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来自远方 作者:朝有岚 文案 她自山高水远处回望,少年时光如潮水涌来,无法停留。 在那片长满梧桐树的回忆里,有很多人,和很多声音,在一点一点地向尚且年少的她揭示世界真实的模样。 当她归来,走过千山万水,一身尘埃,看见那个人站在一切的开端与结尾。 他仍是少年时沉静如水的样子,轻声在她耳边说: “念念,别怕。” 这个故事关于高中时代的青春与成长,平淡温馨向,HE。 周一到周五日更。 谢谢阅读! 内容标签: 花季雨季 情有独钟 破镜重圆 搜索关键字:主角:叶知稔 ┃ 配角:裴静桐 ┃ 其它: ☆、楔子 收到那张明信片的时候,是2018年10月21日。我刚从漂泊多年的北京辞职回家,准备在故乡云城休息一段时间。 飞机落地的那个夜晚,我走出航站楼,闻到空气里潮湿的雨水味道——那是属于云城的气息。在这个西部省会城市的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里,云层大部分时候都遮住了阳光,只剩下来自山谷的风在平原上飘荡,带来湿漉漉的气味。 那种气味从我出生开始,伴随着我长大,直到我十八岁那年夏天拉着行李箱离开了云城。 我哥叶瞻来机场接我,他送我到小区门口,就打算同我告别。 “你不进去吗?”我问。 他只是微笑着说:“不了,你早点回去。” 我就知道是这样的答案,但我还是想问。我固执地相信,总有一天他会改变主意。于是这许多年里,我一遍一遍地问他,他也不厌其烦地回答。 我目送他的车离开,然后拉着箱子走到家门口。 挂在栅栏门边的绿色信箱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吸引了我的目光。我鬼使神差地伸手拉开了信箱,发现里面安静地躺了一张明信片。 我顺手拿过来,面上是九寨沟的风景,设计已经很老旧了。具体来说,应该是夏季的长海,高原湖泊在日光下泛着粼粼波光。 奇怪,我莫名觉得有股熟悉的感觉。 下一秒,如同命中注定一般地,我看到了明信片背面的几行字,还有它的落款——“闻溪”。 那一个瞬间,我僵在了原地,完全忘记了该如何动作,就连搭在行李箱上的右手也动不了了一样。一股复杂的情绪从我的脑海深处涌来,失去控制般地在我的身体里横冲直撞起来。那股和寒冷潮湿的天气一样难过的情绪压过我的口腔、鼻子和头顶,要将我溺死在其中。我几乎要喘不上气,却无法开口呼救。 那多年前无数的日夜在我记忆深处张开了口,大声呼唤着什么。我听不清楚。但许是风声呼啸,带来了巨大的回声,一声一声地,重重地敲打着我心里的某个地方。 忽然,小院子里建筑物落地窗的窗帘被拉开了,带着温度的光线一泻而下。 那屋子里似乎有不少人。有人打开了红漆的大门,看见了栅栏门外孤零零的我。 “念念!”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 我于是迎上笑脸,站在门口等待着有人拉开我面前的栅栏门。我小心翼翼地攥紧了那张明信片,生怕一个不小心,它就消失了。 我终于到家了。 ☆、念念 01 我叫叶知稔,就是“年和知岁稔”的知稔。我的名字是我外公取的,出自一首很生僻的诗,是谁写的我记不起名字了。那位唐朝诗人似乎也没有留下太多作品。 出生时,护士不认得 “稔”,就一直叫我“念念”。我爸妈觉得顺口,也这么叫我。叶书一和叶书诚叫我“念念”则纯粹是为了嘲笑我。早先我很不喜欢他们这样,坚持纠正他们,后来发现完全不起作用,只好随他们去了。 对,叶书一和叶书诚分别是我姐姐和哥哥,不要再问我了,是亲生的,比我大两岁,他们俩是双胞胎。 我爷爷说,老叶家人丁兴旺,是件光宗耀祖的好事。我却不敢苟同。 每次出门探亲访友,别人总对我爸妈说:“哎,这是你家双胞胎吧,长得可真漂亮。” 轮到我时,别人顿时心生疑虑:“这是……?” 这时,我妈就会解释说:“我小女儿,念念。” 对方总是恍然大悟:“原来是一家人啊,我是说长得这么像,小姑娘真可爱。” 虽然我心里嘟囔着“我可爱还用你说吗”,面上却不得不扮演一个乖巧温顺的小女孩形象,挤出笑脸问候对方:“叔叔(阿姨)好。” 我为此不高兴了很长一段时间。直到念书,也不想和他们一个学校。 云城这么大,我去哪里读不是读啊。 02 得知被云城中学高中部录取的时候,是2007年的4月21日。 那天是我爷爷的生日,而我正被叶书诚气得躲在房间里哭。 起因是他说我不懂事。 我觉得很委屈。因为从小到大,我已经很努力了,所有人都夸我“懂事”、“乖”。很少有人拿重话凶我。他怎么能这么说我?他凭什么! 他说我的时候,甚至都没有火冒三丈,只是冷冰冰地说了几个字。但他看我的眼神像在看什么肮脏的动物。 我那一刻才察觉,他一点都不喜欢我。或许从来没喜欢过吧。他接受我在这个家的存在仅仅是因为我是他妹妹。仅此而已。 哪怕是我小时候,他也从来不愿意跟我玩。 我都知道的。但我从来没说。我以为这样,他就会渐渐地接受我了。 但很多事情,都没有我想象得自然、顺利。 我锁上门,倒在被子里,小声抽泣着。因为哭太大声的话,会给外面的人听见,让他们嘲笑我。 或许是我哭得太专注了,根本没听到敲门声和把手晃动的声音。 门外传来我妈带着怒意的声音:“叶书稔,我说过多少遍了?!在家不许锁门!” 我知道她又要骂我了,于是抓紧时间抹了一把眼泪,把鼻涕都擦干净了。这才打开门。 “你一个人在屋子里干什么呢?没看到楼下那么多客人吗?你看看你哥你姐都在招待人家,你在这儿干什么?” 见我没说话,她的语气才缓了缓,尴尬地把她的手机递给我看:“录取通知来了,你考上云城中学了。” 我点点头,带上真诚的笑意:“我知道了,谢谢妈妈。” 我妈说:“赶紧下楼跟你爷爷说去。” “我先换个衣服。”我说。 我妈居高临下地看了我一眼,撇下一句“赶快啊”,就走了。 我随后关上门,轻手轻脚地上了锁。 那股子委屈的意思从我的手指尖一直传到头发根,喉咙难受地不得了。此时此刻,我只想大哭一场。我妈好像从来不觉得,我成绩好是一件值得夸赞的事情。他们只在我发挥失利时质疑我,从而让我怀疑自己。 有很多时候,我都觉得,是她老师当惯了,骂孩子就跟骂学生一样,从来不留情面。 好在我必须告诉一个人,我考上云城中学了。我考上云城最好的中学了! 我拉开床头柜,从里面翻出一个小巧的滑盖手机,拨通了一个熟练于心的号码。 那个一如既往温和的声音响起时,我觉得满世界都是委屈。 “念念,怎么了?” 我捧着手机,半天也说不出一句话。 “念念,你不高兴了吗?”他说。他总是能一瞬间察觉到我的喜怒哀乐。 我大滴大滴地掉着眼泪,可是又不敢哭出声,天知道我说话的声音有多哑:“哥,我考上云城中学了。” 电话那头听起来很是高兴:“恭喜你啊,念念!这下可算是解放了。” “哥哥,我可以和你当校友了。”我一抽一抽地说。 “让我猜猜,你不会是高兴得哭鼻子了吧?“他说。 “才没有!”我反驳道,“我都十五岁了,还哭什么鼻子。” “那……”他那头传来一些嘈杂声,过了几秒,他语速飞快地说:“念念,我这边有些事情,要挂电话了。你不要和你爸妈还有书诚他们生气,一家人,开开心心地最好了,知道吗?” “知道。“我说。其实我很想问他,那你呢,你不是我的家人吗? “我们念念最乖了。有事就跟我说。”他话音刚落,就挂掉了电话。 我握着手机,靠着床沿,抱着膝盖缩成一团。 跟我打电话的人是叶瞻,我哥。我不乐意叫叶书诚哥哥,但叶瞻却的的确确是我哥哥。从小到大,家人里除了爷爷奶奶,只有他待我最好。 就算他们都不喜欢他,又怎么样呢。 我一直记得很小很小的时候,爸妈从国企下岗,每天忙于新工作把我丢给爷爷奶奶,叶书一和叶书诚从来不理我。只有比我大两岁的叶瞻偷偷给我塞糖。 后来小学的时候,他参加一个省上的少儿竞赛,拿到的第一笔钱却用来给我买了一个精致的芭比娃娃。当时家里颇为拮据,我从来没有拥有过一个正版的芭比娃娃。我还记得那是个大雨天,他冒着雨跑到了很远的地方,才买到了那个娃娃。当时年幼的我抱着那个波浪卷发的娃娃,在他面前放声大哭。 再后来,我初一那年冬天,叶瞻离开了云城。准确地说,是被送走了。他太聪明了,聪明到没有人可以再教他了。再加上闲言闲语在邻里之间传开,他们说是叶瞻害死了他自己的爸妈。他妈妈是我姑姑。我姑姑和姑父在我很小的时候出了车祸,双双身亡。我已经记不得他们的模样了。可是我不明白,这些事情和叶瞻有什么关系。 即便后来我们搬家了,爸妈也始终都不愿意提到他。 我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也没有人肯告诉我。虽然我笃定,所有知情人里只有我爷爷一个人知道叶瞻究竟去了哪儿,但是他是绝对不会告诉我的。 我爷爷是对秘密最守口如瓶的一个人。 03 我在房间里擦干了眼泪,就下楼去见我爷爷了。今天是他生日,我实在是不应该对老人家不礼貌。 叶书诚为什么说我不懂事。因为叶瞻想跟爷爷说句生日快乐,是我悄悄递的手机。爷爷听到他的声音时,明显愣了一下,而后又大声地对着听筒说:“我不是说了用不着联系我了吗?以后不要再电话了。” 我不知道他老人家为什么这么说,像是故意要气叶瞻一样。但是他的眼神明明是柔和的。我不知道那一刻,他是不是想起了叶瞻的母亲,他最心疼的小女儿。 我爷爷说:“书诚不是故意的,你不要和他生气了。” 我坐在旁边点点头,说“好”。 末了,我爷爷背着他们,偷偷和我说了一句话。这话听得我鼻子一酸,眼泪差点又要掉下来了。 他说:“小稔,爷爷今天真的很高兴。” ☆、开学啦 04 转眼间一个放肆的暑假就结束了。 开学那天,是叶书一和我爸送我去的。 看着那张被乌泱泱人群淹没的分班大榜,我幽幽地叹了口气。 “诶,念念,你不去看看你在哪个班?”我爸一脸看热闹的神情,丝毫没有被周遭家长们兴奋的步伐所感染。 “咱们念念才不去看呢,”叶书一瞥了我一眼,好像很骄傲似的,“肯定是在一班呀。” 我爸:“这有什么区别吗?” 叶书一倒吸了一口气,夸张地向后迈出了一只脚,作出无比惊讶的样子:“爸爸,你果然从来没有给我们开过家长会啊。” 叶安同志显然措手不及,无力还击,讪讪道:“小学的时候还是开过的……” 我想起初三上学期的时候,我爸有一天突然问我:“念念,你初二了吧?”这个问题随即受到了我们全家人的鄙视。 “爸爸,”叶书一郑重其事地说,“我觉得你应该跟其他家长一样。”她指了指那块要淹没在人海中的公告板。 于是叶安同志叹了口气,出于愧疚的心理英勇地踏入了人群中。 几乎是一瞬间,我爸那矮小的身影就消失了。 “哎哟,”叶书一忽然小声惊叫,一把掐住了我的胳膊,“云中的男生可真好看。” 我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一眼就看到了她说的那个男生。 他站在人群之中,显得鹤立鸡群,双手插兜站在一旁,漠不关心地戴着耳机,面无表情。 “叶书一,你怎么这么花痴。”我说。 “死小孩,有你这么说姐姐的吗?”叶书一翻了个白眼。 这时我爸回来了,满头大汗:“看了,是一班。” 然后他补了一句:“这不是随机分班吗?” 叶书一叹了口气,开始絮絮叨叨地解释:“这是按照招生考试的排名来的。据不知名统计,每年全国的重点大学在省内的招生名额有60%都落在了云城,其中云城中学占了五分之一……给这个班配置的,一定是最好的老师。” 我爸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那还可以。” 天气太热,我压根儿就没心思在乎他们说什么,只想快点到宿舍安顿下来。 在我的催促之后,我爸又有问题了:“那你以后也不在家住啦?” “学习不紧的时候就回家吧……”我说。 “哎,也行,到时候啊,就每天在学校吃过饭再回家。家里床舒服,但是食堂烧饭还是比你妈烧饭放心。”他说。 我爸似乎注意到了我和叶书一惊恐的眼神,但嘴巴还是没来得及刹车。他咳嗽了一声:“回家别乱说啊。” 05 宿舍是四人一间的,上床下桌,阳台旁边是可以淋浴的洗手间。说实话,我是很满意了。 我是第一个到宿舍的,进门左手第一张床的护栏上就贴着我的名字。 叶书一看了一圈,小声跟我说:“这条件比西陵差好多啊。” “还可以啊。”我说。 以前在西陵外国语念初中的时候,是两人一间的配置,叶书一住惯了宾馆式的宿舍,挑剔得很。 我是真的觉得无所谓。 我四处看了看,发现阳台上还能望见近旁的一条河。也算是风景优美。另外的三张床边也都贴了名字,我一个一个看过去:乔冉,袁媛,雷诗达。都是很漂亮的名字。 等我收拾好东西,她们都还没到。 我只好先把我爸和叶书一送到学校门口。 “念念啊,姐姐就先走了。”叶书一每次一晃脑袋,她乌黑的马尾就在脑后一荡一荡的。 “嗯。”我点头表示批准。 “别这么老气横秋的,”叶书一埋怨道,“小姑娘家家的,多朝你同学看看。” “哦不对,”叶书一停顿了一下,自我纠正道,“能考进你们这儿的,八成书呆子。你可不要读书读傻了。” “你瞎说八道!”我实在忍不住了,想打叶书一。结果被她抓住了手腕。 她力气可真大,直接把我推后了好几步,然后得意洋洋地朝我笑。 “你看周围人都在看你。”我吓她说。 “那是你同学,又不是我同学,我才不怕。”正说着,她朝周围看了一眼,和一个路过的男生对上了眼睛。叶书一恶狠狠地瞪了过去:“有什么好看的!” 那个男生被她的气势吓着了,立即扭头走开了。 “爸,你看她,简直就是黑社会大姐。”我告状说。 我爸延续了他一贯的和稀泥本事:“你们俩别吵架啊。” “行了,你赶紧去教室吧,”叶书一终于肯放过我了,“有什么好看的男孩子可要抓紧啊。” “姐,”我严肃地说,“你都高三了,好好学习,给我做个榜样。” 叶书一被我呛着了,临走前做了一个鬼脸:“周末再见吧叶知念!” 她每次一说不过我,就喊我叶知念。我又不是十岁小孩儿了,自然不能和她一般计较。 06 到了高一一班的教室里,才发现已经来了很多人了。 我站在门口,不知道该往哪里坐。 正在我寻找空座的时候,有个人从身后拍了拍我的肩。 “同学,能让一下吗?”那个人说。声音还挺好听的 我回头应了声“好”,就朝着一个窗边的空位坐过去了。倒数第二排,非常好。 我书包刚放下,就感觉到有人在注视着我。 是那个刚刚嫌我挡路的男生,他理了个清爽的平头,皮肤有点黑。 我疑惑地回应他的目光,见他一路走到了我身后的座位。 “哎,”他开口了,“还是倒数第二排好。” 他是笑着说这话的,语气很是遗憾。 我理解他,虽然我旁边还有一个空位,但是一上来就和女孩子说要做同桌,总归是不太合适吧。 “我叫费珩。”他说。他笑起来的时候,露出整齐的牙齿,居然还有可爱的虎牙。 “你好,我叫叶知稔。”我决定先自报家门。 “一只……人?”他一脸疑惑地重复。 “叶——知——稔——”我拖长了声音说道。 “哈哈,知道啦,叶知稔。我开玩笑的。”他说。 正说着,有两个女生走了过来,一个和我一样剪了短发,另一个过肩的长发还有些蜷曲。 “你们好啊,我是袁媛。”短发的女生先开了口,她看上去很友善。 我和费珩也说了一下自己的名字。 长发的女生看上去不太高兴,只懒洋洋地说:“我叫雷诗达。” “诶,”我搜索了一下脑海里的名字,“你们俩是我室友啊。” “是的!”袁媛点点头,非常开心。 “嗯……我不住宿舍了。”雷诗达说。她左右看了一眼,叫住袁媛:“我看到了我一个初中同学,先去过打个招呼。” 袁媛朝我笑了一下,跟着雷诗达一起离开了。 她们前脚刚走,费珩就伸手朝一个人示意:“小鹿!这边!” 是个高瘦的男生,看上去很温柔,最重要的是,他长得很好看。不是那种时下流行的女气的好看,而是很俊朗的那一类型。 果然,周围的眼神都纷纷在他身上停留了一秒。 他叫陆见深,坐在费珩的旁边。 费珩说,他俩在长川大学附中念初一时就是同桌了,还说他帮陆见深收过好多封情书呢。 我本来想说:“那怎么没有给你的呢。”后来觉得不能像在家怼叶书一那样,只好默默放在心里了。 陆见深从书包里拿出一个深蓝色的笔记本和一支白色的凌美钢笔。他的手指白皙修长,我一瞬间看得有点恍惚。 “回神。”费珩说。 我抿着嘴笑了一下。 陆见深也回了我一个笑容。 我很难描述他的笑容,只感觉九月秋高似乎也没有那么令人难以忍受了。 等到同学们陆陆续续来得差不多了,我的同桌还是处于空缺状态。 看着大家互相交好,我有一点担心……难道我要一个人占两张桌子了吗。 我正趴在桌子上想呢,就感觉到了头上有片影子挡住了光线。 随后是放包的声音和拉开椅子的声音。 我坐起来,竟然是那个看榜时站在人群边缘戴耳机的男生。 此时他整个人好像都和刚刚不一样了。从他脸上完全感觉不到之前那种不符合年纪的冷漠和漫不经心,那些奇怪又特别的情绪一扫而空。 他的耳机挂在脖子上,一双桃花眼弯成一滩山涧的溪水,露出一个纯粹而真挚的笑容。 而他笑的时候,我也不由自主地被那样的笑容感染。 这种感觉很怪异。 他轻轻眨了一下那双漂亮的眼睛,轻声说:“没有别的空位了。” 天知道我为什么听出了一丝委屈,连拒绝都无法说出口。 他稍稍倾身,伸出手说:“你好,我叫裴静桐。” 我坐在位置上,仰着头看着他。 窗外的阳光洒在他修长的手指上。 07 我们的班主任叫秦正,是个年纪挺大的老头了。走路的时候啤酒肚一拱一拱的,说话时则慢条斯理、中气十足。 他在讲班规和注意事项的时候,我听到身后传来动笔的沙沙声。我悄悄转过身,看见陆见深正在笔记本上专注地记录着什么。 总不能把班主任的话都记录下来,这么认真的吧?!我生出一股难以形容的敬佩之情。 老秦随后摸着他的啤酒肚,分配了一下班级职务。 我们被抽中的随机班长叫曾北澜,是个笑嘻嘻的、一看就性格很好的小胖子。 小胖子曾北澜站在讲台上给大家做自我介绍,声音洪亮,口齿清楚,毫不怯场。 费珩和我说,曾北澜也是他们初中的,那时就在学校里很有小有名气了。 “你别看他笑嘻嘻的看上去有点傻,”费珩说,“他逻辑特别清楚,为人也好,他说什么大家都肯听。” 费珩旁边的陆见深点了点头,表示认可。 而裴静桐则一手撑着脑袋,对着黑板发呆,偶尔好奇地听听我们在嘀咕什么。 最后老秦发言了:“有些同学啊,才认识就有说不完的话。我建议大家都省着点说,这还要做一年同学,现在说完了,以后说什么啊?“ 费珩攘了一下陆见深:”说你呢。“ 08 老秦讲完话,安排了班上的男生们去搬书。 我坐在座位上,无聊地画着小人。忽然听到后门口有一个人在叫我的名字。 我转过头,发现是我发小儿——岳安庭。 我立即跳起来跑过去,和她来了个拥抱。 “你在哪个班啊?“我问。 “六班,“岳安庭推了一下眼镜,说,”还是你们一班好。“ 从她的语气,我可一点没听出来羡慕。 “考试的时候就知道好不好了。“我唉声叹气。 “别呀,我们知稔这么聪明,下周周考给他们露一手。“岳安庭故意逗我。 我都快哭了:“你别闹了。到时候考得不好,我还得找你。” 岳安庭却没怎么在乎我,一个劲儿地朝我们班张望。 我拍了她一下:“看什么呢?” 岳安庭心虚地说:“没什么。我有个初中同学也在你们班。” “你们十二中的?叫什么呀?”我问。 “我不告诉你,”岳安庭神神秘秘地说,“好啦,我该走了。” “走吧走吧,你又不是来看我的,我伤心了。“我推着岳安庭走了。 目送她走之后,我一转身,就狠狠地撞在了什么东西上面,然后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我一瞬间懵了,就看到眼前书本哗啦啦地洒在了地上和我身上。 抱着书的那个人也跌在了地上。 我一看,原来是裴静桐。 “对不起,你没事吧?“他一脸歉意,慌张地站起来。 “没、没事。“我说。就是手有点疼。 裴静桐立即过来把我拉起来,然后我和他一起把书收检好。 “拿给我吧。“裴静桐说,他把手上的书往下放了一点,示意我把自己怀里那十来本叠在上面。 等坐到了座位上,他从包里拿出一盒牛奶,悄悄递给我:“真的很抱歉,就当赔礼了。“ “我不要。“我说。但因为有点惊讶,一时之间说话的语气有点冲。 这句话一出来,我和他都愣了一下。 我正不知道怎么救场的时候,裴静桐忽然撇了一下嘴:“你好凶哦。“ 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套路:“……“ 我伸手拿过了牛奶,小心翼翼地看了他一眼:“那谢谢你了。“ 他看了一眼我手上被书撞得还没消除的红印子,什么也没说。 09 我本来有点乳糖不耐,从小就不喜欢喝牛奶。 最后那盒牛奶,被费珩喝掉了。 准确地说,是未经我允许,被他擅自“抢”走了。我还没能抢回来,费珩已经很开心地喝了起来:“谢谢叶同学。我跟你说啊,这个牌子味道一般。下回喝点鲜奶,我给你推荐个牌子,咱学校马路对面就有卖的。” “行了,你别废话了,赶紧喝完了扔了。”我有点心虚。 结果下一秒,让我心虚的对象就走到了座位上。 裴静桐淡淡地看了一眼我和费珩,依旧保持着笑容,一言不发地坐下了。 我却有点淡淡的担忧。 费珩这种没心没肺的人是不懂的,幸好陆见深也走了过来。他皱了一下眉:“费珩,你怎么抢人家喝的。” 费珩鼓起脸:“真的好渴哦。我明天赔你嘛,小叶。” “我们仨,”我说,“见者有份。” 我的余光偷偷瞥见裴静桐,在和他的目光汇聚的前一秒,我迅速地收回了眼神。 只能暂且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了。 可是他刚刚不笑的时候,真的很可怕。 11 在宿舍的第一晚,我和我的新室友袁媛、乔冉聊了很多有的没的。 袁媛歪着头说:“我以为考进来的都是书呆子呢,想不到还有钱可和陆见深那么好看的男生。” “我不同意,”乔冉反驳道,“明明裴静桐比较好看呐。” “可是他看上去有点,怎么说呢,有距离感。“袁媛说。 “知稔,你觉得谁最好看?”袁媛转而问我。 我从柜子里取出牛奶,给她俩一人一盒:“行了大小姐们,好看有什么用。” “诶,不过……你们听说了吗,”乔冉忽然故作神秘地说,“裴静桐不是考进来的。” “什么意思啊?走关系进来的?”袁媛问。 “人家啊,以前在国外念书,不知怎么的回国了。