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枉生 作者:槊古 文案: ——从来没有人教我该如何放弃希望,所以今日,我在长生殿里走向了死亡 ——可即使如此,就算恶鬼覆面,经符缠身,我还是想要活下去。 ——哪怕,我已经死了。 排雷公告:1,如果想要看恐怖小说的,需要明确知道,作者胆小如鼠,尺度大的写不了 2,晋江的分类有点玄妙,因为本质是小言,所以勾了言情选项,其实带点惊悚,程度见上条 内容标签: 灵异神怪 情有独钟 女强 都市异闻 搜索关键字:主角:花辞 ┃ 配角:晏非 ┃ 其它: 第1章 楔子 江南雨歇,阳光明媚,桃花烂漫,又是一年春好处。 沪州昨夜一场大火,烧得十八里洋场繁华如烟烬,人眼所到处,皆是废墟破败,波斯地毯,英格兰的帽子,法国的服装,意大利的皮鞋,都成了劫后余生的烟灰,只是等风一吹,这一层层的烟灰便都四处散了。 围观的人群却一圈圈地聚了起来,警察高高举起洋棍赶了几次都没把人群赶开,那里富商高官又都聚了起来要找罪魁祸首,警察还要去伺候这些达官显贵,人手实在不够,便只能由着人看去,闲话去了。 就在这一片乱哄哄中,晏非拉上了轿车上的车帘,不用多说,司机即刻会意,脚踩了油门,很快便离开。 车厢里,晏非细细地往旱烟管里装烟丝,他很耐心,慢条斯理地做着这枯燥乏味的事,却又似乎有趣地像是在完成一件精美的艺术品。 洋烟盛行的当下,为了方便,即使是最考究的绅士也喜欢用烟斗来代替旱烟管,以使得自己看起来新潮时尚些。 只有这位留洋回来的晏家小公子,唯独偏爱这旱烟管,无论是在晏家的老宅,昏暗的戏楼,又或者是在公司里,他都会提着这旱烟管。 即使他很少抽烟。 “少爷,我们现下该往何处去?” 副驾驶上坐着的沈伯琅,是晏非的车笠之交,出身卑微,是晏家长工的长子,幸得从小聪慧,得晏家老爷开恩赏脸,与晏非一道念了学堂,只是从未上过大学,在晏非留英的那些年,他进了晏家开的公司,将几本账子做得十分有条理,顺便帮晏非清扫了些障碍。 但这些都是过去的事了,晏家的宅子在昨夜那场大火里化为了尘土,而晏家更是在半年前便已名存实亡了。 晏非摸着那根旱烟管,半晌,方道:“我想要去见一见阿辞。” 司机会意,车掉了个头,往清山上去了。 清山地处偏僻,是贵妇们避暑也不远到的乡下,因而得了这清净的妙处。 当初花辞去世,晏非抱着她留下的故衣让司机开着车走遍了沪州,才在最后挑中了清山。他亲自挖开坟坑,亲自将衣冠葬入,又亲自盖土立碑。 他静静地做完这些,又四处打量了一遭,道:“这儿该种几棵桃树,不然,太过冷清了。” 于是次日,长工便扛着二十六棵桃树树苗上了山。 晏非亲自托了人照看花辞的衣冠冢以及这二十六棵桃树,报酬丰厚,农家接了之后千谢万谢,晏非沉默不语,只是挽起袖子将墓碑上的尘土抹去。 “她爱干净,你只记得这里千万要打理干净便是。” 这一晃便是三年前的事了,晏非踏上这清山的土壤时还有些不大真切,他抬头往山上望去,那农家并未懈怠,山间一抹霏色,正是他赠的春色。 那日,晏非在坟前坐了许久,将这三年的话都一概倾泻而出。 “晏家,张家都没了,我也算是为你报了仇,只是张开平是个硬骨头,我把他泡在尸池里泡了三天,他脸一半都被啃没了,也不和我说你究竟在哪。” “为什么不和我说呢,我只是想接你回家罢了。” “我寻你,从沪州到姑苏,再到陇西,每一寸的土地我都翻过了,可偏偏就是寻不见你。” “伯琅与我说你可能在长生殿,先前父亲千劝万劝不叫我去,反让我生了疑惑,于是我便偷偷地潜了进去,长生殿里果然有你的气息,可也仅仅是气息罢了,我没有勘探到你的魂魄。” “我在哪里都没有勘探到你的魂魄。” “你究竟去了哪里?每年冬至,我虽人不能来这,却在家中很认真地祭奠,甚至招魂……可你却连我的梦中都不曾来过,是我的招魂符画错了还是引魂铃没有摇对?” “还是我学艺不精的问题,否则,若果真是你连我都记恨上了,我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他话到此处,唇边牵开了一个苦涩的笑,他本是将整个身子倚在墓碑上,现在也勉勉强强地扶着墓碑起身,他穿着一身黑色的长衫,肩头披着件宽袖的大衣,他抬手将大衣撤了下来,随手撇在了一旁。 “你一人在这僻静之地,许久未曾听过你爱的戏文了,这阵子沪州出了本新戏,我来之前特意新学了折,唱给你听啊。” 他清了清嗓子,那本是一段男女的唱白,晏非一人捏着嗓子便都分唱了。 “娘子到来我未曾远迎,望娘子恕罪。” “既称夫妻,何必客气。” “啊,娘子,请来见礼。” “家无常礼,不见也罢。” “请坐。” “随便坐罢。” 他唱到此处,已是哽咽,他深深地弯下腰去,扶着膝,缓了许久,再抬起眼时,双目已然泛红,那是浓重的抹不去的悲伤。 “我在戏楼头回听到这折戏时,总是会想到当初……” 风一吹,桃树枝头颤颤巍巍的,飘下的桃花落了满肩头。晏非取了手帕,将肩头的桃花都掸到了帕上,而后手一抖,全都洒在了花辞的坟头。 “现在,我们算是共香。” 日落西山,沈伯琅来提醒晏非该走了,晏非弯腰对着墓碑,轻声道:“哪日不气了,定要记得回来看看我。” 他话尾处,语气卑微,带着恳求。 沈伯琅从地上捡起大衣帮晏非披上,司机拿着电筒走在最前头照明,晏非再三回首,可最终还需一别,他缓缓走下了山。 1921年,十里洋场一把大火将繁盛了半个世纪的晏家与张家都烧没了踪影。那时正逢日寇侵犯,军阀混战,北有新青年,南有苏维埃,正是你方唱罢我登场,再无旁人能注意下台的角儿,渐渐地,再没有人记得沪州晏家,也再没有人记得那场戏楼一顾而起的十里红妆。 第2章 01 曲程程翻了个身,即使隔着一层木板,下铺同学沉重又急促的呼吸声还是蔓延了上来,她勉强闭上眼,想尽力地无视了这恼人的声音,尽快入眠,无奈,那声音却越来越急促,让曲程程开始怀疑张瑶会不会被梦魇过去。 她起身,掀开床帐,探下头去,叫了声:“张瑶,张……” 下剩的那一声,在看到蹲在张瑶身上的那团黑乎乎的身影后,被戛然止在了喉咙里。 像是在速冻柜里走了遭般,她浑身冰凉而僵硬,双手紧紧地抓在护栏上,脑中只剩下了两个念头。 “老天保佑,这是错觉!” “老天一定要保佑,它既听不见也看不见!阿弥陀福,救世主耶稣,大慈大悲观世音,千万要记得保佑我啊!” 那团黑影似乎真的没有听到曲程程的声音,它仍然保持着蹲姿没有变,但是头却慢慢地低了下去。拜僵硬的身躯所赐,曲程程被迫看清楚了它的样子,它大约是个人,或者说具有人形,有头,有脖子,有手,有躯干,甚至,还有长长的浓密的卷曲的头发。 它低下头,似乎是在张瑶的脸上四处嗅了嗅,然后发出了一声低低的但很尖锐的满意的笑声。就在曲程程被那笑声闹得头皮发麻,鸡皮疙瘩四处飞的刹那,黑影如雾般散了。 张瑶霍然睁开双眼,她满头大汗,大口地喘着气,目光里却只有茫然,等瞳孔慢慢聚焦,有了光芒之后,她终于看清了还维持着半探身姿势的曲程程,于是那声被曲程程生生咽下去的尖叫声,终于破张瑶喉咙而出。 “啪。” “干什么,大半夜的!” 其他两个人被闹醒,打了夜灯掀了床帐出来看动静。 张瑶还在大喘息:“曲程程你有病啊,大半夜不睡觉在干什么?” 曲程程终于察觉到自己的身躯可以动了,她坐直了身子,揉了揉发麻的胳膊,道:“我还想问你呢,你大半夜的喘成那样,我还以为你被梦魇住了,才想看你一眼到底有事没有。”她顿了顿,试探性地问,“你是做了什么噩梦吗?” 张瑶却说不清:“好像有吧,我不记得了。” “行了,先睡吧,明天还要上课呢。” 那两个室友把夜灯揿灭,重新躺下。 曲程程却睡不着了,她的脑子不受控制地在反反复复地想起那团黑影,想起那阵笑,想着想着,曲程程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睡迷糊了,闹不清现实和梦境。但就在这时,张瑶在底下轻轻地挠着床板。 “曲程程,你刚刚有没有在我的身上看到什么奇怪的黑影?” 那晚,两人都没有再入眠,张瑶执意把曲程程拉到卫生间里,两个姑娘站在白惨惨的灯下,又慌张又害怕。张瑶抖着手解开了睡衣的纽扣,少女白皙纤细的躯体本该万分美好,却偏偏被胸前两团淤青破坏所有的遐想。 曲程程惊讶地说不出话来,张瑶害怕地哭出了声:“我都在杭城了,它却还是不肯放过我,它究竟想要我怎么样,也去死吗?” 曲程程敏锐地察觉到了张瑶话里的“也”,但她却陷入了沉默之中。没有人愿意被牵扯到这种稀奇古怪的事,因为每个人都很怕死。 但曲程程有意避开张瑶,张瑶却不会轻易放过这根救命稻草,每天每节课她都尽量地要和曲程程坐在了一处,即使是吃饭和去图书馆,她都不会轻易地放过曲程程 曲程程很恐慌,她想到黑影的动作,越来越怀疑黑影不单单是根据张瑶身上的印记辨别,很有可能还是靠着气味。于是她去专柜买了些味道很浓很重的香水,每天不要钱似的往身上喷了半瓶,她以为这样至少会把自己身上的张瑶的味道遮盖过去。 直到有一天,曲程程被一阵寒意侵袭,从睡梦中冻醒了过来,看到蹲在了床尾的黑影,她终于陷入奔溃了。 曲程程有想过和张瑶黑脸,叫她不要在跟着自己了,张瑶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看着曲程程,笑了一下,道:“反正它已经认识你了,如果你不救我,下一个就是你。” 曲程程头皮发麻,道:“什么意思?” “即使你离开杭城也没有用,你看,我离开越城了,它一样找过来了。只要它认定了你,你逃到天涯海角都没有用,除非先下地狱。”张瑶道,“如果你不想死,得救我。” 曲程程觉得这件事简直不可理喻:“我救你?我连它是什么,和你之间有什么瓜葛,之前的人是怎么去世的我都不知道,你瞒着我,却又想要我救你,究竟是个什么道理?我伤天害理的事一件都没有做,它要索命也不该来寻我,你却偏偏要拖我下水,究竟存了什么心思?” “不是我要拖你下水,它就是这么没有道理!”张瑶的声音都在发抖,“我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吗?我一样都没有做,我的手是干净的,它却还要来找我!你问我要说法要道理,我又怎么去问它这个说法和道理。” 张瑶眼里的害怕和真诚都没有骗人,曲程程勉强将心绪平复住,道:“那你好歹把之前的事告诉我,它究竟是怎么害人的,以及它为什么要害人。” 张瑶捂着脸,道:“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它已经杀了三个人了,我是第四个。” 仍旧什么都不肯说,曲程程看着她,终于不得不承认,她被拉上了条贼船,唯一的同伴不想出力还要她卖命。 当天晚上,曲程程打开了一个许久不逛的神棍贴吧,贴吧吧如其名,混得都是神棍。平时在这贴吧里最活跃的是分享各地灵异故事、分享自己编造的灵异故事以及贩卖道教、佛教周边产品的帖子,所以一开始曲程程完全是把这个贴吧当做一个灵异故事汇在逛的。直到某天,她不小心点开了贴吧置顶的吧务帖子,才发现在那五十条规则里夹杂了很不起眼的一条规则。 “如有吧友遭遇极其紧迫(索命)的不可言说事件,请在凌晨四点至凌晨四点半,在本吧发标题为‘SOS’的帖子,并在帖子中留下事件描述,职业,地址,以及联系方式。注:一旦发现捏造事件或仅仅是因为好奇而发相关帖子,一经查明,某度账号永远在本吧封杀禁言,且若遇此事,无论事情如何紧迫,恕吧务不接单。” 曲程程因为好奇,虽然没敢在贴吧里乱发帖子,但特意在某个凌晨的四点,登上了神棍贴吧,在刷新了十几次后,首页果然有人发出SOS的帖子,但仅仅是那一瞬间,该帖子很快就被删除。 曲程程很难说有多相信这个贴吧,但事实如此,这是她为数不多的出路,没得挑。 凌晨四点,她拉紧了遮光帘,窝在被窝里,在贴吧里发了帖子,然后紧张地刷新,果不其然,帖子没有存活过一分钟就阵亡了。她心里依然有些失望,想果然是骗人的。但当她准备退出贴吧时,消息上冒出了一个小红点。 是私聊。 花辞:只是这样吗? 曲程程看着这五个字和一个问号愣了许久,等到终于反应过来时,第一个念头是,“佛祖在上,若能让信女平安度过此劫,信女愿一个月,不,一年茹素!” 她激动地一连拼错了好几个音,费了一些时间,终于把消息发出去了:是,除此之外我同学什么都不肯和我说。 花辞:我的意思是那团黑影只是在你的同学身上留下印记和晚上来找你的同学,没有别的手段了? 曲程程:应该没有了…… 花辞:行,一万块,如果你接受这个价格的话,我白天就能到杭城。 曲程程:可以的,只要能解决,多少钱我都可以接受的。 花辞:我接单都是明码标价,童叟无欺的,学生都只收一万的。 曲程程也不知道这行的行情是什么,但是总觉得这种救人命的事,收一万算是很良心了。 花辞联系曲程程的时候,曲程程还在上课,花辞并不着急,说她正在宿舍楼前,等曲程程下课时候去找她就可以了。 曲程程课上的无聊,和花辞联系完后便顺手点开了花辞的主页,发现她的主页一片空白,连头像都是空白的一片,唯一能透露出点信息的就只是她的贴吧名了。 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 下了课,曲程程便拖着张瑶往宿舍楼奔,张瑶一早听说曲程程找了个道士来驱邪,本来还算兴奋,但听说是在某度贴吧里找来的时候,便兴致缺缺,尤其当知道道士收费一万需要两人平摊后,这兴致简直要跌入谷底了。 “肯定是骗人的,曲程程,我们回去上课吧,你听说过道士玩贴吧吗?” “那你知道道士开网课吗?你醒醒,都二十一世纪了,武当山都做成全球产业链里,道士上个网逛个贴吧怎么了,不对,这名字听着像个女孩子,保不准是道姑。” 两人争了一路,也没较出个高下对错,宿舍楼却到了。 花辞说她在宿舍楼的门前,但曲程程左右看了一圈,并没有见着一个道姑打扮的,只看到了一个很年轻的姑娘,背着一个帆布包,穿着件白色的纯棉长袖,搭着条黑色的阔腿裤,脚上是一双刷得很干净的小白鞋。头上戴着顶黑色的报童帽,头发及肩长,柔软而顺滑。 总而言之,花辞的打扮,不仅和道士挂不上边,甚至也很难想象这样一个姑娘,竟然能以驱邪为营生。 第3章 02 “你好,我是花辞。” 她抬起头,露出了帽檐下苍白清秀的脸,曲程程一时不在意,猝不及防与花辞对视,却被她的眼睛一惊。她的眼睛幽黑如不见底的深渊,似乎这世界上所有的光亮遇此都躲不过被吞噬的命运。 曲程程迟疑了一下:“你好,我是曲程程。” “我知道。” 花辞笑了一下,她的视线瞥向了一直都沉默站立的张瑶,不知怎的,被她这一瞧,张瑶紧张地往后退了一步。 “缠上你的是个厉鬼啊。”花辞似是没有看出张瑶对她的抗拒,一步一步向她走了过去,在还差两步时,她伸出手在浑身颤抖的张瑶身上拍了两下,“做过什么亏心事吧,更确切说,你害死过什么人?” 曲程程脸色一变,张瑶脸色惨白,她紧紧地咬着唇甚至咬出了血丝,她无力而又固执地辩解:“我没有。”一顿,又安慰自己般,换了个坚定的声音抬高了音调,道,“我没有!” 花辞的视线从她的肩头错开,道:“她说没有,你听到了?” 张瑶一愣,在怔神之际,忽然听到耳边有一阵尖叫,那声音恐怖得似是被滚油泼过,被千刀剐过,等所有的惨厉收了之后,那声音变成了一道无助的哭泣。 “你骗人。” 张瑶慌张地避开了声音来源处,她迟疑又疑惑地盯着那个方向一瞬,脸上便又恐慌了起来。 “我说得是实话!”她大喊了一声,引得宿舍楼的阿姨都晃荡了出来,一扫三个相对而立的女生,皱着眉头。 “同学之间要互相友爱,不要吵架。” 曲程程皱着眉头,反应过来了,方才那似乎来自地狱的尖叫声,阿姨听不见。 但接下来的动作便超出了她的预料,只见张瑶抹着之前还不存在的眼泪,对阿姨道:“阿姨,她们欺负我。” 曲程程惊讶地看着她用一种愤恨的眼神瞪了自己,很快就跑了,阿姨“哎呀呀”的,埋怨曲程程和花辞欺负同学甚至把同学都气跑了,但在曲程程看来,张瑶这分明是落荒而逃。 花辞本是曲程程请来驱邪的那个,方才这一系列的动作下来,她却几乎是站在一旁冷眼看着,并没有插手的打算。甚至,曲程程安抚宿管阿姨时,她也只是压了压帽檐,平淡地看着她费尽心思,穷尽词汇只是为了让阿姨相信根本不存在欺压同学的事实。 等到这工程终于告了段落,她们终于在阿姨那里重获自由后,花辞方才双手插兜,漫不经心地道:“带我去趟你们寝室吧。” 曲程程点了点头,又有点担心:“张瑶跑了,那东西会不会跟着她去了?” 花辞淡笑,不知是不是曲程程的错觉,她的眼里有冰冷的嘲讽,她道:“不可能,那玩意虚弱得很,是个强弩之末。” 曲程程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很快,两个人就到了四楼的寝室,她打开了门,花辞却不着急进去,先沿着走廊来回地走了半截后,才慢慢地回来,道:“你们这宿舍楼造得还挺好的,这还是我第一个见到的不会养尸气的学校。” 曲程程不大信:“如果真的好的话,它也没法在我们这儿待着才是,但这几天我看它挺待得挺滋润的。” 花辞走进门,不用曲程程介绍,便径自往张瑶的床铺走了去:“它在这儿许久,除了吓你们外也做不了什么了,如果你们这儿养得住尸气,小半个月,也该养回来了。”她皱眉,忽然往床上凭空一抓,蓦地便是一声惨叫,花辞很享受般,笑道,“真是乖,还知道回家。” 曲程程瞪大了眼睛,眼睁睁地看着对面墙上绿色纯色的墙纸上印出了一个黑黢黢的影子,那影子如同墨汁般慢慢地在墙纸上氤开,最末显出了一个依稀的人形。 这回连花辞都惊讶了,她沉吟了会儿,方才道:“这情况比我想象得复杂。” 曲程程奔溃:“刚才你还说它很虚弱,怎么忽然就又复杂起来了呢?” “驱它是很容易,但好歹是个厉鬼,下场不该这么惨才是。”花辞宛若掏手机般从裤兜里掏出了一把匕首,那把匕首外套刀鞘,周身漆红,红得很正也很重,除此之外便没有什么特别的。但当花辞缓缓抽出刀身,当那道青光倒映在她的手腕上时,曲程程分明听到了一阵很低沉的叹息声。 正在此时,墙上的那团影子艰难地从墙纸上剥落了下来,一滾,又成了一团黑影,正如曲程程最初见到它的样子,只能依稀辨出四肢躯干。 但此时,它却卑微地可怜:“求你,求求你,我只是想要为自己报仇,张瑶是罪有应得,我没有做错什么,你……你好歹不要用幽枉……” “哦?你知道它?”花辞很意外,但手下却没有片刻的犹豫,横手一劈,黑影甚至来不及反应,瞬间随风挥散。 曲程程看得瞠目结舌:“完了?”她顿了顿,没敢说方才还期待着人鬼大战三百回合,但语气里还是不知不觉地流露出了意犹未尽的意思,“太快了吧。” “是挺快的,”花辞承认,“它实在是太虚弱了,即使我这阵子遇到过很多虚弱的魄,也没有见到过这么弱的。” 她把那柄名叫幽枉的匕首又重新塞回了裤兜里,温柔笑道:“微信还是支付宝?” 张瑶跑了,这一万块便只能由曲程程垫付了,她很快给花辞转了钱,花辞大约很满意她的态度,便道:“顺便加个微信吧,下回再有业务直接联系我,不过不打折。” 曲程程好奇:“你这么年轻还这么潮流,为什么会从事这个行业啊?家族传承吗?” 花辞淡淡的:“是家族传承,不过,我不干这个也活不下去。” 曲程程以为她的意思是,除了从事驱邪这行当外,旁的正常点的行当一概不会,于是便不再多问,很客气地把花辞送出了学校。 花辞在告辞之时,忽然捏着曲程程的手腕,曲程程敏锐地察觉到,即使花辞的手柔软但却冰凉得很,她低头将一根系着铃铛的红色细绳子套在了曲程程的腕上。 曲程程好奇地看着红绳,道:“这是什么?”她伸出手指在生锈的铃铛上拨了两下,撞柱却纹丝不动,一点声息也没有发出来,“这是……什么神器吗?” “神器算不上,你可以叫它定灵钟,算是一种勘探器,只有魄出现时才会发出声音。”花辞笑,“再送你一张符箓,算是你订这单的答谢赠品了。” 曲程程愣了一下,道了声谢,将那张符箓摊开,发现只是一张黄色长方形的纸,上面不知道用什么材料画了几道横竖罢了,说实在的,旅游景点的道观里卖的符箓都比这张更精致更用心。她小心翼翼地把符箓折好,塞进口袋里,再抬起头来发现花辞已经不告而别了。 张瑶不知道跑到哪儿去了,曲程程想到她的举措便不大开心,但秉着为她的安危担心的心情还是尝试着给张瑶打了电话,电话响了三回,前两回没有人接,第三回时直接就被挂了。 于是曲程程的火气便上来了,她气哼哼地把手机塞回口袋里,决意在张瑶主动向自己低头认错之前绝不先和她开口说话。 晚间上夜课,因为傍晚忽然下了暴雨,有不少学生都懒得出门,于是老教授看着空了一半的教室便点了本学期第一次的名,曲程程注意到张瑶并没有来上课,这倒是奇怪了,张瑶并不是喜欢翘课的人。 她转头看着雨水一阵阵地泼在紧闭的玻璃窗门上,蓦地有点担心。 下课了后,暴雨还在下,上课的学生都被困在了教学楼里出不去,曲程程提着伞掂量了一下雨水的量,最末只能无奈地选择躲进教室里再玩会手机了。 曲程程吃了盘鸡,运气不大好,才拿到了十五名,她收了手机借着玻璃看外面的雨水情况,忽然发现这教学楼有点过于安静了。她以为是雨小了,同学和教授都走了,但等到推开教室的大门才发现不太对劲。 教学楼内实在太过潮湿了,感觉一伸手都能抓一把雨水在掌心里。她尝试着走了两步,感觉水汽都蒙在了脸上,她在口袋里掏了掏,本来想取包纸巾,等指尖触及到手机时,才发现它一直在振动。 是张瑶打的电话,曲程程眉头一皱,很想再摆个谱,但还是接了这通电话。 “喂!” 那边是沉重的喘息声。 曲程程有了不祥的预感。 “喂?” 喘息声仍然重得可怕,像是块大石头,甸甸地压在曲程程的胸口。 “喂,”终于,喘息声中夹杂了几声虚弱的求救声,“救救我,程程,我不想死。” “喂……” 曲程程方才开了口,手腕上的铃铛忽然大作了起来,曲程程脊背发凉,她缓缓地将视线垂下,不知所措地看着白天安静如磐石的撞柱如此疯狂地撞着钟罩。 有一道冰凉的呼吸贴在了曲程程的脖子上,冷得曲程程一抖擞。 “曲程程,”那声音平静而冷淡,“我们去天台吗?” 曲程程抖索着嘴唇,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一面打算装死到底,一面又小心地让自己动作幅度尽量小地把那张符纸掏出来,但仅仅是刚摸到了符箓,一只冰冷的手捏上了她的手腕。 “去吗?” 那力道不由分说,好像只要曲程程摇了头,便能把她的手腕拧断。 第4章 03 窗外的雨水似乎小了些,本来喧闹地吵在耳边的雨声终于歇下点,曲程程牙齿咬得发酸,因为在这雨声和铃铛声中她分明听到了张瑶的尖叫声。 “走吧。” 那个力道一松,曲程程的庆幸还没有上头,便看到一道身影飘到了她的眼前。倘若不是身影半身几近透明,她如一个普通的高中女孩没有任何的差别,穿着蓝白色宽大的并不好看的校服,长发做了挑染,眉眼间带着点不耐烦,这神情实在太过鲜活,几乎让曲程程以为眼前的是一个再正常不过的人了。 曲程程正趁着时候,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将符箓贴到了那东西的背上,刹那间,那东西化作了一道烟雾散了,与此同时,一道尖叫声从天台上传来。 不是张瑶的声音,而是白天听到过的,宛若来自地狱的声音。 曲程程紧张地咽了口唾沫,符箓随着那道烟雾化作尘土散在了地上,如今她已经手无寸铁了,连该怎么逃出这地方都不知道,倘若上天台估计要与张瑶双双命丧黄泉了。 可是,倘若真要她袖手旁观,曲程程又实在做不到。她想了会儿,最后还是选择尝试给花辞打个电话,倘若花辞不接,她便悄悄地离开罢了。 这样想着,曲程程抖着手,拼命地瞪大眼睛从微信联系人中拖出了花辞,方才摁住语音通话的键,她便察觉到身前站了个人。 曲程程僵硬地抬起头,一声尖叫破喉而出。 那并不是个人,因为没有一个人受了这么严重的伤还能活着。那人的穿着与方才那东西一样的蓝白校服,只是双手软绵绵地垂在身侧,不仅如此,可以看出她的双腿也没有什么力气,软得跟棉花似的,但她却诡异地站住了。更叫曲程程害怕的是她的头,脖颈没有什么力气,却偏偏软塌塌地托住了脑袋,而脑袋以一个很诡异的姿势从右侧硬拗到了正前方。 “曲程程。” 语音电话里传来了花辞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地冷淡:“你给我发个定位。” 曲程程在那人的注视下,已经逼着自己晕厥过去了,哪里还有旁的精力发定位。 “曲程程?”那人裂开嘴唇,露出一个阴惨惨的笑,“曲程程。” “曲程程!”花辞的声音严厉了些,“你不要怕,她近不了你的身……” 话音还没落,那人的胳膊如面条般缠了上来,不由分说地拧住了曲程程的手,曲程程还没来得及吐槽花辞骗人,那人便拽着她的胳膊,风也似的地沿着走廊狂飘——她在飘,曲程程却是被硬生生地拖着走的,这本就让她苦不堪言了,更何况那东西没有半分照顾她的想法,并不避开墙壁四角,直接让她怼了上去或者擦着墙过,还没到天台,曲程程抬手就从额头上摸到了鲜血。 手机不知被扔在了哪里,曲程程两手空空,彻底完蛋。 天台之上,凄风苦雨,张瑶趴在水潭中已经爬不起来了。那人根本没有理会她的意思,径自把曲程程往天台边上拖去,偏生她的劲道很大,曲程程无乱如何都挣脱不开。 “你放开我……我们往日无怨近日无仇的,你再恨也不该找我。” 曲程程的头被摁在了天台的护栏上,脑袋撞上金属发出哐当一声。 那人咯咯直笑:“张瑶,救她吗?” 张瑶没吭声,整个天台都安静得可怕,曲程程连声挣扎都发不出,只能听着风雨声怀疑张瑶 是不是晕过去了。 “我给你五次机会。”那人一甩面条似的胳膊将曲程程高高提了起来,教学楼有六层楼高,曲程程模糊着双眼往下望去,只觉得这黑暗如一只狰狞的野兽睁开了它的血盆大口。 但她并不想死。 “张瑶,张瑶!” “这是第一次!” 胳膊始终都缠在曲程程的身上,但仅仅如此罢了,那人是把曲程程往楼下扔去的,之所以不把胳膊收了,估计只是为了方便拎起来罢了。 曲程程在高空中明白了五次机会是什么,那人要这样把她从六楼的高空中往下扔五次,到时她不是血饼就是浆糊了。 “我救不救,有什么区别吗?” 这是张瑶的声音,她边说边发出神经质的笑声。 “她们不都是这么死的吗?” 这下彻底完蛋了,曲程程想,比起祈祷活下来倒还不如乞求老天赏脸让她一跳毙命罢了。 正带着这样丧气的想法,曲程程蓦然一轻,与此同时,急速地往楼下坠去,她眼睁睁地发现自己能看清了地面,甚至瞧清了雨水如何落在地上又溅起了水花的样子,一只手探了过来,精准地拎住了她的衣领。 “不晴,把她放下来吧。” 是个男人的声音,很年轻,也很温柔,嗓音中揉了些天然的笑音,叫人一听,尤其是在这样的夜晚,就好像是看到了冬日里的暖炉,简直让人要落泪。 曲程程还来不及落泪,身子又蓦然一轻——她被直接扔在水坑里了。 声音很无奈。 “说了多少次了,不晴,要温柔啊。” 曲程程提着全湿的裤子很尴尬地从地上都爬了起来——人就是这样,在危急时刻想着只要活下去无论怎样都可以忍受,但等到真的活下来了后就总不自觉地要注意这礼义廉耻的事了。 男人撑着把黑色的长柄伞慢慢地走到了路灯底下,曲程程这才看清了他的模样,人如其声,长得很清秀温润,亦很古典,他穿着一身民国男子才会穿的长袍,身上披了件外套——这副打扮其实也透着点诡异,但只是因为是他穿着,所以周身利落地只有这如玉般的气质,再没有旁的阴森能缠上他的身子。 比起男人,反倒是救了曲程程的女孩子有些古怪,她留着短发,也是民国的女学生常留的发型,穿着倒是满现代的,短袖配A字裙,只是露在外面的腿分明是血肉模糊,筋骨锉分的模样。 男人抬手将肩头的外套递到了曲程程的面前,曲程程有一瞬的愣神,很快便明白了这是让她系在腰间的意思。 她红着脸低头道了谢,男人很客气地点了点头,而后对女孩子道:“不晴,去吧。” 原来那女孩子叫不晴,曲程程正这样想着,不晴便轻身腾了起来,转眼便翻进了天台。 曲程程因为震惊张开的嘴巴还来不及合上,男人已经将遮雨的伞倾斜了过来,给了曲程程一方晴空,他很有礼貌地问道:“我可否能知姑娘腕上的项链是谁所赠?” 曲程程初听这文绉绉的问话倒没觉得有多突兀,只是觉得这很符合男子周身的气质了。 “啊,”曲程程下意识摸了摸红绳子,斟酌了会儿,道,“是一个朋友给的。” 男人大约看出来曲程程在撒谎,但他并未深究,只是道:“你这位朋友很聪明,只是他没有估计好你的体质。” “啊?” 男人抬起手,他的手指修长漂亮,轻轻地隔着曲程程的手,凭空一点,指尖有了缕缕的气息在游动,连那下得猖狂的雨水都不自觉地避开了。一直响得厉害的钟声终于停了,有红光从曲程程的指缝间漏了出去。 男人给曲程程解释:“这定灵钟不仅能勘探亡人,更能寻生人的魂魄,你方才大抵是怕得很,致使七魂六魄也跟着大乱,不少化作游丝飘了出去,你的朋友方寻找你不见。” “我的魂魄飘了出去?”曲程程一字一顿地重复了一遍,并不相信。 男人笑道:“姑娘是头一回撞见这不得解的情况,不信也是应当。只是姑娘魂魄太轻,往后还是要小心些才是。” 男人话音刚落,便听得头顶一声提醒:“闪开!” 但眼睛已经在大脑在接到指示前便瞧见了那坠物,正是要把曲程程扔死的怪人,现下软绵绵的四肢都已经被卸了干净,只留下软塌塌的脖子还拖着头在地面上扭动着。 曲程程还没有来得及说话,一双温暖的手按在了她的肩上,正是那个男人,他向下的掌心间是白茫茫的游丝般的光亮。 “姑娘真该注意了。” 曲程程震惊,道:“这是我的魂魄?” “是。” 男人将游丝挽了起来,那游丝倒是没有散走而是乖乖地缠在了男人的手腕上,他的指尖轻轻地点在了额头上,那游丝便顺着指尖钻进了额头里。 “好了。” 那怪人挣扎地从地上以一种很扭曲的身形站了起来,不晴飘在空中冷眼看着,顺手一压,一道符箓若五指山般压在了那怪人的身上,那怪人咣当倒在地上,身上冒出了股股的烟。 不晴拍了拍手,缓慢地降落,脚尖在地上一点,稳当当地站住了。 “怎么处理?” “带回去审吧。”男人眉毛轻轻一抬,“这种‘死而复生’的魄还真是少见。” 曲程程道:“我朋友还在上面。” “哦,那个疯女人。”不晴冷淡地说,“如果不是法律不允许,我真想把她一刀处理了。” 男人皱眉,轻声呵斥:“不晴。” 那怪人趴在地上发出阴恻恻的笑声:“张瑶总会死的,当初我怎么死的,她也会怎么死。” 不晴随手一甩,又是七八道的符箓尽数贴上,她一抬手,那怪人便从地上弹了起来。 男人对曲程程道:“我们暂先告辞,姑娘晚间回去,记得煮点姜茶去去寒气。” 曲程程忙不迭地道谢。 “这外套我该怎么还你呢?” 男人笑道:“不必还了,你扔了罢。” 曲程程还没说话,不晴便吹起了骨笛,那怪人便僵直着身子用半截身子一跳跳地回去了。 很像赶尸。 第5章 04 花辞赶到时,曲程程正在天台上努力地把如烂泥般瘫在水坑里的张瑶拉起来。 张瑶应当是被吓坏了的,她浑身发抖,拼命地想挣脱开曲程程有力的双臂并且尽可能地让自己的身子蜷缩起来。她像个忽然失去方向的孩子般迷茫又无措,嘴里却还不住地念叨着。 “不是我,不是我。” 曲程程额头上的血已经凝固住了,她狼狈地看着同样狼狈的张瑶束手无措了起来。 “她的魂魄散了,”花辞顿了顿,“不对,她的魂魄里有别的什么气息。” 曲程程疲惫地生不起气来,道:“我本以为你走之后就安全了,你本该保护我们周全的。” “我知道,是我自大疏忽了,我很抱歉。”花辞弯下腰,她的声音却仍旧是那副模样,没有太多的抱歉意味,“谁救了你?是救你的人碰了我的定灵钟?” 曲程程道:“我该怎么样才能让张瑶恢复正常?” 花辞的手指在小铃铛上一点,而后抬手在鼻尖嗅了嗅,沉吟了会儿,道:“是阴司的人。” “什么?” 花辞道:“他们在守株待我。” 曲程程皱着眉头道:“你的意思是他们不是人,而是地狱的……员工?黑白无常那种?” 花辞笑道:“地狱?人总是自大到以为自己可以上天入地。”她走了过去,将张瑶的脸抬了起来,道,“你会是个麻烦,如果可以,真的不太想管你。” 花辞从口袋里取出了个钱包,她打开,里面是一叠叠地整理妥当的符箓,她随手抽了一张,然后贴在了张瑶的背上。张瑶一怔,原本还在不由自住念叨的嘴终于闭上了。 “带上她,我的车在楼下,我带你们去我那儿住两天。” “你这是在做什么?”曲程程没有动,相反却是以一种警惕的目光注视着花辞。 花辞看着她像是护着孩子般护着晕过去了的张瑶,挑眉道:“你在怕我会害你?” 她并不需要曲程程的回答,因为神色已经说明了一切,道:“我这张符是封住了张瑶身体里的魂魄,她本身的魂魄经过方才一遭已经散了,在她的身体里不成形的乱撞,我封着也是为了防止她的魂魄飘出去。” “我要把她带回去是因为她的魂魄里已经不再是纯粹的她一个人的魂魄了,还有旁的什么的魂魄,我总要想个法子把他逼出来才是。”花辞一顿,意味深长道,“方才的人既然能收拾了魄,自然也能顺便地把这魂魄收拾干净了,他们却偏偏不肯动手,不是为了套我,是为了什么?” “魄又是什么?”曲程程的问题很多,“他们为什么要套你?” “人有七魂六魄,身亡之后,对人间太过留念的,魂散魄留,倘若阴司的人未曾及时地将魄给羁押了,这魄收了太多的怨气就变成了厉鬼了,等真成了厉鬼,便只能被打散了。至于为什么要套我,阴司的人自觉他们能上天入地,哪里能忍受还有同类在外并不在他们的控制中。” 花辞说到最后语气里带了讽刺。 “阴司又是什么?” 花辞道:“和我一样的人,不过他们是个官方组织,妄图垄断整个驱邪事业。” 曲程程有点明白了,道:“原来是怕你抢了他们的生意。” “所以能走了吗?” 曲程程有些困难地把张瑶扛了起来,花辞并没有插手帮忙的意思,她双手插在口袋里慢慢地往前面走,雨早已停了,曲程程艰难地挪动,一脚踩下去带起一片的水花。 原先曲程程以为花辞是住在酒店或者民宿里,但却没有想到竟然是花辞自己的家。 杭城大学本就地处近郊,花辞又开了小半个小时,入眼处早已没了城市规划的痕迹,零星几盏路灯照出的尽是自家建的几层楼高的民房。花辞家的屋子也是自家搭的,四层楼高还带着个小院子,院子里种了棵枣树,初看很有农家乐的气氛。 花辞的车子一停,便有个中年男子拿着锅铲从屋里走了出来。是个很普通的男人,穿着打扮很居家朴素,外面套的衣服都是防尘的,一看就知道是干了一天的活了却还来不及收拾自己。 “阿辞,吃夜宵了。” 等看到曲程程下车后,男人惊讶:“这是你朋友吗?” “客户,”花辞揉了揉自己的眉心,神色疲倦却还记得该关心一下男人,“你今天又去做木工了?身子不舒服就在家里休息,小心把自己累倒了。” 男人呵呵一笑,道:“爸爸多挣些钱,要给阿辞准备好嫁妆啊。”又对曲程程道,“稍微等一下,我来帮你。”说着进了屋,大约是先去把锅铲放下了。 花辞的爸爸比花辞更有人情味,曲程程看到他蓦然心里一松,想着这样的人总不会忍心把张瑶抛在一边不管。 为了照顾张瑶方便,花爸爸把起居室腾出来搭了张钢丝床,还特意把家里新弹的棉花被给铺上了。曲程程小心翼翼地把张瑶放在床上,花爸爸看到了她背后贴着的符箓,愣了一下,道: “这是怎么了?” 花辞道:“你休息去吧,这种事你管不了。” 花爸爸犹豫了一下,最末还是认了输,道:“好吧,厨房里有我下的番茄鸡蛋面还有一盘炒菜,够你们两个吃了,这位小姑娘晚上就睡客房吧,浴室在外面,阿辞你记得带她去看一眼。” 曲程程道了谢。 等花爸爸走了后,花辞却是不知道客气,直接问曲程程道:“你现在吃得下东西吗?” 经过这种事情,曲程程的胃口当然早就跑没了,于是摇了摇头。 “那洗洗睡了吧。” 花辞检查了遍张瑶身上的符箓,正当曲程程以为一切都安稳可以放心去睡时,花辞却把符箓给撕了,然后随手塞给了曲程程,意味深长道:“睡个好梦。” 曲程程手捧着符箓回了房间,好在花辞没有扔下她,提了医药箱过来帮她处理了额头上的伤口,又给她找了套干净的衣服,并且带她去了浴室。等彻底清洗完回了房间后,曲程程看着那道符箓有些不知所措,最后想了很久,还是打算把它远远地放开,然后检查完门窗后关灯睡觉。 这一觉即使早已有了心理准备,但曲程程还是没有料到竟然会睡得如此不踏实,甚至她怀疑自己根本没有睡过去,而是在梦里来到了另外一个时空之中。 所幸,与她一道的还有花辞。 “我其实很讨厌这种生意,”花辞吐槽,“费事就算了,还耗心神。” 曲程程茫然道:“这是哪里?” 其实不该问这种问题的,因为即使她们的周遭是大片的白茫茫的大雾,但在远处有栋建筑露出了依稀的轮廓,曲程程凭着那根高高立起的旗杆猜测到这应该是一所学校。 “张瑶和那魄的学校。”花辞还在吐槽,“其实有时候我们驱邪的工作跟钱塘老娘舅似的。” 又转过脸来特意地嘱咐了曲程程,“记得待会儿入戏深一点。” 曲程程还没有反应过来,花辞已经拉着她的手往学校走去了,等她们离学校越来越近时,曲程程终于发现这一路上其实并不冷清,相反都是人,只是他们以各种各样的姿势沉默着。 “花辞,曲程程。” 校门口站着的正是那魄,她的喉咙里发出了锯木般的声音,低低地叫了她们的名字。 花辞点了点头,道:“今天玩什么?” 魄裂开嘴唇笑了一下,道:“曲程程,你说玩什么?” 曲程程愣了一下,不是很明白为什么魄会平白无故地点她的名,花辞已经在她的腰上掐了一把,曲程程不知道怎样的反应才是合适的,只能敷衍过去了:“恩,随便吧,你定。” 魄向花辞招手:“花辞过来。” 花辞松开拉着曲程程的手走过去,明明花辞是被叫过去的那个,曲程程却害怕地不想松开她的手,花辞回头指责似地瞥了一眼,曲程程无奈又认命地松开了手。 魄很亲热地挽着花辞的手,并没有说什么话,却已经咯咯地笑了起来,花辞很配合,她的神色不像是明白魄的意味,但是却也笑得猖狂。 她掩唇笑了一半,便回首招曲程程:“曲程程过来。” 魄恶狠狠地瞪了眼曲程程,曲程程满脸地莫名其妙。 她们没有任何意外地去了天台,一路上魄都拉着花辞的手,花辞根本无暇顾及曲程程,曲程程一路过去,还要注意着不要踩到路上猛然伸出的利爪。 这个地方诡异到曲程程一秒都不愿呆了。 最末终于到了天台,终于见到了张瑶,她被一根跳绳捆了起来,跪在了地上。衣服七零八落的,没有认真地穿好,露出里面打底的被泼了墨水的白色衬衫。 她困难地抬起头,本来扎好的马尾被人抓乱了,头发乱糟糟的,遮住了大半张脸,唯一露出的那小半张脸上都是泪痕。 “我……” 她抑制不住地咳嗽了起来。 曲程程惊讶地看着花辞,花辞一脸淡漠:“看不出来吗?那个魄是被欺凌死的,而张瑶是最后的仇人了。” 曲程程道:“那我该怎么办?” 花辞道:“配合她,然后找出她的本体,一击毙命。” 第6章 05 配合魄? 曲程程掂量了这周遭的环境,觉得大概是要配合着它完成这欺凌的情景。 她低声问道:“张瑶是真的张瑶吗?” 花辞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她转头看着魄,道:“我有个主意,不如我们玩躲猫猫吧,让曲程程带着张瑶躲起来,我和你去找,找到了就赏她们两个巴掌,如果没找到,就让她们两个互扇巴掌,怎么样,好玩吧?” 曲程程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花辞。 魄咯咯一笑,道:“扇巴掌不好玩,扔球好玩,让她们团成球被我们扔才好玩。” 花辞点了点头,又以一种很不客气的语气对曲程程道:“给你一分钟,带张瑶藏起来,小心点不要被我们找到。” 她脸上的表情太过真实,一时直接让曲程程分不清楚她究竟有没有在开玩笑,只是那魄已经逼迫了过来,曲程程毫无选择地只能奋力地拖起张瑶,带着她跑。 花辞平静地看着她们两个踉跄着推开天台的铁门,往楼梯走去。她很清楚只靠着曲程程一人,在这怨气横生的世界里根本跑不远。那边的魄却已经兴奋了起来,道:“你说把张瑶从这栋楼扔到对面那栋楼怎么样?会摔坏的吧。” 花辞冰冷地打断它的话:“是谁让你活过来的?” 魄将脖颈上的头拧过一百八十度,正正地看着花辞,它的骨头嘎嘎地发出了声响:“你说什么?” 花辞道:“我的幽枉还认得你的味道,它觉得你很好吃,还想要再吃。”话尾一落,花辞的袖间滑出一柄匕首,她迅速抽出刀鞘,那声曲程程听到过的低沉的喟叹此时变成了渴望的呻、吟,“还真当我愿意陪你完成这个游戏吗?我做事向来直截了当。” 她左手捏住一道符箓,飞空而过,直直往魄的额前去,魄的脖子一扭,迅速地避开这符箓,却还未等将头重新摆正,花辞已经冲到了面前,那把匕首泛着幽冷的红光正劈头刺来。 魄的骨头发出嘎嘎的声音,它的身子在不住地冒出黑烟雾气,花辞只需略微凝神,便可以看到那烟雾里藏着许多的骷髅头,很显然的是,即使是魄自己也控制不住这烟雾,它们之所以不停地往外冒,并非魄情愿而是骷髅头们的意愿。 花辞走南闯北,捉过妖,降过魔,封过鬼,却偏偏是头一回遇到这样的情况。 那魄还在挣扎,但随着这黑雾逐渐的膨胀成一个庞然大物,它自身却渐渐地萎缩,最末连那扭曲的四肢像是被取走了固定环节的钉子,四散在了各处,只有头颅上的眼睛珠子还在眼眶里不断地转动着,露出了不甘和渴望的目光。 “我们会帮你报仇的。” 黑雾发出大笑,声音嘈杂,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却无一不狰狞。 “都怪张瑶袖手旁观,不然你不会死。” “你是去帮忙的那个,却反被欺凌,而张瑶自己得了解脱,却对你这恩人视而不见。” “好恨啊,好恨啊!” 黑雾发出了凄厉的叫声,男女老少七嘴八舌,叠着声音喊着。 魄的眼睛大大的睁着,眼眶里流出了血水。它呜呜咽咽的,第一回发出了属于人类的声音,先前还是轻声,到后来越哭越大声,最末若黑云般压在了整栋楼房之上。 “张瑶!你为什么不肯救我!” 刹那,地面如平静地海面,被风雨卷起了巨浪。浪是那些诡异的怨气化作的利爪,它们纷纷刺破坚硬的地壳,顺着破碎的地面蜿蜒来寻破碎了的魄。 “曲程程!”花辞大喊,“护住张瑶!” 只是迟了,利爪已经将张瑶的身躯卷了起来,它们像是柔软无骨的蟒蛇,牢牢地锁住了张瑶,那张开的手掌像是蟒蛇的巨口,已经饥渴难耐地想要将她吞食入腹。 “你为什么不救我!”魄还在大声质问着。 黑雾在天上飘着:“因为她不想救你。” “因为她不想死。” “因为你是她的替死鬼。” 花辞凭空捏出了一道符,她低声念了个咒,那符便在手里化成了一道幽着绿光的锁链,她随手打了出去,锁链却如有意识般,盘旋蜿蜒而上,直逼黑雾。 一切本该如意了起来,只无奈有人很没有眼色地搅了局。一把长柄的剑从天而降,正挡在了锁链之前,花辞一怔,在锁链即将迎头撞上之时,瞬间抽回,一甩手,改了道,往怨气所化的利爪那儿横冲而去,一击致命,张瑶的身子软绵绵地落了下来,花辞只来得及将她一缠,往地上一放,便急急地收了锁链急速两步,避开了那把向她飞来的长剑。 “疯子。”花辞低声道,又大喝,“幽枉。” 匕首飞来,悬在她的面前,从前吞噬的怨气刹那从刀身上炸开,化作盾护在了身前。也正是这一瞬,那柄长剑却仍旧破啸而来,只听得唰地一声,幽枉周身膨胀的怨气都被它劈开,早一步逃离的那些也未挣脱开,都被长剑瞬间暴涨波荡开来的剑气震了个粉碎。只是那剑挟着凌冽不可挡的气息,裹着湿冷的空气直击花辞的头顶。 花辞咬牙,这柄剑显然是专为了对抗怨气所打造,她七魂六魄并不全,只靠着幽枉平日吞噬的那点怨气活着,倘若这填补的怨气都被剑吞噬了去,她大约也会瞬间命丧黄泉。 她往后打了个滾,勉强给自己争取到了点时间后,从口袋里摸出了一道符箓和聚魂铃,难能可贵的是,即使到了这种情况也不见花辞慌张,她甚至很有条理地将符箓贴在铃上,而后轻轻唱吟开来。 随着她的声音,本该听从那魄的怨气却应了她的和,一面卷席而来,一面聚在一处,化成了人形。 正是花辞的仓促之计,剑即使再会破怨气,一道怨气不行,她便竖起千万道,总能将它的利刃敛卷,再也不能破怨气。 正当一人一剑胶着之时,忽听得曲程程的惊呼:“花辞?” 刹那,剑气悉数敛起,只有花辞聚起的怨气们静默而立。 “花辞?” 花辞循声而望,正看到惊魂未定的曲程程面前立着一个长袍裹身的男人,她皱着眉头看了会儿,花了些时间去研究他的眼睛。 那天曲程程被吓得魂魄不定,又是灯下照面,看得不大仔细,如今花辞却是明明白白地瞧清楚了,男人有一双很漂亮的眼睛,男人的眼睑从眼窝至眼尾,由窄变宽,末尾竟然还有些上翘。这本有些艳丽,可偏偏这人眼睑上竟然还有红色的眼影随着眼睑上扬,更给男人温润的面庞添了层魅惑。 但男人的眼睛之所以能引起花辞的注意是因为,她想起了从前听到过的一个传说,倘若有个人的眼睛上有些莫名地抹不去的红色,那便是判官留下的朱批。获朱批者,必然是做了什么逆天改命,天理不容的事,等亡归之后,判官要依着这朱批深浅,来判决此人在十八层地狱的哪一层地狱赎多久的罪。 从前花辞是不信这传说的,但如今却觉得,即使是传说,也该是有根有据的传,没准上数哪位奇人果真如此。 “花辞?”男人又问了一句,好像很不相信的模样,“你是花辞?” 花辞是头一回见到这男人,但是等到她看到男人身后的不晴便也即刻猜到了男人的身份。 “好巧,晏家的家主晏非也开始接这种小单子了?” 开口便是嘲讽。 “你们晏家家大业大的,何必跟我们这种小门小户抢生意做,更加没必要不打招呼地要人命吧?” 认识花辞这些天,曲程程还是头一回见花辞如此带有私人情感的说话,平日里她多数冷淡得如木头美人似的,小部分时候会有些许情感波澜。 晏非还在细细地打量着花辞的脸,倒是不晴开口说了话:“我听说这儿有人在不法地聚敛怨气,凝生死魄,看来是你了。” 花辞道:“这罪名真大,扣我头上,我大约是承受不住。” “不知道姑娘对我们存在怎样的误会,”晏非道,“本人及其晏家向来只在法令之内行事,如今既然有人报至我处,道杭城有人敛怨气,凝死魄,我便该将此事审查清楚,方不懈怠职责。” 曲程程忍不住插嘴道:“不可能是花辞,她是我请来帮忙驱邪的。” 只可惜没有人搭理她。 花辞很清楚,倘若在之前她应该还有很大的侥幸可以辩一辩,但当她拿出聚魂铃筑起怨气时便已经毫无法子了。 她沉默了会儿,思忖着从晏非手里逃走的可能性有多大。 “只是想请姑娘前往寒舍喝杯咖啡,聊会儿天罢了。”晏非微微欠身,“姑娘放心,晏家从不任意妄为,更不会强扣罪名。” 不晴指尖已经凝起了一道雾光,她轻轻挑眉,很是挑衅地看着花辞。 花辞嗤笑:“这位姑娘又是哪里来的?你们晏家不聚怨气,不凝生魄,又哪来的不晴?这是只需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了。” 不晴骂道:“你别把我和那种低等生物沦为一谈。” 花辞和晏非的神色都一变,只是花辞更为隐晦,而晏非则递了个指责的眼神过去,不晴大约是知道错了,低声道了歉。 花辞正是趁着这档口,纵身从高楼上跃了下去,在曲程程的尖叫声中没了身影。 第7章 06 花辞从睡梦中醒来,她只觉嘴里一片血腥,还未来得及翻身下床那口血便喷吐而出,染了小片的床单。 她撑着身子缓了片刻,才艰难地下了床。房内没有开灯,只靠着天边露白的光亮勉强行走着,她也不换了睡衣,只是随便从衣柜里抽了件外套披在身上,便摸索着开了房门出去了。 只是这几个动作,花辞浑身酸疼,脑门都疼出了汗,但即使如此,花辞仍旧忍着不适进了曲程程的屋内看了眼她的状况,见她睡得还算安稳才放下心来。又下了楼,推开起居室的门,张瑶被惊醒,哑着嗓子问:“谁?” 花辞道:“你好好休息,等到白天就能和曲程程一道离开了。” 她说完,便将房门合上。 合门的刹那,手脱了力,门发出“乓”地一声才关上,门框都震了一震。 花辞嘶了声,觉着意识逐渐在模糊,她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身上在外不停冒着红黑色的雾气,那是她救命的怨气,现在却纷纷抛她而去。 恍惚之间,只记得花爸爸穿着睡衣急匆匆地从楼梯上跑了下来。 再醒过来,花辞只觉身上软绵绵的,每一个毛孔都得到了舒展,惬意舒畅得很。她尝试着睁开了眼,身上的酸疼感已经随着池中的水流而去。 这是一处暖潭,潭水沸腾,从潭面滚过了沸水的珠泡,但花辞似是未感到灼热,只是放松了身子,让自己沉沉地沉入潭底,四周有层淡光笼着,引得蛰伏在潭底的东西游了上来。 那是红色与黑色相绞的游丝,从花辞的七窍中游了进去。本已经惨白得能看清肌肤下经脉走向的花辞也渐渐地恢复了红润,病态的白中终于有了点生人的气息。 花辞是早产出生,刚落地就进了重症病房,待了近一个月,将家中积蓄烧光也没挽回一条命。花爸爸半百无奈之下带着花辞回了家,本来只能认了命打算等花辞咽下最后一口气再火葬了,可正是在这时,花爸爸不知怎么的,认识了同样半死不活的恨生,而正是恨生将花辞带到了这暖潭,捡回了花辞一条小命。 这暖潭底下究竟缚着什么,花辞不得而知,她不是没有好奇过几次三番沉入潭底,但却遍寻不见。只是恨生曾说过,只要花辞还吊着一口气,暖底下的东西就能把她救活,效果比一切灵丹妙药好。 花辞疗好伤,从潭底浮游了上来。她泡了这样久,湿长的头发披在肩后,唇红齿白的。她游到岸边,从石台上取了包头巾将头发包好,又换好了衣服方才沿着鹅卵石铺的小道出去了。 暖潭不远处是三间砖瓦房,房前是山间大石就石造的桌椅,而恨生此时就坐在石凳上削着毛竹。 “屋子里的竹凳坏了,我重新造一把。”恨生抬起眼眸,即使花辞与他已经相熟,但每回见着他的眼睛还是会有些不舒服,他的眼睛黑如死潭,毫无生气。而脸庞更是白里透着青紫色,像极了枉死的人。 “我爸呢?” 花辞用毛巾擦着头发,这里不接水电,也没个吹风机什么的,麻烦得很。 恨生道:“我让他下去了,这里不喜欢生人。” 花辞愣了一下,问道:“我不是人?哦,对,我半只脚都踏进过黄泉了,也不算人了。” 恨生抿着唇,只是专注地削着毛竹。 “我被晏家盯上了,恨生。”花辞将毛巾抛在了桌上,然后在恨生身前蹲了下去,手托着下巴看着他,恨生的手一顿,“我今天离开了,可能就再也见不到你了,我们这种人,一旦被他们抓到,会魂飞魄散,不得转世的吧。” 恨生认真地说:“花辞,我们会活下去的,你还这么年轻,一定会活下去的。” 花辞吃吃一笑:“这样活着真得有意思吗?恨生,你活了多久?” 恨生道:“我不记得了,自我有意识开始,好像就一直在这里了。”他将工具放在一旁,伸出手道,“你把幽枉给我。” 花辞知道他是要把幽枉重新锻造一遍,便把幽枉给了他,自己转进了房间里。 恨生是死人还魂,却在还魂后就老老实实地待着这无人的山里,过着极简的生活。花辞偶然疗伤来住,常被闲出毛病,但她毕竟还是要吃三餐,每日要费些时间去河里捞鱼,还算是有点事情可以做,而恨生连饭食都不必,也不近生物,真不知道他是怎么度过无聊生活的。 花辞转了一圈,又出来了,正看到恨生从暖潭回来,便道:“我下回给你带些书来吧,你也好打发些时间。” “我不要,”恨生硬邦邦地拒绝,“近过生人魂魄的东西脏得很。” “过半个小时你就可以把幽枉拿走了,下了山之后自己千万小心,能避开晏家便避开。”恨生道,“你总是抛不开烟火人气,我也不劝你和我一到留在山上生活了。” 恨生说完话,仍然回到石凳上坐下,重新拿起工具开始削他的毛竹。 过半个小时,花辞自去暖潭取了幽枉,她检查了身上带着的符箓,将冲锋衣上的拉链拉到衣领顶上,然后下了山。 下山后还要一直沿着山路走大半个小时才能见到村庄,花辞为了不给恨生招惹不必要的麻烦,向来上下山都避开村庄。于是又要再费上一两个小时才能到镇上,那时脚上的鞋都沾满了烂泥,额前也出了汗水。 她掏了两个钢镚出来,找了一家小店,向店家借了电话给花爸爸拨了。 花爸爸接电话很快,花辞低声道:“爸。” 花爸爸唉唉了两声,道:“阿辞身子好些了吗?爸爸给你炖只老母鸡,你回来给你补身子啊。” 花辞道:“爸,我接了个生意单子,就暂时先不回去了。曲程程她们走了吗?” “走了,还来了个男人把她们接了回去,对了,他还留了张名片。”电话那头没了声音,花辞等了会儿,才听到花爸爸的声音传来,“找到了,恩,叫沈伯琅,留了电话和地址,说等你回来还要登门拜访,感谢你救了两个女生的命。” 沈伯琅和那不晴,正是晏非的左膀右臂,他既然能找上花爸爸,便说明晏家是彻彻底底盯上了她了。 花辞咬了咬唇,很快就拿了主意,道:“爸,我不在家这段时间,无论谁来问起我,你就说什么都不知道……我,我大概过半年才会回去。” 她说完,也不及听花爸爸在电话那头说了什么,直接把电话挂了。花辞留了两块钱给店家,然后手一揣兜,走了出来。 她的眼眶发红,转头看着山的方向,低声道:“总会活下去的,毕竟我还这么年轻。” 曲程程说不清楚这车走了许久了,车两侧的窗户上都装着窗帘,此时都被紧紧地拉起,只有车前窗的玻璃能看到车正往乡下郊外开去。只是这乡下郊外与花辞的家不同,而是杭城本地有名的别墅区。 车后排与曲程程一道坐的还有不晴,她自从看到花辞跳楼逃跑后心情就不大顺畅起来,一路上没再说过话。倒是坐在副驾驶的那位沈伯琅还算可亲,态度温和而又礼貌地邀请曲程程去晏家别院小住。 “姑娘身上的魂魄总要凝结好才是,不能再叫它们乱跑了,否则真不知道下回会再出什么差子。” 于是曲程程便上了车。 终于,车在绕上了一道修好的山路后,总算是停在了一栋欧式的别墅面前。这里从前是民国时期官商太太小、姐们的避暑山庄,因而留下的别墅都还带着浓浓的民国风,曲程程下车时还在感慨从前去风景区游玩时还曾羡慕过,哪里能想到有朝一日果真能住上这样的房子。 沈伯琅一身西装笔挺,他的面孔生得比较欧美,有深陷的眼窝和高挺鼻梁,因此戴着金丝单片眼镜,细细的链子从面颊上垂落又挽上了耳后。 “曲姑娘,请。”沈伯琅抬手,曲程程方才注意到他的手上还戴着丝质的手套,“家中来往客人众多,为了不打扰姑娘休息,特意将姑娘安排在三楼,姑娘不介意爬高楼吧。” “当然不介意了,”更何况三层根本不算高楼,曲程程在心里吐槽了句,“沈先生,晏先生呢?” 沈伯琅在前面带路,刚好有仆人推着餐车从厨房出来,曲程程注意到这里的仆人,男生穿应侍服,穿着西装马甲白衬衫,配着小领带,而女生无一例外都是女仆服和小皮鞋。但同时他们的面容僵硬,失了生人的气息。 沈伯琅注意到曲程程的眼神,道:“这些都是魄。” “魄?”曲程程的脸色一白。 “是被抽了怨气的魄,”沈伯琅道,“生人的世界容不下他们,他们也去不了黄泉,想来想去也只能留他们在这里做个帮工。” “怎么会这个样子……” 沈伯琅淡淡的:“作孽太多罢了。” 他很快把曲程程带去客房,将招侍者的铃铛指给她看后,道:“若有事你找我便可,家主近来怕是没了时间招待姑娘,还望姑娘不要嫌弃我们待客不周。” 曲程程忙摆手,她不太喜欢沈伯琅客套的样子,倘若是晏非,即使再客套也会给人一种细心关怀的温润感,而不似沈伯琅,客套便只是客套罢了。 “我只是想问一问花辞的情况,那时在天台上,晏先生为什么要杀她?” 沈伯琅道:“这便不是姑娘可以关心的事了。”他欠了欠身,“姑娘休息片刻,底下摇铃即可下楼吃饭,餐厅在一楼右侧楼梯旁。” 他说完,便将门扉掩上。 第8章 07 沈伯琅下了楼梯,来到了二楼的主卧,他抬手敲了门,门内有人答应了句,他便推门而入。 “家主。” “没有接到花辞?” 晏非哑着嗓音问道,沈伯琅将房门合上,嗅到紧闭的房内有一股烟草丝烧焦的味道,他低头咳嗽了声。 “抱歉。”晏非捻灭了烟丝,将旱烟管搁在茶几上。 沈伯琅道:“花辞并不在家中,家里只有他父亲一人,我们没有权力对生人采取强制的措施,所以我只把曲程程一人带了回来。” 晏非长长地叹了口气,他将袍角掖好,从沙发上起身,走到留声机面前,他换了唱片,将唱针搁好,喇叭里便放出了戏文的唱腔。这是他常听的一出戏,越剧《盘妻索妻》中的一折,一听便知道他又在想念夫人了。 “娘子到来我未曾远迎,望娘子恕罪。” “既称夫妻,何必客气。” “啊,娘子,请来见礼。” “家无常礼,不见也罢。” “请坐。” “随便坐罢。” 沈伯琅垂下眼睑,提醒道:“这世上何止是同名同姓,即使是同副相貌的人也不在少数,她并不一定是夫人。” 晏非将唱针一提,梁玉书的唱腔戛然而止,道:“我当初上天入地都寻不着她的魂魄,本该放弃的,只是这世上偏生有了长生殿,那是个非同寻常的去处,伯琅,所以我才存了一丝妄想,渴求在这人世上还能见她一面,同她道声抱歉。” 他轻轻将唱针一落,此时已换到谢玉霞的戏词:“你可知各人生于世,非常人有非常事,非常事有非常情,这非常情你又何必知?” 晏非的命令随之而来:“你和不晴取了定灵钟来,无论如何,那花辞一非常人,二有聚魂铃,决不能叫她在外流落,否则不知又要起什么祸端。”又道,“符家的人还住着吗?” 沈伯琅道:“今早还没有离开的打算。” “倒是赖上了。” 沈伯琅道:“阴司内部如今关系也是错结盘根的,不得不要开始站队了。” 晏非轻笑:“站队?他们倒是忘了当初是谁把阴司一手带起的。” 屋内的摇铃响了,曲程程还记得沈伯琅的指示便下楼去餐厅吃饭,没有人过来招呼她,她也不敢找人来招呼,因而在等到推开餐厅大门的刹那,便被餐厅里的人给吓了一跳。 晏非没有下楼吃饭,因此坐在正首的是沈伯琅,而在左手第一位的是不晴,她并不是要吃饭的模样,桌前没有餐具只放了一杯水。而坐在她对面的是一个从来没有见过的很矜贵的少年,穿着一套深黑色的西装,梳着一丝不苟的大背头,只在额前留下两绺头发。 沈伯琅招呼曲程程坐下,少年偏头看了眼她,问道:“晏家新招的人?”开口是很纯正的京腔片子。 “是家主的客人。”沈伯琅没有给两人互相介绍的意思,他大约是觉得没有这个必要。 少年便自己作了介绍:“你好,我是符减,符箓的符,减少的减。” 曲程程敏锐地察觉到了符减应该是晏非的同类人,顿时觉得自己像是一只误入狼窝的小白兔。 不晴懒懒地道:“开饭吧。” 符减明知故问:“晏非不用餐吗?” 沈伯琅对答如流:“事实上家主还未起身,待会儿请仆人将餐盘端到卧室里吃便可以了。” 开胃菜已经端了上来,符减挖着鱼子酱道:“我在府上叨扰多时,今日也该告辞,只是不知道是否能赏脸见晏非一面?” 沈伯琅依旧滴水不漏:“等我和家主报备了,确定他没有其他行程之后再给小家主答复。” 仆人撤了盘子上了例蘑菇奶油汤,符减笑了一下,道:“你猜我能不能看到晏非在做什么?听戏还是抽旱烟?”他抬手,覆在汤上,在曲程程的惊讶的目光之中,不晴将手里的水杯飞了过去。 符减抬起另一只手,他只是稍稍用力地在空中一抓,那玻璃杯咔擦一声破碎,水倾斜而出,但不过半秒,便被团成了云的模样,将炸开的碎玻璃柔和地托住。 “这么紧张做什么?” 符减凝眉一笑,语气却不是很客气。 沈伯琅自始至终都在淡定地喝汤,似乎对眼前的打斗视而不见,只是现在提醒了一句:“好好吃饭,不要闹。”他的视线扫了过来,道,“符家什么时候能以水探灵了?” 符减懒懒地道:“符家不能总是从前不入流的符家吧。”他转头看曲程程笑道,“晏家这么忙,估计没有什么时间照顾你了,不如让我来帮忙吧,反正我闲着也是闲着。” 曲程程打量了沈伯琅和不晴的神色,他们似乎很习惯符减搭讪小姑娘。 “我不知道我身上有什么毛病,还得要沈先生帮忙诊断。” 符减道:“不就是个魂游的毛病吗,怕什么?” 曲程程便没了主意,沈伯琅适时解围,道:“曲姑娘的情况特殊,家主等闲下来了自然会照顾曲姑娘。” 符减啧啧道:“这怎么就开始防起我来了呢?” 不晴冷哼道:“因为你招人嫌。” 这顿午餐终于吃完了,曲程程已经僵出了身汗。她率先从餐厅出来,正看到晏非从左侧的楼梯上下来,扶着栏杆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符减呢?” 符减慢悠悠地晃了出来,道:“终于记起我了?” 晏非看着他,没有什么客气的:“上来,去书房。” 符减抬步上楼,不晴手揽着胳膊冷冷地看着他。沈伯琅在她身边轻声道:“家主有自己的主意,你不必操心。” 