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名:枭獍徒 作者:清金钩钓 简介:高攻低防嘴硬别扭忠犬攻vs笑里藏刀专断弄权双标美人受 【年下养成】 【全文架空】 萧寻章尊贵为大郑朝的摄政王,生得一副摄人心魄的好皮囊,只可惜,是个纨绔膏梁。目无礼法也就罢了,竟在元和四年,接来前朝罪臣之子谢怀御入了郑都,认作义子。 这位义子甫一进都,便在摄政王的纵容下无法无天,开罪权臣,搅得旧年风波复起。 真真是所谓世情恶! 萧寻章从未料到,他监国摄政,舞权弄谋,宦海沉浮间运筹帷幄,竟在一手养大的小崽子身上栽了此生最大的跟头。 人人当他在皇城呼风唤雨,又有谁知其才高志远,只是空困于樊笼难脱,泥淖浮沉。 被他养大的谢怀御知道。 谢怀御幼年失怙,被萧寻章远庇于江南。直至元和四年,才初次见到这位恩人,只觉得其貌入心怀,再知其惊才绝艳,堪说是朗月青松皆不及。 有人说摄政王风流浪荡,有人说摄政王阴晴不定,亦有人说摄政王多谋善断。只有谢怀御知道他的落拓不羁,他的借酒浇愁,他的雄才大略,他的郁郁不得志。 谢怀御学会了尔虞我诈,学会了决胜千里,天地间野心再大不过他,于是长枪纵马平四方,朗朗乾坤为君候。愿我的义父金雀振翅,化羽成凤。 我是千山雪中客,景行含光照夜清,啻以微芒燃万古。不愧! 内容标签: 强强 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天作之合 搜索关键字:主角:萧寻章,谢怀御 ┃ 配角:萧成棣,祝九韶,虞骁,陶道常等 ┃ 其它:滴滴答答一大堆 一句话简介:摄政王被一手养大的小崽子背刺了 立意:暂无 第1章 风雪 冬日雪大,不知疲倦地下了整日,现已积起一层来,浅浅地在檐上覆了银白。然而皇瓦明亮,仍黄澄澄地透出来,倒与瑞雪形成个相得益彰。 霜天寒地,贵人们也不嫌路远,偏要进宫来在明理堂内议事。在宫外谁家府上不好么?还比宫内自在。五岁的小皇帝尚未开蒙,连圣贤书上的字都认不全,能同他们议什么。还不是要太后代劳,坐在屏风后头,为这些权倾朝野的大人物们做主持。 其实朝臣们也无奈,当年先帝爷病逝地突然,急诏了尚在前线的萧寻章回都受任监国摄政,许是病得糊涂了,偏将玉玺留给了小儿子萧修远。 元和元年,小皇帝登基时堪堪周岁,牙牙学语的孩子如何拿得动四方印玺,于是只能由太后代为掌印。决策权被分出了高下,自然以国祚为先。 好在明理堂内自有暖炉热烘烘地烤着,贵人们来时身上披风大氅一应俱全,进了屋便即刻搭在一旁了,这情形铁定是冻不着的。 小宦官杨观在外头候着,堂下庄重,他不敢伸手出来呵气,只得垂手拢在袖中,聊胜于无地搓着。 他年纪小资历又浅,原是轮不着在贵人面前当差的。因他前些日子认了太后身旁的辛公公做干爹,辛公公心里怨天寒,宁可往御药院去待着,杨观便颇有眼色地来替了他干爹的差。 杨观伸长了耳朵听着明理堂内的动静,倒不是妄图打听朝政,纵是听到了一星半点,他也没门路说去。他只待哪位位高权重的贵人出来,热切地迎上去送一段,在跟前混上那么一眼,便也算是结个缘,将来未必不是自己的前途。 杨观神思辗转间,忽听得门扉轻响,走出个长身玉立的公子来,正是摄政王萧寻章。 杨观忙从旁的小太监手里接过伞给摄政王撑上,搭话道:“王爷,可是议完了?” 萧寻章瞧他一眼,骨节分明的手又将门合上了,笑说:“早着呢。” 杨观下面的话都咬在了舌尖,只好问:“那王爷这是闷了,出来透透气?” “不。”萧寻章紧了紧才披上的大氅,藏青色的毛领在风声中蹭着他的脸,更衬得其面若脂玉,说:“且由他们争去,我今日有事,早些回府。” 杨观心思又热络起来,说:“那王爷,奴才送您一段?” 萧寻章微不可察地挑了下眉,打量了杨观一番,说:“看着面生,新来的?” 见摄政王已迈步在前头走着了,杨观忙跟上,说:“王爷看得准,奴才从前不当这儿的差,今日来替我干爹的。” “你干爹?”萧寻章思量道:“想是太后跟前那位辛公公。” “什么都瞒不过王爷。”杨观奉承道。 萧寻章捋过吹到额前的发丝,说:“既跟了辛公公,将来自有太后的前程,怎么还来找我呢?” 原先杨观心中那些紧张,甫被点破,反倒镇定下来,说:“辛公公是太后做王妃时就跟在身边的老人了,如今尚在盛年,还能侍奉许多年岁。他干儿子认了一大堆,个个指着太后的前程,纵是有心雨露均沾也提拔不过来,不如借来使一使力,让我向外够上一够。” 萧寻章说:“那你该在明理堂外候着那些老家伙。我素来纨绔,跟了我也未必有好前途。” 杨观听出了意思,说:“奴才信先帝爷的眼力,先帝爷指了王爷做摄政,王爷必有摄政的才能。” 皇宫殿内铺了满地金砖,议事时总晃得人眼睛疼,好在没有奢靡到将殿外的御道一并换了,仍是暗色的青石板,萧寻章已沿着道走到了宫门口。 杨观向摄政王行礼别过,转过身来脑子里回荡着他入车舆前留下的话。 “你看得也准。”萧寻章掀开舆帘:“在宫里好好当差,不愁无人赏识。” 掩着车舆的帷裳早已换了厚的,严严实实地挡着风。驾车的是萧寻章身边长随的小厮,名唤酌烟的。他车驾得稳当,主子没催,便调转马头,不疾不徐地往王府驱。 萧寻章在明理堂中听人议事听得累,进了车厢便昏昏沉沉的,拢着毛氅向后靠去。 飞雪打在眉睫上,萧寻章睁开眼。入目是皑皑雪山脊,蜿蜒接天际,不见尽头。 此为何地?萧寻章有些茫然,未及多加思索,已鬼使神差地向山中走去。 山麓下生出了黑点,萧寻章驻足看着黑点渐渐拓影出神兽样貌。麒麟向他而来,犄角泛着九重天外的清辉,此番正是上合天意。 麟兽云母般的甲鳞在霜雪中凛凛流光,及至近前才看出它被戾气绕足。萧寻章伸手欲触,麒麟却侧身相对,露出背上趴伏的半大少年。 少年未戴冠,长发随意地垂落,遮了整脸,又从肩背覆到腰际,堪堪露出月白锦衣上的几点暗纹。 青鸟途径此地,扑棱两下翅膀。酌烟“吁——”的一声,马车停了。 车厢中萧寻章略带惘然地坐起身,回了神,原是做了个万山载雪的梦。 主子不动,马车外的人也不敢有动作,只安静地等着。 萧寻章抬手掀起帷裳,酌烟即刻下马,摆上车凳。杜管家已在王府外候了一阵,萧寻章打眼看到他,了然道:“人已接来了?” “是,王爷。”杜管家伸手去扶萧寻章,说:“小主子在书房等您。” 萧寻章颔首,吩咐道:“让人去趟食戏楼,买碗桂花甜酒酿。” 王府覆着靛青琉璃瓦的庑殿宅门下,悬着题字“楚王府”的匾。是从前先帝爷的墨宝,以示兄弟情谊。因而现今楚王监国摄政,宅门改换了重檐的制式,匾额却仍是旧时那块。 萧寻章过了丹楹刻桷的垂花门,沿着抄手游廊再入了几进门,到了主屋所在的院落,往书房走去。 书房以博古架一隔为二,左置榻床靠在博古架后头。半大的少年初来乍到,不敢乱翻主人家的书籍陈设,只靠在床头小几边对着悬于长桌后的《千里江山图》发呆。 少年听得一阵冷风入室,转头看去,萧寻章进了门,分明穿金缀玉、通身贵气,却无端漾出几分纸醉金迷的颓败之感。 少年自觉应开口说些什么,可是却在看清公子相貌后打了结。萧寻章身形鹤立,披着厚重的毛氅也不显臃肿。他走近前来,少年能看到他雪肤透骨,长睫如鸦羽,颦笑之间在上挑眼尾交叠出弧度,带得缀于眼下的泪痣也格外惹眼。 少年努力回拢思绪,终于有了成果,他问道:“你是谁?” “我啊。”萧寻章轻笑,说:“萧寻章。累上留云借月章[1],就是这个字了。” 少年觉得这名字听着耳熟,但事到临头反倒记不起来,却又颇有些虚荣地想与其配上,于是他说:“我叫谢怀御。嗯......御马关山北[2]的御。” “御马关山北。”萧寻章觉得有些意思,问:“可有下句?” 谢怀御倏然意识到刚刚脱口而出的诗句不太对劲,却也不愿丢脸,抿着唇憋了半天,说:“御马关山北,尽破胡虏贼。” “好志向。”萧寻章抚掌夸道。他又问:“怎么不去厢房,下人们收拾得不满意?” “不是。”名字的事揭过了,谢怀御松了口气,说:“我想我应当先来拜会王爷,在厢房......不合礼数。” “现今已拜会过了,回厢房歇着吧。小厮们同我说你路上吃得少,我想你许是因清早起来赶路,故而没有胃口。听江南宅子的冯伯说你很适应江南的口味,我让人外出买了桂花甜酒酿,一会儿给你送去。”萧寻章走到书桌前,看着案上的奏疏,说:“喜欢猫吗?” 前后话题的转变让谢怀御一时未及反应,他磕巴了一下,说:“喜、嗯......还行。” “那就好。”萧寻章已在书桌前坐下了,打开折子,提笔蘸了墨,说:“去吧。” 谢怀御绕过博古架,脚步虚浮地走出书房。他魂不守舍地跟着女使往厢房走,突然抬手扶住了墙。 萧寻章...好像是当朝摄政王的名字。屋外寒风砭人肌骨,谢怀御头脑清醒了些。 引路的女使听见脚步声停了,欲转过身来问询。谢怀御跟了上去,说:“无事,继续走。” 原来摄政王从前的封号是“楚”,他想,看起来好年轻,是了,在江南时听说摄政王方及弱冠,只比自己大六岁。 书房中萧寻章摊开折子的姿势未变,笔却搁下了。他回忆着谢怀御所着月白云锦短袄,上缀散点暗纹,神色晦暗不明。 谢怀御进了收拾好的西厢房,看到先前提及的桂花甜酒酿已摆在八仙桌上了。女使向他解释道,因不知他的偏好,所以买了一温一凉两碗。 “有心了。”谢怀御说。见女使仍侍立在侧,他思索了一下,醒悟过来,说:“我在江南时就不爱有人时时盯着......” 女使恍然:“小主子跟王爷真是一个脾性,那碧桃就告退了,若是有事您就唤我。”说完,就合上门,离开了房间。 打发走了碧桃,房间里只剩谢怀御一人,他紧绷了许久的神经放松下来。 谢怀御躺到床上,愣愣地出神。良久,悠悠地叹了口气:摄政王跟传闻中好像不太一样...... 日入时分,杜管家来敲了西厢房的门。谢怀御已认识了杜管家,他看着下人们摆菜上八仙桌,问:“杜伯,我不跟王爷一道用膳吗?” 杜管家说:“王爷说小主子不必拘束,王府不学外头那样大的规矩,仍当作先前在江南时便好。” 谢怀御心想,在江南时偌大的宅邸可只有我一个“主子”,还不是“小主子”呢。他问杜伯:“那王爷现在何处?” “这......”杜管家有些为难:“王爷时常在外吃酒,甚少在王府用膳。小主子可是有事?待王爷回来后,我可代为转达。” “无事。”谢怀御不知该作何感想,这纨绔作风倒是与传言对上了。 萧寻章正在金缕阁深处的厢房中,心不在焉地听着误入此间的丝竹声,看面前的黄狸幼猫埋头吃饭。炉子上煨的热酒已“咕嘟”作响。 金缕阁是郑都最出名的风月场,从前的花魁娘子璎珞已是徐娘半老,虽风韵不减,却也不再接客。只继续经营此地,成了幕后的老板娘。 时移事易,阁里年轻的小娘子都叫她“珞娘”,昔年“璎珞”的名号渐渐被世人遗忘了。 珞娘推门进来,俯身摸了摸猫崽,说:“小家伙很喜欢王爷送的鱼呢。” 萧寻章为自己斟了酒,说:“这就算是给它下聘了。“ 珞娘在他身侧坐下,说:“年年几窝猫崽不见王爷要,今岁末可巧就看上它了。” 萧寻章说:“从江南接了个小朋友过来,怕他寂寞,给他寻个玩伴。” 珞娘笑道:“王爷像母亲,心善。” 萧寻章说:“珞姨是因母亲才觉得我心善的。我若心善,在朝堂上可活不长。” 珞娘从不向萧寻章涉问政事,默然了。 萧寻章亦不欲多言,仍浅斟樽前,把酒慢啜。 猫崽终于吃饱了饭,餍足地打着呼噜凑过来。 萧寻章捞过它,摸摸它的肚子,说:“跟我回去,瞧瞧你小主人。” -------------------- 全文架空。 主要官吏制度参考了北宋,但是我根据需要做了一些改动,千万不要考究,会有很多bug的! 地方行政也是参考了北宋,但我也改了一些,大多数地名是我自己取的,还有几个抄了山海经的地名,应该不会有很强的代入感orz。 因为北宋不是行省制,地方的称呼容易引发误会,所以我会在文中第一次提到的时候在作话里进行一个大致的说明,会很简洁的。 谢谢大家愿意看我胡扯(鞠躬)。 [1]累上留云借月章:朱敦儒《鹧鸪天·西都作》。 [2]御马关山北:原句“戎马关山北”。杜甫《登岳阳楼》。 第2章 争端 大郑都城所在的京畿路与江南路相去八百里之遥,虽同属沧江以南,到底水土有差。因此,谢怀御在楚王府的头一夜睡得并不踏实。 他翻来覆去了整晚,直至纱窗透入朦胧天光,终究是放弃了再度入睡的尝试,认命地起身,拉开房门。 一团毛绒绒的黄团子靠在门槛外,谢怀御一低头正对上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 黄团子仰着头,嗲声嗲气地说:“喵~” 谢怀御惊措地后退一步。 萧寻章及时伸手抵住了门扉,说:“怎么起这么早?” 谢怀御有抬手抹一把脸的冲动,最终还是克制住了,他说:“心有所感。” “这样啊。”萧寻章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说:“还当你是住得不习惯呢。” “没有,挺好的。”谢怀御看着猫崽:“为何它在我门外?” 萧寻章抱起猫崽送到谢怀御怀里,说:“上早朝前带它来认认路。既然你已醒了,就劳驾替我陪它玩了。” 谢怀御接过猫,听萧寻章说道:“哦,对了。它还没有名字,还是烦请你给它起一个。” 萧寻章交代完就去上朝了。猫崽畏寒地直往谢怀御怀里缩,谢怀御只得抱它回房。 谢怀御靠在榻上同黄团子大眼瞪小眼,搜肠刮肚竟摘不出一词可予名。他叹气:“叫你什么好呢。” 谢怀御伸手从书架上摸了本诗集,心道还是叩问前人妙手的好。 碧桃轻敲房门:“小主子。” “何事?”谢怀御直起腰,不露倦容。 碧桃答道:“奴婢昨日疏忽,未给小主子点香,现来补上。” “不必了。”谢怀御下意识拒绝。 碧桃说:“是王爷的意思。” 谢怀御说:“进来吧。” 碧桃找到雕缕瑞兽的博山炉,放在香几上,在其间润气蒸香,向谢怀御介绍道:“此香名‘雪中春信’,有安神纳气之功效。” 安神纳气。谢怀御心念一动,面上仍不动声色,平静地“嗯”了一声。 素雪清雅气盈了满室。 谢怀御看着烟若游丝在瑞兽眼前身侧回环起伏,不觉间凝魂敛思,久违地得以昏昏意沉。 他躺回床上,迷迷蒙蒙地搂着黄团子嘟哝:“你就叫春信吧。” 大郑的文武百官循旧例,卯时早朝。 本朝的政事格局相当别开生面,堪称前无古人,后......萧寻章暗嗤:还是别有后了。 小皇帝年幼,贪玩又贪睡,在龙椅上睡着还好,若是闹腾起来,实在有失皇家威仪。因此自元和元年至今,朝廷上下对着空荡无人的龙椅议了四年政。 皆因玉玺的事,龙椅后头设下垂帘,太后坐在其间听政。 自踏上丹陛第一日起,萧寻章就慵懒地靠坐在龙椅右下首的太师椅上,似是八风不动了很多年。无论朝堂争执如何激烈,他永远顾自支颐。诸臣只能窥视到他的侧颜,难以揣度的威压之下,再惊艳的美貌也只会带来震慑。 本朝官员体系过于庞杂,以至在有些机构中显得繁复无章。或许是无心之失,但丞相的地位切实因此尴尬许多。幸而因先帝榻前特意的嘱托,陶道常仍位居百官之首,得人称作一声“陶相”。那么自然位列群臣前,与萧寻章仅仅丹陛距离而已。 往前数一二百年,前朝风雨飘摇。世家豪族盘踞各路,才俊辈出。天下珍珑,纵横捭阖之间,且由得这些封侯拜相之才相与交锋,不拘正统与野路,热闹得可谓是“你方唱罢我登场”。 此种境地下,[太][祖]帝乱世称王,听着意气风发,实则他以合纵谋定乾坤,亦忧着他人以连横相抗。 根深蒂固的世族成了[太][祖]帝的心疾,然而刮骨疗毒的伊始,他便溘然长逝。 及至先帝萧成棠继位,他的皇后身是望族嫡女,一路扶持他稳坐江山。大郑朝再次与世家名门水乳交融,背后是盘根错节,密不可分。 朝上具是高门贵公子,连日来竟为了几处田产争论不休,当真是......江山代有才人出[1]。 萧寻章心如明镜,知道是在借题发挥,但他不在乎世家如何争权斗法。能在眼皮底下斗,说明无非又是世族倾轧那些事,他才懒得搭理。 太后整日只知吃斋念佛,世族的事,她素来不插手。或许是经昌府盛氏嫡女的太后垂帘掌印,此事已足够分量。 陶相或许想解决争端,可惜御史台处处挑他的刺,如非必要,他也实在不愿轻举妄动。 且由他们争去。 谢怀御回笼觉醒,听闻有客人造访,正在园林赏雪。 仍是碧桃为他引路,一路上同他介绍了来人身份。 来人是晋王萧成棣,嘉弘帝膝下拢共三子,先帝、楚王,而后便是他了。他齿序最幼,却同先帝感情甚笃。先帝临终前召了太后、楚王与陶相在榻前,皆是交代政事。偏又另召了他,特特拟了封号安排了府邸,对幼弟的回护之情,真是羡煞旁人。 碧桃感慨道:“晋王离宫另立府邸时才十二岁呢!比我们王爷还要早。他只比你大两岁,你们兴许能玩得到一起去。” “他只是来玩的?”谢怀御问。 碧桃说:“小主子,您远在江南不知道,这位晋王殿下打小是当逍遥王爷养的。他不涉政事,为人也和气,您不必担心。” 说话间,谢怀御已看到了假山亭台中的晋王。 晋王生得乖巧,让人无端想起摆在高架上备受保护的白瓷娃娃。顶着这么一张脸同女使玩笑,也实在让人很难心生厌恶。 女使的声音戛然而止,萧成棣转头,也看到了正向他走来的谢怀御。 萧成棣主动打招呼:“听皇嫂说二哥从江南接了个小朋友进京,就是你吗?” 谢怀御看着比自己高不出多少的萧成棣,说:“你也没比我大多少。” “是啊。”萧成棣没觉出话里的不妥,接过了话茬,说:“二哥总被朝堂上那些老家伙困着,得了些闲工夫都拿去喝酒。我想你自己兴许无聊,所以来找你玩。” “我不觉得无聊。”谢怀御仍然很冷淡。 萧成棣也不恼,说:“那是我无聊了,想央你陪我玩。” 谢怀御松了口,说:“去做什么?” 萧成棣眼睛一亮,说:“行香游艺园的当家花旦前些日子染了嗽疾。今番是她病愈后初开腔,陪我去给她捧捧场子。” 行香游艺园是个面临郑都东街的庭园,紧靠着食戏楼。二者间接通了一条小道,方便客人直接在内里进出。经年相辅相成,发展得如火如荼、空前繁华。 其原身是不知何朝何代的高官旧邸,内里筑山叠石,湖景回廊,无一不暗含精工巧思。然而萧成棣对此地过于谙熟,冬景只作霜枿观,直接带着谢怀御去了后台。 戏还未开场,戏子们都在后台上着妆。萧成棣掀了帘进去,问:“九韶姐姐呢?” 祝九韶正对着铜镜为自己簪钗,闻言也不回头,只抬手招了招:“这儿呢。” 萧成棣凑过去,看着祝九韶的扮相,赞道:“沉鱼落雁鸟惊喧[2]。” 祝九韶嗔他:“贫嘴。”她瞧着萧成棣,勾起唇角,手上挽出个兰花势,吊着嗓子唱道:“可知我一生儿爱好是天然[3]。” 萧成棣听着高兴,夸她:“姐姐的嗓音竟比病前还亮上许多。” 祝九韶说:“光瞧了扮相就夸起来了,你说了不算。” 萧成棣拉过谢怀御,说:“我说了不算,这位可从未见过姐姐,你听他说了算不算?” 谢怀御听不出好坏,只跟着萧成棣说:“姐姐嗓子清亮,叫人听了心中愉悦。” 祝九韶喜上眉梢,说:“这位弟弟人长得俊,嘴也甜。可是晋王的新朋友?” “姐姐,你又叫我晋王。”萧成棣语调委屈,向她介绍道:“他叫谢怀御,是我二哥的......”他思索了一下,说:“义子。” “义子?”谢怀御和祝九韶同时惊问。 萧成棣也很惊讶,问谢怀御:“你不知道吗?四年前,二哥让人接你去江南的时候,就是这么同人交代的呀!” 谢怀御面色不虞,说:“我现在知道了。” 萧成棣打趣说:“说起来,你还得叫我一声......” “戏要开场了,二位还是去台下闲聊吧。”祝九韶注意到谢怀御神色,及时打断了萧成棣缺心眼的玩笑。 堂前茶博士为二人奉了茶。萧成棣手上捏着小盏,半天也不见饮一口,眼睛只盯着台上伶人,词曲咿呀。 谢怀御本就是陪萧成棣来的,心思并不在戏文上。他耳力敏锐,反倒是将邻座的仕宦子弟闲话听了个十之八九。 青绿衫戳了戳边上的绛紫袍,问他:“邓兄,冬至祭祀,家中可有安排?” 邓景年撇开茶上的浮沫,说:“怎么?乔兄有安排?” 乔格“哎呦”一声,说:“我家老爷子就是个闲职寄禄官,他自己都无事可做,能给我什么安排。这不是想着景年你父亲是度支司的计相,虽说祭祀大多是礼部的事,但度支司也得年年跟着忙前忙后,保不准今年也给你个差使。” 邓景年呷了口茶,悠悠地道:“今年祭祀可未必太平,老爷子不会在这时候让我插手的。” 乔格来了兴趣,问:“祭祀诸事不是一如既往地办吗?今年有何不同?” 邓景年说:“你忘了摄政的那位?元和元年丝毫不顾太后的面子,在朝堂上咄咄逼人,硬是要为他母亲修建庶妃庙。” 乔格点头:“这事我略有耳闻,后来不还是给他建了。”他突然一阵后怕:“说起来,当年为此事,革职了不少人,我家老爷子也差点遭了牵连。” 邓景年说:“虽说当年是批了红,可也没立刻去办。前些年先是翻修宫中殿阁,后又是给太后修葺佛堂,拖拖拉拉的,一直拖到现在。” 乔格暗自盘算了一下,说:“照这么算来,到了今年冬至前,也该修好了。”他又问:“那也不过是多走个流程,能出什么差错?” 邓景年四下瞧瞧,压低了声音,高深莫测地说:“这就要扯到另一桩秘辛了。” “先帝一辈起名从‘成’字。”他在桌上比划了一下,接着说:“可这位摄政王却没按这个规矩来。” “因为他的母亲,过去从事的是下九流的勾当。” 这传言乔格听过,可从度支司计相之子嘴里说出来,可信度就与同他人私下八卦时大不相同了。他问:“这是真的?” 邓景年说:“我在父亲书房外偷听到的,怎么不真。他母亲不止出身风尘,出身的还是金缕阁,当年金缕阁最倾国倾城的头牌花魁。去问珞娘,多半还得叫她一声姐姐。” “难怪摄政王生得那么好看......不,不对。”乔格咋舌,旋即醒悟过来:“也就是说,若庶妃庙建成了,太后身为他的皇嫂,也得去祭祀这位长辈。” “不哦,是我们都得去祭祀这位长辈。”邓景年叹气:“摄政王自己身世不干不净倒也罢了。我们这样的出身,怎么能去祭祀风尘女子呢?” 还未等乔格反应过来,一阵拳风忽至,打在了邓景年鼻梁上。 邓景年捂着鼻子,一脸惊恐地看着谢怀御,说不出话来。 谢怀御满脸戾气:“怎么不能?” -------------------- [1]江山代有才人出:赵翼《论诗五首·其二》。 [2]沉鱼落雁鸟惊喧:汤显祖《牡丹亭》。 [3]可知我一生儿爱好是天然:汤显祖《牡丹亭》。 第3章 义子 台上祝九韶才落了幕,去后头歇个中场。萧成棣转头正欲与谢怀御搭话,就看到谢怀御出手往人家鼻梁上揍不算,一句解释都没有,还继续挥拳往人家身上招呼。 邓景年气急败坏地嚷道:“我父亲是度支司计相,连陶临云见了我都以礼相待。你又是哪里来的,怎敢如此造次!” 他这么一嚷,谢怀御想到“义子”一节,招式愈发凌厉,又袭其面门。邓景年见其不停手,他何曾吃过这样的亏,心中恼怒,也不顾鼻梁还隐隐作痛,迅速伸手截住了他这一拳,另一只手曲臂挡下谢怀御顺势而来的肘击。 既交上了手,就没有相互谦让的道理。不顾周遭看客的惊呼声,二人所处周围的桌椅已被波及得歪七扭八,不幸的茶盏碎在地上,清脆地为他们喝着倒彩。 邓景年是个不事生产的贵公子,学了腿脚功夫防身而已,长这么大,也没想到有朝一日真的会有不长眼的同他近身比试。若对上自小习武的同龄人,先前他的鼻梁就直接被打断了,他定然会直接回府派家中豢养的打手来替他出手教训。然而此刻对上的是年仅十四的谢怀御,少年人在这几岁间的力量增长简直日殊月异,仅凭靠年龄差距,他便不怵这样突如其来的动手。 好巧不巧,家学渊源,谢怀御正是自幼习武。他自能跑会跳起,便摸过父亲的长枪。父亲见状心中欢喜,年年比着他的身高为他做更合适的小木枪,他就那么舞刀弄枪地长大。后被带去了江南,有远近闻名的武师对他因材施教,他日日勤勉从无懈怠。当前情形,他竟丝毫不落下风,假以时日,未必囿于年岁。 顷刻此间已是乱作一团,台上戏也停了,班主从幕后出来,看着开溜的看客急得直跺脚。乔格欲叫人上前拉架,却看到晋王殿下也站在一旁。他吃不准晋王的态度,只好悻悻闭上了嘴。 萧成棣嘴开开合合数次,终于叫出了声:“快来人拉开他们!” 天子脚下,禁军昼夜巡逻,行香游艺园繁华热闹,当值的禁军都爱往这附近多走几趟,无事听个响也是意趣。 戏台下被殃及的一干人等早引了禁军过来,只等晋王一发话,就上前拉开二人,各自摁住肩膀。 虽不知发生了何事,然而眼前情形怎样解释也是谢怀御理亏,这是无论如何抵赖不得的。 萧成棣赶紧挡在剑拔弩张的两人中间,以防他们再度大打出手。 他向邓景年作了个揖,说:“实在抱歉,这位小朋友心情不好,我正是带他出来散散心,不想与你二人起了争执。” 邓景年见是晋王殿下,冷静了许多,打开了摁着自己肩膀的禁军的手,向他还揖。只是语气还不善,他问晋王:“敢问我们是何处惹恼了这位......”他上下扫视着谢怀御,说:“晋王不知从何处认识的小朋友?” 萧成棣暗自叫苦,这我上哪知道去。然而面上仍挂着笑,抢在谢怀御开口前说:“是我二哥的义子,他初来郑都,还是劳驾二位给个面子。” 邓景年冷哼一声,说:“既是晋王殿下开口,又有摄政王的面子,我自然不会跟小朋友计较。也劳烦殿下转告摄政王,让他好好管管自家小孩,别学个不三不四的做派,也成日里丢人现眼。”末了,他又补了一句:“晋王殿下交朋友,也未免太不拘小节。” 谢怀御怒气未消,此话又是火上浇油,他质问:“你说谁不三不四?!” 乔格赶紧上前,说:“邓兄也就是口不择言了些,冲撞了这位小友可莫怪呀!” 萧成棣也欲息事宁人,说:“不怪不怪。” “晋王既聊完了,还请方才打架的二位跟我走一趟吧。”围着他们的禁军分开一条道,走出个神龙马壮的青年统领来。 诸人看过去,还是萧成棣最先认出了他,预感不妙,硬着头皮打招呼道:“虞指挥,巧啊。” 乔格碰了碰邓景年,悄声问:“谁?” 邓景年脸色很差:“枢密院下的侍卫亲军步军司指挥使。” 虞骁冲还摁着谢怀御的禁军抬抬下巴,那边便松开了谢怀御。他对萧成棣笑道:“可不巧吗?不过是替人顶个班,就碰着几位公子起了龃龉等我来解决呢。” 萧成棣站到众人面前,向虞骁使眼色,说:“那虞指挥来晚了一步,我们已经和解了。”他试图再次拉起摄政王的名头:“这位是我二哥......” 虞骁说:“我知道,小谢公子。”他又转向邓景年道:“小邓公子,麻烦二位跟我走一趟吧。” 事情的走向逐渐超出谢怀御的预料,他问:“去哪?” 方才还颇有血性的邓景年此时一副认命的样子:“走吧,枢密院。” 谢怀御问:“去干嘛?” “喏。”邓景年扫一眼四周,说:“造成的损失要做赔偿。还有,听他们请的老学究念叨‘亲民至善’之类的圣贤话。” 谢怀御看了一眼包围他们的禁军,放弃了逃跑的想法,问:“能不能不去?” 邓景年“啧”了一声,说:“你还不想去呀,我才无辜呢。好好听个戏,突然被打了一拳。也就是家父和摄政王的面子了,让我们去枢密院听训。否则直接押去郑都府衙,那脸可丢大了。” “小邓公子很熟悉嘛。”见两人半天不动,虞骁直接转身带路道:“二位还是快些去的好,否则此地人来人往,也够看乐子了。” 见此情形是非去不可了,谢怀御迈步跟上,路过萧成棣时想问问几时能结束。他还未开口,就听萧成棣压低声音迅速对他说:“我让人去通知二哥。” 萧寻章下了早朝,又在明理堂待了许久听大臣们议事。及至日昳才回到王府,枢密院便匆匆派了人来拜会。 乌契要过沧江了?萧寻章盘算着:没道理呀。寒冬腊月,既缺水又缺粮,何况他们还跟大燕胶着着呢,天时地利人和一样不占,哪会有人力财力物力再来侵扰大郑。那是哪一路又闹农民起义了? 萧寻章说:“快请。” 来人进了书房,似乎斟酌了半天措辞,还没有想好该怎么开口。 萧寻章见其迟迟不吭声,在那一杯接一杯地喝茶水,他奇道:“枢密院当值是不给喝茶水了?”话虽如此,见此情形反倒安心许多。看来不是什么大事。 来人终于开了口:“王爷,小谢公子被虞指挥带去枢密院了!” 方语罢,就听杜管事在外头说:“王爷,晋王派人来了。” 萧寻章问面前的禁军:“可有关系?” 禁军点点头,萧寻章叹口气,说:“让他进来吧。” 晋王派来的小厮还未开口,萧寻章就说:“我已知晓了,具体是何情形,你二人详细说说吧。” 二人互相看看,最终晋王的小厮开了口,说:“王爷,我随行晋王一路,还是我来说吧。” 萧寻章听他描述情形,不自主地为自己斟起了茶,转眼间壶中水去了大半。 其话毕,萧寻章放下茶盏,说:“我知道了,你们回去复命吧。” 来通报的二人走后,萧寻章对着一方残局沉吟半晌。良久,搁下笔,叫来杜管事,问他:“杜伯,你说我若是请位名师来教导谢怀御,会不会好一些?” 杜管事毕恭毕敬地说:“王爷,小主子在江南就是名师启的蒙。” “不。”萧寻章摇头,说:“还不够有名。” 他恢复了无波无澜的神情,说:“罢了,日后再谈。让酌烟去枢密院,把那位小主子接回来。”杜管事答应了一声,正要离开,又被叫住,听萧寻章吩咐道:“记得让酌烟在外头多逛会儿。” 枢密院参照的是寻常四合院的结构,过了垂花门才是办公事的地方。谢怀御和邓景年是来听训的,自然只能在外头一进门的小间,听国子监调来的夫子讲文修性。 夫子在上面讲道:“子贡曰:‘夫子温、良、恭、俭、让以得之。......’[1]” 两人在下面老老实实地低头对着书册写字,俨然一副难兄难弟的样子。 邓景年传来一张纸条:“说真的,你为什么要打我?” 谢怀御看了,不理他。 邓景年继续传纸条:“不想说算了,脾气怪得要死,跟摄政王一样,以后我绕着你走就是。那今日为何凑巧是虞指挥,你总该知道吧?” 谢怀御回他:“我不知道。” 邓景年惊奇道:“你怎么能不知道?我开始还当他是来给你撑腰的,结果他竟把你一道抓来了。” 谢怀御写道:“他为何要给我撑腰?” 邓景年回他:“因为他隶属枢密院啊!你家那位摄政王,监国前是枢密使啊!如今枢密院无正使,统筹事务的是先前他的副使,那不相当于枢密院还在他手上!他竟一点都不告诉你么!” 谢怀御:“哦。” 邓景年感到这小子跟先前与他打斗时变了个人一样,明明应该是对方更激动才对。结果他现在恨不得力透纸背:“‘哦’是个什么意思?” 谢怀御皱眉:“连我是他的义子都是晋王告诉我的,你说呢?” 邓景年:“哦。”是我冒犯了。 度支司计相府上很快来了人,将他家少爷接走了。只是谢怀御觉得,邓景年走时看他的目光莫名有些同情。 随便吧,摄政王日理万机的,还得抽空去喝酒,哪有功夫管我。谢怀御心中却莫名有些丧气,夫子讲的话一句都听不进去,心里盘算起来:夫子在讲学而篇的内容,学而篇共十六章,大概听完就能走了。若是还要往下讲为政篇,那只能寻个机会尿遁了。 他向窗外望去,恰巧看到酌烟终于姗姗来迟。 谢怀御心知将他晾在枢密院定然是萧寻章的意思,邓景年也未入官场,没有必要诓骗他,依他的说法,只怕是谢怀御前脚刚被带走,萧寻章后脚就在摄政王府知道了。 因此他也没有怪罪酌烟的意思,只是脸色沉沉的,上了车也一言不发。酌烟在前面驾车,隔着厚实的帷幔,也能感受到小主子心情不好。 他向车厢中赔笑道:“小主子切莫怪罪,只是雪天实在不好赶路。又绕路去买了桂花甜酒酿,正是人多的点,奴才也等得心焦,这才来迟了。” 谢怀御四下一瞥,果然看到了放在角落里的酒酿,他闷闷地冲车外道:“怎么非要你去买?他怎么不自己去买?” 这话听着大逆不道,酌烟哪敢置喙,只说:“王爷今日在府里等小主子用晚膳呢。小主子心中憋闷,还是去同王爷说说得好。” -------------------- [1]“夫子温、良、恭、俭、让以得之。......”:《论语》。 第4章 夕飧 孟冬昼短夜长,谢怀御离开枢密院时还有隐约天光透过薄霞,待到下车入府,已是月上梢头。 朔风卷起庭院飞雪,凛冽入长廊,清辉薄满地。谢怀御面无表情地跟着碧桃前去正厅。 正厅少有地透出暖融融的光来,无他,皆因楚王府往日实在冷清。寻常大户人家,阖家亲眷依例是要围坐正厅用膳的,再有女使侍立身边或者往来忙碌,顿顿都是热闹景象。 然而萧寻章是个去金缕阁都要独开厢房,从不要人侍候的寡淡性子。回了府也鲜少开正厅,只自己待在书房草草应付,是以此地岁岁孤寂更胜柴房。 正厅的门倏然开了,萧寻章修长的指节搭在门框上,小春信贴在他脚边,探出个毛茸茸的脑袋来,看到谢怀御,张大嘴冲他叫了一声,可惜嗓音稚嫩,湮灭在了寒风中。 屋内烛光照在小春信的毛发上,黄狸明亮,暖如朝阳。萧寻章声色温和,低着头对小春信说:“小主子回来了,是不是?” 谢怀御跨过门槛,故意放慢了些脚步,看到萧寻章已经落座,他并不动,只站在一旁。 待到女使布完菜退下了,萧寻章才侧过身来说他:“倒是长本事。”话语间却听不出怒意,只是静静地等谢怀御的回答。 其实谢怀御见到他时就有话想说,可心中终究别扭,只觉得先时无一刻良机。此时萧寻章递了台阶,自然顺势就下了,谢怀御僵硬地说:“对不起。”听着就诚心不足。 萧寻章说:“这话你该去同行香游艺园的班主说去。别人在台上唱戏,你在台下演个全武行,真有出息。” 这会儿谢怀御看起来倒是格外温顺,他说:“是,我明日就去上门道歉。” “嗯。”萧寻章对谢怀御的态度满意了,说:“明日道过了歉,就安生在府里待一段时日吧,静静心也好。”这是要关他禁闭了。 谢怀御心中不服气,开口就要辩驳,想了想又闭上了嘴。 萧寻章倒是注意到了,他问:“想说什么?” 谢怀御理智上觉得自己应该说“没什么”,但他实在不忿。少年心性是心直口快,他再早熟也难以圆滑到彻底压下所有情绪,只能在心中多拐上几个弯,然后语气古怪地说:“想来你在朝中艰难,否则怎么由人乱嚼舌根?” 其实他不在意受罚,他愿意为了自己的真实想法受罚,但若是因被曲解的缘故,他只会觉得不甘与委屈。 “哦。”萧寻章了然了,他素知外头那些有关他真假参半的传闻,但他一向不放在心上,想来是又有人谈论起来,说话不好听,被谢怀御听见了。 你竟为了此事出头,他看着谢怀御,思量间眼角微眯,他想,真有意思。萧寻章问道:“你从前在江南从未听过那些事吗?” 他听出来原因了,谢怀御转念间想道。他一下子明白自己先前那点别扭是怎么回事了,比起向其道歉,他更希望萧寻章能知其所云,即便话语再拐弯抹角。 萧寻章无意间捋顺了他的毛,他遂了意,答话显得将心比心起来。 他迟疑一下,说:“我住着你的宅子,自然没人会来说你的闲话。” 这话听着贴心,萧寻章暗笑,语调都比先前和缓了,他说:“那就是在宅子外头听过了。那时也为这事与人比划么?” 谢怀御利落地答道:“没有。” 萧寻章说:“那怎么进了京,这么沉不住气了?” 这话问得谢怀御哑口无声,他彼时只当是自己一时冲动,做便做了,错便错了,他心知是自己能承担的后果。而萧寻章如此一问,他也不知自己为何沉不住气。 他答不上话,却想起另一桩事来,模棱两可地说:“晋王说,你认我做义子。” 萧寻章明明仍然是面无波澜的样子,谢怀御却隐约觉得他似乎有些尴尬。萧寻章招来女使,让她们去重热饭菜,而后轻点两下桌角,示意旁边的位置,对谢怀御说:“你先坐。” 谢怀御坐下了,手方伸向杯盏就被萧寻章截住了,他把杯盏捞到自己面前。而后起身提起茶壶为谢怀御另斟一盏,对他说:“小孩子不要喝酒。” 谢怀御默默端起被塞到手中的新茶喝了一口,心说你真把我当儿子了。 萧寻章斟酌半晌,迟迟不开口,久到谢怀御已经在思量是否应当开口说算了。萧寻章终于想好了说辞:“其实这也是没法的事。当年事发突然,我出不去郑都,又担忧他人欲对你下手,只得给你安这样一个身份,至少能得知你的生死。” “何况,我虽不疑心冯伯的忠心,可刁奴欺主的事也是有发生,人心难防。”萧寻章叹了口气,继续说道:“我只得时时往江南去信,坐实这样的关系,提点他们你迟早要回京的,他们才不敢心生怠慢。” 谢怀御说:“你至少应当让我知道。” 萧寻章说:“此事原就是我临时起意,而后每一步都是将错就错。我想着既只是为保你的平安,也并无让你尊我为义父的意思,因此从未大肆宣扬过。进了郑都,便当此事揭过了。” 谢怀御品出了话里的意味,他说:“可晋王知道,现在很多人都知道了。” 萧寻章颔首:“是太后告诉他的。” 谢怀御回想着见到晋王后的一路行踪,他意识到了什么,说:“也许我今日不该离府。” “哪有什么该不该的。”萧寻章轻笑一声,说:“你今日不离,还有明日、后日。不是晋王也是别的世家子弟,想让你犯错还不简单么?” 谢怀御说:“可是我同她并无瓜葛。” “表面看来,正因如此。”萧寻章看向窗户,上面糊了软厚轻密的纱,其实看不清外头。他说:“天有九霄,冬生飞雪。无论是临风逆风,只要不落地,总是洁白的。落了地,车马一过,便有了脏污的痕迹,再也飞不起来了。” “雪若脏了,污的是与之相连的一片。”谢怀御喃喃,他看向萧寻章,说:“我在郑都只同你有关。”他语调抬高:“你在朝中当真艰难?!” 萧寻章端着酒盏的手一抖,几乎被呛了一口,他莫名地说道:“我在朝中艰难你作什么这么激动。”更何况你可不止与我有关。 想到谢怀御也是出于关心,萧寻章向他解释道:“我不是这意思。你进京时我并未大张旗鼓,就是不想那么快让太多人知道,过早拿我们的关系做文章针对你。你看起来与任何人无关一日,就多自由一日。” 可他们也会针对你,谢怀御心想。他说:“对不起。明日回来后,我会好好待在屋里的。”我尽量不再给你惹麻烦了。 这次诚心多了,萧寻章想,只是又非金屋藏娇,怎么听起来好生奇怪。要不还是别关了?他都知道错了。萧寻章轻咳一声,说:“你别多想,你是我义子这件事,不清不楚的最麻烦。既然他们提了,你也知道了,我自然会顺势落实,往后你在外头,大可以差遣我的人。”他思忖一下,补充道:“你若介意,不必当我是你义父,前面说的话依然作数,我不在意这些。” 那种别扭的感觉又上来了,谢怀御感觉自己承了他的好意,应当欢天喜地地应下。然而他犹豫半天,终于轻声说:“我不介意。” 萧寻章听出了不情愿的意味,他笑道:“不介意啊?那叫声义父来听听。” “义......”谢怀御“义”了半天,没“义”出个下句,他对上萧寻章满是调笑意味的眼瞳,大喊一声:“萧寻章!” 萧寻章一掌拍上他的肩:“这才对,想叫什么就叫,在我面前装模作样做什么。行了,去让她们重新布菜。” 萧寻章难得在府中用膳,还是同谢怀御一起。下人们自然不会那么没有眼力真的只是撤下席去热一热,还是重又开火做了一桌,再来为他们布上。至于那撤下去的一桌,王爷慷慨,素来是赏了下人的。 萧寻章平时一副不拘小节的做派,吃饭时却斯文得很,安安静静的,几乎没有声响。谢怀御梳理着思绪,想起事来问他,还没开口,看到萧寻章细嚼慢咽的样子,总觉得会被教说“食不言,寝不语”,于是欲言又止。 待到吃完饭,萧寻章起身,谢怀御踌躇着是否要跟上去,就看到萧寻章放慢几步,回头问他:“还有事?” 谢怀御忙答说是。 萧寻章说:“那跟我来吧。” 用过了晚膳,在正厅暖了许久,谢怀御跟在萧寻章后头,再次穿过长廊去到书房,竟觉得没有先前寒凉了。 萧寻章仍坐到案桌后,让女使为谢怀御斟了茶置于侧榻的小几上,对他说:“坐吧。” 谢怀御厘清头绪,开口问道:“你说我可以差遣你的人,那虞......虞指挥,他们都说是你的人。” “哦,他啊。”萧寻章说:“他确实是我的人,事实上,朝野上下都知道我曾在枢密院经营日久。” “那他怎么......”谢怀御没说完,他知道自己理亏,其实并不想重提话头。 萧寻章笑道:“你运气不好啊小朋友。我同枢密院上下都打了招呼,让他们见到你多加照顾。若是别人,今日就直接送你来我面前,让我亲自教育了。虞骁嘴上世故通达,办起事来只认死理,谁家子弟碰上他,都是去枢密院听训的命。” “你该庆幸今日是虞骁带走你。若是送来我面前,可不是听训那么简单。” 谢怀御并不想应这句话,他继续问道:“那晋王是太后的人吗?” “晋王不是。放心吧,他没什么坏心眼,就是被利用了。那个邓......什么是。” 谢怀御问:“他怎么能肯定我会打他?” “他当然不知道你会打他。他只是去将我的事说给你听而已。你顺着打听下去,自然同我心生嫌隙。” “不会的。”谢怀御脱口而出反驳道。 “嗯,不会的。”萧寻章顺着他说:“谢谢你为我出头。” 听到突如其来的感谢,谢怀御骤然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他努力回忆着原先的思绪,终于又找到了线头。 谢怀御差点忘记最重要的事情,此刻想起来了,赶紧说道:“邓景年还提到了冬至,说你的庶妃庙不一定能建好。” 萧寻章倒是比他平静,说:“我还想着他们什么时候才会有动作,看来就是这几日了。” 谢怀御一怔,问:“你早就知道了?” “是,也不是。”萧寻章揉揉额角,说:“我知道此事必不会顺利,只是不知道他们何时发难而已。谢谢你的提醒,我会作准备的。” 谢怀御起身告退,说:“那我没事了。” 萧寻章颔首,说:“去吧,好好休息。那些事情不必担心,我来处理就好。” -------------------- _(:з」∠)_作者没话找话说。 第5章 朝会 萧寻章的父亲——嘉弘帝,在位期间颇算得上是个励精图治的皇帝,彼时遵着前朝旧例,五日一朝会,帝皇不怠,朝臣从之,即便是暗流,也得做出个井然有序的样子来。 可惜膝下子嗣不旺,否则萧寻章也未必入得了皇城门。楚王委实天资聪颖,可堪大任。然而朝中世家已是盘根虬结,皇子又怎能不问出身。成棣又实在年幼,只余下长子萧成棠顺风顺水地继了位。 嘉弘帝对这位长子的教导不可谓是不尽心,自出阁读书起,便时常唤来御书房侍驾,只可惜手把手教导的帝王权术,直到继了位,才得以磕磕绊绊地实践起来。 世族林立是大郑朝的顽疾,萧成棠曾向父皇进言将其渐次革除,父皇却总是神色晦暗地叹口气,让其深思。 及至他来到父皇的境地,方才有所领悟,船到桥头水在前。几番筹谋运转之后,竟有了蚍蜉撼树的荒唐无力之感。他也只得无奈垂手,只盼着自己能如父皇一般,给子嗣留下风平浪静的深潭,也算是无功无过。 然而即便是同父皇当年相比,两朝境地也是此一时彼一时。嘉弘帝为他点了老臣辅佐,私心与忠君相争,竟成了他临朝的掣肘。好在他的盛氏皇后扶稳了他,政事顺遂是以恩情交织,在欲将世家贬削时,偏不忍苛待盛氏。为此,沉寂已久的暗流蠢蠢欲动起来,死水泛波。 萧成棠并非无才之君,只是他打压有恻隐,拔擢有犹疑,总显得进退维谷。日久年深,他失掉了对自己才能的自信,任由繁杂的心绪摆布。 他想到父皇所言“无为而治”,便将自己隐于朝后,只在初一、十五见于殿堂,任由风波不止,帝位以下,总能再争出一个平衡。 待到萧成棠猝然病逝,暗流翻滚水,再度伸向高位的权利盘剥中,无一清白。幼帝懵懂不知事,太后身在皇权与家族的涡流中,处处提防仍举步维艰。 萧寻章背靠枢密院,趁势上下敲打了一番筋骨,算是[维][稳]了自己的摄政之权,那些世族躁动不安的心思才又偃了下去。 在此期间混乱的朝会自然是要再起新例。若学先帝,未免懈怠,而嘉弘朝之勤勉亦是难返。多番往来争执之下,终于定下了每月三旬,旬中早朝。 说是逢五朝会,实则因先帝分权一事,虽彼时确实是防范外戚的无奈之举,皇权威严却也并非是幕后垂帘的太后与出身不正的摄政王可以撑起。渐渐地,位高权重的大臣们并不只在朝会等待圣裁,贵人们的事无分轻重,都入得明理堂来议。那么朝会上,便只余下无足轻重的小事与动摇国本的大事。 本月中旬的朝会刚开过,事关摄政王,若要对他发难,便是过了小雪后的下旬二十五了。萧寻章倒是淡然得很,连这几日的明理堂议事都不去了,待在府中,抱着春信看谢怀御练功。 谢怀御问他:“听杜伯说,你要再为我寻一位先生。” 萧寻章说:“嗯。不想上学吗?” 谢怀御说:“不是。那位先生......教我什么?” “自然是念书,将来好入仕。”萧寻章看着谢怀御一身劲装,恍然道:“你想从武吗?” 谢怀御点头。 “行吧。”萧寻章起身,说:“我给你留意着,但是现在,先由我来教你吧。” 萧寻章带着谢怀御进了书房,绕过书架,显出了一幅庞大的地形沙盘,其上杂糅了各种常见的不常见的山脉河流走势,他说:“为武者,知天知地,胜乃不穷[1]。我来教你计其险厄远近。” 谢怀御顿时肃容。 萧寻章观他模样,有意让他放松些,说:“你倒是不惊讶。” “你从前是掌管军权的枢密使,会这些并不奇怪。”谢怀御声音弱了下去:“更何况,你瞧着就不像愿意讲四书五经的。” 萧寻章一连为他讲了几日的知兵谋划,谢怀御开始还寻些纸墨笔砚记录,后来突然有了拨云见日之感,所见种种都融会贯通了起来。 二十五日,谢怀御早起没见到萧寻章,知道他是去早朝了。谢怀御兵法学得入了门,却对朝堂事务仍是一知半解。他想到萧寻章教导自己时气定神闲的样子,觉得似乎不应当为其担心。 萧寻章上了朝,依旧坐在那张太师椅上,神情散漫地听着朝臣奏对。 无事可议了,太后身边的辛公公掐着嗓子喊道:“诸位大人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有人站了出来:“太后,王爷,臣有事要奏。” 太后说:“周卿请讲。” 萧寻章向殿下瞥了一眼,认出了那人,是礼部下主管祭祀的祠部郎中周珂。他换了个姿势,好整以暇地听他上奏。 周珂说:“太后,王爷,再有一月便是冬至了,今岁有关祭祀事宜,微臣想来讨个示下。” 太后说:“按往例办便是。” 周珂看了眼摄政王的方向,迟疑道:“可按理,今岁摄政王的庶妃庙该建成了。” 萧寻章听到帘后佛珠轻碰,似是有所顾忌,便适时地为其递去台阶,说:“周卿有何为难之处,不妨说说。” 萧寻章乍然开口,反倒令他们一惊,而后又松了口气。摄政王于庙堂之上久不参其事,还当此次仍会淡漠应之,若是如此,便顺理成章地扼制了他的权势。 然而世家也心知必不可能如此,若他是这样一个容易拿捏的人,怎么值得他们特意挑了庶妃庙一事来逼他开口。 萧寻章上次敲打就是借了庶妃庙一事,打得世家伤筋动骨,直在背后骂其目无伦理,纨绔膏梁。如今他们便要在同一事上扳回一城,萧寻章苟不与之争,岂不白费了辛苦筹谋。 周珂踌躇半晌,难以启齿的样子。户部下度支司的计相邓易走了出来,说:“太后,王爷,此事为臣之分内,还请容臣禀告。” 萧寻章挑眉,替太后开口道:“邓卿请讲。” 邓易说:“往岁祭祀,准备三牢礼乐,都是度支司周转。再有年关将至,皇宫上下修缮报账,地方官员入京述职等,具由度支司支出。若今年要赶在冬至之前修筑完摄政王的庶妃庙,只怕是......“ 萧寻章听明白了,这是拿没钱在搪塞他呢。他说:“哦?往年为太后新修佛堂时不见叫苦,轮到为我的母亲修庙倒是难如登天了。”萧寻章唏嘘道:“看来我的面子还是不如皇嫂大啊!” 邓易愈发恭敬,说:“王爷何必妄自菲薄,不过是请您宽宥则个。” 萧寻章更是一副好说话的样子,说:“自然是可以宽宥的,要我宽宥到何时呢?来年开春?后年隆冬?还是——下位计相上任?” 邓易面色不变,说:“王爷莫要说笑。既已在建了,必不会让王爷苦等。” 萧寻章说:“原来这就叫苦等了。那计相可记得,庶妃庙是何年打的地基?”他的声音骤然狠厉起来:“——是元和元年!” 他一字一句地怒道:“元和元年打了地基,现已是元和四年了。太后的佛堂都从无到有了,我对你们还不宽宥吗?!” 又一道声音插了进来:“风尘女子怎配与我佛相提并论!” 萧寻章斜睨过去,是御史台的长官,他嘲讽道:“鄙人不过风尘女子所生,也配柳御史出言指点么?” 御史台职在监察,与上位相争才显得他们政绩卓然。一时间,那些小御史们是真心不忿也好,是落井下石也罢,纷纷开了腔,恨不得将萧寻章批成十恶不赦的千古罪人。 朝堂上乌烟瘴气,萧寻章却都充耳不闻。他招来侍立一旁的辛公公,递过去份折子,说:“让皇嫂先别念我佛了,看看这个。” 盛知锦展开折子,一眼扫过去,指节无意识攥得发白。这是一份自元和元年以来,各类财物流水的单子。有修缮皇宫的,有修筑庙宇的,有的在郑都,有的在地方,无一例外的是,每一条后面,都载着某某与盛三七或是四六分成的数额。至于这个“盛”,是盛知锦还是盛氏,已经不再重要了。 帘子后面穿来揉皱纸张的声响,堂下吵得厉害,无人注意到,萧寻章却是听得一清二楚。他暗嗤一声,又优哉游哉地在纸上写了几笔,复递与了辛公公。 辛公公胆战心惊地再次递到帘子后头,盛知锦接过纸张,打开来看,这次上面只写了三个字——平襄路[2]。 盛知锦重重地拍在雕花盘凤的紫檀椅扶手上,缠在手腕上的佛珠与之敲击出清脆的响动。萧寻章微不可察地勾了勾嘴角,分神听起堂下争吵到何处了。 御史台道:“楚王出身本就不堪,得以修建庶妃庙不感激涕零也就罢了,竟还咄咄逼人,真是目无礼法!” 枢密院一直在为他争辩,然而皆是武将出身,实在是不善言辞。枢密院道:“你们本就答应了要修的,事儿没办成怎么好意思要王爷感激涕零的?”听得萧寻章只想扶额,修好了你们可替我感激涕零去吧。 萧寻章看向刚刚说话的小御史,问他:“你要我感激谁?我又目无哪门子礼法了?” 被摄政王点了名,小御史始料未及,磕磕巴巴地说道:“自......自然是天地祖宗。你一意孤行要将出身风尘的生母入庙,将太后置于何地!怎么不算目无礼法!” 如此直白地忤逆当朝摄政王,倒也并非是他英勇或莽撞。只是若他因劝谏死于这位纨绔无礼的摄政王之手,他便会从籍籍无名一跃而上至名垂青史,而摄政王此生声名狼藉,再也洗脱不得。他料定萧寻章只要不是头脑发昏,便绝无可能下此狠手。 萧寻章确实不会同小御史计较,他转向龙椅后帷幕,问道:“太后不愿去祭拜长辈吗?” 朝堂在萧寻章开口时便已静了,他们听到幕后传来太后的声音:“祭拜长辈,天经地义。” 萧寻章满意地看向众臣,说:“太后都发话了,还是快些让长辈入庙的好。耽误了祭祀,才是有违礼法。” 萧寻章点了邓易,说:“至于钱么,你们能为太后的佛堂修得那么快,自然是有办法的,对吧?” 邓易不知发生了何事,但眼前情形,他也只能咬牙应是。 朝堂寂寂,辛公公又欲掐着嗓子喊:“无事退朝——” 萧寻章却又发了话,他含笑说道:“辛公公,急什么?朝中一团乱麻,瞧瞧这满堂仕宦,连腰间玉带都分出个泾渭来。却辨不清何为礼法,我身为监国摄政王,整顿官风,也是分内之事啊。” 堂下世族百官回想起元和元年萧寻章之举,脸色逐渐精彩纷呈了起来,看得枢密院众人暗道解气。 -------------------- [1]为武者,知天知地,胜乃不穷:《孙子兵法》。 [2]平襄路:本文的地方行政划分主要参考了北宋,最高一级是“中央”,就是前面提过的郑都。次一级是“路”,相当于现在的省,平襄路就是这一级的。再次一级是“府、州、军、监”,相当于现在的市,本文这一级的地名都会用“府”字结尾。最末一级是“县”,就跟现在一样了。 第6章 革职 元和元年冬至前夕,正是萧寻章初次提出修建庶妃庙的日子。