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书名:柠檬水 [参赛作品] 作者:英杜 文案 【高亮】作者现笔名英杜,曾用名英渡。 多年后,寻聿明和庄奕重逢,一人是荣获国际奖的神经外科医生,一人是首屈一指的心理学专家。 昏暗的室内,庄奕双手撑在转椅两侧,压下上半身:“寻大夫,心理治疗的时候不要开小差。”对方嗓音低沉,凤目里却是一片清明。 寻聿明不敢看他。 “寻大夫,你在心虚吗?” “我没有。”寻聿明小声嗫嚅。 “你当年为什么不辞而别?” “因为我不爱你。” “不许对我说谎。” “我……我有病,我不能——” 一声低笑在寻聿明耳边化开,对方嘴角绽开的酒窝冲淡了冷漠,“哦,那太好了,我有残疾,寻大夫有病,咱俩真是天生一对。” 小剧场: 【一】 相亲现场,庄奕和前男友面面相觑。 “谁准许你相亲的?” 寻聿明嗫嚅:“你以前说我可以再恋爱的。” 庄奕:“和我。” 【二】 “我的手废了,寻大夫今天来给我喂饭吗?” 寻聿明捂着话筒,偷偷摸摸通话:“我再晚点,你的手哪有那么严重,可以治疗的啊,我――” 电话那头的男人转着笔,语气不咸不淡,“不想治,而且我还能领残疾证给寻大夫买零食。” “……” “乖,等你。” 【高亮】攻健全无残疾…… 两个超级学霸的破镜重圆 年上 校园+社会 孤僻美人神外医生受X温柔绅士心理医生攻 1V1 HE 微博@英渡英杜 开文日抽奖 内容标签: 强强 都市情缘 破镜重圆 业界精英 搜索关键字:主角:寻聿明(受)X庄奕(攻) ┃ 配角:岑寂/迟归/海湾湾 ┃ 其它:医生文/破镜重圆/年上 第1章 八年后 “啪!” 惨白灯光倏然转灭,十六个小时的手术结束了。 寻聿明抬起头,颈椎“喀哒”一声响。消毒水刺鼻难闻,熏得他脑袋直发晕。活动活动身体,脚心窜起一阵针扎似的酸麻,仿佛有蚂蚁在腿上蜿蜒爬行。 手术室里的时间长着脚,眨眼便溜走了。算上在ICU和急诊的七个多钟头,他已经连续工作了将近二十四小时。 太阳穴突突地跳,寻聿明跺跺半天恢复不过来的右脚,脱掉墨绿手术服和一次性手套,深吸一口气,快步走出了手术室。 工作人员通道里亮着一溜吸顶灯,不远处休息室门口围着几个人,有高有矮、有男有女,似乎正在等他。寻聿明踩开水龙头的控制踏板,一边洗手,一边借着光,向透明感应门外眺望。 这两个月无论他走到哪里,周围总是跟着一群人,耳边的恭维赞美之声从未断过。入职没多久,却已充分领略了同事们的高亢热情。 寻聿明擦干手,走向休息室,还没近前就听一个女护士倚着门框说:“寻大夫,你手机响半天了,我们也不敢乱动。”说毕,捂着嘴笑起来,眼神不住向里瞥,“快看看吧。” 大约是工作相关的事,他一向没什么私人电话,平时也不会有人找他。 “谢谢。”休息室里挤满了人,或坐或站。寻聿明走到最里面的角落,打开储物柜,拿出一次性塑胶手套里装着的电话一瞧,原来是起床闹钟。 脸“刷”一下红了,耳朵里分明听见周围人低低的忍笑声,就在他验证面部解锁的时候,手机突然一震,重新唱起了歌儿: “宝宝起床了,太阳晒小屁股了! 宝宝起床了,太阳晒小屁股了!” 寻聿明手一抖,手机在空中划出一道抛物线,“啪嗒”摔到了地上。刚才说话的小护士捡起来一看,道:“哎呀,屏裂了!” “没事儿没事儿,早都裂了。”拿惯柳叶刀的手哆哆嗦嗦按住关机键,寻聿明讪讪说:“我先去换衣服,你们聊吧。” 更衣室就在斜对面,凌晨时分里面空空如也,他赶紧躲进去,一并将尴尬关在外面,长舒了一口气。 八年了,闹铃也该换了。 又是一个大通宵,五脏六腑都觉着酸疼,手脚灌铅一样懒得动弹。他在木栅栏长椅上呆坐片刻,打开铁皮柜,像电影慢动作一样换着衣服。 扣上衬衫下摆最后一颗纽扣,肚子“咕噜”叫了一声。此时此刻,他只想冲个热水澡,再吃一口热腾腾的、撒着葱花的虾仁粥。 这会儿楼下那个早点摊儿应该已经营业了,等下回家的路上正好打包一份,再配上盒鲜肉生煎……越想越饿,寻聿明加快动作,三两下提上运动裤,带着他的破手机,离开更衣室。 刚才聊天的几个人还在,看见他出来都跟上去,七嘴八舌地说:“哎寻大夫,您今儿这手术做得真太牛了!那个夹子我怎么看怎么都觉着大,你咋就知道它放上去正正好好刚合适呢?这要是换了我,根本不敢下手!” “人家寻大夫做了多少手术了,有经验了呗!是吧,寻大夫?” “寻大夫今年才不到三十,我比他还大两岁呢,还不是连副主治都没当上。人家不光手术做得多,主要是天赋,知道吗?这就是传说中外科医生精准的直觉!我等凡人理解不了,认命吧。” “你俩别争了,逮着机会就互怼,人寻大夫都插不上话了!” “你们都会说话。”寻聿明笑笑,镜片下的桃花眼弯成两个月牙儿,“我嘴笨,一吵架就血压高,半个字儿都说不出来了。平时就喜欢听别人说。” “幸亏您不会吵架,要不然简直十项全能了。您够厉害的了,年纪轻轻就得了曼菲尔德奖,曼菲尔德啊我的天!您说您还长成这个样儿,幸亏院长是个男的,这要是女的非得潜规则你不可!” 众人闻言哄笑,落后的小护士悄悄问:“什么是曼菲尔德奖啊?” “你连‘曼菲尔德’都不知道?”几个人一脸讶然,好像不知道曼菲尔德奖是多夸张的一件事。 寻聿明解释说:“曼菲尔德奖是以诺贝尔医学奖得主、核磁共振的发明人曼菲尔德命名的一个医学奖项。” “曼菲尔德在医学界早超过诺贝尔了,毕竟诺贝尔什么领域都颁奖,怎么也没曼菲尔德在医学界权威。”有人补充。 小护士望着寻聿明,换上如花的笑脸:“寻大夫你好厉害啊!怪不得院长非请你来咱们医院不可。” “寻大夫可是史上最年轻的获奖者。现在国内外这些医院的大夫们,谁不嫉妒得浑身冒酸水儿?” “是啊,一个人一辈子,能得一回奖就名垂青史了。” “关键也从没人得过两回啊。” …… 大家都得意洋洋,寻聿明却苦笑着摇了摇头:“那可未必。” 未必得一次奖就能名垂青史,比如他。 未必就没人能得两回奖,比如他。 他想再得一次,他一定要再得一次,哪怕倾其所有。然而现在的情况是,寻聿明关于“神经细胞再生与移植”的课题研究,已经连续几个月没有任何进展。 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卡住了。 不仅如此,他的研究需要一批新材料,报告打上去近两个月,到现在经费还没批下来。寻聿明焦虑得像热锅上的蚂蚁,隔三差五就去找院长询问进度,一直也没消息。 从十七楼出来,穿过西连廊到院长办公室转一圈,没找到人,他又乘电梯回了病房楼。 等电梯的人乌压压站得满走廊都是,后面还有两个护士推着一张病床要过来,他揉揉仍在狂跳的太阳穴,索性绕到楼梯间,步行上去。 弹簧门刚合上,楼上便传来“哒哒”的脚步声和喁喁的交谈声。寻聿明不想偷听别人讲话,故意用运动鞋鞋尖踢了踢台阶,示意这里有人在。 果然,声音戛然而止。 一颗梳着大背头的脑袋,从两道楼梯交错的缝隙间探过来,笑说:“哎,小明,是你啊!我说谁在底下。说曹操曹操到,我正想找你呢。快来,我给你介绍个人。” 边上楼梯,寻聿明边说:“院长,我也想找您呢。我实验室里缺的那批材料急等着用,上次您不是说帮我催催吗?都好几天了,还没批下来吗?还有昨天那个脊柱瘤的病人,她真没法再开刀了,我正想跟你说呢,我……” 猛一抬头,庄奕站在阶上。 是庄奕,是他。 “那些事儿等会儿再说,我先给你介绍介绍。”院长指着身边比他高出半头的男人,笑呵呵道:“这位是庄奕庄医生,他是咱们国内首屈一指的心理学专家,也是咱们医院的合作医生。” 他回过头看向庄奕,无不自豪地说:“小庄,这个就是你出差前我跟你说的神经外科专家,咱们院新来的寻聿明大夫。哎呀你可不知道,寻大夫是我好不容易、三请五请才请来的大专家!有了他,咱们西湾医院明年的排名——起码神经科,肯定超过协和!” 寻聿明耳边嗡嗡作响,陈院长的话他一个字也没听清,只是不受控制地想逃。 “怎么不知道,新闻杂志上,到处都是寻大夫的照片。”庄奕站在二层,居高临下地盯着寻聿明,面无表情道:“寻大夫刚刚拿了菲尔德奖,正是炙手可热的时候,陈叔能请到他,可真是如虎添翼。” 院长极受用他的话,愈发笑得红光满面:“哈哈哈哈哈,你们俩都是我的爱将,一个比一个年轻有为,真是后生可畏啊!我们这些老家伙,恐怕用不了多久,都得退休回家下象棋去了!” 庄奕的视线仿佛淬了火,始终盯着寻聿明,灼得他脸颊发烫。寻聿明咽了咽唾液,仰起头,不闪不避地回视过去,丝毫看不出慌乱的迹象。 他伸出泛潮的左手,道:“哥哥,好久不见。” 左手无名指不自觉地跳了跳,庄奕送上右手,道:“好久不见,寻大夫。” 见他伸右手,寻聿明只好也换上微微发颤的右手,与他握了握。力道不轻不重,客气得刚刚好。分开时,指尖轻轻划过庄奕掌心,触觉微凉干燥。他有瞬间的恍惚,忙收回手,蜷起了手指。 “怎么?”院长察觉到异样,挑眉问:“你们俩以前就认识?” “何止认识。”寻聿明扯出一个难看的笑容,“我们以前可是——” “我们以前是大学同学。”不等他说完后半句,庄奕抢先截住话音,狭长凤眼眯了眯,语气冷淡得令人尴尬:“以前在斯坦福,我们同一届,大学毕业以后就没见过了。” 院长恍然大悟,咧着嘴笑说:“那可太巧了。正好,我刚想跟你说呢。咱们院打算跟小庄办个心理咨询的联合门诊,但是经费不太够,医政处的侯主任就把你实验室的经费临时拨过去了。那批材料你再等两天,我已经重新打申请了,肯定没问题。” 寻聿明一听,立刻急了:“可是那批材料我急等着用的,再批经费得等到什么时候?” 当初他入职,院方开出的条件就有“全力支持科研”一条。之前明明也谈好,经费下来先拨给神外实验室。他看了一眼庄奕,道:“心理门诊不用这么着急吧?” 心理咨询科的门诊,早点晚点,总不至于死人。 庄奕冷笑道:“心理门诊是没有神经外科的研究着急,但它摸得着看得见,能帮医院八月份评选“精神文明示范单位”。这笔钱要是扔进神外,看得见水花吗?还是说寻大夫只差这笔钱,就能治愈什么疑难杂症了?” “我……你……” 寻聿明气得脖子通红,一颗心怦怦乱跳。回忆一幕幕与现实交叠,重逢的惊讶与羞愧,拿不到经费的焦虑和委屈……他脑海一片混乱,再也说不出反驳的话。 庄奕看着他,忽然改变了主意:“经费可以让给你,但寻大夫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什么?” 第2章 反悔 庄奕还没回答,楼下忽然“哐啷”一声,弹簧门被撞开,又“嘭”地弹了回去。就在开门关门的空当里,一双拖鞋钻过门缝,迎面飞来。 