符减进了书房,把门在身后扣上。 晏非用脚踢过来一条椅子,道:“坐。” 符减搭眼一看,见茶几上放着一套茶具,便笑道:“你能给我煎壶茶吗?” 晏非胳膊搭在那把椅子上,道:“你在和我开玩笑吗?” 符减耸了耸肩,在椅子上坐下,道:“张家下个月组的会议,你肯赏脸去吗?” 晏非道:“张家和百里家联手,冲着把阴司洗牌而来,这架子都摆好了,我没可能不去。更何况,阴司之后的长生殿才是他们最终的目的,当初便有盟约,无论如何,长生殿都不能开。” 符减道:“长生殿究竟是个什么地方?我听爸爸提起长生殿的口气很不好,却总是讳莫如深的模样,倒是闹得我起了好奇心。” 晏非挑了挑眉,道:“你要见?” 符减道:“现在符家当家做主的是我,不是我爸爸,无论之前我爸和你之间有什么情谊,那都是你们之间的事,我处事不会顾虑这些,更何况,比起我们三家,你们晏家才是从长生殿里得益的那一家,如今你们得益了,却不肯让我们开长生殿,这算什么道理。” 晏非轻笑,道:“真是年轻,这锐气看着叫人羡慕。” 符减道:“我说的是实话,你和沈伯琅从二十世纪长寿至今,达成了我们渴求的愿景,甚至还违背了我们的盟约,身边还带着一个似魄似人的不晴?这多叫人羡慕。” 晏非道:“你再待两天,等我闲了,我带你去一趟长生殿。” 符减手指点着膝盖,道:“那姑娘是怎么回事?仅仅是魂游何必特意将她带回来?” 晏非道:“她体质特殊,我活了这么久还没见过一个魂散了却不影响生活的。” “只是普通魂游怎么了……” “不是普通魂游,而是魂魄都碎了,而且更多的是团在身体里,没有多少溜出去的,你说奇不奇?” 符减道:“唔,的确是个很好的研究对象。” 研究对象曲程程尚对书房里的谈话不知情,她吃完午餐回了屋里便没了事干,百无聊懒的在床上躺着打算睡个午觉。谁料只是脑袋挨了枕头便即刻入了梦,梦中乌漆墨黑的一片,只有远处才有些光亮。 曲程程束手无措地站了会儿,还是觉得向那光亮走去,只是脚一动,便觉底下一空,她整个身子都坠了下去。曲程程正慌张着,忽然听得一阵铃铛声,也是神奇这铃铛声一响,她的脚下便忽然瓷实了,她甚至还尝试着垫了垫脚,没问题,于是曲程程便放心大胆地往前走了。 循着铃铛声过去,她惊讶地发现站在前方等着的是花辞。 花辞的左手摇铃,右手捏着一缕魂丝,道:“我回了杭城大学找见了你的魂丝,便试了试,没有想到还真是成功了。” 曲程程楞了一下,道:“你去了哪儿?我醒过来之后就一直在找你,你怎么不告而别,我都没来得及好好谢你。” 花辞道:“晏家的人是不是在找我?” 曲程程点了点头。 花辞顿了一下,道:“你听到了什么其他的消息吗?” 曲程程摇了摇头,花辞自言自语,道:“也是,他们当然不会轻易地让你知道了。”她一顿,终于想起来该嘱咐曲程程一声,便道,“找个机会离开,阴司的人都不是善茬。” 花辞道:“他们那里除了晏家的人还有符减,你认识符减吗?” “哦,有名的花花公子。”花辞道,“你远他一些。” 曲程程想,符减那条件的,肯定也看不上她。只是花辞叫她早些走,不知道怎么的,比起晏非她更相信同样不怎么熟悉的花辞,于是觉得该找个机会偷偷溜走。 第9章 08 花辞将那缕游魂交还给了曲程程之后,她便从那黑黢黢的空间抽出了身。 她方才没有和曲程程说的是,曲程程的魂力强大得过分了,花辞方才是用定灵钟和魂丝探的曲程程的方位,隔了这么远的距离她原本也没有抱太大的希望,只是曲程程的魂力太大,不仅探到了方位,甚至还被迫卷进了一个专属魂魄的空间。 这是花辞从来没有遇到过的,更确切说,自从接了曲程程这一单后,便总是层出不穷地遇到些以往从来没有见到过的情形。 她将定灵钟放回口袋里,镇上的宾馆房间简陋得很,床单和被子都许久没有洗了,花辞是合衣随便躺在床上凑合睡的。她揿灭了灯之后,窗外安静,只有此起彼伏的犬吠。 花辞伴着这犬吠,睡不大着,开始盘算着往后该怎么生活。单子暂时是不敢接的,身上只有定灵钟和幽枉,符箓和聚魂铃都落在了家里,总该是要寻个机会回去拿回来的。 但除此之外,花辞便失去了人生的方向,好像这些年她都是为了好好活下去不断地努力着,除此之外,没有生活,没有朋友。 第二天,花辞起了个大早退了房间,乘了这镇上唯一一班的公交车,中间又倒了趟车,方才到家。但是她也没有即刻回家而是随便找了家广场,随便买了张电影票,进去打发了两个小时,终于等到天黑了,花辞才偷偷摸摸地溜回了家。 花辞觉着自己是可怜,明明是自己的家,却不能正大光明地进家门,反而还要做贼似的翻墙了进门,又顺着院里的枣树爬上了二楼。她轻手轻脚的,花爸爸向来觉浅,就更要小心。 只是到了门前,花辞才发现自己身上没有钥匙,她摸索了很久才抽到了根钢丝,用牙齿咬着手机给自己照明,只是才用钢丝捅了会儿,便听得身后有人叫她。 “花辞。” 花辞一顿,她转过身子,看到了穿着套蓝色格纹西服的晏非,西服合身设计,掐得他腰细腿长。 花辞背过了手去,她从袖间抽出了幽枉做好了应对的准备。至今她都没见过晏非出手,也很少有人见过他出手,对他究竟有多大的实力都不清楚。只是那天仅仅见到他御剑而破,便知道实力绝不容小觑,花辞的手不自觉地用了力。 但显然晏非没有和花辞动手的打算,他轻声道:“在这里很打扰令尊休息吧。” 花辞见他好说话,也就好说话起来:“你等我拿一下东西。” 晏非左手翻起,拿着她特意用来装符箓的钱包:“这个?还是这个?”他右手捏起的正是聚魂铃,他晃了晃,手上的铃铛分毫不动,“聚魂铃可是禁物,光是凭着这一条我便能将你拿下了。” 花辞冷笑,道:“律法是由你们阴司制定的,无论情形如何,只要你们愿意,凭着一张嘴便能治人罪。” “聚魂铃向来霸道,只要是天地游魂,无论是魂魄还是怨气都能被聚拢而来,百年前张家便借着聚魂铃做了桩冤孽之事,是以阴司方定下律法,每一个聚魂铃都由阴司所造,即使出卖也需得买家签字登记,在此规则下,所有人都不能擅用聚魂铃。”晏非道,“我翻过阴司的册子,上面并无你的姓名,更何况,你与阴司四家都无交际,却偏偏对阴司了如指掌,我作为治安人士,是否可多问两句,你是如何得知阴司?又是从何得此聚魂铃?” 花爸爸的房间已经有了动静,两人偏头一听,不用多说,便都顺着那棵枣树翻下楼,再翻墙而出院子。花辞有想过趁此机会逃离此地,让恨生再帮忙打一个聚魂铃便是,但一来麻烦,二来怕晏家的人彻底盯上恨生,于是便打算铤而走险,寻思着找个机会取回铃铛再逃走。 但是等落了地,花辞方才察觉到晏非不是独身而来,不晴正候在那处等着她被引入陷阱袋子。花辞皱眉,方想斥责晏非胜之不武,便听晏非指责不晴:“不在家中好好歇息跑来此处做什么?” 不晴道:“我得了家主的命令勘探此人的魂魄,正知道她在此处便赶了过来。” 晏非道:“符减还在家中,你回去吧。” 不晴没动,只是看着花辞,她抬起手,指尖凝起光雾,道:“这种杂碎,何必劳烦家主动手?” 晏非很严厉地呵斥道:“不晴,如今你连我的话也是不听了。” 不晴一愣,指尖光雾瞬散,她道:“家主我只是……” 晏非抬手示意她闭嘴:“回去吧,不要叫我再说第三次。” 花辞抱着手臂看着晏非,她不知道晏非究竟打着的是什么主意,但是经此一遭却也明白了,至少现在晏非并不会取她的命。 为什么?大约是因为她身上有秘密,关于长生的秘密。 于是等不晴走了后,花辞见风使舵,软了语气,对晏非道:“你既然不想取我性命,那便放了我,让我过正常人的生活,别再叫我有家难回。” 晏非看了会儿花辞方才道:“姑娘所指正常人的生活是什么?靠着四处奔走吞噬怨气生活吗?没有一个人是这样活着的。” 花辞一呛,顿了会儿,方才道:“我所作所为最过分的不过是吞噬怨气罢了,不伤生人,亦未曾乱阴阳,又何苦抓着我不放?” 晏非凝眉,很疑惑道:“你果真是如此认为?”他一顿,换了不可置信的语气道,“所谓怨气,本就是不甘含恨的魂魄,抽魂留魄之后所化之脏物,亦是魂至厉鬼的递阶,而归根到底,无论是怨气,魄还是厉鬼不过是魂灵的各个阶段,他们本就是魂灵本身,你吞噬怨气就是在吞噬魂灵,你竟不知此?” 花辞沉默了,她的确不知道,恨生从来没有和她解释过这些,因为一旦解释了,便会叫他苦恼,他浑身都是怨气,是靠着怨气过活的尸体——这种事情根本没有法子深究,一深究就会让他恐慌,会叫他迷茫,他究竟是谁?又是如何变成了这样的怪物? 因此即使花辞单子接多了,似有所问,似有所觉,也从不会多问,害怕恨生痛苦,也害怕自己尴尬,毕竟她活下来和恨生存活的原因差不离。 晏非谆谆善诱,道:“我体谅姑娘的心思,人人都有活下去的权利,只是姑娘不知阴阳,总是莽撞而为,只怕有一日行差了,反而被人吞噬了,倒不如归入我麾下,姑娘帮我做事,我帮姑娘光明正大地如常人般生活,如何?” “跟不晴一样做你的打手,在你看来是正常人的生活?” “在我看来,和同类在一处才是正常的生活,因为你不用逃避,不用遮掩,不用解释,活得轻松自如更快哉。” 花辞沉默了会儿,道:“沈伯琅和不晴是你的左膀右臂,再要让我入伙,怕是他们会心生疑窦,以为你不再信任他们,又或者是用不顺手了。” 晏非笑道:“左膀右臂再得力也只是两个人罢了,和平年代是够了,但若要起祸便是处处掣肘。” 花辞敏锐察觉到了晏非话外的意思,这让她很不舒服。 “你们阴司的家务事关上门自己处理了便是,我烦了,随便拣个深山老林一钻,一切烦恼事都没了,根本没有必要插足,戴上永远摘不下来的镣铐做条狗。” 花辞不信任阴司里的任何个人,事实上,没有人会愿意相信一个向来把自己当做垃圾看到的人。 “如今旅游局遍地管,旅游产业遍地发展,你能轻易找到一个没有人的深山老林?更何况,”晏非低沉下声音,捏诀一唤,手中的符箓顷刻化剑,花辞双眼微眯,即刻踢脚后退,剑却已经破啸而来,在这恼人的剑气划破空气的声音中,晏非淡淡地却极有自信的声音传来,“你只有两条路可以选,生或死,三秒时间由你抉择。” “三。” 花辞试着将幽枉里的怨气召唤出来,但是根本来不及,剑锋凌人,她毫无闲暇时间去捏诀。 “二。” 剑刃锋芒,冷光流转,花辞几乎能想象得到它刺破身躯是究竟会如何地冰凉彻骨,只是那句投降的话咬在唇缝间却怎么也吐不出来。 “一。” 花辞捏起了所有的符箓,她知道这样撑不了多久,之所以还如此费力,不过是因为她需要点时间来理一理已经乱了的头发,好歹让自己的遗容稍微端庄些。 只是那柄剑在破开符箓挡起的盾牌时,却不再行进,反而是正正地悬在花辞的额前。 晏非道:“真是奇怪,明明那么渴望活着,却偏偏选了死。” 花辞平复了会儿情绪,方才道:“我以前见过同类,真正的同类——你和不晴并不是——我知道我们这样的人在你们阴司看来,是街边的垃圾,是污染的能源,更是窃贼,偷他人魂灵来全自己寿命,所以我跟你,压根过不上正常的和同类一起的生活。其次,一条狗有什么尊严?” 晏非冷静地纠正她:“不晴不是狗,亦不是垃圾,污染源还有窃贼,不晴只是不晴,而你也只是……”他一顿,“花辞。” 花辞很无所谓地看着他。 晏非道:“阴司连聚魂铃都有把控,根本不会允许有人聚怨气成生死人,你说你见到过同类,但是没有想过这同类究竟是从何而来吧。花辞,我的邀约永远有效,你仔细思考清楚我指给了你的是一条怎么样的生路,倘若想明白了,来山庄找我,伯琅会给你准备好卧室和一顿美味的餐点。” 他欠了欠身,便转身告辞。 第10章 09 花辞真正意义上的同类,其实只有恨生一个,因为只有他们是完整的健全的。而比起恨生来说,花辞更完美,她甚至具备了恨生所没有的正向情感,所以恨生经常感叹,倘若阴司的人把花辞捉回去在实验室里锁上个十年八年的没准还真能叫他们探得长生的秘密。 而对于其他的“同类”,花辞甚至都不知道该不该赋予他们“人”字,用更确切的说法,更像是上帝没有完成的残缺品。他们有自己的生活,白天潜伏在城市里,等夜间了才会披上大衣围上围巾戴好帽子遮住残缺的身体,然后在城市里穿梭,寻找魄、怨气、厉鬼,无论哪一样,都是他们活下去的食物。 花辞见过他们捕猎的场景,既残忍又肮脏,大多是侦查到了猎物后,没有符箓或者铃铛辅助,直接张开嘴巴露出尖锐的牙齿——这是件奇事,他们再缺胳膊少腿,有的甚至半张脸都没了,但总会有一口锋利的牙齿,这大约是上天对他们最后的怜悯了——他们饥渴难耐地便冲着猎物扑去,死死地用牙齿咬住猎物,然后不顾礼仪风度地开始狼吞虎咽起来,纵然猎物会反过来制服他们,但他们总是无所谓,只要有口吃的,哪怕被打的只剩下一口牙齿了,他们也绝对不会放开。 花辞也见过阴司料理他们的场景,毫无怜悯可言,即使执行员们口口声声称他们为“生死人”,但他们的神色是轻松,并没有丝毫杀人的心理负担,常常吃着泡泡糖或者吹着口哨就把所有的“生死人”都处理了。他们笑嘻嘻的,把这同样地称作打猎,还会四处攀比,询问对方今天猎杀了多少的老鼠。 老鼠,没错,这就是花辞活下去的身份地位。 晏非抬眼,看着钻进车厢里的符减,冷冷地提醒他:“别去打扰不晴,她已经向我投诉了你好几回了。” 符减笑笑,倒是怪起了晏非来:“都怪你,把我晾在一旁三四天,现在才想起要带我去长生殿,我无聊嘛。那个叫曲程程的小姑娘每天都被沈伯琅带去治她的毛病,我除了不晴,也没人聊啊,要不,你把你家里的仆人换了?” 晏非笑了笑,道:“我可以请你下车吗?” 符减便坐直了身子,总算是有了严肃的样子,道:“长生殿常年紧闭,你没有会过那里两家,哪来的钥匙?” 晏非道:“哦,我没和你说过我每年冬至都会去一趟吗?” 符减瞪大了眼睛,啧啧叹道:“怨不得张谦死命要拉着百里正宁来组团把你拉下马了,换我处在张谦的位置上也会死命地把你拉下来。” 晏非沉默了会儿,道:“令尊看来是从来没有和你谈过关于我的事了。” 符减嗤了声,道:“我看我爸是胳膊肘往外拐,说他向符家倒不如说是晏家的手下。” 晏非低头咳嗽了声,符减忙摆摆手,道:“我只是开了个玩笑。” 晏非道:“我知道你是在开玩笑,不然早就叫你滚下去了。” “我的夫人大半成的可能是葬身在了长生殿,”晏非闭了闭眼睛才缓缓地开口,“我把晏家所有的死有余辜的人都在长生殿杀了,抽离了他们的灵魂,将他们制作成了魄偶,就是你在我家看到的那些仆人。懂了吗?如果不让我回长生殿,我无处可祭拜。” 符减微微眯起了眼睛,阴司四个家主,晏非是最温和最人畜无害的那个,以至于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符减都有些看不起晏非,却不曾想这短短的几句话便掀起了一段腥风血雨的往事。更何况,又是弑亲这种事,寻常人根本做不出,果然,能领导一个家族又在阴司里占据一席之地的都是心狠手辣的非常之辈。 不过,更引起符减注意的还是:“你为了一个女人杀了你们全家?” 晏家道:“当然不仅仅如此,我杀他们是因为当初正是家父和张开平一手建造了长生殿。” 这是从未听过的消息,符减沉吟了会儿:“所以你长生不老正是因为长生殿?那张谦没有说错,长生殿的确是个有用的去处。” “我希望等你见过了长生殿,就会打消这样的念头。” 晏非说完便头靠在枕上开始闭目养神起来,其实从方才谈起晏家往事开始,晏非的情绪便波动得厉害,他很需要一个时间去缓一缓,由此把不断地在脑海中闪现的杀戮场面压下去。 车在路上悄无声息地走着,一直到符减坐得腰背酸痛开始怀疑起来究竟今天能不能到达长生殿时,车终于停了,停在一家小区门前。 符减惊讶地推门下车,晏非带着他进了保安室,保安室里有两个保安,他们身材魁梧到保安服套在身上总有一种扣子要崩坏的感觉。他们看到晏非进来,忙起身摘帽道:“晏先生。” 晏非将身子让开,给他们看清了符减,介绍道:“这是符家的小家主符减,你们认识一下。” 符减会意:“原来是阴司的人。” 头一个保安便递过来一本册子和一支笔,道:“麻烦晏先生和符先生写下名字。” 晏非很快签了名字,把册子转手递给符减后,符减道:“只是签个名吗?这长生殿也太好进了。” 晏非袖手催他签名,又道:“我带你见一次,出来后再告诉我下回愿不愿意一个人来。” 符减讶异,乖乖地在册子上签完名,保安将册子接过,道:“晏先生,符先生,两位请稍等,我给百里先生与张先生打个电话。” 晏非摆手一副随意的样子,符减不关心这些程序只是站在玻璃窗前看起小区里的住户们走来走去,有刚买菜回来的,有刚下班回来的,也有开车出门的,他看了会儿,方对晏非道:“这里真是个小区啊。” “骗你的。” 符减撇撇嘴。 晏非道:“长生殿占地面积太大,现如今科技发达,总要想个法子才能把它遮掩过去,否则如果真叫常人知道了长生殿所在,岂不是要信仰和秩序都大乱?”他的手敲了敲窗玻璃,道,“当年为了在地上造□□可是费了我好些功夫。” 话音刚落,保安挂了电话,把悬在腰带上的钥匙解下来递给晏非:“抱歉,让两位先生久等了。” 晏非笑道:“工作辛苦了。” 晏非带符减重新坐回了车子上,司机把车子开往地下停车场后,把车子停好,晏非又带着符减下车,两人往电梯走去。晏非估摸了下位置,在按钮盘上方一寸的地方,用钥匙划开了一个大约是按钮盘四分之一宽的正方形,然后将割裂的铁片取了下来,把保安给的那把钥匙插进铁片下露出的凹槽里,晏非轻轻地把钥匙往下一按,电梯便往底下坠了下去。 等电梯停稳后,晏非拔下钥匙,把先前取出的铁片重新摁回了原处。 “我现在终于明白了你说的煞费苦心究竟是到了什么地步了。” 这世界多的是生物化灵,死物却很难,要化出这般听话的铁灵,倘若没有几十把习惯杀戮的名剑是决计做不到的。 “其实费这些心思倒不如把这长生殿给端了才更安全。” 电梯门缓缓地打开,没有任何的缓冲,符减便直面了这传说中的长生殿。 第一个感觉便是压抑,无处可逃的压抑,他甚至没有看清里面的陈设便被阻挡在电梯内,难以踏出一步。 “你一直在问长生殿,这就是长生殿。”晏非站在一片血红中,转过身看他,“这里死了不知多少的人,你看,连我们都受不了了。” 听他这样说,符减却是没有看出他有任何神态不对劲的地方,似乎他对这压抑已经习以为常到回家拜访了。 符减冷静了会儿即使身体和神经再不适,他还是强迫自己迈出了一步,谁料脚刚刚沾地,便听到耳边响起了嘶吼的哭喊声,那叫声惨烈得使符减眼前似乎升腾起了一副地狱燃火,生灵拼命探出双手挣扎着向上,但火终于还是漫过了头顶的画面。他呼吸越来越沉重,踉跄着退回了长生殿,不能承受般倚着轿壁坐下。 “这里从前到底发生过什么事?人间惨景都不能形容了。” 晏非抬起头看着远方似乎要耸入云霄的铜柱,柱上捆着锁链,而锁链裹挟之处依稀留下了个血红的人影。 他看着看着,眼角便流下血泪来,染得那层绯红更加艳丽。 符减叫他:“你赶紧进来,那外头不是人能待的地方!” “长生殿是一个让人觉得活着是痛苦的地方。”他的声音缥缈地像是亡灵在吟唱,“可那时所有的人都以为,只要活着便还有希望。” 符减扶着轿壁起身,静静地听着他说。 “这里每天都在发生着虐杀和实验,看到那根柱子和锁链了吗?从前锁链上摆满了聚魂铃,聚魂铃一摇,产生于此地角角落落的怨气便被引到了这根铜柱上,铜柱上的人被绑着生生受着怨气地啃食,等到他命悬一线时,再将他投到尸池里去。” “那尸池是个蛊池,只有最厉害最残忍的生死人才能站起来,但如果他们成不了真正的人,便会被送到石门之后,送去解剖和实验,这样大家才能得到更精准的数据,以此来改变下一次怨气输送的多少,投入尸池的时间,以及尸池里该有多少的生死人。” “符减,这世上真的有地狱,而我活着,就是是在替晏家赎罪。” 第11章 10 沈伯琅伸手把曲程程搀扶了起来。 房间里的落地窗帘都拉开来了,室内阳光充足,曲程程摸了摸脸上,甚至还有些被太阳晒烫的感觉。她回头看自己方才躺着的那把懒椅,上面盖着一块毯子,明明最普通不过,但是几乎叫她产生了幻觉,以为自己在云端处漫步。 沈伯琅让曲程程回过了神,他递过来六张用订书机装订起来的A4纸,示意曲程程仔细看一遍:“这是六天来你的魂魄完整情况。” 曲程程注意到沈伯琅已经戴上了他那副几乎不曾脱下的白色丝质手套,便道:“你的手是不是能碰到魂灵?” 沈伯琅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手,他平静着神色将手套检查了一遍,确定它穿戴完整,方才点了点头。 曲程程道:“你的手看上去应该很好看,可惜从来没看到过它的真面目。” 沈伯琅颔首,道:“以后总有机会的。” 那六张A4纸上密密麻麻地写了字,曲程程又注意到沈伯琅的是用毛笔写的字,蝇头小楷写得很端正。她扫了眼书桌,果然看见桌上有一套很完整的文房四宝。 沈伯琅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笑着解释道:“其实毛笔写字很麻烦,但我还是喜欢用毛笔写字,因为那会给我很踏实的安全感。” 曲程程道:“现在市面上有一款毛笔是事先在笔囊里装好了墨水,可以像普通的签字笔那样使用,并不需要时刻带着砚台和墨水,我以前练字时常用的,你下次可以买来试一试。” 沈伯琅的目光沉静了许多,他道:“在必要的时候,我并不迂腐,自然会用钢笔或者水性笔,只是用毛病写字总能慰藉我的思乡之情。” “思乡之情?” 沈伯琅意识到自己说得过多了,忙道:“这几天治疗下来你的魂魄差不多都回来了,现在已经能与常人一般生活了。我已经很耽误你回学校上课了,下午或者明天,你定个时间,我安排车送你回学校。”他说着,走到书桌前,从第一层的抽屉里取出名片夹,他取了一张名片递给曲程程,道,“这是我的联系,无论以后遇上什么事,又或者毕业之后想来阴司就职,只要联系我,我帮你安排解决。” “阴司……就职?”曲程程觉得相当的魔幻,“我能帮上什么忙?” 沈伯琅道:“你有你的魂魄即可,它真得很强大。” 曲程程不知怎的,忽然就有了阵恶寒的感觉,她没来由地想起了花辞的提醒,那时她警告说阴司里没什么好人,曲程程可能还是几分怀疑几分信,但是现在不一样了,魂魄是她活下去的根本,也是她之所以为她的原因,沈伯琅要她的魂魄干什么,没了魂魄就是行尸走肉了啊。 于是曲程程迅速做了决定:“下午就走吧。” 离开晏家后,曲程程尝试着和花辞联络,但她就像是人间消匿了般,微信不回,贴吧不回帖子,打电话给花爸爸也是一问三不知,简直要让曲程程开始怀疑起来究竟有没有花辞这个人。 花辞的日子并不好过,那天和晏非一别之后,原以为只要晏家不上门来找麻烦,她好歹还能有几天安生日子可以过,于是也没有走远,就近找了家连锁酒店,订了一个月的房间,又在附近的便利店找了个临时工的工作,打算先凑合地把日子过下去再说。 只是可惜,她方才在酒店住下,便遇上了个麻烦。 那天她正在便利店里值夜班,凌晨两三点,别说路人了,即使是过路的车辆也是星星两两的,她打着哈欠,把手机支在桌上看无聊的综艺打发时间——画面里一个明星正声情并茂地唱着歌,引得台下的粉丝发出一声声的尖叫,不过大约是花辞的眼睛比较尖,即使是困得眼皮黏搭在一处,还是察觉到了画面里明星的口型和歌词有些对不上。 花辞正在嘀咕着导播怎么不知道切个远景,这么大的破绽却还拼命地切近景,摆明了是为了昭告天下这位大明星假唱了啊。正在这时候,她听得玻璃门外传来一阵空气被尖锐划破的声音,下意识地往回看时,感应的玻璃门还来不及做出迎客的反应便被一团黑影砸出了一个破碎的大洞。 那团黑影直逼花辞而来。 花辞横手拔开幽枉,唰地一挡,正好抵住了一口利牙。 那团黑影终于面目清晰了起来,他的帽子和围巾都掉了,只剩下了一件裹身的风衣。头发稀疏,眉毛根本没有,一双眼睛暴突在外,饥渴地看着花辞,嘴唇外翻,露出的牙齿锐利得像头野兽。 生死人,她的同类,现在正被她身上的怨气所吸引,想要将她撕成碎片,吞裹入腹。 花辞才刚要动手反抗,忽然察觉到这生死人身上有长长的鞭痕,一看便是在激烈的打斗中挣脱出来的,保不齐身后还追逐着烦人的执行局。花辞不用花太多的时间思考,迅速做出了决定,她随手提起放在桌上的电话向生死人的眼睛上砸去,这为她争取了两秒的时间,也正在这时,花辞抽回了幽枉,麻利地将其插回刀鞘里,而后一卷身,往杂物间滚去,且在生死人赶到的前一刻将杂物间的门锁上。 果然不出所料,便利店里很快来了执行员,花辞沉默地蹲在地上,靠着铁门,用双手抱着膝盖,听执行员将生死人虐杀。 “这里的店员呢?” 是个男人的声音,花辞小心翼翼地往杂物堆里靠,而后将还算整齐的头发放下来披散在肩头,想尽力地做出受了惊吓的模样。 “大概在这里?” 杂物间的门被推了一把,没有开。 “在这里了。” “得把他带出来,去做心理疏导。” 这是阴司的传统,倘若无关人员被卷进了不该被他们知晓的事件之中,他们都要把无关人员强制带回做心理疏导,让无关人员彻底忘了这件事。 心理疏导只是美化的说法,确切来说是灵魂干预。 门外已经在开门了,执行员手法娴熟,很快用一根铁丝就把紧闭的铁门打开,站在门外的男人一眼看到了花辞。 “Hi,girl!” 他不无轻佻地打招呼。 “符减,正常点。” 那女人走到了门口,店里的灯将她照得清清楚楚的,是不晴。 花辞忽然觉得自己方才的举措是真的蠢,她重新把自己的头发扎了起来,道:“是我。” 不晴眯着眼睛,嘴角带了个轻蔑的笑。 “见过这样的生死人吗?”不晴看着符减,“要不要玩一玩?” 符减惊讶地挑起了眉头,上下将不晴打量了一遍,道:“竟然还有这样的生死人。” 不晴当然听说过符家的名字,只是这确实是她第一回知道符减,但即使如此,她心里也很明白,能让不晴亲自陪出来狩猎的,绝非一般人,莫说是杀了符减,即使是伤了符减,她大约能招到符家的追杀。 符减却相当的不知趣,他没有放过不晴的打算,反而饶有兴致地问道:“吃过水鞭吗?” 花辞想到了门外的同伴,沉默且缓慢地摇了摇头。 不晴道:“你慢慢玩。”她轻轻把符减推进了杂货铺,准备把铁门关上,花辞手疾眼快,立刻飞过去一道符箓,燃了把阴火,不晴一烫,手便从门把上松开。但那把阴火并没有完,反而沿着这道门板滚了圈。 “以符招火?”符减惊讶,“这不是你们晏家才会的招数吗?” 不晴没吭声,但花辞是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她本身就没有门派,都是杂学,什么保命学什么,管他晏家符家的。 “现在杀你,有点可惜了。”符减笑眯眯的样子,他抬手飞过来一张银行卡,“这卡里的钱就算是陪你的店的损失,不晴,我们走。” 不晴虽然不大情愿,但还是跟着符减走了。 花辞的后背出了一身的汗,不晴并不避讳她的身份,虽然也没打算将这身份昭告天下,却也是很有兴趣的想要各路执行员都知道这身份。如果从前她还能靠着一副人的皮囊在这世间蒙混过关,但现在有了不晴这豁口,便已经是决然不能了。 而那些知道了花辞身份的执行员势必如符减,像看一只好玩的猎物一样看着她——“现在杀你,有点可惜了”,那便留着你,看你能撑几天。 第二天,花辞把便利店的工作扫了尾,破坏了监控录像后把银行卡交给了店长,然后辞职退房,尽可能地离开杭城。但是很可惜的是,头一晚她便被两个执行员缠上了。 那两个执行员穿着和符减同色系的制服,她猜测是符家的人。因而即使心里再不情愿,下手的时候还是留了分寸——一旦她杀了执行员,那招来的就不单单是符家人了。 好容易从这场恶斗中脱身,她又即刻北上,但当晚在夜行的大巴上就被另外两个执行员堵了。她忽然明白了,应该是不晴的杰作,晏非曾经让她探过自己的位置,不知道她用了什么法子,能这么成功,但同时显而易见的是,无论如何,流浪到天涯海角,不晴都能把她挖出来。 于是,又一个晚上,花辞索性就找了个没什么人的乡下田野,等着符家的人来了。她思索了一整个白天,终于想明白了,无论杀不杀执行员,只要不晴在,她都是苟活。而杀了不晴,更会招到晏家的追杀——在这样的绝路下,左右都是苟活,倒不如活得更潇洒些,既然执行员不叫她好好生活,那她就叫他们不要活着好了。 谁料,那天晚上,轿车缓缓停下,下来的却是符减和晏非。 第12章 11 符减带晏非来找花辞,是作为晏非带他去长生殿的回报。 多亏了不晴,不知道她用的是什么法子,竟然能一路查找到花辞所在。 符减看着晏非,道:“这是个很完美的生死人,有兴趣研究吗?” 晏非微微欠身,道:“好久不见,花辞。” “认识啊?”符减并没有多大的惊讶,“你的地盘上有这号人,当然会知道了,还亏得我巴巴地把你带来,早知道就算了。” 晏非眼角绯红,在车前的大灯光柱中,有风吹起身上的袍子,竟然有几分凡间谪仙的堕落感。 花辞道:“你的手下把我逼得无处可遁了,说吧,你们究竟想要做什么。” 符减笑:“知道我们要做什么,你能有应付的对策?” 花辞摇头,道:“至少能让我知道出手该拿多少的分寸。” 符减挑了挑眉,晏非清了清嗓子,道:“是符减乱了规矩,我替他向姑娘道歉,倘若可以,现下原野四望都是死寂,并没有过路的车辆,我很愿意将姑娘送到下榻的酒店,以免姑娘在此徒步一夜。” 符减斜眼看了他,不再吭声,转回了车内,“砰”得一声把车门关上。 花辞道:“你还让我相信你?” 晏非道:“如果我没有猜错,姑娘应当是没有别的选择了。你说得很对,大多阴司的人都视作生死人为狗,是老鼠,你现在就是流浪的狗,过街的老鼠,不寻个荫蔽,便等着被围剿而死。” 花辞沉默,晏非说得有道理,但是跟他一道去依然危险重重,闹不好便是羊入虎口,有去无回了。但是,她举目四望这漆黑的原野,黑暗漫无边际,她被吞噬在其中,格外得渺小。只有这眼前的光亮,是唯一的依靠,是属于人的气息。 恨生曾说过,如果有一天花辞惨死,肯定是因为死在了人间烟火气息上。从前花辞总是一笑而过,并不把它当一回事,但是现在她信了,把它当做一条预言信了。 “行吧。” 花辞绕过车前方,打开了后座的大门,矮下、身子后钻了进去,符减从副驾驶座回过头来,笑她:“胆子真够大。” “放心,我死前一定会顺手把你拉地狱的。” 晏非坐进车后座时,恰好听到花辞说这话,微微一笑,他抬手揿灭了头顶灯,就在黑暗中,花辞听到他说:“符减,别动我的人。” 花辞想提醒他,她只是坐上了这辆车,暂且愿意坐下来和晏非谈谈,但并没有真心要归入晏家的意思。 花辞没有订任何的酒店,晏非便让司机开着车却城里随便找一家酒店订房间。他低头看了时间,已经快凌晨两点了,真不知道在那之前花辞一个人在原野上走了许久。 不得不说,这倔强的脾气和“花辞”很像。 晏非被这念头惊了惊,他偏过头去看着花辞被路灯打出的薄薄得映在玻璃窗上的侧影,不像,五官身形都不像,这位花辞的身材比他的爱人更娇小一点,而五官却偏偏生得更冷淡点,这颠倒的长相可真是有意思。 快凌晨三点时,司机终于找到了一间酒店,订了个顶楼的套房,四个人打算就这么凑合地住一晚上了。办手续的时候,前台的服务员一直都在好奇地瞟着花辞,花辞没空搭理她,困倦地打着哈欠。 反而是晏非察觉到了服务员的目光后,很体贴入微地对符减道:“符减,先带妹妹上去睡觉。” “啊,你去做什么?”符减对着大理石的前台整理了发型,顺口答道。 “买点东西。” 晏非含糊地回答。 服务员把房卡递给符减,符减顺手塞给了花辞,而后对司机道:“今天你睡一下客厅吧,我更委屈,还要和晏非挤一间。” 花辞没说她很愿意住在楼下的单人间,因为这安排很明显,就是为了防止她逃走。花辞捏着房卡,跟着符减上了电梯,等电梯的门合上,只剩了他们三个后,符减便不大客气地问起来了。 “你有五觉吗?会睡觉吗?会吃饭吗?抗揍吗?” 花辞看着他:“有事吗?” 符减看着花辞半晌,嗤笑道:“你这算什么意思,竟然对我这么不客气,还是在欲情故纵,特意引起我的注意?” 花辞像看白痴一下看着他:“实话实说,你看得起我吗?” “谁会看得起一只老鼠?” 花辞很没好气:“倘若我卑躬屈膝,这态度的确是对,但只能叫你们的自尊心得以满足,继而更加瞧不起我,最末的结局根本没有改变,既然如此何必呢,还不如爽爽快快地活着。” 符减眯起眼睛:“不怕一时惹怒我,被我杀了?” “你要杀我,需要理由?”花辞和他相对,两人从对方的目光里都看出了浓浓的鄙视和嫌弃,“根本没有区别。” “叮”一声,电梯终于停在了该到的楼层,一直沉默不出声的司机道:“符先生,花小姐,我们出去吧,倘若晏先生回来了,当然不会喜欢看到这样的场景了。” “晏非的脑子肯定抽了。”扔下这句,符减便扭头出了电梯门,花辞特意慢了一步,想看他没有房卡吃闭门羹的样子。 等刷开了房门,本来说得好好的,符减忽然就改了主意,对着司机道:“你睡到次卧去,至于这位,在客厅里随便躺躺就好了,别对她好了,叫她上纲上线的,认不清自己的地位。” 司机想要拒绝,看了眼花辞,话说得很婉转很绅士:“符先生,总不能让女士睡客厅吧。” “介意吗?本该睡在田野里的人如今还有片瓦遮头,已经是万福了,再挑三拣四的话,老天爷都要看不下去了。”符减打了个响指,小厨房里紧闭的水龙头忽然开了,喷出了水柱,他向着门一指,也不见他用符箓,那水便向着房门而去,拧成了藤蔓的样子,嵌着门边而入。 花辞看得咯噔一下,脱离符箓已经能使唤水灵,这符家小家主练得好本事,可惜人坏得很。 符减道:“这是我家专用来防生死人的锁,两位大可放心,睡得安稳些。” 他说罢,便去了主卧,倒是司机有点良心,给花辞找了床薄毯盖着,花辞道了谢,等他把壁灯揿灭后,却良久都忘了该躺下睡觉了。 这种已经被刻意忽略许久的孤独感忽然席卷而来,花辞需要花好大一番功夫才能适应。 等花辞在浅眠中醒来时,晏非正低头将一个水盆放在沙发边上,整个客厅只亮着一盏台灯,昏暗无比,但对于已经习惯了黑暗的晏非和花辞来说,这并不阻碍两人的视线。 “才刚要叫你,这醒得倒是刚刚好,我买了点泡脚片泡在热水里,你刚好泡泡,缓解一下疲劳。” 花辞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你出门许久就是为了买泡脚片?不对,这个点根本没有中药店开着才是。” 晏非笑吟吟地接话,道:“我费了心血,你赶紧泡着,别糟蹋了才是。” 花辞犹豫了会儿,不知道该不该接晏非这怀柔的手段。 晏非低低地说话,他的嗓音在这黑暗中,格外得慵懒闲散。 “都是外界这一层层身份加的,好像我做点什么,不是屈尊纡贵,便是包藏祸心,每一个都让人劳驾不起。只是最初的时候,这些事我常常做。” 他都这样说了,花辞没得选择,也为了显示自己谈判的态度真诚些,脱了鞋袜泡脚。 “我是个不死人,永生永世,不会死,亦不会老,这样的人,在别人眼里,应该也是个怪物。” 花辞沉默了会儿,道:“能把你杀了吗?” 晏非轻笑,道:“可以,但很难。” 花辞问道:“对自己的本事如此有信心?” “不是,”晏非摇了头,但没有说是因为什么,只是道,“从某种程度上,我和你真是同类。” “别别别,”花辞摇着手,“你这话真是折煞我了。晏非,我不知道你是用什么法子笼络住不晴与沈伯琅,但倘若你要想来感化我,不如趁早放弃,还是聊点实际的好。” “我笼络住他们只是因为,晏家是他们的家罢了,”晏非笑笑,并不介意花辞的打断,“很多年了,我们都只收无家可归的人。” 花辞没有搭腔。 晏非松了松手腕,道:“其实只是份工作罢了,包食宿,按月发工资,至于还缺什么,还要问过伯琅我才会知道,到时你去他那儿面试,文员和武职都可以,只是一点,绝不会把你带到阴司去。” 花辞半是可惜,半是玩笑:“还是很想去阴司的,等我做了执行员,看看你们这些自命不凡的人会气成什么样。” “阴司没什么好的,再过一阵子,不出意外会名存实亡,你这样的,只能趁乱被人拉去做小白鼠或者陪练,我捞都捞不回你。”晏非说完话顿了顿,他说话总是很慢,带着点腔调,像极了深宅大院里出来的书生少爷,“如果可以,该接曲程程来晏家,她很危险。” 花辞不解,道:“曲程程就是个普通人,既然张瑶的事情完结了,就放她回去过安生日子,没必要将她拉扯进来。” “会很危险的,”晏非重复了句,“你不知道在利益面前,人会有多么的疯狂。” 花辞没听懂,静了会儿,道:“你手下的不晴,我不知道她是用什么法子能很精准地定位到我的魂灵,你回头能和她说声别这样了吗?挺不舒服的,更何况,我都愿意给你办事了,不会乱跑,又或者说,等我跑了,你再让她找我就是,老是这么开着,别扭。” “我知道,一般来说,魂灵定位是不会这么准确的。”晏非张了张嘴,看着花辞的眼睛,终于没有将下半段话说完。 “不早了,今天会迟点走,让你睡到中午。” 第13章 12 回房间的时候,符减并没有睡着,只是关了卧室的灯,将窗帘拉开,背对着门脸朝着一窗的夜景,调侃道:“没想到你还真挺道貌岸然的。” 晏非没有上床,只捡了枕头扔在沙发上,合衣躺上,满地的月华清冷,衬得寸缕的呼吸间都带着无法言说的孤寂。 “多谢夸奖。” 就在符减朦胧睡去之际,晏非轻轻地答应了声。 符减说他道貌岸然是没有错的,年少养在深宅大院里,小小年纪便穿着熨烫妥帖的长袍去念私塾,私塾里拖着长辫拿着戒尺的先生总会一字一句地教导着君子之道。等到去英留洋,岛国冷漠的绅士之举又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晏非,这种客气又体贴的做法,很为他攒了些名声。 后来……后来当然是被嫌弃了,只是等到“花辞”失踪过世了后,晏非又开始不自觉地想要关心身边遇到的每一个人,倒不是他有多少善良或者耐心,只是因为心里存在着一丝侥幸,希望着“花辞”能成功地转世投胎,希望着那些人里有一个会是“花辞”。 今晚特意走了些路,费力地买了泡脚片回来,也是因为这个缘由。当说着抱歉敲开中药店的门时,晏非有过自我怀疑,他究竟在这里做什么,这位花辞是生死人,又对他抱有浓重的敌意,自己不摆出家主的气势,反而巴巴地示好,只能引起她的警觉,适得其反。 但是当药剂师问需要什么商品的时候,晏非还是留下了一张红票子,带走了那一小包的泡脚片。 那瞬间的鬼迷心窍,晏非将它归责于太过寂寞了,很多年不曾与陌生面孔深层地打交道,忽然忘了究竟该如何社交。 次日中午醒来,司机已经订了叫餐服务,花辞简单洗漱完后,趴在阳台的栏杆上看远处的车流,符减坐在沙发上用手机查阅着今早的新闻,从政治到经济再到体育。 晏非一直没有出门,直到服务员将餐点用推车送来,他才出门,径自从桌上取走一份甜点,符减刚好看完新闻,顺口问了句:“我家公司这几天准备上市,你们呢?晏家底下经营这么多连锁酒店,不准备玩玩吗?” 晏非用勺子挖着乳酪盒子,道:“树大招风。” 晏家领头的三个都是不死人,从前还能勉强应付着,但等到了现代社会,光是需要录入身份信息这点就让他有些寸步难行了。这种时候,巴不得将自己藏起来,根本不会让晏家招摇。 改革开放后,选择经营连锁酒店是有解决生计的考虑,但更多的其实是为了出行方便,遇见什么意外好歹还有一间不需要查身份信息的酒店下榻。为了这个,晏非对旗下的酒店的定位向来都是中端,虽然不至于鱼龙混杂,但决计要做到人流量大。 符减把意面拖到面前,他不大爱用刀叉吃饭,正规场合没有办法再不喜欢都得端着,但私底下就任性多了,取了筷子随便把意面拌了拌,跟吃杂酱面似的吃意面。 “吃完饭我先回去了,要把公司里的事处理了,争取开会时能到场。” 和晏家必须低调不同,其他三家,包括符家在内,都在致力把产业做大做强。但这并非说从经济方面晏家就落了一成,事实上他虽然致力于中端产业,但胜在量大。但无疑的是,从人脉背景上,晏非不如其他三家。晏非当然明白人脉的重要,所以自己不能出面,但很愿意出分力来帮助符家腾达。 晏非道:“你回去吧,有要帮忙的,尽管找伯琅。” “怎么处理?”符家手指压着,往阳台一指,“不会真要收了她吧?” 晏非把餐碟往桌上一放,顺手抄起冰桶里的红酒,用布垫着擦了瓶身上的水珠。 符减推过来高脚酒杯,道:“不晴和花辞,你挑一个得给我,不然两个都放在你那里,有点不公平。生死人大多战斗彪悍,手下用的活人牵挂太多,往往束手束脚,又自有算牌,用得不称手。再一则,我们四家只有你一人有生死人,火力未免太过集中了点,你给我一个,我好歹帮你分担些。” 晏非开了酒塞,给符减倒了红酒。 “你看上哪个?” 符减道:“我要不晴,她跟你时间最长,最有分寸,我不稀罕和新人,尤其是和太有自己想法的新人共事。” 晏非给自己斟了酒,拿着高脚酒杯轻轻地晃了晃,血红的酒水浅浅泼在杯壁上。 “不晴跟我久,你确定要她?” 符减轻笑,道:“你忘了生死人了,他们虽然像人,但终究不是人,有什么心绪都露在外头,我怕什么,反过来说应该是你怕才对。”他的手按在桌上,道,“这个协议能不能达成?” 晏非明白符减的意思,符家从前不过是晏家一个小附随,是靠着晏非的扶持才有了起色,能自成一家,所以符家向来对晏非唯马首是瞻,但符减并不这样想,他要的是符家正式地在阴司站稳,不再以晏家小跟班的身份,而是堂堂北平符家。 符减之前便一直都在试探着晏非,而今天,正是他第一次像模像样地和晏非提出了置换条件,这次会议结盟可以,但你得把不晴给我,我既要削你的兵力,又要握住你的秘密,方能倾我家之力助你。 “没得商量?” “其实我更想要沈伯琅,但也只是做梦地想想而已。” 符减边喝红酒边开着玩笑。 晏非笑:“你和不晴谈,她同意了,我没有意见。”顿了顿又道,“把事情原原本本地与她说一次,她会有自己的判断。” 符减拍着桌子笑道:“爽快,可以,我明天让人上门来接不晴北上。” 他喝干净了杯中最后一滴酒,惬意地伸了个懒腰,而后起身出门了。昨晚晏非没有回房间之前,他便已经让秘书订了车和机票,刚好到启程的时间。 花辞避在阳台的时候将客厅里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一直等看到符减坐上车走了之后,方才转进屋里。 晏非下巴往桌上一抬,道:“还有牛排和烩饭,随便吃点,我们也该走了。” 花辞道:“这么伤感情的条件你都会答应?昨晚还深情款款地说晏家是不晴的家,今天就为了拉拢旁人把不晴放出去了,听着真叫人寒心。” “你说得有道理,”晏非颔首,“我的确是做得过分了。” 花辞看着晏非,他松松地靠着沙发背上,手里拿着没有喝完的红酒,有一搭没一搭地和花辞说着话,一副很闲适的模样,所有的神情都收敛在瞳孔中,表面上只有淡淡的一层笑。 “只是你要知道,人生太过漫长,总是会有很多的抉择,搁在前天,你能想象得到和我共处一室的场景吗?”晏非道,“哪能只谈感情,总该多点理智,人才活得下去。” 花辞耸了耸肩,对晏非说的话,没有同意也没有反对的意思。 不晴很快就知道了这件事,晏非在回去的车上和她打了个简短的视频电话,把整件事的来龙去脉都说了一遍,最末道:“去还是不去,全在你,不必考虑我的处境。” 不晴抿着唇问道:“你觉得我跟着符减有什么好处吗?” 花辞看着晏非,倒有点奇怪,两人竟然都这么理智。 “符减手里的本事见过了吧,不用借用符箓,凭空控水灵,不得不说,符减是个会钻研的,要从本事上来说,是我懈怠了,几十年如一日的还是只守着符箓,铃铛还有安魄过日子。” 安魄是晏非手里的那把剑。 “符减格斗强吗?” 晏非也诚实:“至少比我强。” “那可以,”不晴答应地爽快,“但我还能和他谈判一下,只去一段时间吗?”她皱了皱鼻子,露出了点嫌弃的神色,“我不喜欢符减这人。” “当然可以。” 最后要关视频的时候,不晴道:“我过些时间再去,等你回来,有点事要和你当面说清。” 晏非点了点头,他伸手按掉了视频。 “很奇怪?” 花辞摇摇头,她打了个哈欠,昨晚没有睡好,等晏非结束了谈话后,索性把整个人都蜷缩在座位上,补起觉来。晏非没有再开视频通话,反而发着微信和沈伯琅聊了起来。 等到了杭城家里,天早黑全了,不晴早就睡了,只有沈伯琅一人穿戴整齐,坐在沙发上一边喝茶一边看报等着他们两个。 “回来了?” 沈伯琅的神情有点臭,晏非推测是自己把不晴放出去有关系,于是当机立断把身后的花辞让到前方,道:“有什么要做的事,叫她吧,正好试试手,锻炼锻炼。” 沈伯琅慢条斯理地把报纸折叠得方方正正的搁在茶几上,开始指责起了晏非:“你真是,不晴业务熟练,你把她交给符减而我们自己还要带一个新人,多亏。” “新人也接了很多单子,有经验就是好的。” 沈伯琅不再和他贫嘴,开始说起话来:“有个县城怨气不大对劲,监测室里的指针都快爆了,我已经派了组执行员去,本来还想再让不晴去帮个忙,但现在看来只能坐着等一等。” “看情况吧,”晏非道,“果真扛不住,我来带花辞。” 沈伯琅道:“天子不坐垂堂的道理,我以为你很懂。” 晏非道:“我算什么天子,更何况,也该动动筋骨了。” 第14章 13 不晴知道晏非的作息时间,七点在卧房吃完早餐,之后便去书房处理了晏家大小的事务,十一点半用完午饭,午休到两点,花费两个小时锻炼。七点半后则外出巡视,他很少踏出杭城,所以巡视很快便结束了,大概十一点准时上床睡觉。 所以等到七点半,不晴便准时敲开了书房的门。 晏非刚结束一个电话,往沙发上一指,道:“先坐,刚煮好了壶茶,我给你斟一盏。” 不晴没动,道:“我已经和符减商量过了,大概去两年,中间不能主动地联系你,你来联系我势必要与他汇报。” 晏非笑道:“所以现在开始胳膊肘就打算外拐了是吗?” 不晴顿了半晌,方才道:“其实我答应得这么爽快,还是怕你不想见我,与其受你冷脸,倒不如先避开呢。” 晏非惊讶,道:“这是怎么了?” “我之前很针对花辞。”不晴略略迟疑了片刻,“你会生气的。” 晏非哑然失笑,道:“在你眼中,我就是如此有失公允的人吗?” 不晴道:“你之前叫我勘探花辞魂灵的定位,我只是抱了试一试的态度,擅自动用了先夫人留下的遗物。” 晏非的眼睛眯了起来,他从容地重复了一遍,道:“你用了她留下的东西?” 不晴点点头,道:“是她平时用来练功的扇子,抱歉,我还擅自进了你的卧室。” 晏非沉默了会儿,他曲着手指在桌板上烦躁地敲了敲,皱着眉头问道:“你用着她留下的遗物,勘探到了现在那位花辞的魂灵?” 不晴道:“是,虽然很微弱,但是……” 话语戛然而止,安置在旁的安魄的剑气忽然爆发,不晴知道这是晏非暴怒的反应,小心翼翼地咽了口唾沫,她虽然知道晏非向来很有分寸,但还是很惧怕晏非生气的模样。 “我有没有警告过你,不要擅自动用那把扇子,这是她留下的唯一东西了。” “我知道,”不晴道,“所以我说了,与其在这儿受你冷脸,倒不如避出去。” 晏非愣了愣,那剑气忽然一收,他愣了许久,才抚着额头,道:“不好意思,方才是我失态了。”他重复着,“你放心去,我不怪你。” 不晴道:“花辞的魂灵里有很微弱的先夫人魂灵的气息……” 晏非摆了摆手,道:“她不可能是阿辞。” 不晴犹豫了会儿,第一次惊讶于晏非的果断判断:“不再多试验几次吗?” 两位的年代相差久远,绝不可能出现魂灵混同的可能,唯一的解释便是同一个魂灵的投胎转世。 “你要我如何相信?进了长生殿的人,只有成为了生死人,才有可能还'活'着,其余的连魂魄都被散了……我何尝不愿阿辞能转世为人,可是,不晴,是我安慰自己安慰得谎言说太多,连你都失了理智了吗?” 不晴沉默了许久,最末很认真地鞠躬,道:“你不怪我就好。” 她没喝茶就走了,轻轻地带上门,把晏非留在了屋内。晏非很难说清楚现在的感受,不晴说得那一句“不再多试验几次吗?”一直都在勾着他的心神,他几乎都想摇铃叫来沈伯琅商量此事,但是无论是理智还是情感都在拼命地压制着这个念头。 花辞刚和沈伯琅吃完了早餐,不得不说,沈伯琅是个很称职的管家,趁着这时候他给花辞做了一次很简短的面试,从反应能力到关于魂灵的知识问答,都进行了一遍,因而这顿早餐花辞吃得相当不安生。 “不晴走了,你留在晏非身边做保镖,顶替她的位置就是。” 沈伯琅用餐巾纸擦着嘴唇,慢条斯理地说道。 花辞反问:“那我岂不是很清闲?晏非他这么强,需要保镖吗?” 沈伯琅意味深长地扫了花辞一眼,道:“让家主出面收拾人,像话吗?” 也是。 用完了早餐,沈伯琅便叫车出门了,晏家底下的酒店,无论是他还是晏非都不合适出面打理,因此当初特意挑了沈家一位远亲,以他们的名义管理酒店,但实则权力都被牢牢握在晏非手里。沈伯琅为了民心不散,隔三差五地总是会坐车去总部看一看,当然,为了防止造成不必要的麻烦,他会适时易容,装成沈伯琅N世。 花辞无聊,她顺着第一层楼,花了小半个上午把整栋别墅能进的房间都逛了一遍,等开到书房的时候,正好被晏非叫住。晏非似乎很闲,竟然拉着她聊一下家常。 “我妈?”花辞愣了愣,道,“跑了啊。” “跑了?”晏非也很意外。 “对啊,我刚出生就被下了死亡通知书,家里为了给我续命,把积蓄都差不多花完了,我妈一看日子没法过了,就跑了呗。” 花辞说起这件事的时候,没有多少的伤感。她从小就习惯了单亲的生活,只是成长时期未免遇到些不懂事的小孩欺负她,说她有娘生没娘养,对这些孩子,花辞向来不客气地顶了回去,除此之外,好像没有什么特别的了。 花爸爸小心翼翼地问过花辞,是否想妈妈。花辞没多想,只是凭着本能反问:“一个能丢下我跑掉的妈妈,我为什么要想她?” 于是,妈妈这个词便彻底地在花辞的生活里消失了。 晏非沉吟了会儿,道:“叔叔可否告知过你,为何你的体质忽然变得如此得特殊?” 花辞心里警觉,她斟酌着回答:“我爸从来没有和我说过这件事,其实,从前我刚发现自己和别人与众不同的时候,还以为自己是天选之人呢。” 晏非不用观察花辞的神色就知道她在撒谎骗人,但他没有戳穿的心情,相反只是在心里将花辞说的话不断地重复着,以此来说服欺骗自己,这不是“花辞”,他的花辞是在1918年去世,早已投胎重新成人,在离开他后生活越来越圆满。 花辞看着晏非半晌没有说话,问道:“你打听这做什么?查我底细?” “没,”晏非静了静,道,“只是想和你随便聊一聊,对了,伯琅给你安排好工作了吗?” “做你保镖。” 但显然,花辞的工作并没有如此的轻松,吃完午餐,外出巡视的沈伯琅打了电话进来,晏非接了。 “你不是想要带着花辞实地训练一把吗?”沈伯琅的语气很凝重,“现在机会来了。” “罗县的执行员全军覆没了。”晏非没有意外,“常明已经打了报告上来,我刚刚看完。我已经让人把我收拾行李了,下午就坐车走,家里诸事都要拜托你。” 沈伯琅在电话那头笑道:“多久没动筋骨了?” “前不久刚小动过,”说起来,不仅不晴针对过花辞,他也很针对过她,“上次解决张瑶那事的时候,差点没把她的魂魄打散了。”但现在他们两个却能和平地共事,这人生果真是世事无常。 秘书在敲门,沈伯琅的声音一顿,毫无起伏地道:“无事的话先挂了,我还有事情处理。” 晏非挂了电话,沈伯琅将电话在手上拎了会儿,方才将它挂好,他检查了一下手套是否戴好了,便道:“叫他们进来,再准备两杯咖啡。” 晏非起身出门,花辞已经带着行李箱在一楼的沙发上等着了。她的手里有一份任务资料,是在刚才,府里的一个魄偶敲开她的房门递给她的。花辞先翻到了最后一页,发现那里有个签名外加一个章,花辞辨认了一会儿,发现签的是“常明”,公章上印的是“晏氏常明”。 她翻到第一页看了起来,资料很厚的一叠,但大半都是对罗县怨气的监测,花辞第一回看这个,没有看明白上面标的值是什么意思,只是察觉到了每一份报告的底下也都敲着章,带着签名。 花辞翻到最后,发现自己只看明白了一句“执行员全军覆没,怨气来源尚不明,内容不明。” “那这厚厚一沓报告的是什么?浪费纸张吗?” 花辞轻声嘀咕着,正巧被下楼的晏非听见了,问了句:“说什么?” “说你家报告看不懂。” “不用看太懂,常明很喜欢掉书袋,整理了一沓的资料,其实只有几张能用的。” 原来是人家爱浪费纸张,不是她蠢,花辞开始欣慰起来。 晏非拎了拎两只行李箱,道:“司机会送我们去车站,杭城到罗县上高速大概是两个到三个小时,你可以在大巴上休息,晚间我们要出门工作。” 花辞没有异议,但很惊讶:“只有我们两个?坐大巴?” “怎么?” 花辞打量着晏非,而后摇了摇头,道:“我实在想不到生活在径自别墅里的少爷,还能自力更生。” 晏非无奈地笑:“你这是什么想法,我当年很是过了苦日子,我1895年生人,清朝覆灭,抗战,以及国家成立之后的大动荡,我都经历过的。” 花辞震惊地差点咬到了舌头,道:“妈耶,原来这世上还真有清朝僵尸啊。” 清朝僵尸晏非带着花辞坐了大巴到了罗县后,又打了车往连锁的快捷酒店去了。期间花辞一直都研究着晏非走路的姿势,他下台阶的时候更是拼命地盯着他的膝盖看,发现他还能弯曲膝盖时更是惊讶。 “你也不是不可救药啊。” 又开始好奇。 “你需要吃饭吗?我都不见你和我们一道吃饭。” 晏非瞥她:“我没在你面前吃过东西?” “吃过东西不代表不能吃,也可能是不需要吃啊。”她说完这话时,愣了愣,忽然觉得这段对话有些似曾相识,思考了会儿才想起符减也曾这么问过她,花辞好笑地摇了摇头。 “我当然需要吃饭,明天早上记得早起,六点半过来敲你房门。” 花辞顿了顿,忽然想起一个很关键的问题:“晏非,你是生死人吗?” 作者有话要说:说一下,作者没有写错,晏非从理智上说是很清楚他的夫人基本挂了,没什么投胎的可能性,但从情感上,他几乎在天天欺骗自己夫人投胎转世,生活圆满,这应该是他最不理智的时候了。 PS,本文出现的所有戏剧的年代为了剧情需要都是混的,有些可能夫人死了它都没有出现。 第15章 14 晏非怔了怔,他没回答,只是径自把手臂递到了花辞面前,道:“闻一闻?” 花辞明白过来,生死人对怨气尤其敏感,因为他们需要靠吃这些来维持生命,老天垂怜,因而得了这特别的照顾。晏非说得很有道理,他究竟是不是生死人,花辞一嗅便都知道了。 晏非把花辞送到房门口,把行李箱和房卡都塞给她,嘱咐了声:“好好休息,六点吃饭,七点出门干活。” 花辞点了点头,她回了房间后收拾了自己的东西,把那些符箓都翻了出来,整理了一遍,发现已经不太有了。她在房间里找了遍,最后打电话去了前台,问前台服务员要了些黄色的纸和剪刀。 花辞开着电视,在无聊的音乐声里,耐性地把纸张剪成同等大小的长方形,然后用剪刀剪破了自己的指尖,在每张符箓上写了两个字,都是平安。 然后把符箓都收拾好,全部放进钱包里。 她只会做这种简单的符箓,单是用来防身杀灵罢了,再要那些各种各样功能的符箓还需要拜托恨生才是。 许久没见恨生了,倒是有些想他了。 花辞叹了口气,倘若恨生知道自己混到了这田地,真不知道他会怎么嘲笑自己。哦,差点忘了,恨生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嘲笑旁人。 临出门吃完饭前,花辞把幽枉和符箓都带上了,想到那被晏非拿走了的聚魂铃,觉得是时候拿回来了。 晏非平时看着过得是精致少爷的生活,其实平日里也糙得很,挑了家面馆就进去了。花辞见着倒是舒了口气,怕就怕晏非出来还是个少爷脾气,费尽心力执行任务不说,还要陪着他去吃西餐,想想也是头大。 花辞点完了豆腐拌面,道:“晏非,我现在都跟着你做事了,你能不能把我那聚魂铃还给我?” “什么聚魂铃?”晏非抽了纸巾,将整张桌子都细心地擦拭了一遍,挑眉道,“没收了,就没了。” 花辞道:“没有聚魂铃,我的幽枉能力要大减一半,过会儿执行任务,我得拖你后腿。” “随便拖,”晏非很坚持,“我会再前面拼命地拉着。” 花辞又想理由:“你不让我用聚魂铃,不过是怕我乱用罢了,反正现在我跟在你身边,你可以时刻看着我,倘若有什么错的,你直说就是。”她的理由很充分,“你看,聚魂铃是个很好的工具,制造出来也是为了让用,你禁它不过是怕人乱用了,但总不能百禁不疏,也要物尽其用才是。” 店家将两碗热气腾腾的豆腐拌面端上来,两人有一瞬间的安静,晏非从筷桶里抽了两双筷子,分了双给花辞,又叫店家端了两杯热水上来,专门用来洗筷子和勺子。 唔,晏非虽然没有少爷脾气,但还是有点洁癖的。 晏非洗完了筷子和勺子后,用筷子将浇头拌开,一阵热气腾腾的雾气就翻了上来。 “还有什么必要的理由吗?” 他转过头来,脸上被蒙了层水雾,他抽了纸巾一擦,还是唇红齿白小生的模样。 “没有聚魂铃我活不下去的,”花辞压着嗓子道,“我毕竟不是真的人。” 晏非的筷子一顿,接着用筷子漫无目的,无聊地搅着面条,道:“最近你没有聚魂铃,活得好像还挺好。”他抬眼,目光开始凌冽起来,“说起来,那天晚上明明被我伤成那样,怨气被吞了大半,又没有聚魂铃,你是怎么疗好伤活下来的?” 花辞挑着面条吃,开始编纂谎言,道:“我有储备的怨气,还能吃两口。” 晏非看着花辞,终于松了口气,但还是坚持着底线,道:“聚魂铃留在我这儿,等到你需要怨气的时候,来找我。” 他刚想说不晴也是这么活下来的,但花辞已经愠怒,她把筷子拍在了桌上,引来邻桌的围观,有个很热心的奶奶隔着两张桌子过来劝架。 “小妹妹,别生气,有话好好和男朋友说,别把矛盾闹大了,伤感情。” 花辞有些尴尬,收起了筷子,道:“我跟他不是男朋友来着……”又转过来,特意把声音压得低低的,“晏非,你到现在还这么防着我就很没有意思了。” “就算不是男女朋友也要好好说话,不能把矛盾闹大啊,和气生财,和气生财。” 老奶奶还在劝着,但显然花辞这桌比起和气生财,更坚持的是彼此的立场。 “是你不相信我。”晏非顿了顿,道,“我根本没必要折腾你,但凡真要你命了,自己动手就可以了。” 花辞冷笑:“换成是你,你愿意把自己续命的东西交给别人?当真这么自信,认为自己可以实时取我性命,更应该有自信随时能拿回聚魂铃才是。” 晏非有些恍惚,觉得这时候的花辞忽然便和记忆力的阿辞合上了身影。他眼眶隐隐泛红,在不断地重复着提醒自己,这是心魔在作祟,但暗示了千百遍,他还是克制不住地回忆起了和“花辞”的初见。 那时候他刚留洋归国,受友人所邀前往百春楼去听折越剧。晏非觉得新鲜,家中老太爷虽然爱听戏,但常请的戏班子唱得都是京剧,女儿不做京剧,无论是穆桂英还是虞姬皆是男子画脸所扮。即使去了英国,偶尔听的日本能剧自然也都是男人的场子,不见粉黛。 偏生这越剧不同,闺阁小姐是女儿,风度翩翩的公子亦是青黛。将那戏折子翻了个遍,皆是呢喃软语依依不舍道此情应是长相守。这一入,与家中戏园咿咿呀呀的场子不同,这里不见刀枪,不分天下,只有一个个瑰丽的梦。 也难怪饱经硝烟受着动荡的沪州会如此风靡这越剧。 友人与晏非只听完了两折戏,便从包厢悄悄离去。他们都是留洋归来的学生,心怀着救济天下的抱负,乍一看女儿扮男身做着只羡鸳鸯不羡仙的小样,大多有些不习惯,于是踩着又高又陡的楼梯下去时,这言语便没有遮拦了。 “倘若全国的男子都是这样,倒不如把国家趁早送给列强罢了。” “须眉该有须眉样,这般扭捏作态,像什么样子。” 人还没有走到楼下,便听得一句:“两位既然如此有志气,也不该在百春楼听戏,北平,东北,就算是沪州的租界也成,去把枪拿来,从洋人手里把地盘抢回来啊。” 晏非停住脚步,看到的是方才在台上扮贾宝玉的女孩子,头冠已经拆掉了,脸上的浓妆也都卸了,只是穿着合身的戏服,在灰暗只有烛火照明的楼道里,很像是披头散发的小公子。 女孩子往他们身上一扫,笑道:“留洋回来的?”她啧得一声,几尽轻蔑。 友人已经是薄怒:“小姑娘,说话该客气点才是。” “我这话哪里不客气了,是你们要酬壮志,我给你们指条道路罢了,不要生气啊,多跌身份。”女孩倚在墙上慢条斯理地道,“唉,不过我听说你们许多留洋出去的,花着几万的大洋,在国外喝酒看剧泡女人,真是须眉该有须眉样,出去了这么多年,还是不改抽大烟喝大酒泡女人的混账样子,留洋这么多年,连个尊重平等都不懂。” 晏非哑然失笑,友人还要辩:“你最懂,不过是个戏子,也要和我们讨论《社会契约论》。” 晏非一把扶住友人,将他底下的话都止了,方才拉着他离去。 友人还在忿忿,晏非反问:“我们前晚还在商量着该如何把西方平等思想在国内宣扬,如今却有人能在戏楼和你辩一辩平等,岂不更好?说明我国还有救。” 那是一百年前的事了,弹指一挥间,明明遥远得像是隔着几万光年,但所有的面孔都鲜活。 晏非顿了很久,就在花辞琢磨着招降了还如此憋屈,倒不如想个办法把聚魂铃偷了远走高飞才是,他忽然就开口了。 “结了这案子,倘若我们确定能合作,我便把聚魂铃暂时还给你。” 花辞没松口:“确不确定能合作,都是你判断,对我太不公平了吧。” 晏非看了她一眼:“其实你可以选择相信我。” 行吧,谈话又进入了死胡同,盗窃这事得提上日程了。 两人相对无言地吃完豆腐面,晏非付了钱,领着花辞叫了辆三轮车,晏非摊着罗县的地图,对三轮车夫道:“师傅,先带我们在城里跑一圈。” 他顺手把定灵钟给了花辞,道:“你盯着点。” 师傅扶着车把手,问道:“罗县不大,城里就这一片大楼,是要每条街都走一次吗?” “嗯。”晏非道,“转完之后再去城乡结合带去转一转,价格好商量,但请务必在晚上七点前转完。” 他从地图下方翻出了那份一般人看不懂的报告,挑了几个地方:“尤其是叶家村和鸭头山那一代。” 花辞挑眉按着声音道:“乘着三轮车四处扫?这得浪费多少时间。” “三轮车速度慢,方便。”晏非言简意赅,“七点之后引灵。” “什么?”花辞皱眉,这还是她第一次听说引灵。 晏非笑:“跟着我,我带你见个世面。” 第16章 15 晏非说要带她见世面,的确是没有玩虚的。 他们乘着那辆慢悠悠的黄包车逛完了所有该去的地点之后,晏非便把目标锁在了鸭头山附近。他除了把车费付清之后,还特意地多抽了一张给师傅,除了小费之外,更重要的是要将这单生意瞒了下来,不与外人说道。 那时刚好已经晚上七点了,天黑得深沉,晏非手里握着定灵钟,带着花辞往山上去。 这鸭头山其实只是个山包——在大山的子民眼中——因为走势样子像鸭头才得了这诨名。鸭头山名字虽然不好听,但因为是罗县辖区内不多的天然绿化区,因此早十年县政府便下批,在这里建了养老院和月子中心。 养老院和月子中心之间就隔了一条围起来的篱笆,这真是一个很奇妙的现象,左边是走过漫长路途抱着余年撑着日子,而右边却是朝气蓬勃人生才刚起航。 等到了鸭头山下,已经能瞧见了养老院了,晏非方才停了下来。 “听说过湘西赶尸吗?” 他冷不丁一问,花辞愣了一下,道:“我看过一些杂谈怪志。” “若真要追本溯源起来,晏家起源湘西,只是我们这一支在沪州发达罢了。家族谋生的手段传到我祖父那儿时已经不大行了,要说赶尸,还是符家更加称手。” 晏非拎着定灵钟,绕着养老院慢慢地走着,索性普通人听不见这铃铛疯了一样的声音,不然,照着这撞柱疯狂敲击着钟罩的程度,养老院里的保安护工早就该打出来了。 花辞忽然问道:“我听说,阴司里的人最初的力量就是来自湘西赶尸?” “是有这说法,”晏非承认,“我接管晏家之后翻过宗庙里留下的族谱,虽然没有留下直接的只言片语来证明,但还是可以从旁猜一猜,应该是如此。” 花辞问道:“你们这一支都到了沪州,还能成为阴司的领头人,怎么做到的?” “最开始,太老爷到了沪州做海运,就是为了和祖业隔开,毕竟赶尸这种工作,太过低贱,平日无事,连挑粪的都能来踩一脚。但再低贱的工作,倘若背后藏着巨大的诱人的利益,也就高大上起来了。”晏非轻描淡写地讲着晏家的过去,并不在意花辞会如何想他故去的尊长们,“是符家上门来找的祖父。” 其实符家的长辈上门来找过三次前,两次都被晏老太爷拒之门外。那时候老太爷已经年逾古稀,把一辈子都耗在几艘海船上,终于在快要故去时让晏家彻底在沪州站稳了脚跟,根本不愿家乡里来人,叫商业伙伴知晓自己的底细,没得叫人嘲讽。 所以前两次,老太爷都拒了,直到第三次,符家老三费尽心力,用完了身上最后一块铜板,终于叫门房递了一句话进来。 “老太爷如今遍体绫罗,满桌山珍海味,日子过得赛神仙,但等到了地底下去呢?福都留给了儿孙享,自己冷冰冰往棺材里一躺,还谈什么极乐世界。” 每个人都怕死,尤其是有钱的老头,符家老三这句话正打在了老太爷的命脉上,于是也不顾七十五岁的高龄,赶紧撤了戏台子,亲自出门来迎接符家老三进去。 具体是怎么谈的,那时晏非还小,自然不知道。等到了上学堂了,祖父和父亲都只叫他好好念书,中个状元了。 家族的秘密被小心翼翼地藏在了宗祠里,而晏非那时一心只愿为中华之崛起而读书,念完私塾,央了父亲开恩上了洋学堂,不是学算术,就是放学后和社里的伙伴聚在一起,偷偷地看着好容易从书局里弄出来的《茶花女》《政府论》《君主论》。他那时骂袁世凯,又四处奔走,想在出国前办一份开国智的小报,忙得很,全然不知,半截晏家已经在阴暗里腐朽了下去。 晏非正想得出神,忽然听花辞小声提醒:“晏非,这里铃铛闹得不正常。” 养老院里,老人来去皆是常事,所以有未散的散魂纠缠着定灵钟让它吵得不像话,也是可以谅解的。但站在此处,定灵钟却安静了下来,不再闹腾,反而是很有规律地一敲一敲地发出了声响。 “是那几个执行员发现我们来了。” 晏非刚说完,便看到花辞凭空一捞,又将手放在鼻尖一嗅,而后辨认了会儿,才道:“怨气很淡,大多是魄的味道。”一抬眼看着晏非盯着自己,一不留神,很怂地做了解释,“鼻子不灵点,也找不到吃的。” “还不够灵,否则正好当搜救犬用了。”晏非很难得地开了个玩笑,但并不好笑,他也不期待花辞听了笑话后能捧腹,因而很自觉地从身上一直背着的单肩包里取出了一枚长笛。 笛声有股很浓的怨气,被花辞收得好好的幽枉也开始躁动了起来,这不得不让花辞腾出手按住了匕首,低声道:“还不是时候,在等一等。” “湘西赶尸,用得是符箓和长笛,花辞,你看好了。”晏非以自己为圆心,撒出去了半扇的符箓,那些符箓无一不都落了地,躺在绿莹莹的草地上,在路灯的映照下,泛着光。 晏非将长笛凑在唇边,当第一个音符跳出来时,花辞便觉得很耳熟,等音符串在一处,贯起了绵绵畅意,是《化蝶》。花辞不得不意外,在她的设想中,这段音乐该是凄凉哀婉的才是,而不该如这曲子,自由,快乐,宛若到了人间仙境。 晏非并不知道花辞的所思所想,他低眉吹得认真,本掉落在草地上的符箓随着他的笛声缓缓升起,甚至在半空中捋直了纸张。接下来,更让花辞震惊的事情发生了,她瞪大了眼睛看到了丝丝的游魂从那间月子中心的四周飘了出来,循着这笛声,缓缓地自自拣了符箓贴合上。 但这其中,不乏怨气,比起游魂乖巧地如归家的幼童,怨气更像是举着愤怒拳头的小子,他们暴躁地在符箓上窜来窜去,想要从符箓上挣脱开来,可又偏偏无果,于是只能徒劳地挣扎着。 当这些被撒出的符箓承满了所有的散魂和怨气后,他停了笛声,抬起了手,那些符箓便听话地个跟个地贴着顺进了口袋里。 花辞道:“结束了?” 晏非道面色凝重:“没有,这月子中心有点不太对劲。” 花辞不解:“怎么了?” “怨气太重了。”晏非看着月子中心,沉吟了会儿,“作为阴司的人,即使枉死,也不该有这么重的怨气才对。” 花辞想了会儿才明白过来,阴司的人,天天和怨气厉鬼打交道,都很明白人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不会任意地让自己怨气横生——他们很清楚,这样做,只能引来一帮同事把自己杀了,最后再被人闲言碎语。更何况,阴司平时里会让他们听点《往生咒》什么的,魂养得重,不会随意弃魄而去,这样一般情况下,都不会变成魄,压根不会成为怨气。 月子中心矮矮的三幢楼,中央围成了一个小花园,花园里头只有灯,没有人。事实上,隔壁的养老中心的灯大半还亮着,偶尔还会从没有关好的窗户里飘出二胡的声音,但月子中心却两栋楼漆黑一片,只有最前方那栋贴着“休闲中心”四个鎏金大字的楼里还亮着一间房的灯。 晏非问花辞:“现在几点了?” 花辞道:“七点四十五。” “还早,”晏非道,“这月子中心有问题。” 他虽然这么说着,却没有继续调查下去的打算,反而转身往山下走去。花辞没注意,等回过神来时已经落下了一大截,忙小跑着追上。 晏非等花辞赶上之后,才察觉到如今跟在身边的不是已经有了默契的不晴或者沈伯琅,而是根本没有经过训练的花辞,于是他尴尬地放慢了脚步,道:“今天的任务只是引灵,把那三个执行员的灵魂拼好,再看看能不能趁机问出点什么。” “哦,”花辞一顿,又接着问道,“拼出灵魂后呢?” 晏非一愣,花辞又接着问道:“我之前就很好奇,遇上怨气厉鬼你们直接杀了,但是魄呢?还有,人死过后究竟会去哪里?” 花辞的问题乍听很可笑,但其实这就是阴司所有人的疑问,人死后究竟去了哪里。 当初符老三揣着个秘密辗转来寻晏家老太爷,引得老太爷不顾晏家名声,四下打听了还有多少家在做赶尸的行当。那时政局纷乱,正是赶尸最有生意的时候,于是这一打听,把下剩的张家和百里家都聚了起来。 四家坐下,两个乡下土老憨,抽着劣质旱烟,坐不惯沙发蹲在地上,看高高在上的晏老太爷和张老太爷说话。 “尸体上有怨气,自己能走,的确是个不得了的事,但又能说明点什么?家家代代赶尸都是贴个符箓,吹着笛子引得尸体往前走的,自古有之,不新鲜。” “张老爷就没有想过那人都死了,究竟是怎么叫他自己动了起来?我们从前干得糊涂,只有符老三到现今看到了尸体上腾出来的怨气,这说明老祖宗说的对,人生上有魂,人不想死,那魂可不就成了怨气了。” “你的意思是……” “倘若我们费些时间,去观察一下还没有成怨气的魂魄,看人新死之后,这魂魄去了哪里……” “魂魄当然有魂魄的去处,你知道了有什么用?” “魂魄能去哪里?天堂还是地狱?”晏老太爷笑眯眯的,“倘若我们找到了路,寻到了开门的钥匙,你,我,我们,我们的孩子可以永生不说,更能做个看门人,好好挣他一笔。他们要去天堂,得给这个数,给不到这个数的,和那些讨人厌的,统统给我下地狱算了。” 张老太爷眯着眼,愣了会儿,终于露出了满意而奸诈的笑:“这主意倒是不错。” 符老三抽着旱烟,说话都打结:“这生意做得太损阴德了。” 张老太爷不在意,道:“你看看教堂里那帮传教士,哄出了个耶稣圣子编的谎话,就看着一本《圣经》,天天坐在故事堆上收现成大洋,跟他们比,我们可良心多了,毕竟,我们真能让人上天堂下地狱。” 那是1899年的事了,只可惜,直到现在,道路仍然隐没在荒草沙棘。 第17章 16 晏非与花辞回了宾馆,两人订的房间正好相对,都在走廊的尽头。罗县本就不是旅游城市,客流量不大,现住的几个除了他们两个以外都是商旅,而常年出差在外的人似乎都形成了一个习惯,便是不住靠近走廊的房间,因而晏非与花辞的房间附近安静得很,也正如此,晏非才刚大着胆子直接在房内作案。 那叠符箓被妥帖地放在地上,符箓之上压着定灵钟,这定灵钟不仅能勘探魂灵的位置,也能镇压魂灵,因而这叠符箓安静得很,悄无声息的,全然不像已经勾了魂魄。 晏非从旅行包里取出了一个聚魂铃,只是一眼,花辞便知道这是她的铃铛。只因这聚魂铃是恨生所制,与阴司所造的相比,更为粗糙和原生态,加之那铃铛常常被花辞团在手里把玩,熟悉得很,于是仅仅一眼就让花辞知道她绝没有认错。 晏非不避让,也很大方:“我只是想试试你的聚魂铃,与我常用的可有不同之处。” 花辞故意呛他:“你就不怕你操控不好这聚魂铃,反被吞噬了?” 晏非自信又轻蔑地道:“不过只是铃铛罢了。” 他弯腰,骨节分明的手指刚将定灵钟提离了符箓的纸面,便有一道光自上而下地穿他手骨而过,从花辞的角度看去,只觉手指上的皮肤和肌肉都被分卸而去,只剩下了五根骨头。 晏非毫无慌张神色,他缓缓地摇动了聚魂铃,没什么旋律感,只是一下一顿又一下地摇着,那光骤然一灭,似是有阵风吹过,符箓哗啦啦地翻页着,晏非加快了摇动的频率,于是怨气先循声而起,之后散魂紧跟而上。 晏非意有所指般朝花辞搭了一眼,花辞状似未曾察觉,往后退了一步,只当看好戏。晏非笑了笑,不与她深究,用另一只闲置的手拿起了一早放在边上的长笛,而后将聚魂铃往天上一抛,那些朝他绵延扑来的怨气游魂瞬间随聚魂铃而去,而他已经吹起了长笛。 还是那曲《化蝶》。 但明明是同样的曲子,但灵力却比方才在月子中心大了很多。若真要打比方,便该是硬菜和前菜的区别了。花辞全程嘴巴没有闭上,瞠目结舌地看着散魂慢慢地聚在了起来,渐渐拼凑出了人的模样——正是那三个横死的执行员,他们没有办法开口说话,但是没关系,看着他们死前的模样便已经知道死前发生了什么。 那三个全部都是双眼发直,眼窝淌血,脸色泛青,更重要的是他们的脖颈上都有一抹黑烟般的痕迹,深深地印在了肌肤之上,能看到断了的青筋暴突。 这幅样子,很明显的是被厉鬼咬死的。 花辞瞅了眼晏非,见他并没有停下来的打算,《化蝶》已经吹到了尾调,他并没有停顿,反而很快将音调衔接在了一段从来没有听说过的丧音之中。那几个魂魄缓缓地睁开了眼睛,不约而同地抬起头望着某个方位,本来只是看戏的花辞在这瞬间忽然听到了远方传来的淼茫的呼唤。 “回家了,回家了。” 花辞想要控制住,但是她自己的魂魄七零八落,全靠着他人的魂灵怨气做支撑,根本不在她所能控制的范围内,因而她听着呼唤,只觉得身上是从所未有的软绵,魂灵要自由要回家,于是将躯体弃之如履。 晏非应该已经看到了花辞的惨状,但并没有停下的痕迹,即使花辞不得不向他投去恳切的目光,晏非依然吹哀乐吹得专心致志。她看着看着,总觉得站在那里的不是晏非,而是个庄严肃穆的判官。 花辞倒在地上的时候,心里想的是,晏非怎么就没有让她提前避让出去。 一曲终了,那三个执行员的魂灵早因为循着乐声飘窗而出没了影,地上只有花辞紧闭着双目苍白着脸庞躺着,晏非一手将长笛摸索着放回桌上,另一只手掩着口接了一捧的鲜血,他满嘴腥甜却顾不上清理,微弱地叫了声:“花辞。” 喉咙里又漫上了一口血,这回没有接着,尽数都喷在雪白的床单上。 他大吼:“花辞!” 脚下没了力气,但还是扶着桌子撑着去把落在地上的聚魂铃捡了起来摇着,他边摇边喊着:“花辞,花辞。” 这是在喊魂,趁着鬼门未关,晏非拼了命也要把花辞的魂灵喊回来。 他边喊着,眼角的绯红更深,乍一眼看去,如火焰在燃烧发烫。 晏非喊了大半夜的魂,将那聚魂铃摇得撞柱都快断了,方才把花辞的魂灵喊了回来。 花辞醒来时吓了一大跳,她从地上翻身而起,抽了餐巾纸要帮晏非擦嘴角,又问:“你怎么弄成这副模样了?只是喊个魂不至于啊。” 晏非身上的力全都懈了,他不习惯花辞帮忙,从她手里接过纸巾擦着已经干涸的血迹,一开 口,喉咙哑得不行:“《蒿里》是不能随便停的,我这是遭了阴气,让我缓缓便是。”又问花辞,“你体质如此特殊,随随便便就能被散了魂灵,更该小心才是,怎么方才还敢大喇喇地在房间里看着,不知道避让出去,真是嫌命长。” 花辞道:“我也不知道你要做什么,你既然叫我见世面我自然好奇,就留下来看看呗,再说我是个生死人,魂散很正常啊。” 晏非盯着她,缓慢而艰难地摇了摇头,道:“生死人可不是你那样的,他们身上魂魄虽然不全,却和常人无异,通常来说区区《蒿里》是打不散他们的魂魄的。” 也是,看那些执行员对付生死人,都是先把魂灵从他们的身躯上抽出来,一把刀砍了躯体之后,再悬铃将魂灵镇住。 这么一想,她好像的确是最特殊的一个。 花辞顿了顿,问晏非:“我这情况该怎么办?老是失魂落魄的,这日子没法过了啊。” 晏非顿了顿,忍了会儿,方才无奈地道:“能不能让我休息一下,我实在没有力气了。” 花辞才意识到自己过分了,忙道了歉,她先把脏了的床单给撤了,然后才过去搀扶晏非,晏非的确已经没有了力气,他整个身子都软绵绵的,全靠花辞的力气才勉勉强强的把腿伸直了一点,他的身体没有选择要倚在花辞身上时,轻声道:“抱歉,打扰了。” 他身上带着层淡淡的血腥味,无论之前花辞对晏非抱了什么样的态度,现下一看,晏非愿意舍命救自己,没有在关键时刻抛她而去,这份恩情应该记得的。于是她相当的耐性,态度很温和,道:“靠着吧,现在能抬脚吗?” “还可以,”晏非低声应道,他的眼睑生得漂亮,弧度流畅,围着一圈浓密卷曲的睫毛,他微微垂下时,睫毛便晒下了小片的阴翳,他笑,“就是饿了。” 房间里有桶装的泡面,花辞凑合得拿电热水壶烧了热水,给晏非泡了一桶面。晏非倚在墙头,用开水漱完口,正在闭目养神,闻得香味渐近,笑道:“这还是我头一回吃泡面。” 他很少出来执行任务,偶尔几次都是带着不晴,不晴对他很是尽心,在外面旅居时,每天都会记得买好蛋糕放在冰箱里,只是为了防止晏非饿起来的时候找不到东西吃。 花辞自己也泡了桶面,拉了椅子过来坐在床跑边,将头发扎起来,一手捧着桶面,一手拿着叉子,吃得风卷云残——她也饿得慌——吃了一半,见晏非只是笑吟吟地看着自己吃面,以为是他不愿意吃垃圾食品,便道:“大晚上的,就不要嫌弃桶面了,等明天早起再吃点好的,我给你去买豆腐脑,多加几勺辣椒啊。” 晏非顿了一下,摇了摇头,又觉得会让花辞误会,便捧起了桶面,却没有急着吃,反而道:“我许久没有见过人吃东西时鲜活的模样了。”又怕引起歧义,淡淡地补充了一句,“啊,我指的是我们这样的人。” 不死不生,长久地活着,在漫长的岁月里,所有的事情都失去了意义和趣味,即使连吃饭,都只是成了打发时间的一种活动,至于食物,已经很久不知道该如何去品味它们了。 花辞卷着面条的手一顿,抬眼道:“我已经第几回听到你说‘我们这样的人了’?很没意思,晏非,你不想活着,想去死,那就去死,如果真得死不了,那就活着,好好地活着,别每天自怨自艾的,这除了平添痛苦之外,没有别的用处了。” 晏非冷不防被花辞教育了一顿,愣了很久,方才慢条斯理地学着花辞的样子边卷面条边吃,道:“你还年轻。” “我从生下来开始只是为了活着而已,”花辞苦笑了声,道,“为了去吞噬怨气,来填补灵魂中缺的那一块,没有办法好好念书,没有朋友,每天早上起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想着该如何去找猎物——我那时候年纪小,可能因为正在长身体,或者是魂灵不稳定,总而言之,很缺怨气,每天都要吃。但魂灵很少,尤其是杭城这一带,于是我搬家搬了好几回,哪里怨气多我去哪里,直到这几年爸爸年纪大了,实在是没法过这种四处漂泊给人打工的日子,我才回到了杭城。” 也难怪,倘若之前就存在花辞这样的人,晏非不可能不知道。但倘若花辞之前不是生活在杭城,那便有意思了。 晏非状似随口一问:“去过哪些地方?” “祖国大江南北都走过,最后待得最多的还是西北,至于杭城,每年才回来一次。” 西北,张家的地盘。 花辞还在感慨:“以前担心的是万一我没有扛下来,比爸爸早走了该怎么办,他一个没钱的光棍也没法娶老婆。我后来担心的是我活的太长了又该怎么办,我只有爸爸了,等他去了,我横死街头都没人给我来收尸。但是后来,看得多了,也看明白了,虽然我不太愿意屈从命运,但有时候也不得不承认,命运给的安排你只得受着,顶多只能在圈得那块地里自己努力玩出点花样——无论别人怎么看我,我不想让他们觉得我很惨。” 她总是会想到恨生,从有记忆开始就没有走出过大山,暖潭和小屋便是他的牢笼,他蜷缩在那里,聊此漫长而不见尽头余生,那才是真正的绝望。 第18章 17 晏非吃完了泡面,花辞正要起身收拾的时候,忽然听得晏非轻声道:“方才的引灵你瞧明白了吗?” 花辞摇了摇头,在她看来,前半截的仪式是很普通的聚魂,但后来却叫她开始犯了疑惑,那些魂灵去了哪里,而她又是因为什么被抽出了魂魄。 她重新坐下,道:“如果我一开始没有听错,你吹得是《化蝶》。” “对,”晏非点了点头,道,“我们起步得其实很晚,全然没有影视作品里播放的茅山道士那样,有源远流长的历史,甚至还有很多的门派,我们其实连道士都算不上。” 四个赶尸家族出来的低贱人,对于道教佛教听得只是家里婆娘懂得那些知识,不过会些经文传颂罢了。所有的符箓该怎么画,怎么摇铃,都只是一代代的人摸索着干出来的,也没人会深入研究,毕竟他们只是为了混口饭吃。 所以当后来四家联手,打算干票大的时候,最开始也是这么的简单粗暴——一遍遍去实验,这个不行,就换那个。 “晏家那时候发达,还养了几个文化人,老太爷就叫他们去查民间传说有关魂魄的故事,但凡有点相关的,都要给他们汇报一遍。《梁祝》的故事我们都听过很多回儿,所以一开始都没有注意到他,直到后来我们研究了最后的《化蝶》片段。” 梁山伯因祝英台嫁给马文才而得相思抑郁而死,在他故去之后没有多久,祝英台便在出阁当天死在了坟前——按照民间的说法是梁山伯的坟头被劈开,她进入了坟里,坟合上之后没过多久,两人便双双化蝶。 花辞重新回忆了一下这个故事,也察觉到了些不对劲:“这在我看来更像是在聚魂,只是魂聚错了,让两人变成了蝴蝶。” 晏非点了点头,道:“后来老太爷就用了《化蝶》的曲子试了试,的确能聚魂。但这和一般的聚魂铃不同,聚魂铃只要是魂灵所化,无论是魂灵本身,还是后来的怨气和厉鬼都能聚,但骨笛吹出的《化蝶》只能聚魂灵。” 花辞道:“那之后你吹的《蒿里》呢?” 《蒿里》是民间很有名的挽歌,只是现在的人出殡已经不再会用他了,花辞只是在西北听过一个流浪老人拉着二胡用嘶哑的声音唱过:“蒿里谁家地?聚敛魂魄无贤愚。鬼伯一何相催促?人命不得少踟蹰。” 那是在西北风沙天气听到的,花辞蹲在门槛上喝着碗羊奶,在漫天的黄沙之中,只觉得这声音沧桑,背后藏着难以言说的故事。 晏非的《蒿里》与那时所听到得很是不同,比起流浪老人唱得悲苦无奈,晏非吹得更为肃穆威严,比起挽歌,倒不如像是敦促。 晏非沉默了会儿,先不答,倒是笑了:“那可是要命的秘密,告诉你,有些不大敢。” 花辞以为自己听差了,晏非竟然说得是“不敢”。 她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说:“我的命都被你攒在手里,也没见我有什么不敢的。” 晏非沉吟了会儿,笑道:“也罢,你的聚魂铃都在我手里,我也没有什么好怕的。”他不急着解释,“你之前问我那些聚拢的魂灵最后会到哪里去,我之前没有告诉你,现在倒是可以说了,把嘴巴闭好,小心不要咬到舌头——他们被《蒿里》引着去黄泉。” 花辞倒不是很明白这惊讶的点,魂灵不去黄泉去哪里。 晏非解释道:“很多年了,其实没有人知道黄泉地狱在哪里,除了我。” 花辞差点没忍住,咬到了自己的舌头,晏非很抱歉:“早叫你注意着些了,没再提醒你一次,是我的错。” 花辞缓了一下方才被震惊所冲击的心神,一字一顿地道:“你知道黄泉地狱在哪里?”又认真地道,“怎么可能?” 晏非笑道:“我说了这是个很大的秘密,没有骗你,对不对?这是我的诚心,你以后不要随便怀疑我了,我虽然收了你的聚魂铃,但的确没有要害你的想法。” 花辞没应他,只是想了想后,方才道:“那你去过黄泉地狱吗?” 晏非垂下眼睑,算是默认了。 花辞托着下巴,很好奇又带着点憧憬道:“黄泉地狱是什么样子的?” 晏非反问:“你觉得应该是怎么样的?” 花辞认真地想了想,道:“我想不出来黄泉地狱该是怎么样子的,但在各宗教的故事里那都是个恐怖得地方,但是知道这世上有地狱黄泉后,我倒是觉得放下了心,即使死了之后至少还能存活着,也不算是居无定所,至少还有去处。” 晏非哑然失笑:“黄泉地狱又不是什么好的去处。” 花辞道:“那好歹会有同伴啊,至少不会孤单。”她有点不太好意思,“我其实特别怕孤单。” 晏非伸出一只手,道:“欢迎你加入晏家,我们会是你的朋友,永永远远。” 花辞笑着与他虚虚一握,两人算是第一次达成了合意,放下敌对的身份,而变成了朋友。 等天亮了之后,花辞果然守信用,她下楼去给晏非买了碗豆腐脑和一份生煎包。晏非趁着这段时间把自己收拾整理了番,等花辞再回来之后,他已经脱下了被血染红的衣服,重新换了一套休闲的衣服,在打电话。 花辞推门刹那,正听到晏非对着电话说:“好,拜托你们准备好房间,我们大概九点的时候会到。” 花辞边把早餐放下,边问道:“你在和谁打电话?” 晏非挂了电话,回答花辞:“鸭头山那间月子中心,我刚才已经打电话,订了一间房间,到时候还要拜托你扮演一下角色潜伏进去,我们里应外合。” 花辞没有意见,从前她单枪匹马干的时候,也常常会潜伏做些额外的功课,因此不大觉得意外,只是看着自己的肚子道:“我这什么身份啊,刚生娃的还是流产的?” “流产。”晏非道,“我和那边联系的时候,说你是我女朋友,四个月的时候流的产。” “哎,”花辞一点头,忽然笑道,“晏非,你活了这么久,有喜欢过的女孩子吗?” 晏非没有否认,道:“有的,我有过一个夫人,但是我们分别得很早,我很想她。” 花辞倒是没有想到晏非承认了,她只觉得晏非这人平时虽然总是一副很温柔和煦的模样,但感情并不充沛,外热内冷的,想念这话在他嘴里出来时有点突兀的感觉。 两人吃完饭,收拾了一下,花辞在网上查了一下流产的女孩子身体会是什么症状,便打车去了。 车这次没有在山上停了,而是沿着浇好的柏油马路一直开到了月子中心。昨天晚上安安静静的,白天倒是热闹得很,因为天气好,养老中心的老人们都在小花园里吃零食聊天,还有老人提着现在已经很少见的收音机在听京剧。但相比之下月子中心便冷清许多了,门口连保安都不知道去了哪里,只有一位女士和一位护士站在铁门外迎接他们。 晏非和花辞对视了一眼,只见晏非从口袋里取出了那枚聚魂铃,不知道他是去哪里弄来的一条链子,将聚魂铃串了起来,正好是条手链。他把聚魂铃递给了花辞,轻声嘱咐:“重要的物品要想尽办法带在身边,我知道这有危险,所以今天我都会在这附近转悠,我们最多到明天早上,我就来接你走。”他顿了顿,“一定要平安。” 花辞点了点头:“你放心。” 车停稳之后,两人就没了私下交流的时间了。晏非开了后车厢把行李箱提了下来,那位护士立刻上来帮忙拎,晏非道了谢,再去扶花辞下车,花辞进入角色很快,她一副虚弱无力的模样,只能把身子全都靠在晏非的身上,又趁着那位女士和护士不注意时,轻轻和晏非了咬了耳朵。 “辛苦你了,昨天我扶你,今天你扶我,还真是风水轮流转。” 那女士走了过来,先做了自我解释:“你好,我是院长孟女士,我之前和晏先生联系过的。” 晏非道:“我女朋友现在身体很虚弱,能否请你们先带她去房间里休息?” 孟女士带着职业的微笑,道:“当然,这是丁护士,以后专门来负责花小姐的生活起居,现在让她带花小姐去她的房间。” 丁护士给花辞弯腰鞠了躬,道:“我现在带花小姐走。”她说着,便要上前搀扶花辞,晏非没有松手,只是对孟女士道:“我可以陪我的女朋友进去吗?” 孟女士仍旧是职业的微笑,道:“不好意思,晏先生,因为我们的生活区都是刚生产的孕妇或者流产的女孩子,恐怕男士进门很不方便。往后晏先生要来看花小姐,先与我们月子中心提前预约。” 晏非惊讶道:“我见我女朋友还要与你们提前预约?这与监狱探监有何区别?” 孟女士的态度依然很强硬,道:“不好意思晏先生,因为休闲中心的会客室的椅子有限,所以每天的待客量是有一定数额的,不过没关系,只要晏先生预约了,不出一个礼拜就能来这里探望花小姐。” 这月子中心肯定有问题。 花辞在最后分别时,握着晏非的手,狡黠一笑,道:“非非,一定要早点来看我啊,我会想你的。” 晏非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第19章 18 生活中心是最里面的那栋楼,大约五层楼高,在进入楼内之前花辞还特意抬起头观察过,察觉到每个阳台上都放了绿植,也晾晒了衣服,具有很浓重的生活气息。 但与之相对比的应当就是楼内的氛围了,安静得像是空楼,偶尔只能看到护士打扮的人推着小推车从一个房间出来到下一个房间去。花辞好奇,趁着等电梯的时候问丁护士:“楼里面没有其他的人了吗?好冷清唉。” 丁护士维持着她的笑容,看着跳跃的楼层数字,道:“当然是有的,等到中午吃饭的时候你究竟能看到其他人了。” 电梯停了,轿厢内站着另一个护士带着穿着病服的女人,那位护士像是没有想到这电梯竟然会忽然停了般,迅速地摁了关门键,但仅仅是这一瞬,花辞也看清了穿着病服的女人,眼窝凹陷,神情憔悴,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 丁护士没有等花辞开口便自顾自地解释道:“刚进来的病人,是流产的,所以身体格外的虚弱。” 花辞没戳穿她这谎撒得多拙劣,只是点头微笑,状似没有察觉到异样,笑眯眯地道:“护士,我的房间在哪里?” 又一班电梯到了,丁护士把花辞半扶半推得送进了电梯间,而后摁了楼层键,花辞扫了眼,摁的是-2层,她迅速手指摁住了开门键,不叫电梯上下,而后撇眼看着丁护士:“护士小姐,我们去-2层做什么?” 丁护士看着她笑:“当然是要先去做个身体检查。”她抬手掐在花辞的手腕上,这力气实在太大了,几乎是把花辞的手从摁键上掰了下来,然后她按了关门键。 花辞警觉,但已经迟了,丁护士伸手去探她腕上系的聚魂铃。花辞便知道,她和晏非暴露了,于是手下没有客气,另一只手掣住她的手腕,脚已经横扫了过去,把丁护士摔打在地。 但她只是这一瞬占了上乘,电梯门停在-2层时,门一开,都站着魁梧的保安,他们不等花辞反应过来,便直接涌进轿厢内,花辞倚在轿壁上,妄图抬脚踹他们的肚子,但无奈,这些保安都是练出了一身的肌肉,花辞这一踹,和踹在岩石没有丝毫区别,几人都是纹丝不动,反而是花辞自己被扭了押出了轿厢。 门外站着的正是孟女士,她走过来,弯下腰,抬起了花辞的下巴,左右瞧了瞧,道:“你和你的小男朋友来我们月子中心做什么?” 花辞明知自己已经暴露了,但仍然在死鸭子嘴硬,道:“当然是为了疗养身子,你们这里就是这么对待客人的?” 孟女士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从地上爬出来后,仔细整理了一遍仪态的丁护士。 最末发话的是丁护士:“解了她手上的铃铛,先送到-1层去看管起来。” 孟女士皱眉:“我这里可白养不起一个人。” 丁护士翻了个白眼:“等做完这桩生意后,你能进益多少?别掉进了钱眼里,把脑子整坏了。” 花辞这回学乖了,她知道自己单拼格斗根本干不过这些大块头的保安,于是所幸放弃,看着他们解了自己的铃铛,然后任由自己被送到了-1层。 -1层比地上的楼热闹多了,才刚打开了电梯门,花辞便听到了嬉闹声还有女人们大声聊着八卦的声音。只见整个-1层除了电梯直面的那一面是个大厅之外,其余的地方都被隔成了一个个同等平方的隔间。扫了眼两扇门间的距离,可以看出房间还算宽敞。 大厅里放着长凳,沙发,以及躺椅,不过现在每个能坐着的地方上都有女人,她们大声说着话,嗑着瓜子,天南地北地聊着,中间夹杂着四处的方言。 孟女士跟在后头进来,她摁了电梯旁的一个长方形按钮,-1层即刻响起了警报声,那些女人们说话吃东西都停了下来,转过头看着她们,有些待在房间里的,也即刻从屋里出来。 孟女士手里拿着份不知何时带下来的名单,挨个点了名,没有人不在,名单上的人都喊了道。最后孟女士把名单一收,指着花辞道:“这是新来的,不过不太听话,收了钱却不肯办事。” 大厅传来一阵啧啧的声音,没由得花辞辩驳一句,孟女士便借着说道:“我这样押着她,也是无奈之举,希望各位能谅解,并且多多配合我的工作。”又叫了个名字,“朱雅兰,你照看一下她,只要平时开饭时给她送个饭就成,别让她跑了。” 应声而出的是一个穿着保洁服的中年女人,她一边抱怨着:“这里人已经都快塞不下了,别再送人过来了,我都忙不过来了。” 于是就在大厅一众女人的注视下,花辞被几个保安押着关进了一个小隔间内。她看了眼环境,里面只有一张板床,被褥倒是叠得很好,除此之外只有一套桌椅,和一个床头柜,没有内卫。 花辞四处嗅了嗅,这层的怨气并不浓,大概没什么问题,只是她很好奇这一层住了这么多的孕妇是因为什么。于是便把耳朵贴在门上,听门外的动静,幸而这里的门板不隔音,她听得很清楚。 孟女士大约是边走边问的,打听几个女人的身体情况如何,但多问了几个便意识到问题了,这里的女人大多是孕妇,孟女士比起关心那些女人的身体状况,更在乎是她们的肚子里的宝宝是否健康。 花辞皱着眉头回想了番方才见到的那些女人,言谈很粗俗,方言中三句里杂了两句的脏话,根本不像是能在这里消费的。更重要的是,这里是月子中心,还怀着孕的女人根本不会来这里。 她犹豫了会儿,先下了个推断,猜测这些女人是代孕。 有孟女士下的指令,加上门口还有两个保安站着,虽然其他女人都很好奇想来看看花辞究竟是个什么情况,但是都被止在了房门之外。中间只有朱雅兰一个人过来送了饭,花辞毫无心理负担地都吃完了,朱雅兰来收饭盘的时候惊讶了很久。 花辞坐在床上看着朱雅兰收东西,压着嗓音问道:“你在这边工作多久了?” 朱雅兰没有花辞的警觉,和她聊天的嗓音和平时说话没有区别,道:“两年了。”又劝花辞道,“小姑娘想看点,每个女人都要生孩子的,生一个孩子是生,生两个也是生,你怀孕九个月,我们能把你伺候得舒舒服服的,等九个月后球一摘,债务都还了,轻松多了。” 果然如她所猜的那样是代孕,花辞静了会儿,注意到朱雅兰和她说话时,只有一个保安警觉,回过头来扫了眼屋内的状况,见朱雅兰只是和花辞聊了天,便不再说话,仍旧转回过去了。 安保并不到位。 花辞顺着话道:“我都没有谈过男朋友呢,我有点怕生孩子。”又装作好奇的样子问道,“姐姐,这里面的人都是跟我一样因为欠了钱被绑过来生孩子的?” 朱雅兰道:“有些是,但很少,大多是冲着钱来的,这里生个孩子可贵了,我们这里有唯一一个的女大学生,名校毕业毕业,生一个女孩15万,生个男孩20万。” 花辞皱着眉头道:“这买主都是谁啊?” “有钱的生不出孩子的人呗,现在科技这么发达,总得生一个出来传宗接代。”朱雅兰说完这话又劝了花辞几句,然后端着饭盘出去了。 花辞等朱雅兰走了之后,倒是有一阵子的迷茫,因为这看上去太正常不过了,顶多就是个非法代孕中心,和她的业务牵扯不上关系。但如果单看那位丁护士和孟女士的态度,倒很有探索的余地。 花辞就这样躺了一个下午,等到晚上吃饭,才吃了一半,忽然听到大厅里有一阵子的喧闹,花辞慢条斯理地啃着鸡腿,听到外头人在大喊:“叫护士啊,朱雅兰把护士叫过来,这个都见红了,估计要流产了。” 花辞忽然一皱眉,这一层的人可能察觉不到不对劲,但是就在这瞬间,她感到有一股怨气爆发了出来。她放下啃了一半的鸡腿,随便抽了张餐巾一边擦着手指一边走过去,她的聚魂铃虽然被收了,但是幽枉还藏在身上,她把手探进衣服里,从里面的内衣扣带上把幽枉抽了出来。 等到她刚要抬腿把脚踹在门上,便听到丁护士的声音:“把隔间里的女人带出来。” 花辞忙把幽枉重新塞回内衣扣带上,重新坐回桌子前,假装继续啃着鸡腿,所以丁护士开门进来时,正看到花辞一副没心没肺的模样,她扶着门栏,笑花辞道:“你还有心情在这里吃鸡腿?心真是大。” 花辞道:“我不吃饭干什么去?孕妇出事我能帮上什么忙?” 丁护士仔仔细细地打量了花辞一眼,把保安招来,道:“送到车上去。”她从身后把登山绳扔在地上,指挥着保安,“堵上嘴,绑好身体,从地下车库开出去,别让守在外头的男人看到了。” 花辞咯噔一声,丁护士走了过来,手按在桌上,轻轻弯下身来,贴着她的耳朵,道:“别装了,我知道你的身份,昨天我在一楼看着你和你的小男朋友忙活了许久。我送过很多货,倒还没有送过你这样的尖货。” 花辞抬眼看着丁护士,微微眯起了眼睛,道:“我是尖货?我就是一个小跟班,你真要挑尖货找我的男朋友去。” 丁护士抬手捏着花辞的下巴,笑道:“没事,先处理了你,我再找你小男朋友去。”她一甩手,招了保安上前,“把她绑了吧。” 第20章 19 花辞被捆了手和脚,封了嘴,扔进了后备箱。她动了动,登山绳捆得有些紧,她的手腕和脚腕都有些发麻,她索性便闭上眼睛舒舒服服地躺着了。 她才眯起了眼睛,便感到车上怨气重了很多,而且很新鲜,花辞嗅了嗅,很馋,幽枉又在嗡嗡地动了起来,她努力地克制住自己的食欲。 因为被迫躺在后备箱里,花辞不清楚车究竟行走了多久,她只知道这一路并不顺坦,总感觉走着什么山路,至少有一段路是坑坑洼洼的很颠簸。等到了开过这段路程之后,车子很快就停了下来,先时没有人来理会花辞,她只听到纷杂的人声,听动静像是在把孕妇抬下来,不知去了什么地方。 等到后来,终于有人想起了花辞,他们粗鲁地把花辞从后备箱脱了出来,花辞仍旧被捂着嘴蒙着眼睛带进了什么建筑物里。花辞已经察觉到了这里有浓浓的怨气,几乎要翻腾起来,此时她比起这些怨气的来源,更奇怪他们是用了什么法子压制住这怨气 终于有人过来帮花辞解绑,她活动了一下双手,自己撕了胶带,解了眼罩,睁开眼睛,正看到丁护士看着自己。花辞顿了顿,用眼风扫了圈,发现自己被关在一个小屋里,里面除了她坐的椅子和灯之外,再也没有别的陈设了。 “有事吗?”花辞还算镇定,“你就不怕我男朋友发现我不见了,找过来吗?你明明知道我去你的月子中心是有目的的,也应该明白我男朋友很快就能发现了吧。” 丁护士笑了一下,很无所谓地耸了耸肩,道:“你跟我出来吧。” 花辞惊诧道:“你不绑着我了?不怕我跑了?” 丁护士自信道:“你跑不了的。” 花辞更加好奇了,她跟在丁护士身后出了房间,发现她们在一条长长的甬道内,两边璧上都装了灯,所以虽然甬道内比较黑,但还不至于看不清道路,但是花辞越走越心慌,她隐隐地听到了甬道深处传出来的痛苦的嘶吼声,她每走一步似乎都是踩在了刀尖上,几乎都要腿软地跪在了地上,再也不愿往深处多迈一步。 丁护士回头看了她一眼,道:“怎么了?往前走啊。” 花辞顿了顿,稳了稳心神,道:“前面是什么?” 丁护士道:“你到了就知道了。” 花辞只感觉她越来越不舒服,而且幽枉已经在发烫了,她趁着丁护士在前面走着没有注意到她时,立刻把幽枉抽了出来,而后把匕首塞进袖子里。 终于将甬道走到了尽头,那里是一个大厅,看上去应该没有怎么装修过,就像是一个纯天然的山洞,只是费了心思把石头搬掉,而后在地上挖了个坑,坑里不知道是养着什么,血红色的一片,咕噜噜地冒着血泡。大厅之上用七八条铁链贯穿着,而每条铁链之上都像是串肉串一样穿着一个个孩子,最大的孩子也不过是三四岁,小一些的就是没有足月的孩子。 他们死了,闭着眼,但似乎每一个都还活着,用愤怒的声音唱着挽歌。 铁链之下,有一个平台,上面放着的正是那个孕妇。她穿着的衣服上面都是染了血的红了一片,此时了无声息地躺着。边上站着一个医生打扮的人,戴着口罩和手套,正从器械盘上取了一把手术刀。 丁护士没有上前去帮忙,只是站在那里看着,她也没有叫花辞避开的意思,于是花辞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眼睁睁地看着那位医生与手术刀直接抵在孕妇的肚子上,把孕妇的肚子直接拉开,血直接涌流出来,顺着孕妇的身体淌在台上,又顺着台子滴在了地上,在地上汇成了溪流。 医生的手套上都是血,他把手术刀扔在地上,直接下手去掏挖着,正是在这瞬间,哭声骤然剧烈,花辞捂着耳朵蹲了下来,丁护士终于意识到了她的异样,但也只是以为花辞是因为不忍心去看这场景,并没有多想。 花辞拼命地捂着耳朵,但还是遮挡不住那泉涌般灌进来的疲惫嘶哑又充满绝望的声音。 “活下去啊……活下去啊……拼了命也要活下去……” “救……救……” 黑黢黢的空间里,只有黏稠的液体不断地往上漫,闻得鼻子里都是腥浓的味道。她在挣扎着,但终于渐渐失声。 “我好恨啊……” 花辞尖叫了声,她慌张地抬起头,满身的都是汗,却怎么也抹不干净。她双眼失焦,却还在看着手术台上的女人。她的双手在发抖,拼命地想要用左手拽着右手,就好像牵着一个亲人一样,能给她支撑和勇气,但是每一次,花辞的双手都脱开,最后她无奈地认命般地把手垂在身侧。 有一个声音不停地在耳边看响着。 “没有别人,你只有自己,只有自己。” “头好疼啊。”花辞捂着脑袋,低声说了句。 丁护士没有照顾她的意思,只是看到医生已经成功地把浑身是血的孩子从孕妇肚子里里掏出来了,便过去看了眼,检查了一下孩子的状态,见他全身发黑,尤其是脑袋,因为毛发还没有长出来,所以头顶皮薄都能看到漆黑的血管,更加恐怖的是,孩子已经死了,但依然能看到有漆黑的什么东西在血管里流淌。 丁护士满意地道:“这次很成功,花了这么多钱,死了这么多的孩子,终于出来了一个成功的。” 医生抓着孩子的腿把他倒拎着,问:“这个还是挂起来吗?” 丁护士点了点头,又嘱咐道:“这次别穿头盖骨了,从胸口穿过去,先挂个两天。这孕妇就扔到尸池里去,至于那位,”她终于想起了花辞,但等到她回身时,才发现花辞已经不在那了,她愣了愣,“人呢?” 话音刚落,便听到医生呜呜了两声,丁护士转过头去,正看到花辞把幽枉抵在了医生的脖子上。 丁护士吃了一小惊:“你这是做什么?”又问道,“你不会打算在这里挣扎吧?那也太迟了。” 花辞扫了她一眼,开口时声音很嘶哑,道:“你在做什么?”她的手上用了力气,刀刃已经在出血,幽枉贪婪地把那些血丝都吞了进去,刀身上很快滴血不见。 医生想用挣扎,却又怕惹怒了花辞,只好不断地给丁护士使眼色。丁护士道:“你放不放人?” 花辞没回答她,相反是干净利落地割破了医生的脖子,血从动脉上喷了出来,溅了丁护士一脸的血。 花辞随手把没了气的医生的尸体扔在一旁,她的手上和脸上都是血,但是她很无所谓,眼神也冷漠得很,她的表现就好像这已经不是第一次杀人了。 “你打不过我的,还是说这里还有别的帮手吗?”花辞整个人神色都木了很多,她四处看了看,道,“都出来吧,刚好,我现在很烦,很想杀人。” 丁护士往后退了一步,她没有叫人,而是选择了掏出了一个铃铛,正是之前从花辞手里的拿过去的聚魂铃,花辞看了眼没有什么心情波动,只是等着丁护士把铃铛摇了起来,她甚至还盯着席卷起来的怨气半晌,这时候血池里已经有了不一样的动静,好像有什么东西要从里面钻了出来。 丁护士把摇铃的速度加快了,花辞没有理会她,拖着脚往血池那边去了。丁护士却不知怎么的,她往后退着,即使知道血池里的东西很不得了,但还是觉得该把大块头的保安叫进来才让她更放心。 确切地说,比起血池里她亲手养出来的怪物,被她绑来的花辞更加叫她害怕。于是丁护士对着匆匆提着电棍赶进来的保安,吩咐道:“把她电晕了,扔进血池里。” 有个保安没有眼色地多问了句:“不把鬼婴塞进了她的肚子里养着了?” 原先的计划就是用铁链穿过花辞的琵琶骨,跟那个孩子一样在这里吊上两三天再把花辞的肚子剖开,把孩子塞进肚子里,再缝上——这过程当然不会叫花辞死了,要想尽办法尽力地让她还有一口气喘着——然后扔进血池里,养上一个月。 丁护士看着花辞在血池边跪了下来,低下头去,似乎是想要看清楚底下究竟有个什么东西,丁护士在心底冷笑,无知的女孩不知道自己的举动是有多么的危险,这简直就是自己在找死。 “我的命令,你们尽管做就是了。” 那保安又说了句:“你不怕被她怪罪吗?” 丁护士愤怒地大吼:“你再多说一句,待会儿就把你扔进血池里去。” 她这一吼,惊动了花辞,她缩回了想要探下血池的手,把手扶在岸边回头看着,正是趁着她不注意的时候,血池底下的东西终于探出了头。 那是个生死人,和花辞之前在街头遇到的那些一样,面目丑陋,是个怪物。花辞听到动静也转过头去看着他,她低下头,去看生死人那空洞毫无一物的眼眶子,伸出手去。 “很想杀人吧,我跟你一样,特别特别想杀人。” 在生死人张开嘴巴,露出尖锐的牙齿咬上她之前,花辞已经摁住了他满是坑洼又黏腻的头,她的力气真的很大,摁着生死人抬不起头,她迅速地用另一只手掐住了生死人的脖子。 “那个时候,我既想杀人,也想自杀。” 她两手用力,往着相反的方向咔擦一拧,直接把生死人的头颅从脖子上拧了下来,她把头颅扔进血池里去,任由着头颅疯狂地咬着自己的身体。 “我现在还是一样。” 她起身,回头看着渐渐聚了过来的保安。 第21章 20 丁护士一步一步地往后退着,她养了这么多的生死人,也曾命令过手下的人把那些不符合条件的生死人杀了,但若要说起杀戮,这还是她第一次真正地面对这样血腥的场面,残忍得连她都看不下去了。 花辞横握着手上的枉生,瞄准的是保安裸露在外的脖颈,她或躲或闪,或跳或踢,或反手擒拿,或巧妙借力,但最终,枉生冰凉的刀刃都能贴上生人的脖颈,锋利地在他的脖子上划出一道刀痕,刀痕舔过之处,血珠飞出圆滑的弧线,大片大片的血洒落在肮脏的地面上。 花辞把尸体踹下了血池,血池里的东西发出了咆哮,虽然隔着层血红色的水面,看不到究竟,但是从翻滚出的水花和如野兽般的声音之中,依然能让旁人猜测到水面之下,怪兽在为食物撕咬杀戮。 花辞的脸上都喷满了血水,但她不在乎,黝黑的瞳孔中反而满满的是得意,她看着水面,像一个疯子:“吃吧,吃饱了,才能活下去。” 丁护士自觉这样的情况已经超出了她所能掌控的范围,她虽然看出了花辞是个尖货,但当尖货开始发疯,那便是个麻烦了。丁护士不再犹豫,她要在花辞杀光在场的所有人之前逃离此处,去寻求救援。 她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着急慌忙之下,她甚至都没有时间去拿自己常用的铃铛,符箓,只是攥着那个镇魂铃,慌不择路地跑了出去。山洞之外,晏非正在等着她。 丁护士看着他,倒是不觉得害怕,她听那人说过,阴司的晏家是最懂规矩,也是最守律法的,绝不轻易干涉生人。于是此时,丁护士反而没了此前的慌张,相反,扶着膝盖喘了喘气,等气息稳了下来,方才微微一笑,道:“你的小女朋友可是我迄今为止见过的最好的怪胎,只是可惜,不太好掌控就是了。” 晏非听她说起花辞,眉毛轻轻地往上一挑,他以为丁护士说的是花辞作为生死人的身份,但是再细看她的神色,却觉得不大对劲,事情应当没有如此简单。 于是晏非看着黑黢黢的山洞口,道:“里面发生了什么?” 丁护士道:“你好奇的话,自己进去看一眼就知道了。”她说着就要走,晏非却是一抬手,拦住了她的去路,丁护士看他,晏非只是微微斜眼看她,那藏在身躯里平时被很好地收敛起来的气势忽然就自头顶压了下来,叫她心里咯噔了一下。 晏非缓缓地道:“把那你兜里的镇魂铃拿出来。” 丁护士笑了笑,道:“我的东西,你有什么资格来拿?”她说着,便从兜里掏出了一张符箓,本想着趁晏非还没有反应过来时,将符箓贴在晏非身上,但晏非手疾眼快,一把抓住她的手腕,丁护士一怔,晏非便从她的手指间将符箓抽走,他甩了甩符箓,看清了上面的符文。 “张家的符?”晏非凝目,“你是从哪里弄来的符箓?” 丁护士没回答,只是叫着:“你们阴司不是有个规矩,说是绝不碰生人,怎么现在却开始欺负起我来了?哪里能投诉,我可是要好好地投诉你。” 晏非才要说话,便听到山洞里传来了脚步趿拉,以及什么东西被拖在地上的声音,晏非的注意力便被吸引了过去,只是他手下有数,仍然紧紧拽着丁护士的手腕,丁护士带着报复的口吻说道:“看来是你的小女朋友出来了,别光站着啊,过去拥抱她啊。” 晏非低喝:“闭嘴。”他身上带着的定灵钟已经开始响了起来,他觉得闹心,随手摘了扔在地上。 那股怨气,越来越近了,可悲的是,晏非无奈地发现,这怨气里还夹杂着他熟悉的魂灵的味道,晏非越嗅,心情越紧张了起来,他害怕下一刻看到的是花辞的脸,但是理智告诉他,现在会从山洞里出来的,也只有花辞了。 果不其然,花辞慢腾腾地走出了山洞,她走路的姿势有点怪,直愣愣地走着,眼珠子在眼眶里每过两秒就转一下,每转一下,她的眼角便流出了一点的血丝,很淡,但因为诡异而不能让人无视。她的手垂在腰侧,但并非空无一物,她的右手拿着幽枉,左手拖着一个没了人头的尸体。 方才经过残酷杀戮的幽枉,现在却干净得很,一点血珠也不挂,好像刚刚从刀鞘抽出一样,不染一丝尘埃。 晏非从脚到头,目光缓缓地把花辞打量了一番,他活了一百多岁,旧学堂,新大学里养出来的淡定自然,在这一刻崩塌尽碎,他看着花辞,像是看着过去懦弱而又无能的自己,又像是看到了那段黑暗的宛若中世纪般的年岁,他的视线因为泪水而模糊,可他觉得很开心,1921年之后,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感受到心脏在胸腔里跳跃着。 原来他的心脏还会疼痛啊。 “花……辞。”重新把这个名字叫出口,晏非甚至都分不清她叫的是谁,是已经故去的爱人,还是现在站在他面前已经不成人样的姑娘。 花辞的眼珠子略微动了一下,她的嘴角往上一扯,勉强算是露出了一个笑容,花辞把尸体随手扔在了地上,她手里的幽枉泛着冷光,直直地对着丁护士,丁护士的汗毛竖了起来,她不由自住地往后退了一步,甚至因为害怕,她想躲到晏非身后去。 花辞开口,用哑得不得了的声音道:“她拿了我的东西。” 丁护士认怂认得很快,她用唯一自由的手把镇魂铃的歌掏出来扔给了花辞,镇魂铃滚到了花辞的脚边,花辞低头看了眼,那镇魂铃乖觉得很,探到了怨气之后,便自然地开始振铃。 花辞只是看了两秒,便抬起头,她歪着头,对着丁护士笑了笑:“可是,我还是想杀人,怎么办?” 丁护士因为惊惧,瞳孔瞬间放大,她木愣愣地看着花辞点脚直冲她而来,幽枉已经横在她的胸前,正好对着她脖颈的位置。晏非的反应更快,他捏起一道符箓,飞起贴在花辞的身上,花辞灵活,扭身避开,晏非倒是不慌,他又飞出两道符箓,这回两道都是飞火符,花辞没有准备,避得仓促了些,正好被晏非抓住了时机,身上立刻贴了两道符箓。 花辞直觉神魂一震,好像有一道风刃,挡在了花辞的面前,让她被迫停下了步子,那两道符箓牢牢地将她束缚在地上,却不难受,相反,她觉得混乱的神思清明了不少,眼前的雾终于散了一些。 晏非已经没有心情搭理丁护士了,丁护士趁着这时候,忙连滚带爬地往山下跑去,晏非倒是不怕她就此消失,一早发现花辞出事的时候,晏非便已经给沈伯琅打了电话,让他派执行司的人过来,所以即使现在丁护士侥幸逃下山,他也会遇上堵在山下的晏家的人。 所以,现下晏非只需要专心地应付花辞便好,但显然,眼前的花辞并不好应付,她像是受了极大的刺激,即使晏非用两道符箓将在她体内乱窜的怨气稳固了下来,但看她的模样,显然无论是精神还是魂灵都没有恢复过来。 晏非试探地又叫她:“阿辞?” 花辞手紧紧地捏着刀把,警惕地看着他,晏非见她没有进一步地表现出进攻的姿态,于是伸出了手,往前走了两边,道:“阿辞,过来,到我这儿来。” 花辞的鼻子忽然抽动了一下,她原本还算是镇定的没有情绪起伏的脸庞,现在忽然裂开了一个大缝,她看着晏非,眼里是抹不开的的怨恨和警惕,她看着晏非,道:“晏非……晏非……” 她说话并不利索,没说一个字,一顿,好像在回忆什么,每回忆一层,她脸上的神色便阴暗了一层,警惕渐渐散去,更多的都是仇怨。 在晏非满怀期待的目光中,她一字一顿地道:“是沪州十里洋场的晏家?” “是……”晏非忽然感到了后悔,先前不晴问他要不要再试着去检测一下灵魂是不是一体的时候,他应该去的,而不是选择逃避,只有如此,他才可以在更早的时候和花辞相认。 即使,横亘在他面前的还有一个更加残酷的事实便是,当初阿辞是被虏到长生殿去的,现在更是以这样一种为难的状况出现,这意味着,花辞在长生殿里所经历所承受的是比他所看到的更加残酷的难以忍受的痛楚。 而那些痛楚,他光是想象,便觉得无法承受。 但现在,晏非早已被欢喜冲坏了理智,他久违地露出了一个饱含情感的和煦的笑容,即使眼角还挂着泪珠,但这只会让他看上去更加得生动,像是被春日暖化的已经冻了一季的河流,潺潺东去,都是生灵。 “晏非……晏家的小少爷。”花辞看着晏非,她被符箓压抑住的怨气,先前被控制住的情感,忽然都有了出路,便在那一瞬间都爆发了出来,她像是之前所遇到的魄一样,都被黑骷髅般的雾气缠绕,她手里的幽枉发出了沉重的叹气声。 “我恨你。” 晏非还维持着方才的姿态,他本来反应过来了,按着他的本事也不应该反应不过来,但他没有动,甚至都没有起任何的杀意,所以安魄也沉默地在剑鞘中敛起剑气安然睡着。 晏非就这样,被花辞,用一把专门吞噬魂灵的幽枉,捅进了肚子里。 他的手臂张开着,花辞很用力,于是那一瞬间,两人像极了恋人相拥,但是花辞缓缓地抬起眼,露出的都是扭曲了的恨意,她道:“去死吧。” 第22章 21 花辞动了动脚,拴在脚踝上的脚铐叮叮当当地响了声,她低头看了一眼,很无所谓的模样,只是动了动手腕,手腕上手铐束缚着她的双手,没有办法让她舒缓地伸展双臂,只能依然让自己缩在一处。 她抬眼问道:“晏非呢?” 沈伯琅和她隔着一张桌子,他手上戴着丝质的手套,双手交握着放在桌上。 “半死不活,在床上晕着。” 花辞有些惊讶:“晏非说过,寻常人很难轻易地把杀他了,怎么还晕着?” 沈伯琅把幽枉抽出来,搁在桌子上,道:“你的幽枉是寻常的匕首吗?最爱吃魂灵,和生死人没有任何差别,就是个野兽饕餮。” 花辞沉默了会儿,道:“我很抱歉。” 沈伯琅嗤笑了声,他的嘴角漾开了一个讥讽的略带厌恶的弧度,他道:“所以,你是否愿意告诉我,那天究竟出了什么事,让你发了疯,敌友不分,善恶不辨?” 这不是他第一次问这个问题了,花辞听到后,露出了倦怠的神情,道:“我不知道,你不要问了。” 沈伯琅把幽枉收了起来,道:“我明天再来问一次,倘若你再不肯回答,抱歉,我要用刑了。” 花辞若说没有被吓到是假的,她看着沈伯琅从容地打开箱子,把幽枉,镇魂铃,定灵钟都收了进去,然后把箱子重新锁上,在外面贴上符箓,彻底地封了起来。他没有再多说一句话,可他说的最后一句话已经沉沉地压在了花辞的心上,用刑?会用什么刑?用多久?沈伯琅通通都没有说,只是让花辞自行想象,她想得再痛苦再凄惨,怕到在黑暗里颤抖,也不管他的事。 “我不知道在那个山洞里究竟发生了什么,我出了什么毛病。” 在他将手放在门把上,花辞这样说到,沈伯琅回身看了一眼,花辞一脸的真诚,似乎她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发自肺腑的,不存在任何的欺骗。 沈伯琅没有多说什么,开了门,门外等着的执行员进来,他们把花辞从椅子上拖了起来,让她往关押的小隔间走去。 沈伯琅拎着箱子,沿着旋转的楼梯走了上去,他走到最高处,抬手推开了头顶的门,沈伯琅先把箱子提到了地面上,然后在自己扶着楼梯爬出了地道。 沈伯琅站在地面上,花了两分钟拍去了身上的尘土,然后才弯腰拎起了手提箱,推开了房间的门,一出门,见到的是小别墅一楼的大楼梯。 沈伯琅随便叫了一个魄偶过来:“泡一壶咖啡送到家主的房间去。” 那魄偶僵硬着脸庞,点了点头。 沈伯琅便上了楼,他站在晏非的房间门前,抬手敲了敲门,而后径自推开门进去了。晏非穿着睡衣,半躺在床上,房间里的窗帘都拉开来了,阳光都洒进来了,在他苍白没有血色的脸庞上洒下了痕迹,衬得他整个人都透明了起来。 “我叫人送咖啡上来了。”沈伯琅把手提箱放在地上,他用一只手解开了小西装上的纽扣,随手便把小西装脱下扔在了沙发上。 晏非的笑有些虚弱,道:“我以为你总该给我炖点补品的,才醒过来就让我喝咖啡,好像不太好。” “你稍微认识一下你的身份,一个活了一百多年的老人,自然不和一般年轻人一样脆弱了。”沈伯琅将衬衫的袖口解开,细致地卷了起来,“你这毛病,喝再多的补品都是没有用处的。” 他摘掉了一直都戴着的手套,露出了骨节分明的双手,晏非看着沈伯琅走进,道:“我这情况,也犯不着三番五次地探魂,没有什么用处的,反倒让你累着。” 沈伯琅的指尖触碰到了晏非的额头,他道:“闭上眼睛。” 晏非的眼睛直视闭了一瞬,在沈伯琅的手指快要触碰到晏非的魂灵时,晏非忽然睁开了眼睛,道:“阿辞呢?” 沈伯琅神色未变,道:“跑了。” 晏非的目光瞟向了放在地上的手提箱,道:“那里装的是什么?” 沈伯琅缩回了手,他把放在床头柜上的手套拿了起来,重新戴上,道:“晏非,我向来都敬佩你一点,便是无论身处何时,何种境地,都能保持一种可贵的理智,永远都知道当下做什么是正确的。这是我这些年来心甘情愿追随你的重要条件之一,你不要让我从心底里看不起你。” 晏非道:“伯琅……” 沈伯琅打断了他的话,道:“不日就是阴司重要的家长会议了,你好好休养着,养足精气神,再去思考该怎么对付张谦和百里正宁。” 晏非沉吟了会儿,魄偶把煮好的咖啡送了进来,晏非对沈伯琅道:“坐下喝杯咖啡再走也不迟,现在我病倒在床,你也不好在外活动,既然都没有工作,没有必要这么紧赶着时间离开吧。” 沈伯琅道:“我现在累得焦头烂额的,你却觉得我现在还有闲时间喝咖啡?” 他语气里充满了浓浓的不满,是对周扒皮老板的抱怨。 晏非道:“从阿辞的口中,你应该得不到你想要的答案,我和她谈过,她没有之前的记忆,仍旧一心一意地认为那个平凡普通的男人是她的父亲,她是一个早产差点死去的孩子。连当事人都是糊涂的,你又怎么能期待从糊涂的当事人口中得到正确的事实经过。” 沈伯琅微微眯起了眼睛,晏非笑了,道:“她在这里,对吧?一个生死人,竟然把晏家的家长给捅伤了,好事又自有打算的张谦当然不会轻易放过这样一个重型武器,更何况,这武器后面还藏着更多的更有趣的秘密。张谦不愿意放过阿辞,你是理智的,当然更不会了。” 沈伯琅道:“哦,原来你的脑子还能动啊。” 晏非道:“不要太为难阿辞,让她住到客房去,好好地休息休息。” 沈伯琅道:“不用了,明天我就能问出原委。” 晏非凝起眸子,他看着沈伯琅走出了房门,之前符减向他要人的时候,觉着生死人没有牵挂,比活人好用很多。所谓夏虫不可语冰,符减所不知道的是,人活得越久,执念越深,便越固执己见。 花辞再见沈伯琅,是在睡了一觉,翻身之后,忽然看到那间不足五平方米的小隔间里钻进了一个人高马大的沈伯琅,她吓了一大跳,从卧铺上一个激灵爬了起来,下意识地先用被子卷着自己的身子,警惕地看着沈伯琅。 “你做什么?” 沈伯琅把手套随便地搁在地上,这还是花辞第一次见到沈伯琅脱了手套,她有了不太好的预感,深切地开始怀疑,沈伯琅没有耐心再等她一天,现在已经急不可待地想要对她刑讯逼供了。 “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整件事情,不单单只有晏非是受害者,我也是。我是被捆到山洞里去的,是没办法反抗的受害者,究其根本,还应该再审问那位护士才是。” “那位护士?”沈伯琅微微眯起眼,冷酷地道,“死了。” 他甚至没有来得及把丁护士带离,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从山上冲下来的死命逃跑的丁护士忽然在他面前软下了身子,他只看到一道利箭般的怨气射穿了丁护士的身体,但怨气从何而来,又因何而成利刃,沈伯琅都不得而知。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把丁护士的尸体给带回来,交给常明好好地研究。 沈伯琅的脸色便有些臭了,他道:“最后再问你一次,愿不愿意和我说一下那天你经历了什么,看到了什么?” 花辞道:“那个山洞,你应该有好好地带人搜查过吧,我所知道的,所见的便是山洞里的一切,更多的就没有了。” “算了,还不如直接动手呢,”沈伯琅道,“人会撒谎,但是灵魂不会。” 花辞愣了一下,便看到沈伯琅冰冷的没有温度的手探了过来,抵在她的额头上,花辞只觉得脑颅中有一阵的疼痛,尖锐地像是电钻钻到了她的头颅深处,而后,只觉得神经被一只手狠狠地攥握住,一扯,花辞只觉得她的身子还在原地,但是思绪神气便脱离了身体而去。 花辞勉强地伸出手还想着挣扎,但随着怨气游走,魂灵被抓捕,她身上所有的力气都卸了干净,她看着沈伯琅,勉强地开口,含糊地说道:“我还不想死。” 沈伯琅凝气净神,纵然随着他的手往下探,把魂灵拉扯出来后,依附在魂灵之上的怨气开始四处冲撞,很打扰他的工作,但他依然稳稳地控制住了手里的魂灵,即使耳侧一直有怨气在嘶吼他也不为之所动。 就在沈伯琅快成功的时候,本该躺在床上休息的晏非,穿着睡衣,身上只是披着一件外套便冲了进来,他脸色惨白地看着隔间内的惨状,时隔一百年,他终于对沈伯琅发了火:“你是要把阿辞逼死吗?你向来不敢轻易测灵,就是为了不轻易伤人性命,现下你却偏偏要为难阿辞,倘若是因为她伤了我的性命,我已经打算既往不咎了,你没必要把她当做失控的野兽一样要制裁她。” “幽枉喜食魂灵,倘若不是因为你体质特殊,身上背得罪孽太深太重,你早死了,早就没了机会在这儿说大段的话来指责我。” 