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嫁》作者:松鼠醉鱼 文案: 定北王戚戎战死的消息传到长安,羽翼丰满的恒帝欢欣鼓舞,他费尽心机,终于除此心头大患。 “母后,还是您的懿旨管用,定北王他中计了。” 太后陈柔昏倒,缠绵病榻三日,醒来后呕出一口热血,怔然忆起当年先帝驾崩,她才二十三岁,带着五岁稚子,四周群狼环伺,权宦欲拥萧淑妃之子为新帝。 戚戎领着十万大军回长安,他手持银枪,身着粼粼黑甲,站在那金碧辉煌的大殿上。 他说: “阿柔,别怕,我会护着你。” 陈柔顺利成了太后。 定北王戚戎一生南征北战,用兵如神,威震四海,创下累世功勋,十数年间,颓靡的王朝再造中兴,一时海晏河清,歌舞升平。 他死在了三十七岁,膝下无子,一生未娶。 “戚戎,我对不起你。” 陈柔一口一口咳着血,她不曾想自己竟养出了一只白眼狼。 生死危亡之际,再也没有人来护着她了。 她想,她欠他太多了。 欠他一世情深,只得……来生再报。 * 未走奈何桥,未饮孟婆汤,再次醒来后,陈柔发现自己竟然回到了及笄之年。 长安初春,柳色青青,桃花满枝,少女折新枝插入瓶中,满室芬芳馥郁,锦衣少年打马过长街,一路飞花相送。 她还是闺阁小女儿。 他是邻家嚣张小侯爷。 他们这会儿……相看两厌。 女主:陈柔男主:戚戎 小甜文一枚。 一句话简介:拱手江山讨你欢。 立意:真心换真心,相知相爱长相守。 内容标签: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陈柔┃配角:戚戎┃其它: 第一章 ◎她想见戚戎。◎ 长安城下了一夜雪。 大明宫昔日的红墙绿瓦覆上一层厚厚的白雪,天寒地冻,满目冰雪琼枝,唯独一树红梅在冰雪中开得正艳。 太后所居的凤鸾殿,宫女手中的铜盆坠地,“砰”的一声脆响,惊起一片喧哗。 “太后醒了!快去禀报皇上。” 苍白虚弱的女人躺在满雕金丝楠木拔步床上,她穿着明黄瑞凤暗纹寝衣,盖着明黄锦缎被,全身肤色极白,白得惊心动魄,脸颊、脖颈、手背,暴露在外的肌肤正如殿外的冰雪,冰冷灰白。 宦官刘忠躬身立在一旁,微微抬头瞥向陈太后。 她撑着身子坐起来,嘴里咳嗽了两声,纤柔的长发垂下,苍白如纸的脸上恢复了几分血色,眉眼憔悴无神,却仍旧难掩绝色姿容。 当年的长安城第一美人,风华冠世,说是倾国倾城也不为过,都道江山情重美人轻,却偏偏有人…… 刘忠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恒帝带着一众宫人急匆匆迈入大殿,他头戴龙冠,身着明黄龙袍,刚刚亲政的恒帝眉眼间是压抑不住的意气风发。 一举扳倒头上两座大山,怎能不令他欢喜。 “母后,儿臣来送您最后一程。” “儿臣会将您葬入怡陵,陪在父皇身侧,就不知您还有没有颜面再见父皇?” 陈太后冷笑几声,“哀家竟养出了你这等狼心狗肺之徒。” “母后,您垂帘听政十二载,于江山社稷有功,却难抵秽乱宫闱之罪。” “秽乱宫闱?”陈柔似是听见了一个滑天下之大稽的笑话,她猛咳了几声,血色殷红在雪白的锦帕上散开。 “您与定北王戚戎的私情,恐怕街边的小儿都能说上几句。” “他一死,母后大受刺激昏迷三天,太医说您哀恸悲绝,想必也是对这等乱臣贼子用情至深。” 陈柔呕出一口热血,巨大的悲伤席卷缠身,她倒在床榻上,怔然忆起当年先帝驾崩,她才二十三岁,带着五岁稚子,四周群狼环伺,权宦欲拥萧淑妃之子为新帝。 戚戎领着十万大军回长安,他手持银枪,身着粼粼黑甲,站在那金碧辉煌的大殿上。 他说: “阿柔,别怕,我会护着你。” 一晃十二年过去,他信守承诺,为她平定叛乱,开疆扩土,镇守北疆。 她却害了他。 三日前,定北王战死的消息传到了长安。 小皇帝丝毫不掩自己的野心勃勃,“母后,还是您的懿旨管用,定北王他中计了。” 他以为自己除去了心头大患。 没有帝王的能力,却先学会了这等阴私手段。 “戚戎,我对不起你。” 在陷入一片黑暗之前,陈柔垂下两行清泪。 她想,她欠他太多了。 欠他一世情深,只得……来生再报。 * “姑娘,七姑娘,怎的这会儿睡着了?” 陈柔的意识朦朦胧胧,好似身体堕入深潭,那声音由远及近,如水中旋转波纹般灌入她耳中。 她喘着气睁大眼睛,耳边浮动的杂声顷刻间消失,天地一片清明。 大丫鬟雁书担忧地望着她,“七姑娘,莫不是又病了?你的脸色……” “雁书?你是雁书?”陈柔惊疑未定,似是刚从一场噩梦中惊醒。 那场梦太真实了,十数年发生的事情历历在目,这究竟是一场梦,还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情? ……她是垂帘听政十二年的陈太后? 她不是已经死了吗? 此时的她不在雕梁画栋的大明宫,而是在她未出阁时所居的闺房。 陈柔坐在妆台前,镜中的少女乌发披肩,虽然未施粉黛,却已是天香国色。与那梦中人相比,仍旧青涩的脸上,还带着几分不谙世事的天真娇憨。 “七姑娘,衣服早已备好,咱们今日还出去吗?”雁书手中端着一套男子装束。 陈柔定定地看着镜中的自己,“去。” 陈柔出生在一个簪缨世家,父亲陈献官拜右相,深受帝王恩宠,母亲崔氏,在她四岁时便过世,上有一个嫡亲哥哥陈徵,比她大三岁。 父亲对母亲情深义重,崔氏死后,并未续弦,也没有任何姬妾。 在他们这一房中,只有陈徵与陈柔这一对嫡亲兄妹,兄妹间的感情自是不用多说。 陈家原是地方豪门大族,历代出过不少名士重臣,到了陈柔爷爷那一辈,陈氏家族已显颓势,父亲陈献作为家中长子,一出生便被寄予众望。 而他也不负众望,带领家族重登荣耀。 如今的长安陈府中,除了他们这一房,还有二房、三房、四房和五房,陈柔自小体弱多病,被娇养在深闺,与其他几房姐妹关系并不亲切,虽是同在一府,却都鲜少来往。 嫡亲奶奶薛氏偏爱三房,她不喜崔氏,连带着不喜欢长得肖似崔氏的孙女陈柔。 单单只大房一对嫡亲兄妹,另外几房皆有庶子庶女,老夫人最恨崔氏,骂她红颜祸水,耽误了自己大儿子。 为了讨老夫人喜欢,另几房自是努力开枝散叶。 父亲陈献娶妻晚,陈柔除了一个亲哥哥外,别的堂兄弟堂姐妹倒是一大堆,她今年十五,另几个堂姐妹也到了待嫁之时,几位夫人筹谋着给家中姑娘们挑选人家。 半个月前,恰巧陈献生辰,二夫人跟陈老夫人商量借此大办特办,邀请各家子弟,意图为家里的姑娘相看人家。 陈柔身子骨弱,陈献本不欲亲女儿出现在生辰宴上,可这会儿已经十五的陈柔哪还能在院子里待得住。 从未在外人面前出现的陈七姑娘在生辰宴上弹了一曲,才艺姿容震惊四座,第二天更是有传言说陈七姑娘天香国色,乃是长安城第一美人。 也是在这场生辰宴上,陈柔认识了五皇子李瀚。 两人互生好感,引为知音,五皇子为她搜寻古琴古谱,他们交往渐密。 前些天从哥哥陈徵那听说他们今日要去飞驰台打马球,五皇子也会出现,在家中无趣的陈柔便决定穿男装出门去看哥哥打马球。 长安城民风开放,无论是官家小姐,亦或是平民女子,穿男装、胡服等上街游玩的景状数见不鲜,陈家其他几个姐妹,或多或少也都做过这样的事情,长辈并不多加苛责,只口头上批评几句。 可这对十五岁的陈柔来说却是第一次。 陈柔身子骨弱,娘胎里带着病,从小仔细娇养着身子,一年中却还是大半日子缠绵病榻,直到十二岁那年,父亲给她寻着个老神医,吃了三年药,终是医好了这毛病。 这才没有继续拘着她,让她跟家里其他的姑娘一样出门踏青游玩。 陈柔一说想去看打马球,跟在她身旁的婆子丫鬟们并未阻止,叫人提前预备外出的衣裳。 “七姑娘换上这身,当真是个俊秀少年郎。” 陈柔穿着一身雪白锦衣男衫,衣襟领口满是浅银云纹,乌黑的长发被玉白的发带高高束起,腰间一条月白穗子,缀着晶莹剔透的白玉圆环。 她的腰极细,这会儿更是盈盈一握,再看那粉腮朱唇,目含秋水,当真是说不出的千娇百媚。 陈柔心想:除非眼瞎,不然谁看不出这是个娇艳女子。 这马屁还真是拍在了马腿上。 她并不是女扮男装,只单纯为了出行方便,倒也不在意扮相如何,只是觉得这模样太过打眼。 陈柔的皮肤天生极为白皙细腻,她的这种白,与那高鼻肤白的胡姬不同,是娇嫩盈透的白玉色,从小娇养出来的雪肌嫩滑无比,看似吹弹可破,在人群中想不惹人注意都难。 她不想一出门被无数双眼睛盯着。 在梦中便是…… 陈柔皱了皱眉。 久病成良医。 她找来一种黄色的药粉膏,抹在自己的皮肤上,很快,暴露在外的皮肤变得暗淡发黄,她又拿起眉黛往自己脸上捣鼓了几下,容貌五官也没之前出众打眼了。 雁书在一旁并未阻止,反而竖起了大拇指,“妙啊!七姑娘,你现在更添了三分英气!” 陈柔:“……” 她秀眉一扬:“你要不要试试?” “要!” 雁书这个大丫鬟也少有着男装出门的机会,对陪姑娘出门这事极为看重。 她可是在几个丫鬟中竞争赢了,才得了这差事。 主仆俩换上衣服,文琴、司棋、锦画等几个丫鬟笑着围过来打趣,又是要给两人挂香囊,又是说要戴抹额,又说拿折扇之类的。 “这春雨微凉天带什么扇子,也不嫌扇你一脸萧瑟西北风。” “不懂了吧,折扇风雅,这可是我为咱七姑娘第一次穿男装出门特意赶制的。” …… 陈柔怔怔看着眼前几个丫鬟调笑,梦境中的画面接连闪现,如若那二十年的经历只是一场梦,为何她现在梦醒已过多时,那些记忆不仅没有消退,反而越发清晰。 她有一种“梦回少年时,亦或是此时正年少”的恍惚之感。 她是三十五岁的陈柔,还是十五岁的陈柔? “七姑娘?怎的了?” 陡然见陈柔兴致不高,几个丫鬟面面相觑。 “无事。”陈柔敛神,拒绝了什么香囊抹额的,“锦画,你去我哥那拿把剑来。” 陈柔口中的哥哥,只能是陈家四郎,她的嫡亲哥哥,陈徵。 锦画一怔,其他几人同样神情一怔,锦画没说什么,转头听命,性子活泼的雁书赶紧道:“两把,我也要。” 锦画拿来了两把玉白色宝剑,剑上挂着红穗流苏。 陈柔将长剑握在手中,掌心冰凉透彻,她才有了一点真实感。 雁书道:“还是七姑娘有主意,配上宝剑,才是潇洒郎君。” 她做了个拱手礼:“属下见过七公子。” 因为她的动作太过夸张,又脱不掉那股子脂粉女儿气,这动作显得不伦不类,不仅把司棋等人逗笑了,就连陈柔都笑了。 “时候不早了,七公子跟雁侍卫赶紧出门吧,要不都晚了。” 文琴在一旁笑着提醒,几个丫鬟中,她一向最为文雅内敛,气质芊芊,此时怀里抱着把七弦琴。 这琴梧桐做面,梓木为底,通体黑色,名为“九宫”,表面看着朴实无华,实则大有来历,乃是名家谢甯所铸,音色极美。 不说这琴如何华贵,只是这琴乃是五皇子李瀚赠给自家姑娘的。 七姑娘很是喜欢它的松韵之声,每天都要抚琴一二。 文琴负责“九宫”的日常护养,她正准备换弦调音。 七姑娘出门想见谁,几个丫鬟自是心知肚明。 “等等。”陈柔出声,“文琴,你将这琴放下,把我的琵琶找出来,我回来要练琵琶。” 从小到大,陈柔最喜欢的乐器,一直是琵琶,只不过总有某个人嘲笑她的琵琶弹得难听,渐渐的,她也就少弹了。 在那梦中,有人送了她不少稀世琵琶,只是陈太后政事繁忙,没有再碰过任何乐器。 “是。”文琴应道。 “七姑娘,咱们快去吧,雁书还从未见过大公子打马球呢,想必是英姿矫健,精彩非凡,五皇子更是人中龙凤,不同凡俗,我真恨不得马上见到,七姑娘也定是迫不及待想见他们了。” 雁书说罢,挤眉弄眼,话中加重了“五皇子”三个字。 陈柔不想见什么五皇子,她这会儿最想见的人是—— 戚戎。 她想见戚戎。 这事要是被雁书几个知道了,一定会怀疑她得失心疯,戚戎可是她最不愿见到的人。 记起这人十分讨厌娇柔的女子,陈柔不禁握紧了手中的剑。 第二章 ◎在城中横行霸道,无人敢惹。◎ 陈柔与雁书自小门出府,雁书原本预备了府中马车,直接送两人前往飞驰台,陈柔却是拒绝了。 “雁书,我们走着过去。” 雁书一听,也没劝,听自家姑娘的话,让车夫离开。 此时正值桃红柳绿时节,燕雀鸟啼声不绝于耳,高门大户间不时穿过几只春燕。 陈柔手握长剑,与雁书一前一后来到长安正街,街上车水马龙,往来客商摩肩接踵,粼粼的马车缓缓前行。 她长长吸了一口气,目不暇接望着街上种种。 活到十五岁,她出府的次数屈指可数,平日生活只在一片狭小的天地,哪怕是在梦中,十八岁成了皇后,二十三岁成了太后,一直生活在富丽堂皇的宫宇殿落,哪能亲眼见到这般繁华盛景。 “七公子,街上好热闹。” 雁书东张西望,虽说是为了陪自家姑娘出门看打马球,可她此时也不免被街边热闹的景象吸引目光,并没有催促七姑娘赶紧前去飞驰台。 陈柔点点头。 她忍不住走到白石桥边上的一株桃花树下,这株桃树开得正艳,红粉桃花次第绽放,一地绯色落英,美极了。 陈柔抬手折了一支。 手中的桃花枝含着未干的朝露,清香馥郁,恰好一阵春风吹过,绯红点点落在她雪白的衣袖间。 她低头轻嗅了一下。 “这位公子,你手中的桃枝开得真漂亮。” 一个穿着绿襦裙的年轻姑娘走到陈柔面前笑吟吟开口,陈柔一愣,抬起头,向她微微一笑。 襦裙姑娘行了一个淑女礼,施施然转身离开。 陈柔目送她离开,却见这襦裙姑娘没走几步,清风吹起她的衣摆,一条藕荷色的帕子跌落在地。 她正要上前几步,捡起地上的帕子,开口叫住前面的襦裙姑娘。 雁书连忙拦住陈柔,急道:“公子,这不能捡。” 那绿襦裙姑娘回头,恰巧见到这一幕,狠狠地往雁书身上瞪了一眼。 陈柔一愣,还没反应过来,雁书连忙小声提醒:“公子,你忘了,咱们身上穿着男装。” “在这街上,若是一个女子对男子有意,便会故意掉落一块手帕,待那男子捡了手帕……这一来二去的,互相便看对眼了。” “若是对那女子无意,还是莫要去捡的好,恐生事端。” 陈柔眨了下眼睛,不可置信道:“你是说她把我当成男人了?” 她不过就是脸上敷了一层黄药膏,加深了眉毛,这就能被人误会成男子? 雁书点点头,夸赞道:“公子,你今天的打扮极为巧妙,若不是雁书与你十分亲近,否则根本认不出你是个姑娘。” “……” 陈柔被噎了一下。 她根本就没打算女扮男装出门。 明明她没有喉结,还有耳洞,怎么瞧都该是个年轻女子。 “五姑娘经常女扮男装出门,还以为自己扮得极好,旁人瞧不出来,殊不知外人一眼便能看出她是女子,只是大家都不说罢了。” “七姑娘你这般出现在大公子面前,恐怕大公子都认不出呢。” 那……戚戎该不会也认不出? 陈柔:“……” 她开始有点后悔。 这会儿想擦掉脸上的东西,却是来不及了。 两人走过一个馄饨铺,突然心事重重的陈柔说想吃一碗馄饨,雁书原本想提醒自家七姑娘,若是再不走,恐怕那场马球便看不到了。 可惜两人若是一身轻装出门还好,偏偏各自手中拿了一把剑,佩剑的份量不轻,雁书都觉得手累。 想必自家身娇体弱的七姑娘更是拿不动了。 看不到打马球,那就看不到吧,走了这段路,雁书也是个会察言观色的,她发现七姑娘对看马球赛这事并不是十分积极。 或许七姑娘只是为了出门解闷。 可那五皇子…… “老板,要两碗馄饨。” “好嘞!” 陈柔将手中的佩剑放在一旁的长凳上,实际上她早就拿不动了,勉强支撑到这个馄饨铺。 这就是她此行目的地。 馄饨铺旁边是个街头小茶馆,坐着几个喝茶休息的外来胡商,向人询问长安城里的名人趣事。 “陈家七姑娘,咱长安城第一美人,上月一曲惊人,名动四方。” “陈家?哪个陈家?” “自然是陈相家。” “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恐怕美貌是貌美,若说是什么长安城第一美人,这名号多少还是沾了父兄的光。” “那倒未必,这位陈七姑娘的兄长陈徵,御前千牛卫,生得俊美无双,喜欢结交朋友,素来有小孟尝之称,他的嫡亲妹子,定是相貌不俗。” …… 几个人说着说着,一个白面带须的中年男人把话题扯到了另一个人身上。 男人高声道:“若说这长安城里最不好惹的,便是那鼎鼎有名的长安城小霸王——戚戎,戚小侯爷。” “遇见此人,一定得记得绕道。” “戚小侯爷为人极其嚣张跋扈,在城中横行霸道,无人敢惹。” “一出门便是架鹰走狗,一票护卫拥在其后,阵仗浩浩汤汤,骇人至极,据传他在府中豢养了上百只獒犬,前些时日还纵容恶犬在街头伤人。” 雁书轻轻推了下陈柔,小声道:“小侯爷怎么这样啊……” 戚戎与陈柔的兄长是好友,从小到大陈柔在陈府中所见到的外男,大抵只有戚戎一人。 陈柔以手支颐,“他们说的,也不可尽信。” 对于戚戎小霸王的名号,陈柔之前有所耳闻,却从没亲眼见过这家伙架鹰走狗的嚣张模样。 十七岁的小霸王戚戎,长安城内凶名远扬。 三十七岁的定北王戚戎,名扬四海,威震八方。 茶铺里有人问:“那戚小侯爷如此嚣张,有何凭仗?” “戚戎六岁封侯。” “六岁封侯?古来李广难封,他又有何功绩?” “那就得说起十二年前的事,戚戎父亲是如今镇守雁门关的戚隋将军,母亲乃当今圣上的同母胞妹华阳长公主,十二年前我朝与北狄大战,惨败,连丢五州乃至退守雁门。” “孙老将军战死,周将军战死,华阳长公主以身殉国。” “戚戎那时还是个六岁的孩子,带着母亲的灵位回京,在皇帝面前立志为母报仇,说自己此生定当荡平北狄,收复燕云,皇帝怜他稚子丧母,又是一片凌云豪志,当即追封他母亲为镇国长公主,也将他封作武安侯。” “原来这个小侯爷竟是这么来的。” “说到底,还是其母恩萌。” “恐怕这小侯爷早就忘记幼时之语,日渐耽溺享乐,与那些纨绔子弟无甚区别。” “那是自然,自小锦衣玉食,哪有什么勇气上战场。” “只可惜现在的那位戚夫人未能给戚将军诞下一儿半女,若能生一麟儿,定是良将之才。” “哦?又一位戚夫人,戚隋将军续弦?” “正是,这位戚夫人乃是位女中豪杰,巾帼英雄,与丈夫一起披金带甲,镇守边关,据说曾在战场上受过伤,不能生养,这才……” “太可惜了。” “我这有个小道消息,说是现在这位戚夫人与戚隋将军原本是两情相悦,戚隋将军年少英才,却偏偏被公主瞧上,以致皇帝下旨赐婚,戚将军不能抗旨,只得娶了公主。” “这无异于棒打鸳鸯,拆散了两位有情人。” “造孽啊!” “如今戚将军与戚夫人有幸得续前缘,也算是圆满了。” “戚夫人巾帼不让须眉,自然配得上戚将军。” “那公主虽好,却到底是金枝玉叶,在那战场上无甚作用,却还成个累赘。” “可不是,那华阳长公主说是以身殉国,其实是被敌军抓为俘虏,绑在城门上逼迫戚将军投降,最后含辱自尽,死后还被吊在城门三天,至今尸骨还葬在燕云。” “此事实乃我朝大耻,令北狄得意至今。” “那公主好端端的不在长安待着,偏生要自投罗网,送去敌军手中,实在是不识好歹,不分轻重,那北狄耶王暴戾好色,公主被虏,还不知遭受了什么……” “就这还被封做镇国——” 就在那中年男人口若悬河之际,马蹄声近,众人眼前一道红影闪过,男人已被踹翻倒地,红衣少年踩在他胸膛上,手中银枪直刺而去。 “——且慢!” 陡然听见这声音,红衣少年的身体一震,枪尖停在那人的眼前。 “小侯爷您先后退一步。” 此时茶铺周围已经围了不少人,红衣少年的身份昭然若揭,众目睽睽之下,向来桀骜不驯的少年当真退了一步。 人群中走出一个瘦削少年,容貌俊秀,白衣玉带,手中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馄饨。 正是陈柔。 下一秒,只听得“哗啦”的声响,接着“砰”一道闷响,“刺啦”是清脆的崩裂声,滚烫的馄饨浇了他满脸,瓷碗砸在男人头上,瓷花与血花一同绽开。 男人捂着脸,哀嚎在升腾的热气中散开。 群众愕然。 “华阳长公主是陛下亲封的监军,亲自押运粮草北上,途中斩杀贪官孙、杨二人,破了‘薛启’一案,出言献计为我朝赢得蓟州大胜。” “公主为人谦和,体恤将士,那年北地冬天极寒,更是设法筹集粮草冬衣,待到许巡叛逃,几城连失,戚将军中箭,公主与孙将军稳定军心,带领将士死守保山三天,才使得两路军联合,怎么就成了你口中的累赘?” “华阳长公主乃是我辈巾帼楷模,岂容你当街诋毁。” “小侯爷,您手中的枪是用来战场杀敌,对付这等小人,莫要脏了自己的手。” 陈柔的话音刚落,四周一片肃静,唯独地上男人的哀嚎,却在这时,一队人马突然赶来。 早不出现,晚不出现,偏生此时现身一众金吾卫。 -完- 第三章 ◎我送你回去。◎ 领头那人骑着高头大马,身着明光甲,铠甲在日光下反射着灼灼金辉,其身后另有四五个长安城守卫。 他生得人高马大,甲盔下显露出一张坚毅刚强的脸,此人骑在马背上俯视四下,更是显得压迫性十足。 人群中已经有人认出了他的身份,小声道:“是郑守卫。” 郑肱那双凤眼轻扫过人群,人流如潮水退却般被他的视线逼退几步,露出一块方圆空地。 “何人敢在城中闹事?” 他嘴上这样问着,眼睛却死死盯在一个人身上。 那人穿着灼灼如火的张扬红衣,皮革护臂束紧衣袖,长发高高束起,身材高挑矫健,宽肩窄腰,玄色腰带一缚,更显得他身形颀长。 陈柔站在红衣少年的身后,即便看不见他的正面,却能从背影里感受到少年的天性孤傲。 原本心中陡然升起的那缕惊慌登时散去,还在颤抖手指攥紧衣袖。 地上躺着的中年男人哀嚎一声,扒拉开脸上几个馄饨,汤汁早就呛进鼻孔中,鼻腔喉腔火辣刺痛。 “大人,救命,他们当街伤人啊!” 郑肱好整以暇一挑眉,音调懒洋洋道:“小侯爷,又在城中生事?” 戚戎微微仰起头,极为挑衅地勾了下嘴角。 他的五官精致锐利,有点男生女相,却从来不会有人将他误会成女子,因为那眼眸中的凶悍戾气只会令人心头一颤,再也无瑕顾及其他。抬眸看向郑肱时,尽是轻蔑之色。 就是这股子轻蔑,使得郑肱怒火腾起。 “尊称你一声小侯爷是给陛下面子,你也配称得上——” “人是我砸的。”陈柔出声,打断了他的话。 郑肱声止,他看向陈柔,周围人的目光也都转向陈柔,唯独站在她身前的少年握紧手中银枪,一声不吭,并未回头看她。 “你是何人?竟敢当街伤人?”郑肱眉头紧皱,余光瞥向地上的中年男人,两人目光相接,却不曾想到为何会发生这样的变故。 按照戚戎的脾气,明明该是…… 陈柔嗤笑一声:“郑守卫,你这不分青红皂白不分是非好歹的模样,可真配不上你身上的装束。” “地上躺着这人出言不逊,竟敢当街诋毁陛下和公主,故意造谣生事,早就该捉拿问罪,郑守卫职责在于维护长安城秩序,为何在该出现的时候装聋作哑,不该出现的时候却又急急忙忙跳出来,选的可真是好时机。” “冤枉啊……” 陈柔厉声道:“你还好意思说冤枉,方才口口声声说戚隋将军与如今的夫人周氏两情相悦,陛下赐婚公主棒打鸳鸯,这可真是颠倒黑白,要知道周氏头婚生下的女儿,都比小侯爷大一岁,本就不是鸳鸯,何来的棒打鸳鸯?” “你的言语中更是极力抬高周氏,贬低公主,傻子都能听出你是想故意撞小侯爷枪口。” “现在郑守卫出来,那就更妙了,这人刚才说小侯爷嚣张跋扈,前些时日纵容恶犬伤人,可我怎么听人说是郑家一位姓郑名睦的公子哥当街强抢民女,小侯爷看不惯,这才出手阻拦。” “难不成这世道只许你们郑家人在长安城里作奸犯科?” “现在故意找了几条狗来街上狂吠,自己贼喊捉贼,当真是寡廉鲜耻。” 陈柔在梦中知道,她去看打马球的那一天,郑家故意找人来当街羞辱戚戎,更是想要戏弄他一番,来报郑睦之仇。 那郑睦,郑家直系弟子,原本养在宗族祖家,为人非常好色,经常欺男霸女,在祖家,他们郑家是土皇帝,无人敢管,如今接进长安,犯在戚戎跟前,受了教训,郑家自是不忿。 戚戎母亲是他的逆鳞,当年那些事更是他的心头刺,无人敢提,郑家自作聪明以为找准了“刀子”,却不知道戚小侯爷这人从来不讲武德。 郑家找人来羞辱他,他直接戳瞎了中年男人一只眼睛,还削了郑睦一臂。 至此,属于五姓七望中的郑家彻底与戚小侯爷结了仇。 也因此,在之后的“你来我往”中,戚戎直接将郑家废了一半,要知道,戚小侯爷可从来不是什么好捏的软柿子。 跟他结仇,无异于老寿星上吊。 后来五皇子能上位,也算是捡了这便宜,提前扫除了郑家这个障碍。 “你竟敢当街出言不逊,构陷禁卫大人,来人,将她拿下——”郑肱身边一人接过眼色,当即大呼出声,抬手一挥,只听得“唰唰”声响,禁卫们便要拔刀而出。 正是剑拔弩张之际,陈柔神色一凛,雁书神情慌乱,围观的百姓又不禁后退三步。 刀刃反射出的白光自眼前一晃而过,她看向身旁的红衣少年,出乎意料的,陈柔心中竟无丝毫慌乱。 作为一个足不出户的闺阁少女。 她还是第一次当街干出这样的事情。 少年修长矫健的身形纹丝未动。 “啪!” 一个鸡蛋飞出来精准砸在刚说话那禁卫的脸上,蛋液迸溅开来,糊了他满脸。 接着一口唾沫吐在马前。 人群中一个年轻男人义愤填膺道:“早就看不惯你们这群狗东西,刚才这人口口声声污蔑皇上公主,你们金吾卫装聋作哑视而不见,你们听得别人当街妄议皇帝公主,却听不得咱百姓说你们郑大人,难不成你们金吾卫还能大过皇帝去?” “就是!” “你们凭什么不分青红皂白抓人。” “大伙们,咱们跟着一起上衙门找肖大人来评评理,看他们金吾卫还敢不敢随意当街拿人。” “我作证他刚才污蔑皇家!” “我也作证!” 人群中的百姓躁动起来,纷纷挤上前与金吾卫们发生了推攘,菜叶子乱飞,场面一时极为混乱。 场面太混乱了,金吾卫们不敢对百姓动武,也不知道此时究竟该抓谁好。 看着眼前这一幕,陈柔愣住了。 原来他们长安的百姓们这般彪悍的么? 戚戎转身看向她,冷冷道:“跟我走。” 他将陈柔主仆二人带去了太白楼。 二楼雅间,茶香袅袅,屏风上绘着笔墨丹青,右上方写了几行诗,似是前朝书法大家韩竣真迹。 陈柔和雁书坐下,小二上了茶和果点。 雁书竭力低着头,桌上糕点摆满,她匆匆看了一眼,认出这是落芳斋的糕点,心下虽然诧异,却仍战战兢兢,不敢作声。 旁边的陈柔也好不到哪里去。 主仆两人如同热锅上的蚂蚁。 戚戎抱胸倚在门旁,他的身材高挑矫健,虽是低垂着眼眸,却是戾气尽现,周身不自觉散发出一股令人胆战心惊的威压。 对于陈柔二人来说,他就像是高高举起的惊堂木,不知道何时落下。 陈柔饮了一口茶,她闭了闭眼睛,想起了出门前的那个梦。 她觉得自己没什么好怕的。 深吸一口气,她抱着茶盏,主动冲着少年开口:“小侯爷,不坐下喝一口茶吗?” 戚戎眼中闪过一丝诧异,他走近了二人,在陈柔对面坐下,挑眉道:“上月弹了一曲琴,如今倒是变得伶牙俐齿。” “胆子也大了不少。” 陈柔又深深吸了一口气。 这家伙对她说话还是这般阴阳怪气,是她认识的那个戚小侯爷。 总是有意无意说话刺她。 她以前真当他是讨厌她的。 “小侯爷,方才街上那几人也是受了我的言语煽动,我担心他们之后会被郑家人报复。” “无需担心。”戚戎懒洋洋抬了下头,“领头的几个都是我的人。” 陈柔:“……” 还以为你小侯爷真单枪匹马呢。 怪不得削了人胳膊还能全身而退。 她原本做好了今日要见血的准备,毕竟古往今来被封做武安侯的,那可个个都是杀神。 从那梦中来看,也确实如此。 戚戎竟然没动手。 “你真以为有人会被你几句话煽动?”戚戎嗤笑一声,拿起一旁茶盏。【工/仲/呺:xnttaaa】 “是我见识浅薄了。” 陈柔拿起一块糕点,泄愤似的咬了两口,心想这人说话真欠打。 ——竟敢在哀家面前这么说话。 她的心底猛地跳出这句话。 陈柔愣住了。 “怎的,糕点有问题?”见她愣神,戚戎的脸色变了。 “不是。”陈柔摇头,“我只是刚才受到了惊吓。” 回过神后,陈柔才注意到手上的糕点,她突然发现桌上的几叠糕点都是她爱吃的几种。 戚戎脸色稍缓:“我送你回去。” “我不回去。”陈柔摇了摇头,“我要去飞驰台看我哥哥打马球。” “打马球?”戚戎一哂,望着她似笑非笑,那一双锐利的眼睛好似能洞穿一切。 “我听闻哥哥是打马球的好手,在长安城里极有名声,今日便出门一览长兄风采。” “你兄长的确擅长击鞠。”他说话时顿了一下,随后意味不明道:“五皇子似乎也很擅长打马球。” 陈柔按捺住心神,微微一笑:“小侯爷马术精湛,长安城中数一数二,我还曾听人说过,若论起打马球的球技,没有人能比得过戚小侯爷。” 戚戎淡淡道:“你倒是知道不少。” 陈柔在心中暗自腹诽:你可真不知谦虚为何物。 臭不要脸。 “小七自小养在深闺,未能得缘亲眼目睹,想来着实可惜。” “你想看?”戚戎端起茶盏,浅啜一口。 陈柔点了下头,轻轻“嗯”了一声。 “我跟人打赌,这月我若是打马球,那我便输了赌局。” 陈柔愣了下,随后小小声“哦”了一下。 还能有这种赌约? 她讷讷道:“那便算了。” 戚戎放下杯盏,道:“我送你去飞驰台。” -完- 第四章 ◎还是我妹子聪明。◎ 一辆马车停在太白楼门前。 雁书低着头,只敢用余光偷瞥一眼。 不是武安侯府的马车,她心下悄悄松了一口气。 心想这绕来绕去绕了一圈,自家姑娘最终还是坐上了马车。 倒不如出门时便坐府中马车,途中也不会多生事端。 陈柔站在马车前,她扫视了一圈,四周不见车夫,更不会有人来给她摆上一张垫脚凳。 戚戎这么一个大煞星站在她身旁,雁书没敢上前来扶她。 她仰头与戚戎大眼瞪小眼了一瞬,心想还是自力更生吧。 幸好她这会儿身上穿的是男装,无需在意世家小姐的风仪姿态。 哪怕上马车的动作不雅了些,也是他戚戎逼的。 陈柔正犹豫着学寻常男子一般,旋起衣摆威风凛凛上马车,只可惜她方才抬腿,一只手横亘在她身前阻拦。 “不伦不类。” 陈柔放下脚,一双水杏眸狠狠瞪着他。 她背后的雁书这才如梦方醒,“啊,姑娘,我来扶着你。” 不等她上前,戚戎不知从哪里抽出一条丝帕,竹月色手帕摊开在掌中。 他将手递到她身前。 陈柔抿了下唇,隔着一方丝帕,她将手搭在他的掌中。 白嫩的手指根根纤细,在浅色素帕子中越发显得莹白如玉,五指轻轻聚拢,柔嫩白皙的手背隐隐透出些许青色脉络。 她只感觉到掌下一股不容拒绝的力量将她一带,整个人轻轻巧巧地上了马车。 陈柔坐进车厢,后面的雁书无需催促,她可不敢让小侯爷来扶,自己按着车壁兔子一般蹿进车厢,在自家姑娘身旁坐下。 雁书拍了下自己的胸脯,与陈柔互看一眼。 主仆两人同时松了一口气。 戚戎是外男,绝不会跟她们俩同坐一辆马车。 终于不用再同处一室,可以说些私底下悄悄话。 “坐稳了?” 陈柔轻应了一声。 隔着车帘子,她正瞧见戚戎影影倬倬的背影,等着这人下车,谁知这道朱红色的影子,就这么大马金刀地坐了下来,牵着缰绳的手一扬,无须多话,马儿听话向前噔噔迈步。 马车竟直接向前驱使了起来。 雁书咽了下口水,忍不住拉过陈柔的衣袖,掩着嘴小声道:“七姑娘,小侯爷亲自赶马?” “嘘。”陈柔做了个禁声的动作,在雁书的掌心里写道:“他听得见。” 雁书十分不理解,疑惑看了陈柔一眼,就算小侯爷听见了又如何? 不如何,可她偏偏就是不想他听见。 陈柔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怎么了,好像做了一场梦,她发现所有的事情都变了。 梦里的戚戎真是她认识的那个戚小侯爷吗? 他当真对她有那样的心思? 她的脸颊不自觉烧了起来,车窗外一阵微凉的冷风吹拂进来,冰凉凉的风吹在脸上,更让陈柔意识到自己的脸变得滚烫。 指不定还变红了。 陈柔不敢让雁书发现,歪过头,目光闪躲着看向车后箱的琉璃窗。 这马车虽小,坐不了几个人,里面的布置却是极其奢华,层层叠叠的纱帐,其后是透着光的琉璃窗,车厢四个角雕工复杂,更是镶嵌着不少宝石夜明珠。 珠光宝气莫不如是。 戚小侯爷喜欢亮闪闪的东西? 他不仅喜欢亮闪闪的玩意,陈柔还突然发现这家伙挺好哄,虽然总是喜欢跟她呛声,可只要她不跟他对着来,以退为进,柔声说上两句好话,他就拿她没办法。 看着凶巴巴的,实际上没什么好怕的,指不定在她面前就是个纸老虎。 下次还拿这法子来对付他。 正当陈柔暗自盘算之计,马车停了,原来他们已经到了飞驰台。 “七姑娘,咱们到了。” 陈柔掀开帘子,她站在车辕上,难得以居高临下的角度看向那位长安城小霸王。 他一身朱红色裳,当真是猎猎如火,张扬至极。 不等他先动手,陈柔从自己的袖口抽出一条丁香色方帕,攥在右手掌心,随后给了戚戎一个眼神。 ——扶着我。 戚戎见状,嫌弃地说了声:“娇小姐。” 陈柔轻哼了一声。 这一回她十分自觉搭上戚戎的手,借着他的手劲下马车,双脚一旦触碰到平地,陈柔如同笼中鸟逃离,飞也似的跑了。 雁书有样学样,紧随其后。 她们两人的行为并不算突兀,这里接近马球场,一下马车便能听见不远处此起彼伏的喝彩声,今日据说有皇子王爷来打马球,不少喜爱马球的民众纷纷前来观看。 其中不少身着男装胡服出门的姑娘小姐。 戚戎瞧着她远去的背影,只觉得好玩又好笑。 之前在他面前还有意学着男子的步伐,这会儿小跑起来,倒捡回了自己的轻盈玉步。 现原形了。 戚戎嘴角向上一勾,正要向前走时,却意识到自己手中还攥着东西。 他低头一看,便瞧见了那抹温柔的丁香色。 帕子上绣着丁香花,一个小小的“柔”字被其主人以精巧的手法偷藏在花间。 世家小姐的闺名一般不得说与外人知,即便如今风气开放,这一方绣着名字的手帕,仍旧是极其私密的物事。 他的指腹轻轻摩挲过那个小小的字体,鼻翼间好似闻到了一股清清冷冷的梅香,登时失神。 须臾,回过神的戚戎脸色一黑,只觉得愠怒不已。 这小姑娘还真是什么东西都敢忘。 今日留在他手里,明日还不知丢给谁。 宽阔无比的马球场外围满了人群,当是人声鼎沸之景,可见长安城人对击鞠的喜爱。 飞驰台外停了不少马匹车辆,也不知是哪方进了球,人群中爆发出一道道喝彩声。 马厩中未能上场的马儿懒洋洋吃着草料,听见这声音,也不过是一甩尾巴。 陈柔带着雁书混进了观球的人群里,由于方才小跑过,她和雁书都是脸红气喘。 她抬手,用冰冷的手背贴了下自己滚烫的脸颊。 顾不得看马球场中的情景,陈柔左右看身旁的人群,他们一个个神色激动,并没有什么异样的眼神落在她身上。 雁书则兴奋地仔细瞧场上的状况,寻找熟悉的身影。 陈柔松了一口气。 想起方才帕子的事情,她还觉得无地自容。 她怎么干出了这么胆大包天的事情。 幸好雁书没有察觉到什么。 戚戎……他会有什么反应? “姑娘你快看,大公子在那!”发现陈徴身影的雁书兴奋地叫了起来。 陈柔顺着她所指的方向看过去,她的兄长陈徴骑着高头骏马,身着靛青球服,头上裹着同色头巾,奔驰中连续击中数球,引得满堂喝彩。 回首抬眸间,英俊的容颜一如往昔。 她只觉得鼻头一酸,一股巨大的悲伤与喜悦同时充斥在身体里。 这种悲喜交加的情绪使得她一时缓不过神来。 明明昨日才见过。 她怎么就突然记得哥哥死了呢。 死在她二十三岁的时候。 他是禁军统领,死在了那一场政变中,他死了,戚戎才赶回来,一切都晚了。 哥哥死后不久,父亲伤心过度,跟着离开了人世。 长安城里只剩下她孤零零的一个人。 “姑娘你看,五皇子在那!”雁书转过头,却瞧见了眼眶通红的陈柔。 “姑娘,你怎么了?” 陈柔摇头,她按捺住心头翻涌的情绪,语气平静道:“刚跑过来的时候被风迷了眼睛,我抬手揉了两下,就成这样了。” “我们继续看球吧。”陈柔转过头去追寻陈徴的身影,眼睛眨也不眨看着他。 “姑娘,若是不舒服,我去叫大夫来。” “无事。” 五皇子李瀚,与陈徴的打扮一样,他们同属一队,两人球技高超,另一方此时几乎被压着打。 见到李瀚,陈柔的心里并未起波澜,无爱也无恨,一个死了很多年的人。 她在梦里似乎嫁给了他,但她很早就看清了他的利用,看透了他的无耻。 如今他讨好她,一片痴心追求她,只因为她是陈家嫡女。 母后…… 再想起那个孩子,陈柔只觉得厌恶无比,连带着厌上了眼前的李瀚。 他娶她,只是为了她背后站着的陈氏家族和崔家。 同样的,作为陈家的女儿,她不能生下皇子。 她不会再帮人养孩子。 她要有一个自己的亲生孩子。 “谢勤摔马受伤了,下场换人。” “你不是说找了西域来的击鞠高手,结果就打成这样?” “今天陈徴跟五皇子打得太凶了。” “倒是咱们被打得落花流水。” 红方一人退场,几人聚集在一起商议换人的事。 今日这场马球,是周侍郎家儿子周珏与陈徴定下来的,两人之间还有个彩头—— 周珏亲爹收藏的岳华七骏图真迹。 陈徴新得的七彩琉璃瓶。 周珏祭出自家老爹的珍藏,只是为了挫一次陈徴的威风,谁知道那所谓的西域高手,竟然是个假把式,害他在阴沟里翻了船。 周珏急得焦头烂额,输了就完了,他爹估计要把他赶出家门。 “快输了?记得彩头。”陈徴笑着从周珏的身旁走过。 周珏连忙道:“要不咱们换个彩头,你知道的,我要是敢输了我老爹的珍藏,我这连家都回不了。” “上回是我错了还不成。” “你还有赢的机会。”陈徴微微一笑,右手一指不远处的红衣少年。 “若是你能把他叫上场,你就赢了。” “戚——”见到那人,周珏一个激灵,虽然肚中满腹疑问,他此时也只得跟见了大救星似的扑过去。 “小侯爷,十万火急,求救场啊!” “只要你帮我赢了,七彩琉璃瓶、郭豪字帖、我种的那一株云梅都给你。” 周珏慌不择言,他这会儿什么都能输,就是不能把老爹的七骏图输了。 瞧着戚戎脸色不太好,周珏生怕他不答应,竭力多加东西。 却没想到戚戎只抬头瞥了他一眼,应了。 “行。” 周珏:“????” 他原先以为是陈徴与戚戎合伙敲他竹杠,还等着继续讨价还价,狠狠大出血一次…… 却没想到戚戎就这么简简单单答应了。 难不成其中有诈? “小侯爷你得狠狠压着他们打,帮我扳回一局!” “前几天我得的那匹西域骏马送给你了!” 戚戎没应他,转身去换衣服。 红方换人上场,认出新上场的人后,围观的人群里响起一阵阵喧嚣。 “戚小侯爷?这下可有好戏看了。” 陈柔愣了一下。 戚戎不是说跟人打了赌,这月不能打马球吗? ……难不成是为了她之前的话。 “姑娘快看,是戚小侯爷!” 陈柔陷入了沉默,戚戎长得高大俊俏,性子桀骜不驯,一出现便是引人瞩目的焦点,哪怕跟身旁的人同一个装束,却是鹤立鸡群,风姿斐然。 在他还没入场的时候,她就认出那背影是他,不仅如此,她还认出了那匹马。 他身下骑着的那匹黑马,正是刚才拉马车的那匹。 陈柔:“……” 围观的百姓们,有不少消息灵通的,说起了这匹黑马。 “这可是一匹烈马!” “上一任主人,腿险些给它摔断了,这会儿落到小侯爷手里,小侯爷可是个驯马高手。” “这马脾气倔得很。” …… 他们说得是这马吗? 陈柔只觉得迷茫。 这匹“烈马”刚刚还老老实实拉车呢。 如今它威风凛凛的出现在了马球场上。 黑马早已不见刚才拉车时的老实模样,这会儿嚣张的很,故意挑衅别的马,一副野性难驯的样子。 “戚小侯爷选了这么一匹马,还不知这结局如何呢。” “哪怕是小侯爷上场,今日这结局也难以翻盘。” 陈柔没看过几场击鞠赛,规则只是略懂,她心里觉得几个人骑马追着球跑,着实没什么好玩的。 刚才看了半天,她也没看出什么名堂,只知道红方输得很难看。 这种压倒式的比赛的确没什么看头。 如今换了戚戎上场,陈柔早就听说了他球技冠绝长安,却不认为戚戎就能赢。 又不只是他一个人的比赛,还有另外几人呢。 却不想戚戎上场没多久,马球场的战局发生了极大转变,好不容易有了底气的周珏为了今天能回家拼了。 戚戎冷静指挥两句,他手握缰绳,脚下踏着马靴,骏马长嘶一声,手中动作快如闪电,连连击破对方球门。 陈徴倒抽了一口气,“小侯爷,今儿下手有点狠啊。” “咱们是好兄弟,重点关照一下。” 戚戎没搭话,倒是重点关照了“陈徴”“李瀚”这一对难兄难弟。 让他们尽量输得难看一点。 “又进了!” 雁书捂着脸,大公子和五皇子怎么接连失误,她盯着那球,心里比谁都急。 今日跟七姑娘出门,是来看大公子与五皇子在球场上大杀四方。 结果被那小侯爷占尽了风头。 气死她们陈家人了! “姑娘,您甭担心,咱们家大公子肯定能赢!”雁书怕陈柔心中不虞,连忙出声安慰道。 陈柔此时沉迷在战局中,倒是没把雁书的话听进去,两队人马你来我往,奔驰的骏马来去如风,更是不少瞬息万变的惊险时刻,只叫人悬着一颗心,跟着七上八下。 她算是明白为什么长安城里那么多人喜欢打马球了。 陈柔倒是不在意两方输赢。 一方是戚戎,一方是自家兄长,无伦谁赢,她都还挺开心的。 私心里,她竟是隐隐期望戚戎能赢。 也不为别的,就喜欢看这小霸王所向披靡去围追堵截别人。 陈柔暗暗唾弃自己。 你怎么能这样背叛兄长呢。 理应让兄长打得他落花流水才是。 结局不由天定,由人定。 红方赢了。 周珏一方扭转败势。 “保住了!我的屁股今日保住了!” 他的笑声整个球场都能听得见。 “丢人,丢人,咱们离他远点!”红方的另外几人纷纷向后退。 “屁股保住了,脸没了。” “今日可多亏了戚小侯爷。” 周珏高兴之余,还不忘谢过戚戎,“今日答应的东西,等会儿就送你府上。” 他心中对陈徴更是感激不已,一开始便是自己故意挑衅,才有了今日赌局,也是陈徴不愿当众让他难堪,故意给了个台阶,为他指了一条明路。 虽然这场赌局他赢了,但他却是心甘情愿认输,对陈徴心生佩服。 “陈徴,以后若是有事,尽管差遣,我欠你一个人情。” 陈徴微微一笑,与他聊了几句,也顾不得换衣服,便去找人群里的妹妹。 他老早就发现了围观的陈柔和雁书。 “小七。” “哥哥。”陈柔欢喜地走上前。 陈徴望着自家亲妹子,见她一副男装打扮,似是秀雅的少年郎,不由得连连点头,温柔地笑了起来。 “哥哥,我刚都听人说了,你跟人打赌输了,不过没事,下次肯定赢过。” “谁说我打赌输了?” “咦?”陈柔愣住了,他们都在讨论陈家四郎之前与周侍郎家的公子打赌输了个彩头。 陈徴莞尔:“输了一个,赢了一个,不亏。” “你刚才见小侯爷下场了?” 陈柔瞬间想起一件事,“该不会哥哥你跟小侯爷打了赌?” “对。”陈徴背着手仰头一笑,“还是我妹子聪明。” “我跟戚戎打了一个赌,赌他这一个月不打马球,现在他输了。” “还不知道周珏这家伙赔了多少东西,才让戚戎心甘情愿输给我。” 陈柔:“……” 原来这赌约竟是戚戎跟哥哥之间立下的。 陈柔回忆起自己在太白楼里说的那些话。 ——戚戎会不会觉得今天是他们兄妹俩合伙诈他。 -完- 第五章 ◎我们闹着玩。◎ “哥哥聪明吧,这可是一箭双雕之计。”思及方才的事,陈徴得意不已。 周珏以自己父亲的珍藏为彩头,这东西必定到不了他手中,就算最后陈徴赢了,他也不可能去周家讨要那张七骏图。 而今他输了,也不过输个七彩琉璃瓶,还送了周珏一个顺水人情,更重要的事——戚戎这小子输在他手里了。 一箭双雕,不外乎是。 陈徴把这些事解释给妹妹听,另外还有一件没说出来。 于他来看,这不是一箭双雕,而是一箭三雕。 陈徴一开始就没打算赢这场球,所以他答应让妹妹陈柔过来看球,就是为了让陈柔看到五皇子在球场上招架不住,连连失误的模样。 他不愿五皇子与自家亲妹接触,最好从陈柔这灭了这苗头。 谁知道周珏找来的西域高手竟是个假把式,害他险些在阴沟里翻了船,反倒让李瀚大出风头,甚至他心中都隐隐有些佩服。 后来换成戚戎登场,形势逆转,陈徴终于能称心如意了。 如今虽是输了,无伦哪方都说不了他一个不是。 “哥哥,你跟小侯爷赌了什么?”陈柔好奇地问。 陈徴微微一笑:“让他陪我下棋。” 陈柔也笑了。 她哥哥是个棋痴,最喜欢跟人下棋。 而戚戎小侯爷,则最烦跟人下棋,也许是从小到大被陈徴纠缠惯了,对持子对弈一事深恶痛绝。 陈柔笑道:“我能看哥哥和小侯爷下棋吗?” “当然,你别看戚戎他今日在球场上威风,等明日哥哥在棋盘上杀他个片甲不留。” 陈柔笑着连连点头。 “陈七姑娘。”五皇子李瀚带着一个小宦官向他们三人走来。 李瀚此时已换了身衣服,穿着天青色圆领长袍,头戴玉冠,他的气质温文儒雅,正是雅俊如松的模样。 他说话时不急不缓,语调柔和,给人如沐春风之感。 只是他脸颊上还带着一团淤青,淤痕肿胀,破坏了往日的翩翩公子形象。 “五皇子。”陈柔与雁书向他行礼。 “小七。”五皇子李瀚言笑晏晏,一双桃花眼深情地望着她,“没想到你今日会来观球,我方才更应该好好表现才是,是我球艺不精,连累你兄长输了,还叫你看了笑话。” 他的话语里带着几分示弱与自责,叫人舍不得责怪,反倒想要顺着他的话安慰一番。 陈柔笑了一下,淡淡道:“我来的时候听说戚小侯爷的球艺冠绝长安,五皇子和哥哥输在他手下,想来也不足为怪。” 五皇子李瀚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 这话一时之间倒不知道该让他怎么接。 陈徴也愣怔了片刻,他妹妹说的这话怎么就那么别扭呢。 居然能从小七口中听到一句戚戎的好处…… “表弟他素来喜欢游猎玩闹,论起骑射之术,咱们这些个兄弟还真比不过他。戚将军在外,姑母走得早,没人拘着他,性子一贯桀骜了些,下手也没个轻重,方才好几次险些伤了你兄长,我代他向你赔个不是。” 李瀚笑得极为和煦,语气极为大度,彰显皇家风范,顺带不动声色将戚戎抹黑了一把。 听了这话,陈徴心中不悦,他颇有深意看了李瀚一眼。 陈徴与戚戎感情深厚,两人从小一起长大,情同手足,真论起感情来,究竟是谁向谁赔不是? 此时妹妹陈柔在一旁,他倒是不好说些什么。 只怕小七听了更恼戚戎。 这两人从小就不太对付,令他这个兄长操碎了心。 陈柔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瞧了眼脸上毫无痕迹的陈徴,又看了眼脸上带伤的李瀚,假装天真地笑出声:“我哥哥没伤着,倒是五皇子脸上——” 她不甚在意的笑声令李瀚心中生恼,这小姑娘完全不接他的话,更没有对他表现出丝毫关怀。 李瀚绷紧一张脸,却是不小心牵动了脸上的伤,不由得抽气一声:“嘶——” 他的脸疼得皱起,身旁的小宦官惊慌失措地关心道:“五皇子,您要紧吗?去找太医看看。” “不打紧,没什么大碍。”李瀚笑了笑。 陈柔盯着这两人的互动,目光落在那个缩脖子小宦官身上,这人头上戴着宦官纱帽,所有的头发束起,底下是面团一样的圆脸,长得清秀讨喜。 陈徴注意到妹妹的目光,出声道:“小七,盯着人家小公公看作甚?” “哥哥,我只是有些好奇。” 陈徴无奈了:“人家小公公有什么稀奇的。” 陈柔状若不经地说起:“哥哥,五皇子身旁的小宦官怎么是个女子。” 她这话说出口,李瀚脸色惊变,他身旁的小宦官更是惊慌地低下头。 李瀚解释道:“她是我身边的侍女元元,只是年纪小,好奇心强,贪玩,想跟着来飞驰台看打马球,为了出行方便,才换上了一身宦官衣服。” 陈徴脸色变冷,他竭力克制住自己的语气,淡淡道:“这小宫女瞧着并不脸生啊。” 陈徴心头冷笑三声,五皇子之前对陈柔的心思昭然若揭,却是带着个女子假扮的小宦官在身旁…… “小七,五皇子的好意咱们心领了,只是那把琴不适合你,回去便还给人家。” 陈柔站在兄长身旁,乖巧地点点头。 有了今日之事,五皇子李瀚在兄长陈徴面前留下了行为不检点的印象。 陈家不会再让五皇子李瀚与她接触。 “陈七姑娘,这都是误会。” 那个叫元元的小宦官连忙跪倒在地:“都是奴婢的错,是奴婢贪玩,这才缠着殿下出门,惹得贵人误会。” “你且起来,我们又没责怪你。” 陈柔让雁书将她扶起,这人在他们面前又跪又求的,倒显得他们兄妹刻薄人了。 陈柔虽然没搞清那梦是真是假,但就今日的几件事来看,里面预知的不少事情着实可信。 这李瀚倒是个有几分真情的,喜欢身边带着的这个小宫女元元,不清不白养在身边好些年,当了皇帝之后才敢大张旗鼓。 他打压陈家与其他几个世家,忌惮戚戎,竭力抬高元元,也就是周元的父族兄弟。周元出自一个穷苦家庭,父母卖女求生,后来女儿成了贵人,跟着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那时本就朝局混乱,灾害连年,又逢北狄几国入侵,南下各地叛乱,周元几个兄弟都是些扶不起的阿斗,作威作福,招惹民怨。 她有个三哥哥周竞,矮个里面拔高个,倒是个好的,在南下平定战乱时立了不少战功,被狗急跳墙的李瀚破格提拔,德不配位,引起众将不满。 周竞当时风头无二,自然没人敢说什么,更有善于钻营的混在他身边,给他出谋划策,侵吞底下人战功,最后终于招致祸患,被人害死。 他死了,周元那个不讲理的母亲找她去闹,她性格软绵,怀着身孕,受了刺激,一尸两命。 为此李瀚意志消沉,但因为他之前的所作所为招致各家不满,萧淑妃联合权宦发起政变。 这些事如同一场闹剧。 最后她成了太后,整个国家却已经千疮百孔,内忧外患。 若不是戚戎在,恐怕早就亡国了。 陈柔绝不会让李瀚再纠缠自己,梦中的事情还未发生,若是他好自为之,离她远远地,她便不与他计较,若是再纠缠她,定教他没好果子吃。 “哎,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一道女声遥远传来,陈柔几人转头一看,正看到四个人抬着华丽的轿辇走来,宝盖华亭,纱帷重重,一只白嫩的手伸出来,向他们招了招手。 “陈四郎在这,还有五弟啊。” 陈柔看清了宝盖下的宫装妇人,其实无需观看,听见她的声音,她的脑海里竟自然浮现出了那人的身份。 ——长乐公主李妤。 当今皇上只有过一位卢皇后,卢皇后早亡,没能留下一位皇子,只得了一位皇女,如今中宫空悬,李妤这位嫡长公主的身份自是不同一般。 陈柔以前从来没见过这位公主,现在却能认得她,那个梦当真是非同一般。 唯独有一点不一样的是,梦中她来看打马球的那一天,长乐公主李妤并未出现。 此时她却十分突兀地出现在飞驰台。 从戚戎出现在马球场上帮周珏赢得胜利,或者说,从陈柔在馄饨摊前遇见戚戎开始,后面发生的事情,已经跟梦里不一样了。 