寻聿明眼睁睁看着,却不躲不避,还在原地发愣。他的手脑配合相当好,手术中反应迅速敏捷,但一牵扯到全身运动,立刻笨拙如废人。 胳膊被人拽了一下,他脚下一个趔趄,还没反应过来,已经跳到门后。寻聿明转过头,庄奕不知什么时候跃下的楼梯,正立在自己旁边,高大的身影笼罩着他。寻聿明心里一安,不自禁地望了望他眼睛。 庄奕见他看自己,轻轻“哼”了一声,握住了他手臂。 外面大厅里几个家属正和护士们撕闹,其中一个看见寻聿明,牛眼一瞪,高声招呼着朝他冲来:“就是他,就是他!” 寻聿明吓了一跳,转身想跑,结果左脚踩到右脚鞋带,差点儿顺着楼梯飞出去。幸好庄奕眼疾手快,一手拉住他,一手抵住了弹簧门。 “砰!”那人撞在了门上。 陈院长飞跑过来,冲那位家属嘘寒问暖:“哎呀,怎么不小心一点?你没事儿吧?” “……你们医院见死不救,还敢打人?!” “我们要告你,等着吃官司吧!” “我妈怎么就不能开刀了,治都没治,凭什么让她出院?” …… 闹事家属咄咄逼人,寻聿明站在门后,一个字也辩驳不出口。他嘴巴原本就笨,一吵架更是舌头打结。院长赶紧打岔,好一番调解,才带着家属们去了会议室。 大厅里风流云散,只剩下他们两个。 寻聿明系上鞋带,站起身说:“刚才谢谢你。” “我怕砸着陈院长。”庄奕看也不看他。 “那也谢谢。”就知道他不是为了救自己,自己何德何能,现在哪里还敢奢求他庄奕相救。 寻聿明被噎了一句,停顿三秒,又问:“刚才我在楼下,听见陈院长说你的手……还没好吗?要不去诊室,我帮你看看?” 他原想直接下班,但刚才闹事人是他的患者家属,虽然陈院长亲自过去交涉,他还是想留下来等等协商结果。左右这会儿闲着,正好可以给庄奕看看手。 刚才乍然见到他,寻聿明满心满眼都是惊讶与慌乱,一会儿跟他吵架,一会儿遇上医闹,脑子里混混沌沌,根本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 现在楼梯间里空静无人,他才终于抬起眼,细细打量对方久违的眉目。庄奕风采依旧,英俊的模样分毫未改,只是脸还是那张脸,人却不再是那个人了。 当年他在运动场上英姿飒爽,代表学校参加大学生联赛,聚光灯下众星拱月,多少人为他欢呼。可他却将所有的温柔笑意,都投给了场边看书包的自己。 而今天,他却连一个眼神都欠奉。 寻聿明只觉得陌生,凭空生出些物是人非的荒凉感。 “看我干什么?”庄奕瞥了他一眼,推门欲走。“经费我不会让的。” “你刚才不是说可以让,只要答应你一个条件吗?”寻聿明叫住他:“你到底想要什么条件?只要我办得到。而且你的手……我还没看!” 庄奕转过身,看着他说:“我也永远不会找你看病的,寻大夫。”说毕,大步而去,也没告诉他究竟是什么条件。 寻聿明悻悻上楼,他还不能走,等待的时间里,又到护士站问了问昨天开刀的那位病患的情况。 离开时,护士长叫住他:“寻大夫,陈院长说有个病人请您亲自看看。”一面说,一面递上病例,“是个女病人,之前是小孙大夫看的。她来了以后说经常头疼想吐,还老是闻见饭糊了的味儿,问她家保姆,保姆说根本没做饭。孙大夫说可能是幻嗅,让她做了X线。” 寻聿明掏出白大褂里的无框眼镜,翻翻病例,看起来也不是什么疑难杂症,不明白为什么院长非指定他来看,“病人现在在哪儿?” “十六楼VIP病房呢,已经住院了。”护士长接着说,“她昨天晚上重新做了磁共振和颅骨平片,我刚想去拿结果。” “那我去吧,反正我这会儿下班了没事儿。”寻聿明冲她笑笑,抱着病例去影像科拿检查结果,一路上低着头看病史,又乘电梯去了十六楼。 电梯门一开,宁静的气氛顿时潮水般漫过来。大概是高干和VIP病房都在这层,所以排队探望的人虽多,却都很守规矩,连个大声喘气儿的人都没有。 寻聿明刚进门,坐着写交班报告的小护士便扔下笔迎上来:“寻大夫,您怎么来了?” “我来看个病人。”寻聿明拢共没来过几次,对这边转来转去的楼道还不熟悉,走到玻璃门口直头晕。“你知道1612在哪边吗?” “这边,我带你过去吧。”小护士正是鲜妍明媚的年纪,笑得花骨朵一样,亲自带路将他领到1612号病房门口。 寻聿明道过谢,敲敲门,听到一个女声说“请进”,推门而入。“你好,我是神外的寻大夫,陈院长叫我来给你……” 病房是个套间,里面正中一张大床,一个年轻阿姨正倚着床头削苹果。一只翠玉镯挂在她雪白的腕子上,随着动作,一晃一晃地撞击水果刀柄,发出清脆的“叮叮”声。 床旁边的麻布沙发里,赫然坐着刚刚才说永远不会让他看病的人。 “怎么是你?”庄奕看见他,不由得一怔。 “陈院长叫我来的。”寻聿明一瞥床上的女人,心里难免得意,暗想:“你都说了不让我看病,我怎么可能上赶着过来找不自在。”又低头对着病历念叨:“给秦……雪岩女士看诊。” “我就是秦雪岩。”削苹果的女人放下刀子,笑道:“这个是我儿子。哎呀,你看看,现在的小伙子长得真是好,比电影里的人还好看呢。” 寻聿明一笑,拿出塑料袋里的片子,看了看说:“阿姨,您的检查结果出来了,不是什么大问题,不用担心。” “你这么一说我就放心了。”秦雪岩如释重负,笑着将苹果递给儿子,嗔怪道:“我都说了没什么事儿吧。都是你姐和你爸,非叫我来医院,神经兮兮。” 庄奕无奈,叹了声气,追问:“……结果怎么样,到底是什么病?” 寻聿明递给他片子,说:“颅骨平片上看颅内压有增高,脑膜动脉沟也有变宽的迹象,还有一点钙化,应该是脑膜瘤。这个问题倒不严重,做个手术就好。” “脑膜瘤?”秦雪岩被他连串的医学名词吓了一跳,听来听去就听懂“脑膜瘤”三个字,“你不是说没事儿么,大夫?” “是没事儿,阿姨别害怕。”寻聿明忙解释,“脑膜瘤一般都是良性肿瘤,生长速度非常缓慢,很多人甚至带瘤生活,一辈子都没什么事儿。” “我们能不能保守治疗,或者做放疗?”庄奕走到床边,一只手搭在他母亲肩头,轻轻拍了拍,“做手术毕竟有风险,我妈胆子小。” 秦雪岩也连连点头:“对对对,我们保守治疗,保守治疗!” “阿姨是这样的,您听我说啊。”寻聿明向前一步,摆出他最和善的笑容,耐心解释:“您这个瘤子不大,但长的位置有点不好,靠近嗅沟。虽然是良性肿瘤,毕竟还在生长。现在它还小,您也才不到六十,相对年轻,摘除起来更容易、风险也小。” “要是以后它长大了,很有可能压迫神经和额叶底部,那就会影响您的生活了。到时候再动手术,一个是您年纪大了身体各方面包括心脏啊、血压啊,都不如现在的状况好了,风险会加大;二是摘除起来难度也更大,还有可能损伤其它脑部神经,那后果就不好说了。” “您看您现在就已经出现了幻嗅的症状——就是您之前说的,总是闻见饭糊了之类的味道。如果再发展下去,它对您的影响会更严重。所以我的建议是,趁现在还早,做个手术摘掉它就好了,免得越拖越麻烦。” 秦雪岩两手抓着儿子的胳膊,仰头道:“怪不得我总闻见你爸身上有女式香水味儿,他老说他冤枉,还赖我胡思乱想,看来还真是我冤枉他了。” 庄奕揉揉鼻梁,摇头笑说:“现在你可不能说‘赖’了吧?我爸是真冤枉。” “那我真得做手术了啊?”秦雪岩眼神扫过寻聿明,见他瘦瘦高高、白白净净的,看起来比她家儿子还小许多,不由得怀疑:“你这么年轻,做手术行吗?” “我——”寻聿明张了张口,未及说话,庄奕先道:“妈,他以前和我是大学同学,也是斯坦福毕业的。人家刚刚拿了国际奖,现在是最有名的神经外科专家。老陈可喜欢他了,请了好几次才把他请回国。还有什么好怕的?” 秦雪岩不安地点点头:“老陈都巴结……那应该还行。”抬眼望向寻聿明,“那拜托医生了噢,你可千万做好一点儿,我好怕死的!” “阿姨别客气,这段时间放松心情,别给自己太大压力。”寻聿明拿起桌上的病历,笑道:“那行,您休息吧,我还有事先走了。” 他走出病房,长舒一口气,看看时间已经快八点了,昨天的晚饭还没吃。 寻聿明想起自己办公室抽屉里还有两根能量棒,便又走连廊去行政楼的办公室。刚转过楼梯口,只听里面传来低低的交谈声。 “……嘁,得奖什么了不起!你知道他那奖怎么得来的吧?” “怎么得来的?” 第3章 一颗柠檬 “其实上届菲尔德本来是颁给人家霍普金斯医学院的一个大夫,可惜那个人该着倒霉,领奖前车祸死了。菲尔德和诺贝尔一样,只给活着的人颁奖,正好寻聿明在评奖小组的投票里排第二,这才顺位拿了奖,其实本来应该是人家那个人的。” “哦对,你一说我想起来了。是这么回事儿,之前新闻上也写了,都说他运气好嘛。换了别人谁能摊上这好事儿?他那奖上还沾着血呢,也不嫌膈应得慌,还好意思到处显摆。正儿八经搞的研究,都多久没进展了?” “得了吧,换谁谁不要?再膈应也不能耽误了拿奖啊。甭管怎么说,人家现在是‘大专家’了,捧臭脚的多得是。你看他那个矫情样儿,前天为了一脖子上有纹身的病号,愣是占着手术室不出去,非要叫整形科的人来做缝合,有毛病!” “哈哈哈哈哈,人家有人惯着啊。老陈还夸他替病人着想,说他人本主义呢。这要是换了咱,他丫的还不早扛着五米大刀过来了。姓寻的来医院才几天,都仨病人没醒过来了,今儿我来的时候还看见他的病人家属跟下边儿闹腾呢。” “那怕啥,人家长得好看,靠脸吃饭呗。医院这些势利眼儿,现在都巴结着他,恨不能一天三遍送温暖。你看老陈那个样儿,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要潜规则寻聿明。也不嫌恶心,我说出来都膈应。” …… 走廊里空无一人,寻聿明站了一会儿,又回了电梯间。 外面艳阳高照,是个晴好的天,只是夏末秋初,风也带着凉意。柏油路上人来人往,卖早点的摊贩正进进出出地忙碌着,整条街都飘着香味儿。这座城市的烟火气,从清晨第一口热粥开始。 寻聿明走到店门口,想要一碗虾仁粥,老板却说卖完了。马路对面就是肯德基,他索性多走两步路,进去点了一份香菇鸡肉粥和油条。 大堂里人不多,他端着托盘走到靠窗位置,刚坐下就见庄奕也过来了,“来吃早饭?” 庄奕摇摇头,放下一只塑料饭盒,说:“聊聊我妈的病情。几句话,说完就走。” “阿姨的病确实没什么大问题,我不都说了么。”寻聿明拿起勺子,搅着热气腾腾的粥说,“你要是不放心,可以再请别人看看,我不介意。要是……” 要是不想让我看,也可以换医生。他腹诽。 “要是什么?” 庄奕打开塑料饭盒,向他那边推了推。 “没什么。” 盒子里盛着六只蛋黄涂顶、撒满芝麻的生煎包,寻聿明看了看,问道:“……给我吃?” 庄奕微微颔首:“鲜肉灌汤的,我妈嫌腻。” “谢谢。”寻聿明夹起一只咬了一口,生煎包里的汤滋出来,斑斑点点滴在餐盘上。他默默瘪起嘴巴,咕哝道:“好烫……” “你下午有事儿吗?”