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来世若为游山蛟 作者:赵迎迎 文案: 从前有座山, 山上有处洞府。 洞府里住着位法力高深的女仙, 女仙和善可亲。 女仙坐下有两名童子。 一天,一支震天箭误杀了拾花归来的童子之一。 行凶者的师傅偏袒徒儿, 欺负女仙没有法宝和靠山, 用火活活烧死了她, 行凶的人打死了第二个童子。 这是第一个故事。 …… 从前有座海, 海里有龙宫。 龙宫里住着海龙王和它的宗族。 一天, 有个小孩来闹海。 龙王的儿子和他发生口角, 小孩活活打死龙三太子, 抽下了它整根龙筋。 这是第二个故事。 …… 被箭射杀的童子沦落畜生道, 有冤无处诉。 因为杀她的人是火灵珠转世, 天定下要他上封神榜。 …… 参考许仲琳《封神演义》 内容标签: 情有独钟 封神 搜索关键字:主角:轩尘尘 ┃ 配角: ┃ 其它: 第1章 轩尘尘 (一) 春杪,柳树飘摇。满城杨柳絮散漫空气里,阳光将絮粉照得透亮。飞来游去,谁知尘归尘,土归土,它最后落到何处去。 “大人,不是说好要去北芒山女娲庙祝祷的吗?”轩尘尘才迈进昕潼关将帅府邸,就瞧见了约定好要一同到女娲庙去的凌祁。 “你怎么还在这里喝茶?” 凌祁今天穿了身淡蓝色的衣裳,淡蓝色绸带系着长发垂落下来。 他一手支着下巴,倾斜的视角映入另一只手举起的青铜樽。 “嗯,我们是在昨日睡前定下要去北芒山。”凌祁放下青铜樽,正好身姿,转过来看她。 轩尘尘已走到他身畔,“不去了吗?” 她惊讶且怨愁地蹙眉,“大人,我可是盼了好久要去北芒山的。” 她盼了好久要去北芒山,犹犹豫豫着向凌祁开口,又是撒泼又是撒娇地,让凌祁应下。 他昨天明明都答应了的。 可她今早起来收拾梳洗了自己一遍,偶然想起来上一次从女娲庙里求来的如意囊落在昕潼关将帅府邸,迈进府中想带上它,却发现凌祁竟然坐在院中。 他怎么能这样呢?答应她的事情,便该要做到啊。 令轩尘尘惊讶的是,凌祁神情没有丝毫变化,还道:“轩尘尘,我们定的是什么时辰?” 她答:“辰时三刻” 凌祁伸出根手指往上指天,“你看看这天” 轩尘尘仰头,和煦春光洒落满面,她不禁微笑,“今天天气真好,阳光明媚,暖意融融。” 凌祁长身而起,走到了院中西侧一块大石盘旁,“可识数吗?你看看这日晷指针指向哪里?” 轩尘尘颠颠地走了过去,不知道凌祁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识数她当然是识得的。 轩尘尘一读数便开口,“是未……未时一刻了。” 竟然是未时一刻了。 她和凌祁约定在辰时三刻见面,中间可足足差了数个时辰。 她昨天兴奋了大半夜,何时睡得忘了。本来以为自己今天起了个大早,原来又睡过了时辰。 轩尘尘忽然觉得羞愧,低头垂下视线,脸颊火燎过似的烧得通红。 凌祁又问道:“还要去吗?” 轩尘尘半个字也说不出口,只羞愧难当地摇摇头。 她自己睡懒觉起得晚了,哪里还能有脸面说话呢? 凌祁不数落她,都算好的。 凌祁的确有数落她的意思,侧目望她,道:“轩尘尘,我今早起来辰时二刻便到了北芒山脚。我在山脚下站了一会儿,左右等你不来,又到山腰女娲庙上等了半个时辰。” “等到不耐烦了,我便自己回来。” 他道:“我回到城中先去了衙邸,问过侍女,小连说你还在睡觉。” 天知道小连说轩尘尘还在睡觉时,他是怎样的心情。天知道他那时候多想冲进去,把睡得天昏地暗的轩尘尘提出来,一甩手扔到街上。 虽然已经是春杪,然昕潼关地处无定河畔。早上暮晚,天气寒凉,人在外面白白地身受冷风吹。 但是他最后咬咬牙齿,不但没把轩尘尘拎出来,还嘱咐小连,不必告诉轩尘尘他来过。 凌祁的声音忽然重了,“轩尘尘,你刚刚还敢问我怎么不去?你以为我失约,可你在哪里呢?” 轩尘尘的耳朵也火燎那样烧得通红,凌祁沉声道:“我要是你,我会羞愧得无地自容。” “……” 轩尘尘头埋得愈低,过了半晌,迅速道:“我知错了。” 声音却是不轻的。 凌祁叹了口气,摇头似是苦笑,“罢了,罢了。吃一堑,长一智。下次若还和你轩尘尘约好时间,我得推延至少两个时辰。” 他今天在北芒山上等了她半刻多时辰,是做了半刻多时辰呆大了。 轩尘尘接口便道:“若还有下次,我一定卷好铺盖,前一晚就在那地上睡下。” “……” 她接话的本事倒不错。提前卷铺盖等他?主意憨得不行,人也一样。 “呆大!”凌祁甚觉无语,恨恨地骂了声。 “嗯?”轩尘尘没有立即明白凌祁所言,反应过来以后,竟然手挠了挠自己后脑勺,笑得憨憨的,“我是,我是。” 凌祁目瞪口呆,是半个字也骂不出来了。 (二) “大人,我们还去北芒山女娲庙吗?”虽然基本上是告吹了,轩尘尘不死心,仍然问上一问。 凌祁不答,只如有深意地将她上下打量了遍,问“我们是要去那里吃晚饭吗?还是你想夜宿在北芒山上。” 她起床在晌午之后,现下动身到北芒山去,实在太晚太晚。 这么一反问,轩尘尘更觉得面红耳赤,“不是。” 凌祁忽然叹气,轩尘尘闻声抬头,脑门猝不及防被凌祁弹了一记,“轩尘尘,你动一动你的脑袋,好好反思一下自己的错误,长长记性好吗?” “哎呦”轩尘尘短促地叫唤了声,双手立即捂住自己额头。 他原来不想弹她的,轩尘尘这懵懵然的样子却让他没忍住。 “我知错了”她边揉额头,边道,“我知错了” 她手盖在额头上,提议般说道:“那我今天在这里学写字好了。” “仓氏大夫今天不在。”凌祁回道。 仓氏大夫就是上古与颛顼、神农、黄帝同时代的造字官仓颉的后代,殷商时期,仓氏后人一支在朝为官,分派到各地帮助各地属官教化黎民。 当今天下局势动荡,以防不备,昕潼关所有官吏都住在昕潼关将帅府邸。 凌祁正是昕潼关守将兼主帅兼议事大夫。 轩尘尘望着凌祁,道:“您不是在这里吗?” 她不识字,学写字也只为个好玩。平常都是仓氏大夫教她写字,凌祁在旁边批阅公文,有什么认不出来的字叫仓氏过去认一认。 凌祁是认字的,不过没有仓氏多罢了。 “我现在要去看公文了。”凌祁转身,提步就走。 “哎……”轩尘尘眼望着凌祁背影越来越远,她不能不明事理地喊,让凌祁别走。 此时天下动荡,来自西岐的军队正势如破竹的,打向朝歌。 昕潼关是西岐到朝歌行军路上的必经之路,凌祁是昕潼关守关之人。 昕潼关以西的殷商守将无一生还。 守不住昕潼关,凌祁不肯投降,那城破以后挂在昕潼关城楼的就是凌祁的脑袋。 …… 小轩窗,阳光已近颓势,昏昏地洒进来。 轩尘尘紧攥着小刀,往竹片上一刀一刀地划刻。 先祖成汤灭夏建商,商王盘庚迁都于殷,复兴商朝。黎民百姓听从教化,十之有九不识字。当是时,人都削竹为片,用绳缀连,用纂刀一刀刀将文字记载在竹简上。 轩尘尘手劲小,刻了半个时辰,歪七扭八地刻了十几个字。 她耐不住枯燥,抬头看了看斜对角的凌祁,“大人,现在战事如何了?” “不好说。”凌祁道,视线片刻不移桌上竹简。 他的确要处理公文,却领了轩尘尘进来,丢给她一堆刚削好的竹片,让她自己在一边刻儿去。 “虽则闻仲太师从峨眉山罗浮洞里请来了截教高人赵公明,暂时长了我殷商气势。可是我听说西岐那边请来了陆压道人。陆压道人言辞振振,要赵公明必死。” 轩尘尘却表现得义愤填膺,愤然骂道:“阐教那些人空口说大话罢了。那些人一个一个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凌祁奇怪她的愤然,抬起视线看她,“你又没和他们相处过,你怎么知道他们不是好东西呢?” 她怎么知道呢?她的确是没和他们相处过。 可是一提到阐教,一想到他们,她的胸膛里便好像有一股劫火猛燃。