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枕上雪 作者:流鸢长凝 文案 题记:相守是什么?是两个人的日夜不离,还是两颗心的生死相牵? 黄沙漫天,不见长安城外柳丝青青 王庭幽暗,不闻楚王府中丝竹声声 青史之中,只要有你,就有我 就算夜阑醒来,枕边只剩月华若雪 宫墙之外,总有姝影如黛,提灯照亮一线前路 宫墙之内,总有雪纱盈盈,独守一世冰心 莫说孱弱双手驱不散西域波谲云诡的风沙 也莫说纤纤独影撑不住王庭重檐 且看 细君虽殁,还有解忧 茫茫前路,冯嫽不弃 相爱难相守,相思更相惜 尽在——《枕上雪》 PS:解忧公主与侍女冯嫽是历史上著名的西域双星,对汉朝的西域稳定作出了很大的贡献,只可惜,史书中记载最多的还是张骞出使西域,却用了很少笔墨记载解忧公主与冯嫽在西域付出的五十载光阴。这个故事,写的就是解忧与冯嫽的故事,但是小说毕竟是小说,纯属虚构,若有雷同,纯属巧合。 如果觉得解忧公主嫁了三个乌孙王这个史实无法接受的,请勿入坑。 内容标签:异国奇缘 虐恋情深 阴差阳错 搜索关键字:主角:刘解忧,冯嫽 ┃ 配角:常惠,众乌孙王 ┃ 其它:专一 第一章.解忧 太初四年,徐州,彭城,山水如画,平静如昔。 楚王府,经历了那场惊心动魄的七王之乱之后,只剩下了名存实亡的寥落。虽然这代楚王依旧是朝廷封赐,但只能算是一个虚名,靠着每年一千八百六十石俸禄度日,在彭城的日子也算得上康乐,却永远失了实权。 “解忧……”苍老的楚王坐在空荡荡的王府大堂中,忽地念了一个名字出来,叹了一声,目光悠远地望向了堂外的夜空,“别怪祖父,这是你必须走的路,只有这样,朝廷对我们的猜忌才能少一些……”眸光一沉,埋没了一线不舍,只剩下一片看不清的昏暗。 天上星罗密布,就好像此刻彭城的灯火,虽然平凡,可两相辉映下,反倒是成了一道说不出的美在哪里的风景。 彭城秦家酒楼之上,解忧扑在酒楼曲栏上,笑盈盈地瞧着酒楼下往来的客商——她穿了一身广袖粉蝶纹路的曲裾深衣,青丝简单地在脑后绾了个小髻,此刻倚在曲栏畔,倒像是一只粉色蝴蝶浅落栏上,虽算不得惊艳,却让人觉得她秀丽可亲。 楚王府刘解忧一出生,便是一个讨人喜欢的姑娘,没落的楚王府上下,没有一人不觉得她温柔可亲的,他们总想着,日后究竟会是怎样一个有福之人,才能娶到这个人人喜欢的解忧小郡主? 这想着,念着,女子年华易逝,转眼一过多年,解忧如今已二十岁,可老楚王还是绝口不提她的婚事,就连上门求婚的官宦人家也一一回绝。老楚王这样的举动,让彭城上下不禁各种猜测,要么就是老楚王早准备好了孙女解忧的婚事,要么就是这解忧小郡主身上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痼疾。 不过,那些流言蜚语对解忧而言,不过是拂面的风沙,虽然初时会觉得难受,可风沙过后,终究还是现下一样的天高地阔,又何必在乎那些曾经刮疼她的尘埃? “郡主,我们还是回去吧,不然大王发现你又偷跑出来,定要……”解忧身后的小厮连忙劝说解忧,瞧着这天色越来越晚,解忧还是没有回府的意思,小厮只觉得一颗心是越来越忐忑。 解忧摇摇头,回头轻笑道:“你别怕,祖父没有那么可怕,他其实很和蔼。”说完,解忧微微提起裙角,走到酒案边,拿起果盘上的桃子,仔细擦了擦,笑道,“我可是跟嫽姐姐约好的,今日可是她的生辰,我要给她庆生!” “郡主……”小厮还想再劝,只见解忧难得一见地蹙起了眉头,知道再说下去,也是枉然,只好闭了嘴,不再多言。 要说这解忧口中的嫽姐姐是谁,不得不提这彭城中的名门冯氏,虽然入仕者不多,可人人都算得上有才之人。这位冯嫽便是出自名门冯氏,自小与解忧一起长大,情同姐妹,旁人都说,若是冯嫽身是男儿,与解忧便算是青梅竹马,倒也算得上是一户值得托付终身的好人家。 解忧瞧见小厮作罢不再劝说,当下莞尔道:“你放心,给嫽姐姐庆生完了,我便回去,有我缠着祖父,他定忙不及怪罪你。” 小厮苦涩地笑了笑,只好说道:“郡主在这儿先稍带片刻,容小人去楼下瞧瞧冯娘子可来了?” “嗯。”解忧点点头,眯眼一笑,低头看着手中的桃子,凑到鼻前,轻轻地闻了闻,自言自语道,“嫽姐姐,我知道你喜欢吃桃子,所以特别给你挑了好几个大个儿的,一会儿看你如何谢我!”嘴角一抿,笑得无邪,更像是三月的春风,暖得让人从心里觉得甜丝丝的。 “咦?那不是楚王府的小郡主么?” 酒楼之上,几个邀约饮酒的彭城子弟路经解忧所在的厢房,透过一线门隙,恰恰瞧见了此刻解忧那甜甜的笑,不禁看呆了眼。 “若能娶她……”当中一个英武少年痴得厉害,喃喃开口,可话还没说完,便被边上的好友摇了摇身子。 “常惠,就你这愣小子还想娶郡主!” “为何不可?”英武少年常惠当下反驳,“莫笑少年白手,说不定他日我能当大将军呢!” “哈哈哈,你小子,酒还未喝,便醉了,尽说胡话,走!索性今夜喝倒你,让你在梦中做你的大将军!” 几个彭城子弟勾肩搭背地拉着常惠拐入了一边的厢房,常惠不舍地回头再瞧了一眼门隙中的解忧,笃定地抿了抿唇,似是打定了什么主意。 “行行好,行行好,求求你们了……”酒楼之下,忽地响起一个苍老的行乞之声。 解忧连忙走到窗边,下意识地摸出钱囊,瞧了一眼楼下那个苍老脏污的白发乞丐,当下打定了主意,快步走出了厢房,往酒楼下走去。 “郡主……”在酒楼门口等候冯嫽的小厮瞧见郡主出现在身后,本想上前问询一二,可又瞧见了解忧手中的钱囊,转头瞧了瞧路上行乞的老丐,便已明白一切——解忧郡主就是这样的姑娘,遇到行乞者,总会出手帮助一二。 解忧含笑走到老丐面前,留下了今日准备付给酒楼的钱,将钱囊都递给了老丐,“天色已晚,你快买些吃的,找个地方歇息吧。” “郡主,你这……”小厮想要阻止,虽然解忧是楚王孙女,可这每月月钱总归是有限,就这样被解忧送给了老丐,只怕这十天半月再想出来走走,也没有什么月钱可用。 解忧摇头轻笑,“今日见了嫽姐姐,平日我也没事出来,既然用不上这些钱,不若送给需要的人更好。”说着,解忧又加了一句,“嫽姐姐也喜欢助人,我怎可落在她后面了。” 小厮的话被梗在了一半,再说下去,只怕要被周围行人以为她冷血,可若是不说,这心里又觉得不痛快。 老丐感激万分地对着解忧拜了又拜,紧紧攥着钱囊,半天说不出话来。 解忧又劝了几句,老丐老眼含泪的点点头,紧紧护着钱囊,沿着巷路走远。 解忧轻轻一叹,本想看着老丐转角看不见了,再回酒楼上,继续等嫽姐姐赴约,却不想那老丐才走到转角处,便窜出几个混混将他给围了起来。 “郡主!”小厮想要拦住解忧,却不想解忧已先他一步快步朝着老丐走了过去。 “老要饭的,把钱交出来!”混混劈手便要来夺老乞丐手中的钱囊。 “大汉天下,你们竟然如此目无王法!”解忧怒声一喝,圆圆的脸蛋因为愤怒而显得有些红润。 “小郡主,人都是求活不求死,我们也是不想饿死,这才……”带头的混混嘿嘿一笑,目光忽地一斜,看准了老乞丐手中的钱囊,迅然下手夺了过来,“快走!” “这……被小郡主给看清楚了……” “人家可是贵人,哪会记得我们这种苦哈哈!” 混混们边跑边说,“反正我们抢的是要饭的钱,这种芝麻大小的事,官府更不会管!快跑便是!” “你没事吧?”解忧上前扶住了差点摔倒在地的老丐,气红了脸,大声呼道,“你们以为逃了就没事了么?来人!” 小厮赶紧凑了上来,有些嫌弃地看了看老丐,“郡主,当心脏了衣裳。” 解忧愕了一下,“你说什么?” “郡主勿急,容在下帮你教训那群混混!”在楼上喝酒的几个彭城子弟听到了下面的动静,常惠先几个哥们一步跳下了酒楼,上前对着解忧拱手一拜,还不等解忧开口,便已拔腿追向那群混混。 “你快回去找几个家将来,今日这事……” “郡主啊,若是惊动了大王……” “这……”解忧又愣了一下,想了想,急道,“祖父若是怪罪下来,我来担着,你快回去找几个家将来,就说……就说……有人欺负我!” “诺……” 小厮为难地点头,正准备回府,忽地听见有人喊住了他。 “且慢。”声音虽柔,却隐隐带着一股坦荡的英气,正如冯嫽这个人,虽是女儿身,可那气势,总是让人觉得飒飒凛冽,但若细看她的眉眼,却又会让人觉得,她更像是一只……一只沉静的狐狸,虽媚,却安静。 此刻的她一袭深紫深衣在身,长长的青丝没有绾起,随着清风微微轻摆,一双狐狸似的眸子沉静若水,只轻轻地一笑,上前道,“郡主,不是说好给我庆生的么?” “可是……”解忧还想说什么,可是一瞧见冯嫽那双深邃的眸子,千言万语都说不出来,就连眼底的怒意都渐渐淡去,唯有那两颊上的红晕,不是为何,反倒是愈加红润起来。 冯嫽抿唇云淡风轻地冷冷一笑,“不该他们的,抢去也无用,迟早会还来。” 解忧眉心一舒,突然笑得欢喜,“嫽姐姐,你出手了?” 冯嫽没有回答解忧,只是淡淡一笑,从怀中摸出自己的钱囊,交到老丐手中,沉声道:“福祸无常,说不定今夜你丢了一个,反倒是能得到更多。” 老乞丐愕了一下,老泪纵横地接过了钱囊,“你们……都是好人……都是好人……” “快些回去吧。”冯嫽劝了一声,侧脸突地对上了解忧灼灼的目光,玩味儿地笑了笑,“好人易做,可这酒钱就麻烦了,郡主,如今我两袖清风,可得向你讨赏了。” “啊……”解忧回过了神来,连忙低下了头去,不敢再去瞧冯嫽此刻灼灼的眸子。 第二章.冯嫽 “该死!竟然让这群小混混跑了!”常惠在追丢最后一个混混的身影后,挫败地怒吼了一声,他一边剧烈地喘着,一边愧然回头瞧向酒楼的方向,喃喃道,“这回可要让小郡主给笑话了,唉。” “走!”忽地,听见一声狠厉的呵斥,常惠寻声瞧去,只见亭长柳允带着几名乡中大汉押着方才那几个跑得没影的小混混从巷陌中走了出来。 常惠大吃一惊,柳亭长就好像是知道会有这样的事,刻意守在巷陌尽头,把这些小混混给抓了个正着。 “小子,腿脚虽然利索,可对付这些人,关凭腿脚可还不够!”柳亭长远远地对着常惠一笑,将夺下的钱囊朝着常惠一抛,“虽然人不是你抓的,可这钱囊也算得上是你寻回的,不妨让你替我送回去。” 常惠又惊又喜,挠挠头,忍不住问道:“这……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近日有些不太平,这些家伙在彭城游手好闲多日,干了不少抢人的勾当,我带着哥几个抓了许久,都没抓到,这不,冯娘子给我们哥几个出了个主意。”柳亭长笑了笑,眸中多了一丝敬佩的光彩,“追定是追不上这几个混混,倒不如等他们自动落网,所以……”柳亭长再笑了笑,回头瞧向巷口,只见那里站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不是方才的老乞丐,又有谁人? “大哥!”老乞丐此时将脸上白须一拔,抹了抹脸上的污泥,声音哪里还有方才的苍老,此刻反倒是清亮得像是十七、八岁的少年,只见他兴冲冲地走了过来,笑道,“冯娘子让我今日去酒楼人多之地走走,定能遇到慷慨之人,只要钱财一露,定能引来这群混混,到时候只需在巷陌尽头等候,定能抓个干干净净!这不,这几个兔崽子已落在我们手里了!” “原来……原来……”常惠不是第一次听说冯家冯嫽的才智,今日亲身经历,不得不感慨一下,此女若是男儿,他日定是国之相、军之帅,必是青史留名之人! “小子,不要发呆了,咱们哥几个还要把这几个混混押到彭城大牢去,冯娘子吩咐之事,可要劳烦你帮我们做了。”装老丐的少年再抹了抹脸上残留的污泥,将冯嫽之前给他的钱囊交到常惠手中,“今日可是冯娘子生辰,这里有些钱,冯娘子说,若是抓到了混混,可买几盏水灯,沿着城河放出,好告诉她,大事已成,当做她生辰的礼物。” “这个容易!”常惠点点头,看着两手中的两个钱囊,犹豫了一下,“这……我是该先去还小郡主钱囊,还是先为冯娘子放灯?” “走!兄弟们!”柳亭长笑了笑,也没回答常惠,只是推了一下绑住的混混头子,“押这几个折腾了我们好几日的混混入牢后,咱们哥几个去喝上几盅!” “好!” 常惠呆呆地看着几人走远,看了看左手,又看了看右手,喃喃道:“生辰一年仅一次,日后还小郡主钱囊,也可多一次机会瞧她,也好……”打定了主意,常惠便离开了这儿,朝着灯铺走去。 此刻,繁星依旧,星光随着夜色的渐深,愈发地清亮。 酒楼之上,解忧让小厮候在厢房之外,将房门半掩,留下了冯嫽与她。 “嫽姐姐,给你!”解忧笑吟吟地将准备好的桃子递给了冯嫽,“今日酒钱倒是留了,只是钱囊丢,我能给嫽姐姐你的,只能是这个了。” 冯嫽接过桃子,含笑看着解忧,道:“其实有这个就够了。” “可不成,待日后我再补给你!”解忧撑着下巴,定定看着冯嫽,眸中多了一丝她自己都不曾觉察的醉意,不由得喃喃道,“嫽姐姐,你可真好看……” 冯嫽面上笑容不改,只是笑意浓了三分,“哦?” 解忧点点头,“可不是么?彭城中都有一首你的歌谣了,难道嫽姐姐你没有听过?” 冯嫽没有回答,只是含笑依旧,似是等着解忧把谜底打开。 解忧不敢相信地摇摇头,“嫽姐姐,你当真没有听过?”不等冯嫽回答,解忧已迫不及待地唱了出来—— 雀兮雀兮冯家门,有女容华戴凰羽。 貌无双,心无双,谁家儿郎配成双? 冯嫽仔细听她唱完,咬了一小口桃子,只觉得甜中有涩,不由得轻笑道:“儿郎?” “可不是,我有时候在想,到底是什么样的男儿,才能配上嫽姐姐你?”解忧说这句话的时候,浑然不觉脸上的笑意淡淡褪去了七分,也不知道为何心底突然有了一丝闷意——或许是因为,嫽姐姐嫁人之后,就再不可能这样陪她了吧? 冯嫽黯然低头,她比解忧年长一些,之所以尚未婚配,是因为自小定亲的那户人家一直没来正式下聘,之前倒还觉得,迟些也好,可是如今想来,就算迟些,也终究免不了嫁为人妇的宿命,今后只能相夫教子,困守府院之中,一世庸碌,甚至,一世心漠。 只因,她只是个女子,即便是她才智过人,也难以挣脱这命定的结局。 冯嫽悄悄抬眼,细细瞧着解忧的侧脸,那句话在喉间忍住,最终没有问出口——解忧,你想我嫁么? 解忧觉察到了冯嫽的目光,对上冯嫽眸子的瞬间,捕捉到了冯嫽眸中的一丝哀意,不由得问道:“嫽姐姐,你好像……在伤心?” 冯嫽只是轻笑摇头,再咬了一口桃子,“这桃子似乎不够甜。” “是么?”解忧蹙起眉心,从冯嫽手中拿过桃子,也咬了一口,仔细咀嚼当中甜味,确实有些涩涩,“这个不好,不若试试这个。”解忧又拿起一个桃子,递给冯嫽,“今日是嫽姐姐你生辰,一定要吃到一个最甜的桃子?” 冯嫽呆呆看着解忧方才的举动,忽地伸出手去,拿过刚才解忧咬了一口的桃子,沿着解忧咬过的地方,又咬了一口,一边细嚼,一边脸上慢慢浮起一丝满意的笑来。 “嫽……姐姐……”解忧愕了一下,看着冯嫽脸上的笑,莫名地暖意从心底升起,不觉暖意熏上了双颊,渲出了两朵淡淡的红云。 “嗯?”冯嫽定定瞧向解忧,若水双瞳之中满满地皆是柔情,分明那么炽热,也分明那么坦然。 解忧喜欢看冯嫽这样的眉眼,从小到大,每次瞧见冯嫽这样瞧她,她只觉得心里莫名地欢喜,可非要问她为何欢喜,她却说不出来,只觉得这样简单的凝望,足以让解忧失神,失神到脑海一片空白,只剩下眼前的冯嫽。 熟悉的温暖在解忧原本就火热的颊上出现,解忧回过神来,发现冯嫽轻柔地抚上了她的脸颊,笑容更加地温暖轻柔。 “小郡主,其实彭城之中也有一首你的歌谣,你可听过?” 解忧摇摇头,她思前想后,确实没有听过关于她的歌谣,倒是关于她年有二十,却不出嫁的流言蜚语倒是很多。 解忧轻柔地松开了她的脸颊,笑着唱道—— 雀兮雀兮冯家门,有女容华戴凰羽。 貌无双,心无双,谁家儿郎配成双? 凰兮凰兮楚王府,有女皎洁名解忧。 貌慈悲,心慈悲,比翼双姝在彭城。 “这……这分明是嫽姐姐你现唱的!”解忧当下又惊又喜,仔细在心底又念了念方才那最后一句——比翼,比翼,这不是……这不是…… 解忧下意识地摇摇头,不依道:“嫽姐姐,你故意打趣我,是不是?貌慈悲,心慈悲,难不成,我成了菩萨了?” 冯嫽眼底闪过一丝淡淡的失望,脸上却依旧笑容熠熠,“菩萨不好么?” “哪里好?”解忧笑问冯嫽。 冯嫽想了想,笑道:“像你一样,冰清玉洁的,自然是好。” 解忧愕了一下,不服地笑道:“嫽姐姐你不也一样冰清玉洁,若是我像菩萨,你不也一样像菩萨?” 冯嫽瞧见解忧又一次无邪而笑,似是忘记了方才她忘形的唐突,心底虽然失落,却也安了心,至少,没有吓到解忧。 “好,你我都像……”冯嫽笑笑,低头又咬了一口桃子,或许,只有这样自欺欺人地从她碰过的地方寻找温暖,她的心才能继续火热地跳动着,她也可以一时忘记,她今后将成为别人的妻,别人的娘。 解忧笑了笑,侧脸看了看天色,道:“这时辰不早了,嫽姐姐,我该回王府了,不然祖父定要责罚我,回去太晚。” “可愿陪我去个地方?”冯嫽忽然开口,话问得平静,心底却是不舍。 解忧眨了眨眼,“去哪里?” “离这儿不远,也耽搁不了多久,”冯嫽说到这里,马上又加了一句,“也在你回楚王府的路上。” “好啊。”解忧点点头,连忙招呼房外的小厮,“来人,我们回府了。” “诺!”小厮盼了好久,终于盼到了这一刻,早些回去,也可以让他安心一些,好歹今日还是发生了不太平的事,若是全部被楚王知道了,定是要狠狠责罚他! 第三章.水灯 天幕浩瀚,衬得彭城巷陌之中的三条身影格外渺小。 冯嫽当先走上石桥,瞧着城河远端依稀出现的星火,她知道,柳亭长定是抓到了那几个混混。淡淡的笑容浮现在她脸上,只见冯嫽微微提起紫色裙角,走下石桥,沿着石阶走到了河畔,蹲下身去,等待着水灯飘过来。 “嫽姐姐?”解忧不懂冯嫽到底想做什么,只知道跟上冯嫽,问道,“为何要来这里?” 冯嫽抬手指向渐渐飘近的水灯,“小郡主,你瞧那边。” 解忧顺着冯嫽的手指瞧去,十余盏水灯沿河飘下,星星点点,似是天上繁星飘落河中,衬得这条熟悉的普通城河忽地美好了起来。 “是水灯!”解忧又惊又喜,“嫽姐姐,是你放的,是不是?” 冯嫽点头轻笑,只是仰头呆呆地看着解忧的欢喜的脸蛋,没有说一句话——这样的日子,是过一日,便少一日吧。 解忧笑盈盈地蹲了下去,伸出手去,拦住了一盏水灯,笑道:“虽然还未到放灯节,但是今日是你的生辰,我想嫽姐姐你许个愿,说不定也一样灵验!” 冯嫽愕了一笑,“许愿?” “嗯!许愿。”解忧点头,水盈盈的眸子一动不动地瞧着解忧,“来嘛,要不这样,我也沾嫽姐姐点光,我也许个愿!”说着,解忧又拦住一盏水灯,递到了冯嫽手中,“来。” 冯嫽接过水灯,虔诚地闭目许愿,浑然不知解忧此刻呆呆地瞧着自己。 “我希望与嫽姐姐……”解忧心底喃喃许愿,可愿望许到一半,才发现后面的话不知道如何接下? 一世不离么?嫽姐姐是女子,迟早要嫁,而她解忧也是女子,如何一世不离? 况且,这一世不离不该是两情相悦之人说的誓言么? 不是的,是因为,因为她已当嫽姐姐是亲人,所以才会希望一世不离…… 一定是这样! 解忧心乱了,这样的心乱总是越来越多地出现在她的心底,不知道从何时开始,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消失。 解忧此时此刻唯一知道的是,这个愿望,她想拥有,眼前的嫽姐姐总会一世宠爱着她,每次她有事,嫽姐姐总能解决,总能让她心安。 “你许了什么愿望?”冯嫽突然睁眼,对上了解忧茫然的眸子,轻轻一笑。 解忧怔了怔,“我……我不告诉你,倒是嫽姐姐,你许了什么愿望?” 冯嫽淡淡笑道:“那我也不告诉你,成么?” “不成,不成!”解忧不依,笑道,“要不这样,你告诉我,我也告诉你。” 冯嫽呆呆地看了解忧一眼,含笑将手中水灯放入河中,瞧着水灯渐渐飘远,“我希望解忧你一世康宁,永远这般欢喜。” 而我,也可这样陪着你,一世不离。 后面这句话,冯嫽没有说出口,只是在心底默念,可那两句说出口的话,却说得格外地坦荡。 彭城百姓都知道冯嫽与解忧交好,她们自小一起长大,情同姐妹,却不知道这姐妹之情越来越浓,浓到如今,她与她都分不清楚,这究竟是怎样一种感情? 解忧听得心暖,一只手挽住冯嫽,一只手将水灯放出,只听她柔柔说道:“嫽姐姐,若是这一辈子都有你一直疼着我,那该有多好?” 冯嫽心跳快了一拍,笑道:“当真好么?” 解忧点头,“自然是好!嫽姐姐,你知道的,我虽有哥哥,可是他们终究是男儿,心里想的念的多是功名之事,从小到大,都是你一直陪着我,宠着我,我心里一直是感激你的。” “感激……”冯嫽涩然一笑,黯然低下头去,或许她与她想的从来都不一样,或许,只有她一个人踏入了地狱。 “嫽姐姐,你怎么了?”解忧觉察到了冯嫽的凉意,以为是她不舒服,伸手在冯嫽额上一探,“你怎么突然那么凉?” 冯嫽下意识地往后缩了一起,站了起来,“我没事,这天色也不早了,你该早些回府了。” 解忧实在是不放心冯嫽,“嫽姐姐……” “回去吧。”冯嫽点点头,“我也该回家了,不然阿爷要担心了。” “好……”没来由的失落感涌上心头,解忧只能对着冯嫽挥挥手,示意一边的小厮,“我们回府。” “诺。”小厮点头,跟着解忧渐渐走远。 冯嫽远远地望着解忧走远的背影,只觉得眸中一酸,视线竟然模糊了起来。她惊忙背过身去,看着那一盏盏渐渐飘远的水灯,只觉得点点刺心的痛。 那承载的是她对她一世不离的心愿,可是,对于解忧而言,那仅仅只是感激。 “嫽姐姐……” 解忧最终还是回过了头去,瞧着冯嫽那瑟瑟而立的身子,她忽然觉得一直以来无所不能的嫽姐姐,其实也是单薄纤瘦的女子,那道紫衣身影,如今落在眼底,似是一道荆棘拂过心房,竟刺得解忧隐隐作痛。 “你在这里等我片刻。”解忧吩咐身边的小厮,迈出了步子,快步走了回去。 她不知道这样从心而行好不好,她只知道不该让嫽姐姐那般瑟瑟而立,应当瞧着她眉开眼笑的样子,欢喜离去。 冰凉的掌心忽地多了一丝温度,冯嫽惊诧无比地看着身边出现的解忧,眼角处泪花依旧,“你怎的又回来了?” 解忧握紧了冯嫽的手,蹙眉道:“嫽姐姐,我担心你,你究竟怎么了?” 冯嫽摇了摇头,笑道:“只是忽然想起了阿娘,一时感伤罢了。” 解忧知道,冯嫽母亲早亡,今日又是她的生辰,触景生情也是难免,不由得叹了一声,“嫽姐姐不哭,好不好?”说着,解忧抬起手来,轻柔地为冯嫽拭去了眼角的泪花,“今后嫽姐姐你还有我啊,我可以做你的亲人,好好陪着你。” 一世不离么? 冯嫽定定看着解忧,问不出这句话,只能将所有的不舍,都变成眸底炽烈的眷恋,脉脉相望。 小厮耸了耸肩,总感觉哪里有些异样,不过他又想了想,冯娘子与解忧小郡主自小一起长大,这感情深一点,也是正常。 解忧仰头对上了冯嫽的炽烈眸子,忽然觉得冯嫽的掌心温度暖了三分,心跳忽地不规律地剧烈跳动起来,一刹那间陷入了失神之中。 嫽姐姐的眸子,清澈若水,眸光却炽热如火,让解忧的心不断燃上火焰,前所未有的悸动涌了上来,解忧觉得莫名的害怕,更觉得莫名的欢喜。 这……这究竟是怎的了? 两片红晕染上脸颊,解忧分明在冯嫽眼底发现了惊喜之色,回过神来,她慌忙低下头去,松开了冯嫽的手,急声道:“我……我该回去了……” 冯嫽连忙拉住她的手,问道:“你还没告诉我,你今日究竟许的什么愿?” 解忧慌乱地抽出手去,强笑道:“我偏不告诉你!” “你……” “嫽姐姐,早些回去吧。” 冯嫽瞧着解忧惊乱的样子,看着她渐渐跑远,最终消失在了视线之中,不由得哑然失笑,低头瞧着掌心——这里似乎还有属于解忧残余的温度,也有她今日觉察到的解忧的心乱。 “解忧,你与我所想可是一样?”冯嫽喃喃问道,虽然知道解忧或许永远不会回答这个问题,可是今夜,在她心底,解忧已经给了她一个惊喜的暗示。 水灯悠悠远去,可今夜的一切,将在冯嫽与解忧心底留下一个永恒的烙印,永远难以磨灭。 楚王府渐行渐近,已经近在眼前。 “小郡主,这夜色已经这般晚了,若是从王府正门回去,只怕会惊动大王,不如……不如……”小厮看了看天色,害怕被抓个正着,受到责罚,于是建议解忧,“从侧门回府?” 解忧仰头看了看天色,确实已经太晚,毕竟今日她出来也没得到祖父允许,能避则避,免得牵连小厮,让她心里觉得歉疚。 “好。” “小郡主且慢。”一个英挺少年忽然从巷陌口走出来,月色之下,还是可以看清楚他的眉眼,不是今日挺身抓混混的常惠么? 小厮连忙将解忧挡在身后,惊呼道:“你是什么人?这里可是楚王府前,容不得你胡来!” 常惠连忙摆手,道:“不要误会,在下只是来还小郡主钱囊的。”说完,他连忙将钱囊拿了出来,递向解忧。 解忧瞧清楚了是自己的钱囊,惊喜地接了过来,“是你追到了那群混混?” 常惠只觉得惭愧,“不是,是冯娘子与柳亭长早就设好的局,这才抓住了那群混混,在下无能,只能……只能帮柳亭长前来送还小郡主您的钱囊。” “果然还是嫽姐姐……”解忧心头喜滋滋的,小心地将钱囊收回怀中,笑道,“还是要谢谢你奋不顾身地追拿那几个混混,还原物送还我,只是今夜天色实在是太晚,不若明日下午,我准备些谢礼,好好谢谢你跟柳亭长。” “不用,不用,这是我应该……” “我也该谢谢嫽姐姐,所以暂且这样定了,明日下午,我在酒楼等你们。”说完,解忧对着常惠笑了笑,示意身边的小厮,“快些回府,不然被祖父发现了,我可要遭殃了。” “诺!”小厮苦着脸应了一句,看来这小郡主明日还要出去,唉。 第四章.问将 一夜清宵,一如往昔。 当清晨响起鸟儿轻啼,解忧早已准备好谢礼,带着小厮急匆匆地踏出楚王府大门。 “这位可是解忧郡主?” 楚王府外,突然出现的朝廷斥使突然开口,让解忧不禁停下了步子,侧脸看了一眼斥使,连忙带着小厮上前施了个礼。 “生得倒是俊俏,跟细君公主倒也有几分相像。”只听朝廷斥使沉声说完,又仔细打量了一眼解忧,道,“郡主这是要去哪里?” “回使君,去见几个朋友。”解忧有礼地含笑回道。 斥使拈须点头,忽然蹙起眉头,感慨道:“见见也好,日后只怕也没有这样的日子了。” “使君?”解忧听得糊涂,只觉得心头一阵莫名地悸动,隐隐都是骇意。 除非天子有旨,否则朝廷斥使绝对不会来彭城,而这天子之旨,似乎并非是什么好事。 斥使只是摆手,“郡主先行,本官与楚王也算得上多年未见的好友,能给的方便,自然会给。不妨今日先让郡主会友,待郡主归来,再与楚王一同接旨也好。” “诺。”解忧心神不宁地点点头,带着小厮快步朝着昨夜的酒楼走去,边走边道,“一会儿到了酒楼,你帮我约嫽姐姐出来,我在酒楼等你们。” “诺。”小厮点点头,回头瞧了瞧身后的斥使大人,总觉得斥使大人眼中有一种复杂的光彩,似是敬重解忧,又似是可怜解忧,让小厮觉得奇怪,可是又说不上来是哪里奇怪? 到了酒楼,小厮听令离开,留下解忧在厢房中蹙眉思量今日斥使的每一句话。 细君公主的名号,解忧是知道的,她为国和亲乌孙,近几日殁于西域,在解忧心里,对这位同宗的姐姐,是又敬又怜。 可是,为何今日斥使会突然说她像细君公主呢? 难道…… 解忧猝然摇头,不敢再往下想下去,只觉得身体瞬间凉到了极致,双腿一软,坐倒在蒲团上,喃喃道:“不会的……应当不会的……” “郡主,你怎么了?”少年常惠的声音忽然响起,只见他焦急地踏入厢房,想上前扶起解忧,又碍于礼法,只能蹲在解忧身边,关切地再问了一句,“可是不舒服?” 解忧抬眼忽地一动不动地瞧着常惠,问道:“你听说过西域乌孙国么?” 常惠愕了一下,点头道:“略知一二。” “那你有没有听过细君公主的故事?”解忧看着常惠的眉眼,前所未有地害怕。 常惠再怔了一下,沉声道:“她是个可怜的公主,一生芳华都消磨在了西域黄沙之中,可叹,也可敬,至少,她一人换来了乌孙国的相助,我大汉可以专心对付匈奴。”说到这里,常惠摇了摇头,似是激愤,“只可恨,我泱泱大汉竟要个女子牺牲换取太平,若是我能成为大汉将军,定要纵马踏平西域,扬我大汉国威!” “会有这样一天么?”解忧似是瞧见了一线希望,“你……能做到的,是不是?” 常惠笃定地点点头,“常惠愿许诺郡主,不平匈奴,此生不娶!” 这次反倒是解忧愕了一下,“成婚是人之大事,跟建功立业并无背驰,常公子此话言重了。” 常惠摇摇头,正色看着解忧,眸中灼热的眸光跟冯嫽瞧她的一模一样,让解忧不禁一颤,下意识地躲开了常惠的眸光。 常惠知道失礼,连忙往后退了三步,又单膝跪地,指天盟誓道:“天地为鉴,常惠所言,句句属实,但为郡主一人,甘做阵前兵,破敌守国,不死不休!” 解忧惊愕在了瞬间,不敢去看常惠此刻灼热得逼人的眉眼,那样的眸光,充满了侵略,让解忧觉得害怕,半点不像冯嫽的眉眼,虽然灼灼,却总是坦荡无邪,让她心安。 “说话容易,践诺难,常公子,你可听过这一句话?” 当熟悉而冰凉的声音出现,解忧狂乱的心跳终于得到一刻的安宁,只见她脸上终于出现了一线笑意,连忙从蒲团上站起,快步上前,伸臂紧紧抓住冯嫽的手,解脱般笑道,“嫽姐姐,你终于来了!” 小厮狠狠瞪了常惠一眼,“常公子,你可是欺负我家郡主了,当心小的回去禀告楚王,要你……” “常公子,你还没回答我的话。”冯嫽打断了小厮的逞威,轻轻拍了拍解忧的手背,身子往前一站,沉静若水的容颜第一次有了一抹沉沉的阴云,仿佛暴风雨前的黑云蔽日,那气势让常惠都觉得有些害怕。 常惠起身道:“我自然知道说话容易,践诺难。” 冯嫽眉头微舒,冷冷抿嘴,“我且问你,西域如今五十余国,有几国亲我大汉,又有几国亲匈奴?” 常惠一呆,他如今不过是彭城子弟之一,岂会知道这些军国大事? 冯嫽往前再走了一步,“我再问你,为将者应熟读《孙子兵法》,正所谓会背着多,能用者少,常公子,你是这会背者,还是这能用者?” 常惠欲言又止,才发现《孙子兵法》他早已烂熟,这“能用”二字他尚且不知能否当得起? 冯嫽的眉心再次蹙起,摇头冷笑了一声,“我最后问你,若是有一日你身为三军将首,却不慎落于敌军手中,是活下去待机一雪前耻,还是一死以保清名?” 常惠听出了冯嫽话中的讥讽之一,当下回道:“三军将首岂会轻易落于敌军手中?” “噌!” 只听一声刀剑出鞘之声响起,冯嫽袖中亮起一道光亮的弧线,瞬间抵在了常惠喉间,狐狸般的笑意刹那绽放脸上,“看似友军,也可成敌人,为将者若不能时刻提防小心,护不了自己性命事小,护不了同袍是不义,守不了家国是无能,敢问常公子,方才盟誓,在短短这一刻之间,你践诺了几句?” 常惠惊愣在了原地,看着冯嫽徐徐收起袖中短匕,依旧那般镇静自若,他不得不相信彭城中人对冯嫽的夸赞,此人若是男儿,定能封侯拜相。 气氛僵到了极致,让解忧与小厮都不知道能说什么圆场。 冯嫽忽地一笑,淡淡道:“嫽举止越礼,若有唐突常公子之处,还请公子多多包涵。”说完,福身对着常惠一礼,如此先兵后礼,分明是占了上风,还恰到好处地给常惠留了下的台阶。 常惠暗自心惊,不知道为何总从冯嫽眸中感觉到一丝凉凉的敌意,让他觉得不寒而栗,可是这台阶又不得不下,只得倒吸一口气,抱拳道:“哪里,哪里,得冯娘子指教,是在下的福气。”只是心底难免有些恶气撒不出来,被一个女子在心爱之人面前如此奚落,实在是难受,常惠想了想,又道:“在下实在是汗颜,冯娘子若是不嫌弃,不妨指点在下几句,那些问题若是落在冯娘子你身上,你又当如何?” 似是猜到常惠会有此反击,冯嫽笑得轻松,笑道:“西域诸国犹若这春夏秋冬,总有变幻,说到底,嫽也猜不透当中玄机。若是真想打探一二,可以问问那些往来大汉与西域的胡商,他们绝对比你我更清楚。” “至于《孙子兵法》,若是嫽不会当中九牛一毛,方才也不会偷袭得手,在常公子面前班门弄斧了。”冯嫽这句话暗暗带着反讥,刺得常惠心里难受,却让听懂了冯嫽意思的解忧与小厮忍不住噗嗤一笑。 常惠脸色瞬间变得铁青,不敢再接冯嫽的话。 冯嫽说到最后一个问题,再次蹙起了眉头,话音忽地变得有些沉重,“若是落在敌军之手,若是活着可以让更多的人安好,自然活着比死了要好。人生在世,虚名是空,人命才是真。这点,我敬细君公主,身为女子,她做的已经比许多七尺男儿好太多……”忽然觉得解忧轻轻地扯了扯自己的袖角,冯嫽侧脸瞧向了脸色苍白的解忧,“郡主你怎么了?” 解忧强笑道:“莫说那些了,今日可不是说这些的时候。” 冯嫽点点头,想到今日分明是约来小聚的,岂可一再搅乱兴致,不由得暗暗舒了一口气,“是我话说得多了,郡主莫怪才是。” 解忧摇摇头,嘴角微微翘起,“所以今日我带来的谢礼,嫽姐姐你可要多吃些!”说完,解忧吩咐小厮打开了谢礼,其实是她早起吩咐厨子做的点心。 冯嫽含笑拿起一块点心,笑望向身后的常惠,“常公子,请。” 常惠摇头道:“不了,冯娘子今日之言,如醍醐灌顶,确实,说话容易,践诺难,在下先行告辞。” “常公子……”冯嫽追了一步,只见常惠忽然停在了厢房门口。 “郡主,在下今日句句肺腑,那一句不平匈奴,此生不娶,当一世遵守!”话音铿锵,在说完这句话后,强咽下去了另一句话,只希望那时候,还能再见郡主,与郡主相守一世。 “你……言重了……”解忧不知道到底该怎么接常惠的话。 常惠笑了笑,大步走下了酒楼,消失在了冯嫽与解忧的面前。 有时候人与人一旦别离,可能是一世都不会有交集,对于常惠而言,那是半世的等待,也是他半世的践诺。 第五章.枕膝 “嫽姐姐……我……我有些害怕……”常惠一走,解忧颤抖地开了口,揪住了冯嫽的衣角,轻轻地一叹。 冯嫽愕了一下,问道:“怎么了?” 解忧再叹了一声,道:“嫽姐姐,西域苦寒,究竟有多苦,又有多寒呢?” 冯嫽呆了片刻,小厮知道主子定要与冯娘子谈话,知趣地退到了厢房外。 冯嫽握着解忧冰凉的手跪坐在蒲团上,“可是因为方才我提到了细君公主?” 解忧点点头,蹙眉问道:“嫽姐姐,她一定过得很苦吧?” “所以离开这个世间,对她来说,也是解脱。”冯嫽点头,话音沉重,“只是,细君公主不会是最后一位和亲公主,只怕,又要有其他可怜宗亲女子踏上同样的路了。”说完,冯嫽似是意识到了什么,侧脸定定看着解忧苍白的脸,“解忧,昨夜你回去之后,可是发生了什么?” 解忧只是摇头,脸上无邪的笑意荡然无存,“我不知道……不知道我……会不会成为第二个细君公主……” 冯嫽的身子僵在了瞬间,清楚地感觉到解忧的瑟瑟——若是再选和亲公主,必定从当年参与七王之乱的宗亲之中选女,如今适龄之人,除了解忧之外,再无他选。 若是……当真选了解忧…… “我又能做什么呢?”冯嫽心底凉凉地响起这句话,刹那凉透心扉,西域的苦寒,不仅仅是风沙,还有人心,把生在汉家的若水女子送到那样一个地方,下场只有一个,便是凋零枯萎。 “嫽姐姐,我怕……”解忧眸中隐隐有了泪光,她害怕无比滴蜷起了身子,靠在了冯嫽膝上,似是个无助的小孩,双臂紧紧抱着冯嫽的腰身,“我不想去西域……” 冯嫽的手指轻轻拂过解忧的鬓角,同样瑟瑟的又岂止解忧一人,这一刻,冯嫽的心很乱,乱到不知道该如何安抚此刻的解忧。 身为女子,本来就难以左右自己的命运,更何况,若是此事沾染了皇命,就更难翻盘,逃离这张宿命之网。 西域那些国家,就像是流窜在黄沙中的猛兽,稍有不如意便可将送去的和亲公主吃得尸骨无存——那就是一个地狱般的天地,离开了大汉,还有谁能护佑那些可怜的女子? “别怕。”冯嫽让自己平静下来,一如往常镇静地开了口,“解忧,你别怕,我会在你身边,一直都会在。” 解忧含泪看着冯嫽,她说得那般坚定,也说得那般无奈,若是真的朝廷选了她刘解忧和亲西域,嫽姐姐岂不是也要一起陪她踏入那个地狱? “不……不可以……”解忧下意识地摇了摇头,“嫽姐姐,你不必……” 有你解忧,才有我冯嫽。 冯嫽在心底刻上了这句话,脸上漾出了久违的笑意,“地狱再苦,只要不是一个人熬就好。有我在,也可以多双手一起顶住天地,不至于粉身碎骨。况且,”冯嫽的手指抚在了解忧的脸颊上,“朝廷尚未下旨,你不必害怕。” 解忧怔怔地看着冯嫽,热泪瞬间夺眶而出,沿着眼角滑到了冯嫽的指侧,“嫽姐姐,你说的对,我不该如此。”说着,破涕为笑,笑容中终于有了一丝暖意,“有嫽姐姐在,什么都好。” 冯嫽的心跳快了一拍,眸光瞬间变得灼烈起来,只见她脉脉瞧着膝上的解忧,嘴角狐狸似的弯起了一抹媚媚的笑来,“笑了,便好。” 解忧只觉得心头没来由地火辣辣地烧了起来,瞧着冯嫽那双满是情意的眸子,依稀瞧见了那双眸子倒影出来的双颊火红的自己,不禁羞涩地移开了视线,不敢再瞧冯嫽。 冯嫽意识到自己太过唐突,轻咳了两声,眸光瞧向了案几上的点心,将话题转到了一边,“不知道这些点心好不好吃?” 解忧马上坐了起来,笑盈盈地趴在案几一侧,“嫽姐姐,你尝尝。”说完,亲手给冯嫽拿了一块,送到了冯嫽唇边。 冯嫽微微一笑,朱唇轻启,咬住了点心一侧,唇瓣却触到了解忧的指尖,让解忧觉得一点火辣刹那从指尖烧了起来,一路烧到了心头。 心跳猝然加快,解忧下意识地低头给自己也拿了一块点心,害怕双颊上越来越浓的红晕被冯嫽给看了去。 冯嫽岂会看不见解忧此刻的羞涩,虽然心头欢喜,可冯嫽却悄悄地悬起了心来。 若是当真选了解忧,西域苦寒,那样的一个地狱,就凭现在的自己,如何保护解忧周全? “我想为你学的,还不够……”冯嫽心底暗暗说完,便打定了一个主意——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离开大汉,虽然是悲,可是自古祸福相倚,否极泰来,说不定也是她与她离开这个牢笼的机会。 逃…… 冯嫽倒吸了一口气,仔细咀嚼着口中点心的淡淡甜意,心有所思地微微一笑。 解忧知道,每次嫽姐姐露出这样的笑来,必定会有什么惊喜给她,不由得探过身去,问道:“嫽姐姐,你在想什么?” 冯嫽莞尔道:“大漠的落日,其实很美。” 解忧不明白冯嫽话中意思,只知道冯嫽这句话又将她害怕的事勾了起来,“嫽姐姐,我们不提大漠可好?” 冯嫽点头,自己动手拿了一块点心,喂向了解忧,“这次该我喂你。” 解忧点头一笑,笑盈盈地吃了这块点心,挽住了冯嫽的手,“若是可以这样过每一天,那该有多好?” 冯嫽试探地问道:“那怎么成?我迟早要嫁人,这世上岂有女子与女子一起过日子的?” 解忧愣了愣,一时不知道如何去接冯嫽的话。 冯嫽笑然圆场道:“所以啊,小郡主,这些玩笑话,说说便罢。”说完,她低下了头去,悄悄地叹了一声。 可是她并非玩笑话…… 解忧欲言又止,那些她想不通的地方,其实答案早已明明白白在她心头,她喜欢嫽姐姐,不仅仅是姐妹这样的喜欢,而是……而是想要相守一世的喜欢。 只是,这样的话,她如何说出口?这样的心,又如何被世人容下? 冯嫽瞧她若有所思地蹙紧了眉头,淡淡道:“其实有些烦心事,不若顺其自然。” 解忧惊愕地看着冯嫽,以为她猜中了自己心思,不由得问道:“你知道我在想哪些烦心事?” 冯嫽含笑不语,看着案几上的点心,默默地拿了一块喂入口中,静静等着解忧自己把话说出来。 解忧心急,再问了一句,“嫽姐姐,你真的知道我在想什么?” 冯嫽还是不回答,只是打了个哈欠,笑道:“昨夜我看典籍太晚,今早又起得太早。”说着,从蒲团上站了起来,看了一眼酒楼外的风景,“我瞧这天色尚早,不如先回去补个眠也好。”说完,作势欲走。 “慢!”解忧急忙扯住了冯嫽的衣袖,“嫽姐姐,不要走,你再陪陪我。” 冯嫽点头一笑,似是得逞一般,“那你给我说说,究竟在想什么烦心事?” 解忧与冯嫽甫才跪坐回蒲团,厢房外,忽然来了一个楚王府家仆,对着解忧恭敬地一拜,“小郡主,楚王请您回府接旨。” 冯嫽与解忧俱是一怔,脸上的表情僵在了这一瞬间。 解忧颤声问道:“可知是什么旨意?” 家仆摇了摇头,“楚王只说事情紧急,要郡主您早些回府。” “嫽姐姐……”解忧害怕地握住了冯嫽的手,这是她最害怕的事。 冯嫽舒眉轻轻地拍了拍解忧的手背,笑道:“先回去接旨吧,不要怕。” “可是……” “不管怎么样,嫽,相陪小郡主到底。” 冯嫽的笑,温暖得好似晨曦,笑得笃定,也笑得让解忧心安。 解忧红着眸子点点头,跟着家仆与小厮走出了酒楼,才走几步,不禁又回头瞧向了酒楼厢房的小窗。 那里,冯嫽含笑相送,目光一直没有离开过解忧。 这是解忧第一次发现,冯嫽总是这样目送她远走,即便是这样不经意地回眸,也能看见冯嫽的身影立在身后,告诉她,这一条路,不是她刘解忧一个人走。 解忧只觉得心头暖暖的,鼻子一酸,眼前的视线瞬间模糊了起来,她对着冯嫽涩然笑了笑。 冯嫽抬起手来,做了个拭泪的动作,示意解忧不要哭。 眼泪涌出眼眶,视线中的冯嫽清晰了起来,解忧点点头,抬手拭去了眼角的泪水,转过了身去,渐渐走远。 冯嫽转过了身去,其实她更害怕,害怕她猜中了解忧的命。 “地狱再苦,我也会留在你身边,或许,我们可以在到达地狱之前,离开这里,找到一片大漠绿洲,就这样平静相守一世。” 冯嫽笃定了这个主意,看了看案几上的点心,下意识地抬起手来,指尖触碰到了方才解忧触到的唇瓣上,会心一笑,“地狱我陪你一起下,但是属于你我的桃源,我来带你一起寻觅,解忧,不要怕。” 冯嫽说完,挺直了脊梁,仰头望着窗外的晴空万里,“这片天,我来为你撑。” 第六章.噩耗 “小郡主回来了。”随着家仆的一声通传,楚王府前殿中的老楚王与斥使一起转过了身来,瞧向了慢慢走进前殿的解忧。 “解忧。”老楚王走上前来,只唤出一声,便哽咽住了声音,再说不出话来。 解忧的心凉到了极致,瞧见祖父这样的反应,目光下意识地落在了斥使手中的圣旨上,那卷竹简就是带她踏入地狱的符咒。 斥使让自己强笑起来,上前对着解忧拱手一拜,这才展开圣旨,高声道:“楚王,解忧郡主接旨——” 老楚王与解忧一同跪了下来,于楚王而言,他早知今日这圣旨内容,于解忧而言,这圣旨内容她已猜到一二,却是她万万不想接到的圣旨。 “敕封郡主刘解忧为解忧公主,友睦西域,即日起,征选彭城良家子百人为侍女,伴公主和亲乌孙,与军须靡昆弥共结百年之好。” 解忧……公主? 解忧僵立在了原地,半晌回不过神来,可眼泪却先一步涌出眼眶,沿着苍白的脸颊滑落在脚下。 “臣,遵旨!”老楚王铁青着脸接过竹简,看着身边瑟瑟垂泪的孙女,心里又疼又愧,于是起身示意家仆拿上犒赏斥使的钱物,对着斥使道,“使君远道而来,实是辛苦,不妨先在王府小憩片刻。”说完,示意家仆将钱物奉上,“小小意思,不成敬意,还请使君先去厢房歇息。” 斥使点点头,知道老楚王定是要劝自家孙女认命,便知趣地接过了钱物,随着家仆离开了前殿。 “解忧……”老楚王紧紧握住解忧冰凉的手,眼眶中尽是泪意,“这是天子旨意,我们楚王府不可再出抗旨之辈……” 解忧无声摇头,怔怔地看着老楚王,“祖父,我会跟细君姐姐一样,离开了大汉,便再也回不来么?” 老楚王哽咽不语,只能紧了紧手,低头深深地叹了一声,“解忧,是我无能,救不了你,是我无能啊!” 解忧瑟瑟泪下,祖父话中意思,她岂会不明白,如今的楚王府不过是一个空壳,并无实权,当年的七王之乱让朝廷对楚王府上下猜忌不断,她更清楚,朝廷如今还等一个机会将楚王府彻底扳倒,将楚王封地重新纳入天子直辖。 如果这是她命定的宿命,那她认命! “不管怎样,嫽,相陪小郡主到底。”——冯嫽许的诺言在心底响起,却成为了解忧又一次锥心的痛。 只是,嫽姐姐那样美好的人,不该随她一起踏入西域那个地狱。 “祖父,解忧只求祖父一件事。”沉默良久的解忧突然开口,定定看着老楚王,眼圈已是通红。 老楚王重重点头,原以为要劝上许久,却不想只是片刻解忧便认了命,“你说。” 解忧抬手擦了擦眼泪,沉声道:“良家子不可多选,十人足矣,这十人容解忧来挑。” 老楚王继续点头,已是老泪纵横,“好,好,我答应你!” “既然逃不过,不若早些选好良家子,早些去长安谒见陛下后,早些去西域。”解忧接连说了三个“早些”,只有她一人知道,她是害怕耽误太久,嫽姐姐会不顾一切地卷入这条不归路。 她唯一能为嫽姐姐做的,只有这一件事了,他日西出阳关,她刘解忧就只是一具行尸走肉,不知在什么时候,就灰飞烟灭在西域大漠之中。 夜长梦多的道理,老楚王比谁都明白,难得解忧如此明白事理,老楚王心底反倒是升起一股深深的内疚来——为了让朝廷对楚王府的排挤少一些,他才会向朝廷请命,容自己孙女和亲乌孙。 “解忧,是我对不起你……”老楚王在心底不断重复这句话,话到嘴边,只能变作另外一句,“解忧,你想要什么,你说,只要我有的,都可以给你。” 解忧突然对着老楚王跪了下来,含泪道:“解忧不要任何东西,只要早些离开彭城,还请祖父早些发布招募令,让解忧能早些上路。” “好!”老楚王连忙扶起解忧,哽咽开口,“来人,速速通令彭城牧大人,发布良家子招募令,一日之内,务必完成良家子招募。” 一个时辰之后,良家子招募令广传彭城,自然也传入了冯府。 冯嫽手中的书简骤然落地,听着婢女的回报,脸色瞬间变得惨白,“朝廷选了解忧郡主和亲乌孙?” 婢女点点头,“可怜的解忧小郡主,只怕又要成为第二个细君公主了。” 冯嫽接连摇头,万万没想到这事情会来得如此快,她低头瞧了一眼那卷记录着西域地貌的书简,叹了一声,连忙快步走出书房。 解忧一定很害怕,无论如何,她必须去见见解忧,让解忧心安。 冯嫽才走出书房十余步,忽然被小厮给唤住了—— “不好了,不好了,王公子他出事了!” 冯嫽愕了一下,半晌才想起小厮口中的王公子是谁——正是她定亲多年的郎君,琅琊郡王泈。 “今日王家送回了定亲信物……” “我知道了,此事就让父亲为我处理吧。”冯嫽心底舒了一口气,事到如今,她也算是真真正正的了无牵挂了。 “可是……” “你去彭城府衙给我报名随亲良家子。”冯嫽说完便走,可是才走到一半,便被父亲冯玉给唤住了。 只见冯玉一脸惊诧地看着冯嫽,“你要随解忧公主和亲乌孙?” 冯嫽坦然看着冯玉,笃定地点头,“父亲,自古男儿有男儿的疆场,女子也有女子的疆场,这是嫽期待已久的机会,嫽不想错过。” 冯玉只是饶有深意地问了冯嫽一句,“仅仅如此?” 冯嫽坦荡地定定瞧着冯玉的眸子,唇角勾起一抹淡淡的笑,“自然不仅如此。” 冯玉叹了一声,“你若是男儿,此事尚且没有结果,更何况,你是女子,本就该嫁个好人家。” “父亲当年容嫽学字习文,难道最后只要嫽相夫教子,终其一生?”冯嫽突然反问了一句,“若是父亲要嫽如此,当初就大大的错了。”说着,冯嫽一字一句笃定地道,“如今女儿的心,装的已不仅仅是相夫教子平淡一生。” “或许是我错了……” “父亲,就让嫽去走自己选择的路吧。” 冯嫽突然对着冯玉跪下,腰杆却挺得笔直,脸上也多了笑意,“求父亲成全嫽。” 冯玉双手负在身后,静静看着冯嫽良久,最后叹了一声,“你记得,莫要辱了我冯家声名,甚至污了我大汉声名,有些事注定是错的,千万不可违。” 冯嫽只觉得心头猛地一刺,她清楚父亲话中的意思,只是,心已动,岂能因为这些就忘情弃爱? 冯玉瞧冯嫽迟迟不肯答允,当下道:“今日你走出了冯家这道门,你便不再是我冯玉的女儿,与冯家再无干系。” 冯嫽只觉得一阵恶寒从心底升起,全然没想到父亲竟会用这样的手段来逼她留下。视线突然开始模糊,冯嫽忽然冷冷笑了笑,对着冯玉隐约的背影叩头三下,沙哑着声音道:“嫽,定不会辱没冯家声名,父亲,保重。” “你……”冯玉惊愕万分地回过了头来,看见的却是冯嫽义无反顾离去的背影,想要唤出声,却只能强忍住要说的那些软话,紧紧咬住了牙关。 冯嫽一步踏出冯府大门,迟疑地回头再深深看了看这个自小生活的庭院,最终还是转过了头去,远远地离开了这儿。 半日过去,州牧招募良家子之事已成大半,老楚王依着解忧将招募来的几十位良家子都唤至楚王府,容解忧亲自挑选十名,随她一起先赴长安谒见天子。 楚王府前院,朝廷斥使端然跪坐在老楚王左侧,仔细打量着这些良家子,不禁赞道:“这楚地果然是人杰地灵,你瞧瞧,这些良家子个个模样都俊,还真是可惜啊。” 老楚王含笑不语,若是被选中成为公主侍女,跟随踏入乌孙,说不定路上被什么乌孙贵族瞧中了,这辈子也就注定是乌孙那边的人了,比起留在大汉嫁个汉家郎,一时老楚王也不知道哪一种是幸运,哪一种是不幸? “去请公主来吧。”老楚王沉声吩咐侍女。 “诺。” 解忧安静地坐在铜镜前,眼睛的红肿尚且没有消退,只是怔怔地看着镜中的自己,“嫽姐姐,对不起。” 忽地,只听见窗外响起一声略显突兀的鸟鸣声,解忧起身走到窗边,循声瞧去—— “公主殿下。”常惠苦着脸立在墙外,仰头瞧着解忧,迟疑片刻,最后还是说出了这句话,“我想随公主和亲乌孙。” 解忧愕了一下,低下头去,道:“常公子,你该有你的抱负,不必如此,请回吧。” 常惠摇摇头,“公主……” “常公子当年之诺尚在忆中,怎的又忘记了?”冯嫽的声音突然响起,“匈奴不平,此生不娶,常公子若是跟随公主殿下和亲乌孙,敢问常公子如何践诺?” “我……”常惠顿时语塞,再抬眼瞧向解忧,解忧却将小窗紧闭了起来。 第七章.执手 冯嫽心底一凉,淡淡道:“常公子,女子有女子的归途,男儿也有男儿的归途,若是大汉足够强大,又怎会有今日公主出嫁之难?你就算跟去,又能做什么?” 常惠握紧了拳头,不知还能说什么。 “我若是男儿,怕早已踏入军中,宁可与匈奴一搏,也不愿瞧见我汉家女儿忍辱和亲。”冯嫽说完,沉沉地叹了一声。 常惠咬紧了牙关,“冯娘子句句在理,是我……是我莽撞了……”常惠再次抬眼,瞧了瞧那扇紧闭的小窗,若是此刻他能化身边塞将军,领兵踏破匈奴,又则会有今日解忧和亲之苦? 常惠握紧的拳头最终松了开来,只见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低声道:“冯娘子,有劳你照顾好公主殿下,希望我此去投军,还来得及。” “事在人为。”冯嫽只能送常惠这四个字,目送他走远,这才仰起脸来,红着眼眶瞧向了小窗,幽幽地问道,“嫽已无家可归,公主殿下若是不收下我,只怕我只能堕入娼籍,才能自给度日,活完这潦倒半生。” 小窗之内,解忧的身子猛地一颤,不敢相信听到的一切。 冯嫽嘴角扬笑,笑得苍凉,“大漠苦寒,我知道公主心里苦,嫽一介草民,能为殿下做的,只有同苦,终此一生。” 嫽姐姐,你这是何苦? 解忧忍住推窗的冲动,身子僵在刹那,眼泪却已像断线的珠子,滚落脸颊,她死死咬住牙关,心里痛得难受。 地狱苦寒,嫽姐姐,我是不想让你跟我一起万劫不复啊。 “你嘱咐州牧大人不允我报名,你可知道,就算我不能与你同行,也可与你同沦地狱,唯一的不一样,是你在乌孙,我在大汉。”冯嫽的声音突然沙哑了起来,颤动的声音让解忧的心如同针锥。 解忧颤然推窗,却瞧见冯嫽转身的背影,“嫽姐姐!” “解忧,保重。”冯嫽没有停下步子,反而颤然给解忧留下最后这句话,“你有你挣脱不了的宿命,我有我心甘情愿的堕落,煎熬路上,你不是一个人,可要记得,你永远不是一个人。” “不可!”解忧凄声大呼,连忙提起裙角,快步跑到门前,甫才打开房门,便撞上了前来请她挑选良家子的侍女。 “公主殿下,楚王请您……” “容我片刻!”解忧飞奔下楼,绕过回廊,一路跑到楚王府后门,顾不得府中小厮侍女的劝拦,一步踏出后门,朝着冯嫽追去。 “不好了,公主殿下好像要……逃婚!” 小厮侍女们惊慌失措地发出一声大呼,连忙往前院去禀告此事。 冯嫽刻意放慢了脚步,听着后面解忧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嘴角渐渐浮起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来。 “嫽姐姐……你不要走……不要……”解忧追到冯嫽一步之外,硬生生地停住了步子,想要抱紧冯嫽,却只敢紧紧揪住她的衣角,紧紧攒在掌心之中,眼泪却簌簌落下,“我怕……我害怕……” 冯嫽骤然转身,忽地将她拉入怀中——温暖的怀抱让解忧瞬间觉得跌入了一个刹那心安的地方,她第一次觉得,只要嫽姐姐在身边,什么都可以不怕。 冯嫽的手指轻轻摩挲着解忧鬓间的青丝,涩声道:“什么都别怕,世事无常,不该你承受的苦,你不会承受,因为,有我。” 解忧颤然点头,哽咽难语,只知道紧紧抱住冯嫽的腰,害怕一松手,冯嫽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冯嫽拍了拍解忧的背心,缓缓拉开了彼此之间的距离,余光瞧见了路人诧异的目光,却忽然坦坦荡荡地笑了笑,道:“有嫽姐姐在,你还怕什么呢?” 解忧蹙紧了眉心,“可是……我是……我是和亲……” 冯嫽伸出手去,握住了解忧冰凉的手,“你是和亲公主殿下,我是殿下的侍女,离开了大汉,我跟你,就是汉家最亲之人。”说完,声音似是刻意提了三分,“细君公主孤苦一世,到死之时,身边也没有几个能说汉话的贴心人,实在是可怜,”说着,冯嫽的声音低了七分,“而解忧你还有嫽,还怕什么?” “我……”解忧欲言又止,也觉察到了路人异样的目光,发现此刻与冯嫽执手而言,连忙下意识地缩回手去。 冯嫽心头一痛,问道:“公主殿下还是不愿带嫽一起和亲乌孙么?” 解忧不敢去看冯嫽此刻忧伤的眸子,生怕多看一眼,便会沉沦在那双若水沉静的眸子中,忘记了自己的身份,也忘记了周围路人的目光。 “殿下!殿下!”楚王府知道消息后,一连追出十几名侍卫,一瞧见解忧便拔腿跑来,当先挡住了解忧的前路,才跪地齐声道,“公主要去何处?” 解忧恍然明白,定是让他们以为自己要逃婚了,当即摇头道:“我……我并非是逃婚……只是……”解忧再次瞧向冯嫽,当瞧见了冯嫽眼底的凄色,再多的硬话,一句也说不出来。 “冯……冯娘子?”侍卫们都知道公主与冯娘子素来交好,方才公主突然离开楚王府,想来想去只有一个可能,便是与冯嫽告别。 冯嫽对着侍卫们福身行礼,“诸位军爷,有礼了。” “解忧啊,你……你不可……就这样走了啊。”老楚王老泪纵横地跟着追了出来,朝廷斥使瞧见解忧立在原地没有要跑的意思,这才松了一口气。 解忧歉疚地迎上老楚王,扶住了气喘吁吁的老楚王,道:“祖父,解忧并非逃婚,你……你别急。” 老楚王终于定了定神,眸光扫向了冯嫽,瞧这两个姑娘脸上都有泪花,心头也猜中了几分,当下道:“若是舍不得你嫽姐姐,不妨选上她,让她陪你一起去乌孙,我也安心一些。” “不……”解忧刚想开口,突然想到冯嫽在窗外说的那些话,只能硬生生地忍住了声音,“我……我还没想好……带不带嫽姐姐……” 可冯嫽不会给解忧再迟疑的机会,当下对着老楚王行礼道:“诺。” 老楚王愕了一下,“冯娘子,本王可没下什么命令,你这是?” 冯嫽仰起脸来,脸上挂着一抹淡淡的笑意,“嫽,愿随公主和亲乌孙,侍奉公主一世。就凭楚王方才那一句话,嫽定侍奉公主安康,不敢懈怠半分。” “好。”老楚王点点头,抬起手来,给解忧擦了擦眼泪,劝道,“解忧,别哭了,你瞧你的嫽姐姐都愿随你一起和亲了,这路上好歹有个熟识的伴,你远嫁他乡,也不至于无人说话。” 解忧看了一眼冯嫽,又看了看祖父,那些千言万语,只能硬生生地咽入喉中,一句也说不出口。 “使君不必忧心,这位冯娘子自小与解忧一同长大,情同姐妹,方才定是相互话别,这才匆匆离了府。”老楚王连忙开口说明一切,又加了一句,“冯氏在彭城算得上世家,冯娘子也算得上是身家清白之人,选入良家子,也是合情合理。” 朝廷斥使点了点头,“只要路上不出什么岔子,一切但凭楚王决定。” “好,解忧,我们该回去挑选其他良家子,明日一早,随你一同赴长安谒见陛下。”老楚王心头的大石微微往下落了些,他也听闻过冯嫽的心智与胆识,由此人陪伴解忧一同远赴乌孙,想必解忧能做之事,能比细君公主要多一些罢。 如此一来,朝廷说不定还能重用楚王一脉。 解忧只能点头,迟疑地往后看了一眼冯嫽,却只能看见冯嫽低下的黔首,再也瞧不见冯嫽那张总是含笑的脸。 蓦地,眼泪从冯嫽脸颊滴落,清清楚楚地映入了解忧的眸中。 嫽姐姐…… 解忧转过头去,想到方才她松开手的瞬间,冯嫽脸上明显的凄凉笑意,心底又隐隐升起一抹酸楚来。 “嫽……”解忧本想再唤“嫽姐姐”,可是如今主仆已分明,朝廷既然敕封了她公主封号,她就不再是落魄楚王府中那个只有郡主之命,没有郡主实权的刘解忧,那些不顾礼数的日子,也将从今日终了。 “嫽在。”冯嫽小步上前,对着解忧微微行礼。 解忧低头道:“你去给我选九名良家子,办成之后,再帮我收拾行装,明早同赴长安。”解忧刻意念重那一个“同”字,这是她唯一能给冯嫽的心安—— 嫽姐姐,你愿甘苦同路,我能偿你的,只有同行不弃,此生不离。 “诺。”冯嫽再次低头,脸上浮现起一个前所未有的欢喜笑容,只听见她心底默默自语,“解忧,你可知道,这个‘诺’字,是我给你生死不离的誓约,出了阳关,或许我能给你一片全新的天地,只有你跟我的天地。” 微风徐徐,微凉入心,楚地彭城的风,自此只能成为记忆中模糊的印记,被大漠风沙,彻底掩埋。 第八章.离乡 “踏踏,踏踏,踏踏……”马蹄一路西去,这是解忧第一次离开彭城,也是解忧宿命的开始。 天空不再是万里无云,几片阴云半掩住日光,让今晨的晨曦染上了一抹淡淡的阴郁之色。 解忧盛装坐在马车之中,手指不安地绞着大红衣袖,茫然而慌乱的眸子不时地往马车中另外个静默不语的侍女瞧了又瞧。 那侍女只是安静地看着手中捧着的书简,一如往常般静默,那狐狸似的眉眼平静若水,半点猜不透心里想的是什么? “嫽……姐姐……”解忧知道这马车车厢之中只有她与冯嫽,终于忍不住开了口,“你在看什么?” 冯嫽舒眉一笑,笑得比外间的晨曦还让人温暖,只见她不发一语,只是将手中的竹简递给解忧。 解忧狐疑地接过竹简,瞧了一眼,“西域地域志?” 冯嫽点头,笑道:“那里将是你我生活的地方,我想多看看那边的地貌与风俗……” 解忧的脸色瞬间变得冰冷无比,不敢相信地看着冯嫽,“嫽姐姐,你……你……” 难道你已经接受我和亲事实么? 冯嫽饶有深意地摇了摇头,坦然伸出手去,握住她冰凉的手,笑道:“解忧,是你我生活的地方,可听明白了?”刻意念重“你我”二字,冯嫽说完,再对着解忧点了下头。 “你我?”解忧不明白。 冯嫽心头却比所有人都明白,今日离开彭城之时,她特意向斥使打探了一番,今次乌孙求亲,特别派了昆弥族弟翁归靡来,足见乌孙对和亲之事的重视,已不仅仅是乌孙昆弥忘不了已故细君公主。 说起乌孙与大汉约为婚盟,不过是处于匈奴与大汉夹缝中的乌孙不得不做的决定,与此同时,乌孙一样与匈奴约了婚盟。如此一来,若是匈奴强,乌孙便倒向匈奴,大汉强,乌孙便倒向大汉一边,这是一个进退可守的选择。 当然,换个角度来说,匈奴定不愿意瞧见乌孙亲汉,大汉也不愿意瞧见乌孙亲匈奴,而乌孙的亲疏选择也就落在了匈奴来的左夫人与大汉来的右夫人身上。 自古枕头风厉害,英雄难过美人关,作为乌孙昆弥的军须靡自然也逃不过美人销魂。细君公主天生柔美,就更得军须靡喜欢,只可惜天生命薄,早逝人间。