桌上一共两张餐巾纸,都被汤汁沾染了,淡黄色的油点洇开一团团污渍,像两枝交颈缠绵的花。 庄奕收回视线,从西装口袋里掏出手帕,递过去。 寻聿明愣了愣,接过手帕擦擦嘴,说:“我下午歇半天。你有什么事?” “我倒是没什么事。”庄奕半坐半倚在沙发上,一条胳膊搭着靠背,说:“是你的事——你入职的心理评估还没做,已经两个月了。” “心理评估?”喉头滑下一口鸡肉粥,寻聿明回想起当初入职时医院发的那本小册子,似乎是需要做一个心理状况评估。 因为之前医院发生过一起医疗纠纷,患者请的律师以主刀医生心理状态不稳定导致手术失误为由,向医院索要了一笔巨额赔偿。自此以后,医院为规避法律风险,要求主刀医生每隔一段时间做一次心理评估,无非是走个过场罢了。 庄奕看一眼腕表,“下午两点到四点半我有时间。”食指与中指关节在桌面上扣了两下,道:“先走了。”边说边站起身。 “我不会放弃经费的!”寻聿明抬起头,微笑说:“我可没这么轻易认输。” 庄奕笑笑,没说什么,背影渐渐消失在落地窗外。寻聿明吃完生煎,盯着路上的车水马龙,默默坐了一会儿,拿上剩下的两根胖油条回了医院。 陈院长刚从会议室出来,看见他手里的油条,顺嘴咬了一口,“嗯,还挺酥。” 寻聿明把整根都给他,问道:“您跟他们谈得怎么样了?” “没什么事儿了。”老陈三两口就吞下了两根油条,又从口袋里摸出一盒牛奶,问寻聿明:“喝吗?” “不用了。”寻聿明摆摆手。“你自己喝吧。” 老陈插上吸管,一边“咕噜咕噜”地喝,一边说:“这几个人都是你给开刀的那个老太太的孩子,他们家老头儿死了好多年了,老太太几年前做了一回手术,结果病没治好还瘫了。” “他们嫌一年到头伺候她太累,又惦记着老头儿留下来的两套房子,所以想让你赶紧给老太太开刀。要是开好了,以后省心了;要是开不好,他们正好没了累赘,还能分分遗产,运气好的话再拿咱们一笔赔偿金。谁知道你压根儿不给开刀,他们不就急了嘛。” “不是我不给开刀。”寻聿明深吸一口气,组织一下语言,继续说:“您看过她片子吗?她的脊柱瘤有胳膊那么粗。这么大的病灶取出来的几率就……几乎为零,而且她年纪那么大了,我……” “行了我知道,你不用管了。”老陈咬着吸管“哧哧”吸了几下,摇摇空盒子,道:“我跟他们都谈好了。开不了就是开不了,你别太有压力,该干嘛干嘛。” 寻聿明“嗯”了一声,走出两步,又回头问:“对了院长,庄奕——医生刚才跟我说,让我去做心理评估。这事儿您知道么?” “啊,我知道。”老陈将空盒子丢进墙角的垃圾桶,过来说:“咱们医院以前碰上过这种事儿,这些主刀大夫工作忙、压力大,去跟他聊聊没坏处。” “他也是医院的大夫?”寻聿明的语气明显透着疑惑,“心理门诊不是还没办呢,而且这种心理咨询医院一般不提供吧?” 老陈跟他走到电梯门口,按下上行键,说:“现在国内医院几乎没有正儿八经的心理咨询,只有精神科,给病人开开药还行,想咨询还得找机构。咱们院以前跟小庄有合作,不是从属关系。” “他头先跟我说要筹备开工作室,院里讨论之后,打算让他的工作室挂靠咱们医院,办个联合门诊。这样,咱们以后就是有最专业的心理咨询室的医院了。拿个文明奖还不是小菜一碟。” “我知道你为了经费的事儿着急,主要是这小子没拿定主意,我得先给他点甜头啊。你放心吧,我保证尽快把钱批下来,到时候一定给你们实验室。正好你跟他是老同学,逮着机会帮我劝劝他,就留在咱们医院多好。” “对了。”他从裤兜里翻出一张皱皱巴巴的名片,递给他说:“这是他地址,你趁歇班去一趟吧,离这儿不远。以前他老在门诊楼那个大休息室里做咨询,最近他刚得了个儿子,成天在家憋着,除了看他妈都没空过来。” “儿子?”寻聿明戛然止步,电梯门从左手边撞过来,“嘭”一下,将他夹在了中间。 “啧,怎么回事?”老陈赶紧按两下开门键,一把抓住他的手问:“没挤着吧?” “没……没事。”寻聿明被他拉进电梯,右手按在左肩上,垂头问:“他结婚了吗?” “没听说啊。”老陈插着兜说,“我认识他爸十好几年了,这小子要是结婚,怎么着也得请我去喝喜酒啊。没听说他结婚了,倒是整天听他说儿子长儿子短的。唉,你们现在这些小年轻啊,说不着急先有孩子了,说着急又不抓紧谈恋爱,真是愁人……” 寻聿明也没听清后面的话,他手里捏着那张黑色烫金的名片,再次抬起头,发现自己竟已走到一条完全陌生的街道上。 山路两旁栽着法桐,树木高大葱郁,叶片密密匝匝给太阳过了筛,洒得满地光斑。老树下有一块绿色路牌,寻聿明看看上面的字,再看看名片——环山路,是这里没错。 他顺着坡道上去,在一排排红棕色别墅前驻足,数着挨家挨户门口的号码牌,来到一扇黑色栅栏门前。 正是蔷薇盛放的季节,大丛大丛的粉白色花朵出墙而来,拉拉杂杂蔓得到处都是。寻聿明按下电铃,“嘟嘟”响了两声,听见庄奕的声音从对话机里传出来:“进来吧。” 他推开栅栏门,迎面撞见一片花海,玫瑰和绣球在这座院子肆意盛开,竟将时节错乱。紫罗兰架下的秋千上躺着一只蓝白色矮脚猫,它正眯着眼享受下午的暖阳。 寻聿明穿过花园,走进客厅,庄奕正听电话。 他换了衣服,深灰色休闲衫配黑长裤,脚底蹬着浅灰色麂皮拖鞋。酷爱运动使他常年保持着极低的体脂率,宽肩窄臀,高个长腿,随便往落地窗前一站,就像个讲究的家居模特。 他转过身,视线和寻聿明的交汇,指指客厅里的海蓝色绒布沙发,道:“坐吧,等我一会儿。” 寻聿明坐过去,不安分的目光四下打量这里,搜寻半天也没看见一件哺乳期婴儿用的东西。庄奕还是像以前一样精致讲究,一般有孩子的家庭——尤其是刚添丁,都是左扔一块尿布、右扔一个奶瓶,应付小孩子已是捉襟见肘,怎么还顾得上整洁。 可是这两间屋里纤尘不染,连地面都光可鉴人,茶几上的玻璃花瓶里,甚至插着几株刚折下不久还挂着露珠的玫瑰,可见他的浪漫闲情。 一别八年,他还是活得潇洒恣意,而自己却要面对流言蜚语和无端诋毁。寻聿明既欣慰,又嫉妒。 庄奕低声交代几句,挂断电话,过来道:“老陈让你过来的?” “是。”寻聿明起身说:“我来做心理评估。” 庄奕点点头,带着他向门廊深处走去,“跟我来吧。” “去哪儿?” 第4章 心理咨询 推开一扇胡桃木门,背后是间书房。三面墙上摆满旧书,当地一张大写字桌,另一头有长沙发、茶几和落地窗。 寻聿明走到墨绿色沙发椅前,腰身一弯,听见庄奕说:“坐这儿吧,心理评估用不着做咨询。” 他正在将坐未坐之间,闻言只好直起身,在书桌对面的椅子上落了座。庄奕从抽屉里取出一叠夹在黑色文件夹里的表格,递给他:“你先填一下吧。” “只填表就可以了?”寻聿明仰头问,如果只填表,何必还要他特地来一趟。 “你先填了表再说。”庄奕从笔筒里抽出一支签字笔放到他手边,“等会儿还有点儿别的事。” 他说完便出去了,房门虚掩着。寻聿明转过头,刚好看得见他在走廊那头的侧影。庄奕去厨房拿出一只小小的玻璃奶瓶,舀了两勺奶粉兑进热水里,然后盖上盖子用力摇晃几下,推门去了隔壁房间。 寻聿明转过脸,两只眼盯着面前的表格,好半天没有动。手机在口袋里震了震,他掏出一瞧,是陈院长的消息:“小明,别忘了跟小庄说说咨询室的事儿。” 他按灭屏幕,叹了口气,强迫自己抖擞起精神,仔仔细细看那问卷。A4大小的篇幅,上半部分写的是姓名、性别、受教育程度、是否正在服用精神类药物、既往精神病史等基本信息,从下半部分到第六页全是选择题,第七页到第九页是开放性问答,最后两页是评估结果和专业意见以及签字栏。 这样长的一份问卷,显然超出了寻聿明的预期。他一栏一栏地填下去,等写完最后一个字,挂表上的时针都已经指到了五。 庄奕中间进来过一次,见他还在奋笔疾书便没有打扰他。此时夕阳西下,寻聿明走出书房,见客厅、走廊都空空如也,犹豫片刻,敲了敲隔壁屋门。 “进来。”他果然在里面。 寻聿明深吸一口气,拧开门把手,“我填好了,你……” 这间屋里一件家具都没有,木地板上搁着两只浴盆大小的圆帐篷,庄奕站在跟前,右手拿着奶瓶,左手捧着一只刚睁眼的小猫,正在喂奶。 “放那儿吧,我腾不开手,马上就好。” 寻聿明抱着问卷走上前,顿时醒悟:“啊,它就是你儿子?” “嗯?”庄奕转过脸,笑了笑,“你听谁说的?” “陈院长说你在家看儿子,没时间,叫我过来找你。”寻聿明忽然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语气也轻松起来,“我还以为你真有儿子了呢,还没来得及恭喜你。” 庄奕没答话,笑容淡淡的。 寻聿明清清嗓子,对着两个帐篷数了数,惊道:“一共七只这么多?” 庄奕低声解释:“小区里的野猫生完就死了,留下七个小的,被我的猫叼回来了。” 他手里的猫还不到一个巴掌大,嘬着奶嘴唧唧叫,好像饿了很久的样子。寻聿明伸出手指,摸摸它带着一抹灰蓝色的小脑袋,它立刻眯起眼睛,“发型像平头,还挺好玩儿的。” “差不多了。”庄奕道:“走吧。” 小猫贪吃,一离开奶瓶便张牙舞爪,可惜爪子太嫩、个头太小,反抗看起来都像是撒娇。庄奕将它放回帐篷,在口上蒙一层毯子,带寻聿明回了书房。 与之前不同,一进这间房,他的神情马上变得严肃认真,像是换了张脸。 他走到写字台后坐下,随手翻着那份问卷,边看边问:“你常喝酒吗?” 寻聿明的目光落到他身上,与他那两道伽马射线一样,仿佛能透视的眼神相对,短暂的沉默里很快败下阵来,偏开头不去看他:“不算经常吧。看你怎么定义‘经常’。” “大概什么频率?”庄奕仍然看着他的眼睛,叫人避无可避,“一周三次?五次?每次大概喝多少?” “我……大概,一天一杯吧。”寻聿明看向墙角,那里挂着一幅水粉画。被庄奕盯着的一侧脸颊热辣辣的。他竭力维持着平静,看着画里的林海碧波,喃喃道:“有时候是伏特加,有时候是杜松子。” “都是烈酒?”庄奕拿出支铅笔,开始在问卷上写写画画, 寻聿明一愣,随即皱起了眉头:“我没有酗酒——如果你是这个意思的话。我绝不会把病人的安危交到一个……一个瘾君子手里。” 等不到庄奕回答,他破罐破摔似的强调:“你爱信不信吧……反正我没酗酒。” 后者耸耸肩,没有继续这个问题,转而询道:“你对自己‘经常性的饮酒行为’,有产生过内疚,或者说负疚感吗?” “负疚感?” 寻聿明觉得今天过来是个错误,他甚至隐隐后悔,刚才没在问卷里撒谎,而是如实填写了自己的生活习惯,导致现在陷入这样一种百口莫辩的境况里。 “我有权力喝酒,医生也可以喝酒!……我都成年了。” “我知道。” 庄奕微微一笑,翻了一页问卷。 “再聊聊你的情感问题。” “情感有什么问题?” 寻聿明脑中警铃大作。 