她愤怒,她不甘,有个念头无缘由地在心里炸裂,盈满胸膛,她要复仇! 但她不认识他们。 为什么?轩尘尘自己也想不明白。 她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我……我就是知道啊!” 凌祁微微笑了笑,并未多心,转而问,“那你可还记得自己是从哪里来的?” 轩尘尘又挠了挠后脑勺,“忘……忘了是从哪座山头来的。” 这是她习惯性的动作,觉得不好意思或是为难怎样的时候,她总喜欢这么挠挠。 凌祁解答,“是从鸽子山失约洞来的。” 轩尘尘记得没做人之前,她是哪一座山上的箜篌狸猫。喉咙天生有疾,娘胎里带病,长得瘦小,扑不到野山雀,捉不到山老鼠,平时饥一顿饱一顿。 下雨时候躲到黑漆漆山洞里,明明自己是只畜生,却老在下雨天瑟瑟发抖地流眼泪。 她惧怕饥饿和寒冷,也畏惧黑暗。 是凌祁带她下山,渡她修为,让她修成人身。 修成人身以后,她也不晓得自己从哪座山头来,“真是从那里来的?” “你啊……”他忽然哈哈大笑,“你何时守约了,就从许诺山守约洞里来。” 轩尘尘才听明白凌祁戏谑自己,憋红了脸,又羞又恼地看着他。 “我也忘了,你是从哪里来的。”语声里好像有无谓的叹息。 “哎呀!”她没留意他的语气变化,忽然一拍脑袋叫道,“大人,我听我们在敌军阵营里的卧底说,哪吒的混天绫丢了。” “哪吒?”凌祁眼神渐冷,“他的混天绫怎么会丢?” 轩尘尘也没发现凌祁眼神的冷意,道:“据说是,某天晚上霞光照进哪吒所在军帐内,混天绫如有所感,自己飘起来飞走了,无影无踪。” “丢了多久?” 她略略地回忆,“好像有半个月了。他昨天才知道的,禀告给闻仲太师。” 凌祁的目光递向轩尘尘,又忽然浅浅地笑,“你偷听到的?” 他是想不明白,轩尘尘怎么会知道哪吒丢了混天绫,而他不晓得。 谁知道她是不是在哪里听了点小道消息,听风就是雨呢。 轩尘尘撇嘴道:“才不是呢,闻仲太师给您寄了只飞鸽,昨晚落在了我的窗前。” 第2章 混天绫 (三) 凌祁感到奇怪,“师傅的鸽子怎么到你窗前去了?” 闻仲太师既是帝辛身为储君时的老师,也是截教门下凤毛麟角的高徒。 先王赐闻仲太师打王鞭,上打昏君,下诛馋臣。前几年,帝辛委派闻仲到东海平叛,太师班师回朝时知道妲己进宫,祸乱朝纲也为之晚矣。 一码归一码,帝辛即使残暴无道,闻仲太师身为殷商重臣,天子恩师,仍然为成汤计基业殚精竭虑。 闻仲太师也是凌祁的师傅,凌祁是他的关门弟子。从某个意义上来讲,凌祁和在位帝王师出同门。 “我也不知道呐。”轩尘尘摇头,为鸽子找理由,“也许它一时昏了头,就飞到我的窗前来了。” 昨夜她本打算闭窗之时,雪白鸽子扑棱翅膀停在窗沿上。细红的爪子上系着小小的竹管,她好奇地伸手摸竹管,居然摸到块展开来方寸大小的布帛。 “西周密探报哪吒混天绫已失。” “……” “仲。” 整篇百来字,开头和结尾那两句话她记得一字不差。 凌祁笑了笑,道:“我只听说过咕咕精飞不快,不肯飞的,飞错地方倒很少见。” 他把鸽子叫做咕咕精,这称呼似乎有些可爱。 他笑问她:“你以前在山上做狸猫的时候,吃没吃过咕咕精?” “没……没有。”轩尘尘结巴了似的,低下头怪难为情地道,“我以前在山上,一般扑不到鸟儿吃。” 她是只箜篌狸猫,扑不到鸟抓不住小牲畜的那种。从日出到日落,在山脚山腰跌跌爬爬,滚得皮包骨头的身体没哪有一处没挨过伤。 更要命的是,她喉咙有疾,下雨天时给利箭扎个对穿那样疼。 轩尘尘有记忆以来,经常做梦,梦见她和另一个小女孩在山上走。 她们手挽着手,说要把踩来的花编成新样的花环。 突然地,有声穿透长风的呼啸巨响传来,随之一支从天而来的利箭扎穿她的喉咙。 她吓得从梦里惊醒过来。 醒来不是在黑漆漆的山洞里,洞顶蝙蝠发出窸窣的诡异叫声;就是在灌木丛里,头顶上一颗衰草积满晨露,滴下一颗水珠,落到它脖颈上,彻骨寒意凉透全身。 她太害怕从前山上那种挨过一天是一天的日子。 万物各自有命,有的生来就是人,住在遮风挡雨的房子里,有的沦落畜生道,一天天消磨寿数。 轩尘尘的眼神跌入无法言说的忧伤里。 好像突然升起了一团雾气,萦绕着她。她虽然双目清明澄澈,却失去了视觉,看不清前路,伸出只脚,就跌进万丈深渊粉身碎骨。 无缘由地,她感觉自己从前经受过了一回,才从泥淖里爬上来。 凌祁察觉到轩尘尘不对,忧伤和哀愁成霜栖落在她眼底,他问,“你怎么了?” 凌祁在问她怎么了呢。轩尘尘如梦初醒般摇摇头,并且勉力笑了笑,“大人,哪吒的法宝没了,我们能守下昕潼关吗?” 凌祁无声地打量遍轩尘尘,反问道:“你希望我们守下昕潼关吗?” “当然希望啊。”轩尘尘笑得又天真又诚恳,“大人守下昕潼关,我以后才还能天天吃上烤鸡烤肉。” 前两年,凌祁路过轩尘尘所在的野山。翻山越岭时,天降大雨,他躲进轩尘尘避雨的山洞。 恰巧撞见皮包骨头样的轩尘尘,虽然饿得不成样子,眼睛却水汪汪睁得老大。 他惊扰到它,它吓得直往山洞深处跑。不多时,却扑棱着四条腿回来。 山洞深处太过黑暗。 它宁可赌一赌运气,冒着被抓去吃掉的风险,也不肯进去。 箜篌狸猫胆小无助地望着他,流下一滴泪。 那滴眼泪让凌祁动了恻隐之心,那么瘦那么小,可怜兮兮的狸猫。 雨停以后,凌祁捉了轩尘尘下山,让它随自己上路,到要去赴任的昕潼关。 凌祁收养它,取名尘尘。 他悉心照养轩尘尘,一点点地把它喂壮喂大,逐渐油光水滑。一年之前,凌祁生了场大病。病好之后,好像打通全身筋脉,法术修为比之前更加精进。 而且,还渡了轩尘尘修为,渡化它由狸猫修成人形。他为她取了个姓氏,轩,有窗户的小屋子意思。 轩尘尘的笑容很纯粹,凌祁放了心,半真半假地笑骂她两字,“馋鬼” 凌祁声音不高,语气却很郑重,“那我们一定能守下昕潼关。” 像凌祁瞧见她的笑容放下心来一样,凌祁说一定能守下,轩尘尘便顿时觉得心安。 (四) 轩尘尘晚饭在凌祁那里吃的,凌祁大人今天心好,吩咐厨房杀了两只鸡烤起来。 她尤喜欢的烤鸡翅膀,吃饭时候,凌祁将四只鸡翅都让给了她。 轩尘尘回到家里时,群星也流浪到她的小院正上方。她趴在窗前,仰头看星星,看着看着,忽然便迷迷糊糊地闭上眼。 睡意朦胧,有道叫唤却很清澈,“混天绫” 轩尘尘一听见,便像叫自己那样,马上坐直身子,迷蒙着眼睛,脑袋转拨浪鼓似的环顾四周。 “你是谁啊?你怎么会在这里?”她张望了一圈,最后发现是窗外小院有人在叫她。 “你不记得我了,是吗?”那人从黑暗中走出来,渐渐地被屋里烛光勾画出身型面貌。 来人年纪看上去不大,面庞清秀,皮肤莹白,嘴唇红润如朵赤焰莲花。 他穿着身玄色盔甲,头发往两边梳成半团子的样式,分别扎着根火红的细绸带。 脱了这身盔甲,换上寻常服饰,又是繁荣城市里的惨绿少年。 这身形打扮,很好认。轩尘尘道:“你是哪吒。” “你知道我是哪吒。”他勾唇而笑,言辞欣慰,“混天绫,你既然还识得我,那么变回原形和我回去吧。” 哪里跟哪里,轩尘尘听糊涂了,“什么混天绫不混天绫的,我不认识你。” “你是忘了我?”哪吒猜测,“修成人身之后忘记了以前的事情?” 轩尘尘焦急叫道:“你凭什么认为我是混天绫?” “你不是人。”哪吒定定地瞧了她一眼,笃定道:“你是异物修成的人形。” “是又怎么样?这天下异物修成人身的还少吗?你自己的混天绫丢了,凭什么瞧着我便说我是混天绫。” 认出来这不速之客是哪吒,轩尘尘便不缘由地暴躁,“你是心神恍惚了,还是老眼昏花?年纪轻轻的,眼睛就不好了,我是不是混天绫你瞧不出来吗?” 她心内好像忽然燃起烈火,这烈火由哪吒点燃,虽然他没对她动手,也没说重话。 他只是把她错认成混天绫。 