借着对汉家女子的思念,军须靡再求婚大汉,明摆着是想亲近大汉,所以,细君虽殁,可这和亲的意义也算是成了七分。 只是,匈奴好不容易盼来了细君公主离开人世,又怎会轻易容忍解忧公主再入乌孙,继续在乌孙王庭与匈奴左夫人对峙拉扯君王之爱? 所以,冯嫽心头清楚,西出阳关之后,定不会有想象中平静,若是匈奴真动了手,或许那会是她与解忧唯一离开和亲宿命的机会。 大漠难行,早点知晓大漠地形,也可多一分胜算。 冯嫽弯眉一笑,点头道:“你我。” 解忧只觉得温暖从冯嫽掌心源源沁入她冰凉的手心,低头瞧向了两人执手之处,慌乱的心终于有了一刻的宁静,心底暗暗问道:“嫽姐姐,远离大汉,你跟我同是女子,当真可以安好到老?” 冯嫽忽然牵着她的手紧紧贴在自己心口,让解忧诧异地抬眼相视,“嫽姐姐,你这是?” 冯嫽淡淡笑道:“西域人说话,最重用心,我要说的,也是我心里最想告诉你的话,便是,不管西域多苦,只要我活着,解忧你什么都不要害怕,因为,谁也伤害不了你。” 解忧怔怔地看着冯嫽的眉眼,心头涌起的暖暖温暖让她终于莞尔,“嫽姐姐会一直一直活着,直到……直到……”解忧紧了紧握住冯嫽手掌的力道,剩下的话她不敢说出口,彼此之间的感情,是这般的惊世骇俗,或许也是天地不容,若是轻易说出口,会不会遭到天谴? “直到你我双鬓白发,同归世外桃源。”冯嫽坦坦荡荡地开了口,眼底心上没有半点害怕,也没有半点心虚。 解忧又惊又喜,只是安静地看着冯嫽,一瞬陷入了冯嫽那双深情若海的漆黑眸子中。 分明感觉到冯嫽淡淡气息的靠近,也分明瞧见冯嫽渐渐靠近自己,解忧的心跳开始慌乱起来,跳得狂烈,却隐隐地带着一种期待。 嫽姐姐,你想做什么? 冯嫽忽地挑起解忧的下巴,灼灼的目光落在了解忧薄薄的朱唇上,玩味地笑意盈盈在眼,让解忧的双颊瞬间火辣辣地烧了起来。 “嫽……”解忧不知道为何身子会突然那么火热地燃烧起来,更不知道为何心跳会突然如此强烈跳动,想要唤一声嫽姐姐,却因为身心的火热,声音也显得有些嘶哑。 冯嫽的指尖柔柔地抚摸着解忧的下巴,眸中渐渐有了幸福的光芒,只见她原本要落在解忧唇上的唇瓣忽地往上移去,深深地烙在了解忧眉心处。 解忧慌乱地闭上了眸子,只觉得这样亲密地印额一吻,让她整个人都醉了,醉到闭上眸子,心里浮现的还是冯嫽那张微笑的脸庞。 马蹄悠悠,一路西行,今日离开了彭城如画山水,明日却开始了属于刘解忧与冯嫽的人生路。 从彭城到长安,远有千里,这一程也走了半月多,当若烟似的灞桥翠柳映入眼底,解忧与冯嫽都知道,这是大汉的都城——长安。 “灞桥翠柳,果然名不虚传,当真好看得紧呐。”冯嫽轻轻地掀起车帘一角,瞧向了灞桥沿岸的翠柳,满目的青翠让她忽地觉得心旷神怡起来。 帝都巍峨的轮廓映衬在翠柳之后,倒是恰到好处地衬出了灞桥翠柳的柔美。 解忧虽然也爱这翠柳如烟,却在马车驰入长安城门的瞬间,黯然低了头——再美的大汉山水,也将离她远去,今后伴她左右的,只有那飞舞天地之间的大漠黄沙。 如今多看一眼,只会让他日多一分伤心,不如不看得好。 冯嫽回过头来,瞧见了解忧的伤怀,伸出手去,握住了解忧的手,笑道:“其实大漠也有这样翠绿的地方,我瞧见书简上记录了许多绿洲,还有草原,将来我会陪你一个一个地去走,去看。” 解忧含泪点点头,心底幽幽问道:“可是嫽姐姐,那时候我是乌孙昆弥的妻子,又如何陪你去走,去看?” 冯嫽轻轻为她擦了擦眼角的泪水,轻轻摇头道:“解忧,你可要听好了,将来就算是哭,也只许为我一个人哭,若是我没让你哭,你是不可以哭的。” 解忧第一次听见冯嫽如此霸道的说话,心头一颤,抬起眼来,瞧见了冯嫽严肃的脸,知道她说的全是认真的话,反倒是觉得心头一软、一暖,忍不住微微笑道,“嫽姐姐,我不哭了。” 冯嫽脸上的严肃之色还没褪去,眼底多了几分温柔,“解忧,泱泱大汉,靠你一个女子和亲换几日西域清净,你就是大汉太平数日的大恩人,不管走在大汉也好,西域也罢,也该仰起头,笑着走路——该哭的那个人,不该是你,是这大汉上下无能之辈!” 解忧是第一次听人这样说,仔细回味冯嫽说的话,也当真如此,不由得敬然瞧着冯嫽,笑道,“嫽姐姐,你看事情总是比我透彻得多。” 冯嫽温柔地笑了笑,抬手轻轻地摩挲着解忧的脸颊,“女人的眼泪流多了,伤的也是女人,所以不妨多笑笑,想想怎么离开地狱,而不是一味在地狱哭泣。” “离开?”解忧眸光一闪,连忙握住冯嫽的手,似是听到了一线希望,“这一路上瞧你总是看书简,难道是打算带我离开?” 冯嫽含笑不语,只是轻轻拍了拍解忧的手背,“什么都别想,什么都别问,机缘到了,就算是穷途末路,你我也会有一线生天。”说着,冯嫽仔细给解忧整了整发髻,笑道,“记住了,你不欠大汉什么,反倒是大汉欠你半世幸福。所以踏入长安城,你不要落泪,也不要难过,我们要笑着进来,笑着离开,就算女子有时候身不由己,也不该被世人给看轻了。” 解忧点点头,双手合十将冯嫽的手握在其中,忽地在冯嫽的手上印上了一吻,“嫽姐姐,我信你。” 信你可以带我离开这个地狱,逃脱这个宿命! 剩下的话,解忧默默在心头念着,对于冯嫽,她能给的太少,能想的也太少,唯有放肆一次,在长安城中给予冯嫽一个亲密的轻吻,默默期待着属于她与她的光明未来。 “吁——” 忽然听见车夫一声高喝,马车猝然停下。 “已到宫门前,请解忧公主稍带片刻,准备面见陛下。” 解忧的笑容忽地一僵,纵使冯嫽劝了那么多,事情来了,她还是忍不住有些不舒服。 冯嫽笑道:“解忧,勇敢一些,不怕,我会陪着你上殿面君的。”说完,又不放心地加了一句,“我保证寸步不离。若是害怕,你往后偷偷看上一眼,我一定在。” 第九章.面君 “陛下有令,宣解忧公主入殿面君!”宫人的一声宣旨说罢,只见鱼贯行来两行宫娥,分列宫道两侧,对着解忧公主齐齐地行了礼。 解忧倒吸了一口气,下意识地往后看了一眼,只见冯嫽果然一如既往地含笑立在她身后,解忧心头一暖,嘴角轻轻地扬起了一抹安心的笑意,挺直了腰杆,迈出步子,走向皇宫大殿。 冯嫽看着解忧坦然向前走的背影,会心一笑,侧脸悄悄打量着这座皇城的一切——勾栏檐角,龙纹处处,琉璃白墙,巍峨矗立,无一不彰显着皇家的威严,皇家的霸气。 只是,这座皇城越是富丽堂皇,就越让冯嫽觉得可笑。 连国之女子都护不了的皇家,凭什么享受如此华丽的宫殿?连一夕太平都需女子牺牲的汉家天下,还有多少值得眷恋? 一抹淡淡的蔑笑浮现嘴角,冯嫽不再去看这座皇城的繁华,当走到大殿石阶下,她扬起了脸来,瞧着那百阶白石上的巍峨大殿,忽地轻轻蹙了一下眉头。 当年的陈皇后也曾在万人瞩目下踏上那座皇城大殿,只可惜,最后的结局只能孤苦身亡。好在,她最后的时光里,有了楚服,一心一意待她的楚服。 “而你,解忧,你有我,冯嫽……”冯嫽在心底默默念了一句话,目光落在了解忧的大红深衣背影上。 “大胆,简直不知礼数!” 冯嫽的失礼还是让一边的苍老宫人抓了个正着,所谓侍女是万万不可这样仰头张望大殿。 解忧被宫人的呵斥一惊,回过了头来,瞧见了失神的冯嫽,又看了一眼宫人,“何事?” 冯嫽连忙低下了头去,“是奴婢失礼了。” “来人,把……” “大胆!”解忧怒然开口,拦在了冯嫽身前,“这是我带来的侍女,从未进过皇城,一时失礼怪不得她,若是要怪,怪我管教不利便是。” “你……”宫人愕了一下,连忙哈腰道,“公主殿下言重了……” 冯嫽呆了一下,看着此刻为她解围的解忧,不由得无声微微一笑。 她的解忧,长大了,这一刻,是真的长大了。 解忧瞪了宫人一眼,坦然对上了冯嫽的笑眼,笑道:“嫽,你就替我多看看这座皇城,也多看看这片汉家天下,和亲路上,为我画一幅汉家山水画,他日我想汉家的时候,不至于什么也看不见。” “诺。”冯嫽低头行礼。 解忧的话,恰到好处地给冯嫽解了围,毕竟她是和亲公主,留点念想在家国,也在情理之中。 宫人忍了忍肚子里的气,只得什么话都不说。 解忧走到冯嫽身前,伸出了手去,拍了拍解忧的肩头,“嫽,有些话你说的对,很对。”——我不欠这汉家天下什么,我要坚强,要笑着走上去,笑着离开长安。 冯嫽看着解忧眸中坦荡的浅笑,会心点头一笑,这一刻好像天地间只剩下了她与解忧,不管他日漂泊何处,已注定两人不离、不弃。 解忧也点头一笑,还是好像当初那样的无邪,只见她昂起了头,一步一步踏上石阶,走入了大殿。 “这就是楚王的孙女解忧?”大殿之中,龙椅之上,花白胡须的天子刘彻惊了一霎,原以为又是同细君公主一样红着泪眼送别的汉家公主,却不想看见的是当下含笑有如春风拂面的刘解忧。 “翁归靡,你看,好美的汉家公主!”朝堂之上,与乌孙大禄之子翁归靡同来求亲的乌孙右大将莫烆忍不住赞了一声。 肥壮的翁归靡顺着莫烆的视线瞧去,当眸光落在解忧身上,不由得当下呆了眼,双拳忽地握了个紧。 “美……”只听他忍不住赞了一声,眸光又黯淡了下去,嘴角涩涩地扯出一抹失落的笑来。 乌孙右大将莫烆与翁归靡自小一起长大,素来交情甚好,虽说莫烆生得勇壮,可是在翁归靡旁边,还是显得小了一圈。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解忧跪地行礼,双手贴额,重重地拜了下去。 天子刘彻连忙起身道:“平身,快快请起。” “谢陛下。”解忧应声起身,挺直了身子,目光扫了一眼殿中文武百官,脸上丝毫没有凄苦之色。 “翁归靡,”莫烆拐了拐失神的翁归靡,笑道,“别看了,再美也是昆弥的!倒是……”莫烆的目光往解忧身后的侍女瞧了去,最后落在了冯嫽身上,“那个侍女生得也好看,待将公主平安迎回乌孙,我定要向昆弥讨要一个汉家女人!” 翁归靡沉默不语,深邃的眸子忽明忽暗,不知道心里在思量着什么? “楚地果然出灵秀之人!瞧瞧,瞧瞧!”刘彻高兴之极,问向了乌孙求亲之臣,“朕可是诚心与乌孙交好,大汉与乌孙缔结鸳盟,就该是一家人。朕相信军须靡昆弥能明白朕的诚心,与大汉永世交好!” 翁归靡站了起来,右拳按在心口,对着刘彻行礼道,“翁归靡代昆弥谢过大汉陛下,愿大汉乌孙自此修好,世代缔结鸳盟。” 世代缔结鸳盟…… 解忧黯然低头,她不是第一个和亲乌孙之人,她之后只怕还有更多的汉家女子,与她一般无可奈何。 冯嫽心头一痛,泱泱大汉,要到何年何月方才能不牺牲自家女子来换天下太平? “只是,昆弥甚爱细君公主,前来求亲之时,只有一个要求,便是问一问公主殿下,可会弹奏秦琵琶?”翁归靡灼热的目光放肆地在解忧脸上巡梭,那种灼热,让解忧觉得难受。 不等解忧回答,刘彻大笑道:“汉家女子,尤其是我皇家女子,岂会不会秦琵琶?朕之所以挑选解忧和亲乌孙,自然是因为解忧会奏秦琵琶。”说完,刘彻下令道,“来人,取秦琵琶上殿!” 解忧惊愕无比滴看了一眼刘彻,天子远在长安,怎会知道她在幼时祖父便要她学习秦琵琶? 除非……除非…… 解忧不敢往下想去,唯一的可能便是,祖父将这一切告诉了刘彻,换句话说,她陷入和亲宿命,祖父给她推了一把。 身为亲人,怎忍心如此待她?怎么忍心? 解忧瞬间红了眼眶,身子瑟瑟发抖,只觉得双腿一软,险些坐倒在地。冯嫽连忙先一步扶住了解忧的身子,手指紧紧扣紧她颤抖的手,一时猜不到解忧究竟怎么了,只知道此刻的解忧需要一个依靠,一个不会放开她的依靠。 “嫽……”解忧转过脸去,定定看着冯嫽,沙哑地唤了一声,她想问一句——你不会出卖我,终其一世都不会出卖我,是么? 只是这一句话,她不能问出口,这大殿之上,她怎可这般失礼,怎可这般胆大?强忍的泪水在眼眶中转了几转,解忧接连深吸了几口气,让自己渐渐平静下来。 翁归靡注意到了解忧的失态,问道:“公主殿下可是身子不舒服?” 解忧连忙摇头,哑着声音道:“亡母当年最喜弹奏秦琵琶,我只是一时想起亡母,失礼失仪之处,还请陛下饶恕解忧。” “公主殿下会奏秦琵琶便可,今日不奏也罢。”翁归靡心里升起一股怜惜的情愫来,眸光也柔了七分,只见他恭敬地再对着刘彻行了礼,“大汉陛下的诚意,翁归靡感激涕零。” 刘彻狐疑地看了一眼解忧,他所知道的解忧,母亲早亡,岂会对母亲有这般深的感情? “陛下,秦琵琶已取来。”宫娥趋步送上秦琵琶,恭敬滴跪倒在解忧面前。 “自古君无戏言,朕既然已经开了口,岂能收回不算?”刘彻铁青着脸说完,走回龙椅,跪坐当下,“解忧,这曲子,今日你必须一弹。” “诺……”解忧眼底噙着满满的泪水,就连说话都在颤抖。 “奴婢斗胆,愿代公主献曲。”冯嫽先解忧一步接过秦琵琶,跪倒在地,笑道,“素闻军须靡昆弥喜听秦琵琶之音,公主亲手所奏之曲,当和亲新婚之夜独自奏给昆弥听,也算是送给昆弥的惊喜。奴婢不才,曾得公主殿下教过秦琵琶一二,现下不妨留下这份惊喜,容奴婢献曲。”说着,冯嫽对着翁归靡再拜了一下,“我大汉女子,精通音律者甚多。陛下诚心交好,解忧公主定是上上好的女子,只求使君不嫌弃,容奴婢放肆献艺。” 解忧惊看着冯嫽,害怕这殿上的天子发怒,治冯嫽一个胆大妄为无礼之罪! 刘彻岂容小小侍女忤逆,只是冯嫽已经下了赌注,便是翁归靡的怜惜之心与解忧公主惊喜之惑。 翁归靡已有怜惜不听曲之意,自当会顺水推舟,容她代奏。而乌孙究竟是亲匈奴还是亲大汉,全凭和亲公主能否抓住乌孙昆弥的心,方才冯嫽话中的惊喜,必定能给昆弥带来惊喜,转移对细君的感情,换来一夕喜爱。 刘彻不发一言,这台阶即便是冯嫽给他铺好了,他身为九五之尊,也断不会轻易顺着她的意思往下走。 翁归靡看了一眼眸中满是惊惧之色的解忧,心底的怜惜之情更深了三分,当下笑道:“早就耳闻大汉女子灵秀者甚多,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公主的琵琶音自然该留给昆弥,我等就听听公主调教的侍女,琵琶之技术究竟有多好?” 刘彻听见翁归靡放了话,脸上的铁青之色散了一些,“既然大使想听,朕就顺你的意,”说着,刘彻狠厉的目光落在了冯嫽身上,“若是奏得不好,污了大使的耳朵,你的项上人头可以留在这大殿之上了。” “诺。”冯嫽脸上没有刘彻想象中会出现的惊惧,反倒是从容地跪坐在地,含笑扫视了大殿上下一眼,最后转头对着解忧微微一笑,就像在彭城那般温暖安心。 这首曲子,是送给你的,解忧。 第十章.折柳 为君牵念兮,朝露化雪。为君魂飘兮,暮雨不绝。 冯嫽轻抚秦琵琶,一曲《牵魂》从指端飘然逸出,曲音婉转,声声入心。 刘彻眉心紧紧蹙起,他听过当年的细君公主弹奏此曲,一别经年,已是生死两隔,再闻此曲,只觉得心头苍凉无限,不由得微微低头。 翁归靡不得不仔细打量这个坦荡奏曲的汉家女子,虽说技法比不得细君公主,可这曲中意明明白白是为了追念,怎能不忆当年的细君公主?又怎能不使昆弥军须靡心疼?翁归靡有些失落地瞧向了一旁的解忧,大婚之夜,只需这曲子一响,解忧就坐定了右夫人的位置,一辈子都是军须靡心头疼惜的女人。 为何……偏生是军须靡的女人? 翁归靡紧紧握了握拳头,暗暗地叹了一声。 右大将莫烆早就看呆了眼,只觉得汉家女子忘情弹曲,就是仙子一样的人物,心头燃烧的火只差没把眼前的冯嫽给烧得干干净净。 冯嫽兀自轻弹,忽而抬眼悄悄瞧上一眼解忧,忽而低眉拨弦,只为将这曲《牵魂》的凄哀再沁人心肺深几分。 解忧,若我活着,你就不必害怕。 冯嫽嘴角勾起一抹温暖的笑,蓦地抬眼瞧向了解忧。 如往昔一般令人心安,解忧慌乱的心微微平静了一些,却不知能还给冯嫽什么反应,只能呆呆立在原地,看着冯嫽将这曲子弹至曲终。 冯嫽轻按弦丝,曲声终了,只见她盈盈然抱着秦琵琶跪了下来,对着天子叩头道:“奴婢献艺已成,还请陛下责罚方才越礼之罪。” 失神的刘彻回过了神来,只是干咳了两句,看向了翁归靡与莫烆,“大使若是不喜欢,只管开口,朕可以马上要了她的脑袋!” “哪有哪有!大汉人才济济,小小一个侍婢都能弹出这样好听的曲子,岂会不喜欢?”莫烆连忙摆手,灼灼的目光早已离不开此刻的冯嫽。 翁归靡恭敬地对着刘彻行了一个乌孙之礼,道:“再过半月,玉门关外大漠易起沙暴,未免路上遇到沙暴误了行程,还请陛下下旨,容我等今日就护送解忧公主出发。” 刘彻放声大笑道:“大使想得周到,朕也希望早些与乌孙再结姻亲,事不宜迟,今日便启程!” 翁归靡点头笑道:“我代军须靡昆弥谢过陛下,愿乌孙大汉永结姻亲,世代交好。” “解忧,大汉乌孙世代交好,可就看你了。”刘彻深沉的目光落在了解忧身上。 解忧身子一颤,只觉得自己现下就是一颗棋子,无法挣扎地被强按在一个绝地之中,脑海之中只剩下了绝望的混沌感。 浑身的冰凉让她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忽觉有人轻轻扯动她的衣袖,解忧微微低头,瞧见了冯嫽的笑脸,这是这个世间唯一一个能给她温暖的人了。 除了嫽姐姐,还能相信谁? 这片地狱,只能靠嫽姐姐带我出去了。 解忧眼底噙满了泪水,模糊的视线之中只剩下了冯嫽模糊的轮廓,只见她点点头,颤然跪地,拜倒当下,“臣女解忧接旨,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强忍的泪水从脸颊边滑落,滴在冰凉的大殿地板上,碎成千片。 “奏乐!”刘彻长袖一挥,喜乐奏起,在他心里,盘算的是乌孙一时的安稳可以给他带来多少时日与匈奴继续战斗。 在翁归靡心底,却是解忧这样美好的女子,最终不是他的女人。 冯嫽将手中的秦琵琶递给了身边的其他侍女,亲手扶起了瑟瑟颤抖的解忧,低声道:“我们离开这里……” 离开…… 解忧对上了冯嫽含笑的脸,刹那失神,会是真正的离开么? 冯嫽微微点头,似是给了她一个确定的答案,“公主请。” 解忧慌乱的心再次有些稍微的平静,她怔怔地看着大殿之外空荡荡的天际,茫茫然迈出步子,跟着乌孙使臣走出大殿,一步一步走下石阶,走出皇城。 那些熟悉的喜乐不休,每一声都显得格外的刺耳,刺得解忧觉得莫名的害怕,若不是身边有冯嫽的搀扶,只怕她马上就能瘫软坐倒,抗拒这一世的悲剧。 “公主,请上车。”冯嫽环视了一眼迎亲队伍,忽地柔声一唤,解忧再次回过神来。 乌孙前来迎亲之人不过三百人,这迎亲马车倒也算得上精致,只是兽皮中微熏的味道扑面而来,才掀起车帘,解忧就觉得一阵莫名的反胃。 冯嫽注意到了解忧的难受,忽地松开了解忧,不忘细声道:“公主别怕,容嫽去去就回。” 解忧点点头,看着冯嫽走到皇城外的柳树下,折下两条柳枝,走了回来,递给了解忧,“若是觉得毛皮味道难闻,不若多嗅一嗅柳枝,至少这柳木的味道,比毛皮味道好闻多了。” 解忧红着眼眶定定看着冯嫽,再点了点头,将柳枝凑近鼻端,细细地闻了好几口,倒吸了一口气,终于踏上了马车,走入了车厢。 冯嫽紧跟着进了车厢,放下了车帘,伸手握住了解忧的手,正色道:“不必害怕,解忧。”说着,冯嫽轻轻给解忧拭去了眼角泪水,“他们迎亲带的人实在是太少,稍有变故,只怕也难护你我周全,这就是你跟我的转机。” “变故?”解忧抓紧了冯嫽的手,不明白冯嫽话中的意思。 冯嫽微微一笑,不打算再说下去,“这一路上,我读了不少关于西域的书,当中有一个好玩的,你可想听?” 解忧点点头,“什么?” 冯嫽笑问道:“你可知道大漠之中最可怕的是什么?” “沙暴。”解忧想了想回道。 冯嫽摇了摇头,笑道:“或许沙狼比沙暴更可怕。” 解忧表示不解,忽然车子一动,马车前行,解忧只觉得心口一紧,她知道这是迎亲队伍准备离开长安了。 冯嫽拍了拍她的手背,笑道:“离了玉门关,才算是离了大汉,放心,离了大汉,才能有你我离开地狱的机会。”说完,冯嫽将解忧膝上的柳条折了又折,折成了一个圈,放在了解忧的头上,“这一路上第一个要学会的便是习惯这股兽毛味儿,出了玉门关,可就再也没有柳条的味道了。” 解忧点点头,她知道嫽姐姐从来不做没把握的事,既然嫽姐姐说了要带她离开这片地域,那她也要变得更坚强,若是连这兽毛味道都受不了,那大漠的风沙她又如何承受? “还想听沙狼的故事么?”冯嫽瞧她红红的眼色终于消退了下去,又将话题拉了回来,“若是觉得倦了,可以小憩片刻,我安静陪你。”说完,坐在了解忧身边,拍了拍膝盖。 解忧倒在了冯嫽双膝之上,轻轻摇头,“嫽姐姐,你说故事,我听。” 冯嫽轻轻抚着解忧的鬓发,如同当初在彭城的宠溺,从十余岁起就喜欢这样温柔宠溺着解忧,早已成为了她习惯的一部分,“大漠风沙无情,大漠里的沙狼总是承受着死亡的考验。有两头狼在一次沙暴中与狼群失散了,在沙漠之中迷失了方向,本来以为这就是它们的宿命,却不想更可怕的是它们在饥肠辘辘之时又遭遇了大漠中同样饥肠辘辘的商旅。” “人总是想活下来,他们将这两头沙狼当成了救命的食物,于是,围攻了这两头狼。” 解忧一惊,心不由得悬了起来,“然后呢?” “然后,一头沙狼被捉到了。”冯嫽的声音沉了三分,“不是因为它跑不了,而是它故意让自己被抓到,让自己的同伴逃离死亡。” 解忧轻叹了一句,“可惜……” “弱肉强食,本是天地法则。”冯嫽说得坦荡,突然话音一转,问向解忧,“你若是那只跑掉的沙狼,你会回来么?” 解忧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冯嫽涩然一笑,道:“那只跑掉的沙狼回来了,它拼尽全力地冲回来,只为狠狠地咬住被抓那只沙狼的喉咙。” 解忧大吃一惊,马上坐了起来,“为何它要如此?” “跟你一样,商旅也不相信这样的结果,害怕被这只沙狼伤到,松开了那只被抓的沙狼。”冯嫽握住解忧的手,说得平静,“趁着商旅们的惊愕,两头沙狼拔腿就跑,消失在了商旅们的眼前,只留下一路沁入黄沙的猩红狼血。” “那头狼还活着么?”解忧幽幽问道。 冯嫽微微一笑,“或许活着,也或许被黄沙掩埋了。只是,若是连死都不怕了,不论是生是死,这两只狼已经算是逃离了地狱,逃脱了被人宰割的命运。”灼灼的眸光从冯嫽眸中泛出,定定落在了解忧脸上,心底暗暗道,“也算是,永远在一起了。” 解忧迎上了冯嫽的眸光,冰凉的身子只觉得温暖了起来,只是心底兀自对方才那个故事有三分余悸。 嫽姐姐,你该明白,不管什么时候,我都做不到下手伤害你。 更何况,时至今日,天地之大,我身边只有你一个人了。 第一章.玉门 瀚海无际,穿过玉门关瞧去,零星的碧色残留在沙海之中,愈往沙海之中,就愈少,荒凉得让人心凉。 出了玉门关,解忧与大汉就算是真正离开了。 马车之上,解忧眉心深锁,即便是有冯嫽在旁,她也笑不出来。在她眼里,这片沙漠就是地狱的入口,里面充满了未知的恐惧。 “出了玉门关,过了这片沙漠,很快就到乌孙了。”翁归靡淡淡说着,心底的不情愿也越来越浓。 “大使且慢,可否容公主在玉门关小憩一日?”冯嫽掀起了车帘,示意翁归靡往车内瞧上一眼,“公主似是身子不适,再赶路,只怕会伤了身子。” 翁归靡瞧解忧面容惨白,沉声道:“既然如此,我们先去驿馆歇息一日吧。”说完,手中的马鞭轻轻触了一下右大将莫烆,“再多准备些粮水,换几头骆驼,这片沙漠太平静,反倒是不安心。” “嗯。”莫烆重重点头,他知道翁归靡向来行事谨慎,既然有担忧,就做好万全的准备才是。 “将军且慢,可否带嫽一同置办粮水?”冯嫽急忙下车,回头对着紧张的解忧轻轻一笑,“很快回来。” “你?”莫烆愕了一下,倒是有些受宠若惊。 冯嫽徐徐道:“离了玉门关,就再也瞧不见汉家的物事,我想去给公主备些汉家的小物事,他日公主思乡,瞧一瞧汉家的物事,也是好的。” “这个自然是好!”莫烆大声笑道,转眼瞧向了翁归靡,“只是……” “你们去吧。”翁归靡深沉的目光落在了冯嫽身上,猜不透这个侍女心头到底想的是什么?有时候一个人若是考虑太周到了,反倒是让人觉得莫名的可怕。 “嫽……”解忧悄悄抓住了冯嫽的衣袖,这一路上幸得有冯嫽作伴,若是视线之中少了冯嫽,解忧心底的恐惧就会无限放大。 冯嫽回头对着解忧行了个礼,笑道:“公主莫怕,奴婢去去就回。” “我不想一个人……”解忧不敢放手,声音都有些颤抖。 冯嫽轻柔地拍了拍解忧的手背,“公主在驿馆好生休息,睡醒一觉,奴婢就回来了。”说着,冯嫽满是深意地瞧向了翁归靡,“有翁归靡使君在,不会有事。” “我……”解忧依着冯嫽看了看翁归靡,只得作罢,低声道,“嫽姐姐,早些回来。” “好。”冯嫽点头,笑得让人心安。 “护送公主回驿馆!”翁归靡大手一挥,三百余人随着解忧的马车浩浩荡荡地往驿馆行去。 莫烆饶有兴致地上下打量冯嫽,笑问道:“你叫冯嫽是吧?” 冯嫽挺直了腰杆,施礼道:“正是。” 莫烆笑道:“你倒是一个很特别的汉家女子。” 冯嫽扬眉笑道:“将军也是个很特别的乌孙将军。” “哦?”莫烆勒紧缰绳,倒是对冯嫽后面的话很感兴趣,“你倒是说说看。” 冯嫽笑道:“乌孙话我也略知一二,只是总觉得比汉话要难讲得多,所以只学了几句便放下了。这次瞧见大使与将军,只觉得汗颜,想不到汉话竟说这般好,反衬嫽吃不得苦,至今也只会几句乌孙话。” 莫烆哈哈大笑道:“汉家姑娘甚是娇弱,哪能吃太多苦?本将军与翁归靡自小就喜欢汉家一切,所以自小就开始学说汉话,这也算不得什么特别。倒是冯娘子你,本将军见过无数娇弱汉家姑娘,却还是头一次瞧见你这般的汉家女子!” “这般?”冯嫽愕了一下,“嫽与其他汉家女子并无不同。” 莫烆摇头,“不同,很大不同。你看上去柔弱,却又不是真的柔弱,本将军反倒不知道如何讲了。”说着,莫烆挠了挠头,将手中马鞭往腰上一挂,伸出手去,“来,上马,本将军带你去置办粮水!” 冯嫽瞬间寒了脸,道:“既然将军自小学习汉家一切,就该明白,这样青天白日男女共乘一骑,总归不是什么好事。嫽有双腿,自会走去,将军不妨先行一步。” 莫烆看着冯嫽呆了眼,嘴角勾起一抹邪魅的笑来,自言自语道:“你真是个有意思的姑娘。” 冯嫽没有多说一句,只是沉默着对着莫烆行了个礼,转身便走。 “唉!冯娘子,等等本将军,本将军跟你一起走去!”莫烆笑着跳下了马,牵着马与冯嫽并肩而行,不时地悄然打量着冯嫽的侧脸,只觉得眼中的冯嫽越看越好看,心里不觉已甜丝丝地乐开了花。 汉家姑娘就算是生气,竟也是这般好看。 冯嫽心底隐隐觉得不安起来,莫烆的目光那般灼烈,她又岂会不懂其中含义?只是今日她必须要多采办些粮水,希望她赌的转机会出现。 莫烆觉察到冯嫽采办的多为粮水,不由得问道:“冯娘子,这粮水我已采办甚多,足够在大漠用上半月。” 冯嫽淡淡道:“汉家女子本就是水灵灵的姑娘,大漠风沙如此大,若不得每日清洗面容,只怕会生些疹子,到时候让昆弥瞧见了,扫了兴致,只怕你我都担不起。” 莫烆一惊,“你竟连这个都想到了?” 冯嫽停下了步子,笑道:“公主本就是为了乌孙与大汉永结姻亲,万世修好而来,身为侍女岂能不考虑周到?” 莫烆想了想,冯嫽所言也在情理之中,便没有再想下去,扫了一眼远处的骆驼商人,不由得喃喃道:“这些骆驼实在是太瘦!” 冯嫽往莫烆的目光瞧去,骆驼的记载她在书简中瞧见不少,如今也算是她第一次瞧见真物,也远比她所想的壮上太多,可是在莫烆口中,却成了太瘦。 “敢问将军,如何断定太瘦?” 莫烆得意地一笑,牵着马儿走近骆驼商人,不管商人什么异样的目光,指着骆驼的驼峰道,“这驼峰太小,尚且是小骆驼。”说着,又捏着骆驼的下巴,“鼻端无水,在大漠之中根本走不了多久,不是太瘦,又是什么?” 冯嫽悄悄记下了莫烆的话,无声点了点头。 莫烆正色瞧向商人,“还有没有其他成年骆驼?” 骆驼商人瞧他一身西域将装,也不敢得罪,只得哈腰道:“回大人,近日的骆驼都被商旅买光了,这才将这些小骆驼拿出来卖。” “买光了?”莫烆不相信商人的话,一把揪住了商人的衣襟,“本将军需要十头,限你六个时辰内找十头来,否则,误了汉家公主与我家昆弥的大婚,瞧瞧你们的陛下饶不饶你们!” “诺……诺……”骆驼商人连忙跪地求饶,想来想去,只能想想方圆百里之内还有没有其他商人能给骆驼。 冯嫽眸光一沉,心底似是思量着什么。 莫烆回过头来,看着失神的冯嫽,“冯娘子,你在想什么?” 冯嫽回神道:“没什么,只是在记方才将军说的,相骆驼之法。” 莫烆大笑道:“你若想学,今后在乌孙生了根,本将军可以教你一辈子!”这般直率的话说出,让冯嫽再次寒了脸。 “将军容嫽单独去买些女子用物,买成之后,马上就回驿馆。”冯嫽匆匆地行了礼,不等莫烆开口便快步离开了这里。 莫烆会心一笑,喃喃道:“汉家女子扭捏起来,倒是别有一番味道,冯嫽,是个好名字。” 大漠白日炎热,犹如金色沙海炼狱,到了晚上,却又成了天寒地冻的青色瀚海。 天上漫天繁星,玉门关中,星火点点,虽不如当初的彭城,却也是解忧最后可以瞧见的汉家灯影了。 小窗畔,解忧静默地趴在窗边,怔怔地瞧着零星的汉家灯影,不自觉地眼泪便滑落了下来。 “公主。”冯嫽推开了房门,端着饭菜走了进来,将饭菜往案几上一放,转身将门关好,又柔柔地唤了一个称呼,“解忧,该吃东西了。” “嫽姐姐。”解忧回过头来,看见了冯嫽的笑脸,强忍的泪水终于决堤,“我们……真的可以离开这个地狱么?” 冯嫽笃定地点头道:“今日之前,我还不能确定,今日之后,我敢说,定有转机。”说着,冯嫽走近了解忧,轻柔地为解忧拭去了泪水,“我不是说了,就算要哭,也只能为了我。” 解忧抬手覆在冯嫽的手背上,紧紧贴在脸上,想要从冯嫽掌心汲取这唯一真实的温暖,“我想要自己不怕,可是我忍不住……” 冯嫽轻轻摇头,笑道:“若是哭有用,你就不必和亲乌孙,若是哭有用,我们遇到任何困境,哭上一夜不就过去了?哭,只会让女人更柔弱,不是么?”说完,冯嫽凑近了解忧,在她额上深深地印上一吻,“对你说的话,我从未食言,这一次,也信我,可好?” 解忧紧闭双眸,颤然点头,深深埋在冯嫽怀中,“嫽姐姐,我只有你一个人了。” 冯嫽环住她的身子,含笑轻抚解忧的青丝,却没有一句话,只是在心里默默问道:“你可知道,我也只有你一个人了?只为了这‘一个人’,我必须比你坚强,解忧。” 大漠无边,绵延不绝。 空荡荡的苍穹之中,忽然划空飞过一只灰黑的隼儿,发出一声尖戾的鸣叫,俯身冲了下来,消失在大漠之中。 第二章.沙匪 风沙打着旋儿游移在大漠黄沙之中,自打走出玉门关,视线之中只剩下了这极目尽是的荒凉。 “穿过这片大漠,那边有我们乌孙肥沃的草原。”解忧想起离开玉门关之时,翁归靡说的这句话。 大漠之外,会有草原,她穷途末路,会有柳暗花明的一日么?解忧侧脸瞧向了身边的冯嫽,想从她微笑的脸上找出更多的勇气。 冯嫽含笑不语,只是若有所思地轻轻掀起车帘一角,瞧向了渐行渐近的大漠沙丘,喃喃说道:“沙丘,是下手的好地方。” “下手?”解忧一惊。 冯嫽点头,低头检视了一下袖中藏匿的匕首,又转头瞧了瞧准备好的干粮与满水的水囊,动手将干粮与水囊往包袱中一装,把包袱系在了背上。 冯嫽对着解忧笑了笑,“细君公主才殁不久,匈奴左夫人势力难得一家独大,是不会让汉家再和亲那么顺利。我想军须靡昆弥是知道这其中厉害,所以才会派了族弟来求亲。匈奴也不可太明目张胆地动手破坏,最好下手之地,便是这片大漠。毕竟这里龙蛇混杂,沙匪横行,若是和亲公主在这里死于非命,其实是谁也不用负责的。” 解忧恍然大悟,这场政治的牺牲,原来不仅仅只是她委屈下嫁便好,原来她的性命因为和亲已悬在了空中,稍有不慎,便会粉身碎骨。 “原本我还以为匈奴那边不会动手,可是玉门关内的骆驼被人提前买尽,足见今日穿越大漠之行并不太平。”冯嫽说着,握住了解忧的手,“既然匈奴不想你嫁,你也不想嫁,我们不妨顺水推舟离开这儿,出了玉门关,就不再是汉家天下,这大漠虽苦,可我相信我们总能找到一个属于你我的绿洲,相伴到老。” 解忧听得欢喜,可是转念一想,又觉得甚是不妥,“若是陛下下令搜查大漠,你我又如何躲匿?难不成要一辈子躲躲藏藏?” 况且,这大漠穷山恶水的,男儿生活尚且不易,更何况你我都是女子,当真可以安然到老? 冯嫽眉心一蹙,沉吟不语,只是怔怔地看着解忧。 解忧愧然低头,“都是我没用,不然嫽姐姐你也不会牵连进来。” “只要你不怕,总能有未来。”冯嫽沉声说完,只是轻轻拍了拍解忧的手背,“若说女子柔弱,可这皮下骨总归有七分韧性,我偏生不信,我无法带着你在这大漠之中活下来,除非……”冯嫽涩然笑了笑,“你想认命了。” 解忧连忙摇头,道:“嫽姐姐,不是的,我是真的害怕嫁给乌孙昆弥,真的害怕!”许是说得焦急,手指的力量不觉重了几分,捏得冯嫽觉得生疼,“嫽姐姐,只要你不嫌我拖累,你带我去哪里都好,真的去哪里都好!” “好……”冯嫽微微一笑,抬手轻抚解忧的脸颊,说得认真,“解忧,你该坚强起来,你要记得,你坚强起来,可比我厉害多了。” “嗯。”解忧重重点头,定定看着冯嫽,恍惚间,想起当初在彭城的过往,这句话,她的嫽姐姐曾经说过。 那是十年前,解忧因为不愿学秦琵琶被祖父抓到,然后被老楚王责罚禁足练秦琵琶一月。解忧弹得手指沁血,心里的苦楚不知道究竟跟谁诉说,夜半歇息,只能偷偷抱枕哭泣,感觉这秦琵琶已成了她的梦魇,甩不掉纠缠她日日夜夜的梦魇。 “解忧,解忧。” 寂静的夜里,犹有三分稚气的声音在小阁外响起,那是她的小时玩伴,嫽姐姐。 解忧连忙起身,推窗瞧向窗下,只见一个纤纤身影提灯立在墙下,唯一不变的还是冯嫽那个温暖的笑。 只见冯嫽笑吟吟地将包扎好的五指对着解忧晃了晃,道:“秦琵琶确实不好学,你看我也一样苦。” 解忧噙了泪水,委屈尽数涌上心头,只见她吸了吸鼻子,看着冯嫽,“嫽姐姐,你怎么知道我近日在学秦琵琶?” “我来找你数次,都告诉我你在闭门练习秦琵琶,我只有偷偷在这儿陪着你弹秦琵琶了。”冯嫽说着再晃了晃手,“我本来还以为你真的笨,学那么多日,曲子还是不成调,你瞧,原来我跟你一样笨,白日回去弹了几次,手指便伤了。” “嫽姐姐是真的笨。”解忧忍不住笑了出来,说着,也对着冯嫽晃了晃手,“你瞧,我可是学了半月才破了手指。” 冯嫽瞧着解忧无邪的笑,自己笑意深了七分,“所以啊,解忧只要坚强起来,定比我要厉害多了。” “嗯!”解忧瞧着冯嫽一样笑开了眼,两两相望,那是最初的感动,也是今下回忆中的暖暖记忆。 解忧已记不清楚嫽姐姐是从什么时候融入她的生命,她如今唯一记得的只是,她的嫽姐姐会一直一直陪着她,不管她的日子有多苦,都会陪着她一步一步走下去。 有这样一个人陪着,为何自己不能坚强起来? 解忧倒吸了一口气,对着冯嫽微微一笑,忽地抬起脸来,在冯嫽额上轻吻了一口,红着脸道:“嫽姐姐,有你在身边,我不该害怕,一点也不该害怕。” 冯嫽受宠若惊地呆呆看着解忧通红的脸,只觉得那些年的守候有了今日这轻轻一吻的回报,已经无怨无悔了。 忽地,只觉得马车一阵猛烈的颠簸,马车外响起了一声惨呼,车夫已中箭身亡,滚下了马车。 “戒备,有沙匪!”马车猝然停下,车帘被唐突地扯开,翁归靡探入头来,急声道:“公主殿下,安心躲在这里,不会有事!”说完,翁归靡拔出腰上弯刀转身迎向了沙匪。 雪亮的刀影瞬间飘过,让解忧觉得格外的刺眼,下意识地合上眸子,靠在了冯嫽身上。 冯嫽镇静地透过车帘缝隙瞧去,果然从沙丘之中跳出百余名凶狠沙匪,将他们团团围住。 就这些人,只怕根本不是翁归靡带来人的对手! 冯嫽快速评估了两边的力量,意识到什么似的掀起侧边车帘瞧向外面,还是一样的大漠,还是一样的沙丘,不一样的是,天上多了两只盘旋的飞鹰。 冯嫽蹙起眉心,暗暗思忖——匈奴若真想坏了乌孙与大汉再次联姻,就该知道,若是一次埋伏没有成功,再想偷袭就难上加难了。不该就这样找百余个沙匪来埋伏一下就完了,若是换做她是匈奴掌权者,最该做的便是让这个埋伏成为死局。 对了,还有骆驼,那些被买去的骆驼,又有什么用? 冯嫽还没想明白一切,匈奴的杀局便先她一步想到出现——只见和亲队伍的后面突然涌起一片黄沙,似是有百马奔腾,气势汹汹而来。 “不好,翁归靡,还有沙匪!”莫烆下令备战之后,待看清楚了那奔腾而来的是百余头骆驼,恍然道,“原来玉门关的好骆驼都被买走,是这些沙匪做的!” 翁归靡不是没有想到匈奴会动手,只是乌孙如今亲匈奴多一些,就算匈奴动手坏了和亲,于乌孙而言,不过是断了一次与大汉的联姻。只是,若是这样的事多了,今后乌孙便会成为匈奴的附属,日子会更加难过。 所以,不管是为了保护那个楚楚可人的解忧公主,还是为了乌孙未来的大局,这和亲之事万万不可耽误! 翁归靡当即弯刀一挥,道:“莫烆!速速护送公主驰回玉门关!” “诺!”莫烆马上听令,刚欲跳上马车,赶车离开,却瞧见冯嫽已经坐在车夫位置,扯紧了缰绳,狠狠地抽了一鞭马鞭,趁着友军与骆驼骑兵混战的当口,策马绕开了沙匪,往来时的方向跑去。 莫烆大吃一惊,连忙呼道:“冯娘子,你要带公主去哪里?” “将军先行殿后,嫽先带公主回玉门关!”冯嫽匆匆回了一句,只想将马车赶得更快,只有逃出这个地方,她与解忧才有未来,才有真正的相守。 “解忧,坐稳了,驾!”冯嫽又加了一鞭,车马飞驰而去,离大队伍越来越远。 解忧一手抓住马车车栏,一手拂开车帘,望着冯嫽飞马驰向的茫茫前路,心底的慌乱渐渐平息下来。 她的嫽姐姐果然守信,她的宿命终于有了这么一线生机扭转。 骆驼背上的黑衣人马上下令,“追!” 翁归靡当先飞身上马,带兵拦住了骆驼骑兵的去路,急声下令,“莫烆,速速去追上公主殿下,我料想这些人必有后招!” “诺!”莫烆牵过一头骆驼,飞身上背,赶着骆驼朝着马车追了过去。 “找死!”黑衣人怒然大喝,“一个不留!” “先问过我手中弯刀!”翁归靡不屑地说道,“列阵迎敌!” 毕竟是翁归靡精心挑选的乌孙好手,即便是面对这突然出现的沙匪,也没有落半点下风! 更何况,为了和亲途中顺利,大汉天子也备了百名御林军一路护送,如今公主安然离开,没有投鼠忌器的顾忌,应付这些沙匪绰绰有余。 只是,翁归靡心中最担心的还是解忧公主身边的那叫冯嫽的侍女,为何从第一次瞧见这个女人,他的心就觉得莫名的心悸。 这是个他看不透也猜不透的女人,可以看准沙匪包围尚未形成,如此镇静地带着公主离开险地,胆识已远胜世间男儿——留此人在公主身边,于乌孙未来而言,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 第三章.残城 灰黑色的隼儿盘旋在天空之中,锐利的眸子紧紧盯着黄沙中那辆孤寂的马车,瞧着马车转过一个沙丘,钻入了风沙残蚀的废弃城垣之中。 这座废弃城垣不知道荒弃了多久,今日中午路经此处之时,翁归靡亲自带了人马在这里面搜了又搜,才放心让众人在这里歇息了一刻。 如今,或许是冯嫽与解忧甩开身后紧追之人的唯一屏障。 “冯娘子,快停车,身后已经没有匪徒了!”莫烆只觉得这一路的呼喊已经让他的嗓子燃了火,沙哑的声音从嗓中一次又一次吼出,都成了徒劳的风声。 莫烆看着马车绕入城垣没有再跑出来,索性不再呼喊,心底却狠狠地骂了一句,“大汉的女人真是麻烦,若是到了我帐中,定要好好教训你!” 骆驼在快入城垣的地方停下了蹄子,莫烆满腹怒意地跳了下来,大步沿着车痕寻了进去,没走多远,便瞧见了那辆停在残城中心的马车。 “这次终于听话了!”莫烆啐了一口唾沫,按刀走上前去,眸子已被烧得通红,早想好一会儿若是公主不出声,定要把冯嫽扛在肩上,狠狠抽她屁股十几巴掌! “公……”莫烆才掀起车帘,脸色瞬间僵在了原地,只瞧见当中空空如也,车上的两人不知道去了何处? “公主殿下,冯娘子,你们在哪里?”莫烆很快镇静了下来,低头仔细瞧了瞧脚下的黄沙,只瞧见两串凌乱的足迹朝着残城以北走去。 莫烆心头升起一丝狐疑来,“你们究竟是想躲开刺客,还是想逃婚?”莫烆越想越不对劲,当下按刀快步沿着足迹追去。 一袭深红深衣隐隐约约地出现在城垣的一角,莫烆认识那是解忧公主穿的大红礼服,远远瞧去,倒像是这两个汉家女人害怕极了,这才躲在城垣角落之中。 莫烆心头的石头略微放下了一些,铁青着脸走了过去,右手成拳贴在心口道:“公主殿下受惊了,末将……” 这话才说了一半,莫烆已经发现眼前的这件红衣并不是公主本人,而是公主本人留在这里的衣裳罢了! “此处危险,请公主殿下莫要胡闹!速速跟末将回去与翁归靡会合!”莫烆彻底发了火,扭身茫然四顾,只想快些找到公主究竟藏身何处? 风沙声依旧,残垣断壁依旧,解忧与冯嫽的踪迹也依旧渺渺。 莫烆低头仔细看视地上的脚印,比方才马车附近的可谓是乱上加乱,哪里还分得清楚哪些是公主她们留下的,哪些是自己留下的? “嗷呜——”沙狼孤寂而寒栗的声音忽然升起,莫烆循声瞧去,只见残垣之间,不时地跑出几头饥肠辘辘的沙狼,用一种渴求的目光紧紧盯着自己。 对于莫烆而言,沙狼实在是太熟悉不过的敌人,这几头狼不过是沙狼群的先头部队,若是不早些寻到公主与冯嫽,只要等沙狼群来齐了,他们三个只会成为沙狼的腹中食物! “公主殿下,请速速现身,沙狼已出,我们要快些离开这儿!”莫烆焦急地不断大喊,可是除了引来更多的沙狼呜咽外,根本得不到公主与冯嫽的回应。 与此同时,躲在残垣背后的两人正悄悄地移向这座废城入口—— 冯嫽紧紧握着解忧略微有些颤抖的手,坚定的目光一直看着废城入口处的骆驼,想要走出这片沙漠,必须要靠这头骆驼。 “嫽姐姐……”听到了沙狼的呜咽,解忧下意识地紧了紧冯嫽的手,她还记得冯嫽曾经跟她说过的那个故事,这些沙狼是可以连同伴都下口的畜生,是这个沙漠之中死神一般的存在! 冯嫽回过头去,对着解忧微微一笑,脚下的步子却没有停下一分,低声道:“不要怕它们,只要你比它们还凶,它们反倒会怕你。解忧,你还记得十三岁那年,我们在山上陷阱里看见的那头野猪么?” 略微昏黄的记忆随着解忧的仔细回想慢慢浮现心头,当年的野猪…… 分明掉在了猎人设置的坑洞陷阱之中,根本爬不上去,却还不停地嚎叫着往上跳,殊不知它叫得越厉害,就越是让等待的猎人知道,猎物中计了,可以收获了。 那年解忧与冯嫽相约山中踏青,各自带了各自的随从,听到了这头野猪的嚎叫,觉得好奇,于是寻声找了过去。 “呵!好肥的野猪,咱们哥俩儿今晚可以好好喝上几盅酒了!”猎户哥哥立在坑洞边,激动地挥了挥手中的三角叉,得意地道,“你瞧这猪,瞧见我,都吓得到处乱跳了!” “可不是,就让它再跳一会儿,没气力了我们也好下手要了它的命!”猎户弟弟紧了紧手中耙子,紧紧盯着坑洞中的野猪,等待着野猪气力耗得差不多的那一刻。 “是小郡主!”猎户哥哥先瞧见了解忧,挠了挠头,转眼对着冯嫽笑了笑,“冯娘子你又陪小郡主出来玩啊?” “嗯。”冯嫽淡淡笑笑,探出头去,蹙起眉心,怔怔地看了看坑洞中躁动嚎叫的野猪,“这猪为何叫得这般惊惶,仿佛这坑洞中有其他可怕的物事似的。” “可不是,咱哥俩也是头一次瞧见这样惨叫的野猪。”猎户弟弟也想不明白,“或许是这头野猪跌入坑的时候摔伤了脑袋,傻了吧?” “这坑洞这般深,或许是……”解忧好奇地探出脑袋往下瞧了瞧,可话还没有说话,只听见脚下忽地响起一声嚎叫,腿弯子被什么猛地一撞,身子便不受控制地往坑洞中栽去。 猎户兄弟吓傻了眼,等到想到去拉郡主,已经来不及了。 “解忧小心!”冯嫽下意识地伸出手去抓住了解忧的手臂,可是无奈气力实在是太小,没拉回身子已失了平衡的解忧不说,连带自己也跟着往坑洞中摔去。 “啊!”随从们大惊失措,只知道今天只怕要犯下大错了! 解忧的身子跌入了冯嫽略显瘦弱的怀中,紧紧抱住冯嫽,“嫽姐姐,我怕!” 冯嫽弓起了身子,紧紧地将解忧护在怀中,还是温暖地应了一句,“别怕,没事的……咳咳……”冯嫽以身子护着解忧先重重摔在地上,猛烈的撞击让冯嫽连咳嗽都觉得是满口腥味的痛,这话说完,已无法开口再安慰解忧,只觉得身后凉飕飕地跳起了一条黑影。 冯嫽知道,那是困在坑洞中的发狂野猪,可事到如今,她能做的也只是用自己的瘦弱身子好好护住解忧,只要解忧安然,她就算拼了命也值得。 “嫽姐姐不要!”解忧清楚地看见冯嫽身后凶猛扑来的野猪,情急之中,什么害怕,什么恐惧都抛朝了脑后,她只知道,不可以让她的嫽姐姐受伤,于是拼尽全力地抱着冯嫽往边上一滚,躲过了野猪的一扑。 分明知道她如今在野猪面前不过是弱小的女孩子,野猪也根本听不懂人话,可是这个时候的解忧只能想到这个方式来恫吓眼前的野兽,只见她含泪颤声呼道:“你不要过来!不要伤害嫽姐姐!只要你不伤害嫽姐姐,我放你走!” “呜……”野猪凶悍的眸光一闪,瞬间变成了一片混沌的灰色,只见野猪颤抖了几下,当下便倒在了地上,不甘心地朝着洞坑上方的黑影嚎叫了两声,直到洞坑上方的黑影跑得没了踪迹,这才咽了气。 惊魂未定的猎户兄弟拔出了刺入野猪身上的猎具,连忙上前跪地道:“小郡主,你可伤到哪里了?” 解忧只是摇头,连忙看向一边的冯嫽,焦急地上下检视冯嫽的身子,“嫽姐姐,你可是伤到哪里了?” 冯嫽只是含泪摇头,天地之间只有她一人清楚,这泪水是甜到欢喜的泪水。 “原来这野猪一直鬼叫是想让小野猪离开,差点被这头小畜生害了!”猎户哥哥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想明白了这头野猪为何会那般疯狂,想到方才小郡主被小野猪撞落的瞬间,不免又升起一阵心悸。 “大哥,下回再来守个几日,定要把这小畜生给找出来,给小郡主报仇!”猎户弟弟摩拳擦掌,差点闯下的大祸一定要想办法交代一下楚王府。 “野猪爱其子女,子女思救亲族,它们其实没错。”解忧连忙摇头,紧紧握住冯嫽的手,“嫽姐姐,你也跟我一样想的是不是?” 冯嫽点点头,已经知道解忧想干什么? “方才我说过,只要这野猪不伤害嫽姐姐,我放它一条生路。”解忧看了看地上已经气绝的野猪,腾出一只手来,从袖中摸出了一串钱币,递到了猎户兄弟面前,“那头跑掉的小野猪的命,我用钱赎,当做践诺,它也不至于白死。” “这……”猎户兄弟面面相觑,只得收下从命,“诺。” 这件事多年之后,冯嫽还会提起,在解忧成年后看来,这事是当初稚气未脱犯下的傻事,可对冯嫽来说,却是她与她生死相依的第一件事,是冯嫽心底最暖的回忆。 如今在这黄沙残城之中,冯嫽再次提起,瞧见解忧的神情似是想起一二,她温柔而笃定的声音低低地在解忧耳畔响起,“当初你因我践诺野猪,今日换我来许诺沙狼……”说着,冯嫽煞有介事地对着残城中跑动的沙狼沉声道,“你们若不伤解忧,他日我买好肉粮喂你们吃个饱,若是伤了解忧一分,他日定要屠尽你们,一只不留!” “噗,嫽姐姐看你说的傻话,狼又怎么会懂你的话?”解忧忍俊不禁,低声笑了笑,才发现已不知不觉跟着冯嫽走了好大一截路,城门口的骆驼身影是越来越清晰,哪里还有方才的惊惧? 冯嫽忽地凑近了解忧的耳畔,笑吟吟地道了一句,“沙狼不懂,你懂便好,谁也不能伤害你。” 是我冯嫽说的——最后的话咽在心里,眼底却满满的都是脉脉柔情。 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冯嫽唇瓣悄悄地擦过解忧的耳垂,解忧只觉得有一阵灼热从耳垂火辣辣地烧了起来。 解忧愕然对上冯嫽的眉眼,不觉自己已是双颊如火,恍惚中,才发现在她嫽姐姐的眼眸中,永远只有她解忧一个——艳若桃夭,灼灼含羞。 “我们……该走了。”冯嫽的声音将失神的她唤了回来,解忧怔怔地点点头,天地之间,除却黄沙的呼啸声外,只剩下了她羞涩狂跳的心跳,在胸臆之间擂然作响。 第四章.匿踪 冯嫽拉着解忧终于跑到了骆驼身边,学着乌孙人一样,对着骆驼念了几句乌孙话,只见那骆驼乖乖坐了下来。 “快上去!”冯嫽微微推了推解忧,示意解忧快些坐上驼背。 解忧点点头,当先跨坐上了驼背,回头握住冯嫽的手,急声道:“嫽姐姐,你也快上来!” “咻!” 忽然,听见一声惊弦之声响起。 “解忧小心!”冯嫽下意识地紧紧护住解忧,尚未坐稳,骆驼便已惊嘶一声,起身头也不回地带着她们两人跑出数十步。 十多条黑影从残城后跳了出来,往天上发了一记信号。 “蠢女人!”莫烆被城口的动静吸引了视线,待看清楚一切,忍不住狠狠大骂了一句,跑到马车边,挥刀砍开马上缰绳,飞身上马,一手揪住马鬃,双腿猛夹马腹,紧跟着追了过去。 “挡我者死!”马儿冲出城口,莫烆左右挥刀,逼退十多条黑鹰,可那头载着解忧与冯嫽的骆驼在视线之中已成了一个黑点。 “驾!”莫烆不甘心地纵马追去,可是马儿在沙漠之中实在是不如骆驼快,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骆驼消失在了视线之中——那方向分明不是玉门关的方向,这两汉家女子难道真的想逃婚么? 莫烆忽地勒停了马儿,回头一瞧那城口的黑衣人早已没了踪影,又急又怒地怒吼了一声,只能勒马回头,朝着翁归靡的方向驰去。 要快些与翁归靡汇合,多加派些人手,即便是将这片大漠给翻过来,也要将这两个女人给挖出来! “解忧,我们……自由了!” 耳畔,是呼啸的风声,极目之处,茫茫然皆是黄沙,可是即便是了无生机的此处,在身后莫烆身影消失的那一刻,冯嫽激动地开了口。 解忧只觉得百感交集,望着这黄沙万里,前路未知,后路也未知,忽然心底升起一抹不真实的感觉来。 终究是逃出了和亲的宿命么?终究可以放下一切,重新开始么?解忧转身定定看着身后的冯嫽,想从冯嫽脸上找到一个坚定的答案。 冯嫽含笑点头,“若是西域图志没有说错,往前一百里,有个绿洲,我们在那里把衣裳换了,好好合计一下,将来的路该如何走?” “嗯……”解忧靠在了冯嫽胸口,虽然逃出了桎梏,可这心却一刻也静不下来,少了一种安定的感觉。 嫽姐姐,你会一直在我身边的,是不是?这天地之大,这一世,我身边只有你一个了。 仿佛是洞悉了解忧的心思,冯嫽温柔地附耳道:“解忧,不管将来去哪里,只要我活着,我会保护你,一直一直保护你。” 解忧只觉得心头一暖,下意识地将手覆在冯嫽环在她腰上的手背上,低头道:“也该我坚强起来,也保护你,是不是?” 冯嫽会心一笑,不发一言,眼眶却隐隐红了起来。 长河落日,是不一样地壮阔,黄沙万里,是不一样的荒凉。 可是在冯嫽与解忧心里,这里就像是重生的地方,虽然空寂,却是一切自由的起点。 当天色渐渐沉寂下来,绿洲隐隐约约地出现在了视线之中,零星的灯火宛若坠入沙海的星星,在荒凉之中添了一分生机。 冯嫽警惕地再瞧了瞧身后,不见有人追来,这才低声道:“坐好了,我们要快些进去找个地方歇息。” “嗯。”解忧点点头,紧紧抱住了驼峰。 冯嫽加快催赶骆驼,载着解忧驰入了绿洲—— 绿洲本是往来商贾进玉门关前落脚歇息之处,往来商贾多是些糙汉子,除了绿洲中酒馆招揽生意的酒姬外,少有汉家水灵灵的姑娘来这里落脚。 所以当冯嫽与解忧出现在绿洲之中,不可避免地吸引了好多人的视线。 冯嫽只觉得心底忽地升起一阵不安来,进入这儿,就好像是踏入了一个龙蛇混杂之地,远比她想的复杂,也远比她想的危险。 那些灼灼的目光之下,隐藏的是什么心思,冯嫽明白,解忧更明白。 只是,既然选了这条路,就只能一直走下去,不可回头,也不能回头。 冯嫽低声安慰了解忧几句,直接在绿洲客栈门前停了下来,让骆驼再次坐下,与解忧下了驼背。 小二笑吟吟地走了过来,用略显蹩脚的汉话问道:“客官可要住店?”说完,便来帮忙牵住骆驼。 冯嫽不想多说,点头比了一个“一”字,“带我们去客房。” 小二笑吟吟地哈腰点头,招呼另外个小二过来把骆驼牵到马厩去休息,便引着冯嫽与解忧进了客栈。 客栈原本喧哗的声音瞬间静了下来,穿着奇装异服的商贾们望着冯嫽与解忧,似是看呆了一般。 “不要管他们,先进房。”冯嫽握了一下解忧的手,镇静地吩咐了一句,随着小二走上了二楼客房。 偶尔在身后响起几句胡话,冯嫽听不懂,解忧更不懂,只是这样的氛围,让冯嫽的忧虑更深了三分,不由得下意识地摸了摸藏在袖子中的匕首。 看来今晚她是睡不成了…… 进了客房,冯嫽转身吩咐小二,“这里有些钱,你去帮忙买两件干净寻常百姓裳来,剩下的就当做给你的赏银。” “好嘞!客官请稍带休息,小的马上送来。”小二贼兮兮地瞄了一眼沉默不语的解忧,转头走出了房间。 冯嫽将房门关好,这才舒了一口气,不忘回头给解忧一个安心的笑,“这里终究是初次来,龙蛇混杂的,还是小心为妙。”说完,冯嫽将带来的包袱解开,拿出当中的干粮与水囊,递给了解忧,“饿了吧?先吃这些放心的,今夜好好休息一晚,明早我去瞧瞧有没有汉家商贾可以带我们换个地方落脚。” 解忧点头,环顾了一眼客房,听见外间又响起来喧哗之声,也舒了一口气,坐到了桌边,拿起一块干粮,喂向了冯嫽。 “嫽姐姐,你也一样饿,不是么?” 冯嫽含笑咬了一口,只见解忧将剩下的干粮喂向了自己,终于露出了久违的天真笑容来。 冯嫽看得呆了眼,忽地抬起手来,轻轻地抚上了解忧的鬓发,轻柔地为她拂去发丝上的沙粒,心底默默问道:“从今日起,苦日子要开始了,你可害怕?” 解忧只觉得冯嫽眼中波光流动,还是那样的脉脉动人,不觉烧红了脸,低下了头去,柔柔地唤了一声,“嫽姐姐……” 冯嫽轻轻一笑,给解忧递上了水囊,“来,喝点水,可别噎到了。” 解忧红着脸接过水囊,喝了一口,呆呆看着冯嫽若有所思的侧脸,心底默默道:“嫽姐姐,谢谢你。” 冯嫽蓦地对上了解忧的眸子,解忧惊忙移开了眸光,道:“这天色也晚了,不如早些歇息吧。”这句话说完,解忧拧好了水囊,脸颊忽地更加红润起来,思量片刻,越发觉得方才那句话暧昧无比,心跳不由得快了起来。 冯嫽会心轻笑,也不说破,只是杵着腮含笑定定看着解忧。 解忧越发觉得羞涩,连忙走到床边,合衣往床上一躺,拉起被子蒙住了红红的脸,仓皇地道了一句,“嫽姐姐,我先歇息了!” “好。”冯嫽应了一声,嘴角浮起一丝促狭的笑来。 “咚咚!” 忽地,房门被敲响。 冯嫽脸上的笑容一僵,警惕地问道:“谁?” “小的给二位客官送衣裳来了。” 冯嫽听见是小二的声音,于是走到房门前,把门打了开来,接过了小二手中的衣裳,打发走了小二,又仔细将门关好,将衣裳放在了桌上。 烛火摇曳,冯嫽的眉心微微一蹙,似是想到什么一样走到了窗边,推开了木窗,瞧向了绿洲之外。 那里并没有火把,也没有人马夜行的踪影。 分明匈奴人不想解忧和亲成功,分明今日瞧见了刺客放出了信号,可为何这一路如此安全?再者,乌孙迎亲队当真就放弃追拿她们了么?为何迟迟不见出现? 冯嫽的心前所未有地悬着,此地又不是安全之地,还是早早离开得好。 “嫽姐姐,明早我们要去哪里呢?”解忧忽地问道。 冯嫽想了想,浅浅一笑,道:“或许是楼兰。” “楼兰?”解忧也听过楼兰的名字,不觉笑道,“这是个好地方。” 冯嫽走了过来,侧卧在了解忧身畔,给解忧掖了掖被角,“还有许多路要赶,不休息好了怎么成?快些合休息吧。” “嗯。”解忧突地从被子下伸出手来,环住了冯嫽的腰,钻入了冯嫽的怀中,蹭了蹭冯嫽的胸膛,“嫽姐姐也好好休息。” 一股热意从胸口瞬间蔓延开来,冯嫽低头看着近在咫尺的解忧,细细嗅着她身上的淡淡香味儿,一个绮念从心底升了起来,眸光渐渐锁定在了解忧红润的朱唇之上。 解忧听见了冯嫽突然狂乱的心跳声,惑然睁眼,恰好对上了冯嫽那双灼烈无比的眸子,一怔之下,惊觉自己的心也慌乱地跳了起来。 第五章.夜乱 “我……我……”解忧只觉得有些渴,话还没说完,已羞然埋头再次钻入被下,急急地道,“嫽姐姐快些休息吧!” 冯嫽略显失落地看着解忧,最后脸上浮起一个释然的笑来,只见她轻轻拍着解忧的背,环住了解忧,枕在了解忧身侧,柔声道:“睡吧。” 夜色渐浓,蜡烛烧尽,此刻的客房一片昏暗。 听着解忧舒缓的呼吸,也听着外间的喧闹渐渐安静了下来,冯嫽微微合眼,实在是也觉得倦了,不久呼吸也渐渐变得舒缓起来。 黎明时分,解忧幽幽睁开了眼睛,眨了眨眼,瞧见了身边熟睡冯嫽的轮廓,嘴角不由自主地浮起一丝笑意来,忍不住抬手抚上冯嫽的脸颊,小声唤了一声,“嫽姐姐……” 冯嫽眉心微微一动,解忧连忙装睡,一动不动。 解忧仔细听了听,发现冯嫽并没有醒,再次睁开眼睛,呆呆看着冯嫽,眸光之中,是冯嫽不曾见过的万千柔情。 “有你在身边,不管哪里都是心安……”解忧心底默默说道,想到昨夜睡前那一刻的情动,解忧不觉又羞红了脸,眸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了冯嫽的唇上。 女子也可以亲吻女子的,何况,这是嫽姐姐。 解忧似是着了魔一般在心底反复说服自己,一个大胆的念头跳上心头,只见她偷偷凑过脸去,极浅地、飞快地在冯嫽唇上掠过一吻,连忙缩回冯嫽怀中。解忧只觉得心跳得甚为厉害,就好似半夜做贼,窃取了主人家最宝贵的财物,一边沾沾自喜,一边却又觉得惊心动魄。 昏暗之中,解忧瞧不见冯嫽此刻眼睑微动,隐隐渗出了热泪,可即便是冯嫽再装睡,心跳的狂烈她也半点掩饰不过去。 这心跳究竟是我的,还是……嫽姐姐的? 解忧紧紧闭着眼睛,害怕一睁眼就对上冯嫽的眸子,可是她越贴近冯嫽心口,就越是觉得心跳如擂,双颊更是烧得厉害。 冯嫽哪里敢睁开眼睛?生怕一睁眼,就将这一刻的美好碎得干干净净。 与此同时,绿洲之外出现了一团黑影。 莫烆马鞭指向绿洲,“翁归靡,照骆驼脚程算,她们应该会在前面绿洲落脚!” 翁归靡沉郁的眸子瞧向绿洲的方向,“继续前进,把火把给灭了,以免惊动了她们。”解忧公主,你可是不愿嫁我乌孙? 莫烆口中骂道:“这汉家女人就是矫情,我瞧那汉家天子也不是诚心要与我乌孙交好,不若抓到这两个女人,押回长安,向汉家天子再要些东西!” 翁归靡忽地狠狠瞪了一眼莫烆,“此事我自有主张,你少说两句!” “额……”莫烆只能忍住想说的话,暗暗在心底咆哮道,“冯娘子,若是我抓到你,定要让你知道,怎么做乌孙的女人!” “嗷呜——”大漠之中,沙狼忽地冷冷地响起一声狼嚎。 翁归靡下意识地抬眼往天上瞧去,借着清冷的月光,依稀瞧得见天上盘旋飞翔的两只雄鹰。 莫烆指着远处隐隐出现的黑影,那凶恶的眸光在夜色之中尤为突出,正是一群饿极了的沙狼,“翁归靡,你看,这绿洲附近竟然有那么多沙狼!” 翁归靡镇静地微微点头,“这些个畜生就喜欢在有血腥味的地方出现,看来……”翁归靡没把话说完,只是大手一挥,示意大军速速前行,“公主危险,我们速速去救援!” “诺!”乌孙将士应声大喝,随着翁归靡催马朝着绿洲驰去。 “就算把绿洲给翻过来,也要把公主搜出来!”莫烆又加了一条命令,“尤其是冯嫽,若是抓住,速速绑来!” “诺!” 黄沙扬尘,风尘仆仆,绿洲外的动静,让绿洲守卫急声大呼起来—— “醒醒!大家都醒醒!好像来沙匪了!” “咻!”一记冷箭正中绿洲守卫的喉咙,乌孙兵马尚未冲到,十余个黑衣人已从檐上翻下,射死了这个绿洲守卫。 只听这几个黑衣人用胡语说了几句,相互递了个眼神,便朝着绿洲客栈冲去。 “杀人了!” 黎明突然出现的惨呼惊动了绿洲之中的所有人,当客栈大门被黑衣人狠狠踢开,值夜的小二连忙躲到了桌子下面,不断变换各种蹩脚的胡话叫着,“大爷别杀我!