其年,先帝遽然病逝,幼主匆忙登基,朝野内外各怀鬼胎,隐隐有礼崩乐坏之势。 摄政王一举一动,无疑是油珠落滚水,激起千层浪。 四年前口诛笔伐尤胜今朝,当真是为了维护正统吗?恐怕不见得。见到广厦将倾时,或许更想釜底抽薪。 无才的禄蠹们吃得脑满肠肥,萧寻章重典治乱,杀一儆百。 而彼时彼刻,恰如此时此刻。 一滴汗自邓易的额角滑落,当年萧寻章借此事革职了一大批有名无实的寄禄官,虽然可惜,但好在没触及到核心。 如今已是元和四年,关于此事也可堪称一句积年旧怨。依其脾性,还不知会如何发作。 萧寻章眯起眼睛,朝堂肃穆。 良久,萧寻章开了口,说:“柳御史,正五品御史中丞,目无尊卑,上行下效。即日责令御史台内,五品以下无职寄禄官发还原籍。” 柳御史冷哼一声,无视了身遭窸窸窣窣的响动。 萧寻章继续说:“考课院职在审官,现御史台文官名不副实,偏听偏信,东院难辞其咎,无职寄禄官一律革职,其余职司,年后述职。” “财权分设三司,意在互查互究。如今虽是度支司出了岔子,户部、盐铁二司也难辞其咎,责计相在内,三品及以下官员,冬至日后,闭门自检。” “至于祀部么,我想,许是人员冗杂,使得周卿分神管理,而无暇去翻阅前史,这才来朝堂上巴巴地讨示下。周卿一片赤忱,本王自当体谅之。”萧寻章悠悠地说道:“诸卿莫怪我管窥蠡测,只是朝纲一体,想来并非只有祀部如此。不如让枢密院来朝督暮责,清理清理有碍观瞻的国贼禄鬼。” ...... 早已过了午时,斩首令牌却还没丢完。 丹陛下摆上了桌案,几位秉笔太监马不停蹄地写着。笔墨未干便送到太后面前,盖上了印玺。 诏令说毕了,萧寻章瞥了位列群臣前作壁上观的陶相一眼,感慨道:“邦有五蠹,道阻且长哪!” 他靠着椅背,恢复了一如往日漫不经心的淡漠模样,对辛伦说:“辛公公,无事退朝吧。” 众臣行礼告退,萧寻章起身,冲帘后似笑非笑地睨了一眼,温声说:“多谢了。”而后懒懒散散地走下丹陛,落在最后向金銮殿外走去。 他迈步下了九尺台基,不紧不慢地喊了一句:“陶相留步啊。” 陶道常驻足侧身,默不作声地看着萧寻章走到自己面前。 他冷冷地说:“臣僚百官已是人人自危,王爷还要同我秋后算账吗?“ 陶相此言一出,方才放缓步伐欲窥听一二的朝臣不约而同地陡然疾走开来,生怕摄政王余怒未消,再殃及了他们。 萧寻章说:“我替丞相将御史台一干乌合之众料理了,陶相不感激我就罢了,怎么反倒还怪罪起来了呢?” 陶道常神色复杂的看着他,说:“你当真一点不爱惜自己的名声吗?” 萧寻章毫不在意的样子,说:“他们在背后编排到底,见了面也得对我恭恭敬敬的,我何必放在心上。” 陶道常“哼”了一声,说:“你倒想得开。” 萧寻章戏谑道:“我若成日自嗟,今日哪有资格站在这里同陶相寒暄。” 陶道常不作声,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萧寻章说:“我不过是来同陶相谈个交易。您瞧,才打发了度支司中碌碌之辈,银钱还是得周转,总得有人进去做事才行。”见陶道常未置可否,他话锋一转,说:“听闻陶相府上的公子已经十五了?” 说到长子,陶道常神色和缓了些,颔首道:“是,前几个月才过的生辰。” 萧寻章笑道:“巧啊,我家府上也有位小朋友,过了年也要十五了。不如让两个孩子同窗做个伴,陶相以为如何?” “是前些日子......”陶道常思索了一下,好像有些印象,说:“在行香游艺园与邓易家小子打起来的那位吗?听闻好俊的身手。” “呃......陶相消息可真是灵通啊。”萧寻章笑得有些勉强,说:“不过是小孩子家闹矛盾,我已罚过他了,还请陶相莫要介怀。” “哼。”陶道常瞪他一眼:“上梁不正下梁歪,你真该同他一道来听教!”说罢,不等萧寻章答复,便甩袖离去了。 萧寻章也不恼,站在殿外蹭了下鼻子,喊道:“那就先谢过陶相了!” “王爷。”杨观撑着伞来到萧寻章身边,低眉道:“外头风大,奴才来送您一段。” “哦,是你。”萧寻章沿着退朝的御道向宫外走去,促狭道:“太后这是急着送客呢。” 萧寻章徐行一段,又是拉家常的口吻,问杨观:“在宫里当差可还好么?” 杨观愈发卑谦,答道:“谢王爷提点,奴才已入了皇城司。” “皇城司,好地方。”萧寻章念了一句,说:“那怎么还来为我撑伞?” “奴才现只是个祗候亲从官,为王爷撑伞,也是奴才的本分。”杨观向萧寻章关心道:“那陶相对王爷态度未免恶劣。” 萧寻章摇了摇头,说:“陶相对我素来没有好脸色,不必在意。”他见杨观仍不解其意,补充道:“他那是关心我。” 萧寻章出了宫门,踏上马车,对酌烟说:“直接回府。” 府前下了车,杜管事迎了上来,说:“王爷,丞相府派人送了东西来。” “哦?”萧寻章并不意外,问:“是什么?” 杜管事说:“一把紫砂做的西施壶。” “陶器啊......”萧寻章露出玩味的笑意,说:“让谢怀御一道来瞧瞧吧。” 谢怀御见到萧寻章时,他已卸了朝冠,长发却仍规矩地束着。备好了茶具,齐齐地摆在了侧榻小几上。 萧寻章抬眼看到他,说:“来了?坐吧。” 谢怀御坐到他对面,萧寻章用茶则将茶叶拨入茶荷中,问他:“可曾学过茶艺?” 谢怀御不明就里,照实答道:“不曾。” 萧寻章“嗯”了一声,手上动作不停。 他提过滚水淋了壶,又依次烫入公道杯与品茗杯,茶夹夹起品茗杯打转后将水倒出,算是温完了盏。然后拿过茶则,将茶叶拨入紫砂壶后,手腕三起三落,壶中水声轻响,茶叶浮散。 萧寻章提起茶壶,轻晃须臾后,往公道杯倒出了第一泡茶。接着提起公道杯,往两盏品茗杯中各斟七分满,后倒掉了剩下的茶汤。 萧寻章夹起品茗杯,再次将茶水倒出,说:“第一泡作洗杯之用。” ——谢怀御不动声色地收回了欲伸的手。 少焉,他倒出了第二泡茶水,托于杯底递与了谢怀御。 萧寻章选的是郎窑红瓷,盏外釉艳盏内白,与杯中红茶相映成趣。尚在眼前,扑鼻已是满室馥郁松烟香。 谢怀御接了,啜饮了一口。 萧寻章问:“如何?” 此茶过喉醇香浓厚,谢怀御说:“口齿生香,余味绵长。” 萧寻章惬意地看着他,说:“此茶名正山小种,与紫砂壶最是相配。过些日子,就将此茶奉与你的先生吧。” “嗯——嗯?”谢怀御反应了一下,诧异道:“奉给谁?谁去奉?” 萧寻章摩挲着紫砂壶,眉眼含笑:“此壶形圆润隽秀,称作西施,是陶道常陶相送学生的小手信。礼尚往来,在拜师礼时为他奉上一盏学生亲手泡的正山小种作为贽敬,最合适不过了。” 谢怀御小心翼翼地试探道:“表达诚意也有很多种方式。” “我觉得这种比较好。”萧寻章笑得更温柔了,说:“你以为我的茶白喝的吗?乖,等你学会了,就放你出门。” 不知为何,萧寻章生了那样一张容色倾城的脸,明明笑得温柔无比,谢怀御却感到脊背发凉,直觉道切莫在此事上与其讨价还价,还是老实听从安排的好。 许是在府中实在憋了太久,谢怀御起先几日还有一搭没一搭地慢慢练习,逐渐地房门都少出了,除了日常练功,便是整日把自己闷在屋内,练步骤、练工序、练手腕发力。只盼着早日学会了好出门。 楚王府的正山小种论饼往谢怀御处送,谢怀御挥霍起来也是毫不客气。好在他虽是初学,悟性总是不错的,沉下心来便进展飞快。只是楚王府的茶叶品质确实上佳,连日间西厢房的茶香浓烈,熏得小春信直往萧寻章处跑。 萧寻章不心疼钱财,杜管家看着账簿上的库存忍不住长吁短叹,萧寻章宽慰杜伯道:“他可比我有当纨绔的潜质。” 杜管家听完这话更难以释然了,王爷是真拿小主子当儿子疼,外头人家如此亲厚者也是少有。现在只是学个茶艺,将来若是出了什么乱子,王爷舍得让小主子搬空王府也未可知。 好在小主子对茶饼的需求逐日少了起来,眼看着这无止境挥金如土的日子总算是要到头了。 与杜管家的忧愁截然不同的是,这几日阖府上下过得最快活的就是小春信了。谢怀御忙着练习茶艺,顾不上它,它便大摇大摆地在萧寻章处窝着。王府外连日车马盈门,见了它都夸毛色光滑花纹威风,它嘚瑟得尾巴尖都恨不得再高三分。 登门的是往常攀不上高的小官们,虽说势小权轻,竟是遍布了三司三省六部诸监,着实是有些出人意料。 自那日朝会后,有目共睹,摄政王并不待见无职寄禄官,连带着这些差遣无关紧要的小官也惴惴不安了起来。冬至后要被禁足的赶着时日来与摄政王示好,仅被罚了俸的只恨罚得不够多,各种奇珍异宝入了库房,倒变相填上了茶饼的缺。 楚王府又是门庭若市,萧寻章也是来者不拒,府中议完,再去酒楼推杯换盏。觥筹交错间,背后的人脉安排反倒是静水流深。 谢怀御苦练多日,自觉已有几分模样,却总堵不到萧寻章的人。随着时日推移,耐心就要消耗殆尽,他几乎盘算着不管不顾直接离府了。杜管家终于在某个午后来敲响了他的房门:“小主子,王爷在书房等您。” -------------------- 小春信:(≧∪≦*)ノ〃 第7章 冬至 谢怀御走入书房:“你这几日......”去哪了。 他话说了一半,看到萧寻章边上站了位不认识的小吏,身着官服,看样子是吏部的人,便及时止住了话头。 小吏脸上挂着讨好的笑意,说:“见过小谢公子。” 萧寻章慵懒地靠在书案后头,见他来了,手上停下了把玩玉器,对小吏说:“说给小谢公子听听吧。” “是。”小吏恭顺地答道,而后打开折子,一条一条地念了下去。 折子上先是三品以上的显宦,有几个是谢怀御远在江南时也听过的名字,后面跟着些不痛不痒的处置。虽听着颇为震撼,谢怀御对此举却仍是一头雾水。 而后再念下去是各部将要禁足的官员,品阶不一,时日不一。直到念到度支司计相邓易时,谢怀御心念一动,问:“他就是邓景年的父亲?” “嗯。”萧寻章随口应了一声,说:“你要为他求情吗?” 谢怀御问:“我为他求情,就可以免了他的罚吗?” 萧寻章似是累了,闭着眼说:“可以。” “那我不求。”谢怀御立刻说:“我都还在受罚,干嘛要为他求情?” 谢怀御听到萧寻章似是轻笑了一声,念他:“小孩子家这么记仇。” 谢怀御微恼:“你想宽恕他自己安排了就是,何必来问我。” 萧寻章唇角微勾,说:“不,我也记仇。” 小吏战战兢兢地听着两人谈话,问:“王爷,还念吗?” 萧寻章看向谢怀御:“还想听吗?” 谢怀御想了想,问:“乔格如何了?” 萧寻章思索一下,报出一个名字,让小吏在名单上找是否有此人动向。 小吏往后翻了几页,答说:“王爷,发还原籍了。” 萧寻章“嗯”了一声,对谢怀御说:“过了年关,应当就要随他父亲离都了。” 谢怀御似有犹疑,说:“其实那日我并未与他起冲突。” “这与你无关。”萧寻章说:“他父亲是个不事差遣的禄蠹,顺手清理门户罢了。” 谢怀御应了,说:“我没有想知道的了。” 萧寻章对小吏说:“折子留下,回去复命吧。” 小吏告退后,萧寻章问谢怀御:“感觉如何?” 谢怀御退后几步,向萧寻章作了个揖,说:“多谢义父,此刻只觉得身心舒畅。” “这会儿倒是叫得痛快。”萧寻章哑然失笑,问他:“茶艺学得如何了?” 提到此事,谢怀御答得更恭敬了:“回义父的话,已可以出门了。” 萧寻章看着谢怀御将茶具依次在面前排开,按步骤泡上了茶。 谢怀御将茶奉到萧寻章面前,道:“义父请用茶。” 萧寻章接过来浅呷了口,点评道:“确实可以出门了,出去玩吧。冬至记得留空。” 大雪落了半旬,冬至到了。 郑都南郊,九九八十一高阶龙尾道,上有宝华石回圜相衔,正是祭神天坛。 天坛北部是攒尖金顶高殿,殿中央是香樟木制的牌位,描金宋书的“昊天上帝之神位”两侧,贴着旋身侍驾的双龙。绘有山川锦绣的花屏夹之,前是摆有太牢的桌案,上有香炉待燃。 幼帝不知事,国师代为跪坐于牌位前几掷筊杯,请来神示“风调雨顺”。太后带着幼帝伏身参拜。诸臣紧随其后躬身行礼,三拜九叩,传来山呼震彻凌云意:“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群臣分列阶下参,百尺高台处,天子寸步后,谢怀御跟着萧寻章跪拜下去。黄钟大吕随之起,颦鼓动地生烟尘。戴翎八佾舞,箫韶引凤来。 天子再净面,祀官进玉帛,国师三上香,敬告天地颂祷词。 福酒斟满青铜爵,太后与摄政王各饮之。把酒遥祝,三献社稷,祭品入了燎炉焚,再卜六爻送神明。 阶下百官再叩首,殿中众人入太庙。 祀官在前一路引导,太后抱着幼帝前往偏殿祖庙。 萧寻章起身从之,谢怀御踌躇间,听到上方传来声音,萧寻章低声道:“跟着我。” 太庙外,太后蹙眉看着萧寻章,不发一言,却是丝毫不掩心中不悦。 萧寻章知其何意,不冷不热地回她:“这是我义子。”语罢,便要径直带着谢怀御往殿中走去。 仅余咫尺时,太后终于抱着幼帝转过身,抢在萧寻章之前踏过了太庙的门槛。 太庙中自[太][祖]皇帝以来,代代灵位依序置放。长明灯已燃百年,太后与摄政王仍是各饮杯酒,见过先祖。 庶妃庙便修建在太庙之后。步出太庙,似是为了掩盖心烦,太后不再侧身等待摄政王,目不斜视地跟随祀官往庶妃庙走去。 庶妃庙中,仅一人牌位,上书萧寻章生母名讳。长明灯盏亦是点了满堂,冷杉木后,灼灼人眼。 萧寻章带着谢怀御跪坐其前,太后亦在侧后躬身参拜,而后再无动作。萧寻章于少牢前上香进爵,谢怀御以茶代酒,同饮三杯。 天地君亲皆已祭毕,众人原路步出了高殿。天坛之下,群臣仍长跪未起。 小皇帝得了太后授意,在辛公公的搀扶下,奶声奶气地喊:“祭祀事毕,众卿平身——” 文武百官再叩首:“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谢怀御初见此景,只觉得心有北冥池,万顷翻浪涌,鱼跃青云端,游龙出沧海。 折腾了大半日,祭祀事宜和平结束了,不少人都松了口气,复又三三两两地结伴离开了。 萧寻章遥遥向邓易颔首,算是揭过了此事。两人相隔太远,谢怀御看不清其神色,只能看到片刻后,邓易慢慢俯身,向阶上一拱手。 谢怀御以为今日事已毕了,跟着萧寻章缓步下阶,却看到陶相仍站立阶前,似是有所等待。 萧寻章走到陶道常面前,说:“陶相,久等了。” 他就是陶相,谢怀御心想,紧跟在萧寻章身后,向其作了一揖。 陶相上下打量着谢怀御,对萧寻章说:“你今日此举,颇有些越礼了。” 萧寻章不以为意,答说:“我越礼也并非一两日了,何况今日事后,他在郑都行事方便,再不欺暗室,我不亏本。” 萧寻章不欲在此事上与其过多纠结,继续说:“还有一事,也是顺道带学生向先生奉盏拜师茶。” “哦?”陶相不再审视谢怀御,说:“便就去你府上品茗吧。” 回了楚王府,萧寻章和陶道常都坐在一旁,看谢怀御从置杯开始,一步一步厘清脉络。 虽已练过数遍了,谢怀御此刻仍禁不住生出些没来由的紧张,最后奉茶与先生时,费了好大力气才控制住自己不要手抖。 饶是如此,看到陶相端茶入口时依然有些心惊,不知陶相脾性如何,若是不合喜好,会不会一言不发甩袖离去,到时萧寻章若恼了,他可不知该如何是好。 幸而陶相饮罢一口后,满意地点点头,说:“还算是有规矩。”这便算是认可他了。 萧寻章在一旁提醒他:“还不见过先生?” 谢怀御赶忙行礼:“学生谢怀御,见过先生。” 陶道常报了个位置,离陶府很近,好在离楚王府也不远,他说:“我族在郑都的子弟,都在此家塾念书,我也时常前去讲学,择一日子,前来上学吧。” 萧寻章笑起来,瞧着神情却像是不太满意,说:“陶相你是在诓我呢?户部、盐铁、度支三司哪个是好相与的?我劳心劳力为你开了那么些个口子,你就偶尔来教一教我家小朋友?太后的金花银都不见得有你这么多油水。” “再有御史台压了你好些年,位卑权轻的文官最是一身酸腐气,哪日事儿办不好,落下些把柄,让他们得知了又是群起而攻之。”萧寻章长叹一声:“打点御史台上下,可不容易啊!” 陶相轻咳一声,道:“家塾归家塾,若是想学......”他看了谢怀御一眼,继续说:“有的是留堂的机会。” 萧寻章说:“不是我瞧不起你陶氏,只是再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家族,也得出几个纨绔。我自知我家小朋友并非是白纸一张,正因此才更不愿他被墨涅所误。陶相还是再做考虑的好。” 萧寻章招来小厮递过几页白棉纸给陶道常,上面间构清晰地书了文章。谢怀御几步外瞧着,认出了是自己的字迹,心又悬了起来,该不是从前在江南时作的文章,怎么在他手上? 萧寻章待陶道常粗览过后,才开口道:“怀御在江南时的先生寄了他从前的文章过来,我瞧了,已是知书识礼了。他将来不作文官,不必虚耗时间专学应试选举。” “不做文官?”陶道常诧异道:“这么好的苗子,你竟舍得让他从武?” “先生,是我自己要从武的。”谢怀御适时插话道。 萧寻章笑了,说:“他志不在文,都能做得如此出色。又怎知从武就无另一番作为?” “罢罢罢。”陶道常连叹三声,说:“随你去吧。你想让我如何教他?” 萧寻章就等着他问呢,早准备好了说辞。他说:“先帝去后我深知陶相处境艰难,然而总也没有机会出手相助。陶相在群狼环伺中仍不失风骨,稳如磐石,将来青史中亦是留名之能臣。审时度势之慧眼,韬光养晦之气度,吾辈深感钦佩。” “怀御年轻气盛,遇事冲动了些,如遇贤良引路,勿为小事所累。再于政事上提点一二,学得陶相几分精髓,便是他此生造化。” “陶相嫡子陶临云,才气满京华。我想,怀御能得如此良师益友,也不枉我连日来苦心筹谋。便只与舍下公子一同入府学习,陶相以为如何呢?” “你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盘。”陶相置下茶盏,说:“想来我何日休沐,王爷也打听清楚了?” 萧寻章笑意不减,说:“这个自然。” 陶道常说:“我休沐日的卯时,来陶府听讲,用过午膳后离府。” 谢怀御不解道:“只有四个时辰?” 萧寻章话里倒是相当满意,他说:“为官之道,在精不在多,学了再多也不好生搬硬套,不过某日灵犀一点,一通百通。更何况,陶相这是给你留时间习武呢!” 谢怀御忙说:“谢过陶相!” 他们此话毕了,杜管家才叩门道:“王爷,晋王来了。” 萧寻章听了,对谢怀御说:“想是找你的。” 谢怀御问他:“你怎知不是找你的?” “若是找我的,他就直接进来了。”萧寻章淡淡道:“快去吧,别让人等急了。” 谢怀御见陶相没起身的意思,想来他二人还有要事相商,便不再多言,心领神会地退出了此间。 -------------------- /w。。 第8章 亲人 晋王仍在园林水榭中等待,这次倒是没同女使调笑,乐呵呵地逗着小春信玩。谢怀御走到他面前,经过上次的事后,再次见面许是都有些尴尬,两人大眼瞪小眼了半晌,都不吭声。 萧成棣停下手来,不再逗猫了。小春信似乎有些无聊,“喵”了一声,甩甩头,沿着湖上廊坊跑走了。 还是萧成棣打破了寂静,他轻咳一声,说:“猫不错。” “嗯。”谢怀御淡淡地应道。 “猫......毛挺多的。”萧成棣没话找话:“可有名字?” “春信。”谢怀御看着他,说:“你是特意来找猫的?” “当然不是。”见谢怀御终于有谈话的意愿了,萧成棣赶紧说道:“我是来找你的。上次那事,是我考虑不周了,早知道郑都很多人看二哥不顺眼,我该拉你坐个清净些的位置的。” 萧寻章早替谢怀御出了气,现在萧成棣再来为此事向他道歉,反倒弄得谢怀御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他说:“你事先也不知情,不必向我道歉。那个......”谢怀御面色有些不自然,说:“你那位姐姐还好吗?” 说起祝九韶,萧成棣眉飞色舞了起来,说:“放心吧,九韶好得很。你那日打起来的时候,她没在台上,怎么都轮不到她的事。”他想了想,又补充道:“哎,你大概不知道,二哥赔偿了他们班主一大笔钱,都够把那个戏班买下来了。九韶分了一笔,高高兴兴地请家里人去食戏楼下了顿馆子,还做了几身新衣裳。她还直说要谢谢你呢。”萧成棣绘声绘色地回忆着:“就是还说,这种事一年到头还是最好没有比较好。” 萧寻章已替他做过了赔偿,谢怀御竟又有些愧疚,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好问:“这种事,嗯……就是打扰他们唱戏的事,从前也时有发生吗?” “有啊,你以为邓景年怎么那么清楚受罚流程的,还不是他家几位旁支的堂表兄弟惯会仗势欺人的。”萧成棣不屑地撇撇嘴,接着说:“其实我今日来,是问问你过些日子有没有空?邓景年他们说想同你赔礼道歉,央我来请你出来,去食戏楼摆上一桌,正正经经地同你道个歉。” 谢怀御想到对他们父亲的处罚,委婉地推辞了:“还是算了吧。事情已经过去了,没必要再提了。”他心道,邓景年上次听了萧寻章是他义父都没意识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不对!谢怀御猛地意识到,上次邓景年是得了太后的授意的,这次保不准是再来说些什么与他听,那就更没有必要见了。 “说得是啊。”萧成棣颇为赞同:“我也正是这样同他们说呢。只是他们非常坚持,硬是要见你一面呢。” 萧成棣倒是没有勉强他的意思,说:“你既亲口回绝了,那就不必管他们了。过些日子再同我去看戏听曲怎么样,九韶说上次瞧得不仔细,没看出你竟有如此英姿,她深感钦佩,想再同你聊聊呢。” “她真是这个意思?”谢怀御心道,怎么跟萧寻章说话一个腔调,听着另有深意呢,长得好看的人都这样? 萧成棣满腹狐疑,问:“啊?她还能有什么意思?” 行吧,谢怀御无奈地暗叹一声,我相信你是被太后利用的了。他忽然警觉起来,问:“到时该不会碰上邓景年他们吧?” 萧成棣也不太确定,说:“兴许不会这么巧吧。” 得了,水来土掩吧。 与萧成棣分别后,谢怀御回自己屋子时路过萧寻章的书房,从露出的只言片语中推测,似乎二人谈话已近尾声。 萧寻章送陶道常至门口,说:“财政事宜,还请丞相多费心了。” 陶道常应道:“自然是要上心的,只是日久年深,恐怕不易。” 萧寻章说:“这个无妨,来日方长。”他拉开门,见谢怀御站在外面,一副进退两难的样子,挑眉问道:“成棣回去了?” 谢怀御说:“是。我......”他电光火石间为自己找好了台阶,向陶相作礼道:“学生特来恭送先生。” “嗯。”陶相看着他点点头,离府了。 萧寻章侧开了些,让谢怀御进了屋,而后靠在侧榻上,施施然地等他开口。 谢怀御斟酌一下,决定先问萧寻章的事,他说:“你不是才清算过一批人,怎么还需借陶相使力?”在天坛上,他恍惚间以为萧寻章如今势力已是如日中天。 萧寻章忖量片刻,觉得谢怀御对自己的权力范围似乎有些误解,思虑过后,挑了件与之有关的事来做解释,说:“这世上除皇帝外,没人有力量能说一不二,即便是幼帝将来亲政了也得看他自身本事。譬如先前祭祀时,你能入太庙,也并非是我能只手遮天,究其根本,是大郑朝已快要礼崩乐坏了。有时候,我做有些事,争权夺利,不过也是为了扶一扶将倾之大厦,让大郑朝支撑得更久些。”说到最后,他似乎觉得有些多言了,叹道:“这些事你不必往心里去,做你想做的事就好。” 谢怀御没料到他会与自己说这些,怔了怔,问:“如果最后还是扶不住呢?” 萧寻章从不质疑自己的能力,可是,他冥冥中总觉得,这才是大郑朝的宿命。他不喜大郑朝,却亦不忍其子民,因而只是一味逃避此种境遇,不愿去深究。 谢怀御乍然问出,萧寻章也答不出来,他惊觉自己在此事上是如此得过且过,简直荒唐。他只能把问题抛回给谢怀御,问他:“若是你,会如何做?” 谢怀御认真考虑后说:“既大厦倾覆,不如另起高楼。” 萧寻章诧异地看着他,没作声。 眼见氛围又要尴尬下去,谢怀御提起了他原先的目的:“其实我是来同你说,晋王约我过些日子去听戏。” 萧寻章暂时搁置了刚刚的谈话,说:“怎么,不想去?要我替你推了?” “这倒不是。”谢怀御说:“仍是上次的地方,我只是担心邓景年他们家中长辈受了罚以后,心中不忿,那我......” 萧寻章立刻说:“你不许再与其斗殴,我到时派人跟着你,那些事我的人来解决。” 谢怀御原以为今日冬至,萧寻章会留在府中用晚膳。结果到了哺时,仍是碧桃带着女使们进他房间布菜。 他说:“萧......王爷又在外面吃酒吗?” 碧桃福身说是。 谢怀御无奈地摇摇头,坐到桌边,暗叹自己果然还是明知故问。 无论政场失意得意,为官作宰者也得归家,阖家亲友相聚,喜者乐心,忧者舒心。 决计是无人会来同摄政王推杯换盏了,即便有,也寻不到他的所在。 金缕阁生意比往日冷清不少,姑娘们却都活泼起来,在偏厅摆了酒席,架起古董羹,热腾腾地下了羊肉。萧寻章来了,姑娘们硬拉着他灌了数杯酒才罢休。 萧寻章跟着珞娘往平日里僻静处的厢房走去,身后传来姑娘们划拳行酒令的声音。珞娘笑道:“想是酒已吃多了,往常她们可不敢在王爷面前班门弄斧。” 萧寻章侧耳听了听,也笑说:“又不是吟风弄月,今日她们只为哄自己高兴罢了。” 萧寻章独自进了厢房,仍是一炉酒慢慢地煨着。不多时,珞娘端了碗羊肉汤进来,说:“姑娘们瞧王爷可怜,特让我端一碗予你。” 珞娘将羊肉汤放到萧寻章面前的矮案上,萧寻章拿过汤匙舀了几下,递到嘴边喝了,说:“劳烦珞姨替我谢姑娘们赏赐了。” “先不急这个,”珞娘坐到他对面,问他:“府上不是来了位小朋友?听闻你认了他做义子,也算是半个亲人了,怎么不回府过冬至?” 萧寻章说:“珞姨与我母亲情同姐妹,更胜似亲人了。” “少贫嘴。”见萧寻章避而不答,珞娘作为长辈也免不了俗,自顾自地猜测起来:“可是那孩子惹了祸,令你心烦?”语罢,幽幽地叹了口气,说:“早知道你不喜欢孩子,原先以为你性情变了,果然最终还是处成这个样子。若不是我这里不方便......” 眼见珞娘越扯越远,萧寻章赶紧打断道:“我何至于跟一个半大孩子计较,更何况他早过了猫嫌狗厌的年龄。我才带他祭过了母亲,没有心烦。” 珞娘不说话,仍幽幽地看着他,好似不太相信。 萧寻章无法,只能继续解释道:“我确是不喜欢孩子,可我见了他,却心生亲切,许是同他有前缘。我此生注定无子,想来是上天送他来与我慰藉。” “少年人血气方刚,与人起了龃龉在所难免。”萧寻章想起什么,轻笑道:“好在很听我的话。” 既如此说,珞娘放下心来,关心起谢怀御来,说:“那你更该回府了,他初来郑都,一个人过冬至多寂寞。” “在江南那么些年都过来了,来了郑都反倒要人陪了不成?”萧寻章对上珞娘的眼神,妥协说:“好好好,自春节至上元,我一定在府中陪他。” 珞娘还是不太满意,说:“那今日呢?” 眼见是躲不过去了,萧寻章无奈地喟叹说:“今日不过是我烦心,不想去扰了他人兴致。” 他满饮酒盏,说:“珞娘,倘若一样东西,已千疮百孔,几近支离破碎,即便是年复一年地缝补,最终可能也是无济于事,然而还有许多人依附着它过活。此时有人来同你说弃之另造,该当如何?” 珞娘笑他,说:“王爷,你真是不知民间疾苦。这世上没有什么东西是离了就不能活的,如果人人都依附它,多半是别无选择。世道无论怎样艰难,百姓总能在困顿中挣扎向前。虽不知王爷说的是何物,但我想,缝补之法治标,另造之法治本,只是看是否到了那步境地罢了。” 萧寻章与珞娘碰了杯,说:“受教了。” 得了萧寻章首肯,萧成棣次日便来府上邀谢怀御前去行香游艺园。 入了园,谢怀御认出这条路又是去往后台,他让萧成棣自己去,自己到台下等着就行。 萧成棣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他,说:“九韶可指明了要再见你呢,你可不能瞎跑,必须与我一道去。” 谢怀御拗不过他,还是随他去了。 到了后台,祝九韶见了谢怀御,笑眯眯地向他招招手,拿出一个盒子。 谢怀御过去一看,是一副护膝。祝九韶说:“我娘亲说谢谢你的义父,她实在想不到可以送些什么,便为你做了一幅护膝,说你以后考科举用得上。” 谢怀御想说我不考科举,话尚在舌尖打转,祝九韶就盖上盖子塞到了他手上,说:“总之你拿着,是我娘亲的一番心意。” 谢怀御拿着盒子,沉甸甸的,他不自然地托着边角,掂了又掂,再开口时,不知缘何竟听起来带些沙哑:“谢谢你娘亲,嗯......很实用。” 萧成棣在旁边可怜兮兮地问:“九韶姐姐,有我的吗?” 祝九韶看向他,说:“你又不考科举,要了做什么?” “做嫁妆......”萧成棣小声说。 祝九韶没听清,问他:“做什么?” 萧成棣立刻说:“没,没什么,九韶姐姐,你快要上场了吧。”他拉过谢怀御向外面走去,说:“我们就去台前等着看你啦。” -------------------- 浅说一句吧。 第9章 禁军 谢怀御跟着萧成棣沿外道走去,到了台前却仍不停步。他驻足,问萧成棣是要去哪。 萧成棣指了指楼上,说:“我们这次去包厢。” 戏台前是散座,角落里阶梯的鸡翅木扶手润了油,在暗处也反着明亮的色泽。沿着阶梯转上二楼,就是半开的厢房。 厢房的门窗似乎经过特别的设计,形制精美却不显繁复。若是合上了,外头瞧里面便影影绰绰瞧不真切,待到谢怀御进了此间,入了安排好的座,才发现窗棂间刻意留下的雕镂构造亦是别有洞天,朦朦胧胧地将台上人影装点出另一番意趣,唱腔一起,犹入画境。 萧成棣确实浸淫戏曲许久,不仅品评出此地布景装潢的匠心独运,连唱词何处精妙都能给谢怀御分析个头头是道出来。 他倏尔闭了嘴,陡地站起来,推开了门窗,台中景色蓦然清晰了起来,谢怀御看出去,心中了然:祝九韶上台了。 他也不过去同萧成棣凑一起,仍是靠着厢房中的椅榻为自己斟了茶——精准地控制在七分满。 忽听得有些嘈杂声,不像是曲艺安排。谢怀御抬眼,正巧与站在大堂里向上望的邓景年对上了。 邓景年抬手点了他所处的包厢一下,嘴唇翕动,谢怀御猜测不是什么好话,就见他迈步欲向楼上走来。 谢怀御扶着茶盏的动作不变,啜饮了一口,默默在心里数着邓景年的步数:“一、二、三......”在数到七的时候,邓景年已来到了阶梯前。 散座中有人渐次站了起来,也不多动作,只看着邓景年,似乎在等他吩咐。 谢怀御与邓景年打的那一场仅在不久前,于常客心中留下的印象还没淡去,此番情形,已有人搁下茶盏,不安地窃窃私语,随时有起身之势。 谢怀御眨了下眼:“八。” 邓景年踏上了台阶。 站起来的人离了座,向邓景年靠拢过去。 某处角落的暗门悄无声息地开了,传出轻微的甲胄碰撞声。 一杆长枪突兀地横在楼梯的转角,挡住了邓景年向上的去路。 视线沿着枪尖的亮银光泽向尾端看去,邓景年不耐地说:“又是你?” “是啊,小邓公子。”虞骁还带着散漫的笑意,声音却骤然冷了下来:“又是你,不好好在家闭门思过,跑出来做什么?” 闭门思过的是他父亲,虞骁如此说,就是在警告他了。邓景年眉头一跳,从阶梯上退下来,云淡风轻地说:“不过是来与谢怀御叙叙旧,既然摄政王不乐意,我就不再叨扰了。”话毕,便躬身行礼意欲离去。 虞骁的枪架住了邓景年尚未合拢的手,扫视了一眼四周,说:“这可不行。”他抬高音量:“度支司计相之子邓景年于行香游艺园寻衅滋事未遂,屡教不改,押送枢密院听训。” 邓景年猛地瞪大眼睛:不是见到虞骁时就已让那些人回原位,凭何......虞骁向旁边侧了侧脸,他僵硬地扭头向大堂中看去,家里豢养的打手一个都没坐在位子上,竟被邻座的茶客制在了原地。 “禁军......”邓景年反应过来,不可置信地看向楼上,似乎在找谁。然而谢怀御不知何时已关上了门窗,邓景年看不到人,只能喃喃低语:“可真舍得。” “快走吧,小邓公子。”虞骁俯下身,凑近邓景年低声说:“令尊在枢密院等你呢。” “你......”邓景年入了套,颇为恼怒,半晌也没说出别的话来。 虞骁带走了邓景年,谢怀御放松地靠向椅背,却见萧成棣神色复杂地看着他,说:“二哥竟调了禁军来护你。” 谢怀御感到奇怪,说:“不是人人都知道禁军是归枢密院管辖,有何可惊讶的?” “不一样的。”萧成棣说:“他从前不会把禁军的身份放到明面上,只将他们伪装成死士便罢了。” 萧成棣不清楚政治场上的事,但他看得出来,二哥不是那么公私不分的人,想来还有更深的缘故,还是不要多言了。 他对谢怀御说:“至少以后不会有不长眼的世家公子来招惹你了。” 这倒是有些出人意料了,谢怀御问:“禁军露个身份,他们就被吓住了?” “不止是吓。”萧成棣说:“禁军多从世家子弟中选拔,有些人,书念得实在太差,就会被家里送来禁军混个职差。择其伉健者迁禁卫,短弱者为厢军[1]。厢军分配各路,你也知道大郑拢共十五路,富饶者有之,贫瘠者亦有之。他们怕得罪了你,以后去守那苦寒之地。” “送入禁军混职差......”谢怀御心念一动,问他:“以后可能从政?” “能啊。”萧成棣说:“本朝官员按资磨勘,还有特旨之类可做调动。连宦官揽权的皇城司都能参政,禁军内部若是办事漂亮,都不用等三年一转迁,便能早早地接触军政事宜了。” 谢怀御问:“那禁军内部岂不全是世家的人?” 萧成棣自己都是个逍遥王爷,言辞间却对那些人流露出鄙视之意,说:“能不学无术长这么大的人,家里哪舍得让他在禁军里按部就班地捱上许多年,不过是混个几年得了履历,便动用关系,将其调去别处当个闲职寄禄官罢了。” 楼下曲声复起,萧成棣不再同他多说,心思又转移到了戏台上。 申时中,枢密院的门口已陆陆续续停了马车,是官员家眷们打发了家中小厮来接他们下班。 虞骁尚未成家,自然是没有这般待遇的,好在出了枢密院转入小巷,拐上几道弯就是他的小院,因而也并未觉得有何不便。 他与同僚们一并出了正门,道别他们上了马车后,他也转身准备归家去。 虞骁脚步一顿,看着来人:“小谢公子?” 谢怀御向他颔首:“虞指挥。” 虞骁走了回去,扶着枢密院的正门,手指在门框上敲了几下,说:“进来谈吧。” 虞骁在前面带路,谢怀御这次入了枢密院的二道门,进了西侧的角院。 虞骁拉开一个房间的门,说:“进来吧。” 谢怀御有些犹疑,说:“不是义父让我来的。”他担心里头会有什么文书之类不方便让他看到。 虞骁说:“无妨,这个角院是专门拨出来给我们公务繁忙时休憩的地方,没有什么机密。” “啊,好。”谢怀御放下心来,进了屋,虞骁拉过一把椅子来让他坐。 见虞骁又去找茶壶,谢怀御连忙阻止道:“不用麻烦了。” 虞骁其实本来也不准备麻烦,既谢怀御拦了,他就顺水推舟地坐到书案前,说:“小谢公子前来,所为何事?” 谢怀御想了几套说辞,此刻反倒不想弯弯绕绕了,单刀直入地问:“禁军选拔的标准是什么?” “这个么......”虞骁粗略地回忆道:“□□皇帝时,禁军的选拔还是相当严苛的。最粗浅的就是要是管家子弟,要相貌俊秀,而后便是年龄在三十五岁以下,身高则以五尺九寸一分六厘为等[2]......”说到这里,他顿了顿,谢怀御感到虞骁虚空中用目光在自己头顶比划了一下,然后说:“小谢公子毕竟年龄还小,过个几年定然是能达到的。” 谢怀御问:“倘若我现在就想入禁军呢,从前也听说过有十二三岁就参了军的。” 虞骁神色凝重地看着他,说:“那些是特殊情况......小谢公子,参军不是闹着玩的。”他猛地想起禁军下位班的现状,说教的话语戛然而止,若如那般,跟闹着玩也没什么区别。 他还是斟酌着说道:“不如还是回去与摄政王商量一下的好。” 谢怀御听出了其中的语调转变,感觉出希望,当即就要把事情做实,说:“这是义父默许了的。”他先入为主地认为,那些特殊情况与世家们为自己后辈安排闲职寄禄官是一样的。 依往常的做法,虞骁多半得将信将疑地派人再去与摄政王确认一遍。然而眼下情形,是摄政王前些日子才与他谈论过谢怀御,祭祀时又彻底定下了谢怀御的身份,入郑都以来,对他的种种亲厚,实在是出人意料,因此谢怀御方才言论,虽然不寻常,却也似乎没有什么去质疑的必要。 “行吧。”虞骁接受了他的说法,在桌案上凌乱的故纸堆里,翻出一张还算平整的纸递给谢怀御,说:“这是给小谢公子将来的时间安排,若还有什么特殊需求,都可以调整。” 谢怀御接过来看了,竟万分巧合地与去陶相府上的时间错开了。他原还打算若是重了许多,便只能再打一次萧寻章的旗号作些改动,如此倒免了一番口舌。 谢怀御盯着虞骁将自己的信息录了文牒,等待明日负责此事的同僚来了才能正式编档,他再催也是无法的,方才离开。 谢怀御回了府,见萧寻章正房的灯已点上了,竟莫名泛上一层心虚来,绕去另一条道回了自己的西厢房。 次日,谢怀御在房中磨蹭了许久,待到萧寻章离了府才出屋练功。想到萧寻章往日里待自己,他后知后觉地有些歉疚,然而并不后悔,只是觉得,或许应当找个机会向萧寻章坦白此事。 萧寻章午时便回府了,看起来面色相当阴沉。杜管家跟在主子身后,问他:“王爷,可是今日议事不顺心?” 萧寻章摇头:“今日没去明理堂。”他看着西厢房,说:“去了枢密院。” 萧寻章让杜管家退下了,径自向西厢房走去,叩响了房门。 谢怀御拉开门,就见萧寻章神色不虞地看着他。谢怀御预感不妙,似乎在他计划之前,事发了。 谢怀御下意识讨好道:“义父......” 萧寻章打断了他:“我还当你是我义父,竟如此有主见!” 萧寻章进了屋,反手拉上了门,再不多走一步,只靠在门框上等着谢怀御解释。 谢怀御连腹稿都没打,硬着头皮说:“义父可还记得,从前你问过我什么?” ——“若大厦难扶,该当如何?” “我事后想了想,以义父如今权势,都只能兴叹大厦难扶,想来大郑朝已难抗不测风云。世事之难料,正是难料在其猝不及防。义父先前与陶相谈话中,利诱有之,威逼亦有之,想来同盟也易散。若事发时,义父仍如原来孤掌难鸣,未免辛苦。我想早些帮上义父,仅靠陶相按部就班地引领太慢,若我能早些学会处事,便能早些做义父的助力。” 萧寻章蹙眉看着他,说:“实在是太早了。” 谢怀御辩解道:“可我瞧连十二三岁从军都是有的。” 萧寻章神色刚缓和下来,听到这话又是大为光火,叱他:“你知道是什么人十二三岁参军吗?” ——“是罪臣之子。”萧寻章看着他,一字一顿地说:“你父亲不是罪臣。” 他转身推开门,说:“跟我走。” “义父,去哪?” “枢密院!” -------------------- [1]择其伉健者迁禁卫,短弱者为厢军:《宋史》卷193《兵志七》。 [2]以五尺九寸一分六厘为等:《宋史》卷166《职官志六》。按宋尺合到现在大约是185~190,意思是谢怀御长大后185起算~ 第10章 年关 马车的轮子小心翼翼地从雪地上碾过,发出细碎的声响。车厢内萧寻章与谢怀御二人相对无言,因而那轻微的车辙声将这一方空间衬得空旷起来。 已经很久没人提起过他的亲生父亲了,谢怀御此刻思绪非常混乱,止不住地胡思乱想。 他恍恍惚惚地忆起了些事情,先是幼时父亲教他枪法。接着就直接跳到了一座不认识的府衙内,高大的男人穿着无论怎么润油上色都掩不住锈迹的甲胄,向他和母亲告别。话说完了,母亲强忍着泪水,开口便是重重的呜咽声。男人俯下身来,生锈的甲胄摩擦出刺耳的响动,他抱了抱谢怀御,谢怀御能看到他鬓边早生的华发,这是父亲留给他最后的印象了。 然后,他和母亲便被落在了那个陌生的地方,是哪里来着?他努力地回忆着当年周遭的只言片语,好像叫定安。定安又是在哪里?为何后来再没听过了?谢怀御的手不觉间捂上了额头,实在是忆不起来了。 罢了,日后再说。谢怀御拼命抓紧记忆中的细枝末节探寻下去,盲人摸象般猜测着大致的轮廓,生怕自己因小失大,错过了乍现的灵光。 再后来,后来——好像自己生了病,成日里迷迷糊糊的,耳边只有母亲的哭声,母亲为什么哭?没钱了吗?可明明没有再穿粗服乱麻了。 谢怀御的下一段记忆就是在江南萧寻章的宅子中了,他的病不知何时已经好了,冯管家恭恭敬敬地叫他小主子,说是郑都里的摄政王安排来照顾他的。 萧寻章突兀地开口:“定安府,是从前平襄路的首邑。” 嗯?谢怀御茫然地看向他,马车前行了好一段,才反应过来,是自己不觉间把心中所想说出了口。 他摸摸鼻子,有些不好意思,问:“义父,你不生气了?” 萧寻章心中长叹,大概自己是真的没有办法跟谢怀御动火,只能归结于不愿跟小孩子计较。他不动声色地转移了话题,说:“你那些想法怎么不提前告诉我?” 谢怀御原以为禁军一事必定是得不了了之了,却没想到萧寻章会如此说,竟是峰回路转。 萧寻章从怀里摸出张籍契递给谢怀御,籍契下还裱了层罗纹纸,摸着相当厚实。他说:“禁军入编须得籍契,若非他们来向我讨要,还真要等到木已成舟,我才能得知。” 萧寻章言辞间已是平复了下来,丝毫没有先前大动肝火的影踪。谢怀御咂摸着其中意思,明白过来,捏着自己的籍契,说:“多谢义父!” 萧寻章说:“谢我什么?” 谢怀御立刻逢迎道:“谢义父宽宏大量不计前嫌愿与我重修旧好,将来我为义父尽效犬马之劳,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萧寻章听高兴了,靠在一边窗棂上,笑骂:“出息!” 入了枢密院,萧寻章带谢怀御去见了编录的官员。谢怀御递过籍契给他,看着那官员字迹端正地誊录了一份,收了起来。 离开那道办公的小间,谢怀御的脚步都轻快了起来,丝毫没有注意到萧寻章并不是带着他往出门走。 萧寻章推开西侧的角院,虞骁正坐在石凳上用擦着枪,此枪是拿天虞山脉脚下,一处霜雪覆盖了千年的寒矿铁打造,桐油过了枪身,便泛起亮蓝色的光,隐隐水波浮游之势。 虞骁见他二人来了,也不起身,只笑说:“可是叫我好等。”也不知是对谁说的。 萧寻轻推一下谢怀御的肩,说:“去见过你师父。” 师父?谢怀御走上前去向虞骁见礼,刹那间想明白了种种巧合。 ——难怪昨日那么容易就蒙混过去了。 虞骁打趣说:“听闻陶相受礼时还有盏茶水,怎么到了我这便简陋起来了?楚王殿下竟也看人下菜碟。” 萧寻章倒也不恼,应他道:“虞指挥耍得一手好枪法,出神入化、锐不可当。倘若在武道上较起真,只怕也得给你封个虞相当当。” “什么鱼相?听起来跟龟公似的。”虞骁曲起指节敲敲长枪,说:“我只关心我有茶没有?” 萧寻章挑眉:“虞指挥岂能与龟公相提并论,端的是一派大将之风,恐怕要把客人都吓跑。”他点点谢怀御,说:“再说,你素来一喝茶便喊口淡,同他讨什么茶?做了他的师父,将来多得是好酒上门。且有你的前程呢!” 虞骁对谢怀御笑道:“听听!官当久了的人哪!” 谢怀御甫一进门,就被虞骁手中长枪吸引住了,全然没有在意萧寻章与虞骁说了什么。此刻虞骁同他讲话,他也只是心不在焉地应了两声。 虞骁见状,轻抬手腕,将六尺长枪往谢怀御怀里掷去。谢怀御接了,条件反射般右手一扭,握住中端往腰后的位置背去,枪尖指地,是一个平日持枪时放松身姿站立的姿势。他身量尚未开始窜,比虞骁矮了些许,因而枪尖堪堪擦着地面。 虞骁问:“练过?” 谢怀御点头:“幼时家父精于此道,教了些皮毛。” 虞骁夸道:“行啊。有些底子,将来做事也方便。”他问萧寻章:“看起来决计不是去下位班混的了,安排他去哪了?” 萧寻章摇头,说:“先不急着当差,本事学好了再说。” 虞骁认同了这个安排,问起萧寻章另一件事:“来年开春那事,可有人选了?” 萧寻章向他使了个眼色,虞骁不再问了,长叹道:“王爷可是惯会为难人的。” 萧寻章说:“这有何为难的?你不是才夸了他。” 谢怀御听不懂他们在打什么哑谜,只在一边默默等着他二人道别。 回府路上,刚上马车,谢怀御就问道:“为何不让我直接进去禁军班直?”话毕,他意识到自己言辞实在有些急不可耐,又放软了语气,说:“义父......” 萧寻章无奈地看着他:“撒什么娇?有事给你做。” 谢怀御立刻振奋精神听他说下去。 萧寻章看他满含期待的眼神,心中好笑,说:“你可知虞骁适才问我的是何事?来年开春,禁军要裁撤,再从各路厢军中选出一批人来入禁军,缺个人去管理。” “义父要让我去管理?” “并非全然是管理,厢军选上来的人素质参差不齐,要个有数的去把把关,将那些不合适的都筛出去。” 谢怀御若有所思,问:“可这样一来,禁军的人数岂不少了?” 萧寻章颔首:“正是要它少。” 谢怀御不解:“为何?” “本朝财政年年亏空,民间税务已经收到了元和十四年,这其中,揩油的世家固然可恨,然而大郑朝的积弊才是罪魁。”萧寻章叹口气,换了个姿势侧靠在车厢上,说:“元和元年以来,乌契族盘踞了原平襄路,立起‘大契’政权。自那之后,大郑在军事上便如惊弓之鸟一般,连年扩充军队,军饷待遇是一提再提,然而按□□帝时的要求,世上哪来那么多能够入选的人,因此拔擢条件是一降再降。到了如今,便养了无数的闲人,八十万禁军,听着多威风,真上了战场,能杀敌的有半数便很不错了。庸才拖着贤才,再拖下去,都不知是财税先垮,还是军政先溃。” 萧寻章揉揉眉心,接着说:“事实上,养了这么多人,大郑朝依旧是个绣花枕头。这些年偏安一方,无有战事,已是入不敷出了,倘若真起战端,上哪变粮饷出来?” “只是这话你也别太往心里去,到时若是一心为了削冗,裁撤去许多人,也并非我的本意。你按着章程办事即可,如此这般筛个几年,就应当会有起效,不必急于一时。再者,那些选上来的厢军多是寒门子弟,你公正些,他们来日念你的好。” 谢怀御听进去了,点头答应。 他二人回了府,谢怀御说仍想去书房温习兵法,萧寻章答应了。 谢怀御在沙盘前捧着书页勾勾画画,萧寻章在书案前翻阅着折子,倒是安闲自在。 陶管家在外头敲了敲窗,说:“王爷,陶相府上派人来了。” 萧寻章翻过一页,头也不抬,说:“快请。” “王爷,只捎了句话便走了。” “说。” “柳名宗入京了,还携了其幼子柳扶因。” “他家都城中亲眷不少,带儿子来皇城过年,没什么大不了的。”萧寻章让杜管家退下了。 谢怀御听到墨笔轻搁的声音,透过书架的缝隙看去,萧寻章神情并不如方才语气那般轻松,正支着下颌,思考着什么。 嘉弘帝时致仕归乡的大学士柳名宗,河洛府柳氏,与经昌府盛氏世代交好。萧寻章眯起眼睛,这又是要做什么? 莫要打草惊蛇,还是静观其变吧。 过了年关,先前在朝堂上被萧寻章罚了软禁府中的大臣们不好出来走亲访友,余下尚算自由的官宦们大多不约而同地想着来摄政王面前表个态度。如此这般,元和五年的春节,摄政王的门庭竟有了可与行香游艺园媲美的热闹。 杜管家忙前忙后地安排下人招待,自己手就没离开过算盘,不停地清点入库的礼单。 萧寻章在书房躲懒,让杜伯告诉来拜访的客人自己去了金缕阁,想找他便去向珞娘打听好了。大过年的,谁敢去出入那烟花柳巷,来人面面相觑,皆偃了当面拜谒的心思,着实让萧寻章这个年过得清净不少。 然而也并非所有人都那么好蒙混,谢怀御拉开了萧寻章书房的门,反手却发现关不上,扭头侧身看去,他赶忙让开一边,行礼道:“先生。” 陶道常捋着须,点头:“嗯。” 萧寻章正靠着侧榻看书,闻言搁下书页,问:“陶相怎么找来的?” 陶相随口应道:“你若不在,他没事往这跑做什么?”他坐到萧寻章对面的太师椅上,谢怀御为他奉了茶。 陶相捏着茶盏,撇开了上层的浮沫,吹了吹,啜了口,而后悠悠地说:“今日柳名宗携子入宫了,你可知所为何事?” 萧寻章懒散地侧肘靠在小几上,说:“太后缺人叙旧了?” “那日后都不缺了。”陶相冷笑一声,说:“小皇帝眼见就是出阁读书的年纪了,特为他聘了个太傅呢!” “哦,听着是连伴读都一并定了,这盛氏和柳氏当真是同气连枝。”萧寻章“啧”了一声,说:“我这边厢才为孩子读书操完心,她也跟上了。” “敲山震虎哪!”陶道常叹道。 “皇帝还小呢。”萧寻章老神在在地说:“是引狼入室也未可知。” 陶道常走后,谢怀御问萧寻章:“你又要去忙了吗?” 又不叫义父了,萧寻章心想。他拿起书页,目光搜寻着适才戛然而止的位置,说:“不急,什么紧要事都过了年再谈。” -------------------- 又是没有出息的一天呢! 第11章 上元 皇宫西北隅的角殿里,烛影摇曳,映在神龛中佛像的脸上,半明半昧,不知悲喜。 描画着禅语的纸灯在佛堂中鳞次挂起。闿阳未升,其芯未燃,此地仍是一片幽暗。 禅花摇摇,香炉袅袅。太后跪在拜垫上,敛眉阖眼避幽光,手上佛珠拨过几轮,口中喃喃:“......燃灯续明,放诸生命,散杂色华,烧众名香,病得除愈,众难解脱。[1]......” 云山接引南流景,辛伦躬身碎步走到太后身后,低声说:“太后娘娘,日出了。” 念珠声停了,太后睁开眼,由辛伦搀扶着离开佛堂。 碧桃敲开谢怀御房间的门,捧着叠衣裳递过去,笑吟吟地说:“小主子,布庄方才送来的新衣裳。” 谢怀御抹了把脸,说:“前些日子不是才送来了好几身?” 萧寻章走过来,说:“正月初一跟十五怎么一样?今日好好打理自己,晚间带你出门。” 行香游艺园的戏台班子也放了春假,祝九韶回了家,在屋中帮着母亲做活。弟弟妹妹们在屋外巷道里跑来跑去,吵吵嚷嚷,好不热闹。 外头的叫闹声忽然停了,最大的那个萝卜头瞪大眼睛看着来人,鼻音很重地大声问:“你是谁?” 屋内听不清来人的答复,片刻后,那个小孩嘴里包着糖,吸着鼻涕冲里屋的方向尖声喊道:“九韶姐姐,有人找你!” 母亲眼带笑意,说:“想是你哪位朋友来了,出去瞧瞧吧!” 祝九韶得了母亲的许可,放下手中针线,提着袄裙便急急地跑了出去。 临到巷口,祝九韶忽又踌躇着不向前,先理了理自己的衣裙,又抬手欲拾掇自己的妆发,四下瞧瞧有无甚反光的物件,便见到一支木簪横在了自己眼前。 萧成棣语调上扬:“九韶姐姐,找什么呢?” 祝九韶抬眼见是他,也高兴地笑起来,说:“我就猜是你呢!”她接过木簪,目光不住地上下打量,摩挲着说:“真好看。”却又把簪子推回去,说:“只是瞧着价值不菲,我不能收。” 萧成棣不接,委屈巴巴地说:“我知你不爱穿金戴银的,特去央人教了,我亲做的送给你呢!姐姐不收,岂不糟蹋我一番心意?” 祝九韶惊讶道:“你做的?”她将木簪举到萧成棣面前,檀木乌黑,更衬得指若削葱。 萧成棣肯定道:“我做的!”在刚开始时划拉了几下也算是我做的! 祝九韶调笑说:“可真瞧不出来。” 萧成棣努力控制住自己不要心虚目移,他是实在想亲手做的,可是天赋这东西,不是想有就有的。为了这么一小段簪子,他用废的木料在府中都快堆积成山了,若真要靠他自己,不知要到哪年上元才能送到九韶面前。 萧成棣小心翼翼地伸手捏着木簪的尾端,祝九韶没松手,就这样簪入了云鬓。 祝九韶满意地说:“既如此,我便收下了。” 此刻萧成棣也很想吸一下鼻子,好平复一下心绪。他有些语无伦次:“其实我来找你,是为另一件事。嗯......九韶姐姐,今日上元了!我,我想问你晚间可有空?” 祝九韶想了想,说:“应当是有的,只是......” 萧成棣紧张地问:“只是什么?” 祝九韶看着他,突然猜到了他的意图,抿着嘴说:“没有什么。” 萧成棣松了口气,说:“郑都东街的灯市最是繁华。我想邀你......黄昏后,我在灯市口等你!”没等到祝九韶答复,他便跑远了,冲她喊道:“不许爽约!” 