她不单单要痛骂哪吒,将他痛打一顿也不足为奇。 可是,她之前只听说过哪吒名字,没有见过他啊。他是西周叛逆的属将,和他一起的人还有姜子牙、杨戬等人。 凌祁大人说过的,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恨。 “不,你就是它。你身上有混天绫的气味,是它的精魂注在了你身上,不会错的。” 哪吒少时便拜师太乙真人,太乙爱惜徒儿,赐予他混天绫和青鸟化作的风火轮。混天绫和风火轮作为神物,以其上精魂区别于凡间俗物。 有精魂的物件,和主人能够通过意念交流。 混天绫离开的那一晚,曾经告诉过哪吒。它不甘心只做一件法宝,它也要身入凡尘中去,做个能表现自己喜怒哀乐的人。 哪吒找寻了混天绫半月,借哮天犬追踪混天绫的气味,锁定它在昕潼关将城内将帅府邸旁的宅内。 除去这些以外,认为轩尘尘为混天绫的最重要的一点是,她身上有混天绫精魂,不会有差。 他脚踏风火轮入院来,一到地上,便感应到了混天绫在这处院中。 窗下有个女孩子趴着睡觉,他叫了声混天绫,她迷蒙着眼睛迅速张望。明明没睡醒,半眯着眼睛,好像马上要趴回去睡。 样子倒是挺有趣的。 他向她走近,看着她的眼睛倏然睁得又大又亮,仿佛在院内的群星因这一瞬睁眼,流浪到她眼内。 混天绫化身的女孩子,还怪漂亮的。 但都不过是附加的感慨罢了,哪一件都比不上找回混天绫重要。没有这件法宝,哪吒觉得自己简直是被从肩部开始切下了两只手。 “而且,你为什么知道混天绫丢了?”他抓住了她话中疏漏,眼神深沉,“你是真不记得,还是假不记得?” 混天绫动了凡心才逃走,或许就是她,死不承认。 “你是要自己变回去,还是我用师傅给两面虚阳镜的把你打回原形。”话落,哪吒手上已执宝镜。 阐教法宝众多,偏袒徒儿的太乙捞上十七八件,小一半送给哪吒。 原身不是人的东西修成人形,叫两面虚阳镜照上一照,顷刻之间被打回原形,并且再不能化成人形。 轩尘尘知道这件法宝的厉害,真叫它照到,她这辈子到死也都只能做箜篌狸猫。 回去做箜篌狸猫,那不如杀了她。 她不能叫两面虚阳镜照到,绝不能! 第3章 有难,速救 (五) 她无法向哪吒证明她不是混天绫,轩尘尘急中生智,道:“小主人恕罪,我只是和小主人开个小小玩笑。” 轩尘尘恬笑道:“小主人火眼金睛,让您瞧出来了。” “我暂居在此处,原也只为想替小主人刺探昕潼关内消息,为主分忧。”听起来合情合理的说辞脱口而出,“且等我将此间情报收掇,便随小主人回去,东西带到我军帐内,我自当变回原形。” 不待哪吒回答,轩尘尘便颠颠地跑出房内。 哪吒眼瞅着她逃命似的跑开,视线仿佛凝滞,半倚在窗旁发愣。 那天混天绫自己说过,它贪恋起凡尘,要做个嗔痴喜乐皆具的人。怎么今天改了说辞,是替他刺探消息? 轩尘尘奔向隔壁房内,立即吩咐侍女小连,“小连,快去请凌祁大人过来,就说哪吒闯到家中,要伤我的性命。” 小连的神情瞬间慌张,“他来了!” 轩尘尘看了奇怪,“你怎么了?” 轩尘尘被她唬得怀疑自己刚刚讲的话哪里出了问题。 小连这副神情活脱脱是鬼上身。 然一秒过后,小连神色便恢复平常,拍着胸口解释道:“我听见那混世魔头的名字就觉得害怕,小姐稍等,我马上就去请凌祁大人。” 慢说哪吒有风火轮,便是没有风火轮,修行法术的阐教门下都有日行千里之法,她出了府中,恐怕没见到凌祁大人,哪吒便追到了她。 万一他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拿镜子照她,她可不就原地暴毙。 轩尘尘只能祈祷凌祁大人在府上,小连快点见到他,凌祁大人快点来救她。 轩尘尘急匆匆地跑回自己屋内。 窗户大开,漫天星光映进屋子里,星辰影落到地上,散满一地。 哪吒仍然倚在木窗旁,晚风吹过,院内莎草轻晃,他头上绾发的红绳摇曳。 他望着她匆匆奔来,抿唇笑了笑,“你要走窗子过吗?” 轩尘尘没回答他。 轩尘尘跑到窗前却未停下,反而两手支着窗沿,借力将整个人翻过了窗户,就势撞倒了轻轻倚靠窗户的哪吒。 哪吒猝不及防,人向后仰,后脑勺重重地磕到地上,轰隆两声崩塌似的巨响。 哪吒仰卧在地,轩尘尘压在他身上。 一股清淡的芳馥气味传入他的鼻官内,很清很淡,极是好闻,他的心神不由有了些恍惚。 “你怎么……”怎么这样冒冒失失。 话没讲完,原本瘫倒在他身上的轩尘尘忽然两手毫不留情地按着他的肋骨,站起了身。 “我走窗子过你个大头鬼来,我都说了我不是混天绫。”哪吒仰望她,看她手上拿着两面虚阳镜,愤恨骂道,“有法宝了不起呐,我今天戳坏它,看你还能恐吓谁去。” 轩尘尘刚刚故意扑倒哪吒,趁哪吒毫无防备从他腰后抽出这枚两面虚阳镜。 她是那样讲也是如此做的,瞬时拔下簪发的碧绿翡翠流苏,簪子尖扎纸似的扎穿镜面“乌龟王八哪吒,爱哪里待着哪里凉快去。” 凌祁大人的收藏里有一本神书,介绍了当世各式各样的仙家法器。当时她看书,因着两面虚阳镜画得好看,留心多看几眼,记忆深刻。 此物乃神铜所制,镜面引瑶池之水灌注而成,但是尤怕翡翠,无论是生在凡间里的,还是天上长的。 她嘱咐小连的同时也向她拿了根碧绿翡翠簪,紧紧簪在发髻间,并不惹眼。 清脆的破裂响声敲醒了哪吒。 两面虚阳镜碎了。 “你……” 他难以置信地瞪眼,“你竟然敢弄坏我的两面虚阳镜。” 屋漏偏逢连夜雨,混天绫不见了,两面虚阳镜被她戳得粉碎。 哪吒顷刻恼怒,杀人的冷意在他眼内陡然霜降那样凝结。 哪吒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轩尘尘还没反应过来,右胳膊便被哪吒的手掌箍住。 逃是逃不掉了,轩尘尘苦苦向四处望,口中大声喊道:“救命呐!大人救命啊!” 光喊似乎不尽兴,她边大叫又边尝试原地飞升般蹦跳起来。 “救命啊,光天化日之下,有人行凶要杀人了!” “现在是晚上。”哪吒好为人师地纠正她。 他不但纠正她,脸上居然还有淡淡的笑意。 她才戳坏他的镜子,人捏虾米似的捏在他掌中。 他竟然还对她笑。胜者为王,败者食尘,这笑的意思是不是她要倒大霉了? 轩尘尘一看哪吒这表情,一想到那些殷商处置罪犯的刑罚,便觉得脊梁骨发冷,心里崩溃得不行,欲哭无泪。 早知道她就该再和哪吒多周旋,等到凌祁大人来救她为止。 轩尘尘就快哭了,“大人救我!” 小庭院,一阵狂风忽地扑面而来,系在花上的小银铃铛叮玲玲地细响,正是惜花疼煞小金铃。 轩尘尘和哪吒猝然转首望去,朱红色院落门大敞,凌祁站在门槛前,英俊脸庞一改往常地刚毅,仿佛受一泓星辰辉映。 凌祁厉声喝道:“哪吒,你想做什么!” 哪吒如视惊奇地打量他,过了半晌才轻声道:“是你。” “大人救我!”哪吒分神之际,轩尘尘一把挣脱,哭也似儿奔向凌祁。 她是想也没想便扑进了凌祁怀中,口中不断念道:“大人救我……大人救我……” 或许是体谅轩尘尘受惊,他非但没推开她,还将自己的手放在她后背安抚,“不要怕,不要怕,我来了,会没事的。” 他几乎将轩尘尘按在自己怀内,又厉声呵斥道:“哪吒,你现在杀人还要闯到别人家里来了是吗?” 哪吒并不在意斥责,只是讶然,“你竟然还没死?” 凌祁磨牙冷笑,“我早死了,怎么死在你手下的,你忘记了吗?” “哪吒,拆骨抽筋这样穷凶极恶的手段,你也说忘就能忘的,是吗?” (六) 春杪,天气暖融融的。轩尘尘闲不住,一天天的总想往外跑。 前线战事吃紧,西周的军队势如破竹,昕潼关以西最近的关卡危在旦夕,昕潼关与之唇齿相依,唇亡则齿寒。 马上就轮到昕潼关了,昕潼关破了怎么办? 轩尘尘免不得要想,西周军队不会对殷商的民众施以暴行。