别杀我!” 楼下的惊动,必定会惊动楼上的冯嫽与解忧。 “解忧快醒醒!”冯嫽连忙摇醒解忧,翻身下床,急忙将桌上的水囊收回包袱,将小二准备的衣裳胡乱套在身上,“解忧,快换上!”说完,将包袱紧紧系好,拿出了袖中的匕首,一动不动地盯着紧锁的房门。 解忧连忙换上衣裳,惊惧地站在冯嫽身后,左看看,右看看,指了指身后的窗户,“嫽姐姐,我们可以从这边逃么?” 冯嫽回头瞧了一眼窗户,点点头,将桌子推到了门前,紧紧顶住,回头拉着解忧走到窗户边,推开了窗户,往下面瞧了又瞧,“跟我来!” “砰!砰!砰!” 房门被狠狠撞击着,那桌子根本挡不了多久外间杀手的破门。 冯嫽镇静地爬上窗户,牵着解忧探出了身子,借着淡淡的月光往下扫了一眼,柔声道:“解忧别怕,跟我跳!” “嗯!”解忧握紧了冯嫽的手,跟着冯嫽往下一跳。 两人重重摔在楼下巷道中商人的货物上,好在都是些丝绸货物,刚好让下落的势子缓了一缓,虽然生疼,但也没有伤到筋骨。 冯嫽当先爬起,速然上下检视了一眼解忧,“忍忍,我们离开这儿,再找个地方好好看看,有没有摔坏哪儿?” “没事,我不疼,嫽姐姐。”解忧连忙摇头,反倒是握了握冯嫽的手,指了指前路,“我们快走!” “好!”冯嫽牵着解忧快步跑出这条巷道,忽然停下,往马厩的方向瞧了一眼,瞧见一条黑影提着雪亮的弯刀在马厩附近走动,连忙拉着解忧退回了巷道,“骆驼我们只怕找不回来了。” 解忧焦急地瞧了瞧冯嫽,“那怎么办?” 冯嫽想了想,当下下定了主意,“我们先逃出绿洲,沿着商路走,总能遇上商队,到时候,向他们买上一头骆驼便好。” “嗯!”解忧重重点头。 “希律律——” “何人在此杀戮!”忽然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冯嫽锁紧眉心,她知道,这是乌孙人寻来了。 有时候看似死局,其实也是生路。 乌孙人来平乱寻他们,刚好可以吸引这些黑衣人的视线,让她们可以找到机会趁乱溜出绿洲。 “翁归靡,你去找公主,这里交给我!”莫烆手中弯刀起落,斩杀了一名黑衣人,匆匆向翁归靡道,“若是再拖下去,只怕那两个蠢女人命都要没了!” “嗯。”翁归靡沉吟一句,带着十余名乌孙小兵冲向客栈。 月影投射在黄沙之上,凉凉地像是撒上了一片落雪,当冯嫽与解忧跌跌撞撞地随着绿洲中的居民与商贾跑出绿洲之时,绿洲的杀戮才真正开始。 听着里面黑衣人与乌孙人的惨呼,就算没有瞧见里面的打斗有多激烈,也足以让所有人的心惊心动魄地慌乱颤抖起来。 “嗷呜——” 血腥味让附近游荡的沙狼越聚越多,它们舔着血红的舌头,等待着杀戮过后的美餐。 当绿洲中的杀戮渐渐平息,一些胆大的居民与商贾慢慢走回绿洲,解忧与冯嫽早已走出绿洲数里。 翁归靡整军之后,搜寻公主,又一一盘查居民与商贾,依旧毫无所获。 莫烆不敢相信这最后的结果,“这两个女人定是趁乱跑了!” 翁归靡默不作声,只是在心里问道:“连骆驼都不要,就这样徒步行走大漠,刘解忧,你真是个令人刮目相看的女人。” “翁归靡,这些个黑衣人身份都弄明白了,都是来自……”莫烆将话音降了几分,“匈奴。” 翁归靡点头示意知道了,当即下令,“沿着商道出发,定要将公主寻回。”说完,翁归靡又交代了一句,“完整无暇的寻回。” 莫烆忍不住低喃了几句,“这种不听话的汉家女人,昆弥怎会喜欢?真不知道左夫人究竟在怕什么?” “莫烆,少说少错,这片天,终究是昆弥的天,不是你的,也不是我的。”翁归靡说完,忽地喃喃道,“细君公主改变了昆弥的暴躁,我觉得,这位解忧公主可能改变的,不仅仅是昆弥,还有可能是乌孙。”说完,眸光一沉,翁归靡在心底下了一个决定。 解忧,若是错过了你,是我人生之憾,只有你成为了乌孙的女人,我才有机会把你捧在掌心。 莫烆忍住了要说的话,抬眼看了看渐渐亮起来的天色,一想到那个胆大包天到带着和亲公主逃走的冯嫽,这心里的滋味半是愤怒,半是……半是莫烆第一次深深觉得的挫败感。 “冯嫽,别让我抓到你,否则,你一辈子都别想再跑出我的视线!” 第六章.商队 黄沙打着卷儿在沙丘上游移,烈日宛若芒刺似的刺在背上,火辣辣地灼得人生疼。沿着商道一路往西,越是深入沙漠,越是荒凉,越是让人心底慢慢升起绝望来。 “嫽姐姐,我想我走不动了……”解忧忽地坐倒在地,黄沙的火热透过裙裾袭上肌肤,让解忧不得不重新站起,摇了摇手中的水囊,黯然道,“水也没了。” 冯嫽涩然笑笑,将手中水囊递给了解忧,“再忍忍便好,若是渴了,先喝我的。” 解忧迟疑了一下,“嫽姐姐这一路上少见你喝水,你若是故意省着给我,我宁可渴死,都不要你这样。” 冯嫽笑然摇头,从背上包袱中取出一个新水囊,在解忧面前晃了晃,“你瞧,这不是还有一袋么?” 解忧将信将疑地接过了冯嫽的水囊,打开了囊盖,又递回给了冯嫽,“你先喝,我才喝。” 冯嫽淡淡笑笑,接过水囊,喝了一口,又递了回去,“这次放心了吧?” 解忧笑然点头,一连喝了好几口水,这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四处瞧了瞧,“嫽姐姐,我们可以走出这片沙漠的,是不是?” 冯嫽也瞧了瞧四周,最后目光落在了西边,“若是西域图志没有记错,我们再走上半日,必定能到这条商道上的一个叫做咯尔的绿洲,到了那儿,我们雇头骆驼,走上三日,便能到楼兰,到那时候,我们就真的自由了。” 解忧眸光一闪,沿着冯嫽的目光瞧去,虽然那边依旧是茫茫黄沙,可是在解忧心里,已满满的都是楼兰的影子。 在楼兰,她可以像个普通人一样与喜欢的人白头到老,没有和亲的身不由己,没有现在这样的荒凉。 唯一有的是冯嫽那个永远温暖的笑容,可以陪自己一生一世。 解忧会心一笑,握住了冯嫽的手,“嫽姐姐,我们快走,我一定要撑到咯尔!” 冯嫽含笑点点头,牵着解忧的手继续前行。 “叮铃,叮铃,叮铃……” 驼铃声在风中响起,当视线的尽头出现了商队的踪影,冯嫽忍不住转头对着解忧笑道:“解忧,你看,有商队!” 解忧欣喜万分,“嫽姐姐,我们快过去!” 冯嫽迟疑了一下,似是想了想什么,拉住了解忧,道:“且等上一等,一般商队都有旗号,万一我们遇上的是匈奴或是乌孙的商队,那就功亏一篑了。” “嗯!还是嫽姐姐你想得周到!”解忧连忙点头。 商队越行越近,旗号也能看得清楚,冯嫽这一路上专门看了西域的几种旗号,楼兰也好,乌孙也好,匈奴也好,都不是眼前这样的旗号。 虽然这个旗号冯嫽在书简上从未瞧见过,但是可以肯定的是,绝对不是匈奴,更不是乌孙。 冯嫽微微放心,笑然牵着解忧的手走了过去,“解忧,我们快过去!” 商队领头的黑衫汉子突然瞧见了朝这边跑来的两个女人,扬手示意商队停下,眯起了一双褐色的眼睛,定定看着冯嫽与解忧跑到跟前。 分明是汉家女人的肤色,偏生穿了胡人的衣裳? 黑衫汉子饶有兴趣地上下打量着冯嫽与解忧,只听冯嫽用略显生涩的乌孙话道:“我们姐妹路上遇到了沙匪,与家人失散了,还请大人行行好,带我们去临近的绿洲歇息。” 黑衫汉子忽然跳下马来,放肆地用马鞭抬了一下冯嫽的下巴,让冯嫽惊得往后退了一步,下意识地护住了身后的解忧。 “你们不是汉人么?”黑衫汉子突然用生涩的汉话问道。 冯嫽听见他会说汉话,当即改了话语,“家父世代经商,若是大人肯施援手,到了临近的绿洲,我定以家传宝物相报!” 黑衫汉子忽地发出一声诡异的大笑,只见他转头对着身后的伙计用冯嫽听不懂的胡话说了一阵,当下示意伙计从骆驼背上卸下两口箱子,又转头对着冯嫽用汉话道,“外面风沙大,箱子上留了气孔,你们先躲里面,若是再遇到沙匪,他们也不会发现你们,从而来找我们麻烦。” 冯嫽愕了一下,知道这商队领头是愿意帮她们了,可是瞧这黑衫汉子的诡异笑容,却又让冯嫽觉得有些不安。 只是,事到如今,又有什么选择呢?若是这支商队不是好人,如今她与解忧都暴露在此,也逃不出这群人的追击,只好赌上一赌! 冯嫽轻轻扯了扯解忧的手,牵着解忧走到箱子边,先扶着解忧一脚踏入箱子,瞧着解忧坐稳,冯嫽便小心地打算关上箱子。 “嫽姐姐……”解忧忽地拦住了冯嫽,问道,“我们会安全的,是不是?” 冯嫽重重点头,“会的。” 解忧得了冯嫽的肯定,舒了一口气,看着冯嫽将箱子关好,透过上面的气孔,瞧着冯嫽走向了另一只箱子。 当两人都进了箱子,黑衫汉子示意伙计将箱子重新绑上骆驼,阴森森地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来,下令众人重新出发。 冯嫽蜷缩在箱子之中,惑然打量着箱子中的一切,究竟是装什么货物的箱子,还需要打上气孔? 正自疑惑中,透过箱子的气孔,冯嫽清楚地看见乌孙旗号出现在视线之中—— “驾!”当先的将军是熟悉的莫烆,后面紧跟着的是翁归靡,果然他们还是追来了,若不是遇到了商队,之前的一切只能成为徒劳。 冯嫽倒吸了一口气,暗暗庆幸了一阵。 莫烆焦急地指向这边,“翁归靡,你瞧,那边有支商队!” 翁归靡看清楚了这支商队的旗号,当下拦住了莫烆,道:“不要惹事,我们找寻公主重要!” 莫烆看清楚了商队的旗号,激动道:“不就是那群沙漠人贩子么?我们人马比他们多,怕他们作甚?” 翁归靡摇头道:“这群人多是亡命之徒,我们不必要跟他们起冲突。况且,”翁归靡指了指黄沙上若隐若现的脚印,“公主早已走远,我们若是不快些追上,万一有个什么闪失,昆弥追究下来,你我可就是罪人了!” 莫烆沿着翁归靡所指的脚印看去,果然与商队没什么交集,当下抹去了心头的猜疑,带兵沿着脚印寻去。 黑衫汉子瞧着这支乌孙部队擦肩而过,下意识地往两口箱子看了一眼,皱起眉头想了想什么,忽地挥手示意商队停下。 冯嫽惑然透过气孔瞧了过去,只见黑衫汉子又用听不懂的胡话说了几句,整个商队突然掉转方向,朝着西北方行去。 冯嫽一惊,仔细回想西域图志的记载,从这里往西北走,在日落之前能到达的歇脚之地只有一个——沙林古城。 据载,这里到处林立着古城被风化甚为严重的古城墙,城中盗匪甚多,是西域诸国皆不管的黑色地带。 冯嫽只觉得心头一凉,努力说服自己冷静下来,“冷静,冷静,好好想想,这一次该如何脱身?” 驼铃声在风声中清脆地响着,苍凉的天地间,偶尔响起一声鹰唳,又被呼啸的风沙声淹没。 日渐西沉,莫烆与翁归靡最终还是追丢了足迹,越往西走,往来的商队足迹杂乱无章,哪里能分清楚这两个女人到底去了哪里? 一抹不安在翁归靡心底升起,只见他抬头望了一眼天空中的那只盘旋雄鹰,沉声道:“莫烆,或许今日我真该听你的。” 莫烆愕了一下,“什么意思?” 翁归靡不安地看着莫烆,“照脚程,我们怎样都能追上两个徒步而行的女人,况且大漠行商不易,水粮都是准备好的,若是无故多带两个来历不明的女人,什么商队都要掂量一下,水粮够是不够?”翁归靡勒马回头,“况且今日这一路上遇到的商队,皆是做丝绸买卖的,丝绸皆是按匹绑在骆驼两侧,根本藏不了人。” 莫烆点头,“不错,我也仔细看了每个伙计,各个都是壮汉,并非女人装扮!”莫烆话才说完,瞬间绿了脸色,“唯一……唯一我们今日遇到有箱子的商队是那伙人贩子!” 翁归靡不敢再迟疑下去,当下勒马回头,“全军听令,回头追击那伙沙漠人贩子!” 莫烆一边策马,一边道:“翁归靡,你知道那伙人特别狡猾,我们一旦错过了,他们的踪迹我们根本找不到。” 翁归靡摇了摇头,笃定地道:“不是我们找不到,而是没有人敢去找!” “你的意思是,我们这一百人饥肠辘辘的杀入□□古城?”莫烆大吃一惊,“里面究竟藏了多少匪徒,这西域没人知道!” 翁归靡再次摇了摇头,马鞭指了指天上那只雄鹰,“我们不止身后一百人,还有那群匈奴杀手。不见尸体,左夫人是不会心安的,也不会彻底破坏我们乌孙与大汉的联姻,所以,即便是□□古城,那群死士也会闯进去,亲手杀害公主。” “人贩子最重女人无暇,不然卖不上好价钱,所以公主暂时无碍,我担心的是,匈奴死士会比我们先一步到。”翁归靡极目望着西北方,“我乌孙的女人,谁也不能伤害!” 第七章.古城 昏黄的月亮浮在云端,入夜的沙漠一片静谧,本是荒凉的□□古城,在夜色之中星火点点,倒是比白日多了许多生气。 黑衫汉子示意伙计将两只木箱放下,又吩咐城中其他伙计去带骆驼去饱水饱食。 冯嫽当先推开箱子,从箱子中跳出,急匆匆地掀起解忧的箱子,将解忧扶了出来,下意识地左右看了看——这里守备甚严,风化的古城墙林立,不是沙林古城又是哪里? “嫽姐姐。”解忧抓住了冯嫽冰凉的手,觉察到了冯嫽脸上的忧色,不禁问道,“怎么了?” 冯嫽怕解忧乱了阵脚,只是笑笑,道:“我们先休息一夜再说。”说完,瞧向了黑衫汉子,假意道了一句,“多谢大人救命。” 黑衫汉子挑眉惊愕地看了看冯嫽,“你不知道这是何处?” 冯嫽挺直了腰杆,笑道:“能歇息便好,哪里都一样。” 黑衫汉子诡异地笑笑,挥手示意伙计,刻意用生涩的汉话道:“带她们去老地方休息,把水粮伺候好了,可半点亏待不得。” 伙计点点头,连忙跑到冯嫽与解忧面前,比划了几下,示意两人跟他离开。 冯嫽暗暗摸了摸袖中的匕首,牵着解忧跟着伙计缓缓而行,如今不可莽撞,只能静待时机,况且现在又渴又饿,强行逃走,无疑是以卵击石,根本没有胜算。 黑衫汉子看着两人走远,嘴角浮起一丝难以捉摸的笑来,只见他转身又用胡话嘱咐了几句另外的伙计,几个伙计当即抖擞了精神,提着弯刀开始在□□古城巡守。 “这样上等的货色,若是瘦了黑了,那可就可惜了。”黑衫汉子喃喃说完,眸光之中满满的都是银钱一样的光芒。 伙计带冯嫽与解忧去的地方,虽然看上去像是住所,但是当解忧瞧见窗户上的铁条,当下便觉得好似一个牢笼,马上转身紧紧抓住冯嫽,“嫽姐姐,我们快走!” 冯嫽连忙拉住解忧,摇了摇头,低声道:“解忧,冷静,我们……不可莽撞!” “你早就发现了,是不是?”解忧瞧见冯嫽那镇静的模样,心底的慌乱平息了一半,“可我们怎么办?” “先熬过这一夜再说。”冯嫽轻轻地拍了拍她的手背,先她一步走入房间,这才发现这房间之中,其实还有三个模样艳丽的西域女子。 “砰!” 解忧只觉被身后伙计狠狠推了一把,房门便被关了起来,又听见了锁链响起之声。 “嫽姐姐,我们逃不出去了!”解忧焦急万分,不觉已红了眼眶。 冯嫽摇摇头,让解忧先冷静下来,借着烛光,缓缓走近那房中的三个西域女子,试探地先用乌孙话问道,“你们也是被抓来的么?” 瞧见这三个女子只是颤然抱做了一团,用同情的眸光定定看着冯嫽,冯嫽又换做汉话问道,“你们……是被抓来的么?” 其中一个女子身子一颤,用极其别扭的语音说出汉话来,“我……我是……楼兰……商贾……的女儿……他们杀……杀……了……我家人……抓了……我……我来……这里……” 冯嫽忍不住问道:“他们究竟是什么人?” “人……人贩子……”这个女子绝望地开口,“我……我们……都完了……” 冯嫽忍不住倒吸一口气,原本以为这群人或许只是为了钱银,只要用取家传宝物做诱饵,诱惑他们带她们离开这个古城,或许路上可以逃脱,却不想遇上的竟是人贩子,那么这群人看中的是他们的容貌,也是她们的女儿身! “嫽姐姐……”解忧连忙抓紧了冯嫽的衣袖,在房中左看看,右看看,想找到离开的缺口,即便是心里已经知道,一切已经是徒劳。 冯嫽将解忧紧紧抱入怀中,轻轻抚着她的鬓发,慰声道:“解忧不怕,我们没到绝路,什么都别怕,我定能想到法子逃出去的!” 听到冯嫽这样说,那个女子忍不住扑了过来,紧紧抱住了冯嫽的裙角,“救……救……我们……” “嘘……”听见外面有动静,冯嫽连忙比了个手势,示意她们安静下来。 铁链声再次响起,房门再次打开,只见方才那个伙计将干粮与水囊送了进来,放在了地上,又转身出去,将房门锁紧。 听着伙计走远,冯嫽拉着解忧坐了下来,强笑道:“解忧,来,先吃点东西。”说着,抓起一块干粮,似是没事一般,放入嘴中嚼了起来。 每一次,瞧见冯嫽这样的淡定,解忧知道,她的嫽姐姐心里定是有了法子,她要做的,便是听嫽姐姐的话,等着嫽姐姐带她安然离开。 只是,这些食水当真吃得? 解忧下意识地看了看脚旁的食水,“嫽姐姐,当心有毒。” 冯嫽反倒是淡淡笑笑,附耳解忧道:“没有哪个商人会把货物毁了,既然是人贩子,我们越是完整无暇,越是能卖高价,若是不吃饱喝足了,就算找到机会了,也跑不远。”说着,拧开水囊,喝了一口水,“这水比玉门关里的水甘甜多了。”说完,将水囊递给了解忧。 解忧接过水囊,小小地喝了一口,看见冯嫽越发淡定的模样,心里即便是有万分焦急,此刻也冷静了七分,依着冯嫽吃起干粮来。 边上的三个西域女子诧异万分地看着眼前这两个反常无比的汉家女子,其中两个用听不懂的胡话交流了几句。 能听懂汉话的那个楼兰女子凑了过来,小声问道:“你们……你们疯了么?” 冯嫽摇头一笑,没有回答她的话,反倒是问了一句,“你说你来自楼兰?你叫什么名字?” 楼兰女子瞧她眉宇亲切,心底的惧色不知为何也褪去三分,生涩的汉话道:“我叫……莎莎……” “是个不错的名字……”冯嫽说完,笑吟吟地为边上的解忧拂了拂鬓发上的沙粒,柔声嘱咐道,“解忧,吃慢些,当心噎到。” 解忧点点头,她确实是饿坏了,一连吃了好几块干粮,感觉确实噎口,连忙喝了好几口水,这才觉得腹中舒坦很多。 冯嫽温暖地笑笑,这样温润的眉眼让莎莎觉得更为亲切,低头看了看地上的干粮,也抓了一块,放入口中吃了起来。 “莎莎帮我也喊她们来吃点东西。”冯嫽慢慢吃着干粮,忽然笑然开口,“既然我们是货物,总会有出货的时候,人有三急,出货之时趁机逃跑若是没有体力,是逃不了的。” 莎莎蓦地明白了冯嫽的意思,点点头,回头用了冯嫽听不懂的胡话说了两句,两个西域女子连忙走了过来,围着干粮坐了下来,乖乖吃起东西来。 解忧感觉氛围突然舒缓下来,给莎莎递上了水囊,“你也喝点水,当心噎到了。”说完,释然看着冯嫽笑了笑,当瞧见冯嫽安心的笑容,解忧伸出手去,牵住了冯嫽的手,点头会心一笑。 冯嫽知道,解忧相信她,不再慌乱,眸光忽地复杂了起来,她悄悄地看了看莎莎她们,她赌的不过是五人一起出货,大家一起四散,让这群人贩子分兵追击,求那么一线渺茫的生机。 可若是这群人贩子是一个一个卖呢? 冯嫽心底隐隐不安着,只是这个时候,她不能显露任何忧色出来,否则解忧乱了阵脚,只怕这唯一的希望都会消失无踪。 “嫽姐姐,你放心,我会听你的,不怕,什么都不害怕。就像是当初我闯了祸一样,只要听你的,就可以安然过关。”解忧紧了紧手上的力度,笃定的眸光脉脉看着冯嫽,那边炽烈,也那般温柔。 当年解忧在祖父书房寻书看时,不慎撞掉了楚王祖父的御赐酒樽,看着酒樽凹进去了一块,小解忧瞬间急得哭了起来——这弄坏御赐酒樽是大事,祖父定不会放过她! 刚好小冯嫽来找小解忧玩,瞧见了小解忧哭成了泪人,做的第一件事,永远是先把她哄笑了,然后拿起酒樽,拍拍胸口道:“这个我能帮你复原,你等我回来!你就当做什么都没发生,先在这里看书,我去去就回。” 小解忧将信将疑地看着小冯嫽将酒樽小心藏在袖中,快步跑了出去。 过了三个时辰,小冯嫽满头大汗地跑了回来,将一个烫呼呼的酒樽交到了小解忧手中,吹了吹气,“喏!你瞧瞧,凹下去的地方可复原了?” 小解忧惊喜万分地看着小冯嫽,“嫽姐姐,你是怎么做到的?” 只见小冯嫽弯眉一笑,“只要我想为你做的事,谁也拦不住我,将来不管遇到什么事,记得,不要怕,如果我在你身边,什么都不要怕。” 解忧是后来才知道,那日她的嫽姐姐拿着酒樽跑回家,偷偷从账房中拿了她一年的月钱出来,央求工匠马上将酒樽打回原样,又重新刻回原来纹路,帮她安然度过了这一关。 本该落在解忧身上的责罚,转嫁在了冯嫽身上,那次之事,冯嫽被父亲狠狠打了一顿板子,在床上躺了半月才下得了床。 暖暖的回忆在心头熨烫着解忧的心,解忧忽地回过神来,拉着冯嫽枕在了自己膝上,“嫽姐姐,不管去哪里,我都会跟着你。”说着,温柔无比地拂过了冯嫽的鬓发,这才发现,其实她与自己一样,鬓发之上,皆是沙粒。 冯嫽怔怔地看着解忧,笑然点头,只觉得一颗心比任何时候都要暖。 莎莎愕然看着眼前这两个女子,总觉得哪里不对,可是说不上来。 第八章.夜袭 夜色深沉,沙漠打风沙依旧打着旋儿在□□古城外游移。昏黄的月色下,一只灰黑色的雄鹰盘旋在了□□古城上空,绕了好几个圈,最终飞落在了沙丘之后。 “翁归靡,他们来了!”同样默然躲在另外一边沙丘后的乌孙人更加压低了身子,莫烆低低地呼了一声,瞧向了翁归靡。 翁归靡漆黑的眸子一动不动地盯着□□古城的入口,那黑森森的入口不见灯火,只怕是埋伏了暗卫,贸然闯进去,只怕是羊入虎口,有去无回。 “我们再等上一等。”翁归靡镇静地下了命令,回头看了看身后已经疲惫不堪的乌孙将士,低声道,“只要将公主寻回,回到乌孙,我定会重重犒赏你们!” 乌孙将士眸光一闪,纷纷点头,至少这一日一夜的奔寻还算有收获。 □□古城的灯火幽幽闪动,静谧的夜晚显得格外的幽寂,远远往□□古城瞧去,这座古城的点点星火就好像是沙漠幽灵的眼睛,一闪一闪,让人莫名地觉得心悸。 “咻!” 只听见一声惊弦响动,百余名黑衣人突然从沙丘后冲了出来,执弩奔袭向□□古城。 莫烆冷冷一笑,“看来左夫人这次是下了血本了,竟找了那么多死士!” 翁归靡没有应声,其实他一直清楚,军须靡心里最喜欢的,终究是那个病殁的柔弱细君公主。没有哪个男子喜欢比自己强悍的女人,更何况这个女人背后还有一个惹不起的匈奴,军须靡身为乌孙之王,又怎会对左夫人一往情深呢? 刘解忧,你嫁入乌孙,可会成为第二个细君公主? “啊!” 惨呼声一旦在□□古城中响起,便无穷无尽地绵延开来——□□古城中的沙匪人贩子们万万没想到,这世上竟有人敢闯入这里,更没想到闯入这里的都是一个个有备而来的死士。 即便是加强了防备,又即便是休整了城中古墙,对于这群不要命的不速之客而言,打乱□□古城当中的阵脚不过是时间的问题。 白日的黑衫汉子披衣仓皇地跑了出来,用胡话大呼道:“带走财物,再带值钱的货物走!” 城中的大乱,让锁在小屋中的五个女人瞬间惊醒。 沙沙扑到满是铁栏的窗口,往外看去,虽看不分明究竟是谁在杀谁,可是那血淋淋的画面,与当初她父母被杀一模一样。只见她瞬间面如白纸,身子不断打颤,原本就说得不溜索的汉话此刻说得更加混乱,“杀……杀人了……杀……跑……快跑……” “噌!” 只见冯嫽从袖中划出一把雪亮的匕首,躲到了房门后,做了个手势,示意大家先别乱。 房门外响起了铁链“叮叮”碰撞的声音,冯嫽屏住了呼吸,等待开门的瞬间。 “啊!” 只是冯嫽还没来得及出手,这伙计才把门大开,一支冷箭便穿过了他的胸膛,他只惨呼一声,便倒地气绝。 “解忧,走!”冯嫽连忙跳过这具尸体,伸手抓住了解忧的手,带着解忧当先跑出了小屋,匆匆回头喊了一声,“大家小心,速速趁乱逃吧!” 莎莎点了点头,连忙回头对着身后两个吓呆了的西域女子说了两句,也跟着冯嫽与解忧跑出了小屋。 “竟然敢逃跑!快给老子追!”黑衫汉子在混乱中瞧见了逃跑的五个女人,劈手夺过身边伙计手中的马缰,翻身上马,“快追!” 冯嫽拉着解忧在古城错落的石屋间跑动,身后响起的马蹄声让冯嫽不禁回头看了看,不由得惊呼一声,“解忧,不要回头,只管往前跑!” “咻!” 一支冷箭袭来,冯嫽顾不得辨清楚冷箭是从哪里射来,她下意识地将解忧护在怀中,拉着解忧蹲了下去。 冷箭堪堪擦过冯嫽的发髻,几缕青丝散落下来,冯嫽抬手顺到了耳后,急忙拉起解忧,“解忧,走!” 解忧忧心地侧脸一看她的发髻,隐隐有些血珠沁出,不禁心疼地道:“嫽姐姐,忍忍,我们只要逃出去了,我马上找大夫给你医治!” 冯嫽匆匆笑道:“只要逃出去了,治与不治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跟我都能活着!”说完,冯嫽仔细看了看周围,目光落在了古城的出口,“解忧,我们只要跑出那里,我们就安全了!” “嗯!”解忧一手提起裙角,一手握紧了冯嫽的手,目光紧紧盯着古城的入口,头也不回地跟着冯嫽往那边奔去。 身后的马蹄声越来越近,在冲出古城入口的刹那,冯嫽忽然拉着解忧侧身闪到了一侧……刻意让身后紧追的马儿冲了出去。 “闭上眼睛!”冯嫽突然下令,解忧来不及多想,便听话地合上了眼睛。 只见冯嫽看准了马背上的人贩子伙计,手中匕首毫不留情地刺了出去,正中伙计大腿。 “啊!”伙计惨呼一声,身子一摇,从马背上滚了下来。 “解忧上马!”冯嫽松开了解忧的手,扯住了缰绳,用尽全力稳住了惊躁的马儿,示意解忧速速上马。 解忧听话地抬脚踏上马镫,因为实在是太过紧张,还未踩稳便用力一踩,结果从马镫上滑了下来。 冯嫽连忙扶住险些跌倒的解忧,“再来!” 解忧咬咬牙,再次踏上马镫,用力翻上了马背,忍不住笑然回头,“嫽姐姐,我上来了,你也……”话还没说完,只见冯嫽将缰绳往解忧手中一塞。 “活下去,自由自在的活下去……驾!”冯嫽猛地一拍马儿屁股,马儿便带着解忧冲了出去。 “嫽姐姐——!”解忧险些从马背上摔了下来,下意识地拉紧了缰绳。 冯嫽微微含笑,大呼道:“只要我能活下来,我来寻你,等我——”说着,回过了头去,看着冲出来的十余个人贩子伙计。 她心里比什么都清楚,一匹马儿若是承载两个人,她与解忧谁也跑不出去。若是让解忧先跑,那么,解忧活下来的机会定会比两个人一起跑要大! “抓住这娘们儿!”黑衫汉子用胡话大呼一声,打马跑出古城,目光往解忧那边看了一眼,“你们两个快追!” “咻!” 两条黑影从古城中窜出,手中□□弦丝忽然猛地一响,便将两名马上伙计射翻马背。 “杀!”黑衫汉子当下下令,左右伙计连忙转头对付这两个黑衣死士。 冯嫽看准了时机,手中匕首左右挥舞,逼开了上前抓她的伙计,趁势捞住缰绳,翻身上马,“驾!”马儿前蹄翻飞,箭似的冲了出去—— “给老子追!”黑衫汉子留下几人拦住黑影,自己带着五名伙计打马追去。 远远地瞧见冯嫽安然脱困,解忧刻意放慢了马蹄,等待着冯嫽快马追上,喜极而泣,“嫽姐姐,你……你真是吓死我了!” 冯嫽暖暖一笑,与解忧并辔而行,“你跟我,谁也不许死,今日如是,他日也如是,可记住了?” 解忧重重点头,继续打马前行,只觉得鞍边弓箭与箭囊实在是咯腿难受,一手握缰,一手打算解开弓囊。 “不要,留着它。”冯嫽匆匆回头看了看身后的人贩子,终究她与她的骑术不如这群人贩子,那群人贩子的马儿越来越近——留下弓箭,或许还有一次机会真正让身后的追击者却步。 大漠广阔无垠,茫茫然皆是黄沙,根本没有半点藏身之地,眼看后面人贩子越跑越近,冯嫽才放下的心又再次悬了起来。 “下套!”黑衫汉子怒吼一句,“老子还指着这两个女人翻本!给老子活捉了来!”这黑衫汉子的胡话,冯嫽半句不懂,可是这黑衫孩子话音中的愤怒,冯嫽却听得清清楚楚。 “咻!咻!咻!……” 身后惊现绳索舞动之声,冯嫽惊忙转头,可是一个黑圈已经准准地罩在了她的身上,冯嫽下意识地用匕首割绳子,可是绳子尚未隔断,自己已不由自主地被绳索扯落马下,硬生生地摔在了沙粒之上。 “拖过来!” “嫽姐姐!”解忧连忙勒马,惊忙之余,扯下了弓箭,慌乱地搭弓上箭,颤声道,“放……放了嫽姐姐!” 黑衫汉子知道这两个女子是一伙的,只要抓住其中一个,那个远一些的自然会乖乖过来。只见黑衫汉子勒马跳了下去,走向了翻身站起又被拉得摔倒的冯嫽,想要捏住她的下巴,又被她手中的匕首逼退。 黑衫汉子来了火气,看准了冯嫽的匕首落处,一把捏在了她的虎口之上,直痛得冯嫽握不住匕首,眼睁睁地看着这唯一的护身之物落在脚下。 “解忧,你快走,不要管我!”冯嫽疼得直倒吸气,可还是不忘嘱咐解忧,“快走啊!” “乖乖过来。”黑衫汉子用汉话对着解忧说道,“不然你的同伴绝对没好下场。”说完,示意左右伙计策马围住解忧。 “咻!” 箭弦空响,解忧放出一箭,穿入了黑衫汉子脚下,只听见解忧嘶声喊道:“快放了嫽姐姐,本宫……本宫饶你一命!” “本宫?”黑衫汉子愕了一下,放声大笑问道,“你当你是公主么?” 第九章.宿命 “本宫是……” “解忧,可还记得我曾经给你讲过的故事?”冯嫽突然开口,打断了解忧的话,“关于大漠沙狼的故事?” 解忧怔了怔,记起了那个关于沙狼的故事—— “一头沙狼被捉到了,不是因为它跑不了,而是它故意让自己被抓到,让自己的同伴逃离死亡。” “可惜……” “弱肉强食,本是天地法则。你若是那只跑掉的沙狼,你会回来么?” “我不知道。” “那只跑掉的沙狼回来了,它拼尽全力地冲回来,只为狠狠地咬住被抓那只沙狼的喉咙。” “为何它要如此?” “跟你一样,商旅也不相信这样的结果,害怕被这只沙狼伤到,松开了那只被抓的沙狼。趁着商旅们的惊愕,两头沙狼拔腿就跑,消失在了商旅们的眼前,只留下一路沁入黄沙的猩红狼血。” …… “放箭!”冯嫽突然开口,将失神的解忧拉回了显示,只见解忧恍然搭弓,箭矢指向正是冯嫽。 冯嫽点头含笑,“解忧,这是你我唯一可选的生路,不要迟疑!放箭!” 解忧颤然摇头,天知道,她这一辈子最不想,也最不能伤害的就是冯嫽,偏生到了这个生死关头,她只能用这样的法子去赌一赌,这最后的一条生路。 对不起,嫽姐姐,我只怕我做不到…… 泪水涌出眼眶,解忧迟迟不敢把这弓弦松手。 冯嫽瞧她没有勇气做这样之事,头狠狠地猛地撞上了黑衫汉子的脑袋,再次嘶吼了一声,“放箭啊!” “咻!”解忧闭上了眼睛,箭矢离弦,射了出去,虽然这一箭即将伤在冯嫽之身,可是自打箭矢离弦的那一瞬间,已经在解忧心里狠狠地剜了一个血淋淋的口子。 冯嫽踉跄站起,撞上那支飞箭,只觉得心口一痛,这一箭斜斜地擦过心口,直直落在地上,汩汩的鲜血从胸口涌了出来,只见冯嫽嘴角含笑,仰倒在地,似是气绝一般。 “这货物要不得了!”伙计惊声开口,松开了牵住的绳套。 “好狠的女人!”黑衫汉子大吃一惊,不敢相信看见的一切,可是虽然身前这个货物毁了,但是另外一个——黑衫汉子还是不想放弃解忧,可是他还没来得及下令,只见解忧将弓箭一扔,猛地喝了一声,“驾!” 马儿飞驰而来,似是要与他们搏命。 “抓……抓住……” “嫽姐姐!”解忧满脸泪水,马儿离冯嫽越来越近,当看清楚了冯嫽心口处的猩红,一颗心只觉得已经碎成了千瓣,“嫽姐姐,醒醒,撑住啊!” “拦住……” “咻!咻!” 箭矢离弦声再次响起,身后的黑衣上已经追了上来,将马上的两个伙计射翻在地。 转眼之间,黑衫汉子只剩下左右两人可以相互保护,哪里还顾得上拦住解忧,唯有保住性命,比什么都重要。 冯嫽突然咬牙坐起,看清楚了解忧马儿驰来的方向,伸手紧紧抓住了马尾,张口呼道,“不要停,走!”说话间,一口血水涌了上来,冯嫽下意识地咬紧牙关,不让血水流出唇间,让解忧更加自责。 “这女人没死!”胡话从伙计们口中马惊愕的冒出,黑衫汉子哪里想到这汉家瘦弱女人竟然能有这样的胆识,用这种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法子,换来一条生路。 “走!”黑衫汉子只得不甘心地扔下这样一句话,吐了一口唾沫,连忙翻身上马,往另一个方向驰去。 黑衣人瞧着解忧拖着冯嫽跑了好远,突然勒停了马儿,朝着天上发出一发信号。 “死!” 这信号才发完,只听见耳畔呼啸而过一阵凉飕飕的锋刃破空之声,才转过头去,两柄雪亮的弯刀已落在了黑衣人的喉咙上。 “翁归靡,你快追!”莫烆匆匆低头扫了一眼地上的血渍,忧心忡忡地看着解忧那隐隐约约的背影,心底升起一抹不好的预感来,“她们好像有人伤了!” 翁归靡心头一紧,连忙大手一挥,“解决这群死士!”令下下完,连忙催马前行,沿着血迹追了过去。 大漠的风沙随着夜色越来越深,也渐渐缓了下来,月亮的昏黄渐渐退去,天空中一个略缺的月亮在大漠之中洒下月华无数。 解忧听见身后的马蹄声消失得无影无踪,连忙勒停了马儿,翻身下来,泪然抱住了依旧紧紧揪着马尾的冯嫽,凄声喊道:“嫽姐姐,你撑住,撑住,我带你去找大夫!” “咳咳……”冯嫽张口欲说话,但是才开口,便忍不住吐出一口鲜血,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不……不哭……”冯嫽松开了马尾,身子重重地落在地上,解忧这才发现她的背部衣裳已经被沙砾磨出了无数口子,雪白的背脊此刻满满的都是磨出的血痕。 解忧想要抱紧冯嫽,可是又怕勒疼冯嫽的伤处,茫茫无措地泪水簌簌滑落,“嫽姐姐,忍住,我带你走……”说着,咬了咬牙,环住了冯嫽的身子,想要将冯嫽抱上马背 只可惜,对于解忧来说,冯嫽虽然瘦弱,但是她依旧一样抱不起来,反倒是将冯嫽背部的伤口擦得更疼,让冯嫽忍不住眉心一锁,接连发出几声强忍的闷哼。 “嫽姐姐,我……我……”解忧绝望地坐倒在地,此时此刻,她第一次觉得她的无能与无力,也是第一次那么害怕“死亡”这两个字,“我该怎么做?我该怎么做?” “嗷呜——” 沙狼那苍凉的嚎叫声猝然从四面八方响起,这些大漠中的嗜血畜生闻到了冯嫽的身上散发的血腥味,怎会不群聚过来,等着美餐一顿? 幽蓝色的狼眸在夜色中格外刺心,解忧紧紧护住怀中的冯嫽,绝望地大呼,“你们走开!走开!不许伤害我的嫽姐姐,不许!” “解忧……”冯嫽颤然伸出手去,用尽全力地使劲推了推解忧,“你快……离开……不然……连你也会死的……” “我不走,嫽姐姐,这世上若是没有了你,我哪里也不去!”解忧笃定地开口,热泪一滴一滴砸在了冯嫽的脸上,“嫽姐姐,你听好了,就算是葬身狼腹,我也陪着你!”说完,解忧解开了自己的腰带,将冯嫽与自己缠了起来,通红的双眸冷冷扫过四野越来越多的沙狼,喃喃自语,“我不怕你们!一点也不怕你们!” “解……”冯嫽虚弱无比,隐隐听见了马蹄声响起,下意识地往声音传来的方向瞧去,模糊的视线之中,只瞧见一个黑影打马从这边奔来,冯嫽焦急万分,急声道,“你……你快走啊!”话音一落,只觉得喉咙中一片火辣辣的血腥味涌起,让冯嫽张口又吐出了一口鲜血。 “这是我的命,我认了……”幽幽地,听见解忧凉凉地说了这样一句话,只见解忧怔怔地看着那个黑影越奔越近,嘴角凉凉地浮起一抹绝望的笑来,清亮的月光之下,她的脸色苍白如纸,泪光盈盈,“嫽姐姐,我只想你活着,今日如是,明日也如是,从今天开始,换我来护你周全……” “你……你想做……”冯嫽沿着她的视线看去,模糊的视线中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那样肥硕的马上将军除了翁归靡,还有谁人?冯嫽的手指微微用力,摇头,再摇头,“不……不要……” 天知道,她宁可死了,都不愿一切都回到□□——解忧还是解忧公主,还是那个和亲乌孙的汉家公主! “这一次,听我的,嫽姐姐。”解忧笃定的开口,“你的性命,比我半生幸福要更重、更沉。”说完,解忧抬起一只手来,向翁归靡大声招手,“将军,我们在这儿,在这儿。” 翁归靡倒是惊了一下,没想到这两个分明是逃婚的女人竟然愿意留下等他,只见他连忙催马过来,勒马翻身下马的瞬间,被眼前的一切吓了一跳。 只见冯嫽挣扎着拦在解忧与他之间,一双眸子又红又狠,那满满的恨意即便是看上一眼,也能令人觉得惊心动魄。 “公主……”翁归靡往前走了一步,还来不及说什么。 只见解忧突然解开了腰带,柔柔的声音响起,“将军,先救嫽。”话音凄凉,是命令,也是哀求,混杂一起,让翁归靡的心蓦地一痛。 “解忧……”冯嫽还想说什么,只觉得颈上突然一疼,眼前一黑,瘫软在了解忧怀中。 翁归靡对上了解忧心疼无比的眸子,低声道:“公主放心,我只想让她安静片刻,她若动得太厉害,血会流更快,就算送到了大夫处,只怕大夫也救不了她。”说完,翁归靡弯腰将昏倒的冯嫽抱上了马背,“快些上马,再不回大部队,这些沙狼扑过来,我也救不得你们。” 解忧点头,翻身上马,可目光一刻也没从冯嫽身上离开,心底默默道:“嫽姐姐,这个地狱,我为你下得心甘情愿,只求你快些好起来,不要怨我。” 第十章.婚书 大漠行营灯火通明,医官在行营中忙碌着,已经一宿未眠。 解忧安静地坐在行营大帐之中,关切地看着医官救治着冯嫽,她越是安静,越是让帐外的翁归靡与莫烆觉得疑惑。 “不过是个侍女,公主殿下竟如此上心……”大帐外,守夜的乌孙小兵嘟囔了两句,便被莫烆狠狠地瞪了回去。 莫烆说不清楚自己现在是什么心情,只知道他担心冯嫽的生死,忍不住道:“翁归靡,你说这汉家女人不止是胆大,还命大,我还是头一次瞧见这样坚强的女人。” 翁归靡按刀看天,淡淡道:“她们……总归有些不一样……”眸光一沉,不知道心底在思量什么? “可不是,当年细君公主那般纤弱,哪里会有她们这样的胆量?”莫烆叹了一声,“如今闹出这等大事,只怕这冯嫽就算是活过来了,也少不了责罚。” 翁归靡点头,“公主出逃这样的大事,确实要有人出来背负责任。”说完,抬眼看了看月夜依旧盘旋天空的雄鹰,“左夫人还是不死心呐,小心戒备,通知昆弥,早些来迎亲,否则必定生变。” “只怕昆弥可以早,我们早不了。”莫烆摇了摇头,“万一这冯娘子的伤太沉,这路上的脚程只怕要再慢上几日……若是再责罚一下,就更慢了……”莫烆忽地停了一下,似是想到了什么,“不如……翁归靡你先带公主上路,我留下单独带冯娘子……” “少了嫽,本宫哪里都不去!”突然,帐中响起了解忧公主坚定的声音。 翁归靡与莫烆愕了一下,便听见解忧唤他们进来。 “大使,将军,本宫只说一次,本宫与嫽并没逃婚。这一路上死士、人贩子不断,我们又听不懂西域话,怎知后面追逐之人究竟是友,还是敌?”解忧面色苍白,脸上那天真的笑容已经荡然无存,“若不是嫽,只怕本宫早就丧生大漠,为何还要责罚于她?依本宫而言,应当重赏她,不是么?” “明明……”莫烆刚想说话,翁归靡忽然拦住了莫烆,点头称是。 解忧吸了一口气,继续说道:“如今嫽为了我,重伤如此,若是本宫弃她先行,万一……”解忧刻意一顿,眸光紧紧盯在了莫烆脸上,“有人觉得伤者是累赘,给本宫弄丢了恩人,本宫岂不是成了无情无义之人?” 莫烆第一次瞧见这样的解忧,没想到当初那个柔弱楚楚的汉家公主经历这几日之后,竟然变成今日这样,真正有了公主之态。 “我汉家最重情义,你们放心,只要嫽好起来,本宫定欢欢喜喜地嫁入乌孙,不会再给你们找任何麻烦。”解忧说完,瞧见医官叹了一声,似是已经给冯嫽救治完成,连忙问道,“嫽……她怎么样了?” 医官拱手道:“回公主殿下,下官已经尽力,这血是止了,伤口也上好了药,至于能不能救回来,只看这位娘子能不能撑过今夜了。” 解忧身子一颤,低头看着床上苍白如纸的冯嫽,轻柔无比地用手给她拭去额上密密细细的汗珠,喃喃问道:“撑过今夜,她便能活,是不是?” 医官点头,“确实如此。” “好,你们都下去,这里留本宫一人便够了。”解忧坐在了床边,挥手示意帐中众人退下。 莫烆看了一眼翁归靡,目光忍不住往冯嫽那边瞄了一眼,当瞧见了冯嫽那点点沁血的衣裳,心头没来由地一痛,心底默默道:“冯娘子,你可得撑住了,本将军可还没教训你!” “诺。”翁归靡点头示意众人退出营帐,在走出营帐的瞬间,交代了莫烆一句,“切记让上下封口,公主一路规矩,只是遭遇了沙匪,不过幸在上苍保佑,公主安然寻回。” 莫烆听懂了翁归靡的意思,点点头,“汉家女人就是这样多情,连一个侍女都如此看重……” “嫁到乌孙来,身边总要有一两个能说话的人,”翁归靡慢慢解释,似是说给自己听,“也不至于像细君公主一样,侍女死得早,她终于默默不语,才会郁郁而终。” “那也是。”莫烆点点头,放下帐帘的瞬间,忍不住又往床上瞄了一眼,心底暗暗骂了自己一句,“不过是个不听话的女人,怎的会如此担心她死活?”莫烆连忙背过了身去,对着翁归靡道,“翁归靡,你先去休息,今夜我来值夜。” “也好。”翁归靡点头,渐渐走远,暗暗道,“冯嫽,希望你只是解忧公主的恩人侍女,若是还有其他瓜葛,他日……只怕我不能留你……” 当万物静寂,这偌大的行营只剩下解忧与冯嫽,解忧强忍的泪水终于忍不住决堤。 解忧轻柔无比地抚上冯嫽的脸庞,柔声唤道:“嫽姐姐,撑住,醒过来,可好?你醒来看看我,你瞧,我也可以保护你了,解忧已经长大了,我没那么胆小的,我一点也不怕和亲了,只怕……只怕你……醒不过来……” 冯嫽眉心微蹙,不知道是将醒,还是因为伤口疼痛,可依旧双眸紧锁,久久睁不开来。 “嫽姐姐,哪怕你醒来骂我也成啊。”解忧又给冯嫽擦了擦额上新冒出来的冷汗,歉疚地道,“嫽姐姐,只要你醒过来,这一辈子你怎么怨我都成,只要你醒过来,活下去,让我……换我来保护你……这片地狱我们虽然逃不出去,但是,只要有你陪着我,我其实什么都不怕,所以求你,一定要撑下去,别留下我一个人……” 解忧的头微微枕在冯嫽头侧,轻轻地与冯嫽鬓发摩挲,含泪笑道:“嫽姐姐,别怕,我会一直一直陪着你……” 黎明时分,解忧倒在冯嫽身边,合眼小憩。 冯嫽悄然睁眼,虚弱地微微侧脸,看着身边熟悉的容颜,眼眶渐渐噙满了泪水,心道:“若不是因为我,你何至又踏入这个地狱?”心疼的目光沿着解忧的轮廓看了又看,“我怎会忍心责怪你?一切都是我太无能,太无能啊!”热泪滑落眼眶,滑入了解忧的鬓发之中。 解忧眉头微动,惊醒过来,对上了冯嫽的泪眼,不禁笑道:“嫽姐姐,你醒了,你终于醒了!” 冯嫽歉然点头,“我……该死……” 解忧连忙捧住了她的双颊,“你不能死,这一辈子,只要我活着,你都不能死……” 冯嫽虚弱地摇了摇头,翕动的双唇无力地道:“是……我……连累……” “活下去……”解忧猛烈地摇头,坚定地看着冯嫽,“这一切都是宿命,我注定的命,反倒是因为我,嫽姐姐你才被牵连进来,所以,今后我会坚强起来,换我来保护你一生一世。” 热泪再次在眼眶中打转,冯嫽虚弱地叹了一声,紧锁起眉心,此时此刻,只恨自己的力量如此渺小。 “嫽姐姐……”解忧温暖的唇瓣忽然落在了冯嫽唇瓣上,细细摩挲,那温暖的气息透过唇瓣瞬间暖透了冯嫽的心,让冯嫽怔在了瞬间。 这不再是沙漠绿洲之夜的那个偷偷亲吻,而是真真正正的忘情深吻,是解忧在彼此都清醒中的一个真正的吻。 “我注定是被记在青史中的和亲公主,”解忧的声音虽细,却说得无比坚定,“你可愿意陪我青史留名,青史作婚书,记你我之名,共此生白头?” “青史……青史……作婚书?”冯嫽不敢相信地瞧着解忧,那个一日之前还惊恐万分,一直躲在她身后的汉家女子,如今竟然可以说出这样的话来,让冯嫽的心深深撼动。 解忧点头,“这是我……我们唯一的婚书,也是谁也改写不了的婚书……” 冯嫽含泪看着解忧,嘴角艰难地弯了弯,留给解忧一个温暖的笑,“解忧……你终究……长大了……” “我记得嫽姐姐你说过,我该昂着头笑着去和亲,而我的泪水,只能为你一人。”解忧说着,再次与冯嫽鬓发相贴,轻轻摩挲,“嫽姐姐,虽然我们去不了楼兰,也再也看不见彭城的灯火,但是,西域再苦,有你陪着,就一点也不苦了,你瞧,我在笑,我没有哭,我这一次没有哭了。”说着,嘴角微微一笑,侧脸定定看着冯嫽,伸手与冯嫽十指相扣,“嫽姐姐,快些好起来,我的青史之中,必须要有你的名字……” 因为,这是你我的婚书,可以流传百世的婚书。 冯嫽虚弱地点头,热泪涌出眼眶,“我……答应你……”心底凉凉地一剜,痛彻心扉,却也暖透心房。 似是觉察到了冯嫽的心痛,解忧再次凑过了脸去,吻在了冯嫽唇上,“嫽姐姐,只要你安然,不管我做什么,我都甘之如饴,半点不苦,也半点不痛。” “我……” “这里,只有你……” 解忧牵着她的手印在自己心口,“嫽姐姐,你可还记得当初在彭城,我们一起放的水灯?” “记……得……”冯嫽只觉得视线开始模糊起来,虚弱对她强撑着意识,只怕这一闭眼,便再也睁不开来。 “你不是问我,许的什么愿么?” “嗯……” “我想跟嫽姐姐,一世不离!” “一世……不……” 冯嫽终究还是觉得眼前一黑,瞬间倦然合眼,又昏死了过去。 解忧觉察到冯嫽的异样,连忙转过脸去,定定看着冯嫽,“嫽姐姐,醒醒!醒醒啊!”唤不醒冯嫽,解忧又急又惊,连忙起身呼道,“来人,来人,快寻医官来!” 第一章.同行 “冯娘子算是挺过来了,公主殿下可放心,她不过是太过虚弱,所以才昏死过去,性命已无大碍。”医官再次诊断,说出了解忧最想听见的结果。 解忧舒了一口气,转眸瞧向了身侧的翁归靡与莫烆,正色道:“本宫想迟几日再动身。” 翁归靡摇头道:“我们食水有限,这大漠凶险异常,必须早些走出去,否则,慢则生变。”说完,翁归靡探头瞄了一眼虚弱熟睡的冯嫽,“公主殿下,不如让莫烆留下照顾冯嫽,由我护送你先行。” “大使可是忘记了本宫说过的话,没有嫽,本宫哪里也不去!”笃定的声音再度响起,解忧挺直了身子,“大汉上下,没有谁会扔下恩人先行,我身为大汉公主,又岂会做这种无情无义之事?” “冯嫽不过是贴身侍女,敢问公主,情是什么情,义又是什么义?”久忍的翁归靡终于问出了心里疑问,解忧对冯嫽,何止公主对侍女那般看重? 解忧惊疑地看了翁归靡一眼,“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下官先去煎药。”医官知趣地朝着大帐中的众人拱手一拜,赶紧退了下去。 “我乌孙人性情耿直,自然是有什么就直接问。”翁归靡锐利的眸子紧紧盯着解忧,“若是公主嫁入乌孙,心不在乌孙,只怕这日子也不好过——主子日子不好过,这奴婢日子就更不好过。” 解忧听出了翁归靡的话中意思,她岂会不明白翁归靡在暗示她与冯嫽太过亲近? “今日我话说太多了,再过片刻,这天也要亮了,公主可以小憩片刻。”说完,翁归靡走到了帐帘边,掀起帐帘,“天亮我们便要出发,若是再耽搁下去,遇上了沙暴天气,只怕你我都要葬身在这黄沙之下。” 帐帘放下,翁归靡渐渐走远。 莫烆迟疑地看看解忧,又看看冯嫽,不禁冷冷一笑,“翁归靡或许想多了些,我常听人说,汉家女人最多情,公主殿下与侍女亲近些,其实也不算什么。”说着,莫烆低头瞧了瞧冯嫽,“这女人就是太要强了些,老天既然注定这世间男女婚配,自然这顶天之事,该由我们男人来做,经此一灾,我相信她也该明白女人就该躲在男人背后才好。” “将军说完了?”解忧冷冷的声音突然响起。 莫烆知趣地抱拳一拜,“公主殿下可放心,末将不会为难她,天亮之后,公主可安心上路,末将在此处稍待几日,待她伤好些,自然会护送她安然上路。” “出去!” 解忧大声下令,明知道是这样的苍白无力,却只能用这样的法子保住与冯嫽最后的相处时光。 “末将,告退。”莫烆愕了一下,退出了营帐,心底暗笑了一句,“女人在男人背后,天经地义,除了男人,谁能顶起这片天?公主殿下,你迟早会明白,嫁入乌孙,乌孙的男人就是你的天。” 听着莫烆的脚步走远,解忧坐倒在床边,伸手抚上冯嫽的脸庞,眼底噙满了泪水,“嫽姐姐,我没用,对不起……” 泪水从眼眶中涌了出来,沿着脸颊滑落,摔碎在被子之上。 这是解忧第二次觉得如此无力,她心底也清楚,这只是地狱的开始,到后面,还有更多更多的无能为力。 只因为,她是和亲公主,是大汉用来换取一夕太平的棋子。 她的价值仅仅在她与细君公主有那么些相像,除此之外,她与其他乌孙女人一样,不过是乌孙昆弥军须靡的掌中玩物,看得上是宝,看不上是废物。 天下之大,如今只有冯嫽一人待她珍之若宝,只是,这个人如今伤痕累累,自己却不能把她留在身边,亲自照顾。 “身为公主,却护不了你……”解忧双拳紧握,身子轻颤,第一次在心底升起一种情愫——恨。 彭城的山水,她们都回不去了。 水灯的许愿,或许这一世都不可能实现。 青史作婚书,难道只是她一厢情愿的梦么? 解忧倒吸了一口气,倒在了解忧枕侧,脉脉泪眼一动不动地瞧着冯嫽,“嫽姐姐,我们该怎么办?该怎么办?”伸手握住冯嫽的手,十指相扣,要的是冯嫽的温暖,冯嫽的安然。 天渐渐亮起,解忧在小寐中惊醒,可是枕边已没有冯嫽的踪影。 “嫽……”解忧猛地坐起,在帐中张望,想找到冯嫽的身影。 只见冯嫽早已穿戴整齐,笑吟吟地站在妆台边,虚弱地晃了晃手中的木梳,“起身就好,来,我给你梳头,然后一起上路。” “你的身子……”解忧心疼无比地走了过去,扶住了虚弱的她,“这一路颠簸,我怕你……” “嘘……”冯嫽比了个手势,示意解忧不必担心,“不离不弃,我记得,所以,我会咬牙挺下去……”说着,让解忧坐在妆台边,对着铜镜,她笑然看着镜中的解忧,手指已散开了解忧的发髻,“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 “嫽姐姐……”解忧再次红了眼眶,蓦地转过身去,瑟瑟抱住了身后的冯嫽,“是我没用……” “不怪你……”冯嫽忍了忍心的绞痛,暗暗道,“其实该怪的是我,若是我能多懂一些西域话,你我怎会被人贩子轻易骗入狼窝?”手指轻柔无比地抚着解忧的如瀑青丝,冯嫽挺直了身子,“解忧……终有一日……这西域的天……我为你顶起来……” “嫽姐姐。”解忧不敢相信听见的话,抬头紧紧盯着冯嫽的双眸。 冯嫽苍白地笑了笑,道:“西域的天……我为你顶起来……” 解忧揉了揉自己的泪眼,只觉得鼻子酸涩无比,千言万语哽在喉间,她只能忘情地紧紧抱住冯嫽瘦弱的身子。 冯嫽一如往昔地轻抚她的发丝,虚弱地一笑,额上密密地皆是冷汗——不管这身子再痛,心再痛,她也要撑下去,为了解忧,撑下去。 “公主殿下……” “本宫知道了。”不等外间翁归靡的话说完,解忧沙哑着嗓子打断了他的话,抬眼看向冯嫽,“我们……一起走……” 冯嫽点点头,仔细地为解忧将头梳好,“我们一起走。” 解忧站了起来,扶住了冯嫽虚弱的身子,缓缓走到帐帘前,抬手掀起帐帘,与冯嫽并肩走出了大帐。 翁归靡与莫烆俱是一惊。 “这是……” “嫽与本宫一起出发。”解忧当即开口,不容否决,“这样不会误了和亲大事,也成全了本宫的情义,大使莫非还有话要说?” 翁归靡噤声不语,只是暗暗握了握拳头。 莫烆倒吸了一口气,“本将军可还从来没见过那么倔强的汉家女人!” 冯嫽笑道:“汉家女子千千万,并非每个女子都柔弱若水,嫽如是,公主殿下亦如是。” “你……”莫烆呆呆看着冯嫽,嘴角忽地勾起一丝神秘的笑来,只见他大手一挥,“将帐中被子铺上马车,其余人等,拔营!” 翁归靡惊诧无比地看着莫烆,低声道:“这女人你惹不起……” “不是只有汉家男儿才会怜香惜玉,我乌孙男儿也一样!”似是故意说给冯嫽听,莫烆的声音说得极大,“草原上的烈马一旦驯服,便会一世忠于主人,我喜欢的烈马,必须由我来驯服,翁归靡,你放心!” 翁归靡摇了摇头,复杂的目光望了一眼冯嫽,心底隐隐升起一丝心悸来。 这样一个女人,明明伤害累累,却不哼一句,明明虚弱如此,还紧紧跟随解忧公主——究竟是什么情义,能让一个女子忍耐如斯? 不安浮上心头,翁归靡只希望,这份解忧没有回答的情义,不是他所猜想的那种情义。 “启程!”翁归靡大手一挥,翻身上马。 “翁归靡,你看,前面好像来人了!”莫烆马鞭远远指向沙丘上的黑点,看着黑点越来越多,当即下令,“全军戒备!” “快起旗子!” 风声之中,隐约响起一句汉话。 只见一面汉字大旗迎风展开,翁归靡的心瞬间轻松了一半,“是失散的送亲队,大家可以放心了。” “终于追上大使了,不然……” “不然我们的脑袋,可就都保不住了!” 送亲队拖着嫁妆打马跑了过来,上气不接下气地匆匆说完,瞧见公主马车依旧,心头又舒了一口气。 “公主一切可安好?” “公主没事。”翁归靡淡淡说完,扫了一眼这百名汉家送亲将士,又看了几眼脸上风尘仆仆的随行汉家侍女,“容你们歇息片刻,莫烆,给他们发些食水,修正完毕后,马上出发。” “诺!” 莫烆抱拳得令,这场风沙危乱终于平息,一切终于又回到了原点,只是——莫烆抬眼瞧向天空中依旧盘旋的雄鹰,心底又添了几许不安。 还有好几日脚程才能穿过这片大漠,左夫人,你下一次伏击会在什么地方呢? 第二章.沐浴 马车在大漠之中走走停停,翁归靡与莫烆二人轮夜值守,一路平静如寂,虽然依旧有雄鹰紧随,直到走出沙漠,也没有再遇上死士来袭。 生机寂寂的大漠之外,渐渐有了稀疏的绿草,沿着道路绵延开去,越往前走,越是繁茂,衬着碧蓝色的天空,愈发地让人觉得天地广袤、郁郁葱葱。 “就快到夏都了,左夫人若是再不下手,便没机会再下手了。”莫烆警惕地环视四野,这儿草木茂密,却不是埋伏藏人的好地方。 翁归靡不发一言,眯眼望着远处的山峦,似是出神地想着什么。 莫烆用马鞭捅了一下翁归靡的肩头,“翁归靡,你在想什么?” 翁归靡这才回过神来,淡淡笑道:“到了夏都,或许我们都可以安心了。” “左夫人竟会放过……”莫烆连忙住口,没把话说完。 翁归靡摇摇头,“其实我也想不分明,为何她突然改变主意了,或许到了夏都,我们会知道答案。”忽地,翁归靡勒住了马儿,示意全军停下,目光凝视前方—— “踏踏……踏踏……踏踏……” 远处驰来一骑,马上人身穿乌孙近卫铠甲,翁归靡知道,那是军须靡昆弥的近卫。在这里出现了昆弥近卫,只有一个可能,便是昆弥来夏都了! “昆弥有令,命汉家公主在夏都外沐浴更衣,昆弥今次大婚在夏都举行!”近卫用乌孙话说完,勒马回头,打马朝着夏都的方向驰去。 翁归靡握紧了缰绳,眼神复杂地回头瞧向了身后的马车,终究到了大婚之日。 莫烆舒心大笑道:“翁归靡,今晚看来你我有美酒喝了,哈哈哈,也不枉这几日的辛苦!”说完,莫烆拍了拍翁归靡的肩头,“今夜定要喝个不醉不归!” 翁归靡蹙紧了眉头,突然翻身下马,暗叹了一声,缓缓走向了马车。 “公主殿下,昆弥已移驾夏都,还请公主稍作休息,待行营扎好,就请公主沐浴更衣,今夜与昆弥共结百年之好。”翁归靡握紧拳头,放在了心口,行了一个乌孙大礼,心底却是深深的不甘。 “我……知道了……” 马车之中,解忧的声音平静无比,只有同在身边的冯嫽知道,解忧强忍的泪水有多苦,心里有多怕。 可是此时此刻,冯嫽能做的只有握紧她的手,能怨的只有自己的无能,她第一次知道,原来女子无力,是这般地无力,原来心底的痛楚,竟是这般深沉。 “嫽姐姐,我没哭……”解忧侧过脸去,抽出了手来,捧住了冯嫽的脸颊,红着眼睛定定瞧着冯嫽,“其实不可怕的,真的,我不怕,我如果能让昆弥喜欢,我就能保护你了,我该笑着去嫁她,我可以做到,真的可以做到……”声音一哑,解忧强忍的泪水还是滑落脸颊,瑟瑟的双肩猛烈地颤抖着,她连忙低下头去,不再说话,剩下的只是无声的抽泣。 冯嫽温柔无比地将她抱入怀中,轻轻抚着她的发丝,“是我没保护好你,是我没用,对不起……” “不怪嫽姐姐……”解忧连忙摇头,环紧了冯嫽的腰,“我只想你可以早些好起来,我若得了昆弥的喜欢,我就能让昆弥找更好的大夫医治你……” “解忧……”冯嫽忽地捏住了她的下巴,逼她正视自己含泪的眸子,一字一句道,“我不要你谄媚他!我不要你让他喜欢,更不要他……”强忍住了这句话,冯嫽只能将心底的怨,心底的恨,心底的痛化作一个凶猛无比的吻,落在了解忧唇上。 乌孙王庭就算再小,也是帝王的后宫,这一路上的死士,冯嫽心知肚明来自于谁?若是解忧真得了宠,只怕性命才是真正的堪忧!况且,解忧若是得宠,免不了要被夜夜宠幸,对于解忧是痛苦,对于冯嫽来说,更是痛苦。 “嫽……”解忧合上双眸,只想让这一刻的放肆成为她与她最美好的回忆,至少此时此刻的自己,依旧冰清玉洁,不会让她的嫽姐姐嫌弃,也不会被自己嫌弃。 唇舌辗转,心里再多的火热,也化不了心底痛苦的冰凉。 当唇舌分开,解忧与冯嫽泪眼相看,嘴角轻扬的笑意,彼此都明白,那仅仅是给对方的安慰,也是给对方的唯一温暖。 “营帐已搭好,请公主下车。”翁归靡的声音打破了这一刻的美好。 解忧身子一颤,倒吸了一口气,挺直了腰杆,下令道:“嫽,本宫扶你下车,本宫要你为我换衣梳头。” “诺……”冯嫽颤然应声,早已分不清究竟是心疼一些,还是伤口疼一些? 车门打开,解忧当先踏下马车,踩在了绿草之上,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看着这全然不同中原的风光,喃喃道:“这一世,能在这样一个广袤天地间活着,也算是一种安慰了。” 翁归靡瞧见了她眼角的泪花,心底一痛,低头不语。 “嫽,伺候本宫沐浴更衣。”解忧扶着冯嫽走下马车,走到营帐帘前,又转头下令,“热水备好就送进来,本宫要安静沐浴,一个时辰之内,不许来扰。” “诺。” 说完,解忧与冯嫽掀帘入帐。 翁归靡咬牙看着那沉沉垂下的帐帘,不禁握紧了拳头,心底暗暗道:“冯嫽,就容你再放肆一刻,待昆弥大婚结束,我一定要弄明白,你与解忧公主到底是什么情,什么义?” “哗啦啦——” 新烧好的热水将浴盆灌满,依照汉家沐浴的小例,在水中洒上了几瓣花瓣,想让沐浴后的公主身子更香一些,好取悦即将成为夫君的乌孙昆弥军须靡。 “你们都退下吧。”解忧示意其他侍女退出大帐,待听见她们走远,解忧这才站起身来,缓缓走到了浴盆边。 手指轻轻搅动当中热水,可身子依旧觉得冰凉,解忧涩然一笑,“嫽姐姐,你可还记得十五岁那年,我们一起外出踏青……” “记得。”冯嫽缓缓走了过来,同样涩然一笑,“你我都是糊涂鬼,竟把伞都忘记在了凉亭,淋了个全身湿透。” 解忧回过头去,定定看着冯嫽,“后来,我们只好找了家野栈避雨,然后……” 雨声哗哗,记忆中的那一幕,岂能模糊? 未免受凉,解忧让同行的小厮在房外守候,又吩咐小二准备好沐浴的热水。 那是冯嫽第一次脸红心跳于解忧的青稚身子,可是那时候的解忧并不知道,两人一起解衣入水,为何冯嫽的双颊如火一般通红。 “嫽姐姐,你可是受了凉,为何身子如此烫?”偏生那时候的解忧关心的是冯嫽的火热额头,当她湿漉漉的手落在冯嫽滚烫的额上,冯嫽的目光已不由自主地沿着她的雪颈往下瞧去—— 害怕自己的唐突吓到解忧,冯嫽在瞧见解忧身子的刹那,连忙背过了身去,急声道:“我没事……没事……解忧你洗你的,我……我随便泡下便好……”说完,慌乱无比地双手掬起水来,往脸上泼了好几下,又急匆匆地在浴盆中站起,想要爬出浴盆,让自己放肆狂跳的心稍微平静平静。 可是,她这样的举动,让自己的雪背尽数暴露在了解忧眼前,浑然不觉身后的解忧也红了脸蛋,低下了脸去。 “嫽姐姐……”解忧的一声呼唤,让陷入回忆的冯嫽回过了神来,这才发觉彼此已是双颊通红。 “解忧?”冯嫽愕了一下,目光落在了解忧的双手之上。 只见解忧的双手来到了腰带之上,将自己的腰带解了开来,又轻轻地拉开了衣带,将深衣褪了下来,露出了里面的薄薄内裳。 “当年你不敢看我,今日,可不许不看我了……”解忧红着脸说完这番话,羞涩无比地低下了头去,“这是属于你跟我的一个时辰,嫽姐姐,你我都不要错过,好不好?”