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书名:杨六郎的媳妇 作者:瘦肉猪肝汤 文案 一觉醒来,忒马穿越了,顺手捡了个娃儿,开始了一段亦庄亦谐的北宋人生…… 内容标签: 异国奇缘 天作之合 穿越时空 搜索关键字:主角:韩梅梅 ┃ 配角:杨家将,南院大王,大辽萧太后,韩德让 ┃ 其它:澶渊之盟 ================== ☆、谁动了我的手机闹铃 清晨的阳光打在我的脸上,有微微的麻痒,我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头顶一片青翠盎然。 这是个什么梦,色彩如此绚丽,以前的梦,可都是昏昏暗暗的。 我赶紧闭上眼,别想了,管它什么梦,抓紧睡觉啊,明早公司要开本季度财务大会,我这个小小出纳,还要从头陪到尾,想想就烦。 可是脸上不停地,有刺刺的触感,家里进苍蝇了吗,我大力地一拍,感觉终于消失了,可是随即而来的“哇哇”哭声,太过震天动地,把我吓得坐了起来。 什么情况,谁动了我的手机闹铃? 我迷茫地左看右看,自己竟身处一片深深茂林中,旁边坐着一个娇娇柔柔的小娃娃,正捂着小手哭个不停。 我发了一会儿呆,说实话如果可以,我想一直发呆下去,可是小娃娃的哭功深厚,简直是高分贝噪音,为了拯救我的耳朵,只好把他抱到怀里,拍抚地哄着。 小娃娃也是个乖觉的,见有人理他,小嘴吧嗒地说,“停”,“停”,还把右手食指,戳到我的面前。 “停”是个什么鬼,呃,不会是“疼”吧?小娃娃口齿那么不清楚,长大后怎么学英语?敢情刚才骚扰我的,不是苍蝇,而是这小家伙的肉掌。 我抓起他的手,给他轻轻吹了吹,又柔声哄道,“不停”,“不停”。小家伙好似觉得痒,扭了扭身子,咯咯地笑了。这个年纪的孩子就是好哄,可能连疼都感受不深。 这个大约两岁的娃,全身包裹着精美的红缎,还踏着虎头鞋,粉雕玉琢的,甚是可爱,哪对狼心狗肺的爸妈,把他扔在林子里?我又看了看自己身上,还穿着及膝的白色长袍睡衣,昨晚我正是这样入睡的,这到底怎么回事,我在哪里啊? 小娃娃钻在我的怀里,往上爬了些,在我的胸脯上蹭了蹭,嘴里还叫着“么么”。我身心一抖,赶紧把他拉开,放在地上坐好,我可是不是你妈,我也不要么么哒,小娃儿,别有奶就是娘! 小娃娃瞬间梨花带泪,不过这次是小声地抽泣,显得很是委屈,想必是饿极了。 他这个样子,真的让二十六岁的小姐姐我,于心不忍,又抱起他,尽量柔声安慰道,“我不是你么么,我是小姐姐,乖别哭,小姐姐给你找东西吃啊。” 我变着法地说了几次,他似懂非懂,不过终于停止了抽泣。 我抱起他,望了一下四周,也不知道林子有多深,只好以太阳升起的方向为准,往南一路走去。 走了几步才发现坑爹了,我根本是赤脚而行,脚底板磨得不行,有哪个人睡觉还带穿鞋的? 我只好先停下来,拔了些宽大的树叶,和细长的藤蔓,把我的双脚一层层裹起来,做完这些事,花了我九牛二虎之力,累得差点虚脱。 还剩下一些的藤蔓,我就把它编成了一个圆环,戴在头上,不管前路多艰难,咱也要有革命乐观主义精神不是,现在小姐姐我,可是全副武装了。 小家伙一直静静地待着,此时双目亮晶晶的,指了指我的头,喊着,“要”,“要”。 真是小小年纪就爱俏,没关系,小姐姐成全你,于是给他也编了一个更小的,还插了点野花,安在他头上,小家伙高兴得手舞足蹈。 自从满足了他爱美的需求,小家伙一路可听话了,再也没有哭闹。我则看准南方,一路行去,心中默默祝祷,从耶稣基督,唯一的真神安拉,观音菩萨,阿弥陀佛,太上老君,玉皇大帝,到孔夫子。 诸天神佛拜托啦,我也不知道哪个准,你们也别打架,我可是按照俗世的信众,给你们排序的,你们大人有大量,保佑我吧! 小家伙看着娇小,实际上沉得很,似一包泰国香米,要不是小姐姐我,每月都有抱着二十斤大米,穿越街区半小时的体魄,哪里吃得消,还得时时把他放下来,在稍平的地面,慢慢走会儿。哎,这年头,扛米才是单身女子最大的悲哀! 一路上,溪水潺潺,鸟语花香,不过不顶用啊,倒是见到了一棵青色的果子树,极像小苹果,我摘了几颗,自己先尝了尝,直把我酸得立马怀念起,那二十块一斤的红富士,当时怎么不舍多买呢?哎,没办法,凑合着解解饥吧! 我先吃了一个,又把一个先细细嚼碎了,把它吐出来喂到小家伙嘴里,他倒是不嫌酸,吃得很香甜。小家伙,小姐姐也算对你有反哺之恩了! 等到咱们吃饱,我又揣了几个到他的裹布里,打起精神,准备继续上路。 一路停停走走,不知道过了多久,感觉阳光都熹微了,却林木渐少,露出了大片的田野。 我松了口气,赌南方真是赌对了,我一鼓作气,冲出林子,往不远处的村落走去。 刚靠近村子,我就被吓了一跳,这木头加茅草的屋舍,这头戴包巾,身着长衫的路人,新中国成立后,真的还存在吗? 当然,这些原本自在来往的村民,在看到我后,更是吓了一跳,纷纷丢下手上活计,拔腿往屋里跑,还一个劲地喊着,类似“鬼子进村了”的话,一瞬间,整个村落“鸡犬不留”。 神马情况,我也知道此刻,自己披头散发,白衣凌乱的形象,确实有点可怖,但是自小研习“唯物论”的我辈,胆子有这么小吗?建国后不是不能成精吗? 我脑子里不由得蹦出了一个词,我忒马“穿越”啦? 这年头穿越不稀奇,睡一觉醒来就穿越了的人,才稀奇! 我虽然不爱看穿越小说,没有好好普及穿越知识,可是“穿越时空的爱恋”,张庭演的小玩子,穿越回明朝,是遭遇了五星连珠的异象,“步步惊心”里,刘诗诗演的若曦,穿越回清朝,是因为她被车撞加电击,更别提“今天开始做魔王”,有利是被马桶冲进魔法大陆的。 我无语地望着小家伙,小家伙正揪起我的一缕卷发,玩得很是起劲,在察觉到我的注视后,扬起了小脸,目光亮晶晶,弱弱地喊了句,“小洁洁”。我忙纠正他的音调,小家伙却不开口了,埋在我怀里,咯咯笑。 想想这一日来,我最大的成就,就是穷极无聊,反复地教小家伙喊“小姐姐”,如今他虽唤得不准,也算会了,一时大感安慰,无论怎样,“再苦也不能苦孩子啊”! 我冲进村子,一户一户地敲门哀求,都没人开门理我,直到行至村尾,有一户篱笆院落,一个老婆婆在院里浇菜,倒是没有躲起来。我心里涌起无限希望,向她喊了起来,挥了挥手。 过了好一会,这位着粗布衣的银发老婆婆,总算感应到有人喊她,慢悠悠地踱过来,拉开篱笆门,迷瞪着双眼,凑近我的面前,把我糊糊地望了几望,又仿佛听到了娃儿的声音,往下扫了几眼,才将我带进了左侧的小茅屋,她往里指了指,就无声无息地离开了。 只见茅屋里,有一个木板搭的床榻,一张草席,四壁空空如也。我敢打赌,老婆婆一定是老眼昏花,才放我进家来的,不过今晚有睡的地方,不用露宿荒野,真是谢天谢地了! 实在是太累了,有什么事明天再考虑吧,我把小家伙搂在怀里,倒头就睡,一夜无梦。 ☆、哪里来的山鬼 一觉醒来,正想好好谢谢老婆婆,问她借件衣裳,再问问路,可是找遍了屋子,也不见她的踪影,想是出门去了。老婆婆真是心大啊,不怕我偷东西吗?我只好抱着小家伙,在篱笆院子里等着。 百无聊赖,我又诱着小家伙叫“小姐姐”,他不肯,我就把他举得高高的,晃啊晃啊,转了个圈,又落下来,他哈哈哈地笑,眉飞色舞,一点也不害怕,我们玩了好几轮,直到我再也举不动他。 就在我刚刚把他放下的一瞬,一个蓝色的身影,从墙后斜里冲了出来,把小家伙抱在怀里,后退了几步,冷冷地望着我,这是一个长相凌厉的少年,一袭蓝衫,比我矮一个头,约莫十几岁。 “来人啊,光天化日下抢小孩啦!”我焦急大喊,左右四顾,唯有天高云淡,当然没人理会我。 少年脸色却更加阴沉,紧紧地搂着娃儿,与我对峙,可是小家伙却在他怀里很安分,嘻嘻笑笑,不停地喊,“格”,“格”。 呃,难道这是他的亲人,我立马一脸堆笑道,“那个,我无意中捡到他的,你是他的哥哥吗……” 他皱眉打断道,“你是不是山鬼?” 我只听懂了“鬼”这一字,他在问我是不是鬼吗?心里一咯噔,原来我俩虽长得差不多,黑头发黄皮肤,当然我略白一些,但是说的好像不是同一国话啊!刚才我白白地解释了一通,真是喂了狗了,眼下只好猛力地摇头。 少年似乎松了口气,呼唤篱笆外守着的两个粗犷大汉,他们拿着绳子,凶神恶煞,一步步向我靠近。 WTF,这是什么情况?我立马双手掩胸,也不管他们能不能听懂,尖叫道,“来人啊,有人光天化日之下,调戏良家妇女啦!” 我的奇葩姿势和尖利嗓音,把两个大汉吓得顿在当地,不敢靠近,小家伙也吓住了,“哇哇”大哭,不过他倒是没有怕我,反而身子不停地扭动,想要往我这边蹭,还伸出手捞我的长发,嘤嘤地唤,“小姐姐”。 少年见小弟才短短几日功夫,就胳膊肘向外拐了,长叹了口气,将娃儿交给大汉,自己接过麻绳,利落地把我的双手反扣,绑缚了起来,押到车上去。我看他是个毛孩子,对我也不太凶,绑得也不疼,还给车坐,也就没怎么反抗。 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哼,等小姐姐我好好学个几日,夺得了话语权,还会怕你吗? 马车轱辘而行,少年抱着娃儿居中而坐,我则挤在左边。 马车里空间狭小,少年忍不住瞪了我下摆几眼,白袍及膝,遮不住小腿莹白如玉,我心里美滋滋,怎么样,此间的少年,从没见过,如此修长匀称的美腿吧! 我还没得意多久,就见少年将小家伙在一旁放稳,利索地脱下身上蓝衫,露出里面素白单衣。 原来在这里埋伏呢,变态少年,色令智昏,我赶紧向小家伙喊道,“宝贝儿,快把眼睛闭起来!” 小家伙无辜地眨眨眼,向我吐了个泡泡。 少年不解,依然故我,将脱下的蓝衫往我膝上一扔,命令道,“衣不蔽体,成何体统!还不快裹起来!” 我瞬间凌乱了,侧过身,朝他努了努后背,没见我被你绑着吗,迂腐的古人! 少年愣了一愣,蹲下身子别过头,把蓝衫折叠,在我的小腿上松松绕了两圈,在前面打了个结,才又坐回原位。 幸好他没听懂我的话,刚刚好羞耻,呜呜! 之后的路上,我千方百计地诱少年说话,可是他一点也不搭理,我只好逗逗小家伙,哄他道,“宝贝儿,你叫什么名儿?” 小家伙望着我嘻嘻笑,我不气馁,朝自己猛力点头道,“我,小姐姐”,又朝他努了努嘴,“你呢?”反复地问了好几次。 小家伙不愧和我心有灵犀,欢喜地喊,“六”,“六”,“六”。 “咦,原来宝贝儿叫,666,真是好名字”,我由衷道,要不是手被绑住,就差没拍手鼓掌了。 少年一脸紧绷,好半天才憋出一句,“六郎”。 这句我倒是听明白了,瞬间心花怒放,此间的少年,你终于开口了,我于是趁热打铁地问,“你呢?大郎,二郎,三郎,四爷?”不好意思,四爷乱入了。 他没有答,倒是徐徐地盘问我,有一半没听懂,只隐约间觉得,他又问我是不是山鬼。 这少年怎么就这么轴呢,我生气道,“为什么是山鬼?” 他好似听懂了,吟道,“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在念到最后一句时,俊脸略微泛红,以轻咳打断。 这骚年太奇怪了,自己吟诗就罢了,还脸红个什么劲啊,又没人逼你,若是背不下去,把词给忘了,我又不是你家长,也不会骂你不是。 我就听到,“山啊人,什么萝”,恩恩,我是从山林里跑出来的,头上脚上缠了草环,也算应景了。 我好脾气地回答,“我不是山鬼,我是美女”,反正你也听不懂,然后又把在林中,捡到小家伙的经过,简单地说了几遍。 少年沉吟片刻,皱眉道,“父亲四十大寿时,宾客盈门,小弟不慎被人拐走,我怎知你说的,是真是假,你会不会就是那个拐子!你放心,我们杨家绝不会冤枉好人,把你带回府后,自有公断!” 额,敢情把我当成了绑架犯,真是冤枉啊,我比窦娥还冤。 不过之后,少年对我的态度,和缓不少,我趁机和他拉拉家常,敲敲边鼓,总算弄明白了,现在是大宋初年,我们往并州太原府而去。 少年还说,当今官家是开国皇帝之弟,我猜该是赵光义在位。 我的大宋官话,在这半日突飞猛进,估计达到了英语四级水准。要知道小姐姐我,语言天赋那是杠杠滴,想当年GRE托福如果只考听说,早就申请奖学金出国了,真是应了那一句,“天生我材有什么用”! ☆、谁想当杨将军的小妾 夕阳西下,车马穿过闹市,停在一户朱漆高门下。看来小家伙出生不凡啊,捡到你真是捡到个宝,小姐姐的后半辈子就全靠你了。 我和少年三人,穿过庭院,迈入正厅,只见正北堂上,高悬一黑木横匾,以金漆书就,“忠肝义胆”;下方是一幅桃林结义图,别问我怎么懂,我猜的,遥望三人立于桃树下,把手言欢,桃花灼灼,英雄烂漫;其左右还挂有两联,上书“冯唐易老”,“李广难封”,笔走龙蛇,甚是雄健。 正首摆放了一张方型案桌,左右太师椅上,各坐了二人,一中年汉子,浓眉长髯,玄黑长袍,魁梧壮硕,一梳髻妇人,鹅蛋脸庞,黄衫罗裙,高挑柔媚。而东西下首,各列有六张红木椅子,此时空空如也。 那妇人见我们进来,忙起身相迎,绕到我身后,为我解开捆绳,下拜施礼道,“对不住,犬子无状,让小娘子受苦了。” 额,这是唱得哪一出,先兵后礼?我秉持“沉默是金”的原则,先看看再说。 少年焦急道,“母亲,你怎知她不是歹人?” 妇人摇摇头道,“之前有下人来报,说西郊虎啸林里,发现了残破的衣衫,可能是被猛虎咬死的,你父亲推测是那拐子的,而且这位娘子,当日并不是本府的客人。虽不知经过如何,如果不是这位娘子,恐怕六郎也要惨遭不测。” 她这才接过娃儿,仔细地抱着哄着,爱怜之情,溢于言表。 我滴个乖乖,还有老虎,吓死本宝宝了! 正首的汉子,端然起身,远远朝我一拱手道,“多谢小娘子救命之恩,杨家上下感激不尽,请上座”,说着抬手虚指东面首座。 我也就不客气了,点了点头,坐了下来,看来事情搞清楚了,就等着你们报恩呗。 妇人将娃儿交给奶妈,带了下去,才好整以暇地坐回原位,温和地问我,“小娘子贵姓,打哪里来?” 这是要追查底细了,我很想作一句,“从来处来,往去处去”,却怕被当作疯子赶出去,丢了这么个金饭碗。 我只好按着预定的剧本走,深吸一口气,泫然欲泣道,“小女子韩梅梅,身世飘零,不幸流落荒野,天下之大,实无处容身。若能侥幸投靠大人,谋得一栖身之所,如何不感激涕零?” 考验台词功力的时候到了,说完还不忘双目闪闪,殷殷期盼,瞥向那当家的汉子,掌握话语权的人,一定要卖力讨好。 少年刚刚在西首坐了下来,此时听闻我的话,瞪大双目,一脸惊诧地上下打量我。 怎么了,小鬼头,我的语言能力好吧,是不是把你的语调,学了个实足实。 夫妇二人对望一眼,那妇人大义凛然道,“将军,小娘子是六郎的救命恩人,又身世苦楚,她虽衣衫褴褛,却品貌端正,想来是良家女子,我与她一见如故,她又如此仰慕您的声名,如何不成全了她?” 哎呦,当家的竟是个将军,想必府里待遇不错;哪里褴褛了,我这件睡衣雪白如新,还缀有绒毛,厚实得很,要不然这两天早冻死了,不过下半截蓝衫结扣,确实有一股浓浓的混搭风;一见如故,呵呵,夫人太过抬爱;等等,后面是什么意思,怎么总觉得不对呢? 那将军决然道,“你我二人夫妻情深,患难多年,我从未动过纳妾之念,这救命之恩自当好生报答,可是这纳妾一事……” WTF,我啥时候说要给他作妾了,能不能不要随便脑补,正待辩解,却被妇人打断道,“将军您瞧,小娘子脸都白了,您当慎重考虑,若把话说绝了,她今后该如何自处?岂不是害了她?” “不如夫人将她认作义妹,岂不是两全其美!” 他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完全没把我这个当事人,放在眼里,我实在忍无可忍,颤颤巍巍道,“感谢二位好意,小女子我早已许过人家,不过先夫早丧,是我福缘浅薄,实在没脸面嫁予他人。” 