庄奕道:“你是单身?” “单身有什么问题吗?”寻聿明握起拳头,在大腿外侧掐了一把,尖锐的刺痛立刻将他从混沌中唤醒,“是,我是单身。资料里不都写了。” “单身多久了?” “这和心理评估有关吗?!” 庄奕不答,拿起铅笔“沙沙”两声,又不知往问卷上写了什么。大概是说他快要寂寞疯了,寻聿明暗暗揣测,禁不住恼羞成怒。 “谈过恋爱吗?”不等他调整好情绪,庄奕又明知故问。 “你说呢?”寻聿明再也拿不出风度,蹭一下站起身,结结巴巴道:“你到底想……你觉得这样有意思吗?” 庄奕仍旧不答,低头在纸上写下两个字。寻聿明不等他写完,一把抢过问卷,只见页边空白处两个大字——焦虑。 还没仔细看下面的小字,问卷又被庄奕抽了回去。他声音前所未有的严厉,按着寻聿明的肩说:“你如果这么不配合,我没法给你做评估。” 不做评估,意味着不能上手术,不能开刀。 寻聿明宁可死。 僵持良久,他终于坐回椅子里,道:“大学谈过一次恋爱,没多久就分手了。” “分手以后没再试着和别人交往?” 庄奕双眼皮很窄,眼型偏狭长,配上立体的五官轮廓,原该是副冷酷相。偏偏他嘴角有两颗酒窝,一笑就改变了气质,整个人看起来和煦温柔。 但每当他板起脸,比如现下,却是比寻常人还冷淡三分。 寻聿明只看着他这副神情,心理防线就几近崩溃:“没……没有。” “为什么不呢?” “我……没遇见合适的,我想专注于工作。” 庄奕理所当然地点点头:“为了事业放弃爱情,嗯。”写下几个字,抬头冲他一笑,“还是和以前一样。” 心口擂鼓似的一跳,寻聿明匆忙转过脸,听见庄奕问他得奖后的感觉,脱口而出:“难受。” “因为是顺位拿的奖?” “不全是。” …… 时间缓缓推进,太阳慢慢西斜。别墅外的路灯一盏盏亮起,寻聿明做完心理评估出来,天已擦黑。 庄奕送他到门口,看看表,说:“八点多了,你午饭吃了吗?” 寻聿明站在台阶上,看着院门口的马路,表情有点迷茫,摇头道:“没有。这哪条路是回医院的?”他方向感一直不好,乍一出门,一时辨不出东西南北。 庄奕瞥他一眼,顺手拉上了门:“我顺路去吃饭,送你下山。” “那走吧。”寻聿明与他隔着两步远,两个人离开别墅,一前一后地走在坡道上。路旁是万家灯火,点点橘光。此刻华灯初上,人人都处在繁华热闹里,街上反而异常安静。 寻聿明沉默着,庄奕也未作声,耳畔不时掠过轻风,是汽车偶尔过境留下的痕迹。地面上拖着两条长长的影子,影子却像并肩而行。 走着走着,前面突然飞来一只足球,寻聿明脚下一绊,撞在了庄奕身上。后者正等汽车过去,回头道:“看路。” 寻聿明一怔,有些走神儿。 对面院子里跑出一个小男孩儿,冲寻聿明敬个礼,高声道:“对不起!”抱着足球匆匆跑远了。 “看路啊。”他还在发愣,庄奕扯扯他胳膊,语气颇无奈,“想什么呢?” 寻聿明回过神,向旁边挪挪步子,侧开头说:“前面那条路我认识,就送到这里吧。” 他伸手胡乱一指,见前面是条车来车往的大马路,神色轻松不少:“我等会儿打个车就行,正好那边有吃饭的地方,我去吃饭。” “我也去那边。”庄奕挑眉,“一起?” 寻聿明顿觉为难,答应不是拒绝又不是,踌躇许久,颔首道:“……好吧。” 庄奕走到路口,带着他左拐右拐,进了一条小巷,里面尽是些卖小吃的夜摊。寻聿明越看眉头越蹙,生怕被小贩们听到,凑到他耳边悄悄道:“吃这些不健康。” “生煎也健康不到哪儿去。”庄奕随口一句话,身后便没了声音。他回过头,和缓语速说:“不在这儿吃,前面有家店你应……还可以。” 他们穿过昏暗油腻的窄巷,来到建筑风格中西兼并的老城区。寻聿明看着路边拔地而起的高楼,讶然问:“这里是三门町?” 庄奕嗯了一声,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说:“原来的牌楼被前面那排旧城改建的新楼占了,咱们现在走的就是原来的三石桥,不过都垫起来了,下面的河水也和护城河连一起了,前面还是德国人建的那几栋楼,倒没拆。” “都认不出来了。”寻聿明高三出国留学,距今也有十几年了,国内发展日新月异,他现在连家门口找起来都费劲,何况是别的地方,真真物不是,人也非了。“吃饭的地方就在这儿吗?” “河边,楼梯下去就到。”从路边的石头台阶上下去,桥底下是毗邻护城河的一条小街。庄奕拂开头顶飘飘荡荡的垂杨柳,走到河岸边一家门脸不大的小餐馆前面,“就这儿。” 寻聿明推开玻璃门,见里面人不少,两个服务员忙忙碌碌,一个点餐,一个上菜,也顾不上他们,便自己找了角落里的一张两人桌坐。 庄奕从柜台拿来ipad,先递给他:“前两页的味道还可以,后面的一般。” 寻聿明看看菜单,随便一指上面牛肉饭,用眼神询问他:“这个行吗?” “可以。”手指在上面戳了几下,庄奕道:“吃完饭上去,顺着刚才的来的路一直往南走,就是你外公家那边,待会儿你可以走回去。” 寻聿明打开餐巾纸,擦着自己身前的桌沿,说:“我没住外公家。” 这次轮到庄奕一怔,想问他为什么,服务员恰好来上小菜,刚好阻断了两人对话。 寻聿明将天妇罗放在他跟前,庄奕却将温泉蛋推到他手边。二人默默片刻,刚才在山道上的尴尬又重新涌了上来。 牛肉饭上来的时候,庄奕的清酒和鳗鱼饭也上来了。他将碗端给寻聿明,又斟了两杯酒,搁在他面前一杯:“清酒在你的选择范围之内吗?还是非烈酒不可?” “我不酗酒!”寻聿明滴酒未沾,脸瞬间红了。 他赌气一般,端起酒杯喝了,道:“你是不是还在恨我?” 第5章 手术 寻聿明只喝了一杯酒,那酒灼烧着他空荡荡的胃,像被人放了把火。这火烧得他有些上头,他很快发现自己问错了问题。 “恨你?”庄奕抿了一口清酒,薄唇微弯,笑说:“都二十多岁的人了,还成天把‘爱恨’挂在嘴边,不怕人笑话么?” 寻聿明搅弄着碗里的牛肉饭,忽然福至心灵,反驳道:“那也比挂在脸上强。” 庄奕一怔,显然没料到他会这样伶牙俐齿,语气带着轻轻的嘲弄:“总比挂在心里好。” 牛肉饭噎住喉咙,上不来下不去,尴尬得如同眼前这般境况。寻聿明开始觉得,今晚一起出来吃饭也是个错误。 熟人或是久别重逢的爱人之间,也许适合共进晚餐,叙一叙往来别情,但无论如何都不适合他们这样,分道扬镳、不欢而散的前任。 他匆匆吃了几口饭,放下勺子说:“我吃饱了。” 庄奕视线一扫他碗里几乎没动过的剩饭,道:“再吃点吧,粒粒皆辛苦。” 他嘴角微微上扬,带着一个若有似无的笑。寻聿明看着他,心跳突然停了一下。然后他发现自己重新拿起勺子,继续吃起了牛肉饭。 “我的评估结果什么时候能出来?”他没话找话,脑子里搅着一团浆糊,大概这样的问句和话题是最安全的,至少不会再牵扯出什么爱恨情仇来。 庄奕将桌上的一叠餐巾纸推给他,道:“两到三天吧,医院人事科会收到你的结果,到时候他们会通知你。” “嗯。”寻聿明应了一声,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干涩,“秦阿姨的手术,也得排个两三天。不过已经很快了。”他试图解释:“现在医院床位特别紧张,有些情况不太要紧的病人都排到半年后了。” “我知道。”庄奕倒杯大麦茶给他,点头说,“我也没催你,急什么?” “我急了吗?”寻聿明耷拉着脑袋咕哝,“我是怕你着急等不了。” “我等得了。”庄奕也低着头,目光都在酒里,“不着急。” 寻聿明头顶恰好有一盏射灯,他皮肤白腻,喝了酒的脸颊微微泛红,带着几点汗珠,被光一照就像星星藏在晚霞里。 庄奕移开眼,默默斟了一杯酒,左手无名指又不自觉地跳了跳。 吃完饭,天更黑了。 风吹过来是温热的,不冷也不烫。寻聿明站在河岸边,按着硬邦邦的胃说:“好长时间没吃这么饱了。” 庄奕结完账出来,边走边问:“你现在住哪儿?” “嗯?”寻聿明脚步一滞,回头看他,“你要送我回家吗?” 他又忘形了。 庄奕也是一愣,摊手说:“没开车,只能陪你走一段。不过现在也不早了,你确定要走回去?” 寻聿明原想走回去,他刚才吃得太认真,感觉饭粒都堵到嗓子眼了,饭后消食最好自然是散步。但庄奕这么说,他便只能坐车。 今晚没有月亮,他们登上石梯,路灯投出一束束圆形光圈。和太阳光不同,昏黄灯光笼罩下,周围愈发显得漆黑,人们更容易彼此依偎取暖。 “我住医院宿舍,从这儿打车过去挺近的,你快回去吧。”寻聿明收起胡思乱想,拦下一辆空车,朝他摇了摇手,“拜拜。” 庄奕看着他坐进后车厢,跟司机嘱咐:“师傅,麻烦您慢点儿开,他晕车。谢谢。”他站到马路牙子上,目送汽车缓缓驶进夜色中。 寻聿明长舒一口气,扯了扯贴着皮肤的衬衫,降下一隙车窗,任凭晚风灌进领口,湿漉漉的脊背很快干燥起来。他趴在挡风玻璃上,从后视镜里能看见庄奕挺拔的背影,夜霭从他身上流淌而过,留下点点落寞的痕迹,慢慢消失不见。 转眼都八年了。 再相见就像打开了沉寂已久的潘多拉盒子,好的、坏的,恐惧的、欢喜的,一股脑儿地往外钻,拦都拦不住。 寻聿明回到家,洗过澡换了衣服,刚好九点半。隔三差五连续熬夜,他的生物钟彻底紊乱,这会儿半分困意都没有。 他抱着笔记本靠在床头,又把庄奕母亲秦雪岩的片子找了出来。对他而言虽然不算大手术,但对病人来说,开颅手术称得上人生大事,容不得丝毫懈怠。 寻聿明是从不肯临时抱佛脚的。 小学六年级的时候,班主任把周一升旗仪式后为母亲节致辞的重任,交给当时身为班长成绩又是年纪第一的他。那段时间正赶上奥数竞赛,寻聿明疲于应付,晚上趴在写字台边写稿子,不知不觉就睡着了,第二天上台致辞才想起来,稿子还没通读过。 于是当着全校师生的面,寻聿明嘴巴一瓢,将“伟大的母爱”念成了“母大的伟爱”。他涨红着脸,从哄笑声中抬起头,迎上班主任小刀一样喇人的眼神,觉得老师裙子上的小红花都枯萎了。 从此以后,无论什么事,但凡有时间他都会提前准备,只要偷懒的念头一出现,眼前立刻浮现出班主任的目光。想到庄奕那双清明的凤眼,也会对他流露出那样失望的神色,就像他们当初分手时那样,他便如坐针毡。 寻聿明把庄奕母亲的资料,包括既往病史、服药情况等等重新过了一遍,看着看着忽又想起他今晚那句话——总比挂在心里好。 至少在今天以前,他以为他们是爱过的。现在看来,原来没有么?寻聿明心里烦乱,合上电脑,翻个身,默默腹诽:你想这些干什么呢?他爱没爱过和现在的你还有什么关系吗?你不就是想他还爱你,还想着你,内心深处还放不下你么?你可真是害人精呐! 他挠挠屁股,负气似的,蒙上被子睡了。 几天后的早晨,寻聿明查完房去卫生间,又撞上了那个三天前在办公室走廊里听到过的声音。他落后半分钟进去,见洗手池边站着两个人,其中一个是他们科室的孙大夫。 难怪声音这样熟悉。 