沈伯琅很固执,他看着手里握着的花辞的魂灵,道:“长生殿里,凭什么只有她活了下来?” 晏非沉着声音,道:“沈伯琅,我不愿意和你翻脸,但是现下的情况,等你冷静了下来,便能知道现下你的行为是多么的不理智了。” 沈伯琅垂下了眼睑,他看着手里的魂灵,明明那么近,可偏偏又觉得很遥远。 晏非继续试图说服沈伯琅,道:“阿辞的魂灵脆弱,又只剩下了这么点,你即使测灵,也测不出什么,到时候反而会让阿辞魂散。她好不容易从长生殿那样的地方活了下来,如果就这样死了,太可怜了。” 沈伯琅沉思地看着魂灵,听到晏非接着道:“你向来理智,不要做让自己后悔的事。” 第23章 22 最后,还是沈伯琅做了让步,他道:“随便你吧,你刚才也说她很糊涂,倘若就这样放了她的魂灵回去,我们便永远没有办法完全得知当年关于长生殿的一切。” 晏非的目光为微微一暗,才想说过去的事便过去算了,便听到沈伯琅接着道:“那个山洞进去过吗?里面几乎是一个微型的长生殿。” 晏非顿了一下,道:“估计和张谦有逃不开的关系,那位护士手里用的符箓是张家的。”他已经有些站不住了,勉强扶着墙壁,道,“把魂灵安回去吧,我回卧室里休息去了。” 沈伯琅道:“她的魂灵该怎么放?我没有动过生死人的魂魄,况且,”他抬头看了眼在隔间里肆意飘荡的怨气,道,“这些怨气也有意思,竟然都没有散,也没有攻击我们。” 晏非道:“你没有把握就直接抽人魂魄,是果真不盼着阿辞活着了?”他因为身体虚弱,说话的声音并不高,但明显已经动了气,他大约也意识到在处理正事时不该带有私人情绪,于是紧紧咬了牙,将快要蹿到头顶的怒气都压了下来,道,“拿出她的聚魂铃,试着把怨气聚起来,这些怨气聚起来没有走,估计是已经认了主的。” 沈伯琅思忖了一下,大概觉得这主意还算是可行的,于是从箱子里取出聚魂铃,他微微眯起眼将那聚魂铃研究了番,觉得很奇怪:“这聚魂铃的规制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材质也是奇怪……不是铁,是骨头,估计是尸骨,但外面这层铁锈又是什么东西?” 晏非倒是没有意外:“能从长生殿活下来的人,总是带着点秘密,不奇怪。” 沈伯琅便摇起了聚魂铃,晏非看着那些塞满骷颅头的怨气席卷起来,往花辞干净纯净的魂灵缠绕而去,渐渐的,晏非根本看不到花辞的魂灵,只看得到那团黑漆漆的怨气,肮脏得像是地下水管,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有老鼠跑出来。 晏非觉得很心酸,好端端的一个人,偏偏闹成了这个样子,只能委委屈屈地活着,努力而又坚强地活着。 沈伯琅等怨气都缠绕上了魂灵,他用手指引着魂灵往花辞的身躯而去,魂灵顺从地顺着他的手指往花辞的额头融了进去,沈伯琅静静地看着,他能感觉到那些怨气并不安分,即使它们面上很乖顺,但基本上都在小心翼翼地咬着沈伯琅的手指,只是它们通常都只来得及张嘴,很少有尖牙真正咬上手指。 沈伯琅等着魂灵都已经钻进了花辞的身躯,他慢条斯理地缩回手,从胸前的小口袋上将手帕取了下来,低头细致地将有了细碎咬痕的手指擦了一遍,然后重新戴上了手套。 晏非咳嗽了声,道:“麻烦你把阿辞抱上去,抱到……”他顿了一下,思索了会儿,“我房间里有贵妃榻,你在往柜子里取出一条毛毯,给阿辞盖上。” 他说完,扶着墙壁慢腾腾地磨蹭了出去,沈伯琅没有理会还昏睡着的花辞,而是快走了两步,直接将刚戴好的手套又摘了,不由分说地握起晏非的手腕,在晏非还没有反应过来时,他的指尖搭着他的手腕,静了片刻,道:“气息太不顺了,还得养着。” “我知道。”晏非一脸见怪不怪地要把他的手给拂去,沈伯琅却没有松手,只是认真地盯着他的眼睛,道:“安魄怎么了?” “安魄很好,只是幽枉比我想象中还要来得霸道罢了。”晏非微微一笑,叫沈伯琅宽慰些,无需如此在意,“连安魄养我,都养得吃力些了。” 沈伯琅道:“你稍微知道些自己的处境,你和那些生死人不同,不能靠怨气续命,倘若这魂魄缺了就真是缺了。” 晏非靠在墙壁上,喘了一口气,道:“我不可能死的,黄泉地狱的人说了,要我长久地活着,替晏家赎罪,这罪没有赎完,我就不可能死。”晏非捏着沈伯琅的手,用了力气要挣脱开来,道,“我没了的魂灵,安魄能想法子找回来,只要它还能养着我,我的魂魄就散不了,我就死不了。” 沈伯琅低下声音问道:“你一直都不肯跟我说,安魄不过是一把剑,怎么就能帮着你去寻魂魄。我们之间向来没有可以隐瞒的,但唯独这件事,你总是不肯告诉我。” 晏非抿了抿唇:“你的手能探灵,可以去摸一摸安魄,没准能叫你摸明白。”他说的话里已经不自觉地带了点讥讽的意思了,沈伯琅知道晏非仍旧在生气,他也不怪晏非,因为探测花辞魂灵的事情,他做得的确是莽撞了。 只是那一刻,情绪都涌上心头,沈伯琅终于还是失控了,只是那一瞬间的,为他当初的怯弱,已经动错的歪心思而失控。 “对不起。”沈伯琅垂着眼睑,趁着重新戴上手套的时间平复了一下情绪,道,“你上去歇息吧,我把花辞抱上去。” 沈伯琅弯腰去抱花辞的时候,发觉她的身子已经开始软了起来,有了些温度,大概是在慢慢地回魂复灵之中,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说不担心还是假的,方才他做得的确太过,倘若花辞真因为这丧了命,他要背得虐债又多了一层。 养了一百年的性子,本以为终于依着晏非养出了点淡泊冷静的性子,仍然在一朝崩塌。沈伯琅叹了口气,低头看着自己一身考究的西装,忽然有些不大明白起来他究竟在做什么。 沈伯琅回到房间的时候,发现晏非已经叫了两个魄偶把贵妃榻抬到了他的高脚软床边上,这样他便可以毫不费力地躺在床上便能看到花辞了。沈伯琅小心翼翼地把花辞放在榻上,晏非向他道了谢,沈伯琅不得不提醒道:“花辞不知道过去的事,你这样,说实话会吓到小姑娘的。” 晏非温着声音道:“我只是好久不见她,想要多看看她罢了。”他收回了视线,平躺在床上,目光直直地看着垂下的吊灯,他道,“倘若她都记得,我不怕她恨着我,我只是想要知道过去那些年她经历了什么,我能补偿点什么。” 他不由地响起了在昏过去之前看到的花辞的最后一眼,那样仇恨的眼神,晏非在杀了族人至亲的时候,都不曾在他们的脸上见到过。 晏非道:“伯琅,山洞的资料出来了吗?” 沈伯琅道:“常明两头组织,既要勘探山洞,又要解剖护士的身体,怕是一时之间没法腾出手来做报告案宗。” 晏非道:“多派点人过去守着山洞,只怕什么时候张谦会派人来毁灭踪迹。” 沈伯琅道:“我拍了照片,你要看吗?”他说着掏出了一部智能手机递给了晏非,晏非很诧异,他从被窝里钻了起来,接过了那部手机,道:“你什么时候学会用这个的?” 沈伯琅很无奈,道:“我好歹是要跟外人有解除,要联系的。” 晏非低头把手机里仅存的几张照片都浏览了一遍,他的神色严肃凝重,道:“月子中心去查过吗?” “查了,都是代孕的妇女,但是究竟是给富商高官代孕还是给山洞,目前还尚无定论,还要再审过。”沈伯琅强调,“涉及到有关于长生殿的事情,我总想着该再慎重些才好。” 晏非点了点头,他理解沈伯琅的意思,就像他虽然很恼火方才沈伯琅对花辞做的过分行为,但是他依然能从情感上与沈伯琅达成一致,去谅解他的所行所为。 等沈伯琅走了之后,晏非方才有了时间,静下心来看着花辞,眼前这张昏睡着的脸并不是他所熟悉的,亲吻过的脸庞,连眉眼间的神色都与记忆中的存在着些许差别,但,她的魂灵在告诉他,这就是阿辞,他朝思暮想了一百年的人。 晏非有一瞬间会觉得荒诞而犹疑起来,纵然前不久他曾因为花辞无意间流露出来的神色而想到阿辞,但其实从心底里,晏非还是把这两位花辞视作独立的互不相干的个体。他可以面对着阿辞极尽缱绻温柔,对花辞却保持着得体的礼仪,甚至在他最初的构想里,花辞是可以用来解构长生殿的秘密的重要一环,是需要被利用的。 但现在,他忽然之间知道了原来他一心想要利用的人是他上穷碧落下黄泉也寻不见的挚爱,晏非的心思便微妙了起来。他既后悔于当初未曾第一面相见就将花辞认出来,这叫让他开始担心起自己是否忠贞,与此同时,晏非扪心自问,对着花辞的这张脸,他再也没有当初悸动的感觉。 从山洞前落泪的那一刻开始,晏非不过只是在为寻找了百年的问题终于有了答案而喜悦,只不过是因为在异乡漂泊太久,忽然遇见故人,说的是岁月里的故事而叫他欣喜。在此之外,那点对于阿辞的怀念,说了一万遍一千遍的爱,在当这副鲜活的面孔站在眼前时顷刻之间灰飞烟散。 晏非不知道这是怎么了,明明心脏还在拼命地跳动着,提醒着他还是活着的,与常人无异,虽然不多,但他依然还有情感,但晏非,终究还是找不回最初的情感,执念一散,落下的是水痕,再被太阳一晒,便什么都没有了。 第24章 23 直到夜幕降临,花辞都没有醒来,她平躺在贵妃榻上平稳而又匀速地呼吸着,倘若不是因为这呼吸,晏非真要怀疑她已经死了。 晏非打铃把沈伯琅叫了过来,问了他究竟是因为什么缘故,沈伯琅也说不出个道理,他伸手在重新把花辞的魂灵探了一遍,没有什么异样,一切都很好,照理来说,在魂灵回到身体之后的半个或一个小时之内,人就该清醒过来了,花辞这样的情况,沈伯琅也是头一回瞧见。 他沉吟了会儿,道:“再观察一个晚上,我今晚去她家,找她的爸爸好好谈一谈。” 晏非知道沈伯琅所说的“谈一谈”其实是要去测灵,他沉默了会儿,道:“再等一晚上,测灵实在风险太大了。” 沈伯琅没有坚持,他做了让步:“我还是很在意聚魂铃,你让我回去研究一个晚上,兴许能让我摸出点门道。” 晏非扫了眼紧闭着眼的花辞,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夜间休息的时候,只怕花辞忽然醒来面对黑夜会怕,于是晏非特意留了盏夜灯,刚刚好留了半片的光明给花辞看着。他躺下之后,不知是不是平日里睡得多了,现下倒是睡不着了,只是闭上眼浅浅地养神着。 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晏非刚刚有了些睡意,忽然听到安魄在剑鞘里开始嗡嗡作响,他蓦地睁开眼,不顾还羸弱着的身躯,直接拉铃叫沈伯琅,沈伯琅比晏非提前警觉几秒,因为聚魂铃开始不安分地振动起来,不是害怕,而是兴奋。 沈伯琅不顾幽枉的不愿,将匕首重新插回刀鞘里,正此时他听到了悬在床头的铃铛响了,这个铃铛是连着晏非房间的,也只有晏非会摇铃铛了,于是他立刻抓起聚魂铃和幽枉往晏非走去,晏非已经穿好衣裳站在楼道上了,他的手里还提着安魄。 沈伯琅皱着眉头赶了上去,道:“莫不成你还想亲自上阵?” 晏非道:“对方来势汹汹的,来不及找执行局的人过来,也总不能让你一个人在外头顶着吧,没事,我还能撑得住。” 沈伯琅道:“我还是要给执行局打电话,不知道来了多少,这怨气又重又大,快要阴云压城了。” 原本是不会这么局促的,晏非不喜欢私人的领域有太多的外人驻守,所以他的别墅是四个家长的住处中最清净的,没叫执行局的人来。能做出这般轻率的决定,晏非当然也依赖着屋里三个人,各个都能打,却未曾料到会摊上这一天,他的魂散了一点打不了,不晴不在,顶上来的花辞昏睡着,能打的只剩下了沈伯琅一个。 “辛苦你了。” 晏非提着安魄往楼下走去,魄偶已经在一楼等着了,见晏非过来,立刻有眼色地打开了大门,门一开,一阵阴冷的风吹来,空气中还带着黏腻浓稠的怨气身上带着的臭味,晏非轻轻地掩了鼻,他借着檐廊下挂着的灯亮出的灯光,看到了沉默地站在屋前的男人。 那男人怪异的很,说是面色发青还是好听的,倒不如形容他长着一张死人脸更加合适。男人身上的衣服也不像是衣服,更像是两块裁剪出来勉强在身上套住的布料,他浑身上下充斥的都是一种野蛮又随便的感觉,唯独不像是一个活着的正常的人。 那阵天大的怨气,不是和晏非所想一样是被成千上万的厉鬼所包围的,而是在他身上散发出来的。 恨生没有看晏非,目光停在了沈伯琅手上拿着的聚魂铃上,道:“花辞呢?” 晏非道:“你找花辞有什么事?她现在休息着,怕是不能起来与你会见。” “不是在休息,是醒不过来。”恨生纠正他,他抬头,看了眼楼上亮着灯的两个房间,“我去找她。” 晏非叫沈伯琅,沈伯琅把聚魂铃和幽枉都撇在了一边,迅速摘了手套,往恨生方向冲了过去,恨生微微眯起双眸,他并不在意沈伯琅,只是怕他打扰自己,随手打了团怨气过去,沈伯琅双手擒住了那团怨气,生生地将怨气撕了开来,但恨生已经趁着这会,已经沿着墙壁蹿了上去。 他身上浓厚的怨气是真的好用,情况紧迫时可以团起来当武器用,砸起人来疼不说,那团怨气还会咬人,即使不怕也要被缠上好一阵子。等要登上高处时,还能做登云梯,叫恨生借力上去。 晏非叫来安魄,驱着安魄追着恨生去,恨生察觉到了有一股凌冽的剑气逼了过来,随手又甩了团怨气过去,安魄直直劈开怨气,冲着恨生而去,恨生一手攥着窗台,另一手又打了团怨气,这次的怨气比过去还要厚要重,他看着怨气把安魄围了起来,凌冽的剑气都看不见,只剩下蠕动着的像是虫子一样的骷颅头。 恨生淡淡地收回视线,没有战斗胜利的喜悦,打开了窗户,直接跃进了房间里去。晏非捏起了符箓往窗户贴去,沈伯琅已经沿着楼梯往楼上跑了去,晏非抬头看着斗不出怨气的安魄,捂着胸膛忽然吐了一口血。 安魄铮鸣了声,忽然失了稳,从半悬的空中掉了下来,往日泛着青光的剑身失了光泽,黯淡得像是一块沉铁。晏非再也撑不住,他半曲着膝盖,将要跪在地上时,用手撑在了地面上,勉强稳住了身子。 “安魄……”晏非叫了声,安魄没有任何的动静,好像失了魂一样,他无奈苦涩地低笑,“我还活着呢,就不肯理我了。” 正在此时,恨生的身子像是一团轻飘飘的气一样,被沈伯琅一脚踹出了窗户,他身上的袍子都飘了起来,让他看上去更像是一团的黑雾,快要与漆黑的夜色都融为一体。但恨生身上的怨气很快滋生了起来,把他团团地围了起来,让恨生在空中停当住了身子。 沈伯琅往下看到了晏非的身子已经孱弱到站不住脚了,但他知道自己不应当分开这个心思去关心,于是便给晏非打了个手势,晏非会意,像恨生这样满是怨气的人正好是沈伯琅可以对付的,他退居二线暂时休息一下,倒是正好。 晏非便看着恨生又打出了团怨气直逼着沈伯琅去了,看到现在他也明白了,恨生打斗的本事和他整个人一样,都是野蛮的,一点招式都不懂,只是仗着怨气多,一团团地打过去,这样的人,沈伯琅应付起来倒是很得心应手、 晏非修养了一阵,觉着在这样下去并不妥当,于是扬起声音道:“先生可否与我们详谈一下,究竟是为了什么要来把花辞带走?” 恨生一顿,看了他一眼,仍然打着怨气,道:“不把花辞带走,她会死的,真正地死掉。”他闪着身子避开了沈伯琅把抓着的怨气重新打了过来,道,“你们不知道该怎么治她的。” 沈伯琅同样听到了恨生的话,他停下了手,将两只手举起来放在耳边,示意他不会动手,让恨生先把战斗撇在一旁,叫和平先行。 恨生知道了,也停住了手,又重复了一遍道:“我是为了给花辞治身子,所以要把她带走。” 沈伯琅道:“你有法子医?什么法子?” 他比起关心花辞能否醒过来,更加关心该用什么法子治,于是下意识地看了眼晏非,晏非道:“我们去屋里坐着谈一谈。” 恨生硬邦邦地拒绝:“我坐不惯,只想现在带花辞走。” 晏非道:“你要带她去哪里,怎么医治,多久能送回来,总该让我们知道,我们才放心。” 恨生道:“我和花辞认识很久了,以前每次受伤,都是我把花辞医好的,我不会害他,但你们会。” 双方显然都不太信任对方,恨生没有太多的感情,只是用泛着眼白的眼睛盯着窗户,晏非忽然想到前一阵子花辞被安魄打伤了,却没过多久就活蹦乱跳地回来,她嘴一张说了谎,道是聚魂铃和幽枉救了她,他那时还信了,现下一见,这恨生才是最大的功臣。 晏非道:“我可以跟着去照顾花辞吗?” 恨生道:“不让你去,我讨厌人去我那儿。” 晏非道:“你要怎么把花辞带回去?她是生人,虽然还晕着,但也受不了风,你就这样抱着她像雾一样飘回你住的地方,花辞该冻成伤寒了。” 恨生沉默了会儿,他像是在认真地思考这件事,眼珠子在眼眶里转了两三个圈,方才勉强点头,道:“你开车,带着花辞,我让你停,你就停。”他咧开嘴笑了一下,阴森森的,“反正我住的山,你想上去,也不见得能上去。” 晏非听出了他话里的意思,初步猜测大概是因为那山上怨气太多,生人近了魂魄易受侵蚀,但现在比起担心该怎么安全地上山,晏非更加好奇究竟是个什么地方能养出这么多的怨气,而他偏偏又察觉不到。 该去问问常明这工作是否懈怠了的。 晏非道:“伯琅,让先生进去。” 第25章 24 恨生住的山很远,沈伯琅边开着车,边在心里默默地把整个地图都测绘了起来,等终于开到的时候发现这座山已经在晏家管辖的边缘了,他在把车灯关了之前,给常明发了定位。 晏非低头看了眼握在手里的安魄,它很安静,似乎没有察觉到在这黑暗中沉默的山里潜藏着的危险与秘密。晏非蹙了蹙眉,他嗅了嗅空气中的味道,与恨生浑身上下缠绕着的抹不去的臭如下水道的味道,眼前的山秘安详得像是另一个次元的存在。 恨生道:“我带花辞走,你们回去。” 沈伯琅把车门关上,整个身子都挡在外头,道:“我再送你们一步?” 恨生仍旧是那副死人面孔死人表情盯着沈伯琅,沈伯琅眸色一黯,已经是要认真的意思了。 晏非道:“来之前已经说了,倘若我们上的去,我们便可以去。” 恨生转头盯了晏非几秒,大概是不相信晏非和沈伯琅能靠着自己走进这山上,道:“随便你。” 他说完,沈伯琅将车门打开,让开了身子,恨生带着阴阴的风气,他弯腰,把花辞从后排上抱了出来。 沈伯琅低声问晏非:“身子还撑得住吗?” 晏非道:“自保是绝对没有问题的,常明呢?” “已经开始在查这座山了,”沈伯琅又做了一次确定,“果真不把执行局的人叫来?执行局下两个执行司一个预备司,我们的人占了一半,临时要个人,不至于跟百里家一样还要层层打报告要其他三家同意。” 晏非看着恨生远去的背影,道:“我们是来交朋友的,打杀虽然容易,但只怕一动了刀剑就没了退路,现在依我们的处境还是不要到处树敌为上,更何况,倘若我们与这位先生交了恶,花辞夹在中间人难做,本身她就没有很向着我们,这样一来,我们就得不偿失了。” 他说得有道理,沈伯琅便听进去了,没再多说什么。 晏非和沈伯琅倒不怕这座山,恨生说的情况都是真的,但是他们当初是从长生殿里爬出来的,长生殿倾覆的那天,天打鸣,鬼夜哭,入目之处皆是横肆的厉鬼,在那一刻,人间炼狱就在眼前,再多的骄傲良知希望,都被击溃,碎在心里像是恼人的玻璃渣,一下下地扎着,留下的伤痕是害怕,是恶意,是绝望。 从那一刻起,晏非和沈伯琅便已经死了,没有一个生人能在那里活下来,晏非甚至到现在还清晰地记得,厉鬼们是如何扑上他的身体,将他的灵魂从身体里咬了出来。 他的灵魂早就碎了,安魄与其说是一把剑,倒不如说是他的灵魂的粘合器,是他的魂灵容器,是他活着的动力。 恨生才刚把花辞小心翼翼地放进池子里泡着,回身便看到了晏非和沈伯琅,他本该是惊讶的,但是在他的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只是听他开口:“你们怎么上来的?” 晏非回头看了眼踩着草走出的羊肠小道,顺手一指,道:“顺着这条路走上来的。” 恨生直起身子,向他走了过去:“没有任何的反应?” “没有。”晏非的目光沉沉地看着没有人照顾的花辞沉进了水池里,他收回了视线,道,“我该有什么反应?这山上清幽寂静,倒是个休养的好去处,我这身的病体,倒很可以在此处憩息。” 恨生下意识地转头看了那眼冒着热气的泉水,泉面上有水珠滚来滚去,好似泉面之下有什么东西在呼吸着,但无论是恨生,还是晏非,沈伯琅,六目看着都不曾在泉面之下看到什么异性怪物。 恨生知道泉水没有出错,唯一出错的应当是人。 恨生几乎没有任何犹豫,道:“你们不是活人。”他的语气斩钉截铁,不要晏非辩驳,也不容晏非辩驳。 晏非和沈伯琅都很吃惊,即使两人都没有想要刻意掩饰死人的身份,但是即使如此,其他三个家族家长没有一个人愿意相信他们两人其实是死人,不仅如此,连是生死人的花辞都不信。究其原因,很简单,晏非和沈伯琅身上没有缠绕的怨气,即使是测灵,从他们身体里抽出来的也是正常的魂灵,而这是区分生人和生死人最重要的因素。 但是他们不知道的是,每个生死人在变成生死人之前其实都吊了一口气,还活着,而晏非和沈伯琅那时是死了,死得透透的。 “既然都是同类,”晏非微微一笑,“便可以坐下谈一谈,至少我们已经有了谈判的基础。” 恨生道:“我们不一样,你们是人,我不是。”他抬起手,手掌之上已经团起了怨气,他一字一句道,“你们再不走,那就再打一架。” 即使没有办法从他的脸上看到任何的神情,但是晏非已经很敏锐地察觉到了,与其说是恨生在厌烦他们,倒不如说是在害怕他们。 晏非觉得有趣,一个没了感情的宛若死尸的生死人,竟然还能在举止之间透出害怕,这实在是太让人觉得奇妙。 他沉吟了一下,一改方才和煦的态度,道:“既然如此,便打一架。”沈伯琅有些意外地扫了眼晏非,听他接着往下道,“我倒是很好奇,倘若我叫人抽干这泉眼中泉水会如何?” 沈伯琅会意,补充道:“我已经叫了研发局的人过来,抽干一眼泉水,半个小时就可以了。” 恨生将那手上的团怨气狠狠地向沈伯琅砸了过去,他回身挡在泉眼之前,誓死要用那副残缺的身躯挡着。正在此时,泉水中有了动静,恨生顿了顿,他转过身子,看着花辞湿着衣裳踉跄地从泉水踩着池边的软泥手脚并用地爬了上来,她身上的力气还没有完全恢复,才刚爬上了岸,脚 底一软,又滑了下去,扑通地掉进了泉水里。 恨生手疾眼快,把花辞捞了上来,花辞满脸都是水,她紧紧地闭着眼,用手抹去了脸上的水和湿在额头的头发,含糊地道:“恨生,你身上怎么又臭了好多?” 晏非从身上把外套脱了下来,递给了恨生,道:“给花辞披上,小心着凉。” 听到晏非的声音,花辞整个人一激灵,霍然睁开眼,道:“晏非,你怎么在这?”她反应倒是快,似乎忘了晏非身上还带着她捅的伤,反而很紧张地用手扒着恨生的衣服,一双手在他身上摸来摸去,道,“你身上没有受伤吧?他们怎么样你了?” 晏非弯腰把外套轻轻地放在花辞身上,而后后退了两步,道:“是恨生邀请我们上来的,虽然的确有过小摩擦,但是并没有太大的冲突。” 恨生听完之后转过头对花辞道:“他撒谎,我没有邀请他,是他非要闯上来的。” 花辞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像是安抚一只狗般,道:“别怕,有我在,他们不会伤害你的。” 恨生倒是没有半点绅士分度,直接道:“我不想见他们,你把他们赶下山。” 他说完,径自就钻到自己的屋里,从屋内把房门紧紧地锁了起来。 花辞叹了口气,道:“不要介意,恨生……很不喜欢陌生人。”她下意识地看了眼沈伯琅,不由地想要出言讽刺,“沈先生也在,多亏您这管杀不管埋的态度,真棒,都附赠我鬼门关一日游了。” 沈伯琅有些尴尬,但是态度还算可以,被花辞呛了声,倒没有生气,而是先认真地道了歉,花辞气并没有消,看着他,道:“我现在还不想原谅你。” 晏非道:“不想原谅便不原谅,把伯琅晾在一旁,叫他好好反省一下。” 山间有风过,花辞打了个抖索,下意识地把身上的外套给裹得更紧了些,道:“你们先下山回去吧,别把恨生惹急了,惹急了他我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晏非没有动,问道:“那你什么时候回来?不,应当问你还愿不愿意回来。” 花辞沉默了会儿,可能是因为抹不开面子,也有可能是因为怕晏非还僵持着,真把恨生给惹恼了,于是避重就轻,道:“我先养身子,养完身子自然是要干活的。” 晏非道:“我会派人在山下守着,等你下了山,自然会直接把你带回来。”他道,“关于那个山洞,护士,我还有很多事要问你。” 花辞沉默了会儿,道:“你真要知道,我送你下山,边走边告诉你,我告诉你的都是我知道的,其他的不必再来问我,更多的我也不知道了,别在我身上用什么邪法子了。”她说着,瞥了眼沈伯琅。 晏非很清楚地察觉到了花辞对他的疏离和抗拒,但他不知道是因为沈伯琅的事还是因为……山洞里出现的幻觉。 花辞送走了晏非之后,去屋里找恨生,恨生给花辞开了门,他转身进屋,花辞紧跟在身后,她向来会找重点,也知道和恨生谈感情无济于事,便索性直接道:“你怎么忽然下山来寻我了?你是从何得知我遭了危险,需要你搭救?” 恨生道:“你爸爸。” 花辞愣了一下,恨生道:“和当初你还是个孩子一样,他突然就上了山来找我,拜托我救救你,我没有办法拒绝,于是答应救你,并努力地把你救活。” 第26章 25 “爸爸?”花辞皱了皱眉头,很是想不明白,道,“我爸怎么知道我出事,还能及时赶这么远来拜托你救我?” 恨生道:“我不知道,他来拜托我,我答应了,就是这样,至于他是怎么知道你遭了危险,那是你们的事,我没有兴趣知道。” 花辞沉思了会儿,恨生道:“你可以在山上休息一个晚上,等把身体养好了就回去吧,你在这儿我没有清净日子过。” 花辞点了点头,她把晏非留下的衣服拢得更紧些,顿了一下,才追上恨生,跑进了里屋里去:“恨生,帮我烧个热水,我要泡澡,我还要吃烤肉。” 恨生看着花辞,很想拒绝她,但是话到嘴边,看着花辞不管不顾地扑上了床,卷了被子盖在身上,恨生又把这话收了回去,取而代之地是双手用力要把花辞从床上拖出来,道:“你起来,我即刻给你搭灶台做饭。” 花辞在恨生的小屋里赖了两天,恨生从头到尾都没有问过花辞往后的打算,要不要回到晏非身边去,倘若不回去又该去哪里落脚。他只是每天按时翻过一个山头去捕鱼打猎,把猎物捉回来,用刚搭好的灶台烤起来吃,山上没有盐,没有任何的调味料,他也不做任何过多的处理,就这样扔给花辞吃。 花辞有时候在想,恨生这样做就是为了赶她早点下山,于是第三天,花辞就带着晏非的衣服爽快地滚下山去了。 晏非说得不假,他要派人来接花辞便果真让人日日在山下等着,花辞蹲在树上思考了片刻,立刻换了条山道往镇上奔去,迅速买了张票,晏非那里烂了一摊的账,但是现下更要紧的是回家,见一见花爸爸。 花辞到家时,很惊讶地发现曲程程竟然在,她代替了以往花辞在家时的作用,正在帮助花爸爸喂散养在院子里的母鸡,花辞愣了会儿,这才推门而入,问道:“曲程程,你怎么在这儿?” 曲程程正在洒饲料,她闻言转过头来,看到花辞之后脸上露出了显而易见的惊喜,她把装着饲料的盆放在地上,便向花辞处小跑过去,她一走开,本来眼巴巴盯着曲程程等待施舍的鸡们立刻围在盆旁,开始弓着身子低着头半耸起翅膀开始龙卷风般进食。 花辞刚想提醒曲程程不该这样喂养,小心鸡们吃撑了,但曲程程没有给她机会:“你终于回来了,我一周两三回来这儿等你,等得都快绝望了。” 花辞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尽力和曲程程拉开了距离,道:“有事吗?我爸爸呢?” 曲程程道:“叔叔去给邻居做木工了,待会儿就回来,我先跟你说我的事吧?” 花辞皱着眉头听着,才知道在她招惹上晏家之后,曲程程却彻底惹上了生死人。她从晏家回去之后,老老实实地念书上课,轻易连校门都不肯走出,但那些生死人像是领了任务一样,一丛丛地冒出来,掐也掐不完,当然,曲程程也没这个能力掐。 “我隔三差五都要被吓得屁股尿流,在图书馆,教学楼,寝室,天台都尖叫着跑过,我觉得在这样下去我会神经衰弱的。” 曲程程捂着脸,都快哭出来了:“我在贴吧发过贴子,但是你都没有回,发你微信,打你电话都没有回,我也是没有办法了,想着来这里找你,晏家……我是不敢去的。” 大概是比起生死人,沈伯琅给她留下了更深的心理阴影。 花辞道:“那你最后是怎么逃脱的?”生死人个个凶残,曲程程能跑出一段距离已经很让人惊讶了,现下却还能活着回来,更加让人百思不得其解。 曲程程道:“我觉得不是巧合,那些怪物出现得实在太频繁了,而且每回总在紧要关头,连我自己都觉得活不下去的时候就有路过的人拔刀相助。” “是阴司执行局的人。” 曲程程缩了缩脖子,很怕:“不会是晏家吧?上次那位姓沈的先生说过,他似乎很满意我的灵魂。” 花辞思忖片刻,很无奈地承认了一个事实,曲程程把她当作希望,可她自己明明也是折了双手的泥菩萨了,她到最后只给了曲程程一个选择:“我只能带你去晏家,让晏非给你出个主意。” 曲程程想拒绝这个主意,但花辞很快就告诉她理由:“一来我的武器和续命的工具都在晏家那儿,没有那两样东西,我几乎没什么用。二来,我总觉得这事背后藏着的该是他们阴司里见不得台面的家族之间的斗争,既然是他们之间的事,就该让他们解决,你一没有本事,二来不了解情况,三来没有兵马,根本没法抗下这些……怪物。”尾声两个字,她说得很尴尬,很生疏,很 不情愿,也很无奈。 曲程程还是很犹豫,花辞安慰道:“你放心,我会时刻陪在你身边的。” 花爸爸是到了饭点才回来的,他不知道花辞已经到家,于是先进门给曲程程道谢,要付她兼职的工资,还问她愿不愿意留下来吃顿饭再走,三两句话下来,还是花辞所认识的那个淳朴木讷的男人。 花辞迎了出去,花爸爸看到花辞的时候愣了一下,把手里拿的工具放在地上,兴奋又宽慰地搓了搓手,最末道:“回来了?我中午给你做点吃的。”他在院子里打量了会儿,终于看上了院子里一只吃得膘肥体壮的老母鸡,“阿辞,我给你炖只鸡吃吃,你稍微等一下。” 花辞看着曲程程,道:“留下来吃个饭吧。” 花爸爸要炖鸡汤,花辞是杀鸡的那一个,她从小就做这事,现在手脚已经很麻利了,不用提点,拎着鸡头就割了鸡脖子把血都放在一口瓷碗里。花爸爸在厨房里烧开水,待会儿可以装盆里让鸡泡着,方便腿毛。 隔着扇窗户,花辞状似随意地和花爸爸聊天:“我听恨生说,你前几天还去找他了?你怎么忽然想到要去恨生?” 花爸爸道:“我那天早晨起来,看到房间里的窗台下面搁着张小纸条,说你有危险,一定要找恨生才能救你,我担心你,就去了。”他说完,便露出了一副小孩子才会有的,为自己做错事情而惴惴不安的表情,道,“我不该去的吗?”又给自己解释,“但我真的很担心你出事。” 花辞害怕方才自己语气不佳,让花爸爸多想了,于是忙摆摆手,道:“多亏你找恨生找得及时,我这才没死在外头呢。”她说着,却在心里种下了疑窦,既能知道她的特殊情况,还能知道恨生的存在,留下纸条的人,实在太过了解他们了,这让花辞有些害怕。 “爸爸,你能和我说一说,我小的时候身子不好,你是怎么找到窝在深山老林里的恨生的?” 花爸爸顿了一下,这才反应过来,道:“说起来我觉得很奇怪,当初也是有张纸条搁在我房间的窗台下。你等等,我两张纸条都收起来了,给你看一看。” 花辞听到这句话,立刻放下手里的鸡,手随手在围裙上揩抹了一下,立刻把围裙解下来扔在板凳上,跟着花爸爸也跑了上去,花爸爸很快就从奶粉铁罐子里掏出了两张纸条,一张已经很旧很烂了,花爸爸展开了给她看,九几年的字条却很讲究地用了打印机打印出来,似乎是害怕别人认出自己来。另一张倒是很新,同样都是用打印机打印出来的。 花辞翻看了很久,两张字条都写得很简略,第一条“南去三市,到茗山,举白烛沿道上行,见一尸人,可救儿性命。”第二条“急见尸人,儿尚能活。” 她皱着眉头道:“这话不像是我们平时留字条的语气,倒很像是晏非,或者说是晏非那样的人。”她不由地想到那个诡异的山洞,以及源源不断的生死人。 花辞觉得,即使她再不愿意,还是要回晏家坐一坐,问一问缘由。 花辞下了楼,曲程程坐在客厅里看电视,正好放到一部滤镜加过度的电视剧,花辞随口道:“好看?我很久不看电视了。” 曲程程指着男主的脸,道:“我的室友们都很喜欢这个明星。”她说的室友里当然包括已经死了的张瑶,她的眼神黯淡了点,“谈石下个月要在杭城开演唱会,她们三个月本来约好了要一起去的,但是张瑶出事了,她们就想要拉我一起去,说是已经在微博上给谈石发了微博,谈石答应会在演唱会上特别给张瑶唱一首歌。” 花辞很惊讶:“现在明星的服务这么到位吗?” “谈石是偶像啊。”曲程程见花辞对偶像这个行当很迷茫,一点也不了解的样子,于是很热情地给花辞科普了一遍,花辞一边听一边继续迷茫着,曲程程还打开了微博点进了谈石的个人超话,把粉丝,黑粉,职粉这种事都介绍了一遍,花辞听得脑壳都疼了。 她摆摆手,本来想推开手机,示意自己不想了解这些事,但是她看到某条微博下的留言,眼睛一瞪,道:“这怎么骂人呢?骂得还这么……下流?” 曲程程一副见怪不怪的模样,道:“岂止是粉丝之间,现在网络上的环境糟糕得很,到处都有杠精,KY怪,还有很多优越感很强的人。” 花辞道:“哦,真糟糕啊,这么糟糕干什么还要玩,退了吧,别玩了,玩了都不开心。” 第27章 26 花辞回到家,才过了一个晚上,晏非便亲自登门来拜访了,他是才从外回来的,身上穿着套中山装,衣冠楚楚地和花爸爸问好,花辞见到他不是空手来的,还带了些礼品,礼数相当到位。花爸爸受了此礼遇,又见晏非这身不凡的气度,便局促了起来,忙不迭地又是道谢,又是鞠躬还礼,又想把礼品给拒了,场面一度滑稽。 “爸,你收了吧。”花辞道,“他是我老板,他过来看我,带点礼品算是员工福利了。” 花爸爸这才把礼品都收下了,两手拎着上了楼。 晏非解释道:“昨天阴司家主开了个会议,我实在脱不开身,因而现在才来接你,实在不好意思。” 花辞表示理解,道:“一家之主,的确是忙得很。”又问道,“最近其他三家的家主宿在杭城吗?” 晏非点了点头,道:“只有符减是昨天早晨才到的,其他两家已经在杭城住了好几宿了。” 花辞沉默了会儿,道:“其实这件事,凡是阴司的人我都是怀疑的。”于是把曲程程的事情说了一遍,晏非听了之后不知道是不是不意外,脸上没有露出过分诧异的神色,他的神情越平淡,花辞看着越在心中皱眉。 晏非道:“花辞,我有件事要和你说,只有把这件事说清楚了,你才会理解我们究竟在争什么。” 晏非花了半个小时的时间把长生殿的事情都说了遍,花辞听得目瞪口呆:“这么残忍吗?”她不由自住地联想到了那个山洞,于是便把山洞里的情形和晏非形容了一遍,唯独略去了当初的幻听,只是简单地让晏非误以为是因为怨气太多,扰了她的魂灵,这才叫她发疯。 晏非道:“当初曲程程犯了游魂的毛病时,伯琅替她医治时,摸过一回她的魂灵,说她的魂灵坚韧,灵力强大,非常适合用来炼制生死人。” 花辞嘴巴张开又闭上,想问又不敢问,她心里已经有了答案,但又觉得实在太过残忍,这世上不该有这样的事,于是把嘴闭上,晏非显然已经看出了花辞的意思,便道:“曲程程的魂灵很适合拿去炼制生死人。” “用我见过的方法吗?”花辞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锁骨,不由地打了个寒颤。 晏非微微阖了会双眼,方才对花辞道:“是,很残忍。” 花辞气愤道:“这帮人不得好死。” 晏非抿了抿唇,到底还是没有告诉花辞有关她身世的事,究竟是觉得没到时间,还是不敢,晏非说不清,只是觉得能拖一时便是一时。 “现下的问题关键在于,即使在当时,长生殿也是最机密的事,出了机要人士和工作人员一概不知,过了百年,却还有人能比着长生殿的形制拟出一个山洞,实在叫人深思。” 花辞意识到他的言下之意,犹豫了会儿:“你的意思是,那山洞和你们阴司的家主有关?” “准确来说,和张谦有关,他就是现世司马昭,人人知其心。”晏非缓缓地说道,语气虽然平淡,却还夹杂着鄙夷和不屑。 花辞很奇怪晏非的态度:“都知道是他了,还愣着做什么?用谋略也好,拿武力去斗也罢,都要把张谦给擒拿下来,这样的人在外头实在是太危险了,不知要用这么残忍的手段做多少伤天害理,泯灭人性的事。” 晏非道:“事情并非如此简单,长生殿留下一摊烂账,还没有收拾干净,人先留着,只是为了长线钓大鱼罢了。” 花辞,花爸爸,恨生,这三个人都和长生殿有着紧密的联系啊,但这联系显然在晏非所掌握的情况之外,而恰巧,在花辞和那个山洞之后若有似无的总是和张家联系在一处,而张谦在会议上自得得很,好像只要与他结盟,随了他,他便即刻能赐长生。 长生殿里的实验研究资料以及上层下达的命令文件,在晏非掌权之时就少了一部分,那部分晏非始终没有找到下落,后来他的确是掉以轻心了觉得长生殿已经成了过往,而遗忘是最好的办法,只有如此,魔盒才不会打开,但是晏非却要开始怀疑那丢失的部分是被张开平拿了去。 他想起会议上,张谦结束了大段的动用了希腊哲学家才具备的修辞艺术写就的演说之后,居高临下地看着晏非,道:“神将打开大门,迎接我们登上天梯,而对于背叛者,将被永生永世投入地狱,拔去舌头,砍掉四肢,躯干投入油锅中日日煎熬,只留下一双眼睛在油光之外看着天堂的信徒喝美酒,享极乐。” 他让晏非好好想想,但晏非的想法,百年未变。 “那间月子中心呢?” “已经问过里面的孕妇了,里面都是代孕妈妈,有联系的买家,有代孕协议,生下一个孩子能拿到5万到20万不等的酬劳。酬劳一方面和孩子性别有关,另一方面还要看母亲本身的素质。因为不是合法的生意,所以这些妈妈大多只能住在地下,土地之上是真正的月子中心,但是生意相对清淡。” “只是月子中心?” “当然不是,每进来一个怀孕的孕妇,负责人就会监控她的身体和肚子里的孩子的情况,遇到合适的,她就会亲自动手脚,让孕妇沾染怨气,力图让孩子在肚子里慢慢地变成鬼胎,对外就说孩子死了,孕妇拿个几千,这生意算是黄了,当然,沾染了怨气的孕妇也活不太久,但是通常来说家里人都只会认为她是因为生孩子伤了身体。”晏非顿了顿,道,“让我注意的是,月子中心开办不久,适合的孩子不多,但是我看了山洞的照片,孩子之多,沾染怨气之深,都超过了应该的数量。” 花辞明白了,道:“你的意思是,还有别人在做?” 晏非皱着眉头,道:“不仅仅是这样,这怨气实在太多了,好像这世上有什么怨气母体,能源源不断地供着。” 花辞道:“这世界上负能量的事情很多,人们过得不顺意了,产生点怨气应该也正常。” 晏非为花辞的‘童言童语’笑了,道:“你观察过身上的怨气吗?除了人枉死,冤死之外能一举产生巨大的怨气之外,想要从普通的人身上来凝练出能一团恨生手里的怨气,至少需要一百个人,每天至少生五次气,并且连续半个月。” 花辞震惊了一下,她又不敢再多说什么,只是怕引着晏非想起茗山上那眼奇怪的泉水。但正在她想要缩起身子,让晏非忽略自己的存在时,便听到晏非忽然提起:“恨生的屋子旁那口池子底下是有什么吗?你每回失了怨气,就去池子底下疗养吧?是池下有东西还是池水特殊?连伯琅都治不好的毛病,它却能轻易地做到。” 花辞知道躲不过了,于是只好道:“我不大清楚,我几乎每次进了那池子都是昏迷着的,等人清醒过来了,也往池下去摸寻过,没见着什么。但是恨生的确和我说过,只要我还吊着口气,这池子就能把我救活。” 晏非看着花辞,道:“先前你还将功劳都赠给聚魂铃和幽枉,叫这大功臣听了,该是多么的伤心。” 他明理说的是聚魂铃和池子,但花辞知道他指的是先前自己撒的谎,晏非虽然向来是正经的模样,但其实内里小气得很,这茬子事便记得,抓着机会就要来质问花辞,愿意看她露出尴尬又抱歉的神情。 花辞道:“恨生不喜外人,我倘若与你说了他的存在,你定然要去寻他,把他惹恼了,倘若不让我再上山我就没法泡那水池,也就没法活下去了,我虽然知道诚实重要,但其实更加惜命。” 晏非见她一脸诚恳的模样,倒是不好意思再接着往下闹脾气了,于是忙把脾气都收敛起来,道:“麻烦你再绕路去趟杭城大学,千万要说服曲程程到我的山间别墅来住着,白日里去学校我会叫人跟着保护她,夜间变数大就叫她住在我那儿,我们和她都好安心些。” 花辞试着争取,道:“我已经和曲程程说了,我会一直陪在她身边,帮她驱赶那些生死人,保她平安。” 晏非想也没想就拒绝了:“不可能,你是我的保镖,要跟在我身边。” 花辞道:“你这么强,没了我也能好好地活着,但是曲程程没了我,就不好说了。” 晏非道:“我是强,但你能伤了我,说明你比我更强,我更要你的保护了。” 说起这个,花辞的愧疚感油然而生,她道:“我很抱歉,但那个时候我的确没了理智,也没办法控制自己的举止,我……我真的很抱歉。下次你再有危险,我一定会冲在你面前给你挡刀子,还你条命!” 晏非被她说得笑了,道:“只要你不捅我刀子,一切都好说。” 花辞抿了抿嘴,道:“我当初是怎么把刀子捅到你身上的?我的功夫都很野的,向来就靠猛取胜,应该打不过你这种练家子才对。” 晏非愣了愣,他不想谈这个,但也不愿意欺骗花辞,于是硬生生地把话题给扯开了,道:“你和我一道回晏家去,我让伯琅把幽枉和聚魂铃还给你。” 第28章 27 符减似乎越来越把晏家的山间别墅当作自家别院了,当花辞再一次踏入楼房时,符减正坐在沙发上非常自在地喝红酒吃芝士,沈伯琅在一旁陪同,两人方才结束了一段谈话,正在各自为处境做打算,所以正好都在沉默。 符减看了眼花辞,很意外,道:“你竟然还活着?”他笑晏非,“换作是我们家,手下的人犯出如此大逆不道的罪行,在我还没有醒来之前,她早给被扒皮榨油了。” 花辞打了个大抖索,道:“这么残忍吗?” 符减推了个高脚玻璃酒杯给花辞,花辞看不惯他装腔作势的模样,嗤了声,自己倒了杯茶,捧在手里喝,沈伯琅道:“楼上的房间已经备好了,仍是原先那间。”他的言下之意是他们有要事谈,希望花辞能避开。 花辞没有动,只是看着晏非,道:“我可以听吗?” 晏非道:“当然可以。” 沈伯琅就没有说话了,符减看着他们三个人,倒是觉得很有趣,他从外套的内口袋里掏出了一份请柬,递给了花辞,花辞奇怪地接过,她打开了请柬,先看落款,是“张谦”,她便把请柬递给了晏非,晏非借着她的手将请柬推回了符减手边,道:“她是我的女伴,不需要请柬。” 符减拿着请柬的手挽了个花,他笑了笑,仍然把请柬递给了花辞,道:“这张请柬,你可以拿着去宴会,或者给其他的谁,随便你,我只是受人之托把这份请柬给你。” 晏非道:“张谦找你谈了什么?” 符减道:“什么都没有,我还算是个忠诚的伙伴,但张谦该明白了,能站在他那边的只有废柴花花公子百里正宁。” 花辞没忍住,吐槽道:“你也是个花花公子。” 符减没反驳,算是吧这个名衔戴上了,他道:“我在北平,很巧,也发现了两处和你们山洞非常像的地方,一个是地下室,另外一个是在‘鬼村’。” 沈伯琅解释道:“是指那些因为年轻人都离开村子去城市里打拼而荒掉的村庄,因为人烟太少,像是给鬼住的,所以说是鬼村。” 符减道:“都捣毁了,但说真的,我们没有办法很好地处理那些奇怪的血池。”他从沙发上拿起了一个资料袋,递给了晏非,他接着补充,“很隐蔽,怨气不是很重,又或者说,他们把怨气隐藏得很好,我自认平时也叫人去巡逻视察,但没有人发现这些老巢。” 沈伯琅接着道:“但是现在一查却查出了两个,就像是故意安排你查到的一样。” 晏非沉吟了一下,道:“抓到人了吗?” 符减摇了摇头,意思是和他们一样,几乎一无所获,即使知道的那点信息,也没有任何的用处,都是边角料,不值得一提。 晏非捏着档案袋,闭上眼睛回忆了番,道:“在开会时,张谦倒是处处都在暗示着,我们该启用长生殿,倘若我们不做,定然会被人占了先机,好像是已经知道这些山洞,村庄,地下室的存在。” 符减道:“我倒是不着急,宴会就在明晚,到时一去便知。” 晏非沉吟了会儿,对花辞道:“你有晚礼服吗?” 花辞本专心致志地在想正事,冷不丁地听晏非忽然转换了话题,问起无关的事情来,愣了一下,道:“我没有啊。” 晏非起身,道:“订做已经来不及了,好在我还收藏了些晚礼服,我带你上去挑一挑。” 符减喝完最后一口酒,道:“我去问问不晴准备好明天打扮得漂漂亮亮,陪我出息宴会了吗?” 晏非带着花辞上楼,去了他的衣帽间,衣帽间很大,衣服样式很多,放在靠近门口那一排的是现代二三十岁男人的正常装束,有衬衫,卫衣,毛衣,呢大衣,但很少看晏非穿。中间那排是各色的西装,都是手工的,足以应对各种社交场合。往后那两排,有中山装,也有熨帖好的长袍,自从知道晏非是清朝遗民,看晏非有这样多的装束,花辞不意外。最后才是女孩子的衣服,不多,旗袍六件,晚礼服有两条,还有一套戏服,除此之外,还用一个玻璃罩把一把扇子供了起来。 “这些,是先夫人留下的吗?”花辞看了那些衣服,尤其是晚礼服的样式并不新潮,但好在款式很经典简单,穿出去也不会让人觉得过时落后。 “这是她去世前我订制的,后来她出事了便没机会了。”晏非道,“衣服不多,你挑一套吧。” 花辞很犹豫:“我可以穿吗?” 晏非笑道:“衣服做出来就是为了穿的。” 花辞便挑了那条酒红色蕾丝收腰的晚礼服,晏非在门外等着花辞穿完礼服这才进了门,花辞很庆幸自己没有发胖,否则到了紧要关头时连条礼服都穿不上。晏非倚在门框边看着花辞,在订制晚礼服时,他曾经幻想过阿辞穿上这些礼服的模样,后来很不幸地没有见到,他觉得这是人生中的一件憾事,现在看着花辞穿上对着落地镜子边转边欣赏着自己漂亮的模样,倒是觉得是一种安慰。 晏非提议道:“明天你可以把头发挽成一个高髻,露出脖子,会很漂亮。不过,我还有点要提醒你,家里的魄偶没有一个会为姑娘化妆美发,都要你自己来。” 花辞并不介意,晏非接着道:“明天去参加宴会,千万随时要跟在我身侧,万不能离开半步,张谦对你很感兴趣。” “对我?因为我伤了你吗?”花辞很好奇,“还是因为我是生死人?” “两者都有吧。”晏非道,“张谦这次来者不善。” 张谦家在西北,千里迢迢赶到杭城来开家主会议,却没有给晏非机会尽地主之谊,反而自己租了个别墅,大费周章地举办了一场宴会,如果单是为了抢晏非的风头是很没有必要的,花辞掂量了很久,在临出发前撩开了侧开的裙摆,在大腿上用武器束缚带把幽枉套上了,然后才心满意足地在镜子前摆了几个姿势,注意着什么样的姿势能把幽枉隐藏好不让人发现她还带了武器。 “不要紧张。”临出发前,晏非送给了花辞一个手包,花辞打开一看,里面都是符箓,晏非亲自画的,他道,“等到有危险,不要怕,即使是张谦,也直接把符箓飞过去,像对外我一样对待他就可以了。” 他的确是忘不了花辞捅他的事,随时随地都要拿出来提,花辞装作没有听见,把手包拿好,坐上了车。 张谦租的别墅离晏非的住处很有段距离,为了防止宾客不识路,他早就叫仆人在路口接着,花辞坐在车后排看着,道:“张谦带了多少人来?他又请了多少人来,竟然安排了这么多的仆人?” 晏非往外搭了眼,给花辞解释道:“这些仆人其实都是张家的小辈,张家是个很传统很老派同时很排外的家族,家族里所有的孩子一落地便永远是张家的走狗,以天赋和血统为划分,优秀的进正统血脉所掌控的单位工作,一般是装备局或者是执行司,最优秀最值得提拔得则跟在张谦身边,当做继承人培养。” 花辞道:“路口那些人都是?” 晏非点了点头,道:“但不得不承认,现在新一辈的年轻人出色的没有几个,你完全可以一挑三,不用怕。” 花辞便放心了,她在往车窗外看去时,发现已经到了,张谦的仆人彬彬有礼地弯腰打开车门,伸出手来让花辞搭着出了车子,晏非在身侧把臂弯递了过来,花辞有眼色地挽了上去。 张谦已经不年轻了,他年过半百,鬓发染白,但很精神,平时里也常锻炼身子,所以身材并不干瘪,西装穿在身上像是个旧派的绅士。他正在和一个晏非也没有见过的年轻男人谈话,等那男人转过身来时,花辞很惊讶地发现那男人竟然是谈石。 张谦见着他们,倒是很热情,先与晏非打了个招呼,然后对花辞笑道:“这位便是花辞了。” 花辞还没有回答,晏非便把话给截了过去,他一副闲适的模样打量着宴厅里衣香鬓影的场景道:“这些都是张家生意上的伙伴?” 张谦举着红酒,示意服务的仆人递给晏非和花辞香槟,道:“当然。” 晏非拿过一杯香槟,和张谦举着的酒杯自顾自地碰了杯,道:“祝你生意兴隆。” 谈石也凑了过来,对张谦道:“张总能介绍一下吗?” 张谦对着谈石倒是没有好脾气,至少没给这位红透半边天的偶像什么面子,道:“我正在谈事呢,你过来做什么?” 谈石笑了笑,吃了这闭门羹,也没见他有什么生气的,依旧是很和煦的模样,道了歉便走开了。花辞不想在他们两个男人之间掺和,就道:“我有个朋友很喜欢谈石,我能稍微离开一下,问他要个签名吗?” 张谦道:“当然可以。” 晏非的臂弯收紧了,偏过脸对花辞道:“过会儿再去。” 张谦察觉到了晏非的防备,很宽厚地笑了笑,像是个家长看着孩子在胡闹,但是才转了个身,他的脸上便露出了嫌弃厌恶的神情。 符减是后脚到的,不晴穿了条长裙,刚好把她的伤腿遮住,所以没有在宴会上引起了什么轰动。符减左右看了眼,到晏非身边,将随身带的怀表打开,晏非会意低头看了眼,明白过来:“怨气不正常。” 花辞也看了过去,才知道原来怀表只是个掩饰,其实是个探测怨气的仪器,这倒是方便,至少定灵钟太闹,用起来很吵很碍事。 不晴道:“我四处走走,看能不能查到源头。” 晏非道:“不,你陪着花辞,千万要看着花辞,我很怀疑张谦是冲着花辞来的。” 不晴没动,只是看着符减,符减点了头,她才应了声,晏非笑了笑,看着花辞,小声道:“出了事情就往人多的地方跑,有时候好奇心太强也不好,先要保住命才是。” 第29章 28 宴会开始的前半段倒是一切平安,张谦有他要招待他的客人,并不能时时关注着晏非,原以为会出席的百里正宁竟然不在,于是花辞便放了轻松,开始四处游走着找吃的,食物都很好吃,只是她穿着修身的礼服,不能多吃,这是一件憾事。 宴会进行到一半,该到集体舞会的时候了,乐团的乐器都拿了上来,许久不见的张谦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笑眯眯地道:“不知我是否有荣幸能邀请晏家家主和女伴为我们这次舞会跳一个开场舞?” 晏非拒绝的理由很粗暴:“我不会跳舞。” 张谦道:“留洋的时候没有参加过宴会,跳过交际舞?这该是你们圈子里公子少爷必备的技能啊。” 晏非道:“许久没有跳,舞步已经很生疏了。” 张谦便不再坚持了,他笑了笑,走开了。花辞问晏非:“你真的不跳舞吗?” 晏非看着她已经有些站不住的脚,只能交替着换腿支撑,道:“你可以跳吗?” 花辞低头,道:“的确是有点不行,不过来了这里不跳舞总觉得有些可惜。” 晏非道:“那等开场舞跳完之后我带你去跳一支交际舞吧。” 花辞弯弯眉眼,道:“好。”又很为难,“不过我不会跳唉,舞步应该怎么踩?” 晏非道:“我带着你,你只要跟着我就可以了。” 花辞笑了笑,在等开场舞的时候,先前不知去了哪里的谈石走了过来,他身边没有女伴,只是看着舞池里翩翩起舞的身影,也没有想要参与的意思,左右看了一眼,见着花辞了,便走了过去。 “张总刚刚和我说你很想要我的签名,我刚才特意借了笔和纸签了名,送给你,哦,对了需要To签吗?” 花辞忙道了谢,幸亏前不久曲程程刚和她科普过,明白To签的意思,这才不至于临来尴尬,道:“谢谢,麻烦你写句‘To程程,祝万事如意,平安一生’。” 谈石签完了之后递给花辞,花辞接过,没地方放,刚想打开手包放进去,晏非便从她的手里抽了过去道:“我先帮你保管。”她这才想起手包里放着符箓,不该让旁人看到。 花辞为了客气,多和谈石聊了两句:“谈先生,你的女伴呢?” “她刚刚去了卫生间,啊,现在过来了。”谈石顺着女伴来的方向一指,花辞下意识地回过头去看,只是一眼,她愣了一下。 太过熟悉了,就好像今早对着镜子用手指摸过的脸庞,每一寸的肌肤都让她熟稔,又好像是阳光下的人影,和她本人别无二致。但是很奇怪,看人脸五官和身形,分明又是第一次见到的女孩子,是个实打实的陌生人。 这个女伴估计是谈石随便邀请的,并没有要给花辞和晏非介绍的打算,略略欠身就打算离开,还是晏非叫住了谈石:“谈先生不打算给我们介绍一下这位姑娘吗?” 花辞下意识地看了眼晏非,晏非递了她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看来不仅是她自己,连晏非都有种熟悉的感觉,但是同时能被她和晏非认识的人,屈指可数,而寥寥那几人,不是晏非的下属便是花辞的亲友,不是在晏非的掌控之中,就是再正常不过的人了,按理来说,不该让他们两人都产生这种莫名其妙的感觉才对。 谈石好像是才反应过来,道:“哦,这是我的经纪人,你们叫她Vivian就可以了。” 用英文名作交流,看来的确是不怎么重要的人了。 花辞微微颔首,礼貌地道:“你好。” 倒是Vivian很礼貌,伸出手,道:“你好。”花辞为了礼貌,也伸手,本来只是想要和她搭一下手掌就可以了,谁料Vivian却很热情地握着花辞的手,紧紧地捏了一下,这才松开。 花辞抽回手的时候,还有些犹疑地看了眼自己的手掌,明明只是很普通的接触,但是她总觉得有些不对劲。 晏非道:“怎么了?” 花辞道:“应该只是我多想了。” 等到开场舞结束,乐队指挥指挥棒一指,换了《浮士德圆舞曲》,晏非道:“手搭着我的肩膀,来,跟着我走。”花辞听话地搭好肩,晏非手搭着她的腰,于是两人一道滑入了舞池。 花辞的确不大会跳舞,即使有晏非带着,花辞的舞步还是很凌乱,有几次还不小心踩到了晏非的脚步,好在晏非的脾气好,即使被连踩几脚还是不恼,温声道:“没有关系,慢慢来。” 花辞便更加慌乱了,晏非低声给花辞打着拍子,一曲终了,花辞好歹是终于把舞步踩会了。她长舒了口气,想要去休息,正好张谦过来叫住了晏非,说有事要商量,晏非倒是没有坚持,帮花辞找到了一直在柱子下等着的不晴,低声道:“不晴在那里,你过去和她在一处吧。” 他还真是担心花辞,跟家长忧心孩子会在幼稚园门口走丢一样,花辞撇了撇嘴,才刚走了两步,不晴已经注意到了走了过来。花辞不想待在宴厅里,道:“我想到花园里待一待。” 不晴就陪她去,两个女孩子待在一处,少见的没有话聊,花辞要去外面,不晴就陪着,仅仅如此罢了。花辞还真想叫不晴别跟过来,这样两人都还自在些。 她们两人分坐了长椅的两侧,因为宴会的缘故,花园里同样拉了彩灯,布置得很漂亮,还放着一层水果塔和一层酒水塔,方便出来透气的客人随时取食。花辞在外面坐了片刻,那位才见了面的Vivian拿了碟切好的火龙果走了过来,她是想见花辞,不晴看到了,她警觉地看着Vivian,Vivian倒是不紧张,把水果碟递到了不晴的眼前,道:“吃吗?” 不晴摇了摇头,Vivian便问花辞,花辞谢过她的好意,Vivian很随和地坐了下来,自己用牙签插了一块火龙果吃,花辞知道她肯定有话说,果不其然,Vivian吃完了一块火龙果后,开口道:“真是奇怪,我见你总有一种很熟悉的感觉,我们之前有在哪里见过吗?” 花辞道:“没有。” “没有吗?”Vivian笑了,“我倒是觉得见过你,在某个漆黑的地方,你为了活下来,把我扔在了那里。” “什么?”花辞皱着眉头,很惊讶地看着Vivian,她再三打量着,确定果真没有见过她,一次都没有,于是道,“我什么时候抛弃了你?” “在我最无助最绝望的时候,我从那时候就一直在想,凭什么,凭什么你可以抛弃我,却把所有的苦难和仇恨都丢给我,而你!无忧无虑地活着!” Vivian说着她控诉的话,但是语气很平静,没有任何嘶吼的意思,她说完这些话,将目光远远地停留在水果塔上,符减正从宴厅里冲了出来,叫着不晴:“不晴,擒住那个女孩!” 不晴反应很快,她反手去擒Vivian的手,Vivian倒也不躲,她手里的碟子碎在地上,火龙果滚了一地,还有些碎块溅在了花辞的脚背上,Vivian对着不晴笑了笑,另一只手却抓住了花辞,花辞下意识地要挣脱开手,但只是一瞬,花辞浑身一抽搐,只是觉得有什么东西顺着她的经脉游走了一遍,她还未来得及反应过来,脑袋一点,便失去了意识。 在睡梦之中,花辞好像又回到了那个山洞,耳朵边听到的仍是那些没有意义的挣扎语词,她听了会儿,觉得很茫然,想要从这不舒服的梦中醒来,却偏偏找不到出路,只能被困着。 她在那里不知道待了多久,花辞只感觉身子往下坠,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就坠入了一个池子中,池子中满是血腥的难闻的味道,她的眼睛还没来得及闭上,睁着眼睛看着另一个自己紧闭着眼睛浸泡在血池里。 花辞犹豫了会儿,想要伸手摸一摸她,但是花辞的手碰不到那人,只是从那人的身体里穿了过去。那人却霍然睁开了眼睛,死死盯着花辞,花辞被看得瘆得慌,这时候,便看到那人伸出手,还没等花辞反应过来,她的手如铁爪般抓住了一个猛扑过的生死人,徒手便将那人的脖子拧了下来,一如在山洞里她对待那个生死人一样。 那人很快便用差不多的方式将池子里所有的生死人杀了,她的出手冷静又残酷,眼里没有任何杀戮的意思,平淡地像是拧掉了一个瓶盖,人头都被她像遗弃垃圾一样随手丢在旁边了。 “这是……”花辞犹豫了会儿,还是不敢相认,“这是我吗?” 说话间,那人已经从血池里浮了上去,花辞紧跟其后,才从池面上探出了一个头,她便震惊了,四周都是同样的血池,养着和她一样的人,再抬头,高高的穹顶上拴着各处拉起来的铁链,铁链上钓着镇魂铃。而这显然只是其中的一个小房间,因为隔着一扇门,花辞听到了生人的惨叫声,一声盖过一声,凄厉地像是厉鬼才能发出来的,但是没过一会儿,声音便掩了下去,过了会儿,有戏曲的声音传来出来,把惨叫声盖了过去。 花辞撑着池子边上,有些不敢上岸,却看到和她很相似的人根本没有心思打理身上的污秽血渍,径自往角落的池子走去,她皱着眉头看了会儿没有动静的血池,便毫不犹豫地跳了进去,她 跳下去的那一瞬,有一口牙齿张大对着她咬了过来,那人毫不在乎握起拳头就打了过来,把满口牙齿都打碎了。 一个人从血池上浮了上来,他的脸色还带着惊恐和慌张,看到来人时,方才舒了一口气,道:“谢谢你,阿辞。” “阿辞?”花辞还没有办法接受这个梦境,便看清了那人的五官神情,更加震惊了,“恨生?” 却见那位阿辞伸出手紧紧地把恨生抱在了怀里,她揽着恨生的肩膀,细声细语地道:“图南,我们一定要活下去,努力地活下去,只有活着,才有希望。” 第30章 29 花辞捂着脸从长椅上站了起来,Vivian已经瘫倒在地,不晴的手还捏在她的手腕上,却仍旧没有办法把Vivian从地上拽起来,不晴看着花辞:“没事吧?” “没事……”花辞放下了手,但是头发帘遮了下来,挡住了大半张脸,而这时,符减和晏非已经跑了过来,张谦作为主人当然也及时赶到了。 张谦在问Vivian是谁的女伴,花辞告诉他了,他就叫人去找谈石,晏非在关心花辞身体,花辞低声笑了一下,她道:“晏非?” 晏非愣了一下,道:“是我。” 符减一直低着头看那块怀表上的数值,但是现在他也不能确定,刚才暴涨的数值已经跌了回去,虽然依然在正常数值以上,但是不晴和花辞都是生死人,怨气数值向上浮也是在常理之内的,所以他一时没有办法拿捏准状况。 花辞伸出手,攥着晏非衣服的下摆,晏非下意识地想避让开,但是花辞没让他挣脱,于是他忍了忍,也就站着不动了。花辞抬头,脸上的神情似笑非笑,半是嘲讽,半是怅然,她道:“嫌弃我?厌烦我?” 晏非道:“不是,我只是很久没有和旁人有这样近的接触了,一时不大习惯罢了。” 花辞攥着他的衣服下摆,往前走了两步,更近了,晏非这回没有动作,只是低头看着花辞踮起脚后跟,把唇凑近他的耳边,轻声道:“连你的夫人都不行吗?” 晏非震惊地瞪大了眼睛,他下意识地把花辞推开,却不曾推远而只是拉着她的胳膊,想要看清花辞的脸庞,想要知道站在面前的究竟是他认识的阿辞还是花辞。 “当然……” 花辞脸上是轻描淡写的神情,她道:“不用解释,我能理解,都一百年了,不值得挂念一个死人。”她伸出手,想用指尖去抚摸晏非的发丝,去触碰眼角的绯红,但最后,她的手还是放了下来,道,“你活得这样好,真叫人嫉妒。” “不是这样的。”晏非想要告诉花辞,从她失踪开始,他拖着病体没日没夜地寻着她,寻了大半年,直到遇上了不晴,才知道长生殿的存在。他又花了两年的时间,才终于闯入了长生殿。 