做人就得,勇于把自己往死里黑! 那将军似松了一口气,安慰道,“夫人,小娘子如此可怜,咱家应竭诚相待,以后权当作家人般相处。” 妇人盈盈走来,握住我的双手,愧悔道,“好妹子,以后咱们就是一家人了,好好住下。”一边吩咐了婢女,带我下去梳洗休息。 阿弥陀佛,总算结局美满。 临走前,我正好瞥见那张桃林结义图,桃花树下,刘关张三人,言笑晏晏,望向这厢,六眉弯弯,好似在说,“好一场狗血大戏!” ☆、九寸金莲 之后,婢女将我引到西厢,令我任择一处院落居住。我挑了西北角一个荼靡苑,地处偏僻,环境清幽,正北有一双层阁楼,古朴雅致,院里荼靡架上,白花盛开,下有石桌石凳,非常适合我这种养老心态。 我歇下没多久,少年就来敲门,并带来了一叠衣物,将其搁置在圆桌上,他躬身作揖道,“母亲让我送来衣物,并责令我向您道歉,今日的种种,实在失礼了!” 我忙摆手道,“没关系,没关系,少年郎怎么称呼啊?”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不急于一时。 “杨家大郎,名延朗,母亲说以后,大家就唤你梅姨了,你也可以随母亲,唤我朗朗!”他见我不加怪罪,反而和颜悦色,谦逊地答道。 额,脑子里瞬间蹦出一个,坐在钢琴前十指翻飞的包子脸,呵呵,“我还是唤你大郎吧!” 等等,延字辈,又有一堆儿郎,又驻扎边境重镇,这杨家的情况,当真像极了杨家将,不会那么巧吧? 耳边立马响起了小时候,ATV“穆桂英大破天门阵”的旋律,“斜阳下战云密布,未曾令我退一步”,那是我生平头一次,知道杨家将的故事,而陈秀雯的英姿飒爽,令我印象深刻,那完全就是穆桂英本人。之后又有“杨门女将”,“少年杨家将”…… 我急切问道,“你父姓甚名谁,可是北汉降将?” 大郎的脸堵成了猪肝色,恼道,“我父杨公,虽受当今官家招降,时任代州知州、并州观察使,但多年兢兢业业,镇守边关,契丹人闻风丧胆,号‘无敌将军’……” 死小子,话说一半急死人,到底你老爹是不是,杨老令公杨继业啊? 我打断他道,“我自然对将军十分仰慕,那你母亲可是叫佘赛花?” 他皱眉道,“母亲闺名怎可轻唤!母亲姓折,折枝之折,府州团练使之女,系出名门,与父亲恩爱甚笃,如果你还想打父亲的主意,趁早死了这份心!” 我没空理他,又问,“杨八妹呢?” “你胡言乱语什么,母亲刚怀有身孕,是七弟还是七妹,都不知道呢!” 额,我一拍脑袋,细节不重要,契丹人都怕的,不是杨家将还有谁? 我突然满怀同情地望着他,这个以后将随着父亲,战死在雁门关的孩子,当下也没那么可憎了。 大郎被我的目光盯得毛毛的,将衣裳一推,告辞道,“梅姨看看是否合适,母亲那边我好回话?” 我才将视线转回桌上,层层衣裳上,躺着一双绣鞋,青底镶花,甚是精致,可怎么总觉得不对呢。 大郎瞥了眼绣鞋,又往我足下一荡,轻咳了一声道,“这双鞋我还是带回去吧,这已是府里最大的一双,我一会儿禀明母亲,想来她定会为您赶制一双,请告知大郎尺寸!” 这死小子,句句隐含赤果果的鄙视,我拿起那双绣鞋,细细比对,羞愤道,“我又不曾缠足,哪里来的三寸金莲,顶多就比这对大一半!” 大郎艰难道,“这不是三寸金莲,母亲出身将门世家,自幼天足,她身材高挑,鞋是六寸,那梅姨应是九寸吧!” 只听“啪”的一声,绣鞋落在地上,无数的草泥马,在我的脑里奔腾而过。 死小子,小姐姐我一米七,比你妈还要高,现代营养好不成啊,用得着这么气我嘛?还一口一个梅姨,小姐姐我有那么老嘛? 大郎见我脸黑,迅速捡起鞋子,道了句“告辞”,拔腿开溜。死小子,跑得可真够快的,战场上也这么会逃命就好了! 之后,我在杨府住了下来,也渐渐熟悉起来。 杨府是一个三进院落,第一进是正厅忠义堂,我来时拜访过的,为议事待客之所,庭内遍值梧桐树,亭亭如盖; 第二进是不言堂,是杨府日常用饭之所,堂前是宽阔的广场,隔为两块,东为演武场,旁列十八般兵器,西为射技场,竖有六个草垛; 第三进则为后院,分东西二厢,以月门相隔,东厢占地更广,有将军夫妇的风雪阁,各位郎君起居的雁鸣阁,还有几处空置院落,西厢则是客房,有荼靡苑、芙蓉苑、桂香苑、兰雪苑,四个院落,常常未有人居住。 听说,之所以让我择西厢而住,是杨将军的意思,府中流传的说法是,怕我贼心未死。小姐姐我才不桑心,一个人霸占西厢,要多爽有多爽。 而我进入杨府的过程,令太原城流言满天飞,有两个版本风行一时。 一版是:一位来历不明的轻浮女子,以小少爷的救命之恩相要挟,自荐枕席,被杨将军严词拒绝,杨将军感她可怜,权作收留; 另一版是:杨夫人欲将远房表妹,嫁予将军为妾,却被将军逼问出,她早已为人妇,女子当场羞愧无地,不敢再提。 我内牛满面,说不准哪一个版本更好些。 ☆、谁说男孩纸不爱折纸 待到荼靡花事了,原来又是一年,暮春时分。 我在杨府的生活很是惬意,上午晚起,看儿郎们耍刀弄棒,下午午睡,到西厢各处走走逛逛。 我虽未有奴婢伺候,但是杨府上下俱是如此,奴婢是公中的,只负责送饭送菜,将脏衣拿去清洗。这对我来说再好不过,又安逸又自由,简直是猪一样的生活。 杨家儿郎就没那么幸运了,除五郎六郎还小,其他人卯时(5点)起床,打三套□□长拳,再各练半个时辰的刀法和枪法,再习几轮射箭,然后才可自由活动;下午一律丑时(1点)出门,去离家不远的官学念书,大概酉时(5点)才回。 杨将军军务繁忙,常常夜宿城北大营,每十日休沐一次,那一日,儿郎们也不用上学,全家会在不言堂一块用饭,相当于聚餐了。不过不要以为,那日就轻松了,杨将军的例行考核伴随而来,那才是儿郎们的噩梦。 这一日正值休沐,演武场上,大郎和二郎正在比试,贴身肉搏,拳拳生风; 三郎独自演习剑法,游龙摆尾,剑光闪闪; 四郎在教五郎拉弓,五郎刚满五岁,刚刚加入生力大军,胳膊短短,连特制的小弓还拉不满; 六郎则赖在我怀里撒娇,七郎出生后,杨夫人的重心转移,他这是找我弥补呢! 杨家儿郎们演武,身着棉布短打,白衫蓝裤,黑带束腰,袖口扎紧,显得十分英姿勃勃。 其实杨府家教真是严呢,五岁以下的孩子,养在母亲膝下,五岁后统统搬入雁鸣阁,吃饭穿衣,独立起居,兄弟间彼此照顾,这可是军事化的管理模式。 大郎和二郎比完,用白布巾一抹额头颈脖间大汗,快步行至我的面前,气喘吁吁道,“六弟,不要总赖在梅姨怀里,男儿郎,像什么样子?” 六郎不高兴地撇嘴道,“不……梅姨,她……小姐姐!” 哈哈,小家伙这一年来,说话利索了不少,深得我心。 大郎一脸无语,二郎漫步过来,劝道,“算了,大哥,六弟还小,恋母也是有的。” 我刚想大赞二郎,深明大义,却在听到“母”字时,立马绷住,呜呜,你们都不是好银。 四郎五郎那边也停了,跑来凑热闹,四郎性子活泼,嘻笑道,“梅姨,你上次用竹纸,折了个小太师椅,送给六弟,可不可以教教我?不过那个椅子看起来,又长又窄,给两个人坐也罢,就怕卡在一半,坐不进去,可不可以改良一下?” 咦,我怎么不记得,折过太师椅来着?貌似十天前吧,我确实是送了个玩艺,哦,想起来了,你个傻瓜蛋,那是一架钢琴!好吧,这年头的孩子没见识,姑且不和你计较。 “那你带纸了没?” 四郎往怀里一掏,还真掏出了一沓,泛黄的硬竹纸,果然是有备而来,我心里计划着,把长宽的比例等同,试了几试,就把四郎想要的太师椅,折了出来。 不仅四郎欢呼雀跃,其他人都一脸崇拜地望着我,当然除了旁观不语的大郎。 谁说男孩纸不爱玩折纸,他们一样爱得死去活来。 也许是因为,纸张刚刚在宋朝普及,大家都把它当成,十分珍贵的物件,不敢随便糟蹋。 为了博杨家将一笑,糟蹋一回又何妨? 于是,我又折了小船、飞机、青蛙、老鼠、宝剑、纸盒、纸鹤、花朵…… 当我需要裁剪时,我就先把纸痕折好,四郎负责摊开,三郎手举利剑,沿着折痕轻轻一挥,一分为二,干脆利落。 之后,每个儿郎都选了自己喜欢的折纸。二郎是个和事佬,挑了纸盒;三郎英武果敢,挑了宝剑;四郎活泼跳脱,挑了青蛙;五郎羞涩腼腆,挑了花朵;六郎还小,就是调皮爱闹,只见他的两支,短粗粗圆嘟嘟的手臂一揽,剩下的全包了。 至于大郎,他什么也没要,也许是不好意思,和弟弟们争抢,他这人性格嘛,实在太复杂,我也没啥好说的。 在散伙前,大郎轻轻捻起纸飞机,往远方一射,飞机滑向半空,划了个弧度,飞了几十步远,众人皆拍手称快,大郎问,“这是什么?” 这是灰机,可惜你没见识过。 “大鸟”,我暗笑道。 ☆、秀才家的女儿受尊重 是日中午,杨家人在不言堂一块用饭,分两大桌。我们这桌上,将军夫妇正北而坐,我一人东首,对面是大郎和二郎,下首是三郎和四郎;其余的娃儿,由奶妈们伺候着,在令一桌。 所谓“不言堂”,古人曰,“食不言,寝不语”,那真是要吃得无声无息。 我打小就吃相难看,爱大嚼大咽,常常被一起吃饭的朋友,取笑为“吧唧嘴”,所以最怕的就是聚餐,只好吃得少一点慢一点。 我只匆匆吃了几口,就停下了碗箸,偷偷打量着旁人,杨将军虽吃得极快,却有条不紊,杨夫人自是慢条斯理,而儿郎们好似吃得不多,大概是担心饭后的考核,有点食不下咽。 等到众人吃完,杨夫人领着仆人,把碗碟撤下,五郎以下,都回了屋子,今日我却留了下来,想看看热闹。 只见将军面色一沉,一通喝斥道,“书本功课不可一日荒废,你们是本将军的儿子,刀枪武艺自然不在话下,切不可因此轻忽了学问!” 四位儿郎纷纷站立,低头称是。 哈哈哈,杨令公竟然是基因决定论的拥护者,这胡吹大气的豪气,真是绝了!这一上来先骂一通的教育方法,不知道会不会给娃儿造成心理阴影? 他又道,“要知道本朝立国之初,就定下‘重文教,轻武事’的国策,我辈武人见到同级文官,尚要避车而让,而你们日后若想在军中立足,更要通过文试考核。” 好落魄的形势啊,难怪北宋军事弱,打不过! 之后,他拿出论语一书,随手翻了翻,问道,“学而时习之?” 这是要考背书了,我还以为有多难呢! 大郎答道,“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 我要举报,这小滑头明摆了作弊啊,只答半句,偷工减料,你们都看不出来吗? 二郎接道,“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三郎又道,“人不知而不温,不亦君子乎?” 呵呵,三郎答错了,是“愠”不是“温”,这我初中都背过。 我正等着将军发怒,没想到他紧皱着眉头,又盯了书本老半天,兀自拿不定主意,向四郎问道,“你把最后一句解释一遍!” 四郎道,“学问还没有弄明白,就不去温暖的地儿待着,就算是君子了!” 将军疑惑地望着大郎和二郎,问道,“你们也是这样说吗?” 二郎点头,大郎迟疑道,“父亲,大概如此吧!” 刚才听到四郎的妙解,我就在不停忍笑,现在看他们一家父子,老的糊涂不清,小的一知半解,这画面实在太美我不敢看,我实在是忍无可忍,“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趴在桌上,动弹不得。 五道目光齐刷刷地望向我,过了好一会,我才勉强克制住情绪,徐徐道,“人不知而不愠,不是温,不被人理解却不生气,才是君子啊!” 杨家儿郎都像看怪物一样看着我,杨将军却很是激动道,“妹子读过书?” 我自然是读过的,但能和你们一样吗,就说论语吧,我也就会背那么几句,只好谦虚道,“算认得几字!” “妹子竟然读过书,家里想必不凡,府上可曾做官?究竟是杨家怠慢了!”杨将军立刻站起来,拱手施礼道。 他也忒客气了,我也起身还礼道,“家父是读过书,不过只会写写文章,没什么大不了的!”他是个小小编辑。 “那也是秀才公啊,失敬失敬!” 额,好吧,听说宋朝时,没有做官的读书人,都可被称作秀才,可见尊重了。 杨将军沉默了一阵,才尴尬道,“不如以后,妹子替我考校孩儿们的功课吧?” 那尼,这是要撂摊子了吗? 我忙推却道,“不敢不敢,我看将军雅量高致,府里的庭院布置,乃至匾额对联,都气韵非凡,想是军务繁忙,一时疏忽了经义,小女子怎敢越俎代庖啊?” 将军脸刷得一下就红了,咳声道,“粗人一个,哪有这等本事,只略微识得几个大字。那是建府时,本人请河东路安抚使潘公,代为拟笔的。潘公是开国功臣,兼文武全才,又是我的上属,对我颇为关照,他提笔立就,自然是气度恢宏。” 此潘公,该不会是潘仁美吧?这两人,一个相当于副省长,一个相当于两市市长,不过更强调其军事职能,这样的上下隶属关系,又是边区老干部,打起战来,杨令公不对他唯命是从才怪! 我滴个乖乖,杨令公和他关系还不错,他还那么有文化,最后反被坑了一把,果然是“为朋友两肋插刀”! 我见这位老哥盛意拳拳,实在推脱不开,为了孩纸的教育问题,只好勉强应承了下来。 老哥意犹未尽,还塞给我一把厚厚的戒尺,嘱咐道,“若是有人荒废学业,妹子绝不可心慈手软!”大哥,你的娃儿你真不疼! 我握着戒尺,突然豪情万丈,睥睨一众儿郎,哈哈哈,你们的命运,以后可就掌握在,小姐姐我手里了。 我感觉,地下站着的杨家儿郎,冷不丁地,都抖了几抖。 ☆、深藏不露 杨令公走后,我一本正经地在坐下,摊开论语一书,手里摩挲着戒尺,淡淡道,“往日将军对你们要求严格,我这个人就不同了,比较好说话,如果你们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我是不会轻易罚人的。” 杨家儿郎们齐声喊是,不过表情不怎么相信。 我一改温和之态,正色道,“不过,你们刚才的表现,实在是太丢人了,开篇首义就背得乱七八糟,你们说这是谁的错?” 儿郎们一时红了脸,支支吾吾不肯答。 我望向大郎道,“所谓上梁不正下梁歪,弟弟们还小,记不全也是有的,你这个当大哥的,怎么也多读了几年书,本该循循善诱,却不能指正错误,可见是功课荒疏了。” 二郎急切地想为他辩解,三郎见数落的不是他,稍稍松了口气,四郎唇角一翘,一副等着看好戏的样子。 大郎听了我的指责,没有我想象中的羞愧无地,只是面无表情道,“梅姨教训的是,大郎受教了。” “那今日就由你开始,让我考考你的学问,以后也好给弟弟们树立一个榜样。”可没那么容易放过你,好不容易给我逮着机会,戒尺在手,还不把你拍飞。 大郎挺直了背脊,从容地点了点头。 为了给他留点面子,我先挑了句最为popular,问道,“三人行?” “必有我师,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 恩恩,背得挺遛,看来不至于不学无术。我又问道,“吾日三省吾身?” “为人谋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传不习乎?” 咦!他哪里像不熟啊?我挑了句拗口的,继续发问,“君子所贵乎道者三?” “动容貌,斯远暴慢矣;正颜色,斯近信矣;出辞气,斯远鄙倍矣。” 不可能吧,我要把所有和“三”有关的,都问一遍,看你会不会串词? 我连珠炮般地问道, “君子道者三,我无能焉?” “仁者不忧,知者不惑,勇者不惧。” “益者三友?”“友直,友谅,友多闻。” “损者三友?”“友便辟,友善柔,友便佞。” “益者三乐?”“乐节礼乐,乐道人之善,乐多贤友。” “损者三乐?”“乐骄乐,乐佚游,乐宴乐。” “君子有三戒?”“少之时,血气未定,戒之在色;及其壮也,血气方刚,戒之在斗;及其老也,血气既衰,戒之在得。” 气死我了,一本论语,从头到尾翻了一通,也没把大郎问倒!敢情你这小样儿,刚才是在装孙子呢吧,连杨令公都被你忽悠了。 