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花烟影 作者:椰蓉 文案: 杏花烟雨江南,春日三月,与自己最喜欢的人两两相对…… 不管小园风荷也好,曲径酣眠也罢 他和她的中间,只看得到彼此的笑容,听得到彼此的声音。 女主云寄柔,从小被送到太庙学武,走的是民间路线,好奇聪明迷糊,身手高绝,赶上她的人不多。 男主盲公子,不知从何而来,也不知去向何方,当他看见她的时候,不知是幸抑或不幸?原来爱已经如这柔丝漫天的飘扬春风,抓住的不仅仅是一个人…… 主角:云寄柔,周昭楠,宇文郝 ┃ 配角:各色人等 ┃ 其它:有情岁月,有情天 搜索关键字:主角:云寄柔,周昭楠,宇文郝 ┃ 配角:各色人等 ┃ 其它:有情岁月,有情天 一句话简介:温暖,美丽,青灰色的江南 第一章 豆蔻梢头二月初 当我从山上练剑回来的时候,师娘说:“寄柔,你父皇派人来接你了。” 我看见竹林前面停着鸾轿,五彩金线帘幕低垂,锦衣华服的宫女们梳着堆云高髻,珠摇翠动,香风飘飘。 “师娘,柔儿不回去,柔儿要留在这里伺候您和师父!”我扑到她怀里,撒娇撒赖。 师娘把我从肩膀上扳下来,正色对我说:“柔儿,你这次一定要回去了,你已经十六岁了,你明不明白?” 我明白,我当然明白,不就是二八佳人,婚媒嫁娶么? 我是云梦国的九公主云寄柔,在刚出生那天,久旱的云梦国下了开年以来第一场雨,干渴的大地又重新焕发生机,山青水绿。爹爹说这是我给云梦国带来的福气,所以又给我取了个小名叫青青。 三岁的时候,爹爹带着我到朝堂之上,对着下面拜伏的所有臣子说:“这是朕的九公主,朕唯一的女儿,朕要赐给她最好的尊荣——去太庙习武!” 下面的大臣们都用和风吹拂过麦田的声音哗哗响应着,“好啊!九公主会给我们云梦国带来和平!” 这句话,很多年以前我不知道是什么意思,现在似乎终于开始明白了。 看着一人高的水晶大镜子里自己腰上缠绕的璎珞流苏,还有额头上的花钿,耳朵上的明月珠,以及奶妈言嬷嬷正在往我头上仔细簪上的金凤凰,我撅着嘴,嘟囔着:“奶妈,我不喜欢这些玩意儿!” 奶妈轻轻的摸了一下我的头,慈爱的说:“我知道,我们的小公主不喜欢跳舞给大家看。” 我忿忿的踢了一下脚下金丝绣线缠绕的舞鞋,我不是不喜欢跳舞,我只是不喜欢给那位西宇王朝的宇文王子跳,哼哼,他是谁,一个面都没有见过的陌生人,就想要看我跳舞吗? 走进大殿,不用抬头,我也知道最高的宝座上坐着我的父皇,右侧边是我的大哥当朝太子云凌可,左侧边呢? 感觉到两道像火一样灼人的目光,我趁着行礼的时候悄悄抬头看,在父皇的左侧坐着一个我从来没有见过的年轻人,他约莫二十三四岁年纪,穿着表示尊贵的紫色,大大的眼睛里面发着光。看见我看他,立刻露出雪白的牙齿笑起来。 这人一定就是那个西宇国的王子了,这些天京城大街小巷都在讲他的传闻,都说他年纪轻轻勇猛有为,西宇国的国王宇文高年迈,他成为西宇国的国王,应该是指日可待的事。 我眨巴一下眼睛,他长得倒不是很难看,甚至可以说是十分俊美,和我的哥哥们不相伯仲,但是这人的眼睛太亮了一些,我不喜欢! 我咬住嘴唇,低头行了礼,举起长长的彩袖,侧头摆出一个风鸟舞动的姿势,乐声响起,头上的步摇,臂上的金片和脚上的铃铛,配合着节奏悦耳的鼓点在大殿里面敲响。 我是喜欢跳舞的,除了练武之外,这是第二个让我觉得有趣的舒展身体的方式。 一舞动起来,刚才的烦恼就全部都没有了,但是在彩袖旋转的间隙,我看见那个宇文郝眼睛更亮了,我撇撇嘴,连最后举袖飞天的姿势都没有做,转身就走了。 母亲宫门外的杏花开成一片淡淡的烟雾,我走进林子接住掉落的花瓣,杏花是喜欢碎掉的吧!不论是和风,鸟鸣,还是白云的阴影,它婉转落下的时候,春天正刚刚开始。 侬语春深,归到断桥西侧。 我提起裙子,掂着绣缎的软鞋,小心翼翼的踏过这些花儿。 “母亲!”飞扑到她柔软的怀抱里,我笑得无比快乐。 母亲端文皇后看着我,眼睛里有掩不住的宠爱,她伸手拂去我头上的花瓣,微嗔道:“瞧你,女孩子家家,跑得像一阵风一样。” 平嬷嬷一边用小金刀切着莓子,一边说:“九公主武功那么好,跑起来比风还要快些呢!” 桌上有好多没有见过的水果:水晶葡萄,玛瑙石榴,翡翠萝卜……鲜艳的颜色,诱人的香味。我瞧瞧这样,摸摸那样,拿小金刀一个一个的切开,每一样放一点在母亲面前,剩下的都很快消失在我嘴里。 平嬷嬷拿帕子给我擦着唇:“吃慢点!九公主吃东西的样子可真叫人心疼。” 我嘴里‘唔唔’的应着,转头又从果篮里面拿起一个金黄的佛手:“母亲,这是秋天才有的东西啊!” 母亲微笑看着我说:“柔儿喜欢这些东西吗?” “喜欢!”我老老实实的回答。 “你愿不愿意到有这些东西的地方去呢?” 我瞠目结舌的看着母亲有些忧虑的面孔,放下手里的果子站起来道:“母后,你不会让我嫁到西宇国去吧?” 母亲嗔怪的看了我一眼,意思是我太口没遮拦了,嫁人这个词不是九公主可以随意张口就说的。 在这片我们共同生存的大陆上,南边是我们云梦国,西边是西宇国,东边是周国,云梦国多平原湖泊,盛产粮食作物。西宇国靠近草原和沙漠,好战尚武。周国靠近东边的大海和高山,造船牧马。 三个国家彼此牵制,但是如果论起武力上的雄壮,还是要以西宇国为先,他们一向是在打猎放羊中度过,就算是极小的孩子,也都会几招技击之术。 而西宇国对盛产粮食和植物的云梦国,已经向往很久了。师父说在沙漠呆久的人就会想念绿色,他们对绿色有狂热的渴求。他们有雄兵百万,有铁蹄无数,有技击之术…… 我听着母亲对西宇国武力的描述,不以为然,说:“我们太庙里的师傅武功都很高,别人不说了,就是教我武功的东城老师,他和他的夫人一起联手,可以打败天下一半的绝世高手!” 母亲表示认同的点头,我得意的用师父教徒弟时循循善诱的模样继续说下去:“只要让太庙里面的老师传授一些武功给我们的军队,还用担心西宇国吗?” 母亲温和的摸摸我的头发:“是啊,你说得很对!可是那些都是不够的,柔儿从小就去学了太庙的武功,如果嫁到西宇国去,他们也不敢来欺负你。” 我,呆住,看着母亲说:“你们让我去学武就是为了今日嫁到西宇国去吗?” 母亲摇头,叹息着说:“柔儿,你已经大了,你要知道,我们皇族是要背负国家安危的……” 当我跑出大殿的时候,还听到母亲在后面喊我的小名“青儿!青儿!” 回到房间,在月台上洒几滴眼泪后,我平静了一些。 我又不是养在温室中的花草,我长在王室,从小就被送到很苦的太庙去学武,过着平民的生活,买菜,做饭,洗衣服,我在街巷里陌中穿行,安宁生活对于小民的重要性,在王室中谁会比我了解得更清楚? 就算以前没有见过父皇母后用子女保护一国平安,也听说过前朝或者异国的许许多多例子,在嬷嬷们午后闲谈中,也不知道见过多少故事开合谢幕,我怎么会不知道呢? 只是,我才十六岁。 我还想像太老师那样,和心爱的人一起云游天下,走过五湖四海。 听说,那位西宇国的宇文王子身边,已经有了两位嫔妃,我嫁过去,是做他的第三位嫔妃呢?还是做他的正皇后? 记得去年大哥无意中说过,海那边的波斯国打算和西宇国联姻,波斯有强大的海上舰队,可以弥补西宇国战斗力的不足。也许,今年西宇国的王子出来巡游,还会绕道去拜访一下波斯。那个国家,跳舞的舞娘身上挂满了铃铛,柔媚的眼角用漆黑的油墨烟染,红红的嘴唇用莎丹涂就,长长的指甲上金光闪闪,妖娆多姿的躯体百媚横生。 我脸红了又绿了,拍拍屁股站起来。 他去哪里我没有兴趣!我只是担心我的未来!! 我不愿意和一大堆女人一起去抢一个我不太喜欢的人做丈夫,我也不喜欢呆在那遥远的深宫中,让韶华换了秋天的落叶,青丝化成白雪也没有见到过最爱的人! 我悄悄让侍女出去打听,侍女回来说宇文王子明天打算在使节的官邸回请父皇和我,他准备献上他们国家的歌舞。 我快乐的笑起来:时机太好了,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太老师东城葛夫妇到江南乌山去了,我这就要去找他们! * 山沟里的豆蔻花长得娇嫩欲滴,几棵极大的乌柏树给山道带来一圈荫凉,路过的行人不管挑担还是骑马,都要停下来歇一歇,所以树下面就有了一个小茶棚,生意好的不得了。 太阳火辣辣的,嗓子里面青烟直冒,我走进茶铺,一边用肩膀上的布巾扇风,一边叫店家:“来一碗茶,再加两个麦饼!” 老道的喊声,利落的打扮,唔唔,谁会说我不是老江湖? 黑黝黝的脸蛋是涂上了师娘密制的药水,青灰色的衣服故意穿的肥大一些,两袖当风,虽然说不上是佳公子的潇洒,但两分自在意思还是有的。 我以前就听师娘说过,走江湖的时候一定要洒脱一点,身上穿的衣服也不要太光鲜,模样比较土就不会引起别人的注意。当然喽,钱财不可外露也是最重要的。 褐色的麦饼有一股天然的食物的香气,比每年太庙斋戒吃的麦饼可口多了,在太庙的那些年,我早就学会了不挑食,我也因此极为热爱食物。 我躲在角落里,一边慢慢喝茶吃饼,一边打量周围的人物。 树下的人群喧闹嘈杂,贩夫走卒,游商士子,各色人物少说也有二三十号。我无意中发现在那边泉水旁的树下坐着三个人,一个鬓发花白的老者,一个模样十分伶俐的小厮打扮的半大孩子,还有一个,背对着我,穿着一件洗得微微有点泛白的淡青色衣服。虽然,只是背影,我还是愣了愣。 非常挺拔俊秀的一个背影,他背对着我,慢慢举杯喝茶,动作沉静气质尊贵,就像月光下一棵静静临风的椴树,汇聚了月华所有的恩宠。 我呆呆的想:原来,真正的王家风仪在民间!原来,这才叫做卓然不群,或未闻焉!原来,他的气质可以让我一直引以为豪的太子哥哥都要自惭形秽! 不知道他是做什么的,他是不是我云梦国的臣民?家里有些什么人?有老小,不要有妻儿。 如果方便,我……我打算请他到王宫里面陪我玩玩…… 当然,我有很多有趣的玩意儿,希望他能够喜欢,不知道他会不会喜欢! 我正在胡思乱想,那个小厮似乎发觉我正在不怀好意的不断打量他家公子,凑到那人的耳边说了两句话。于是在老者瞧了我两眼后,小厮叫茶铺老板过去,装了十几个大馒头,放下一把铜板就起身准备走。 那人慢慢立起来,小厮上前扶住他的手,我看见他静静的转身,我看见了一张俊秀不染微尘的脸,挺直的鼻梁下轮廓分明的嘴角轻轻的抿着,一双黑漆漆的眼就像是蒙上了一层雾气。 等等,我看见了什么。 我看见他一只手摸索着,借着那名小厮的帮助,慢慢的向前走,原来,那么漆黑的眼睛,竟然是看不见的…… 我痴痴的看着,眼睛里不知不觉涌上来一层泪光,老天为何要如此残酷?要这样毁掉一个人眼前的光明? 有人从我身边走过去,撞了我一下,我回过神来,他们三个人早已经走的不见影子。我低头闷闷的吃着麦饼,再也没有任何胃口,用力灌下去一大杯茶水后,伸手掏钱付账。 哦,糟了! 我的钱袋子不见了,我上下左右前后的张望了一圈,没有!我站起身跳跳,还是没有! 泪!不会吧!我没钱了,这可怎么再走下去啊! 第二章 盲公子 茶铺老板一晃一晃的走过来:“这位后生,你银子不见了是吧?” 我沮丧点头,道:“老人家,我找你借点银子成么?我过几日就叫人给你送过来!” 我看着他的眼睛,说得无比真诚。 老板大汗淋漓,他擦着汗说:“我刚才看你身手还比较灵活,你到山下面的镇子上找点事情做比借钱更好!今天的茶钱我就赊给你好啦!无论如何,年轻人总是想得到办法的,我对你有信心!” 他对我有信心,我对自己没有信心。 我慢慢走进镇子,这里有一条河,可以通到数百里外的乌山不远的城里,可惜我身无分文,恐怕还没等船开就被赶下来了。如果从陆地上走,快马也要三日,我徒步去……哦,武功不是拿来这么用地!! 我平心静气,深深呼吸:要镇定! 父皇一定已经派人出来找我了,我这些天东游西晃,有银子有身手,日子过得真是太快乐了,我还不想回宫去。走水路不仅好玩还可以避过很多官兵,我虽然没有银子,但是我可以好好想想其他的办法。 我背着手,沿着河岸慢慢踱步,这里是云梦运河的一个中转地,镇子虽然不大,河里的船只却不少。我仔细的打量着每一艘船,看哪些瞧着虽然不显眼但是船舱宽阔住起来舒服,看哪些船老板看起来面善好说话是憨厚之人,看哪些船上有女眷,哪些船快要启航…… 两个圈子兜下来,我主意已定,靠着西岸有一艘中等大小的船只。它有两个主帆,船体宽阔,舷板较高,一个中年汉子正忙碌着招呼伙计们把鱼、米和面粉等物装进舱里,一个中年妇女在舱里指挥大家摆放东西,船尾还有个十五六的小姑娘提了一捆青菜在切。 这三个人看起来是一家人,而且相貌朴实,不是那种奸猾之徒。 我凑到船尾,看着那位小姑娘问:“这位姑娘,小生想搭你们的船到乌山去,不知方不方便?” 我用上我最阳光灿烂的笑容,两眼发光,一眨不眨的盯着她。 小姑娘抬头看看我,神情有些惊愕,迟疑着说:“我们一般不搭客人的……” 我黯然叹口气说:“我的银子被人偷走了,我也是没有办法,不过你放心!我可以在船上帮忙干活,不要工钱,只要你们能够带我去乌山就可以了。” 看我笑得那么灿烂,小姑娘脸微微的红起来,说:“你等等,我去问问娘。”站起来走几步又回身对我说,“别走开哦!”忙忙的跑进舱里去了。 天气这么好,日头这么高。我的心情十分愉快。 舱里一声响,走出来那个中年妇女,她上上下下打量我一番,问:“后生,想去乌山?” 我忙点头,她一笑,伸手道:“拿二十文钱来!” 见我低头,她拍拍手道:“有钱就上船,没钱就不行!我们这里不缺伙计。”拎起那筐青菜回身进舱了。 我苦着脸,慢慢在镇上的街道上走,刚才,不,应当说是半个时辰前,我一口气到五家店铺里去应征,分别是卖米的,卖油的,卖花生的,还有做衣服买胭脂水粉的,我只需要二十文钱就好了。 第一家,老板在打量我半天后,要我去把仓库里的米扛出来。 我看着小山一样的米袋,仔细想想,最后还是回绝了老板的好意。 非不能,实不可为也!想想,我可是九公主啊!做这样的笨活计,是不是也太有辱斯文了一点?我几乎可以想像得到,当我满身汗臭的站住别人面前时,别人投过来的鄙夷的目光。 我眼前又摇晃起那双漆黑的眼睛和微抿的嘴角。 第二家,老板瞧瞧我,从鼻孔里哼了一声,问:“喜欢喝香油吗?” 我连忙摇头。 老板又从鼻孔里哼了一声,说:“我们油坊的人个个都是长得油光水亮的,你这么又干又瘦的样子,顾客见了你,谁还会相信我的油养人?你快走吧!” 末了他再哼一声,不由分说就把我轰了出来。 我摸摸头,继续去第三家……于是,卖花生的嫌我长得不像花生,卖衣服的嫌我穿的不好看,卖胭脂水粉的嫌我脸太黑…… 我望天一声长叹:完了,难道,我只有回宫去了么? 看看日影西斜,我听到肚子里咕咕的叫声,我开始垂头丧气的往衙门的方向走,无论如何,我今天晚上总不能露宿荒郊,我还需要一顿饱饱的饭菜。 我边走边想如何吓唬那些地方官,让他们不准告诉任何人我的下落,然后再给我一大包银子,我骑上快马,星夜兼程逃之夭夭…… 身后有人赶上来,叫我:“喂!小伙子。” 我回头看看,原来是那位船老板娘,她挎着一个篮子,里面装了一些针头线脑。我不知道她要干什么,就站住了看她。 她说:“小伙子,我刚才在铺子里看见你找活计了,你准备到乌山去做什么?” 我说:“听说东城郭先生在那里游学,我想去拜访。” 她欣然的点头:“东城郭先生是个好人哪!这样,你要是真的没有银子,就搭我家的船到乌山去吧! 我眼前一亮,忙行礼拜谢。她说不用客气,说一连跟着我走了几个铺子,看我确实不是一个奸猾之徒,所以才同意让我搭船。 与人为善,也是与己为善嘛!她利落爽快的说。 这话很合我的心意,我笑眯眯的跟着她回了船。 船主叫王二哥,他上下打量我一番,问:“下过水吗?” 下水?唔,不知道洗澡算不算。我咳嗽一声,挺胸抬头理直气壮答道:“当然!” “好!”他回头招呼一声,“伙计们开船啦!” 大家上了船,王二哥说:“趁着天还早,拐到湖里面打两网鱼,明天捎去城里卖早市。” 我望着一望无际波光粼粼的湖面,心怀大畅:景色真好,湖比皇宫里的太液池更大更美,尤其是水里面那些鱼群,忽左忽右的穿动,点点鳞片划过水面,碎开了万道霞光。 “哎,柳哥哥你不干活啊?”小姑娘跳出船舱对我大喝了一声。 这个小姑娘,开始我看她很温柔好欺负,没有想到这么凶,凶巴巴的凶啊! 她是王二哥的女儿小梅。至于柳哥哥,那是我随意编出来的名字,取的是柳色青青的意思,也算是对我自己本姓的一点交代。 我转到舱后准备拉网。小梅甩过来一双粗布缝制的手套,说:“诺!你细皮嫩肉的,带上吧!” 我拿起来看看,缝的蛮精致,边上的针脚都好均匀,我说:“小梅,你哪天教我缝衣服好吗?” 小梅瞪我一眼,红了脸回身进舱。 王二哥招呼伙计起网,鱼儿在大网里面挣扎乱跳,这一网好大好沉,大家都在吆喝:快点啊!不要松手啊!加把劲啊! 等等,好腥! 我头晕目眩,抓着鱼网满眼金星。 那边王二哥着急的大吼道:“那个小个子,你使点力气啊!鱼就快要从你那边跑了!!” 强撑着抬起头,不行,我要是松手了,这一下午大家心血都白费了,瞧瞧他们几个,唉,他们对我都挺照顾的,我……我就拼了吧! 默念着武功口诀,蹲马步踩梅花桩,使劲一提,鱼网慢悠慢悠的被提出了水面,越是接近船板,腥味就越重,呜呜,鱼儿这么难闻,我以后不吃鱼了…… 这时大家的力气都快用完了,都在攒着最后一丝力气,叫着:“加把劲啊!” 我站在船舱靠里的位置,所有人都看着我,指望着我使劲拖。 我一边屏住呼吸一边用力,鱼儿被拖近了,大家都松了一口气。于是,“哗“一声,我就看见鱼儿像银色的小山一样向我压了过来。 小梅笑起来:“柳哥哥要被埋在鱼堆里面啦!” 我忙而不乱,退后一步,仔细看看,然后准确无误的跳进水中。 ‘扑通!’ 我在水里随波浮沉,王二哥他们要拉我上来,我摇头不同意,他们要回航,见我乐意在水里泡着,也就不再管我。 我偷偷的对到船舷边来洗菜的小梅说:“待会儿船到芦苇丛,你把我包裹里的衣服拿出来。” 小梅划脸羞我:“柳哥哥原来是害臊,笑死人的你!” 我不去管她,瞧瞧已经快接近岸边了,芦苇丛就在前方,正准备加力一把游过去。忽然,我觉得腿肚子开始一抽一抽的,整个身体也开始不受控制的沉下去。 ……什么声音都没有,我抬头看看,大家该干嘛还是在干嘛,洗鱼的,理网绳的,切菜的,谁都没有注意到我形态不对。 我张嘴想叫救命,但是水涌进来堵住了我的叫声。 …… 迷迷糊糊有了一点意识,听到有人在说:“吓死我了,开始看着好好的,我还以为他一直在船边上浮着呢!没想到靠岸看这人都快没气了!幸好碰到这位公子,阿弥陀佛,真是谢天谢地,菩萨保佑!”是王二嫂的声音。 我觉得自己被压在两块硬邦邦的东西中间不能动弹,背上好像又有人在踩,我一张嘴,‘哇’一声吐了好多水出来。 眼前清楚了一些,等等,我的头发!我发现自己又黑又亮的头发全部垂落在地上,糟了!我的女儿身,那么…… 这时我又听到王二嫂说:“我和闺女都没有发现这个小哥竟然是位小姐,啧啧,难得竟然有那么大的力气!幸好公子发现他溺水时候就说了她是一个女孩子,不然可就麻烦了!” 我心头一松,转头开始打量我的处境,我发现自己被夹在两块青石板中间,用一根绳子绑着,一个老者正慢慢的在我背上那块石板上用力踩动,于是,随着他的踩动,我的嘴里就像太液池的喷泉一样,一股一股的往外冒着湖水。 可恶!我拼命抬起头来想发现那始作蛹者,只见在远处站着一个淡青色的身影,挺拔秀颀,在他的身边那名小厮正朝我挤鬼脸。 呃!! 我没有力气的垂下头,算了,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我今天就饶了他们吧! 小梅小心的给我捧了一碗姜汤进来,坐在一边好奇的上下打量我,我掩饰的对她笑笑。 小梅眨巴眨巴眼睛,说:“姐姐,你好美啊!” 我慌忙用碗里面的糖水照照,似乎脸上还是漆黑的。 小梅惊叹的说:“姐姐,你的轮廓看起来好漂亮,就像是大户人家太太案头上供着的玉观音。” 我扯扯嘴角。 小梅摇摇头说:“姐姐,你为什么一个人出门呢?” 我牙痛般眉开眼笑,埋头喝糖水。 日上三竿,我又变成了一个人,这里已经是离那座镇子数十里的小城,我依旧穿着粗布衣服,包裹里还有王二嫂在我临走的时候塞给我的一吊铜钱。王二哥说他们不到乌山去了,叫我自己再找船过去。我知道他们是对我不够信任,咳,也没有办法! 我站在街沿下抬头张望,就这么个速度,我什么时候才能够到乌山去见师父师娘他们呢?他们是不是就要走了啊?这点钱根本就不够买马,而且,再往后,我还要去找什么活计来养活自己呢? 我看见街角有一个测字的小摊,走过去放上五文铜钱,问:“老丈,请教什么活计才能够最快的得到钱财呢?” 老丈大吃一惊,上下打量我一番,说:“年轻人,杀人越货的事情可是不能干啊!” 我悻悻然回头走。 笑话!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岂会去打劫自己臣民的财物? 在酒楼下面站一会儿,我摸摸怀里的铜板还是叹气走开了。 酒楼侧面是一个小巷子,我在那里经过的时候,鼻端忽然闻到一丝淡淡的香气。清而不郁,淡淡优雅,好香,而且似乎是最名贵的龙涎香。 在这么个偏僻的地方竟然可以闻到这种香气,真是一个奇迹! 我一路循着香味找过去,发现在一面浅浅的凹墙边上粘着一块和墙壁同色的小包裹,瞧瞧周围没有人注意,我忙把小包裹扯下来走到一边。 打开看看,里面包着两片植物的叶片,还有一小束根须。也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拿起来闻闻,香气已经消失没有了。 不晓得这是哪家小孩子弄的玩意,那股龙涎香的味道八成是我的错觉。 无聊! 我把小包甩到水沟里,拍拍手走掉。 在附近逛了一大圈,我发现这城里面的东西卖相看起来实在是太差太差,而且因为鱼龙混杂,还没有那些乡村里面的东西瞧着新鲜干净。 我决定还是到酒楼上吃一顿,用完了铜板呢?再说吧! 远远的,我就看见了一个人。 有人站在酒楼侧边,只有一个,他微微皱着眉头,慢慢的转着头,似乎打算寻找什么东西。可是不对,他是一个瞎子,他怎么能够看得到东西呢? 酒楼周围人来人往,他站在人群中摇摇晃晃,我看见他额头上渗出汗珠,他吸一口气,慢慢的摸索着后退了一步,靠住了墙,微微抬起了头,太阳光金晃晃的照在他脸上,似乎对他格外恩宠,把他的轮廓变得十分的瑰丽。他静静站在那里,我坐在附近看着他。 他有时候侧头听一听,或者抬起头微微的张望一下,似乎在等什么人,并不打算走开。 我看看天,想一想,终于拍拍衣服上面的灰走过去,问道:“这位公子,不知为何坐在此处?” 他把脸微抬起来些,对着我这边客气的笑笑:“我在等两个朋友。” 我再想一想,说:“公子还认得我吗?” 他举袖子擦擦汗,微笑说:“姑娘是谁在下一点都不清楚!” 我想瞎子都是耳朵很灵的,所以他一下就听出来我是女子也不奇怪,于是认真的看着他,坦坦然的说:“我是来拜谢公子你的救命之恩的。你还记得昨天在渡口上救起的那位女子吗?” 他似乎是有点明白了:“是么?那里据此地甚远,姑娘为何会来到这里?” 我再看看天,叹口气:肚子饿了,而且,我身上的钱也不多。 我认真的告诉他因为他认出来我是女子,我再也没法在渔船上帮忙,现在一个人在异乡,没有钱,没有人一路同行,我不知道要走多久才能够走到乌山去。 他由开始的惊奇,到后来的哭笑不得,再到最后的板着脸爱莫能助的样子。 我说完了,他闷了一会儿,缓缓道:“我这里有一点银子,姑娘不妨拿去,雇一辆大车,只需要十余日就可到达乌山。” 我看看他手里握着的那只青色的钱袋,钱袋上的手指修长整洁骨节分明。 我笑吟吟的伸手把钱袋按回他的手心,肃容道:“公子可曾听说过,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他愕然的点头,我又用循循善诱的态度对他和颜悦色道:“所谓黄白之物易生事端,我一个孤身女子,手无……咳咳,手无缚鸡之力,万一路上碰到恶徒,我岂不是因为公子给我的银钱反而被害?” 接着,我又给他讲了两个我小时候听嬷嬷们讲的故事,当年兵荒马乱,这样的故事只不过是其中十分十分轻微的惨剧罢了。 他轻轻蹙起眉头,道:“确实如此,是我疏忽了。这样罢,我去村子里面找一个人,叫他护送你到乌山。” 他脸上神色有些放松,似乎为终于找到一个解决的好办法而欢喜。 第三章 英雄救美 我摇头道:“小女子虽然不很聪明,但一点点识人之术还是有的,公子你一看就是品行高洁之辈。小女子和你一起走很放心,和其他的人一起走,请恕小女子无法同意!” 我毅然决然的说出这段话,言语间有一股决绝的刚强。 他咳嗽一声,低声道:“我不去乌山!” 我嫣然笑道:“无妨,我可以带信去叫家里人过来接我,在这里多呆几日再走也行。” 他还是摇头,站起身来道:“姑娘请先在客栈中住几日,山居简陋,姑娘就不用去了。”他俯身把钱袋放到石板上,转过身慢慢走了。 我远远的跟着他,发现他走路的样子并不太利索,也就是说他似乎并不像一个瞎了很多年的人,可以对地势有一股敏锐的直觉。 他缓缓的走着,每一步都在迟疑和试探,我看见他脸上渗出汗水,他站在大路的中间,似乎暂时分不清来去的方向,我看见他举袖擦汗时手背上被握得凸起的青筋,他很紧张。 他辨别一下周围的声音,沉吟着后退,却不小心撞倒了一个妇人的篮子,鸡蛋滚了一地,他一边道歉,一边蹲下去打算帮忙捡。 妇人叫道:“我的鸡蛋都摔坏了,你要赔我银子!” 他忙说:“放心,我赔钱给你就是!”伸手到衣服里面去摸,愣一愣,空着手出来,银子都给我了,他哪里还有呢? 妇人开始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哭诉起来,边上看热闹的人也越聚集越多。 眼看那淡青色的人影就快要消失在人群中,我大步走过去,拨开他们道:“公子,我到处找你,你怎么在这?” 那妇人一把抓住我说:“你家公子踩坏了我的东西,你要赔钱!!” 我把铜钱拿出来给她,说:“这是一吊铜钱,足够了吧?” 妇人收起眼泪,笑逐颜开的说:“这样就好了嘛!我还指望着用鸡蛋换钱回去给孩子的爹看病哪!” 他慢慢站起身来,嘴角轻轻抿起,道:“这位大婶,不知道你先生得了什么病,在下略懂一些岐黄之术,可以给他看看,以补偿这些被在下撞坏的鸡蛋。” 看他的样子,显然知道那一吊铜钱是我的,他不想欠我一个人情,要自己把这件事弥补了。 妇人有些迟疑,喃喃道:“其实我也说不清的,大夫们看了都说是寒食症,抓了很多药都没见什么起色……” 我对那妇人说:“大婶你放心,我家公子医术很好的,昨天还在码头救了一个人哩!而且他也绝对不会收你看病的钱!” 他抬头向我这边看了一眼,虽然他那双眼睛笼罩着一层雾气,但是神色还是说不出的挺秀。我呲牙向他笑笑,做个鬼脸,反正他什么都看不见。 我牵着他的袖子,跟在妇人身后走,他低头不说话,那件天青色的袍子,捏在手里很柔软,不知道是什么料子做的。 在山脚下的一个小屋子里,我看见了那个病人,他的口唇都是蜡黄的颜色,屋里盘旋着一股腐败的气息。 我一进去就觉得头晕,但是看他已经坐在了床边,伸手搭在病人的手腕上号脉。那个妇人眼巴巴的在旁边看,还有几个半大的小孩子也围拢过来。 他搭了一会脉,就示意妇人把病人的眼皮翻起来,告诉他是什么颜色和样子。 妇人迟疑的问他:“这位公子,你既然什么都看不见,以前是怎么给人看病的呢?” 他说:“我以前是叫助手帮我看。” 妇人转头望着我,说:“就是这位小厮吧?我什么都不懂,我怕说不好,还是让他来看算了。公子你答应了给我丈夫看病,你们可不要骗我!” 我呵呵干笑一声走过去:“当然当然,你就放心好了!” 他似乎微微叹息了一声,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包,递过来说:“这里面是菊花混着绿豆叶子磨的粉,你用一些放在嘴里可以让神智保持清醒。” 小包里面有一些淡绿色的粉末,挑了一些放在嘴里,立刻觉得身边的气息清爽了很多。 我伸手翻开病人的眼皮,只见眼皮里面是肿胀的血管,上面结了一些血丝。把形态描述给他听了,然后补上我的建议说我认为他是寒食伤了,最好用桂花和杜仲熬水,煎干内服,再用枫树叶子每日擦洗。 他听了也不说话,又叫我打开病人的嘴巴,看看舌苔和唇齿的颜色。 我又一一的告诉他,顺便纠正刚才的断语,说这人虚火内损,一定要用蝎子和当归同煮,两个月内不可以洗澡。 他脸上有些淡淡的笑意,俊秀的面容微微陷进屋角的阴影,五官深邃立体,轮廓挺秀分明。我傻傻的看着他,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 他垂目默思一会儿,拿出一盒银针,叫我把病人翻过来。 我正要动手,他忽然道:“算了,我自己来!”站起身摸着床沿,把病人慢慢翻过来。 然后他叫我从盒子里把针取出来,一根一根用烧酒烤了,按照大小顺序依次排列在布上。做好了这些,他就叫我出去,我愕然,说:“为什么?” 妇人也问:“他手脚好利索,为什么叫他出去咧?” 他咳嗽一声,缓缓道:“独门绝学,不能轻易让别人看见。” 我无语,继而悻悻然,大声说:“有什么了不得的东西,请我看我都不看!”大步走出去,气呼呼站在门旁,他在里面叫妇人把病人的衣服脱了,用水擦洗等等。 我回过神自己是个女孩子,脸不由红了起来,看来,这个人虽然瞧着冷淡,心地还是挺好。 过了一会儿,他叫我进去,叫我记下一些药方子,交给那位妇人,说明日捡药过来给病人服下,他明天还会再来,三日后病人就可痊愈。 床上的病人呼吸间再也没有粗重的臭气,妇人也是一副喜笑颜开的神情,嘴里连连道谢。 我把青色钱袋里面的银子拿了一点出来给她抓药,妇人和小孩子一直把我们送到村口才回去。 我跟在他后面走,他也不说话,走到岔路上时站住问我:“你真要跟着我吗?” “啊,没有办法,我只是想找一个可靠的人借住几天。”我含泪道。 他说:“我的仆人有事耽搁不能来了,我把这个病人治好后,可以陪你去乌山。只不过你若是跟着我,就只能做我的丫鬟,煮饭洗衣和打点杂事,你愿不愿意?” 我很有耐心的听他说完,没有什么后话谅来他也不会答应得这么痛快。 我笑起来,望望天,说:“倒也不是不可以,但我只能尽力而为,实在做的不行的地方你就只有自己再做一遍了!” 他默默点头,问我:“你吃饭了吗?” “当然没有。” 他不再说话,回过身走向通往城里那条道路,我在心里欢呼一声,跟了上去。 他只告诉我他姓周,跟着先生学了一点医术,一路游历到了江南,到乌山是去寻几味草药的,我可以叫他周公子。我似懂非懂的点头,告诉他我姓远,叫寄柔,小名青青,如果他嫌麻烦,就直接叫我青青好了。 他认真的想想,说:“是很像一个丫鬟的名字,你当我丫鬟的时候,就叫青青吧!” 我皱起眉头,恶狠狠的瞪了他一眼,要是父皇知道他最引以为傲的名字,他认为给云梦国带来福祉的名字竟然和丫鬟的姓名很像,他一定会很生气。 可惜这个人什么都看不见,我瞪了也白瞪。 小二过来问我们吃什么,我正想……他已经说道:“来两碗面!一碗排骨多加一份。” 我怨然的看着他,他垂着眼睛,不为所动。 小二端上面来,看见我有些丧气的样子,搓着手说:“这面是本店最好的银丝面,云梦国都只有这一家,小哥你别嫌弃!” 我换上满脸的笑容对他说:“那里会呢!闻起来香极了!” 他对店小二说:“把多的那碗放到这位姑娘面前。” 店小二吃惊的看着我,我则继续恶狠狠的瞪着他,周公子喝了一口茶,对我说:“你吃完了就去药店找几味药材过来,再去买两盒银针。” 店小二嘿哟一声说:“原来这位姑娘是您的丫鬟,这位爷可真有本事!” 我大怒,一拍桌子喝道:“本事和丫鬟有什么关系?” 店小二见我的样子吓得连连后退,陪笑说:“我只是顺口说说,没别的意思……” 周公子板着脸说:“你越来越嚣张了,别忘记是你自己愿意做丫鬟的。” 我嗤一声,坐下,端起面埋头大吃。 不得不承认,面确实好吃,洁白细长的面条一根一根的被碧绿的竹筷挑起来,香味四溢,肉都是两指宽的边条,还有些韧性,但是骨头已经完全化掉了,汤的味道也是不咸不淡,恰到好处。 我吃得很快,但是坐上很安静,有极细微像草叶儿卷动的声音,师娘说过,女孩子是要讲究吃相的。我感觉到周公子停了一下筷子,似乎在听这边的响动,我撇撇嘴,不理他 从酒楼出来时看见大街上围了一群人,只见一个大汉正在抽打倒在地上的一匹黑马,黑马口吐白沫,眼看快要不行了。我看见那马儿眼睛里头似乎含着泪水,忍不住走进去大声喝道:“住手!” 边上一个穿蓝衣服的老头说:“别管那小子,你把这马抽死了,我给你加一倍的银子。” 有人悄声说:“肉店的屠老板真是越来越损了。” 屠老板一瞪眼道:“你们懂个屁!这活马抽死了,肉是白里透红夹血丝的,白板玉!懂不懂?” 我看那大汉还要抽,伸手一格,鞭子已经飞到了远处,说:“屠老板给你多少钱?” 大汉见我这样似乎是练家子,气哼哼的说:“三两银子!” 我从青色钱口袋里掏出一锭十两重的元宝,塞给他说:“市价翻一倍,我买了!” 我在一旁拖了半天,黑马才摇摇晃晃的站起来。那个屠老板在边上瞧着嘴里嘿哟嘿哟的说:“好么,待会儿我就来捡这匹马的尸首,一文钱都不用花,照样得!” 我恶狠狠的向他一瞪眼,他吓得连连后退几步,绊在一块石头上,摔了个大跟头,爬起来抱头跑了。 黑马似乎是知道我救了它,摇摇晃晃把头伸过来在我肩膀上蹭蹭。我柔声对马儿说:“我们出城去找个地方给你疗伤好不好?” 周公子在一旁说:“我知道有一个地方,僻静还有湖,有几味草药可以治愈它的伤口。” 路上周公子在药铺停下来买了两样草药,到了郊外湖边,他叫我给马松了套子,放它自己出去溜达。 然后,他拿出那包草药,叫我把它们掐成两三寸长的小节。 我告诉他有刀,可以用刀切。 周公子皱皱眉头说:“差之毫厘失之千里,药材是有药性的,不同的炮制方法和切割形状决定了它的适用范围。这只是一件很小的工作,以后类似的事情还有很多,你既然愿意跟着我做丫鬟,那就自己掂量着办。” 说到后来,他的神色已经变得十分严肃。 我很讨厌别人用很严肃的语气对我说话,太老师除外,他包括在内。 于是我笑一声站起来,回身就走。 走出去几步回头看看,见他一个人默默站在冷清清的湖边,这里离大路还远,马也不是好马,他又是一个盲人,我…… 我叹口气,大步走回去坐下,看看纤细白净的双手,再叹口气,说:“其实心怀天下就不会计较一己之得失,何必耿耿于怀?” 伸手掐草叶。 周公子的身体震动了一下,他慢慢走过来,站在我身边,问:“你刚才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 我瞧瞧绿野山川,唔,这些都是我的领土! 我试着把心胸放得和父兄一样开阔,站在高处俯视子民的怜悯感自然就出来了。这些话能够和他说么? 我说:“没什么,有感而发罢了!俗话说君子循循善诱,为什么公子刚才忽然冷言冷语,该不是故意想把小女子挤兑走吧?” 他愣了一下。 我看着他脸上的吃惊神色非常高兴,继续说:“周公子是一个品行高洁的君子,不会对一个孤弱女子横加逼迫吧?” 他又愣了一下,慢慢说:“我以前是觉得姑娘行为忽然,男女同行总有诸多不便。但我绝没有欺凌弱小的意思。” 弱小? 我瞧瞧他,再瞧瞧我,轻轻一个细胸巧翻云,飘出去很远又折回来,立在一块石头上,脚下微一使劲,石头碎了。 他侧头听听,问道:“你……你在做什么?” 我仰仰头,道:“伸懒腰!” 他轻轻叹口气,接道:“当然,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会兑现自己的承诺,把姑娘送到乌山的。” 我嫣然,用哽咽的声音道:“谢谢公子!”不再说话,专心掐草叶。 草叶掐好,周公子又拿出一个小药瓶给我,叫我倒一些药粉在草叶中,搅拌均匀。马回来后,把草叶放在它面前,马儿低头闻闻,很快就把草叶吃光了。 然后马儿就找个地方蹲着,似乎再也走不动的样子。 周公子慢慢摸着走到马旁边,正准备蹲下,忽然马儿一下举起前蹄向他踢了过来。我闪电般冲上前,在马蹄子即将靠近他脸颊的一霎那,一把抓住马蹄,再顺手用马缰捆上两道。 周公子微微吁了一口气,道:“这匹马的胸膛在何处,你拉着我的手去摸摸。” 我轻轻拉住他的手指尖,慢慢送到马的胸口。我想我当时脸一定很红很红。 他摸摸马的胸膛,站起来,对我说:“我们走吧!” 第四章 做丫鬟也很复杂 他说那匹马是患了腹胀的毛病,只要在那里休息两天,吃点青草喝点湖水就可以好。 他在前面走,我在后面跟,出了城,走上一处山间小道,麦田和菜地里的人见着他都热情的打招呼,他微笑着,偶尔点点头。我跟在后面也有些与有荣焉的感觉。 见有些人在看我,我眨巴眨巴眼,把头上的围巾垂下来些,又把脖子缩缩。远处的人只当我是一个黑脸小厮而已。 本来我以为他应该不需要人操心照顾行走的问题,没有想到不全是这样。 开始我在前面走了一会,回头看他还在后面,就停下来等他。他慢慢摸索着过来,微微有些喘息,说:“你走路从来都是这样一个人往前冲吗?” 一个人往前冲? 额,当然。我在宫里面都是走在最前面,除了父皇,其他的人和其他的场合,我都是一个人走在最前面的。 我看他鬓边有些汗迹,说:“好吧!我可以等你。” 他叫我给他找一根棍子过来,我皱皱眉头,一边揣测他会不会有暴力倾向,一边到路旁去折了一根树枝。稻田里的一个农夫看我把手臂粗的树枝轻轻松松的扳下来,点头竖起大拇指,遥遥赞了声:“小哥好气力!” 我心虚的回头看,他站的远远的,想来也是听不清楚的。 把树枝给他,然后跳到一边,他低头摸摸树枝,点点头,说了声:“有劳!” 然后把树枝放在地上试探,开始向前面走去,有了棍子,他走起来确实快多了。 我恍然明白找棍子的用意,为自己反映迟钝汗颜,低头跟在他后面,过了一会儿问:“你的仆人呢?他们到哪里去了?” 他简洁的说了句:“有事!”就不再说话。 一路上我数次想张口,但看着他垂目专心走路的样子,又不忍心去打搅,害怕他会因此摔一跤。 于是每当看到前面有沟坎或者需要攀爬的路段,我都会大声的发出警示。 他开始不说话,后来当我喊累了,准备跑到他前面去拉他的棍子的时候,他顿住了,站在那里,缓缓的说:“我在这条路上走了很久,什么地方有什么东西都一清二楚,你太吵了!” 我郁闷的退后,他慢慢从我身边擦过去,袖角拂过我的脸颊,我懒洋洋的在后面越跟越远。 有一忽儿我赌气站住,看他淡青色的身影在树丛中渐渐消失,心想好心没好报,我何必非要跟着他?回头走几步又觉得自己还是去给他说一声比较合适,不然,这个瞎子万一以为我被老虎吃掉了怎么办?当然,他一定觉得我消失掉对他是个解脱。 赶上去,看见他静静的站在树丛旁边,微微侧着头似乎在听什么声音,听到我过来的脚步声,他道:“山里面路径很多,你要小心跟着我,不要迷路了。” 说完转身继续往前面走。 我叹口气:算了,大人不计小人过,我就原谅他一回吧! 我大声问他:“还有多久才到你住的地方?” 他停下来,站住听听鸟叫再闻闻林间的气息,对前面扬扬下巴:“就是山坡下了。” 山坡下一块平地上有个小院子,前后树荫环绕,坡下有良田,坡后有泉水,三间屋子里外都收拾得很干净。一间是他的卧室,一间是药房,还有一间是那两个仆人的屋子。 他对我说:“把那个药房的东西搬到我的屋子里,你再打扫一下就可以住了。” 我把那些药罐和干燥的植物都装在一个竹筐里,草药我虽然认识的不多,但也大概分辨的清,都是柴胡,杜仲,蒲公英等常见的东西。东西不多,但是很杂,有的有一大捆,有的只有几支。我还是谨记着师父说的药材分清的原则,每一样都理顺分开,按照多少长短的顺序装筐。 末了我把箩筐搬到他的屋子里,屋里很整洁,只有一榻一几,墙角放着一些小瓶,墙上悬挂着一具古琴,虽然样式很普通,但琴身花纹斑斓,纹理清晰,摸着有一种玉石的质感。 我正在他屋子里东张西望,他在院子里和人说话,听声音人似乎还不少。我趴在窗口瞅瞅,只见是几个中年妇人还有一群小孩子。 他道:“这里很大,要你们多费心了。” 一个中年妇人笑起来:“周公子太客气了,就是一间屋子,我们一会儿就打扫出来了!” 旁边的小孩子也跳啊跳的,笑笑嚷嚷的说:“周先生,我们人好多,你给我们吃糖,我们还会很快很快!” 他微笑着看屋里道:“青儿,拿糖出来给孩子们吃。” 我得承认,这声青儿很动听,于是就拿了糖走出来,也许脸上还有些红,我看见那些人全都看着我呆住了,我脸更红,把声音放粗些,低头问他:“公子,我还要做什么?” 他说:“你累了吗?如果不累,你可以去给李大娘她们做下手。” 我忙点头。 那位叫李大娘的啧啧说:“原来是这么俊俏的小哥,难怪周先生要我们过来帮忙收拾,你也是读书人出身吧?打算跟着周先生学医么?学医是个好营生,比念书强多了!” 我干笑笑,那些小孩子好奇的看着我,我把糖发给他们,他们一会儿就嘻嘻哈哈的围着我玩闹起来。 那些妇人从水缸里舀出水,又从箩筐里找出垫絮床单,开始忙碌起来。我准备去屋子里帮忙,她们叫我给她们看着小孩子就行,于是我依旧出来。 屋角有几棵杏树,花骨朵打得满树,小孩子们吵着要我上树去给他们摘刚冒头的杏眼子,我张望一下周围的动静,确认那人在屋里,就叫他们猜拳摔跤,谁赢了我就给谁摘杏眼子。 最后有两个小孩子不分胜负,我拍拍他们的头说:“点到为止,明日再比!姐……介个我上去给你们摘花!” 小孩子们都鼓掌欢呼,我紧紧腰带,掖上袍角,一溜烟就上了树,选里面最大最密的花枝采下来,抱着下了树。 那些小孩子都欢呼着跑过来,没想到其中一个脚一绊,一直往山坡那边滚了下去。我树才下了一半,见状也顾不得那么多,抓着树枝一荡,飞过去半空中接住那个小孩子。 都稳稳站到地上了,那个小孩子才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我忙把花儿都塞在他怀里,又摸着他的头许诺买很多糖给他吃,他才慢慢不哭了。 当我再次爬上树,发现周公子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不远处的屋子旁,他立在霞光里,瞳影流彩,衣袂飘飘,清朗的五官宛若大理石雕琢出来,整个人俊美如同一尊神祗,他的脸对着我们笑闹的这边,唇间有淡淡的笑容。 我知道他什么都看不见,只能够听听声音,心里忽然涌上来无限的怜惜,默默的看着他,他并不知道我在看他,听到一个小孩在骂:“石蛋,你是一个王八蛋。”皱皱眉头,忍着笑呲呲牙,做了一个很古怪的表情。 我忽然发现,他看不见很好,我可以毫无顾忌的看着他,不论何时,不论何地。 他们收拾好走了,天色已晚,我准备去瞧瞧有什么可以吃的。 厨房里柴火和大米都有,那些小孩子还提了一些熏鱼和熏肉过来,东西很齐备,但是我的手艺实在有限。 我望着它们发了一会愁,努力回忆看师娘做饭的样子,转了两圈也不得其果,于是我出去找到周公子,道:“我不会做饭!” 我说得很干脆,杜绝了他反驳的余地。 他停下手里正在舂的药粉,拿起一块帕子擦擦手,道:“我虽然会,但是我看不见。” 我见他在说这话的时候,唇角微微的抿了抿,眉间有些萧索的意味。我有些愧疚,觉得自从和他说上话,就老是在提醒他看不见这回事。 戳人家的伤疤不是我的爱好,于是有些歉然的说:“我知道,所以想出去买点吃的回来。” 他微微有些惊讶,说:“酒楼上买的那些吃的呢?” 我撅撅嘴说:“全给那些小孩子吃了,还不够。” 他笑笑,唇角的弧度十分好看:“天色太晚了,你一个人出去路上不安全,这样吧,你做饭,我在旁边教你做,可好?” 我拍手道:“嗯,好主意!” “清油二两,粗盐少许。” 我把油倒进锅里,锅发出一阵奇怪的吱嘎声,只听一声呼啸,油珠溅得到处都是。他皱皱眉,问我:“你锅里有水吗?” “是啊!这么脏,不洗洗怎么行?”我拿块帕子挡在面前,站得远远的说。 他默然不语,过一会油珠不再飞溅,他又道:“菜下锅。” 我把菜丢下去,然后就盖上锅盖,避免油烟翻滚而出。 他慢慢的走出去,我忙叫住他:“喂喂!还没有蒸米。” 他说:“我想起来了,我不是很饿。” 我说:“不好吧!我已经饿了。” 他想想,说:“村里面王大娘家不远,我们可以过去吃饭。” 我皱皱眉(该死,似乎是跟着他学的),说:“算了!大晚上的去打搅人家。” 