说完,解忧的手指拉散了自己内裳的衣带,内裳滑落脚下,露出了当中雪白色的肚兜。 冯嫽只觉得有些口干舌燥,想要移开目光,可目光哪里舍得离开一分? 那么多年来,冯嫽只觉得男子好色天经地义,却不想此情此景之下,她也是好色之人。 解忧微微一笑,她褪下自己的裙裤,抬腿跨入浴盆,坐了下去,靠在了浴盆边上,细细地唤了一声:“嫽姐姐……” 冯嫽连忙摇了摇头,急道:“我失礼了……我去给你拿嫁衣……” 解忧连忙唤住冯嫽,“嫽姐姐,留步!” 冯嫽点头问道:“什么事?” 解忧伸出手去,“嫽姐姐,把手给我。” 冯嫽迟疑了一下,伸出了手去,这才发现此刻的解忧与她一样滚烫。 解忧羞红了脸,牵着冯嫽的手,紧紧贴在了胸口,“嫽姐姐,我想……我想把我的冰清玉洁……留给你……” 冯嫽身子猛地一震,指尖所触之地,是心爱之人玲珑有致的地方,分明清清楚楚地感受得到那狂乱如自己一样的心跳。 可是……可是…… 当初她是郡主,自己是百姓。 如今她是公主,自己是侍女。 若是……若是……这清白之身不存,那必定是杀头重罪! 一夜欢愉,换一命呜呼,所谓的青史做婚书,不过是万世唾骂的婚书,她不甘如此,更不要心爱之人与她一起遗臭万年! 冯嫽连忙抽出了手来,苦笑了一笑,颤声道:“解忧,我们……不可以……” “嫽姐姐,你……你难道要我把清白之身献给一个不喜欢的人?”解忧双肩瑟瑟,不敢回头看一看冯嫽。 “不……不是……”冯嫽紧紧咬牙,弯腰环住了解忧的双肩,鬓发与解忧的鬓发轻轻摩挲,“我……” “嫽姐姐……我不想我的洞房花烛夜成为这一辈子的阴影……”解忧侧脸含泪紧紧盯着冯嫽的眉眼,“就当做我求你……给我一个……我心甘情愿的洞房花烛夜……” 眸光楚楚,声音凄凄,让冯嫽觉得一股窒息的痛在不断绞着心房,伤害着她,也伤害着眼前的解忧。 第三章.蛇袭 “嘶……嘶……”异样的声音在静默之中显得格外清晰,打破了这一刻冯嫽与解忧的僵局。 冯嫽惊然四顾,只瞧见这大帐之中不知何时钻入了两条黑黝黝的毒蛇,此刻已攀上了浴盆边沿,吐了吐信子,朝着盆中的解忧一口咬去。 “小心!”冯嫽仓皇地一声大呼,不顾一切地伸出手去,牢牢抓住了蛇头,却不想那黑蛇尾巴顺势缠上了冯嫽的手臂,瞬间将冯嫽的手臂勒得青紫不堪。 “嫽姐姐!”解忧焦急如焚,来不及披衣便从浴盆中站了起来,想要动手为冯嫽扯开那条黑蛇,殊不知她背后另一条黑蛇已经悄然咬来。 “解忧!”冯嫽眼尖瞧见了解忧身后的危险,惊魂未定地朝着解忧一扑,两人齐齐地栽入了浴盆之中。 “嫽……” 血水从冯嫽背心沁了出来,隐隐发黑,只见冯嫽紧紧抱住解忧,生怕露出一丝的空隙,让黑蛇咬到解忧半分。 一条黑蛇紧紧缠住冯嫽的右手,冯嫽也紧紧抓住它的脑袋不肯放手,而冯嫽背心处,另一条黑蛇紧紧咬着冯嫽,涌出背心的血腥让它更加贪婪地咬着,不肯松口。 瞬间惨白的脸让解忧吓得失了神,只见她颤然捧住冯嫽的脸庞,泪然摇头,“嫽姐姐,你为何那么傻,为何那么傻啊!” 冯嫽咬牙强然一笑,想让解忧安心,“不怕……不怕……我能活下来……活下来……陪……陪你走……走下去……”视线越来越模糊,本来剧痛无比的背心处渐渐麻木了起来,冯嫽只怕自己再也护不住解忧,只能渐渐松开双臂,“走……快……走……” “来人啊!来人啊!” 解忧凄惨的呼喊惊动了帐外守卫的众人,当先冲进大帐的是随行的汉家侍女,只见她们不禁发出一声凄厉的惊呼,“蛇——有蛇——” 帐外的翁归靡与莫烆惊愕无比地对视了一眼,再也顾不得什么礼法,急忙掀起帐帘,大步冲了进去。 “灭巴!” 翁归靡与莫烆俱是一惊,这灭巴蛇是这草原上最毒的蛇,没想到竟会在这里出现——两人下意识地想到了一个人,左夫人! 沙漠下手,可以将罪名安给沙匪,可是出了沙漠,昆弥也来到夏都亲自迎接,再下手实在是太过明显,唯一的办法便是——意外! 灭巴蛇要了汉家公主的性命,这只能是意外! 翁归靡千算万算,万万没想到左夫人还留了这样一手!当下给莫烆递了个眼色,“快些救公主!”说完,与莫烆齐齐地拔出了腰上的弯刀。 她们…… 翁归靡瞧见此刻的冯嫽依旧有怀抱解忧的动作,心头不禁一凉,侧脸往解忧瞧去,那雪白的身子在水中若隐若现,不禁又觉得有几分热意在心头翻滚。 害怕自己越礼,翁归靡连忙吩咐侍女们速速把公主嫁衣拿来。 莫烆哪里敢多看一眼解忧,瞧见两条缠在冯嫽身上的灭巴蛇,只觉得一颗心寒到了极致——这是什么样的傻女人,才会这样不顾一切的保护主子! 莫烆马上手起刀落,灭巴蛇接连被砍做了两截,可那个护住的汉家女子已经昏迷在了浴盆之中。 “公主……侍女趁莫烆与翁归靡背过身去的瞬间,连忙迎了过来,将六神无主的解忧抱出了浴盆,快速地给她擦去了水渍,将嫁衣穿上了解忧的身子。 “嫽……嫽……”解忧身子一颤,回过神来的她想要伸手去抱昏迷了的冯嫽,可是莫烆已先她一步将她横腰抱起。 “你要带她去哪里?”泪水滑落脸颊,解忧惊恐万分地看着莫烆。 莫烆头也不回地抱着冯嫽冲出大帐,不一会儿便听见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响起,想必是莫烆已经带着冯嫽驰远。 “你把嫽放下!”解忧嘶声呼喊,脚下一个踉跄,恰恰跌入了翁归靡的怀中,“本宫命令你们,把嫽还给我!还给我!” 解忧身上的淡淡幽香飘入了翁归靡的鼻中,翁归靡忍不住环紧了解忧的身子,此时此刻,他只想贪婪地一辈子将这一个娇滴滴的汉家公主紧紧抱在怀中,让这个女子只属于他一个人! 解忧惊觉到翁归靡的异常,想要推开他那肥硕的身子,挥起的双拳就好像是砸在了磐石之上,根本难动他分毫,“你放开我!放开我!大胆!” “请……请大使放开公主殿下!”侍女们不敢上去救解忧,只能齐刷刷地跪了一地,哀求翁归靡放开解忧。 翁归靡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连忙放开了解忧,歉声道:“惊扰公主,翁归靡失礼了。” 解忧狠狠瞪了他一眼,转身便要走出大帐,想要追上莫烆。 翁归靡忽然出手,扯住了她的衣袖,“公主殿下不用追了,莫烆只是为了救她。” 解忧身子一颤,惊忙回头,定定看着翁归靡,眼中泪光盈盈,“他……能救嫽?” 翁归靡点头道:“灭巴毒蛇之毒,乌孙就一人能解,只是……”说着,翁归靡叹了一声,“若是公主殿下以这样的容颜面见昆弥,只怕就算莫烆救了她,昆弥也饶不了她。” “你什么意思?”解忧抬手擦了擦眼泪,拂开了翁归靡的手。 翁归靡道:“今日是昆弥大喜,公主岂能为一个贴身侍女哭泣?” “她……不仅仅是本宫的贴身侍女,今日若是没有她,只怕死的是本宫!”解忧凄声开口,“难道本宫连为恩人哭都不行么?” 翁归靡脸色铁青,一字一句道:“公主请慎言,在乌孙,昆弥最大。” “你……”解忧岂会不懂这个道理,只是如今她的嫽姐姐生死不明,要她如何含笑嫁入乌孙,她做不到,一百,一千,一万个做不到! 看着清澈的眸子如今哭得通红,翁归靡心头一阵揪痛,挥手示意其他侍女退下。 侍女们左右看了看,害怕一旦退下,公主会受委屈。 翁归靡冷冷扫视了一眼没有动静的侍女们,沉声道:“你们放心,这里已是乌孙的疆土,方才我已说了,在这里昆弥最大,我怎会欺负昆弥的女人?” 侍女们想了想,觉得翁归靡说得有道理,只能低头退了出去。 解忧心头又乱又怕,揪着领口往后退了一步,含泪瞪着翁归靡,“你究竟想做什么?” 翁归靡定定看着解忧,深邃的眸子闪过一丝阴霾,“我只想与公主做个约定。” 解忧愕了一下,“我只想要嫽安然回来!” 翁归靡暗暗握紧了双拳,“难道公主为了一个小小侍女,连性命都不要了?” 解忧凄笑摇头,“嫽若有事,本宫活着也是……”解忧忍住了想说下去的话,她在翁归靡的眼底发现了怒火,若是自己不谨言慎行,只怕就算莫烆救回了嫽姐姐,嫽姐姐今后在乌孙也不会有好日子过。 “也是什么?” “你想与本宫做什么约定?”解忧接连倒吸好几口气,艰难地将话题转移过来,心底暗暗道,“嫽姐姐不在这里,我要学着保护自己,也保护你,嫽姐姐。” 翁归靡眸光一闪,颇有惊异之色,“我可保公主今夜可安枕歇息,公主可愿今日笑着嫁给昆弥?” “你……”解忧不敢相信听到的一切,这约定算来算去,都是利在自己,为何翁归靡会与她如此约定? 翁归靡淡淡道:“若是公主觉得不够,那再加一条,我担保冯嫽可安然回来,你可愿意含笑嫁入乌孙?” “愿!”解忧当下立即开口,连忙擦着脸上的泪水,让自己慌乱的心平静下来。 “那就够了,公主殿下好生打扮,我先退下了。”翁归靡涩然抽动嘴角笑了笑,转身朝着大帐帐帘走去。 “你……你为何要帮我?”解忧终究忍不住问道。 翁归靡停下了步子,转过身来,灼灼的目光贪婪地在解忧身上流连,“嫁入乌孙,该你是的幸福,嫁给昆弥,不该是你的恐惧。”说完,翁归靡将一片竹简从胸甲中摸了出来,放在了解忧妆台之上,“有时候,看似绝路,却是通途,公主聪明,应当明白我是什么意思?” 解忧听得一头雾水,当瞧清楚了竹简上的刻字,似是懂了七分,“嫽……会回来的,是不是?” 翁归靡淡淡一笑,转过了脸去,掀帘走出了大帐,心底笃定地说道:“你该是乌孙的女人,也该是我翁归靡的女人!谁也不能伤害你,左夫人不可以,昆弥也不可以!” “嫽姐姐……”解忧转过头去,看着浴盆里那淡淡的血丝,心,狠狠一揪,痛彻心扉。她无力地坐倒在地,双臂紧紧抱住双膝,只觉得眼前的视线再次模糊起来,只听她喃喃自语道,“我……会真的长大……会真的坚强……” 解忧转头看向了一边的铜镜,想到之前还有冯嫽给她梳头,如今只剩下她一人背水一战,当下不觉心头一酸,强忍的泪水又涌了出来。 “不哭……不哭……不许哭……”解忧抬手抹了抹眼泪,吸着鼻子站了起来,缓缓走到铜镜边,坐了下来,看着铜镜中双眸通红的自己,涩涩地强然一笑,“我能笑出来……可以做到的……嫽姐姐……我一定可以做到的……只要我做到了……你就可以回来了……你就可以安然回来了……” 第四章.大婚 乌孙夏都,特克斯草原。 山色空明,天空澄蓝,一望无际的是随风摇曳的绿草。 绿茵之中,十余座大帐巍峨座落,那是乌孙昆弥的行营,也是军须靡迎娶汉家解忧公主的行宫。 乌孙的文武百官着盛装相迎,不时地张望着远处渐渐行来的送亲马车,小声讨论着这次汉家的和亲公主是不是还如细君公主一样清秀纤瘦? 昆弥军须靡站在文武百官之前来回踱步,眼底漾满了期待之色,红铜肤色的额头上密密的都是细汗,只见他大笑着抹了一把这额上细汗,用乌孙话打趣自己道:“本昆弥还从来没这样紧张过,哈哈哈。” 只见他铜铃一样的大眼笑得弯成了月牙儿,军须靡负手而立,霸气威武,就像一只草原上的雄鹰。 “昆弥今日大婚,是乌孙的大喜事,昆弥不必紧张。”大禄上前哈腰行礼,拳头放在胸口,“昆弥定能与汉家公主白头到老。” “有翁归靡亲自给本昆弥挑选,定然是美妙的汉家公主!”军须靡放声大笑,大手在大禄肩头重重拍了拍,“你有一个得力的儿子,本昆弥有个可靠的兄弟!” 大禄受宠若惊地笑道:“昆弥过赞了!” “哈哈哈……”军须靡再一次放声大笑,当余光瞥见了此刻坐在帐前铁青着脸的匈奴左夫人,不由得收敛了几分。 匈奴左夫人瞧见了军须靡的变化,冷冷笑了笑,一双单凤眼往其他地方一瞥,用匈奴话说了句,“无趣……”眸光一沉,眸底深藏的都是冷冽的杀意。 “踏踏!踏踏!踏踏!……” 远处,翁归靡单骑策马先行,当先驰到了军须靡十步开外,飞身下马,拳头放在心口,诚挚地给军须靡行了个礼,“昆弥,汉家公主已安然送到,微臣祝昆弥与解忧公主百年好合,幸福美满。” “哈哈哈,赏!”军须靡大喜,重重拍了拍翁归靡宽厚的肩膀,“为本昆弥走这一趟,辛苦你了!” “为了昆弥,为了乌孙与大汉的和平,这是翁归靡该做的事!”翁归靡含笑说完,下意识地朝着左夫人那边瞧了一眼。 “都是自家兄弟,客套话就不必说了!”军须靡再赞了翁归靡一句,“你一路辛苦了,先进去换身衣裳,今夜可要多喝几杯!” “诺!”翁归靡点头退下。 “来了……来了……”听见文武百官们激动的声音,军须靡也忍不住转头瞧向那近在十步之外的马车,期待着自己的新娘走下马车。 翁归靡趁着这一刻众人注意力的分神,大步朝着匈奴左夫人走去,笑着对左夫人行礼,“翁归靡拜见左夫人。” 左夫人蔑然瞧了一眼翁归靡,“这一路上你倒是很神勇呐。”嫁入乌孙多年,左夫人这口乌孙话倒也算是说得流利。 “翁归靡有句话,不知道当讲不当讲?”翁归靡直接切入主题,看了一眼左夫人两侧的奴仆。 左夫人饶有兴趣地看了看翁归靡,挥手示意奴仆们退下,“给本宫去拿点吃的。” “诺。” 翁归靡看着奴仆们走远,压低了声音道:“其实左夫人不必忧心,有些事换种方式处理,说不定反倒还比之前的方式要好更多。” “哦?”左夫人眯起的单凤眼,冷哼了一声,“你究竟想说什么?” 翁归靡笑道:“翁归靡一直知道昆弥很疼左夫人您,这疼爱自然也有先来后到,汉家公主是聪明人,只要左夫人您暗示一二,自然明白该如何在王庭生活。” “何为暗示?” “洞房之夜,昆弥错过,不算是一个女人最大的憾事么?” “一夜罢了,本宫倒还不稀罕。” “这个左夫人您就错了,您想,昆弥向来亲近夫人您,自然也懂得大汉与匈奴的取舍之道。和亲大汉,只为了让大汉安心些,也为了让乌孙日子好过些,这是昆弥的责任。可夫人也该明白,才走了细君公主,如今又来了解忧公主,这汉家公主可是绵绵不绝的,夫人若是一味只拒不收,那昆弥的王庭之内,汉家公主只会越来越多。” “本宫不明白,你为何要说这些话?” “迎送公主这刀口子上讨赏,又得罪左夫人的差事,翁归靡做这一次便够了,还请夫人成全。”说着,翁归靡再次对着左夫人拜了一拜。 左夫人反复掂量着翁归靡说的每一句话,迟疑地问了一句,“本宫只想这个汉家公主,是最后一个嫁入乌孙的汉家公主,你可否做到?” “自然乐意。”翁归靡笑然抬头,对上了左夫人猜忌的锐利眸子,“翁归靡愿意给夫人您分忧,自然会给她些更多的暗示,我保证,昆弥绝对不会像宠爱细君公主那般宠爱她,甚是还会冷落她。”说完,翁归靡凑近了一些,“只要这个汉家公主能活着,自然不会有其他汉家公主再来,这样夫人您也可以高枕无忧了。” “有意思……”左夫人得意地笑了笑,“本宫倒是没看出来,你也是个聪明人。” “这几年大汉总是吃败仗,自古懂事之人总归有好处,自然翁归靡也不例外,知道风从哪里吹来,我该往哪边倒……”说完,翁归靡笑了笑,“今后的日子,还请左夫人多多提拔了。” “你本就是昆弥的好兄弟,就算本宫不赏你,昆弥总会赏你。” “那可不同。” “要本宫的赏,可不容易。” “翁归靡愿意拿出诚意来。” “那好,今夜本宫先卖你一个人情,明日开始,汉家公主懂不懂事,可就看你的了。”说完,左夫人笑吟吟地站了起来,媚然扭着腰朝着昆弥军须靡走去。 笑容渐渐地从翁归靡脸上褪去,只见他不发一言看着左夫人走到军须靡身边——左夫人对着军须靡行了个礼,一副与军须靡恩爱的模样。 “总有一日,乌孙不必再看你们匈奴人的脸色!” 翁归靡暗暗发誓,这样的低头,总有一日要讨回来。 “是公主,汉家的公主!” 行营之外,乌孙牧民们不禁发出一声欢乐的惊呼,将解忧的马车围了起来,每个人脸上都漾着激动的笑容,等待着一睹新的汉家公主的容颜, 红色的喜鞋踏出了马车篷子,解忧弯腰走出车厢的刹那,脸上浮现的笑容,就如同她此刻身上那袭火红的长袍一样夺目。 她就像是天边刹那出现的惊艳红霞,惊艳了乌孙百姓的眼,也惊艳了乌孙文武百官的眼,甚至惊艳了此刻翁归靡的心。 “好美……”翁归靡只觉得心跳得甚为厉害,虽然明知道解忧脸上的笑容,只不过是她强撑出来的笑容,可是落到翁归靡眼底,都是夺人心魄的美。 眼前的汉家新娘,没有细君公主的凄楚,即便是眉眼有那么一分相似,那灼灼的笑容半点没有细君公主的影子。 军须靡惊艳于解忧的美丽,却失落细君公主影子的破碎。 不是所有汉家公主都那么令人怜惜,也不是所有汉家公主嫁到乌孙来,都会泪光满面,他深爱的细君走了,已经走了,永远不会回来。 “昆弥?”左夫人看出了军须靡的失神,笑问道,“怎么皱紧了眉头?这样美的汉家公主嫁到乌孙来,是昆弥的大喜事呐!” 军须靡涩然笑笑,他是乌孙的王,细君走了,他还有其他女人,而眼前这位美丽的解忧公主,或许也会成为他心里疼惜的女人吧? 想到这里,军须靡挥去心底的阴霾,笑着迎上了前去,伸手握住了解忧的手。 解忧脸上的笑容一僵,颤然缩回了手去,她清楚地看见了军须靡脸上出现的不悦,暗暗咬牙,伸手主动牵住了军须靡的手,低头福身一拜,“解忧初到乌孙,不知礼数之处,还请昆弥见谅。” 军须靡与细君公主相处多年,这些汉话他还是能明白,只见他笑了笑,用略显不畅的汉话道,“今日……是你我大婚……该笑……该笑……怎么会生气?” “昆弥万岁,汉家公主千岁……” 百姓们瞧见解忧与军须靡并肩而行,不由得放声大呼,之前以为细君公主已经是天仙一样的美人儿,却不想如今瞧见满脸笑容的解忧,更觉得这是老天赐给他们昆弥的最好礼物,不由得激动沸腾了起来。 军须靡听着百姓与文武百官的赞扬,当下说道:“解忧公主是汉家美丽的公主,自然也该是我乌孙美丽的右夫人!” “昆弥万岁,右夫人千岁!” 解忧愕在了原处,她听不明白军须靡说的是什么。 翁归靡走上了前来,用汉话笑道:“恭喜公主,贺喜公主,从今日开始,你便是我们乌孙的右夫人了!” 左夫人立在原处狠狠瞄了一眼翁归靡。 翁归靡连忙道:“右夫人,还不快谢恩?” 解忧点头对着军须靡福身行礼,“谢昆弥封赏。”说完,下意识地往周围看了看,终究是看不到冯嫽与莫烆的踪影。 解忧不觉自己脸上的笑容正在消退,一颗心此时此刻想的只有一人,便是她的嫽姐姐,此时此刻究竟是生,还是死? 第五章.傲骨 与此同时,夏都十里外的山脚村落中,莫烆的心还在紧紧悬着。 “啧啧……这个女人不简单呐……”须发皆白的乌孙老者一面捣弄着身前正在熬制的草药,一面啧啧发奇。 冯嫽安静地趴在羊皮上,背部衣裳已经被割开,那些被沙粒磨开的伤口疤痕依旧,那被蛇新咬的地方多了一个十字形的切口。 乌孙老者看了看冯嫽,又看了看草药,抬眼看着焦急万分的莫烆,“算她命大,我这儿还有些草药,不然你也是白跑一趟了。”说完,将熬制好的草药倒了出来,将药碗递给了莫烆,“一会儿再让一只蛭虫吸些毒血出来,然后你就把这碗药给她灌进去,她的命就算是保住了,至于今后……”乌孙老者忽然停了片刻,“她能撑到这里还有气,我相信她能醒过来,倒也不至于成废人了。”说完,乌孙老者又拿了一只蛭虫,放在了十字形切口上——只见蛭虫瞬间吸了个胖,那溢出蛭虫嘴侧的鲜血已经没有了青色。 乌孙老者连忙夹起蛭虫,放在一边,用干净布条缠紧了冯嫽的伤口,转头吩咐道:“灌药吧。” 莫烆点点头,连忙坐在冯嫽身边,刚想将药喂给冯嫽,又忽地想起这碗药分明甚为烫手,若是这样强灌下去,只怕又伤了冯嫽,不禁问向乌孙老者,“巴鲁鲁神医,可有其他药碗?” 巴鲁鲁笑了笑,“几日不见,我们的右大将也懂得疼惜女人了?”说完,巴鲁鲁将一个干净药碗递给了他,“这个汉家女人不简单,寻常女子只怕也撑不到现在,她到底是什么人?” 莫烆接过药碗,两个药碗不断来回倒药,只想汤药可以早些凉下,“她是解忧公主的贴身侍女。” “就是从大汉新来的那个公主?”巴鲁鲁微微点头,又看了看依旧昏迷的冯嫽,“这一回,大汉来的人不简单呐,说不定是我们乌孙的福气!” “但愿……”莫烆喃喃说完,低头又吹了吹那渐渐凉去的汤药,直来回倒了百次,手指觉得那汤药不算烫手了,才停了下来,将空碗放到一边,一手将冯嫽抱入怀中,小心地将药碗凑近了冯嫽的唇边。 “啧啧,右大将,我可还从没瞧见你对哪个女人有这样细心!”巴鲁鲁忍不住打趣了一句,“要不你直接向汉家公主把这个女人要了吧。” “呵……这个女人,只怕性子比野马还烈。”莫烆摇了摇头,“我就算要要她,也要把她给真心驯服了才要,否则,要了这个女人,定要把我将军府闹个底朝天不可!”这话虽然说得狠了些,可是莫烆心里明白,巴鲁鲁说的话,他是心动的。 “是么?”巴鲁鲁捋了捋胡须,问了一句,不等莫烆回答,就抱着好几只吃胖了的蛭虫走出了大帐。 “你……”莫烆的话被堵在了口中,看见巴鲁鲁走了出去,也不好必须喊住他进行辩解,况且,这一次,他是真的心疼冯嫽了。 莫烆小心地将汤药喂入冯嫽的口中,第一次与冯嫽这般亲近,看着她紧闭的双眸,莫烆不禁问道:“看你还敢逞强么?女人就该让男人来护着,疼着,你瞧你,这样子不是成心让人难受?” “咳咳……”冯嫽忽地被药汁给呛得接连咳了好几声,似是将要醒来。 莫烆皱起眉头,狠狠道:“吃个药都不省心!”嘴上虽狠,可是行动上却轻柔无比,只见他小心地将冯嫽放平在羊皮上,让冯嫽趴好,为她拉了拉染血的衣裳,不想让她的背露得太久,怕她着了凉。 “解忧……解忧……不怕……你快走……”冯嫽在喃喃呓语,心心念念的还是她的汉家公主。 莫烆叹了一声,“你的小命才捡回来,你又想着保护公主……”说完,莫烆似是想到了什么,急忙站了起来,快步走到了帐帘前,匆匆掀了起来,看了一眼那灰蒙蒙的天色,大叫了一声,“不好!要误大事了!” 巴鲁鲁早已笑吟吟地牵着马儿走了过来,“昆弥大婚,右大将若是不赴宴,只怕要挨骂了,这马儿我已帮将军喂饱,将军可以放心离去。”说完,巴鲁鲁又笑了笑,“至于里面那位公主侍女,就留在这儿养伤,将军可以过些日子再回来接她。” 莫烆舒了一口气,“就有劳神医了。” “慢……着……”忽然听见身后响起了冯嫽的声音,莫烆大惊回头,只见冯嫽不知何时已睁开了眼睛,此刻正虚弱是看着自己。 莫烆忍不住骂道:“你就乖乖给本将军躺着休息!” 冯嫽强撑起自己的身子,一字一句地道:“将军……不可缺席……嫽……亦不可……缺席……” “你想去赴宴?”莫烆简直不敢相信听见的话。 冯嫽重重点头,“公主……大婚……我必须……” “不准!”莫烆马上打断了冯嫽的话,“你看你伤成这样,去大婚宴上也不能侍候公主,指不定还会闯出什么大祸来!” 冯嫽的目光游移到了巴鲁鲁身上,用乌孙话喊了句,“神医……” 巴鲁鲁点点头,不敢相信这小小侍女竟然会说乌孙话,“你真不是个简单的侍女。” “你……能让我……侍候……公主……公主……大婚……是不是?”冯嫽说得艰难,已挣扎着想要站起来。 巴鲁鲁想了想,嘀咕道:“办法不是没有……” “有也不准用!”莫烆狠狠一记眼刀看了过去。 巴鲁鲁连忙噤声,“将军快去吧,不然昆弥若是生气了,只怕这天都要颤一颤!” 冯嫽挣扎着跪了起来,忽然朝着巴鲁鲁重重叩了一下头,依旧用乌孙话说道,“求……你们……成全……嫽……忠义……否则……嫽当……气绝……于此……” “唉!我这里可从来没横着出去过人,你别……别……”巴鲁鲁连忙摆手,为难地看了看莫烆,“我可是第一次瞧见这样倔强的汉家女人,将军,我不得不佩服你的眼光了。” “你敢死?”莫烆狠狠一喝。 冯嫽凛凛一笑,“忠义……不存……嫽……甘愿一死……” “你……”莫烆没话可说,他知道,这个女人发起狠来,他是无可奈何的。甚至,此时此刻,他对汉家的忠义二字觉得恐惧,从来没有哪个女人会为了忠义两个字连命都不要了! 巴鲁鲁再次摆手,快步走入营帐,从怀中摸出一粒药丸,“你把这个吃了,管保你三个时辰不会觉得疼,还可恢复七成体力,可以安心侍奉公主。” 冯嫽刚要接过药丸,莫烆已先她一步抢过了药丸,只见莫烆问向了巴鲁鲁,“三个时辰之后呢?” 巴鲁鲁耸耸肩头,“疼痛加倍,生不如死,这姑娘躺上一日便能舒缓过来,只要今夜伺候不出意外,后面她休息几日便好。” 莫烆迟疑地看着冯嫽,“你可想好了,生不如死?“ 冯嫽淡淡一笑,伸出手去,用汉话道:“甘之……如饴。” 莫烆愕了一下,不等他亲手将药丸递给冯嫽,冯嫽已从他掌心拿起药丸,放入了自己口中。 莫烆看着冯嫽脸上浮现起来的笑容,不禁怔了又怔,心底不知道究竟是敬,还是疼惜?只觉得火辣辣地烧得难受。 “冯嫽,你可知道,你若是男子,我定与你结为兄弟。你若是女子,我……我还真不知道拿你如何是好?你骨子里尽是傲意,偏生你却是女儿身。”莫烆心底默默想着,念着,看着冯嫽终于站起,也看着冯嫽向巴鲁鲁要了件斗篷,趁着药效发作,急急地走出了营帐。 “冯嫽,你等等我!”莫烆连忙追了出去。 可是冯嫽似是没有听见他的呼喊,只见她系好了斗篷,飞身上马,勒了一下马头,策马朝着夏都的方向驰去。 她的解忧……终究还是成为了军须靡的妻子…… 她不在她身边,此时此刻的解忧,该是怎样的慌乱?她必须站在解忧身边,必须保护好她,就算今夜是她生命的最后一夜,也该守护在解忧身边,不离一步。 “解忧……你等我……不要怕……我来了……”草原的风徐徐吹来,冯嫽迎风呼喊,不知不觉之间,已将马儿赶得更快。 “冯嫽,你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女人?”莫烆紧紧打马追在她身后,总觉得不管自己将马儿策得再快,也追不上她的脚步。 对莫烆而言,冯嫽就像是一个谜,他永远都猜不透,看不清谜底究竟是什么?这一刻,他心底浮现起了翁归靡曾经质问解忧公主的话—— “敢问公主,情是什么情,义又是什么义?” 女子之间究竟是什么样的情义,才能使冯嫽这个从鬼门关绕了一圈的女人一醒来,心心念念想的还是解忧公主,甚至这样不顾自己死活地都要赶到她身边去? “冯娘子,你待公主,情是什么情,义又是什么义?”莫烆对风问道,连他都不敢相信,自己会有这样一日,在乎一个女人,心疼一个女人,偏生这个女人还不领情,他竟然半点不觉得怨愤? 第六章.夜舞 乌孙昆弥的大婚,大汉与乌孙的再次缔结姻盟,对乌孙上下来说,是天大的喜事。 当月亮爬上天际,草原上的篝火映红了乌孙百姓们的笑脸,只需浅浅地吸一口气,便能闻到上好的烤羊肉扑鼻而来的浓郁肉香。 军须靡高兴无比地将马奶酒递给身边不发一言的解忧,“喝!” 解忧被军须靡这样的举动吓了一跳,当瞧上军须靡那双灼灼的眸子,她知道今夜是无论如何都逃不了了。 解忧嘴角扬起一抹苦涩的笑,正如当初强颜欢笑的细君公主,刹那的人影重叠,让军须靡不禁怔怔看呆了眼。 解忧接过了军须靡手中的酒杯,虽然不知道方才军须靡说的那一句乌孙话可是让她喝酒,但是此时此刻,她确实需要一杯酒,让自己多些胆气,也让自己麻痹一些,放下一些心底的惧怕,从此心如死灰地迎接她的人生。 解忧仰起脸来,将一杯马奶酒尽数饮下,只觉得火辣辣的滋味沿着咽喉一路冲入腹中,又甜甜地升起一抹奶香来。 酒可从辣变甜,她的人生呢,可否能柳暗花明? 解忧自嘲地笑了笑,只觉得肩头一暖,惊诧之余,已被军须靡大手一带,顺势倒入了军须靡的怀中。 乌孙男儿多穿兽皮之衣,即便是乌孙昆弥,身上也少不得穿些兽皮挂坠——解忧只觉得一股浓浓的男儿汗味混杂着兽皮味道冲鼻而来,天旋地转,只想马上逃离这里,逃离这个让她隐隐作呕的味道。 军须靡还以为怀中的女人是害羞,瞧她因为马奶酒而隐隐泛红的脸蛋,军须靡忍不住吞了口津液,伸手紧紧捏住了解忧挣扎的下巴,狠狠地一口亲了上去,放声大笑道:“哈哈哈,美人!美人!” “昆弥万岁!万岁!” 喜宴之上,看见这一幕的翁归靡不由自主地握紧了拳头,低下了头去,不让任何人看见他此刻眼底燃烧的火焰。 解忧狠狠地推了推军须靡,强忍的委屈涌上心头,此时此刻被当众轻薄,更是心头一酸,眼泪簌簌地滚了下来。 军须靡蹙紧眉心,只觉得扫兴,冷声问道:“你竟敢推我?” 翁归靡当即起身,朝着军须靡行礼道:“昆弥息怒,这汉家公主自幼熟读礼法,自然不好意思在这大庭广众之下与昆弥亲密,还请……” 左夫人邪魅地笑了笑,点头道:“翁归靡素来喜欢汉家礼仪,说得自然在理,昆弥,这人已经嫁到乌孙来了,还怕晚上跑了不成?您看现下君臣同乐,百姓欢喜,就不要为这点小事扫了兴致了。” 军须靡看了看这两人,侧脸看了看解忧泪光盈盈的眸子,冷声道:“可是我的兴致已经扫了,你瞧她这一脸委屈状,让我如何还有……” 翁归靡连忙接口道:“昆弥莫怒,既然是右夫人害昆弥不快,不妨让右夫人为昆弥一舞,哄昆弥一乐?”说到这里,翁归靡把乌孙话换成了汉话,目光定定看着解忧,“早就听说汉家女子身姿婀娜,一舞倾城,右夫人不妨给昆弥献舞一曲,让我们这些做臣子的也饱饱眼福,也为昆弥今夜的洞房花烛添些美妙回忆。” “我……”解忧瑟瑟起身,愕然看着翁归靡,此时此刻,她可以相信之人,也只有这个乌孙男子了。 得罪了昆弥,她日后处境堪忧,若是再不领翁归靡解围之情,日后又拿什么去保护她的嫽姐姐? 坚强……她要坚强…… 翁归靡含笑点头,目光看着军须靡沉默着坐回兽皮王座,他知道,军须靡这是默许了。 “看舞了!看舞了!” 百姓与大臣们激动万分地围了过来,目光全部锁定在了解忧身上。 解忧嘴角轻颤,泪水仿佛凝结在了眼底,只是盈盈闪动着,却不再滑落眼角。只见她强颜一笑,盈盈然一步一步地走到了喜宴正中,每走一步,心底都有个声音响起。 既然逃不了,就要好好活下去,为了嫽姐姐,好好活下去…… 嫽姐姐,你说过,只准为你一个人哭,所以,我不哭了,以后都不哭了…… 这支舞,就让我送给你,虽然你看不见,但是从今而后,我再也不会跳舞,再也不会跳这一支《幽兰》。 宛若山中兰,幽幽为谁绽? 解忧嘴角勾起一抹坦荡的笑容,捻指折腰,幽幽独舞,此间寂寞,此间幽冷,旁人看去,只当是汉家女子的清冷,却不知道这是一支凉心之舞。 和亲乌孙,地狱已入,将来欢乐已尽,剩下的只有她的身份——和亲公主,要为了大汉与乌孙的安定活下去。 从没想过,这片天空也要女子用瘦弱的双肩扛,偏生这个女子注定是她,刘解忧。 “翁归靡!”在乌孙百姓与臣子的赞叹声中,一个熟悉的身影走进了人群,拍了拍翁归靡的肩头,“看什么看得那么呆?” 翁归靡侧脸往莫烆看了一眼,轻咳了两声,“你现在才出现,好在昆弥没有注意你,否则我还真不知道如何帮你作掩?”说完,翁归靡想到了冯嫽,“那个侍女怎么样了?” 莫烆脸上的笑意一僵,苦笑道:“定是活着……” 翁归靡在莫烆附近瞧了瞧,“她可是留在神医那儿养伤了?” 莫烆摇头,无奈地再摇了摇头,“她想去哪儿,可是谁也拦不住她。”想到她一到喜宴外,就忙着换下身上污衣,只为了能干干净净地去到解忧公主身边,好生侍候她。 “小心!” 乌孙侍卫突然急喝一句,已齐齐地抽出了腰间的弯刀,定定盯着突然挥剑跳到解忧身边的白衣侍女—— “公主殿下,可还记得有一支舞叫做——《白雪》?”声音一如既往的温柔,眉眼一如既往地温润,冯嫽剑锋指向,正对军须靡,自己却侧脸朝解忧微微一偎,“《幽兰》太苦,不如让嫽来陪公主舞这一曲——《白雪》。” “嫽……”解忧的眼眶一红,不敢相信眼前看见的一切,她的嫽姐姐如今站在面前,还这样好生生地站在她面前,声音一哑,忘形之间,只差点扑上前去,紧紧抱住冯嫽。 只是冯嫽知道,这样的场合,她不可让解忧做出这样的举动,她只能忍泪轻笑,“公主难道忘记了?”肩头微微撞了一下解忧的身子,微微摇头,示意解忧不要失态。 解忧微微点头,让自己再次强颜欢笑起来,舞姿却忽地变得欢快起来,一袭红衣旋舞飞扬,像是一只振翅飞舞的火红蝴蝶,随时可能逐风飞去。 冯嫽手中剑锋一转,对着军须靡微微颔首,算是行礼,只听她用乌孙话说道,“我大汉除了舞姿婀娜之外,其实汉家女子不是所有人都只会手拿绣花针,若是昆弥不弃,就由嫽与公主为大汉舞一曲——《白雪》。” 左夫人眸光一闪,定定看着冯嫽,眸底暗流涌动,不知道在思量着什么。 军须靡坐定了身子,他确实一直以为汉家的女人大多与细君公主一样,是纤弱需要男人保护的,却不想今夜小小侍女竟然持剑作舞,确实让他小小地惊讶了一下。 更何况,这小小侍女竟然会说乌孙话,更是让军须靡觉得甚是有趣。 当下军须靡点头一笑,举杯痛饮,“我倒要看看,什么是《白雪》舞?” “那就请昆弥看好了!”冯嫽话音一落,手中长剑划空作响,只见她好像化身成了红蝶外飞舞的白雪,紧紧飘在红蝶周围,好似要带着当中红蝶翩翩飞出红尘、飘摇上天一样。 皑皑檐上雪,皎皎同心约。 今朝作别离,生死心不离。 只可惜,白雪一旦落入凡尘,注定要化作沾尘雪水,再也不可干干净净。 解忧不能化蝶飞走,冯嫽也不可这样永远执剑守候她左右。 舞,有开始,终有尽时。 人相聚,在一起,也终有分离。 今夜的分离,对冯嫽来说,是撕心之痛,对解忧来说,是屈辱之伤。 只是,即便是两人痛彻心扉,偶尔回眸相望,留给彼此的都是安心的笑。 “不管什么时候,你都与这白雪一样,皎洁干净。”旋舞之中,解忧隐隐听见了冯嫽的声音,她心头一酸,重重点了点头。 “这里即便是看不到彭城的灯火,你只要掀起帘子,我保证这天地之间总有一盏灯火是为你长明……所以解忧……别怕……” 冯嫽那温柔的声音中隐隐带着沙哑,解忧知道,那是冯嫽强忍的疼痛,可是她的嫽姐姐依旧还是笑着,只为了让她不害怕今夜即将到来的梦魇。 “我不怕……”解忧终究没有忍住眼眶中的泪水,在舞尽之时,眼中泪水簌簌滴落,她伸出手去,想要去握紧冯嫽的手。 可是冯嫽却跪在了地上,低下了头去,眼泪滴在地上,再也难休。 “好!”军须靡抚掌大呼一声,这绝妙之舞,当真是让他今夜的兴致重新回来,这春宵苦短,这酒也喝得差不多了,这后面之事,自然是他身为乌孙昆弥必须也乐意去做之事。 “哈哈哈,解忧。” 解忧只觉得被谁拦腰一抱,惊魂未定地看向了军须靡,只见他更加得意地放声一笑,“我会怜香惜玉的……” “昆弥万岁,右夫人千岁!” 唱和声中,军须靡抱着解忧大步走入了行营大帐,当裂帛之声与解忧的惊呼响起,撕裂的已不仅仅是冯嫽心,更是翁归靡的心。 冯嫽紧紧抓着脚下红泥,只觉得眼前模糊的一切忽地变得比什么都猩红,浓浓的腥味从心口蔓延开口,她全身上下,只剩下了无休无止的痛楚。 第七章.惊魂 翁归靡握紧双拳,焦急万分地看向了一旁兀自气定神闲的左夫人,现下唯一能救下解忧的,就只有她一人了! 偏生左夫人当做没有看见翁归靡焦急的目光,慢悠悠地站了起来,“本宫也倦了,也该回去歇息了。” “左……”翁归靡刚欲上前拦住左夫人,可话才吐出一个字,马上便忍住了口。 只见左夫人似是脚下一个踉跄,突地摔在一旁近侍奴婢的怀中,霎时似是脸白如纸,气喘吁吁,“来人……来人……有……有鬼物要……夺我的孩子……要夺我的孩子……” “御医!御医!御医!”一边的奴婢惨声大呼,紧紧抱住了左夫人。 原本欢乐的气氛因为这一霎的变故突然冷寂了下来,御医换乱无比地从喜宴一角跑来,俯身第一件事便是去探左夫人的脉搏,脸色突然一变,“不好!不好!快去请昆弥来,不然左夫人这一胎只怕是保不住了!” 众人一听见御医最后那一句话,瞬间吓绿了脸,纷纷跪倒在地,不断拜天,“苍天保佑,乌孙龙裔安好,苍天保佑,乌孙龙裔安好。” 翁归靡这一次不得不对左夫人刮目相看,原来这女人早就知道怀了昆弥孩儿,今日即便是自己不与她做约定,她必定要会走这一步,破坏昆弥的洞房花烛夜,甚至……与自己想到了一处去。 只是这样也好,有些事歪打正着,也算是恰到好处。 翁归靡脸上显现出的全部都是惊愕之色,似是全在左夫人意料之中。 左夫人斜斜地瞄了一眼翁归靡惊愕无比的脸色,嘴角若有似无地浮起一丝诡异的笑来——乌孙重神灵,这样突然喜事成了祸事,必定是有邪异作祟,除了百官要拜请苍天保佑外,作为乌孙之主的军须靡也必须留在左夫人身边,用帝王之尊护佑孩儿。 乌孙毕竟不是大汉,很多事当医术不能及之时,往往只能祈求苍天,期待神灵护佑。 神医巴鲁鲁一世钻研医术,可是就因为他不笃信神灵,所以即便是医术超群,也被乌孙上下视为不敬之民,永世不录入王庭为官。 莫烆此刻也顾不得冯嫽安危,马上按刀冲到昆弥大帐之外,跪地呼道:“左夫人现下被诊出喜脉,可是不知被什么邪物冲撞了,还请……” “我的孩儿!”赤着上身的军须靡大步掀帘而出,清晰地瞧得见他胸口有两道指甲划破的血痕,只见他又怒又急地冲到了左夫人面前,刚欲去抱左夫人。 “鬼……鬼影……鬼影!”左夫人仓皇失措地狠狠推开了军须靡,瞬间昏倒在了地上。 军须靡急声问向御医,“左夫人的孩子可还能保住?” 御医连连摇头,斜眼瞄向了巫官。 巫官连忙叩头道:“这邪物实在是太厉害……昆弥即便是帝王之尊,被邪物所伤之处,也隐隐有邪气……”说完,巫官害怕无比地看了看军须靡胸口的血痕,从随身携带的小囊中抓出一把粉末,不知道是什么,突然撒在了军须靡身上。 粉末触碰到了血痕,竟然升起一阵黑烟,巫官连忙大呼,“邪气走了……走了!” “邪气?”军须靡恶狠狠地回头瞧向大帐所在,咬牙道,“她确实是中邪之人……”说完,军须靡俯身将左夫人给抱了起来,“随本昆弥整装回赤古城,我的孩儿万万不可被这等邪物给折了!” “诺!” 看见昆弥如此大怒,众臣们再也没有心思喝酒饮宴,因为他们都知道,除了已故细君公主为昆弥生下一个女儿外,昆弥至今膝下无子,自然十分看重左夫人腹中这一胎孩儿。 和亲公主与亲生孩儿,孰轻孰重,军须靡明明白白。况且,这些年来,他亲匈奴多于大汉,大汉自然对他有所不满,这样千里迢迢送来一个不祥之人,只怕也算是大汉给他的惩罚,他岂能让这样的惩罚坐实,害他没了亲生孩儿。 左夫人最后还留了这样一招杀招——在乌孙只要被当成了邪物,只怕这一辈子都翻不了身,比死了还要惨。 翁归靡低头沉思,这是置之死地而后生之法,其实也是解忧安然留在乌孙的唯一生路。 莫烆瞧见翁归靡似是在思量什么,连忙拍了拍他的肩头,示意他速速跟上昆弥,“翁归靡,昆弥都走远了,我们再不赶上去,只怕要追不上昆弥了!” 翁归靡迟疑地回头看了看大帐,此时此刻,他最想进去看上一看,那个被欺凌的汉家公主可是百般无助,可是,他又怕他看上一眼,便忍不住心底对解忧的万千怜惜,不肯今日随昆弥赶回赤古城。 “走吧!”莫烆也迟疑地看了看一直静默不语的冯嫽,“做兄弟的,自然会把最难做的留给自己,你快跟上昆弥,我留下善后,亲自护送汉家公主随后抵达赤古城。” “嗯!”翁归靡这一次没有迟疑,重重地捶了一下莫烆的胸口,没有多的言语,转身快步朝着军须靡追去。 “公主……公主似乎闯大祸了……”随行的汉家侍女送亲卫惊恐万分地左右相看,虽然听不明白乌孙话说的是什么,但是看见军须靡竟然在洞房之夜舍弃汉家公主而去,便知道公主定是闯了大祸。 “我们该怎么办?” “该怎么办?” 当冷清之中响起的尽是汉家话的惊恐,一直静默的冯嫽颤巍巍地从地上站了起来——她挺直了腰杆,抬手将脸上的泪水拭去,一字一句道,“准备热水……伺候……伺候公主更衣……” 莫烆瞧见她脸色惨白无比,心头不禁算了算她服药的时辰,只怕再过数刻神医的药丸便要失效,这个逞能的女人究竟还想死撑到什么时候? “你也该去歇息。”莫烆犹豫了会儿,说了这样一句话。 冯嫽嘴角微微一抿,笑得苍凉,“伺候了……公主……我自然会歇息……”说着,只见她眉心突地一锁,似是在强忍什么,艰难地迈出步子去,每一步走近那大帐,都好似有千斤重,万斤沉。 “冯嫽……” “公主……已是乌孙邪物……还请……请将军避嫌……”冯嫽好不容易走到了帐帘处,冷冷地开了口。 “你……” “将军……放心……公主已是乌孙……右夫人……我们哪里也不会去……”冯嫽掀起帘来,蹒跚着走进了大帐,帐帘放下的瞬间,只觉得撕心之痛从心口瞬间蔓延开来。 莫烆叹了一声,心底也明白,经此一夜,右夫人不过只是个空名,只怕昆弥是不会再有宠幸右夫人的念头。 这位新加入乌孙的汉家公主,下场只怕比细君公主还要凄苦,就算回到了赤古城,也是独守冷宫的份。 莫烆再叹了一声,环顾四周,才发现那群汉家侍女与送亲卫依旧呆立在原处,不知道该不该听冯嫽的话行事,毕竟今日之后,他们也算是乌孙的仆人。 莫烆当下喝道:“没听见冯娘子吩咐么?还杵在这里做什么?速速去准备热水,伺候公主更衣!” “诺……” “慢着,下去收拾一间营帐,本将军有用。” “诺……” 莫烆看着那群惊魂未定的汉家人终于开始忙碌起来,自己盘腿坐了下来,给自己斟了一杯马奶酒,仰头喝下,目光却不再离开公主所在大帐,默默道:“冯嫽,在你心里汉家公主竟如此重要,让你如此不顾自己性命……若是有朝一日,你能把我放入你心,也如此看重,那我莫烆也算是天下第一幸福之人,定会宠你一生一世,不会让你再受苦半分。” 大帐之中,红帐之内,一片狼藉,隐有血迹点点,洒在龙凤绣纹之上。 解忧发丝凌乱,衣裳破碎不堪,露出的雪白肌肤之上,依稀可见青紫之色,只见她瑟瑟抱膝缩在枕畔,呆呆地看着指尖残留的血色,似是没有觉察到冯嫽的到来。 “解忧……”冯嫽只觉得双腿一软,坐倒在了解忧身边,她伸出手去,将解忧紧紧地抱在怀中,簌簌泪水滚落脸颊,“是我……太没用……是我……保护不了你……” “嫽姐姐,不怪你,一直以来,都是我太过懦弱……”解忧安静地摇头,泪水却无声而落,“我一直说要坚强……一直说要保护嫽姐姐你……到头来……我什么也做不到……什么也做不到……” 冯嫽哽咽难语,手指轻轻摩挲着解忧青紫的肩头,柔声问道:“疼……么?” 解忧再次摇了摇头,忽地轻轻推了推冯嫽的手,哑声道:“让我洗洗……不想让嫽姐姐沾到那野兽的气息……” 冯嫽含泪摇头,“我不……在乎……” “我在乎。”解忧红着眼眶看着冯嫽,突地将身上破碎不堪的衣裳褪下,露出了当中的鲜红肚兜,“你瞧,我也能保护自己了……也能保护自己了……” 冯嫽瞧见她内裳依旧完好,当下明白了解忧的意思,千言万语只能涩然道一句,“傻瓜……你不要命了么?” 第八章.旌节 解忧伸出手去,握紧了冯嫽的手,摇头道:“我想为你,守一世冰清玉洁。” 冯嫽心头暖得厉害,刚欲张口,只觉得一阵剧痛自骨髓深处升起,迅速蔓延开来,将她瞬间吞噬殆尽。 “啊!”只听见冯嫽发出一声惨呼,当即倒地不断抽搐,那蚀骨的疼痛一阵一阵地在身体中窜动,无休无止,冯嫽知道,这是她今日必须付出的代价! “嫽姐姐,你……你怎么了?”解忧惊恐万分地扑在冯嫽身上,紧紧环住她不断抽搐的身子,“嫽姐姐,你不要有事,不可以有事啊!” “别……怕……我没事……没事……”冯嫽咬牙伸出手去,颤然抚在解忧的脸颊上,艰难无比地挤出一个笑容来,“我休息休息便好……便好……” 解忧含泪摇头,“不对,不对,你分明一点不好,你的蛇毒是不是根本没有驱散干净,现下开始发作了?”解忧只觉得一颗心仿佛被刀子戳出了千疮百孔,她躲开了今夜的无可奈何,却避不开失去嫽姐姐的无可奈何,只见她双手紧紧环住冯嫽的瑟瑟身子,哑声哀求道:“嫽姐姐,不要丢下我一个人,求你,求你……” “不会……”冯嫽涩声开口,却已疼得气若游丝,只觉得眼前的一切变得越来越模糊,生怕眼前一黑,她便再也醒不过来。 “右夫人,请容臣无礼了。”莫烆的声音突然在帐外响起。 解忧一惊,还没来得及回话,莫烆已唐突踏入大帐,不管此刻的解忧衣裳多么的狼藉,也不管这帐中的解忧已是乌孙的右夫人,莫烆大步走到了冯嫽身边,扬手就是一计手刀,劈晕了冯嫽,弯腰将冯嫽打横抱起,硬生生地将冯嫽与解忧分了开来。 “你……大胆!本宫命你放开……” 莫烆似乎没有听见解忧的话,抱着冯嫽往大帐外走去,只凉凉地留下了一句话,“冯娘子需要静养,右夫人若是想要她活的话,就容末将亲自照顾她,末将保证,这个女人会好起来。”说完,莫烆低头看着怀中满额冷汗的冯嫽,眉心微微一纠,自言自语道,“不省心的傻女人!” 解忧追了几步,“你放肆,嫽姐姐是本宫侍女,本宫要你放下……” “神医巴鲁鲁告知了末将如何照顾痛发的她,右夫人再纠缠下去,冯娘子若是丢了性命,只怕你也算是给刀子之人。”莫烆突然驻足回头,赤红的眸子狠狠盯着解忧,“公主有侍女十余人,死一个侍女不算什么,可我莫烆这辈子只见过这样一个傻女人,若是有什么三长两短……”莫烆只觉得话过失言,连忙打住了说话,抱着冯嫽大步走入了新建的大帐里。 解忧怔染看着莫烆放下帐帘,心却紧紧悬了起来,她知道,这男子必不会伤害嫽姐姐,只是那男子眸底的敌意,却让解忧隐隐觉得不安。 乌孙离大汉实在是太远太远,天地之大,她解忧也只有冯嫽一人可以依靠,若是乌孙的敌人再多几人,这艰难的日子就更加难捱了。 解忧颓然坐倒在地,忍住了眼眶中的泪水,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嫽姐姐,你别担心,我定能保护好自己,也保护好你……”说着,解忧站了起来,走到了妆台边,取出了钗盒,自钗盒底部拿出了那日翁归靡给她的那片竹简,又看见了那八个字——装神弄鬼,绝境安然。 若是进了赤谷城,乌孙王庭之中,她刘解忧不过是一个远嫁和亲的他国公主,看在大汉的面上,她只要孤苦终老,便是最好的结果。可是,又免不了与军须靡会罩面,指不定哪天他又起了临幸的心,她又如何守得住对嫽姐姐的承诺? 若是仗着不祥之身不进赤谷城,虽说可以避开军须靡,但是日子久了,大汉也会觉得她可有可无,一旦失了大汉的倚护,又是乌孙大王弃妃,说不定哪天会成为军须靡赏赐臣下的礼物,那她的嫽姐姐一样逃不过这样的悲剧。 进也是绝路,退也是绝路,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解忧蹙紧了眉心,良久良久,忽地舒展开来——或许,这是唯一能走的生路! 只见她猛地站了起来,走到了妆台边,抱出了另外一个锦盒,打了开来——其中有一根五色旌节,首端缀着一条雪白色的牛尾,这是所有和亲公主随嫁的信物,寓意和平两国,既是嫁女和亲,亦是出使大漠,见此旌节如见使臣。 “嫽姐姐,这一回,就让解忧来护着你……”解忧将旌节紧紧抱在了怀中,嘴角微微一笑,似是打定了什么主意。 “来人!”解忧突然高声呼了一句。 候在大帐外的侍女连忙应声道:“奴婢在,公主,有何吩咐?” “给本宫更衣。”解忧话音落下,又道了一句,“本宫要着我大汉常服,越简单越好。” “诺。”经此一夜惊魂,侍女们早就心神惊惧,如今也只能照着主子的意思,先伺候好了主子再说。 一刻之后,解忧换了身雪色深衣,长发简单地微微绾了个小髻,就这样披散腰后,端然对着铜镜,淡淡道:“去唤右大将军来,本宫有话要吩咐。” “诺。” 不一会儿,莫烆就极不情愿地掀帘走了进来,匆匆对着解忧行了个礼,“微臣拜见右夫人。” 解忧深吸了一口气,沉声道:“本宫如今已是乌孙不祥之人,实在是无颜踏入王都赤谷城。” 莫烆淡淡道:“右夫人叫微臣前来,就为了说这个?” 解忧摇头道:“本宫从长安千里来此,不仅仅是为了嫁入乌孙王庭为昆弥生儿育女,本宫还要……”说着,解忧弯腰将旌节抱在怀中,定定看着莫烆,“将我大汉的和平之心、友爱之意,传到乌孙处处。” 莫烆微微一惊,万万没想到这些日子那个软弱爱哭的汉家公主今日竟能说出这番话来,“公主的意思是,不随末将回王都了?” 解忧再摇头道:“不祥之人怎敢擅入王都,再冲撞左夫人、累昆弥孩儿危险?本宫曾经听嫽姐姐说过,西域众人有虔诚朝拜之举,可以让天神显灵,赐福天下。本宫既然不祥,这身晦气一日不消,自然一日不能入赤谷城。所以,若是将军愿意代本宫奏报昆弥,说明本宫虔诚朝拜忏悔之意,让本宫可以为乌孙百姓求福求平安,也让本宫可以得沐神灵,驱净身上妖邪之气,本宫感激不尽。”说完,解忧便跪倒在了地上。 “右夫人快快请起!”莫烆心底暗暗大惊,汉家女子的心,果然多几个窍,哪怕是这个软弱的解忧公主,一朝顿悟,也是个聪明的主儿,“莫要折煞了微臣!” 解忧低头猛地摇头,“解忧是不祥之人,实在是不能亲自手书奏报昆弥,以免又让昆弥沾染了晦气,还请将军成全解忧和亲大义,容解忧为乌孙百姓,也为大汉百姓,得昆弥赏赐这个朝拜祈求天神降福天下的机会。” 莫烆正色道:“公主之意,微臣已明白,微臣这就去奏报昆弥,想必昆弥也会成全公主大义。”说完,莫烆转身告退,走出大帐几步,忍不住回头看向了解忧所在的大帐,眸光深深,自言自语道:“若是当初的细君公主能想到这一步,今日或许就没有你解忧公主远嫁我乌孙,也不会有这个傻女人出现了……”说着,莫烆的目光转向了冯嫽静养的大帐,嘴角忽地现出一抹安心的笑来,“傻女人,你家公主不入赤谷城,安然活在王庭之外,也是你最想看见的结果吧,至少,你可以少做几件傻事。” 解忧在大帐之内接连深呼吸了好几回,这才缓过了方才的暗暗紧张,听着莫烆的脚步声走远,连忙放下了怀中旌节,提起裙角,快步走出了大帐,直直朝着冯嫽静养的大帐跑去。 “嫽姐姐……”解忧掀起帐帘,第一眼便瞧见了冯嫽苍白的面容,她心疼地小步走了过去,即便是昏睡,她一定是还疼着吧。 解忧温柔无比地为她轻拭着额头上点点冷汗,眼圈一红,却强忍着泪水,不敢流下,只见她身子一斜,将额头微微贴在冯嫽的脸侧,感受着她的微微轻颤,涩声道:“嫽姐姐,我长大了,我会好好护着你,以后,不会有沙匪,不会有毒蛇,不会有……你我离别……” 长夜漫漫,夜风微凉,大帐之外,是风吹过草原发出的娑娑声。 “我们要好好活着,欢欢喜喜的活着,好不好?”解忧含泪一笑,伸出手去,环住了冯嫽的身子,“嫽姐姐,快些好起来,好不好?我还想听你说西域的故事,看你暖暖的笑容,听你暖暖的声音,你不可以就这样丢下我一个,不可以……” 夜风徐徐,帐帘微微晃动,独立帐外的莫烆负手背过了身去,仰头望着星空,漆黑的眸子忽明忽暗,不知道在想着什么,千言万语,只凝成了一句低沉的呼唤,“冯嫽……” 第九章.苏醒 乌孙昆弥终于有了儿子,来自匈奴的左夫人幸得苍天庇佑安然产下一子,军须靡激动地给儿子取名泥靡,下令举国同庆。 当莫烆的奏报来到赤谷城,军须靡几乎是厌恶的口吻下令,“右夫人邪魅之人,本昆弥就随她的意,以后莫要再报此人消息!” “诺!” 不用一刻,左夫人已经知道了这个消息。 她虚弱地笑了笑,脸上浮起一个满足的笑来,喃喃道:“什么细君,什么解忧,你们注定只能做匆匆过客,军须靡只能有我一个夫人!” 寝宫之中,左夫人得意地接过了女奴送上的养生汤药,喝了几口,似是想到了什么,沉声吩咐道:“给本宫找几个人好好盯着草原上的那些个汉人,若有什么风吹草动,速速来报。” “诺。” 女奴退了下去。 左夫人的一双凤眼微微一转,自语道:“刘解忧,你最好是乖乖的一辈子待在赤谷城外,否则,本宫保你活不过三日。” 与此同时,赤谷城,翁归靡府邸,他也接到了莫烆的手书。 “这样也好……”翁归靡叹了一声,目光深邃地瞧向了夏都草原的方向,眉心紧紧蹙起,“冯嫽,你最好不要太靠近解忧,否则,休怪我无情。” “来人!”翁归靡突然下令。 “主人有何吩咐!” 翁归靡冷冷下令道:“找几个信得过的好手,暗中保护在夏都的右夫人,每日回报右夫人情况。” “诺!” 翁归靡看着随从离开,不禁握紧了双拳,从小窗瞧向了赤谷城最高的地方——王宫! “我若是你,定不会舍得她在赤谷城外。”声音沙哑,满满的都是不甘,“总有一日,我要让赤谷城上下,夹道欢迎解忧入我乌孙!” 三日后,军须靡的王令到达夏都草原,终于让解忧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草原广袤,郁郁葱葱,天地之间,忽地少了一丝沉重压抑,解忧扬起脸来,终于有了一刻的舒心与安心。 其他随解忧一同和亲的宫人们却满心的阴霾。 解忧是和亲公主,却入不得赤谷城,也就是说从大婚那日开始,解忧便是乌孙昆弥军须靡的冷宫女人,他们将一辈子活在赤谷城外,百无一用。 对于朝廷而言,一个和亲公主若是没有了用处,便不值得再关注,这些随公主一起远嫁大漠深处的人,便命贱如蝼蚁,谁也不会管他们死活,谁也不会顾他们的吃穿用度。他们或许会为了活下来,成为乌孙贵族的家奴、家婢,甚至成为市集上任人挑选的低贱奴隶,不知道下一个主人会如何对待他们。 浓浓的阴云刹那在汉家和亲队间蔓延开来,每一个人,瞧向解忧的眼神都是愤怒与绝望,就好像是一把尖锐的刀子,让人望而生寒。 莫烆清楚地感觉到氛围的变化,他也清楚明白,今日若不是他还在这里,只怕这些人早就冲上去责骂解忧,而那个依旧昏睡的傻女人若是知道事情变成这样,又会不会因为担心公主不好好休养? 放下帐帘,解忧一时避开了那些刺人的目光,转身瞧向床榻上昏迷未醒的冯嫽,嘴角不由自主地浮起一抹安心的微笑。 她走到了床榻边,坐了下来,伸出手去,轻柔地抚了抚冯嫽的脸颊,为她拭去了额上的冷汗,柔声唤了一声,“嫽姐姐……” 目光流连于冯嫽温婉的脸庞,解忧嘴角漾着笑意,手指从冯嫽的额头沿着鼻梁滑到冯嫽的唇上,“冷宫其实一点不苦,因为我知道,嫽姐姐你会一直陪着我,一直,一直。”眉心微微一蹙,解忧俯下身去,额角轻轻地摩挲着冯嫽的额角,“只是,嫽姐姐,你何时才能醒来?”伸出了手去,解忧握住了冯嫽的手,手指沿着指缝滑去,十指紧扣,一如往昔般坚定,“我会等你,等你醒来,一起在这个冷宫中相守。” 微微一笑,解忧眼底眉梢都是对未来的憧憬,天地广袤,即便是再苦,只要冯嫽在身边,还有什么可怕的? “朝拜的一切已经准备妥当。” 来自帐外的宫女声音是那般冷漠,甚至隐隐带着三分怨愤。 解忧只是微笑着站直了身子,应了一句,“知道了,你下去吧。” 甚至连“诺”都没有,宫女留给解忧的只有一串踩着青草离开的娑娑声。 解忧摇了摇头,掀起帐帘,坦然走了出去,今日是她第三次朝拜苍天。或许所有人都以为她是在虔诚忏悔,可是只有她知道,她是在许愿,希望这样的虔诚可以换来苍天的眷顾,让她与冯嫽可以这样平静的相守一世。 莫烆远远瞧着解忧淡然跪地,朝着苍天一拜,二拜,三拜,然后挺直着腰杆,虔诚祈福,他不得不承认,这几日来,那个弱质汉家公主少了几分当初的孱弱,却多了几分豁达的开朗。 “扑哧!扑哧!” 白鸽从赤谷城的方向飞来,似有了灵犀一般落在了莫烆的肩头。 莫烆认得这只白鸽是翁归靡的信鸽,他打开了信鸽脚上的信笺,看了一眼信笺上的内容,自言自语笑道:“翁归靡啊翁归靡,你我兄弟多年,难道还不懂你的心思?”说完,他将信笺撕了个粉碎,回头招呼了十名乌孙随兵,带着他们悄然离开了大帐。 “公主这样,乌孙昆弥又看不见,又有什么用?” “嘘……” “我说的是实话!” “我们是大汉的使臣,如今算什么?” “都是公主不争气,否则我们怎会……” 解忧闭眼听着身后汉家随侍的窃窃私语,心头涌起一抹委屈来,事到如今,她是大汉的罪人,是这些人的灾星。 “解忧,泱泱大汉,靠你一个女子和亲换几日西域清净,你就是大汉太平数日的大恩人,不管走在大汉也好,西域也罢,也该仰起头,笑着走路——该哭的那个人,不该是你,是这大汉上下无能之辈!” 当日灞桥柳边,冯嫽的话语在心头忽地浮现。 解忧心头一震,蓦地深深吸了一口气,嘴角缓缓扬起一个释然的笑来,她睁开眼眸,侧脸一一扫过这些随行的侍女宫人,将腰杆挺得笔直。 落到这个境地,他们的公主竟然还可以这样自若而笑? 那几个窃窃私语的侍从惊忙避开解忧的目光,心头莫名地升起一丝愧意来。 “本宫是大汉的公主,若是本宫活不好,你们自然也活不好。”说着,解忧提着裙角站了起来,微微昂起下颌,眉宇之间更是坦然,一抹帝家的傲然自眸底流出,“若是本宫活好了,你们自然也能活好。你们说,本宫是该好好活呢,还是该以死谢罪?” “公主万万不可轻生!”侍从们慌忙跪地一拜。 解忧莞尔,“本宫自然不可以轻生,因为本宫来此,不仅仅是为了做昆弥的女人,还要将我大汉的友睦之意传到乌孙……” 帐帘的一角,悄悄掀起。 苍白的脸庞上浮起一抹安心的笑来,不知何时醒来的冯嫽欣慰地微微颔首,目光眷恋地在解忧身上巡梭。 “本宫一时不能入赤古城,不代表一世不能入赤古城,若是本宫中途忧郁而亡,那你们可这辈子还有谁人能指望?”解忧说完,走到其中一个宫婢身前,弯下腰去,亲手扶上他的手臂,吓得那侍从往后一缩。 “公主殿下,奴婢不敢……” “你我都是大汉子民,千里迢迢而来,在这里,你我便是亲人。”解忧说着,扶起了那名宫婢,笑道,“所以我们都要好好活着,等待云开月明的一日。” 说完,解忧环视众人,笑颜如花,坦然而凛凛。 当解忧的目光最后定格在帐帘那掀起的一角,身子轻轻一颤,眼圈微微一红,盈盈泪眸脉脉望着那个含笑点头的苍白女子,翕动的唇瓣低低地唤出了那个名字,“嫽……” 冯嫽有些吃力地掀帘而出,脚下有些踉跄,让解忧忍不住往前走了几步,却瞧见冯嫽微微摇头,示意不要失礼,只得硬生生地止住了脚步。 只见冯嫽蹒跚着走到解忧面前,突然对着解忧跪了下去,行了一个叩头大礼,“唯愿……唯愿公主……康宁……千岁……千岁……千千岁……” 解忧一惊,冯嫽声音才落,其他随侍也纷纷拜倒。 “免礼。”解忧急忙俯身去搀扶冯嫽,“嫽,你身子不适,这等大礼就不用了。” 冯嫽抬起暖暖的双眸,与解忧关切的眸子相对,苍白的脸上笑意满满,千言万语只说出一句,“公主喜……则我们喜……公主悲……我们亦同悲……” 解忧,你终究是长大了。 这句话在冯嫽心头暖暖地徘徊,她能感觉到解忧搀扶她的双臂,不再那般柔弱,已足以在她虚弱如厮时撑起她的身子。 解忧含泪一笑,莞尔道:“诸位安,则本宫安,免礼,起身!” “谢公主千岁千岁千千岁!” 解忧的手指紧了紧,指腹感受到了源自冯嫽衣袖下的暖意,心,是前所未有的安然,也是前所未有的坦荡。 冯嫽弯眉一笑,宛若一只虚弱的大漠沙狐,眼底的深情足以让解忧沉醉与心疼。 天地之间,两人心湖深处,同时响起一个声音—— 惟愿今生悲喜同途,相携一世,生死不离。 第十章.入冬 赤古城,夜静如水。 “右夫人那边可有什么动静?”左夫人一如既往地召来探子问上一句。 探子恭敬地右拳按在心口,对左夫人行了个礼,“这些日子那些汉人在夏都处处碰壁,乌孙的子民都害怕沾染了邪气,不敢多与他们接触,只怕日子久了,刘解忧那做模样的朝拜长生天便坚持不下去了。” 左夫人满意地点点头,“最好是撑不过这个冬天,他们在夏都物资匮乏,本宫想,明年春暖花开的时候,定能在夏都草原里刨出他们的尸体。” “左夫人料事如神,只是明年昆弥只怕又要向大汉请婚了。”探子担心地说了一句。 左夫人摇头一笑,“昆弥是有儿子的人了,跟之前不一样了,如果他身体不好了,那……也不会再生什么和亲的念头了。” “左夫人的意思是……” “你回去,继续看着右夫人的一举一动。” “诺。” 左夫人看着探子退了出去,眯着眼睛冷冷一笑,弯腰抱起了狼皮摇篮中的小泥靡,“我的孩儿啊,你要快快长大才是,以后做了乌孙的昆弥,娘就不用再这般辛苦了。” 似是听懂了左夫人的话,小泥靡咧嘴对着左夫人一笑,小手抓住了她的一缕青丝。 左夫人眸光一柔,给小泥靡轻轻拢了拢领口,“泥靡乖,日后的路就让阿母来帮你铺吧。” 凉风徐来,左夫人不禁轻轻一颤,不由自主地笑道,“今年乌孙的冬天,来得真早。”