哥哥还在,父亲还在,戚戎也在……她不会走到梦里的结局。 “见过公主殿下。” 几人向长乐公主见礼。 长乐公主笑道:“这小公公方才是犯什么错了?” 李瀚连忙道:“皇姐,我们闹着玩。” 陈柔不会给他面子,直言道:“公主殿下,您且仔细看看,她是个小宫女。” “原来是这样啊。”长乐公主做出恍然大悟的样子,她似笑非笑看向李瀚,“这小宫女瞧着模样还算清秀,皇弟若是喜欢,大可收入房中,记上名字,可千万莫学老三,做出些混不吝的荒唐事。” “到让外面人看了笑话。” “皇姐,这是误会一场。” 长乐公主没兴趣听他解释,老五想娶陈家贵女,呵,这事不成最好。 如今闹出了这种事,她乐得看笑话。 管他什么误会不误会,做实了的事情,那就是事实。 “你就是陈家七姑娘吧。” 长乐公主看向陈柔,见她穿着一身白衣男装,像个俊秀的少年郎,与她之前所听说的倾国绝色不太一样,再来这打扮…… 想起刚才下属来报的事情,长乐公主心中有了一个猜测,难不成刚在街上的…… 是她? 若是如此,这位陈七姑娘倒与她所了解的极为不同。 长乐公主心念一转,笑道:“今日我本想看一场马球赛,不料竟是来晚了,却也来得正是时候,眼下瞧着人都还在,不妨一同到我府上做客。” “谁要是不来,那就是不给我这个公主面子。” 第六章 ◎你可知他是谁?◎ 长乐公主李妤与驸马吴涛素来喜欢在府中摆宴聚会,所交往的客人甚广,不管是王孙公子,亦或是风流才子,皆是府上宾客。 公主府上更是养了不少乐艺技人。 一进府中,便能听到丝竹管弦之声。 戚戎也在受邀的客人行列,他向来不喜欢参与这类宴会,这一回倒是跟着人一同来了。 周珏缠在他身旁跟他说话,他皱着眉头,一众人骑着马率先来到公主府上。 驸马吴涛将他们迎进府中,原来今日公主府设宴,府上早就有了不少客人,三皇子李郜、楚国公家几位公子及其他世家贵女正在曲澜轩中闲聊说话。 见了戚戎等人,忙笑着问起今日打马球的事情,周珏大笑三声,说起了刚才发生的事,虽是他赢了,言语中却对陈徴带几分感激敬佩之情。 “陈四郎今日倒是把你给唬住了。” “我要是输了,回家肯定吃不了兜着走。” “可你赢了也没怎么着,彩头都给了小侯爷,以小侯爷与陈家公子的交情,转头那彩头又长脚溜回去了,你倒还赔了夫人又折兵。” “那我也不在乎,反正今日我赢了。” 周珏洒脱笑笑,饮了一杯酒。 戚戎落座后只简单与人交谈几句,跟着饮了几杯酒,此时他换了一身华服,白袍金边,衣领袖口纹饰华贵,他的头发高高束起,黑发中夹着玉流苏,这打扮十足十的锦衣贵公子。 他端坐在席上,除却满身令人生畏的矜贵气外,举止间自然流露出些许干练肃杀。 许是四周靡靡之音环绕,减轻了他身上如刀尖般的锐利锋芒,倒显得容貌越发出色。 不少舞姬伶人忍不住偷偷往他身上看去。 三皇子李郜正在与一个舞姬芳缘调笑,见她看了几眼戚戎,举着杯盏调笑道:“你可知他是谁?” “那可是长安城中的戚小侯爷。” “眼光高着呢,看不上你们这些个胭脂俗粉。” 楚国公家的公子正在与周珏说话,闻言笑道:“听说陈相家的七姑娘,最近可成了咱们长安城第一美人,你们见过没?” “陈徴那个亲妹子?” “没见过。” “小侯爷与陈四郎交情好,两人情同手足,他肯定是见过的。” “第一美人,也不知是何等环肥燕瘦。” 几个男人聚在一起,说起美人来,自是兴致勃勃。 戚戎没参与他们的话题,一群人说到兴头上,却是好奇地问他:“小侯爷,你是亲眼见过的,在你看来,你觉得那陈七姑娘当真是天香国色?” 戚戎本不想回答,只是周围人催得紧,势要从他口中听到个回答才肯罢休,他扫过众人好奇的眼睛,想起袖中锦帕,蓦地心下一沉,懒懒回了一句:“不过中人之资。” 听了他的回答,众人只是笑笑,却没人当真。 “果然是你戚小侯爷说的话。” “从来就没听你口中说过一个女子的好处。” “说真的,小侯爷,你得早些改改你的名声。” “你瞧瞧周围这些个美人,刚才还都偷看你,现在一听说了你的名号,全给吓远了。” 戚戎人在坊间是有些传闻的。 戚小侯爷长得好,家世好,还有钱,当然,更为重要的是,他的生母早亡,父亲不在身边,皇上太后怜他幼时丧母,向来溺爱无度,不容他受半分委屈。 说好听点的,他是京城少年权贵,说句不好听点的,就是个无人管教的王孙公子。 哪怕他成了个声色犬马的纨绔子弟,也没几个能奈何得了他。 他对于某些女子来说也算是个好去处,以前有些个不怀好意的,试图将他往歪路上引,十四五岁时,就给他送上舞姬美女甚至清秀小童,戚戎一概不要。 戚戎只喜欢骑马射箭,豢养鹰犬,外出游猎。 一开始,周围人只当他年纪小,不懂那女色的销魂滋味。 俊俏少年,多得是人投怀送抱,尤其是欢场女子,热情火辣的很,戚戎从未理会过,耐不住人不信这个邪,硬往他怀里钻。 这后来就出了一件事。 一个绝美的舞姬扭着水蛇腰缠过来,语气娇甜不已,口口声声说要陪小侯爷一起玩。 戚小侯爷应了,那舞姬还没来得及高兴,便被他踹断了四根肋骨,最后小侯爷只是说: “你太弱,不禁玩。” 这种玩法,几条命都不够,戚小侯爷在坊间的名声变得越发凶残了起来。 此后再也不敢有美人主动投怀送抱。 楚家公子哥笑着感慨道:“也不知道以后会是个什么样的女子嫁给戚小侯爷。” 这要是个一般的,恐怕没几年就要香消玉损。 周珏是个消息灵通的,接口道:“恐怕得是云安郡主那样的将门虎女。” “还真是,他不喜欢那种娇滴滴的女子,就喜欢舞蹈弄棒的。” “哎,我倒是想起来了,我还真从他的口中听过几句称赞的话,说那云安郡主枪舞得还不错。” 说话间,外面有传公主回来了。 长乐公主说是对陈柔一见如故,拉着她一起乘坐轿辇回府,两人一路上聊了不少。 长乐公主语气平易近人,十分熟络地与她闲谈,陈柔敏感地察觉到她的试探,表现的像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天真少女。 到了公主府,她带着陈柔一起去见府上的客人,三皇子等人一听说陈家七姑娘来了,全都好奇等着展望,谁知道见到一个身着男装的陈七姑娘,这一见之下,不禁大失所望。 好看自然是好看的,是个美人,却称不上顶尖绝色,更不是肤如凝脂肌如雪。 三皇子李郜道:“这就是陈七姑娘,倒和我想象中的不太一样。” 边上几个男人也是这么想的,却没有直接说出口。 陈柔一开始还没察觉到什么,她早就忘记自己脸上身上抹的那些东西,既然哥哥和戚戎都能轻松认出她来,倒也没有雁书说得那么神奇。 她从小到大早已经习惯了自己那张脸,即便稍作改变,也跟平常的模样极为相似,她没太当一回事。 而在外人眼里看来,这所谓的长安城第一美人,虽然貌美不假,一出场却不是惊天绝色,不免令人失望,更有甚者,还觉得不服气。 谢家三姑娘便是其中那个不服气的,她跟三皇子是表亲,直接出言嘲笑道:“陈七姑娘以如此容貌当上长安城第一美人,想必那‘琴艺’定是绝妙无双。” 三皇子道:“方才席间曾听戚小侯爷戏言,说陈七姑娘不过中人之姿,我还想着是我那小表弟不辨美丑,现在看来,倒也说得不无道理。” 陈徴一听这话,已经忍不住了,陈柔连忙拉住兄长,微微笑道:“小侯爷说得是,陈七的样貌确实平平无奇,当不起长安城第一美人之称。” “你还挺有自知之明。” 他眉毛一挑:“名不副实,只会招人嘲笑。” 三皇子李郜的话说得毫不留情面,更不会给陈家人脸面。 当今皇帝并未立后,也未确定太子,最有可能继承大统的当属二皇子李珵与四皇子李邺,二皇子李珵乃谢德妃所出,背靠谢、郑等几个大族,势头最为强劲;四皇子李邺的生母则是张贵妃,宠冠后宫十数年,与北司内宦交往甚密,同样不容小觑,朝堂上如今也隐隐形成两派势力。 三皇子生母出身普通,攀附在谢德妃之下,属于二皇子这一派。 他们曾多次拉拢陈相,却都无功而返。 明明口口声声说着不站队,却又听说五皇子给陈家嫡女送了东西,难不成这陈家还想另起炉灶不成? 今日有机会,正好当众折辱一番。 三皇子李郜道:“陈七姑娘今日不妨在我们面前弹奏一曲,让我们听听究竟是何等仙音妙曲,才能一曲名动长安。” 谢家三姑娘谢蓉蓉在一旁笑着搭腔:“你可千万别谦虚拒绝,我最讨厌你们这些娇滴滴贵女的你推我让,这容貌已经名不副实,这才艺总不会是假的吧?” “公主这教坊圣手甚多,邀出来听听七姑娘的琴曲,一同品鉴一番,正好了,我看何圣手也在。” “若是七姑娘琴艺高超,还能与何圣手比一比。” 谢蓉蓉口中的何圣手乃是官乐教坊琴师之首,琴技高超,艺绝长安。 一个世家贵女与教坊圣手比技艺,着实有些欺负人了。 已经有人看不惯眼下这一幕,楚家公子道:“陈七姑娘容貌出色,年纪尚小,便是琴技比不得何圣手,亦是理所当然。” 谢蓉蓉讽刺笑道:“怎么?难不成陈七姑娘不敢当众弹曲,若是今日之事传扬出去,恐怕是要贻笑大方。” “所谓的长安城第一美人,却也不过如此,这第一美人倘若这么好当,不若换我来当。” 人群中传来一声响亮的嗤笑。 所有人看向来声处,只见戚戎淡淡道:“云泥之别,还请自知。” 一旁的周珏咳嗽了一声,装傻充愣直言道:“单若只论容貌,还是陈七姑娘胜过一筹。” 谢蓉蓉脸色顿时铁青。 此时在众人眼中看来,一身白衣男装的陈七姑娘或许不是倾城绝色,却是五官姣好,可想换成女装也是极美的,只是肌肤稍差了些。 谢蓉蓉不过是清秀有余,算得上美,哪怕此时全身绫罗锦缎,满脸涂粉抹脂,跟陈家七姑娘相比,差的不是一星半点。 而那陈七姑娘的样貌气质,不知怎么的,倒是越看越觉得好看了。 陈徴向长乐公主道:“公主殿下,我和妹妹今日是来做客的。” 若是做不成客人,那就得结仇了。 长乐公主李妤笑了笑:“大家都是我邀来的客人,莫要争一时之气,不若这样吧,蓉蓉和七姑娘都来演奏一曲如何?” “好,那我便弹一曲琵琶。”谢蓉蓉笑着应下了。 谢蓉蓉敢如此挑衅,自然是有自傲的本钱,那便是她的一手琵琶绝艺。 她的曲子还没在外面传“一曲动长安”,这些日子倒是听了不少陈七姑娘的传言。 可笑。 她要跟她比一比,究竟是谁的曲子名动长安。 长乐公主看向陈柔。 陈柔道:“我也弹一曲琵琶。” 她这句话出乎所有人意料,长乐公主神色一愣:“哦?原来陈七姑娘也擅弹琵琶。” “那太好了。”谢蓉蓉笑着看向陈柔,“陈七姑娘,不若我们共弹一曲《定风波》。” 定风波,一语双关。 陈柔一口答应:“好。” 长乐公主道:“两位妹妹一同去换身打扮吧,我府上有诸多琵琶任由挑选。” 谢蓉蓉笑道:“我不用选了,就用我习惯的。” 她带着侍女退下去做准备,路过陈柔时,小声道: “或许今日之后,长安城里会流传一个叫做相形见绌的故事。” 陈柔也要带着雁书退下。 周珏知道谢蓉蓉的琵琶技艺绝妙,方才承了陈徴的情,忍不住关心问道:“陈七姑娘,你弹琵琶的水平如何?” 陈柔幽幽地往某个人身上看了一眼,“小侯爷曾说,我弹的琵琶很难听。” 第七章 ◎谁人敢去定风波。◎ “小侯爷,你这说话有些过分了。” 周珏凑到戚戎身边跟他说话。 戚戎道:“什么意思?” “你跟陈徴的交情很要好吧?” 戚戎淡淡道:“明知故问。” 他与陈徴,情同兄弟。 “陈七姑娘是陈徴的亲妹子,你怎么总说一些让姑娘伤心的话。” “我说过吗?”戚戎低垂下眼眸,抬手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仰头饮酒时,嘴角微微一勾,带着些许自嘲。 有些话,说了会伤心,不说又能如何? ……还能比现在更好? “怎么就没说了,就比如……算了,你小侯爷可真是不解风情,我看你还是离小姑娘们远点最好。” 周珏在一旁啧啧,他眼睛尖,蓦地瞧见了戚戎饮酒时,袖口露出来一段丁香色的事物。 “你这拖着什么小尾巴呢?”他笑着就要去伸手抽出来。 他的手没有戚戎的动作快,周珏还没能碰到他衣袖,手腕已经被戚戎死死抓在手中,他疼得直叫,戚戎将他推开,周珏一屁股摔在地上,眼泪都给疼出来了。 “你、你以为我要干什么啊?” “你这也太狠了吧?” 周珏揉了揉手腕,又揉了揉屁股,一抬头,却瞥见戚戎那双凶狠至极的眼睛,奇怪,明明这人长得一双桃花眼,喝了酒,眼尾泛着红晕,却不让人联想到桃花,只想到那殷红的血。 凶狠起来,那双眼睛就如同狼的眼睛一样,叫人瘆得慌。 他不由得咽了咽口水。 不少人听见了他们这闹出来的动静,忙问道:“你们这是怎么呢?” 周珏摆摆手:“打闹呢。” 戚戎将袖口的东西藏好,冷冷道:“我不喜欢别人碰我的东西。” 周珏心想: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踩老虎尾巴了。 “喂,这东西该不会是你喜欢的姑娘送的吧?” 戚戎心头猛然一紧,他低着头,不让旁人看见自己的眼睛,随后冷哼一声,站起身将自己的护卫简策叫到一旁,低声交代了两句。 周珏自讨没趣,回席间坐下,仰头抛了一粒花生米,没中。 陈柔与雁书被请进了一间厢房,房间布置奢华,无处不精致,华绸帷幔,玉石珠帘,梳妆台上立着一面巨大铜镜,无数金银薄片覆在周边,结成两只双凤鸾鸟,流光晃映,交织金银双辉。 陈柔在镜前坐下,看向镜中的自己。 一旁的雁书吩咐过公主府上的侍女,走到她身旁忍不住抱怨道:“七姑娘,咱们不该出来的,我看今日就不宜出门。” 谢家姑娘未免也太过咄咄逼人。 还有那长乐公主、三皇子,都不是好相与的,更别提那五皇子,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哼,还有小侯爷,小侯爷他竟说姑娘你只是中人之资,咱们等会儿定要好好打扮打扮,叫他们开开眼!” 陈柔原本心中还有气,现在听了雁书的一通数落,倒是被她逗乐了。 “她们送了几套衣裙过来,姑娘你来挑一挑,选一套明艳点的,这有一套天水碧如意月裙,还有百蝶烟霞裙……” “随意选一套吧,就第一件。” 陈柔倒没什么兴趣跟人争奇斗艳。 “叫人打一盆水来,我把脸上的东西洗干净。” “是。” 雁书叫人打了水来,又有人抬了箱东西过来,她连忙跑去告诉陈柔。 陈柔命人将箱子抬进来,方才打开箱子,雁书便瞪大了眼睛。 “七姑娘,这……” 陈柔左手微敛右袖,白嫩如雪的藕节臂伸进箱中,取出一张字条。 字条上龙飞凤舞写了一行字:把花猫脸擦干净。 陈柔将字条卷起收好,哼笑一声,重新在镜前坐下,道:“雁书,帮我梳妆。” 谢蓉蓉已经换好了一身桃花烟罗裙,侍女抱着紫檀螺钿蝶戏水琵琶立在她身后。 “陈七姑娘呢?是否该叫人去催催?” 宴会上的乐舞还在继续,中央坐着一个弹箜篌的姑娘,她素手芊芊,一双灵巧的手拨弄着箜篌,声声入耳绝妙。 有人凝神细听,有人小声交谈。 三皇子一双眼睛望着她,只见她低眉敛目,说不尽的楚楚动人,不由得心痒难耐,忍不住道:“这箜篌女子倒是比那陈七姑娘更娇美几分。” 他这一话说出来,却没见身旁人回音,更是发现周围的声音一瞬间安静了下来,再也听不见小声的交谈,屋内只留下风声,以及那清脆动人的箜篌声。 三皇子李郜正觉奇怪,他转过身,却见一个抱着琵琶的女子踏着莲步缓缓走来。 但见她乌发雪肤,樱唇粉腮,一双水杏眸似春水潋滟,额心梅花印,梳着飞仙髻,满头珠翠金步摇,行走时一步一摇。 她的容貌明艳绝伦,一如牡丹花开,艳压群芳。 李郜并不喜欢这样富贵逼人的女子长相,却也不得不承认一句: ——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 她一出现,便是之前弹箜篌的那个姑娘,清丽容颜也跟着暗淡几分。 四下一应舞姬美人,全都成了绿叶陪衬。 当真是国色天香。 谢蓉蓉的脸色不太好看,冷着脸从侍女手中接过琵琶,拖长了声音道:“陈七姑娘,可是准备好了?” 说罢,她的手指在琵琶弦上翻转翩飞几瞬,清脆悦耳的珠玉琵琶声跳动,叫醒了仍在惊艳失神中的众人。 陈柔的目光在箜篌姑娘的身上一停,颔首道:“谢姑娘,我们开始吧。” “好,爽快,你我二人共弹一曲定风波。” 《定风波》是一首抑扬顿挫转折频繁的曲子,韵律复杂,乍起,乍惊,乍急,乍停。 两人同时拨弄琵琶弦,只听得弦音流转,风波起。 陈柔已经许久没有碰过琵琶,却又觉得那琵琶似乎在脑海里弹奏过无数遍,除却一开始的生疏,双手越发灵动如飞。 听了陈柔的琴音,谢蓉蓉嘴角一扬,心想不过如此,她笑着拨弄琵琶弦,弹出来的曲意气势渐盛,势必要将另一道曲音压下。 陈柔察觉到她的来势汹汹,她怀抱着琵琶,却是不忧不惧,看着席间的锦衣少年郎,眼前猛然跳出无数画面。 年轻的太后垂帘听政,骁勇善战的将军立于殿前,眼前珠帘晃动,那人身影绰绰。 “传太后懿旨,今幽州、河东节度使,左武卫大将军戚戎骁勇善战,北御敌寇,南平叛乱,立下不世之功,赐封为定北王。” …… 一个女子短短的一生如梦浮现。 不是锦衣香闺,懒起画峨眉,是夙兴夜寐,青灯黄卷,独对西窗月。 十二载垂帘听政,无愧于天,无愧于地,无愧于心。 她的胸中顿生出豪情万丈,任这世上云诡波谲,风波险恶又如何? 手中琵琶弦急转,声声似急雨,似云涛翻滚,似山摇地动,声势骇人至极。 谢蓉蓉心口一慌,听着身边人弹出的曲音,却觉得那不是曲子,更像是一道道来自四面八方的质问:谁人敢去定风波? 谁人敢去定风波? 谁人敢去定风波? …… 我……敢,不—— 一瞬间的迟疑如排山倒海般将她压垮,谢蓉蓉手下连连失误,铮——铮—— 她浑然跟不上曲调,一时愣在了当场,只听得那扫弦声越发高昂。 陈柔抱着琵琶,双手翩飞,捻拢弹拨,于高昂处急停又起,弦声阵阵倾泻而出。 曲终停,风波止。 全场鸦雀无声。 “砰!!!” 琵琶落地,弦断鼓裂,谢蓉蓉摔琴而走。 长乐公主叹了一口气,叫人来收拾地上的残骸。 楚公子摇头道:“今日还真有个相形见绌的故事要流传出去。” “陈七姑娘当真一曲名动长安,在下佩服。” “小侯爷的话果然不能信!” 周珏看向那位怀抱琵琶,却是灿如朝霞,贵若牡丹的女子,只觉得心神一晃,为之倾倒。 三皇子李郜将杯盏拿在手中把玩,一双眼睛死死盯着陈柔,笑着出声道:“陈七姑娘姿容绝色,这身打扮更是聘聘袅袅,男人见之,色而妄动,真是个天生尤物。” 陈徴震怒道:“三皇子慎言!” 这些话,实在是太过轻薄。 原本一直静默的五皇子李瀚出声道:“三皇兄,你怎么能如此形容一个高门贵女。” 陈徴的脸色更加难看。 “开个玩笑嘛,你们这些人啊,可真是一点都不好玩。”三皇子李郜将手中的杯盏放下,示意一旁的舞姬给自己倒酒。 显然他并不把自己刚才说的话当一回事,他竟将一个贵女戏作玩物。 若是今日之事传扬出去,恐怕外人并不在意什么琵琶曲,更喜欢流传三皇子的亵渎之语。 戚戎懒洋洋站起,他笑着看向李郜,道:“三表哥,我觉得这宴会也确实没意思,不如我跟你来玩一些好玩的。” 李郜手一顿,抬起头:“哦?戚戎你有什么好主意。” 戚戎勾了勾手,护卫简策递上长弓箭矢,他转了下大拇指所戴的扳指,拉开手中弓弦,众目睽睽之下,他将箭矢对准李郜的喉咙,微微一笑道:“三表哥可别乱动,我今日饮了酒,怕是要失了准头。” “戚戎,你疯了!” 李郜全身如堕寒潭,他被那锐利的箭尖锁定喉咙,如同一只被猎人盯上的猎物,叫他不寒而栗。 戚戎是个疯的,他是真敢射! “你们快拦住他!” 晚了。 戚戎手中的箭矢早就飞射而出。 一道寒风自他脖颈边飞射而过,李郜双目瞪直,右颈处丝丝火辣,他抬手一摸,指尖鲜血红艳,下一刻瘫软在地,底下一片濡湿。 戚戎张扬一笑,挑眉道:“好玩吗?” “表哥方才就像山上的獐子,我最喜欢看你们瑟瑟发抖的样子。” 第八章 ◎你该不会是骗我的?◎ 公主府的宴会不欢而散。 陈徴带着陈柔与雁书二人出了公主府,外面已有陈家的马车等候。 外面天微凉,风有些大,雁书接过府中人递上的雪青色飞鸟绣花披风,给自家姑娘围上。 车前摆了垫脚凳,陈柔微提衣裙上马车,陈徴与雁书跟着坐进了车厢。 陈徴替妹妹拢了下披风,柔声道:“今日受惊了,回去后叫锦画给你煮一碗安神汤,吃了安神汤早些入睡。” 陈柔点了点头,她犹豫道:“哥哥,小侯爷他……” “莫要担心,戚戎他一向胆大心细,虽然冲动了些,却也注意着分寸,今天他给你出了一口恶气,哥哥心里倒是高兴得很。” 陈徴叹了一口气,“有些事情,他做的,哥哥却是做不得。” 陈柔听出了他口中的无奈与愧疚,柔声劝慰了几句,转而道:“哥哥,我今日也做了件胆大的事。” 她把在馄饨摊前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告诉了陈徴。 “怪不得。”陈徴勾唇一笑,他上下打量陈柔,目光停顿在她头上的金步摇,小声说了句:“这事还真是闹大点好。” 陈柔不明所以,疑惑道:“怎的了?” “没事。”陈徴笑笑,眼眸中也染上了温柔的笑意,调侃道: “我那柔弱又胆小的妹子今日做出这样的事,真是叫哥哥觉得意外又欣慰。” 陈柔:“……” 真怀疑他被戚戎上身。 BaN “你不责骂我冲动吗?我今天可是砸人了。” “砸得好,他敢当街污蔑长公主殿下,若是哥哥在场,也定要好好教训他一顿。” 陈柔秀眉一抖,道:“哪有你这么教妹妹的,就不怕我以后干出更大胆的事?” “我知道你行事自有分寸,无须哥哥多加提点。” 陈柔抿唇一笑,这还差不多。 谁知道陈徴小声补了句:“再说了,若不是戚戎在场你也不敢砸。” 陈柔瞪了他一眼:“……” 心想你可真是我亲哥。 怎么不去跟戚戎做亲兄弟呢? 这俩阴阳怪气同出一脉,简直是蛇鼠一窝,一丘之貉。 陈柔转过身去,负气不搭理他。 陈徴失笑,推了下她的手肘,温声道:“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当年华阳长公主还在世时,与我们娘亲情同姐妹,她更是将你视若亲女,爱之如珍宝,哪怕是亲儿子都不一定比得上。” “你我也应当将她敬若亲母,听见有人胆敢污蔑长公主,你若是无动于衷,哥哥才失望呢。” 陈柔点了点头。 陈徴紧着又道:“戚戎他脾气是坏了点,说话也不中听,却是将你当成亲妹子。” 陈柔:“……” 亲妹子? “小七你也把他当做亲哥哥好不好?” 陈徴觉得自己为这两不太对付的弟弟妹妹操碎了一颗心。 陈柔不答,她揉了揉自己的眉心,蹙眉道:“好多小时候的事情,我都记不清了,这些事都是你们告诉我的……” 陈徴叹气:“你幼时体弱多病,记不得那些事也属自然。” 六岁以前的事情,陈柔完全不记得了,她小时候时常缠绵病榻,对很多事情迷迷糊糊,“我就记得六岁时戚戎他拿蛇吓我。” “他哪是拿蛇吓你啊,是你们俩在荷花池边玩耍,一条青蛇正要游到你腿边,被他抓在了手上,你看到那蛇就给吓晕过去了,做了几天噩梦又生了场病,后来把事情都给忘了,就记得他拿蛇吓你。” 陈柔眨了眨眼睛:“那他怎么不解释,怎么不把真相告诉我?” 陈徴唏嘘道:“怎么没说过?说过好几次,你别的都能忘,就对这一幕念念不忘。” 陈柔喃喃道:“我怕蛇啊。” “所以戚戎他每次都笑你胆小,娇气,女孩子嘛,我的妹妹,娇气点怎么了。” 陈柔道:“他总是说话不中听。” 陈徴无奈道:“你也没好到哪里去,你俩都倔。” “算了,不说这些了,你俩一个是火,一个是水,怎么着都调和不到一起去。” 陈柔哪能答应,赶紧道:“哥哥,你再给我说些小时候的事,我跟戚戎还会一起玩耍?” 她一副看见太阳打西边出来出来的模样。 不仅是出门前的那个梦,今天发生的很多事情都颠覆了她的认知。 陈徴回忆了下,笑道:“你啊,小时候还挺黏他的,嘴上戎哥哥长,戎哥哥短。” “两三岁?还是三四岁的时候吧,说话都说不太利索,一嘴的哥哥倒是叫得最好。” 戎……戎哥哥? 陈柔只觉得自己的头顶凭空炸了一道响雷。 她、她居然还这么叫过戚戎? “哥,你该不会是骗我的?” 陈徴见她那副不可置信的模样,只觉得好笑:“哥哥骗你好玩啊?你四岁那会儿,戚戎跟——” 他说到这里,脸上的神色一顿,嘴边的笑容也淡了:“以前的事情太远了,哥哥只比你大三岁,也不太记得那些事。” 陈柔央他再说,陈徴却是怎么也不开口了,只道记不清楚,过去的事情没什么好说的。 陈柔只好作罢。 那年发生了什么事?让哥哥讳莫如深。 她四岁,十一年前,也是他们母亲走的那一年。 哥哥比她大三岁。 ……戚戎比她大两岁,他还记得那些事吗? 长乐公主府。 宴会客人都走了,唯独三皇子李郜还留在公主府,他换了一身衣服,包扎好脖颈上的伤口。 之前已经让大夫检查过,不过是擦破皮罢了,并没有什么大碍。 李郜想起自己方才颜面尽失的那一幕,还觉得气不过,拿起一个花瓶向前重重一摔,“砰”一声碎裂成花。 长乐公主皱眉:“你在我这发什么脾气,还不收敛点。” “今日的事情我已经叮嘱过,不会叫人流传出去。” 李郜冷笑几声,他捡起地上一块花瓶碎片,在自己的脖颈边比划了一下,“你以为我会善罢甘休,你当我怕了他戚戎?我是当朝三皇子,他方才敢拿箭射我,他就是谋害皇子!” 长乐公主凉凉道:“他年幼闹着玩,你也不过是擦破了点皮。” 李郜咬牙切齿:“但凡他偏差一分一毫,那就不是擦破了皮!” 那一箭更是让他当众颜面扫地…… 长乐公主笑道:“你如今不还是好端端在这站着。” “我马上进宫参见父皇,告他一个谋害皇子之罪!” 长乐公主冷笑一声:“你去,你信不信,遭殃的人不会是戚戎,而是你。” “这么多人都看见了,难道他还会偏袒戚戎?我可是他的亲儿子!” 长乐公主提醒他:“父皇的儿子有十几个,但他感情最深的同母胞妹只有一个,也只有这么一个从小宠到大的亲外甥。” “你可没你想象的那么重要。” 三皇子李郜脸色铁青:“那我也得去告他一状,闹大点,不信父皇还真偏袒他。” “闹大点?”长乐公主用一种看傻子的眼神看他:“你还是先自求多福吧。” “郑家今日在街上做了什么?” 三皇子冷声道:“与我无关。” “华阳长公主生前最爱弹琵琶。”长乐公主顿了一下,继续道:“还要我继续提醒你吗?陈七姑娘今日的衣裙和她头上的金步摇——” “你方才亲口说的话,你敢在父皇面前再重复一遍?” “戚戎他还真不怕你去告。” “你去了你跟郑家都得剥一层皮。” 李郜的脸色煞白。 半晌后他才回过神,终是冷静了下来,犹疑道:“那该怎么办?” “我都有些看不透他了。” 长乐公主沉思片刻,“老二不在,别再去招惹戚戎和陈家人。” “陈家跟老五已经生了间隙,暂且看看。” “难道这事就这么算了?我咽不下这口气。” “戚戎是个疯的,你要去跟他斗?冥顽不灵,那你自己去吧!” 三皇子李郜长长呼出一口气,他垂下肩膀,抬手摸了下脖颈处的伤,“今日是我不小心刮到了脖子,真是流年不利。” “我走了,休息去。” “皇姐,你府上今日那个来弹箜篌的女子还不错。” 长乐公主李妤目送他离开的背影,缓缓道: “父皇对他爱如亲子,却偏偏封他为武安侯,当真是希望他能‘武功治世,威信安()邦’?” “可这史上过去的几位武安侯,无一不是下场惨烈,不得善终。” “北边的战事,又快起来了吧。” “来日方长。” 第九章 ◎挑个你喜欢的。◎ 陈柔在偌大的陈府中独自居住在一处清幽的小园林中,名为竹园,这一处地方,是当年她母亲崔氏还在时修建的。 崔家是江南豪富大族,她母亲出嫁时自是十里红妆,绵延不绝。 因她喜欢翠竹,便亲自建了这一处竹园。 崔氏去世后,陈柔搬进了竹园,独自住着养病。 这么些年过去,园中的翠竹还在,只因陈柔更喜欢梅花,闺房前后便种满了红梅。 每年长安城下雪时,满园琼枝玉蕊,红梅映雪。 此时梅花已经尽数凋零。 墙角锦画新摆出几盆杜鹃牡丹点缀春色。 西边亭台假山曲水荷花池,池中去年的残荷犹在,几朵青青莲叶飘在水中。 陈徴亲自送妹妹陈柔回竹园。 两人穿过抄手游廊,前方变得开阔,午后的暖阳照向葡萄架,边上的秋千爬上了一两根细细的绿藤。 两人停在陈柔的闺房前,陈徴细心叮嘱了两句,又交代几个婆子丫鬟照顾好姑娘,而后叫人抱着“九宫琴”随自己离开。 文琴、锦画几个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七姑娘回来,身上的衣裙打扮都变了,大公子还叫人来把琴搬走。 “今日发生的事太多,回头跟你们细说,先伺候姑娘洗药浴。” 雁书一边说着今日发生的事情,一边吩咐人准备姑娘沐浴,陈柔的胎病虽说是好了,身子骨却还弱着,需要经常泡药浴。 孙神医留下的药浴方子,园里伺候的人自是熟悉的,一应事物很快准备妥当。 陈柔小心翼翼取下满头珠钗,衣裙更是令司棋仔细叠好,她坐入盛满药汤的浴桶中,微微泛红的水没过她晶莹剔透的肌肤。 这水带着一股淡淡的草药香。 以前陈柔不太喜欢这个味道,孙神医给她改了改方子,这药香中又带着股微甜的梅香。 久而久之,她身上也染上了这股子挥之不去的香气,出汗的时候,气味更重。 她自己早已习惯了,也说不上究竟是好闻还是不好闻。 那浅浅的梅香,她还是挺喜欢的,像是雪中红梅。 陈柔换上一身碧色齐胸襦裙,上衣雪白,衣袖上是精致的莲花纹。 一头乌发垂腰,司棋拿着象牙梳替她轻柔梳理。 插上莲花簪,带上一对金镶玉宝葫芦耳环,手腕套着和田碧玉镯。 用过晚膳,陈柔拿起白日里戴过的那一支琼花玉树金步摇,她若有所思片刻,吩咐雁书将几个妆奁抬过来。 取了锁,几个妆奁一齐打开,只见一应各种珠钗、步摇,璎珞、项圈、项链、手镯、耳环、玉佩等等物事,皆是金银玉石,满室生辉。 她拿起一支闹蛾珠花金钗在手中把玩。 这些首饰无一不精致。 她哥哥陈徴每年都会送她不少首饰。 思及今日坐过的那辆马车…… 这真是她哥哥送的? 该不会是另一个“哥哥”送的。 “七姑娘,怎的笑了,是喜欢这金钗?” 雁书原本在一旁候着,却见自家姑娘手持金钗,斜倚在罗汉床上,一脸温柔似水的笑,原本就是朝霞映雪的娇颜,这会儿笑起来更是妩媚动人,看得她都心头一动。 本以为今日遭了那些事,姑娘免不得心情郁郁,却不曾想她全然没放在心上,这也让她松了一口气。 “我笑了吗?” 回过神来的陈柔坐起身,竭力压下心头那股莫名涌上来的甜意。 “把这些收起来吧,等些日子我要一一清点。” “砰!” 屋外传来杯碟摔碎的声响。 紧接着是个老婆子的自悔:“哎呦我这怎么就没拿稳,把姑娘的安神汤给摔了。” 雁书去外面看了一眼,进来回道:“姑娘,是秦奶娘不小心把汤给摔了。” 秦奶娘是府上旧人,当年服侍过她亲娘崔氏,也是她的奶娘,一直留在园子里,以往陈柔对她极为善待尊重。 陈柔点了点头,并没有追究,轻声道:“让奶娘仔细着点,别伤着手,叫锦画再去煮一碗。” “是。” 陈柔垂了垂眼眸,心想着她这个园子应该好好收拾收拾了,以前是她身体柔弱,不得劳神费力,管不了太多,也没什么兴趣管,现在却是不一样了。 曾经她是不谙世事的世家大小姐,从小过的是锦衣玉食的生活,对金银物件看得不重,在那梦里当了一遭太后,管理着一国财政大事,前方战事吃紧,她总是舍不得亏了他的,自是于钱粮一道用心钻研。 钱的确是个好东西。 眼下她要拿到母亲的嫁妆,以及那些个庄子铺子……容不得她们再浑水摸鱼。 “雁书,随我去见父亲。” 雁书给她围了披肩,外面天色已暗,两人手持方形木雕竹影灯笼来到了陈献的书房。 未叫人通传,陈柔将手中的灯笼交给雁书,自己敲门进去。 “吱呀——”陈柔将门带上。 她一抬头,便见到一个青袍儒雅的中年男人,他留着胡须,相貌堂堂,此时正站在桌前,一手拢袖,一手握着笔,白纸上几行黑字,墨迹还未干。 估计是早就听见了外面的动静,见到她时,目光极为慈爱。 陈柔心头一暖,走过去替他磨墨。 陈献继续将整页白纸写满,陈柔只粗略看了几眼,便知道那是写给母亲崔氏的。 再等些时日,便要到清明了。 陈献搁笔,看着陈柔温声道:“今日发生的事情,你哥哥已经跟我说了,方才要去看你,只是你那会儿不方便,爹爹就想晚些时候再去看你。” “爹的阿柔受委屈了。” “爹,你和兄长不要把我当成易碎的花瓶,孙神医都说了,我的病好了。” 陈献笑着点头:“爹的女儿长大了,不用爹操心了。” 陈柔陪他说了几句话,又说起自己想要学管家理账,亲自操持母亲留给她的一应庄子铺子。 “是该好好学学了。”想到女儿的年纪,陈献在心里叹了一口气,“爹可真不愿把你嫁出去。” 陈柔笑道:“那女儿就不嫁了。” “爹倒是想如此,就怕你自个儿不答应。”少年慕少艾,少艾慕少年,当真是半点不由人。 陈柔替他揉肩膀,央求道:“爹,你可千万别随便找人把我嫁了。” “挑个你喜欢的,你若不答应,爹也不会点头。”说罢,陈献转头看向墙上悬挂的一幅画。 陈柔顺着他的目光一齐看过去,画上是一位正在抚琴的年轻女子,容貌与她有七八分相似,正是她的母亲,崔婉。 她母亲在她四岁时去世了,陈柔几乎没有关于母亲的记忆,只是从父亲和哥哥那知道,她的母亲温柔聪慧,是一个非常好的女子。 就是身体病弱了些,跟她一样。 思及今日之事,陈柔试探着问道:“爹,我娘亲的忌日与华阳长公主……只隔了三天?” 陈献的身体震了下,他目不转睛看着墙上的画,好半天之后才喃喃念出一句话: “边关到京城的急报也只用了三天。” 脑袋里轰然一响,无数汹涌澎湃的情绪将她席卷,陈柔只觉得眼前一黑,人倒在地上。 遥远处,似乎有声音传来: “戎哥哥……” “我娘去哪了?我找了好多地方都找不到她。” 第十章 ◎忽如远行客。◎ 又是一个梦。 春光明媚,草长莺飞。 粉衣小女孩在放风筝,她梳着双髻,仰着小脑袋,葡萄似的眼睛眨也不眨看着天上的风筝。 “哥哥,我的风筝飞得高!” 蓝衣小男孩看了她一眼,提醒道:“抓稳点,小心风筝飞走了。” 小女孩满不在乎,却不料一阵风吹来,手中的风筝摇摇摆摆,线轴急速翻转。 她险些要拿不稳了,惊慌失措:“哥哥,要飞走了,帮我拿着。” “不帮你,谁让你的风筝飞得高。” 小女孩生气极了,另一个红衣小男孩看不过眼,握住她的小手,帮她稳住风筝线。 只是女孩这会儿心思已经不在摇风筝上了,她人矮,圆滚滚软乎乎的一坨往男孩身上挤,实在没法子,又不能舍弃风筝,男孩只能一手抱着她,一手牵着风筝。 她抱住身旁男孩的脖颈,终于攒够高度的小女孩伸手去拽蓝衣男孩头顶的两坨小揪揪。 蓝衣男孩哪能教她得逞,反手便要去扯她头顶的粉色发带。 另一个男孩也不能让他得逞,抱着怀里的圆滚滚转了一个圈,躲开贼手,把风筝塞回她手上。 而他自己头上的两髻却被扯歪了一个。 他气急,松开怀里的小姑娘,便去追蓝衣男孩。 两人追追打打成一团。 小女孩看了他们一眼,在原地老老实实自己放风筝。 “男孩果真就是调皮。” 廊檐下,刚巧并肩走来的两个女子望见这一幕无奈摇头。 女孩见了她们俩,风筝也不要了,开开心心地跑过去。 白衣素裙的女子将她抱在怀里,身旁鹅黄裙的女子在她的小脸蛋上捏了下,抽出袖间的披帛,围在小家伙的身上。 白衣女子咳嗽了几声,她的脸色苍白,咳嗽后的嘴唇却是殷红如血,即便再素雅的衣裳也遮不住她的艳丽绝色。 黄裙女子接过小女孩,叫人拿来琵琶,亲自教怀中人弹琵琶。 小女孩人还没有琵琶高,当时只觉得琵琶弦像风筝线。 画面一转。 岁暮天寒,傲雪凌霜。 “夫人能撑到今天已是不易,理应在屋里好好休息。” “昨夜下了雪,我想带着小七出去走走。” 围着狐裘的女子带着小女孩在亭中看雪,眼前细雪纷飞,琼花玉竹,良久,她低声说了句:“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 “阿媗他们走了这些日子,也快回来了吧。” “我会等她回来,亲自与她道别。” 她腿边的小女孩此时仰头道:“娘,爹爹之前教我念过一首诗,叫送别。” 女子莞尔,她将小女孩抱在怀里,道:“你还知道送别?” “念给娘听听。” “山中相送罢,日暮掩柴扉,春草明年绿,王孙……归不归?” 女子脸上的笑容更深了。 “念得好。” “还记得你戎哥哥吗?” “我们小七年纪小,这会儿怕是忘了吧。” 说到这里,她不知想到了什么,笑了一声,“也好。” “忘了好。” “娘吹笛子给你听。” 玉笛声响,悠扬婉转,此时天寒料峭,她笛声中却是江南烟雨。 吹到一半,笛声停了,她猛然咳嗽了几声,这才想起自己已经许久没有吹过一首完整的曲子。 “夫人,边关传来急报,华阳公主她……殉国了。” “砰!” 玉笛坠落,嫣红的笛穗上浇上了一捧新红。 “夫人!夫人!!快来人啊!!” 纷乱中,小女孩捡起了母亲最心爱的玉笛,满手嫣红。 纷飞的纸钱与漫天的雪花相比,是另一种不同颜色的白。 看见归人,她道: “戎哥哥……” “我娘去哪了?我找了好多地方都找不到她。” …… 陈柔睁开眼睛,眼前轻纱帷幔,雕花屏风,是她熟悉的闺房。 “七姑娘醒了!七姑娘醒了!快去告诉老爷和大公子!” 她醒来已经是第二日,昨夜她昏倒,一园子人仰马翻,陈献找大夫来看过,说是七姑娘白日受了刺激,身体并无大碍,只需好好修养。 为了在父兄面前表达自己身体真的没事,陈柔努力喝了两大碗粥,还吃了不少小菜。 谁知陈徴在一旁见了道: “吃这么少,小猫三两口。” 陈柔瞪他:“不少了,两碗粥呢。” “塞牙缝都不够。” 陈柔在心里哼了一声,不搭理这种人了,她的努力在他眼里不值一提。 “这几日别出门,好好养着身子。” “听父亲说你想管铺子,这些事等些天再说。” 陈柔道:“那我要在房里看账册。” “你啊,可真会给自己找事。”陈徴宠溺笑笑,叮嘱道:“别太伤神。” “从小到大我都在园子待着,除了养病就是养病,真的很无趣。” “哥,这种日子,保准你一天都不想过。” “昨天只是一个意外,我现在身子好了,可以做别的事。” “好好好。”陈徴无奈,抬手摸了摸妹妹的头,“要不你出了园子,只在府中走走?跟府里其他的姑娘说说话。” 陈柔十分敷衍地点了点头。 见她如此,陈徴自是无奈又心疼,柔声道:“你还想要什么?” 陈柔状若不经地提醒他:“哥,你跟小侯爷的赌局呢?” “你说这个啊,恰好这几日哥哥休沐不轮值,明日叫戚戎上门来玩怎么样?就在你园子里,让你亲眼瞧瞧哥哥怎么在棋盘上大杀四方。” 陈徴所属千牛卫,皇帝身旁近卫,以十二日为周期按班轮值。 “好,等着看哥哥大杀四方。” 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结果,陈柔心满意足地送走陈徴。 她躺在床上,把昨日的两个梦仔仔细细想了一遍,一个是过去的,一个是似是预知将来的,而她要过好现在。 她有三件要做的事情: 第一,确认自己和戚戎的心意。 第二,养好身体。 第三,赚钱,经营自己的人脉势力。 “雁书,你把我的绣箩拿来。” 陈柔叫人拿来针线,说自己要刺绣解闷,她作为一个世家贵族小姐,平日闷在房中,除了看书刺绣外,也没太多事可做,自是绣艺精妙。 很快,精美的绣纹便在她手底下成型。 她轻柔地摩挲过那个小小的“柔”字,将绣好的手帕放下,披衣下床。 陈柔取出一个紫檀木妆奁,解开锁,拉开抽屉,取出一张卷好的字条。 她低头瞥了眼上面的字,随后嘲笑了一句:“真稚嫩。” ——把花猫脸擦干净。 这七个字乃行书所写,笔走龙蛇,遒劲无比,已是小有火候。 戚小侯爷他素来喜欢书法,搜集了诸多名家字帖,十数年勤学苦练,这一手字早已形成了属于自己的精神气韵。 只不过陈柔见过定北王戚戎的字,再看这少年笔锋,终究是生嫩了些。 她在梦中曾临摹过他的字。 陈柔兴起,自己研墨,执笔写下: 潇湘水断,宛委山倾。珠沉圆折,玉碎连城。 甫瞻松槚,静听坟茔。千年万岁,椒花颂声。 写完停笔,她将两张纸条拿在手上细看,发现自己写的还不如这少年笔锋,再多看几眼,更是远远不如,不由得俏脸一红。 以己之短,攻彼之长,实非聪明人所为。 待到墨迹干透,陈柔将两张纸条卷起,塞回妆奁,她看向窗外时,似是看见两个女子在檐下对着她笑。 第二日,陈柔早起在园中练舞。 孙神医走时说过,她这样的身子,虽说是要静养着,却不适合一直待在房中,理应活动腿脚,方能强身健体。 她亲哥陈徴小时候身体也不大好,后来跟着戚将军学武,现在倒是生龙活虎,勇武过人。 至于戚戎,据她哥说是打小身强体壮天生神力力大无穷…… 所以他才会打不过他。 大概是这样吧。 午后,兄长陈徴带着客人上门。 陈柔早就让人在池边小亭中布下棋局,他二人相对落座,戚戎黑子,陈徴白子,陈柔坐在一旁,给他俩斟茶,摆上几样糕点。 戚戎穿着红色交领中衣,外罩一层玄袍,只衣领袖口处露出些许朱红,他的头发照样高高束起,俊脸全露,整个人还是那么的张扬锐利。 对面的陈徴蓝衣白袍,因是在家中,头发只是月白发带简单一束,腰间一条蹀躞,悬着一把白玉小匕首。 两人用了茶,一齐去拿糕点。 陈徴也没管自己拿的是什么,整个心思专注在棋盘上。 戚戎瞥了眼手中的糕点,轻咬了一口。 陈柔眼见他拿的是块海棠酥,心想这人果然喜欢花里胡哨的。 陈徴落了子,抬眸看他。 戚戎皱眉:“这糕点味同嚼蜡,模样也不太好,你妹妹园里做糕点的厨娘该换了。” 陈柔还没说话,陈徴先开口:“你——” “这海棠酥和红豆糕是我妹亲手做的,哥哥倒是很喜欢。” “小七,别理他,一向嘴刁得很。” “你吃边上的桂花糕,还有这饼。” 戚戎愣了下,“是吗?” 他的确是没想过陈柔会下厨做糕点。 随意落了一子,戚戎转头见她今日梳着堕马髻,一应金钗珠花俱全,因是未出室少女,头发并未全束,一缕头自胸前垂至腰侧,自是玉面娇容。 “今日倒是打扮得跟个花蝴蝶似的。” 过去陈柔经常卧病在床,极少盛装打扮,发饰更是简单素雅,听了戚戎这话,真是气不打一处来,心道我是花蝴蝶,我也不知道这些蝴蝶翅哪来的? “哥。”她叫了声陈徴。 陈徴应了,“怎么?” “你看我头上这钗好看吗?” “挺好看的,以前没见你戴过。” 陈柔故作疑惑:“这不是哥你送的吗?” “啊?是吗?哦,是有这么一回事。”陈徴恍然大悟般点了点头。 一旁的戚戎不动声色,默默吃了两块海棠酥。 “我们家小七是个大姑娘了,哥哥还是喜欢你垂双髻的时候更显乖巧。” 戚戎搭腔:“确实如此。” 陈柔:“……” 这两人瞧着人模狗样,却在这里说三道四。 我还喜欢看你们顶双髻呢。 明明小时候都一样的扎两个揪,谁没见过谁啊。 第十一章 ◎别对你哥说。◎ 陈徴是个棋痴,热衷于跟人下棋,更是热衷于跟戚戎下棋,戚戎对下棋一事兴致缺缺,向来是能敷衍就敷衍。 “你若是不跟我认真,咱们这赌局没完。”陈徴警告他。 戚戎明显有些心不在焉,落子十分随意,似乎都没怎么思考过。 一开始,陈徴还觉得十分不满,后来发现戚戎这棋着实下的不错,看似随心,却又个个恰到好处。 他都有些怀疑这家伙是在“故布疑阵”。 陈徴一旦进入到棋局中去,就成了浑然忘我的状态,这时候,哪还管身旁的妹妹。 等到一局结束,陈徴赢了,他这才打了个响指,从棋局中脱离。 他瞥见旁边的糕点碟子全空了,自言自语道:“我全吃了吗?” 戚戎拿起茶盏垂眸饮茶。 陈柔以手托腮:“……” 这两人是不是也太能吃了…… 她方才假意认真观棋,实际上留意这两人的动静,陈徴可真是好大一个亲哥。 嘴上说着喜欢吃妹妹做的点心,手上大多拿的却是茯苓饼和桂花糕。 就嫌弃我做的糕点不好吃。 刚才她自己也吃了几个,跟落芳斋的糕点比起来,的确不太好吃。 亏得某个人给吃了大半。 原本陈柔还受了点打击,决定自己以后再也不下厨了,这会儿倒是觉得,若是有人愿意吃,那她偶尔就做一些。 陈徴拿起茶盏,猛灌了一口茶,压下了嘴里的甜腻,认为自己今日在妹妹这也确实不容易,为了捧场,一个大男人吃了这么多甜腻的糕点。 “吃茶没什么意思,小七,别倒茶了。” 一旁的戚戎深有同感,两人难兄难弟互看一眼,戚戎道:“有酒吗?” “有。”陈徴坐直了身体,“我叫人拿酒来,再准备几道下酒菜。” 说罢,他看向陈柔,道:“你不准喝酒,在一旁看着哥哥们下棋。” 陈柔站起身,闷闷道:“我不看了,下棋也没什么意思,坐久了,我去园子里走走。” 她转身走出小亭,也没管身后两人是什么反应,带着雁书走向葡萄架。 陈柔坐在秋千上,远远地看着亭中两人的身影,一个俊美张扬如旭日,一个君子端方似皎月,两人坐在一起,宛如日月交相辉映。 自她离开后,这两人喝酒下棋,看起来可比之前畅快多了。 陈柔觉得自己像是一个介入他们兄弟感情的妹妹,三个人之间,为什么她显得如此格格不入? 戚戎真的喜欢她吗? 万一喜欢的其实是她哥。 梦里,他在殿外为她弹了一夜凤求凰,可那已经是他成为定北王之后的事了,而不是现在的戚小侯爷。 会不会是因为哥哥去世前,曾留言托他来照顾自己,他才逐渐对她有了男女情愫。 如今她不过是一个方才及笄的少女。 戚戎该不会还觉得她只是个乳臭未干的黄毛丫头。 从小到大,他跟她哥相处的日子最多,他们俩的感情自然深厚无比。 他对她好,维护她,或许只是因为她是陈徴的妹妹。 “七姑娘,怎得兴致不高了?”雁书轻轻推着秋千,见陈柔的脸色不太好看,忙关心问道。 她们家姑娘今儿早上起来明明心情好的很,又是练了舞,又是晒了书,后来还去小厨房里忙了一通,现在却是跟霜打的茄子似的。 想来肯定又是小侯爷说了什么不中听的话。 “七姑娘,你可别把小侯爷的话放在心上。” 陈柔:“……” 她如何能不放在心上? 她现在心里乱的很,意识到戚戎可能并不喜欢她,她竟然很是难过。 以前她不也知道戚小侯爷不太喜欢自己么? 如今这样,也不过是回到从前而已。 陈柔从来没想到过,从梦里得知戚戎对自己有心思,她居然会那么高兴。 什么五皇子六皇子的,全都没有他重要。 “小侯爷他本来就不喜欢……”雁书顿了一下,接口道:“他本来就不喜欢一般的寻常女子。” “自然是看各种姑娘小姐都不顺眼。” “哪怕是个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女子站在他面前,他都会横挑鼻子竖挑眼睛。” “姑娘你也不喜欢他就是了。” 陈柔在心里哼了一声,她有些倔强地想到,或许她现在喜欢的只是梦里那个情深不悔的定北王,而不是眼前这个说话难听又讨人厌的嚣张少年。 她对雁书道:“我想放风筝。” 戚戎连输三局。 陈徴赢得满足又畅快,这可是酣畅淋漓的胜利,不禁有些得意忘形:“小侯爷,你的棋艺增进不少,可还是比不上我。” 戚戎提着酒壶仰头饮了一口,并没有把他的话当一回事。 陈徴笑着提起酒壶,与他碰了一下,畅快地喝下一大口,放下酒壶时,他突然看见了什么,惊讶道:“小七在那边放风筝。” 戚戎转过头,恰好看见手牵着风筝线的少女,她仰着头,被风吹着,一头青丝散乱,裙摆飞扬,衣裳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她曼妙的身形。 他仰头喝了一口酒,清冽的酒水入喉,喉结微微滚动。 眼底有些微醺,竟不知道是酒醉还是心醉。 陈柔梳好的发髻早就散了,所谓似堕非堕的堕马髻此时已经堕了个彻彻底底,珠钗落了一地,雁书给她用雪青色发带绑了一束发,鬓边簪了两朵粉白芍药。 手中的风筝飞得越来越高,线轴上的风筝线也快没了,陈柔松了手,任由天上的纸鸢被风卷进云里,直至消失不见。 风筝不见了,之前那些忧虑复杂的心情跟着消失不见。 “七姑娘,大公子被其他房的人叫去办事了,小侯爷说想跟你单独说几句话。” 陈柔点了点头,也不去换衣服,也不整理头发,就这么走去亭中,坐在陈徴的位置上与戚戎相对。 雁书与戚戎的护卫守在亭外。 戚戎见她鬓发微乱,粉白的芍药开在耳旁,与她白里透着粉的脸颊何其相似,都是一样的娇艳欲滴。 她靠近时,风中一股微甜的梅香越发浓烈。 戚戎突然有些后悔了。 那块拿在手上的帕子被他紧紧攥住。 “小侯爷,你要跟我说什么?”陈柔看着他,心跳像是打鼓。 戚戎闭了闭眼睛,抬眸看着她道:“你忘记自己丢了什么?” 陈柔心中陡然一慌,想起那天的手帕,登时又羞又窘又不知所措,更是有三四分期待他的反应。 却见戚戎只是将折好的手帕推到她的面前,语气严肃道:“收好,女儿家的东西,莫要随意乱扔。” 陈柔脸色一白,她在期盼什么呢? 她恼羞成怒:“不过就是一块帕子,丢了就丢了,有什么大不了。” “今日落在我手上,明日你还想落在谁手上?女儿家的规矩还要不要了?” 他的语气严厉,带着居高临下的训斥意味,陈柔眼眶一红,难以言喻的酸涩蔓延上心头,她委屈道:“你就跟我哥一样说话训我。” 戚戎道:“我自是你的兄长。” 陈柔低着头,不让他看见自己微红的眼眶,她默默将帕子收好,心想谁要你来当兄长。 戚戎见她收回手帕,莫名的烦躁充斥在胸膛,似是有一团火焰即将喷涌而出,却在见到她微红的眼角时一瞬间哑了火。 “你说你是我兄长,那我想请你帮我一个忙。”陈柔揉了下眼睛,抬起头看他。 听她叫他兄长,戚戎心下一软,温声道:“你说。” “那日在公主府中见到了一个弹箜篌的姑娘,你能不能帮我把她要出来,安置在一处闲院中……” 这个弹箜篌的清丽女子南筝,陈柔曾在梦中见过她,记得她是个颇为传奇的女人,她家因受牵连而入贱籍。 南筝年少时吃过不少苦头,后来给家里洗清了冤屈,更是经营一方,擅长买卖,极有手腕。 陈柔的母亲给她留下不少商铺庄子,如今竟大部分处于小有薄利而不至于亏损的状态,虽是每年都有进项,却是聊胜于无。 母亲走后,这些东西仍是崔家的人在打理,父亲陈徴因他们是母亲身边的崔家旧人,不忍苛责,一切照旧,这么些年过去,即便是当年的忠仆,也成了梁上蛀虫。 面对这些,陈柔却不能亲自出面处理,这些人动辄下跪,哭诉当年旧情,若是将他们一齐赶出去,恐怕外面的人也要说他家不念旧情。 