二郎见我表情不善,忙劝解道,“梅姨,请别生气,大哥的学问在府学里,虽算不得数一数二,但在我们这一帮蒙荫子弟中,称得上勤奋好学,程夫子还曾夸他,若不是将来要承袭武爵,倒可以去考个举人。” 我将书一合,往桌上一拍,严肃道,“那为什么在将军问话时,他一问三不知?” 四郎扭捏道,“梅姨,这都怪我,大哥是怕我被父亲责打,才闭口不说的。” “为人谋不忠乎?”我问道。 这小子,胆够大,欺负父亲没文化!看我怎么“以子之矛,攻子之盾”! “梅姨说的是,我本不该欺瞒父亲,大郎愿领责罚。”说完他上前一步,将双手摊开。 二郎将头扭了过去,不忍观看,三郎瞪大了双眼,退后了一步,四郎还待再劝,却被大郎喝住。 我抓起了戒尺,朝着他覆有薄茧的黝黑手掌,就要狠狠拍下,一血当日绑架之仇,却在触及到他那坚毅的目光时,一时下不去手,戒尺悬在半空,停住了。 不行啊,想来这小子皮实得很,以前没少挨过打,打他那我不是毫无成就感! “不如你说一声,小姐姐,对不起,我就放过你!”我和颜悦色地引导他。 大郎瞬间脸黑,无言以对,其他三人也是愣在当场,完全get不到我神马情况? “怎么样,好好地向我认个错,这可比挨打好多了吧!”我笑嘻嘻地望着他。 “您还是打吧!”他毫不留情地拒绝道。 这死小子,跟我玩“威武不能屈”这一套是吧?!好啊,那我成全你,“给我去演武场蹲马步,直到天黑为止!” 那一日下午,三位弟弟十分自觉,陪着大郎扎马步,直到晚饭时,四人腿还是抖的,我有点心虚,一直低头扒饭。 杨令公却在见到后,对我肃然起敬,赞道,“妹子好手段,我起初还担心你妇人之仁,从今以后,杨家儿郎的学业就拜托你了!” 我一脸懵逼! ☆、白牡丹十试吕洞宾 是年四月十四,正好是纯阳真人的诞辰,太原城东的纯阳宫举办盛大的法会。我来到杨府后,还没怎么正经出过门,杨夫人遂令四位儿郎,带我前去凑凑热闹,他们往年去过,就不去了。 太原城是一个狭长型城市,四周环绕两丈多高的城墙,坚固厚实,防御敌袭。都城被汾河南北贯穿,府衙位居中央,南边是太庙和府学,东有纯阳宫,西有白云寺。 杨府位于府衙东北百步之内,我们一行人乘车出发,我和四郎一乘,其他三郎一乘,飞驰过汾河上的白虹桥,途经东市的胜利坊,长风坊,行了有大约两刻钟,才来到纯阳宫门外。 一行人下车后,眼前一亮,一幢三楹的青砖门楼,巍峨矗立,造型古朴别致,雕龙镂虎,飞檐翘角。门楼正中,高悬一金漆蓝匾,书以“纯阳宫”三字,两边各悬一副楹联,上书“闹市净土开道化”,“云中又闻洞仙歌”。 “这座牌楼,称作‘三路五楼’,三路,意味着步入三清,五楼,寓意着五行俱全”,四郎自告奋勇地解说道。 我微笑着,朝他竖起了大拇指,他欢呼雀跃地东走西逛,像撒开蹄子的小马驹。 此刻,宫门前广场上,热闹非凡。 有小儿四处游走,着白虔衫,腰系青花手巾,挟白瓷缸子,卖辣菜、干果;有素衫妇人,绾高椎髻,在简易的茅草棚子下,呼唤往来,为茶客换汤斟茶;更有一些木制的搭棚,悬着各色风帘,写着“桥东贾家瓠羹”,“孙好手馒头”,“乳酪张家”……大多坐了个满席,人声鼎沸,谈笑不绝。 我实在等不及,想要一尝北宋美食,垂涎欲滴道,“你们可知什么最好吃?” 二郎淡笑道,“梅姨别急,先让四弟带你去戏台下坐着,略等一会儿,我们几个帮你去买,到时大家边吃边赏戏,岂不有趣?” 经二郎一指,我才注意到东边有个高台,下面摆了数十张长条板凳,此时戏未开场,只稀稀拉拉地坐了几人。 二郎这是要我先去占个座,他们负责吃食,果然细心周到,我笑着朝他点了点头。 四郎带我过去坐下,探头探脑道,“希望今日有场好戏!” “一般会上演什么?”我好奇问。 “纯阳真人的诞辰,自然是说他的传奇”,四郎眉飞色舞,侃侃而谈,“也许是火龙传剑,金阙选仙,剑仙斩妖,又或是黄粱梦觉,度刘海蟾……” 这人好像挺耳熟,我急切问道,“纯阳真人叫什么?” “姓吕,名岩,字洞宾,号纯阳子”,四郎一脸讶异道,“梅姨竟然不知,他可是顶顶有名的人物!” 我一拍脑袋,恍然道,“当然知道啦,八仙过海的吕洞宾嘛!”欺负我小时候没看过东游记吗?那个时候的马景涛,还是盛世美颜滴! “啊,什么是八仙过海?”四郎不解。 那尼,难道这个时候,八仙的故事还没有流传,只火了一个吕洞宾? 我只好将我记忆中的八仙,一一道来,跛足铁拐李,汉将钟离权,仙翁张果老,孤女何仙姑,叫花子蓝采和,持笛少年韩湘子,皇亲国戚曹国舅……不过说成是乡野传闻,让他随意听听。 哎呦喂,曹国舅好像是,北宋某个皇帝的大舅子吧,我这算不算剧透啊? 四郎悠悠神往道,“原来纯阳子,还有这么多有趣的伙伴!” 就在我胡侃之际,其他三郎回来了,每人手上都是满满的,油纸包裹着的,有金花饼、熟肉饼、笋肉馒头、杂色煎花馒头、姜辣萝卜、冰雪冷元子、香糖果子、柿糕儿、玉棋子、药木瓜…… 我双眼放光,一一尝了几口,正在回味无穷中,只听鼓点一响,五位彩衣男子,踏着鼓点登上高台,扭腰摆腿,翩翩起舞,动作滑稽搞怪。 我“噗嗤”一声,忍不住笑道,“你们说的戏,就是这样?” 大郎沉声道,“这只是个开场,俗称‘艳段’。” 哦,原来只是热场舞啊!宋朝的戏剧,已经发展得相当成熟了嘛! 他话音刚落,只听筝声一起,笛声一转,这五人退了下去。 一男子头绾雪巾,身着青领大袖宽袍,昂首阔步,一甩袍袖,柔声唱道,“广寒仙子,水月观音,吾曾见过;未见卿卿,天香国色,飘飘出尘!” 一女子头簪牡丹,一袭月华长裙,罩着妃色褙子,眼含秋波,眉如新月,款款而来,轻启朱唇道,“蒲柳之姿,风尘漂泊,怎担得起郎君青眼?” 我正看得有趣,只见大郎“唰”的一声,站了起来,扯住我的衣袖,就往外走,他力气实在大,我根本甩不开,其他三人也是低眉敛目,双颊绯红,默默跟随着。 直到离开戏台几十步远,他才停下,渐渐放手。 我揉了下手臂,怒气冲冲道,“大郎,你发什么疯?” “你知道这出戏,说的是什么吗?”大郎指使开弟弟三人,疾言令色道。 “不就是那个什么,白牡丹十试吕洞宾吗,你当我没见识过?” 大郎大惊失色,一脸的不可置信,俊脸涨红道,“你说的什么淫词秽语?什么‘十试’?真是不知羞耻!” 我哪里就不知羞耻了,这戏都演了,还不允许我说了?等等,好像吕洞宾确实有十试来着,不过是他师父钟离权,给他定下了十关升仙考验,好像和白牡丹没啥关系。糟糕,我讲串词了! 不过怎么能在小鬼头面前露怯,我只好硬着头皮道,“那个,作为你们这些瓜崽子,确实不好看这些,算了,走就走了,我不跟你计较!” “你……”大郎简直忍无可忍,拂袖而去。 后来大家都有些心神惴惴,我和大郎又剑拔弩张,几人也没有好好地逛逛纯阳宫,就草草回府了。 不过值得高兴的是,那些吃食他们都没怎么搭理,我通通收归私库,细细品尝了好几日,大感北宋物质和精神文明的丰富! ☆、雁门关 每当秋风渐起,落木萧萧,草黄马肥,就是契丹蠢蠢欲动,屡屡犯境的时节,杨将军总会北上代州,驻扎三个月。杨家人也会随之北上,在雁门关下,骑马打猎。 代州离太原大概两百里路,我们驱了三日的车,杨将军和稍大的儿郎一路骑马,才来到代县县城,住进当地的杨府。此处的杨府,比太原的小了一大半,房屋也简陋得很,倒像个临时的住所。 不过北地风光宜人,大家每日都是出门,在草原上自由驰骋,心情倒是畅快。 我的马术是大郎教的,本来我们一直在冷战,不过我实在不想,一直坐在车里望原兴叹,只好勉为其难地,接受他的教导。 谁知道他全程绷着面皮,只会说两句:“坐直了”,“放松缰绳”。好吧,看在他默默地牵着我,走了好几日的份上,勉强承认他,是个合格的老师。 半个月后,我终于可以悠哉游哉,跟着他们屁股后头,慢慢骑了。 代县以北二十里外,雁门山高耸入云,峰峦叠嶂,东西山岩,挺拔峭立,中间唯有一羊肠小道,盘旋崎岖,沟通南北,于至窄至高处,设立了一座险关堡垒,号“雁门关”,有“天下九塞,雁门为首”之说。 不仅如此,宋军还沿着的雁门山脉,修筑的长大几十里的防御城墙,墙高足有三丈余,比太原城墙高了一半,随着连绵山脉,蜿蜒起伏,隐没天边。 在雁门山下,赵国李牧曾奉命驻扎多年,抵御匈奴,保境安民;秦始皇曾派蒙恬率三十万大军,从此出塞,北击胡虏,收复河套,将匈奴驱逐到阴山以北,沿着阴山修筑万里长城;汉高祖刘邦时期,中原大乱,匈奴曾驱兵南下,攻破晋阳,长城形同虚设;直到汉武帝时,卫青、霍去病也由此出塞,千里奔袭,大破匈奴,收复河套,重筑阴山防线;唐朝时,为抵御突厥,于雁门山东西峭壁之间,绝顶置关,铸造关城,戍兵防守,始称“雁门关”。 一直到五代石敬瑭,向辽国认了儿皇帝,献上了燕云十六州,中原再一次失去了北阴山防线,雁门关就是太行山以西,唯一的屏障,一旦辽军南下,首当其冲。 神马都是浮云!对于我来说,雁门关下,只是乔峰父母一家,被阴谋杀害的人间地狱,是他和阿朱,“塞上牛羊空许约”的定情之所。所以我也很是激动,想四处转转,看看有没有什么石碑遗迹。 那一日,我们一行人,饮马雁门关下,天高云淡,雄关远峙,令人豪情万丈,直欲慷慨悲歌! 杨将军身披藏青大氅,骑着“绝地”,在草原上,纵马驰骋;杨夫人一袭湖蓝褙子,着素色绢裤,头绾堕马髻,控着“翻羽”,怀中拥着六郎,徐徐跟随;杨家儿郎,俱是宝蓝圆领襴衫,左右开衩便于骑乘,他们的宝驹,分别是“逐日”、“奔霄”、“越影”、“超光”、“腾雾”;只有七郎太小,由奶妈照顾,留在府中。 远望杨家人,清一色的情侣装加亲子装,简直闪瞎了我的狗眼!不过想想还挺有趣,北宋这年头的时尚,男的着长裙,女的着筒裤,简直男女颠倒!起码我不会不方便,入乡随俗,今日穿了一件深绿宋裤,和及膝的鹅黄褙子。 杨家将们在辽阔的草原上,左冲右突,打了半日的猎,收获颇丰,有狍子、麋鹿、野雁、斑鸠、兔子、貂鼠…… 大家在一处草坡上停了下来,下马略作休息。杨将军随即朗声道,“儿郎们,不如每人赋诗一首,才不辜负这塞下风光!” 哈哈哈,这位老哥又来了,时不时地,就要考校一下孩子的功课。 果然见四位儿郎,愁眉苦脸,欲言又止,踟蹰不前。 我忙替我的学生们解围道,“不如不限原作,只要是好诗,吟咏一番也成吧!” 杨将军点了点头,豪迈地笑道,“我可听不懂是你们作的,还是别家作的,有好的尽管拿来!” 他还真不懂得为自己遮羞! 没想到一向最不爱读书的三郎,率先站了出来,高声道,“北斗七星高,哥舒夜带刀。至今窥牧马,不敢过临洮。” 我心里默默为他鼓掌,这小子常捧着一本哥舒刀法,爱不释手,我记得首页就是这么一段吧,难为他天天看,就日久称成诵了。 杨将军双目奕奕,抚掌而赞道,“不错不错,三郎可是仰慕唐朝名将哥舒翰?” 三郎向往道,“哥舒虽为突厥部落首领,却能在大唐立下赫赫战功,威震关西,令吐蕃不敢越雷池一步!” 杨将军慨叹道,“是啊,大唐的海纳百川,孕育了多少杰出将星,又何止一个哥舒翰?” 其它的几位儿郎,既羡慕三郎,得到了父亲的夸赞,又似乎隐约感受到了,父亲的不得志,那是“老骥伏枥”之悲!虽然当今官家,对父亲有所倚重,可是北汉降臣之名,一直弹压着父亲,令他在军中难以大展拳脚。 四郎笑嘻嘻道,“父亲,听我一言!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 此诗确实大大的有名,又应情应景,一扫方才的颓丧,众人都精神一振。 杨将军更是赞不绝口,将四郎搂在怀里,不断揉搓他的发心道,“四郎长大了,父亲很是欣慰!以后你就做那龙城飞将,与父亲一起抗击契丹胡虏!” 一片欢乐的气氛下,二郎却十分紧张,一脸的焦急,弟弟们都说得那么好,作为哥哥的却想不出来,怎么不叫人丢脸难堪? 此时,我正站在老哥身后,向二郎使了个眼色,指了指天边的太阳,我也只记得这么一句,就看他有没有这个悟性了。 其他几个少年郎,见到我动手动脚,都抿嘴低头,暗笑不止,只有大郎微微瞪了我一眼。 哼,我就帮他,就不帮你,气死你! 二郎眼珠一转,终于神色一松道,“单车欲问边,属国过居延。征蓬出汉塞,归雁入胡天。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萧关逢候骑,都护在燕然。” 我滴个乖乖,二郎果然够机灵!我可真的只对“长河落日圆”这句,印象深刻,他却整首都背了下来,看来在北宋,唐诗的地位很高,这首也是家喻户晓的水准。 杨将军也微微颔首,以示嘉许。 现在大家的目光,全部集中到大郎身上了,都有点意味深长,我也等着瞧他的热闹。 只见大郎神色不乱,悠悠吟道,“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角声满天秋色里,塞上燕脂凝夜紫。半卷红旗临易水,霜重鼓寒声不起。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高端大气上档次,这是我脑子里的第一个想法。啊呸呸呸,我怎么能赞这个死小子,他只是在装逼! 我见大家脸上,都有茫然之色。果然吧,让你装逼,让你装逼,装逼被雷劈! 大郎只好徐徐解释道,“这是李贺的《雁门太守行》:敌兵来势汹汹,宛如黑云翻卷,一路压近城墙;我军严待以待,战铠沐浴阳光,一片金光闪闪。秋色渐深,嘹亮军号震天动地;黑夜降临,战士鲜血凝成暗紫。红旗半卷,援军赶赴易水;夜深霜重,鼓声寒凉低沉。为了报答君王,知遇之恩,手携玉龙宝剑,视死如归。” 杨将军尴尬地点了点头,言不由衷道,“甚好甚好!” 杨夫人忙催促大家收拾东西,准备打道回府。 如果草原上有乌鸦,此时应该“嘎嘎”飞过了一群! 大家各自忙乱了一阵,只有大郎还独自站着,遥望着天边的紫云翻卷,出神遐思。 我朝他的眼前,挥了挥手,轻松聊道,“为什么要去死?” 他反应了老半天,才回过神来,答道,“君以国士待我,我以国士报之!” “万两黄金,就是国士了吗?” “当然不是,燕昭王筑黄金台,招揽天下贤士,并赠送乐毅玉龙宝剑,以江山托付,乐毅才粉身以报”,他答得斩钉截铁。 “原来是这样,那如果君王不是燕昭王,那么就没有必要了吧?” 他骇怪地望着我,一时无言以对,唯有草原上的风,冷冷席卷,吹乱了他的衣袂和鬓发。 我真心地希望,这片广袤的草原,不是你们杨家将的埋骨之所! ☆、走私去不去 那一日晚上,四郎偷偷找上我,神神秘秘道,“过几日就是边境互市的日子,暗市就设在雁门关西边,十几里外的静安谷,可以和契丹人作交易,梅姨有没有兴趣?” 我吓了一跳,这群不良少年,玩得可真够大的,这叫走私懂不懂。我忐忑地问道,“你们拿什么交易?这安全吗?” “我们往年,都是瞒着父亲偷偷去的,也没出什么大事,暗市虽然是边民偷偷开的,但是朝廷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至于交易,我们都是带着铜钱或猎物,看运气,交换的东西有好有坏。今天看你帮了二哥,十分讲义气,才来邀请你的,你不去可别后悔!” 说完他就要走,我一把拉住他,谄笑道,“不忙不忙,我当然有兴趣,而且我还可以帮你们……” 我将心中的想法,一股脑地告诉他,他满脸崇拜的望着我,叹道,“梅姨,你不是秀才公的女儿吗,为什么我觉得你,更像陶朱公的女儿?” “计多不压身嘛,小屁孩,问这么多干嘛,记得把我的话,一一告诉他们,明天统一行动!”我一拍他的肩头,小鬼头转眼就溜了。 三日后,我与四位儿郎,着粗葛短褐,巾布裹头,打扮成边民的模样,每人马上都驮了个麻袋,骑马往静安谷出发,大约一个时辰后,到达小静山,一行人再下马,牵着马儿,慢慢翻越了半座山岭,才来到静安谷。 时值深秋,山上林木萧瑟,枝干零落,但见黄草遍野,溪水潺潺,谷底有一块平坡,缓缓展开,那里早已人烟稠密,草篷子连绵不绝,买卖喧嚷,好不热闹。 