她远眺窗外,仿佛已经瞧见了夏都上那些孤零零的汉家营包,渐渐被大雪覆没。 与此同时,夏都,特克斯草原。 营包在沾满雪痕的冻原上零散排布着,风雪在夜里越来越急,呼啸的风声刮过营顶,震得营顶一阵摇晃,仿佛随时可能把营顶给掀开了似的。 莫烆冒着风雪一步闯入解忧所在的营包,拍了拍肩上的霜雪,对着解忧恭敬地一拜,急声道:“右夫人,今夜的风雪来得很急,只怕今夜谁都不能睡了。” 解忧侧脸看了一眼此刻捧着竹简的冯嫽,“嫽?” 冯嫽含笑站起,道:“右大将军说的不错,今夜我们谁也不能睡了。” 莫烆对着冯嫽一笑,“冯娘子知道我的意思?” 冯嫽微微点头,走到木架边,将解忧的暖袍抱了过来,仔细地给解忧穿好,又拿了一顶裘帽出来,戴在了解忧头上,方才道:“我们可以出发了。” “等等,我不是这个意思!”莫烆忙乱地拦住准备走出营包的两人,“今夜风雪甚大,所以需要大家齐心铲雪,否则明日一早,我们只怕要被风雪掩埋了,所以我说右夫人不可熟睡,只想提醒右夫人……” “这些日子,嫽知道一直有翁归靡使君暗中接济物资,更知道右大将军一直好好保护着我们,可是公主来乌孙,为的可不是享福,公主留在夏都,为的更不是赎罪。”冯嫽给自己简单的披上了一件暖袍,笑着看向解忧,“今日这风雪如此厉害,只怕乌孙子民们的营包撑不了多久,所以,公主殿下,我们该去帮帮他们。” “你们……”莫烆大惊失色,不敢相信听见的一切。 解忧微笑点头,“本宫已是乌孙右夫人,这样的风雪夜只顾自己,却不顾乌孙百姓安危,即便是我对着长生天拜上千次,也荡不尽我身上的邪气。”微微一笑,解忧拉住了冯嫽的手,“嫽,你陪我走这一遭吧。” “诺。” “草原风雪有多危险,你们可知道?”莫烆惊声问道。 冯嫽点头道:“这些我们都知道,可是百姓的安危比我们的命更重要。”说完,已掀起帐帘,一阵冷冽的风雪扑入帐中,竟是刺骨一般的冷。 冯嫽下意识地紧紧抓住解忧的手,微微低眉,“抓紧我,不要松开!” “好!”解忧眉开轻笑,冰凉的雪粒打在脸上,微微生疼,可是她知道,只要有冯嫽在她身边,去的地方再危险,她也不会害怕一分。 “汉家女人都是这般大胆的么?”莫烆暗骂一句,连忙快步冲出营包,对着乌孙小兵扯着嗓子吼道,“你们几个快些跟上右夫人,千万不要让右夫人伤到哪里了!”略微一顿,莫烆按刀朝着冯嫽与解忧追去,一双眸子紧紧盯着冯嫽的瘦小背影,“冯嫽,你这个找死的汉家女人,为何我就是忍不住管你的闲事!” “你们几个,随本宫来!”解忧对着几名汉家宫婢用力招了招手。 “诺。” 风雪蒙眼,这些营包往外走一里左右,便是乌孙夏都百姓们的营包群。 解忧与冯嫽才远远瞧见这片营包,便在风雪声中听见了里面混乱的声音——有羊羔惊咩的,有猎犬狂吠的,也有孩童哭喊的,男人跟女人惊呼的声音混做了一团,已注定这些乌孙百姓这一夜将过得甚是艰难。 毕竟百姓的营包不比她右夫人的营包结实,这些风雪袭来,总有百姓的营包一夜尽榻,甚至家养的羊羔也会在混乱中跑失或者被掩埋,从而失去了一个家最值钱的羊羔。 “解忧,可还记得我跟你说的话?”冯嫽一边艰难地往前走,一边问道。 解忧重重点头,“汉家遥远,乌孙失宠,唯一能倚靠的便是百姓。” “所以不管多难,今夜这个争取民心的机会,我们不可以错过,只有让更多的百姓喜欢你,敬爱你,你才能在乌孙活得安然。” “嫽姐姐,我听你的!” “那一会儿我们可要比上一比,看谁帮的百姓多?” “好!” “那边是谁来了?”慌乱的百姓们突然看见了风雪之中走来好几个人影,不禁用乌孙话匆匆交谈了一句。 冯嫽走在最前面,用乌孙话快速说明了来意,“右夫人,大汉解忧公主带婢子们来帮大家守住家园,大家莫慌。” “右夫人,可是那个不详的右夫人?” “我们不要她!” “她若来帮忙了,只怕我们的家园毁得更厉害!” “不要!不要!” “你们好大胆子,右夫人好心来……”莫烆还想说什么,却突然被冯嫽给打断了。 只见冯嫽摇了摇头,笃定地看向解忧,“我信她可以把这一步走好。” 解忧点点头,含笑走上前来,没有多说什么,弯腰便抱起一只跑到脚边的谁家羊羔,“嫽,动手,我们一起帮大家把家园守住。” “咩嘿嘿……” 羊羔在解忧怀中害怕地叫喊,解忧轻轻地抚摸怀中的羊羔,给予它更多的温暖,不多时,羊羔终于静了下来。 “你们几个,随我来!”冯嫽点头一笑,带着几名宫婢帮乌孙百姓们抓起四散跑动的羊羔来。 解忧将羊羔抱给了一边的莫烆,快步走到一个快要倾倒的营包前,倾尽一切力量顶住了营包,“大家快来帮忙!” 百姓们怔了怔,不知道究竟该不该去帮忙。 “阿母——阿母——呜——” 倾斜的营包之中,突然响起一个婴孩的啼哭声。 “阿部还在里面,还在里面!” 孩子的母亲发出凄厉的叫喊,慌乱无比地跑到解忧身边,用力撑住了营包。 冯嫽远远瞧见这一幕,快步跑了过来,站到解忧一侧,用乌孙话呼道:“你们没有听见这里面有孩子么?你们这些男人一个一个站着,就等着看这营包榻下来,把我们这三个女人连同里面的孩子一起压死么?” “谁说男人们都站着?”莫烆不服气的声音响起,他突然变成了汉话,“冯娘子,逞强也不是你一个人逞强的!”有力的双臂猛地撑在了营包壁上,莫烆怒吼一声,竟然凭着一份蛮力把倾斜的营包给推正了。 孩子的母亲惶恐无比地冲进营包,抱出了自己年幼的孩子,感激地对着解忧一笑,用乌孙话说,“谢谢右夫人,谢谢右夫人!” “她在对你说……” “嫽,我知道她在感激我,我虽然不懂乌孙话,可是我可以看出来,她是真的感激我。” 解忧点头一笑,挥手示意大家继续帮忙,目光在风雪中看了一圈,又瞧见另外一个营包要倒在风雪之中,她连忙呼道:“嫽,我们去那边!” “好!” “你们……”莫烆担心地看了过去,还是忍不住过去帮忙,“汉家女人怎么那么麻烦!” “咩嘿嘿——” 羊羔的声音还是不时地在风雪中响起,可是因为多了解忧一行人的帮助,这场风雪虽猛,可家园依旧,家人依旧。 待一夜风雪过去,累了一夜的几人坐倒在了雪原上,大口地喘着气。 冯嫽搓暖了自己的双手,走到解忧身前,将解忧的双手捧了起来,不住地给她呵气取暖,看着解忧冻得通红的鼻尖,心头忍不住浮起一阵心疼的酸意来,“我们……差不多该回去歇歇了。” “好。”解忧呆呆地看着冯嫽的眉眼,这一夜辛苦下来,能得嫽姐姐的一双暖手温暖,心头涌起的暖意让解忧忍不住莞尔,“我们一起回去。” 冯嫽将解忧扶起,回头看向莫烆,“右大将军,我们回去了,这里的百姓就交给你善后啦。” “女人就该多休息,去去去!”莫烆看见了冯嫽那张有些疲惫的脸,“本来身子就没养好,还折腾这样一夜,快走!” “呵,有劳了。”冯嫽狐狸似的一笑,转过了脸去,牵着解忧往她们营包的方向走去。 这个笑…… 莫烆只觉得自己的心跳忽地快了一拍,看着冯嫽的背影,不禁嘴角一扬,自言自语道:“汉人女子笑起来的样子果然……果然让人……心痒痒……” 第一章.情浓 “呵……” 才走入营包,冯嫽便拉着解忧坐在了榻上,蹲在解忧面前,不断对着解忧的双手呵气取暖。 “今夜算是个好的开始。”冯嫽忽地抬眼看向解忧,眸底漾满心疼之色,“只是日后的路远比今日还难走,解忧,我只担心你的身子。” 解忧莞尔看着冯嫽,伸出手去,轻轻地拂去了冯嫽鬓发间的雪花,“嫽姐姐,你教我乌孙话好不好?” 冯嫽愕了一下,笑道:“你若想学,我现在便教你。”说完,刚站了起来,便被解忧紧紧抱住了身子。 解忧略显冰凉的脸颊贴在了冯嫽颊边,一抹暖意渐渐从彼此肌肤相接处烧了起来,解忧眷恋地轻轻蹭了蹭冯嫽的脸颊,笑道:“嫽姐姐,若是这一辈子,都能如今夜这般,你一直都在我身边,多好。” 冯嫽轻轻一笑,双臂环紧了解忧,“傻话,我不在你身边,又会去哪里呢?” 解忧嘴角弯起一抹幸福的弧度,没有说话,只是轻轻地往后一退,微微抬起脸来,脉脉瞧着冯嫽,忽地,在冯嫽脸颊上飞快地啄了一口,便羞然低下了脸去。 “解忧……” 冯嫽脸上的笑意浓了起来,她灼灼地盯着解忧的脸,伸出了手去,轻轻地捏住了她的下颌,媚声问道:“你今夜是想学乌孙话呢?还是想……”说着,已悄悄地低下了脸去,想要去吻住她温润的唇瓣。 “我想……唔……”解忧惊觉冯嫽近在咫尺的气息,甫才抬头,便恰恰撞在了冯嫽的唇瓣上。 解忧只觉得脑海之中一片空白,呼吸之中满满的都是冯嫽的气息,一丝一缕,竟觉得比烈酒还醉人。 温暖的双手捧住了解忧的双颊,冯嫽悄悄地伸出香舌,缠住了解忧的香舌,一霎之间,冯嫽只觉得身前的解忧全身一片酥软,正如自己一般。 “嗯……” 小小的嘤咛声从彼此唇间逸出,已分不清楚究竟是解忧的,还是冯嫽的? 解忧只觉得脚下一软,坐倒在了榻上,却带着冯嫽压在了自己身上。 彼此之间瞬间有了些许距离,双眸相望,眼底跳动的是那意犹未尽的春……色。 “嫽姐姐……”解忧伸出了手去,勾住了冯嫽的颈子,笑容中带着一抹浅浅的羞涩,对冯嫽而言,却是一抹难以抗拒的诱惑,“你今日敢不敢……敢不敢……”启齿到了一半,解忧只觉得羞于说出那个词来。 冯嫽嘴角勾起一丝淡淡的邪魅之色来,“敢不敢什么?你不说,我可是不明白的?” “嫽姐姐,你欺负人!” “你问我敢不敢之事,算起来,也是欺负人,不是么?” “你……”解忧的双颊羞的通红,扭身缩成了一团,“嫽姐姐你竟然笑话我!” “这可算不得笑话,我说的可是事实,不然你说,那事不是欺负人,又是什么?”冯嫽笑意更欢,这觉得这一刻是她们离开雁门关后,最欢喜的一刻。 “我……我……” “既然说不出来,那便……” “便什么?” “便让我欺负一回……” 冯嫽的声音低了下去,淡淡地带着一丝沙哑,她温柔无比地拿下了解忧的裘帽,解开了解忧暖袍的系带。 “砰砰”作响的心跳声传来,解忧有些紧张地紧了紧双臂,“嫽姐姐……” “以后不要叫我姐姐了,我想刻入你心里的字只有一个,便是,嫽。”冯嫽的暖暖双眸对上了解忧的双眸,狐狸似的一笑。 “好……”解忧忽地微微抬头,唇瓣近在咫尺之间,柔柔地唤了一声,“嫽……” “右夫人!冯娘子!” 突然,营包外响起了莫烆的声音。 冯嫽连忙从解忧身上站了起来,下意识地整了整衣裳,不等通传,莫烆又一次蛮横地掀帘进来。 解忧也慌乱地坐了起来,拉起了散在榻上的暖裘。 “大伙儿要来谢谢……”莫烆的话才说了一半,便觉得这里的气氛有些异样,他看了看冯嫽与解忧通红的脸,“都让你们不要冒风雪出去了,你们还以为这是你们汉家天下,那里的风雪怎比得过我们乌孙风雪的厉害?可是冻伤了脸?”说着,他心疼地走到了冯嫽身边,想要瞧仔细冯嫽脸上的红晕是不是冻伤。 冯嫽恰到好处地往后一退,低头道:“右大将军说的极是,方才我仔细瞧了瞧右夫人脸上的红晕,只怕确实冻伤了,我先出去给右夫人烧些热水来,一会儿熨上一熨。” “哎……”莫烆还想说什么,可是冯嫽已掀帘走了出去,莫烆自言自语道,“傻女人,又只顾你家公主,自己都不顾了!” “咳咳,”解忧轻咳了一声,“右大将军,你方才说大伙儿怎的?” 莫烆转头道:“大伙儿要来谢谢右夫人您昨夜相助之恩。” “这本就是本宫该做之事。”解忧含笑答了一句,起身走到帐帘前,“这天寒地冻的,本宫不可让他们在外面等久了,本宫去劝劝他们先回去。” 待解忧也离开了这儿,莫烆总觉得这营包之中飘着一股淡淡的暖意,一时又说不上来究竟哪里有些不对劲。 “我家公主既然已是乌孙的右夫人,自然该对大家好。” 营包外,响起了冯嫽的乌孙话,虽然解忧听不明白,可只要是冯嫽在说话,她心里就觉得安心。 “见过右夫人……” 瞧见了解忧的身影,乌孙百姓们连忙对着解忧行礼。 解忧一慌,即便是听不懂他们语言,但是她看得出这礼仪中的敬意,她连忙扶起当中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快些起来,快些起来,嫽!” 冯嫽含笑点头,已知道解忧想让她做什么,便用乌孙话道:“大家快些起来吧,不然我家公主要觉得难过了。” “难过?”有些乌孙百姓不明白。 冯嫽帮着扶起另一名老者,继续说道:“大家都这样跪着,我家公主心疼得厉害,怎么会不难过呢?快快起来,不然我家公主只怕要跟着大家一起跪了。”说完,冯嫽给解忧递了一个眼色,用汉话道,“公主,您说是不是?他们在这样跪下去,您也要一起跪了。” 解忧连连点头,作势要跪下。 “别……别……”乌孙百姓连忙起来,他们还承受不了堂堂右夫人的一跪。 冯嫽走到了解忧身边,笑然扶住解忧的身子,两袖相叠,暗处是一双十指相扣的手,暖暖不分,她继续用乌孙话道:“我们自大汉远来,为的便是带来大汉对乌孙的善意,日前公主莽撞顶撞了昆弥,落了个不祥之人的名声,公主甚是愧疚,所以发愿要日日虔诚朝拜长生天,为大家祈福,也为自己赎罪。昨夜之事,也是公主应该做的事,大家不必道谢,反倒是我家公主应当谢谢大家,愿意让她为大家做些事。” “汉家公主太客气啦……” “昨夜若不是你们,只怕我们的损失会更大……” “可不是!” “就算汉家公主真是不祥之人,能有这颗赤诚为民的心,长生天也会将公主身上的不详挥去的!” “谢谢你们。”冯嫽眼圈微微一红,“我代我家公主谢谢你们。” “谢……谢……”解忧学着冯嫽的发声,艰涩地说了一句乌孙话。 乌孙百姓们惊喜地看着解忧,“右夫人在学我们的语言了!” “我说的对不对?”解忧慌乱地看向冯嫽。 冯嫽静静点了点头。 “那你以后多教我。” “好。”冯嫽含笑点头,转过身去,看着乌孙百姓们,“不过在教你说乌孙话之前,我们应该先教他们一些更有用的东西。” “什么?” “乌孙多牧民,遇到风雪天实在是苦不堪言,究其根本,是因为营包的结构。我们大汉建筑众多,良匠更是不少,我曾看过一本书,上面写了许多建筑的架构之法,我想……或许能改一改,用在营包中,以后再遇上风雪天,也不必担心营包又榻了。”冯嫽说完,笑着看向了莫烆,“右大将军,可愿随嫽去看看百姓的营包?” 莫烆颇为吃惊地看着冯嫽,“冯娘子既然开了口,岂有拒绝的理由?”说完,莫烆高兴地对着乌孙百姓道,“这位冯娘子带来了大汉的匠技,我们就带她去家园里走一圈,好不好?” “好!” “那好,便由将军陪嫽走一趟了。”说完,冯嫽松开了解忧的手,对着解忧笑道,“累了一夜,你好好歇息,我去去便回。” “我也想……” “你该休息……” “那……我依你……” “嗯。” 解忧眷恋地看着冯嫽与莫烆带着百姓走远,只觉得掌心余温依旧,暖暖地熨在那儿,情不自禁地弯眉一笑,喃喃念道:“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她微微一顿,轻笑了一声,心底默默道,“可是我知道,不管是你在水一方,还是我在水一方,嫽,我们两个,永远不会分开,我,等你归来。” 第二章.落毒 赤古城,又是一年春暖。 “启禀左夫人,今日昆弥身体有恙,今夜就不来夫人这儿了。”小婢低头向左夫人回报。 “知道了。”左夫人嘴角漾起一丝舒心的笑来,抱着怀里的小泥靡笑道,“那本宫今日便专心陪陪我的泥靡,你们都退下吧。” “诺。” 夜色渐深,探子又来到左夫人寝殿回话。 “刘解忧近日如何?” “回左夫人,她一切如常。” “本宫倒是小看了她,竟能在夏都熬过这个冬天。”左夫人阴冷地一瞪探子,“你去夏都,本宫不想再看见她活着了。” “诺。” 等探子准备离开,左夫人又想到了什么,“慢着,这次可要听明白本宫说的话,本宫说的是,不想让她再活着,所以,如果一个月内,本宫得不到她死亡的消息,那你就不必回来了。” “诺。” 夏都,嫩嫩的新草从土壤中钻出,从营包处极目望去,天地之间绵亘着一片浅浅的碧色,偶有几点鲜红的小花点缀其中,触目处,俱是勃勃生机。 只是,解忧从染了风寒至今,已经咳了大半月,近几日是愈发地虚弱下去了。 寻常大夫来了几次,药也开了好几种,却迟迟不见好转。 “咳咳。”解忧看见帐帘被冯嫽掀开,她下意识地想从榻上强撑坐起,还来不及坐稳,便被冯嫽给轻轻地扶着躺下了。 “嫽……我……我可以好起来的……”解忧看见了冯嫽紧锁的眉心,连忙说道。 冯嫽警惕地做了一个“嘘”的动作,仔细听了听营包外的动静,略微弯下腰去,附耳轻声道:“我与莫将军已经查得差不多了,你这次风寒久久未好,多半是因为有人下毒。” 解忧一惊,“下……毒?!” 冯嫽心疼地看着她,温柔地给她擦了擦额上的虚汗,“我们发现太晚,这毒已不是寻常药石可解,神医巴鲁鲁想了一个法子,应该可以帮你把体内的毒慢慢排出来。”说着,冯嫽神色一凝,“只是,我们身边那个下毒之人,必须得找出来。” 说完,冯嫽略微拉开了彼此之间的距离,莞尔道:“这些日子即便是痊愈了,解忧,你也要继续装下去,直到我们把那人给揪出来。” “嗯。”解忧点点头,心念一动,又忍不住发出一串猛烈的咳嗽,这些日子冯嫽代她忙里忙外的,面容比来时要清瘦了许多。 冯嫽看得心疼,“好了,现在不要说话,不要动,就好好躺着歇息。” 解忧点了点头,含笑道:“嫽……有你在……就够了……” “傻话,是我们俩个一起好好活着,活到白发苍苍,那才是够了。”冯嫽心头一热,指尖摩挲着解忧的脸颊,不禁俯下身去,在解忧额上轻轻地吻了一口,意犹未尽地看着解忧,“我们……好像还有些事没有做……” 解忧岂会不明白冯嫽话中的“有些事”指的是什么,当下红了脸,不敢去应冯嫽的话。 冯嫽轻轻一笑,看着她双颊上忽然出现的红晕,伸手握住了她的手,“外面的花开得很好看,等此事了结了,我们一起出去看看,草原的春日,可比彭城的春日要美上太多。” “好……咳咳……” “冯娘子,神医巴鲁鲁来了。” 当营包外响起莫烆的声音,冯嫽知道不用她说可以进来,莫烆肯定又要急乎乎地拉着巴鲁鲁闯进来。 冯嫽坐直了身体,端然看着莫烆与巴鲁鲁走了进来。 “巴鲁鲁拜见右夫人。”巴鲁鲁当先行了礼。 冯嫽上前将巴鲁鲁亲手扶起,冷冷地一瞪莫烆,“莫大将军总是喜欢如此强闯寝营,若是公主正在换衣,你如此以下犯上,传到昆弥耳朵里,总归不是什么好事吧?” 一句话说得莫烆当下噪红了脸,只得抱拳道了一声,“本将军日后会记得了!” “当真记得才是。”冯嫽冷冷应了一句,看向巴鲁鲁之时,脸上又浮起了笑意来,“巴神医,右夫人身上之毒,可就要靠您了。” 巴鲁鲁看了一眼榻上虚弱轻咳的解忧,心头已经了然,“右夫人此毒,有法可解。”说着,他看了一眼莫烆,“只是,有几样草药,老夫这里刚好用完了。” 莫烆对上巴鲁鲁的目光,马上明白了他的意思,“要我去采?” “在这里除了你以外,还有谁可以攀上明月山,采得山巅的雪莲?” “巴神医,我可以一试。”不等莫烆应话,冯嫽已当先开口。 “女人就不该去逞强!”莫烆怒声一喝,瞪了冯嫽一眼,“不就是采雪莲,还能拦住我不成?” “不如嫽与将军一起去?” “得!你给我乖乖留在这里,这种事岂是你们女人做的?”莫烆连连摆手,他看见冯嫽似是还有想去的意思,当下断了冯嫽还要说的话,“我这就出发,你莫要跟着!” “莫……” “等我回来!” 莫烆掀帘走出营包,还没有走远,忽地又折返回来,对着冯嫽一笑,“冯娘子,你可是担心本将军独攀明月山危险,所以才要执意跟去?” 冯嫽微微一笑,却没有正面答话。 难得看见冯嫽对他微笑,莫烆只觉得心口一热,大笑着离开了营包。 巴鲁鲁将一切看在眼底,睿智的眸子静静地看着冯嫽,忽地笑道:“冯娘子这一招,当真是高明啊。” 冯嫽被人看穿了心思,“巴神医此话何解?” 巴鲁鲁笑道:“乌孙右大将军素来是个粗人,越是激他,他便越是强悍,看来,明日老夫便可以看见雪莲了。” 冯嫽摇头道:“我只是担心右夫人的身体……”说着,冯嫽坐到了榻边,看着解忧虚弱的容颜,“暗箭难防,这下毒之人一直躲在暗处,终究是个隐忧啊。” 巴鲁鲁想了想,“冯娘子可还记得老夫曾给你吃过的药丸?” 冯嫽点头,恍然大悟,笑道:“不知巴神医可愿再送我一颗?” 巴鲁鲁从怀中摸出一个小木盒,抖出一颗药丸,递到了冯嫽手心,“这药丸跟你吃过的不同,右夫人千金之躯,是万万不可服上次那药,倒是这一种,可以让右夫人今日便可下床走动,与往日无异,只是,十二个时辰之后,可是要昏昏睡上二十四个时辰才能醒来。” 冯嫽想了想,点头道:“十二个时辰也够了。”说着,冯嫽定定看向解忧,笑道,“外面花开得甚是好看,吃下此药,嫽陪你出去走走。” “好……咳咳……”解忧点点头。 冯嫽轻柔地将药丸递到解忧唇边,看着她把药丸给吞下,又起身倒了一杯水,让解忧喝了几口。 药丸下毒,渐渐开始发挥药效,解忧苍白的脸色渐渐红润了起来,她从榻上坐起,已不似方才那般无力。 解忧又惊又喜,她激动地看向了巴鲁鲁,用乌孙话说了一句,“谢谢。” 这次倒换做巴鲁鲁惊了,“右夫人竟然会说乌孙话?” 冯嫽点头笑道:“既入乌孙,自然要随俗,公主时常央着我学乌孙话,这些日子过来,方才你我说的那些话,她应当可以听明白七成。”说着,冯嫽找来一件斗篷,给解忧披上,笑道,“巴神医,这场戏,可要由我们一起演了。” “无妨无妨,汉家公主这几日待我乌孙百姓的善事,老夫听到不少,这是我乌孙百姓之福,能为公主做些事,是老夫的荣幸啊。”巴鲁鲁应了一句,只觉得一颗心暖得厉害,终究,他是没有看错人的,这位汉家公主跟上一位不同太多——巴鲁鲁甚至隐隐觉得,眼前这两个汉家女人将会让乌孙发生一场巨变,一场好的巨变。 草海无垠,远远瞧去,浅碧成海,生机处处。 当解忧公主面色红润地从营包中走出,让营包外忙碌的众人皆是一惊。 “右夫人既然已经无碍,那老夫便先告退了。”巴鲁鲁拱手一拜。 “多谢巴神医。”解忧公主点头一笑,示意巴鲁鲁可以先退下了。 巴鲁鲁点点头,抱拳退出了营包。 解忧看了看营包外草原的□□,心头甚是欢喜,笑道:“嫽,牵匹马儿来,你随本宫出去瞧瞧。” “诺。” 不多时,冯嫽已牵马来到解忧身边。 解忧干脆地踏镫上马,全然没有昨日的病恹恹之色,她将缰绳递给冯嫽,“你牵马儿,你我主仆出去走走。” “诺。” 冯嫽接过缰绳,笑然牵着马儿从营包正门走了出去。 “嫽,我喜欢这儿!”解忧看着满眼碧色,天高地阔的感觉让她忍不住激动地开口,“你呢,你喜欢这儿么?” 冯嫽微微笑着,“自然喜欢。” 解忧笑了笑,伸出了手去,想让冯嫽也上马,“你来。” 冯嫽握住了解忧的手,翻身上马,环住了她的身子。 来自冯嫽胸口的暖意渗入解忧的背心,解忧忽地转头瞧向身后的冯嫽,脉脉笑道:“嫽,等我真的好起来了,你就这样带着我,在草原上跑上几圈,可好?” “好。”暖暖的笑意在冯嫽脸上绽放,只觉得春暖花开的地方,可不止眼前,还有她与她的心底。 远处,一骑孤影远远瞧着这二人,握紧缰绳的手咯咯作响,咬牙发出了一声,“这世间最不该留下的便是你……冯嫽!” 第三章.叛徒 傍晚时分,解忧与冯嫽信马踏草归来,笑吟吟地携手走入营包。 “来人,传膳!” 不多时,冯嫽掀帘往外说了一句,又缩回了营包。 几名汉家侍女鱼贯捧着晚膳走入营包中,仔细地将准备好的美食放在矮几上。 “请公主殿下用膳。” “慢。”解忧忽地唤住了几名欲退出营包的侍女,她含笑跪坐在了矮几边,对着香喷喷的晚膳轻轻一嗅,“这些菜闻起来好香,你们给本宫介绍一二,可好?” “公主今日兴致正好,你们都说说吧。”冯嫽弯眉一笑,跪坐在解忧身侧,“我也想听一听呢。” “奴婢就……就直说啦。”一个侍女激动地清了清嗓子,指着第一道菜道,“这菜名叫烽火烈,是用上等羊羔肉炙烤而成,公主您瞧,这肉上还冒着油呢,咬上一口,酥脆可口。” 解忧举著看向了这道“烽火烈”,复又皱眉道:“本宫今日风寒才去,实在是不喜这油腻之物,不若赐给你们好啦。” “多谢公主!” 侍女们早馋这道菜许久了,听到这句话,不禁欢喜无比地连连谢礼。 冯嫽悄然看着这几个侍女的神态,目光慢慢落在了其他四道菜上,心头思忖着:“若是下毒之人还想下毒,必定是知道风寒初愈之人最怕油腻,定不会在肉中下毒,所以,解忧唯一会吃,且吃的多的,只要这道菜。” 解忧觉察到了冯嫽的目光落在了那盘鲜果上,当下开口问道:“本宫瞧这鲜果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本宫且问问你们,这道菜又叫什么名字?” 方才那位侍女又道:“初春草原少鲜果,公主您看这鲜果的颜色,一青一白,所以就叫做绿水青山。” “这名字本宫喜欢。”解忧笑了笑,伸手拿起一个青果,递给了冯嫽,“嫽,本宫也赏你一个尝尝。” 冯嫽接了过来,笑了笑,抬眼看了看那几名侍女,“公主可不能独赏我一个啊。” 解忧是知道冯嫽想做什么的,笑道:“那我们一人一个果,把这盘菜也分了?” “谢公主殿下!” “来,一起吃!”解忧也拿起一个鲜果,笑然咬了一口。 可还没把口中的果肉给咽下去,冯嫽腰间的短剑已经迅然出鞘,剑锋冷冷地指在了一个侍女喉咙前,“公主赏赐,你为何不吃呢?” 那侍女镇静地答道:“主子赏赐,奴婢舍不得吃。” 冯嫽淡淡笑道:“是舍不得吃,还是不敢吃?” “这是……怎么回事?” 解忧吐掉了口中的果肉,平静地挥手示意其他人退下,“你们把这些晚膳都拿下去分了,这盘鲜果给本宫留下。” “诺。” 待其他侍女退出了营包,解忧走到了冯嫽身侧,“嫽,她若不愿说真话就罢了,毕竟你我都知道,她并非是主犯。” 冯嫽摇头冷声道:“胆敢对你下毒,已是死罪!公主殿下,今日就让嫽先正法了她,再去找另一个算账!” 她们竟然都知道! 侍女一慌,连忙跪地道:“不要,不要治他的罪!” 冯嫽笑然看了解忧一眼,道:“公主殿下可明白了,恩威并施之道远比用强之道更能左右人心?” “你们……你们……”侍女惊觉中计,“你们方才是骗我?” “算是骗,也算不是骗。”冯嫽摇头一叹,“我早知营中有左夫人的探子,并且知道那个探子是谁,因他平日里也伤不到公主,所以故意留了他,让他时常回赤古城禀报一二。” 只要左夫人觉得解忧是个威胁,便不会让解忧回赤古城,那么她与她便能在夏都这样自由自在地相守数年,待解忧在乌孙百姓心中的民望日盛,就算有朝一日必须要回赤古城,乌孙昆弥也会顾忌些解忧的民望,不至于对解忧太过欺凌。 这本是冯嫽设定好的权衡之计,却没想到左夫人竟如此快地想要解决了解忧。 既然打破了原有布局,就不得不再想另外一个布局,那么所谓探子,便没有再留的理由了。 “进去!” 突然,营包外响起了乌孙小兵的一声怒喝,一个厨子打扮的男子便被狠狠推了进来。 “洛哥!”侍女看见他之后,瞬间脸色变得惨白,她慌乱地朝着这个厨子抱了过去,急声道:“公主殿下,饶命啊,我们都知错了!” “右夫人,老夫找到那些毒粉了。”巴鲁鲁的声音在帐外响起。 “请!” 解忧应了一声。 巴鲁鲁笑着走了进来,掂了掂掌心的药粉,“右夫人,这些药粉便是让你风寒加重的毒物,初时服下,并没有什么异常,可若是遇到了治疗风寒的药物,那可是会变成沁入骨髓的毒液。” 解忧听得心惊,看了一眼冯嫽,“本宫原以为只是一般风寒,可却没想到……”一想到这些日子里,冯嫽每次见她都哄她说无碍,她才知道,冯嫽这些日子才是过得最胆战心惊的那一个。 冯嫽只是微微一笑,看向巴鲁鲁,“好在,莫将军还是找到你了。” 巴鲁鲁笑道:“可别说,老夫向来喜欢到处行医,偏生莫烆这小子总能找到我,唉,还真是奇了!” “或许,这便是人与人之间的缘分吧,有时可以救人于水火之中,而有时却又能拉着彼此同坠地狱。”冯嫽平静地看着惊惶失措的侍女与厨子,“公主殿下风寒半月未见好转,我便觉得事有蹊跷。原以为盯好你所做食物,故意给你一些信息带回赤古城便足够了,却不想你真有本事,不亲手下毒,反倒是让你心爱的女人下毒。是我估错了人心,更看重了这个‘情’字,原来感情也是可以拿来利用的!” “别怪他,他也是走投无路了,公主若是还活着,那他……他便只有一死……”侍女哀声叩头,“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公主殿下,求你饶过他!” 解忧摇了摇头,道:“你又可知,若是本宫真的死了,没有人护佑你们,你们死得更快。”说着,解忧走到了侍女跟前,轻轻一叹,回头看向了冯嫽,“嫽,今日这场戏,本宫演累了。” 冯嫽点点头道:“公主殿下是该歇息了,剩下的事,交给嫽来办吧。” “嗯。” “来人,将这两名叛徒带出去!”冯嫽收起短剑,凛声下令。 “诺!” 巴鲁鲁恭敬地对着解忧一拜,“老夫也该下去为右夫人配药了,等莫将军回来,便可给右夫人祛毒了。” “有劳了。”解忧点点头,目送巴鲁鲁退出了营包。 偌大的营包中,忽然只剩下了解忧一人,解忧只觉得有些寒意从心底升了起来,脑海之中只剩下冯嫽的那一句话,“原来感情也是可以拿来利用的!” 回想在彭城楚王府的那些日子,对祖父的孝,何尝不是祖父拿来利用的筹码?对大汉的忠,更是天子用来威逼她乖乖和亲的筹码! 再想想自己中毒始末,冯嫽帮她防了又防,却万万没防住因为一个情字胆敢对主子下毒的痴情女子。 阿洛没有动手,可那侍女帮他动了手,若不是今日突然见她病愈出去纵马,只怕他们两人也不必再铤而走险地再下一次毒。 解忧再往深处想,这一世她所经历的桩桩危险,与其说是宿命,倒不如说是她太过柔弱。如今的她,靠着嫽姐姐的筹谋活着,可若是有一天,左夫人发现了她的命脉是冯嫽,对冯嫽下手,她又如何护她周全? 想到这一点,解忧只觉得心头凉得更加厉害,她走到帐帘边,掀起了帐帘,快步走了出去。 “公主殿下,您这是要去哪里?” “右夫人,您在找谁?” “你们可瞧见嫽去哪里了?”解忧现在只想马上看见冯嫽,想时时刻刻守护在她身边,就像她守在她身边一样。 “好像往那边去了——”侍女指了指营外东面。 “你们几个随本宫来。”解忧对营包中的几名乌孙小兵下完令,转身带着几名小兵朝东营外走去。 营外,灯盏点点,正往这边走来。 当冯嫽看清楚了解忧的身影,不禁提着灯笼快步迎了上去,“公主不好好在帐中歇息,怎么出来了?难道是发生了什么?” 解忧紧紧盯着冯嫽的脸庞,许久,许久,忽地将冯嫽紧紧抱住,涩声道:“我……本宫只是有点担心你……你安然便好……” “傻话。”冯嫽心头一软,轻抚着她的背心,“嫽不过是去处置那两个叛徒了,又不是上战场,怎会有事?” “你最后如何处置的?” “我知道你最不喜杀人,自然是……” “希律律——” 突然营外响起一声惊马嘶鸣声,一匹黑马从夜色中驰来,径直跑到了营包门口,将两个叛徒的头颅狠狠丢在营门前,怒声道:“右夫人是我昆弥之妻,若有再害她之人,当如此下场!” 营火的映照下,黑马上的人转过脸来,那肥壮的身躯不是翁归靡,还能是谁? 冯嫽下意识地将解忧护在身后,解忧却第一次摇了摇头,与她并肩而立,看着翁归靡,“嫽已帮本宫处理了这二人,使君为何还要把他们的头颅带到这里来?” 翁归靡从马背上跳下,似是挑衅地看着冯嫽,“女人处理事情太过阴柔,放了这两人,只会让右夫人的处境更加危险,只有杀一儆百,方才有震慑之力!” 冯嫽没有去答话,只是暗暗地握紧了双拳,她今日确实是放了这两人,可并非是妇人之仁,她只是想拖延时间。至少半个月内,左夫人没有得到消息,还会认为暗杀正在进行中,不会马上又出毒计,如今翁归靡所谓的威慑之法虽然有用,可不用三日,消息必定会传入左夫人耳中,也就意味着,从现在开始冯嫽要准备防下左夫人的下一计了。 第四章.濯足 “使君怎会来此?”解忧忽然出口,问向了翁归靡。 翁归靡坦然看向解忧,目光灼灼,“久闻右夫人风寒难愈,我代昆弥前来探视。” “本宫并无大碍,有劳昆弥挂念了。”解忧说完,悄悄地牵住了冯嫽的手,笑道,“嫽,随本宫回帐,今日你还没教本宫乌孙话。” “诺。” 翁归靡有些惊讶地看了解忧一眼,笑道:“难得右夫人想学我乌孙之言,冯娘子毕竟不是乌孙人,若是……” “本宫是乌孙右夫人,自当遵守礼仪,使君有心,解忧只能心领,却万万不能让使君教本宫乌孙话,乱了君臣之纲。” 这样一句话自解忧口中说出,翁归靡不得不承认,这个冬日过来,刘解忧已经不是当初那个柔弱的刘解忧了。 “翁归靡,受教了。” “嫽,随本宫入帐。”解忧又唤了一句,就连冯嫽也觉得有些惊讶。 没有应声,冯嫽只觉得解忧已扯着她的手,径直往营包走去。 翁归靡被凉在了原处,只觉得气氛僵到了极致。 “使君大人……”侍女连忙迎了上去,“奴婢们已经给使君大人收拾好营包,还请使君大人这边请。” “好。”翁归靡忍住了心头的愤怒,沙哑地应了一声。 甫才走入营包,解忧左右屏退了营包中伺候的侍女,不等冯嫽说话,便转过了身去,紧紧抱住了她。 “解……” “嫽,让我抱抱你,莫要说话。” 冯嫽怔了怔,忽地微笑道:“抱得久了,心会热的。” 解忧双颊一红,自然明白冯嫽话中的“热”是什么意思,“你会热,我也会热,我们……本就不该顾忌那么多……每一日都不该再这般虚度下去……” 冯嫽迟疑地摇了摇头,“这营包随时会有人进来。” “进来又如何?” “瞧见你我……” “你怕?” “我怎会怕?只是这些事若传到赤古城,必定会又生事端。我不想现下这样平静的日子又被打破,因为我们还太弱小,我们根本连自己都保护不好,我还需要时日去筹谋未来……” “嫽。” “嗯?” “你来。”解忧松开了冯嫽,牵着她走到榻边,让她坐下,“今夜,换我来守着你,护着你,你好好睡一夜,可好?” 冯嫽错愕地眨了下眼,“解忧?” 解忧莞尔道:“我不能总是让你护着,你也是女子,也该让我来护着你,我们两个这样相互扶持,才能走得更远,不是么?” 心头一暖,冯嫽握紧了她的双手,“我竟不知你已经与原先不同了……” “是好的不同,还是坏的不同?” “来……”冯嫽拉着解忧一起躺在榻上,给彼此盖上被子,笑道,“自是好的,很好,很好的……” 解忧枕在冯嫽臂上,翻身看着冯嫽的侧脸,手指轻轻划过冯嫽的鼻尖,嘴角漾着一丝轻笑,“不管未来多难,我只想每天醒来,第一眼看见的,只是你……” 冯嫽笑然转头看着解忧,“傻话……” 解忧正色道:“这不是傻话,是我……”话说了一半,解忧只觉得视线之中的冯嫽变得有些模糊,一阵强烈的困意涌了上来。 “安心睡吧,解忧,我会一直在你身边的。”冯嫽宠溺地一笑,柔声说完,解忧已合上双眼,沉沉睡了过去。 这是巴鲁鲁的药丸生效了,冯嫽知道等解忧醒来,还是昨日那样的风寒之状,此时此刻,她只希望莫烆能早些回来,早些让巴鲁鲁给她驱毒。 “有些事,还是由我来想吧。”冯嫽暖暖地看着解忧的睡颜一笑,小心地从解忧头下抽出手来,给解忧重新掖了掖被子,起身走下了榻来。 她从书柜中取出一卷羊皮图,在烛火前展了开来,看了良久,她忽地想到了什么,走到案几前,提起毛笔在羊皮图上勾了勾,发出一声轻叹来。 “解忧,路虽不好走,可是,也并不是无路可走。”说着,冯嫽回头看着解忧的脸,再次暖暖地一笑,“离赤古城越远,你就越安全。只要你好起来,我们就该离开这儿,去乌孙其他地方走走了。” 说完,冯嫽想了想,低头又在羊皮图上画上一画,仔细筹谋着日后要走的每一步路。 “翁归靡……”天蒙蒙亮时,冯嫽忽地喃喃念了一声这个名字,“为何他会突然代军须靡来看解忧呢?分明军须靡是根本不理会解忧生死的……” “我回来了!” 突然营包外响起一声惊马嘶鸣,不多时,一个带着一身寒气的男子急步跑入营包,将一朵晶莹的雪莲递到了冯嫽面前,“你看,有些事,还是我们男儿做得好!” 雪莲映衬,冯嫽看向莫烆的瞬间,莫烆只觉得眼前这位汉家女子实在是比长生天上的仙女还要美,当下看呆了眼,竟忘记了后面要说的话。 冯嫽坦然看向莫烆,接过雪莲的同时,对着他一笑,“嫽不得不承认,莫大将军做事,确实妥当。” 莫烆只觉得心里有团火烧了起来,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想要握住冯嫽的手,却被冯嫽恰到好处地避了开来,“莫大将军,翁使君昨日代昆弥来探视公主,你们也算是多日未见了,你不打算提壶美酒去叙上一叙?” “他来了?”莫烆对于翁归靡来此之事,也觉得有些异样,可是究竟是哪里有异,偏偏他一时也想不明白。 冯嫽点点头,“昨日处理了对公主下毒之人,如今对嫽来说,最重要的事是早些请巴神医来,为公主驱毒。” 莫烆关切地看了一眼榻上沉睡的解忧,点头道:“不错,此事不能再拖,我先帮你去唤巴鲁鲁来,你在这儿稍等片刻。” “有劳了。”冯嫽点头一笑。 莫烆觉得心酥无比,仿佛回到了十六七岁那时,还是毛头小伙,对草原上的姑娘总是这般无措,一时想不出还能多说几句什么话,索性抬手抓了抓头,笑了一声,快步走出了营包。 不多时,莫烆已急急地拉着打着哈欠的巴鲁鲁走了进来。 巴鲁鲁看见了冯嫽手中的雪莲,充满睡意的双眼忽地一亮,笑道:“莫烆,你小子为姑娘家做事跟为我这老头子做事,当真是天壤之别啊!” “本将军做事向来妥当!冯娘子方才也说了!”莫烆又加了一句。 冯嫽颔首笑道:“莫大将军确实是个可靠之人,为公主冒险采药之恩,嫽,日后定当图报。” “冯娘子,这可是你说的!” “我们汉家人说话,素来一言九鼎。” “好!” “右夫人身上的毒尚未祛除,你就开始邀功了?去,给我这个老头子烧些热水来!”巴鲁鲁马上给莫烆泼了一盆凉水。 冯嫽不等莫烆应声,又加了一句,“此事交给莫大将军做,嫽也觉得安心些。” 本该是奴婢们做的事,经冯嫽说这样一句,莫烆瞬间大喜道:“好!我去!” 等莫烆离开,巴鲁鲁脸上的笑容蓦地消逝,他微微走近了解忧一些,苍老的眉心一蹙,道:“右夫人身子素来单薄,我还是用另外一种法子,用七日时间来驱毒吧。” 冯嫽沉声道:“她确实身子单薄,用些温和的法子更好些。” “那……老头子就先去准备草药了。” “嗯。” 半个时辰之后,莫烆将烧好的一大桶热水提进了营包,又帮着巴鲁鲁忙里忙外地把各种草药拿了进来。 翁归靡对于这样的动静,自然是不会不闻不问的,最后还是跟着莫烆一起留在了营包中。 巴鲁鲁将草药与雪莲一起泡好,正色对冯嫽道:“冯娘子,扶右夫人坐起来。” 冯嫽点头,走到榻边,温柔地将解忧扶着坐了起来。 巴鲁鲁将泡好的一盆热水端到榻边,“每日都让右夫人泡上半个时辰,老夫先出去煎药,再吃些老夫清毒之药,七日之后,应该可以尽除右夫人体内毒素。” “嗯。”冯嫽对着巴鲁鲁低头一拜,“有劳巴神医了。”说完,刚欲卷起解忧的裙角,忽地意识到了什么,她冷下脸来,看向了翁归靡与莫烆,“还请莫大将军与翁使君先回避片刻,公主毕竟是乌孙的右夫人,终究是男女有别,莫要传些是非出来,又惹昆弥不快。” “不错!”莫烆连连点头,看向翁归靡,“算起来,你我也有许久未见了,来来来,翁归靡,我倒要看看,你的酒量可退步了?!” 翁归靡冷冷地看了一眼冯嫽,脸上出现了一抹阴冷的笑来,“走!莫烆,怕你不成!” 冯嫽看着两人离开了营包,微微舒了一口气,让解忧靠在榻头上,卷起她的裙角,将她的双足放到了草药热水中。 冯嫽在盆边上蹲了下来,轻柔无比地搓揉着她的玉足,脸上却不见半分释然,回想方才翁归靡脸上那个阴冷的笑,她只觉得一阵莫名的心悸一闪而过,千头万绪,不知道从哪里开始理起。 第五章.刺杀 半月之后,解忧终于痊愈,说也奇怪,冯嫽一直提防的左夫人,却在这十五日内,没有任何行动。 冯嫽想了想,她能想到左夫人还有杀招,左夫人那般心机深重的人,又岂会傻到在冯嫽有防备的时候再次下手? “嫽在何处?” 解忧看见案几上的午膳,想起了今日一早便没瞧见的冯嫽。 “回公主殿下,今日一早莫大将军便邀约冯娘子出去了。” “他们二人一起出去了?” 解忧一惊,这些日子不知为何,解忧忽然感觉到冯嫽与莫烆确实亲近了一些,心底悄然泛起一丝莫名的酸涩来。 满桌美食,解忧忽地没有了胃口。 忽听营包外响起了一串马蹄声,解忧急忙走到帐帘前,将帘子掀起,身子还没来得及探出营包,便险些撞到一名正欲进来的小兵身上。 小兵没有马上跪下求饶,却放肆地扶住了她的双肩,更是让解忧一惊。 “放肆!” “公主莫怒,是嫽。” 熟悉而温柔的声音响起,解忧慌乱地对上小兵的眸子,当视线之中出现了冯嫽那张英姿勃勃的脸,解忧只觉得有些恍惚。 冯嫽嘴角微微一抿,“今日莫大将军说有件礼物要送我,你瞧,这身改过的甲衣,我穿上可是刚刚好?” 解忧笑然点头,那一笑包含了许多情愫,“原来如此。” 唯有一缕,是酸涩的释然。 冯嫽似是觉察到了这一笑的深意,笑意深了些,“难道公主以为嫽与莫大将军……” “自是无事!”解忧背过身去,打断了冯嫽的话,掀帘走入营包,脸上却浮现出一个更加灿烂的笑来。 莫烆还等着冯嫽把话说完,却不想竟被解忧给打断了,只觉得有些悻悻然。 “今日之礼,嫽甚是喜欢,改日嫽定当还礼。”冯嫽恭敬地对着莫烆一拜。 莫烆笑道:“送礼可要送人喜欢的,冯娘子,我话可说在前头,若是送的礼物我不喜欢,本将军可是不收的!” 冯嫽愕了一下,复又笑道:“我想,我送的礼,莫大将军应该会喜欢。” “哦?说来听听?” “容嫽想到再说。”冯嫽说完,便掀帘探入半个身子,忽地回头笑道,“嫽先伺候公主用膳,莫大将军请留步。” “那本将军就等着。”莫烆笑然点头,直到冯嫽将帐帘放下,他才转身离开营包。 不知为何,冯嫽只觉得今日的解忧有些难以捉摸,应该说是解忧自从康复之后,心思便比往日要复杂许多,这本该是欣慰之事,可到了此刻,冯嫽隐隐觉得这顿午膳似是不好伺候。 “你们都退下吧。”解忧淡淡说完,侍女们便被屏退了,“嫽,你留下。” 冯嫽坦然跪坐在解忧对面,笑道:“公主殿下可是有话要说?” 解忧静静地看着冯嫽,“嫽,本宫觉得有些话,该是你对我说。” 冯嫽兀自轻笑,却不答话,只是给解忧夹了一块肉丁,“公主请用膳。” “我不想吃肉丁。” “那吃青果如何?” “也不想吃。” “那……” “嫽,你过来。” “嗯?” 冯嫽凑过了脸去,解忧忽地捧住了她的双颊,在她唇上熨上了一个暖暖的轻吻,认真地道:“日后去哪里,记得跟我说一句。” “呵,解忧,你真的长大了。”冯嫽又说了一次这句话,却情不自禁地握住了她的手,“诺。” “我要保护你,正如你保护我一样,我想时时刻刻都看见你……唔!” 当冯嫽狠狠吻住她的唇,这一顿午膳注定只能沦为摆设了。 若不是因为帐外响起了翁归靡的声音,只怕这一刻的缠绵还要继续下去,“右夫人,今日是牧民们的春祭,你可想去瞧瞧?” 冯嫽笑容一凝,看向了解忧,“解忧,你是如何想的?” 解忧想了想,道:“若是可以参加春祭,便可以与乌孙百姓更近一步,嫽,我想去。” “好,那我陪你去。”冯嫽点头,按着腰上短剑站了起来,对着解忧伸出了手去。 解忧握住了冯嫽的手,莞尔道:“一会儿不要离开我的视线,你才答应我的。” “诺。” 冯嫽温柔地答了一声,解忧只觉得冯嫽的声音软糯可亲,不禁晃了晃冯嫽的手,“嫽可愿再说一遍?” “说一遍什么?”冯嫽知道她想听哪个字,偏生就不说了。 “当真不知道?” “诺!” 冯嫽在掀帘走出去的瞬间,附耳轻轻念了一句,这一幕的亲密落在了翁归靡眼底,俱是刺心的痛。 翁归靡悄然咬牙,不动声色地咬牙对着解忧一拜行礼,指向了营包外,“右夫人你瞧,那边牧民们已经开始春祭了。” 远处,牧民们载歌驰马,一片欢腾。 “嫽,我们也过去一起同乐吧。”解忧看得心喜,牵着冯嫽的手快步走向营包口。 营包口那里已经有小厮备好了两匹马儿,冯嫽与解忧双双翻身上马,并辔对望一眼,似有默契似的策马朝着牧民们驰去。 翁归靡脸色冷了下来,走到营包前,扯过自己的坐骑,马鞍边竟然还悬着弓与箭囊。 “冯娘子她们这是要去哪里?” 莫烆提着一只羊腿从营包里走了出来,口中还嚼着切下来的大块羊肉。 翁归靡没有应他,翻身上了马儿,策马朝着与解忧相反的方向驰去。 “奇怪。”莫烆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连忙将羊腿递给了乌孙小兵,“给本将军再烤上一会儿,我去去便回!” “诺!” 莫烆胡乱将油腻腻的手在袍子上擦了擦,快步走到马厩前,牵过一匹马儿,朝着冯嫽与解忧的方向驰去。 草原春祭,与其说是祭祀,倒不如说是一场盛会,每年夏都到了这个时节,总是从四面八方聚来不少乌孙子民,在这里赛马高歌,希望用这样热烈的庆祝感动长生天,赐予一个少雪少灾的寒冬。 “你们瞧,右夫人过来啦!” “右夫人的身子好了!感谢长生天!” “右夫人,看这边!” 夏都子民早与解忧相处得极为融洽,此刻瞧见解忧纵马前来参加他们春祭,又是惊喜又是感动的。 “希律律——” 突然响起一声惊马嘶鸣,不知道哪里来的马群疯狂地朝着这边驰来。 “解忧!” 冯嫽下意识地去牵解忧的手,可左臂才伸出去,便觉得一阵剧痛在左臂上传来——一支冷箭划破了她的甲隙,勾破衣袍的刹那,也在她臂弯处带出一条血痕。 “有刺客!保护公主!” 冯嫽想要翻身下马,却又瞥见了那群即将冲到这边的惊马群,若是下马躲避冷箭,也是死路一条! “咻!” 人一旦遇到危险,感官会比平时更敏感一些,这一次,冯嫽清楚地听见了惊弦之声,她连忙伏身在马背上,听见一支冷箭擦过她背甲的刺耳声。 这一次,冯嫽不得不感激莫烆送的礼物,否则那一箭,她只有死路一条! “嫽——” 惊闻熟悉的呼唤近在咫尺之间,冯嫽微微侧脸,却瞧见解忧已翻身下马,来到了她与马儿前。 “你不要命了么?!”冯嫽惊呼一声,顾不得还有没有冷箭袭来,伸手将解忧扯上马背,紧紧护在心前,“驾!” 惊马群终究将她们没过,冯嫽压低了身体,紧紧护住身下的解忧,依着惊马群的方向,策马驰去。 “傻女人!那边是夏都的绝崖!” 莫烆心头一凉,夏都虽然多草原,可总归有凹地,草原以西,就有一面凹地,深足数百米,据闻下面是一片草海沼泽,入者从未有人生还。 他瞧这群惊马所跑的方向,正是那面绝崖。 “还愣着做什么?赶紧套住头马,救右夫人啊!”莫烆怒吼一声,催动马儿快步朝着惊马群驰去。 与此同时,翁归靡也出现在了惊马群的一侧,不顾一切地朝着解忧驰去。 “希律律——” 头马惊觉被牧民们套住了脑袋,猛地一甩,又被一个绳圈给套住了脑袋,再想用力甩头,却再也动不了,只能依着势子,牧民们给死死拖住。 只是拖住又如何,马群头马停了,可是马群的势头是停不了的,马群里面的解忧与冯嫽更是不知道前面究竟是什么地方,只知道想勒停马儿根本是徒劳,身下的马儿仿佛是跑来了劲头,一个劲地往前冲,不论冯嫽怎么拉扯缰绳,都停不下马蹄。 “傻女人!” “右夫人!” 当莫烆与翁归靡的声音在马蹄声中隐没下去,冯嫽已看见了前面的绝崖,可是身下的马儿根本没有停下的意思。 “解忧,抱紧我!” 冯嫽的声音在耳畔突然响起,解忧清楚地听见了冯嫽腰间短剑出鞘的声音,她只来得及惊呼一声,在身体悬空的瞬间,转身抱住了冯嫽,与冯嫽一起双双往崖下坠去。 翁归靡与莫烆当下惊白了脸,勒马停在崖边,只觉得心口被什么狠狠地剜了一刀。 “救……救人啊!”莫烆先回过了神来,回头对着牧民们猛烈的招手,“你们快些找些绳子过来!” “对!对!快些找些绳子过来!”翁归靡也回过了神来,当他看见了莫烆的眸子,突然有些心虚地避了开去。 莫烆心头闪过一丝凉意来,他看了一眼翁归靡手中的长弓,暗暗地紧了紧拳头。 第六章.花海 手指颤抖,手臂颤抖,冯嫽却死死握紧剑柄,不敢松懈一分。 剑锋深深戳在断壁中,自方才落下到现在,割出了一道长长的剑痕,最终在绝崖中间,停了下来,成为了冯嫽与解忧的一线生机。 “解忧,你没事吧?”冯嫽着急地问了一句,抱紧解忧的那只手又紧了紧,生怕抱不住她,眼睁睁地看她掉下去。 “嫽,你也没事吧?”解忧一手勾紧冯嫽的腰,腾出一只手来,与冯嫽一起牢牢抓住剑柄,“你歇歇,让我来。” 冯嫽摇头一笑,仔细看看了看周围,目光最后落在了断崖上的一个略微凸起的小石台上,她仔细算了算到那边的距离,拼命一荡身子,或许是可以安然落上去。 “解忧,一会儿我们一起数三二一,到一的时候,我们一起松手,荡到那边石台上去,可听明白了?” 解忧看了一眼那个石台,重重点头,“嫽,我来数,三!二!一!” 两人同时松开了手,一起安然落在了小石台上。 惊魂未定地同时倒吸了一口气,冯嫽与解忧相视一笑,解忧蓦地蹙眉看向了冯嫽左臂臂弯处的伤口——伤口虽然不深,可解忧一想起方才那样的惊魂一幕,便觉得心惊。 果然,左夫人还是发现了她的命脉,那些冷箭,分明就是冲着冯嫽来的! “还好,这次刺杀的对象是我。”冯嫽舒眉一笑,仿佛并没把这事放在心上,低头解开腰带,将左臂臂弯给紧紧缠了一圈。 “好什么?”解忧眼圈一红,忽地按住了她的手,摇头道,“杀你诛我心,你若有事,我还活着做什么?” “说好要青史留名,让天下百世都记得你我的婚书,我怎能有事?”冯嫽正色说完,忽地温柔地一笑,“所以你跟我都要好好活着,可不能让那些想看着我们死的人小瞧了!” 解忧心疼地牵过冯嫽的手,贴在自己脸颊上,脸颊细细摩挲她的手心,“好,我们都好好活着,再苦也好好活着……” “傻瓜……”冯嫽知道她定是心疼极了自己,忍不住伸出手去,将解忧圈在了怀中,靠在了悬壁上。 “咔嚓——” 所靠之处似是土质甚软,一靠上去,竟然土质崩塌,松出了一个窟窿来。 冯嫽连忙打直了腰杆,稳住了险些滚入窟窿的势子,她探头往下看了看,窟窿里面隐隐竟似有小路,不知道通往哪里? “解忧,我们……不如进窟窿里瞧瞧?若是可以找到回去的路,也总好过留在这里。”冯嫽说着,已牵住解忧的手,探进了半个身子,另一只手从靴子边上抽出了一把匕首。 解忧依着冯嫽,跟着她小心地探入了那个窟窿。 或许,她们并不是第一个落入这断崖下的人,这窟窿里的一切,似是有人烟,又似是尘封许久,才入这里之时,还觉得有些惶恐,当走得更深,看见生活的痕迹越重,冯嫽与解忧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当一线光亮出现,冯嫽的脚步不禁快了起来,她回头微微一笑,“或许,那边是出去的路!” “嫽,慢些,你手上还有伤。” “无妨!” 出口处原是一个深锁的草海,那极目之处的碧色,深深让人觉得一股勃勃生机扑面而来。 七彩斑驳的花朵点缀草海之中,这里的美丽,就像是一个天堂,是她与她来乌孙见过的最美的地方。 “嫽,你闻,这里好香!”解忧激动地闭上双眸深深地嗅了一口。 冯嫽却已经许久没有瞧见这样的她,那些在彭城安静的岁月浮现心头,只觉得一颗心暖了起来。 “嫽?”没有听见冯嫽的回话,解忧睁眼瞧向了她,“你……” “我们过去瞧瞧?”冯嫽紧紧扣住她的手指,一点暖意从掌心升起,又在彼此的心头渐渐晕开。 或许,这一日,她与她都可以暂时放下外面那些压得人难受的人与事,回到最初的她与她,把这一日过得甜甜蜜蜜。 足下踏得莎草窸窣作响,冯嫽将身上沉重的甲衣解了开来,突然驻足解下放在了脚边,她笑容温暖,“解忧,你可还记得你我在彭城之时,每逢春末,必定会赤足上后山去踏青,踩在茂盛的绿草之上,深深吸一口林中芬芳,那样的日子,才是真正的逍遥快活!” “不若,我们现在重温一回?”解忧会心一笑,低头解开了足上靴子,赤足踩在了莎草上,“嫽,你快来!”说完,松开了冯嫽的手,轻跳着跑向花海深处。 冯嫽含笑点头,赤足追向了解忧,或许外面的春祭是牧民们的喜庆,而这里属于她们两个人的踏青,便是她们最美好的回忆。 “解忧,你等等我。” “嫽姐姐,你的体质可不如在彭城的时候啦,我可还记得,你那时可不管我跑多远,都能追上我的!” “呵呵,是么?” “嗯!” “或许是我老了……” “胡说,嫽若是老了,我也会老……” “傻解忧。” “啊!” 突然听见解忧惊呼一声,似是踩空了什么,身子边往下栽去。 “小心!” 冯嫽脸色一沉,伸手只来得及抓住她的手指,却根本来不及将她拉入怀中,便被解忧带着一起摔到了一个草窝里。 此时,天色已经有些昏黄,夕阳从叶隙间落下,淌在两人身上,两人只觉得彼此眼中的自己是那样的明亮,明亮的天地间再也没有什么可以进入视线。 她眼底,只剩下解忧的羞笑,而她眼中,只留下了冯嫽坦荡的笑。 可不管是谁的笑,那笑容之中深埋的浓浓情愫却在这一霎之间,这样宛若流水般细细地流了出来。 恰好有一支小花探在了解忧鬓边,冯嫽轻轻摘下,戴在了解忧鬓发间,脉脉相望,柔声道了一句,“好看。” “是花儿好看,还是……唔……” 冯嫽的唇忽地落下,不知餍足地封住了她想说的所有话,彼此心口狂烈的心跳此起彼伏,偶有可以逸出朱唇的声音,只有那一声声低低的喘息声。 以天为幕,以地为席,或许今日才是解忧的新嫁之日,才是她怯生生地含笑对着心上人说一句“望君疼惜”的好日子。 “嫽……”解忧慌乱地捉住了冯嫽勾住她衣带的手,红着双颊羞然看着冯嫽,“我还有一句话没有跟你说……” 冯嫽笑然点头,“你说。” 解忧羞红了脸,微微撑起身子,与她的脸庞近在咫尺,她糯糯地开了口,“嫽……今生今世,我刘解忧是你……唔!” 不等她把话说完,冯嫽又再次用吻封住了她的口,有些话不用解忧说出来,她心里明白,可有些话就算说出来,也是徒劳。 解忧是和亲乌孙的大汉公主,如今更是乌孙的右夫人,又岂会是她冯嫽一个人的? 心里的酸楚变成了冯嫽对解忧更猛烈的攫取,当冯嫽解开解忧内裳的系带,她将脑袋深深地埋在了解忧的颈窝里,多想就这样一生一世地沦陷在解忧的温柔之中。 夕阳的灿色愈发地金黄,在彼此身上晕开一圈迷离的光彩。 似是觉察到了冯嫽的心事,解忧忽地捧住了她的脸颊,深情地笑望着她,“嫽,今日可是你我的好日子,我们说好的,未来再难走,都要一起牵手走下去,不是么? “嗯。” “那……”解忧主动吻了吻她的嘴角,舌尖悄然勾了一下冯嫽的唇瓣,纯真地眨了一下眼,却在冯嫽心头漾开了一片火焰,“请嫽……怜惜……”说话间,右腿悄然勾上了冯嫽的腰杆。 “你……”冯嫽眼底燃起了一片灼光,她只觉得口干舌燥的,突觉衣带被解忧悄然给扯了开来,心口出现的凉意并不能让她的身子冷却下来,却让她贪婪地覆上了解忧的绵软身子,“我……从不知道……原来……这世间最可口的……是你……” 草窝之中翻起一阵春……潮,浓郁的花香之中混杂了一缕女子汗香,交织缠绵,那些个浅浅的喘息声随着虫鸣声此起彼伏,倒更像是一曲浑然天成的春之曲,延绵不绝。 幽谷之外,天色渐渐暗了下来,那些缒绳而下的乌孙小兵在断崖下寻了好几个时辰,除了那匹马儿的尸体,并没有寻到关于她们两人的任何蛛丝马迹。 莫烆终于忍不住心底的怒气,问出了口,“翁归靡,今日之事究竟是怎么回事?!” 翁归靡脸上写满了悔意,却将恼怒都发作在了莫烆身上,狠狠地一拳揍在了莫烆胸口,“我也想知道,我究竟做了什么?!” 莫烆被打得生疼,心头的悲意与愤怒交织一起,他冲了过来,紧紧抓紧了翁归靡的胸甲,一字一句地道:“那个傻女人的命是我救回来的!当初她没有死,如今更不能死!我警告你,若是再……” “翁使君,你看,那崖上好像有个窟窿!”眼尖的人还是发现了那个窟窿,乌孙小兵指向了那窟窿,“冯娘子的短剑正插在崖上,若是她们没有坠落崖底,那唯一的可能便是她们爬进了窟窿了!” “我去找!”莫烆松开了翁归靡的胸甲,狠狠推开了他,似是预知了他想追上的意图,莫烆突然挥剑逼退了翁归靡,怒喝道,“你站住!救她们,不需要你!” 第七章.七年 “女曰鸡鸣,士曰昧旦。子兴视夜,明星有烂。将翱将翔,弋凫与雁。” 草海之中,月华之下,翩翩雪色内裳临风旋舞,冯嫽赤足踏在莎草之上,伴着解忧的轻诵,捻指舞动。 “弋言加之,与子宜之。宜言饮酒,与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解忧裹着衣裳,脉脉地瞧着冯嫽起舞,当口中念到那一句“莫不静好”,只希望今时今日的时光可以凝滞在这一刻,她与她只是一双彼此深爱的普通女子,天地为幕,共享这一夜宁静。 “知子之来之,杂佩以赠之。知子之顺之,杂佩以问之。知子之好之,杂佩以报之。” 解忧念着念着,忽地想到了一个小调,便将这首《诗经·郑风·女曰鸡鸣》唱了起来。 冯嫽听出了调子是彭城的山间小调,会心一笑,舞姿比方才要更柔了许多,那顾盼之间的深深情意也比方才能浓了几许。 歌声之中,解忧清楚地听见了一声,“解忧,有你在旁,莫不静好。” 天地如画,美人如画,醉了彼此,也醉了远处的莫烆。 莫烆痴痴地看着冯嫽那媚态万千的舞姿,忽然明白了昆弥军须靡为何会对细君公主那般念念不忘,汉家的女子一旦柔美起来,那可真是可以让他去死上千次! 那首解忧唱的诗,莫烆虽然不明白当中意思,可每一声落在冯嫽的舞步上,竟是那般的合拍,他看了许久,也听了许久,最终脑海之中只剩下了那两个他能懂能写的汉字——静好。 这样静好的女子,翁归靡为何要伤害她? 莫烆一想到今日冯嫽遇刺之事,心里就忍不住对翁归靡这个挚友心生愤怒,他下意识地回头看向跟来的乌孙小兵,却没有看见翁归靡的身影,他压低了声音,警惕地问道:“可看见翁归靡了?” 乌孙小兵摇头道:“回将军,翁使君好像方才独自离开了。” “离开了?”莫烆想要这个结果,可听到这个结果,还是觉得有些不敢相信。 乌孙小兵扯了扯同伴,确认了一次,“方才你也瞧见了,翁使君是不是离开了?” 同伴回忆了一下,重重点头,“不错!” “唉……”莫烆长长叹了一声。 “既然已寻到了右夫人,将军为何不上去接她们离开这里?”乌孙小兵忍不住问道。 莫烆挥手示意他们往后退几步,“难得那个傻女人肯如此欢乐的跳舞,就让她们这些汉人女子多欢乐一阵吧。” “是将军想多看一阵吧?”不知是哪个多嘴的乌孙小兵忍不住开了口。 莫烆狠狠瞪了那个小兵一眼,却不禁笑了开来,“这句话本将军喜欢!回去赏你一只羊腿!” “谢将军!” 莫烆激动地回过头去,还想多看一眼跳舞的冯嫽,却发现冯嫽与解忧早已没了踪影。 “冯娘子!右夫人!你们……” “莫将军不要惊慌,我们在这里。”冯嫽从草窝里探出一个头来,正色看着莫烆,“方才一时兴起,起舞高歌,实在是没有注意衣着,如今公主需要时间整衣,还请莫将军带诸位将士先转过身去。” 莫烆点头道:“这个自然!都给老子转过去!” “诺!” 草窝里响起了窸窣的整衣声,如今传到了莫烆耳中,倒成了一曲灼心的小曲,他喜滋滋地回味着方才冯嫽那妙曼的身子,只觉得心跳比平日里快了许多。 最终,冯嫽与解忧还是回到了夏都营包,还是回到了属于她们两人的命定轨迹。 沐浴更衣之后,解忧换了一身干净衣裳,屏退了营包中的侍女,牵着冯嫽一起倒在了床榻上。 又闻到冯嫽身上的淡淡体香,解忧只觉得双颊又火辣辣地烧了起来,今日在草窝之中的斑驳旖旎画面浮上心头,解忧只觉得有些羞涩,连忙侧头靠在了冯嫽肩头,低声问了一句,“嫽,你在想什么?” 冯嫽含笑想了想,答道:“跟你一样。”又想了想,“不对,应该还多一点。” “多一点什么?”解忧悄然扣紧冯嫽的指尖,抬眼笑然看着冯嫽的侧脸。 