就好比她园子里的秦奶娘,陈柔当然知道她在园子里作威作福,苛待折腾小丫鬟,之前陈柔就想发落她,她却仗着是她的乳母,求到老太太那边去。 如今是三房婶婶管家,老太太一门心思偏三房,秦奶娘一伙人跟她们交好,她一个未出阁的少女,不愿叫父亲为难,轻易不好动她们。 陈柔需要一个突破口,需要一把外来的刀,来帮她一次性肃清这些事,而不至于半途而废,最后弄得遍地狼藉。 很多事情她不适合亲自出面,换个人就合适了,她本就是个女子,自然找个女子来办这事更为方便。 陈柔便想到了南筝,那日在公主府中见到她,对她有所好感,心下也想帮她一把。 南筝身份尴尬,长安城里有权有势有能力救她出来的,陈柔所认识的,只有戚戎了。 “你要我帮你弄出一个乐籍女子?” “我对她一见如故,还想请她帮我一个忙。” 戚戎气急反笑:“你想都别想!” “你一个世家小姐,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凶什么凶! 也不知道哪来的勇气,陈柔红着眼睛瞪他:“你答不答应?” “不行。” “我走了,你好自为之。” 走之前戚戎警告她:“这事对我说说也就罢了,别对你哥说。” 第十二章 ◎帮我照顾好她。◎ 狗戚戎。 戚戎走后,陈柔在心里骂了他大半天。 奈何作为一个知书达理的世家小姐,骂来骂去,也就那么几个词。 陈柔爬上绣楼,她手撑在窗台上,看向窗外,整个园子的风光都出现在她的眼底,游廊小亭,假山曲水,翠竹红花,两个小丫鬟在檐下交头接耳笑着做女工。 围墙外一树杏花开得正好,风吹过时,杏雨纷纷,不少飘进园子来了。 让戚戎帮自己去弄出一个乐籍女子,陈柔也知道,自己的想法是有些异想天开,可在戚戎面前,她就这么毫无顾忌地说出来了。 她忘记自己此时只是一个身体病弱,被圈在房间里,什么都做不了主的闺阁小姐。 不是那个金口玉言,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被人护着的陈太后。 就算是陈太后,也一样。 都是一只漂亮的笼中鸟。 不过是从一个笼子,换去另一个大笼子。 晚些时候,陈徴来看她。 “我听说戚戎离开的时候脸色不大好,你也是,是拌嘴了,还是怎么了?” “没怎么。”陈柔不愿与他提戚戎,而是拉着哥哥的手,跟他道:“哥哥,我想学骑马。” 这话一说出口,陈柔知道陈徴不可能答应自己,从小因为她的身体,她是这不能做,那不能做,别说是骑马了,她连出个园子都难。 但她这时也不再顾及什么,反正已经在戚戎那挨了一顿,再来哥哥这挨一顿,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好事凑成双。 挨骂也凑个双。 成全他俩的兄弟情。 听了陈柔的话,陈徴却是没生气,而是温声问道:“怎的突然想学骑马了?” 耳边是兄长的温声细语,陈柔鼻子一酸,憋着声音闷闷道:“我就想知道,骑在马上是什么样子的。” 她知道自己这话说得任性了,毕竟她前天才晕倒过一次,这样的身体有什么资格说想要学骑马。 以前她从来不愿意让父兄担心自己,总是乖乖巧巧地在屋里养病,极少要求什么,这会儿破罐子破摔,倒是变得任性了不少。 “好。” 陈柔愣住了,好是什么意思? “哥,你答应了?” “我、我……能骑马?” 陈徴颔首,温柔地摸了摸她的头,笑道: “别人家的姑娘小姐都能骑马出去游玩,为什么我妹妹就不能?” 巨大的喜悦在心头蔓延,陈柔整个人如同泡在甜水里似的,今天受到的所有委屈都在瞬间消失殆尽,她激动地抱住眼前的兄长。 果然还是亲哥哥最疼她。 有哥哥最好了。 陈徴抱着她,在她的背上拍了拍,柔声道: “我让人来教你骑马,这事先别让父亲知道,别怕,出了什么事都由哥哥担着。” “不过约法三章,我们家小七可以骑马踏青,但是打马球就免了。” 陈柔开心地点了点头。 “我都听哥哥的。” 见到她眼底的喜悦,陈徴倍感满足,他犹豫片刻,接着试探性地问道:“让戚戎教你骑马怎么样?” “啊?”这下陈柔不是愣住了,而是傻住了。 她以为陈徴最多找个会骑马的女骑师来教她骑马,却没想到陈徴居然会提议让狗戚戎来教她骑马。 陈柔期期艾艾的,险些咬到自己的舌头:“让……让他来教我?” 她的心跳都快要吓到暂停了,竟是分辨不出自己究竟是惊吓还是惊喜,亦或是两者参半。 见到陈柔的反应,陈徴知道妹妹对这事十分为难,只是他也有自己的考量。 “小七,在这长安城里,若是小侯爷的马术认第二,就没人敢认第一,让他来教你,哥哥才放心些。” “再者,哥哥知道你是在家里闷,从小到大,你连长安城都没出去过几次,如今正好春三月,哥哥让戚戎带你去城外骑马踏青,他素来喜好游猎,对那一带山野熟悉的很……” 在城里教陈柔学骑马,还真不一定能瞒得住父亲,倒不如让戚戎带她去城外,正好也能让妹妹去外面透透气。 戚戎不仅马术高超,更会辨马养马训马,在脑海里选来选去,陈徴也选不出比他更合适的人选。 骑马一事虽然风雅畅快,但骑马也是件危险的事,若是把亲妹子交给别人,陈徴还真不放心。 有戚戎在,别的暂且不说,但他绝不会让他妹妹受一丁点损伤。 “小七,你看这样好不好?” 陈柔低着头,犹犹豫豫地拽住陈徴的衣袖,她不知道自己究竟要推诿多久才答应比较好。 陈徴见状无奈了,“你若是不喜欢,哥哥再想其他的办法。” “那——”陈柔咬了下唇,装作勉强且嫌弃道:“就他吧。” 狗戚戎。 “好。”陈徴笑了。 陈柔有些好奇地问:“哥,戚小侯爷他会答应吗?” 陈徴勾唇一笑:“你是我亲妹子,他怎么能不答应。” “再说了,若是他不答应,哥哥就去投其所好。” 陈柔:“……???” 投其所好? 戚戎在长安城里拥有三座府邸,一是将军府,二是公主府,三是他自己的侯府。将军府与陈家挨得近,只是戚戎一年到头不怎么踏入将军府,他平日都住在自己的侯府。 陈徴骑马带着人去侯府找他。 因为两人相交莫逆,他上门来也无须通报,下人直接将他引入侯府。 “小侯爷练枪法呢。” 陈徴穿过月拱门,便看见一排武器架,一袭红衣的戚戎手持银枪,或刺,或挑,或扫,枪身抖动宛如游龙,后空翻,回马枪,以腰带枪,双手腾龙,耳边只听得呼呼破风之声,肉眼几乎无法捕捉到枪尖在何处。 陈徴兴致一起,随手抄起一条木棍向他攻去,戚戎不避反进,手抖枪花,枪尖回旋成环向他刺去,陈徴左右连避七八下,又是几个回合,他以手中长棍抵挡,“砰”一声,只觉得虎口一震,手中的木棍跌落在地。 眼前红缨一晃,枪尖自他喉旁直刺而过。 陈徴揉了揉手腕,朝他笑笑:“我带了酒来,你就这么迎客的?” 随从递上两壶酒,陈徴接在手中,抛了一壶给戚戎。 戚戎收了枪,与他同坐在檐下石阶,他打开酒壶,仰头喝了一口,喉结滚动数下,他看向陈徴,问道:“何事?” 陈徴笑了:“没事就不能来找你了?” 戚戎不搭理他,只顾喝酒。 “那日在长乐公主府的事,我本该对你道一声谢谢,但我对你没说过谢字,因为我知道,我们之间不需要那个字。” 戚戎瞥了他一眼,淡淡道:“你要说什么?” “我比你大一岁,虽然你从未叫过我一声哥哥,但在我心里,却一直将你当亲弟弟看待。” 戚戎放下酒壶,凉凉道:“你再说我要放狗了。” 长安城里关于他戚小侯爷的传言也没说错,他的侯府中,别的不多,凶犬猛鹰养的最多。 盗贼行也有一则传说:宁闯皇宫,不入武安侯府。 陈徴“啧”了一声:“你把乌云放出来给我瞧瞧,好久没见过了,我给喂喂。” 戚戎一抬手,就有人牵了十数条凶犬而来,这些凶犬或黑或金或黄,皆是体大如驴,吼声如狮。 两人一起喂狗。 陈徴揉了揉“乌云”的脑袋,这条黑犬浑身皮毛油光水滑,足有半人高,看着它那一口獠牙,不知道想到了什么,陈徴小声叹了句:“要是小七见了这场面,估计得抬着出去。” 戚戎闻言,挑眉道:“七姑娘跟你说了什么?” “她这个做妹妹的想要什么,我当哥哥的还能不依着她?” 戚戎冷冷道:“你答应了?” “应了,所以我来找你。” 戚戎冷哼了一声。 陈徴道:“你呢,答不答应?” “不行。” “我话还没说完,你别急着拒绝。”陈徴叹了口气:“小七说想学骑马,我思来想去就想到了你,你教教她,顺便带她去城外散散心。” 戚戎愣了一下,随后反应过来后声音更高了:“学骑马?这你也答应,她什么样的身体你不知道?” “难不成要一直拘着她?”陈徴沉了声,把那日陈柔晕倒后醒来说的话告诉戚戎。 ——“从小到大我都在园子待着,除了养病就是养病,真的很无趣。” ——“哥,这种日子,保准你一天都不想过。” 戚戎抿唇,终是应了:“行。” “我妹妹就是你亲妹妹,帮我照顾好她。” 第十三章 ◎他说他心软。◎ 几夜春雨过后,天色放晴,春光和煦。 有陈徴在府中里应外合,陈柔得以暗度陈仓,雁书几个小丫鬟都没跟在身后,她独自跟着兄长出府。 在马车里,陈柔换上一身朱红色骑装,踏着棕色马靴,手臂上绑着皮革护腕,一头长发高高束起如同马尾,这身装束与平日相比,多了几分英姿飒爽。 她对着镜子照了许久,心想无需做别的改变,恐怕没人会认出她竟是陈府七姑娘。 这身干净利落的打扮让她自己都觉得热血沸腾。 甚至心头还荡漾起几句颇为侠气潇洒的诗: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霜寒十四州。 哪怕是闺阁小姐,心中也是有几分侠义野心的。 虽然她本人手无缚鸡之力。 “小七,还没换好吗?”外面的陈徴出声询问。 陈柔掀开帘子,探出一个头,长发顺着她的脸颊滑落,她冲着陈徴俏皮地眨了下眼睛,“哥,我腰上也想挂那个……” 陈徴无奈摇了摇头,他双眸带笑,神色纵容,将一样东西递给陈柔。 陈柔腰间别上了匕首小刀。 “哥,你说靴子里是不是该藏一把短剑?” 陈徴哭笑不得:“小七,你以为咱们今日是去做什么的?” “话本里是这么写的。” 作为一个十数年循规蹈矩的大小姐,她第一次有机会做这样的事,想不激动都难。 “傻丫头,话本是话本,咱们今天是来学骑马的,可别给哥整上别的。” 陈徴失笑,见她兴奋成这样,他既是担心,又觉得宽慰。 虽然不知道自己的决定是否做错了,起码今天的妹妹比平日里活泼不少。 侯府的马车已经来接了,陈徴把妹妹交给戚戎,由他带着陈柔出城。 “哥哥还有差事要办,先走了,你要听小侯爷的。” “戚戎,帮我照顾好她。” 戚戎应了,钻进马车里,他的人驾车出城门。 因为是侯府的马车,途中未有人阻拦,他带着陈柔顺利驶出城外。 马车里,自打戚戎进了车厢,陈柔心中所谓“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的豪气在一瞬间消失殆尽,她老老实实像个小鹌鹑一样缩在角落里。 现在她还记得前几天戚戎离开时那副凶巴巴的样子。 她不知道该开口说什么,于是便赌气不说了。 戚戎坐着闭目养神,也没主动开口跟她说话,弄得陈柔一颗心七上八下。 她原本以为他会问前几天的事。 却没想到他竟然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问。 狗戚戎。 他今日穿着一身玄色,除了腰间的玉带与棕色的护腕外,全身黑漆漆的,不似平时的张扬,倒显得几分冷峻。 方才两人看见对方的时候,都有些愣了一下。 陈柔怀疑这家伙穿一身黑就是故意来给她摆脸色的。 她在心中哼哼,认为自己怕他绝不是因为胆小,只是源自从小习惯罢了。 陈柔闭上眼睛,她靠在车窗边上,今日起得早,出来的时候过度兴奋,这会儿安安静静待在马车里,马车摇晃着向前,她倒是真有些发困。 于是她倒头睡了过去。 原本闭目养神的戚戎睁开眼睛,他静静望了一会儿她恬淡的睡颜,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笑。 陈柔醒来时,发现自己已经到了一个满是桃花的路口,花树下系着几匹骏马,边上一个小木棚,有人在喂草料。 不用多想了,一定是戚戎早就安排好的人和地方。 戚戎给她选了一匹温顺的白色母马,陈柔骑上马背,没上马之前她忐忑又慌张,这会儿坐在马背上,却感觉到整个人身体一轻,眼前所见的一切都在瞬间变得不一样了。 在马上感受到的风要更急一些,吹得她脑后的发丝飘扬,鼻子里嗅到的气味也不一样了,那是一种极其清新的花草香气。 是与她身上的梅香截然不同的气味。 风中的花香冷丝丝的,她却很是喜欢。 坐在马上,看着眼前一片阔野,仿佛卸下了身上所有的包袱,心情跟着变好了。 戚戎是个好老师,他的话不多,也不算少,只是在一旁提点她,没有高声训她。 也不知道是不是今日的春光太过和煦,她觉得戚戎人都变得温柔了不少。 陈柔骑在马上,居高临下看着前方的戚戎,不由得胆子大了起来,主动问他:“小侯爷你怎么会答应我哥哥来教我骑马?” “三张字帖。” “哦。”陈柔想,原来这就是所谓的投其所好啊。 “我哥哥说你马术第一,你来教我骑马,会不会觉得是杀鸡用牛刀?” 虽说是以“教骑马”的名义,实际上陈柔也明白戚戎只是哥哥请来的看护,她根本学不了多少东西,也不能学,最多只是尝试一回坐在马上的滋味。 无论是戚戎还是她哥哥,都不会准许她一个人骑马奔驰。 这小白马一路慢嗒嗒的,比她拨弄的琵琶弦还慢。 戚戎笑了声:“你倒挺有自知之明。” 嘴上这么说着,他心里却想道: ——或许牛刀也想杀鸡。 “小侯爷,你带弓箭了吗?这山野里有兔子吗?你要不要再教教我射箭狩猎?我们能在外面生火吗?要捡木柴吗?我能射到兔子吗?我想做好多好多以前没做过的事……” 骑在马背上,陈柔满脑子都是以前听说过却从来没有亲身尝试过的新鲜事情。 可不仅是嘴上说出口的这些生火射兔子,还有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大漠蓝月,黄沙漫漫,葡萄美酒夜光杯,胡姬琵琶…… 戚戎淡淡道:“恐怕你做梦来得更快些。” 一盆冷水当头浇下。 陈柔瞪着他,心想:我好想打他! 只是她不敢。 前方不远处有一个空无一人的瞭望台,陈柔指挥戚戎把她和马带去那边,“我要去那看看!” 戚戎依言照做,陈柔心头暗爽,想着指挥小侯爷可真令人开心。 慢吞吞的小白马骑久了也没多大意思。 陈柔下马,跟戚戎一起登上了瞭望台。 登高望远,满目河山尽收眼底。 前面的一片绯红是桃花林,间或夹杂着几株杏花,还能看到深处的烟火人家,更远处群山连绵,云涛翻滚,天与地都好似连在了一起。 陈柔看向树下的白马,似是想到了什么,喃喃念道:“墙头马上遥相顾,一见知君即断肠。” 以前没有登过瞭望台,却是上过长安城楼,送过大军出征,迎过将士凯旋。 她转头看身旁的戚戎,但见他侧颜冷峻,剑眉斜飞入鬓,那张俊美无俦的脸庞更是令人目眩神迷。 戚戎蹙眉道:“淫词艳曲倒是记了不少,把剩下的念完,长长记性。” 墙头马上写的是一个女子跟人私奔以致错付终生的故事,用以告诫后来者。 陈柔怼他:“小侯爷,你还知道剩下的是什么,恐怕淫词艳曲也听了不少。” 说罢,陈柔下了瞭望台。 下楼时,她心里想着:“为君一日恩,误妾百年身。” 她转头看向戚戎。 他对她的恩有多少。 春日里,山野间开了无数野花,陈柔亲自去摘了不少,与她院子里精心呵护的牡丹芍药不同,这些野花自有不一样的美丽。 戚戎则叫人生了火,烤兔子。 陈柔虽然没能骑马射兔子,但勉为其难地吃到了烤兔子。 她在兔子腿上咬了一下,心想这男人就是口是心非。 这样会让她吃着兔子腿,却开始长豹子心,于是陈柔道:“小侯爷,你有没有听说过一句诗——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戚戎挑眉看她,意思是:你又想整什么幺蛾子了。 “我想骑着快马穿过长安。” 这一回听了她的话,戚戎却是没恼,而是不咸不淡说了句:“知道你哥哥为什么不亲自教你骑马吗?” 陈柔:“……怎的了?” “他说他心软。” 潜台词就是在说自己心硬。 第十四章 ◎甜的。◎ 陈柔假装没听懂他的意思,厚着脸皮道:“小侯爷,你骑着快马带我穿过长安城吧。” 戚戎瞪着她,愠怒道:“你怕是疯了,若是被人看见,女儿家的名声还要不要了?” “我……我可以戴面纱。”陈柔指了指自己,“现在这副打扮,也没人认得出我是陈家七姑娘。” 说罢,她可怜巴巴地低下头,身体微微瑟缩,一双姣好的杏眸低垂,盯着自己的脚尖,长而细密的鸦羽睫毛抖了下,语气卑微又委屈:“我自小养在深闺,身体病弱,好不容易求得兄长答应我出门骑马游玩,以后这种机会,恐怕不再有了……” 说着说着,便泫然欲泣。 戚戎闭了闭眼睛,终是妥协道:“好。” 陈柔低头,背脊轻颤,竭力抿着嘴,来掩饰不受控制的上扬嘴角。 幸好没有笑出声。 这家伙明显对她不是心硬,而是嘴硬。 戚戎答应她后,陈柔得了便宜又卖乖,终于不再多话,老老实实跟在他背后,只在戚戎挑马的时候,主动说自己想骑马厩里那匹看起来最高最俊性子还野的大白马。 戚戎抱胸看她。 陈柔一脸无辜看他的腰带。 眼观鼻,鼻观心,人的野心是被慢慢养大的,不准再拿温顺小马来敷衍她。 经过她的一番努力,终是骑上了自己“相中”的大白马。 戚戎骑在前面,陈柔坐在他身后,双手小心翼翼地拽住他腰间的衣物。 陈柔不敢拽太多。 戚戎手牵缰绳,腰间别着马鞭,身体笔直,目视着前方,懒懒提醒道:“抱好。” “啊?” “你想摔下去吗?” “哦。”陈柔恍然回神,她犹豫地环抱住前面少年的腰肢,一时之间,她的身体僵硬如木。 脑袋里嗡嗡作响,一股热腾腾的气息直往她脸上冒,陈柔完全不知道该把手放在哪里。 却在这时,身下的白马已经开始向前奔驰,这滋味可跟之前慢吞吞的小马完全不一样。 太过颠簸,身体被抛上落下,陈柔再也顾不得其他,宛如抱住水中浮木,死死抱住他的腰。 感受到身后人的慌乱,戚戎嘴角一勾,在心中哼笑一声。 害怕就下去。 他故意骑快了些。 骏马奔驰太快,耳边风大,陈柔只感觉到四周的树木在不断向后退去,她抱着他的腰肢,两人的身体贴得越来越紧。 除过一开始的紧张,意识到自己根本不会摔下去后,陈柔睁开眼睛,胆子也越来越大。 甚至还有闲心想着——戚戎的腰好细。 至少比她哥哥要小一圈,摸起来硬邦邦的,绷得很紧,仔细探还能隐隐摸到一块块的纹理。 和她柔软纤细软绵绵的腰肢完全不一样。 陈柔的身体彻底放松下来,她干脆将自己的上半身贴在他的背上,脸颊也靠在他的脊梁上,方便挡风。 这样的姿势可谓是将她牢牢固定在马背上,更没有先前颠簸,身体无须僵硬,也不需要太用力。 却在这时,戚戎猛然勒马。 骏马长嘶一声停下。 “小侯爷,怎么了?” “你,抱紧——别乱动。”戚戎的身体绷得笔直,他目视着前方,张嘴呼出一口气,压下微喘的呼吸,说话时的嗓音带上了几分沙哑。 陈柔“嗯”的应了一声,得心应手抱住他的腰肢。 戚戎闭了闭眼睛,他戴上帷帽,驱使身下的马继续前行,长安城遥遥在望。 身边的风这么大,还能嗅到那一股不停往他鼻子钻的梅香。 真是……要命了。 戚戎出示令牌带她入城。 入了城后,马速便慢了下来,陈柔抱紧他的腰,四周来往客旅不断,沿街叫卖声不绝,就……挺难为情的。 她的脸上尽是红晕,幸亏此时戴了面纱。 陈柔闭上眼睛,再也不敢四处张望。 眼前看不见东西之后,周围的声音都放大了数倍,触觉也变得更加敏感,她能清晰感觉到自己与戚戎身体的呼吸起伏,更是觉得有无数双眼睛都落在他们俩人身上。 戚戎骑马带她去了一个人声渐少的坊落,在一处民宅小楼前停下。 他先下了马。 陈柔四处看了一眼,不知道这是哪一坊。 她也下了马。 第一次骑了这么久的快马,下马时双腿有些承受不住,戚戎扶住她的手臂。 “饿了吗?” “有点儿。”之前她只吃了几口烤兔子,炙过的肉太油腻,她吃不了几口,还吃了些许饼子,这会儿下马,身体不太站得稳,确实饿了。 戚戎带她进了一家院落,屋子里已经摆了一桌精致小菜,边上更有糕点,还有一碗燕窝粥。 “去吃吧。” 陈柔点点头,她在方桌前坐下,却见戚戎还站着,疑惑道:“你呢?” 戚戎理了下衣领,哑声道:“我去办点事。” “你在这吃,别乱走。” 只听得他声音格外柔和,带着点树叶沙沙的声响,一双桃花眸变得更加迷蒙潋滟,像是含着一汪水,亮似点漆。 说罢,他转身离开,没多久,人又回来了,回来时换了身衣服,穿着圆领杏袍,衣襟处连着三对琥珀扣点缀。 杏色如玉,又成了个锦衣贵公子,手上拎着一壶酒。 他在她身旁坐下,身上似乎还残留着一股冰寒水汽。 此时陈柔吃完了一碗燕窝粥,又夹了两口小菜,乖顺道:“小侯爷,我吃好了。” 戚戎颔首:“跟我去楼上。” 陈柔老实跟他上了楼,站在廊道上,戚戎下巴向前一点,示意她看向对面院落,一个女子在檐下刺绣。 陈柔双眼睁大,是南筝! 她满眼欣喜地看向戚戎,开心道:“你答应我了?” “你想要的,什么时候没准过你。” 陈柔只觉得心口一甜,像是吃了蜜一样,在原地傻笑了两声。 那天戚戎走时,虽然说的疾言厉色,却又叮嘱她别跟陈徴说,她就有几分猜测,戚戎可能会答应她。 没想到他真的不声不响帮她办成了事。 戚戎将她带回屋里,饮了一口酒,道:“人我给你安置在这,她家的案子我也已经命人重新彻查。” 陈柔笑着点点头,向他行了个谢礼。 “小侯爷,你想吃什么下酒菜?下回我亲手准备些,聊表谢意。” “月饼。” “啊?!”陈柔愣住了,月饼……是什么下酒菜? 戚戎察觉到自己失言,正要改口,却见陈柔梨涡浅笑望着他,问:“要甜的还是咸的?” 他仰头饮了一口酒,淡淡道:“甜的。” “好,我记住了。” 戚戎摸了摸鼻子,见她一脸开心的模样,便也不再说什么,而是从腰间拿出一块令牌,递给陈柔。 陈柔接过,疑惑地看着他。 “外面有我的人守着,你拿着这块牌子,他们会听你的。” 陈柔点点头,她看向手中的令牌,是侯府的令牌,上面印着“武安侯”三个字,却又是特制的,十分小巧。 陈柔开心地点点头。 “我也不问你想做什么。” “侯府,公主府,将军府的人都认得这牌子,你拿着,也免得叫一些不长眼的冲撞到你面前。” 陈柔不跟他客气,直接把令牌收了,她笑着问他:“小侯爷,你就不怕我以后打着你的名号狐假虎威,做出点什么……蠢事来?” 戚戎又喝了一口酒,道:“你做出什么蠢事,我都不会觉得奇怪。” 听听,开始了。 这才温声说了几句,又开始阴阳怪气。 陈柔胆子大了点,气鼓鼓瞪着他: “戚戎,你快闭嘴吧!” 晚些时候,陈徴来把陈柔接回去,陈柔钻进马车,脱下骑装,换上襦裙和披帛。 陈徴问她今日学骑马的情况如何? 陈柔幽幽道:“小侯爷说我无伦做出什么蠢事,他都不会感到奇怪。” 陈徴之后去问戚戎。 戚戎则道:“你妹妹脾气越来越大,她竟连小侯爷都不叫了,敢直接叫我戚戎。” 陈徴:“……” -完- 第十五章 ◎不问而取是为贼也。◎ 昨儿骑了快马,今儿个一早起来,陈柔只觉得自己双腿都跟散了架似的,轻易动弹不得。 屋漏偏逢连夜雨。 葵水提前来了。 陈柔卧在床上,怀抱着两个软枕,疼得脸色发白,腿上的痛暂且还能忍,腹中一阵阵抽疼险些教她缓不过气来。 一个月总要挨这么两三天。 双痛加身,她只能卧在床上,手中紧紧攥着一块牌子,因着太过用力,指尖发白发青,勉强睡过一觉起来,便是手心里都给烙上了三个字。 她侧躺着,将它贴在自己的胸口,原本冰凉的一块,早就被她的体温捂得暖呼呼,反倒成了块暖玉。 手指轻轻摩挲过上面的三个字。 这两日来,她便是睡觉也拿着它、抱着它、枕着它。 即便身体疼痛难忍,想到有它伴着自己,却仍觉得心上一甜。 到了第三天,总算是好了些。 陈柔穿一身天水碧襦裙下床,搭上银红浅纱披帛,锦画给她简单梳发,梳得是垂鬟分肖髻,戴上银钗珠花,红绳绑了一缕乌发垂在胸前。 遭了两日罪,她的面色略带憔悴,一张鹅蛋脸下巴更显尖俏,双目盈盈如水。 与前几日的骑装艳丽少女相比,此时的她更像个羸弱病美人。 “雁书,陪我出去走走吧。” 卧床两天,陈柔不愿闷在屋子,也想出园子走走,便带着雁书锦画两人出了园子,在陈府中闲逛。 她随意着走,此时正值春日,府中跟她的园中一样,处处皆是春色。 走廊檐下竟还有春燕筑巢,她好奇地驻足看了几眼,怕是巢中的春燕也抵不住她炙热的眼神,扑闪着翅膀飞跃而出,在空中留下一道黑色剪影。 陈柔笑笑。 闷得久了,看什么都有趣。 她带着雁书两人走过红墙转角处,恰巧看见几人背对着她们,在海棠树旁闲谈。 隔着海棠花枝,能瞧见她们的隐约模样,梳着双丫髻,是四个丫鬟打扮的人,其中一个穿红袄子的,嘴上喋喋不休。 “咱们几个新来的,马上就要去各姑娘住处。” “我托了管事,去了八姑娘那。” “小喜你瞧着是个老实的,竟也背后使了手段,能去伺候七姑娘。” “我进府的时候便听说了,七姑娘是大老爷独女,单独住一园子,是陈府中最最尊贵的姑娘。” “呵。”穿红袄子的嗤笑了声。 “这就是你孤陋寡闻,不懂这府中的事,那七姑娘名头是好,她那个园子可不是个好去处。” “又当不上姑娘近旁的大丫鬟,去了也是个伺候婆子的命,那个秦婆子可会刻薄人。” “小喜你也是命苦,照我说,七姑娘这个去处才是最差的,那七姑娘住个大园子又怎么了?到底不过是个丧母孤女,上无嫡母照顾,哪能事事给她打点的细了,咱们做丫鬟的也捞不到些许好处。” “还是八姑娘处最好,八姑娘的母亲才是府中当家管事的,有些个什么好的,还不先紧着自家姑娘……” “七姑娘打小身体病弱,是个吊着命的药罐子,七姑娘七姑娘,七同凄,凄凄惨惨——” 雁书实在听不下去了,走上前去怒斥道:“你们竟敢在这里嚼姑娘舌根!” 四个小丫鬟一见她的打扮,便知她是哪位姑娘身边的大丫鬟,便纷纷低下头,唯独那个穿红袄子的,不甚在意地偏了偏头。 她敢说出刚才那番话,自然是有门路的,她家与八姑娘身边的奶娘有旧,本就是属于三房的人。 雁书看向红袄子,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香秋。” “叫你们管事的过来。” 没多久,便有一个头巾裹头的管事小跑了过来,冲着雁书赔笑。 雁书指着红袄子,冷冷道:“她敢在府中嚼姑娘舌根,撵出去。” 红袄子见了管事周祥,有恃无恐给他使了个眼色,周祥立刻露出了为难的神色:“这可不好办,咱这府中进人出人的,总归要请示过三夫人。” “小的做不了这个主。” 陈柔走上前去,道:“叫何管家来。” 周祥从未见过陈柔,只当她是府中另外几房的姑娘,便也不大当一回事,“姑娘你就算是叫何管家来也没用,三夫人才能做主,管家他不会听你的。” “新来的小丫鬟说错了话,您多多担待,饶过她这一回吧。” 没多久,两撇八字胡的何管家小跑而来,他手上还拿着一本未勾完的账册,此时也顾不得其他,一见到陈柔,脚下的速度更快了,连跑带喘:“哎呦,七姑娘,这是出什么事了?” 周祥红袄子几人一听到七姑娘,全都慌了神。 陈柔淡淡道:“我刚在府中闲逛,便听得她亲口说,府中的七姑娘打小身体病弱,是个吊着命的药罐子,七姑娘七姑娘,七同凄,凄凄惨惨……” 何管家脸色大变,他面色铁青,立刻冷声叫人来把香秋周祥几人全都撵出府去。 香秋慌了,被主家撵出府的丫鬟,哪还能有个好去处,只能往那贱地方去受挫磨,她急道:“八姑娘身边的奶娘是我表姨妈,看在三夫人的面上,绕过我这一回。” “三夫人会保我的。” 何管家冷声道:“什么三夫人,便是老太太来了都没用。” “凭你方才说这些话,陈府就容不下你。” “八姑娘屋里好多说这个的……” 香秋周祥两个被逐出了府,陈柔让何管家留了小喜三个人,她看向小喜:“你是我园子里新来的丫鬟,便跟我一起回去。” 小喜咬着唇,胆怯地点了点头。 陈柔回了园子,把园子里所有的仆从婆子丫鬟都叫了过去,她这个园子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身边跟了一个奶娘,四个教引婆子,四个大丫鬟,雁书和锦画贴身伺候,文琴管理诗书器乐,司棋掌管她的衣物刺绣。 另有九个役使小丫鬟,烧水煮茶打扫屋子院落,两个花草匠丫头,厨娘三个,烧火丫头两个,外加管事一个。 一起二十来号人物,还没算园外护卫和给她调养身体的大夫。 秦奶娘道:“我的七姑娘,这是出什么事了?” 这园子里除了陈柔外,便是奶娘最大。 陈柔道:“我听外面的人说奶娘苛待我园中的丫鬟。” 秦奶娘一甩帕子:“哪听得他外面的人嚼舌根。” 边上两个教引婆子道:“七姑娘今日怎么出园子了?” “姑娘这个身体就该在园中休息。” “姑娘家的重要日子不歇息好,怕是以后有碍生养。” 几个婆子与秦奶娘交情好,自是与她一个鼻孔里出气。 陈柔道:“奶娘,我不是个好糊弄的。” “我盼着莫要再让我听到这些事。” 说罢,陈柔让管事这月给园子里所有人都多加了一份丰厚的赏钱。 园子里的丫鬟尽皆欢喜,秦奶娘美滋滋叫小丫鬟去烧茶水。 陈柔看着这一幕,心想这得是不少人领的最后一份赏钱。 回到房里,陈柔坐在镜前,道: “雁书,替我换一身打扮,今夜的家宴,我也过去。” 原本还想留她几日,既然今日出了这么一件事,干脆一应都给处理了。 她将一支金钗拿在手中,“借花献佛,她也真敢啊。” 陈柔清点自己的妆奁金银玉石饰物,竟有被人动过的痕迹。 做手脚的人,不言而喻。 夜里,陈柔一袭盛装出现在陈府的家宴中,陈府每月上下旬都有一回家宴。 家宴摆了三大桌,几位老爷们与家里的郎君们是一桌,夫人太太们是一桌,剩下的姑娘们围坐一桌。 陈家的几个大姑娘已经出嫁了,剩下的五姑娘、六姑娘、八姑娘与九十等几位姑娘都在。 五姑娘陈静,六姑娘陈宜都是二房的姑娘,二夫人正忙着给她俩择婿,八姑娘陈悦是三房的嫡女,与七姑娘陈柔年岁相近,两人只相差几天。 府中如今及笄待嫁的姑娘,便是她们四人。 二夫人家出身不太好,不讨老太太喜欢,如今管家的权利落在三夫人头上,八姑娘陈悦便是府中最得夫人老太太喜欢的一位姑娘,性格颇为骄纵,喜欢出风头。 五姑娘陈静虽然名为静,实则最不安静,喜欢穿男装出门游逛,还喜欢打马球,六姑娘陈宜倒是安静些,两人一见到陈柔,便笑着道:“七妹妹今儿也来了,难得见。” 一旁的八姑娘陈悦见到陈柔,却是生不出半分喜悦。 她与陈柔年岁相近,出生只相差几天,自是经常被拿到一起相提并论。 八姑娘陈悦自认长得花容月貌,出身高贵,是府中最受宠爱的姑娘,一应吃穿用度都是姐妹们中最好的,时下新到的粉黛布匹珠花也是先由她来挑选,这让她极度自得满意。 偏生她头上还压着个陈七。 这药罐子才是金玉池子里养出来的娇贵姑娘。 她用的那些个绫罗锦缎无一不是上上等,衣裳绝不重样,更有金银玉石无数,数不清的百种首饰,填满妆奁宝匣,身上随意一样,都是稀世物件。 每次见到她,陈悦心里格外不是滋味。 见到今日一袭盛装的陈柔,她头上的金银玉钗流光溢彩,金丝根根分明,宝石璀璨,可见其工艺珍贵罕见。 想起一件事,陈悦笑着嘲弄道:“七姐姐头上的玉钗好眼熟,似是我前几天戴过的,不知怎的跑到姐姐这来了。” 陈柔瞥了她一眼,笑道:“八妹妹还请看清楚些,我头上戴得是华阳长公主当年的嫁妆,于宫中登记在册,跟妹妹的恐怕不一样。” 陈悦愣了下,脸色突然一白。 陈柔拿起茶盏小啜一口,她刚才是随口诈她的,这玉钗就是某人今年才送的新花样。 “八妹妹,不问而取是为贼也。” 第十六章 ◎除非太阳打西边出来。◎ 陈悦僵硬地笑了下,道:“七姐姐,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陈柔嫣然一笑,不说话了。 五姑娘和六姑娘互看了一眼,大概猜到了什么,一时之间也不说话了。 旁边夫人太太那一席,听得身旁姑娘们那桌的声响安静了下来,老太太开口道:“家里的姑娘们咋个不说话了。” 三夫人的目光放在陈柔身上,笑道:“哎呦,今日七姑娘也在啊。” “七姑娘快过来让老太太瞧瞧。” 陈柔站起身,带着雁书走过去,家里的侍女给加了凳,她便在老太太身旁坐下。 老太太穿一身孔雀蓝袄子,头戴金云纹翡翠抹额,耳上缀着南洋金珍珠耳环,虽是上了年纪,仍能瞧出些许年轻时候的美人姿仪。 三夫人坐在她身旁,穿一身翠微绿裙,庭芜色绫罗大袖衫,梳高髻,斜插簪,长相与陈悦微微相似,却是已显出富贵之态,她看向陈柔时,脸上言笑晏晏:“七姑娘身子好些了?听说今儿个出了园子,还发落了几个小丫鬟,给撵出府去。” “哦?”老太太搭腔道:“还有这事?什么缘故啊?” “新来的小丫鬟不懂事,说了几句不中听的话,被七姑娘听见了,便叫管家赶了出去。” 老太太点点头,她微微蹙眉看着陈柔:“你身子弱,却是个气性大的,跟你娘崔氏一个样。” 她原本就不喜欢崔氏,对这个孙女也算不上喜欢,此时听了三夫人的话,略生不满。 三夫人笑着接口道:“小姑娘嘛,气性大是应当的。” 老太太不赞同:“明知道自己身子不好,平日里就该多积福。” 这话说得重了,明里指责陈柔不修福德,为人不宽容。 陈柔心下一寒,便是知道老太太不喜欢自己,听了这话也不免心堵。 她看向三夫人,只见她脸上嘴角上扬,仍是一番温柔的巧笑,眼中带着三分自得。 陈柔便也没有什么心思去跟她绕弯子:“今日三婶婶在,我还想请三婶婶明日为我开库,我想照着名册一一清点我母亲的嫁妆。” 三夫人脸上的笑容一顿:“怎得好端端说起这个?” “七姑娘难不成还怕咱库中遭了窃不成?你母亲的东西没人敢动。” 老太太道:“何故生事?好好的,少不了你的东西。” 她们这厢说话的动静已经引起了老爷们那一桌的注意,陈献见到女儿出现在家宴上,便留了几分心眼关注她,见她坐到老太太那边去,更是有意关注,这会儿见她们似是起了争执,放下杯盏开口道:“七姑娘有什么事?” 陈献开了口,其他人安静了下来。 老太太道:“姑娘想开库清点她娘的嫁妆,还没定下婚约,怎个就想这些事了?你快说说她。” 陈献道:“她想开库,那便开库,老三家的,你依着她。” 说完后,又接着道:“明个让四郎陪着她一起。” 陈徴颔首答应。 三夫人这下笑不出来了,她能唬过一个不谙世事的姑娘,可骗不过家里的郎君。 这还是陈献当众说出来的话。 “七姑娘,实在是不巧了,前年房里走了水,偏生把嫂嫂的嫁妆名册给烧了,还没来得及另外造册。” “眼下这笔糊涂账还不知道怎么算,你莫怕,库里的东西总归是少不了的。” 陈柔看向陈献:“那就请爹爹修书一封给崔家舅舅,再将当年名册誊抄一份。” 三夫人连忙道:“这事不妥!” 老太太也皱眉道:“不能这么办,这等小事惊动了崔家,我陈氏一族的面子往哪搁?” “你这个小女子,身子不好,还不知消停。” “确实不能为着一点小事惊动崔家。”陈献语气平静无波,他看向三夫人:“老三家的,这几年是你在管家,我夫人她走了十年,东西却不是别人能动的。” “眼下我便修书一封给崔家,让崔家派人来亲自处理这事,若是崔氏的东西有半分缺漏,要么你自请下堂,要么三弟写休书,也好方便我陈崔两家报官处理。” “啪!”的一声,三夫人从凳子上摔了下来,她慌忙看向老太太,“老太太……” 一旁的老太太半眯着眼睛,变成了一副八风不动的模样,虽然她平日里偏宠三房,但也知道自己的依仗是老大,眼下老大已经动怒,她在该装聋作哑的时候一定装聋作哑。 陈献是家中老大,是一家之主,是朝廷重臣,更是一族之长。 他说一,家里便没人敢说二。 陈献问陈柔:“今日为何突然提起这事?” 陈柔道:“我前儿个清点房里的金钗首饰,发现被人私自动过,女儿头上戴的金钗,竟也被别的姑娘戴过。” “奴大欺主,好得很。”陈献捋了下胡须,气笑了:“好,爹爹知道了。” “以后这个家,老三家的不用管了,老二家的来吧。” “府中其他的事情我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我就这么一个掌上明珠,谁要是敢待她不好,就别怪我下手不留情面。” 家宴结束,陈家老三和三夫人回到房中,三夫人哭哭啼啼:“老爷,你得救我!” 三老爷冷笑道:“敢动嫂嫂的东西,你可真是老寿星上吊,嫌命长了。” “七姑娘身子不好,前些年时时病重,眼见得撑不下去了,那些东西被就该充公,谁知道她愣是活到了十五,阎王爷没收她。” 三老爷扇了她两个耳光,气得手发抖:“这种话你也敢在府里说,七姑娘是大哥的命根子,他是个什么手段你不知道?” “三皇子现在还紧着往府中送赔礼呢。” “这要是被大哥听见了,你自己去死吧,我可保不了你。” “你在府中作威作福作到谁头上都可以,唯独不能沾上七姑娘,给我把她当祖宗供着。” “这些年你是认不清自己身份了!” “老太太都只敢说她两句,你以为你是谁?” 三夫人脸上指印斑斑,她哭着慌道:“那我现在该怎么办?” “缺了的五倍填上,我才能给兄长一个交代。” 三夫人哭倒在地,再也不见宴上得意。 陈柔回到园中,第二日,她园中的管事、奶娘、教引婆子,以及几个小丫鬟全都被换成新人。 三夫人、八姑娘屋里的大半奴仆被逐出陈府。 新来的管事赵纪芳把所有人叫到一起训话,陈柔叫她赵姑姑,奶娘没了之后,就由赵姑姑来主持园中的事。 赵姑姑是个雷厉风行眉间有颗痣的女人,对陈柔极是尊重,样样以自家姑娘为主。 处理完了园中之事,陈柔坐在窗棂前,翻看手中花名册,都是铺子和庄子里的人,其中可有不少硕鼠,如今已养的极肥。 就让南筝来办这些事,见见她的能力究竟如何。 “七姑娘,五皇子又让人来送了不少东西,您要不要看看?”锦画敲门来报。 “拿到我哥那去,他会处理。” 陈柔可不想跟这人推诿拉扯。 她现在琢磨着学做月饼。 下个月长安城花神灯会,她想邀他去看灯会,在灯会上表明心迹。 暮色苍茫,陈府的下人渐次点上灯笼,昏暗中亮起一盏盏明灯。 陈徴进了父亲的书房。 “五皇子的东西还回去了,小七她看也没看,定是对五皇子没了心思。” “我今日去看她的时候,正开开心心练琵琶,还拉着我,硬要我听了好几曲。” 陈献点头:“那就好。” 父子两人全都不愿陈柔与皇子结亲。 “我都快找不出词来夸她了,得出去寻人问问。”陈徴眉眼带笑,蓦地想起了戚戎,心想这家伙在,肯定说不出什么好话。 “给你妹妹选婿是件难事。” 陈徴笑道:“戚戎跟小七从小一起长大,又知根知底,他倒是个好人选,偏生——”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见父亲陈献沉下了脸,冷声道:“这种玩笑话少在你妹妹面前说。” “不当真的,他们俩不对付,我说再多玩笑话他俩都不可能在一起。”想起戚戎侯府中那些犬啊鹰啊虎啊之类的,更觉得这两人无法相容,除非太阳打西边出来。 陈徴笑着开玩笑:“也怪戚戎他托生错了胎,当初咱娘与公主有意结亲,他要是个姑娘家,可就成我未婚妻了。” “算了算了,这种夫人遭不住,还是当兄弟的好。” 陈献冷眼听他说笑,想到了什么,喃喃念道:“他像他舅舅……” 下一刻,察觉到自己失言,陈献偏过头,不动声色转移话题:“近来京中倒是来了不少青年才俊。” -完- 第十七章 ◎不能让她受半分委屈。◎ 陈献摸了摸胡子,道:“如今春光大好,她已经这般大了,也别太拘着你妹妹,让她去见见小姐夫人们的风雅聚会,再同些人踏青赏玩。” 陈徴笑着点点头:“我也正有此意。” “她愿意出府便出府,她想去操心几个铺子庄子就随她去,她娘在城外留了个温泉庄子,以前你母亲在的时候,我每年都要陪她去住上一段日子,现在已经很多年没再去看过了……” “她若是喜欢,便叫人收拾收拾,让她去庄子里小歇几日。” “你多结交些弱冠俊才,从中挑选几个,模样要龙章凤姿,芝兰玉树,要有文采,懂音律,最重要的是,人品要一等一的好,适时让你妹妹见见。” “不,先让我见见。” “我也不求你妹妹嫁什么高门大户,是名门望族也好,是寒门庶子也罢,我只求他对阿柔珍之,爱之,敬之。” “他要只娶妻,不纳妾,要一生一世待你妹妹好,不能让她受半分委屈。” 说到最后,陈献笑了:“我说了不作数,还是得你妹妹喜欢。” 陈徴离开后,陈献独自站在画像前踱步几回,他看向画中人,随后走到书架前,打开墙壁上一处暗格,取出了两张金纹莲花笺。 他走到桌上一盏明灯前,隔着一层纱,只见其中橘红的火焰灼灼,光晕映在他的脸上。 陈献将灯罩打开,将手中的莲花笺伸进火苗中,很快,燎着了,烧起一个角。 他怔怔地看着眼前燎烧起来的红焰。 也不知怎的,烧掉约莫三个铜钱大小的一处后,火焰自己熄了。 “也罢。” 陈献叹了一口气,便也没再烧了,将两张莲花笺又放回了暗格。 南筝住进别院已经有些日子了。 院外有人把守着,她被关在院子里进出不得,与她一起的,还有一位跟她同样从教坊司里出来的丫鬟映柳。 一开始,主仆两人皆是战战兢兢。毕竟,将她从那地方弄出来的人,可不是什么一般人,而是长安城里鼎鼎有名的小霸王,皇帝最宠爱的亲外甥,华阳长公主与戚将军的独子,戚戎,戚小侯爷。 映柳道:“小侯爷莫不是在公主府瞧上了小姐,要将您安置在这当个外室。” “小姐,您得费心讨好小侯爷才是。” 南筝可不这么想。 “那日所见的陈七姑娘在他眼中也不过中人之姿,他能瞧得上我?” 映柳道:“姑娘莫要太自谦,您长得花容月貌,自有一番动人姿色。” 南筝指了指外面的民宅院落,冷静道:“小侯爷那样的金贵人物,就算要置外室也不会安在这种地方。” 映柳想想每日的清粥小菜,再想想戚小侯爷在坊间的名声,觉得养外室这种事放在小侯爷身上几乎是天方夜谭。 门外的人更是日日叮嘱她们在檐下刺绣,似是将她们当成了绣女。 映柳怀疑:“小侯爷该不会觉得小姐您长得一副绣艺好的模样,所以弄出来……” 当个绣娘? 南筝叹了口气,也不知道这般境遇是否比先前更好,虽然在这小院中清幽安乐,可她家的案子…… 她倒还真盼着能见见戚小侯爷。 映柳:“姑娘,我看您还是别见的好,我怕您被小侯爷打断腿。” 南筝:“……你不是说我还有几分姿色吗?” 一日,南筝与映柳用过午膳,外面终于有人来传唤,说要让她去见一个人。 南筝心跳如雷,想着哪怕刀山火海她也得去走一遭,却不曾想她到一处小院中,见到的不是别人,而是那日在公主府所见的陈七姑娘。 原来她才是她的大恩人。 陈柔与她独自商谈了半个时辰,拿出一张名帖,道:“今日后,你便是赵归南。” “若是你家的案子了结,你还可以用回原来的身份。” 南筝跪下一拜:“七姑娘大恩大德,南筝定当结草衔环,效犬马之劳。” 陈柔给了她新身份,让她走马上任当自己的店铺管家,虽然还不知道她的能力如何,陈柔想着,让一个女子免遭于难,总归是做了一件好事。 若不是戚戎出手,她恐怕是要落在三皇子手中了。 南筝,赵归南的确还有些本事,没几日,便帮陈柔宰了几只硕鼠,抄了家里的粮仓。 有些人这些年来确实私吞了不少钱。 杀鸡儆猴,赵归南帮她重整铺子。 陈柔给了她江南崔家的路子,崔家是江南豪富大族,拥有船只无数,让她去与崔家接洽,南北走货,出海买卖,想法子帮她多赚钱。 她想买地,多屯粮,种药材。 陈柔在园中小厨房里学着做月饼。 她做月饼的手艺没学好,漂亮的月饼模子倒是让人制了一大堆,印着牡丹花的、芍药的、梅花的…… 陈柔开开心心印了一大堆,后来想想或许自己会喜欢,戚戎却不一定喜欢,于是她老老实实找人临摹名家字帖,给搞了几个漂亮的“福”字。 虽然她有心印一些诸如“我心悦你”之类的字。 但是仔细想想未免也太不含蓄! 阿福什么的,就很适合他。 福戎福戎,芙蓉芙蓉,听起来寓意就十分不错。 哥哥说她小时候曾养过一只兔子,就叫阿福。 赵归南帮她处理掉了一些人,陈柔手上也多了上万两银票,再加上她身子渐好,能自由出府,便想着出门逛街游玩。 再给父亲兄长以及某个人买些礼物。 她换上一身青衣男袍,跟上次一样抹了脸,带着锦画出门。 怀揣着上万银票,陈柔却让锦画先给自己换了一兜兜碎银子和小铜板。 更是去摸了她哥的钱袋装着。 作为一个养在深闺的高门贵女,她过去从来没有亲自花钱买过东西。 之前出门,她就挺眼馋人家数着铜板碎银子付钱。 说出来可能别人不太会相信,她自己也觉得这种想法不足与外人道。 总之今日她一定要亲自花钱。 陈柔带着锦画来到了长安城东市。 这里着实是个十分热闹的地方,眼前店铺林立,商贾云集,酒肆、绸缎庄、典当行、古玩店……眼前的东西琳琅满目,看得陈柔眼花缭乱,一时之间她倒是不知道自己究竟该买什么了。 她发现,似乎真没什么东西是她必须要买的。 可这是她第一次数钱买东西,又不好买一样太随便的玩意。 陈柔拎着钱袋子,陷入了一种犹疑的状态。 太贵的不用数铜板,数铜板的又似乎她不需要。 锦画建议道:“姑娘,您去买个肉包子?” 陈柔道:“你吃吗?” 锦画摇头:“不饿。” 陈柔看见人家包子铺高高垒起的蒸笼,一阵阵白气向上冒,只觉得十分好奇,深怕这笼架给倒了。 她是有想买肉包子的野心,奈何买了不吃,也不太合适。 包子冷了便不好吃了。 陈柔带着锦画又往前走了走,见到了一家糕点铺子——落芳斋,这家店她便是想不注意都难,来买糕点的人已经排到外面来了。 见到这副场面,陈柔眼睛一亮,顿时做下了决定。 那就在这里把钱花出去吧。 她吃过落芳斋的糕点,喜欢吃这家的红豆酥,她特别喜欢里面的红豆沙馅,做月饼时,她便想着要做红豆沙馅的月饼。 陈柔想,如果能知道落芳斋的红豆沙馅是怎么制的就好了。 她让锦画在一旁等着,自己去排队买糕点,锦画简直哭笑不得,哪有让她们家姑娘去排队的道理。 锦画连忙挤过去,“公子我跟你一起排队买糕点。” 偏生她们两人排了没多久,便有一人走过来,叫了一声“七公子”,将一张纸条在她面前展开。 陈柔看了一眼,上面写着:“拿令牌进去。” 第十八章 ◎让我知她心意。◎ 从落芳斋出去,陈柔在斜对面一间食府中见到了戚戎。 雅间内,八扇绢本花鸟图屏风开合,一点熏香袅袅,他端坐在紫檀木桌椅前。 陈柔见他今日穿一身圆领白袍,襟前衣袖间是楼宇山石绣花,黄白间色发绳将他的长发高高束起,墨发如瀑垂下。 这副打扮似是令他凌厉的眉眼柔和了不少,更添几分笔墨风雅。 陈柔呼吸一顿,心跳也似跟着慢了一拍,缓步走到他对面坐下。 戚戎挥手示意,侍者上前斟上两盏碧螺春,茶叶入水,当是白云翻滚,春绿沉底,幽幽茶香馥郁。 陈柔拿起杯盏,轻轻吹了一口气,只觉鼻间异香浓郁,浅啜一口,便是甘甜入喉,她问道:“落芳斋与那日的太白楼……?” 戚戎颔首:“皆是公主府旧产。” 意思就是他小侯爷的。 陈柔点点头,原来如此。 她左右看了一眼,见这雅间内布置豪奢,非等闲人能入,想来这间食府亦然。 拿着他小侯爷的令牌可以不用给钱。 “今日出门是为何?” “我听说东市有家奇珍阁颇有盛名,店内汇聚四方珍奇,更是藏有和璧隋珠,便想去挑选几样赠与父兄。” ……和你。 戚戎拿着杯盖把玩,闻言道:“我随你去。” 陈柔心下一喜,却是磨磨蹭蹭的犹豫道:“……我想先洗脸。” 实在太失策了。 她没想到今日出门会偶遇他,想起那日在公主府的遭遇,陈柔平日便是不在意美丑,却不愿意在他面前是这副样子。 戚戎饮了一口茶,轻笑一声:“小花猫脸,确实该好好洗洗,我叫人打盆水来。” “边上还有家胭脂水粉铺子,要去挑挑吗?” 陈柔听见他的笑声,心中懊恼:“我只要清水便可。” 戚戎寻人打了水来,他在屏风外回避,陈柔用巾帕细细擦脸,她脸上抹的黄膏,本就有滋肤养颜的效用,现下洗去,登时露出白腻如雪的颜色。 许是急切了些,稍稍用了力,她肌肤本就娇嫩,便留下了一道红印。 戚戎见了,便道:“下手没个轻重。” 陈柔微微把脸一撇,心道,我自己的脸,想轻就轻,想重就重。 她的雪肤娇嫩如新剥荔枝,颊上的一点红痕恰似白芍药花瓣尖的一抹艳色,脸上还沾着点未干的水珠,当真如玉承明珠,花凝晓露。 戚戎只觉得手心一痒,右手方才抬起,便又放下。 出了食府,两人并肩走在街上,锦画随行在其后,陈柔用眼角的余光偷偷瞥了下身旁的人,接着有些悲哀的发现自己在他身旁着实显得娇小玲珑。 她今日穿着青衣男装,在女人中,她算是身材高的,站在锦画身旁,是个秀雅小少年,而身旁的戚戎身姿高大,比兄长陈徴要高上寸许,她只是勉强到他下颔。 不对比还好,一对比可真是…… 她只能仰头看他,为此,陈柔不禁开始暗自回味上一次在马上高高俯视他的滋味。 戚戎低头看了她一眼,笑着提醒道:“手。” 手什么? 陈柔恍惚一瞬,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双手变成了穿襦裙时收于腰侧的姿仪。 她脸上一红,暗自羞恼,特别想抬腿揣他一下。 随后她低着头,默默离他远一点。 “这边。” 到了奇珍阁,一身靛青绸缎衣的掌柜笑盈盈将他三人迎进门,店里的人不多,陈柔注意着架子上摆放的古玩瓷器香料等物件,发现无一不是价值不菲。 她去挑选,戚戎则一进门就大马金刀坐在几案旁的榻上,掌柜唤人来给他添茶。 陈柔给自己兄长陈徴挑了一把宝剑,给父亲陈献选了一对玉如意,最后她的目光停在一支黑漆描金花鸟纹貂毫笔上。 她将笔拿在手上,转头看了一眼戚戎,他垂着眼眸,右腿曲起,左手撑在榻上,右手搁在膝盖上,他的五指修长,拇指上带着个玉扳指,中间三指有节奏地轻轻点着。 在他察觉到她的视线前,陈柔先偏转回头,她的食指和中指在笔毫上摩挲了下,笑着把掌柜唤过来。 略微估算了下价格,陈柔杏眸亮晶晶地看向掌柜的,“就这些了,掌柜的算算吧,该是多少银子。” 她觉着应该不下千两。 这一回出门总算是能把钱花出去了。 “姑娘说笑了。”说着,掌柜的看向那边的戚戎。 