听说是校长亲戚呢,才给搁进咱们班的。”乔冉一副“你们这就不知道了吧“的神情。 “你哪儿知道这么多小道消息啊?”我打趣她说,“该不会是早就看上人家了吧。” “胡说什么呢你!”乔冉嗔道。 “好啦,睡觉睡觉,”袁媛出来打圆场,“是不是走关系进来的,下周考完试不就清楚了吗。” 熄灯以后,我拿着手机缩在被子里,打算继续看暑假没看完的《说唐全传》。可是还没看几行,就有点心不在焉了。 我床上毛茸茸的小兔子不在了,软软的床此时也变成了坚硬的木板。本来一切没有那么陌生。可是一关灯,我嗅到枕头上传来的干燥的味道,就莫名觉得心里一阵委屈。 我突然很想家。 ☆、都是学神啊 12 第一周上课的时候,我就明显感觉到了名校的不同。 在西陵念初中的时候,班上的同学其实都不怎么搭理讲台上的老师。那时,老师们时常头疼提问没有人回答,只能按照名字抽。我偶尔在对着黑板发呆,只要做出习惯性点头的动作,老师都会感慨万分,表扬我这位好学上进的学生。 而在云城中学,每当老师问问题时,大家都争先恐后地举手,生怕40分钟里说不上一句话。就费珩,在礼拜三上课时,一道数学题能给出七八种解法。 我和我的同桌裴静桐、前桌陶蕊、斜后桌陆见深,大概是为数不多安静而克制的人了。 一来是我的数学向来是薄弱环节,能举一反三已经很不错了。二来是,我从小就害怕当众发言。一发言,就脸红——完全控制不住的反应。 至于裴静桐,他仿佛在听讲,又似乎根本没在听讲。外界的一切,好像都没有干扰到他。 然而这种美好而祥和的宁静,并没有维持到本周的第三天。 从师范院校毕业不超过三年就来带高一重点班的乔丹老师站在讲台上冷静地推了一下自己的眼镜:“同学们都很积极,这道题嘛,就把机会让给没有发过言的同学。” 我心里顿时有种不好的预感。 “倒数第二排靠窗的那两位同学,你们俩上黑板来做题。”乔丹说。 我近乎绝望地挠了一把自己的头发。 扭头对上了裴静桐的眼睛,他若无其事地耸了一下肩,然后起身率先推开了凳子。 等等,他刚刚好像笑了一下?这位同学有什么问题,这么喜欢做题吗? 在通往讲台的路上,坐在过道边的乔冉用眼神对我进行了哀悼。 在我采取拖延战术,磨磨蹭蹭地写了一半解答时,另外一边的裴静桐已经放下粉笔走了。他差不多也在我卡住的地方停了笔。 乔丹看上去体会到了我悲痛又尴尬的心情,开口说出了我想要的答案:“那个,时间有限,就不再耽误了。叶同学思路是对的,你先下去,剩下一半我们一起来做。” 下课铃响之后,我坐在座位上叹了口气。 费珩拍拍我说:“没关系,我们的数学都是体育老师教的,还有下次嘛。” “你都会做是吗?”我鼓起勇气问。 然后接受了致命一击:“嗯……这个……我也是想了五分钟的。” 我转过身,不想接受现实。 裴静桐正睁着眼睛趴在桌子上,同情地看着我:“没关系的,就一道题嘛。” 你说得容易。我腹诽道,我不要面子的呀。 我觉得自己很失败,开始问自己——这到底是一个什么学校?我是怎么考进来的?为什么只有我不会? 后来我问乔冉:“你不是说裴静桐是走关系进来的吗?我怎么觉着他和我们两个差不多啊?” 乔冉:“这不是谣言吗,你看,今天谣言就不攻自破了。况且我会做的还没你们两个多呢。” 13 周末回家的时候,我爸亲自下厨,给做了糖醋排骨、辣子鸡丁和清蒸多宝鱼,都是我爱吃的菜。 叶书诚这周待在学校,不愿意回家。叶书一倒是开开心心地跑回来了。 她晚上拿着手机到我房间里不肯走——因为我房间里wifi信号最好。 “你回家就是为了wifi啊。”我说。 “瞎说什么呢,”叶书一说,“我回来下点儿视频,不然一周怎么过啊。” “学习咯。” “就知道学学学!”叶书一嘟囔着,在我床上翻了个身,“我还没问你呢,开学时候那个小帅哥叫什么名字啊?” “哪一个?”我明知故问。 “就那个戴耳机、长得贼帅的。”叶书一说。 我回答道:“我们年纪那么多人,我怎么能认识啊。” “哎呀你去问问嘛,”叶书一说,“姐姐这不为你考虑吗?” “你把这话跟妈说去,看她不打死你。”我威胁她。 叶书一知趣地转移话题:“那你们班,不会都是学霸吧?” “不会,”我说,“都是学神。” 叶书一点点头:“没关系,我们念念也是学神来的,没在怕的。” “我怕——”我拉着她的衣服,用被子蒙住头,小声说,“我不想考最后一名。” “不会的。”叶书一说。 “你是不知道,他们有多厉害。我根本没法和他们比……” 叶书一破天荒地停下了自己的视频,伸手隔着被子摸了摸我的头:“念念,跟自己比就行了,你管人家呢。咱们又不在同一个起跑线。” “就是因为这样,才更担心啊。”我的声音在被子里闷闷的。 叶书一说:“担心能当饭吃吗?你只要做好了这一题,再做下一道题,没什么难的。别老想着自己比别人差,咱们也在一步一步变好啊不是吗?” 我有时候特别羡慕叶书一。她身上有种魔力,冷静镇定,天塌下来都不怕,乐观到了某种程度。什么天大的事从她口中说出来,都轻飘飘的,像根羽毛,一落到土壤里,就烟消云散了。 我像小时候一样,睡在她身边,希望时间过得慢一点,明天来得迟一点。 14 关于数学这个老大难的问题,在第一周的周日晚上考试结束后,再次在我半罐水的脑子上敲了一榔头。 当天试卷里,十道选择题,最后两道我完全靠蒙。五道大题里,倒数第二道勉强能做,最后一道纯属瞎写。 但是我内心仍然对倒数第二道题产生了疑问。我抓过了正在收拾书包的裴静桐:“你觉不觉得最后一道题很奇怪啊。” 裴静桐淡淡地说:“没有啊,不是等于3.2吗?“ 我犹豫了一下:“3……吧……” “嗯?你怎么画的辅助线?“裴静桐说。 我回忆了一下题目,发现我根本没有画辅助线那一步。但这个时候,怎么能认输呢?于是,我装作底气十足地说:“不可能,就算不等于3,也不会等于3.2的。” 裴静桐没有反驳我,安静地思考了几秒。 陶蕊和她的同桌许妙妙凑了过来:“你们说哪道题?“ 一听是倒数第二道,许妙妙叹了口气:“啊,我不会做,完全没写。” 我稍稍得到了一点安慰。你们看,不是只有我一个人不会的。 然而,试卷第二天就发了下来。 曾北澜是全班唯一一个满分。 裴静桐第二,费珩第三,分别是98和97.5。 而我的试卷上,红笔写的“75”,透露着浓浓的哀愁。我差一点就要咬着卷子问自己了,我是哪里来的勇气质问裴静桐的答案的? 15 我后来恍然大悟,裴静桐那天在黑板上只做了一半的题,完全是不想让我太丢脸。这种损己利人的好同学,已经很少见了。 他这个人,笑起来的时候天真又诚挚,但又莫名给人一种距离感。我总也搞不懂他在想什么。 还是陆见深比较好。 陆见深是我见过的最温柔的男孩子,耐心、细致,又安静得不可思议。 我们班的女孩子们分成了两派,一派喜欢裴静桐,说他明亮又有朝气,一派支持陆见深,认为他是个安静的美男子。 当然,都是背着男生们讲的。 乔冉说:“我才不选呢,傻不傻呀,我两个都喜欢。“ 16 开学第二周的最后一天,有两个外班的女生在教室外拦下了裴静桐。 此时我们全班都是吃瓜路人,坐在教室里一言不发地听着门外的动静。胆大如费珩,直接就站在了门口,偷偷摸摸地探出脑袋。 我刚好往教室走,就看到费珩拼命给我使眼色,让我站在外面看着。 其中一位羞红着脸,伸手给裴静桐递了什么东西。 裴静桐耐心地说:“同学,不用了。“ 对方仍然坚持:“你看一看吧。“ 裴静桐一句话没说,正要走进教室,却被拦住了。 那个女孩子小小的身躯站在他跟前,几乎红了眼睛:“我真的很喜欢你。“ 裴静桐说:“谢谢。“ 但下一秒,他跟变脸似的收起了笑容,一瞬间有点吓人。 那个女孩子估计也被他沉着的脸吓着了,便哭着走了。 裴静桐的校服外套被他抓在手里,他站在原地,一抬头就看到了我。 “我、我什么也没看见。”我对他笑了一下,赶紧走了。 “哇,”费珩见我回去,立马压低声音跟我说,“裴静桐超级受欢迎啊。”他和我说,刚刚在教室里面,雷诗达气得脸都绿了。 “你是说……?”我狐疑地看着费珩。 雷诗达可是我们班最好看的女孩子。 费珩表情八卦而凝重地点了点头。 17 周五放学的时候,我拿了一只小箱子,收了点东西带回去。走到楼梯口的时候,恰好遇见了陆见深。 陆见深看了我手上的箱子一眼,伸出手,示意他来拿。 我把箱子拎在手里:“不用啦,我可以的。” 他还是伸着手,把箱子拿了过去:“我来吧。” 我有点脸红。于是一路跟着他下楼,走到了等公交车的地方。 “谢谢你啊。”我说。 陆见深笑了一下:“没事,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告诉我就好。” 刚好车来了,我跟他挥挥手,说了声“下周见”。 等我站上了车,从车窗里才看见了费珩和裴静桐也在那个车站。我对视上他们的眼睛,费珩冲我笑了一下,露出一口大白牙。 裴静桐的耳机挂在脖子上,我看见他轻轻笑了一下。 ☆、霍比特人,和李斯特 18 这一周回家以后,我爷爷给我和叶书一、叶书诚一人发了一个红包。 我打开一看,里面有五百块。简直是一笔从天而降的巨款。 爷爷说,这是为了鼓励我们用功读书。 我知道,我是沾了两个高三学子的光。 叶书诚瞥了我一眼:“云城中学的食堂很难吃吧。” 我诧异地看了他一眼。 “拿着钱买点吃吧,别饿死了。“他阴阳怪气地说。 “叶书诚,你少说两句行不行?“叶书一出面为我说话。 破天荒地,这一回叶书诚居然没有反驳了。 我才不跟他一般见识呢。 这五百块,我已经暗自有了打算。 云城中央公园旁边有一家叫“总角“的书店,里面有一套精装版的指环王原著,要价很高,我一直都没舍得买。那个版本特别漂亮,隔着封面都能感觉到墨香味。 但是天不遂人意。 等我兴高采烈地跑到书店时,那套书已经不在了。 老板特别遗憾地告诉我,大概在一个小时以前,这套书被别人买走了。 我很生气。特别生气。 气得就像马路边的吉娃娃,差点逮谁咬谁。 19 回家之后,爸妈不在,我们三个人在家里煮火锅。 叶书诚中途收到了一条短信,脸变得比平时更臭了。 “叶知稔,我下个月要到你们学校去。“他通知我。 “干嘛?“ 叶书诚把手机给我看。上面是一条通知,让他代表西陵外国语中学高三级参加运动会。 叶书一问:”天啊,念念,你不会还不知道吧?“ “啊?“ “今年高中部运动会,西陵要和云城中学一起办。地点就在你们学校,大家都要参加。“叶书一解释说。 我的嘴巴张成了“o“:”我什么都不知道啊。“ “那肯定我们这种学渣高中比较早知道消息。“叶书一洋洋得意地说。 “那你们去比什么项目啊?“我问他们两个。 叶书诚光顾着吃,才不理会我。 叶书一指了指自己:“啦啦队。“然后又指了指叶书诚:”长跑,跳高,篮球。“ “运动会还有篮球赛?“ “还不是为了热闹点。“叶书一说。 难怪,我忽然想到,叶书一之前是西陵学生会的会长,对这些事情几乎是了如指掌。 “那……“叶书一像是想起了什么,眼睛滴溜溜地转着,”念念,你看我们这住宿学校,又有半个月回不了家了,你到时候可得给哥哥姐姐备点好吃的不是。“ 我给她夹了一筷子牛肉片:“遵命,姐姐。” 20 老秦在一个月后的班会上就宣布了关于和西陵合办运动会的事情。一个班可以出二十个人,男女各十名,每个人最多报两项。至于各班自己组成的篮球队,则不作限制。 我们班体育委员钱可和班长曾北澜开始一个一个地说服人报名。 到我们这个角落时,费珩兴奋地说:“钱漂亮,我要跳远、跳高和篮球。” 钱可:“虽然我很喜欢你的主动,但是麻烦你称呼我本名。” 费珩嬉皮笑脸:“你本名啥,可达鸭?” 钱可表示不想和无赖讲话。 曾北澜扭头说:“你写了没有呀钱漂亮?“ 钱可冷着脸,把手里的本子递给费珩:“你自己在项目后面写上名字。“ 曾北澜拍拍陆见深的桌子和裴静桐的椅子:“你们都是咱班高的,篮球队的位置可给你们留着呢。“ 裴静桐和费珩对视了一眼,费珩迅速地把裴静桐的名字填在了篮球队下面的最后一个空格中。 陆见深无辜脸:“我不太会打篮球。“ 曾北澜犹豫了一下:“那就替补吧,写上写上。“ 女生这边就比较麻烦了,我们班擅长运动的女生并不算多。幸好有陶蕊和许妙妙这对姐妹花来救场,可算是凑齐了人数。 “叶同学,“曾北澜站在裴静桐旁边,故作严肃,”我认为你也应该为班级贡献一下。“ 我问:“你们缺通讯员吗?写新闻播报的那种?” 曾北澜露出笑容:“我就等着你这句话呢。那……我们班的口号和班服,也都交给你和雷诗达了。” 21 其实准备运动会是一个耗时间和精力的东西。 大家在学习之余都要不停练习。我开始每晚沉浸在周围三个男生大汗淋漓的气味中,几乎要晕厥了。 陶蕊悄悄递给了我一瓶花露水。 我倒了一点在纸巾上,摊在桌子上。 “这个季节还有蚊子吗?”裴静桐喘着气问。 我:“对啊,淹死它们。” 心有愧疚的我又抽出了一张纸给裴静桐。 他愣了一秒,忽然笑了。然后接过纸,擦了擦头顶的汗水。 我被他笑得怔在了原地。那一刻,我忽然有一点明白了,为什么许妙妙总是喜欢转过来逗裴静桐笑。 我不得不承认,他这样的人,与生俱来就有跟旁人不一样的地方。 22 周三中午的时候,我去图书馆参加文学社的招新活动。会刚开到一半,就听见了熟悉的音乐声。是指环王的插曲,ConcerningHobbits。天啊,我差点从座位上跳起来。 社长是个温柔秀气的学姐,特别大度地跟我说:“没事,我们一起去看看。” 走出图书馆,从二楼往下,看到了一些音乐社的人,他们围成一圈,中间有几个正在演奏。 一个大提琴,一个口琴,还有一个小提琴……等等,那个小提琴,是陆见深? 陆见深持着琴的身影看上去很温柔,但拉出的音乐声又充满了起伏,让我仿佛回到了电影里的那个中土世界。好像下一秒,就有绿色的田野,和远方的孤山。 他就站在那里,眼眸低垂,沉浸在悠长的音乐声中。 我在人群之外,朝他望去。 23 我问陆见深:“你也喜欢指环王?” 他略带遗憾地摇了摇头:“我只看过第一部。” “那首曲子……?”我期盼着他的答案。 陆见深说:“上周刚刚练的,你很喜欢吗?” 我疯狂地点头。 等我恋恋不舍地从和陆见深的对话中回过神来,桌子上忽然多了一张画着小人的纸。 我定睛一看,这不是霍比特人吗?两个身材短小、神采飞扬的霍比特人正踩在桌子上手舞足蹈的,旁边还有夏尔栩栩如生的小房子。 我看向趴在桌子上的裴静桐,他轻轻笑了一下,说:“还蛮像你的。” “你也看电影?”我说。 裴静桐没有否认。 “你一般看什么呀?”我问。 “科幻电影比较多吧。”裴静桐说。 “那你最喜欢哪一部啊“ 裴静桐说:“应该是《千钧一发》。“ 我歪着头想,可真是好品味。 24 裴静桐这个人,袁媛一开始说的没错,是很有距离感的。年纪轻轻,脑子里却好像住了一个四十岁的成年人。 连爱好也非常有距离感。 昨天我和袁媛在钢琴房遇见他和费珩,费珩非说要表演一下子。 费珩弹了《不能说的秘密》,裴静桐居然弹了李斯特。 “哪一个好听?“费珩毫不客气地问。 袁媛当然是红着脸说还是费珩弹的好听。 然后他们都等着我说话。 裴静桐没有看我,他慢慢地把卷成一团的紫色钢琴布打开,铺在琴键上。 我小声说:“李斯特。” “哇,”费珩睁大了眼睛,“小叶你居然学过钢琴。” 一听这话,我就不乐意了:“什么叫‘居然’啊?” 袁媛在一旁接茬道:“就是,我们小叶什么不会啊。” 裴静桐看了一眼我们插科打诨,默默地把钢琴盖好,擦拭了一下盖子上的印子。我偷偷瞥见,他的嘴角轻轻勾起,像是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 25 这周五的最后一节课结束后,老秦宣布了一件大事——换座位。 许妙妙小声转身跟我和陶蕊说:“你们听说了没啊,我们班有人偷偷谈恋爱!” 陶蕊的眼睛一瞬间亮了:“谁?!” “光天化日,明目张胆,还能有谁啊?”许妙妙示意了一个“你懂的”眼神。 陶蕊无声地做了一个口型。 ”不会吧?”我说。 她说的是,钱可,何凌欣。 下一秒,老秦就意味深长地说:“男同学和女同学之间,是需要保持一些距离的。大家现在才高一,下周就期中考试了。现在把学习耽误了,高三怎么办?我带过这么多届学生,还没见过一来就和校规对着干的。” 班上开始一阵窃窃私语。 老秦继续说:“等一下,我们就开始换位置,单人单座,谁都不影响谁。从门口这一列开始,单数列向后移动一排,双数列向前移动一排。以后,每周五下课,我们就换一次,前后左右都要换,明白了吗?” 费珩小声说:“这么奇葩的换座位方式,也只有老秦能想得出来了。” “老秦,不能考完试再换吗?”有人出声道。 老秦冷笑一声:“考完试?考完试有些人后悔都来不及。现在,马上换。” 说实话,这个位置坐习惯了,还真是有点不想搬。 我扭过头,对上了裴静桐的眼睛:“后会有期咯。” 裴静桐弯起眼睛,笑了一下:“三周以后见。” 我:“……” 好像确实是这样。 搬好座位后,我坐在最后一排,听见前面有人的起哄声和笑声。 陶蕊侧着坐在座位上,转过头一脸八卦地跟我说:“裴静桐坐到了雷诗达旁边。” 我抬起眼睛,恰好看见雷诗达递了一本书给裴静桐。 她侧着脸,马尾末梢有着好看的弧度。我看不到裴静桐的脸,但我觉得他一定是笑着的。否则雷诗达不会露出那样温柔的神情。 我忽然想到他的那双眼睛,觉得心情有一点不好。 可是下一刻,我在抽屉里的两摞书中间,看见了一盒牛奶。 上面画了一个简单的笑脸,写着:“下次见。” 好像心里有一团莫名其妙的火,又被突如其来的大雨给浇灭了。 真烦人。 ☆、一个从天而降的篮球(上) 26 周末在家的时候,叶书诚每天都出门打篮球,见不着人。 “他都不复习考试的吗?”我咬着面包,坐在椅子上晃着脚。 叶书一微微一笑:“只要想开了,就不重要了。” 她说得理直气壮,简直看不出来是正常高三学生的心态。 “那你们俩是打算怎么样啊,去选秀节目出道吗?”我塞进了手里最后一口面包。 “听天由命,”叶书一突然故作深沉,“你一个小孩子家家懂什么。” “我当然是等着哥哥姐姐给我做榜样啊。”我怼她。 叶书一完全不吃我这套,她搂了一下头发:“读书么姐姐是不能给你做榜样了,叶书诚倒是将就。” “那昨天叶安同志找你聊什么啦?”我压低了声音问。 其实也不怕别人听见,就是每次问东问西,好像在打探自己不应该知道的东西,我都会不由自主地小声下来。 叶书一耸肩:“他想让我出国。” “去哪儿啊?” “去德国,分数够二本线就行,”叶书一作出愁眉苦脸的表情,“可是过去要学什么德语,我才不想呢。” 她忽然眼前一亮:“念念,我觉得你倒是可以考虑。你这么聪明的小姑娘,肯定能考出来。” “行了吧,”我打断她的幻想,“我还不想这么早出国。再说了,高考有什么不好?” “千军万马过独木桥呢,你可要想好。”叶书一说。 我鼓着脸,心里想,就是因为这样,才要走一走。 “那你明年高考完就去吗?”我问。 叶书一叹气:“哎,还不一定呢。到时候再说吧。” “到时候你就抛弃你的小男友,奔赴大好前程。”我说。 果不其然,话音刚落,头上就被拍了一下。 “顾好你自个儿吧。”叶书一撂下一句话,推开椅子走了。 当天晚上,叶书诚□□点钟才回家,被我妈骂了一顿。秦女士拿出了小学语文教师的风范,把叶书诚说得抬不起头。 我在一旁的沙发上抱着书,眼睛盯着字,耳朵里全是我妈的声音。 不用抬头都知道,叶书诚铁定在我妈看不见的时候朝我翻白眼。 我才不理他呢。 27 周二上午考完数学,我整个人都是晕的。出了教室,我站在走廊上望远,想休息一下眼睛。天边的云很软,飘来飘去的。 可是高楼之后,还是高楼。一眼望不到这座城市的尽头。 忽然有人拍了我的左肩一下。 我向左扭过头,什么人也没有。 然后向右边,看见了裴静桐站在半米外,一脸风轻云淡。 “幼稚鬼。”我埋怨道。 他一脸疑惑:“怎么了?” 我不想理他,索性就不说了。 “考得怎么样?”他顿了一下,问道。 但我相信,他一定感受到我的情绪——撞在了一样剧烈膨胀的空气此时正在我身上环绕着。 我咬着嘴唇,还是没说话。 “好啦,”他忽然笑出声,温和地说,“考过就算了,别想了。下午还有物理,中午复习一下吧。” 我完全没有兴致,只是点点头。 我们两个安静地站在那里,直到上午最后一节自习课的铃声响起。 我从后门走进教室的时候,余光看见他双手插着裤兜的身影。 明明大家都穿一样的校服,怎么他的就看上去要新一些? 28 两天的期中考试结束后,我们迎来了高中第一年的运动会。今年运动会格外盛大,原因可简单归结为与西陵外国语中学的合办。届时两校学生要在云城中学的操场上凑成乌泱泱的一大片,还会聚集在各个赛点的周遭为本校学子加油助威。为了安全问题,学校加派了很多保安,并且严格地划出了各个班级的座位区。 运动会的开幕式办得十分热闹,学校邀请了本市各个媒体的记者站在主席台前做记录。 我们班今年的创意是我和雷诗达商量出来的,让大家套上熊猫服,来了一段让人捧腹的热舞。效果出乎意料得好,具体表现为我们腆着肚子的校长完全没有绷住他一贯严肃正经的表情。 等三十秒的表演结束,我们按照顺序走到操场上站好,等着看后面的班级展示。 许妙妙站我前面,低声赞叹道:“人家西陵就是有钱啊,看看人家的道具。” 曾北澜接道:“那是,你也不看看,人家那么多人过来参加一趟运动会,校车得每天接送呢。” 等到高三年级的出场,叶书诚竟然排在第一个,举着牌子。他西装革履的,像一个故作深沉的大人,滑稽得很。 然而许妙妙这个肤浅的少女居然瞪大眼睛,由衷地感叹道:“别人学校的男生,怎么这么有气质啊。” “我怎么没觉得。”我懒洋洋地说。 等话说出口,我忽然觉得这个语气似曾相识。算了,我心虚地闭上嘴,暗自希望没有被人听见。 29 我挤在看跳高比赛的人群中时,听见主席台上的广播刚刚念完我写的一则简讯。 “……让我们期待着接下来精彩的比赛。新闻撰稿人:云城中学高一一班,叶知念同学。” 那个温柔的女声抑扬顿挫,吐字清晰。 我的内心也跟着她的声音被小锤子砰砰地敲击着。 费珩和陆见深站在准备区,笑成了一团。费珩抬头看见我,还朝陆见深指了指,笑得更大声了。 我朝他们扬了一下手中的笔,威胁示意。 说实话,陆见深和费珩确实没有白长那么高,轻轻松松入围了复赛。我一开始还有点担心,后来则完全没有在害怕。 在初赛结束后,我拿着刚刚赶出的稿子沿着被围起来禁止入内的教学区往我们班的座位区走。这一段本来没什么人,在不远处却忽然出现了曾北澜的身影。 