冯嫽忽地坐了起来,抽出了手来,笑道:“你等我片刻,我给你看个东西。” 解忧点点头,也坐了起来。 冯嫽走到了收放羊皮图的盒子前,将羊皮图从盒子中取出,走到了解忧身边,把羊皮图给展了开来。 解忧看着上面冯嫽画出的墨线,愕然看向冯嫽,“这是什么?” 冯嫽笑了笑,伸手搂住了解忧,“这是你我明日开始要走的路。” “路?” “嗯,使节之路。” 冯嫽伸指沿着墨线缓缓移动,“这里,就是我们在的这儿,乌孙夏都,再往那边走,便是赤谷城,我们不要离赤谷城太近,我们绕着走,先环着乌孙边境走一圈。” “嗯!”解忧忽地明白了冯嫽的意思,“那……嫽你跟着我,一起把我们汉家的友好,传给这些乌孙百姓。” “不仅仅是乌孙百姓。”冯嫽轻笑摇头,“走边境还有一个好处,便是与乌孙接壤的那几个小国家,需要知道乌孙有个友善的右夫人,大汉有个慈悲的解忧公主。” 解忧点头一笑,“不对,不对,还要让他们知道,我身边还有一位冯娘子。” “好……” “嫽,”解忧忽然捧住了冯嫽的双颊,鼻尖轻轻蹭了蹭冯嫽的鼻尖,“我好像……好像有些热了……” 冯嫽意味深长地笑道:“解忧,你可知道你这样子让我想起什么来?” “什么?”解忧惑然看着冯嫽。 冯嫽伸出舌头来,撬开了解忧的朱唇,细声道:“草原上的母狼瞧见喜欢的公狼,便喜欢用鼻尖去蹭它。” “可若是……唔……唔……瞧见的是喜欢的……唔……母狼呢?”解忧发现自己的声音根本说不分明,因为冯嫽的唇舌是那样的温柔,又是那样的诱惑,惹她心乱,更惹她心热。 “自然是……”冯嫽微微拉开彼此之间的距离,“狠狠咬住,不死不休。” “呵,如何咬?又咬哪里?” “这里……”冯嫽自己解开了衣带,牵着解忧的手来到胸口,笑道,“不必担心今日那个冒失鬼莫将军会突然进来,我方才听见他说了,今日右夫人与冯娘子受惊失魂,需要好生休养,若有谁敢惊扰你我休息,拉出去斩了!” 解忧抿唇笑道:“可若是他自己忍不住进来呢?” 冯嫽轻轻眨眼,笑道:“这句话啊,方才我帮你提热水之时已经问过啦。” 解忧的指尖悄悄地在冯嫽胸口摩挲,“他是如何回答你的?” “他……他说……”冯嫽双颊忽地烧起一片红晕来,“说若是他乱闯……就让我……让我砍了他的脑袋……他还说啊……以后每一夜都安心入眠……不会有谁再能伤我……” 解忧突然咯咯一笑,“可若是今夜我伤了你呢?” “那是我心甘情愿给你的……”冯嫽勾住了解忧的颈子,双双倒在床榻上时,羊皮图滑落榻下。 营包之中,深锁的是一幕春。。色缠绵,死死压抑的是冯嫽那些不敢轻易逸出口的浅浅呻。。吟。 这一日,是夏都的春祭,或许,也是冯嫽与解忧的春祭。 多年之后,当两人想起这一日,总会忍不住会心一笑,这是她们两人心底最暖最甜的一日。 莫烆此刻坐在自己的营包中,用小刀在牛皮上刻了一串乌孙字,交给了一边的小兵,又想了想,把手中的小刀也递给了小兵,“你把这个连夜送到赤谷城大禄府上,亲手交给翁归靡。” “诺!” 看着乌孙小兵退出了营包,莫烆冷着脸看着营包中的烛台,咬牙道:“翁归靡,我从未像现在这般想去疼惜一个女人,你若是再伤她,你跟我兄弟之情,就此终了!” 自此,不知道赤谷城中究竟发生了什么,又或者是解忧带着汉家随从停停走走,一时拿不准目的地,不管是冯嫽,还是解忧,一连七年过去,都没有再出现刺杀下毒事件。 日子过得虽然略苦,但是对于冯嫽和解忧而言,这些日子她们过的很是满足,简简单单的相守,用心付出的对百姓关爱,收获的不仅仅是贤名,还有冯嫽最想要的民望。 “嫽,你瞧那边,大家的营包比原先结实多了,这个冬日也捱得容易些。”解忧骑在马上,与冯嫽并辔而行。 冯嫽轻笑不语,只是伸出手去,拍了拍解忧鬓间的风沙,“这里终究土地贫瘠,离戈壁太近了些,若不趁这几日把冬日的食粮储备好,这个冬日还是不好熬。” 解忧若有所思地想了想,点头道:“确实如此。” “嗯?然后呢?”冯嫽知道解忧定是想到了什么解决办法,含笑问道。 解忧刚欲回答,便瞧见远处急急地跑来一个侍从,“右夫人——右夫人——昆弥有敕令来,请右夫人速速回去接旨!” 冯嫽的笑容忽地一僵,总觉得这一纸诏令来的实在是太诡异。 解忧倒是舒眉一笑,“嫽,放心,我不是当初那个懦弱的刘解忧了,有些事,只要你在身边,我便有勇气去扛。” 冯嫽抿唇轻笑,点头,“嗯。” “驾!” “驾!” 两骑马儿调转过来,朝着她们驻扎的营包驰去—— 第八章.驾崩 “昆弥病危,右夫人速速回赤谷城待命!”才入营包,解忧与冯嫽接到的就是这样一道诏令。 冯嫽低眉一叹,她最担心之事终究还是来了。 左夫人是匈奴人,军须靡就只有泥靡一个儿子,如今尚未成年,若是真承了昆弥之位,那么左夫人便能顺理成章地进行监国,对冯嫽而言,更是死路一条。 解忧悄然伸出手来,小指勾住了冯嫽的小指,轻轻地摇了摇,仿佛在说,“莫要担心,如今只有见招拆招了。” 莫烆却在此时接到了翁归靡的飞鸽传书,当看清楚了上面所写之字,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七年相随,莫烆脸上也有了些许沧桑的痕迹,唇上已经蓄了两片小胡子。他按刀走到解忧身前,恭敬地一拜,“右夫人不必担心,有本将军在,赤谷城之行必定安然。” 冯嫽笑道:“有将军这句话,嫽觉得安心不少。” 莫烆点头一笑,眼底还是一样肆无忌惮的炽热,他定定看着冯嫽,“你也一样,赤谷城之行,必定安然。” 解忧轻咳了两声,挽住了冯嫽的手臂,“嫽,随本宫入帐换衣。” “诺。” 莫烆摇头一笑,只觉得汉家女子之间的亲密远胜过乌孙女子,倒也没有多想什么,想到冯嫽身为婢女,却如此得主子重视,心头总归是为冯嫽高兴的。 于是,半个时辰之后,解忧一行收拾妥当一切,拔营朝着赤谷城行去。 赤谷城,王庭森森。 大殿深处,虚弱的军须靡抱着细君公主当年的秦琵琶,坐在王座之上,满目殇然。 左夫人牵着七岁的泥靡跪在军须靡身前,等待着军须靡宣布泥靡的储君之位,在左夫人之后,乌孙王公大臣跪了一地,满脸哀伤。 “翁归靡到——” 忽然听见大殿门口响起一声侍卫的通传。 军须靡的眸光略微清亮了起来,他吃力地侧过脸去,看着肥硕的翁归靡踏入大殿,在自己面前跪了下来。 “臣弟,拜见昆弥!” “起……”军须靡想要伸手扶起翁归靡,却发现连伸手都如此艰难。 翁归靡连忙扶住了军须靡摇晃的身子,摇头道:“臣弟在,昆弥有什么吩咐,尽管说。” 军须靡突然反握住了翁归靡的手,仿佛拼尽了所有的气力,“泥靡……年幼……做不得……做不得昆弥……” 左夫人脸色惊变,怒然瞪向了军须靡,“昆弥有子,为何不传泥靡?!” 军须靡摇摇头,发出一串猛烈的咳嗽,“咳咳咳……幼子……幼子……撑不起乌孙的天……所以……”军须靡又看向了翁归靡,“你……来……你来……” 翁归靡惶恐地又跪了下来,“昆弥重任,翁归靡只怕担当不起!” “都是……兄弟……你……你必须扛!”军须靡猛烈地摇头,目光不舍地看向了嘟嘴欲哭的泥靡,“翁归靡……你……百年之后……昆弥之位……归还……归还泥靡……” 翁归靡脸色一沉,没有去答军须靡的话。 军须靡冰凉的双眼突然紧紧盯着翁归靡,“你……你若不愿……今日……孤……赐死你!” “臣弟领旨!” 翁归靡连忙叩头。 军须靡略微放心地松开了手,他虚弱地看着王座下的乌孙王公,“你们……今日……为证……他日翁归靡若……不归还王位……你们可杀他……拥立泥靡……” “诺……” 翁归靡暗暗握紧了拳头,恨恨地咬紧了牙关。 左夫人拥紧了泥靡,嘴角扬起一丝浅浅的笑来,如今翁归靡已近四十岁,乌孙昆弥还没有活到五十之人,最多只要捱上十多年,那时候泥靡已年长,还怕翁归靡一个老头子不肯归还这个名正言顺的王位? 而这十多年,不若让翁归靡来撑着乌孙,给泥靡多创造些财富,对于翁归靡治国的能力,左夫人心知肚明。 “细君……细君……”军须靡低头看着怀中的秦琵琶,脸上突然出现了年少时候的深情微笑,“你可还记得孤……可会……再弹……再弹……一曲……秦琵琶……” 指尖划过琵琶弦,发出一声脆响,军须靡双手突然无力地垂了下来,当秦琵琶从他怀中滑落,伺候在旁的医馆含泪跪了下来,老泪纵横地呼了一声。 “昆弥驾崩——” 这一日,赤谷城上下,哀啼不止,可一日之后,翁归靡便整顿好一切,准备依制接手属于乌孙新昆弥的一切—— 王权,百官,兵马,还有女人。 乌孙有旧制,新昆弥即位,除了自己的生母外,上一代昆弥的女人都可以留在后宫,继续伺候新昆弥。 当年细君公主心底最大的心结便是这,所以又嫁给军须靡后,又找不到一个可以说话的人吐诉心头痛苦,于是郁郁而终了。 既然泥靡已是定好的下一代昆弥,自然泥靡的母亲左夫人也就顺理成章地成为了翁归靡的左夫人,至于右夫人刘解忧,一直都是左夫人与翁归靡心里最大的刺。 是夜,解忧还没有赶到赤谷城,新继位的翁归靡与左夫人坐在新帐之中,只觉得气氛有些异样。 左夫人忽地幽幽问道:“你准备如何收拾刘解忧?” 翁归靡正色看着她,“自然以族制办,她还是乌孙的右夫人,孤的女人。” 左夫人冷冷一哼,“昆弥的意思是,让本宫与她和睦共处?” 翁归靡移开了目光,“刘解忧只是个弱质女流,孤早就告诉过你,她掀不起什么风浪来,真正要防的,只有冯嫽一人。” 左夫人啧啧笑道:“也对,当年你亲自下手,还是无功而返,本宫倒也好奇,这样一个侍女究竟有什么能耐,竟可以让你失手,让右大将失魂。” “……”翁归靡握紧了拳头,想到那夜收到莫烆送来的牛皮与小刀,当看清上面写的是当年他们二人结拜为兄弟的誓言,翁归靡知道,那是莫烆在警告他,若是再想对解忧下手,便只有兄弟义绝的下场。 所以,翁归靡没有再对冯嫽起杀心,反倒还调查出军须靡身体一日不如一日的真相,他拿着这个真相去要挟左夫人对刘解忧一行人放手,这才换来了解忧她们在赤谷城外平静的七年。 “呵,昆弥,你我今夜可是夫妻了,有些不想留的人,该同心除去才是。”左夫人看着翁归靡铁青色的脸,突然伸手揽住了他肥硕的身子,“你不喜欢冯嫽,本宫自然也不喜欢冯嫽,所以本宫若能帮你除了这个眼中钉,你可否如军须靡一般盛宠于我?” 翁归靡定定看着她,忽地笑道:“你已贵为左夫人,本就应该是孤的心头分量最重的那个人。” “这话可是说好的……” 翁归靡突然捏住了左夫人的下巴,扯开了她的衣袍,“良夜深长,不若你我说点什么,再做点什么?” “既然是昆弥想要的,本宫自然会伺候好昆弥。”左夫人如火般艳丽的笑容燃起,她贴上翁归靡的瞬间,附耳对着翁归靡道,“赤谷城外留了杀手,只要她们出现,当即格杀……” 翁归靡的身子一僵,却被左夫人死死抱住。 “你放心,按脚程,她们最快也要明日正午才能到赤谷城外,所以,你若舍不得刘解忧,可以顺势来一个英雄救美。” “哈哈,夫人这一招,孤甚是喜欢。” 翁归靡脸上再次浮起笑容来,只见他搂紧了左夫人,问道:“你如此以诚相待,孤该还你什么呢?” 左夫人朝着他勾了勾手指,“本宫要的是盛宠,昆弥应该知道如何给?” 翁归靡深吸了一口气,突然放声大笑道:“既然夫人喜欢,那孤自然也给得起!”说完,他松开了左夫人,起身剥下了身上厚重的兽皮大裘,朝着左夫人扑了下去。 天亮以后,果不其然,快到正午之时,解忧的车马出现在了赤谷城外。 一路风平浪静,当赤谷城的轮廓映入眼底,反倒是让人觉得可以松懈一些了。正如在大汉长安,不会有谁敢闹事,自然在乌孙赤谷城,也不该有人闹事。 马车之中,冯嫽眉心紧锁,当莫烆告知她新任昆弥是翁归靡后,她担心的事又多了一件。 “嫽,你在想什么?” 解忧抚了抚冯嫽紧皱的眉心,莞尔问道。 冯嫽摇头轻笑,“解忧,你可记得我曾经跟你说过的西域婚嫁习俗?” 解忧想了想,知道冯嫽想说的是哪个习俗,她握住了冯嫽冰凉的手,笑道:“知道,但是我并不担心。” “为何?” “因为今日进赤谷城的,不是当初那个什么都没有的刘解忧。”解忧靠在了冯嫽肩头,“北境那边还有许多需要救助的百姓,我若请旨救民,翁归靡新君即位,应当不会违背民意强留我在赤谷城中,做这种有损君德的蠢事。” 冯嫽仔细想了想,觉得解忧说的有理,只轻轻地一叹,紧了紧握住解忧纤指的手劲,“希望这七年来我们艰难走出的这条路是条生路。” 第九章.卿殒 “启禀将军,赤谷城前林似有埋伏!”走在最前面的乌孙小兵突然勒马回头,对着莫烆道。 “这些人都不要命了么?竟敢在昆弥眼皮底下犯事!”说着,莫烆匆匆扫了一眼解忧与冯嫽所在的马车,勒马喝道,“随老子冲进林去,把那些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给全部砍了!” “诺!” 马蹄声有异,让马车中的冯嫽惊忙掀开了车帘,看着莫烆挥刀带着乌孙小兵朝着前林杀去,心,莫名地惊然一跳,她下意识地拔出了匕首,紧紧攒在掌心,“解忧,今日这赤谷城并不好进,你我要小心行事。” 解忧重重点头,也从袖中摸出一把匕首来,来到冯嫽身边,“嫽,一会儿你瞧左边,我瞧右边。” “好!” 两人背心相贴,冯嫽又道,“若是埋伏,怎会那么容易被发觉,我总觉得此事不简单!” 解忧仔细想了想,“会不会是调虎离山……” “驾!” 忽觉马车一阵颠簸,若不是两人背心紧贴,只怕要被甩出马车去。 冯嫽惊眸瞪向赶车的车夫,用乌孙话问道,“你是什么人?” “驾!” 车夫当做没有听见冯嫽的声音,反倒是将缰绳一扯,将马车朝着赤谷城左侧的一个小山谷驰去。 “停车!”冯嫽伸手去挽缰绳,另一只手已将匕首顶在了车夫颈上,“停车!否则我杀了你!” “驾!” 毫无疑问,这车夫定是左夫人早就安插在他们身边的死士,七年的等待,就为了今日这一击,又怎会惧怕冯嫽手中的匕首? 车夫轻而易举地格开了冯嫽,兀自疯狂地往山谷中赶车。 “解忧!”冯嫽连忙护着解忧退回了车厢,匆匆扫了一眼车厢,急声道,“我们必须跳车,从这里——”说着,冯嫽指了一下车窗,将匕首收在了脚侧,“你退后一些!”说完,冯嫽便猛地撞向了车窗。 木棂只是震了震,根本没有破开的意思。 “嫽……”解忧心疼地扶起了冯嫽,马车之上甚是颠簸,站起来都尤为艰难,这一撞若是平日,还能有些作用,可在马车上,从站起来的那一刻,力道便缓了七分,“我们一起来撞!” 冯嫽思忖此法或许可行,当下点头,“要小心!你先把匕首收好!” “嗯!” “我数一二三,到三,我们一起撞过去。” “嗯!” “一!二!三!” “砰!” 车窗响起一声巨响,隐约可听见些许木楞碎裂的声音,解忧惊喜呼道:“嫽,我们再来!” “嗯!” “一!二!三!” “砰!” 又一次猛烈的撞击,车窗终究被撞开了一个豁口,这一次,冯嫽没有再数数,只是往后倒退了一步,冲向车窗的瞬间将解忧搂入怀中,借着惯性带着解忧撞破车窗,跌下了马车,在草地上接连滚了许久,方才停了下来。 “咳咳……”冯嫽的双臂被草丛下的石子划出好几个口子,她倒吸了一口气,忍痛挣扎站起,努力辨认这里在赤谷城什么方位。 解忧看见了冯嫽双臂上的伤口,心疼无比,她上下检视着冯嫽身上的其他伤口,“嫽,忍忍,我带你走。” 冯嫽摇头轻笑,握住了解忧的手,“我能忍着,别担心,”说着,她看见了赤谷城的轮廓,暗暗庆幸并没有被那个车夫带入山谷太深,“这里危险,我们快些离开这儿!” “嗯!” “咻!” 冷箭来袭,忽地射入了冯嫽的腿弯,她只觉得伤处一阵剧痛升起,忍不住跪倒在地。 “嫽!” “解忧,你快跑!快跑啊!” 冯嫽慌忙松开了解忧的手,嘶声道,“别管我,你快跑!” “不!不!我哪里也不去,我就跟你在一起,就算是死,我也跟你在一起!”解忧泪目摇头,紧紧抱住了冯嫽,用身子将冯嫽紧紧护住。 “走啊!”冯嫽猛地一推解忧,解忧坐倒在地的瞬间,又一支冷箭袭来,不偏不倚地射入了冯嫽的肩头。 冯嫽发出一声闷哼,鲜血汩汩涌出,斑斑刺心,“解忧……走……走啊……” “嫽……”解忧再次扑到了冯嫽身上,凄声道,“我们说好的,这一辈子都要在一起,你怎么舍得让我一个人独活?” 藏匿在暗处的杀手似是在找机会射杀冯嫽,当解忧将冯嫽挡在身后,冷箭反倒是突地静了下来。 “踏踏!踏踏!踏踏!” 身后突然响起了凌乱的马蹄声,解忧仓皇地回过头去,当看清楚带兵奔来的是翁归靡后,她知道,冯嫽有一线生机了,“嫽,撑着,我们有救了!有救了!” “竟敢埋伏刺杀孤的右夫人,来人,搜寻山谷,一个不留!”翁归靡愤怒地下令,说罢,示意左右乌孙小兵将解忧与冯嫽给围了起来。 翁归靡跳下马来,看见解忧哭得通红的双眸,心头微痛,对着解忧伸出手去,“别怕,有孤在,谁也不能伤害你。” 解忧并没有去牵他的手,只是紧紧环住了冯嫽,“求昆弥救救嫽,救救嫽!” 翁归靡的手僵在原处,他侧脸冷冷看着解忧怀中的冯嫽,“既然夫人开了口,孤怎会不救她?!”最后一句话,几乎是咬牙说完的。 冯嫽觉察到了翁归靡话中的敌意,她颤然紧紧抓住解忧的手,“我不会死……别怕……我怎么都不能死……”双眸死死盯着翁归靡,她说的这些话,完全是为了说给翁归靡听。 翁归靡缩回了手来,冷冷走到冯嫽身边,突然扯开了解忧,弯腰将冯嫽抱了起来。 “昆弥……” “我不会伤她,只是抱她上马,带她回赤谷城治伤……” 翁归靡冰凉地交待了一句,手指却用力捏在冯嫽身上,只恨不得马上将冯嫽给薄皮拆骨了! 冯嫽暗暗忍痛,却不服输地发出一声冷笑来,“昆弥救命……之恩……嫽……定不会……以德报怨……” 翁归靡将冯嫽的身子抱上马背的瞬间,瞪了冯嫽一眼,“孤,是不会让你死在我面前的。” “意思……还有……后招?”冯嫽心头一凉,伏在马背上,悄然勾紧了缰绳,这一刻,她心里清楚,所谓伏击,其实对象根本就不是解忧,而是她冯嫽。 “你觉得呢?冯娘子?”翁归靡低声问了一句,即便是知道冯嫽在套话,他也毫不客气地应了一句。 冯嫽暗暗咬牙,目光望向了解忧,她无助地站在乌孙人之间,就那么孤零零地站在那里,若是自己不在了,以后她的路又该如何走下去? “嫽……” 解忧想要走近冯嫽,却被翁归靡拦在了身后,“夫人该由孤亲自护送回赤谷城。” “解……忧……” 冯嫽虚弱地一唤,却只能看着解忧被翁归靡给抱了起来,任凭她怎么挣扎,都挣不脱翁归靡的怀抱。 “嫽!” “放……放……开……” 解忧就那样被翁归靡抱在怀中,与翁归靡共乘一骑,冯嫽眼睁睁地看着翁归靡调转马头,几乎是胜利地笑道,“驾!孤带右夫人回城!” “咻!” 一支冷箭突然来袭,不偏不倚,射中了冯嫽所在的马儿,那马儿惊嘶一声,突然前蹄一扬,若不是冯嫽先抓牢了缰绳,只怕此刻就要被掀下马儿来。 “嫽——!” 解忧的凄呼声尚在风中,马儿已疯狂地载着冯嫽朝着山谷深处驰去—— “解……解……” 彼此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冯嫽匆匆回头,落入眼底的只有解忧那一双绝望的眸子,深深撩得她的心阵阵作痛。 要活着! 要活着! 一定要活着! 冯嫽咬牙撑住,努力让身子保持住平衡,莫要被马儿甩下马来,否则身上那两支尚未来得及取出的箭矢定会在跌落的瞬间,穿入身体更深处。 “等我回来……活着等我回来……” 风声之中,解忧只能依稀听见冯嫽传来的微弱声音,她慌乱地揪紧翁归靡的手,“救嫽,昆弥,求求你,求求你!” “速速追上马儿,把冯娘子给救回来!”翁归靡心疼地看着怀中的解忧,想要伸手去拂去她脸上的泪水,却被解忧死死抓住。 “只要你救她回来,你要我做什么,我都答应你!” “……” 翁归靡点了点头,却不敢去答解忧的话。 “踏踏!踏踏!踏踏!……” 一骑快马驰过翁归靡身侧,莫烆一骑当先,疯狂地催动马儿,朝着冯嫽追去。 “莫……” 翁归靡根本来不及喊住莫烆,此时此刻的莫烆就像是一头被激怒的野狼,不管那山谷之中还有什么埋伏,他心头只有一个念想,便是将那个汉家傻女人给好好带回来,安然无恙的带回来! “莫将军!” “驾!” 莫烆害怕身上的甲衣太沉,让马儿跑得太慢,怒吼一声之后,双足勾紧马镫,竟在马背上把甲衣给扯落下来,丢朝一边,催动马儿跑得更快。 当视线之中的冯嫽越来越近,莫烆忍不住大喊道:“冯嫽,你给老子撑住,若是撑不住,老子一辈子都看不起你!” “呵……咳咳……”一阵浓浓的腥味儿涌到了喉间,冯嫽忍住要说的话,拼命扯住缰绳,只觉得眼前的一切渐渐开始模糊起来。 “莫将军,前面断崖下是沼海!快勒马!” “就算是火海,老子也陪你闯一次!”莫烆说完,已催马来到冯嫽身侧,凛凛一笑的瞬间,猛蹬马镫,扑向了冯嫽—— 第十章.仇心 日暮时分,解忧又一次让侍女把送来的晚膳端下,她立在赤谷城头,远远望着今日遇袭的那个山谷谷口,抬手捂在心口,默默祈祷冯嫽可以安然归来。 翁归靡看得心疼,亲手给解忧罩上了一袭大氅,“解忧,莫要把身子给熬坏了。” “若是她回不来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解忧喃喃开口,泪光盈盈,心头已有了一个同归同去的念想。 “你……”翁归靡万万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他低头想了片刻,突然调转身子,朝着城头下走去,不忘吩咐一句,“看好右夫人。” “诺。” 当天色渐深,山谷谷口已经模糊一片,解忧只听见身后响起了一个冰凉的声音。 “你们都下去。”左夫人用乌孙话屏退了城头上的守卫,缓缓走到解忧身边,冷冷一笑,用不流利的汉话道,“冯嫽是回不来了。” 解忧怒然回头,“你说什么?” 放眼乌孙,谁想她与冯嫽死,除了眼前这个来自匈奴的左夫人之外,还会有谁? 左夫人冷笑着又说了一遍,“她回不来了。” 解忧握紧拳头,往左夫人面前逼近了一步,“是你,今日的埋伏是你布下的!” 左夫人气定神闲地笑道:“是我又如何?箭矢上喂了毒,山谷尽头是沼海,也有剧毒,她回不来的。” “你……”解忧终于忍不住揪住了左夫人的前襟,悲怒涌上心头,激得一颗心宛若刀割,“我要你给嫽偿命!” “你杀得了我么?”左夫人笑然反问,用力格开了解忧的手,整了整衣裳,“又或者说,昆弥敢让你动我么?你身后是对你不闻不问的大汉,而我身后是铁骑数万的匈奴,你觉得昆弥会护着谁?” 说着,左夫人走到城头边,探头看了一眼下方,“啧啧,从这里跳下去刚刚好,刘解忧,你觉得如何?” “等我回来……活着等我回来……” 解忧心头响起冯嫽给她说的这句话,她默不作声地死死咬住下唇,让自己快些冷静下来。 左夫人没有等到解忧的答话,倒觉得有些惊讶,“怎的,不敢跳?” 解忧突然抬起一双泪眸来,死死盯着左夫人,“本宫为何要跳?”说完,解忧逼近了左夫人一步,“即便是要跳,也该是你跳!你今日害嫽之仇,总有一日本宫定要你十倍还来!” “哟!原先我还以为汉家女子皆是节烈之人,心爱的女人死了,不都喜欢殉情么?”左夫人的话音之中带着满满的嘲讽,“啧啧,本宫好像说错了什么,你也是女人,怎会对女人有心爱之情,呵呵。” 解忧倒是忽地笑了起来,“左夫人,本宫倒觉得你比我可怜。” “……” “嫽会回来的,本宫信她会回来!”解忧笃定地点头,一字一句地道,“她从不食言!” “疯子……” 解忧深深地倒吸了一口气,笑道:“痴狂二字,你又怎会明白?” “刘解忧,你日后的日子绝对不好过!”左夫人冷冷警告了一句,错步走到解忧身后,想要快些离开这儿。 “左夫人!”解忧突然唤了她一声,“你以为本宫还是七年前那个刘解忧么?” 左夫人觉得一抹寒意泛上心头,她心底突然出现了一丝悔意来,并不是后悔设局杀冯嫽,而是后悔答应翁归靡来做这个恶人。 “你懂得伤本宫在乎之人,就以为本宫不懂得伤你在乎之人?” 左夫人听见解忧这句话,身子不由得一颤,如今她最在乎的就是她的孩儿泥靡,这是未来乌孙的昆弥——只要泥靡能登上昆弥之位,那她这些年的牺牲与筹谋,就真的得到了最大的回报。 “这七年并非本宫不会讨欢君心,本宫只是不屑去讨欢,可是你一再逼本宫,左夫人,日后的路究竟是谁不好走,你我二人拭目以待!” 又一阵寒意翻上心头,翁归靡对刘解忧的感情,左夫人岂会不知道,若是刘解忧真的开始争宠,一旦自己失去了盛宠,那想要保护泥靡就更难了。 思来想去,左夫人只有一条保护自己的路,她突然转过头来,正色道:“刘解忧,你以为今日这局,只由本宫一人……” “解忧!”翁归靡突然打断了左夫人的说话,他快步走到解忧身边,道,“莫烆回来了!” “嫽……嫽!”解忧连忙抓住翁归靡的双臂,激动地道,“嫽是不是也回来了?” 翁归靡沉默不语,挥手示意左夫人退下,“你先退下。” “昆弥可别忘记了你我之间也是有约定的!”左夫人故意走近翁归靡,附耳说了一声,又刻意在他脸颊上亲了一口,极其暧昧地道了一句,“今夜妾身会等昆弥。” “知道了。”翁归靡冷冷回了一句,抓住了解忧的手,快步朝着城头下走去。 “末将拜见昆弥!”莫烆对着翁归靡一拜。 “莫将军,嫽呢?她难道没跟你一起回来?”解忧将立在城门下的人左右看了好几次,也暗暗数了好几遍,偏偏就是没有冯嫽的身影,“她……她在哪里?” 莫烆欲言又止,想了想,低头道:“回右夫人,冯娘子今日被惊马带下断崖,坠入沼海,至今……下落不明……” “为何不继续找?!”解忧忍不住厉喝了一声。 莫烆摇头道:“沼海有瘴毒,夜间更浓,我们若无准备进去,只有死路一条。” “你们不去……我去!”解忧悲嘶一声,刚欲离开,却被翁归靡给狠狠扯入了怀中,“你放开我!” 翁归靡怒声道:“冯嫽不过是一名侍女,你现在可是堂堂乌孙右夫人,岂可为了一个小小侍女,失了你该有的身份?!”说完,翁归靡扫了一眼身前的众人,“这些将士皆是孤的同袍兄弟,怎可为了一个小小侍女去犯险?即便是要救人,也要等明日!” “等到明日,只怕嫽已经……” “长生天不收的人,谁也拿不走她的命!”翁归靡怒然说完,再看向解忧之时,声音又柔了下去,“孤保证,即便是把沼海给翻过来,也会把冯嫽给带回来。” 解忧定定看着翁归靡,忽然问了一句,“在大汉,从未有人敢在长安埋伏伤人,毕竟是天子脚下。可是为何,为何在乌孙,在这赤谷城外,竟会有这等狂逆之徒出现?” 翁归靡一时语塞,解忧想问的话,正是莫烆想问的话。 莫烆对着解忧一拜,道:“请右夫人相信末将,末将明日继续搜寻沼海,必定会将冯娘子安然带回来。” “你的话,本宫相信。”解忧重重点头。 “来人,带右夫人回宫!”翁归靡只觉得心虚,害怕再说下去,自己将无话以对。 解忧知道,今日进了这赤谷城,是出不去了,她默然听令,走过翁归靡身侧的时候,侧脸饶有深意地看了翁归靡一眼,忽地停下了脚步,冷冷道:“嫽曾经给我讲过一个故事,关于草原上的两头狼。她说,其中一头狼被一个猎人打死了,可是另外一头狼并没有殉情,她努力活着,并且伺机去报复那个猎人……” “今日之事,确实与孤无关,不论你信或不信!”翁归靡不等解忧说话,便解释了一句。 解忧看翁归靡的双眸突然凉了下去,她暗暗握紧了拳头,不再多看翁归靡,反倒是无声地扭头看向通往乌孙后宫的路,迈出了第一步。 冰凉的泪水滑落脸颊,解忧嘴角忽地浮起一丝诡异的冷笑来,心头响起一个声音—— “大汉欺我是罪臣之后,所以强命我和亲乌孙!左夫人欺我汉家无力,所以对她无能为力!翁归靡仗着自己是乌孙昆弥,以为可以左右我于股掌之间!” “她们都忘记了,我已不是当初那个刘解忧了。嫽,我与你早已是夏都草原上的两匹狼,他们以为用生死可以分开你我,呵,他们都错了!我知道,只要你还有一口气,你都会回到我身边来,我也要你知道,我活下来,只为了让这些伤你、害你之人付出代价!” 解忧忽然停下了脚步,仰头望着天上那弯孤寂的残月,抹去了眼角涌出了泪水,咬牙道:“嫽,莫要走太快,等我几日……” “昆弥,末将今日在沼海吸入太多瘴气,觉得身子不适,想静养数年。”莫烆等解忧走出了视线,终于忍不住冷冷开口。 翁归靡颇为惊愕地看着莫烆,“为何?” “因为昆弥已不是当初我认识的昆弥,你我兄弟之情……”莫烆绝望地摇了摇头,“就此只剩下君臣之义,”说着,莫烆将佩刀取下,双手奉还翁归靡,“莫烆告退!” “莫烆!” 翁归靡看着莫烆头也不回地离开,他知道,今日这场刺杀,局中人心头其实都有数,能在赤谷城外下手,左夫人再大胆,也不会不顾念乌孙的法制,除非,有人故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自这日开始,翁归靡除了偶尔能听见莫烆带着家将继续在沼海寻人之外,再也没有其他关于冯嫽的消息传来。 第一章.生离 赤谷城,右大将府邸,后门。 莫烆吩咐家将守在后面的几条后巷口,小心地将马车上的昏迷女子抱了下来,快步走入将军府,不忘焦急地问了一句,“巴鲁鲁可请来了?” “回将军,巴鲁鲁已在内堂等着将军了。” “很好!” 莫烆听到这句话,算是微微松了一口气。 一刻之后,巴鲁鲁终于舒了一口气,回头看向莫烆,“命呢,是救回来了,只是……” 莫烆心头一紧,问道:“只是什么?” 巴鲁鲁叹声道:“冯娘子需要静养数月,因毒物受损的经脉才能恢复如初,可是,”巴鲁鲁有些心疼地看着她,“你听听,汉家女人就是重义,到这个时候,她挂着的还是她的主子,只怕她一醒来,定是如上次一般,拼了命的要去王庭,继续伺候右夫人。” 莫烆坐在冯嫽榻边,听着冯嫽喃喃呓语,那一声声,皆是凄楚。 “解忧……别怕……” “等我……等我回来……” “你这个傻女人事事为了你家公主着想,可曾想过你自己一分?”莫烆伸手轻轻抚过她略显苍白的面颊,心里疼惜得厉害,蓦地,他似是想到了什么,转头对着巴鲁鲁道,“你那里可有什么吃了乖乖休息的药?” 巴鲁鲁恍然道:“有!” “我要这个傻女人乖乖养伤,最好是一直这样睡上一段时日。”莫烆淡淡说完,又叹了一声,“至于她在意的右夫人,到了昆弥身边,定出不了什么大事。” 巴鲁鲁笑问道:“莫将军如此在意冯娘子,为何不向右夫人要了她?” 莫烆轻笑摇头,低头看向冯嫽之时,却变得严肃无比,“她就像是汉家百年才出一只的母狼,骄傲又美丽,我若是用强权逼她屈服,无疑会折了她的骄傲与美丽,我要一只死气沉沉的母狼作甚?” “何况,我就是喜欢她的倔强,她的难以掌控,这样的女人若是一心爱一个人,定是死心塌地,好像火焰一样滚烫,”说着,莫烆侧脸看向了巴鲁鲁,“我喜欢这样的滋味,也想一辈子就抱着这样一个女人到老。” 巴鲁鲁会心一笑,“精诚所至,莫将军可要努力了。” “我相信有一日她会愿意嫁我,我要她心甘情愿地嫁我。”莫烆笃定地点头,爱怜地拂了拂冯嫽鬓间略显凌乱的发丝,双目灼灼,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 夜阑人静,赤谷城王庭。 翁归靡坐在王座上已经沉默了许久,回想今日解忧对她说的那些话,心里只觉得痛得厉害。 “昆弥,夜深了,该回去歇息了。”侍婢小声劝慰道。 翁归靡只是摇头,他不得不承认,虽然除掉冯嫽是釜底抽薪的上策,可是此事而也会成为他与解忧之间永远也解不开的心结。 伤敌八百,自损一千,这一战,也是他输了。 可是翁归靡一想到自己竟然输给了一个女人,燃起的怒火就灼得一颗心火辣辣的痛,他气急败坏地冲着侍婢怒吼一声,“孤的事,何时轮到你一个小小侍女来管?滚!” “诺!”侍婢吓得跪地猛地叩了一下头,快步退了出去。 当王庭大殿只剩下翁归靡一人,他又觉得四周静得可怕,他沉沉一叹,脑海中又浮现起解忧的笑脸来。 “刘解忧,你何时才能懂孤的心啊?” 翁归靡难受得紧,忽地从王座上站了起来,快步朝着后宫解忧的住所走去。 解忧早已歇下,偌大的殿中独留了一盏明灯,苍白的光晕落在枕上,就好像是撒上了一片细细的雪。 手指轻轻抚着枕头,解忧好不习惯没有嫽在身旁的日子,幽幽问道:“嫽,你究竟在哪里?快些回来好不好,我不习惯,我一点也不习惯……”泪水悄悄滑落,沁入枕芯,更是凉人。 若是往昔,这个时候定有冯嫽温柔地握住她的手,轻轻呵气,将她的双手暖得红红的,含笑在她额上落上一吻,柔声道一句,“解忧,该歇息啦。” “嫽……” 恍惚之间,模糊的视线之中仿佛出现了冯嫽的容颜,解忧伸手去抚,指尖所触,却是一场空。 “你不可以说话不算话的,你答应过我,我们要一起青史留名,用青史做婚书的。”解忧埋头枕上,酸涩无比地凄声说完,就只剩下一夜低低的呜咽。 寝宫之外,翁归靡脸色铁青,原本要推开殿门的手僵在了原处。 “昆弥可是要进去,容婢子去通传一声。”汉家来的侍女连忙行礼一拜。 翁归靡咬牙冷笑一声,“不必了!” 看着翁归靡悻悻然走远,侍女只觉得心里后怕得紧,她是从来没见过翁归靡生过如此大的气。 “青史做婚书,刘解忧,不论青史如何写,你已是我乌孙的右夫人,跟你齐名青史的只能是我翁归靡!” 心中的愤怒难以自抑,翁归靡说完这句话后,狠狠一拳击在了一旁的廊柱上。 “昆弥,您这是……”路过的侍婢惊呼一声,连忙上前检视翁归靡的手,却见上面青紫一片,似是要迸出血来。 “传孤旨意,赤谷城上下三日之内,张灯结彩,孤要以汉家之礼,再娶右夫人刘解忧!” “诺。” 第二日,当昆弥指令传到解忧耳中,解忧只是凉凉的一笑,默默地坐在了铜镜前,冷声道:“来人,伺候本宫梳妆。” “诺。”侍女走近解忧,低声问道,“公主今日想梳哪种髻?” “飞凰。”解忧淡淡说了一句,怔怔地看着镜中的自己,双目无神,宛若死水,“一会儿去把本宫的嫁衣拿来。” “诺。” 一刻之后,解忧再穿起当年来乌孙时的嫁衣,却再也看不见当初那个怯生生的容颜。 “公主还是一如既往地好看!”侍女忍不住赞了一声。 “呵,好看么?”解忧冰凉地抿唇一笑,回头看向铜镜中的自己,提起妆台前的眉笔,将自己的眉毛再描了一描,瞬间添了些许英气。 “回……回公主,左夫人来了!” 侍女突然在门口通传。 解忧淡淡道:“那就请她进来,正好,我有些话也想对她说。” “啧啧,妹妹今日可真好看,可惜啊,这新婚大典可是三日后。”左夫人才踏进这里,便忍不住出口呛声。 “只要本宫喜欢,今日便可以是新婚大典。”解忧转过身来,冷冷地看着左夫人,吩咐道,“去,把昆弥给请来。” “这个时候是昆弥议政之时,妹妹如此做,只怕不妥。”左夫人走近了解忧一步,“本宫奉劝你一句,先来后到,长幼有序,可别一时得宠,便忘记了自己究竟是什么人。” 解忧冷冷道:“在姐姐心里,本宫是什么人呢?” “本宫可是听说,你们的皇帝正闹巫蛊之祸呢,啧啧,连亲儿子都谋反了,真是可怕。”左夫人嘲声说着,“你若是在这里闯出什么大祸来,可没人能帮得了你。” “只要昆弥在意我,便够了。”解忧走到左夫人面前,与她并肩而立,“往后的日子,可要委屈姐姐多守空房了。” “你!” “还有,看紧些小泥靡。”解忧附耳轻声说了一句,转头看向还愣在原地的侍女,“还不快去请昆弥?” 左夫人怒瞪着解忧,“刘解忧,你言下之意,是想与本宫斗了?” “伤我者,该偿我,伤嫽者,更该十倍偿我。”解忧坦然对上了左夫人的怒眸,嘴角浮起一丝冷笑来,忽地用匈奴话道,“你与我本该井水不犯河水,这是你逼我的!” 不知道是该惊讶解忧竟然会说匈奴话,更不知道是该后悔自己那一招釜底抽薪竟给自己换来了如此一个难缠的对手,左夫人一时不知道如何去接话。 “回公主,昆弥来了。” “拜见昆弥——” 满殿上下,皆对着急匆匆赶来的翁归靡跪了下去。 唯有解忧一人,端然而立,忽地对着翁归靡微微一笑,“昆弥,你来了。” 声音酥媚,竟是翁归靡从未听过的温柔轻语。 细看今日的解忧,红衣在身,双颊艳若桃花,甚是好看。 翁归靡一怔之下,竟忘记了该喊这些人起身,径直走向了解忧,点头笑道:“好看,夫人今日好看!” 解忧伸手挽住了翁归靡的臂膀,笑道:“既然好看,那昆弥可依我一求?” “你说……”翁归靡只觉得今日的解忧甚是奇怪,可是即便是知道这是异常,他心里还是觉得欢喜。 “陪我出去走走。”解忧指了指殿外,足尖正正踩在了左夫人杵在地上的掌上,激得左夫人当场跳起。 “刘解忧!你好大胆子!” “昆弥在此,何时轮到姐姐你大呼小叫的?”解忧反问了一句。 左夫人怒眸瞪向翁归靡,“昆弥,匈奴与汉孰轻孰重,你可要仔细掂量掂量?” “照妹妹看来,匈奴与汉都不重,昆弥可是乌孙的王,自然是乌孙最重!姐姐突然说这样一句话,不论昆弥怎么回答,总归是得罪人,你是什么居心呢?”解忧开口解围,冷冷地看着左夫人,“还望姐姐日后谨言慎行,莫要让昆弥为难。” 翁归靡又惊又喜地看了解忧一眼,顺着解忧的话,正色道:“左夫人确实要注意说话。”他牵住了解忧的手,却没有遭到解忧的闪躲,更是心花怒放,忍不住低头问道,“解忧,你可是想明白了,冯嫽的事确实与孤没有……” “昆弥是乌孙的天,也是解忧的天,夫妻怎能记仇呢?”解忧冷冰冰地说着这句话,却没有去看翁归靡的眼睛,心头却道:“左夫人,你仗着匈奴之势,屡次暗害我,我日后便去你的势!翁归靡,你何必这个时候还在演戏?终有一日,我要你拱手把所有的一切偿我!” 第二章.醉夜 三日后,赤谷城热闹非凡,虽然是继取右夫人,可是翁归靡在赤谷城操办的这个婚礼远比当初在夏都的那个婚礼还要盛大。 当夜色降临,百官朝喝完毕,翁归靡带着浓浓的酒气回到了寝宫。 “一拜天地……哈哈,长生天也看着呢!”翁归靡醉醺醺地说着,今日他心里是真的开心,想到解忧与他并肩接受百官朝喝,没有流泪,没有胡闹,从头到尾笑吟吟的,翁归靡只觉得一切的幸福来得太过突然。他有些害怕,更有些不敢相信,每次望向解忧,总觉得解忧那双若水双眸分明像冰一样,根本看不到她心灵深处到底在想什么? “参见昆弥。” 当解忧的房门被翁归靡撞了开来,慌乱的汉家侍女连忙跪地行礼。 “出去!” 翁归靡激动地挥手示意都退下。 “诺。” 待诸人都退出了寝宫,翁归靡将殿门紧锁,觉得身体极热,不禁扯开了衣领,将外裳裘衣给脱了下来。 “解忧……解忧……”翁归靡扑倒在解忧身侧,侧身不断喃喃呼唤着她的名字,一遍又一遍,“你可知道……可知道孤……第一眼看见你……就喜欢你?” 解忧冰冷地坐在原处,没有去看他的眉眼,“昆弥若是醉了,就先歇息吧。”说完,解忧从榻上站了起来,却被翁归靡蓦地抓住了手。 “你要去哪里?”翁归靡紧张地坐直了身子,静静看着她,“你如今已经是孤的右夫人,你还想去哪里?” 解忧倒吸了一口气,嘴角浮起一丝冷笑来,反问道:“我刘解忧如今还能到哪里去?” 翁归靡站了起来,心疼地将解忧圈入怀中,低喃道:“不要这样对孤,孤心里也不好受。” “可你们那般对嫽,我心里就好受?” 这句话解忧强忍在了喉间,开口之时却变成了另外一句话,“解忧来乌孙近八年,一日都过不安稳,昆弥可知我到底想要什么?” 翁归靡沉声道:“孤知道,左夫人对你下了许多次杀手,孤可以保证,从今往后,她再也不可能伤害你!” “乌孙一日离不开匈奴,解忧便一日有性命之忧。”解忧推开了翁归靡,冷冷地将这个事实说了出来,“你想得到我,很容易,可是你想护我一世周全,却是一句空话。” 翁归靡正色看着解忧,上前握住了她的手,“我句句说的是实话!我也知道乌孙如今是依傍在匈奴人脚下,我也厌倦这样的日子!” “然后呢?昆弥要做点什么呢?”解忧冷冷看着他,故意激他一激,“嫽一介女流,都能用命来护我,昆弥贵为乌孙之主,又当……” “刘解忧!”翁归靡握紧解忧的手蓦地一紧,他强压住心头的愤怒,“今日是你我的大婚,孤说了,日后定能保你周全,冯嫽可以用命,孤不止会用命,还会用这整个乌孙来保护你!” “昆弥百年之后呢?”解忧喃喃问了一句,“先昆弥死后,我从乌孙礼制嫁给了你,若是昆弥比我走得早,解忧是不是又要从乌孙礼制嫁给泥靡?” “你在咒孤死?”翁归靡心头一痛,逼近了解忧,“你竟然咒孤死?!” “解忧所言,难道不是实话?”解忧丝毫不惧翁归靡的愤怒,选择活下来报复他们,便注定是一条伤痕累累的荆棘之路。 翁归靡接连深吸了好几口气,痛苦地放开了解忧的手,“不会有那么一天!” “昆弥用什么来保证?”解忧又问了一句,“谁也不知道自己能活多久,不是么?” 翁归靡沉默不语,确实,他已近四十,他也不知道能活多久,而眼前的刘解忧方才二十多岁,正值大好年华,他又能护她多久? 解忧看着翁归靡半晌不说话,径直走到了矮几边,提起了上面的一壶马奶酒,仰头接连喝了好几口,蓦地放下了酒壶。 “解忧……”翁归靡红着眸子看向了解忧,心,猛地一跳。 此刻的解忧双眸盈满了泪水,虽然她在笑,可却笑的那般凄绝,“我受够了任人摆布!受够了身不由己!更受够了被当做一件货物一样,送来送去!”手指来到了衣带上,她猛地扯开了衣带,泪然看向了翁归靡,“我想要一个孩子……一个可以在你离开之后,继续保护我的孩子……” “你……” 外裳褪落,解忧又扯开了内裳的衣带,“翁归靡,看着本宫!” 翁归靡肥硕的身子猛地一震,沙哑着声音道:“解忧,孤想要的并不是这样的你!” “那你想要什么样的我?” “孤……” “或许,你想要的那个刘解忧已经不在了……” “你!” “呵呵,这样的刘解忧昆弥当真不喜欢?” “孤……” 翁归靡觉得口干舌燥的,当视线之中出现了仅着了一抹肚兜的解忧,翁归靡堵在心口的千言万语只剩下一句,“孤会用性命疼你一世!刘解忧,你听好了!” 寝宫灯影终究熄灭,静夜之中,解忧茫茫然看着帐顶,任凭泪水肆意流下。 “嫽,这一步我必须走,原谅我……” 不知是因为酒烧心肝,还是因为痛烧心肝,解忧只觉得所有的感觉只剩下一个字,那便是——痛。 王庭之外,右将军府邸之中。 莫烆参加完翁归靡的大婚,便急匆匆地赶回了府邸,才推开冯嫽的房门,便已瞧见冯嫽着了一袭轻衫,冷冰冰地站在窗口,眺望着王庭的方向。 “巴鲁鲁,我是怎么交待你的?!”莫烆心头一凉,只能将害怕宣泄给了一边无辜更无奈的巴鲁鲁。 巴鲁鲁一脸苦相,“莫将军,你可不要怪我啊,是昆弥今日大婚实在是太喧闹了,便将冯娘子给吵醒了。” “你的药……” “我不需要……”虚弱的声音从冯嫽口中响起,她低头看了一眼手中的匕首,“我不需要浑浑噩噩的活着,有些事我必须要面对,我不会逃避……你们若是再让我服用那些药……倒不如直接用这把匕首给我来个痛快……” 两行清泪还是滑落眼角,冯嫽说完深深地倒吸了一口气,带着浓浓的鼻音道,“莫将军……你这里可有酒……很烈很烈的烈酒……” 莫烆看了一眼巴鲁鲁,巴鲁鲁连忙道:“冯娘子,你的身子还虚着呢,不可以喝酒。” “我只是觉得痛……喝些酒……或许能好些……”冯嫽想要忍住眼泪,却无论如何都忍不住,她只觉得今夜她的心被狠狠剜了一个很大很大的口子,她已经这般痛了,现在身在王庭中的解忧又该如何痛? 莫烆又看了一眼巴鲁鲁,巴鲁鲁给莫烆递了一个眼色,小声道:“喝醉了也好。” 莫烆略微舒了一口气,侧脸示意家将去拿些酒来。 当几坛酒放在了矮几上,莫烆挥手屏退了房中的侍婢与家将,巴鲁鲁知趣地往房外走,却被莫烆小声唤住了,“你别走远了,万一这傻女人出什么事,我可医不来人!” “知道了!”巴鲁鲁指了指门外,“我就在外面候着。” “嗯。” 莫烆点了点头,盘腿坐在了矮几边,向冯嫽招了招手,“酒来了。” 冯嫽转过了脸来,已是满脸泪水,莫烆心头一痛,他可是从来没有瞧见过这样难过的冯嫽,“你这是……” “什么都不要说了,就陪我喝!”冯嫽揪开了酒坛子的封口,坐倒在矮几边,牵扯得伤口更痛,却痛不过她此刻的心。 “今日昆弥与右夫人大婚,你好像……” “好像什么?!” 冯嫽嘶哑地吼了一声,吃力地捧起酒坛,狠狠地喝了一大口,眼泪还是止不住地往下流,半晌,她忍不住开口道:“你带我入王庭可好?” “冯嫽,你心心念念想的总是右夫人,我想问你一句,你待她究竟是怎样一种情义?”莫烆也给自己灌了一口酒,忍不住问出了这句话。 “解忧……解忧……”冯嫽喃喃念着这句话,脸上漾起笑意的瞬间,眼泪簌簌滑落,她坦坦荡荡地看着莫烆,一字一句地道,“她是我……从小就放在心里的……心上人……是我想用世间最好东西去疼惜她的……心上人……也是我……根本保不住也护不了的……心上人……” 莫烆脸色一僵,只觉得那一连三个“心上人”足以让他的心狠狠戳穿,他怒然起身,“你们两个都是女人,怎么可能是……” 恍然之间,莫烆终于明白,为何翁归靡会那般恨冯嫽,恨到想让她死上千遍。 “所以你不该救我的……”冯嫽仰头又喝了一口酒,只觉得酒汁烧心,灼得一颗心仿佛千疮百孔,她依稀记起曾经说给解忧的话,“我今日……该进王庭的……” “你!” “这里即便是看不到彭城的灯火,你只要掀起帘子,我保证这天地之间总有一盏灯火是为你长明……所以解忧……别怕……”冯嫽再次远眺王庭,笑得凄凉,“她看不见我给她点亮的灯火……她一个人一定会害怕……” “疯了!你们真是疯了!”莫烆真想不去管这个疯女人如此荒唐的情义,可是真要让他放手离去,他又根本舍不得。 情根深种,痴狂之人已不止眼前的冯嫽,还有他这个傻了数年的莫烆。 “解忧……”喃喃一念,冯嫽接连喝了好几口烈酒,只觉得天旋地转,视线之中,一片模糊,“别怕……别怕……” “咣!” 酒坛自冯嫽手中滑落,摔碎在了地上,酒汁流了一地,刺鼻的酒味扑来。 莫烆红着双眼站了起来,他本不该再理会这个荒唐的女人,可是,可是当看见冯嫽脸上的泪痕,他的心觉得很痛。 “我为何会遇到你这样的女人?”莫烆挫败地咬牙一骂,弯腰将冯嫽抱回了榻上,伸手给她整了整凌乱的发丝,叹声道,“她已是昆弥的女人,你这般念着她又能如何?为何要这般傻,傻到忘记你也是个女人,你也需要人疼,需要人爱啊!” 莫烆沉沉地一叹,转过了头去,似是准备离开这里。 巴鲁鲁在门口问道:“莫将军这是要去哪里?” “为了让这个傻女人乖乖养伤,我想我该入王庭做件事。”莫烆说完,回头又看了一眼冯嫽,“好好照顾她。” “好。” 转过身去,莫烆朝着王庭的方向走去,心头默默道:“冯嫽,你这个傻女人,不管你多难过、多苦,你身边一直还有我,总有一日,我会让你正视我的存在!” 第三章.明灯 自从解忧与翁归靡大婚之后,解忧在后宫的盛宠如日中天,自然受冷落的,必定就是那个左夫人。 短短一月,左夫人便感受到了解忧那日跟她说的,让她独守空房,那下一步,难道就是解忧所言的让她小心泥靡的生死。 实在是忍不住心中的愤怒,左夫人思来想去,觉得是时候该做点什么了。 是夜,月明星稀,王庭幽静。 “你瞧,那边好像有人提灯站着!” “你才发现啊,从公主大婚那日开始,每日这个时候总有个人提灯站着那儿。” “你们在说什么?”解忧裹着白狐裘走到两个私语的侍女身边,幽幽问道,“什么提灯站着?” 侍女连忙对着解忧一拜,指向了那盏明灯所在,“您瞧那边,可是有人一直提灯站在那儿?” 解忧顺着侍女的指向瞧去,那里果然立着一个提灯的人。 “这里即便是看不到彭城的灯火,你只要掀起帘子,我保证这天地之间总有一盏灯火是为你长明……所以解忧……别怕……” 关于冯嫽曾经的诺言在心头浮现,解忧身子一颤,涩声问道:“他在那里站了几日?” 侍女歪着脑袋想了想,“回公主,好像他每日都来,站上一个时辰便离开,足足有一月了吧。” “一月……”解忧倒吸了一口气,激动地看了一眼那盏明灯,“是她……一定是嫽……她回来了!她回来了!” 说完,解忧便头也不回地朝着那盏明灯跑去。 与此同时,莫烆执灯如往常一样看着王庭宫门的方向,摇头嘲然自语:“冯嫽,你真是个傻女人,如今右夫人盛宠王庭,我代你在这里站了一月,她从未发现这盏明灯的存在,你留在她身边,其实根本没有意义。” “你……该醒醒了……”莫烆沉沉一叹,转过身去,准备同昨日一样,离开王庭。 “莫……莫将军?!” 解忧吃惊地看着莫烆的背影,忍不住唤出口。 莫烆迟疑了片刻,最终还是转过了身来,对着解忧行礼道:“参见右夫人。” “免礼。”解忧的目光紧紧盯着莫烆手中的灯笼,问道,“为何……你为何会提灯站在这里?” 莫烆冷冷地看着她,却发现她比一月前要清瘦了许多,双眸还是那样清亮,却比当年在赤谷城外的时候少了一股灵气。 “为何你不去寻她呢?”莫烆反问了解忧一句,“放眼乌孙上下,还肯去沼海寻她的,只有我一个人。” 解忧苦涩地笑了笑,“我何尝不想去寻她,只是我根本走不出王庭这个地方……翁归靡不允我私自离开王庭,不允我差人出去寻她,我能等的,只有你带回的消息……” “你……竟然不唤他昆弥?”莫烆倒是有些吃惊。 解忧没有直接回答莫烆的话,只是低头从莫烆手中拿过灯笼,视线忽地变得有些模糊,“我知道她不会说话不算话,我知道嫽一定会回来,不管以什么方式,一定会回来……”说着,似是意识到了什么,她惊然抬眼看向莫烆,“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为何你会提灯站在这里?是谁教你的?你难道已经寻到了她?” “……” 莫烆给解忧的回答是沉默,他倒吸了一口气,想了想,方才道:“我想我算是寻到她,也算是没有寻到她……” “这是何意?”解忧紧张地看着莫烆。 “沼海之中,我寻到了一封血书,上面写了,希望寻到的人交到我手里,让我为她每夜提灯立在这里站上一会儿。”莫烆编了一个谎话,至少现在,他还舍不得放冯嫽回到解忧身边,因为莫烆知道,那样的日子会让冯嫽更痛苦,甚至会让冯嫽更危险。 “血书……在哪里?!”解忧不禁抓住了莫烆的双臂,激动地开口。 莫烆摇头道:“自然是烧了……”顿了一下,莫烆想了想,又道,“她那样一个倔强的傻女人,长生天不该收她的,我会继续找下去……” “谢谢你,莫将军。”解忧哽咽地开了口,忽地对着莫烆跪了下去。 莫烆一惊,连忙扶起解忧,“右夫人你这样,末将万万受不起!” 解忧摇头道:“只要你还肯寻找嫽,我相信嫽有一日是肯定会回来的,所以,就当做我求你,不要放弃,帮我一直一直寻她,可好?” “你……你……你这样为一个侍女,值得么?”莫烆忍了一下想问的话,换成了这样一句。 解忧微微一笑,一只手轻轻捂在心口,目光静静看着另一只手中的灯笼,“嫽,就像这盏明灯,一直在我心里。” 解忧忽地意识到了什么,摇头道:“今日是我多言了。” 莫烆沉声道:“无妨。”抬眼看了一眼天色,“末将该回府了。” “嗯。”解忧再看了一眼手中的灯笼,“莫将军,慢,你的灯笼。” “就留在这儿吧,明日,我不会来了。”莫烆涩声说完,望着王庭大门,心头苦涩地道,“嫽若明灯,常暖你心,右夫人,你要告诉我的,就是这句话么?心上人,呵,你们都是彼此的心上人啊。” 解忧提灯转身,看着王庭檐角森森,想到方才莫烆说的那封血书,泪水又悄然滑落眼角,她喃喃开口道:“嫽,你其实一直在我身边,是不是?你早就回来了,是不是?” 握紧灯柄的手指紧了紧,解忧心头又涌起一阵刺心的恨意,心头幽幽道:“嫽,你是不是觉得我对那些人的报复太慢了?” 王庭宫道阴阴,忽地静得不同寻常。 解忧倒吸了一口气,她知道,今后这条路,必须她一个人走下去,自言自语地道了一句,“该来的,也该来了。” “动手!” 两条黑影窜了出来,忽地抱住了解忧。 “啊——唔!” 解忧只来得及发出一声惊呼,便被死死捂住了口,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可是这样的状态并没有持续很久,便被左右暗卫跳出来给解围了。 解忧接连深吸了好几口气,惊瞪双眸看着那两个大胆的侍女,“你们好大的胆子!” “右夫人,饶了奴婢吧,奴婢都是被逼的!” “咻!” 冷箭来袭,暗卫惊忙挥刀挡下冷箭,将两名侍女护在身前,“当心灭口!” 听到动静的翁归靡带着满满的怒意从远处走来,当先将解忧搂入怀中,小心检视她一番,“解忧,你没事吧?” 解忧推了推翁归靡,冷冷地看着那两名侍女,“是谁让你们来的?” 两名侍女害怕地互瞧了一眼,却又死死咬住了唇,不敢说出口。 翁归靡怒道:“查一查这两个侍婢的奴籍,若是匈奴来的,那么孤今夜就该去算算账!” 暗卫们当即道:“匈奴奴婢皆有刺青,昆弥不必去查,扯开她们衣裳,一看便知!”说着,已粗暴地扯裂了两名侍女的衣裳,果然在她们背上发现了一个狼头刺青。 翁归靡倒吸了一口气,咬牙道:“这个女人是越来越放肆了!” “昆弥息怒,就这样去兴师问罪,只怕根本没有用。”解忧拉住了翁归靡,“这两个侍女,得用在其他地方。” 翁归靡饶有兴致地看着解忧,“解忧,你说。” 解忧冷声道:“先找个会写匈奴字的人来。” 翁归靡忽地明白了解忧的意思,点头笑道:“就依你!”说着,忍不住又嘱咐一句,“以后可不能再一个人在王庭走动了,总归要些人跟着。” 解忧苦笑一声,“这不还有昆弥给我留的暗卫么?会有什么事?” 翁归靡轻叹了一声,惊觉解忧面色甚是惨白,连忙问道:“今日可是吓到你了?” 解忧摇头道:“我无碍,只是没有食欲罢了。” “来人,宣医官来看看右夫人!”翁归靡实在是不放心,伸臂搂住解忧,“孤先送你回宫休息。” “昆弥,这两个贱婢如何处置?” “暂且扣下,孤有后用!” 第二日,赤谷城内出现了两件大事。 第一件大事,翁归靡亲手拿着一份乌孙布防图质问左夫人,责难她为何要泄露乌孙机密,当场,翁归靡就地解决了两个据说是偷传这份布防图的匈奴侍女,下令将左夫人打入冷宫,宣人带走储君泥靡,将他们母子分了开来。 第二件大事,解忧被医官查出有孕,翁归靡大喜,自此对右夫人宠爱更盛。有些眼尖的乌孙大臣已经嗅到了翁归靡准备亲汉的意向,纷纷向翁归靡上书,建议与大汉重修盟友关系;可也有些将领忧心忡忡,将左夫人打入冷宫,又如此显露亲汉的苗头,对匈奴来说,绝对不是一件能容下之事。 果不其然,当月,匈奴便发兵四千精骑,胁迫乌孙东境车师降服,然后与大军会师乌孙东境,准备向乌孙发难。 翁归靡在选择亲汉的那天开始,就料到匈奴会有这样的举动,于是在听闻车师降服之后,翁归靡便亲率五万乌孙精兵迎战匈奴。 至少,翁归靡要让解忧明白,他是可以为了她得罪匈奴,为了她血战死守国门! 第四章.宫变 战事胶着,一去七月,还是没有结果。 解忧挺着肚子,立在窗口,远远眺望那夜莫烆提灯伫立的地——写给大汉的求援书一去多月,大汉却迟迟不发兵来援,长此以往,只怕前线的乌孙兵马坚持不住多久。 解忧轻抚绵绵大肚,喃喃道:“嫽,若是你在,你会教我怎么做?如今我的孩儿尚未出世,他离储君之位还有千里之遥,若是翁归靡战死前线,那他的一切我半点也抓不在手里——他若就这样死了,实在是太便宜他了!” “不好了!不好了!”侍女慌乱地跑了进来,“左……左夫人来了!” “左夫人不是该在冷宫么?谁人那么大胆,竟把她给放出来了?!”解忧愕了一下,刚转过身去,便瞧见小泥靡提着一把弯刀,直冲冲地拉着左夫人走进殿来。 “来人!”小泥靡稚气未脱地开了口,“绑了右夫人!” 解忧挺直了腰杆,左右一瞪,“谁人敢动本宫?!” 小泥靡恶狠狠地瞪着解忧,小腰一叉,“汉家女人刘解忧魅惑昆弥,累我乌孙陷入战祸,匈奴人说了,只要交出你的项上人头,便与我乌孙消弭这场战祸!” 解忧恍然明白了,小泥靡作为储君,身后自然有些亲匈奴的派系支持,如今翁归靡没有坐镇赤谷城,那些个亲匈奴的臣子定会跳出来作祟,所以今日左夫人被放出来,也在情理之中。 “要本宫项上人头可以!泥靡,你可要想清楚了,本宫这腹中可是昆弥的骨肉,今日斩了本宫,你便是犯上了屠戮亲族兄弟的大罪。”说着,解忧冷冷地看着左夫人,“泥靡若是小小年纪就背上这样的恶名,他日继位为昆弥,定会成为他帝王之途上的污点。” “你威胁我?!”泥靡恨得牙痒痒的,对着解忧吐了一口口水。 左夫人将泥靡拉到身后,冷笑道:“本宫瞧你这肚子,也快足月了,你以为你腹中的孩儿还可以保你多久?” 解忧怎会不知道她话中的意思,只要这个孩儿一旦落地,那也是她的死期! 如今翁归靡远在东境与匈奴交战,是决计赶不回救她。 解忧让自己冷静下来,她气定神闲地坐了下来,笑道:“既然左夫人也是个明白人,今日本宫也倦了,来人,送左夫人与泥靡。” “不必了,本宫今日进了这殿,就没想过要出去。”左夫人话音一落,当即吩咐道,“左大将军,给本宫把这里给围起来!” “诺!” 兵甲声在殿外四起,解忧知道,今日不单单是泥靡将左夫人放出来那么简单,紧随而来的还有左夫人在冷宫默默筹谋的反戈一击。 “宣医官来,给右夫人开服药。”左夫人阴冷地一笑,“本宫今日想抱抱这个小娃儿了。” 言下之意,便是催生! 解忧连忙起身,往后退了一步,惊呼道:“你们要造反不成?!” “本宫只想为昆弥分忧,为乌孙子民分忧,快些消弭这场战祸罢了,右夫人,你口中的造反又从何而来?”左夫人逼近了解忧一步,“你跟我斗,还嫩了些!”狠毒的目光紧紧盯着解忧腹中的孩儿,“这个孩儿,本就不该来到这个世上,而你,更不该活到今时今日!” “来人!抓住右夫人!” 左夫人一声令下,左右汉家侍女哭作了一团,连忙跪地叩头道,“求左夫人放过公主吧,奴婢们求你了!” “放过她?”左夫人冷冷一笑,“还让她有机会再咬我一口?!” “你们都起来!”解忧挣开了左右拉住她的匈奴侍女,“我大汉女子,即便是赴死,也该抬着头去!” “呦……本宫倒是看轻了你,刘解忧,这个时候你倒还有些骨气。” “左夫人……药……药来了……”医官战战兢兢地端上一碗催生汤药,害怕地缩到了一边。 “你害怕什么?右夫人是将死之人,即便是昆弥回来了,也不敢把你怎么了。”左夫人厉喝了一声,摇头笑道,“刘解忧,你可知为何你们大汉迟迟不发兵么?本宫告诉你,因为你们大汉刚死了皇帝,正乱着呢,谁会来管乌孙的死活?所以啊,就算是昆弥回来了,也不敢拿我如何,我可是为乌孙百姓消弭了一场战祸,只用你一个汉女的头颅便够了!”说完,左夫人将汤药往解忧面前一送,“刘解忧,你已经输了,不想多受罪的话,就把这汤药给喝了!” 解忧不去接左夫人手中的汤药,“本宫若是不喝呢?” “杀——!” 突然,殿外响起喊杀声。 左夫人惊呼一声,“是谁?” 左大将急声回道:“回左夫人,是右大将莫烆带兵杀进来了!” “他不是赋闲在家多月,怎会还有兵权?!”左夫人千算万算,就是没算到那个赋闲多月的莫烆竟会在这个时候杀进来。 上阵还需兄弟,生死之义,岂是那么容易就断的? 翁归靡临行之夜,悄悄约见过莫烆,将可以调派赤谷城三千守军的虎符交到了莫烆手中,他防的就是左夫人朝中势力的复燃,在他在前线杀敌时,在背后狠狠捅他一刀。 左大将此次没有随军出征,只为了配合左夫人完成这次行动,带来宫中的不过五百家亲兵,面对莫烆的三千守军,如何能招架? 左夫人气急败坏地瞪了解忧一眼,将手中的汤药狠狠一摔,“保护泥靡!我杀了你——!”双手疯狂地朝着解忧掐去。 要是之前,解忧定能躲开这一掐,偏生此刻的解忧大腹便便,她下意识地一躲,脚下一个绵软,竟硬生生地坐倒在了地上。 