陈柔把笔交给掌柜的,走到戚戎的身旁,问:“……你帮我付了?” 戚戎懒懒道:“令牌拿出来。” 陈柔:“……” 原来这店还是你的。 “若是有喜欢的,再去多挑几样。” 一旁掌柜的笑容如花:“那边有夜明珠,红珊瑚,还有海外来的琉璃镜。” 陈柔意兴阑珊道:“不用了,就这些吧。” 今日这钱是花不出去了。依依向物华 定定住天涯 她突然想到自己刚才挑的那支笔,顿觉头皮发麻,脸有点烧。 之前她还说人家借花献佛,现在她这算是什么? 犹豫再三,陈柔还是硬着头皮去找掌柜的,腆着脸要了个小巧的紫檀木盒,将笔装在其内,她还借了笔墨纸砚,写下一张字条。 宝剑和如意让掌柜的吩咐人送去陈府,她自己则把紫檀木盒藏于袖中。 出了奇珍阁,陈柔瞅了眼后面跟着的锦画,犹豫着是否再找借口逛逛,还是向戚戎道别。 正当她犹豫之间,却有一人抱着琴出现在三人面前。 “表弟,七姑娘。” 五皇子李瀚怀抱着九宫琴,桃花眼中满含柔情地看向陈柔。 他今日亦是穿了一件圆领白袍,上面绣着墨竹,李瀚怀抱素琴,神色款款,眉宇间点缀着些许憔悴和哀伤。 “那日之事纯属误会,母妃已是狠狠呵斥过我,并将那宫侍贬去他宫。” “七姑娘,你喜欢这琴,我却一时不察将这琴弦弄断。”李瀚温柔地抚摸着琴上断弦,定定地看向陈柔道:“昨日愁肠千转,弦断心伤,盼得今日断弦得续。” 陈柔行了个见礼,建议他:“五皇子,本就无弦,何谈续弦,不若换一把新琴。” 戚戎在身侧,陈柔不愿与他多做纠缠,便拿出袖中木盒递给戚戎,道:“小侯爷,这个赠与你。” “陈府的马车已在那候着,我该回府了。” 说罢,陈柔带着锦画走向街边停着的马车,她踩在脚凳上,进车厢时回头看了一眼。 马车消失在余下两人的面前。 戚戎冷眼看向五皇子李瀚,警告道:“表兄当好自为之,莫要再纠缠陈七姑娘。” 李瀚打量眼前的戚戎,如果说所有皇子有什么共同点的话,估计是都对戚小侯爷心有间隙。 他也不能免俗。 明明他们才是皇子,他却对他视若亲子,更是亲自抚养,悉心教导,荣宠加身。 想到这里,李瀚心头一紧,他抿唇,最后眸光落在他手中的紫檀盒上,蓦地一笑。 “我方才绝望心伤,如今看来,犹存希望。” “我知道七姑娘喜欢温和儒雅的男子,她与表弟你向来不和,方才却将这木盒赠与你。” 戚戎攥紧手中的紫檀木盒,微敛眼眸,盯着眼前的李瀚。 李瀚笑道:“民间说外甥肖舅,当真不假,跟咱们这几个兄弟相比,偏生表弟你才长得最像父皇。” “前儿个母妃还说我是几个皇子中最像父皇的,如此说来,我与表弟长得倒是有不少相像之处。” “今日我俩站在一起,同穿白衣,更觉恍然大悟。” “也怪表弟你平日爱穿朱红,我喜素雅,从前才没发现这档事。” 这些话终是说了出口,李瀚心中快意,明明他才是最像他的皇子。 压下心中情绪,五皇子面上却是神色微暗道:“七姑娘曾说要允我一礼,方才却是递给了你。” 戚戎冷笑道:“你是说她把我当成了你?” 李瀚叹了一口气,“气急之下易做荒唐事,我知她恼我,这事也怪我。” “眼下长安花神灯会渐近,若无这误会,她怕是会邀我同赏花灯。” “小七她一直心心念念想去看花神灯会。” “还请表弟将盒子给我,让我知她心意。” 戚戎冷眼如刀,寒声道:“莫非你也想挨一箭。” 第十九章 ◎我一辈子都给他了。◎ 静夜沉沉,冷月无声。 一盏盏明灯晃映在池水中,池中水波微皱,星月沉底。 戚戎斜卧于院中华亭之上,夜风吹得他一身袍袖猎猎作响。 他拎着一坛酒,仰头饮了一口清冽的酒水。 亭中石桌上,紫檀木盒已被打开,乌黑描金的笔裹着丁香色的方帕,小小的“柔”字藏于貂毫之下,木盒压着一张纸条。 纸上写着簪花小楷:我想偷偷去看花神灯会,戚戎,你帮我。 花神灯会前夕,陈柔住进了城外的温泉庄子,日暮时分,她泡过池子,便吩咐人说自己要睡了。 两盏茶的功夫,庄子后门溜出去一个粉衣小丫鬟。 这个粉衣小丫鬟正是陈柔,她梳着双丫髻,头戴简单珠花,抱着白青色的包袱往幽暗的林子中跑去。 她的呼吸微喘,绕过一棵大树,到了约定的地方,便看见了一人一马。 戚戎一身墨黑色装束,背对着她,在月华之下负手而立。 陈柔松了一口气,她脸上不自觉露出些许笑意,本来以为他会派人用马车来接她,却没想到会是他自己一人。 乘着他还没转身,陈柔在原地理了下仪容,深深吸了一口气,待到呼吸平稳,她才缓步走到他身边。 戚戎转头看了她一眼,道:“给我。” 陈柔愣了一下,随后意识到他在说把包袱给他。 她抱紧怀中的东西,摇头道:“我自己拿着。” 戚戎也不强求,他骑上马,陈柔也上了马,她努力把包袱勒在背后,这一次不用他叮嘱,十分理所当然地抱住他的腰肢。 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自己像个背着包袱偷偷跟情郎私奔的小丫鬟。 于是她的脸悄悄红了一下。 此时临近月中,皎月如盘,星子点点。 两人月夜纵马。 与那次白日纵马不一样,周围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清,陈柔索性闭上眼睛什么都不看,她把脸贴在他的背脊上,只觉得今夜的夜风很凉,冷丝丝的,而他身上却是烫热的,十分温暖。 她还闻到了一股沉香的气味,含着点儿墨砚的微微苦涩,又是似有若无的琥珀檀香,很好闻,令她觉得很是安心。 戚戎带着她进城。 远远的就能看到朱雀门前的街上华灯结彩,可以想象到那灯市如昼的场面。 陈柔要先找个地儿换衣服。 了解她的秉性,戚戎早就为她准备周全,在一间院门前停下,陈柔推门进屋,里面琉璃镜胭脂水粉珠钗华裙应有尽有,还有两个梳发小丫鬟。 她让丫鬟给自己梳了个乖巧的元宝髻,与幼时的双平髻有些类似,却已是及笄少女的发髻。 她穿着桃夭粉襦裙,双臂挽着披帛,怀抱着一盒小小的月饼,含着满心的期待与喜悦走出门去。 一出去,便见到了院中的戚戎,他倚在门栏上,手上拎着一坛酒,腿边散落了三四个空酒坛子,皆是烈酒。 陈柔见状,微蹙秀眉,低声道:“小侯爷,走吧。” 戚戎与她一起出门,手中还拎着一壶酒,陈柔站在他身旁,能闻到一股浓重的酒味。 她看向远处的明灯如昼,有些兴奋地喜悦道:“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只是说完后,却没得到身旁人的回应,戚戎只顾自己饮了一口酒。 身体像是被浇了一盆冷水,所有的欢欣喜悦都冷了一瞬,陈柔停下不走了,她问:“你今日为何饮这么多酒?” “那你呢,为何邀我来看这花神灯会?” 犹豫了半晌,陈柔攥紧了怀里的小食盒,她这时候不知道从哪里借来了一缕勇气,红着脸小声道:“戚戎,我喜欢你。” 在过去的一段日子里,她曾在闺房中无数次的幻想过,戚戎若是知道了她的心意,他会是什么样的反应,如果他喜欢她,会不会难以置信,会不会十分喜悦地将她拥在怀里…… 唯独没有想到,他只是冷冷笑了一声:“你的喜欢这么多变?” “之前不是还喜欢五皇子吗?” “喜欢他送的琴,为了他出门看马球。” 陈柔慌忙解释道:“……我不喜欢他。” “你是喜欢我,还是把我当成了五皇子?” “我和他长得很像,让你分不清了?” “这个月喜欢我,下个月你又喜欢别人?” “你最讨厌的人不是我吗?” “你要不要再仔细看清楚一点,你是在对谁说这些话。” 他的话像是寒夜中一道道冰冷的寒刃,把她期待而欢喜的一颗心割的七零八碎,陈柔红着眼眶,很是难过地看向身旁的少年,哽咽道:“你为什么总是要说这些话来伤害我。” “我曾经以为你讨厌我……” 此时再也顾不得其他,她终于把埋藏在心底很久了的话说出口,“可我从小到大最喜欢的人是你啊!” 过往那些羞涩的、难堪的、从来不敢承认的,也从来不敢暴露在人前的少女心思在这一刻终于全部袒露。 “明明我们先认识的不是吗?” “帮我放风筝的人是你,我娘死后哄着我的人是你,生病的时候你陪我吃药,你怕我不吃,你说你吃一勺,我吃一勺……” “你为什么总是要把我推开呢。” 她眼眶通红,泪流满面,喉咙里似是被塞了一个核桃堵着,她要费尽全身的力气,才能将那些犹如剜心泣血的话说出口,“是,你是跟五皇子长得像。” “因为他像你,所以他对我温声说话,我就很喜欢他了。” “但那个人若是戚戎,他现在要是能说几句好听的话来哄哄我……” “我一辈子都给他了。” 陈柔以手掩面,满手泪水,说出这些话已经用尽了她全身所有的力气,一股难以抑制的巨大悲伤情绪几乎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忆起那梦中种种,她想吐,却又吐不出什么东西,便是站也站不稳,全身都在发颤,眼前一阵黑,又是一阵白,整个人向前栽倒。 她摔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戚戎将她拥在怀里,怀中的少女泣不成声,他紧紧地抱住她,轻轻拍着她的背,一双亮似点漆的桃花眸倒映出前方的烟火华灯。 好半天之后他才低声道:“阿柔,别哭了,你这样要我怎么舍得放开你。” 我非良人。 你父兄怕是不愿将你托付给我。 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如若是戎马半生,又何故来惹她心伤。 戚戎闭上眼睛,到底还是抵不住,他在她的耳畔呢喃道:“我爱你极甚,别无所求,唯愿你日日安好,诸邪不入,百病不侵。” “只要我戚戎活在这世上一日,便会护你一日。” “我会把世上最好的东西都捧到你面前。 BaN ” 戚戎睁开眼睛,却发现怀中人哭累了,似是睡了过去,他终是叹了一口气,无奈笑了下。 “小没良心的,怕是醒来后又忘了吧。” “……忘了也好。” 他擦了擦她脸上的泪痕,将人拦腰抱在怀中,低头看着她恬静的睡颜,许是今日喝多了酒,终是忍不住贪恋去咬她的唇。 是甜的,和苦涩的酒水不一样。 “以前一口一个戎哥哥,嚷嚷着长大了要嫁给我,说要我教你练字,说喜欢镶满宝石的金钗步摇,说想要贴一脸的花钿,说想要蝴蝶穿花的裙子,说每一年中秋都要跟我在一起吃月饼。” “你说要养条狗叫乌云,说想去话本里的太白楼吃茶,说我们成亲的时候你要戴一个大大的凤冠,到时候一定不要你哥哥背你,你会主动跑进我怀里……” 戚戎在她额心烙下一个吻。 “你忘了,我不会忘。” “对你说过的话我会永远记在心里。 ” -完- 第二十章 ◎和昨夜的一样。◎ 陈柔是被疼醒的。 腹中接连一阵阵下坠的钝痛,如同一把未曾开刃的刀在腹中搅动,虽不是尖锐的刺疼,却是令人难忍的持续绞痛。 昨夜哭过,眼睛有些睁不开,她睁开眼睛,眼前先是一片迷迷蒙蒙,随后她勉强看清了房中的景象,这不是她的闺房,也不是温泉庄子。 侍女察觉到她醒了,连忙道:“姑娘您醒了?” 昨夜的记忆回笼,陈柔裹紧了身上锦被,忍着疼咬牙出声道:“戚戎呢?” “小侯爷在外面候着。” “叫他进来。” 说完这句话,似是用尽了身上的力气,她侧过身子,整个人蜷缩了起来,紧抿着嘴唇,秀眉皱起,身体发着抖忍耐疼痛。 太不是时候了,为什么这会儿她竟然…… 不过几瞬的功夫,屋外传来了动静,有人进来了。 陈柔抬头看见一身朱红劲装的戚戎,眼眶一湿,委屈道:“戚戎,我好疼……” 戚戎见她俏脸血色全无,登时急着走上前,将她半抱在怀里,“半夏,去叫大夫。” “是。” 陈柔按住他的护腕,终于想起了什么,额头抵在他的胸膛上,闷头羞道:“别、不用叫大夫。” 姿势一变,她已经察觉到不对劲,陈柔反手把被子拽来围住自己,却是顾此失彼,褥子上几团明晃晃的印记暴露了出来,她登时把戚戎推开,裹好身上的被子,一个燕子翻滚卷缩在墙角,扯过枕头来把脸也给遮了,一时之间羞愤欲死。 戚戎看着床上那蚕蛹状的一团,抬手摸了下鼻子,咳嗽了一声:“我先回避。” 几个侍女来帮她换了床褥和衣服。 等戚戎再来的时候,却见那变了色的蚕蛹还是缩在墙角一动不动。 他过去掀开一角,却见她卷缩着,手中紧紧抓着一块令牌,蓦地心软得一塌糊涂。 “饿了吗?醒来吃些粥饼。” 戚戎让人在床缘设了桌几,摆上金盏银盘,陈柔嗅到了诱人的粥香,只觉得肚子又饿又疼又没什么胃口。 昨夜表明心迹,今日丑态毕现,头发散乱,没脸见人。 一个大家闺秀,失了仪容就算了,按照话本里写的,大小姐应当适时摆出娇柔的姿态,当是楚楚动人,我见犹怜。 她刚才本该侧卧在床,浅咬樱唇,微蹙秀眉,强忍着身上的痛,眼中带着三分薄泪看向他,接着“嘤咛”一声,轻唤道:“疼……” 而不是因为前些日子早起练舞,导致身姿越发轻盈,刚才那个燕子翻的动作干净利落,还为此弄乱了头发。 陈柔痛定思痛,心想饭还是得吃,她伸手拿过一个戚戎给她准备的紫铜汤婆子,裹着被子,抱着汤婆子,低着头,小鹌鹑似的缩成了一坨。 面前摆了满满一桌,戚戎这样的王孙公子用的都是金杯玉盏。 许是不知道她想吃什么,因此各样都备了些。 面前一碗虾仁肉糜粥,边上是羊汤面片,还有一大盆片羊肉,七八张胡饼,再来是几叠漂亮的樱桃毕罗,撒子,春卷,芙蓉饼。 金碗里盛着鲜艳欲滴的樱桃,新摘的樱桃一个个色泽红亮,如红玛瑙一样晶莹剔透,樱桃油润的鲜红与边上的鲜乳酪形成鲜明的对比,一小碟蔗浆散发出格外甜腻的香。 陈柔看了一眼,心下怀疑他是在喂猪。 她小腹胀着疼,不太想吃粥,便在春卷上咬了一口,放下,抱起一碗热羊乳,轻轻吹着小小口的喝。 戚戎坐在旁边与她一起吃,随手拿起一张胡饼,撕开,三两口塞进嘴里。 他的动作不快不缓,透着一股子贵族的优雅,胡饼和羊肉消失的速度却是令陈柔咋舌。 许是看人吃看得眼馋,陈柔伸手拿了一张胡饼,撕下约莫四分之一大小,把剩下的递给戚戎。 戚戎瞥了她一眼,笑着接过。 饼中夹着羊肉,香气诱人,轻咬一口,当真是肉嫩酥香,甜香的肉汁在唇舌中化开,胡芝麻粒被嚼开的时候,更是香脆异常。 陈柔就着热羊乳吃下,又拿起一张,撕下一小块。 戚戎见状道:“喜欢吃?我把人送去你府上。” 陈柔摇头:“在你这吃便可,我平日里吃不了多少。” 说罢,陈柔抱着羊乳喝了一小口,往窗棂上看了眼,问:“这不是在侯府?” “是在公主旧府。”戚戎吃了块羊肉,心想自己也不敢带她去侯府。 “哦。”陈柔应了一声,她把羊乳喝完,“我吃好了。” 今日她算是吃得多了,方才一碗热羊乳饮下,身体比之前稍微舒服了不少。 “樱桃不吃么?我命人新摘下送进城的,还新鲜着。” “我吃不下了。” “那就放着,等会儿再吃?” 陈柔点了点头,轻轻应了声:“嗯。” 戚戎让人来撤了桌几,又换了套床褥,陈柔坐躺着,身后垫着几个软枕,戚戎在她身边新放了两个汤婆子,陈柔抱起一个,隔着一层厚绒布套,适宜的烫热焐着她的身体。 “难受吗?” “还好。”陈柔摇了摇头,每个月都要来这么一次,差不多也习惯了,躺着不动会舒服很多。 戚戎坐在她身旁,陈柔低着头,终是没忍住伸手去触碰他的手。 摸到了他手心里厚厚的茧子,耳朵尖微微泛红,她觉得他们刚才那样,很像是新婚夫妻第二天起来吃的第一顿早饭。 ……新婚夫妻才不会这么生疏客套。 陈柔不知道该怎么提起昨晚上的事,她转过头,不去看他,好半天了才开口道: “我昨天做了一个梦。” “嗯?” “梦见戚戎说他喜欢我。” 戚戎抓住她纤细白嫩的柔荑,窗外的阳光照了进来,只见眼前的少女未施粉黛,乌发轻柔地垂在肩头,这么近的距离看她,还能看到她脸颊边些许细小的绒毛。 身边梅香萦绕,戚戎半垂下眼眸,看着她的手心,他想自己到底还是贪心的,于是他道:“如果你愿意,那就不是梦。” 你若是主动招惹我,那我就舍不得放手了。 听他这么说,陈柔心口一甜,她觉得自己心上的那汪清泉何止是被人搅动了,简直是被人强行倒了无数蜂蜜和蔗浆。 她强行压下嘴角的笑,故作犹豫道:“……我得再好好想想。” “对。”戚戎煞有其事地点了点头,他收回自己的手,抱胸看着她道:“你是该好好想想。” 陈柔转过头来看他。 戚戎逼近了她,凝视着她的眼睛严肃道:“陈七姑娘,戚戎他可不是什么善茬,他是长安城里的小霸王,他脾气不好,性格霸道,说话也不中听,还有最重要的一点——” “他面对自己喜欢的姑娘,怕是会控制不住心中的邪念,想要亲手打造一个笼子,将她狠狠地锁在里面。” “怕不怕?” 陈柔咬了咬唇,看着他的眼睛,问:“他会饿着我吗?” 戚戎笑了,那张锐利张扬的脸上透着一股邪气,“不会。” “戚戎他会打我吗?” “不会。” “那——” “大胆!”戚戎在她的眉心处点了一下,教训道:“小侯爷也敢不叫了,一口一个戚戎。” 陈柔懊恼地捂住自己的眉心,仰头看他:“我偏要叫他戚戎,他会怪罪我吗?” “他舍不得。” 陈柔又道:“那我要是骂他狗戚戎呢?” 戚戎揉了揉她的头,桃花眼里尽是宠溺:“随便骂,别叫你兄长听见了。” 陈柔笑了,主动倾过身体,在他唇上咬了一下,她只敢浅尝辄止,方才触到他柔软的舌,立刻偃旗息鼓,“甜的,和昨夜的一样。” “让他锁着我吧。” -完- 第二十一章 ◎一对野鸳鸯。◎ 陈柔手捧琉璃盏,里面一个个鲜美红润的樱桃堆成小山状,其上浇着白腻乳酪,淋了琥珀色的蔗浆,乳酪樱桃雪白殷红,香气四溢。 她用银勺舀了一个红樱桃,乳酪黏在其上如酥雪,她低头尝了一个,樱桃酸酸甜甜,乳酪奶香宜人,蔗浆清甜,三者融合在一起,当真美味极了。 食樱桃的时候,樱桃汁微染唇色,陈柔舔了下唇,她的樱唇微肿,倒也不是吃樱桃吃出来的…… 陈柔偏过头看身旁坐着的人,她咬着银勺,心道这才是始作俑者。 她的浅尝辄止偃旗息鼓变成了他的攻城掠地金鼓齐鸣。 戚戎陪她一起坐在床上,他曲着一条腿,手里拿着一本地记书册,陈柔粗略看过几眼,上面记载了不少地方的建制沿革,山川物产等等,还配有各式的图画。 这些图看得她头皮发麻。 再怎么看她都无法在脑海里想象出究竟是什么样的河流山川走势。 哪怕手持图册,身处其地,她也难以判断自己究竟在哪一处。 这么想着的陈柔自己默默地吃了个樱桃,随后抬手拿了个不沾乳酪不染蔗浆的新鲜红樱桃喂去身旁人的嘴边。 戚戎低头咬下樱桃,温声问她:“无趣了吗?这是我朝去岁新编成的地志,上面倒是记载了不少有意思的人物记事,我挑几段念给你听?” 陈柔的头依在他的肩膀上,点了点头。 许是今日她身体有恙,戚戎对她说话时声音低得很柔,这会儿大段地念起文章,听得陈柔有些昏昏欲睡,又有一种奇妙的安逸之感。 到了有趣之处,实在是憋不住笑意一头扎进他胸膛里,假惺惺叹一句:“世人干得蠢事还挺多,” “对,无甚稀奇。” “哼。”陈柔轻轻哼了一声,突然就记仇起来,开始追究前尘过往,“你之前还说无论我做出什么蠢事你都不会觉得奇怪。” “我错了。” 这样轻飘飘的认错显然得不到陈柔的半点认同,她把手中的琉璃盏递给他,一本正经道:“认错态度一点都不端正,罚你喂我吃三颗樱桃。” 戚戎纵容一笑,点头答应:“好。” 他手持琉璃盏,拿着银勺,舀起樱桃便要喂去她的嘴边。 陈柔则从旁提点他: “动作要恭敬一点的。” “狗腿子一点的。” “宫里的小公公办事你见过吗?” 这时到了陈柔嘴边的樱桃自行转了一个弯,戚戎自己吃了,他木着脸评价道:“陈小七,你这尾巴都快要翘上天了。” 他剑眉一扬:“知不知道你在跟谁说话?” 陈柔不甘示弱,瞪他:“我在跟我情郎说话。” “好。”真是要命,这一声情郎当真叫得他半分脾气都没了,“我的小祖宗,下回进宫我认真学一学怎么狗——”他实在没忍住笑,“……腿子,这会儿劳烦您将就一下?” 陈柔推了推他的手臂,终是没忍住笑倒在他身上,面上却是勉为其难道:“那就……将就一下。” 戚戎喂她吃了三颗樱桃,加了蔗汁的红樱桃甜是真的甜,却也有微微的酸,陈柔抱着他的手臂,终是问起了一件事: “我在这……庄子那边呢?” 如若今早发现她人不见了,恐怕整个庄子都要人仰马翻。 “我都安排好了,你兄长来接你之前,‘陈七姑娘’一直在庄子里调养身体。”说罢,戚戎眼神微暗,不由自主攥了下拳头。 陈柔听后点点头,倒也没追问什么,安心下来。 虽然她不知道戚戎用什么样的办法瞒天过海,但他说安排好了的事情,那就肯定安排好了。 见她并未多问,一时之间戚戎倒不知道是松了一口气还是别的什么。 他伸手揽住陈柔的腰肢,让她依偎在自己的怀里。 陈柔又记起了另一件事:“昨夜的月饼呢?” “我都吃完了。” 陈柔瞪他:“你吃独食!” “就那么些,还不够塞牙缝的。” 陈柔还是瞪他:“你吃独食!” 吃了还敢嫌少! 戚戎回瞪她:“你还想给谁吃?” “我自己吃还不成么。” 戚戎无赖道:“我就霸道,我就吃独食。” 陈柔见他这副耍无赖的模样,哼了一声,她跪坐在一旁,拿着琉璃盏道:“罚你也吃三个樱桃。” 戚戎顺势躺下,双手枕在脑后,下巴一扬,趾高气昂:“你喂。” 陈柔暗搓搓舀了一大勺浓蔗浆配樱桃,硬塞进他嘴里。 甜不死你。 戚戎坐起身,捂着嘴想吐又不敢吐,只能把一嘴的齁甜咽下,“太甜了,你饶了我吧。” 他皱眉道:“这乳酪樱桃是你们小姑娘家爱吃的,我可是一大早命人弄来了最上等的乳酪,覃姑姑还以为是我改了性子,爱吃这些个玩意。” 他口中覃姑姑是华阳长公主身旁旧人,如今掌管打理着公主府的一应私产,她已年长,未曾婚配,将戚戎视作主人,也当成亲侄,戚戎也对她很是敬重。 “好吧,委屈你了,暂且放过你。” 陈柔将琉璃盏放下,吃了这么些个樱桃,她也吃够了。 “戚戎,你若是有事,不用一直在这陪着我,我自己在床上养着就行了。” 她知道戚戎这一天天的,肯定不是个闷在房中的人,他还有许多的事要做。 戚戎将她揽在怀里,与她额头相抵,笑道:“溪柴火软蛮毡暖,我与狸奴不出门。” 陈柔听后不满道:“谁是狸奴?” “上回见我爱洗脸的那个,这小家伙笨得很,爪子还会把自己弄伤。” “狗戚戎!” 长安城花神灯会持续三天。 到了最后一天晚上,身残志坚的陈柔拖着戚戎出来了。 她穿一身莲纹襦裙,挽着青纱披帛,戚戎头戴玉冠,一身书墨白袍,还没去灯市前,两人先买了一对小狐狸面具,你一个我一个的给彼此戴上。 这身打扮,很难再认出他们一个是京城小霸王戚戎和陈家七姑娘陈柔。 陈柔把一盏手提莲花灯递给戚戎,自己手上也提了一盏,她有些兴奋道:“虽是没有第一日人多,可今夜会齐放孔明灯,到时候我还要去河边放莲花灯……” 她兴奋地说着今夜的打算,一旁的戚戎却说了声:“等等。” 他让陈柔等着,自己去买了一个倒糖饼儿,陈柔好奇地看着他,难道小侯爷还喜欢吃这个? 糖饼儿,也就是糖画。 陈柔问他:“你怎么突然买一个糖饼儿?” 戚戎手上拿着一个蝴蝶形状的糖画,道:“这个倒糖饼儿的,每年都在这个位置,边上他孙子都长这么大了。” 陈柔眨了眨眼睛,好奇道:“你认识他,还知道他每年都在这?” 戚戎把糖画递给她,道:“你不认识,那是因为你是个小没良心的,你不记得了。” 陈柔愣住了。 “你八岁那年,我偷偷带你出府看花灯,结果你花灯也不看,就守着人家的摊儿看了大半天。”戚戎笑了下,眼睛里带上几分追忆,却没有把之后的话说完。 那一晚你倒是玩得很开心,只是你回去后,病了三个月。 陈柔低头在糖画上舔舐了一下,一股奇妙的甜意在唇舌上化开,脑海里意外出现了两道模糊不清的身影。 她想,虽是忘了,但我一直记得我要跟一个人去看花灯。 “你在这等着。” 陈柔转身也去买了个糖画,回来后将一个骏马形状的糖画递给戚戎。 “我刚才问了,他说旁边的不是他孙子。” 陈柔揶揄道:“看来你记性也不太好啊,小侯爷。” 戚戎愣了下。 陈柔捂嘴笑:“骗你的!” 戚戎没好气将她拉过来,单手拎在怀里,陈柔方要挣扎,戚戎却将她放下了,将她按在怀里,低声道:“你哥在前面,别说话。” 陈柔全身僵硬了,一动不敢动。 见她这副呆若木鸡的模样,戚戎笑着在糖画上咬了一口。 回过神来的陈柔瞪他,“你这个骗——” 话还没说完,陈柔猛地往他怀里钻。 完了,她真看到桥对面的兄长陈徴了。 他们俩才刚在一起,这就让父兄知道了,着实不太好。 更别提是让她哥在灯会上发现一对野鸳鸯。 “乖,你先躲躲,我去跟你兄长说几句话。”戚戎给暗卫打了个手势。 陈柔瞪着他,嘘声道:“你别——” 哪有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 陈徴与周珏几人在一起,他今日去看了花灯赛诗会,这段日子倒也认识了几个少年英才,不过他看那些会吟诗作对的,大多是些风流才子,爱佳人美妾,却不一定适合当他妹夫。 他这个做兄长的,也算是为妹妹选婿伤透了脑筋。 也不懂小七她究竟喜欢什么样的,温和儒雅知礼懂音律的? 目前也是有些个人选,或许能让小七亲自见见。 陈徴心中有一个计划的雏形,打算邀朋引伴去聚会狩猎,带上小七和其他几个贵女,只说是去踏青狩猎赏玩。 有看得中的也好,看不中的,就当是让她散散心了。 戚戎是他的好兄弟,到时候也找来帮帮忙,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帮他一起挑妹夫。 心中正这般想着的时候,陈徴便看见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第二十二章 ◎原来如此。◎ 在灯会上看见兄长陈徴,陈柔羞得无地自容,她哪有戚戎胆大,捂着脸找个地方躲了起来。 身边到处都是灯火通明,她好不容易才找了根柱子躲在其后。 戚戎会跟她哥说什么呢? 说自己今夜也来看灯会? 说我刚把你妹妹小七按在怀里? …… 陈柔魂不守舍地胡思乱想,她盯着手上的糖饼儿,却不料突然被人打横抱在了怀里。 身体陡然悬空,骤然的失重令她浑身一颤,方要挣扎,一抬头却看见了熟悉的小狐狸面具。 “你——” 她睁大了眼睛,抬手去掀那人脸上的面具,登时露出了底下一张俊美无俦的脸庞。 只见那人嘴角扬起一抹笑,俯身在她耳畔逗弄道:“慌什么呢?小狸奴。” 一股暖洋洋的热气腾腾地往她耳朵里钻,熏的她耳根都红了,泛起奇奇怪怪的酥麻之感。 陈柔拍了下胸脯,嗔怪道:“你吓死我了,我还以为遇到了……” 戚戎剑眉一挑:“遇见什么?” “小淫贼。” “我还以为是别人呢,对我动手动脚的小淫贼。” 戚戎哼笑一声,懒洋洋道:“在这长安城里,谁要是敢乱碰你——” 说到这,他冷冷笑了一声,接下来的话说得杀气十足:“看我不杀了他。” 陈柔听他口中的语气森然冷冽,把杀人说得跟杀鸡一扬,却也不觉得害怕。 她在糖饼儿上舔了下,轻声道:“真凶。” “你去跟我哥说什么了?他有没有怀疑什么?”一边说着,陈柔一边把手中的糖饼儿喂到戚戎的嘴边。 戚戎一口咬碎了“马头”,嚼了两下,轻飘飘道:“怀疑了,怀疑我为什么会出现在灯会上。” 陈柔有些提心吊胆:“那你怎么说?” “我说我不是来看灯会的。”戚戎又毫不留情把马尾给吃了,继续道:“本侯爷新养的小狸奴今晚上溜出了府,我是来找她的。” 陈柔脸红了,她在他胸膛上推了下,道:“谁信你啊,长安城里都知道,你小侯爷养鹰养犬养狮虎,谁相信你会养……小狸奴。” 戚戎把整个糖饼儿都拆吃了,他舔了下嘴角,把陈柔放下,两人一起坐在石阶上,道:“可我偏偏就想养一只小狸奴。” “长得漂亮,还会用爪子挠人的小家伙。” 说罢,他在陈柔面前半蹲着,拿起她的右手,在她手背上亲了下。 陈柔只觉得自己手背像是被什么烫了一下,她却没有缩回手,任由那热度蔓延到自己的全身。 她抬眸看向眼前人,只见他半戴着一张小狐狸面具,原本那高挺的鼻梁被罩在阴影里,却比平日里更显得轮廓深刻,他的下颔线条极为清晰凌厉,一双桃花眼即便在黑暗中,也仍旧泛着曜光。 耳边似乎听见了自己扑通作响的心跳声,陈柔的脸微热,她抬手在他俊脸上轻柔地抚摸了一下,柔声讨好道:“你快别逗我了,到底跟我哥说了什么?” “你兄长说他今夜看了诗会,正打算回府,咱们等会儿不会撞见他。” 陈柔听后,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开开心心地在蝴蝶糖饼儿上舔了下。 戚戎摸了下鼻子,努力憋笑,他只觉得眼前这小姑娘刚才还是个米缸里慌不择路的小硕鼠,这会儿一听危机解除,又变回了一只安逸躺在米缸里的小懒鼠,还悠哉哉地在白大米里翻了个滚。 他嘲笑道:“小侯爷我养的小狸奴胆儿真小。” 陈柔瞪他一眼,问道:“要是被我哥发现呢?发现我们俩在一起……” “我自然会小心的,若是今晚上被你兄长发现了,他估计当场就要拿刀来砍我。” 戚戎畅想了一下结果,估计那场面会十分惨不忍睹。 陈柔抱住眼前人的脖颈,认真道:“那我肯定会抱住你,挡在你身前。” 戚戎失笑道:“你这个小身板你能挡什么?” “我挡在你面前,我哥肯定就不敢打你了,他舍不得打我。” “我还会跟他说,是我主动追求的戚戎,是我勾引他,是我纠缠他,痴恋他……”陈柔一开始还有些不太好意思,强忍着羞意,结果话说出口,越说越坦然。 戚戎用一种匪夷所思的眼神看她:“陈小七,你说的什么话?” “你主动追求我?” “……你勾引我?” 陈柔红着脸提醒他:“你可是收了我两条帕子的,雁书能作证。” “这难道还不是我勾引你的证据吗?” “你还拒绝了我一次,那次我伤心的很。” “我费了老大功夫才追求到的你。” 戚戎攥了下拳头,眼看这小丫头颠倒黑白又不知道该从何反驳。 他在她鼻子的点了下: “知道小侯爷我见过多少女人投怀送抱吗?就你这三脚猫的功夫还想勾引我?” “我长得不好看吗?” 陈柔拿过一旁的莲花灯,贴在自己的脸颊边,仰着脸看戚戎。 微暖的光晕映在她的脸上,更衬得她的雪肤细腻如瓷,光洁饱满的额头,一点美人尖,柳眉之下双瞳剪水,此时提着一盏莲花灯,当是眉目如画。 灯下看美人,当真是越看越美。 戚戎屏息凝视着她,恍然想起当年的垂鬟小丫头,早已经长成了天香国色。 说话时更觉吐气如兰。 “好看。” 他压下心悸,郑重道:“但是你要记住,不是你勾引我,是我,戚戎,戚小侯爷,他早就觊觎陈家七姑娘。” “我是个男人,从来不需要你挡在我身前,将来无伦什么错,都由我来承担。” 陈柔去触碰他的手,道:“戚戎,你说你要护着我,可我也想护着你啊。” “我是谁啊,我需要你来护吗?” “你——” 戚戎抓住她的手腕,将人往自己的怀里一带,陈柔手中的莲花灯坠落在地,她的唇齿被人温柔地打开。 两日前,还只会咬来咬去的人已经“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 她的后脑勺被人按住,背后更是有一只强有力的手将她牢牢地箍紧,这霸道的姿势挡住了她所有的退路,便是想躲也躲不掉。 只能被迫地承受这样一个霸道又不失温柔的吻。 于是她也不想躲了,柔顺地环住他的脖颈。 等戚戎放开她的时候,陈柔也不知道究竟过去了多久,只是全身酸软的厉害,耳边听得是萧鼓奏乐声,他们的身后除了漫天的星辰,耀眼的火树银花,还有无数盏腾空而起的孔明灯。 戚戎抱着她,扣好各自的小狐狸面具,哑声道:“带你放荷花灯去。” “……你放我下来。” 河水畔,放灯的游人无数。 陈柔和戚戎各自放了一盏荷花灯,便去桥上数灯,陈柔让戚戎老实数灯,自己则盯着他们两人刚才放入水中的荷花灯。 她见那两盏灯相依相偎着流向了远方,直至消失在视野中,这才觉得安心。 这时突然钟鼓声大奏,庞然的游街灯众簇拥着一盏巨大的牡丹花神灯走过,人流攒动,每人手里都提着一盏灯,照得黑夜如同白昼。 桥上开始挤满围观的人,戚戎将她牢牢地护在怀中,钟鼓声震天,各处人声鼎沸,几乎听不清身边的人在说什么。 戚戎贴近了她的耳畔,他低声道:“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陈柔贴在他的胸膛处,轻轻道:“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她想,无论是少时的京城小霸王小侯爷,还是以后的战神定北王,都是从小到大最疼她,最宠她,最护着她的戚戎。 灯会结束,第二日,戚戎便用马车送她回温泉庄子,陈柔与他坐在车厢里,她抱着他的手,枕在他身上,觉得过去的三日就像是做了一场不真实的幻梦。 如同做了三日夫妻。 明明之前相互触碰,还用帕子挡着,现下是亲也亲了,抱也抱了。 临到分别时,更觉怅然。 舍不得与他分开,眷念待在他身边的时刻。 陈柔闭上眼睛,她希望出城的马车能再慢一点就好了,只可惜,马车再慢,也终会抵达目的地。 下了马车,戚戎在她眉心吻了一下,给了陈柔一个锦囊,道:“想我的时候便打开。” 陈柔抱了他一下,便是一步三回头,也还是进了庄子。 她回到庄子里,竟没人觉得意外,也没人开口询问这三日她去做了什么。 锦画来替她梳妆的时候,也并未说什么。 陈柔不动声色地记下种种,并没有询问任何人,全当自己这三日并未出去过。 等到夜里睡前,她打开了戚戎给她的锦囊,里面竟是一把被包裹着的钥匙。 陈柔怔了一下,这是要让她拿着钥匙睹物思人吗? 却在这时,锦画过来敲门,给她递上了一个带了锁的妆奁。 陈柔用钥匙打开了妆奁。 她终于明白为什么自己离开了三日,却并未惊动任何人。 ——原来如此。 “他面对自己喜欢的姑娘,怕是会控制不住心中的邪念,想要亲手打造一个笼子,将她狠狠地锁在里面。” “怕不怕?” -完- 第二十三章 ◎我哥要来坑你了。◎ 陈柔从紫檀木方形螺钿妆奁中取出了一张白纸,上面写满了密密麻麻的黑字。 是她极为熟悉的字迹。 ——戚戎写给她的。 陈柔读完之后,一时之间不知是喜是怒,她没想到自己身旁的大丫鬟竟是戚戎安插的人。 “如若有想对我说的话,明日将妆奁交予锦画,夜间我必答复。” 除了锦画外,还不知道这庄子里究竟藏着多少戚戎的人手。 怪不得她会那么轻易地溜出去。 早知如此,她那日何必扮作小丫鬟,还不如堂而皇之的走出去。 陈柔新点了灯,亲自磨墨,她思索再三,执笔写下一张纸,折叠放入妆奁,上了锁,第二日清早交给了锦画。 待到日暮时分她得到了几页答复。 戚戎似是担心她生气了,颇为费了些笔墨来哄着她,只是这家伙当真不太懂得哄人,开始好声好气,中间十分别扭的表示小侯爷我就是这样的人,最后又低头做小……直把陈柔逗得乐不可支。 她倒没有真的生气,是戚戎的人也好,是父亲兄长的人也罢,总归他们都是她在这世上最重要的三个男人。 她回到温泉庄子的第二天,陈徴驾着马车来接她回府,回到陈府后,两人的通信也未断绝。 戚戎还会将他一日的所作所为简略写在纸上,好让她知晓,陈柔虽是不在意他每日做了什么,可在见到这些时,却也心中倍感熨帖,便将自己每日做的事情写下,同样告知于他。 这一来二去间,倒也得了些趣味,虽没有见面,却仍有对方的消息。 陈柔便开始期待他每夜的回音。 夜里,她屏退丫鬟,自个儿点着灯,在自己从小住到大的闺房中读他写的信,再字斟句酌地执笔写下自己的回信,连到了梦里,她也仍旧想着这件事,想着他在信上描述的种种,好像她已经飞出去闺房阁楼,看见了白日的少年鲜衣怒马过长街…… 闺房中的日子跟着变得鲜活了起来,她竟才知道这些个乌衣子弟竟有那么多的花样玩法,原来长安城里每日都会发生那么多的闲趣事迹。 白日的时候,她也忍不住将他的信翻来覆去读个无数遍,在脑海里描摹他的面容,纸上一个个张扬不羁的字体,也变成了他在耳边说的话。 就这么想着想着,想见他的思念之情更切。 才分别几日,陈柔便想找个机会去见他一面。 恰逢五姑娘六姑娘来她园子里吃茶,话说到一半,兄长陈徴也来了。 自打上次家宴的事情结束,管家的权利落在二房手中,二夫人有意让两位姑娘与陈柔交好,五姑娘陈静与六姑娘陈宜便不时来陈柔园子里聊天吃茶。 三人的年龄大差不差,倒也能聊到一起。 五姑娘陈静道:“我娘叫我去柳府上参加赏花宴,我可不愿意去,不过弹弹琴唱唱曲的,没什么意思。” “我无甚才艺,便也不去献丑了。” 六姑娘陈宜道:“你啊,是浪费了娘的一片苦心。” 二夫人让她们两位姑娘多出去参加夫人间的聚会,还不是为了两位姑娘择婿的事情,挑来挑去,还没挑到一个合适的人选。 陈柔笑着听她俩谈天,眼见陈徴走了过来,便喊了声:“兄长来了。” “四哥哥。” 陈徴在陈柔这见到另外两个妹妹,倒也不觉诧异,想着正巧合适,他有事要说。 “五妹六妹妹都在啊。” “咱们找小七吃茶呢。” 寒暄了几句,陈徴笑着看向陈柔,道:“我刚从父亲那来,求了父亲一件事,小七这几日是否在屋子里待得闷了?要不要随兄长一同去西山嘉落园处玩上几天,同行的还有兄长的几位好友与别家贵女,趁着这个时节,去景色绝佳处饮酒集会,骑马狩猎。” 他说了这话,陈柔还没回答,五姑娘陈静抢口道:“好哥哥,有这等好玩的事,一定得喊上我啊!” 本就性子活泼的五姑娘一听见骑马狩猎这几个字,原本就不平静的心变得更加波澜壮阔。 比起赏花吃茶,她更愿意去骑马狩猎打马球。 即便她箭法不精,射不到猎物还可以凑个热闹,同行的一并男子,总归是有骁勇擅射的,还能围观他们比拼箭法。 “五妹妹想来那便一起,小七呢?” 陈柔心跳慢了一拍,犹豫着点了点头,她想着……戚戎有没有可能也在受邀的行列中,那岂不是他们能见面了。 得了她点头后,陈徴很是高兴,又看向六姑娘,顺口问道:“六姑娘呢?” 陈宜一摆手:“我就不去了。” 她是个娴静的性子,不愿意去外面折腾。 “那小五小七结伴去,姐妹间也能有个照应。” “嗯。”陈柔与陈静一同答应。 陈柔攥紧袖摆,心里憋着一件事,想问陈徴戚戎会不会一起去,却又不大好开口。 这话题可不适合她问起来。 陈徴与戚戎感情好,应该会喊他一起去吧,要不她今夜写信问问戚戎。 正当陈柔犹豫之间,她的兄长陈徴真不愧是她的亲兄长,直接吹牛道:“戚戎他上回骗走了我心爱的棋盘,这一次就来耍上他一回,小七,我让小侯爷当众给你牵马。” “啊!?”陈柔惊得下巴都快要掉地上了。 “戚……小侯爷他会答应吗?” 一时之间,陈柔竟搞不懂自家兄长是个什么状态。 “估计挺难的,他不爱来参加这种集会,把他喊来都难……” 陈柔:“……” 陈徴眨眼自得一笑:“不过你兄长我自有妙计。” 陈柔好奇道:“哥哥你有什么办法?” “今年的新茶出来了,我喊几个人找他斗茶去,提前跟他打个赌……” “他会答应吗?” “山人自有妙计,小七你等着,到时候别怕他的臭脸,他敢凶你,你就找哥哥。” 陈柔:“……” 她还能说什么?只能是静候佳音。 陈柔想着,自己是不是该和戚戎通个气:我哥要来坑你了。 但是这坑似乎…… 自从那回戚戎帮周珏赢的马球赌局后,周珏来侯府拜访过好几次,他想跟戚戎混成狐朋狗友,这一天,他又跑到了侯府。 戚戎正打算出府,没什么功夫招待他,周珏死皮赖脸缠住他,向他打听起陈徴的事。 一听说陈徴的名字,戚戎脚下的步子一停,拿着马鞭转身看周珏。 “你跟陈徴的关系很好?我就想跟你打听打听,怎么个讨好他法?” 戚戎眉头一皱:“你想做什么?” “我听说陈家四郎最近在弄一件事,他计划邀人去西山踏青狩猎,邀请了好些人,好像他两个妹妹也去……” 戚戎握住马鞭的手一紧。 “陈七姑娘可能也在,说真的,我倒是对七姑娘好奇的很,她长得艳如桃李,胜似牡丹,可我那日听她的琵琶,却又觉得这佳人更像一株雪中寒梅,不知她性子究竟是何模样……”说着说着,周珏他自己都有点跑偏,他的确对这七姑娘很是好奇,想要探究一番。 他一抬头,却见面前的戚戎脸色越来越难看了,眼神冷得他想打个寒颤。 “知道你小侯爷不爱听这些,就你上次帮了我,我来提醒你一回,陈四郎这两天恐怕要设计找你打赌斗茶,他可是来势汹汹,早有准备,你若是输了,就得跟其他几位一样去给贵女们牵马,他可是指名道姓说要你当众给他亲妹子牵马,落你面子呢。” “你可以不应,没必要在他手底下吃这个亏。” “劝你不要跟他打赌。” 戚戎冷冷道:“不,我会答应他。” “你何必争这一时之气。”周珏无奈了。 戚戎轻蔑一笑:“你以为我会输?” 周珏:“……” 还真是。 周珏在心中叹了一口气。 看来陈徴预料的不错,没想到小侯爷果真中了激将法。 他来时还与陈徴打了赌。 ——我输了。 第二十四章 ◎帮我一起挑妹夫。◎ 陈柔还未在信上对戚戎透露什么, 反倒是先收到了他的信,信上只是在末尾轻飘飘的写上了一句: ——今日与你兄长打赌,输了。 她盯着这句话看了大半天, 很想知道这家伙究竟是有意输的, 还是无意输的。 兄长陈徴让戚戎当众给她牵马,的确是在大庭广众之下落了他的面子。 陈柔是不太愿意的,想着戚戎他人能过来就行了。 到了出行的那日, 陈柔与五姑娘陈静带着锦画与安玉两个大丫鬟坐在同一辆马车上, 陈柔身上穿着一套石榴裙改成的半骑装,陈静则穿着鹅黄色的骑装, 脚踏马靴,手里拿着条马鞭。 她们两人先坐上了马车, 其他几家的贵女陆陆续续来了, 一行八辆马车,婆子护卫等跟在马车旁,陈徴戚戎等几个年轻的男子,则骑着高头大马走在最前列。 这一条队伍浩浩汤汤出了城门。 陈柔的马车在最前列, 她掀开车帘子,便能看见前面骑马的众人,陈徴邀的朋友,都是些弱冠年纪的青年, 且一个个身材高挑, 有如芝兰玉树, 骑在马上的背影更是如松如柏, 令人惊叹。 这队人马出城时引起了极大的轰动, 街上行人纷纷驻足观看, 清俊的弱冠男子少见, 这么多骑着高马的英俊男子更加少见。 陈徴这次邀来的朋友,竟没有一个不是好看的。 陈柔的目光并没有在别的男子身上停留,她眼睛眨也不眨地看向前方骑着白马的红衣少年郎。 今日还没来得及与他说过话。 陈柔念念不舍看着他的背影,她身旁坐着的陈静则推了推她的胳膊,同样挤到了窗户边,笑着道:“小七,让我也来瞧瞧。” “今日可真是来了不少锦衣公子。” “还是咱们家的孟尝哥哥有本事!”五姑娘陈静忍不住感慨,都是十五六岁的少女,谁不对这些个弱冠俊才想入非非? 这一趟出来,可算是大饱眼福。 陈徴认识的男子长得可真俊,陈静都怀疑她把长安城里长得最好看的年轻男子都请了过来。 “小七,你知道这一趟来了多少个世家贵女小姐吗?” 陈柔好奇道:“多少?” 她还真没留意。 “加上你我,一共有十六个,坐了八辆马车。” 陈柔愣住了,惊讶道:“这么多。” “是啊,前面那些个世家公子也来了不少,我出来的时候寻人打听过,有戚小侯爷,周大人家的公子,楚国公家的公子,侯府的公子,你看那个长得颇为柔美漂亮的,虽说是个破落世家的公子,但他极其擅长琴艺,还有秦家的公子,看着就温文儒雅,听说他善骑射,还喜欢作画……” 陈柔:“五姐姐,你知道的还真多。” “那是!”五姑娘陈静悄悄凑到她耳旁道:“你猜为什么来了这么多贵女吗?我起先听四哥哥说加上你我,就邀了五六个罢了,结果竟是来了十数个。” “你猜猜是为了谁?” 陈柔掀开帘子往前方看了一眼,摇了摇头:“我猜不出,莫非是为了我兄长?” 她兄长陈徴是名门公子,家世显赫,长得英俊,想来有不少闺阁姑娘将他视作梦中情郎。 “错了。”陈静小小声开口:“她们都是为了戚小侯爷。” 陈柔震惊了:“你是说……戚戎?” “小七,我私下跟你说吧,好些贵女都偷偷喜欢戚小侯爷,只是大家都含蓄不做声。” 陈柔眨了眨眼睛:“我怎么听说小侯爷在坊间的名声不大好。” 戚戎他不是长安城里架鹰走狗的小霸王吗? “赖不住姑娘们就喜欢他,你自己看看,今日来了多少个年轻英才,再看看人群里的小侯爷,你看他这背影,哪怕这么多英俊男子聚在一起,他都是其中最出挑的那个。” “小侯爷是不近女色,但他的脸的确长得好看。” “京中权贵,家世显赫,更别替他骑马射箭的本事是一等一的……” “你看他这肩,你看他这腰,你再看有多少贵女掀开帘子在偷看他……” 陈柔:“……” 她一回头便看见了一个脸红着合上车帘的贵女。 原来除了她之外,还有那么多人在偷看戚戎? “你可不知道,在咱们长安城里,每天等着看他一身红衣打马过长街的多了去了,当真是诗里所写的鲜衣怒马少年郎。” “我听说不少人想去跟他说亲,偏偏小侯爷父母不在,跟谁说啊?” “贵女们即便心中有想法,却都不敢大大方方承认喜欢戚小侯爷。” “你瞧瞧李家的那个姑娘,她连马都不会骑,都跟来了。” 陈柔:“……”我也不会骑马。 五姑娘陈静用手臂推了推她:“现在你知道了吧。” “知道什么?” 陈静给她使了个眼色,道:“如果戚小侯爷要来,他必须是给你牵马,这要是换成给别的贵女牵马,那可就成了众贵女们的眼中钉。” 陈柔差点被自己的口水给呛到,这一次跟五姑娘坐一辆车,可算是知道了许多以前不知道的事情,她疑惑道:“为什么啊?还有这种说法?” “那是因为大家都知道,你跟小侯爷绝不会互相喜欢,更不会互生私情。” “他当众给你牵马,这事坦坦荡荡,没人会怀疑你们两人之间有什么。” 陈柔几乎是要笑出声,她试探道:“如果我说我和小侯爷之间有点什么呢?” “怎么可能。”五姑娘陈静笑出声了,“小七,你想想看,你若是喜欢戚小侯爷,小侯爷若是喜欢你,你们俩早就该定亲了。” “在大家看来,他跟四哥哥一样,小侯爷就是你的兄长。” 陈柔:“……” 戚戎竟然是贵女中炙手可热的对象。 不少人是为着他小侯爷来的。 这男人还真是招蜂引蝶。 周珏骑着马,吊儿郎当地驱着身下的马来到戚戎身边,他登时就乐了,脑海里自动想起那日的事情: 戚戎他那一声轻蔑的笑:“你以为我会输?” 哥们,你可是真输了。 输得一败涂地。 连带我都跟着输了。 他在戚戎身旁,假惺惺地唏嘘了一声:“小侯爷,你看看你,现在可算是知道什么叫做不听好人言,吃亏在眼前。” 戚戎只是瞥了他一眼,赶着马继续向前。 落在后面的周珏啧啧两声,心想这家伙还真是倔强,明明输得一塌糊涂,还在这装成个没事人。 不过…… 周珏揉了一下鼻子,他微微眯起眼睛,今日见戚小侯爷这一身鲜红,容貌更胜往日,端的是龙章凤姿,霞姿月韵,晃得人眼睛发晕。 打扮得跟个香饽饽似的。 人都输了,今日还打扮的如此张扬。 “小侯爷,你可真是……”死要面子活受罪。 周珏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恰好看见几个偷看戚戎的,此时急急地把车帘子拉上。 小侯爷,女人们都在如狼似虎盯着你呢。 周珏知道戚戎长得好看,见到他的时候,周珏才知道原来男人的样貌也可以用艳丽来形容,甚至可以用得上艳若桃李这个词。 只不过戚小侯爷一向凶名在外,从来没人敢当面说他长得漂亮。 戚戎与当今皇帝的容貌长得像,他却是另一种艳丽更加富有侵略性的长相。 少年人的俊美,又是身材高挑,细腰长腿,也不怪姑娘们都看他。 这戚小侯爷啊,只可远观不可亵玩。 没人敢进他身。 周珏心想着我也长得不差,今天来的这群男子中,有谁长得差的? 他回头瞅了瞅,心想应该也有偷偷看自己的吧。 指不定待会儿还有美人悄悄赠香帕。 如此想过之后,周珏心里舒坦多了。 陈徴骑着马一声不吭,心下懊悔不已,他忍不住揉了揉眉心,可真没想到事情竟然会演变成现在这副模样。 他设计谋将戚戎弄过来,确实是想多吸引几个贵女,来充当障眼法,这样大家都不会察觉到,其实这场出行是为了给他们家小七选婿。 现在来了十几位贵女,这障眼法障得太过分了一点。 眼下应该没人会怀疑他搞这次聚会是为了给自己选妹夫。 陈徴:“……” 可是这…… 万一小七看上的男子与其他的贵女看对眼了怎么办? 这究竟算是什么事? 行了大半天的路,马车上的贵女们都折腾累了,便说要下马车修整片刻,陈静等几个贵女则提议说想要骑马,陈柔也跟着去了。 她还附带一个专属牵马人。 陈柔上了马,就见那桀骜不驯的少年懒洋洋牵着她的马往前行,陈柔在马上正襟危坐,也不多看他一眼,努力看四下的风景。 等到与周围的人拉开了些许距离时,她才咳嗽了一声,开口道:“小侯爷,劳您为我牵马,小七在此谢过。” 她只听见前面的人只是轻轻地哼了一声。 却又在回头看向她的时候,张嘴用口型说了一个词: ——甘之如饴。 陈柔脸红了。 她微微俯身,心想幸好今日自己带了帷帽,挡住了左右两旁,才没人看见她绯红的脸。 夜里到了一处宅院休息,陈徴安排好所有的事情,半路溜进戚戎所住的屋子,跟他说体己话。 “小侯爷,你明日别穿这身红色的了,换身朴素点的,太抢风头了。” “你是我兄弟,挑明跟你说了吧。” “这次来,是想让你——” “帮我一起挑妹夫。” 第二十五章 ◎他唯独对她不够狠。◎ 第二日车队又行了一日, 终于到了西山嘉落园。 这个园子极大,曾经所属于前朝的某位权臣,后来被抄家充公, 如今被官府接管, 倒也不属于个人,王孙贵族公子若是想在这借住游玩几日,倒是可以的。 陈柔独自被安排在一个清幽的小院子中, 她坐在床前等来等去, 没有等到锦画送来的妆奁,倒是等到了窗外钻进来的一道黑影。 她还没来得及惊呼, 便看清了夜风吹散黑发后,底下露出来的那张惊心夺魄的脸, 他穿着一身黑色, 身体完美的融入进了黑夜中。 被黑衣紧紧包裹住的身材刚强矫健,房间里微暗的灯光打在他的脸上,也没能融化他身上那股自然流露出来的冷峻。 陈柔捂着嘴,拖着裙摆小跑了过去, 有些兴奋,又有些害怕:“你怎么敢啊!” “大半夜里溜进我房间里。” “要是被我哥发现了,你当真就是个小淫贼。” 戚戎看向她,现下夜色深了, 陈柔身上穿的是一件鹅黄色的素雅襦裙, 全身并未有任何金银首饰, 一头乌发只是用简单的发带绑着, 正是准备入睡时的装扮。 这打扮让她显得异样的乖巧柔顺。 于是他终是温柔地笑了一下, 柔声道:“想见你了。” 陈柔心中甜蜜, 她又何尝不是想见他了。 