这时我闻到一阵浓重的焦糊味道,正是从锅里冒出来的,我一个健步上去揭盖子,手还没碰到,就看见一团火苗呼的一声从锅里冒出来。我吓了一跳,慌忙后退。 他站在门边道:“没有什么,火烧完就好了。你把柴堆搬开一些,不要把房子点着了。” 饿着肚子睡到半夜,我被梦中母后手里的一块茭白翡翠芙蓉糕给弄醒了。 坐起身叹口气:这样下去,我会不会被饿死呢?宫里有好多好多好吃的啊!芙蓉鸡卷,牛奶乳酪,白玉糕,金丝千层饼,玛瑙卷果子,鲜花酥……我舔舔嘴唇,我有点想宫里了,是不是该回去了呢? 眼前又浮现出那个眼睛亮亮的宇文郝,算了,呆一段时间再说。 靠着枕头似乎听到后面厨房有动静,翻身爬起来,披上衣服出门去,只见灶房里面火光明灭,似乎有人在里面弄东西。 他慢慢的从缸里面舀米出来,放到砂碗里,再盛出一碗水,泡上米轻轻的洗,洗过后,把米放到锅里,他伸出手指,试着火焰的所在,再用树枝点燃柴火。 他一直都是微微垂着头,火光将他的睫毛和眉宇在墙上映出来好看的轮廓。我站在门边看他,一直到他说话才回过神来。 他说:“打下手你总会吧?” 我没有想到他半夜也睡不着,所以在吃饭的时候忍不住笑了两回,他冷着脸,也看不出来什么表情,只是低头吃东西。我看他吃的十分快速,就把菜盘子趴拉过去一些。 他抬头问我:“你往屋里放了什么东西?” 我说几样花儿,准备熏熏屋子。他斩钉截铁的说:“丢掉!” 我奇怪了:“为什么?” 他道:“这山里草木很多,你又是刚来的,放在屋里一起睡,花草会夺去你的神智。” 我小时候跟着师父师娘在山里住过一段时间,对于山里的气氛并不陌生,但是听他这么说还是有些害怕。 心里一怕,就觉得山风呼啸,树影瞳瞳,到处都是张牙舞爪奇怪的声音。我越是不要去想,越是想得厉害,这就是太老师说的心魔起了吧! 他问:“你怎么了?” 我干笑着说:“有点……呃,有点害怕。” 他端起碗来喝汤,脸上还是没有什么表情。 我撑住头,问:“可不可以,你睡我屋子外面?” 就像皇宫里面那些侍卫一样,晚上守在我的屋子外面。于是,不出我所料的,我听见他哼了一声。 他板着脸说:“有听说过主人睡在丫鬟房外的么?礼仪道德那些就不说了,既然自己愿意来到这里,就要自己做好心理准备。” 看他好像要走了,我急忙一把抓住他的袖子,说:“这里很暖和,不如你就在这里多呆一会儿,好不好?” 他默默的点点头,站了站,又坐了下来。 我找些话题来东问西问,他十句话只回答半句,我早就困得不行,不知不觉就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梦见一个人睡在又黑又大的空地上,我一个激灵就吓醒了。睁眼看灶屋里火光明亮,他正试着往灶膛里面添柴禾。 我不敢让他发现我已经醒了,闭上眼睛依旧装睡,只要我还睡着,他是一个君子,一定不会就此一走了之的。 再后来我又醒了一次,这回是他坐在凳子上靠着墙睡着了,看灶膛里面的火星只剩下一点点,蹑手蹑脚走过去添上柴禾。似乎听到他在背后叹了口气,回头看他时并没有什么动静。 我把凳子拉近了些,一点一点的从他的唇角看起,他睡着的时候,神态静谧,皎皎如同明月初起,临波照海。我想:这个人是什么地方的人呢?为什么会来到这里?他的仆人们又到哪里去了呢? 似乎觉得他的睫毛在动,我忙回身去依旧趴在桌上装睡。 第五章 兔子吃草 一觉醒来,已经是第二天早晨,我看见身上搭了被褥,叠好走出灶屋,周公子正在屋前草地上站着。 见我出来,他说:“走吧!” 我们依旧去那个妇人家给病人看病,病人的状况好了不少,妇人杀了鸡,要请我们吃饭,我看见那几个小孩子眼巴巴的看着锅里的鸡汤,忙说不用不用。 妇人瞪我一眼,说:“我又不是请你吃,我请的是你家公子!” 周公子站起身道:“我也是这个意思,我们还要再去看病人,多谢好意,告辞了!” 一路上我们都没有说话,走出了村子,他才道:“臣民如此穷瘠,实为当政者之过!” 我低头想想,说:“国家广阔,难免有一二疏忽,也是情有可原!” 他慢慢道:“我一路游历过来,云梦虽然是以粮食为主,这些年产量都已经下降了,但是官府还在按照往常的样子征用,实在是不体察民情所致。” 我说:“西有西宇,北有大周,它们日日虎视眈眈,云梦自然要准备储备粮食以防万一,这也没有什么不对!” 他淡淡道:“为不可期的将来透支现在百姓的幸福生活,此当政者实为不智也!” 我道:“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国家强盛了才有百姓安宁,他们有时候牺牲一点也是为了自己!” 他冷笑道:“借口罢了!” 我气呼呼的说:“什么借口?你去其他几个国家看看,能够比云梦国更好的一定还没有!” 也许为了他这些话,我大半日都没有理他,村子里还有两位病人,他让我带着一一去看过,回来的路上,他又带着我去城里买了一些吃的东西,他似乎知道城里好吃的东西藏在哪里,一路指点着我穿街过巷,什么风肉,杏干,糕点,他带着我买了不少回来。 午饭是在街口的面摊上吃的,我发现他特别喜欢吃面食和鱼,而面的调味汁原来可以有这么多种,拌上佐料,放上碧绿的叶子,撒上些葱花再淋上香油,一碗面丝就那么诱人的放在我面前。 我每次总要很多的佐料,很多的浇头,他总是静静的坐在那里,带着丝微笑听我吃面,我在吃下中午第二碗面条后,终于忍不住问他:“你在听什么?” 他一愣,脸微微的涨红了,低头掩饰道:“没有。” 我发现他根本不善于撒谎,为了报复他早上说的那些话,我盯着他,穷追不舍:“就是在听,君子不可以欺其方,你不能够因为看我是一个君子就撒赖不承认。” 他有些愕然,不知道我和君子有什么联系。我板着脸,用冷冽的眼神恫吓他,我相信他虽然看不到,但是可以感受得到。 他无奈的说:“我是觉得……你吃东西的声音很好听。” 我脸上一定有些发光,正午的太阳正从门楼上照过来,我抬头看看碧蓝碧蓝的天空,笑吟吟的,但是极力克制的对他说:“是吗?我怎么从来不觉得,你是在骗我吧!怎么个好听法呢?” 他呆住,迟疑好久才道:“很像兔子吃草的声音。” 我…… 把脸埋在袖子里笑了好久,直到再也笑不动为止,我气喘吁吁的抬起头来,指着他道:“有意思,原来我是只兔子……” 我眼泪花花的伸手去抹,却听边上一个嘶拉嘶拉的声音爆笑道:“哥们我说嘛!这小子果然是只兔子!” 悚然回头,见身边不知何时已经站了几个阔少打扮的年轻人,为首一个穿着蓝色团花的绸衣,一张圆圆胖脸上一双眯缝眼正流里流气的瞧着我。 我冷笑,这么快就被我这江湖侠女碰上送死的人了么? 我啪的一声拍拍桌子,扬头道:“你们想干什么?” 那蓝衣服的胖子哈哈一笑,色迷迷的上前一步,道:“我最喜欢长得漂亮的人儿,你这位小哥谈吐气质都是神仙一样的人物,在下姓李,如蒙不弃,在下愿意啊折节那个下交!” 一边说一边就伸手来摸我的手。 我听他胡言乱语的用词,心里暗笑,小手指头一挑,一根筷子立刻弹起来击在他的手背上……他哎哟一声收回了手,手背上出现一道红印。我不敢用十分的力气,因为师父以前说过,练武之人更要注意出手力度,除非十恶不赦,轻易不能仗武欺人。 这番巧劲,只会让他觉得十分疼痛,我笑笑说:“多谢啦!我没空也没心思和你折节下交,请回吧!” 拉着周公子的袖子站起来,李胖子看我们俩人一眼,嘎嘎怪笑:“原来你喜欢这个瞎子,他的模样有什么好,哪里比得上兄弟我知情识趣,你可不知道你俊俏的小脸儿,让人看得心里直痒痒。” 我大怒,正想动手,忽然看见几个官差从一旁走过,忙低下头转到一边,李胖子见状恍然大悟道:“原来你怕官啊!来来来,给兄弟说说,你是不是犯了什么事,我来给你好好排解排解。”边说边欺身过来拉我。 他被一个人推了个趔趄,周公子挡在我面前,冷冷道:“李中宰是不是你的父亲?” 李胖子冷笑道:“瞎子,是又怎么样?大爷不喜欢你这个调调的。” 我一拳击在他的胸口,他怪叫一声,痛得脸上五官都挤在了一起。 那边几个官差闻声回头,向这边走过来。 我拉着周公子的袖子,低声道:“快走!” 他一把按住我的手,道:“不要怕,有我呢!” 我知道他不晓得我是为什么害怕,以为是因为那个无赖欺负才想走,所以才会如此说。但是我得承认,他的手很好很宽大很温暖,他握着我的小手,挡在我身前,我有一种幸福的感觉。 他对那胖子道:“你父亲是不是正在发哮喘病?每天起不了床,教你到处去找名医?” 李胖子惊疑不定的望着周公子,磕磕巴巴的说:“正是,尊驾是?” 周公子道:“我就是那日救好你父亲的人,你若还想要药,就给这位兄弟赔礼道歉。” 李胖子喃喃道:“口说无凭……”腿已经不由自主的软了下去。 衙役跑过来,见李胖子跪在地上,惊讶叫道:“少公子,您怎么啦?” 李胖子咬牙切齿道:“滚!都给我快滚!” 他把满肚子火都发泄在这些衙役身上。大约他家十分有势力,衙役们都慌慌张张的跑开了。 我松了口气,周公子道:“念你还算是有孝心,我就不为难你了。”他从怀里拿出一张药方,递给李胖子道,“拿去罢!” 我拉着他的袖子快步离开了那个面摊,在城里饶了好几个大圈子才悄悄出城。 顺便我们去看了看那匹大黑马,不过一天功夫,它的样子已经好多了。周公子拿出小瓶,依旧叫我掐了草药,绊在一起给大黑马吃下去。马儿在一边低头吃草,他坐在一块大石头上,我在旁边手舞足蹈的描绘着那个李胖子跪在地上的嘴脸,怎么打抖,怎么流汗,怎么诚惶诚恐,我说的越起劲,他就越沉默。 我根本没注意,以为他是累了。 回去的路上,他很小心,叫我注意有没有人跟踪,说不要让李胖子们发现,到时候我们走了,村里的人遭殃。 我道:“那李胖子会来找我们吗?你是不是想得太多了。还有,你救了他的父亲,他又怎么会来害村子里的人?” 周公子道:“你可知道这些喜欢鱼肉乡民的人是什么嘴脸吗?这李中宰素日为官十分不好,他的儿子看样子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我愕然道:“医者父母心,你怎么能够这样?就算是贪官,也只能把它们送到刑部的官员处接受惩罚。你这样岂是为医者的样子?” 周公子脸色冷峻,道:“医者固然是父母心,但是对于贪官,除了父母心,还要必须讲究严惩而绝不能姑息!” 我听他说话的口气,就和大哥说话的样子一样,似乎满堂都是文武百官,正在聆听太子监国的意见。 我叹口气道:“那你说怎么办?” 他默了一会儿,道:“虽然我的仆人还没有到,但是我不能再在这里等他们了,我现在就可以送你去乌山。” 我大喜过望,拉着他的手又笑又跳,他微微有些窘,只是道:“有什么可高兴的。” 我有些为难的说:“那马儿怎么办?还有那个妇人的丈夫怎么办?” 他说:“我给那个病人准备一些药方,到时候按照方子抓药,马儿就托给村里的王大娘他们,如果很久我们都没有回来的话,他们可以把马送到衙门里面去。” 他托村里的人到附近集市上去套了一辆马车回来,我会马语,赶车的车夫就是我。不过也不用我出来驾车,只需要在它耳边偶尔说上两句,保持好方向和平稳就可以了。 我到屋子里搬出来药筐,准备放在马车上一道带走。 他止住了我,说:“这些草药都是练过的,药性早就没有了,你把它们都烧掉吧!” 我点着了一堆火,把药草都烧了,火光熊熊,他似乎感觉到火光的灼热,退后两步掩住眼睛。三间屋子都交给王大娘一家看管,若果我们很久没回来,他们就可以自己居住或者转手出售都可以。 第三天我们正准备启程上路,王大娘跑来对我们说,那匹大黑马不吃草还在圈子里咬伤了她家的毛驴,大清早就挣脱缰绳跑了。 送走了王大娘,我们都沉默不语,也许这样子走真的太仓促了,也许我们还该多等几日。但是好容易上路,我无论如何都不想再开口说留下来。 顺着官道一直向南,中间经过三座城市,两条山脉,五个村子,就是太老师隐居的乌山,我们刚刚离开村子半里路,就听见马嘶,只见大黑马从林子里面跑出来,浑身上下湿漉漉的,似乎赶了很远的路,到了我们面前,它摇头摆尾,在我身边蹭蹭,在他身边转转。 我扁扁嘴,对他说:“这匹马儿很有灵性,我们就带着它一起走吧!说不定到了乌山,还可以碰到喜欢它的主人。” 他点点头,于是,我们两人两马就一起上路了。 第六章 江南三月 江南的春天正是最浓的时候,草木上有淡淡的雾气缭绕,野地上有鲜艳的花朵盛开,池塘里红色和蓝色的蜻蜓随风娉婷,天空明净,柔软的云朵丝丝漫卷,鸟儿展翅在水面飞翔。 我们日夜兼程,我笑得最多,心里也最快乐。 有时候我们会在暮色中赶路,炊烟四起的田野里农人晚归,我们会在村子里找一户人家投宿,主人用地里新挖的马兰头和荠菜招待我们,有时候,如果我们偶尔治好了儿童被蚊虫叮咬长起来的毒疮,就会得到一整壶陈年米酒的优厚。 就着米酒吃着春天刚刚割下来的韭菜,还有新鲜的米饭,还有春天夜晚漫天的繁星,我坐在柴屋的角落,看着他微笑着和主人闲谈四时庄稼,五谷农耕,还有天气的晴暖,来年的期许。 明灭的火光将他的面容映照得的越发深邃,线条俊朗的五官在黑夜中也似乎散发出光芒。我微笑托腮而坐,我喜欢这样的夜晚,我也喜欢那不断传到我耳朵里的好听的温和的清清朗朗的声音。 大黑马渐渐恢复了健康,它和我们的马车一起并鞍前行,我不愿意呆在马车里的时候,就跳到它身上,纵马奔驰一阵,然后再回去找他。 这个时候,他一般是坐在马车前面,卷起帘子,好看的面容上微微严肃,他专心而又小心的握着缰绳,驾驶着马车,让它不要太偏离方向。而听到我回来的马蹄声,他的脸上会微微露出一丝笑容,带着一种宠溺的神气,并不叫我回到车上来,就这样与他并头而行。 过了两座城池,我们渐渐离开了云梦国的田野,进入了通衢大城。这里村庄已经越来越少,城池和城池之间都是以严整的道路相连,这就是云梦国的中部三城。城池固若金汤,转接着云梦国南北的粮食和货物运输,云梦运河在这个地方河面骤然宽阔,日夜都有无数的船只在这里卸下货物,装上货物,然后或者马车或者货贩肩挑手提把东西转运到各个地方。 穿过这三座城池,再往前两百里,就是云梦国著名的乌山了,据说那里是云梦国的福泽之地,山上珍奇草木不可胜数,云梦国的麦草和稻子就是先祖选取其中野生植物培育而成。 太师父东城葛和师娘柳远娘就在那里隐居,他们每年都会来到乌山小住几月,然后,再漫游天下去。自从收下我这个弟子之后,他们有很长一段时间留在京师太庙周围的山上,现在我这个小烦人终于回到宫廷,他们也就又开始了以往的漫游生涯。 看着马车带着我们经过其中一座城池,我唉声叹气,马车再往前走,我抓着马鞭一阵乱摇,对着路旁的花鸟目不转睛,马车再往前走,我终于跳起来,对他道:“你不觉得我们走的太快了吗?” 他掐指算算,道:“不快,这五日才走了三百里。若是全力驰骋,五日应当走五百里才对。” 我说:“你不觉得这些城市都很繁华吗?我们要不要走慢一些?” 他侧耳听听,说:“还好,就是有些吵。” 我摸摸头说:“这里有很多好吃的东西,我都知道,你要不要去尝尝?” 他微笑着点点头,我松口气,把马车停在一处客栈面前,吩咐老板给马儿喂上最好的青草和豆饼,再要两间上房,就拉着他一溜烟的来到街上。 我还是小厮打扮,他任由我牵着袖子往前走,街上人来人往,比肩继踵,我拉着他往人多的地方挤过去,反正我武功高强身手敏捷,尽管带着一个不会武功的人,周围的人都挨不近我们,莫名其妙的就被推开了。 他开始还比较紧张,不注意撞到了两个人,一个劲道歉,还低声叫我慢一点,后来渐渐习惯了,也就不出声的任由我拖着走了。 到了茶庄,在我连喝了两盏八宝蜜茶后,他问我:“你很喜欢热闹的地方么?” 我笑吟吟的用筷子轻轻挑起一颗莲子,道:“你难道不觉得,这里有些与众不同吗?” 他皱皱眉,对于我的话不知该如何解释,侧耳听听,道:“外面很吵,这里却很安静。” 我剥开莲子,挑去里面的苦芯,放到他的手中,道:“还有。” 他慢慢把莲子放到嘴里,我看见他的嘴唇轮廓有很好看的线条改变,喉间的小结轻轻的滑动一下,肌肉的起伏一直蔓延到挺秀的颈项处不见了,那里穿着雪白的中衣。 也许是我看得专注,他似乎也感觉到了,微微转开头,道:“莲子很甜,很鲜嫩,就好像是刚刚摘下来的。” 我收回目光,低头看看青花瓷碟里面的瓜子仁,道:“这家荣福记是江南最有名的茶楼,里面的东西每一样做出来都会立刻被抢购一空,但东西无论再好吃,都只有在这茶楼里坐下来慢慢品尝一半的味道,因为他们不仅配合着节气调节糕点的配方,还专门有特定的茶水一起饮用,这颗莲子,若是买了在外面吃,你只会觉得它很甜很香糯,但是与茶一起吃下去,你就会觉得它不仅甜,还像刚刚从莲蓬里面取出来一样,新鲜水灵。” 他脸上有赞叹的表情,带着一丝恍然道:“荣福记的名声以前听说过,也吃过家人带回来的他家糕点,一直以为不过如此了,没想到身临其境还有这么多讲究。” 我笑着说:“因此,很多很多人都要来这里品尝荣福记的茶和糕点,荣福记也没有眉眼高低看人衣衫取人的坏习惯,来的人只要排队领了竹筹子,按着顺序就可以依次进来吃东西,所以每一个路过蓊城的人都要来这里看一看,等一等,这里自然人就最多了,可你知道么?人最多的地方东西也最好吃。” 我得意洋洋的说完一大段话,他一直微笑听着,栏边吹来一丝微风,他伸指试试,说:“好凉,外面还有一个大湖吧?” 我说:“正是呢!还有很多荷花。” 拉着他来到栏边,道:“这湖里面种满了荷花和菱角,还养着金鱼,现在春天还没过去,满湖的荷叶都抽出淡紫带粉的嫩茎,荷叶也是最柔软的绿色,就像还没有被淘尽的细米,柔柔的荡漾起来的那一层,凉凉的,带了一丝春天的香味。荷叶上面的露珠滚来滚去,因为下面有小鱼儿在伸头啄叶子边上的水滴儿吃,那些露珠本来正午就要消失了,被小鱼的尾巴推着,反而是越滚越大了。池边的柳树好像也在笑鱼儿的莽撞,低低的垂下腰,枝条上的叶子被风儿吹得一缕缕的散开,现在它们还没有完全长大,每片叶子只有小指头那么大一点,要等到夏天才会变得翠绿修长,拖出两寸的身段儿。” 他轻轻道:“小指头已经不短了。” 我看他正在摸自己的手指,他的手指修长整洁,我恍然,把自己的小手指放到他手里握握,道:“是这个。” 他捏着我的小手指笑起来,过了一会儿低声道:“谢谢你!青儿。” 我脸红红的,咳嗽一声说:“不用客气!” 他又无声的笑了,我看着他漆黑的眼睛,心里晃晃悠悠的,有一股温暖而又甜蜜的感觉,就像一只手,紧紧的握住了我心上最柔软的地方,让我有一种透不过气来的恍惚。他的笑影在绿树风里是那么的深,那么的温柔,让人想深深的沉溺下去,永远不要再浮起来。 第七章 名草倾国 周围的绸缎庄有最好的云丝缎,我拉着他进去,选了细白的可以做中衣的料子,我的女红虽然不是很好,也可以说是很烂,但是我认为那只是一件极小的小事,难不倒我这么聪明的头脑。 拉着他的手去摸过缎子,问他好不好,他微笑着,带着些沉吟说:“很好的缎子,需要很贵的价钱吧? “ 我拍拍胸脯道:“钱不是问题!只要你觉得喜欢就行!” 他转头看我这边一眼,笑一笑,轻声说:“我们的钱不多了。” 我摸摸钱袋,似乎确实没有开始那么饱满了,有些气馁,道:“怎么办?” 他似乎感受到了我的沮丧,温和的说:“无妨,你喜欢就买好了,钱我来想办法。” 我嘟着嘴把钱袋收起,道:“算了,以后再说吧!”嘴上这么说腿却挪不动,那细白缎子正在柜台上发出诱人的闪闪的光泽,比春天的波浪都要柔软。 他不理会我言不由心的说话,对柜上道:“这种缎子要最好的,剪七尺。” 我忙道:“不行,剪九尺。” 伙计连连的笑着:“这位客官你可真有眼光,这是我们云梦国最好的白羽缎,据说当今皇上最喜欢的九公主就爱穿这种料子做的衣裳。” 我无意在这里听到了我的名字,脸不由一红,幸好他什么都看不见,对于我的异样反应丝毫没有察觉。 果然不出他所料,在第二天结帐付店钱的时候,店老板狮子大开口,一下子要去了我们一多半的银两,我在马车里把钱袋里的东西都倒出来数一数,发现只有一锭二两重的银子,还有一些散落的铜板。 我难过的收起钱袋,眼泪汪汪的对他说:“谁知道那个天下第一楼的房钱那么高,难道他那满楼的花花草草都是要用来卖钱的吗?难道他家后面种的两亩荷花也要算在客人的账上?不过就是用檀香木铺了一下地板么,有什么稀奇!他们竟然就要这么高的价钱,真真是一家黑店!!” 他安静的听我说话,等我停下来歇一口气的时候,道:“没什么,还有两日就要到乌山,这些钱已经足够这段路程使用了。” 我咬着嘴唇想:他是不是觉得,这段路程过去我们就可以分道扬镳了呢?有些淡淡的悲伤涌上我的心头,我垂着脸,不再说话。 马车外面扑进来新鲜的泥土气息,大黑马这些天吃了最好的草料,精神抖擞,一会儿跑到车厢边上打个哼哼,一会儿又冲到前面去张望一阵。我也没有心情去理会它。 过了一会儿,他开口道:“你住在乌山吗?” 我说:“以前有一个认识的长辈住在那里。” “是谁?” “东城葛。” 他带了些讶异的说:“原来是他,云梦国最负盛名的大宗师!”向我这边看看,道,“我一直都想去拜访他,这次终于有了机会。” 我心里有几分欢喜,若是这样,他岂不是可以在太老师的精舍里住上一段日子,压下心头的喜悦,我眨巴眨巴眼说:“好啊!他很喜欢和年轻人交往,你去一定会得到他的垂青。” 他微笑着摇头,说:“米粒之珠,岂敢四射光华。东城葛老前辈愿意见我,我已经很高兴了。” 我笑眯眯的不说话:到时候,师父师娘还不是我要怎么样就怎么样,什么都得乖乖听我的。我低头对着自己的手指笑得眉眼弯弯,如同月牙儿新上——原来从小被送去习武也不是什么坏事,极好极好! 乌山山势蜿蜒,从山脚到山顶有好长的一段路,他和我跳下马车,慢慢往山上走,大黑马跺了几下蹄子,念念不舍的看着我们走上山去,他本来不愿意让我拉着他,可是显然向上的山路难度大过他的想象,再加上地势不熟悉,在接连绊了几下之后,他也就没有再坚持,乖乖的把袖子交给了我。 清泉潺潺,草木生香,树枝上的小鸟儿跳来跳去叽叽喳喳,草地上的麋鹿低着头啃食叶片上的露珠,雾气缭绕,在山林和山林间铺下层层透视的障碍,越往山上走,雾气反而消散得越快,到了半山腰上,视野已经无限清晰。 我拉着他的袖子,一层一层的往上,他感觉到扑面的风里不再有湿润的水气,脚下的山路也渐渐由泥土变成坚硬的岩石,微微仰起头,问我:“这里是不是乌山的中麓?” “正是,这里是乌山的中麓莲花峰,再往上,就是乌山的最高峰归云。” 他的鼻端似乎闻到一股淡淡的香气,不由得把脸转向山谷那边:“好香,是乌山的宝珠草吗?” 山谷里的宝珠草开得正艳,一片珊瑚红色的穗状花顶在枝头,随风起伏,花穗散发出来的香气悠悠的飘荡在山谷中。 “你也知道宝珠草?”带着一丝骄傲的显示自家宝贝的欣喜,我问他。 他脸上神色有些凝重,道:“怎能不知!这是云梦国的仙草,据说把它埋在其他植物的旁边,该处植物就可以长得十分繁茂,它还是天然的防毒圣物,只要有一棵种在庭院里,蚊虫都不会来骚扰。” 我笑起来,传言不可尽信。 我问他:“既然这种草可以防毒,为什么我们一路上走过来,都没有在农家的院子里看见过它呢?” 他沉吟着说:“我也曾经想过这个问题,据说二十年前云梦国家家都种这种草驱虫,但后来不知为什么把它们都烧了,宝珠草在云梦国民间渐渐失去踪迹,只有乌山一带还有生长。” 我说:“你对宝珠草知道的还不少。” 他不语,只是笑笑,转头面向其他的地方,嘴角微抿。太阳明媚的光线正好照着他俊秀的面孔,他嘴唇上的线条如同珠贝雕出来一般明朗。 我看着他发呆,他说:“走吧!” 归云峰山势渐渐有些陡峭,他不知道是不是爬累了,一路上都不再说话,脸色渐渐有些苍白。我一心只想早些见着师父和师娘,走得很快,没有注意他的神色,到了山峰的转角处停下来,他咳嗽几声,闭眼靠着岩石喘息。 我这才醒悟自己可能走得太快了一些,见他脸色不太好,忙问他:“你怎么样?” 他睁开眼,用手摸索着岩石,问道:“离东城葛先生的居所不远了吧?” 我说:“还有半里路就到了。” 他默默的点头,也不知道在想什么,过一会儿气息调匀了,他慢慢道:“青儿,我想一个人上去拜访东城葛先生!”话声不高,却有一种坚决。 我愕然:“你……你怎么走上去啊?别告诉我你看得见!” 他把脸转向我,带着一丝求恳的意味,“青儿,我觉得这样比较妥当,毕竟……我是第一次拜访这位大宗师,至于怎么上去,你就不用担心了。” 他说完,就伸手摸着岩石和树木,转身顺着山路向上走去。 我愣愣看了他半天,也不知道该做什么,直到他在前面滑了一下,打了个趔趄。 我赶过去,他用手撑住了身体,已经站了起来,修长匀称的手指在岩石上擦出了不少血痕,听到我赶过来的脚步声,他极快的把手掩到袖子里,转头微笑着看我:“我们不妨比试一下,看谁能够先到峰顶。” 我正在担心他手指的伤势,却听到他这么说,不由好气又好笑:“你?咝咝!怎么和我比?” 他咳嗽一声,笑着说:“我先走一个时辰,然后你再来追我。” 我看着他叹口气道:“随你。”他脸上神色一松,我回身道,“我也累了,要坐在这里休息一会,也许,还打打瞌睡,你……”说着却忍不住笑起来,想起小时候母后给我讲的龟兔赛跑的故事。 他静静站着看我这边,不知道我为什么笑得那么高兴,眉峰轻轻一挑,似乎忽然明白过来,嘴角牵动,浮出一丝浅浅的笑意,说:“好吧,不过这里是野外,千万不要真的睡着了。” 看着他的身影慢慢消失在道路的尽头,我坐下来,百无聊赖的扯着手边的小草发呆。也许是山里的空气太过于清新,也许是林间的风太过于温柔,我靠在石头上,不知不觉真的睡着了。 第八章 曲径酣眠 感觉到身畔似乎有人,我蓦地睁开眼睛,习武之人就算是睡着的时候都十分警醒,何况我是一个人在野外,全身在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戒备到了极处,蓄势待发。 只见他站在我的面前,伸手,在解着他身上的衣衫。 我的脸“腾”地红了起来,咬着唇,屏息静气,看他如何动作。 他脱下了外面那件青色的袍子,露出了月白色的中衣,他慢慢蹲下身,试着用手指触着地面,碰到了我的发丝就轻轻的后移,然后再往下,碰到我的衣角,又把手指头后退,如此顺着我的身体摸出了一个大致的形状,似乎是确定了范围,他拿起衣服,小心翼翼的给我盖上。 然后站起身来,我松了口气,为自己刚才忽然涌起的防备而脸红。 他退后一步,摸索着坐在离我不远的一块石头上,一只手扶着膝盖,身子微微前倾,垂着眼睛,似乎在聆听着什么。 我闻到了一股淡淡的干净的草药香气,身上这件袍子柔软的覆盖着我,我微微窃笑着,竟然真的睡了过去。 但也只不过一下下,就被摇醒,他低声唤道:“青儿。” 见我似乎有动静,他道:“山上水气重,睡久了不好,快醒醒!” 我翻身坐起来,“你怎么没走呢?” 他皱皱眉,很难得见的板着脸道:“你还真的睡着了,咳!荒郊野外可怎么行。那我们还是一起上去比较好。” 我吐吐舌,跳起来把衣服扔给他:“早说不就完了吗!耽搁到现在,连午饭都报销了。” 接下来的路,我们走得很快,我兴致勃勃的给他说着一路上的奇花异草,他有时候就听着,有时候会站住摸一摸,或者摘下两片叶子闻闻。 当我们到了师父和师娘院子外面,已经是辛时,院门一如既往的半掩着,院子里打扫的干干净净,三间小屋有一间是开着的,桌上放了一张树皮做的字条,用山里的老墨石压着。 字条上面写道:“屋中主人出门远游,月后方归,拜访夜宿的客人,敬请使用此屋中物品,米面在缸中,熏肉柴火在屋角小坛内,来者是客,不用拘泥。” 字迹龙飞凤舞,是师父的一手潇洒行楷。看来,师父和师娘是到海外琅邪岛上去了,每年这个时候他们都要去那里看桃花海雾,因为孤悬一隅,琅邪岛上的桃花要比中原的晚开数月。这两人年年都去,亲密不逊少年啊! 我暗自祈祷太老师不要用千里遥听之类的东西察觉到我刚才的想法。 把字条拿给他,道:“我们来迟了,他们已经走了。” 他用手摸着树皮,脸上有些失望。 我想父皇和哥哥肯定很快就会找到这里,就对他道:“他们要个把月才回来,你要在这里等他们么?” 他摇摇头,“主人不在,贸然进去总是不好,我到山下等他们。你呢?” 我想一想,说:“我现在也无处可去。”这确实是实话,钱花光了,人又没有找到,我本来以为可以在太老师这里装满一口袋小元宝的打算也落了空。 他低声道:“还有多少银子?” 我把口袋翻转,两块约有三钱的碎银和十几个铜板落到桌上。 他低一下头,吸口气,道:“其实,青儿,我若是没有你的帮助,可能没有办法出去给人看病,我的仆人也不知道去哪里了,我……其实,是和他们失散了。所以……” 他沉吟着,字斟句酌道:“如果,你不介意,可不可以和我一起,到山下找个地方住,我去给人看病抓药,你帮我认路和看症,等凑够二十两银子,我再送你回家?” 这回却是他主动开口要求我留下,我摸摸头,想一想,看着他依旧蒙着雾气的眼睛,喃喃道:“若是没有我的帮助,你连山都走不下去对不对?若是你一个人,又怎么去给人看病抓药?钱也被我花光了,你岂不是会被饿死……见人身处危难而不施以援手,岂非大大的不妙?” 我点点头,叹息着对他说:“好罢!就再帮你一回。” 他紧着嘴角,忍了又忍,才没有笑出来。回过身道:“既然现在是你帮我,就不要再做我的丫鬟了,你我在外人面前可以兄弟相称,你就算是我的助手好了。” 我想,这助手和丫鬟有多大分别吗?哼哼,不过就是称呼起来好听些罢了! 于是不置可否的道:“好啊!” 他抬头看着我这边,道:“既是可以兄弟相称,我单名一个灏字。你以后可以叫我姓名,不用再叫我公子。” 在我们这个时代,贵族男子都是三个字的姓名,若是两个字的,这个人家里一定是平民出身。 我恍然他以前为什么不告诉我名字,也许是不愿意让人知道他的地位。那有何妨,只要一纸诏令,云梦皇族可以赐给他最尊贵的姓氏。 看着他的眼睛,我朗声道:“好啊,那我就此叫你灏大哥了!” 我们在山下一家农户找到了两间空出来的草房,借住在那里。第二天是赶圩的日子,我提前写好招牌,到集市上摆了个小摊子,有好奇的过来询问,他的医术确实精妙,渐渐的来找他看病的人越来越多。 本来我看见那样热闹的场面是有些担心的,担心一天功夫下来,他所需要的二十两银子就凑够了,幸好,乡民多物品少银钱,来就诊的人多半抱着鸡鸭粮食熏肉等物,能够拿出银子铜板的人很少。 三四日过去,东西堆了半间屋子,钱只有五六十枚铜板而已。 这些东西,我们都把它拿给租房子给我们住的农户,一半是当房钱,一半让男主人赶圩时候帮我们卖掉,换回银钱。 房东王大婶的手艺不错,我在没有好吃的东西时,有咸菜下饭就足够,大婶看我这么钟爱的对着几根咸菜使劲咀嚼,眉开眼笑说小伙子真不挑食。 我笑眯眯的连连点头,透过松明的烟雾发现他坐在桌子一角,小心的挑起一根青菜慢慢放回碗里,然后就着那根青菜吃完了一碗饭,第二顿也是如此。 我终于明白他为什么喜欢吃面条了,于是开始坐在他旁边给他挑菜,他也不客气,说声谢谢就心安理得的享用起来。 第二天早上,我发现他悄悄的叫了房东家的小牛一起出了村子,跟在后面,终于明白他是要去乌山找药材,他们在水塘边停下来歇脚,他坐在那偶尔几声大笑,笑声爽朗,竟是不怎么听到过的。 我不由撇撇嘴,有什么可乐的,这乌山里面野兽很多,到时候他要还笑得出来才怪! 我悠哉游哉的跟在后面,踏雪无痕随风轻扬的武功用在这里简直是浪费,使了十成功力中的两成,站在一棵高高的云松树顶理理鬓发,好山好水好看的人,当然,还有两声豹子叫就更好了。 也许豹子都回家休息去了,一头小老虎静悄悄的出现在我的视线里,全身金黄的软毛在青绿山水中显得格外明亮,剪剪尾巴,抖抖毛,小老虎欢快的对着山坡下冲了过去。不出意外的,响起了小牛牛的惊呼声,我捧腹大笑,用比闪电还要快的速度赶到。 他正张着两臂挡在小牛牛的身前,脸色虽然发白,神态却没有我想象中那么慌乱。小老虎蹲下刨刨爪子,大吼一声。 他把小牛牛使劲一推,叫声,“快跑!” 然后就对着小老虎迎上去,我暗暗叹口气,是啊!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啧啧! 转身挡在他面前,先借势和小老虎来了一个拥抱,小牛牛尖叫道:“远哥哥,远哥哥!” 小老虎一时搞不清状况,木愣愣的没有动作,我借机对着小老虎的耳朵发出一声只有我和它才能够听到的轻喝,小老虎一个跟头摔了出去,爬起来揉揉耳朵就跑了。 他在小牛牛的声音里明白发生了什么,于是在我回过头的时候发现他不要命般的扑了过来,我瞠目于他的速度和爆发力,被他一把抓住身体,一路滚到了山坡下。 我愤怒的发现身上的衣服本来纤尘不染,现在已经全部是青草叶子和泥土。一把把他推开,他脸色苍白的看着我。 现在着急早干什么去啦!我冷着脸一语不发大步走掉。 小孩子没有被吓着,他倒是对农户主人夫妇惭愧极了,有好几日吃饭都是低头不说话。 主人家都宽慰他说没事,山里的孩子谁不是从小看着野兽长大的呢,也许到时候小孩子爬树比谁都快。 他不语微笑,安安静静的听着小孩子意气风发的说自己打算怎么对付老虎,如果不是‘远哥哥’小孩子看我一眼,道:“我当时说不定还可以和老虎玩一会儿咧!” 我点头鼓励的笑:“是啊!小牛牛最勇敢了。” 瞧一眼旁边坐着低头喝汤的他,暗想,小牛牛能干,这个人却不知道该往哪里跑呢! 云梦国的农户普遍都喜欢吃大米,尤其是乌山一带,因为稻谷种的较多,米饭更是主食,菜的种类很简单,除了时新的青菜就是沟河里面的小鱼小虾,或者还有年前没有吃完的腌肉,加上主人家自己做的咸菜。 因为他看不见,菜一般都是我挑了给他放到碗里,现在因为生他的气,不去理会他,他也不去夹菜,只是低头慢慢吃着米饭。 主人家夫妇看看我,笑着说:“周公子就吃白饭么?菜这么多,不吃完浪费了。” 他点头笑笑,试着按着大概的方位伸出筷子,竟然还真的夹起一筷子蒜苗来。我见他还挺能耐,索性两口吃完饭,喝一口汤,抹抹嘴就大步走出去。 外面正是薄暮时分,池塘里的蛙声一片一片的响,我看见水浮莲的花骨朵正从叶子的边缘冒出头来,小蝌蚪黑色的影子在水面下欢快的游动,坐在池塘边,我叹口气。掐指算算,出宫已经一个半月了,这段日子,我对家里人的思念渐渐的滋长。 低头伏在膝上,我闷闷的想:什么时候回去呢? 也许是迟早的事情,可是我希望能够晚那么一些时候,至少,美丽的春天和明媚的初夏,我都希望就这样在民间过去,再往后,到了初秋和暮冬,就算没有人找到我,我也只能快马加鞭的赶回去了。 赶回去之后,父皇母后是不是就要逼着我嫁给那个西宇国的王子宇文郝? 我讨厌他! 有人慢慢走过来,站在一边。我知道是谁,赌气回头不理。 他沉默一会,终于开口道:“青儿,你还在生气么?” 我捡起地上的草叶扔进池塘,道:“有什么好生气,也许人家是有什么独门秘方不愿意让我看见,若是硬生生的要凑过去,只怕会被人以为居心不良!” 他听了我的话有些发愣,但是并不说话。 我见他的样子似乎有点默认的意思,心头更是火大,站起身冷笑道:“你放心,我远寄柔还不是那种宵小之徒,就算你有什么不世良方,我也不会去看的。” 说完大步从他身边走过。 一天都没怎么理会他,包括看病的时候,我说的话也是能短就短。看着他微微黯淡下来的脸色,我心里很快乐,哼!这就是鬼鬼祟祟瞒着我出来的下场。 第二天房东他们走了,岳丈的寿宴可能要办十天,回来也是半个月以后,热情的送走两位主人后,我斜视一眼那个低头擦拭挖草药小铲子的人,摸摸下巴,幸灾乐祸的坐到门口。 等啊等,终于听到了他一声叹息,“青儿,你能陪我去挖草药么?” 第九章 青山流水 这样的山野之中,雾气虽然弥漫但绝不潮湿,松间有菌子和青苔,半山石壁上赤华灼灼一点,瑞气腾腾,那是修炼了上百年的灵芝草。小猴子在树间穿行,梅花鹿在溪边喝水。而我呢?我在看着身后立在一大片草地上的那个人,他每次到了一片空阔地带,总要站一会儿,仰头闭目,深深呼吸,静静聆听。 我听着从林间穿过的风鸣,露珠儿被摇晃下来打在草叶上啪啪作响,这样空旷的地方,他听得到什么呢? 也许是诗经论语看多了,整日里以为南山不远,没事就要缅怀一下远古先民,所以书呆到了这样优美如画的地方,被气氛感染,就开始了例如这个人一般的特异举动。 我在一边等着无聊,用石片打水花玩,他也不责怪我打扰了他的听觉,有时候还好脾气的对这边笑笑。我抱着臂坐在草地上,膝盖下是开得热热闹闹的花儿,它们粉红紫白的一簇簇,都香气四散,惹人怜爱。 结上两个花球之后,他走过来,说:“青儿,我们可以走了。”他指着的是不远的山谷里。 我瞧瞧那层峦叠嶂的山峰,吹吹手中的花朵儿,道:“好地方啊!远看像只笔,近看跌死牛。灏大哥打算怎么过去呢?” 他微微一愕,道:“原来果然是山势极高的所在。” 听他这么说倒好像是未卜先知,心里揣测了个十之八九。我好奇的问他,他道:“我在这里隐隐闻到了一种草木的香气,据古书上记载,那种草是长在极险极绝的山峰顶上。我只是据此推断罢了。” 看来这人看得书还不少,我问道:“可是《辍玉峰实录》和《南海浮仙记》两本书?” 他有些惊喜,笑起来说:“是啊!没有想到青儿也知道这两本书。”言罢又有些恍然,道,“其实我早该知道,青儿的长辈是大宗师东城葛,想来家学也是渊源。只是,不知道青儿家世何处?贵府尊讳又是何人?” 我淡笑不予回答,这样的问题这几日自从陪着他进山采药,就不断的听到他追问。 我想他出身于一个平民的家世,虽然我相信他光风霁月不会被俗世所碍,但是毕竟时间还早,不妨再等等看。 见他睁着漆黑的双眼急切的看着我,我吐吐舌头,咪咪眼睛做了个鬼脸,伸手指着远处道:“哎呀,我看见一条小路可以通到山顶,事不宜迟,即刻出发吧!” 穿过重重藤萝,我凭着以前和太老师到这里采药的记忆终于寻到了上山的小路。路上微有青苔,尽管我可以用其他的办法把他弄上来,但是他脾气似乎十分倔强,不肯接受我一点点惠助。我无奈只有罢了,就当他喜欢手脚并用像只土拨鼠一样爬上山顶好了! 我给他靴子上绑了松枝,涂上乌山特有的红花草的渍水,再用一根小棍子牵引着他,他终于慢慢登上了峰顶。 山上好大一片粟米草,不远处就是宝珠草,这个时节粟米草正在开花,蜜色的花瓣肆意张扬,林间有一层薄薄的花粉雾气。他上前一步,眉头微微上扬,嘴角也开心的咧成一个极为好看的弧度:“万年果!” 我愕然:“什么?” 他回过神来,笑笑对我说:“这是书上写的名字,云梦国的民间应当是叫它粟米草的。” 我道:“不仅民间,就连皇家典藏的秘籍里面也是这么称呼的。” “皇家?” “嗯,是啊!东城葛先生就是这么说的。” 他释然而笑,回头专注的看着粟米草那边,神态就像一个终于发现心爱之物的孩子,笑意满满,带着形容不出来的温和。 我从没看见他用这神色对过谁,我相信没有对过我,因为这样眼前一亮的感觉我还没有过,当然,抑或是我看见过而不自知,我也不想去回忆分辨。 我看着阳光下那片不知被眷念而依旧张扬花瓣的粟米草,冷冷道:“时辰不早了,你若想采什么东西就快点下手吧!下山晚了我可不想再碰到老虎和狮子。” 他点点头,细心而又专心的围着山上这片草坪走了一个来回,这样的过程中,粟米草的金色花粉柔软的落到他的衣襟上,他在宝珠草旁边站住:“果然这里也有它。”俯身下去摸摸,轻轻赞叹道,“长得很好!” 我道:“宝珠草和粟米草本就是一对绝配,两者可以互相抑制虫害,彼此提供养分。” 他站了一会儿,抬起脸来对着阳光,伸指在空气中触摸,清风拂来,他的衣袖随风飞举,我忽然想起以前太老师和师娘互相唱和的时候吟诵的那两句: 有匪良人,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我忽然无比期盼太老师和师娘能够回来,我很想,很想,带着这个人到他们的面前去,让他们看一看,瞧一瞧。 我低头微笑,他已经在回身往我这边走,唤道:“青儿,我们下山吧!” 看见他手上空无一物,不由问道:“你不挖些粟米草回去吗?” 他摇摇头,道:“稀有奇草,看看就足够。” 我道:“你不挖可不要后悔,东城葛先生说这些草现在是越来越少,找到野生的植株不容易,过些年你来,未必还能够看得见它们。” 他笑一笑,道:“无妨,我已经记住它们了。” 下山路上也许是听说了这些草木会越来越稀少的话,他问起现在云梦国的水土,我告诉他,云梦国这些年也许是因为长期耕作的缘故,地力越来越贫瘠,为了改良土地的土壤,云梦国的许多前辈高人都出关到处寻找可以让土地肥沃起来的方法,收效不能说没有,但是也不还不能够撑起全局。 “也许,”我叹口气道,“等到那些高人们找出让土地肥沃的方法时,云梦国已经没有粮食可以吃了。” 他道:“我听说皇城的太庙里有专门的地方培养植物,也许不日有成,你也不要太过于担心。” 他声音温和,对着我这边微微带笑,我脚下一滑,差点从石头上摔下去,慌忙站直了,抓着树上垂落下来的藤蔓拍拍胸口道:“奇怪,这山上蜜蜂怎么这么多,害得我差点跌一跤。” 他一愕,道:“哪里有蜜蜂?” 我恍然他的听觉最为灵敏,这样子的谎话又怎么能够骗过他?含糊道:“刚刚有一只蜜蜂飞过去,也许是失散了同伴,现在已经去前面赶路了。” 到了山脚不过辛时,天色还早,我回到家里把屋角上挂着的几只熏猪蹄取下来,寻思着拿去隔壁村头刘二婶家换一顿晚饭。他却不愿意再走,也许是有些累了,我发愁道:“那我们吃什么呢?” 他道:“我可以做。” 我想一想,还是有些于心不忍,道:“若是把你的手划伤怎么办?前两天城里面药铺的吴掌柜不就说有一个大夫手指被割伤,结果没有几日就浑身溃烂而死。”说着忍不住打个寒战。 回身把猪蹄放到盆里道:“今日我就再试一回,若是不好吃,大不了明日起早一些,我去铺子里多买几块烘糕就好。” 他一直笑着听我说话,末了听我要走,道:“你也要小心一些,不要被刀子划破了手指。” 我道:“刀子我早就玩的娴熟,怎么会被它割了手指?” 他明显是不信,但唇角只是勾一勾就不再说什么。 我确实没有说假话,不论是梅花刀,八卦刀,紫金厚背九宫刀,峨嵋分水连环刀,昆仑玉珠宝石刀,我全部都是使得得心应手。不论是劈,挑,砍,斩,削,我全部都是驾轻就熟。只不过,这其中自然是不包括菜刀,不包括花刀,平刀,斜刀,和连刀。 我水焖,油煎,对砍,也不知昏天黑地忙了多久,终于在盆子里盛上了一堆不同长短的绿绿黑黑的块状物,回身提起锅盖,汤里煮着米,闻到香气飘起来,米粒已经裂开嘴巴卷成一团,放心的把它们盛到大碗里,摆上一双筷子,再把那盆猪肉炒菜头放到一起。 我把脸上和身上扎着的布衫解下来,拍拍衣服,端上托盘,步履临风的出了厨房,他坐在院子里的石桌旁,闻到我端过来的东西,低头似乎笑了一下,然后抬头道:“很香!” 我看他神色十分真诚,也就不去与他计较了,放下盘子,一样一样放到他面前,道:“翡翠珊瑚丁,清汤莲子粥。” 他道:“听名字就觉得很好吃。” 他慢慢的喝粥,我趴在一边看他吃饭,他道:“你不吃么?” 我道:“还好,忙活了半天已经累了,不想再吃。” 他试着挑起一块黑色的猪肉,咬了一口,咳嗽一声,闭着嘴把东西咽下去才说道:“这是什么?” 我道:“是……猪蹄上剔下来的肉。” 他皱眉道:“那东西那么硬,肉又那么少,你是怎么把肉剔下来的?” 我怒道:“就是,也不知为何这些人要用猪蹄,上面肉太少了,皮反而粗硬无比,又非常厚,两只猪蹄只剔下来这么少少一碟,实在是极大的浪费!” 想起太庙中太祖师父等人的循循教诲:一物一粒,皆是上天所赐,不可以暴殄天物。不由摇摇头。 我叹口气问:“好吃么?” 他笑笑道:“很好吃。” 他吃得极为细心,把饭菜都吃得干干净净,我忍不住道:“其实……可以不用吃那么多的。” 他说:“一物一粒,皆是上天所赐,不可以暴殄天物。” 我把脸趴到臂弯里,闷声道:“多谢!” 他道:“其实我们都忘了,可以吃面的。” 我大喜,跳起来道:“说得好!” 第十章 何日归 第二日,我们看完病人回来,路过集市,就去买了咸菜和佐料,还有二十斤水洗干面。老板一边从木头端子里取面条出来一边对我说:“小伙子,这些面一定要摊开来晾干,不然就会生霉。” 我点头答应,老板把面包好递给我,我正要拉了周灏的袖子走掉。这时进来一个壮汉,叫道:“陈叔,我给你带东西回来了。”从背上卸下一副褡裢,取出一些京城特产的小糕点,摆了满满一案。 这些精巧的小玩意以前常常见着,我不由多看了两眼。 老板陈叔道:“你刚从京城回来,有没有什么好听的事情讲讲。” 这时铺子里其他几位买东西的客人也都围过来,附和道:“讲讲吧!” 