祝九韶摸着头上的发簪,看着萧成棣离开的方向,仍在巷口伫立着。 尚未用晚膳,谢怀御便被萧寻章带上了离府的马车。 谢怀御撩起车窗上的帷裳看着外面,瞧着是去郑都东街的路,猜测多半是要去食戏楼,便也没有多问。 驶入郑都东街,各式店铺上都挂起了灯笼,临时支起的花灯小铺也连了满街,待到天边的赤霞隐去,东街的赤霞便明了。 眼见食戏楼已迫近了,酌烟却还没有放缓速度,谢怀御看向萧寻章,却见萧寻章仍漫不经心地看着楼阁后移,丝毫没有开口制止的意思。 谢怀御便也不吭声,放下帘子,目光转回车厢内,随他安排。 听着酌烟往后绕了一圈,竟不知拐进了哪条巷陌深处,东街上热闹的人声渐淡了。 马车停了,谢怀御问:“出东街了吗?” 萧寻章抬手掀起车帘,俯身走出,说:“没有。” 谢怀御紧随其后下了车,抬眼望着入目的窄门,心道这是哪家的后门,竟做得如此隐蔽。他向里望去,见到了许多来来往往的绰约身影,结合东街的位置,谢怀御的脑子蓦地冒出了一个名字,耳垂慢慢爬上了一抹浅淡的红色,他看向萧寻章时不自然且僵硬的动作,将他内心的震惊表露无遗。 注意到谢怀御的神情,萧寻章屈指抵在鼻翼下方,笑说:“放心,不是来卖了你的。只是来带你见个......长辈。” 金缕阁中不断飘来莺声燕语,坊间传言摄政王纨绔又荒唐,此刻他的话听来正如明理堂内的绵里针一样,叫人心生戒备。然而即便关乎自身,萧寻章如此说了,谢怀御便如此信了,毫不迟疑地跟着他向金缕阁内走去,迈步之前,他问了一句:“那为何特绕到这里来?” 萧寻章看了他一眼,说:“这纨绔果然应该让你来当。上元佳节,当朝摄政王带义子寻花问柳,这话传到御史台那些酸儒耳中......”他想想就不寒而栗,说:“我不是很愿意以这种方式留名千古。” 珞娘在前厅与几个酒喝大了的醉鬼扯皮扯得不可开交,实在脱不开身来理会萧寻章,只瞅着空隙打发了个小丫头来为他引路。 小丫头领着二人去了萧寻章惯常的僻静房间,阖门前问道:“王爷还是原样吗?” 萧寻章习惯性地点头说是,突然意识到带了谢怀御来,话说出口生生变成了:“是......原来的几样菜,酒就不喝了,随意上壶茶吧。” “是。” 小丫头告退后,谢怀御问他:“你往常就是在这里吃酒的?” 萧寻章不假思索地答道:“是啊。”而后又仔细地想了想,找补了一句:“大多数时候是,偶尔还去别处。”比如食戏楼之类的。 谢怀御的语调都微妙起来,说:“你还有别处?” 萧寻章看他的神情,觉得谢怀御大概是误会了什么,他解释道:“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从来不......”谢怀御看他的眼神愈发奇怪,萧寻章只得止住了话头,他觉得此事再说下去大概只有两种走向,要么是苍白无力,要么是越描越黑。 于是他做出一副伤心的神情,说:“罢了,等你见了珞姨就知道了。” 不多时,珞娘推开门,身后两个小丫头进来为他们布上小菜,斟了茶就离开了。 萧寻章与谢怀御对面坐着,珞娘便坐到了矮几的侧边,开口仍是温温柔柔的,却也没掩饰方才残余的烦躁,她埋怨了萧寻章一句:“可真会挑时候来。” 萧寻章宽慰她:“可不正是时候嘛?我一来,你那些事不就处理好了?” 珞娘嘴上得了好,闷气便散了,她转向谢怀御,问道:“这孩子就是你那义子?倒是久仰大名了。” 谢怀御向她作了个揖,打招呼道:“珞......”他在称呼上卡了壳,看向萧寻章。 萧寻章在心里算了一遍,不太确定地说:“姨奶奶?” 谢怀御马上跟了一句:“姨奶奶好。” 珞娘被这称呼逗笑了,说:“什么姨奶奶,被你凭空叫老了十几岁。”她对谢怀御说:“就跟你义父一样,叫我珞姨吧。” 萧寻章说:“那这辈分可不全乱了?” 珞娘嗔他:“又不是亲父子,计较这么多做什么?他不过比你小六岁,这会儿与你做个同辈有何委屈的?你们且论你们的,我们归我们叫就得了。” “那可不行。”萧寻章拒绝了,说:“我倒是不委屈,只是姨奶奶成了姨,可少给我家小朋友一个红包呢!” “敢情这大过年的,你是讹我来了。”珞娘摸出一封厚厚的红包递给谢怀御,柔声说:“寻章幼年,初次见我时得了个红包,他便叫我珞姨了。如今你也同他一样,叫我珞姨好了。” 谢怀御接过红包,哑着嗓子说:“谢谢......珞姨。” 萧寻章说:“先不忙谢,我瞧着桌上少了道菜,烦请珞姨给补上了。” 珞娘扫一眼几案,说:“你个小没良心的,我何时短过你的饭食?” 萧寻章点头认同道:“珞姨确实平日里待我不薄。只是怀御今天生辰,吃了长寿面才圆满呢。” “呀,小寿星。”珞娘当即起身,说:“那我须得亲自下一碗才是呢。” 珞娘去厨房忙活了,关于萧寻章的身世,谢怀御曾从邓景年口听过大概,因此,当他与珞娘的关系直白地表露在自己眼前时,竟倒也在情理之中。 萧寻章挑眉,问他:“这下你相信我确实没有来寻欢了?” 怎么还记得这茬。谢怀御不情不愿地用鼻音“嗯”了一声,说:“你怎么知道我生辰的?我从未与人说过。” 萧寻章支起下颌,神色似在怀念,说:“你从未与人说过,你父亲可是逢人就说呢。”他叹道:“十五了啊,谢怀御。” 谢怀御提起父亲,早已不再伤感了,只是乍然闻说旧年事,心底泛出暖流,却泛得眼眶发酸。 与珞娘一道用过了长寿面,萧寻章带着谢怀御在东街漫无目的地闲逛。 花灯如昼,点星成河。满街是游鱼与戏龙,情投意合合。 谢怀御跑上拱桥,看着桥下河灯各寻归处,远方孔明灯缀了天幕。 谢怀御转头问萧寻章:“在哪里的孔明灯最好看?” 萧寻章说:“皇宫城楼。” “为什么?” “因为够高。” 皇宫城楼上,太后抱着小皇帝,柳名宗携着柳扶因站在侧后,垂眸是万家灯火尘间事,抬眼是星落如雨灯不夜。 少年倚桥遣长风,权臣举头向琼楼,绛河舞低祈天灯。 北宸离其所,紫薇华光黯。心有远远思,深锁在灵台。敢待万里流,予我千仞岗。 -------------------- [1]燃灯续明,放诸生命,散杂色华,烧众名香,病得除愈,众难解脱。:《药师琉璃光如来本愿功德经》。 第12章 新茶 春夏秋冬再入春,东风吹掠青云岗。 元和六年,四月下旬,新茶入皇都。 新茶最好的一批自然是紧着皇家,皇帝得了最多的一份,而后便是按例送入楚王府与晋王府,再有余下的,自然是作慰劳各路权贵大臣之用。 已过了申时,皇宫外官衙都散得差不多了,谢怀御这个当值的回了府,反倒不见他那个平日无事来去随意的摄政王,多半是又在明理堂内被绊住了。 谢怀御回了西厢,歇了会儿,摸了本书来看。女使奉了茶,他随手端起呷了口,入口细腻顺滑,清甜甘爽,似是胜过往日鲜活好几筹。他疑心是错觉,低头向盏内看去,却见不复往日里的红艳透亮,而成了金黄色泽。又细品了几口,只觉得茶香愈发清郁渺远。 谢怀御离了屋,往前去了一进院,喊道:“杜伯。” 杜管家从房间里走了出来,问:“小主子有何吩咐?” 谢怀御说:“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想问问杜伯,今日这茶是哪里得的?” 杜管家答道:“是宫里送来的。” 谢怀御心下疑惑,问:“往年呢?” 杜管家回忆道:“王爷不爱喝茶,往年宫里也送,多半只在待客的时候拿出来用,因而年年都余下不少。可惜红茶存不久,在库房里囤个一两年便只得弃了。小主子来了,才教是不浪费。” 谢怀御点头:“如此说来,都是宫里送的,那原先的还有吗?” 杜管家说:“还有。”他差人去取了一些,递给谢怀御,问:“小主子喝着,可是有何不妥?” “无事。”谢怀御安抚他说:“只是喝着口感不同,想确认一下。” 萧寻章回来了,才到了正厅,便被谢怀御截住了。 少年习武,身高体健,虽还未长成,却已是比萧寻章高出些许。萧寻章本就身量颀长,他站在萧寻章身前,竟衬得其愈发清瘦起来。 萧寻章停下脚步,问:“何事?” 谢怀御说:“还请义父随我来。” 萧寻章“嗯”了一声,跟着谢怀御去了他的房间。 他轻车熟路地将坐榻上的引枕挪到一边,自己靠上去倚着,看谢怀御转身去忙活事情。 不多时,谢怀御奉了盏茶过来,说:“义父试试这盏。” 萧寻章心下疑惑,直觉事出反常必有妖:这小子今日这么殷勤该不会闯了什么大祸吧?又思及其过去一年做事稳妥,自己前不久才安心将他擢升为都虞候,虽说只作“都”一级,不与官员品阶同论,只是如此调动,已足以令他倚靠自己的背景,在军中权重望崇。到了这个级别,做事应当有分寸才是。 萧寻章表面不动声色,接过来喝了,只是平素的正山小种。他放下心来,说:“就为此事?” 谢怀御又端过一盏来,说:“义父别急,再试试这盏。” 这一盏汤色金黄,萧寻章挑眉,心道这是什么花样,仍喝了,这一过喉就品出其清甜入汤,他看向谢怀御,等他的解释。 谢怀御观察萧寻章神色,确实在自己料想之中,愈发肯定了自己的想法,说:“义父虽不爱饮茶却精于茶道,想来其中区别在义父口中已是相当分明了。这第一盏用的就是往日府上的茶叶,而第二盏泡的是今日送来的新茶。问了杜伯,杜伯说王府甚少自行采买茶叶,用的都是宫里配给的。当年我习拜师礼时每日用的茶叶已是极好,便是民间富商千金来买,也多半有价无市。如今品到的新茶却是将其衬得云泥之别。义父可知其中缘故?” “你觉得宫里有问题?”萧寻章放下心来,不是谢怀御惹事了就行。他思考起近日来各方动向,指节无意识地屈起,在身侧小几上点着,手背本就隐现的筋骨随着动作勾勒出愈发清晰的轮廓。 很快,食指一锤定音般敲在了桌面,筋骨也聊胜于无地浅藏在了玉白皮肤之下。他得出了结论,说:“应当不是宫里的动作。” 谢怀御侧耳恭听,萧寻章分析说:“地方有产茶的,谷雨前后采春茶,而后为保持其叶鲜嫩,便差快马送入郑都,路远的可入驿站换马。短则一二日,长则七八日,定然在一旬之内得见天颜,再到入我府上前后差不过一日。新采的茶叶分秒必争,倘使中间多拖了几日,后者入口便不会有如此浓重的惊艳之感了。” “再者,这两盏茶虽乍一入口天差地别,细品起来却只是醇厚与清冽之分,根底里应当还是同一品类。茶叶品质是作不得假的,照此看来,宫里应当只是过了一趟手,追本溯源还是地方上的变动。” “是何地?”谢怀御问。 萧寻章摇了摇头,说:“我离不得郑都,贡茶属于地方琐事,他们不会来主动向我禀报的。” 谢怀御有些失望,若让萧寻章主动去问,或许就打草惊蛇了,他说:“那就不查了吗?” 萧寻章有些奇怪,问:“只是茶叶更优良了些,各路官员想要奉承皇室也是理所应当,你为何如此在意?” “因为贵重,义父。”谢怀御五官间已有棱角,始具了剑眉星目的雏形,他正色,便显得分外认真。他说:“你曾告诉过我民间赋税已是沉重不堪,又为何会有财力去在定额的土贡上多花心思,我想,这其中必有蹊跷。” “更何况,平日里郑都里如义父这样的摄政王都不会主动去过问茶事,他们何苦巴巴地改换了新品类,就这样肯定能讨得好处?即便是此品类早有了,他们想瞒下好私吞了,也并非难事。既已瞒了这许久了,为何今年又不瞒了?” 萧寻章舌尖抵着下颌,微眯起眼睛,目光落到谢怀御身上逡巡,被看久了,谢怀御简直有些毛骨悚然,感觉那道视线好似在自己脑海中来回皴擦,他有些不太有把握了,问:“义父,我哪里说得不对吗?” 萧寻章轻啧一声,收回眼神中的探究,说:“不,你说得很对。”他起身在谢怀御的肩后拍了一下,说:“跟我走。” 谢怀御眼中一亮,说:“你有头绪了?” “暂时还没有。”萧寻章说:“但我知道有人应当有。” “谁?” 萧寻章嘴角微勾:“你的先生——陶道常。” 宰相府少有贵客临门,毕竟陶道常身为百官之首,即便是在朝中最艰难的那段时期,贵得过他去的也没几个。现下,萧寻章来了,陶府的下人难得迎客不惫懒,甚至相当殷勤地引着摄政王及其义子小谢大人去了陶相的书房。 陶相书案上墨色镇尺平整地压着几页宣纸,纸页上的字迹看似是只起了个头,方落了两笔,就被突然登门的萧寻章打断了,不慎在行迹未成的笔画下落了滴墨点。 萧寻章松松垮垮地靠着坐榻,长腿伸直,忽略了榻下的脚凳,一副反客为主的作派,端的是将客座坐成了主位。 陶道常见他情状,“哼”了一声,别过头去,负手对着窗棂。 先生还站着,谢怀御自然是不敢坐的,走到陶相身侧,恭敬地行了礼,道:“先生。” 陶道常应了,半晌等不出个下句,只能开口问谢怀御:“你义父又来问什么罪?” “那怎么敢?”萧寻章语调懒散,听着好似只是路过此地,漫不经心地来与其唠个家常:“不过是有事请教罢了。” 陶道常说:“看着像来查抄相府的,来请教我府上账目么?” 萧寻章轻笑,朝谢怀御使了个眼色。谢怀御心领神会,将来龙去脉都说与了陶相。 陶相听得眉头蹙起,最后谢怀御向他请教根源何地时,他却是在对萧寻章说话:“贡茶大多都是奉了皇室的,你都不知,我怎会知晓?” “陶相这可就妄自菲薄了。”萧寻章话语仍淡淡的,说:“皇室血脉稀薄,年年哪分得完那么些个茶叶,余下来,首当要犒劳的,自然是陶相了。” 陶道常说:“那你喝了这么些年,就没喝出个根源来?” 谢怀御藏在袖子下的手指不好意思地蜷了蜷——这些年王府的茶大多都是他喝的。 “我只是喝了这么多年。”萧寻章顿了顿,说:“而陶相可颇为擅长泡养紫砂壶哪!” 陶道常一愣,便听萧寻章继续道:“紫砂产于江南,盛名于文客。其清不夺香,砂不掩色,正是用于盛红茶的上上之选。红花尚需绿叶配,陶相连对待为红茶作衬的茶器都如此上心,那么作为红茶鼻祖的正山小种,陶相不可能不在意。” 陶道常哑然,他万万没想到两年前给学生的手礼,竟令他在如今漏了这么大的破绽。事已至此,他已是万万推诿不得的了,惜字如金地说:“滇远路有一种新茶,叫金骏眉,脱胎于早春正山小种嫩芽。” 萧寻章与谢怀御对视一眼,他颔首,向谢怀御表示已足够了,谢怀御便又向陶道常行礼告退。 他二人告退后,陶临云走了进来,对陶道常说:“摄政王反应果然够快。” 陶道常说:“不过同窗两年,就令你如此看好,他养孩子的本事确实出人意料。” 陶临云温和地笑笑,不说话。他话语间那点弯弯绕绕,总是瞒不过父亲去。 “再过两个月。”萧寻章突然没头没尾地说。 “什么?”谢怀御没听明白。 萧寻章心里算计着,说:“至多到七月,滇远路定会报上一份害了洪涝,请求赈灾的折子。” “义父如何知晓?” “旧例。”萧寻章抛下了这两个字,便不再多言,自己径直向前走了,留下谢怀御独自在原地推敲。 滇远路既产得出金骏眉,为何年年向朝廷讨要救济粮饷?倘若欲从中牟利,又何必将其曝露于朝廷?正山小种确需严寒高湿不假,可连年涝灾,百姓连衣食住行都是问题,怎会有心力与财力去研发出金骏眉? 谢怀御惊疑一阵,倏地瞪大眼睛,嘴唇无声地动了动:“三司。” 瞒报茶种事小,谎报灾□□大,不,不对,倘若连灾情都是假的,那么这些积攒了成年的茶司与灾银,滇远路要做什么?! -------------------- 十五又十六,小孩子就是长得快(误)。感谢在2023-02-01 02:32:07~2023-02-03 02:16:2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辞凤阙 1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3章 度支 谢怀御三步并作两步,跟上了尚未走远的萧寻章,低声说:“查查三司。” “聪明。”萧寻章夸道,复又问他:“依你看,我们是先查哪好呢?” 谢怀御迟疑了一下,说:“赈灾粮饷与度支司脱不开关系,先查它。” 萧寻章不置可否,说:“倒也可以试试。” 日入西山,初春的云霞还淡淡地不肯散去,像裂帛的丝絮缀连着天际。 度支司的门合了,这意味着那些话事的长官们都归了家。然而尚未落锁,灯也侧悬,隐隐透出浅黄的光来,总是还有些当值小吏的。 谢怀御锦衣白裳,长腿跨上台阶,拿着摄政王的通行手令敲开了度支司的门。 小吏拉开门,一眼见到小谢大人,身后还带着四位青袍文官,吓得一惊,以为自家计相又与摄政王不对付了。 小吏生怕谢怀御为难他,见了摄政王的手令,也不敢多问,便带着谢怀御径直往账房去了。 谢怀御才转过了连廊拐角,便听见远远传来一阵拖沓的脚步,一道颇有挑衅意味的声音响起:“小谢公子,好久不见。怎么到了度支司,也不来与我叙叙旧?” 谢怀御心道果然,他转头看去,冷冷道:“邓景年。” 在前带路的小吏赶紧侧过身来,行礼道:“小邓主事。” 谢怀御挑眉,也跟着假模假样地作了个揖,说:“恕我孤陋寡闻了,竟不知度支司已是主事当家了,失敬失敬。” “好说好说。”邓景年竟是欣然应了,说:“我也不知如今虞候亦是可以擅查度支司了。” 话毕,两人皆不约而同地闭了嘴,沉默着互相望了望——得了吧,你我两个不入流的小官,在这儿对啄些什么。 这二人旧年的恩怨都是听过的,只是这小吏位卑权轻,不知其详情,以为他们是先天看不对眼的冤家,好死不死,他们背后的两位大人物皆是纵容得很,这就更是不敢得罪了。 小吏向谢怀御带来的文官拼命使着眼色,指望他们出手调和一下气氛。然而这四位大人也识时务得很,都眼观鼻鼻观心,丝毫没有开口的意思。 他只觉得自己此刻就是那城门下无辜的池鱼,在一旁紧张得满头汗,眼见二位爷说不两句就停了,尚无继续争执的意思,赶紧插进话来,说:“二位大人消消气。小邓主事,小谢大人是拿着摄政王手令来的,还是请小邓主事行个方便。” 邓景年说:“你这是什么意思?从刚刚到现在,我有半分为难他的意思没有?”他走到谢怀御身边,路过那四位文官,站在了他们后头,说:“不过是老友重逢,顺路闲话家常罢了。” 谢怀御瞟他一眼:“顺路?” “是啊,顺路。”邓景年说:“摄政王的手令上,总不会连这都管吧?” 谢怀御不再管他,随他在自己身后不近不远地缀着,进了账房。 账房内是无背板的书架,一排排次第列着,以年号做了划分,历朝的账册就整齐地码放在上面。 谢怀御在架子中穿行,账册太多了,他从没经手过这些,与他原先的预想迥然不同,大致的目标被零散地拆进历年,令他有些无从下手。 虽心下茫然,然而谢怀御面上仍是气定神闲,淡然自若地观察起书架间的布局。 深色的橡木地板上留印着四方的划痕,像是压了积年的重物边角所致,似乎是原先在此处的那道书架不久前才被挪过了,再往前看,无一例外,皆是如此。 谢怀御继续往深处走去,在元和二年的架前停了步,挪动留下的划痕到此为止了。且—— 谢怀御眼瞳深邃,在邻近的两道架子上逡巡。他说:“为何自此处起,往后的架子颜色都更浅淡了?” 小吏近前来答话,说:“小谢大人你有所不知,这间账房是开国时便与宫内殿宇一同建造的,彼时预留下的架子早就不够了,度支司紧巴巴地将账册在其中挤了又挤,直至元和二年,才有了款项得以置办新架子。这抛过光的新木,与百年前的陈木,色泽自然是有些差异的。” 像是怕谢怀御不信,小吏还领着谢怀御往前走几步,掀起隔尘的轻纱给他看,说:“您瞧,这陈年的账册挤得严实,若没点力气还真拿不出来,只是塞回去也艰难,平时我们无事都不会来动这些。” 谢怀御看着从轻纱上缓缓飘落的灰尘,点头认同了他的话。 邓景年走过来,说:“谢大人可找到想要的了?” 谢怀御在元和二年间的书架边走动,说:“度支司这儿能有什么我想要的?只是带了四位大人来瞧一瞧有无甚积年的旧弊。” 那四人对望了一眼,便默契地跟随谢怀御,进入元和二年的架子间,一沓一沓地抱出账册,在长桌上复核了起来。 邓景年想要出声阻止,谢怀御恰到好处地将萧寻章的手令压在长桌的一隅,令他生生将话语压了回去。 在密集的算珠声中,邓景年终于憋出了一句话:“你肯定他们能看完?” “这就与你无关了。”谢怀御回道。 这四人虽只是七八品的小官,却也算是萧寻章培养了年许的亲信。政线上有明手有暗手,像谢怀御这样,朝野皆知的,就是萧寻章明得不能再明的明手,而这四位,是从前萧寻章悄无声息安排进三司衙门的人,便算是暗手。明暗总是可以相互转化的,由明化暗不容易,由暗入明却简单,一旦成了摆上台面的明手,日后的功名利禄便是顺理成章的唾手可得。 此时,让谢怀御带着他们来度支司找茬,便是初步的亮明身份。昔年他们没有背景,在官场上沉浮多年仍处处受人掣肘,难有出头之日。萧寻章将他们调入三司时许诺了擢升的未来,他们便又在三司中汲汲营营数年,磨出了一手做账的好本事,此地正是登天阶前的踏脚石,怎可能不尽心竭力? 饶是如此,谢怀御也心知要看完这些账册是绝无可能的,他从见到邓景年开始,便隐隐觉得事情有些蹊跷。再到进了此间,见到如此庞杂却不加掩饰的账目,那种不对劲的感觉更是达到了顶峰。他一定是哪里想错了。 是哪呢,谢怀御复又走进书架间,让账册挡住自己的脸,不让人发现自己的异常。 谢怀御茫然地走动,忽透过某道竖缝,看到了邓景年的神情。 邓景年站在算账的长桌边,愣愣地出神,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谢怀御以为自己看花了眼,闭上眼摇摇头,抬手摁着太阳穴再看去,场景没有丝毫变化。 他不应该想办法阻止他们查账吗?为什么这么平静地等着?他刚刚不是还很焦急? 谢怀御倏地加重了摁着太阳穴的力道:不对,如果他真的不想让我查账,他至少应该看一眼萧寻章的手令,手令很草,经不起咬文嚼字,或许真能把我们打发回去,可他却直接放弃了。他说的那句话,那句话是在激我查下去! ——也就是说,度支司根本不怕我来查账,他们盼着我来,所以留了邓景年来激我。所以这些账册,谢怀御扫视四周,这些账册绝无可能被查出问题来! 谢怀御眯起眼睛,如果话语能造假,那么这些账册也能造假,也许这些都是假账! 谢怀御带来的四人动作很快,他们已查完了一沓,其中一人归还回书架时,特来向谢怀御禀告:“小谢大人,这几本没有问题。” 谢怀御清清嗓子,说:“知道了。”他从书架间走出来,叫停了算盘的声响,说:“就先到此为止吧,我会同义父说你们做得很好。” “谢过小谢大人。” “这就走了?”邓景年问道。 “是啊,不浪费时间了。”谢怀御说。 邓景年对小吏说道:“这些账册都给他谢怀御留着,方便明日来了接着查。” “不必了,我不过是个小小大人,摄政王哪能天天给我写手令。” 谢怀御与四位文官作别后就回了府,夜色已深了,他不愿晚间去打扰萧寻章,只得等着明日再谈了。 次日,萧寻章看着点过卯就回府,急急来向他禀告的谢怀御,颇为惊讶:“这就查出来了?” “没有。”谢怀御将昨日之事告诉萧寻章,有些懊丧地说:“打草惊蛇了。” 萧寻章温声说:“这倒没有,你反应很快。若我没猜错,待你今日再去,定然会发现账册上的漏洞。” 什么意思?谢怀御迷茫地看着他。 “你跟我来。”萧寻章带着谢怀御往书房走去,问他:“若你在度支司已查出了漏洞,该当如何?” 谢怀御想了想,说:“纵使我心有疑虑,但应该还会继续查下去。” “查下去,若届时结果都是些无关痛痒的小事,你又该当如何?” 谢怀御迟疑地说:“停手?” “不,”萧寻章说:“一旦你上了他们的第一个套,就说明你不是个会及时止损的人,他们会引着你越陷越深,最终指向一个不能查的目标。” “不能查的目标。”谢怀御问:“皇室吗?” 萧寻章点头:“彼时就算你愿意放弃先前的沉没成本,皇室也不会不对你起疑心。” “可你也是皇室。”谢怀御说。 萧寻章推开书房的门,说:“这就是问题所在了,你说一个皇子,皇家为什么要疑心他呢?” “你早就知道?那为何还让我去查?”谢怀御面露愠色:“我若没有及时收手,你该当如何?” “怎么对自己这么不自信,你抽身的速度可比我想象的快。”萧寻章莞尔:“更何况,我在后头看着你呢。他们下了钩,我不去咬一咬,岂不浪费他们一番美意?” 谢怀御凝视着他,说:“这个钩子元和四年就下上了,对不对?那时邓景年来挑衅我,是故意给你机会去查度支司。” 萧寻章讶然地看着他,片刻后,失笑说:“你真是......太有天分了。” “那你查出什么没有?” 萧寻章不作声,脸上表情明白地写着“你说呢”。 谢怀御略一思索后,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每次跟萧寻章说话说到最后,言辞出口总是情不自禁地不过脑子。 都是因为萧寻章长得容易令人分心了,谢怀御冷静地想道,幸好我不是与他对立。他尴尬地转移了话题,问:“那你是有别的头绪了?” “嗯。”萧寻章在书案上摊开张纸,说:“你来看。” -------------------- 要开学了救命。为了日更,努力存稿ing。 第14章 茜纱 “升迁特旨?”谢怀御凑过去看,上面写着一个没见过的名字,他问:“给谁的?” 萧寻章说:“此人是滇远路的漕司,他在这个位置上做了五年,论理早该擢升了。只是他已是一路之长,地方上升无可升,再要往上,便得进郑都了。” 谢怀御猜测道:“他开罪了郑都的人,不敢升?” 萧寻章屈指在他额上轻敲一下,说:“你当人人都跟你当年似的不知轻重。” 不疼,谢怀御煞有其事般揉着被敲的位置,问:“那是为何?” “有一点你说对了,他不敢升,但他确是想的。”萧寻章说:“我朝官员评级复杂,职、阶、差遣各不相同。有职的官员才可能有差遣做,无职的官员便只能当个干领俸禄的寄禄官,虽俸禄仅与品级挂钩,没有差遣反倒闲得自在。只是因我这几年对无职寄禄官的态度实在恶劣,他们觉得朝不保夕,所以愿意去领个差遣做。” “大郑本就养了那么多闲官,打发完了一批,余下的紧跟着就四处求告,将那些尚不饱和的差使瓜分了,再有地方官员升职入皇城,便愈发官多阙少了。” 谢怀御算了算,说:“大郑的规矩是三年一擢职,想来他又快到升迁的日子了。那些茶叶,是他绕了一大圈来讨好你?” “不止是我,还有经手茶叶的所有人。普通官员转升须依据除授日月、历任家状等,经由考课院或枢密院审核,最终交由户部拟定去处。”萧寻章手指从草拟文书上划过,说:“你再想想,那些新茶,除了媚上以外,还有什么用?” 谢怀御看着萧寻章搭在纸面上的手,于墨色边白得晃眼,只在指尖透出一点血色来,正点着“合磨勘”三字,当即茅塞顿开,说:“要过了磨勘,还得看他在地方上的功绩。若依着先时滇远路年年涝灾的情况,他要入都是不能够的。所以才拿出了新茶,以示百姓安居乐业,才有闲情研制茶品。” 萧寻章赞许道:“说得对。可他忘了,风调雨顺才有安居乐业呢,想来他亦是不知民间疾苦许久了。” “若是民不聊生......”谢怀御思忖道:“百姓定会转迁他处。”他眸光一亮,说:“风调雨顺还是水深火热,向户部调来籍案一看便知。” “该如何查,就交给你了。”萧寻章收起草拟文书,压在折子下面,对谢怀御说:“想想办法。” 几日后,朝雨洗过吐绿嫩叶,草色渗着细密垂珠,天清日朗,正是出门踏青的好天气。 郑都府衙前人来人往,榜上新贴的海捕公文余渍未干,四角被分量过足的浆糊湿漉漉地摁在壁上,随着晨雾散去,逐渐引来了无事可做的闲人们的围观。 一位面容清丽的小娘子自长街那头徐行而来,与周遭安闲悠游的人群截然不同,她身上着的是郑都早就不时兴了的衣装样式,早已浆洗得发白,然而没有补丁,不难看出她对衣物的爱惜,只影伶仃独行路,瞧着还颇有几分安贫守节的文人气。 她淡淡地蹙着眉,时不时抽搭一下鼻子,整个人笼罩着一层欲语还休的忧伤。许是因面容,许是衣装,许是因神态,又或者三者兼而有之,她在这条街上,实在是太出众了,后赶去看热闹的人们都不觉放慢了脚步,状作无意地多看她几眼。 小娘子心事重重,对那些目光浑然不觉。她走到看榜文的人群外围,抬眼看看,却不是在往最里头的榜文张望,而似乎是估量了一下此地的人数,转身走到旁边,重重地放下了挎在手臂的篮子。 篮子里是青绿欲滴的菠菜,叶上还淌着新结的露水,放在小娘子身前,生动得像翡翠。本来么,在热闹处卖点自家种的小菜贴补家用是没什么的,官府也管不着,只问价付钱便了事了。可小娘子漂亮得像幅画,叫人望之却步,不敢打搅。 小娘子似乎也不太在意卖菜一事,心境渐渐与人群抽离开来,氤氲着水汽的双眼再也贮藏不下,沿着脸颊滚下泪来。 “这......”斜眼偷瞧她的人群欲盖弥彰地四下张望,不知该如何是好,犹豫着是否应当上前问询一二,只是无人动作,谁也不敢站出去,生怕成了焦点。 “姑娘,你怎么了?”终于有人出声了,瞻前顾后的众人放下心来,可以大胆地看过去,中年妇女多肉的指节上套着的金镏子尤为显眼,定是送完菜回家的邹婶无疑了。 小娘子迟缓地抬起头来,看着邹婶,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接过邹婶递来的帕子,胡乱抹两下眼泪,感谢道:“多谢......大婶。” 邹婶说:“一块帕子有什么谢不谢的?瞧你哭得伤心,有什么事不妨同我说说,说不定可以为你想想办法。” 小娘子咬着下唇,摇摇头,说:“不行的,你肯定也没有办法的。” 人群中遥遥传来一道声音:“小娘子你可别瞧不上她。知道她是谁吗?她是专为摄政王府送菜的邹婶,这些个府衙门口当差的,都得给她三分面子呢。”说罢,人群中似是又想起关于摄政王的那些传言,议论两句,看到路过当值的禁军,又唯恐避之不及地闭上了嘴。 小娘子怔怔地看着邹婶,问:“真的吗?” 邹婶赶紧说:“对,我确是为摄政王府上送菜的。你别听外面那些传言瞎说,王爷对下人一向宽厚得很,若是你真有天大的为难事,”邹婶迟疑一下,说:“我想办法替你去求求府上的管事,再让管事去求摄政王。” 小娘子垂下眼帘,说:“摄政王怎么会愿意管这样的事?” 邹婶说:“摄政王不管,我们先去求小主子,就是小谢大人,你没听过他,他是摄政王的义子,代摄政王管着禁军,郑都出了什么乱子,到底都先得在禁军里过一趟手。” 小娘子不懂那些事务划分,只觉得既是邹婶说的,那就应当是对的,她急切地起身,站得不稳,有些摇摇晃晃的,向邹婶敛衽为礼,说:“奴家名唤茜纱,家里出了事,无处可去。从前与皇城里姑母家的表哥定过一门亲事,我便来投奔她。”说着,茜纱已压抑不住声音中的哭腔,哽咽着缓了好一会儿。 邹婶和蔼地问:“可是你姑母家不要你,把你赶出来了?”她往地上“啐”了一口,说:“我呸!住在皇城里就当自己是个什么人上人了,饮水还得思源呢,我就瞧不上这些忘了本的混账东西!” 茜纱被她逗笑了,吸了吸鼻子,带着些鼻音,说:“不是的。姑母对我很好,只是她家也清贫,我与她一道种了些应季的菜,自己吃不完的便拿出来卖,好叫日子过得松快些。” “听着是好事啊,那你究竟是为何哭泣呢?”邹婶问道。 “是我的表哥。”茜纱鼻子又酸了,说:“姑母说,表哥屡试不第,家中倒是愿意供着他继续念下去,只是他自己觉得求仕无门,奋而投笔从商,走南闯北地做生意去了。原说好每月末旬都发封信回来报平安的,眼见就要五月了,家中已连着两月未曾收到信笺了,便是路远耽误,也没有这么个耽误法的。”说着,眼眶红红地向人群望一眼,还是没憋住泪,又哭起来。 人在清闲的时候最听不得这样伤心的故事了,有那些个敏感丰沛的,竟也偷偷拿出绣帕来拭起眼角。茜纱生得楚楚可怜,人们看不得美人垂泪,纷纷将目光投向邹婶,恨不得将其夸大成可以立刻叫来摄政王的大能。 邹婶转头望着郑都府衙的大门,说来也巧,老天相助一般,那门开了。 谢怀御身姿挺拔,才与衙中官吏最后道别几句,跨过了低矮的门槛。 衙前每次张榜,总要引人围观一阵,这他是知道的。只是......谢怀御茫然地眨了下眼,为何今日会有这么多人?榜上的画像格外好看?可为何又都转来看我了?画得像我? 他往人群里扫了一眼,恰巧见到邹婶也在,于是便向她打听道:“今日这是怎么了?” 茜纱哭得停不下来,眼下要她压住声音已是竭尽全力了,看来是没法再说一遍了。邹婶一面拉着茜纱的手腕,宽慰着她,一面将事情的来龙去脉都与谢怀御讲了。 “哦......”听完缘由后,谢怀御柔声对茜纱说:“是你的未婚夫失踪了,对不对?” 茜纱抽噎着猛点头。 “让我想想,”谢怀御在府衙阶前来回踱步,走得众人的心都慢慢被悬起,他终于又在邹婶面前站定,说:“人口失踪,应当归户部管辖才是。”又问茜纱:“你表哥离家时,可带了籍契在身上?” 茜纱断断续续地说:“出门......做生意......自然......是要......带的。” “这就好办了,”谢怀御抚掌定音:“你表哥去了哪些地方,最后又到了哪里,我带你去户部一查便知。” “那还等什么?快去啊。”不知是谁,躲在人群里倒是胆大,竟出声催促了起来。 谢怀御回向人群,高声说道:“可户部多半不让啊。” 他俯身对茜纱说:“姑娘,你要现在同我去瞧瞧吗?” 茜纱眼巴巴地望着他,说:“户部不是不让吗?” “不试试怎么知道。”谢怀御已向前领路了,邹婶拉着茜纱赶紧跟上,看热闹的人群窸窸窣窣一阵,有几个好事的,也鬼鬼祟祟缀在后头,走着走着发现,方才的大部分人都跟了上来,莫名间有了底气,挺直了腰杆,大有一副要去为茜纱出头伸冤的样子。 -------------------- (ノへ ̄、) 第15章 户部 皇城各官衙的布局自然是皇宫为中心铺展开来,恰如子夜北辰星,众星斗拱环其所。 郑都府衙离皇宫不远,户部司自然离府衙也近,只拐过两条长街,就到了。 户部管着的是户籍出入,衣价粮钱,关系着民生,因而不可肃穆太过,叫人恐惧。三司中数户部的大门最为色浅,平日里虽也庄重地阖着,却不在外头门环上落锁,是极易敲开的。 谢怀御在阶前微顿,偏首往后头明目张胆尾随的人群瞥了眼,许是在禁军中当值久了,即便无旁的意思,平头百姓被他一看,也禁不住心里发憷,往后缩了缩。 谢怀御倒是没有同他们计较的想法,提步上了台阶,在门前立定,听得众人脚下又挨挨蹭蹭往前几步,他抬手握住门环,扣了两声闷响。 两侧广梁间的褐木门“吱呀”一声开了,开门的小吏拱手向谢怀御见了礼,却没有避让的动作,口中只是说:“户部司事关万民生计,无事不可擅入,还请小谢大人见谅。” 茜纱在他背后有了心理准备,这会儿倒是没直接哭出来,只是低敛着眉,垂下头去,双手无措地绞在一起。 却听前上方传来谢怀御的声音,说:“怎么无事?”谢怀御侧开一步,露出躲在自己和邹婶身后的茜纱,说:“户部办事无分大小,唯民而已,我说得可对?” 小吏一愣,应道:“说得是。” 谢怀御抬起手掌,引着小吏的目光往茜纱的方向晃了一下,说:“这位姑娘的未婚夫失踪了,我带她来查查,算不算襄助你们体察民情呢?” “还是说——”谢怀御微微前倾,说:“在你们眼中,小民也得分上个三六九等呢?” 瞧着是说悄悄话的姿势,声量却一点不低,传到不远的人群耳中也能听个大概。 人群小声议论起来,小吏注意到了那个方向,冷汗逐渐沾湿了背后的薄衫,心知不妙,一咬牙:“大人若定要进来查,也是使得的,只请我司计相岑亶大人发个话便是了。然而实在不赶巧,岑大人外出议事尚未归,他不发话,下官实在不敢擅作主张。” 侧旁突兀现出一只洁白修长的手来,指腹上覆着一层薄茧,不难看出手的主人平日里养尊处优,然而于读书入仕一道也颇为勤勉。 那手拍在小吏肩头,小吏如蒙大赦,忙不迭地就向后退去,让出那位长官来。 那人向谢怀御作揖,打招呼道:“小谢大人,久仰大名,在下户部司侍郎岑恪之。” 哦,姓岑,谢怀御心想,那就位同副尚书了。他问道:“那你可做得主么?” 岑恪之微微一笑,答道:“小谢大人做得什么主,我便做得什么主。” 这话说得有水平,谢怀御听出了弦外之音:岑亶是户部的尚书,岑恪之是他嫡子,又在户部磨砺了许多年,本就是作副官培养的。他老子不在时,儿子代为拿个主意,不算逾矩。而萧寻章与他义父义子,至亲至疏,他若不知好歹地应了,岂不是在觊觎摄政王的......权势。 谢怀御明明有别的说辞,听了这话,却浑似毫无察觉般接了,说:“既如此,便还请小岑大人为这位姑娘行个方便了。” 岑恪之诧异地看着他,那眼神就像顶尖棋手在看臭棋篓子,怎么净捡着陷阱跳。 谢怀御倒是丝毫不怵,他负气地看回去,只是想证明他与萧寻章之间亲厚,绝非旁人三言两语可以挑拨。 管他□□还是蜜糖,没用就下一步。岑恪之不再纠结他人的家事问题,很快扯出一道笑意,说:“自然是可以的,只是户部司卷帙浩繁,我们也实在拨不出太多人手来帮这位姑娘找寻。” 谢怀御还惦记着那些看热闹的群众,拔高了音量,爽快道:“这个好办。不必劳烦小岑大人拨冗安排了,过了午时,我让无事做的禁军兄弟前来查找。” 岑恪之哪料到他是这么不按常理出牌的,下意识就叱道:“简直胡闹!天底下哪有这样的章程!” “章程不对,可对民心啊。”谢怀御忽然状作意识到了什么,说:“该不会是户部司瞧不上这些贩夫走卒,没有好好记录吧?” 他后退一步,神情担忧地有些夸张,说:“难道是弄丢了这些升斗小民的籍案,不知茜纱姑娘的未婚夫在不在其中?” 如此低劣的激将法,岑恪之怎会上当,他从鼻腔中“哼”出一声,说:“一派胡言!” 没用了,谢怀御话已说完,他露出一个狡黠的笑容,悄声对岑恪之说:“众口烁金,积毁销骨啊小岑大人。” 岑恪之可以不管眼前贫女,亦可以不管禁军虞候,然而他不能放任流言四起,他个人被攻讦是小,民心涣散是大。若是今日不放谢怀御进去,明日户部司丢失籍案的传言便会在民间甚嚣尘上,再添油加醋几句,便是人心惶惶。谢怀御眯起眼睛:你要动摇国本吗小岑大人。 岑恪之后退一步,从牙缝间挤出几个字:“恭候大驾!” 说罢,甩袖回了衙内,留下小吏在原地踟蹰,眼神飘忽地瞥几眼小谢大人,不知该不该上前阖上大门。 谢怀御绷着满心的志得意满,领着邹婶和茜纱回了府。 茜纱甫一踏入府中,便陶然变了脸,抿着嘴对谢怀御笑道:“小主子,我演得还不错吧。” 谢怀御嘴角抽搐了一下,说:“你怎么也跟着喊小主子了。”明明先前还叫“小谢大人”的。 茜纱大概是会错了意,抬手虚点在唇边,为难地说:“可王府里已有一个王爷了,我不能再喊你‘爷’了。再说了,这也不好听呀!” “啊,难道,”茜纱学着谢怀御适才的神情,夸张地担忧道:“小主子你当真觊觎王爷?” ......的权势,谢怀御默默在心里补上后半句,这都什么跟什么呀。他这会儿没有心思耗费口舌与茜纱玩笑,赶紧打发走了邹婶,唤来碧桃,让她带着茜纱下去安置了。 看着茜纱离开,谢怀御悬了几天的心终于定了一点,也算是做了一件好事。 萧寻章当时让他想法子时,他确实拟了几个方案,只苦于寻不到合适的人来执行,王府虽大,仆役却都是定的,走出去难保没有熟人,到时还未开口就露了馅,可是糗大了。 谢怀御思来想去,还真想到一个人来,便是金缕阁的珞娘。他去央珞娘想想法子,看这里的姑娘们有无从未来过郑都的亲眷,愿意帮他这个忙,事成之后,愿重金酬谢。 珞娘笑道:“知道你们王府出手阔绰,哪会让人吃亏?”她摇着小扇,对边上的姑娘说:“去,把茜纱叫来。” 茜纱来时还抱着琵琶,遮遮掩掩地低着头,声音细如蚊呐,怯怯地说:“珞娘,小谢大人。” 珞娘问他:“你瞧着她怎么样?” 嗯......谢怀御心想,还是萧寻章更好看一点。他说:“就是这位姑娘家中有亲眷吗?” 见谢怀御接不上她的茬,珞娘无奈了,只能自顾自把话说下去:“我见犹怜,是不是?你又何必舍近求远,她陪你作场戏,你将她赎回王府去,做个女使,也是桩功德。” 做个女使自然是可以的,谢怀御问道:“只是不知这位茜纱姑娘,可曾见了人?” 珞娘说:“你既提了要求,我又何必叫个不合适的来见你?茜纱来了以后,只关在后头教坊中练琵琶,房门都没怎么出过呢!放心好了,除了我阁中姐妹,外面无人见过她。” 谢怀御点头:“那便好,明日起我......”他考量了一下,对茜纱说:“我让邹婶来与你交代事情,待你记牢了,便来与我演几场。” 茜纱不解其意,茫然地看向珞娘。 珞娘抬了抬手中小扇,扇面往谢怀御处一偏,说:“你为这位爷办件事,他便赎你出去做女使呢,还不快谢过这位爷?” 茜纱赶忙抱着琵琶福了福身,说:“奴家谢过小谢大人。”声音比原先大了些,总算是能听清了。 等事儿办好了,来了府上,便由碧桃带一阵吧。 想着萧寻章今日在府,谢怀御疾步往他的书房走去,生怕慢了些,便又寻不到他影踪了。 谢怀御推开书房的门,再难掩饰内心的雀跃:“义父!” “哟,”萧寻章搁下笔来,眉梢微扬,说:“瞧着心情不错。” 谢怀御得意过了头,就像小春信那根压不住的尾巴,他心绪亢奋,说:“义父,借我些眼明手快的人。下午去查户部!” “不是查档案么,”萧寻章说:“你要手快的人做什么?” 谢怀御眨眨眼,说:“我带回枢密院查。” “哦,”萧寻章捧场道:“那我就拭目以待了,小谢大人。” 午时一过,谢怀御再次扣响了户部司的大门。 轮到谢怀御讶然了,来开门的竟是户部司的计相,他躬身见礼:“岑尚书,久仰。早些时候听人说,您出去议事了,这才几个时辰,便已回来了,效率真是比我那义父高了不少。” 岑亶不欲与小辈计较口舌之长短,肃容看了他一眼,说:“未曾议完,带侍郎一同去听听。” 谢怀御这才注意到站在岑亶身后的岑恪之,他又对其拱手打了招呼。 岑恪之神色平静,如二人初见一般,话语间不露丝毫不快,对谢怀御说:“父亲说,小谢大人可以入户部司任意查看,请吧。” 就这样?谢怀御看着离开的两人,咋舌,这就离开了? 他凝眸望向官衙之中,若有所悟,这二人在急着撇清些什么。 -------------------- o( ̄▽ ̄)d 第16章 籍案 要说这户部司计相岑亶的庶务安排真是贴心,谢怀御领着人往内走了没几步,便迎上来一位小吏,说是来引小谢大人前去调取档案。 谢怀御抬抬下巴,说:“前头带路吧。” 一路上,那位小吏看着颇为紧张,脚下的步伐越走越快,看得谢怀御心下好笑。 谢怀御这会儿神清气爽,有心与其搭几句话,他说:“怎么换了人来?我还当会是上午那位呢。” 小吏的头向旁偏了偏,似乎想扭头来回话,然而最终还是克制住了,仍一门心思往前走着,嘴上说:“王......他上午得罪了大人,心下不安,故而不曾前来为大人引路,还请大人莫要怪罪。” 小谢大人在外虽也算不上多么口碑载道,到底还是比他那位义父好上不少的,多数时候,在外也是个和颜悦色的主,照理来说,这些小吏们面对他不该如此惶惶。只可惜,他背后那位摄政王是个阴晴不定的笑面虎,好时天大的事也轻轻揭过了,宽宏大量得让人情愿为其著书立传,差时锱铢必较得让人恨不能指着脊梁骨吐上几口唾沫。只一点,摄政王对他这位义子简直溺爱,有关小谢大人的凡事若扯了摄政王进来,这些芝麻小官便只想离得越远越好。 因此,念着同僚情分,这小吏虽忐忑,但好歹及时把住了嘴上的门,没有将那位王同僚的名字说出来。 “哦,姓王。”谢怀御忽然起了些促狭的心思,意味不明地说道。 眼见那位小吏疾行的步法都僵了,谢怀御看不到他的神情,猜想该不会急得满头是汗了吧。他才转而温言笑说:“他也是奉命办事,我怪罪他做什么?劳烦你回去后转告这位王侍郎,不必放在心上。” “是是,”小吏这才松了口气,说:“小谢大人是个明事理的。” 到了地方,谢怀御让萧寻章给他指派的人先进去,而后自己转身,一脚踩在门槛上,一手扶着门沿,对小吏说:“多谢带路了。” 小吏愣了一下,说:“这......”似乎不太合规矩。 谢怀御剑眉一挑,说:“莫非岑大人还让你看着我们办事?”他退后几步,向里间摊掌,说:“那就进来坐吧。” 谢怀御猛然间如此配合,反倒弄得小吏有些不好意思起来。章程是这么个章程不假,然而岑大人金口玉言地给他放了行,小吏也拿不准是否还按原先的程序办下去,小谢大人既这样坦荡,想来不会做出什么不义之举,还不如顺势讨他个好,来日再打交道也方便。 小吏思量片刻,便识趣地告退了。 谢怀御阖了门,他带来的人正有条不紊地择选需要的档案,谢怀御上前翻了几页,只是一些很常规的记载,他不知这些人选择的依据是什么,只是信任萧寻章的安排,于是也不多打扰,将那些资料放回了案上,等他们来向自己汇报。 谢怀御丝毫不担心会找不出能让他带走所需籍案的理由,户部司计相急着赶回来表明立场,就足以看出这其中绝对有猫腻。 ——更何况,即便是没有,谢怀御也早已为户部罗织好了罪名。既他们如此识时务,那么这屎盆子就不往他们头上扣了。 谢怀御为此事折腾了好几日,此刻乍然清闲下来,顿觉有些乏了。他转去了屏风后头,靠在太师椅上,听着翻阅纸页摩挲出的“沙沙”声,头仰在枕脑处,闭目养神。 日影偏转几度,那查检的声音陆续停了,好几个人围拢在一起,小声讨论着什么,余下的人不吭声,也侧耳听着。 再一阵,似是讨论出了结果,人声下去了,纸页声又小心翼翼地渐响起来,一道脚步声被藏在这些声音中,几乎微不可查地向屏风走来。 谢怀御感受到了那道人影在屏风外徘徊不定,许是怕打扰他,故而不敢贸然出声。 谢怀御睁开眼,说:“进来回话。” 那人走了进来,恭恭敬敬地呈上一张纸,说:“小谢大人,请看。” 谢怀御接过了,上面列举的都是些禁军内部的人员名录,皆是同样的格式写明,无甚特别之处。他一路看下去,只发觉一点尤为显眼,所列诸君,全部来自滇远路。 谢怀御屈指弹了下纸页,问:“这些人有问题?” “是,也不是。”那人答道:“问题可大可小,只看小谢大人要不要将其上秤了。” 谢怀御坐直了些,说:“说来听听。” 那人并不直言,只说:。"大人且先找找,上头可有‘江启’此人?” 好生耳熟,谢怀御心想。他沿着名录一列一列寻下去,终于在看到‘江启’二字时有了印象。 军中有人与他重名么?谢怀御记得江启是江南人士,无他,只因当年新兵报道时他操着一口流利的吴语,说起官话来还得三句话夹一句方言,吴语软糯,与他那魁梧的身形实在不搭,别人看着他只顾着发笑,也无心去分辨他究竟在说什么,最后还是叫了在江南待过年许的谢怀御亲自来接引他。 谢怀御听得懂吴语,就是讲得磕磕巴巴的,有些词的声调还得在出口前思考半天。好在江启虽官话说得不好,听别人说也是能理解大意的。于是谢怀御只试探地说了头几句,发现江启能听懂官话后,立刻言简意赅地指令他跟着自己走流程。 江启多半是个话痨,一路上,谢怀御默默在心里回想着自己方才尴尬的吴语,惜字如金地应着他。然而江启不需要人接茬也自顾自聊得热火朝天,一共也没多远路,从自己姓甚名谁到沿途车马,交代了个底朝天,若再走远些,恐怕要从学塾打闹回忆到童年上树了。 等等,江启那时抱怨过来处的天气总多雨,因江南路年年有一段梅雨季,所以也合得上,谢怀御未加思索,将其送入新兵营后就离开了。 可若他当时说的是涝灾而非梅雨呢,谢怀御陡然意识到了自己的疏忽,手上的纸页被捏出了放射状的褶皱。 谢怀御看向眼前的人,那人作礼,说:“正是那个非常健谈的江启。” 谢怀御猛地起身,绕过屏风走到外间,问:“查得如何了?” “回小谢大人,”那些人都停下了动作,其中一人出声,说:“还未过半。” 谢怀御颔首,说:“先到这里吧,将那些有用的带回枢密院,后面再调出时间来给你们查。” “是。”他们应声动作起来,有条不紊地跟着谢怀御离开此间。 该说不说是那位王侍郎倒霉,谢怀御带着人从长廊浩浩荡荡地离开时,又碰上了他。 王侍郎也被岑尚书交代过了,原想远远避开就罢了,谁承想,这阵势,哪个人见了不被惊大眼。他未及反应,只是在原地愣了片刻,谢怀御便带着人到了他面前。 谢怀御向他打招呼:“午好啊,王大人。” 清风拂面,王侍郎脸都要僵了,他扯出一个要扬不扬的嘴角,比哭还难看,说:“小谢大人,不敢当。”听着都快破音了。 他已瞥见了谢怀御领着的人手上捧的东西,得了,谁让他撞上了呢,就是他该的。 王侍郎彻底不笑了,哭丧着脸,说:“小谢大人,这些籍案你不能带走。” 谢怀御说:“只是一些禁军兄弟的档案,放心吧,无关人员,我是不会动的。” 这不是无不无关人员的问题啊,是这......这些东西进了户部司,自古以来就没有再出去的道理啊。 王侍郎倔强地不肯让步,谢怀御拍了拍他的肩,说:“我知这不合规矩,只是你们的档案出了些问题,要在此地解决实在不得法。这些东西,”他指了指籍案,说:“自户部司出,自枢密院入,绝不多留一地。你若担心不好向岑尚书交代,便让他去同摄政王商议,义父一开口,我即刻归还。”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王侍郎觉得自己被胁迫了,对户部司的那点执拗支撑着他原地不动。好在长廊够宽,足以让人从他两侧鱼贯而出。 送谢怀御一行人来时的车马都在户部司外头候着,见他们出来了,车前御者立刻下了地,伺候着主子入舆。 谢怀御在车厢中坐定,对酌烟说:“去枢密院,跟在最后。” 到了枢密院,谢怀御寻了个暂时无用的屋子,看着他们将带回籍案搬入其中,清点过后,提前下了他们的差,都离开了房间。 谢怀御落在后头,越走越慢,眼见他们出了枢密院大门,上了回家的马车,脚步一顿,旋身往侍卫亲军步军司走去。 其实今日谢怀御无差,当值的人见了他,以为是来找虞骁的,说:“小谢虞候,虞指挥外出巡查去了。” 我知道,谢怀御心想。他说:“那一会儿他回来了,记得替我问他安好。” 小兵应了,复又问道:“那小谢虞候此来,所为何事?” 谢怀御说:“你可知道江启在何处?让他来见我。” 小兵心下泛起了嘀咕,江启虽话多了些,却也不像是能得罪到小谢虞候跟前的人啊。 谢怀御见他不动,催促道:“还不快去?” “是。”小兵跑出几步,又退了回来,犹犹豫豫地问说:“不知江启是如何得罪了大人,我先去同他说了,到时来回话也清楚些。” “我找人便非得是算账的?”谢怀御好笑道:“只是问两句话而已。” “哦哦,好的。”小兵替同袍放下心来,速度前去了。 江启到了谢怀御跟前,谢怀御说:“不必多礼了,坐吧。” 江启心里仍是没个底,不敢坐,他说:“我还是站着吧。” “随你,”谢怀御说:“不必太紧张,无论你答得如何,出了这间房,都不会再做计较。” 江启重重地点一下头,等待谢怀御的问询。 谢怀御说:“你昔年来郑都时,是从哪里来的?” “滇远路。”江启回忆道:“滇远路个雨啊,真个是太多了。虽说江南也潮,但水连着田,渗进了土里,就流回去水里,通达得很。滇远路四面环山的,地势亦低,个么多水往哪答儿渗去?总得在地上积些时日,还好我待那里几年水都积着薄,听当地人说,早些年害涝灾时再吓人呢。”江启在郑都待久了,官话进步不少,只是平日说话偶尔还要咬个舌,不过能听懂,就无伤大雅。 谢怀御想明白了一件事情,难怪江启刚来时的官话都透着一股怪异的腔调,原来是在滇远路学的。谢怀御又问:“那你在江南路待着多好,怎么非得去滇远路绕一趟。” 江启叹息说:“我也不想的,去了那里,一开始都没人听得懂我说话,冇劲得很。但是不去滇远路,就当不了兵了。” “为何?” 