他正弯着腰,小心翼翼地搀扶着另一个人——是裴静桐?! 我赶紧走过去,才看见裴静桐面色苍白,好像很难受。 “怎么了?”我走过去帮忙扶助他的另一只手。 曾北澜喘着气说:“刚刚短跑初赛,过线了之后他没站稳,摔了一下,这不还低血糖呢么。赶紧去医务室吧。” 我们俩把裴静桐扶到医务室让他靠着墙坐着,医生正在给另一个摔伤的男生包扎。 我从随身背着的小包里摸出一块大白兔奶糖,打开了糖纸,递给裴静桐:“喏,你先吃点甜的。” 他似乎惊异于我的未卜先知,只是稍稍点头,然后伸手接了过去。 天知道我包里的糖都是叶书一让放的,毕竟叶书诚也是个经常低血糖的人。相比而言,我应该是我家里最不喜欢吃甜食的了。从小到大,几乎不吃糖,巧克力也不吃。 想到巧克力,我包里好像还有瑞士莲。我立刻抓出来一把,塞进裴静桐手里。 “谢谢。”他声音有点虚,在努力地挤出笑容。 “不用谢,”我说,“你下次记得吃早饭啊,不然摔着了怎么办。” 曾北澜缓缓地抬头看着我。 等一下,他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我顿时没由来地脸红了,立马补了一句:“你要是摔了,明天的长跑可就没人啦。” “谁要长跑了?”我身后一个冷冷的声音传来。 我立刻站直了,条件反射般地紧张起来。 回头一看,果然是叶书诚,他懒懒地靠在医务室的门山,鸭舌帽压得很低,表情阴晴不定。他身上还穿着西陵特制的运动服。 “……我同学啊。”我讪讪道。 叶书诚迈开步子,去坐了另一面靠墙的位置。他经过我的时候,有意无意地抬起眼睛瞟了我一眼,看得我不知所措。 “那你什么时候跑啊?”我小声问。 他没说话。在我都觉得他不会回答我了的时候,叶书诚闷闷地丢了四个字:“明天下午。” 我看叶书诚人没什么事,只是脸色虚了点。于是走过去把小包递给他。 “喏,里面有糖。” 叶书诚自然地接了过去,目光越过我看向了后面两个人。他忽然古怪地笑了一下,把包还给我。 “你还没交稿子吧。”他看了一眼包里的本子。 糟糕!我竟然!忘记了正事! 我走到门边,裴静桐恰好站了起来。 “你要不再坐一会儿?”我问。 裴静桐笑了一下:“不用了,去外面也是一样的。” 我们两个和曾北澜一路走到明远楼的正门口时,忽然有一阵风灌了进来。十一月初的风,已经有些冷了,吹得脸上有点疼。 曾北澜在一排贴满照片的告示牌前停了下来,睁大眼睛“哇”地一声:“你们快来看!这是叶瞻!” 顺着他手的方向看过去,是在“2004级优秀学子”一排字下方的第二张照片。照片里的男生面容清秀,年纪很轻,和周围的照片看上去完全不是一个年龄段的。 裴静桐歪了一下脑袋:“……谁啊?” “这你都不认识?!”曾北澜差一点跳起来,“这是传说中的超级大学神啊!智商巨高,跳过好几级,04年的时候可能也才14岁吧。” 裴静桐“嗯”了一声:“这么厉害。” “大哥,我在外面搞竞赛的时候一直听到这个名字!就跟噩梦一样……”曾北澜感慨道,“有些人的存在就已经是一道万丈壁垒了。诶小叶,你怎么一点都不惊讶的?” 我终于憋不住一脸得意,语气上扬到了极点:“这是我哥。” 曾北澜捂住胸口朝后退了一步:“我天……请让我瞻仰一下。” “爱卿平身。”我说。 裴静桐似笑非笑地眨了眨眼睛:“那刚刚里面那个不是你哥哥?” 我一愣,不知道他怎么猜到的:“也、也是啊。” 他走过我身边,轻轻扔下了一句“你哥哥还挺多的”。 我莫名其妙地站在原地。我和叶书诚长得不至于那么像吧? ☆、一个从天而降的篮球(下) 30 第二天长跑比赛开始的时候,我抱着本子和笔,站在内侧赛道旁的草地上。乔冉和袁媛站在我左右,都是一脸兴奋的样子。 从高一年级开始,先是女子组的两组比赛。我们班是何凌欣和余晓晓。从第二圈开始,就有一个陌生的身影在内圈陪着余晓晓跑。 “看看人家,”乔冉嘀咕道,“钱可怎么不陪何凌欣跑啊。” 袁媛冷静地接道:“他们昨天自习课后吵架了,我亲眼看见的。” “那也不能这样啊,这也太过分了。人何凌欣心里怎么想啊。”乔冉鼓起脸。 袁媛:“那你去陪她跑。” “不行不行……我这膝盖……” 我故意叹了口气:“老了。” “小叶子你过分了!赶紧记稿子吧!”乔冉说。 “不用,女声组曾北澜记着呢,我们记男生组就行。”袁媛解释说。 第一组结束之后,何凌欣拿了第二。她站在场边,几乎要累得摔倒。我和袁媛跑上前去搀着她走到一旁休息。 我扶着她的手臂,眼神却在四周晃荡。我知道她心里一定期望着一个身影的出现,可是那个人最终没有出现。不然她的眼里,不会满是失落。 等我们陪何凌欣走到座位区休整了一下,女子组的比赛已经全部结束了。随着下一声枪响,是男子组第一组的比赛。 第一组有谁来着?我想了想,是沈昭吧。 下一秒,乔冉的叨叨就响起来了:“据说沈昭看上去挺文弱,实际上体育成绩特别好,跑得特别快,还有希望破校记录呢。” “哇,走走,咱们去看看去。”袁媛按捺不住兴奋之情。 我们仨趁着跑道暂时没人经过小跑了过去,踏着草坪去终点线准备看沈昭。 曾北澜和费珩早早地就等在终点线了,看到我们立即挥了挥手。 “最后一圈了,”曾北澜高兴地说,“你们快来这儿等着,这儿位置好。” 等我们挤过去的时候,终点线外已经围满了人等着接自己班上的同学。雷诗达和许妙妙也站在那儿,一脸紧张地看着赛道的方向。 “诶来了来了!”费珩喊道,“冲啊!加油!” 我被四周的呐喊声包裹着,几乎透不过气来。那一瞬间,就像除夕夜春节联欢晚会那首“难忘今宵”响起时一样,所有礼花都在噼里啪啦地作响,令人窒息。 “最后一百米——”广播声响彻了整个操场。 一个尖叫着的女声忽然从广播里传出:“裴静桐加油啊啊啊啊啊啊!” “什么玩意儿?”我一怔,正要转过身问问曾北澜,不是沈昭在跑步吗? 还没等我说出口,也不知道哪个天杀的推了我一把,我整个人被推得转了个身,直接正面向跑道趔趄了两步。 还没等我站稳,半米外忽然出现了一个人——裴静桐。 几乎是毫无预兆地,我撞进了他的怀里。 更准确地说,是他疲惫不堪重心不稳时,伸手紧紧地勾住了我。 我的脑袋靠在他的胸前,一瞬间大脑空白,几乎不知道手往哪里放。 可能只有三秒,我却感觉有一个世纪那么漫长,漫长到我听到他的汗水从额头滑落,滴在了塑胶跑道上。 直到曾北澜和费珩跑过来扶他的时候,我还有点发愣。仿佛他的心跳声依然在我耳边,砰砰砰砰——规律且有力。 乔冉的嘴巴已经长成了“O”:“小叶子,他跑得也太快了……” 我完全没听见她在说什么:“……” 那个声音挥之不去,不停地在我的脑子里晃荡。 我心情复杂地拉住袁媛打算往回走,余光扫过围观的人群,不经意看到了雷诗达的脸。她抿着嘴,在那个瞬间显得表情很不好。但是她立刻转身走入了人群中。我可能只是看花了眼吧。 31 自从那个意外的“拥抱”开始,我觉得整个人的心情都是古怪的。 甚至坐在露天板凳上跟乔冉和陆见深他们玩卡牌时,都控制不住地有一点心不在焉。我说不出来为什么,只是有一点点的,不开心。我不想让裴静桐误会,想和他说我不是故意要站在那里等他的,但如果说了,万一他其实并不在意呢?万一显得是我很在意呢? 哎,算了算了,越描越黑。 “该你啦。”曾北澜说。 “……哎,我吗?”我回过神来。 “小叶子,你还好吗?”陆见深笑着问道。 我点点头,赶紧看了一眼手中的牌。 那天晚上,我们班住校的同学一起在教室里看了《阿甘正传》。在漆黑的教室里,亮着光的幕布上,汤姆·汉克斯跑啊,跑啊。他跑着跑着,就变成了裴静桐的身影。 幸好他已经回家了。我暗自庆幸。 32 周五下午的篮球赛上,又发生了让我想就地消失的场景。 事情是这样的。我这个人,从小到大,都经常被球类运动误伤。比如说从羽毛球场边经过,会被飞来的羽毛球砸到脑袋。比如说经过足球场,也曾经和足球发生过不愉快的碰撞。因此大部分时候,我都会远离这些运动进行的场地。 但是两校篮球赛,还是要看的。 这次篮球赛分为热身赛和校级对抗赛。热身赛就是每个年级出一支队伍和对方学校比赛,这一部分的三场结束后才是正式的校队比赛。 在第一场热身赛中,双方队伍打得不是很愉快。 西陵队伍中有一个人看起来脾气暴躁得很,还动不动大声爆粗。曾北澜说那个人球打得不干净,常常推搡我们云中的队员。在某一个回合结束时,那人突然破口大骂,用力把球砸在地面上。那球高高地弹起,直接向着我们围观人群冲来。 我的眼睛几乎没敢离开那颗球,生怕它改变路线往我这里来。 事实上,它没有改变路线,并且在众目睽睽之下,精准地砸到了我的头——上的手。感谢曾北澜同学的牺牲,但我也不知道是他的手痛一点,还是我的头痛一点。 那位脾气很暴躁的同学还没反应过来,已经被人群中的一个声音吓住了。 我头一次见到叶书诚在不是对我的情况下凶别人。他也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直接走过去就推了那人一把,对方见他同样穿着西陵的运动服,也没吭声。 叶书一的声音也忽然响起:“念念,你没事吧?!” “没事没事。”我赶紧摇了摇头。 曾北澜在一旁瞪圆了眼睛:“念念?不会是……叶知念吧?哈哈……” 叶书一勾起毫无温度的笑容,眯起眼睛:“就你聪明是吧。” 曾北澜脸一红,立即闭上了嘴:“……” 33 后来我和他们俩说,我同学们都要羡慕死了我有哥哥姐姐的时候,叶书一做作地晃了一下头发:“让他们羡慕去。” 她一刚成年的少女,也不知道是不是狗血电视剧看多了,总是想模仿那种风情万种的大美人。叶书一总是这样,故作聪明。 我端着饭碗,悄悄看了一眼沉默着的叶书诚:“谢谢啊。” 叶书诚平淡地说:“你就是和球八字不合,以后少凑热闹。” 果然没变!气死我了,亏我还想跟他说,我当时心里是有那么一点感动来着。也就芝麻粒大小吧。 我二话不说,伸筷子抢走了最后一块排骨。 ☆、有的时候 34 知道期中考试的成绩是在家长会之前的一个上午。 课间的时候,老秦拿着成绩单走到我们班门口,朝曾北澜递了个眼神。曾北澜立马就懂了,从座位上“嗖”地飞了出去。 老秦吩咐道:“只准去你那儿看成绩,每个人只能看自己的。” “遵命!”曾北澜差点敬了个礼,得亏是想起来要尊师重道才半路撒了手。 老秦显然被他吓了一跳,眼神中飘过一丝怀疑。 随后,曾北澜的座位上边便围了一大圈人。 费珩一手挠上他的头发:“老秦那么大年纪了,兄弟你别这样。” 曾北澜撇开他的手:“哎呀,一时有点激动嘛。” 费珩埋头去看了半天,然后搓着手对陆见深喊:“我帮你看成绩了啊。” 陆见深刚出口了一个“不”字,费珩已经再度扭头了:“还可以!” 陆见深:“……” 费珩走回了我后面的座位,敲了敲桌子:“小叶,不错嘛。” 我实实在在地感受到了钱可经常想揍费珩的冲动。 “别激动!”费珩这个人别的不会,察言观色很是在行,“真不错,你信我啊!” 我有点犹豫:“那你说……” “我们班排十五,年级二十七。”费珩飞快地说出了两个数字。 我听到的时候,没有什么特别的感受,只是觉得心里的一块大石头落下来了。 我吐了一口气:“你别忽悠我啊。” 费珩并拢右手指天:“凭良心发誓。” 我想了想:“好吧,姑且信你一次。那其他人呢?” 费珩伸出手数到:“我们班上的话,袁媛第一,沈昭第二,我第三。”他表情里闪过一丝迷之喜悦,然后乐滋滋地继续点名:“钱漂亮第四,老曾第五……裴裴第十六。” 我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起来加上裴静桐的,总之在费珩感受到了他后排传来的怨念后默默抿起了嘴,装出一副受委屈的小媳妇样。 裴静桐好像才从睡梦中被叫醒,揉了揉眼睛,对上费珩的视线:“……” “老大我错了!”费珩眨眨眼。 裴静桐面无表情:“错哪儿了?” “您说错哪儿就错哪儿了。”费珩进入狗狗眼模式。 我也是后来去曾北澜那里看了小分才知道,裴静桐的语文、历史和政治几乎是一团糟,排到我后面一位纯粹靠着近乎满分的其他科目。 裴静桐脸上依然挂着满不在乎的笑容,像是“成绩”这种东西丝毫影响不了他的心情一样。 说实话,我还蛮羡慕他的状态的。如果可以,我也希望自己不这么怕输。人生路还长着呢,总要受些小挫折。 我把抽屉里的《淡江记》拿出来,等着最后一节自习课结束袁媛叫我去吃午饭。 35 我妈秦书画女士那天下午是化了个精致的妆来开会的。她一到门口,顺嘴就是一顿数落:“你看看你同学,老远就来接自己爸妈了。你倒好,在这儿站着……” 我赶紧赔上笑脸:“妈,别说了……进去坐着吧。” “你这孩子……” 我努力忽略掉我妈的叨叨,把她安顿在我的座位上。 “你这书怎么堆得乱七八糟的。”我妈说。 “哎呀我这都算好的了,你看看别人。” 我妈左右瞟了一眼:“……你跟别人比什么。你在家的时候能这么乱吗,小姑娘家家出来念书要注意点形象啊。” 我觉得自己彻底败了。 这时,闹哄哄的教室后方突然传来一声哭腔:“你骂什么骂,我已经努力了好吗?!” 四下顿时安静了两秒。 我转过头去,看见了乔冉。此时的她是我从未见过的样子。她站在后面的黑板前,几乎是强忍着自己眼眶里的泪水,拼命抿着嘴唇。她仰头看着她那个高大的挺着啤酒肚的父亲,眼里是我没有见过的委屈。 我从来不会把她和“脆弱”两个字联系在一起。乔冉是个倔强而坚强的女孩子。但此时此刻,她站在那里,就像一只小刺猬朝信任的人露出了自己的肚子,却遭到了无情的攻击。 她父亲阴沉着脸,似乎并没有预料到女儿情绪的突然爆发,亦不知道如何回应。他只大声地企图镇压下对方的反抗:“你怎么回事儿?” 乔冉几乎不自觉地被他吼得一哆嗦。她呆呆地站在那里,轻轻看了他一眼,满含失望的眼睛几乎要眶不住泪水,终于捂着脸跑出了教室。 我站在原地,再度陷入了家长们和同学们的议论声中。 “啧,”我妈一开口就把我拉回了现实,“有这么跟家长说话的吗真是。” 我才意识到,我妈居然是这样想的。 “你成绩单呢?”我妈问。 我把老秦刚发的单子拿给她:“喏,还可以啦。” 我说这话的时候,并不是真的谦虚。在云中这样的地方,高手如林,我并不对自己抱有那样高的要求。能拿到这样的成绩,按老秦说的,起码是我是对的起自己了。 我妈扫了一眼成绩单,用她一贯拖长了调子的语气说:“你这化学怎么才79?” 我瞄了一眼,试图解释:“还可以吧……” “你这脑袋,要多用用功啊,这怎么行。现在考79,以后学得难了,再考个59?”我妈头都没扬起来。 我把目光从她的栗色卷发上移到窗外:“那肯定不会啊。” “你这孩子怎么回事,”我妈的声音忽然尖利起来,“大人跟你说话呢,你往哪儿看呢?” 我突然有点说不出难受。我一直想不明白,她为什么总是在挑我的刺。 “我考得还可以啊……”我小声说。 我妈脸上浮现出了一贯的冷笑:“考得还可以,就骄傲自满了吗?你这还差得远呢。这才高一第一学期……” “我没有。”我扬着脸,不想看她的表情。 “没有什么呀没有,还天天顶嘴。你们这些孩子……”我妈继续用她的秦式嘲讽不断地数落我。那些话从我的右耳进,左耳出。仿佛轻飘飘的,但还是让我有点难受。就好像原本柔软的地毯上忽然被人丢了一把细碎的石子儿,硌得慌。 “等会儿老师要讲话了,我先出去了。”我说。 我妈略点了一下头,示意许可。然后我带着满心委屈挤过闹哄哄的教室,到了走廊上。 36 连接前后两栋教学楼之间的是一条长长的走廊,大部分时候没什么人经过。我偶尔会在心情不好的时候过来走走。 此刻我红着眼睛,终于憋不住用手背把眼角的水渍擦干。 “……你怎么了?”一个清冷的声音从我前方传来。 我抬起头,朦胧中见到裴静桐从盘旋的楼梯口走出来。 “风太大,吹的。”我说。难怪我喉咙也有点疼。 裴静桐取下自己脑袋上的耳机,一言不发地递过来一包纸巾。 我也没顾得上跟他客气,抽出一张胡乱擦了擦眼睛。然后吸了一口气,努力挤出一个笑容:“谢谢你啊。” 他稍稍歪了一下头,收起了一贯淡淡的笑容,还是什么也没说。 我正打算说点什么的时候,忽然听见袁媛的声音传来。 “你们干什么呢?”袁媛站在拐角处,旁边有两个大人和一个两三岁的小男孩儿。应该是她的家人。 她妈正蹲在地上抱着那个男孩儿,背对着我们,也看不清楚。 我从没见过袁媛这么温柔的女孩发火,她一脸不可置信:“那边就是洗手间了,你们怎么这样的?” “哎呀,”她妈抱怨道,“你弟弟不是有问题的嘛,他又憋不住。” 下一刻,她妈妈站起身,似乎是准备脱那个小男孩的裤子。 袁媛几乎要尖叫了:“能不能不要这样……” 她的话音未落,便传来一阵尖锐的哭喊。那个小男孩拼命挣扎着从他妈妈身上挣脱,双手死死地拉住自己的裤子。他哭着的时候,整张小脸都皱成了一团。 “好好好,算了算了……”他妈妈轻轻拍着他的背。 袁媛几乎是哀求道:“你带他去洗手间吧。” 那位衣着朴素的中年女士的眼睛一直在自己儿子身上:“他说不去了,乖乖,咱们不去啦。” “随便你们吧。”袁媛抛下一句话,转身就走了。 我站在原地,脑海里都是那个小男孩的哭声。我瞧见他挣扎时的模样,忽然体会到了那种与生俱来的羞愧和不满。虽然是在毫无意识的年纪,他仍然有着生而为人又无能为力的羞耻感。正是这种羞耻感,时常悄悄地来到我身边。 我收回视线,发现裴静桐仍然安静地站在一边。 没由来的,我觉得鼻子更酸了。 我背过身去,想走到栏杆边,就是那一瞬间,眼泪哗——地掉了下来。我克制不住地趴在栏杆上,用校服宽大的衣袖遮住脸,努力压住抽泣的声音。 我感觉到有个人走了过来,站在了我身边。 我知道是他。但是我没有抬头,只想等心里那股子委屈劲儿都过去。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听见他轻轻说:“你已经很好了。” 那语气好像在鼓励我,却又带着一点我抓不住的羡慕与失落。 我还没来得及明白他是什么意思,就听见篮球砸在地上的声音。 “裴裴,走啦。”费珩的声音传来。 我露出眼睛,看见裴静桐把校服外套搭在肩上。 他便过头,挂上笑意:“走啦。” 我回教室时,遇见了雷诗达。她也在教室外面,正拿着手机光明正大地玩。也是,正开家长会呢,谁有空来查手机。 许妙妙蹦蹦跳跳地过来拽住雷诗达的手:“诶,看见没,裴静桐的家长都没来。” 我听见“裴静桐”三个字,放慢了脚步。 下一秒,便听到许妙妙嘀咕道:“就说人家父母都在国外呢吧,你还不信。” 我忽然有种,恍然大悟的感觉。 怪不得。 怪不得他说“你已经很好了”。其实他是想说,我妈来给我开家长会,已经很好了。哎,也不知道人家多久能见父母一次。 36 那天回到家里,我妈平淡地复述了一下老秦在家长会上的发言,中心思想有三点。第一,大家学得还不够努力;第二,有个别同学谈恋爱;第三,需要家长积极配合。 “怎么说呢,”我妈总结道,“进步的空间还有很大嘛。” 叶书一差点从座位上跳了起来:“妈妈,这个成绩超级好了行不行?!” 她夸张地捧住脸:“要是给我就好了……哪怕就分我五十分呢。” 我妈瞥了她一眼:“你行了吧。你妹妹这才高一,指不定到了高三这脑子就和你一样了。” “怎么会?”叶书一把她的爪子搭上了我的肩,“我们念念从小到大都可聪明了好不好?她念初中的时候,我还经常和我同学炫耀,你看年级榜单上第一个名字,是我亲妹妹诶。” 我默默地扭过头,却怎么也摆脱不了她的手。 “那是,跟你比,”我妈嗤笑出声,随口道,“你们三个里,就你从小成绩都不好。算了,你压根儿不是这块料,我和你爸呀也不强求。” 叶书一露出一个腼腆的笑容:“谢谢妈妈,妈妈最好了。” 我和叶书诚举起筷子的手都停了一秒,飞快地对视了一眼。 叶书诚给我夹了一筷子青菜:“多吃点菜。” 那天晚上,我跟叶书一抱怨了几句下午我妈说的话。 “这样真的很伤人感情的。”我说。 叶书一思考了一下,天啊,她竟然也能思考。 “咱们妈妈呢,就是不太会表达感情。她只是想要鼓励你,你不要想太多了,”叶书一说,“这么敏感的小心脏,以后可怎么办。” “我就是觉得生气啊……而且,也很委屈。” 叶书一过来一把圈住我的头:“我们念念能干着呢,只是咱妈太忙,没空理咱们。我和叶书诚那小子都是知道的呀。” 我轻轻点了下头。 窗外是万家灯火,沿着城市的动脉闪耀着。我和叶书一站在落地窗前,难得安静地听着歌,眺望远方。 我有一个莫名其妙浮现心头的场景。也不知道裴静桐是不是一个人孤独地在家里?他会独自在台灯下学习吗?他好像不是那样的人。他会玩游戏,弹琴,或者画画吗?我不知道。可能也没有人知道。 我向来以为自己孤独。但可能,他才是孤独的那一个。或许他会享受这样的孤独吗?可能不会,但如果一切是真的,我希望他会。 ☆、一棵开花的树 37 寒假来得非常突然。在一个刹那间,这一学期就结束了。 我爸来学校接我,在车上说起打算送叶书一出国了,去新加坡。那个赤道国家真热啊,我想。也不知道叶书一会不会习惯。 到家后,我看叶书一的眼神都变成了看“即将出国的姐姐”。 叶书一哆嗦着:“你干嘛这么看我?” “你不是要出国了吗,见一面少一面啊。”我说。 “你胡说八道什么呢,我又不是不回来了。”她一脸惊恐。 “那也只有寒暑假啊。”我说。 叶书一拍我的脑袋:“我起码也要到高中毕业才去啊。你啊……” 叶书诚在旁边插话:“跟你小男友分手没啊?” 叶书一往正关着门的厨房看了一眼,差点就跳上去扭他的脖子了:“你小声点儿兔崽子!” “就是,到底分没啊?”我难得地和叶书诚统一了战线。 叶书一从小到大都很受欢迎,哪怕是在初中,追着她要和她做朋友的人都一大堆。她和她偷偷摸摸交往的对象,我曾经在西陵的操场上遇见过。真是难以想象我这个大姐是怎么一副小鸟依人的样子的。只不过跟她对峙的时候,她打死都不承认,非说是我看错了。 “哎,好几天没见着人了,”叶书一破天荒地叹了口气,“也不知道是不是分手了呀。” “那就下一个吧,那不还有人领着号码牌呢吗。”叶书诚开启嘲讽模式。 “你可闭嘴吧书呆子。”叶书一翻了个大白眼,又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自顾自笑出了声。 “念念,我跟你说啊……”叶书一拽住我,“那天有个文科班的女生去找叶书诚,我刚好路过,人姑娘买了可乐给他……” 叶书诚放下手中刚拿起来的苹果,面无表情地从沙发上站了起来:“我走了。” “你知道他说什么吗?乐死我了,他一本正经地说,碳酸饮料一点都不健康,让别人女孩子自己留着喝,哈哈哈哈。”