我们好不容易找到一块空地,铺上一片毡毯,将这几日收购的饼茶,一一摆出,都是用素纸包装好的,最为平民的茶品种,这也是我们唯一可以,大量携带的交易物。可是摆出了半天,只稀稀拉拉来了几个,剃顶结辫的契丹人,匆匆看了几眼,就往别处转去了。 三郎皱眉道,“我就说不要那么麻烦,带着原本的猎物来不就好了!” 我向四周望了望,卖茶的汉人确实还蛮多的,而且可能都是大客商,产品丰富,既有茶叶药材,又有丝绸布匹,稻麦豆黍,相对于零买零卖,契丹人更信任他们。 这一点我隐约有想到,其实就是如何打好广告,迅速打开销售市场? 于是我祭出了终极必杀器,将一口辛辛苦苦驮来的铁锅,拿了出来,他们都大吃一惊,没想到我有这么一手。还没来得及问,我就指使大郎二郎先去捡柴,三郎去换一桶牛奶,四郎帮我架起铁锅,收拾碗具。 等到柴已拾来,火也生好,牛奶微沸,我将选好的饼茶,在火上烤了烤,直至变形,成弓状,再用原纸包裹起来,防止香气散失,待冷却后,用石头敲碎,洒进牛奶中,缓缓煎煮。 这种煎茶法,还是闲时和杨夫人学的,据说是唐朝的陆羽发明的,只不过她用的是水,而我偷偷用来做奶茶。 四人一旁看着,心疼了半天,欲言又止,我没空理他们,又加了点盐和糖调味,一会儿后,奶茶味飘香四里。 只见锅前人越来越多,我扯开嗓子喊道,“不要钱奶茶咯,一人一碗!本铺茶叶,半卖半送,买一送一!”自然有会汉语的契丹人,给同行翻译。 我的话,惊得四人下巴都快掉了,二郎忙扯住我的袖子,急道,“这茶叶也不便宜啊,随便喝也就算了,还买一送一?” 我扣了他一个暴栗,悄声说道,“笨蛋,这里都是以物易物,你把交换物说多一倍,不是一样吗?” 四人才恍然大悟,忙忙应付上门的生意,我则负责奉送奶茶加大力推销。 不多时,就有好几家皮货商,几家武器商,几家马匹商,前来交易,都是喝了奶茶后赞不绝口的,其实哪里有多好喝,只不过别人没有,我们有。 半日后,我们带来的茶叶都被抢购一空,四个小子除了没有换马,手上都有好多东西,大郎有一张狼皮,二郎有一张红狐皮和雪貂皮,三郎有一把摈铁大刀,四郎有一把精制长弓…… 夕阳西下,我们骑着马儿,走在回代县的路上,虽然我什么也没换,却第一次有了小小的满足感,如同冬日吃火锅,入口了第一块涮羊肉。 大郎将马身挤到我的身边,与我并驾齐驱,将一个精铁匕首塞到我手里道,“这是契丹人买一送一给我的,我觉得挺适合你的。” 我摸着匕首,不由感叹,其实契丹人也学得蛮快的,还好我不和他们抢饭碗! ☆、日本茶道看这里 时光飞逝,岁月如梭,我在杨府又待了两年。 如今,666能跑会跳,也住进了雁鸣阁,不过还是一味地爱黏我;五郎进入了府学读书,也加入了我的人才储备队;变化最大的还是大郎,比我更高了些,长成个大菇凉了,啊不,是大小伙儿。 其年三月,正是草长莺飞的时节,河东路安抚使的潘公,邀请杨家人到他的府里赏春。 潘府的格局,恢弘中透着清雅。我们来到一处栖霞苑,内有一波烟雨湖,湖中碧波荡漾,鸳鸯成双,两岸杨柳依依,春草茵茵。湖中搭一座敞轩,四面临水,以木栈桥相连,名真趣阁,置身其中,时有清风送爽,悠悠草香。 水阁之中,潘公夫妇与杨家夫妇一席,我与杨家子弟一席,中央置了三张茶案,此时潘家八妹、九郎、十郎,三人并坐,为大家点茶,一会儿后,再请大家评点茶艺。 潘家八妹大约十四五岁,绾百合髻,鹅蛋脸庞,柳眉秀目,她披了一件藕粉褙子,笼着一袭小团花百褶裙,清纯淡雅,正在净手洗瓶;九郎居左,着杏黄长袍,正将茶匙茶筅,一一安放;十郎居右,着樱草襴衫,正挑选自家所用末茶。 潘公年约五十,头戴高帽,疏眉长目,长须髯髯,兴致高昂道,“嘉宾雅集,湖边品茗,才不负这溶溶韶春,三位儿女献丑了!” 杨令公抚掌而笑道,“潘公过谦了,令公子与千金,品貌端庄,举止雅达,比之我家的粗野小子,不知好了多少!” “说起来,几位令郎都已长成,倒是个个挺拔磊落,气宇轩昂,就快要授官了吧,可曾婚配?”潘公遥望这厢,暗暗打量,“倒是与八子年龄相当,哈哈哈……” 话音刚落,我身边的三位就不淡定了,不是低头,就是脸红,尤其是大郎,眉头都揪到一块了。 “就你有空,爱扯东扯西,仔细那些孩子被你吓住了,吃不好八子的一碗茶!”潘夫人摇头不止。 那席这才停了话头,都凝神细观,三位点茶。 只见那位潘家八妹,已架好小炉,点上明火,将山泉水注入茶瓶,徐徐煎之,趁着这空隙儿,她将备好的莹绿末茶,再用石杵,细细碾磨了一遍,用茶匙取了一小勺,搁置在碗大的“兔毫盏”中,一系列动作,宛如行云流水,浑然天成。 待到清水微沸,她将火拨小,将初漾之水,只冲入茶盏中一注,即刻用茶筅轻匀,调成糊状,所谓“调膏”;之后,她将茶瓶放回炉上,以小火煨至二沸,再将沸水缓缓注入,这一次,她左手不停以茶筅旋转打击,拂动茶汤,使之泛起汤花,所谓“击拂”。 待到水满半盏,茶色由翠绿、奶绿、奶白,直至雪花满盏,灿若星辉,点茶完毕,所谓“乌盏白茶”,大功告成。 bravo!看完她的点茶功夫,我佩服得五体投地,日本大河剧里的女主角,时不时地来这么一手,明显是抄袭我宋嘛! 九郎十郎的茶也纷纷点好,斗茶的时候到了。婢女们将准备好的托盘端上,上面平铺了一把折扇,好一幅“杏花春雨”,这是让在座之人下赌注,将赌筹放在扇左、扇面、扇右,以对应三人的位置。 潘公拂须而笑道,“我们这席,待会儿就权且做个裁夺,赌茶之事,就交给小儿辈去吧!” 众人点头称是,含笑旁观。 我看大郎、二郎、三郎,纷纷解下玉佩、手串、吊坠,放在扇心。这群好小子,刚刚还在脸红,现在都跑来献殷勤,果然是到了“知好色则慕少艾”的年纪,情窦初开了哇!更小的儿郎们,则没有参与,大概是不大好意思。 我实在不忍心,见两位俊秀少年郎落榜,只好拔下鬓边钗环,一支碧玉簪,一股红梅钗,忍痛割爱,将它们分别放在扇面左右。早知道古人有随手赠物的习惯,平时就应该多带些,便宜的镯子玉佩花钿之类的。 待到潘公一席诸人,观茶之颜色,闻茶之香味,品茶之味道,对三人茶艺都赞不绝口,公推八妹为最,果然不孚众望。 在结果出来后,潘家三子又点茶了一轮,让咱们这席也尝了个鲜。 只见茶盏底色,绀黑如漆,温润晶莹,盏身布满了一缕缕细长白纹,犹如兔子身上的毫毛,柔柔鲜亮,这哪里是“兔毫盏”,明明是“土豪盏”。 盏内茶汤,水乳交融,浓稠醇厚,雪花渐渐飘散,露出一片碧绿莹然,若不论色泽的话,如奶茶,如咖啡,给我一支拉花针,我都可以在表面雕花了。 细细一品,口感绵密,回味香醇,倒还是茶的味道! 赌对斗茶的人,会由胜利者,回赠礼物,一般会比赌筹更为贵重。我自然是那个输的,什么也没有,呜呜…… 只见八妹向在座各位,落落大方地施了一礼,再走到这席,将准备好的回赠,一一奉上,大郎是一件青玉苍狼小玉雕,二郎是一串白玉灵鹿环佩,三郎是一对秋雁琥珀扣,看起来都价值不菲,眼红死我了! 三位杨家儿郎的脸色,也都很精彩,不知道今夜,有几人要睡不着咯! 我突然有种,家养的小白菜被猪拱了的错觉,啊不对,是被小美女,呜呜…… ☆、左右不过考考考 宋朝男子二十加冠,女子十五及笄,算是成人了,可以订亲成婚,独当一面了。 大郎今年十八岁,也到了恩荫补官的年纪,正逢三年一次的南郊祭祀大礼,五品以上的官员,都有一次荫子的机会,起码能拿到最低武爵,不用从小兵做起。不过为了确定等级高低,还是会考核一下。 这不可就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吗?难怪北宋中后期,冗官众多,吏治败坏,国库空虚,入不敷出,几次改革都难以挽回。 宋朝重文轻武,武官的授予,不仅有武试,还有文试。武试以弓马为主,分为两场,先“步射”,后“马射”;文试则参考进士科,帖书《论语》三十帖,墨义《武经七书》六十条。 所谓的帖书,就是填空题,把论语里的一句话贴起来,让你根据上下文填空;墨义,就是注解题,也就是把古文翻译成白话。是的,你没有听错,对于宋朝的人,《武经七书》的大部分,也是千年前的古文,有的经义隐晦,要用他们那个时代的白话注解。 对于我这种从小考考考的人来说,真是简单的不得了,可是对于大郎他们,可谓天天提心吊胆,如坐针毡。 每十日的休沐,如今成了密集训练,我只盯着大郎一个,其他娃儿乐得放羊。 这几年,为了当个合格的学习辅导员,我少不了翻阅《武经七书》,其实就是七本军事理论书,有《孙子兵法》《吴子兵法》《司马法》《六韬》《三略》《尉缭子》《李卫公问对》。除了李卫公,也就是唐初的李靖,其它的,真可谓是老祖宗的军事遗产。 这七本书洋洋洒洒几十万字,我可不敢让他们如《论语》一般,从头背到尾,只要做到,能把握住意思就好。 自从潘园点茶后,大郎三人,好像一瞬间都长大了,常常心事重重,沉默寡言,一个个都深沉了不少。 饭后的考核,大郎可不就是意兴阑珊,好几道武经题,都辞不达意。 我合上书本,语重心长道,“大郎,你要以这样的状态,去参加恩荫考试吗?” 大郎一怔,一时无言以对。 唉,青春期的孩纸,肿么办啊肿么办? “我听说恩荫的考官,是河东路的最高军事长官,啊不是,那个安抚使大人潘公,你可不能不好好表现哦!”我拍了拍他的肩头,暗暗引导。 “梅姨教训的是,武试自不必说,可是文试我……实在没有什么把握!” 他听我这么一说,果然精神一振,跃跃欲试,呵呵,我就知道,“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 “那个,你能不能拿到历来文试的卷子?”我贼兮兮地问。 他不解道,“那自然是有的,大约存放在府衙的库房里,和我又有什么关系?” 笨呐,你爸是杨无敌,你要拿出那种,“我爸是李刚”的豪气来啊! 不靠谱啊不靠谱,大郎有时过于忠直了,这事又和他有关,估计他不肯干。 当下我也没说什么,等到问答结束后,我找来了二郎和四郎,把我的想法一一告诉他们。 四郎眼珠一转,马上提出,此事该绕过父亲,去找他的幕僚赵文书帮忙,并不是什么大事,二郎则负责跟随赵文书,去府库拿卷子。 果然几日后,开国几十年的卷子,都到了我手上,我连忙夸他们办事能干。 之后的半个月,我悉心研究,把所有出现过的题目,按频率高低列了一遍,再打乱分布,出了十套模拟试卷。 剩下的就是在考试前,偷偷塞给大郎,逼他在同一时间,相似的环境,定时完成。 大郎完全不能理解我的苦心,不过还是按照我的交代,老实去做。 之后的恩荫考核,大郎拔得了头筹,得到潘公的青睐,被授予了忠武军都军使之职,我也不知道官有多大,大概就是能带一二百人的小队长。 这已经足够令杨府的人高兴了,尤其是杨令公,时时笑容挂在嘴边,眉飞色舞,无论见到谁,不管是下人还是同僚,都要扯上一句,我家的大郎如何如何。呵呵,感觉和后世,得知子女考上重点大学的父母,也没什么两样! ☆、初恋总是没有好结果 当天夜里,为了避开杨家夫妇,一伙人在我的荼靡苑,偷偷喝酒庆祝,当然少儿不宜,五郎以下乖乖睡觉。 我们五人,围坐在荼靡架下的石桌旁,推杯换盏,喝了好几轮后,大家都有些微熏,桌上地上,倒了不少的空酒壶。 二郎双颊酡红,三郎皮肤本来就黑,如今面如重枣,四郎双目莹润如水,十分像小鹿斑比,唯有大郎神色不变。 大郎笑吟吟道,“此次文试,感觉所有的题目,好似都做过一般,一气呵成,这真要感谢梅姨!” 我笑指二郎和四郎道,“你该谢我,更该谢谢他两,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四郎叽叽咕咕地把来龙去脉,解释了一遍,大郎先是愕然,再到惭愧,最后也就释然了。 他竟然还从怀里,掏出了那一沓模拟试卷,镇重地交给二郎道,“以后这些也可以帮到你,到时候一直传下去!” OMG他想得可真够长远,我不以为然道,“你傻呀,难道以后考题不会变吗?这叫计划赶不上变化!” “可是梅姨一直都在啊,到时候我再去找赵文书偷卷子!”四郎笑嘻嘻道。 大家觉得他说得对,纷纷点头。 我又好气又好笑,这是拿我当押题官呢?心里又涌起一丢丢不安,谁又能和谁在一起一辈子呢? 我突然来了兴致,倡议道,“不如咱们来玩一个游戏,叫真心话大冒险!” 我把规则简易地说了一下,他们似懂非懂,我也先不管了,玩几轮就会上手,直接让四郎先开始。 四郎将桌上的一个空酒壶转了一圈,壶口正好对准了我。 四郎试探道,“大冒险,梅姨讲一个有趣的故事呗!” 我向他眨了眨眼,以示赞许,徐徐道,“话说远古时,有一个开国皇帝,文治武功都不错,尤其对亲弟弟很好,比对亲生儿子还好,两人兄友弟恭。” 说到这里的时候,杨家儿郎互相对望,笑意融融,好似都感同身受。 我接着道,“没想到,他晚年的时候,一夜暴毙,他的弟弟却越过了太子,登基称帝,传说那天夜里,有宫人透过纱窗,依稀见闻,‘烛影斧声’。” 他们都紧张地看着我,没想到我就讲到这里,戛然而止。 其中大郎和二郎,好似领悟到了什么,一瞬间脸色白了几分,纷纷闭口不语。 三郎意犹未尽,忿忿道,“狼心狗肺!” 四郎不依道,“梅姨怎么故事只讲了一半,不算不算!” “故事就是这样的啊,有开头却不一定有结尾,有谜团却不一定有解答!”我神秘兮兮道。 阿弥陀佛,千万不要给这样的老板,卖死命打工啊! 大郎兀自琢磨这句话,深深地剜了我一眼。 轮到我了,酒壶在我手下一转,正对准了大郎。呵呵,准备好一世英名都毁在我手里吧! “真心话,你是不是中意潘八妹?” “我可以选大冒险吗?”大郎一脸紧绷,双目烁烁,显然没料到这一手。 “当然,请爬到那棵树上,唱一首歌”,我指了指院角的那棵高大的老槐树。 笨呐傻小子,你这不是不打自招吗,我这叫一箭双雕。 大家都觉得好玩,一齐站在树下围观。只见大郎右手一攀,双腿一踢一踏,就窜到了粗干上,左顾右盼道,“夜已深,别唱了吧?” “不行,还记得游戏规则吗,如果你拒绝了一项,后一项就要无条件执行?”你玩得过我这个老油条吗? 大郎只好蹲住身子,尽量压低嗓门,幽幽唱道,“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凤阁龙楼连霄汉,玉树琼枝作烟萝,几曾识干戈?一旦归为臣虏,沈腰潘鬓消磨。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奏别离歌,垂泪对宫娥。” 他从树上下来后,大家还在暗笑不止,我强自镇定道,“好词好词,我听着很是耳熟,谁的曲子?” “李后主的《破阵子》”,大郎一脸的阴沉沉。 “哦,他啊,我认识,不错不错,没想到,他还有那么慷慨豪迈的一面!” 大郎翻了个白眼道,“亡国奴,哪来的豪迈?我铭记此曲,不过是要提醒自己,不忘家国仇恨,不要哪一天,沦为契丹人的阶下囚!” 呵呵,有志气,比宋徽宗那辈人强哇! 我们又接着玩,这次转到了二郎。 大郎也学乖了,或是有意报复,故作深沉地问道,“真心话,你是不是中意潘八妹?” 二郎的脸从未那么黑过,咬牙切齿道,“我选大冒险!” 大郎嘿嘿笑了数声,看目的已达到,也就大人大量道,“你一会儿就独自把这里收拾干净吧!” 二郎松了口气,又转到三郎,依然如法炮制,问了同一问题。三郎自是呐呐不肯答,大家早见怪不怪了,最后二郎罚他耍了一套刀法。 三郎以树枝代刀,横劈斜挥,跨步流星,倒是把哥舒刀法,耍得有模有样,招招凌厉,为咱们助酒兴。 这兄弟三人也真是的,这是要互相拆台吗? 之后,三郎又转到了我,他好奇地问道,“真心话,梅姨一直待咱们这么好,是真的想当咱们的姨娘吗?” WTF,缺心眼的娃儿,我哪里就待你们好了?好吧,我从不体罚你们,可能比杨家老哥好点,但是你们答不上的,照样要罚抄百遍!