江启突兀地倒吸一口气,感觉自己大概猜到小谢虞候是想问什么了。他小心翼翼地问道:“您之前说,离了这间屋都不作数,是当真的吧?” 看来是说到点上了,谢怀御拿出先前搜查度支司时萧寻章给他的手令,倒扣在桌面上,背面还隐约透出私印的红痕,说:“有摄政王手令在此,我岂会食言?” -------------------- (~o ̄▽ ̄)~o ~。。。 第17章 三家 谢怀御并不是担心江启信不过他而不愿吐露实情。在这禁军中他想问出点什么,还怕没有法子么。只是他知道江启不过想要一句保障,压出摄政王的手令,比他如何承诺都更有分量。 江启心内稍安,酝酿了一下词句,大概是觉得此事严肃,夹着口音太不适宜,他很慢地说:“小谢虞候您也知道,大郑十五路,除京畿路遴选世家子弟直接入禁军外,其余十四路的厢军都有定数,自楚王摄政后更是说死了许少不许多。然而因各路地缘不一,所需军备也随之变化。江南路自古繁华富庶,少有战端,故而招收厢军是僧多粥少,条件年复一年地严苛下去。” “而滇远路紧邻着为异族所占领的平襄路,气候又差,岁收不稳定,也算得上是......”江启想说“穷山恶水”,但想到下半句话又觉得不太合适,斟酌了一下,说:“巴山楚水。总之那边的人体质并不是太好,能达到厢军标准的很少,而滇远路年年的名额又足足比江南路多出三成。故而我家花钱打点了一下,让我借着滇远路的名额参了军。” 江启说完了,大致回想了一下,又急忙找补道:“小谢虞候您放心,我进禁军是没有打点的,绝对是够标准的。” 我知道,谢怀御心想,你要是不够格,也不能在我眼皮底下混这么久,当年一进来就该被我打发回去了。 听江启话语中意思,他也算个富家子弟,怎么不好好待在家里享福,非得去滇远路受罪呢。谢怀御问:“你就这么想当兵?若是没有被调入禁军呢,岂非大半辈子都要在那里蹉跎过了?” 江启挠挠头,说:“我是家中最小的,上面几个哥哥做官的做官,经商的经商,已足以让家族再显赫几代了。父母对我没有太高期望,只要不惹祸,将来承欢膝下就好。可我觉得,若是这样过了一辈子,才叫蹉跎。但我醒悟得太晚了,书念得不好,又不太会算账。浑浑噩噩了一阵子,不知哪日,听了个故事,昔年谢居衡将军在战场上拼死搏杀,万军中取得戎奴首领图木圭首级,力挽大郑颓势。可惜最后还是以身殉国,平襄路还是成了失地。” “我,我想,”江启仿佛又回到了心潮澎湃的往昔,握拳说:“若此生能杀他几个蛮夷,也算不枉!” 谢怀御垂下眼眸,神色晦暗不明,说:“若如他一样尸骨无存呢。” 江启坚定地看着他,说:“佛曰‘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1],埋骨河山,幸甚至哉!” 谢怀御激昂不起来,淡淡道:“说得好。你下去吧。” 江启往门口蹭了几步,还是想再确认一下,扭过头来说:“小谢虞候......”可要记得你答应的事啊。 谢怀御思绪已远,心神恍惚地说:“若是有朝一日,你不要忘了本心。” 看样子不必纠缠了,江启道个是,似懂非懂地退下了。 微雨沾湿了谢怀御久弥雾霭的心台,露出斑驳的一行词“金樽酒醉骨,伤我生民哀。愿作马革尸,守我旧河山。”跳珠击青苔,窃窃如甲胄,高大的男人俯身与他告别,这是父亲留给谢怀御最后的话了。 谢怀御回了摄政王府,搂着小春信在园林里绕着湖景假山走了一圈又一圈,斗拱下的风铃都逐渐百无聊赖地偃声了。谢怀御举头看着赤盖西倾,长舒浊气,清气落沉,仍旧神色从容。 谢怀御心思静了,放下猫来,小春信倒是颇通人性,放在往常定是头也不回地自己跑去玩了,今日却在他脚下边蹭边打转,黏黏糊糊地跟着谢怀御去了书房。 谢怀御深吸一口气,唤道:“义父。” “嗯。”萧寻章应了,说:“可查出些什么来没有。” “两件事。”谢怀御在面前伸出两根手指,再添上一根无名指,说:“还有一点疑问。” 萧寻章屈指敲了一下书案,说:“先说那两件事吧。” 谢怀御说:“其一,滇远路的涝灾虽非空穴来风,然而也并未严重到连年渍水成害。依我看来,此事大抵是半真半假。” “那就还是贪了一部分灾银。”萧寻章有数了,示意谢怀御继续说下去。 “其二,滇远路户籍作伪,交易军编名额,以此敛财。我猜想,恐怕还......”谢怀御留了个意味深长的尾音,没说完。 “卖官鬻爵。”萧寻章替他接上了,说:“这是上头默许的。” 谢怀御一惊,萧寻章的上头,那就是太后党了,不,不止,是世家! 他问:“为何会默许这样的事?” “因为涝灾。”萧寻章点在桌上的食指划了个小圈,说:“官府生财,无非税收。税收何来,衣食住行。大水淹田,无田可耕,则无粮可食;食不果腹,则无心裁衣;衣不蔽体,又如何远行。至于住,”他嗤道:“那是官差老爷们的事,总不能盘剥自己去。” “官府么,收不到税,哪来粮饷赈灾。别说赈不了灾,连手底下的人都未必指挥得动,没钱没力,总得想个来财快的歪门邪道出来。” 谢怀御说:“这也只能是真害了涝灾时的权宜之计,长久下去,虫蠹自叶而入,自枝而生,再入根芯,腐之遽矣。” “你也想到了。”萧寻章太息:“门阀眼中,自己的世家或许才是最重要的。‘皇帝轮流做,明年到我家。’你猜会不会有人这样想?” 谢怀御不吭声,萧寻章笑道:“或者说,还有谁不这样想?” 谢怀御想起另一桩事:“他们是什么时候开始卖官鬻爵的?” “时间久远了......”萧寻章沉思起来,谢怀御还当他要回想很久,却见萧寻章突兀地站起身,径直绕过几排书架翻找起来。 谢怀御跟了过去,知他是有头绪了,静静在一旁等着。 不多时,萧寻章从积年的旧案下拉出一道折子,因压得深,故而还平整得很,摊开了,内里纸页还洁净如新。 萧寻章也顾不得回身坐在书案前了,站在原地,手指着名录一道一道划下去。 “光禄大夫......”不对。 “金紫光禄大夫......”不对。 “银青......”还是不对。 谢怀御凑过去看,认出了这些高官的名字。这折子似乎是,他的记忆往前倒了好几年,才想起来,是当年萧寻章为庶妃庙一事,作出处理的官员名单。 萧寻章大概是觉得这样搜寻太慢了,一连往后跳了好几页,直到发还原籍的位置才停下来。 “......滇远路程函。” “......滇远路祁九铭。” “......滇远路裴和。” “......滇远路祁洛书。” ...... 萧寻章一目十行地扫过,只觉得触目惊心:整个滇远路,再无出现过程、祁、裴以外的姓氏。 他把折子拍回书堆上,恼他自己,两年前谜底就在谜面上,自己竟犯了这么大的疏漏。 谢怀御接过折子来,再仔细瞧了一遍,心说这也不能怪萧寻章,密密麻麻的人名谁看了不头疼。再者,满朝文武心知肚明各路世家盘踞,譬如太后母族盛氏发迹于经昌府,则发还经昌府者大多姓盛,又譬如现今的帝师柳名宗,背后柳家久在河洛府经营,故而发还河洛府者大多姓柳。 而滇远路情况特殊,彼时众所周知这是块贫地,还籍者姓氏不一,只当是未出垄断世家。如今看来,竟是养出了三家大族。 大郑十五路,另一个养出三家大族的,正是京畿路,分别唤作经昌府盛氏,河洛府柳氏和皇城萧氏。 除此以外,即便是繁华如江南路,也只养出了陶氏一族而已。 连年灾银,瞒报茶司,伪造户籍,卖官鬻爵。萧寻章眉目间泛上一层冷意,难怪能养出三家大族。 他心下起了筹谋,面上仍温和地问谢怀御:“你还有一个问题呢?” “呃......”谢怀御听到这个语调就脊背发凉,每逢出事的时候,萧寻章越温柔,心底的怒气就越大。好在不是他惹的萧寻章,谢怀御暗自庆幸。 这种时候若是答“没什么”,就属于是给脸不要脸了,谢怀御还没试过,但他一点都不想知道后果。于是他遵从本心,说:“其实多少也与这事有点关系。我去查户部司的时候,计相岑亶急急地赶回来要撇清与这些户籍异常的关系,或许有些欲盖弥彰了。” 萧寻章问:“他可曾为难你没有?” 谢怀御摇头,说:“这正是奇怪的一点,他直接给我放行了。” “没为难你,就别跟他计较了。”萧寻章说:“他的夫人姓程,然而也未必能因此就能断定他做了那些助纣为虐的事情,他撇了是欲盖弥彰,不撇就是罪名坐实。岑亶此举多半是盼我们若是清算,只当他是知情不报,以失职论处便罢了。若将户籍异常看作是他暗中相助,那便要算滥用职权,是渎职之过了。” “再有提醒你件事,财政三司一体为用,此时红脸彼时白脸的,绕不过先为‘权’再为‘钱’。”萧寻章眉心微蹙,说:“好好想想。” 这几乎是明白无误地告诉了谢怀御,户部司不简单,看起来最得罪他的度支司反倒是丢出的烟雾弹,那么......谢怀御瞳孔猛地一沉,盐铁司在其中做了什么呢。 谢怀御告退了,萧寻章忽然又叫住他,说:“你最近是不是着凉了?先前听着嗓子有些哑。” “没,没有。”谢怀御眼神有些飘忽,说:“在外面跟小春信玩了会儿,许是进了些猫毛。” “若是病了就自己去吩咐人煮药。”萧寻章估量着说:“过些时日,大约六七月份吧,也许得让你去一趟滇远路。” “那你呢?”谢怀御问。 萧寻章失笑:“你不惦记自己去做什么,反倒惦记起我来了。我又离不得郑都,自然是在这里等你的信了。” 啊......是。谢怀御摩挲一下手指,本应如此的。 萧寻章莫名心情好了些,给他递了个台阶,说:“不是还带了一大批户籍回来核对?去吧,好好休息。明日若岑亶找上门来,我替你打发了便是。” “你也......莫要太操劳。”谢怀御说完这句话,逃也似得离开了。 萧寻章站在书房门口,手靠在门沿上,看着谢怀御的背影,若有所思。 暮天云影照春水,顾我留容。 萧寻章想,既然心情这么好,到时就不为难陶道常了吧。 -------------------- [1]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地藏本愿经》。 第18章 人选 几日后,陶相府。 陶道常看着萧寻章带来的太医,说:“你这是何意?” 萧寻章向太医使个眼色,太医心领神会,放下医箱,取出脉枕,置于陶相手侧的几案上,说:“陶相,请。” 陶道常看了萧寻章一眼,不作声,而后手腕侧翻,随意地搭了上去。 片刻后,太医手指搭在脉上回话,说:“陶相脉道充盈,和缓流利,是康健之象。” 陶道常说:“你带了太医来,就为给我请个平安脉?” 萧寻章遗憾道:“本意并非如此,只是我原以为陶相病了,还巴巴地央人从长白带了几支野山参来。”太医已适时将装山参的盒子从医箱中取出了,装作无意地打开,只是为了自己再次确认一下品质,恰巧让房间中的另外两人都清楚地看到盒中物件。 陶道常瞥见垫着山参那明黄的缎子,移开了眼,说:“多谢美意,可惜我并非病体,更何况,无功不受禄。” 萧寻章说:“放下吧。” 太医应声放在了适才诊脉的几案上。 “便是无病,气血补足了,才好建功受禄呢。”萧寻章慢条斯理道:“你说是吧,陶相。” 陶道常捋须的手顿了,说:“是何处的气血又不足了?” 话已说明,萧寻章便直言了:“财政三司。” “怎么?” “近些年,滇远路可是靠捐监挣了不少银子,陶相不会不知吧。” 元和四年时,萧寻章整顿朝纲过后,户部、度支、盐铁三司皆空出一批差来,趁着能动作的官员都被禁足的日子,萧寻章抢在他们之前往里填了不少人,这其中陶相的人占八,他的人只占了二。 有了这层关系,陶道常自然不必在此事上与萧寻章装模作样,他点头,说:“滇远路涝灾不断,朝廷开个特旨,也是无可厚非的。你想再动财政,此事是万万做不得文章的。” 萧寻站促狭道:“陶相对现在的三司还是有想法么?我可是满意得很,没想着动作呢。” 陶道常轻咳一声,说:“宰相统领百官,理应掌财政大权,我关心一下,也是应该的。” 这话正中萧寻章的下怀,他一抚掌,说:“捐监的钱我不管,只是他买卖我朝军备名额,这我得管。到时还望陶相为我说上几句话。” 扰乱军备,这事儿说小了是贪心不足,说大了是里通外国。陶相若想隔岸观火,到时萧寻章发起难来,一路追责,便是他未曾见过贿银,手下人收了也得算在他头上,陶道常注定难逃干系。 听说谢怀御这几日都在枢密院查一批公文,陶道常说:“想是你已有说法了。” “今岁滇远路涝灾的安抚使,我要让怀御前去。”萧寻章道。 陶道常诧异地说:“也未免太年轻。” “他十六了。”萧寻章掐着指节,说:“正是年轻才需要历练。我当年摄政时,也不过十六。这个世道,等不得大器晚成,只要能者居之。” 到底是自己的学生,陶道常知晓谢怀御的水准,让他去,定是去做一番功绩的,便也不再纠结,就此事具体谋划,与萧寻章商议出大概后告别。 六月下旬,滇远路急报入京,上疏涝灾,乞借粮饷。 六月二十五,金銮殿殿前踏御阶。辛公公夹着拂尘,侧立在龙椅旁,拖长了微尖的嗓音,喊道:“有事出班早奏,无事卷帘退朝——” 朝堂静默稍顷,却见陶相一反常态出了声,手执玉笏,站到殿中道前,说:“臣有事要奏。” 萧寻章道:“陶相请讲。” 陶道常清清嗓子,说:“滇远路涝灾的折子已入了阁,想来太后、王爷,还有近日进出明理堂的诸位都已见过了。依臣愚见,人命关天,应即刻着手安排安抚使前去赈灾才是。” 太后停下了慢捻佛珠的手,说:“陶相可是糊涂了?此事旧例,一贯是皇城司出面,已在着手安排了。” “恐怕仅由皇城司的人去,是不大合适了。”萧寻章突兀出声,道:“滇远路的厢军出了些问题。” 两旁立着的大臣交头接耳起来,询问彼此关于此事的信息。 “没听过滇远路起义呀!” “那还能有何事?难不成是厢军起义?” “朝廷对厢军还不够好么?厢军作甚起义?” “世家谋反?” “滇远路哪来的世家?” ...... 萧寻章不着急,他待那些“嗡嗡”的议论声都停了,才又开口,说:“没有动乱。” 群臣心下稍安,就听丹陛上传来萧寻章淡淡的声音:“只是似有欺君罔上之嫌。” 他继续说:“我昨日才递了道折子,想来各位大人还未来得及议到那里。辛公公,”萧寻章喊道:“劳驾你跑一趟明理堂,从案上替我找出来,带过来。” 辛伦应声去了。能自由出入明理堂的权臣神色各异,自认与其无关的云淡风轻,多少沾了些瓜葛的故作镇定,而最为清楚的度支司计相夹在中间,若无其事。萧寻章暗啧,心道,老狐狸真淡定啊,还以为能再诈点什么出来。 方才还事不关己随意揣测的臣僚这会儿倒识时务,皆闭上了嘴。然而同僚间眼神不住地对视,试图先寻个定心丸吞下。毕竟,谁知道自己无意间帮上司做了些什么。 辛伦小碎步跑得倒是快,堂下眼神还未交流出结果,便已带着萧寻章所说的折子回来了。 萧寻章打开看一眼,复递回给辛伦。不消再多示意,辛公公便捧着折子,躬身下了丹陛,先递与了陶相。 陶相事先已对其中内容有了数,只匆匆扫一眼,看着没什么纰漏,便又将折子递与了站在身侧的同僚。 丹陛前的近臣都位高权重,常人瞧着须得仰望。然而即便是青云端也终得自行分出个高低来,他们传递折子的顺序仍如在明理堂中的座次一般,秩序井然。 过了陶相的手,便算是百官掌了眼。萧寻章略等片刻,说:“这是禁军的谢虞候近些日子查出的成果。我郑都禁军自各路厢军中选拔良才,其中出身滇远路而户籍作伪者,竟占了十之八九。” 不知谁说了句:“这上头描述倒是详实,只是......”那人往后翻了翻,确认了说:“怎么不拟个名单出来呢?”没有名字,终归是不太可信的。 萧寻章说:“入了禁军,就是要报效我大郑的好儿郎。若书了名字,倘或各位大人中有些个记性特别好的,将来其中谁有了得罪处,大人挟了软肋相为难,岂不白白断送了人家的大好前途?” 又有人出来打圆场,说:“堂下诸位都是光风霁月的人物,哪会作出此等下作之事?” 萧寻章懒得理他,说:“大郑失平襄,乌契吞腹地。如今滇远路紧邻原平襄路,便是如今乌契立了国号的‘大契’。此地军备若是出了问题,会有什么后果你们自己清楚,当真要为了与我争口舌之快,再将河山拱手让人吗?” 那人将折子翻来覆去几下,说:“现下军备是否切实出了问题,尚还不能下定论。王爷方才不是也道,入了军的就是好儿郎,何必揪着人家的出身不放,日后让他们注意莫要再犯便是了。” “不以一眚掩大德[1],入了我禁军的才是好儿郎。”萧寻章难得咬文嚼字起来,说:“能进得了郑都的,自身必然是没有什么问题了。可当地厢军呢,想来列下诸位也没有身在郑都,给我递上一份滇远路厢军核查的本事吧。如何就能肯定需要户籍作伪的只是他路报国无门的子弟,而非别国细作?” 萧寻章长眉下压,语带威胁:“盛大人,在朝中这些年,熬成光禄大夫不容易吧。你要领着大郑的国运冒此险吗?” 这位姓盛的大人安静了,他不敢,否则真出了事,便是国门前跪上万载也不足惜。 陶道常打破了寂静,说:“还是议一议人选吧,今日就把人定下来,免得夜长梦多。” 太后坐在帘子后问:“陶相可有想法?” 陶道常依着往昔的口吻,慢慢道:“臣拙见,旧例自是要遵循的,也是祖宗之法,不好擅自变了......“ 此话甚合太后心意,她道:“那便着......” 却听陶道常话锋一转,说:“然而祖宗立法是为固我河山,如今要因墨守成规违了本意,岂非不美?微臣倒是有几个人选推荐。” 太后语调又疏离了,说:“那便说来听听吧。” 陶道常报上几个名字来,也有近日声名鹊起的,也有尚还名不见经传的。他说:“这些人皆曾与枢密院打过交道,一同办过差,对禁军之事也是略知一二的。若让他们去查厢军,想来不会有太多阻碍。” 萧寻章道:“既如此说,我不如从禁军中挑个人出来,岂不更为便宜?” “哦。”陶道常接话道:“不知此人姓甚名谁?” “正是递上了方才那道折子的谢怀御。” 不出所料,太后说:“是你那义子吧?事儿办得不错,只是忧心其年少轻狂,独挑大梁恐怕不够沉稳。” “常言道,英雄出少年,又有言道,有志不在年高。古往今来,哪条规矩定死了独以年龄论长短?”萧寻章说:“皇嫂若有人选,不妨也一并提了,到底是各凭本事。” 太后商议般看了辛伦一眼,辛伦微不可察地点点头。太后说:“倒确有一个人选,此人名唤杨观,当皇城司的差。先帝在时,皇城司兵若派外职,本就该分两人行权。如今也不必各凭本事了,便让他与你那义子同去吧。” 萧寻章没再反驳,同意了这个提案。 太后倒也并不意外,她只当萧寻章是去让谢怀御磨砺一番,有人替他把着关,是再好不过了。 离了朝,陶道常与萧寻章同走一段,说:“我着实没料到你竟答应了让太后的人同去,还当你要继续将怀御回护下去。不过这样也好,与各处都打打交道,也是另一番见识。” 萧寻章勾唇深意一笑,说:“大事朝上会中会,功夫朝外暗里下。陶相,我是那么疏忽的人?” 说罢,他不等陶道常反应过来,便自顾自与其挥手告别,说是还有要事处理,大步离开了。 -------------------- [1]不以一眚掩大德:《左传》。 第19章 滇远 谢怀御坐在萧寻章对面,低头看一眼手上的升迁特旨,再抬眼望一回萧寻章,复又垂下眸,欲言又止。 萧寻章对他的目光浑似毫无察觉,已是三盏冷酒下肚,他松松勾起玉壶,手腕斜倾,壶口凝出一道霜雪细流,清凌凌地斟满了第四盏。 谢怀御终于忍无可忍一般,胯骨微抬,上身前倾,劈手夺过了萧寻章面前刚斟满的堆花银盏,仰头一饮而尽,说:“作什么调我出禁军?” 萧寻章挑眉,故作惊讶道:“我还当你是嫌官低,怎么就为这个?” “哦,”谢怀御不答,顺着他的话说:“那你将我调去,调去皇城司,在太后手下当差,品阶还低,算是个什么意思?” “这可真是奇了,你现下在禁军中只是个虞候,仅作‘都’一级论,还没品呢,从前也未曾听你抱怨过什么。如今把你调到皇城司底下,做个正七品的勾当皇城司使,反倒不乐意了?”萧寻章数着手指跟谢怀御掰扯道:“即便是你不愿听太后调遣,到时离了郑都,去了滇远路,天高皇帝远的,你只回她一句‘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得了。” “那还有个杨观呢?”谢怀御仍是怏怏。 “他同你一个品级,你作外使他作内使的,理他作甚?再者,别跟我说暗度陈仓的事你一点不会,当初背着我入禁军的时候可是聪明的很。” “当年怎么入的你又不是不清楚,”谢怀御闷声道:“后来还不是被你发现了。” 萧寻章说:“那现如今岂不正合适?你又不在我手下,又不在我眼下,想做什么都无人管了,多潇洒。” “不好。”谢怀御想不出辩驳的缘由,就是执拗地反对着。 萧寻章倒是替他寻了一个,真心实意地继续说服他:“在禁军中,你谢怀御倘使无官无职,与我牵连上,也是有名有份的,他们予我几分薄面,都愿听你调度。若你是忧虑仅以正七品官阶在外不得力,那也大可以放下心来——你可知,先帝时的旧例,安抚大使都以几品官充任?” 谢怀御不接茬,萧寻章便径自说下去:“正二品。勾当皇城司使是正七品,往岁皆因有太后撑腰,故而离了京畿路,都作正二品论。此番你去了,也是一样的。” 谢怀御揣着明白装糊涂,说:“太后还能为我撑腰?” 萧寻章禁不住想屈指敲他一下脑门,思及隔着两人的桌案有些距离才作罢,说:“那你转投太后去!” 谢怀御梗着脖子,说:“不去!” “你不愿意离了禁军,总得说个理由出来。”萧寻章还在逗他,说:“舍不得我?” 谢怀御不吭声了,片刻后,才又开口说:“你总得告诉我,你一个离不得京的摄政王,是准备怎么在滇远路给我撑腰?强龙还不压地头蛇呢,玉玺还在太后手里,你自己在京畿路都没势大到哪里去。” 萧寻章懒懒地往酸枝圈椅上一靠,说:“好呀。你告诉我为何宁作都虞候,不作皇城使,我再同你说滇远路的安排。” 不知为何,谢怀御今日就是跟萧寻章犟上了,他也往椅后一靠,说:“那我不要知道了。”反正最后你还是得告诉我。 萧寻章被他逗乐了,转头看向外间大堂,抚掌喊道:“小二,上菜吧。” 小二的声音从落款食戏楼的描花屏风后传来:“好勒!客官请稍等。” 七月初,新任的勾当皇城司外使谢怀御和内使杨观前后车仗离了郑都。谢怀御掀开车窗侧帘,地面尘土扬起又滚滚向后,动静比都城内大得不是一星半点——这回不是酌烟驾车了。 谢怀御回望城楼,却见萧寻章身长玉立,微风掠过,衣袖轻摆,出尘恍似谪仙。 两人视线交错,萧寻章笑意盈盈地与他挥手告别。 盛夏暑气蒸腾,萧寻章只着了件天水碧的淡色薄衫,站在灰扑扑的女墙后,却胜过久居高山寒顶的脂玉。 谢怀御的车驾越来越远,他看不到萧寻章难得温润的笑,只觉得墙内他的身影愈发落寞,像不得离笼的雀鸟。那人将在视线中微如螟蛉时,萧寻章唇形动了动,无声地说了几个字。 谢怀御什么都看不清,他只是忽有所感,凝神望去,却见萧寻章已转身离开了。 谢怀御心生惫懒,松劲放下帘幔,再不去关心沿路风光。任由车队晓行夜宿,他只一路寡言,至七月中旬,方才到了滇远路。 滇远路的首邑是兖州府,并不在关口。谢怀御一行是破晓时分入的滇远境,及至午时才到了兖州府城外,中天悬日,正是毒辣的时辰。 谢怀御步下出车舆,见已有大小官员在城下候着了。领头的人长得极有福气,圆滚滚的,想是不太耐热,见车马近前才慌忙将官帽戴上,汗水即刻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濡湿了额前乌纱,他此刻忙着迎上谢怀御,顾不得擦拭,于是那汗水便沿着脸颊滑落进了叠肉的脖颈,黏黏糊糊地反着光。 那人凑到了谢怀御下车的脚凳旁,谢怀御下意识脚步一顿,担心他是否要像从前酌烟那样伸手扶自己下来。好在他似乎已是忍耐到了极限,向谢怀御赔笑道声抱歉,便掏出帕子报复一般狠命擦起来。 待他擦完,谢怀御仍站在他面前,抬起一只手,半挡着斜射而来的日光,眯眼看着他。那人一愣,为官倒还颇为上道,一把抢过身后随侍小厮手中的伞,骂道:“平日里是干什么吃的,没点眼力见,也不知道主动给这位爷撑把伞!” 谢怀御生得高大,这人要为他撑伞还有些费力,伞面斜斜倾着,罩得人有些憋屈。他接过伞来,抬臂高高撑起来,说:“还是我来撑吧!” “是是,多谢小谢大人体谅。”那人赶忙应道:“下官名叫程孟维,是滇远路的漕司。小谢大人和......”他说着回头望一眼,脸上堆满笑,向后车下来的杨观点头致意,杨观和善地回了礼。程孟维继续说:“小谢大人和杨观大人在此地的一应住宿事宜,都由我来安排了。” 谢怀御点头,说:“程大人费心了,不知我们在兖州府下榻何家驿馆,我们自行前去便可。” 程孟维像听到了什么好笑的话,唇上的胡须猛烈地抽了两下。他摆摆手说:“不是驿馆不是驿馆,怎么能委屈远道而来的安抚使住驿馆。我特遣人为二位大人打扫了一间宅子出来,坐南朝北冬暖夏凉,杂役女使一应俱全,管保叫二位大人住得舒心。” 谢怀御不负其望地露出满意的神色,说:“那就有劳程大人带路了。” “好说好说。”待谢怀御入了车厢,程孟维紧跟着坐到车前御者的旁边,说:“劳驾这位小哥听我一段了。” 谢怀御感觉整个车厢突然低了一截,他望向脚下微微下凹的木板,诡异地沉默了。 兖州府内的水泥地本是发白的灰,只是才下过几场雨,路面被渍成了深色,瞧着湿漉漉的,车辙压过的细微声响,很快湮灭在了嘈杂长街中。 谢怀御的车厢陡然一轻,想是程孟维下了座。果不其然,轻纱的轿帘外传入了程孟维钝钝的声音:“小谢大人,现已到了。” 谢怀御下了车,打眼望见那接着宅门的横长影壁,浮着不算越礼的瑞兽图案,鳞甲层层叠叠,异常生动。他起了兴趣,问程孟维:“瞧着技法不俗,可是堆花上去的?” 程孟维一听这话,恍似找到知音一般,激动道:“要不说小谢大人是摄政王义子呢!就是有见识!在这里同他们都说不清。”他汗也不擦了,不由分说拉着谢怀御就要将影壁走一遍,先是回忆起了自己不知在何处见过的“乌骓别霸王”浴缸,自那以后就念念不忘,后来终于重金从江南聘到了会此类技艺的老师傅,耗时良久才烧成了这福泽绵延的图样。 两人走到了这面影壁的尽头,谢怀御那口解脱的气还没呼出来,便被程孟维拉着转了个身,原路返回,恨不得一步一顿地向他讲解每一处细节的精妙。 又回到了宅院门口,杨观虽没跟着他们,却也没径自带人进去,只相当耐心地在题着“颐园”字样的匾额下等着。 谢怀御对他观感大好,同时心生了些许歉意:实在是不应当在这种鬼天气将同僚晾在毒日下的。 他生怕程孟维又要拉着他再走一遍影壁,赶紧打断道:“不知程大人今日在城外等了几时?”、 程孟维正讲得兴起,还在滔滔不绝时乍然被打断,却也没有什么脾气,皱着眉头回忆道:“自昨夜接了二位大人今日要到的消息,我是一宿没睡踏实。城门一开,便带人在外头候着了。” “那就是卯时了。”谢怀御说:“现下已过了午时,不知大人身上可还爽利,要不要回去换身衣裳?” 程孟维如梦方醒一般,连声应道:“就说小谢大人是明白的,是该回去换衣裳了。那我先送各位进去?” “那便却之不恭了。” 程孟维将这间宅院的管事叫来,吩咐了几句便匆匆离开了。院内的女使杂役们手脚麻利,很快将外头车马上的物件搬进了门内,有条不紊地替主子们安置起来。 索性无事,杨观来找谢怀御寒暄几句,说:“想不到小谢大人如此博闻多识。” 谢怀御谦虚道:“凑巧而已。你我平阶,就不必称我大人了吧。” 杨观说:“我怎配与小谢大人平辈相称,还是叫大人的好。” 谢怀御心下奇怪,这杨观不是太后的人么,怎么对自己如此客气。转念一想,反正太后也管不到滇远路,他也就不再推辞,应了下来。 杨观不知谢怀御心中想法,仍与他搭话,说:“小谢大人怎知程孟维定要回去换衣裳的?” “他热啊。”谢怀御毫不犹豫含混道。 杨观闻言一怔,识时务地不再追问下去,自己圆道:“原是如此浅显,是我眼拙了。” “那你说,他下午还会来吗?”谢怀御问道。 杨观思索道:“他排场如此阔气,想来是要请我们一顿接风宴的。” 谢怀御便也不再下他面子,说:“若他来了,我便告诉你。” -------------------- 换地图啦~ 第20章 接风 程孟维果然来了,申时方交了差,程家的车马便停在了颐园门口。程孟维打发人进去说,他家主子在邀月楼定了宴,为二位大人接风洗尘,还望二位大人赏光。 谢怀御与杨观对视一眼,那便赏吧。 滇远路依山临水,地势蜿蜒起伏,回环高叠。邀月楼既名“邀月”,所处位置自然不低,谢怀御到达程孟维所处雅间时,从窗棂望出去,竟能从此一隅,尽收大半兖州府景于眼下,与低层的落檐修竹相较,又是另一番情致。 既已定了高楼雅间,红木条桌亦长长得摆起了,新上的蜡色张扬地反着光泽,那么侧席自然是要热闹的,人员不可从简。 正对大门的主座尚还空着,侧手的位置一边已坐了程孟维,而另一边想来就是留给杨观的了。谢怀御他二人入座,向席下看去,座次较前的几位依次起身,向他们阐明身份。 滇远路漕司转运使程孟维,主掌财赋;宪司提刑按察使祁延宣,掌司法;仓司提举常平使裴知候,主掌救恤;再算上临时调遣来的两位帅司安抚使,滇远路的监司官便算是齐了。 谢怀御心里已大略有数了,他领头,举杯与在座诸位共饮一盏,开宴了。 隔幔屏风灯花幢,笙歌曼舞影窈窕。侍女们身着单薄衣衫,微微含羞低着头,应和着百转千回的曲调,莲步轻移,极有技巧地在席间穿梭布菜添酒。 程孟维咂了口酒,眯缝着眼,神情相当陶醉,他对谢怀御说:“您别瞧我们这里远及不上郑都繁华,只一件,这邀月楼是绝不会逊色于食戏楼半分。然而邀月楼的头牌不在飞檐斗拱,不在古林修竹,更不在乐师舞姬,不如您来猜猜看,是在何处?” 谢怀御极为捧场,一一夸道:“此处景致已是风月无边,又兼豆蔻词工,怎道不是美景良辰?若非说有欠琼楼玉宇,恐怕......”他端起酒盏,克制地浅啜一口,说:“恐怕只欠这一樽杯中物了。” 另一边的裴知候抚掌大笑,道:“不错,‘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1]’正是邀月楼由来,亦是此酒由来。常人贮酒都爱将坛埋藏树下,而这邀月露偏反其道而行之,要于月华有幸相临,流光入瓮七七四十九天后,才好彻底封坛。待到经年日久后再举匏尊,便飘飘乎如揽月入怀。” 他喝得不少,又是个容易上脸的,瞧着竟已有些醉了,说话间失了分寸,他说:“听闻小谢大人早早入了枢密院,原当您是个无心文墨的武夫,方才听君一席话,才知小谢大人也是位风流雅士。” 这酒后劲竟如此足么,谢怀御庆幸自己尚未多饮。而后向裴知候自谦道:“祁大人谬赞。我的义父极善吟风弄月,我虽愚笨,跟在他身边耳濡目染,总也能沾得其一二妙手。” 祁延宣站起来,说:“既如此更该相贺了,滇远路久盼皇恩,不啻于青枫浦上扁舟子。如今小谢大人来了,正是久旱......“他蓦地卡了壳,滇远路最不缺的就是甘霖了。 谢怀御还是上道,他主动接道:“他乡遇故知吧。” “说得好,他乡遇故知!”程孟维当即端起杯盏又要劝酒。几位监司官共饮了,下首偏座的小官们亦陪饮,谢怀御不动声色地将酒杯偏过一些,若无其事倒了大半,眼角余光瞧瞧瞥向席尾一道格格不入的身影。 沈构于席尾的觥筹交错中也未免太显眼,方才共贺时就一脸不耐,敷衍得酒杯都未曾沾口,同僚都饮尽了,便混在其中,重重地将小盏置在桌角。 幸而此席不论公事,他邻座的人已闹哄哄推杯换盏好几轮,眼见又到了推心置腹的时节,赵构委顿地往桌子上一趴,恰巧碰着那桌沿的小盏,邀月酿撒了出去,酒杯与地面敲击几声,不甚悦耳。 沈构摇摇晃晃地起身,向周遭抱拳,他尚未开口,已听到有人大着舌头对他说:“沈兄你这酒量真是差劲,自来滇远路起就未变过,那谁,谁来着,唉,不管他,原先也跟你似的一碰就倒,现下都能跟我拼上一拼了。” 沈构充满歉意道:“实在抱歉,我......” 他话未说完,又被人打断了,那人道:“你什么意思?看不起我的酒量是吧,我......” 他们争执起来,似乎无人在意沈构的回话,他悄悄拉开椅子,脚步虚浮地绕过了屏风,靠着阶侧扶手,一步一步蹭了下去。 楼上酒酣耳热,沈构装得心烦意乱,他下了几层楼,向侍女讨了盆凉水净面,才长舒一口气,大步离开了。 如若不装醉,被那些人瞧见,指不定又要在背后编排什么“催命一样”的鬼话。他虽不在意,但总不能带着一干厢军跟自己一道受排挤——本来处境就已经够艰难了。 程孟维更衣回来,还是注意到了那张不知何时空出的席位,他回想一下所属何人,毫不意外地撇撇嘴,不屑道:“劳碌命。” 他怕败了谢怀御心情,思量过后也不声张,仍回了他的主陪位,继续天南海北地扯着见闻轶事。 这场接风宴喝得个个烂醉如泥,还是谢怀御大发善心,到了楼外叫那些外头候着的小厮上去,认领他们家的主子。 而后谢怀御便毫无负担地上了送他们来时的程家马车,与杨观一道扬长而去了。 朱明晚天,顾兔蟾宫。琼瑶落了人间碎影,惊起摇枝乌鹊。 及至人定,今日事才大略算毕了。谢怀御走在廊上,夜凉风过,带起一池荷香,身后杨观手上的灯笼也跟着晃了晃。 谢怀御转过头来,哦——还有一桩事未毕。 这杨观对他实在是过于友善了,甚至有时显得谦卑。谢怀御本想摆摆谱,最好能给个下马威,方便他日后行事不受打扰,如今看来,他对杨观实在是盛气凌人不起来。 倘若萧寻章知道,大概会不高兴吧,谢怀御心想。 他垂眸看着灯笼,对杨观说:“做什么不让下人提着?” 杨观说:“从前在宫中做习惯了,小谢大人可是觉得灯光太亮了?”说着,就要去拨弄上面的灯盘。 谢怀御未置可否,待他自己调完了,便转过身继续向前走着。 他说:“你既是服侍过贵人的,那程孟维的问题,怎么还看不出来呢?” “这会儿是瞧出来了,开宴时那程孟维的衣衫上绣的还是含苞待放,半途离席更了衣回来,便已是娇艳欲滴了,只是不知后头还有没有月坠花折?”这话听着像在讥诮,只是杨观语气平平的,让谢怀御几乎以为是错觉。 “残花败柳不吉利,他们大抵是不会纹的。”谢怀御说:“只是你还漏了一条,含苞待放前须得枝头吐蕊呢。” 杨观回忆道:“那想是赴宴之前穿的了,今日已过了,不知下次要到何时才能证实。” “不,”谢怀御成竹在胸,说:“我们已见过了?” “何时?”杨观能肯定今日谢怀御未曾独自离开,那便只有——“午间?” “正是午间。”谢怀御肯定道。 “可他穿的是官服。”杨观有些不太确定了。 “像官服。”谢怀御说:“想来你是在宫中什么稀奇的料子都见多了,故而见了他那身也只道平常。制造局年年从官服上捞不少油水,又是惯会拜高踩低的,想也知道送来这种地方的料子只有一个标准——能穿就行。” “而他那衣物色泽比诸多低品京官的都要更有华彩,多半是自己另择了料子,仿着官服的制式做的。后两件是明晃晃的刺绣,而这一件的吐蕊,是潜藏的暗纹。因午时我同他离得近,便瞧得清楚。” 杨观明了了,说:“想来这紫袍原先做时便做了一式三份的,专为这种日子备着。” 谢怀御说:“你竟不觉得奇怪。” 杨观露出一个深谙此道的笑意,说:“这有什么奇怪?宫中日日喊着国库亏空,要太妃娘娘们为人表率,月例银子是一降再降,克扣到后来,有些娘娘得亲自做些缝补才可艰难度日,有些娘娘照样美馔珍馐不断。各人有各人的手段罢了。” 谢怀御望向莲池的方向,叹道:“他远在滇远,却对郑都贵人们的排场一清二楚,连江南的堆花也被他请了来,这手段未免也太大了。” 杨观笑而不语,一路送谢怀御至其房门口,临行分别时对他说:“小谢大人方才在席上学摄政王也像个□□成,想来手段也不会小。”话毕,颔首阖上门,离开了。 萧寻章啊,谢怀御躺在床上,愣愣地出着神,你在做什么呢? 谢怀御离开都城这几日,皇宫中新来了个小姑娘。 明理堂内,小姑娘年不满九岁,怯怯地畏在太后身边,喊:“姑母。” 萧寻章饶有兴趣地坐在一边,等盛知锦显露意图。 盛知锦拍拍这个纤细的小姑娘,教她从萧寻章起依次叫起:“这是你摄政王皇叔。” 盛幼敏眼里汪着一潭水,小声喊:“皇叔好。” “柳太傅,叫先生吧。” “先生好。” “这是你柳扶因哥哥。” “扶因哥哥好。” ...... 叫了一圈,人都认完了。柳扶因恰到好处地起身,说:“幼敏妹妹,我带你出去玩吧。” 盛幼敏不敢动,望向了太后。 盛知锦点头,说:“去吧。” 两个孩子这才离开,殿内又只剩下了无生趣的大人了。 近来无甚大事,再有暑热难耐,众人草草议完了那些无关紧要的事,陆陆续续散去了。柳名宗站在明理堂外,等柳扶因出来。 萧寻章走过去,问候道:“柳太傅。” 柳名宗还了礼,问:“何事?” 这是连寒暄都剩了呀,萧寻章心想。他说:“不过是有些好奇,太后是从何处寻来这么小的侄女?” 也不是什么机密,柳名宗便直接告诉他了:“她与太后的关系绕了十万八千里,与先前朝上跳出来与你叫板的那位盛大人倒还近些,却也不是他亲女,听闻自小养在经昌府的盛氏本家,只是记在了他名下。” “这么说来,是生母不详喽?”萧寻章揶揄道:“怎么就肯定不是亲女呢?” “若要是亲女,再不疼也不至于九岁了才接进郑都来,只见过一面便送进宫,等个生死未卜的前程。”柳名宗对这做法颇为不屑,说:“更何况,你瞧盛大人是能生出这副样貌来的人吗?” 萧寻章实在不愿往这一层想,真要如此,也太可怜了。然而柳太傅既如此说了,想必就是十之八九了,他叹道:“才九岁,也太早了。” “小皇帝才六岁呢,要到帝后大婚的年纪,少说得先等上个十年。”柳名宗不好说太后的不是,只能说:“这寡母幼子,没个依傍,母亲总是操心得太早。” 远远地瞧见柳扶因与盛幼敏告别了,萧寻章也向柳名宗拱手别过了。 回府路上,萧寻章想起了六年前,被他的人接去江南宅邸的谢怀御,他想:你那时也这么小啊。 没事的,萧寻章又想,我不会让你在滇远路孤身一人的。 -------------------- [1]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李白《月下独酌四首·其一》。 第21章 软剑 还是认床,谢怀御原当是今日事多,故而有些不安,躺在床上硬逼着自己回顾了整日行事,确认了无甚纰漏,心是放下了,然而脑子清醒得能半夜去搜查程家。 他闭上眼榻间辗转,睁开眼丑时鸡鸣,望向窗外是山高月小何皎皎,我有所思在远道,什么道?偏在这时朦朦胧胧地困了,管他呢,不知道。 谢怀御初到摄政王府时,曾一度沉溺于雪中春信的味道。他在睡梦中搂到了什么,并不柔软,相反,用点力还能感受到其暗藏下的坚韧,偏偏散发着令他安心的凛冽寒梅香,比软玉温香还要销魂蚀骨,他平生第一次有了绮念。 那个人在他梦里,在他怀里,又在他身下。在布料的摩挲声中嘴边噙笑,垂眸看他,笑得勾魂夺魄,笑得让人想揉进骨血,不,不对,或许应该供奉神龛之上,还是共同沉沦十八层地狱,我已起念动心,梦中贪妄百年身。 谢怀御还是没有睡多久,在卯正二刻前醒了。 他原打算扮猪扮得像一些,干脆睡过了日上三竿再去府衙前晃一晃,好让他们都当作他不过是来应付差事的,免得惊扰。 但他这会儿实在不敢再睡了,且不论那亵裤湿嗒嗒的贴着身难受,就是再过会儿人都该起了,让人撞见多尴尬。 很奇怪,他并不觉得梦里那人是萧寻章是何等大逆不道,除了萧寻章,世上又有谁生得这样一副冶艳的皮相,又有谁藏了这样一身不屈的骨骼,更不知全天下还有谁能纵出谢怀御这样旖旎的心思。 许是因谢怀御初识萧寻章已是半大的缘故,亦或是因萧寻章待他如师如友,却鲜有管教。谢怀御扪心自问,大约未曾对其生出过孺慕之情,先时所有知疼着热的莫名心意,原是藏着心魂相牵的企盼与渴求。 谢怀御轻手轻脚下了榻,小心翼翼推开一道门缝,见四下尚还无人,箭步冲到院中打了水,将那些情动的痕迹都清理了。 才收拾利索了,便撞见杨观也出了屋。谢怀御抢在他之前开口道:“早。” 杨观还打着哈欠,被这声“早”惊得憋回了嗓子了,愣愣道:“......早。” 趁他还没反应过来,谢怀御已摆出了公务繁忙的样子,说:“我一会儿准备去抚恤灾民,你去不去?” 杨观思考了一会儿,问:“小谢大人希望我去吗?” 谢怀御还真没想到杨观会如此不积极,竟交托给他来做决定。既如此,谢怀御免不得要斟酌起杨观在接下来计划中的变数大小。 还未等谢怀御思量出个结果,杨观已主动退回了房内,声音还带着倦意,说:“我还是回去睡个回笼觉吧,若是小谢大人有需要,再派人来找我好了。” ......真是贴心啊,谢怀御还没挥开满脑子的萧寻章,他蓦然间有了个想法,要不试他一试? 谢怀御到了兖州府衙的外头,果不其然,那深褐的大门还懒怠地阖着,两旁的石狮子眼皮半耷,叫人担心它们掌下的球会不会那哪日滚落下来。 索性无事,谢怀御在附近的长街随意转了转,从街头走到巷尾,已有不少店家开门迎客了,店前的小摊围着的人不少,想来是便宜。那摊后高出几层踏跺的正店反倒没什么人进去,大约是装修精致华美,吓退了手头拮据的大众。 谢怀御倒是好奇什么样的店愿意在这样连年受灾的地方下大功夫装潢,年年翻新那么一大笔款项,想来入不敷出吧。 他走店里,那掌柜的仍低头打着算盘,并不看他一眼,伙计们也不热情,只敷衍地喊了一句:“客官您随意瞧。”也不怕什么东西被人顺走。 谢怀御便随意瞧了,心道好生奇怪,货架奢靡得恨不得拿金子镶,上面的物品却灰扑扑得像才从土里挖出来的,古董么? 谢怀御随手拿起一件,摇了摇头,这也太不像什么宝贝了,正欲放回去,忽看得这堆杂物下面还有样东西。他伸手握住柄,小心翼翼地将其抽了出来,其柔如绢,其亮如银——这地方竟藏着一把腰带软剑! 谢怀御随手破空一挥,裂帛声响,方才还爱答不理的伙计忽然警惕地向他看来。 谢怀御歉意地向伙计一拱手,而后将剑缠了起来,说:“这把剑什么价?” “什么剑?”掌柜的终于不再拨算盘了,抬头在货架中寻觅着谢怀御的身影。 谢怀御跟着伙计走出来,将剑摆到掌柜的眼前,说:“这把。” 掌柜的颤颤巍巍地从抽屉里摸出片叆叇,贴在眼前,又伸长脖子将这剑瞅了半天,好似从不知道店中有这样东西一般。他一点也不怕谢怀御等急了,半晌后才不确定地说:“就三,呃,五......” 带谢怀御来的伙计咳嗽一声,掌柜的立刻下定了决心:“一百两[1]!” 这下谢怀御明白这店是怎么过活的了,敢情专等他这种肥羊来宰。谢怀御习的是枪,对剑身的用料不甚了解,然而天下兵器大抵是一家,他看那成色,比之他那把灿银长枪也是毫不逊色,再加上柔而不折的特性,一百两虽溢价得厉害了些,他只担心是可遇不可求。 谢怀御还未想好要不要当这个冤大头,那伙计倒比他还清楚这不值当,已开始催了:“客官要觉得不合适便放下,本店概不还价!” 赶客的店家倒初次见,谢怀御起了兴趣,偏就要豪横这么一把,他摸出叠银票拍在台上,一掷千金像个土大款,说:“一百两!钱货两讫!” 那软剑拿着不便,谢怀御暂且将其先插进腰带里。他出门又走了一段,挑了家装潢风格与方才那家杂货铺如出一辙的,进去了。 好在这家是正经做生意的,伙计比方才热情多了,主动迎上来问:“客官是要挑布料还是直接制衣?” 谢怀御四下瞧瞧,没找着想要的,便直接问了:“你们这有皮革吗?” “有。”伙计引他去了店面后头,指着些各式的成品介绍了,报了几个价,问客官属意怎样的? 谢怀御上手摸了摸,都不太满意,说:“还有更好些的吗?做腰带的,要能合着软剑,缠着不难受。” 做生意最要紧的是会装聋作哑,软剑不常见,伙计笑说:“那可得去请我们店的老师傅亲自来给客官掌眼了。”这意思是只把他当财神爷了。 谢怀御很满意,点头说:“去吧。” 老师傅来了,赔笑说:“客官久等,已让伙计们去库房搬料子了。不知可否先让我瞧瞧那软剑如何?” 谢怀御将其从腰带中抽出来,递了过去。 老师傅就近找了张台案,也不顾忌什么,伏在上面就对着软剑的样子画了几个式样,对谢怀御说:“您瞧瞧,可还满意?” 谢怀御在脑子里比划一下,伸手点了其中一个,说:“就这个吧,再做细些。” 老师傅说:“爷要上身的话,还是宽了好看。” “不是我穿,”谢怀御说:“那人......比较瘦。” “哦。”老师傅落笔改了,谢怀御瞧着差不多,便定下了。 老师傅又问道:“不知穿着的人腰围几尺?” 谢怀御耳垂诡异地浮上一抹绯红,度量着报了个数,说:“略留长些。”方便他改。 伙计们捧着皮料过来了,这一批都摸着都舒适得分不出区别了,谢怀御干脆将这财神爷当到底了,说:“拿你们店最贵的便是了。” 老师傅应了,上前点了其中一人,带着谢怀御去掌柜处交了定金。 谢怀御将软剑留了下来,走出店面,抬头望向当空高支的招幌——万氏布庄。 街上行人多了,谢怀御已远远瞧见了石狮子足下的裴家车马,兖州府衙总算是来人了。 “早啊,裴大人。”谢怀御敲敲裴知候的桌案,打了招呼。 大约是昨夜酒劲还未缓过来,裴知候发懵地跟谢怀御大眼瞪小眼,好一阵才反应过来,说:“不早了。” “不早了。”谢怀御也不太清醒的样子,扭头看看外面的天,恍然道:“那我们走吧。” 裴知候愈发稀里糊涂了,说:“去哪?” “这不得问裴大人吗?”谢怀御跟他装傻充愣,说:“滇远路才发了涝灾,仓司大人可得去救恤啊!” “是是,是得去救恤。”裴知候手背到身后,向不知何处做了个手势。登时,某处便有了细微的响动,似是朝着后门去了。 谢怀御还未听出更多来,裴知候便打断了他的揣测,说:“您瞧,这日头也不低了,不若我们用过了午膳再一道前去?” “好啊。”谢怀御很好忽悠的样子,答应了裴知候的安排。 用过了午膳,又生生拖过了日头最毒辣的未时,裴家为谢怀御安排的车马才姗姗来迟,候在了府衙门口。 谢怀御走进车舆内,很令人放心地没有多问,任由裴家车马带他出了城。 地方到了,谢怀御下了车,讶然道:“直接在粮仓门口赈济么?” “没有办法啊,”裴知候说:“若要运往别处,从来都是不够的。粮空了,这些人总是要摸到仓前来闹的,还不如就地放了粮,让他们亲眼见着是真没了,也无理可闹了。” 谢怀御说:“朝廷调了那么一大批粮来,竟还是不够么?” 裴知候示意他看看排成长龙的灾民,说:“看得见的是这么多人,背地里看不见的还有他们的一家老小,这涝灾只要害了,这么多张嘴就是无底洞呐!” 谢怀御将袖口绑了,走到粮仓前,说:“这么多灾民,只安排了几个人分粮怎么来得及?我来帮你们一起吧。” 裴知候也不好意思在一边站着了,他走到谢怀御身边,悄声说:“小谢大人,这情形您也见着了,还望向朝廷禀告一声,再多调些粮来。” “裴大人如此为民着想,真是叫人好生钦佩。”谢怀御眼神里满是玩味,语气却真诚无比,说:“我自然是要想法子多弄出些粮饷的。” -------------------- [1]一百两:其实是想大概解释一下物价问题。 我知道很多朋友喜欢跳章读,所以在解释之前先再次强调一遍全文架空!虽然确实是拿北宋做参考的,但是真的全文架空!Ps:千万千万不要考究,不然很多bug。 我去查了一下宋朝的物价,大约是1两黄金10两白银10贯铜钱10000文铜钱。购买力的话提刀大概是在3300文左右,所以同属武器的话,这个软剑的溢价可能应该是2000倍上下。 虽然2000倍听起来非常离谱,但是我想了想,这大概就跟奢侈品和日常用品的价格差距一样。 而且我以前看比较历史向的电视剧,还有拿20w两买歌女的,所以感觉100两在黑店买把好剑,大概也是可能出现的。 如果实在觉得很离谱的话就当我在胡说八道吧(顶锅盖跑)。 谢谢大家的包容!比心~ 第22章 遭贼 晚间,谢怀御回了颐园,正巧碰到杨观仰靠在院中的躺椅上,脸上盖了本书,想是用来挡太阳的,闲适地前后晃着,也不起身向谢怀御打招呼,大约是还在打着小盹。 他身上常服簇新的印痕都没消下去,当真是言出必行,在颐园里歇了整日。 谢怀御便也不去打扰他,轻手轻脚绕过了杨观身后的长廊。 谢怀御在外奔走了一天,精神不济,早早吹灭灯歇下了,院里下人们见他屋子暗了,便识趣地不再去敲门打扰了。 夜半子时,三更鼓响。谢怀御蓦地从榻上坐起身,靠近窗边,拉起道缝,一缕轻烟袅袅自他眼前而过,无声无息地往整个庭院弥散开去。 安神香效力强劲,更别提谢怀御为保万无一失,还加重了其中沉香的份额,一盏茶过后,连舍后方池里的蛙鸣都寂了。 谢怀御换了身深色短打,自袖口至腰间都绑得干脆利落。他足下长靴一点苍苔,伸手在檐上一撑,便轻巧地翻过了围园影壁。 他抬头望了眼北宸星,估摸了一下位置,往一个方向赶去了。 兖州府外,粮仓。 分明白日里分发米粮的人手还不足,这会儿倒是平空多出不少人来,有条不紊地在仓外排列有序的运粮车中行动。 谢怀御躲在附近的小陇坡上,借着茂林挡住自己身形,他略微拨开一点枝丫,便能看到那些身着长工服的人来来回回驮着粮袋子,侧肩一沉,往运粮车上堆叠起来。 这是谁家的人?谢怀御有心凑近些,记一记他们衣装的样式,只苦于寻不着疏漏混入其中,眼见那些运粮车都将满了,前头的已配上了马,不疾不徐地从他藏身的陇下路过。 这种时候,谢怀御反倒愈发有耐心了起来,他伏下身子,锐利如鹰隼,蓄势待发地等着可乘之机。 星移斗转,运粮车队已行进到了末尾。 就是现在—— 陇上的树影婆娑轻响,缀在队伍最尾的马车后端陡地一沉。 车厢中的裴知候猛然惊醒,他掀起窗纱向外望去,却只能看到一派寂寂,风也不闻。 他长吁一口气,抬手顺着胸腔,往车厢后靠去——方才那是错觉吧。 谢怀御整个人微微蜷起,单手撑着车厢的上盖,背部与背板紧贴,感受到车内的人已放下了警惕,他才松了口气,小心地挪转姿势,将自己隐藏在车舆后部背光的阴影之中。 整条队列都行进在见不得光的林间小道中,如夜鼠潜行。不知过了多久,前方传来运粮车渐次停下的声音,谢怀御搭载的车马也愈行愈缓,他最后看了一眼天上渐黯的北宸星,在被发现之前滚入了密林,隐匿无踪。 天光乍破,谢怀御赶在安魂香散尽之前摸回了颐园。 他沿着长廊无声游走,途径杨观的房门几步,又退了回来,从腰后摸出把匕首,往窗沿上留刻了几道粗粝的划痕。而后就着月色匆匆扫视一番后,便疾步回了房间,路上没忘了再多随意挑选几间房门如法炮制一番,当然,最后也没忘了他自己的。 安魂香这种东西,还真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谢怀御一踏进房中眼皮就止不住打架,他强撑着精神换下了夜行衣,往榻上软被一埋,便昏睡了过去。 以后还是少用为妙。 翌日,谢怀御是被院中的吵嚷声闹醒的,他迷迷瞪瞪地靠在门框上,看女使杂役惊慌失措地不知在排查什么,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又得出来主持大局了。 “碧......”谢怀御张嘴就要叫碧桃,好在及时反应过来现下不是在摄政王府了,他随手点了个离自己近些的女使,说:“替我打盆水来。” 水来了,谢怀御俯身,探手进去,狠劲往自己脸上拍了拍,勉强算缓过神来了。他问女使:“杨大人呢?” 女使答说不知。 “不知?”谢怀御意外道:“他不在院子里?何时出去的?” “这......”女使扭捏半晌,忽地在谢怀御面前跪下了,说:“还望大人饶命!” 谢怀御被她一惊,说:“这又是怎么了?