壮汉见大家都看着他,精神一振,道:“其实京城里面也没有什么太新鲜的事情,我带着老三他们几个天天大街小巷的逛,净是看到那些花花绿绿的店铺了,有一家给宫里送缎子的铺子老板,和我聊得上来,叫我帮忙去宫里面送了一回东西。”说到这里停一下。 众人都催他快讲,壮汉左右顾盼一阵才道:“那皇宫足足有十里长,我刚到有两道柳树堤的地方,就被前面金晃晃的颜色给耀花了眼睛,后来我们就在那里等啊等,宫里的大人们过来说给我们两锭元宝做赏钱,我们就回来了。” 听说有元宝,大家都发出赞叹的声音,壮汉瞪眼睛道:“东西都被老板给拿走了,我们只分了一点碎银子,不过我遥遥看见了太子殿下的坐骑,啧啧……简直太好看了。”说到此处,已经是两眼放光。 陈叔道:“那是自然,太子殿下是我们云梦国最英俊尊贵的人物。” 壮汉道:“后来我又送了两次缎子,听宫里面的人说,太子殿下已经到民间去了,准备着找一个人。” 我心头一跳,只听众人七嘴八舌纷纷道:“找谁啊?” 壮汉道:“我也不大清楚,据说是找九公主,京城里都私下里传言,说她是不想嫁给西宇国的宇文王子所以就逃婚跑了。” 有人道:“听说这位九公主美貌无比,武功高强,是可以给我们云梦国带来福祉的人呢!” 壮汉道:“她要是嫁给宇文王子就会给我们云梦国带来福祉,如果不嫁,那就说不准了。” 我轻轻牵牵周的袖子,悄悄退了出去。 一路上我不怎么说话,发现他也沉默不语,看看快到村子的路口,他忽然道:“青儿你是京城人士,你可曾看见过九公主?” 我的心别一跳,忙道:“偶然见过几回,确实是惊为天人,听说她不仅多才多艺,还会跳上古传下来的最古老的飞天舞,一颦一笑,可以沉鱼落雁。” 他过一会儿叹口气,道:“也许。” 山溪里鱼儿成群结队的穿梭,我试着用小网去捞,捉不上几条,就听见天空中一声鸽哨,韵律悠扬,竟然是十分熟悉的调子,抬头只见一羽健鸽在低空中盘旋,稍许就发现了我,一收双翅落在我肩头上,咕咕轻叫几声,是太老师的鸽子。 我把它腿上的铜管取出来,里面卷着一个纸条,打开来里面是太师父的字迹:速归京师,不得延误! 底下还有几行娟秀的女子笔迹:寄柔,你若不回来,你母后是多么伤心啊! 放鸽子回到天空中,我叹口气。 院子里有一股细细的葱花香味,他正在石桌上小心的切着佐料,面在碗里冒着袅袅热气。听见我的脚步声,他抬起头看着这边,道:“回来了?吃饭吧!” 我走过去坐在桌边,碗里面条细长雪白,佐料都被他放在碟子里,红色的蜜姜,淡紫的甜酱,淡黄的肉松,绿色的香菜葱花,全部整整齐齐的放在一处,还没有吃,光是看着就已经觉得赏心悦目。 我叹气问他:“怎么不等我回来弄呢?” 他笑笑:“你不是去洗衣服了么?我虽然看不见,煮面条还是没问题。” 面条煮的不软不硬,薄薄的面下加了很宽的汤,佐料和进去,香味就荡漾出来。 他吃东西的样子也是极为有教养,抬起手的时候,我发现他的手指上又多了一条刀割出来的血口。也许我真的不适合再和他呆在一起了,再去给他找个丫鬟过来,他一定会很高兴,至少不用摸索着做饭吧!我胡思乱想,沮丧的低头,又叹口气。 他停下筷子,静静等了一会儿,然后道:“你有心事。” 我吸口气,坐直了仔细看着他脸上的表情,轻声道:“家里来人要我回去了!”我的声音不大,但是足够响亮,相信他一个字都不会听漏。 他的眉峰一动,嘴角不受抑制的向下抿紧了,一点灰暗之色从他的睫毛下飘起,迅速的扩展到了整个面部,但是,就像它们升起时那样,它们也在同一个时刻迅如潮水般退散下去,喉结处轻轻一滑,一切都归于沉静。 他缓缓垂头,竟然还微笑了一下,道:“哦,真的么,那太好了!” 面上的笑容十分真诚,不似作伪,但我刚才还看到了这张脸上所有的表情,那一丝像黑云一般的阴影确实曾经盘旋在这俊朗的五官之中,我不出声的笑一下,托腮望天,再次叹了口气,只不过这声叹息里,有一分快乐。 我不说话,他也默默无言,桌上的面已经冷了,我拿起筷子端起碗,他伸手止住,道:“我再去做一份。”站起身,慢慢摸索着走到后面去。 我没有去拦住他,低头把脸埋在袖子里,我想:如果不幸,也许这就是最后我们在一起相处的日子了,当然,这只是如果而已,在如果后面,还有无限多的可能性! 夜明星稀,飞鸟沉林。当我要他为我奏一曲古琴的时候,他毫不迟疑的答应了,我点上细香,他垂目轻拨,曲声若流水潺潺,影动平川。静夜晓声白,沉昼归良天,中州何夕,秋声渐起。 本是繁花三月,为何林木萧索?广寒长殿青娥独立,千里明月渐去渐远。 琴弦断了一根,他收手停住,歉然道:“不好意思,弹的不好。” 我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他,轻轻摇头道:“很好听!” 他低头慢抚琴弦,道:“这具琴是前辈高人所做,质料选的是一棵烧焦的桐木,取其中空大柔韧部分,务求低沉悠扬之气。呕心沥血四载,琴成之日,那位高人也撒手西去。后来它流落到民间,被击毁烧灼,也算是饱经坎坷。这次我出来竟然在无意中把它找回。老师曾说它奏响起来的声音如同江河广流,绵延徐逝,有蔚然大观,国土之风。若是琴音有和泽之气,来年必定会风调雨顺。” 它看起来五色斑斓,摸着却有一种玉石般清冷的纹理和质感。我只是觉得这琴不同凡响而已,没有想到还有这么多说法, 他轻轻用袖子拂拭琴面,似乎是爱不释手,又似乎是略有感叹,摸到琴弦断裂处,他慢慢解下琴弦,放到一边。然后,他抬起头来看着我这边,月华隐隐,退入云层之中,他的眼眸中本来一直都隐含着一层雾气,此时竟是格外清明,光华闪耀,目落晨星。 他道:“我想把这具琴送给你,不知你愿不愿意收下它?” 头顶轰隆一声闷响,我惊愕的看着他,一时什么都说不出来,我们就这样面对面的静默着。渐渐有丝莹然光泽在我眼前流动,我微微一笑,心底里一层欣喜涌上来。 本来以为一切只是我脑中的自思自想,却原来,不只是我一个人。 他没有听到我那里传来任何回应,眼中神采渐渐黯淡下去,慢慢把手指扶住琴案。 我咳嗽一声,道:“好是很好,只不过我不会弹琴,而且这具琴的弦也断了,你只把它送给我,我拿它怎么办呢?” 他似是松了口气,嘴角有一层淡淡的笑意涌起,道:“你可以帮我保管它,我会去找来昆仑山最好的雪蛟丝把琴弦续上,到时候,你就可以听我弹琴了。” 半夜刮起了大风,我到门外却去收衣服,发现山野之中似乎有夜行人在奔走,本来江湖上的事情能够不去管也就不要管了,但是因为想着太子哥哥出来找我,随身一定带了很多大内高手,我不由自主的就对这些急速奔走的人有了一些小小的兴趣。 回身到周灏的窗前,听他在里面呼吸沉稳,我就悄悄地用蹑云术跑出去,踏着树梢走到山谷里,看到林中几个人正围在一堆烤火,火光熊熊,围在火堆边的人面貌似乎也有点熟悉。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悄悄走到近旁,只听一个黑脸的大汉道:“九公主到底到哪里去了?我们回去怎么向太子交代?” 一个白面中年人打开酒囊喝了一口酒,道:“老三不用太过于担心,路上的线报都说九公主是往这个方向来了,我们再好好找找,一定可以找到她。” 旁边的矮个子叹口气,左右看看,凑过去对两人说:“仔细找当然一定能够把人找到,只是九公主会跟我们回去吗?” 黑脸大汉道:“我正在担心这个!太子吩咐我们不要惊动她,到时候宫里还会来人。只是宇文王子那边似乎急切的很,我怀疑他们也悄悄派了人过来。一路上,我看见有好几股不明人物在江南一带穿行,身手都十分高强。” 白面中年人点头,“昨日在驿站看送过来的密报,似乎周国也有人混进来,也许就是其中的一支,我们在这里不仅要寻找公主,更要保护好她的安全。” 矮个子笑了一声,说:“九公主哪里需要我们保护,她武功只怕都在你我之上哪!” 白面中年人道:“话不是这么说,所谓走江湖七分经验三分功夫,九公主虽然从小被送到太庙里面去习武,跟着东城葛先生很多年。但从来没有一个人走过江湖,这人心险恶世道奇诡,她哪里能够分辨得清楚!” 那两人都是深表赞同的点头。 再往后,三人就说起各自在京师的家小,渐渐言语与我无关。 我悄悄回去,风早就停了,院子里外依旧安静,月亮从云层里面探出头来,空林落桂,静谧无声。 我躺在床上睁着眼睛毫无睡意:这里是乡间,人家不是很多,如果他们三个人一步一步的找过来,只怕用不了两天就可以找到这里。 该躲到哪里去呢? 想起太师父山上那几处房舍,有一处建在八卦阵中,这些侍卫无法闯进去,倒是一个躲避的好地方。 迷迷糊糊睡着了,梦见父皇沉着脸把我关在屋里,外面开始火红热闹的张罗我的婚事,我找空想跑出来,却不料皇宫已经变成了一片通红的火海。 毛骨悚然的醒过来,心头还在砰砰乱跳,就听见外面传来一阵猛烈的敲门声。有人大叫道:“大夫,有人从山上摔下来了!” 第十一章 不思蜀 这个病人是昨日下午在山上砍柴的时候掉下山谷的,送到城里没有大夫愿意接收,又被抬了回来,家人都抹着眼泪准备给他办丧事,有人提到邻村这些日子住着一个神医,虽然看的病人不多,但是医术确实是有些神奇。于是,他的家人又抬着这人到了院子里。 周灏摸了摸这人的脉搏,又试试呼吸,道:“他的伤势已经十分沉重,你们为何还要把他抬来抬去?”声音不高却有一股凛然怒气。 那些家人都哭起来,道:“我们没有钱,付不起脚诊费用,大夫都不愿意到我们乡下来。” 周灏叹口气,脸上神色黯淡下来,叫大家把伤者抬到他的屋子里去,放到床上用伤骨头的草药包裹一遍,半个时辰之后再取下来,他对我道:“我要为这人接骨,你看着他们,不要叫人靠近床边,若是挡了我施行的手法,只怕这个人就真的死了。” 我看他神色凝重,忙点点头。他挽起袖子,从伤者身后的脊柱开始,一寸一寸的捏拿过去。他的手有韵律的轻轻开合,每过一处,那里的骨头就发出轻微而又惊心的喀吧声。我听的毛骨悚然,旁边的人也都是面无人色。 他背上有深色的水痕在慢慢扩大,脸色也渐渐变得苍白,我不忍心再看,转头对伤者的家人道:“你们若是无事,就帮忙烧一桶水罢!” 天色微明,他终于停了手,扶着床柱却是一步也走不动了。我过去帮助他坐到椅子上,他道:“这人就躺在那里,不要有人去动他,酉时再来叫我。” 我看他脸上有不正常的血色涌上来,忙把掌放在他的后心,正想悄悄给他输送些内力过去。他身体一歪,伏在桌上闭闭眼,竟然就这么昏睡了过去。那伤者的家人将信将疑的围到床边去看了看,商量几句就坐在一旁等。 我也顾不得他们,只是板着脸喝道:“公子说的话你们都记住了,若有违抗就别怪我不客气!” 他们大约是没有料到我的声音这么响亮,齐齐看了我一眼,点头道:“明白!” 我半拖半抱的把他架出了房间,听到他们在背后说:“这两个小哥都长得一表人才,只是一个温和一个粗暴,粗暴这个反而长得最俊秀,真是奇怪的事。” 他到申时猛然醒了过来,我正在用手卷着帕子一点一点吸干他额头上的汗水,他眼睛睁开,似是闻到了我的气息,道:“青儿?” 我‘嗯’了一声说:“再多睡一会儿吧!那个伤者我已经去看过,看样子命是捡回来了。” 说完又不禁有些佩服,挑起大拇指对他道:“你真可以当得起神医这两个字了!” 却见他愣愣的摸摸身上新换的衣衫,神色有些复杂,抬眼看着我这边,道:“青儿,你何苦如此?” 我愕然,含混应道:“没什么,还好啦!” 他叹口气,抬头毅然道:“放心,你既然给我宽衣解带,我一定会给你个交代的。明日事了,我就到你家里去提亲!” 我脸红过耳,手忙脚乱道:“你身上的衣服是别人换的,不是我!”话一出口,心里已经开始有些后悔。 只见他的脸也红了,过一会儿才道:“时时事事总是有你,我都忘记还有别人了。” 我听了这话,和着刚才的懊丧也不知道该高兴还是叹气。他起身去看那个伤者,完了回头交代我去镇上药铺子里抓几味药材回来。 我戴上斗笠,小心翼翼的出了门,到了镇上,低头径自走到东头药铺里面,把方子递给老板,药铺老板接过去回身就在柜台里拿起一张纸对照着看起来。 我经常在这里抓药,和药铺老板也算是熟悉,见状就问:“这是怎么回事?” 药铺老板看我一眼笑着说:“抱歉远小哥,这是今天早上衙门里面交代下来的,说是昨晚上有一群混进来的周国细作和官府的人交上了手,有人受伤逃脱,可能需要这几味药材,我们所有的药店铺子都接了这张通告,选药的时候都要看人哪!” 我心里咯噔一声,昨晚半夜来的这几个人确实是行迹有可疑之处,莫非就是那周国的细作,忙道:“那你看里面可有相同之处?” 药铺老板摇头道:“通篇看下来只有一味金乌藤是活血化瘀的,其他都不像。”回身去抓了药出来,包好递给我说:“远哥儿这几日要小心了,见着不对眼的人就要多看看。” 我接了药出来,走了没多远,就看见昨晚见着的那名黑脸汉子在前面急匆匆走过。看他的神色,似乎是发现了什么,神态间虽然是极力克制,也有一股喜气洋洋味道透露出来。 打量一下周围动静,我悄悄跟了上去,到了镇北一处客栈,黑脸汉子上了楼,我从后面潜进客栈,贴着墙壁和树木移形换位,不一刻就找到了他们住的房间,只听黑脸汉子道:“刚才接到飞鸽传书,太子殿下说东城葛先生已经到了京师,不日就会有九公主的消息。” 我吓了一跳,太老师不是去海外琅邪岛无虚上人处了吗?他们两个棋篓子碰到一处,只怕要半年才分得出输赢,这么快就回来真是前所未闻,开始收到飞鸽传书时抱有的一丝侥幸烟消云散。 我缩到屋檐下的雕花辟邪兽后面,心里一边急急盘算,一边听屋内三人说话。 只听白面中年汉子道:“看来宇文王子的影响力不可小视。” 矮个子道:“这与宇文王子有什么关系?” 白面汉子道:“太子殿下素性纯孝,东城葛又是他的启蒙恩师,他若非为了寻找九公主,岂会把这位大宗师从海外请回来,我出京就听说西宇国已经在准备为宇文王子迎娶王妃,只不过究竟是选波斯的公主还是选我们云梦的九公主一直没有确定,现在看这样子,八成是要选我们的九公主了。”言下有些高兴。 黑脸汉子道:“我们云梦如果和西宇国联姻,这大陆之上再也不用担心其他对手了。”神态间也有欣慰。 矮个子摸摸胡子,似乎有别的念头,道:“若非这些年云梦国收成不好,我们也不用担心其他两个国家的威胁,能够多一个帮手当然最好,只是那大周国最近也似乎派了密探进入我国,是不是有什么其他的图谋那?” 黑脸汉子闻言即道:“昨晚王侍卫他们那一队和人交上了手,据说看来人的武功身手,正是周国皇家卫队惯用的路数。” 三人一时沉默无言,过了一会白脸汉子道:“听说周国这些年人口增多,靠山海的那些天然物产已经不能维系,他们一心想着到我们云梦国来求取种植良方,但是云梦与大周乃是世仇,怎么会答应他们!” 云梦与大周之间的隙怨是从建国时争斗中出现,但是如今年代久远,早就已经不再被重视,真正的原因是因为大周的皇帝周天齐秉性高傲,从来不把云梦国放在眼里,派人前来交涉也是一副居高临下盛气凌人的态度,文书中用辞也是不当,何况这些年大周与西宇国比起来,无论是财力还是国力上都要略逊一筹。 父皇这些年与西宇国交好自然是有一番权衡利弊,只是这三个国家已成鼎足之势,与其中一个国家交好势必就要得罪另外一国,西宇国早年凭着上朝远嫁的长公主的联系,与云梦国之间的联系自然比大周要深厚许多,所以发展到今日这样云梦与西宇频频往来,但却与大周老死不相闻的状态。 我伏在窗外听了一会儿,见没有什么其他的,就悄悄离开。回到小院子已经是酉时,远远见他站在门口,低头似乎在想什么。我跑过去道:“药买回来了。” 他抬头迎着我笑笑,笑容里有一丝明净的欢喜,他道:“你去了很久没有回来,我正想去镇上看看。” 我心里暖暖的,嘴角上扬,笑得很灿烂,但是不发出声音,反正他也看不见,我就自己在心里偷着乐就行了。一边进门一边问道:“那个伤者呢?” 他在身后说:“他们已经走了。” 我吃了一惊,忙快步走进屋去看,果然床铺上空荡荡的,一个人都没有了,被褥也全部重新换过,连地下也打扫得干干净净。 他问:“怎么了?” 我道:“我刚在镇上听说,这个受伤的人可能是周国的探子呢!” 我道:“那人这样重的伤势,怎么说走就走了呢?看来一定是心中有鬼了!” 他不说话,停了一会儿轻声道:“那要不要去报官呢?” 我道:“算了,只是怀疑而已,惊动官府多麻烦。” 他摸索着坐下,道:“我这一路走过来,似乎云梦国对大周国很有成见。” 我道:“不是云梦对大周有成见,是大周国的皇帝气势凌人,让人无法容忍。” 他闭唇不语,神色间似乎有一丝黯然,慢慢站起身,道:“时候不早了,你饿了吧?我去煮面。” 我忙道:“今日我从镇上馆子里取了汤水回来,你等着我做来给你吃吧!” 他迟疑一会儿,咬咬牙道:“好!” 御厨里面的厨子喜欢用高汤吊味,我虽然不懂,但是听师娘说起过,偶然中去看过一次,现在依稀记得,于是煮好面条,淘匀汤汁,放入紫菜虾仁微煮,记着百味之鲜在于盐,还要杂和在一起才可以。 杂七杂八弄了很久,当我端面上来时其实心里是忐忑的,没有想到他吃了一口之后,竟然是满面惊喜,大口大口的把埋头吃起来,我不由嘘口气,连忙坐下拿手扇风。 他道:“还有么?” 我脸红起来,谨慎道:“或者还有,不过……” 他轻轻舔舔唇,道:“算了!” 我看着他嫩红嫩红的舌头在棱角分明的唇边滑动一下,心里几乎是有些感动和激动混杂,眼前晕了晕,咳嗽一声定定神,道:“你说了要陪我去溪边抓鱼,现在就去罢!” 溪边近晚有蛙声一片,水声清亮,附近的稻田上面浮着点点淡紫的水生花朵,我叫他坐在溪边的大石头上,手里帮我抓着鱼线,然后在勾子上挂了饵,远远丢出去。 我观察着溪水里鱼儿的动静,蹑手蹑脚走过去,又蹑手蹑脚退回来。他听了一会儿,道:“我知道你为何要叫我帮你抓线,像你这样沉不住气,勾子一颤一颤,鱼儿早就吓跑了。” 我嘘道:“小点声,你就只能坐在这抓线,若是像你这样边走边说,鱼儿早被你的书袋子给打飞了!” 这时只见水面有个小泡泡一荡,他叫一声:“有了!”振腕把鱼线拉起来。 一条背脊黝黑的青鱼从水里跃了出来,摇头摆尾的挣扎弹动。我又惊又喜,忙忙的叫道:“快些快些!” 见鱼儿落在草地上蹦达,我忙扑过去一把抓住它,入手滑腻,又冷又凉,我惊呼一声,扬手竟又把鱼甩回了溪水里。他放声大笑起来,我又是心虚又是不好意思,怒目嗔道:“什么奇怪的声音!” 他闻言笑得更是响亮,夕阳将他全身染得微红带着金光,他脸上神采飞扬,眉目如画,那般不世的气质,竟是如同太阳般光芒耀眼。 我忽然觉得满手的鱼腥很值,拍拍手道:“算了,鱼儿都被你吓跑了,早知道就不叫你来啦!” 他偏头看看我,头上有几丝黑发散开,暮色中淡青微蓝的天空与他身上的衣裳融为一体,他吁口气道:“很久没有这么笑过了!” 我心里哼一声,暗想那日他与小牛牛去山里也是笑声爽朗,恐怕是言不符实。 回到院子里,我又听到了鸽子的咕咕声,铜管里面是太老师依旧的字迹:速回。 我想一想,提笔在上面写上六个字:此间乐,不思蜀。 鸽子渐去渐远,心里的忧虑却慢慢涌上来。 第十二章 两方交手 窗外出现了行迹不明人,我强作镇定,找个借口出去看看,门外有两个男子,一老一小,半大男孩瞧着我咦了一声,老者则上前抱拳道:“原来是姑娘,请问我家公子在这里么?” 我心里不知道为什么十分十分的不想回答,迟疑了一会儿才道:“在。” 半大男孩欢呼一声,叫道:“公子公子,我们可找到你啦!” 老者忙止住他,笑对我行礼,道:“多谢姑娘,我们可以进去看看他么?” 我还能说什么,只能微笑道:“好啊!请。” 半大男孩充满疑惑的打量我两眼,从我身边走过去的时候挺胸抬头,下巴向上抬的有点高。老者对我笑笑,也大步走进去。 我靠在院门口有一下没一下的扯着门边的小草,唉!果然,不出意料之外的,身后响起一阵欢呼。 只听半大小子叫着:“公子,你这段日子到哪里去了?叫我们好找!”说到最后声音已经有几分哽咽。 老者也叹息说:“这些日子老奴和永哥儿几乎是把江南一地翻了个遍,开始几天永哥儿几乎日日都要哭到半夜才睡,今早……我们就赶过来了,一路上还担心公子你会避开到其他地方。幸好赶上了,不然叫我们可如何敢回去啊!” 那叫永哥儿的男孩子抽噎几声忙又止住老者的话:“勇伯别说了,小心……” 我的武功也许实在是太高强了,我竟然就在那一个停顿的间歇,通过气流感觉到永哥儿迅速回头向我这边看了一眼,而且,我还感觉到了勇伯也跟着回头看了一下,我心里很想苦笑。 只听周灏道:“那日你们到哪里去了?” 永哥儿忿忿道:“当日我按照公子你的吩咐,把草药包做联络的工具放在指定的地方,但是当我们赶到的时候,发现草药包已经被被人扔到了臭水沟里,而公子你也不知所踪,不知是谁害得我们……咯吱咯吱。”背后传来一阵咬牙切齿的喀吧声。 我有些恍然大悟,原来如此,难怪当日他会在那里,会那样子等人。 只是我也不是有意,这人又何必如此。 我悻悻然回过头,看见他们三人在周灏屋门口石凳处,三个人脸上都带着笑容,永哥儿扯着周灏的袍角蹲坐在地上,老者满面笑容的站在旁边,周灏的神色则是轻松欣慰的。 我不知不觉的后退一步,他们在那里,我还有必要再过去吗? 晚风吹来,周灏咳嗽了几声,他昨晚的劳累还没有完全恢复,说了一会话神色已经出现疲惫,勇伯忙道:“公子一定累了,快回去休息。” 周灏点头,侧头专心的听了听,轻声道:“她说出去一会儿,怎么还不回来?” 我微微一笑,永哥儿皱皱眉,转头看着我,我忽然间觉得心平气和,跟本不想和这个小毛头一般见识,阳光灿烂的仰仰头,优哉游哉的走出去。 离院门不远是一个小池塘,翠柳依依归鸟云集,我站在柳树下逗两只小鸟玩玩,看它们找到自己的窝,太阳也已经没到山后,回身正要走,就听到有人说:“公主……” 如被电掣,无法动弹,我用力吸一口气,慢慢转过身去。只见数丈开外站着那三名侍卫,满面惊喜激动之色,愣愣的看着我。 我真的很不想不想看到他们,我在想着可不可以用乾坤大挪移让他们从我面前消失,我闭眼,我叹气,我点头,我说:“做什么?” 声音冷静威严,连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他们慌忙跪下,道:“我们是太子身边的云梦十八骑,奉旨出宫寻找……” 我抬手止住他们,看看那边院子没有动静,道:“我知道了,你们打算何时让我回京城?” 他们互相看看,黑脸汉子吃吃道:“自然是……能够快些最好。”矮个子扯他一把,他忙低头不再说话。 中年汉子道:“我们都唯公主马首是瞻!” 我看他们这样子心里已经有了把握,眉头一皱,用力逼出更加寒冷的语气道:“既是如此,你们都得听我的号令,若有违反,绝不容情!” 他们忙一起点头。 我松口气,背转身想想,字斟句酌的说道:“我还有要事在此地办理,要耽搁几日,你们只可以远远的呆着,不能够过来让人发现,如果有人问起,你们就说自己是我家的护卫即可,其他的,一个字都不能说,明白吗?!” 我把声音提高一个八度,眼神冷冽的扫视着他们,我记得太子哥哥在训话的时候就是这个样子,然后宫里唯一的李嫔在打骂宫女的时候也是这个样子,我努力的回忆着他们训人时候的表情,脸上盛怒,阴寒,凌厉,歹毒样式交杂,我想他们一定已经被我吓到,脸色大变,浑身发抖,一起伏到地上,应道:“是!” 我板着脸挥挥手,然后,他们就像来时一样,瞬间消失了。 我觉得脸上有些僵,又揉又捏半天才软和下来,暗自对太子哥哥说声抱歉,云梦十八骑是云梦国最优秀精锐的子弟,我今日这样对他们,实在是情急之中一时束手,或者应该不去学李嫔的样子就好了,希望他们不要背后骂我。 站在池塘边深深吸口气,平静了心情正想走,却听到柳林里面有响动,转过去一看,只见永哥儿正在林子里偷偷摸摸前行,边走边东张西望,勇伯从那边闪过来,道:“你就别管那个小姑娘啦!” 永哥儿哼一声道:“那小妮子不自量力的接近我们公子,我是不忍心看她白费力气,所以好心好意过来说她一声。” 勇伯道:“这件事公子自有打算,我们就不用操心了。你若是让人家发现了,只怕不好意思哪!” 那永哥儿张望一圈似乎确定我不在,一屁股坐在大石头上笑道:“那个小姑娘最多有几手三脚猫的功夫,哪里能够发现你我?” 勇伯叹气道:“我倒不是担心那个小姑娘,只是……”看看周围道,“我刚才过来的时候,看到有几个人离开,身手都是数一数二的人物,不知道有没有妨碍,你若是无事,最好先去公子身边保护,我跟上去瞧瞧再说。” 永哥儿跳起来抱怨道:“你怎么不早说!”回头急匆匆的就赶回小院子去了。勇伯也自往西去。 我估量一下两人分开走的速度,决定先去小院子看看周灏现在如何,抢在永哥儿前面进了院子,到了他房外,见他正坐在窗前,微微仰起头耐心的倾听着窗外的动静,一草一木的摇动都会让他开始张望。 我心中一软,几乎想上去和他说话。但是那几名侍卫还不知道能否应付勇伯,我必须跟上去看看。于是我藏在树上,看着永哥儿大步走进来,惊讶道:“公子,你怎么起来了?”上前要扶他躺下。 他摆摆手,用几乎是凌厉的脸色止住了永哥儿的话声。永哥儿样子有些生气又不敢表示出来,低头蹲到一边去了。 我仔仔细细看了他一眼后悄悄离开,顺着老者的踪迹追了下去,到了山谷那边,终于发现了他们,这位勇伯武功身手确实高强,比这三人晚起步许多,却能够后发先至的赶到前面将他们截住。 此时看样子是刚刚交过几招,双方脸上看着对方都有了一些肃然之色。 我暗想:糟糕!若是这些侍卫露出云梦十八骑的功夫,瞧这勇伯见多识广的样子,弄不好就会被他识破我的身份。我还没有想好怎么去向周灏开口说清,并且如何鼓动他随我一起上京,还有如果父皇母后看他是个平民不同意又该如何是好,以他那样的性子恐怕也不会愿意低头去求取什么。 我需要一切都慢慢筹谋,这些人,可千万不要给我把事情弄砸了。 我屏息听他们如何说话,打定主意到时大不了乔装上去把他们两边打散就是。 只听勇伯道:“这位仁兄刚才使的功夫形式奇诡,分不清师门传承,老朽闻所未闻,不知能否赐教师承?” 他正对着那白脸中年汉子说话,我心里大喜,暗道这人真是聪明可用,不用点拨也这样通透,以后有机会一定要向父皇大力举荐。一时兴起,想起哥哥这云梦十八骑素来威名震震,刚才只顾着吓唬他们,还没有看他们功夫,现在正是机会,不如借机一试。 那勇伯正背对着我这边,他们三人成半月形与他对面站着。我穿枝拨叶,轻轻悠悠的现身出来,站在枝头上,大大对那中年汉子挑了一下拇指,又作击掌喝彩之势。 那几人果然不错,看着我,面对着勇伯竟然都是神色不变。 中年汉子笑容满面,呵呵一笑,道:“好说好说,在下只是会一些化外功夫,久未在江湖上行走,自然不如老先生法眼。老先生身手高强,不知又是何门何派?在下冷眼打量,竟是有些像西边几处国家的功夫。” 勇伯宏声道:“区区几招怎能断下师承,我看还是再来讨教一番更好!”说完却是向着那黑脸汉子冲过去,两人交手极快,又都是点到为止,拆了两招就罢手,我看那黑脸汉子只是使用了一些江湖上很简单的大力金刚手和铁爪功,而那勇伯使得只是一套如意拳而已。 黑脸汉子的招数胜在快猛,勇伯的拳法则是柔密绵长,以柔制刚,两人之间战了个平手。收手后退时,我看见他们脸上都有了钦佩之色。 矮个子哈哈一笑,说:“你和我的兄弟们打了两场,我不能占你这个便宜。”伸手解下腰带把两只手捆上,飞身而起,竟是用的两条腿变化招数攻击过来。 勇伯这回换的是盘龙伏虎拳,一步一沉,拳拳相格,嗡嗡数声,双方皮肉都没有接到实处,分开相峙,两人脸上都有汗迹。 这勇伯毕竟是以一人之力力敌全场,我也不禁有些佩服他功力浑厚,心里对这三人也十分满意,觉得他们说话不卑不亢,行动间也是光明磊落,倒果真不愧云梦十八骑的盛名。 却见勇伯换位之后正好对着我这边,忙化形转身遁到了另一棵树上。 果然只听一声风响,勇伯已经绕着那棵树转了两圈,回身闪出去极远,连连揉目,瞪眼细看,口中咕噜道:“奇怪……” 三个人都闭嘴不说话,我看得出那黑脸汉子在咬牙忍笑。勇伯瞧他们一眼,似乎也认定是他们在弄鬼,走开两步沉声道:“你们是大周国的探子吗?” 第十三章 君子一言 这话说的突然,那黑脸汉子首先冷笑起来:“莫非尊驾就是?故意用这话来混淆视线?” 勇伯神色稍缓,抱拳道:“老夫只是一个江湖闲人而已,护卫着我家公子出门游历,对这些国家之间的事没什么兴趣,只不过最近听江湖朋友说起,似乎云梦,西宇还有大周都有人在江南活动,为了避免池鱼之殃,故而时时刻刻小心提防。诸位看样子武功所学也和那些人不同,老夫刚才一时不察,冒犯了,还请不要见怪!” 说完做了一个罗圈揖。 他们三人彼此望望,中年汉子也抱拳道:“哪里哪里!我们也是护卫我家小姐出门,临行前老爷夫人都是千叮万嘱,叫我们小心些,我们资质愚钝,不小心还是把小姐跟丢了,所以这几日才聚在一处四处寻找,如果不注意冲撞了你家公子,也请不要介意!” 勇伯笑起来,道:“诸位这么高的身手,只怕你家老爷也是京都的三品大员吧!” 黑脸汉子道:“江湖中人只为义气决生死,哪管钱财挡身前,老兄忒把我们看轻了。” 勇伯神色稍霁,道:“说的好,看来我们都是彼此彼此!” 双方都是哈哈一笑,抱拳分手作别。 我顺着树梢轻轻飘走,溜进院子,见那永哥儿正在院子里张望,我大摇大摆从旁边拐进来,道:“咦!你怎么还在这?” 永哥儿看到我,脸上却是一副激动和不以为然混合的表情,对我话里的刺全然没有注意到,咳嗽一声,叽叽咕咕的说:“你……你终于回来啦!呃,这个,我家公子正在等你那。” 最后几个字瘪着嘴巴说得无比心不甘情不愿。 我道:“真的么?”扬头对屋子里叫道,“灏大哥,你在哪里啊?” 听得他微微带了喜悦的声音传出来:“你回来了!” 烛影摇动,他已经慢慢扶着门走出来了,永哥儿手忙脚乱,咬牙切齿的对我挥挥拳头,忙赶过去扶周灏,叫道:“公子,你……你怎么出来了?” 周灏轻轻推开他的手,看着我这边道:“你怎么去了这么久,天色已经很晚,山里会有野兽出没的。” 我道:“刚才看见那边有些好玩的,所以过去多看了两眼,下次再也不会啦!”却见永哥儿嘴形开合,明明就是‘哪里还有下次’的意思。 心里‘哼’一声,回头不去理这小毛头。 周灏道:“我记得你晚上没吃什么东西,永哥儿。”他回头对永哥儿和声道:“你刚才熬的汤还有么?” 永哥儿呵呵一笑,说:“公子啊!对不住,汤刚才已经被喝完了!”呲牙咧嘴满面抱歉的向我连连点头。 我刚才一直在忙,跑来跑去的看热闹,现在经他一提,还真的觉得肚子有些饿了,但是瞧永哥儿那个志得意满的窃笑嘴脸,撇撇嘴道:“没什么,我也不饿,再说瞧他那个小毛头的样子,哪里做的出好吃的东西,呃,我不吃。” 正要走。他却叫住我,说:“时辰还早,东西都很现成,我给你再做一份,很快就好。” 永哥儿跌脚怒目看我一眼,垂头丧气道:“我再去厨房看看。”回头走了。 我瞧这小毛头的样子,心里忍不住暗笑。 周灏看看我这边,轻声道:“永哥儿其实是很热情一个孩子,你们以后会相处的很好的。” 我心里微微一酸,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末了终于轻轻问一声:“你们什么时候走?” 他笑一笑,缓缓道:“还早!” 不知为何,听他这么说心里就是一松,我笑着点头,哦一声道:“看来我又可以混几日饭吃了。” 他道:“青儿你不用担心,我一定会把你送回家的。当日我在湖边答应过你,就绝不会反悔!” 我道:“君子一言。” 他微笑道:“驷马难追!” 回头看永哥儿端着碗正愣愣的看着我,我笑着接碗,对他说一声:“多谢!” 永哥儿叽咕道:“不用……不用。”眼睛上下打量我,却是一副悲天悯人的表情。 我暗自恼怒,暗想莫非我这副模样实在是欠佳,往常周灏都是看不见,所以我心无所顾,现在小毛头老是支楞着眼睛不怀好意的看我,心里忍不住就有些忿忿,也有点心虚。 勇伯过一会儿也回来了,院子里空屋子还多,主人家还要过七八天才回来,他们两人就去找了一间屋子打扫出来住下。 往日这个时候我一般会听他弹弹琴,然后,如果我有兴趣,我会给他跳跳舞,虽然他看不见,但是我知道他能够感觉得到,因为每次跳完,他都会用惊叹的神色说:“推云卷月,舞动九天,青儿你的舞一定是云梦国最好看的。” 我扁扁嘴,道:“原来只是云梦国而已,听说海外波斯有最美丽的舞蹈,想来在那些舞娘面前,我这只是雕虫小技了吧!” 他说:“她们哪里能给你比,青儿……” 然后,我的舞蹈自然成为全天下最美的舞蹈,我板着脸听他夸赞了半天,肃容道:“君子不可以妄言,不过我知道你说的都是实话,嗯,就此……算了吧!” 现在这个时候呢,我听那勇伯和永哥儿在他屋子里长话连绵,短语嘈嘈,扁嘴鼓腮自思自想了半天,决定远远去偷听一下他们在说什么。 还没到屋外就觉得地形不对,石头凳子扫帚葱钵似乎都简单的移动了一下,虽然外面没什么异样,但其中已经可以隐隐看到七窍百径,我不由望而却步,也不敢贸然去试深浅 他的窗外有一棵柳树,我看那勇伯坐在屋里椅子上,斜对着柳树,时不时的抬头扫一眼,他八成是不能忘记刚才忽然看见树上闪出一个人影的情况,所以看着树都有了戒心。 我只能远远的站在屋角,通过墙壁传声听他们的说话。因为隔得远,只有有人靠着墙的时候我听到的话声才清晰一些,所以内容也有些断续。 貌似那勇伯正在说什么长篇大论,间或停顿一瞬,叹口气,再慢慢接上去。周灏很少说话,每次说的话都很短,语音沉重但是平静。偶然听到永哥儿的声音略微高一些,也许是永哥儿站着靠着墙边的缘故,还大半都被我听个清楚,但他的话又多半无关紧要。 看来不得其果,我正打算走掉,隐隐听到周灏说了一句‘青儿’,我忙竖起耳朵贴上去,只听那永哥儿笑道:“那小丫头虽然长得将就,但一张脸黑黑的,看着还是有些骇人。” 周灏道:“不许胡说!” 永哥儿忙说:“我没有瞎说,不信你问勇伯。” 勇伯咳嗽一声道:“天色已晚,公子还是歇息吧!明日我们去把那几个病人看过之后,也应当赶路了,老爷夫人还在家里等着哩!” 他们后面的这些说话,都不再像前面那样压低声音,微微放开了一些,所以我听得很清楚。 回到屋里,蒙头一觉睡到天亮,早饭是永哥儿做的,他敲门来叫我吃饭,态度十分好,我虽然看着他那样笑眯眯的样子就觉得后背凉飕飕的,但是伸手不打笑脸人,只好不去理他。 早饭是青菜和烙饼,永哥儿很善于烹饪,简单的青菜也做得味道鲜美,我客气的说:“菜很好吃。” 永哥儿说:“这是公子教我的。”我不由又看看周灏,他正在慢慢的掰一块小饼,吃得很少。 勇伯对我道:“这些日子劳烦姑娘照顾我家公子,实在是感激。” 我说:“不用客气,这是互相帮助,我也多得了他的照顾,不然现在我都无家可归了。” 勇伯笑笑还要再说,周灏站起身道:“青儿,你跟我去村里看看那几个病人。” 我见永哥儿和勇伯都有点愕然的神情,心里有气,道:“不用了吧!你的助手不是都回来了吗?就叫他们随着你去好了。” 他脸色微微发白,平静的道:“他们都不懂,还是你跟着我吧!” 我其实在看见他苍白的脸色时已经后悔刚才说的那句话,忙道:“嗯,有道理,人命关天,可不能随意把大夫换来换去的。”站起来牵着他的袖子说,“走吧!” 勇伯咳嗽一声,道:“老夫陪公子一起去,碰到山路什么的还能够搭上一把力。” 他微笑一下,说:“没什么,勇伯,我和青儿已经走惯了,你和永哥儿把屋里那些药草清理一下就行了。” 勇伯脸色凝重,看着他点点头,道:“好,公子费心找来的这些草药,老夫一定会仔细小心的清理的,不会让您一番心血白费!” 他的手似乎颤抖了一下,唇角抿得紧紧,挺秀的眉宇之间淡淡有些萧索。我在边上等得不耐烦,扯扯他的袖子,他回过身对我笑了笑。慢慢摸索着和我一起出门。 下石梯的时候不知道是地板被早上的露水打湿了,还是他没有留神,滑了一下。我忙扶住他,见后面永哥儿在对着我呲牙做鬼脸,我恶狠狠的瞪他一眼,吓得他忙把目光转回去。 他抓住我的手站稳了,就此握住,再也没有松开,他的手掌修长有力而又温暖,我心头乱跳,想着身后还有两个人看着,说不定院子外面还有那三个云梦十八骑看着,忙使劲挣开了。 他静静的看着我这边,虽然他眼睛上依旧是一层雾气弥漫,但是我却觉得他似乎正打算从这迷雾中透出目光,把我仔细打量清楚。背后勇伯微微一声叹息,他似乎清醒了一些,说:“走吧!” 今日所做的一切都分外慢,洗针,问药,候诊,试脉,他每次都要想很久才说话,有时甚至要等到我问他才开口。江南的暮春已经悄悄来了,初夏的暑气渐渐蒸腾,我口角发干,心情不知道为什么也觉得莫名的烦躁。 尽管我们还是像以前一样配合的十分默契,但我渐渐的懒怠说话,他也察觉到了,话语更少,于是今日这几位病人的家人都有些惴惴的瞧着我们,似乎我们 两个的脸上正在层云密布,不时就会雷电爆发。 第十四章 快马无鞭 我终于无法忍受这郁闷的气氛,垂头说有些晕,要出去站一站,他默默的点头,开始吩咐家属休养事宜,这些人都已经快好,今日也不过就是最后一次巡诊。 众人高兴的说话应答,我贴着墙避开他们的忙碌,屋子外面阳光耀眼,我用力的呼吸田野清新的空气,空气中传来熟悉的鸽子叫声,一团黑影翩然降落在我的肩上,小鸽子顺着我的手臂走了几步,小红爪上铜管灼灼发亮。 我展开纸签,依旧是潇洒的行楷和娟秀的笔迹,依旧是浓墨疾书,依旧是急切的催促:速归!速归!速归!我心头涌起一丝悲哀:师父师娘,难道你们也是如此? 纸面隐隐有墨色透出,我把字条翻过来,背面是一行小字:国家之事无法从权,回来计议万事可为! 我默默的吁口气,心底的阴翳也稍稍消散:事情既然是渐渐无法逃避,我本来就是皇族的女子,又怎能躲开这一切,让其他人背负我的事情? 我望着屋内他颀长挺秀的身影,把纸条揉散成一指飞屑。 过后我们去了镇上,他叫我写了几张方子给药铺老板,上面分别是四时的症候急病的药单,叫老板每逢季候变换就依照方子添补药材做汤剂袋子发给大家喝,药铺老板见其中全部都是用的山野中最常见的草药,煎做的方法也是极为简单,呵呵笑道:“周公子真是有心人,小老儿也可以接着这个由头做几件事情积一些福气,可惜周公子的医术这么好,国都里面知道的人还不多啊!” 我笑说:“以后一定会有人知道的。” 我看他带着我去结清店铺剩下的账款,那青色的钱袋在我的手里进进出出。 事情似乎都办完了,他对我说:“走吧!” 我在他转身的时候轻声道:“我要回家了。” 回去的路上我们都没有说话,到了上坡拐角处我扶他一把,他握着我的手指,笑一笑道:“衣袖不好拉,你可以握着我的手么?” 看他神色越是平静,脸色就越发苍白,近午的太阳热热的照下来,他的手指却是冰冷冷的,心里有些痛,道:“好!” 这里山林青翠,飞禽起落,一路都没有人迹,山脚下麦田农人正在耕作,我道:“房东主人也该回来了。”他慢慢闭上眼睛,随着我向前走,小径上只有我们两个人的脚步声,岩壁上草丛中虫子在快乐的飞舞,夹岸的野花相互拂动,香气一阵比一阵浓郁的透过来。 草木的香气过了一坡还有一坡,青翠的颜色绕过一路还有一路,层层复叠叠,绵绵复远远,我终于站住脚步,回身问他:“你想去京师么?” 他沉默,然后看看我这边,道:“以后也许会去。” 我尽量用微笑布满我的双颊,道:“我的父母都是很好的人,他们都很疼爱我,我还有一些哥哥和姐姐,他们也从来把我呵护在掌心,只要……只要我愿意的事情,他们都会答应我。” 我害怕这话会让他以为我是多么娇纵的一个女子,忙忙又补充道:“但是我从小就被送到外面去寄住(学艺也可以算寄住罢),我的眼光也不高,我的要求也不多,虽然他们宠爱我,但是我还从来没有要求他们为我做过什么。” “所以,”我深深吸一口气悄悄打量着他的面容,那张脸是如此的沉静,俊逸出尘,我轻轻道:“如果现在向他们提出一个请求,他们一定会愿意让我快乐。” 我的快乐是什么,想必他明白,他也一定明白! 不然,他就不会把那么珍贵而又心爱的古琴送给我,还要让我等着他带雪蛟丝回来修补。 他的嘴角默默的抿起来,微风飒然而至,他立在那里如同临风的玉树。 他似乎比刚才更紧的握住我的手指,而我只焦急的等着他的回答。 他眉宇间有一层淡淡的光华,慢慢抬起头,似乎在看着远处的天空,那极遥远的不知名所在,他说:“青儿,我也有一个很好的家庭,父母对我殷切期望,我出门游历,希望能够找到绝世的好药让他们的忧愁得以消解,现在我还没有找到,也许还会去更远的地方。你先回去,等事情办完之后,我就去昆仑山找雪蛟丝回来。” 我笑道:“是么?你知不知道,京师现在正是最好的时节,气候凉爽,天空又高又明净,四座城门前的长桥像彩虹一样,玉石栏杆倒映在护城河的水中,雪白和碧绿荡漾参差。城里城外的人家都喜欢在这些日子出门游玩,一路上冠缨紫绶,环佩香罗,簇新的车马都拥挤在最繁华的道路上,这个时候杨花柳絮已经开始翻飞,你在庭院中小憩,总会有柔软蓬松的雪团粘在衣襟上……” 喉间似乎被什么东西生生梗住,我悄悄抹去眼角的泪水,道:“你真的现在不去么?” 他脸上完全没有血色,嘴唇也变得像纸一样透明,却偏偏是带着一丝微笑对着我,轻轻道:“以后也许……” 这样的时间这样的江湖这样的离别哪里还有什么以后! 我几乎就要甩开他的手…… 他似乎是感觉到了,漆黑的眼睛紧紧的盯着我,眼里那层雾气却越来越浓厚,他慢慢的转头向着路旁,深深吸口气,道:“青儿,我会去京师找你的。” 树上的楝花飘摇落下,我盯着他的脸一眨不眨,道:“好!我信你!” 除了信他,我别无所选。 他嘴角慢慢有一个温存的笑意绽开,脸颊似乎有了一点血色,道:“青儿,我叫勇伯送你,他武功高强,沿途都会保护你的安全!” 我伤心的望着他,我何尝需要别人的保护? 我道:“人生在世多有为难之处,只要尽着自己的本心做了,就算不得己,也还可以少些自责。” 他默默看着我这边不说话。 我掐指算算,道,“现在是春天,你就算有什么事,夏天也应该办完了,如果你到时候不来,我就不等你了。” 他轮廓分明的嘴唇明明有一丝颤抖,却慢慢勾出一个完美无比的弧度,我微笑着松开他的手,大步大步的往前走,有一忽儿泪水流下来,我把它们又擦干了。 中午的莼菜汤十分可口,我一小口一小口的慢慢喝着,勇伯和永哥儿都在悄悄的打量我们两人,他那边很安静,我这边也很安静。 我低头垂目,目不斜视,汤里面有我莹然的双眼和蹙紧的眉头,汤在迅速的浅下去,太阳的影子在飞快的移动到堂屋门口,时辰为何过的如此快,竟是一分不舍都不给人留。 门外有人声,有人敲门,勇伯一边问:“谁啊?”一边起身。 我放下碗,笑着对他说:“勇伯,是我的家人来接我了。” 勇伯有些惊讶又有些欣慰,说:“哦,远姑娘找到家人了吗?真是太好了,可喜可贺!” 我笑道:“是啊!我也很久没有回家了。”回头对永哥儿扬扬头,道,“我们家里有好大一个湖,可以划船抓鱼捞螃蟹,你去不去?” 永哥儿看看我再看看周灏,眼圈似乎有些红,摇摇头,说:“谢谢远姑娘了,以后再碰到你,我还给你做吃的。” 我笑起来:“希望还有机会吧!” 我故意一直不去看周灏,站起来对勇伯和永哥儿点点头就走出去。他在背后叫了我一声:“青儿!” 我不想理他,步伐却越来越慢,到了院门口终于忍不住停步回望,只见在屋内淡晕的光线里,他低头沉默而坐,挺秀的身形微微前倾,五官轮廓在阴影和阳光中无比清晰。 念兹去兹,归别白头。 我不愿意再使那些小性子,转身飞快的走回去,勇伯和永哥儿都是愣住了,他也惊觉而激动的抬起头,我看见一丝无法抑制的欢喜在他的嘴角扩散开来,我微笑着道:“我忘了拿琴了。” 勇伯忙道:“老夫去把琴拿过来。”回身出门,永哥儿也立起身跟着他一溜烟跑了。 我们面面相对,我笑着说:“大黑马就归你照管啦!我调教它调教的很好,你可以放心,以后你到京师来找我的时候,不要不认得我了……” 他轻轻抓住我的手,几乎是决绝的将我拉进他的怀里,我看见他低下头,俊朗的五官夺目而入,气息不由一窒,唇上一阵清凉,他已经吻住了我。他微微喘息着,温柔的触碰,然后就是火热的卷入,他的唇舌柔软而又温热,我迷惘的迎合着他的吮吸,满眼都是白色的闪电和浓浓的黑影,他浓密的睫毛微微颤抖,在我的额头上划出极轻的搏动,我一直愣愣的大睁着眼睛,直到他放手离开。 我呆呆的站在屋里,看着桌面上那具古琴,耳边似乎还回荡着他的声音:“我终于知道了你的轮廓,以后永远不会忘记。” 午后的蝉声开始响起来,我立在轿子前面痴痴的看着蓝蓝的天,心头被压得紧紧的,似乎是说不清楚的悲哀和依恋,是让人无法喘息的禁锢。山外青山层层渐远,永无休止永无尽头,我想望空长啸,就像小时在东海之上,凌波踏浪时对着海浪呼喊。 我叹口气,对侍卫们说:“走吧!” 当我告诉他们我不喜欢边上有一堆人看着,并且很不方便之后,他们都谨慎的同意我一个人先走,他们远远跟着就是。 