你是从哪里得出的结论,真是和你的爹妈一样,爱脑补! 二郎略带责备道,“三弟,你怎么能这么问,父亲母亲恩爱如斯,梅姨已经够难过的了!” 二郎,我没看出来,你比三郎还缺心眼! 四郎见我低头扶额,悄声道,“你们都快别说了,梅姨都快哭了!” 我…… “我真的不想做将军的小妾”,我忍无可忍,大声吼道,可是他们都一脸同情地望着我,摆明了不信! 一时席上有点冷场,大家又坐了会儿,差不多就散了。 临走前,大郎欲言又止,我没好气道,“真心话游戏已经结束了!” “有这么一刻,我确实相信你了!”大郎喟然叹道。 “谢谢”,我敷衍道。 “如果你能放下,那真的很好!” 我……我很想给他打句禅语,从未拿起何谈放下。 “我劝你早日向潘府提亲,少操心我的事!”我把皮球踢回给他。 大郎狠瞪了我一眼,忧心忡忡地离开了。 本以为我家的儿郎,至少有一个可以“近水楼台先得月“。没想到一个月后,太原城传出消息,潘八妹被当今官家内定为太子妃,这是连潘家都没有想到的。 不用说,杨府笼罩在一片失恋单身狗的气氛中。 ☆、南院大王萧峰 一切的岁月静好,都在那一日戛然而止。 现在回想起来,那一天没有什么不同,天还是那么蓝,草儿还是那么金黄,时值深秋,我们五人,在雁门关下骑马游荡,和往年一模一样。 突变就这么发生了,远处的村庄燃起了青烟,天地忽然变成了灰色,马蹄的杂沓,敲击在每一人心上。 我记得大郎焦急道,“城墙上没有燃起烽烟,肯定是小股的契丹兵打草谷来了,我们分两路逃回代县,二弟三弟护好四弟,梅姨交给我,咱们城里见!” 他一说完,一抽鞭子,打在我的马股上,护在我的身后,一路往南奔。 可能是我们运气不好,也可能是契丹人的马儿,脚程更快,我和大郎,被十几个契丹人围住了,他们披发左衽,拿着砍刀,呼呼喝喝地围攻我们,夹杂着听不懂的粗鄙言语。 马腿被砍断了,我们不得不滚身下马,大郎的左臂向后环绕住我,微微弓身,戒备强敌,他没有回头,却沉声道,“不要怕”。 明知道他看不见,我还是用力地点了点头,他的这句话,多年来,一直徘徊在我的耳边。 我突然很后悔,这么多年在杨家的庇护下,我一直有种“现世安稳”的错觉,我以为最大的危险,就是多年后的灭门之战,我想着,起码要等到杨家儿郎,都长大成人,还会有很多年,到时候我再想办法提醒,可是也许我已经活不到那个时候了。 十几个契丹人都不是大郎的对手,他左劈右拽,已经砍翻了几个人,吓得他们一时之间,不敢近身。 那群契丹人嘀嘀咕咕说了几句,互相使了个眼色,均朝大郎身后的我攻击,大郎这才疲于应对,左右支应不过,大伤小伤不断,我却被护得很好,丝毫无损,直到他的斜背,被深深砍了一刀,渐渐无力地趴下。 之后他们又朝他踢了几脚,搜走了他身上值钱的东西,就对他再也没什么兴趣,欢呼着把我拥上马,我肚子朝下,被横陈在马背上,肠胃一阵翻涌,恶心得想吐,被他们带着奔远。 我拼命地回头遥望,隐约见到黄土沙尘中,大郎扬起泥泞脏污的脸,颤巍巍地伸出手,想要触碰我的方向。 我就知道,你一定不会死在这里。 “大郎,你一定会活下去”,我声嘶力竭地喊道,“因为迟早有一日,你会像你的父亲“杨无敌”,成为契丹人的凶神、克星……” 我不知道他还听不听得见,只有秋天的风,带去了我对杨家人的祝福,希望此生还有机会相见。 不知道跑了有多久,直到天色浓黑得像被油墨泼洒,这群契丹人劫持着我,来到了一处僻静山谷,那里遍地营帐,却没有火光,他们把我推进了一个昏暗的帐子。 那里已收容了好多的妇人少女,见到有人进来,都畏畏缩缩的,躲到一边。 只有一个稍微有胆气的小姑娘,把我拽下坐到一边。 之后,我和她渐渐熟了,她和我悄悄咬耳朵,说她叫婉儿,住在赵家村,突然被一群契丹兵闯入,焚村掳人,她的父母和弟弟,尚不知道身在哪里,说到此处泪流不止。 我忙搂着她的肩头,安慰道,“你看,你们家姓赵,可是国姓,肯定会福星高照的。” 她才渐渐收了眼泪,又和我说了好一会话。 大概过了一个时辰,我们这些人被一个个拉出去,分到不同的帐子里,我和婉儿惊恐地对望了一眼,都预感到了将会发生什么! 我悄悄拔出了靴子里的匕首,心里想着,我一定要反抗,实在抵挡不住,就当给狗咬了吧。 我被扯进了一个小帐篷,一个混含着说不清怪味的汉子,把我一把搂住,就要亲热,我扭动挣扎,手里的匕首寒光一闪,他吓了一跳,立刻退开了几步,骂骂咧咧了几句,还朝我吐了一口浓痰,就迈着大步离开了,弄得我莫名其妙。 我不知道,是辽国北院大王,耶律休哥的一番命令,救了我一命。 此时的辽国,因多年征战人口锐减,这次辽兵南下打草谷,其实主要是为了掠夺劳动力,所以耶律休哥下了死令,不许虐杀俘虏,违者降级三等。 当时有个将军愤愤不平,抗辩道,“塞北的勇士,不能没有暖被窝的”,被休哥狠狠地踢了一脑袋,大骂道,“汉女贞烈,你们不会威逼利诱吗?” 这句话后来给军中理解成了,不给睡的不给饭吃,去做苦役。 可惜婉儿就没有那么幸运了,我记得她那一日回来,走得磕磕绊绊,犹自强颜欢笑道,“我可以见到父亲了,他在割草喂马,听说他们都很好!” 我什么也没说,只是将她瘦弱的身子,拥入怀中,轻轻拍抚。 婉儿在我怀里颤抖,扬起苍白的小脸道,“我失了贞洁,是不是该死?” 我摸着她的头发说,“你不是为贞洁活的,是为家人活的!” 之后的一个月,这股契丹军队北上后,折往东行,我则履行了那个潜规则,整日没饭吃,还要洗一堆衣裳。 好在婉儿每日,都会偷偷塞给我一两个馍馍,我才咬牙坚持了下来。 军队来到大辽南京,同行的几个年轻女子,被一个管事带领,分配到了一处府上当婢女。 我们被带到一处大厅,正北榻上,端坐了一个锦帽貂裘之人,望之三十多岁,长发垂辫,粗目浓眉,上颌胡须微翘,鬓髯微张,简直就是一个阿里巴巴。 管事正在向他回话,说了一通辽语,有听得懂辽语的女孩,窃窃私语说他是南院大王。 那尼,我不觉惊呼出口,“南院大王萧峰?” 可能是我的表情太过诡异,声音太过高调,那个阿里向我走了过来,满脸惊奇道,“泥肿么会切道……俄汉名……泥叫甚么?” 他的汉语含混不清,难道他真叫萧峰?这让我的脑子一团混乱,呆呆道,“阿朱呢?” 他以为这是我的名字,勾唇一笑道,“阿朱……鹤名字……泥愿意者俄夫人吗?” 这一上来就求婚是什么套路,我把婉儿拉了过来,试探道,“除非你也娶她!” 婉儿和我说过,她已经不奢求什么了,只希望找一个好的靠山,可以帮衬家里。 “俄只娶一位汉人女贼,者俄西宫”,他摇头道,”泥和塔,只能选一果,泥好好考虑哈!” 他这一回子汉话,倒是顺溜了许多,可是西宫是个神马玩意?我后来才知道,他因喜欢钟无艳的故事,于是将自己的后院,分作东宫和西宫,设立了两位王妃,一契丹女一汉女。 我瞧了瞧婉儿,低眉敛目,双脸泛红,这个姿态十分耐人寻味,于是就拍板道,“就塔嘞!” 南院大王果然够爽快,当晚就立婉儿为西宫夫人,还把她的家人赎了出来,在南京城中妥善安置。 我则乖乖地领了下人服饰,分配给他作贴身婢女。 我后来慢慢知道,这位南院大王,原名述律萨里,述律是后族大姓,辽太宗的夫人就是述律氏,后赐汉姓为“萧”,契丹语里,萨里是风,其实他应该叫“萧风”,而不是“萧峰”。 鉴于萨里和阿里读音相近,我心里偷偷叫他“阿里”,他则一直唤我“阿朱”,这真是一个美丽的误会! ☆、南京北京 辽国朝廷设南北两院,其实就是“一国两制”。北院主管本族事务,都城设在上京临潢府;南院主管汉人租赋军马,都城设在南京幽州,也就是现代的北京。南北两院大王,位高权重,又掌握兵马,地位仅次于辽国丞相。 不知不觉间,我在南院大王府,已待了三年,这里的日子,虽然比杨府差一点,也算是出卖劳力养活自己了。 我每日清晨,卯时(5点)起床,打好热水,伺候阿里梳洗更衣,吃完早饭,他就去南院接见朝臣,处理公务,我就回笼补眠;等到午时(11点)下朝,我摆好饭菜,伺候他午饭;下午他若是出门打猎,或会亲访友,自有小厮陪同,我乐得无事,他若是待在藏书阁读书,我就麻烦了,不仅要端茶倒水,打扇围裘,还常常要应付他一堆,稀奇古怪的问题;晚上的事和我无关,自有他的东宫西宫应承。 我俩的语言水平,在日日相处中突飞猛进,尤其是他的汉语,本来基础就还行,感觉从业余四级,一下跳到了专业八级。 一日,阿里斜倚在铺有毡毯的梨花榻上,手上摊着本《战国策》,转过头问道,“齐宣王当真是,有事钟无艳,无事夏迎春?” 我微眯着眼,站到他身后,一直在打盹儿,闻言一惊,不知所谓道,“没错啊,有事钟无艳,无事夏迎春!” “可是我翻了半天也没找到!”他指了指手上的书。 我浑身一个激灵,终于清醒了过来,没好气答道,“一本战国策算什么,史记呢,吕氏春秋呢,东周列国志呢,列女传呢?”哼哼,打扰他人午睡的人不得好死,小子,慢慢去翻吧! “嗯嗯,你说的对,这其它的书我都有,待我慢慢找来,可是这东周列国志,是何人所写?”他点了点头,好似一副十分受教的样子。 糟糕,这好像是明朝人写的吧! 我忙打哈哈道,“也许是大宋孤本,这里寻不来!” 他不无遗憾道,“如钟无艳这般,满腹才学,又会带兵,是个直言敢谏的奇女子,就因为长得丑怪,而得不到君王怜惜,可怜可叹!” OMG这是被哪本小说杂谈,荼毒的中年大叔啊?钟无艳是东宫,夏迎春是西宫,你还要让你老婆们,也陪你一块发疯! “你觉得,如果有个女人站在你面前,她什么都好,就是奇丑无比,你会接受?”这可是个千百年不变的命题,俗话说的好,女子无才便是德,女子无颜都是空! 他明显地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我会这么问,摸着下巴,沉吟道,“也许大概可能或者,我会考虑一下,我是不是真的接受的了?” 好吧,阿里你算诚实! 我趁胜追击道,“你看吧,自己都做不到,何况那个三宫六院,集天下权力于一身的君王!这样的女子,不过是书里的范本,庙里的菩萨,供人顶礼膜拜!” 他微微摇头,温和笑道,“你太悲观了,我觉得阿朱你,就和钟无艳很像。” 我惊得下巴都快要掉在地上了,哪里像了,你是骂我长得丑…… “听说你来南京的一路上,不论多么艰苦,甚至以死相胁,令人秋毫无犯,可谓贞烈;来到我府上,本有机会当王妃,却让给了好姐妹,可谓义气。你与钟无艳,都是可以写入列女传的人物!”他含笑凝视着我。 呜呜,我从不想当贞女烈女,你看走眼了! 自从那一次闲聊后,阿里就对我十分温厚,有时赏赐衣食,有时给我放假,或轻松谈笑,或脉脉回顾。天哪,他不会是爱上我了吧? 有一日,婉儿照常来看望我,欲言又止道,“姐姐,你可觉得大王还好?” 我点头道,“还行吧,是个不错的老板,啊不,不错的主人。” “大王对东西二宫都很好,姐姐如果不介意的话,和我一起侍奉大王如何?”婉儿忸怩道。 我仔细地想了想,我年纪也不小了,是该找个人家托付终身了,而且和阿里也算聊得来,他也就两老婆,我勉强可以接受,于是大方地答应了。 婉儿没料到,我会答得如此爽快,准备好的说辞,完全没用上,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我忙打趣道,“你吃醋了?若是如此,还是算了!” 她生气地捏着我的胳膊,娇嗔道,“姐姐,你明知道,我巴不得和你永远在一起……” 额,婉儿,我不是lesbian…… 之后,婉儿悄悄和我说,女儿家要矜持一些,对大王我可不能那么直白,她会为我布置一桌酒席,请大王来喝酒,到时候顺水推舟,水到渠成。 我这才略微羞涩地点头。 那一晚,西宫的凤梧苑里,新月如钩,凉风习习,秋叶哗哗作响。高直的梧桐树下,临时设了一张方桌,铺上了朱红的锦缎,满席的瓜果蔬菜,佐以契丹鹿头酒,其中有两个小菜,还是我亲手做的。 我略微忐忑地坐在一旁,等待着阿里的到来。 阿里满面春风,踏着一地碎玉,翩翩而来,他今日穿了一件盘领左衽绿松袍,披着紫里貂裘,腰束犀玉带,踏着獞皮长靴,显得风姿昂然,落落洒脱。 他往我旁边一坐,立刻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道,“来迟来迟,自罚一杯。” 我时刻铭记婉儿说的,要矜持,只是笑容淡淡地点头,为他添酒布菜。 我们默默无言地吃了会菜,阿里这才放下碗勺道,“婉儿有心,布置了这些,我只是想问一句,你真的不介意,与婉儿共侍一夫吗?” 我低头敛目道,“这么多年,你对婉儿如何,我都看在眼里。我与婉儿,情同姐妹,我自是不忍心,夺走他的夫君……” 我还未说完,他就面色一变,豁然起身道,“你的心意,我明白了,打扰了!” 说完他头也不回,大步离去,留下我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神马情况,这事成了还是没成? 之后,我被调离到了藏书阁,清扫灰尘,整理书本,而阿里再也没有来过,他要的书都是托人送过去。 我人生第一次求婚,竟然失败,也没脸见人了,恨不得当一只鸵鸟,把头埋在沙子里。 婉儿好几次来看我,不停地叹气,“我觉得大王好似很喜欢姐姐,才从中安排,怎么那一次回来,他一言不发,却赏赐了我一堆东西。姐姐,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我能说什么,说我俩都会错意了,他根本就没这份心。 直到很多年以后,我才明白,矜持害死人! ☆、史上最狗血认亲 有一日,我窝在藏书阁靠墙的角落里,怡然自得地翻阅书籍。远远而来的脚步声,和混杂着辽语的谈话,打破了藏书阁的宁静。 我正打算起身出去,那两人已经大步迈了进来,高耸密集的书柜,挡住了我的视线。我依稀听见,一人是阿里,另一人他唤作“大人”,两人一路在谈论,什么税赋、治水之类的朝政之事,来藏书阁找一本地理方面的书籍,叫什么《水经注》。 我不想碰面尴尬,于是猫缩在那里,静静等待,我想他们找到了书后,一会儿就会离开。 没有想到,他们越走越近,直到转角来到最深处,与我六目相望,两人均愣在当场。 “阿朱,你怎么会在这里?”阿里见到是我,一脸心疼地问。 你心疼个啥呀?我只是懒,龟缩在这里,想着随拿随看。 旁边站着一人,温文儒雅,比阿里年轻个几岁,虽穿着契丹人的绒帽皮袄,头发却是束起,此时正一脸惊喜。 你又惊喜个啥呀?细细一想,也许和我无关,于是我低头一看,哎呦我去,我手中之书,可不就是《水经注》嘛!真是糊涂,读了几天,把书名都给忘了。 我忙站了起来,把书递到他面前,歉然道,“您要找的书,在我这里!” 他右手接过,却顺势一把拉我入怀,激动道,“妹妹,我终于找到你了!” 我……图书馆色狼案件的犯罪现场? 我拼命挣扎,他终于放开了我,退开了一步,稍稍平复下情绪,一脸慈爱地望着我,满怀欣喜道,“妹妹,你不记得我了,我是让哥哥呀!” 我还爱哥哥呢,已经是当欧巴的人了,要不要这么肉麻? 阿里也是摸不清情况,委婉道,“大人是不是认错了人,阿朱是我府上的婢女。” “我绝对不会认错,你和小时候一模一样”,他语无伦次道,“你姓韩,名阿朱,对不对?” 老兄,我都不知道我小时候长啥样,你可真能编。 “你错了,阿朱是我随便起的,我叫韩梅梅!”看我不犀利地粉碎你的阴谋。 他没有我预料中的失望和意外,以及阴谋戳穿的尴尬,反而眉开眼笑道,“我就知道,我不会认错的!没错,你根本不叫阿朱,刚才是我诓你的。你叫梅梅,你出生在壬辰年二月十八,腊梅绽放的时节。你看,你并没有刻意冒充,是我的妹妹啊!” 老兄,我没有冒充你妹妹,可是你冒充了我哥哥!这身居高位的人,怎么都喜欢以自我为中心? 可是生辰是怎么回事,我的阴历生日,确实是二月十八。