你起来回话。” 女使不起,仍跪在地上说:“今日不知何故,院中一干人等都起迟了。待我们醒来时,只见着不少门窗都布满了划痕,杨大人的窗上格外可怖,敲门也不应声。有人大着胆推开门进去,只......”说到这里,女使竟害怕得哭了起来。 “只什么?”谢怀御听得心焦,又不敢厉声起来,怕吓坏了女使,将后面的话都忘了。他温和地宽慰道:“起迟了也不是什么要命的过错,下次注意些便是了。今日我也起迟了,难道还要问自己的罪么?” “不,若真只是起迟了倒也不至如此。”那女使泪眼婆娑地转头望了眼院落,吸吸鼻子,接着说:“是杨大人的房内一片狼藉,瞧着是与人打斗过了。我们又便寻不见杨大人,恐是夜半摸进了什么贼人,将杨大人绑了去。您和杨大人都是朝廷亲旨派来的安抚使,倘若,倘若杨大人真遭遇了不测,我们也只能以死谢罪了。” 这都什么跟什么,那划痕倒也没有那么可怖吧,谢怀御想。他昨夜回时天已将亮了,哪有贼人白日行事的,想来房间中凌乱狼藉,都是杨观醒后自己做的,他到底是敌是友? 罢了,还是先做自己的事吧。谢怀御随口安抚了一句:“杨大人不会出事的。”便出去叫人备下车马,他要去见程孟维。 他还未步出颐园,迎面撞见杨观回来了,真是赶巧,杨观也已将程孟维请过来了。 程孟维见了谢怀御,便着急忙慌地凑上来,问:“小谢大人昨夜可听得异常?” “我昨夜睡得沉,什么都没察觉。”谢怀御看一眼杨观,说:“只是今早起来听闻杨大人处遭了贼?” 杨观点头,说:“正是呢。我与那贼人交了几回手,想他是自觉敌我不过,便匆匆败逃了。捱到天大亮了,便赶忙请了程大人来瞧瞧。” 程孟维带来的人四下查看了,回来禀报说不曾有物品遗失。他摆摆手,那些人便又散开来,去丈量遭了毒手的门窗,好计算出个修补费用来。 程孟维跟着杨观去瞧了他窗沿的痕迹,腿一软,靠着廊柱哆哆嗦嗦坐下了,止不住地长吁短叹:“这颐园是我专程为迎诸位大人建的,谁承想,反倒是立了个活靶子!唉!”他还有些后怕,道:“幸而二位大人无事!” 谢怀御和杨观二人一言不发,就静静看着他翻来覆去地念叨自己的过失,看样子,谁也不打算开口去劝一劝。 过一阵,有人来向程孟维回报工期和造价了,程孟维伸出他那指节粗壮的手,抹抹眼睛,不知是心痛还是如何,谢怀御仿佛看见他两颊的肉抖了抖。 程孟维又扶着廊柱起身,站不很稳的样子,语调都虚弱了,说:“这些门窗要重寻料子重新镂刻了替换掉,实在是无法赶工。只能劳驾二位大人另居他处了。” 杨观倒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等着谢怀御做决定。谢怀御推辞说:“不必了,若是真被贼人盯上了,再如何转迁也是无用功,只担心程大人又得赔进去一座宅子。” 程孟维确实舍不得宅子,可他更怕面前这位小祖宗出事了,郑都里那位来向他问罪。他着急地劝道:“后话怎样先不论,只是这处是确实不能待了呀!” 谢怀御说:“我且问你,那贼人得手不曾?” 程孟维一愣,杨观替他答道:“也确实是没有。” 谢怀御说:“那不就结了?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如今他没有得手,若是有些执念,恐怕还是要再来的。到时让厢军在外头候着,贼人一来,便是一招‘请君入瓮’。如此一来,岂非永绝后患?” “厢,厢军?”程孟维惊道。 “对,厢军。”谢怀御说:“我知程大人忧心我二人安危,特在宅院外头安排了守备,只是那贼子既能在这么些人眼皮子底下来去自如,想来身手不差,不是寻常护院能拦下的。不若就撤了他们,让厢军来替代,万一真出了事,也算不到程大人头上。” 院子外那些人都是程孟维偷偷安插的,藏在自家地盘暗中训练了好些年,都是一等一的暗卫好手,哪料到,到头来连一个不知从何处冒出的贼人都没截住,还轻而易举地就被谢怀御点破了,他可真是有苦说不出。 谢怀御还在问他:“程大人意下如何?” “好,小谢大人此番打算,自然是再好不过的了。”程孟维欲哭无泪,绞尽脑汁想要再拖上一拖,说:“只是那厢军指挥使沈构是个眼高于顶的,恐怕不愿意来做这样护院的事。” 谢怀御说:“无妨,有本事的人多少都有些怪癖。既如此,我便亲去请他一请,希望沈指挥配得上他的盛名。” 眼见谢怀御提步要走了,程孟维努力挽留道:“届时可让我家守备同厢军一道为安抚使护院。” “那我排场也太大了。”谢怀御笑道:“纵使我答应了,沈指挥心高气傲的,想是也不愿意。” “对了,杨大人。”谢怀御突然想起了什么,对杨观道:“你若觉得此地不安全,我不强留。” 杨观向他欠了欠身,说:“跟着小谢大人,没什么不安全的。” 谢怀御心中有数了,离了颐园,去请沈构了。 -------------------- 开学惹,但是没有关系,我没有开学考,还能继续写ww 第23章 玲珑 出了兖州府,去厢军营地的路与昨夜粮道即便不是毫无瓜葛,也几乎算得上是南辕北辙。谢怀御被这其中关窍堵得头疼,手上无意识摩挲着一块小木牌,勾痕出上头阴刻的文字。 这牌子日久年深,已遍布了龟裂的槽纹,颜色又深,像在什么水里泡过,然而质量是真不错,纵使如此千疮百孔了也没支离破碎,内里似有一道筋骨仍在苦苦支撑。 谢怀御原以为这是萧寻章什么仇家的,可萧寻章临行前将这牌子给他时,眼底又分明泛着透过时空的眷念与回望,谢怀御想安慰他,却不知该从何说起,终究是什么也没说出口,被匆匆赶上了出城的车马。 车马停了,谢怀御下来,进了厢军营地。 沈构在台前看着兵士们演武,见谢怀御来了,也不着急,向阵列发了个继续的指令后,才慢吞吞向谢怀御走来。 谢怀御将小木牌丢给他,向他说明了来意。 沈构颇有些嫌弃地举起木牌,对着光辨认起来,片刻后,他瞳孔一缩,适才脸上的鄙夷一扫而空。他问谢怀御:“这是谁给你的?” 谢怀御说:“我义父,摄政王。” 沈构神色复杂地思索一阵,少顷,似乎是想通了什么,长叹一声:“竟是如此。”他对谢怀御说:“你跟我来。” 谢怀御跟着他到了一处背阳僻静的房间,沈构抬手挥退左右,这间房里潮湿的气味更重了,与外面当空高悬的烈日格格不入。 木牌上的刻痕早已辨不出形迹了,它在谢怀御手上待了那么久,也没能吐露出一点清晰可见的·信息。沈构却像是见到了久别的旧友一般,精准地找到了那初始的印迹,提笔蘸了金粉,将其描画了出来。 ——玲珑。 “这是什么?”谢怀御问。 “他母亲的花牌。”沈构答得没头没尾。 “谁?”谢怀御直觉是萧寻章,追问了一句。 沈构看着木牌,说:“你那义父的母亲。” “可她不是叫......”谢怀御在庶妃庙中见过萧寻章母亲的牌位,只仓促间一眼,并不记得真切,仅仅模糊间有个印象。他试探着说:“沈珑么?” 难怪遍寻不得,原是改了名字。沈构说:“你从郑都来,那你去过金缕阁么?”不等谢怀御回答,自己又替他否认了:“看你也不像是会去的,罢了。” 沈构继续说下去:“金缕阁学宫里的作派,给姑娘们都做了头牌,将她们的花名镌刻其上,故名花牌。你若是个初次去的生手,不知该叫哪位姑娘时,金缕阁便会捧出一盘这样的花牌来让你择选。” “听着跟选妃似的。”谢怀御头皮发麻,说:“也未免太不尊重。” 沈构嘲道:“那些人都去金缕阁了,哪还会尊重人?姑娘们若是能赎了身,便会将自己的花牌一同带走。” 谢怀御想起被他带回府中的茜纱,似乎是没有这样的花牌的,这条规矩许是经年废弃了。 沈构叹息说:“当年我认识她时,这牌子还是簇新的。红漆木的底,金粉描的字,还透着淡淡的檀香,想不到再见时,竟破败成了这样。” “她是......玲珑?”谢怀御问。 “她那时才寻回了姓,逢人便欢欢喜喜地说自己姓沈。”沈构说:“未承想,后来又回了郑都,将中间一字隐去了。” 沈构此生的记忆,是从见到玲珑开始的。 那时江南落小雪,他大约是犯了事,被人赶了出来。主家?还是叔嫂?算了,也没什么区别,反正做不好活计都要挨打。 被赶出来也好,不用听那些尖锐恶毒的咒骂。至于骂什么,他才不在乎,无非是婊子生的小娘养的之类,他都没见过母亲,哪里会理解这些。 只是......好冷啊。六七岁的孩子躲在无人的青瓦檐下,拢手呵着气。他身上的短褐单薄,已不知多久没换过了,在家中做活时出了汗,被赶出来又迅速结了冻,他整个人蜷缩起来,被僵硬的衣料剐蹭得生疼。 他靠着墙,太累了,眼睛渐渐阖上了。耳力反而越发敏锐,好像听到远处的小巷传来声音。 母亲拎着哇哇大哭的孩童,斥责道:“棉衣也不穿就出去在雪里滚。我看你,”她怒气冲冲地扒开孩子还攥着雪的手,继续叱道:“我看你生了冻疮晓不晓得痛!” 孩子干嚎的声音倏然闷了一下,似乎是被强硬地兜头蒙上了棉衣,再张嘴时还在不情不愿地嚷:“我不穿我不穿!” “个死孩子你......”都是些听不懂的方言,沈构不听了,把脸埋进腿间,腾出手来捂着耳朵。 耳根是清静了,只是这下精神都集中到鼻尖了。 他不想闻到不知何家灶台飘来的饭香,耍性子一般憋住了气,然而小孩子又能憋多久?过不一会儿连嘴都张开了,大口大口吸着冷风,闭上嘴,鼻翼又忍不住不停抽动,像寻不着窝的小兔子。 一阵清冽的檀香悠悠荡进他的鼻翼,沈构猝不及防,连着打了好几个喷嚏。 一把伞探到了他头上,伞下传来一个温柔的声音:“你是谁家的小孩呀?” 沈构努力睁开眼,想看看面前的人,可霜天寒地的,不知何时眼皮已冻肿了。他只能抬起头,从眼缝里第一次见到这个曾号称美貌动京华的女人。 女人转头向身后随侍的女使不知说了什么,女使上前,塞了个暖手炉进他手里。 沈构把手炉紧紧搂进臂弯里,整个胸膛都贴了上去,他贪婪地汲取这一点热气,又感受到了自己的心跳。 女人蹲了下来,伸手替他拂去了睫上霜雪,柔声问:“你叫什么名字?” 沈构咬着唇,摇摇头。 女人蹙眉看着他,似乎是不知该拿他如何是好。片刻后,她从腰间摸出个牌子,递到沈构眼前,说:“你看,这是我的名字,我叫玲珑,沈—玲—珑。”她点着上面的字,一字一顿地跟沈构说。 “玲珑。”沈构小声念道。 “对,”玲珑很有耐心地哄着他,说:“那你要不要告诉我你的名字?” “小狗。”沈构嗫嚅道。 “什么?”玲珑没听清。 沈构鼓足勇气,大声了些:“小狗。他们都叫我小狗。” 跟着玲珑的女使没忍住,“噗嗤”笑出了声。 沈构的头又低了下去,玲珑回头瞪了女使一眼,那女使又讪讪收住了声。 玲珑问:“谁叫你小狗?你父母呢?你叫小狗,那你姓什么?” 沈构不吭声,只一味摇着头。 玲珑心里有数了,问他:“你若没地方去,就跟我一道回家好不好?” 沈构不摇头了,猛地瞪大眼睛看着她,虽然眼皮还发肿,事实上看起来还是眯缝着。他点头点得能听到自己颈骨的摩擦声,生怕答得再慢些,对方就后悔了。 玲珑说他没有父母,便跟着自己姓吧。 玲珑又说小狗这名字不好,不若取个谐音“构”字,其意广厦万千以构始。 小狗只是满心欢喜地跟着她,心想,我有来处了。 那时玲珑大约刚嫁到江南的黎家,那黎大公子将她放在心尖上捧,连外头的风言风语都不曾漏了一星半点进她的小院,当真是琴瑟和鸣。 黎大公子连对玲珑不知何处认来的小侄子沈构都一道爱屋及乌,疼爱得很。 哪怕是事隔经年,沈构回想起来,他此生也算是享过了泼天的富贵。 黎家是江南的皇商,世代荣华地位皆来源于此,而后来的明枪暗箭,也源于此。 只是那一日,玲珑如往常一样套了车,去货物交接的码头接丈夫回家。 谁能料到,那日的货船上,有个曾在郑都见过她的宦官,谁又能想到,这宦官如此多事,回去后将此事回禀给了嘉弘帝。 沈构咬着后槽牙,暗骂,色心不死的东西! 黎家皇商地位陡然倾塌,黎大公子的身子也一日不如一日。待到玲珑亡夫出殡,皇城里的宦官马不停蹄地携了聘礼来到黎府门前。 这下流言蜚语彻底止不住了,沈构红着眼瞪着那些三姑六婆,只恨不能飞出把眼刀来,将其立斩于堂前。 “诶呦,我当时就说不能娶一个贱籍,一副狐媚子相。你瞧,不听我的吧,到底还是把自己的命折腾没了。” “就是说呢,原说纳作妾便完事了。不知这贱蹄子给黎大灌了什么迷魂汤,非要三茶六礼地娶进门,作正房大娘子!” “黎大也真是可怜,这些年后院愣是一个妾都纳不进去。这下好了,这贱蹄子无所出,黎大算是彻底绝了后!” “诶,你说,这黎大前脚刚走,后脚皇城便来人了。莫不是她为攀高枝,早与人串通好了?” “还有这个小杂种,”这人便说还边欲伸手拧沈构的脸,沈构一把打开她的手,恨恨地瞪着她。那人手上没占到便宜,嘴上还不饶人,接着咒道:“这贱蹄子来黎家不久就跟来了,该不是从前卖笑留的私生子吧!” ...... 那桌案上有把匕首,沈构心想,我只要动作快一点,这些人这辈子都不会再说话了。 沈构都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呼吸声渐渐变重了,他的手已抬起,马上就要—— 一只手掌轻柔地摁在他肩头,玲珑敛衽为礼,说:“三姑婆,您即便是天赋异禀,也切莫以己度人。我十八岁时,可生不出七岁的孩子来。” 三姑婆“呸”一声,吐掉口中的瓜子壳,还待再骂,便听玲珑对沈构说:“不许动粗。” 玲珑又对三姑婆笑道:“更何况,也不是人人都会随意与人苟合的。” 这是在应她前面那句以己度人了,三姑婆被她噎得说不出话来,看着她带沈构离开了前堂。 沈构看得出来,玲珑虽不喜那些在背后嚼她舌根的人,却对黎家是有感情的。 她一味拖着宦官,一边又接过了原本担在她亡夫肩上的担子,日夜殚精竭虑,在外四处奔波,勉力修补着整个黎家的产业。 玲珑真的很聪明,她仅凭黎大生前教会她的技巧与谋划,便在短短的时日内□□住了现状,甚至还隐隐有了起色。 她不止是当年金缕阁内的“玲珑望秋月[1]”,她还是“九窍玲珑心”。 可是,杠不过圣意啊! 都不知嘉弘帝对她究竟是爱是恨,竟舍得为她专下一道圣旨。至此,玲珑到底是未能逃离郑都,整个黎家旦夕之间,树倒猢狲散。 沈构一到年龄就参了军,很难说他是为了什么,他并不同大多数人一样仅为混口饭吃,也不如那些满怀壮志豪情的世家公子一样渴望建功立业。也许只是为了午夜梦回时,能回到当年,将她护在身后。 对啊,他本是想去保护别人的,为何自他来到滇远路,还是一个都没护住。 谢怀御还在等着他的回话。 如果你不愿与程孟维做一丘之貉,沈构想,那你是不是可以帮帮那些人? 沈构说:“我可以去为你护院。你要我如何做?” 谢怀御对他的答案并不意外,说:“不论我晚间做什么,只当没看见就行。” 沈构问:“就这样?” 谢怀御说:“那日接风宴时,我见沈大人坐在席尾,与身份也太不匹配,想来是被排挤得厉害。你我初见,总不能让沈大人太过为难。” -------------------- [1]玲珑望秋月:李白《玉阶怨》。 第24章 土石 谢怀御带着沈构回颐园时,程孟维已离开了。杨观领了个小统领模样的人来,说护院一事与他交接便好。 沈构应了,点了几个自己的人,跟那人走远些。很快,那几个人回来,发了几道指令,厢军的人便在院外动作起来。 谢怀御站在宅门前看了会儿,杨观走过来道:“还当小谢大人要纠缠几日,想不到动作如此迅速,叫人好生佩服。” 谢怀御说:“原是要的,只是如今还得多谢杨大人襄助。” 杨观装傻装得真诚,说:“遭劫报官,本就是天经地义。” 这会儿倒珍惜起身份了。谢怀御对拆穿他没有什么执拗,说:“义父曾教过我明暗相织,如今我已找到了滇远路的明线,还望暗线能藏好些。” 杨观说:“我只是个皇城司里的小宦,不懂这些。” 谢怀御“嗯”了声,未置可否,转身进园子了。 是夜,谢怀御没有再去城外粮仓,而是寻着记忆直接去了昨日半途而返的林间小道。 那山势本就复杂,沿着关隘进去,车辙竟在行进路程中四散开来,枝枝丫丫的分了许多小道。谢怀御抬头看一眼天色,电光火石间下了决定,俯身在地上辨认一阵,选定一支权做主干道,沿路摸进去了。 初时林木蔽天,谢怀御只能低头辨认着旧土新泥的印痕,靠耳力听着周遭的响动,久得脖颈发酸。 他头脑里有根紧绷的弦,茂叶方开阔时,谢怀御警醒地往边上顿了步,大概是到腹地了。及至细微的人声传来,他疾如惊弓一般蹿向某处,将自己隐蔽了起来。 谢怀御的视线在黑暗中再次聚焦,看到了不寻常的篝火,和伫立此地的营寨。 不消他再去辨认那些人的话语了,那些甩在地上的刀斧已将他们的身份暴露无疑。 ——山匪。 谢怀御眯起眼睛,好大的胆子,这些朝廷命官竟拿救人的粮养为祸的匪。 夜风微凉,吹来了微不可察的嘶鸣,谢怀御侧耳还待再辨,忽被车轮碾过粗砂石砾的声音打断了。 是运粮车来了。 孤身一人不好打草惊蛇,还是先折返罢。 现在颐园外是沈构在替他打掩护,谢怀御并不着急回去,他又绕了一圈,去了粮仓。 大约是今夜运粮事已毕,粮仓外的值守松懈,一眼望去,十之八九靠在边上打瞌睡。 谢怀御这会儿没带安魂香,冒然接近唯恐暴露。罢了,他遗憾地想,今夜已够本了。 正欲离开,他忽的有了想法。 粮仓外树影轻摇,守备慢悠悠将眼睛睁开道缝,无动于衷地仍靠在粮仓外,似乎是在等那树影自己静下去。 谢怀御暗“啧”一声,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离了陇上,围圆着粮仓闹了些更大的动静出来。 这下守备们不能继续装视若无睹了,他们不耐烦地起身,拖沓着自己的兵器,往周边四散开来查看。 一道人影迅速蹿进了粮仓,出人意料的是,那粮仓中的囤粮打眼看起来竟满满当当分毫未少。 不应该呀,还能凭空变出粮饷来不成。 谢怀御伸手摸了摸面前的粮袋,神色一变。他小心听着外头的动静,一边从腰后摸出把匕首。黑暗中利落地响起“撕拉”一声,裹着米粮的麻布裂开道缝,淅淅沥沥洒落在地上的内容,未及独特地昭告,便在顷刻之间又融为一体。 谢怀御俯身摸了把这些东西,它们从手指间碾过,转瞬归于大地。 ——是土。 粮仓外金戈铿锵拖地的声音已远远传来,谢怀御今夜已经麻木,抢在被察觉之前离开了粮仓。 被耍了一道的守备不住地咒骂,怪人扰了他好梦,迁怒一般将手中兵器甩在地上,发出刺耳又尖锐的声响。 陇后突兀地响起一阵嚎哭声,凄厉更胜小儿夜啼,叫得人心里发憷。 未及阖眼的兵士鲤鱼打挺似的站了起来,惊恐地面面相觑。 其中一人悄声问道:“老王,你你你你听到了吗?” 老王还是资历深厚,他冷静地辨听一阵,分析说:“应当是野猫发情了。” “哦对对对,野猫发情。”问话的人连声附和,他登时找到了主心骨,向周围胆战心惊的部下训话道:“野猫发情而已,瞧把你们吓成个什么样子,都各归各位,稍息!” 不少人放下了心,又坐靠回了原位,继续未完的盹。 有人似乎发现了什么不对,小声嘟囔说:“野猫好像不是在这个季节发情的。” 他紧接着就被人踹了一脚,那人道:“老子说是就是!闭上嘴睡你的觉去!再多话小心......”那人顺势做了个抽他的动作,被踹的人立刻抬手蒙着脸,“呜呜”应了两声。 谢怀御恶劣地想,要是这会儿把小春信带来,让你们听听真猫叫,不知还能找出什么借口。 常言道,举头三尺有神明,假若神明无所为,便让我来代行其道。 谢怀御回了颐园,心神激荡,浑浑噩噩地做了许多梦。 谢怀御是被饿醒的,再睁眼已过了晌午,他肚子饿得发疼,顶着刺目的毒日,半眯着眼出来找吃的。 谢怀御才摸开厨房的门,便撞上沈构和杨观在后厨分食西瓜。 沈构吐了口西瓜籽,大咧咧地向他打招呼道:“午好啊小谢大人。” “嗯午好。”谢怀御晕晕乎乎地回了一句,继续往灶台走去。 他挪开灶上的盖子,对着空荡荡的锅底愣怔了会儿,蓦地醒了神,看向沈构道:“你怎么在这里?”这会儿院外的守卫又是谁在管?! 沈构笑嘻嘻地过来搭了谢怀御的肩,把人带到桌前一同坐下,说:“是杨大人叫我进来的。杨大人说,贼人胆子再大,也不至于在白日里出没,干脆进来歇会儿。——吃西瓜吗小谢大人。” 谢怀御伸手欲去接,猛然想起了什么,手悬停在了半空,问:“那程......” 杨观对沈构笑道:“小谢大人这是还没睡醒呢!沈指挥不过暂离一时半刻,他这会儿哪里就有胆子来围了你的宅院?” 也对,谢怀御接过西瓜,边同他们闲聊边吃了起来。 西瓜吃完了,沈构起身向他们告辞离开,谢怀御跟他走出几步,叫住了他。 沈构说:“想是小谢大人查出些头绪了。” 谢怀御迟疑着点头,说:“现在我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只是有一桩疑案想问问沈大人。” “何事?” “我知滇远路参军人数向来众多,然而归根结底还是要有一个封顶指标的。譬如此路总计五千万人,则至多征兵不会超过五十万人,这已是往多处报了。” 沈构颔首,认同了这点。 “在朝廷历年档案中,滇远路又是个涝灾多发之地,年年靠政府从别处借调粮食以救济,照理来说,此地传统即便是再安土重迁,也该保命为先,百姓转迁他处才是常事。怎么这么些年下来,滇远路的军备不降反增呢?” 沈构知道谢怀御是在问他为何此地户籍流通不同寻常,可惜的是,他摸排了这些年,线索总是断在了一处,要回答起来,也实在说不清楚。他说:“我想,大约是这些百姓有别的苦处。若是小谢大人能始终抱守本心,不与那些吸血的豺狼为伍,或许能探得真相。” 除了原先那一批护院,颐园宅内也全是程家的人,沈构言至此处,已是尽力了。 线索都还没串起来,但至少最终指向都是同一个,谢怀御并不着急,打算将事情先按部就班地进行下去。 日头西移,沈构在颐园外的隐蔽处见有人出门了,他直起身,仔细瞧了,是谢怀御,又叹口气歇靠在了树上,不知在对谁说:“小谢大人可当真是个大忙人!” 片刻后,又一道人影鬼鬼祟祟地从后门出了,他似乎在跟谁打着手势,不一会儿,清闲的马夫套了辆车过来,向与谢怀御方才不同的方向使出了。 沈构来了精神,对旁边的人说:“跟上那个小厮。” 小厮是往兖州府衙的方向去的,他初次做这种事,一心急切地想要邀功,全然忘了主家曾嘱托切莫暴露行踪,就这么大摇大摆地前去通风报信了。 听完小厮的回话,裴仓司的反应最为激烈,他拍案起身道:“那谢怀御当真去粮仓了?!何时去的?” “回大人的话,才去了不久。我偷听到了他与杨观的交谈,待其一出门,我便套了马车赶来了。” “你套了马车?!你?!”说话前,裴知候已出了府衙大门,那停在阶下的,正是小厮来时所套的马车。 小厮还未察觉出自己做法有何不妥,巴巴地跟着裴知候,等着要赏赐。 裴知候指着他,恼道:“怎就用了你这样一个蠢货!罢了罢了,”他从袖口丢出一粒银稞,说:“你也莫回颐园了,从哪来回哪去罢!” 那马夫见情形不对,犹豫不决自己是否该离开,却被裴知候抬手拦下了。 裴知候心里着急,也顾不得等人回去套自家的马车了,匆匆忙忙地蹬了上去,对车夫道:“去城外粮仓!” -------------------- 今天我好短,明天我更努力~ 第25章 米粮 城外粮仓,裴知候慌慌张张下了马车,四下张望了一圈,没看到谢怀御的身影,随手抓了个守备问道:“那谢怀御人呢?” 守备互相之间茫然地对视一眼,道:“回裴大人的话,未曾见到小谢大人来过。” “没来?”裴知候来不及深思,立刻赶人道:“别在这傻站着了,快去把里头的粮袋换了!” “是。” 裴知候听到粮仓里传出运粮车的声音,长舒一口气。 不一会儿,有人推着运粮车出来了。裴知候见状,心下一惊,他此刻也顾不得许多了,亲自走上前去抵住了车辕,压低声音骂道:“没点眼力见的东西!不知道走后面小道么!” 前方传来一个玩味的声音:“哦?还有小道?” 裴知候暗道不妙,他抬起头看去,推着这辆运粮车的正是谢怀御! “你你......小谢大人怎会在此地?”不愧是混官场的,裴知候很快反应过来,挂上了讨好的笑容。 谢怀御也笑得意味深长,他手探向腰后,边说:“我近来无事,想起那日分粮人手不足,索性来帮上一帮。” “哈哈滇远路百姓能得小谢大人如此记挂,当真是有福气啊!小谢大人真不愧......”裴知候说不下去了,因为他看到谢怀御已摸出了匕首,向车上的粮袋一划。 那粮袋顿时丧了气,任由里面黄褐色的砂土倾泻满地,偶尔夹杂着失了光泽的粗糠,一闪而过地归于土壤。 谢怀御眉目间蔓上戾气,厉声道:“我当真是不知这算怎样的福气,不如裴大人来跟我解释解释?!” 裴知候到底是滇远路的仓司,谢怀御还不想把事情闹得太难看,惹恼了这不知深浅的地头蛇。他领着裴知候上了自己来时的车马,两人方在舆中坐定,车厢外的车夫便慢悠悠地驾起马来。 裴知候不安地看向挡住车厢的帷幔,又将目光欲言又止地逡巡回谢怀御身上,不知他是何意。 谢怀御说:“这位驾车的小兄弟是沈指挥派来保护我的,裴大人不必多虑。” 此种情形下,容不得他不多虑。裴知候的笑意似是僵在了脸上,说:“不知这位小兄弟是要驾车去何处?” “无事,随意转转。”谢怀御随口说道。 “既如此,”裴知候硬着头皮说:“还是寻个僻静处停下便好,也省得这位小兄弟劳神。” “是么?”谢怀御敲敲车沿,向外问道:“你觉得劳神么?” 车外不答,只是马车却陡然加了速,惊得裴知候心口直跳。 “看来是不劳了。”谢怀御又敲敲车沿,说:“听裴大人的,好好寻个僻静处。” 驾车的速度又降下来了,裴知候才得以好生顺了顺气。 别瞧这裴知候被折腾了半天,脑子里可是一刻没停转,只这么一会儿功夫,已为自己寻好了台阶。 他开口,为自己叫屈道:“小谢大人您别瞧我这事儿做得大逆不道,实则我是有苦衷的呀!” 谢怀御好整以暇地看着他,说:“什么苦衷?说来听听。” 裴知候道:“小谢大人在京畿路待得久,恐怕是没见过刁民本性是如何恶的。倘若向他们分发晶莹软糯的白米,难保连那些本可以自食其力的良家子弟都把手上营生丢开,攀附着官府赈济过活。他们本就年富力强,争执起来,真正受了灾的百姓哪有还手之力,岂不是眼睁睁绝了生路?” 谢怀御说:“那只分发粗糠就是了,总也不该向他们赈济土粮。” “这就是小谢大人不知我们办事的为难了。”裴知候说:“小谢大人可记得当初作安抚使来时,带来的粮饷如何?” 谢怀御还是大略扫过一眼的,他说:“是白米。” “这就是难办之处了。”裴知候说:“郑都拨出来的,自然是质量上乘的好米。轮到我们办事时,又不可直接分发出去。便只能想些法子,与人暗中周转成粗糠,可就是这粗糠,也难找渠道一次交易出来,便只好混些沙土进去,暂且捱一阵子。二来,家中尚有余粮的自然不会来相争了,我们也可多救济些难民。” 歪理,亲眼所见那沙砾可比粗糠还多了。谢怀御说:“想不到仓司大人思虑如此周道,真是叫人甘拜下风。只是,”他话锋一转,说:“我怎么前些日子来的时候,分出去的还是白米呢?” “这,”裴知候倒是忘了这茬,情急之中说道:“那时小谢大人初来乍到,只是担心不愿听我作解释。” “哦,”谢怀御了然道:“看来裴大人现下是觉得我可信了。我还有另一桩疑问,想请裴大人解答。” “小谢大人请问。” “既说是米粮还未来得及全部转圜,可我在仓中却未见余下的白米,不知其而今在何处?” “在......诶呀!”裴知候像被戳到了痛处一般,猛然间自暴自弃起来。 谢怀御嘴角抽搐了一下,问裴知候:“裴大人,这又是何意?” 裴知候老泪纵横,好一阵才抹抹眼泪道:“其实此中缘由,也是困扰滇远路多年的一大隐疾,从前安抚使来了是从不过问的,我们也恐扰了小谢大人的官声,故而此前不敢言明。” 也许别家仕宦子弟幼时行事无论多么乖张,都至少有个长辈在背后耳提面命,是以待到他们略长大些,知晓些道理后,总会不知不觉地爱惜起自己的名声来。而谢怀御不同,这种事关官声的威胁对他来说一点用都没有,也不看看他义父是谁,岂会在意这种虚礼。 谢怀御背靠车厢侧板,说:“官声如何,于我的仕途没有半分影响。裴大人可同我细细道来。” 裴知候说:“小谢大人大约知道,滇远路因地势险恶,四面环山中又下陷,故而淫雨成灾。那小谢大人可知,在滇远路,这样的地势并不止一处?” “哦?”谢怀御来了兴趣,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裴知候接着道:“我们所处滇远路的首邑兖州府,实则也算得上是把守天险的隘口。出了城池,西北行去是天虞山脉,而往东北走则是浮玉山脉。兖州府就正坐于这两截山脉之间。” 谢怀御说:“从前在郑都所见地图上,滇远路便是被这两截山脉围拢了。” “您和摄政王都被人骗了,事实上,滇远路的真正辖地,以北一直到令丘,才与异族为界。而有一块飞地正夹在浮玉山脉与令丘之间。” 谢怀御思量了一下,说:“盆地。” 裴知候一拍大腿,说:“是盆地,从前叫麓北盆地,现今我们叫它麓北寨。累朝起于此地的前辈正是因此地偏远难以管理,故而各项事物都不太上心,久而久之,竟被那贼人所占去了。” 谢怀御思及晚间自己所行经地势,再与新得知的令丘相结合。神思辗转,他大概猜到了一些事。恐怕此地极适合屯兵屯粮,虽说偏远,于匪患来说,却是占了天时地利的宝地。 谢怀御蹙眉:“如此大事,旧时在郑都遭人蒙蔽也就罢了,怎么入了滇远路这些时日,也从未听人说起过?” “飞地本就无人,百姓不知也是情理之中。” ——更何况,还有官府尽心尽力的瞒着,谢怀御想,大约在百姓眼中,那是与平襄路一道丢弃的失地吧。 裴知候继续说:“再有,小谢大人若知道此地是为何人占据,就不会觉得奇怪了。” 谢怀御懒得跟他绕弯子,随口应道:“莫不是山匪么?” 裴知候激动起来,说:“小谢大人当真是料事如神,可不正是山匪!天可怜见的,那山匪占据了此间,在其中安营扎寨。起先还下山烧杀抢掠,我们前去与交涉,折了不少好手进去,才换得他们同意我们以粮来买平安。” “这山匪竟如此有本事。”谢怀御不太相信,说:“怎么不出兵直接剿了?” 说起这个,裴知候又是泣涕涟涟,他说:“小谢大人可知出兵是何种顺序?” 谢怀御说:“郑都的禁军平日驻守三衙,如有需要,须得向上征得枢密院同意才可发兵。” 裴知候感叹道:“这就是摄政王的本事了。嘉弘朝时,三衙并不隶属于枢密院下,它二者分掌军权,地位相等。三衙拥兵而无调兵权,枢密院可调兵却平日里无兵,待到摄政王上了位,不知动了什么手腕,竟得以将三衙归拢至枢密院部下,故而郑都军备上下一体,效率更高。” 谢怀御猜测道:“这么说来,地方上是拿不到调遣厢军的手令喽?” “正是如此,”裴知候说:“我们也曾想着递折子进郑都,直接要中央的调令,只可惜,总也盼不来。” 这话有抱怨摄政王尸位素餐之嫌,谢怀御登时反驳道:“许是没递到枢密院案前。”说不准还是你们压根就没递。 “是是,”裴知候忙应道:“自地方至中央重重关卡,中间被人拦了,也是有可能的。” 裴知候说:“只是这山匪一日不剿,我们也一日难以管理。幸而他们得了粮草,平日里也不再下山惊扰百姓,我们便干脆将其视作废地,只混个相安无事便罢了。” “是以百姓不闻,”这倒是圆上了,谢怀御思量道:“往日厢军的调令权是被谁卡着?” 裴知候支支吾吾半天,没说出个所以然来,连看谢怀御的眼光都开始闪烁起来。 谢怀御不耐烦道:“有话直说!” 裴知候打着颤说:“无......无人。” “什么?”谢怀御惊道:“这么说,滇远路多年来的军事调动,皆指靠赈灾时才会到来的帅司?!”谢怀御所担任的差遣是安抚使,而职称名是帅司,总掌一路兵工民事。 “是,”裴知候哭丧着脸道:“摄政王革了许多无职寄禄官下台,小谢大人跟在他身边,想是也清楚本朝官职体系弊端,其一官多,其二闲人多。许多听着与武职相关的,事实上只干领俸禄,无权可用。故而虽说我这偏远一隅,有满满当当的官员,真遇事时,也寻不出一个肯担干系的。” 此中弊端,向上是要追溯到开国时的□□帝了,他实在是忧心世家弄权,为此将官权划分的七零八碎,再代代相传,总之是该防的没防住,反倒弄得越来越不像样。 谢怀御叹口气,问:“从前的安抚使竟没一个愿意出手的么?” 裴知候说:“您瞧,这帅司的差遣名都是安抚使了,再加上并不常驻本路,惟恐做多错多,在职时只想混个无功无过。他们即便知道了也恍若未闻,久而久之,我们也不拿此事来叨扰了。” 谢怀御合掌,说:“事情既撞到我眼前了,那就合该我来管一管。” “万万不可呀大人!”裴知候惊声制止道。 -------------------- (°ー°〃) 第26章 招安 “怎么?”谢怀御问他:“裴大人还有别的考量?” 裴知候忙不迭道:“小谢大人初来此地,尚不清楚那些山匪虚实。冒然出兵,恐怕......” 谢怀御说:“我不清楚虚实,你等在此地与其周旋多年,也不清楚么?” “还请小谢大人体谅,我等只为安身,实在是无暇去打探呀!”裴知候说:“却有一桩,我们与其交涉多年,愿再派人前去,尽量,尽量不动一兵一卒,招安则个!” 谢怀御挑眉,说:“你们有本事招安山匪?” 裴知候说:“原是没有的,只是小谢大人来了,滇远路有了发兵的魄力,或许就敢一试了。” 谢怀御若有所思,说:“那你便去试试吧。” 裴知候长舒一口气,还不忘奉承道:“下官自当尽力而为,此事若成了,也免了滇远路一番劳民伤财。” 谢怀御看向他,裴知候忙改口道:“不不,只是忧心厢军又要伤筋动骨。” 也罢了,且看他如何行事吧。谢怀御不跟他多作计较,马车将裴知候送回了府衙,自己回了颐园。 谢怀御心中暗叹,实则如非迫不得已,他也并不想行使调兵之权,倒不是他事到临头生了怯意,只是大郑朝国库也经不起调兵遣将的折腾。 从古至今军队烧钱都是只进不出,偏偏本朝传统,养不起兵还要扩兵,以至如今光是无争端时的将养已能将国库拖得奄奄一息了,再要出兵,莫说是跟异族抗争,就是剿眼前这样一个小小匪患,也是流水的银子。 朝中又多是文官当道,哪里知道行军的损耗,若让他们得知了谢怀御在此地的支出,恐怕得盯着萧寻章一道接一道地上弹劾折子。萧寻章兴许不在意这些,可谢怀御不希望他因自己多受指责,故而裴知候若是有壁虎断尾的意图,他也愿意拖上一拖。 最重要的是,国库不能出问题!国库垮了,这些年萧寻章一心挽救社稷的图谋就白费了! 若是能......另起高楼。危险的念头在谢怀御心中一闪而过,又被他很快压了下去,不可莽撞行事。 几日后,郑都。 枢密院来人扣响了摄政王府的门,杜管事匆匆赶来前院。那人却并不进府,只在门外与杜伯交待几句,便离开了。 杜管事得了东西,不敢耽搁,转身快步,将东西恭恭敬敬地送进了萧寻章的书房。 萧寻章听到动静,抬头瞟了一眼,杜管事所呈信外枢密院的印鉴。他心中已如往常一般,推测到滇远路近来动向,拆信于他而言不过验证一番而已,故而并不着急,复又低下了头,继续在纸页上走笔,说:“就搁那儿吧。” 杜管事便走过去,将叠在上方的一封搁到了侧榻的案几上,又挪了镇纸压住。萧寻章的余光才注意到下面那封没有印鉴的来。 杜管事将这普通的书信连同下方那不起眼的垫纸盒子一同递到了萧寻章眼前,正放在了他才批阅过的折子旁。 萧寻章终于搁下了笔,问:“这是何意?” 杜管事答道:“回主子的话。这是小谢大人寄来的家书,和给您的贽礼。” 萧寻章诧异道,还当依小朋友的性子是不会给他写信的,想不到竟连贽礼都一并送了来,吃错什么药了? 不过想必寄出的时候也是别别扭扭的,这盒子朴素得让人过眼即忘,像是不情不愿地要将自己藏起来。 萧寻章眸光轻动,接过信来,把信封拉出一角,而后突然想起了什么,抬手对杜管事挥挥手道:“你先退下吧。” 萧寻章听见杜管事退出时阖上房门的声音,才又垂眸展信,看看小朋友藏什么呢? “义父: 见信如晤,望君珍重。 吾至滇远,时日虽短,却已于陈陈相因中知其旧弊,又有新瑕相添,腐败已极。义父往日忧思,吾历经几事,遂得窥一斑。 幸而此处山高月小,林深不尽见青山。吾甘冒朝廷之大不韪,为此地剜腐肉,刮陈毒,猛药去疴,惟盼义父安心,且释远念。 另,吾于市井中漫步之时见一宝器,从前在郑都鲜少见到,故随信送至,得义父一观,实其大幸。 遥祝义父得偿所愿,把盏只为赏心事,岁岁皆开颜。 谢怀御 元和七年七月二十七日” 写这信大抵也是磋磨了许久,首行的称呼与次行的问候,墨色都浓淡不同。 萧寻章初展信笺时,还有为谢怀御那声“义父”调笑两句的心思,而后行文却让他不知该作何感想。 这些年来,他想护着谢怀御,可他知道护不住一辈子,故而又只得将其推到台前,逼着他早早见识些虎豹豺狼。 然而他又不愿其一路坎坷,为此总忍不住纵着他,跑到前头去为他铺路。 现今谢怀御去了滇远路,表现至今都如他所期待的那样出色。 萧寻章这个做义父的,却远达不到谢怀御信中的期望。谢怀御让他切莫记挂,他不可能不记挂。这世上萧寻章的血亲已死绝,称得上一声“亲人”的,惟余珞娘与怀御而已。 而珞娘与怀御又是不一样的,萧寻章想不清楚是哪里不一样,他只是觉得,当谢怀御这么个口不对心的性子,偏在关心他时,总要显露出那些藏不住的直白,真是令人欢喜。 萧寻章打开下面的盒子,看到了妥善收藏在其中的腰带软剑。他失笑,当真是别出心裁。 也许谢怀御同他的心思是一样的,何尝不想站到他身前。只是谢怀御还站不到,便送来软剑,权作代劳。 其实,萧寻章自元和元年前从前线退下后,便整日里与人在笔墨上风刀霜剑,已许久未真正动过武了。 他手腕一转,剑影犀利地从眼前划过,白光一闪,在萧寻章瞳里映出当年城楼,杀伐震天。 满眼是血色,满身是胆魄。胡儿也惧我烈酒洗剑,纵马扬鞭入敌阵。 与君再忆当年事,却道是残阳落照,金戈远逝。 罢了,困笼雀只合酒穿肠。 萧寻章“噌”地将剑收回腰间,阖眼定神,将那些烦杂的思绪都偃了,提笔将方才的字写完,欲封入信时又觉不妥,便重又磨墨,找了笺信纸过来,回道:“放胆去做!” 谢怀御对着天光将这四个字看了又看,无奈,看不出别的名堂来。只能将其妥善收起了,压在了枕边案上。 兖州府衙来了人,说是山匪派了人来相商,特来叫谢怀御快些前去。 谢怀御点点头,出了颐园,站在门口打了个短促的呼哨,便上马车前去了。 到了地方,堂前新添了几张凳子,已有人坐上了。 谢怀御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心里只觉怪异,这些山匪朴素得匪夷所思,粗服乱麻倒也罢了,怎么被他一瞧,竟无端从骨子里生出几分怯懦来。 谢怀御随意找了张空着的椅子坐下了,听他们争论。 裴知候道:“自元和二年起,我们已连年为麓北寨赠了不少米粮,自今起,将不再送了。” 对坐的一人双目无神,愣愣道:“不可......不可不送,可减免。不送......不送我们无法过活,我们......下山打家劫舍。” 谢怀御活了这些年,还从未听过如此说话的,语调平直,乃至半分起伏也无。 程孟维接上,说:“这些年滇远路已为你们折了不少财物进去,论理,你们那麓北寨原属滇远路,原先不计财税是因其无人,你们既于彼处定了居,合该向我们缴纳财物才是。” 对坐又一人木然道:“竟然打老子......老子的主意,你们若有本事就......就翻了山来与老子当面谈,当面......当面看你们有几分......本事。” 祁延宣一拍案,说:“你真当我们无兵可派吗?!你可知在你眼前坐着的这位正是当朝摄政王的义子小谢大人。摄政王总揽枢密院调兵之权,小谢大人又来此地揽滇远路调兵之权,夷平你们,岂不只在覆手之间?!” 对面沉默半晌,终于又有一人吞咽下口水,嘴张了半天,一句话没说出来。 瞧这边另三位监司官倒是比他们心急,口型逐渐夸张起来,恨不得抬起手来给对面比划。 谢怀御轻叹一声,屈指叩叩桌子,说:“可以了。” 三位监司官顿时不约而同地长吁一口气,裴知候殷勤道:“这几个贼人讲话不清不楚,可见不是诚心的了。下官斗胆,将其暂且收监于府衙大牢。” 谢怀御点头:“确实不太诚心,那便先这么办吧。——祁宪司。” 正欲告退的祁延宣冷不丁被惊出一身冷汗,抬手向谢怀御作揖,头低得愈发深了,姿势倒是显得分外恭敬。他说:“不知小谢大人还有何吩咐?” 谢怀御揉着太阳穴,说:“我记得宪司是总掌一路司法之事的,不错吧?” 祁延宣答:“小谢大人好记性。” 谢怀御说:“那这些人入狱后,审问一事,皆归祁大人管,也不错吧?” 祁延宣答:“正是。” “那到时便由我与祁大人一同审问吧。”谢怀御说:“祁大人可有意见?” 祁延宣迟疑一下,说:“只是从前未有过这样的规矩。” “我知道,祁大人是怕我没经验,妨碍了公务。”不等祁延宣反驳,谢怀御便抬高音量喊了一声:“沈构!” 府衙外登时响起一片甲胄声,三位监司官大人面面相觑,片刻后,门外却只走进沈构一人来。 祁延宣道:“小谢大人,你这是何意?” 谢怀御说:“从前听义父讲,不少新收编的厢军是穷苦人家出身,参军只为混口饭吃,自然也不懂什么处事之道。惹了祸,脾气一个比一个犟,不愿乖乖受训的比比皆是,为此,地方军的指挥使手上都有些厉害的训人功夫,管教将人调得说一不二,只是不知若想问话,沈指挥有没有那个本事?” “若想让人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又有何难?”沈构眯起眼盯着祁延宣,说:“祁大人若不信,我们一试便知。” -------------------- QAQ 第27章 刑讯 狱卒压着山匪走在最前,祁延宣迈着方步不疾不徐地跟着,谢怀御在后面走得更是从容不迫,沈构的鼻翼在散发着咸湿气味的狱道中不自觉抽动,落在队伍最尾,眼瞳里却闪着警觉的眸光。 祁延宣心下是作何打算暂且不论,自谢怀御向前看去,他走得叫一个肩平腰直又步正,俨然八面威风底气十足大公无私的司法者也。 不知以往进了府衙牢狱是个什么章程,即便谢怀御往常甚少到这类地方来,也猜得出恐怕不该是直接将嫌犯押入长道尽头的刑讯司。 只是祁延宣既已如此做了,谢怀御也懒得拆穿他这种为打发自己安排出的小伎俩,仍旧一言不发地紧随其后,在血色与锈迹不辨的低矮铁门处略躬了一下腰,进入了这道陈年旧迹不散的关卡。 房间内的墙面在最初时大约也是用的同外道一样的材质所砌,只是因此间用途特殊,整个色调都在难以到达的天光下显得晦暗。墙砖看着湿润得要与被浸泡得发棕的水泥融为一体,光是眼鼻两意,就足够让人对于过去在此处的发生的事浮想联翩了。 美中不足的是,谢怀御遗憾地想,挂在四周墙上的刑具若是能有血珠慢慢沿形制汇于尖端,而后冷不防滴落到地面青苔,在这样幽暗又密闭的地方,定然效果绝佳。即便是蒙眼进来,也能勾出心中猛鬼。 不过,既有人愿为自己作嫁衣裳,他也不挑剔了,向走到自己身侧来的沈构打个手势,便走到一边,颇感兴趣地研究起了闲置于角落的桌案。 山匪一字排开,正对着大门被压跪了下来。祁延宣走上前去,面容肃穆,话语威严,对这些人训起话来,叱其不知改悔,历数罪行,陈词慷慨,听得谢怀御想为其抚掌叫好,不愧是滇远路多年宪司,当真是法不容情。 可惜此情此境,真鼓起掌来怕是不大合适,但眼前有块惊堂木,谢怀御看着桌案,已被湿气浸润得皲裂,而后又变得绵软,不知这一拍,是惊堂木先碎,还是桌案先散架。 谢怀御仍在考虑要不要将这个想法付诸实践,沈构处便传来了锁链轻碰的响动。祁延宣止住了对一言不发的山匪唾沫横飞,诧异地寻着声音看去。 他同沈构眼神对上,沈构冲他扬起嘴角,不再延续方才假模假样的小心翼翼,直接发力将铁链从墙上扯了下来。铁链很长,“哗啦啦”坠落一地,与石板相撞,刺耳得让人忍不住眯了眯眼睛。 祁延宣善意提醒道:“沈指挥,这锁链的钥匙不在此地,若想用,须得遣人去寻。” 沈构晃了晃手上了链段,许久不曾润过油的环扣摩擦生出滞涩的响动。他说:“听得出来。” 沈构拿着铁链,走向了跪在首位的山匪,背对着祁延宣。他身形高大,将瘦弱的山匪挡了个十成十。祁延宣只看到沈构抬手,躬身将锁链绕到了那人身后,似乎是要将人绑得更严实。 祁延宣只当这是些徒劳的无用功,心中不屑,却并不表现出来,好似不忍般将头扭向一边。 然而片刻后—— “啊啊啊啊啊——”从谢怀御进府衙至今都麻木得毫无反应的山匪骤然爆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在满是污泥的地上打滚痛嚎,嘴里呜哩哇啦地讨着饶。 祁延宣额头青筋猛地一跳,不可置信地看向沈构的背影。沈构挪开些,这才能看到他并没有用锁链将山匪捆住,似乎是感受到了来自身后的视线,他转过身来,冲祁延宣诡异一笑,说:“真被祁大人说中了,没有钥匙还真是难办,不如祁大人亲自领我去寻好了。” 祁延宣将视线从慢慢向自己靠拢的沈构手上锁链挪开,故作镇定,推辞道:“审问犯人,没有宪司不在场的先例。” “那现在有了。”谢怀御不知何时已站到了铁门边上,乐意之至地为沈构打了个下手,拉开了门,对祁延宣说:“出了天大的问题,捅进郑都,我给摄政王去信,决计不会牵连到祁大人。”他摊开手,向门口一抬,说:“请吧,祁大人。” 既已摸到了蛇的七寸,就不劳兄台继续唱戏了。 在外候着的狱卒见祁宪司面色铁青地出了刑讯司,身后跟着的沈指挥却是气定神闲,本欲迎上来的动作都僵住了。他们面面相觑:这一会儿功夫,怎么在自家...... 祁宪司不管他们继续往前走,反倒是沈构不耐烦地扫了他们一眼,狱卒纷纷若无其事地定在了原地,眼观鼻鼻观心了起来。 门外锁链碰撞声已渐远了,谢怀御到底是决定放过那块惊堂木,他离开了桌案吗,走到适才那位已不再哀嚎,奄奄一息趴伏在地上的山匪面前。 谢怀御蹙眉看着这人,蹲下身来,欲伸出手去。那人看着谢怀御伸来的手即将触到与沈构同样的位置,不知又哪里来的精神,硬是以一种怪异的姿势在地上蹭了几下,往后缩了一大截,嘴里仍不知叫喊着什么。 只是被沈构按了下神庭穴,这反应是否有些夸张了,谢怀御无奈收回了手,所幸是清醒过来了。 那人见谢怀御收回了手,情绪愈发激动了,车轱辘般来回喊着语调怪异的话语,似乎是在急不可耐地诉说着什么。 谢怀御怕再刺激到他,起身绕到这人身后,扶着他的肩,让他坐了起来。 这人并不消停,就着这个姿势自己一点一点扭过了身,面对向谢怀御,继续冲他叫嚷着。 谢怀御只得继续蹲身在此人面前,勉力辨认着他的口型,终于结合那怪异的语调从中择出了几个词。 谢怀御的唇形跟着他一起动,猜测着学道:“山匪”......“我”......“耳朵”...... 什么耳朵?谢怀御早已看出这些人并不是真正的山匪,可是又与耳朵有什么关系? 他心念一动,竖起一指在唇前,让这人暂且噤声。 这人乖乖安静了,眼巴巴地看着谢怀御。谢怀御很慢地问他:“你——是——不——是——听——不——见?” 这人点点头,又摇摇头。他也很慢地说道:“一——点——点。”只是三个字,语调再怪异也是能听懂的。 谢怀御没理解他的意思,却看到他被绑在身后的手不停地蹭来蹭去,谢怀御能理解这个动作,是想要松绑。 谢怀御伸手摁住他的肩,说:“我给你松绑,别——乱——动。” 谢怀御又绕到他身后去解开了绑在他手上的麻绳,在转回此人面前时,被迫不及待地拉过了手掌,飞速在谢怀御手上书写起来。 谢怀御凝神看去,生怕错漏了什么,却发现,这人一脸紧张地......在自己手上画了个小人。 呃,谢怀御抽不回手来扶额,他就该知道,不是人人都会写字的。 谢怀御不忍打断他,只能硬着头皮看下去,猜测他想说什么。 好在小人和小人之间也是有不同的,有的小人手上多了把大刀,应该是代指真正的山匪,而那些什么都没有的小人,大概是指他们自己。 谢怀御结合自己已知的信息,艰难地推测道:普通百姓被山匪捉上了山,给他们干苦力?什么苦力?种田?山匪也有田?这是马?为什么会有马?大郑不是已经没有马场了吗?耳朵......被滴,不对,灌了什么东西。哦......所以他们都这么木木的。 这人终于停了下来,却仍捏着谢怀御的手指,似乎只是在回忆还有什么没说。 谢怀御抽回手,说:“可以了,回头慢慢想。”他起身,拉开刑讯司的铁门,打了个响指。 侍立两侧的狱卒不知何时已换成了厢军的人,向谢怀御低头示意后鱼贯而入,训练有素地将那些被伪装作山匪的人背起,预备沿着来时的暗道离开。 “欸,”谢怀御出声叫住了领头的人,说:“不去前堂跟那些人掰扯了,我们走另一条道。” 这些厢军被交代过了暂听小谢大人行事,自然是毫无异议,伫立在原地,看谢怀御动作。 谢怀御走到嵌着天窗的那面墙下,思索一阵,拨开了一排分布尤为密集的刑具。他心中大致划了个范围,伸手在墙上试了试,忽地手上猛一发力,将一块墙砖摁了进去。 地上某块应声挪开了,露出层层干燥的踏跺,通往幽深的地道。谢怀御率先跳了下去,冲上面喊道:“跟我走吧。” 领头的人紧随其后,进了地道。谢怀御这决策看着冲动,谁知道这条道的尽头不是程、裴、祁哪家的后花园,然而参军多年的习性让他闭紧了嘴,并不对上司的决定多加置喙。 当沈构观察出这个暗道来告诉谢怀御的时候,其实谢怀御也是有些犹疑,他同样担心这是个陷阱。然而再三考虑过此地三家的关系后,他又放下了心。程、裴、祁三家看似同气连枝,谁又不是各怀鬼胎。同在滇远路的世家大族,显赫时是同声相应,真在背后指不定是打量着先吞了对方谁,一山尚且不容二虎,这三虎相争,他们的嫌隙就是谢怀御的机会! 所以,这暗道通往哪里去,尽头都不可能是三家之一的院子。亦不可能出现在闹市街头,否则他们从前做的小动作,哪里瞒得过人去。 谢怀御仍在心里复盘着,他相信沈构会在他离开之后替他做好善后,逼着祁延宣吃了这个哑巴亏。 这密道却远不及想象中长,已能看到尽处透下光来。谢怀御率先走了出去,见到眼前景象惊了一下。饶是他做了多种设想,也万万想不到这刑讯司的密道通向的是此地。 -------------------- QAQ 第28章 灌蜡 盛夏落日西沉前的阳光正好,伴随着若有若无的徐徐凉风,吹散了积攒了整日的暑气。杨观仍如先前一般,懒怠地躺靠在廊前太师椅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晃着,和暖的斜晖已渐渐从他的身上转移到了手边湃过的水果上,照得其上水珠晶莹,灿灿地闪着光,凝进了谢怀御的瞳孔。 谢怀御甫从幽深的暗道走出,被眼前情形骤然迷了眼睛,情不自禁抬手挡了下。 杨观循声看来,谢怀御身后的湘军背着神智不清的白丁一个一个走出,这情形太出人意料,杨观一时反应不及,愣了好一阵,才赶忙坐起身来,叫人前去帮忙。 谢怀御本欲阻止,想了想,其实也并无不妥,便任由围拢来的小厮女使安排这些人了。 杨观落在谢怀御身后几步距离一道走着,亲眼见着那些白丁被送入了房间,两人才又走到一边,另推开间空房,进去低声交谈了一番。 杨观大惊,说:“这颐园全是程家耳目,如此他们岂不立刻就知道了?”他在原地来回打着转,说谢怀御:“你方才怎生不阻止我?!” “都已被瞧见了,再把他们支开岂不是掩耳盗铃?”