他还想要告诉花辞,他活得一点也不好,他压根没有活着,他是个死人,他过得很苦,苦到自己都快忘了从前的自己曾经拥有着充沛的情感和挚爱的恋人。 但是花辞根本不想听,她在血池中苟延残喘之时,时时刻刻都在思念着晏非,盼望着他是个英雄能从天而降救她出火海,但是她所有的企盼和愿景都在长生殿里被张开平碾得粉碎,有时候,活到绝望处,她甚至都不明白为什么还要活着,她去撞过装了电网的墙壁,是图南把她拽回来,她想过淹死在血池里,是图南把她捞回来,她还想过索性命丧在生死人的口中算了,还是图南掰开碎牙把她拖了出来。 在她最阴暗,最绝望的时刻里,没有晏非,晏非忘她如忘尘土,厌她如厌鬼魅,弃她如弃敝履。 符减皱着眉头看花辞,他察觉到了这时候的花辞很明显地与平常的她不同,他相信晏非也看了出来,所以并不意外看到晏非的指尖已经捏了一张符箓,只等着花辞一不注意,就将她擒获。 晏非道:“阿辞,我们家去,等到了家,我在把这些年发生的事情一一说给你听,你也要告诉我,这些年你去了哪里,过得好不好。” 花辞笑:“我该过得好吗?倘若我说不好,你的心是否还会有一丝的愧疚与悔恨?如果有,那我告诉你,我过得一点也不好。” “阿辞。”晏非叹息了声,在他抬手的刹那,花辞手疾眼快,格手挡住了晏非的手臂,她的周身都泛着黑色的雾光,晏非眯着眼看着,道,“我不管你是谁,又为何要冒充他人,但是恩怨是我和你的,休要将他人牵扯进来,占他人的便宜。” 花辞冷声道:“我这不过是物归原主,拿回自己的东西罢了。” 符减此时也要捏符来助晏非,但却被张谦拦住,他慌张地看着四周,道:“打不得打不得,我这请来的都是再正常不过的商人政客,倘若把事情闹起,可收不了尾。” 他这一打岔的功夫,花辞已经团了怨气往晏非砸了过去,晏非抬手捏符用流火烧了,花辞趁着这档已经顺利地脱开了身,速度之快,叫人怀疑是有同伙接应。 符减很生气:“张家主此举怎么总叫我觉得是在做花辞的接应?” 张谦收了手,掸了掸身上不存在的灰,道:“人是晏家主带来的,要问责该问晏家主的不是,符家小家主偏偏问我,算是迁怒移罪了吧?” 晏非紧绷着下颌,道:“我要见谈石。” 张谦倒是没有拦,扫了眼还晕着的Vivian,道:“到楼上的小客厅去谈吧,别打扰我的客人。” 符减看着张谦走开了,嗤了声,道:“张老贼绝对有鬼,前几天胡子都要翘到天上去了,现在倒是这么礼貌,变了性。唉,你就让人这么跑了?” “不,我在打电话。”晏非拨通了沈伯琅的电话,“你带人去茗山。” 不晴道:“需要我帮忙吗?” 晏非道:“不用麻烦了。” 他的心情很不好,非常暴躁,如果可以,还真想要亲自出马,杀上茗山,捉回花辞和恨生。 谈石看到瘫倒在沙发上的Vivian很意外,他挑了挑眉,对晏非道:“这像什么,明明是个经纪人,出来工作却反要艺人照顾,真是失职。” 符减挑了挑眉,道:“我前女友挺喜欢你的,在你身上花了很多钱,我现在很想知道如果我把你现在的样子拍下来给她看,她会不会气得厥过去。” 谈石很无所谓:“偶像行业,说到底做得只是场生意,卖的就是个商品,我只要在商品上架营业的时候保证让顾客满意就可以了。” 晏非皱着眉头道:“你的经纪人晕过去如此久,你该叫救护车来关心她一下吧。” 谈石道:“不需要,睡一觉就可以了。”也许是看到了晏非和符减两人的眉头都皱了起来,他又解释,“我这是为了保护她,如果让我的粉丝知道了我的经纪人还要我去照顾,她们肯定要撕Vivian了,网络暴力很可怕的。” 晏非道:“那谈先生是否介意我们帮你把这位小姐送到医院去看护?” 谈石耸了耸肩,很无所谓的模样,符减便打了电话,谈石一直看着,忽然问道:“你们和张总很熟悉吗?” 晏非道:“有些事业上的往来。” 谈石来了兴致,道:“这样说好像是有二心的样子,但我只是想为自己争取更多的机会,张总的事业重心还是在西部,我作为张总娱乐公司下的艺人能有现在的成绩完全是因为我的业务外包给了东部沿海的公司,但是现在我的几个外包公司都要和我解约,我想要给自己找条更好的路子,让我的事业更好的发展……” 晏非看出来谈石在说这些话的时候有些发虚,眼睛还几次三番地瞟着门口,大概是在害怕张谦忽然出现,索性便打断了他的话,问:“你要和张总解约?” “解约是不可能了,没把我榨干……啊,我的意思是,张总花了大价钱培养我,自然是不会轻易让我走的,我只是想找一些能助我更加成功的演艺公司,唱片公司而已。” 符减手插着口袋看着谈石:“单是这个宴会就给多少人塞过名片了?” 谈石忙道:“没有,其实我一开始就想要联系二位,因为我觉得二位肯定能帮上我的,我的意思是其他那些人都是张总的人脉,如果有更好的选择张总当然会给我,现在却还没有动静,但是两位却是生面孔,所以我觉得我可以试试,如果你们对我的人气有疑问,完全可以登录微博……” 晏非道:“不好意思,我们两个名下都没有娱乐公司,即使打算创立一个新的,应该也赶不上给你签约了。” 谈石想了想,道:“那能留个联系方式吗?如果二位有朋友做类似的公司,我可以带着简历去面试的。” 他脸上的表情很急迫了,但在晏非和符减看来,是很急功近利了,两人都不太喜欢这样的人,更何况现下有让他们烦恼的事,于是只有晏非同意交换了联系方式。 如晏非所猜,花辞离开别墅之后便迅速地赶往了茗山,她知道晏非向来聪慧,肯定会想到这一层,也一定会派人去截她,但是花辞并不怕,她现在只是想见图南罢了。 花辞看到山间小屋时,恨生正坐在树上看着天空发呆,他常常这样,一天只干发呆一件事,却依然能把日子过下去,好像没有任何的厌烦。 花辞走到树下,叫他:“图南。” 恨生的瞳孔收缩,过了会儿,他的视线低了下来,看到树下仰着头的花辞,只是一眼,恨生便知道她是谁,于是他扶着树跳了下来,目光流转,说话时声音沙哑:“X,我是恨生,不是图南。” X抱他:“我知道,你是图南,也是我的恨生。图南,你喜欢我给你取的名字吗?” 恨生很诚实:“不喜欢,这个名字太过悲怆了,但是现在的我不是图南,我配不上图南这个名字,我是恨生。” X点了点头,喟叹:“我知道,就像现在的我,只是X而已。”她摸着恨生的脸,方才对着晏非时,X没有勇气用手指去触碰晏非的皮肤,但是面对恨生,她很肆无忌惮,甚至还有些贪婪地抚摸着恨生冰凉的泛青的恍若死人的肌肤,她道,“我多久没有这样摸你,触碰你了?图南,我很想你。” 恨生动也不动,任由着她抚摸,好像摸得不是他的皮肤似的,他只是提醒X:“你不要总是占着花辞的身体,这样她的魂灵没了去处,她会死的。” “她早该死了。”X恶狠狠地盯着恨生,“没有我,她早该死了!” 恨生深深地看着X,道:“我从来没有在花辞的脸上看到过这样的表情,好像要与整个世界为敌。” X道:“她把所有的污泥都丢给了我,图南,你可以夸她是白莲,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但你不该忘记在泥淖中的我,你不能因为我满身仇恨和怨气来嫌弃我,我已经被人抛弃了,两回!你不应该还这样看我,不然的话,我杀了你!” 恨生捉着她的手腕,道:“冷静,X,冷静。” 但显然,X没有办法冷静,她捂着脸,像是在哭,又像是在笑:“是花辞抛弃了我,她把我丢在了长生殿里,她走了,解脱了,却让我日日都活在噩梦里,我要杀了她,我总有一天能杀了她!” 恨生看着花辞身体上的七窍往外在冒着黑雾般的怨气,他知道这次X又失败了,但他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再一次地提醒着X:“你可以杀我,杀这世上所有的人,但不能杀花辞,除非你想去死。” 第31章 30 X看着恨生的眼神,像是看着久违的恋人,她抚摸着恨生脸上每一寸的肌肤,却全然不在乎从七窍之中散溢出的怨气,她在最后一刻说道:“不需要多久,我会回来,我们要像从前那样相依为命,你决不能背叛我。” X说完,花辞的七窍便干净了,那些怨气再也没了踪影,只是她的意识还没有恢复,身体软绵绵地倒下来,恨生抬手扶住了花辞。 花辞很快得醒了过来,她的神思还停留在那诡异的地方,一时之下还不能反应过来,只好蒙楞地看着恨生,道:“我怎么在这儿?那个山洞呢?” 恨生道:“什么山洞?” 花辞裹着薄薄的毛毯瞪大了眼睛,她迅速地爬到了坐在床尾边竹凳上的恨生身边,道:“我和你认识这么久,还是第一次知道你竟然还能带着感情说话。” 恨生看了她一眼,没有搭腔,他只是静静地坐在那儿,用手放在膝盖上,垂着眼睑,思考着事情,这应该是件很大的事情,因为他皱着眉头,露出了为难和思忖的神情。 花辞见他问关于那个山洞,也陷入了一阵子的沉默,她想到了那里的“自己”和图南,总觉得那不该只是个梦,更何况她千里迢迢莫名其妙地出现在了茗山。 “恨生,这是你生来就有的名字吗?我的意思是,恨生不太像是个正常的名字,你有其他的名字吗?类似小明,小红之类的。”花辞试探地说着话,恨生倒是很直接,他一想明白了该怎么做,便没有了顾虑。 “我还有个名字叫图南,那是从前的我拥有的名字,现在我只是恨生。”恨生道,“你说的应该不是山洞,而是长生殿。” “长生殿,我知道那个地方,真巧,前不久晏非才跟我介绍过这地方,我还以为那里已经荒芜了,再不济也该给阴司看管了起来。”她说了一半,忽然想起在罗县的遭遇,一拍脑门,又是灵光一现,道,“罗县的山洞和长生殿太像了,所以,长生殿没有灭绝?” 恨生显然有偏向,所以说出的话很有余地,道:“这些不是我了解的事,这二十几年来,我只是独居在山上,没有过问过山下的事。” 花辞接着试探他:“我们很久之前就认识,对不对?” 恨生思考了几秒钟:“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我算是认识你,也算不认识你。” 花辞道:“这真是个哲学的回答,但是在梦里,我亲眼看到也亲耳听到,我抱着你,说我们一定要一起活下去。我看着那个场景,觉得我们是一起在长生殿受苦,对不对?” 恨生道:“准确来说,那不是你,她只是碰巧和你长着一张脸,用着同一个身体。” 花辞露出了难以理解的表情:“我记得晏非和我提过,长生殿在上个世纪就没了,而我是上个世纪末期生人,那个人才不可能和我用着同一个身体,又或者……难道是我借了她的身体?我小时候得的病已经严重到我连身体都坏了,所以不得不借用了一个身体?” 恨生道:“身体是你的,花辞,你要记得,你一旦失去了这个身体,你就活不下去了。” 花辞撇嘴,道:“你说的真是个至理名言,谁丢了身体,只靠着魂灵还活得下去?” 恨生停顿了两秒,接着道:“我受人之托,照顾了你二十几年,算是完成了我的任务,往后不要再来找我了。” “什么?” 恨生道:“我不愿看你受苦遭罪,但事实是,我不该背叛。” 花辞道:“我希望这是一句笑话,或许现在在四月,恨生,至少在我看来,我们是同类是同伴,同病相怜,我以为我们会有感情,但是现在你话里的意思却是我们该分开,你明知道我不能离开这暖潭,我会死的。” 恨生不为所动,道:“但是你现在已经有靠山了,是否有暖潭根本不重要,更何况,在你依赖暖潭的时候,暖潭底下的东西也在觊觎着你。” 花辞道:“我潜下过暖潭,我从来没有在暖潭底下发现过什么。” 恨生道:“关于我们方才谈论的问题,现在可以终结了,更多的那些事我已经不想谈论,也没有办法接着跟你谈论了,山下应该已经聚集着要带你回去的人,你可以下山了,与此同时,希望你能一道清理因为没法上山死在山道上的人的尸体,算是还我一个人情。” 恨生说完这段显然超出他一贯篇幅的话,恢复了他往常冷淡的神情,一如既往地要抛下花辞往外走去,去卧室或者去院子里发呆,总而言之,就是不愿意和花辞待在一处。以往花辞从不觉得这是抛弃,嫌弃或者说躲避,但是现在她终于明白了,恨生终究是恨生,在他头一次向她袒露出些微情感时,却偏偏让她明白他是全天下最无情的人,他从来没有将花辞视为同伴,曾经的所有不过都是花辞在自作多情。 花辞抚着额头叫住了恨生,道:“最后一个问题,请你一定要回答我,我是怎么到这儿来的?” 恨生道:“你被她带过来的。” 花辞一皱眉,更惊讶了:“她?我身体里还有别人吗?哦,对,我好像是和谁共用着同个身体,但是在过往二十几年我从来都没有察觉到这不是我一个人的身体,这太荒谬了。” 恨生的嘴角向下一撇,没有回答,便推开门出去了,正是在这一刻,花辞明白了恨生再不会是她的后盾,他说着不能背叛别人,所以坚定地抛弃了她。 花辞自言自语道:“你很开心也很得意吧,我现在是真的一个人了,如果可以,倒真想和你见一面,身体里的另一个人——这真是最糟糕不够的场景。” 花辞徒步走下山的时候,果然看到了山下停着辆车,没有恨生想象的车队,只有沈伯琅一个人摇着半扇窗,车内的音乐飘出了窗外,他的胳膊抵在车窗台上,手指撑着脸颊,半眯着眼睛享受着音乐。花辞走了过去,敲了车窗,沈伯琅并不意外,他摇下了剩下的半扇车窗,道:“车门开着,女士。” 花辞绕到了副驾驶上了车,她在系安全带的时候,沈伯琅把蓝牙音箱关了,问她:“身体还好吗?” 花辞道:“我以为你至少会带几个人,亲自到山上来找我,现在看起来沈先生倒是很放心。” 沈伯琅道:“我该紧张什么?山上的那位显然是你的好友,他可以用怨气打伤我,却愿意用怨气救你,这是我们之间的差别。” 花辞道:“我记得你不在宴会上。” 沈伯琅发动了汽车,大半夜的山里没有路灯,又都是些或是泥泞或都是沙砾的小道,并不好走,他打开了大灯,小心翼翼地开着,同时回答花辞的问题:“但是晏非给我打了电话,又发了消息,我刚好在茗山附近出差,于是便过来了。” 花辞道:“那你……”在她确切清晰地看到沈伯琅看着车往山路边上一棵野蛮生长的大树撞过去,本来耀眼如白天的灯光暗了大半,一瞬间,因为撞击,安全气囊都弹了出来把花辞裹在了其中以免她发生更大的灾难。 但显然沈伯琅没有体谅花辞的处境,他戴着手套的手抓了过来,拧住了花辞的脖子,让花辞几乎喘不过气来,沈伯琅看着花辞,面露出凶狠,仿佛看得不是花辞,而是个仇人。 “你究竟是谁?”他低着嗓子问着,同时也在威胁,“给你一分钟回答,否则我即刻拧断你的脖子。” 花辞挣扎着,因为安全气囊的存在,她根本动不了,只能任由沈伯琅拧着她的脖子,但是沈伯琅显然没有注意到这一点,他只是盯着花辞的脸,好像下一刻花辞的脸就会扭曲幻化成另外一张脸,但是,直到花辞快要窒息时,所有的变化都没有出现,沈伯琅总算是大发慈悲肯松开他的手了。 花辞剧烈地咳嗽着,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摸着脖子,好像能抚慰如火烧刀割般的喉咙,但是无济于事,沈伯琅递给了她一瓶水,花辞接过了但实在不想道歉,只能用沙哑的声音道:“你到底在发什么疯。” 沈伯琅道:“抱歉。” 花辞道:“去你的抱歉,晏非在给你下的指令里有杀了我这一条?” 沈伯琅道:“即使在你动手之后,家主也从来没有报复的想法。” 花辞实在没有办法忍受沈伯琅这种闷闷的说话风格,道:“我受够了,有什么事情摊开来谈,明明是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情,我却是最茫然的,这不公平。” 沈伯琅安静了,花辞只能看到他因为激动,所以在不停的起伏着的胸膛,那是他暴躁,情绪开始失控的表现,这和他向来理智冷淡的形象不符合,但是事到如今花辞只能接受并且还要容忍接下来会发生的一切,而且最糟糕的是,她动弹不得,只能为鱼肉。 不过好在沈伯琅没有接下去失控,他又花费了大半的时间,才冷静了下来,他看着说明书尝试着把安全气囊重新关上,开车还带着说明书也只有怪咖才能做到了。他看着是在用心地完成这件事情,但其实只是为了花费时间让自己更冷静点,道:“我在找一个人,有人告诉我她还活着,和某个魂灵纠缠不清着。” 花辞扶着刚才被撞伤的腰,道:“身体里的另一个我?” 沈伯琅皱着眉头看她,花辞道:“我也是刚刚才知道,我和另外一个人共用着身体,好像也是她带我来了这里,你找的这个人认识恨生?” 沈伯琅皱着眉头,道:“不,没人带你来这里,是你自己来这里的。” 第32章 31 沈伯琅给常明打了电话,因为工作繁忙都快住在实验室里的常明接到沈伯琅的电话都快发疯了,他抱着电话吼道:“你大晚上发疯自己撞树把车子撞坏没法回家,却要我在还为数据抓狂的时候给你安排一辆车?沈伯琅,执行司那边是你在负责,不是我!” 他吼着就把电话给挂了,沈伯琅沉默了会儿,把手机放回了口袋里,他道:“虽然这不大好,但是我总是在心灰意冷的时候打电话给常明,只要听他在电话那头生机勃勃地骂着,我才会有一点活过来的感觉。” 花辞摊手,道:“你是受虐狂?” “当然不是,只是常明的骂声里有烦恼,有生活,还有情感,这会让人觉得生机。”沈伯琅道,“或许是因为的我缘故,又或许是和晏非待在一处,连原来活泼的不晴都开始变得阴沉起来,当然,我知道最关键的事是我们都放下不过去。” 花辞表示理解:“老爷爷们总是有很多的故事。” 沈伯琅笑了一下,他头仰着靠着椅背,道:“我必须和你说声抱歉,上一回你出事,我除了想要从你的魂灵中问出些关于长生殿的过往,还想要从你的魂灵中找一些痕迹,或许里面会有我认识的姑娘。” 花辞道:“所以你现在是打算和我坦白过往了吗?我现在很愿意洗耳聆听,以便知道为什么我会和上个世纪就该消失的长生殿有了联系。” “你知道长生殿?”沈伯琅很意外,“晏非已经告诉你了?” 花辞道:“只是告诉我长生殿的一些事,但是我总觉得他知道的也不多。” 沈伯琅道:“他当然不清楚,晏家老太爷一直都瞒着晏非,事实上,在他大半的正常人生中他只是一个新青年,在留洋回来之后他甚至不在家里住,如果不是为了工业兴国,我想他更愿意北上干革命。但是我不一样,我是晏家长工的儿子,因为识字一度很得老太爷的选择,所以我曾在长生殿工作。” 花辞愣了一下,道:“晏非从未提到过这点。” 沈伯琅道:“我也从未和晏非提过,那还是我最有野心的时期,想要费尽心思往上爬,当我知道晏家核心的事业根本不是面粉厂,而是一个地下宫殿时,我没有任何的理由拒绝,但我发誓,那只有五个月的时间,等到我开始明白长生殿的真相时,我即刻从那里离开了以致于我遭到了追杀。” “因为你带走了某些秘密。” 沈伯琅嗤笑:“我自始至终都没有接近长生殿里最核心的实验室和观察室,我只是负责筛选。” “筛选?” 沈伯琅闭上眼睛,他长长地呼吸着,道:“我每天花八个小时在工位上,那意味着每天大概会有五十到六十个人被送进长生殿,等到我离职之际,已经至少有7500人因为我而受尽折磨或者丧命或者变成怪物。” 花辞道:“那我呢?我和长生殿有什么关系?” “你是其中的一个实验品。” “你送我进去的?” “我那时已经离职,还在被追杀着。” 花辞想要接受这个说法,但依然觉得难以置信,她道:“这对我来说真的很荒谬,沈伯琅,我有爸爸,我有童年,我有从小到大如何长大的记忆,虽然它们几乎都变成了片段,但至少,我是有记忆的。” 沈伯琅道:“我们只知道你进入了长生殿,但我们并不清楚你在里面遭遇了什么,结果是什么,这些都是我没有办法回答你的。但晏非在给我发的短信里,你几乎是把所有的事情都想起来了。” 花辞道:“我还认识晏非?认识你?” 沈伯琅道:“当然,你是晏非的夫人。” 花辞无语了半天,最后她摇下了车窗,探头看了会儿这黑漆漆的夜色和偶尔会传来的野兽的声音,道:“我真想自己徒步走下山。” 沈伯琅道:“我知道你需要时间接受这些事情,我给你时间,我的车还有二十分钟才会到。” 花辞看了他一眼,道:“算了,我自己下山吧。” “下山之后要去小别墅,不要乱跑。” 花辞回答她的是沉重的关门声,她的脚步很乱,有那么几下,她完美地避过了路上的碎石头或者坑,但是却差点被自己的脚绊倒在地,她恼怒地发出了厌弃的声音“靠,连路都不会走了”,但是等到再走上一段路,那些恼怒随着山风散了点之后,惊恐和悲凉又漫上了心头,她不知道是哪个环节出了错,她明明有小时候的记忆,她还有爸爸,但是现在却有人半道冲出来试图要把她视如至宝的过往碾碎,扔在地上,在唾上唾沫,道:“这些都是假的。” 她可以平静地接受现实,安于生死人的事实,为了活下去四处奔走偷食怨气,活得就像是地道里的老鼠和蟑螂,这些她都无所谓,却没有办法容忍这个假象。如果她真是活在上个世纪的人,是晏非的夫人,那现在的她又是谁?如果那些都是她的过往,又是谁偷走了她的过往。她觉得这一点也不公平,也很荒谬,外人了解她甚至胜过了自己,她是什么样的人,都需要别人来告诉她,事实不是这样的,而应该是那样的。 凭什么。 花辞下了山之后没有离开,她在她熟悉的镇上的小店旁边蹲了一个晚上,看着东方露白,又看着云朵飞红,她蹲了一晚上,蹲得腿脚都发麻了。 正在这时候,晏非穿着他那条惹眼的长袍出现在了花辞的眼前,花辞有一瞬间还以为她眼花了,但她确实看到晏非在她的面前蹲了下来,还在她的手里塞了杯热热的豆浆。 “我方才过来时,听到镇上几个男人在讨论你,他们甚至已经准备报警了,所以为了不引起骚动,或者,你愿意暂时坐上我的车和我谈一谈吗?”晏非伸出手,道,“把手给我。” 花辞没有伸手,反而用手抱紧了膝盖,道:“沈伯琅昨天晚上把所有的事情都说了,他还说我是你的夫人,你能不能告诉我这是假的?” 她仰着头,带着期盼看着晏非,因为才刚小泣过,所以眼底还发着红,这让她看上去更加的可怜,晏非停顿了会儿,道:“我们不能否认事实。” “好吧,”花辞道,“但是,你有什么证据吗?” 晏非道:“我以为昨天的你已经全部都回忆起来了,在宴会的花园里,你忘了你对我说的话了。” “我完全不记得,但实际上,”花辞并不想要承认,但是她不得不坦白,“我见到了另外一个我,在一个很诡异的地方,现在想想或许那个地方就是长生殿。你们什么时候知道这件事情的?” 晏非道:“就在前不久,你出事的时候,我很抱歉,我一直都在寻找合适的时间来告诉你所有的事实,但是我很抱歉,我不知道该如何开口,明明由我来告诉你才是最合适的,我很抱歉。” 花辞道:“刚才你说了三次的“抱歉”。” 晏非道:“我很抱歉。” 花辞抿了唇,道:“沈伯琅还说我是你的夫人,但是晏非,看着你我没有任何的心动的想法,我甚至没有办法想象和你在一起的日子,我觉得这有点荒唐,这甚至是我最不能接受的部分。”花辞看着晏非的眼神明显一暗,她的话顿时戛然而止,最后转化成一句几乎听不见的道歉。 晏非笑了一下,满是无奈,道:“你不记得一切,所以不怪你,我怪的是明明记得一切却依然心如止水的我。” 花辞看着晏非,忽然如释负重,道:“那我们依然可以做普通的同事,这很棒,至少不会让我有负担。” 晏非讽刺地,自嘲地一笑。 花辞道:“拜托,能扶我起来吗?” 晏非道:“当然,我的手一直在这里。” 花辞伸出手放在晏非的手掌上,晏非手上用了力气,把花辞拉了起来,花辞的腿上发麻,她努力地想要把脚伸直,让腿好受些。晏非克制地和花辞保持了距离,花辞很感谢他的作为,事实上,在回小别墅的路上,她甚至尴尬地不知道该如何与晏非沟通。 花辞很难相信原来的她会喜欢上晏非这样的男生,日子过得一板一眼,还充满着悲情和高傲,这样的男生无趣又压抑,即使她还没有恋爱过,但她很清楚自己喜欢的应该是风趣的男生。 而她现在,明明还是个母胎单身,却被告知已经拥有了一个丈夫。 下车前,花辞还是没忍住,问道:“我们之前应该没有孩子吧?” 晏非停好车,开了车锁,道:“没有。” 花辞道:“最后一个问题,我既然是你的夫人,我又为什么会成为长生殿里的实验品,是你抛弃了我吗?” “当然不是,”晏非单手扶着方向盘,转过脸来,严肃又认真地说道,“只有这一点,你千万要相信我,我甚至是在你出事之后才知道长生殿。” 花辞道:“我相信你,但是,你是否愿意带我去一趟长生殿,我想亲眼看一看那里和我所梦见的到底是不是相同的,或者说,我去了那里,我能想起点什么,电视和小说中总是这样演的。” 晏非刚想说什么,便听到一阵铃铛的声音,两人都在车里往外望去,看见符减撑着胳膊肘趴在窗台上,摇着一个最普通不过的铃铛,他道:“上来,有要事需要商议。” 第33章 32 符减独自待在他的客房里,本该随从的不晴并不在身边,晏非让魄偶端了三杯黑咖啡进来,符减随手拿了一杯喝了一口,把手上一份资料推给了晏非。 晏非扫了眼,道:“你在研究张谦名下的产业。” 符减大概是口渴了,所以他把一杯黑咖啡都喝完了,他这人总是这样,明明出身上流,社交礼节都学得很到位,但私底下的行为却很随便。 “我只是觉得依照张谦的性格搞娱乐产业不太正常,他根本不懂娱乐,如果说谈石是百里正宁旗下的艺人还算有几分信服力,但事实上,百里正宁没有开娱乐公司,而张谦只有一家娱乐公司,公司只有谈石一个艺人,他所有的事务几乎都是外包的,除了影响营销。” 晏非浏览着文件,也正巧看到了这点:“唱跳,演艺都是外包的,但是公关不是,张谦的公司只负责谈石和公关。我不太懂娱乐公司的事,但从你的表情和言语看来,应当是不正常的。” “极其不正常,你应该没有忘记昨天谈石见我们时的状态,所以我已经让不晴去跟踪谈石了。”符减饱含深意地笑道,“希望不会被我们抓到有什么不妥当的事情,不晴已经去盯梢了一个晚上了。” 他的言下之意是,倘若谈石真没有什么问题,不晴早该回来了。 花辞一直都没有说话,她的咖啡放在茶几上也没有喝,只是捧着手机不知道在刷什么,晏非看了她会儿,转过头看着符减,道:“我还是有些不明白,谈石只是个艺人,张谦为何需要大费周章地培养一个明星?” 符减道:“你以前的女朋友没有一个是追星族吗?”低着头本该游离在他们对话之外的花辞飞快地抬眼扫了眼晏非,脸上有些不自在,晏非淡淡地解释:“我没有其他的女朋友,你就事论事,说下去就可以了。” 符减道:“那还真是遗憾,不然这会是个超级棒的体验,你的女朋友在和你幽会的时候忽然猛刷微博,大半个小时都不会理你,半夜不睡觉气得边骂边刷微博,用她们的话来说是‘反黑’,当然如果这时候你截下她们的手机你将会发现她们对骂的话可是非常的精彩纷呈。” 花辞忍不住打断了他的话:“你竟然没有和她分手?” 符减觉得花辞说了天底下最滑稽的笑话:“当然分了,第二天就分了,我根本不会容忍这样的人作为我的女朋友,我也没有这个耐性哄她。”他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天底下最帅的男人就在她眼前也不知道珍惜,瞎了眼的女人我才不会要。” 花辞啧啧道:“我怎么听出了些不满。” 晏非皱着眉头道:“所以呢?” 符减道:“追星的人情绪起伏很大,之前你不是说很奇怪罗县也好,北平的地下室也好,怎么会有这么多的怨气。” 花辞道:“我承认你说的混饭圈的人情绪起伏很大,但即使产生了怨气,她们分布广泛,怎么可能把那些怨气集中起来?而一个人产生的怨气往往闹不出什么大动作。” 花辞把她的手机翻开来递给了晏非,晏非只是看了眼就皱起了眉头,他把手机放在茶几上,郑重其事地嘱咐花辞:“以后不要看这些东西了。” 符减好奇地趁着花辞还没有伸手,先把手机拿了起来,看了眼,见是一张截图,上面赫然写着“爹死妈烂,辈辈养汉,在跟我装,B给你撕烂。” 花辞看他:“曲程程发给我的,她是谈石的粉丝,对饭圈很了解,我问了她一些事情她就给我发了些,这好像是她们和对家粉丝掐架的时候骂的。很脏很不入流对吧。” 符减沉吟了一下,道:“如果你不介意的话,能不能在他的粉丝圈里潜伏一段时间。” 晏非道:“我替花辞拒绝,这份工作不适合小姑娘做。” 符减看了眼花辞,道:“要拒绝也该是花辞来拒绝,对吧,花辞?” 花辞没看晏非,道:“我可以做。” 符减打了个响指:“很好。”他重新掏出了那块怀表递给花辞,“顺便麻烦你在看这些东西的时候用这个仪器监测一下你的怨气变化。” 花辞拿着那块怀表,道:“符减,我觉得你可能对我有点误会,我虽然是吃怨气过活,但我不会自动吸收怨气。” 符减道:“是吗?”他思忖了会儿,问道,“你的镇魂铃呢?” 晏非道:“花辞,我还要带你去看长生殿呢。” 花辞道:“两件事情并不耽误,我完全可以在去长生殿的路上刷微博看这些的。” 晏非便不说话了,符减向来会看人眼色,他已经察觉到了两人之间别扭的气氛,但是不知道这氛围究竟是从哪里来的,他只是觉得有趣,便笑着出去了。花辞看符减出去了,也要跟着出去,晏非叫她站住:“你说了我们依然是同事的关系,那便该把我当做同事,听一听我的建议。” “什么意见?”花辞翻过来她的手机,用手戳着手机屏幕,反问道,“只是逛一下微博,有什么危险?” “我只是担心你,”晏非道,“你体质太特殊了。” 花辞道:“放心,我会照顾我自己的。” 晏非还想说什么,但是花辞没有给他机会,她收了手机便出去了,正好碰上了拿着瓶红酒回来的符减,花辞愣了一下,道:“我以为你去做什么事了,忽然离开了。” 符减道:“这样美好的早晨当然需要一瓶红酒和微醺的感觉。” 花辞指着背后半掩着的门,道:“进去吧,晏非还在里面,他可以陪你享受微醺的感觉。” 花辞才刚说完这句话,晏非便推开门从门后走了出来,他显然已经听到了这句话,于是冷酷地看了眼符减,道:“如果你喝完一瓶红酒开始发酒疯,我一定会让人把你扔出去的。” 符减看了眼手里的红酒,不可置信:“这样的酒喝完一酒窖都不会醉。” 晏非没回答他,他说完他要说的话就走了,符减看着花辞,很意外:“我认识他这么久,还是第一次见他会有如此失礼的时候。” 花辞下意识接话,道:“这不是挺好的吗?老是过着一板一眼的生活看着很闹心。” 符减道:“你看着闹心,或许正有人喜欢呢,晏非之前结过婚,有夫人,你知道这个消息一定很惊讶。” 花辞哑口无言,她只能讪讪着离开了。 花辞回到她的客房拉上了厚重的落地窗帘把所有的阳光都挡在外面,佯装这还是个祥和的夜晚,好在山间别墅区很安静,除了鸟鸣别无其他。她走进浴室,想要在浴缸里放满热水,好歹稍微放松一番。 但是当她坐在浴缸边上,伸手用指尖触碰了水面,潜藏在记忆中的不舒服感忽然涌上了心头,那明明是小半浴缸的水,但是花辞有一瞬间的恍惚以为自己看到的是小半缸的血水,而在那水面之下,不知道何时何时会有怪物冒出。 花辞用手挡住自己的眼睛,不住地告诉自己,这些都是错觉罢了。但是她依然没有办法说服自己如往常一般,脱去衣服,踏入浴缸,享受一次舒适的泡澡。 她只是在幻觉里看到一次长生殿的一角,便对长生殿产生了阴影。 花辞在最后,只能屈从于身体本能,她放掉了小半缸的水,脱了衣服,在花洒下冲了一个快速的澡,然后裹着浴巾走出了浴室,把自己扔上了床。 花辞裹上被子,把自己深深地埋进了枕头里,她花费了大半天的时间终于让自己有了点睡意,但是很快就被人吵醒。确切地说,不算是人,只是一件兜帽的黑袍,花辞甚至能在黑暗中察 觉到那件黑袍下不是一具鲜活的尸体,而是一团团的怨气。 她没有开灯,只是轻手轻脚地起身,摸出了一早藏在枕头下的幽枉,并且抽开了刀鞘。黑袍看着她,却没有任何的动作,它似乎只是来看花辞一眼,因为它很快悄无声息地消匿了踪迹。 花辞迅速拧开了台灯,但是灯光所到之处,那黑袍的确没了踪影。与此同时,楼下一阵喧嚣,花辞迅速地起身,一手抓着幽枉一手抓起外套,快速地跑下楼去。 晏非,符减,沈伯琅都在,他们团团地围在不晴的身边,而不晴整个人看上去很糟糕,她的下半身不用多说,本来就是伤残着的,恐惧的应该是她的上半身,胸口被打出了一个窟窿,而那显然是怨气所为,怨气一点点地往下侵蚀,贯穿了她整个身躯。不晴瞪大了眼睛,她还没有死,眼底还有微弱的生气,但是那只是回光返照,她之所以还有最后一口气只是因为胸口的怨气还吊着她的命。 沈伯琅已经脱了手套,正在想尽办法地想要地去捕捉她的魂灵,但是很显然,真正的生死人在怨气被打散之后就该死了,她胸口的怨气只是意外。 花辞看着不晴还陷在恍惚之中,但是很快,晏非察觉到了花辞的到来,他迅速地走了过来,道:“花辞,你是否能带着不晴去茗山上,让她泡一泡那神奇的暖潭?她现在很不好,我很担心她快要死了,拜托你了,千万要保住她的性命。” 花辞下意识地看着不晴,不晴向来冷冰冰的脸上终于有了害怕和不舍,她的眼角甚至挂上了泪珠,只是还是在拼命地瞪大眼睛看着花辞。 “我很抱歉,但是恨生已经不让我去茗山了,而且,我觉得茗山的暖潭对不晴没有任何的用处。” 沈伯琅的额头都在冒着冷汗,他用快要奔溃的声音道:“为什么偏偏是这个时候?如果你和恨生吵架了,可以麻烦你拉下脸去道个歉吗?我求求你了,只是稍微弯下腰而已,你却能救一条 命。” 花辞被吓了一大跳,那么慌张的沈伯琅,和昨天晚上在车里的他简直判若两人。但是花辞能理解他,他又如此沉重的过往,无论不晴是否是他筛选的实验品,沈伯琅都会在不晴的身上投射愧疚的情感,更何况,他们曾是伙伴。 花辞道:“我很抱歉,但是这不是道歉就能解决的问题,我和恨生在相处上没有任何的问题,他只是不想再见我了。”她道,“我只是觉得很奇怪,不晴胸口的怨气我很熟悉,和我身上的很像。” 沈伯琅道:“那还废什么话,你过来,我从你身上取走怨气给不晴,她就能活过来了。” 符减伸手拦他:“冷静点,即使你能取出花辞的怨气,你也不知道该怎么把怨气渡给不晴,更何况她身上破了这么大的洞。我这样说或许很残忍,但是你现在最好的选择是抽出她所剩无几的魂灵,来看看她究竟经历了什么。” 沈伯琅低吼道:“符减!” 晏非道:“即使我们救不回不晴,也要让她走得体面些。”他顿了顿,“符减,不晴是我们的家人。” 符减道:“随便你们吧。” 正在这时候,不晴忽然发生了“嗬嗬”的声音,花辞看着本来在胸口团着的怨气游走成了丝线在洞前穿织起来,下剩的便沿着四肢游走,成了筋脉,而正是这些怨气,把不晴当做一只提线木偶吊了起来。 晏非反应很快,他迅速地飞过去了一个符箓,不晴迅速地翻了个身,打滚的同时顺走了矮几上的酒瓶向晏非扔了过去,符减感到可惜,淡淡的:“多好的一瓶酒啊,可惜。” 第34章 33 不晴趴在地上,曲着四肢,像一只蓄势待发,时刻准备进攻的猛犬,她微微伏地了头,嘴里一直发出“嗬嗬”的声音,她很快四肢并用如同离弦的箭冲了出去,向花辞扑了过去。晏非牵出他惯用的镇魂铃向不晴打了过去,但不晴身上的怨气有意识般从她的身躯里流了出来,率先将镇魂铃捕捉包裹在自身的怨气里。 镇魂铃很快从这怨气里杀了出来,但只是这一瞬间,不晴已经扑倒了花辞,她像是一条狗拼命地在往花辞的脖颈处凑,她是要咬开花辞的脖子,吸出她的怨气。花辞拼命地想要挣扎,但是不晴的四肢,即使是断了的两条腿,也如同焊铁般强悍。 符减捻了道符要飞过去时,花辞在不晴的身下尖叫着:“不要用符箓,也不要用铃铛,沈伯琅,你用你的手把她身上的怨气抽出来,我发誓,这些怨气认得我!” 沈伯琅只是一瞬间的犹豫,立刻脱了手套,晏非巧妙地用镇魂铃打着卷儿,将已经在不晴身外的怨气卷弄了起来聚集到了一处。沈伯琅一手抓过这些,另一只手便抓住不晴的脖子,掐着她动弹不得。不晴看着花辞,忽然一笑,那笑容中透着诡异,让花辞心下一凉,她本该挡住的,但是不晴胸口的怨气已经蔓延出来了,顺延着往她的七窍而去。 好在沈伯琅的速度非常快,他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地将不晴已经没了生气的身体抛在一旁,他迅速地将所有的怨气都抓在了手里,团成了团。晏非冷静地收了镇魂铃,取出了骨笛,他吹出了那一首《蒿里》,花辞早有准备,即使四肢身躯在刚才被不晴压得酸疼,但她还是打起精神勉强翻滚起身,快速地离开避让了出去。 符减看着那团怨气在笛声的引导下循着大开的门出去了,沈伯琅和晏非都没有动,《蒿里》一曲毕,那怨气似乎就不在他们的关心范围内了,两人都冲上去关心不晴,虽然他们心里都很清楚,不晴想必已经亡故了,但即使如此,还是想要亲手合上不晴的眼睛。 花辞忍着全身骨头的酸疼,一瘸一拐地走了进来,她沉默地站着看了会儿不晴,不想打扰正在伤心的沈伯琅和晏非,便问符减:“不晴是怎么回来的?” 符减才刚要回答,见本来半跪在地上的沈伯琅红着眼起身,一只胳膊横了过来,正卡在花辞的脖子上,把花辞压在墙上,他道:“你说不晴身上的怨气认得你,怎么回事?这事和你有关系?” 花辞皱着眉头看着他,道:“如果有关系,我何必要把自己陷入狼狈的境地?” 沈伯琅低笑,他满脸的嘲讽,道:“谁知道呢,或许是因为苦肉计?” 花辞看着沈伯琅的神情,知道他现在是真正的怒火中烧,与之前在山间不同,他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也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怎么做,并且不会为此感到后悔。 “沈伯琅,这便没有意思了。” 符减道:“沈伯琅,与其猜来猜去猜不明白,还不如坐下来好好谈谈,交换下信息,总比被人蒙在鼓里做瞎子聋子好。”他说完,给自己找了个同盟,偏头道,“是吧,晏非?” 晏非起身,道:“沈伯琅心里有怨气,这怨气是冲我来的,尽管发出来就是了,只是别牵连别人。” 沈伯琅大笑,他道:“晏非,我万万没有想到,你这人竟然能冷血到了这个地步。不晴死了,你也能这么冷静,还有什么能让你伤心的,她死吗?我看现在也不会了。”他指着花辞一瞬,很快便收回了手指,他道,“既然你还打算安于一隅,那我们散伙分家就是了。” 符减懒洋洋地道:“我们符家的大门可是随时随地为你敞开。” “沈伯琅,”晏非叫住了他离去的脚步,“离开晏家你要去哪里?张家,百里家,这两家怕是没有你的落脚点,你根本是无处可去。不晴死了,我自然很伤心,但是伤心只是我个人最私密的感受,如果不晴还能跟你说话给你答案,想来应当觉得快乐。当然,如果你要争生人的脸面,我也会陪你争回来的。” “晏非,”花辞脸色一变,晏非说的话不好听,她实在害怕在气头上的沈伯琅听了更加窝气,万一真一走了之了更加惨了,于是道,“都是自个人了,没什么不能谈的,沈伯琅,你给我十分钟,我把事情都说清楚。” 沈伯琅却像是没有听到花辞说的话,他只是转身深深地看着晏非,晏非的表情无可挑剔——除了没有太多伤心之外——但他还是很稀奇地看着,过了会儿,才道:“我要掀了张家,当初就不该放任着他家再起势,倒不如趁此机会掀个底朝天,也好绝后悔。” 晏非几乎没有什么犹豫:“好,我们掀了张家,有什么后果,我来担。” 花辞疑惑:“能有什么后果?” 符减也是在猜:“比如失败了,或者过程中倒了个大霉什么的。” 晏非没有理他们,只是翩然转身,花辞看着他的身影觉得很奇怪,明明只是一个最普通的动作,晏非却做得很轻盈,好像下一刻会化蝶随月色而去。 沈伯琅皱着眉头叫他:“你哪里去?” 晏非只是回道:“我去去就来。” 不晴破碎的身体最后是沈伯琅收了的,他没有告诉花辞和符减究竟把不晴葬在了何处,出殡那天只有他和晏非去了。花辞坐在楼梯上看着两人亲手把棺桲抬上了灵车,家里的魄偶都隐在暗处,不叫他们搭手,花辞看了会儿,终于明白了,即使沈伯琅和晏非口口声声说着她的过去与他们牵连羁绊在一处,但是那终究是他们之间的世界,花辞不过是个外人,踏不进去。 符减从冰箱里取出了三明治,递了块给花辞,两个人的关系现在缓和了很多,至于是为了利益,还是花辞身上藏着的奇怪的秘密,她不清楚,但是至少和平的关系至少不会让她炸毛,这就够了。 符减撕开外面的包装纸,咬了口三明治,道:“不晴是自己回来的,按照我以前抓捕生死人的经验,她受那样的伤还能动很奇怪。”虽然生死人是只要还留着一口牙都能动,但是前提是身上的怨气没有全部散尽,他们还能凶猛地咬猎物完全是因为有怨气缠在牙龈处或者牙齿间,但是不晴的情况是胸口直接被打穿了个洞,更加严重。 “我知道那些生死人为了抢口吃的,牙齿那边和四肢的怨气都是满的,所以即使只剩了颗头还是只凶残的野兽。但是,我和不晴跟她们不一样。”花辞以自身情况出发,很确定不晴之所以还能如此正常,就是在成为生死人之后,在大脑有自主的意识之时,便拼命地把怨气都聚拢在胸腔里。 她们用怨气将微弱的心给吊了起来,恢复它的生机。所以,打穿胸腔,完全是要至她们于死地。 花辞补充了一句:“杀她的人,很了解不晴,或者说很了解我。”她犹豫了一下,几乎要将“恨生”这名字说出口,但是话抵在了唇边还是不舍得,好像话只要蹦到了唇外,她和恨生救真的决裂了。 符减笑了,道:“我之前把不晴带到身边,其实还挺想了解一下特殊的生死人是怎么样的,我那时候嫌弃你,但是现在却后悔了,我应该要你的,你比不晴特殊,你跟不晴还是不一样的。” 不晴自始至终都没有承认过生死人的身份,她鄙视生死人如同鄙视四害,而那种鄙视很干净利落完全是把自己摘了出去,并不会像花辞一样,谈到生死人会带着点兔死狐悲的伤感和怜悯。而正是伤感和怜悯,让符减觉得她更像是个人。 花辞很好奇:“你要了不晴之后,让她做了什么?” 符减沉默了一下,道:“开始只是做个打手,帮我料理一下阴司里的事务,我觉得这些事很烦,它们简直是在阻止我成为首富。但是后来,不晴对我的诱惑越来越大,她就像是个地下宫殿,只要念对‘芝麻开门’的咒语就能让你坐拥宝藏。”他笑,用很慵懒的京片子,漫不经心地笑了,“那很危险,不是吗?” 花辞道:“你拿她做了实验吗?” 符减道:“还没来得及,我还在和恶龙抗争。” 花辞托着腮,半晌,很平淡地“哦”了声,符减笑了:“你应该感到害怕,不晴不在了,我下个目标应该是你。” 花辞吸了吸鼻子,很不以为意的样子,好像符减说不过在戏谑,她问:“你找人去跟着谈石了吗?” 符减道:“当然。” 花辞皱着眉头,半是指责道:“还会死人的,你不怕?” 符减翘着二郎腿,有些得意:“谈石现在到处赶通告,真不巧,他入住了我名下的酒店,产业链大就是有好处。” 花辞又是很平淡地“哦”了声,她想了很久,很有心事的模样,符减也不打扰她,他吃完了整个三明治,见花辞没有吃东西的欲望,便伸出罪恶的小手把刚刚给了花辞的三明治又抢了回去,撕开包装纸咬了一大口。 花辞转头问他:“我想要做个实验,你能不能帮我一下?” 符减边吃边问:“怎么帮?” 花辞道:“不要让我死就成。” 第35章 34 一直等到经历了这么多事情之后,花辞才猛然地发现了她并不了解也不亲近给她生机的怨气,即使她把那些怨气吞入肚子中,却也是第一次知道原来还有人能从身上把怨气抽出来,当武器使用。但究竟是用了什么法子,又该用什么办法把命给吊着,这一切,花辞统统都不知道。 但她很想要试一试。 符减同样地好奇,但是他也不得不提醒她:“生死人可没有这么好抓,你怨气用多了,没有后援补给,我可救不回你。” 花辞闭上眼睛,让自己陷入冥想之中,尽快地安静下来,去感受那些游走在身体里,窝在胸口的怨气,但是她试了几回都失败了,她根本感受不到它们的存在。 符减问她:“你从前也是吃怨气的?” “对,”花辞下意识地摸了摸双唇,道,“就这么吃了,不过你这样一提我才发现,我许久没有吃怨气了。” 符减道:“不吃怨气,你靠什么活着?” 花辞道:“暖池。”她放下手,仔细地回想了一遍,道,“不是恨生把不晴打伤的。”她那时候觉得不晴的怨气很熟悉,下意识地便以为是恨生的怨气,甚至于,这些年她对暖池里的怨气来源一直默认为恨生身上的,但是沈伯琅和恨生交过手,倘若这怨气真的是恨生的,沈伯琅的反应不会如此,他应当是恨不得杀上茗山,横刀在恨生面前算账才对。 花辞想到了午休时静默地站立在床头的黑袍,这同样是她想不明白的事,或许正因为如此,总叫她冥冥之中觉得黑袍与不晴有着牵连。 符减看她一脸头疼的模样,很不在乎地道:“实验要做就尽快做,想不明白的事不要想就是了,多走两步,眼前的迷雾就会散开了。” 花辞摇了摇头,她根本没有办法察觉身上的怨气,这件事从头便被掐灭了缘由。于是她想着去书房里翻一下有什么书籍上面会记录这种情况,晏家太熟悉生死人了,理论上应该会有写什么报告才对。 她便丢下了符减,去了晏非的书房。在进书房之前,花辞有过犹豫,但是想到沈伯琅告诉她的禁止出入的场所里从来没有晏非的书房,便也大着胆子进了去。 花辞打来了灯,把厚重的双开门合上了,眼前在出挑的应当是那台留声机,很民国,让花辞怀疑这是晏非一直带在身边的东西。但花辞只是看了两眼,满足了好奇心之后就去翻书柜上存放着的书,事实上志怪的书并不多,仅存的那几本都是《聊斋志异》《子不语》这些已经很耳熟能详的。她走了两圈,并没有找到一本想要看的,相反,书房里放着很多类似《社会契约论》《理想国》《天演论》这样的书,书都很旧但保管得很好,随手拿了两本翻一翻,都是线装本,不少用的还是文言文。 于是花辞也明白了这些是晏非生命中至关重要的东西,她本不该碰的,便又妥善地将它们放回了书柜里去。 晚间用饭的时候晏非只身回来,他一脸的疲惫倦意,站在楼梯口让魄偶给他煨碗粥送到房间里去,吩咐之后他走上楼梯,正好遇上要下楼的花辞。晏非并没有理会花辞,他脸上的神情太过冷,生人勿进的样子,连符减都很知趣的没有与他玩笑,但花辞见了偏偏生了不忍之情,于是叫住了晏非。 “想要和我聊会儿天吗?我觉得你的状态很不好。” 晏非的脚步轻轻落地,他转身看着花辞,道:“我觉得我很好,不过还是要谢谢你的关心。” 花辞见他说完话,便要离去,忙道:“下午的时候,你连续两次失礼,我不信如果你真的很好,不会如此失态。”晏非讶异地看着花辞,说句难听的,他甚至有种见了鬼的神态,但是当听花辞说道,“第一回你吹骨笛的时候,完全没有顾及到我,这不像你,第二回,你对沈伯琅的话又不礼貌又难听,更不像你了。”便哑然失笑,他带着几分嘲弄道:“我们才认识多久,你就敢说什么不像我了?笑话。” 他话尾轻轻落地,像根细针般不由分说地朝花辞扎了过去。 花辞很看不惯他的样子,道:“晏非,承认自己的情感是件太难的事,还是你觉得真情实感很丢脸?我不太明白你究竟是怎么想的,但是能在大半夜花上一两个小时给我买包泡脚片,周全至此的晏非绝不该这样。” 晏非低垂着眼睑,咬着唇忽然就笑开了,他道:“你让魄偶多熬一份粥。” 这是愿意和花辞聊会儿天的意思了,花辞不知道该不该说声荣幸。她跟着晏非到了书房,晏非对书房的气味过分敏感了,他站在门口轻轻地嗅了回,道:“你下午进来过?” “是。”花辞道,“我想进来找份报告,没有见到。” 晏非不以为意,道:“只要不动锁上的柜子,其他的地方你随意翻。” 花辞摇了摇头,道:“算了,这是你的世界,我不想要来打扰你。” “嗯?” 花辞道:“这里面所有的一切都是你自己的吧。” 晏非道:“这幢房子都是我的。” 花辞道“我知道,但是这里面很民国,无论是沙发,茶几,地暖还是留声机。我想,任何一个人享受过现代生活便利的人,都不会愿意放弃手机里的音乐APP去用麻烦的留声机,更何况,这种胶片应该差不多也停产了。晏非,你究竟是在作茧自缚还是在怀念过去?” 晏非道:“两者有区别吗?” 花辞道:“这多好,我吓死了,你老是白衣飘飘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还以为你是游离在尘世之外,下一刻能剃发出家的。” 晏非忍俊不禁:“你这脑袋瓜里究竟在想什么?” 花辞顿了会儿,才道:“你都费了老大劲把自己的生活过得这么麻烦了,亲人出了事和旁人说句‘我好难过’应该更容易些吧。” 晏非愣住了,他在沙发上坐了下来,良久都没有回答花辞的话。就在花辞隐隐担心晏非是不想理她了,才听晏非说道:“我没有什么难过的,不晴走了,我只是忽然觉得很孤独。” “什么?” “在你出现之前,我的生活一成不变,只有沈伯琅和不晴,在之前我和你说他们是我的家人,并不是假话。符减把不晴要走的时候,我只是觉得我们的日子很长,偶尔换一换生活方式也是不错的,但现在,不晴是彻彻底底地离开了,能陪在我身边的只有沈伯琅了,我突然开始不适应我生活的一半倾塌了,我也不知道该怎么把那块塌了地方补回去。”晏非说到这里,停顿了下来, 他若有所思地想了会儿,才用很确定的语气道,“但是我没有悲伤。” 花辞在晏非的身边坐下,晏非便把脸转了过去看她,他的脸庞清秀文气,眉眼间藏着浓浓的书卷气,这样的眉眼专注起来是要命的,花辞不由地在心里夸了声,真占老天爷便宜得了这副好皮囊。 晏非又道:“我今天下午和沈伯琅说的是真心话,只是话说的不大好听而已。” 花辞道:“晏非,你的日子还很长,应该试着换一换生活方式了,就像当初你让不晴做的那样,你也该尝试着踏出这书房。” 晏非笑了笑,道:“算了吧。” 花辞起身,她走到窗边,问:“介意我把窗帘拉开吗?算了,你不同意我也要把窗帘打开,这个书房需要点阳光照着。” 晏非无奈地道:“我天天都晒太阳,并不讨厌阳光。” “我只是让你透个气而已,”花辞打开百叶窗,她往外眺望去,在这半山腰的小别墅所能见到的都是绿植,再往远处眺看,城市在那一端,像是一座孤岛,被公路隔开,她终于明白了,“生活在这种地方,你不抑郁才怪。” 她从窗户边回到了沙发,用半命令的语气,道:“你起来我们今天到城里去。” 晏非道:“我去过城里。” “我知道你去过城里,但你也仅仅只是‘去过’,”花辞半是指责,道,“首先,我要你把这身衣服脱下来。” 晏非还没有反应过来,花辞就跑到楼下的餐厅里去找了符减,向他借休闲的衣服,符减不愧是北平来的少爷,衣服很齐全,连大白T恤黑色大裤衩都有,花辞沉吟了好一会儿,觉得晏非这般精致的人应当接受不了风格如此跳跃,便中规中矩地挑了一套运动服,逼着让晏非换上。 晏非捧着衣服很不知所措,他想要谢绝花辞的好意,告诉花辞这根本是没有必要的样子,但是他却说不出口,尤其是看到符减倚在门口,用口型在笑他,晏非便更加不愿说了,只能一声不吭地回了房屋换服装。 符减和不晴打趣:“你倒是对晏非上心极了。” “我只是看不下去有人明明握着身怀宝藏却不知道珍惜。” 她说完这句话就走了,留下符减一人在门框边愣了一下。 花辞守在晏非的门口,看着他穿好衣服出来,虽然打眼看去有些别扭了,但是看久了也觉得顺眼了,她赞叹道:“这一身还真是年轻活力,一点都看不出是个百岁老爷爷。” 晏非道:“你要我陪你去哪里逛?” 花辞纠正他的说法:“是我陪你去逛。”她问,“家里有小电驴吗?” 晏非道:“没有。” 花辞只能退让:“行吧,等去了城里再找间车行租辆电瓶车。” 她催着晏非走,晏非却不肯听她的,道:“如果只是想带我去体验夜市或者城里生活,倒是可以免了,我并不完全是没有生活的人,更不是你一开始觉得的不食人间烟火的出家和尚。” “我说错了,和尚比你食人间烟火,因为只有懂人间疾苦,才能慈悲为怀。”花辞道,“我不是要你去体验,我是想让你直接住到城里去。晏非,我现在觉得你和恨生有点相像,都是自顾自封闭起来,顾影自怜,但是生活本来就这样,有时坎坷,有时快乐,但总是不圆满。你们在感叹自己活得太长,却不知道有些人在悲伤自己命太短。你们一个想要随便活活反正没意思,另一个觉得随便活活反正时间很长,多么搞笑。生活在你脚下,不在远处,说句不好听的,在今天之前,不晴也觉得日子很长。” 晏非哑着嗓子道:“城里都是摄像头,我不能去的。” “借口,这些摄像头里的录像隔断时间都会被覆盖,只要你不作奸犯科,根本不会有人来查你。”花辞叹了口气,道,“恨生从前常嘲笑我,说我这辈子肯定会死在烟火气息上,我从前还觉得这话难听,但现在看来如果为了活下去要把生活过程你们那样的,我选择即刻自挂东南枝。” 晏非凝眸,道:“花辞,你可能不太明白,我现在如果和你踏出了这一步,那塌了的半块或许能被你补起来,但是等到你不在了,那半块仍然会塌了。你看,其实都是假象,我又何必去费这个周章做没有意义的改变?”他的语气很温润,但充满着悲凉,道,“你不用管我,我早早知道结局是什么,会在哪里等着我,你就让我安安静静地走过去,大起大落这样的事,我只能再经历一次,而那一次,势必关乎沈伯琅。” 第36章 35 晏非不动声色,却偏偏说出的话如刽子手般,只是这个刽子手是来亲手斩断所有的与外在的联系,他道:“你还愿意陪我去逛夜市,在城市里生活吗?” 花辞几乎没有任何的犹豫,道:“我希望。” 晏非很意外地看着花辞,花辞接着道:“沈伯琅跟我说过一些你的过去,说你当时是进步青年。今天我在看你书柜里的藏书时就在想,沈伯琅原来没有欺骗我,因为你看上不像是会关心身外之事的样子。但是在那个年代守着偌大的家业还肯去做吃力不讨好的进步青年,革命人士,这个人是多愿意折腾自己,血液胸腔中又有怎样的热情。虽然现在在你的身上,我丝毫没有看出这点,但是我相信,那个你应该还没有死,你把他留在了那间书房里。” 晏非顿了半晌,无奈又有几分拿她没有办法地笑开了,道:“这回是你在折腾我。” 花辞耸了耸肩,道:“今天先订房,不要叫你的随从跟着,我们明天去找住处,一切都要亲力亲为,你该回忆起身上带着汗渍是个怎样难闻的臭味了。” 她擦过晏非的肩膀往客卧走去时,忽然听到晏非压低了声音,道:“我从始至终,都是一个怯懦而又悲观的人,但是很奇怪,好像两次,都有人愿意大费周章地把我从深渊里拉出来。” 花辞的脚顿住了,她下意识地看着晏非,晏非没有看她,只是留给她一个好看的侧脸以及意味不明却分外温柔的轻笑。 花辞在收拾行李的时候还一直都在回味着晏非的笑容,她觉得可惜,倘若她有双巧手便能将方才短暂的时刻绽放出的美好定格在画布上,但可惜,她没有。 为什么不准备个相机呢?花辞责备地想着,又为这个想法的不得体感到惋惜。 等到她收拾好出门的时候,正听到晏非在交代符减些事情,符减听见动静,搭过来一眼,道:“你还真同意陪她去过家家?” 晏非没有反驳也没有认可他的说法,只是很温和地道:“等到沈伯琅回来,千万拜托你转告他了。” 花辞道:“主人不在家,符减,你还要在这儿蹭着白住吗?” 符减刚想开口说话,便听晏非道:“等伯琅回来他自然会走,这是历史遗留的问题,符家小家主的确搭不上手。” 符减笑了笑,回了房间。 晏非走了过来,道:“我已经在城里找到了一套房,拎包可入住,既然最终的目的是租房住,也别闹到酒店去了,你看行吗?我擅做了这个主张。” “啊,当然。”花辞愣了愣,道,“我怎么感觉我才回了房间一趟,你又变回了原来我认识的那个晏非了。” 晏非失笑:“这本来就是我啊。” 花辞抿起了嘴唇,跟在晏非的后面踏出了这栋小别墅,晏非在上车之前扶着半开的车门忽然回头,指着那三道台阶道:“我们那时候在赏月,我酒壮怂人胆,就在月色下跟你告白,说我心悦你许久了。你那时候戏装还没有卸,扮的还是梁山伯,一点都不乖,揪着我的袖子说如果要你陪我撞坟,你可不要陪,叫我再三想好,千万不要害你性命。但是第二天,你就提着你的家当来找我,和我说了半天万一家里老太爷翻脸要来拿我们两个,我们可以躲到哪里去,你攒的盘缠能撑多久,你又能做什么工来养活我们两个。”晏非的嘴边衔着笑意,像是沾了抹春色,“我那时就在想,多好的姑娘,我哪里舍得你陪我东躲西藏,四处吃苦,要娶自然是要明媒正娶了。” 花辞猝不及防听晏非提这个,有几分不知该如何自处,她随便看了眼,也没瞧清晏非究竟指着哪里,道:“你说的是……我吗?我都不记得了,哈,不过好像是我能做的事。” 晏非不意外花辞的回答,他的脸上蒙上了一层落寞,但很快转瞬即逝,道:“没关系,我还记得。上车吧。” 花辞如获大赦,忙上了车,晏非还在借着车窗看那栋小别墅,直到车子开了起来,他才收回了视线,道:“我为数不多的快乐时光都在这里,沪州,只剩苦不堪言。” 花辞小声问:“我是怎么去了长生殿的?” 晏非抿了抿唇,他道:“是我弄丢了你,1918年,我在北平,你一人待在沪州,那时候伯琅也不在身边,没人能照看你。也是我大意,我从来没有想过爷爷藏了心思,就盼着我离家。” 花辞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只是道:“你是不知道,或许他老人家一开始就察觉到了我的与众不同,特意同意让你娶了我,好伺机下手呢。” 晏非道:“谁知道呢,不过那时我们能在一起,的确花了好些心思和功夫。” 他没有再往下讲下去,但花辞猜来猜去,觉得也不过是绝食,离家出走这几招,并没有兴趣再问自己的八卦,于是也一声不吭了。 司机一直把他们送到了一家小区面前,很普通的小区,甚至还有点老旧,但的确符合花辞的期待,小区中都是老人和孩子,即使是这个点了,还能闻到阵阵菜香。 晏非道:“满意吗?” 花辞道:“挺好的,不过你手下的人工作效率真高,这么快就找到了住处。” 晏非道:“不是他们找的,我本来就在这里留了套房间。” “什么?” 晏非忽然凑到了花辞的耳边,低声道:“你脚下,就是你一直要看的长生殿。” “什么?” 花辞满脸的震惊,道:“这……怎么……怎么就是……真在脚下啊?” 晏非点了点头,他让司机走了,又向不住地在跺脚的花辞招了招手,道:“走吧,你好奇的话明天就带你去看,希望我们不会在里面见到什么人。” 花辞小跑着跟上,道:“我只是太震惊了,这完全不符合我的想象,你的意思是这小区底下空的?不会塌吗?” 晏非道:“小区底下都有地下停车场,其实长生殿还在地下停车场下面,里面多的是柱子,能把地基撑起来的,你不要担心。倘若真有一天小区塌下去了让别人发现长生殿了,也只能认命了。” 花辞还在震惊,但她看了看周遭的人,也渐渐明白过来:“不过隐蔽是真的隐蔽。” 晏非也赞同,他打开了单元门,房子在最高层,不过好在小区老旧,再高也不过六层,即使爬楼梯也很快能到。他们的房子和别的相比还是有点特殊的,带复式,且一户占了一层,但介于晏非是开发商,给自己开点小后门也在接受范围内。 晏非分了花辞钥匙,道:“房间都在二层,带内卫,楼下有工作区,休闲区以及锻炼区,除了工作区外,你都可以逛。” 花辞立刻反应过来了:“这里是不是还留着点什么不能轻易给人看的东西?” 晏非道:“我平时不住在这儿,也没有人在这里看着,我没这个胆子把重要的东西放在这儿。” “这可说不准。”花辞沉吟了一下,道,“其实我只是想问你有没有关于怨气的记载报告,我很好奇恨生是怎么做到从身上取怨气来当武器的。” 晏非道:“你大可以去问恨生。” 花辞道:“我和恨生再相见可能是敌人了。” 晏非很惊讶地看着花辞,花辞道:“他告诉我,他不该背叛,所以选择放弃我了,完全不顾我的死活。其实我早就开始发愁了,我没了恨生,没了暖池该怎么活下去。” 晏非盯着花辞看了会儿,他的眸色很深很重,浅浅的蕴着情绪,于是,常常就这样被人风轻云淡地忽略了过去,他道:“把这条命当做最后一条活着,你大概是忘了,这世上多数的人是没有暖池的。” 花辞道:“但你有你的‘暖池’吧。” 晏非愣了会儿,花辞道:“其实我早就想要问你,我该做点什么才能补偿我的过失,啊,按理来说我应该很自觉地做这点,但是我实在想不出你有什么需要我做的。” 晏非道:“没有这个必要,反正我不会死。”他顿了顿,补充道,“暂时。” 花辞发誓,她绝对从这句话里听出了晏非的小情绪,她尴尬地笑了笑,才刚要说话,晏非道:“你跟我过来,我给你看样东西。” 他的书房里果然藏着东西,一个个木质的笨重的书柜沉默的静立着,如同饱经沧桑的百岁老人,明明满肚的故事和老人言,却选择了缄默不语,将过往藏在了门下,泛黄的纸质书上。 晏非道:“小别墅目标太大,我选择藏在这里,这里装了警报,窗门都是特制的,但凡有人动了小心思,我那里即刻能知道是谁。不过,我常常觉得也没有必要这么大费周章,因为想要建立起长生殿是很难的,以供实验的人和源源不断的怨气,也只有在那个动荡的年代才能拿到。” 花辞道:“看了罗县的山洞,你才意识到你错了?” 晏非没有回答花辞的话,只是摸了把书柜,看着指尖道:“没有人动过这些,换而言之,建造那些山洞的人,很了解长生殿。”他只是回忆了会儿,就很快找到了最里面的那个书柜,他输入了密码,又用虹膜解锁,才把书柜门打开。 