爸妈说,我出生那一年,春天姗姗来迟,二月依然寒梅盛开,于是给我起名“梅梅”。他们当时并不知道,“韩梅梅”会载入英文史册,成为一个家喻户晓的名字。 上学后,同学们每见到我,总会打趣道,“韩梅梅,你怎么一个人,你的好朋友,李雷呢?” 现在想起来,已然恍如隔世。 我狐疑道,“你怎么看着也没比我大啊,我怎么可能是你的妹妹?” 他焦急地左右寻找,又求助阿里道,“你这里有铜镜吗?” 阿里一阵风似地走开,没多久就拿回了一面镂花铜镜,那位大人接过,翻转到正面,照向我道,“你今年合该二十六岁,你只会看上去更小。” 我的心砰砰直跳,这么多年我一直不照镜子,一是因为镜面色泽晕黄,看不清楚,二是因为岁月不饶人,懒得去看。没想到,如今一照之下,眼前女子,青丝如云,眉目婉然,依稀二十六岁的模样。OMG我该不会是妖怪吧? 我恍惚中,好像听到了,遥远的空中,传来了时钟的“嘀嗒嘀嗒”,这一定是幻觉…… 那位大人面色沉痛道,“小时候家境贫寒,你不幸被拐走了。这么多年,你一定吃了不少苦。你不记得也不打紧,以后兄长会好好照顾你的!” 说完,拉着我就要离开。 阿里此时用汉语,暗暗嘱托道,“阿朱,这件事我会查清楚,你放心,我一定会想办法,把你接回来!” 那位大人眉头一皱,一甩袍袖,隐隐含怒道,“南院大王莫不是忘了,我的祖父,本就是辽军抓来的汉人奴隶,你以为我听不懂,你打的什么鬼主意?我妹妹的事,劝你少插手!不要忘了,你坐享齐人之福,东宫西宫之名,百闻不如一见!” 这一段话,他完全是用流利的汉语,阿里一怔,满脸的焦急懊恼,无可奈何。 之后,我沉默地跟着他,一时理不清头绪,只隐约觉得,他确实和我身上的谜团有关。 我怎么也没想到,这位大人,竟然是权倾朝野的大辽丞相,韩德让。 ☆、萧太后的情人 半个月后,我随着这位便宜大哥,一路北上,前往辽国上京。原来,韩丞相只是来南京例行巡视,我也来不及和阿里挥手作别。 车马辘辘,北风渐紧,十几日后,森林树木越来越少,渐渐露出大片的草原和荒野,我猜测来到了内蒙古。北地的风沙扑面撩人,有时不得不扯起围巾,遮住口鼻。 一路上,便宜大哥都对我关怀备至,嘘寒问暖。 我每次提出,也许我不是她妹妹,他总是温柔地劝道,“不要紧,你不把我当大哥也没关系,你总需要人照顾吧。等到你寻得一门好亲事,大哥再把你风光地嫁了,要不然我死也没面目见爹娘了。” 我无言以对,对这种妹控,还有什么办法,只好听之任之了。 上京临潢府,位于广袤的草原之中,四周围有矮矮的城墙,城里既有契丹人的穹庐帐篷,又有汉式的宫殿楼台,中央被一条白音戈洛河,东西贯穿,北为皇城,供皇室贵族居住,南为汉城,是平民百姓的里街坊市。 皇宫名为天赞宫,金碧辉煌,巍峨广大,其南设有国子监和孔子庙,东南有节义寺,西北有安国寺,可以说儒与佛并举,辽与汉相安。 丞相府邸位于皇宫东面,占地颇广,小榭楼阁,亭池苑树,一应俱全,分布得也雅致,可见主人的匠心独运。 我被安排在了一处寒梅苑,也不知是不是大哥,一早就拟好的名字。苑里有一方清池,数株曲梅,此时不是寒冬,枝叶郁郁葱葱,正北是一所三楹的木骨青瓦房,宽敞明亮,通通糊了素纱挡风。 我在这里住了下来,突然又恢复到了养猪的状态。 那一日下午,我去大哥住的有邻苑,找他说话。 我曾经问过他,“为什么苑名这般拗口?” 他一派高深道,“子曰:德不孤,必有邻。不过小梅来了,我才是真的不孤单了。” 像我这般一贯铁石心肠的人,当下都被他感动了,不过不超过三秒。 我决定要当他的好妹妹,反正我一直搞不清,自己是魂穿还是身穿,唯一可以证明来处的睡袍,又不在身边,而且我细细想来,当时杨家人说我“褴褛”来着,这令我不寒而栗,难道我的感知,在那时出了问题? 此时的院落,格外的静悄悄,远远望去,藤蔓交错的葡萄架下,大哥正背身而立。我轻轻地跑了过去,一拍他的肩头,打算吓吓他。 我不知道,大哥有没有被吓到,不过他的对面,竟然还站了一位美女姐姐,却被我唬住了,俏脸一变,凤目一转,凛然生威。 韩大哥这才转过身,意外道,“小梅,你怎么来了?” 美女姐姐着绣袄紫裙,头戴雪毡帽,辫垂明珠珞,看到大哥对我如此亲近,脸色更加阴沉,她不经意地朝后,打了个手势,几十步外的簇簇草丛,有些微的摆动。 是不是我太敏感了,我觉得美女姐姐,不简单啊不简单。 大哥还浑然不觉,皱眉道,“你怎么不披件狐裘,就跑出来了?上京天气阴寒,稍不注意,就要生病了。”说完就把身上的白裘解下,披在了我身上。 这时,美女姐姐的目光,简直要把我射个窟窿,外加生吞活剥,她淡淡道,“哦,德让,你怎么没和我说,家里住进了这么一位,标致的美人儿?” 韩大哥一直背对着她,不知道她的表情,还开心道,“是呀,燕燕,回来后事情太多,没顾上入宫陪你说话。小梅也刚刚入府,还不大适应,我打算让她先住一段时间,再找个机会当众宣布。” 我见美女姐姐,气得秀脸泛红,绿靴一蹬,就要转身离去,我也离血溅华庭,横尸荒野不远了!听到这里,我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吗?大哥啊,话说一半可是会死人的! 我情急生智,大喊道,“嫂嫂别走,小妹还没有机会,正式拜见!” 美女姐姐惊诧地转回身,一脸狐疑,韩大哥看看我,又看看她,也没明白神马情况! 韩大哥一挑眉问,“小梅,你知道她是谁?” 我卖力地点点头,困难时得靠演技,无比真诚道,“你忘了,你和我说过,你心中有个最爱的女子,你把她当作唯一的妻子!” “我没……” 他还待说,被我一口气打断,“卢家少妇郁金堂,海燕双栖玳瑁梁。谁谓含愁独不见,更教明月照流黄。” “这是你平日最爱吟的诗,我虽不知道她是谁,但是今日,我一见燕燕姐姐,就全明白了!原来大哥的相思,都寄托在姐姐的身上!” 让你刚刚话说一半,现在干脆一字别说! 美女姐姐的神情,一瞬间变得温柔无比,含情脉脉道,“德让,你为什么不告诉我,若是早知你的心意,我怎么会在乎宗室群臣的眼光,再怎么样也要下嫁于你!” 这下韩大哥想解释,也不好解释了,只好柔声安慰,让她不要冲动,他们情比金坚,无须旁人认可云云。 美女姐姐在走之前,将玉臂上的金镶玉镯,褪了下来,送给我道,“刚才失礼了,没想到,德让有这么一个乖巧伶俐的妹子,以后也常常进宫,陪我说说话。” 我装作哑然不解的样子,她笑意盈盈地告辞。 之后,韩大哥问我,为什么这么说。 我嘿嘿笑道,“大哥,你是不是真的,很中意她呢?” 他点了点头。 我就知道,你们彼此称呼的时候,一口一个,“燕燕”,“德让”,那软软糯糯的语调,没有鬼才怪! 我接着忽悠道,“那就对了,妹子替大哥说出心事,你应该感谢我,对不对?” 他没转过弯来,又点了点头,我轻笑着离去。 没想到就这样惊鸿一瞥了,大名鼎鼎的辽国萧太后。热恋中的女人,真可怕啊真可怕! ☆、此女可兴天下 来年三月,契丹皇室和贵族,于城北十几里外的木叶山,举行春祭。 大哥也带我一同前去,接受萨满太巫的祝福,也宣布我的身份。 木叶山是一座,如金字塔一般的孤山,可是站在山顶,极目北望,却是一脉大川,东西贯通,绵延无迹。 传说它是契丹先祖的发祥地,也是天神住过的地方,山前有两棵高大的胡杨树,象征着神门。 每年的祭礼,都在神门前举行,契丹贵族按照尊卑次序,列队站好,等待着仪式的开始。 首先是一群戴着野猪头,披着野猪皮的巫祝,奔跑跳跃,翩翩起舞,他们挥舞着双手,迎接天神的降临。 之后,太巫神速姑,一袭白衣,长发飘飘,满脸五颜六色的彩绘,徐徐上前,跪地祝祷。 此时,少巫牵来了一头,毛色鲜亮的灰牛,太巫放血割肉,将鲜血和肉胙,供奉在祭桌上,并把烈酒,浇洒其上,享祀天神。 只听他悠悠唱道:十方天域的星辰,明亮温暖的照耀者,名扬天宇的太阳和月亮,以圣洁的礼仪向你膜拜。请施恩赐福的天神,对我们所做的一切,永远保佑…… 辽帝与萧太后,领着宗室朝臣,集体叩拜。 之后,太巫将切好的胙肉,分散给众人,并将祭品的鲜血,抹在每一个人的额头,表示天神对他的祝福。 当太巫来到我处,就要抹上鲜血,却在触碰到我的额头时,浑身一震,大喊道,“此女可兴天下!” 哪里跑出来的神棍?不要欺负我没文化,你以为我不知道,后金女真部,也有个叶赫美女的预言,什么此女可兴天下,可亡天下…… 在场的契丹贵族,纷纷望向我,群情涌动,不知道哪个人问了句,“谁的天下,大辽还是大宋?” 太巫默默无言,飘然而去,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祝福仪式也就此打住。 自从祭天那日后,向我提亲的人,快踏破了丞相府的门槛,从皇族耶律氏,到后族萧氏,其中最有实力的,是萧太后的侄女婿,北院枢密使耶律斜轸,而他的发妻萧氏,多年前已亡故,无论从身份贵重,还是才干能力,或是年龄阅历,他都是最合适的人选。 韩大哥一直犹豫未决,暂且按下不提。 一日,府上收到了耶律斜轸的生日拜帖,邀请大哥与我一同前去,大哥想见识下他的诚意,于是领我同去。 斜轸的府邸可谓是金壁辉煌,和丞相府完全两个风格。 众人汇聚在大堂,观赏契丹歌舞,品尝美食美酒,也算有滋有味,只是主人一直未露面。 韩大哥忿然道,“说好的请客,连面都不露,把妹妹置于何地?” 我提议,不如我先回去,大哥可以继续留下来,与同僚叙话,他欣然同意。 于是我绕到马廄,找到府里的马车,准备让车夫载我回去。 那车夫虽一般装束,身形却略微高大,此时压低了笠沿,一撩车帘,请我进去。 我没想许多,也许是醉眼看人,也就顺着他,进入车内,却被一个身影逼到了角落,刀已架在了脖子上。 我立刻清醒了几分,持刀的是个俊朗青年,脸上大汗淋漓,怎么看怎么眼熟。 我还没来得及问,那人的刀就撤了,也是一脸惊讶地瞧着我。 此时车夫一挑帘子,压低声音道,“四郎,你怎么回事,还不快快动手?不劫持住这位贵人,我们怎么出去?” 这低沉浑厚的声音,曾在我心里徘徊了无数遍,可是怎么一上来,就要我的命? “大郎,四郎,你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我震惊道。 那个车夫将斗笠一扬,不可置信道,“你……没死?” 我都快捉急死了,你们在这里干什么,怎么嗅到了阴谋的味道。 此时,四郎抽了口冷气,显得十分痛苦,一望之下,他一头冷汗,面色苍白,明显是受了伤。原来他的左手,一直按在大腿处,有大片殷红映出,我忙脱下狐裘,帮他一起按住。 我催促道,“快驾车,先出去了再说,出门后左转,再往北走,门口有两个石狮子的朱门。” 大郎暗自镇定了些,一抽马鞭,驾车离去。 斜轸府门口和大街上,确实有人拦截盘问,却在看到我后,一一放行,我们一路驱车回到丞相府,我领他们来到寒梅苑。 我一直未用奴婢,所以寒梅苑十分清净,大郎一路背着四郎,被我安置到了隔壁耳房,当时四郎已经撑不住了,昏昏睡去。 我翻出了药箱,大郎驾轻就熟地,帮他细细上药,裹好伤口,这才松了口气。 为了让四郎好好休息,我带着大郎回到了绣阁。 我们在榻前的圆桌旁坐下,这才有机会好好说话。 我给他倒了一杯水,他喝得很急,喝完后,他自己又倒了两杯,一饮而尽。 “你是韩德让的什么人?”他略带沙哑地问。 “其中曲折,一时难以说清,你先告诉我,你们怎么会在上京?”我有种不祥的预感。 “我能相信你吗?”他迟疑道。 我点了点头,“你说的任何事,我都不会向旁人透露半个字。” “如今辽帝新丧,幼帝孱弱,虽有萧太后临朝,但政局不稳。朝廷倾全国之力,发动北伐,志在收复燕云十六州。我们本是来上京收集情报,可是耶律斜轸是西路军主帅,威胁很大。今日他府上开宴,我们觉得有机会下手。他腹部受了一箭,想必暂时爬不起来了。” 啊啊,原来辽帝一死,美女姐姐和韩大哥就勾搭上了,不简单啊不简单!不过,大哥曾说,他两是青梅竹马来着。 “四郎也同样受了伤”,我没好气道。他们胆子也太大了,到了敌人的地盘,还敢那么嚣张。 大郎面带自责,默然不语。 等等,他刚才说北伐,我焦急问道,“现在大宋是什么年号?” “雍熙三年”,他错愕道。 雍熙雍熙,没错,我记得是雍熙北伐来着。 “你可不可以劝你父亲,不要参加北伐?”我侥幸道。 “你说的什么胡话,父亲乃西路军副统帅,身兼数州百姓安宁……” “那你们呢,可不可以,不要跟随在你父亲麾下?”至少你们不用全死啊。 “我们都是忠武军将士,自然是与父帅一起,冲锋陷阵!”他简直难以理解。 此时院子里想起了脚步声,我赶紧拉起大郎,把他往床榻上一推,自己也跳了上去,因为他还没得及挪进去,我正好趴在了他怀里,眼下调整姿势已经来不及了,我赶紧拿起被子,将两人一裹,向他比了个手势,不要出声。 果然是大哥,他停在门前,问道,“小梅,你睡了吗?” “哦,大哥,刚睡下,有什么事吗?”我故作慵懒道。 “我怎么听到,有撞击的声音?你没事吧?”他关心道。 “我睡相不好,不小心跌了下来?”大哥,你操心得可真多! “那你疼不疼,要不要我拿药来擦一下?” “不用了,我衣衫不整,没多大的事!”你怎么还不走? “哦,那好吧,我回去了,你好好休息,大哥觉得,斜轸不适合你,你还是不要嫁给他为好……”他的脚步渐行渐远。 大哥,你怎么每每把我陷于险地! 此时,大郎双目涌动着火焰,两掌紧紧箍住我的双臂,冷冷道,“你要嫁给斜轸?” 他的力气一如既往的大,疼得我直抽气,又不敢大声喊出来,微喘道,“谁要嫁他啦?” “那你怎么是韩德让的妹妹?”他一再逼问。 “你到底怎么回事?你不信我?” “希望你遵守你的诺言,不要泄漏一丝一毫,否则的话……”他薄唇紧抿。 “你待如何?” “天涯海角,格杀勿论!” 大郎你变了,以前的你,虽凌厉却不失温厚,如今的你,像一把饮血的剑,寒光逼人。 还记得你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吗,你说“不要怕”,可是如今的你,令人害怕。 比起害怕,我更加气愤,我们重逢不过片刻,你就一直在拒绝我,怀疑我,看着你的双唇开合,吐出的言语,那么的绝情伤人,简直就想打回去,逼你吞回去。 可是我的手挣不脱,只好用牙齿,狠狠地咬下去,那还沾有一丝湿润的薄唇,马上泛起了血腥的味道。 大郎没料到这么一出,惊得双手一松,我则完全落入了他的怀里,唇舌相触,肌肤相亲。 终于擦枪走火,一阵不可描述…… 大郎震撼地问,“你是认真的?” 什么真的假的,反正你就要死了,便宜不占白不占,我又不用对一个死人负责! “你不是说,我要嫁给斜轸吗,我就用行动告诉你”,我故意刺激他道。 他将我搂在怀里,腰身一掀,将我翻在身下,衣衫渐褪,开始了疯狂的探索。 就在他横冲直撞之际,把我疼得一狠心,死死地咬住了他的肩头,却触碰到了那块,年岁深远的斜长伤疤。 他也被我吓到了,猛地顿住身子,吃惊道,“你怎么会……” 拜托,该停的时候不停,不该停的时候停啥呀? 他十分懊恼和自责,就要退出去,却被我的双手,轻抚他的背脊,沿着伤疤的痕迹,从肩头而下,直到腰侧。我的安抚,终于令他不再犹豫,一气呵成,完成了这个伟大的破瓜仪式。 一番翻云覆雨之后,他松松地搂着我,让我枕在他的胸膛上,他的肩膀宽厚结实,比任何枕头都要舒服,我困倦又安心地睡去。 他则一直摩挲着我的鬓发,在我的耳边,轻声细语,“你不是说你嫁过人吗……你又把我当什么呢?” 语气似忧愁,似叹息,可是我已无力回答。 第二天日上三竿,我才爬起来,身边什么人也没有,好似做了一场春梦。 只有凌乱的被褥,和迟钝的身体,提醒我这不是梦,我挣扎着起身,发现桌上有一张白纸留字。 纸上小字刚毅遒劲,抬头是“梅女”二字。 额,美女还是霉女?