她嗅到了一股从他身上传来的酒气, 忍不住问道:“你又饮酒了?” “方才与你兄长喝了些。” 陈柔走到他身边去,正要抱住他,戚戎却是往后一退,“我身上酒味重,小心沾你身上。” “我不在意。”嘴上这么说着,陈柔上前抱住了他,心下有些霸道地想,这人,这肩,这腰都是她的。 好些时日没见过了,也好些日子没有过身体上的接触,除了从他身上闻到那一股浓重的酒意外,仔细闻闻,仍然能让她嗅到那一股夹杂在期间的檀木沉香气。 以及她自己身上的梅香。 “酒好喝吗?”陈柔忍不住问道。 戚戎回抱住她,手指插入她的乌发中,哑着嗓音道:“不太好喝,苦的,不喝的时候,却又感觉少了点什么。” “下次我尝尝。” 陈柔没喝过酒,只在梦中的时候,曾饮过几次葡萄酒,虽是闻着香甜,喝起来也是涩涩的,她不太喜欢。 只是男子大多爱饮酒。 “别尝。” 戚戎叹了一口气,想起这两日的事情,低头在她的额心亲了一下。 温香软玉抱满怀。 这一段日子,于他来说,何尝不是一场梦。 “也只有现在这时才能抱着你。” 是他贪来的。 也不知到了哪一天会骤然结束。 “戚戎,我觉得现在这样遮遮掩掩的一点都不好。” “我们本就应该正大光明的在一起,昨日五姐姐跟我说,若是你喜欢我,我喜欢你,我们俩早就该定亲了。” 戚戎笑了,笑得倒是有几分无奈。 ……我们的确早就定亲了。 可是现在,你父亲和兄长却是从未把我放在你丈夫的备选名单上。 “阿柔,如果说你父亲绝不会答应我们两人成婚?” 他不怕陈徴知道他与陈柔的事,只怕陈献知道,他是她的亲生父亲,他又怎么能逼她去违抗自己的父亲。 戚戎还记得,这个男人是怎么冷冷的站在他面前,一双冷眼警告地看向他。 “小侯爷,小七体弱,禁不起折腾。” “你们都大了,男女大防,不要坏了小七的名声。” 没有他的准许,他连她的面都见不着。 就算再见,她也早就忘记了与他相关的大部分记忆。 只有多年过去,戚戎表现的不喜欢陈柔,陈柔也讨厌他的时候,陈献才会有所松懈,放任两人的见面。 “为什么?你又不差,我这两日可是听说了,好多贵女喜欢你,把你当做梦中情郎,你可是人家争着抢着嫁娶的对象。” “我也没想到居然还会有这么多人跟我一起抢你。” 戚戎揉了揉她的头,道:“你还小,不懂。” 戚戎心中嗤笑了一声。 他在长安城中是个什么样的身份?看得清楚的人,绝不会将家中的女儿嫁给他。 生父执掌兵权,镇守边关,他从小独留在京城,是当今皇帝最宠爱的外甥,可这份宠爱中,究竟有几分是真,有几分是假,他自己也搞不清楚。 那个对他而言,有如父亲一般的男人,他孺慕他,敬重他……却也在防备着他。 他从小到大受尽了无数人难以想象的恩宠与溺爱,他知道周围的许多人,包括那个人,都希望他能长成一个声色犬马的纨绔子弟。 最好是荒唐不羁、沉迷女色、不思进取、花天酒地。 是他想成为这个长安城里的小霸王吗? ——他必须是。 与诸多皇子不睦,与世家大族为敌,在民间声名狼藉……这是他的依仗,也是他进攻的武器。 “戚戎,你觉得我小,我不懂,但是你可以说给我听啊。” “你说了,我就懂了。” 陈柔仰着头看他,她希望戚戎能把该说的话都告诉她。 戚戎抱着她,又在她的额头上落了一个吻。 “没什么好说的,男人的事,你少管。” 戚戎微微垂眸,眼睛里闪过一丝狠厉之色,无论如何,他绝不会认命。 再抬眸时,他的眼神里只剩下了温柔之色,柔声道:“夜色深了,今夜好好休息,上床睡吧。” 陈柔瞪着他:“你还欠我一封信。” 戚戎笑了笑,从怀里拿了一张纸递给她。 “走了。” 说罢,他很快就从窗户边上消失了。 陈柔追了过去,她站在窗棂边上仔细查探他的身影,却都无法找到这人的影子。 消失的太快了。 这小侯爷偷鸡摸狗爬窗户的事情居然也做得如此得心应手。 真令她这个世家贵女感到稀奇。 陈柔躺在床上,她仰头看向上方的一重重帷幔,陷入了深思。 即便戚戎不说什么,陈柔也能猜得到大概是为什么,经过了那一场梦,她也不再是那个单纯懵懂的闺阁少女,清楚一些朝政之事。 戚戎在京城里处境特殊,更兼……在梦里,他再等几个月便要率军出征了。 父兄恐怕难以答应自己嫁给他。 不过,只要戚戎这场仗打赢了,拿下燕云一地……未来的事情谁也说不准。 现在事情的发展,已经与梦中不一样了,梦中是五皇子继位,这一回,没有陈家的支持,恐怕五皇子不可能登上皇位。 皇位有可能出在二皇子和四皇子之间。 然而,无论是二皇子当皇帝,还是四皇子登上皇位,对戚戎和他们陈家来说都没有什么好处。 虽然如今长安城中歌舞升平,一派盛世之景,奢靡之风盛行,无论是朝廷的权贵,还是城中的百姓,全都沉浸在糜烂的享受攀比中。 然而未来这几年各地天灾连连,外敌入侵,贼寇并起,再加上军镇做大,叛乱无数,大乱的日子就快要到了。 陈柔心中便也有一个想法,那就是趁着天下大乱,她们陈家与戚戎在燕云河东河西一带割据一方。 二皇子四皇子上位不会给他们好果子吃,他们家又不可能再扶持一个傀儡皇子上位,倒不如反了他的。 可惜她生做女子,未能掌握家族势力,只敢找人来暗自屯米粮药材棉衣一类的军需,若是再大胆点,她更想私下造武器。 有那二十年的幻梦,即便她不怎么详细记得定北王军中的新式攻城机械弓()弩战车等等的建造图纸,她却隐约记得如何改良这些武器,以及这方面的能工巧匠。 若是能把人给找到…… 就这么想着想着,陈柔被自己的想法给吓醒了。 “陈七,你可真大胆。” 陈柔想自己一个十五岁的闺阁少女,在这种表面歌舞升平的时候,竟是因为一个梦而心生反心。 这全是足以抄家灭族的谋反大罪。 若是这些话她吐露了出去,恐怕所有人都会当她是个疯子,心生梦魇。 便是父亲和兄长再怎么宠她,她也不敢把这些事情说出去。 一切都还太早了。 歌舞升平,一切安然无恙,她还仅仅只是个未出阁的少女。 人微言轻。 “如今想得那般长远没用。” 陈柔闭上眼睛,想得还是戚戎,戚戎和她印象中所知道的戚戎已经不一样了。 现下还是十七岁的长安小霸王戚戎,他竟然已经有能力把手伸进她的院子。 还是在她父亲陈献的眼皮子底下干出这样的事情。 陈柔知道自己的父亲能坐上如今的位置,一定是个滴水不漏的人,偏生戚戎能在他这里埋钉子。 虽然陈柔没有开口问戚戎,但是她已经在心下猜测,上一回,她借父亲的手,发作了自己园子里的人,父亲为她安排了新的人手。 之前她还并未深想,前段时日知道锦画是戚戎的人,她便忍不住的猜想。 现在她园子里二十来个人,有多少是戚戎的人。 他能瞒过陈献的眼睛,这些人必定家底干净,这又是戚戎什么时候藏下的人手? “傻的人从来不是戚戎,而是我。” 陈柔以前还真以为十几岁的戚戎只是个冲动的小霸王。 落芳斋是他的,奇珍阁是他的,太白楼是他的……他在长安城里究竟还有多少隐藏的势力,背后究竟积累了多少的钱财和人脉。 兄长陈徴说他胆大心细,他心究竟有多细。 陈柔闭着眼睛仔细想了想那个梦。 其实,在那梦中,她根本就坐不上太后之位。 若不是她在,那皇位本该是戚戎的。 他唯独对她不够狠。 第二十六章 ◎谁又不是呢?◎ 水榭中, 重重帷幔轻纱拂动,不时传来一阵欢声笑语,有玲珑的箜篌声, 有清脆的琵琶, 还有雅静的琴弦声。 十数位贵女坐在一起有说有笑,三三两两挨在一起,每个人身上都穿着华贵的衣裙, 头上戴着精美绝伦的金银首饰, 风一吹,不止是轻纱拂动, 更是步摇齐齐晃动。 这么多的美人聚集在一起,当真是一副比春花还要美丽的画面。 每一朵都开得妍丽。 不过, 更多人的眼睛都停留在水榭中身着绯红石榴裙的陈柔身上, 本来就是曼妙窈窕的玲珑身姿,又兼肤白若雪,云鬓花颜,在这一身朱红石榴裙的映衬下, 更是芳华绝代,无人能夺走她的颜色。 方才进入水榭之时,几乎所有人的眼眸都落在她身上,有几位公子更是看得如痴如醉。 先前陈柔带着帷帽, 还未能看清她的容貌时, 便已经知道她的绝世风姿, 如今一袭艳丽的石榴裙, 露出其下绝美的容颜, 当真是倾国倾城。 不少人沉沦在她的风姿之下。 “小七, 你可是极难得如此盛装打扮, 我都险些不敢坐你身旁了。”陈静在陈柔的耳边轻轻道。 陈柔摇了摇头,“是我哥清早送来的衣服,说是为了这一次出行,特意为我赶制的,我又怎么能拒绝兄长的心意。” “他说春日出游,最适合穿一身石榴裙。” 陈静点头赞同:“四哥哥说的没错,今儿个穿石榴裙的不少。” 她偏过头数了数,差不多有五六个呢。 在这一片姹紫嫣红中,红色最为亮眼,同样也最为吸引人眼球。 绯红石榴裙漂亮不假,可若是穿的人多了,几厢对比之下,有些人脸上就不太好看了。 尤其是今日穿红裙的,哪个不是打着艳压群芳的想法,谁知道风头都被一个人抢了去。 两个红裙贵女的脸色都不太好看,坐在水榭中,十足十的坐立不安,恨不得把自己身上的一袭裙子换下,免得被人聊做谈资。 争奇斗艳比不过人家。 楚家的姑娘拿着帕子半掩着嘴,跟身旁的人道:“人家都道牡丹好看,可我偏要说牡丹俗气,青莲出淤泥而不染,菊花宁可枝头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风中,冬日寒梅傲雪欺霜,兰花更是花中君子,又何曾输了牡丹?” “大家公子们,绝不是那般庸俗的人?” 李家的姑娘听了,笑道:“楚妹妹莫不是在说今日着红裙的都是牡丹?咱们这些个兰啊菊啊的,那就只能在一旁群芳妒。” “谁妒忌她啊!” 陈静在一旁道:“谁开口就是谁嫉妒。” 楚家姑娘道:“嫉妒不嫉妒的,跟我没关系,我又不是一身红裙。” 陈柔道:“我也觉得牡丹虽是艳丽,到底失了清贵,恐怕那边的公子哥们,更爱君子兰花。” 陈静道:“只可惜楚姑娘你这一身桃夭粉,却不是君子兰。” 楚家姑娘冷笑一声:“陈五姑娘,你穿一身黄,却也闻不着菊香。” 陈静淡定道:“那你还真闻对了,你姐姐我身上从不染花香,嘶——哎呦,这股味道是从哪传来的,怎么如此酸呢?” “小七啊,你闻到了吗?” 陈柔:“……” 姐妹,你这…… 陈柔还真没见过这么多女子凑在一起拿酸捏醋的场面,这一个个的可真是尖牙利嘴,她们家五姐姐的一张嘴,更是厉害的很。 简直比话本里所描述的前朝后宫还乱。 “闻到了,确实闻到了一股酸味。” “你们快别说了。”最喜欢当理中客的李家姑娘就跟野猫嗅着腥味似的,压抑住兴奋,赶紧来打圆场:“姑娘们可别再吵了,别让那边的公子哥们看了笑话。” “楚姑娘,你今日也是很出众的,我刚才还见戚小侯爷往你那看了一眼。” “当真?”楚尚怔了下,她憋不住喜悦,面上便显露了出来,嘴上却是假哼了一声,“戚小侯爷怕是看不上一般的女子,有些人不过是中人之姿,那就更不放在眼里了。” 她说这话的时候,眼睛明晃晃地看着陈柔,显然是不知道从她哪位兄长那里得知了戚戎曾说过的话,此时便当众说了出来。 陈柔也不知道自己哪里得罪了这位楚家的姑娘,她竟然跟自己没完没了了,于是她也笑了声:“有的人若是连中人之姿都够不上,那可就只能泯然众人矣。” 陈静捂着嘴笑:“小七所言极是。” 李姑娘压下心中雀跃与激动,又是个理中客:“咱们这些个姐妹们个个容貌出挑,哪有什么中人之姿的。” 虽然嘴上这么说着,但是一向爱看热闹爱当理中客的李仪姑娘,她恨不得看见贵女们全都掀开桌子吵起来,吵的越厉害她越是高兴。 人在闺阁闲得发慌,就是喜欢看大家伙吵架。 只是可惜她家里的那个爹,虽然娶了几个妾室,这些妾室却愣是不争气,在她们家里闹腾不起来,她在家里看不到乐子解闷,只能来这外面看乐子。 如若不是这样,她才不来走这一趟宴会。 李姑娘见两方都安静了下来,立刻想办法拱火道:“咱们干坐在这里吃茶聊天也是无趣,不如各位妹妹都抖露些个才艺来。” “林家妹妹,我听说你的琴技出色。” 林家姑娘赶紧道:“我的琴技不过中庸,哪里比得上诸位姐姐的。” 楚姑娘立刻阴阳怪气道:“咱们这些人中,可是有人能一曲名动长安,还不拿出来叫咱们来听听。” 李家姑娘心中的兴奋感更甚,她就喜欢这种针锋相对,互相说刻薄话的场面:“陈七姑娘不若来弹奏一曲。” 陈柔道:“这么多姐妹在,我便也不献丑了,今日没什么弹曲的心思,不如我作画一幅。” 李家姑娘愣了,心想陈家姑娘竟也不按常理出牌,原本还想看她们几个比拼琴技,却不想陈七姑娘直接不比了,“原来陈家妹妹竟然还懂作画?” 有些人可是攒着劲儿想要今日在琴曲上压过陈柔,哪能任由她不比了,“七姑娘,咱们今日须得听听你的琴声才可。” 陈柔笑道:“戚小侯爷曾说我的琴声难听,今日他在这,我不想弹。” 陈柔今日的确不愿与这些贵女们比拼琴技,干脆扯大旗把戚戎拉出来应付。 一听这话,楚家姑娘险些没笑出声,李家姑娘则十分无言以对,道:“楚姑娘你笑什么,难不成你这时候想弹琴?” 楚尚道:“我和小侯爷一样,不爱听这些个靡靡之音。” 林家姑娘闻言不悦了,你才弹的是靡靡之音,她看向楚家姑娘:“莫非楚姑娘你也要作画一幅,正巧了,那边的秦公子也在,他的画艺在咱们长安城中也是一绝,方得叫他来品鉴一番。” 楚尚还当真不敢,在这一众贵女中,她的才艺算不得出众,若是强行出头,不过是大出洋相罢了。 何必当众丢这个丑。 “我才不画,画画有什么意思的。” “陈七姑娘想画,那就让她画。” 李家姑娘叹了一口气,心想今日听不了琴,也看不了戏了,“七姑娘,你作画吧。” 陈柔点头,叫人来铺了纸,随意画了一幅奔马图。 她的画才出来,十几个姑娘一一观看过后,便拿去水边给诸位公子观看。 “听说秦公子夸赞这画小有火候。” “周家公子赞不绝口。” “意外的,小侯爷竟也说了声还不错。” …… 陈柔的画说句实话,那只是普普通通,算不上什么佳作,但这一幅画,却也胜在奔马姿势矫健,劲力十足,虽然火候不佳,却仍有出彩之处,可圈可点。 今日来的公子哥们,全是陈徴邀请来的,人家亲妹妹的画,谁又好意思道一声不好。 再者,人家高门贵女又不是专门研习画作,能画成如此,已是出色至极。 若是当众苛责,指出其不足,那就显得刻薄了。 于是在场众人中,唯有陈徴美滋滋的收下了这幅画,“这是我妹妹画的,我便收下来,瞧瞧这马,我着实看得眼熟,这不就是我骑过的那一匹吗?” 戚戎斜斜看了他一眼,心想也难为你了。 这明明是我骑得那一匹。 周珏在一旁道:“是吗?看来是我自作多情了,我觉得这马像是我骑得那一匹。” 陈徴和戚戎等一众人同时转头看向周珏。 周珏:“咱们来时的那会儿,我可是费了老大功夫,才挑了一匹出挑的英俊白马。” 楚家的公子默默道:“……谁又不是呢?” 第二十七章 ◎看谁都不顺眼。◎ 周珏一向是个脸皮厚且话多的, 倒也不怕水榭中贵女众多,腆着脸来与诸家贵女聊上了几句。 他看向陈柔,有些好奇地问她:“陈七姑娘, 喜欢红梅吗?” 陈柔点头, 疑惑道:“你怎么知道?” 她的确爱梅花,且屋前屋后都种了不少梅花,这件事情, 只有相对亲近的人才会知道。 也不知周珏是在哪听说了她喜欢梅花。 周珏一听到她的回答, 立刻喜不自胜:“太好了,我也喜欢梅花!” 陈柔:“……” 竟是随意问的。 于是陈柔便与周珏多聊了几句, 这一聊之下,发现彼此当真是个爱梅之人, 便聊得更是兴起。 陈徴与戚戎坐在一席, 戚戎给自己斟酒,眼角的余光不自觉留意水榭中的情况,见到周珏那风骚的衣摆与那绯红石榴裙相对而坐相谈甚欢时,心中冷笑三声。 一旁的陈徴四处观察了一会儿, 他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手一撑,哥俩好似的揽住戚戎的肩膀,悠悠叹了一口气后, 凑到他耳边小声道:“你觉得如何?” 戚戎一挑眉, 假装不懂:“什么?” 陈徴给他使了个眼色:“你觉得哪位公子能入你的眼?” “楚家的公子如何?” 戚戎垂下眼眸, 淡淡道:“太轻佻, 刚才偷瞥了好几个贵女。” “秦家少爷?” “太浅薄, 方才一首词都给念错了。” “周家的……” “除了一张脸能看, 再没有别的能力。” …… 陈徴快要摔杯子了, 他气得愤愤不平道:“怎么我说谁你都觉得不行?” “你来给个提议,你说谁?” 戚戎一边在心里冷笑一边面无表情道:“我觉得周侍郎家的公子还不错,你看看,他跟你妹妹聊着呢。” 陈徴顿时脸色就难看了,“不行,周家这小子不行。” 戚戎懒懒道:“贺家那个吧,瞧着还行。” “不行,我昨天仔细看过,这人骑马都不太利索,假把式,身子骨不好。” “那就秦家公子吧。” “这人喜欢画美人图,一定是别有居心。” 戚戎:“……那就孙家的吧。” “我觉得不可!” “楚家的公子?” “太轻佻!” …… 两人一问一答,当戚戎变成那个提问点名的人后,否决的人就成了陈徴。 若是让陈徴来仔细考量谁适合做自己的妹夫,将这些个臭男人都跟自家的小七联想在一起,他情不自禁地觉得…… 没有一个人能配得上自己的亲妹妹。 无论是谁来当自己的亲妹夫,抢走自己的妹妹,他都觉得十分不爽。 可不是看谁都不顺眼。 戚戎心头暗笑,他挑了挑眉,凉凉道:“现在你自个儿全都否了一遍。” 陈徴:“……” “说真的。”陈徴低着头与戚戎说悄悄话,“若是你跟咱小七感情好,我倒是愿意你当我妹夫。” 论起知根知底,没有人能比得过戚小侯爷。 戚戎心跳慢了一怕,面上淡笑道:“如果我真的与七姑娘互相喜欢呢?” 陈徴:“信不信我打你?” 他也不过只是说说,真要是敢抢他的妹妹,他可是六亲不认的。 好兄弟也不认。 戚戎哼笑了一声:“你打得过吗?陈兄长?” 手下败将。 陈徴:“……” 与戚戎相斗,在身手功夫上他就从来没占过上风。 陈柔与周珏聊了一会儿,周珏也不好在水榭中多待,跟众位贵女打趣几句,又回到公子堆里。 五姑娘陈静嘴皮子利索,她跟几个脾气爽利的贵女凑到一起去了。 陈柔不太喜欢这样的场面,却也不好离开,便说自己想睡了,要在水榭中闭眸小憩片刻。 如今吹着温暖和煦的风,当真有些困了。 困了的不止她一人,两三个贵女也就这么趴卧着睡着了。 犹如海棠春睡。 陈柔最后是被一阵喝彩声给叫醒的。 她怔怔的,还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陈静见她醒来,赶紧坐到她身旁去,关切道:“小七,你醒了,快过来看,那边的公子们在抢头筹。” 陈柔撑着身子走过去观看,正看见戚戎与一名秦姓的公子在比球技,只见戚戎身姿一转,圆球猛地飞射而出,赢得了一阵阵喝彩。 “这比到哪了?” “现在就剩下秦公子,孙公子和戚小侯爷了,都赖你方才睡了,错过了好些精彩的地方没见着。” “小七,你可得仔细注意着点,他们的胜负可与你有关系。” 陈柔好奇道:“怎得呢?” “这男女宴会中公子们抢头筹,那可就意味着,最后抢到头筹的公子,可以对这边的某位女子提一个要求,要走她身上的一件东西。” “这可是万万不能拒绝的。” “方才那位秦公子可是说了,若是他赢了,他便要小七你的一幅画。” 陈柔道:“画?什么画?之前的奔马画?” “你还不懂?他是要亲自为你画上一幅美人图。” 陈柔心头泛起一阵不适,大庭广众之下,一个男人说要为她画一幅美人图,若是她喜欢这个风雅公子还好,偏生她只觉得他是个陌生的男子,因此并不觉得心喜,只是觉得冒犯。 她更不愿意自己的画像被人私藏,甚至在将来某些场合中供人观瞻。 秦公子其心可诛。 陈柔是传言中的长安城第一美人,还是陈相嫡女,若是能亲手为她画像,秦公子在城里的风雅名声恐怕要更甚从前。 “那位楚公子呢?他想要什么?” “楚公子并未说什么,戚小侯爷也没说什么,没想到戚小侯爷也下场比试了,方才飞花令中,戚小侯爷竟然更胜一筹,不曾想小侯爷竟是文武双全。” 一旁的楚尚早就不与陈静争锋相对了,这时候出声道:“怎么不说小侯爷的字呢?方才那一场,小侯爷的书法可是稳居第一。” “至于骑射,那就更不用比了,君子六艺,想来是样样都精通的。” “还不知道下一场比什么。” 抢头筹的每一场比试都是抽签,谁都不知道这几场比试究竟比什么。 “没想到戚小侯爷竟也会下场比试。” “你们说他赢了,会问咱们中的谁要东西?” “这谁能知道?” “莫非他这一次出来,瞧上了咱们中的哪个谁?” “……” 一众贵女们都聊得兴起,她们看着公子们在那边比试,总归是调剂了无趣的心情,那边比得火热,她们这边看得热闹,更觉得有趣的很。 她们这些闺阁少女,极少瞧见这么多英俊的青年才俊聚集在一起,如今见他们展示才华能力,更是暗自倾心。 “赢了,竟是小侯爷赢了!” …… 前方的战果已经出来了,不多一会儿,全场的人都知晓了这一件事,这一下子,水榭中的贵女们都激动起来了。 还不知道拔得头筹的戚小侯爷会问哪个女子要一样东西,那样东西又会是什么。 陈徴将一支牡丹花递给戚戎,他只觉得松了一口气,戚戎赢了也好,可千万不能是姓秦的那位赢了,想要堂而皇之给他妹妹画像,做他的黄粱美梦。 周珏孙家公子等人则围住了戚戎,打趣道:“戚小侯爷,咱们这暮春时节姹紫嫣红晃得人眼花缭乱,您今天是想折那支啊?” “那边可是坐了十数位美人呢。” “环肥燕瘦,无一不有,各个都是稀世佳人。” 戚戎在宴会上赢了,这还真是出乎所有人意料。 以前他可从来不爱参与这些个事情,谁曾想他这次竟然参与了,还赢了,手中拿着一支粉白牡丹花。 得了这牡丹花的男子,可以亲自将手中的牡丹花簪在某位女子的头上,作为交换,能要走这位女子身上的某样东西。 在以往的宴会上,女子身上被要走的东西种类可就多了,什么金钗步摇耳环手帕乃至女子挽着的披帛,更甚者,还有要走腰带的。 水榭中十六位贵女,戚小侯爷究竟要将手中的花给谁,不仅是这边的公子哥们好奇观望,那边的贵女们同样翘首以待。 楚尚红着脸,她与林家姑娘几个人都在心底暗自倾心戚小侯爷,恨不得自己能成为今日的幸运儿。 这宴会上的簪花是有讲究的。 若是男子当众给女子簪了花,这二人八成便要成为一对,京城中许多对夫妻得以结缘,便是有此缘故。 陈静推了下陈柔的胳膊,打趣道:“你说小侯爷会不会给你簪花?” 按小侯爷往常的作风来看,实在不是个愿意在宴会上行男女风雅之事的人。 就跟上次牵马一样,把机会留给作为妹妹的陈柔。 陈柔愣了下,她压下心头扑通乱跳的心,抿了下唇道:“……或许吧。” 她自己也摸不清楚心中的想法,又是想要与戚戎当众亲昵,却又暂时不愿将这事暴露在大庭广众之下。 若是做的太明显,她兄长恐怕会怀疑。 “有些人还真是自作多情。”楚尚瞥了她一眼,转头看向那边被簇拥着的男子,希望他手中的牡丹花能飞到自己头顶。 陈静道:“有些人也得照照镜子,桃夭可压不住牡丹色。” “在肖想什么呢?” 心头小火苗燃起的李姑娘立刻道:“指不定还真是楚家姑娘。” 楚尚嘴角一勾。 而边上几位暗自倾心戚戎的贵女便心生不满,冷嘲热讽:“七姑娘是陈徴的亲妹子,小侯爷与陈四郎一向交情好,便是给陈姑娘亦是理所应当,至于别的人,呵,真该拿镜子照照。” “清粥小菜也来高攀天香国色,真是笑话。” “姐妹们,咱们今天的乐子可真多呀。” 李家姑娘高兴的很,煽风点火道:“你们可别这般说楚姑娘,眼见的她就要不高兴了。” 陈静叹了一口气道:“人家兄长在那边呢,万一她哭着跑走了,咱们怎么与她兄长交代。” “你——” 陈柔在心里叹了一口气,也不知道她兄长是怎么想的,叫了这么多贵女一起出行。 莫非是要撮合自己的哪位好兄弟与某位世家贵女? 第二十八章 ◎受之有愧。◎ “小侯爷说吧, 到底选谁?” 周珏在一旁出建议道:“若是没有挑中的,不若送给陈七姑娘。” 戚戎懒洋洋地拿着花,没做声。 陈徴却是皱眉道:“你可别乱说。” 他怎么可能让戚戎当众给自己亲妹妹簪花。 “我谁都不选, 这花我自己收了。”戚戎示意护卫简溪上来, 将这一朵牡丹花带走。 周珏见状傻眼了:“这花可是送美人的。” 陈徴无言以对,他想捂额头,后来又想到, 这样的结果也算……还好? 楚家公子默默道:“……水榭里有美人, 咱们这也有。” 他也只敢把话说到这了,其他的不敢多说。 水榭中的一众贵女知道了牡丹花的归属, 一个个的虽然失望,却也觉得这样结果出乎意料, 却又在情理之中。 虽然没什么好戏看, 但是大家也不用吵了,小侯爷他啊,他谁都没选。 其中最失望的莫过于李家的姑娘。 好好的一场戏看不成了。 没劲。 宴会散了,陈徴让一众人都在屋里好好休息, 明日便要骑马入深山狩猎,大家一同共享游猎之乐,公子们一个个都兴高采烈,贵女们一个个也是期待不已。 她们这些个闺阁小姐的, 能外出游玩的机会着实不多, 更别提是能同这么多人一起骑马射箭狩猎。 到了夜间, 陈徴来到陈柔的房里, 问她白日里宴会的事。 陈徴含蓄地问:“今日有没有哪位公子令小七你另眼相待?” 陈柔一听之下, 终于明白原来这次出行的事情, 竟是为了给自己选夫。 她装作不懂道:“兄长, 我只顾着跟贵女们说话,没怎么注意那些个公子哥的,想来他们也并无太多寻常之处。” 陈徴心中不知道是庆幸还是遗憾,他庆幸自家小七并未瞧上哪位公子,却又遗憾这一场出行,似乎……不太可能达成原本的目的。 “今日的比试呢?你觉得如何?” “哥哥,我今日不小心睡着了,醒来就见小侯爷拿了头筹。” 陈徴:“……” 也罢。 就当这次出行是为了让小七在外面散散心。 “那你好好准备明日狩猎的事,兄长要与他们比试谁的猎物多,一时之间顾不到你,我会让戚戎照顾你。” 陈柔问道:“为何让他……?” “戚戎他那一身骑射功夫,被大家伙一起踢出了比试。” 陈柔:“……” 原来如此。 等到兄长陈徴走后,大丫鬟锦画捧来了一个妆奁,陈柔接过妆奁,独自坐在房间里,打开锁,里面正放着一朵粉红牡丹花。 那花被呵护地极好,现下仍是花瓣娇嫩,美艳无双,花瓣中含着水露。 旁边留着一卷白纸,纸上字迹分明: ——“我要你那次勾引我的证据。” 陈柔定定地看着桌上的牡丹花,却发现自己并没有什么高兴的情绪。 她忍不住的,又想起了昨天夜里想过的事情。 晴光大好,陈柔与陈静都换上了一身干净利落的骑装,陈静更是兴致勃勃给自己挑了一匹黑色的骏马,边上其他的贵女们,也有不少换了一身适合骑马的装束,有的是胡服,有的是束袖装。 也有的仍然穿一身华贵的淑女衣裙,更有穿曳地裙的,这些个今日自然不骑马,只是在篝火边上看个热闹,看那些个年轻的公子哥们骑马打猎比试。 陈静骑着马走了,陈柔则钻进了帐篷里,没有与她一起行动,不多一会儿,锦画来叫她,陈柔却反叫住了锦画的名字。 “锦画,你跟在我身边有多少年了?” 锦画愣了一瞬,回道:“七姑娘,有八年了。” “是啊,有八年了,那你是听我的,还是听你另一个主子的。” 锦画呼吸一顿,她跪在地上,好半天之后才抬起头,道:“我听姑娘的。” “好,那你就去跟他这么说。” 陈柔与锦画耳语了几句,锦画纠结再三,终是同意了。 “姑娘说她今儿早上起来身体不适,想要在帐中休息……” “要紧么?” “不打紧的,姑娘说她想睡一会。” 陈柔让锦画去回绝了戚戎。 换上一套别家贵女的装束,设计躲过了暗中看护她的护卫。 陈柔偷偷牵了一匹马,来到了密林之中,她由着性子,享受着一种以前从未有过的,随心所欲的放纵愉悦。 在没有外人存在的隐秘地方,她腰悬着马鞭,骑上了高头大马,在林子里纵马奔驰。 她已经无数次观察过戚戎骑马时候的姿势,也偷偷看过马术相关的书籍,陈柔曾在脑海中遐想过无数次,她不想自己永远只是躲在人的背后,她也想做一个手握缰绳的人。 哪怕,只有这一刻。 陈柔骑在马背上,身下的骏马奔驰,四周的树林快速向后退却,身旁的风大,吹得她的长发飘扬,她闻不到自己身上的梅香和那一缕永远在她身上挥之不去的药香。 鼻子里闻到的是属于林木树叶的味道,是一种格外清新的气味,苦中带着一丝丝微妙的甜,只有在嗅进鼻子时,才能在唇舌喉咙里感受到那一股如同清茶回甘似的林木涩甜。 平心而论,并不算好闻。 但她的鼻子,从小到大最是闻惯了药味的,并不介意这样清新的苦涩。 陈柔驱使着身下的黑马加速,她只想骑得更快一点,却不曾想前方的一片灌木中竟藏有一滩淤泥,四下暗生荆棘,带着艳丽花纹的长条形毒蛇蜿蜒在烂泥中。 黑马一个跨越,方巧前蹄陷入泥中,它一个趔趄,险些将陈柔甩将出去。 刺扎入腿中,骏马长嘶一声,如同挨了一道道马鞭,疯狂向前奔驰。 陈柔险些被那一条陡然跳起的毒蛇吓的魂飞魄散,还未来得及回过神来,身下的黑马已经不听使唤疯狂向前跑去。 她拉住马的缰绳,竭力呵斥它停下,却都没有丝毫作用。 逼得陈柔只能俯身,避免被它摔下马。 “吁!!!!”前方出现一处断坑,黑马前面双蹄高高抬起,它高昂的长叫一声。 先前是往前甩,现下是高高地倒向其后,陈柔拼命拽住马绳,眼前一片发黑发晕。 恍惚中,她竟然听见了一道熟悉的声响。 “松手!” 陈柔只觉得腰上一痛,有什么东西卷住了她的腰肢,她的手一松,整个人被那腰上的力量一带,一阵天翻地覆后,落入一个熟悉的怀抱。 此时戚戎抱着人,吹了声哨子,天上两只大鹰张开翅膀盘旋着叫了一声。 陈柔缩在他的怀里,戚戎勒住缰绳,抱着她飞身下马,想起方才见到的那一幕,戚戎眼睛泛出红意,手背上隆起的青筋都压不住身体里那股勃然的怒火。 他向前一推,陈柔本就柔软无力的身体彻底摔到在地上。 长鞭“啪”一声抽打在她的手臂上,陈柔吃痛叫了一声,眼眸中沁出眼泪,火辣辣的刺痛从手臂一路蔓延到全身。 雪白肌肤上带着血珠的伤痕只叫人看得触目惊心。 戚戎冷冷看着她,声音冷冽至极:“你怕是真不要命了。” “知道你摔下马会是什么下场吗?轻则伤筋动骨,重则连你的小命都要命丧马蹄之下,你有几条猫命让你如此糟践?” “真不怕腿断了,毁容了?” 陈柔捂着手臂,她强撑着站起身,红着眼睛看他:“我真摔下马又怎样?毁容了又怎样?” 戚戎咬牙切齿:“我真该把你锁在屋子里。” “锁在屋子里当你的玩物吗?” “当一只温顺的小狸奴,让你无聊的时候来逗弄两下,戚戎,我觉得你从未将我当做一个同等的人来看待。” 戚戎厉声道:“我从未如此想过。” “但你就是这么做的,我知道你和兄长还有父亲都想护着我,你们全都把我关在一个你们觉得对我好的地方,是,我是活得很安逸,但是戚戎,你喜欢我什么?” “我并不觉得一个被锁在笼子里,被折了翅膀的鸟雀,它除了能叫唤几声讨人喜欢外,还有什么值得人喜欢的地方?” “戚戎,这几日我想来想去,我想不通你究竟喜欢我什么?” “陈七姑娘,她不过是个从小到大的病秧子,你们之间除了有些年少时的情谊外,还有什么呢?更何况那些她都不记得了。” “是因为这张还算长得好看的脸?但这就跟昨夜里的牡丹花一样,今日一早醒来就凋残了。” “如果你喜欢小狸奴,陈七姑娘可以老老实实窝在你的怀里当一只乖顺的猫儿,但你千万不要对她太好,你不需要护着她,也不需要把世上最好的东西给她。” “那不过只是一个掌上的玩物,根本不值得你去护着她。” 说完这些话时,一股自虐般的痛和麻木在身体里乱钻,像是她自己拿着一把匕首,将自己的五脏六腑全都切碎。 只有碎的更彻底,才能感受到一丝宽慰。 陈柔自嘲一笑:“那日在奇珍阁中,你让我随意挑选,面对满屋的奇珍异宝,我并不感到高兴,只觉得受之有愧。” “我当不起。” 说着,陈柔从腰间拿出了一块令牌,这是她过去那段日子从不离身的东西,也是她日日夜夜轻柔摩挲过的宝贝。 “这个,我还是还给你吧。” 当把它拿出来的时候,陈柔便知道,有些话说出去后,就跟泼出去的水一样,再也收不回来了。 心脏疼得厉害,陈柔却又觉得理应如此。 可能是从前日夜里开始,也可能更早一点,从她在公主府醒来的那天开始,或许……还要更早更早一点,从那天早上,她做了一场二十年的大梦醒来后开始…… 陈柔心想,不值当的。 你何德何能让他为你如此? 一个男人,苦心孤诣护了你一辈子,他为你放弃江山,放弃皇位,甚至甘愿放弃性命…… 越是了解戚戎,陈柔越不敢去深究那个梦。 十七岁的戚戎已经在长安城里拥有自己的势力,他有能力有手腕在陈献的眼皮子底下玩一手暗度陈仓,在她身边安插人手,他这样的心机能力,真的会在三十七岁的时候,被一个不中用的白眼狼小皇帝给坑害了吗? 她能安安稳稳当十二年太后,靠的不就是他的倾心相护? 三十七岁的他身在壮年,而她,却早已到了油尽灯枯的境地,太医说她熬不过那个冬天了,所以小皇帝才会着急动手。 因为她死后,谁也不能保证会发生什么事。 她知道,戚戎一定是都安排好了,他会来陪她,暴露自己真面目的小皇帝也不会有好下场。 但这是好结局吗? 这一切都怪谁呢? 只怪陈柔自己。 怪她年少胆小不经事,怪她一时意气错嫁他人,怪她坚守世俗规矩,怪她轻信小人,怪她害他成了一个……乱臣贼子。 这样的一个陈柔根本不值得戚戎喜欢。 如果那梦中算是一世。 他已经为你付出过一世了,这一世,还要去纠缠他吗? 陈柔原本以为自己会欢欢喜喜地投入他的怀抱,而当她面对那一份沉甸甸的喜欢时,她无法再欢喜,只觉得受之有愧。 她无愧于天,无愧于地,唯独有愧于他。 戚戎他那么好,他应该有一个更好的结局。 那样的结局不需要她的存在。 话本里写的是“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情深”“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可是陈柔想,作为一个人,没必要完全沉溺在儿女私情之中。 男儿志在四方,戚戎当去成就他的帝王将相霸业。 他该去登上权势的巅峰,站在荣耀的殿堂,他会拥有妻妾无数,膝下儿女子孙怀绕,他会名流千古,永载史册。 趁着一切还未开始,倒不如就此斩断情丝。 他说想锁着她。 何尝不是把自己锁住了。 -完- 第二十九章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马车粼粼前行, 车队驶向长安城,陈柔神情萎靡,她靠在车窗边上昏昏欲睡, 她便是想睡, 却怎么也睡不着,夜里亦是辗转难眠。 她半眯着眼睛,抬手揉了揉眉角, 她有些记不清那天最后发生了什么。 梦里梦外都是他猩红着眼睛, 冷冷看着她,道: “你当真要还给我?” 好像她还说了几句决然的话, 说什么“不要再见面了”,到了现在, 陈柔也摸不准到底说了什么, 关于那天的梦反反复复做了很多遍。 只要一想起来,便会觉得心脏抽疼抽疼的。 前面骑着马的戚戎脸色冷若冰寒,即便是擅长于没话找话的周珏,也不敢再去触他霉头。 陈徴猜测, 那日狩猎,戚戎和妹妹两个人吵了一架。 他也没太细问,不外乎是戚戎说了什么话惹得陈柔不高兴了。 妹妹说自己想回家了,陈徴劝说了她几句, 陈柔笑着点点头, 只说自己出来玩了几天, 累了。 “忍着点, 马上就回家了。” 回到了陈府, 回到了自己所居的竹园, 陈柔每日无精打采地躺在罗汉床上, 也不做什么别的事,就是这么斜卧着。 她时常会想起那三日发生的事情,想起那日的樱桃,想起撕开的胡饼,想起糖饼儿,想起那一对相依相偎的莲花灯…… 真是奇怪,越是想让自己忘记,那三日的记忆却是越发的刻骨铭心,一次次自虐般的回放后,每一瞬间的回忆都变成了深深刻在心柱上的痕迹。 ——三日夫妻。 三日欢愉。 或许他们这一世,也只是三日的缘分。 雁书把箩筐放下,问锦画:“七姑娘这是怎么了?” “出去一趟后,就好像变了一个人似的,明明出去前,还兴致勃勃说要数庭前的新笋,说要我提了笼子,带着团扇陪姑娘一起扑蝶。” “还叮嘱我要喂池子里的鱼,还叫厨娘放了几条……也不知道姑娘是怎么想的,咱们池子就那么大,也就那么些鱼,她还跟我说要做竿子钓鱼。” 戚戎回到侯府后不再外出,寒着一张脸练了一日的枪,虎口都给磨出了血。 侯府的管家见势不对,赶紧问简溪简原等人,“这是怎么了?小侯爷前儿个出门前不是还高高兴兴的,那眉飞色舞的,唤人特意新做了好几身衣裳……连马饰都精挑细选换了好几回。” 简溪等人摇摇头,这事可真不好说。 七姑娘跟小侯爷吵架了。 第二日,戚戎独自骑马去了公主旧府,去的时候,路过朱雀门前大街,他牵着马,站在桥中央立了半日。 到了公主府,还是那一间房,她最后睡过的床褥没舍得叫人换,枕上似乎还带着那一股浅浅的梅香,一宿未睡的眼睛终是合上,倒头睡了过去。 唯独梦里才有樱桃香甜。 就这么稀里糊涂过了三日,陈柔勉强提起了精神,跟雁书说自己想学做糖画。 园子里的人自然什么都依着她。 她便熬了糖汁儿,自己拿着勺来做糖画。 练了一天,也没练出个好手艺,到了夜里,洗去了满身的蔗糖香气,她坐在妆台前,看着插在筒中的两个糖画,是一匹马和一只蝴蝶。 她已是竭力还原,却还是找不回那日的影子。 没有人知道她为什么会想做糖画,也没有人知道那日发生过什么。 之前每日都会捧上来的妆奁,在她连续几日未打开,原封不动送回去后,也不会再有人送来了。 过去的那一封封信纸被她私藏在暗箱里,曾经她每日都要细数好几遍,而今却不敢再去翻看。 一朵枯萎了的牡丹花,放入了过去盛放夜明珠的宝盒中,被她当成绝世珍宝一样藏着。 她会藏着它一直到老 陈柔轻柔地摩挲过枯萎的牡丹花瓣,身后陡然来了一阵风,吹得满屋的纱帐轻晃。 她回过头时,一道黑色的人影出现在她的闺房中。 那人站立在窗前,就这么无声地看着她,飘扬的发丝拂过他的鬓角,勾勒出那一张俊美无俦的脸庞。 陈柔有过一瞬间的恍然,却并不感到震惊,原来她竟是不知不觉又睡着了,还是在做梦么? 而当夜里冰寒的风吹得她不由自主打了个颤后,她仍看见他的影子映在纱窗上,陈柔回过神来,意识到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她连忙站起身走过去,拉住那人的手,拖着他上了自己的架子床,陈柔急匆匆地把各处的帷幔轻纱全都拉上,一层层的挡住两人的身影。【工/仲/呺:xnttaaa】 她压低了声音,瞪着他:“戚戎,你才是疯了。” 怎么敢大半夜闯进她的闺房。 戚戎的眼眸定定地看着她,并不因为她的着急而着急,而是问了一句:“陈柔,你还有心么?” 这句话在一瞬间之内将陈柔压垮,原本就蓄在眼睛里的泪再也憋不住了,这几日她日日夜夜想着他,念着他,想忘都忘不掉。 越是想忘,越是相思入骨。 这种痛在侵入骨髓之后,才知道有多难熬。 戚戎抬手给她拭泪,一双桃花眸掀起潋滟缱绻的波纹,轻纱帷幔与眼前人的身影一同倒映在那水波中。 “阿柔,那日你问我为什么喜欢你。” “我给不了你回答。” “我只知道,我见到你就很喜欢,跟你在一起我便心生欢喜,我只想对你好一点,再好一点。” “我从未将你当做玩物,是我跟那群纨绔子弟学了几句浑话,惹你不高兴了,原谅我好不好?” “我母亲走得早,也没有父亲,没人教我怎么去对待自己喜欢的人,我只想着要把最好的东西都给她,盼她能够欢喜。” “你别再说了。”陈柔哭得泣不成声,她宁愿他逼问她,责怪她,羞辱她,哪怕将世上最恶毒的话用在她身上都不打紧。 她想你再说下去,恐怕我就要变成这世上最贪心最厚脸皮的人,你就是拿鞭子赶我走,我都要死皮赖脸地待在你身边。 生生世世都纠缠着你。 “我偏要说。” “阿柔,你呢?又为何喜欢我?” 陈柔徒劳地瘫坐上床角,浑身使不上半分力气,她努力地擦干净眼中的泪,却是越擦越多,肿着眼睛哽咽道:“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戚戎抓住她的手腕,拿出一条帕子给她擦眼泪,他的眼神温柔,手上的动作比眼神更温柔,像是夜里暖黄的光晕,驱散了夜里的凉,照亮了孤单的只影。 他柔声道: “那日是你先说的,你一辈子都给了我,不能反悔。” “戚戎。”陈柔肿胀的杏眸中滚出两颗豆大的泪珠子,她的鼻尖哭得通红,嗓音语调带着一股浓浓的黏着鼻音,如同暮春时节的雨。 “那日是我不好。” 她囫囵地说着话,情不自禁靠近他,哑着声音道:“我也是贪心的。” “我舍不得你。” 她的手触碰到了他的脸庞,看清了他眼底的红血丝,摸到了他下巴上微微刺手的胡渣。 陈柔掀开枕底自己私藏着的东西。 “这几日我偷偷帮你做了两套衣服,还有一个香囊,里面放了药材和香料,是……放在枕边助安眠的。” “我知道你是小侯爷,什么好东西没见过,这也只是我的一点点心意了,不值当什么的。” 戚戎笑着抚过衣服上精致的绣纹,其上的针线绣法他最是熟悉不过,想到这一针一线是她亲手所为,便觉得它们是稀世奇宝。 他将衣服抱在怀里,笑道:“我觉得值当的很,我要拿回去,在我府里供着。” 陈柔被他的话弄得哭笑不得,原本还未来得及止住的泪,这会儿变得不上不下的。 “……这是给你穿——” 嘴上的话还没说完,睫毛上还挂着泪的陈柔看清他略显沧桑的下颔和泛白的唇角,显是疲惫已极的模样,靠近了他,更是隐隐闻到了一股血腥味。 顾不得想其他,陈柔上前将他堵在墙角,去解他的上衣,她动作急切,戚戎怕伤了她,不敢用力,因此阻挠不得,被她脱了外袍,露出一片光洁的胸膛与其后……纵横交错的鞭痕。 那些青痕紫淤触目惊心,干枯了的黑血与新渗出来的鲜血淋漓交织,斑斑痕迹触目惊心。 陈柔想碰,却又怕伤了他。 戚戎解开腰间的鞭子塞入她手心里,道:“那日对你动了手,是我不好,你可以再抽我几鞭子解气。” 陈柔哪里抓得住手中的东西,她从戚戎腰间的蹀躞中取下一把短刃,抽出鞘,便要往自己身上刺去,戚戎反应迅速,擒住了她的手腕,再一使力,陈柔便抓不住手中的轻刃,“砰”一声掉落在床褥上。 她决然道:“你若是再说这话,以后再做这样的事情,我也划伤我自己。” “好,我答应你,阿柔,你别伤了自己。” 陈柔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随后脚步匆匆下了床,她连鞋都没来记得及穿,踩着薄袜子出门叫了锦画,让她去叫人烧水,准备干净的纱帛。 她翻箱倒柜找出了最好的伤药,坐在自己的床边给戚戎亲自处理伤口。 戚戎咳嗽了一声,“别闹太大的阵仗,小心被你爹发现了。” “除了锦画外,还有谁是你的人?”陈柔在他的胳膊上轻轻拧了下。 她不信他大半夜敢爬她闺房没有依仗。 “唔……”戚戎老实交代了一声:“赵姑姑、孙婆子……还有司棋。” 这么一点,竟有十来个。 陈柔:“……” 行啊,今夜园子里守着她的大半人手都是他的。 竟然连赵姑姑都是他的人。 “你可真能。”陈柔都不知道该怎么夸他了。 戚戎怕她生气,不敢再说别的话来刺激她,只是垂着眼眸小声道:“也是你给的机会。” 如若不是上一次,他也没机会把蛰伏的人手安插进去。 “等我回去后再收拾,别弄脏了你的闺房。” “你才不脏。”陈柔坐在他身旁,小心地环抱住他,在他背上的伤痕处轻轻吹了一口气,“疼不疼?” “不疼。”戚戎不甚在意地笑道:“我皮糙肉厚。” “骗人。”陈柔可是挨过一鞭子的,知道那滋味如何,更何况,他背上的伤势明显更重不少。 陈柔轻手轻脚给他上了药,把他沾了血的旧衣服扔在地上,要他换上自己新做的衣服。 她为他做了一套杏色和一套朱红的锦衣,陈柔将杏袍拿在手上,便要给他换上,戚戎抵死不从。 “你嫌弃我做的衣服。” “我要拿回去,沐浴焚香之后再穿。” 陈柔没好气在他俊脸上揉了下,“你要不要再摆几盘瓜果点心,供一供诸天神佛再穿。” “还是小七想得周到。” “贫嘴。” 陈柔扒在他身上,强行给他换了身衣服,她找来好几个软枕堆叠好,让他斜卧在上面休息,又给他捏好被子,甚至担心他饿了,问他要不要吃糖和果脯点心。 戚戎眸中带笑,眼见她忙活来忙活去,跟一只四处嗡嗡嗡的勤劳小蜜蜂似的。 他抓住她的手,将她拉到自己的身旁躺着,笑道:“你还说自己是个普通的姑娘。” “那我问你,雨后数叶上的小蜗,看蚁虫搬家都能看大半天的人是谁?” “还洋洋洒洒给我写了大篇文章,论一次玄驹(蚂蚁)大战。” 戚戎笑着闭了闭眼睛,他被一阵一阵独属于她的气味包围住了。 他将她抱入自己的怀里,柔声道: “我以前总不大在意这些的,现在我却开始想这些东西了。” “我想,等以后我们结为夫妻。” “有我陪你看春燕,听盛夏的蝉鸣,秋日我与你数落叶,等到寒雪冻了红梅,我得扶着我的小七,替她采梅花雪,看她在小亭中为我煮雪烹茶。” “恐怕这时候某位兄长得来找我执子对弈,真是烦人得很,小七你煮的茶千万别给他喝。” 第三十章 ◎她唯一的亲女儿。◎ 一夜好梦。 好些日子没有睡得这般沉稳踏实, 陈柔直接睡到了日晒三竿,她还是沉溺在梦中,不肯醒来。 迷迷糊糊中, 锦画来叫过她三次, 她仍旧睡在被窝里,一个软枕将自己蒙头盖住。 锦画无奈地摇摇头,紧接着偷笑了好几声。 想起小侯爷离开时事无巨细叮嘱了她好些事, 锦画终是放下心来, 姑娘与小侯爷和好了。 这几日看姑娘自己难受着,她又于心何忍。 睡到了正午, 哪怕再不愿,陈柔还是被饿醒了。 醒来后陈柔四处一看, 床上只剩下她一个人, 找不到戚戎的影子,或许他早就走了,也或许他昨夜根本就没有来过。 如果昨夜只是一场梦怎么办? 想到有这样的可能,陈柔的心脏便觉得抽疼了一下, 浑身如同堕入冰窟。 她掀开锦被,拼命想找到戚戎来过的证据。 而在这时,她身上突然掉落下来一块东西。 落在床褥上时发出一道闷响,显然那是一个如石头一般沉重的事物。 陈柔低头一看。 是一块令牌。 上面明晃晃的印着三个字。 这一刻, 她只觉得外面的阳光全都刺透窗户照射了进来, 浑身暖洋洋的, 沐浴在一阵令人感到舒适温暖的阳光中。 再也不需要找其他的证据。 戚戎他真的来过! 陈柔将令牌捂在自己的心口, 在床上翻了一个滚, 滚进了柔软的丝被中。 怎么办? 又想睡觉了。 关于昨夜那样的美梦, 她还愿意做几十次。 只是可惜, 老天爷不给她这样的机会,睡得太足,这会儿便是想睡都睡不着了。 陈柔换上一套浅紫襦裙,早膳和午膳并在一起用了。 小歇了两盏茶的功夫,陈柔便将人唤来,说自己要改一改闺房内的陈设。 以前她对自己闺房的布置还算满意,这会儿却觉得怎么看都瞧不顺眼,总有叫她不满意的地方,外面的院子也是。 这个花瓶怎么能放这?这面镜子也不算好看……不如在这挂上一副书法? 下次戚戎来的时候…… “咳咳。”陈柔颇为不好意思地咳嗽了两声。 她轻轻拍了下自己的脸,心中自我唾弃,你在想什么呢陈柔? 你居然在期待一个外男偷偷入你闺房。 谁家的贵女有你这么大胆? “也不能说是偷偷……” 陈柔想,也不是哪个外男都有这样的本事,居然把贵女身旁伺候的人半数都换成了自己的人。 “下次我也去——” 陈柔没把话继续说完。 她想的是,她下一回,也要悄悄跑去戚戎的侯府,去偷看他的“闺房”。 这两日陈柔的兴致很高,令牌回来了,信也回来了,再加上连日阳光明媚,心情亦是明媚,每日粥都能多喝两碗。 陈柔找雁书做了钓竿,主仆几个盘坐在园中小池边,开始垂钓。 钓鱼是个考验耐心的活。 陈柔一向认为自己极有耐心,今日肯定能收获颇丰。 陈柔将钓竿一抛,鱼饵入水中,池中飘着几朵碧绿的莲叶,时不时见一群金色的游鱼晃动而过。 “雁书,你之前按我说的去做了吗?” 雁书点头,姑娘吩咐的,她哪有不从的道理,“姑娘,我已经叫厨房的人前儿个倒了一桶鱼。” 陈柔点点头,“那就好,想来咱们今天一定会满载而归。” 正好晚上她要大书特书,好好吹嘘一番。 垂钓总是一件风雅事。 锦画:“……” 希望如此吧。 三个人目不转睛盯着水面,盯了大半天,却都不见有鱼咬钩。 陈柔狐疑问:“为什么钓不上鱼?” 雁书建议道:“姑娘您不如再等等,这才多久呢?” 陈柔又等了两盏茶的功夫,还是没有鱼儿上钩。 “为什么它们都不吃饵?”陈柔身子往前一探,能清晰看见池子里红的黄的黑的……成群结队的鱼,偏生愣是钓不上一条。 还不如直接拿网去捞,估摸着这会儿早就捞了一桶鱼。 锦画想起了什么,“姑娘,我见早上小喜喂了鱼。” 陈柔手撑着下巴,难道是因为这些鱼被喂得太饱,所以竟不吃鱼饵。 想到这里,陈柔意兴阑珊,她把鱼竿扔在一旁,正打算起身离开之时,水面上传来了扯竿的动静。 上钩了! 陈柔心头一喜,慌忙跟着雁书锦画三人去拽鱼竿,她们一齐感受到了水中的拉扯之力,待要一起把鱼拽出来的时候,只听得“噗嗤”一声。 刚出水面的黑鱼不知怎的又跌回了池中,入水时向四周旋起一圈一圈的涟漪,吓的无数条鱼往角落里躲去。 虽然这次鱼没钓上来,却给了陈柔极大的自信心。 她跟锦画雁书两人又稳稳地坐在池子边,安静地垂钓。 又过了两盏茶的功夫,还是没能有鱼上钩。 陈柔打了个哈欠,眼皮子垂了一半,这钓鱼的确不是普通人能干的事,她居然要打瞌睡了。 左右看看,雁书和锦画两人皆是如此。 锦画体贴道:“姑娘,您想睡就睡吧。” 雁书去叫人来搬了张贵妃榻。 “我在榻上坐一会儿。”陈柔还是不肯放弃自己的钓鱼野心,便说自己在榻上小歇,谁知道一上了贵妃榻,吹着徐徐的小风,顷刻间睡着了。 等到她醒来时。 锦画和雁书钓上来了一条小鲫鱼,估摸着是前儿个厨娘倒进去的。 陈柔:“……” 三个人盯着一条小鲫鱼看了半天,陈柔不忍杀生,想想还是把这个难能可贵的小鲫鱼放回了池子里。 小半天就这么过去了。 “七姑娘,二姑娘今日回来了,正在东园里吃茶,五姑娘叫人来问,七姑娘要不要一起去见见人。” 陈柔想正巧无事可做,不如一同去见见。 “跟五姐姐说一声,我与她一同去。” 陈柔对这个二堂姐陈英的印象不深,只记得她很早便出嫁了,嫁去了外地,多年未曾回长安。 陈英是三房庶出的女儿,嫁的不算好,眼下的日子更是每况愈下,她的公公去年获罪没了官,丈夫是个扶不起的阿斗,再加上……如今是来长安投奔陈家的。 如若不是实在过不下去了,她也不愿来陈家挨眼色。 