可是昕潼关破了她该何去何从呢,最重要的是凌祁大人会怎么样。 实在是一天天闷在家里想七想八想得烦了,她才出去的,可是出去,未免见得不烦。 轩尘尘实在忍不住了,猝然停住脚步,蹙眉向跟着她也止住脚步的人说道:“你干嘛跟着我呀,我都说了我不是混天绫。” 最近几天,她发觉身后总跟着个人。某次偷眼瞧过,发现是哪吒。初时感到心慌,可细想以他的本事跟踪了她几天,没对她下黑手,那便不是要结果她性命了。 她原打算静观其变的,这次还是没忍住。 让他瞧见她去观星台替凌祁大人占卜,她莫名地觉得羞恼。 她凝眉撅嘴道:“你想报仇是不是?” “我弄坏了你的镜子,是你先恐吓我的。”她突然变了语气,烦躁且坚定地道,“我说了,我不是混天绫。” 她当然不是混天绫。 那晚之后,他稍一跟踪便发现了端倪。轩尘尘身上是有混天绫的精魂,却是很少的部分,明显是那个他所要寻觅的正主耍的小小的把戏。 抽取自己微不足道却足够迷惑他的精魂放在轩尘尘身上,好迷惑他的双眼。 哪吒双手交扣,啧啧道:“大丈夫不与小女子计较,你弄坏了我的宝物,我呢犯而不校。” “那你跟着我做什么?” 原因嘛,倒是有的,不过哪吒羞于出口。 他总不能告诉轩尘尘,他那晚上初次见她,虽然没到一见钟情的地步,那所谓的一见钟情实话讲来都是见色起意。见她甚是可爱,心里欢喜,不自觉想见她。 哪吒扬了扬眉毛,“我想问你一件事情。” “什么?” 他问:“平时你和谁接触得最多?或者说,谁可以近你的身?” 轩尘尘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他照实向她解释,“我那晚上之所以会误认为你是混天绫,是因为它抽出了自己一小部分精魂灌注在了你身上。它把自己的气息隐藏了起来,所以,我才会误认为你是它。” “凌祁大人……”轩尘尘陷入思虑中,半晌又喃喃道:“小连” 她如有所悟地尖叫:“不是凌祁大人,是小连!” 哪吒问道:“小连是谁?” “约莫十天以前凌祁大人领了个十五六岁的丫头,说要给我作伴。” 她说:“小连已经不见好几天了。” 正是在哪吒找来的那一晚,小连开始失踪。怪不得小连听说哪吒来时,表情怪异得像鬼上身。原来是旧主找来,自己心虚。 事实上,那一晚,她飞扑进凌祁大人怀中。大概是真给吓着了,听见凌祁大人斥责哪吒,骂他闯来别人家里杀人,轩尘尘话没听完,眼皮就重重地合上了。 哪吒话锋一转,“你和昕潼关守将凌祁是什么关系?” 轩尘尘噎住了,脸颊蔓上淡淡的红,娇恼地看他,“我和凌祁大人什么关系,关你什么事?” 哪吒云淡风轻地笑一笑,两弯剑眉挑了又挑,“你是不是……是不是喜欢凌祁?” “你胡说什么啊。”轩尘尘嗔道。 凌祁大人嘛,轩尘尘只了解他的一星半点。 她只知道他叫凌祁,十三岁时便拜入截教通天教主门下,和金灵圣母、三霄娘娘、石矶娘娘之类的女仙师出同门。 他路过哪座山避雨时,眼见她可怜,把她抱下了山。 凌祁大人模样生的好,凌祁大人术法高强,凌祁大人兢兢业业,总有一天他会飞升成仙。 她可以喜欢他吗?她能喜欢他吗? 轩尘尘以前从没想过这些,她心底里便觉得像他这样的男子,大概天定以后要住在瑶池仙境之类的地方,食露水,饮甘霖。 好半晌,哪吒没有说话。静静地站在她面前,静静地看她。这目光似打量,似质询。 看得她接近于恼羞成怒地叫道:“是又怎么样?男未婚,女未嫁有什么不可以。” 哪吒却不以为意地笑笑,“可以是可以,你告诉了我混天绫的消息,那我便该投桃报李,也告诉你一件事情。” 轩尘尘道:“什么?” 哪吒并无拐弯抹角的打算,凑近她,郑重其事般道:“你知不知道凌祁早就死了,现在宿在他身上的是别人。” “他死了?”轩尘尘难以自抑地尖叫出声。 凌祁大人早死了,是什么时候,怎样去世的。她为什么不知道,她的凌祁大人,意气风发的年轻人,原来早就身入黄土了吗? 不,不是这样的。 她和凌祁大人朝夕相处那么多时间,没有必要相信一个陌生人的话,并且那个陌生人很大程度上还不怀好意。 轩尘尘定了定神,蹙眉呵斥道:“你没有证据,胡说八道些什么!” “我有没有胡说八道,你自己去问问凌祁不就知道了?” “问什么?” “问问他为什么要宿在凌祁身上”哪吒用调笑却透着严肃的口气说,“问问他为什么要忤逆天命,驻守昕潼关抵抗西周军队。” 轩尘尘也辨不清他到底在说些什么。 脑子里来来回回都只有他告诉她的凌祁死了。 明明已经是春杪,很快就到盛夏,可阳光打在脸上,她却感受不到春意的温煦。 第4章 血仇 (七) 轩尘尘呆呆地发愣,不提防一只乌鸦飞来,猛地啄走了她簪发的淡绿翡翠流苏坠。 亮闪闪的东西,乌衣一族从来都是最喜欢的。 轩尘尘措手不及地跌脚叫道:“哎呀,我的簪子。” 乌鸦贼得手以后,扑棱棱翅膀飞走,竟然还状似讥笑地回头望了望。 轩尘尘向上略提裙摆,便追着长两只翅膀,有恃无恐飞行的乌鸦跑起来。 突然地,一股力捉住了轩尘尘的手腕,差点让她摔个大马哈。 轩尘尘才回头,便见哪吒笃定地道:“你别追了,追不上的。” 她急的直拿手指天上,“我的簪子,我的簪子给那只乌鸦叼走了。” 那只行窃的贼在半空上,挑衅地似的来回盘旋。 轩尘尘简直肺都要气炸。 却见哪吒陡然放开了她,右手往空中一握,凭空捏住了一副斜月弓,他的左手手指间不知何时掐住了一根箭。 利箭破开风的那刹那后,挑衅的小贼堕了下来,两只翅膀被牢牢穿在箭上。 好高超的箭法! 若是配上神弓,隔几十里地射杀猎物十之有九也非难事。 一支箭,射杀偷簪子的乌鸦,堕在地上,尸体僵硬,身下流出一摊殷红的血。 好像从前有,有那么一幕—— 一支箭从百里外飞来,射穿女孩的喉咙,直挺挺地倒在地上,两只眼睛突兀地大睁。 轩尘尘的脑海里乍然浮现出这个场景,喉咙像被箭矢射穿了一样,硬生生地劈开两半,铁铸的箭头爬上血液,血腥气味随即散漫开来。 一箭封喉。 浓烈的血腥味,飘进轩尘尘鼻官内,她的脑袋给这令人作呕的味道填充得一塌糊涂。 轩尘尘两手搭在头顶,癫狂地叫唤:“啊——” 她几乎是扑倒在地上。 哪吒听见她叫唤便回头去看,立刻意识到这失态很不寻常,躬下身,问道:“你怎么了?” 昕潼关正值集市,街上人来人往,轩尘尘好端端的一个人忽然像受了什么大刺激一样,引来附近游人围观。 围观的人一会儿看看抱头尖叫的轩尘尘,一会儿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小声地议论。 轩尘尘附近围了一圈人,人影环绕,影子映在地上,黑压压地像雨天天空垂下的乌云。 轩尘尘木愣愣地抬了抬头,表情苦得像雨天黑压压的乌云。 “你怎么了?”哪吒诧异地追问。 她难看的表情淡下,脸上忽然蔓生笑意,讥嘲似的笑,“你知不知道我们从前见过?” “什么?”哪吒一头雾水,“我们从前见过吗?” 轩尘尘道:“你忘了。” 她的声音很轻很脆,仿佛轻易能折碎。 “你当然没见过我了。”她唇边依旧挂着笑意,秀气的眼睛盯着哪吒。 她忽然原地跳起,两手叉腰,笑得狡黠又热烈,“我随口一说骗骗你的,你还真被我唬住了。” 四周围观的行人见轩尘尘这样说道,纷纷退去。 哪吒缓缓从地上站起来,眼睛里耀着璨亮的笑意,“你怎么这么有趣?” 怎么这么有趣呢? 引我入相思门,使我知相思苦。 哪吒什么感觉也没有了,他只知轩尘尘经他眼睛过,不曾跋山涉水,却住进了他心里,仅此而已。 “呶,你的簪子。”他从乌鸦口中拾起碧绿翡翠簪,脸上带着初阳般明亮的光辉。 (八) 轩尘尘本来以为自己好长时间都不能再到昕潼关将帅府邸见凌祁了的。 哪吒说,真正的凌祁大人已经死去。现在附在他身上的是别人,一个早就该死去的人。 宁可新其有,不可信其无。