仔细一看,“女”字较小,仓促间写成,我猜本该是“姨”,究竟是写不下去了。呵呵,也对,这称呼如今不太合适。 接下来写道,“军情紧急,不得不回去禀明。四郎腿伤颇重,不能远行,望能悉心照顾,待时机成熟,自会有人持手书,前来接应。善自珍重,勿念!” 唉,开弓没有回头箭,大郎,该珍重的人是你啊! ☆、刁蛮小公举 四郎在我的寒梅苑,偷偷潜伏了一个月,等到伤势渐好后,我找来一套小厮的衣服,给他换上,方便他出入韩府。大哥公务繁忙,一时也没有注意。 四郎本是一个跳脱的人,憋了那么久实在气闷,我于是带他到上京附近的草原,骑马闲逛。 四郎一路上,跟我说了不少事。 他说,自从当年我被辽军掳去,大哥满身是伤地被人抬回来,一家人都以为他活不了,没想到他硬是挺了下来,伤还没全好,就带着士兵扫荡雁门关,可是哪里还有人在? 他找到了辽人南下的山路,砍光了漫山的树木,烧光了浓密的长草,在那里修筑了木寨堡垒,驻扎了好几个月,几次出关,搜寻你的踪影,最后还是父亲下了死令,才让他回来。 后来大哥每场大战都奋不顾身,拼死杀敌,年纪轻轻就升任为代州防御使。他们四个大的,都进入了忠武军,在父亲麾下效力。 我听来唏嘘不已,要说不感动,那是骗人的,可我怎么也没想到,大郎还是个破坏国家珍稀植被的纵火犯! 这段时日我左思右想,总觉得那晚过于冲动,大郎年纪也不小了,合该娶了妻室,那我不是成了,人人喊打的小三? 于是我委婉地问道,“大郎的儿女怎么样了?” 四郎毫无心机道,“哦,你说文广啊,那孩子惯会捣蛋,皮实得很,比六郎小时候,尤有过之。” 呜呜,孩纸都打酱油了…… 我又问了一个埋藏许久的疑问,“你们当初见我时,觉得我有多大?” “大概十七八吧,不过你的神情举止呀,总是古里古怪,说沉稳吧又不像,怎么说呢,就是有点拿大,所以说不准,也像是二十多!”他讶异地瞅着我,不明白我为什么这么问。 我去,“那你们为什么总唤我梅姨,还说六郎恋母来着?” “唤你梅姨是辈分,你是母亲的义妹,这有什么奇怪的,那些人口繁盛的家族,喊比自己小的,叔叔姑姑爷爷的都有,至于十七八岁当母亲,也很常见啊”,四郎一脸的理所当然。 我是韩梅梅吗,韩梅梅是我吗?我突然有种庄生梦蝶的飘飘然。 此时,远处飞来一行鸿雁,有一只羽箭窜入其中,射落了雁首的几尾羽毛。 四郎击掌道,“可惜可惜,准头不错,就是力道太弱。”他抽出马上的牛角弓,身子后倾,张弓搭箭,“嗖”的一声,那雁首应声而落。 我正要祝贺,远远跑来一行契丹武士,都是高头骏马,簇拥着一个骑装少女,向四郎娇叱道,“你是谁?怎敢抢我的猎物?” 少女不过十三四岁,着粉色马面裙,茸茸白帽,天真俏丽,可不就是萧太后的爱女,长宁公主耶律都兰。 四郎粗通辽语,少女语速太快,听不大懂,遂疑惑地望向我,我向公主解释道,“这是我的小厮,不知道是公主的猎物,此刻双手奉上。” 少女不依不饶道,“哪有箭术那么好的小厮,可比草原上的拔都儿(勇士),他看起来像个汉人,快说,到底是谁?” “我弟弟”,我打哈哈道。 “没听说过,季父还有个弟弟?”她咄咄逼人道。 没想到她也认得我,这韩大哥和继子女的关系,处理得不错啊。 还没来得及替他高兴,我苦笑道,“是内弟,亡夫的弟弟,他是来投奔我的。他以前一直生活在南京,替人牧马放羊,也会玩几手弓箭,侥幸而已。” 少女骄傲道,“把他送给我,做我的亲卫,我不会亏待他!” 真是祸从天降啊,他们人多势众,我又怕事情闹大了,四郎身份被揭穿。 我只好安慰四郎说,“你先委屈一下,陪这个小公主玩几天,我再想办法接你出来。” 他嘿嘿一笑,说他会装孙子,不用担心。 我又劝道,“公主,我内弟不大懂契丹语,您多担待。” 少女大度地点了点头,“我会请谙达教他,这样才能做一个合格的拔都儿。” 之后的两个月,我几次进宫,疏通关系,找人帮忙。可是好几个受了贿赂的总管或侍卫长都说,公主十分欣赏他,日夜不离,还给他请了好几个师傅,又是学契丹语,又是学摔跤,又是学弯刀,他们爱莫能助。 OMG这小丫头哪里是找亲卫,明明就是找男盆友! 哪里都行不通,我只好乖乖地找上大哥,痛心疾首道,“大哥,我遇到麻烦了,以前在南京,有一户收养过我的人家,如今遭灾了,他家有个小弟,本想来投靠我,不知怎的,被抢到宫里当侍卫,肿么办啊肿么办?” 大哥一听,拍案而起道,“还有这样的事,既是小妹的恩人,也就是我的恩人,我一定想办法,把他接出来,以上宾相待!” 当晚他就拟了一份奏折:如今战事大起,上京难免混入敌方奸细,皇宫戍卫更是不容有失。臣提议应加强防守,核实身份,所有汉籍的侍卫,一律撤换,以保障内廷的安全。 萧太后很是感动,觉得情郎一心为自己着想,竟不顾汉辽成见,当下就应允了。 四郎又回到了韩府,大哥果真如上宾相待,还单独划拨了一处院落,供他居住,时不时地,还找他喝茶聊天,两人还挺谈得来。我当然一早就和四郎,对好了口供。 我好奇地问过四郎,“你不恨韩丞相吗?”在宋人看来,他应该属汉奸那一类吧。 四郎歪着头道,“他对辽地的汉人好,我为什么要恨他?早听说韩相,轻徭薄赋,休养生息,一力推行汉化改革,而且这段时日,相处下来,深觉此人谈吐文雅,待人宽厚,是个难得的人品!” 四郎啊,不简单啊不简单,你大哥好像,就没你这样的气度吧! 我又问他,“和小公主相处得如何?” 他耷拉着眉眼,长叹道,“没见过这么粗野的丫头,竟然还要和我比摔跤……” 哈哈,小菇凉有趣有趣,以后又是个女王大人。 果然,小公主锲而不舍,还常常找上门,不过究竟委婉了些,说约我赛马打猎。我只好心领神会地,带上四郎一块去,然后看他们一路别别扭扭。 又过了两个月,边境传来战报,说我方大获全胜,粉碎了宋军北伐的阴谋。东路统帅耶律休哥,重挫了曹彬大军,斩敌十万;西路军统帅耶律斜轸,则铲除了心腹大患“杨无敌”。此战之后,大宋再也无力翻身,只能转攻为守,龟缩一隅。 听说,大宋西路大军,潘美为主杨业为副,本来是节节胜利,一度拿下了雁门关外的四州:云州、应州、寰州、朔州。后因东路曹彬大军溃败,宋帝胆战心惊,下令让西路退兵,并护送四州百姓入关。 杨业本有筹谋,打算且战且走,监军王侁却要争功,令杨业出兵诱敌,杨业引敌陈家谷,苦战数日,却没有受到潘美主力的支援,被辽兵重重包围,和几个儿子一起战死沙场。 此战围杀杨业的,山西路兵马都统耶律斜轸,回朝后,因功勋卓著,加封魏王,可谓声威日隆。 我心里难过,却不敢表现出来,怕四郎会做傻事。 好在半个月后,有一位汉人商贾,上门推销丝绸,塞给了我一封信,还是大郎几个月前写的,他一直等到战事平定,才赶来接应。 这位商贾把四郎迎上车,就要告辞,我一把抓住他的手,感激道,“同志辛苦了,国家有难,靠的就是你们这些爱国商人!” 他浑身一抖,缓缓地把手抽了出来,又怕伤我的感情,正色道,“同志,你也请保重!”说完,扬长而去。 ☆、澶渊之盟 自从斜轸得势后,大有逼婚之势。我已经向大哥表明,我绝不嫁他。大哥也不喜他杀伐过重,一时难以决断。 倒是太巫神速姑,说我天资聪颖,福缘深厚,很想收我为徒,这正好解了我的燃眉之急。 大哥说少巫虽然侍奉神灵,住在星辰殿,但他已打点好关系,会有人关照我,我也可以时常回来小住,等避过了斜轸的风头再说。 那一日我被天枢师兄,也就是少巫之首,带去太巫的内室。只见室内一片昏暗,神速姑手拿横笛,从容按指,笛音清脆悠扬,旁边一堆瓶瓶罐罐,爬出了一条又一条,五彩斑斓的大蛇小蛇,围着他蜿蜒折走,仿佛在闻笛起舞,这场景怎么看怎么诡异。 我说什么也不敢进去,神速姑挑眉一笑,目中流光溢彩,他缓缓走了出来,关上了大门。 他带我来到开阳殿,指了指空旷的大殿说,“你是我第六个徒弟,少巫开阳,这就是你日后修习的地方。若是你心无杂念,潜心修行,不出五年,就能接替我的位置,成为星辰殿史上,唯一的女太巫!” 额,我还打破吉尼斯世界纪录呢!有你这么忽悠人的吗,老神棍! 不过他今日一脸素净,没有五颜六色,倒称得上一个丰神俊朗的美男子,只是有些神经兮兮,讳莫如深。 “如果有什么修行问题,就找天枢,没有事不要来烦我!”说完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留下我一人面对孤单的大殿。 蛇精病啊?不是你要收我为徒的吗,现在这算怎么一回事? 后来我住了一段日子,才明白蛇精病还真不是瞎说的。据说神速姑会蛇语,常常以蛇为伴,很多预言启示,都是蛇告诉他的。他在契丹族里,虽算不上位高权重,但是连拥立首领这类的事,都要得到他的首肯才行。 整个星辰殿,除了太巫住的的紫宸殿,还有七间主殿,分别对应七个少巫,以北斗七星命名,为天枢、天璇、天玑、天权、玉衡、开阳、瑶光。 为什么别人的名字,都那么美,而我的开阳,简直土爆了!我曾向神速姑请求,让我住在瑶光殿,反正也没人住,他摇头说,他的第七个徒弟还未出世。 我…… 至于我这个少巫要做什么,就是不如跳舞,天天跳舞!群舞独舞面具舞,兽舞鸟舞神灵舞,美其名曰:与日月星辰辉映,与花草树木交感,与鸟兽虫鱼通灵,与山川河流赋形…… 想想穿越后,我也做了蛮多工种,有杨家将的学习辅导员,南院大王的私人秘书,南京图书馆管理员,现在是萨满风的专业舞者。 话说雍熙大败后,宋辽东部边境,迅速窜起了一颗将星。他镇守景州和保州,数度抵御辽军侵扰。每一次辽军南下打草谷,都会被他一一截获,身首异处,脑袋送回辽国,令辽人闻风丧胆。他的铁桶防御,威震边庭,契丹人称他为“杨六郎”。 我初闻他的名号时,还在想,666年纪轻轻,就这样战功赫赫啦?果然是虎父无犬子! 自从北伐失败后,宋帝赵光义郁郁而终,新帝甫一登基,大辽就蠢蠢欲动,打算趁其立足不稳,率兵攻宋,由萧太后御驾亲征。 是年冬,辽军一路悄悄南下,刚刚进入大宋边界,就在遂城遭遇了顽强抵抗。那遂城虽小,甲兵也不多,根本毫无防备,却因守城的是杨六郎,萧太后亲自督战,消耗了不少精锐,硬是打不进去。 杨六郎号召城内所有壮丁,分发护甲兵器,轮流守护城墙。待到天气渐冷,他指挥兵士,沿墙泼水,过了一夜,水冻结成冰,坚硬光滑,辽兵攀爬不上,只好退兵而还。此战后,辽军称其为“铁遂城”。 不出几年后,萧太后重整旗鼓,再次南伐。这次她学乖了,下令绕开杨六郎的边防驻军,直接进攻宝州定州等地,辽军势如破竹,长驱直入抵达澶州,与京城汴梁,隔黄河相望。 新帝胆战心惊,意欲南逃金陵,好不容易被宰相寇准劝住,并让他御驾亲征,鼓舞士气,巩固黄河防线。一时之间,辽宋大军在黄河北岸,相持不下。 杨六郎上书道:契丹驻军澶州,距北境千里,人马疲乏,抢来财物堆积于马上,士兵已丧失斗志。若边境各军,扼守其退路要津,与黄河驻军两面夹击,辽兵可被一举歼灭。 新帝犹豫不决,惧怕辽军锋芒,萧太后孤军深入,担忧后路被断,两方势力一拍即合,决定于澶渊议和。 历史会记住,澶河静静流淌,在这一片临渊的高地上,签下了影响宋辽国运的百年之盟。 那一日,大宋使臣曹利用,飞驰电掣赶到辽营,他身后跟着两名武将,皆一身戎装,气宇轩昂,此刻已卸下了刀剑,陪着曹利用,进入了中军大帐。 萧太后与韩丞相,并坐在一辆宽敞的马车上,接见使臣。辽国大臣分两排,左右陪坐于苇席上。那可怜见的辽国小皇帝,和大臣们挤在一处,若不是身板小一号,都认不出来,真是万恶的母权社会! 由于太巫在山上捕蛇时,扭伤了脚,我则代替他,为此次议和占卜祈福。我侍立在马车旁,与那两名陪同六目相对,皆吓了一跳,没想到,来人竟是大郎和四郎。 宋辽双方互相问候后,萧太后请使臣用餐。只见马车车轭上放有一块横板,摆放了烙饼酥酪,曹利用只能站着进食,这对他是一种侮辱。 曹利用因蒙父荫补官,只是个殿前承旨,也就是个跑腿的,但为人慷慨,喜言善辩,才被临时授予了谈判重责。也就是说,谈崩了也关系,不丢大宋的脸。 他和和气气,斯斯文文地略吃了几口,就开始处处夸赞:烙饼多么香脆,太后多么美丽,大臣多么英武,连巫女都那么端庄……总之是说的比吃的多。 额,我一身白衣,长发飘飘,满脸彩绘,你都能说成是“端庄”,果然是闭着眼睛说瞎话!厉害厉害!佩服佩服! 萧太后见他没有生气,狮子大开口道,“当初晋高祖石敬瑭,与我们大辽结盟,曾献幽云十六州,多年后,周世宗柴荣夺取了瓦桥关南之地。如今辽宋修好,是否应该归还此地?” “哎呀,那么遥远的事情,我们大宋完全不知情啊,我们做臣子的也很难办啊!像每年求取一点岁币补助军费,这样的小事,我都要战战兢兢地请示官家,何况是割地,我连提的胆子都没有!”曹利用一副万分为难的样子。 这是要推得一干二净了,哈哈! 辽国的官员坐不住了,高舍人冲了上来,大骂道,“我们会在乎那一点金银珠宝吗?你当我们是叫花子啊,你也太小看我们契丹了!” 几个辽国将军,更是要冲上来动手,给他点颜色瞧瞧。一时之间,帐中气氛,剑拔弩张,大郎四郎看情形不对,也是迈步上前。 我赶紧装鬼上身,绕着马车转圈圈,手舞足蹈,悠悠唱道,“凯风自南,吹彼棘心。棘心夭夭,母氏劬劳。” “和风煦煦自南方,吹在枣树嫩芽上,枣树的芽心嫩又壮,母亲养儿辛苦忙。人人都是父母养,不要冲动把命伤!” 我用汉语和辽语,分别唱了一遍,大帐里的硝烟味,被我的凯风之歌一冲撞,顿时消弭于无形,就是人人脸上,都有些啼笑皆非。 曹利用慨叹道,“这位巫女大人,竟懂得吟唱诗经,真是不简单。” 韩大哥笑呵呵道,“使节谬赞了,她是本朝太巫的得意弟子,开阳殿主,深得真传,修为高妙……” 我看大哥一副,王婆卖瓜自卖自夸的神色,简直替他羞愧难当。 今日的和谈,宋辽双方,对根本的割地问题,都没有丝毫让步,大家也不好意思再谈,客套了几句也就散伙了。 大宋使臣先回宋营复命,汇报情况后,双方再进行进一步协商。 待到使臣走出辽军大营,我偷偷在澶河边追上了他们。 我先没来得及和大郎他们说话,只是向曹利用劝道,“大人风度翩翩,滴水不漏,一举一动,无不彰显大宋煌煌气象,但也会让对方厌恶反感,岂不是得不偿失?” 曹利用一怔,皱眉道,“巫女大人此言差矣,要知道此次大战,大宋可谓小胜,辽军损失了一名大将,又人疲马乏,势不可久,我方处于优势,谈判自然要有理有节!” 他并没有完全信任我,说的都是些场面话。要知道此战,大宋虽小胜,可是想要议和的心思,却更为迫切。这固然是因为家大业大,打不起也不愿打,也是“文官节制武将”的国策,埋下的祸患,这在战斗意志上,就输了一截。 我小声地骂了句,“要风度不要温度!” 不知怎么被他听了去,曹利用一脸恍然大悟状,惊喜道,“这句话委实高深莫测,曹某受教了,你是从哪里得出的结论?” 额,我是从,穿露大腿的紧身短裤上,得出的结论! 他见我默默无言,一揖到底,潇洒离去。 大郎吩咐四郎,沿路护送,他一个人留了下来。 我开口就问,“你是人是鬼?” 大郎眉峰一挑,淡淡道,“你觉得我是个死人?” 啊呸呸呸,你虽不是个死人,也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吧! 我抓起他的手掌,细细翻阅,心有余悸道,“我听说,杨家父子都战死在雁门关外!” 大郎面带哀戚道,“父帅与二弟三弟,埋骨关外,若不是我在攻打朔州城时,被射穿了右臂,调去后方,怎么也要护他们周全!”他捏紧了拳头,浑身颤抖不止。 傻瓜,你去了也没用啊,只会多添一条人命!呜呜,温和细心的二郎,英武耿直的三郎,愿你们一路走好,一左一右,护送你们的父亲,往生极乐! “此战的罪魁祸首呢?” “潘美乃当朝国丈,只被连降三级,监军王侁,罪大恶极,被革职流放”,他咬牙切齿道。 唉,潘美也曾是你的潜在老丈人啊,这都直呼其名了,可见多么痛恨! 