的银镯刻着桃花盛景,碰到红绳上的那颗珠子,轻轻一响。 “睡吧,到了时辰我喊你。” “才不要你喊,有爆竹声的。” 她小小地反驳完,单手抱住林时景的腰,闻着他身上淡淡的清香,身心放松。 不知过了多久,一声钟声响起。 裴洛迷茫睁开眼睛,尚未清醒过来,一双手覆到她耳朵上。 随即爆竹声响,喜迎新年。 隔着林时景的手,那爆竹声减弱些,不会太吓人。 裴洛也不起身,就那样躺着看林时景,笑着道贺:“夫君,新年快乐。” 林时景低身亲吻裴洛的唇,厮磨片刻,才道:“新年快乐,我的夫人。” 他眼中映有屋外的烟火,亦有他的心上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