叶书一笑得眼泪都要出来了。 叶书诚“啪嗒、啪嗒”的拖鞋声被掩盖在了笑声里。 “对了,念念,跟你商量个事儿呗。”叶书一说。 我有一种不好的感觉:“干嘛?” “我不是马上要去儿童福利院做义工了吗,但是下个周末我有点事,你就牺牲一下学习时间为社会做点贡献……”她递了个眼神。 “我有拒绝的权利吗?” “没有。” 38 叶书一做志愿者的那家福利院在城南,离我家稍稍有点远。通往福利院的那条路不像云城满街的银杏,而是种满了桂花树。在寒冷潮湿的天气里,馥郁的香气会落在人的鼻尖。桂花树的香不是让人一闻就满足、徘徊不去的那种俗气香味,而是平淡的、冷冽的,又勾人得紧。 小时候,外公外婆家外面的那条街上,也种满了桂花树。我那时还小,和叶书一摘下花来想要泡水喝,被叶瞻阻止。他说,要先洗干净,晒一晒,才能喝。 叶书一领我进了福利院,把我介绍给负责人事的李阿姨。 “李阿姨,我妹妹就帮我做两天。”叶书一说。 “小叶啊,我们这里其实是不允许这样的,频繁换人对孩子们来说不是件好事。况且刚要熟悉起来,就又不做了……”李阿姨有点犹豫,但没有为难我们,“算了,我也理解你们这些小孩子。这样吧,周末我们这里帮忙的人也比平时要多,小叶的妹妹……念念是吧?负责一点简单的工作就好了。” “有一些行政上的东西,记录一下今天来当志愿者的人,然后下午帮忙给小朋友们发点小礼物。”李阿姨交代道。 “好的,没问题。”我信心满满地答应道。 “耶,李阿姨最好了!”叶书一露出甜甜的笑容,扑上去抱住了李阿姨。 李阿姨显然措手不及,却很吃这一套:“好啦好啦,你快去忙你自己的事吧。” 走出办公室,我听见了哪里传来的吉他声。 还没来得及去寻找声音的来源,叶书一大声地跟我告别:“念念再见,晚上给你煲鸡汤!” 我冲她的背影挥了挥手。 耳边的吉他音忽然停住了,阴冷的天气里只剩下微风划过草丛的声音。 “念念?”一个熟悉的声音重复道。 我顺着声音的来源看去,戴着棒球帽的男孩子坐在不远处的台阶上,怀里正抱着一把吉他。他的手还停在琴弦上。 裴静桐的一双眼睛盛满了笑意,嘴角微微翘起。 ……真是冤家路窄。 我差点就想用手遮住脸装作不认识走了……算了,既然已经到了这一步,只好走过去跟他客套一句“嗨,你怎么也在这儿啊?” “来工作啊。”他笑眯眯地回答。 我有点好奇;“工作?你也是志愿者?” 裴静桐仰头看着我:“也是?” “我姐姐在这里,她这个周末没空,让我来帮忙的。” “所以,”裴静桐停顿了一下,“你真的叫念念啊?” 我感觉自己的声音立马升了一个八度:“别瞎说!” 裴静桐笑出了声,轻微抖了一下肩膀。 ……这个人,这会儿又是和平时不一样的面孔了。他平常从来不这么笑……怎么形容呢,就是没有那种发自内心的笑容——单单嘴角上扬眉眼弯弯并不一定是开心吧。 “你干嘛看着我?”裴静桐突然说。 我还没把自己从思绪里摘出来,一个激灵:“啊?没有……不是……” 裴静桐看着我手足无措的样子,估计也觉得好笑。他抱着吉他站起身来:“好了,你该开始上班了。”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飘着桂花香的空气,转身走回了办公室。 窗外的光渐渐明亮起来,绿色乔木身上带着黄斑的叶子轻轻飘下来,落在玻璃窗上。我摊开本子,一笔一画地写下今天第一个到的名字。 39 午饭之前,有一个扎马尾的年轻的姐姐来敲门。 李阿姨放下报纸,摘下老花镜:“怎么了,小沈?” 小沈姐姐一脸欣喜地说:“小裴老师等下又要开始上音乐课啦,来问问您要不要过去听一听?” “我就算了,还要等着那边送午餐盒过来。你们年轻人可以去听听看。”李阿姨正说着,一个电话打了进来。 等挂了电话,李阿姨一脸遗憾:“好啦,你们俩啊,跟我去门口签字吧。” 在路上,小沈姐姐跟我说,福利院一贯是有自己的食堂的。但是周末的时候,通常也会采取订餐的方式,是因为一些机构或个人会捐助一定数额的午餐盒来代替现金捐款。 等清点完数量,签好字,我和小沈姐姐一起推着车往音乐教室走。 还没走到呢,我就听见了一阵歌声。孩子们的歌声还吐字不清、参差不齐,但却有着青涩的动人。 “……她们都老了吧……她们在哪里呀……” 他们在唱《那些花儿》。 我和小沈姐姐停在树荫下,等着下课。 透过玻璃窗,我看见裴静桐拨着琴弦。他的发色在光照下显得有点浅,我记得他的眼睛也是那样柔软的颜色,或许还要再浅一点。 不知道为什么,可能是由于我丰富的想象力。我忽然想起了《月亮与六便士》中的那个画家,大概他们有相似的孤独。 等盒饭派发到最后,裴静桐才走过来。 “原来你还会弹吉他啊。”我说。 裴静桐接过饭盒:“才学不久,还没有练得很好。” “已经很好啦!”我就差拍着手鼓励他了。 “还差得远呢。”他回答道。 “小裴会得东西可多了,”小沈姐姐在旁边笑着说,“又会画画又会弹各种乐器。” “哇,”我由衷地表示羡慕,“你爸妈什么时候让你开始学这些的啊?” 裴静桐听到这话,表情明显一怔。他忽然冷下脸,飞快地低声说了一句:“我没有爸妈。” 我有点怀疑自己的耳朵,正想问的时候他已经转身走了。我是说错了什么吗?他的话是什么意思? 算了算了,我摇了摇头。 40 下午的时候,我被小沈姐姐拉着去换上了一套hello kitty的布偶装。 当我的脑袋在那个密不透风的头部套件里左右晃荡时,我终于明白为什么小沈姐姐自己不穿了。 小沈姐姐捂着嘴笑:“哎呀,念念,你穿这个还蛮可爱的,小朋友们一定会喜欢的。” 我努力想要抗争,却透过一旁的镜子发现,我愤怒的跳脚只能表现为一只傻不愣登的猫在愉快地蹦跳。 我顶着这套天然防风的衣服走在寒冬里,丝毫不觉得冷。可能这是它唯一的优点了吧。 走到操场时,在一群小朋友中间已经站了一只更加愚蠢的顶着龅牙的兔子。那只兔子张牙舞爪的,好像要把面前的小孩子活吞了一样。 我双手扶着脑袋走过去,没由来地想推那傻兔子一把。但是它仿佛比我高很多,根本够不到它的头。 我试图跳起来,结果还没碰到,自己一屁股跌了下去。 小朋友们爆发出了毫无同情心的笑声。 大兔子转过身发现了我,朝我伸出了手。 天知道那一刻我有多感动。 然而我的手刚伸过去,它就迅速地前后拍了一下我的手,然后直接撤回了。 居然被耍了!! 也不知道是哪个幼稚鬼!! 下次它再伸手的时候,我就不上当了,气鼓鼓地自己扶着地站起来,然后拍了拍尾巴上的灰。 大兔子左右摆了一下头,还原地表演了一个转圈,简直得意死了。 然而为了帮叶书一圆满完成她的工作,我只能抹去心中的不快,和大兔子一起陪着小朋友们在操场玩了一下午。这个时候,我发现了坚持运动的重要性。穿着布偶装东躲西藏是一件百分百的体力活。 显然没,在体力活方面,我是不如那只大兔子的。 最后我已经累得只能双手叉腰站在旁边装雕塑了,大兔子还能不带喘地陪玩老鹰抓小鸡。 但是老天爷可能偏偏和我过不去。 也不知道从哪里,突然传来了一声犬吠。 “汪!汪汪汪——” 一条巨大的黑狗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跑向了操场中央。 我虽然担心得要死,但完全没有办法迈开步子。我,叶知稔,怕狗怕到了极致。从那声狗叫一出来,我的腿已经在地上生了根,只能哆嗦,无法进行位移。 大兔子挡在小朋友们面前冲那黑狗招了招手。 大狗嗅了嗅它的兔爪子,无趣地回过了头。 我的老天爷啊!狗大爷您可千万不要看上我啊啊啊! 然而生活总是事与愿违的。越怕的,越会来。 大黑狗径直低吼着朝我扑了过来。 我吓得完全没法考虑丢不丢人的问题,径直爬上了最近的滑梯,看着大黑狗在下方一遍一遍地尝试跳跃。 可能大兔子这时真的看出不对劲了。它走到滑梯下,按住那条大黑狗,然后单手把头套掀开了。 那个满头大汗的男孩子有一双湿漉漉的眼睛。 他说:“念念,别怕。” 41 那天结束后,我和裴静桐告别了福利院,往公交站的方向走。 “其实……那条狗是福利院收养的,平时都很温顺,孩子们都很喜欢它。”裴静桐说。 我犹豫了一下:“我没有不喜欢它……我就是害怕……没办法控制。” “没事的,”他背着吉他,插着裤兜,走向前了两步,然后回头看向我,“遇见狗的时候,不要跑,它会感觉到你在害怕,就会越跟着你。” “好……”我点点头。 “下一次,可以直接告诉我。”他说。 我咬着嘴唇,嗯了一声。 “裴静桐……”我想了又想,还是问出了口,“你今天说的话,什么意思啊?” 裴静桐眨了眨眼:“你说哪一句?” “你今天中午说……你没有父母。”我放低了声音。 他转过了身,我看不到他的表情。 在我以为他不会回答了的时候,他淡淡地说:“你知道我回云城之前,基本都在国外吧?” “有、有听说“。我磕磕绊绊地回答。 “我小时候,他们就不管我了,”裴静桐说,“他们从来没有管过我,可能没什么缘分吧。” 我走快了两步,偏过头看见他又是那种面无表情的模样。他的脸上,浮现出了一些我看不太懂的情绪。我只知道,此时的他,和我开学时第一次见到他很像。 可是到底哪一个,才是他真实的样子? “你爸妈现在在云城吗?你要多和你爸妈联系呀,关系不就近了吗?”我提这种建议,其实心里也是很没底的。 他几乎不可见地摇了摇头,然后看了我一眼:“你和你父母关系很好吧,还有哥哥姐姐。” 我条件反射性地点了点头。 他忽然露出一个短暂的笑容:“真好。” 他说这两个字的时候,恰好有一阵风带落了一些枝头的桂花。那些细碎的黄色的小花落在了他的头发和肩膀上。 那时,天色渐暗,却还没有完全进入黑夜。这条路上人很少,只有路灯在前方安静地等我们经过。 我特别舍不得那一天的气味——是混合着潮湿的傍晚的风,冰冷又动人的桂花气味,和来自树木的绵长的古朴。 我后来总是回忆起那天,却再也没有遇到过相似气味的一天了。 42 我后来问起叶书一,她几乎都没有怎么见过裴静桐了。 “本来他好像就是周六来半天的……但是我每次都睡过头啊。”叶书一理直气壮。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喜欢吃虾的螃蟹送出的地雷! 虽然发现没什么人看,但还是会继续写下去哒。 ☆、溪午不闻钟 43 三月底的时候,我们班上来了一位转学生。 大家都在窃窃私语,因为很难会有插班生能到云城中学,还是在实验班。她的来历众说纷纭,有说因为成绩好被特招的,也有说是走贫困生培养项目的。 那个女孩子被老秦领进教室,孤零零地站在讲台上。她过于瘦弱,似乎有些营养不良。还有她眼睛里那股倔强的劲儿让人忽略她其实清秀的眉眼,总之看起来不像是云城人。她背着一个黑色的书包,对于她瘦小的身躯来说过于庞大和沉重了。 许妙妙朝陶蕊吐了吐舌头:“怎么穿得这么土啊。” 陶蕊皱着眉头回她:“你能不能不要这么以貌取人。” 那个女孩站在讲台上,偏黑的皮肤微红,小声地不太标准的普通话说:“大家好,我叫闻溪。” 她说话的声音很轻很细,要人尖着耳朵才能听清。 老秦让她把名字写在了黑板上。 闻溪。 这个名字真好看。溪午不闻钟,但听闻了深林里的溪水声。 至于我是怎么知道这一句的,可能是因为它的前半句——“树深时见鹿”。那是另一个人的名字…… “闻溪同学,就坐在陆见深同学的前面吧。刚好那一列缺了一个人,陆见深你往后挪一个位置。”老秦安排道。 那个叫闻溪的女生走下来,犹犹豫豫地在那张已经空着的桌子上放下自己的书包。陆见深还朝她递了纸巾,让她把自己的桌子擦一下。她略显局促地收下了那包纸巾。 袁媛偷偷冲我比嘴型:“好羡慕啊!” 我还了她一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 44 很多人不喜欢闻溪。我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又或者是因为什么。也许,人们只是本能地不喜欢与自己不一样的新事物突然出现在了生活里。虽然如此,大家在表面上都有所克制,尽量维持客气礼貌的假象。 他们不喜欢她的地方有很多,比如许妙妙觉得她不够洋气,说她“一看就是山里来的”。余晓晓则觉得闻溪唯唯诺诺的样子很招人讨厌,恨不得所有人都跟她一样直爽火辣。大多数人不喜欢和她说话,觉得无法自然沟通,索性就不交流了。 其实闻溪很沉默,很少出声。我几乎没有怎么和她说过话。只有一次,她悄悄问我哪一位是曾北澜。她拍我的时候力道很轻,如果不是我刚好转过头,几乎不会感受到。她似乎是遇到了不会做的题,被旁人推脱给了曾北澜。身为班长,曾北澜无法拒绝,只好给她讲。这一方面,曾北澜还是很好的,他从来都很有耐心。 但当面对其他人的时候,闻溪像是很了解那种暗暗的拒绝气息,永远只是低着头,顺从而安静地听对方在说什么。她几乎被所有人当作空气,但她也不恼,只是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班级出操的时候就慢吞吞地跟在队伍最后。许妙妙跟费珩说,那就是我们班的第四十三个人,压根儿不存在。 有一个人是例外的。 那是闻溪刚来的第三周,我和袁媛在操场散步后,回教室上晚自习。看见闻溪和陆见深站在走廊边,像是在说着什么高兴的话。 闻溪背对着我们的方向,但能看得出她开心得手舞足蹈,对着背影都能想象她兴高采烈的样子。陆见深则靠在栏杆上,微微偏过头,认真地听着闻溪说话。他脸上带着笑容,偶尔点头,眼神温柔。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闻溪,和这样的陆见深。 陆见深常常是带着笑容的,但这一刻,我觉得,他是真心实意在高兴的。 我也有一点莫名的喜悦。我想起很久以前,也不知道是因为什么事,叶书诚跟我说,一个被他人孤立的人,但凡有了一个朋友,就不再是被孤立的了。因为她不再是一个人了。 45 四月底的一天,体育课结束,我和袁媛去办公室抱了英语作业来发,刚走回到教室前边门口,就听见里面传来大声的吵闹。 教室里只坐了十几人。 何凌欣站在闻溪的桌子边,趾高气扬地质问道:“你敢说你不是?!” 闻溪也是站着的,只是看背影微微低着头,嗫嚅着发出声音:“没有。” “没有?”何凌欣好气又好笑地看着闻溪,弯腰像是要从闻溪的抽屉里找出什么东西。 闻溪当下想阻拦,却被何凌欣的好友魏之艺一把推开,一声不吭地撞在了后面的桌子角上。 何凌欣抽出一本书,翻开看了看,重重地丢在闻溪桌子上:“那你说说看,这书怎么回事啊?” 闻溪没说话。 “她怎么不解释啊?”袁媛用肩撞了撞我。 我没说话,正想走进教室,被袁媛拦住,她摇了摇头,使了个眼色。 “你倒是说话啊,”魏之艺在一旁帮腔,“陆见深的数学书为什么在你的课桌里?” 闻溪依然沉默。 “你是小偷吗?还偷别人的数学书?”何凌欣冷笑道。 “我不是……”闻溪抓紧自己的衣角,小声争辩道。 何凌欣听见了:“你不是?那你说,我和江阮都看见你刚刚偷偷摸摸在翻陆见深的课桌,不是在偷,干嘛等别人不在的时候翻?” 江阮翘着脚坐在旁边,悠悠说道:“做了见不得人的事呗。” “我没有,”闻溪说,“我不是小偷。” “呵,你还有理啦?”何凌欣笑着说道,“有本事等陆见深回来,你跟他说啊。” 闻溪明显在听见陆见深的名字时,露出了惊慌:“你别……” 下一秒,江阮忽然站了起来,直接拽过了闻溪的头发:“我警告你,手脚干净一点。你现在是在云城,不是在什么鸟不拉屎的农村,有的是人等着教训你。” 闻溪想抓开江阮的手,却疼得说不出话。 “你们适可而止吧。”雷诗达本来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手上还握着手机。 “诗达,不是我们,她翻陆见深东西哎。”何凌欣翻了个白眼。 “那你也不能打人啊……”我实在忍不住说话了,话音还未落,忽然轰地一声,四下一片安静。 魏之艺直接掀翻了闻溪的课桌,桌子里的书撒了一地,还有被摔开了口的水瓶,里面的水一下子蔓延了出来。 这时,费珩、裴静桐和陆见深恰好也走回到了教室门口。 费珩皱起眉:“你们干嘛呢?” 何凌欣见状,拍了拍手上的灰:“抓小偷啊。” “我们可是人赃并获,”魏之艺补到,“这种人,就应该告到老秦那里去,凭什么留在我们班。” 此时,随着班上聚集的人越来越多,闻溪的眼眶红了,她轻声说:“我真的没有。” 何凌欣手里拿着陆见深的那本书:“陆见深,我们看到她在翻你的桌子,你知道这事儿吗?” 陆见深愣了一下,没想到原由在自己身上。他温和地说:“怎么回事啊?” “你看,我就说他根本不知道吧,”江阮瞟了闻溪一眼,“她拿了你的数学书。” “数学书而已,不用这么生气的,”陆见深耸了一下肩,笑眯眯地说,“闻溪可能只是想看一下笔记……” “你还替她说话?老好人当惯了吧?”何凌欣生气地说。 “不是什么大事,大家不用这样,我们一个班的同学,应该团结友爱,”陆见深毫不动怒,冷静而温柔地看向闻溪,“闻溪下一次有什么需要帮助的,都可以和我说。大家也一样,彼此帮助是应该的。” 然而,我却注意到,一直低头的闻溪却忽然抬起头看向了陆见深。她有点难过,而眼睛里充满了深深的失望和迷惑。 她一点都没有感激陆见深替她说话。相反,她因为他说的话,而感到有些愤怒。 陆见深和何凌欣他们当然没有注意到她的神情。 正在何凌欣她们没有表示的时候,裴静桐接过我手里的英语作业,走到了闻溪前面的那张第二排桌子上,放下了手中的作业。 “要上课了。”他淡淡地说道。 话毕,他弯下腰,开始帮闻溪收拾那一地狼藉。 见状,我和袁媛、陆见深还有费珩都过去帮忙了。只是有些书被水弄湿了,得放好一阵儿,晒一晒才行。 我把我桌子里还没有用的一个空笔记本递给了闻溪:“那些都湿了,你先用着这个吧。” 闻溪看了一眼,没有伸手接。 “马上语文课了,没有笔记本又要被老师骂的。”我塞到她怀里,也没理会她的反应,转身走回了座位。 幸好这时,上课铃响了。 那一整节课,我都有些心不在焉。我在想闻溪看陆见深的眼神。她真的对这个人很失望吧……如果换作我是闻溪呢?我几乎不敢想象。 46 接下来的一周里,闻溪的课本被人涂上了乱七八糟的画,作业莫名其妙被扔在了垃圾桶里,连她的水杯里出现过不明液体。 我从前以为,这样的情节只会出现在隔壁班的校园传说里,可是……他们怎么能这样?! 然而,几乎所有人都对此保持着沉默。偶尔有人看见了她被扯烂的作业,悄悄地交还给她。但大部分时候,大家对此视若无睹。或许是因为不想把事情闹大,又或许是因为真的学习太紧,没空注意到那个安静瘦弱的女孩。 闻溪也从来不说。 我想,她也找不到人听她说这些事。 在五一节放假前的那一天,老秦不在,曾北澜组织大家开班会,叮嘱放假期间的作业。 在要结束的时候,费珩举起了手。 “你说。”曾北澜收拾着讲台上的东西。 费珩站了起来,清了一下嗓子,少见地露出严肃的表情:“这段时间,我们班上也发生了一些事情。我相信大家至少也都有所听闻。但……我想说的是,我不认为这是我们正确处理问题的方式,更不应该这样对待朝夕相处的同学。大家坐在同一个教室里的日子可能只有接下来几个月了,希望大家珍惜。也希望大家遇到不公平时,能够勇敢地站出来。” 全班陷入了沉默。 有一些目光偷偷看向何凌欣和闻溪,后者纹丝不动、呆呆地发神,而前者满脸都写着不耐烦。 裴静桐懒洋洋地坐着,却带头鼓起了掌。 随即,一片稀稀拉拉的掌声响起。 曾北澜尴尬地笑了两声,正色道:“同学们,费珩说得很对。我相信我们都是有同情心、懂得包容的,知道什么可以为,什么不可以。凡事都须慎行,绝不可以恃强凌弱。” 47 我是那天最后一个离开教室的人。 闻溪是倒数第二个离开的。 当时教室里只剩下我们两个,我还不知道我爸什么时候能到。闻溪趴在课桌上睡着了,过了好半天才醒。 她在座位上揉了揉眼睛,然后开始收拾书包。 “你家在哪儿啊?”我笑着问她。 闻溪抬头看了我一眼,轻声说:“我住学校。” “周末也住?”我惊奇道。 闻溪点点头:“我家很远的。” “是哪里呀?” “色达。”她说。 我本来在内心“啊?”的一声,对这个陌生的地名感到疑惑。但当我对上闻溪那双亮晶晶的眼睛,忽然觉得这样很不礼貌。于是我故作知道地“喔”了一声。 闻溪也没在意,她从书包里拿出了什么,然后拉好拉链,走到我面前:“谢谢你的笔记本……我只有下学期才能还你一个新的了。” “没事,”我说,“不用还了,前几年本子攒了太多都没用掉。你如果需要的话,收假回来我再给你带一些。” 她似乎有点不适应,只是说:“我下学期还你。现在要回宿舍学习了。” “拜拜,周末愉快。”我说。 她飞快地说了一声“再见”,然后拿着桌子上的什么东西在教室门口的垃圾桶边停留了几秒,迅速地消失了。 过了一会儿,我接到我爸的电话。 临走之时,我在门口停留了两秒,原来她刚刚扔在垃圾桶里的,是一张白色的书皮。那张书皮折得工整而精致,而且上面的字迹异常好看——我还没有见过这么漂亮的字。 那上面大大地写着“数学”,下面则有一个名字——“陆见深”。 我又想起了那天,闻溪失望的神情。 ☆、渡舟 48 2008年5月12日下午两点,我们班正在教室里开着班会。 老秦说校庆快要来了,希望班上推荐几个字写得好的同学去写几幅硬笔书法参加学校展览。 “那就……沈昭,齐琦……还有……”老秦开始环顾班上的同学。 我立刻举起了手:“闻溪的字写得很好。” 老秦愣了一秒,我敢说,班上在那一刻都安静了下来。 过了几秒,费珩从一沓还没发下来的物理作业中抽出了闻溪的练习册,大声说:“秦老,你看看闻溪的字嘛,真的写得超级好看。” 老秦翻了一下,喜笑颜开:“诶哟这个字……很好很好,那就把闻溪加上。就这三个人吧。” 曾北澜听见后,记了下来。 我看见前方的何凌欣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冲魏之艺试了个眼色。 过了一会儿,我感觉后面有人在拼命地推我凳子。 我正打算转过去说说曾北澜,无缘无故地推什么凳子。没想到下一秒,曾北澜立即扶着桌子站起了身:“秦老,地震了!” 那一刻,我几乎觉得自己尚在梦中。而整栋教学楼里的嘈杂声和教室里的惊呼声都在不断地灌入我的脑子里,那些声音仿佛惊涛骇浪、汹涌澎湃,搅得我天旋地转,手足无措。 