剧痛从腹中突地蔓延开来,解忧紧紧抱住肚子,发出一声急呼,“来人,救……本宫……救救本宫的孩儿!” 裙角忽地湿润了起来,解忧低头看向裙角,却瞧见一片猩红沿着裙角沁了开来。 “哈哈哈,刘解忧,你输了!你输了!”左夫人疯狂地发出一串大笑来,却忽地被让猛地一撞。 “你……”当看清楚了那人是谁,左夫人惊呆了脸,不禁呼道,“你活着,你竟然还活着!不可能!不可能!” 没有多理会左夫人,冯嫽一心一意只在乎此刻的解忧,那么多个月的心痛思念,全化作了这一刻生死之间的牵绊,她扑到了解忧身侧,紧紧握住了她的手,急唤道:“解忧,撑住,撑住!别怕,我在!” 熟悉的眉眼,熟悉的声音,熟悉的温度…… 解忧看向冯嫽的刹那,泪水情不自已地涌了出来,数月的害怕,数月的思念,数月的委屈只能化作一个拥抱,将身子蜷缩在了冯嫽怀中,“我知道你会回来……嫽……我就知道你不会丢下我……” “拿下左夫人!”莫烆的声音响起,当一切被控制了下来,莫烆听见了冯嫽的嘶声呼喊。 “莫将军,快些去请巴鲁鲁来!解忧不能死!不能死!”她慌乱地紧紧抱住解忧颤抖不已的身子,深深嗅着她颈间贪恋的清香,“解忧,你会没事的,一定会没事的!” “嫽……我疼……好疼……”解忧面色变得煞白,只觉得小腹以下整个都要裂开了,“我怕……我怕我以后……陪不了你了……”说着,她眷恋地紧紧盯着冯嫽的脸,生怕少看那么一刻,便错过了一世。 “胡说,你不会有事的!你跟孩子都会没事的!”冯嫽说着,抬起一双泪眼来,咬牙瞪向左夫人,“今日解忧若是有什么三长两短,我就是拼上一死,也要你偿命!”说完,冯嫽将头扭朝一边,急呼道,“你们都愣着做什么,快去准备热水,准备干净衣裳!” “押他们下去!”莫烆哽咽地吼了一声,快步走出大殿之时,又吼了一句,“巴鲁鲁!快将巴鲁鲁给老子找来!” “你们都出去,女人生孩子,是不能看的!”汉家侍女连忙将殿门关上,将里面的乌孙兵马都赶了出来。 当看见了被吓得惨白了脸的泥靡,他叹了一口气,走了过去,与泥靡齐高,“身为乌孙未来的昆弥,是不可以这样胡来的。” “我没有胡来!”泥靡回过了神来,猛烈地摇头,“是她……她欺负阿母……若不是她进了赤谷城……阿母怎会进冷宫?我恨她!恨她!” “其实……她们并不想进赤谷城……”莫烆涩声说了一句,抬手揉了揉泥靡的头,“有些事,等你长大了,你便会知道,有些错并不该归到她们身上去。” “不!就是她!就是她!”泥靡打开了莫烆的手,不服气地对着莫烆吐了一口口水,拔腿跑开了。 莫烆叹了一声,吩咐家将道:“你去跟着泥靡,小心照顾。” “诺。” 莫烆站起身来,殿中响起了解忧撕心裂肺的惨呼声来,那其中夹杂的还有冯嫽一声又一声心痛的温柔鼓励。 “冯嫽……我如你所愿……你可知日后你们两个的路会更难走……” 依稀间,莫烆想到了那日与冯嫽的争执。 “我的伤已经好了,我要去王庭,我要回解忧的身边,我不能让她一个人去面对左夫人的明枪暗箭!” “你如今是昆弥的眼中钉,你回去只会让右夫人的日子更难过!” “可是……可是我想她……” “……” “她最怕一个人……” “你若信我,我找机会让你回去……并且昆弥还不能为难你……” “什么时候?” “还须等等,时机未到。” “……” 如今,这就是他送她的时机,可是,好像迟了一些,毕竟右夫人已真正是翁归靡的右夫人,她不可能再离开这座赤谷城。 第五章.持节 “嫽……嫽……嫽……” 罗账之中,解忧紧紧抓住冯嫽的手,全身上下因为剧痛而颤抖着,她一遍又一遍呼唤着冯嫽。 心痛无比,低头用额头紧紧抵住解忧的额,冯嫽不断劝慰着,“我在!解忧,别怕,我在!” “我……我要不行了……嫽……嫽……你走……走吧……不要……不要留在……这里……”解忧突然惨呼一声,只觉得身体里有什么裂开了一样,这一刻,她忽地想到了冯嫽的处境,若是今日她因难产而亡,那么冯嫽又如何活下来? “解忧,什么都不说了,努力,把孩子生下来,你会没事的,一定会没事的!”冯嫽猛烈地摇头,忍住了满眶眼泪,狠狠地在冯嫽额上烙下一吻,转过脸去,忍不住嘶吼道,“巴鲁鲁为何还不来?!” “咯吱!” 殿门被匆匆打开,老头子巴鲁鲁快步跑了进来,慌乱无比地跪倒在了榻边,“巴鲁鲁来了!” “快些救解忧!求你,快些救解忧!”冯嫽的声音只剩下沙哑,将解忧的手紧紧贴在心口,恨不得此刻受罪的是她。 巴鲁鲁不敢去看此刻痛苦不堪的解忧,低头匆匆从怀里摸出一个小瓶子,抖出了一粒药丸,恭敬地送到了冯嫽面前,“接生毕竟不是老夫的强项,老夫能做的便是给右夫人一颗保命的药丸,这女人生产,还是要靠自己。” 冯嫽急忙将药丸送入解忧口中,“解忧,你听见没有,别怕,我信你可以做到的!”说完,冯嫽便示意巴鲁鲁退出大殿,左右看了看那些被吓得不知所措的汉家侍女,“热水可准备好了?” “奴婢……奴婢去看看!”侍女才跑到殿门口,捧着一盆热水的侍女便推门走进来,两人差点撞到了一起。 冯嫽心疼地看了一眼解忧染得通红的裙角,一手抚住她的脸颊,沉声道:“解忧,相信我,我不会让你有事的!” “嫽……我怕……怕你有事……别管我了……真的别管我了……”解忧吃力地摇头,冷汗满额。 冯嫽微微一笑,松开了解忧的手,走到解忧妆台边,拿出了剪刀,径直走向了床榻。 “嫽……你走……” “刘解忧,你听好了,我哪里也不去,你在这,我便在这!”说完,冯嫽侧头对着侍女道,“把烛台拿过来!” “诺……” “你这是要做什么?”另一个侍女看见冯嫽剪开了解忧的裤腿,忍不住惊呼一声。 冯嫽沉声应道:“这里不是大汉,没有稳婆,没有接生的嬷嬷,若要公主活下来,只有帮她接生……”说完,冯嫽正色看着解忧,“解忧,忍忍,别怕,我不会让你有事的!” “嫽……”解忧咬牙低唤了一声,反手揪住了枕头两侧,“我信你……” “烛台来了!” 冯嫽将染血的剪刀在烛台上烧了又烧,跪在了解忧腿间,颤声道:“解忧,忍住,若是痛了,就喊出来!” “嗯!”解忧重重点头。 冯嫽掀起一片湿哒哒的血布,倒吸了一口气,将剪刀凑了过去。 “啊——!” 殿中响起了解忧的一声惨呼,惊得殿外的莫烆与巴鲁鲁相互看了一眼,只觉得一颗心被这声惨呼给震得再也平静不下来。 “吸一口气!解忧!我看见他的胎发了!”冯嫽又惊又喜,伸手紧紧握住解忧的手。 “啊!咳咳……啊!”解忧全身剧烈地颤抖着,虽然害怕熬不过今日,可是她只要看见视线之中还有冯嫽在,心底的安然便足以让她鼓起勇气,为她努力活下来。 “解忧!” “啊——!” 大殿之中,在解忧的又一声惨呼后,突然陷入了一片死寂。 莫烆与巴鲁鲁对望一眼,紧张地走到殿门口,不知道该不该出声问一句? “哇啊——哇啊——哇啊——” 清亮的婴孩哭声突地在殿中响起,紧悬的心终于落了下来,莫烆与巴鲁鲁同时舒了一口气。 “是个男孩,恭喜公主,是个男孩!”侍女惊喜地大呼。 解忧虚弱无比地躺在那儿,她对着侍女伸出手去,“让……让我……看看他……”对解忧而言,这个孩子便是她的希望,只要将这个孩子送上乌孙的王座,属于她与冯嫽的太平才算是真正来临。 冯嫽剪断了孩子的脐带,小心地用温水清洗干净他,用解忧早就准备好的小袄将他裹了起来,温柔无比地送到解忧面前,喜极而泣,“他很像你,解忧,将来他定是一个很好看、很好看的王子……” 解忧含泪笑看着那张小小的皱皱脸蛋,泪然道:“孩子啊……快些长大……娘跟嫽日后就靠你了……” 冯嫽心头一酸,低头轻轻地蹭了蹭解忧的脸,“解忧,就让他平安长大便好,后面的天,我来帮你顶。” “嫽……”解忧心头一暖,脉脉看向她,“不要再……再……” “我不走,放心。”冯嫽不让解忧把话说完,那些相思之言,不用解忧说出口,她都懂,她转头看向那些激动无比的侍女,“你们准备些伤药,先给公主洗洗伤处,给她换身干净衣裳。”说完,冯嫽小心地将小王子放在解忧身侧,“解忧,我去换身干净衣裳,去去便回,你先歇息一会儿。” “嫽……”解忧害怕地牵住了她的手,生怕又一次与她生离。 冯嫽轻轻地拍了拍她的手背,笑道:“放心,这次我不会走远。”说完,轻柔无比地打开了她的手,往后退了一步,转身走向了妆柜,从当中拿出了旌节来。 “嫽……” “解忧,别怕,好好休息。”冯嫽细声安慰了一句,对着铜镜好好整了整衣冠,手执旌节走到殿门口,将殿门打了开来。 莫烆万万没想到冯嫽会在这个时候出来,还是拿着旌节出来。 “冯嫽,你这是要做什么?” 冯嫽深吸了一口气,“今日宮乱未平,我还有件很重要的事要做,”说着,她定定看着莫烆,“莫将军,你可敢与我去朝堂上走一趟?” 莫烆恍然,三千守军只能一时恫吓住赤谷城,并不能真的对这些人下手,即便是今日莫烆带兵强闯后宫,方才混乱打斗之时,也留了一手,并没有真正要那五百人的性命。 乌孙如今正在与强大的匈奴交手,正值需要兵马之际,任何一个乌孙将士都不可以折损在赤谷城中。 这个道理不单莫烆很快就明白,那些平日里亲匈奴的臣子们自然也明白,而且匈奴人也说得明白,只要献上刘解忧的脑袋,便消弭这场战祸。如今解忧已产下王子,只要献上她的头颅便可以消弭一场战祸,对乌孙来说,是最好的选择。 翁归靡在前线想必也听过匈奴的这个无礼要求,他执意为解忧而战,战事又胶着那么多月,军心其实早已不稳,这个时候若是赤谷城再发生内乱,那么乌孙只有被匈奴吞并的下场。 现在放在解忧面前的就一个死字,对于冯嫽来说,她是无论如何都不会让这个死字真正落在解忧身上。 “你不要命了么?”莫烆厉吼一声,“方才你随我打进来之时,难道没看见那些老臣用着怎样的眼神看你?又或者说,是用什么样的眼神看你们汉家来的人?你最好留在这里,我还可以保你……” “我相信你可以保我不死,可是你真能保解忧不死么?”冯嫽一句话问出,莫烆竟不知如何回答。 “况且,这场战的战火,不仅仅在东境燃烧着,在这里,在赤谷城也一样燃烧着。”冯嫽持节定定看着莫烆,“解忧是从大汉来的公主,应该给乌孙带来的是和平与希望,如今她身子正虚,打不了这场战,便由我来为她打吧。” “你这个疯女人!”莫烆咬牙骂了一句。 冯嫽却笑了,“莫将军若是害怕,就由嫽一人去吧。”说完,便迈步朝着王庭朝堂的方向走去。 “慢!”莫烆连声唤住冯嫽,“老子岂会被你这样一个小女人给比下去了!走!我就陪你走这一遭!谁敢动你,先问过我手中的弯刀!” “烆,谢谢你。” 这是冯嫽第一次这样唤他,莫烆心头一暖,脸上浮起一个得意的笑来,他走到冯嫽身边,与冯嫽并肩,“冯嫽,走!今日谁怕,谁便是孙子!” 今日的赤谷城,虽然被莫烆动用兵符给暂时镇住了,可是依旧留在朝堂中的那些亲匈奴的大臣们根本不打算离开。当莫烆与冯嫽同时出现在朝堂上,大臣们便恶狠狠吼了起来。 “莫将军,你快些把左夫人放了!再惹怒匈奴人,只怕昆弥便回不来了!” “如今匈奴势大,汉室衰微,乌孙不可为了一个汉女,得罪匈奴啊!” “老臣听闻今日右夫人已诞下王子,她若肯为了乌孙牺牲,那更是我乌孙的好夫人!” “莫将军,你今日实在是糊涂啊!” 冯嫽安静地听着这些人说话,忽地冷冷地发出一串笑声来。 “你这汉女,好大胆子,笑什么?朝堂也是你来的地方?” 冯嫽一扬手中的旌节,凛声道:“公主嫁入乌孙,不单单是乌孙的右夫人,更是大汉的使者,如今我有旌节在手,为何不能来此?”说完,冯嫽冰凉的眸子一一扫过那些亲匈奴的乌孙大臣,源自手上残留的淡淡血腥味沁入鼻中,她知道,这一战已经开战,无论如何,她必须为解忧赢下这一战! 第六章.舌战 “既然你自称汉使,敢问一句,这些年来大汉为我乌孙带来了什么?”一名老臣怒目瞪向冯嫽。 冯嫽先对这名老臣颔首一礼,最终挺直了腰杆,笑道:“两国相交,贵在平等互惠,既然大人问嫽大汉为乌孙带来了什么,那么嫽也反问大人一句,乌孙又为我大汉带来了什么?” “这……”老臣哑口不知道如何回答。 另一名老臣连忙补充道,“若不是得匈奴庇佑,我乌孙岂有这些日子的太平?” “哦?那嫽又问一句,昆弥今次率兵出征,又是与哪国交战?这个太平又是谁人亲手打破的?”冯嫽又一句反驳,驳得老臣连忙低下了头去。 “现下我乌孙与匈奴已经开战,还说这些作甚?唯今最重要的便是消弭这场战争,如今匈奴人说得这般清楚,只要交出右夫人,便可休战!若是右夫人真是为了乌孙好,就应该站出来,为乌孙牺牲!” “对!就是这样!” 冯嫽忍不住发出一声凄厉的笑来,“我家公主牺牲了呢?若是匈奴还不退兵呢?” “怎么会?分明就是昆弥太宠爱汉女,才会遭来……” “大人此话,不妨让嫽换个比喻!”冯嫽不让这人再说下去,厉声喝止了他,“昆弥在自己的家里,吃了一道自己最喜欢吃的菜,结果遭来邻居的不满,于是告诉昆弥,你把这道菜吐出来,我便不放火烧你的家!” “你……放肆!” “真正放肆的是诸位大人吧?”冯嫽握紧了旌节,心底强压的愤怒已经到了一个极限,“敢问诸位大人,究竟吃的是乌孙的俸禄,还是匈奴的俸禄?” “……” “嫽再问诸位大人,可曾把昆弥当做乌孙的大王?” “……” “昆弥带领五万精兵与匈奴一战,为的仅仅只是我家公主么?”冯嫽嘴角噙起一丝嘲笑,“他是为了乌孙每个人的性命去打这场战!今日匈奴不喜右夫人,你们杀了她,那日后万一匈奴又看诸位中哪一个不顺眼,昆弥是不是也可以杀了你们,用来消弭一场战祸呢?” “自家之事,岂容旁人置喙?乌孙之事,又岂能让匈奴左右?”冯嫽怒目扫视众人,手中的旌节因为愤怒而微微颤动,“方才嫽已经说了,两国相交,贵在平等互惠,若是诸位认为匈奴待你们这般便是惠,那我大汉从不干涉乌孙内政,岂不是大惠之事?” “方才那位大人问嫽,大汉这些年来为乌孙带来了什么?嫽斗胆,请大人往四境走一走,又或者去夏都走走,问问乌孙百姓,这七年来,我家公主为乌孙子民带来了什么?”冯嫽暗暗咬牙,声音说得铿锵有力,“营包架构不妥,我汉家给百姓带来了新的架构之法,可保乌孙百姓遇到风雪不至于营包倾倒。牛羊所吃牧草,总看长生天是否降够甘霖,我汉家教会牧民如何保草肥畜,即便是遇到牧草不盛之季,也不会让牛羊减膘超过一成。乌孙贫家子弟难得良师授予知识,成年之后,多是彪悍莽撞的粗汉子,于是我家公主亲授贫家子弟经典,让他们懂礼仪,悟道理,日后定能成为乌孙栋梁之才……”略微一顿,冯嫽再一次环顾众人,“我大汉公主如此为乌孙付出,代表我大汉如此善待乌孙百姓,如今你们竟为了匈奴要献出一个尽心尽力为乌孙付出的女人,只怕我家公主身死之时,便是西域诸国笑乌孙怯懦寡恩之时!” “匈奴敢欺凌乌孙,为何不敢欺凌我泱泱大汉?”冯嫽将目光移向了那些兀自有些不服气的乌孙武将,“那是因为我大汉前有七战七捷的卫大将军,后有仅率八百骁骑破敌千里的霍少将军!若要人敬你,你必要有让人可敬之处!乌孙若想在西域诸国中真正强大起来,就必须赢下这一战!所以,嫽大胆猜想,昆弥定是存了此等壮志,才倾尽一切与匈奴一战。”冯嫽说着,故作尊敬地对着东面捂心一拜,“公主常对嫽说,唯苦自己不是男儿身,否则此刻定与昆弥一同并肩守国,保乌孙上下太平。” “冯嫽……”莫烆在一边听得热血沸腾,万万没想到这些话竟会从眼前这个纤纤瘦影口中说出,他缓缓走上前来,凛声道,“昆弥在前线杀敌保国,我们若是在后方杀昆弥家人,献与敌军,那我们还配做乌孙人么?我们与叛逆有何不同?” 声若洪钟,震得朝堂上下一阵鸦雀无声。 “可是……可是万一昆弥输了……” “昆弥不会输!”莫烆打断了这名怯懦大臣的话。 冯嫽挺胸持节,笃定地道:“我大汉不会看着乌孙受人欺凌而无动于衷,我相信只要公主再修书一封,寄与我大汉天子,大汉援兵必定会来!” “若是不来呢?” “我可亲自持节前往东境,以使节身份再修书求援,若是大汉当真寡义,不顾乌孙死活,嫽,愿自戮阵前!”略微一顿,冯嫽又看向诸位大臣,“到时,诸位也可献上我家公主人头,消弭战祸!毕竟,是我大汉不义在先,昆弥日后怪罪下来,也不会责难诸位一心为国,才出此下策。” “好!既然这位……” “我叫冯嫽。” “既然冯娘子如此说了,我等就信你一次!” “嫽,先拜谢诸位了。” 冯嫽再次持节颔首,端然有礼,方才虽然出言不逊,可最后这一句,分明是给那些躁动的大臣一个下台阶的机会。 如此能说会道的汉家女子,怎能不让人心中暗赞? 莫烆忧心忡忡地看着冯嫽,“你真的要去东境?” “言出必行,我汉家人说话,从不食言。”冯嫽点头一笑,又道,“只是临行,我还想去看看我家公主。”说完,冯嫽转身对着朝堂上的诸位大臣行了个礼,“嫽,先行告退,让我家公主修书一封请援大汉,准备妥当后,嫽,今日便赴东境。” “好!” 目送冯嫽退出朝堂,莫烆快步追了过去,急声道:“沙场危机重重,不该是你一个女人去的地方!我……我陪你去!” “虽然今日镇住了他们,可是左夫人势力不容小觑,你若不留在赤谷城坐镇,我是万万放心不下解忧的。”冯嫽坦然说着,忽地停下了脚步,静静地看着莫烆,“这一战,不单单是为了救解忧的性命,还有乌孙的前程,莫烆,你可不可以暂时忘记我是个女人,只记得我是汉家的使臣。” 莫烆咬牙道:“你让我如何忘记?你明知道昆弥容不得你,你还敢一个人去他身边,你让我如何不担心你?” 冯嫽从容地笑了笑,“我是大汉使臣,昆弥不会对我下手,至少在这场战打赢之前,他不会对我下手。” “那打赢之后呢?”莫烆忍不住问了一句。 冯嫽想了想,笑道:“你不会看我死的。” 莫烆心头又痛又暖,“你就是吃定了老子舍不得你!” “将军待嫽的恩情,嫽自会回报。”冯嫽郑重地开了口,“待这场战争结束,嫽有一个问题要问将军。” “你说!” “尚不是时候。” “你……” “留些时间给嫽与公主聚聚可好?” 不知不觉间,冯嫽与莫烆已经走到了解忧殿外,冯嫽突然声音一柔问出这句话,让莫烆的心蓦地一阵揪痛。 “你去吧!”莫烆别过了脸去,忽地又转过了脸来,哑声道,“事事小心!” “好!” “你方才才说的,汉家人说话,从不食言,你就算要我护着,也要好好从东境活着回到赤谷城,我才能保护到你!” “嗯,嫽知道了。” “咯吱——”冯嫽推开了殿门,将手中的旌节先放在了一旁的矮几上,笑然走向了解忧。 解忧已经换洗了一身干净衣裳,巴鲁鲁也开了些补血补气的药给解忧服下,现在的她靠坐在榻上,含笑看着怀中的小王子,细声说着,“孩子,以后要对嫽好,没有她,娘今日与你可就活不下来了。” 榻边侍奉的侍女瞧见了冯嫽进来,刚想说什么,冯嫽示意莫要说话,让她们先退下。 侍女迟疑地看了一眼门口的莫烆,莫烆微微点头,也对着巴鲁鲁招了招手,示意他们都出来。 “咯吱——” 殿门被紧紧关上,冯嫽走近床榻的同时,解忧回头对着她一笑,柔柔地对她招了招手,“嫽,你回来了。”当看清楚冯嫽还是没有换衣,笑容微微一僵,“你方才……到底去了哪里?” 冯嫽摇头一笑,坐在了解忧身边,伸手将解忧圈入怀中,轻轻地蹭了蹭她的脸颊,“我出去走了走,觉得还是想你,所以,我又回来了。” 解忧心头一暖,低唤了一声,“嫽,你可知道这些日子……” “都过去了……” “你怪我么?”解忧还是忍不住问出了这一句,“我没有为你守住一世冰清玉洁……” “怪不得你。”冯嫽心疼地轻吻着她的眉心,含泪笑道,“都怪不得你,上次玉门关外你我没能成功逃走,我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你可记得我曾告诉你,我不在乎这些,我只想我的解忧可以平平安安地活着。” “嫽,我不会让他们再伤害你了……”解忧靠在冯嫽胸膛上,咬牙道,“他们害你我分开那么久,我要他们付出代价!” “这些债,我来帮你讨。”冯嫽忽地搂紧了解忧,“日后这些沾满血腥的事,我来做,而小王子……”冯嫽嘴角漾起一丝笑来,“他不该卷进来,我会让翁归靡一步一步地将王权交给他,你与小王子要做的便是每日欢欢喜喜地活着。” “嫽……” “解忧……” 冯嫽低头深情地看着她,“你牺牲的已经够多了……唔……” 蓦地,解忧一口深深吻住了她的唇,数月的相思,生离死别后的欣喜,都在这一吻中化为点滴刻骨的柔情,深深地缠紧她与她的心。 “嫽,我只想你知道,我已经不是那个懦弱天真的刘解忧了,我可以为你做很多很多,我一样只想你好好活着!” “解忧……” “我们两个早已成为乌孙草原上的两头狼,谁也不能把你我分开!” “呵……” 冯嫽含泪一笑,低头吻住了解忧的唇,留给了解忧一个近似窒息的吻。 第七章.鏖战 日暮时分,天色黯淡。 “驾!”旌节在手,冯嫽一骑绝尘东去,离开了赤谷城。 忍了数日之后,莫烆还是忍不住问向了解忧,“右夫人,你就放心她一人远赴东境沙场?” 解忧轻轻一笑,低头看向怀中熟睡的小王子,“这天下,我最相信的就是嫽,经历了那么多,我们连死都不怕了,还会怕什么呢?” “你们大汉,真的会出兵么?”莫烆忧心忡忡。 解忧想了想,点头道:“会来,一定会来。” 莫烆看着解忧笃定的神情,只觉得心头泛起一阵酸涩之感,她与冯嫽说这句话时,是那般相似的神情,她与她竟好似就是一个人。 有时候莫烆会恍惚,他们四个人,可怜的究竟是他与翁归靡,还是冯嫽与解忧? 解忧回想当日冯嫽跟她说的话—— “虽然长安朝廷动荡,但是此次出兵是百利无一害的良机,一来可以继续震慑西域诸国,尤其是匈奴,二来可以顺势笼络乌孙,只要朝廷与乌孙连成一线,日后小王子的成王之路可顺畅许多,你与我在乌孙的日子也能好过许多。所以,我需要你的一封亲笔信。” “好,信我写,可是你要答应我,不许伤了。” “嗯!” “还有……我跟小王子都等着你回来……” “嗯!” “还……还有……” “剩下的话,等我凯旋回来再说,可好?” “好……” 当日那些话兀自在心头回响,冯嫽的马儿已离翁归靡的军营越来越近。 “来者何人?!”守在辕门前的乌孙小兵老远便瞧见了冯嫽,惊声呼道。 冯嫽勒马辕门之前,手持旌节,朗声道:“汉使冯嫽,前来拜见昆弥!” “冯……冯娘子?”乌孙小兵愕了一下。 冯嫽有些惊讶,“怎的,你认识我?” 乌孙小兵点头笑道:“冯娘子半月前在赤谷城朝堂说的那些话,早就传遍整个乌孙啦,所以……” “也就是说,昆弥知道我会来此了?”冯嫽跳下马来,乌孙小兵便殷勤地上前给她牵住了马儿。 “嗯,昆弥说了,若是冯娘子到了,定要亲自来迎接您!”说完,乌孙小兵扯着嗓子道,“快去通传昆弥,冯娘子到了!” 冯嫽淡淡一笑,持节立在辕门前,心头却暗暗道:“翁归靡你也算是个不简单的人,深谙君道,知道什么时候该做什么事,该说什么话。” 不多时,穿着重甲的翁归靡便从大帐中快步走了出来,却在距冯嫽十步的地方停了下来,一双锐利的眸子静静看着冯嫽,复杂的目光中有怨恨,有愧疚,也有感激。 冯嫽坦荡地对着翁归靡行了一个汉礼,点头道:“见过昆弥。” “解忧她可好?”翁归靡思来想去,只能用解忧来做话题的开头。 冯嫽不动声色地又点了点头,“母子平安。” “冯嫽,孤还是要谢谢你。”翁归靡终于忍不住说出了这句话,“若是没有你及时稳住赤谷城,只怕这场战已经没有打下去的意义了。” “公主是我汉家的公主,我身为汉女,自然会拼命护她安然。”冯嫽坦然说完,迈步走向了翁归靡,“换做是昆弥,也会一样做,不是么?” 翁归靡暗暗握拳,“冯嫽,你若是男儿,孤定要与你较个高下!” “赢了如何?输了又如何?”冯嫽走到了翁归靡身侧,侧脸淡淡道了一句,“真正疼惜一个人,就不该伤她的心。” “你……” “昆弥,大敌当前,并非说这些的时候。” 冯嫽打断了他想说的话,从怀中摸出了那封解忧的亲笔信,“这封求援信,希望昆弥再找人送去长安,你我要做的,便是再死守几月。”略微一顿,冯嫽沉声道,“别只当我是女子,汉家女子不单单只会针线女红,若论计略筹谋,嫽,也略知一二。” 翁归靡接过了那封信,哑声道:“以冯娘子之见,我乌孙应与匈奴如何周旋这几月?” 冯嫽想了想,看向了翁归靡的大帐,“昆弥,请入帐详述。” “请。”翁归靡按刀示意冯嫽先行,手指不禁紧了紧刀柄,他看着冯嫽的背影,心头暗暗道:“冯嫽,你究竟是怎样一个女人?明知道孤不想容你,偏生还敢到孤的面前来,又让孤不能对你下手!” 冯嫽才入帐中,便瞧见帐中站了两排随翁归靡出征的悍勇将军,她不卑不亢地挺直了腰杆,持节走到了战事图前,等到翁归靡也走入大帐,方才开口道:“昆弥,嫽能否开始了?” 翁归靡点头道:“今日冯娘子是汉使身份,诸位听她说说,如何与匈奴大军再周旋数月?”说完,翁归靡又下令道,“来人,找个骑术好手来!将此书信快些送至长安!” “诺!”乌孙小兵接过翁归靡手中的书信,恭敬地退了下去。 冯嫽谦和地先朝着众将行了一个汉礼,便凛声开始道:“巴里坤草原多河流,不管是明河还是暗河,都甚多……” 当听见冯嫽说的这句话,有些明白冯嫽意思的将领眸光一闪,饶有兴致地听冯嫽继续说下去。 “匈奴善骑兵,乌孙也善骑兵,但是在巴里坤草原,骑兵反倒是最不好用的一个兵种……”冯嫽说着,突然定定看向了翁归靡,“再拖上三月,巴里坤草原便要入冬了,到时候河流结冰,骑兵才能显出威力来,所以在那之前,我们必须利用河流削弱些匈奴骑兵的战力。” “如何削弱?” “找几名水性好的将士,埋伏在河流之中,用小拨骑兵诱使匈奴骑兵来追,到时候,河中将士提刀斩马,能废一匹是一匹!”冯嫽凛声说完,眉宇之间俱是英气,倒是让翁归靡有些恍惚。 若是冯嫽不是汉家的侍女,而是汉家的帝王,解忧只怕根本不可能成为乌孙的右夫人,这是翁归靡第一次觉得比不过冯嫽。 “埋伏在河中的将士最好轻装,一旦得手,速速沿河逃走,匈奴骑兵身上有重甲,定是追不上我军将士……” “冯娘子此计甚好!” “昆弥以为如何?” “昆弥?” 翁归靡回过了神来,点头道:“就照冯娘子所言行事,孤只是担心,万一入冬之后汉军还不来援,只怕……” “嫽来此之前,已经在赤谷城诸位大臣面前说过,若是我汉家做此不义之事,嫽愿一死谢罪,他们大可取了我汉家公主的人头,消弭这场战祸!”冯嫽说着,笃定地看着翁归靡,“可不管怎么说,至少这三月,我要为公主死守住东境!” 翁归靡咬牙冷哼一句,“此话不用你说,孤也明白该如何做。” 帐中几位将军有些愕然,看了看翁归靡与冯嫽,分明应该是同一战线的两人,为何现在竟有了那么一丝敌意? 不过现下也不是仔细思虑这些的时候,他们能做的,便是照冯嫽的计策,与匈奴人周旋三月,等待着汉家援兵来救。 一月之后,赤谷城,王庭深宫。 “来了!来了!” 侍女激动地跑入了解忧的寝殿,笑道:“我们大汉的援兵来了!” 解忧笑问道:“来了多少兵马?” 侍女想了想,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很多,很多!” “还是末将来说吧。”莫烆来到了解忧寝殿外,打开了最新接到的东境战报,笑道,“大汉来了十五万兵马,从云中、五原、西河,张掖、酒泉,分兵五路,齐头北进,猛攻匈奴南境,昆弥亲自带兵冲入匈奴西境,夹击匈奴,匈奴溃败。” “我就知道她可以做到的。”解忧终于可以长长地舒一口气,她激动地走回摇篮边,对着含笑入眠的小王子细声问道,“嫽要回来了,你可想她?” 莫烆脸上的笑容一僵,挥手屏退了其他侍女,正色道:“昆弥也要回来了,你不担心么?” 解忧的笑容尽散,她倒吸了一口气,摇头道:“有我在,他不敢伤她!” “可是,万一伤她的人,是你呢?”莫烆还是问出了这句话。 解忧黯然低头,岂会不知莫烆话中的意思?她是翁归靡的右夫人,冯嫽就算是回来,也只是她的侍女,侍女总会伺候主子,总会伺候侍寝的主子。 “冯嫽是个傻女人,她再坚强,也终究是个女人,也会疼的,不是么?”莫烆说这句话的时候,心孳孳作痛。 “我能为她做什么?”解忧涩声问道。 莫烆突地在解忧面前跪了下来,右拳捂在心口,“末将恳请右夫人将冯嫽许配于我!” “本宫若是不许呢?”解忧悲怒交加,转头怒瞪莫烆。 莫烆冷笑道:“你若是真疼惜她,就该明白,这是最好的选择!”说着,莫烆自嘲地笑了笑,“我是打从心里疼这个女人,她嫁到我这里,我不会逼迫她做任何事,包括……”略微一顿,莫烆沙哑着嗓音道,“逼她做我真正的妻子……只有她嫁了,昆弥心头的刺才能出来,只有她远离王庭深宫,你对她的伤害才能少些,或许,看见得少了,痛也能少些……这是我能为她做的唯一的事……也是右夫人你能为她做的事……” “我……” “只有你开口,这傻女人才会答应……” “容我想想……” “好。” 第八章.赐婚 由于有汉军加入,匈奴最终溃败,因为不甘心,匈奴大军退兵之时又掳走了边境许多乌孙百姓,可未走多远,便遇到了暴雪阻路,最终十有冻死七八。 翁归靡率军追击,同年,丁零诸国皆加入此战,匈奴遂衰。乌孙一战之后,在西域诸国之中盛名四起,翁归靡更是从此坚定了亲汉之心,乌孙国力日盛。 春暖花开之时,翁归靡与冯嫽终于归来,赤谷城上下,一片欢腾,为乌孙有明主翁归靡,也为乌孙有奇女子冯嫽。 朝中亲匈奴的势力自此收敛隐没,左夫人终于失势,终在三年后,于冷宫之中郁郁而终。匈奴为示好乌孙,又嫁一女入后宫,翁归靡依旧封为左夫人,第二年产下一子,名曰乌就屠。 且说翁归靡与冯嫽回到赤谷城那日,翁归靡大喜,当即给小王子赐名元贵靡,此名深意,足以让诸臣猜测,或许泥靡的储君之位坐不了多少年了。 当日,右大将莫烆请婚右夫人刘解忧,请赐冯嫽为妻,解忧犹豫再三后,终于允准。 翁归靡原以为冯嫽会抵死不从,却没想到她竟然轻描淡写地答应了下来,未免夜长梦多,翁归靡当即决定,当夜就给莫烆与冯嫽大婚。 于是,赤谷城中的大胜之庆又变成了右大将与冯娘子的大婚之喜。 右将军府邸一片欢腾,诸将皆来道贺,就连翁归靡也前来观礼。 热闹一直持续到半夜,翁归靡实在是欢喜,最终不胜酒力,醉倒在了右将军府邸。 莫烆送走宾客后,吩咐婢女好生伺候醉倒的昆弥,从怀中摸出一枚巴鲁鲁给的解酒药丸,吃了下去,至少现在他不能醉,他有些话必须清清楚楚地讲给冯嫽听。 冯嫽穿着一袭红衣站在窗畔已经许久,莫烆推门进来之时,她依旧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不发一言。 “你若是想骂我……” “还记得我去东境之前,曾说要问你一事么?”冯嫽回过了头来,没有让他把话说完。 莫烆点头,道:“你说。” 冯嫽沉沉一叹,哑声道:“我那时便想问,你可愿娶我?” 莫烆一惊,不敢相信听见的话。 冯嫽深深地倒吸了一口气,走近了莫烆,亲手给他解开了腰带,“没有人是白得好处的,你既然肯允诺护我,我自然要付出代价……” 莫烆脸色一沉,紧紧抓住了她的手,嘶声道:“我答应过右夫人,此生绝不逼你做你不想做之事。”说完,莫烆猛地将冯嫽拉入怀中,紧紧将她抱住,下颌抵在她的额上,细细摩挲,“我是心甘情愿的想待你好,傻女人,我只想你能少些伤害,所以……” “她……也是这个意思……我知道。”冯嫽木木地任他抱着,眼泪却涌了出来,“我若再以侍女的身份留在她的身边,只会更受伤,而且我留下来,根本帮不了她什么,你们两个做的没有错……我不怪你们……” 莫烆听到了冯嫽的浓浓鼻音,觉得心疼无比,他害怕去看她的泪眼,只能将怀中的她抱得更紧,喃喃道:“我知道你今日会难过,若是心痛得厉害,就哭出来吧,我不会笑话你。” “我不哭……不哭……”冯嫽的声音低了下去,泪却难以抑制的流了下来——要活下来,继续筹谋后面的路,她就必须要远离解忧,可是一想到这里,她就觉得心正在被凌迟,一片一片地剜着,痛得她想要窒息。 莫烆深深嗅着属于冯嫽的淡淡幽香,冰凉的心底忽地升起一丝暖意来,他暗暗对自己道:“能这样陪着你也好,至少,我在想你的时候,还可以抱抱你……或许,会有那么一天,你会真的把我放进心里……” “咚咚!” 婢女却在这个时候敲响了房门。 莫烆沉声问道:“何事?” 婢女回道:“右夫人听闻昆弥醉倒了,亲自过来接昆弥回王庭。” 当听见右夫人三个字,冯嫽与莫烆分了开来,莫烆看着冯嫽低眉不语,他叹了一声,“今夜你该多笑笑的,你等我片刻,我去去便回。” “好。”冯嫽抬手抹去了眼角的泪,低低地应了一句。 等了半刻,莫烆没有回来,倒是等到了裹着白狐裘的解忧。 “你们都下去吧,本宫有些话想对冯夫人说。”解忧屏退了候在房门前的婢女。 “诺。” 看着婢女们走远,解忧低头走入了喜房,将房门给关了起来。 气氛有些死寂,解忧有许多话要说,可是偏偏不知道从哪里启口。 冯嫽就站在她的一步之外,身子瑟瑟轻颤,偶能听见几声强忍的抽泣。 解忧眼圈一红,上前将冯嫽紧紧搂住,轻轻抚着她的青丝,“嫽,我知道你会怨我,你若是想骂我,就狠狠骂我,不要这样,好不好?” 冯嫽突地挣开了解忧的双臂,在解忧惊愕间,猛地双手捧住了她的脸颊,泪眼相望,她发现此刻的解忧何尝不是泪光盈盈。 千言万语哽在喉间,冯嫽只能轻轻地吻了她一口,含泪笑道:“不哭,你知道我舍不得你哭的……” 还是那样温暖,还是那样深情,仿佛时光又回到了那欢乐相守的七年。 “嫽,我只想你少被我伤些……唔……” 冯嫽的唇再次落下,却不打算再给解忧说下去,当白狐裘从滑落解忧脚下,那些熟悉的蚀骨热意便从两人心间火辣辣地烧了起来。 “我想你……”当冯嫽将解忧压倒在喜床上,忍不住在她耳畔细细地说了这样一句话。 解忧抬手勾住了冯嫽的颈,鼻尖如往日一样轻轻地蹭了蹭冯嫽的鼻尖,那七年相守的日子,点点滴滴泛上心头,分明是暖暖的回忆,此刻却让两人觉得莫名地酸涩。 “嫽,别怕……” 这是冯嫽第一次从解忧口中听见这句话,她怔怔地看着解忧牵着她的手贴在心口,那里一片火热。 “不管日后再苦、再险,我知道你一直在这里,我就什么都不怕了。所以,我要你把我也放在这里,陪我一起把我们的婚书写进青史之中,可好?” “好……”冯嫽沙哑地开口,泪水滑落脸颊的瞬间,狠狠地吻住了她的唇。 与此同时,房外响起了莫烆刻意提高的声音。 “昆弥与右夫人今夜要留在府中过夜了,你们可要小心值守,莫要惊扰了昆弥与右夫人歇息。” “诺。” 随后,便是莫烆走远的脚步声,冯嫽与解忧知道,这一夜,是莫烆送给她二人相聚的良宵。 冯嫽蓦地松开了解忧的唇,叹声道:“这一世,我注定要欠他许多债了。” 解忧点头道:“也是我欠他的……”说完,她眷恋地目光不断在冯嫽脸上巡梭,“今夜的嫽,是真的好看。” “那就多看看我,”冯嫽腾出一只手来,拉开了自己的衣带,语声忽地染上了一抹撩人的媚意,“可好?” 解忧勾唇一笑,也扯开了自己的衣带,再次勾紧冯嫽的瞬间,几乎是将整个身子紧紧贴在了她的身上,“好……” 那些刻骨相思尽在缠绵之间悄悄慰藉,那些情深不悔更在彼此的心头一遍又一遍地烙烫着彼此的名字。 “嫽……” “解忧……” 浅浅呢喃,低低□□,这□□愉,只属于冯嫽与解忧,而这一夜的寂寥,却属于翁归靡与莫烆。 当莫烆亲自巡守到翁归靡下榻的房间附近,却被伺候在房门前的侍女唤了过去。 “莫将军,昆弥有请。” “昆弥不是醉倒了么?”当莫烆问出这句话,心头便有了一个答案,他与昆弥兄弟多年,翁归靡若不是有心事,怎会这般轻易地“醉了”? 莫烆叹了一声,听令走入了房间。 矮几之上,放了好几壶酒,有些已经歪歪地空在几上,不知道翁归靡在房中又喝了多少? “昆弥,你这是……” “莫烆,来,陪孤再喝上几杯。” 翁归靡脸上满是苦色,哪里还是白日里那个意气风发的乌孙昆弥? 莫烆在翁归靡身边盘腿坐了下来,提起一壶酒,仰头喝了一口,却依旧默不作声。 “这滋味不好受,一点也不好受。”翁归靡突然开口,双眸通红。 莫烆淡淡一笑,“或许从一开始,我们就不该去招惹她们的。” “她是那样美好的一个女人,我也是打从心底想要好好疼惜她……”翁归靡咬牙泣声道,“为何……为何我会输给一个女人?!” 莫烆挥手示意房中伺候的侍女退下,方才开口道:“输给冯嫽,我心服口服。” “我爱的女人爱她!我敬的兄弟也爱她!反倒是孤,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翁归靡猛地将手中的酒壶砸了个粉碎,“孤只恨不得马上要了她的命!” 莫烆沉声道:“所以,昆弥永远都赢不了她。”说完,莫烆提壶又喝了一口酒,苦笑道,“她曾说,右夫人是她从小放在心里的心上人,是她想用世间最好的东西去疼惜的心上人,是她根本保不住也护不了的心上人,敢问昆弥,你爱右夫人的心,可如冯嫽一般干净?” “……” “既然今夜昆弥刻意成全了她们,为何还要继续用一颗染满仇恨的心去爱右夫人呢?”莫烆给翁归靡递过了一壶酒,“今夜莫烆喝多了些,斗胆说几句话,右夫人跟冯嫽不是一般女人,即便是你我用强权得到了她们的身子,又能如何呢?她们真的欢喜么?在我们口口声声说着爱她们的时候,我们给她们带来的到底是痛苦,还是幸福呢?” “以前我总觉得,女人跟这江山一样,是可以征服的,可是,若是征服到手的女人不是原来那个模样了,她们碎了、坏了、破了,这就是我们想要的结果么?” 翁归靡不知如何回答莫烆的话,闷闷地喝了一口酒。 莫烆沉沉一叹,仰头也喝了一口酒,“昆弥,来,你我已经许久没这样好好喝酒了,今夜做兄弟的陪你好好喝一夜!” “来!”翁归靡提壶与莫烆手中的酒壶碰了一下,一连喝下好几口烈酒,脑海之中浮现的都是解忧在草原上那个天真无邪的笑。 是啊,他已经许久,许久没有看见这样的她了……所以,今夜就当做是他送给她的仅此一次吧。 第九章.经年 自乌孙与大汉联合大败匈奴之后,因为冯嫽在这一战中表现得格外耀眼,于是汉家朝廷特别下了敕令,命冯嫽持节周游西域诸国,将大汉的友善与乌孙的亲和传递给西域十六国。 莫烆始终不放心冯嫽,于是决意与冯嫽一起出使西域诸国,自此,冯夫人之名西域无人不晓,无人不敬。解忧在内,翁归靡多依她言,多行亲汉之政,冯嫽在外,政交功勋赫赫,翁归靡只能赏她,甚至许多外交之事都多与冯嫽商议。内外犄角之势渐成,王子元贵靡的地位也一日比一日尊贵。 年华易逝,红颜易老,弹指舜华过,二十二载春去,又到了夏都最热闹的时节。 草木茂盛,牛羊肥壮,如今的乌孙已经算得上是西域中的强国,每个乌孙子民走出去,心头满满的都是自豪。 壮硕的翁归靡坐在马上,须发已经斑白,他得意地带着几个成年的儿子纵马草原之上,仿佛在找寻着年轻时的自己。 解忧留在营包中,笑吟吟地濯洗着鲜果,当洗好了一枚汉家送来的鲜桃,解忧会心一笑,又想到了那个出使楼兰、尚未归来的冯嫽。 “今日公主心情真好。”一旁的汉家侍女忍不住笑道。 解忧擦拭着鲜桃上的水渍,轻轻一笑,“算算日子,嫽应该要回来了。” “可不止冯夫人要回来,公主难道忘了,今日弟史小公主也要从龟兹来夏都看您呢。”汉家侍女一提到弟史小公主,心里就羡慕得很,“绛宾国主可真是个痴情人吶,奴婢听说,弟史小公主在龟兹生活得很幸福。” “幸福便好。”解忧会心一笑,忽地皱了皱眉,“只希望我的素光也能寻到一个待她一心的良人。” 汉家侍女笃定地点了点头,“小小公主生得水灵灵的,待再过五年,及笄之后定是个美人,昆弥定会给她找个好夫家的!” 解忧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想想自己的这些孩儿,除了元贵靡外,二子万年被莎车国请为国主,三子大乐成了乌孙左大将,确实是可以放心了。 只是,翁归靡分明那般重视元贵靡,乌孙上下大臣都看得出来,元贵靡就是当储君培养的王子,偏偏这么多年过来,翁归靡从未显露半点废黜泥靡储君之位的苗头。 他究竟在等什么? 这些年来的经营,乌孙上下人人俱服他翁归靡,如今又有汉家朝廷撑腰,乌孙旧臣再不情愿,也不敢真的对翁归靡如何。 除非,是他不愿意,又或是他不敢违诺强占下这个王位,留给自己的儿子。 若是王位最后又交到了泥靡手里,只怕…… 解忧不敢往下想下去,每次看见那个阴鸷王子的眼睛,解忧总觉得那里面是满满的恨意,是不死不休的恨意。 “冯夫人与右大将回来了!” 汉家侍女笑嘻嘻地跑进营包说出这句话来,打断了解忧的思虑。 “她终于回来了。”解忧弯眉一笑,起身拿着那枚鲜桃走出了营包。 “嫽,拜见公主!” 双鬓如霜,眼角如她一样,已经有了岁月的皱褶,冯嫽莞尔,对着解忧一拜。 “快快起来!”解忧连忙牵住冯嫽的手,将手中的鲜桃递给冯嫽,一如当年彭城生辰那一日,“快尝尝这个!” 冯嫽心头一暖,接过鲜桃,低头咬了一口,只觉得世事恍若隔世,竟让人无端地觉得涩然,不禁红了双眼,桃子在口中嚼了又嚼,就是难以咽下。 解忧以为这桃子酸涩不好吃,从冯嫽手中拿过桃子,咬了一口,分明是甜的。 “嫽?” “我没事。”冯嫽幽幽说完,强咽下口中的桃子,看向了身边的莫烆,“烆,这一路行来,你也累了,我先陪你入营休息片刻吧。” 莫烆涩然笑了笑,摆手道:“我想起答应过乌就屠,今日回来要送他一张楼兰的长弓,我先去送给他,你们两个难得见一面,还是多说说话吧。”说完,对着解忧一拜,转身离开了这里。 “他还是老样子……”解忧感激地目送他走远,想到他方才说的那个孩子——翁归靡与匈奴新左夫人生的孩子,心底也觉得有些后怕。 乌就屠从生下来便少被翁归靡关心,每次看向解忧的眼神与泥靡甚是相似,若是这两人联手起来,只怕日后的路会更难走。 “解忧,此次去楼兰,我有个东西送你。”冯嫽说完,转身走向了马儿,从马鞍边取下一包物事来,小心地在解忧面前打了开来。 水灯,是水灯! 解忧又惊又喜,“楼兰竟能买到这个?” “是恰好遇到一个汉商,我向他买了这个。”冯嫽说着,一手从解忧手中拿过桃子,另一只手将水灯递给了她,“你送我鲜桃,我送你水灯。” “可是桃子似是不好吃。” “我只怕再过几年,便咬不动桃子了。”冯嫽感慨地说了一句。 听出了冯嫽似是话中有话,“嫽,我们去那边放水灯,你们就不必跟着了。”说着,挥手示意侍女们退下。 冯嫽任凭解忧牵着,走到了草原浅滩边,甫才沉声道:“我在来夏都的路上,截获了一封密报,我给你看看。”说完,便从袖中摸出那封密报,递给了解忧。 解忧放下水灯,接过密报,仔细看了一眼,但见其上用乌孙语写道——夏都风起,赤谷翻天。 “这!”解忧惊觉此事的严重,惊眸定定看着冯嫽,小声道,“难道是泥靡忍不住要出手了?” 冯嫽微微点头,蹙眉道:“翁归靡给了泥靡太多丰满羽翼的机会,只怕留给我们元贵靡的时间不多了。” 解忧倒吸了一口气,“我知道今夜该做什么了。” “解忧。”冯嫽突然伸出一只手,握住了她的手,“若是我们二十二年的经营付了流水,你也别怕,我跟烆都计划过了,我们可以安然带你跟孩子离开夏都,远离乌孙的是是非非。” 解忧回握冯嫽的手,嘴角弯起一个暖暖的笑来,“嫽,我知道。”她的目光渐渐落在了冯嫽手中那个咬了两口的桃子上,笑意又深了起来,“以后若是你咬不动了,别怕,我给你切小,可好?” “呵,好。”冯嫽笑了笑,低头咬了一口鲜桃,只觉得这口中的滋味比方才要甜了许多,她不禁笑道,“不若我们再对水灯许个愿?” “好!”解忧回过头去,发现方才那盏水灯已经沿着浅滩飘向了小河中心,沿着小河悠悠飘远,“水灯已经飘远了。” “那还不快些许愿?若是飘到看不见了,那可就不灵验了!”冯嫽对着解忧暖暖地一笑,虔诚地闭上了双眸,暗暗许下了一个愿望。 解忧双手合十,同样虔诚地许愿。 “惟愿解忧平安——” “只愿嫽平安——” 待冯嫽睁开眼睛,眷恋地看着解忧认真许愿的脸,忍不住会心一笑,问道:“解忧,你许了什么愿望?” 解忧笑眼看向冯嫽,对着她伸出了左掌去,“不若你在我掌心写,我在你掌心写,瞧瞧你我的愿望是否一样?” “好。”冯嫽朝着解忧伸出左掌,右手指随后在解忧左掌上写下了两个字。 “平安。” 异口同声地,两人相视一笑,执手相看,恍惚间,好似回到了彭城那一夜,暖意从心底浮起,熨得两人情不自禁地靠近了彼此一些,低低地道了一句—— “我好想你……” “不好了!不好了!昆弥……昆弥堕马了!”汉家侍女慌乱地从远处跑来,冯嫽与解忧连忙放开彼此的手。 “昆弥的骑术不该会堕马啊!”解忧心头一凉,觉得此事甚是蹊跷。 汉家侍女惊慌失措地连连摇头,“奴婢……奴婢也不知道到底怎么了,听大王子说,昆弥的马儿突然受惊……疯狂乱跳……把昆弥给狠狠掀下马来……” 冯嫽心底翻起一阵不安来,她突然扯住了解忧的衣袖,“解忧,记得我方才对你说的话,我可以带你……” “嗯。”解忧重重点了点头。 冯嫽松开了她的手,目送她快步跟着侍女走向昆弥大帐,心里早已想好,若是今夜夏都有变,那么就算是拼上一死,都要把解忧给带出来。 她与她已经分开了太久太久,冯嫽已不想再这样远远守望下去。 解忧才踏入大帐,英气逼人的元贵靡便迎上前来,焦急地道:“阿母,父王他一直一直在念你的名字,你快去看看他!” 翁归靡床边,跪了一地宗室子弟,当先第一个便是泥靡——他在那里跪得挺直,目光冷淡,仿佛只在等着翁归靡说出传位的话,其他的人、其他的事都与他无关。 解忧仔细看了看这帐中之人,有许多皆是面生之人,原本翁归靡的亲卫不知被调到哪里去了。 “阿母……”已经贵为左大将的大乐哭得甚是伤心,他回头看向解忧,“父王在喊你呢……” 解忧镇定地微微点头,走到了大乐身边,拍了拍他的肩甲,正色道:“你去帮阿母做件事,可好?” “嗯!” “你去外面找素光,然后带着她一起先去迎接弟史跟龟兹国主,就说昆弥抱恙,未能亲自迎接,还请龟兹国主多多见谅。”解忧说这句话的时候,泥靡冷冷一笑,似是已看穿了她的心思。 “元贵靡,你去请右大将来。”解忧忽地想到了什么,又交待了元贵靡一句,“快去。” “嗯!” 看着两个儿子退离了大帐,解忧这才跪在了翁归靡床头,看着他苍老的染血脸庞,涩声问道:“昆弥,你现下觉得怎么样?” “孤……孤……”翁归靡想要开口说话,却发现完整地说出一句话都太难,他绝望地摇了摇头,“走……你走……” “王叔,右夫人哪里也不能去,还有我那些王弟同样哪里也不能去!”泥靡冰凉的声音响起,突然癫狂似的发出一声大笑来,他死死盯着解忧,咬牙道,“你以为把他们支出大帐,他们就能全身而退了?” 第十章.再别 “莫将军,嫽姨,阿母让我来请你们入帐。”元贵靡老远瞧见了莫烆与冯嫽正在整理马背上的行装,快步跑了过去。 冯嫽上前拉住了他的手,快步将他拉到马边,低声问道:“帐中现下是什么情况?” “父王好像伤得很重,阿母让二弟去接大妹了,她还让我来……” “傻!” 不等元贵靡说完,冯嫽已忍不住低骂了一声,她远远看向大帐,发现大帐外已多了一圈眼生的守备军,她左右仔细瞧了瞧,发觉营包之间,有很多鬼鬼祟祟的乌孙小兵不时地往这边打量着。 “嫽姨?” “元贵靡,你听我说,一会儿你先上马……” “冯嫽,你我是夫妻,我不会让你留下来的!”这次换做是莫烆打断了她的话。 冯嫽坚定地摇头,“我不能让她一个人留在这里,就算是死……” “右夫人自然有她活下来的办法,”莫烆略微一顿,抬手拍了拍元贵靡的肩头,紧紧一捏,“你长大了,也该换你来保护你的阿母了!” “莫将军?嫽姨?为何我不懂你们说的话。”元贵靡年轻的脸上写满疑惑,“到底发生了什么了?” 莫烆淡然一笑,看向了冯嫽,“嫽,你一直是她的命脉,只有你安然带大王子走,她才有真正的生路,聪明如你,你应当知道后面该如何做。” “可你呢?” “我是乌孙的右大将,不会有事的。”莫烆牵住了冯嫽的手,突然狠狠抱住了她,附耳道,“这一次,可不要让我小瞧了你,我留在这里,帮你暗中保护她!” “烆……”冯嫽哽咽地一唤,眼圈渐渐红了起来。 “傻女人,能得你为我哭一场,今生今世,我莫烆已无憾了!”说完,莫烆松开了冯嫽的身子,故意提高了声音,“我总觉得这马鞍有些歪,大王子,你上去帮我瞧瞧,我调好了马鞍,便去见昆弥。” 元贵靡虽然还没弄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是看见莫烆与冯嫽这样严重的神色,又想想方才解忧根本就是在支开他们几个,再听见莫烆说这句话,当下跟着演了起来,他点点头,翻身坐上了马背,扭了扭身子,“莫将军,好像这里有绳子没有系稳。” “哦?嫽你来帮他系下。”莫烆错身让冯嫽站在了马侧,对着冯嫽递了一个眼色,“保重!” 冯嫽重重点头,由着莫烆有力的双臂将她托上了元贵靡身后,只见莫烆猛地一打马屁股,“走!” “不好!他们要逃!” 当马嘶声响起,反应过来的乌孙小兵按刀朝着冯嫽与元贵靡的前路冲来。 “别怕,元贵靡,嫽姨先带你走!”冯嫽扯住缰绳,双腿猛地一夹马腹,策马撞开了乌孙小兵,朝着营包之外,头也不回地跑去—— “他们跑了!”乌孙小兵快步掀帘入帐,对着泥靡跪了下来,“冯嫽跟元贵靡跑了!” “不是让你们好好盯住他们么!”泥靡怒骂了一声。 “呵……”解忧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安心地微微一笑。 泥靡气急败坏地转过身来,走到解忧身边,捏住了她的下颌,咬牙道:“你以为他们真的可以跑了?” “我信她!”解忧挺直了腰杆,笑得更加笃定,“她从未让我失望过,我信她!” “放……放……肆!”翁归靡想从床上挣扎起来,却被泥靡狠狠按回了原处,“你……” 泥靡恶狠狠地看着翁归靡,“你老了,这王座也该让回我了!我只是拿回属于我的东西,乌孙上下没有一个人能说我谋逆!这是你亲口允下的承诺,在我父王面前允下的承诺!”双目血红,泥靡压抑多年的愤懑终于爆发了出来,“当日你那般冷落阿母,害她郁郁而终,害我见不到她最后一面,我今日也要你尝尝,见不到子女的滋味!” “来人!”泥靡癫狂地大呼一声,“把大乐与素光给我拿了,当即……” “不好了!大乐带着素光往龟兹的方向跑了!” 泥靡的话尚未说完,又一名乌孙小兵便急乎乎地冲了进来。 “什么?!”泥靡简直不敢相信听见的话。 毕竟是解忧一手养大的孩儿,大乐也跟着翁归靡打过几场战,方才瞧见了冯嫽带着元贵靡疾驰而去,心头便已明了方才解忧的用意,当即带着妹妹直奔大妹弟史那边而去。 “呵,大乐果然没有让我失望!”解忧心头悬着的另外一块石头又落了下来,她低头看着床榻上奄奄一息的翁归靡,凉凉地笑了笑,“昆弥,你可还记得你我大婚那日,我跟你说的话?” “你想得到我,很容易,可是你想护我一世周全,却是一句空话。” 当日解忧的话在翁归靡心头重现,他死死咬住牙关,泪目看向解忧,眼底尽是满满的歉疚,此时此刻,他哪里能保住解忧? “泥靡……放……放……” 就在翁归靡想对解忧说句对不起之时,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泥靡伸手掐住了解忧的脖子,却无能为力。 “你们都出去!”泥靡暴呼一声,吓得大帐中的所有人都退了出去。 他咬牙贴近解忧,冷冷一笑,“我知道你一直想教唆王叔把我的储君之位让给元贵靡,可是你输了,刘解忧,你今日已经输了!” “输的不是我,是昆弥的私心……”解忧再次看向翁归靡,在他那绝望的眼神之中,她找到了答案,那个翁归靡一直不肯让元贵靡做储君的答案。 这二十二年,解忧愿意留在他的身边,愿意给他继续生子,是因为想让元贵靡成为乌孙未来的王。这些,翁归靡是知道的。 若是让元贵靡成为储君,翁归靡会觉得害怕,因为对解忧而言,他根本就没有利用的价值,他不能再去拥抱她,不能再去亲亲她,甚至,在他百年之后,还要在天上看着解忧与冯嫽肆无忌惮的相守。 他的私心告诉他,他不可以,不可以如此便宜冯嫽,他也许还能多活一些日子,再等上一些日子,等到冯嫽老死在持节周游西域诸国的路上,那时,他再把王位传给元贵靡,即便是他死了,他也能真正安心了。 翁归靡看着此刻冷漠的解忧,即便是身处险境,也没有开口向他哀求一声,他只觉得一颗心宛若死灰。 她没有爱过他……从来没有…… 而他口口声声说爱她,却根本连保护她一世安然都做不到,甚是让她陷入了一个更加屈辱的境地。 他若死了,泥靡便可以名正言顺地继承所有,乌孙王位以及他深爱的解忧。 “泥靡……放……放他走……求……求你……” “你用什么求我?我敬爱的王叔?”泥靡怒然一瞪翁归靡,忽地想到了一个报复的办法,他把解忧扯入怀中,猛地在解忧肩头咬了一口,“王叔,你如此喜欢这个汉家女人,我倒是想看看,这个女人身上究竟有哪里如此吸引你?” “你放开本宫!”解忧猛烈地挣扎着,“现在昆弥还活着,泥靡,你还不是乌孙的新昆弥!” “也是,你倒是提醒了我!”泥靡松开了解忧,快步走到帐帘前,猛地将帐帘掀了起来,“来人,昆弥伤重,夏都医官医术浅薄,为了昆弥身子着想,速速拔营启程回赤谷城!”略微一顿,泥靡又道了一句,“元贵靡无视王叔伤重,私自出营,视为不孝,冯嫽……” “吾妻受汉庭委任,常常持节周游各国,现下她又持节出行,莫烆敢问一句,她犯了何罪?”莫烆挺身站出,朗朗反问了一句。 泥靡冷笑道:“莫将军,你言下之意是想袒护冯嫽了?” 莫烆凛声回道:“吾妻无罪,又何谈袒护?” “很好!”泥靡走到莫烆身前,猛地揪住了莫烆的胸甲,“右大将出言顶撞乌孙储君,来人,重打二十!” “烆叔!”乌就屠在营包后探出一个脑袋来,忍不住唤了一声。 莫烆坦然一笑,对着乌就屠轻轻摇了摇头,“末将出言不逊,该领此罚!” “好!莫烆,我敬你是条汉子!”泥靡说完,打手一挥,“王叔伤重,已命我总理乌孙大小事宜,速速派出一千精骑,追捕不孝的元贵靡与不忠的冯嫽!” “诺!” “得罪了!”莫烆被几名乌孙小兵推倒在地,狠狠的板子便落了下来。 解忧掀起一角帐帘,远远看着莫烆,莫烆却对着她咬牙一笑,隐约间,听见了他的声音,“忍耐……等……等她回来!” 解忧重重点头,笑然坚定地道:“我信!” 因为,冯嫽是她早已烙刻心头的心上人,是她这一世永远都舍不下的心上人,是她想睁开眼便能看见的心上人。 她相信,这一次离别,应该会是她与她最后的离别,她无论如何都要忍下来,等着冯嫽回来带她走。 第一章.故人 “驾!” 冲出夏都的草原,冯嫽带着元贵靡一路冲入了沙漠,朝着玉门关的方向驰去—— “嫽姨,我们要去哪里?我担心父王跟阿母,我要回去!” “你现在回去根本救不了他们!” 夜色降临,大漠广阔无垠,阵阵冷风袭来,只觉得处处皆是冰凉。 冯嫽突然勒停了马儿,跳下马来,“元贵靡,下来!” 元贵靡点头跟着跳下马来,看着冯嫽将马儿赶跑,不由得惊问道:“嫽姨,你这是做什么?” “它是乌孙的战马,一直骑着它,泥靡只用跟着猎犬寻来,便能知道我们踪迹。”冯嫽喘了好几口气,搓了搓冰凉的手,“元贵靡,别怕,相信嫽姨,可以把你安然带到长安去。” 元贵靡绝望地摇了摇头,“到了长安又如何?泥靡哥哥即位本就是理所应当,这本就是我们乌孙自己的事,大汉是不会出兵帮我们的。” 冯嫽岂会不知道元贵靡说的这些,可是如今她只有这一条路可走,不论再难,她也要为解忧把这条生路给走出来。 元贵靡吸了吸鼻子,“嫽姨,我们还是……回去吧……”顿了一下,他继续哑声道,“其实我根本就不想做什么储君,泥靡哥哥喜欢做,便让他做好了,都是一家人,何苦要这样?” “你想过你的母亲么?”冯嫽心头一酸,眼底浮起一抹怒意来,“元贵靡,你回答我,你想过你的母亲么?” 元贵靡愕了一下,定定看着冯嫽。 冯嫽倒吸了一口气,失望地摇了摇头,“你若做不了乌孙昆弥,你的母亲便要嫁给泥靡,嫁给你的同族哥哥!我曾告诉过你,这种事情对于我们汉人来说,是比死还痛苦的耻辱!况且,泥靡多恨你母亲,你难道一点都不知道么?她若嫁给泥靡,她的日子会怎么样?!” “我……”元贵靡低头咬唇,不知道如何回答冯嫽的话。 冯嫽上前捧起了元贵靡的双颊,肃声道:“元贵靡,你是她最疼爱的孩子,她这一生吃过的苦已经太多太多,直到今日,她明知道留下来要面对的是无尽的折磨,依旧先把你们这些孩子支开,她如此心心念念的为你们着想,你怎忍心视若无睹?” “嫽姨,我……”元贵靡一阵哽咽,眼圈一红,抬手干脆地一抹眼角的泪水,“我错了!我听你的话,我跟你去长安求援!” 冯嫽欣慰地揉了揉他的后脑,拍了拍他的肩头,“元贵靡,你该长大了。” 风沙喑哑,大漠孤寂。 冯嫽带着元贵靡艰难地走入大漠深处,心,隐隐作痛,她偶尔回头望向来时的路,暗暗心道:“解忧,等我回来,一定要等我回来!” 同年,翁归靡病死赤谷城,依照当年约定,乌孙王位传到泥靡手中,他一改昔年翁归靡亲汉政策,切断了与大汉的所有联系,那些平日主张亲汉的大臣几乎全部清除出王庭。 原本大汉早与翁归靡约定,嫁桐夫公主与元贵靡,以承汉与乌孙两国盟好,结果送亲队才走到一半,便接到了乌孙政局变化的消息,最终,汉帝派人将桐夫公主接回。 一个月后,当冯嫽与元贵靡狼狈不堪地踏入玉门关,那个冯嫽一直害怕的结果,还是出现了。 玉门关内,商旅往来歇脚的小栈中,依稀有商旅在交谈。 “听说了么?咱们的解忧公主又嫁人了!” “啧啧,可怜的公主啊,这都是第三嫁了吧。” “可不是么?听说当夜公主设局遇杀乌孙那个狂王,虽然刺客伤了狂王,却没要了狂王的命吶,可怜的公主,怕是没有生路了。” “不啊,我听说,狂王并没有杀公主的意思,反倒是将公主关了起来,好像是关在一个叫做彘池的地方……” 彘池可是赤谷城养猪人倾倒猪粪的地方! 元贵靡狠狠咬牙,再也坐不住地站了起来。 冯嫽连忙按住他的身子,示意他坐下,她强忍住心底的剧痛,低头一连喝了好几口水,方才沉声道:“元贵靡,我们去买两匹马儿,我们要快些赶到长安去。” “嗯!” “冯……冯夫人?!” 有些熟稔的声音响起,冯嫽错愕地看向小栈外的中年将军,依稀想起,当年在彭城见过这样眉眼的少年郎。 “你是……” “常惠!” 他微微一笑,笑容之中沾满沧桑,再也不是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常惠。 冯嫽连忙走到他面前,对着常惠跪了下去,“嫽,恳请长罗侯助聊救救公主!” 常惠心头一惊,一是因为冯嫽竟然知晓他如今的爵位,二是他的印象之中,冯嫽从来都是个挺直腰杆的女子,如今这样一个骄傲的女人竟然突然跪了下来,“冯夫人莫要如此,快快请起!” “公主如今处境堪忧,今日能遇故人,是公主的大幸,还请……” “冯夫人若是要去长安,我可以告诉你,不必去了。”常惠先冯嫽一步说出了这句话,当他看见冯嫽脸上显露的绝望神色,脸上的笑容忽地深了起来,“冯夫人莫急,你且看看这是什么?”说着,常惠从怀中恭敬地拿出一纸诏书来,递给了冯嫽。 冯嫽接了过来,当看见上面的字,竟忍不住红了眼圈,哽咽地道:“朝廷毕竟还是心疼解忧的!” 常惠微微点头,叹了一声,道:“公主为了大汉辛苦经营乌孙三十年,陛下怎忍心看见这些心血付诸东流?所以命我带了诏书来,敕令破羌将军辛武贤率领一万五千大军进兵敦煌,权宜而动。” 