凌祁大人亲口教过他的,可是他也和她说过,不可偏听偏信。用用自己聪明的小脑瓜,看穿真相。 轩尘尘翌日一觉睡醒后,便动身去了昕潼关将帅府邸。 “你就先那么刻着,凌大人还有要事与我等相商。”仓氏大夫扔下这句话就走了。 仓氏大夫今天在府上,他教她用纂刀刻“日、月、同、辉”四字。 战火就快烧到昕潼关前,凌祁没了闲情逸致,连见她都不见了。 侍奉他的正儿转达他的话,“大人早有吩咐,若是小姐来了,直接领到偏室,让仓氏大夫先教你写会儿字。” 她今天的心情尤其糟糕,昨天发生的一切,脑海里忽然腾起的前尘往事都像她手上的刻刀,将她划得乱七八糟。 轩尘尘攥着刻刀,眼睛都快埋到竹片里去。 日月同辉,日月同辉,轩尘尘抬头往外望,可这殷商的天很快就要变了。 “你今天怎么了,怏怏不乐的,哪里不高兴了?”她出神时,忽然有道熟悉的声音传入耳内。 她立马侧过脸,脸上是无法掩饰的欢喜与雀跃,“凌祁大人!” 他今日穿了身月白色衣裳,腰间系着块淡绿色通透的玉坠。他今天用了根乳白色绸带束发,留了两缕鬓法坠下来,飘飘有出尘之表。 轩尘尘一见着凌祁,便忍不住地脸红,羞怯地笑了起来。多少次了,只要看到凌祁,轩尘尘便觉得脸红心跳,忍不住要弯唇笑笑。 和昕潼关大小官员商议完事宜以后,凌祁得出了个结论,和这帮婆婆妈妈的男人商讨,还不如到神庙里掂量掂量乌龟壳,灰烬里的骨头显示什么就是什么。 虽然心里烦的要死,可凌祁表面上并没有对他们表示任何不满。他只不过手支着下巴,作出副聆听的样子,早已神游九天外。 教轩尘尘壳刻字的仓氏大夫出现在他面前后,他便忽然想起了轩尘尘。 平时觉得她聒噪,想清净一两天,可是昨日没见到她,今早也没有,他又觉得失落。 他想见她了。 他驻足在侧室的窗外,静悄悄地瞧她刻字,看她脸上好像沉着淡淡的阴霾。 她的眼神好像不怎么好使,都抬头向窗外了,也没看见他。 他走进门,她原本满脸欢喜,可随即就蔫了下来,“我没有不高兴啊。” “还说没有,你这嘴巴蔫成朵枯花了,还没有?”他不自觉地抬起她的下巴,手指感觉到温热的触感,方意识到了自己失礼。 他心虚地放下手,“你怎么了?” 轩尘尘半晌无言,眼神起起落落,道:“大人,你说喜欢到底是种什么样的感觉。” “大概就是无时无刻,每时每刻都想见那个人吧。” “当真吗?” “大概当真。” 他奇怪她怎么突然问起,“你怎么问这个?” “可是大人,如果我喜欢的那个人他已经不是那个人了呢?” 凌祁惊异地瞄了她一眼,语气却从容,“此话何解?” 昨天,轩尘尘的记忆回到昨天。 哪吒说:“我本来以为他死了的。” “他是东海龙族。”讲到东海龙族时,哪吒神情里隐隐有愤愤不平之意。 她不信,她问哪吒为什么万千人里,那个人偏偏选中凌祁大人做宿主,借尸还魂,鸠占鹊巢。 “因为他和我有仇。我奉女娲娘娘法旨,帮助西周攻打殷商。他大概不想看见我成好事,故意附在凌祁身上。” “为什么要选凌祁大人?”她还是不明白。 “你了解凌祁吗?你知道凌祁多少?”哪吒长叹一声,看着她,玄秘地一笑,“我师傅和师叔都夸他是不世出的少年天才。况且,他模样生的又好。良禽择佳木而栖,一副好的躯壳,谁会不喜欢呢?” 轩尘尘担心地问道:“那我的凌祁大人还是凌祁大人吗?” “那原来的凌祁大人去了哪里?” 哪吒沉眉,“这个就不好说了。” “纣王变成现在这个荒淫无道的样子少不了妲己的推波助澜。可是冀州牧苏护的女儿美丽温柔娴熟聪慧谁人不知呢?有谁会想到她成为纣王的妃子以后就像换了个人一样?” “你知道为什么吗?” 她摇头,“我不知道。” “因为真正的妲己已经死去,在从冀州到朝歌的路上。从轩辕坟里出来的九尾狐拨开了妲己的灵魂,将它完整地吃下,占据了她的身体。” 她怀抱希望似的质疑,“你又没有陪同妲己进宫,你也没亲眼目睹此事,你为什么知道的那么详细?” “我的眼睛可以看透人心,辨清伪装成人的妖魔鬼怪,宿在皮囊里的灵魂是不是原主。” “妲己已经不是妲己。同样,凌祁也已经不是凌祁,敖丙控制着他的身体。” 人死了,没有灵魂的皮囊会坏会腐烂。 有灵魂的就不会,哪怕是别人的灵魂。 她凝视着凌祁的眼睛,“大人,人死了就是死了吗?” 凌祁淡淡地回答,“嗯,人死了,就是死了。” “不过我听别人说人死以后会到地下阴间去。” 他补充道:“前世功过相抵的人,转世投胎。前世行恶事,损了阴德的人罚判他落畜生道。前世结善缘做好事的人,或许得到飞升,或许来世托生好人家。” 她忽然问:“大人,你是凌祁大人吗?” 凌祁略一迟滞,耸肩笑了笑,“我当然是,不是凌祁,我还能是谁。” “那你还记得当时为什么要带我下山吗?” 凌祁略略思忖,“因为见你生的可爱,所以将你带下山照养。” 见它生的可爱,甚是喜欢,所以渡了她修为,让她修成人身。 “我在山上时,饿得瘦骨嶙峋,哪里会可爱?”她向他笑了笑,比晚开的木樨更苦,“凌祁大人见我可怜,带我下山。” 她凝眉,字字道:“大人,你究竟是叫凌祁,还是应该叫敖丙?” 第5章 他死了 (九) 很久很久以前,率土之滨有座山岭。山岭树木葳蕤,栖息着各类飞禽走兽。 有只箜篌狸猫降生在这山岭间,孑然一身,不知其母。 狸猫又瘦又小,一日三餐难以为继。形容枯槁,模样瘦弱,皮下肋骨的形迹清晰可见。 它每天都在山头间窜来窜去,从山腰到山脚,从山阳面到山西面,苦苦寻求一口吃食。 食不果腹,苟且度日。 某天,有位少年才俊就职赴任,时年天降大雨,避雨山洞,偶遇狸猫。见它生得瘦小,心中见怜。 狸猫抬头盯着少年看时,不知何故堕下一滴眼泪。少年心内见怜,怀抱狸猫下山,一同赴任。 那少年是截教门下的高徒,姓凌名祁,从碧游宫下山时才十七岁。 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轩尘尘已经忘了。但她还记得下山以后,凌祁将她养在身畔,最喜欢抱着她坐在院子里的台阶上晒太阳。 院内种着颗梨花树,春天温暖的阳光泄下来,她备觉惬意,经常伏在凌祁腿上时便无知觉地睡着。 春日,偶然有落花飘落,盖在她眼睛上,她用爪子去挠花片,模样憨态可掬,惹得凌祁哈哈大笑:“傻猫儿,你的爪子这样利,用它挠花片,不怕戳到自己眼睛吗?” 他为她抚去了花片,手轻轻地摩挲她的皮毛。在温意十足的触碰下,轩尘尘忍不住打哈欠。 然后,那只手便加重了力道摇晃她,“别睡了,你一天要睡那么多时间,会睡傻的。” “泠——”她委委屈屈地叫了声。 “别睡了,尘尘,你好好听我讲故事吧。”他自作主张,将她翻了过来,眼睛正对着他。 凌祁尤其喜欢向她诉说他的缱绻心事,“尘尘,我啊从小就到了山上学习法术。山上那么无聊,那群人一个个疯了一样的,满脑子想着修炼飞升。” “修炼、修炼,飞升、飞升,哪有什么意思。做了神仙,活个千八百年又怎么样。无趣的,总归是无趣。”他喟然长叹,又忽地怡然自乐。 “不过现在好了,学了十几年法术,终于熬出头了。我终于下山了。” “……” “尘尘,从今以后有我一块肉吃,就有你一块骨头啃。”凌祁拍了拍她的背,突如其来地宣布。 被扰碎好梦的轩尘尘不满低叫:“泠——” 凌祁大人呐,他希望世道安宁,太平无忧。 “尘尘,等这个世道太平了,我们就回家。” 他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你知道我的家在哪里吗?”自顾自地接上,“我家在百越,东海之滨。” “那里啊,到了冬天,树木也不会落叶。一年四季,叶子都是绿油油的,林木葳蕤,百鸟啼鸣。” “那里啊……”他温声细语地说道,描绘他阔别多年的故乡,正如一场温存的旧梦。 