我开始在月亮升上来的时候在山谷和河流中奔行,在几个时辰的疲累之后,我找到一处长满很多兰草的岩石,趴在上面等待月落。 月儿半垂在西边天际,黑蓝的夜空还满布着繁星,它们热烈的明灭的闪动,就像他吻我时轻柔划过脸颊的那些火热的触碰,一阵微微颤栗的欢喜涌上心头,我把脸埋在袖子里,终于笑起来。 第十五章 阚(砍)文宇 轻骑快马,斜阳古道,道旁的梨花树开的着大团大团雪白的花朵,高高的枝头有蜜蜂在嗡嗡的飞动。 我在客栈前停下马,风尘仆仆,满面都是疲惫,这一路我很少休息,昨日他们云梦三骑挡在我的面前,齐齐抽出了长刀对着颈项,我无可奈何的低头,开始骑在马上赶路。 脚底也许早就已经磨破,就算是只踏着马蹬也觉得刺痛,我懒洋洋的握着缰绳,望着傍晚暑气还没有全消的沿途客店前的一排排空地。南北四十八座城池的往来都汇集在这五百里长道上,这处靠江背山的小镇子,因为是道路汇合的要地,路边的客栈也是一家挨着一家,院子靠着院子,门口的小二和掌柜热情的声音此起彼伏的招徕生意,马厩里各种毛色的马匹吃草挨挤嘶鸣跺蹄,热热闹闹的一路。 我一家挨一家的无意识看过去,都没什么好,也都没什么不好,什么都看不上,干脆走到山坳里过一夜算了,那里既清净,人又不多。我准备找块岩石望月亮,就像过去这些天做的事情一样。 前面两匹马停靠在路旁,那两个紫衣金环的大汉正在低声商议着什么,尽管我对他们毫无兴趣,但是两缕话音还是传到了我的耳朵里,“宇文王子……” 我耳朵几乎是立刻的竖起来,抬头装作打量店铺的招牌,勒住了缰绳,“……王子说就在这里歇息,我看就东边那家招福客栈合适……” 那两人看了我一眼,大约觉得我又瘦又小,黑黑的小脸上全是灰尘,毫无特别之处,回头又去低声商议。 我知道这宇文郝从京师出来之后,路上走走停停,游山看水,好在这一带是云梦国与西宇通商的要埠,军事上的戍守早有自己单独的专门防卫,他一路上也没有什么异动,就是喜欢结交一些江湖上的人士,偶尔找几个人打打拳喝喝酒,就这么优哉游哉的走下来。 他此去的目的地是波斯,从这里往前走再折往西,或者乘船出海,或者穿过沙漠,通过绿洲就到了。路程不上千,也不下百,若要快去快回半个多月早就已经走到了海边。可是这宇文郝慢悠悠的走到现在还是只到云梦的中部。那几个侍卫抱怨说王子已经被那个九公主迷掉了魂魄,言明王妃非她不娶,九头牛也拉不回转,这样只怕会得罪波斯,到时候就麻烦了。 我心里急速的打定好了一个主意,骑着马绕了两圈回来,停在招福客栈的门口,伙计笑哈哈的迎出来:“客官要住店么?我们这里有全镇子最好的客房……” 我打断他的话,问他:“这里安全吗?” 伙计忙忙的说:“当然啦!除了我们店子里的伙计,还有那边一个王爷带过来的护卫,小哥你看,这院子里里外外的已经站了几圈。” 我点头笑笑,叫他给我找一间干净整洁的房间。 伙计把马牵到后院去了,我一边上楼一边打量那些隐藏在后面一个小院子里的护卫,他们都是一色的紫衣金环,动作整齐训练有素,一看就是以一敌十的好手。 我到了房间,把门关上,从包袱里拿出药瓶,对着镜子检查我脸上的易容,这‘蓝田烟墨’是师娘的得意绝学,她从敷脸的珍珠粉中得到启发,用上好的昆仑海底珠做底料,用漠北的寒木膏做配搭,弄出来这黑亮柔软,粉薄轻澄的一小瓶,将它抹在脸上不仅可以像自己的皮肤一样无法分辨,而且还能起到活血美肤的作用,使用一次可以管一个月。我这半个多月只不过用了一小勺而已。 我对着镜子仔细的研究一番,决定吸取教训,加大易容的力度,先在脸上勾勒出两块伤疤,再厚厚挖出一勺烟墨仔细涂在脸上,脸上的俊秀模样早已经掩去了大半,风尘仆仆,烟雾满鬓,看着就像三十来岁走江湖惯了的黑脸汉子,只是身形看起来还比较瘦小。 于是我又服下师父密制的寒冰丸,这是师父和师娘一处淘腾对打擂台的作品,与‘蓝田烟墨膏’相对应。盖因师娘当日研制出来烟墨膏,以为易容术已经独步天下,却被师父嘲笑说这易容光变换脸是没什么用处的,只有应时改变身体上的特徽才能够达到瞒天过海的目的。 师娘就要看师父如何在热天变换,于是师父取了北地的雪蟾和千年的玄冰一起研制出寒冰丸。不管多热的天气,只要服下它,立刻体冷如冰,里面想穿几件衣服就穿几件衣服,胖瘦之间更容易掌握,脸上的易容物品也不易脱落。 我在里面穿上两层衣衫,再从头到尾结束一番,含一颗琅邪岛无虚上人逗弄灵鸟的变音丸,打开房门大摇大摆的走了出去。 一匹大红马急奔到院门口停下,马上那紫衣少年跳下来,回手把缰绳丢给侍卫,道:“给它好好刷刷!” 侍卫答应一声,正要牵着马往马厩那边走,却见大红马忽然一声惊嘶,抬起前蹄,直往旁边走过来的一个黑脸汉子身上踩上,黑脸汉子疾步后退,侍卫也忙拉缰绳。可是那大红马就像疯了似的,四脚铁蹄跺得如闷雷一般,乘着侍卫拉马头的一瞬,扭脖转腰,撩起后蹄就直踢了过去。 宇文郝走了没几步,回头见大红马发飙,侍卫又不敢伤了马,马一脚踢在黑脸汉子的胸口,‘碰’一声脆响,那黑脸汉子骨碌碌滚到了数丈开外。 我蹲腰后退,随着马蹄激起的气流飞起,借着大红马挡住大家视线的间歇,把早就准备好的木板挡在胸口,喀嚓一声木板已经被踢得粉碎(不是我不能用内力接下马蹄,只是因为觉得马蹄太脏了而已),我接力飘出去伏在地上。只听那边宇文郝疾步走过来说:“这人怎么样了,你们快看看!” 侍卫应了一声就走过来准备翻扶我起来,我打个翻身站起,道:“好劣的一匹马!” 见宇文郝和所有的侍卫脸上神色都是一愕,难以置信的上下打量我,我拍拍胸口的马蹄印,对已经被我按到地底的木板和被我用马语激怒的大红马说声抱歉,沉声道:“这马似乎是蹄上受了划伤,忽然碰到了伤口所以才会这样发怒,你们回头好好看看,不要再让它伤到人了。” 身后宇文郝道:“这位大哥,请留步!” 我此时一身半新不旧的青黑衣衫,双鬓微微花白,满面风尘烟雾,语音沧桑,形容看起来就是一个落拓潦倒的中年汉子,也不怕他认出我来,回身看着他道:“小哥有什么事?” 宇文郝笑着过来抱抱拳,道:“在下姓宇文,单名一个郝字,本是西宇国人氏,最近得空出来游历,十分喜欢结交江湖上武功高强的才俊,这位大哥如此好的身手,竟然能够在马蹄千钧之力下毫发无伤,宇文郝愿意与大哥结个交情,不知尊驾意下如何?” 结交江湖人士,哼,不知这宇文郝打得是什么主意,莫非想要在我云梦留下暗钉,以备将来暗中作乱? 我淡淡一笑,背手仰头道:“不是我的武功高,实在是你的马太差,交个朋友也无不可,溢美之词就免了罢!” 宇文郝笑道:“我看大哥年岁也不小了,不如就此用兄弟称呼,以后叫我宇文即可。” 我本要学老夫子的样子摸摸胡子,想到忘了这项道具只有作罢,抚抚下颏,说:“宇文是西宇国的尊姓,宇文小兄弟莫非是西宇王室的人?” 我恨这家伙非要卯住我不放,害得我有家难回,着意把那‘小兄弟‘三个字叫的格外响亮。 宇文郝肃然,道:“正是,请问大哥姓名怎么称呼?” 我道:“在下姓阚(砍),名文宇。” 宇文郝眼睛一亮,哈哈笑道:“太好了,没有想到大哥的名字竟然和我的名字里面的字有相通之处,看来我们今日相见,真是投缘啊!” 当下就请我到院子里面与他同住,我道:“在下落拓江湖飘泊惯了,不习惯那些金玉器皿的高贵屋子,就在后院厢房里就好。” 抱拳与他告别,自回自己的屋子。 伙计送饭菜上来,我看着一面一饭,回想起当日点点滴滴,有些没有胃口,胡乱在碗里翻了两下,听到有人敲门,一个人道:“阚大侠,宇文公子拜见。” 我打开门,见宇文郝换了轻便的袍子,和两名侍卫站在门外,见我出来,宇文郝抱拳道:“阚大哥,我今日在这附近碰上了一些说的上来话的江湖豪杰,趁着月色清朗,我们何妨一起去和他们聚一聚。” 我正想看他到底与那些武林人士有什么图谋,闻言正合心意,于是故作为难之色,沉吟不决。 宇文郝忙道:“都是些三山五湖的豪杰,阚大哥这样的才俊正是其中的佼佼之辈,小弟也是满抱希望而来,大哥就卖给我一个薄面吧!” 我于是不再沉吟,点头道:“好吧,那就一起同去,不过大哥脾性不好,到时候如果看谁不顺眼,伸手教训,小兄弟你可别拦着我。” 宇文郝见我肯去,大喜道:“那是当然,大哥尽管随意。” 第十六章 郁闷的小郝 坝子上的空场里放了十数张桌子,酒肉铺的老板正忙着切肉端酒,这些打扮各异的江湖人士三五一群,六七一堆,各自围在桌子边划拳喝酒。我大约数了数,有二三十人,其中的面孔都是不大熟悉,以前太子哥哥手下的灵图府里,曾经绘画有天下各大武林宗派为首出名人士的肖像,我在里面盘桓了两日,按着太老师的吩咐,基本把他们认识了一遍。 不过岁月更易,我有两年没有再去观看,想必其中许多人已经改换了形貌,或者被后起之秀取而代之,不认识也是理所当然。 看着我们过来,那些人也无人注意,只有酒肉铺的老板过来热情招呼我们坐下。 山坳里的空气有点凉,也相当清新,我们一行在坝子半中央找了一张桌子,宇文郝撒开坐了一方,我也在可以看见全场的一处坐了,侍卫听他吩咐几句就回头叫老板端十斤酒十斤牛羊肉上来。 不一刻两个黝黑大坛和两盆膻气蒸蒸的牛羊肉就放到了桌上,我看那牛羊肉骨头边上还带着血沫,虽然这是江湖人士惯用的一种吃法,但看着样子还是觉得恶心。 我面上神情不变,道:“西北有瘟疫,小兄弟,带血的肉食最好少吃。” 宇文郝正挑了一根带血的骨头放在嘴边欲嚼,听我这么说,就把手里的骨头放下,道:“大哥说的是,小弟谨尊吩咐!”把盆子推到一边。 酒只是山里最一般的烧刀子,除了辛辣毫无醇厚绵长的香气可言,宇文郝拿酒坛子倒了一碗放到我面前,对我呵呵道:“今日初见,觉得和大哥甚是投缘,请大哥满饮此碗!” 这小子竟是把酒当水喝,而且是逼着别人当水喝,我微微冷笑,把酒碗推回去:“我阚文宇虽然在江湖上孤陋寡闻,也听说西宇国王室对子弟管教严格,没想到小兄弟竟然是这等饕餮之徒,酒肉之辈,西宇国的颜面都被你丢尽了!” 那两名侍卫脸色一变,伸手按着刀柄,齐齐对我怒目而视。我眼里又岂有这两个人的武功,冷冷哼了一声,转头看着场内诸人的动向。 宇文郝对两个人瞪了一眼,低声喝令他们退到后面去,叹口气,竟是端起一碗酒满满的灌了下去,喝完之后,又倒了一碗。 看我冷眼看他,宇文郝抬眼望望天,脸上有一些无所谓的笑意,道:“真是让大哥见笑了,不过江湖中人就是要这样豪爽饮酒,豪爽吃肉才像个样子,小弟既然是在这三山五岳的豪杰中间厮混,喝两杯也是自然。” 我看他连大碗饮酒大块吃肉这句话都说不明白,却要在这强装撑场面,当下仰天冷笑一声,用鄙视的语气嘲讽道:“江湖中人四海为家,飘泊不定,喝酒只会误事,只有无能之辈才像你这种样子喝酒。一碗水灌下去就以为万事了结。真是可悲可笑之极!” 我有意要试探这宇文郝对这位阚大哥容忍的底线,骂的痛快,宇文郝愣了愣,脸色渐转暗淡,低头不语。 背后一声刀风呼啸而来,气势凌厉磅礴如冰山雪崩,摧枯拉朽无物能挡。 我竖起一双筷子,从肩头迎上,在瞬息间架住来势,再手腕反转顺着刀缘划上,去势迅如流星,筷尾轻轻一弹,已经点住了背后那侍卫手腕的穴道,他腕上麻穴被制住,痛痒难当,退后几步一屁股坐到地上,喉中赫赫几声,我点点指甲,他立刻浑身一松滚倒在地。 我淡淡说:“忠心护主,有功无罪,算是一条汉子!” 那侍卫本来是满脸怨恨之色,听我这么一说,脸上倒不好意思起来,低头对宇文郝行礼,道:“属下无能!” 宇文郝愣愣看着我们动手,半碗酒端在手上也没喝,等那侍卫行礼才明白过来,点点头,伸手从腰上解下一块麒麟佩,甩手扔给他,道:“大哥夸了你,我也高兴,这个就是赏给你的!” 侍卫忙伸手接了,站到一旁。 我看他在赏赐东西的同时示好于两个人,说话模棱两可左右卖下人情,与我对侍卫的方法势均力敌,对他的估量不由提高了一些。 宇文郝看看手里的半碗酒,叹口气把它泼在地上,道:“大哥刚才教训的是,从来没有人敢和我说这些,就算是要说的,”他瞧瞧身边两名侍卫笑道,“也都被他们几个给大卸八块了。” 他说着竟是有几分寂寥的意味,笑吟吟的伏在桌上,以手托头,大大的眼睛既不黑也不亮,漠然注视着酒碗,懒洋洋道:“我怎么不知道喝酒误事,只是心情沉闷,又找不到方法可以排解,只好时不时的来那么一口。” 我悠哉哉道:“场中一定有武功不错的人物,尽管刚才我们出招轻捷迅速,不动声息,还是有几个人开始向这边看过来了。”说着抬眼望过去,逐一扫视。 宇文郝见我跟本不理会他在说什么,有些讪讪的收起话头,尴尬的朝远处瞧一瞧,说:“哪里啊?我没有看见。” 我冷冷道:“若是你能够看见,岂不是老鼠也可以变猫?” 旁边侍卫忍不住笑一下,忙又端然了神色。 宇文郝垂头捧着脸,叹气道:“是,叫大哥笑话了。” 我看他已经被我打击够了,伸手倒了一碗酒递给他,道:“要是心情难过就喝了它!” 他神色迷惘的看着我,想想道:“不错!”端起碗一扬头就喝个干干净净。放下碗捧头道:“不知道我是不是喝多了,心里越来越觉得难受!” 我有意问道:“小兄弟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大哥虽然一无所长,自问走过的桥比你走过的路还多,或者可以指点你一二。” 他抬起眼睛,俊美的脸上有丝痛意,语气微微急切的问道:“大哥,你可曾喜欢过一个人么?” 我冷冷说:“喜欢?笑话,你难道不知所谓镜花水月,一切都是梦幻虚空,红颜都是白骨,青丝都成泥土,你若是喜欢一个人,那就是这世上最最愚蠢的行为!上对不起列祖列宗,下对不起臣民百姓!” 我冷冷盯着他,极力用眼神的坚定和鼓励暗示他赞同。 宇文郝愣愣的听我说完,茫茫然低下头,我知道他刚才被我打击了自信,又连喝了两碗酒,正是意志力最薄弱的时候,于是用极为温和的声音轻轻对他说:“小兄弟,你明白我刚才说的话了么?” 他抬头看我,我又和蔼的对他微微一笑。 宇文郝开始默默点头,过一下又有些迟疑,痛苦摇头道:“大哥说的一点都不错,确实为了国家利益,不动感情是最好的!那我可不可以不要感情,只要那个人就可以?” 我皱眉暗想这人岂可以这样夹杂不清,耐心继续用温和至极的声音循循善诱:“年轻人岂能够如此放弃自己的终身,既是不去喜欢,那么你就应当静心佛道,不再去惹那些红尘痴愿,这才是最好的法子!其他岂有第二条路可以选?” 说到此处,见宇文郝脸色迷茫,皱眉按着太阳穴,一副痛苦的样子,正要再劝他喝一碗酒。 却听到侍卫在那边沉声喝道:“什么人?!” 我转目一看,见两个侍卫在那边拦住了几个瘦高的汉子,那群人神色奇诡,频频向着这边宇文郝处张望,身上的衣服都是晦暗不明的灰色,长长的袍子落下来遮住手脚,竹竿一样的身材一扭一扭。我发现不知何时我们这一桌已经远远离开了众人,有些人不见了,有些人退到角落去,我们和其他人之间开始隔上了遥远的距离,酒肉铺的老板藏在柜台下抱着头,眼中充满恐惧。 空气中似乎有若有若无的哭声传过来,坝子中一阵黑暗,原来是月亮被云朵遮住。两个侍卫开始慢慢后退,拿刀的手在微微战抖,那些竹竿一样的人慢慢往前走,但是奇怪腿脚并不弯曲。 我正在寻思如何设法再开口劝告宇文郝,见这些人走的奇怪,想起师父说过有一派的武功是这种僵硬的腿法,他们后部不稳,只要随便一个小孩子都可以把他们拉倒,但是前面正对着敌人的部分却凶悍无比,就算是中了刀剑的利刃也不会有丝毫感觉。 于是顺手扳断桌上的几双筷子,用指尖将它们飞速弹出,‘笃笃笃’一阵闷响,这些人摇摇晃晃的转向这边,脸上奇诡的神色变成呲牙咧嘴的痛苦,我对两个侍卫道:“上去攻他们的腿,五招之内把他们放倒!” 两个侍卫满脸都是冷汗,看看桌旁迷迷糊糊的宇文郝,咬牙提刀冲了过去,用的几乎是亡命的打法,只攻不守,刀刀都是两败俱伤。至于吗?不过就是几个小孩子都打得过的人,我把他们的穴道都封住了,好几个只需要一根手指就可以推倒。 我懒得再管他们,回头继续对着宇文郝唤道:“小兄弟!” 宇文郝惊觉抬头,一眼看到场中混战,不由脸色一变。我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场中两名侍卫浑身都是血迹斑斑,那几个竹竿人依旧在那里挣扎跳动,毫发无伤,不由皱眉喝道:“还不快动手?” 一个侍卫冲上去迎面一刀砍下,刀势未足又回刀后拖,转身用脊背撞上去,一刀劈向自己的肩胛,肩胛后是对方的头,他的意思是要砍掉对方的脑袋,但是这么一来他自己的半个肩膀也要报废了。 瞧着他们打法奇怪,我摇头飞出一截筷子,打飞了侍卫手里的刀,他看手中没有武器,大吼一声拉出匕首回手要抹脖子,背后那个灰衣人这时再也支撑不住,咕咚一声摔倒在地,手脚并用爬了半天没有爬起来,侍卫精神一振,跳起来骑在那人身上挥拳猛揍,直打到对方鼻青脸肿才住手。 我摇摇头,对宇文郝道:“这就是你带出来的西宇国高手?” 宇文郝脸色凝重的看着场中两名侍卫与十几个人搏斗(应该说是挨个踢倒更为准确),道:“这些都是西域修炼僵尸功的人,寻常人哪里打得过?他们都是久经战阵,自然要谨慎为主。咦,奇怪!” 他狐疑的看着周围,“这些人怎么这么不堪一击?” 猛然间恍然大悟,大喜道:“阚大哥,一定是你制住了他们对不对,啊!小弟真是太佩服了!” 我这才知道自己对付了多大一个对手,不过也许是他们疏忽大意所以才会如此。 侍卫拖了一个人过来盘问,果然这些僵尸门的人一路打听得清楚,就等着今夜虏人交到波斯去。本来二三个人就足足可以对付两名侍卫,剩下的带着宇文郝走掉就是,却没有料到有我在此,知道他们的弱点所以弹指就把他们一一制住。 我恍然醒悟自己刚才要是没有多管闲事该多好,让这波斯把他虏走岂不是一了百了,悔之无及,只有暗自顿足。 翻来覆去想想,觉得只有旁敲侧击,慢慢下手,索性先告诉他九公主已经有了心上人,再劝他去娶下波斯公主,毕竟那边是殷殷盼望,事情做起来难度也小。 宇文郝听说是波斯要虏人,大怒,一拍桌子道:“岂有此理!” 我咳嗽一声道:“小兄弟,波斯公主如此真情世间罕见,你应当好好珍惜才是!倘若辜负了有情人,只怕会青山不改少白头,鬓发斑斑两眼泪,惆怅满怀,后悔一生啊!”顺手再倒一碗酒递给他。 宇文郝皱眉一口喝下,道:“大哥说的有理,但小弟不这么以为……” 我知道欲速则不达,抬手止住他的话,道:“夜色已晚,为了防止再出意外,我们还是先回客栈再说。你那些结交的江湖好汉呢?” 宇文郝脸有些红,指着地上和远处张望的诸人,说:“就是他们啦!我见过他们的面,就想过来听听江湖好汉的行径。” 见我皱眉,忙道:“大哥不要生气,小弟知道这样十分孟浪轻浮,但是……”他神色有几分忧郁,随即又止住了,叹口气笑笑说:“我听说这些江湖人士武功高强,想来看看他们言语习惯,习得一招半式,也好……也好以后与那人相见……” 我道:“小兄弟说的那人武功高强么?” “十分高强!” “你们西宇国精通技击之术,还怕这些?” 宇文郝急急道:“不是怕,我只是想找些与她相似的人来看看,以后见面也有话说。”带些郁闷又道,“听说她嫌我眼睛太亮,我就是眼睛亮了一些,又有什么错啊!” 我一口水喷出去,仰面哈哈一笑,道:“小兄弟,你真是可爱的紧!” 宇文郝脸一红,咳嗽一声肃容道:“这些都是以前的想法了,今夜听大哥所言有如醍醐灌顶,让人茅塞顿开,当头棒喝,有晨钟暮鼓之意!咳,要是能早几日遇到大哥你就好了!” 说完伸手抓住我的手,我正在盘算怎么再旁敲侧击加深他对红颜白骨的印象,不注意被他一把抓住,立刻运力一振,把他的手拂开,道:“男儿怎有妇人之态?拉拉扯扯让人笑话!” 宇文郝惴惴然而笑,却又道:“大哥,你的手好冷,怎会如此?” 我咳嗽一声,道:“体内固有的寒疾而已,老毛病了。” 宇文郝微微叹息,眼中有担忧之色,低声道:“难怪大哥屡屡咳嗽,原来是体内有风寒之症,却对我这般古道热肠,当真是可想可叹!” 举坛倒了一碗酒,仰头喝了,抹抹嘴又道:“我与大哥一见之下,就觉得大哥虽然落魄,但是气度如苍松立鹤,高洁清远,蔚蔚然有国士之风,让人心生仰慕。云梦国真是有眼无珠,竟然让大哥这样的人才流落荒野,埋珠沉沙,可惜啊可惜!” 他眼睛光华闪闪,看着我说的无比真挚。 第十七章 年下攻 我想他接下来一定就要说些什么见贤思齐,求才若渴的话,找机会拉我去西宇国为他效力,遂故作有些郁闷的样子,道:“是啊,阚某飘泊江湖许多年,一直穷愁潦倒,孤身仗剑。今日偶然碰到小兄弟,也不知怎么了,言语之间甚是投缘!” 宇文郝笑起来,眼睛亮亮的看着我道:“阚大哥说话好痛快!小弟很喜欢,若是大哥愿意,何妨现在就与我一路同行?” 我咳嗽一声装作不经意的说:“大哥是一个喜欢凑热闹的人,听说小兄弟一路走来结交了不少江湖好手,若是有机会与他们切磋一番,那大哥我就真是欣慰了!” 宇文郝眉梢一扬,摇头道:“江湖中人不好结交,就算是结交了,也没有什么用处。” 我呵呵笑道:“小兄弟何出此言?江湖上据我所知还是有不少抱负难平之人,小兄弟若是有意,阚某知道有那么几个,还可以给你引见引见。” 宇文郝眼神真挚的看着我道:“大哥的好意小弟心领了,但江湖上的人大多喜欢钻牛角尖,国家之义看得很重,骨子里又桀骜不驯,钻营之人无法常用。何况小弟这些日子一心只是想着那人,竟真是没有用心在这上头,还是以后再说吧!” 这话倒是确实,江湖上的人多半洁身自好,愿意投效别国的为数不多,投效的人若是武功高强又朝秦暮楚,确实不好控制,所以云梦国一直在充实太庙中的武功,自成体系,与江湖相互影响。 我莫名觉得他的眼睛这会儿更为明亮,有些不自在,起身道:“快走吧!” 顺着江岸向客栈走,镇上此时还是灯火通明,我看见天边月亮半圆,心有所感,暗自叹息一声。 这时有几个紫衣金环的大汉跑上来对宇文郝禀报事情,尽管他们声音极低,我还是听了个一字不漏,大意是西宇国来了密信催促,叫宇文郝加快行程,波斯使者已经在海边等待云云。 宇文郝低头跟上来,脸上阴晴不定。我清清嗓子说:“小兄弟,阚某久闻西宇国势强盛,如果能够与波斯联手,那可真是天作之合啊!” 说完之后忽然觉得心惊:若是这两个国家真的联合了,那么我们这片大陆上将再无可以抵挡他们的国家。我这半日心心念念就是要如何拆散宇文郝对我的想法,言语间极力鼓动他和波斯走近,却没想到自己是一叶障目,没有看到马上就要出现的覆巢之灾。 我强作镇定,小心观察宇文郝的神色。 宇文郝看我一眼,神色似乎有些复杂,叹息说:“大哥不知道我心里的苦闷啊!我实在是对那波斯公主毫无好感,以前不会,现在,”他低头道,“就更不会了。” 我看他瞧我的眼神有些闪躲,暗想莫非他已经发现了我是谁,临水自照,满面风霜,无论体型还是样貌都丝毫看不出我是当日在殿堂上跳舞的九公主云寄柔,我可真是有些奇怪了。 到了客栈,宇文郝非要送我回房,看着简陋四壁团团转了两圈,搓着手道:“大哥,你这里太过于简陋了,我……我可不可以请你过去一道同住?” 我冷冷道:“小兄弟,阚某人不喜欢受人恩惠,你就请回吧!” 他忙咬唇点头道:“小弟只是说来玩的,大哥别生气,时辰不早了,早点安歇吧!”退出去带上房门。 半夜饿的睡不着,爬起来到褡裢里去找干粮,看到窗户外面有人影闪动,忙潜过去,窗户外面站着两个紫衣金环的大汉,正缩在犄角里叽咕, “这人武功那么高,王子为何还叫我们过来给他值更?” “听说他虽然武功高,但是身体似乎有重病,王子看他可怜,所以叫我们过来帮他看看呗!” “错啦!不是因为他身体有病,而是因为他刚才在山上救了王子一命,打退了僵尸门的人!” 两人又说些王子回去如何命人好生照料我的马,又叫人打扫了一间上房准备留给我住等等闲事。我皱眉离开窗口,暗想这宇文郝为何对一个落拓的江湖人如此看重,莫非是别有图谋,可在这么个小人物身上又能够有什么图谋呢?我百思不得其解。 回到床上一时睡不着,仔细推断了一番大陆三国的兵力对比,忽然背上出了一层细汗:如果西宇和波斯联姻,再联合对云梦不友好的大周,那么,云梦国灭国之日就在眼前了! 我呼的一声从床上坐了起来,呆了半响,终于又懊丧躺下,原来,这就是为什么师父师娘频频催促我回去的原因,也是为什么太子哥哥会派人找我回京的原因,甚至,这也是为什么宇文郝在这路上走得龟速却没人来赶的原因。 原来,我嫁给宇文郝,竟然不再是可以回避的问题,而是要追着赶着求着嫁给他的问题了! 我绝望一叹,几乎就想拔腿狂奔,远远离开这个小镇子,跑得越远越好。 本来最近睡眠就不好,现在又被这忧思缠绕,竟是睁着眼睛到了天色大亮。 我慢慢起身洗漱,末了对镜自照,虽然易容术高超,还是看得出神色憔悴。好在也没有要我示好取悦的人,也不用在乎面目变化。云梦三骑昨天按照我的吩咐赶到前面去了,我既然想明白了事情的前因后果,再呆下去也毫无益处,于是回头去清理包裹。 身后宇文郝叫道:“大哥!” 我也懒怠回头,一边卷起包袱皮,一边闷闷道:“什么事?” 宇文郝快步走到床边,疾声道:“大哥这是要走么?”语音中竟有责备之意。 我没好气的说:“不走又作什么?我本来就是要赶路的。” 把包裹放桌上,冷冷打量他一番,道:“你呢?打算干什么去?是不是要到波斯迎娶公主啊!” 宇文郝今天还是穿着紫色锦袍,腰上金带挂着玉佩青鸾,本来有些神采飞扬的气息,看我冷冰冰的看他,脸上的光彩慢慢暗淡下来,呆呆站在那里不动。 我本不想理他,又转念这个‘阚大哥’似乎还有点受宇文郝待见,不妨先客气着,留两分面子慢等以后再说。于是咳嗽一声,道:“小兄弟这次去波斯要小心了,看他们昨晚上派人前来的样子,也不是易与之辈。你好生前去打点吧!若是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阚某人一定随叫随到。” 草草点个头,就提着包袱走出来。 边走边想:父皇是不是已经派人准备好了,只等我一到京师,就立刻派人去向西宇国示意提亲? 我苦笑起来,心灰意懒的往楼梯下走。背后宇文郝叫道:“大哥请留步!” 他笑着赶上前,略微有些紧张的问:“阚大哥,您能不能陪我一起去波斯?” 想都不要想,我摇头:“阚某人有事在身,你自个儿路上小心吧!” 宇文郝大急,一把抓住我的手,嗓子里逼出一丝儿张皇,道:“阚大哥,那我们就再同行两日,然后再……再分手如何?” 我看他脸色发白,大大的眼睛下面有一圈黑晕,想来也是没睡好,倒有些同病相怜,叹口气道:“也罢!反正就两日,早不早迟不迟,多少这两天也不算什么。” 他大喜,连连道:“好好!”拉着我的手却不愿意松开。 我‘啪’一声把手收回来,道:“就这么着吧,我陪你两日,这两日就在这附近,我们两个都不往前边赶路,可好?” 宇文郝笑起来,脸上熠熠生辉,道:“行啊!” 我看他一眼,这人确实长得十分好,气质容颜都是上上人物,笑起来的时候眼角弯弯,阳光灿烂,俊美中又有一层孩童般的稚气,仿佛春日的晨曦,十分具有感染力。 可惜我的心里早已经装不下其他的人了,我恍若看见周灏正站在楼梯口处对我微微一笑,皓月当空,华彩耀目。我怔怔的揉揉眼睛,眼前那个人影已经消失了,然后,就是抑制不住的钝痛涌上心口。 宇文郝惊道:“大哥,你……怎么哭了?”神色间惶恐,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我。 我苦笑一声,道:“也许是太激动了吧!” 想着我们两人都有些无可奈何之处,不由对他话语温和两分,问“你今日有什么打算?” 宇文郝嘴角斜勾,眼睛一直亮亮的,朗声笑道:“我听人说这附近的江面宽阔,波涌浪急,横渡过去一定别有风味,大哥若是有兴趣,不妨一起去。” 这条大江名唤横锁,每到正午的时候都会风涛滚滚,水势变得十分湍急,江面上还会冒出一些巨大的漩涡,席卷漂浮在上面的一切东西。 江面上有两只渡船,船夫听说我们要租船渡江游玩,忙把这些都告诉我们,说:“这里看起来平静,其实凶险,如果不识水性,最好还是别去了。” 我瞧瞧宇文郝,扬扬头问:“去么?” 宇文郝看我带着丝嘲笑意味看他,脸上薄薄透出红色来,一拧脖子,几乎是赌气似的回答:“去!怎么不去!我从小可是在海里玩大的。” 船上除了我们两人还有一名侍卫,瞧样子是一个队长之类的人物,他明显是对我不放心,跟上来之后警惕的眼神从来没有离开我的一举一动。 我心情本就不好,再见这人盯着我,更是不舒服,冷笑一声,把船橹猛摇一阵,船小力大,不一刻就已经偏离了中央的河道,那侍卫脸色一变喝道:“把橹给我!” 我拍拍他的肩膀他就不能动弹了。 宇文郝在那边划桨控制速度,见我把他手下的侍卫点住,也不生气,反而对我咧嘴笑道:“大哥,这人话太多,我早就想把他赶下船去了。” 转了船到岸边,把那名侍卫甩上岸,我们又驾船往对岸行去。 宇文郝一路都笑吟吟的,说些西宇国打鱼出海的事情给我听,倒也十分新奇有趣。 对岸是一座小小山坡,上面杂乱长着黄粉色的野花,山前一弯碧绿清澈的江水流过,两岸杂花生树,田舍村庄,风物无限。 宇文郝立在那里看了半响,叽咕了一句:“子规啼处春归尽。”他的脸色完全沉静下来,带着些倔强傲气看着前方,也不知在想什么。 孤山清冷,江水绕山而去,一直流向远处的九州海,这山这水都碧绿青青,像极了他衣服的颜色,我站在山顶长长叹息,不忍心再看,大步走回船上,宇文郝急急赶过来道:“大哥,时辰还早啊!” 我说:“没事有什么可待的。”伸手解开缆绳,宇文郝看着接近正午的太阳,水声正急切的涨起来,紫衣一扬,回身转目看我,一咬牙,似乎下定了决心,道:“好!” 我们两个小心划着船,避开正渐渐形成的漩涡,慢慢向对岸划去,一路上宇文郝都紧紧的盯着我,神情迷离。 我不耐烦道:“你看我做什么?” 他脸一红,转头说:“大哥一身青衣,在这江水之上,当真是风采夺目。” 我哼一声不去理他,忽然船头一侧,一股奇大无比的力道袭过来,我大吃一惊,以为是对面的宇文郝忽然动手向我进攻,慌忙提手护住要害,喝道:“你干什么?!” 船橹哗啦一声四分五裂,小船开始在江水里打起转转。原来是船底出现了一个巨大的漩涡,尽管我们极力小心,这漩涡却是随时生成,避无可避。 我纵然武功再好,在这天旋地转之下也无法施展,宇文郝大喝一声:“抱住船板!” 我急忙抓住一块船板,正要趴在船舱底部,只听喀吧一声,小船猛地被拆成了两半。我大惊之下,跳起来立在舷板之上,见宇文郝已经跌到了水中,忙伸手一拉,抓住他的衣领把他拖了起来。 脚下的船舷一沉,已经不能承受他的重量,我大喝一声,把手中的船板拍成小段丢掷到前方,起力飞奔,眼看手中的船板已经快丢完,离江岸还有数丈距离,我心一横,自己是万万不能见水的,不然事情就麻烦了,只有歉然对宇文郝说:“对不住,我要借力踩一下。” 把他向前一丢,再纵身在他身上一踏,一个筋斗翻出去,趁着近水的瞬间,一把捞起他的腰带,借力一轮跳到了岸上。 我拍拍身上的衣服,看他躺在地上发呆的样子,道:“喂!快起来回家。” 宇文郝慢慢在地上坐起来,衣服湿淋淋的裹在身上,眼睛紧紧盯着我,轻声道:“有一句话我在山上一直想问……” 我咬牙暗想:这人一定已经认出来我是谁了,只是故意不说而已。垂头丧气道:“你要问什么就赶快问吧!” 他忽地一声站起来,大声道:“大哥你你真是风采绝世,小弟小弟十分十分喜欢。” 看着目瞪口呆的我,似乎终于下定了决心,道:“大哥,原来我最喜欢的是你,那个九公主就让她见鬼去吧!” 第十八章 机不可失 我几乎要跳起来,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瞪着眼睛看他,见他说完之后就大大松了一口气,似是如释重负,微笑道:“大哥不要见怪,小弟本来也是不想说的,但是没有料到你这就要走,天下之大,我到哪里去寻你呢?” 我咳嗽一声,苦笑道:“我……我是个男人。” 他秀眉一扬,看着我朗声道:“大哥,宇文郝从来做事只管问心头愿不愿意,不管那些俗世之人的想法,我昨晚已经想了一夜,大哥这般谈吐气质,清朗疏缓,龙章凤姿,我……从没有看到过第二个人,我确是十分十分的想亲近。何况大哥你还身带寒疾,看来都是江湖飘摇把你的身子亏损了,我每每想到此处,就觉得不能再放你一个人到江湖上行走,务必要……” 他说到这里睁大眼睛看我,眼里满是爱惜之色,道:“务必要我亲自跟着照顾你才能放心!” 我除了无语还是无语,以袖掩面,在袖子后面拼命忍笑兼着气急败坏的说:“你,你难道不能找些其他的接口,比如说做做幕僚什么的,何必如此让大家面上都不好看?” 宇文郝沉声道:“我何尝没有想过,但是阚大哥是一个明白不过的人,我想什么法子又岂能够瞒得过你?既是瞒不过,干脆就直说了还痛快一些!” 我摇头在地上连转了两圈,道:“你还有两位嫔妃,你想过她们么?” 宇文郝抬头看我,道:“大哥放心,我会找地方把她们妥善安置的。” 我道:“你的父母家人,宗族王室会同意么?他们会对你失望透顶,弄不好还会威胁到你的王位。” 宇文郝叹口气说:“所以我才想把阚大哥带去给他们看看,我这些日子沉迷不觉,幸好有阚大哥开解,他们见了你,一定不会再介意的。何况我的四皇叔就喜欢男宠,我……我也可以向他学学。” 我连连后退,喘息道:“让我想想!”拍拍脑袋还是毫无头绪,苦笑道,“事发突然,阚某实在实在是没有准备。” 宇文郝道:“大哥不论想什么,今日是必须跟着我走了。” 我擦汗抬头看他,苦笑道:“你以为你拦得住我么?” 宇文郝不语,只是咬唇看着我,我觉得身上一麻,一股酸涩的感觉已经蔓延上来,知道他早就下了药,却还是不能相信,看他道:“堂堂王子竟然干这样的事?你,你实在太叫我惊讶了!” 宇文郝歉然道:“大哥,你说的那些红颜白骨的话一直在我耳边缭绕,我终于是想明白了,这世事都如白云苍狗,眼前既有所见所爱,就一定要紧紧抓住,不要徒留后悔。” 他纵身上前把我接住,平放到地上,道:“大哥你放心,我会好好待你的……” 我看他在我身边转来转去,全然不顾我恶毒的眼神,只是上上下下打量我半天,嘴里自言自语道:“糟了!男人……我还不知道该如何下手,这可如何是好呢?” 蹙眉沉思,貌似正在研究是先解上面还是先解下面。 我咬牙翻滚而起,在他扑过来拦我的时候,扬手撒出一把沙子,用力一纵,跳到了大江之中。 …… 漩涡不断的向下拉扯着我,而我也毫无力气,只有眼睁睁的看着那又黑又深的大洞把我向下牵引过去,我还来不及去祷告上天不要让我死的太难看,就被卷进了水底。 似乎是一瞬,也似乎是百年…… 当我满眼烛火的醒过来的时候,看见一个中年妇人正在喂我喝粥,不远处,云梦三骑正眼巴巴的瞧着我。而窗外,已经是漆黑的夜色了。 他们说在江边行走的时候,发现我抱着一块船板载沉载浮,忙下水把我捞起来,幸好我没有喝多少水,性命并无大碍,找了一户人家给我换衣服,因为不知道我脸上的黑色怎么才能擦掉,所以也没敢乱动。而我足足昏睡了一天一夜,所以,太子殿下已经从京师赶过来了。 问起这里是什么地方,他们说这是西岭冊,一处小小的庄子而已,距离那处客栈云集的小山已经有十来里路。 我几乎是立刻跳了起来,也不顾手脚的疲软和浑身的乏力,喊道:“快快快!”冲出门去跳上马就是一鞭。 云梦三骑跟在我后面追了许久才把我追到,急急忙忙叫道:“公主!你不能够自毁诺言,你不能走啊!” 我在马背上抖得头晕眼花,费了好半天力气才让他们明白,我要做的是拯救国家安危的,非常重要的大事。 他们虽然不是十分明白,也都老老实实的不再吱声,我们在离那个小镇两里路的地方下马,把马蹄上包了软布,再把它们放到林子里吃草,以备回来时候使用。他们三个砍了藤叶编上软兜,抬着我大步奔行,很快就回到那处小镇。 我们偷偷的混进镇子,看见江中还有人在驾船打捞,岸上灯笼火把照得通明,一队队紫衣金环的汉子在旁边忙碌着。我知道宇文郝还没有走,咬牙咬破手指,写了一张字条,找一块衣角撕下包好,叫云梦三骑放哨,悄悄溜进院子,找到宇文郝的房间。 他正躺在床上,一手覆额,一手托着后脑勺,木愣愣的望着屋顶,神色看来十分的疲惫,衣衫边角还有水渍,显见是刚下过水。 我躲在角落里小心观察,在他起身去喝茶的时候,把那个布团丢到他的床正中。 然后立刻闪身出去,叫上侍卫,迅速离开小镇,直到我们骑上了马,我还似乎听得到远处小镇上渐渐人声鼎沸,已经不断有火把从镇子周围的道路搜索过去,当我们已经翻过了两道山梁,还看见远处星星点点的火光。 我在心里说声抱歉:本来我也不想如此,不过他下药迷倒我在前,也就怨不得我了。 那张纸条上写的如下一段话:“宇文小兄弟,阚大哥半生飘泊,今日终于遇上你,岂有不惺惺相惜之理?只可惜小兄弟美嫔在前,娇娘在后,阚某自惭形秽,自觉无法匹敌,不能接受,所以先暂时远引,待俗事了结之后再到西宇,如有同行之契,到时自当有共语之谊。” 至于名字我就没有再签上,我担心有人会一眼看穿我这个名字暗藏的玄机,想来,宇文郝是不会轻易把他的这位阚大哥向外人说起。除了我到他的面前,他是不会轻易向旁人表白的。 云梦三骑见我笑眯眯的,也不知道是什么事,我命他们不可以把今日之事到处乱说,否则云梦灭国,他们就难辞其咎。 中年汉子道:“公主放心,属下若敢说漏半个字,一定天诛地灭不得好死。”其他二人也都异口同声。 马儿奔行了一夜,前面山峰尽处,一行整肃的队伍正停在道路一旁,白马上一个俊美威仪,英气蓬勃的少年跳下马:“九妹妹,你可回来了!” 我终于放下心来,浑身发软,看着月亮昏昏睡去。 耳边车声轱辘,我爬起来撑起帘子,太庙山的轮廓就在眼前,在夜色里也是那么清晰, 我缩回脖子,暗自盘算怎么对师父师娘开口,想了半天,发现师父师娘看着我从小长大,我能够想到的办法都根本瞒不过他们,说谎又被戳穿的后果就是会死得很惨。 正在发愁,车子已经停了下来,太子哥哥的声音传进来:“太师父,我把寄柔带回来了。” 几个简妆宫女上来撩起帘子,我在车里磨蹭了好一会儿才慢吞吞的下来。 面前一个女子一把把我抱住,是师娘,她叫一声寄柔,眼睛里就有泪下来。我躲在她怀里偷偷张望,见师父和太庙的几位长者都在,他们全部都用和蔼可亲的眼光看着我,负责观察星相的吴山长微微点头叹息似的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只有太子哥哥板着脸站在他们身边,对师父说:“太老师,寄柔性子顽劣,您要多管管她。” 我忙用力憋出几滴泪水,埋在师娘怀里抽噎起来。 师娘用手笼住我的肩,对太子哥哥说:“好了,凌可,寄柔既是找到了,你就回去吧!明日不是还要上朝么?” 太子哥哥恭恭敬敬的说声“是”,又对各位师傅先生行完礼,回身出去的时候,见我露出两只眼睛在师娘胳膊下瞧他,瞪了我一眼,吩咐侍卫道:“这些日子跟着公主,不要再让她离开,否则我就把你们的胳膊和腿都砍下来!” 侍卫们齐声应诺,都看我一眼再把头低下去。我知道太子哥哥是在用这些侍卫的性命要挟我。看他背着手仰头走了,我瘪着嘴想:幸亏现在心情好,不然岂不是会被他给气死? 拜见过几位长辈,我看见师父对师娘使了一个眼色,然后他们笑谈几句就走了。 我低头跟着师娘来到我一直住的随雨阁,师娘叫随我过来的两个宫女端汤上来,一边叫我喝了,一边打量我。 我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喝完汤,嘴里啧啧说:“师娘的汤真好喝,再多放些豆子就更美味啦!” 师娘柔声道:“柔儿,我问你一件事情,你不要瞒我,有什么都可以说出来让师娘给你想办法,好不好?” 我忍不住眼睛里润润的,拉着她的袖子说:“师娘,您真好!” 师娘说:“云梦三骑在江南找到你的时候,你正和三个人住在一个院子里,他们是谁?” 我心里暗呼侥幸,幸好那日勇伯和永哥儿已经到了,否则被看见说我和一个男子住在院子里那是多么尴尬。虽然我与他之间光明磊落,但是我不愿意任何人用不好的想法去揣度他。 于是我说:“呃,半路上钱被偷了,身无分文,我又不想回宫,正好碰到这三个人……呃,就一起到那里去啦!” 我避重就轻,师娘皱眉道:“你的武功那么高,怎么还会被人把银子都偷了呢?”模样看来十分疑惑。 我大窘,她哪里知道我当时目迷五色,早已经什么都感觉不到了,自然有人偷钱也是轻易得手。 师娘道:“看来你武功还是太差,那几个人的身份是什么呢?” 我猜他们一定早就派人去把周灏等人的背景查了个清清楚楚,哪里还用得着问我,于是叽咕道:“一般行医的大夫罢了,太子哥哥一定知道的比我还多。” 师娘道:“这三个人看着只是普通人,可是宫里的侍卫跟着他们半日就跟丢了,实在也是奇怪的事,所以我才来问你。” 我想以勇伯那样的身手,自然可以随意将这些人摆脱,只是不知道太子哥哥会不会追着他们不放呢? 旁敲侧击问了两句,师娘好似看懂了我的心事,拍拍我的肩膀叹息道:“放心,只要你回来了,他们几个的事情也就没有人再管了,你还是好好想想怎么应付西宇国的婚事再说罢!” 我笑道:“也许宇文王子忽然不愿意再近女色了,这件婚事就此取消也未可知。” 第十九章 绯衣云霓 我说的话似乎在十来日之后得到了证实,去西宇国的使者回来说,宇文王子最近把宫里的两位嫔妃都送到别院去,找人修了一座佛堂,天天在里面咏读经文,对外面说今岁五行有忌,婚媒要等到明年去了。 这个消息传回来的时候,我正在太庙的殿堂外打青杏子,大喜之下把兜里的杏子都赏给那个宫女,后来听说都成了杏干还是没人吃完。 母后正好与平嬷嬷一起给我带东西来,我拉着她要她给我做一件云影红的薄衫,上面用水晶玛瑙点色,金银丝线衬底,南海的垂水珠镶嵌,衣裙铺动时就像天边的霞光炫目,佩饰的明珠就像夜空的繁星耀眼。 我自上去指点绣工在上面绣上隐隐的纹路,绸缎上的纹路太过轻薄,我让她们在上面用半缕丝线做勾画,勾画完成后只要对着日光轻轻展开,就会有艳丽的花纹出现。 母后看着绣几上的衣服,摇头说:“柔儿,这衣服颜色和花纹如此艳丽,你怎么穿呢?它会遮掉你脸上的光华的。”她拿起一块海棠红色的料子给我比比,“瞧瞧这颜色多么灵动,衬着你粉嫩嫩的脸儿,真是娇艳可爱。” 我咯咯笑着说:“母后的衣料虽然美,但是没有声音啊!我要那种舞动起来会发出动听悦耳声音的衣服,它们用不同的水晶玛瑙明珠配搭,随着舞者每一个姿势的变化,每一次舞步的跳跃,都会发出动听的声音。” 我试着给母后穿上表演,果然满庭都是娇嫩的,动听的,轻柔悦耳的律动,有时候像水珠儿滴下,有时候像泉水绕过山麓,细密的时候像如针的春雨,婉转的时候像是树梢的鸟鸣。 我跳得如痴如醉,笑得却是迷迷糊糊,母后轻轻叹息着:“柔儿有心事了!” 我旋转到了几案前,拿起那块海棠红色的料子瞧瞧,还是不满意,转头对母后说:“柔儿记得您有一种绯红的料子,我要那个。” 母后忍不住笑起来:“那个是我给柔儿准备做新嫁娘的衣服,我用冰蝉的露水淘洗了好久,还每年摘下最好的玫瑰和牡丹晕染,也不知道过了多少年才弄出这么一匹料子,哪能随便就用了呢?” 我拉着母后的袖子,撒赖道:“柔儿听说,绯红最好的颜色是在晕染的第十年,今年就是它最艳丽的日子,它还带着花朵郁郁的芬芳,清幽弥远,一路生香。我要用它做一套衣服,穿着它在夏天的阳光里面办些小宴招待……远来的客人。” 母后若有所思,看我一会儿点点头:“也是,柔儿大了,娘也该给你张罗一些节日,好好乐一乐的。” 我紧跟着蹙眉道:“那……以后又怎么办?” 母后刮刮我的鼻子:“你这个小刁钻,要了东西去还想着以后事事都不要差半点,放心吧!正式出嫁的时候,你会按照祖制穿金银红三色的绣袍,那些料子我早在五年前就给你预备下来了!” 我吐吐舌头,为母亲窥破我的心思而难为情,但更多的是被云彩的霞光和绯红的亮丽耀花了眼睛之后的欢愉。 夜色渐渐深了下来,太庙里面禁止歌舞,只有屋檐上鸱吻迎风发出丝丝啸声,我站在高高的墙头上,看见远处京城的天边一片灿烂的灯火,五凤楼上的长明珠夜夜都焕发出柔和洁白的光芒,宣化门外街道上此时一定是太子哥哥带着侍卫在进行每日例行的叩安夜查,他这表示孝心的举动,每夜都会让父亲母亲在微笑中入眠。 而我呢,临着这一天的墨蓝晚风,看着星子次第璀璨,我的笑意柔软若绵。 空气里渐渐有好闻的素紫花的香味,在太庙后面山上六合神殿的庭院里,这些珍贵奇特,日夜被细心浇灌的花木又开始了夜晚的盛放。 每天太师父们都会仔细研究每一样花木与其他植物之间的习性,是否互相接纳,是否改善土壤,是否净化水源,这些植物是太庙所有人心血的结晶,是从云梦国每一个角落里收集到的东西。 其中很多草木甚至已经在民间绝迹。或者是因为变换了周围的水土,或者是因为村落的迁移,它们一样一样在云梦国的旷野中消失,又一样一样的被太师父们在六合神殿的庭院里栽种成功。 