花辞跟了过去,好奇地道:“这些文件夹里装的是什么?” 晏非道:“这些都是没有毁掉的档案,里面记录的都是实验品。” 花辞的指尖轻颤,她才刚想要从晏非的手中抽一份出来随便地翻阅,听了这话便立刻缩回了手,甚至还欲盖弥彰地用另外一只手捉住了手指,她低着头很不自在地道:“有我的吗?” 晏非道:“没有。”又补充,“张开平和晏家都没有你的档案。” 花辞不知道该庆幸还是可惜,道:“那我们现在要做什么?” 晏非看着这些书柜,道:“伯琅和我说,长生殿是个潘多拉,一打开,欲望无穷无尽地来,不是常人所能抵制的,于是他劝我将这些幸存的资料藏在这里,一眼都不要看。我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但是显然,特殊时期,需要有特殊的处理方法。”他抱出了一摞档案,不顾花辞的抗拒,塞到她的怀里,而后认真地道,“你只有了解了深渊,深渊才会怕你。” 花辞低头,看到那份档案的上面满满都是人的名字,这一本里的人应该都不是做成生死人的材料,所以他们在长生殿活得时间很短,档案上的记载也很短,以致于需要和旁人局促地待在一个小盒子里。 她在那一刻,真切地体会到了沈伯琅的愧疚和难以启齿,她抱着那摞沉甸甸的档案,道:“我猜,恨生档案上的名字应该是图南。” 第37章 36 档案非常多,晏非拖了两把椅子过来让花辞坐着查,花辞先时坐了会儿,后来觉得实在不方便,索性席地而坐,把档案盒子都堆在地上。她翻了会儿,发现一份档案盒子里多的时候会有二十人的资料,少的也有十人,她端着盒子打量了书柜的高度和宽度,叹道:“这究竟是有多少人啊。” 晏非道:“不是只有这一书柜,这排都是。” 花辞倒吸了口气。 那个年代拍照还是件金贵又难得的事,所以这些档案里面都没有照片,只有几行字,粗略地会把某个人的身形体态特征简单描述一下,以便和别人区分开来。花辞看的时候通过这几个字很难去想象名字背后的是怎样的一个人,但里面的记录事项却偏偏让她触命惊心,鲜少的能对素昧平生的亡故之人产生同情。 那些记录的事项起初很简单,大多写着“鞭打一个小时,怨气略微上浮。”又或者“杖打一个小时,怨气较为稳定。” 到了后来,渐渐残酷,宛如看到了满清十大酷刑,中国古代刑罚百科大全,有割肉煮而食的,也有剜眼球弹而戏的,更有断肢鼓而割的。而这些后面跟的都是很得意的一句“方法有效,房内铃声大作,今日集怨气一斛。”如果仅仅是如此也就算了,最后却还偏偏在后面跟了一句“得赏一块银元买酒吃。” 再翻到后来,这些人的结局大多只剩了一句话“某时某日亡,投身于血池。”再例外些的,便是“注怨气某毫升入血管,血管爆而亡,洒清水打扫许久。” 晏非看到花辞的神色越来越苍白,他温言道:“只是为了找图南,无需把这些资料翻来覆去看个仔细,没必要。” 花辞道:“我只是奇怪,倘若每个人都要经历这打断腿,剜眼睛的酷刑,我这身上怎么都没有残缺的,恨生身上也没有。” “应该有两批吧,一种方案行不通就换另一种,”晏非提醒道,“不晴的腿就是断的,我略微听她提起过些,她当初被打断腿被拖出圜室之后,就被丢进了血池,她是那个血池里面唯一一个活下来的生死人,也是长生殿里第一个炼出来的生死人。” 花辞皱着眉头,道:“我怎么听不懂?” 晏非合上档案,给她仔细地解释:“我之前和你说过阴司四大家族的起源吧,湘西赶尸,赶尸人吹笛,尸随笛声动。通常死了的人,人死魂散魄离,只有赶尸人吹得笛才能把怨气拘在身 上。但是因为晏家太久不干这活了,所以究竟是用什么笛子,用什么笛谱根本不知道,因此在长生殿之前,能遇上的生死人都是天生的。” 花辞道:“天生的生死人和后天炼出来的生死人有什么区别?” 晏非道:“区别大了,但总体上来说,炼出来的生死人更像野兽,也更好斗。而天生的生死人,再重的怨气压出来的也不过是行尸走肉,他们生前留下的怨念大多是集中在魄上,魄沉不住怨念就会化成怨气进而变成厉鬼,他们的怨念因为有这些魂灵所化气象去完成,所以皮囊倒成了累赘。”他提起档案盒,道,“长生殿要做的,是突破人死魂魄散的局面,强制的把魂魄留在身体上。而魂魄,依照当时之人的手段,根本没有办法触碰,伯琅不算,他是个例外,但你也发现了,他即使能触碰魂魄,但最多只能把人的魂魄抽出身体,至于怎么安回去,没有法子。” 花辞明白了,道:“所以只有怨气是唯一能操控的?” 晏非点了点头,道:“的确是怨气,连魄都不行,魂和魄同样的透明,不好捕捉,只有怨气,满身骷髅像,能监测,能捕捉,还能操控。将怨气大量地灌注在某个半死不活的人身上,再放进血池里如同炼蛊般让他们死拼,最后活下的那个人身上怨气最足,也最能替代魂魄的用途,所以那位生死人更像人。” 花辞道:“但很难成功吧。” 晏非略微欠身,推开了身后侧的书柜大门,他抽出了一本资料盒子,递给了花辞,道:“怨气的好捕捉和好管理本就在一定程度上反应了它很难操控,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花辞道:“就跟班里同学一样,最安静最乖的往往无法引人注目,溜也可早溜,但最不听话的小孩往往最惹人眼,最让老师费心,也最不好管教。” “这比喻不算很恰当,但意思也不错了。”晏非道,“你可以翻看一下这些,都是失败的案例。或是完全失智,或是四肢不全的,又或者根本没能爬出血池。说实话,你之前说的那些同伴,已经算是生死人中的翘楚了。” 花辞道:“你家老太爷想用这种法子达成长生不老的目的,我觉得很任重而道远啊。” 晏非道:“没有办法,都是小白,全靠摸索,这是唯一可行的法子。” 花辞道:“对哦,唯一的法子,搭了多少人命进去。” 晏非知道花辞看到现在已经窝了气,他一点都没有意外,但凡是个正常的人面对残酷的事实心态都不该平稳毫无反应,那不是恻隐之心的体现。 于是他道:“饿了吗?” 晏非不提倒好,一提花辞发现果真是饿了,都怪家里的魄偶呆头呆脑,熬了粥也没有提醒他们两个,导致两个人现在都空着肚子,在看时间也不迟了,要外吃也太晚了。 花辞问道:“家里有吃的食物吗?” 晏非不常住在这儿,也不确定:“应该有的吧。” 两人一道去了厨房,先看零食柜,空荡荡的没有任何的库存,又去翻冰箱,其实花辞对冰箱没有什么期待,因为冰箱连电都没有通,根本藏不住东西。谁料,等打开了冰箱门才知道什么是意外之喜。 里面竟然有两盒泡面。 晏非倒是有些失望,他道:“我刚才倒是忘了,以前都是不晴操持这些,她不在了,连胃都要空了。” 花辞安慰道:“没有关系,泡面也挺好吃的。” 晏非取出那两盒泡面,笑道:“倒是巧,你之前请我吃过一顿泡面,我这次算是还席了。” 他挽了袖子,支着花辞去烧水,自己在碗橱里取出了两副碗筷,等着用热水来烫洗。花辞觉得龟毛了些,道:“其实直接泡就可以了。我们上次一起吃过的,你忘了吗?” 晏非拿着碗,道:“嫌我麻烦?”他从善如流地把碗筷都放了回去,“那你去休息着,这里我看着。” 花辞不放心,再三嘱咐:“记得把调料包都要取出来,拆了倒进碗里,记得还要倒水,水不要太多,大概在面上半个指甲盖的距离就好了。” 晏非很无奈,道:“我都说了,我并非四肢不勤的人,从前我也很过过些苦日子。” 花辞看着电茶壶里的水,随口道:“什么时候啊,我很怀疑你说的苦日子的概念和我不太一样。” 晏非道:“我差点被批、斗过,也差点住过牛棚。” 花辞“啊”了声,道:“你这么惨啊,我还以为你不管在什么时候都能保全自己呢。” 晏非觉得好笑,摇了摇头,道:“当你身边的人都疯了的时候,本事再强也挡不住。更何况,我那时候还不能离开。” “为什么?” 晏非道:“晏家在沪州和杭城都有别墅洋房,沪州那个丢了我不在乎,但是杭城那个,我舍不得。里面的细软倒好说,要保住里面的桌椅什么的,可费了我好一番的功夫。” 花辞目瞪口呆,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夸赞道:“您真棒。” “我当然很棒。”晏非头一回不要脸地承认,想来当初的确很吃了番苦头,他道,“所以说,不要总是用生活白痴的眼光看待我,我并非是一味地养尊处优的。” 花辞听到水滾开的声音,她用下巴一指,道:“你来吧。” 晏非拔了插头,他低着头撕开了碗面上的包装纸取出里面的调料包,撕开调料包的口子,花辞看他动作虽然不娴熟,但好歹会做事的确不算是生活白痴,于是哼着小曲走开了。 她斜靠在沙发上坐得极其惬意,托着下巴和晏非唠嗑,道:“我之前是个什么样的人?” 晏非顿了一下,道:“我在想要不要告诉你实情,因为那会显得我很无情无义,但是事实就是我的确快淡忘了,我只记得我很喜欢你,我们在一起总是很开心,日子过得很充实也很幸福。或许就是因为过于圆满,所以衬得现在格外的孤寂。” 花辞道:“那你喜欢的姑娘会是什么样子的?我应该跟你的标准差不到哪里去吧。” 晏非道:“我说不上来,不过,你就是你啊,还能有什么区别吗?” 花辞道:“当然啊,即使是同个人,但是如果在不同的环境里成长最后生成的性子总是不一样的。在和我说点之前的我那些事吧,比如我的性格极不极端啊,是干什么的,童年有没有遭遇过什么阴影。” 晏非把泡好的两桶泡面递给了花辞,花辞掐着表看,边听晏非道:“你很好,所有的一切都很好,所以我和你在一起总是快乐的,至于童年,你不大和我说起,但是你是养在戏班子里的,应当是吃了好些的苦头。” 花辞沉吟了一下道:“这样啊,那在长生殿里产生过什么奇奇怪怪的生物吗?” 晏非皱着眉头问道:“你究竟想要问什么?” 花辞道:“就是好奇而已,人嘛,最难认清的就是自己,既然现在有这个机会,我当然要抓住了。” 晏非没再接话,两人有一瞬间地沉默,都盯着那两碗面看。等到手机闹铃响了,花辞摁掉之后兴冲冲地拿塑料叉子去搅拌面条。晏非举着叉子顿了好一会儿,才慢悠悠地说起一件往事。 “我们第二次见面,是在你的寓所,其实就是个杂乱的四合院。我那天参加的地下读书会被巡捕房的人盯上了,慌乱之下逃到你家后院的小巷子里去,是你发现了我然后把我藏起来的。哦,还下了碗馄饨面给我吃,就是手艺不大好。” 花辞瞪他:“那年头肯从牙缝里省碗面给你吃,多难得,你还挑三拣四上了。” 晏非道:“我实事求是罢了,你厨艺的确不大好,后来屡次想要给我做顿饭吃都没有成功,不是不知道该如何收拾菜,就是不知道做菜的步骤,每回都要我给你收场子。”他在花辞开口前便急忙封她口,“我留洋的时候常常在公寓里煮东西吃,实在吃不惯西餐,所以中餐被我琢磨的味道还算可以,有机会给你真正的下回厨。” 第38章 37 花辞吃完了碗面,把垃圾丢进垃圾桶里,晏非在洗手台前洗手,花辞转进了书房,即使看那些档案让她觉得很不适,但是该做的事情还是要做的。 晏非洗完手,没有立刻离开,他站在洗手台前,借着窗户看楼下的地下停车库,这间屋子正对着停车库的入口,他看着入口想着的却是车库底下的长生殿。 他当初处心积虑,盘下这块地,又耗费人力物力财力在这地上造起了房屋,将这里伪造成一个普通的小区楼盘。但这些其实还不是最让他费心的,他常年研究符箓经文,想借着古籍记载,前人所授的道法去度化长生殿里的怨气厉鬼。他度了大半个世纪,也没有成功,连封锁伽印都需要年年检查,唯恐挣脱。也正因那些怨气总能逃窜出长生殿,所以当初才会对大批生死人的出现没有过多的怀疑。 但是,即使是这样耗费心血的封印也坚持不久了,当底下的怨气不再受控制破封印而出,这小区首当其冲,而这世界大约也岌岌可危。 花辞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窝在一张单人床上,她揉着脸回忆了很久,记忆都在断片在了昨天的书房里,实在想不起她究竟是什么时候回房间的。她摸摸索索地从床上爬了起来,身上衣服都没有脱,倒是便宜了她,只要简单洗漱一下就可以出去见人了。 客厅里晏非正和人在说话,花辞推门的时候注意地只推开门缝往外看去,见是张谦。她顿了一下,还是出去了,张谦本在和晏非说话,听到动静,竟然十分给脸地和花辞打了招呼。 晏非道:“张家主临走前想要去长生殿里瞧一瞧,便尽管去,我今日还要出去购买生活用品,怕是不能作陪了。” 张谦打量了四周,屋子里面的确很缺生活气息,他道:“放着惬意舒适的别墅不住,偏偏要来这小壳子里窝着,晏家主应当还有旁的目的吧?” 晏非倒也不隐瞒,道:“我来守着这长生殿。” 张谦道:“哦,亲自守吗?这样的大事,晏家主也该在会上提出才是,等我们四个坐下来商讨妥当了,自然会派人驻守在这儿,哪里能劳动晏家家主费这个力呢。” 晏非淡淡地笑,很好脾气的模样:“长生殿里怨气太过凶,四家的小辈虽然有不少的才俊,但到底还是太年轻了,没经过事,也不了解长生殿。” 张谦意有所指道:“我和晏家主比起来,也是个小辈,经不起事。” 晏家道:“张家主本事好的很,能把商业版图从西北扩张到东南沿海,这不是经不起事,而是寻常的大事已经没法惊动了张家家主了。”他微微流转目光,道,“方才还没有来得及问,这长生殿可有什么能惊动张家家主临行前还要特意跑一趟的。” 张谦半晌没有说话,垂了眼睑,他的眼皮肿,眼袋又大,这让他看上去像是在打瞌睡,但显然不是,因为他很快又道:“长生殿可是最接近天堂的地方了,我这一去大概明年才会来杭城,当然要再去见见它,好解我过去几个月在西北的夜思之苦。” 花辞听到这话,没稳住,搭了一嘴:“长生殿那么残忍的地方,你竟然会说它是最近天堂的地方?你别玷污天堂了。” 张谦大笑,道:“果然是年轻丫头,才能说出这非黑即白的话来。自古就说刚柔相济,黑白相生,这面与相反的那面本就是相辅相成,偏偏世人硬要觉得他们矛盾独立,可谓笑话,分明天堂的倒影就是地狱。” 花辞才要说话,便听晏非道:“看来张家主在会议上并非纸上谈兵,而是已经有了方案了。” 张谦淡淡地:“晏家主这话问得也太无辜了,这些天,你可是派了很多孩子看着宾馆,我们张家的人是寸步难行。”他一顿,沉着声音道,“既然看了许久,晏家家主也该更了解张家才是。” 晏非颔首:“所言极是。” 张谦摆摆手,道:“行了,这太极我可是打不下去了,我今日来就是知会你一声,同盟合约我是要撕了,这阴司里的人和家伙什我都会在近几天都撤出去,晏非,我们合作一场还算愉快,希望往后再见面,也能打得愉快。” 他这话才刚落地,防盗门被推开,近来两个穿着张家制服的年轻人,看样子应该是张谦的近身保镖,到这儿来是防着晏非对张谦下毒手。 晏非扫了眼,并不将那二人放在眼里,只道:“既然如此,这长生殿你只怕是进不去了。” 张谦走向门的脚步一转,回身看着晏非道:“果然是有了防备,在这儿是为了守着我呢。” “防备谈不上,不过是一般的守卫罢了。” 张谦看着晏非,良久,方才哈哈一笑,道:“罢了罢了,不去就不去,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走出了房门,那两个年轻人重重地将门带上。 花辞诧异地看着紧闭的门,那声沉重的关门声和张谦的话还回想在她的脑海里,让她许久都回不过神来,她道:“就这么让他走了?” 晏非满不在乎,似乎方才送走的不过是来串门的邻居罢了,惬意地坐回沙发上,道:“不然呢?” 花辞道:“你们是在盘算什么吗?” 晏非道:“张家是四大家族里唯一一家不会用符箓的,你说,这样的人能掀起大风浪吗?不过是个钱袋子罢了。” 花辞咬着指甲看着晏非,道:“你有没有派人去跟着我爸爸?” 晏非猝不及防一问,也不慌,温言道:“当然派了人去跟着。” 花辞想说点什么好,但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最后只道:“好好跟着,我倒是要看你能从我那平凡的老爹身上挖出来什么。” 晏非好奇道:“你现在已然能接受你的身份,为什么还丝毫不怀疑令尊?” 花辞道:“我为什么要怀疑?即使我是你认识的花辞,但是很有可能在我出事之后有人把我的怨气抽出来附在一个小孩子身上啊。你是说过没有人能安魂,但是我毕竟是怨气,怨气还是可以做到的。”她一拍手,精光一闪,把整个故事都连了起来,道:“这就对了。估计是我这身体很称我的人,但是那个时候我已经生命垂危了,所以有人在我爸爸的窗台上留下了纸条,指点他去茗山找恨生——这也解释了为什么恨生会愿意帮个木工的忙——恨生便借此机会让‘花辞’注入了这副身躯,至于我爸,那茗山上怨气很重,根本容不得生人靠近,所以他应该是在山下的村子里住着,所以根本不知道亲生女儿的灵魂被掉包了。同时这也可以解释……” 花辞犹豫了起来,虽然按照沈伯琅的说法是从来都没有第二个她,但是恨生是最了解她的,而他的说法恰在隐隐地暗示着还有第二个她。虽然不应该,但花辞的确更相信恨生,她之前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百思不得其解,但似乎现在有了答案…… 那天在宴会上取代她的魂灵是这副身体原先的主人吗?倘若真是如此,为什么自己又会在幻觉之中看到长生殿?还是说,那一瞬间,作为‘花辞’的记忆在觉醒? 这些,还都是问题,花辞没法回答,而且隐隐地,虽然不能很明确,但她还是觉得这一系列的猜想和问题上存在着很致命的漏洞。 晏非见她一副头大的模样,体贴地没有多问,只道:“想不明白便不要想了,早餐吃什么?吃完我们要去超市里采购了。” 花辞道:“随便吧……昨天晚上是你把我抱回房间的吗?” 晏非应了声,又问道:“闹醒你了?” 花辞道:“没有,我……我只是怕你累着,我最近好像又重了。” 晏非仔细地回想了一下,方才确定地道:“不重的,我完全不吃力的,就是睡相不大好罢了,抓了我两把。” “抓?”花辞瞬间头大,“我抓哪了?” “脸上啊,不过我躲得快,没叫你得逞,”晏非瞧着花辞的表情,知道她脑袋瓜里到底在凌乱什么,于是微微翘唇,决意要调笑番,“我伸手很好的,不用担心,绝不会让你胡乱的。” 花辞感觉自己要炸毛了:“所以我到底有没有乱来……” 晏非笑了笑,没答话。 花辞见他这副样子便明白过来了,晏非这是在耍她,于是没好气地翻了翻白眼,把话给岔开了,道:“晏非,我现在和以前长得一样吗?” 晏非愣了一下,道:“不一样,不管是我还是伯琅,最初都没有认出你来。” “哦,这样。”花辞长长舒了口气,似乎了了什么大心事,但她脸上的神情却不是这个意思,晏非皱着眉头看她,只见她走过身边,正在擦肩时,她顿住了脚步,带着几分狡黠,顽笑道, “不过帅哥你放心,如果我真看上你了,帅哥身手再好,也躲不过开的。” 晏非看着她眉眼弯起,唇角飞扬,带出的笑容又甜又娇,像是那泓清水,明明浅得很,可偏偏又会让人溺死在里面。他恍惚间觉得这笑容在哪儿见过,想了许久,才想起是那个雨夜,他狼狈地深一脚浅一脚地在小巷里乱窜,最后听着巡捕的脚步越来越近,慌忙之下钻进了墙下用纤维布遮着的柴火堆里。 他战战兢兢地躲着,盘算的是倘若被捉到巡捕房里惊动了老太爷,往后这地下读书会可能是真要办不成了。正在他惶惑不安之时,一盏煤油灯的幽暗灯光照了进来,遮头的纤维布被掀起,露出一张盈盈带笑的脸。 “学生,要不要去我家吃碗面,洗把脸?” 晏非只觉得这声音很熟悉,僵着身子在脑海里摸寻半天,才想起这是小半个月前在百春楼呛过他的小生,台上是俊俏的富贵公子,脱了妆下台便是清秀的姑娘。 晏非伸出手,轻轻答应了个“好”。 花辞戳了戳晏非,把他惊醒,好奇道:“我是吓着你了吗?你傻不愣登地杵了好一会儿了。” 晏非道:“没有,我只是……”他顿住了话头,伸手茫然地按住了胸口,感受到皮肤之下,隐隐地跳动,晏非的眼眶忽然红了,他抖索着唇,道,“我的心脏刚才好像跳了。” 花辞一时没反应过来,道:“你心不跳早死了。”脑子这才转过来,想起晏非是可以踏上茗山的人,按理来说,的确是个死人,现在这场景算是死人还魂吗,真是稀奇。 晏非却只是捂着胸口,慢慢地弯下腰来。 第39章 38 晏非自刚才进了屋子,把房门紧紧锁起来之后就再也没有出声了,好像刚才说要去采购生活用品也不过是个托词罢了。花辞去早餐店买了早餐回来,敲他门,也没有人答应。 花辞没了法子,只能在吃完三明治之后去了书房,继续翻没有翻完的档案盒子。 中午,沈伯琅提着大袋小袋的东西到访,花辞听到动静从书房出来,边欠身边帮沈伯琅提东西,他看到花辞从书房里出来,吃了小惊,问道:“晏非呢?” 花辞道:“屋里待着呢,把自己在里头关了一个早上了,不知道在摆弄什么。”她略带歉意,安慰道,“你还好吗?千万要节哀顺变。” “我?”沈伯琅低头叹了口气,道,“左右也就这样了,谈不上好,也说不上不好。” 他把东西都给了花辞,走过去敲晏非的门,晏非在里头答应了,没过一会儿就把门打开,没让沈伯琅进去,于是沈伯琅也只能在门边往里头看了眼,方才便皱着的眉头这回锁得更深了。 “安魄怎么了?” 晏非下意识地用身体挡住安魄,很粗略地搪塞了句:“灵剑嘛,总是有些不太寻常的。”接着把话题岔开,“张谦今早果然来见我了,倒他的立场我们本来就清楚,也没有什么好说的,你那边怎么样?” 沈伯琅道:“坐下再谈。” 沈伯琅那三袋物品里有大半都是矿泉水,花辞给他们一人分了一瓶,晏非接过的时候道了谢,花辞很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总觉得此时的晏非有点小别扭。 这时沈伯琅把花辞的注意力都引了过去:“派出去三批人,其他人的消息你应该都知道了。” 晏非道:“当然,我还知道你自作主张调了目标。”他说着,淡淡的有指责的意味。 沈伯琅道:“没有办法,不晴死的太……突然了,我实在想不明白,只能亲眼去盯一回,谁成想,跟了这一夜,什么都没有跟出来。” 花辞忍不住插嘴道:“才一晚,怎么可能看得出来?” 沈伯琅解释道:“我们瞧的不是什么大秘密,只是想看看那谈石瞧着正常,私下是不是跟我们圈子里有关联。完全没有,他身边很干净,没有圈子里的人,没有怨气,普通地赶赶通告,和粉丝联络感情,做好分内工作,是个极其普通的明星。” 晏非道:“能杀了不晴的绝非等闲之辈,恨生没有下山,但除了他之外,我实在想不出还有其他人有这手段,更何况,这么重的怨气,常明什么都没有检测到,根本不正常。” 花辞道:“你们也派人跟了恨生?” 晏非安抚她:“你尽管放心,我们只是派人守着罢了,他们只要告诉我们恨生是否下山,其他的都不会干预。” 花辞知道他误会了,小声嘟囔了句,晏非没听清,下意识地问了声,花辞道:“没什么,我只是想问一下,如果我出现的话,你们的能监测到怨气吗?” 晏非道:“有的,监测仪的数值会不正常,但是起伏不大,如果恨生下山,会爆掉的。” 花辞道:“所以,恨生没有下山的话,如果还存在另一个类似恨生的人,她完全可以附在谁的身上,假装成一个正常人。天大地大,你们又不知道究竟是哪个人倒霉,没法用那小小的监测仪去探,很容易忽略的。” 沈伯琅道:“我顺带观察了谈石的经纪人,她同样很正常,好像那天符减发现她身上的怨气超标只是个错觉罢了,我也觉得很神奇,但没有什么合理的解释。” 花辞愣了一下,道:“或许就是有什么东西附在她身上了呢?” 晏非提醒她:“那天没有什么。” 花辞道:“那我为何晕了过去,又产生了幻觉?” 晏非道:“这的确是个疑点,但我和伯琅更急偏向于认为你是受了什么刺激,一下子回想起了当初在长生殿的事,这也是为什么我和伯琅一直盯着谈石不放,甚至暗示了符减该让不晴去盯梢……起初我们这么做,只是单纯地认为不晴更加了解长生殿,更能应付有关的事宜,万万料想不到后头还会出这样悲伤的事。” 花辞道:“你们从来没有怀疑过,这世上可能存在两个我吗?” 晏非和沈伯琅对视一眼,两人都露出了诧异的神色,看来不仅是从未有过这个想法,而且还受了点惊吓。沈伯琅道:“每个人只有一个魂灵,这是条永恒的法则,绝不可能改变。” 花辞试图争辩:“但我的魂灵是不完整的。” 晏非道:“那些缠绕在你身上的怨气,除了你吞噬的那部分之外,其他的都是你的魂灵所化,只是你的魂灵干净又正常的太少了,所以才会让你觉得你的魂灵不完整。” 花辞更加惊讶,她甚至没有办法说服自己去接受晏非的解释,她不了解魂灵,一切不过都是以她的经验作判断,因而,她从她幼时需要不断去吞噬怨气才能活下来到每次受伤都需要去暖潭里浸泡得出的结论是,她的魂灵不完整,需要不断地去补充新的怨气而取代那些已经不在身上的怨气,她才能活下来。但是,今天,晏非却告诉她不是这样的,每个人身上只能有一个魂灵。 这突破了花辞的“常识”。 晏非已经不在理会还在震惊中的花辞了,和沈伯琅商量着接下来的工作道:“我昨天夜里便睡得不踏实,总觉得这地下的封印开始松散了,我们该下去瞧一瞧的。” 沈伯琅道:“当然。张谦从阴司里把自己人都撤了出去,人手实在不够用,我们只能多动动了。”又问道,“你在书房里整什么幺蛾子?” 晏非才刚要回答,花辞便道:“你们去长生殿,能带上我吗?” 晏非没有拒绝,他也想不出什么理由来拒绝。从私心上来说,他不希望花辞再去长生殿,逼她再记起痛苦的过去,这太残忍了。但从长远来看,他和沈伯琅都进了死局,只知有人在虎视眈眈,但两人的一举一动都被掣肘,没有主动权,而花辞是他们手里唯一的一张牌,打出去之后,这局势可能就变了。 花辞道:“我应该可以去吧?好歹也是一根绳上的蚱蜢,我不该什么都蒙在鼓里吧。” 沈伯琅看了眼晏非,怕他犹豫,于是当机立断,道:“当然,我们没有拒绝你的理由,对吧?” 晏非还有些担忧,嘱咐花辞道:“千万别乱跑,要在我视线范围内。” 沈伯琅小声吐槽道:“晏非,你什么时候变成保姆了?” 晏非指责地看了他一眼,要他注意说话的措辞。沈伯琅瞥了眼花辞,花辞仍是懵懂无辜的神情,大约是没有听懂两人在谈点什么。 沈伯琅叹了长长的一口气,那次花辞把晏非打伤之后,沈伯琅一度很气愤,他质问过晏非是不是恋爱脑上头智商都糊住了,才能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任别人下毒手,理智呢?大局呢? 但晏非只是问了一句话:“伯琅,如果,我说如果你的夫人现在还活着,冷不防和你照面,你愿意吻她吗?” 沈伯琅几乎下意识地就拒绝了:“应该不会……那感觉实在太奇怪了,你会吻陌生女人吗?” 晏非靠在松软的枕头上,闭上眼睛,道:“你不会,我也不会。” 沈伯琅现在却开始怀疑起了晏非所说是否是谎话,他再也坐不住,跟着晏非走进了厨房,看着晏非在电水壶里灌满水,他的腰斜靠在洗手台前,手环着胸,道:“晏非,我们今天能不能开诚布公地谈一谈?” 晏非双手搭在台上,道:“谈什么?” 沈伯琅道:“如果,现在我让你去杀了花辞,你愿意吗?” 晏非道:“没事我杀她做什么?” 沈伯琅笑:“谁知道呢?她两次发疯,可都是要取你性命,等进了长生殿,再受了刺激,一掌打过来,我可挡不及,要全靠你自救。哦,对了,记得带上安魄,你这安魄逮上了生死人素来所向披靡,有它,你自救应当是足够了的。” 晏非眉眼未动,也不答话,只是把目光转向了地下停车场的入口,良久,方道:“没什么事,我们先下去吧。” 三人乘着层层电梯下到了地下,电梯开门前,花辞的心跳如擂鼓,感觉压迫紧张到了极致,但等到电梯门果真打开时,她被那肆意而来的怨气逼了个踉跄,疾步退回了电梯之内。 而从电梯门口开始,应当存在这封印,拉起了栅栏,把那些没有规章,无法无天肆意乱闯的怨气挡在了外头。有些暴躁地疯狂撞击着四周的墙壁和顶上的柱子,但每一回,都是被反弹了下来。 花辞看着这除了乌麻麻的怨气外再也看不到别的的长生殿,过了许久,方才道:“你们有法子进去吗?” “当然。”晏非分了她一小沓的符箓和一枚镇魂铃,花辞接过,还没来得及翻,便听晏非嘱托道,“把符箓洒在四周,将它们运在半空中围着自己,再悬起铃铛,注意等会儿进去的时候,也要时时注意着符箓和铃铛,万不能留下空子。” 花辞很为难:“我不会用符箓,你之前见过的符箓都是恨生给我的,或者是我用血迹画的,只是能杀人罢了。” 沈伯琅道:“晏非,你带着她吧,不过你也要千千万万注意,小心。” 这下,花辞终于听出沈伯琅话外有意,她看着晏非:“这样很危险吗?” 晏非轻声安慰道:“不要紧张,我还照顾好你的。” 花辞道:“我是在问你,你会有危险吗?” 晏非当然不会告诉她,其实最大的危险和不定数就是她自己了,于是,脸上挂着淡淡的,漫不经心的笑,道:“当然不会,你要对百岁老人有点信心。” 第40章 39 因为花辞不会用这些符箓,于是晏非便在自己身侧多撒了符箓,将她纳入了保护的范围之内,这才带着花辞走进了长生殿。 花辞瞪大眼睛看着眼前擎天的柱子和柱子上捆着的锁链,殿内黑暗,全靠晏非的手电筒照出了点光亮,所以并不能完全地将所有的东西收入眼底,但花辞按捺不住好奇心,她轻轻扯了晏非的衣袖,示意她想走进从柱子上挽落下来被钉在地上的链子。 晏非给沈伯琅使了个神色,沈伯琅还有事,便自顾自地摸了扇门进去了,花辞没有问,只是弯下腰,借着晏非打下的灯光看清了生锈的铁链上斑驳的血迹。 花辞沉默了会儿,道:“这些铁链,和我在那个山洞见到的那些一样,是用来吊着人的尸体吧?”她下意识地摸着锁骨,略微回想了番那副场景便打了阵寒颤,“从锁骨穿过,幸好人已经死了,否则多疼啊。” 晏非道:“这里的铁链大多是用来钓镇魂铃的,很少用在人身上。”他拧转了手电筒,给花辞看半空中悬在铁链上的铃铛环以及因为一些坏了的没法用了的镇魂铃。 花辞犹豫了一下:“那铁链上的血迹是什么?” 晏非轻描淡写,似乎对任何的惨象已经司空见惯:“谁知道呢,长生殿里处处都是处刑室,那些人有了兴致,也可以把肉眼能见的东西加以利用。” 花辞抬头,看着那些怨气,道:“你不是会吹《蒿里》吗?这些人生前受尽折磨,死后魂灵还化成了怨气,被永远地困在这里,太过残忍了,如果能解脱还是应当帮忙解脱的。” 晏非道:“两件事,第一件,怨气并非只有死后的魂灵才能幻化,活人也可以,只是人活着魂魄在,所成的怨气都是下品,不够浓稠和纯粹。第二件事,我只是会吹《蒿里》,如同我知道黄泉地狱在哪儿,却从来不知道该如何往那里去一般,我没有法子度它们去黄泉地狱,所以倘若他们不要它们,那它们便只能永远地困在这里了。” 花辞愣了一下,下意识地道:“他们?” 晏非道:“谁知道呢,可能是什么神佛,也可能是满堂小鬼。” 晏非把话题转开,将灯光照向了一扇用铁链锁上的大门,道:“想进去看看吗?里面都是血池,不过大多坏得差不多了。” 花辞点了点头,晏非就带她过去,两人虽然都被圈在一处,但肩膀之间还留着很大的空隙,并不亲密,看着只像是顺道同行的人。晏非来得多,路都走顺了,熟练地待着花辞绕过那些怨气,又很冷静地看着扑过来的怨气被挡在符箓之外,它们发出□□声,被蓝色的火焰烧没了踪迹。 晏非注意到了花辞的目光,猜测到她的疑惑,于是道:“烧不光的,你看着它现在没了踪影,其实很快便会死灰复燃。” 花辞讶异:“这不正常。” 晏非道:“长生殿里不正常的事情太多了,全靠自己摸索,摸索得好就顺利些,摸索的不好就要费些心思。” 两人来到那扇门前,晏非把手电筒递给了花辞,花辞结果之后,晏非从口袋里掏出了把钥匙,打开了锁链。比起长生殿之外的重重防护,殿内的防护做得都很随意,晏非似乎是认为很少有人能顺当地走进殿内甚至能走出这么远的距离,所以无需防护。 晏非推开了门,手电筒白色的光直直地照向了对面的墙壁,花辞这才发现,原来,这里也不大,但不知道为什么,在梦里见着总觉得好大,大得看不到边际。晏非并没有急着进去,容着花辞打着手电筒先将里面扫了一圈,总共五口血池,现下里面的东西已经被清理,所以这五口池子既像不见底的深渊,又像被剜了眼珠子的眼眶,嵌在地面上。 花辞凭着梦里的景象走到了最里面的两口池子中间,她离着池子还有些距离却已经踮起脚往下望去,这才发现池子并不深,两米还不到点,但够大,能容纳四五具尸体。 自从花辞进了这里,晏非一直都在观察着她的表情神色,又怕她忽然记起过去惨痛的回忆又盼着她记起,心思千转百绕,可面上的神情仍旧是那样淡淡的,并不显山露水。 花辞托着下巴,眺望了许久的血池:“我没有什么奇怪的反应……我总觉得自己是个猎奇的游客,过来参观地狱罢了。” 晏非细细地皱起眉头,道:“你什么都没有想起?” 花辞道:“我不仅什么都没有想起,甚至内心的情感都没有什么变化,好像,好像这里的一切都和我没有任何的关系。等等……”花辞把手电筒牢牢地对上面前的血池,不由自住地往前面走去,“我好像看到上面有字了。” “上面有字?” 晏非也是头一次知道,跟着花辞上前,又担心她莽撞惹了是非,便伸手拽住她的手腕,道:“跟着我。” 花辞道:“没事,我还在你的保护范围之内,我不会出事。” 谁料,她话音还没有落地,那口血池之下忽然蹿出了一团浓稠黏腻的怨气直扑着花辞来,纵然他们之外有一层保护罩,但那些怨气毫无畏惧,硬生生地撞了过来,就像是一只失控的足球踢破了玻璃窗门,刹那间,怨气迎面而来,蓝色的火焰四射,火星子乱飞。 那些怨气在刹那,打穿了花辞的身躯,她一个踉跄,身子前倾,往血池里跌去,血池里明明空空如也,但花辞分明感觉到她四周变得黏稠难以呼吸起来,她呛了几声,便看见一个生死人向她冲了过来,那口獠牙白净尖锐,可以轻易地咬下老虎的头颅。 池面之上,有人在说话,却不是晏非的声音,那人声音中带着幸灾乐祸,他道:“一定要好好活下去啊,只有活下去了,才有希望。” 他边说着,花辞边挣扎着挥出了拳头。 晏非两手捏诀,一手飞出符箓,在身侧燃起了蓝焰,另一只手上符箓成了铁链,顺着花辞的腰侧蔓延将她吊在了半空中,他花了点心思,才把花辞拖回了安全的区域。晏非撤了这手上的符箓,又洒出了符箓将那道破了的口子补上。 在刚才那团怨气突破保护罩飞来时,晏非很清楚地听到了哭声。 “希望,不要再给我希望了,明明没有希望,什么都没有。” “我要死了吗?你们所有人都要让我不要放弃,让我努力地活着,我也给自己催眠,只有活着才有希望,就是因为这样,所以,今天,我要死在长生殿了。” “我终于要死了吗?” “我终于可以死了吗?” “你们为什么不教教我该怎么放弃希望呢。” “恨生啊,又何苦生,何苦活啊。” 晏非眼眶泛红,他蹲下身子,跪在昏迷的花辞的身侧,颤抖着手去抚摸花辞的脸庞,想要捂上她的嘴,好像这样,就能把那些话语从脑海中抹去般,但很快,晏非便反应过来了,他将手缩了回来,攥成了拳头,他狠狠地咬着指骨处。 他含糊不清地,却固执地一遍又一遍地说着“对不起,对不起”,指骨处已经被咬出了血,但他好像没有察觉,只是任由着泪珠滴落,小小地溅起了尘埃。 那团怨气沉默地飘浮在他的面前,他们之间隔着那道蓝焰,却像是隔着千山万水,隔着十殿阎罗。 慢慢地,那团怨气化成了人形,她开口,却糅杂着幼童大人老人的声音,有男有女,好像有几十个人同时说话般,但却偏偏都裹在了一起。 “如果真得觉得愧疚,割下你的头,这都是你欠我们的。别在这边猫哭耗子假慈悲,鳄鱼泪每个人都会流,不如有点实际行动。” 晏非抬头,看着那团怨气,他道:“我来了长生殿许多回,从来不知道原来还能与你们沟通交流。” “我为什么要和你交流?如果不是因为这该死的蓝焰在,我恨不得生啖你血肉。” 晏非道:“再有仇恨,也该冲我而来,不要连累他人。” 那团怨气大笑:“他人?她可是和你一道来的,只要是你的人,便不是他人,死了也是活该,等她死在这里,魂灵也成了怨气,我们一定好好待她!” 晏非面色一变,那道蓝焰受到指令般,瞬间腾成飞龙,在空中烧出一道蓝色的影子,燃向了那团怨气,怨气很快仓促地散开。晏非唤来安魄,安魄进了这里也一改往日地作风,瞬间残暴地劈向那团怨气,剑身莹莹泛着光,利刃扫去之处,怨气瞬间化为乌有。 晏非低声道:“蓝焰烧不干净这里的怨气,但安魄却可以。下次再伤不相干的人一分,纵然我愧疚难安,也不会再饶你们一次。”他说完,便用手掌捂着了嘴,像是在隐忍着什么,但直到那团怨气彻底散去之前,他都强作镇定,不叫它看出半分的破绽。 “安魄,回来。” 他招手,掌中有鲜血,晏非嫌脏,拿手帕抹了干净。他抚着还在躁动的安魄,想让它安静下来:“要收敛点,我可没有这么多的命给你耗了。”他话至此,意识到了什么,便伸手摸了摸自己的眼尾,他自己看不见,但那道绯红的确是加深了。 晏非像是早就料到了这处境般,很无所谓地笑了笑。 于是沈伯琅进来的时候便看到晏非坐在地上,花辞的头轻轻地枕在他的膝盖上,晏非慢慢地摇着镇魂铃,将花辞体内散了的怨气重新塑回来。 沈伯琅道:“这是动过手了?” 晏非唔了声,道:“有团怨气埋伏在这里,专等着我们过来呢。” 沈伯琅皱着眉头,道:“这么有想法?” 晏非瞟了眼他手里拿的东西,道:“找到了?” 沈伯琅道:“没什么有价值的,我只是听到动静过来得急,没来得及放下东西。” 晏非点了点头,道:“刚才花辞说那血池上写了字,你看看写了什么?” 沈伯琅听话地用手电筒照了过去,于是晏非看到了写在池壁上的四个字“枉生”“恨生”。 晏非的眼角抽搐着,他怕看错了于是一遍又一遍地看着,到了最后,沈伯琅的手也酸了,他才道:“这是阿辞的字,我认得她的字,我们还在恋爱时,她给我誊过好些戏文,所以我不会记错的,阿辞是死在这里的。” 沈伯琅提醒他:“夫人没有死。” 晏非低头看了眼紧紧阖着眼睛的花辞,凄然一笑,道:“不一样了。” 第41章 40 花辞醒来的时候,已经到了晌午,她是从梦中惊醒,睡颜平和,可在她睁眼的刹那,惊惧和庆幸爬上了她的脸庞,有瞬间的恍惚让她没有分辨出身在何方,而只是慌张地把挥着手,她嘶吼道:“我杀了他了!我活下来了吗?我活下来了吗?” 她眼底的目光,又害怕又好斗,矛盾得可笑。 晏非抱着她,轻轻地用手拍着花辞的后背,一遍遍地重复着:“你活下来了,好好地活着。” 花辞愣了一下,她涣散的目光慢慢地聚焦了起来,等看清了这里是小居室里的客卧,鼻尖嗅着的沐浴露的香味,这香味是她平素最爱用的,每天累了之后总爱打上沐浴露搓出一身的泡沫,再惬意地站在喷洒下用热水冲去所有的泡沫。 花辞终于意识到,她的确活着,于是那紧绷的神经在那一刻松了,情绪瞬间奔溃,她抱着晏非哭了起来:“我好怕啊,那些生死人怎么都杀不完,我在梦里还用不了符箓,幽枉也不知道去了哪里,我只能用拳头去和他们搏斗,根本不是他们的对手。他们好凶残,我腿上的肉都被咬下来了,我怕得要死,你怎么这么迟才把我拉出来,我觉得我都快要放弃了……” “我的错,都是我的错。”晏非呜咽着,“我去北平也应该把你带着,不应该让你一人在家中,我不该把你丢下的。” 花辞听晏非哭了,自己倒冷静了点,她迟疑了会儿:“我是在那种环境下活下来的吗?” 她挥着拳头打下那个生死人的时候,就知道自己做出了个错误的决定——生死人骨头硬,牙齿毒,赤手空拳的根本不会是它的对手,有这时间,还不如爬上岸溜了才是上策。花辞才刚这样想着,头顶一暗,只听到金属沉闷的声音,以及生死人在血池里搅动着,血泡咕噜咕噜的,空气在变得稀薄,花辞明白过来,有人封住了血池口,她要么憋死,要么就被生死人吃了。 但花辞还不想就这么死了,索性那生死人还算孱弱,管着血池的人没有丧心病狂地丢进来一具强健壮硕的生死人,于是花辞凭借着这几年攒得格斗经验,花了一分半,把生死人杀了。 铁盖被掀开的时候,她趴在岸边大口大口地呼吸着,但却没有多少休息的机会,血池里很快又被丢进了两具生死人。花辞吃力了起来,那两具生死人比刚才的凶残,一个来拧花辞的胳膊,另一个就抓着她的小腿狠狠地咬了起来,一大块肉被撕了下来,花辞疼得尖叫她的小腿不停地抽搐着,却怎么也挣脱不开那个生死人。 她觉得在那瞬间,她是被架在砧板上的肉,是一顿饕餮大餐。 花辞不知道在那里,她究竟是靠着什么毅力撑下来的,大概是打心底里觉得晏非不会丢下她不管的,只要他腾开手就一定能把她拉出这诡异的梦境。所以花辞喘着气拖着破碎的身躯,在血池里像一只野兽,靠着本能和生死人缠斗着。 她杀红了眼,耳畔好像有铃声大作,她觉得是镇魂铃的声音,但却没有闲暇顾及,到了最后她甚至彻底地放弃人的尊严,学着生死人张开嘴去咬他们,撕扯他们的肌肤。 “我那个时候,还真是顽强啊。”花辞软了身子,躺回床上,眼睛直愣愣地看着天花板。 晏非道:“对不起。” 他还在哭,但是除了说话时带了点压不下去的浓重的鼻音之外,几乎没有动静,只有眼角有泪水滴落,像颗珠子,滴在花辞的手背上,带着人类的热度。花辞回了神,她下意识地搭了眼,过了会儿,叹气道:“我其实,不怪你,一点都不想怪。” 晏非道:“如果当时我没有把你丢在沪上,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明明你很想跟我去北平的,我为什么要拒绝你呢?” 花辞道:“那时候,你还不知道家里有这个营生吧,连你都料不到的后果,怪你好像有点过意不去了。”她从床上爬了起来,半跪在晏非面前,道,“你带我去吃顿好吃的,看部好电影,去外面玩一玩吧,如果……你有时间的话?” “嗯?”晏非掀了眼帘看她,他的眼眶泛红,眼尾一撇的绯红深得像是朱漆,让他整个人都凌冽起来了。 花辞不觉地伸出手想去碰他的眼尾,又觉得不妥当,才刚要把手收了回去,晏非便捉住她的腕子,他像是知晓花辞的心思般,带着她的手触碰上了眼尾。 花辞只是指尖一点,道:“颜色怎么忽然深了,像是滴了血。” “罪孽太重,逃不过这个劫的。”晏非温声安慰道,“我早有了心理准备,不怕的。” “但怎么好端端地会深了啊,之前,还是浅浅的。”花辞道,“有什么办法让颜色淡下去吗?” 晏非摇了摇头,道:“我已经活了一个多世纪了,再活几年没什么差别,更何况,它只是变红了而已,不会要我的性命,你不要担心。” 花辞皱着眉头:“你活着是不要担心,那死了之后呢?” 晏非道:“人死之后的事,我们本来就管不着,不如随它去。”他道,“怎么忽然想去外面玩了?” 花辞道:“我只是觉得好不容易活下来了,总该行点乐,才对得起自己顽强的心性。” “好,午饭过后带你出去玩。”晏非应得很快,但花辞并不开心,她担忧地看着晏非,晏非不大愿意讲自己的故事,总是喜欢自己扛着,花辞真怕他扛着扛着就累坏了。 花辞到客厅的时候,沈伯琅还没有走,他正在看报纸,见了花辞出来一抖报纸,道:“家主多久没掉过眼泪了,花辞,你好本事。” 花辞给自己倒了杯白开水,坐到了沈伯琅的身旁,沈伯琅知道她有话要说,便把报纸折得四四方方的,放在手边,道:“有事?” 花辞扫了眼晏非紧闭的房门,方才问道:“他眼尾那边是怎么回事,你知情吗?” 沈伯琅道:“不知情。” 花辞愣了很久,她想过沈伯琅可能会拒绝回答她这个问题,却万万没有想到竟然是这个回答,她不可置信起来,问道:“开玩笑吧?” 沈伯琅道:“不开玩笑,我和晏非各自都有秘密,这百年来,我们甚至都心照不宣得没有问过对方当初是怎么在长生殿活下来的。晏非也不曾对我这双手产生过疑问,我偶尔逾矩,他或者不回答,或者提醒我两句。” 花辞还是难以理解:“你们都不为彼此担心吗?” 沈伯琅笑:“担心?当然担心。可是我们也都心知肚明,两个死人还能活过来,肯定是拿了什么做交换,晏非有他的罪孽,我也要赎我的罪。” 花辞沉默了会儿,她似乎是懂了些,道:“所以,你们是在害怕吗?” 沈伯琅大大方方地承认:“嗯,害怕。” 花辞道:“我问晏非,他也不会告诉我吗?” 沈伯琅道:“不一定,你可以试着问问他。” 花辞紧紧地抿着唇不吭声了,她也在害怕,害怕那是没有办法接受的未来,也害怕终有一天,只有她一个未亡人了。 “赎罪……有终点吗?” “我没有,”沈伯琅微微阖了双目,让阳光在眼皮上跳动着,他道,“花辞,我不会死的。” 花辞睁圆了双眼,道:“但晏非会的。”晏非说过,他会死,只是不大容易。 沈伯琅笑了一下:“死对他来说,应当不是个解脱。” “伯琅,莫要吓人。”晏非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屋里出来,悄无声息地走了过来,居高临下地看着沈伯琅,“你又逾矩了。” 沈伯琅道:“我说的是自己的事,算不得逾矩吧,你真不想人家担心,就索性把话挑明了,你总是不肯说,是在怕哄不回来吗?” 晏非静静地看着沈伯琅,半晌没开腔,花辞紧张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想打个圆场,道:“其实我也没那么想知道,不想说就算了,那毕竟是你的隐私。” 就在这时候,晏非淡淡地开口,他道:“嗯,我会死,不过凑巧的是,我的赎罪也没有终点。” 沈伯琅的眼神有了变化,谈不上惊讶,也谈不上淡然,反而有一种“果然如此”的无奈,他随手把报纸抽在手中,绕开了桌子,道:“剩下的你们慢慢聊,我就不打扰了。” 花辞看着沈伯琅出去了,才迟疑着问晏非,道:“你死了之后会怎么样?” 晏非笑:“死了就死了,还能怎样?” 花辞道:“是会化成什么怨气,厉鬼,被困在长生殿吗?让殿里的怨气一直都折磨你?” 晏非哑然失笑,道:“哪有这么残忍。”他安慰花辞,“不是说要出去玩吗?我们可以出门了。” 花辞道:“其实我可以出去玩的,你不喜欢就不要出去了。你更应该比我花更多的时间在你欢喜的事情上,千万不要辜负光阴。” 晏非道:“花辞,不要可怜我,永远都不要。”他低头思忖了会儿,道,“我倒是有件事很想做,你愿意陪我吗?” “做什么?” “陪我看一场《盘妻索妻》。” 第42章 41 杭城的戏院里没有排《盘妻索妻》这出戏,花辞在网上搜索相关的票务情况,幸好,沪州有排演,票还剩了大半,于是花辞果断地下了两单,从票务的界面退出之后,她迅速地去买了两张高铁票——因为时间太临时,又是下午四点半的演出,没法买到合适的航班了,只能选择坐高铁。 晏非由着花辞的安排,只是乖乖地跟在她身后,上了计程车,到了喧闹的高铁站取票,过安检,排队等着刷票。他之前和这个世界总是保持着若即若离的距离,但是这回,花辞看着他身前背着大包行李的农民工,明白自己终于把他拖了回来。 “商务座也没了,买了一等座,你介意吗?” 说介意也迟了,票都在手里攒着了,晏非摇了摇头。 花辞好奇,小声问道:“你之前坐过高铁吗?” 晏非道:“坐过飞机,高铁还是头一回坐,我知道它速度很快。”他叹了口气,眼尾有淡淡的笑意,“听说过之前马拉火车的事吗?” 花辞道:“嗯。” “李中堂也是不容易啊,”晏非道,“即使是马拉火车,中国也是在进步……只是可惜,现在的情况,他看不到了,很多人都看不到了,倒是我捡了个便宜,还能见上几眼,像是做梦一样。” 花辞知道他是在感慨那段屈辱的历史,她没有搭腔也不肯多问,只是想让晏非自在随性地说一说,他之前都不肯谈这些,只放着满书房的书凭吊,现在他愿意讲一讲,便已经很好了,花辞不忍心打断他。 “我们的读书会人不多,三女七男,后来两人出国,去了法国学习,剩下的有留在沪州经营家里的火柴厂,和政府洋人周旋,还有些跟我一道去了北平,拜师,募捐,演说,都做。”他说起那段峥嵘往事的时候,嘴角带了笑,无论过去多久,那是他的意气风发,一辈子都舍不得忘,但很快,嘴角才刚稍起的笑意便淡了,“只可惜,我们的人在北平死了三个,一个是在□□的时候被大兵开枪打死的,那是我第一次真切地看到人死的时候血是怎么流的,人又是怎么没了生机地倒下的。另外两个,都是在狱里出了事,究竟是怎么死的,不清楚,巡捕房的人不肯给个说法。” 花辞道:“那其他人呢?” 晏非道:“结局不大相同,有叛变的,有出国之后再也没回来的,有堂堂正正在战场上活下来的,结果转眼就面对面拼刺刀,还有……一个几年之前过世了,我没有理由出席她的葬礼,只好等亲人散了之后,偷偷地去墓碑前放了束她最爱的栀子花。还有一个,现在还活着,在沪州的敬老院里住着,年纪很大了,人也糊涂了,大约也是这几年的事了。” 花辞道:“看完戏之后,带我去见见他吧。” 晏非弯了眉眼,道:“好,之前你们还见过,只是你不大喜欢他。” “嗯?” 晏非道:“他这人说话没遮拦,你在戏楼里骂过他。” 再听晏非提过去的“花辞”的事,花辞再不会排斥了,大概是因为之前晏非说这些没有太多的感情,只是把有声书籍毫无起伏的男声,说完故事就算完成了任务。但是现在,晏非就是个百岁的老人,泡杯茶,摇着纸扇,给家人讲讲过去的事,感伤也好,怀念也罢,都淡淡地遮在几声叹息里,绵长悠悠,虽淡然却很动情。 两人身上一件行李都没有,干干净净地两只手,出了高铁站便直接打车奔向了戏楼,戏楼偏远,车程要几十分钟,两人没有吃饭,花辞在堵车的中途去了趟便利店买了两个饭团,热腾腾地塞给了晏非一个。 晏非没有急着撕包装纸,只是怔怔地看着窗外,半晌,才道:“两三年没来,又不认识了。” 戏楼的房屋是旧时的形制,在大门上挂了块匾额,上面写着“百春楼”三个大字,两侧悬着大红灯笼,因为天还敞亮着,这灯笼里的白炽灯没有亮。他们来得太早,里头有戏在唱,却不是他们的场子,晏非却不在意,问花辞:“去吃点东西吧?” 花辞从未来过戏楼,今日第一遭,委实觉得开了眼。原来这戏楼除了听戏的台子,还有两个大厅和一个小厅专门用来吃饭聚餐,平日生意应当不错,来往间有许多的服务员,她们都穿着旗袍,好像走动间想带起一个时代的风情。可是,在花辞眼里这格格不入,旗袍是粗制滥造的,姑娘们也只当它是工作服,下班脱了就再也懒得搭理,脸上化着的是韩式的大平眉,把脸抹得跟失血了的白。她们的眼里没有神采,困倦得站在角落里打哈欠。 真是白瞎了这环境。 晏非没有意外,也没有失望,对花辞道:“百春楼扩建过两回,这部分就是扩建的,待会儿去了戏台子那边了比较一下,就知道这里特别富丽堂皇。” “嗯。”花辞接过晏非递来的酒水单子,没有看,“你点菜吧。” 晏非并不推脱,点了几道菜,腌笃鲜,八宝鸡,四鲜烤麸,都是沪州本帮菜,看来他虽然不愿意回沪州,但是味蕾却是想沪州菜想得紧。 等着上菜的档儿,花辞问道:“你以前常来这里听戏吗?” “常来啊,不过也不是为了听戏,”晏非道,“是为了见你,你以前是百春楼的人,专唱小生。” 花辞万万没有想到这戏楼还能和她牵扯上关系,她讶异了会儿,托着下巴笑道:“不知道这戏楼的主人还是不是从前的班主,倘若主人有相片传给了后人,等见到你之后,估计会被吓得够呛的。” 晏非道:“巧了,这百春楼虽然几度易主,但现在的主人正好是你那位老班主的后人,我们那时婚礼还邀了老班主一道来照相,只是不知道那照片还在不在了。” 花辞愣了会儿,道:“有照片吗?” 晏非轻轻挑眉:“你想看?” “可以吗?” “有点困难,”晏非双手交握,放在桌上,道,“我不认识这里的主人,但是如果是你的心愿,我可以尝试一下。” 晏非的法子很曲折,他先和那位老友的家属联系,托老友的家属再联系上了戏楼的主人。花辞全程都在看着他打电话,用着不一样的声线,装作晏非的后人,以想追问太爷爷的过去为借口,一边唠着他的亲身经历作家常,另一边拜托对方。到了最后,晏非放下手机告诉花辞一切都妥当了:“照片在之彦手里。” “我们明天去养老院见他便可,照片被他带到养老院去了。” 他喝着已经凉了的茶,淡淡地笑着。 花辞算了一下那位老人的年岁,再保守的估计,他也有一百二十岁了,是真的长寿,好像是要突破人类的极限,晏非对此只说了句话:“好人才会长命。” 莫名的,花辞难过了起来。 下午开戏的时候,花辞的兴质便淡了点,他们坐在二楼的包厢里。说是包厢,其实也只有两侧垂了幔子,在里面的一举一动依然能很轻易地被人听了去。幸好视线不错,戏楼里怕客人看不清还配了望远镜,花辞拿在手里把玩了片刻,因为视线不错,于是她很快便丢开了手。 相反,晏非的兴致很高,他翘着腿——这还是花辞头回见他翘着二郎腿,莫名地看着不顺眼,只觉得他丢了家教,只是看他很开心,便不说话了——手指按在膝盖上打着拍子,嘴唇微张,轻轻地哼着曲。 《盘妻索妻》的所有戏文他都很熟悉,往年睡不着时,他就会下床披件衣服,到书房用留声机放给自己听,因为大多是在夜晚,所以晏非一闭上眼睛,就觉得自己回到了那些或雨或雪或风静或云散的夜晚,很安谧但也很孤独,夜灯把他的影子拉得长长得偎在墙上,他抬眼四望,别无他人。 这样的感觉不好,晏非渐渐明白了,从前《盘妻索妻》是他的心事,但是后来,花辞离开的太久,这出戏便和她没了关系,只是他一个人的伤春悲秋罢了。 晏非见花辞把椅子搬到了护栏边,趴在栏杆上往下看,他好奇,也走了过去,往下一望,稀稀拉拉的上座率,除了坐在前排有些年纪的人,大多数的年轻人都在打哈切。多有意思,他和这里是多么得格格不入。 花辞看着台上的梁玉书,道:“这个故事好像童话啊,美好得不真实。” 晏非道:“大约写诗文的人,下笔时候留情了。” 花辞道:“如果梁玉书没有及时潜逃回家,你说,接下来的故事走向会怎样?很惨吧,他殿堂高中,停妻再娶,从此攀龙附凤。而谢云霞,区区弱女子,在那个时代也不能有作为,或者哭死在义兄家里,或者改嫁,但她那身份,梁家也不会放过她。其实我不大喜欢这个故事,谢云霞的命运都握在梁玉书的一念之间,一点都由不得她,这种需要依靠的感觉很不好。” 晏非道:“所以如果你是谢云霞,你会怎么做?” 花辞微笑着:“好像有点残忍了,不过谢家忠义,都为梁家所害,本就有了血海深仇,唯一干净的梁玉书也是个薄情寡义的话,也没有什么好犹豫的了,找个借口回去,如她所说,先斩老贼,后杀冤家。” 她说到此处,低着头顿了一下,然后转过头来,正好对上了晏非幽黑深沉的瞳孔,花辞犹豫了会儿,道:“你也觉得很奇怪吧,我不是那样的人,怎么会这么轻易地原谅你,可是我真的怪不起你。” 晏非道:“是恨不起我,还是不想恨我,或者是觉得已经没有意义了?” 花辞摇了摇头,道:“都不是,我只是很奇怪,为什么要恨你,我很难形容这个感觉,只是觉得自己一直都置身事外,虽然我觉得长生殿的一切都很残忍,但是我清楚地觉得自己不是苦主。” 晏非道:“在梦里醒过来的时候,你并没有不动容。” 花辞点了点头,道:“是吧,我也觉得很奇怪,如果当初我真的是那样活下来的,我可能的确不会释怀,但是好像再多的恐惧怨恨,随着我醒过来之后脑子越来越清醒也就没有了。” 晏非眯起了眼睛。 第43章 42 戏听完已经快七点了,两人便找了家酒店开了两个单人间。花辞睡之前和曲程程聊天,自从花辞上次向她打听了谈石的事情,这让曲程程误以为花辞对谈石有了兴趣,于是她只要有时间就会给花辞介绍,那些信息花辞都认真看了,遇到问题还会问两句,大半个月过去了花辞觉得她也算是半个混粉圈的了。 曲程程在手机那段端兴致勃勃地和花辞料到一周之后将会举行的谈石的演唱会,又谈到因为这次的演唱会已经有不少追星的姐妹提前到了杭城,想要借着这个机会顺便在杭城玩一玩。 “明天就是要面基了,有点紧张,但我们已经约好了要带着谈石代言的产品去高铁站碰头,这就是我们的暗号!” 花辞不得不提醒她要注意安全,曲程程好像并不担心,她道:“都是同一个圈子里的姐妹,大家一起反过黑,轮过博,抢过代言,算是半个战友了,不会坑我的。” 花辞问道:“你怎么知道对方一定是粉丝了?” 曲程程道:“我们会视奸她的微博,看一下有几条微博和谈石有关,以及超话等级,数据都不会骗人的。” 行吧,这些女孩子的相处方式不是花辞能理解的,虽然花辞因为工作的关系常常和陌生人见面,但她身上带功夫,所以也不怕,但曲程程这个小姑娘,安安稳稳地待在校园里没闯过社会,心思单纯,尤其是在晏非和沈伯琅提醒之后,所以花辞格外地担心。 第二天早上花辞和晏非起了个大早,酒店有自助早餐,花辞便先去餐厅里吃完,一碗坚果酸奶都快喝到底了,晏非才下来,第一眼,花辞还真是愣了好一会儿,晏非花了点时间在脸上装扮了一下,掩饰了脸上的某些五官特征。 晏非拿了片吐司和一碗坚果酸奶在花辞的身边位置上坐了下来,他解释道:“总不能吓到别人。” 花辞道:“你最后一次见到他是在什么时候?” 晏非道:“两年前,他之前是在国外,两年前忽然回国住了养老院,我那时候去看了眼,不过没有正式拜访过。” 养老院离百春楼不远,打了计程车,花了二十几分钟就到了。之后在登记来访的时候花了点时间,但很快,张家的小辈便出来见他们,双方都是头一次见面,只是简单地问候了番,花辞和晏非便被带到了张之彦的房间。 晏非全程都没有太多的话,只是在进门之前,忽然伸出手拉住了花辞的手腕,花辞顿了一下,瞥了他一眼,见他呆呆地看着躺在床上的老人,于是轻轻地反牵了他的手,与之五指相扣。 张之彦应当是醒着的,他听到动静很缓慢地转过了头,看向了突然上门拜访的两人,混沌的双眼忽然一亮,还没有说话便有泪水从眼眶里流了出来,他要起身,小辈忙上前扶着,被他坏脾气地甩开了手。 “晏非,晏非。”他用苍老的声音唤着,“你终于回来了,那场大火怎么就把你的踪迹给烧没了。” 张家小辈有丝尴尬,忙解释道:“太爷爷,这是晏家的重外孙,跟我一样的辈分。”又给晏非解释,“不好意思,我家老爷子近来糊涂了,经常认错人。” 晏非抿了抿唇,看着张之彦,话却是对张家小辈说的:“不妨事,他还能记得我的太爷爷,我很开心。” 张之彦使唤小辈:“赶紧给人倒茶,”他顿了顿,道,“现在时代不一样了,家里没有以前那样的佣人了,小孩子又不懂事,干活一点都不麻利,也不会看人眼色。” “这样挺好的,”晏非道,“民主,自由,平等,每个都是当时我们追求的。” 张之彦大笑,道:“我是没有想过自己还能活着见到这些,当时内战还没闹清楚,日本就反了,好不容易把日本赶出去,自己又打起来了,往后……不提也罢,我倒越来越怀念地下读书会的日子,现在没来由地那些日子,我成日成夜地想那些朋友,但我从来没有梦到过你,我就知道你会来看我的,果然来看我了,到底还是舍不得我的。” 晏非没有告诉他两年前的夜晚,自己在屋外的树上坐着,看他入睡,只是道:“之前你在国外,我联系不到你。” “所以我回来了嘛,”张之彦还有些得意,“我早就想回来了,可是家里人拦着不让,我就生气了,狐死首丘,我也要落叶归根,让我死在外头怎么可以,于是好说歹说,终于让我回来了,回来就踏实了,今天见到你,我更加踏实了。” 他沉默了会儿,道:“你还那么年轻,跟从前一样,年轻漂亮,穿着中山装,胳膊底下夹着本书,骑着自行车在街道上来回一趟,能收一车篓的花,我不一样了,我已经老到下不了地了,家里的小孩嫌弃我,我既不能陪他们玩,还要他们照顾我,可他们哪里知道我是上过战场扛过枪的,我那些故事他们都不愿意听,觉得都老掉牙了,婉红还活着的时候我可以跟她通个信,好歹有人聊,现在只有我一个人没日没夜地想了,想到哭,孩子还觉得我矫情呢。” 晏非道:“我也在想过去的事情,没日没夜地想,还好,没人说我矫情。” 张之彦笑了一下,道:“你来沪州,去百春楼听过戏没?我常说那小子忘本,把个好好的戏楼经营成一家酒店,带的角每天用手机拍视频,吊嗓的时候拍,演出的时候排,心思都不在唱戏上了。” “刚听过,的确不大好了,没有从前的味道了。” 张之彦道:“什么都变了,我们以前的屋子也没了,地下读书会的屋子也没了,我来之前让孩子开着车在街上兜了好几趟也没瞧见,还被人摁了好几次喇叭,到了后来,孩子也不耐烦了。你怎么现在才来见我,可惜了,我现在都离不开床,如果在两年前,我跟你出去,就我们两个人,慢慢地去找,肯定能被我们找到。那么大的一个屋子,那么长的一条街,怎么可能说没就没了呢。” 晏非听到这一句,再也忍不住了,他转过了头去,不想让别人见到他此时的脆弱,只是,这根本不是丢脸的事,花辞很想告诉他,如果他觉得难过,没有关系,她去把门关上,守在门外,告诉旁人此地闲人勿进,而晏非就可以在屋里自由自在地聊他想要聊的,哭他所怀念和珍藏的。 但是花辞不愿意开口,晏非这人,一辈子都为礼节所束缚,如果她说话了,无论晏非心情有多糟糕,他都会抹干泪水,打点起精神来应付花辞。换作是花辞,在这样的坏境里,恨不得叫所有人都滾,所以将心比心,她不愿意让晏非的情绪更加失落。