陈英原本以为自己带着夫家的人来陈家,会被三夫人等刁难刻薄几句,却没想到当初不可一世的三夫人,已经失去了管家的权利,现在府中是二夫人做主,二夫人还算是个善心人,倒是好好的接待了这个侄女。 如果是三夫人,陈英回来,少不得要被冷嘲热讽赶出去。 陈柔跟陈静一同来到东园见到陈英,从旁人那得知了陈英夫家原本所在的地方,蓦地想起了一件事。 她想起了梦中的些许事。 如今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旧粮将空,新粮未收,陈英他们从邯地来,那里去年遭了灾,老百姓日子本就过得不好,还出现了贪官吞没,闹出了极大的动静,二皇子正是被派去处理这事,而后一并处理了大批官员。 陈英的夫家受到了牵连。 梦中还是三夫人当家,三夫人根本没让庶女带着夫家回来投奔,给了些银两便打发走了,因此陈柔没见过陈英。 此时陈柔不仅回忆起了这件事,她还想起了另一件事。 怕是一场疫病来势汹汹。 二皇子和他下面的人为保功劳,隐瞒疫病,导致疫病扩散,难民流离失所,最后灾民竟涌到了长安城外。 最后闹得城中人心惶惶,二皇子也因此失了民心和圣心。 想到这里,陈柔不禁叹了一口气,天灾人祸,避之不得。 她之前让人收了不少药材,能救多少,是多少。 “现在咱们陈家,还真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带上门来。”八姑娘这些日子憋了一肚子火,她学的是三夫人一样的脾气,如今见了同房庶出姐姐,瞧她日子过得不好,拖家带口前来投奔,少不得嘲笑几句。 陈英低着头,全当自己没听见这话,她身边带着个四五岁的孩子,是她的长子。 她给孩子喂了块糕点,只是庆幸孩子还小,听不懂大人的话。 “娘,这个好吃。” 陈英心酸的点了点头。 只叹孩子年纪还小,家遭变故,没享受过几天锦衣玉食的日子。 “五姑娘和七姑娘一道来了,来见见你们的二堂姐,还有这小侄子,还没到五岁吧?” “福宝儿,叫你五姨和七姨。” “姨姨……” 陈柔见到了这个不到五岁的小男孩,只见他身材矮墩墩的,里一层外一层穿得圆滚滚的,头上扎着两个小揪揪,脸蛋微圆,腮帮子肉乎乎的鼓起来,拿着糕点笑起来的时候,会露出两个圆圆的小酒窝。 她一见之下,竟有些喜欢。 “你叫福宝儿?”陈柔笑着问他。 陈英在一旁连忙道:“是家里给取的小名儿。” 陈英心下慌乱,她可没想到今日这位七姑娘会出现,七姑娘是长房嫡女,在陈府中地位不同一般,更是自小身体病弱娇贵,她怕自己的孩子不小心冲撞了她。 “……姐姐?”福宝儿手拿着糕点,仰头看陈柔,只觉得眼前的姐姐长得十分漂亮,“我是福宝儿,阿福……” “叫错了,那是你七姨。” “不打紧的。”陈柔给锦画使了个眼色,没一会儿就有人捧了孩童用的金锁玉牌玉如意等等过来。 陈柔将一个金手镯套到福宝儿的手腕上,笑道:“小阿福,这是七姨送你的。” 也是巧了,见到这个虎头虎脑叫阿福的小侄子,她难免有些爱屋及乌,忍不住想到以后她跟戚戎的孩子。 他们的孩子会不会也是这么虎头虎脑的招人喜欢? 旁边的人见陈柔喜欢这个小侄子,便跟着送上了不少心意,二夫人最近也成了个人精,自是想讨好家里的七姑娘,见了她的态度,当下对陈英的语气都热络了不少。 “你们一家就先在府中歇下,找人清个院子出来。” “听说你们家这次来,还带个了表少爷,张家的说这表少爷生得俊。” …… 陈英听周围人话里态度变了,自是暗自欣喜,忍不住用一种感激的眼神看向陈柔。 女眷们聊着聊着,陈家三郎五郎带着几个陈英夫家周家的男人过来,有好几个陈柔不认识的男子,更让她意外的是,五皇子李瀚也在其中。 五皇子李瀚见到好些日子未见的陈柔,一时之间,神色难掩复杂。 他近来从母妃那得知了一件事。 李瀚的出身在皇子中并不算好,他是个普通宫女所生,那宫女为生他难产而死,李瀚小时候过得卑微,后来被现在的母妃,也就是贤妃收做了儿子。 贤妃膝下无子,却是在后宫中极为特殊的一个女人,她的容貌在美人众多的后宫里算不得出挑,偏生皇帝每个月仍然会去她的宫里待上几天。 即便皇帝再宠哪位妃子,都不会为此破例。 贤妃让五皇子李瀚想方设法接近陈家七姑娘,求娶陈相的嫡女为妻。 只是李瀚出师不利,还未能讨到好处,却将自己喜欢的宫女元元暴露了出去。 贤妃警告他,还将元元带回了自己宫里伺候。 李瀚再想办法接近陈七姑娘,却是毫无收获。 不仅七姑娘对他没有好脸色,便是陈家父子,也不让他再靠近陈柔。 李瀚只得回去跟贤妃道:“若是要获得妻族势力帮助,倒也不一定非得是陈七姑娘,陈家还有别的女子,长安城中亦有别家贵女。” 贤妃冷着脸摇了摇头,定定道:“必须是陈七姑娘,陈献的嫡女。” “若你能娶到她,这皇位八成,不,恐怕有九成要落在你头上。” 李瀚心头一颤,他没想到贤妃竟会说得如此笃定,他是心中有野心要登上那个位置,可是…… 娶了陈家七姑娘,他就能得到皇位? 李瀚心中不信,他苦笑道:“我即便是娶了陈家七姑娘,难道陈相就能全力助我上位?” “我觉得陈相他……恐怕并不愿意我来当他的女婿。” 贤妃冷冷地嘲讽一笑:“你以为你娶了她,得到的仅仅是陈家和崔家的支持吗?” “不是陈家,那能是?”李瀚心中不解,在他看来,陈家的助力是好,另外几家却也不差。 谁知贤妃竟说陈七姑娘的背后,站着的不仅是陈家和崔家。 “陈献他自然不愿意你来当他的女婿。”贤妃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笑,想起过去的种种往事,她眼睛里闪过愤恨和无尽的嘲讽,“如今在这宫里,恐怕只有我才最清楚那些事。” “五皇子,张贵妃在这宫里荣宠不衰作威作福,你可知为何?” 张贵妃是四皇子的生母。 李瀚低着头,他自是知道一些宫中秘闻:“张贵妃她……她与当年的宸妃极为相像。” 贤妃听后大笑了几声。 听到她的笑声,李瀚很是疑惑:“难道并非如此?” 张贵妃长得像已逝的宸妃,这件事几乎成为宫里人心知肚明的事,更何况皇帝的后宫中,几乎大半的人都有几分像当年的宸妃。 不少人心道当今的圣上,可真是个痴心人。 “皇帝他的确是个痴心人不假。”贤妃嘴边的笑容越来越冷,甚至变得扭曲,她眼神一狠,再也维持不住往日的端庄,咬牙切齿道:“只有我才知道,这些女人究竟像谁。” “张氏那个贱女人在我面前趾高气扬的,她有什么可得意的?她一言一行都学那个……那个可笑的宸妃,她又何曾知道,她学来学去,学的不过是一个可笑的赝品。” “她连一个赝品都胜不过。” “我的瀚儿,你是见过陈七姑娘的,想必你现在已经很清楚了,这些女人究竟长得像谁,她们都是谁的影子……” “你父皇他——” “觊觎臣妻。” 李瀚登时心头大震,如果真是真相,可是这…… “若是如此,父皇见到七姑娘难保不会将她纳——” “不!”贤妃眼中的恨意更深了,她别有深意地说道:“你瞧瞧你父皇一手教出来的外甥,就该知道他骨子里是个疯的。” “他从来不缺赝品。” “他能轻贱伤害全天下任何女人,却绝舍不得伤了自己最心爱的女人,就连让她伤心都不能。” 哪怕每月来她的宫里,靠的也是…… “你父皇的心眼偏的很,那可是……她唯一的亲女儿。” “她怎能与那些个下贱的赝品相提并论?” 五皇子李瀚抬起头:“母妃,你的意思是……?” “你是长得最像他的皇子,若是你娶了陈七姑娘,他会很高兴吧。” “这一高兴起来,就容易昏了头。” 李瀚犹豫道:“可若是如此,陈相他……” “他?这么多年来,他还不是个一声不吭的窝囊废。” 第三十一章 ◎他居然认真了!◎ “五皇子是我与煜少爷在琴坊遇上的, 阿煜与五皇子殿下都爱琴,他们那是一见如故,便一同邀入府中……”陈家三郎介绍了陈英夫家的几位男子, 又解释了为何五皇子会出现在他们这一行中。 他口中说的煜少爷, 是随着陈英夫家来的一位表少爷,名字叫做周煜,当真生得一表人才, 光风霁月, 一袭青衣站在人群里,清瘦如竹, 却又温润如玉,如同月华一般皎洁绝色。 是的, 一个弱冠男子, 竟也可以用清丽绝色来形容。 “这位周家来的表少爷,当真生得脱俗!”三夫人一见到周煜,眼睛登时亮了,原本还以为是家里下人说得夸张, 没想到这位表少爷容貌竟俊美如斯。 原本聊着的一众女眷,自打他们一群人来了之后,眼睛都情不自禁停留在周煜身上。 他们看过周煜之后,更有人忍不住看向陈柔。 这两人的长相俱是绝色出群, 陈柔的容貌艳丽, 有如人间富贵花, 当是牡丹天香国色;而周煜的长相清丽脱俗, 气质如仙, 一见之下, 只觉得他是幽幽深谷中的君子兰, 流动的月华照于他身上。 他二人的气质风格迥异,可偏生瞧着他二人,却会令人生出此世间唯独他站在她身旁才可相配的宿命之感。 “周煜……” 陈柔在心中默念了一声周煜的名字,她见到周煜时与旁人一样怔愣了片刻,她倒不是被他清丽卓绝的容貌倾倒,而是……感觉到了一种奇妙的……违和? 事实上,她对周煜这人并不陌生。 在那梦中,陈柔是垂帘听政的太后,而周煜则在朝中为官做相。 他们两人可以说是极为相熟。 只是陈柔没想到周煜竟是她二堂姐夫家的一位表少爷,更没有想到的是——这位爱卿年轻的时候居然长得如此俊美。 是的,在陈柔的印象中,三四十岁的周煜跟她爹一样早就蓄起了美髯,胡须飘飘,虽然俊逸潇洒,却更像一位出家修行的道长。 陈柔颇为认真地看了他好几眼,才确定眼前这如兰如竹的年轻公子竟真是梦里的道长丞相。 原来他年轻的时候去了胡子长这样? “小可姓周,单字煜。” 他恭恭敬敬地与几位夫人小姐见礼。 “好好好,阿英啊,你们家这位表少爷当真不同凡俗,这几日也一道歇在府中,今夜让大老爷二老爷他们见见……” 周煜虽然身材瘦高,却是站得笔直,眼神不偏不倚,气质不同凡俗。 他早已经习惯了周围人停留在他身上的视线,因此也不甚在意。 因要避嫌,他本无意去看陈家的几位姑娘,只是在那不经意间,却仍被一位浅紫色衣裙的女子吸引住了。 察觉到了他的视线,紫衣姑娘向他颔首一笑,周煜只觉心头一颤,险些失魂。 ……也不知道这是陈家的哪位姑娘。 “煜公子,怎么了?”五皇子李瀚暗中抓紧了衣袖,他没料到陈柔竟然会朝着周煜一笑,更没想到周煜会为此失神。 莫不成竟让这两人看对了眼? 这就与他所愿相背而行。 周煜笑笑摇了摇头:“没什么,只是还在想我来时看过的一本棋谱。” 陈家三郎一听,笑道:“没想到你还是个棋迷,这可太好了,等四弟回来,你可要好好与他聊聊,你俩定会一见如故。” “三郎口中的四弟,可是长安城中有名的陈徴公子?” “是,我们家大伯的儿子,我那七妹妹的嫡亲兄长,哎,我这个七妹妹往常不爱出园子,今日倒是来见了二姐。” 陈英夫婿的兄弟,周家的一个人出声道:“跟福宝儿说话的那位想来便是七姑娘吧?” “你猜的没错,我这个七妹妹可不一般。” ……陈家七姑娘。 周煜的眼睛不由自主看向那位紫衣姑娘,心中似是一圈圈涟漪荡漾开来,原来她竟是陈府七姑娘。 想到这里,他不禁苦笑一声,暗自遗憾,陈府的姑娘,怎是他能高攀的? “阿福,来姨这。” 陈柔坐在夫人小姐堆里,便是五皇子再怎么望穿秋水,也无法与她说上一句话。 陈府中的人也知道自家大老爷的心思,绝不会将七姑娘与五皇子扯在一起。 八姑娘陈悦倒是有心与五皇子说话,李瀚长得俊雅,气质儒正,且出身皇室,如若以后能嫁给五皇子,当一位王妃,这也是件好事。 陈悦娇甜道:“五皇子,你跟三哥哥今日是怎么碰上的?” “也是巧了,我今日正要去琴坊修……”李瀚不愿与陈悦说话,只是他在外的形象向来儒雅可亲,待人和善,说不出一句不好听的话,自是不能拒绝陈悦。 陈柔逗着小侄子,耳边听着八姑娘陈悦与李瀚说话,在八妹妹的“妙语连珠”之下,李瀚那副道貌岸然的耐心和温和早快要维持不住了。 陈柔心想,这可真是个好妹妹。 如若八妹妹嫁了五皇子,这倒也不错。 到了夜里,陈柔换了一身素裙,身上的珠钗全都取下,她手拿着一支笔,将方才写好的文章看了一遍又一遍。 她往窗外看了眼,到了这个时辰,锦画还没来敲门…… “许是今夜都不会送来了。” 不是锦画送,那就是另一个人来送……意识到这一点后,陈柔随意将手中的文章折好,她得赶紧换一身好看点的打扮。 奈何时机总是不等人。 她刚找出一件藕粉色的襦裙,某个“不速之客”就已经溜进来了。 穿着素白衣裙的陈柔瞪了一眼不速之客,放下手中的衣服,去把窗户关上,“你就不能叫人通报一声吗?” 这么大大咧咧地往人家闺房跑。 戚戎俊眉一挑,提醒她:“陈小七,我是偷偷潜入进来的。” 陈柔无情地指出一件事:“外面都是你的人,你还需要偷偷潜入吗?” 监守自盗,不外如是。 若是这事被她爹知道了,估计要把戚戎打出长安城。 戚戎笑了,意味不明道:“对,都是我的人。” 陈柔被他那暧昧的语气弄得一阵脸红,她咬了咬唇:“她们都是你的人,我呢?” 戚戎摸了下鼻子,不说话。 “你说啊?” “我实话说了你可不要生气。”戚戎笑笑,俊脸凑到陈柔的耳畔边上,小声道:“内人。” “你是我的内人。” 陈柔脸一红,她在戚戎的胸膛上戳了一下,恼羞成怒道:“你先去我爹那求亲吧。” “你快把衣服脱了,让我看看你的伤。” 说着,陈柔便要去解他的腰带,她想着那天见到的斑驳鞭痕可不是一时半会就能好的,怕戚戎是个男人,过得糙,仗着自己年轻气壮,不甚在意自己的身体。 戚戎在她的手背上拍了下,如同一个被调戏了的良家妇女一样攥紧自己的衣领,捂住自己的腰带,装模作样道:“你还说我是小淫贼,陈小七,你看看你自己在做什么?你扒男人的腰带,你脱男人的衣服,你才是小淫贼。” “你——”就在这一瞬间,陈柔脸上的表情都快要裂开了,仿佛被雷劈中了一般。 她见过嚣张嘴毒的小侯爷戚戎,见过威风凛凛的定北王戚戎……就是没见过如此扭扭捏捏一副被调戏良家妇女的“娇美”戚戎。 原来十七岁还是少年人的戚戎性格这么跳脱的么。 “阿柔,你怎么了?”见陈柔的神情不对,戚戎终是恢复了正常状态,温声询问。 回过神来的陈柔眼睛炯炯有神望着戚戎。 她温柔地拉过戚戎的手,将他带到自己的床边坐下,看着他这张犹带少年气的俊脸,下巴尖尖的,脑海里一会儿闪过人过三十脸庞坚硬俊朗的定北王,一会儿又变成了白日见到的矮墩墩扎两小揪揪的阿福,福宝儿。 不由自主的,她的心头一阵慈爱之心泛滥。 陈柔用颇为慈祥的目光看着他,伸手抚摸着他的俊脸:“阿戎,让我看看你身上的伤。” 戚戎只觉得一阵毛骨悚然,让他忍不住搓了下自己的手臂,“小七,你今天不对劲,我觉得心里毛毛的……” 陈柔心想,我刚才又何尝不是呢。 陈柔给他仔细检查过后背,才彻底放心下来,戚戎年轻,身体强壮,恢复力惊人,这些伤对他来说的确算不上什么,如今已经快好完全了。 “果然是皮糙肉厚。” 陈柔体贴地给他把衣服穿上,谁知道这会儿被扒开衣服露出胸膛的戚戎却不答应了。 他拒绝了陈柔递上来的腰带。 “刚才脱衣服的是你,我现在不想穿了。”外衣被脱下,身上的里衣只是松垮垮地披在身上,没系上腰带,有一种说不出的放松之感。 戚戎干脆把靴子也踢开,整个人大马金刀斜斜地躺坐在床上,还十分手贱去扯了扯陈柔床边花里胡哨的纱帐。 上一次来没太多心思细看她的闺房,这一回倒是有功夫伸手去触碰。 似乎跟他上次来的时候不太一样了。 小侯爷心想,自己是不是该提前适应一下这的脂香红粉的纱帐? 陈柔捡回他的一双靴子并拢放好,看着床上那糙里糙气的男人,她当真生气了:“你真把我这当你家了?” 她现在心中充满了怀疑,是不是外面看着人模狗样的银鞍玉带锦衣少年,回到家里后,也会在府里乱来。 人到四十后,还会蓄上一脸大胡须,美其名曰——美髯。 陈柔:“……” 她忍不住捂住额头,为什么她今夜会胡思乱想这么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 估计是白日所见的周煜和福宝儿带给她的影响。 但她记得梦里的戚戎三十岁是不带胡须的,可这并不代表他四十岁的时候没有…… “完了。”戚戎拉过一旁的香被裹在自己身上,背转过身,“等咱们成婚后,你看不惯我的事情估计多了去了。” “现在被你骂几句,我提前适应。” “你——”陈柔走到他身旁坐下,去扯他的被子,“戚戎你怎么这样,怪不得说一回生二回熟,你上次你还跟我客套,这一回你倒是不在意脏不脏的了,你这人可真是……你刚爬了墙你还睡我的被子。” “我脱了外衣,不脏。” “你来的时候你沐浴了没?你焚香了没?” 戚戎沉默半晌后道:“……下次成不?” 他居然认真了! 陈柔捂着嘴笑出了声,她的笑声越笑越嚣张,结果乐极生悲,被戚戎被子一卷给一同卷了进去,戚戎将她卷成了个春卷,这才往墙角落一推,自己懒懒坐在床缘边上。 陈柔努力从春卷里挣扎出来,低头理了下自己散乱的乌发,“你怎么这样啊,你把我头发都弄乱了。” 戚戎嘴里咬着一条发带,这时给吐了出去,他冷笑了几声:“你刚还说我爬墙,小侯爷我今日是来警告你的,小心满园春色关不住——” “李瀚那厮今日又厚着脸皮进了陈府,听说你们府上还来了位仪表堂堂的表少爷?” “好酸啊。”也不知道打翻了谁家的醋坛子,陈柔笑笑凑在他身旁去,道:“我今日不仅见到了五皇子,见到了那个仪表堂堂的表少爷,我还见到了我二堂姐家的小侄子。” “戚戎,我那小侄子长得跟你小时候特别相像,我今日一见他我就爱屋及乌了,什么五皇子和表少爷我都不放在心上,我就跟我那小侄子说话。” “是吗?”戚戎狐疑。 陈家还能有长得像他的小侄子? “对。”陈柔点头,她推了下戚戎的胳膊,积极道:“明日我打算带小侄子出门逛逛,你要不要找机会来见见?” “我好些日子没有正大光明与你见过了。” “行。” 直到第二日,陈柔当真带着福宝儿出门了,陈英这个当亲娘的十分放心将孩子交给她,陈柔带着孩子出门的时候,身边跟着好几个丫鬟婆子,自然不会有不妥当的地方。 她带着福宝儿去落芳斋排队买了糕点,又在街上看人家弄糖饼儿,游逛了大半天之后,陈柔左右张望,愣是没看见戚戎的身影。 他该不会是要爽约了吧? 也是说曹操曹操到,陈柔心里方才这么想,她就见到了两个骑马而来的英俊男子,一个是戚戎,一个是她的兄长陈徴。 先不说“小侯爷戚戎”在大庭广众之下会不会主动来与她打招呼,她兄长陈徴见了她,定会来与她说一声,作为陈徴的好兄弟,戚戎自然也要跟过来。 “小七,听府中人说你带着小侄子出门,真巧了,还真给碰上了,多亏戚戎你说走这边,要不还碰不上。” “昨日陛下忽说想去行宫狩猎,让我与小侯爷随行,今日我们正是奉命出来调度……”陈徴全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当在街上遇上陈柔属于巧合。 “哥哥,小侯爷。”陈柔将福宝儿抱在怀里,福宝儿软乎乎的,被姨姨抱在怀里的时候,开心地笑出一口小白牙和两个小酒窝。 陈徴和戚戎都下了马。 戚戎盯着陈柔怀里那一坨又圆又矮墩墩的不明物体,只见他圆滚滚的脸蛋上沾着糖汁,笑起来的时候傻出了两个小酒窝,更别提头上还两个冲天揪…… 这个傻货像他小时候? 一时之间,戚戎脸色黑如锅底,他的脸臭到一旁的陈徴都察觉到了他的不悦之色。 陈徴心下叹了一口气。 想起上次他这两个弟弟妹妹不欢而散,不曾想这口气竟然还能持续到现在。 小侯爷跟他妹妹,当真是水与火的关系,不可交融。 第三十二章 ◎我想亲口告诉他。◎ “小侯爷, 你要不要抱抱他?” 陈柔看着戚戎的那张臭脸,心中颇为好笑,这男人到底在气什么? 她给戚戎使了个眼色:小侯爷, 你在生什么气呢?故意在我兄长面前摆臭脸? 真过分。 戚戎:“……” 傻姑娘。 戚戎垮了一张脸, 脸色变得更臭了,臭到一旁的陈徴都觉得自家妹妹是在撩老虎的胡须。 今儿他妹妹竟如此大胆了? 陈徴出声道:“我来抱吧,来, 福宝儿, 来叔叔这。” “哥,你回家后慢慢抱, 我让小侯爷抱,小侯爷, 你还没抱过孩子吧?” 戚戎眉头紧蹙, 十分嫌弃地伸手接过那一坨软趴趴的矮墩墩,怀里的小孩柔软的很,仿佛没有骨头似的,脖颈和手臂十分纤细, 仿佛只要他轻轻一扭,就能扭断他的脖子。 他与怀里那个傻憨憨的福宝儿大眼瞪小眼。 “哥哥?” 陈徴笑道:“叫戚叔叔,叫哥哥可不是差辈分了,我的戚小侄子。” 戚戎冷冷笑了几声。 眼前这对兄妹果然都是一丘之貉。 福宝儿傻愣愣地抬手在他的肩膀上一戳, 转头可怜兮兮地看向陈柔:姨姨……救我! 自认从小到大是个混世大魔王的戚小侯爷绝不承认自己小时候会这么蠢。 他掂了掂怀里的胖坨坨, 时而看向陈徴, 时而看向胖坨, 戚戎认真道:“陈徴, 这孩子真不愧是你侄子, 长得挺像你小时候。” 陈徴错愣了一下, 随后笑道:“是吗?我倒觉得福宝儿跟妹妹小时候长得挺像,一样软乎乎的,笑起来还挺傻——哈哈,还挺讨喜的。” 戚戎笑出了声:“英雄所见略同,是挺像你妹妹的。” 他转头在陈柔身上打量了一眼,再看怀里蠢兮兮的福宝儿,登时心生亲切,且越看越喜欢,觉得这小家伙的确招人喜欢啊。 于是戚戎笑了,捏了捏福宝儿肥嘟嘟的小胖脸,故意逗他:“叫叔叔,叫我一声好叔叔,叔叔送几个金元宝给你玩儿。” 福宝儿舞了下小胖手:“素素……” 陈柔:“……” “福宝儿,你别搭理他,姨姨抱你。” 陈柔从戚戎的怀里抢回福宝儿,却听见戚戎带笑的调侃:“这孩子当真像你。” 陈柔瞪了他一眼。 她转头跟兄长陈徴道:“哥,我觉得福宝儿很像戚戎小时候。” 戚戎啧啧一声:“大胆,你敢直接称呼我戚戎。” 陈徴瞪了戚戎一眼,教训似的拍了下他的手,“这是我亲妹妹。” “别说,这孩子还真有点像小侯爷。” 戚戎挑眉:“你在放屁。” 陈柔:“小侯爷你说话文雅点,我和兄长都觉得福宝长得像你,二胜一。” 陈徴点头:“是,没错,不过哥哥还是觉得福宝儿更像小七你,你看你俩多投缘啊,福宝儿他喜欢你。” 陈柔:“……” 戚戎:“……” 关于福宝究竟像谁这件事,谁都说不清楚。 陈柔养了福宝两日,陈徴与戚戎两人随着圣驾去行宫狩猎,又是接连几天阴雨阵阵,在这冷暖交替之际,陈柔生了一场病。 每年她总是要病个几场,跟前些年相比,如今她的身体已经算好了不少,至少不是时不时便病重。 陈柔卧床养病,她的脸色失血苍白,额头冒着细汗,浑身虚汗连连,全身哪里也不干爽,身上的那一股梅香越发严重。 许是人在生病的时候,总容易伤春悲秋。 这时恰是春末,外面虽不是满院子的断井颓垣,却也是姹紫嫣红开遍,只剩青叶芭蕉,风声雨声中,竹声阵阵。 陈柔在这时忍不住去琢磨一些不敢深想的回忆。 十五六岁的陈柔,少女的情思使得她敏感而怯懦,她喜欢戚戎,却从来不敢将自己的心意说出口,只怕得到他的恶言相向。 五皇子李瀚有几分像戚戎,还对她温声细语,所以陈柔对他有几分好感。 她能大大方方地跟周围的人承认自己对五皇子有好感,正是因为这份好感和喜欢根本不值当什么,心中甚至连一点涟漪都起不了,所以才能大大方方地说出口。 她想借此试探自己喜欢的那个人的反应。 这是一种十分愚蠢的做法。 那人的反应只会令她更加伤心。 他领兵出征了,她留在长安,在各种形势之下,表面欢喜,背地里伤心欲绝的陈柔嫁给了五皇子李瀚。 那个大大方方说出来的喜欢和好感,成了她为了不教父兄担心,而必须维系下去的谎言。 这样的谎言,骗得过别人,却是无论如何都骗不过自己的。 人总是要为自己做过的错事负责。 幸而—— 现在一切都不一样了。 陈柔低头看向手中的令牌,嘴角泛起一抹温柔的笑,这一辈子她会嫁给戚戎。 她心底还有一个愿望。 她想给戚戎生个孩子。 “一个像福宝儿那样的孩子。” 在那梦里,她与戚戎都没能有一个自己亲生的孩子,陈柔不愿戚戎再重蹈梦里的覆辙。 听着外面的雨声阵阵,陈柔禁不住抬手摸了下自己的小腹,她心中有过隐隐的担心,她担心自己很有可能无法当一个母亲。 梦里的陈柔在嫁给五皇子后落过一次水,她被救上来,太医为她诊治,便说她这辈子恐怕难以生养,不可能怀上孩子。 她是被人推下水的,背后的主使者,后来也抓到处理了。 之所以给人可乘之机,是因为她得知戚戎孤军深入北狄,生死未卜,于是她将身边的人都赶走了,独自伤情,这才被人暗害。 陈柔不清楚自己是因为这次落水,才导致无法生养,还是她这种从小到大羸弱的病体,原本就不能像正常女子一般为喜欢的男人生儿育女。 若是……她本就不能呢? 陈柔咬了咬唇。 BaN 府中给她治病的大夫不会告诉她真相,陈柔对此心知肚明,而她一个闺阁女子,自然也不好开口问大夫这些事情。 她只要一问,父亲陈献必定会知道,那就不好了。 陈柔打算找个机会出府,带着锦画,甩开府中的人,戴着面纱去找医馆的大夫为自己诊治身体。 戚戎虽是离开了长安城,但他每日的信仍旧会由锦画送来,许是怕她无聊,他在外头写的信比平日里更长,也难为他小侯爷写那么多。 陈柔心里装着事,草草写了几句,便闭眸睡觉。 陈柔病好多日,天晴也放晴了,她带着锦画出府,去了长安城中颇负盛名的一家医馆——宝仁堂。 宝仁堂的要价高,出入皆是达官贵人,陈柔自是不缺金银,很快便得到了大夫诊治。 只是结果…… 陈柔攥紧了自己的衣袖,又去了好几家医馆,得到的无一不是一样的答案。 她憋着眼中的泪,这些大夫的话差不多是一样的,见多了之后,便是他们不开口,她都能猜想到他们要说什么。 “这位小姐,您能活到今日已是不易……” 又谈何说其她的呢? 是啊。 如果她长在一般的家庭,她根本活不过七八岁。 她的这条命,本就是无数金银财宝堆出来的。 能保住这条命已经不容易了,你怎么还能奢求别的呢? 陈柔浑浑噩噩地走在街上。 脑海里仍旧回荡着那些人说的话: “这位夫——这位姑娘,您恐怕是没有子嗣缘分。” “瞧您这通身气派,必定出自那钟鸣鼎食之家,若是将来出嫁,不如挑几个拿捏在手的良妾。” “您必是将来给人做正妻的,妾的孩子都是您的。” …… 正妻?良妾? 她想要一个孩子。 不,她想给戚戎生一个孩子。 陈柔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几乎到了站不稳的地步,她身后的锦画一脸担忧的看着她,“七姑娘……您这样小侯爷会担心的。” 陈柔回过头来看她:“锦画,这些事你别告诉他。” 也不等锦画答应,陈柔闭了闭眼睛,“有些事情,我想亲口告诉他。” 告诉他什么呢? 告诉他……自己是个病秧子,是个无法拥有自己孩子的女子。 男人会看重自己的子嗣吗? 陈柔想起家里的奶奶,想起薛老太太的偏心和责怪,就在这世道上,恐怕做女人,尤其是做婆婆的,更在意子嗣和传宗接代。 或许戚戎他不会在意他们是否有亲生孩子,可她不愿让他膝下无子。 是她自己身体的问题,又何必连累了他。 更何况…… 如果他有野心,想要站到那个位置去,他须得有个孩子。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为什么,为什么? 陈柔自嘲一笑,她是个喜欢孩子的人,可偏生她这辈子不会拥有一个自己的孩子。 其实她也应该知足了不是吗? 就像那些大夫说的一样,陈柔啊陈柔,你能活到今日已是不容易,你为何还敢奢求别的? “前面似是还有一家医馆。”这么一路走来,陈柔已经见过好几家医馆,看过十来个大夫,那些大夫说出来的话大同小异。 似乎多问一个,少问一个,并没有什么差别。 长安作为京都,能在长安城的医馆当大夫的人,无一不是地方名医,他们的结论都是如此…… 恐怕没有别的办法。 “七姑娘,咱们回去吧。”她身后的锦画开口劝道,锦画想,她们家七姑娘已经问过不少大夫,都是一样的答案,现在再去一家医馆,不外乎是多添加一次失望。 倒不如不去问的好。 “去吧,这家叫做回春堂呢,我倒真希望它能妙手回春。” 陈柔带着锦画进了回春堂,在回春堂得到的答案与其他地方别无二致,仿佛老天爷也在劝说她放弃了,陈柔,你该认命了。 所谓的回春堂,并不能回春。 陈柔隔着面纱揩了揩自己的脸,她心情不太好,低着头向外走,却在这时,有一位年轻的白衣小大夫走到了她的面前。 “这位姑娘,您若是还想找人看病,倒不如去纸上这个地方找一个姓何的女大夫,她专门精通妇女病症,许是她还有些个办法。” “只是她脾气古怪,倒不一定愿意给人看病。” “是吗?”原本已经陷入绝望的陈柔愣了下,见了年轻大夫手中的那张纸,蓦地心底又埋下了希望的种子。 若是能有办法。 她愿意去试试。 “谢谢这位大夫。”陈柔接过他手中的纸条,看清了上面所写的地方,叫锦画给他一些金银作为谢礼。 陈柔和锦画沿着纸上所写的地址找到了相应的地方,那个地方很远,还是叫了府中的马车将她们两人送过去,下了马车,到了一个四周建筑略显破旧的坊间。 四周不见达官贵人,也不见香车宝盖,都是些普通的平民,距离城东极远。 在这里的确有一个狭小破旧的医馆,里面虽然狭小,光线却不错,一进去便能闻到满屋子的药香,那是陈柔熟悉的气味。 这家小小的医馆并不似她之前去过的任何医馆,那些医馆全都富丽堂皇,他们有无数药柜,全都摆放的整整齐齐,称药材的秤砣,磨制药材的器具,无一不是精致之物,大夫们随身带的药箱甚至还镶嵌了金丝。 眼前这医馆却是朴素地很,桌上地上的药材随意摆放着,却是散而不乱,看着简陋,却也收拾地极为干净。 里面有两个十来岁的小药童,还有一位瞧着四十来岁的中年女人。 她穿着月白色的衣袍,头发一丝不苟地束起,女人是一张颇为严肃的方脸,长得还算清秀,眉毛极其浓烈,当她板着脸的时候,显出了几分不怒自威。 “请问何大夫在吗?”陈柔开口问。 那中年女人转过头,她抬起眼眸,这时陈柔才发现她眉宇间有一颗红痣,女人上上下下将她的装束打扮看了一眼,不咸不淡道:“你来这里做什么?” “我想找何大夫看病。” “我就是大夫。”中年女人道。 不同于其他医馆大夫药童的热切,连一声招呼都没打,陈柔跟着她到了看诊台,锦画见木桌上的脉枕已经破旧了,便上前来用帕子擦了擦凳,在脉枕在铺上一块丝帕。 何大夫冷眼看她动作。 “不需如此。”陈柔将丝帕扯下,让锦画收回。 何大夫给她诊脉,细细为她检查身体,还问了她好些话。 何大夫冷笑了一声:“原来你是孙振兴救回来的。” 陈柔惊讶道:“您认得孙神医?” “神医,他算是什么神医?”何大夫说着说着,颇为讥嘲地笑了好几声。 “还请问您与孙神医有何渊源?” “渊源嘛……仇家。” 仇家? 陈柔和锦画都吓了一跳,“大夫如何与人结仇?” “我与他是私怨。”何大夫似是不愿再谈跟孙神医相关的事情,而是冷冷道:“你的身体,你想要的……我倒是能有法子。” “真的?”这是今日陈柔听见的第一个不同的结果,她的眼中冒出欣喜之色。 难道这位何大夫与孙神医渊源颇深? “你若是要在我这治病,他给你的药浴方子得改。”何大夫说完,又是连连冷笑。 “您知道那个方子?” 何大夫冷冷道:“我怎会不知。” 她面无表情将方子上的药材说了一遍。 这一下,让陈柔和锦画都愣在了当场,这的确是给她治病而孙神医留下的药方。 “这药浴方子,原本就是我想出来的,结果被他改成了这样……” “何大夫,求您为我治病。”陈柔站起身,躬身向她行了一个礼。 何大夫并未起身,而是拢着袖子淡淡道:“你竟然来了,应该也听说过我脾气古怪,你想要我给你治病,恐怕我想要的诊金你付不起。” 陈柔还未出身,锦画道:“无伦大夫您要多少诊金,我们府中都能出得起。” 何大夫笑了:“我给人治病,就喜欢让人付出他身上最重要最为难得的东西,对,在这个坊间,都是些穷苦人,大部分人最重要的是钱财。” “可我给你治病,我不收金银,姑娘你出身豪门大族,家财万贯,从小最不缺的便是锦衣玉食,银两对你来说着实不算什么。” 陈柔问道:“那何大夫想要我付出什么作为诊金?” “一个月,你在我身边当一个端茶倒水伺候我的小药童。” “若是我满意了,我就帮你治病。” 第三十三章 ◎有所求。◎ “好, 我答应了。”陈柔点头答应。 何大夫所提的要求,对于陈柔这样的世家贵女来说,更像是一种羞辱, 如若换成一个自视甚高的世家女子, 听到这样的要求,恐怕早就动了怒火,要拿何大夫问罪。 陈柔却是一口答应了。 “哦?这么快你就答应了?”何大夫也愣了下, 眼前这个贵女倒是与她想象中的极为不同。 “姑娘, 你不再多考虑考虑,姓孙的那个庸医给你治了病, 虽说你的身体也没好到哪里去,但只要金银汤药年年喂着, 总归是能续命的, 犯不着叫自己多吃苦。” “女人不能生孩子又如何?你当生孩子是一件简单的事?” “那是一场鬼门关之行。” “我劝你啊,好好回家娇养着身子,你身边多得是人伺候你。” 陈柔摇摇头:“我既然是来找大夫治病的,大夫你说能治好我的病, 那我便不能放弃。” “你以为伺候人是一件简单的事吗?我提的要求你恐怕难以达到。” 何大夫说到这里,目光转向陈柔身旁的锦画,而后哂笑了一声:“你生来就被人伺候着,恐怕从来都没有体验过伺候别人的滋味。” “你就是被养在温房里供人观赏的花, 需要人来时时维护。” 陈柔还是头一回被人如此直白地看不起。 何大夫的话语气说得平淡, 却透着一股另类高高在上的蔑视。 像是看不起她这样娇生惯养的“牡丹花”。 陈柔活了这么久, 加上那梦里的生涯, 身旁多得是人羡慕她天生好命, 可从来没有人敢这样直白地讥嘲她。 她听了却也没有生气。 何大夫说得并没有错, 她的确是一朵被教养着的花。 虽然天生这样一幅身体, 但她有疼爱自己的父亲兄长,还有疼爱维护自己的爱人,她已经是一个极为幸福的人了。 没有人能选择自己的出身,她既出身在这样的一个世家,享受着金银玉石的生活,却也不会因为别人的话而动怒,也不会厌弃排斥自己的身份。 陈柔相信世上大部分人都想过荣华富贵的生活。 世人本就有种种欲望。 如若她出身卑贱,那她也绝不会甘于卑贱,会极力向上爬。 她会想办法获得自己想要的东西。 如今,她想拥有一个好身体,想要拥有一个自己的亲生孩子,她也会为了这些而努力。 活着的时候有个目标总是好的,有期盼的,有渴望的,有向往的的东西,这是一件很美好的事情。 活着有所求。 就像是驴的前面总有一根萝卜吊着,有想要的东西在前面吊着,人也会变得精神许多。 比起有所求,陈柔更讨厌浑浑噩噩的活着,不知所求为何。 她已经浑浑噩噩活了很多年了。 她必须要有所求。 像陈柔这样的闺阁女子,以前读那些个名人的诗,这些人嘴上总说着想要放弃追求功名利禄,去过什么闲云野鹤的日子,并把所谓的闲云野鹤日子描述地跟成为神仙似的。 陈柔却是无法苟同。 像她这种被关在闺阁中十数年的人,怕是最不喜欢过这种闲云野鹤的生活,反倒是向往人家的生活充实而忙碌,一生都在追求。 假使她生做男子,她也曾想觅封侯。 现在封侯是觅不了了,那她要做一个侯府夫人。 “好,你明日便来一试。” 第二日,陈柔果真来到何大夫身边,给她做一名端茶倒水的小药童。 昨日夜里回去,陈柔花费了极大功夫,用来说服自己的父亲和兄长,她只说自己认识了孙神医的一位故友,自己闲来无事,翻看了几本医术,突然对医术感兴趣了,便想跟在这位女大夫身旁学几分医术。 陈献自是不答应,可拗不过陈柔苦苦哀求兼无理取闹的撒娇。 她拽着陈献的衣袖,拉长了自己的声音,甚至还跺了下脚:“爹,你就答应女儿吧。” 撒娇完后,陈柔自己的脸红了一半。 她从小都是乖顺知礼的,极少在父兄面前提各种无理取闹的要求。 而现在…… 一回生,二回熟,厚着脸皮做这样而事情也变得轻车熟路起来。 陈献到底还是答应了她。 “我叫人跟着你。” 同时陈献也会在背后查清何大夫的真实身份,他总不会让自己的女儿犯险。 陈献联系了孙神医的一位小徒弟,从他口中得知了一些事情后,便放任陈柔跟在何大夫的身边。 一些端茶倒水的活,哪怕对陈柔这样的世家贵女来说,也算不得是件难事,只是锦画站在她身旁,见自己姑娘被那个恶狠狠的老女人呼来喝去,急得直跺脚。 何大夫心狠,不仅让她学着端茶倒水,还要她跟在一旁炮制药材,这些也都不算什么,对陈柔来说,最难的莫过于体力上的挑战。 “你去院子里打水,把屋子底下的三个大缸打满。” 陈柔点头答应,拿着木桶来到井口边,放绳子,摇绳而上,她一次提不了一桶水,便分作两次,提着半桶水走过大半个院子,倒入水缸之中。 何大夫在一旁冷嘲热讽:“照你这个做法,怕是一天这活都干不完。” 陈柔便咬牙忍着,一双手颤抖着提起满桶水,她的浑身都在打颤,好似有一股巨大的力量拉着她向前倾倒,踉跄着往前走了几步,手心似是被针扎了一般。 将水倒入缸里,木桶中的水倒出去后,她先是觉得手上一松,后来再抬起自己的手,只觉得有千斤重。 更遑论这木桶的做工不好,有倒刺,陈柔取出手心里的木刺,红色的血珠自伤口冒出。 见到这一幕,锦画在一旁眼睛里冒出了泪花,她劝道:“姑娘,您还是别做了,若是小侯爷见了,恐怕得心疼死。” 陈柔摇头,她去找来一条粗布裹着木桶把手,“锦画,要不你别在这杵着了,去外面吧。” “不,我要在姑娘身旁守着。” 陈柔的手掌很快磨出了一个个大大小小的水泡,很疼,夜里锦画替她挑破的时候,她自己都疼出了眼泪。 上完了药。 陈柔看着自己的双手发怔,她知道若是再继续下去,这些水泡就会愈合,然后变硬,再然后就会变成茧子,就像戚戎的手一样。 陈柔在何大夫的身旁已经待满了八日,除过开头两三天难熬外,后来竟也渐渐适应了,原本半桶都勉强提起来的水,这会儿她提着满桶水都不在话下,甚至还能挑战两桶水。 每日陈柔到何大夫这,也不再穿那些颜色鲜艳的绸缎襦裙,更不披轻纱,只是跟其他的小药童一样,穿着简单朴素的短衣。 只是她身上的短衣,也仍是上好的布绢。 “你今日不用做了。”何大夫站在陈柔的面前道:“我给你治病。” 陈柔心中一喜:“多谢大夫。” 何大夫背着手,原本就显得严肃的一张脸变得更加威严,她冷冷道:“我和姓孙的那家伙不一样,他胆儿小,不敢下猛药,我却是个无所顾忌的人。” “陈姑娘,你自己想清楚,你这样的身体,时时温补着,没必要灌猛药,最终吃苦受罪的还是你自己,用我的法子给你治病,一碗药下去,就怕你疼得挨不住。” 陈柔坚定道:“何大夫您开药吧。” 何大夫盯着她的眼睛:“你这身体,最少要调养一年。” 陈柔也笑了:“疼着疼着,也就习惯了。” “你先熬过第一碗药再来跟我说这些话。”何大夫看着她,就跟看一个傻子一样。 “我以前不知道见过多少像你这样的女人……唉,到底你跟她们不一样,你是上赶着受罪。” “药已经熬好了。” 陈柔带着锦画跟她进了一间药室,何大夫让她躺在诊疗床上,一碗苦药下肚后,陈柔终于知道什么叫做“猛药”,她只觉得腹中翻江倒海,脸色发白,双手无力,何止是有刀子在她的腹中捣来捣去,简直是有人将她的肠子心肺全都掏了出来。 太疼了。 疼得她睁不开眼睛。 “知道女人生孩子的痛吗?”何大夫打开针灸包,面无表情看着她道:“你现在要求停下还来得及。” 陈柔疼得已经看不清她的面容,大脑变得一顿一顿的,便是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她细若游丝道:“还请大夫为我施针。” “蠢货!”何大夫恨铁不成钢地看着她,“你的身体使用温补疗法,何苦来挨这样的苦头。” “你想生孩子?” “有一个孩子对你来说很重要吗?” “莫非是要用来巩固你作为世家正妻的地位?” “那你还真是悲哀,若是只生了个女儿,你又会想要一个男孩,对了,你这样的贵女,恐怕会嫁给哪个王孙公子,人家家里的确有王爵之位等着你的男孩继承。” 何大夫口中的话一句句尽是讥讽,似是恨铁不成钢,又像是在惋惜些什么。 “不,何大夫,我只是想要一个我和我喜欢的人的孩子。” 听到这里,何大夫只觉得她更蠢了,竟然为了一个男人昏聩至此。 何大夫冷笑着给她泼了一盆冷水:“自古男儿多薄幸。” “我还以为你是个聪明的,你若是为了维护自己的地位,我倒还称赞你几句果决,谁想你竟是被猪油蒙了心,为了男人几句好听的话,就肯为他付出一切。” 挨了这一盆冷水,陈柔心头的火光未灭,她只是笑笑,忍着疼抽气了一声,虚弱道:“我与他青梅竹马。” “他从小就护着我,对我好……” “冥顽不灵!”何大夫又是冷冷地笑了几声,“我行医问药多年,见多了像你这样的傻女人。” 陈柔咬着唇,她的下唇已经被她咬出了血,她微微一笑道:“何大夫……” “等你见到他的时候。” “你才会知道世上还有这么傻的男人。” 第三十四章 ◎青梅竹马,少年结发。◎ 兄长陈徴回来了。 见过父亲陈献后, 陈徴便来竹园见妹妹陈柔,跟她说了些在行宫时发生的趣事。 “我跟小侯爷打赌,他输了好几次。”陈徴得意笑笑, 把其中的详细说给陈柔听。 陈柔暗自腹诽, 你们这些京城少年可真喜欢打赌,在她面前,还只选自己赢的说, 却不说自己是怎么输的。 戚戎在信中可是详细叙说了他兄长是怎么自讨苦吃跟他打赌, 结果输得有多惨的笑话。 结果在兄长陈徴这,她又听到了另一段故事。 陈柔暗笑一声, 你们这两男人可真有趣。 “小妹,哥哥怎么感觉你心不在焉, 是兄长说得这些事你不想听么?”陈徴皱眉看着陈柔, 往常他这个好奇心旺盛的妹妹总是认真倾听兄长的话,更是东问西问,现在却是…… 对兄长的事情不关心了? 陈柔摇摇头,赶紧道:“哥哥, 我想听的……” 只不过她早就在另一个人那听了一遍。 如今再听一遍,自然觉得不稀奇了。 送走了陈徴,陈柔独自坐在房间里,她想到兄长陈徴回来了, 那么另一个人肯定也回来了。 陈柔早就想见他了。 同时陈柔还在心底庆幸, 得亏戚戎是现在回来, 得亏何大夫已经给她治病了, 若是戚戎一回到长安, 亲眼见到她在别人身旁端茶倒水做粗活, 还不知道会愤怒成怎么模样。 就算是现在, 她也得花不少功夫来哄哄他,免得他迁怒何大夫。 陈柔是越来越感受到何大夫的苦心。 她做了几日粗活,尤其是抬了水后,感受到了不少好处,陈柔明显觉得自己的身子比以前好多了。 再一碗猛药下去,何大夫给她施了针,虽然疼,她却觉得身子里迸发出了一股奇妙的暖意,又像是有一把烈火,不断在她的骨髓里灼热,将那些冰寒的淤堵全都烧融了。 现下四肢暖洋洋的,不像以前那样手脚冰凉。 曾经的陈柔,哪怕在日头最烈的盛夏,她的手脚都如同寒冰一样。 现下总算是暖和了。 何大夫是个面冷心热的人。 一开始对她说话又凶又恶,在给她施完针后,却又给了陈柔承诺:“若你将来有了身子,我会守在你身旁,直到你平安生产。” 陈柔自是对她感激不尽。 何大夫却是冷哼了一声:“我得先见见你说的那个傻男人。” “若是过不了我这一关,我看你这孩子还是别生了。” 陈柔知道她是为了自己好,闻言只是笑笑点点头,即便何大夫已经答应给她治病,她仍是待在她身旁,给何大夫做小药童。 何大夫便当真开始教她学医术,陈柔稍稍跟着学了些,发现自己久病不愈,还真有久病成良医的架势,跟着何大夫学习正统的医术,竟能举一反三,一路畅通。 何大夫便让她跪下来拜她为师。 陈柔愣住了。 何大夫眉毛一挑,冷嘲热讽道:“怎么?我当不得你的师父?” “自是当得。”陈柔恭恭敬敬给她行了拜师礼。 从此后何大夫成了她的师父,陈柔跟着她学习医术。 何大夫是个好师父,对她悉心教导,带着她一同给人看诊。 何大夫只给女人和幼童治病,她开的医馆,也只治妇女与小孩的病症,成年的男人来找她治病,只会被她轰出去。 照她自己来说的,“世上男大夫多,女大夫少,给男人治病的大夫多了去了,不多我一个,也不少我一个。” 陈柔赞同她这个说法。 她还小心翼翼问起了何大夫与孙神医的渊源。 何大夫与孙神医究竟有何仇怨? 将她收做徒弟之后,何大夫倒也没隐瞒她,只是道:“我们曾是夫妻。” “也是青梅竹马,从小一起学习医术。” “教他医术的人,是我的父亲。” “父亲总说家传的医术,需要一个男人来继承,可我偏偏不信,我一个女人,难道就不能继承家里的医术?” 原来何大夫与孙神医竟曾是夫妻,陈柔心中暗惊,却又觉得这个答案并不突兀。 原来他们也曾是青梅竹马,少年夫妻,恩爱非常。 “可后来……” 何大夫三言两语说了:“后来他遇见了一个更漂亮的女病人。” “那时我正怀有身孕,我质问他,问他是否动了心,他说是。” “我便把孩子打掉了,与他决裂。” “我和他的渊源没什么,说起来不过寥寥数语,说是仇怨,我如今也并不恨他,只是不想再见到他。” 陈柔没想到竟是如此。 “你是我的徒弟,我不愿意你走我的老路。” “青梅竹马,少年结发,终究是形同陌路。” 陈柔的心突然沉了下来,听到这样的故事,心中总归是难过的。 不好受。 “很多年以前,各地都流行一种金纹莲花笺,是用来给两家的孩子定娃娃亲的,把两个男女孩童的生辰八字写在莲花笺上,便寓意花开并蒂,生死相依。” “我和他的名字,也曾是写在莲花笺上的,如今已是老死不相往来。” “你和……他,定过娃娃亲吗?” 陈柔摇摇头,“没有。” 或许是她哥哥差点与他定了娃娃亲? “没有也好,那些都是不作数的。” 夜里,陈柔在闺房里等着一个人的到来。 一回生二回熟,如今对这件事情熟得不能再熟的人不只是他,还有她自己。 锦画今日并未送妆奁来……这也就意味着,他会来的吧? 陈柔揪着自己襦裙上的绑带纠结。 等待的滋味最是难熬,好似度日如年,明明感觉已经过了很久,却发现才不过一盏茶的功夫。 戚戎来了。 陈柔在见到他的时候,只觉得他是踏月而来,许久不见交织缠绵的情丝在这一刻终于汇聚在了一起。 克制不住心底激动的陈柔主动上前抱住了这个爬墙而来的“不速之客”。 抱住他的时候,陈柔才发现今日的戚戎跟以前不太一样,他的身体有一种奇怪的僵硬之感,似是在拒绝她的投怀送抱。 他穿着一身圆领白袍,胸前尽是精致繁复的银叶绣纹,月华流转在他身上,暖黄色的灯晕柔和了他脸上的冷峻,染上了一种别有深意的暧昧之色。 “……你怎么了?” 戚戎没说话,拦腰将她抱去了床上。 陈柔任由他抱着自己,这样的感觉很奇怪,就好像将要发生什么似的,她却并不觉得害怕。 她被轻轻地放在了床上。 仰着头看他的时候,陈柔发现他原本那一双眼尾泛着红晕的桃花眼比平日里更红了,仔细听还能听见他粗重地呼吸声。 他似是在克制着什么。 “别乱动。” 戚戎哑着嗓子开口说话,他这时候已经有些微喘气,刚才踏进窗户见到她的时候,戚戎已经开始后悔今日来到她的房中。 她穿着轻纱襦裙,坎领,领口露出大片大片雪白的肌肤,俯视她的时候,柔软的东西呼之欲出。 “我今日饮了鹿血。” 戚戎蹙眉,他才从一场夜宴中出来。 额头沁出细密的汗,他用锦被裹住陈柔的身体,隔着一层丝被抱住她柔软的躯体。 他的手紧紧抓着被角,心头暗恨。 陈柔闻到了他身上的胭脂香。 她登时又惊又怒,哪还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陈柔挣扎着从软被中爬出来,主动去抱他的脖颈,她要让他的身上都是她的梅香。 那股喷涌而发的占有欲填满了她的心神。 他是她的。 “你别乱动。” 这时他开口说话的警告已经像是野兽的低吼。 戚戎翻身将她压在身下,他的眼睛发红,身子里那股四处乱窜的冲动恨不得马上找到一个宣泄的地方。 他狠狠盯着眼前的猎物,恨不得立刻将她一口一口拆吃入腹。 “知道我想对你做什么吗?” “假若我说,阿柔,我要你的身子,就在你的闺房里,在你的床上,你愿意吗?” 他说话时的热气一阵一阵喷在她的脸上,她的脸也跟着灼烧了起来,陈柔闭上眼睛,轻轻地点了点头,摆出了一副十分乖顺的姿态。 如果他要,她当然愿意。 这时的陈柔早就不在意什么世俗规矩。 在见到她点头的那一刻,戚戎身体里那股喷发而出的冲动早就克制不住了,最后却是闷哼了一声,拿被子裹紧陈柔的身体,从背后抱住她。 陈柔开口:“……你怎么?” 身后的人只是紧紧地抱着她,一声不吭。 好半天之后,才听见他仿佛渴水之鱼一般竭力张口吐出来的话。 “阿柔,我怎能如此轻贱你。” “有些事情,要留到我们的洞房花烛夜。” 陈柔眼前一热,她转过身,盯着他的眼睛认真道:“戚戎,我不想你难受。” “……我……我可以帮你。” 说完后,她自己都觉得有些难以启齿,她的脸埋在枕中,一只手却是递了过去。 …… 等到结束之后,陈柔被他从背后抱住,她看向自己妆台上的镜子,好半天都不知道该开口说些什么。 她多次想回头看他,戚戎却不准她回头。 “小侯爷……你是在害羞吗?” 她的脑海里混沌,总觉得他不开口,自己也该说点什么。 可把这句话说出去时,却又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 陈柔的心跳飞快,幸亏这会儿两人谁都看不见谁的脸,反正她脸烧得十分厉害。 想起刚才那东西,不禁是脸烫,手也……烫。 “终于肯叫我小侯爷了?” “小侯爷,你这转移话题的本事可真一点都不高明。”陈柔发现,在嘲弄他人的时候可以降低自己的羞恼。 戚戎似乎真有些挫败,好半天之后才开口问她:“你……满意吗?” 陈柔:“……” “能小点吗?” “恐怕是不能。” 陈柔一头扎进枕头里。 天啊,为什么要在她的闺房里聊这些呢? 两人又是一阵默默无言。 戚戎去握她的手。 手指轻轻摩挲过她手心里的硬痕。 “我的手跟你一样了。” 陈柔把这些天发生的事情都告诉他,她知道自己其实什么都不用说,他肯定早就知道了。 这些事情哪还能瞒得住他? 戚戎低头吻她的眉心,又亲了亲她的鬓角,此时她的乌发尽散,在乌发的映衬之下,雪肤更是白的惊心动魄。 