谢怀御慢悠悠道:“更何况,这原也是瞒不住的。我带着人在他们眼下凭空消失了,他们就想不到密道了?不过是捏他个把柄,让他们自己吞了这黄连罢了。” “行吧,你心里有数就行。”杨观不再纠结,转而问他:“可这些流民还不知被山匪确切灌了什么药物,恐怕失聪的时日已久,否则不至于话都说不清楚。你待如何问话?” 谢怀御叹了口气,说:“还没想出来。先想法子给他们治病吧,杨大人可有什么头绪么?” “我又未经手过制药,怎会有什么”杨观话语猛地一顿,他想起来了,他是没经手过制药,可他那干爹,太后眼前的辛伦公公,可是总掌着御药院呢。 御药院,顾名思义,只择选入内内侍省的宦官供职,专为皇宫大内秘制药剂,用的材料在外头市面上或是千金难求,或是闻所未闻,可见皇家奢靡,平日里的小病小灾都舍得流水似的用。再疑难的病症,经这日食万钱地一泡,也无有不能好的了。更遑论要进入御药院须得经过层层医术筛选,最终入选者,手上眼中决计不会有不治之症。 辛伦所认干儿子干孙子众多,常理来说,仅凭杨观与辛伦这口头上的沾亲带故,并不足以使得他在御药院为杨观暗渡陈仓。 然而,摄政王在宫中对杨观的助力藏得太深,在辛伦看来,杨观的晋升速度快得不同寻常,却寻不出问题来,只能当他天资出众,时也运也,难保将来依靠不得他,故而格外多关照杨观些。 杨观得了干爹青眼,愈发会八面玲珑地哄他高兴。心情好时,若是些举手之劳,辛伦对他是从不多加盘问的。 杨观说:“若想让干爹帮忙倒也容易,我给他去封信便是了。只是干爹事事不瞒太后,恐怕太后会猜出些端倪来。” 谢怀御想了想,说:“你便告诉他,在此地见了些高僧,他们收养了不少孤儿,不知是什么缘故,这些孤儿皆双耳失聪,神志混沌。听高僧说是异族残害,将被他们掳去的妇女□□,若诞下子来便即刻往婴儿耳中滴入药物。那些妇女不忍,寻着机会便将自己未死的孩子送来寺庙,乞求我佛庇佑。这些高僧正是四处云游,以期求得药方,问他可有法子?” “如此甚好,”杨观说:“太后听了怕是要比我们还上心。” 八月中旬,郑都。 萧寻章摆弄着杜管事从仓库里搬出来的一箱箱佛珠手串,拿起来打量一阵,而后又挑剔地丢到一边。 杜管事看得心惊肉跳,说:“王爷,您往日里从不上心这些,故而奴才收藏时也多有疏忽,有些已被水汽浸过,可经不起折腾啊!” “那还留着做什么。”萧寻章又将一条菩提根制的拍到桌案上,果不其然,开裂了。萧寻章毫不在意,说:“这些都是往年朝贡时宫中一同赐下来的,太后怎可能没见过。” 杜管事看着这条手串裂开的纹理,忽地想起什么,转头向身旁跟着的小厮吩咐一阵,低声催促道:“还不快去!” 小厮连连应声,快步跑了出去,很快又抱着个檀木小盒回来了。 这盒子拿来得匆忙,还未来得及擦拭。杜管事接过来,提着袖口擦了擦表面灰尘,打开盒子送到了萧寻章眼前。 萧寻章蹙眉看着盒中物,说:“色泽虽好,却还是菩提根。” 杜管事说:“王爷,您再细瞧瞧,这是已开片了的菩提根。” “哦?”萧寻章拿起来,凑到眼前看了看,确实从那已润成玉色的菩提根上看出了细碎的开片痕迹。他满意了,说:“虽不名贵,却是下了功夫的,足以蒙混了。” 萧寻章将手串放回盒中,问:“这是哪里来的?我怎的没印象。” “欸哟,莫说是王爷了,我险些也忘了。”杜管事说:“是嘉弘朝时,一位天竺来的僧人特赠给沈妃的,沈妃娘娘也不爱摆弄这些玩意,想来王爷幼时是不曾见过。后来王爷要离宫立府,便将沈妃娘娘的东西皆带了出来,只是单开了一间库房放着,平日也无人去,是以起先未曾想起。” “既如此……”萧寻章默默良久,而后太息道:“换个好些的包装,同那封杨观的信一道送入宫去吧。” 杜管事恐有疏忽,多问了一句:“那小主子那封呢?” 萧寻章挥退了他,说:“那只是封家书。” 太后寝宫。 盛知锦垂眸盘玩着那一串菩提珠,欣喜道:“想不到派你那干儿子去了滇远路,还能有如此一番机缘。” “咱家的机缘,可不都是太后的造化。”辛伦挟着拂尘,站在一边,低头应道:“想来是我佛被太后的诚心打动过,特遣人来与太后结缘。” “那你说”菩提串在太后手上不断发出清脆的声响,盛知锦问:“怎么不直接入郑都,偏跑去滇远路绕个圈子?” 辛伦答:“手串如今仍是到了太后手上,这不正是应了那句。'□□人。'?” 这话奉承太过,盛知锦听了却是极其受用,她说:“那便结个善缘,去给你那干儿子回信吧。” “对了,”盛知锦又叫住了正要告退的辛伦,将手串递给了他,说:“这珠子,记得遣人摆到佛龛上去。” 辛伦回了御药院,吩咐人研究了几日,大致推测出了几个致聋原因,连带着加急赶出的药方料包,一同快马送往了滇远路。 杨观在颐园收了信,一面在长廊中走着,一面直接拆开看了。谢怀御迎面走过来,问:“可有对症之法?” 杨观不答,细细看完后才将信纸塞到谢怀御手里,说:“这些都是能效力的法子,只是据我观察,恐怕只有那道解。'灌蜡。'的是对症的。” 谢怀御还没看到那里,闻言,直接问:“灌蜡?那是什么?” 杨观说:“小谢大人可见过乡下人家养猪么?” 小谢大人甚至没去过乡下。谢怀御摇摇头,让杨观继续说下去。 杨观说:“ 被圈养的家畜多蒙昧痴傻,生时只知吃喝,到了死时,刀架至颈,也不晓得要挣脱出来。然而有些猪也整日同圈里的兄弟姐妹们一道吃睡,却总是吃不胖,眼睛里透着机警,有人去喂食,总感觉是在被它打量。待长大些,不知怎样练了一身腱子肉,趁人不注意,后蹄一蹬,便跃出了围栏。若被人发现了,宁可被蒙棍打死,也抵死不回圈里去。” 谢怀御说:“倒是犟。” “听老人说,这种家畜的前身是山中精怪,原已修得正果该去往人间道。只是投胎时误打误撞又重入了畜生道,故而较之其他牲口更有灵气些。”杨观说:“按规矩,这类家畜是吃不得的,若跑了,便当作放归,随它去了。” 谢怀御猜测道:“那就是有不守规矩的人咯。” “正是,”杨观点头道:“其实也怨不得他们,有些人家境贫寒,就指着猪崽养大后卖了过活,自然是舍不得放归的,于是还真被他们琢磨出一招来。当猪崽欲逃跑时,他们便蹲伏门口,趁其不备,将其敲晕,而后将弄来的蜂蜜熬得滚烫,趁猪崽醒来前灌入耳中。猪崽再睁眼时,蜂蜜已自耳道入灵台,凝结成蜡。它们便再不复往日清明,湮于凡俗,如同窝中手足一般,不消数月便滚圆起来。而后浑浑噩噩了此余生,再没有逃跑的心思。” 谢怀御攥紧指节,说:“那些山匪竟用此法来对付同我们一样的人,当真是丧尽天良!” “良心,”杨观嘲道:“良心要靠锦衣玉食养的。此处天高皇帝远,地头蛇吃人还会记得给你吐良心出来?” “日后定然是要处理的。”谢怀御说:“先让人煎药吧。” 只有杨观辨认得出他干爹的字迹,谢怀御便让杨观跟着女使离开,盯着她们的煎药时辰去了。 事情已查得毛骨悚然,然而谢怀御却还有预感,待那些人清醒过后,会说出更加令人不寒而栗的真相来。 -------------------- 学校里冷得我抖抖抖抖抖 第29章 黑户 那位被点了神庭穴的兄台早在厢军背上时就昏迷了过去,再睁眼又已恢复了行尸走肉般的茫然无状。先前他被点穴时的反应过于剧烈,谢怀御生怕再给他刺激出新伤,因此放弃了在他额上故技重施的想法,本本分分地遣人给他喂了药,耐心等这些人慢慢回转。自己则在外头瞎晃悠,三不五时地寄些新奇的小玩意回郑都。 萧寻章看着谢怀御接连寄来的东西,神色越来越怪异了。终于有一日,他忍不住问杜管事:“怀御除了这些东西,可还寄了别的信笺来?” 杜管事诧异地看向萧寻章,答说:“小主子的信,素来是一并呈给了王爷的。” 我知道,萧寻章心想,我是问还有没有漏了什么,罢了,看样子也是不会落下的。他揉揉眉心,对杜管事说:“你先退下吧。” 萧寻章看着眼前的信,同这次寄来的发簪一道看,更觉摸不着头脑了。 谢怀御知道滇远路有萧寻章的人,会自行回报地方诸事,故而在与他的家书中甚少提及公务,多半寥寥几笔带过。因此,信笺中大篇幅的内容,都是对他在嘘寒问暖,萧寻章只当是随礼一道来的客套,草草回一两个字也便罢了。 这次来的信却实在委屈,先说自己见路上行人三两成群,有情人卿卿我我,思及自身形单影只,心中落寞,只好给义父写信乞怜。义父却薄情寡义,自己哪次给义父去信不是长篇大论,义父却吝啬笔墨,每每只回个“安”字来敷衍。 这“安”字边上还有一块水渍,萧寻章手指蹭了蹭,心道,别是哭了吧。他凑到鼻尖闻了闻,是一股淡淡的酒味,放下心来,失笑,原是吃醉了。 小朋友孤身在外,想念亲人可以理解,只是这簪子...... 萧寻章还是没摸着头绪,古言道“簪赠发妻”,从前未曾听说过谢怀御在郑都时有什么相好的女子,便是想托他转赠,也该给个名目才是。 萧寻章已将这信笺来回翻看几遍,除了对他的埋怨再无其他话语,他叹口气,越发捉摸不透这孩子的心思了。 谢怀御却已将他的喜好揣摩透了,簪子上游龙不戏凤,亦非凤求凰,只是金羽点翠,振翅欲飞。 一如往常般投其所好,萧寻章鬼使神差地想,或许这就是给我的。 他本该问一问的,可萧寻章在提笔回信时,却无端生出近乡情怯的希冀,试探般夹了一句:“簪子很好,待你回来,我饰给你看。” 谢怀御收到信,懵了好一阵,才一脸惊悚地跑去问杨观:“那日我们在邀月楼喝酒,回来我可说了什么奇怪的话不曾?” 杨观奇怪地看着他,思索一阵,忽然握拳与掌上一拍,说:“话倒是不曾多说,只是后来你醉了,不知缘何闹着要给摄政王写信,连带着一盒不知什么物件,非得遣人连夜送入郑都。沈指挥还夸你恪尽职守来着,连喝醉了都不忘了往郑都呈公文。” “这样啊。”谢怀御摸了摸鼻子,退出了杨观的房间,离了颐园直奔厢军校场。 沈构疑惑地看着谢怀御已在校场上狂奔十数圈了,忍不住揣测道:小谢大人终于被颐园那些耳目盯疯了么? 当然不是因为这个,谢怀御一边跑一边在心里回想自己当时到底给萧寻章写了什么。那簪子是早已打好的,却迟迟不敢送出去,他谁都不在乎,只害怕萧寻章觉得自己大逆不道,断了与自己的关系,藏在身边,权作个不为人知的隐秘念想。 可这些年来他已被萧寻章惯得要风得雨,哪甘心永不为外人道。他无数次夜半梦醒,想不管不顾连夜潜回郑都,趁萧寻章熟睡,将簪子簪到他的发上,陪他一枕黄粱。 进退维谷,抵不过醪糟一杯,谢怀御最终还是寄出去了。上苍怜爱他,萧寻章接受了他的簪子,可他不记得自己究竟写过什么,是往日一般点到为止的问切,还是彻底坦白了不可言说的心迹。 但是萧寻章说他要簪给我看,谢怀御好像抓住了一线微光,想,他是不是知道了?他是不是答应了? 谢怀御由这一线微光引出无尽的思绪,他想:难怪萧寻章不愿议亲,他其实不喜欢女子对不对? 他从来不主动要求我叫他义父,其实他也不想只把我当儿子对不对?他,他不可能不知郑都嫁娶习俗。 谢怀御放慢脚步,过一会儿驻足在原地,扶着膝弯下腰,头也低垂一些,因奔跑而凌乱的发丝松散地挡住他的侧脸。沈构远远看着,只当他是累了。谢怀御大口喘着气,想,萧寻章愿意的,他一定是愿意的! 过了良久,谢怀御平复下心绪,慢慢往校场边上走去,打眼看见了杨观已不知何时来了此地,正与沈构有说有笑地交谈着。 谢怀御走到他们跟前,他二人倏地停下了口中话题,顿了片刻,杨观开口道:“那些人醒了。” 谢怀御才经历过一番大起大落,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说:“是那些被灌了蜡的人?” 杨观点头,说:“正是。” 谢怀御旋身快步,说:“备马!”杨观与沈构二人对视一眼,也立即跟上了。 马车行进至颐园附近,谢怀御忽有所感,掀开帘子看了一眼,马夫只觉身旁青影一闪,车中已无人了。 跟在后面的那一驾也赶忙慢下速度,杨观撩起窗纱,问站在道旁的谢怀御:“怎么了?” “裴家的车马来了不少,停在府衙门口。不知里面是否还混了另外两家。”谢怀御说:“大概是来讨人的。” 杨观明了,说:“我还同以往一样,将他们打发了。” 谢怀御说:“人刚醒,他们就来了。恐怕是着急了,想是没有那么好打发。你能拖住他们多久是多久,我进去快些问话。” “放心吧,小谢大人。”杨观身侧传来沈构的声音,说:“还有厢军替你盯着呢,光天化日,他们不敢逾矩。” 谢怀御“嗯”了一声,很快消失在了他们视线中。 想不到最初为夜间翻墙踩的点,在白日里也好使。谢怀御特兜了个大圈,动作够快,在潜藏的耳目反应过来之前,迅速翻进了颐园。 为防意外,谢怀御首先寻摸进了那日与他答过话的人的房间,那人一见了谢怀御,便从床上滚下,对着他连连叩首,情绪一激动起来就说不清话,连嚷带比划地请求谢怀御为他伸冤。 谢怀御扶起他坐回榻上,说:“我来到此地,自然就是要来解救你们这样的人。你先好好回忆一下,将那日在狱中要同我说的话,再说一遍,说慢些。” 这人原本就是会说话的,在刑讯司中语调怪异只是因为失聪的缘故。现下谢怀御一安抚,他有意放缓了语速,于是听者便也能理解其意了。 那人说:“草民,草民无名,家中排行老大,街坊们便都叫我周大。原本下头还有五个兄弟姐妹,如今都尽皆离散了。” 谢怀御问:“可是因涝灾?” 周大摇摇头,说:“不是,不是天灾,是人祸!是这些官差,压价买了我们的田,卖田换的米粮根本不足以使得我们撑到第二年收成,他们便骗我们签了做长工的契,说是做工期间包吃包住,我们皆不认字,他一说,就都跟他签了。哪知道,这根本不是长工契,是卖身契!” “卖身契?”谢怀御问:“你等既是与官差签了卖身契,他们都要你们做些什么?” “我们同官差签了卖身契,官差便视我们作刍狗。”周大说:“我曾是祁家田产的蓄奴,为他们种植茶树。某日祁家邀了一干凶神恶煞的人来,进了茶园就吵吵嚷嚷地四处相看,他们专挑些身形高大健壮的,要带走给他们做活。我就这么被他们带走了,到了地方才知道,他们是一帮穷凶极恶的山匪,待人比之家畜还不如!” 谢怀御看着眼前周大形容,干瘦佝偻,怎么都与高大健壮搭不上边。他叹口气,问:“祁家茶园中种的可是红茶?那山匪虏你们上山,又是要你们做什么?” 周大努力回想一下,说:“我不懂是什么茶,只大概知道茶叶名字变过,先是什么‘山’什么‘种’,后来又成了三个字的什么‘金’什么......” “正山小种和金骏眉。”谢怀御接上了。 “对对对,是这个名字。”周大连声应道,接着说:“上了山后,那些山匪也不要我们在营地伺候,把我们赶到了一个更冷的地方,那里养了好多好多马,他们要我们照料那些马,马若病了,便要大发雷霆,而人若死了却不管不顾,很快再下一趟山,将阙数补上。” 死了这么些人,怎么户部的籍案一星半点的异常都没有。谢怀御问道:“你们的户籍呢?” “都,都被收进了府衙。”周大看到谢怀御神情变化,瑟缩了一下,仍壮着胆子问:“大人,您可否替我们想想法子,没有户籍,我们寸步难行,再要出去,也是买地不得做工不得,终究只能为他们劳碌终身。” 谢怀御感到自己好像抓到了什么关键,绕到最后还是户籍。他站起身来,对周大说:“你好好休息。” 谢怀御急切地在廊外打着转,欲快快思索个头绪出来,却见杨观已同沈构一道来寻他了。 杨观向他交代几句外头动向,大略是这次裴家并非来找麻烦的,而是来求个和,那外头的几节车马,都是送来讨好的礼,反正他杨观明面上是太后的人,便尽皆收了,答应那裴知候盯着谢怀御点。 礼,我才给萧寻章送过礼,谢怀御混乱地想,萧寻章说是让我来干嘛来着?对了,查厢军!禁军户口有问题,厢军肯定也有。厢军...... 谢怀御眼底骤然一亮,定定盯着沈构,问:“沈大人,厢军的户籍现在何处?” -------------------- 试图加速,但失败了。 第30章 江启 沈构略一思索,答:“厢军户籍的原本尽皆在府衙中收着。小谢大人若只是想借调来观阅的话,却是不麻烦,厢军入编时,按规矩都会遣人手抄一份,存在军营内。” 谢怀御赶忙问道:“现下可能即刻去查?” 沈构不明就里,问他:“小谢大人,此事可否多给些时日?” 谢怀御警惕起来,问:“怎么?难道已被府衙抢先借调走了?” “这倒没有,厢军多被受任官职的世族苛责刁难,我们之间不对付,自然是不会外借给他们的。更何况,那些人也素来看不上厢军,没的来讨嫌。”沈构说:“只是调取籍案需过几道手续,我替小谢大人编个名目留档,将来若出了什么问题,也抓不着把柄。” 谢怀御放下心来,说:“仍在军中就好。我所求问之事,虽非十万火急,却也担心夜长梦多,还是越快越好。” 沈构点头,说:“这个自然。” 等沈构动作的日子里,谢怀御也没闲着。他亲自问话了余下从牢狱中带出的人,择去其中重复的,前后矛盾的废话,应承他们诉苦之余,谢怀御却对那令丘山北的马场起了兴趣。 大郑现今的全境上下,是养不出战马来的,却并非古往今来的定例。早年平襄路未曾丢失时,其北部就是大郑最大的马场,如今沦为胡族所占,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谢怀御忽地想起了什么,翻出了萧寻章给他寄来的枢密院内部测绘地图,兑了淡墨,沿着高寒地走走停停勾了一道。 描毕搁笔,谢怀御撑臂在桌子上,对着方才走出的路径倒抽一口凉气。这一段路,自天虞揽令丘,直至原平襄路以北接胡族旧属地的高寒地带,是萧寻章曾教过他的蓟北之野。 蓟北之野,地远天寒,养人极凶,去了多易形销骨立,孱弱者更是身先朝露。而养马却是极好,战马所爱,极是高寒草场,天远地广,是以骁勇敢战者也。 至于为何大郑不将天虞至令丘以北也划作马场,再明显不过了。马场虽珍贵,年年月月又是一大笔开销,当朝不敢出兵,一心要躲起来做缩头乌龟,要了马场也无用,索性将这好面子的工程省了,便说是不忍百姓受苦,为区区几匹战马折了命。 大郑兵败迁都,退居沧江以南后,曾也是想过待时局缓和些,绕些七弯八拐的关系,想法子从异族手里买些马来,如此又能将骑兵重训出来,说出去也不算窝囊。 可惜上头拍拍脑袋作出的决定,落到实处是万分艰难。先不论预算费用的层层盘剥,也不论异族是否真舍得卖出好马,光是京畿路的地热潮湿,便足以让马死上一批又一批了。 如此来回折腾几次后,嘉弘帝在朝会上向诸位大臣长叹一声:“此天道不助我也!”便就此作罢了。 萧寻章在外是阴晴不定的阴鸷性子,谢怀御却知道他是在意苍生黎民的,故而他得知天虞及令丘北的危险后,也从没动过那边的心思。如今这些山匪既已将恶人做了,不妨便由他谢怀御作这个在后的黄雀好了。 沈构总算是派人来了,知道谢怀御谨慎,不愿在颐园处理,便也没有多事将收拾好的籍案送来,只告知他在城外军营中等着。 谢怀御在郑都查禁军时已有了经验,此刻查起厢军来便是得心应手。他看得很快,沈构巡完趟营回来,谢怀御已有了想法。 谢怀御放下手上的纸页,沈构便知他有话要对自己说了,于是随意撩起泼凉水抹了把脸,洗耳恭听起来。 谢怀御开口道:“不知厢军中规矩,同名同姓者,入编时可有什么特殊安排?” 沈构说:“自然是会尽量避开在同一营的,再者人人都有个编号,平日里虽不常用,却也是个辨识。” “那就是同禁军一样了,”谢怀御将手侧挑出的几页摊开,对沈构说:“你瞧这几个人。” 沈构走近些看了,上头名书都写作“江启”,二字名是容易重些,他第一直觉是办事的人不仔细,将编号也重了,再三看了,却是正常的。 谢怀御继续说:“厢军中有几个江启,巧的是我在禁军中也认识一个江启,他也是自滇远路中选入郑都的。沈指挥不妨猜猜,这个江启户籍何地?” 沈构已听出其中有猫腻,嘴上仍说:“籍案上自然该写的滇远路。” 沈构答非所问,谢怀御本意也不是要与他在此事上绕弯子,便直言道:“他亲口告诉我,他是江南人氏。” 谢怀御说:“他告诉我是花了钱借滇远路名额从军,那时我尚还不以为意,当他是寻常改换户籍。即便是做得天衣无缝,在禁军中都瞒住了好些年,也只以为是为他造假的人手熟。如今却见了这么多‘江启',我着实免不了多心。沈指挥敢不敢同我打个赌,猜那府衙中有没有这么多份‘江启’的籍案原本?” 沈构听明白了他的意思,说:“难道这些人根本不是伪造?!他们倒卖的,就是真正的户籍?!”沈构旋即又有一个疑问,说:“可这第一份‘江启'的籍案又是从哪里来的?” “这名字简单,姓又常见,要撞上几个同名同姓的不容易,通路中撞上一个来,还不容易?这又可一猜的是,这些人中会有几个是原名江启的?”谢怀御说:“恐怕那位货真价实的滇远路‘江启',早入了世家田产上为其劳作,不知如今是生是死。” “此话怎讲?” 谢怀御拣前番闻讯得知有关黑户的事同沈构讲了,这下连带他初识沈构时问的话都有了答案。 谢怀御那时问沈构,为何滇远路的军备不减反增,其实是在问他,为何滇远路的人数不为涝灾所影响。 现在水落石出了,外路来人都被做成本籍此地,参军也可行商也可,拿来给兖州府衙立功绩更是无有不可。 这就该扯到另一桩事了,世族固然有钱,却远不该富裕到可一次侵吞下数万生民田地,即便是真在涝灾时贱价购田,数额也是惊人的。更何况谢怀御本就怀疑此地近年来只是水多不成灾,打着涝灾的名头向朝廷冒领赈济而已。 冒领来的米粮进了匪窝,匪窝得了钱财修了马场。那么匪窝就不是得钱地,究竟…… 谢怀御没考虑出结论,却想到了个由头。 裴家曾向杨观表露了求和的意思,那便让杨观去问问礼从何来。 裴家很快给了答复,说并非是自家财产,而是此地富商万家入不得仕,便巴巴绕了个大弯子来献礼,盼着于他们经商一道上莫为难则个。 谢怀御笑道:“这可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 杨观也应声,说:“那裴知候还真当我们不知他娶了万家女,自家的财务,哪里就摘得干净了?” 如此便通了,官商匪上下勾连,遭到怎样揣测都不过分了。 谢怀御又去了那家狠宰他一百两的店铺,掌柜与伙计仍是那副样子,倒是富贵不淫,见了他这么一个冤大头,半分额外的表示也没有。 反正谢怀御只是来诈一下,若无收获也不亏,毕竟还有那一百两银子给他当幌子。 谢怀御径直走到老掌柜所在柜台前,敲敲桌角,含混不清地问:“掌柜的,可有白米卖么?” 老掌柜停下了打算盘的动作,盯着他半晌,眼珠子迟缓地转了转,仿佛是在回忆谢怀御方才说的话,而后才反应过来,问:“你说什么?” 算珠声停了,谢怀御明显感受到了伙计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于是他大声了些,连带着手上比划,说:“米!掌柜的,白米!有没有白米!” 掌柜的张张嘴,什么也没说,却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奇异的声响。伙计已三两步冲到了谢怀御身边,恶狠狠地将他往门外推搡,说:“没有米,你看我们这店里,就是卖了米给你,你有命吃么?!” 这威胁来得莫名其妙,谢怀御觉得这伙计大约慌张。他配合地被推到门口,嘴上仍说:“不过是人生地不熟,想着同你家做过生意,故此来问问,怎地态度如此恶劣?你家不卖,给我指个别家也好。” “没有没有!”伙计怕引人侧目,压着声音,却像压不住怒意,恼道:“要米就领赈济粮去!” 伙计将门“砰”地一声在谢怀御身后关上,谢怀御摸摸鼻子,也不再同他们计较,径自离开了。 因为他听到了,那老掌柜说的是:“米才交付过。” 谢怀御又造访了兖州府衙,裴知候如临大敌,听谢怀御说:“我知山匪狠辣贪心,恐之前逼迫你们派人前去招降惹恼了山匪。思来想去,这几日愈发心中不安,想着要弥补才是。” 裴知候诚惶诚恐地说:“小谢大人为我等撑腰,感激涕零还来不及,怎好要弥补来。” 谢怀御并不在乎他说了什么,诚恳道:“因此,我同沈指挥商议了,你们城外粮道,皆由厢军来护卫。如此显得我并不是空头承诺,也好震慑住山匪,莫来打赈灾米粮的主意。” “不……不麻烦沈大人了。”裴知候手心不断冒着汗,当年他们三家花了多大的功夫,才寻了理由让那条粮道脱离了厢军的盘查,如今又要奉还回去,他打心眼里是一万个不乐意。 裴知候一咬牙,道:“小谢大人,实不相瞒,那粮道实则是打了万家的旗号,明面上与我等并无瓜葛,不会遭到为难的。” 谢怀御说:“既是万家的商道,更须得好生看顾了。” 裴知候一惊,问:“此话怎讲?” -------------------- 〒▽〒 第31章 求财 谢怀御问裴知候,说:“不知这滇远路,可还有第二个万家?” 裴知候说:“滇远路所产出拢共就这么些个,哪里还经得起更多商户?经商的万家,只此一户。” “那便对了。”谢怀御说:“出了兖州府衙,沿街多走上一段,绕过个弯,就有家万氏商铺,是也不是?我才从那商铺中出来,问询米粮,那伙计却百般不耐,只说无米。我想着,既是由万家负责供米商道,万家自身也不该缺米才是,若不缺米,就没有将顾客往外赶的道理。那伙计作此反应,也怨不得我猜测万家已受山匪压迫多时了。” 哪有人买米去商铺不去粮店的呀,裴知候真是有苦难言,他不能将这话说出来,因为万家切实是没开米粮店的。 还未等裴知候绞尽脑汁想出个托辞来,谢怀御已起身离开了。 他撂下句话:“就这么定了,即刻起,城外粮仓由厢军接手。” 论理粮道本就该被军队控制,只是早年沈构不得势,处处受着世族打压。即便如此,他也未道要放手,只倔强地跟他们耗着。 直到被世家将计就计地设计了,那时大雪封山,运粮入山的关口莫名塌了。副使带着人在山中苦撑十余日,终于等到沈构领人来救援,此时,山匪出营了。 沈构站在浮玉山脉与麓北寨的关口,神情无限缅怀。这片土地下,埋葬着曾与他并肩的袍泽故旧。 当年沈构突破曾曾阻拦,带着远超规制的人数前来救援,他那时已什么都顾不得了,只想把人救出来。我大郑的好儿郎,不该死于官场诡计。 人到底是没救出来,沈构也为此受了责罚,厢军被寻了由头夺了粮道护运的权利。滇远路官兵情势自此急转直下,虽非分崩离析,也已是岌岌可危。 旧恨不能泯,好在,游魂已不孤。 滇远路又恢复了风平浪静,入了秋,安抚使就该回郑都了。可朝中摄政王不着急,太后也不着急,竟是心照不宣地都忽略了这茬,那么谢怀御与杨观二人何时回去,皆由自己说了算了。 元和七年,春雨后一声惊蛰,激荡醒了已平静半载的沉潭,波心扬起浪千叠。 夜深时分,三更鼓过,裴家侧门悄无声息地开了,陆陆续续吐出了几辆马车,行踪可疑地向不同的方向驶去。 很快,空旷的大街上车辙声交错回荡,程家与祁家的马车都停在了裴家侧门前。 裴府上灯火通明,府外候立的小厮却连灯盏也不提,他身着深色卦衫,站在门边藏于夜色。直到要等的几位大人来了,他才改变姿态,从黑暗中走出,将客人迎进门。 裴府内纵使压着声响,那动静也不小,慌乱难掩。程孟维与祁延宣心照不宣,沉默一路,小厮将他们引入裴知候所在的书房后,便阖上门退出了。 看样子裴知候是在圈椅上瘫了有一阵了,见他们来了,臂肘撑着扶手起身道:“两位哥哥,可算是来了。” 程祁二人对视一眼,还是程孟维率先开了口,说:“裴兄深夜遣人来寻我们二人,不知是发生何事了?” 裴知候耷拉着眼睛,抹了把脸,说:“连文不见了。” “连文不见了?”程孟维惊诧道:“是何时不见的?前些日子我还见他同我家侄子一道玩,怎么就不见了?” “是啊。”祁知候宽慰他道:“兴许是孩子们在外玩得忘了时辰,明日就一身酒气从哪里回来了,届时你可好好教训他才是。” “起先我们也当是他忘了时辰,故也不曾去寻。我那夫人溺爱孩子,担心连文回来后遭我责罚,还替他瞒着我。”裴知候哭丧着脸,说:“可这孩子再不着调,也没有接连三四日都不归家的先例。再者,若是他醉倒在哪家酒坊里,这儿的哪家掌柜不认得他是我家公子,早该天一明就遣人来裴府报信才是。我家夫人怕报信的人撞到我跟前,还特意派人去门口等着,为的就是提前将口信拦下,可一连等了两日,都没盼来个动静,她这才慌了,急急地来告诉我。” “我一听,也慌了神,当时就要去请两位哥哥来商议对策。可我那大舅哥又拦下了,说家丑不可外扬,没准是连文晓得自己回来免不得一顿好打,干脆贿赂了哪家掌柜不让其来报信,自己还躲在坊市里。”裴知候说:“我听着,也觉得有些道理,便央了大舅哥私下进各家查探一番,谁承想,又盘查两日,连文是彻底没了消息。”裴知候突然伸手,紧紧攥着程祁二人,颤声哀求道:“程兄,祁兄,我就连文这一个儿子,现在我只求他一个平安。他从小到大可是还叫你们叔叔的呀,你们可得想想法子,救救连文!” 别说他们几家之间的关系,就说各家都是有孩子的,亲里亲眷的,谁家孩子丢了不心疼,这忙自然是要帮的。 祁延宣问裴知候,说:“连文是四日前离了府就失踪的么?” “是......不!”裴知候想起了什么,激动道:“不对,他那日离了府,还去了趟府衙附近的那家万氏商铺,而后才断了音讯。” 祁延宣说:“不若再去问问是何时离开的,总不能是在你们自家的铺子里出了事。” 自家,不,不是,不是自家的。那掌柜的是万家派去的,可那伙计,却是山匪乔装的! 那家商铺根本就不是作商铺之用,店里七零八碎地摆着些莫名其妙的玩意,都是万家库房中摆久积灰的,做个样子罢了。也并不在意每月营利如何,来客都是要被狮子大开口吓回去的。 那店面是元和二年开起来的,五年了,掌柜打的账本也没换一本新的,内里纸页上干净地一塌糊涂,只偶尔有一两个冤大头的名字被记载其上。 而柜面底下,却另藏着两叠泛黄卷边的账册,一叠记着与山匪间的米粮来往,另一叠的落款却是郑都。 ——是山匪! 裴知候绝望地说:“自粮道回厢军手下后,账册已近半载不曾动过了。山匪多次派人来向我们讨粮,那关口却被重重把手,我们实在是运送不进,想是他们急了,将连文绑了。”他把自己说得泪水涟涟,裴知候与山匪打交道多年,怎么不知山匪个个都是穷凶极恶的脾性。纵使他们没存了残害连文的念头,自家孩子打小娇生惯养的,还不知这三四日间该吃了什么苦头。 程孟维和祁延宣听后惧是一惊,祁延宣宽慰他说:“至少山匪所求还是米粮,连文性命还是无碍的,我们先快快凑些东西,去稳住他们。” “正是这么说。”程孟维接口道:“粮仓虽被厢军扣住了,我们多凑些财物送进去,那些山匪自有法子从大契手上换来米粮,他们得了米粮,自然愿意将连文放回来了。” 祁延宣低声道:“只是不知那沈构是否能让我们将财物送进去。” “我家夫人已回了她母家,打点财物送去厢军指挥营。”裴知候喉中逸出一声痛苦,说:“他沈构再怎么视钱财如粪土,总该体谅体谅做父母的心吧!” 程孟维捏着裴知候的肩,恶狠狠道:“沈构若是不同意,我们也不必顾他面子了。硬往里面送便是,厢军接手的是粮道,可不是整条浮玉山脉和麓北寨,我们送自家财物,哪里轮得到他来管!” 屋外门窗作响,万氏夫人推门进来,道:“沈指挥同意了!” 这就同意了?!裴知候有些不可思议,却又不敢多问,生怕一问就惊走了机会。马上就冲到房门口,招了小厮女使,让他们将库房中宝物装箱压上马车。 程孟维与祁延宣也告退了,他们各回府上,也粗略清点了些财宝,带着车仗出行。天光乍破时,在浮玉山脉脚下,麓北寨的入口处,又碰了头。 沈构已带着厢军在那处候着了。不管往日里同沈构是再不对付,此时几位监司官见了他,却是皆松了口气。山匪再乱来,总不敢在官兵眼皮子底下将人撕票。 沈构摊开手掌,向山坳里指了指,说:“几位大人,是谁进去领人啊?” 裴知候下了马车,向他走来,说:“我去。” 沈构点头,说:“裴大人,请吧。下官就不陪同了。” 程孟维斜睨着他,说:“怎么?沈指挥怕了?” “是啊,我怕了。”沈构笑道:“我脚下踩着死去兄弟们的尸骨,每走一步,都在警醒我当年事。过了关口,更是连绵不断荒坟茔,让我怎么敢不怕?” 沈构对裴知候说:“放心吧,裴大人。我会替你在外面看好你的两位好友,你若出了事,我自然也愿押上我这条命来救你。” 裴知候难得没有出言嘲讽,重又上了马车,领着宝物装箱的车仗驶入了幽深的山坳。 车辙声渐隐没入密林了,沈构玩味地向程祁二人眨眨眼,而后将食指与拇指合拢,靠近唇边,打了个长长的呼哨。 甲胄铿锵动地来,不等他们反应过来,整个通向麓北营的关口,以及他们身处之地,都已被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连营的厢军包围了。 程孟维铁青着脸,看向厢军四散开后露出的谢怀御,问:“小谢大人,这又是何意?” -------------------- 怎么人人都能日六,只有本宫不行(咆哮) 第32章 围山 谢怀御从分拨开的人群后走出,少年蜂腰猿背,软甲亮如苍龙鳞,吊腿随着他的步伐勾勒出紧实有力的肌肉,并不粗壮,却是劲瘦而强健的。 谢怀御在泥泞路上留下的脚印眨眼间就被湿土吞没,他走至程孟维身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说:“剿匪。” 裴知候才到了林间腹地,未见着那山匪首领魏良,被独晾在了一边。 因无人管他,裴知候便也大着胆子四下寻找起了自家孩子裴连文,这营中地势复杂,他往常来时只在营口/交接过钱粮了事。魏良不乐意带他往营中走,他自己也不敢要求,生怕惹得他不快,因此这会儿像个没头苍蝇在营中乱撞,未能寻见裴连文的踪迹,反倒终于引起了小喽啰的注意,招来了满嘴粗鄙的斥责,要将其赶出营地。 裴知候赔着笑,说:“这位小兄弟,我是来寻你家爷爷的,可今日来了,一个理我的人也没有,只好自己进来请了。若是方便,还请通融一二,让魏大人出来与我见上一见。” 小喽啰不耐,说:“我家老大忙得很,没有空见你,出去出去!” 裴知候已退到了载满财物的马车边上,驾车的小厮们心领神会,手脚利索地将其中银钱搬出几箱,裴知候翻开箱盖,抓起几锭金银就往小喽啰手上塞,说:“我是来向魏大人进献财物的,这些这些”他侧开身,示意了停在此地的几辆车马,说:“都是来孝敬爷的,还望爷能垂怜。” 小喽啰得了钱财,终于认出他来了,脸色一变,对裴知候笑说:“原是裴爷,怎么不先报出名号来?先前是我不长眼了,还望裴爷莫怪,我家爷爷说外头有响动,才带人出去探查,兄弟们这是被吓到了,才无心招待裴爷。”小喽啰仍要引着裴知候往营口走,说:“裴爷还是喝几盏茶,好生等待一段,我家爷爷查完了,自然会回来与裴爷相见。” 裴知候还站在原地,不愿挪步,他又抓了几锭银子继续往小喽啰手里塞,说:“我家孩子丢了有些时日,不知爷可曾见过了?叫连文,十五岁,但长得看小,瞧着才十二三岁的样子……” “哦,那是你家孩子呀。”小喽啰大概是没得什么要谨言慎行的命令,直言不讳道:“他刚来时还又哭又闹的,后来爷爷给他饭里加了些料,便睡过去了。好的很,没什么事。” 裴知候听得胆战心惊:“睡过去了?!” 小喽啰嫌弃他大惊小怪,说:“就是睡得久些,又不是不醒。” 裴知候问:“不知一日里能醒多久?” “那我怎么知道?”小喽啰怕他纠缠不休,随口答道:“一两个时辰总是有的。” 一两个时辰?!裴知候不知哪来的胆量,一把推开小喽啰,抬腿就往营地里冲,说:“让我先见见我儿!” 小喽啰人长得不高,力气倒大得很,他赶上两步,一把钳制住了裴知候,将他的双手以一个很难受的姿势别在身后,说:“出去等着!” 裴知候挣扎不动,脱水一般瘫在了往常他与魏良对谈的交椅上,出神地不知望着何处,对身周异常的细碎响动充耳不闻。 “砰”一把杀气腾腾的大刀蓦地拍在裴知候身前桌案上,裴知候余光扫到刀尖,惊得立刻起身,向来人拱手。 此刀背厚实平阔,刃口夹钢,刀尖上钻了三个孔,用以镶嵌锈色斑驳的铜环。裴知候认得这刀,是魏良的环首刀。 魏良凶神恶煞地看着他,嘴上还不忘了客气,说:“裴兄怎的这般生疏,快请坐下!” “魏兄,魏爷!”裴知候双腿发软地被魏良摁坐下来,说:“连文是我独子,年未弱冠,对族中事物一概不知,还请魏爷行行好,莫要迁怒于他。” 魏良不满道:“你哪只眼睛看见老子迁怒于他了?!不过是与你家小子聊得投机,叫来玩几日。” “是是,多谢魏爷关爱连文。”裴知候胡乱应着话,说:“我知前些日子是我们怠慢了魏爷,为此特凑了些礼来,还望魏爷笑纳。” 魏良手一扬,裴知候转身看去,发现麓北寨的小厮们,已在车仗下忙活着搬运了。 既已笑纳了,裴知候讨好道:“还望魏爷大发慈悲,让我见见连文,他母亲在家中也想他得紧。” “见见自然是可以的。”魏良说:“只是恐怕尊夫人还得多想上一些时日。” 裴知候当他是黑了心要狮子大开口,咬牙道:“若是能换得连文归家去,倾家荡产我也是愿意的。” “倾家荡产?”魏良怪异地说:“老子项上人头都在你手中攥着了,你倒来跟我说倾家荡产?!我看是舍生取义吧?!” 裴知候急道:“我与我儿性命皆在魏爷一念之间。魏爷这话又是从何说起啊?” 魏良语气森然,说:“便从你们那粮道说起,怎么你一进寨,那山下关口登时就被围住了呢?” “魏爷见到的可是厢军?”裴知候说:“这粮道被收归厢军半载,我入山时须得其应允,故而厢军的指挥使沈构才在关口处盯着。” 魏良说:“厢军后主事的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想是那断了好事的谢怀御吧。” 谢怀御也来了?!裴知候赶在半夜让夫人去打点沈构,就是想趁谢怀御醒来前将事都办妥,谁能想到,这沈构真敢半夜上门,去扰了主子的好梦。 谢怀御来了,那围山就是真要冲着剿匪来了。裴知候知道自己在谢怀御眼里罪大恶极,不敢指望动起手来,谢怀御会愿意多下一道命令在乱局中保住自己。他现在该考虑的,是要趁早带着孩子退出去。 裴知候咽下口水,说:“想是小谢大人体恤下情,特亲身前来看护。那厢军人数众多,应该都是来保护他的,待我出去与他说了,自然就散开了,魏爷不必多虑。” “那可不行。”魏良说:“你两片嘴皮上下一碰,出去了仍做你的仓司。谢怀御麾下金戈一响,老子人头落地。老子做什么相信你?” “不不不是的。”裴知候极力否认道:“魏爷您素来是知道的。大郑朝根本发不起战时的军饷来,谢怀御带了再多人来也只是虚张声势,他若是敢真刀实枪地动起手来,那银子流水一样地淌,凭他背后的摄政王也未必填得上。传回朝内,定然是要遭御史台弹劾,摄政王也挡不住太后下令让他回朝的。” 魏良油盐不进,说:“老子做什么相信你?” 裴知候继续解释道:“今岁来了两路安抚使,一位是这倚靠摄政王的谢怀御,另一位就是太后手下皇城司派出的杨观。太后与摄政王争夺把控朝纲的权利,若能把谢怀御召回去,这滇远路就是杨观说一不二,往上就是太后权势压了一头。谢怀御再不顾忌你我死活,总得顾忌他那义父摄政王。” 魏良压根就搞不明白这些弯弯绕绕的朝政,光是那些乱七八糟的机构就令他听得头昏。他只一句话:“老子做什么相信你?” “来人。”魏良对手下人吩咐道:“让魏大人好生跟他那宝贝儿子待着。谁给他放行,就等死吧!” 山外的天光已大亮了,谢怀御让人从车厢中搬出的几把交椅,还有一个折叠式的几案。他将坐具拉开后随意掸了掸,招呼沈构说:“来坐啊。” 谢怀御又转头看向靠着车边站了一宿的程孟维与祁延宣,说:“二位大人若是累了,也一道来坐吧。” 祁延宣还想梗着脖子说“不累”,程孟维却已扛不住了,他早站得两眼发黑,一步一打弯,拖拽着祁延宣过去坐了下来。 谢怀御又不知从哪里掏出了把瓜子,问沈构:“你嗑吗?” 沈构:“......”你来过家家的么?是不是一会儿还要让人搬套麻将过来啊? 程孟维垂死的鱼一般仰靠在枕脑上说不出话来,祁延宣只好开口发问道:“小谢大人究竟是要做什么?” “邀你们嗑瓜子。”谢怀御很大方地把瓜子洒了一桌,片刻后才恍然道:“哦,你问那个。不是说了么?来剿匪。” “我们可不是匪。”祁延宣说:“再者,裴兄还在里面呢。” “知道啊。”谢怀御懒洋洋的,说:“所以我这不是没动手。” “那你也不该......”程孟维终于缓过来了,只是甫一开口,还是有些缺氧。他深吸一口气,说:“不该将我们一同困在此地。我们不过是来赎连文侄子,怎么就被你当犯人看守了整夜?!” “原来贵府衙牢狱中犯人还有瓜子嗑。”谢怀御讥嘲道:“确实是有几桩小事想要请教二位大人。” 程孟维问:“我们答了,小谢大人就放我们离开么?” 谢怀御说:“行啊,你们答了,我就放人。” 程孟维不觉得他会这么好心,说:“那小谢大人怎知我们所言是真是假?” 沈构敲敲桌子,说:“你们只管答,小谢大人自有判断。” 谢怀御开口了,问:“第一桩,滇远路是何年发的涝灾?” “元和......”程孟维尚在思索,蓦地被祁延宣打断,说:“连年皆泛。” 程孟维一激灵,接口道:“对!连年都泛,朝廷年年都派安抚使来赈灾。” 谢怀御却并不深究,问:“那麓北盆地在变成麓北寨之前,可曾做军事之用?” 这是元和年前,嘉弘朝的事了。程孟维那时还不是滇远路的漕司,只在家族安排下,在府衙中充任一个小小文书。 眼见程祁二人都陷入了沉思,谢怀御很有耐心地等着,没有出声催促。 -------------------- 我像个绝望的文盲。 第33章 救援 成棠帝末年,戎奴、乌契两大草原部落结盟,自北方进犯大郑腹地平襄路。平襄路东连江北路,西临滇远路。江北江南以沧江为界,战时却能倚靠水网密布,合于一体,若非水陆并进不能拿下。胡儿无水军,故此不往东。 滇远路四面环山,背靠半条蓟北高寒带,易守难攻,是真正的天险。 唯独中部平襄路,地广辽阔温湿宜人,皇家甚至还特在平襄路修筑了行宫。 谢怀御突兀地出声:“行宫,在平襄路的哪里?” 程孟维说:“定安府。” “我知道了。”谢怀御点头,说:“你继续。” 程孟维继续说下去,平襄路是个无险可守的平原,最大的依仗是余下半条蓟北高寒带的圈揽。然而那半条高寒带中,又多用作了战马牧场。 戎契联盟本就生长于更为险恶严寒的蓟北以北,要跨越守备薄弱的蓟北高寒,如入无人之境。再有大郑的战马入囊,更是势如破竹,几乎不足半月,便兵临定安城下。 谢居衡老将军却在此时出山了,先帝派来楚王为他压阵,他二人自京畿路北上,渡过沧江上游,选定了麓北盆地,在此处屯兵屯粮,以发兵攻打来犯的戎契联盟。 令丘与浮玉山脉峰顶相合,围拢了麓北盆地。谢怀御心中度量,若从山上发兵救援平襄路,便能俯瞰来犯异族,确是可行。 谢怀御问:“我义父来过这里?” 程孟维说是。 谢怀御厉声:“那你们怎敢向朝廷瞒报麓北盆地?” “这......”其实程孟维也没想过,此事能瞒上这些年,他们原先也是报了的,只是元和二年户部卖他们一个好,给他们将一笔税收从账面上抹了。郑都里的人还来传话,教他们挑个无关紧要的地方藏起来,日后有什么需要,也好办事。 还有什么比人烟稀少的飞地更适合做这种事的呢? 不可能,谢怀御心想,要瞒下一块地方,那可不是程氏光与户部联姻能得来的面子,就是户部愿意,他们也没这个能力。 除非......谢怀御思索着朝中能办到这件事的人,猛地定在一人身上不动弹了。 ——萧寻章! 是他要我来滇远路的,谢怀御回想起来,庶妃庙一事拢共发作过两次,第二次时他能将陶相的人安插一批进去,那第一次时,他定然是安插了自己的人进去! 谢怀御若有所思地看向程孟维,那来传话的,恐怕是萧寻章的人。 可他为何不直接告诉我?还是说—— 这块地方,是他特意要我来拿的! 谢怀御神色不变,对程孟维说:“那后来怎么兵败了呢?” 在程孟维看来,此事就是雷声大雨点小地轻轻揭过了,他松口气,正欲作答,却突然被掐住了脖子一般,死活说不出话来。 谢怀御撩起眼皮,说:“怎么?”太阳都出来了,要表演闹鬼也该在半夜才是。 祁延宣起身道:“实非我二人故弄玄虚,只是小谢大人所问,我等若答了,便是大逆不道,还请小谢大人放我们一条生路。” “我知道。”沈构忽地开口。 程孟维哑声制止道:“你知道什么?!你那时就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兵,你能知道什么?!” 沈构并不理会程孟维连连向他打来的眼色,强硬地把他从座位上扶起,说:“两位大人都累了,还是先回车厢中休息吧。” 只要能撇清与此事的关系,程祁二人并不反抗,相当配合地回了各自马车。 沈构回来,与谢怀御对面坐下了,开口道:“其实当年内情,我也知道得不是十分确切,中途还有些是道听途说,若是将来有些前后矛盾的,还请小谢大人见谅。” 谢怀御颔首,说:“你权当一说,我也权作一听。” 沈构便说了:“昔年谢居衡将军原早辞官归了乡,边陲无战事,先帝当时是应允了的。听闻谢将军归乡后,还与夫人生了个儿子,可怜这孩子大概都没来得及对父亲有个印象,谢将军便被一道圣谕召回了郑都。” 谢怀御问:“朝廷要起复他?” “算是吧。”沈构说:“那时草原上的三家部落,戎奴、乌契和九越,就隐隐有合盟的趋势了。朝中得了消息后惊慌,不知怎的就想起谢将军来,将他召回后,那胡族却又不再有动作了。谢将军无差遣可做,便又上书致仕,先帝却说他仍在壮年,无病无灾,理应继续为朝廷效力,驳回了他的请求。” “草原平静后,那些世族却不安生了。本朝皇帝多倚靠世家才坐稳龙椅,彼时那趋势,却像整个大郑都要仰谢将军鼻息才行。小谢大人你也知道,大郑虽开了科考,择官却看重出身更甚于能力。因此,世家素来看不上眼那些毫无根基的官吏。谢将军出身布衣,却仅凭靠自己的能力走到朝中前列,更是为世家所不容,他壮年辞官,正是因为不能忍受官场排挤。如今却翻身压到他们上头,皇帝还显然不愿放他离开,那些世家便......“ 谢怀御呼吸一窒,问:“对他做了什么?” “为他罗织了通敌的罪名。”沈构艰难道:“将他廷仗后,打入了天牢。” 可他最后还是去领兵打仗了。谢怀御问:“他在牢中待了多久。” “三年零八个月又十天。”沈构说:“不知为何,最终九越退出了草原的合盟,戎契联盟进犯,兵临城下时,先帝正领着一干宫嫔在定安府的行宫将养,兵荒马乱中,他又想起了仍在天牢的谢将军。谢将军出了狱,却不再愿意领兵征战,只道自己无力回天。先帝却回道,他已将谢将军的妻儿接去定安府,谢将军若不出兵救援,怎配生于天地间?” 谢怀御喃喃道:“所以他还是披甲上阵了。” 难怪......难怪谢怀御对父亲的记忆空缺一片,难怪与父亲最后一面是在不认识的宅院,难怪父亲身上的甲胄锈迹斑斑! “是。”沈构忽地有了个不太好的猜测,压低声音对谢怀御说:“其实当年谢将军说无力回天,已是大街小巷传得人尽皆知。可先帝仍派了楚王前去压阵。” “谢将军抵达前线时,平襄路的兵力已几近溃散了,相邻的滇远路与江北路兵力大部分也被借调出去。余下的兵力是远远不够的,于是谢将军只能临时募兵。而军饷也是早已耗枯了的,楚王为他再后方四处筹粮,那些世族看皇族的面子,粮竟也断断续续供上了。” “兵有了,粮足了。在先帝看来,应当立即发兵来援,刻不容缓。可谢将军却说......” 都是领兵的人,谢怀御不必听也知道父亲会说什么。他道:“是不是说,新兵新募,尚不堪用?” 沈构说:“是。” 后来的事,谢怀御也能猜出一些:“大概是先帝觉得父......觉得谢将军是在借口拖延,逼迫他发兵,对不对?” 沈构仍说:“是。” “于是他就发兵了。”谢怀御继续说:“然后先帝得以从定安府脱身回了郑都,却没有带走谢将军的妻儿。” “大致如此。”沈构说:“先帝这事做得不地道,或许因果循环,他出逃途中染了风寒,回了郑都,仍不见丝毫好转,御药院什么奇珍异草都用上了,病情却是一日更重甚一日。无奈之下,先帝急召了楚王回宫托孤,遗命其摄政。听闻摄政王上任后,还曾派人回去寻过谢将军的妻儿,可惜,后来未听过喜讯,恐怕是满门忠烈,殉了故土。” 中间的话,沈构不说,谢怀御也明白了。父亲在前方打仗,全仰靠萧寻章在后方的粮饷支撑,萧寻章一走,粮饷断裂已是板上钉钉。再者,战时换将是为大忌,先帝将萧寻章召回后,更是连个替补都不曾任命,岂不叫人疑心先帝状况?猜忌四起,军心涣散,怎能不败?! 即便如此,父亲走后,他们连个衣冠冢的哀荣都不愿给他。谢怀御想起了那些萧寻章少有的,刻意不让他去打探的传言,或许是真的,他想,父亲尸骨无存,那些人却说父亲是叛逃敌国,或者说他是故意拱手河山。那些人昧了良心,为了掩盖自己的无能,却要他的父亲不得安息! 萧寻章在郑都中总是刻意掩藏着谢怀御的生父,他怕谢怀御被攻讦为罪臣之子,哪怕他父亲明明是个力挽狂澜的英雄。 小孩子是张白纸,郑都却是天底下最肮脏的染缸,萧寻章不敢赌谢怀御真有“出淤泥不染”的本性,他真的怕谢怀御在染缸的点污下恨他父亲。 谢怀御冷声道:“因果循环?我看老天爷对他可是好得很,义父如今整日里为他的江山奔命,还要分神应付他那临终前没用的筹谋,与他留下的绊子斡旋。而他那个尚且还拿不动印的孩子,反倒是坐稳了龙庭!” 沈构近乎无声:“气运总是有尽的。” 谢怀御忽地意识到了什么,对沈构说:“知道这么多,可不像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兵能打探出来的。” 其实沈构旧年入郑都时,并不是为打探兵败之事的,他是去寻找沈玲珑的。未曾想,沈玲珑诸事都如同石沉大海,除了多年前在金缕阁赎身,再得不到其他消息,反倒是得知了这么多不可说的秘辛。 沈构说了这么多出来,自己也意识到不对了,大概那时候,就已被她的孩子盯上了。沈构有些无奈,说:“你义父能远隔千里拿个破旧了的木牌使唤我,成心想漏出点消息给我,也不是什么难事。” 丹景悬当空,谢怀御抬眸,从指缝中望去,对沈构说:“是时候了。” 沈构点头,走向了停靠的一旁的车厢,侧耳听了听,而后猛地敲响了车舆的侧板。 厢中鼾声顿时就停了,程孟维惊出了一声冷汗,正待发作,看到掀起窗帘的是沈构,顿时就蔫了,哑着嗓子问:“沈大人,有何事要交代?” “无事。”沈构温和一笑,说:“只是问问程大人,滇远路是何年发的涝灾?” 程孟维还未清醒过来,迷迷糊糊道:“大约是元和二年。” “多谢了。”沈构回身,像谢怀御使个眼色。 谢怀御走过来,对程孟维车厢前的马夫吩咐几句,马夫立刻跳下了车头,往其他家仆所在的车马去了。 祁延宣不知何时醒的,看样子比程孟维清醒得多。他走出车厢,问:“小谢大人,这是在做什么?” 谢怀御向他眨眨眼睛,说:“放人回家啊。” -------------------- o( ̄ε ̄*) 第34章 账册 随程孟维与祁延宣同行侍候的家仆已驾起车马,在厢军的注视下默默离去了。唯余下他们的主子在此地与谢怀御和沈构无言相对。 祁延宣说:“小谢大人可是答应了,问过话便放我们离开,莫非是要食言不成?” “祁大人很着急回家么?”谢怀御并不看他,手上拢了拢桌面上稀疏的瓜子壳,说:“还当你们与裴大人亲厚非常,定是要待他出来才愿意走的。” 