院子内的梨树在秋季结了果实,凌祁踮脚跳一跳,摘下两个。 轩尘尘在地上,眼睛水汪汪地仰视他。 凌祁笑了笑,将她从地上抱起来,放到石桌上面,“尘尘,你吃梨子吗?” 轩尘尘叫了声,“泠——” 凌祁手上拿着两个梨子,却对她说道:“你想吃得自己去摘。” “泠——”轩尘尘信以为真,稍作准备便往地上跳。 “好了好了,不逗你了。”凌祁焦急地道,连忙又把她从地上抱回来,“你又不会爬树,就是爬上去了,也得摔下来,不为难你了。” “泠——” 你怎么确定我不会爬树? 仿佛能看穿轩尘尘的想法,凌祁淡淡地笑了,“你要是会爬树,那也不至于饿成瘦骨嶙峋的模样。” 他伸手又抚了抚轩尘尘的脑袋,毛茸茸的,触感极好。 他花了半年时间,才把她从那副可怜兮兮的落魄模样养得油光水滑,怎么看都是狸猫中的俊姑娘了。 他把尘尘照养好的呀。 那个将她带下山,倾心照顾的凌祁大人,已经死了吗? 轩尘尘嘴唇蠕动,饶是怎样努力控制,眼泪依旧汩汩地流落。 “你已经知道了。”凌祁淡漠地说道,“是哪吒告诉你的,对吗?” 他坦率地承认,“我的确是敖丙,东海龙王三太子。” 轩尘尘大声哭泣,追问道:“那我的凌祁大人呢?我的凌祁大人去哪里了?” “他已经死了。”答案与哪吒所言,如出一辙。 轩尘尘亡羊补牢般捂上耳朵,她流着眼泪摇头,却听见自己心破碎成一片片的声音。 而凌祁却没有停下话语的打算,“我和哪吒有血海深仇,我们是不共戴天的仇人。他告诉你我不是凌祁,我一点儿都不奇怪。” 她再抬头时,眼圈通红,像浸了血,“是你强行占用了凌祁大人的身体?” “你是不是……是不是吃掉了他的灵魂?” (十) 传闻里,死去的人怨念过深,将化为厉鬼,为害人间。 比人更厉害的是神、是仙、是龙,是一切得了造化的生灵。假若他们死时怨愤滔天,那结果将比厉鬼更糟糕。 敖丙死了,死在哪吒手下。 那个陈塘关来的顽童,到东海龙宫戏水,搅得海水翻腾,龙宫天昏地暗。 巡海夜叉出水和哪吒发生口角,被打了回来。 东海龙王三太子敖丙气不过,出水和哪吒理论,数言不合打了起来。 当时才七岁的哪吒活生生地打死敖丙,拨开皮肉,全然地抽出了龙筋。 敖丙与哪吒有仇,不共戴天之仇。 敖丙的阴魂怨念太深,是以久久无法超度托生。 “我儿,哪吒有太乙真人偏袒。以莲藕为身体,转还人世间。为父一定也会想办法,让你回来的。”他父亲敖广信誓旦旦地道,拭泪时将泪水抹到了斑白的鬓发上。 原来,神也会老去。 没有不停的雨,天一定会晴,所有绝对的事情,或许都有转圜的余地。 某一天,东海龙王给他寻了副好皮囊,畏于天庭问罪,让他自己想办法宿在里面。 枉取凡人性命,违背天规律例。 它约束在世的神、龙两界,对已经过世的灵魂却无计可施。 不过是,万一哪个倒霉的被抓到了,就按照律法将它罚判受电击火烧,魂飞魄散。 敖丙住进了凌祁的身体。 这个少年天才有比他人远胜一筹的身高和相貌,他在碧游宫学过法术。聪颖过人,真知灼见,他养了一只叫尘尘的箜篌狸猫。 刚继承凌祁这个身份的时候,他感觉到陌生和压抑的痛苦。他不再是东海龙王三太子,一条勇毅刚猛的龙,而是一个人。 一个无亲无友,茕茕独立的人。 身份的转换让他久久无法平复心情,他讨厌和任何人说话,但并不排斥那只箜篌狸猫。 她是只蠢狸猫,半点也没察觉到,皮囊内的灵魂换了一个。 她无时无刻不粘着他,却从不对他撒娇。 更多时候,她都是副傻乎乎的样子。 他说什么,她就信什么。 他喝酒喝得醉醺醺,异想天开喂了她两盅,她也如数喝下。 两盅酒让她醉了一宿。 翌日,她仍然眼皮紧闭着没有醒来。他莫名地心慌,渡给她百年修为,反倒让她通了灵识,修成人身。 刚变成人的轩尘尘竟然丝毫未露羞怯,睁眼见他便欢笑道:“凌祁大人!” 他愕然,“狸猫妖精?” “什么呀!”女孩凝眉嘟囔道:“我还是只箜篌狸猫的时候,你明明都是叫我尘尘的!” 尘尘,是凌祁给她取的名字。 而他,是占用了他身体的寄生之人。 轩尘尘做猫的时候黏糊人,成了人以后也不减分毫。 他将她安排在离将帅府邸一巷之遥的宅院内,可轩尘尘就是闲不住,一天天就到他这里来。 他初时嫌烦,安排了仓氏大夫教她写字。 这傻丫头啊,明明字写的歪七扭八,还信仓氏大夫睁眼说瞎话:“小姐的字真是秀外慧中呐。” 拿着竹片,兴冲冲就跳到他面前来,“大人,大人,我的字写的好看吗?” “好看”他脱口说道,刹那之后,不自觉地笑了一笑,他忽地明了自己也喜欢说瞎话。 …… 西周军营里疯传,混天绫是哪吒至宝,爱如性命。这不混天绫丢了个把月,哪吒是茶也不思饭也不想。 西周的战报频频传捷,最近几场战役都大获全胜。只要再攻下昕潼关,朝歌可即日可待。 杨戬已经很多天没见到丢了混天绫的哪吒,他隔三岔五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轩尘尘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床,果然昨晚哭了一宿,今天眼睛就肿得跟核桃一样。 推开窗,熟悉的面孔映入眼中,她下意识地蹙眉,道:“你怎么又来了?” 哪吒站在小庭深院内,院内花草间阳光流溢。 他故意逗她,扬长语调,“我来做间谍啊,探看这昕潼关内有没有什么有用的信息,刺探回去,好早点打下昕潼关。” “你能走近些吗?” “什么?”哪吒茫然地问,却还是按照她说的,走近窗前。 轩尘尘突然伸手攥住了他的腰带。 他低头,再抬头看她,不解地问:“你抓住我做什么?” 她沉声道:“你能帮我报仇吗?” 第6章 她死了 (十一) 没有仇恨是先天的,冤孽因为各种原因而结成。 今年梨花开得繁茂,满树梨花海,空气中飘荡着凉丝丝的清甜气味。 敖丙负手站在树下,仰头凝视着一树雪白缤纷的梨花。 这是他附在这个凡人身上的第二年,他已渐渐习惯成人后的生活。 早上公鸡打鸣,听着嘹亮的鸡鸣声音醒来。晚上夕阳落下,陪着星辰没入混沌的黑夜。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周而复始。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无论变成人多少天,他还是会想念从前。 龙宫里住着他的生身父母和一干兄弟姐妹。他死的时候,尸身倒在海岸上。哪吒剖开他的皮肉,恣睢取出完整的龙筋。 他的灵魂飘在半空中,木然地看着鲜红血液从宽长的裂痕里流出来,血染东海海面。 他赤红着眼角嘶吼,可这天这地这山川河流都听不见他的怨愤。绝对的无济于事,让他在愤怒的同时缓缓地靠近了绝望。 他呐喊,他痛苦地大喊,他揣着毁灭一切的愤意冲向那个洋洋自得的凶手,却轻飘飘地从他身体穿过。 他已经死了。 海水带着他的血流到水晶宫里,稀释后却依旧血腥的气味回绕他生身父母的鼻官内。 “我儿,我儿敖丙怎么了。”他母亲一闻见血腥味,便心悸地跳起来,张皇失措地左右环视。 母子连心,在那时,龙母心里已担忧敖丙身遭不测。 而事实,也果然如此。 海水里溶散着他的血液,海岸上伏着他被抽了龙筋的身体。 龙母不经常到海上来,而听闻敖丙死讯上岸的那一次却叫她终生难忘。 满眼鲜血,红得灼目。她嘶叫,跪在死去的小龙身旁哭得直至昏厥。 “母亲……”敖丙泪如雨下,但她母亲听不见他的呼唤。 阴阳两相隔,他半天之前就死在了哪吒的拳脚下。 终于,无望漫过愤恨填埋了他整颗心。 他怎么会死,他才从天上布云降雨回来啊。 年少时的敖丙眼见大哥二哥都跟随父亲外出,满心期待,“母亲,孩儿何时能像兄长一样出去司云布雨?” 龙母爱怜地抚摸他的脑袋,说:“我儿年幼,等你再长大些,就可以和哥哥们一起去降雨了。” 