我都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推开凳子,开始进入混乱的人群的。我只知道,在我快到教室后门口的时候,有一个人早就已经站在那里了。 是裴静桐。 他干嘛呢?他不怕死的吗? 可是他就站在那里,看着惊惶的我。 他皱着眉,说:“快走。”然后,一把抓过我的手臂,把我推向前。 他力气大得吓人,我一路几乎都是被他带着走下楼梯的,在几次趔趄要摔的时候他又及时拉住了我。 等跑到了操场上还未站稳,就看见脚下的跑道起起伏伏。我才意识到,自己可能有点脚软。 裴静桐站在我旁边,我第一次从他脸上看出了“劫后余生”这种高难度的表情。但只是短暂的一两秒,他的神情又恢复了往日里的平静,或许也可以叫做“故作镇定”。我想,毕竟他再怎么老成,也挡不住这样的突发状况。 我们整个学校的人都站在操场上,几乎乱成一锅粥。直到很久以后,我都还记得那种嗡鸣的声音,好像四周的说话声、地面的起伏与我的心跳频率都在一条线上波动。 有的人拿出手机,发现只有某某厂商的才有信号。还有的父母在外地出差,急得满脸泪花。我不知道我爷爷怎么样了,他那样大的年纪了,一个人还跑不跑得动。还有叶书一和叶书诚……他俩都没什么运动细胞,跑得挺慢的,不知道有没有在操场上等着。 等到教导主任——一个光头的中年男士在主席台上用话筒操着一口不太标准的普通话大声向我们传达讯息时,我们才初步知道是北川方向的地震。具体确定为汶川,是好几个小时之后的事了。 我只记得,本来正步入炎热季节的五月,在那一天忽然冷了下来。 夜色昏暗之前,老秦催促着我们趁着余震还没来回宿舍去抱床垫和被子,今晚大概是要在体育场里睡了。 费珩和裴静桐他们几个组织了一下班上的男生,让女孩子们都在操场等着,他们男生上楼去,说是大家分着盖一下,也足够了。 初中部的小朋友们被安排在了体育馆里面,我们高一年级则在体育馆外侧的楼梯下,水泥墙壁尚且可以挡一点风。高二高三的则被放在了最近的教学楼教室里,为了方便他们继续苦读。 我看着教学楼边缘明黄色的灯光,意识到这是我第一次真正经历生命的不可预测性。谁都不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哪怕多么匪夷所思、不同于我们早已习惯的生活,意外也仍然有可能随时降临。而当它降临的时候,我丝毫无力还击。 我感到不安的是,不是每一次,都会有一个人,站在路口等我,想要伸手抓我一把。 他或许也只是恰好站在了那里,并不是一定要等我的。 这么想着,我却觉得有一些难过。 49 那天晚上,我们班还没有离开的人都坐在楼梯上或者跑道上,大家一起聊起了天。 夜色很凉,每个人的心里都不太踏实,却好像如果我们坐在一起,会离温暖更近一些。 费珩也不知道是从体育馆里哪个琴房搞到了一把吉他,隔空扔给了裴静桐。后者稳稳地接了过去。 在那样的夜晚,他盘腿坐在塑胶跑道边上,微微低着头,细长的手指扣响了第一个音。 那个音符一出来,四周便安静了起来。 “……没有什么能够阻挡 你对自由的向往 天马行空的生涯 你的心了无牵挂 ……” 他的声音远远没有许巍的沧桑和低沉,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亮。但是在此时,忽然让我没有由来地生出些安心。 乔冉撇过头说:“不知道为什么,感觉他好像就应该坐在这里弹吉他,好像就应该唱这样的歌。” 我隐隐有一点点小得意,毕竟我可能是我们班第一个听到他弹吉他唱歌的人。 袁媛坐在我下面一排的楼梯上,她回过头,小声地说:“唱得太好听了吧……我觉得我要放弃陆见深了。下一年校园歌手大赛我们必须推荐裴静桐去啊。” 乔冉伸手推了一下她的脑袋:“那到时候你的竞争对手就太多了。” 袁媛认真地思考了两秒:“你说得对喔。” 我捂着嘴偷偷笑,抬起眼睛的时候恰好对上了裴静桐的视线。我连忙装作不在意地撇开眼睛,余光看到他继续低下头,悠悠地唱着歌。 那天半夜里,来了一次余震。我在半梦半醒间被乔冉拽着跑离了建筑物,觉得耳畔依然回荡着歌声。有一个瞬间,我意识到自己在慌乱的人群中搜寻某一个身影。 50 第二天,我爸一个电话打来,说他先开车去郊外接叶书一和叶书诚,然后再来城区接我。 那时我们班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裴静桐却也还留在学校。 “你怎么成留守儿童啦?”我故作轻松地说。 裴静桐轻轻摇了摇头:“没事,你走吧,他们快来了。” 我犹豫了一下:“那你一个人……” “没事的,”他淡淡地笑了一下,挑了一下眉毛,“如果一个小时之内还没人管我,我就去敲你家的门。” “好啊,那我要考虑一下要不要收留你了。”我笑出了声。 我坐在车上往校门口走的时候,透过玻璃看见一辆黑色的大越野停在了裴静桐跟前。车上下来了一个中年男人,长得很眼熟,是本地新闻上常见的一张脸。看口型,裴静桐称他“舅舅”。 51 后来我们才知道,这一场地震远比我们想象得要严重。 我爸不放心我们在家里住,便和岳安庭的爸妈一起,在小区里的空地搭起了棚子。连家里压箱底的帐篷都被支了出去。我还记得那两顶帐篷是我家刚买车的时候,一个爱出去玩的叔叔为我爸购置的,说是“以防万一”。 帐篷搭好的那天晚上,我和叶书一睡在一起。晚上听见风吹过草木,发出沙沙的响着。隔着一层薄薄的帐篷布,还是能嗅到空气里潮湿的味道。叶书一在帐篷里头挂了一个风铃,是她前年去海南旅游带回来的纪念品。她说挂在不透风的空间里,只要一有动静它就会响得很,不怕来不及跑出去。 果然这一天凌晨又发生了余震。 我很难形容那种一瞬间心都空了的感受,只觉得那几秒的世界不再真实,心慌得难以控制。一种前所未有的惊惶的情绪涌了上来。我下意识地喊叶书一,发现她睡得很沉,并没有要醒来的意识。 在短暂的余震结束后,我拉开帐篷,试图去寻找其他家里人的身影。却看见四下只有我和叶书一、叶书诚。叶书诚也醒了,他坐在一边打着手电,睡眼惺忪地揉眼睛。 “爸妈呢?”我一说话,发现自己嗓子哑了。 叶书诚慢吞吞地起身,从他的帐篷里扔了一件外套出来:“爸妈大概是觉得睡着难受,带着爷爷早就回屋去了。” 夜间的草木还带着露水的味道,湿润得难忍。 我辗转反侧了半天,打开手机开始看新闻。 也不知道是不是所有记者的文笔一瞬间变好了,我越看,越觉得鼻头酸、嗓子痛,只想大哭一场。可是四周都很安静,我只能抱着膝盖,捂着嘴,偷偷地哭。 哭过之后,我很想找人说说话。可是这么晚了,我几乎不知道找谁。于是,那是我第一次给裴静桐发消息,我问他:“你到家了吗?” 还没有来得及收到他的回复,我肿着眼睛又进入了梦乡。 那些草丛里的蚊虫的声音,都在那时消失了。 52 裴静桐在早晨六点钟回复了我:“到了,你还好吗?” 我随便和他说了几句,发现他的情况也并不比我好到哪里去。他舅舅忙于工作,无暇顾及家人,家里的小孩又在国外,裴静桐无非是换了一个地方继续一个人呆着。他说还好,他还有一些乐器,正好趁这个时间练习一下。 我逗他说,难道你是打算出道吗?那边迟了几秒,他说,以后的事情也不说准,随缘吧。我只好表示佩服,苟富贵,莫相忘。 过了一会儿,他说不聊了,他要出门参加默哀仪式了。 正巧那时叶书诚买好了花过来找我,说社区广场上的默哀要开始了。 53 这场地震对我们的影响,是深入骨髓的。 很长一段时间里,叶书一每天都在家开着电视。我们三个坐在电视机前,一边吃西瓜,一边抹眼泪。叶书诚甚至哭到他的五三题册都被弄湿了。那些毫无防备、扑面而来的哭喊,在暗中撕裂了很多天真的幻想。还有那些伤痕累累的希冀,在废墟中缓慢地爬行着。 我们三个哭累了,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并非有些事情不适合被谈论,而是尚且年少的我们无法找到一个合适的方法来谈论它。似乎每一种方式,都是对生命的玷污和不尊重。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里,每当家里的风铃响起时,叶书一都会条件反射地抖一下,然后问我和叶书诚,“是不是地震了?”。 甚至在教室里,有时候水杯晃动,都会有人立刻紧张起来。 有很多新闻报道和文献报告在关注真正经历了这场地震带来的创伤的人群,他们是不是走出了往日的阴霾,是不是开始了新的生活。可是,什么是新的生活? 我也不知道,我们什么时候会真正好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学文还是学理? 54 地震发生两周之后,我们又回到了教室里,迅速地进入到了学习状态。日子开始变得快起来,一天又一天。 老秦走进教室的时候,背在身后的手里拿了一叠纸。 班上开始窃窃私语,不会是要文理分科了吧? 曾北澜坐在我后排,几乎是摩拳擦掌的兴奋:“终于要轮到少爷我大显身手了。” 费珩似笑非笑:“看来你偏科真的挺严重。” 曾北澜:“……我还是有自知之明的。” 我转过身去问他们:“那你们都选理科啦?” 陆见深抿着嘴点点头:“是的。你……还要再考虑一下?” 我纠结地“嗯”了一声。 “想啥想啊,就学理科呗,”曾北澜两眼放光地说,“生物科技,信息技术,才是21世纪的未来。别整那些虚头巴脑的。” 费珩:“你懂啥子,搞社会理论也是可以指导实际的。” 这话让我想起了曾北澜有个在云城大学当政治学教授的老妈。 曾北澜本人显然也想起了:“……我妈都不让我干这个。她说你先学数学,以后要是有想法了,再去搞哲学。” 我、费珩和陆见深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下课之后,费珩跑去找裴静桐:“老裴,你肯定也理科没说的吧?” 裴静桐睡眼惺忪地应了一句:“对啊。” 我前面的许妙妙听到他说,立刻紧张地拉了一下雷诗达的校服衣袖,小声说:“哎,他要选理科呀,那你怎么办?” 她说这话的时候,我恰好趴在桌子上休息。我动了动眼皮,觉得这时候醒过来似乎不太好。于是只好继续听她们说话。 雷诗达沉默了几秒,淡淡地说:“他选他的,关我什么事?” “可是……”许妙妙轻声说,“这样见面的机会就少了呀。” 雷诗达淡淡地说:“本来就不可能……” “可是你……” “不要可是了,都过去了。”雷诗达说。 许妙妙欲言又止,见雷诗达没有要继续话题的意思,只好停止了发表意见。 55 我去找袁媛的时候,她正在和闻溪聊天。 见我来了,袁媛说:“闻溪说她要和我一起选理科。” 闻溪有点害羞地说:“没有啦,你们肯定都在实验班,我考不上,不会一个班的。” “努力就好了!”袁媛拍了拍她。 我坐在她俩旁边:“我还没想好呢。” “我以为你肯定会选文科。”袁媛惊讶地说。 “啊?为什么啊?” “就……”袁媛转了转眼睛,“直觉呗。不过,你看啊,裴静桐和陆见深他们肯定都是要学理的。” “那又有什么关系。”我小声在心里说。 “能跟大神们在一个班学习,感觉一定会特别好,进步也会很快。咱们班估计没几个会选文科,到时候还要重新适应同学,多麻烦啊。”袁媛眨了眨眼睛。 她说的倒是有几分道理, “那你是想劝我学理咯?”我说。 “跟随大部队嘛。”袁媛说。 我转而问闻溪:“闻溪,你是为什么想学理科啊?” 闻溪想了想,说:“我以后想学建筑。我爷爷奶奶还想着我大学毕业以后能回家乡工作呢。” “那你不用跟爸妈商量一下了吗?”袁媛问。 闻溪沉默了两秒,轻轻说:“我爸妈……很早都过世了。” 一瞬间,空气都好像凝住了。袁媛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半天都不知道该接什么。 “哇,”我想了想,努力叉开话题,“建筑师好酷啊。以后你就是云城的贝聿铭啦。”我脑子里已经浮现出了另一个样子的闻溪,她正穿着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工作装,伏在案上画图。 闻溪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希望两年后能考上吧。” “一定能的,”袁媛信心满满,“云城大学建筑系欢迎你。” 我又陷入了迷茫中。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都不知道自己要什么。 那天临放学的时候碰见裴静桐他们那组打扫卫生。裴静桐顺口问了我一句选什么。 “……理科吧。”我斟酌了半天,犹豫着说。想了想,觉得我还是应该礼貌地问他一句:“你呢?” 他随意地笑了一下:“先选理科吧。” 我弯起眼睛笑了起来:“那以后也是同学啦。” “是啊。”他说。 56 六月初的一天,我走进教室的时候,看到费珩和曾北澜在偷偷藏着什么。 “这什么啊?”我凑过去。 费珩吓了一跳,立即压低声音:“惊喜。” “……给谁的?”我好奇地问。 曾北澜小声说:“闻溪同学今天生日。” “老实说,你们怎么知道的?” 曾北澜老老实实地交代:“我有全班的花名册。主意是我和费珩的,但老秦也说过,要多照顾她一点。” 费珩憨笑着说:“是嘛,人家小女孩一个人在云城,都没人给过生日。” 我点点头:“那你们准备了什么啊?”我从费珩的抽屉里,看到了一个彩色的盒子边:“蛋糕啊?” “昂,还有别的选择吗?”费珩说,“等放学的时候,你找个借口留她一会儿,咱们派陆见深端着点着蜡烛的蛋糕走进来,怎么样?” 我心里“咯噔”一声,心想,陆见深会愿意吗?不过,我也有了一个小主意。 我从抽屉里翻出了一叠五彩斑斓的纸,找来乔冉和袁媛:“咱们叠花送闻溪吧。” 乔冉:“我生日的时候,你们能这么用心吗?” “当然,给你叠一瓶子小星星怎么样。”袁媛豪气地说。 “俗。”乔冉一边埋怨,一边伸手开始叠了起来。 那天,我们仨上课的时候,都偷偷摸摸在桌子底下叠花。 等到放学的时候,又出岔子了。费珩拉着我说:“要不等会儿你和裴静桐来送蛋糕吧。” “你不说找陆见深吗?” “哎,一时半会儿说不清楚,总之,陆见深今天有事得赶紧回家。这个大任务就只好交给你了。”费珩说。 我无奈地表示同意。天知道我最怕这种场合。 于是,我先找到闻溪,跟她说今天试卷上有几道题想给她讲一下。她也不觉得奇怪,也许是平时曾北澜他们经常给她主动讲题。装作打扫卫生的费珩和裴静桐在我们讨论物理题的时候默默地拉上窗帘,掩上教室的门。 我借口去洗手间,留了闻溪自己在座位上。幸好还有乔冉和袁媛在和她聊天。 裴静桐在教室外研究着怎么点蜡烛。 费珩悄悄从口袋里摸出了一把打火机。 我们三个:“……”这位大兄弟真是厉害了。 生日歌在教室门口响起的时候,闻溪完全没有反应过来,还认真地在草稿纸上演算。 乔冉实在是忍不住了,伸手戳了她一下。 闻溪于是抬起头,迷茫地看见我们一群人都笑作一团。她怔了半天,也想跟着我们一起笑,但是她笑着笑着,就在我们不着调的歌声中大哭了起来。 我和袁媛把叠好的十六枝玫瑰花塞进她的手里。然后把餐巾纸按在她的眼睛上:“别哭啦,蜡烛要灭啦。” 闻溪哭得肩膀一耸一耸的,好不容易停了下来,张嘴把眼前蛋糕上的蜡烛吹灭了。 “恭喜恭喜,十六岁啦!”费珩大声笑道。 闻溪认认真真地睁着眼睛,一边控制不住地抽泣着,一边深深地看着我们。她似乎非常开心,又非常难过。 在那一刻,我很想抱抱她,跟她说,没事的,我们都是你的朋友啊。 57 我悄悄问费珩关于陆见深的时候,费珩一开始还不肯说。 “他不至于是要避嫌吧?”我很疑惑。 费珩说:“一方面是……不想闻溪误会,你知道,我们都觉得闻溪挺喜欢他的。” 我想起了闻溪刚来的时候,对着陆见深露出了少见的真心的笑容。 “但主要呢……何凌欣这段时间跟他走得挺近的,而且他们父母是同事,上下级关系那种。何凌欣对闻溪……你还记得的吧。”他露出了一个“你懂的”眼神,便不再说下去了。 我懂,我懂就奇怪了。这关闻溪什么事? “行啦,你心里猜猜就算了,可别多嘴。”费珩拍拍我的肩,背着包走了。 58 后来,我和叶书一说起闻溪的事情。她告诉我说,一个被孤立的人,一旦拥有了一个朋友,就不再是被孤立的了。因为从此,她和这个世界,就有了联系。 “你怎么忽然一下,说出这么深沉的话?”我说。 叶书一故意瞪了我一眼:“那是因为你是个幸运的人,从来没有体会过这样的感觉。” “那你有啊?为什么不和我说?” “太久啦我都我忘了。但是我觉得吧,你那几个同学,可能有人是有过类似感受的,所以才这么体贴周全,”叶书一说,“现在的小朋友们啊,怎么都这么成熟呢。” “你才小朋友呢。”我不满地把怀里的抱枕丢到她身上。 “你和我相处的时间不多了,还不好好珍惜,成天仗着自己小就胡作非为。”她掐着我的脸,一副语重心长的样子。 “那你赶紧走吧。”我说。 59 我最后在那张文理分科志愿登记表上,郑重地写下了理科。 毕竟叶书一微笑着说:“我们家有我一个学文的就够了。” 想想以后就要一直和牛顿三大定律作伴,我必须承认,自己还是有一点舍不得历史书上的珐琅瓷器。毕竟,我目前为止,都还没有算对过打点计时器。 我把自己的想法发消息给裴静桐,那边沉默了半天。我猜测他可能是笑岔了气,需要缓一缓。过了好一会儿,裴静桐发了一个word文档给我,附上了一句:“解决了。” 我打开文档,发现是他自己总结的一页打点计时器相关题型的解法。 ☆、关于夏天的一切 用户您好,您所阅读的这个章节由于尚未通过网友审核而被暂时屏蔽,审核完成后将开放阅读。如果您已经享有了【邀您评审】的权限,您可以登陆主站自由参与评审,以加快被屏蔽文章的解开速度,审核正确还有晋江点赠送。 以下状态的章节不会被屏蔽: 1、章节最后更新时间在7天内,且未触发自动锁定或被人工锁定的章节; 2、vip文章中,未触发自动锁定或被人工锁定的其他所有v章、非v章节; 3、其他已经审核通过的章节。 ☆、落叶的声音 67 九月开学的时候,我的大部分朋友都还和我分在一个班。特别要说的是闻溪,她原本成绩不太跟得上,但胜在天资聪颖,又有曾北澜他们几个帮忙认真辅导,于是在分班考试中脱颖而出。但是像陶蕊、许妙妙她们就都分去了文科实验班,以后见面的时间也就少了。 我的发小岳安庭在这个月成为了校文学社社长。她找到我,希望我能写点什么,发表在下一期的校刊上。我有点受宠若惊,提起笔又不知道该写些什么,只好告诉她,再给我一点时间吧。 岳安庭临走前,严肃地告知我:“你可不能拖稿。” 我仿佛是一个被催着交稿子的大作家,下一秒,就要在一本宇宙闻名的书本上留下自己的作品了——对岳安庭而言,可能确实是这样的。 我们俩小时候经常凑在一起写些奇奇怪怪的东西——在我已经停滞于书海里的时候,只有她还在不断向前,摸索着这一条路。去年岳安庭拿了瑚城某全国青年作文大赛的银奖,校刊还专门为她出了一个专访。一年不到,她已经是杂志主笔的人了。 我为她感到骄傲,可能只有我知道她在深夜写字的那些日子有多么难熬。我曾见过她房间的窗户,在凌晨还亮着灯。而同时,我心里也有一点点不甘心——如果我也能坚持着写一点什么,就好了。 最后我交给她的那篇东西,是一首短小的散文诗。岳安庭笑着跟我说,加上配图或许堪堪能撑满一页。我说,那你可要努力帮我把图画大点。 68 校园歌手大赛开始报名的时候,曾北澜和费珩轮着去磨裴静桐。 裴静桐反而来问我:“他们都让我去,你觉得呢?” 我有一种要和别人很好很好的东西时——那种小心翼翼又不舍的心情:“你去呗,你唱得很好呀。” “你想我站在舞台上唱歌吗?”他问。 我对这种含义不明的问题尚不明了,只是天真地点点头:“想啊。” “那,”他停顿了一下,“你想听什么?” “你还想唱许巍吗?”我笑出了声。 他想了想,眨了一下眼:“我考虑考虑。” “哎,”我忽然想起来,“为什么暑假我们给你发消息你都不回啊。” 他摸了一下鼻子,无辜地说:“我手机被大人收走了,暑假都在闭关学习。” “你这是要考哈佛吧。”我揶揄他说。 裴静桐反而笑了起来:“那你跟我做校友呗。” 我毫无笑意地向上弯起了嘴角:“我考虑考虑。” 69 十月中旬的一天,学校里出了一件大事。 当时是课间,我们班大多数人都在教室里写数学习题。听见巨大的喧闹声在教学楼里回荡时,我从作业堆里抬起头,看见何凌欣惊魂未定地从教室外走了进来。她几乎脸色惨白,手扶着门,对着我们说:“有人跳楼了。” 有好事的立刻站起来出去凑热闹了。 乔冉问何凌欣:“……你看见了?” 何凌欣犹豫了一下,声音都还有些抖:“我还没走到中庭,就看见一团黑色的迅速地掉了下去。我完全没反应过来是什么……是后来……” 费珩在一旁异常冷静:“你还是休息一下吧。这种事……不能想太多。” 何凌欣呆呆地坐在椅子上,一点都不像平常那个骄横跋扈的她。 短短一天里,关于这场自杀生出了各种各样的流言。我却听来没有觉得一样是完全靠谱的。 老秦只是背着手走进了教室,让大家不要造谣、传谣,同时也告诉我们,有什么不开心的都可以说出来,不要憋在心里。唉,他最后叹了一口气,却什么也没说,就走了。 听说隔壁班主任(我们的生物老师)在他们班大发雷霆,说警告他们班的人,不准那么没出息,谁跳谁是傻子。 “那还是咱们老秦人比较好,”费珩说,“都跳楼了还追着人家指责,良心不会痛吗。” 我分析道:“老秦那也是怕刺激咱们,万一谁叛逆,一个想不开,跟风凑上去,可就不好了。” “老秦说得挺对的,”闻溪细声细气地说,“我们不开心的话都要说出来,可以互相帮忙嘛。” 裴静桐破天荒地说话了:“对。” “对啥?”费珩抬起头,“就你是个闷葫芦,什么都不讲。” 70 那天恰好是周三,晚自习的最后一节被英语老师用来放了电影,这回看的是《贫民窟的百万富翁》。教室里的灯暗了下来,我百无聊赖地坐在最后一排,看着大家陆陆续续地把椅子往前搬。 过了一会儿,陆见深搬着椅子朝我走了过来。 “你不坐前面去吗?”我奇怪道。 陆见深指了指我旁边的走道,把椅子放下了:“坐这里蛮好的。” “其实……”他说,“是有件事想请你帮忙。” “你说。”我其实有点高兴。 陆见深想了一下:“我参加了校园乐器比赛。”他笑着及时制止了我的惊呼:“别声张。十二月初是现场决赛,和歌手大赛总决赛串在一起表演的。我想拉舒伯特的曲子,只是,不知道哪一首好。” 