点点红痕掺杂其间。 “我是必须如此,你是自讨苦吃。” “戚戎。” “若是我问你。” “我生不了孩子呢?” “那又如何?” “你纳妾?” “你要我去跟别的女人生孩子?” “男人三妻四妾本就属平常。” 戚戎冷笑几声:“你是把我当成配种的畜生?” 第三十五章 ◎贵不可言。◎ 世上愿意当畜生的并不少。 男人三妻四妾, 左拥右抱,向来是美事一桩,有权有钱的男人, 大多控制不住自己的欲望, 喜好美色,纵欲贪欢。 陈柔的身旁从小跟着教引婆子,婆子们会教育引导她, 像她这样的世家贵女, 以后也会嫁给哪位大族公子为正妻。 正妻与妾室的地位相隔天壤,若是不喜欢, 尽管发卖了便是。 没必要去嫉恨妾室获得了丈夫的宠爱,因为她只不过是一时获得主家喜欢的一件玩物。 一个妾室想要撼动正妻的地位, 几乎是不可能的, 因为婚姻结的是两姓之好,正妻的背后站着的是庞然大族,除非是妻族势力衰落,要不然她永远地位稳固。 梦里她嫁给李瀚, 也并未受过什么委屈,她背后依靠陈崔两家,更有戚戎在军中的力量支持,就算李瀚当了皇帝, 还是得依着她背后的势力, 将她捧得高高在上。 陈柔知晓周元的存在, 也并未生气, 因为她也并不把李瀚放在心上。 李瀚上位, 总归好过二皇子和四皇子上位。 皇后这个位置, 不仅仅是皇帝的妻子, 更意味着那背后的权利。 陈柔的脑海里越发清晰地知道这些事情,这是她的理智为她分析出来的东西,就算将来她嫁给了戚戎,就算他娶妻纳妾,她作为正妻的地位永远不会被动摇。 只是…… ——爱是独占欲。 她看向眼前的戚戎,她想,她将来真嫁给了戚戎,若是还得知有那么一个周元的存在,她一定会扭曲发疯的。 因为她真正地爱这个男人。 他想锁着他,她心底又何尝不想锁着他。 越是喜欢一个人,恐怕就会变得越来越贪婪,只想他满心满眼地只有她一个人。 这个男人,只能属于她。 “别想那些有的没的。”戚戎在她的手心里挠了一下,“你若是喜欢孩子,那咱们可以收养一个孩子。” “嗯。”陈柔点点头,便也不再说这事,而是与戚戎说起了何大夫与孙神医的过去,说起了他们青梅竹马,说起了他们少年结发,说起了他们夫妻最终劳燕分飞…… 说完了之后,陈柔又想到了他们两人的身上,怕戚戎误会自己是在以此为例告诫他,便说起了从何大夫口中听来关于金纹莲花笺的事。 她开玩笑道:“小侯爷,你当初可是差点与我哥定了娃娃亲。” 说着说着,陈柔想起兄长陈徴的面孔,着实忍不住捧腹大笑。 天啊,如果戚戎是个女孩,他可不差点成了她的大嫂。 想想……就觉得好笑。 我跟我“大嫂”在一起了? 越是这么想,便越是觉得好笑,陈柔一头扎进“大嫂”的怀里,笑得全身发抖。 戚戎十分无奈地抱着怀中的少女。 心想你这个傻丫头。 我与你才是真的定了娃娃亲。 他脑海里蓦地想起了母亲嘱咐他的最后一句话:戎儿,你将来要好好照顾你阿柔妹妹,一辈子护着她。 ……可惜娘见不到你们成婚了。 阿柔,你是我的未婚妻。 自行宫回来的第二天,皇帝震怒,圣驾回城的途中,终究是遇上了邯地来的灾民,皇帝命人连夜彻查,把守进京要道……长安城上空一片乌云笼罩,二皇子要倒大霉了。 灾民涌到了长安城门口,被官兵堵着未能进城,长安城内歌舞升平,百姓安居乐业,长安城外却是途有饿殍,疫病蔓延,一片人间炼狱之景。 何大夫带着人去城外治病施粥,陈柔本也想出去,却被两人阻拦着。 “你的身子骨弱,比常人更容易染上疫病,你且好好在城中待着。” “你备的这些米粮和药材,城外的灾民也该感激你。” …… 陈柔虽未能出城,却从何大夫的口中听说了那些人间惨事,何大夫说话总是不说废话,三言两语便将所有事情陈述清楚。 吃树皮,观音土,这些也不过是寻常事,更有人得了疯病,据说是吃了……人肉包子。 好些都疯了,被拉着活活烧死。 染了疫病身亡的尸体,他们用过的东西,穿过的衣服,也被堆在一起焚烧。 长安城里亦是人心惶惶,直到过了大半个月,所有的灾民散尽,被安置去别的地方,返乡远离皇城。 何大夫累了大半个月,整个人清减了不少,却终是有精神细细打量徒弟口中的那位傻男人。 “您是小七的师父,我自当敬您为师。”戚戎对待何大夫极为尊重, 何大夫把他二人拉到了一个跛脚尼姑的面前,她对跛脚尼姑道:“你平日最爱给人算姻缘骗钱,这一回倒不妨来给我徒弟算算。” 跛脚尼姑笑笑:“你若不信,又何必找我来掐算,姻缘一事,虽由天定,却也看个人。” 那尼姑看向戚戎和陈柔二人,细细问过两人的八字,又看两人的面相,那尼姑背后沁出了冷汗,最后心惊胆战地看向戚戎,喃喃念道:“你的生辰八字不该如此。” 陈柔愣住了,和一旁的戚戎互看了一眼。 虽然陈柔不怎么信命,却也希望自己能与喜欢的人八字相合,图一个好彩头。 何大夫在一旁冷冷道:“难不成他俩八字不合?” 跛足尼姑摇了摇头,“不能说,不好说,不过二位别担心,您二人是天作之合。” “你啊,果然没多大本事。”何大夫嫌弃地看了她一眼。 跛足尼姑临走前,却是悄悄地将何大夫拉到了一旁,压低了声音跟她道:“你这个徒弟当真是挑的好了。” “她是天生凤命,将来恐怕是……贵不可言。” 何大夫手中的药酒险些拿不稳了,她惊慌失措道:“那……他呢?” 她这个徒弟想嫁的男人可并不是…… 跛足尼姑这时已经不敢说了,她在何大夫手心里写下了四个字:“命主乾坤。” 写完了之后,她浑身打了个寒颤,“你就当我今日没来见过你,只是胡言乱语了一遭。” 说完后,跛足尼姑踉跄着走了,何大夫怔怔地看着她的背影,想起城外的种种,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怕是要乱了。 戚戎在城外难民中救了一家人,将那家人安置在城中后,他带着一个老婆子去见了陈柔。 陈柔好奇地问戚戎:“她是谁?” 那个老婆子惊呼出口:“您是七姑娘!” 戚戎道:“当年她曾在陈府竹园伺候过陈夫人,我对她还有些印象,那日在城外见了她,便认出来了。” “是。”那老婆子点头道:“我是夫人的奶娘,从小跟着夫人,后来我年纪大了,儿子发起来了,就跟夫人求情,让儿子接我回去孝敬。” “一开始还好,谁知这几年遭了灾,今年实在过不下去……” 陈柔惊讶道:“您是我娘身边的旧人。” 陈柔不仅是在惊讶这事,更是惊讶地看向戚戎,当年他才几岁?她娘亲身旁的人他竟还记得? “奶娘,您能跟我说说我娘当年的事吗?” “能,当然能,七姑娘啊,这位是……戚小侯爷,戚将军和公主的孩子吧。” “若是夫人见到你俩如此,怕是在九泉之下也会安心了。” 陈柔在田婆子这听说了不少当年自己母亲的事,田婆子人虽然老了,却还记得不少事。 她更是记得不少陈徴陈柔兄妹俩与戚戎的事。 “当年夫人与公主感情好,公主经常带着小侯爷来竹园陪伴夫人。” “夫人喜欢吹笛子,公主便在一旁弹琵琶。” “她们最是喜欢和奏一曲烟雨江南。” “想想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 陈柔与田婆子说了大半天的话,夜里做梦的时候,又梦到了不少幼年的事,她还在梦中见到了自己的母亲,也见到了华阳长公主殿下。 她还记得公主将她抱在怀里,亲手教她弹琵琶。 睡醒了之后,陈徴带着周煜来她的园子里,叫她一同去跟姐妹们吃茶。 最近这段日子,陈徴与周煜成个一对感情深厚的好朋友,两人都痴迷于棋,那叫一个臭味相投,恨不得天天凑在一起下棋。 每次下棋的时候,陈徴总要把妹妹陈柔叫上,让她在一旁观棋。 一次两次后,陈柔猜到了父兄的意思。 陈徴的这些举动,肯定是经过父亲陈献同意的,他们想要撮合陈柔与周煜。 周煜长得一表人才,虽是家里落了难,原本的出身却也不差,更是从小学得诗书礼仪,为人懂音律,既有文采,为人又不失风趣,的确是佳婿的上上之选。 同时,若他成了陈相家的乘龙快婿,未来前途亦不可限量。 送走了周煜后,陈柔私底下问陈徴关于戚戎的事。 “近日怎么不见哥哥与小侯爷往来?” “戚戎这小子他最近可是快活的很,上回在猎场上威风不二,讨得陛下欢心,皇上单独给他封了个官,更是赏了他三千兵马,他在军中选人去了。” 陈徴没把话说得太细,戚隋将军旧伤复发,不日将回京述职,而北狄在边关动作频频……恐怕下一次出京的,还不知是哪一位戚将军。 “他还带人在城外拟作两军交战。” “不过是小孩子打闹罢了。” 陈柔知道戚戎每日忙碌,除了每晚的信还是送到她手中,他们已经有些时日没见过了。 他在信上的话,用词越来越简短。 陈柔有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之感。 六月末,一场宫宴。 原本宫宴与陈柔半分关系的都没有,只是这一次宫中却是指名让她进宫参加宫宴,陈柔便随着陈家的女眷入了宫廷。 第三十六章 ◎非你不嫁。◎ 宫宴上一派富丽奢华, 歌舞雅乐,金色的舞衣曼妙,宫女们捧着美酒佳肴鱼贯而入。 今日操持宫宴的是四皇子的生母张贵妃, 她最近好不春风得意。 二皇子失宠被命令在府中思过, 谢德妃称病不出门,如今在后宫中她一家独大。 张贵妃难得有如此快活的时刻。 陈柔跟着府中的几位夫人去见过张贵妃,张贵妃见了陈柔, 倒是好笑地打量了她好几眼, “你便是陈家的七姑娘?” 张贵妃知道这位陈相家的嫡女,贤妃跟他的儿子可是竭力在陛下面前想法劝说, 让皇帝给五皇子与陈相家嫡女赐婚。 呵。贤妃那女人还真是贼心不死,她以为五皇子能娶到陈相家的嫡女, 李瀚就能跟四皇子争吗? 做梦! “听说你身子不好, 往后应当在府中恪守本分才是,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是该寻觅个世家公子。” …… 陈柔与张贵妃聊了几句,这位张贵妃对她很有敌意, 说话夹枪带棒的,陈柔也不与她计较,只是左耳进,右耳出。 不知道今日的宫宴是否能见到戚戎。 她在宫宴上逡巡了一圈, 仍旧没能找到戚戎的影子, 想来他今日并未进宫。 陈柔见到了当今圣上, 皇帝的年纪已经不小了, 他穿着龙袍, 高高坐在其上, 一旁的张贵妃笑语嫣然, 一派中宫作风,为皇帝添酒布菜。 陈柔在梦中是见过皇帝的,只不过那时他要更加老态一些,如今见到还算精神的皇帝,陈柔才发现戚戎与他的舅舅当真有几分相似之处。 只是戚戎的容貌更像他的母亲,又带着少年男子的张扬锐利。 皇帝身上那一副儒雅的气质,则更像是五皇子李瀚。 皇帝李昼在见到陈柔的时候,当真大吃了一惊,险些手中的筷子都要拿不稳了。 张贵妃在一旁道:“陛下,您怎么了?” 意识到自己失态,李昼咳嗽了一声,唤人来换了杯盏,还叫人给陈家的姑娘赏赐了荔枝。 宫宴结束,皇帝把陈献叫到了身旁,说是要给陈七姑娘与五皇子李瀚赐婚。 “朕听得贤妃所言,这两孩子竟还有些个缘分。” “瀚儿若是能娶到小七,朕甚感欣慰。” “爱卿啊,咱俩今日也能做个亲家。” 陈献却是躬身一拜,婉拒道:“阿柔年纪小,我这个做爹爹的还想留她个一两年。” 李昼的脸上看不清喜怒,却终究没有下赐婚的圣旨。 “你又能留她多久?” 陈献回到府中,便把陈柔叫到了自己的身旁,把今日皇帝险些赐婚的事情告诉陈柔。 “阿柔,你年纪不小了,你是爹爹的女儿,你是陈家的女儿,若你还未将终身大事定下,总归是有些不怀好意的想要借机生事。” “你是个聪明的孩子,爹爹和你兄长选了谁,你是知道的。” “爹爹仔细考量过了,周煜他是个好的。” “他若是一心待你,你……” 陈柔点了点头,垂着眼眸道:“爹爹,请容女儿再考虑几天。” 第二日,陈徴又带着周煜来竹园下棋,陈柔为他二人煮了茶。 陈徴道:“小七,怎么没亲手准备点心。” 陈柔笑了笑:“我叫人去落芳斋买了些。” 周煜落下一颗白子,温柔地看向陈柔,他竟没想到自己能有机会接触陈府的七姑娘。 “陈七姑娘。” “周公子。”陈柔点了点头,给两人添了茶后,便与兄长说自己明日想去城外的庄子小住两日。 陈徴问她为什么? 陈柔只说:“昨日梦见了娘亲,我想她了。” 第二日,陈柔便带着人出了城,她的手中拿着一沓字条,上面尽写着四个字:安好,勿念。 陈柔暗骂戚戎这个混账,难道每天挤不出一盏茶的功夫给她多写几个字吗? 在城外行了一半的路程,陈柔带着一部分人折回了长安城。 她借着戚戎的令牌去了他的侯府。 陈柔足足在侯府里等了一天,直等到天黑了,才见到骑马回府的戚戎。 如若不是侯府的管家派人去城外通知了小侯爷,戚戎今日还不一定回府。 陈柔见到了大半个月没见的人,只觉得戚戎瘦了,人更是黑了不少,他脸上的轮廓变得更加深邃锐利,一双桃花眼中没有丝毫温情,还带着一股未曾散去的凶狠杀意。 “偷跑出府,你还真大胆。”或许是这些时日每日训话呵斥为多,便是跟陈柔说话,那语气却并未有多少温情。 “山不来就我,我便来就山。”陈柔走到他身旁去,正要抱住眼前的人,却被他一手拦住了。 “我这一身汗味泥味儿,你可别挨过来。” “是挺臭的,可我也没嫌弃你。” “知道我整日混在男人堆里有多久没洗澡了吗?说出来吓死你。” “那你说啊,我又不怕。” 戚戎到底没舍得让她抱,让锦画盯紧了陈柔,自己去沐浴更衣。 陈柔去他的房里等他。 她早就在心里筹谋着要入他的“闺房”,今日总算是得偿所愿,陈柔手中有戚戎的令牌,她在戚戎心中的地位,整个侯府的人心知肚明,自然不敢拦着她。 她想去哪便能去哪。 陈柔倒还有点儿规矩,知道主人不在,不可私入他房中,如今人已经回来了,她便不管别的,直接去他的房中等待。 明明这家伙都偷偷入她闺房好几次了。 她如今也算是有来有往。 虽然早就有心理准备,但陈柔进了他房中时仍然吓了一跳,她原本以为戚戎喜欢书法,房间里或许是挂满了名家字画,而她一进他的屋子,发现房间各处的确挂满了画,却不是名家字画,而是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地图。 角落里满地土石细沙木头垒成的城池山川河流。 陈柔咽了咽口水,她一一扫过眼前大大小小的地图,最后停留在一张巨大的地图前,看着地图上的红笔所圈的一个地方。 她的身体一震,她知道这是华阳长公主的埋骨之地。 当年,她的尸骸并未能回京。 陈柔出神地看着那个红圈,并未察觉到已经有人站在了她的身后。 “这上面的一山一石我都记得清清楚楚。” “这一战,我筹谋很久了。” “是不是纸上谈兵。” “打了才知道。” 陈柔转头看向戚戎,定定道:“你会赢的。” 她抬手抚摸着他的俊颜,心想怎么可能是纸上谈兵呢? “我娘也在等公主回来。” 戚戎身体一震,他将眼前的人抱入怀中,陈柔被他箍在怀里,并未挣扎,而是顺从地反抱住他的腰肢。 他方才沐浴过,身上带着一股令她心安的沉香的气味。 “如若我得胜归来,我便去你家提亲。” 陈柔摇了摇头,坚定道:“不,我要你明日便去我家提亲。” 戚戎愣了一下,他的眼睛里闪过几丝光亮,却犹如划过的流星一般,很快便消失不见了,他笑了一下,抬手在陈柔的额心上教训似的点了一下。 “明日我敢去你家提亲,恐怕你爹你兄长都要拿棍子打我出去。” “乖,阿柔,你再等等,等我回来。” 陈柔执拗地摇了摇头,“戚戎,你心底在想什么,我是知道的。” “恐怕最近,我父亲也察觉到什么了吧,他想让我嫁给周煜。” 戚戎沉默地抱着她。 “你不让别人知道我们的事,你也不碰我的身体,你是不是想着……若是这一次你没能回来,我还能干干净净地嫁给别人?” 陈柔原本是想着,戚戎他这一次出征燕北,他一定能胜利回来,他若是回来了,父亲和兄长就不会再阻拦他们了。 可她仔细想了想,才发现戚戎竟做好了不回来的周全准备。 若是他胜了,他回来娶她。 若是他败了,他战死沙场,而她还能风风光光的嫁给别人。 没有人知道他们曾经发生过什么。 她父亲不知道,兄长也不知道。 ——没有人知道我们曾互相喜欢过。 我们互许了终身。 “你总说我们成婚后,给了我一个个关于将来的幻梦,你是不是没想过把它们变成真的?” “不,我想过。”戚戎闭上眼睛,他在陈柔的眉心上亲了一下。 “你若是想过,那你明日便去我家提亲,好让我的父亲兄长知道,你喜欢我,我也喜欢你,我们早就互许了终身,你戚戎这一辈子非我不娶,我陈柔这一辈子非你不嫁。” 陈柔已经不想再瞒下去了。 “戚戎,你要把我放在你将来要走的那条路上。” “如果前方是独木桥,那我就随你一起过桥。” “你胜了,我与你共享荣耀。” “你败了,我与你一起摔入泥潭。” “你死了,我就是未亡人。“ “明日你若不来,那我便答应父亲嫁给周煜。” 第三十七章 ◎他怎能负我?◎ 没再看戚戎的表情, 也不听他的解释与劝阻,她若是硬下心来,照样千万匹马都拉不回。 自侯府中出去, 陈柔坐着马车回到了陈府, 在府中并未解释太多,只说明日要找何大夫治病,今日便不出去了, 锦画伺候她泡了药浴。 一夜辗转难眠。 虽然陈柔确定戚戎他明日一定会来的, 可心中却仍旧充斥着无数担忧与煎熬,害怕他明日不来, 同时懊悔自己今日说得太决绝。 如果他不会,她真的会嫁给周煜吗? 不会。 可若是戚戎也这么想呢? 他会不会也就不来了。 乱糟糟的心思扰得她完全静不下来, 直到了清早才因为疲惫过度而睡了过去, 睡得意识全无。 陈柔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再一次醒来的时候,外面天光大亮,似乎已临近正午了, 锦画来伺候她梳妆,陈柔神情怏怏。 她心中仍旧悬了一颗大石头,这个大石头还未落定,眼下府中一点消息都没有, 戚戎他来了吗? 陈柔道:“锦画, 你主子他……?” 锦画摇了摇头, “锦画不知。” 陈柔点了点头, 懒洋洋道:“我去床上卧着。” 如果人不来, 那她还不如一直卧床不起。 正当陈柔做了这种打算的时候, 她的兄长急匆匆地进了竹园, 陈柔在厅中接见了陈徴,让雁书端着茶水过来。 “哥哥,怎得了?” 陈徴犹疑未定地看着她:“你可知戚戎他现在跪在爹的书房门前。” 在陈徴看来,戚戎简直是发疯了。 莫名其妙的,他今日竟然来府中…… 陈柔一怔,而后便是欣喜,一阵奇异的热流涌过了全身,身体里有了这样温暖的存在,似乎什么都不会惧怕了。 他当真来求亲了。 陈柔顾不得太多,提着自己的衣裙便向外跑,陈徴带着锦画和雁书在后面追着她。 陈徴揉了下眼睛,当真觉得今日是否自己还没睡醒,戚戎疯了,难不成他妹妹也疯了。 去父亲书房的这一条路,陈柔走过无数回,这是她第一次跑着过去,她的体力不太好,终是勉强着跑到了父亲所在的院子。 她看见了跪在院中央的那个少年,他的背部挺直,即便是跪着,整个人的姿态却犹如悬崖边上的古松,挺直不阿,昂扬向上。 陈柔扑了过去,也在他的身旁跪下,伸手抓住他的一只手,与他十指相扣。 进院子的陈徴见到这一幕,后脑勺像是挨了一道闷棍,他的妹妹与戚戎……这,这怎么可能呢?他们不是谁都看不上谁,他们两人不是水火不相容吗? 为何他们今日竟会一同跪在父亲的书房门口。 “戚戎,小七,你们究竟是怎么回事?” 陈柔抓紧了身旁人的手,看向陈徴道:“兄长,我喜欢他。” “我喜欢戚戎,我要嫁给他。” “你这是在胡闹!” 陈徴瞪着戚戎,“你陪着她一起胡闹?” “小七,你不想嫁给周煜可以,但是你没必要另外牵扯一个……” “不,哥哥,我喜欢戚戎,我很早就喜欢他了,我想要嫁给他。” 陈徴难以相信:“你之前不是还说喜欢五皇子吗?” “我从来都没有喜欢过五皇子,我喜欢的是戚戎,我说我喜欢五皇子,只是想试探他。” “哥哥,那夜花神灯会,我偷偷离开了庄子,我与戚戎在一起,还见到了你。” 陈徴的脑袋又挨了一道闷棍,后脑勺传来的剧痛甚至让他一时反应不过来,那日花神灯会,灯会?戚戎言笑晏晏地走了出来,遇见了他与周珏等人…… 他瞪着戚戎,只想从他的眼睛里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戚戎平静无波地看着他,淡淡道:“那日斗茶是我故意输的。” “我心甘情愿为她牵马。” 陈徴气极反笑:“好啊!你们两个,回来的时候你们吵架也是假的了?” 戚戎道:“是真的,我惹她不开心了。” 陈柔摇头:“不,是我的错。” “戚戎,枉我从小拿你当兄弟看待,你便是这么对我的?你究竟对我妹妹做了什么?”陈徴想起过去的种种,想起自己竟让戚戎这家伙教他的妹妹骑马,娘的,这个家伙居然对阿柔有别样的心思,他这个当哥哥的也是愚蠢,没能发现他的贼心豹子胆。 陈徴冲过去抓起他的衣领,愤怒道:“你在我眼皮子底下,对我妹妹做了什么?” 戚戎任由他在自己的身上发泄怒火,一旁的陈柔扑上去抱住他,挡在他的身前。 陈徴气得眼睛通红,他当真是看错了人,认错了兄弟,“小七,你被他骗了。” “我妹妹才多大,你什么时候对她起了心思?” “哥哥,是我先喜欢他的,我从小就喜欢他,我喜欢他,我喜欢戚戎,我这辈子非他不嫁。” 戚戎跪在地上,他将陈柔揽过来,用自己的臂弯将她护在怀里,“陈徴,是我先喜欢她的,我从小对你妹妹的心思你还不清楚么?” “我何曾对一个人如此好过?” “她想要什么,我便给她什么,就算她想要天上的星星,我也想摘下来送给她。” “你以为我想当她的兄长?” “不,我从来都不想做她的哥哥。” 戚戎目视前方,一字一顿道:“她该是我的未婚妻。” 书房中的男人站在窗户边,静静地听着外面的喧闹,他看向那个跪在院子中的少年,目光温柔地扫过他身旁的少女,又看向另一个蓝衣公子。 陈献捋着胡须,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他想自己过去这么多年是不是做错了? 就算再怎么千防万防,他们终究还是互相喜欢上了。 陈献推开房门走了出去,陈徴不说话了,戚戎仍旧跪在那,陈柔不知道他已经在这跪了多久,她低着头跪在他身旁,不敢去看父亲的神情,左手却是牢牢地紧握着身旁人的右手。 “小七,你起来。” 陈柔摇头:“他跪多久我就跪多久。” 陈献看向戚戎,道:“阿柔她身子骨弱,在这跪着怕是容易大病一场。” 戚戎转头看向陈徴:“你之后对我要打要骂随你,现在求你带着小七离开。” 陈柔红肿着眼睛:“你们是不是从来都不在意我的想法?” “我说过的话,一点用都没有吗?” 陈献三人看着她的泪眼,皆是一阵无言,陈献见女儿执意跪在那,只觉得眼睛刺痛无比,这可是他从小宠到大的小女儿,他的掌上明珠。 “父亲,我喜欢他,我这辈子非他不嫁。” “你且起来。”陈献叹了一口气,“你起来跟爹爹进屋,爹爹单独跟你说一些话。” “若是说完后,你仍执意如此……爹爹还能如何拦着你?” 陈徴和戚戎扶着陈柔站起来,戚戎笔直地跪在那,陈柔转头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跟着陈献进屋。 陈献带着陈柔进屋,关上了门,陈柔心中焦急,不知道父亲要对自己说什么,陈献却是气定神闲地开始整理书桌,叫陈柔给自己磨墨。 他磨磨蹭蹭地练起字来。 陈柔急了:“爹,你到底要对我说什么?” 陈献挽着袖子,慢悠悠道:“你急什么,他才跪了多久?” 陈柔:“……” 她偏过头:“我心疼他,您别叫他跪了,让他去偏厅里等着。” “这你就心疼了?他想娶我的女儿,便是跪个三天三夜都使得。” “爹……”陈柔当即跪下,她咬着唇倔强道:“他跪多久我便跪多久。” “他在外面跪着,那我便在屋里跪着。” 陈献搁笔,他定定地看向眼前的女儿,问道:“你清楚你喜欢的是个什么样的男人吗?” 陈柔点头。 “戚戎,戚家这小崽子可从来都不是个简单的人物,你当他是什么人?京中的小霸王?” 陈柔道:“我知道他是什么人。” 陈献冷笑一声:“你知道他是什么人?他是一个野心勃勃的男人,在你这种小女儿的眼睛里,的确,他是温情宠着你的邻家哥哥,但在父亲的眼中,他眼睛里都是对权势欲望的追求。” “他就跟他那个舅舅一样,他们这种人,一心只想做人上人,他们的掌控欲望令人心惊,这些人眼中对权势的追求可比男女私情重要多了。” “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权势在手,会令人疯狂,更会叫人六亲不认,他们什么事做不出来?” “爹爹从来不愿让你嫁这样的男人。” “等到有朝一日,他真正权势在手,多得是女人攀龙附凤,你可还能在他心中留下一袭位置?” “你还记得史上有过一位陈皇后?” 金屋藏娇,长门空怨, 陈柔深深吸了一口气,“父亲你是在暗指他喜欢我,是因为我是陈相的女儿。” “你知道就好。” 陈柔仰头看着父亲,定定道:“我不信他会负我。” “天真。”陈献冷笑一声,“他在该负你的时候,必定会负你。” “只要你挡了他的路,他必会负你。” “你真当男人心中的儿女私情能有多重要?” “爹爹……”陈柔目视着他:“父亲刚才还说我是陈家的女儿。” 陈献直视着她的眼睛。 “我是陈家嫡女,我有父亲兄长,我身后站着两大家族,他为何要负我?” “他怎能负我?”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好。”陈献笑了,“你要谨记你是陈家的女儿。” “你偏要如此,那爹爹只能从了你。” “爹爹只怕你是昏了头,如今你既能看清,爹爹倒也不再拦着你。” “父亲只是要告诉你,永远不要把所有的希望寄托在一个男人的真心和痴情上。” 第三十八章 ◎可我不疼他。◎ 陈献从袖中拿出半块玉珏, 递给了陈柔,道:“你拿着,另一半在他身上。” “这是当年你母亲留下来的东西。” 陈柔点了点头, 她将玉珏拿在了手心里, 手中的玉珏是皎洁的白玉之色,如同月牙儿一般,上面雕刻着无数精致的花纹。 辨不出究竟是什么纹路, 只觉得这些纹路精致中透着异样的神秘。 “你挂在腰间, 起身磨墨。” “啊?”陈柔怔愣地看向陈献,陈献冷哼了一声, “你且起来,先把那本诗集誊抄一遍, 何时抄完, 何时走出这间屋子。” 陈柔听懂了他的潜台词,父亲的意思是说,你什么时候抄完,外面跪着的人什么时候才能起来。 “你想让他少受些苦头, 你便慢慢抄,认真抄,若是抄错了一个字,须得重抄。” 陈柔没法子, 只能将那本诗集翻开, 认认真真研墨誊抄。 陈献走出书房, 站在戚戎的面前, 他再一次审视这个他从小看着长大的少年。 面对他的目光, 他没有丝毫闪躲, 不亢不卑跪在那, 腰挺背直,当真是有骨气的很。 “你此次若是得胜归来,我可以答应将阿柔嫁给你。” “多谢陈相成全。”戚戎唤他陈相,恭恭敬敬向他三叩首。 陈献拢着袖子,他看向远处的漫天白云,“小侯爷,我相信你对阿柔是有几分真心的。” “我且不去称你的真心有多重,能值几两钱。” “我这个做父亲的只是希望,若是将来,若是有朝一日,阿柔真成了你的妻子,再往后的那些日子里,无伦发生了什么事,你都得谨记她是你的结发妻。” 戚戎朝他再拜,“我戚戎这辈子只愿娶陈柔为妻,这一生一世绝不负她,我身边不会再有别的女人,我会待阿柔好,敬她,爱她,护着她。” “将来若是有违今日所言,我定不得好死。” “你倒也不必在我面前发此毒誓,将来的事,谁又说得清呢。” “此时说出来的话,也不过就像那风中的一捧黄沙。” “陈相大可放心。”戚戎直直地看向前方,定定道:“该怎么对待未来的妻子,我母亲当年是教过我的。” “生母教诲,戚戎绝不敢忘。” 陈献闻言一愣,蓦地笑了出声,他拍了拍戚戎的肩膀,“或许之前是我错了。” 你不像你舅舅,你更像是……她。 “好好待阿柔。” 陈柔抄到了日暮时分,才终是将那一本厚厚的诗集抄完,她心急火燎地让陈献看完,陈献却是坐在老爷椅上,眼皮半抬,有一搭没一搭地翻着。 陈柔着急道:“爹,你看快点。” “一天都过去了,早一时晚一时又有什么区别?”陈献懒洋洋的翻着,动作慢条斯理,极其优雅。 “那您慢慢看着,我先出去看他。”陈柔转身便要往外跑。 陈献在背后拉长了语调叫住她:“小七,你不在这守着,就不怕爹爹偷偷藏起来几页,待会儿教你重新抄。” 陈柔转过身,她看向陈献:“我知道我的爹爹绝不会做这等下作的事。” 陈献老神在在地摇了摇头,苦口婆心道:“阿柔啊,爹爹告诉你一句话,这世上能当上宰相的,心都脏。” 陈柔:“……” 这是威胁吧,这一定是一位老父亲对亲生女儿的威胁。 阳谋。 老父亲的脸皮真厚,居然能把这么阴险下作的事情说得如此冠冕堂皇。 她若是敢走出房间,他就一定能干出那样的事。 陈柔深深吸了一口气,小跑到陈献的身旁,去给他捶背捶腿,“爹,我知道您是心疼女儿的。” “我是疼你。”陈献笑笑捋了下胡须,下一刻却是冷了脸,凉凉道:“可我不疼他。” 陈柔劝他:“那爹爹您爱屋及乌不成么?疼疼他。” “那可不成。”陈献摸了摸女儿的头,“你要知道,你是我从小宠到大的女儿,他是要抢我女儿的人,你在我的面前表现地越在乎他,你爹我则会越来越看他不顺眼。” “这本是人之常情,你得理解你爹爹。” 陈柔:“……” 这一个两个的,全是一通歪理,她爹的嘴皮子当真厉害。 “爹,难道你要女儿出去踹他两脚,你便喜欢他了吗?” “你要爹喜欢他,单踹他两脚是不够的。” 陈柔瘫坐在地上,手撑着下巴靠在椅子边,还能怎么办,只能继续苦熬着。 “罢了罢了,你出去吧。” 陈柔心头一喜,站起身来看向陈献,陈献甩了她一个眼刀子:“什么话都别说,出去。” 说了糟心。 他的宝贝女儿,无论嫁给谁他都难受。 “哦。”陈柔老老实实低着头缓缓退出书房。 她打开房门,只见外面跪着的那人身姿挺直如旧,细碎的金色光晕照在他的身上,俊美的容颜镀上了一层金边,宛如神祇。 先前那一刻焦急的心在这一刻突然变得平稳下来,陈柔放平了呼吸,脸上带着不自觉浮起的幸福笑容,她原本想着缓步走过去,却终究还是克制不住,小跑着到他身边去。 到了他的身前,陈柔脸上的笑容顿住了,刚才远远的,夕阳的金光照在他的脸上,她看得不是很仔细,才没有看见他眼睛嘴角的淤痕。 “我哥他打你了?”陈柔在他身旁跪着,想要去抱他,却又怕他身上也有伤。 她轻轻地靠近了他,抱住他的腰肢,将自己的脸埋进他的胸膛里。 “嗯。”戚戎抱着怀里的人,夕阳的暖光照在他们两人的身上,影子跟着融在了一起。 他原本以为自己再见到她的时候,会高兴地发疯,而在真正抱到她的时候,他更觉得眼前的人和眼前的景色,都像是一场华美的幻梦。 比起高兴,他更害怕眼前的人消失,他怕他日日夜夜小心拥有的这一场梦碎了。 “阿柔,你是我的未婚妻。” 陈柔亲了亲他的下颔,又亲了亲他的嘴角,她看着戚戎嘴角的淤青,只觉得心疼不已,“我哥他怎么能这样,他怎么能打你呢,他打你你还手了没有?” “大舅哥打我,哪敢还手。” “傻,那你就任由他打你啊?”说着陈柔便要扶他起来,“你起来,我带你去上药。” 戚戎摇了摇头,“我要继续跪着。” “我爹都让你起来了。” 戚戎摸了摸她的头,温柔道:“陈相还没发话。” “他答应将你嫁给我,我便是在这跪三天三夜都使得。” 陈柔在他的脸上轻轻拍了下:“我爹他可不要一个跪瘸了的女婿。” “我怕他一生气,不让你嫁给我。” …… “你二人在背后说爹什么坏话呢?”陈献背着手站在门口,见到眼前这一幕,恨不得立刻转身回屋。 他的宝贝女儿,怎么能跟这贼小子亲密。 千防万防,愣是防不住他。 “你起来吧,今日天色也晚了,你就留在府中客房休息。” 戚戎点点头,恭敬道:“多谢陈相。” “你还叫什么陈相,戚戎,你叫亲切一点,你叫他伯父,叫他陈伯伯。” 陈献眉毛一抖,拉长了语调:“你怎么不让他叫我爹啊?” “迟早的,迟早的,戎哥哥,你干脆现在就叫他爹爹吧。” “多了个儿子他肯定高兴。” 戚戎被她那声戎哥哥叫得心头一颤,他偏过头看向陈献:“……陈伯父。” 陈献瞪向那个孽女,“你给我老老实实叫他小侯爷,你只有一个亲哥哥,若是再让我听见什么哥哥的,我就让你真哥哥把这个假哥哥打出去。” 陈柔默默直言道:“我哥打不过他。” 陈献倒抽了一口气:“那你爹我亲自来。” 戚戎低着头不敢说话了。 “七姑娘,你别再为我惹陈相生气了。” 陈柔:“……” 她抓住戚戎的手,“小侯爷,我扶你起来。” 陈献仍然觉得一阵牙酸。 糟心! 滚,一个两个的都给他滚。 陈柔扶着戚戎去客房休息,叫人拿了药酒过来,亲自替他处理身上的伤。 处理到一半,陈徴过来了,见到他妹妹小心翼翼给外面来的狗男人敷药,只是后悔自己之前的拳头下手轻了。 “戚戎,你哪怕是过了我父亲那一关,我这个当哥哥的这一关还没过。” “你想娶走我妹妹?做梦。” 陈柔正要说话,戚戎拦住了她,道:“兄长这一关要怎么过?” “下棋。” “你跟我下棋,须得连赢我三局,你才有当我妹夫的资格。” “我只给你三次挑战我的机会,等你将来练好了棋术再来找我。” 陈柔无法可说:“……” 这果然是她兄长的风格。 戚戎颔首答应:“那就现在吧。” 陈徴笑出了声,“好,小七,你去叫人摆棋盘来,我今日便与他通宵达旦。” “你可要记住,你只有三次机会。” “必须得连赢三局。” “你要是输了一局,那就不作数,重新来。” 陈柔没法子,只得去叫人来给他们两人设下棋盘,而她坐在一旁观棋。 她去让厨房备了点心,又叫人煮了茶。 第一局,戚戎黑子,陈徴白子。 陈柔细细看两人的棋局,直为戚戎捏一把汗,她兄长这一局攻势甚猛,几乎是要拼尽一切将他压着打。 陈柔想起以往两人下棋,戚戎总是输多赢少,不由得暗自为他担忧。 她干脆也不仔细看棋了,而是在一旁静静的等着。 哥哥说有三次机会,这次不成,还有下次。 大不了……将来还有一辈子。 赖着,不与他下棋便是。 却不曾想陈徴的脸色越来越难看,陈柔往棋盘上一看,棋局胜负已分。 戚戎道:“我赢了一局。” “再来!” 第二局,陈徴黑子,戚戎白子。 这一局陈徴一改上局作风,变得步步为营,稳扎稳打,陈柔知道他是认真了的,便凝神关注棋局。 她曾多次看过两人下棋,对他二人的下棋风格了解甚深。 陈徴这局心思缜密,而戚戎竟是棋风渐诡,黑白子互相厮杀,最后竟是…… 陈柔愣住了。 竟又是戚戎赢了! 陈柔看了看陈徴,又看了看戚戎,一时之间,她倒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观棋不语真君子。 连输两局,陈徴的脸色越发凝重,两人开始了第三局,到了第三局,戚戎倒也不再遮掩什么,手中的棋子越发得心应手。 三局结束,戚戎全胜,一切尘埃落定。 陈徴揉了揉手腕,再次后悔自己今日的拳头实在轻了些,他咬牙切齿道:“戚戎,你藏得可真深啊。” “兵者,诡道也。” 戚戎垂下眼眸:“兄长只需记得你今日说出去的话。” 第三十九章 ◎你该有三愿。◎ 撤了棋盘, 陈柔送陈徴出院子,兄妹俩人走在抄手游廊之下,陈徴脸上的怒气未消, 冷冷道:“你今日也算是亲眼看见了。” “戚戎他心机深沉, 诡计多端,极擅隐忍,可不是个好相与的。” “你观他棋风, 便知他其人。” “以前还在我面前装模作样, 今日可算是暴露了个彻底。” “他以前跟我下棋,可从来都没认真过, 他还输得有模有样……这家伙的忍耐力可真是……” 陈柔憋笑了一声,陈徴立刻瞪她:“你还笑!你还敢笑!” “你想嫁这样的男人, 小心别被人卖了还帮他数钱。” 陈柔努力压下笑意, 轻哄他:“哥哥,你有没有想过,兴许小侯爷只是不想同你下棋。” “若是经常赢你,你肯定得纠缠他。” “啊呸!”陈徴嫌弃一脸, “你好自为之吧,傻丫头。” 陈柔笑笑,她看向天上的圆月,今夜月色极美, 清辉洒满池塘, 她和陈徴走出游廊, 陈柔目送兄长离开的背影, 低声道:“哥哥你心底还是信任他的吧。” “如若不是这样, 你今日不会来竹园告诉我。” 陈徴离开的身影一顿, 停在了月拱门之下, 他似乎是想要说些什么,可终究没有转身,继续离开。 陈徴看向天上的月亮,悠悠地叹了一口气。 好吧,就算他认为戚戎这厮诡计多端心机深沉不是个好东西,却仍在心底相信,他不会辜负自己的亲妹妹。 选了这么多妹夫,没一个顺眼的。 如果是他的话,倒也能勉为其难地接受。 陈徴揉了揉手腕,再一次后悔自己今日下手轻了。 送走了陈徴,陈柔没有回自己的竹园,她仍旧去了客房,即便明日父亲兄长知道了会生气,她还是忍不住想要回去,跟他单独说上几句话。 陈柔推开房门,戚戎正坐在窗前灯下看一本陈徴方才扔下的棋谱,白色的中衣松松垮垮地披在他身上,衣襟未系,露出一大片胸膛。 上面有不少伤痕淤青,有的是今日造成的,有的是以前留下的。 他抬起头,看向门口的陈柔,两人默默对视着,谁都没有开口说话。 戚戎看着她在烛火的映照下越发温婉的秀丽容颜,想起她今日拦在自己面前的模样,一双又大又圆的杏眸满是倔强与坚毅,他想她当时的那副模样,他能记一辈子。 这是他的未婚妻。 不,这将会是他的结发妻。 今日跪在那里,每每想到从陈相口中听到的这个词,他便觉得心潮翻涌澎湃,全身的热血都凝聚在胸膛中,而他的胸口里都填满了她。 陈柔在他的身旁坐下。 戚戎抬手,轻轻地用食指摩挲她的脸庞,陈柔的容貌无疑是极其出色的,她并不需要拥有什么长安城第一美人的称号,她在他的眼里,一直是最美的姑娘。 想他戚戎戚小侯爷,京城霸王,天不怕地不怕,有什么事情是他不敢做的? 可在他懂得少年情爱的时候,却不敢正面看她了。 他怕自己端详她太久了,克制不住心头的爱欲。 戚戎拥着她,低头温柔地亲吻她的额心。 陈柔贴在他的胸膛上,轻轻道:“我昨夜担忧了一宿,我怕你今日不来,我当真要嫁给别人。” 戚戎目光颇为温情地看着她,嘴里说出来的话却是杀气十足:“你嫁谁,我杀谁。” 他说到做到。 陈柔笑了,她微微偏过头,额头抵住他的胸膛,故意道:“如果我说……我会伤心呢?“ “如果我挡在那个人的身前不让你杀呢?” 戚戎无奈地笑了一声,他闭上眼睛,捧着陈柔的脸,与她额心相贴,“那我还能怎么办?” “恐怕只有在你面前,我才会不战而败,溃不成军。” 陈柔抱住他的脖颈,在他的耳边温柔道:“幸好你今日来了。” “嗯。” 两人相拥了一会儿,陈柔一直怕碰到他身上的伤,便只是窝在他怀里,不敢乱动,她柔声问他:“你身上还疼吗?” “膝盖不舒服么?” “我叫人去拿几个汤婆子过来。” 戚戎抱着她,笑道:“你今日都问过我几次了?我的七姑娘咋变得如此婆婆妈妈。” “这都还没成婚呢,就先管上我了。” “……膝盖疼不疼,晚膳用的好不好?被褥要不要再换一床,客房能睡得惯吗?” “你……你笑话我!”陈柔瞪了他一眼:“我这都是在关心你啊。” 戚戎眼眸中尽是温柔宠溺的笑:“好,多谢夫人的关心。” 陈柔见他这副笑颜,只觉得耳根一热,莫名的羞恼爬上脸颊,现在就夫人叫上了,这人可真会蹬鼻子上脸,“我父亲和兄长说的没错,你果然是个心机深沉诡计多端的臭男人。” 戚戎一挑眉,哪怕眼睛嘴角还带着淤青,却仍旧是一副桀骜不驯的模样,他扬起下巴:“你父亲兄长还说我什么?” 陈柔直视着他的眼睛:“陈相说你是个野心勃勃的男人。” 戚戎将方才的书册合上,放在桌上,他颔首承认道:“你父亲说得没错,我的确是个野心勃勃的男人。” “我放不下对权势的追求。” “我不甘屈于人下,我要手握权势,我要将天下都玩弄在鼓掌之间。” “我从小就知道,手中有了权势,才能保护好想要保护的人,我要给我喜欢的人这世上最好的东西。” ——我要让我喜欢的姑娘成为这世上最尊贵的女子。 谁都不能再欺辱她。 戚戎的语气说得平静无波,不急不缓,他说出来的话却并不似他的腔调一般平静,更像是像是卧在林中的雄师发出来的低吼。 令人心惊胆寒。 虽然陈柔说她并不想要那些东西。 然而对于戚戎来说,收不收是她的事,可是给不给,是他自己的事。 陈柔去握他的手,她在他满是茧子的手心里挠了下,看着一旁的烛火道:“如果我说——” “我想要你放弃一切,我们将来像民间的平民夫妻一样,过普通而平凡的日子,我们相濡以沫,相守一生,你愿意吗?” 戚戎反握紧她的手,他掌心里滚烫的温度灼了下她的掌心,戚戎闭了闭眼睛,低声道:“到了这种时候,阿柔,我不会说谎话来骗你,我的答案是——我不愿意,也不会答应。” “我并不会为了喜欢的人放弃自己的追求。” “我戚戎从不贪生怕死。” “比起波澜壮阔生死一线,我更讨厌平庸平淡的活着。” 戚戎看着她的眼睛,说出来的话掷地有声:“你要我过平凡普通的日子,那我宁愿战死沙场。” “就算我戚戎死了,也该在那史书上留下功过一笔。” 说完后,戚戎继续看向她,陈柔与他对视,她看见房间里跳动的烛火映在他的瞳仁中,像是大漠中的落日,辽阔雄浑,壮美无比。 这是与江南烟雨截然不同的东西。 “巧了。”陈柔突然笑了一声,而后道:“我这种金银玉石堆里娇养出来的世家贵女,最是过不了普通的平凡日子。” 陈柔感觉到握着自己的那只手更加用了力。 于是她也挑眉看向他:“你以为女子她就没有野心,不愿手握权势吗?” “如果我只是甘愿做一个在房里苦苦等待丈夫,日日祈求他一点垂怜的哀妇,那我就不配当你的妻子,因为那只是一个迟早年老色衰,招人厌弃的贱妾。” “你要在史书上留下功过一笔,那我的名字必须写在你的身侧。” “比起三媒六聘,八抬大轿,我更愿与你青史有名,千载同册。” “美名也好,骂名也罢,我与你一起。” 陈柔想起那梦中,她不知道后世的人如何去评述陈太后与定北王的一段故事,但他们两人的名字,必须是在一起的。 她嫣然一笑,抬眸间看见他眼中的落日云霞映着她的娇美容颜,只见那星眸晃映,当真像是天际烧起的一片火云。 灯花一闪,身旁的烛火跳动,戚戎的眸光也跟着闪动,他问她:“怕吗?” “我不惧生死,却怕累了你。” 陈柔笑着摇头:“我自小病弱,时常徘徊在生死之间,我又何惧生死。” “长安城里的人都说,陈家七姑娘是长安城第一美人。” “有道是自古美人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 “究竟是谁先走谁累谁,现在说还为时过早——” “错了。”戚戎出声打断了她,他定定地看着她的眼,严肃道:“陈小七,你该有三愿。” 陈柔问他:“哪三愿?” 他道:“一愿郎君千岁。” 她错愣了下,接口道:“二愿妾身常健。” “三愿如同梁上燕,年年岁岁常相见。” 第四十章 ◎你及笄,我加冠。◎ 第二日, 客房里住着的戚戎天还没亮就被人陈家父兄轰出府了,陈柔醒来时原本想去见他,却发现他已经不在府中。 兴许是过了明路, 哪怕被轰出了陈府, 随后戚戎却叫人抬了十几个大木箱子送去陈柔的竹园。 一打开,全是各种金银玉器珊瑚玛瑙琉璃等等物件,南方上供的丝绸贡品, 南洋来的稀世物件, 西域府来的香料…… 以前他还是打着她兄长的名义给她送东西,这会儿却是堂而皇之的给她送。 她陈柔之所以在陈府中的一应吃穿用度超出其他的姑娘, 很大原因在于有人在后面偷偷花了钱。 这人就喜欢给她送东西。 陈柔笑笑,把箱子全都打开看过之后, 叫人一一整理收进库房里, 她看着这些个玩意,想着自己何苦努力赚钱,一年到头收他的东西,用不了多久她都快成长安城第一首富了。 昨夜两人交心之后, 陈柔才知道戚戎在长安城里经营的势力范围有多广阔,更在各地兼有无数商团做买卖,何止是日入斗金,当真是金银做梁玉为床。 除了商团, 他还埋了不少文武官员中的眼线势力, 陈柔可总算知道为什么在梦中五皇子李瀚能继位当上皇帝, 而她能那么顺畅当上太后了。 戚戎这家伙, 还真是个当乱臣贼子的一把好手。 也罢, 乱臣贼子就乱臣贼子呗, 他当乱臣贼子, 那她也当乱臣贼子。 何大夫给她治病的时候,总说陈柔的心思太重了,说她思虑过多,总是端着放不下来,说她胡乱担心的事太多,做人不洒脱。 活得不够恣意。 “你究竟在怕些什么呢?你有什么好怕的?活在这个世上,还怕世人的眼光?……” 陈柔仔细想想何大夫的话,觉得她说得挺对,她以前活得太过于束手束脚,爱钻牛角尖,也不太懂得自己主动去争取,硬要人把所有的东西都捧到自己的面前,别人不捧来,她也不主动要。 就像梦里的她一样,活得太累。 昨夜从客房中离开,陈柔回去后做了另外一个梦。她梦见自己二十三岁当上了太后,二十五岁不顾朝臣阻挠,强行将戚戎封作了摄政王,二十七岁以太后之身给他生了一个男孩,等到三十二岁,她把小皇帝给废了,扶自己的亲儿子当皇帝,肚子里又怀上了一个女儿,一家人在御花园里赏花…… 不管外面的人怎么骂她秽乱宫廷,反正那些人从来不敢当着她面前说什么,也不敢说一句摄政王的坏话,他们一家三口……即将变成四口过得无比幸福。 只要自己过得畅快,别的都不是事。 陈柔从这个梦里清醒的时候,犹带怅然,她摸着自己的小腹,当真期望她跟戚戎将来能有一对可爱的儿女。 最好一个像他,一个像她。 “哥哥,你明日叫小侯爷来咱家下棋?” 陈徴瞪她:“你想气死你兄长吗?” “戚将军明日便要抵达长安。” 陈徴口中的戚将军是戚戎的父亲戚隋,这些年镇守边关,如今身上旧伤复发,回到长安养病,戚将军这一趟回来,还带回来了续弦的妻子和跟着妻子而来的女儿,同时,他们在路上碰见了云安郡主。 戚将军一家回来后,长年待在侯府的戚戎难得回了一趟将军府。 他只是顺带回了一趟将军府,只因为将军府与陈府挨得近,他先去陈府看了陈柔,又给她送了些新鲜玩意,从陈府出去,拐弯进了将军府。 见到戚隋,父子俩没什么话可说的,戚隋想教训他两句,又被继母拦着,一旁的继姐戚婴则在一旁看热闹。 这个继姐并不是戚隋的亲女儿,是跟着继母来的,原本叫贾婴,她母亲改嫁后,她也跟着改了自己的名字,叫戚婴。 “你也老大不小了,是该定亲成婚了。” 戚隋想让戚戎与云安郡主定亲,“只要你娶了云安郡主,云安旧部都会归属于你。” 戚戎摇头,只说:“不可能。” “我不会为了利益去娶一个女人。” “我若不爱她,我宁死也绝不会娶她。” “你若是关心我的婚事,倒不如替我去陈家提亲。” “我母亲交代我这一生一世要好好对待阿柔。” “我要回侯府了。” 自从华阳长公主去世后,戚家父子两人的关系早就降至冰点,戚戎单方面与他老死不相往来,在外面也从来不会称呼这个父亲。 戚隋对他还有几分严父的风范,但他根本就管不了这个独子。 屁股还没坐热,戚戎离开了将军府,戚将军一家只好跟云安郡主道歉。 这一路来长安,云安郡主与戚将军一家处得极好,戚将军夫妻俩原本已将她当作儿媳妇看待,却没想到,一回到长安,戚戎根本不答应这场婚事。 他更是不把戚隋这个父亲放在眼里。 云安郡主知道自己失策了。 她不该把希望寄托在戚家人身上。 陈府在将军府隔壁,她去陈家见陈七姑娘。 陈柔接见了云安郡主。 这位云安郡主打小喜欢戚戎,她是个干练飒爽的将门虎女,从小喜欢舞刀弄枪,爱好穿一袭红衣,是个艳如骄阳的女子。 她站在陈柔的面前,背着手,倨傲无双道:“我曾听说京中戚小侯爷最讨厌柔弱不堪的女子。” “你这样娇柔的女人不配站在他的身边。” “我曾以为他喜欢的是‘宁可枝头抱香死,不曾吹落北风中’却没想到他竟然会甘心娶你这样的‘玉手折花娇无力,花枝斜挂银丝长’。” 陈柔神情淡淡地看着她,“郡主嘴里东一句我曾听说,西一句我曾以为,我听着却是知道郡主恐怕从来没跟小侯爷说过几句话,都是些道听途说罢了。” “他喜欢什么样的人,想娶什么样的人,全凭小侯爷自己的主意。” 云安郡主瞪着她:“你以为他真的喜欢你吗?不过是遵从母亲遗命罢了。” “你得多感谢华阳长公主的功劳。” 陈柔摇摇头,“云安郡主,看来你是真不明白戚戎的为人。” “没有人能逼他做不想做的事,也没有人能逼他娶不想娶的女人。” 陈柔与云安郡主的见面不欢而散。 当然,也本应该如此,陈柔没那么大方,可以去跟想要抢她男人的情敌握手言和。 戚戎是她的,无伦对方说什么,她都不会将属于自己的男人推向外人。 戚将军回到长安不过三天,边关便发来急报,北狄蛮军南下突袭,谢将军和周将军战死,两关失守,城破人亡,整个朝野上下震惊无比。 原本镇守边域的戚将军在这时回长安,给了敌军可乘之机,实在是难辞其咎,皇帝意图降罪戚家,戚将军之子戚戎在此时主动请旨,替父出征,将功折罪。 大军三日后出发。 在他出发的前一日,陈柔在公主府为他送别。 戚戎站在树下,今日的他早已经换上了一袭戎装,红色的衣裤为底,身着粼粼的黑色盔甲,肩上披着殷红的斗篷,他的长发高高束起,一张俊美无俦的脸上尽是肃杀之气,比往日更加坚毅刚强。 午后的风吹动他头顶的树叶沙沙作响,他脑后的发丝跟着飘扬。 他揉了揉手腕,一转头便看见檐下走出来的一位盛装女子。 陈柔怀中抱着琵琶,一双含着水的杏眸凝望着他,乌发结成云鬟,她头戴金步摇,轻纱半遮香肩雪臂,酥腕上缠臂金流转着华辉。 见了他,并未说什么话,而是抱着怀中的琵琶,悠悠地弹唱了起来。 芊芊玉指在琵琶弦上婉转拨弄,弦声清脆,一如泉水叮咚。 她开口唱道: “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手中的琵琶再拨,她的潋滟水杏眸中只映出一个男子的身形,她看着他向自己走了过来,继续唱道: “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 “十四为君妇,羞颜未尝开。” 他在她的面前停下,陈柔要更加仰着头才能看清他的面容,她垂眸扫过琵琶弦,敛眉抬眸间顾盼生辉,望着他的眼睛又唱道: “低头向暗壁,千唤不一回。” “十五始展眉,愿同尘与灰。” 