寻聿明冲他笑笑,神色自若地进了里间。等孙大夫一出门,他嘴巴立刻撅得老高,解拉链的动作恨恨的,倒像和里面的东西有仇一样。 就在这时,隔板间的门“吱呦”一声响,里面出来一个挺俊俏的年轻大夫,看见他笑说:“哟,寻教授,您还亲自来啊?” 这是个过时的笑话了,以前流行的时候,有人拿它和陈院长开过玩笑,之后便在医院传开了。到现在已经没人再引来调侃,同一个笑话重复一千遍,就只剩下尴尬。 偏偏寻聿明是新来的,被他噎得无言以对。他一愣神的功夫,那人又说:“寻大夫,我叫岑寂,就是那天早上在手术室外面和您说过话的,您还记着吗?” “其实我早听说过您,在您没出名的时候就一直关注您的研究来着。我从小就想学神经学,我能不能跟您学?您收我当徒弟吧,我挺聪明的!” “等……等一下,我在上厕所。”寻聿明大窘,右手颤巍巍掏出纸巾,在自己的小宝贝上沾沾,然后小心翼翼地收回去,拉上了拉链。 岑寂目睹全程,咧嘴笑道:“您真精致啊!” 解个小手还擦擦呢。 “……”寻聿明快步走到外间,洗着手问他:“你是实习医生吗?” “我都住院三年了,就是长得年轻。”岑寂嘻嘻一笑,摸着脑袋说,“您收我吧,我人缘可好了,有我跟着您肯定没那么多人酸您了。” 寻聿明顿了顿,望向他:“谁酸我了?” “你不知道啊。”岑寂没想到他这么迟钝,两手插着兜说,“现在满医院都等着看您笑话呢,您那么大名气,院长又那么器重您,忽然空降来咱这儿,大家都不服。到哪儿都不缺红眼儿病,尤其是咱们医院。” “唉,不过他们大部分人其实就是羡慕,又不了解您,有点儿排外罢了,熟了就好了。但咱们科老主任快退休了,刘大夫、赵大夫本来都是接班人选,您一来估摸着他们都没戏了,肯定就……您明白吧?” “我没想当科主任。”寻聿明擦擦手,推门出去,“我干不了行政,只能做做手术,抢不了谁的机会。” 岑寂一路跟着他聒噪:“我知道寻大夫志不在此,那咱俩志同道合啊。我真挺适合跟您学习的,要不您考虑考虑?” 寻聿明的视线越过他,看见不远处的电梯里,庄奕拎着两个纸袋走了出来。他拍拍岑寂的胳膊,说:“等会儿手术,你做我二助吧。” “谢谢寻大夫!”他嘿嘿一笑,两手放在头顶向他比了一个大心,“我这就过去,爱您!” 寻聿明摆摆手打发他快走,径自朝庄奕过去:“来给我送礼吗?”说完便后悔话太造次,没给自己留余地。 还好庄奕今天没有刻薄他的打算,递给他纸袋,“算是吧。” 那是两只牛皮纸袋,上面还印着黑色的对号logo。寻聿明接过来看了看,道:“这两双鞋钱加起来也顶一个红包了吧?我可不能收。” “想要吗?”庄奕重新回到电梯间,和他一起去十六楼看秦雪岩。 寻聿明按下上行键,很诚实地点点头:“想要。”有新鞋穿,谁不想要。 “你身上带钱了吗?”庄奕又问。 “带了吧。”寻聿明赶紧在身上翻找,从白大褂的侧兜里摸出一张皱皱巴巴的五角钱,“嗯……现在用不大着现金了。” 庄奕拿走纸币,揣进兜里说:“鞋是你买的,不算送礼了。” “嗯?”寻聿明低下头,偷偷抿了抿嘴角,“好吧,谢谢。” “不用谢,助理买的。”庄奕淡淡道,“这鞋不用系鞋带,我是怕你绊倒在手术里,耽误了我妈。” 他晚上睡觉时,脑海里总是出现前几天寻聿明踩到自己的鞋带险些摔倒的画面,而梦里的他穿着手术服,一跤跌到秦雪岩的身上,手里那把雪亮的手术刀不偏不倚正中大脑。 庄奕心魔难消,醒来立刻让助理给他买了两双鞋。 寻聿明心一沉,笑容僵在脸上:“知道了。” 1612号病房里,秦雪岩已经准备好了,昨天折腾一下午,头发剃得比岑寂还秃。她忧愁地抱着儿子的手臂,目光数度瞥向镜子又数度挪开,一脸嫌弃。 “好了别看了,我爸昨天签字的时候说了,您一进手术室他就过来。这么大的事儿,您不能真不让他进医院啊。”庄奕搂着她的肩笑说,“不就是剃个光头,您什么样儿他没见过?我明天就让人给您买两顶假发,到时候您戴上,肯定还能艳冠广场舞蹈队。” 庄奕父亲原本一直陪着秦雪岩,昨天一听说要剃光头,秦雪岩立刻将他赶了出去。 “尽胡说!”秦雪岩一拍他胳膊,气咻咻道:“我什么时候跳过广场舞?” 她可是有品位的阿姨。 “那就艳冠麻将俱乐部。”庄奕接着调侃,“到时候您戴顶红头发,肯定‘红’运当头,一出手就是自摸清一色,把他们都放倒。” 秦雪岩捂着嘴巴,乐得花枝乱颤。 “阿姨放心吧,这病真不是大问题,庄奕也懂这个,您看他都不担心。” 寻聿明又安抚秦雪岩几句话,带着岑寂先去了手术室。秦雪岩被推进来的时候,他已经全副武装,口罩、手套、头灯、显微眼镜,一一戴好了。他面前挂着移动显示屏,片子和病历抬头可见。 岑寂虽是二助,寻聿明也只让他站在旁边观摩而已,今天从开刀到缝合他会亲自完成。一助是另一个主治大夫,平时和他一样不爱说话,寻聿明只记得他叫周容。 麻醉诱导后,秦雪岩缓缓睡了过去。寻聿明用马克笔在她的光脑袋上画了几道黑线,确定手术切口的位置,等着旁边人给她上头架。 周容做腰椎穿刺,成功置管引流脑脊液。护士给手术区域擦碘伏,铺上无菌布。寻聿明从四助手里接过手术刀,余光透过对面的大玻璃,看见庄奕进了隔壁观摩室。 “他怎么来了?”声音通过手术示教系统,一字不落地传进了庄奕耳朵。 接着寻聿明便听见他通过话筒说:“寻大夫,我是医院的合作医生,和你一样也有行医资格证,有权进手术室。何况我现在还没进去,不违反医院规定。请你好好手术,专心点儿!” 寻聿明咬着牙没做声,再次核对一遍秦雪岩的信息和手术方案,他分层切开头皮与弹韧的肌肉,上止血夹,准备开颅。 周容用颅钻钻开两个孔,岑寂不等身边人开口,先把铣刀递了过来。寻聿明铣开颅骨,吩咐道:“剪刀。” 岑寂将剪刀手柄交到他手里,见他剪开了硬脑膜,一块鲜红带血的大脑顿时出现在眼前,上面布满了细小的血管,宛若树叶上交错纵横的叶脉。 辅助推来显微镜,寻聿明轻轻牵开组织,一路向颅底探去。那颗包裹着一层灰粉色薄膜的肿瘤无处遁形,很快暴露在视野之内。 “电凝止血。”寻聿明并未犹豫,从肿瘤侧面着手切除,他的动作幅度极小,看起来并不急于求成。 时间走得很快,无菌区外站满了人,实习医生们个个探头探脑,如饥似渴地盯着手术过程。进行到肿瘤对侧时,周容问:“要不要切开大脑镰?” 寻聿明小幅度地摇了摇头,询问岑寂:“大脑镰切开后,对病人有什么影响?” “呃……”岑寂乍然被问,搜肠刮肚地说,“有研究表明会增加脑疝的风险,以及其他并发症。” 寻聿明不予置评,他全身上下只有手和眼睛在动,表情就像是在拆弹,事实上也的确是在拆弹,一个不慎就是无可挽回的后果。 庄奕自以为对他了解很深,却也不得不震惊于他此刻表现出来的从容与专业,和生活中那个孤僻木讷的小明判若两人。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庄奕中途离开了观摩室。等他再进来时,寻聿明刚好抬起头,将那个聪明的小东西取了出来。 他把肿瘤组织“嗒”一声丢在托盘上,道:“拿去做病理检测吧。”进来观摩的实习医生个个积极,马上有人端起托盘出了手术室。 “谢谢周大夫。” 寻聿明严肃了接近七个小时的脸上终于放出晴光,笑着问岑寂:“你来看看吗?” 岑寂眼睛一亮,连连点头。寻聿明让出位置,把这宝贵的半分钟交给他。岑寂僵直着身体,在众人艳羡的目光中凑到了显微镜前,只见颈内动脉、大脑前动脉、前交通动脉、双侧嗅神经,一一展露在眼前,连嗅丝都完整保留了下来,不由得叹了一声:“哇——!” 从显示屏里看和直接透过显微镜看,是完全不一样的两种感觉,就像从电影里看见杀人和亲眼目睹也是两码事。 岑寂肾上腺素狂飙,感觉一股清凉直冲头顶,兴奋得想跳两下。可惜寻聿明没给他太多时间,尽快缝合脑膜、闭合颅骨,结束了手术。 秦雪岩被推出手术室,直接进了ICU。寻聿明洗完手出来,在手术记录上签过字,又叮嘱护士几句话,见庄奕正站在观摩室门口望着自己,迎上去说:“手术挺成功的,如果没有意外,阿姨明天早晨应该就能醒过来了。” 庄奕看着他,给出了重逢以来最温柔的声音,诚恳道:“谢谢你,寻大夫。” 末尾一句的语气格外郑重,仿佛到这一刻,庄奕才真正认识“寻大夫”,明白这三个字背后的重量。 而寻聿明心底没来由地一热,他发现自己竟然一直隐隐期待着他的承认,直到这声寻大夫从他心底说出来,才觉得自己心里空落落的那块地方被填满了。 他思绪万千,落在嘴上,也只一句:“别客气,你先过去看阿姨吧。” “好,我先走了。”庄奕道,“改天请你吃饭。” 寻聿明“嗯”了一声,脚底生出两朵棉花云,走路轻飘飘的,分明还没换新鞋。 他转过长廊,冲走过来的护士长点点头,听她说:“寻大夫,你的心理评估出来了,刚才陈院长让我顺道带给你。”说着,递来一本文件夹。 嘴角不自觉地弯着,寻聿明道过谢,翻开一看,见末尾一页签着庄奕龙飞凤舞的名字,旁边赫然三个字——不合格。 作者有话要说:每天看到你的评论太开心了,抱。 手术是简略版,医院规定为了小说内容做了修改,和现实世界有一定出入。 第6章 酗酒 看到评估报告,寻聿明立刻去了重症监护室。 秦雪岩还没醒过来,ICU外的长廊里挤满了探视的人。庄奕站在墙边,稍稍低着头,正和身旁一个穿铁灰色衬衫的男人说话。 寻聿明原本是带着一腔愤懑来兴师问罪的,见这人山人海的架势,不想被围在里面,只好走到隔离门外给他发短信。 他掏出手机,打开联系人,这才想起来,自己根本没有他的电话号码。上次给他发短信还是大学刚毕业的时候,没想到再联系已经过了八年。 八年前如果有人跟他说,八年后他连给庄奕发条信息都找不到号码,他一定会觉得荒唐。而在这八年之中,他拒绝联系庄奕,以至于连这份感慨也推迟了八年,直到今天才被他从内心深处翻出。 他叹口气,原本满腹的委屈和愤怒,忽然间散了大半。找出陈院长之前给的那张名片,反面有庄奕的号码,寻聿明给他发了条短信。 -有点事找你,我在ICU门口。寻聿明。 半分钟后,庄奕回复他。 -我现在没时间,有急事吗? 寻聿明又向里看了一眼,那群人正凑在一起说话,庄奕怀里抱着一个卷头发、大眼睛的小姑娘,脸上笑容很是温柔。 他家的亲戚多,寻聿明早有耳闻。从前上大学的时候,遗传学老师让他们做家庭成员谱系图,寻聿明的家庭树上只有寒酸的两片叶子,而庄奕的整整一张A2纸都画不开。 他曾祖父母是最早去英国的一批留学生成员,国内国外都有亲属。祖父母婚后生了七个儿子,五个女儿。这十二个姑姑伯伯各自成家,平均每个人都有两个孩子,再算上领养的,手脚并用都数不过来。 庄奕的堂哥堂姐和堂弟堂妹们加起来就不下二十五个,更别提他外公家里也有两个舅舅一个姨妈,他父母还给他生了一个亲姐姐…… 有时候这些人凑在一起,连他自己都犯嘀咕。