时至今日,这小小一处庭院的花木,已经成为云梦国希望的所系,因为这里面就有太师父们这些年苦心培植的一整套符合水土系统的粮食作物。尤其是那每一朵娇艳绽放在旁边的素紫花,简直已经成为大家心目中的神祗。 我想起当初和他在乌山看到的宝珠草,那柔软修长的小草,如果有素紫花的辅助,在它的身边,是真的能够长出百果来呢! 周灏似乎是未卜先知的告诉我这些植物的用处,我忍不住笑起来。 然后,我轻盈的跳下墙头,向后院师父师娘的屋子走过去:现在已经是寅时,他们应当已经从六合神殿回来了。 师父东城葛听说我要找一种可以治疗眼睛的药草,把手里的茶杯放到桌上,理一理长髯,慢条斯理的说:“用来做什么呢?” 我眼观鼻鼻观心:“用来治疗一个朋友的眼睛。” 师父笑起来,对师娘说:“寄柔这孩子,越来越会打马虎眼了。”回头端正了神色问我,“这药自然是不会拿来你用,自然是给朋友用的,只是,你那个朋友是谁?” 我笑嘻嘻的说:“眼睛看不见了么……以后日子还长着哩,我如果有办法不去帮个忙,就是对不起朋友这个‘义’字了,所以就到师父这里来问一问。” 师父摇头道:“叽叽咕咕说的什么我都没听懂,那个人是你的朋友?” 我眨巴眨巴眼,说:“是。” “他年纪轻?” “嗯。” “他叫什么名字?” “一个朋友……” ‘啪’头上挨了一下,师父端起茶慢悠悠的喝一口:“我这里也不是没有药,只是呢,我希望我能够多知道一些!” 我转转眼睛,师娘把兰草端进屋,一边弹着凳子上的灰,一边说:“是不是那个会医术的大夫啊?” 我卷着衣角东张西望,师娘过来对师父说:“你就看看有什么法子可以救人吧!也不是什么坏事儿。” 师父叹口气,把杯子放下,道:“寄柔啊,你可知道那云梦三骑最近为何被派到泽州去了吗?” 泽州是云梦东部的一处小岛,上面有训练水军的大营,虽然去的人都被高升了军衔,但在那里呆的时间也很长,最少一年左右,长的两三年不等。 云梦三骑从这一路上的各种表现看来,实在可以说是智勇俱备,武功高强,忽然这么一下子,被哥哥从身边调走,远远派去了那么一个偏僻的地方,而且还是长时间不回,确实是有些奇怪。 我心里打鼓,暗想:莫非…… 果然就听得师父说:“他们是在乌山附近唯一和那个大夫朝过相的人,除了你自个儿,就只有他们晓得你那段日子的行踪,太子殿下虽然秉性宽厚,可是也不愿意让你有一丝话柄落在别人口中。所以找了一个借口,远远的打发了他们三个人出去,并且一年半载回不来。” 我嘀咕道:“有什么嘛,真是……” 师父啪一声拍了一下桌子,我扁扁嘴,不敢再说话了。 师娘拉我在一边坐下,道:“除了那云梦三骑,就只有我俩和太子知道这件事了,若是装着什么都不知道呢,给那个大夫治疗眼疾的药也不难,只是寄柔你对那人的心思是怎么样的呢?” 我脸有些红,低下头去,道:“师娘,你就不要问了……” 我听师娘叹口气,然后师父也叹了口气,两人相对苦笑一下。师娘道:“把药给她吧!这孩子心眼儿虽然倔犟,但是大处都有分寸,我们也就不用去操那些闲心了。” 一个小小的白色石钵,黄色沙土上冒出一点点嫩红的小芽,透明得像水晶一样,娇嫩的似乎哈一口气就会化掉。 师父递给我一把石刀,道:“这草名叫灵玉,能够治疗眼疾,只要不是血脉尽断,肌肉枯死的情况,都有复明的功效。只是在培育的时候,要用上培育之人的灵和血。若是沾上了一点杂质,这草就不管用了。” “灵和血?” “唔,每日刺手指滴血入土,早中晚各一次,每天要带着它一起同行同寝,不可稍离。每日观看注目使用培育人的心力意志默祷。至于能不能有效就要看培育人所费的心血如何了。” 看我捧着小钵神情紧张,师父倒笑起来:“这个草每过一个月成熟一次,到时候你把它用石刀割下来,放进玉石的斗里碾碎,取其渍水混上四大海的夜明珠各一份,养三日后碎珠成粉,分别按照三一之分给病人外敷内服,若是不十分严重的眼疾,这样就是十全十美了。若是再严重一些,就让他来找我们罢!” 我知道师父已经多年没有出手行医,现在开了这个口,不由喜出望外。 师父道:“不过,琅邪岛的无虚上人托灵鹞传了话,说是在那里发现了一种野稻子,我和你师娘打算去那里走一趟,可能要等到两个多月之后才会回来,你先好生培育这株灵玉,一切事情等到我们回来再说。” 两个多月之后正是夏末,看来时机还是巧得很呢! 我从此每日就带着这株小草在太庙和宫里走来走去,父皇见我手里总是藏着东西,就问我:“寄柔,你的袖子里是什么?为何成日小心翼翼的样子?” 我笑着说:“是师父给我的好玩的东西呢!” 太子哥哥正坐在父皇的身边看奏章,闻言瞧我一眼,道:“成日里玩闹,也不像是一个女孩儿。”他今天穿了淡黄镏金的五龙袍,戴着乌金束发冠,坐在那里神态威仪,英神内敛,已经有了一股掌领国家的运筹帷幄之气。 我扁扁嘴,对父皇说:“父皇,您以前说是为了赐给我最尊贵的荣誉才叫我去习武,现在我也长大了,发现习武一点都不好,动作使力大一些,就要被太子哥哥嘲笑,寄柔心里真难过!” 父皇就对太子哥哥说:“你怎么搞的,说话做事不像是当兄长的样子,储君和姊妹间不和睦,莫非是朕和东城葛先生没有好好管教过你?” 太子哥哥低头恭恭敬敬听着父皇的训斥,我在边上站了一会儿觉得够了,就拉着父皇的袖子道:“算啦,父皇饶过大哥吧!” 父皇本来就是骂他来给我出气,见我求情也就罢了。 我扬着头往殿门外面走,太子哥哥在后面叫我,我板着脸站住,道:“殿下有什么事呢?寄柔是野丫头,不喜欢和尊贵的王子玩的。” 太子哥哥站一会,问:“我叫人给你找的那些好玩的东西,你都把它们丢了吧?” 我这些日子总是不理他,他开始也板着脸,后来又叫人找了许多我最喜欢的东西给我。我又不是小孩子,把他送过来的东西转手就丢给其他人去了。 我翘起嘴:“寄柔是野丫头……” 太子哥哥好气又好笑的说:“你这小家伙人小鬼大,说话是越来越惹不得了。现在还学会在父皇身边告状啦?你今天害得我被父皇骂,改日又会怎么编排我呢?” 我道:“那可就说不清楚啦!也许是因为殿下老喜欢找寄柔的茬,寄柔也是没有办法呗!” 太子哥哥摇头苦笑,伸手拿起侍卫们递过来的披风系上,边挂上佩剑边道:“九妹妹,你什么时候才能够长大!” 他带着侍卫们巡夜去了,我对着他的背影做个鬼脸,兴高采烈的跑到他住的景阳宫里,翻箱倒柜找出来波斯送过来的那两匣子南海的夜明珠,把它们放到怀里,拍拍腰上的小包心想:四海已经齐了三个,只剩下最后一个九州海了! 第二十章 遇刺 师父和师娘已经走了半个月,前几天飞鸽传书说他们路上碰到了几位老朋友,有可能还会到西域去一趟,我寻思他们两人一定又会在天下巡游很久才会回转了。 西宇国的事情目前看来是不用再理了,母后本来要我进宫去住,但是我找借口推脱说要在太庙静心养息一段时间,母后道:“太庙清静,在这里归拢一下心性也好,有这些高手们在旁边看着,我也不用担心你又远远的跑到外面去闲逛,害得我担心!” 我知道母后以为我是被师父罚了面壁思过,唯唯诺诺的也不说什么。 其实我留在这里主要是因为太庙地势高,坐落的卜叶山是每天月亮升起时被照亮得最多的地方,再加上太庙的气氛清净,我可以每天专心的在这里用灵血培养我的小草。当然,我也迷上了师父这次带回来的几本弓箭制造和箭法练习的册子,每天除了早上去向太庙里几位皇伯皇叔请安,我就一直缩在我的随雨阁里面,天天蹲在墙边上练习射箭和弓弦制造的方法。 累了就去看看灵玉,端着它在院子里到处走走,有时候远远的望见皇城的红墙黄瓦,心里其实还是很有些难过的,我很想回到父皇母后的身边去,每天在他们经过的路旁待一会儿,牵着他们的袖子,或前或后的说几句话,但是皇宫里面人太多,嬷嬷宫女,太监侍卫,一队一队走马灯似的不停。我害怕灵玉会受到影响,到时候师父师娘又没回来,他的眼睛可怎么办? 这株小芽儿,颜色已经由最开始的嫩红变成了半透明的粉色,最初的几天,我在早中晚三次滴血浇花的时候,总是忍不住把玉针割得稍微深一些,让手指上的鲜血稍微流的多一些,师娘说手指尖处是灵智聚集的地方,那里的鲜血颜色深且艳丽,是最适宜养这株草的,但玉针刺得太深,流多了就是指根处的沉血,对它未必有好处。 我见灵玉的颜色渐渐有些发白,自然不敢再滴,但是瞧着它老是一点点大的样子,又忍不住再想办法,我试着每次用丝线扎住手指头的根部,用玉石针在指尖破开一个浅孔,然后用力逼一些血珠出来,这样冲得很快,收得也很快,血液一直是深沉的殷红。 每天月华初起的时候,我端着灵玉到最高的墙头,对着月亮诚心诚意的叩拜,然后把它托在掌心,让瞳影的华彩和月亮的光晕一起映射在上面。我在心里默祷,祷告我的一举一动都能够带给这颗灵玉感应,让它的功效可以挥发到十成,并能够在夏天结束的时候采摘。 现在灵玉的颜色渐渐的开始蜕变,由最初的嫩红变成玉石一般的透明颜色,最里面的那层颜色已经渐渐变成了淡淡的乳白,我盘算再过十天就可以把它割下来了。 于是我开始悄悄采集玉瓶,要用最好的和田玉,还要最好的前辈名匠的手艺。 各种各样的玉瓶被送到奶妈那里,她颤巍巍的用锦匣子装了,带到我的面前,看着我一只一只对着日光,月色和灯烛检查,她说:“公主是要挑香露水的妆盒吗?最近瞧着公主比以前安静多了那!也不爱吃各种各样的东西了,胃口差多了呢!” 我摸摸脸,恍然觉察自己这些日子天天照管灵玉,加上太庙里面的饮食一向节制,我确实是好久没有好好的吃一顿了。 我放下玉瓶站起来锤锤腿,说:“奶妈,我要吃你亲手煮的汤面。” 奶妈笑得合不拢嘴,说:“汤面算什么,我给你做菜去。” 我说太庙里面食物材料不多,弄复杂了会被长辈们骂的。奶妈就洗了手,卷起袖子开始和面,说起母后这两天身体不大好,似乎感染了风寒,叫我明日就回宫去看看。我忙答应了。 今夜的月亮不知为何如此圆润,我托着灵玉坐在墙头上呆到很晚,正要起身回去歇息,忽然看见在远处的皇宫里面,在中庭一片静谧的气息里,一下子出现了几点摇晃的红光。 我吃了一惊:宫里晚上一般点的是黄色的灯笼,红灯笼是侍卫们在缉拿入侵的夜行人时才会点亮,作为招呼同伴前来帮助以及发出警示的东西。 似乎有极细的兵刃相交的声传来,不对,那只是太庙楼上的大钟被风刮着发出的嚓嚓声。我甩甩头再听,远处已经什么声音都没有了,连刚才燃起的红色灯笼都一一熄灭,夜色重新漆黑一片,连月儿都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我回到屋里安慰自己,这只是一次小小的夜袭而已,看灯笼亮得不多,揣测应该只有一小队侍卫投入了战斗,灯笼亮起的地方又在中庭,远离了父皇母后的寝宫,刺客应该还没有来得及冒犯。而灯笼熄灭的那么快,应该是侍卫们很快就把入侵的刺客制服了,刺客并未得手。 我对自己一遍遍说着万事平安的理由,但是不知为何有些心慌意乱,我强迫自己躺到床上,眼睛却大大睁着不能入眠,起身去看灵玉,它正在月色下发出淡淡的柔光,我闭上眼睛祈祷:灵玉,你若是真的有灵,就和我一起保佑父母平安吧! 也许灵玉真的和我一起祈祷了,我渐渐安心睡去。 一觉天明,太庙里依然是有条不紊的晨钟早祷,斋饭是五色豆子煮的糯米,我正在悄悄数黄豆有几颗黑豆有几颗,汤面上冒头的米梗又有多少,外面有侍卫进来拜见,是殿前值守的侍卫长,他跪下说:“皇后想念九公主,请九公主即刻起驾回宫!” 我在起身的时候,随口问道:“母后身体好吗?” 侍卫长俯身答道:“皇后娘娘身体微感风寒,没有什么大恙。” 我听他声音朗朗,中气十足,想来这个侍卫长也不敢如此大声的信口雌黄,担了大半夜的心终于落定了,我松口气,到皇伯皇叔面前拜叩请辞。 须眉花白的四皇叔道:“前几天我们做了咳嗽的药汁出来,你带一瓶回去给你的母后吧!” 我叩头谢过,跟着守卫去药房拿药,待到出来上车,已经是卯时了,车驾进入皇城,直入父皇所在的大明宫,承天门外还是和平常一样站着两队兵将,甲胄鲜明。 我无意中挑起帘子看了一眼,却发现这两队兵将都不大熟悉,虽然一向在这些事情上没有留意,但是每日早晚请安的时候常常见着的人就那么几个,现在模样全变了自然是一眼就认了出来。 他们虽然瞧着和平时的守卫没什么两样,但是眉眼之间都有一股武功高强人士特有的昂藏之气,尤其是领头的两个人弯身对车驾行礼的姿态,恍惚觉得在什么地方见到过,车驾驶进宫门,我从后窗望出去,看到他们背手而立,一时恍然大悟。 这是云梦十八骑行礼和站立的时候的两个惯用动作。 我问车旁的侍卫长:“昨夜是否有刺客闯入宫中?” 侍卫长恭谨答道:“是!但臣下不敢乱说,一切等太子殿下来向公主说明。” 我愣愣看着前面,手心里有一层细汗,牡丹花正在朱栏玉砌的殿阁里面妖娆盛放,如同丽妆盛服的宫娥,空气里满是清幽淡苦的花香。 难道是太子哥哥……我几乎不敢再想下去。 甘露庭的大门紧紧闭着,门外是一队黑衣守卫,一个个太阳穴高高坟起,眼中精光四射,我下了马车,他们恭敬的行礼,我也不知道他们是从哪里来的,点点头就走进大门。 门迅速被推开又关上,立刻我眼前出现了满满一院子的侍卫,一色的腰胯长刀,胸配短剑。他们齐齐对我行了一个半礼,然后我看见含元殿大叶梧桐树下的台阶上站着太子哥哥。 他回身对我,说:“太好了,你来了!” 我得承认,我那时擦了一下汗水。 “到底出了什么事?” “父皇被刺!”太子哥哥拉着我大步走进内殿,他的眉头紧紧皱在一处,神态是懊丧而又愤怒的。 我浑身一震,他叹口气:“只是昏迷,性命尚无大碍……” 昏迷又怎么会没有大碍? 我挣脱开他的手,疾步跑进含元殿里,时值正午,含元殿里面依旧昏暗,四壁都静悄悄的,那些太监宫女都不知道去了哪里,一直跑进最里面的紫宸阁,重重帷幕后面才隐隐透出灯火,纱帐轻轻晃动,里面传来母亲微微的抽噎声。 悄悄撩起帐子,只见九龙盘柱的床上,父皇双目紧闭,脸色灰黑,昏迷不醒。母后只穿着最简单的常服,眼里泪水涟涟,手里的帕子在眼前揉成一团又散开,平嬷嬷和奶妈都默默的站在一旁。 我极力让自己不要太过于失态,走进大殿,先向母后行礼,再过去跪在父亲床前,摸着他冰冷入骨瘦削的大手,眼泪终于忍不住流下来。 母亲哽咽叫了声:“寄柔……”就昏了过去。两个宫女忙过来扶着母亲去后面休息。 我这时候才发现,大殿里只有父皇母后身边最贴身的几个心腹宫女和总管,其他的小杂役一个都不见。 “父皇这是受伤还是中毒?御医呢?” 太子哥哥摇摇头,沉声道:“昨夜我已经把太医院的王田两位医案都召了过来,他们都说不知道!” 我大怒,跳起来道:“岂有此理,这御医院的大夫是吃干饭的么?我去太庙找太师父他们过来!” 正要走,太子哥哥拦着我道:“别慌,我已经用丹药护住父皇的心脉,这一两日不会有事,父皇被刺的事情不能被太多人知道,过一会儿其他弟弟妹妹过来你我都要保持镇定,现在你先听我给你说清楚!” 原来,昨晚侍卫发现宫中有外人侵入,太子哥哥正在章邯殿歇息,听到前面呼喝就叫身边侍卫过去查看,他这边带人去父皇住的地方巡查,赶到时发现宫门竟然已经大开,侍卫都倒了一地。 太子哥哥进去发现父皇已经不大清醒,但是身上毫无血迹,看起来不是中毒就是受了内伤。他立刻命人定要将那刺客生擒。没有想到那名刺客十分彪悍,一连伤了二十余人,最后身中两刀还撑着跳出宫墙跑掉了。 他见事情紧急,想着我武功还算不错,先叫人把我召回宫。其他的人,二姐三姐都已经出嫁远郡,五哥六哥还在外面,都暂时不让他们知道。 太子哥哥说到此处一声长叹,道:“寄柔你知道么?昨日刚接到边界的飞骑密报,波斯和大周正准备联合起来对云梦用兵,我正在秘密部署人手前去探查,没想到这边已经有人下手了!” 我极力稳住自己紊乱的思绪,道:“波斯不是一直与西宇国交好么?那大周的皇帝周天齐素性执拗,不肯与波斯平起平坐,一定要波斯执半臣之礼。波斯王大怒说大周已经是山河末日,还想摆什么威风,一怒断交再不往来,如今为何又走到了一处?” 太子哥哥道:“据大周宫廷里面的密报说,这回是因为西宇国的宇文王子不买波斯国的面子,不肯前去提亲,而波斯王这些日子与西面的大食正有摩擦,迫切需要船队和高山上的矿石炼制武器,所以就转而与大周国交好。大周国这些年人口增多,食不果腹,粮食无法自给,只有多造船舶出海打鱼。可这南海之上的霸主正是波斯,大周若想靠海谋生,就只有与波斯交好才可以维系,他们两国这般联合也正是各取所需。” 我疑惑道:“难道说这刺客就是波斯或者大周派过来的吗?” 太子哥哥沉声道:“或者是,或者不是,这都不重要了,关键在这个时候,云梦国千万不可以露出弱势到列国眼中,本来的三国鼎立骨架被波斯打破,全局位置更易,目前大周已经是这块大陆上最强的国家,剩下的西宇国就面临着两个选择,一是与我们联合共同对抗大周呢,二则是转而与大周一起联合共同对付云梦。 如果父皇被刺的消息传出去,到时必定会流言四起,动摇民心,我还只是储君,新旧更易的过程也会十分复杂,朝内观望之人也会不少,若再被有心之人利用,国势不稳,其他几国就会趁着这个机会,对我们开战。 这一开战,就只有弱国被吞噬这条道可走,其他三国会借机联合在一起,我们云梦将不是敌手。” “而且,”他微微叹口气,“云梦去年的收成就不是很好,如果作战,正好是春荒,夏末第一批麦子熟了后,军粮才能够接上。所以,这几个月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够走漏消息,给他们可趁之机!” 我道:“父皇这些日子不能上朝,这怎么办?” “就说母后身体不好,父皇陪着母后一起去了京郊的秉林谷寺院修养。” 我看看昏迷不醒的父皇,道:“我去把太老师他们叫回来,他们医术高超,一定会找到救治父皇的办法的!” 太子哥哥苦笑一声,“他们半路遇到朋友一起去了西域,现在信鸽飞翔都找不到他们了。” 我愁眉不展,道:“这可怎么好?” 又想起来那个还没死掉的刺客,道:“那个刺客若是出去把这个消息告诉别人可怎么办?” 想到哥哥说的那些威胁,不由焦急起来。 太子哥哥道:“那人中了侍卫的寒毒,半个时辰就会昏迷,三日之内如果没有解药就死定了,我已经派出人手查访,很快就会得到他的消息。” 消息被严密的封锁起来,除了一些极为亲近的人,只有太庙的几位辈份最高的长者知道。父皇也被转移到一处被严密保护的别院。 外面有脚步声,虽然很轻,但我还是听得出,这是十余个不会武功的人走过庭院发出来的声音。这个时候,会有哪里来的仆役呢? 我从窗缝向外一望,只见十余个被蒙着脸的的人正在侍卫们的指引下走进来。他们不仅高矮胖瘦,连衣服的颜色也各不相同。 侍卫长进来禀报说:“属下已经把目前在京城有些名气的大夫都请了过来,太子殿下吩咐,千万不可以让他们知道这是什么地方,所以也请公主殿下和诸位不要发出声音。否则,这些人就只有被灭口了!” 第二十一章 皎皎天南星 为了避免消息扩散出去,只对这些大夫说是一个王府的王爷病了,王爷有些怪癖,在没有确定之前,却是要考考的,借着这个由头,名正言顺的蒙上他们的眼睛,把他们带到了这里。找了一个其他的病人来给他们看,只有最后留下来的大夫才可以有机会去看父皇。 看病的大夫依次由侍卫们引进来,他们的脸上始终都蒙着黑布,什么都看不见,被侍卫引到床前坐下,侍卫将他们的手指头搭在病人的脉搏上,试过脉之后,旁边的医官再将病人的脸色和唇齿一一告诉大夫,大夫根据情况说出可能的病症和处方。这虽然是万全之策,但如此一来,大夫们都只能模糊几句就完了。我虽然不精通医术,但是听得外面说话的内容,一多半都是不相关的。 不过也没有办法,被留下来的人只有一条道路可走,就是治好父皇的病,在没有这个把握之前,知道的越多,他们消失在这个世界上的可能也就越大。 我躲在帷幕后面,心想:若是他在就好了,他善于这样看病,这样的情况也难不倒他。 忽然想起灵玉还放在屋里,我从昨日到今日已经一天多没有去把它端出来瞧瞧了。对对手指,腕上的梅红玛瑙镯子透明的发亮,我愣了一会神。 耳边有一个好听的声音在说:“病人的舌根处是什么颜色?” 我皱眉想:那就要拿竹板撬开病人的口才可以,不过如果嫌麻烦,可以直接看病人的玉枕穴…… 正靠在那里胡思乱想,又听得那好听的声音说道:“颜色的红有很多种,能否说得清楚一些?” 我甩甩头:不要再胡思乱想了!现在大事当前,我要聚集精神…… 不对! 我撩开帐子,看见榻前正坐着一个人,淡青色的衣裳像江南最朦胧的烟雨,挺秀而又沉静的背影像太庙前最尊贵的凤木.,依旧是清朗柔和的声音,那修长而整洁的手指正慢慢的在几案上摸素,拿起一块枕石放到病人的手底,把手肘垫高了一些,然后对着医官那边道:“你可以撩开他肩膀的衣裳,看看他肩部的血脉是否顺畅。” 我痴痴看着他,心里愣愣的在想:这是在做梦,还是我已经昏迷? 眼前晃晃悠悠的,他的声音不断传入我的耳中,我回过神。帘外,他在轻轻问着各种症状的表现,那医官一一回答。我按着砰砰乱跳的胸口强自镇定,暗想:他怎么来了? 难道他已经履行承诺来京城找我了? 我们分手已经有一个多月了,他已经找到他需要的草药了么? 我告诉他我家住在东城,转过绿杨桥的那座大宅子就是,很好辨认也很好打听,在那里我叫了两个侍卫日夜守候,一有消息就通知我,他到了京城为什么没有去呢? 想的很多,其实也就是一转眼的时间,我悄悄吸口气,慢慢从帘子后面走出来,站到了桌旁。屋子里只有他和一名侍卫,以及躺在床上服了太庙的药而生病的病人,侍卫按照他的吩咐告诉他症状,他伸手卷起袖子,正准备重新试脉。 我看见他伸手,于是就递给他一张帕子,他微微一愣,似乎是感觉到了什么,迅即的回过头来。 他现在连漆黑的眼眸都不见,只是紧紧抓住帕子的手背有青筋微微凸起,他轻声问道:“是谁?” 我对侍卫示意,那侍卫即道:“一个小厮而已,大夫请继续吧!” 他默默的回头,肩头微微下垂,似乎这一下的惊喜让他此时已经有些麻木,缓缓道:“病人的血脉似乎是被强力制住了穴道,然后又服下药剂,所以昏迷,是不是?” 他在说话的时候,鼻翼轻轻有些翕动,黑巾捆的太紧了,只露出鼻孔和嘴唇,他的唇色有些苍白,棱角分明的嘴角也没有了那种鲜明柔和的润泽。他样子依然十分的沉静,只是说话的声音听起来似乎有一丝疲惫, 我呆呆看着他的侧面,心里一抽一抽的,说不出的欢喜和快乐,似乎也有难耐的伤心和委屈,只想大哭一场。 侍卫听他这么说有些惊讶,这是今日说得最接近症状的诊断,脸上不由带出了一份喜悦,道:“正是!”随即道,“请大夫到后堂休息。” 他引的方向是东边的小堂。 他缓缓站起,侍卫伸手来扶,他收回手,道:“我自己能走。”我试着伸出手去,但还是止住了。 他道:“我本来就看不见,这脸上的黑巾应该可以取下来了罢?” 侍卫歉然道:“这都是王爷的吩咐,我们做下人的只有遵守主人的意思,大夫请吧!” 我尽量屏住呼吸,默默远远站了,看着他颀长挺秀的身影慢慢消失在小堂的门后。我迅速到叫来那个侍卫长,问他这些人是怎么找到的。 侍卫长道:“这些人都是最近半年多来在京城里最善于解毒治病的大夫,微臣一个个仔细的考校过,家世都是清白可靠的。” 我装作不经意的问道:“刚才那个正在看病的大夫是谁,住在什么地方,叫什么,家里又是什么来路?” 侍卫长道:“他是几位大夫引荐的,住在南郊一处小房子里,说是医术不错,所以微臣才把他找了来。” 我不知不觉松口气,南郊离东城还远,他那样的性子,一定是喜欢先找个地方安顿下来,了解了京城的情况后,再到处找人罢!, 走到后堂,侍卫刚把方子送进来,御医院的医案们正聚在一处商议。 我过去问道:“这些外面过来的大夫诊治情况如何?” 罗医正道:“十之八九都是模棱两可的泛泛而谈,只有刚才这位看起来说的一些还到了点子上。” 旁边刘医正道:“非也,那些大夫都看不见,望问切听如今只有后三种,难免水平会打折扣,这些人的方子都要加上几倍的效应看起来才是正确的。” 大家都认为有理,对着这些人的药方,根据各自药性君臣配合的长短和火候又商议出来了两个,这些医术最好的大夫会留下来,和他们一起诊治病情。 父皇虽然已经被护住了元气,可是时间还是不能再拖了。 我把语气放严肃,道:“父皇一直昏迷不醒,尔等要好生勤谨办事,若是这几日还没有好转,你们就自己看着办吧!” 他们都低头应诺。 太子哥哥不在,我只有打点出威严的样子来吓唬他们,看见几个须发花白的老医案神态紧张,我忙放软语气道:“当然了,你们也不要太过担心,总之一切都有本公主看在眼里就是!” 回到屋里,不知为什么心里有些烦乱:只要过一会儿医正报上名单,侍卫们就会把他们都领到后院去。可是父皇的样子看起来有些严重,他能够治好么?若是不行……我摇摇头驱走这个可怕的想法。 我是相信他的医术的,让他来参加诊治,以我对他的了解,总觉得事情就会有把握得多。也许他一定会有办法的,而我只要看见他的身影坐在那里,都会觉得莫名的安心。 但是,假如,仅仅只是假如而已,如果他治不好父皇的病呢?御医院的医生都罢了,他们这些外面进来的,是不会有什么好结果的。 但是,我能够不让他来看病么?父皇就躺在床上啊! 不知道! 我绕着屋子走了两圈,心烦意乱,刚才的欢喜都已经消失不见。 侍卫长捧上来一张纸,道:“这几位是刚刚确定的名单,请公主过目。” 我拿起来看了半响,对着他的名字呆呆发愣,最后终于下定决心,道:“这个人先暂时不要!”抓起青墨把他的名字下画一道,把纸放回侍卫长手中托盘。 说,“把他们都好好送回去,不要叫人知道了,也不要让他们出事,扰乱民心,知不知道?” 侍卫长道:“臣下明白,除了救治皇上而留下来的大夫,其他人都会安全到家的。” 我低头表示明白,挥手让他下去。 母后坐在父皇身边,正在用帕子沾一点水为父皇擦脸,动作温柔。我悄悄立住,站了一会儿才走过去,道:“母亲,你休息一下,寄柔来弄好了。” 母后摇摇头,低声对我说:“我觉得你父皇的脸色好多了呢,是不是?” 我摇摇头,忙又点点头,道:“似乎是好些了。” 母后叹口气问我:“那些找来的大夫可靠吗?” 我知道她担心里面会有混进来的刺客,于是安慰她道:“放心,侍卫们都已经查得一清二楚,连着他们的家室老小都是很可靠的人。” 母后轻轻点头。门口总管进来,行礼道:“太子殿下和几位将军商量国事,等会过来,三公主已经赶回了京师,马上就到。皇上吉人天相,请皇后娘娘和公主殿下不要太过忧心。” 母后闻言叹息一声,道:“太好了,佩儿回来了,柔儿你也可以休息一下,这两日你都没有歇息,就是铁人也都累垮了。” 我忙笑道:“没有什么,我精神好得很!” 却看母后摇摇晃晃,连忙扶住她,叫侍女把御医找来,御医说母后是操劳伤心过度,又加上原本就有风寒,这一病倒几天之内都起不了床了。我当机立断命人把母后扶到旁边的一处屋子里,命宫女们每时只需要报告父皇境况好转即可。三姐赶到,我们两人相见自然是难免一番伤心。 已经两天过去,那名刺客一点消息都没有,父皇的身体也一直没有起色,太庙的丹药只能让他身体里沉睡的毒素不再扩展,却是不能够清醒过来。 御医院的大夫们束手无策,也许是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念头,他们上表要侍卫找来全城的医生。街尾巷议,我都不知道民间和朝野会说什么,我觉得事情已经快渐渐瞒不住了。每次进来的大夫有一两个有奇思妙解的就会被留下来,然后如果一起弄不出方子来就又叫侍卫再出去寻找。我觉得头脑渐渐昏聩,心底的压力在不断的增大。 但说来也奇怪的是,几天过去,外面并没有出现父皇遇刺的流言,太子哥哥这些日子一直在朝处理政务,大臣们听说父皇陪母后到京郊疗养散心,似乎都很理解,竟是没有人提出疑惑,密探打听回来,大半的人都以为父皇是借出去修养的机会让太子历练而已。 而这样派人去找医生,朝野和民间都以为是母后病重。 看来事态还可以控制,我和太子哥哥都松了口气。 或者,我们兄妹二人把事情想得太复杂了。 母后叫人把我找去,道:“现在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外面你们大哥要应付的事情不少,这里有我和佩儿,寄柔你就出去看看有什么地方可以帮到你大哥吧!” 三姐也道:“不错,这儿有御医院的大夫看着,我们都只能在一边递递帕子擦擦汗罢了。寄柔你武功高强又聪明,不如出去看看大哥,有什么事也好助他一臂之力!” 我心里实在舍不得,期期艾艾答应了,脚却无论如何迈不动。母后柔声道:“不用担心,我和你父皇都会没事的。” 心里一酸忍不住流下泪来,我擦擦泪水,下定决心道:“好!” 一路我走得飞快,我知道自己要去见谁,或者,他终究是最值得信赖的人。 第二十一章 沉沉海底珠 南郊的房子不是很好找,我依旧装扮成一个黑脸小厮的模样,绕了好多圈圈才在一处比较偏僻的地方找到这个小院,到了那里却发现屋门紧闭。 小院子的周围也没有什么住户,我走到离这里最近的一家去打听,里面的老婆婆说早上看见六王府的车子把他接走了,至于是什么时候接走的,她并不大清楚。 从老婆婆的嘴里我还知道,他们住到这儿不过十余日,一直只是在附近行医,自从前日有个凶狠的官老爷(我知道多半是侍卫长)带人把他接走之后,这两天六王府来找他的次数就频繁起来。 老婆婆大约觉得我的样子还算伶俐懂事,以为我是哪家过来请这位大夫看病的仆人,就絮絮唠唠对我说这家的公子是如何治好了她腿上的寒疾,为人又是多么的温和有礼。我反正也无事,坐在这里听别人对他的夸奖,心情也慢慢跟着好了起来。猛然发现自己一直带着笑容,摸摸脸才想起好几日都没有笑过了。 看看快到正午,我告辞出来,左右街角逛逛,回去看院门还是关着。六皇叔的府邸在南城的后街,他最喜欢山水雅集,府里面的字画可以富夸一国,父皇每次要赏赐东西,六叔总是套了宫里面的名家旧作回去,再加上六叔自己的书法墨画在本朝也极负盛名,渐渐的,朝中若是有人品评书画,都是拿六叔手里的鉴赏为证,众人都笑曰:人杰入朝去,文墨入府来。 我这些日子除了灵玉就是想着父皇的病,好久都没有到六叔府上去,以他的见识胸襟,六叔和他一定很谈得来,若是这两人成了忘年交那就更好了。 唔,到时候,不管对父皇母后也好对他也好,我开口时都可以没那么多顾忌!不过六叔府上人太多,我不想到那个地方去与他见面,我只希望单独与他相处。 我找个地方蹲下来等他,数着地上的蚂蚁和沙粒,太阳的影子在地上移动了很久也没有人回来。绕到屋子后面,看到院墙上爬着小小的豆荚花,心里忽然生出好奇:这样安宁的小院子,有他在里面住着,会有怎么样的不同呢? 院子里寂寂无人声,我忍住了爬墙的冲动。 围着墙根转了半天,在来去王府的路上是否会错过的念头里苦恼了一会儿,听到远处传来车马的铃声,我精神一振:这是六叔府上特制的卷风马铃,想来一定是他回来了。 我躲到树下,马车在屋前停住,驾车的果然是六叔府上的人,那人得令一声止住马,回身道:“公子可以下车了。” 说完伸手揭起车帘,他慢慢出来,那人伸手扶他一把,笑道:“公子,你该去找个仆人了。” 他笑一笑道:“多谢!” 那人抱抱拳,道:“我晚上再来接公子。”说完驾着马车走了。 他在门前立了一会儿,回身慢慢摸索着上台阶,伸手去开院门,我咳嗽一声,跳了出来。 其实我在心里排练了百十遍与他相见的样子,但到了最后我却什么都不好意思去想,素性把那些事先准备好的花啊草啊都丢到一边,直接选择最麻利的动作用最快的速度站到他的面前。 他浑身一震,手在门上顿住,院门只推开了一条缝隙。 我笑起来,道:“请问大夫有空么?” 他静了半响,把漆黑的眼睛转了过来,看着我在的位置,不说话。我看见他脸上有一种说不清的迷离神色,似乎是欢喜,又似乎是忧虑。 我道:“我家老爷要公子去看病,不知道公子愿不愿意?” 他叹口气,轻声道:“青儿。” 很久没有听到这个声音说出这两个字,我心里一暖,眼睛不争气的红了,他推开院门,道:“进来。” 院子不大,但是收拾得很整洁,我一边东张西望一边道:“勇伯和永哥儿呢?他们到哪里去了?怎么也不陪着你一起去出诊?” 想起他刚才一个人下马车,不由有些担心,叽咕道:“要是摔了可怎么好!” 回头见他默默站在那里,一直静静看着我这边,我走上去,咬咬唇,问他:“你怎么不过来到我家?” 他垂下眼睛,把脸转到一旁,轻声道:“我……还没准备好……” 我忍不住笑了,道:“嗯,原来我们家里有大老虎在,把客人都吓跑了!” 他唇边有一丝笑意慢慢泛起,如同水波推出的月色:“我是客人么?” 我道:“当然……”忽然醒悟他有些占我便宜的意思,羞恼的打他,啐道:“你什么都不是!” 拳头打在他的胳膊上,又轻又软,他的身体柔韧而又挺直。他微微叹息一声,似乎是忽然间放松下来,伸手拥住我,用力紧紧抱着,低声唤道:“青儿。”把脸颊在我的发丝上轻轻磨蹭。 他身上温润的气息让人沉醉,我的双颊滚烫,闭着眼睛把脸埋在他的胸口,他的心跳的很厉害,一下一下的,他的手指滑过我的唇边,有一点点凉,然后他托起我的头,轻轻吻下来。 他的唇是冰冷的,碰到我时,我的身子不由微微一抖,他停了停,然后就是温柔的覆盖,噬骨般温暖旖旎的柔艳慢慢铺陈,他的眉长长如同水墨描画,浓黑的眼睫就像烟雨晕染,他的唇舌律动轻含,极慢极慢,似乎是等了很久很久终于靠上了彼岸,每一分都舍不得稍稍离开,我渐渐觉得浑身发软,眼前也朦胧起来,几乎是毫无征兆的就倒了下去。 他微微侧身,我就摔在他的身上,他的手臂结实牢固,一直紧紧的揽住我的腰肢,我闭着眼不敢抬起头来,他坐起身把我抱住,把脸靠在我的发际,闭目吁口气低声道:“青儿,我一直在想你。” 我得承认,我当时一直是傻愣愣的,虽然脸上笑得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样子,但我早已经什么都顾不得了。 就这样不知道坐了多久,直到露水的寒意浸上来,我恍然错觉我们已经在地上坐了半个时辰,太阳已经斜到院角,草木间的飞虫渐渐增多了。 我起身拉他,他咳嗽一声站起来,我看他唇角在刚刚过去的鲜红之后淡淡的透出白色,变成了极浅的粉,如同玉色,而脸颊有一丝倦怠的红晕。 想起那日在别院见他的样子似乎也是有些操劳过度的味道,不由心悬起来,道:“你怎么了?是不是很累?” 他微笑看我这边一下,道:“没什么,我们去屋里罢!” 院子里有一间正屋和两处厢房,还有一个放杂物的小屋,屋子里的家具都很简单,东面的小屋子里稍微有些凌乱,药剂和汤罐放的不少,问起他只说是前几日有病人来住过。 我转了一圈,好奇完了之后,一屁股坐在桌旁,笑道:“我今天等了你好久,嗯,好渴。” 他转过身,伸手摸索着茶壶拿起一个杯子,慢慢的倒了一杯,扶着桌子把杯子递给我:“喝茶。” 茶叶是淡绿的碧色,闻着有幽幽的香气,我瞧见里面有一朵小小的茉莉,忍不住笑起来:“好漂亮!” 他轻轻挑起眉毛,不知道我在说什么,我把茶捧到他鼻端晃晃,转身靠在窗边,道:“茶是好的,可惜茉莉投下去的时候长了些,颜色都变黄了。再新陈些就更好了。” 他微微笑笑,在桌边坐下来,我道:“勇伯他们是出去买东西了吗?什么时候回来?” 他道:“怎么了?” 我耸耸鼻子道:“永哥儿那个小毛头,不是说了要给我做饭吃吗?我就是来等着他给我做饭的!这回呀!若是做的一分不合我的口味,我就不走!” 他有些默默,过了一会儿道:“他们有事出去了,可能要过几天才回来。” 我道:“那就便宜那小毛头了!”笑嘻嘻的把茶仰脖喝了,伸手过去道:“我还要!”声音娇懒,连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他不知为何却有些愣神,对于我递过去的茶杯视而不见,我跺跺脚,道:“茶!” 他回过神来,唇边依旧带出笑容,接过我搡在他手里的杯子,摸索着提起壶,他倒得很慢,但还是有些茶水洒出来,他试着把茶水倒得更准确一些,却几乎是全部都洒到了桌上。 我忙过去捉住杯子,嗔道:“边上都湿了!” 他的袖子也有些润,我拿来帕子把桌上的水擦干,他问道:“你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我笑起来,道:“京城就这么大一块地方,我怎么会找不到!这话你该一开始就问,怎么现在才想起来?” 他似乎一时无语,过一会儿才道:“当时已经忘了……” 我偷偷的笑了一下,抬起眼仔细打量他,他的脸上一直有一层淡淡的疲倦之色,我皱眉道:“那你这几天怎么办呢?” “有个王爷说要我去给人看病,这些天都不用回来了。” 我心里一惊,道:“那个病人是谁?” 他淡淡道:“不是很清楚,不过听说身份很尊贵。” 我的心跳得更急,六叔昨天还来送过药,说是他找到了一个好医生,莫非…… 于是尽量用轻松的语调说:“唔,可能那人得的病很棘手呢!不然也不会巴巴的到外面来找人了。” 他一笑道:“听过病情,好像也不是很难!”言语间有些淡淡的自负和骄傲。 我心底里有说不出的欢喜,仔细看着他,认真道:“这些豪富之家,若是病人治好了还没什么,若是没有治好,只怕……” 他抬手放到我的唇上止住,轻声道:“我知道。”又微微一笑说:“你猜刚才在门口听到你的声音时,我在想什么?” 我摇头,他笑笑,收回了手指,抬头缓缓道:“我在想,我这一去不知道会怎么样,还是不要和她相认的好!” 我气住,跳起来大喝道:“你……” 他看着我这边,漆黑的眼睛里是一层淡淡的痛苦,但是更多的是一丝倔强的坚韧,他平静道:“青儿,我知道我一定会回来的,所以我一定会见你!” 我脸红了,啐道:“见不见有什么相关!” 他笑起来,眉宇间一股神采飞扬的气息,淡淡的光华流转,让他的容颜无比炫目,我痴痴看着,恍惚中他又抱住了我,然后就是铺天盖地的温柔,他的亲吻越来越炽热,似乎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狂乱,我迷迷糊糊的任由他摆布,时间似乎都停止不再流动,静悄悄的屋子里只有我们两人紧紧的依偎,万籁俱静,四野无声,一直到屋子外面响起了马铃声。 他微微吁口气,松开手道:“时辰到了,我要走了。” 我恋恋不舍,道:“好!” 他向我笑了一下,起身出门,残阳的余辉斜照,他的衣袂带起风物流转,身影在暮色中鲜明如风景,我痴痴的趴在窗口看着,一直到他消失在门口,就像是水波一般渐渐湮灭了痕迹。 第二十三章 无妄之灾 我回到别院,侍卫长来说今日父皇服了药,不仅咳了两口痰,还喃喃说了两句梦话,脉息和气血看起来都稳定了不少。 我问起今日是不是六皇叔送了一个大夫来,侍卫长说正是,人现在正在医室里和众人在一处,看起来医术十分高超,断脉也断的很准。 我不知道他还记不记得周灏,有意笑问他是否觉得人熟悉。侍卫长仔细想了半天,还是茫然摇头,只道:“这些大夫每天黑巾蒙脸来来去去,长得都差不多,有什么可认的。” 医室在别院的最东南角,专门有人守卫,我在窗外看了一会儿,屋里除了三个御医院的医师之外,就是四个外面请来的大夫,据说国手不少,我反正是一个都不认识。他坐在最远的角落,听着众人焦躁议论,也不说话,一会儿就有新的方子产生出来,外面的侍卫就奉令出去找,把新药送过来,大夫们再一窝蜂的涌上去鉴别细看讨论,末了再选材料出来炮制药剂。 父皇这几日在病床上也不知道被灌了多少药下去,尽管份量极微,而且事先也有人试过,但是这样累积下来又不见效果,总让人不免担心。太子哥哥这些日子天天派特使来回传报信息,虽然是极力克制,我还是隐隐感觉到了他渐渐聚集的怒气。 这些大夫们自从进了这里,心里都是亮的像明镜一样,一个个整日钻研,翻尽医书,只求找到一个好点的法子可以让父皇醒过来,不然他们都回不去了。 我是知道这些的,他却未必知道,看他依旧沉沉静静的样子,心里既是感到安心又是觉得担心,想一想,叫来侍卫,命他进去对众人大声说一遍如今情况,把利弊分析清楚,务要让人人都明白。 侍卫进去依言大声说了,他在一角听得很认真,我正在这边盘桓,那边已经来了书信,书信是太子哥哥写的,他说最近有几个朝中的大臣被密报揭发与西宇大周有联系,告上来的密室就在城郊,据说守在那里的人身手很高强,万一到别院了就麻烦,叫我一定要十分小心。 我自己倒是什么都不怕,只是担心父皇和他罢了,这两人都是手无缚鸡之力,若是有敌来犯都只有任人宰割。 我叫来侍卫长命他多去抽调人手,好生护卫,侍卫长道:“公主,太子殿下曾吩咐,若是这些大夫治不好皇上的病,最好就把他们送到西部的天牢里单独关押,一来避免走漏风声,二来也可以节省人手。” 我皱眉道:“还早,父皇今日不是有起色了么?” 我一方面加紧调防,一方面派人出去打听朝上的情况,侍卫回来禀报说一切尚好,只是都在谣传皇后娘娘身体不行了。我心如刀绞:母后虽然现在无事,但若是父皇有什么意外,她是绝对会跟随他去的吧! 可是我医术一窍不通,只有在原地搓手大步而已,那些医生慢腾腾的把药剂试来试去,每一副方子都要用上大半天来试验,使了又没什么用处,我心急如焚,坐在墙角发呆。 忍不住偷偷去看他,见他也很认真的和他们讨论针灸药理,但父皇就是没醒,一时心里说不出的难过,靠在墙上无力的发愣:其实在我的心里,也是对他寄予了最多的希望吧! 我总觉得只要他一来,一切疑难都会迎刃而解,但事实却并非如此! 我在院子外面走来走去,心里郁闷又伤心,以往这伤心只是为了一个亲人,如今却变成了两个,我有些后悔不该让他进来。 夜色渐深,我一处一处的去看过巡查的暗哨,吩咐他们小心提防,正要到父皇屋里去看他,负责伺候父皇的王总管踉踉跄跄的跑过来:“小主子,不好了!不好了!!” 我急急赶到父皇那里,医生们都赶过来了,屋里是一片死寂,床上的父皇两眼上翻,嘴角流出鲜红的血沫,脸色青紫,竟是似乎已经没有了呼吸。 我一直具有绝世的武功,我可以踏雪无痕,但这时我几乎是连滚带爬的扑过去的,触手之处僵硬冰冷,我张嘴想要叫一声‘父亲’,话还没有出口,眼前一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在即将昏迷的时候,我恍惚看到他站在窗口,星光是他的背景,他垂着眼睛,脸上是微微的苍白,我想扑过去求他再想想办法,可是世界早就已经离我而去。 黑暗,然后是永远的冷清。 奇怪的是,我在昏黑中游弋的时候,眼前不是出现父皇不能够瞑目的表情,而是不断出现他的样子,他就带着满身的星光,在苍白中注视着我,我想跟上去恳求他再想想办法,但是总是追不上他的步伐。然后,我恍惚听到有人在叫:“娘娘殡天!”山呼海啸一样的哭声响起来,我恐惧的闭紧眼睛,生怕一张开这就成为事实。 惟愿此生长梦不复醒。 有人在摸我的脸,微微的叹息,温热的手慢慢离开我,我大叫一声一把抓住他:“不要走!” 不管剩下的是什么人,都不要再离开我! 太子哥哥看着我,有一丝淡淡苦涩的笑容淹没他的嘴角:“九妹妹,你终于醒了。” 我捂住了耳朵,张大眼睛骇然的看着他,太子哥哥的脸上有悲痛过后的苍凉,他本来一向明净威仪的风范,此刻就像被烈火和刀斧砍伐过了一般变得威严冷峻。只是看着我的眼神里,依旧有着怜惜和心疼,还有宠爱的神气。 而我一直牢牢的一眨不眨的盯着他的嘴唇,像等待天雷炸响一般的等待着其中会吐出的字眼。 太子哥哥叹了口气,摸摸我的头:“好好歇息,我等会再来看你!” 他起身要走,我大声叫道:“父皇母后他们怎么样了……”这几个我最怕听到的字眼此时在我的嘴里亲自吐出来,我用被子蒙着头浑身发抖。 太子哥哥站住了,还没有来得及说话,外面一个内侍进来跪下:“皇上,五大臣求见!” 我手里的被子松开掉下去,看着太子哥哥不能言语,‘皇上’?! 原来,太子哥哥已经是皇上了,那么父母亲也就走了吗? 我放声大哭,沉沉的钝痛压得我喘不过气来,太子哥哥抓住我拼命的摇晃:“九妹,他们没有死!” 这是最最重要的一句话,我瞪圆了眼睛看着他,太子哥哥笑一笑,尽管有些苦涩还是点点头。 “父皇已经被太庙的长辈们用神功封死了心脉周围的流通,放到寒玉棺里保存,只要……能够有人找到良药,他就可以起死回生!”看着我越来越黯淡的眼眸,太子哥哥不知道是为了给我信心还是给自己信心,他把最后一句‘起死回生’说的格外郑重和响亮。 然后,“母后当时昏死过去,后来还是被太医救活了,只不过神气虚弱,常常昏睡,太医说这样也好,可以让她保存体力,避免衰竭。” 我愣了愣,道:“他……那些医生呢?他们怎么样?” 太子哥哥如我所料的那样冷笑了一声:“他们?哼!” 