愿同尘与灰…… 陈柔抱着琵琶,她唱到这里,没有再继续唱下去,她相信他已经懂了她的意思。 你会赢。 我会等你回来,再继续这一首琵琶曲。 陈柔看着眼前的戎装男子半跪在她的身旁,拿起了方才她弹琵琶的手,低头细细地轻吻她的手背。 “等我回来,我会请舅舅赐婚。” 陈柔含笑点了点头。 戚戎抬手拔下她头上的珠钗步摇,她的一头青丝散尽,陈柔低着头,垂下了秀眸,乌黑的长发落于胸前,垂眸时睫毛轻颤,发丝轻扫过酥雪胸,一副格外温顺的模样。 他的手轻轻地摩挲她的下巴。 “还未成婚,为何作妇人打扮?” 陈柔幽幽地看着他。 “——等我。” “你及笄,我加冠。” “等我们婚后,再为我梳妇人妆。” 第四十一章 ◎明明挺好的。◎ 戚戎率军出城的时候, 陈柔并未出去送行,而是在陈府中,遥遥地听见了鼓角声。 她凝神听了许久, 便永远记住了这声音, 有时候梦里也会带着这样的鼓角声。 戚戎在离开之前,送了她一只小鹞鹰,这个小家伙刚出生没多久, 一两个月大小, 身上的毛不过刚刚长齐,一双眼睛倒是精神地很, 它将陈柔视作主人。 这小家伙长得并不算可爱,腹部和脸上带着点儿白, 背后是赤褐色的斑点纹, 有时候傻傻地待在原地,小豆眼睛炯炯的,明明看着很神气,可偏生陈柔又会不由自主想起“呆若木鸡”这个词。 陈柔给它取名叫阿福。 小阿福刚进陈府来到陈柔身边的时候, 她兄长陈徴很是眼馋,陈徴知道能让戚戎送出手的东西,那肯定不是等闲之物,“妹妹, 你不会养, 让给哥哥来养着。” 陈柔十分嫌弃地看了他一眼:“别人的定情之物你也要抢吗?” 陈徴嘴角一抽, 指着鹞鹰道:“你说这叫定情之物, 谁用这种猛禽定情啊?你以为它是鸽子还是小猫儿?” “猛禽?”陈柔盯着自己养着的小鹞鹰, 一阵疑惑。 陈徴道:“等它再长大点, 凶着呢。” “兄长, 你说我要是再把阿福养大点,以后让小侯爷送我一条狗,是不是就能过上左牵黄,右擎苍的日子。”陈柔给小鹞鹰喂鱼,她看着这个小家伙,觉得自己未来的日子还挺有盼头的。 怪不得历来的纨绔子弟都喜欢声色犬马,放在她的身上,她也喜欢音乐,喜欢美色,喜欢养狗,喜欢养马,现在她陈柔鹰都养上了,以后再来十数匹好马,再养上十来条狗。 何大夫给她治病,虽说是一剂猛药下去,让她痛苦难耐,却又何尝不是断骨再生。 熬过了几个月,陈柔觉得自己的身体越来越“健壮”了。 虽然还是细胳膊细腿儿的,却比以前有力多了,闲来无事来能找五姑娘扳手腕。 虽然暂时还没赢过五姑娘,但她胜过了六姑娘。 自从那日戚戎出现在陈府中,还是来求亲的,哪怕陈献极力掩盖,不让府中的人传扬出去,可陈府中大部分人都知道了。 小侯爷可是在他们府中跪了一天。 还是来求娶陈家七姑娘的。 据说五姑娘六姑娘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吓得魂飞魄散,赶紧跑到竹园来安慰陈柔。 “小七啊,你放心,大伯肯定不会答应的。” “小侯爷他怎么这样啊?这一定是他故意的!他不想娶云安郡主就算了,凭什么把你扯进去!” “就是就是,小七,你绝不会嫁给小侯爷。” 陈柔:“……” “谁说我不想嫁了?”陈柔吹了声哨子把阿福叫了过来,“这是他送给我的定情之物。” 六姑娘见了阿福吓了一跳,五姑娘却是喜欢的很,“小侯爷送这个做定情之物,当真是不同凡响!” “小七,我可是听说小侯爷在府中养了不少凶犬,他有没有赠你一只?” 陈柔摇了摇头:“我还没见过他养的……凶犬?” 说起来也真是奇怪,上回去了侯府,她并未在戚戎的府上看见狗。 “你要是有机会去侯府,带我也去见见!”五姑娘这会儿突然发现自家七妹妹要是嫁给小侯爷,那的确是美事一桩。 戚小侯爷养犬养鹰养马,反正京中最好的马,最好的鹰,最凶的犬肯定在他府上。 自家七妹妹要是嫁了小侯爷,成了侯府女主人,她也能去侯府中看个热闹。 届时,她也有机会骑上最快的马,带着最猛的鹰,牵着最凶的犬,在长安城内外晃荡。 五姑娘将自己的野心说给陈柔听。 陈柔听了之后,竟与她一拍即合。 骑快马、带猛鹰,手牵着凶犬去巡街,好一个……不,好两个嚣张贵女啊! “好姐姐,欢迎你来侯府做客。”陈柔已经是一派侯府女主人作风了。 “好妹妹,到时候咱们牵几匹马一同出门,我听说人家打仗的,身边都带五六匹马,战死了一匹换一匹……”五姑娘激动地拉住陈柔的手。 “五姐姐,七妹妹,你们……”她们两人说得热络,一旁的六姑娘已经快要听不下去了。 六姑娘用一种“世风日下,人心不古”的眼神看着这两姐妹。 她这两个姐妹,明明一个叫“静”,一个叫“柔”,瞧瞧这嘴里说出来的是什么话? 七妹妹愿意嫁给戚戎小侯爷,这已经属于一种在她认知中极其疯癫的事了,五姐姐也不劝劝她,反而跟着小七胡闹。 竟……竟还说起了将来小七嫁到侯府后,她们姐妹要如何如何云云云…… 以前小七的脸皮也没这么厚啊? “六姐姐,怎么了?” “六妹妹,怎么了?” 六姑娘忧心忡忡:“你们这两糊涂蛋,这些话在我面前说说也就罢了,要是说于外人听,谁还敢娶您这二位嚣张贵女?” 五姑娘挤眉弄眼的:“这你还有啥可担心的,咱七妹妹有人要了,人家要当侯府夫人的,等小侯爷回来,那就是将军夫人。” “至于我,就更不用担心了。” “大不了不嫁人了。” 五姑娘拉着陈柔的手,“小七,咱们来继续说,你知道小侯爷府中养蛇吗?” 陈柔:“……” 陈柔一阵头皮发麻后,蓦地眼珠子一转,故意逗她:“许是养了,你有没有听说过虿盆?” “哎呀!好刺激好可怕啊!” “以后没人敢欺负你了小七!” 六姑娘:“……” 六姑娘已经完全听不下去了。 六姑娘回到自己的院子,夜晚忧心忡忡地见了二夫人,她一脸担心地对二夫人道:“怕是五姐姐带坏了小七。” 二夫人心跳慢了一怕,牵扯到七姑娘的事,她丝毫不敢忽视,“小六,此话怎么说?” 六姑娘一脸沉重地把白日的事情告诉二夫人。 二夫人则跑到陈献面前去负荆请罪。 陈献:“……” 他把陈徴喊到房间里训了一通,劈头盖脸骂了他半天,喷了陈徴一脸唾沫星子。 陈徴实在觉得自己冤得很,现在只要说起戚戎和小七的事,陈献就怒火滔天,他不敢说亲女儿,偏生那个姓戚的贼崽子不在长安,他就只能对着陈徴发火。 “还不是你这个做哥哥的没有看好你妹妹。” “让你给你妹妹选婿,你让戚戎给她牵马,你还以为你自己很聪明是不是?” “你肉包子打狗,你个傻种,我陈献怎么生了你这么个玩意。” “你连下棋都比不过人家,为父痛心!” …… 这种感觉就好似万箭穿心,陈徴一脸麻麻地走出了父亲的书房。 妹啊,未来的妹夫啊,你们兄长我为你们付出太多。 他去见小七,亲妹妹倒是笑得一脸甜蜜唤他兄长,给了他稍许微薄的安慰。 陈柔吹哨子把自己养的小鹞鹰叫出来给亲哥哥看。 这个据说是猛禽的小家伙,已经被她养成了个小胖鹰,特别喜欢嚯嚯她池子里养的鱼,一天到晚在池子上面飞来飞去,吓的水里的游鱼四处乱窜。 它在池边捉鱼,也不吃,就是故意啄它们玩。 陈徴一见到阿福就觉得痛心疾首:“这可是猛禽啊我的妹妹。” “你看你养成啥样了?” “养的不好吗?明明挺好的。”陈柔看向被自己养胖了的阿福,觉得很是欣慰。 陈徴:“……” 送走了陈徴,陈柔伏案提笔写信,戚戎虽然离开了长安,每日的信却还是会每天送到她的身边,陈柔不知道他是每日送信回来,还是一次写好几封,让锦画每日给自己一封。 但每天都能拆他的信,倒像是回到了以前他还没离开长安城的日子。 她提笔在信中写道:我的堂姐妹们已经开始肖想你府中的马你府中的鹰你府中的狗。 第四十二章 ◎我很为你担心。◎ 北地已是天寒地冻, 将士们戎装凛冽,锅中的炭火燎烧的火红,时不时撩起几点火星子。 汪缯等人在营帐外跪了一地, 见到那位少将军时更觉心惊胆寒。 长安城的人仍旧叫他小侯爷, 北地军中的人却已经无人敢调侃他小将军。 没有人敢直视他的锋芒。 初来乍到时,军中不少人当他是个乳臭未干的毛娃子,而今他从尸山血海中走出来, 早已成为全军上下说一不二的绝对领袖。 哪怕是阅人无数的汪缯, 在见到他时,仍觉得冷汗涔涔, 这位爷可是丝毫糊弄不得。 戚戎头上高高束起的长发微乱,脚底踩得是染血的沙, 殷红的披风上红色依旧, 或是沾了干枯的血和瞧不清原状的碎肉末。 他将手中的银枪一抛,大步走过众人面前,掀开帘子进入营帐。 等到戚戎处理完公务,简溪盛上一个紫檀木盒, 戚戎见到木盒的时候怔了下,正要抬手去触碰时,手僵在半空中犹疑不定。 手指上血痕斑斑早已干透,并不会在纸上留下丝毫痕迹。 戚戎犹豫道:“……简溪, 你说……我身上是不是臭了?” 简溪:“小侯爷, 您该好好睡上一觉。” 戚戎的一双眼睛早已熬得血红, 挂在他这张俊脸上显得硕大无比, 戚戎抬手揩了下脸, 下巴上的胡渣有些刺手。 “您都多久没合眼了?若是七姑娘知道了, 定是为小侯爷担心不已。” “我又不会让她知道。”戚戎犹豫地看着盒子, 没忍住还是打开了。 才读了几句,戚戎到底忍不住勾起了嘴角。 简溪放下了一颗心,大半个月都未能展颜的小侯爷终是笑了。 “王都督今日送了一批人来……” 这个王都督当真是贼心不死,又是往小侯爷身边送美人和美酒。 戚戎冷冷道:“他想死吗?” “我就这么去告诉他。” 简溪暗自摇了摇头,心想那群人的心思可都白费了,妄图以美人拉拢自家主子,偏生他们家小侯爷的心,从小到大都挂在一人身上。 * 长安城也开始下雪了,陈柔所住的竹园,她闺房四面种着的红梅全都开了。 五姑娘和六姑娘来她的院子里赏梅赏雪。 五姑娘极有兴致,拉着陈柔一起去采梅花雪,陈柔随着她采雪,却是在心头懊恼。 还没跟他一起采梅花雪,如今却被另一个人捷足先登了。 采了雪,三人一同在雪亭中煮茶,五姑娘看着满目冰雪琼枝,恨不得诗兴大发,奈何肚子里没几分笔墨,憋来憋去只能憋上一句:“长空万里冰雪至,红梅傲雪映佳人。” 六姑娘:“五姐姐,你还是安静一点的好。” 五姑娘终是放弃作诗了,拉着陈柔说话,陈柔见她没什么品茶的兴致,便问她饮酒吗? “我这有一坛青梅酒,五姐姐要不要尝尝?” “尝尝尝,小七你能喝吗?” “能。”陈柔笑了一下,如今她的体质比往年好多了,这坛青梅酒还是何大夫送给她的,说她冬日里倒是可以小酌两口,暖暖身子。 这青梅酒是甜的,陈柔与五姑娘喝了两杯,便觉得有些微醺了。 她的双脸酡红,喉咙里热热的,似是有一股热气蹿上来,人变得轻飘飘的,说不上是舒服还是不舒服。 送走了五姑娘和六姑娘,锦画给她披上雪白狐狸毛大氅,陈柔脸上带着笑,抱着小汤婆子回屋。 她在屋中提笔写道:你若是再不回来,五姐姐便要跟我做尽所有风雅事。 陈柔半眯着眼睛,想到,情棋书画诗酒茶花…… 想了想之后,她把方才写下的都撕了。 五姐姐今日求她了,让她不要跟小侯爷说太多关于自己的事,“我怕小侯爷他记恨我,小七,你可得注意着点,咱们英明神武的戚将军可是神箭手,听说他……嗖嗖两下,敌国两个将军死在他的箭下。” 长安城的百姓也关注着北地的战事,不用陈柔刻意去打听,她在街上,便能从过路商贾胡人的口中听到许多有关他的事。 无论是何种年代,大家都喜欢听英雄的故事。 喜欢听“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的故事。 这些故事听在人的耳畔总是激动人心的,同样的,也有不关心这些故事,日日夜夜魂牵鼓角暗自焦灼的佳人,又不知背后有多少“可怜河边无定骨,犹是春闺梦里人”的凄凉故事。 陈柔喜欢上了饮酒的滋味,她的酒量并不是很好,每次只小小的饮一杯青梅酒,便已经微醺浅晕。 或许她也不是喜欢饮酒,而是喜欢处在这种思绪轻飘飘的状态去想他。 脑袋眩晕,身体飘飘的,像是能飘去老远。 在这种时候,所有的理智都会被抛却,只剩下数不尽的情丝让人沉湎在其中。 陈柔坐在西窗前,看着天际的皎月,就会想到他们虽是分别两地,却是一同抬头望见了天上的月亮,也许她这里的月亮要更明亮一些,而他在漆黑的月色之下,瞧见的是一弯蓝月。 陈柔心中并不为他担心,却仍旧时时刻刻关心边关来的战报,她让人连续送了好几批药材、米粮和棉袍过去。 除了这些,她也没有别的能帮上他的地方。 这时再听见他孤军深入的消息,她的心情并不焦灼,想着那是他无比熟悉的后花园。 开春后,更是听见了他连连大胜的消息。 戚戎这个长安城小霸王,如今已是敌军眼中的截粮小霸王,被他指东打西切断了各路补给线,北狄这个冬天过得十分狼狈痛苦。 戚戎有勇也有谋,他是个很矛盾的人,他容易冲动,却又会在冲动的时候保持一种令人心惊的冷静,他极其擅长忍耐,他也是一个好猎手,耐得住性子去精心布置一张大网。 大网既已制成,戚戎率军以摧枯拉朽之势连破燕云七城,千里奔袭,追得敌军丢盔弃甲。 他本身就是个活地图,打法十分激进,年轻气盛身体强壮,直把敌人逼得毫无喘息之地,死在他手下的北狄将领无数,人头葡萄串似的被他绑在马上,跑起来的时候一颠一颠的,撒了一地红血。 到了后来,葡萄串太过累赘,不太重要的人头,他自己不收了,扔在地上。 他射箭时候的独特爱好,还是喜欢射人喉咙。 一击必杀。 敌军将领在他的手底下,不是诛杀,便是生擒。 时年十七,还未满十八岁的戚戎,在燕云一地杀出了赫赫威名。 长安城的百姓耳朵里听着听着,也跟起了茧子似的麻木了,也不去数死在小侯爷手下的葡萄串究竟有多少。 当然,偶尔也是会有这么一个无聊的人,就好比是陈家五姑娘。 她开始是觉得戚小侯爷英武无双,后来开始数人头后,一会儿觉得头皮发麻,一会儿觉得小侯爷杀人如麻,总之,她的心也开始跟着麻麻的…… 她们家柔弱娇软的小七妹妹啊,你当真要嫁这么一个杀神? “天啊,小七,戚小侯爷早就不是那个长安城里养鹰斗犬打马过长街的锦衣贵公子了。” “我已经想象不出来小侯爷现在的模样。” 陈柔手撑着下巴:“茶楼的说书先生已经把他说成是阎王爷,三头六臂就不说了,还有五只眼睛。” 五姑娘陈静:“……五只眼睛?” “对,据说是天生五只眼睛,所以手中长箭百射百中,例无虚发。” 五姑娘一脸沉重的看向陈柔:“小七,我很为你担心。” “我怕你见到小、小……戚小将军,七妹妹你怕是会吓到腿软,他现在杀人就跟你喝水一样简单,我听说从战场上归来的,杀人太多,身上会多很多层煞气。” “你怕是一见到小,戚小将军,你别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陈柔:“……” 未免也太看不起她了吧? “五姐姐,你再一口一个小、小气将军,我怕是觉得要晕的人是你。” 第四十三章 ◎情之所钟。◎ 戚戎一路旗开得胜, 势如破竹攻破剑关,到了八月,已经长驱直入北狄腹地, 北狄不少部族向他投诚, 北狄王室派使者请和,战事中止。 经此一战,戚将军与华阳长公主独子戚戎的威名远扬四邦, 京城百姓与有荣焉。 这可是他们看着长大的小侯爷! 现在他早就不是什么小霸王了, 他是名声赫赫的戚大将军,至于他亲爹, 已经变成了戚老将军。 戚隋前几日上陈府来拜访,发现四周对他的称呼都变成了戚老将军。 也不过是一年的时间, 他就被冠上了一个“老”字。 唏嘘。 * 北狄多伊大将军回朝拜见萧太后, 向上说道:“必须设法杀了戚戎。” “有此人在,我朝必亡。” 萧太后别有深意地笑了笑:“你且放心,我国的使臣已入中原,对付戚戎, 不用咱们动手,中原的皇帝会亲自杀了他。” “孤的手里还留有当年的证据。” * 戚戎回京在即,陈柔却发现父亲陈献每日变得更加忙碌,好几日都不见他的身影, 上个月陈献还回了一趟祖宅。 父亲似乎是在准备着什么。 大军回朝时已是隆冬, 红梅映雪, 陈柔竹园中的梅花全都开了。 她带着锦画偷偷溜出了陈府。 到了街上, 上了太白楼, 即便是料峭的寒风也挡不住京城百姓的热切之情, 一路抛花掷果, 锦画还去给陈柔买了一篮子干花瓣。 陈柔站在窗边,等到那人骑马路过时,抬手撒了他满头花瓣。 花落地时,正好与他回眸而对。 明明一年多没见面了,却好似分别犹在昨日。 戚戎进宫拜见皇帝后,便留在宫中参加宫宴,在宫宴上,他不求封赏,直接求皇帝为他赐婚。 皇帝好奇问他:“你看中了谁家的女子?竟要朕为你赐婚。” “外甥心仪陈相家七姑娘,陈柔。” “求舅舅为我赐婚。” 皇帝神色淡淡:“朕要好好考虑考虑。” “明日朕与陈相细说。“ 宫宴散后,皇帝神情倦怠,他放下手中的奏折,一旁的宦官周作为他添茶,只听见皇帝喃喃道:“朕无数次想杀了他。” “今日他竟请求我为他赐婚。” “原来,竟是十数年过去了么?” 皇帝对这个外甥的感情极其复杂,这是他亲手养大的孩子,他在他的身上花了无数心血,终究狠不下心来。 “明日叫陈相单独见朕。” 第二日陈献带着两张金纹莲花笺去面见皇帝,皇帝看过之后笑了,他抬眸看向陈献:“这便是你的选择?” 陈献摇了摇头:“这是当年爱妻崔氏与长公主的选择。” 他这话一出口,久久未能得到皇帝回音。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上面才道: “也罢。” “朕便亲手写下一道赐婚的圣旨。” 赐婚圣旨到了陈府,陈柔便成了备嫁之身,陈献和陈徴父子不准戚戎来府中见她,某人只能捡回老本行,偷偷爬墙。 还是当年熟悉的墙。 陈柔见到他,又是惊讶又是惊吓,她站在戚戎的身前,发现不过一年多没见,戚戎竟又长高了不少,陈柔用手比了比自己的额头,天啊,她真的矮了。 戚戎笑着抓住她的手腕,“怎得了?” “见了我一句话都不会说了。” 陈柔仍旧在意自己头顶的高度,以前她还能够到戚戎的下巴,现在似乎…… 这家伙一年中究竟吃什么了? 在那个梦里,他有长这么高吗?还是她这辈子变矮了? “我怕生。”说起来也是一两年没见面了,突然一个“外男”来到自己的面前,当真不习惯。 虽然以前就跟这个外男搂搂抱抱过了。 一两年过去,他们两人都变了不少。 “怕生?前几天还写信跟我抱怨掉头发的人是谁?”戚戎也不知道自己是哪来的自制力,面对自己心心念念许久的人,竟然克制住了将她紧紧抱入怀中的冲动。 还是怕唐突吓到了她。 “谁说我掉头发了?我可没承认自己掉头发,戚小将军,你这一两年究竟吃了什么?你怎么长这么高了?”陈柔绕着戚戎一惊一乍地转了一圈,觉得这家伙不仅是长高了,人也变魁梧了不少。 少年的时候还有几分男生女相,这会儿一张俊脸却是英气十足,更是带着一种磅礴大气的压迫感。 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戚戎笑着揉了揉她的头,他一脸温柔地看着身前的女子,这小姑娘也褪去了一身的青涩娇憨,一个成熟的樱桃已经在树上红的鲜脆欲滴。 “小七也长高了。” “你只管睁着眼睛说瞎话吧,两年前的衣服我现在还能穿,唔——”陈柔被他直接抱了……或者可以说是拎了起来。 戚戎笑着掂了掂她,“明明比以前重了不少,肉都长哪去了?” 陈柔神色一窘,身形没长,照样细胳膊细腿儿的,肉都往胸前和屁股上长去了,虽然前年的衣服还能穿,有些地方却不是那个样了。 “你……你把我当你手中的枪吗?你这样掂着我——”当戚戎将她放下地的时候,陈柔忍不住想要踩他两下。 人话本小说里是怎么写的? 有情人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他们这一年多没见了,不知道隔了多少个秋,见面的时候,也不是执手相看泪眼,更不是两眼泪汪汪地互诉衷肠。 而是他把她揽在手上掂了掂? 戚戎笑着摸了摸鼻子,哄着她道:“是我错了。” 他哑着嗓音在她耳畔道:“不敢正面抱你,怕动情。” “让我抱抱,你别动。” 陈柔被他从背后紧紧地抱着,看不清他的面容,陈柔的双颊微红,这一两年过去,不仅人长高了,也变糙了。 憋了好半天,她才憋出一句:“……你怎么这样啊?” “年轻气盛,火气旺,多多担待一下。” 陈柔轻轻哼了一声,“昨日宫中盛宴,我可听说陛下邀了不少美人,现在你可是大英雄,想必多得是美人乐意投怀送抱,戚将军,有没有动心的?” “如今就有一个在我怀里呢,早就动心了。” 陈柔用手肘打了他一下,“说正经的。” “她们都是胭脂俗粉,戚将军看不上眼。” “她们是胭脂俗粉,那我呢?”陈柔回过头看他,“我也不过是中人之姿。” 戚戎笑着在她额心上亲了一下,柔声道:“你是情之所钟。” 心之所系,情之所钟。 第四十四章 ◎洞房花烛夜。◎ 一切都像是做梦一样, 很顺利的到了大婚的那一天,并未出现任何意外。 哥哥陈徴将她背出了陈府,坐上了花轿, 听着车辚辚的声响, 陈柔还觉得不可思议。 她真的要嫁给戚戎了。 带着十里红妆,游了整个长安城,最后进了侯府, 陈柔只能看见满目的红色, 从小到大见过戚戎穿无数朱红色的锦衣,还是第一次见他穿红色的婚嫁喜服。 洞房花烛夜。 陈柔坐在喜被上, 静静地等着人走过来,她已经听见了关门的吱呀声, 却在心里默默数了许久, 仍旧没见人走到她的身边。 方才的关门声,就像是幻听。 终于,还是有人来揭了她头上的喜帕,一抬眸, 便能看见那人熟悉的俊颜。 陈柔忍不住出声道:“你方才干嘛呢?等这么久才过来?” 戚戎失笑:“我的新娘子,你这也太心急了吧,我听说人家新娘子新婚夜的时候可羞涩了,都不敢抬头见人, 哪像你这么大大咧咧地看着我。” 陈柔:“……你爬我闺房的时候可没见你这么讲究。” 戚戎笑着将她抱进怀里, “以后终于不用再爬你闺房了。” “快来, 咱们先饮合卺酒。” “你太心急了!!”陈柔瞪了他一眼, 她左右张望了一圈, 发现房里并没有别的人, “婆子丫鬟呢?” “咱们的洞房花烛夜, 还要别人在啊?” 陈柔凉凉道:“我这也是怕你不会。” 戚戎这下真的跟被踩了尾巴的大猫一样,恶狠狠在她脸上捏了一下,“你这说的什么话?你这也太看不起你男人了。” “你这完全不按步骤来啊!” 戚戎:“……那我再去把人喊回来?” “算了算了,就这样吧。” 这回换戚戎不答应了,说着就要站起来出去喊人,“我娶了你,就要给你最好的,哪能教你不满意啊——” 陈柔连忙上前来抱住他:“你快别出去丢人了,这事要是被我哥知道了,他能笑你一辈子。” “不仅是我哥笑你,周珏他们都笑你。” 戚戎:“……” 还真被这话给拿捏住了。 陈柔推了下他的手肘,豪气万丈道:“走,喝酒去!” 戚戎:“……” 戚戎伸手拦住了她的腰,将人压在喜床上,逼问道:“你走哪去啊?知不知道你今日嫁给我 ?有没有一点当新娘子的本分?” “合着你以为自己上酒馆吗?” 陈柔:“……” “那我要怎么办?” “咱们都是第一次新婚,你又把人都赶走了,谁知道要做什么。” 事情的确有点棘手,戚戎也确实不知道人家的新婚夜究竟该先做什么,而他已经先把人给轰出去了。 于是他只好把自己的新娘子拉起来,两人一同饮了合卺酒,陈柔一喝酒就上脸,新婚夜的酒与她平日饮的果酒不一样,一口酒下去,脸颊立刻变得酡红酡红的。 戚戎还是第一次见她这个模样,想亲一下,又觉得自己太过鲁莽,唐突了佳人,只好先伸手,弓着指背去试探她的脸颊。 “酒量真差。” 陈柔:“……” 新婚夜这男人一定要跟她聊这些吗? “杀伐果断的戚大将军,新婚夜你就不能做事果断一点吗?” 戚戎笑着将她拦腰抱起:“你是在邀请我做点什么?” 陈柔:“……我可没这么说。” 陈柔觉得懊恼,为什么戚戎这家伙这么多话,听人家说,新娘子成婚当日,只要好好地躺着,该行礼的时候,自然有男人来办事。 为什么他们的新婚夜要多这么多废话呢? 戚戎这会儿倒是记起了些事,“我听婆子说了,你是不是带了个压箱底小瓷人,不如咱们翻出来看看。” 陈柔脸红的更彻底了,她耳根红得滴血,咬了咬唇,低声道:“你别当我什么都不知道,出门前有专人教过我。” 戚戎见她脸红的模样,越看越喜欢,故意逗弄她:“我怕岳父大人从中作梗,故意——” 陈柔凉凉道:“你继续说,等回门时我亲口把你说的话告诉我爹。” “饶了我吧。”戚戎立刻低头做小,“是我错了。” “也不知道人家新婚之夜说什么?一定没咱们俩说得话多。” “有的人新婚之夜,才是第二次见面,彼此之间话都没说过几次。” 陈柔笑了:“那我成婚前跟你说了那么多话,还真是便宜你了。” 戚戎:“青梅竹马便是如此咯。” 陈柔补了一句:“我哥跟你说得更多,你们俩险些定了娃娃亲,戚戎,你差点成我嫂子!!” 兴许是两人成了婚,陈柔说话也越来越大胆,若是以前,她肯定不敢在戚戎面前说这些。 “陈小七,你可别在今晚上说这些扫兴的话。”戚戎在她的脸颊上拍了拍。 陈柔躺在喜床上,也不知道是怎么的,或许真是紧张,脑子总忍不住东拉西扯其他的事。 不敢去触碰那个正题。 想起那一次意外握在手中的东西,又想起这两年戚戎长高了不少,有些东西该不会也随着主人一起长高了吧? 希望没长吧。 害怕。 ……算了,要不还是先睡了? 以前那些新娘子也不会像她这样纠结,毕竟成婚前啥都不知道,不知道就没什么可怕的,临到阵上再胆怯,那就已经来不及了…… 陈柔翻滚了一圈,滚到喜床最里面,底下搁着花生桂圆一应物事,她用被子盖住自己,又拖了几个枕头来修筑城池堡垒。 戚戎瞧见中央那条新建的楚汉河界,只觉得好笑,看来新婚之夜,也需要行军打仗。 三两下拆了她的堡垒,她头上的凤冠,金钗……全都被他一一卸下。 这一回,向来喜欢速战速决的戚将军选择了迂回作战。 折腾的越久越好。 第二日陈柔起来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身边的男人推下床,她想用脚踹,奈何抬不起来,哪怕用手推,也是费了不少功夫……还是戚戎见她太过努力,着实不忍,自己主动滚下了床。 陈柔见他真被自己推了下去,就着急去拉他,反倒被他抱在怀里,一起滚到了地上,得亏地上铺了厚厚的貂毛地毯。 “疼。”一早起来,身体哪哪都疼,做不了太大的动作,就这么简单的滚落,都疼得陈柔直抽气,眼睛里沁出了泪花。 她嗓子哑得厉害,昨晚上呜呜咽咽了太久,眼睛也是肿的。 戚戎爱怜地将她抱在怀里,亲手伺候自己的新婚夫人,替她穿了衣服,又抱过去梳头发。 许是早就期待着这一天,戚戎还能给她梳个简单的堕马髻,接着横七竖八给她插珠钗,被陈柔给制止了。 “简单点的。” “好,听夫人的。” 第四十五章 ◎像你这等庸医就不要出来捣乱了。◎ 新婚夫妻, 闺房之乐,当真妙不可言。 两人磨磨蹭蹭地吃了个早饭,戚戎并不打算带她去将军府拜见戚隋将军夫妻, 显然他早就当自己没有这个父亲了。 陈柔也没提这件事, 他们的父子情淡薄,也没必要去挽救。 当年长公主还在的时候,带着儿子戚戎北上探望夫君戚隋, 却得知人家救济了当年旧友的妻女, 究竟是好心还是别的什么,谁也说不清楚。 现在却是早已经将人“救”成了自己的夫人。 当年的这档子事对戚戎来说如鲠在喉, 恐怕他早就想与戚隋断绝父子关系。 “以后你就改口跟我一起叫父亲爹爹。” 戚戎笑了,他堂而皇之地搂着自己夫人的腰:“这一回可不会被陈相打出来了。” “还叫陈相呢?叫爹。” “想你小侯爷天不怕地不怕, 怎么就这么怕我爹呢?” “没办法。”戚戎无奈道:“谁让他是我夫人的亲爹呢?是我的老泰山大人, 我忤逆谁都不敢忤逆他。” 一般的人,戚戎绝不放在心上,唯独与她相关的,他半点不愿叫她为难。 心上人敬重的长辈, 他自是同等敬重。 两人成婚之时,朝廷同北狄的使臣仍在议和之中,戚戎并不管这事,照他看来, 此时议和的结果如何, 都不会阻碍他将来灭北狄的结局。 到了他成婚的第二天, 北狄使臣便给他送来了一件新婚贺礼。 戚戎跟陈柔道:“我去瞧瞧他们玩得什么把戏。” 陈柔没有随他一起去, 还在跟锦画商量回门时该准备的东西, 却不曾想刚出了屋子, 就撞见了悄悄上门来的陈献。 她惊愕道:“爹爹, 你怎么来了?” “走!让戚戎带着你赶紧走!” 陈献的话音刚落,陈柔转头就见到眼睛血红神色奇怪的戚戎,她跑到他的身边去,“发生什么事了?” 戚戎一声不吭。 陈柔抱着他的手,“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是不是北狄送的东西有问题?” 陈献摇头:“别问了,戚戎,带她离开。” 陈献凝视着他:“我既把女儿交给了你,你便要照顾好她。” 直到陈柔坐上出城的马车,仍旧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不多久,更是有刺客一路追杀,戚戎的亲卫掩护着他们一路北上。 他坐在马车上一句话也不说,陈柔便也没再追问,她猜想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 她抱着自己新婚的丈夫,让他的头埋在自己的颈窝中。 陈柔察觉到戚戎的情绪很不对劲,说是生气,也不是,像是难过,也不是,而是一种……她也描述不出来的奇怪反应。 他们两人就这么抱着,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戚戎才终于开口说话。 “你父亲急着让我带你走,是因为——”他顿了一下,继续道:“他怕我弑君。” 陈柔心中一惊,就算是在那梦中,也没发生这样的事情。 北狄究竟送了什么东西过来,让戚戎的反应如此大,难道是当年长公主的死另有隐情? “我从小把他当作亲生父亲。” “我视他为生父,有很长一段时间,我敬仰他,孺慕他。” “我知道他宠着我,对我好,可我有时候又会恍然觉得,他想杀了我。” “……这不是错觉,他的确一直都想杀了我。” 陈柔静静地听着,她知道戚戎说得人是谁,那个人是他的舅舅,也是当今的皇帝。 “阿柔,你知道吗?十几年前的那场战事,原本是我朝必胜。” “错就错在我母亲不该带着我北上,不,错就错在,我母亲不该生了我。” “说是有人给我批了命,在他面前说我天生反骨,帝星降世,命主乾坤……”说着说着,戚戎都觉得可笑了起来,“他说——李家的江山将来必定亡在我手中。” 陈柔抱紧了他,“那后来……” “他怀疑戚家有反心,当时大胜在望,他却想借机除掉戚家父子,于是叫人通敌卖国……他根本就不知道两军对垒,战局瞬息变化,有了奸细的情报,顺藤摸瓜,三路大军全都暴露,被……全歼。” “我军惨败,几个能打仗的将军都死了,我娘死了,偏生我们父子还活得好好的。” “燕云失守,伤亡惨重,我朝从此一蹶不振,才导致今日的局面。” “真是可笑,可笑。” “如果李家江山要亡,那么究竟亡李家江山的是谁?” 原来竟是如此,陈柔抱着他,怔愣着想到这世上究竟是有因才有果,还是有果才有因。 如果没有当年那一场惨败,就没有今日之危局。 可偏偏能解今日危局的人,却又偏偏是…… 一切似乎当真由命定。 算来算去还是逃不过一个结局? 陈柔跟着戚戎来到了燕云,同时跟来的,还有赐封的圣旨,皇帝封戚戎为燕王,陈柔为燕王妃,命他从此后镇守北疆。 戚戎并未接圣旨,却还是成了燕王。 戚戎将她带到了华阳长公主的坟前,陈柔跪在墓碑前,将一支自己母亲的珠钗埋入土中,她对着她们磕了三下。 几日前,公主府曾送来一封旧书信。 “她让我不要恨他,说他到底还是我的舅舅。” “可我还想让他死在我手中。” 只不过皇帝在他们离开长安城三个月后病逝了,原本这些年,皇帝便沉迷丹药,这段时日身体每况愈下,到底熬不住了,还有一位张贵妃推了一把。 这一次是四皇子继位。 四皇子继位也跟梦中的五皇子继位没差多少,差的只是乱世来得更早了些。 四皇子李邺是宠妃之子,不似二皇子李珵背后站着几大世家,他一上位,便招致世家不满,四皇子只能依靠宦官势力。 二皇子李珵自是不满李邺登上皇位,与几大世家联合篡位,却是败在李珵手中,最终逃向中州。 李邺一路命人追杀,李珵却还是到了中州,与几大军镇的势力联合,打着清君侧,除宦官的名义集结兵马。 牵一发而动全身,两方夺权,更有无数人浑水摸鱼,天下乱了起来。 李邺召燕王戚戎南下平叛乱,燕王称病。 戚戎是真的病了,许是之前交战时留下的暗伤,在春夏之交发作,被陈柔与师父何大夫压在床上好好养病。 先皇驾崩之后,陈献便带着陈家人一同到了燕云,显然他早就做了抉择,何大夫跟着他一同北上,如今天下大乱,燕地反倒成了一片净土。 因为惧于戚戎的威势,周边的藩王不敢来招惹他,中原内乱,北地并未受到波折,陈献到了燕地后,接管了政务,命百姓休养生息,接收中原逃难民众,鼓励开垦荒地,修渠建道。 “我病好了,真的好了。”让曾经的小霸王,现在的燕王卧床养病,这完全是对他的折磨。 陈柔则喜欢压着他卧床养病。 因为太爽了。 两人位置互换。 曾经卧床养病十几年的病美人,变成了在病床边上贴心照顾人的康健夫人。 这种舒爽的感觉,只有陈柔本人才能体会,真是不足为外人道也。 “燕王殿下,你听大夫的话,好好养病。” 以前总是做躺在病床上养病的人,第一次变成病床前照顾的人,陈柔沉迷照顾病患,暂时还不舍得脱离这种奇妙的体验。 “燕王妃,像你这等庸医就不要出来捣乱了。” “祸害本王。” 第四十六章 ◎怀孕。◎ 北地与长安到底不一样, 陈柔随着戚戎初来燕云,最开始还有些不习惯,渐渐的, 倒也慢慢的适应了。 这里的人民风彪悍, 说起话来格外爽朗,燕王戚戎的名声在这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人人都对他佩服信仰的很。 在这里关于戚戎的话本子, 要比长安那边的更要夸张不少, 陈柔寻人去打听过几折,笑得肚子都疼了。 只能说世上有才华的人真多! 戚戎在养病期间, 陈柔就故意寻来这些话本子念给他听,这些话本子都快把他塑造成神佛了, 什么力大无穷, 武星降世,五只眼睛,三头六臂啦,陈柔每说出一个词, 自己都笑倒在他怀里。 偏生这人听了之后,丝毫也不害臊,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戚戎:“……” ——你说吧,随你。 如此这般的, 陈柔也觉得没意思了。 “吃药吧, 师父说我可以在你身上扎针。” “作为我的丈夫, 你肯定不会嫌弃我没轻没重。” “我也不会说你皮糙肉厚。” 戚戎当真是忍不下去了, 天天被关在屋子里的日子, 他连一天都受不了, 更何况还得被他的王妃像个小蜜蜂似的在耳边嗡嗡嗡。 她更是要斗胆往他身上扎针! 这小庸医学了针灸还了得? 燕王抱起身旁的女人往外跑, 不顾旁边人的阻挠,骑上一匹快马驰骋出城,直到绕城跑了一圈后,他才觉得心情舒畅。 他勒马长啸了一声。 听完了他的啸声,陈柔吹了一声哨子,天边几只雄鹰绕着他们转了两圈,其中有一只是她养的阿福,阿福性子比较独特,融不进戚戎养的鹰,即便勉强挤进去,仍旧是个局外鹰。 不过它也不是很在意,被她养肥的阿福现在也有了几分猛禽的架势,偶尔会抓鱼献到她的面前。 当然,这样的鱼她是不会吃的。 戚戎见到她精心饲养的阿福,倒也没多说什么,只有她兄长耿耿于怀。 “等以后再养条狗吧。”陈柔说出了自己的野心。 戚戎笑了,拉着她下马,问道:“本王养的还不够多吗?” “本王的便是王妃的。” 陈柔斜了他一眼:“你又极少让我看见。” “是怕吓着你。” “我有那么胆小吗?” 戚戎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一眼,“爱妃胆儿不小,不过近来似乎胖了不少。” “当真啊?” 戚戎点头:“越发珠圆玉润,本王甚是喜欢。” 这可听起来不太像是一句好听的话。 “这一个月来见你躺在床上,本王妃亦甚是欢喜,胃口都不禁好上三分。”陈柔摸了下自己的肚子,似乎是感觉到胖了些许。 该不会是有了吧? 陈柔这么想着的时候,突然意识到自己似乎有一两个月没有来月信了,她上一次葵水是什么时候? 好像…… 她上上个月就发现月信推迟了,陈柔也没多想,后来戚戎病了,她又一心扑在照顾他身上,完全没有意识到月信没来。 陈柔神色愣怔,她是学过医术的,想要知道有没有,给自己把脉便可。 可她这时又犹豫着不敢去试探自己的脉象,她怕不是自己想要的结果。 她和戚戎刚成婚的时候,陈柔第二个月就盼着能怀上孩子,偏生所有的希望全都落空,她并没有怀有身孕。 “孩子该来的时候自然会来。” 戚戎和父亲兄长还有师父都劝她莫要太有执念,渐渐地,她也就放下了。 经历过几次希望落空,到了这时,陈柔很害怕知道结果。 如果不是呢? 戚戎见到她不说话了,关切道:“阿柔,怎么了?” “我只是有些害怕。”陈柔靠在他的身上,手指悄悄地搭上了自己的脉搏。 如珠滚玉盘,当真是滑脉。 “怕什么?有什么好怕的?有本王在你身边。”戚戎抱着她,在她的眉心上亲了亲。 陈柔愣怔住了,她真的怀有身孕了! 她有了自己的孩子,这是她跟戚戎的孩子! 盼来盼去终于盼到了自己的孩子,陈柔高兴地想要跳起来,她转头看向戚戎,笑着道:“现在有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要告诉王爷。” “爱妃且说说看是什么消息?” “你想先听好消息还是想先听坏消息?” “坏消息。” “恐怕王爷会后悔今日带我骑马出来。” 戚戎摇摇头:“本王从不后悔。” 陈柔踮着脚捏了下他的脸,“你这话可说的早了,我的王爷,你要当爹了。” 英明神武长了五只眼睛三头六臂的燕王当即傻在了当场。 头一次当爹的戚戎险些反应不过来,他要当爹了?阿柔坏了他的孩子? “真的啊?” “嗯,如果你怀疑我这位庸医的医术,那也可以带我回城,咱们另请高明。” 燕王殿下头重脚轻身子轻飘飘,他看着旁边的一人一马,喃喃道:“本王现在当真是后悔了。” “爱妃,方才骑马有没有颠簸着你跟孩儿。” 陈柔摇头,“无事。” “现在咱们可得想办法回去了。”戚戎可不敢再骑着马带着自己的妻儿驰骋狂奔。 幸好他们还带了几只鹰出来,戚戎让它们去联系自己的下属,没多久一辆马车停在了两人的面前。 戚戎抱着她上了马,直接将她当成了个易碎的花瓶,陈柔被他这样的小心翼翼弄得哭笑不得。 连带她自己也十分在意。 回了城,陈柔立刻派人去寻师父,何大夫站在她的面前,根本不为她把脉,而是翻了个白眼:“你现在才知道啊?” 显然她早就知道陈柔怀有身孕。 何大夫就想知道这个蠢徒究竟什么时候才能察觉这件事。 陈柔:“……” 何大夫提醒她:“怀了身子后你别太在意。” 陈柔想着自己怎么能不在意,可偏偏越是在意,她身体的反应越大,一开始不知道自己怀孕,陈柔吃什么都香,现在看什么都反胃。 一天到晚吐得个稀里哗啦。 师父说是她太紧张了,直到调理了一个月,陈柔的身体才渐渐地平复了起来,她的肚子也显怀了。 第四十七章 ◎一笑了之。◎ 陈柔怀孕, 戚戎还没高兴几天,北狄军队却又来闹事,故意找这时候来触他霉头, 戚戎恼火极了, 在营帐里与部众细细推演过后,他干脆趁这机会,带兵北上迎敌。 戚戎一向信奉最好的防守就是进攻, 与其任由这些跳蚤上蹿下跳, 倒不如给他清个一干二净。 陈柔被他安置在燕王府中,层层包围固若金汤, 他放心带兵出征,三个月内灭了北狄。 这一场仗他本就筹谋已久, 此时又赶着回家陪王妃, 因此这场灭国之战打得非常激进,一路势如破竹,攻进北狄都城。 他这边拿下北狄,中原政局却发生了惊变, 兴帝,也就是继位的四皇子因“突发恶疾”驾崩,宦官秦喜扶持七岁的十三皇子继位。 另外中州的反王李珵,被部下大都督孙进所杀, 孙进与宦官秦喜合谋, 进京勤王, 拜神武大将军。 中原内乱之际, 西部三国趁火打劫, 勾结镇西节度使, 大举攻向长安。 …… 中原变局暂时与北地无关, 戚戎灭了北狄后,周郡与绰郡都来依附于他。 此时他所统率的疆域甚至广,远甚京畿之地,不过戚戎知道自己总有一天还会带着阿柔回长安。 …… 陈柔的肚子已经有西瓜大了,戚戎守在她的身旁。 怀孕是一件颇为辛苦的事,有师父在旁边守着,陈柔十分放心,胎相很稳。 唯一的问题便是,陈柔怀孕之后,饮食口味变得太快,一会儿想吃甜的,一会儿想吃酸的,一会儿想吃鱼,一会儿嫌鱼太腥……把周围的人折腾个不行。 她脾气也变差了不少,易躁易怒,身子变重了,总是忍不住发邪火,戚戎对她百依百顺,她却总撒气在他身上。 等对他发完了火,陈柔又会后悔责怪自己,怪自己没忍住脾气,胡乱找人撒气。 每天她这脾气反反复复的,她自个都觉得自己矫情,戚戎等人越是纵容她,她越是自责。 戚戎哄她:“不怪你,是孩儿折腾你。” “等他出来,我帮你教训他。” 陈柔连忙劝他:“你可别把气撒在咱们孩子身上,都是我不好。” “我的好阿柔,你可别自责了,宁愿你像昨天那样气鼓鼓的咬我几口。” 陈柔怀孕之后,变得爱咬人了,对于这一点,戚戎深有体会,也不咬别人,不高兴就咬他,燕王殿下只能无奈地让她撒气。 “别憋着自己。” “我才不咬你,你当我是狗啊?”陈柔摸着自己隆起的小腹,心想她一定要从现在开始,养神定气,除焦去躁。 “王爷,你说我要不要明儿找人来给我念佛经啊?听大师颂声,平心静气。” “谁给你出的馊主意?”戚戎失笑道:“不用猜了,定是你兄长,你说这人怎么当舅舅的?” “万一他小外甥一出来,就跟那和尚道士似的神神叨叨,本王可受不了。” “你——”陈柔瞪他:“孩子还没出来,你就嫌弃孩子。” 戚戎:“……我都听王妃的成不?” “我哥说了,你这孩子明显像你,在我肚子里大闹天宫拳打脚踢,一刻都歇不下来,我哥说当年长公主怀你的时候,你就是这么折腾的。” “我哥说,要给孩子听点佛经,免得跟你一样心性浮躁。” 戚戎把人抱在怀里,额头抵住她的额头,教训道:“你怎么听天天我哥说我哥说,嘴上怎么不挂几句我家王爷怎么说?嗯?” “我家王爷怎么说?” “你家王爷希望你啊,每天开开心心的,好好养着身子。” 陈柔的身子一日比一日重了,北地天冷得早,早就披上了厚斗篷,整个人都裹得像个熊一样,戚戎还担心她冷,让人建了暖阁,暖阁里虽是温暖如春,师父却叮嘱她每日必须出去走动大半个时辰。 “王妃,今日王爷盛怒,现下还在发脾气呢。” “怎的了?”陈柔出声询问道。 “这……不太好说。” 陈柔怀孕之后,倒是有不少人起了心思,又想趁此机会往燕王身侧送女人,陈柔知道不少这些事,不用她去吩咐,已经有人替她去敲打。 却没想到,还有人不死心。 也是,如今燕王势力强盛,独得盛宠的燕王妃有孕在身,这些人又怎么能死心呢? 若是能伺机上位,讨得燕王欢心,那可就…… 对于女人一事,陈柔一向对戚戎放心的很,他从小到大不知躲过了多少美人计,绝不是个没有定力的人。 这一次竟惹得他大怒,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没多久陈柔便知道了,原来今日送来的这位美人,竟与燕王妃陈柔有五六分相似。 陈柔心中冷笑,也真是难为那些人了。 “王爷在发火,本王妃便也不去触这个霉头,扶我回去小睡一会儿。” 在这种事情上,陈柔不想给自己整个妒妇的名头,更没兴趣委屈自己充当什么贤妻。 不闻不问,回去睡觉。 该处理的,他们家王爷自然会处理,至于别的,不说戚戎护着她,她父亲和兄长也不是吃素的。 不过,陈柔也听见过一些话,她别有深意地看了眼前方的丫鬟。 不管她想不想知道,总有一些话会传到她的耳朵里。 据说外面都在传,燕王是为了陈家一脉的势力,才会竭力维护燕王妃,燕王妃善妒,燕王为了大局稳定陈家,才独宠燕王妃,不敢纳妾。 听了这话,陈柔也不过是一笑了之。 戚戎想压下这些流言蜚语,陈柔甚至还劝了他,“既然他们都这么想,那就让他们这么想。” “这么想了也好,免得这些人还想法子给你送女人,毕竟你还要向我陈家有所表示呢。” 陈柔调侃道:“难为咱们燕王委曲求全了。” “我还曾听说,有人觉得我将来会是第二个陈皇后,只等你一朝得势,恐怕我就要让位给人家了。” “乱讲。”戚戎捏了捏她的脸,“我看谁敢这么说。” 陈柔摸了摸自己的肚子:“我就喜欢听他们这么说,有乐子的很,你可别拦着。” “不过——”戚戎将她抱在怀里,“在你面前,我也不说谎话,我还真有过冲动,想效仿金屋藏娇。” “金子我早就囤好了。” 第四十八章 完结 ◎只会做皇后,不当太后。◎ 一场大雪过后, 陈柔生了一个男孩,生产的时候,师父和戚戎都陪在她的身边, 并没有出现任何意外, 小家伙顺利出世了。 是个四斤六两,还不到五斤的小家伙,并没有太折腾他的母亲, 再加上师父照料的好, 胎位正,陈柔虽是疼了大半宿, 倒还能受得住。 陈柔生孩子的时候,在外威风凛凛的燕王戚戎抓着她的手, 额头上尽是虚汗, 脸色煞白煞白的,把陈柔都给逗笑了:“究竟是我生孩子还是王爷你生孩子?” 戚戎心有戚戚:“别说话了,省点力气。” 孩子生了下来,陈柔脱力, 师父把孩子抱给戚戎,戚戎想接又不敢接,这么小小的一团肉,他的胳膊腿儿仿佛一折就会断, 戚戎担心自己伤了他。 “戚戎……你把孩子抱来给我看看。” 戚戎小心翼翼地抱着孩子来到陈柔的身旁, 陈柔听到了孩子的哇哇大哭声, 仔细看他的面容, 只见这小家伙满脸褶皱, 所有的五官都皱到了一起, 先是觉得一丑, 后来又觉得自己的孩子怎么看都好看。 “王爷,这孩子长得真像你。” 戚戎低头仔细看怀里的孩子,实在看不出他的五官容貌,他却觉得孩子的眉眼更像陈柔。 生产完了后,陈柔身子疲惫,她强行打着精神眼睛眨也不眨地看躺在自己身旁的小家伙,忍不住摸摸他的小手。 他的手指太小了,陈柔以前从未见过还有这么小的手指,她的心底软得一塌糊涂。 这是她的孩子,她跟戚戎的孩子,她的亲生孩子。 孩子出生之后,一天一个模样,陈柔提前找了三个奶娘,她自己也喂了几天孩子,只是她奶水少,倒也不强求了。 她还从没养过这么小的孩子,哪怕几个婆子在身旁,仍旧有些手足无措,生怕孩子饿着冻着,不曾想这孩子竟体质极好,养了几个月,并未生病,且吃得多,越吃越强壮。 这足以证明,孩子更像戚戎。 陈柔和陈徴小时候身体都不大好,生孩子前,陈柔还担心过,生怕孩子带着病,如今见到孩子身体强壮,一颗悬着的心总算是落了下来。 小家伙五官展开了后,当真像戚戎,父子俩极为相像。 陈柔非常疼爱他,只是陈徴这个大舅舅见到小外甥这个胖坨坨的脸,着实喜欢不起来。 陈徴不满道:“不是都说外甥肖舅,我这小外甥怎么完全不像他大舅。” “还用问?我的孩子自然像他这个爹咯。”戚戎将襁褓中的孩子抱在怀里,如今他这将军服上,倒也沾上了奶香味。 “你把孩子给我抱抱。” “不给,孩子要他亲爹不要他大舅。” “你不给我,我就跟小七说你掐孩子。” “你告黑状,你以为阿柔会信吗?” “我妹她当然听我这个兄长的话。” “算了算了,孩子给你抱吧。”戚戎摇了摇头,把怀中的孩子递给了陈徴。 陈徴脸上得意忘形的笑容还挂着,才接过孩子,就迎接了胖坨坨的童子尿。 尿完后,他还附赠了一坨。 小家伙倒也不哭,拉了后乐呵呵地看着他大舅。 陈徴的神情欲裂:“……” 戚戎在旁边放肆大笑,抬起大掌跟胖坨坨的小爪子来了个对掌。 ——还是咱们父子俩心有灵犀。 陈徴把孩子交给婆子奶娘,抓着手上还热乎的东西追着燕王殿下跑。 见到这场面的陈柔无语凝噎。 这两人都多大岁数了,也不嫌丢人,若是传扬出去了,这…… 陈柔忍不住揉了揉眉心。 燕王和兄长丢得起这个人,燕王妃和陈家丢不起这个人。 给孩子取名的时候,戚戎决定让孩子姓李,不仅如此,他自己也改姓李。 当年长公主留下的,不仅是一封信,还有一份和离书。 这不仅是戚戎早就想跟戚隋划清关系的原因,还有另一点。 “——我不信命。” “不是说我会颠覆李家的江山吗?” “可我身上本就流淌着李家的血脉,现在我看他怎么颠覆。” 小家伙取名李曜。 曜儿三岁的时候,燕王的大军入主长安。 陈柔带着孩子回到了自己曾经居住过的竹园,三岁的李曜已经是胖胳膊胖腿儿,这个年纪的孩子,狗都嫌弃,后面多少丫鬟婆子都看不住他,一天到晚精力旺盛,玩累了就往亲娘身上扑。 “阿娘。”离开了母亲的怀抱,李曜就是个草原上撒欢的马,玩累了往娘亲怀里钻的时候,又比谁都粘人,一口一个娘亲,叫得贼甜。 陈柔蹲下来给他擦了擦头上的汗,叫人准备干净的衣裳给孩子换一身,免得透湿了衣服受风生病。 “咱们的曜儿天天钻得满头大汗。” “阿爹呢?我要阿爹带我骑大马!”李曜的嗓门非常大,孩童尖锐的嗓子穿透云霄,这才在陈柔怀里安静一会儿,又要开始没事找事了。 陈柔都没忍住,抱住这孩子的脸揉了揉。 这小崽子这么一刻都不消停呢? 刚生下来的时候真讨娘亲喜欢,可是有时候吧,陈柔这个当娘的,真心忍不住想要把他塞回去。 ——我怎么生了这么个玩意? 叫人又爱又恨的。 每次到这种时候,兄长陈徴就会在一旁说风凉话,“你看吧,你看吧,你给戚小侯爷生孩子,这家伙跟戚戎小时候一个样。” “感受到长公主当年的滋味没?” 感是感受到了,偏生后悔也来不及了。 陈柔捏了下儿子的脸,抬手抚摸自己的小腹,这会儿肚子里又来了一个,她在心里千求万求,希望能生一个女儿。 * 黄道吉日。 陈柔牵着孩子的手走进了大明宫,有人将她抱上龙椅,陈柔看着满殿金碧辉煌,心想这一次她只会做皇后,不当太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