我微微张开嘴,怀疑地看着他:“你找我听?” 他认真地点点头。 说实话,陆见深这样的眼神,我的确无法拒绝,却也怕把事情搞砸了:“那……你给我听一听?” 陆见深拿出iPod和耳机递给我,说话的时候有点不自然:“里面只两首小样,可能技巧上还会有改动。” “可是……我不是很懂小提琴。” “没关系的,你只说你感受到的东西。”他笑意温柔,透露出期待。 我于是点点头,和他一起趁着教室里一片黑暗,偷偷从后门到走廊上。深秋的风有一点冷,但是又很温柔。 我戴上耳机,安静地听着小提琴响起。 过了一会儿,我在他的注视下开口了:“我更喜欢《小夜曲》,可能是因为更熟悉吧。” 他笑了笑:“我也这么想,大家都熟悉的曲子可能会更愿意听。” “你拉得真好。”我把iPod还给他,由衷地感叹道。 “还差得很远呢,”陆见深说,“只是这可能是高中唯一一次表演的机会,想好好尝试一下。” “那你不得每天都去琴房啊?” 陆见深苦笑说:“是啊,牺牲午睡的时间咯。不过,应该是值得的。” “会是的。”我说。 “走吧,回教室去看电影。”他说话的时候,刚好有一阵晚风吹过,带起了他的发梢。我看见他好看的眉眼,却控制不住地想起闻溪曾经失望的表情。 我们走到教室后门口,刚好遇见何凌欣开门出来。我能感觉陆见深一瞬间僵硬了的身躯,而何凌欣只是深深地看了我们一眼,一言不发地走了。 我还没来得及想她的眼神,就发现我的座位已经给人占了——裴静桐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竟然趴在我的课桌上睡着了。 这道题太难,我都不知道怎么回答。 等陆见深走了好半天,他才懒洋洋地坐起来,似笑非笑地说:“聊完了?” “你等我就是为了问这个呀?” “不是。”他丝毫没有想要挪开的意思,却眼睛里明显带着些不开心。 “你怎么了?”我想到今天发生的事情,有点莫名心慌,“你……你有什么不高兴的事,可以和我说。” “我不高兴的可多了。”他飞快地小声说了一句。 “你还在想今天学校的事?”我问。 裴静桐平静地说:“是啊。你几乎能想象他们会怎么处理吧,不了了之罢了。好像他跳下来,世界也没有发生任何变化。” 我眼睛看着屏幕上五彩斑斓的画面:“可是那是他自己的决定,做决定的人认为值得就好吧。但我希望我身边的人不要这么想。” “为什么?” 我对上他的视线,在黑暗中他的神情显得模糊起来:“我们不只是为了自己活着呀。” 他说:“那如果根本没有人在意呢?” “总有人在意的,”我坚持道,“他可能不知道,还没有来得及知道。但是一定有人在乎的。” “比如你?” “比如我。” 我没有听见他的回答,但我隐隐觉得他笑了。 我姑且当作他笑了吧。 71 后来,听说那位跳楼的同学在医院不治身亡。我很难想象他当时的处境,也很难想象他的家人是什么样的反应。这件事就和清晨从草叶上滑落的露水一样,在白日里迅速地蒸发了。 而我的日子,还在一点一点地继续。 72 何凌欣又开始带人找闻溪的麻烦。她原来身边的两个跟屁虫在分科之后都去了别的班,但这一点也不妨碍她作威作福。 起因是发作业的同学搞错了,把陆见深的作业本错放在了闻溪的桌子上,当时位置上都没人。闻溪走回座位的时候,何凌欣刚好看到她桌上的作业本,于是她整个人就跟在油锅里滴了水一样沸腾得不得了。 但这一次,闻溪没有低着头。她只是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把桌上的本子拿起来,走了几步放在了不远处陆见深的桌子上。 何凌欣看见闻溪平静的样子,整个人更加生气了。 发作业的课代表余昕原本一脸茫然地站在一旁,还以为何凌欣是在骂他,又委屈又急。 何凌欣指着闻溪说:“你是不知道以前发生过什么。” 余昕:“我管发生过什么?你这个人怎么莫名其妙。” 陆见深恰好那时走了进来,何凌欣看了他一眼,没说话了。他似乎也听到了他们的吵嘴,只是温和地说:“一点小事,不要因为这样影响同学关系。” 余昕看了他一眼:“你对着我说什么,又不是我先开始的。” 然后余昕走回了自己的座位,不再说话。 场面陷入沉默,直到上课铃声拯救了局面。 而闻溪端正地坐在那里,保持着平静的神色,好像什么都不再能打扰到她。她似乎,也早就预料到了这样的场景,所以才不动声色、镇定自若。 很久以后,闻溪才告诉我,高一时候的那件事,陆见深是提前知道的。闻溪当时想谢谢他的帮助,于是主动提出帮他包书皮,陆见深也欣然接受。她说那不是她第一次对人失望,但她以为事情可以不是这样的。 ☆、冬季鬼话 73 十二月下旬的一个周一晚上,我有点发烧。于是提前回到空荡荡的宿舍,从书架上抽了一本书。正打算看一会儿,忽然耳畔“砰——”地一声。我吓得一个激灵,跳起来扭头一看,原来只是阳台门被风吹得关上了。少了来自外部的声音,屋子里一下子变得寂静起来。就连走廊上,也听不见任何声响。 我捧着手上的茨威格,竟然觉得有点莫名的害怕。算了算了,为什么要自己吓自己。可是越想转移注意力,就越是控制不住地浮想联翩。 等我实在受不了了的时候,终于,走廊上传来了脚步声。 我立即打开门,打算跟同楼层的同学打个招呼,却只看见暗黄色的灯光下,空无一人。——胆小如我,此时浑身一哆嗦。 刚刚,我分明是听见了脚步声的。怎么可能错呢? 算了算了,不能自己吓自己。也许窗户透进来的风吹倒了什么,所以才发出了相似的声音。可是……我转念一想,脊背发凉——走廊尽头的窗户,明明是关紧了的啊。我今天走回寝室的时候,因为怕冷,还特别注意了。 然而此时,我的眼前,那扇窗户正开着,寒风往里涌入。 我几乎是一瞬间意识到了寒意,立即回屋关上门,世界安静得能听到我清楚的心跳声。随后,我从上了锁的衣柜里拿出手机,发现离晚自习结束还有约十分钟。从教室走回来,差不多需要十分钟,也就是说,还有一刻钟,我才能见到第二个人。 在那一刻钟里,我的精神高度紧张。别笑我,我最怕发生这种事情了。偏偏当你越不想自己去思考某件事的时候,你就越不能控制地去尽情发挥想象力。 我把整个寝室房间里的灯全都打开了,然后开着通往阳台的门,一手捏着书,一手握着手机。我必须确保自己坐在一个能够看到寝室门和阳台两个方向的位置。 风吹得我有点冷。在我要临近崩溃的时候,终于听到了走廊上传来了《月亮之上》——我们宿管林阿姨的手机铃声。 我几乎是跳了起来,开门看见林阿姨正在搬晚加餐的面包和牛奶。我快速走过去帮忙,心里一下子就不害怕了。 我把盒子放到它该在的位置上,一抬头看见走廊尽头的窗户已经关上了。我笑着说:“阿姨,您又去把窗户关上啦。” 林阿姨奇怪地看了我一眼:“没有啊,窗户一直都是关着的。” “不、不会吧……我十分钟之前看到它还是开着的呢。” 林阿姨推了一下鼻梁上的眼镜:“哎哟怎么可能,我之前去楼下拿面包咧,还专门检查了一下,把窗户都关紧了。” 我心里“咯噔”一声,有点冒冷汗。 正巧这时,闻溪她们回来了。 乔冉一脸神秘地揽住我:“走,念念,跟你讲件事。” “怎么啦?”我还惊魂未定。 “这儿不好说,咱们进屋。”她四下里看了看。 就连闻溪也一脸严肃,郑重地冲我点了下头。 74 “我们学校闹鬼啦!”乔冉刚关上门,就一个字一个字地蹦。 “你瞎说什么呢?”我说,心里也在打退堂鼓。 “真的,今晚二班有人在小竹林那边见到了,人都吓得不好了。”乔冉边说边比划,跟真的似的。 “什么情况啊?”我硬着头皮问道。 “就说是去小竹林谈恋爱的,结果撞到……不干净的东西了。当时那两个学生还有个巡逻的保安都看见了,还说后来遇见了鬼打墙。”乔冉压低声音说。 袁媛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害怕道:“能不能不要这么吓人。说不定是他们心虚,看错了或者自己编出来的呢。我们几个理科生还怕这些……” “理科生怎么了?”乔冉理直气壮,“世界上不能解释的事情多了去了。而且保安没必要陪他们圆谎啊,都已经被约谈去教务处了。” “其实,我今天也觉得怪怪的。” 我想了想,决定把今晚的事情告诉她们。 结果说完之后,一片沉默。 “念念,你可别吓唬我们。早点洗洗睡吧。”乔冉憋出了一句话,然后自己去洗漱了。 我求救般地望向闻溪和袁媛。 袁媛:“我也很害怕啊啊啊啊啊啊,你不要看我了。求求各路神仙今晚不要来找我。” 闻溪淡定地说:“那可能明晚去找你吧。” 袁媛;“闻溪你变坏了。”说着就去掐闻溪的手。 闻溪一边应付袁媛,一边安慰我:“我爷爷说,平生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就算你哪天真的碰见了,也不要心虚,肯定不是来找你的。” ……这算哪门子安慰啊。 闻溪想了想,拿出纸笔,画了一张奇怪的东西。看上去特别像连续剧里的那种符咒,歪七扭八的线条铺展开,下一秒就要说“临兵斗者皆阵列在前”了一样好笑。 闻溪在背面涂上胶水,然后贴在了阳台的窗户上,这才向我们解释:“我小时候,我爷爷给我画的,说管用。” 她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竟然还把袁媛诓住了。袁媛一脸惊奇地观察着那张纸:“闻溪,你真是个大宝贝啊,还会这种特殊技能。”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那张乱画的“符”,我觉得心里莫名安稳了一点,睡了一个直到天明的觉。 75 周三的晚上轮到我们组打扫卫生。我在擦黑板的时候,裴静桐还在座位上自习。 “你今天怎么留在学校?”我问。 他头也没抬:“回去学不了。” “那这么晚你还赶得上车?”我想起从前看见过他在公交站等车。 “没事,”他说,“等会儿有人来接。” 等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说完话,黑板擦得差不多了。其他人基本都走了,教室里就剩下我们两个。 我把垃圾倒在了教室外的垃圾桶里,再一进教室,发现—— 裴静桐不见了。 空空荡荡的明亮的教室里,只剩下了我一个人。 而此时,从三楼教室的窗户看向中庭,对面的教学楼一片漆黑。 我走到窗户边上,四下看了看。不可能只有我们教室还亮着灯吧?! 寒风从大开着的窗吹进来,风吹得脸疼。 突然,灯灭了。 四下里一片漆黑。我因为忽然失去光明而手脚冰凉地站在原地,等眼睛能够适应周围的环境。 我死死地抓着窗沿,背靠着墙,眼睛扫视着教室里和窗外,生怕看到什么奇怪的东西。 大概十几秒以后,对面那栋楼,正对着我的那间教室里亮起了灯。虽然它只亮了两三秒就迅速地灭掉了,但我还是清楚地看见了一个人出现在了那间教室里。 我一瞬间就不再害怕。 因为我看见了一个我无比熟悉的人。 就在我盯着那个方向还想继续看的时候,教室里的灯又亮了起来。 裴静桐站在教室门口,皱着眉头,有些急切:“念念,你还好吗?” 随着他一步一步走近,我心里的害怕也一点一点散去了。 “我也不知道……我走近教室的时候,你忽然不见了。等我再走到窗户边,灯就莫名其妙灭了。” 裴静桐沉默了一下:“我去了一下洗手间,可能恰好错过。出来的时候就看见灯关了,以为是跳闸。” “那你刚刚看见对面的教室亮灯了吗?” 他摇了下头:“应该没有,我没太注意。” 他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迟疑,让我觉得有些疑惑。 “出什么事了吗?”我觉得自己的声音有些颤抖。 他一改若无其事的表情,一脸凝重地看着我:“嗯。出事了。” “……什么?”我不知道该不该继续问。 但是一下子,我就意识到了什么。 “裴静桐,”我咬牙切齿地看着他,“你太过分了!居然吓我!” 他一脸无辜,睁着一双桃花眼:“逗你很好玩啊。” 我一把推开他,怒气冲冲地拿上书包。 他慢悠悠地跟在后面,平静的语气掩藏不住笑意:“咱们念念很聪明啊,一下就听出来了。” “不用你夸奖!”我的声音在整个走廊里回荡。 直到那天晚上,裴静桐送我到宿舍楼下之后,我才开始仔细琢磨自己的回忆。 我的心跳声像是才从把心脏才从一湖冷水里捞出来,仍然抑制不住地颤抖。 我看到对面的教室里,站了一个熟悉的人。 是叶瞻。 我认出了他,不会有错。 76 第二天,我真的见到了叶瞻。 他站在我面前的时候,我根本不敢置信。 直到他摸摸我的头,叫我:“念念。” “哥……”我说,“你怎么在这儿?” 他轻松地笑了一下:“今天校庆啊,我作为杰出校友,不能回来看一看吗?” “当然能啦。”我仰起头,退后了两步。 我才发现,他穿着简单的衬衣和西裤,还戴着手表,正儿八经地梳了头发。可是他看上去,还是一个安静温柔的少年人,有一双明亮的眼睛和时刻都挂在脸上的笑容。 我也是这时才想起,他不过长我两岁。 “那你要参加校庆活动?”我问他。 “一个很短的演讲,”他说着,眼睛看向了我身后,忽然温柔地笑了,“你快回教室吧,要上课了。咱们下午见。” 我回教室的途中,有另一个穿着衬衣西裤的男孩子和我擦肩而过。可真好看啊,我在心里哀嚎,就是看上去异常冷漠。 刚回到教室,果然就听见大家在不停地讨论。 乔冉同学——一级花痴学者为我们划出重点:“好看的男生都毕业了。” 费珩:“那裴静桐、陆见深和钱可呢?” 乔冉:“他们三个不算。” 费珩:“那我呢?” 闻溪一下子就捂住嘴笑出了声。费珩红了耳朵,转过身去装作认真看书的样子。 77 在校庆日当天活动结束的时候,我带着叶瞻和他的朋友(我遇见的那个很好看的男生)绕了一圈学校。 走到学校的小竹林处,从那里可以看见一片人工湖。只是天气冷,湖面仍有雾气。 我还是忍不住想要问叶瞻:“哥,我觉得我昨晚,好像见着你了。” 叶瞻奇怪地看着我:“怎么会?我今天才到学校啊。” 他的语气稀松平常,我反而接不下去了:“唔……可能是看错了吧……” 叶瞻停下脚步,我顺着他的眼神抬头看向天空。 “要下雪了。”他说。 他的眼睛里像是藏了很多东西,在一个瞬间风起云涌,又蓦然平静了下来。 临走时,他说:“念念,要照顾好自己。” 我那时并没有意识到,那是未来很多年里,我最后一次见到他。 ☆、下雪了 78 2008年12月30日,云城中学举办了有史以后最为隆重的校庆典礼。与校庆一同进行的,还有校园音乐大赛。那天下午,除了高三年级,整个学校都被笼罩在欢庆的气氛中,到处是喧闹和喜悦。 前面半个小时的典礼是由学校请专业的主持人进行的,我们也算沾了学校的光,有机会一睹云城知名主持的风采。随后,主持人换成了雷诗达和费珩。他们俩往那台上一站,在灯光的照射下,并不输给别人。 我中途跑了出去,瞧见裴静桐正在一个角落里给吉他调音。 他看见我来了,就放下了试音的手。 “你到底要唱什么呀这么神秘?”我嘟囔道。 裴静桐沉吟了一下,还是说:“保密。” “这都要开演了,不过费珩说你是最后一个,压轴出场。”我说。 裴静桐:“抽签抽的。” “那我可期待着呢。”我说。 他抬起头,示意我坐下,然后继续调着音:“有的时候,忽然就想退出比赛了。” “为什么啊?”我一惊。 “反正,也不是想唱给所有人听的。”他平淡地说。 我没头没脑地想“那我在不在某些人里头啊”,没留神一个顺嘴就说了出来。话刚出口我就后悔了,这场面得多尴尬。 裴静桐露出微笑,伸手轻轻敲了敲我的脑袋:“你自己想吧。” 我立马站了起来:“那你自己练习吧,我可走了。” 79 回到大礼堂的路上,我碰到了岳安庭,她看上去闷闷不乐的。 “怎么啦安安?”我说。 岳安庭满脸不高兴:“念念……哎,算了。” “啊?”我懵在原地。 岳安庭想了想,指着不远处的两个身影跟我说:“看到了吗,那是书画社社长和吉他社社长。” “知道啊,黄子淳和李澄嘛,都听说过。” 岳安庭有点惊讶:“连你都知道啊。” “他俩绯闻传得可厉害了,都是你们班的吧?前段时间不是闹得沸沸扬扬的,说黄子淳彩排的时候收到了玫瑰花。”我一边说,一边在反思自己到底是从哪里听来了这么多八卦。肯定是乔冉或者曾北澜告诉我的。 岳安庭打了个哈欠:“那是她自己给自己买的吧。” “怎么了,安安?”我第一次见岳安庭这么说话,脑子里灵光一闪,“你不会是……好啊,三大社团原来是个大三角。” “不,我一直很安静。”岳安庭冷静道。 “……那现在?” “我也不知道,”岳安庭扭头看向别处,“我之前不相信的。刚刚真是……气到发抖。他怎么能这样?黄子淳那个人……算了,是我说多了。” “算了,安庭,人家你情我愿,也没办法。”我安慰她说。 岳安庭说:“我就是气不过嘛。不过确实,他爱喜欢谁就喜欢谁,关我什么事。” 我抓着她的手,把她往大礼堂带:“别气了,咱们听歌去,昂。” 80 我们走进大礼堂的时候,恰好是陆见深开始表演了。 台下一众少女都是闪着光的星星眼。 《小夜曲》响起的那一刻,我甚至觉得全场都安静了下来。 而岳安庭这个拉了十几年小提琴的人只会砸场子:“长得好看就是有优势啊,拉成这样都有尖叫声。” 我:“你小声点,当心被打。” “怕什么,实话实说,他对这首曲子一点理解都没有。”岳安庭慢悠悠地说道。 我发现她的直率程度越来越和叶书一靠近了。 “还是可以的。“我试图挽救一下。 岳安庭拍拍我的肩:“差不多行了啊。不过,你和陆见深现在还有来往吗?” “肯定有吧,”我说,“同一个教室里做同学,总是免不了要说话的。” “但不是之前那样了?我很好奇到底发生过什么哎?”岳安庭一脸八卦。 “我们班有另一个女生挺喜欢他的。我开始以为他喜欢闻溪,后来发现……”我无奈地说。 “你果然就是一花痴,还是特理智的那种,就跟追星似的。”岳安庭说。 “结果现在不火了,是吧?”我接着她的茬儿开玩笑。 “不是,是粉丝遇到了生活中的真爱,就不必再追星了。”岳安庭坏笑说。 我推了她一把:“是你吗?” 岳安庭:“对啊,是我。” 恰好这时一曲结束,穿着白衬衣的陆见深朝台下深深地鞠躬。 “不要脸。”我无声地朝岳安庭做了一个口型。 岳安庭回了我一个大鬼脸。 81 等到裴静桐要上台的时候,台下的欢呼声在主持人报幕之前就已经抑制不住了。用曾北澜的话来说,对裴静桐的期待和对庆典结束即将放假的喜悦全数汇集到了一起,形成了吵闹的漩涡。 而这个漩涡,在裴静桐背着吉他走上台时,已经旋转成了一堵海浪,正为拍上海岸蓄势。 直到光打在他的脸上,我才意识到他这段时间或许是瘦了。 乔冉疯狂地拉着我:“你快看啊啊啊啊啊!” 他调整了一下麦克风的角度,然后坐了下来,弹响了第一个音。 是陈奕迅的《好久不见》。 虽然是这首歌,但他自己做了一些明显的改编,增强了故事性。少年的嗓音清越,摸索着在场每一个人的耳廓。 我不禁在想,他是和谁,好久不见? 在第二段主歌之前,他甚至大胆地融入了一点中国风,加入了一段新词。 我仔细地听着,却控制不了地红了脸。 “……那时灯火满城,抖落了一身星光 诗句太短,写不下时间来去匆忙 山川河流还在等待着你去流浪 我在歌楼上听见雨声 遮住青山旧时模样 直到如今我仍然 在远方等你回望……“ 等旋律又慢慢地回到原本的歌曲时,我的心跳仍然没有慢下来。 恐怕全场除了他以外,就只有我一个人知道——这几个句子都来自我交给岳安庭的那首散文诗。 可能他是唯一一个,记得我写过什么的人。 裴静桐唱到最后那句“好久不见”的时候,轻轻地抬起了头。 我以为他在看我。却因灯光太亮,我无法分辨他的视线。 就当作是他在看我吧。 82 那天晚上,教室里又放起了电影。这次是一部不算有名却充满了童心的奇幻片,《微光之城》。 我恰好又坐在了最后一排。这一次,裴静桐拉着椅子坐在了我身旁。 屏幕上的光暗下去的时候,我悄悄偏过头,看到他聚精会神地看着电影。他的肤色很白,在柔和暗淡的光线下也显得剔透。但我有时候看他,总觉得他的眼神疏离,并不愿意与这个世界有过多的联系。 时至今日,我仍然认为自己不够了解他。虽然他曾经跟我说,了解一个人本身,比了解他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更有意义。但我始终觉得,一个人的去处与归处也是他自身的一部分。他面对我的疑惑,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他这样的人是没有所谓去处的。 裴静桐忽然在电影中段轻轻说:“如果他们最终没有找到新的灯塔怎么办?” 我想了想,说:“那就说明,他们对世界的认识碍于客观条件,是不够完整的。” “那如果光明本身就是个伪命题呢?身在其中的人,是不会知道它究竟是否存在的。”他并没有对上我的视线,而是始终注视着屏幕。 “可你只有相信它存在,才能继续寻找啊,”我说,“不然一辈子待在黑暗的城市里,等着答案送上门嘛。” 我一边说着,一边看向窗外。 这么冷的天,外面的世界在一片灯光下也是模糊不清的。 有一些零星的小颗粒,在雾气模糊的玻璃外缓缓降落。 我情不自禁地抓住裴静桐的衣袖,努力压低自己的兴奋:“你快看,下雪了。” 我和他对视了一眼,起身轻轻地走出教室,掩上门。从走廊的方向看出去,整个云城都被笼罩在细雪之下。那些从不远处的街道和高楼散发处的光点都随着小雪而柔和了下来。 “云城好像很多年没下过雪了。”我说。 裴静桐把手揣在裤兜里,“嗯”了一声。 “你喜欢下雪吗?”过了一会儿,他问。 “喜欢啊。”我仰着脸冲他笑。 裴静桐忽然间也舒展了眉头,露出笑容。他看向落雪的云城,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2008年的最后一个夜晚,我和他站在云城中学高二一班的教室外,眺望远方。 站了好久,好久。 ☆、人在少年 用户您好,您所阅读的这个章节由于尚未通过网友审核而被暂时屏蔽,审核完成后将开放阅读。如果您已经享有了【邀您评审】的权限,您可以登陆主站自由参与评审,以加快被屏蔽文章的解开速度,审核正确还有晋江点赠送。 以下状态的章节不会被屏蔽: 1、章节最后更新时间在7天内,且未触发自动锁定或被人工锁定的章节; 2、vip文章中,未触发自动锁定或被人工锁定的其他所有v章、非v章节; 3、其他已经审核通过的章节。 ☆、山川河流 92 夏天快要结束的时候,裴静桐问我说,还想不想去一趟福利院。 