谢怀御说:“我已断了山匪半载粮饷,现下又仓促间被我封了山,想来是撑不了多少时日,恐怕很快就会放人出来议和。到时我或是与他们商议,或是派人趁机潜入,总是会让裴大人同你们一道离开的。” 祁延宣神色古怪,问:“你要与他们耗下去?” 谢怀御叹道:“是啊,总不能冲进去让裴大人给山匪陪葬。” 沈构估算一下,说:“左不过三五天时间,还是劳烦二位大人屈尊陪我们候着了。” 程孟维在车中迷迷瞪瞪的,险些又睡过去。他听到了一星半点,模模糊糊地说:“才运了上千两银子进去,哪里只值三五天了。” 沈构与他闲话道:“银子又不当吃不当穿的。” 程孟维说:“能换吃换穿呢。” 程孟维的声音不大,闷在车厢里面,出了沈构所在的距离也听不到什么了,然而谢怀御耳力惊人,字字句句听得一清二楚。 祁延宣说:“若真是三五日,等上一等也无妨。只是怕时候再长些,府衙中无人,没的引起百姓心慌。更何况,裴兄那姓万的夫人,可还等着他归家。” “是我思虑不周了。”谢怀御长腿一蹬,跨坐上了祁延宣车前马背,侧身对他说:“既如此,我与沈指挥还是早些送二位大人回去,通知嫂夫人的好。也请二位大人及时回了府衙,莫要耽误公务。” 谢怀御放了他们离山,自己也直接回了颐园,说是要好好歇一阵。 沈构说他:“你倒是会躲懒,我还要回浮玉山下,替你盯着动向。” “盯那么紧做什么?”谢怀御站在长廊中,望着庭院,思考自己接下来是不是也应该像杨观一样摆张躺椅出来。他说:“你不漏点缝隙出来,他们往哪钻?” 沈构说:“所以你这就放他们回来了?” “该说的都说完了,还留着做什么。你还真想与他们同吃同睡呀!”谢怀御说:“瞧着吧,他们这会儿是着急要回来了,等不了多久就该偷偷派人去关口外盯梢了。” 沈构问:“那到时全绑了送你面前来?” 谢怀御“啧”了一声,说:“怎么感觉沈指挥这么大怨气呢?他们多半是去打探麓北寨中动向的,有什么全告诉他们便是。” 杨观不知从何处转了出来,远远地向他们打招呼。 沈构也不管杨观看不看得清,只略点一点头就算是回应了。他说:“我不太乐意,给我个理由。” 谢怀御说:“沈指挥可曾听过‘亡羊补牢’?若说这滇远路是个羊圈,程、祁、裴三家,就是经营此地的牧羊人,而麓北寨的山匪就是在外部虎视眈眈的狼。现在我把程、祁二家摆在天平一端,再将与山匪关系更密切的裴家和山匪拘在山中,摆在另一端。然后我自己走到了羊圈上遮掩着破洞的粗布旁,只要一伸手,就能把它掀起来,露出牧羊人与狼群的通路。你说,他们会不会急着将这个洞弥补上?” “倘若我再说,这程、祁二家是有机会将牢上漏洞补好的,可在修葺时却极有可能惊扰到我,事情败露后,他们只需第一时间将暴露通路说成是向我自首,余下倒霉的,可不就是山中的裴氏?可那裴氏就想不到这一点?山匪绑了他的孩子,裴知候哪里再敢信任他们。自然是要想尽法子出逃的,最好还要赶在程、祁二家被我发现之前。他越惊慌,就越要讨好你,越想讨好你,除了金银,他也能告诉你通路的下落,以求将来宽大处理。一旦程、祁得知他开始往厢军中塞银钱了,往下的自然要猜忌起来。只看是谁先耐不住性子了。” “小谢大人好算计。”沈构夸道:“只是我还有一事不解。” “说说。” “是什么漏洞,就严重到他们能自相残杀起来?” “账本。”谢怀御说:“程孟维话中意思,是山匪还有别处可换粮。除了滇远路的粮仓,麓北寨紧接的就是原平襄路了。” “原平襄路。”沈构警觉道:“现在被乌契占领了,自立为政权‘大契’。他们在跟大契做生意?” 谢怀御眼底闪过一丝寒意,说:“我猜还远不止于此。那些山匪在令丘外开了马场,他们自己却不骑。保不准,他们是在给大契养马。” 沈构怒道:“这可是通敌叛国!” “小点声。”谢怀御说:“想不到沈指挥对大郑还是有这么深的感情。” 这倒也没有。沈构咬着牙道:“那可是胡族!啖我骨血的胡族,谁能不恨!” 谢怀御眼睛微眯,说:“边军有胆识,可惜大郑却无魄力。” 沈构默然一阵,说:“那账册上若有他们通敌的流水......” 谢怀御打断道:“只要他们着急去寻了,那账册上一定有明细。” 沈构其实不是想问这个,他想问被欺凌到如此田地,大郑是否还要忍让下去。 谢怀御既已答了,那他便不问了。 春草连年绿,惊蛰过后满山岗。 沈构不知从何处打了只野鸡,倒提着翅膀伸到杨观眼下晃一晃,说:“杨大人,今晚吃这个。” 杨观嫌脚底泥土湿软,草又生得长,走起来不踏实,于是不肯挪步,只微微后仰,对沈构说:“怎么又是山鸡?方才窜过去一只野兔见着没有,要不要逮起来问问?” 沈构环顾一周,说:“哪有野兔?” “诺。”沈构朝山外一指,说:“窜出去了。” “哦,那只啊。”沈构瞥了眼,说:“随他去报信吧,小谢大人盯着呢。” 厢军装束的小厮马不停蹄地扣响了程府的后门,忽视了随着门开传出的那声斥责,直奔主子跟前。 程孟维见了他,确认一般问道:“裴知候等不下去了?” 小厮凑上前,低声说:“他儿子病了,听说已两日未醒了。” “千真万确?” 小厮说:“亲耳听见他派出的人多给了值班的兵士一笔银子,求他们去带些药过来。” “偏就这样遭不住!”程孟维恨道:“快备车,你去,不,不行,还是我亲自去万氏商铺。” 若是裴知候被逼急了,为求谢怀御庇护,提前将事情都抖搂出来,那他程家都完蛋了! 裴知候入了匪窝后,万氏商铺都歇得早,本就无心做生意,东家再一甩手,那真是恨不得过了晌午就下帘子。 不出所料,程孟维到时店铺中果然无人。这铺子虽打了万家的名头与山匪合开,当初却多打了两把钥匙,各送到了程家与祁家手中。 有了钥匙,要进门自然理直气壮。程孟维进入后,“咔哒”一声迅速在门内将锁芯拧上了,直奔老掌柜常坐的柜台后方。 太好了,账册还在。程孟维伸出手去,电光火石间,忽地在半空中被人截住了。 程孟维一慌,恼怒地看去,却发现是祁延宣。 程孟维松口气,平静下来,说:“祁兄怎会在此?” 祁延宣说:“程兄来得,我来不得?”言下之意,程孟维派了人前去盯梢,他祁延宣就会坐以待毙么? “当然不是这个意思。”程孟维说:“祁兄是何时到的?既到了,怎么还留着这账册,快快毁去才是。” 祁延宣说:“不过与你前后脚的功夫。我才将账册换了,你便来了。” “换了?”程孟维将案下账册拿出,快速地翻了一遍,问:“账做平了吗?” “这么点时间哪里来得及。能将与大契之间条款抹去便是不错了。”祁延宣说:“他真要查账,最多治我们个贪赃,总比......好得多。” 他中间隐去的几个字不消说,程孟维也心领神会了。他说:“也行吧。那账册可还在你身上,就别带走了,留在此地销毁吧!” “你当我不想?”祁延宣微恼,说:“这里杂七杂八的物什倒多,火石火折子之类的一概没有。你让我怎么处理?!” 程孟维急得很,说:“那便撕了!撕碎些带走!真要在路上被截了,他要拼凑起来,还能为我们拖上些时日!” 祁延宣妥协了,拿出两本账册来,说就这么办吧。 他二人找了个角落,蹲下身,不知是出于什么缘故,又将其翻看了一遍。 程孟维拿着其中一本,问:“这真要毁去?” “做都做了。”祁延宣说:“要是让郑都里知道我们将什么都毁了,偏留了与他们的一份,你以为我们还有什么活路!” “那便......” “那便多谢二位大人了。”蓦地插进来一道冷戾的声音,随之而来的银光一闪,横在了他们眼前。 谢怀御枪尖对着他们,明晃晃的一股狠绝之气。见惯了笔墨的文官哪遇上过这阵势,表情一片空白,像是被吓傻了。 谢怀御手腕微移,枪尖毫不留情地在他二人手上轻挑了一下,两本账册接连掉到了地上。 “嘶——”程祁二人这才迟缓地感受到了痛楚,低头看去,却见手上不知何时已破开一道寸长的口子,止不住地滴着血,滴到账册封面上,弥散开来。 谢怀御闻到了血腥味,皱着鼻子走上前,拿走了账册。 他推开万氏商铺的门,对候在外面的厢军说:“去通知沈指挥,可以动手了。至于裴知候的性命么,看他自身造化吧。” -------------------- (~o ̄▽ ̄)~o ~。。。 第35章 回都 裴知候愣怔地捂着右眼,生理性的泪水不断析出,渗透过并不严实的指缝。 方才魏良就站在门口,背着光,裴知候看不清他的神情。魏良正欲跨过门槛,远处的方向突然惊喧起来,紧跟着来了个小喽啰,在魏良耳边附上几句,他忽地暴怒起来,提起环首刀劈碎了身侧的房门。 木板怦然断裂,刹那一道锐利的细影飞出,直冲眼睛插来,裴知候本能地抬起手,眼下猛地刺痛,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这力道,裴知候疑心若是他如往常一般走至身前去迎,此刻迸裂的恐怕就是他的颅骨。 魏良没能杀了他,却已转身匆匆离开了。 裴知候不知道他离开是去做什么,可他知道魏良原本是要来做什么的。 在得知谢怀御带着人封山后,魏良便已存了逃亡大契的心思,只是他与大契打交道虽久,却也自知自己在大契眼中的价值远及不上令丘外的马场。他若抛下马场空手去了,定然是要低人一等的,魏良当惯了山大王,怎会愿意去做个小小马夫? 可裴知候不同,他是大郑朝的官身,远的不说,至少对滇远路内部详情熟悉无比。若能将裴知候带走,时不时向大契吐露出一星半点的消息,那下半生荣华富贵,便不愁了。 前提是,裴知候必须唯魏良的令是从! 所以魏良应当是来好言劝慰,或是威胁恐吓,无论如何不该对他动了杀心! 裴知候眼睛的刺痛感已开始消退了,他放下手,看到手心中一滩血水。 裴知候将右眼睁开道缝,微光一刺,又猛地闭上了。 还好,还能看见。他庆幸地想。 不能再耽误了,裴知候已听到麓北寨外兵荒马乱,金戈铿锵,杀伐业已迫近了。 他胡乱将手往身上抹了抹,蹭开了那股黏腻的感觉,而后急匆匆地奔到床边,将儿子背起来。 魏良起先将裴知候拘在屋中,后来意识到了他的用处,便放宽了对他的管制,许在只在营地中走动。 裴知候却只想守着儿子,甚少出屋,于是魏良也不稀得盯着他,随他去了。 魏良哪能想到,裴知候为人再是个贪官污吏,也是个过了科考的贪官污吏,就是隔几日才出去逛一趟,也在心中将离营路线算上千百遍了。 连文在裴知候背上昏迷不醒,却于刀光剑影中毫发无伤。裴知候已然瞧见了生路。 ——可生路前,不该有沈构。 裴知候颓然慢下脚步,他已明白了沈构出现在此的前因后果。 裴知候的左眼眨下,不愿再睁开,似乎是在等待一个判决。 却听沈构饶有兴味地嘲道:“多日不见,裴大人怎么眼下多出一块疤来?” 疤?裴知候摸了摸眼眶,在山根右侧摸到了一条寸长的疤痕。 沈构并不痛快,嘴上却道:“裴大人辛苦了,带裴大人回衙。” 应声上前两位兵士,接过裴知候背上的公子。裴知候被架上了马车,离了匪窝却更为不安,车已行远,他还在不断回望着。 麓北寨中嚎叫血污连成一片,淌到了沈构脚下,沈构恍若未觉,抬步踏了上去。 不知是谁慌不择路,撞到了沈构面前,还未来得及站定。沈构手起刀落,并不介意为那满地污泥再添几笔。 魏良且战且退,身边来者不分敌我,尽皆被他一刀砍翻了。 却不是往寻常出入的道上退,而是往寨后令丘上去。 令丘上除他再无人了,魏良嫌刀重拖手,随手弃在了草丛中,走出几步,又觉不妥,一咬牙,退了回来,拾起刀柄,让环首杵着地面,干脆拿它当拐杖使。 魏良路赶得着急,翻过了令丘,厮杀声被远远甩在了身后,马声嘶鸣却愈发清晰。魏良提着刀跑起来,只要上了马,他就能去大契,厢军便撵不上他,逃出生天已近在眼前! 再快一点,再跑快一点。魏良眼前出现了黑点,头也开始发晕,可他只要再快一点! “撕拉——”魏良的喉管处陡然绽开一道艳丽的红花,霎时间四溅开来。 谢怀御坐在马背上,嫌恶地看着眼前场景,魏良被他一枪穿喉,血色飞快地蔓延上他的银枪。谢怀御今日又是一身月白劲装,他能感受到魏良飞溅的血打湿了他的裤管,渗进长靴中去。 他座下白马也不能幸免,猝不及防被滚烫的血珠打到,好在战马淡然,只是原地踏了下蹄子,并未起扬。 魏良目眦欲裂地倒地,谢怀御拉起缰绳,策马疾驰,说:“这里,归我了!” 谢怀御跑得满身是汗,却又将马留了下来,回了颐园,给萧寻章去了信。 兖州府衙外,万氏那家商铺彻底歇了业,偶尔三三两两的行人停下脚步,看着门口积了灰的锁,一副“我就知道”的神情,对身边的同伴说:“万家终于想起这个没钱进账的商铺,把它关掉了。” 同伴说:“可惜了这么好的位置,不知下次开业,会是个什么店?” 行人说:“管他是什么店,要是价高,多好的位置我都不买账!” 同伴笑他:“倒是先把谱摆上了,走吧。” 与之相对的,是程、祁、裴三家的宅邸,谢怀御毫不留情,白底黑子的封条往大门上一贴,引得好事的群众在门口围观。传闻宅邸的主人尚在府衙未归,群众更是胆大起来,站在门口就敢议论起三位还未下马的监司官的好坏。 谢怀御就站在宅门后边,看人一箱一箱地将他们的家私搬出清点,他神思涣散,听着街上七嘴八舌的议论,只在有人来向他汇报时略回一下神。 尘埃快要落定,谢怀御却总觉得心中不踏实,夜以继日地压着人,硬是掐着日子把所有查抄所得财产清点完了。 谢怀御才回了颐园,还未松口气,杨观便走了过来,悄声对他说:“朝中来旨了。” 旨?谢怀御也悄声问:“有信么?” 杨观摇摇头,说:“不是摄政王的,是太后下的。” 谢怀御刚想问你怎么知道,便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咳嗽。谢怀御转身看过去,不知是谁将那传旨的宦官放了进来。 那宦官星夜兼程一路,刚到了此地又马不停蹄地四处打听两位安抚使的下落,因着本该招待他的三位监司官都被谢怀御扣下了,连个鞍前马后端水的人都没安排,他心中真是好生憋闷,又不敢发作出来,只能皮笑肉不笑地对谢怀御说:“小谢大人,杨大人,接旨吧。” 宦官宣读: “奉天承运,太后懿旨:惊闻滇远路三家勾连,哀家心恸不已,以至夜不能寐。望二位爱卿速速将上下一干人众尽数押解回都候审,莫要耽搁。余下事物,一应由皇城司指挥使刘僖接手,钦此。” 谢怀御和杨观俯身跪拜:“臣接旨。太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皇城司指挥使共三至五位不等,因设立初衷是直接隶属皇帝的机构,故而在任职上便显得格外随心所欲。 谢怀御虽挂名在皇城司下,却一次都未曾去过。一来是他本就不乐意去,二来也是时间紧迫,他几乎是前脚刚被调入,后脚就被外派来了滇远路。因此,其他的皇城司使,他只认识杨观一人而已。 谢怀御问杨观:“刘僖是谁?” 杨观向前方努努嘴,说:“喏,这位就是了。” 刘僖站在前面明明听得一清二楚,却只得装聋作哑装得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谢怀御站起身来,对他说:“原来是刘大人,久仰久仰。” 刘僖勉强回道:“不敢不敢。” 谢怀御说:“同为皇城司使,理应请刘大人留下来同住的,只是这颐园也是程家的家产,是要归了公家的。我们不敢擅作主张,只能委屈刘大人出去住驿站了。” 刘僖不敢不满,说:“听凭小谢大人吩咐就是。” 打发走了刘僖,谢怀御叫住杨观。 杨观脚步一顿,说:“小谢大人,何事?” 谢怀御说:“我不曾给太后去过什么信,想来也只有你了。不过是想问问,杨大人同太后说了些什么,就令她这么着急忙慌地派人来接手了。” “我们已在滇远路待了近一年了。”杨观说:“太后与摄政王都不催,朝中就不犯嘀咕么?我不过是略说了说三家勾连山匪,里通外国。” “就这些?” “就这些。”杨观肯定道:“我只能看到三家与山匪,别的一概不知,也绝不会胡言乱语。” “那就收拾收拾,准备押送犯人回都吧。”谢怀御说。 萧寻章穿着早春的薄氅,站在城楼上,看着代表谢怀御的黑点远从天边,渐渐行出了轮廓。 他莫名笑起来,明知是押解犯人,心里却道去时孤孤单单的,回来却浩浩荡荡,真有意思。 谢怀御撩起车帘,仰头看向萧寻章。 明月不染尘,清冷几千春[1]。 谢怀御忽然想将自己那些不能宣之于口的隐秘心事尽皆弃了。他只想冲上城楼,把他的义父搂入怀中,说上一句:你清减了许多。 -------------------- [1]清冷几千春:陈曾寿《临江仙》。 第36章 共枕 谢怀御是个皇城司下的挂职七品官,在外时,能借皇城司的名义监视谢怀御,太后当然是乐意的。可若回了郑都,谢怀御要靠这层关系插手皇城司中诸事,也算得上是名正言顺。 真是麻烦。 谢怀御对这种特务机构的态度却远不如太后所以为的那样热情,他此刻不在禁军中,连回京述职都给自己免了,把一应事物都丢给杨观,反正一路上该交代的都交代过了,杨观自有应付太后的说辞。 谢怀御自己跟着萧寻章回了摄政王府,在外人面前还守着礼,规规矩矩的跟在萧寻章后面。甫一踏入王府,谢怀御就立刻亦步亦趋地黏了上去,一副生怕再被萧寻章丢开的样子。 萧寻章看着他好笑,说:“越长大越回去了。小时候没见你这么黏我。” 谢怀御有些不好意思,不敢再靠近了,却也不肯多落下几步,紧随着萧寻章进了房间,说:“给你带了礼。” 萧寻章说:“你寄回来的那些小玩意儿可都堆成山了。” “不是小玩意,是那个......”谢怀御俯下身,在萧寻章耳边轻声说:“聘礼。” “你倒会自作主张,”萧寻章径自在案前坐下了,说:“谁许你下聘礼的?” 谢怀御拉过铜镜,正正地摆在桌案上,头靠了过去,镜中映出了他二人的面庞。 谢怀御比之初到摄政王府时变化不少,不止是肩宽腿长。镜中他眉峰冷挑,目若朗星,鼻梁高挺,幼时的婴儿肥已消退下去,露出棱角分明的脸型,是与萧寻章那种泠然出尘的美貌截然不同的英气俊逸。 谢怀御接过萧寻章手边的发簪,小心翼翼地插入他发间,说:“义父如果不愿,怎么还留着它呢?” 萧寻章对着镜子侧了侧头,说:“都歪了,真难看。” 谢怀御摸了摸鼻子,说:“这不是初次生疏么?” 萧寻章在镜中看着他,说:“那你求求我。” 谢怀御立刻应道:“求求义父......”他顿了顿,问:“求什么?” 萧寻章说:“求求义父大发慈悲,可怜可怜我不通风月,许我再好好为义父簪一次发。” 谢怀御学舌:“求求义父大发慈悲,可怜我未经人事,许我再为义父绾发。” 萧寻章略微抬起下巴,矜贵地说:“准了。” 谢怀御的手扬过鞭纵过马,能持枪于乱军之中取敌将首级而不差毫厘。这样一双奇稳无比的手,此刻只是给萧寻章拆下发冠,却止不住地慌乱。 萧寻章垂着头配合他,长如鸦羽的眼睫轻颤,搔在谢怀御眼中心口,谢怀御感到有些口干舌燥,本欲将发冠放下,却突然脱手滑了出去,谢怀御连忙躬下身去接。 萧寻章眼疾手快,在发冠落地之前托住了它。谢怀御的手正好垫在他手下。 这个姿势,谢怀御可以闻到萧寻章发间的凛冽梅香,是寒香,谢怀御却未能冷静下来,反而血气上涌,头脑更发昏了。 “义父......”谢怀御哑声唤道。 萧寻章没有起身,就着这个动作对谢怀御说:“打小你就只在有所求时叫我义父,自去了滇远路,信中嘴里却是‘义父’不断,你想要求什么呢?” 这是萧寻章的房间,谢怀御知道他素来不喜人进,所以无论在这里做什么,都不会被打扰。 萧寻章的发丝从谢怀御指间滑落,谢怀御乱了方寸,无措地伸手抓过去,抓到了萧寻章的手。 谢怀御能感受到萧寻章骨节间的血脉流淌,萧寻章抬起头来,对视进谢怀御眼底。 不知是谁的眼神更炽烈,又不知是谁邀请了谁,发冠彻底掉落到氍毹上,没人再分心多看它一眼。 情字圭臬成了榻上风月,枕山移海作一场巫山雨。床笫间是声色的狩猎场,我的欲望只重不轻,将你逼入红尘绝地,低下/身来却摇尾乞怜,我的身与心都供奉。 萧寻章再度睁眼时,天已黑尽了。他在黑暗中醒了神,发现自己正被谢怀御黏黏糊糊地搂着,稍动一下便会牵扯到腿间的痕迹。 萧寻章轻手轻脚搬开谢怀御压在自己身上的臂膊,坐起身来,被褥被他带起一些,进了凉意,谢怀御半梦半醒间抬手就要把萧寻章摁回怀里。 萧寻章躺在被窝里,说:“你难不难受?一身汗味,我叫人去打水。” “嗯?”谢怀御迷迷糊糊的,过了好一会儿,萧寻章险些以为他又睡过去了,才听他说:“你要去洗澡吗?我跟你一起。” 行吧,反正他这间屋子跟浴堂是通的,萧寻章吩咐人去烧了水,稍顷,萧寻章拍拍谢怀御,说:“走了。” 谢怀御不认得从萧寻章房间通往浴堂的道,眼皮半阖着,整个人挂在萧寻章身上挪去了地方。 进了池子,温湿的水汽蒸腾上来,谢怀御清醒了许多,他眼神渐渐聚焦到萧寻章身上,看到萧寻章正背对着他,趴在池子边上打瞌睡。 谢怀御游了过去,肌肤相贴的刹那,萧寻章睁开了眼,说:“可以了。” 谢怀御默默收回了伸出的手,可怜兮兮道:“只是见义父肩上有红痕,过来瞧瞧。” “那时方才过来的路上被你压的。”萧寻章说:“只是肩上有吗?” 谢怀御眼神下移,看到萧寻章满背的痕迹,他本就肤白,衬得...... 谢怀御感到自己的血气又开始上涌了。 可萧寻章不想,谢怀御不敢再动作,他强逼自己移开眼,说:“义父对我可心狠多了。” “是吗?我看看。”池中水波荡开,萧寻章移到了谢怀御身后,抬手抚上了他的脊背。 谢怀御呼吸声重起来,背上的肌肉轮廓更加分明。 “嗯,抓得是有点狠。”萧寻章拖长了声调:“还不是怪你太用力了?” 池中猛地炸开一朵水花,眼前一阵天旋地转,萧寻章再反应过来时已被抵在了池壁上。 谢怀御俯下身,说:“义父,这次我轻点。” 萧寻章抬腿抵住他的小腹,说:“不行。先告诉我,聘礼是什么?” 谢怀御继续向前,凑近萧寻章耳边,说:“五千万两白银。” 萧寻章眼尾上挑,说:“上哪搞来这么多钱?” 谢怀御说:“查抄滇远路三家家产,共计六千万两,我摁下了一半。还有......”他低声道:“当地的富商万氏,另结了二千两。” “可以啊小谢大人。”萧寻章笑起来,足尖下移,说:“也是个贪官苗子。” 谢怀御握着萧寻章的脚踝,说:“义父,赏不赏我?” 萧寻章卸了力,整个人只靠谢怀御撑着,伏在他肩上吐气如兰,说:“赏!” 翌日清早,萧寻章难得犯了懒,窝在床上不肯起来。谢怀御本想自己悄悄回房,见状,心一横,干脆又躺了下来。 “你在滇远路立了功,我已遣人调你回枢密院了。”萧寻章翻过身,背对着他,这会儿嗓子哑得不像话,几乎都是在用气声,说:“那三家人犯皆已下狱了,托你的福,枢密院接手得顺利,不日就能审出结果。” “义父,”谢怀御委屈地蹭过去,说:“你都不叫我。” “得寸进尺,”萧寻章嘴上这么说,却没有挣开他,任由谢怀御抱着,说:“要我叫你什么?小谢大人?” 谢怀御把头埋在萧寻章肩颈,说:“叫我名字。” “怀御。”萧寻章说。 “嗯。” “怀御。”萧寻章又喊了一遍。 “我在。” “我爱你。”萧寻章轻声道。 谢怀御不吭声了,良久,萧寻章感到几滴温热的液体滑过他的颈侧,谢怀御声音闷闷的,说:“我也爱你。” 萧寻章说得没错,枢密院不仅接手得顺利,审讯起来也很顺利,除了要防备虎视眈眈的皇城司意图插手外,几乎没有阻力地审出了结果。 萧寻章看着送来的状子,屈指在上弹了弹,语调淡淡的,说了句“禄蠹”。 谢怀御问:“怎么?” 萧寻章将纸页递过去,说:“你自己看吧。” 谢怀御不看,把状子摁在了桌案上,说:“还是义父告诉我吧。” 小孩子粘人得没边,萧寻章轻笑,问他:“你还记得度支司元和二年时换了批架子吗?” “记得,”谢怀御说:“钱是从滇远路来的。” “不错,”萧寻章点头,又问:“那日你从万氏商铺搜出了两本账册,一本是连着山匪的,另一本连着谁,不妨猜猜看?” 谢怀御明面上只呈了那本勾结山匪的罪证上去,另一份他自己也曾翻阅过,上头都是些花名,他猜不出是谁,便交给了萧寻章去处理,看来是有结论了。 谢怀御说:“这我哪里猜得到?义父还是直说了吧。” 萧寻章吐出三个字“盐铁司”。 盐铁司?!掌管矿冶军器的盐铁司?! 内鬼不止在边陲,竟已到了大郑内部! 怪道谢怀御能从万氏商铺的杂物堆下翻出一把上好的软剑,怪道山中匪徒个个兵戈坚韧,原是如此,盐铁司出去的刀枪剑戟,哪个不是精工细作上上乘! 萧寻章继续道:“这本账册,也起始于元和二年。” 谢怀御眯起眼睛,说:“看来他们都在元和二年发了笔横财。” -------------------- (*  ̄3)(ε ̄ *)感谢在2023-02-20 23:05:26~2023-02-21 22:45:3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小作文本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7章 老将 “元和二年,”萧寻章重复道:“是滇远路第一次请求朝廷赈济的年份。” 谢怀御有点乱,晃了晃脑袋,说:“开了先例的年份,涝灾定然是真的。他们从灾银中看到了机会,那一定也趁机开出了许多口子,那就是之后可趁的漏洞。” 谢怀御问:“这些钱是哪来的?” “不是早告诉你了?卖官鬻爵。”萧寻章敛了调笑的神色,语带愠怒之意,说:“一场涝灾,让他们足发了五年横财。” 元和元年,萧寻章初临摄政位,权柄尚不稳固,各路世家虎狼环伺,亟待重振皇威,将那些逾矩的野心都打压下去。皇权在交接时最为薄弱,却也最适宜拔除累朝痼疾。 于是,庶妃庙是萧寻章在元和元年给大郑朝立的第一条规矩。 被他发落回原籍的第一批官员中,滇远路的占比已然不小了,虽都是些不值得放在心上的小鱼小虾,却意外地擅长经营人际,远在边陲,依然能拐上九曲十八弯,与郑都中的高位搭上关系。 蠹虫暂缓眠,待时重入林。寄禄官们回了本家磋磨两年,终于在元和二年重新寻得了可趁之机。 元和二年,淫雨霏霏。一向闷声不响的滇远路连发三道折子入都,赈灾一事刻不容缓。 在萧寻章未曾察觉的地方,另一笔交易在暗中达成了。 不日,无数异客涌入滇远路,带来了堆山填海的雪花银。 很快,程、祁、裴三家便出手巨资,将灾民田产尽数侵吞,美其名曰愿散家财,为百姓纾解一时燃眉之急。 可卖得实在太贱了。生民仍饥馁,无田以为继。于是只得四处出卖并不富余的力气,暂缓腹中饥饿。 他们也不曾料到,收下了自己力气的善人,胸膛中却长得一副蛇蝎心肠。彼时仍对未来满怀憧憬的眼神,逐渐在曾属于自己的土地上变得麻木混沌,在日复一日的劳作中,埋葬了自己的灵魂。 而来到滇远路的外来客,却很快获得了新生。他们得到了滇远路的户籍,有的还能挑选到一个自己喜欢的新名字。他们凭靠着无牵无挂的新身份闯荡,入伍或为官,一步一步见到了更高处的天地。 滇远路也藉由他们,从未被郑都遗忘。 上千万两雪花银又入了郑都,太后的金花银满溢出来,回流去了盛家。 覆着黑布进京的车马,又趁着夜色悄然离去。度支司的库房开了又阖,账册增删几页。 麓北寨的山匪与大契胡族把酒言欢,说至兴起,忽地起身,满脸通红地打着赤膊,抗起流光若新的大刀,在众人的哄闹声中演起武来。 过后又醉意上头,歪歪扭扭地爬上马背,跑不出几步远,身子一歪,浑身酒气地滚落在草场中,震天的鼾声惊走了马儿。 谢怀御轻轻蹭着萧寻章的手背,说:“命里不该他们的,都得尽数吐出来。” 萧寻章垂着眸,说:“该吐的人,可还没全部处理干净。” “义父是说......”谢怀御眼底闪过一抹戾气,说:“大契。” “大契,”萧寻章说:“还有大燕。” 室内陷入了寂静,萧寻章和谢怀御各自沉思着什么事情,或者说,根本就是一件事。 数年来,大郑上下最为忌惮的就是相接壤的大契,什么地方的折子都敢压着,唯独上表“大契”二字者,即便只是平平无奇地报个平安,也必须及时呈到御前,生怕一个没看住,乌契族就响起地动山摇的马蹄声,再越过边界,长驱直入。 然而全大郑上下,再没有比此室中二人更熟悉军务的了。他们心如明镜,对大郑来说,外部最大的威胁并不来自大契,而是那个远在草原上的大燕。 胡族游牧为生,扎不牢根,自然也立不住规矩,长久以来便难以建起稳固的政权,骨子里都是风沙吹出的好勇斗狠。 那些马背上的剽悍首领,却总想像踩在地上的汉人学一学,为何汉家的天子即便手无缚鸡之力,却依然能使得王朝动辄绵延数百年之久。 因此,乌契所占去的平襄路并不大,他们也要学大郑,自命“大契”。 而戎奴与九越合族,他们的新首领阿勒苏定名草原政权为“大燕”的原因却是 ——“我要取代他们。”阿勒苏双眼猩红,布满血丝,对着阿娘恨声道:“乌契要我的性命,我就要夷了他们全族。然后再杀进郑都,亲手割下萧寻章的头颅,祭我阿爹。” 那一年,阿勒苏十六岁,才在定安府城下失去了父亲。 成棠帝末年,戎奴首领图木圭为主帅,带领戎契联盟南下,一路势如破竹,无城不克,不足月余,便兵临首邑定安城外。 图木圭骑在马上,在军阵前来回扫略,片刻后,目光定在了阿勒苏身上。 “阿勒苏,你看到了什么?” 阿勒苏昂首挺胸,目光灼灼,说:“我们的新城池。” “还有呢?” “我们将拥有一座无与伦比的行宫。” 图木圭扬起马鞭,指着城上太阳,说:“还有这座行宫主人的头颅。它将被割去眼皮,挂在城门上,却再也看不到他亲爱的子民们,只能靠耳朵日夜分辨他们的嚎哭,听着他们被永远留在这座城中。” 阿勒苏嘴角上扬:“我们将拥有他所有的城池。” 就在这里,在同样的位置,父亲的鲜血喷涌而出,淋了阿勒苏满头满脸。 阿勒苏怒目圆睁,从一片血色中看到了一杆银亮的长枪,持枪的人身上甲胄却锈迹斑斑。那人注意到阿勒苏的目光,冷厉地转过身,拽起缰绳,持枪冲了过来。 谢居衡双腿夹着马肚子,侧出半身,一手牢握着缰绳,另一手持枪指地,马行得很快,几乎拖出了一路火星。 阿勒苏眼前猛地被扬起一片尘沙,一点寒芒从中直刺命门。阿勒苏本能地举起弯刀,劈了过去。 本该短兵相接的位置,却没有出现想象中的金戈相撞声,阿勒苏挥砍的力道过大,整个人往前扑在了马背上。 怎么回事?阿勒苏有些茫然。 尘土下降后,阿勒苏看到了谢居衡从马背上滚落的尸体。 三道暗箭取了他的性命,道道直指喉管。 谢居衡双眸不阖,死死地盯着地面,从口中溢出黑血来。 是毒! 阿勒苏朝某个方向看去,乌契的首领冷冷地放下长弓,又隐入了诸军的掩护中。 阿勒苏夜半在营中惊醒,父亲的尸体不断在睡梦中刺激着他,他感到自己满脸都是滚烫的血液。 阿勒苏屈起腿,头埋进膝盖间,在万籁俱寂的黑暗中躲藏。 却并不安静,营帐外的响动越来越近,阿勒苏警觉地抬起头,摸出枕下匕首,翻身下了榻。 阿勒苏的营帐猛地被挑起,阿勒苏旋身移步,几个交手之间,卸了那人的长刀,手肘扣着他的脖子,把人拽进了营帐。 阿勒苏力气超乎想象的大,任凭杀手如何挣扎,他只死摁着不动,杀手被他掐得几乎要窒息。 阿勒苏摸黑吹亮了火折子,就着燃起的光,他认出了杀手身上乌契的标记。 他不再犹豫,拧断了杀手的脖子。当机立断,连夜清点戎奴余部,带着人逃往了草原深处。 戎奴的母亲、妻子与孩童,都被留在了草原驻地。阿勒苏找到了阿娘,递给了她装着父亲首级的囊袋。 阿娘侧过身去,不让其他人看到脸上神情。她吸了吸鼻子,眼眶红红的,却并不落泪。 “你待如何?”她问。 “我要取代他们。”阿勒苏咬着牙:““乌契要我的性命,我就要夷了他们全族。然后再杀进郑都,亲手割下萧寻章的头颅,祭我阿爹。” “好。”阿娘牵过一匹马,翻身骑了上去,说:“跟我走。” 阿勒苏领着余下部族,进了草原的更深处,那里寒风凛冽,那里终年不暖,那里有阿娘的母族——九越。 阿勒苏跪在外公面前,老人饱经风霜的脸上布满褶皱。良久,他开口道:“九越与戎奴旧部草场间,横亘着柔桓。” 阿勒苏重重地磕了下去。 老人叹口气,说:“依例,一人一匹主马一匹副马。去吧,柔桓在西边。” “外公,斗胆问一句,水源离柔桓驻地相隔多远?” 老人报了个数字,阿勒苏再叩首,退下了。 萧寻章此刻正立在皇帝寝宫外候旨,陶道常不远不近地站在他身后,同样等待着殿中的消息。 萧寻章是被萧成棠八道手令急诏宣回的,他本该在前线战场拼死搏杀,而今却被卸去了寒甲披挂,一身轻裘地站在宫外长阶下。 听到动静,萧寻章垂在身侧的手习惯性地抓握一下,策马日夜疾行被缰绳磨出的血痂隐隐作痛,他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入宫时,他的剑就已被扣下了。 宫中的旨意没等来,等来了前线的战报,萧寻章听到殿内的啜泣,信使的声音落入他耳中:“谢将军,殉了!” 萧寻章面无表情,低眸望着地面,连个眼神都不屑分给周遭。他就那么孤僻冷淡地站着,却无端生出一股见佛杀佛的气场。陶道常清晰地感受到,萧寻章生气了。 萧成棠坐靠在床榻上,一阵剧烈的咳嗽,拿开捂嘴的帕子,盛知锦慌乱地将帕子对叠,不让他人看到其上血迹。 “算了吧。”萧成棠拍拍盛知锦的手,似是终于下定了决心,说:“宣楚王、陶相进殿。” -------------------- (o_ _)/ 第38章 寂灭 “宣楚王、陶相进殿——” 陶道常眼珠动了动,余光瞥见萧寻章不知何时已敛了通身的杀戾气,还如旧时清冷,目不斜视地进了萧成棠的寝宫。 陶道常落下一段,跟在萧寻章身后,跪在了天子榻前。 萧成棠的床与堂前垂着珠帘,他在断断续续的咳嗽声中摆摆手,侍立两侧的宫女上前,把珠帘拉开,露出了皇帝那张因久病而苍白憔悴的脸。 平心而论,若是不病,成棠帝看起来会远比现在有威严的多,萧家子嗣生得都好看,是金玉妆出来的贵气。可这一代兄弟三个,气质却是截然不同,纵使如此,也看得出是萧成棠与萧成棣长得更像些。棠棣相生,唯独萧寻章,漂亮得不像皇家子,更像个为祸江山的妖邪。 哪怕他在前线步步为营,为筹措粮饷殚精竭虑,依旧君恩不私,无人可信。 在这皇城中,他从来不是受眷顾的那一个。 萧成棠好不容易止住了咳声,他侧过一些,上半身被盛知锦扶着,抬了抬手指,说:“将你们召来又不宣见,一连在宫外晾了几日,朕知道你们心中有怨气,只是朕每日里清明的时间实在太短,待朕去后,还得仰仗各位替朕,朕的子嗣看稳这江山。” 萧寻章俯身跪拜下去,说:“皇上真龙天子,必当万寿无疆。” 萧成棠虚弱地笑说:“打小你就与朕不对付,一句吉祥话都不肯说。临了了,你竟愿意来哄朕了,真是不合时宜哪!” 萧寻章说:“我生来不合时宜。” “你看看,”萧成棠猛烈地咳嗽起来,盛知锦心疼地拍着他的背,好一阵才平复下来,对盛知锦道:“还是这副作派。” “寻章。”萧成棠难得没有叫他楚王,沉吟良久,似是在缅怀什么。他说:“朕膝下子嗣单薄,惟修远一子耳,修远尚未足岁,临朝理政之期遥遥,盼你这个叔父多多提携。” 萧寻章仍伏跪在地上,不肯谢恩。 萧成棠说:“枢密院,还归你管,我不插手,日后也不会有人插手。你就暂且当个几载摄政王,也算是你我兄弟一遭,全了手足情谊。”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萧寻章伏得更低,大声道:“臣弟谢主隆恩。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陶相。”萧成棠叫道。 陶道常跪得远一些,应道:“臣在。” 萧成棠朝他招招,说:“你近前来,近一些。” 陶道常堪堪跪在了萧寻章身后。 “陶相啊。”萧成棠慨叹道:“朕记得你在父皇在时,便入仕了吧。” “是,”陶道常答道:“嘉弘朝时,臣不过一介无名文官,仰仗陛下青眼,如今才得了拜相之身。” “真可惜朕在龙椅上的时日太短,短短数载,竟又要你来看顾我的孩子了。” 陶道常说:“小太子龙章凤姿,必能使得国祚绵延。” “才几个月,说什么绵不绵延的。”萧成棠眼神晦暗下去,说:“将来的事情说不准,只一条,修远临政前,你永远是朝中首辅,好好替朕监察着百官。” 陶道常尚在壮年,官帽下却藏着丝丝缕缕的白发,他叩首谢恩:“臣领旨。” “知锦。”萧成棠已经咳不动了,他珍惜着自己所剩无几的力气,声音小下去,整个人几乎在靠盛知锦支撑着。 盛知锦扶着他的手,柔声道:“臣妾在。” “你是朕的皇后,”萧成棠说:“朕与你,自潜邸至皇位,多年夫妻,感情甚笃。回望半生,难免颇多遗憾。唯遇你,朕从未有过纤毫悔意。待朕去后,恐你为世家所制,便将玉玺留给你,还有护卫天子的皇城司,也一并给你,待修远成人,再交还与他。” 盛知锦压着啜泣:“谢皇上。” 萧成棠闭着眼,桩桩件件回想起来,突然道:“传成棣过来。” 盛知锦没听清,说:“什么?” 萧成棠抓着她的手摇晃道:“快传成棣。” 盛知锦慌忙拭了眼泪,对侍立一旁的秉笔太监道:“快传三皇子。” “传三皇子——” 萧成棣年岁太小,此刻还养在宫里。太监一声通传,他很快便慌慌张张地跑了过来。 他知道皇兄生了病,可是病得如何有无人愿意告诉他,他只能从太监侍女越来越严的口风中推测,大概是日复一日地差下去了。 萧成棣无能为力,他惴惴不安地等着,终于等来了再见到皇兄的机会。 他已然猜到了结局,可他只能来面对。 “皇兄,皇兄。”萧成棣冲到了内室,扶着床沿,心脏在剧烈地跳动。 萧成棣伸出枯瘦的指节,摸了摸幼弟的头,说:“别急......” 他似时忘了自己要说什么,脸上的表情短暂地陷入了空白,过了一阵才又缓缓开口道:“你才十二岁,按理是得弱冠才能离宫开府的。只是我想,既然寻章已开了年未弱冠便出宫的先例,我再给你开一开也无妨。” 萧成棣眼前逐渐黯淡下去,他沿着幼弟的脸摸下去,摸到了满手温热。他温声道:“别哭,是好事呀。” “是,是好事。”萧成棣不愿让皇兄在弥留之际还为自己担忧,他努力压着情绪,泪水却决了堤。萧成棣声音中止不住地颤抖:“谢,谢过,谢过皇兄。” “封号就定个‘晋’字吧。”萧成棠声音很低,几乎只有他们二人能听到,萧成棣凑上前去,听萧成棠对他咬着耳朵,道:“皇兄去了,倘若你的小侄子出了意外,这一辈只有你能继承大统......” 萧成棣从未想过此事,拼命摇着头,喉咙中逸出猫叫般的声音:“不......” 萧成棠拼着全身力气,声音突然大起来,说:“萧家的根在皇都,自我起始,所有萧氏子弟不得离都,如有违者,当场除去皇族身份,贬为庶人!” 成棠帝颁布完他此生的最后一段诏令,急促地喘息两声,彻底瘫软在了床上,与世长辞。 盛知锦颤抖着手,伸过去探了探鼻息,片刻过后,放声痛哭。 宫中上下一片哀恸,萧寻章冷着脸,离了宫直奔枢密院。 他对虞骁说:“替我去趟定安府,接个人。” “谁?” “谢将军的儿子,谢怀御。” “可以。”虞骁不假思索地应了,而后突然想起什么,问他:“你要在这种时候接他进京?你知道那些人的行事,泼过去的脏水不是你能抗衡。” 萧寻章说:“那就全杀了。” 虞骁诧异道:“你这摄政王的位子就这么稳么?” 萧寻章揉着眉心,说:“算了,别让小孩子听太多关于父亲的谣言。我在江南有座宅子,送他去那里吧。” 虞骁怕又是他一时冲动,确认道:“里面的人可靠吗?” 萧寻章很笃定,说:“可靠。”宅子和人都是母亲留给他的,世上再没有比那里更稳妥的去处了。 虞骁接了令,在国丧中出了郑都。 虞骁沿着沧江东下,船行至中游靠了岸,举目望去,赤地千里,哀鸿遍野。 平襄路的驿站早没了人,只剩下几匹瘦马还被关在马厩里,虞骁给它们添上草料,待它们饱腹后解开了拴马的缰绳,主副马轮换,星夜兼程地赶着路。 定安府城门大开,烽火台上的胡人守备喝得酩酊大醉,让虞骁轻而易举地入了城。 谢怀御已足足五天不吃不喝了,他藏在柜子里,脱水晕了过去,醒了就昏昏沉沉地发着烧,然后脱水得就更为严重了。 母亲的尸体在离他不足三步远的位置,只要他推开柜门,就能看到斜穿过母亲腹部的狼牙大刀。 可他不能推,乌契引水来淹定安府时,母亲就带着他将房屋上所有空隙都堵住,险险捱了过来。大水退后,满屋的水渍,母亲才说过要将水渍都铲掉,外院便传来破门而入的声音。 母亲慌里慌张地四下查看,将谢怀御塞进了角落的柜子里,对他说:“不管听到什么响动,都不要出来,知道吗?” “嗯。”谢怀御乖巧应了,问她:“那你呢?” “我,”母亲朝他挤出一个笑容,说:“我有地方去,别问了。” “好。”谢怀御说:“那你快一点哦。” 母亲抱了抱谢怀御,在他额头上落下一吻,而后关上了柜门,挂上了锁。 她长呼出一口气,平静地向门口走去。已经没有地方可以藏了,于是她不藏,她要用自己的生命赌一赌儿子的希望。 谢怀御在柜中听到了骨头断裂的声音,他猜到了那是什么。他死死捂着自己的耳朵,嘴唇被他咬出血来,泪水沿着下巴无声滴落,洇湿了尚未干透的木板。 谢怀御眼前漫上黑暗,待到外面脚步声走远,他终于扛不住,昏了过去。 虞骁绕过满城巡逻的胡族,摸进了萧成棠安置谢居衡妻儿的院子,一间一间搜寻起来。 全都空无一人。 虞骁稍作思索,又返回了其中一间,敲了敲高大的柜门。 谢怀御猛地惊醒,是谁? 虞骁贴近柜门,小声说:“我奉了摄政王的令来接你离开的,你若在里面,便出个声,我来开了这柜子。” 谢怀御不吭声。 啧,真难搞。虞骁又说:“摄政王就是萧寻章,他跟你父亲一起上过战场的,可还有印象?” 好像......有点印象。谢怀御很累,没有力气说话,倚靠在柜门上,声音小得像在自言自语:“是那个漂亮哥哥。” 虞骁第一次听到有人这么形容萧寻章,愣了愣,转念想想,说:“是挺漂亮的。” 谢怀御猛地往柜门上一撞,锁晃了晃,纹丝不动。虞骁没想到这小子这么莽,赶紧安抚他道:“别着急,我来开锁。” -------------------- (*/ω\*) 第39章 新生 谢怀御趴在虞骁背上,脸烧得通红,额头滚烫。虞骁肩胛骨处的薄衫已被汗水浸成深色,谢怀御处不断传来过高的体温,令他禁不住愈发急躁。然而□□的马实在太瘦了,虞骁数次将马鞭扬起,终究只是虚张声势地划裂一道空响,擦过了它瘦骨嶙峋的皮肉。 出了城,谢怀御再没有清醒的时候,成日里被噩梦魇着。一茬接一茬的大夫来了江南路,任凭什么天材地宝,只要是世上有的,萧寻章没有半个“不”字,借了陶家的道,源源不断地送来。一年半载间没日没夜地折腾,逼得萧寻章险些把手伸进御药院去,谢怀御终于有了动静。 只是断断续续的呓语呢喃,在众人看来,已是阎王老爷的大恩,愿赊他几分阳寿还来人间。 谢怀御只觉得自己伏在什么东西的背上,脊骨太硬了,又覆着坚硬的鳞片,硌得他生疼。谢怀御知道自己在梦里,可他醒不过来,像被抽干了力气,眼皮重愈千斤,只能无止境地沉下去,再沉下去。 不知麟兽载他行过几季,碧落黄泉茫茫无尽。谢怀御的发已留长,他习惯了昼夜不歇的风刀霜剑,快要成为冰川封冻的鱼。 可他等来了那一点暖意,温柔的手掌抚过他的长发,一件厚实的毛氅盖了上来。仅凭这一点暖意,便使得风雪归程,转眼寒木春华。 你是来渡我的神明。 阿勒苏在远地耐心地蛰伏着,紧扣弯刀的指节被连日风沙磨得皲裂,露出其中血色的嫩肉。他却浑然不觉,眼神紧盯着偏西河流,柔桓无知无觉,正在河边饮马。 蓟北之东,草木葳蕤。往西则寸厘寸荒,旱生禾草灌木,是别无选择的栖身之所。 柔桓是被九越的先祖驱逐至此,荒地的日子不好过,总想报仇回迁,是以力量不足却骚扰不断,侥幸赢了便得寸进尺地东迁几厘,败了不过退回原地从头再来,惹得九越族不胜其烦。 阿勒苏舔舔干涩的嘴唇,弓起腰来,蓄势待发。外公派人给他递了消息,背弃盟约的乌契已独吞下平襄路,建全“大契”,若他不能尽早亮出手腕,大契的下一步便是重返草原。 阿勒苏必须抢在大契恢复之前,将草原上所有力量都收归自己手中,如此才能让大契有所忌惮,赢取一线喘息之机。 柔桓的马动了。 刹那间阿勒苏下了令,他带来的兵马不多,个个是以一当百的精锐,顷刻结成长蛇阵,疾如离弦箭一般冲了出去。 柔桓最擅游击,专攻的就是反应迅捷。阿勒苏此番突袭,虽确是让其措手不及,却也绝无速战速决的可能。敌军未至眼前,柔桓已逃往天边。 阿勒苏神色不变。 “继续追。” 柔桓昼夜狂奔六百里,阿勒苏紧随其后追了六百里。不知柔桓情况如何,阿勒苏这里已经快支撑不住了。 部下小心翼翼地观察他的脸色,犹疑着是否该前来劝说。 粮草将尽,阿勒苏又何须他们来提醒,不提不过是怕军心浮动。 阿勒苏召来部下,低声询问:“若杀副马作粮,还能撑多少时日?” 草原上不缺战马,只是不到穷途末路,鲜少有杀马的事。部下没想到阿勒苏会出此下策,老实答了“三天”,而后惊疑道:“若超出三日,此乃败亡之道。” “我只论当下,”阿勒苏说:“就这么办。继续追。” 三日后,戎奴大捷,柔桓在水草稍盛的另一处被冲得溃不成军。阿勒苏带着超出预料的牛羊马匹回了九越。 副将向九越首领汇报了战事经过,老人满意地看着阿勒苏,说:“倒是有几分气运。” 阿勒苏不卑不亢,说:“外公,不是气运。” “哦?” 阿勒苏说:“柔桓游牧为生,又爱招惹他族,是故必然以己度人,不愿将驻地选在易寻处。荒漠草原的水流难得,因此必不会是他们的栖身之所。可他们又离不了水,于是我问过外公柔然驻地与水源间的距离,纵使会迁徙,也不过加减十余里。他们习惯了携带往返如此距离的粮草,若被追杀自然要弃营而逃,粮饷便有尽时,定是要另找补给的。” “我作追击,不能带过多粮草,一则负累,二则也欲使柔桓放松警惕。倘若他们见我粮饷充足,怕是不肯直寻水草而去,到了绝境,回转过来敢与我们背水一战也未可知。我早已打探过方圆千里的水流分布,无论往何处奔逃,都不出杀副马后三日脚程。到时柔桓以为我山穷水尽,便可安下心来整装补给,我此时突袭,才是真正的措手不及,成败立见。” 老人眯起眼睛,如此心性,先前倒是小瞧了。那他还有什么可挑剔的呢? 老人一拍手杖,捶着后腰站起身来,问:“可想好国号了?” 阿勒苏盼九越的认可已盼了太久,他脱口而出:“大燕。” 老人不再多言,点点头认可了这个名号,缓步出了营帐。 阿勒苏恍然间觉得他双肩似是下塌了些,他出声叫道:“外公……” 老人远眺天边,却觉得心境是前所未有的轻松,摆摆手道:“以后草原只有大燕了。” 大燕。 太年轻的燕帝,太有魄力的希望。 萧寻章说:“大燕与大契已胶着数年。那万家的商道怎么样了?” “我没拦着他们的生意,许他们继续送着粮。”谢怀御补充道:“只是抬了抬价,所有进项要与我三七分账。” “怎么才三七?”萧寻章调侃道:“你宰朝廷那一笔,可当真是狠。还当你会至少报个五五分。” “我七他们三。” 萧寻章愕然地瞪大眼睛,险些破了音:“你再说一遍?!” 谢怀御冷静道:“我……”他看到萧寻章的脸色,端不住了,神情一软,说:“开个玩笑。” 萧寻章有些抓狂,问:“到底多少?” “我三他们七。”谢怀御顺着萧寻章的头发,说:“我有数的。” 冷不丁开这种玩笑,可不像是有数的。萧寻章怀疑道:“真的?。" “真的。”谢怀御信誓旦旦:“我都收了他们的马场,总不能一点余地都不留,真把人逼急了,再往大郑别地使劲,我又得别了义父去补窟窿。” 有些事不必摆在明面上说,有心人自会推算。 大契占了平襄路,却再也回不去蓟北草原。平襄路诚然是块可种粮可养马的宝地,却对一国而言,实在太小。或许太平时可自给自足屯下些粮马,可大契是个在战乱中建立的政权,日夜提防朝邻成暮敌,他们需要抢时间早日做足战时准备。所以大契在建国之初便铤而走险,与大郑境内暗渡陈仓,不惜传授养马方法,但求一速。 马匹的额外进项已成了谢怀御的囊中之物,若是粮草再一断,曾经坐镇一方的大契便成了一块任人宰割的鱼肉。短短数年风云变幻,统一了草原的阿勒苏今非昔比,早盼着将其拆吃入腹,只是忌惮于乌契在他年少时留下的威慑,观望了一年又一年,年岁愈长愈是谨慎,若非万无一失,决计不会轻举妄动。 谢怀御曾想过若是没有万家粮道,他便真能干耗死山匪,大燕又如何没有想过如此耗死大契?粮道若断,阿勒苏当真是承天大运。 任凭他们哪方弱势,大郑是绝不出手的,盘根错节的官场,能腐蚀出世上最软的骨头。 谢怀御能为大郑做得最长远的打算,便是运入大契的粮草,那是大郑的买命钱。 谢怀御突然想起什么,说:“我该去让万家谨慎些。” “怕什么?”萧寻章泰然道:“厢军盯着呢。” 谢怀御才迈出步,闻言坐了回来,默默地看着萧寻章。 这可不像调情的眼神,萧寻章没想过自己有朝一日能被人盯得冒冷汗,他说:“有话直说。” 谢怀御幽幽道:“沈构很听你的。” “他是听我母亲的。” “你认识他多久了?” 萧寻章掰着手指头算起来:“他是我母亲养大的,后来多次进郑都寻过她,都无功而返。我初次注意到他是在……”萧寻章回忆起来,说:“比你去江南时还早些,少说得有□□年了吧。” “哦。” 萧寻章冲谢怀御勾勾手,说:“哎,我想起一桩趣事,你要不要听?” 不要,谢怀御心里这么想着,还是把脸凑了过去。 萧寻章的鼻息打在谢怀御的耳朵上,却迟迟不开口。 谢怀御困惑地侧了侧脸,萧寻章倏地在他脸颊上落了一吻。 谢怀御半边脸都烧起来,坐回椅子上,愣愣地捂着脸。 萧寻章打趣道:“我家小朋友吃醋了。” “义父……”谢怀御听着委屈,说:“我不是小朋友……” “不是小朋友呀。”萧寻章有些头疼,说:“可我不喜欢像沈构年龄那么大的,就喜欢小一点的可怎么办呢?” 谢怀御说:“那我小……” “你小吗?”萧寻章眉梢眼角都是笑意:“小朋友不小了。” 谢怀御在口舌上从没赢过萧寻章,不过又何必在此事上争输赢,他霸道地堵上了萧寻章的嘴,搅得萧寻章头脑发昏,粗暴地扯下衣衫,乱丢一地。 “别……”萧寻章推着他:“别在这里,才洗了毛笔,还没干透。” 谢怀御不应声,圈揽着萧寻章,把他架到案上。 萧寻章毫无防备地对他敞开,猝然被毛茸茸的触感刺激得一颤。 可他被蛮横地摁住了,萧寻章看到造成那触感的罪魁祸首在谢怀御手中被抬起,尾端细丝拉得很长。 毛笔染着透明的墨,粘稠地在萧寻章身上游走,一笔一划书的都是“谢怀御”的名姓。 “怀御,别……”太痒了,萧寻章讨饶的尾音都带着勾人的微喘,谢怀御手上不稳,冰凉的笔杆从萧寻章胸前滑落,更明艳了。 谢怀御的唇舌寸寸覆盖了方才的书写,萧寻章双眼失神,抬腿勾上了谢怀御的腰,两人陡然相贴。 幽谷有细流,暖阳斜照入穷巷。 谢怀御的汗液滴落,沿萧寻章腰腹滑下,刺激着他濒临失控的欲望。 爱我吧,贪我吧。众生等闲自渡悲苦,你是我容身之所。 -------------------- (′▽`〃) 第40章 胡闹 谢怀御回了禁军当差,萧寻章给他抬了品阶,他不再是九品外的小小都虞候,一跃成为侍卫亲军马军司的副指挥使。 相熟诸官都纷纷来向他道贺,年未弱冠的从三品,世所罕见,便是都知道摄政王的偏袒,也难免不为此咋舌。 这事办得实在离谱了些,萧寻章提起时,谢怀御本是要推拒了的,官职于他不过是个虚名,哪里值得为了个无用的嘉奖再招惹一番御史台的口舌。 可萧寻章给他挂上腰牌,狡黠地说:“晚了,事儿已经办完了。” 那便来当值吧。 