刚开始时,他是一条鳞甲泛银的两角银须龙。再后来,他死在哪吒的暴拳之下,心内冤愤,难以超度,成了游荡天地间的一抹孤魂。 世间的凡人瞧不见他,他每天夜晚都在人世的街道上游荡。 夜晚更深露重,很可惜成为游魂,却依然感觉得到严寒。每一个晚上,他游荡在寒冷里,只有漫无目的地游荡,他才能捱到自己困倦时候。 随便睡在一户人家的房檐下,等天边露出点灰蒙蒙的色彩,公鸡打鸣,敖丙站起身来,单纯出于习惯地拍拍自己裙衫,开始新一天的游荡。 一日复一日的苦寂,他也不记得捱了多少天。 只记得刚成为孤魂时,他有次在乡间茅草屋睡下,那时那对夫妻刚刚成婚。而某一年,他兜转回来,他们的长子都娶了妻室。 他的容貌却从不曾老去。敖丙抿了唇角笑笑,欣慰中带着化不开的苦涩。 岁岁年年,不知多久后,东海龙王钻研透龙宫秘宝游魄灯的秘密,重新见到了成为孤魂的儿子。 多年枯肠熬断,龙王再见到儿子,老泪纵横,鼻涕眼泪一应落下。 诉尽思念,话题避不可免地谈到了当年的凶案,“我儿,杀你的凶徒是陈塘关李靖的儿子。你死以后,为父发大水水淹了陈塘关。” 老龙王流着泪,恨意不减,“哪吒割肉还母,削骨还父。” “他还活着,我在人间游荡的时候,听说过他的消息。”敖丙抬手为父亲拭泪,“殷商气数已尽,西周如日初升,他现在是西周的将领。” 龙王脸都给泪水淹没了,“我儿,父亲无能,不能将他挫骨扬灰,报我儿血仇。” 水淹陈塘关之日,哪吒引刀自尽。 但是灵魂被太乙真人收走,那个爱惜徒儿的师傅用莲藕重新塑造了副身体,让他重新做人。 死过一回,某种意义上而言,只是演场戏。东海龙族再如何也比那些可以一箭射杀的童子、没有靠山和法宝的女仙尊贵些。 给东海龙族面子,但也不容许他们得寸进尺。 敖丙的情绪却没有波澜,缓缓道:“父亲以前常说,万物各有其理。有失必有得,有得必有失。要我们兄弟几人得之不喜,失之不忧。” “可是父亲,公平呢?公平在哪里呢?”他低笑一声,无奈道,“女娲娘娘赐给玉虚宫门下姜子牙封神榜,哪吒位在封神榜上。父亲若真逼死他,那就是与天为敌。” 哪吒当时闯下弥天大祸,命债就该由性命抵偿。 然而,天定下要他扶助西周讨伐殷商,取而代之。 死一条龙算什么,坏了天道,搭上整个龙族都死不足惜。 “天命之下,我辈皆是刍狗。”他死后才明白这个道理。 (十二) 事实是,他一抹孤魂附生在了别人身上,苟且度日。 不,也不能这样讲。 众生皆苦,什么都没有意思。可凌祁养得那只箜篌狸猫却是灵动可爱的,他沉浮在这茫茫苦海里唯一一点甜。 今年梨树开得这样好,结的果实味美,那只平时爱吃烤鸡翅的狸猫同样嗜甜,一定喜欢。 敖丙信手将树枝攀下来,折了一根。 她已经两天没到他府上来了,她不来,他便自己去找她。 “尘尘?”无人应答,她好像不在。 伺候轩尘尘的另一个使女上前应话,“大人要找小姐吗?小姐前日就不见了,到今天也没回来。” 敖丙神情立时焦急,“你为什么不早些告诉我尘尘不见了?” 使女的面孔惊惶,低声道:“我前天晚上叫小姐吃饭,看见小姐留了张字条在桌子上,说是要到大人府上暂住几天。” “她没到我府上来过。”敖丙手上花枝一下搁到了附近桌上,“她不见了!” 轩尘尘已经在虎崖关住了两日,这座十天前还属于殷商的城池现在没入西周麾下。 杨戬发觉哪吒这两天好像安分许多,都不往外跑了。 他挂念的人都住在家门口了,何必再往外走? 住了两天,哪吒才开口问她:“你跟我走了,你的凌祁大人不会来找你吗?” “他不是凌祁”轩尘尘神情落寞,嗓音也略带沙哑,“他承认了他是敖丙。” 他似乎问到了她的痛处,话锋适当地一转,“你想报仇?如何报仇?” 她道:“我知道昕潼关关内的机密,我可以悉数告诉你们。” “但是,你要教我学射箭。”她忽然对他浅浅地一笑。 这一笑让他内心备觉愉悦,口气轻松地道:“学射箭?” 轩尘尘郑重地道:“我要手刃仇人。” 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喜欢是藏不住的,就像他在昕潼关和西周军营往返途中时发觉自己是喜欢上了她,而轩尘尘望向凌祁的眼神满是欢喜。 轩尘尘以前喜欢凌祁喜欢的要命,现在却要杀了他。 很直白的原因,他告诉了她,凌祁不是凌祁,而是敖丙。 哪吒心里偶然有了这样的想法:是他挑拨离间,致使轩尘尘的态度截然大变。卑鄙吗?的确。 但他一开始并没有存挑拨离间的心思,他只是担心她被骗,把他瞧见的告诉她。 私心,不是没有。那夜他们初见,而她哭着奔到了凌祁怀里去。 谁都不知道那一夜,他最大的感受不是瞧出敖丙附在凌祁身上,而是心内锐利的刺痛。 他给予建议,“你要亲手杀他的方式有很多种,用刀用剑下毒都可以,射箭可不是短短几天能速成的。” “我教你用剑吧。” “我现在就要学。”半是撒娇的语气。 哪吒眉眼俱是笑意,手上登时多了把削发如泥的宝剑。 “让我拿一下。”轩尘尘几乎是夺过他手中剑。 宝剑原来就是太乙真人送他的法宝,重一百六十斤,轩尘尘修成的人形体格娇小,她拿起来格外费力。 轩尘尘两手握着剑柄左摇右摆,哪吒看得直笑,忽然轩尘尘仰头向外看,”有人来了。“ 哪吒转过身往门外看,而他背后,原来使劲吃奶劲儿般拿剑的轩尘尘已经轻而易举地拾起剑向他猛地一刺。 “小主人小心。” 一片火红映入眼帘,却不是哪吒的血。 丢失多日的混天绫霎时从窗外飞进来,打落利剑的同时也击倒了轩尘尘。 哪吒惊呼,“你做什么?” 他试图躬身扶起轩尘尘,却被顷刻化成人形的混天绫拦住,“她要杀你,她刚刚拿剑想偷袭你。” 宝剑堕地的声音不会有假,哪吒茫然道:“你骗我?” 轩尘尘弯起唇角,对他笑了笑,“我没骗你,我只说我要复仇,但是没说我的仇人姓李叫哪吒。” “你说什么?”哪吒眼里盛满疑惑,“我和你有仇?” “我师傅近万年修为,一夕被你师傅用九龙神火罩烧死,我师妹被你们师徒宰杀。” 刚刚那一击让轩尘尘受了重伤,说话有气无力,可她眼中的仇恨却如烈火凶猛,“我前世死在你的箭下。” “小主人,她要害你,我们先杀了她。”小连的最后一字落下,被她忽然补上一掌的轩尘尘也瞬时口吐淋漓鲜血。 才寻见轩尘尘的敖丙猝不及防地看见了如此一幕,“尘尘——” 轩尘尘听见了他的声音,半点转动的力气也没了。口中依然流着血,人已倒伏在了地上。 她死了。 敖丙扶起她尚温热的身体,嚎啕大哭。 他来是想接她回去,告诉她昕潼关守不住了,问她愿不愿意再跟着他一起游历四海的。 她死了,温热的身体将渐渐变得冰冷僵硬。 而他,还没告诉她一声喜欢。 第7章 不算圆满的大结局 (十三)轩尘尘的过去 彼时,商周混战,人间大乱。 天庭建立未久,神职空缺由多,虚位以待。地下冥府初立,短兵少粮。转世投胎之事,多有纰漏。 可能传说里那碗喝下去就会忘记前生的汤似乎偷工减料,掺了水,以次充好。 那天,哪吒射箭弄死偷簪子的乌鸦,竟然促使轩尘尘忽然想起了前生。 白骨山骷髅洞,洞里住着虔心修道的石矶娘娘和两个童儿。一个叫碧云,另一个叫彩云。 某天风和日丽,两个童儿手牵手在野草过膝长的山径上走。 “我们把这些花摘回去,编个花环。” “好呀,好呀。我要个……”彩云的话被倏然天际飞来的一支震天箭截断。 利箭穿过碧云喉咙,一箭封喉,强大的惯性将身旁碧云就势钉在了地上。眼睛恐怖地睁大,脸上留着生前惊恐的神情。 一箭让刚刚还笑得眉眼弯弯的碧云成了死人。 “师傅!”彩云惊恐万状地仰头望向洞府,石矶娘娘刚从里面出来准备散步。 “碧云!”石矶飞到碧云身侧,悲愤交加着拔出了穿透徒儿喉咙的利箭。 那箭上明明白白写着“震天箭陈塘关李靖”。 