似乎在我第一次去之后,只有跟着叶书一还去看过几次。现在她几乎半年才回来一趟,我上次去都是冬天了。 我们还和第一次一样,领着小朋友们唱歌跳舞,玩一玩游戏。 我问他,你为什么一直来这里? 裴静桐说,因为我和他们一样,只不过,我更幸运一点。 他弹吉他的时候越发娴熟,声音也越来越动人。这些原本挺会闹的孩子听到他唱歌,都安静地坐好,用小手打着节奏。 我也在他的歌声里等着,等待着他给我讲他自己的故事。 我这个人总是有一些不太靠谱或者迷之自信的直觉。我总感觉,他一直在想说些什么。可是他不说,或许是在等着我问他。但有些东西,必须要在合适的时机,才能说出口。 93 我们坐在福利院里的池塘边,看着一群红鲤鱼在沟渠里游荡。阳光照射在水面上,晃得刺眼。 他沉默了很久,才忽然开口说:“我好像没有跟你说过,我也是个孤儿。” 我没有说话,不知道该怎么回应。 “我舅舅收养了我,但仍然改变不了我是个孤儿的事实。” 我小声反驳道:“不是的啊,你有亲人,那就不算孤儿。” “可是别人都有爸爸妈妈,”他看着水面上的波光,“我小时候,老师都会跟别人说,教你的爸爸妈妈来。可是跟我说,你舅舅有空吗。我其实很希望,她也问我,你的爸爸妈妈呢?然后我就可以理直气壮地回答她,我没有。有的时候,这种理解,反而会让我不断地想。为什么我没有,为什么他们觉得我没有这件事一点也不奇怪。”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他说这样的话。在我的想象里,出现了一个幼小的裴静桐,那个小小的男孩子把自己缩成一团,却又无比渴望关心与爱护。 “我舅舅是一个很好的人,很严厉的父亲。我舅妈也很严厉。但当他们对我的时候,总是很宽容的。我小时候很偏执,甚至会故意去做一些事情,希望他们对我生气。人们对亲人,很亲近的人,都是这样的吧,可以不用掩饰自己的喜怒哀乐。但……他们每一次都原谅了我。他们很善良,但对我,却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方式。因为这样,他们的孩子觉得他们偏心,我也始终不能和我表弟走得更近。” 他慢慢地说完这些,然后轻轻道:“其实我很羡慕你。” “可是一家人,也会有不愉快的事情,甚至经常有。我也希望,可以另外一种不一样的家庭氛围,我们都一直包容对方。”我说。 “但是无论怎么吵,你们都会无条件原谅对方的,”他说,“可是我的存在是有条件的。这不一样,念念。” 我知道,我都知道的。 可我没有办法在面对他的痛苦的时候,理直气壮地说,我知道。我没有办法说出口。 “那你……”我说,“你有了解过你的父母吗?” 裴静桐沉默了一会儿,轻轻说:“有。我曾经很想了解他们。我舅舅给我看过家里的相册。他说他姐姐,也就是我妈妈,曾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但是他们都不在了,过去的事情也就都没有意义了。我后来才明白我舅舅是对的,有些事情,如果本来不知道,就不过是个遗憾。可一旦知道了,就不只是遗憾了。我小时候常梦见我妈妈的样子,身上还带了一张她和我爸爸在罗马的照片。后来那张照片被我搞丢了,我躺在家里两天没有吃东西。就像是你本来以为可以挽留住的,最后还是被自己搞砸了。” “这不是你的错。”我的安慰显得苍白无力。 “不,是我的错。如果我能够把钱包放好,或者提前把照片取出来,就不会被偷了。”他固执地说。 “那你现在呢?”我问他,“你觉得开心吗?” 过了一分钟,他才说:“也许是的。但我不知道,未来会怎么样。” “我们可以一直做好朋友啊,”我说,“曾北澜,费珩,陆见深,乔冉,闻溪,还有……我。” “可是总有结束的一天。” “只要你想,是可以一直下去的。何况,我们还有朝夕相处的最后一年呢,”我说,“即便以后大家天南海北,也是可以经常相见的。” 裴静桐抬头看着我,眼睛里终于有了些笑意。但他似乎想起了什么,那些浅淡的笑意又立刻消失了。 “你真是一个很乐观的人。”他说。 94 其实我不是一个很乐观的人。 我妈以前常觉得我太消极。初中的时候,她甚至偷偷打电话给我的班主任谈这件事,而我完全被蒙在鼓里。直到有一次家长会,我妈等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才跟我班主任在教室外面聊。路过的一位男同学跑回来问我说,诶,你妈妈怎么跟王老师说你态度很悲观啊? 我当时年纪很小,虽然很生气我妈跟别人聊这个,但又觉得这话并不是完全不对。这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可能是更小的时候。每当我犯了错,就会被关小黑屋。我爸妈都不是擅长沟通的人,家里只有叶书一会跟我讲亲近的话。很小的时候,在外婆过世之前,叶书一常去外婆家(后来我猜她是为了避开爸妈)。她不在的时候,我就一个人在屋子里,只能学会自己和自己相处。 叶书诚跟我有一样的毛病。只是他更敏感,更内敛,更克制。很多话他连叶书一都不会告诉。 也是那个时候起,我意识到家庭这个东西对我的影响颇深。到什么程度呢?有一回我带了同学在我妈下班之前回家玩,我不小心磕着了脑袋。于是我和同学说,不要告诉我妈妈。其中一个女孩子特别理解地说,啊,念念不告诉妈妈,是因为怕妈妈心疼。多么善解人意啊。我顺着她的话点了点头。但其实,不是的。我的第一反应是,我妈知道了以后,肯定会责怪我。我不想要责怪,于是选择隐瞒。 后来,当我不想要生活中不好的那部分时,我就选择不说。仿佛不说,它就不存在了。 叶书诚也是这样。但在他高三的这一年里,可能只有我知道他给自己的压力有多大。我们俩的房间在同一层楼。有好多个周末的深夜,我起来喝水。等我轻手轻脚接完水回房间时,会看见他本来掩着门的已经关上了。我就知道,他睡不着。我甚至听见过他的抽泣声。是那种被闷在被子里发出的小动物一样的呜咽声。他小时候就是这样哭的。往后我接水的时候,常常替他热上牛奶,放在他房间门口的地板上,再敲敲门,趁他开门之前溜走。 所以我看上去还是开心的、傻乎乎的、满不在意的,是因为我知道,但凡你对拥有的表现出极度喜悦,它立刻就会从你的世界里消失。如果我装作不在意的样子,它说不定,会停留得更久。 有时候我会想,叶书诚只有长得和叶书一像。剖开外皮,我和叶书诚才更像同一个家走出来的人。 但我无法把这些话剖析给裴静桐听。他总认为,拥有要比没有好。我如果说这些话,他甚至可能认为我是在炫耀。当然他知道我没有,但他也许会这么想。我不想让他这么想,所以我不想告诉他。 95 在那一天的最后,裴静桐带我去了一间音乐教室。它在城区中央的一幢摩天大楼里,从落地窗能看见贯穿云城的绣河,而落日就在河的身后。 “这是你练琴的地方?”我问。 裴静桐点了点头:“我在这里学了将近两年的音乐。每次不开心的时候,我就来这里。但是这里马上要属于别人了。” 我傻傻地坐在一边:“你不继续学了吗?” 他取出小提琴,打开乐谱:“会继续的,但不是在这里了。” 他的脸背着光,我看不清楚他的表情。 “那高三还有时间学吗?”我问。 他没有回答,示意我不要说话。 接着,他拉了一首悠扬的曲子。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我只坐在那里,看着他和夕阳逐渐融为一体。那阵琴声带着朦胧细腻的色彩,又贯穿着忧愁,最后消失在空气里。不知道为什么,我心里有一点难过。 结束以后,他缓缓放下琴。 “是德彪西吗?”我说。 “《牧神的午后》,”他回答道,“还没有完全练好。” 我感觉我自己还没有完全从这首曲子中走出来。 “但是,”他轻轻弯起嘴角,侧过脸看着我,“先给你听听吧。以后……就没有机会了。” “什么意思?”我心里咯噔一下,“你是说……” 他没有说话,但我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其实我早就应该知道的。但我,此时此刻,并不想他说出来。 “我还没有和大家说,”裴静桐眼睛里有一些我看不懂的情绪,“但我觉得,有些事情不必一定要说出口。那样反而会更……” “骗子。”我打断他。 “你是不是要离开云城了?”我说,我几乎控制不了自己的语气,“你不念书了?还是转学?” 他说:“要去加拿大了。” 加拿大,那个地方多冷啊。我心里想。可是我的确,有一点久违地生气:“那你为什么不早说?或者你干脆不说,直接消失好了。你告诉我干什么?我有这个义务帮你告诉其他人吗?” 我几乎是发泄一样地说出了这些话。 裴静桐依然是微笑着看着我的,他并不觉得我真的在生气。 他走过来,在我即将说出更多质问的话的时候,伸手抱住了我。 那是一个温暖的、踏实的拥抱。他弹奏乐器的双手用力地抱住我,我几乎不得不稍稍仰着头才能呼吸。 他的一只手勾住了我的头发。 然后裴静桐微微俯下身,在我的耳畔轻声说:“对不起。” 我不知道那一刻我有没有哭,但我真的很想给他一拳。 他说:“我会努力,早一点回来。” “我才不会等你呢。”我哑着嗓子说。 “念念,”裴静桐最后一次说,“别怕。我会一直在的。” 96 我并不知道他究竟是哪一天走的。但总之,那是我们最后一面。在那之后,他的所有通讯方式都再也没能够接通过,甚至为数不多的几个社交网络账号都全部清空了。 就这样,裴静桐彻底离开了云城,离开了云城中学高二一班的我们。 他连一声再见也不愿意说。 从那一刻起,我就知道,他从来不属于我生活的世界。 从来没有过。 ☆、疾驰 97 在九月正式开学之前,高三就开始了。 所有人都说,撑过最后一年,就可以迎来曙光。在他们的描述里,高考结束以后的世界会是金碧辉煌、光芒万丈。而坐在教室里奋笔疾书的我们,只能被迫在这样的许诺前屈服。袁媛和我说,尽管不知道以后的生活会是什么样的,但此刻她必须相信那是好的。 这种想象中的世界,而不是来自他人和家庭的压力,才是我坐在书桌前埋头苦学的源动力。 我妈一边说着“你也不要给自己太大压力了”,一边催促着我“你怎么回家都不学习的”。我也很困惑,我写作业的时候她从来看不见,就像她让我找东西时我也从来找不着一样。 叶书一倒是定期与我通电话。她说到南洋的早餐甜腻得吓人,可是她咯咯地笑着又说她每天都去吃蜂蜜吐司。我告诉她还是应该少吃一点甜食,不然再过半年她就会胖得走样。 “哎,念念,你是不知道,这边可多精致的甜品店,”叶书一说,“我隔两天就想去试一家新的。还有什么火锅啊广式早茶啦,根本管不住嘴。……你说那个海南鸡饭?你不一定喜欢,叶书诚应该蛮喜欢这种东西。说起来,他暑假去南美了?” “对啊,”我边打着电话,边看着一篇英语阅读,“他跟老师去那边参与一个什么会议。” 叶书一“啧”了一声:“可以啊这小子。才大一就和老师混得这么熟,挺上道。” “那是,叶书诚很用功啊。话说回来,你学校申到没有啊?” 对面沉默了几秒,我又“喂”了一声,那边传来叶书一的声音:“哎你说什么呢,我这边信号太差了听不太清楚。我走到地方要去约会了,下次再说啊念念……” 她说着说着,电话就挂断了。我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有个男朋友在前方的咖啡厅等着她。 98 我偶尔会在睡前拿着手机,翻开通讯录,目光停留在一个名字上。 有那么一段时间,我还期待着这个名字会如以往一样发来消息。可是,令人遗憾,这些都只不过是我的期待而已。“期待”这种东西,在拨云见日前如幼苗疯狂地成长,然后在日光照射的一瞬间炸裂开来,化为乌有。 我其实是知道答案的。但我跟大多数人一样,不太愿意承认。 那个号码也许再也不会发来消息。然后,随着年月增长,我们就消失在了对方的生命中,再无音信。我从故事中太早明白了一个道理,不是我想,就可以抓住的。 99 十二月的时候,天冷得可以冻死人。潮湿的气息蔓延到人的骨头里,难以抵御。云城的天阴沉沉的,报道却说今年没有去年冷。 “号外号外,”曾北澜佯装举着报纸的样子,“保送的名额要下来了。” “多少个啊?”乔冉说。 “咱们学校有十五个,”曾北澜说,“竞赛保送的另算。” 费珩懒懒地笑了:“那你是不用担心了。” 曾北澜义正严辞:“那我得担心你啊。” 费珩差点拿笔丢他。 袁媛插话道:“可是十五个好少哎,我同学说今年云城外国语有三十个呢。” “哎,说明咱们学校可能在走下坡路了……”曾北澜叹息,“我们还是得做真正的勇士,敢于面对淋漓的鲜血。” “乱说,人家那也有专业限制。”费珩悠悠道。 “那具体怎么评估定了吗?”乔冉问。 “还没最终确定,听说是月底要全年级组织一次测评。最后名单会在明年二月公布,刚好那个时候各种竞赛的冬令营也结束了。”曾北澜回答道。 “啧,念念,有想去的学校吗?P大还是T大?” “我也想去啊,得看人家让不让我去。”我说。关于这一点,我还是有点自知之明,没有盲目乐观。按照目前我在班上的排名,这并不是一件有影子的事。 “没事儿,别担心,”曾北澜似乎看出了我在想什么,“考试什么样还不一定,可能还会有其他方面的表现加进去一起综合评分。” “我只能再努力努力了。”我笑着说。 100 最终,我不出意外地仍然要进行高考。 曾北澜拿到了T大数学系的保送,而费珩阴差阳错地保送去了P大。从此以后,这二人成为了我们班最不受待见的两个。班上其他保送的几个人,都向老秦打了报告,陆续回家学习了。只有他们俩执意留在教室里,给大家心里添堵。 “我走了大家怎么办?一班之长,责任多么重大。我必须陪着大家走过最后四个月。”曾北澜说。 “你还剩下最后的三个月零三天,”费珩转着笔,“余额不足啦。” “那你跟这儿干什么的?”乔冉无语道。 费珩:“帮助同学,共同进步。” “你走吧,我们不需要你的帮助。”乔冉恨道。 刚巧这时,闻溪拿着数学题走过来找费珩。费珩一边答应着,一边向乔冉露出胜利的笑容。 而我呢,默默把抽屉里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藏好。毕竟被老秦看到的话,怕是要被抓去谈话。可怜我每天最珍惜的就是晚自习结束前的半个小时,可以看看闲书、练练字。 这一年里,班上很多人都逐渐有了变化。陆见深的成绩一直在缓慢下滑,滑到极致时,我们才注意他越来越长的沉默。 费珩为此找过他,却总是被语焉不详地搪塞。 101 四月份陆见深生日的时候,我们计划着给他准备了一个惊喜。乔冉折了一张精致的卡片,让班上的每个人都写上了祝福语,然后在他生日的前一天晚上把卡片和一堆小礼物一起放在了他的桌子上。 我准备了一小幅国画,又让闻溪题上诗,也偷偷地放在他的抽屉里。 第二天早上,我是最早到教室的。陆见深来的时候,教室里只有我在做英文阅读。 他呆呆地站在自己的位置上,站了很久很久。直到我做完一篇阅读题,他仍然陷在沉默里。 我放下书,跟他说:“生日快乐呀。” 陆见深看向我,欲言又止了半天,最终只说:“谢谢。” 他转过头去,把桌子上的东西,一件一件地打开。我用余光瞄着他,看到他有些泛红的眼眶,心里有点不忍心。 “你……”我说,“最近英语还ok吗?” 陆见深没有看我,只是把手上的东西整理好:“……还可以。” “如果英语有什么需要问的,可以和我说呀,”我说,“我也只有这个好了。不过曾北澜他们还在组织给我们几个补数学,你都……” 我还没说完,忽然被他打断了。 “叶知稔,”他几乎从来没有用这样严厉的语气叫过我的名字,“你们……不用这样的。” 我听到这样的话,有一点莫名的生气:“什么?” “我说,“他深吸了一口气,“你们没必要做这样的事。” “什么意思?” 他没回答我。 “我们不是朋友吗?”我说。 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忽然露出一种奇怪的复杂的笑容:“……算了。反正,也只做两个月的同学了。” “这种话你自己知道就行了,没必要说出来。”我的语气有一点冲。 他听到我的话愣了一下。 “大家都是关心你才做这么多事的。你如果真的不想要,也不要说出来。我一个人听见没关系,但是不要再和别人这么说了。”我说。 “……”他不知是被我严肃的语气吓着了,还是意识到了自己说话不妥,低声说,“对不起。” 我低头看了看下一篇阅读的题目:“如果你真的遇到了什么困难,我们都会帮你的。” “来不及了,”他故作轻松地笑,“……是我自己的问题。太晚了,两个月又能改变什么。” “两个月怎么不够。曾北澜准备竞赛也就两个月,还不是保送了。”我说。 “……谢谢你。”他刚说完,又一个人走进了教室。 沈昭露出了大大的笑容:“小鹿生日快乐!” 那天早上,每一个走进教室的人,都和他说了那四个字。陆见深始终报以温柔的笑容,好像他还是原来的那个他,从来没有变过。 102 二零一零年六月八日下午,我走出高考考场的时候,整个人都有点恍惚。一切都结束得太快,太轻易,心里生出巨大的空虚感无法填补。这个时候我才知道,为什么很多人喜欢仪式感。有的时候,可能只是需要一个郑重的开始或结束。 我走回到云中三楼那个熟悉的教室,所有人都在忙碌地收拾着自己的东西。 袁媛拿着一本我借她的物理题册过来,红着眼眶说:“念念,我能留着它吗?” “当然啦,”我疑惑道,“你哭什么?不就一本书嘛。” 她拍了我一下:“你这个人!我是舍不得你好不好。” “好啦好啦,我知道啦。”我和她轻轻拥抱了一下。 这时,我爸妈已经到了教室门口。 我回过头时,觉得他们看上去,远远比我开心。 ☆、云城一梦 103 谢师宴那一天,老秦破例地邀在场男生小酌一杯。沈昭喝了一口酒,脸都红了,整个人昏昏沉沉地坐在原位发呆。 我隐隐约约知道,也许很多人再也见不到面了。但我仍然,无法抑制地抵触离别的场景。 雷诗达坐在我旁边,她穿了一条随意的白裙子,有种柔和安静的美。 在全场喧闹的时候,她突然说:“小叶,其实,我一直想问你。” 我有点受宠若惊。 她看到我的表情,说:“你知道我要问什么?” 我摇了摇头,无辜地眨了下眼。 “你知道……裴静桐去哪儿了吗?”她说。 我听到那个名字,怔了一下,半天不知道怎么开口。我想了想,还是说实话:“我也不知道。” “怎么会呢?”她有点急,“你不是……他出国了吗?” “据说是的,”我说,“但是具体我也不知道。” “小叶,”雷诗达说,“我也不是要做什么……我只是想知道,他究竟去哪里了。” 我有点苦笑:“我是真的不知道。最后一次见他,都是去年八月了。他什么都没说。” 雷诗达一愣:“我以为……” 我努力克制住心里的难过,然后笑着摇了摇头:“后来都没有联系了。可能已经拉黑了吧。” 雷诗达脱口而出:“怎么能这样啊。” 我笑笑,什么都没说。 那天结束的时候,我才发现其实自己和雷诗达很聊得来。只是以前,我们一直都没什么机会了解对方。她远不是看上去那样一个冰山美人。想到这里,我以往想到的很多东西都释怀了。难怪,我想。如果是我的话,我也愿意喜欢这样一个明净、温柔又不会胡思乱想的女孩子。 等转了一桌子的酒,轮到我说话的时候,我往自己的杯子里倒了一点啤酒,却想不到一句有新意的话。 “祝大家在以后的日子里,平安喜乐,一切顺利。”我说。 104 我在谢师宴结束之前,和乔冉、费珩他们快速打了个招呼,准备提前走了。毕竟我是真的受不了等一下的告别场景。 等我前脚刚买出门,就听见闻溪叫住我。 “念念!” 我回过头,看到闻溪眼里噙着泪。 “怎么啦,谁欺负我们闻溪了。“我说。 她有点不高兴:“你走都不和我说。” “这不是刚刚说了嘛。”我委屈道。 “那不一样,”闻溪说,“你怎么这样啊。” 我走上前去,和她拥抱了一下。这时我才发现,闻溪远比她看上去瘦。我捏了捏她的手臂:“你以后要多吃点啊。” “我知道……”她哽咽着说,“我会变胖一点的。” 我看着她的脸,忽然想起第一次见到她的场景。那天阳光正好,她站在讲台上,像一只胆小又紧张的兔子,害怕让别人接近自己。而今天,她站在我面前,眼睛里的自卑早已褪去。闻溪大方地笑起来的时候,是非常能够感染周围的人的。 我一直觉得,她天生就是会让人想要照顾的人,但是闻溪骨子里又倔强得很。对于她认定的事情,总会比别人更加坚持、执着。 我突然有点担心。 “闻溪,”我说,“以后,可不要让别人欺负你了。” 闻溪重重地点了一下头:“不会了。” 她伸手抹了一下眼睛:“念念,我希望以后还能常常见到你。” “这还不容易吗?”我笑话她,“你暑假得有空给我打电话。以后无论在哪里,我们都可以时常说话的。” “好。”她说。 “真好,”我说,“你终于可以回家了。” “是啊,”她一想到自己的家乡,眼里就洋溢着不一样的喜悦,“终于可以回去啦。” “对了,”闻溪突然有一点羞涩,“你记得2018年的时候,去收那张明信片啊。” “知道啦,难不成你留了什么重要信息在上面?”我笑说。 闻溪抿了一下嘴:“我才不告诉你呢。到时候你看到了看到了,要是你忘了,那我也没办法。” “不会忘的,放心吧。”我再三保证。 “那就再见啦,念念。”她用一种欢快的语气说,努力让场面看起来轻松一些。 我冲她挥了挥手,在转过身的时候,还是觉得嗓子有点疼。 105 成绩出来的那天,我正在收拾行李,等着跟叶书诚一起去清迈做志愿者。 有乔冉他们在的那个小群里,已经炸开了锅。 看到大家都有了还不错的成绩,我心里的石头也算落了地。虽然我自己并没有跟想象中一样超常发挥,但到那一刻,我想也是能够坦然接受的。 我妈对我的成绩虽然颇有微词,但因为忙碌着替我选学校,也没有再多说什么。我的面前摊着厚厚一本招生手册,都不知道该从何看起。 叶书诚说:“别想了,来瑚城吧。” 我固执地说:“不行,我想去燕城。” “那儿气候太差了。” “还行吧,”我说,“就是冬天冷了点。” “行,随你吧。天子脚下,总归还是安全的。”他说。 在志愿表上,我只填了一个学校,第一志愿专业是新闻学。叶书诚本来想嘲笑我一个理科生学什么新闻,但他认真考虑了一下,还是妥协了。虽然他默默加了一句,那也太亏了。我才不放在心上呢。我是去知识的海洋遨游的,又不是去谈买卖,计较什么亏不亏。 106 跟叶书诚在清迈郊外的那两个月,我感受到了一个和以往完全不一样的世界。