我觉得地下正有一个巨大的黑洞在不断把我吞噬,我已经失去了挣扎的力气,但我的声音出乎意料平静:“他们都死了么?” “死了几个……” 我的神情一定一下子变得很可怕,太子哥哥扑过来抓住我用力摇晃,“寄柔!” 我回过神来,说:“死了几个?” “不错,当时我一怒之下,就叫侍卫们动手,不过当时有一个医生声称他可以找出办法来救父皇,我本来是不信的,可是最后还是姑且信他一回罢!” “他是个瞎子吗?” 太子哥哥皱皱眉:“不知道,也许是,我当时愤怒极了,根本没注意,只是刺了他一剑见他没躲,才发觉他的眼睛似乎不大好。” 我的心又痛起来,道:“怎么可以呢,他……” “有什么不可以?父皇如果死了这些人都要陪葬,我没将他弄死已经是不错了。”太子哥哥冷笑一声站起来,道,“我对他们几人已经仁至义尽,给他们十天的时间,可以从太庙选取花卉草药,但是如果届时父皇没有救活,他们的下场只会更惨!” 太子哥哥威仪俊美的脸上有一种淡淡嗜杀的血色,江山如今是他的了,他已经拥有了帝王的权利。 他看看我,冷冷的说:“九妹妹,我知道你心地善良,舍不得做什么,但是这件事你就不要管了。” 我想告诉他里面有我的朋友,但又害怕这个说法会让周灏消失得更快,于是闭嘴低头,不再言语。 喝了两碗参汤,我紧一紧腰带,先去看了父皇和母后,再快马一鞭出了宫门,直奔天牢而去。 这里是专门用来关押极重的刑犯的地方,每一间都是单独的囚室,地上石板深冷,阴寒透骨,据说这样寒冷的石板会让躺在上面的人浑身骨节日夜酸痛,不仅再也跑不动,就连走路都会成为问题。 我来到天牢,管事的狱头虽然不知道我是谁,但看在宫里出来的那块令符上,还是非常客气的把我让进去,这里关押的囚犯不少,他们几个关押在最里面的两间,本来都是些手无缚鸡之力的人,何必放到最里面。 狱头道:“这是宫里面特意派人交代下来的,据说还关系到很重要的人,我这颗脑袋还要吃饭,小心为上!” 第二十四章 囹圄之中 囚房的深处有一个青色的人影伏在地上,寂静无声,我命狱头打开门,狱头毫不客气的说:“只有皇上亲自下的诏令本官才能开门,你……”他上下打量我一番,道,“小哥若有事情要办,不妨去拿了皇上的亲笔过来。” 这块令符是宫里面只有皇子才有的最高等级的通行证,但是这个狱头显然是孤陋寡闻,我虽然心急如焚,但也不想就在此地与他争执,道:“好!你等着就是!” 他哈哈一笑,神态间全是一副认定我虚张声势的模样。 我顾不得理会他,焦急往外走,外面进来一个灰衣年轻人,拿着一个食盒,我以为是哪家在囚的豪富雇来送饭的小厮,也没注意,却听得远远的他在身后对那狱头说:“快点开门,本公公看看他死了没有,完了还要回去复命。” 我心中一动,见牢角一处灯火照不到的地方比较阴暗,借着出门时的一转已经把身子闪了过去。我这一下极为快速,守卫的军士眼前只是一花,还以为是我出门时候掠起的光影,都没有留意到我的隐藏。 过了一会儿,那灰衣年轻人出来,我跟着他来到一处僻静角落,喝住他,亮出了令符,问:“那个人怎么样了?” 这灰衣年轻人显然见过这种令符,虽然看着我的样子充满疑问,还是毕恭毕敬的跪下,道:“回皇子的话,他身上虽然受了重伤,但是这几天死不了,小人已经给他用药包上了伤口,想来应该无碍了。” 我道:“是谁叫你送药过来的?” “是皇上吩咐的,他说这人关系重大,若是死了,就拿小的人头回报。” 我松口气:看来大哥还没有被气糊涂,一切事情都还有转机。当然,我现在只能够做最坏的打算,我要保证他能够毫发无伤的离开。我看着这个灰衣年轻人,心里已经有了一个主意。 我回到宫里,大哥正在扶云殿和朝臣商议国事,李总管叹气道:“已经两天两夜没歇息了,就是铁人都会累出病来,这可怎么好?” 我伏在大殿的柱子后瞅瞅,大哥端然坐在龙椅上,神情严肃冷峻,折子流水一样报上来,几位大臣正站在那里慷慨陈词,运河以南的干旱,运河以北的暴雨,还有日益郁积堵塞的河床要疏通,大哥一样一样的吩咐下去,选派的人手和指令的大臣看来都是深得人心,我看见下面的臣子有些已经在暗暗点头赞许。 我试着尖起耳朵听一些朝政,并且试着想两个办法出来作为待会儿给大哥的建议,但是我窘然的发现,许多细微地方的分寸处理竟是十分的困难。无奈的张望一番,发现大哥在低头喝茶的一瞬间,脸上神色出现疲惫。我暗自叹口气,回到御书房等他下朝回来。 太监们传膳到前面去了,我想着躺在冰冷石板上那个受重伤的人,再也坐不住,不管那么多,还是先把事情做起来吧!到最后再哭着闹着去求大哥也来得及。 于是我主意打定,对宫里的人吩咐几句就一溜烟出了皇城。 我提着食盒进天牢的时候,心里还在忐忑,不知道会不会有人认出我来,狱头看了我手中的令柬,把我放进去,说:“这位公公,你真打算陪这家伙在这儿呆着?” 我冷哼一声,说:“废话!圣上的意思,我们能够做主吗?” 狱头笑呵呵说那是当然那是当然。 他点头哈腰的把我让进去,然后咔嗒一声锁上了门。 他靠墙脚半坐着,脸上是透明的苍白,漆黑的眉睫静静的沉默,似乎感觉到了什么,他轻轻动了动,咳嗽了两声,用很微弱但却很平静的声音问道:“谁?” 我压着嗓子道:“是我。” 他一愣,不可置信的张大了眼睛,徒劳的盯着我这个方向看,嘴角紧紧的抿起,似乎在极力克制,道:“你……” 我咳嗽一声,道:“我是来给你送药的。”瞧瞧他的脸色,小心蹭到他的身边坐下。 他缓缓道:“怎么是你,你怎么进来了?” 我听着他声音里忽然出现的距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心里说不出的难过,扁扁嘴,把眼泪咽下去,道:“你现在需要我的帮助,所以我就来了。” 他默默,并不说话。 我看见他左胸下面一片血渍,心忍不住揪痛起来,挤出满脸的笑容,道:“我看看你的伤……” 他极快的挡住了我的手,道:“不用了,我没事!” 我一呆,心凉了半截,果然,他接着就说:“这里不是什么好地方,你快走吧!” 我咬唇道:“好不容易才进来,我怎么能走?” 他似乎有些心不在焉,没有注意我说的话,低头不知道在想什么,我咬牙想想,正准备霸王硬上弓抓住他给他上药,他慢慢抬起头看着我这边,轻声道:“你是皇族的子女?” 我心中一惊,模棱两可道:“你怎么知道的。” 他的脸色不知道为什么苍白的有些可怕,缓缓道:“那日在堂上我听到满屋哭喊的声音里面有一个声音像你。” 那么多人里面他也能够听出我的声音!我心里有些欢喜,又有些害怕,道:“就这么肯定?” 他吸一口气,似乎在极力让自己平静,道:“这天牢不是一般人能够进来的,除了皇族的人,谁也不知道我在这里。” 我叹口气,觉得这人和太子哥哥一样,想得太多太细,既然他知道了,我也不打算隐瞒,老老实实道:“嗯,是又怎样。” 发现他的脸色一下子变了,我硬着头皮叽咕道:“其实也不是十分高贵啦!” 他脸色是一种无可比拟的惨白,闭上眼睛,静一会儿,忽然咳嗽起来,我看见他胸前的血渍开始慢慢扩大,急慌了手脚,说:“快让我看看。” 他倔强的往后靠去,紧紧贴着墙,闭目道:“不用!” 我气急了,说:“是不是皇族有什么了不起!我是……” 他忽然极快的道:“你是六王爷的女儿?” 我眨巴眨巴眼,摸摸头,寻思这个傻子是不是一下接受不了公主的身份,于是哼哼道:“为什么这么说?” 他惨淡的笑一笑:“我听六王爷说过,他有一个聪明可爱的女儿。” 六皇叔!我咬着嘴唇暗想:哼,小环姐姐早就有心上人了,六皇叔简直是越老越糊涂。 看着他秀挺的面容,想到六皇叔大力推销的样子就忍不住忿忿。 呲牙对他笑笑,尽量柔声说道:“嗯,是不是以及到底是谁都不重要了,现在当务之急是把你的伤弄好,然后,你还要去找到草药治病救人呢!” 他紧闭着嘴唇,过了一会儿,缓缓把胸前的手放开,我大喜,忙上前拉开他的衣襟,一看心就不由得瑟缩起来,他左胸下的伤口离心脏约莫有半寸的距离,伤口只是胡乱的敷了一点点草药,此时都被血浸透了,我小心翼翼的一点一点的把草药移走,然后,我看见他伤口处的血正随着他的呼吸一股一股的往外涌出来。伤口的边缘非常不整齐,似乎是被盛怒的剑刃胡乱戳过,我不知不觉的满身冷汗,尽量镇定的迅速抹上止血愈合的膏药。 他的脸色一直很苍白,在我发抖的手指偶尔碰到他的伤口边缘时,他的嘴角会紧紧抿起,然后就是漆黑的眼睛默默的向我这边看看。他虽然看不见,我却可以感觉得到他的目光。 手指在他有些发烫的伤口边缘滑过,粘稠的血液和肌肤的断续让我头晕目眩,我压抑住自己的心跳,把膏药反复涂上好几层,然后再用细绢子小心的包上。他很安静,安静得就像睡着了,我凑上去瞧瞧,他感觉到了我的气息,迅速的撑起身来,靠墙坐着,道:“好了,谢谢你,你可以走了!” 语声淡淡,无怒无喜,我低头把瓶子和绢子收好,抱着膝盖想一想,冲他笑笑:“我现在还不想走。” 他虽然看不到我的笑容,但是可以从我的声音里面感觉到。 我说:“你可能会发烧,我今天不能走。这里地方很宽敞,我可以随便找个角落呆一晚上。” 说到这里想起来,忙从盒子里拿出一段毯子给他,道:“北地雪原上的一寸金,它用来垫着睡最暖和。” 这种一寸金是北地雪原上难得觅到的一种小草,长在最高的冰峰上,几万棵才能凑出半寸长的草蕊,织一段毯子要许多年的时间,云梦国也只有三块而已。我相信有了这块毯子的保护,他今晚上会过得稍微温暖一点点。 他淡淡说:“我不喜欢用这些东西,你拿回去吧!” 我板着脸说:“这里是我的地盘,拒绝是没有用的!”把一寸金塞到他的身旁。眼睛里有些湿润润的,但是我尽量不让它流出来。 其实我也很累了,那边父皇母后让人忧心,这边他又这样冷冷淡淡的说话。 我瘪了瘪嘴,让眼里的湿热消失在喉头。 他闭上眼睛,不再说话。我过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问他:“你……你打算怎么救人呢?” 他迅速的看了这边一眼,胸口的伤处似乎被牵扯到,身子微微颤抖一下,他平静道:“只要去了太庙,我就会有办法!” “什么办法呢?” 他似乎是轻轻叹了口气,道:“青儿,你相信我么?” 这一声‘青儿‘叫得无比柔和,我心头一暖,这是他今晚见到我后第一次叫我,我觉得眼泪已经不争气的顺着眼角滑下来了。 我不愿意让他瞧见我没出息的样子,或者还是为了对他冷淡的报复,我咳嗽一声掩盖住嗓音的变调,道:“当然!” 他的脸色是淡淡的灰,无论如何都不太正常,我伸手摸摸他的额头,心头一慌,道:“你发烧了!” 第二十五章 施针 他十分平静的道:“我很好,你不要惊动其他的人。” 虽然从他说话的神态已经知道他心意已决,我还是硬着头皮说:“不行!我要叫大夫过来。” 他吸了口气,把手放在地上冰着,道:“我不喜欢这样,我发烧了,不要吓着你,你快点出去吧!” 我站起来转了两个圈,回头几乎是气急败坏的说:“你为何要如此?!” 他俯下身去,把脸靠着地,淡淡道:“这是我该得的惩罚,也许上天会因此怜悯我,给我治病救人的药方。” 我呆呆看着他,发现自己什么用都没有,只能徒劳的流泪而已。 似乎是听到了我嗓子里的抽噎声,他默默抬头看我这边,我看见他脸上是一股黯淡的萧索,我抹把眼泪道:“那病和你没有关系,你这样折磨自己只有让我伤心!” 我现在没有什么可以劝他,只希望他能够因为我而不再倔犟。 我接着说:“而且,明天你就要去太庙,如果你发烧了,还怎么看病呢?” 他干咳了两声,脸上渐渐开始布满红晕,声音沙哑道:“等到天明的时候我会退烧的。”说完就慢慢闭上了眼睛。 我在到底要不要听他的话中间摇摆了好久,本来被我诅咒的石板现在成为了一个最好的退烧工具。但是显然石板的作用并不够,摸摸他的身体,滚烫得骇人,我再不迟疑,终于还是决定不理会他。 叫来狱头,命他找大夫来,因为天太晚,大夫赶过来的时候,已经是四更了。 看我焦急的跺脚,狱头安慰我说:“小公公,本官可以为你作证,这个人的死和你毫无关系!” 我用最毒辣的眼神盯着他,狱头吓得浑身一抖,一边回头走一边叽咕:“哼哼,多死几个才好……” 大夫摸了摸他的脉象,说:“先服点汤药试试。” 药端上来,我扶起他,试着把药喂进去,他的牙关咬得非常非常紧,药汁几乎都洒了。我捏他的下巴,试着撬开他的牙关,他喉咙里微微哼了一声,漆黑的眼眸竟然微微的睁开一些,带着一些痛苦看了我这边一眼。 我本来就在受着不听他话的折磨,现在被他这一眼更是弄得失去了全部的勇气。 大夫看我木愣愣的样子,安慰我说:“可能病人发烧痉挛,所以导致牙关紧咬,药现在是灌不进了,不过老夫还可以试试针灸,但是……” 大夫有些为难的瞧瞧地上躺着的他,道:“这人身上有刀创,扎针疏解血脉退烧可能会让伤口比较疼,小哥你要帮我按住他。” 我硬着头皮用几乎是豁出去的不顾一切,道:“好啊!你尽管施针就是,我会抱住他的。” 他的身体在微微的发抖,每一根针刺进他的身体,他的挣扎就更厉害,我有很好的武功,但是我现在只觉得自己干了最蠢的一件事,神疲力软,我低声对大夫说:“将就扎几下就成了,不用太多……” 大夫显然是以为我这么说是不想麻烦,连连点头说:“是,老夫只用最简单的。” 当最后一根针从他身体里拔出来的时候,他身上的滚烫似乎正在被雪水浇融,身子慢慢冷下来,我松了口气,大夫也似乎有些惊讶,说:“这位犯人是不是服了什么药物?” 我仔细想想,似乎没有听说有这回事,于是道:“不清楚,应该不会吧……” 大夫一边收着药箱一边说:“要不然就是他以前受过针法的禁锢,现在两相冲突,唔,等会儿你好生看着他,小心不要出什么意外。” 我一边答应一边瞧他,他的脸上确实是有不正常的惨白,不由得有些担心起来,忙忙叫住大夫,道:“他这样子……不会有事吧?” 大夫不以为意的看看,说:“没什么大碍,反正不会有性命之忧。”他急急忙忙的要走,这么晚还在这阴森的囚牢里面折腾,大夫也有些不耐烦。 为了以防万一,我还是叫大夫把药箱留下来,里面的东西比较齐全,到时候如果有什么紧急情况,我还是可以拿着银针扎两下的。 我把一寸金在地上铺好,让他躺在上面,然后再脱下自己的袍子,盖在他的身上。在快到五更天的时候他醒了过来。 我看见他睁开了眼睛,漆黑的眼眸微微转动,然后,他就呆住了,愣愣的看着前方。 我咳嗽一声,凑过去咬唇道:“你你……好点了么?我我……还是叫了大夫来,唔唔,现在好像……好像还好吧?” 夜很黑,我看见他的眸子里闪着光,他似乎是笑了笑,然后就闭上了眼睛。 我一下子放心了,看样子,他感觉还不错。 我忙了一晚上,早就很困,他既然已经醒了,眼睛终于不争气的打起架来,我在他脚边缩成一团,一会儿就睡着了。 朦胧中似乎有人在触摸我的脸颊,动作十分的温柔,我没有听清说的是什么,我正在梦里看着父皇母后被他救醒,然后的一切都美好的让我忘形。 我几乎是笑醒的,天快亮了。 左右看看,发现他在离我很远的地方,静静靠在墙边,过去摸摸他的额头,发现似乎又有些热,他慢慢睁开眼,在微弱的天光里,我看见他漆黑的眼睛几乎没有任何光泽。 我轻声道:“你觉得怎么样?” 他点点头,并不说话。我想侍卫长他们快来了,就对他说:“我先出去了,我会在外面等你。” 他闭上眼,似乎是睡着了。 他是要去太庙的六合神殿,师父们知道他是一个瞎子,没有提出太大的异议。当然,出于小心为上的想法,还是叫人好生防备了一番,一切有重要作用的花草都藏了起来,剩下的都是草药。 因为我是九公主,武功也还将就,六合神殿又不准一般人进去,所以在我的软硬兼施下,他们同意我为了父皇的安全在一边看着他的一举一动。 六合神殿的檐角高高挑起,淡淡的草木气息笼罩在大殿的上空。他慢慢顺着道路向前走,两边繁花似锦,该开的花儿都在蓬勃的盛放。他的举动有些慢,走几步就要停下来喘口气。这样没有武功眼睛又不好的人,太师父们似乎有些心生怜悯,不再着急的催促他快行。 他有时候会站住,说出一种草药的名字,然后边上的小童会按照他的吩咐把草药撷下来。他走的真的很慢,我几乎想去扶他一把。 他的脸色很沉重,似乎在仔仔细细的辨别空气中各式各样的草木花香,目迷五色对他来说是不适用的,因为他看不见。 他采下来的每一样东西都被送到太师父面前,太师父确认无误后才可以拿出去。我看见他远远的站在草木葱茏之中,衣衫都似乎带上了翠色,他不知为什么笑了笑,我眼前一片阳光耀眼。等我回过神来,他已经走到那边去了。 采完了草药,他被送到了父皇所在的宫室,我这边还要陪着师父们检查植物有没有短少,看起来都很正常,许多植株正在开花结子,马上就要收割了。 我赶到父皇那里的时候,正看见侍卫们在忙乱,问起来他们说是刚才来的那位大夫晕过去了一次,施针正到一半,御医们都慌了,刚刚把他救醒。想来刚发烧痊愈,又忙了大半日,他的身体应该是受不住的吧!可是这边也不能放松啊!我立在院子里默默向天祈祷,祈祷的内容一半是他的平安,一半是父皇的平安。 现在除了他之外也没有别的希望了,我只盼他能够撑下来。 本来不敢去看他,最后还是忍不住走到了门前。 他正在施针,他的脸色十分的严肃,嘴角抿得很紧,他似乎很累很累,不断有汗水滴下来,他的身体也有些摇晃,但是他的手很稳,每一针下去都极准。扎完了一遍,又是一遍,最后收针的时候,已经是傍晚。 父皇的脸色不再是青灰,似乎渐渐有了红润,御医们上前检查,惊喜的大声说道:“太上皇有救了!” 我几乎想放声大笑,闪电般的冲到前面,扶住了他向后倒下去的身体。 原本他就是最值得信任的人,不是么? 父皇在五天后终于张开了眼睛,大家都是兴奋不已,母后那边也渐渐好转,大哥为政,臣子们都十分拜伏,最难的干旱和暴雨正在慢慢消减,河床的郁积淘挖也布置下去,等到秋天枯水的时候就可以动手了。 我这些日子两边来回跑,偶尔碰到一次六皇叔,他很有些功劳舍我其谁的样子,我也不去理他,六皇叔看我再不像以前那样缠着他,言辞客气,似乎有点摸不着头脑。 父皇的身体一天天恢复,已经可以坐起来说话,但是他的腿脚似乎不大灵活。御医们说父皇有可能会有很长的一段时间不能下地,这话说的含蓄,其实内中的意思却是谁都明白:父皇大约剩下的时间都要在椅子上渡过了。母后见我难过,叫我不要在父皇面前露出悲伤的样子。 我决定再去找他想办法,但是到了关押他的别院,却发现空无一人。 第二十六章 救人 院子空空的,我里外找了一圈不得其果,不仅他不见了,连那些守卫都不见了。难道他被转到了其他的地方? 我回到宫里,找来可靠的人打听,隐隐约约有一个内侍说前两天侍卫长调了一队人手到北苑去。那里地方偏僻,又没有什么游猎的活动,有什么戍守的缘由呢? 我胡扯了几句宫苑的防卫问题,吩咐大家都要小心千万不可大意云云。等他们都走了,我找了侍卫的衣服换上,从后门溜出了宫,反正这些日子父皇母后和皇帝哥哥都顾不上我,我就是一会儿不见了,也不会有人起什么疑心。 天色将黑的时候,我来到了北苑,这里除了有一些圈养的野兽之外,就是茂密的丛林和深谷,本来是专供皇室秋天打猎用,现在才刚夏末,自然是冷清。 我穿林拂叶,在园子的前半部分穿梭一会儿,这里是房舍的主要所在地,到处都是空荡荡的,除了大门口几个守门的羽林军,其他地方都没有人影,四处寂寂无声,地上的尘土显然已经堆积了很久,画梁上还挂着蛛网。 殿阁之间有一些没有取走的帷幕,壁间还有垒放的整整齐齐的蜡烛,我草草瞧了一圈,决定去后园看一番后再回来细细搜寻。 那队侍卫都是在大内武功排行一二品的高手,他们现在杳无踪迹,除了这个地方没听说过其他的去向,这二十几个大活人自然不会凭空消失掉的。 树林里有低低的咆哮,腥膻味慢慢飘荡,我诧然发现,园子里的野兽差不多都被放到这一片被湖水围住的小岛上,我尽量小心,不要让它们敏锐的听觉发现我,在接近小岛中部的地方,我闻到空气中有一丝淡淡的药味,那是涂在身上用来驱逐野兽的东西,园子里的守卫都有,不过现在他们全在外面。 我心中一喜,悄悄伏在树上,借着叶子的遮蔽向外张望。不远的地方是一个半圆形的土堆,土堆上有一个小亭子,林木密集挡着月光,黑黝黝的看不到什么东西。我耐心等待,过了一会儿,果然那边有了动静。 一个人从亭子里面钻出来,活动了几下手脚,对后面出来的一个人道:“出来转转真是好啊!老八你的动作怎么那么慢?” 那个老八蹲地上摸索一阵,嘴里小声道:“我记得进来之前掉了一颗金纽扣在地上,怎么现在看不到了?老十你快给我看看。” 那叫老十的嗤一声,道:“黑灯瞎火,我就算夜能视物也懒怠帮你,这趟守卫尽心做下来,你还怕赚不到十颗金扣子?” 老八叹口气道:“我才不是心疼那颗金子,我是怕落在外面被人看见了,若是发现了我们在这附近的踪迹,那就麻烦了!” 老十道:“唔,这倒是,我帮你找找。” 两人在那边摸索起来,我蹲在草丛里悄悄屏住呼吸,这两人从走路说话的样式来看,应当是属于宫里的一品高手,不知道他们躲在这里干什么。 那老十拍拍手站起来:“嗐,天亮再说吧!我们该回去换班了。” 老八道:“那个瞎子有什么好看,我瞧他样子出气多入气少,只怕熬不了两天了。” 老十笑道:“不是还要叫他研制什么药么?这可是皇上吩咐下来的。” 老八小声道:“听说皇上明天就要来亲自瞧瞧这个小子,真死了可怎么好?” 老十轻轻一笑,踢踢靴子道:“昨儿我听到李公公和队长说皇上十分讨厌这个小子,他若是死了,皇上也不会生气罢!” 老八哼一声:“一会儿说要研制药物供得像尊菩萨,一会儿又说死了也没大要紧,上面的意思可真难测!” 老十呵呵一笑,拍拍他肩膀道:“没看见他今天都晕过去四五回了么?我们只要什么都别管就成了。” 一股灼痛的感觉从心头泛起,看来事情是不大妙了,也不知皇帝哥哥是什么意思,难道皇帝哥哥已经知道了我和他的事情?其实,当我在天牢里面看见他的时候,我就已经决定不管那么多了。如今再有什么,也是皇帝哥哥逼的吧! 但我知道只有先把人救出来,再去找皇帝哥哥或者理论或者表明态度才比较靠谱。 我在心里迅速的盘算了一下,要一下子对付他们倒也不难,但若想干净利落不惊动任何人就有些麻烦,何况现在里面是什么情况都不清楚。 这两个人的武功明显老十要略高一些。但这老八有弱点可以被我所用,而老十看起来和上面的人走得更近,抓住了却是不好挟持。 见那两人正准备回身走,事不宜迟,我擦掉脸上的易容药物,把帽子脱掉露出发髻,然后身子向后一撑,借着树干的弹力疾冲出去,闪电般挡在他们身前,回身大大的灿烂一笑。然后在不出所料的四只眼睛一愣的瞬间,我一掌劈在老十胸前气海穴上,同时借着这一碰的后挫之力,手腕一横已经卡住了老八的脖子。 这样虽然很猛,打在对方气海穴上硬碰硬的我也要吃一点亏,但是无疑这样见效最快,他的武功绝对比不上我,一克之下,他是必倒无疑。果然,老十眼睛一翻就昏死过去。我屏住喘息,忍着半只手臂的酸麻,一边一脚把老十倒下去的身体踹到草丛里,一边连点老八身上八处穴道,把他拖到树林里,冷冷的对他道:“多谢你那颗金纽扣,让我找到了这里!” 老八两眼一呆,嘴里呐呐想要说话,我冷冷道:“云梦卫队法规严苛,你若是泄漏了机密,只有死路一条。你如果肯帮我,这件事情一了,我自然不会说出你。” 老八战战兢兢的问道:“你……你可是九……” 我板着脸说:“知道就好!现在我只想救这个人出去,皇帝哥哥愿不愿意都没有法子,你最好乖乖听我的话,不然我就把一切责任都推到你的身上!” 我模仿皇帝哥哥的样子,沉沉的笑一笑,冷冰冰的看了他一眼。 老八似乎是有些崩溃,喟然长叹道:“好好,公主说什么就是什么,我们只是做臣子的而已,除了听从上意还有什么办法!” 他告诉我里面的守卫一共是二十一个人,除了他们两个,侍卫长今天回宫交代任务去了,还剩下十七个。其中一品的侍卫八个,二品的侍卫九个,分别熟悉刀法、剑法、拳法、掌法,还有暗器。 我有些头大,尽量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说:“很好,那人关在何处?” 老八道:“那人关在最里面的小屋里,门口是栅栏,外面有活动的机关。” 若是他清醒的还好办,若是昏迷了,我带他出来又要麻烦一些了,于是道:“他样子好么?” 老八小心翼翼的说:“似乎不大好,不过刚才出来的时候看他还是醒着的。” 我和他们穿的都是相似的侍卫衣服,我把那老十腰间的令牌摘下来,又给老八灌了一颗药丸骗他是毒药,然后放他走前面,我大摇大摆跟着后面进去了。 这亭子的机关巧妙,下降的时候一点声音都没有,地下是一个巨大的通道,壁上镶嵌了明珠做的灯烛,虽然没有火把那么明亮,但足可以视物。 除了四五个侍卫站在通道里,其他人都聚在两边的壁间里,有的在打瞌睡,有的在掷骰子,通道里很热闹,我放心了,脸上仿照老十的模样大概勾画了几笔,我拧着眉头一副好大不耐烦的样子,希望他们能够误以为老十肚子痛所以背也驼了,脸也歪了。 貌似这些侍卫对大费周章来看守这么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瞎子实在有些郁闷,都只拿出三分的劲头懒洋洋留意四周,于是我们顺利进去,并且我还拿到了钥匙,进去专门瞧瞧他怎么样了。 我对老八使了一个眼色,他忙留下来,凑到赌牌九的那里围观,他的身体正好挡住了面向这边的几个侍卫的视线,我抓紧机会端起一杯水溜了进去。 他靠着墙脚,双目紧闭,脸色很苍白,一缕黑发垂下来,映衬着他没有血色的嘴唇,整个人虽然看起来依旧挺秀清朗,可是就像初春的冰柱,正在慢慢融化。 我心里酸酸的想:他要是不来京师找我就好了,他就不会碰到六叔,不会碰到我,不会被我拉去给父皇治病,现在依然还是优哉游哉的在江南江北或者塞外继续他的游历。 我其实心里一点把握都没有,不知道大哥在知道我们的事情后,会怎样对付他,大哥不会来对付我,我身怀武功也不用怕,但周灏却不同,就算我可以保护他的安全,他的家人会不会因为我的原因而受连累呢?云梦的大内侍卫和羽林军还是很强大的。 我上去轻轻的推他,他慢慢睁开眼,淡淡的眸光里有着一丝漠然。 我把水放到他手里:“喝了它!” 我的声音很轻,但是我相信他听出来了,他的身子微微一震,愣了一下。 我低声道:“快喝了那杯水,它可以保护你的身体!” 他向我这边看了一眼,脸上有一种悲哀不尽的神情,轻轻道:“为什么是你?你为什么要来?” 我想他一定是这些日子遇到太多事情所以有些糊涂了,所以在这个时候还问出这么可笑的话来。蹲下身子摸了摸他的脉搏,还好,他只是太虚弱了而已,除了气血不太畅通,心脉处有点断续,其他好像都没有什么问题。 我把杯子放到他的嘴边,柔声道:“快喝了罢!” 他却并不领我的情,把头转开,道:“不用。” 我又不敢太过在意的拉他,害怕被外面的人看出什么问题,只有低声哼哼道:“你不喝没有关系,最多待会儿侍卫在我身上多捅两个洞洞罢了。” 他喘了口气,一把把杯子抓了过去,仰头喝干了。他把杯子握得很紧,手指关节全变成了雪青的白色。我忙把杯子拉下来,叽咕道:“太紧就弄坏了,划破手可不是玩的……” 他眉峰紧皱,道:“你救我会连累你的家人!你于心何忍?” 我低声一笑:“我的家人才不会被我连累哩!” 他喃喃道:“他们会对你很失望的……”声音低如耳语。 我咪咪眼做个鬼脸道:“他们从来不会对我失望的!你就放心吧!嗯,我们等一下要想法出去!” 他低头不语,似乎正在挣扎着抉择什么,我看看外面还在热闹,安慰他说:“放心!我已经有了万全之策。” 他抬起头来,脸上有一丝惨淡的决绝,微微一笑,说:“青儿,我告诉你怎么出去。” 第二十七章 蒹葭临霜 他道:“在通道的左边半尺有一个暗门,他们都不知道,我们可以从那里走,我告诉你机关开启的方法,打熄灯烛我们就可以混出去了。” 我奇道:“他们都不知你怎么会知道?” 他嘴角抿一抿,道:“我以前见过修建的工匠,明白这里的构造。” 这座北苑当时取了自然山林和群兽杂处的构思,既要惊险有趣又要保护人的安全,所以处处都是机关暗道,我也曾经听父皇说起过,据说那位设计的工匠后来还去大周建了一座一模一样的宫苑。 我恍然大悟,点头道:“原来如此!” 他抬起头,脸色苍白,漆黑的眼睛带着雾气默默的看着我,我道:“有暗门就太好了,不过灯烛都是夜明珠,只有用泥土盖住才行!” 瞅那些人没注意,忙忙在墙上划下泥土,用桌上的清水混了,捏作一团。回头见他愣愣的看着前面,似乎有些发呆。 房门口有一个活动的机关,若是有什么意外发生,立刻就可以放下千斤闸把门口堵住,操控的闸门在通道里,由三个人掌管,我刚才已经吩咐过老八去到那里,想办法把开关弄到手中。 当然希望不大,那三个人都是一品侍卫,老八只能和其中一人打个平手,对付三个显然是力不能及。我也只是希望他能够暂时的把那里控制住罢了,只要能够出了房门,我最多和几个人打打,打不过我就拿出公主的身份,谅他们也不敢再阻拦我。 没想到周灏接下来的话打消了我的幻想,他道:“我不想连累家人,我也不希望你露出你的身份,否则我绝不会出去!” 我皱眉,道:“傻子,你知道我是谁?” 他把脸转开,说:“不管是谁,我不希望现在知道,尤其是在他们面前!”他的话音有点冷,冷得果断坚决,丝毫没有商量的余地。 我皱眉怒视气馁,鼻子里‘哼’了一声。他并不理我,接着道:“我听说云梦王室有一个规定,若是有人犯了事,就要罢免他全家的尊位。” 我道:“那说的是王族勾连国外的奸细,一般的情况哪有那么严重,不过是弄出来吓唬人的。” 他看着我似乎有些黯然,缓缓道:“小心总是好的,你也不想被有心之人利用吧?”声音虽然轻,却有一种苦涩极了的味道。 我暗想,莫非他家以前就受过类似的连累,所以他才这么小心。于是道:“好吧!我听你的。” 外面貌似一轮牌九已经推完,一干人正在忙着数钱分账,乱哄哄的,有人朝这边看了一眼,叫道:“老十,你小子怎么老不出来?是不是打算向大夫讨两副药吃啊!” 大家轰然一笑。老八忙道:“这小子刚才肚子痛,兴许真的在问大夫吃什么药,来来,下把谁做庄?” 众人的注意力一时又被转移到牌九上去了。 周灏三言两语告诉我房门口机关开启的方法,他貌似对这些机关十分熟悉,我虽然在御书房和太子哥哥以前住的景阳殿经常看到这种样子的机关,但是从来没有留心。闻言自是欢喜,试着一弄,果然把机关打开了。 屏息在门口一探,我扬手把泥土用凌霄撒花的手法撒出去,微风飒然,通道里已经一片黑暗,我听到老八在那头叫道:“不好,外面有刺客!” 事发突然,众人的声息一下子都向着地道的那一头,我模仿侍卫长的声音沉喝道:“弟兄们不要慌,切莫打亮灯火,让来犯者发现我们的方位。” 有人正在亮起火折子,闻言一愣,我悄悄一扬手,火折子立刻熄灭掉,那人麻穴被封,咕咚一声摔到在地,其他人一时纷乱起来,有人叫道:“侍卫长回来了么?”有人说回来了有人说没回来,场中更是混乱。 我趁机咬牙屏息,带着周灏一路滑过去,虽然我把踏雪无痕的轻功发挥到极致,但是这会子人多杂乱,而且他还不会武功,我十分的力气只用到了七成。 只不过一转眼就到了他所说的暗门处,推他道:“快找!”回身戒备。 这些人都是高手,只不过乱了一瞬,现在都已经镇定下来,有人喝道:“有内鬼!” 火折子一闪,里外通明,我扬手一掌打过去,那人一转身,寒星点点激射而至,我错掌抱团,寒星一接近身边立刻变为粉碎,却听嗖一声,一只短箭后发先至,已经飞到了近前,看它箭尖上一点幽蓝色光泽就知道是萃了剧毒,我本可以仰身弯倒,避过这一箭,但想到后面就是周灏,自然决不能闪开。 竖起一指击在短箭中央,短箭‘扑‘的一声被拧转了方向,没入洞顶,我觉得指尖一痛,心里暗道一声‘糟糕!’,这箭身显然是带了短刺,已经扎破了我的手指,好在只是一点点皮被刺破,还没有见血。 短箭刚被弹飞,身前已经有数片凌厉刀光袭来,与此同时一个火折子飞来落下,我与周灏的身影都现出来,我顾不得那道刀锋,俯身一扬袖子将火折子击灭,背后一凉,刀刃已经碰到了我的衣衫,我也不能就地滚倒闪避,硬生生的一侧,横臂贴着刀面一指点上去,情急之中仓促发力,这一指只不过使出了四成力道,点不点的中他的曲池穴都是问题。我暗暗祈祷这人武功不要太高,只听那人闷哼一声,手中刀力一软,我大喜,松手后退,正好迎上左侧袭来的那把刀,一脚将刀踩在足下,另外一只手挥拳打在这人脸上。 脸上这一拳我没有用上十分的力道,只是用了一些巧劲,那人鼻子被打破,气势自然略略一缓,我此时已经飞了出去,接住了右侧向周灏身后劈落的刀锋。 ‘喀嚓’一声刀柄被我拗断,那个人也被我一掌击退。 有人叫道:“来人武功高强,大家小心了。” 周灏还在后面打开机关,我挡住他,通道里又有几处燃起了火折子,我都一一劈掌过去,火折子亮起不过一瞬全部都熄灭,但他们显然都已经确定了我们的方位,聚拢来成半圆的包围之势。 我满头大汗,也许是心情太过于紧张,眼前微微有些晕眩,这么多的人,我虽然击退了几个,但都没有下手伤到他们,若是真的混战起来就难说了。到时候我们两个都要挂彩,他们也会折损几个,不论那样,都是我不愿意见到的。 有人低声道:“皇上有令,这人不能活着放出去,弟兄们尽管下手!”听声音是刚才在通道口被老八称为副统领的那个人。 不晓得皇帝哥哥为何会如此,我擦一把冷汗,这些人若是拼了命过来,我只能够下杀手了,万一被师父师娘知道,我这一身武功弄不好会被禁锢起来,那样可是大大的不妙。 转念一想,到了关键时候,就算是我不说,老八也会说出我的身份,到时候周灏那般瞻前顾后的念头就全白费了,不过白费也好,我实在不想下手处处见血的冲出去,皇上哥哥那里的撒赖我已经打好了腹稿,只等着回去多喝点水准备眼泪而已。 我眼睛正在转来转去想办法,背后咔嗒一声,一股微风吹进来,周灏一把抓住我的手,我扬手连打了数掌出去,趁着他们一时慌乱,跟着他向后猛退,暗门在被关上的一瞬间,有人一掌劈过来,我正在下跳,身后又是他,来不及闪避,被掌风扫中了臂膀,本来就有些头晕,这一下身体失去平衡,嘴里哼一声就摔了下去。 秘道里很黑,他抱着我,极快极快的往前走,我晕了一会儿已经好些,有些贪恋他怀里的温暖,就依旧缩成一团不动。 秘道很长,我听到他的喘息声,忙动一动,道:“好了,我自己走。” 他不语,只是把胳膊收紧一些,并没与放我下来的意思,我脸红偷笑一下,继续心安理得的闭眼养神。唔唔,刚才那一仗还是很惊险的么!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在一个地方他停下,伸手在墙上轻轻叩动,有规律的数下之后,壁上微微有一层莹莹的亮光泛出来,现出一个八卦两仪的图像,他摸索着在上面按照两仪的方位按动了几下,墙壁轧轧一阵响声就慢慢移开了一个洞口。他放我下地,我在洞口探一探,似乎没有什么危险,就试着钻了出去。他也摸索着慢慢出来。 外面月朗星稀,空旷的野地上有几处小小的水泊,除了几只宿在枝头的小鸟,四处杳无人迹,我辨认一下方位,竟是已经到了北苑附近的郊野,离附近的山脉不远了。 我道:“我们就从这里走么?”回头见他,他的脸色虽然十分苍白,但在月色里更显得明净清晰,浑身上下有一股莹然的华彩,瑞瑞然如蒹葭临霜,他侧耳听听,道:“前两天勇伯本要把我接走,但他行踪被侍卫发现了,我被带到这里的时候一路给他们留下了讯息,现在应该就在附近,要找到他们并不难。” 我想一想,虽然我们两个人走不错,但多几个人同行也好,何况他的身体似乎折损得厉害,需要有人帮他运功调理,于是点头道:“勇伯的武功不错,有他帮忙更好。” 他回头看着我这边,漆黑的眼睛里有一层浓浓的雾气,微微一笑,道:“青儿,等事情了了,我会到你的面前给你一个交代。” 他的笑容温柔如风,眉睫间润黑浓密得让人心慌意乱,我脸红了红,低头咳嗽两声,叽咕道:“什么交代不交代……” 耳畔的他似乎叹了口气,背心一阵酥麻,好像有一根针轻轻的穿过了我的身体,我一下子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第二十八章 浮图掠影 当我醒过来的时候,瑞华殿的阳光正温熙和暖的照在我的身上,鸟儿叽叽喳喳的在廊下吵着啄食,透明的五彩琉璃大缸里金红色的鱼儿游来游去。 我动动手脚,浑身微微有点酸麻,似乎是在长途奔行后的脱力,不过我瞧见了床边小几上两碟漆黑的药汁,知道自己是因为中了毒所以才感觉到疲乏。试着动了动手指,指头上包着厚厚的布,没有被布覆盖的手腕处有些肿胀透明。想来是那通道中侍卫的一支短箭的创伤,难怪后来一直感到晕眩。 屋子里没有人,他到哪里去了?其实在一睁开眼看见宫殿的高穹时我就有些不安,及至眼角扫到周围的情况时,我已经在暗淡的想:是不是他一个人走了? 确乎是如此,他走了,然后我被发现,送回到宫里,我浑身没有什么力气,只有伏在榻上,悄悄的四下张望。 外面廊下有宫女几声轻微的细语,我仔细聆听。 “公主已经昏过去一天了,不会有什么事吧?好像还中了毒,啧啧!真怕人。” “我听御医说,她被人用针封住了血脉,毒液没有上行,不会有大碍。” “喔,那就好,看她的样子真叫人心疼啊,公主也是,太不小心了……唉我们几个都要被太后娘娘责罚的,说我们没看好公主,可是这……这……我们怎么看的住她呢……” “嘘……” 闭上眼睛装睡,外面似乎有人蹑手蹑脚的在向屋里张望。衣衫悉挲,又有人说了几句,断断续续讲到昨天一天被吓得团团转的窘况,还有我被侍卫们抬回来时皇帝哥哥的雷霆大怒。 我缩了缩脖子,感觉到有点冷。于是就在这个时候,外面内侍的声音传进来:“皇上驾到。” 我把眼睛闭的牢牢的,感到门口黑影一闪,然后就是衣衫在壁间一转带出来的风声和慢慢走到榻前的脚步声。 “公主怎么样了?” “回禀陛下,状况良好。” 一只大手放到我的额头上,试了试又收回去:“拿张帕子来,都汗湿了。” 宫女们答应着端了帕子过来,暖暖的帕子在我的额角点了点,又在眉毛上轻轻拂了拂,我咬牙把面部神经绷紧。 帕子停了停,耳边有一声淡淡的冷哼,啪一声,帕子被丢回盘子里,“你们都下去吧!” 过了一会儿没有动静,我眯着眼睛张开一条缝缝,皇帝哥哥并不在床前,他正在书案那边立着,伸手打开一幅画卷,那是我前几天无意中的涂鸦之作,不过就是烟雨江波上一叶扁舟载着两个小人儿的朦胧之作。 幸好那两个小人儿的脸都不太清楚,除了能够分辨出是男女,其他都看不真切,不过皇帝哥哥看得很认真很认真,我心还是有些慌了。 他把画卷放下,说:“你还在装睡?” 我大惊,看他回过头来,却不知道是该闭眼好还是不闭眼好。 皇帝哥哥冷冷瞧我一眼,大约是看见我脸上的红晕,脸色稍微和缓了一些。但是显然并没有打算放过我,缓步走到我的床前,拉过一只凳子稳稳坐下,道:“你那天晚上干什么去了?” 我眨巴眨巴眼睛,道:“出去抓兔子去了……” “于是被猎人的毒箭所伤?” 我垂下眼,扇动两下睫毛,作出凄惶的样子,道:“毒箭真痛啊!” 皇帝哥哥不语,站起来道:“你好生休息,父皇还要见你,我没有告诉他们你受伤了,你也要好生表现,不要让他们知道!” 我咳一声,含混道:“大哥……哥,那天……那天就我一个人被送回来了么?” 他瞧瞧我,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但是嘴里吐出的话却是让我安心:“除了你,还会有谁?” 伏在枕头上,看着皇帝哥哥出门,心里讶异今日怎么这么好就过关了。他没有被发现,应当是找到勇伯他们然后一起走了吧!只是……为什么不带上我呢? 叹口气,心里莫名的觉得慌乱。 把宫女叫进来,把我那日回来时候的随身物品全放在面前,一样一样翻看过,却是连一截像样的字头都没有。 想来也不会有,我只是不甘心而已,于是只有打算再见到皇帝哥哥就问问他,务求问得清楚一些。 老老实实吃了两天药之后,已经可以下地行走了。皇帝哥哥又过来看了我两次,每次都是问我的病情好转的怎么样,问过之后就走了,我汗滴滴的想:莫不是要等着我身体大好了就动用祖宗的家法? 这天午后,太和殿值守的小内侍过来,说皇上有旨,叫我到浮图阁去等他。 浮图阁上下三层都空无一人,小内侍到了台阶下就站住了,说皇上叫我到二三楼去先看着,他待会儿处理完事情再过来。 一楼文才二楼武略,都是杰出之人的群像,有的是新画的,有的是以前的墨迹,本朝大约占了其中三成,我看一会儿,不由叹息一声:云梦的人才这些年凋零得厉害,记得以前小时候来看,十分之六七都是云梦的人。 三楼是各国王族,东面是云梦,西面是西宇,北面是大周,皇帝哥哥的画像还没有添上,好像他准备等父皇身体状况稳定下来之后,再正式的在太庙举行仪式,昭告天下。 风吹起白纱轻拂,大周国那边似乎新添了一幅画,正在大周皇帝周天齐的侧边。揭开来看,画面上是一家人正在宴饮的一个场面。周天齐的右侧是个三十多岁的汉子,看穿着打扮是太子周遂英,他正对着对面笑说着什么,对面那人微侧过去头,只看得到一些些脸颊,尽管如此,那挺秀的身姿依旧十分的熟悉。 下面的墨色字写着:周昭楠,大周皇帝周天齐幼子,年二十四,精通骑射剑术,曾师从医圣庵荒老人,为人谦和有礼,与其兄周遂英擅长阵法边防御下谋略相得益彰,此兄弟二人为大周之骨,去一即可。 我觉得胸口有些发闷,松了白纱退后站着,不对,他既是擅长骑射,那他的眼睛一定不会是瞎的,瞎子怎么去射箭?笑话! 我在楼上转了一圈,开始感到大哥叫我到这里来看的用意不明,背脊处一层一层的汗浸出,风一吹浑身发冷。 楼梯上响,大哥上来了,他瞧我一眼,也不说话,把手里一幅陈旧的画卷在桌上铺开,道:“九妹,你帮为兄认一个人可好?” 陈旧的画卷上也是一家人的群像图,不过都小了很多岁,周遂英二十出头左右,那周昭楠不过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他低眉垂目,正在与一个老者下棋,那垂下去的浓黑润密的眼睫,挺秀的鼻梁下紧抿的轮廓清晰的嘴唇,都像是一根烧红的铜柱一霎间穿透了我的心房,我喘不过气来,愣愣看着画卷,不能发出声音。 不会!虽然十分的相似,可是那是很多年前的模样,少年时候的样子做不得数的! 我吸了一口气,抬眼瞧瞧大哥,大哥微微的把眼睛避开了,我道:“这图看起来怪好玩的,大哥叫我有什么事情要说吗?” 大哥显然愣了一愣,沉着脸看我,说:“你可曾看清楚了?” 我没有力气说话,只是尽量笑着点点头。 大哥看我一会,道:“那壁上挂着的画是前不久才从大周传过来的,我当时也只是粗粗一览,对那二皇子没有太过在意。” “前不久在父皇病榻前偶然瞧见一个人,虽然他极力隐藏自己的行止,说话什么的都极少,但我回去之后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就到这浮图阁上寻找,看见那张壁上新送过来的画,背影确实是有几分相似。不过只是相似而已,何况他又是一个瞎子,当时国事繁忙,没多想就放过去了。” “后来,父皇病危,你在榻前哭晕过去,我扶起你的时候,看到那人脸色大变的看着你这个方向,也许是当时他忘记了掩盖,那一瞬间流露出来的气宇卓然不群。我立刻就对他动了疑心,于是拔剑相击,没想到他也不闪避,被我一剑刺进了胸口,只要半分就可以殒命。” “我看他的样子不像是作伪,何况他又说可以救下父皇的性命,病急乱投医,我也只有相信他一回,于是叫人把他送到天牢里严加看管。” 他瞧瞧我,道:“再然后,他去了太庙,找来了药草施针救醒了父皇,一切事情好的太过于顺理成章,我反而对他更加起疑,这样和事先安排好的没什么区别。更何况他还去了太庙,不知道是否拿走了植物的种子。” “两国之争无可避免,我尽管对他也有两分相惜之意,但不管他是不是二皇子周昭楠,我都不准备放他活着离开!” “后来侍卫报说在关押他的地方发现了可疑人物的踪迹,我就命人把他转移到了北苑,本以为只要不去理会他的伤势,过几日他一死自然万事了结。没有想到你却赶过去了!” 我呆呆看着大哥的脸,愣愣的不知道该说什么。 大哥冷冷道:“有人留信说你昏倒在北苑附近,我立刻吩咐云梦十八骑赶过去封锁消息,把你转移回来后,御医发现你身上封血脉的银针,我这才明白,原来他就是当日你去江南的时候认识的那个瞎子。” “哼!我真是大意了,只想着国事没有过多留意你,你这一件件事情做下来,全都把我蒙在鼓里,寄柔,你好大的胆子!” 大哥,呃,不,我这个时候应该叫他皇上了罢! 我愣愣看他一会儿,道:“皇……兄,你你确定?你是不是想的太多了……”眼睛里莹莹然泪光闪动,我慌忙低下头去,不让他看见。 