逢年过节看见不常来往的亲戚,叫错称呼是常事。 寻聿明从未体验过他们那种大家庭的氛围,他是跟着外公长大的,家里亲戚少之又少,即便有也不会和他们祖孙来往。 外公是个很孤独的人,年轻时遭小人排挤受过迫害,闹得妻离子散,精神几近崩溃。经此一事,本就沉默寡言的外公变得愈发孤僻,连带着小小明也学得他三分古板。 寻聿明高二那年才第一次见到亲妈,到现在也不知道亲爸什么模样,他的生活里很少出现朋友,只有外公和庄奕。 八年前,连庄奕也没有了。 他走到玻璃门前,与长廊里的热闹仅一步之遥,中间却像隔着一道难以逾越的屏障。 “明天再说吧。” 庄奕收到信息,本想问问他什么事,无奈怀里的小侄女闹腾,便没顾得上理会。 寻聿明踱到窗边,见医院门口熙熙攘攘,不多时,一群人簇拥着庄奕走了出去。空旷的长廊里,穿堂风不时吹过,感觉今年秋天来得更早了,八月里竟已觉得冷。 临走前他又去病房外转了一圈,走廊里烟消云散,只剩下庄奕请的两个女护工还坐在躺椅上聊八卦。 寻聿明看看时间,距离手术结束已经过去四个半小时,情况好的话,说不定今晚秦雪岩就能醒过来,若是情况不好…… 他愣神的功夫,岑寂先拿着病理报告过来了。寻聿明一面看,一面听他说:“EMA阳性,S-100阴性,瘤子是良性的没错儿。” “但是已经四个多小时了,病人一点儿苏醒的迹象都没有。”他半是和岑寂说话,半是自言自语。 “哎,您着什么急呀。”岑寂站成一个“大”字,一手撑着墙,一手叉着腰说:“三五天才醒的不也有的是么?” 寻聿明眉心微蹙,摇头道:“这个病人比较年轻,身体素质不错,而且她的肿瘤小,位置不算深,手术也很成功。按理说,她应该很快能醒过来才对。” 手术都有风险,他只怕这一次风险降临在秦雪岩身上。 “个人体质不一样嘛。”岑寂倒是挺乐观。“您先别担心了,说不定明天早晨就醒了。” 寻聿明把病理报告还给他,边走边说:“你晚上值夜班,帮我多盯着点儿这边的情况,一定要每隔一个小时记录一次脉搏和血压,记着多观察瞳孔变化,有事儿立刻通知我。别管多晚,都要给我打电话。” “我知道了师父。”岑寂连声说:“您赶紧回去睡觉吧,都快七点了。” 寻聿明心烦意乱,也没追究他这句天桥耍把式似的称呼,收拾好东西回了家。 第二天他休息,昨晚惦记着秦雪岩,又想着心理评估的事,一夜翻来覆去到凌晨才堪堪睡着。醒来后还是没有好消息,寻聿明看看时间,才下午两点半,便带着评估结果去了庄奕家。 从出租车上下来,他按了两下电铃,一个艳光四射的女人出来应门。她穿一件猩红连衣裙,走起路来脚下生风,幸亏寻聿明戴着眼镜,否则还以为是根着火的辣椒朝他烧过来。 “你好。”她穿过花丛,问道,“你找哪位?” 一股浓烈的香水味扑面而来,寻聿明下意识地退后一步,“请问庄奕在吗?” “庄奕?”那女人上上下下打量他,见他穿着半新不旧的白衬衫和牛仔裤,怀里抱着个文件夹,一副穷学生的样子,冷笑道:“你找他有什么事儿吗?” 寻聿明被她看得不自在,皱了皱眉,追问:“他到底在家吗?” 那女人抱着肩,轻蔑地笑了笑,上前一步将他拦在门口:“你是哪个大学的?” 寻聿明被她一挡,文件夹没拿稳掉在地上,顿时烦躁起来:“和你有什么关系?你管得着吗?我是来找庄奕的。” “呵。”对方嗤一声,眯着眼道:“你还挺横啊?我说你们几个还要不要脸?现在的大学生都像你这样吗?看见个长得好的,有钱的,就往上扑?” 这片别墅区家家有院子,篱笆墙矮,下午人闲,许多坐在外面乘凉的。她嗓门高,一句话嚷出来,引得行人纷纷侧目,前后左右好事的邻居,都探头伸脖地向这边看。 对面房子里的老大爷,隔着条街喊道:“怎么了,丛焕?” “没事儿爷爷,”那女人盯着寻聿明,没好气地说:“又来一个不要脸的!” “小伙子快走吧,你吵不过她,她可厉害着呢!你说你年纪轻轻,干点儿什么不好,听爷爷一句劝,回家去吧。”大爷摇着蒲扇,边说边和街坊嘀咕,“今回这个看着还挺老实的,没想到,小男孩不学好,也干这个。” “就是啊。”邻居也道,“你看那么大个小伙子,长得漂漂亮亮的,怎么不往正道上走!” 众目睽睽之下,寻聿明臊得没处躲,想和他们理论几句又不知从何说起,只好转身离开。 丛焕却不让他走,一把拉住他,道:“我告诉你,庄老师心里早有人了,比你强一百倍也不止,你别做梦!叫你们那些没皮没脸的同学省省劲儿吧,别来找不痛快!” 寻聿明挣开她的手,大步流星地往山下走。 丛焕不依不饶,叉着腰在街口大骂:“下回再来,我见一个骂一个。不怕现眼咱们就到你们学校教务处说说去,让你们老师校长都看看!” 寻聿明心里堵着一口气没处撒,自言自语道:“哼,你到美国说去吧!” 他早午饭都没吃,平白无故又被人羞辱了一顿,这会儿头晕眼花,只想找个地方歇歇。刚才只顾着走也没看路,转过街角才发现,附近连一辆出租车都没有。 一筹莫展之时,路口忽然来了一辆黑色SUV。 寻聿明忙招招手,想搭个车下山。那车缓缓停在路边,车窗落下,探出一个小女孩的脑袋,甜甜叫道:“哥哥。” “你是……?”寻聿明一脸茫然,见庄奕从驾驶室下来,登时省悟:这女孩儿就是昨天他怀里抱着的那个。 廉者不受嗟来之食,刚被他家人骂个狗血淋头,寻聿明才不要坐他的车,这下头也不晕了,眼也不花了,拿起脚便走。 庄奕抱下小女孩,在她耳边说了几句什么,道:“去吧。” “那我有什么好处?”小女孩儿狡黠地笑笑,歪头问。 “我给你买鲍鱼酥吃,去临市买手工现做的。”庄奕拍拍她屁股催促,“快去啊,走远了。” 小女孩心满意足地点点头,颤颤巍巍向寻聿明跑去,边跑边喊:“哥哥!等等我,哥哥!” 寻聿明停下脚步,回过头,小女孩喘嘘嘘跑上前,道:“哥哥,我想请你吃饭,好不好?” 庄奕双手插兜,倚着车门,远远看去似乎在笑。 寻聿明蹲下身问小女孩:“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艾比。”她长得活像个洋娃娃,睫毛比寻聿明的还长,童言童语小大人似的,“你好看,我们做朋友吧。” “是不是庄奕教你这么说的?”寻聿明抱起她,从兜里掏出两个打疫苗用的糖丸。“你告诉哥哥,哥哥给你糖吃。” 艾比生怕泄露秘密,看看庄奕那边,又看看寻聿明,在鲍鱼酥和糖丸之间踌躇良久,小声说:“那你先给我吃,我才告诉你。” 寻聿明拆开纸包,喂给她一颗,艾比抿抿嘴巴,笑道:“哥哥,你抱我过去,我就告诉你。” “鬼灵精。”寻聿明无奈地笑了,抱她回去,交给庄奕:“还你。” 庄奕仍旧插着兜,也不去接,“她要请你吃饭,我可管不着。” 寻聿明拉开车门,将艾比放到副驾驶上,道:“我走了。” “等等。”庄奕敛起神色,追上去问:“你找我到底什么事?” 寻聿明不吭声,他又道:“先跟我回去吧,你脸色惨白,走下山非晕路边不可。”说着将他拉回来,不由分说塞进后车厢,自己坐到驾驶室,发动了车子。 艾比见两人都不说话,车内气氛尴尬,叹了口气:“我太难了。” 寻聿明被她逗笑,弯弯唇角,把另一颗糖丸也喂进了她嘴里。 汽车开到家门口,丛焕还在街上和邻居大爷说话,看见寻聿明从车里下来,立刻气得蛾眉倒竖:“嘿,你没完了是吧!” 庄奕见这架势,瞬间了然,赶紧拉开她道:“丛焕,这是寻大夫,我朋友。” “……哈?” 丛焕眼睛瞪得溜圆,“他……就是寻大夫?你要介绍给我爸看病的那个寻大夫?” “就是他,我大学同学。”庄奕颔首。“他上学早,跳级了,看着年轻。” “……” 双手在裙子上搓搓,丛焕走上前,冲寻聿明伸出右手:“对……对不起啊,寻大夫。刚才我把你当成是……算了。反正就是我认错人了,对不起。” 寻聿明偏开头,丝毫没有和她握手的意思,淡淡道:“我的号排到一年后了,神仙来了也排不上,你找别人看病吧。” “别别别,我刚才真不是故意的,我爸都念叨好久找您看病了。”丛焕看向庄奕,后者摊摊手,示意“我也没办法”。 僵持片刻,他道:“你先回去吧。我和寻大夫有点事,看病的事过两天再说。” 丛焕吐吐舌头,和艾比摇摇手,去了车库。 庄奕抱着艾比去开门,带寻聿明进屋,解释道:“丛焕是我的学生,帮我来喂猫的。她脾气有点暴躁,你别跟她一般见识。前两天我不小心招惹了两个大学生,她那是替我打抱不平呢。” 前几天庄奕去大学生联合协会演讲,顺便捐了一笔钱作为贫困学生的奖学金。没想到,听演讲的学生里有两个男孩儿对他一见倾心,要到他名片以后,隔三差五往他家里跑,美其名曰请教论文,实则是套近乎。 庄奕倒杯柳橙汁,递给寻聿明:“我们出去吃吧?”又叮嘱艾比:“不是说冷么,去穿你的小斗篷来。” 寻聿明放下文件夹,说:“我有事问你,用不了多长时间,一会儿就走。” “在这儿问?”庄奕指指朝客房走去的艾比,“她也饿了,都下午了。有什么事吃饭说吧。” 他去厨房打包了一些杂物,让寻聿明抱着艾比:“帮我看着点儿她。”自己去开车。 寻聿明见他回家拿的都是些水壶、水杯、饭盒之类的东西,猜着是给秦雪岩拿的,想起医院到现在都没消息,道:“每个人苏醒的时间不一定,也许明早,也许再过几天,秦阿姨她……” “我没着急。”庄奕开出小区,趁着红灯停下车,从中央后视镜里看着他说:“你不用有压力,我相信你的能力。就算怎么着……也不是你的问题。” 寻聿明与镜子里的他对视两秒,转过了脸去。看着外面逐渐落山的夕阳,睫毛轻轻垂落,他道:“我不该做这个手术的。” 车子恰好驶入滨海隧道,庄奕的脸隐没在暗影中,他的表情看不分明,只有淡淡的声音问:“为什么?就因为我是你八年前谈过的前任?” 医生不给自己的亲友做手术,是为避免个人感情影响客观判断。但前提是有感情。他们之间还有什么呢?如今什么也没有了。 “不只为了这个。”寻聿明知道自己是在过度担心,可他控制不住。“我来医院才两个月,已经有三个病人没醒过来了,这个时候我不——” “你的因果关系弄反了。”庄奕打断他的话,手里的方向盘转个圈,进入了滨海公路。 天色渐渐晦暗,日头融化了半个在海里,此时此刻的海面异常瑰丽,如同打翻了颜料盘,粉白橙红蓝绿紫,悉数渲染在一起,缤纷而夺目。 庄奕目不斜视,眼睛盯着前方蜿蜒曲折的道路,说:“不是因为你,病人才没醒过来。恰恰相反,正是因为你,那些本来就没可能醒过来的病人,才有了一线生机。” 因为他是寻聿明,所以罹患绝症的病人会慕名而来。也因为他是他,所以那些原本不该有的希望才会被点燃。 “那些人做手术之前都签了同意书,人家愿意拿自己的命来搏一次。他们自己都不怕失败,你有什么可怕的?” 庄奕将车停在海边,去了一家露天餐厅。岸边的铁艺围栏上缠着灯条,细碎的光闪烁着,落进两排鸢尾花里,变成了露珠。 