至于那位张之彦,花辞当然发现他已经糊涂了,他不停地在说话,没有任何地章法和条理,一会儿说过去,一会儿又感伤现在,絮絮叨叨的,好像要一口气说完所有的话。 “我还保留着那时候的相片,”终于,张之彦那样说道,他伸出手,指了指床头柜,“我花了很大的精力才把这些收集好,也跟孩子们说了,等到我死了,这些相片就跟我一起火化。” 花辞打开了床头柜,找到了那本相册,晏非颤抖着双手抚上了封面,张之彦笑了:“翻开来。” 晏非翻开,第一页夹着一朵已经干枯到看不出种类的花朵,但他只是一眼,泪水便滴落了下来。 “那年,你得了风寒,所以延迟了出国的时间,我在日本参加无聊的赏樱大会,与大和女子调情,你偏偏炫耀似的给我寄了信。” 晏非当然还记得这件事,也记得那时候他写的是“我也不知该给张兄随信送些什么,想来张兄在扶桑有酒有伴,什么也不缺。正好窗外的桃花开得很好,我便随手折一枝随信越日本海到张兄手里,算是将一春江南景赠给张兄了。” 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晏非也不知道那时怎么忽然有了这兴致,或许他只是碰巧读了这句诗,又很喜欢,所以想要附一回风雅。 他轻声道:“倒是难为你了,还都留着。” “是我当时的女伴把它制作了书签,我用得挺称手,东西又小不占地方,便没有把它丢了的理由。”张之彦道,“你往后翻,第一张相片就是我们几个在你的婚礼上照的合照。” 晏非听到这话,把相册往花辞那侧挪了挪,花辞探了过去,晏非翻了页,看到一张泛黄像素模糊的大合照,里面的人大多很难分辨五官,只能依稀借着黑白的轮廓分辨一下礼服式样继而再分辨出性别。只有中间几个,还能看得清鼻眼,花辞打眼看去,很奇怪,首先注意到的是晏非,他穿着燕尾服,口袋上挂着块怀表,站得正正的,梳着个大背头对着镜头在笑。照片里的他更年轻些,气质也更温润无害,就是个普通的意气风发的书生少年。 再看,花辞才注意到了自己,穿着老式的现在看来还有点丑的白色礼服,手里抱着捧花,白色的盖头从脑后拖到了地上,至于五官,和现在很不一样,相比现在这副模样,花辞更喜欢原来自己的长相,更加的大气英挺,眉宇间带着飒飒的气质,一看便是那种爱憎分明的姑娘。不像现在,特别的小家碧玉,长得一脸很好骗的模样,唯一的那点冷漠疏离也还是她刻意维持的。 再往后翻,也还有她的照片,不过大多是和晏非的照片,只有几张,后来因为晏非出事了,他也就没了踪影。晏非翻得很慢,翻翻停停的,问一问张之彦照片后的故事。但是那个时代太乱,通常都是聚少离多,于是照片很快就少了下去,最新的还是婉红活着的时候,拍了张照片让张之彦夹在相册里。 “怠慢了啊,这么长的年岁里,几个人怎么都凑不在一处,还是怠慢这友谊,怠慢了这岁月。” 最后,张之彦这样说着。 “其实,”晏非用块手帕把早上花了心思化的妆都擦了,抚下身子,让张之彦不费丝毫力气就能轻易地看清了他,“其实我一直都在,婉红葬礼的那天我去送了花,只是一直没有胆量也没有这个脸出现在你们面前罢了。” 张之彦颤抖着声音,问道:“为什么?” “因为,我跟你们不一样了。”晏非伸出手,在他的脉搏上探了探,脉搏上跳动得很微弱,本来就是弥留的老人了,123岁的高寿,也是不易了,神也要他放手了,他柔下声音安慰道,“之彦,不要怕,死没有那么可怕,你不要因为害怕这样勉强自己。” 张之彦道:“我一个人太久了,现在好歹还有人要来照顾我的起居,还能和我说说话,我怕等到地下去了,就彻底是一个人了。” 晏非道:“不会的,人死了,魂就散了,魄会乖乖地去他会去的地方,如果你执念太深,魄走不了,被留在人间了,那才是彻底的一个人。” “我不信,晏非,是不是他们要你来带我走的?我已经快老掉了,你却还那么年轻。” 晏非不再说话了,他伸出手,在张之彦的眉心一点,将《静心咒》念了一小段,张之彦本来还伸着鸡爪般的手在空中抓挠着,随着晏非的声音,他便慢慢地安稳平静了下来。 花辞道:“怎么了?” “他的魂灵里被人注入了怨气,如果不是刚才离得近了,我也还发现不了。”晏非看他睡安稳了,这才放心地缩回了手。 “往生人的魂魄里注怨气?” “也不是很难,尤其是对这种魂魄已经不稳定的弥留的老人。”晏非道,“我只是很好奇,究竟有谁会做这显然不会有成果的事。” 花辞愣了一下,她迄今所知道的,能自由自在使用怨气的只有恨生和黑袍,就在她还在怀疑的时候,晏非开口道:“花辞,这个世界上,可能真的还有另外一个你,当然这都是猜测,因为魄是不可能被分裂成两个同时有意识的主体,但是,很奇怪,它太冲我来了。” 第44章 43 花辞把黑袍的事情都告诉了晏非,晏非二话不说,便要回杭城,多捉几只生死人让常明研究。只是奇怪的是,和之前生死人的大面积出动捕猎相比,近来生死人少得可怜,几乎要绝迹了。 常明嘀咕着:“会不会是因为你和符减一下子捣了三四个贼巢,让那些生死人没有来源了?” 晏非并不认可这种说法,但可惜的是,他也想不到另外的解释。 晏非有他的事要做,花辞便一人待在了那个小区里,每日闷在书房里看那一柜柜的资料,她渐渐也察觉了,虽然沈伯琅让她跟在晏非身边保护晏非,但其实,正是因为她在身边,晏非才会出事,无论上次被她打伤也好,还是这次眼尾的痕迹,如果她不在便不会起这些风波。 花辞这样想着,心里添了些愧疚。 曲程程来找她的时候,花辞已经和晏非相安无事地过了两天平静日子,其实不是什么大事,只是在应援的时候和姐妹之间闹了冲突,进了趟医院。 花辞去医院看她的时候,小姑娘一个人腿上打着绷带,坐在医院的塑料椅子上玩手机,身边没有人。花辞提着奶茶过去,在她身边坐了下来,把还没有开封的奶茶递了过去。 曲程程闷着脸,见是花辞来了,这才松了口气,接过了奶茶,道:“这杯甜甜的奶茶来得可真是及时。” 花辞看她腿上的绷带,道:“怎么了?” 曲程程也郁闷道:“不知道,好端端地就吵起来了,小琪推了我一把,我从台阶上崴了脚,医生说把韧带崴伤了。” “啧,这么夸张,怎么吵起来的?” “我更加不清楚了,谈石马上要开演唱会了,今早先在酒店里开了个小型粉丝见面会,专门让没有参加生日会的姐妹参加,多体贴啊我们哥哥,本来是件开心的事,结果我们在门口发应援物的时候,我就说了句‘剩下的蛋糕我们分给别的姐妹吧,要胖也不能只有我们几个胖’。姐姐,你觉得这句话很伤人吗?可能吧,但我当时只是想开个玩笑,但小琪忽然就吵我大吼大叫。” 花辞怔了一下,道:“不啊,完全不伤人啊。” 曲程程有了花辞的谅解,心里放下了千斤石,长舒了口气,在花辞来之前她还一直在反思是不是这句话说得真得过分了,还内疚地觉得倘若真的是她的错,回去道个歉吧。但是现在有了花辞的安慰,曲程程便再也没了负罪感,相反,先前一直压抑的委屈涌上了心头。 “她们看我崴了脚,也没有安慰我的意思,医院还是我一个人来的,到现在连打个电话过来慰问也没有。其实这两天我和她们相处的时候已经发觉了,她们的性格都有点暴躁,一点就炸,我说话需要再三得小心,很累。”曲程程笑,“不过想想也是,能在网上用那么难听的话对骂的,估计也不大有礼貌吧。” 花辞看着她:“很委屈吗?” 曲程程愣了愣。 花辞指着那杯奶茶道:“我怕你不习惯喝甜的,特意点了三分甜,但现在看来这甜根本盖不过你心里的苦,要不这样吧,正好我下午有空,请你吃蛋糕。” 曲程程眼睛一亮,激动地点了点头。 花辞也不知道现在小姑娘喜欢吃什么,因为曲程程脚有伤,她又没有代步的车,只能就近把曲程程扶进才隔了一条街的蛋糕店,在店家的推荐下给曲程程点了慕斯和马卡龙,曲程程果然喜 欢。 花辞笑了笑,边看着曲程程吃甜点,边听她抱怨,小姑娘这两天应该受了很大委屈,嘴巴忙得很,吃一点说一大篓的话,只是曲程程开心的时间不长,那碟慕斯刚吃完,小琪就给她打了电话,语气不大好,话里话外都在指责她偷懒。 花辞见着曲程程的脸耷拉的下来,示意把电话给她,才接过电话,倒是被手机那头炸了的脾气吓了一大跳:“曲程程,手脚没用尽早砍了,还留在身上是为了提醒别人你是个残废吗?赶紧滚回来收拾东西,姐都快累死了,你就别躲在你妈的坟里乘凉了。” 花辞皱了皱眉头,还没有来得及说话,那头把电话给挂了。曲程程看着花辞的脸色变黑了,她担忧又为难地说道:“这电话……不该让你接的。” 花辞把手机放在桌上,双手抱着胸,道:“对方是小太妹吗?” 曲程程愣了一下,缓慢地摇了摇头,道:“看打扮应该不是,还挺乖的。” 花辞道:“剩下的甜点打包,我想过去见见这位姑娘,小孩子家家在外头不学好,总要有大姐姐给点教训才能长记性。” 那几个姑娘还在见面会的现场没有走,为了这次应援,她们的确很花心思,租了两辆餐车,一辆专门放谈石代言的饮品,另一辆则放着各种各样的做工精致的蛋糕,两辆车旁都放着谈石的易拉宝。几个姑娘没有小琪电话里说得那么忙,相反很惬意地坐在凳子上,吃着蛋糕喝着饮料。 “太过分了。”曲程程气得都快忘了她现在行动不便,本来还想逞英雄快走过去,趁着她们还没有注意到自己先把她们骂一顿,但是伤脚才落地一步,她就疼得龇牙咧嘴。 “是啊,太过分了。”花辞应得明显不上心,曲程程一边抻着腿艰难地金鸡独立着,一面转过头去,看花辞正在检查着一块怀表。 “怎么了?” 花辞记得晏非和她说过,魂灵是可以生出怨气的,但这些怨气大多稀薄,质量下等,可以只把它理解为人类情绪波动时产生的戾气。同时,人的魂灵里也可以被注入怨气,就像那天的张之彦一样。现在,不知道小琪这些姑娘究竟遭遇了什么,花辞只是很确定,怀表上的数值不是很正常。 她掀了怀表的盖子,挂在了脖子上,调整好方向后,对曲程程道:“找个地方先坐下来,我去见见她们马上回来找你。” 曲程程还没来得及问出个所以然,便见花辞往餐车那边走了过去。她将自己扮成一个不明就里的路人,站在饮品的那辆餐车前问道:“请问老板在吗?我想买瓶橙汁。” 有个姑娘看了过来,道:“这些都是非卖品……” 她话还没有说完,就被另外一个姑娘打断了:“但是可以送哦,只要你喜欢,然后可以的话,平时没有事的时候可以了解一下我们的哥哥吗?会唱歌会跳舞,也是演戏的一把好手,性格超级可爱,或者你想听一听他新写的歌吗?” 花辞故意地扫了眼谈石的易拉宝,道:“啊,我认识这个明星,说真话,我在电视上听过他唱得歌,好不好我是真不知道,只知道他肯定假唱了,不过会选择假唱的,应该的确连首简单的歌也唱不好吧。” 原先还很热心的女孩子脸立刻拉了下来,她几乎变了神色,要向花辞冲了过来,花辞趁着这会儿迅速地瞥了眼怀表上的数值,与刚才想必,略有上升。花辞眸色一暗,趁着女孩子冲到身前之际,花辞迅速地在她的胸前贴了道符箓。 这道符专门用来封乱走的怨气或者魂灵,晏老师刚教的,花辞很满意这么快便有了用武之地。女孩的瞳孔有一瞬间的失神,她身后的伙伴察觉到了异样,都看了过来,花辞不敢多做停留,只能撕了符箓之后很快离开。 她一边走,一边趁着怀表的数值还没有完全退下去用手机拍了照片,等钻进了曲程程暂时歇脚的奶茶店里,花辞正好把照片传给了沈伯琅。 曲程程一直都注意着外头的动静,见状,忙问道:“怎么样了?” 花辞笑了,她拍了拍曲程程的肩膀,道:“程程,你可真是福星,还想喝什么,姐姐给你买。” 曲程程更加不解了。 花辞笑眯眯的:“程程,你还有多余的演唱会门票吗?我想请个人去看。” 曲程程道:“只有张瑶那张多了,给你了。”她注意到花辞的神色,又联想到了她的职业,紧张了起来,“是不是演唱会上会有情况?” 花辞没有承认,只是道:“没什么,只是想和人约会罢了。” 到了最后,曲程程还是把她那张门票让了出来,说没有不舍得是假的,只是经过这些天的闹,曲程程忽然就没了兴致,更何况,要说真人,今早也见到了,帅是真得帅,人也是真得好,但从头到尾,曲程程都觉得太假了,好像被拐进了一个骗局里,但究竟要骗她点什么,曲程程还想不到。 稍迟些,花辞送曲程程回了学校,一进屋子,花辞便注意到三张书桌上都放着一样的礼品袋子,她好奇,曲程程解释道:“今天早上见面会,谈石的工作人员送的,我去了医院,我那两个室友倒是帮我带回来了。” 花辞道:“她们没和你在一起吗?” 曲程程摇了摇头,道:“她们跟车去了,再说了,她们跟我一样都是小粉丝,没资格组织应援,我能去餐车那里帮忙也还是小琪邀请我的,她是个站的站姐。” “什么?” 曲程程便给花辞解释,谈石的粉丝和别家的粉丝不一样,有很严苛的等级制度。他有十五个粉丝群,但他只加了一个粉丝群。边缘的粉丝群审核最松散,管理员只看一下超话等级就能放行,但是越往上要求越多,看氪金数,看购买的代言量和保存的演唱会,生日会的门票,到了那最特别的粉丝群,还必须要求是大粉。 “但是大粉根本不好当,战斗粉要会骂人,氪金的根本没有这么多钱,她们是真的砸大屏砸地铁高铁砸飞机甚至是行星,眼睛都不带眨的,但是要成为个站站姐都需要后援会批示,没钱根本得不到批示。谈石在的那个群,对我们这些小粉丝来说,真跟神之领域一样,触都触不到,他有什么动静都需要去问大粉,求着她们,大粉才会开金口说上两句。”曲程程说来也很感叹,“我追个星怎么就这么苦呢,现实生活中是个底层人民就算了,追起星来还要被人鄙视打压。更何况,我今天见到真人了,忽然就觉得奇怪,我当初怎么就会喜欢上他呢?其实他业务能力真的一般,但是每次看到营销号骂他,黑子黑他,我就特别心疼他,每次都想冲在前面护着他,但是,他跟我有什么关系呢?” 花辞沉吟了会儿,道:“我虽然不大了解你们圈子里的事,但是这事,程程,你不要生气,我说得直白点,谈石管理你们粉丝的方式特别像传销或者说……邪教。” 曲程程笑:“你这话就在我面前说说算了,被粉丝听到要骂死你的。” 花辞道:“我说个实话还要被骂啊。”但想了一下在餐车前见到的那姑娘,又觉得如果真被人听到了,粉丝可能不止想骂她还想打她,于是花辞只能无奈地耸了耸肩。 第45章 44 花辞正要从杭城大学乘公交车离开时,晏非打电话询问她在何处,说要来接她回去。杭城大学离他们住的小区没有直达的公交车,的确不方便,于是花辞同意让晏非来接她回去。 她在公交站等着晏非的时候,心里其实有过犹豫的,很久没有回家了,花辞其实很想爸爸,想他做的叫花鸡,从前她在外面办完事回家之后他总会买只鸡埋在院子里给她,花上一个下午,就是为了让她享那半个小时的口福。 花爸爸待她是真的好,但是花辞还是怕了,她害怕花爸爸真的是另有所图,可是倘若他果真无所图,那用异样眼光审视他的自己会很遭人讨厌吧,花辞想着,最终还是叹了声,没有和晏非说她想回家看一看的心思。 晏非赶过来的时候花了点时间,作为补偿,他给花辞带来了一盒酸奶雪糕,花辞本来没有怪罪他的意思,见着这盒意外惊喜便更加喜欢了,一坐上车就把那两张演唱会的门票拿了出来,晏非边启动车子边看了眼,道:“这是有收获了。” 他当然不会自作多情地以为花辞是要与他约会,更何况,那张演唱会的门票上面还明晃晃地印着谈石的半身像,根本无法让他忽略。 花辞把下午的遭遇说了遍,她说完后,大大地挖了勺雪糕塞进嘴里,晏非见了笑:“慢慢吃,不要贪凉。” 花辞道:“明天晚上一道去看吗?” 晏非道点了点头,花辞又问:“沈伯琅那边需要说声吗?” 晏非道:“他在常明那帮忙,明天我至多带两个帮手,你要做好万全准备。”他顿了顿,安慰花辞道,“倘若你害怕,也不要太恐慌,可以试着靠一靠我。” 花辞咬着塑料勺子道:“晏非,我也没这么弱,之前我可都是一个人在接单杀生死人的,所以,如果你忙不过来,倒是可以试着靠一靠我,我不会拖你后腿的。”她想了一下,讪讪地补充,“如果那个黑袍出现的话,我大约就需要拖你后腿了。” 晏非道:“不怕。”他哑着嗓子,装作不在意地闲聊,问道,“这些年,吃过不少苦头吧。” 花辞道:“没有哦,我觉得挺好的,只是可惜,我没怎么正经地上过学。但是也没有办法啊,我之前那样的情况,根本没办法好好地上学,你见过饥荒后生存下的人吗?除了疯狂地捕食进餐之外,已经失去了理智。” 晏非道:“杀第一个生死人的时候怕不怕?” 花辞道:“第一个生死人是枉生杀了再喂给我怨气,我没有任何的感觉,不在乎它是人还是什么怪物,我只是很想吃怨气。吃了一次之后总会饿的,也会想念那个味道,所以下一次就是自己无师自通地去杀生死人,直到后来,枉生才跟我谈了些事情,我才知道那些原来是我的同伴……我很想吐,但是根本吐不出来,好在那时候我的魂灵已经稳定下来了,所以我不需要疯狂进食了,否则我还真不知道我该靠什么活下去。” 花辞说完最后一句,刚好吃完了整盒雪糕,她把东西都收好,晏非一直都没有说话,花辞抬眼看他,晏非专心致志地开着车,没有说话,花辞便耸了耸肩膀,以为晏非是懒得再继续话题,于是便顺势收了话题。 等到车开到了小区的地下停车场,晏非熄了火,却没有急着下车,只是坐在驾驶室里郑重其事地道:“这些都不是你的错,是我的错。” 花辞疑惑地一顿,道:“我知道不是我的错,我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但是,也根本不管你的事,你无需自责,倘若太过自责,我反而会觉得过意不去。” 晏非皱了皱眉头,过了会儿,莞尔一笑,道:“你果真是没有什么怨气。” 花辞道:“所以,以后不要再自责了,回回还要我来安慰你,我再往后便不知道该组织什么语言了。” 晏非靠在椅背上,慢慢地问道:“花辞,一个人,怎么可能会没有怨气呢?” 花辞仔细地想了会儿,方才不大确定地推测道:“当我知道这些事情的时候,大抵,大抵是有一瞬的不舒服,只是我很快能把这些坏情绪排解掉,我性子大概比较开朗。” 晏非沉思了会儿,他大约是不信的,但是又害怕花辞多想,于是便把还没有落实的猜想都撇了去,只露出淡淡地了然地笑容,道:“你性子的确是很乐观很积极。” 花辞皱了皱眉鼻子,她察觉到了晏非刻意地忽略,但那点不舒服和犹疑只是在心上留了一下,很快又很刻意地把它给忽略了。 演唱会是在次日晚上六点半开始,天还不算太暗,检票口却已经排起了长队,没了曲程程的引导,花辞算是抓瞎了大半,她和晏非在队伍里排队,晏非帮她拿包拿票,作为队伍里不多的男性,很快就引起了粉丝间的轰动,还有些粉丝顶着害羞和好奇的心情跑来问晏非有没签公司或者打不打算出道,本来也只是一句戏谑,晏非和花辞都没当回事情,却偏偏引起了粉丝的骚动。 “当着谈石的面爬墙,你们这种粉丝我哥要不起,赶紧滚,把票出给还在外面蹲着的姐妹。” 花辞与晏非面面相觑,吵架是晏非引起的,无论他愿不愿意,总觉得该出来缓和一下氛围,但是他还没来得及说话,先前和他说话的粉丝已经急赤白脸地骂了回去,她们一开口,花辞就知道遭了,这话跟塞了□□一样,又呛又辣,简直要把体育馆给炸了。 花辞便立刻拽了拽晏非的手,示意他退后,给要干架的粉丝腾出位置,晏非疑惑,道:“不劝架吗?” “这种场景下劝什么劝,根本没法劝,你看,那边有保安,让他们解决吧。”花辞道,“别忘了我们的正事。”她摸出了那块怀表,打开来给晏非看,果不其然,上头的指数又增加了,只是增加的幅度较昨日下午较小,但已经很明显,更何况即使只是小小的幅度增加,对怨气监控来说已经很了不得了。 晏非便不在说话了,沉默地看着那些粉丝扭打在一处,扫了一圈围观过来的其他粉丝,忽然发现有点不大对劲,道:“她们用的是同款手机。” 花辞不以为意,她看那些姑娘打架看得有趣,于是只是随口一答,道:“谈石有代言手机的吧,粉丝买偶像代言的手机很正常吧。” 晏非道:“你很喜欢看这些吗?” 花辞道:“倒不是,我只是觉得新鲜,所以想要多看两眼,不过多看也不觉得好看,没事的话我们绕到前面去直接进场算了,这里保安会负责的。” 他们的票在内场,位置非常好,只可惜,他们并不是谈石的粉丝,没有任何的粉丝滤镜,所在那个观赏效果最好的位置对他们来说完全是个折磨。花辞无聊的时候掏出手机上了微博,看到热搜榜上“谈石粉丝打架”这条赫然在列,点进去一看,营销号微博下粉黑已经撕成一块了,花辞觉得很惊讶,在往后面扫了一眼,看到好些粉丝一手举着灯牌另一只手却飞快地在手机上打字,花辞对这些粉丝的敬业程度由衷地配合。 晏非大约也很无聊了,他努力地在嘈杂的环境下沉浸下心思发会儿呆,但在那种环境中根本做不到,于是当他发现了花辞在玩手机,本来该尊重他人隐私的晏非把头探了过去,道:“在看什么。” 花辞把手机递给他,晏非只是扫了一眼,便皱起了眉头,很不赞同地道:“怎么可以这样说话。” 花辞道:“粉丝好像都喜欢这么说话。” 晏非道:“这么暴躁,也难怪会打架。” 花辞耸了耸肩,道:“不是哦,你不玩微博所以不知道,有很多人可能在现实生活中很老实,但是到了网上发言却很有戾气,很让人不舒服。” 台上的谈石化着精致的妆,穿着白色修身带流苏的礼服唱完了最后一首歌,他本该在致谢了粉丝之后退场的,但他却没有,他坐在台阶上,举着手麦,沉默着。谈石显然注意到了晏非,他的眼神淡淡地扫了过来,停顿了几秒,本来还看不出情绪的眼神忽然变了,像是找到了苦主般,他红了眼眶,颤抖着嘴唇,从台阶上站了起来。 他拿着麦的手在发抖,粉丝们抱着灯牌举着手幅奇怪地看着谈石,她们从来没有见过谈石失态的模样,作为偶像的谈石本不该向粉丝露出表情管理失败的一面,那样的谈石,很完美但也很假。只是现下的谈石,仅仅只是红了眼眶,他整个人却鲜活起来了,他不再掩饰他的狼狈、恐慌、害怕,所以大家都看到了他的狼狈、恐慌、害怕。底下的粉丝一面静静地看着,一面意识到了她们的偶像大概遭遇了不好的事情,以及他跟她们一样都是最平凡的普通人。 谈石开始讲话了,但是体育馆场地太大,人又多有嘈杂,他的麦已经被关掉了,所以即使粉丝们都在努力地听,也听不清谈石在说什么,于是粉丝们在愤怒地吼叫:“工作人员在干什么吃的,把我哥的麦给打开了!” 晏非却已经站了起来,他尽量快地从观众席里挤了出去,往舞台上跑,有工作人员在拦他,粉丝也在冲着他发火,花辞站在原地愣愣地看着,她不关心晏非在做什么,他只是看着站在台上的谈石,他早已泪流满面,眼中带着企盼,腿已经抖得不像话了,但他却没有移开一步脚,又或者是,他的腿上缠着黑雾般的怨气,不让他离开。 花辞忽然明白了,谈石那句说出来却没法让他们听到的话应该是“我不想死”。 顶灯掉落,刚好砸在了谈石的头上,满场的惊呼和尖叫,在那瞬间,花辞看到黑袍匆匆地在台侧闪过,但那一掖描了金边绣了彼岸花的长袍,花辞绝对没有看错。 第46章 45 顶灯掉落,明明周边充斥着哭声和尖叫声,花辞却偏偏觉得整个世界都安静了下来,她看到舞台上的烟雾喷了出来,却没办法掩盖住慢慢淌下的鲜血,保安们出人意料地冷静和有序,他们不关心台上的谈石如何,只是越来越多的人过去要围住晏非,不让他走动。偏偏晏非没办法对生人出手,只能无奈地看着舞台上。 舞台上,烟雾散去,紧接着,顶灯在微微颤抖,好像在它底下还藏着个别的活物。但花辞知道,顶灯底下只有死亡,她清楚地看到那些或瘫在座位上,或在激动地要冲向舞台上的粉丝身上都笼着一层黑雾,黑雾并非静止,而是迅速地在挣脱开粉丝的身躯,要往台上飘去。 于是整个体育场都被怨恨地咒骂包裹,与长生殿的绝望和愤恨不同,这些咒骂没有怨也没有恨,只有纯粹的恶毒。那些黑雾脱离女孩们的身躯之后,女孩们都有一瞬间的恍惚,她们迷茫地看着藏在黑雾后那些丑陋的脸庞,开始害怕地往后退着,于是一瞬间,体育馆开始拥挤起来,她们跌跌撞撞地要往外跑去,想要去呼吸场外的新鲜空气,但是一声声地哭叫短暂急促地冒了出来又很快灭了下去。 “别踩我!” 花辞当机立断,与人群背道而驰,翻过前排的座位,往舞台上跑去,有保安冲过来拦花辞,花辞抬起脚把他们都踹飞了,她好容易撑着舞台的台面上爬上了舞台,便看到顶灯已经被掀翻,谈石缓慢地坐了起来。 花辞掏出幽枉,一刀砍下,整个匕首都被那些黑雾包裹在内,黑雾太浓太重,连幽枉都吃不及,谈石抬起头看她,他的眼睛已经失了光彩,看上去只是安在眼眶里的两颗珠子罢了,他安安稳稳地坐着,不再做任何的挣扎,由着那些黑雾顺着他后脑勺被砸开的洞爬了进去。 花辞愣了会儿,想起这时该要用镇魂铃把这些黑雾引开,但是好巧不巧,她今日并没有带镇魂铃,于是看向了晏非,却见晏非站在保安的中央,眉目深沉地看着谈石。 他的表情很奇怪,花辞以为自己看错了,但在那深沉之中,的确带着几分了然后的轻松。 在这时,谈石迅速地从地上起身,歪扭着头看着花辞,他的手脚都系着一些黑雾,与当日在不晴身上看到的相同,想来操控的应当是同一人。只是那人不知出于什么缘由,没再用黑雾吊着他的脖子,所以谈石的脖子软塌塌的,只因为那些新鲜的黑雾要爬进他的脑子顺着咽喉骨头神经下去爬满整个身子,所以才让他勉强抬了头。 花辞警觉地看着谈石,谈石脚上的黑雾一动,他便如脱弦的箭冲了过来,目标很明确,直指花辞的胸腔。花辞将幽枉横在胸前,刀刃翻在外侧,身子略微下蹲,目标同样明确,在谈石手上的那两道黑雾。晏非扔出了他的镇魂铃,铃上悬着的细线仍吊在他的手指上,那些保安明显一愣之后,立刻要扑上去扯断细线,晏非另一只手控制中用符箓打出了团火,他洒向了四周,那群保安便惊得往外围散去,有几个不幸得惹上了火星子,立刻扑腾地在灭火。 晏非将镇魂铃摇了起来,花辞在和谈石争斗之中,还分了心去听音律,识别出了应该是《化蝶》的韵律,随着铃声地行进,那些往谈石后脑勺去的黑雾都被迫地往晏非那儿去了,花辞放了心,先前她还觉得那些新鲜的黑雾很奇怪闹不清究竟是什么,但现在一看,既然镇魂铃能降得住它们,想来也是魂灵的□□。 但轻松只是一瞬间的事,谈石的动作忽然缓慢了下来,他一顿,面朝地摔在了地上,花辞的匕首正巧横砍过去,在谈石的胸前拉出了一道长口。她一顿,往晏非那端扫过去,见现在缠着晏非的已经不是那些保安了,而是那个黑袍,它悬浮在上空,长袖浮了起来,打出了一团又一团的怨气,晏非身子矫健地迅速躲闪着,但镇魂铃的铃声便慢了下来,花辞要接手:“晏非,把镇魂铃给我,我来!” 黑袍冷笑了声,它的声音似男似女,又老又少,一听,像是将众生都担在了声上。它的衣袖一甩,直奔着镇魂铃而去,晏非当机立断喝来安魄,安魄去剑鞘显剑身,若屏障般将那团怨气挡在外头。 黑袍有一瞬地怔愣,但晏非没有给它思考的余地,他甩出符咒,将符咒化成锁链,循黑袍而去,链条的端口尖锐锋利,像是露出獠牙的毒蛇。黑袍身子一撤往后飞去,它的袖口,袍底顿时又大量的黑雾倾泻而出,那些黑雾看上去似乎能随风而散,却偏偏聚起大力,几乎是一路砸向了晏非,只要它经过之处,座椅倒了大片,地上露出两道深深地辄子。 晏非没有任何地惧怕,他召回了安魄,安魄显然极有灵性,剑身幽幽泛着蓝光,从那道黑雾之上若蜻蜓点水般划过,轻轻悄悄地将黑雾劈成两片,中间分开之时炸开了火花,那两片黑雾似是被火花飞弹出去,在地上翻滚着,彻底把整个场子砸得一团糟乱。 黑袍缓缓地抬起衣袖,它执着地针对着镇魂铃,但就在它出手的前一刻,许久不见的恨生却从地上飞跃起来,他伸出手,不由分说地将黑袍捏起——真的是捏,那些黑雾倾泻出来之后,那黑袍更像是一团飘在天上的布料,好像里面什么都没了,但花辞知道,里面应当还有什么,否则恨生不会出手,无论是她还是晏非都没有注意到恨生的存在,他本可以不出手的。 枉生看着花辞,说了句抱歉,下一刻立刻有团黑雾打在了镇魂铃上,镇魂铃顷刻四裂,碎片飞散。花辞一顿,忽然听到晏非隔了小半个体育馆,嘶吼着嗓子传来的话:“花辞,剥了谈石的衣服,把他身上的符箓撕了。” 花辞立刻照办,黑袍在抽搐着,恨生却一直都静默着,花辞不知道他们两个是不是起了内讧,只知道现下时间不多,她需要立刻照做,但等到她把谈石的衣服剥了,却并没有在他身上找到任何的符箓。 “这……” 晏非的声音时断时续,两人相隔太远,又各有黑雾要对付,所以不大能听得清他说的话,终于等晏非引着黑雾满场跑了圈,离花辞近了不少之后,花辞终于听到他说的话了。 “皮囊也是衣服。” 花辞握着匕首的手微微颤抖,道:“你们把符箓弄在谈石的身体里了?” 恨生还在沉默,他手里的黑袍却发出了笑声,它先前还虚弱着,但现在随着那些本来该往谈石身上的雾气到了它身上之后,它又渐渐地恢复了体力,这回它的笑声便不再诡异了,都是年轻的女孩子的声音,只是很嘈杂。 “很惊讶吗?”它大笑着,“你就是这么活下来的啊。” 花辞的手本已经触及到了谈石冰冷的肌肤,听说这话,她却很快缩回了手,震惊地看着黑袍。 黑袍压低了声音,是伊甸园里的蛇缠绕着树枝诱惑着亚当夏娃:“你要不要看一看,你究竟是怎么诞生的?” 花辞看着谈石,谈石青灰着脸,瞪着那双没有神采的眼睛,静静地躺着,她道:“我如果现在切开谈石的皮肤会看到什么?” 黑袍惊讶:“谈石在今夜本可以获得新生,你却要取走他的性命,何其残忍!跟他学的吧?” 花辞下意识地回头看晏非,晏非已经差不多将黑雾收拾了,他身上挂了彩,唇角带血,脸上有伤痕,身上的衣服被汗水和血水浸在一处,看上去狼狈不堪,但是他的眼神还是一如既往地平和与温柔,甚至在察觉到花辞的目光之后,晏非还对着她笑了一下,好像在劝她不必害怕,天塌了还有他顶着。 黑袍显然察觉到了,它道:“如果你还信他,你就是个蠢的。” 花辞冷静了下来,她道:“你好像很恨晏非,也很为我打抱不平,但我很奇怪,我从前遭遇的那些祸事和晏非有关系吗?他的手是干净的。冤有头债有主,连坐最没有人道了。”她边说边抬起手,用刀尖割开了谈石的肌肤。 黑袍尖叫着。 “长生殿里,你翻滚在血池里求生,他却在结交红颜知己。倘若他心里果真有你,果真对你上心,他便该察觉到那些家书笔迹不对,口吻不对,根本不是我所写。倘若他果真上心,当年冬月,他便该回到沪州,回来见我!” 谈石的肌肤之下,五脏六腑皆被挖空,只用骨头打出的符箓代替。那些黑雾便顺着符箓上的符文横爬着,慢慢地蔓延向了全身。对着这样一具肮脏得恍若沼泽的躯壳,花辞对他生不出恐惧,只觉得残忍。 晏非收拾了那些黑雾之后,问着黑袍:“我?这是我和阿辞之间的事,与你何干?又或者说,你也是阿辞。” 花辞从地上霍然起立,难以置信地看着黑袍。 黑袍的声音带着疑惑:“你眼角的痕迹怎么又深了?”她顿了顿,继而大笑,笑得几乎喘不过气来,她道,“你是不是不能伤怨气分毫,否则会有报应降到你身上?” 花辞听到这话,觉得不能信,因着晏非不止一次在她面前收拾过怨气,但只有在长生殿的那一次眼角的痕迹加深了。 果然晏非答道:“倘若我不能伤怨气,也不会毫发无伤地活到现在。”他向花辞招手,示意她过去,黑袍沉默地看着,讽刺道:“还真是听话啊。” 花辞回道:“恨生也很听你的话,即使,你做了很残忍的事。” 恨生一直都不说话,他以一副置身事外地神情护着黑袍,也是个可笑又别扭的场景。 晏非皱着眉头,道:“张谦帮了你许多,能用一个体育场和一个明星来让你闹,他怕是要砸不少的钱才能摆平了,说起来,他这么高傲的人能对你言听计从,想来你手里有个很大的馅饼吧。” 黑袍笑嘻嘻的:“我要给他的可是整个长生殿,你说他欢不欢喜?” 晏非沉默了会儿,道:“长生殿的封印锁不住你。” 黑袍沉声应道:“天地间,无人能拦我。” 晏非看了眼手中的安魄,淡淡地把视线收了回去,道:“我知道。” 黑袍对晏非的态度有些出人意料,但却没有多想,只道:“谈石是我的赠礼,今日闹成这样,对我来说已经是个胜利,晏非,当初你欠我的,你们晏家欠我的,我将要一一讨回。” 花辞看着恨生要带黑袍走,有些着急:“不追吗?” 晏非看着她,有些怔愣,过了好一会儿,方才脱力般,软了身子倒在地上,他浑身都是汗,因为一直都在隐忍,额头的青筋都绽了出来,花辞紧张地要检查他的伤口,晏非笑着摇了摇头。 “都这时候了,还笑什么笑,想哭就哭出来,不丢人的。”花辞又着急,“你不是还带了人来吗?那两个人呢?” 晏非喘了口气,道:“没有人,花辞,很抱歉,这回是我骗你的,我怕你害怕,所以想要哄你,但现在看来是我错了,你很勇敢,胆小的是我。” “那你有想过自己会受伤吗?好歹要为着自己考虑点,不要仗着有些本事就乱来。” 花辞手上动作着去脱晏非的衣服,晏非疼得手指都在发抖,根本就拦不住,他便不去管,任由着花辞扯开了他的外套,把里面那件短袖从裤子里抽出来卷了上去。晏非的身子看着精瘦,一副养尊处优的模样,但那身子却是多灾多难地,留下了很多陈年的伤疤,于是,那几道新印的伤痕也没有那般的显眼了。 “伤在哪了?”花辞检查着他的伤口,却越发地慌乱起来,“伤口也不深啊,只留了点血,怎么会这么疼?” 晏非道:“那些黑雾,钻进去了,在里面咬着我的神经呢,所以很疼。”他疼得厉害,却偏偏还在笑,笑容苍白又无力,道,“没关系,我都习惯了,也不碍事,很快就能好了。” 第47章 46 “我没有红颜知己,婉红她们只是战友罢了。” 晏非低低地□□了一声,又急促地止住了,只是咬着苍白没有血丝的唇,任由着额头青筋沾出,汗水缓缓滴落。 花辞束手无措地都快哭了:“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当务之急是要处理了你这一身的怨气,不能再叫它们在你身体里作祟,不然你会生生被疼死的。” 晏非叹了口气,道:“的确好疼啊,不过常明他们来还要些时间,你先陪我说会儿,不让我的注意放在身上,还能好受些。” 花辞隐约明白过来晏非早已是做出了安排,道:“我打电话催催他们。” 晏非按住她的手,虚弱地摇了摇头,道:“他们一路上想必也不会太平,否则不会现在还没有赶到,没事,我还撑得住。” 花辞道:“我应该做些什么能帮助你缓解一下疼痛?符箓?铃铛?” 晏非微微转过头去,方才非常识趣躲在一旁不来搅浑水的保安此处又围拢了过来,他们走在一处,包成小半个圆,将张谦簇拥在了最前面。张谦西装革履,头发纹丝不乱的模样,想来即使方才体育场混战一片,但是也丝毫不影响他避在一旁,惬意地看场戏,再慢悠悠地晃出来收拾残局。 花辞下意识地起身,把张谦拦在了晏非的面前,张谦眼里淡淡地带了点惊讶,他偏过头想要把视线绕过花辞的身子去打量躺在身后的晏非,但花辞身子很敏捷地一蹭,将他的视线又挡了回去,于是张谦很无所谓地笑了笑。 “需要我帮你们叫辆车吗?还是沈伯琅会来接你们?” 比起晏非强忍伤痛的痛苦,张谦显得更加从容不迫和意气风发,这让花辞看着只觉得他更加可恨。 花辞道:“张家家主倒是越发猖狂了,尽做些伤天害理的事,谈石是你旗下的艺人吧,今天这一连串的事情倒是让我怀疑你最开始就打算祭了谈石的性命!” 张谦勾了勾唇,笑了:“你倒是不蠢啊。”他转头看了眼舞台,道,“很成功不是吗?也不枉我在谈石那小子身上砸了这么多钱。” 花辞道:“你究竟是为了什么需要费劲巴拉地把谈石培养成一个艺人?” 张谦意外了一下,道:“原来你也不是很清楚。” 晏非喘了口气,道:“为了要鲜活的怨气吧,我先前也不清楚,现下倒是明白了,今日也算不虚此行。” 张谦看着晏非的惨象,不得不得意,道:“就算明白了,有用吗?晏非,你快死了吧。” 花辞咒道:“张谦,你良心倒真是过得去,倘若是别人还好说,你是知道人死之后魂灵能化怨气变厉鬼的,你就不怕亏心事做多了遭报应吗?” 花辞被气到了,所以口不择言,晏非听到了,又是好笑,又是无奈,道:“喂,我可是个良善的人。” 花辞忙补充道:“你当然是能上天堂了,我说的是别人,比如谈石!” 张谦道:“谈石吗?托你们的福,既做不了生死人,自然没了魂灵,落得白茫茫大地真干净,你还要让他复仇,太难为他了。” “所以你才有恃无恐?” 张谦笑了笑,因为稳操胜券,所以已经用赢家的口吻在和晏非炫耀了:“家主尽管放心,沈伯琅即使能打出我布下的生死人包围,之后也会有相关人员去招呼他,毕竟在我们这个时代活得太久也不大好,你说是不是?” 晏非点了点头,倒也不意外,只是提醒他:“胃口大是一回事,但是能否吞下整个晏家,便是另一回事了。你还要细细想过,你要借公家的手来对付我们,千万不要把自己连累进去。” 张谦皱了皱眉头,他啐了一口,没再理会晏非,哼着小曲走去了。看着他带那帮保安走远,花辞还很意外,她是知道张谦巴不得晏非多活一刻,这样好多折磨他一刻,但是竟然没有来找她的麻烦也是奇怪,毕竟他是把沈伯琅的后路都安排好了。 晏非道:“你不去为难一下张谦吗?” 花辞愣了一下,道:“我可以对普通人动手?” 晏非道:“当然不能,挺好的,还没有失去理智,表扬一下你。” “谢谢哦。”花辞半跪半坐在地上,她翻遍了衣服里所有的口袋,才掏出了小半包快要用完的纸巾,给晏非擦汗水,她方才发现晏非已经疼到身上的衬衫都湿了大半,花辞真的快急哭了,“张谦刚才说你会死,你为什么还可以在这边慢慢悠悠地和我说话?” 晏非道:“死不了,别听他瞎说。”他看着花辞的眼角真的湿润了,忙解释道,“怨气入生人魂魄的确是很要命的事,但是你别忘了,我是个死人。张谦千算万算,就是没想到他没收集齐该收集的信息,所以棋差一着。” 花辞愣了一下,又是后怕又是惊喜,想掐他一把又可怜他满身的汗,于是最后只能撕了给晏非擦了汗水的纸巾,埋怨道:“你也该早些和我说,一直瞒着我,叫我担心这么久。” 晏非道:“看到你为我担心,我只是觉得挺开心的,抱歉,是我自私了。” 花辞皱了眉头,听晏非又提起了先前的话头:“我之所以不肯带你去北平,一来是因为我做的事很危险,我不愿带你去冒险。二来我们做的事家里人大多不支持,所以路上的盘缠少,每天的开销都需要计较,所以我……其实我该多坚持会儿,或者是去北平再辛苦点,就能带你去了。” 花辞沉默了会儿,道:“那些信件又是怎么回事?” 晏非道:“我的确该为这些事情道歉,因为那些信件我是很后来才看的,在那之前,我的确没有看过,所以说,这件事还是该怪在我的头上。” 花辞道:“我知道,之前见那张之彦时我听到了,你们在北平也很艰难,革命的事要紧,家事当然可以放在一旁。” 晏非很担心,所以郑重其事地问道:“你不生气?” 花辞道:“陈意映怪林觉民吗?” 晏非笑了,他的眼睛很漂亮,笑意留在眼里,像一泓清水,浅浅地倒映出头顶的星空,花辞看到了也才反应过来原来今天的夜空有星星,花辞很久没有在夜晚看到星星了,尤其是在城市里,经济越发展,工业越发达,浪漫便如同天使的翅膀,被折断在赛博朋克的利刃之下。 晏非喃喃地道:“其实还是在怪我的。” 花辞道:“那是我吗?” 晏非没再说话了,两人的对话正好停了下来,便见到一个人边大叫着边冲了过来,那人身上还背着一个斜挎包,脸上有伤口有血有汗水还有泥土,可搭着他七扭八歪的跑步姿态看,却格外觉得滑稽,像是才刚学会走路的套头玩偶。 晏非稳稳地道:“是常明。” 便听到常明尖叫着:“晏非救命啊,有人要我命!”后头跟着一长串的尖叫声飘了下来,重重地砸进了花辞的耳朵里。 “这声音……练过假声男高吗?” 晏非低头咳嗽了声,道:“扶我起来,我有些重,不要介意。” 花辞担忧道:“你还能站起来吗?” 晏非道:“我还没有这么虚弱。” 花辞一手拉着他的胳膊,另一手扶在他的胳膊,尽力把他拉了起来,晏非的确是没了力气,几乎都是靠着花辞才勉强站了起来,但是才刚站直了脚,晏非的脚便一软,整个身子都靠在了花辞的身上,花辞一个踉跄,忙扶着他的腰,晏非身上的味道并不好闻,带着汗臭味,但是花辞也没法嫌弃,甚至下意识地问道:“疼吗?” 说话间,常明已经冲到了他们的面前,看到这场景,差点羡慕地撅过去:“郎情妾意看着真是赛神仙啊,不过两位大哥,现在不是谈恋爱的时候,沈伯琅还被困着没法赶过来呢!” 花辞忙道:“他在哪?我现在过去,晏非交给你了。” 常明道:“体育馆前面的道跑过去,看到岔口左转,一大片田呢,就在那儿,挑事真会找地啊,黑灯瞎火又没人,张谦这蔫货是要把我们往死里逼。” 花辞皱眉,递晏非的手一顿,犹豫地问:“他靠谱吗?” “除了废话多,一切都靠谱。”晏非轻声道,“今天真是麻烦你了。” 常明已经在往他的斜挎包外掏东西了,头也没抬:“你把晏非放在地上就好,他情况紧急,来不及转移了,我就地治了。” 花辞刚想道谢,没成想晏非很意外地道:“你已经知道怎么治了?” 常明哼哼两声,不无自吹的嫌疑,道:“也是你好命,早几天把张之彦送过来,不然我还真没办法。不过没关系,天才的我现在已经知道该怎么把这些怨气抽出来了。” 花辞想到沈伯琅还在苦苦支撑,只能选择相信这个看上去很不靠谱的娃娃脸的常明,先跑去找沈伯琅,这里常明手忙脚乱地用打火机点了两个蜡烛,脱了晏非的鞋,把蜡烛放在他的脚掌前,火苗刚好舔在他的脚掌上,但奇怪,也不烫,晏非只是躺着,任由着常明就地拔了两颗草,磕碜地用草蘸着蜡烛油在他的脚掌上画着什么,晏非倒是觉得这更加难受,下意识地腾了下脚,被常明一把拽着脚踝。 常明桀桀一笑,很惬意,道:“晏非,往常都是你逼我加班逼我干苦力,没想到自己也会有这么一天吧,犯在爷手里也是你走运。” 晏非道:“没关系,公报私仇的机会不多,你最好抓紧机会。” 常明从这话里听出了威胁的味道,狠狠地白了晏非一眼。晏非想从地上坐起来,好好地看常明在做什么,但是常明没同意,叫他躺着:“你起身了这怨气就没法通畅地出来了。” 晏非道:“这法子是从哪本古籍里翻出来的吧?” 常明愣了好一会儿,道:“好家伙,你这都能知道?” 晏非道:“你用的蜡烛是用尸油灌的,尸油那是厉鬼的事,我们阴司管不了,更做不了这种蜡烛,哪来的?” 常明道:“你的骨笛也不是我们能做的吧。” 晏非扫了他一眼,常明叹了口气,道:“张之彦那事太邪门了,我才刚捋出了点思绪,伯琅就说来不及了,给了我两个蜡烛和一本书,现在看来他也是猜到了你这回是要以身犯险了。”常明说到一半,把脸凑到了晏非的眼前,问道,“你回头问问沈伯琅是怎么搞来这些东西的?难道他和那几家有联系?也不该啊,那几家差不多都覆灭了,这些东西是要去坟堆里找吗?” 第48章 47 花辞赶到的时候,沈伯琅已经料理了大半的生死人,他的手段很特别,抽了大片的怨气,那些怨气如长鞭被他捏在手里,一甩一扫就倒了大片,虽然这法子并不能一击致命,但好歹能扛得住这大片的生死人。 那些尚未死绝的生死人察觉到了花辞的到来,迅速地扭转了方向,向她扑了过来,花辞握着幽枉就冲了上去,她头一回应对群攻的生死人,不甚熟练,好在沈伯琅打斗经验丰富,没有让花辞一人生抗。 花辞喘着气,道:“张谦是把这些年攒的生死人都放出来了吗?可真够狠的。” 沈伯琅分了张餐巾纸给花辞,让她擦额头上的汗,道:“幸好因为现在怨气质量不行,生死人也不耐打,都是乌合之众。”他一顿,扫了周围一眼,道,“晏非没死吧?” 花辞道:“应该没事,常明都到了。” 沈伯琅有些意外,道:“他这个胆小鬼还真有这本事冲到体育馆去?跑得倒挺快的。” 花辞担心着晏非,道:“我们快些过去照顾晏非吧。” 沈伯琅道:“搬出去之后,你们感情突飞猛进啊,果然我在家里很打扰你们。” 花辞道:“我这是心善,换个立场问一问,我出事了,你会想着要来照顾我吗?” 沈伯琅毫不犹豫地道:“不会,还有晏非呢,也轮不到我。” 花辞噎了一下,别过脸去,道:“算了吧,晏非可不止一次和我说过他是把我当普通朋友的,那些情啊爱的,年代太久远了,都随风沙炮火埋了。” 沈伯琅缓缓地摇了摇头,道:“我觉得晏非倒是比从前有人样多了。” 花辞反驳,道:“他比从前有人样是因为你过得也不是人的生活,两个人凑在一处跟在坟堆冰窖里一样,一点烟火气都掐不出来,勉强有鬼样已经很好了,人样是真不能强求。” 沈伯琅淡淡一笑,没有再接话,只是跟着花辞回了体育馆。张谦打点得很到位,这边已经闹了大半宿了,结果压根就看不到外人,花辞思索了会儿,觉得这和体育馆实在地处偏僻有关系,这里平时没事的时候还能开音乐节,最近的宾馆离这儿也有半个小时的车程,所以特别适合闹事,花辞不得不再次感慨张谦真是会挑地方。 等他们赶回体育馆的时候,晏非身上的怨气都已经被抽走了,那两根蜡烛还燃着,只是火焰已经变成了青色的,最上层的蜡烛沉了些黑色下来,那些黑色还在往下蔓延着,似乎要缠住整个烛身。 晏非便坐在蜡烛前面,双手放在盘起的膝盖上,认真地看着这两根蜡烛,倒是常明又是打哈欠又是嘟囔地坐在一旁,嫌无聊起来了。沈伯琅见着倒不意外,道:“可以走了吗?” 晏非抬起头,道:“我们当初的确约定过不该相互干涉对方,也不去询问对方不愿意谈的事,但是伯琅,我还是要提醒你,不该招惹的人我们不要去招惹。” 沈伯琅颔首,弯腰把蜡烛拿了起来,放在手上吹灭了,那青色的火苗一灭,那些本还在烛身上的黑色便散了。他道:“你当然可以井水不犯河水,只是我和你不同,我和它们不是全然没有关系的。” 晏非皱了皱眉头,他站了起来,和沈伯琅平视对望着,沉声道:“你做这些决定的时候,脑子是清醒的吗?” 沈伯琅道:“我是清醒的,就像你决定用火焰去烧长生殿里的怨气时那样清醒。” 晏非所有的话都被堵在了咽喉里,他很想斥责沈伯琅的糊涂,但是他明白自己已然没了这底气,两人对过往的事情都守口如瓶,但是这不代表彼此之间没有察觉,不会有猜疑。 沈伯琅的眼风轻轻地扫向了一头雾水满脸迷茫的花辞,这蜻蜓点水般的注视不过是在提醒晏非时况不同,需要重新估量和打算了。 晏非收下了沈伯琅的目光,对花辞道:“忙了大半宿,饿了吗?” 花辞道:“要带我去吃夜宵吗?我倒是觉得挺好的,只是这里的事不处理吗,一片狼藉。” 晏非道:“张谦都不怕,我怕什么,哦,对了,谈石死的这件事,尽量闹得大一点,张谦比起我们,可是更加在明面上摊着。” 花辞疑惑道:“张谦应当把尾巴都收拾干净了才对,我们闹大有用吗?” 晏非笑了一下,道:“只怕是闹不大,哦,对了,他们娱乐圈里的人最喜欢用什么法子闹事的?” 娱乐圈当然最喜欢在热搜上解决事情了,撕资源,营销,立人设,不会有比热搜更加好的场地了。张谦的底气当然在他事先已经给相关媒体号塞好钱,提前给某些公司打好招呼,又赌着晏非也不敢把这事闹大方才有恃无恐,但晏非的底气来自于张谦混迹商界这些年,又胆敢出此下策,自然已经给自己铺好了最后的退路,既然他要拖沈伯琅下水,那更要在他动手之前先把他拖 下水。 于是晏非很迅速地指点花辞借了曲程程的微博号,把谈石的尸体翻了个面,复原了他惨死的场景之后,拍了视频发到了粉丝群里,瞬间一石激起千层浪。 花辞吞着面条看群里的动静,忽然发现很不对劲,道:“事情已经过去了这么久,网上怎么还是没有一点关于谈石横死的消息,那些粉丝呢?” 晏非给花辞递了张餐巾纸,花辞道了谢,用餐巾纸擦了沾在唇上的汤汁,红烧牛肉面香喷喷的,尤其是在饥肠辘辘的人看来更是人间绝顶的美味,也只有晏非能纹丝不动地坐在沙发上,只是看着花辞吃。 “你自己猜一猜啊。” 他兴致倒好,还想着逗一逗花辞,要卖她关子。 花辞把泡面桶放下,道:“我想一想,你说过怨气是魂灵所化,体育馆当时能产生大量的怨气,再结合那时的情景来看,估计都是粉丝,看来是那些粉丝的某部分魂灵被抽走了……如果我分析得没错的话,很多疑点都能得到解释了。” 最重要的一点便是一个人的魂灵,更加准确得来说应当是魄,是能被一分为二的,这样一来,花辞只能认命地相信那个黑袍也是她。虽然究竟该如何做到这点,晏非不知,她也不知,但这并不能否认怪相的存在。 花辞想到躺在疗养院的病床上胡言乱语的张之彦,道:“其实你在那时候已经起了疑心吧,生死人被炼制的时候其实人都没有死透,还是半死不活的状态,换而言之,要炼制生死人便意味着必须有法子把怨气注入活人的身体里,张之彦应该就是实验品吧,作为一个正常人能活这么久已经很奇怪了,所以我们上次去见他也算是误打误撞了。” 晏非道:“嗯,那件事还是该感谢你,倘若不是你,我也白捡不到这平白的好运。” 花辞道:“那你也不该以身试险,倘若沈伯琅没有那两个蜡烛该怎么办?生生地在那受着吗?” 晏非摇了摇头,道:“其实我的身体能把这些怨气净化了,只是很需要点时间而已,不会有大事的,所以我才胆敢犯险,更何况,还有你在,我万不能让你出事。” 花辞重新把泡面桶拖回眼前,用塑料叉子卷着泡面,她卷起又浸回汤汁里,如此往复两三回,花辞才把叉子放下,道了声谢。晏非原本以为花辞要说些什么,于是只是乖乖地坐着等着她开口,却没有料到只是一声谢,很有些意外,但也只能把话题移开。 “我现在只剩下了一个疑问,他们是如何把那些女孩子的怨气给攒在一块,到了最后,成功地把谈石送上祭坛。” 花辞不以为意,道:“不是有常明在吗?” 晏非道:“也不能把所有的活交给他干,毕竟有些活他也不大适合干,伯琅还要负责为今天晚上的事收尾,这件事我们得自己解决。” 花辞思忖了会儿:“她们最大的共同点都是谈石的粉丝,或许我们从这能挖出线索……谈石的尸体呢?” 晏非道:“当然是扔在那里了,张谦会去收拾的,虽然那黑袍说是给我们的赠礼,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们一定要收下。” “不研究吗?” 晏非道:“没有什么好研究的,不过是些符箓罢了,上个世纪我便已经研究过不少了。怪不得上次在宴会上谈石是那副模样,既然能让那些符箓替换五脏六腑,想来生前受到了很大的摧残,只有自身的怨气够充足,才有可能做到这一点。但奇怪的是,你脱了谈石的衣服,在他身上发现了伤痕吗?” 花辞道:“伤痕是有一些,但是都挺正常的,练舞或者拍戏总会手上的,怨气……我想到了一点,或许可以解释。”在晏非惊讶疑惑的眼神之中,花辞掏出了她的手机,打开了微博。 晏非沉默了会儿,道:“这大概超出我的常识了。” 花辞道:“所以说啊,不要太与世隔绝,否则连正事都处理不好,要有生活啊。” 晏非笑,春风入他眼,和煦温暖:“有你在啊。” 花辞皱着眉头,细细地把晏非打量了会儿,或许她的目光太过□□,导致晏非有些不自在,用眼光问询她怎么了,花辞这才道:“沈伯琅说得没错,你现在真的很有人味,像个正常人。” 晏非下意识地摸了自己的脸,手指指尖抚到处,发现嘴角正在微微上翘,他意识到这一点时,晏非的笑意更加深了:“大概吧。” 花辞道:“如果是现在的你,我可能会理解为什么以前会喜欢上你了。” 晏非挑起了眉毛,道:“可是我并不有趣,还很死板。” 花辞接话道:“但是很可靠啊,无论是在那个时代,还是现在,只要一想起你,就能有满满的安全感,好像只要你在,没什么是难的,这很难得。” 晏非吃了这记夸赞,那喜色更加掩藏不住了,只是为了不至于太过张狂,他低头用手按在嘴角处冷静了会儿,再抬起时已经恢复了往日冷静的模样,只是开口说的话让花辞意外了。 “花辞,我记得我和你说过,现在的你之于我是陌生人,更进一步的,只是战友。但是现在我大概明白了,所谓的爱不过是,我再遇到你,即使忘怀了所有,依旧会再爱上你。因为你实在是太美好了,让我自行惭秽,也让我不自觉地想要更靠近一点,从生活方式再到态度情绪,虽然我现在还是很害怕,根本不敢想象自己以后该如何过那孤苦伶仃的生活,但是现在我只想对这种担忧说声“管他呢”,我不想后悔。” “花辞,我大约又爱上你了。” 第49章 48 客厅里安静了下来,两人都没有说话,只是很认真地注视着对方,想要从彼此的脸上窥见丝毫的悸动。 晏非的表情太过认真又诚恳,但很意外的,没有任何的忐忑,他慢条斯理地表达完心意之后,便不再抱有任何的希冀妄图花辞会回以欢喜的答案,好像他从开始便没有期待。 花辞先是怔愣,等到最终慢慢地听明白了晏非说的话,她又再一次陷入了愣神之中,她意外于晏非剖白心迹,又为难于自身如何回应,但也只是一瞬,花辞便已经反应过来晏非的不期待,她本该因此而松口气,再随意哈哈几句把话题岔开,想来依着晏非的性子也不会再提及,但是平白地,花辞觉得晏非很可怜。 于是她笑了,道:“从前,你也是这样告白的吗?” 晏非以为她要转移话题,便接过了话,道:“当然不是,虽然没有天赋,但也不枉为痴情种了,你的戏我场场去听,赏银也没断过,好容易得了个见面的机会,也只来得及吃了筷子菜就散了,倒让我挫败许久。” 其实说来,那次见面,和晏非在百春楼里撒银子没什么关系。虽则班主很欣赏晏非出手阔气,也在话里话外提点花辞该放下身段,与晏家的小少爷一会。这在戏班子里本是常事,但花辞说什么不愿,她那时早已在戏班子待得倦怠了,看烦了水袖翻飞间,鸦片雾起,国人渐渐腐朽在四角楼里,连墙角的青苔都比这些少爷老爷有精神。 末了,晏非最后还是托班长递了话,说花辞不愿见面无妨,最紧要的事要还书。那书,是那奔逃的雨夜里仓皇落在花辞家里的,本本都是违禁,花辞将它们藏在了床底下,想着倘若那冒失的学生来要,刚好能还。 她之前猜到过晏非出身不错,却万万没有想到竟然是半个纨绔。因此那日见面不算愉快,晏非又不大会和姑娘沟通交流——虽然家里有不少纨绔,他耳濡目染之间也学了不少手段,但那些手段大多只能用在百乐门那种地方,万万使不出手,因此可以想见,那次见面的场景时如何得凄惨。 花辞听晏非讲了,倒是生了好奇心,道:“后来呢?” 晏非道:“大抵就是我脸皮厚,懂得锲而不舍,万不能放弃的道理。” 沪州说大也大,说小也小。总在一个圈子里混着,只要还在一个城市,自然能遇上。百春楼的戏唱得大,一年总会接几场外戏,虽然晏家老太爷不爱越剧,但晏家的二少爷喜欢,更准确的是,他喜欢上了戏班子的小花旦。那时正逢他三十的生日,却因为做出了事被禁足在家里,晏家二少爷根本不是耐得住寂寞的性子,因此赶上这次生日正好得了机会能见一面相好。 百春楼外出唱戏,无论客人为的是什么,该有的行头还是得配上的,因此花辞也到了晏家,在戏台上只唱了两折子戏便再也没了事。但又因为要给那对相好做掩饰,一时也没法出门,只能在晏家的小花园里坐着,正好遇上一早等着的晏非。 晏非手里拿了一小盒的喉片,西洋药,金贵得很,现在就被晏非紧紧攥在手里,不由分说塞到了花辞手里,铁制的外壳濡湿,是被他手心里的汗带的,花辞接过之后很意外,晏非道:“方才我听你在台上唱戏的时候嗓子哑了,所以我去找了药想给你,你看不惯我没关系,该吃的药还是要吃的。” 花辞道了谢,想走,但见到晏非没有动静,还站在原地安安静静地看着他,花辞最受不了别人用这么认真的目光看着她,这总叫她有些于心不忍,于是犹豫了会儿,开了个头,问道:“今天晚上月亮挺好看的。” 特别糟糕的台词,“我要把月亮捆绑在天上照着,莫使明月下山腰,从今后,月不暗,人不老,百年一日如今宵”,这是《春香传》的一段唱词,后来两人在一处了,花辞特意把这段唱词挑出来唱给晏非听,晏非轻轻咬她的嘴唇,含笑纠正道:“每一日都是今宵。” 晏非不知道花辞那天是作何感想,他现在想起,只记得那天特别的紧张,不知道该说什么,不说是绝对不可以的,但是说多了又怕错,所以在让仆人端了甜点上来之后,晏非除了把一叠叠的点心推到花辞的面前,简短地说个“吃”,就再也没有旁的话了。 其实晏非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有怀疑过后来花辞对他态度转缓和,不过是在可怜他束手无措的怂样罢了。当然,这一点,晏非永远是不会当着花辞的面承认或者求证的,于是他很快遮掩过去了。 花辞感慨道:“听自己八卦的感觉还挺妙的。” 晏非抬头扫了眼墙上挂着的时钟,道:“快四点了,先睡吧。”他以为话题到此便可结束,再加上的确已经很迟了,于是便自然而然地起身拿走了花辞吃完的泡面桶,想要帮她丢了再回房间休息。 他走了两步,花辞叫住了他:“晏非,其实你也可以和以前一样勇敢。” 晏非止住脚步,像是没有听明白花辞的话,他甚至还眨了眨眼睛表达了疑惑。 “至少……我觉得可以……” 花辞也在犹豫着不知道这么说合适不合适,要说喜欢晏非,她好像总感觉差了点什么,至多是好感,绝谈不上喜欢,但明知如此还腆着脸让他来追自己未免有点白莲了。只是她心底里一直有个声音在告诉她,应该质问晏非,为什么不再坚持? 晏非侧着半张脸,缓缓低下头去,他似乎是在思忖,但目光略微带着怔愣和茫然,到了最后,他微微将嘴唇抿成一条直线,方才掩饰般把脸转了回去。 “等以后吧,如果还有机会。” 这倒是让花辞开始奇怪了,这种事情还需要等什么机会吗? 但是晏非不肯再说什么,只是径自地进了屋子,花辞再要说些什么,便已经不合适了,反而更像是她急着要追他,不肯失去这个备胎。于是她也只能把话给噎了回去,又在沙发上坐了好一会儿,才进了屋子里。 花辞睡得迟,第二天理所当然地一直躺到下午才醒,房间里空调打得足,花辞在被窝里躺的舒服,实在懒得起床,于是翻了个身从枕头底下摸出了手机,打开了微博。 微博上不出所料,闹了大半天,相关谈石的热搜大多在底下,但数量很多,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有人在背后压着,不让这新闻出头。但是再压也架不住关注的人多,因此这新闻还是三番两次地往热搜上冲,点开一看,除了粉丝在愤怒地质问着经纪公司,也不乏路人的参与。 花辞刷了没一会儿就退了微博,事情倒是闹大了,想必张谦应当手忙脚乱地应对着,只是不知道闹得过大,会不会波及到晏家。花辞支着脑子想了会儿,思绪不自觉地又跳到了昨天夜里,虽然告诉自己不应该再多想,会耽误事的,但是晏非最后的神情总让花辞很在意。 这也是没有法子的事,晏非是个闷葫芦,从来把喜欢多话更不喜欢解释,连体育馆那样大的事,他也不肯把计划和猜想提前透露给花辞,所以花辞也只能从他平时言行中的蛛丝马迹里去猜测究竟发生了什么。 这一想,倒是让她明白了些事情。睡得太久,她也躺不下去了,于是正好起床,晏非不在家,同样没有休息好,他倒是辛苦,大白天都在外头跑着,她却大喇喇地在床上躺着,真是没脸。 花辞从冰箱里摸出了袋面包,用嘴撕开包装袋,另一只手拎着水壶倒水。正巧曲程程给她打了电话,花辞边喝水边接了。 曲程程也是睡到这个时辰才起的床,上了微博才知道谈石出事的消息,恍如晴天霹雳,很长时间内都没办法接受,她先给两个室友打电话,才知道两个室友已经出门去参加粉丝组织的追悼会,其实追悼还是其次的,最重要还是要商量着该如何向公司讨个公道。 曲程程想接着问清楚细节,但更多的她们两个也答不上来,曲程程觉得奇怪,询问昨天入场的粉丝难道没有透露些细节吗?室友的回答也奇怪得很,说是昨天入场的粉丝至今没有人在网上发言。 遇上玄乎的事情,应当问一问花辞,更何况,昨天花辞和晏非都在场,问他们肯定比一般人清楚。 于是曲程程给花辞打了这通电话,花辞听完了之后,把嘴里最后点面包吞下去了,她才含糊地应了声:“这事吧,很玄乎。” 曲程程愣了许久,不由地往被窝里一钻,即使知道寝室里没有人了,但还要小心谨慎地把声音压低了,道:“你都说这事玄,看来是很玄了。” 花辞道:“这事还没有个定论,我还不知道该怎么和你说。对了,程程,我问你一下,你觉得谈石的粉丝有个最大的共同点是什么?” “爱谈石?” “额,除了这个,对了,你上回和我说你是怎么和你的小姐妹碰面的?” “带他代言的产品啊,是不是姐妹,一见就知道了。” 花辞又问道:“谈石代言了什么?” “很多啊,口红,面膜,服装品牌,哦,对了还有手机。” “嘶,”花辞想到了那天在体育馆之外的确看到了很多姑娘拿着同样的手机,一扶额头,感叹了声自己竟然粗心到这地步把这茬给忘了,“你用的是他代言的手机吗?” “没有用,我有两台手机,够用了,所以当初只是给谈石冲了下销量,就没用了。” “你现在在寝室吗?我来学校找你,晚上带你出去吃好吃的。” 第50章 49 花辞到的时候,曲程程已经出事了。 更准确来说,等到花辞给曲程程打电话,发现电话没有接通,又在寝室楼下等了十分钟意识到事情不对时,已经覆水难收了。花辞找了个借口,躲过宿管阿姨的盘查,到了曲程程住的寝室时,发现大门开着,桌上的LED亮着,电脑屏幕泛着荧光,好像主人不过是离开了会儿,但偏偏,电脑的屏幕上贴着便利贴,留了几个字。 “人我带走了,多谢。” 花辞沉吟了会儿,她移动了鼠标,去设置的栏板检查了一下,曲程程设置的自动屏保时间是十分钟,而她到时电脑正常,尚未进入屏保,可见人消失还不到十分钟,而这几分钟,她一直都在楼下等着,没有见到异常。 