许久,没有一丝声音,我抬起头,看见大哥静静的看着我,眼神里有一些不忍。 心里面的酸涩一股脑的冲上来,眼泪泉涌,我拿袖子掩住了脸,强压着颤音道:“再等等,我还要再看看。” 大哥伸手卷起画,道:“这件事情我不希望任何人知道,皇族公议的时候我若是对你袒护,传国玉玺就要拱手让人了。除了我就只有四皇叔可以担当此位,我不信他能力强于我,我也不希望你受到什么伤害,寄柔,你自己……好自为之吧!” 第二十九章 相见 从那天之后,我基本就被禁足在瑞华宫里,身边除了奶妈和一个贴身宫女其他人都不能进来,门口守着层层侍卫,我就算是武功再高,也无法在极短的时间内击溃这么多人。何况,自从那日从浮图阁回来之后,我也实在有些一蹶不振的样子。 我不是很相信大哥的话,甚至包括那两幅图,但是,我实在太累了,不知道从何处来的疲惫,让我甚至连再下江南寻找事实真相的力气也缺乏。 父皇的身体渐渐恢复,但是腿脚依旧不灵便,几次临朝听政之后,父皇对于大哥处理朝政的能力表示了认同,他和母后在南山的听泉宫开始计划悠游的林泉生活。我因为整日在宫中恹恹的,母后就叫我陪她一起去听泉山。大哥看我整日呆在宫里无所事事,除了小院子哪里也不去,话也不怎么说,于是也就同意了。不过依旧是命人随身跟着,在听泉山下布了密密的守卫。 父皇母后似乎一点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偶尔我听他们闲谈还会说到几个月前施救的大夫医术是如何的高超,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心情听他们这样议论那个人,秋叶渐渐黄了,西边来的寒风一日比一日凛冽,我独坐山林,看周遭景物变换,想得最多的还是烟雨蒙蒙的江南三月。 他一直都没有讯息。我既是想他来看我,来找我,也是怕他来。 那具古琴寂寞的躺在盒子里,我看着其中缺掉的一根琴弦,自问还有雪蛟丝来续上它吗? 山里日子静谧,早上看云霞漫卷,傍晚看夕阳残照,母后开始准备十米长的绣图,按例这是给公主准备的嫁妆,大姐和三姐都已经出嫁,就剩下我待字闺中,不用说也知道是给我的。 我的心里竟有些漠然,既不着急也不欢喜。平嬷嬷说我们的小公主真的是长大了,我蹲在一旁发愣,也是,相比于大半年前听到一个消息就急急忙忙的出走,现在的我是有些风云不变色的味道。 听泉宫附近不准农人耕作,但是自从父皇居住在这里之后,他就叫宫里的内侍取了今年太庙分发出去的新作物,放了农人进来耕种。山水之间,渐渐有了炊烟,父皇就一身常服的要我们陪了他过去一一巡看。 我知道他是在预算云梦国一年的收成和来年的储备,因为这一年来国与国之间确实有一些让人不安的东西在涌动。 最早是在八月向海外运送药物和香料的船只在九州海上遇到了海盗袭击,随行的人员受伤身亡百余人,货物也被掳掠了大半,往年虽然也有这样的事情发生,但这回据说来袭的海盗一个个身手高强,训练有素,明显和以往的乌合之众不同。 九州海一带是云梦民间和海外诸国联络的主要通道,这件事情之后,招募武士家将的船只日益增多,但这些海盗出没无常,来去无踪,令人防不胜防,渐渐这条海路运送的货物开始锐减。 半个月之后,云梦国东部边境的边防与大周发生摩擦,互失城池,双方剑拔弩张,一触即发。而西宇国在五百里通关大道上也开始设卡刁难,两边来往的商旅大减。 大哥派了威远大将军赴边戍守,又派了德高望重的丞相和尚书出使西宇大周,几方协调下来,总算收到一些成效,三国依旧相安无事。但是隐忧已经在心里潜伏下来,四皇叔和六皇叔有时候到听泉山来看父皇,言语间对于国事的忧心与日俱增。 而海外据说出来了一个叫大食的国家,善于马背征战,与波斯互成犄角,大食开始派出使臣来往于大陆上的三个国家之间,游说跨海之间的联合,他们随身携带丰厚的礼品,各个舌灿莲花,态度谦卑有礼,一些宗室渐渐被他们说动,已经在纷纷提议朝中考虑与大食的联合之举。 而派出到西宇和波斯的探子也报信回来说,两国最近似乎有一些不合,传言波斯正准备转向其他两国寻找同盟。 这大陆之上渐渐风云暗涌,各派的势力都开始野心勃勃的角逐争斗,期待能够在未来的时间内寻得最大的利益。 父皇和大哥在讨论国事的时候,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总是或多或少的避开我,我虽然一向对这些不是很感兴趣,但是看见大哥对我戒备的神情心里还是十分难过。每到这个时候,我就到母后的宫里去看她与平嬷嬷还有奶娘一起绣的那幅长卷。 图卷上山水花木,房舍人家都已经渐渐成形,母后笑言:“这是我给寄柔最大的一份礼物。” 我趴在一边看绣架,懒洋洋的问:“母亲是要把这云梦的千里江南都赐给我吗?” 母后笑着看了我一眼,说:“不光是千里江南,还有国中的传国珍宝都一起给你。” 我道:“寄柔天天住在宫里,什么都不缺,要那些东西干什么?” 平嬷嬷和奶娘互相看了一眼,笑吟吟的继续她们手上的针线。母后叫宫女给我端果子过来。 果子依旧是瑰丽多彩的颜色,而端上来的点心里面有几样粥食也是没有见过的样子。果子是西宇送过来的,粥食却是今年大周新贩卖出来的稻米。往年大周都要差人大量的购进云梦的粮食,今年出乎意料的没有再派人来买,而且其国内出的粮食口味还要胜过云梦许多。 母亲见我一口一口的喝粥,道:“听说大周今年风调雨顺,粮食丰收,不仅自己吃不完,还打算卖一些给周围各国。云梦北部的产地今年遇到大旱,颗粒无收,本来是要去收购一些,可惜大周国要价太高,我们也买不下太多,还有一半的人不够。“ 平嬷嬷道:“大周以前哪里有粮食可卖?今年也是真的奇怪了,竟然被他们找到了种粮食的办法。” 奶妈道:“我听朝里面的大人说,本来云梦还有可以在粮食供给上胜过大周,现在就不行了,如果真的打起仗都不知道谁都胜算大一些。” 也许是我的样子太过于奇怪,她们都愕然的看着我,母后道:“柔儿,你怎么了?” 我低头说:“我还要到宫里去一趟,先走了。” 骑马下山的时候,我心慌意乱,不知道到走到了哪里,有人拦住我的马头,道:“请公主回去!” 我勒马一看,已经是在后山的采石场,大哥准备在这里修筑一座温泉别院给父皇母后居住,我正要走,看见其中一个人影似曾相识,仔细瞧瞧竟然是那日在北苑见到的老八,他身上鞭伤累累,正在低头搬运石块,我知道他一定是被我连累,愣了半天,最后还是对守卫的统领道:“那人是我的一个朋友,你不要太过于为难他。” 统领忙点头称是。 大哥正在御书房与大臣商议训练士兵的事情,我正准备在后殿等待,没有想到侍卫长过来道:“陛下吩咐,若是公主要来,就请先到宫外院子里等待。” 我皱眉道:“为什么?” 侍卫长低头为难的样子,不敢再说。 我冷冷道:“有什么瞒着我的,回头若是叫我知道了,一定不会饶过你。” 侍卫长偷偷瞧我一眼,跪下道:“皇上说了,公主武功高强,若是离议事的地方不远,一定就会听得到他们的说话,所以……” 我无语回头就走。 背后有人唤我:“九妹,站住!” 我本来是不想停下脚步,但听那声音似乎有些疲惫,站住一下末了还是心软回头。 几日不见,大哥似乎更消瘦了,微微皱紧的眉头现出来疲惫,我不知为什么觉得喉咙里有些梗住,眼睛酸酸的,刚才的怒气早就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低下头不说话。 大哥道:“你跟我进来,我有件事要告诉你。” 几个大臣退出来,见了我都作揖行礼,我笑点了点头,跟着大哥进去了。 桌上放着作战的军事图,我绕了绕衣带站住,大哥瞧我一眼,说:“我们也许会对一个国家用兵。” “什么时候?” “现在临战的储备还不够,应该要多等几日。” 我道:“皇兄不怕寄柔把这些消息私自传出去?” “你不会,我还是相信你的。” 大哥道:“下个月为兄的即位大典就要举行,云梦已经发出邀请,让西宇和大周派人前来观礼,我已经暗示了他们,来的人都是两国的王子,届时如果你愿意,为兄会在其中选一个做你的夫婿。” 我愣了一会儿,道:“为什么说是我愿意?” 大哥沉声道:“寄柔,其实事情已经十分明白了,他若真的喜欢你,一定会来的,到时候你与他就此定下婚事对于两国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我一语不发,大哥缓缓道:“若是你不愿意,为兄也不会强迫你,我云凌可也不是喜欢用妹妹来做交换,只不过到时候什么都要彻底放下,再不要出现波折了。” 日子渐渐变得热闹,父皇和母后催着我搬回宫里居住,大典很快就要来到,各国赴京的使节已经到了京城。 据说西宇国的王子在城北,大周国的王子在城南,我对着天上的月亮愣了很久,始终没有搞清楚自己应不应当先去馆舍中探一探,夜凉如水,我独自在月色下徘徊。 其实去看还是不看应该都没有什么分别。 我回到房里,绯红色新衣已经按照我的吩咐做好,当庭而挂,长长的衣角在风中翩跹舞动如蝶,案上盒子里,云霞霓裳的光芒碎碎如繁星绽放,我把一个小小玉瓶拿起来,那是我费尽心血调制的灵玉,明日我就带着它去往大庭,去看一切事情最后的幻象。 第三十章 相逢 长眉细染,双颊薄涂,绯红衣裳层层细裹,镜中的人儿无论怎样描画也掩盖不住眼睛里的那层墨色,我垂头在铜镜前面坐着,心里空空落落。东边一份胭脂,西边一张粉纸,我似乎在无限期的拖拉着到前面去的时间。 还早,还早,我在心里对自己说。 小宫女轻轻的唤着:“公主,前面内侍过来了。” 我没精打采的问:“前面怎么样了?” 内侍说:“回禀公主,皇上和大周的二王子还有西宇国的宇文王子在前殿相谈甚欢。” 嗯?我皱皱眉头,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大哥和他相谈甚欢? 我问:“那大周的二王子眼睛怎么样?” “这……很好,顾盼有神。” “行走可有……问题?” “这……没有。” 对着镜中的人儿瞧了一会儿,我暗想:莫非他其实本来就不是? 这个念头虽然来的忽然但却让人振奋,我站起来转了两圈:不错!若他真是曾经混进来的奸细,现在回来岂不是自寻死路?大哥怎会放过他?大哥当日只是凭了两张图画进行揣测,是否可靠还要打个问号。如今之际,只有快快到前面去看看才是正经。 内侍见我不再问,忙道:“皇上今天心情很好,特叫小的来请公主快些准备,待会儿要在太和殿宴客,太后和您都要出席。” 回身在妆台前坐下,奶妈见我脸上有了笑模样,忙叫宫女给我准备配饰的簪环。我瞧着镜子里的打扮却不由踌躇起来:这大周的王子虽是不明,那西宇的宇文郝可万万不能招惹了,最好换过一身装束。于是指点小宫女拿来其他颜色的衣服,挑了其中颜色晦暗的穿上,效果似乎并不显著。 奶妈无可奈何的瞧着我,说:“我们的小公主穿什么都好看,只是陛下可能想看他最美的妹妹彩云归集仪态万方的出现哪!” 我扁扁嘴,暗想彩云归集有什么好,万一惹动那个大周的王子不更麻烦?当然,我也有兴趣看看那人到底长得什么模样,与他有没有相似之处。 比划了几件衣服都不满意,总觉得太过于耀眼,一眼瞅见角落里有一身黑衣,我大喜道:“就是它啦!”抓起来抖开,却是晚上出门穿的夜行服。 小宫女们一个个低着头忍笑,我正打算叫她们把箱子全部翻过来找找。却听前面太和殿的钟声已经悠悠扬扬的传过来,门口宫女也全都跪了下去,母后来了。 她上上下下打量我一番,叹口气,叫平嬷嬷把那件绯红色的衣裳捧上来,道:“柔儿不是要穿着它招待客人吗?今儿个就是为娘特意吩咐你大哥为你安排的小宴,你为什么不选了它穿?” 我叽咕道:“今天场面不够隆重。” “两个王子,还要怎么隆重呢?” 我看宫女们捧上全套的水晶钗钿,皱眉托腮坐下,道:“为什么要穿去给他们看?” 母后又瞧我一眼,样子却是在怪我太不懂事,叫她们都下去,过来摸着我的头发道:“柔儿,你都没有仔细的见过他们,为什么就这样沮丧?我听说那大周的王子气度不凡,而宇文王子这半年帮他父皇打理朝政,人也越发成熟起来。你今日就过去好生的看看瞧瞧,若真的不合意,我们就一口回绝了,岂不也省了以后的麻烦?” 母后也许觉得只有这两个国家的王子才可以与云梦通婚,我无可奈何的依旧穿上那套绯红的衣裙,水晶的钿花在发间莹莹闪着光,玉石的璎珞妥帖的伏在颈间。母后是要把我收拾得像一朵最娇艳的玫瑰,玫瑰耷拉着脸瞧镜子,跟着母后出了门。 前面长虹卧波,松林柏树间仙鹤飞翔,太和殿高高的殿角在蓝天下熠熠生辉。大哥正和两个人站在大殿前,左边一个紫衣少年不用说就是宇文郝,右边那个身形颀长的人半对着这边,他穿着一件月白色的锦袍,我心头一松:不是天青色,很好! 他身形颀长挺秀,立在松柏下越发显得龙章凤姿,卓绝不凡。我心里莫名有些慌张,把头低下,母后轻轻的拉拉我,微笑着说:“我们的小公主害羞了呢!”她瞧着我满眼都是欣慰,大约是觉得我对他们有了好感所以才会如此。 我镇定一下,吸了口气抬起头来。 前面他们已经转过身看着这里,我没有注意大哥的脸色,也没有去管宇文郝的神情,我只是仔仔细细的瞧向那大周的王子周昭楠。 那样的颈项,嘴唇,鼻梁,都是如此的熟悉,我克制住自己的颤抖,最后对上他的眼睛——黑白分明熠熠生辉的眼睛,没有了那层雾气,却依旧漆黑墨染的眉睫,我还记得它曾经在我脸上轻轻扫过。 真的是他了,吗? 他默默看着我,眼睛里全是一霎那被震动到极致的惊愕和惊艳,还有满满的倾慕和思念,然后,他笑了笑。 也许有一万个雷声都不足以抵过我这时耳边的轰鸣,我转头看看大哥,他笑吟吟的,看着我,似乎很满意这个相逢。我呆呆的看着他,很想问问他为什么。 “宇文郝见过端瑞太后和九公主。” 我愣愣看着眼前这个紫衣少年,他果然是比半年前成熟了许多,俊美的面孔开始刻上硬朗的线条。他微微皱起眉头,仔细的端详我,带着有一些感叹的声音说:“很久不见,九公主是越来越光彩照人了。” 我脑袋里总盘旋着周昭楠的眼睛,看着对面的宇文郝也不禁有些恍惚,道:“很久不见,你过得可好?” 宇文郝似乎有些愕然,笑一笑退到一边去了。 温和清朗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周昭楠见过端瑞太后和……九公主。” 我睁大眼睛狠狠的盯过去,我们两人目光对视,他眼睛里似乎有笑意,这是我从没有看见过的,以前那双漆黑的眼睛里总有一层薄薄的雾气,眉睫总是微微垂下,那时的他静若明月,如今的他皎若熙阳。 他真的是他么?他又真的不是他么? 只是,我为什么会恨极了他眼中的笑意?我为什么会看着他和大哥之间眼神会意的传递就会激动的浑身发抖? 我垂下眼,把手笼在袖子里,清风徐来,绯衣轻动。我听到他在说:“我们大周的宫廷前有一棵凤凰木,它每年开放的时候都像九天神鸟飞临一般绚烂,原来它远远比不上……你。” 他不再用正式的称呼,你你我我这是何等亲密的词汇,我恍惚的在想:他还会不会再叫青儿呢? 母后在那边交待宫女们准备,大哥和宇文郝笑语言谈,他就站在我的面前,我轻声问:“你以前见过我么?” 他似乎是叹息了一声,道:“青儿。” 我点头笑笑,立刻就迷迷糊糊的摔了下去,在即将落地的一瞬间清醒,迅速撑着地站起来。旁边的宫女内侍发出惊呼,他上前一步伸手欲扶,母后道:“柔儿你怎么了?” 我低头拍拍灰,道:“刚才看见一只蚂蚁,害怕踩到它所以就滑了一跤。” 大哥走过来,微笑着说:“今天真是一个好日子,云梦的宫廷里面一下聚集了这么多俊杰人物。寄柔,你的飞天舞也好久没跳了吧?” 我仔仔细细的瞧着周昭楠,嘴里喃喃道:“是啊!好久没有跳了。”他回视着我,眸若流光。 宇文郝笑起来:“公主的舞蹈太美了,今天我们能看到吗?”满场的人里,似乎就他最为淡泊。我看了他一眼,他笑笑说:“春天的时候曾经看过公主的一支舞,那时一直不能忘怀,好在现在已经想不起来了。” 大哥淡淡笑笑不说话,伸手拉着周昭楠走到一边去了。 想起前几日御书房那些地图和文书,还有母后和大哥说的那些话。 我恍然间明白:今日的事情,原来他才是主角! 若是有了他的帮助,也许云梦的粮荒就可以过去,然后囤积兵马,为即将开战的乱局做准备,还有那些似乎比太庙的种植更加完善的粮食作物也可以传到云梦来。 果真是一件极好极好的事! 抬眼看看,他正和大哥在讨论宫殿前十月应该种什么花草,两个人似乎早已经不记得以前有过什么,此时把臂言欢,就好像是相交了几十年的兄弟。 我觉得心口好难受,极力笑得嫣然,对宇文郝眨眨眼睛,道:“这是云梦新君即位的大典,我做妹妹的自然会跳一曲。” 对母后说:“孩儿要为大哥跳一曲,先回去换过衣裳。” 母后点点头,我对着他们笑一笑,提起裙裾走过去,绯衣轻红,衣袂回风,淡淡的香气掠过殿前的空地,感觉到身后人长久的注视,想来这衫子如此艳丽,无论是谁都会被它吸引。 一曲清歌散尽,我站在大殿之中,周围的所有人都离我很远很远,但是他们的面容我都看得无比清晰,他们说的每一句话我都听得清清楚楚。 有时候,武功太好也是一件让人沮丧的事。 譬如此时,我尽管心思根本不在这上面。但每一个蛟龙婉延的动作都依旧被我做得如同行云流水。母后对大哥说:“柔儿今天跳得太好了,看她多开心啊!” 大哥说:“那是自然,寄柔今天是最快乐的人!” 宇文郝靠着庭树这边,喝一口酒,看看我,又摇摇头,用极低的声音呢喃着:“奇怪,为什么我刚才恍惚看见了阚大哥……” 他坐在右边的尊席上,在细碎的珠玉声响起来之后,我发现他的眼睛亮了一下,但很快在急速的旋转中我已经离他越来越远。 百变飞天,姿回九绝,这原本就是极乐世界仙人的舞蹈,云霓衣袖飘举,长长的绢带摇曳出雪浪银山,似乎是海上浮舟远去,日月慢慢收敛了影子,流光渐隐,苍茫中却有蛟鱼忽至,一声十二绝弦断尽,绢带已经飞到了他的身旁。 满地都是细密如繁星点点的珍珠宝石,我小小的绣鞋面上也堆积了不少,云霓衣裳的绣工还是不太好啊! 我笑着看了他一眼,回身对着大哥跪下,道:“寄柔请嫁西宇。” 第三十一章 挥刀断水 他的脸色在一瞬间变得惨白,正从地上拾起绢带的手紧握成拳微微颤抖。我仔仔细细的看着他的表情,心里说不出的痛快,嫣然笑着走上前去拿过他手中的带子,道:“多谢!” 大哥板着脸咳嗽一声,对内侍淡淡道:“公主说要你们把珠子都捡起来,还不快去!” 母后有些愣怔,又瞧见大哥的模样,一时没有说话。 我朗声道:“大哥,寄柔说的不是这个。”指一指那边呆愣住的宇文郝,道:“西宇和云梦理应永结同好,从此誓无二心!” 宇文郝‘呼’的一声站起来,沉声道:“谢公主美意,但是宇文绝不能……” 我笑抬眼道:“小兄弟,好久不见,阚大哥……阚大哥其实也不是什么好人!”我的语气有些低沉,想起那日乔装作弄于他,心里何等开心,也不知为何眼前有些模模糊糊的。 宇文郝微微‘啊’了一声,看着我的眼神慢慢由震惊变成了狂喜。他满上一碗酒站起来对着大哥微微示意立刻一饮而尽,似乎是生怕大哥出言否决。 周慢慢站起来缓缓道:“青儿你不要赌气,我做错了什么都可以担当,但你绝不能嫁给他!” 我笑着对大哥道:“今日周王子远来,寄柔就略尽地主之谊,敬上几杯薄酒。”满满斟上一碗,端了到他面前,平视着他的双眼,道,“请!” 他伸手拿过一饮而尽,我们的手指相触,似乎都没有温度的感觉。 我笑靥如花轻声道:“太庙的作物有特殊的香味,你为了得到它们就封上双眼前来寻找。你因为想要去太庙所以派人对我父皇下手,让你有机会进宫来医治。” 我笑说:“因为父皇的症状你还不够满意所以你索性把他弄断了气,于是我们病急乱投医你终于去了太庙拿到了你想要的东西。啧啧,昭楠王子如此处心积虑,寄柔今日想通了对你啊可真是佩服得紧!!” 我道:“每次都是我在帮你,于是父皇如今已经半身残废。你早就知道了我的身份吧!有没有觉得不太自在?可能是没有!你觉得你来娶我就是对我最大的补偿,堂而皇之的出现在我的面前,用你二王子的身份,不知道我这个鬼鬼祟祟的奸细以后可以在你的后宫占到第几个位置?” 他脸白如雪,紧抿的嘴角有一丝颤抖,我摇头看着他,道:“我可说的有一句不符?” 他不语,对着我的眼竟是缓缓点头,我恨极了他沉静如水的样子,道:“今日你和我大哥有什么协议我不管,我只知道要求得利益的联姻,西宇更强更好,宇文郝看着更让人舒心更让人快乐!” 我笑得越是快乐他就越是沉默,我笑吟吟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放下杯子时在他耳边说:“云梦和大周,生生世世永为仇敌!!” 他看着我的眼睛就像黑尽了的深潭,没有一丝一毫的光泽。 袖中那个小瓶还有温热的暖气,我紧紧握住它,只听到极小一声清脆的裂响,他既然不再需要这个东西,我更不需要。原来玉石淬到极处也有锋利的棱角,掌心的刺痛此时是我最好的解 脱,该说的话都已经说完,呼一口气,我忽然平静下来,到大殿正中整整齐齐的行了礼告退。 周围似乎有很多目光注视着我,我只对母后笑了笑,她点头叫我先回去休息,我走到廊角似乎还听到前面他们的话语声。看没有人跟着我,半途找了个无人的偏殿躲进去,靠着柱子缩成一团,头痛欲裂,整个身子似乎都在不受控制的发抖。 我握拳对自己说要镇定要镇定,但是胸口一阵阵翻滚的的气流让我发现内力和真气都处在崩溃的边缘,不知何时嘴角的血已经流了满手,我慢慢爬到帷幕后面,找出一根比较细的簪子,在身上找到穴位刺进去,这样定穴稳住逆转内力的方式我曾经看师娘救人时用过一次,虽然会让身体渐渐坏掉,但是足以应付眼下的格局。 我现在需要的是嫁到西宇,在有力气穿上帝妃朝服的时候作出足够的笑容保持协议的生效。我相信以宇文郝对阚大哥的感情,他会答应我一些要求的。 后殿奶妈和平嬷嬷看我过来,都笑着说:“小公主今天可找到自己喜欢的人了。” 我身子有些软,说:“奶妈我昨天没睡好,你叫她们抬我回去。” 口里一直有些腥甜的东西涌上来,我把袖子遮住脸趴在桌上,奶妈忙叫人去准备,似乎大哥来过,我疲惫到极点也懒的去看他。 傍晚的时候母后过来,看我迷迷糊糊的,以为我是累着了,或者还以为我是早上一时冲动然后被大哥吓着了,于是宽慰我说一切事情都已经定下来,宇文王子当时就取了佩剑做媒证。也许因为妹妹要嫁人了,所以大哥当时脸色不大好,不过这会儿应该已经没事。 母后走了,小宫女们偷偷对我说当时宴席上大周国的二王子似乎与宇文郝剑拔弩张,我笑着对她们讲:那些个吃饱喝足整日无所事事的王子就喜欢这样轻佻的举动,何必去理会他们。 有内侍说:“这样一来,大周的皇帝肯定会被气得吐血了。” 我笑说吐血才好,若不然就还我父皇的两条腿来。门口大哥的声音传过来:“好好的在说什么?” 大家都退下去,我低着头不说话,大哥走到我的身边,站了一会儿道:“九妹妹,你太任性了!” 我玩着手里的珊瑚珠子,道:“任性有什么不好?乖巧又如何?” 大哥哼了一声,拂袖道:“你这样眼睛里不掺沙子只会害了你自个儿!当日那般苦心维护,今朝全被你视为敝履。莫说我没有给你机会!” 我淡淡说:“多谢大哥了,只是寄柔自己的事还想自己做主,以前那些让我迷糊的东西既然看起来也不怎么样,我又何必要它?还不如找个不相干的,眼不见心不烦。” 大哥在我面前坐下,看着我的眼睛道:“你真的不会后悔?!” 我抬眼瞧他,他一向都是我最依赖的人,此时依然血浓于水,何况当日和今日还有往日他并没有对我做错了什么。我笑一笑,道:“大哥放心,寄柔还是懂得分寸的人,不会让云梦为难!” 大哥默然不语,过一会儿道:“云梦已经和其他两国协议,以后互相守望相助。” 我一怔,呼口气点点头道:“这样也好!” 这也算是一个补偿吧!他还没有坏到十分。云梦可以暂时安宁,不管时间长短,平安的日子过一天算一天。 大哥走的时候说:“宇文郝要见你,我叫他在后园等,你去和他说说吧!他的样子……实在是有些奇怪!” 宇文郝站在几树枫叶前面,紫衣似乎就要融进霜叶的红色里,听到我的脚步声,他回头看我,我闪了他一眼,咳嗽一声道:“有什么事么?” 宇文郝看了我半天,摇头道:“原来是你,我真的没有想到!” 我呵呵一笑,道:“没想到才有意外,意外就是……惊喜,以前你喜欢的未必是真喜欢的东西,以后你会动心也未可知。” 他苦笑着看我,点头又摇头,道:“果然是阚大哥,这话说的我一点都听不懂!” 我笑眯眯的折下一片枫叶,举在眼前晃晃,道:“不懂没关系,反正云梦已经和西宇定了婚约,你知道这个就好了。” 他忽然上前一步抓住我的手,我下意识要挣脱,他紧一紧手腕沉声道:“告诉我缘由!” 我皱眉,想一想道:“也许是因为你好骗,所以我也是没有办法。” 这话含含糊糊,宇文郝咬牙看我,道:“所以你叫阚文宇,你当时很讨厌我,你成心如此对不对?” 我板着脸把手抽回来,哼一声道:“对付一个色狼还需要光风霁月?郝王子莫要忘记可是你先下的手。” 他脸有些红,低头用脚尖踢踢石子,一时似乎无话可说。 我冷冷道:“你和我大哥商议其他的事情吧!我还有事就不奉陪了。” 他抬头看我,大声道:“以前我是有错,不过阚大哥你要答应我,你不能够再后悔!”他脸色微微有些苍白,最后这句话他看着我眼睛一眨不眨。 我笑起来,说:“有意思,我这样子像是会反悔的人么?” 宇文郝叹口气,苦笑着道:“我觉得就是!”他望望夕阳中半高的楼阁剪影,说,“我留在这里,等国书玉牒交回婚娶的队伍一到我就带你走!” 我道:“随你!” 他缓缓道:“宇文郝自问一片真心,希望阚……九公主也能够坦诚相对。” 我想一想,说:“真心与否要看以后才会知道,现在说这话还为时过早。” 他笑一笑道:“我不介意等,不管是否真心,只要你能一直在我身边就足够!” 我摇头道:“一国之君岂能没有后宫三千佳丽,你尽管兼收并蓄,与我没有关系。” 他不再说话,回身自走了。 第三十二章 世间繁华 第二日使节回国,宇文郝果然留在京城,他等马队离了京城就兴冲冲跑来找我去南山打猎,我也顾不得奶妈惊诧的目光,笑呵呵的欣然答应。我们两人放马上了南山,一路放鞭过去,他杀我救,半日下来,他口袋里面的箭全部都射光了也没打下一只猎物。宇文郝泄气扔了弓说是看我这段时间脸色不好,有心让我罢了。 我忙了半天一点都不累,也不去理会他,眼睛炯炯然到处扫视树丛里还有没有鸟儿,见远处又飞起一只山雀,用鞭子戳他马头叫道:“又有了,你打不下来就把西宇的河山都送我罢!” 宇文郝倒抽一口气,咳嗽一声道:“好啊!你做了我的王妃我就给你!” 我指他,道:“明明是赌约输了,却找别的藉口,无赖!” 宇文郝笑呵呵的,道:“只要能在一起,无赖又如何?”伸手从怀里拿出来一个翡翠盒子,打开里面放着一颗药丸,颜色灼灼,紫蓝莹莹,他道:“这是用九洲海特有的鸣蛇血炮制,可以医治内外伤患。你常常在江湖上走,这个东西应该很有用。” 我不想要他的东西,尽管身上确实有伤,勒马回头,边走边道:“以后再说吧,你留着自己用就好了。” 宇文郝脸色有些黯淡,把盒子塞进我的手里说:“你一个人走江湖的时候,我没有办法跟着你,带着这东西我也更放心。” 他试着来抓我的手,我身子轻轻一晃就闪开了,他低头看着地,说:“其实……我不爱和你比试武功。” 我知道他以前说过是为了和我有话说才故意结交江湖人物,于是道:“何必如此,该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也强求不来。” 宇文郝看我一会儿,解下马鞍旁的酒袋,喝了一口说:“只要你肯留在我身边,假以时日,我们一定会很快乐很快乐!” 我点头表示赞同,道:“就像我家的那匹马儿,多喂些日子,就算来自西域也开始把这里当成故乡。” 宇文郝喷一口酒笑出来,道:“罢了,我还是希望聘书快些到。” 回去天色已晚,奶娘过来给我收拾安寝的时候,带来了一碗雪蛤赤龙汤,说:“这几天脸色太差了,多歇息一下吧!” 我振奋起来,舒展一下手臂,朗朗的对奶妈说道:“你不知道我今儿个有多高兴,就是要多出去走走身体才会好过来呢!” 后来的几天连着都是疾风暴雨,满庭的树木折落下枝叶,架上的花儿零落不堪。我出不了门就去帮着母后绣那幅山水长卷,我的速度很快,一会儿就绣好一大片,但是技巧不好针法太差,完全不能入眼,绣了之后又要全部拆掉。我不在意,长卷上的绢子可经不起折腾,母后似乎也不大留心,瞧我两眼只是叫人给我多准备针线和布料。我看没人管我,天天呆在绣房不想出去。 原来整日坐在昏暗的殿阁中时间也可以过得飞快,外面一日日按时传来上朝的钟鼓声,屈指已是半月。我有两次在回宫的路上碰到一个老妇人,初时以为是打扫的嬷嬷,后来宫女说她是李嫔,我这才明白刚刚四十岁的人头发也可以花白。 以前常常见她找茬折磨宫女,我一向都是躲着她走,没想到几年不见一个人就老成了这个样子,她似乎什么都看淡了,天天在后廷的佛阁里咏经,我没事也去听听,于是我又发现原来整日对着木鱼日子会过得更安心。 其实就这样呆在宫里也很好,吃穿不愁,日夜累积着一天天打发时间过去,早上看层云,傍晚看落霞,从东殿到西阁,一处处的看完也要几年光景,到时候再叫人修建新的,再看再修,再修再看,一辈子也就这么过去了。 这日正在绣案前埋头理针,忽然听到极外面有吵吵嚷嚷的声音,过了好一会儿才平息,我等着人来告诉,结果直到傍晚都没有人提起一言半点,连往常快嘴快舌的宫女全部都做了哑口葫芦,想起今日宇文郝也没有过来,我知道一定是出事了。 我叫来一个前殿的内侍,他似乎有些战战兢兢,最后挡不住我冷冽的眼神,终于说:“波斯和大食对大陆用兵了!” 我皱眉,道:“正式宣战了么?” 内侍道:“是,边关八百里急报,所有人都知道了。” 我道:“为什么没人和我说?” 内侍擦把汗道:“陛下吩咐,奴才不知。” 大哥和宇文郝在御书房里,见我来都住了口。 我叫人都退下去,道:“开战了,寄柔今晚负责给两位斟茶,你们继续研究国事罢!” 两人互相看看,宇文郝清清嗓子告退。 大哥说:“女孩子应该专心针指,你这段日子不是很好吗?何况这些国家大事也不是你能够管得了的。” 我道:“寄柔没有别的意思,只想知道一些调派而已。” 原来波斯和大食早在十余天前就汇聚了十余万铁骑和战车猛攻连接大陆和他们两个国家的沙漠地带,一路已经攻占了三处绿洲和两座城堡。现在正在边界和西宇大周的军队胶着对峙,而宇文郝明日就要动身回国。 我问云梦打算如何办。大哥说自然是守望相助,云梦虽然在腹地,但如果外围被攻破,离覆亡之日也就不远了。 大哥道:“波斯擅长骑兵,大食擅长火器,骑兵是西宇为长,火器却是大周有建树,大周已经派人送来文书,说是要和我们联合起来对抗入侵之敌。我正在和宇文商议,看是否与虎谋皮。” 我这才明白为何大哥要叫人瞒着我,于是道:“波斯凶悍,大食更是威名久著,太师父说他们曾经在远洋以外掳掠了许多城池,如今大陆三国恐怕只有联合起来才能够抵挡。” 大哥道:“我何尝不知,只不过宇文很不喜欢,我只能够从旁劝说。” 我皱皱眉抬眼看大哥,大哥道:“我可什么都没说,也许是那日在席上我对他态度亲近了一些,所以宇文有些误会。” 大哥说:“我已决定派一支军队去北疆沙漠和西宇国一起抵抗敌军。但听说周天极已经派了他的二儿子领兵出战,大周国内有好几名骁勇的将领,不知道周天极为何一定要派出自己的儿子亲临前线,我是担心他们想借机夺取西宇北部的疆域,宇文郝也同样不放心,所以他也会去北疆的沙漠前线迎战。” “只不过,”大哥瞧了我一眼道,“那人十分的狡猾,我担心宇文远远不是他的对手!” 我想一想,道:“大哥派出去的军队挂谁的名头呢?” 大哥道:“今日看了看,大约就是六皇叔了罢!” 我道:“莫如我做个监军的小将一起去可好?” 大哥斩钉截铁道:“不行!” 我道:“皇兄请放心,寄柔绝对不会做出什么事情来,只是抽空瞧瞧各军统帅的安全,不让人暗中下手罢了!再说我若去了,皇兄你也不用想着怎么和宇文提起那些不愉快的事情了!” 大哥显然告诉了宇文郝我的打算,他晚上来看我的时候神采扬扬笑容满面,道:“宇文郝何幸如之,终于可以一睹九公主的身手了!” 我道:“上阵冲锋打仗又不是江湖斗殴,武功再好也不一定有用处,我只是去保护六皇叔而已。” 宇文郝笑嘻嘻说:“沙场风雨,有佳人在一旁陪着也是乐事一件,我们可以比一比,看谁斩获的人头多!” 我站起来道:“主帅还要亲自动手杀敌,那也太差了!” 他在身后叫我道:“寄柔,我觉得你还是更像阚大哥一些,和在大殿上跳舞的样子完全不同。” 我立住笑一笑,道:“这样好么?” 宇文郝说:“我也不知道哪个是真的你,不过你这段日子沉静稳重,举止威仪,日后在宫中一定可以成为我的好助手,统率六宫绰绰有余。” 我知道他是西宇国未来的皇帝,不说三宫六院,至少几个嫔妃是有的,于是道:“好啊!这西宇皇后的位置就是我的喽?” 宇文郝有些激动,一下站起来大声道:“自然是你的,除了你我不会再立第二个皇后!” 我想起父皇的李嫔,笑起来道:“不然我们还是做个结义兄弟吧!”看他样子有些紧张,摇手道,“哄你玩玩的。” 宇文郝道:“不管你是阚大哥还是九公主,我都娶定了你!” 我其实也不知道自己像什么样子,也许就这样豪迈一些也很好过,反正我一直不让自己去想不该想的事情。而且我也很快就要嫁人了,夫妻两个人能够友好的相处下去,已经是深宫许多女子做梦都想不到的福气,我也只不过是其中的一员,何必要求太多。 波斯和大食的军队步步紧逼,西宇的军队初时溃散,后来见来了援军,王子又亲自前来督战,士气大增。云梦西宇主守沙漠北线,大周主守沙漠西线,三国军队围绕两块绿洲结成一道屏障,共同阻挠来犯之敌。波斯初时锐气凌厉,长驱直入,但后面部队没有跟上,火器又与大周势均力敌,渐渐攻势被阻双方僵持不下。 我一直跟在六皇叔身边,乔装成一个副将模样,有什么文书讯息就亲自策马给宇文送过去。疆域上大漠长风,气象和京师又不相同,铁戈光寒,落日下旌旗漫卷,黄沙如同血染一般层层透出诡艳,十来日鏖战下来,死亡的将士越来越多,双方的人员都折损得很厉害。 我虽然号称在江湖上行走,但是从没有见过这么多的鲜血和尸体,六皇叔平日看着笑呵呵的沉溺笔墨丹青,此时在战场上却别有一番虎虎生风的气势,让我不由对他刮目相看。 六皇叔闲来就教我布阵实战,我虽然半懂不懂,但是看六皇叔教的认真也就傻乎乎的跟着学,六皇叔看我进步很快,笑说:“有你继承我的衣钵,六叔就不用担心这些阵法失传于云梦了。” 我知道他是存下了殉国的念头,心里虽然难过,依旧笑着说:“六皇叔偷懒,寄柔是要嫁人的。” 六皇叔有些叹息,说:“其实我们这片大陆,如果可以和气相处,少一些征战,海外那些国家又怎么敢轻易进犯!” 我道:“三国相处,谈何容易。” 我们正站在一处沙丘上,遥遥看见西边天上忽然升起了一片火红的光晕,接著远处有巨大的爆炸声传过来,空气中似乎也有一阵热浪蔓延肆虐,我不由得后退了一步。 六皇叔击掌道:“好!周昭楠果真是一个人才!!” 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忽然听到这个名字,胸口就好像被人猛地插进了一根钢针,我吸一口气,抬眼望天。 六皇叔显然没有注意到我的表情,他指着远处大笑道:“闻讯说大周要炸掉波斯的火器库断了他们的火力,看样子他们已经成功了。西线的波斯军队已经没有什么威胁力量,只要我们三军一起反攻,波斯溃败已经指日可待!!” 我淡淡道:“听说那个人很狡猾,这些小小伎俩自然是不在话下,看来以后云梦要小心提防他了!” 六皇叔看我一眼若有所思,道:“寄柔,我不知道皇上的意思,不过你也这样想我就有些失望了,那些随行准备暗杀的侍卫都是归你管理吗?” 我咳嗽起来,道:“什么?” 六皇叔叹息道:“其实为国这样做我也可以理解,不过一定要等到战后再说,千万不要露出行迹,否则就麻烦了。” 我知道大哥是为了那句‘此兄弟二人为大周之骨,去一即可’,不过我不喜欢大哥有什么事情瞒着我,就算是,我也希望是我自己亲自来了结。 六皇叔去安排北线这边策应的人马,我在酷热的风里站了一会儿,还是决定去找随军的参将问个清楚,找到参将所在的大帐,正好看见参将骑马回来,他浑身上下都是汗水和灰尘,似乎是跑了很远的路,但是神色间全是掩盖不住的兴奋。 我沉了脸问他此行谋刺的缘由,本来以为会很麻烦,不料这个参将竟然痛痛快快的把事情都说了,连一路的计划同行有哪些人准备何时动手都交代得清清楚楚。 我听他说的十分爽快,心里疑窦丛生,抬头瞧他一眼,参将忙道:“不过末将刚才在那边趁乱打探到周昭楠前几日已经受了重伤,不日既死,所以如今是再也不用我们出手了。” 我愣了半天,方才问道:“你说什么?” 参将笑道:“所谓天遂人愿,我们现在……” 我抬手止住他的话,觉得脑子里有些乱,低头想了一会儿,问道:“他受的是什么伤?” 模糊听得参将说道:“似乎是旧疾发作,还有火器的创口……” 我‘哗’一声推了桌子站起来,拂袖道:“岂有此理,他应当了结在我的手上,岂能够就这样便宜的死了!”出门去,上马放缰,一连数鞭,马儿可能从未被我这样打过,一声长嘶放蹄狂奔。 两边的景物风一般的后退,前面到了云梦的边线,有几匹骏马拦在前面叫我,“公主,你到哪里去?” 我认得是云梦守边的一员大将,在马上立起身,皱眉道:“我有事到那边去一下,你们让开。” 或者是我的样子不是很凶,那几个人都没有立刻让开的意思,我把缰绳一拢,马儿四蹄腾起直冲了过去,几个人慌忙后退,人仰马翻,滚到地上狼狈不堪。 路上经过了那些军帐我也没有概念,只知道最后到了大周的地方,迎面来的老人在我面前跪下,我不耐烦道:“带我去见你们的二王子!” 老人磕了两个头站起来说:“是!” 我这才认清他是勇伯,勇伯走的很快很快,我跟的也很急很急,我不住的握紧袖子里的剑,暗想着快些快些,还要再快些再快些! 烈日在沙漠上烘烤出一片耀眼的光芒,在绿洲的荫凉的泉水和深井后面,我看见了一架黄金的车舆,拉车的四匹马伏在远远的地方,车子里躺着一个人,他穿着雪白的衣裳,胸口却浸出来诡异的鲜红,酷热的阳光将伤口凝结,沉重的灰色已经染上了他的嘴唇,他的脸色淡的透明,但是眼眸眉睫依旧漆黑湿润如同烟雨。 我走到车舆旁边,仔仔细细的瞧他,他正在望着太阳的眼睛转了过来,在我脸颊上停住,于是,有一个带动泉水荫凉的微笑涌出来,他笑着,看着我,不说话。 我静了又静,沉了又沉,慢慢道:“你既然那么明白,为什么会有今日?” 他眼眸深深,看着我,过了好一会儿才微微动了动嘴唇,他的声音很微弱,我却听的无比清晰。他说:“我愿意为我做的事情付出代价……” 他没有再往下说,漆黑的眼眸就像那些在塞外找不到的烟雨,他看着我,我却不敢看他的眼睛,有些细细密密又酸又苦的东西一阵一阵涌上了心头,让我不由自主的想要放声痛哭。 不,不是这样子的! 我用力的笑起来,尽量把眼睛转向天边的夕阳,一切都和以前不同了,我对自己说。 抬眼处烈霞如火,沙地沉金,落日竟然是如此的瑰丽。我愣住,转目看他,他也在看落日,这垂暮的余晕就像是在用力焚毁世间万物,所有的东西都在燃烧。他微微扬起头,容颜如同熙阳,有些光华四射的东西正在从他的身体里迅速的流逝,虽然让人目眩不敢逼视,但是那射出光芒的所在正迅速的衰弱下去。 不知不觉对上了他的眼睛,我在告诉自己转过头去转过头去,但是浑身就像是中了魔咒一般动弹不得,他静静瞧了我很久,眼睛十分十分的明亮,似乎是要把我记住,他的唇边渐渐浮起一缕笑意,然后笑意散去,他的眼睫慢慢阖上。 天地间的光芒在一瞬间都消散不见,整个大地静默无声,遥远遥远的以后在黑夜中永远沉浸。 世间繁华,怪你如昙花美丽,我只是,舍不得你。 我上前吻住了他,尽力扑捉住那快要消退的温度,越来越深的吸吮和回应,他眼睫一抬,淡淡的润泽从颊边扩展,双手用力拥紧了我。 我握住了他的手掌,指尖微微拂过他的全身,我倾尽所有的内力封住他的命脉,然后从怀里掏出那颗丹药,含在嘴中,覆上他的唇,哺喂进去。 在他的唇上贪恋了好久才抬起头来,他眼眸大睁,愣愣看着我,满满透溢着欢喜和茫然。 我回头看看同样惊愕住的所有侍卫,对他笑笑说:“我去给你找药,你等我回来!” 第三十三章 月色如霜 波斯兵溃败如山,三国军队乘胜追击,我在马嘶人喊的杂乱中找来了那队暗杀的人马,挥剑砍断了一根铁矛,命他们尽心竭力维护周昭楠的安全,否则全族人性命不保。 我这话说的极为无力,但是脸色沉凝,杀气腾腾,我其实知道这只是虚言恫吓,毫无实际用处,我至今手上还没有染过任何一个人的鲜血,他们若是老谋深算看透了我的虚张声势,我也毫无办法。但是我见他们都整整齐齐的应诺点头行礼,神色肃然的扪心起誓。 我翻身上马,把给六皇叔的信鸽放出去,勒转马头驰向远处浩浩茫茫的昆仑山。 我远远绕开西宇的营帐,云梦的铠甲和大周的铁盔都在马旁如飞而过,营帐内外都是将士们欢欣鼓舞的模样,这场战事已经接近了尾声。 策马昆仑,山腰上的云朵忽远忽近,到了一处悬崖我跳下马儿,把它的缰绳解开,拍拍它的头说:“乖乖在这里吃草,我很快就回来。” 在昆仑天池上有一处小岛,我知道那里有一只千年灵龟,它有血丹可以被我所用,只是那儿是昆仑派的禁地,我若是过去,只怕要和里面的五大高手全部鏖战一番。 我整整衣服,找了些石头包在帕子里,用绫罗左一层右一层的包好,在每一层里都撒了师娘密制的软罗香和迷粉。我掂着包裹脚下步履飘飘,不一刻就到了天池前面的灵峰。昆仑上人已经和师父师娘他们一起云游海外,只要谋划得当,应该可以找到途径接近灵龟。 前面野花深处,一只白色的鸟儿扑扑跳了几步,见了我就收翅膀停住,歪头看着我叫着说:“云姑娘来了,我家姑姑不在,我家姑姑不在……” 我心头一喜,从怀里摸出路上找的松子喂给它,道:“石居士出门了吗?她什么时候回来?” 鸟儿把我手里的松子啄干净,振翅飞走的时候说:“也许明天回来……” 昆仑上人的五大弟子少了一个,剩下木,火,涧,灵四人,我也许胜算又多了一点。看时辰快到正午,他们应当都在灵泉那边练功。 从灵峰过去,有一处泉水积聚在峰下成了一个小小的湖泊,我蹦蹦跳跳笑嘻嘻到那里的时候,泉水边几个人正在比划招式,见我来了都是一怔,其中一个中年男子道:“小云儿,你怎么会来此处?”这人是昆仑上人的二弟子火千里。 我笑呵呵的说:“火叔叔,边疆大胜,我心情好好,所以回去的路上顺道来昆仑走走。”我口里说着话,眼睛瞧着那边站着的一个鬓发斑白的老者,他是武功最高的木居士。 木居士此时正把手里的软皮金鞭折起来放到怀中,说:“这么快就胜利了?老朽还在和几位师弟妹说若是战事扩展,我们就要下山投军哪!” 旁边一身黑衣不苟言笑的涧剑客和一身红衣的灵姑都笑起来,说:“是啊,我们也有几十年没有下山走动了。” 我点头笑着靠近涧剑士那边,对灵姑道:“我还想着上山来看石姑姑呢!她说了要教我做紫金松仁饼,她怎么就走了?” 灵姑叹了口气,涧剑士摇摇头,说:“本派的秘密,云儿你就别问了。” 我嘟起嘴,道:“八成是灵龟的事情,有什么好故弄玄虚的!” 火千里和木居士相视而笑,道:“小云儿你成天问东问西,比山里的鸟儿都烦。” 我把手里的东西一扬,说:“行啦!我就是给你们送好东西来的,师父师娘说了,我是不到万不得已十分有闲的时候不能出手的。” 四个人互相看看都笑了,灵姑说:“好啊,我们倒要看看你这小鬼头有什么好东西弄来炫耀!” 我把东西放到灵泉边一块大石头上,合掌板脸念念有词几句,解开包裹笑道:“好了。” 看见包裹里是一块青玉色的石头,火千里疑惑拿起来看看,嘴里说:“这是什么东西?” 我讶然道:“火叔叔都没有见过么?啧啧,小云儿可真够惊讶的了!” 火千里脸微微一红,递给木居士道:“师兄看看!” 我看木居士已经接过了石头,上前作势指点,说:“这上面的五色星斗瞧见了么?” 木居士嘴里道:“师弟你一定又被小云儿骗了。”边说边定睛瞧过去,我的手托在石头下面,运足内力一震,石头瞬间爆裂成一片粉末,场中烟雾滚滚。 我大喝一声:“有剧毒!”俯身一个燕子三抄水,已经飞上了灵泉中的小船,袖中小剑一扬已经砍断了乌金木索,泉水涌动中小船已经驶出了很远。 灵姑喊道:“你……寄柔你要做什么?!” 她身体微微摇晃,虽然是极力克制,但是软罗香的药效岂是那么好抵御的,她一时是提不起力道追过来了。 我看着地上躺下的涧剑士和火千里,以及正在凝神运功的木居士,闭闭眼,扬声道:“灵姑姑,小云儿得罪了,以后自会上门负荆请罪,任凭惩罚!” 