说完,常惠注意到了元贵靡,他细细打量了一眼这个少年,只觉得眉目是那般熟悉,“他是?” 冯嫽笑道:“他是公主的长子,元贵靡。” “怪不得,竟这般像她……”常惠说这句话的时候心头微微漾起些酸涩来,没想到当初彭城一别,竟再无机会与故人见上一面。 常惠忍了忍心头的感慨,忽地捏起拳头在元贵靡心口捶了一下,大笑道:“小子,你有个好娘亲!是你的福气啊!” “嫽姨……”元贵靡是解忧的孩儿,自然也听得懂汉话,只是忽地被这样打了一下,一时也不知道该如何回话。 冯嫽走到了元贵靡身边,爱怜地揉了揉他的心口,笑道:“长罗侯常惠常将军是你母亲年轻时候的旧友,别怕,你母亲有救了。” “啊!”元贵靡又惊又喜,转身对着常惠一拜,“请长罗侯救救我母亲!” “小子,你的母亲,自然该你亲自来救!”常惠拍了拍元贵靡的肩头,“走,随我入军营换身甲衣,让我看看,公主的儿子是怎样的英勇?” “嗯!” 冯嫽心头的石头微微放下了些,她默默跟在常惠与元贵靡身后,脑海中浮现的是当日在彭城醍醐灌顶常惠的那一幕。 “郡主,在下今日句句肺腑,那一句不平匈奴,此生不娶,当一世遵守!” 这是常惠年少之时许给解忧的承诺,冯嫽久在西域诸国走动,也听过常惠的不少事迹——他曾跟随苏武西行,却被扣在匈奴整整十九年,白白蹉跎了太多大好年华。后来,他遇到机会可以回归长安,汉帝感其忠心,对他进行了封赏,这些年来,他在西域立下不少汗马功劳,因为从未败过,所以朝廷敕封他为长罗侯。 只是匈奴依旧在,这位常将军还是那样傻傻的遵循承诺,一世未娶。 冯嫽摇了摇头,心低喃喃哀求道:“解忧,得常惠联手,你很快就什么都不必怕了,好好活着,求你,好好活下来……” 赤谷城,愁云惨雾,即便是红日东升,暖意也透不进乌孙王庭。 狂王泥靡倒行逆施,自从继位之后,常以昆弥之尊欺凌众臣,稍有不如意,便毒打看见的第一个人。 而解忧,作为泥靡心头最恨之人,便是他毒打最厉害的那一个。 彘池木牢之中,恶臭阵阵,偶有铁链声与皮鞭声响起,却始终听不到解忧的哀嚎声。 “哭啊!你给孤哭啊!为何你不哭?!” 癫狂的泥靡蓦地扯起铁链,连带着扯起了被铁链反锁住双手的解忧,他愤怒的双眼紧紧盯着解忧苍白的脸,对着解忧吐了一口口水,“刘解忧,你为何不哀求孤,求孤放了你?!” 解忧咬牙冷笑,“本宫为何……为何要求你?” “嘶——” 泥靡骤然将解忧的衣裳撕了个大口子,“你是孤的女人,你该求孤,求孤宠幸你!” “我刘解忧一生从没求过谁宠幸……你……更不配!”解忧回敬了泥靡一口血沫,“你最好……打死本宫……让大汉与龟兹……有借口对你讨伐!” 泥靡最恨听到解忧说这句话,他早就想折磨死解忧,可解忧每次说出这句话,总是他不能对解忧下手的最大理由。 刘解忧得活着,否则弟史会让龟兹出兵为母复仇,大汉更会打着为公主复仇的旗号出兵西域。 如今的匈奴已经不是当年的匈奴,即便是泥靡一心一意依傍匈奴,匈奴也不见得会为了他与大汉再次交兵。 “贱人!”泥靡将解忧猛地推开,狠狠一鞭子抽在了解忧背上,在斑驳的青紫肌肤上又留下一道血痕。 “嫽……”难忍的疼痛最后变成解忧的一句低唤,她握紧拳头,全身瑟瑟发抖,“我……我会……等你……等你……” 当视线渐渐模糊,最终被黑暗吞噬,解忧沉沉昏死了过去。 第二章.叛乱 三更时分,彘池木牢出奇的安静。 泥靡在发泄一通之后,已经回了赤谷城后宫。 “右夫人……右夫人……”刻意压低的嗓音在木牢外响起,是那般熟悉。 解忧虚弱地睁开眼来,终于看清楚了牢外之人是谁,“莫……莫……” “嘘!”莫烆做了一个手势,示意她不要说话,他警惕地左右看了一眼,简单地说明了来意,“我来救你出去!” 解忧心头一惊,彘池周围俱是泥靡的亲兵把守,他一个人如何能救她出去? “铿!” 莫烆拔刀削断了牢门上的铁链,快步冲进了牢中,“这些日子让右夫人吃苦了……”话音才落,他弯腰准备把解忧抱起来时,才发现她已体无完肤,心头一痛,闪过一个念头,“她看到你这样,不知道会多伤心……” “莫将军……不可……”解忧在莫烆将她抱起之时,下意识地摇了摇头,“你莫要牵连……牵连进来……你……救我……会……会……” “我若不救你,傻女人定会怨我一辈子,那我还不如死了好!”莫烆摇头轻笑,深吸了一口气,“你放心,这一个月来,我观察这里多次,每次泥靡离开之后,都会故意撤开守卫,他不想你开口唤医官来疗伤。” “可……” “什么都不必说了,我既然敢来,自然想过结果。”莫烆紧了紧双臂,“我答应过她,会好好保护好你,我不会食言!”说着,莫烆突然低头看向解忧,微微一笑,竟与冯嫽有些许神韵相似,“身为男人,若是连心爱的女人都哄不欢喜,那我岂不是很失败?” “大……” “哼!” 去而复返的泥靡远远看见了莫烆抱着解忧离开的背影,拦下了准备大喊的守卫,低声道:“拿弓箭来。” “诺!” 当守卫将弓箭拿来,泥靡蓦地拉开了长弓,厉声喝道:“莫将军,你好大的胆子!” 莫烆身子一震,却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他依旧背对着泥靡,往前走着,“末将只是不想看见乌孙再起战祸,今日只想带右夫人回宫疗伤,昆弥应该清楚,若是右夫人有什么不测,对乌孙而言只是祸事。” “连你也敢威胁孤?!”泥靡暴怒无比,突然放开了弓弦。 “咻!” 一箭穿破莫烆的背甲,深深透入莫烆的血肉。 “唔……”莫烆强忍住疼痛,喘了好几口气,方才开口道,“谢昆弥……不杀之恩!”终于走到了牢道尽头,莫烆抱着解忧转过了墙角,消失在了泥靡的视线之中。 “来人!”泥靡怒喝一声,“待莫烆将刘解忧送回宫,给孤围杀二人!” “昆弥,方才莫将军说的话,其实没有错……他也只是为了乌孙……” “莫烆与刘解忧有染,孤,只是急怒之下杀了他们!谁人敢管孤的家务事?!”泥靡疯狂地怒叱一声,将手中的长弓狠狠摔在了脚下,忽又疯狂地发出一声大笑来,“刘解忧,你以为孤不敢杀你么?孤这不是找到机会了?哈哈哈哈……” “杀——!” 突然,彘池木牢外响起了震天动地的喊杀声。 泥靡错愕地问向守卫,“这是怎么回事?!” “昆弥快逃!”一名浑身血污的乌孙小兵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乌就屠……乌就屠……反了!” “什么?这小子好大胆子,竟敢反孤?!”泥靡万万没想到,第一个站出来与他对抗的,竟然是与他一样有匈奴血脉的乌就屠,“孤不就是教训了他一下么,这小子当真是活腻了!” “你说谁活腻了?”气势汹汹地,整齐着甲的乌就屠提刀带兵将泥靡与一干守卫给围了起来,突然抽刀指向了泥靡,“给本将军当即射杀!” “你敢?!啊!” 泥靡只来得及说完这句话,便身中数十箭,身子摇了摇,倒在了血泊之中。 “死了……昆弥死了……”守卫发出一声害怕的哀嚎,当即被乌就屠给挥刀砍了。 “速速控制赤谷城!”乌就屠说完这句话,走到泥靡的尸体上,又狠狠地踢了一脚,“你欺负我就算了,你竟然还欺负我阿母!你瞧瞧这赤谷城内外,哪一个真正服你?!泥靡,你该死,该死千次!” 与此同时,听到木牢中传出异响的解忧虚弱地问道,“今夜……今夜到底怎么回事?” 莫烆摇头苦笑道:“估计是又变天了吧,”说着,看了一眼王庭后宫的方向,转过了身去,朝着自己的将军府邸走去,“王庭不太平,我还是带你去安全的地方,乌就屠从小喜欢跟我学习骑射,我想他不至于会为难我。” 不多时,莫烆将解忧安然带回了自己府邸,吩咐婢女仔细看顾,又差人抬了巴鲁鲁来。 “巴鲁鲁,别人我都信不过,就信你,”莫烆看着巴鲁鲁苍老的模样,他已经老得走不动路,只能住在莫烆府上,由仆人伺候着生活,“你快来看看右夫人伤得如何了?” 巴鲁鲁苍老的眼珠狠狠瞪了莫烆一眼,“右夫人伤得再重,老头子现在也不救,老头子先救你!” “我打仗那么多年,一箭而已,要不了我的命。”莫烆摆手反驳巴鲁鲁的话,却被巴鲁鲁顺势扯住了手臂。 “你也要看伤在什么地方!”巴鲁鲁左右看了一眼,“你们听我的,先按住莫将军,让老头子先给他治伤!” 左右为难地看了看巴鲁鲁,最终朝着莫烆一扑,将莫烆按在了矮几上。 莫烆痛得直倒吸气,“巴鲁鲁,你小心老子砍了你!” “能活到今日,老头子已经够本了,还怕你砍我不成?”巴鲁鲁示意仆人将他抬到莫烆身边,用力打了莫烆一下,“今年见到冯夫人之时,她可是交待过老头子,多多看顾你的身子……” 莫烆愕了一下,“她真的跟你说过这些?” “嗯,不信你可以直接问她?”巴鲁鲁吹了吹白花花的胡子,捏了又捏他背上的箭矢,最后看了一眼边上的家将,“你来拔,老头子我没力气。” “我……我……” “怕什么,老子扛得住!若是拔个箭都喊疼,岂不是要让那傻女人给笑话了去!” “那我动手了,将军。” “来!” “噌!” 箭矢突然离体,带出一道血痕,莫烆紧咬牙关,最后还是忍不住咒骂一句,“你小子活腻了!疼死老子了!” 巴鲁鲁一本正经地扯开了他的背甲,将衣裳扯了开来,忽地将一团草药狠狠按在了莫烆的伤口上,“别动!忍一下!很快就止血了!老头子先去救治右夫人了!”说完,示意仆人抬他过去。 莫烆接连倒吸了好几口气,终于缓过痛来,他悄悄侧脸看向了床榻上依旧虚弱的右夫人,突地会心一笑,喃喃道:“嫽……这一次……你再见到她的时候……应该不会再哭了……”想了想,莫烆又想到了另外一件事,他默默在心头道:“或许……我还可以多给你一份太平……” 巴鲁鲁看见莫烆突然站了起来,急声道:“伤口不浅,你需要好好休息几日!” 莫烆反手按住草药包,示意侍女拿纱布裹好伤口,笑道:“无碍,等我办完此事回来,我会记得静养几日的。” “唉,你要去干什么?”巴鲁鲁焦急地摇头,“你可要记得,小心你的伤口!老头子老了,医术也退步了,我怕你再伤了,就救不得你了!” “知道了!”莫烆等侍女系好布带头,随口应了一句,沉声吩咐了一句道,“好生照顾右夫人,将军府若是有事,等我回来或者是等夫人回来定夺。” “诺。” 待莫烆走出房间,径直回到了自己的房间,他从柜中翻出了一件天青色的袍子,那是他陪冯嫽出使丁零之时,冯嫽买来送他的袍子,他一直舍不得穿,生怕自己一个鲁莽,把这件袍子给穿坏了。 “过去是我陪你,如今只能由这袍子陪我去做这件事了,嫽,你也累了半生了,也该像个女人一样好好歇息歇息了,那些刀光剑影的事,还是由我们男人去做吧。” 不多时,莫烆褪下了甲衣,换上了这件袍子,提着一壶美酒,朝着赤谷城王庭的方向走去。 “翁归靡,你定不想看见自己守了一辈子的江山毁于一旦,我这个做兄弟的,能帮你做的只有这件事了。” 当莫烆立在王庭门前,看着曾经熟悉的宫阙,只能对空自言一句。 “你去告诉乌就屠,说他的烆叔今日有些话想单独与他谈谈。”莫烆对着王庭前新换的守卫道。 “诺。” 守卫没多久便回来了,恭敬地对着莫烆一拜,“王子有请莫将军。”说完,犹豫地看了一眼莫烆腰上的弯刀。 莫烆将弯刀解下,递给守卫,又晃了晃手中的那壶美酒,“今夜我来此,只为找他说几句话,入庭的规矩,我还是知道的。” “请,莫将军。”守卫接过了弯刀,又恭敬地对着莫烆一拜,让开身子,示意莫烆可以入庭。 第三章.联手 乌就屠在赤谷城叛乱的消息当夜便传到了汉家军营中,无疑,这是一个好消息。 “侯爷,末将以为,可以帮乌孙平叛为由出兵赤谷城,以定乾坤!”辛武贤激动地对着常惠抱拳道,“如此一来,我大汉出兵也算是名正言顺!” 冯嫽想了想,摇头道:“不,或许匈奴正等着我们出兵赤谷城。”说着,她看向了一边沉默不语的常惠,“侯爷以为呢?” 常惠点头道:“冯夫人之言,正是我顾虑的。” “顾虑?”辛武贤不明白常惠的意思。 常惠看了一眼冯嫽,“冯夫人,不若你来告诉辛将军?” 冯嫽沉吟片刻,道:“泥靡生母是匈奴人,乌就屠生母也是匈奴人,只是泥靡生性狂悖,最恨别人对他控制,所以匈奴定不会喜欢这样的乌孙昆弥,反倒是乌就屠,此人久被翁归靡漠视,十多年来隐忍不发,若不是今夜他发动叛乱,我竟不知他藏了势力在赤谷城中。而且,今夜之叛,只怕匈奴也暗中参与其中。我大汉若贸然出兵,匈奴便可在西域诸国间宣扬,说我大汉怨愤乌孙断了邦交,所以出兵报复,后又刻意扶植有汉人血统的乌孙王子承袭乌孙,居心叵测。” 辛武贤听得心惊胆战,“如此说来,我们还要这样白白等着?眼睁睁的看着公主那么多年来辛苦经营的两国邦交毁于一旦?” 元贵靡皱紧了眉头,“我现在只担心阿母,只要能救出阿母,我做不做昆弥并不重要!” “你当昆弥当然重要,而且,非你不可!”冯嫽正色看向元贵靡,笃定地道,“元贵靡,只有你当上昆弥,才能让乌孙与大汉继续盟好下去,对乌孙是福,对大汉也是福,这也是你母亲最想看见的结果。” 常惠点点头,看向了大帐中的旌节,“有些战场没有硝烟,但比战场还要凶险,今夜这兵是一定要出,只是,只能一个人去。” 冯嫽快步走到旌节前,拿下旌节,郑重地道:“侯爷说得不错,这一战,该嫽去。” 辛武贤惊瞪双眼,“冯夫人,如今赤谷城一片混乱,你独自一人前去,实在是太危险了!” 冯嫽凛凛一笑,道:“我是乌孙右大将的妻子,对乌就屠还算有些情谊,他不会太为难我。”说完,她眸光灿灿地看向常惠,“况且,论起对西域诸国的熟悉,侯爷,嫽自认第二,还无人敢认第一。” 常惠淡淡一笑,点头道:“不错,这点常惠甘拜下风。” “嫽姨……”元贵靡担心地看着她,“事事小心。” “嗯!”冯嫽整了整衣冠,恭敬地对着常惠与辛武贤一拜,“嫽先行一步,还请辛将军与侯爷留在营中做后援!” “好!” “嫽,告辞!” 说完,冯嫽便掀帘持节走了出去,当她牵马翻上马背,望向赤谷城之时,喃喃道了一句,“解忧,有你在的地方,即便是刀山火海,我也会回来,因为,那里才是我这辈子最眷恋的家。” “驾!” 马儿嘶鸣一声,前蹄腾空,带着冯嫽驰出了营地。 常惠掀帐走了出来,看着冯嫽的背影,感慨地自言自语道:“那么多年过去了,冯娘子,你还是如当初一样,而她呢?——小郡主,这些年来你受了那么多苦,现在是什么模样了?” 脑海之中浮现起当年彭城的那一幕幕,常惠哑然失笑,摇了摇头。 赤谷城,王庭森森,静谧一片。 昆弥大殿之中,着甲的乌就屠与莫烆盘腿坐在矮几边。 莫烆亲手给乌就屠斟了杯酒,叹声道:“一转眼,你也长大了,做起事来很像当年的昆弥。” 乌就屠咬牙冷笑了一声,“我像他么?”说完,他担心地抬手给莫烆揉了揉背心,“烆叔,我担心你的伤。” 莫烆倒是有些惊愕,侧脸定定看着乌就屠,笑道:“你知道我今日伤了?” 乌就屠点点头,道:“本来我想过些日子再发难的,但是,我知道你今夜要救右夫人,所以我只好在今夜动手了,只是,还是迟了些,让泥靡那畜生伤了你!” “我西域儿郎,哪个身上没有伤疤的?”莫烆拍了拍乌就屠的肩头,语重心长地道,“关键是看伤得英雄,还是伤得狗熊了!” 乌就屠舒眉一笑,也给莫烆斟了一杯酒,“烆叔,我敬你!从小就你跟阿母关心我,我在赤谷城在意的人,也只有你跟阿母,所以,我是怎么都看不得泥靡欺负你们!” “孩子,你可知烆叔也舍不得你被人欺负。”莫烆举杯饮了一口,伸臂忍痛搭在他的肩上,“你今日杀的是我乌孙的昆弥,你可知道这是谋逆大罪?” 乌就屠低头喝了一口酒,哑声道:“我知道!”说着,抬眼看着莫烆,“可是我并不后悔,至少,你跟阿母再也不会被泥靡欺负了!” “可是你会……”莫烆忧心地看着乌就屠,“我知道你身后定有匈奴人撑腰,可是你可想过,一旦你成为了昆弥,就凭助你夺下王位这一点,匈奴人便可左右你一世。还有,如今大汉陈兵万人在敦煌,赤谷城中守军不过三千,若是大汉当真出兵,只怕赤谷城一夕之间便会成为残垣。” “烆叔,我起兵之时,并没有想那么多……”乌就屠听得心惊,连忙又喝了一杯酒,给自己壮壮胆子,“大不了……大不了我带兵与汉军一拼!” “日后呢?匈奴人让你往左,你能往右么?”莫烆反问了一句。 “我……” “乌就屠,现在放在你面前的,就是一个死局啊!” “启禀王子,赤谷城外,冯夫人持大汉旌节求见!” 当莫烆即将说出那句话,殿外的侍女突然开口打断了莫烆的话。 “请!”乌就屠看了莫烆一眼,忽地明白了今夜莫烆前来的用意,“烆叔,我没想到,你们夫妻二人今夜竟然联手了。” “这个傻女人!”莫烆摇头一笑,心底暗暗道,“能联手做一件事,也能算是你我同心了吧?” “汉使冯嫽,拜见王子!” 今夜的冯嫽穿着玄色深衣,那是大汉的装束,落入莫烆眼底,他只觉得有些恍惚,仿佛是看见了那个最初的她。 “冯夫人今夜是为何而来?”乌就屠凉凉地看着冯嫽,虽然他心里知道冯嫽也是真心待他,可是他心头对汉人是怎么都喜欢不起来。 冯嫽对着乌就屠行了一个汉礼,目光落在了莫烆身上,眼底闪过一抹惊愕之色,她略微想了想,道:“王子处境危险,嫽今日前来,只为给王子献上一计。” “哦?说来听听?”乌就屠冷冷地应了一声。 冯嫽挺直腰杆,笑道:“大汉与乌孙,本就是一家人,如今乌孙有难,大汉自然不会坐视不理,但是若是进兵乌孙,遭殃的始终是乌孙百姓,我大汉天子悲悯乌孙百姓,不愿看见这样的结果,所以特命嫽前来,劝一劝王子。”略微一顿,冯嫽往乌就屠那边走了三步,又是恭敬地一拜,“还请王子悬崖勒马,趁还没有真正坐上昆弥之位,坐实谋逆污名之前,顾念百姓无辜,微微让上一步。” 乌就屠看了一眼冯嫽,“你要我如何让?” 莫烆轻轻一笑,帮冯嫽说出了口,“只要你不做昆弥,其他的都不必让。” 冯嫽感激地往莫烆那边看了一眼,她知道这句话若是由她说出来,乌就屠不一定能接受,若是由莫烆说出来,情况便不一样了。 乌就屠想了想,事到如今,权衡利弊,他哪里还有退路? “烆叔,我听你的!”乌就屠看了莫烆一眼,回头对着冯嫽道,“冯夫人,我愿让位给元贵靡,但是,我要大汉给我一个封号。” “诺!”冯嫽对着乌就屠再拜了一下,“王子所请,嫽定谨记,还请王子安心等上写日子,容我大汉天子下旨敕封。” “好!” “这酒似是喝多了些,莫烆先告退了。”莫烆突然欺身对着乌就屠一拜,笑道,“自家女人回来了,也该去亲热亲热不是?” 乌就屠放声大笑道:“烆叔,你明明今日还受了……” “咳咳,告辞!”莫烆连忙打断了乌就屠的说话,起身来到了冯嫽身边,牵起了她的手,笑道,“嫽,跟我回家。” 冯嫽愕然看了他一眼又看向乌就屠,只听乌就屠道,“冯夫人,好好疼下自家男人!” “走!”莫烆害怕乌就屠现在把他受伤之事说出来,匆匆笑了笑,便拉着冯嫽退出了大殿。 “你好像瞒了我什么?”冯嫽在路上仔细打量着莫烆,最后落在了他天青色的袍子上,不禁笑道,“我想不到你会穿这袍子……更想不到你会去帮我做说客……” 莫烆笑了笑,握紧了她的手,“你想不到的事可多了,身为男人,自然该像长生天一样的护佑女人!” 冯嫽已经习惯听他说这些话,轻轻一笑,复又皱起了眉来,“我想去接她出来……” “先回家可好?”莫烆脸上的笑意浅了下去,他望着自家府邸正门,“今夜陪我从这道门一起回家。” “烆?”冯嫽只觉得莫烆今夜有些异样,“你今日……” “今日我欢喜,你我终于同心一次。”莫烆笑了笑,带着冯嫽一起走入将军府,一路引着她来到客房门前,指了指里面,“你进去吧。” “你呢?”冯嫽定定看着他。 莫烆笑道:“今夜与乌就屠喝得不过瘾,自然去再喝几杯!”说完,莫烆黯然低头,松开了冯嫽的手,转身走远,低低地道了一句,“傻女人,只要你欢喜,我痛点又如何?” “夫人回来了!”正在给解忧上药的侍女看见了冯嫽,激动地低头对着床上的解忧道,“右夫人,夫人回来了!” “解忧……”冯嫽心头又惊又喜,快步走到床榻边,当看见了解忧伤痕累累的身子,心头一酸,眼泪忍不住涌了出来,她想暖暖地握住她的手,却发现根本无处下手,“你……你受苦了……” “嫽……”解忧颤抖着牵住了冯嫽的手,脸上终于浮现出一个安心的笑来,“我……还是等到你了……” “今日将军也伤了,夫人你回来的正好,就不怕他不听奴婢们的话了。” “他……总是这样逞强!”冯嫽心头一震,终于明白乌就屠到底想说什么了,她眼圈一红,只觉得百感交集,当眼泪滑下脸颊,已分不清楚此刻的心痛,究竟是因为对解忧的心疼,还是对莫烆的愧疚。 第四章.采薇 一月之后,朝廷敕令下达常惠手中,从此乌孙分六百万户予元贵靡,四百万户给乌就屠,他们兄弟二人分庭而治,乌孙进入了大小昆弥时代。 知道这场叛乱已经过去,大乐从龟兹回到了赤谷城,接回旧职,依旧做乌孙的左大将。同日,元贵靡在赤谷城即位,成为了新任大昆弥。 终于盼到了这一日,解忧带伤笑看着元贵靡坐上王座,只觉得她这一世的苦难,终于算是到了尽头。 她下意识地看向冯嫽,此刻,冯嫽离开了她的视线。 赤谷城城门下,冯嫽紧紧揪着缰绳,与着甲莫烆并肩而立,轻轻一叹,“你不能留下么?” 莫烆从冯嫽手中拿过缰绳,笑道:“若你够狠心,觉得我的心是石头做的,那我可以留下。” 冯嫽揪住了他的衣袖,哽咽道,“我知道你执意要去小昆弥领地,不单单是为了成全我跟解忧,还因为……” 乌就屠有匈奴血脉,如今大小昆弥分庭而治,匈奴人控制不了元贵靡,自然会去对乌就屠示好,或许短期内乌就屠不会做什么,但是天长日久的,难免乌就屠不会突然反悔,想一统乌孙。 所以莫烆留在乌就屠身边,真遇到那么一天,也可以为元贵靡争取点什么。 “嘘。”莫烆示意她不要说下去,他淡淡笑了笑,“女人太聪明了可不好,我留在那边,你们这边也过得安心,不是么?”说完,莫烆牵起了冯嫽的手,紧紧贴在了心口,“我曾告诉过我自己,这辈子要好好疼惜你,我是在践我许的诺。” 冯嫽心头感动,却又觉得无奈,她明知道莫烆最想要什么,偏偏她的心却不会再给任何人,她沙哑地开了口,“今生,是我欠了你……” “来生还我么?”莫烆看见冯嫽的泪眸,突然觉得很高兴,“长生天在上,说的话可要算话的!” 冯嫽沉默不语,良久方才道:“这一世,我与解忧相守的日子太短,下辈子,我还想与她……” “呵,不必说下去了……”莫烆打断了冯嫽的话,不舍地为抚了抚她的鬓发,看见了青丝深处杂了些许白发,他猛地将冯嫽抱入怀中,“嫽,你终究是个女人,莫要太逞强了。我今生最遗憾的,是你从来都没唤我一句夫君。” “我……” “你知道我不会逼你做什么,况且,逼你喊出来的,也不是我真正想听见的。” 莫烆微微拉开冯嫽的身子,目光灼灼地看着她的眉眼,不知不觉间,自己的的双眸也湿了起来,“冯嫽,你这个不知好歹的女人,哭就哭,还累我一个七尺儿郎也想哭了,你说,我该如何惩罚你?” 冯嫽含泪一笑,道:“你说。” “你亲我一口,可好?”莫烆紧紧盯着冯嫽的双眸,心猛烈地跳动着,“你若不愿,我不逼你。” 冯嫽轻叹了一声,抬手勾住了莫烆的颈子,轻轻地在莫烆颊上吻了一口。 莫烆忍泪一笑,往后退了一步,翻身跃上马背,低头看向冯嫽,“傻女人,好好照顾自己,我走了!” “你也一样,别忘记了你身上还有伤。”冯嫽让到了一边。 莫烆深深地看了冯嫽一眼,扬鞭策马,最终绝尘而去,“驾!” 这是莫烆与冯嫽最亲密的一刻,却也是莫烆与冯嫽最后相处的一刻。小昆弥辖地受匈奴影响甚大,数年之后,莫烆病逝辖地,有人说是旧患发作,也有人说是中毒而亡,甚至还有人说,是莫烆太思念妻子最终相思而终。 据说,莫烆死的时候眼望赤谷城的方向,侍女们说,他笑着说了一句,“下下辈子……太远……我……想再等等你……傻女人……” 故事还是回到冯嫽送走莫烆那时,常惠处理好军中事务后,请求拜见公主解忧。 多年未见,常惠心头终究有那么一个执念,只想在有生之年,再见上解忧一面。 “宣,大汉长罗侯入庭觐见!” 常惠解下佩剑,端然理了理头盔,昂首阔步地走入了王庭大殿,对着殿上那抹熟悉的倩影走了过去。 “微臣拜见公主殿下,愿公主千岁千岁千千岁!” “免礼。” 熟悉的声音,撩动平静多年的心湖,常惠只觉得心颤得厉害,抬头再看向元贵靡身侧的解忧时,前尘往事浮上心头,竟忍不住红了眼眶。 “一别数十载,你我都老了。”解忧感慨万千,眼前的常惠再也不是当初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眼角的轻纹写满了世事沧桑,常惠如是,解忧如是,嫽也如是。 常惠忍不住笑道:“不,公主殿下还是如当年一般,半点也没有变。” 解忧微微一笑,“多年未见,长罗侯终不是当年的愣头小子了。”解忧示意常惠入座,“今日是哀家专为故人设的家宴,殿中只有哀家三个孩子,长罗侯不必拘礼,请。”说完,解忧的目光又在殿中看了看,依旧没有发现冯嫽的踪影,总觉得心头空落落的,忍不住问了一句,“嫽在哪里?” 汉家侍女低头回道:“启禀公主,今日右大将军要远赴小昆弥领地,冯夫人应该去送莫将军了。” “知道了……”解忧心头一凉,想到莫烆这些年为她与她的付出,她觉得她亏欠他太多,“也该去送送他,就让他们夫妻再说说话吧。” 元贵靡端然坐在王位上,喜声道:“孤能有今日,嫽姨功不可没,还是再等等她,再上歌舞。” “难得你有这份心。”解忧莞尔。 常惠看得有些不真切,只觉得这样的笑,要么在回忆中,要么在梦中,他轻轻地一叹,低头拿起杯盏,敬向解忧,“公主,微臣敬你一杯!” 解忧举杯,“请。” “慢。”冯嫽的声音忽地响起,只见她强笑着走到了解忧身边,对着元贵靡与解忧恭敬地行了一个礼,从解忧手中接过酒杯,看向了常惠,“公主身上还有伤,不宜饮酒,侯爷,这杯酒就让嫽代公主干了吧!” 解忧轻轻一笑,“哀家知道哀家的身体……” 常惠笑道:“还是冯夫人说得有理,是微臣莽撞了,来,冯夫人,我敬你!” “干!”冯嫽仰头饮下这杯酒,将酒杯放下,笑然看向解忧,“今日既然是故人重聚家宴,平日里那些歌舞未免普通了些。” 解忧暖暖地看着冯嫽,笑问道:“你说,什么才不普通?” 冯嫽笑着了看大乐与素光,目光又回到了元贵靡身上,“你们定没有听过公主弹奏秦琵琶吧?” 大乐激动地点点头,“嗯!” 素光杵着小脑袋,稚声道:“素光想听阿母弹秦琵琶!” “多年未弹……只怕……” 解忧还没说完,冯嫽又道:“你们可想看看嫽姨的舞姿?” “孤想看!”这次是元贵靡重重点头,“久闻汉家歌舞甚是妙曼,孤一直想看,却一直没有机会。” 解忧无奈地一笑,道:“好,既然你们想看,那我便弹。”说着,解忧便示意侍女将秦琵琶抱上殿来。 不多时,解忧坐在矮几边,抱好秦琵琶,指尖拂过弦丝,发出一串清脆的声响,她仰头看向冯嫽,“嫽,我该奏哪首曲子?” 冯嫽想了想,回头望向了常惠,笑道:“不若奏曲《采薇》?”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解忧的心轻轻一颤,当听到冯嫽说的那个曲子,忍不住喃喃念出这一句,当年灞桥青柳,如今是否依旧? 蓦地,解忧发现,她想家了。 冯嫽淡淡一笑,端然走到了大殿正中,轻捻兰指,微微折腰看向了解忧,“孩子们还等着呢。” 解忧回过神来,眼底闪起些许泪光,她对着冯嫽嫣然一笑,源自心头的暖意化作了指尖的这一曲《采薇》。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 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解忧的目光一直跟着冯嫽,脑海中浮现的,皆是当年的画面—— 彭城一起放水灯许愿…… 长安灞桥折柳同行…… 大漠同生共死…… 夏都共舞《白雪》…… 赤谷城外相守七年…… 不管遇到什么,冯嫽总在她身边,温柔并坚定的说那句,“解忧,别怕……” “今世何其有幸,得你一心相待……”心头响起这句话的同时,两行热泪从眼角滑落,解忧脉脉看着冯嫽,此时此刻,偌大的乌孙王庭大殿只剩下了那个轻舞翩翩的女子。 冯嫽一个旋身,目光对上了解忧的目光,她暖暖地一笑,足以熨热解忧的一颗心。 相视而笑,泪光盈盈,今生无憾,只因她们永远是彼此的心上人。 可是常惠红着双目低下了头去,为了大汉与乌孙,这两个女子从青丝翩翩走到了如今的双鬓斑白,她们受了多少苦,只有她们自己清楚。 去国数十载,他当年在匈奴十九年,没有一日不想念长安灞桥的烟柳,这一曲《采薇》,是冯嫽想告诉他——她们都想家了。 “阿母,你怎么哭了?”元贵靡看向了解忧,“可是哪里不舒服?” 解忧轻轻摇头,一曲奏罢,她哑声道:“哀家没事,哀家今日只是太欢喜了,故人相逢,总能勾起许多年少时的记忆。” 素光机灵地跑到了冯嫽身前,垫着脚尖给冯嫽擦了擦眼泪,“嫽姨不哭,可好?” 冯嫽含泪点点头,“好,我不哭。” “来来来,快些上菜,我可是饿得慌了!”大乐拍了拍肚子,“我想嫽姨定是跟我一样,是饿得哭了,嫽姨快来,坐我身边,我一会儿切烤肉给你吃!” “呵,好!”冯嫽笑着点了点头,刚朝着大乐走了一步,便听见身后响起了一声侍女的惊呼。 “公主!” 冯嫽惊然回头,却看见解忧骤然昏倒在了元贵靡身侧。 第五章.祈愿 “太后是有孕了。”当巴鲁鲁被抬入王庭后宫,他给解忧诊断之后,沉声说出了这句话。 元贵靡脸色一沉,有些尴尬地看向了大乐,“这孩子八成是狂王的孩子。” 解忧茫茫然靠坐在床上,哑声道:“哀家不想要……这个孩子……” 巴鲁鲁急声道:“这孩子打不得!” “为何?”解忧看向巴鲁鲁。 巴鲁鲁叹息道:“太后你身上还有伤,气血甚亏,若是强行落胎,只怕身子承受不住。可若是等到养好伤,这孩子已有六月,再用药物滑胎,恐有性命之忧!” “我……”解忧看向冯嫽,此时此刻,她心乱如麻,全然不知该如何是好? 冯嫽微微一笑,坐在了解忧身边,握住了她的手,柔声道:“既然如此,那就把这孩子生下来。” “可是……” “巴神医,给公主开些补血养胎的药吧。”冯嫽说着,回头看向了元贵靡,“昆弥,今夜也晚了,长罗侯还一直候在外面,不如……” “嗯,孤懂你的意思,你就陪陪阿母,孤去招呼长罗侯。”元贵靡点点头,看了一眼大乐,兄弟两个一起走出了寝殿。 “你们都退下吧。”冯嫽示意侍女们退下,“先抬巴神医出去准备汤药,我有些话,想单独对公主说。” “诺。” 待寝宫殿门关上,冯嫽爱怜地抚上了解忧的脸颊,苦涩的笑了笑,“我们好不容易熬到了今日,这最后一关,我会寸步不离地陪你走过去。” 解忧抬手覆上她的手背,含泪道:“嫽,对不起。” 冯嫽莞尔,凑过了脸去,鼻尖轻轻地蹭了蹭她的鼻尖,“解忧,你没有对不起谁,很多事情并非你所愿,正如这个孩子。”说着,冯嫽疼惜地捧住了她的双颊,“乌就屠有匈奴血脉,今后匈奴定会百般拉拢他,长此下去,乌孙定会彻底分裂,我们的元贵靡以后可就要多个敌人了。”冯嫽的手轻轻地落在了解忧小腹上,轻轻摩挲,“这个孩子若是个男孩,那便是个有汉人、乌孙、匈奴血脉的王子,若是可以扶植他为昆弥,一统如今乌孙大小昆弥分疆而治的局面,那么乌孙与大汉便可以和平盟好起码五十年。” 不等解忧开口应她什么,冯嫽轻柔无比地将解忧圈在了怀中,“于我而言,这个孩子必须留下,是因为我想与你好好相守余生,我不想因为这个孩子失去你。”她握住了解忧的手,紧紧按在心口,略微有些激动,“老天总是这样残忍,每次我以为我们可以好好开始相守,它总是从中作梗!当年玉门关外如此,赤谷城外如此,如今又是如此!” “嫽。”解忧枕在冯嫽肩头,额头轻轻蹭了蹭她的颈子,涩涩地笑了笑,“可是老天输了,因为不管它怎么想分开你我,今时今日,你我还是在一起。”略微一顿,解忧坐直了身子,定定看着冯嫽,“嫽,你陪我把这个孩子生下来,我们要让老天知道,不管它给我们多少苦难,我们两个今生今世都不会分开!” “好。”冯嫽伸手牵住了她的手,低头看着她手背上兀自存留的淤青,心头一痛,俯下脸去,轻轻吻了吻那些淤青。 解忧只觉得暖意从心而生,缓缓蔓延开来,她忽地低低地说了一句,“今夜留下吧。” 冯嫽微微一笑,一瞬不瞬地看着她,却不说话。 解忧被看得有些羞涩,分明眼前的冯嫽是她今生最熟悉之人,可每当瞧见她那双灼灼深情的眸子,心湖还是会晃起不少动情的涟漪。 冯嫽眯眼轻笑,好似一只沙丘上的狐狸,“只是……今夜?” 解忧终于恍然,她倒入了冯嫽怀中,紧紧圈住了冯嫽的身子,“以后……都留下吧。” “诺。” 简单的一个字从冯嫽口中说出,解忧仰头看向冯嫽的瞬间,只觉得一颗心暖到了极致,她情不自禁地勾住了冯嫽的颈子,唇瓣落在了冯嫽唇上,唇舌缠绵间,依稀听见她幽幽说道——愿与卿老,一世不离。 当晨曦从窗格间落入寝殿中,解忧从睡梦中醒来,当第一眼瞧见的是冯嫽的侧脸,解忧只觉得全身都是暖的。 她悄悄伸手扣紧冯嫽的手指,轻轻与她耳鬓厮磨,不禁哑然一笑,仿佛回到了她们周游乌孙边境那七年。 她还记得,那一日,草海绵延,开满了各色小花。 “嫽!你快来!”年少的她激动地朝着冯嫽挥了挥手,“这里好美!你看那边——” 冯嫽莞尔不语,只是立在原地看着她。 解忧被看得有些羞涩,她低头问道:“嫽,你在看什么?” 冯嫽走上前来,笑道:“我方才以为,彭城的小郡主回来了。” 解忧笑然抬眼,“她一直在,只要你在我身边,她便一直都在!” 冯嫽牵起了她的手,拉着她走到了小花开得最灿烂的地方,突然跪了下去。 解忧愕了一下,“嫽,你这是?” 冯嫽松开了她的手,双手合十,虔诚地道:“愿老天可怜,允我冯嫽与刘解忧这样相守下去。” 解忧眼圈一红,也跟着跪了下来,同样虔诚开口:“我只希望我能每天醒来都看见嫽,老天,我求求你,让我每天醒来都可以看见她,好不好?” “傻瓜。”冯嫽轻声唤了一句,忽地指着远处的一路小花道,“解忧,你瞧这路小花像什么?” 解忧想了想,摇摇头,“想不出来。” 冯嫽暖暖一笑,“像当年彭城我生辰那日放的水灯。”说着,冯嫽起身牵起解忧,指着花海深处,“我们把碧草想成长河,把野花想成水灯,你瞧,其实彭城就在我们身边,是不是?” 解忧重重点头,握紧了冯嫽的手,她目光热烈而深情,“嫽姐姐……” 冯嫽怔怔地看着解忧,“我好像许久没有听见你这般唤我了。” 解忧往冯嫽走近了一步,“我想今夜只做昔年的小郡主,你陪陪我,可好?” “好。”冯嫽颔首,指向花海更深处,“解忧,我们去那边看看。” “嫽姐姐,你去哪里,我就跟你去哪里!”解忧点点头,相视一笑,两人走向了花海深处—— 那是她与她相守的那七年中最美好的一日,那些记忆将永远永远留在彼此的心间,一世不忘。 前尘往事在脑海中渐渐消逝,解忧的视线之中,出现了冯嫽的笑脸,她恍过神来,惊呼了一声,“嫽姐姐,你醒了……” 这倒是让冯嫽觉得有些意外,她笑然看着解忧,“你唤我什么?” 解忧笑道:“方才想到了一些往事,竟忘记了现在已经是二十多年后了。”说着,她抬手轻轻抚着冯嫽花白的鬓发,“我的嫽姐姐老了,我也老了。” 冯嫽捉住了她的手,“可是在我心里,小郡主还是一样那么好看。” 解忧蓦地双颊一红,埋头在她怀中,嗔了一句,“也不害臊!” 冯嫽故作严肃地清了清嗓子,“也是啊,你瞧我竟老得连好听话都说不来了,唉,我还是起来吧。” 解忧微微一惊,“你要去哪里?” 冯嫽温柔地一笑,“去端药来给你啊,”说着,她侧脸看了一眼窗口的晨曦,“这日头都升起来了,你也该用早膳了。” 解忧眷恋地看着冯嫽离开了床榻,“早些回来。” 冯嫽对镜穿好外裳,又理了理青丝,回头一笑,“诺!” 不多时,冯嫽便端着汤药走了进来,往后吩咐了一句,“你们伺候太后更衣,把早膳也端进来。” “诺。” 半刻之后,解忧穿戴整齐,坐在了矮几边。 冯嫽摸了摸汤药碗侧,觉得温度刚好,便舀了一勺喂向了解忧,“来,该喝药了。” 解忧皱眉吃了一口,倏地又惊又喜地看向了冯嫽,“这药竟然有甜味!” 冯嫽点头笑道:“小郡主当年最怕吃药,这个嫽自然记得。所以问过巴鲁鲁后,在汤药中加了些糖。” 解忧心暖,想到日后都有冯嫽这般体贴对待,只觉得那些苦难的日子,是真的远离她了。 冯嫽亲手喂完汤药,看了一眼矮几上摆放的早膳,皱眉道:“为何今日的早膳模样与往日不同?” 侍女连忙回道:“今日早膳是昆弥与大乐王子一起做的,所以……” “哦?”解忧又是一惊,“他们竟会为哀家做早膳?” 侍女点头道:“昨夜昆弥留下长罗侯,在殿中聊了许久,今日一早便拉着大乐王子给太后您做早膳了。” “这两个孩子真是有心了。”解忧慨声说完,会心一笑,“如此说来,哀家真要好好尝尝这两个孩子的手艺了。”说着,便执筷子去夹菜吃。 当早膳入口,解忧脸上浮现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来,冯嫽清了清嗓子,看向了殿门口,“咳咳,你们这厨艺啊,该长进长进啦!” “阿母……嘿嘿……”大乐探出个头来,不好意思地抓了抓脑袋。 元贵靡拐了一下弟弟的肩头,“你瞧你做的,阿母定是觉得好难吃!” 解忧连连摆手,笑道:“无妨,难得你们有心,哀家定会把这些都吃了。” 冯嫽看着他们这一幕天伦之喜,哑然失笑,心头却响起另外一个声音来,“长罗侯,你也是个有心之人啊。” 第六章.展卷 冯嫽在化解乌孙内乱上立了大功,常惠奏报汉家天子,天子大喜,当即决定召冯嫽回长安接受封赏。 等圣旨传到冯嫽手上时,已经是两月后的事了。 常惠看着皱眉不语的冯嫽,“冯夫人能回长安看看故土,这是天大的好事,怎的现下看来,你却是有些不高兴?” 冯嫽涩然一笑,“是该回去看看故土,不过是我与公主一起回去。”说着,抬眼看向常惠,“嫽有一事还请侯爷成全。” “冯夫人请说。”常惠正色应道。 冯嫽望向了长安的方向,“还请侯爷代嫽回复朝廷,说嫽身体有恙,不便出行,待养上几月身体好些了,自当亲赴长安,以谢天恩。” 常惠恍然明白了冯嫽的意思,“公主如今有孕在身,你留下照顾她,是再好不过的。” 冯嫽点头,“侯爷是聪明人,还请侯爷成全。” “此事不必说成全二字,我可以为她做的事实在是太少,留你下来陪她,我也安心些。”常惠说完这句,自觉有些唐突,他只能轻咳了两声,把话题转到一边,“如此,我先修书朝廷,待公主生产完毕,我们一起回长安。” “希望我可以为公主争取到一个回长安的机会,她也很久没有看见汉家的山水了。”冯嫽感慨地说了一句。 时光匆匆,如水易逝,第二年春,解忧公主生下了她的第六个孩子,是个小王子,冯嫽为他取名鸱靡。 鸱,即鹰,只想这个孩子将来能像雄鹰一样,俯视天下,成为一代新主。 待鸱靡满月之后,冯嫽终于启程前往长安。 史书记载,冯嫽到达长安之时,长安百姓无比欢欣,争相来看这位在西域名声鹊起的传奇冯夫人。 如今的汉帝已不是当初的武帝刘彻,解忧在乌孙经历三朝,大汉也经历了三朝,如今的天子是后世称为宣帝的刘询。 当日,刘询大喜,当殿嘉奖了冯嫽,可当冯嫽提及让解忧也能归国看看的请求时,却遭到了刘询的驳回。 理由是乌孙初定,还需要解忧公主主持大局,万万不可松懈。 冯嫽黯然谢过刘询,婉拒了刘询留她在大汉编撰西域图志的机会,毅然决定回返乌孙,与解忧一同守护乌孙这几年难得的太平。 夏草正盛,照乌孙惯例,每当夏季,昆弥都要移驾夏都草原,与民同乐。如今乌孙分疆而治,夏都只有一个,于是,夏都盛会便成为了大小昆弥的年聚大典。 解忧才生完鸱靡,实在是不宜颠簸,所以今年她留在了赤谷城中,没有随元贵靡赴夏都聚会。 “哇啊——”鸱靡是个爱哭的孩子,只要解忧停下手,没有晃动摇篮,这小娃便张口嚎啕大哭起来。 解忧又听他哭了起来,连忙走到摇篮边,轻轻晃动摇篮,柔声道:“鸱靡不哭,不哭,娘亲在你身边的,别怕啊。” 鸱靡终于安静了下来,闭着小眼睛又沉沉入了睡。 解忧有些疲惫地走到了榻边,倦声道:“你们看着小王子,哀家歇息一会儿。” “诺。” 这一睡,待解忧醒来,已是繁星满天,她慌乱地坐起,下意识地看向摇篮,这么多个时辰没有哄他,为何她竟没有听见鸱靡的哭声? “醒了?” 熟悉的声音,是她! 解忧不敢相信地看着摇篮边那个熟悉的汉装女子,哑声问道:“你是你回来了么?嫽。” 冯嫽将小碗中的羊奶喂完,又哄得小鸱靡乖乖入了眠,甫才起身走到解忧身边,握住了她的手,“嗯,我回来了。” “你们都出去吧。”解忧当即屏退了殿中的侍女,待侍女们将殿门关好,解忧还是迟疑地摸了摸她的脸,当那熟悉的温度传入指尖,她惊喜万分,“你回来怎么不提前告诉我呢,我也好亲自去接你。” 冯嫽宠溺地轻轻一笑,“我不在这几月,你瞧你被小鸱靡折腾成什么样了,你再劳心来接我——”冯嫽故作不悦的瞪了解忧一眼,“刘解忧,你还想不想陪我相守这一世?万一你把自己累坏了,你让我去哪里再找一个刘解忧?” 解忧含泪一笑,“我这不好好的么?” “哪里好?”冯嫽轻轻抚过她的鬓发,只觉得她似是又生了许多白发,沉声道,“不成,以后你可要由我来亲自照顾!” “好。”解忧莞尔。 冯嫽引着她倒在自己双膝上,“来,再睡上一会儿,等你醒来,我有样礼物送你。” 解忧仰面看着冯嫽,笑问道:“什么礼物?” 冯嫽神秘地一笑,“你睡醒便知道了。” “若是哀家现在就想看呢?”解忧翻身坐起,已不准备休息。 “诺。”冯嫽的笑有若三月的春风,充满了暖意,她起身走到今日带来的行囊边,从中翻出了一幅画卷。 “这是?”解忧站了起来,想要走向冯嫽。 冯嫽示意她先留在原地,将手中画卷一抖,画卷轱辘离开手指,落在了地上,竟在解忧面前展开了一幅汉家山水画。 有大漠如雪,更没有落日孤寂,有的只是故乡的杨柳清清,灵山秀水。 解忧只觉得视线有些模糊,一阵酸涩在心头翻涌,她带着浓浓的鼻音道:“嫽,我已经许久没有看见大汉的山水了,这画中画的是哪里,你给我说说,可好?” 冯嫽走上前去,牵住她的手,指向当中城阙外的长桥垂柳,“这里是灞桥,再往那边走,是长安城,往西走,便是去玉门关的官道。”说着,她觉察到了解忧滚落脸颊的泪水,心疼无比地为她擦了擦眼泪,“傻解忧,别哭,你看着这些山水应该自豪才是。” 解忧忍了忍泪水,“自豪?” 冯嫽点点头,“大汉因你与乌孙盟好数十载,也算是借乌孙之势稳住了匈奴数十载,长安的太平,是你的牺牲换来的,该哭的不是你,你应该自豪的大笑才是。” “可是我确实想家了……”解忧忍不住心头涌动的酸涩之感,“我只想再看看我汉家的山水,哪怕只是一眼。” 冯嫽将解忧搂入了怀中,在她额上印上了一个温暖的吻,“会有那么一天的,你信我。” “嗯。”解忧抱紧了冯嫽的腰肢,埋首在她怀中,她深深嗅着她的淡淡体香,只觉得一阵热意在心头升起,她柔柔地在冯嫽耳畔唤了一声,“嫽……” 冯嫽心头一酥,怔怔地看着解忧,“怎么了?” “我好像……更想你……”解忧轻轻咬了冯嫽的耳垂一口,“想你身上的山水……” 冯嫽含笑悄然拉开了自己的衣带,“但请小郡主品鉴……唔……” 解忧猛烈地吸吻着她的唇舌,带着冯嫽倒在了床榻上,她笑吟吟地忽地睁开依旧清灵的双眸,“我记得我曾问你,草原上的母狼瞧见喜欢的母狼会如何,你可记得你是如何答我的?” 冯嫽想了想,故意摇了摇头。 解忧凑近了冯嫽的脸庞,“当真不记得了?” 冯嫽狐狸似的一笑,“今夜你想咬哪里呢?” 解忧的脸庞渐渐压下,只听她细声道了一句,“这里……” 赤谷城,王庭,寝殿,温暖如昔,也缠绵如昔。 解忧与冯嫽都知道,从今日开始,便是她与她相守的开始,哪怕回不了汉家,可只要还能醒来看见对方,她们就是彼此最好的山水。 风雨过去,风雪过去,一年又一年,时光匆匆而逝,又是十多年过去。 孩子们各自成家,也各自有了孩子,生老病死,却是谁也抗拒不了的宿命。 元贵靡英年早逝,本想扶植鸱靡继位,没想到鸱靡也染病离开了人世,最后解忧与冯嫽只好扶植元贵靡的儿子星靡承袭大昆弥的王位。 乌孙局势又开始有些动荡,可是不论是解忧还是冯嫽,她们已不想再去筹谋那些国事,只想把自己最后的路走完。 风雪初霁,灯盏长明。 冯嫽已是白发苍苍,她眯着苍老的眼睛,弓着腰在案上写着什么。 同是白发老人的解忧走了过来,给冯嫽罩上了一件暖袍,心疼地道:“天寒,嫽,还是早些歇息吧。” 冯嫽摇摇头,“容我把这奏表写完。” 解忧眯起眼睛,往案上看了一眼,喃喃念道:“年老思故乡,愿得骸骨归汉地……”她念完之后,失落地摇摇头,“都那么多年了,陛下若是允我回去,前些年便答应了,何况现在乌孙局势有变,他更不会答应我回国之请。” 冯嫽握住了她的手,“陛下也年迈了,或许今年会准了呢?”说着,她放下笔来,捧住解忧的双手,呵了好几口,“你怎的手指如此冰冷?” “人老了便是如此……”解忧紧了紧冯嫽的手,笑道,“可是我的嫽还是一样的温暖……” “傻话,我们两个都该暖暖的。”冯嫽说完,便扶住解忧来到了榻边,看着她睡了下去,不舍的摸了摸她的额头,“解忧,好生休养,我们两个再相守几年,好不好?” “好……” 相视一笑,苍老的眸光中只剩下彼此的笑脸,一如年少时那样温暖。 第七章.归汉 冯嫽最后还是将奏表以解忧的名义递回了长安,没过多久,便得到了刘询的同意,下旨准许解忧归国。 是年,冬,解忧带着两个年幼的孙儿踏上归汉之路。 雪,还在簌簌落着,玉门关在冬夜里静谧无声。 “停车。”解忧忽地在车厢中开了口,马车最终停在了玉门关关门前。 冯嫽微微一笑,先她一步缓缓挪下了马车,对着一路护送的乌孙小兵道:“公主是想亲自走进去……你们不必担心。” “还是你懂我啊。”解忧对着冯嫽伸出手来,冯嫽挽住了她的手臂,看着解忧挪下了马车。 “五十年了……我终是回来了……”解忧立在玉门关下,颤颤然迈出了第一步,终于踏入了汉家的天下。 “末将参见公主殿下!”玉门关守将早就接到了朝廷敕令,命他好生接待归国的解忧公主,如今瞧见了乌孙的旗帜,当下快步从城楼上走了下来,对着解忧恭敬地一拜。 “免礼。”解忧挥了挥手,“我只想走走……走走就好……嫽……”她转身看向了冯嫽,“你陪我走走。” “诺。” 玉门关守将怔怔地看着两个白发苍苍的女人相互搀扶着走在飞雪之中,只觉得她们的背影有些许凄凉。 五十年前,他还不曾是这里的守将,可他也听人说过,当年解忧公主从玉门关出去的时候,肌肤若雪,吹弹可破,一双眸子水灵灵的,笑起来甚是好看。 可如今,那些西域风沙终究还是把当年的美人变成了鸡皮鹤发的老人。 “这儿风雪大……”侍女快步走了过来,给解忧撑起了伞来,“公主可千万别受凉了。” 解忧看了一眼身边的冯嫽,已是满眼泪花,“有嫽在,我怎会受凉?” 冯嫽从侍女手中接过了纸伞,“没事,你们先去驿馆准备一下,这里留两个侍卫跟着就好。” “诺。” 侍女听命退下,刚走到马车边,却瞧见两个活泼可爱的孙儿从马车上跳了下来,一蹦一跳地朝着解忧跑去。 “小王子,你们要去哪里?” “祖母!祖母!我要跟着你!” “我也要跟着你!” 冯嫽轻轻一笑,“没事,就让小王子们跟着,陪他们的祖母走上一段。” 解忧慈爱地摸了摸两个孙儿的裘帽,“先说好,到了长安,可不能这样没规矩。” 两个孙儿听话地点点头,有一个发现了解忧眼角的泪痕,嘟起小嘴道:“祖母,你怎么哭了?” “祖母是太高兴了。”说着,解忧又看向了冯嫽,“在地狱里走了一遭,我们还是回到人间了。” 冯嫽会心一笑,伸手牵起一名小王子的手,对另外一个小王子道,“你可要拉好祖母啊。” “嗯!” “嫽,你可还记得彭城下雪的样子?”解忧看着飞雪有些出神,偶有几片飞雪飘入伞下,沾在了她的苍苍白发上。 “别动……”冯嫽柔声一唤,轻轻地给她拂去了鬓间的雪花,“当年之事,我自然记得。” 解忧转过脸来,眼中的冯嫽与脑海中年少时的冯嫽叠在了一起,她仿佛听见了冯嫽年少时那个温柔似水的声音—— “小郡主,你瞧那边——”酒楼之上,两个穿着粉色曲裾深衣的少女趴在窗畔,其中的冯嫽激动地指向了天空,“落雪了!” “好美!”解忧又惊又喜,“想不到今年彭城的雪来得这样早!” 冯嫽悄然伸手覆在了她微凉的手背上,她定定瞧着解忧天真无邪的侧脸,竟有些出神,情不自禁地抿嘴一笑。 “嫽……姐姐……”解忧觉察到了冯嫽的灼灼目光,那是她第一次觉得心跳得厉害,她羞涩地低下了头来,却发现她的掌心是那般温暖,不禁莞尔,“你的手好暖。” 冯嫽浅浅一笑,双手握住了她手,凑到了脸前,暖暖地呵了几口气,温柔无比地给她搓了搓手,“莫要着凉了。” “有嫽姐姐在,我怎会着凉?”解忧反握住冯嫽的手,学着冯嫽的样子,给她也搓了搓手,仰头看向冯嫽,“这样,嫽姐姐也不会冷了!” 冯嫽没有说话,只是笑然将解忧的一举一动都悄悄刻在了心头,心底悄悄地响起一句话,“解忧,有你在的地方,我又怎会觉得冷?” 风雪渐渐大了起来,几片雪花飘上了解忧的鬓间。 “别动。”冯嫽轻唤了一声,伸手帮解忧拂去了鬓间的雪花,笑道,“不知道以后你我都白发苍苍了,还能不能像这般携手看雪?” 解忧认真想了想,点头道:“一定可以的!” “我信你……” 当年冯嫽的一句“我信你”,如今变成了解忧心头的另外一句——“嫽,我信你,这个世间我只相信你一个人!” 风雪依旧,人也依旧,唯一变的只有岁月。 这一刻,解忧暖暖地笑了,冯嫽也暖暖的笑了,她们在袖底牢牢扣紧彼此的手,一起望向前路。 白头到老,她与她,终究是相守到了这一日。 只希望老天再多给她们些时光,让她们在故乡,走完她们人生的最后岁月。 因为解忧与冯嫽年事已高,所以这一路马车都走得极慢,一个月后,终于到达了长安。刘询感念解忧为国和亲乌孙五十年,特在长安城东赐了一座公主府邸给解忧,一切礼制均照公主规制给予。 长安百姓久闻解忧公主在西域的声名,一早便来到长安御街等候一睹解忧公主风采。 接受敕封之后,解忧与冯嫽并肩走出宫门,这一刻,解忧笑得比平日要欢喜许多。 待两人乘坐的马车往公主府驶去时,冯嫽忍不住问向解忧,“何事让我的解忧如此欢喜?” 解忧转身握紧了冯嫽的手,激动地问道:“你可听见陛下给你我编撰婚书的旨意了?” 冯嫽心头一暖,含笑点头,却纠正道:“陛下明明说的是,将你我名字载入史册,以彰后人。” “不!这就是你我的婚书!”解忧笃定地点头,“从今往后,谁也不能把你的名字从我名字边上移走,你我会在青史之中,百世、千世、万世流传下去!” 冯嫽听得动容,眼圈一红,笑道:“傻瓜……” “青史为婚书,嫽,这是我们的约定,你瞧,我们还是做到了!”解忧抬手为冯嫽擦去了眼角涌出的眼泪,“嫽,你怎么哭了?” 冯嫽笑中带泪,将解忧圈入了怀中,久久不能言,眼泪也久久不能停下。 从离开大汉到今日,这本婚书,她与她写得太苦太苦,上面的那些血与泪,恨与怨,生离与死别,点点滴滴涌上心头,成为催泪的酸涩,一刻也歇不下来。 解忧抱住冯嫽瑟瑟的身子,眼泪也忍不住涌了出来,她忽然明白了冯嫽今日为何而泣,因为这一切的一切实在是来之不易。 “嫽,我想为你唱一首歌。”幽幽地,解忧附耳细声说了这一句。 冯嫽忍泪点头,坐直了身子,解忧顺势枕在了她的双膝上,苍老的嗓音断断续续地唱起了当年在世外草海中唱的那一首——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歌声传出了马车,飘入长安巷陌之间,虽然歌声已不如当年那般清灵,可是那歌声饱含的沧桑,却深深映入了每个听者的心。 当夜,哄完两个小孙子入眠后,冯嫽与解忧回到了寝殿。 “我们今日算是回家了。”冯嫽还沉浸在白日的欢喜中,她帮坐在铜镜前的解忧梳着雪一样的白发,忍不住又道了一句,“回我们的家了。” 解忧忽地握住了冯嫽的手,笑道:“嫽,你来。”示意她坐到身边。 冯嫽点头一笑,与解忧并肩而坐,看着铜镜中的彼此,竟已是这般苍老,两人不禁感慨地笑了笑。 解忧从冯嫽手中接过木梳,放在了铜镜边,却拿起了铜镜边的剪刀,“嫽,既然今日你我已有婚书,我们还少一件事没有做。” 冯嫽想了想,便明白了解忧的意思,她柔柔地捋起解忧的一揪白发,喃喃道:“结发一世,白首不离。” 解忧点点头,每次冯嫽总能猜中她心里的话,“你可愿意?” 冯嫽含笑点头,一字一句地道:“我这一世只想与你结发相守,我又怎会不愿意?” 解忧暖暖地一笑,从冯嫽发上剪下了一揪白发,又从自己发上剪下一揪,将剪刀递给冯嫽后,低头打起了发结来。 不多时,解忧将打好的发结递给冯嫽,“嫽,这个放你那里。” “为何不放你那里?” 解忧摇了摇头,也说不上来为何,她把话题转到了另一个上,“明日我准备给陛下递一份奏表,我想你我可以葬在一起。” “才回家就说这些话,你跟我都要好好活着,再好好多活几年。”冯嫽正色看着解忧,“此事,过些年再做吧。” “好……” “天寒,还是早些休息吧。” “咳咳。” “你瞧你,还是着凉了吧,明日宣太医来瞧瞧。” “好……” 第八章.同归 两年后,灞桥翠柳如烟,偶有几只黄鹂从柳条下飞过,钻入寻常巷陌之中。 如往常一样,冯嫽总是比解忧先醒来,她总是侧脸细细看着心上人的睡容,哪怕她已白发苍苍,可是对于冯嫽而言,那是永远都看不够的山水。 年少时,身边的解忧是远山如黛,灵秀可人,年老时,枕边的解忧却是苍山负雪,温柔恬静。 “嫽……” 解忧幽幽睁眼,对着冯嫽微微一笑,脸上竟有了些许红晕。 冯嫽觉得她今日的气色正好,“今日想去哪里走走么?” 解忧轻轻摇头,“我只想跟你并肩在这庭中坐坐。” “那我去唤侍女来伺候你穿衣。”冯嫽坐起了身子,走下了床去。 解忧看着冯嫽走远,忍不住又咳了两声。 一刻之后,穿戴整齐的两人并肩携手,坐在了庭院小阶之上。 解忧的头轻轻靠在冯嫽肩头,眯着眼睛看着自墙外垂入庭中的柳丝,喃喃念了一句,“昔我往矣……杨柳……依依……” 冯嫽握紧了她的手,只觉得她今日凉得厉害,“怎的突然念这句诗?” “嫽……大漠中若是母狼心爱的狼走了……它会怎么样……”解忧幽幽问道。 冯嫽心头一凉,想要转头看看她,却听解忧道,“让我再靠一会儿……可好?” 眼泪涌出眼眶,冯嫽哑声道:“心爱之人去了哪里,她便去哪里。” “真好……谁也分不开她们了……”解忧倦然闭眼,细细地唤了一声,“嫽……” “我在!”冯嫽紧了紧手指,“解忧,不要闭眼,再陪我说说话,求你!” “再给我……再给我说一说……沙狼的故事吧……”解忧虚弱地睁开眼来,却又无力地合了起来,“我想……想一直……一直……听你说话……” “好……”冯嫽哽咽地应了解忧一声,她伸臂紧紧环住她的身子,努力让她渐渐冰凉的身子暖起来,“大漠之中……最……最凶残的……并不是沙匪……而是……而是沙狼……从前……有一只沙狼……被饥肠辘辘的商人抓住了……它的……它的……” “嫽……” 当耳畔最后响起解忧的一声呼唤,解忧的手从冯嫽手中无力地垂落,她整个人也跟着躺倒在了冯嫽双膝之上。 冯嫽哽咽难语,这一刻,她只觉得喉咙被什么紧紧锁住,她想疯狂的呼唤解忧,唤她醒来,却发现能做的只是紧紧抱住她的身子。 当目光落上她的脸庞,冯嫽发现,此刻的解忧嘴角淡淡地扬着一丝笑,一如年少的她。 “那只沙狼走了,另一只沙狼也会追上去的,解忧,你等等我,等等我……”冯嫽心头响起这句话,她轻轻抚过解忧的脸庞,含泪一笑,“解忧,别怕,嫽不会让你一个人走的,不管你去哪里,嫽都会陪着你,别怕。” 公元前四十九年,解忧公主殁,冯嫽才知道,那封请葬一起的奏表,解忧早已悄悄奏请天子允准。 随着解忧公主离世,大汉天子刘询也在同年离世,史称汉宣帝。大汉皇权更迭,乌孙大昆弥星靡生性懦弱,乌孙政局动荡,留在长安的两个小王子又闹着回乌孙。 原本冯嫽决定在解忧公主入葬那一日,独自留在墓中陪她一起长眠,可当她看见两个小王子哭着喊着要回乌孙,她迟疑了。 “祖母说,冯夫人会好好照顾我们的!” “祖母还说过,只要我们开口,冯夫人都会答应!” “我们要回乌孙!回乌孙!我想阿母!想阿母!” 冯嫽心头一痛,两名小王子都是解忧的血脉,若是她对他们不管不顾,若是乌孙局势大变,只怕他们两人留在大汉处境只会越来越尴尬。 “解忧,再等等我,容我最后帮你做一件事……” 于是,新帝登基之后,冯嫽请旨,持节出使乌孙,天子允准,选派了一百名武士护送她再次出使乌孙。 当冯嫽带着解忧的两个孙儿踏出玉门关,冯嫽坐在马儿背上,白发苍苍,她极目望着远处的黄沙漫漫,悄悄捏紧袖中的白发发结,喃喃道:“解忧,这里也是你的家,我不会允许任何人伤害你的孩儿!” 风沙声中,依稀传来一声轻唤,“嫽……” 冯嫽忍住了泪意,轻轻一笑,“这一次,是你一直陪着我了,是不是?解忧,我知道你一直在我身边,一直都在,你等等我,等我为你守住了这片家园,护住了你的孩儿,我便来陪你。” 大漠无边,回答她的只有猎猎风声,可是她知道,解忧其实一直没有走远。 青史也会将她们的故事永远烙刻下来,如同解忧说的一样,百世、千世、万世地流传下去。 冯嫽紧了紧手中的旌节,打马往黄沙深处驰去,“解忧,我们回家了。” 历史记载,冯嫽到达乌孙后,游说乌孙各方,齐心效忠大昆弥星靡,她一心帮助星靡治国安民,最终乌孙得以国泰民安,大汉与乌孙继续盟好下去。 关于冯嫽的记载,从此便在青史之中断了线。 有人说,曾在解忧公主墓前见过一个白发苍苍的女人,她笑着靠在公主墓碑边上,一遍又一遍地说着一句话,“我回来了……” 数年之后,公主墓后多了一个无碑青冢,那一年春暖花开,草木繁盛,前来凭吊解忧公主的士子们惊奇地发现,青冢与解忧公主墓头上同时盛开了两朵无名小花,莫名地灿烂而鲜艳。 ——完—— 作者有话要说: 完结小语: 《枕上雪》落幕了,可是长凝总觉得像是跟着她们一起做了一场漫长的梦。这个故事虐心,可是长凝还是忍不住把这个故事写出来。大汉其实该有两对CP的,一对是陈阿娇跟楚服,因为刘彻,这对惨烈的BE了,还有一对就是和亲乌孙的解忧公主与侍女冯嫽。 才开始看见这两个人史料的时候,长凝心里就觉得酸酸的,两个女人该是有多大的勇气,才能在乌孙顶起一片天来?青春年少之时,远嫁异国,归来已经是白发苍苍,可是她们两个还是相互陪着,哪怕刘解忧死了,冯嫽还是为了她再次出使乌孙。我想,这两个人之间的感情肯定不单单是主仆,所以,长凝写了这样一个故事。 相守是什么?是两个人的日夜不离,还是两颗心的生死相牵? 当相爱的两个人,不管经历什么,依旧紧紧抓着彼此的手,这样就叫做相守。或许她们会遇到其他的爱她们的人,或许那些人一样优秀,可是,爱就是这样一种霸道的情愫,我许了你,今生便永远不会再许别人。 来晋江五年,写了十个故事,唯有这一个故事,让长凝久久不能平静,现在故事到了终点,我想,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冯嫽,不会忘记解忧,不会忘记她们两个人的这段感情。 2016年2月7日 PS:最后,还有一个深坑《沁香迷心》加一个要挖的新坑,挥挥,晋江再会,大家春节快乐~~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