所以应该是再正常不过的人带曲程程走了,花辞扫了眼周围,这里是宿舍楼,能躲过阿姨的盘查,带走一个人,即使是在大门大开的情况下也不曾惊扰到隔壁寝室的人,大概只有本校的学生了。她用了什么借口把曲程程叫了出去,两人下楼时刚好和花辞上楼的楼道岔开,阴差阳错地分开了。 花辞撕下便利贴,走到了曲程程的室友桌前,抽了本书出来,翻开,比较着字迹,果不其然,是其中一个人的字迹。 她回到曲程程的桌前,打开没有锁上的抽屉,里面放了部手机,不常用,没有贴膜也没有手机壳,就这么晾着,花辞拿了出来揣进兜里。 一面跑下楼去,给晏非打电话,晏非电话接得不及时,花辞手上没有镇魂铃,正在寸步难行之时,他这才接了,谁料,开口第一句意外地干脆。 “曲程程的事你不要着急,我正跟着她。” 花辞收紧了捏着手机的手,道:“你早就料到了?” 晏非的声音一如既往得温润,透着冷静:“曲程程的魂魄很特殊,如果黑袍想要身体,得不到你,她将会是最好的选择。” 花辞长呼吸了两口气,方才压低了声音:“晏非,你一定要保证曲程程的安慰,倘若要她遭了谈石那样的苦难,我不允许。” 晏非在手机那头停了下来,只听到花辞接着道:“那太残忍了,我受过了,谈石也受过了,这都是没法改变的事实,但是我不允许曲程程再受一次,她是无辜的。” 晏非道:“没有人是应得的,你和谈石都是无辜的。而且只怕,曲程程会比你更加痛苦,她的魂灵是我见过最坚韧的,魂力强大到能直接把人拉近她的空间内,在我有限的认知内,只有厉鬼方有这本事。花辞,你还记得在体育馆看到的黑袍吗?她的魂灵因为多是怨气所拼接,所以很脆弱,很容易散,如果需要魂灵稳定下来,她需要胶水,曲程程很适合。” 花辞明白了,如果之前的猜测属实,现在看来,“花辞”的魂灵一分为二,最重要的部分在她这,所以即使她的魂散了,只要恨生把她泡进池子里她还能活,因为散的那部分不是根基,万没有枝丫被剪去了根基就烂的道理。而黑袍,恰恰相反,有枝丫却没有根基,再换而言之,这罪本该是她受的,但不知为什么,黑袍选择暂时放过了她,捉了曲程程顶了上去。 晏非在电话那头细语安慰花辞,却始终没有松口告诉花辞他在何处,要往何处去,用意已经明显,他把曲程程当作饵,放出去,要拉回黑袍老巢的大鱼。而若有不幸发生,他已经做出了选择,要让曲程程代为承受。 他这样做的理由是什么,花辞闭眼沉思了会儿,大约也明白了。 曲程程是条人命,并不轻贱,她花辞也是条人命,同样不轻贱。再这般危难之时,两厢都不能放弃,又只能做出选择,晏非算来算去便挑了利害相对较少的一条。 首先,曲程程和黑袍到底是两个人,要融合很困难,势必会耗费时间。只要还有时间,他们就能多争取分主动权。其次,他们还未闹清黑袍是如何存活下来,又如何在长生殿里自由出入的,如果冒失地将花辞送上,只会让黑袍更加强,情况也更加糟糕。 这是很理智的做法,但花辞在情感上不能接受,只是事情已经发生,晏非走在了她前面,再说不接受也只是意气用事,于是花辞在出了校园园区的路上都在不停地告诫自己,千万要冷静,晏非去做他要做的事,她也该把能做的事给做了。 花辞掏出了那部偷来的手机,点开了屏幕。番茄手机,谈石出道之后第一个代言,花辞没用过这个牌子的机子,她也不是玩电子产品的,并不大了解。 花辞盯了会儿那部手机,没急着去翻手机,而是先用自己的手机打开了天眼查,查番茄手机所属公司,果不其然,是张谦旗下最大的公司,张谦几乎是靠着这个手机发家致富。 查到这个消息,让花辞觉得有趣了起来,她联系了常明,沈伯琅和晏非都在前线,常明作为技术人员便心安理得地在后方打起了瞌睡。当然,理论上不该如此,因为晏非在走之前把已经破碎了的阴司交到了他手里,按理来说他本该忙得焦头烂额,想着该如何御下,但事实并非如此,他接起花辞的电话时,打了个长而绵的哈切,一听就知道是午睡刚起。 花辞把来意说明,常明嗯嗯了两声,答应得很快,道:“要不你来阴司一趟吧?”他打着电话就把地址发了过来,“找保安联系我就成,对了,帮我带盒炒河粉上来,一定要放醋和辣椒啊,河粉不放醋和辣椒是没有灵魂的!” 他说完,就挂了电话,倒是花辞一愣一愣的,她很怀疑常明根本没有听明白她说了什么,他只是愉快地点了个外卖罢了。 倒是阴司……听过无数次了,花辞都不曾去过,她看着常明发过来的地址,又觉得不对劲,打开了地图往里面输了地址,等地址跳出来,花辞终于知道哪里不对劲了。 那是她家附近的一片创业园区…… 花辞再一次万分感激自己小时候不在杭城生活,不然她早就没了命。可是一想到她幼时生活在张谦的地盘时,又开始不对味起来。 创业园区的占地面积大,站在园区外面能看到不同的房子顶上竖着不同的公司名称,乍眼一看,很正常。但是花辞才刚表露出要靠近的意思,大门口保安室里的保安便站了起来,花辞一眼扫到他们别在裤带上的电棍,这些电棍常常能麻翻一片生死人。 “我来九幢的科技公司找常明,已经预约过了,你可以打电话问问。” 花辞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不去看电棍。 保安扫了她一眼,其中一个走进去打了电话,花辞在外面等着,只是半分钟,她便察觉到了这片园区有些不对劲,道上都停满了车,车上打包了行李,地上还堆着好些没来得及运上车的,只是不见人。 很快她就被放行了,花辞不做停留,往九幢去了。比起园区内其他的屋子,九幢有些人气,常明给开得门,才刚打了招呼就从花辞手里拿过了外卖,美滋滋地去吃了。 他一跑开,花辞便见到几个年轻人坐在沙发上打量着她。 常明开了外卖盒吃了两口,才想到招呼花辞过去坐,又推了推桌上放着的没吃完的炸鸡薯条问花辞饿不饿,她摇了摇头。 那些年轻人起身,无意多留,很快屋子里又只剩下了花辞和常明。 “他们……”门关上了,花辞还在想着那些年轻人,“身上的血腥味好重啊。” 常明道:“啊,对。” 花辞皱着眉头,道:“园区内在做什么,都没什么人?” 常明道:“都死了啊。” 花辞看他。 常明的语气寡淡,甚至不如他在点外卖时那般有感情:“家主已经给过张家一次机会了,是张谦不知好歹,就莫要再怪我们心狠手辣了。” 花辞怔怔的:“屠杀?” 常明笑:“不知道啊,我只是负责下命令,至于屠杀还是虐杀,看年轻人的兴趣爱好喽。” 花辞受不了常明这态度,她觉得恶心和残忍,但常明好像只是在说家长里短,这和在体育馆见到的他不一样。或许是因为,在这里他是主导的人,而在体育馆他是被围剿的那一个,所以心境不一样。 “你好歹……”花辞想要指责他,“好歹……” 但常明没有给她这个机会,他放下河粉,神色凝重地看着挂在墙壁上的钟。 “你身上带了什么东西?” 花辞也抬起头,这才发现,那是用来监测怨气的,而现在,指针走向明显不正常。 “番茄手机,张谦家的,谈石出道后第一个代言。” “唔,谈石是张谦手下的艺人吧,张谦生活作风豪迈,做起生意来倒是经济实惠啊。” 常明调侃着接过了这部手机。 “你在怀疑这手机有猫腻吧?” “我认识的女孩和那些发狂了的粉丝唯一不同的是,她不用这手机。” 常明就地把手机拆了,他只是一模,就察觉到了不对劲。 “电池板的外壳的材质很特别,好像……镇魂铃。” 花辞的眼眸微凝,神色严肃了起来。镇魂铃,既能镇怨气,又能聚怨气,长生殿上的铁链钓满了一大串的镇魂铃,晏非认为长生殿之祸一大原因在镇魂铃,因此他掌权了之后,严加管控镇魂铃的制造和来源。 “张谦在西部还真是……管也管不着。” 花辞叹了口气,又想到不对劲之处:“可是,这也只是用了镇魂铃的材料,要镇怨气或者聚怨气,需要铃声。” 常明看她,花辞摆了摆手,道:“我很特殊的,是个例外,你不要把我算在里面。” 常明道:“谈石不是偶像吗?是偶像就要唱跳吧,总有音乐的。” 第51章 50 花辞是个bug,但好在,这个实验只是为了试出番茄手机的用途,因此花辞的bug之处,反而让这实验行进得更加顺利了。 常明带她去了三楼的实验室,自进了这园区后,花辞便一直在感慨这地方的氛围并不搭“阴司”这名号,但等进了实验室,他们真正的工作区域之后,花辞便感受到了冷冰冰的压抑感。 那些仪器与一般实验室的仪器不同,它们富有情感,而那些情感大多是负面消极的,被罩在罩子里的铃铛低低呻、吟着,摆在试验台上的小钢刀微微颤抖,供人躺卧的仪器罩上睁着一双硕大的眼睛,眼睛滴溜溜地转着,花辞真怕它的眼珠子一不小心就掉了出来。 实验室随处可见各种各样的符箓,它们像是不要钱似的洒在地上,黏在天花板上。它们好像也没什么用途,常明过去时嫌它们碍事,用胳膊在桌上一扫扫了大片下来落在地上,但它们好像又很有用处,因为常明再嫌它们碍事,也没让人清扫了出去。 常明让花辞躺在了那个古怪的仪器上,花辞一碰到铁床时,那眼珠子便下滑,死死地盯着她看。花辞有些害怕,常明叫她放心,他轻手拉上了罩子,彻底把花辞罩在了里面。 仪器内部很黑,但花辞听到了头上传来沙沙的声音,她推断着常明拉上外壳的罩子时,那双眼睛刚好就在她的头顶。 花辞尝试着让自己放下心来,去相信常明,可是她根本做不到,在这幽闭的空间里,恐惧与害怕第一次,这般长久又执着地攫住了花辞。花辞像是老鹰锋利爪子下的白兔,被带到九万仞之上的高空,再会蹬腿,也无济于事。 她知道前方等待着是什么,是摔落在地五脏俱碎,是被尖锐的鸟喙啄开脑壳,是在半死不会中忍受着凌迟之痛,是那些痛苦终于如潮水般覆盖在她的身上。 花辞拼命地捶着罩子,常明在外面问:“怎么了?” 花辞想要尖叫着喊出来,但是她无数次地睁开口,却回回哑然无声。她看到头顶有一张脸探了下来,在池边贪婪地看着她。 “用小姑娘去喂这个家伙,不太好吧,有点残忍了。” “怜香惜玉?看看场合再说,这小姑娘特别得很,那头说了,只要她这次能活下去,就送过去,给她条活路。” “那里啊……算了,也是能活命。” 那个生死人已经沿着池壁爬了下来,花辞头仰着,浮在浅红色的池水上,瞳孔已经涣散,而池边的人还在说话。 “一定要把握住机会啊,这可是你活下来的希望。” “也是我们发达的希望,哈哈哈。” 生死人已经浮在了花辞的身边,它低下头,用没有鼻孔的鼻子探在花辞的脖子上,去嗅她身上的味道。花辞开口,喃喃地叫了晏非的名字。 她浑身痛得失去了知觉,但在那个生死人张开大口,露出利齿的时候,花辞却以难以想象的坚韧毅力翻起了身,扬起了手往它的眼眶上砸了过去。 花辞喘着气,池水扑腾着,那生死人只是一顿,又很快扑了过来。 “这……不像是快死了的人啊。” 花辞都是伤,连皮肤都没有一寸好的,都是齿印,再惨些的,皮肤被翻了出来露出了苍白的肉,又或者,直接被咬下了整块肉,露出了骨头。这些破损的皮肤之处,有黑色雾织在上面,大概就是这些黑雾让她存活了下来。 她靠在池壁上,索性抬起了已经没了肉,只剩了骨头的左脚,对着生死人的嘴巴直接捅了进去。生死人已经感受到了生人的气息,它兴奋地喘息留着口水,花辞弯下腰,用图南之前偷偷塞给她的小刀,一颗颗地掰着生死人的牙齿。 她用她左腿上的肉,最后换来了机会,她活了下来。 那时候的花辞已经不会疼了,但是现在的花辞会,她在小铁床上翻滚,摸着自己的左腿,呜咽地哭着。 “好疼啊,好疼啊。” “好疼啊……” 花辞被束缚带绑在了一张石床上,她的嘴里被塞了玻璃球,所以即使再疼,也只是眼里有泪,嘴里流出了口水,声息惨淡。 怎么可能还会疼呢,不该疼才是啊。 不该疼才是…… 常明唰地拉起了罩子,他的声音又慌又怕:“花辞,你怎么了,你怎么了?” 很遥远的声音,花辞好像还听到了噼里啪啦爆炸的声音,但是她都已经不在乎了,她所有的知觉只在腹部上,她能感到刀是如何地拉开她的肚皮,她的手脚在痉挛,被人强压住了,还有人在说。 “快,只有几秒钟,别失败了,昨天就浪费了个尖货。” 好疼啊…… 她微微偏头,看到自己的胃被摘了出去,上面还淌着鲜血,滴答,滴答,滴答。 “老太爷说了,完成一个就给十万大洋呢!” 花辞一直都在看着那个胃,它被扔在了地上,又被一脚踹到了角落。那一脚,带起了地上的尘土,她咳嗽了一下,其实她根本没有被呛到,可是她忽然想要做些符合人的事。 “接下来是心脏。” “心脏成了,就是成了。” 花辞忽然挣扎了起来,她想,没有胃,没有肺,没有肾,没有肠,她都不在乎,可是,她不能没有心脏,如果没有心脏,她算是什么? 她还是人吗? 她还能成为人吗? 于是她剧烈地挣扎了起来,那些人好奇地看了她一眼。 “没事,可能是疼的。” 然后又若无其事地去摘她的心脏。 “唉,你们说心脏不好的人,吃了心脏能不能好点?” “你看康老三吃了那么多的肾,他好了吗?还不是痿着。” 放肆浪荡地调笑。 没人听到花辞在哀求,苦苦地哀求:“不要摘我的心脏。”她只是不断地流着口舌,身子在紧紧地发抖。 从来没有人教我该如何放弃希望,所以,今日,我在长生殿里走向了死亡。 恨生啊,又何苦生,何苦活啊。 “啊啊啊啊啊!” 花辞终于尖叫了起来,她紧紧地蜷缩着身子,腿往上提,压在了胸前,弓成一个虾米,泪水不受控制的往外淌,她喘着气,双手紧紧地捂着自己的胸,她咬着牙:“不要摘我的心脏,不要摘我的心脏……” 常明已经把那音乐关掉了,他花了力气,手掌上青筋往外绽,但即使如此,他也没有把花辞的蜷缩的身子掰开,于是只好半跪在身边,像哄孩子一样哄花辞。 “没人摘你的心脏,没人摘你的心脏。” 但是全然无用,花辞的眼睛里都是痛苦和悲伤,但很奇怪,在这一层情感之外,似乎笼着一层玻璃,把她和常明隔了开来。这让她无法听见常明说的话,也没有办法感知这个世界。 她看到的,还是那个被踹到角落里的胃,滴着血的手术刀。 滴答,滴答,滴答。 常明没了法子,他只好去打扰晏非,把这里的事情简单地报告了番,晏非皱着眉头,道:“把音乐关了,把那首歌歌名告诉我。” “好。”常明还想说什么,瞥眼看到花辞已经从仪器上滚了下来,她捂着自己的胸,冲向了蓝牙音箱,吓得常明来不及挂电话,直接扑了过去。 “我的心脏,我的心脏……” 她的瞳孔泛着光,带着饥渴,双手抓向了蓝牙音箱。 滴答,滴答,滴答。 “我的心脏!” 她把常明掀翻在地上,扑向了蓝牙音箱,她紧紧地抱着它,笑中带泪,温柔地在音箱上蹭了蹭。 “太好了,你还没有被吃掉。” “姑奶奶,姑奶奶。”常明顾不得疼痛,从地上翻了起来,从桌上摸了个仪器操在了手里,“别怪我。” 他扬起手,砸在了花辞的后脑勺,把她砸晕了,实验室才勉强安静了下来。 电话还通着,晏非带着焦急的声音从话筒里传出来:“没事吧?” “没事,搞定了。”常明瘫在地上,即使离手机不过两三米,他也懒得过去,全靠吼完成了交流,“我出手肯定没事,你那边怎么样?” “我在茗山了。” 晏非抬起眼,看到那辆车停下,曲程程的两个室友下了来,恨生在小道上迎接她们。他显然知道晏非来了这儿,但很无所谓地翻了翻眼皮,一弯腰,把晕过去的曲程程从车里抱了出来。 晏非下了车,他手里提着安魄,显然并不想和谈。 恨生道:“都到了这儿才要劫人,迟了。” 晏非道:“这山上,再多不过你们两人。张谦……应该还被绊在所里吧。” 恨生道:“不用他人,我一个人就足以对付你了。” 晏非道:“未免太过猖狂。” 他亮了安魄,那两个女孩子仍旧站着,好像没有察觉到危险在逼近。 恨生垂眸,道:“有这本事,不如回到花辞身边去,守着她,不要叫她出事。” 晏非道:“黑袍弃花辞不用,是你的主意?” 恨生道:“是X用不了。” 他才刚说完,晏非便劈头下了一剑,恨生嘴上还在稳稳当当地说这话,身子却已经往后疾徐而去,但晏非并没有放过他,安魄正面逼近,剑刃锋利,似乎全然不顾曲程程要一剑封喉。恨生微微皱眉,他察觉到不对时已经迟了,一大团的黑雾从侧方打了过来,将他打翻在地。 是沈伯琅,他手上抓着两大团的黑雾,在晏非成功地抱走曲程程之前,他便一直不断地用这两大团黑雾去攻击恨生。 恨生道:“你一早就在这山上藏着了?” 沈伯琅道:“我们猜的,哪里都可能是你们藏身的地方,但是这山太特殊,这池水太重要,你们应当舍不得。” 恨生从地上板直着身子跳了起来,他当面挨了一团雾气,但是沈伯琅手上已经没了更多的雾气了,因此恨生勘勘受过。 他才刚站稳身子,便见那黑袍从山坡上飘了下来,它瞬间甩出大团的黑雾,恨生回头见它,说了句:“不养着来这做什么?” 黑袍阴笑:“我养了,她把我养得很好,正好来杀他们。” 第52章 51 今日所见的黑袍,与昨夜遇到的不同,身姿更为矫健,力量也更为无穷,沈伯琅与晏非两人联手竟然都很吃力。 沈伯琅向来对晏非尊敬要加,但现下却冷下了声音,用不容置疑的口吻命令道:“晏非,你回去,这里我能收拾局面。” 晏非提着安魄,并不看他,只问:“只你一人,如何撑场面?” 沈伯琅双手擒住黑袍打过来的黑雾,道:“那也不该逼你寻死!” 晏非用安魄割裂了一团黑雾,下意识地回过头去看了沈伯琅一眼,只是这一眼,便让沈伯琅咬牙切齿起来。晏非早已没了个人样,他的眼角淌着血,面颊上带着剑痕,好像方才的缠斗他落了下乘,被那些黑雾占了便宜。 但沈伯琅知道事情并非如此,伤晏非的根本就不是那些黑雾。 “晏非,你回去,你撑不了多久的。” 黑袍放肆快意的笑声响彻了整个树林:“恨生!恨生!你看到了吗?这都是报应!是老天爷把他送到我面前,让我亲手将他千刀万剐。” 恨生静静地站立着,看着晏非身上的伤口。 “这是死咒。” 他微微侧身,对黑袍道:“我们杀不了他。” 晏非低头笑了,他的笑里带着讥诮,他挽了个剑花,用手背抹去了眼角的血,道:“是啊,你们杀不了我,不,你们可以杀我,来啊,杀了我,这是我应得,也是我该替晏家受过的血债,但是不是现在,长生殿不能留,你们也不能留。” 黑袍不屑地冷哼了声,又打出一团怨气,晏非无所谓地用剑一劈,黑雾切为两片,与此同时,晏非身上又多了一道剑痕。 沈伯琅反应过来了:“那你昨夜竟然一人扛了这么久,还一声不吭?” 晏非道:“没什么好言语的,伤本身就不是正经伤,不过是血债累出的效果罢了。” 黑袍不由分说,又将大片的黑雾打了过去,这回沈伯琅再也不肯让晏非动手,径自冲到他的面前,替他挡下了,只是沈伯琅再有本事也经不住这四面八方打来的怨气,于是吃力地接了些下 来,身上也挨了不少伤。 花辞清醒过来的时候,分针已经走了小半个圆,她躺在沙发上,常明正忙着,大约也是单身惯了,没有想到该照顾照顾女孩子,于是就这么让花辞就这么躺在了空调下风口处。 所以花辞也是被冷醒的。 才醒来,花辞便察觉到了后脑勺疼得厉害,她却没有心思去管这些伤痛,脑海中所为之难过的还是方才在仪器里所见的场景。她不是个傻的,因此很清楚地知道必然是有人给她设下了圈套,才让她忽然发疯。 花辞暂时无意去查出这圈套是如何设的,而只是在反复品味着方才所感受的那些负面情绪。 之前晏非便问过她,人怎么可能没有负面情绪。 那时她没有很放在心上,只是觉得自己是个乐观的人,即使再不好的事情,也只是在心上放一放,心里装了漏斗,能把那些难过的黑色的情绪都滤到外面去,绝不去打扰自己。 可是现在花辞才明白,不是她没有了负面情绪,而是她已经不知道该如何去怨恨,难过,悲伤。那些感情不是她该有的,即使产生了,也会匆匆散去,它们根本不愿意在她身上待上几分钟。 可是它们不在她身上,会在哪里呢?黑袍那吗? 怪不得它每一次出现都是黑不溜秋的样子,原来是自己害了它,花辞想。 她翻了个身,听到楼下有动静,还在外面,好像是从前幢楼里传出来的,花辞觉得怪异,勉强忽略了疼得发涨的脑壳,走到窗边掀起了窗帘往外看了眼。 正好见到常明穿着白色大褂,戴着手套,文质彬彬地说道:“警察同志,这看过的几幢都是张总名下的企业,你看那番茄手机,就是鼎鼎有名的国产手机牌子——虽然我也很奇怪怎么张总 这么有钱,还要窝在这创业园区,但是您看那几具尸体,就知道是有猫腻了,这背后肯定有蹊跷。” 花辞微微凝眸,将目光放远,这才发现不远处,有两个戴着防护罩的人抬着担架出来,担架上是血肉模糊的人影,因为有些距离,花辞看不大清楚那人是如何死的,但是空气中弥漫的血腥 味已经足以说明了一切。 那警察也捂住了鼻子:“办案这么多年,闻过飘出老远的尸臭,倒还是头一回闻到人血还会这么冲的。” 常明笑眯眯的:“谁知道张总是在做什么呢?” 花辞忙放下窗帘,她又在沙发上待了会儿,常明才走了上来,屋里没有开灯,他开了灯转头,猝不及防被一声不吭的花辞吓了大跳,只见他长出了口气,道:“吓死我了,姑奶奶,你终 于醒了,我还在想着该怎么跟晏非交代呢。” 花辞没动,道:“担架上的人怎么死的?” 常明把门关上:“张谦的人,你担心什么?” 花辞看着他,常明见她一脸认真,怕是他不回答,绝不会轻易善罢甘休,于是模糊地道:“救晏非的蜡烛需要用的尸油就是从他们身上取的。”他见花辞的脸色凝重了起来,忙道,“这事沈伯琅嘱托过我,叫我决不能外传,告诉你已经是违约了,你决不能再置我于不义之地了。”又怕花辞钻牛角尖,道,“在黑暗里行走的人,每人都带点秘密,沈伯琅也不例外,你就不要问了。” 花辞懂了常明的言下之意,微微叹了口气,道:“这算盘打了多久了?张谦才出事,你在后方便把他留在阴司的手下处理干净了。也不对,你们很早就有了打算,之前就动手了吧。” 常明眨了眨眼睛:“开大会的时候?家主平时不爱言语,但是杀伐极其果断,省事又省力,甚得我心。” 花辞道:“看守所,能关得住张谦吗?” 常明微微皱眉,看到花辞把手机拿了起来,亮起了屏幕,露出了一条讯息。 “我是张谦。” 下面是一张照片,照片中的正是花爸爸。 常明忙道:“这是圈套,你千万别上当。”他看了眼花辞的表情,道,“但是你想去,是不是?” 花辞道:“当然不能贸然前去,我究竟是因为什么出了事,你研究过了吗?” 常明道:“研究了,但没有什么结果,唯一有疑点的就是那首随机播放的歌《长生》。谈石出道这些年,大多致力于打造易传播的口水歌,只有这首《长生》除外,一改常态走了阴暗风,只有配乐和男声的吟唱。但说真的,我觉得不是谈石惯有的风格,也不符合长期经营的形象和人设。而且奇了怪了,就像是一个共识一样,点开音乐APP每一个相关歌单,只要有这首歌的,这首歌都会被放在第一首。” 换而言之,这是在尽最大的可能增加《长生》的播放率。 花辞思考了几分钟,道:“常明,你研究过他别的歌吗?” 她这么一提醒,常明这才想起他们最初的计划是要研究番茄手机究竟是如何用那块电池将怨气聚集起来。但是后来横生变化,常明在勉强安顿完花辞之后,又遇上了出警的警察,他只能先去应付警察了,至于手机的事,早已被他抛在了脑后。 花辞道:“如果之前晏非猜测的没有错的话,那些女孩子的怨气被生生地分离出去,相当于失去了一部分的魂灵,没了这部分的魂灵,是不是就导致意味着失去了这部分的记忆?所以她们才会到了现在都没有在网上说话?” 常明道:“可以这么理解吧。” 花辞起身,道:“张谦要做什么,现在我不关心,也没法关心,我要去长生殿。常明,还要拜托你调动一下阴司的人出面解决一下我爸爸的事。” 常明皱着眉头抱着胸,很抗拒:“长生殿的事我能不掺和吗?” 花辞果断拒绝:“那可不行,晏非在长生殿外安排了人,你不在,我连靠近的可能性都没有。” 没法子,常明只能皱着眉头答应了下来。 在驱车前往长生殿之前,常明逮着机会给晏非发了消息,叫他们忙完之后,千万要赶去长生殿,否则他不能保证不会出什么事。 这条讯息,只在晏非的手机里停留了几秒钟,就被他删了。 沈伯琅隔着恨生,望了过来:“有事?” 缠斗正激烈,晏非忽然拿起了手机,不像是没有事,恨生也看着他。 晏非用袖子揩去了眼角的血,他的视线模糊,已经有些难以视物,但他还在坚持着,绝不肯轻言放弃:“无碍。”他指了指黑袍,道,“它已经虚弱下去了,我们有机会。” 其实晏非说得不恰当,黑袍不是虚弱下去,而只是恢复了昨夜的水平罢了。 黑袍显然已经察觉到了,所以它一改之前的态度,并不恋战想要遁去,只是沈伯琅和晏非都不肯叫它如愿,连恨生都插手了,两人仍在生抗。 黑袍被逼得彻底失去了理智,它怒吼着:“是你们逼我的!”它压低了身影,往地上掠去,直指躺在地上的曲程程。 沈伯琅和晏非同时向黑袍攻了过去,但恨生义气,先打出一团黑雾让沈伯琅一个踉跄,又用身子生生受住了安魄的一击,他的胸膛处裂开了皴裂的痕迹,他一个俯身,重重地摔在地上,与此同时,晏非吐出了一口鲜血。 “图南!”黑袍见了,竟然顾不上已经到了手的猎物,迅速丢弃了曲程程,反身往恨生处扑了过来,它凄厉地叫道,“图南!” 恨生身上的裂痕在扩大,在那裂痕处,甚至能看到安魄幽蓝的剑光,他却不是很在意,低头看了会儿,皱起了眉头,方才偏过头去看着晏非。 “如果我死了,你会怎么样?” 晏非道:“你本来就死了。” 黑袍抱着恨生的身子,道:“你不会死的,图南,你把这口气撑下来,我能救你!” 恨生摇了摇头,他的神情冷淡,一如既往,绝不像是在生离死别:“我想死了。” 黑袍道:“我不允许!没了你,我就只是一个人了,我不允许!” 它抱起了恨生,黑雾被遮在了黑袍之下,所以外人不能见它的神情一分一毫,连那本该悲怆的声音也因为杂糅进了太多的音色而丢了许多的情感。可尽管如此,晏非看着它试图着想要抽出安魄,却一次次地失败,但偏偏还要徒劳的努力,这让他觉得黑袍可怜了起来。 但悲悯只是一瞬间的事,他递了个眼神给沈伯琅,沈伯琅会意,头一回趁人之危,要在背后 偷袭黑袍。 第53章 52 花辞和常明的车开出创业园区没有几公里就被拦了下来,巧的是,拦人的那位姑娘花辞见过,小琪,曲程程那位粉丝网友。 既是她拦路,这事便越发有了意思。 花辞示意常明开了车门,却不叫他熄火,自己摇下了车窗,探出头去,眯着眼道:“小琪,谈石的演唱会结束了,你还不回家吗?” 小琪看着她,瞳孔中视线涣散,呆滞得像是提线木偶,偏只有嘴角还带着点活力,能说话,能笑,捎着情绪。 “不回去,”她回答,“要给谈石送葬。” 花辞与常明对视了一眼,她接着问道:“葬礼定在什么时候?在哪里举行?” 小琪微微一笑:“我可以坐上你的车子吗?葬礼就在今天,我带你去。” 常明又开始胆小怕事了,他明明坐在车里,又隔着小琪两三米的距离,与花辞说话理应安全,可偏偏还要压低声音,做贼般和她交流:“这姑娘看着不对头啊,要不别去?”看了眼花辞,知道她不是个省事的主,忙退而求其次,“或者给我点时间,让我回去找帮手。” 花辞把手伸出窗外,对着小琪招了招手,又对常明道:“别锁门啊。” 小琪坐上了车,很安静,不太说话,只是喜欢用很怪异地目光注视着花辞的后背,那目光像是在打量着同类,带着兴奋,又像是盯着猎物,透着贪婪。 常明本来就难以心安,从后视镜里看到了这目光,更是心里打颤,差点打多了方向盘,和一辆转弯的车相撞。 花辞平静地伸手帮常明把方向盘的方向修正,然后才问小琪:“那天在演唱会的姑娘们都出席葬礼了吧。” 小琪无言地点了点头。 花辞道:“人够用吗?” 车里瞬间安静了下来,常明不明就里,只能紧张地握着方向盘,既怕两个女人在车里翻脸让他送死,又怕一时开错车,出师未捷身先死,更加丢脸。 直到常明的脑门已经紧张地挂下汗珠来,小琪才回答:“够用了。” 她的声音很奇怪,属于小琪的音色并未被掩盖,但她每说一句话,就像是被人按下了收音机的开关,各色人的声音顺着信号爬到了空气中,钻进了她的喉咙里,再顺着声道滑了出来,落入常明的耳朵里,刺激着他的耳鼓膜。 “我操……” 他低声地绝望地感叹着。 花辞认出了路去的方向,道:“茗山?” 常明的眼睛发亮:“晏非和沈伯琅就在茗山!” 花辞几乎没有任何的停顿,她从袖间把幽枉往后座上的小琪掷了过去,小琪的脑袋灵活地一撇,幽枉直直插进了后窗玻璃,玻璃立刻如蜘蛛网丝般碎裂开来,花辞弓着身子已经从前座翻了过去。 常明呻、吟着:“我刚买的宝马……” 两个姑娘没有功夫理会他,在后座上扭打成一团,好在花辞打斗经验丰富,即使小琪力大无穷,但花辞胜在用身体压制了她的四肢,车里又矮,空间小,小琪没法反抗,暂且占了上风。 花辞腾出一只手,费了力气正在拔幽枉,小琪趁此机会,立刻反击,推了把花辞,花辞刚好借力拔下了幽枉,另一只手紧紧地拉住了小琪的衣服,逼得小琪身子往前倾倒,往她身上呀去,于是花辞趁着在自己无力地往后倒去,脑袋沉闷地砸在车门上,整个身子都被迫地扭在一处这个机会,握着幽枉的手精准地向小琪的后背扎去。 小琪发出了声惨叫,被幽枉扎出的洞,她的耳鼻咽喉里,都有黑雾冒了出来,她伸出手想掐住花辞的脖子,但是手才刚搭上花辞的脖子,便无力地拖到她的胸前。 常明猛踩油门,他长出了一口气,又骂花辞:“你疯了?” 花辞喘着气,平和着气息,方才道:“你刚刚说晏非他们也在茗山,不管她过来的目的是什么,我们都不能被对方控制,成为对晏非他们的威胁。” 常明明白过来了,再想指责花辞,却再也开不了口,只能道:“她死了吗?” 花辞道:“幽枉不杀活人,只要她还活着,就不存在死的问题。” “现在我们该怎么办?” 花辞道:“往山上走,我怕张谦他们就在山下的村庄等着我,所以我们……” 她犹豫了一下,如果要开车上去,那个村庄是一定要去的,只怕那里早有麻烦。但是如果不想经过村庄,只能选择步行,去翻那些一般人不会去走的路,她还好说,但常明的体能就麻烦了。 “如果我把你丢在这儿,你会怪我吗?” 常明一脸“你敢丢丢看”的表情看着花辞,花辞叹了口气,只得叹气:“停在这儿,我们爬上去,上面有个村庄,待会儿偷偷潜进去。” 常明咽口水:“有多远?” “还有五六公里吧。” 常明:“!” 黑袍冷不防挨了沈伯琅这一击,发出了声哀鸣,她身子未动,只是向前倒,用整个袍子护住了恨生。 她许久都维持着这个姿势,没有动,恨生也没了动静,沈伯琅与晏非对视一眼,晏非已经提起了安魄,要将剑扎进黑袍的后背,彻底结果了黑袍。 黑袍的身子开始抽搐,她的声音从衣服底下幽幽地传来:“晏非,你以为我是什么?只是怨气吗,散了,一切就结束了?”她将这话掷于地,震得晏非浑身一颤,自己却已经迅速转了身子,朝他扑了过去。 “一无所知的你,竟然还想杀了我?” 黑袍的声音透着嚣张。 “可笑!” 晏非将剑横在身前,勉强接下了黑袍的这一击。他的身子已经虚弱了,恨生的死,给了晏非一个重创。 黑袍一甩袍袖,冷冷一笑,起身掠了曲程程便走,再不管孤单躺于地上的恨生。 沈伯琅扶住了晏非的身子,任着他闭目缓神。 晏非顿了好一会儿,才道:“如果我出事了,千万替我照顾好花辞。倘若黑袍没了,我还真不能料想到她还能不能好好的,只能拜托你多多费神了。” 沈伯琅看他:“若我知道你是这么个光景,当初不晴出事,在山间别墅里,我便不会拿话激你,逼得你出手对付他们。” 晏非不以为意一笑:“其实无妨,总不能真守长生殿守一辈子吧,总有一天是要面对的。” 沈伯琅想劝他,提醒他现在并非无所牵挂,还是该多贪恋下人间:“当年花辞想必是吃了好些苦,这债是你们晏家欠她的,要还也该是你去换的,叫我去,实在不合适。” 晏非沉默了会儿,认命地摇了摇头,指着手中的安魄,道:“我是很想的,只是它已经在叫我了,刚才那一瞬间,我以为我已经与它融为一体了。” 安魄其实不是一把名剑,长生殿里折磨人的刑具千万,它最开始只是其中最不起眼的一把罢了。只是,它偏生与晏非有缘,晏非在长生殿遭了难,一头栽倒在地时,安魄的剑刃正好扎进了晏非的心脏,喷涌而出的血液滋养了安魄,安魄便是在那时被养邪了的。 其实也没有多么奇怪,长生殿那地方,都能把人给养邪,再养把剑,简直轻而易举。 晏非胸口插着剑,躺在长生殿的水泥地里,被迫地承受着灵魂被撕咬的痛苦。 按着常理来说,人死魂消,可晏非的魂还来不及消,就差点被那些怨气给吞灭了,最后,竟然还是安魄救了他一命,将那些还未来得及被咬碎吞噬的魂魄不由分说统统都封印进了剑身里。 从此之后,晏非与安魄共着同样的魂魄。要杀晏非,单是杀他,没有用,还要把安魄剑身内的魂魄抽出来,彻底碾碎了才作数。 沈伯琅道:“你与它融为一体也无妨,左右我能触及魂灵,倒是我再把你抽出来,将魂灵团进这身躯里也不是不可以。” 晏非摸着眼角的绯红,笑了,道:“怎么可能?”他安静了会儿,从口袋里掏出了那支骨笛,塞到沈伯琅的手里。 沈伯琅打量了那支骨笛好一会儿,惊讶地挑了挑眉。 “我知道你肯定和那几家有联系,不然也弄不来尸油熬出来的蜡烛。我把这骨笛托给你,也是为了要物归原主。”晏非害怕沈伯琅推辞,又补充道,“我知道在长生殿,你肯定见过黄泉里的人。” 沈伯琅再要推脱,那话便噎在了喉咙里,再也说不出来了。 “说来,我还是太懦弱无用了。” 晏非最后这般轻声地感叹,字字都敲在沈伯琅的心头,叫他紧紧地握着那骨笛,不敢轻易松开。 花辞几乎是拖着常明走的,她不是没有想过放弃了常明,自己上阵,还轻便些,可常明这人,胆小归胆小,却不肯轻易丢脸,死活不愿滚下山,说什么都要跟着,于是花辞的脚程便被理所当然地拖了下来。 等到两人看到了村庄的轮廓边缘,太阳已经落山许久了。此时别说是余晖,便是晒了一天的热气都被夜晚收了个干净,她们站在苍茫沉寂的墨色中,看着不远处的村庄里灯火一盏盏点了起来。 是真的灯火,用火柴抵着火石擦开火苗,再用手护着,挨个将蜡烛点上,看烟雾飘起,焰苗在黑暗中像个精灵般跳跃。 不知道这村庄究竟用了多少的灯火,才能把整个村庄照得通明。花辞只是看着那些本早该四散回家去的姑娘拿着招魂幡走了出来,开始两人一组,在各家的屋檐下挂出招魂幡。 花辞咽了口唾沫,她问常明:“今天几号?” 常明道:“七月半啊。”他不是很在意,“几号跟我们有关系吗?那是厉鬼的事,我们这边只管怨气。” 花辞道:“我们是只管怨气,不许人家找能管厉鬼的人来?” 常明看着花辞,眼神很奇怪,道:“你还不知道吧,能管厉鬼的,只有苍南陆氏,而陆氏早在二十年前没了。” 花辞眉头一跳:“没了?怎么没的?” 常明耸了耸肩,道:“他家的后事还是我们阴司这边料理的呢,要说怎么没的,家主倒是没让我们调查,不过我去过陆家祖宅,可吓人了。我还记得那天我穿了球鞋去,刚跨过他家的高门槛,走了两步,鞋子就吸满了血。那尸骨啊,累了满满一个宅子啊。” 第54章 53 “可是,”花辞越看越觉得心惊肉跳,“我看着这场面,和我们这边已经没了关系,应该是祭祀吧。” 谈石的尸体已经被放在了石板上,石板周围一圈的火把,把尸体众星拱月了起来。因为离得有些远了,花辞看不大真切那场景,只能看到那些姑娘挂完了招魂幡便一个接一个,有序地走到了谈石的尸体前,跪了下来。 张谦从一间自始至终都紧闭着门,没有动静的屋子里走了出来,他站在门口,脚踩在门槛上,回身和屋里的人说着话,没过一会儿,黑袍便从屋内飘了出来。她没有搭理张谦,只是站到了那些姑娘的身后,沉默着。 张谦无所谓地笑了笑,他回身,进了屋子,过了两分钟,就把被身子捆得不能动弹的花爸爸拖了出来。 花爸爸狼狈得很,他的脸红肿一片,是被张谦亲手扇了十几个耳光导致的。身上是用粗麻绳捆的,捆他的人动作粗暴,粗粝的绳子掐着他浑身的肉,叫他连喘息都困难。可偏偏,张谦还要嫌弃他连路都不会走,于是把他拖到院子里之后,就直接一脚踹在屁股上,让他往火把堆那边滚 去。 黑袍沉声道:“花辞呢?” 张谦笑:“她爸在这儿,还怕她不来?” 他取了手机,随手丢给了就近的姑娘,那姑娘便听话地打开了摄像机,对着张谦拍了起来。张谦先是对着镜头一笑,从口袋里掏出一把瑞士小刀,然后把脸埋在地上的花爸爸拖了起来。 花爸爸的脸上已经有了惊恐的神色,他一直紧张地看着那把刀,张谦当然察觉到了他的眼神,好脾气地把刀凑近了给花爸爸看,又安慰他:“你尽管放心,这刀锋利得很,不疼。” 黑袍没有管地上的惨状,只是看着谈石,微微皱眉,道:“何必弄那么大的排场,我在长生 殿,根本就没有这些,一样也活了下来。” “打住,”张谦纠正黑袍的话,“这事,我可不单单是为了你,还有我自己啊。”他的目光灼灼地盯着谈石的尸体,那具被开膛破肚,露出丑陋的符箓的尸体,满意地叹道,“这可是我要的永生啊。” 黑袍把身上的袍子抖落在地,露出了那大团的黑雾。 她身上的气味阴暗潮湿,带着青苔的臭味,让张谦不由地掩鼻。 花爸爸的嘴里被塞了毛巾,说不了话,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张谦按住了他不停蠕动着的身躯,然后用那把小刀割下了他的耳朵。 他虽然不能说话,但还是能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这声音在张谦下刀的时候格外的刺耳吵闹,黑袍厌恶地反手打了他一团黑雾。 张谦刚好把他的整个耳朵切了下来,他的手一顿,道:“人都被你弄死了,还拿什么来玩。” 花爸爸只是个普通人,遭不住这大团的怨气。 黑袍沉默了会儿,把话给岔开:“曲程程准备好了吗?” 张谦用下巴遥遥一指,道:“那呢。” 花辞溜进村子,贴着墙壁蹲下时,刚好看到黑袍把那团雾气打了过去,她看着花爸爸咽了气,张谦起身,毫不在意地把那个新鲜的耳朵提到了一旁,在那瞬间,花辞几乎要冲出去找他们拼命,被常明死死地抱住了身子。 “你不该……” “那是我爸爸!” “我知道……” “我之前还在怀疑他和张谦他们勾结在一处,现在他却因我而死?我何其混账,竟然敢怀疑他!” 黑袍道:“花辞来了。” 常明一个激灵,死死地捂住了花辞的嘴。 张谦道:“在哪呢?” 黑袍道:“大概在能看到这男人死了的地方,刚才那一瞬间,我的怨气膨胀了,我就知道她一定在。” 花辞用眼神示意着常明,表示她能冷静下来,绝不冲动,但常明不肯相信她,还是死死地捂住花辞的嘴,两人维持着这个姿势听张谦说话。 “这样的大事,应该安安静静地,万无一失地进行,你何必要招她来,多添事端。” “山上的晏非和沈伯琅我也没收拾完,所以,我添了两个事端。” 张谦气得跌脚。 花辞和常明对视了一眼,两人都从对方的眼里看到了担忧。 黑袍道:“你先开始仪式吧,我再去看看曲程程。” 张谦看着她要走,忙道:“你不替我守着?这仪式该怎么进行,怨气够不够,如何换魂,我都不知道,你就要抛下我走了?当初的合作可不是这么说的。” 黑袍站定身子,道:“我差点忘了,仪式本来该是恨生主持的,他不在了。”她又重复了一遍,道,“恨生不在了。” 张谦刚想说话,便听黑袍啸叫:“恨生不在了!” 他不由地后退一步,看着黑袍身上本来聚拢的怨气忽然爆炸开来,分成几团,只将中间最重的那团黑雾围拢起来。它们明明只是黑雾,可张谦偏偏觉得每一团黑雾上都生了一双眼睛,用能冻出霜的眼神看着他。 “恨生啊,恨生啊。” 那几团黑雾,高高低低,一声接着一声喊着,像是在喊魂,又像是在控诉,让在旁偷听的两人寒毛从头竖到脚。 随着黑雾的喊声,那些本来安安静静,毫无声息地跪着的姑娘的身体都开始抽搐了起来,她们的身体像是充气般鼓胀了起来,但不用多久,便能看清楚,那是黑雾要从她们的身躯上爬出来,爬到外面去。 沈伯琅搭着窗户看了眼,道:“那边好像开始了,怎么办?” 晏非没答话,还是沉着冷静地在纸上默写着经文,纸不够了,便撕了床单写,墨水不够了,就用自己的血顶上。晏非的脸色越发苍白,置放在桌角的安魄幽幽得泛着蓝光。 晏非写完了经文,沈伯琅搭手,两人将这些纸和床单把昏睡着的曲程程包裹了起来,然后晏非把镇魂铃悬挂在了曲程程的头上。 他们到时,张谦正好把花爸爸拎了出去,在那瞬间,晏非有过犹豫,两厢事端都紧急,可偏偏只能择一施救。 最末,两人权衡之下,还是打算溜进屋内查看曲程程,这一看不要紧,倒是吓了一大跳,那张谦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要把曲程程的魂与魄生生分离,好在晏非常年抄写经文,立刻默了经文上去,再放了镇魂铃,让曲程程的魂魄稳定下来。 这事,其实最好还是沈伯琅来做,只是那需要时间和一个稳定的环境,现下没有这条件,只能将就。 沈伯琅看他把曲程程照顾好了,方才道:“我看了眼,不大真切,但的确看到花辞的爸爸出事了……大约是死了。” 晏非道:“是我对不起花辞。” 当然是他对不起花辞,那颗怀疑的种子是他种在花辞心里,导致花辞有家而不归,而方才更是他在选择的时候,放弃了花辞唯一的亲人。 沈伯琅想找些话来安慰他,但是,屋外,忽然响起了音乐。放音乐的喇叭被捆在广场旁四角的柱子上,平时可以用来放点广播,越剧或者是给大妈跳广场舞用的,这是农村的标配,不值得惊讶。只是与平常不同,这回放的音乐有些压抑,只听得男人的吟唱声,从远而来,带着浓重的 雾气。 晏非和沈伯琅回到窗边看向那处,张谦和黑袍说着话,不知道黑袍吩咐了什么,张谦打开手机,放出了事先就下载好的越剧,《梁祝》里的选段《十八相送》。 他听黑袍的话,把手机扔向了谈石,只是手腕差点力,没扔上台子,手机刚磕到台角便落了下来。张谦刚想说话,便看到那些怨气都向那手机扑了过去,它们迫不及待撕咬着风与空气,如同撕咬着至恨之人。 张谦震惊地看着这景象,竟然有些害怕起来,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 黑袍讥讽道:“还不快去,抱住那手机,它们就能进入你的身体里。” 张谦道:“这怎么回事?” 黑袍道:“在长生殿里,他们一想折磨人,就会用留声机放各种各样的越剧,所以这些怨气,听不得越剧,就像……就像我听不得这水滴声。” 她说着,那团可以视作黑袍本体的怨气往上一飘,正好避过了花辞凛冽砍来的幽枉。 花辞红着眼睛,俨然一副失了神志的模样,可偏偏,她说的每字每句都清楚得很。 “我的心脏呢?” 黑袍沉默了会儿,大笑,她从未有过这畅快的笑意了,笑得她好想滚进草堆里打个转儿。 “我的心脏呢?” 花辞又问,她大概觉得黑袍不会回答,便将刀刃对准了张谦。 黑袍道:“你的心脏啊,在那间屋子里的那个女孩身子里,哦,对了,屋子里还有两个男人,你好好认一认,就是他们拿走了你的心脏,还踢远了你的胃,现在又是他们不让你拿回心脏。” 她带着蛊惑,引、诱着花辞:“所以,千万不要手下留情啊。” 花辞闻言一转头,顺着黑袍的指引,望向了晏非和沈伯琅在的屋子,两人俱是一惊。 晏非从未见过这样的花辞,满眼满脸都是恨意,好像那些出走的负面情绪相约在今日,同时回来找她了。这让花辞看起来,更像是个没了理智任人摆布的野兽。 常明缩在角落里,没敢出来,只是大声喊着:“音乐!音乐有问题!” 黑袍看着张谦,道:“你继续啊,不用担心这儿,我们现在有一个很好的打手了。” 第55章 54 花辞带着一脸恨意踹开了并不结实的木门时,晏非竟然有瞬间的安心,他并不感到任何的失望,因为这样的花辞,曾经一遍又一遍地出现在他的梦境里,现下,不过是予他现实罢了。 沈伯琅重复了一遍常明的话:“音乐有问题。” 晏非道:“我留在这里,拜托你出去把那喇叭给砸了,黑袍定然不会叫你轻易得手,万事小心。” 他话音刚落,幽枉便迎头劈了过来,晏非手疾眼快,抽过安魄格挡住了。 沈伯琅没有多做犹豫,趁着这当口,立刻翻窗出去,被黑袍察觉了,她一扬手,便有十几个之前不知道藏在哪里的生死人围拢过来。 屋内,晏非叫着花辞的名字:“阿辞?” 放在曲程程床头的镇魂铃蓦然一震,花辞的注意力被清脆的铃铛声牵扯了过去,她偏过头,微微一顿,晏非趁着她闪神的这一两秒时间,迅速地反下为上,将花辞的幽枉压制住了。 花辞看着他的瞳孔雾蒙蒙一片,没有神色与光彩,晏非看着她笑:“我们回家好不好?” 花辞仍是那副懵懂无知的样子,只是一瞬间,方才被镇魂铃牵走的恨意又重新回到了她的脸上,这略微让她看起来正常起来了。 晏非道:“你失掉的那部分魂灵,在黑袍身上吧。” 花辞没有理睬他说的话,只是一字一顿地重复道:“我要,我的心脏。” 一具生死人破碎的身体被沈伯琅砸了过来,抗打在玻璃窗上,震得玻璃窗一抖,玻璃立刻从中心破裂,随着那具尸体往室内飞散开来。花辞却不知道害怕,更不知道躲闪,仍是那样站着,反而要晏非护着她,抱着她往床底下滚了过去,刚好将那一地的玻璃渣子避开。 只是花辞不够老实,晏非辖制她的手刚略有松动,花辞便要反抗,一拳不管不顾往晏非身上招呼过去,幸好晏非足够机敏,扛了下来,唯一不幸的是,床底下空间有些小,让他一胳膊肘砸在了床板上。 床上的曲程程仍悄无声息地睡着,好像永远都不会醒过来。 屋外战况狼藉,那些生死人打起架来素来不要命,也多亏黑袍一直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还没有要插手的打算,否则只沈伯琅一人,还真有些扛不住了。 但即使在如此艰难的情况下,他还是注意到那被火把供起来的石床上,谈石的尸体了无生息,但那些怨气却偏偏还要前仆后继地过去,沈伯琅看了很久,才发现,原来那些怨气最后是扑向了早已辨不出五官神情的张谦。 张谦的灵魂是被硬生生从身体里咬出来的,那些怨气像是吸螺蛳般,把他的灵魂吸出来后,便顾不得分离,哪管魂啊魄的,直接一口吞了。张谦大概很痛苦吧,但是怨气的欲望太过强大,他的痛苦便被捻灭到了地上,无人关心。 黑袍看着,也畅快地笑着。她的身躯在渐渐地变大,原本不过是云团般的大小,现下却也膨胀地能舒展出四肢躯干,她很满意的样子,看着沈伯琅满场乱跑也不去管。 或者她觉得没有必要管。 沈伯琅抓住生死人的手,抡圆了把它砸向那个恼人的喇叭,音乐刹那便停了,他才想要喘口气,便听到屋里传来一阵噼里啪啦地打斗声,他一口气刚想提了起来,要去帮晏非的忙,却见门被打开,晏非抱着花辞走了出来。 沈伯琅还是头一回见着如此安静的花辞,她乖巧地窝在晏非的怀里,阖着双眸,俨然不问世事的模样。但是,在场的人都不会漏看了正插在花辞小腹上的幽枉。 那把向来喜欢吞噬怨气的幽枉,此时正在贪婪地吃着主人的怨气。 黑袍震惊:“怎么可能?” 晏非笑:“怎么不可能?还是你在赌我,赌我不会对花辞动手?” 黑袍静了会儿,才慢慢地笑开:“当然,我当然没有这么猜测,也好,终于把你那晏家人惯有的肮脏心思露出来了。” 晏非道:“你倒是不紧张,就打算这么看着花辞死了?”他慢慢地问道,看上去也不大着急,好像花辞是死是活跟他也没有多大的关系,“如果我没有猜错,茗山上那口暖潭下,是你 吧?你供给花辞的怨气也是从长生殿里带出来的。” 他用了个“也”字,当然是在同时指着那群已经吞完张谦灵魂的怨气。 黑袍道:“所以呢?” 晏非道:“所以,你不能让花辞死了,你们用着同一个灵魂,不能失了另外一半。” 沈伯琅看了他一眼。 黑袍道:“这话,从前可能是对的,但现在,说实话,她算是白白牺牲了,我用不着她了。” 她说着,背后的怨气慢慢浮腾起来,渐渐地向她围拢过来。 晏非眉头微微一皱,道:“如果单纯怨气替补,能有效用,你早就该放弃了花辞才是。” 黑袍笑了,道:“是啊,可是这些怨气不一样啊,它们吃了充足的魂灵啊。” 晏非和沈伯琅当然不会以为黑袍只是牺牲了张谦一人,实际上,这么点灵魂,根本不够这些怨气抢的。他们二人想到此处,目光不自觉地看着向了那些跪在地上一动都不动的女孩子们,目光一沉,脸色并不好看。 那些怨气不断地围拢到黑袍身上,与她汇集,黑袍说着话,但那声音也差点被怨气聚合发出的声音给淹没。 她说:“蠢也是张谦蠢,他竟然以为死透了的谈石还能用,竟然以为他真的可以永生,做梦呢,他根本不知道永生要付出什么代价!” 晏非低笑了一下,对着怀里的花辞道:“醒了吗?” 花辞打了个哈欠,道:“压根没睡,放我下来。” 沈伯琅疑惑地看向了霍然睁眼的花辞,见她若无其事地从身上拔下了幽枉,只见刀尖干净得很,没有任何的血渍,想来方才也并未真的扎到她的身体里去,那些怨气也不过只是用幽枉做出的幌子罢了。 花辞从耳朵里摘下了耳塞,道:“都着过一次道了,哪能那么容易再上当。” 常明窝在不远处,不敢冒头,此时却还不忘邀功:“是我刚刚让她戴上的,要夸就夸我,花辞那个慢半拍的压根没反应过来。” 花辞瞪他:“是呀,要夸你,多亏你贪生怕死,所以才能防到这一层。” 黑袍不可置信:“你背叛我?你竟然会选择背叛我?” 花辞皱了皱眉头,听她道:“你以为之前我让你看到的都是我捏造出来的幻境吗?那些场景,如刀刻,如剑剜,日日夜夜都在折磨着我,它让我痛不欲生,让我不得不认清现实,让我明白我这辈子都只能是这团乌黑的雾气,你却轻易地原谅了晏非,原谅了晏家,还要站在他那头来对抗我?花辞,你有什么资格?” 她怒吼着:“没有我,你根本活不下来,你又有什么资格替我原谅?倒不如,让我送你和晏非一道去死吧!” 无线电滋啦地响,放在角落里的留声机没精打采地放着越剧的选段,从前的花辞没有听过,现在,她知道了,那是《盘妻索妻》的一折戏。 晏非万般地想带她去戏楼听,却想不到,原来,在那一天,花辞已经听到了。 她低头,看着被束缚带捆在石床,嘴里塞着口球,被开膛破肚的自己,眼角才刚滑落了泪痕,可眼睛却偏偏失了神采。那些穿着白色大褂医生打扮的人在麻利地取走她的心脏,又快速地注入新鲜的浑浊地散发出青苔般潮湿阴冷的臭味的怨气。 “很成功……” “融合得很好……” 他们不时交谈着,并没有注意到花辞身上已经开始自发地形成源源不断地怨气,或许是太淡了,他们又开心,想着那即将到手的赏银,做事便比往日粗心了些。 他们缝好了花辞的伤口,给她脱了束缚带,其中一个医生去摘花辞嘴里的球,本来还无精打采,失魂般的花辞此时却机敏又迅速地伸手抱住他的头,两只手朝着不同的方向一拧,那个医生当场断气。 另外三个听到动静,狐疑地看了过来,却还不及打量,花辞的身子便蹿了出去,一手拿起搁置在台上的手术刀,动作利落地割了喉。其中一个医生,叫喊声都脱了口,却被花辞身上溢出的怨气勾了回来,然后被花辞一刀扎入了心脏。 花辞迷迷瞪瞪地站着,她一副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的模样,但嘴里却不停地说着:“好恨啊,好恨啊。” 花辞在天上飘着看着,感到有什么东西贴着她的身子依附过来,她下意识地回头看,见是黑袍,她的怨气黏在她的心窝处,花辞下意识想要躲避,却避不开。 黑袍笑:“我们本来就是一体的啊,你躲自己做什么?” 底下场景一变,再见花辞,已经是杀红了眼,她握着那柄匕首,身子快被枪打成了筛子,满身满身的都是血,她却不在乎,只知道机械地找人,然后杀了。 手里的刀,或割喉,或扎心,或拉开肚皮,血喷了她满脸满身,花辞却不在乎,她一边说着“好恨啊”,一边又找着下个目标,只看到那些端着枪的人渐渐自从容不变成了惊慌失措,在长生殿不断地逃跑蹿跳着。 长生殿里镇魂铃大动,铃声闹得脑袋都疼了,却还是压制不住花辞身上的怨气。 花辞看了好久,才明白过来:“长生殿的那些怨气,都是我的?” 黑袍笑:“其实也不全是。” 花辞才刚要问,只觉心脏一阵刺痛,她低头,看到自己的胸前被剜开了一个大洞,没有血淌出来,只有怨气不断地进入。 “你……” 黑袍笑了:“其实,我并不想要做,因为我一直都想要堂堂正正地,作为一个人活着,曲程程就是我给自己准备的容器。但是,又有什么关系呢?你那么胆小,又那么软弱,等到扛不住了,还会再分裂出我的。” “我会在你的心里,陪着你,杀了晏非。” 第56章 55 花辞从未如此亲近长生殿。 在那之间,长生殿于她,不过是档案里的几行字,晏非口中的一段过往,她看着,听着,纵然知晓自己曾在那里遭遇灾难和苦楚,但也总觉得那是旁人的故事,而不是她的。 只到了现在,花辞才终于渐渐地回想起了那些过往。 那天她在长生殿里完成了一场屠戮,便带着恨生逃出了长生殿。哦,对了,恨生的名字也是那天她改的,她握着手术刀,看着恨生笑:“还叫什么图南,你永远见不到九万里上的天空有什么,蜩与学鸠都比不得,不过是土里的蚯蚓罢了。”她用刀尖划过了恨生的脸庞,“我觉得,你叫恨生,更合适些。” 恨生啊恨生,花辞想起他,只觉得难过。他们曾相持着走过最难熬,比地狱还要惨烈的时光,可在自由与光明到来之际,两人却分道扬镳。 花辞出了长生殿之后没多久,就被人掳了去,掳她的那人姓陆,端端正正,书生的扮相,很温和地叫了辆人力三轮,在下车的时候知道体谅车夫辛苦,多给了两块大洋。 车夫千恩万谢,却不知道那陆先生脚边的手提箱里,蜷缩着一个浑身是血,缠满经符的姑娘。 她浑浑噩噩地活着,慢慢地,忘了长生殿,忘了恨生,忘了晏非。她始终叫花辞,可过着的却不是花辞的人生,她一会儿是护士,一会儿是学生,一会儿是老师。她在迷糊中,度过了三段人生,可每一段,又总觉得是别人的人生,和她没有关系。 她至始至终,都不记得那位陆先生的长相,只是在迷糊中,记得两句话。 “这姑娘挺可怜的,让她安生过日子吧,别再叫她遭难了。” “她可入不了轮回,是阴阳之外的人,非人非鬼亦非神,可兄长若想叫她成人成鬼成神也不过是下个决断的事。” 她在心底冷冷地笑着,想着好大的脾气,竟然敢造人造鬼造神。 再有记忆,她见到了年轻时候的张谦,坐在木椅子上慢悠悠地喝着奶茶,偶尔掀着眼皮打量会儿窗外弥漫的黄沙。 有人在说话:“陆家没了,这宝贝可要归你了。” 张谦兴致缺缺地答复:“晏非那小子不让我插手符箓和镇魂铃的事,我可是个废人,没什么用,你还要与我合作。” “就是因为你是废人,所以才有不该有的野心,我用着,才会觉得称心如意。” 张谦眼里闪过精光,盯着花辞看:“你想让我用她做什么?” 只可惜,花辞至始至终也不知道旁边的人究竟是谁。她想起沈伯琅和晏非都跟她提过,阴司的人会灵魂干预,能清洗记忆,大概,那个人也是可以的,所以总不让花辞记得他的样貌,只记得是个男人的声音。 只是这世上男人那么多,花辞并不能甄别出究竟是谁。 这是她的回忆,如丝缕般回到了她的记忆里,只是每一缕回来的记忆,大概她的还有许多负面的情绪,愤怒的,悲伤的,仇恨的,她被迫地接受了下来,只觉得整个人宛如冲了太多气的气球般马上就要炸开。 于是,她看到了另外一部分的自己,蜷缩在黑黢黢的长生殿里,积攒着怨气。她日复一日地只会重复着“好恨啊”这几个字,好像即使天地再辽阔,也只剩下了一个“恨”字值得惦念。 大约是她重复地久了,花辞也慢慢地把恨意记了起来,她一尝那味道,便觉得好苦好难受。 如果可以,她不想再接受,只是黑袍并不允许,她把那些恨意都灌到花辞的脑海里,逼得她失去了理智。 “花辞!” 有人爆发出尖锐的叫声,让花辞略微地回过神来,她眼前的景象渐渐清晰,先瞧见了晏非如画般的眉眼和苍白的脸庞,花辞顿了一下,视线下移,这才看到自己手里的那把幽枉正扎进了晏非的身体里。 花辞的手一顿,没有再犹豫,推着把手,又往里进了几寸。 她轻身问道:“疼吗?” 晏非无力地笑,花辞又道:“有我被摘心脏那样的疼吗?” 晏非看着她,认真道:“花辞,一个人是不会没有恨意的,你现在恨我,这才是对的。” 花辞道:“是啊,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你。” 准确来说,是不会原谅晏家。要怪就要怪晏非身上流淌着晏家的血液,所以,她一定要杀了晏非。 晏非道:“你看我这眼角的绯红,你知道是怎么来的吗?” 花辞没吭声,拔出了幽枉,那一刀扎得通透,晏非没有活下去的机会了,她便不想再跟晏非纠缠。 谁料,晏非一伸手,抱住了花辞,花辞下意识地又是一刀,扎进了晏非的小腹。 晏非吞着血,笑:“有人和我说,要赎罪,罪赎得多,宽恕得也多。只是你看,我现在眼角这么红,一看就知道没有再妥当地赎罪,所以,得不到宽恕,这便降临了报应。” 花辞皱着眉头看晏非,冷冷地道:“关我什么事。” 晏非轻声道:“我希望你记得,我对你的爱,至死不渝,永世轮回。” 花辞才要说什么,忽然,她发出一声尖叫,那声音根本不是她的,却诡异地从她的喉咙口蹿了出来。她低头,看到晏非的安魄,从她的后心窝贯穿到了胸前,正好将黑袍订了个正着。 花辞抽了抽嘴唇——那完全是因为疼的——她道:“你杀不了我的,只要怨气没有完,你就杀不了我。” 晏非看着她,目光温柔地就要滴出水来,他道:“我知道。” 花辞怔愣,晏非拧着她的手,叫她挣脱不开,便是在这样的光景下,他拔出了幽枉。 幽枉上带着他的血,却意外的没有血腥味。 晏非温柔地问她:“你知道人的魂灵是能滋养兵刃的吗?” 常明在旁边看着,身子不断地在打颤,沈伯琅一言不发,他清楚地知道晏非已经撑不了多久了,安魄在不断地吞噬他的魂灵。 事情已经到了无法挽回的余地,或者说,当晏非带着那两抹绯红却还义无反顾地向长生殿的怨气开刀之时,这个结局便已经是板上钉钉,再不可能改变的了。 晏非最后道:“我们都入不了轮回,又再也没法做人,倒不如,换个方式相伴吧。” 他将幽枉扎进了花辞的身体,顿时,花辞身体里的怨气与破碎的魂灵再不停地往幽枉的身上聚拢。 常明脸色苍白,磕磕巴巴地问沈伯琅:“这……我们不阻止吗?” 沈伯琅道:“没法阻止。” 常明都快哭了:“怎么可能没有办法?嗯?你和晏非那么懂怨气的事,一定有办法的。” 沈伯琅叹了口气,道:“我和晏非从来都不懂怨气,你看,阴司从来只会斩杀怨气,却从来不知道该如何度化。” 那年诸事尘埃落地,晏非要把长生殿紧锁,不闻不问,也不愿再多钻研关于怨气的事,他便该能想到总有一天,他会死在固步自封上。连符家的小辈都知道该如何脱离符箓了,他却还用 着老一辈留下的东西,几乎是在自取灭亡。 但沈伯琅对晏非向来没有指责的意味,相反,他很理解晏非,那不过是PTSD的一个表现罢了,因为太疼了,所以明知要付出代价,也不肯伸出手脚。 两把兵刃落了地,常明本还在控制住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他几乎是冲过去,检查晏非和花辞的呼吸,只是他越探越慌张。 “不会,不会真死了吧?” 沈伯琅看着幽枉与安魄,摇了摇头,道:“不会。”他抬头看着黑黢黢的夜色,从所未有的疲惫,“还有机会,你要相信我,常明,还有机会。” 可是究竟是还有什么样的机会,沈伯琅又不肯说了。 倒是漆黑的,被人遗忘的木屋里,曲程程霍然睁开眼。她有很长的时间内,一动不动地躺在那儿,听着屋外常明与沈伯琅的交谈,还有那久违的风吹树林的声响。 然后,她才像刚刚醒来似的,伸出手,用指尖渐渐抚摸过脸上的每一寸五官,她慢慢地笑了开来。 “恨生,你看,我做到了,我重生了。” 她坐起了身子,看着窗外倒在地上的花辞,笑。 “我早说了,我不需要花辞,我就真的不要她。” 沈伯琅的目光,若有似无地,淡淡地往窗口扫来。 那日事后,已经过去了大半个月。沈伯琅忙得脚不沾地,常明也跟着忙得脚不沾地,只是沈伯琅是真忙,而他只是为了变着法子和沈伯琅吵架。 沈伯琅不给花辞和晏非火葬,而是打算用冰棺将这两具尸体锁在别墅的地下室,常明要吵。 沈伯琅要关了阴司,常明还是要吵。 沈伯琅要离开杭城,常明便吵得更凶了。 沈伯琅把长生殿的钥匙递给他:“我每月付你工资,你住在那个小区里,看着长生殿,里面一旦有异动,就告知我。”他害怕常明拒绝,便想安慰他,“你放心,黑袍没了,就再也没人能自如进出,带走里面的怨气了,那些符箓还能压制会儿。” 常明接钥匙前问了一个问题:“还回来吗?” 沈伯琅点点头,道:“当然,你在等我,晏非和花辞也在等我,我当然要回来。” 常明还是担心沈伯琅一去不回:“我怎么知道你什么时候回来?” 沈伯琅道:“你放心,等我找到一个人,就能回来。” 常明又问:“谁啊?” 沈伯琅没回答。 此时,沈伯琅心里想着的那位姑娘,正穿着修身吊带的红裙,长而卷的头发披在肩头,衬得肩膀如玉般润滑,她懒洋洋地靠在吧台之处点了杯金酒,姑娘生得漂亮,只是个侧脸,便带着东方美人独有的妩媚,几个青年从她身侧经过,都停下来搭讪。 姑娘晃着酒盏,妩媚而狭长的狐狸眼一勾,似笑非笑的模样,使得几个青年心荡神怡,她道:“不好意思哦,我的小情人马上到,你们,迟了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