小船连着两个转弯,白浪飞溅,已经过了河道进到天池里面,前面碧涛沉沉,涟漪纹布,一角漆黑的石山露出水面,发出森冷的光泽。 我紧一紧袖中的如意剑,它削铁如泥,化功催掌,是上古传下来的神兵之一,用它来对付灵龟的甲壳是最好不过的武器,我当初从京里带出这柄剑,根本没有想到有这个用处,如今也算是阴差阳错误打误撞了。 小船‘夺’的一声靠在岸边,船底的磁铁被牢牢吸附在岸边铁石上,我跳下船走了几步就看见正趴在岛上玉石水池里睡觉的灵龟,它大约有五丈方圆,乳白淡青的背壳上花纹如篆体古字,隐隐绕着五色斑斓的北斗七星。 每过百余年,灵龟长丹的时候就会比较萎靡,昆仑上人和他的弟子们就会去寻找可以帮助灵龟渡过危险期的草药,而这一次,我即将破坏掉这种格局。 灵龟感受到我的动静,绿油油的眼珠盯着我,我闭眼祷告几句,上前寒光出手,嗤啦一声,一声凄厉的瓮鸣,看着手下碧绿的鲜血流了满满一池,我呆了一呆。 身后涛声忽起,我浑身一紧,下手如飞,转眼挑开龟甲,剥出一颗朱红的血丹,只来得及把血丹放到怀中,身后就已经响起了一声惊雷似的大喝。 往前扑出数尺,背后依旧被一片掌风刮到剧痛无比,我知道后面有好几个人的掌力正准备打过来,脚下一连数点,眨眼已经冲到了岸边,小船就在不远处停泊,身后的劲风却越来越汹涌回旋。 我知道就算是这样冲到船上,也会因为来不及启锚而被打下水。一横心,鼓荡起全部的真气,回身一掌扫出,‘砰‘一声大响,身体就像风中落叶般向前翻滚出去,我把涌上来的鲜血硬生生吞下,沉敛气息压低身形,在身子将将掠过小船的时候把手中如意剑用力插进船身,翻身上了小船。小船被这股大力一带,摇晃了一下就离开了岸边,我趴在船边喘口气,扬目看见木居士愤怒的面孔和高扬的手掌离这里不过咫尺之遥。 从怀里掏出迷药粉向空中一撒,他们的追击微微一滞,我一掌击在岸边,小船立刻卷入波涛之中,转眼就把小岛丢在了身后。 四野星沉,我策马离开昆仑极远才松了口气,软软伏在马背上,昆仑弟子有师门严命,绝不能离开昆仑山,至此,至少在昆仑上人回来之前,这枚丹药都是安全的了。 远方已经可以望见连营的帷帐,四天之中,这场战事已经彻底消融,残败的波斯骑兵一路溃逃,六皇叔和宇文郝以及大周副将率着三国大军一直把他们赶到了东翰沙漠以北。 只有他还留在这一角绿洲深处,我放马狂奔回来,也不知道会看见什么,及至瞧见了帷帐边的旗杆上依旧挂着天青色的旗帜才放下心。 他的呼吸已经若不可闻,我命勇伯去找来沉酒,化开血丹给他喂下,每次只能够喂进去很少的一点,我守在他的床前,心里也毫无把握,我只听师父说过这灵龟的血丹是疗伤的圣药,可以起死回生,但是我不知道奇迹是否会在我的眼前发生。 遥远的朔风吹来寒冷的呜咽,营帐里外都是最精锐的卫士。我靠在床边的柱子上,盘算自己是否还要远走琅环,去取来九州海的神药。他的眼睫处是深浓的黑色,挺秀的五官在墙上映出来清晰的剪影,烛火摇摇,恍惚中有人进来,在我的身边低声叫:“公主!” 我抬眼看去,是统率那队暗杀侍卫的参将,他警惕的看看四周,对我说:“公主,我们在这异国营中,周围都是虎视眈眈之辈,末将觉得还是早些离开为好!” 我道:“也是,你们也该回去覆命了,明日你们就走吧!” 那参将有些急,瞧瞧床上躺着的他,跪下道:“公主不走我们也不会走,但是还请公主万万小心,过几日……过几日西宇的大军就要回来了!” 我点头表示知道了,参将低头退了出去。 我觉得有些头晕,见他气息虽然微弱但是还算平稳,就揭开帐门走出去,吩咐外面的侍卫好生看守,一个人慢慢走到远处坐下。 这里和营帐隔了一座沙丘,可以听到驼马打响鼻的声音,夜空中繁星点点,洁净无尘,月色渐渐从极远的地方一层一层的弥漫过来,沙地沉霜,远山飞雪。我知道从这个沙漠一直一直往南走,很远很远的地方就是我的故国,那里有父皇母后和疼爱我的兄长,还有从小看着我长大的奶娘和嬷嬷,那里有玉带春水,陌路柳絮,如火秋山,冬雪腊梅。只是不知道当我回到那重重殿阁中时,他们望着我会有怎样的神情。 沙丘背后有人在说话,一个少年的声音道:“他们还能够在一起吗?” 一老者道:“少主不愿意去九公主那里求得怜悯,他也是认定了南墙不回头啊!” 原来是永哥儿和勇伯,我靠在沙堆上,闭着眼睛听他们还要说什么。 永哥儿跳上沙堆,往远处张望了一会,跳下来对勇伯道:“反正如今少主也昏迷不醒,我就去告诉那九公主,说当日那些事情都是我们的主意,少主是被逼无奈,让九公主不再记恨我们少主可好?” 勇伯哼一声,道:“说的轻巧,九公主哪里会信,只怕还会以为我们是故意乔装到她面前演戏,反而……唉,反而对少主更不原谅!” 永哥儿急道:“少主现在看起来有一日没一日的,我们不把事情说清楚,西宇的大军回来九公主跟那个宇文郝走了怎么办?” 勇伯道:“你打算怎么说?当日少主为了不让大周落入波斯的掌控之中,出来寻找草药和植物,后来在宫里,万事都已经计划好了却碰上九公主,尽管少主当时是情势所逼只有一横心走下去,可是九公主又不是我大周的人,她又如何能够体谅我们大周的难处?少主早就想到了这一层,所以他什么也不辩解,唉!我看我们也还是什么都不要说,什么都不要去做好了。” 永哥儿腾的站起来,怒声说:“什么都不做?!勇伯你可知道我天天看着少主那样子心里是什么滋味?就算我们大周对不起他们云梦,可是……可是当时少主已经竭尽全力的去救治那云梦皇帝了啊!不然以阪陀罗的毒性,那老皇帝哪里还会有命在?少主因为救他气血枯竭伤动心脉这也不说了,那日到云梦去参加大典,本来就是那云梦的少皇帝主动和少主说起许配九公主的意 愿,还说什么云梦大周世世代代交好之类的屁话。” “怎么到那九公主那里,好心全变做了驴肝肺,她只说少主是存心故意欺瞒,竟然主动要嫁给那西宇王子宇文郝!嘿!当时少主一上车就吐了好多血人都快晕过去了。回国疯了似的处理朝政事务,又请命到这战场上,明明不要他去前线他偏要去,我就是木头人也知道他是存心不让自己好过罢了!” 永哥儿的声音有些哽咽:“我把事情告诉九公主,只是想让她体谅我们少主一些,他……他其实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她啊!” 勇伯叹口气,说:“没有用的!永哥儿,我知道你是一番好心,可是就算少主心里喜欢着九公主又怎么样?老皇帝的腿已经废了,云梦的植物也传到了大周,少主为大周该做的事情一样都没有少做,就算他很喜欢很喜欢九公主又怎么样?大周和云梦一直都是对头。” 天上星子一颗接一颗的跳出来,夜晚的沙漠确实有些寒冷。 我等他们走后回到营帐里面,周虽然还是昏迷中,但是脸色已经恢复了一些,眼睑处的阴影没有开始那么深重。 五天里我一直陪在他的身边,从偶尔张开眼睛到可以看我一会儿,他清醒的时候越来越多,灵龟的血丹果然是一个好物,不枉费我这么穷力去找来,而他身体里面那些旧日沉郁的气血也慢慢被催化,连同身上的创口一起在愈合。 随行的大夫一边给他换胸前伤口包扎的药和布条,一边感叹说这血丹真是不世的神方,如果再有第二头灵龟出现那这世界上就不会有病人,大夫也就要无物可以谋生了。 我笑说这灵龟是上古的神物,哪有那么容易得到,大夫的担心完全没有必要。 周抬起黑黑的眸子,专注的看了我一眼,我心里有些怪怪的,不知道为什么不敢去看他的眼睛。 大夫收拾了药箱退出去,我找了一下他该用的丹药放好,叫侍卫明天记得去找些大雕的血来调药,忙完了似有而无的杂事之后,我叫侍卫都退下去,转头那一瞬间终于镇定,回身坐到床边的凳子上,抬眼瞧着他。 他一直都在看着我,我很庆幸我没有在他的眼睛里看到萎缩和闪躲,那双眼睛黑白分明云彩澄静,和我那些日子偶尔中不自觉想起来的样子分毫不差。 我以前一直都是毫无顾忌的看他,虽然他此时已经可以回复了视力,但是我依旧改不了习惯。慢慢的从眼睫到额头到鼻子到嘴唇,我支着腮瞧得很认真。 发现他脸似乎有些红,我愣了愣,抬眸去瞧他眼睛,他低头咳一声,低声道:“青……柔……这些日子麻烦你了!” 我道:“辛苦那是自然,我不为你的感谢,但是要问你几个问题。” 他似乎在咬唇,吸一口气抬眼望我,道:“好!” 我说:“你什么时候知道了我的身份?” 他道:“当日在你父亲的寝宫里,我听见了你的声音。” 我道:“你有意谋划接近六叔,他可否泄露了什么国家密事给你知道?” 他慢慢道:“六王爷一向谨慎,从不在人前说起朝政,我与他合缘也只是在丹青笔墨上意见相仿而已。” 我道:“那日从天牢里出逃,是否还有京城的其他侍卫被你们买通?” 他轻轻道:“没有……” 他的脸色这会儿苍白的可怕,眼睛里似乎有些淡淡的悲哀,我也顾不得他那么多,继续问道:“那些你弄走的植物你打算如何处置?” 他道:“我可以把那些东西都送回给云梦,在上面我做了一些改进,只要水土相符,也许云梦也用得上。” 我觉得再无可问,点点头站起来转身准备走,他一把握住了我的袖子,道:“寄柔……我还以为你已经原谅了我,原来并不是如此,你又何苦为我费那么大的力气?” 我立了片刻,道:“你是为你的国,我也是为我的国,有甚么原不原谅?若是你一早就知道了我的身份,你又会怎么样?” 他沉默片刻,并不说话。 我想他也许会选择不认识我罢!不过如今事已至此,再说什么也是多余。 而我则要尽快的离开他,免得心乱到一塌糊涂。 他把袖子握得很紧,我咬着嘴唇一根一根的掰开他的手指,把它团住放到被子里盖好,道:“什么也不要说了,你好好养伤吧!” 他就那么似乎平静的看着我掰开他的手指,脸色比外面山顶上终年不化的冰雪还要白几分,看着我把他的手放到被子里也一动不动,眼睛慢慢的垂了下去,身体向后滑靠到了床柱上,他的呼吸有些艰难,我似乎看到了他唇角的鲜红。 我狼狈的别开眼,低声道:“你不要浪费了我的血丹,那东西得来好辛苦……” 剩下的话再也无法说出口,我大步走出了帐篷,外面寒意浸人,似乎这塞外的冬天来得要早很多很多。 第三十四章 雪谷 从昏迷中清醒过来,耳边寒风呼呼浑身疼痛欲裂。冰凌在月色下发出微光,山峰巨大的黑影落在积雪上如同冥府地域。这里是昆仑山的极深处。我尽力蜷起身体,天上的云彩被风吹得聚散无定,雪地上的光影也因此明暗变幻不停。从我一阵一阵发黑的眼睛里望出去,似乎是一片浩瀚的大海在面前不停起伏。 似乎随着意识慢慢复苏,传遍全身的疼痛感奔袭的一次比一次清晰。 闭上眼,许多刚刚发生的事情又重新出现在眼前,隐约记得宇文郝最后那一声大叫,我当时回头看了他一眼,他半伸出双手,似乎想要挽留住什么。雪崩不可挡,我本来就是要让他看见我被雪崩吞没,好去了他对我追寻的心思,也免得三国因我再起战事。 他的身前有好大一片山河国土,在他被身边卫生扣住双臂的时候,我已经被雪崩吞没了。 我没有看见周,我笑一下就掉了下去。 尽管早有心理准备,我被卷进雪流时还是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全身上下从里到外,每一个骨骼都伴随着轰鸣的洪流发出巨大的回响,有那么一刻,我以为我已经灰飞烟灭化身尘埃了。 但奇怪的是,我竟然还没有死,而且身体竟然还基本保持了完整,在体表也没有看到出血的痕迹,尽管确实很痛很痛,痛得我浑身发软,没有力气。 我不知道这样残存的喘息会有一个什么样的后果,也许是上天让我有一点时间来慢慢回忆以前曾经走过的岁月,其实这段岁月也并不长。 我似乎只记得那些深宫里面与父母兄妹一起度过的朝朝暮暮,还有与师傅师娘游历的时光,然后……就是江南,绵绵不断烟雨蒙蒙繁花似锦的江南。 我想蒙住头不让自己去想那些江南的莺飞草长,但手臂痛得抬不起来,我无奈的放弃这无谓的举动。也好!来日无望去日无多,我已经竭尽全力来弥补当日年少轻狂犯的错误,就留这点点时光来尽情的回忆一番罢! 毕竟当日,确实真的是好欢喜好欢喜! 那时满山满谷都是野花和野草,我以为那些清甜的空气永远不会止息,却没有料到不久之后,每次相关的回忆都充满了让我害怕的罪恶感。于是我不思不想,把那些记忆尘封起来。 这样不思不想的麻木有多久了呢?也许是从那日深宫的急雨摧折了花木开始,也许更早是从我在大殿前一步一步走过他身前开始。 麻木自己不是一件好玩的事情,我现在真是累了。 胸口一痛,我咳嗽两声,嘴里全是腥甜的铁锈味道,也许胸口哪里的骨头折断了,有不知名的地方在出血,我尽量把身子再蜷缩的紧一些,减少那些痛苦的感觉。但这样的努力似乎并没有什么用处,喉头一热,一口血还是喷了出来,雪地微光下,鲜血的颜色微微发黑,带了一丝苦润的气味。 看来身上的旧伤已经发作,就算是我不跳下山谷不被雪崩卷走,也没有几日好活了。这一点,稍稍打消了一些对父母的内疚:希望他们可以在大哥和六叔的乔饰下安心释然我的不再出现,我相信大哥会掩饰得很好而且天衣无缝。 蒙上脸,我似乎看见了母后微有白发的高髻。 其实与之相比,我更害怕的是有朝一日父皇忽然知道他的残腿是拜谁所赐,母后用恍然大悟痛心疾首的样子看着我的时候。 这样,真好! 迷迷糊糊的思维错乱了一会儿,渐渐身体又开始失去知觉,眼前朦朦胧胧,最后的意识散去之前,我隐隐听到心里的一丝叹息:早知今日,当初还会去江南吗? 我竭力让自己看看周围随着月色渐渐明亮起来的千姿百态的冰峰,我在心里对自己说:快走了,多瞧一眼是一眼罢! 但是不行,一念起,诸魔生! 我眼前终于不可抑制的出现了他的面孔,只一晃神,那些这几个月以来一直不敢去想的江南三月,杏花烟影里风物明媚的日子全都鲜活的出现在眼前。想起在草地上笑他太傻,他微微回头时鬓边掠起的风,池塘蛙声,山间松雾,细小的虫子在岩壁上的草丛里跳来跳去…… 周遭依旧全是雪地,此地依然只有我一个人,但却有一丝暖意慢慢缭绕在指端。 他也会和宇文一样,以为是大自然的变幻莫测带走了我,日子一久,国事繁忙政务蹉跎,他们都会忘记我,娶妻生子,生老病死,抿抿然没入岁月长河。 当日江南的云舞涟漪,春日初见,就让我一个人带走好了,虽然那些看似纯净的感情,后来被国家之间的尔虞我诈,阴谋诡计弄变了颜色。不过好在我没看着它在我面前颓败下去。放手转身如我之决绝,它还没有来得及变化就已经被丢入了寒冰深谷密密封存。 抽刀断水,切肌削骨,虽然痛的突然,来的寂灭,也总好过眼睁睁看着我们二人各怀心机,再装做若无其事的相处,坐视它颜色日日暗黄,片片碎掉。 只是可惜,我还是轻估了他在我心目中的分量,我用重重沟壑沉沉雾霭砌起天圆地方的万丈护墙,却终是敌不过他夕阳下即将消逝的笑容。 世间万物,怪你如昙花美丽,罢了! 始作俑者自解之,是非缘起,就让我自己亲手了结吧!那日我就似乎已经看见了自己的前方,选择左右并不是很难,痛苦的在深宫中煎熬,还不如畅快的面对我该面对的一切。 我救他,无悔。叶姑姑她们的恩仇只有来世再报了。 我得承认,我是一个自私的人,真的。 他的容颜在我散乱的眸光中越发清晰,眉睫鬓发,唇角鼻端都历历如画,似乎一伸手就触碰得到。朦胧中他走近俯身抱住了我,我咳嗽起来,叹气说:“不管怎样,我很高兴临去前看到的人是你。” 他的怀抱沁凉,掌心温暖的覆盖在我的脸颊上,这种感觉好的有点不太真实,也许是临死的幻觉罢! 然后,我感觉到了他的唇,像天上飘落的雪花一样轻轻落在了我的额头上,唔!我咪咪眼,让自己躺得舒服一些:既然是幻觉,就让我姑且享受一下下吧。 有什么甜甜的东西进入嘴里,红红的耀花人的眼睛。我靠着暖暖的怀抱,浑身疼痛渐渐消解,好舒服! 伸出手指碰碰,这是什么,软软的像青草,雪地上会长草么?还有,雪峰会这么暖和么?这是什么?为何靠我如此近?长长的眉睫正在我的脸上轻轻擦过。 心脏疯狂的跳动起来,我带着一种绝望的感觉伸手摸了摸,……温热的肌肤,还有他手指的骨骼,我大力的咳嗽起来,喘着气挣扎撑起来往后移动。 有人抓住了我,“寄柔!” 我咳了一口血出来,“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我气喘吁吁语无伦次指着他大叫:“为什么要来?你……你……呃……” 他扶住我轻轻的抚摸我的额头,我迷迷糊糊感觉到又有甜甜的东西流进我的嘴里。眼前的一切看起来是这么的不真实:他穿着极为简单的青布袍子,一如那日初见,半坐在雪中,低头瞧着我,眉头微扬,嘴角有一丝微笑。 极强的挫败感淹没了我,我几乎都要疯了,挣扎着不住推他,这人何苦让我走都走的这么不安心啊…… 他轻轻叹口气,扶住我半边身子,温声道:“气沉丹田,别动!” “你来做什么?!!你从来都只知道害我罢了!” 我冷声吼道,真气不稳,喉头发甜,怒目瞪着他。 我只希望没有我之后一切都平平安安,回到它们本来该有的轨道,没想到他却跟来了! 他来了,毁掉了我做这些事情一半的意义。 这万仞深谷之中,我设下机关让雪峰崩塌,连绵阻塞了百里,莫说出去,就是插翅也难飞。 他轻轻抓住我的手,放到怀里,“这里很暖,寄柔。” 我抽手,挣脱不得,他道:“我早就在雪谷下面等着你,虽然花费了半个多月心血,可是雪崩的威力还是太大了,我设下的机关都被大雪冲毁,幸好你没有受太重的伤,我还是找到了你。” 原来这就是为什么我身体还能够保持完整的原因,不过……我冷哼:“我现在没有什么可以给你利用了,你来还有什么好处?” 他看着我笑容微微,低声说:“你怎么骂我都可以。”把一个小小的皮囊放到我的唇边,一只手冰凉的贴在我的下颏轻轻一用力,我的嘴就乖乖张开了。甜甜的液体没入我的口中。 “什么……”我用力挣扎,但是他的身体纹丝不动。 身上又暖和了一些,他在我耳边低声说:“睡吧!我守着你。” 其实如果他不是那么可恶,他的怀抱也很舒服,沉沉睡意袭来,我磨磨牙,闭上眼睛睡着了。 风很暖,我看见师傅和昆仑上人在天池之上大打出手,师娘在一边着急跺脚,叶姑姑他们手拿刀剑虎视眈眈,我急急忙忙赶过去,嘴里叫着:“师父师娘昆仑前辈,这都是徒儿的错,你们找我吧!” 呼轰一声眼前烟雾骤起,什么都看不见了,我痛得皱眉,眨眨眼睛醒了过来。 第三十五章 雪崩 周昭楠正在忙碌,一堆皮绳在他手里慢慢被搓成一根极粗的绳索,然后他把绳索系在一块极大的类似摇篮形状的雪毡上,看我醒了笑一笑:“这里很快又会雪崩了,我们要做好准备。” 我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白茸茸的毛皮上,身边还堆着一些干粮和雪橇斗篷等物。看来他真的早就在这里准备好了,我皱眉,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发现了我的计划,那时候他每日大口吃药安心休息,一句多的话都不问我,我还以为自己一切都做得天衣无缝滴水不漏,结果…… 叹气,我还是没有他狡猾。 试着动一动,唔,身子依旧还是麻软,但已经没有那么疼痛了,四肢也恢复了一些力气,他给我吃了什么?想到那些甜甜的水我就东张西望起来。 他走过来蹲下:“你要做什么?” “有吃的吗?” 他嘴角露出一丝笑意:“只有一些贡米糕,我给你烤一烤。” 我看着他从一个匣子里取出来一些纸包的小方块,放到碟子里压碎了,然后从角落里提出来一个玲珑剔透的小樽,不知道放了什么东西进去,他对着小樽吹了吹,淡蓝的火焰就开始在碗底跳动起来。 我咬着唇想:果然周国的火器是颇有造诣,看来以后我们云梦国想要打败他们绝非易事! 一缕焦脆的香气飘过来,他蹲在地上,一双手飞快的翻动碟子里的小块米饼,米饼的已经被烤得金黄,我蹙眉想起以前永哥儿说他最会做东西,看来,今日在这雪峰之下倒是可以享享口福了。 他把米饼端过来放在我面前,打开一个琉璃盏,把里面淡黄色的晶莹液体倒在上面,‘嗤啦’一声,蜜甜脆香的气味飘得到处都是。 我暗自咽下口水,板着脸不动声色的瞧着他:嗯,他该不会给我吃这个罢,受了伤的人难道能够吃这些硬邦邦的东西末?哼哼! 他笑着看我:“想吃吗?” 我拨浪鼓一般摇头,他哈的一笑,我觉得眼前花了花,立刻眼观鼻鼻观心。 盘中已经倒上了乳白的奶液,金黄的米饼就像化在了里面,一片一片影影绰绰有点透明的颜色,甜蜜蜜的香气让我赞叹一声,小小的勺子放到我的唇边,软软的液体滑下喉咙,里面还间杂一点点脆脆香香的东西。我好像很饿了,忍不住的想要吃的快一些,等我回过神来,碗底已经空空如也。 果然是很好的手艺,我舔舔嘴角,尽量让自己看起来端庄一些。 “呃,身为皇子却研习这些三流技艺,可笑之至!” 周唇角抿一抿含笑看我,我咳嗽一声:“好累,我要休息!”急忙闭上眼睛。 他难道不知道我很害怕和他这样相处么? 因为动心得叫我害怕。 从眼睛缝隙处往外看,他手里拿着一柄短而锋利的小刃,在一块巨大的石头上刻挖缺口,石头是昆仑山底最常见的玄武石,坚硬如铁,这块石头又被寒冰包裹,就是寻常的武林好手也要费上许久的力气,何况他其实并不是武功极好的高手。 我看见他手臂处的衣衫隐隐有血迹渗出,他时不时的回头看闭目熟睡在地上的我一眼,然后就回头依旧忙碌,他似乎很焦急。 我终于忍不住睁眼问道:“喂,你在做什么?” “我们要跟着它出去。” 我愕然,这时候天空中似乎有一丝嗡嗡的雷声传过。他脸色凝重,飞快的将绳索系在石头上,一条一条纵横交错勒在刻划出来的缺口处,接头再用蜜蜡火油反复熏烤,弄得结实非常。然后他再将我抱起来放到雪毡上面一个微微凹进去的地方,周围还有细绳系住,我就像是一个粽子一样被固定在雪毡上动弹不得。 沉闷的风雷声从远处渐渐逼近,他跳上雪毡和我坐在一起,身下大地不住震动,冰层咔咔作响,裂开道道细缝,雪粉从峰头扬尘飞泻而下,他笑问:“你怕吗?” 我嘴硬道:“有什么可怕!”手指却不由自主抓着他的衣角。 他托起我的下颏,手指沁凉有力,我不由的咪了眯眼,他低低呻吟一声俯身吻住了我,舌尖滑进我的嘴里,他的双唇温润炽热,舌头柔韧而又霸道,肆意的掠夺我嘴里的空气,我把舌头极力往后逃去,但只是一下下就被他的舌头擒住,然后揉入交缠合为一体,他吸得我的身子一阵阵发软,我浑身发烫面红过耳,心跳急如擂鼓,渐渐觉得意识模糊。 他在我耳边轻轻唤了一声,近在咫尺,他的眼睛闪闪发亮,饱满的唇角红润非常,我愣愣看了一会儿才回过神。 “你不知道你有多么诱人,寄柔,我一定要和你白头偕老。” 我被呛得咳嗽起来。 雪地上的冰凌咔咔作响,风雷已经在身后的冰峰上盘旋,他整理衣服挺身肃容坐好,对我说:“寄柔,我变一个戏法给你瞧瞧。” 说罢吸口气,扬手扔出一个黑黝黝的圆球,正击在前面冰峰上,一声巨响红光四射,冰峰抖动着裂开无数道缝隙,惊天动地的轰鸣与身后呼啸的风雷声融为一体,天地万物似乎都在颤抖。 他又接连掷出数枚圆球,震耳欲聋的响声中,我觉得我们两人所在的雪毡已经被轰飞到了半空中,周围雪雾蒙蒙,碎石冰块四下横飞,我尖叫一声,他抱着我喝道:“抓紧我!” 我紧紧抓住他,只觉得我们置身之地正在迅速坍塌下去,我们两人就像陀螺一样旋转着往下坠落,坠落,一直飞向深渊,浑身轻飘飘的,毫无所持,唯一可靠的就是我手中的他,他紧紧抱着我,我的身体埋在他的身下,脸也被按在他的胸口,尽管如此,隔着背后的雪毡,还是有些嗡嗡的震动疼得我呲牙咧嘴。 好在我的耳边一直可以听见他心脏清晰有力的搏动声,他的怀抱很暖和很安全,我尽量缩成一团藏在他的怀里,这里就像是一个安静的避风港。 一声大震,我们停住了,他喘着气松开我,割开我身上的绳索。从他的衣袖下往外看出去,只见我们竟然是停在了一处悬崖边缘,那块带着我们一路往前下滑的玄武岩嵌入几块巨石之中,身后呼隆隆的响,只见一条雪线正慢慢从山坡顶端滚滚而下。 我急忙推他,触手处润湿,他受伤了? 未及开口,他掠过去在石头上一推,这些石头本来就是摇摇欲坠,一推之下立刻往下掉落,他也随着这些石头一下子落了下去。 我大叫一声,玄武石已经拉着我往山峰下急滑,我大哭起来,你在哪里?千万不要离开我! 眼前白茫茫一片,我似乎被什么东西在半空中一挡,整个人被撞向侧边,落进了一个黑洞洞的地方,有人拦腰接住我,抱着我一直滚了下去,是他的气味,我心里一阵狂喜,慌忙紧紧抓住他的手。洞穴深处有微微的光亮,就像漫天繁星一般。随着我们的下落耳边是沙沙的碎石声,最后终于在一处平坦的地方停住。 蒲一停住就听得头顶极远处有山呼海啸一般的声音凌空而过,整个山体都在摇晃,雪崩从我们头上过去了,我们在这不知名的山腹洞穴之中总算安全了。我喘一口气才觉得浑身不住发抖。 这里很宽阔,洞壁上镶嵌了一些淡淡发光的月白石头,他松手靠在洞壁上喘息,我靠拢过去,仔细看他身上的伤,他也抓住我,仔细打量我的全身,我们仔细看了对方半响,终于忍不住笑了。 “还好都没事。”我四下张望,“这里是什么地方?” 这儿又大又宽阔,深深的洞穴一直延伸到极远处,壁上每隔十步就有一块夜光石,地上铺着碎石子,一切看来都是有组织的大型工事,并且是国家之力那种。 我以前也曾经看过大哥和四弟在边防修建工事,这里的形制瞧着和那些地下边防工事隐隐有相似之处,我看看周,见他似乎并不在意我的打量,只是拉着我快步向前走,一路熟练的打开机关门道。 我心里虽然很好奇,不知道在这靠近西宇国的昆仑山边缘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工事,而这工事看起来就是大周偷偷建造的,那么这样看起来,大周似乎打算的相当长远,虎视眈眈之心是昭然若揭了。 难怪他可以在雪谷之下准备好机关,我吐吐舌头,脚步变得越来越慢,最后终于停住说:“我不走了,这里是你们的军事重地,我不想再看见什么。” 第三十六章 放手 他松开手往后靠,突然就吐了一口血出来,我呆愣一下,猛然顿悟扑上去抱住他哭道:“你早就受伤了?” 他叹口气抬手摸我的头发:“寄柔,我一定会永远和你在一起,但是你要相信我……”话未说完就晕了过去。 我把他的身体翻过来,只见他后背全是深浅不一的伤痕瘀青,想来他抱着我往山下冲的时候,那些碎石块全部都砸到了他的身上,他的脸色十分的苍白,但呼吸还算平静。我把外套解下来垫到地上,用力把他挪到上面,也许是身体还没有完全恢复,我此时已经是头晕目眩气喘吁吁。蹲下来靠着他,他身上的暖意让我觉得心安,虽然现在也许是最坏的情况,他和我都受了伤,然后他已经晕了过去,我也是眼前一阵一阵发黑,不过,握着他的手,我真的觉得好满意,就这么样子待下去也挺好。 至少,我们两人能够在一起。 山洞里虽然比外面雪谷要暖和一些,但冰峰之下依旧寒冷,我渐渐觉得迷糊,抱着他就要睡去:会不会不再醒过来?咳,不醒过来也没有关系。 我吻吻他微凉的嘴唇,偎在他怀里正要闭上眼睛。忽然,山洞深处似乎有一个人冷笑了一声。 半明半暗的洞穴里,这声冷笑格外清晰,我极力压下自己的心跳,慢慢回头,只见宇文郝站在石壁旁,一身戎装披甲戴盔再加上脸色冷绝,更显得整个人杀气凌冽。 “没有想到我会来吧?哈!”宇文郝眼睛看看我又看看周,脸上是一副孤注一掷的表情,“我早就想到这山下有机关,只不过没想到花费全军之力最后却发现了大周的秘道,也好也好,不错不错,我回去也可以给父王一个交代了。” 他的话有点让人摸不着头脑,不过我看他瞧周的眼神就大约可以猜到他心里想的是什么。于是理理衣服端正坐直了,看着他说:“你想怎么样呢?” 宇文郝微微一笑:“我只想此刻把他弄醒,然后当着他的面与你成亲,我很愿意让我的王妃怀上龙种再回宫,这情景若是有大周的王子在旁边一直看着,不知道会有多么刺激!” 我吸一口气,悄悄握住周的手,对他淡淡道:“你做梦罢!” “你若是不愿意,那周昭楠只是小伤也要被你害死了,你舍得么?” 我笑起来说:“有什么舍不得,你我他都是皇家出来的人物,难道还不明白舍得与否的抉择么?” 我眉头微挑,手指斜斜对着心口的位置,神态间坚定非常的暗示他我立刻就会自尽,而以他的武功绝对来不及阻拦。 其实我只是在虚张声势,以我现在的气力,我就是给自己一拳打得痛一点都不可能,更别提拿手指头戳开心口这么高难度的动作了。 我越是害怕越是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笑看着宇文。 宇文郝瞧瞧我冷笑道:“你就是自尽又能奈我何,我西宇国自然可以迎娶无数王妃,我只要你的身子,让他瞧着我怎么得到你,若是看你死了,这位大周王子定会痛责自己无能无用废物一个,竟然保护不了自己的心上人,那时候你说他是七窍流血而死呢还是撞墙头破血流而亡?”说完之后似乎觉得十分的有趣,仰头放声大笑起来。 背上冷汗涔涔而下,我极力淡然微笑:“是吗?你的武功差我极远。既是把话说开了,我也就不用对你客气了。” 手掌转成抚云手的姿势对着他,我知道他在云梦的时候见过太庙里面的师傅们使过这招式,样子看着简单其实威力无穷。 宇文郝嘴里冷笑看似不信,但也没有立刻走过来。 我心里急速转着念头:宇文以前不是这样的人,怎会一朝就变了心性?若是因我而起或许还是疏导的办法,毕竟他还有好几位嫔妃在家中,可一可二就可三,我既不是他身边独一无二的人,劝他放下我应当还有可能。但听他言语中对周似乎有着极强的怨恨,看来也许又不仅仅只是因为我那么简单,若是这两人以前早有嫌怨,那事情处理起来就更棘手了。 心里想着,就见宇文往前走了一步,我不进反退,叹口气收了手往后靠靠,宇文立刻警觉的站住,我对着他笑笑,说:“你想的也不错,只可惜天不遂人愿。” 我亮亮手里的一个小瓶子:“这里装的是大周的祝融水,只需要一点点,你我他就全部灰飞烟灭,葬身火海!” 宇文郝将信将疑,身体在慢慢试着移过来。 我知道当务之急不是能够吓唬他多久,打开他心结最为重要,于是放缓声音道:“宇文,你也是皇储贵胄,世间的美丽女子千千万万,你娶下的人个个美貌,没有来得及娶的人又不知道会有多少!我只不过是一个傻乎乎的女子,你又何必为我赔上身家性命?” 宇文郝怒道:“谁为你赔上身家性命来着!” 我柔声道:“你若是弄死我们二人,大周和云梦又岂会放过西宇,就算是为了面子也要争上那么一争,我知道虽然西宇国王子里你最优秀卓绝,但是东西宫还有几位王子,其中也不乏杰出之人。” 宇文郝冷冷看我,我叹口气道:“宇文,我知道你能找下雪峰非常不易,其中辛苦不足为外人道,这番心意我岂会不知?只不过我的心已经给了他,再也无法给第二个人了。就算是你对我再好,我也无法再用同样的心意来对你了。” 宇文郝冷冷道:“那些嫔妃算什么,我要她们怎样就怎样,乏味之极!你是我先看见的,你本来就是我的!” “何况,”他抬眼瞧瞧山洞道,“在这万仞深谷之中,谁知道你们二人在此处,你是早被雪崩意外吞没,周昭楠是留书出走,十年八年也不见得有可能回来。如今让我在这里看见你们,真是天意!” 我这时已经觉得气血不稳,眼前金星乱冒。 罢了!若是我不能够三言两语劝得他消去戾气,我还是早点寻个了断算了。只不过,此时此地,寻个短见貌似也无限艰难。 忽然听得宇文郝道:“咦,他死了!” 我心头大惊低头一看,立时只觉手上一松,小瓶已经到了宇文郝手中,我正要咬舌自尽,浑身酸麻已经被宇文郝抓住。 气力一泄,眼前一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黑暗中有人在唤我,“云姑娘!” 睁开眼睛,见自己躺在一个很大的帐篷内,身边有一个西宇国打扮的少女,她见我醒了就笑起来:“谢天谢地,我总算可以交差了。” 随着她的话声,从外面进来一个男子大步走到我面前俯身看看笑说:“好极了,妹妹你快去给云姑娘准备汤药。” 这名男子二十出头年纪,长得英气勃勃,身手打扮看起来正是西宇男子的形貌。我慢慢转动眼睛,思量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我这是在哪里?周呢?他去了何处?这两人是谁?宇文他……又做了什么? 那少女已经从角落里的银壶上倒了一碗药过来,俯身笑对我说:“你放心,这里已经远离雪峰,我们已经把你救出来了!” 我急忙撑起身子问道:“有个个子高高的男子他在何处?” 那少年说:“男子有两位,你问的是谁?” 我忙道:“是那位穿青衣服的。” 少女杏眼一转皱眉道:“那人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那位穿铠甲的男子下落,你要不要听?” 我大失所望,垂头丧气摇首道:“算了!” 那少女叹口气说:“我看那穿铠甲的男子对你不错,椎下冰峰找你不说,还一直把王妃之位留给你,你怎地对他如此冷淡?” 看来她对宇文郝身边事情了解甚多,再看他们穿着打扮都不同凡俗,莫非是西宇王室的人?我心头警惕起来,瞧着二人不再说话。 那少女笑道:“你放心,我们才不管他的事,不然就不会从他手里把你抢出来了。” 把我抢出来? 那么周呢?难道还在宇文手中? 那少年咳一声说:“妹妹你别逗她了。云姑娘你放心,你的那位同伴我们是一起救出来的,他早就已经醒了,这里是他给你留下的一封信。” 他把信给我,拉拉那少女的袖子两人一起退了出去。 周在信上说他有事请要远行几日,这两人是他的好朋友,我尽可以在此地安心休养,等到身体好了就到乌山去等他,他一定会去找我云云。 信是写在一块青布上,我看看闻闻愣愣的发呆:他又走了,我要去乌山等他么? 也不知过了多久那少女唤我:“云姑娘。” 我回过神,把青布收好放到怀里问:“周他去了哪里?你知道么?” 少女坐到垫褥前面的毛毡软凳上,咬着唇想一想,抬头对我说:“你很爱周么?” 这是第一次有人问我这个问题,而且还是一个陌生人,我踌躇一下点点头说:“是!” “是什么?”那少女歪着头满脸捉狭之色。 “我很爱他!” “那宇文郝你打算怎么办?” 我沉吟道:“我们两国还没有互换文书,冰媒未证,婚约未立,天下间的好女子多得很,我却是不能嫁给他害人害己。所以他若是恨极了我,我也没有办法。” 那少女轻叹一声道,“我有一个妹妹,她是宇文身边的妍妃,他们两人从小青梅竹马,当年他亲口允诺要对我妹妹一生一世一心一意的好,他总是孩子心性没有得到的是最好的,所以才会对九公主你念念不忘。九公主既是这么善于决断,那就请记住你今日的话,不要反悔!” 我早就听说西宇国太子妍妃之名,据说她家世代都是西宇国大将,文臣武士门徒学生遍布朝野,今日见了本人果然是一副好相貌,真当得起这个‘妍‘字。 我道:“你放心,我一定不会忘记,宇文那边还请妍妃多多周旋了。” 她嫣然一笑道:“他们之间的事就不用你操心了,他想的什么她都知道,只要你与周在一起,宇文自然会回去与她在一起。” 她又说:“周去了九州海,可能是想化解你与昆仑上人结下来的梁子,你身上的伤还没有完全好,我只能够过几日再放你走了。” 我第三日就启程去找周,妍妃和她的哥哥一直把我送到山口才回去。马儿是西宇最好的良驹,百里之途不过一转眼即过,大战之后的沙漠上并没有臆想中的残迹,一切都在短短的时间之内被沙粒掩埋,立马沙丘,远近都是层层叠叠如浪涛波纹的皱褶,完好如万古洪荒以来一直的样子。 我辨别着东南西北的方向,往北边九州海的方位走去,这中间会经过一点西宇和大周的边境,我出来之前已经乔装打扮过,看起来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行旅商人,一路上只要应付得当就没有什么大碍。 行了两日到了一处绿洲,这里有一个小庄子,庄口有卖水的水棚,我在那里坐下来歇息,随便给马儿洗刷,正喝着水,忽听马铃叮当,一骑绝尘而来停在棚子前面,有人跳下马大步走进来。我正对着门口,清晰见到来人却是宇文郝,大惊之下忙把头低下去。 宇文走过来坐在我身边桌子上拿起茶壶倒水,似乎一点都没有注意到我。 不过我这次出来也重新易过容,和以前见他的样子都有不同,就算他认真看着我也未必认得出来。我镇定下来一边低头喝水一边寻思他究竟是怎么来到此处,此地再往前面走就是大周的边境,他来是为什么?莫非妍妃并没有能够留住他? 宇文喝了两口水回头问我:“喂小哥,这里到渠城还有多远?” 我忙摇头说:“不知!” 水棚的主人在那头接话告诉他还有数十里路,天黑之前到不了,不如在附近找个村子住下来明日再走。 宇文回头问我:“小哥你也去渠城吗?” 此地只有去渠城一条路,不是去那里难道还说去沙漠不成? 我干笑点头。 宇文道:“既是如此我们结伴而行可好?今晚赶路明日就可以到赣州。” 我不置可否低头喝水。宇文哈哈一笑坐过来拍拍我的肩膀说:“放心啦!我不是谋财害命之徒,我是看你路上落单所以才说与你同行,怎么?你不敢?” 我咳嗽一声说:“谢谢客官好意,不过小可喜欢一个人走。” 那边水棚的主人说:“小哥我看你们两人还是搭伴一起走吧,据说最近沙漠里面有盗匪,夜半单身在路上会被打劫。这位客官是我们西宇有家世的子弟,你不用担心。” 话已经说到如此地步,我再拒绝就显得心里有鬼了,于是只有点头抱拳对水棚主人说声谢谢,宇文拿起桌上的水袋说:“宜早不宜迟,快走吧!” 我们两人上了马,一路上宇文倒是很健谈,不过说到自己都是乔饰过去,看样子也并没有认出我来。我尽量少说话,除了催马赶路对他的言语只听着就是。 月亮高高升起来的时候我们到了一处沙城废墟,远远望见里面似乎黑影幢幢,我不由勒住马对他说:“里面似乎有人。” 宇文瞧一眼城里,满不在乎的说:“怕什么!” 我自问身体还未痊愈,只怕来人来凶猛抵挡不住,正要叫他一起绕过去,忽听号角嗡鸣,身前身后已经窜出无数黑影马匹将我们团团围住。 宇文喝道:“你们是谁?” 黑影里一人笑道:“我们是沙漠上的侠客,专干的就是行侠仗义的事情,你们二人把东西和马匹都留下就可以保住性命。” 我说:“东西可以给你,但请给我们留一匹马。” 宇文冷冷道:“谁说的,我身上的东西就是不能动!” 我大急,忙拉他道:“东西去了还可以再回来,人没命了才是大事。” 宇文一把推开我怒声道:“要走你走!”拍马就冲进盗贼的马队里面去了。 我虽然武功没有恢复,但也看见月色下他手中金刀乱劈乱砍眨眼间就倒下去十余个马贼,马贼大怒,呼啸一声一窝蜂的涌过去围住他砍杀起来,我这边反而没有人注意了。 我见有几匹马站在圈子外面,马上的人在那里吹号示意,于是就拍马过去,马上的人显然发现了我的意图,其中两匹马冲出来挡在我面前,如此一来反而更显出后面有一人是头领模样。那两人冲到我面前挥刀砍下,我低头躲过借势脚下一踏飞身出去,从他们手底穿过,往前已经扑到了后面一匹马上,那人反应不俗,见我过来呼啸一声一根链子枪脱手而出。我借着扑过来的势头势在他的马脖子上一拍,这一下用力极大,马儿悲鸣一声就咕咚栽倒,他没有料到我会用此招,一枪刺出身体已经是往前一倾,现在更是收不住去势啪一声往前直落。 这也不过是霎那发生的事,我拍中马脖子后已经借力跃身到另外两人马旁,一脚把其中一个踢下马去,正要勒住另外一个的脖子,忽听那边宇文一声大喝似乎是受了伤,一众马贼大声怪叫,眼见得刀剑齐下宇文就要性命不保,我此时一分神已经错失了抓住那个头领的机会,他策马奔到远处我看追他不及,只有先过去救了宇文再说。 虽然我武功现在不济,但是对付这几个马贼还是绰绰有余,只是缠斗下来一定是不行,于是我还是用老发子先声夺人一到就一掌击飞一个马贼,连着那匹马也被我用蛮力打翻,马贼显见得是怕了我,只是远远围着我虚张声势,我冲进去和宇文背靠着背道:“我们赶紧突围,千万不要再和他们缠斗了!” 宇文叹口气说:“好吧,我们一起往东南方向冲出去!” 我觉得力气已经慢慢不济,但也不敢多与他搭话和接触,生怕他认出我来,于是点点头和他一起往外面冲。 马贼一个个勇猛无比前仆后继,我不愿意伤他们性命,都只是点了他们穴道就扔出去。刚和马贼过手几招就见一把大刀唰一声劈向宇文后脑,而他此时正被几个马贼的刀枪夹住脱身不出,我揉身上前在刀锋上一弹,可惜此时力道已经是强弩之末,那把刀只是略略一滞依旧砍下。 时机稍纵即逝,我挡在宇文面前,手中一把短刃正好迎着那把大刀,这把短刃削铁如泥,只要拿捏得当,挡开这把刀应该不是难事,正在我硬着头皮准备冒险一挡的时候,却见宇文挥手啪一声把刀打落在地,叹息道:“够了!” 周围的马贼都停了手,我愕然只是一霎,宇文看着我说:“原来你还是关心我的,可以为我挡刀!” 原来如此! 我无话可说看他,窘然道:“这样子很好玩么?赔上那么多士兵的性命?” 地上的人开始动弹,我苦笑一声,原本眼力也不错,这会儿也许真的是应了一个心虚的原因,只顾得提防宇文会不会认出我,而没有仔细去观察这些马贼是不是有问题。 宇文说:“当然,我只是想知道你会不会为我做些什么。” 倒下的马贼们正在慢吞吞的爬起来,我立在这些诈尸的人堆里面叹口气,正想对宇文说何苦来,有个马贼从我身边走过,我略略让开一点,忽然觉得胸口一痛,那人迅速闪身跳上马跑远了,我看见宇文大喝着对着那人射出一刀然后跳过来扶着我叫道:“寄柔……” 胸口血流如注,有一个很深的刀口以及半边断刃。 我想说欠你的都还给你了,张张嘴却说不出话来,感觉到身下的大地正在迅速下沉,上次有这种感觉的时候有周在我身边,现在却没有了。 宇文手忙脚乱擦着我脸上不断流下的泪,大吼道:“我错了我错了,你不要吓唬我啊!” 感觉到天上的星星离我越来越远,耳边有声音叫我,听着很生熟悉好生悦耳,我睁开眼睛见竟然是周,哭起来说:“我快死了,你为什么要回来?” 周笑着说:“我给你带来了你最想看见的人。” 模模糊糊似乎是师父师娘还有……叶姑姑,我在昏过去之后脑海中也一直保留着他们的模样。 他们真的来了么? 我似乎看见叶姑姑在我面前蹲下说:“该死的小妮子,还没有到我们昆仑去受罚就想死么?没那么容易!” 师娘在吼:“小叶子你还不快快救我徒儿?小心我找你拼命!” 然后师父在说…… 我一直抓着周的手,喃喃道:“最后能见着你,真好!” 所有声音都一下子消失了,我莫名看着他们脸上一片空白的表情,寻思我说错什么了吗?不过还没想明白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尾声 我本以为会被昆仑五大刑罚惩处,却没料到只是给昆仑种花,每年昆仑雪兰盛放,我就得忙活着给它们剪枝松土。 当我喜滋滋的接下这个惩罚的时候,看见宇文正带着他的士兵回头走向他自己国都的方向。 晚了一步也许是一生也许什么都不是,不过对于我来说这件事情没有再次重复的可能,只是我有时和周一起打马走过江南的行云流水的时候,我会看着街巷中忽然走过的几个眼睛大大转啊转不停的假小子们笑两声。 大陆三国订下了默契的约定,貌似他们都以我和周的寿命作为保持和平的期限,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我正和周在远洋上航行,我愁眉不展问他:如果我们活不了很久怎么办? 他用手里刚从海底捞起来的珊瑚枝打我的头,说:你以为这一辈子那么快就过去了吗? 我大汗淋漓的看他,他邪恶的微笑,然后……咳咳,其实我很喜欢和他在一起,无论何时,无论何地。 隐隐约约听说有人已经把我们的故事作为传奇,我躲在杂役队伍里偷看西宇王室宴饮的时候,瞧见有伶官在吟唱我和周的故事,我心虚的看台上西宇皇帝与皇后的表情,皇帝似乎若有所思,问他的皇后:卿觉得怎么样? 皇后微笑着回答:妾身只知道看皇上,什么都没有注意。 皇帝笑得很开心,然后说:都唱得好,赏吧! 我松口气偷偷的潜出宫去,见他正在街头妆成算命瞎子骗人钱财,不由怒道:一刻不管你又来哄人了,还打算找个丫鬟么? 他揭开眼罩瞧我,忍笑道:你不回来,我就要再骗十个八个丫鬟回去。 见周围人群里已经有瞧着他花痴的目光,我立刻决定回去再和他算总账。 再到后来,当我们和许多人都成为传说的时候,我碰到一个年幼的云梦公主,她一定要我说明白如何找到心上的人儿,我呐呐半天觉得无所教她,只有含混道:路遇某人,走过错过千万不要放过。 她貌似听明白了又没有明白,托腮叹息说真的么? 我已经把打理雪兰的差事交给她,这时候看见远处有一个少年带着满满的点心盒子走过来,她看见他立刻眼睛笑得弯弯,忙着雪兰也不管就奔出去接他。 我叹息一声两人的年少,从他们身边掠过的时候听见那少年说咦那个姐姐是谁? 我得意洋洋哼着歌儿去找在东海边钓鱼的他,初夏的天气正适合远行……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