进了马军司,见此处破败凋敝,谢怀御才想起来,大郑无马,这里压根就是个没有事做的闲职衙门! 难怪朝臣百官都收敛了许多,少见的没有当着面指手画脚,只藏在背后当个茶余饭后的谈资。敢情他们是以为谢怀御惹了萧寻章不快,给他明升暗降夺了权,自己还是趁早躲到边上当鹌鹑,惟恐无辜遭了牵连,成了摄政王清理门户前的绊脚石! 谢怀御揉揉眉心,并非如众人所以为般强颜欢笑。他太清楚萧寻章的打算了,无人在意的阴暗衙院,有名无实的打压,以及真正攥在谢怀御手中的马场,这是在教他灯下黑呢。 谢怀御甘之如饴。 鲜少有人来马军司的院落来打扰谢怀御,事实么,大郑如今根本就没有马,又要怎么习训马术?习了也无用。隶属此处的兵士都收归步军司一道训练,偶尔回趟院落活像是初来乍到的远亲,拘谨得很,匆匆取了东西就走,去了步军司反倒轻车熟路,熟稔得像归了家。 谢怀御不稀得理会他们,给自己安排了间冬暖夏凉的房,整日窝在里面忙活自己的事,也免了与他们碰上,还得硬着头皮聊上一阵。 近日来心力不够,还是省着些用。 某日,谢怀御突然听到外院传来器物碰撞的声音,伴随着慌乱的斥骂与埋怨,似乎是来了位贵客。 谢怀御拉上窗,隔绝了吵闹的声响,继续安排自己的事物。 凭他什么贵人,谢怀御可懒得去作表面功夫,真要来就请自便吧。 枢密院实在也是难得风声鹤唳,任谁都知道他们背靠的大人物是谁,能让他们战战兢兢的,除了突然驾临的萧寻章,全大郑上哪找第二个去。 枢密院与萧寻章的关系其实也很微妙,一方面,自萧寻章临朝摄政后,他枢密使的职司便被划去了,一切指令下达到枢密院,都得绕上一个弯,或是由枢密副使转达,或是干脆说给了相关的指挥使,而另一方面,枢密院中身居高位的将领对萧寻章死心塌地,并没有像萧成棠临终前所预料的那样因得权乍喜演变成最后反噬其主,反而随着萧寻章权势的壮大,愈发成了铁板一块。 只是不知是出于避嫌还是诸如此类的缘故,萧寻章在台面上并不与枢密院表现得过于亲厚,至少是远不及太后与皇城司的推心置腹。他隐在幕后给枢密院当了七载的太上皇,自谢怀御入了枢密院后便几乎不再亲身造访,后进的一批人与他没有旧年的同袍情谊,只有师长耳濡目染下的仰慕与敬畏。 萧寻章才下了朝,端的是发了好大一通火,指着士族公卿们的鼻子大骂“干脆连兵权也一并奉还你们得了!”,吓得太后匆匆结束了朝会。萧寻章连明理堂的面子都下了,直接甩手欲回府邸。 临上官道了,忽然改了主意,说要去枢密院看一看。 枢密副使得了消息,领着一干人等在门口严阵以待。萧寻章困惑地向身后看了看,问:“今日还有别人要来?” 副使恭敬答道:“不,我等专来迎接摄政王的。” “哦。”萧寻章有些头疼,平日里与这些人随意惯了,副使跟他打起官腔才想起自己此行算是心血来潮,未曾预先打过招呼,他们兴许以为是出了大事。 萧寻章摸摸鼻子,在人群中扫视一眼,问:“怀,呃,你们小谢指挥呢。” 小谢指挥?副使想也不想,抬手指道:“在那儿......”手在空中犹疑了半天,迟迟没定下来,声音逐渐气势不足,弱了下去。 他向身边人打着眼色:人呢? 身边人倒吸一口凉气:忘了。 “这个,”副使尴尬地笑道:“大约是小谢指挥新换了职司,大伙儿还往旧处去通知,忘了那块地方......” “怪我给他调得太偏了?” 本来就是,副使心里嘀咕。嘴上忙不迭道:“绝无此意。” 萧寻章长腿迈进庭院,人群自动给他分开条道。他说:“行了,该忙什么忙什么去吧。我去找他。” 副使还有些参不透萧寻章的心思,站在原地不动,观望是否需要跟过去。 萧寻章察觉到了他的想法,顿下步说:“除马军司外,其他指挥使位都满了。他在滇远路忙活了近整年,不过是寻个位置让他歇一歇。不然,我直接让他做枢密使?”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枢密院内的猜测自然就平息了。副使挥挥手,开始赶人:“快散了散了。” 萧寻章叫住副使,说:“马军司本当是怎样的,过了今朝还是怎样。”他拍了拍副使的肩,意味深长地说:“别多想。” 门被叩响了,谢怀御不耐烦地去拉开门,心下懊恼:早知道翻窗装不在了。 见到来人,他瞬间变了神情,不自觉顺了顺翘起的额发,磕巴道:“你,你怎么来了?” “来瞧瞧你。”萧寻章靠在门沿上,问:“小谢指挥有空吗?让我进去坐坐?” “有空!”谢怀御答得铿锵有力。 萧寻章走了进去,谢怀御忽地想起什么,急急忙忙地冲到桌案边,把凌乱的公文草草堆叠起来,紧张地看着萧寻章坐下。 萧寻章见状好笑,打趣道:“怎么?藏了什么东西不让我看?” “不是,”谢怀御凑过来,低声说:“怕义父嫌弃。” “嫌不嫌弃的,都这么些年了。”萧寻章倚靠在谢怀御身上,叹口气,说:“还能不要你不成?” 谢怀御低头嗅着萧寻章的发香,说:“义父,你心情不好。” “有时我也希望你不要那么敏锐。”萧寻章无奈苦笑,说:“朝廷把粮道断了。” 什么?!谢怀御动作倏然一停,震惊地问他:“哪的粮道?” “还能是哪的?”萧寻章发过一通大火,如今平复下来,只觉得心累,说:“滇远路与大契之间,万家那条。” “他们是故意的?” “蠢的。” 谢怀御手中茶盏“砰”地一声碎了,瓷片散落一地。 “大郑完了。” 他说。 萧寻章把他攥紧的手指拉开,轻柔地拨下嵌进他掌心的碎瓷,说:“大契先完。” 阿勒苏在蓟北的天葬台祷告,他已在场外闭目跪拜了整整十二个时辰。 天葬师的软底布鞋踩在嶙峋的乱石上没有声音,他手上提着块看不清原身的腐肉,靠近了阿勒苏身后。 阿勒苏睁开眼,问:“时间到了?” 天葬师抬手摁着胸口,微微躬身说是。 阿勒苏起身接过腐肉,脚步一深一浅地沿着尚未成形的道路走到天葬台中央。 天葬台上尸身早被分食干净,只余下破碎得不成形的布条绕在白骨上随风飘摇。 阿勒苏甫一踏入天葬台,山崖上给自己顺毛的秃鹫陡然停止了动作,眨眼间当空盘旋起来,嘴中发出尖锐的鸣叫。 阿勒苏感受到了黑影自远空投下的凶光,却对此颇为满意,他举头与秃鹫对视,腾格尔降下的威慑令他愉悦。阿勒苏肩颈发力,扬手将腐肉丢至空中。 刹那间秃鹫一拥而下,锐利的趾甲勾伤了彼此的羽翼,纷纷扬扬落下的黑羽中还夹杂了几滴血液。腐肉被分食殆尽,秃鹫顿时没了影踪,在山崖上品砸着方才的滋味。 “单于。”天葬师目睹了方才景象,脸上未起丝毫波澜,向回到他面前的阿勒苏行礼。 阿勒苏回望苍天,目光远胜秃鹫森寒。他扬声道:“腾格尔已收下我的祭礼,此行南下,天佑上吉。” 大契与大燕交战起来,边境的战报却是一封接一封地往郑都递。萧寻章坐在龙椅的下首,一反那日大发雷霆之势,只冷漠地看着折子在帘后与堂下转圜。 那些世家终于反应过来他们犯下了大错,多年来他们只醉心于内斗,全然忘了来自外部的虎视眈眈,面对自己人是刀刀扎肉入骨,对待外敌竟是和风细雨,蠢笨如猪! 鼠目寸光!萧寻章对堂下不断递来的窥探目光置若罔闻,他对此地嫌恶极了。他们要再作什么盘算,萧寻章再不管了,反正小皇帝已懂事了,逼一逼在朝上久坐的还是可以的,这摄政权归还于国玺好了。 还是太后开了口:“眼下情形,来日一站注定是不可避免了。不知众位爱卿,可有破解之法?” 众臣交头接耳商议一阵,最终走出个姓盛的光禄大夫来,跪拜道:“虽无破局之法,却有一个破局之人。只看摄政王舍不舍得了?” 太后欣喜道:“是什么人?快说来听听。” “此人正是才被擢升至从三品的侍卫亲军马军司的副指挥使——谢怀御。” 萧寻章猛一拍座:“胡闹!” -------------------- (~ ̄(OO) ̄)ブ 第41章 大捷 萧寻章斥道:“满朝文武商量了半天,最后竟是将事情都推给一个十七岁的孩子,你们是何居心!” 盛大夫硬着头皮道:“我等久居郑都,惟有小谢大人是才从边疆回来的,他同胡族所勾连的山匪打过交道,不仅全身而退,乃至大胜而归,想来对敌了解更胜上我们几筹。再一则,小谢大人虽说年轻,却已官至从三品,食君之禄担君之忧,也是分内之事。” 刹那间萧寻章眼神变得危险起来,说:“若论起官职,比怀御日久年深的比比皆是,要分忧,也应当是诸位大人身先士卒才是。” “英雄出少年,这话不是王爷说的?为国分忧,更不该看重年龄了。”坐在帘后的盛知锦突然发话了,说:“更何况,哀家瞧着这孩子气宇轩昂,不禁觉得是虎父无犬子呢。” 虎父?他不是摄政王义子?摄政王昔年做楚王时确是去过前线,可不是说主要还是负责粮草事物?这如何都算不上虎父吧。 难道是说......他的生父? 说来奇怪,谢怀御被摄政王接来郑都至今,已三载有余了,竟从未有人探听出他的生身父母。这孩子孤苦无依着实可怜,可萧寻章绝不会乱发善心收留一个来历不明的小孩。 姓谢......与萧寻章有些渊源...... 一石激起千层浪。众臣脸色一变:只有那个人了。 那个......在史册上被生生抹去的名字。 ——谢居衡! 他是谢居衡的儿子?!不是死了吗?!被乌契屠城后还活着?! 不少世家老臣的脸色顿时精彩纷呈了起来。他们比谢居衡还清楚他当年多冤枉,他死在阵前的消息传回时,不少人都暗自松了口气,连老天都襄助他们,若照实记录谢居衡的实绩,岂不是明白地告诉后世他们世家是何等腌臢,成棠帝又是何等昏聩!皇帝是不能犯错的,那么犯错的就只能是谢居衡了,还有谁能比死人更逆来顺受呢? 于是干脆将当年构陷他下狱的罪名再多添上几笔,尸骨无存的将军便成了叛逃异国的反贼,那些世家空穴来风的话语摇身一变,竟成了先见之明。 原只是想拋出个饵来拖一拖,想不到竟勾出了潜藏深潭下的大鱼。如此,谢怀御便留不得了。 本打算隔岸观火的群臣纷纷下了岸,一个接一个的跪在了殿中,进谏道:“还请摄政王多为大郑着想啊!” 萧寻章磨着后槽牙,大郑不是他的大郑,也不是百姓的大郑,只是这些世家的大郑。国运不曾怜过他,他又何须来怜国运! 萧寻章深吸一口气,长叹出来,这骂名他背了!他不要谢怀御为这些人去搏命! 萧寻章正欲开口,堂下却兀地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掷地有声,盖过了所有朝臣乌泱泱的议论。 “臣,谢怀御,自请领兵出征!” “谁让你进来的?!”萧寻章心生一股无名火,低声怒斥道:“回去!” 谢怀御不为所动,继续道:“臣愿承先父遗志,为国效命,战死疆场在所不辞,还请太后应允。” 萧寻章攥着扶椅的手背浮起了青筋,他在朝上很久没有过这种无能为力的感觉了。 他知道谢怀御肯定听到了,可他不明白,谢怀御从小到大对他言听计从,怎么偏在此时此刻此事上忤逆他? 盛知锦也是初次在朝堂上见到谢怀御,愣怔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说:“你有报国之心,哀家自然是无有不允的。” 萧寻章闭上眼,转过头去,不说话了。 明明是他惯常对待朝臣的姿势,此刻却莫名显出些许落寞。 “义父……” 回了府,谢怀御亦步亦趋地跟在萧寻章身后,可怜兮兮地“义父”长“义父”短。 义父不为所动。 义父走到正房前,瞥了谢怀御一眼。 谢怀御马上顺杆儿爬,去拉萧寻章的手。 萧寻章躲了开来,俯身抱起在门槛后打滚撒娇的小春信,丢给了谢怀御,而后“砰”地关上了门。 谢怀御一脸懵地抱着小春信,十几斤的大猫在他手中架着,浑身不自在,扭过看不见的脖子,嗲嗲地冲他“喵”了一声。 谢怀御如梦方醒,赶紧把小春信放到地上,拍拍它的屁股,让它自己跑去玩。 谢怀御做了下心理建设,犹豫了一下,决定直接推门而入。 他没想到萧寻章关门的声音那么大,事实上关得那么不严实。谢怀御力气用大了,进门后趔趄了好几步,才定了下来。 萧寻章靠着桌案,双手抱在胸前,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让他进了,那就是有门啊。谢怀御赶紧凑了过去,讨好道:“义父……” “小春信呢?” 谢怀御一怔,老实答道:“让它自己去玩了。” “小崽子长大了,什么不能进的地方都敢来,一个没看住就到处闯祸。” 这明显是意有所指,谢怀御不敢还嘴,老老实实地挨训。 萧寻章看着谢怀御乖巧的样子,实在骂不出口,欲言又止半天,最终叹口气道:“你平日里何等伶俐,怎么偏在今天......你若不是我亲自养大的,险些要怀疑你与太后做了什么交易。” “义父,不是的。”谢怀御有些委屈,小声解释道:“我已经是从三品了,可以上朝的。我知道看你的面子,我就是不去也无人怪罪,可自义父告诉我粮道中断后,我的担忧丝毫不比义父少,于是自那之后朝会次次不落,只是义父你从来不往堂下看,所以我盼了许久,也没盼来义父看我一眼。” “你自作主张,反来怪我了?” “不敢,”谢怀御正色道:“只是我若没猜错,义父今日是打算替我把事情担了吧?” 萧寻章眼神飘忽起来,看向别处,说:“大郑已对不起你的父亲,你不欠大郑的,何必为他们卖命?” “义父,我不是孩子了。”谢怀御说:“他们敢欺我生父,不过打量无人为他出头,我去了,武将的名声靠拳头打出来。而义父,你是天上云间月,我不要你被子虚乌有的罪责点污,我的义父要干干净净地流芳百世。” 谢怀御定定地看着他,说:“我只为义父拼杀。” 滇远路的麓北盆地已无山匪驻扎,朝廷的图册上本就没有此地,萧寻章要将此事瞒下,还不是易如反掌。这块遗落之地改换门庭,姓谢了。 令丘与浮玉山脉天险交汇,若能吞下此地将来进可攻退可守,直捣郑都指日可待,阿勒苏欺滇远路无将可用,猝然发难。 郑都信鸽兵分多路,将谢怀御行踪路线告知大郑十六路。 大燕黑甲在浮玉山脉下连营九十里,牵一发而桴鼓起,碎石阵阵,剑指苍穹。 一点寒芒出绝巘,谢怀御寒甲银枪,马蹄踏疾起尘土,巉岩垂藤惊飞鸟,风云变幻间,金戈裂弦掩边茄。 一滴冷汗从阿勒苏额上滑落,他敢带兵在浮玉山脉下连营扎寨,因为他早已拦截到了谢怀御自郑都出发后行军路线,无论如何是不可能在此时赶到的! 谢怀御勾起唇角,你真当军情绝密,是能落在纸上的? 阿勒苏弯刀收势,且战且退,燕兵渐次围拢,收合成阵。 谢怀御当机立断,收枪回马,转而冲阵。 燕兵不敌其力勇,散落出了破绽,厢军见缝插针截断未成之势,燕兵再次零散开来。 撤! 阿勒苏不再恋战,鸣金收兵。 首战大捷。 沈构将消息传回郑都,前来恭贺。 谢怀御却远不如他所以为的那样高兴,淡漠地应了,蹙着眉头不知在想什么。 “小谢大人好沉稳。”沈构夸道:“若我在你这个年纪逼得敌军连退三舍,恐怕是要敲锣打鼓四处宣扬的。” “没这个必要,”谢怀御心事重重,说:“你看着犒赏厢军吧,就一天,别太过火。我不想明日起来看到一营醉鬼。” 谢怀御没心情,沈构便也不再多话,领了赏就退下了。 沈构说得不错,他这次立功委实不小。可是,来得太轻易了。 阿勒苏能为了灭柔桓隐忍一年半载,为了灭大契生生耗到他们气数将尽,怎么可能谢怀御一出现,他就忙不迭退兵了呢? 即便他真信了大郑的情报,在浮玉山脉下连营九十里,只是为了威慑无将的滇远路吗?一点后手不留,交战时出了意外只能败逃,太得不偿失了。 他若只有这种水平,大契怎可能盘踞一隅与大燕对峙数载,早该重返草原,将其吞并了。 绝对还有后手。 阿勒苏拿匕首削下一块羊肉,放进嘴里,匕首却未抽走,划破了嘴唇,他舔了舔自己的鲜血,邪气地笑了。 小谢将军英勇善战,猜猜我为你准备了什么大礼? 郑都除了收到了大捷的战报外,还另得了一条消息。 阿勒苏带领大燕黑骑围攻滇远路边境,却在谢怀御现身后极速退兵,匆忙间兵戈散落一地,折戟绵延百余里,谢怀御却并未乘胜追击,反倒伫立原地冷眼相送。 阿勒苏在边境传出话来,放言小谢将军骁勇过人,让人心生敬佩,若是小谢将军在边关一日,大燕便一日不会主动出兵。 多明显的挑拨离间。 没人会信的。 堂下百官议论纷纷,传入萧寻章耳中。 蠢货。萧寻章险些想大笑起来,哈哈哈哈,你们这是自取灭亡,蠢货!你们去信一个异族的挑拨离间,不信在这片土地上长大的同胞。 谁要跟你们当同胞!萧寻章又觉得有些恶心。 “小谢将军在前线拼死搏杀,论理是不该怀疑他,只是其父也曾通敌叛国......” 通敌叛国?通敌叛国!谢居衡是怎么通敌叛国的你们不清楚?! 谎撒得久了,连自己都信了。 真正通敌叛国的是谁啊。 萧寻章蓦地起身,说:“怀御犯了错,是我这个做义父的失职,无论你们预备如何处置,我还是先行离开,避嫌的好。” -------------------- (。··)ノ 第42章 夜奔 很快谢怀御就知道阿勒苏是何居心了,可笑连当年被父亲驱逐往蓟北草原的胡族单于都知道大郑朝中最爱内斗,他们竟还是乖乖上了钩。 谢怀御有时也会想,也许朝中无人不通胡。 藤萝个个都想离了主干,落地生根,取而代之。 朝廷驿马飞驰来到不是赏赐,而是急命他回郑都的诏令。 世上最为恶毒的嘲笑莫过于此,笑他谢怀御竟天真到以为大敌当前,朝廷不会在背后给他使绊子。 谢怀御仰头将酒盏尽饮,往地下掷去,瓷器清脆地炸裂开来。 前事之不忘,后事之师[1],同样的招数在他父亲身上用过了,对他就没用了。 谢怀御抹开嘴上酒痕,唇角勾起一丝略带神经质的笑意,低声道:“我对大郑可是忠心耿耿啊!” 谢怀御未从滇远路动身离开,却又遣驿马送了封密信回程。 谁能想到在朝堂上呼风唤雨的摄政王,被其捧如明珠的义子出卖,跌了此生最大的跟头。 明理堂中,盛知锦缓缓展开得来的密信,问萧寻章:“这是什么?” “皇嫂什么时候不识字了?”萧寻章讥嘲道:“写得多清楚,自京畿路至滇远路的陆路粮马道,小谢将军要献与太后呢。” 辛伦将粮道线路图平平整整地铺开在了桌面中央,堂中众臣不禁倒吸一口凉气,好大的手笔! 盛知锦忧愁地看着他,说:“想是这孩子不愿回来,胡编乱造的,你哪里来这么大笔银子?” 萧寻章说:“皇嫂这话倒是好笑,扪心自问,你与小皇帝的金花银就修不起么?” “你,”盛知锦不愿在此事上与他纠缠,转而问道:“你为何要另修粮道?” “因为我信不过朝廷,”萧寻章答得坦荡,他说:“皇兄在位时,我与怀御的父亲一同应敌,那时便筹粮艰难,如今我为他义父,虽离不得郑都,却也该想尽办法为他解决后顾之忧才是。” 不知哪位大人冷嘲道:“可惜终究是养了个小白眼狼,不领王爷的情呢!” “孩子长大了,要另择明主,我总不能拦着。” 盛知锦说:“你倒是宽宏大量。”她绝不可能接受谢怀御的投诚,哪知道这小子耍的什么心眼,这些年如履薄冰地在岸上站着,她可不能因一时疏忽,再被拉跌入泥潭中去。 她说:“这孩子为留在滇远路连你都中伤,便是现下没有通敌叛国,日后也说不准,你的粮道运往何处去也未可知,不如......” “不如暂且罢免了我这个摄政王,免得来日成了灭国帮凶。”萧寻章像被刺激到了极点,莫名地笑起来,说:“粮道已在你们手中,还请皇嫂宽宏大量,放我一条生路,我自此禁足府中,终身不离半步!” 盛知锦从未见过萧寻章如此失态,如今她能收归所有皇权了,却没来由地瑟缩一下,下意识宽慰道:“倒也不必如此......” 萧寻章冷漠地把自己剥离出名利场,如同在审判他人:“如有违者,当场逐出皇族,贬为庶人!” 明理堂寂静无声,默默目送着萧寻章隐于门后清瘦的背影。 盛知锦看着满堂异姓世家权臣,心头无端涌上几分惶恐,她的手指藏在袖中,无意识地摩擦泛白,像是无根漂转的浮萍。 朝廷终究还是没有发出第二道催谢怀御回都的诏令。萧寻章放了军权,枢密院重归朝廷管辖,和和气气接受了新指派来的枢密使,一概命令无有辩驳的,只是过了些时日发现,竟无一件办成的。 虞骁为难地看着前来催促的枢密使,说:“这实在也不是我们不想办,我同另几位指挥使自然是愿意全力配合的,只是小谢将军的副指挥一职未卸,我们总不能越权替他办事去,摄政王会不高兴的。” 枢密使早被他们拖恼了,这会儿心情实在不妙,怒道:“他已不是摄政王了,你们还在乎他做什么?” “是不是的,总归是先皇亲口御赐的。”虞骁说:“若将来哪日归了位,我们不还是在他手下办事?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哪!” “日后?哼!”枢密使被气得吹胡子瞪眼,说:“现下的事你们都没交代上,还想着日后?!” “这......”虞骁灵机一动,给他出了个主意:“给小谢将军去信想来是必不会理你的了。陶相是百官之首,大人不妨去请托一下陶相,让他给开个越权行事的便利,如此,我们即刻将大人所需档案奉上。” 知道虞骁是在推诿扯皮,可如此行事,是合乎规矩的,枢密使说不出半个“不”字来。 因为他根本没有去拜访过陶相,因为他拜访不到陶相! 陶道常自萧寻章软禁府中后不久便病了,说是受了惊吓,一年半载的,不愿再插手官场之事了。 其子陶临云一一推拒了上门探病的贵客,唯恐父亲见了同僚心绪激荡,再去鬼门关前过一趟。 陶临云谈吐有度,进退识礼,来人们见不着陶相的面,向陶临云递上橄榄枝也是有的。 陶临云言称要照料生病老父,竟是一个都没瞧上。 不过这倒也正常,江南路陶氏的长房嫡子,能愿意为他族效力才是疯了。他们不过是寻个借口示好拉拢罢了。 不知陶相是如何想的,将自家大公子教养得芝兰玉树,却偏偏拖着不让他入仕。现在枢密使去求陶临云也无用,他非官身,替父亲办事便是越俎代庖。 枢密使来接手时发的第一条指令,就是要将枢密院易主的事瞒下,后方已失火了,前线便只能让谢怀御撑着了。 再者,他自断粮道,郑都若不及时供应,他也撑不了多久,到时自会服软,给朝廷上个奏疏,然后感恩戴德地回到郑都,就跟他的义父关在一起,相看两相厌地耗上一辈子,待到大燕再来进犯,放他去前线,他恐怕会求之不得地要离府。 枢密使惬意地盘算着,却未曾料到,他要瞒的事只瞒了他自己。萧寻章自请软禁的消息比诏令还快,早到了谢怀御手中。 谢怀御来到校场,对虞骁说:“整军。” 虞骁点点头,一盏茶功夫后,跑回向谢怀御报告。 虞骁确认道:“你真的只要三千人?” “三千人都多了。”谢怀御说:“并不一定会动手,只是去压场子。到时我一人潜入就行,带了人出来,你们外头接应。” “何时动身?” “粮草还能撑多久?” “十日有余。” “那就抓紧时间吧。”谢怀御提着马鞭,从军阵中走过,说:“休整一天,明日动身。” 他提高音量,足以让三千银甲兵都听到,谢怀御强调道:“摄政王到了,你们粮草才能续上,听明白了没有?” “明白!” “很好,解散!” 不日后,某个夜幕低垂的深夜。 郑都城外树影摇曳,银光甲胄悄然藏入。 谢怀御玄色劲装,手腕脚踝都以布条层层缠起,身手敏捷,矫若游龙,悄无声息地潜回了郑都。 楚王府不知何时起总亮着一点微光如豆,将此地与郑都的深夜藕断丝连般的拉扯开来。 主子官场失了意,连带着杜管事心里也不好受。他常对着无人的西厢房叹气:“你说好好的,怎么到头来弄成了这个样子?” 萧寻章倒是未曾说过谢怀御半句不是,哪止这个,平日里连闲话都少了,却是还惦记着不许下人们说谢怀御的坏话,任谁见了,心都要为他碎上一碎的。 一阵凉风入户,谢怀御动作行云流水,避开所有耳目,稳稳当当落在了萧寻章面前。 萧寻章捋着小春信的手一顿,说:“你怎么回来了?”平淡得似乎只是久别重逢的寒暄。 “义父......”谢怀御大步走过去,不由分说贪婪地吻着萧寻章,从眉目至唇舌,每一寸都要攻城略地。 小春信落了地,萧寻章的手指沿谢怀御的小腹向上,游走至下颌,猛一发力卡住了他的咽喉,眼神骤然变得狠毒起来,话语却是极轻极柔的暧昧缱绻:“说啊,还回来做什么?” “咳、咳咳。”谢怀御喉结在萧寻章掌下滚动,艰难道:“我来......带义父离开。” 萧寻章不松手,向下使着力,谢怀御膝盖一软,半跪在了他身前。 萧寻章微俯下身,垂眸看着谢怀御,耳语般低呓道:“事到如今,你凭什么觉得,我会愿意跟你走?” 谢怀御呼吸顺畅了,扬起唇角,眼神炽烈得近乎疯狂,说:“事到如今,义父只有我了。” 萧寻章冷冷地看着他,半晌,收回了手,薄唇轻抿,矜贵地说:“走吧。” “义父,别急。”谢怀御把人搂进怀里,湿漉漉地拱着他的脖颈,发出一声餍足的叹息:“义父,你好香啊!” 萧寻章身体一滞,任由谢怀御在他吮吸着他裸露在衣衫外的皮肤,并不答话。 谢怀御察觉出了不对,清冽梅香勾起了他久远的记忆:“这是......雪中春信!义父,你睡不好么?” 萧寻章嗔他道:“薄情郎出外征战,剩我一个人在郑都孤衾难眠,怎么好睡!” 谢怀御在他耳边哼唧:“我这不是来接你了?” “你预备怎么接我?” 谢怀御想了想,绕到萧寻章前面去,蹲下了,说:“想是义父已将身后诸事安排好了。既已劳了神,便舍不得让义父劳力了,我背义父离开。” 出了楚王府,萧寻章看着身后火光冲天,懒洋洋地靠在谢怀御背上说:“背稳当些,我困了。” “义父只管交付与我。” -------------------- [1]前事之不忘,后事之师:刘向《战国策》。 第43章 囚徒 上弦弯月利如镰,照引烈火送生魂。 曾经权倾朝野的摄政王萧寻章,亡于元和七年的深秋。 楚王府中古玩书画毁于一旦,杂役人等尽皆没了踪迹,想是都在大火中成了焦褐白骨。 谢怀御把怀中小猫丢给沈构,嘴角勾起一抹得逞的笑意:“走!” 倘若城楼上瞭望台的守军醒着,大概会看到几道银光快如闪电地在黑暗中划过,又很快湮灭回去,好似一场天狼蔽目的幻觉。 微弱的天光透过缝隙,斜照在萧寻章长长的眉睫上,他眼皮轻颤了颤,本能地抬起手想要遮挡一下。 叮铃哐啷一阵锁链乱响。 萧寻章猛地坐起身来,不可置信地看着拴在自己手上的铁腕铐。 我不是已经离开郑都了?怎么回事?! 不,不对,即使在郑都,也没人敢这么对我。 萧寻章翻身下床,脚腕上却猝然一紧,铁链与他的榻边金石相击。 他的足尖根本点不到地,虚虚地悬在半空。 萧寻章环顾四周,这间屋子处处都是可疑之处。 目之所及四壁都是熏过松香的暖木,窗纱轻透得恰到好处,能堪堪不使天光刺眼,又不至将人影显出。 连身下被衾都柔软得一塌糊涂,触之便生暖意,生生将铁链的冰寒消磨去了大半。 实在不像是囚人的牢狱。 萧寻章疑心自己大梦未醒,干脆重重地将锁链一扯—— 没有断。 是痛的。 萧寻章怔怔地看着手腕浮起紫红的淤青,忽然有些丧气,破罐破摔一般愈发用力地拉扯起来。 若先前种种皆是黄粱一梦,还是葬我入回心枕中。 门“嘎吱”一声响了,谢怀御脸色一变,冲到床边,死死钳制住萧寻章的动作:“义父!” 萧寻章抬眸看着眼前人,逐渐冷静下来。 他举起手腕枷锁,问谢怀御:“你做的?” 谢怀御不答,转身将砸在地上的热水盆端了过来,所幸并没有洒出去多少。他打湿了毛巾,细细擦起萧寻章的面颊。 萧寻章实在捉摸不透他的心思,隔着氤氲雾气,沉默地望着谢怀御。 谢怀御将毛巾往萧寻章双眼一盖,随之叼住了萧寻章的喉结。 口水咽下。 义父,你的身边只有我了。 挣不开,逃不脱,情天情海锁成笼。 我甘愿与你风月中沉沦。 整整五日,谢怀御都不曾在厢军中露过面,偏僻小院里热水不停歇地烧着,萧寻章被折磨得大半时间都不太清醒,谢怀御只会趁着他昏睡过去的时候,短暂地给他解了镣铐,为不着寸缕的美人擦拭。 萧寻章再被细密如雨的轻吻拱醒,他失神地仰头望着平闇,忽然翻身跨坐,长发倾泻,勾得人心猿意马。 谢怀御晕眩地看着萧寻章贴近,在他耳边吐气如兰:“小谢将军,往日里也是对囚犯这么温柔的么?” 锁链抽动,缓缓缠上谢怀御腰际,萧寻章笑得暧昧:“小谢将军,凶一点啊!” 小谢将军血气翻涌,蛮横地堵住了义父的嘴。 夜半,萧寻章伏在床榻边上,伸出手来,艰难地够着谢怀御散乱在地上的衣衫。 他眼神陡然一亮,衣衫自一角荡起波纹,被拖行至了萧寻章面前。 萧寻章余光注意着谢怀御,手上摸索一阵,从中拽出了钥匙。 “啪嗒”,镣铐开了,萧寻章穿好衣衫,就着月光对镜仔细地遮挡住了身上所有不可告人的痕迹。 萧寻章手已搭上了门沿,却又莫名回身几步,在谢怀御额上落下一吻。 我爱你。 阿勒苏的营帐中来了位不速之客,众人不知道来者身份,却津津乐道地描绘起了他的美貌,为一些不合时宜的玩笑乐得前仰后合。 阿勒苏惊疑地看着他,问:“你真是萧寻章?” “不是口口声声说要杀了我祭你父亲。”萧寻章讥诮道:“怎么我站到你面前,反而不敢认了?” “你不是死了?” “你还怕厉鬼索命?” 大仇当前,阿勒苏却谨慎起来,上下打量着萧寻章,说:“你不是厉鬼,你比七年前有人气的多。你来做什么?” 萧寻章意外道:“还当你要一刀劈了我。” “我已等了七年,不急在这一时。你敢赌命进来,就一定能给我比你的命更值钱的东西。” “说得不错。”萧寻章说:“大燕单于,不妨猜猜我怎么死的?” 大郑上下消息封锁得严密,阿勒苏的人信笺传不出来,他讨厌这种对对手一无所知的感觉,此刻只能根据流言揣测道:“你的义子背叛了你。” “他背叛了我。他将我为他谋划的后路都奉给了朝廷,我将他从鬼门关前救下,再予取予求地养大,他执拗地要脱离我的庇护,我便任他天高地广,在背后为他阻绝后顾之忧。他”萧寻章深吸一口气,压抑着语调的颤抖,说:“他的亲父死于谋逆,如今他拼着自断后路也要将谋逆之罪扣给我,为的是欲壑难填!他要将我的军权尽数吞并!” 阿勒苏评估着这番话的真实性,问:“你给他的后路是什么?” “粮道。自京畿路至滇远路的粮道。” “陆路?” “陆路。”萧寻章肯定道。 阿勒苏往椅背一靠,手指在刀柄处摩挲,说:“确实值得大郑朝廷大动干戈。只可惜,于我无用。” “怎么无用?”萧寻章说:“我能修粮道,自然就对粮仓所处了如指掌,单于若信我,我便带着你的人去烧粮也好,截粮也罢,随你喜欢。” “你那义子又不是傻的!” “他会离开的。”萧寻章胸有成竹,说:“他接到了义父亡故的消息,总得回郑都悼念一番,全了此生父子情谊。” “郑都又凭什么让他回去?” “郑都凭什么不让他回去?”萧寻章意有所指,说:“单于对大郑朝廷的推测,可谓入木三分哪!” 阿勒苏恍然大悟,看萧寻章的眼神怪异起来:“这是朝廷骗他回都的手段。” 萧寻章不置可否,说:“否则我凭何离都?郑都又为何伪造我亡故的消息?” “你竟肯帮着朝廷骗你一手养大的义子。”阿勒苏像在看一个怪物,说:“还当小谢将军是个彻头彻尾的白眼儿狼,如今看来,你的冷血之于他也不遑多让,竟也算是上行下效。” “过奖。” 阿勒苏抬手招来人,说:“好好服侍贵客下去休息。时机到了,我自会有所安排。” 楚王身死的消息突破了重重封锁,终于在冬至前传到了谢怀御手中。 谢怀御看着惴惴不安的来人,问:“虞指挥怎么样?” “回小谢大人,虞指挥一切都好。只是他想问问王爷何如?” 火舌逐渐舔舐着纸页,谢怀御垂眸道:“还能何如?他自己非得......咳,”他话锋一转,说:“劳你去回禀虞指挥,说我听闻义父亡故,要回都见他最后一面。义父无亲子,理应由我来摔瓦盆。” “你真要回?”沈构突然出声。 谢怀御淡淡地瞥他一眼:“我傻还是你傻?” “那你还整军,去哪?” “去接他回来。”马蹄声绕了一圈,谢怀御打着哑谜:“你只当我是回郑都好了。” 萧寻章看着来叫自己动身的人,诧异道:“这么快!” “都要入冬了,快什么!” 说话的是阿勒苏手下的部将伽蒙,他并非阿勒苏最亲信的那一批,已在这个不上不下的位置待了多年。烧粮一事,阿勒苏绝不可能亲身前往,便派了他去。 伽蒙自知此行并不轻易,可他必须去,建功的机会少有能轮到他的,若能活着回来,他便摆脱了在军营中碌碌无为的位置。 其实他也觉得或许大家都夸大了萧寻章的危险性,这样一个在大郑处处受着打压的美人,逃了出来,自然应该忙不迭向主子投诚,要再耍手段,他又该去何处容身呢? 萧寻章不知伽蒙在想什么,他连确切形貌都懒得记,在大燕多年都不曾打出名头的部将,没有为他耗神的必要。 萧寻章问:“何时动身?” “今夜!” 萧寻章感到有些奇怪,问:“你确定怀,呃,谢怀御回郑都了?” 伽蒙当他怯了,大笑道:“他已行军三日了!” 大约是在高位待久了的人就是这么喜欢瞻前顾后,伽蒙并未放在心上,单于也说再多观望些时日,他却嫌他们拖延,谢怀御的行军速度快得有些不对劲了,兴许走的是不太为人所知的路线,再拖一阵子,说不准像上次一样神出鬼没的突然杀出来也未可知。 阿勒苏沉吟良久,摆摆手:“你说得也有道理,去吧!” 是夜,萧寻章轻装软甲,驰骋最前,引着伽蒙手下精兵在山泽中穿行,前往粮仓。 几道闪电在百余里外亮起,奔雷滚滚往阿勒苏的驻边营帐处去。 阿勒苏不让手下兵士多饮,可萧寻章前来投诚的消息仅在军中并无隐瞒的必要,人人都知道伽蒙跟着萧寻章离营是去做什么了。 多好的事情,真要逼着他们滴酒不沾才是不近人情。阿勒苏默许了小酌两杯,传话便成了大醉一晚。 守备站在门口,听到营中传来阵阵划拳笑闹,一咬牙,干脆央着别人:“好哥哥,你进去了也给我们带几口酒出来解解馋。” 那人已醉得有些站不稳了,一把勾上左右两位守备的肩,含混不清地说:“想喝酒进去喝就是了,还在这站着做什么?怪可怜的。” “不,不了,今夜我们当值,只沾两滴润一润便行了。” “两滴?鱼都养不活!好兄弟,你们要是害怕,进去寻两个人暂且替你们顶一顶不就行了?” “这......” “这什么这?”醉汉手一指,两位守备转头看过去,其他值夜的人皆是一副醉容靠在枪上。醉汉说:“都是这么做的,还从未出过事呢!” 守备立刻就坡下驴:“如此便好!” 进帐前,其中一人回首望了望混沌无边的峁原,不知为何,心中总隐隐有些不安。 -------------------- 我终于写到这里了ww,其实这是我最开始构思的一段情节,然后为了填人设,填前因后果最终拉拉扯扯写了这么多东西。虽然最终的展开方式跟我设想中的不太一样,但是还是有一种心愿已了的畅快。 第44章 破笼 大燕边关营中处处是觥筹交错的热闹,烛影幢幢里,那独一支无光的营帐便尤为醒目。 投到围裹的羊毛毡吞噬了帐中端坐的人影,欲盖弥彰地昭示着这座营帐的主人在军中的地位。 谢怀御谨慎地环顾四下,微收起腰,而后猛一发力,无比迅捷地窜入那方黑暗中。 一把匕首无声无息地架到账中人的脖颈上,未等他被突如其来的寒凉冻得一哆嗦,谢怀御便毫不犹豫地将匕首横插入喉,鲜血顷刻喷涌而出,溅到了营帐四围上。 骨骼断裂的声音被饮酒寻欢声掩埋,谢怀御只怕自己下手不够重,日后留个诈尸的祸患,使了狠劲,匕首生生穿透过那人的后颈。 头颅落地,谢怀御被温热的血液猛烈地浇了一身,他大口地喘着气,感觉如梦似幻。 这就完了? 阿勒苏这就死了? “噗”角落里一道火折子亮起。 阿勒苏抚掌走入,赞叹道:“小谢将军好身手,大郑不信你,有没有考虑过另投明主?” 谢怀御甩去睫上血珠,问:“明主?” 火折子在阿勒苏手上跳跃,将他的瞳孔点得明亮,此刻显得真诚无比,说:“正是在下。” 谢怀御剑眉一挑,上下打量着阿勒苏,似乎真的在考虑他的提议。 阿勒苏也不催促,平和地站在原地,等他作出决断。 谢怀御许是思考出了结果,匕首缓缓垂到身侧,勾起唇角向阿勒苏缓缓走去:“你说得不错。” 一道银光倏地向阿勒苏的手腕劈去,阿勒苏早有防备,手腕一扬,后撤两步,及时躲过了谢怀御的袭击。 火折子被甩飞了出去,羊毛毡霎时被点燃,“噼里啪啦”地爆出黑色的颗粒。 谢怀御视若未见,飞身扑了过去,与阿勒苏扭打成一团。 阿勒苏躲避着他的拳风,抬腿欲要袭击他的膝弯,怒骂道:“你疯了!” 火舌肆虐,营帐外似是得了什么指令,行酒划拳的醉声倏忽停了,取而代之的是慌乱的奔走声,手里都喝得使不上力气,兵戈无辜地往地上砸了好几下,才被勉强拾了起来。 厢军在外埋伏已久,此刻出动锐不可当,烂醉的胡骑左支右绌,破绽百出,好在还想着他们的主子,零落地直绕着火光退据。 两方首领的甲胄被火星溅得滚烫,偏生谁都不肯拉开一步,血气上脸,恨不得将对方就地烧成灰烬才好。 谢怀御青筋暴起,形容愈发恣睢,他低吼道:“我就是明主!” “天地不容我谢氏,我的亲父死于沙场,我的义父死于政场,我已被逼入死地!”谢怀御早已丢开匕首,与阿勒苏赤手空拳搏斗,周遭物什被砸得七零八碎,又飞入炬火烧成焦土,他怒喝道:“我不为权势,权势却要栓着我的命。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1]。我也不为自己哭,我也不要天公怜,我要你们都看着,我登上黄金台,名姓照万古!” 阿勒苏在地面滚了满脸尘土,骂道:“疯子!” 萧寻章冷冷地站在粮仓外,沈构领兵最前,向伽蒙手下精兵铺天盖地地压来。 伽蒙往地上啐了一口,萧寻章被排挤出了大燕黑骑持盾迎敌的包围圈。 厢军银甲潮水般涌上,锐器相击,声声尖利,淹没了耳畔。 萧寻章翻身上马,眼露凶光,抽出腰间软剑,决绝地向殊死抵抗的伽蒙冲去。 你是弃卒,你是困兽,你被关在金缕笼,你被酒色磨志气。 “我生在泥淖里,驰骋沙场上。大郑破败不堪救,谋之得失如囚笼。”萧寻章挥剑向伽蒙劈去,心中低语:“权势拘我此生才,便舍了明堂作白身。青衫行险斩来路,今朝破局,九州万方尽须听我无戏言!” 剑尖穿过伽蒙的心脏,伽蒙抓着剑身,鲜血淋漓滴到马背上。他有些不甘,却又莫名笑了,像是得了狼王赏识的愉悦,他对萧寻章说:“你那义子也将同我一样,在单于的弯刀下死去。” 萧寻章眼神骤然一缩,剑柄彻底贴住伽蒙胸口,而后往回一抽,伽蒙尸体直挺挺地倒在马下。 萧寻章再不多分他一眼,转身对沈构下令道:“将人全杀了,然后去大燕边营。” 阿勒苏的援兵不远,早已赶到了。接替了醉酒将士的位置,与谢怀御带来的轻骑厢军交兵,扳回了先前的劣势,打得难舍难分。 远处蓦然传来惊天彻地的马蹄声,天将破晓,银甲将微光反得格外耀目。 阿勒苏当机立断,抓到了喘息的功夫,不再与谢怀御纠缠,蹬上马背,带领着部下逃之夭夭。 谢怀御其实精力早见了底,仅凭一口信念撑着。他躺在地上,看着萧寻章纵马领兵由远及近,彻底失了力气,眼前陡然漫上黑暗。 一盆冷水兜头淋下。 黑暗退散了。 萧寻章居高临下地站在他面前,瞧着不太高兴,说:“怎么弄成这个样子?” 谢怀御张张嘴,肺部被胸甲压着,说不出话来。 萧寻章半跪下来,给谢怀御解开甲胄,趁在他耳边吐息的功夫,悄声说:“笑得傻兮兮的。” 沈构扭过头去,不忍再看。 完蛋了,小谢将军好像真的被打傻了。 谢怀御跪坐在萧寻章榻前,强打起精神,眼巴巴地哀求道:“义父......” 萧寻章侧身躺靠在床榻上,垂眸看着谢怀御,挑起床边的镣铐,说:“解释一下?” 谢怀御脸色空白几秒,而后心一横,不管不顾地往床沿嗑去,好似累到晕厥了一般。 萧寻章才不吃这套,眼疾手快一把掐住了谢怀御的下颌,铁了心不肯轻易放过他。 谢怀御认栽,缓缓睁开眼与萧寻章对上,相顾无言。 萧寻章叹口气,抬手在他脸上轻拍了拍:“下次还敢不敢了?” 谢怀御憋了憋嘴,眼神瞟向别处,表明了是下次还敢。 “你”萧寻章眯起眼睛,打量着自己何时将这小子惯成这样。 谢怀御小声说:“你明明也玩得很高兴。” “你说什么?!” “没什么。” 萧寻章转过身去,不看他了。 谢怀御登时就顺势爬上了床,把萧寻章搂了进了怀里。 萧寻章收着肩胛骨推了推他,闷闷地骂道:“什么臭男人也敢上我的床?去洗澡!” 谢怀御充耳不闻,死皮赖脸地不肯动。 萧寻章还待再开口,却听到耳后传来绵长的呼吸声。 还是吃这套的。萧寻章无奈摇头,小心翼翼地扭过身,往谢怀御怀里蜷了蜷。 阿勒苏带兵回了定安府,闭门对着地图思考了几个日夜,再推开门时,下了第一道令:“修整半月,攻打江北路。” 江北路,顾名思义,在江南以北,两路隔沧江而望。除此之外,它与平襄路毗邻而居,就在其东边。 副将劝道:“江南江北战时归为一体,水网密布,我们可不善水战啊!”、 还用你说。阿勒苏斜瞥副将一眼,说:“我并非要拿下江北路。”他的手指在地图上绕了一条远路,说:“攻打江北,为的也是麓北盆地。” 副将不解,对着地图思考起此中关窍。 阿勒苏解释道:“谢怀御在朝廷处自绝了后路,即便真是朝廷与萧寻章做局来灭我,一旦我退兵,朝廷便觉太平,一定不会再让萧寻章好过,他的粮道一定是会断的。而谢怀御不听朝廷调遣,朝廷自然是要寻个理由将他的官道粮草也断了,好逼他回都。我攻打江北路,就是给大郑朝廷这个理由。” 副将恍然:“如此,朝廷便可名正言顺地将粮饷全部送往江北,谢怀御无粮补给,不回郑都便是画地为牢。拖上一阵后我们反身围困,整个滇远路,如同大燕囊中之物。” 谢怀御驾着马,萧寻章坐在他身前,一颠一颠地沿河道走着。 萧寻章不知从何处折了条枯枝,往江上行船指点,舵手得了令,次序往岸边靠拢。 在岸上看着船舱不大,吃水却意外地深,谢怀御看着一批一批卸到岸边的粮饷,眼睛都直了。 枯枝在他面前晃了晃,谢怀御这才回过神来,适当表现出惊讶:“这么多!” 萧寻章很受用,说:“你那五千万两聘礼,洒了一千万两出去给大郑做戏看,否则还多些。” 说话间,最尾船舱中走下一个熟悉的身影。 谢怀御眯起眼辨认一阵,人走至近前才认出来 ——陶临云! 像是故友寒暄,谢怀御问:“你怎么在这?” 陶临云合起他那附庸风雅的扇子,向马上二人作了一揖,说:“小谢将军这话说得诛心,这整条水路源起都是我江南路陶家,我怎么不该在这?” 萧寻章对谢怀御笑言,说:“陶相说大郑对他有恩,他不愿背弃旧主。他的孩子却还年轻,不能同他一道在泥沙中腐朽,故......” 谢怀御问:“愿为辅佐?” 陶临云答道:“正是。” “义父愿意留你,我便不疑你。”谢怀御一夹马肚子,准备继续往前走,说:“你熟悉水路,粮道替我料理了吧。” “属下接令!” 家书入相府,卧病大半年的陶相忽然强撑病体,给太后上书一封,痛陈郑都如今险地,还是迁都为妙。 迁都? 一石激起千层浪,世家割据,谁会愿意迁都入自家地盘,那不是将累代经营拱手让出? 还是有的。 不在朝上的江南路陶氏,想来很愿意为这个风烛残年的王朝出几分绵薄之力。 盛知锦在帘后咬着唇,她觉得窒息,说不出话来。 朝廷式微,她坐在太后位上,所能带给家族的,已远远不及迁都来的多了。 -------------------- [1]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老子《道德经》。 第45章 登临 迁都避战乱,迁都延国祚,迁都......盛氏兴! 盛知锦跪坐在佛像前,不再像先前那样阖目颂经,她木然地看着金粉装身的佛像,发怔。 她的前半辈子过得顺风顺水,少不更事的年纪便嫁了皇长子,所幸皇长子也疼爱她,不曾叫她在后院中受了委屈。世人常说夫妻举案齐眉,她便愿与萧成棠相敬如宾,萧成棠却总不愿她守那些教条的规矩,恼极了也要说她刻板冷淡不开窍。 她至今也想不明白为何萧成棠总要在这类无关紧要的小事上同她急眼,但这并不重要。盛知锦背后有家族,可以助她稳稳当当地扶着夫君入主金銮座,登了帝位,萧成棠又怎能不说她是个好妻子呢? 可萧成棠死了,留她孀妻弱子,于是身为太后的她仍需仰仗家族为她的孩子巩固皇座,而前提是太后必须竭尽所能维护住母家的势。 她流淌着盛家的血脉,她必须为自己的族人考虑。 可笑多年来她总愿意欺骗自己的事实,终究还是在这种时候强硬地展现在了她眼前。 当年她是盛氏赌荣华的砖,坐上后位便成了镀上金的玉,如今大势已去繁华退散,层层沙砾消磨,原来她从头到尾只是一颗可随时抛弃的弃子! 菩萨啊,你睁眼看看我,你真的慈悲么?我为家族半生不得闲,为何终究还是要抛弃我? 盛知锦抓起手腕珠串,泪珠不断从那双被萧成棠怜爱地夸过无数遍的眼睛滑落,不知是哪里来的力气,韧如蚕丝的金线陡然断裂,佛珠散落一地。 盛知锦颤抖着手,摸到地上最近的珠子,捏在两指中,贴近了唇瓣。 “太后娘娘!”辛伦尖细的嗓音突然在背后响起。 盛知锦如梦初醒,低下头去,声音听不出任何异样,说:“无事。” 还是迁都了。 宫人们忙忙碌碌收整物什,盛知锦不肯睡,坐在寝宫阶前,听更漏滴答到天明。 京畿路的人心散了。 太后随皇族萧氏去了江南路,留在京畿路的盛氏本家便独占大势,内部的龃龉再不必遮掩,成日里吵吵嚷嚷地要分家,盛太爷听着摔摔打打的锅碗瓢盆声,在祠堂前怒骂:“像个什么样子!” 祖宗牌位下的长明灯晃了晃,没用,这会儿谁听话谁吃亏。 他们忘了,同在京畿路的,还有那个出了皇帝太傅的柳家。 柳家沉默很久了,久到若不是盛知锦传柳名宗入宫给小皇帝开蒙,盛氏就要忘了这个危险的邻居。 柳家子嗣远不如盛氏兴旺,可这同样意味着柳家的内部会比盛氏稳固得多。 他们只需要在暗中推波助澜,失去了有力管束的盛氏便会自然而然地分崩离析,柳家兵不血刃,历史的车轮会将他们从幕后推至台前。 滇远路的书信已与朝廷断了许久了,文武百官心知肚明,谢怀御不会再回朝了。至于为何?谁管这个,各家顾各家安好吧。 萧寻章半生难得安闲,不乐意出去走动,终日窝在谢怀御的小院里,替他查看着通过各种不寻常的渠道传递到来的书信。 谢怀御巡营回来,见萧寻章在地图上比划的墨色见枯,赶紧走上前去,殷勤地为他磨墨。 萧寻章顿笔,分他一眼:“回来了?” 谢怀御乖巧点头,说:“回来了。怎么样?” 萧寻章发冠未束,乌发垂瀑,素色长袍松松垮垮地搭在他身上,若在他做摄政王时期,真的很难想象他会容许别人如此装束出现在书房里。 显然,现在他不是摄政王了,更显然,谢怀御对他作此装扮是颇为热衷,萧寻章相当乐意在不为人所知的私下满足一下谢怀御的爱好。 萧寻章慵懒地打个哈欠,说:“不怎么样。那些世家投诚的投诚,观望的观望,依我对他们势力的了解,倒也并不意外。只是还有一些不知好歹的,暗地里唆使人起义呢。” “起义?冲谁去的?” “总不能是你这个失了义父又未得权的小朋友,大约是大郑吧。” “他们要篡位?”谢怀御毫不在意地说:“只要不是冲我来的,随他们闹去吧。闹崩了,我正好过去给他们收拾烂摊子,连他们一起端了。” “带不带我?” 谢怀御语带促狭,说:“到时他们见到义父死后还魂,不知该惊成什么样。” “人间阴气太重,亡魂不安,也是有的。” 元和八年,谢怀御领兵出征平襄路,彼时阿勒苏仍在江北路鏖战,接到消息,极速整军,却不是回援平襄,而返往草原,绕了个大弯,奇袭空城滇远路。 出乎意料的,萧寻章并未同谢怀御一道去往前线,他领兵一路将人堵往北部,阿勒苏终于进了他心心念念的麓北盆地,被续不上的粮草逼上了刀尖。 天命已不顾他,大势已去。 留在定安府的副将绝不可能抵挡住谢怀御领去的精锐,阿勒苏知道自己无论如何拖延也等不到援兵,那就不必在此地白耗心力,及时止损才是上上策! 翻过令丘后的蓟北草原,那里是永不背叛他的后路。 阿勒苏扬鞭,决然回身:“走!” 定安府一垮,谢怀御势如破竹,一路东行,将已被阿勒苏消耗将尽的江北路收下。 自此,大郑领土一分为二,谢怀御与朝廷仅仅沧江之隔。 谢怀御当然可以乘胜追击顺势挥师南下,将新迁的都城吞下,可他被萧寻章摁住了。 “将士们需要修养。”萧寻章说:“百姓们也太累了。” 于是谢怀御停下了,萧寻章不想要民不聊生的破败江山,他愿意等到那个天时顺应的年岁。 陶临云被派往了平襄路最南的边界,他要在年许间,将紧邻沧江的两座城池打造得固若金汤,这里与江南路的新都是真正的隔水相望。 将来能不损兵折将地入主新都自然最好,可若出了事,无论是哪一路的起义军,还是哪姓世族的私兵,哪怕是枢密院的真正叛变,都绝不可能越过这两座城池。 你得了其一,我在其二与你拉锯。你入了其二,我在其一断你后路,这是才是所谓“进可攻,退可守”的拱卫。 谢怀御在这几年也没有歇着,萧寻章在背后为他指点着各路门阀纠葛与弱点,他换了软刀子也捅得得心应手,一步一步越过沧江,将大郑蚕食地只剩一副摇摇欲坠的躯壳。 同时,谢怀御没忘了被萧寻章驱往草原的胡族,他素来嫌弃大郑朝在兵权上患得患失的小气拧巴,相当豪爽地让紧邻蓟北草原的各路自领了兵权,领兵与调兵发兵权合二为一,受到进犯时直接出城退敌。 外部已攘,该安内了。 新都的街道萧萧肃肃,多事之秋,戏曲声都偃了。 禁军照常在街道间巡逻,这活比起先前枯燥了许多,街上本就不热闹,再没有小曲可以听,还得时刻竖着耳朵,不许人们议论当朝,凡是搭上点边的,都得拉去衙院候审。 指挥使惫懒了许多,唯一的乐子是听那些被拉来的说辞,真是一个比一个离奇,挥挥手赦其无罪后,说不准得找个无人的房间大笑上一阵。 虞九韶被接进了萧成棣的府上,值此时期,他若敢行三媒六礼,恐怕得牵连虞九韶一同被载进史书骂上个千秋万代。可萧成棣又实在放心不下,两个人在府中分院而居,生生过得像在偷情。 萧成棣时常对着虞九韶叹气,问他叹什么,又说不出个所以然。 虞九韶劝他道:“你与小谢大人并无利益之争,从前与他相交也算真心。凭他外面如何安排,你继续做不通政事的皇子便是了。” “只怕若事发......我牵连了你。” “不会,”虞九韶说:“当年我瞧他虽然莽撞,却也心口如一,为明主者,必不会迁怒无辜。” “但愿吧。” 元和的年号永远停留在了十一年。 太后在佛堂前吞金自弑,十一岁的幼帝第一次见到了死亡,他抱着母亲逐渐冰冷的身体失声痛苦。 “修远......”未来的小皇后缩在金殿大柱后面,犹犹豫豫地蹭了几步,想过去安慰他。 皇城门已开了。 柳扶因急急忙忙地从外面跑来,冲盛幼敏喊道:“别管他了,你要活就跟我走!” 盛幼敏犹豫地看了萧修远一眼,站起身,向柳扶因跑去。 两个孩子上了停在偏门外的车驾,离开了这个拘了他们五载的四方院落。 禁军见了死而复生的旧主,却对此并不意外,金戈转向,在前开路,势不可挡。 谢怀御身着明黄衣袍,在众臣的两侧分立中,一步一步向那权势的最高位走去。 他疏忽停住了脚步,望向站在丹陛上,为他捧冠的人。 萧寻章长身玉立,垂眸也笑望着他。 谢怀御长腿一跨,站到萧寻章面前,却不循礼低头,回身几步,站到了萧寻章身侧。 谢怀御转头问杨观:“会宣旨么?” 杨观低头:“还请皇上示下。” “朕与摄政王同临帝位,青史共书,无有高低,钦此——” 两人从这里望出去,君臣一梦,今古空名,但远山长,云山乱,晓山青[1]。 -全文完- -------------------- [1]君臣一梦,今古空名,但远山长,云山乱,晓山青:苏轼《行香子·过七里濑》。 本文就到这里结束啦!感谢每一位看到这里的人!撒花撒花! 我自知写到后期有些乏力了(虽然前期也不怎么样orz),但是在写作过程中认识到了自己很多的不足,对我来说是很大的收获,我会努力在日后改进的! 下一本可能会开轻松向的换换脑子,诸君我们有缘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