服务生把他们领到一旁的空位上,庄奕给寻聿明拉开藤椅,又将艾比放进儿童座椅,坐到对面点了餐。 寻聿明不是来吃饭的,也没心情在这里和他吹海风,他开门见山道:“我心理评估的结果出来了。我就是想问问你,你凭什么不给我过?我再三跟你说了,我没有酗酒!” 这种走过场的事,庄奕不给他过,多半是故意。 他思来想去,觉得问题肯定出在酒上。寻聿明后悔死了,早知道那天不告诉他自己喝酒的事,扯个谎就过去了,何至于像今天这样麻烦。 “我没说你酗酒。”庄奕抖开餐巾,铺在自己腿上,拿起勺子说:“反而是你自己,总是强调你没酗酒,这难道不是你对自己喝酒而产生负疚感的表现么?因为你心虚,所以才会用这种方式,不断地说服自己喝酒没问题。” 寻聿明被他说得满脸通红,他试图争辩:“我心虚什么?我没有做错事,有什么可心虚的。” “是啊,你又没有做错事,你心虚什么呢?”庄奕晃了晃左手里的小银叉子,上面那块香煎鲑鱼居然没有飞出去,“问题就在这里。” “我没有。”寻聿明被他说中心事,只能为了反驳而反驳。 他别过脸望着海平面,道:“你说我心理状态不合格,就等于说我对我的病人不负责。你这是在侮辱我的职业道德和能力。你……你太过分了。” 根据庄奕对他的了解,能让他这样脾气性格的人,说出“你太过分了”这样的话,显然他真的太过分了。 不是每个人,在人生的每个阶段,都有面对自己内心的勇气。 庄奕抬眼看他,给艾比挑着鱼刺,说:“我只是实话实说,对你的心理状况进行客观评估,是我的职责所在。你觉得我是故意不给你过吗?就因为过去的私人恩怨?那你也是在侮辱我的职业道德和能力。” 寻聿明闻言一怔,起身道:“我要走了。” 他面前的意大利米一口没动,已经凉了。庄奕擦擦嘴角,从侍应生手里接过一只小小的黑色纸盒,说:“我送你回去。” “不用了。”拒绝的话说出口,寻聿明又觉得自己这样很幼稚,补充道:“你要回医院,我自己坐车回去吧。” 庄奕仿佛没听见:“艾比还没吃饱,你等她一会儿。” 他用艾比做牵制,寻聿明无计可施,只能硬着头皮坐回去,两个人相顾无言。 一刻钟后,艾比吃完饭,朝庄奕道:“我请客,你帮我付钱吧。” 庄奕笑笑,结了帐,取来车,给他们两个开门。寻聿明抱着艾比上车,一路沉默地和他回了医院宿舍。 车子停在小区门口,庄奕熄了火,周遭立刻安静下来,三个人都没有说话。 天已擦黑,寻聿明盯着老路灯下的一团飞虫看了半天,推开车门,最后问他:“你真觉得我酗酒吗?” 庄奕打开手套箱,拿出刚才在餐厅打包的纸盒给他:“我说了很多遍了,我不认为你有酗酒的问题。你虽然不至于酗酒,但你的确在用酒精缓解焦虑和恐惧,并且很明显你为此感到愧疚,这也更加剧了你的焦虑。” 他一只手搭在方向盘上,侧身看着寻聿明:“你需要接受心理治疗,这是我的专业意见。” 寻聿明垂下头,问他:“那你会给我做心理咨询吗?”陈院长多半也是这个意思,他猜测。 “不会。”庄奕摇摇头,看一眼时间,护工快下班了。“我先回医院了,晚安。” 他的车开走了,寻聿明还站在原地出神。 每当他以为他们已经和解了的时候,庄奕总能一句话把他们拉回客气疏远的距离。这应该也算一件好事,毕竟寻聿明也不想和他走得太近。 但庄奕拒绝给他做心理咨询,而且是在他刚给庄奕母亲做过开颅手术之后,过河拆桥未免也太快了。理智上,寻聿明并不认为庄奕欠自己人情,但感情上,他还是忍不住那样想。 这一夜他仍旧没睡好,断断续续的梦将他在过去和现在之间来回撕扯,直到来电铃声叫起来,才逃离梦魇。 寻聿明摸到床头上的手机,按下接听键。听筒里传来岑寂的声音,似乎很着急:“师父,你快来医院!”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两章合一章,嘿嘿,求个评论。 第7章 信任 “……就让我们维持好这表面的平静,强装淡然地迎接没有彼此的明天,故作镇定地面对失去吧。” “过去你爱我的原因,现在你忘记了吗?……你最近一次想着我,是多久以前的事?” “人们都说时间能治愈一切,但这说法似乎不怎么适合我。” …… 这世界上除了情歌,就没有别的音乐可放了吗? 庄奕烦躁地关上电台,打开蓝牙连接手机音乐库,车载音响缓缓唱起:“自从你跟我说了分手以后,我除了悲伤一无所有…… ” “……” “认命吧。”艾比举着手机,同情地看向庄奕:“我妈说,一个人失恋的时候,上帝都在跟他做对。” 庄奕左手握着方向盘,腾出右手捏了捏她脸蛋:“你小小年纪,懂什么?” “嘿!”艾比大声抗议,“我都五岁半了,明年就上小学了哦,而且我内心可是很老的。” 庄奕莞尔一笑,不和她进行无意义的争辩,将车开进了医院停车场,“你去找你妈妈,我有点事。” 艾比抱着他胳膊不肯松手:“我不要。你去哪里?我也要去。” “那你要给我保密啊。”庄奕抱着她往病房走,四周灯火通明,唯独行政楼只有一盏灯还亮着。“不能把你看到的说出去。” 艾比敬个礼,说:“Yes, sir! ” 庄奕笑笑,去ICU外面转了一圈,把带来的东西交给护工,嘱咐他们看好秦雪岩,自己一会儿过来陪床,又抱着艾比又去了院长办公室。 今天老陈加班,他现在一定在行政楼。 走到门口,老陈的声音从门后传出来:“……哎呀就给我们再批一个嘛,再批一个吧。我们这可是寻教授要的经费,你以为呢?要是耽误了他拿奖,咱们祖国脸上也没光啊。你就看着国家的面子,也得给我们批点儿!” “啧,我怎么能是耍无赖呢?那寻大夫是不是得了菲尔德奖?那下一届是不是咱们所有大夫加起来,都没他得奖的几率大?这不是你头顶上的虱子,明摆着么。……没有没有,我没嘲讽你是秃子。” “……就给我们批一个嘛,我知道连续两次得奖的概率几乎为零,但世界上也不是就那一个奖。得不上菲尔德,得个诺贝尔也行啊。下届诺贝尔寻大夫肯定有戏。你就别抠门了,我们批一个,就这么说定了,挂了啊!” 庄奕听完墙角,敲敲门,得到许可,走了进去。 老陈看见他,笑问:“你怎么过来了,没去看你妈?哎,这是谁家小孩儿?真俊啊!” “艾比,叫爷爷。”庄奕道:“我堂姐的孩子,老是粘着我。” “爷爷。”艾比规规矩矩坐到沙发上,两条萝卜小腿一荡一荡。 “真乖。”老陈从柜子里翻出一盒巧克力棒、两袋牛奶拿给她,打开桌上的外卖,问庄奕:“吃了吗你们?” 庄奕坐到他对面,道:“我吃了。有点事儿问你。” “什么事儿?”老陈一边大口扒着酸辣土豆丝盖饭,一边说。“经费老侯拨给你了,不可能再要回去,这个你不用担心。” “不是这事儿。”庄奕给艾比打开核桃牛奶,问道:“寻聿明的心理评估结果你看了吗?” “噢,我看了。不合格么不是?”老陈抬起头,笑说:“怎么了,你打算重新评估?” 庄奕摇摇头,道:“那倒不是,他的评估结果没错。我是想说,他现在心理压力很大,确实需要接受专业的咨询,但是我认为,以他目前表现出来的专业水平和抗压能力而言,没必要停掉他的手术。可以让他一边治疗,一边工作。” 老陈与他不谋而合:“我也是这么想的。停了他的手术,你知道那得有多大的损失?现在他的号,光网上预约的,已经排到一年后了都!每天留出来的那三个号,外面黄牛炒到一万五一个。就那,你抢破头都抢不上。要是停了他手术,那些挂上号的人还不得跟我要命啊?” 想到寻聿明下午和丛焕说,他的号早都排到一年后,神仙来了也挂不上时,那副孔雀开屏的样子,庄奕不由得勾了勾嘴角,续道:“我打算让霖霖给他做咨询,陈叔觉得呢?” 老陈的儿子叫陈霖霖,也是庄奕的学生,和丛焕一起读的博,水平不错。庄奕去外面开工作室,班底里就有这两个人。 “霖霖?”老陈嫌弃地撇撇嘴,“他行吗?” “怎么不行?”庄奕笑道,“对你儿子有点信心,他可是我学生。要是他干不了,我再接手。” 老陈仍是不放心:“你干什么不自己做啊?霖霖那小子,我看够呛。别给我把小明治魔怔了,那可不行。” “我不可能做的。”庄奕坚决拒绝,“给沾亲带故的人做咨询,本来就有违职业道德准则。再说我……你就别操心了。” 他想了想,又道:“还有,经费的事儿办得怎么样了?” “没戏。”老陈吧唧着嘴说,“批经费那小子是从咱医院出去的,我太知道他了,那家伙滑不溜手,短时间内这笔钱批不下来。” “可你已经答应寻聿明了。”那天他在楼梯间里信誓旦旦地保证,说两个月内一定给寻聿明批下钱来,庄奕记得一清二楚。 老陈叹了口气,道:“我知道。所以我想,要是实在不行,就让外面的私人企业来投资吧。反正想给他赞助的人不少,都排着队呢。但是这样一来,以后他研发的东西,赞助商就有了专利开发及使用权,可能会影响一部分收入。” 以庄奕对寻聿明的了解,他应该不会在乎这些。研发新的医疗技术,对他而言最大的红利是治病救人,是得奖,名声或许是他想要的,钱财倒还真不一定。 “你得先问问他的意见。”不过猜测是一回事,不经允许擅自替他做决定,又是另一回事。 “这个自然,”老陈道。“明天我问问他。” 庄奕从桌上抽张湿巾,擦掉艾比满嘴的巧克力,抱起她说,“我先回去了。明天你问问他,然后告诉我一声,看他什么意思。” “哎,等会儿。”老陈连忙叫住他,“你那个工作室的事儿,拿定主意了吗?就留在咱们医院吧。” “我再考虑考虑。”和医院办联合门诊有好处,也有坏处,肯定不如自己单干来得自由闲散。庄奕并不像寻聿明,他的人生除了工作还有生活。 “那我以后再也不跟你说小明的事儿了。”老陈转过身,拿余光悄悄瞥他,“你们年轻人,别以为我们这些老头子都是傻瓜,我什么不知道?反正你看着办吧,不答应以后别想从我这儿套话。” “…… ” “知道了。”庄奕无奈,只得答应,又道:“当心我给你儿子穿小鞋。” “他随便穿。”老陈图谋得逞,笑得一脸无所谓。 庄奕把艾比送去酒店交给堂姐,回医院的路上仍旧不放心,又给老陈发了条短信,嘱咐他务必先问过寻聿明,再招商。 临睡前,他将寻聿明的资料重新过一遍,发给陈霖霖。那只名叫“耳朵”的文件夹,在他电脑桌面上一躺八年,今天终于挪动了地方。 庄奕打开邮箱,把文件夹拉进去,系统却提示附件太大无法发送。他点开“耳朵”,里面有七八个子文件夹,按类别排列,分别是“照片”“论文”“新闻”“访谈”“信件”…… 斟酌许久,庄奕把“照片”和“论文”剪切出去,将文件名改成“寻聿明”,才勉强发送成功。 次日一早,陈霖霖回复:“收到。” 庄奕吹了声口哨,去重症监护室看看秦雪岩,接着去外面给一大早就过来探视的亲戚们买早餐。等他拎着一捆豆浆回来,只见寻聿明和两个护士匆匆忙忙朝ICU走去,心里“咯噔”一下,豆浆脱手洒了满地。 寻聿明今早起得晚,接到电话,立刻赶去医院。