我每天踏着清晨的阳光去学校,最期待的是见到一群孩子的笑容。傍晚的时候,叶书诚会来学校门口接我,然后我们一起坐在田埂上看稻田里的日落。有时候还能赶上邻里的牛车,坐在稻草堆里听风声。 唯一不好的是,我们住的那一片有很多黑猫。我本来不怕猫,可有一次夜黑风高时,被一群大猫一路包抄。那些夏夜里闪烁着的眼睛,让我觉得胆怯。不要笑我,就连叶书诚都不敢晚上一个人走那条寂静的小路。 我偶尔在田间看夜空,那些星星点点如此明晰,灿烂如朝露,却永不会逝去。我想起康德那句名言,又觉得此情此景之下,少了一些浪漫。 叶书诚对清迈的适应远远超过我的想象。我们都觉得对方是被从小娇惯的,才不能接受带着泥土的鞋和简陋的居所。可是我承认我想错了,他喜欢当地人的淳朴,远远超过他的游戏机,即使他每天回家第一件事就是刷鞋。 他待的项目组是一家当地城建机构和UNDP曼谷办公室合作成立的,主要工作是促进清迈市的公共交通和城市建设发展。叶书诚做的部分是实地调研,所以每天都在跑来跑去。 有一次我问他:“你不是学物理的吗?怎么来做这个?” 叶书诚反问我:“你不觉得很有意思吗?” “可是以后呢?难道不做物理了?”我问。 他想了想,回答我说:“研究是要做的,调研也是要做的,这其中不存在二选一。我学宇宙是如何运行的,学世界的本质是什么。但是社会调查、地区发展同样也是正在发生的事情,他们也是世界的本质。你去接触更多不一样的人、不一样的社会,了解他们的想法和对未来的期望。然后去思考我们的世界是什么样的,或者它应该是什么样的。不同的学科可以提供给你不同的角度去看问题。对我自己来说,有时候是很有启发的。” “明白了。有时候我们看到的东西,可能也会被角度所局限?”我说。 他认真地点了点头:“是的。听上去很简单,但思维模式在长时间的学习里可能会被固定、难以变换。所以最直接的方式就是去正面接触。” 我和叶书诚第一次认真的探讨还没结束,我的手机就响了起来。我看了一眼屏幕,是个美国的号码。我想都没想,就把这个疑似诈骗的电话按掉了。 国际漫游可贵了,我心想。 107 八月的最后一周,我都在家里,一步也没有迈出门去。 我爸说,要不咱们早两天去燕城,带你熟悉一下环境,吃几顿好的。 我想了想燕城有什么好吃的,脸上不经意地流露出了遗憾的表情。我爸当即反驳我,你不要那么失望,好吃的多着呢。我才想起他老人家的本科也是在燕城念的。 “行啊,”我说,“那就陪您去追忆一下似水年华。” 破天荒地,叶书诚也说去送一送我。 108 我离开云城的那天早晨,忽然天气阴沉。偶有雷声,暴雨却始终没有下来。整个云城被笼罩在潮湿闷热的空气里,等待着一场计划中的大雨来冲开蒸笼的盖子。 我呆在候机厅,百无聊赖地给手机装上学校发的电话卡,然后一个一个地输入重要的联系方式。叶书诚在旁边晃了半天,最后带着一份报纸走了回来。 他坐在我旁边,翻开了报纸,从头条读到国际新闻,还偶尔发两句不着边际的点评。 我乐在其中,就当听免费收音机了。 突然,叶书诚整个人朝后坐了一下。 “怎么了?”他一紧张的时候,就会这样。 “云中有个你们年级的为了救人淹死了。”他飞快地说。 我停下了手中的事情,不知道为什么手心有点冒汗。“我看看。”我说。 在我凑过去的那两秒里,我脑海里出现了无数想象的故事。那可能是一篇动人的报道,讲述一个我不认识的同学是如何用自己的生命去拯救他人的。也可能无比煽情,毕竟他可能即将进入自己梦想的学府,还有大好人生在前面等着。 我忽然又想起以前上一节政治课时,讨论了一个类似的事件。一个大学生暑假从水库经过,救了一个溺水的小孩子,却为此丢掉了自己的性命。当时,那位教了一辈子书的老头子问我们,到底值不值得?我说,那是他自己的选择,只要他自己觉得值得,就足够了。 在漫长的两秒后,我看到了那则位于社会新闻第一面的显眼报道。新闻的前几个字是“云城中学毕业生见义勇为”,后面的,我已经看不清了。 因为在那行巨大的黑体字下,配上了一张照片。 我和照片上眉目清秀的女孩子曾经有一个约定。在我和她分别的时候,她说自己会多吃一点,她让我时常要和她联系。 她其实不太上相。她笑起来的时候,比那张黑白照片里还要好看得多。 她本来应该已经在云城大学的宿舍里了。我寒假回家的时候,说不定还能赶上见她一面。她家太远了,冬天好冷,以后毕业了,还是留在云城比较好。 我不知道那天的大雨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下,也不知道那趟去往燕城的航班究竟延误了多长时间。 在极其漫长的等待里,我只在想一件事。 我特别,特别,想再见她一眼。 就一眼。 好不好。 ☆、江湖 109 我正在办公室里整理材料的时候,一个戴眼镜的小姑娘敲门进来了。 “怎么啦小邱?”我笑着问她。 “小叶姐姐,”她有一点不好意思,“我明天下午约了人看电影……” 我翻材料的手不动声色地顿了一下,温和地说:“没事,你去吧。” “谢谢小叶姐!”她说完,蹦蹦跳跳地出了办公室。 等到我发完邮件准备下班,我才想起来明天是中秋。本来约了小邱一起去吃点好吃的,结果又只有我一个人。算啦,也不是第一天被人临时放鸽子了。二十六七的人了,何必再纠结于这些小事。 何况下周,我就要结束这份工作了。 这是我毕业后的第一份工作,一做就是四年。说实话,工作是我专业相关又感兴趣的内容,本来我在最初极其感激这样的机会。只是大环境在改变,行业也不景气,眼见着同入行的朋友都离开了,我也难免心灰意冷。 在异乡的这些年,我总以为一切都会好起来。但其实,都还是一样。 直到前段时间,叶书一给我来电话,她说,念念,回家吧。 不知道为什么,听到她的声音,我觉得鼻子一酸,几乎要落下泪来。 我确实有些想家了。 110 结束了工作的最后一天,我挤在人群里等待着着地铁,大声的谈话与小心翼翼的窸窣混杂着穿行在周围的人群里。 忽然,一个我前方的穿着校服的女孩拉住她的同学,惊喜地说:“你看!” 我不由自主地顺着她的指示看去,一张巨大的腕表广告牌映入眼帘。那上面是一张陌生又熟悉的脸,旁边一行小字写着“著名演员、歌手”。 “天啊,我们家老裴真的帅!” “这是新的代言吗我的妈呀!可惜这个牌子我买不起……” “没关系攒一攒就有了!好想买同款啊啊啊!” 我耳畔响起此起彼伏的声音,带着青春期特有的蓬勃朝气,连喜欢都是大大方方声音洪亮的。 那个广告牌上的名字已经距离我不知多少年月。偶尔看见或者听见别人谈及时,却仍然不能毫无波澜地忽略。 也许,是我太过念旧。 我也曾无意中看过他的表演和采访,那个人举手投足都成熟优雅,没有半点过去的影子。好像脱胎换骨,只在一念之间。但他身上带着距离感的气质,和偶尔眉目之间流露出的少年气息,仍旧是我曾熟悉的模样。 我不知道他经历了什么又为什么会选择这样一条路。同样他也不会再知道我。 罢了。 111 回到云城的飞机在落地之前经历了小幅度的颠簸,机长在轮胎着陆的两秒后忽然引擎全开做出了复飞的决定。 我身旁西装革履的中年男子双手抓着前方的座椅两边,紧张到屏住呼吸,口中念念有词。 我在那一刻感到恍惚,仿佛只有冰凉的手脚才是真实的。不可否认的是,在某一个瞬间,我忽然开始想象死亡是什么感觉。奇怪的是,我并不觉得恐惧。 这些年,我总觉得日子过得越来越快,越来越糊涂。人生的好与不好都无法分享给旁人听,毕竟鲜有朋友能够真正分享得失喜乐。倘若有一两个,也都远在天边,无法频繁叨扰。随着年龄渐大,我开始可以把内心对事物的恐惧当作笑话讲出来,但越来越不能面对真正的消极情绪。 我忽然想起谢师宴上那些觥筹交错间俗套客气的祝酒辞,原来都不是假的。我祝愿你平安喜乐,一切顺利——原来都是难得的事。 我从舷窗向下看,河流纵横交错,穿过云城的心肺,在城市边缘掀起一片茫茫雾气。远处山脉连绵,秋意冷。从前,我心里的世界就和我眼前看到的一样辽阔,以为脚下走过的路就都属于了我。而如今,我开始害怕失去。我只希望身边每一个人,都能好好的。 112 爸妈、叶书一和叶书诚他们都已经在家等着我了。一屋子温暖的光,在深秋里让人眷恋。以前爷爷在的时候,还经常会给我煲汤。后来他走了,我和叶书一便开始自己学怎么炖一锅热气腾腾的汤。 叶书诚年前博士毕业,已经就职于世界顶尖的研究所。爸妈想他回国,他只说先做几年看看情况。我知道,他手里正握着他一生的理想,无法轻易说放弃。他这次回来,无非是为了说服家里,顺便看望一下我和叶书一。 叶书一从新加坡毕业之后,没有丝毫留恋地回到了云城,自己当起了小老板。用她的话来说,她本来就没有什么雄才伟略,实在适应不了新加坡的高强度竞争和一年十二个月的赤道气候。 叶书一最常和我说的一句话就是,人嘛,活着图个开心。 113 我到家的那个晚上,叶书一跑来非要和我睡一个房间。 她望着天花板,小声说:“念念,你长大了。” “我是老了。”我说。 “不是那个意思,”叶书一坐起来,“我就是觉得……你这些年东奔西跑的,比同龄人都成熟好多。虽然看着还是小的,但是姐姐心疼呀。” “别啊,”我说,“我自己过得挺开心的。” “那接下来呢?我可不觉得你想在云城随便找个工作。”叶书一悠悠道。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把我的计划和盘托出:“还是出国念书吧……本来去年都要申请学校了,结果因为手头的事情多耽误了。” “还是去欧陆?” 我点点头:“我还是喜欢那边。” “ok吧,姐姐支持你。学费我给你出。”她笑嘻嘻地说。 “我……”我正想说我攒着钱呢,叶书一忽然又打断了我。 “哎,那个什么……裴静桐,你还有联系没有?” “没有,问这个干嘛?”我无语道。 叶书一故作深沉地叹息:“你啊,不知道珍惜。” “人家过得好好的,关我什么事?这都多少年前的事情了。”我说。 叶书一笑道:“念念不忘,必有回响。是吧念念?” 我有点气急败坏:“你别胡说八道。” “那到底有没有联系嘛?” “没有。”我没好气地回答。 叶书一说:“那你想联系吗?” 我听出来了一点不对:“你想说什么?” “没什么,”她故意装出一副轻描淡写的样子,“就是他月底在云城有活动,恰好是和我闺蜜的工作室合作。你如果想去的话呢……” 我把靠枕扔给她:“不想。” 114 闻溪寄来的明信片被我放在书桌上。那上面清秀的字迹有些花了,但还是能够轻易辨认出来那一段简短的内容。 “亲爱的念念, 你现在过得好吗?不知道我们大学毕业以后,都做了什么样的工作,有没有经常保持联系? 我觉得我一定会想你的。 如果我工作太忙了,你也一定要提醒我,你收到了这份来自2009年的祝福。 那么,让我们再见一次面吧。 10月21日,我在九寨沟等你。” 落款处的那个名字,我几乎已经无法再念出来了。 你知道的,对吗? 115 10月20日,我坐上了去九寨沟的巴士。多亏了迅速发展的城市和四通八达的高速公路,这一段路要比过去容易很多。我坐在靠窗的位置上,无法入眠,只好看着窗外的风景。有时候会看见青玉般的湖泊和山间的小镇,但大多数时间里都只有荒山和其间蜿蜒的公路。 等好不容易到了地方,暮色已至,凉意透骨。 我的第一个想法是找间火锅店。可到了门口,眼见着里面热火朝天、人声鼎沸,想起自己独自一人,就又胆怯地缩回了脚。只好回到酒店,草草点了一些填饱肚子的东西。 山间夜色正冷,从落地窗向外看恰能见着一轮明月。 我看着那场景发呆,似乎多年前也见过同一汪月亮。那时天色正好,人也正好,风朗气清,山高水长。 116 第二天我起了个大早,赶着旅行团出发之前就进了山。然而到了长海以后,满山入目的仍然是泱泱一片。本来就是高原地带,在人群中挤久了,难免有点头痛。 我在长海边坐了好一会儿,眼见着人越来越多,才不得不立刻往下走。可惜人要服老,过了二十五,身体素质就一直往下滑。遥想当年同一段路我可能不喘气地走完,现在一个人背着包,吭哧吭哧地怎么也忘不见头。 等好不容易到了公交站,换了车去犀牛海,高反症状才好转了一些。 叶书诚来电话,听我说了不舒服以后劈头盖脸一顿骂。“都跟你说了无数次不要一个人去走这些路,你怎么不听呢?”他在电话那头说。 我猜想他可能是想起了自己在北美登野山被困的经历,一下子真情实感了。 “没事的,别担心。现在都高度商业化了,路上都有人呢,不怕的。”我陪着笑脸。 叶书诚跟我妈一样,絮絮叨叨了好一会儿,才说要我到了酒店跟他说一声。 我漫不经心地答应着,希望赶紧挂电话,单手拿着一台相机还是有点撑不住。 到了下午,我开始有点嗓子痛,估计是感冒的前兆了。我不得不放弃了接下来的徒步旅程,先回去找地方买药,然后休息一下。 117 我睡了一觉醒来,发现才晚上十点半,身体好转了一些。心里突然萌生了明天一早去徒步的想法。反正第二天门票免费,不去白不去。我记得从景区走进去的那条路,静谧祥和,还就在海子边上,估计能拍出不少好看的照片。 印象中上一次去,还偶遇了一只大尾巴的小松鼠,捧着松果在石阶上停留。也不知道落叶满地的时候,它还出不出来觅食了。 我打开手机,刷出了朋友圈里的一张图。 是沈昭。 他发了一张五彩池的照片,配了四个字—— “故地重游。” ☆、归来(终) 118 我其实已经很久没有和过去的朋友们联系了。大部分时候,我都是从朋友圈获知他们的近况,例如曾北澜瘦了很多,沈昭的医学博士仍未毕业,费珩当了金融民工,乔冉在兼职做模特……我不是忘了他们,只是各自的世界渐行渐远,时差和地域早就阻隔了山海。偶尔我给袁媛发节日祝福,想多说几句却不知该如何起头。 更多人联系我可能是因为有事需要帮忙,在得知我无法提供有效的帮助后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也有过别的喜欢的人。说来好笑,我总是习惯把一颗炙热的真心捧上,结局鲜血淋漓却也不长记性。在谈恋爱上也是如此。只不过最后他说“我觉得你并不喜欢我”时,我竟然无法否认。因为我知道,我所有充沛的感情早就在最年少的时候独独给了那几个人。他们要或者不要,我都无法撤回。 等到真正有别人愿意进入我的世界时,我却无法接受了。 要么是我等待的人,要么,我一个人也自由自在,毫无拘束。 我心底里那一点小固执,始终无法实现自我放弃。 兴许是我错了。 119 再次进入九寨沟之前,我从一间窄小的零售店里买了一罐八宝粥和一瓶水。我总是忘记带热水瓶。如果是和叶书一出门,八成又要被埋怨了。但此时她没有,我只有我自己可以依靠。 从景区到芦苇海我整整走了一个小时。这一段是沿着公路修建的,其实并没有什么值得驻足的。可在山间步行时,光是从杉树林中穿梭而来的寒风,就足以让我暂时忘记疲惫了。在栈道上的每一步,都是踏实而平稳的。你知道从这里开始,可以去到下一个起点。在大都市里的大多数时候,我是寻找不到这样一条路的。 顺着青蓝色的芦苇海走上一段,就要开始逐渐踏着阶梯向上攀爬。这条路很少人走,从双龙海起,才会见到渐多的游客。又因为是上午,来到这一段的人比我预期的要少。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因为夜间下过雨,木质栈道有些潮湿,我的平衡感为此不太灵光。 等绷紧神经走过了最滑的一段,终于看到了一个服务站,我决定停下来休息一会儿。因为时间尚早,就只有零星几个人在。卖烤肠的小铺子刚把串子摆上,还没来得及烤。 我有些无奈,但是不想轻易放弃,于是凑过去腆着脸问:“还没好吗?” 卖烤肠的小哥咧嘴一笑:“没有咧,太早咯。你走上来的咩?” 我点点头:“有点饿啊。” “那我给你泡碗面咯?”小哥问。 “什么面啊?” “喏,就他吃的那种。”小哥指了一下。 我顺着他的方向看了过去,一个戴着帽子和墨镜的黑皮衣男子正捧着一碗泡面坐在阶梯边,吃得正香。 我有一点心动,但理智告诉我要克制。 “那烤肠还要等多久啊?” “十五分钟吧。”他说。 “那我等一等咯。” 小哥露出了遗憾的神情。 此时,我觉得有一双眼睛在看着我。我转过去,果然看到,那个穿皮衣吃泡面的人正目不转睛地看着我。一开始,我还在疑惑他是不是也在看烤肠。在我挪动了几步之后,我发现,他的目光胶着在我身上。 在我惴惴不安,认真地思考这人是不是变态的时候,皮衣男站了起来,动作利落地把泡面桶丢进了垃圾桶,然后朝我走来。 他一边走,一边摘下了墨镜,露出了一张人畜无害的脸。 “沈昭?!”我惊呼一声。 “真的是你啊,叶知稔。”沈昭挂上了大大的笑容。他比以前显得自信了不少,但笑起来的时候还是有过去带着稚气的影子。 “对了,”他忽然有点不好意思地眨了眨眼,“你带餐巾纸没有哇?” 120 沈昭跟我闲聊了几句,忽然带我去个地方,那条路人少。 我跟着他的脚步,发现是湖对岸的那条栈道。春天的时候因为冰雪初融,那条栈道被封了起来。现在大雪将至的前夕,还能趁机目睹一把美景。 那条路稍微有点窄,我便走在沈昭身后,听他慢慢讲着自己这几年的事情。 “学医真的很难啊。”我得出结论。 “其实还好啦,”沈昭挠挠头,“只是想着要把每一个细节都做得完美,就要下很多功夫。我经验不足,以后路还长着。” “为什么想学医啊?”我问。 “我家里都是医生啊。”沈昭理所当然地说。他顿了顿,笑起来:“哎,你还记得我们那年在荷叶寨吗?当时给那个小女孩包扎伤口,我却怎么也不会。多亏了闻溪一直鼓励我……” 他提到那个名字的时候,声音有点犹豫,但还是继续说了下去:“我后来总想着,如果那个时候,我能救她就好了。” 沉默了良久,我说:“那不是你的错,你又不在场。” “不是的,”他摇摇头,“我也时常想,如果我在场……是不是真的能救她。我总是这么问自己,所以才不断地想要做到更好……我都觉得自己变了很多。但是,真的,小叶,如果当时我在的话,就好了。” “你别这么想。”我说。我知道,任何话都无法安慰他,无法弥补那条伤痕。但我很感激的是,时隔多年,第一次有人与我真正谈起她。 “你不知道,她帮了我很多。那个时候,我话都说不太清楚……只有闻溪常常跟我说话。有一次我数学考砸了,没别人知道,也不敢跟你们说。她看见我不说话,就帮我接了开水热牛奶。然后她把费珩的卷子借去誊正确答案,再把自己的给我,跟我说她每一步都弄清楚了。”他缓缓说着。 我们经过了一个观景台,台上有一个穿着深色大衣的人正拿着手机在拍照。我们俩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正巧那个人回过头。 “啪嗒”一声,那个陌生人的手机掉在了地上。 我弯腰捡起,递给对方。才发现那人可能是为了防晒,把自己裹得严实。墨镜遮眼,丝巾围住口鼻。他可能是意识到了我“至于吗”的表情,整个人懵了一下。 我把手机塞到他手上,心想他手长脚长的,可能长得还挺好看。怪不得这么怕晒。 对方没说话,反倒是沈昭笑着说了句“不客气”。 我也跟着笑了起来。 那人攥着手机,目送着我们离开。我就当他在说谢谢了。 121 我和沈昭沿着栈道,发现了芦苇海另一边我们未曾去过的一处寨子。这里人烟稀少,住的帐篷看上去都很老旧。 沈昭说他去看看有没有什么可以吃的东西。 我就在栈道上瞎转着,盯着碧蓝的海子发呆。 过了一会儿,草丛里传来窸窣的声响。一只棕色的松鼠蹦了出来,它加速奔跑的时候整个身躯都被拉长了。忽然,它在栈道边缘停下了脚步。 “你在找吃的吗?”我蹲下身,问它。 小松鼠抬起头,一脸茫然地看着面前的庞然大物。 “巧了,”我说,“我也是。” 小松鼠支起耳朵,忿忿地抬脚一跺,消失在了我的视线里。 这时,我觉得有哪里不对。我回头的时候,一条棕黑色的大狼狗正在五米外,谨慎地观察着我。 我只觉得浑身一抖,还来不及想原来那只小松鼠是看见了它。 我默默地往旁边挪动了一小步,装作没有看见那条狗。然而,这一招并不是时时都管用的。我的余光里,它直起身,做出奔跑前的姿态。 这下,我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我悲哀地想,在世界上生存了这么多年,我仍然不知道怎么面对天生的恐惧。我曾经试着养狗,却发现克服不了当它向我冲来时想要撒腿就跑的条件反射。 就在它快要接近我时,不远处传来了口哨声,调子七拐八拐,有点难听。 那条大狗顿时立住了,然后向寨子的方向跑去。 等我长舒了一口气,之前那个掉了手机的人出现在了我的视线里。 他摘掉了脖子上套的丝巾,慢慢向我走过来。 真是个奇怪的人,我想。可是我却莫名挪不开脚,兴许是这个人身上突然出现了一股强烈的熟悉感,让我想要再仔细看一看。 我就那么僵硬地站在原地,等待着他朝我走来,像是在等待着命运的审判。 122 他停在我前方五步,对上我的视线,然后伸手摘掉了墨镜。 他背着光站着,只是看着我。 或许是高原上的阳光太过刺眼,我竟然觉得视线有些模糊。 他走近了一步,又一步。直到飞鱼鸟兽尽数遁形,天地归于寂静。 我听见,有一个声音穿过年月,朝我呼啸而来。 “念念,”他说,“别怕,没事了。” 我退后了一步,眼前模糊成一片:“你来干什么?” 我感觉到有一双手放在我的肩上,然后他的声音落在我的耳畔。 “我来找你了。” 他又接着说:“我回来了。” 那一刻,我心里积攒了多年的委屈、痛苦、质疑、欢喜或者眷恋,都燃烧成了一团白光,成为天与地、山与川之间的一捧灰烬。 这世间最悲哀,不过兜兜转转,发现失去的才是平生所愿。而最欢喜,不过念念不忘,失而复得。至于其间相隔的壮阔景色,原来都不及我曾见过的落在他发梢的一缕日光。 青山在侧,雪峰为证,我发誓,我真的相信了。 (全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终于写到了这里。第一次写七万字的中篇,也能感觉到自己的笔力不足。但至少,对于叶知稔,我是没有愧意的。她很幸运,最终等到了自己一直在等的人。关于闻溪,有很多想好的东西不敢下笔,怕写得越多就越舍不得。我也是如今,才明白一切失去都来得突然。 感谢喜欢吃虾的螃蟹同学一直以来的支持,也感谢每一个看到这里的你。祝大家都生活顺遂,快意天下。我们下一篇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