据说,宋朝对大臣那是真的好,体面尊重,从未有砍头抄家的,流放已经是最重的惩罚了。所以百年后,当岳飞被那两傻逼联手谋害,向金兵求和,群情该有多么激愤,可想而知! 我欲撸起大郎的袖子,查看他右臂的伤势,却被他反手握住,他的手比我的大了一倍有余,很轻松就把我的五指包了进去。 他难得温柔道,“和谈之后,和我回去吧?” 回去,回哪去?太原杨府,还是保州你的家?哪里都没有我的位置吧! “我……大哥对我很好,他不会同意的!”我支支吾吾道。 他一把松开我,冷冷道,“你眷恋辽国的锦衣玉食,对不对?” “没错,就是如此,他是我的亲人,又是大辽丞相,这有什么不好?”我忿忿然道。 “难道你不把我们当亲人吗?”他冷若冰霜的脸上,流露一丝伤感。 原来他只把我当亲人啊,是呀,我就是他们的梅姨嘛! 我头也不回地跑开,忍住即将夺眶而出的泪水,我是一个从不爱哭的人,所以更不愿意别人,看见我的眼泪。 悠悠的河风,送来一句梦里的轻语,“你把我当什么呢?” 大郎,我也想问,你又把我当什么呢? ☆、杨六郎 回去的路上,我不止一次听到,契丹士兵在谈论,什么杨六郎真威风啊,简直天神下凡,他一瞪眼睛,我就瑟瑟发抖,难以挪步之类的。我真是脑子里一团浆糊,难道666也跟来了,在哪里啊,我怎么没见到他? 十日后,曹利用再一次来到辽营,这一次他更加的笑意融融,温和可亲,简直让每一个小兵甲,都能如沐春风。当然,大郎依旧跟着,我完全没扫他一眼,根本当他不存在。 辽军大帐里,双方又重复了一轮上次的对话。 萧太后新一轮重申:瓦桥关南之地,自古以来就是我们的领土,被周世宗柴荣抢走了,一直不给还,欺负我们孤儿寡母吗,呜呜!哎呀,你们上次真不地道啊,还说这事和你们无关,大宋不就是承袭郭周的基业吗,你当我们历史没学好? 曹利用今天也不装傻了,一脸的同情理解:你们孤儿寡母,确实不容易啊,守着偌大的地盘,还要被祖宗遗留的土地纠纷,烦得茶饭不思,车马劳顿,真是可怜啊可怜。 您看,这个事情,搞得大家都不开心,打打闹闹了几十年,劳民伤财不说,更重要的是,伤了两个兄弟之国的感情啊!我们非常关心呐,恨不得亲自把你们送回去,一路上好吃好喝好招待,反正就是别打了吧,您看,是不是这个道理? 皮球又被踢了回来,萧太后气得牙痒痒,知道土地的事,宋朝绝不松口了。她刚收到消息,她姐姐嫁去的那个部落,要起兵造她的反,她也等不起了。 萧太后故作姿态:你们这么做,让我们白跑一趟,实在是很没面子! 曹利用喜上眉梢:怎么会白跑一趟呢,宋辽结为兄弟之邦啦,我主还决定,把亲妹妹嫁给您儿子,您看,这不相当于迎亲来了吗?天大的喜事啊,到时候陪嫁一堆,还有说好的军事补贴哇,还可以慢慢谈! 萧太后一愣,显然没想到,有这么一手,也算给了她个梯子下,就是梯子太窄,她走得不太麻溜! 她一时沉吟未语,大臣席上,却有个少年站了起来,抢声道, “既然是和亲,也要看咱们愿不愿意,公主是美是丑,都还不知道呢!不如把那个随行的小将军,指给我做驸马,倒是勉强合适!” 一石激起千层浪,这哪里是个少年,明明就是耶律都兰,不知道是不是上次和谈,瞥见了四郎,这次就穿着男装混进来了,就坐在辽帝边上,只见辽帝一直扯着她的袖子,一副无可奈何的表情。 我滴个乖乖,这大辽的女权逆了天了,这公主姐姐公开和皇帝弟弟抢男人?啊不是,抢女人?啊也不对,反正就是抢老婆! 现场一片混乱,曹利用也是满头雾水,不知所措道,“这不大合适……” 我急忙给他打眼色,拼命猛眨了几下眼睛。笨蛋啊,小公主是女王的心头宝,哄好了什么都好谈,人家还是自由恋爱呢,只不过迈不过“国仇家恨”这个槛,咱们推波助澜一把,也算功德无量了! 曹利用接住了我的秋波,话锋一转道,“这不大合适的话,是老掉牙的陈腐观念了!如今宋辽修好,也不需循着前人的路,咱们要开创新的局面,这和亲啊,嫁公主嫁将军,都是一样嘛,哈哈哈……” sorry!我同情地看着四郎,他完全被震在了当场,俊脸堵成了猪肝色!可怜的娃儿,被咱们合伙给卖了! 由于场面混乱,萧太后决定休庭,把和谈挪到明日,曹将军一行人,暂时下榻辽军营。 那天晚上,我实在不好意思去找他们,就算四郎和我关系一向要好,我也怕被他一箭射穿。 第二日,和谈也进入了白热化阶段,公主和四郎,都很自觉地回避了。 宋辽双方约为兄弟之国,对嫁将军和亲这一点,双方也达成了基本共识,接下来就是军事补贴这项,也就是大宋要每年缴纳多少岁币? 韩德让和曹利用两人,好一番唇枪舌战,一个漫天要价,一个就地还钱,你来我往,互不相让,最后敲定为白银十万两,生绢二十万匹。 不过辽人很久以后才发现,自己其实亏大发了。这涉及到一个段子:话说曹利用回宋营后,大宋官家还在吃饭,但是他等不及要问结果,可是“食不言”啊,曹利用只好伸出三个手指头,比给他看,官家拍着胸脯,松了口气,悄声说了句,“三百万啊,还好还好”…… 话说那一日,曹利用就初步的协商结果,签了一份手书,带了回去,两方又在细节上,互相扯皮了好几个回合,辽人也派了使臣前往宋营。直到半个月后,才又在澶渊,正式签订兄弟盟约。 是年十二月,曹利用被大郎护送着,来见证这个最终仪式,盟约如下: 一,宋辽为兄弟之国,辽帝年幼,称宋帝为兄,后世仍以齿论。 二,宋辽以白沟河为界,双方撤兵。 三,宋每年向辽提供“助军旅之费”,银十万两,绢二十万匹,至雄州交割。 四,双方于边境设置榷场,开展互市贸易。 签约后,萧太后把我叫了过去,语重心长道,“妹子,你也不小了,该有个好归宿。如今大宋发来的婚书,不仅有长宁公主的,还请求将你许配给杨六郎……” 我拿来婚书一翻,上面某一行写着,“杨延昭与韩梅梅”,心下一震,脑子里嗡嗡作响……怎么会这样?666叫延昭吗?完全不记得了啊!亏了那张包子脸,我只记得大郎名“朗朗”。 后面美女姐姐,还有好长的一段话,大概意思是,某个大宋混蛋文官,说什么咱们损失了一个将军,太亏了,也得娶回个公主郡主之类的。在场的赵氏宗亲,个个畏首畏尾,支支吾吾,不肯应答。杨六郎立马上前说,愿娶韩丞相之妹为妻,曹利用也顺便表彰了一番我的功德。官家即刻拍板道:爱卿深得朕心,杨家一门忠义…… 美女姐姐不地道啊,这事压到现在,等盟约签了才说,不就是不想让人反悔吗?估计韩大哥还不知情呢!这是打算把我这个潜在情敌,打发得远远的? 我敷衍了美女姐姐一番,就要去找大郎算账,杨家这算怎么回事? 我把他一路扯到澶河边,大发雷霆道,“婚书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他没想到我如此生气,略带失意道,“你不愿意?” “我该愿意吗?你把我置于何地?”我肺都快气炸了,他到底怎么想的?他和我都那个啥了,还默许666娶我? “我的心意,你还不明白吗?” “我不明白啊,我虽然很喜欢666,啊不是,喜欢六郎,可是那种感觉,是不一样的!” 虽然以前,我常常推着666荡秋千,他轻快地立于秋千索上,小小的身子一晃一荡,每每回身喊道,“小姐姐,等我长大哦,我娶你为妻!”童稚的话声,来回荡漾在风中,言之凿凿,我只会轻笑着,把他推得更高更远。 “啊?”大郎完全被我弄糊涂了,“你和六弟怎么会?你离开的时候他还小啊?” “你既然知道,我和六郎的关系,为什么还这么做?”你要让弟夺兄嫂?额,我好像还不够格称“嫂”。 “我该成全你们?”大郎已经面色发白了。 “我恨你!”说完一跺脚,返身就跑,大郎大步追上,从身后紧紧地拥住我。 他的力气很大,我怎么也挣不开,只能默默流泪。他把我扳了过来,却望见我梨花带雨,浑身一震,退开了几步,箍着我的手也松了,黯然道,“我明白了,我回去就把婚给退了!” 他匆匆转身离去,我却一惊道,“你什么意思,什么叫你去退婚?” 他满是心灰意冷,都没听见我的问话。 这会儿轮到我追他了,他步子太大,我只好绕到他前面,拦住他,却被他撞了个满怀,脑子一晕,就倒在了他怀里。 我眼冒金星,涕泪横流,却瞥见他眉梢眼角蕴藏的,淡淡柔情和疼惜,我振作精神,大吼道,“杨大郎,你不把话说清楚,小姐姐我不让你走!” 他薄唇一翘,冷冽的双目里,也泛起了一丝笑意,显是被我的称呼,拉回到了多年前的时光。 想一想,我好像很少见到他笑吧,真是有如暖暖春水,回流破冰。 我觉得我们的沟通,出了严重的问题,单刀直入道,“杨延昭是谁?” “就是我啊”,他一脸疑惑。 “你不是唤朗朗吗?” 我的称呼,让他开怀一乐,徐徐道,“以前是的,不过为了避天师的讳,改成了延昭。” 卧槽,竟然让一个名将,为一个臭道士,避讳改名,大宋活该被邻居欺负! “可是,你不是娶妻生子了吗?”那个啥文广都打酱油了,欺负我不知道? “那都是很多年前的事了,你还介意?” 我一个巴掌就拍了过去,这个不负责任的男人!大郎纹丝不动,生受了我这一巴掌,小麦色的肌肤,没有一丁点儿变化,倒是弄疼了我的手。 “那我算什么呀?”我委屈得不行,又一阵泪崩。话说以前,我决定嫁给阿里时,他的东宫西宫,我还可以忍受。唉,人和人,就是不一样! 他心疼地揉着我的手,柔声道,“当然是妻子!” “那你的原配怎么办?”我当真要做个,千人踩万人恨的小三? 他讶异道,“我以为你知道,柴氏在生文广时,难产病故,已经很多年了!” 该死的四郎,话说一半!额,不过我似乎也没怎么问过。远方的四郎,此时莫名其妙地,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我突然不好意思地低下头,问道,“那你是真心想娶我咯?” 他坚定地点了点头。 “好吧,那我就嫁你呗!”说完就从他怀里挣出来,小步跑了回去,要是被他看见,我一脸火烧云,像什么样子! 隐约传来,风中飘荡着,他畅快的笑声。 我回到辽营,心里还是有个疑惑未解,既然杨延昭是大郎,为什么大家都唤他杨六郎? 我随便抓了一个小兵乙,问道,“为什么叫他杨六郎? 小兵乙反应了半天,才回到神来,毕恭毕敬地答道,“少巫大人,那北斗七星的第六星开阳星,主镇幽燕北方,那杨六郎就是开阳星宿下凡,是咱们的克星!不过现在好了,少巫大人,是开阳殿主,正好与他相克,他以后再也不能……” 犹记得出发前,神速姑曾摸着我的头,幽幽说了句,“三阳开泰,好事成双”,我当时只想一手拍飞他的蛇爪。难道“三阳开泰”,隐喻了开阳星?突然对那张神神叨叨的脸,肃然起敬! 小兵乙兀自站在原地,激动地说个没完,我走远了都不知道。年纪轻轻就一脑子封建迷信,真可怕啊真可怕! ☆、尾声 澶渊之盟后,辽军迅速北归,回家解决国内的反太后势力。 萧太后大约是对我有愧,封了我一个“金花郡主”。 我们和四郎公主的婚礼,在边境雄州举办,顺便交割第一年的岁币。这北归的一路,可谓是我们的蜜月提前。 韩大哥曾说,如果我不愿意,他一定帮我退婚。 我告诉他,大郎一家,就是曾经收留我的人家。 大哥一想到四郎,就全明白了,还调侃道,“原来你们也是青梅竹马?” 额,“青梅竹马”这四字,放在我和大郎身上,简直别扭死人。不过老哥你,无时无刻不秀一把恩爱,也是醉了。 其实有点舍不得,韩大哥对我最好,却不求任何回报,也许这就是亲人吧! 他也看出我的不舍,拍着我的肩头道,“以后我南巡之时,就来边境看望你们,驸马和公主也会希望同来吧!反正妹婿如今升任雄州知州,永镇边界,总有机会相聚!” 我欣喜地点了点头。 一切安排妥当后,我和大郎回太原祭祖,顺便把文广接回来同住。原来大郎身边,没有女眷,文广自小养在老家。 没想到我们来到杨府,却吃了闭门羹。 大郎一脸抱歉,怕我难过。 我嘿嘿一笑道,“正门不行,还有后门。” 忠叔若是还认得出我,一定会给我开门!我以前和四郎,偷跑出去逛街,都是他帮我们留门的。 果然,忠叔瞪大了眼睛,左瞧右瞧,大喜道,“梅娘子,你可回来了,夫人和小少爷,一定会很高兴……” 和忠叔寒暄了一阵,我和大郎直奔忠义堂。 此时,杨夫人和三位少年,正默默端坐在那,堂内一片静谧。 我们迈入堂内,杨夫人看到我很是激动,走上前挽住我的手,唤道,“妹子,你还活着?” 我向她点了点头,也握住她的手,不知为何有些伤感。杨夫人一身素色褙子,额间一条淡青抹额,向后盘起的乌发,已有几许银丝,眉梢眼角的皱纹,显露了她的忧愁。 三位少年也迎了上来,五郎微微一笑,颔首致意;六郎喜出望外,轻轻地唤了声“小姐姐”,我朝他眨了眨眼;七郎生涩地瞅着我,大概不记得我了。 果然没有杨八妹啊,呜呜…… 杨夫人见大郎站在我身后,面色一沉道,“哼!大郎,你还有脸回来?你以为找回了你梅姨,就能弥补你的过失?四郎去辽国当驸马,那是迫不得已,为了宋辽和平,你算怎么回事?为什么要娶辽国金花郡主?” 大郎一脸纠结,欲言又止,深吸一口道,“娘,您面前的就是金花郡主。” 杨夫人没反应过来,向左右望了望,斥责道,“你发什么疯,你还敢把她带进忠义堂!她在哪?看我不把她打出门去?” 我在一旁也很是尴尬,心虚地笑道,“那个,姐姐,啊不,婆婆,您不要生气。金花郡主什么的,那都是浮云,跟我没关系。我在辽国找到了亲哥哥,大郎只是带我回来!” 杨夫人听我喊她婆婆,已然一惊,后面更是接二连三,大郎只得慢慢解释,她才清楚来龙去脉。 她又骂大郎道,“你怎么不早说,害她吃了那么多苦,早该把她接回来才对!” 大郎很无辜地望着老娘,无言以对。 后面自然是皆大欢喜,亲人团聚,互诉别情。 大郎本想接杨夫人去雄州,但她怎么也不肯,非要守着祖宅,只好托弟弟们好生照顾。 我们回程时,路过我初来乍到的村庄,那里流传了一个怪谈,说是虎啸林本有白虎作祟,某日跑出来一个白衣女子,白虎就绝迹了,村人说“白虎成精”。 大郎兴味道,“原来你真的是山鬼!” “那你还敢娶我,不怕我半夜咬死你?”我作势要咬他。 “还记得你曾预言,我会成为契丹的凶神吗?”他握着我的双手,目色幽深,“山鬼配凶神,倒也是旗鼓相当!” 难为他还记得! 我靠在他的怀里,突然感觉很安心,无论我是谁,我从哪来,“此心安处是吾乡”! 我们回到雄州后,文广一开始还有点别扭,不过我从不把他当儿子对待,只是如666一般,有时送他点小玩意,或陪着他玩耍,不太过分,就不干涉他的捣蛋。 大郎看了,连连叹气,说什么慈母多败儿。 几年后,六郎调来雄州当团练使,与我们住在一处。 他年纪也不小了,我给他挑选媳妇,找遍了后周柴荣的子孙,看有没有合适的郡主或县君,可他这一辈,竟没有一个女子!这令我深感头疼,这柴郡主难道还没出生?那这杨宗保可怎么造啊? 666倒是毫不心急,每每说,“我不想娶妻,愿和大哥小姐姐,永远在一起!” 我心弦一颤,猛然想起一句诗:“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我赶紧摇头把这疯狂的念头甩飞。 我嘿嘿笑道,“你要一直蹭我们的饭也行,不过文广那孩子,皮实得紧,有空帮我管教管教。” 666一脸无奈地望着我。 自从放弃了666的婚事,我想通了症结所在,大郎才是杨六郎,他的原配是柴氏,我是金花郡主,合起来不就是“柴郡主”。 之后,我和大郎一直吵,就是想给文广改名,为“杨宗保”,可是大郎死活不同意,说什么名字不能轻易更改,会破坏一个人一生的运势。 我去,那你还把自己的名字改了呢,就为给一个臭道士避讳。如果文广不叫杨宗保,谁帮我把穆桂英拐回家啊? 这件事,我们一直从文广小时候,吵到他长大成人。有一天,文广实在是受不了了,离家出走,避避清净。 听说他东游西逛,不知怎么着,就逛到了西夏边境,结识了一个很牛逼的人,拜作师父,那人好像名“狄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