好一个光明磊落的凶手! 碧云是她看着长大的徒儿,无辜枉死,怎能不恨? 石矶驾云去陈塘关捉了李靖,李靖却说开弓的是他儿子哪吒。 石矶不但修为高深,而且明辨是非,谁欠的孽债就让谁来还。她放过了李靖,要找哪吒为徒儿讨回公道。 哪吒是太乙真人的徒弟,偏心眼儿的徒弟瞧石矶一没靠山,二没法宝,非要瞎掰说碧云命里有难,合该死在哪吒箭下。 石矶又不是傻子,能听进去这种天命因果,欺骗凡夫俗子的话。 太乙真人又搬出师傅鸿钧老祖妄图压石矶一筹,称哪吒是火灵珠转世,若想伤害哪吒,便是与天命作对。 石矶不依不饶,定要为徒儿报仇。 太乙真人心里暗骂石矶不识抬举,拿出九龙神火罩,大义凛然地将她困在里面,活活烧死。 彩云在过程中被哪吒打伤,不治而亡。 白骨山骷髅洞就此被屠灭满门,无人生还。 轩尘尘就是转世以后的碧云,不知何故,沦落畜生道。 她有什么错?她师傅又有什么错?不过是一个无辜被人射杀,而另一个试图为徒儿讨回公道。 前世冤孽回想起来,她心内恨意滔天,无数次想用他递来的碧绿翡翠簪子狠狠扎进他的脖颈。 但她也深知从正面与哪吒斗法不是对手,强行压下恨意转回家去。 她听说过凌祁和哪吒的恩怨,在她问及时,凌祁没有丝毫隐藏地告诉了她,她所想要的一切。 凌祁先天不足,一年以前早已逝去。他借尸还魂附在他身上,渡给她法力助她修成人身的是他,一年多来与她朝夕共处的人也是他。 凌祁可怜她将她带下山照顾,而他却是尽己所能地娇纵她。 他向她娓娓道来了成为孤魂野鬼之后的经历,轩尘尘听着听着泪湿眼眶,沾满衣襟。 她哽噎着问敖丙,“你还恨吗?” 敖丙只沉声答了一字,“恨” “大人以前教过我一句话。”忽然地,她扑进了他怀中,听他沉稳有力的心跳声,“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她感激将她带下山照养的凌祁,但爱上的却是一年后的敖丙。 敖丙恨哪吒,她也是,所以就让她去报仇雪恨吧。 (十四)混天绫的自我叙述 我是件宝物,天上人间罕见的那种。 这年头,什么东西日子久了都能成精,而像我这样本来就是仙家至宝的神器通灵识成个精就更不算稀罕事了。 太乙老头儿把我和风火轮一起交给了他的宝贝徒儿哪吒时,他还是个小孩。其实,太乙这老头势利地很。 哪吒刚生下来,就巴巴地跑去收人家做徒弟,怕别人抢了他的一样。 其中缘由么也简单,哪吒是火灵珠转世,天生骨骼惊奇,天定了他以后会有番大作为。 我并不是很喜欢哪吒,以及他们一家。 李靖这个脓包因为哪吒怀了三年才生下来,一直心有芥蒂,不喜欢他。 哪吒渐渐长大,试图从李靖那里索取父爱。而李靖平时却多是严厉地管教,动不动就翻脸,甩脸色给哪吒看。 那时候的哪吒还是小小的一个团子,正是惹人怜爱的年纪,却在李靖的冷漠里明白,他和他的哥哥们不一样。 人间有个道理,叫你不喜欢一个人时,他做什么都是错的。 哪吒一次次地试图讨好都让李靖看了生厌。 从小严苛的管教却未让哪吒明白是非,无知是恶,杀人在当时七八岁的哪吒看来并不是什么破天荒的大事。 他甚至还抽了那条龙的龙筋,想给李靖做副腰带。 它的血流进海水里,飘红了近海海面,而哪吒却兴冲冲地捆着它的龙筋回家去。 我忽然有了种强烈的厌恶感,第一次如此地讨厌哪吒,也如此地恨自己,恨自己做他的帮凶。 我想走,十几年后的三月廿二晚上,我突然吸够了日月精华,可以操纵自己的身体。 自由,从来没有尝过的自由。 我高兴得直跳脚,给自己取了名字叫小连。 修成人形以后,我去了昕潼关。偶然地一眼,我瞧见了昕潼关守将凌祁,他生得英俊,只一眼,我就被迷得七荤八素。 我装可怜让凌祁收留我,但是事情没有想象中顺利,翌日他就派遣我照顾那个看上去也才十七八岁的姑娘。 她叫轩尘尘,一双眼睛圆润漆黑,里面却耀着亮光。 轩尘尘喜欢凌祁,凌祁也是一样,很快,我就发现了这个悲伤事实。 郎有情,妾有意还能有我什么事,怎么生的好看的哥哥都心里有人了,“哎……” 我唉声叹气,不单只为他们,万一哪吒寻来,我可岂不是又要被收去做法宝!这怎么行,我人还没当够。 于是,我着手制造假象,抽取了部分精魂,放到轩尘尘身上,这样哪吒即使找来,一时也分不清楚哪个是我。 结果和我预料的差不多,哪吒找了过来错认了轩尘尘,我正好趁机逃跑。 我还有点良心,跑之前去找了凌祁,让他来救轩尘尘。 那之后,我就流窜到了别处地方。 四海之大,山川俊美。而我行过万里河山,最后发现的却只有无趣。 虽然我讨厌哪吒,可是我好像已经习惯了和哪吒在一起。 我折回哪吒身畔时,轩尘尘正举剑向哪吒次刺去。 “我怕你动手杀了她,所以就假装先弄死了她。她没死,吐点血不会有大碍的。” 打掉了剑,我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给了她一掌。 我怕我的小主人伤害轩尘尘,却不知那一掌让敖丙心肺俱裂的同时,也让他痛得难以复加。 是债,是孽。 哪吒瓮声翁气地道:“那你又何必帮敖丙帮她抹了记忆?” 我反问,“你希望她记得你吗?” 哪吒默了一默,干涩的唇瓣轻启,“算了,她过的好就行了。” “混天绫”他叫我。 “嗯?” 哪吒说:“我还欠他们一句对不起。” 为他年幼无知,为他少不更事。 (十五)勉强算圆满的大结局 “大人,你怎么穿成这样了?”轩尘尘醒过来时,凌祁的衣着全然变了副样子。 他以前都是穿身淡色衣裳,系以同色绸带束发。 而今他穿着袖子宽大的青色衣袍,头发梳理起来,横簪一根玉饰。微风一拂他的鬓发,更显得仙气飘飘,“我被姜子牙授予神职,封为华盖星君。” “姜子牙?封神榜?” 轩尘尘不明所以,“大人为什么会被列到封神榜里啊?” “你这一觉睡了两个月,天下已经大变了。西周军队攻进朝歌,帝辛在摘星台上放火自焚而亡,当今的天下姓姬。” 他微微地笑,向他解释,“天下平定,姜子牙论功行赏,将商周混战中殉难而亡的人列入封神榜。” “大人死了?” 凌祁说瞎话不闭眼,“是啊,昕潼关没守住。我身为主将,以身殉关。” 事实是轩尘尘一觉睡了两月,而他也整整守了她两月。 “那我呢?我也死了吗?” 他说:“你没有,那天你我约定要去北芒山女娲庙中祈福,你睡的太晚没起来。” 仇恨于她而言有百害而无一利,混天绫贡献了大部分神力将她在与他相约之日以后的记忆全部抹去。 她想不起来前世发生过的一切,也不记得哪吒。 轩尘尘不懂就要问,“那我是一直睡了两个月吗?” 凌祁张口就来,“是啊,他们说像你这样的箜篌狸猫到了岁数,就会睡上为期久长的一觉。睡醒以后,你便算是渡过了一劫。从此以后,就是真真正正的人了。” “这样吗?”她不见得有多高兴,“那我以后都是人了。” 他温声细语地道:“怎么不高兴?” “大人做星君我做人,那我以后怎么办?” “这个简单,我娶你就是了。”他望向她,瞧见她忍不住笑意,羞红了脸用手遮面。 他凑上前,戏谑道:“轩尘尘,华盖星君夫人的名号好不好听?” 作者有话要说:不算短的小短篇完结了。 …… 这篇文章的背景是对上许仲琳的《封神演义》的。 碧云死的真的冤枉, 石矶也惨,没做坏事,结果被太乙烧死。 从原著里看这一桥段就是一个熊孩子做了各种坏事被师傅各种包庇的反面典型。 敖丙也惨。。。 我词穷了,我只会说惨。。。 …… 感谢大家的收藏。 没有你们,可能这篇我又坑了。 …… 谢谢“my”小天使的营养液,有人关注的感觉真好, 我觉得我又行了, 我又可以写我的霸总文了(划掉)。 …… 我们江湖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