一进病房楼,岑寂就冲上来说:“病人刚才醒了,结果没一会儿突然开始抽搐。他家人老早就来了,怎么办啊师父?” 没看到秦雪岩,寻聿明也不敢妄下诊断,一面快步向病房走,一面问:“她状态怎么样?你检查了吗?昨晚有没有异常?” “她家属那么多,都跟病房外面挤着呢,我可不敢乱说话。”岑寂急得满头大汗,“我简单看了看,脉搏、血压还有瞳孔直径都正常,意识也清醒了。谁知道待了没一会儿,忽然就抽起来了。” “你给她用药了吗?”寻聿明怕被家属阻拦耽误时间,从工作人员通道直接进了ICU。 秦雪岩躺在床上,几个护士将她团团围住。方才的一阵抽搐渐渐过去,她的脸颊和嘴角还一跳一跳。文件撒得满地都是,也没人顾得上整理,周围一片狼藉。 岑寂捡起地上的病案,道:“我给她打了劳拉西泮,她现在精神不太好,但是抽搐缓解了。” 寻聿明从病案里抬起头,庄奕的脸就映在玻璃门后,正神色复杂地望着他。“给她做动态脑电图,看看是不是电解质紊乱造成的术后继发性癫痫。”听了听心跳,检查过瞳孔,催道:“现在就做,赶紧!” 岑寂带着护士去准备,寻聿明深吸一口气,打开门,走了出去。 家属们瞬间涌上,围着他七嘴八舌地询问:“医生,我姐姐怎么样?” “我妹妹有没有危险?为什么会这样呢?” “是昨天的手术出了问题吗?” …… 寻聿明脑袋嗡嗡响,一张张担忧的脸在他眼前放大,他却给不出任何确切的答复,只能无力地说:“在检查结果没出来以前,还不能确定是什么引发的抽搐。不过她已经醒了,至少目前为止,暂无生命危险。” “不知道?你们怎么会不知道呢?” “昨天不是说醒了就没事了么?” “是啊,早晨我还和她说过话了,看着已经没事了啊?” …… 意外情况时有发生,家属的担心也是人之常情。寻聿明不知该如何解释,即使医术再高明,他终究不是上帝。 他面对过无数次这样的情形,可从未想过有一天,对面站着的会是庄奕。 庄奕揉着鼻梁过来,朝众人低声喝了一句:“好了。你们问他有什么用?等结果出来就知道了。”同寻聿明道:“你跟我过来。” 他向电动隔离门外走去,站到窗前,说:“我妈到底什么情况,你有什么尽管说,不用有顾虑。” 其实他何尝不担心,里面躺着的是他母亲,他恨不能自己去替她。可他也比任何人都了解寻聿明,并非出于私人恩怨,只是明白他的能力,才能勉强镇定罢了。 寻聿明喉结滚了滚,想说什么,却没说。 庄奕见他神色有异,问道:“你是不是有什么想法?” “我……”寻聿明心里的确有个猜想,而且他有一种很强烈的预感,觉得自己多半是对的。“我觉得阿姨可能是……” “是怎样?” 庄奕脸上的焦急一览无余,向来平整的眉头皱出一个小小的“川”字。那种胸口压着块大石,呼吸都觉得闷疼的感觉,寻聿明体会过,想来他此刻也是一样。 “我觉得,阿姨可能是吓的。” 寻聿明怕他以为自己胡说,解释道:“她胆子小,术前心理压力很大。据科学数据显示,重症监护室里的病人,有很多是因为心理因素导致的病情反复。以前也有这样的例子,病人一离开ICU,各项指标马上正常,一进去又剧烈变动。” “但是……” “但是你不敢让她出去,是不是?”庄奕知道他在想什么,目前寻聿明也只是猜测,假如贸贸然把他母亲转移到高级病房,万一中间出了任何差错,这个责任他担不起。 寻聿明点点头,庄奕望着他,半晌,道:“你去做吧。有什么后果我来承担,与你无关。我去找老陈签免责同意书。” 大事当前,哭哭啼啼毫无价值,总要有个能做决断的人,否则耽误病情反而坏事。他说毕,真的去了院长办公室。 寻聿明愣在原地,久久没能回过神来。 他没想到庄奕这么相信自己,尤其是在经过漫长的分离之后,这份信任更显得弥足珍贵,让他眼眶一热,几乎为之落泪。 一天一夜没有合眼,晚上岑寂下班回家,寻聿明便自己守在值班室里。直到翌日上午,动态脑电图的报告才出来,结果一切正常。 除了心理因素,寻聿明再也想不到别的可能,当即签字,让护士给秦雪岩转移病房。 科室里的赵大夫和孙大夫都在,听说以后强烈反对。一个说病人刚做完手术,现在就出特护病房,一旦出事没人担责任;一个说秦雪岩和他爱人都是院长的朋友,违规转移病房,院长如果怪罪,整个神经外科都受牵连。 寻聿明嘴笨,被他们堵得哑口无言,只能说:“出了事我担责任。” “你担得了吗?” 孙赵异口同声,寻聿明彻底无话可说,他的确担不了。 恰好岑寂来上班,撞见他们争吵,便摩拳擦掌加入了“战斗”。他嘴皮子溜,强词夺理的本事比寻聿明强百倍,一下扭转了战局。 庄奕来时,神经外科的值班室吵得像菜市场,里里外外挤满了人,或是拉架,或是看热闹。 他拨开人群进去,岑寂立刻面红耳赤地跳过来,拉着他道:“正好家属来了,你们自己问问!人家自己都愿意转病房,你们管得着么?!” “你要转就转,出了事儿别连累别人!”孙大夫语气激动,言辞嘲讽,“我们又不是国际专家,又没得过什么大奖,没有免罪金牌!” 庄奕闻言,瞬间了然,见寻聿明脸色苍白地杵在角落里,打开手中文件包,递给他一张纸:“我来送免责协议书的,刚才在行政楼没找到你。” 声音不大不小,刚够周围人听清。 他又冲岑寂和孙赵三人笑道:“你们忙吧,我先走了。” 众人见状,窃窃私语地散了。 孙赵二人冷哼一声,抱着病历去了病房,值班室瞬间安静下来。 岑寂大获全胜,高兴得一蹦三尺高,拍手道:“干得漂亮!我得去买个冰淇淋庆祝庆祝,师父你要什么味儿的?” 寻聿明笑笑,道:“我去办手续,你自己吃吧。” 从昨天早晨那次抽搐之后,秦雪岩便一直昏睡,今天凌晨醒来一次,很快又睡了过去。寻聿明没时间高兴,办完手续,便去ICU看望。 秦雪岩的家属们都还没来,只有庄奕里面,见他过来,笑说:“我妈醒了,迷迷糊糊的。” “劳拉西泮有点嗜睡的副作用,不过剂量不多不要紧。”寻聿明翻翻病历,从白大褂口袋里取出一根铅笔细的手电筒,撑开秦雪岩的眼皮看了看,伸出食指向右摆动:“阿姨,您看我的手指,看这边,好。” 做完基础检查,护士跟着进来,帮她拔了管子,将她转移去高级病房。 待一切办妥,庄奕让护工看着秦雪岩,把寻聿明叫到楼梯间,道:“老陈前天晚上让我给你安排心理咨询。” “你不是不愿意给我做?”寻聿明的语气带着点赌气的意味,尾音软软的。 庄奕清清嗓子,道:“我让我一个学生给你咨询,已经跟他说了,你记下他的联系方式吧。”打开手机,给他发了一串号码过去。 寻聿明存在联系人里,问道:“叫什么名字?” “陈霖霖,老陈的儿子。”庄奕给他看手机上存的名字,“雨霖铃的‘霖’。” 屏幕上显示着通话记录页面,寻聿明低头一看,只见陈霖霖上面隔开两个人,正是自己的号码,备注名——小耳朵。 作者有话要说:文章开头的歌词分别出自:《Don't you remember》《All I ask》《Hello》by Adele 《How's the world treating you》by Daniel Agee 第8章 当年 寻聿明本来好好说着话,忽然脸就红了。 庄奕狐疑地看一眼屏幕,面不改色地收起手机,道:“以前的备注,忘改了。你给他打电话就行,我还有事,咳……先走了。” “等一下!” 自重逢以来,寻聿明一直处于被他压制的地位,现在却反客为主,瞬间占了上风。 他忍不住问:“你为什么不给我做心理咨询?你不是最好的吗?” 今天之前他还不确定该不该问,因为答案可想而知,无非是“不想给你做咨询”“不想和你有来往”之类。 然而看到那个备注,寻聿明有些拿不定主意了,他隐隐地期盼着什么,心里小锣直敲。 庄奕回过头,耸耸肩说:“职业准则,不能给亲近的人咨询,抱歉。”微微一笑,靥边两个酒窝若隐若现,目光却是冷的。 他说完转身便走,动作看起来倒真潇洒,毫不拖泥带水。寻聿明耳边回响着那句话——不能给亲近的人咨询。原来寻聿明是庄奕的亲近人,寻聿明竟然还是庄奕的亲近人。 寻聿明控制不住地想笑,弯着嘴角走进手术室,一连九个半小时,出来时还是神采奕奕的样子。他下班前卡着时间叫的外卖,比胃口大开时还多要了一碗饭,吃完拨通陈霖霖的电话。 早几个月前庄奕工作室已筹备完毕,如果不是秦雪岩骤然住院,现下肯定在医院旁边开门了。陈霖霖原是要跟着过来的,推迟之后就一直待业在家,接到寻聿明电话立刻和他预约了时间。 见面那天是休息日,老陈也在家,看见寻聿明把藏了好几年快发霉的普洱茶饼拿出来,非拉着他品品,被老婆瞪了一眼才悻悻作罢,又换上一壶正山小种大谈特谈。 中老年人大约都逃不开茶道的网罗,老陈旁征博引,口若悬河,说得唾沫星子横飞。寻聿明一面躲,一面擦脸,堪堪捱了半个多小时,才被刚回家的陈霖霖解救出来。 陈霖霖和老陈简直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都是浓眉圆眼瘦脸盘,只发际线低那么一点点,距离小到可以忽略不计。他一开口寻聿明就忍不住正襟危坐,像个听教导主任训话的小学生。 陈母也很热情,隔三差五便往他们屋里送水果。陈霖霖嫌烦,直接下令让他爸妈闭嘴,锁上门说:“我爸妈就这样儿,你别介意啊。我女朋友这两天在家搞装修,我回来住段时间。下回你去我老师那儿吧,在这儿闹死了。” “在这儿就行,这儿挺好。”寻聿明连忙摆手,他宁可忍受老陈的洗脸大法,也不想去庄奕那里忆苦思甜。“我还是第一次看见陈院长在家的样子。” 没想到他还惧内。 “我家遗传,妇女能顶一个半天。”陈霖霖猜到他心中所想,又道:“不说他了。你的资料庄老师都发给我了,我看了看,寻大夫得做好长期咨询的准备了。” “我的情况那么严重吗?”寻聿明禁不住皱眉。 “倒也没有很严重,但是所有心理问题都是冰山一角,不是一下子就能解决的。你要是想谈一次话就好了根本不可能,再厉害的心理医生也办不到。”陈霖霖翻开手里拿着的一沓A4纸,看着上面的资料说:“况且你的问题也不小啊,都开始酗酒了。” “我没有酗酒!” 反驳的话脱口而出,说完又觉得自己失礼,寻聿明讪讪补充:“确实没有,不信你去问庄奕,他也说没有。” 陈霖霖仿佛没听见,自顾自问:“你第一次喝酒是什么时候,还记得吗?” 寻聿明当然记得,记得一清二楚:“大一的时候,在品酒课上,我喝醉了。” 斯坦福的课程安排很人性化,上午是高级代数和生物行为学,下午就用品酒课给学生们放松心情。 品酒课老师是个风度翩翩的白人公子哥儿,由于成天晒日光浴,单看肤色倒像个拉美裔。他穿一身格子西装,栗棕色的头发稍稍卷曲,无时无刻不在微笑。 “恭喜大家!” 进门还没做自我介绍,他先道:“在你们迎来21岁之前,我们的品酒课将是你们唯一合法喝酒的机会。” 教室里鸦雀无声,他拍手说:“哦拜托!这难道不值得热烈鼓掌吗?” 稀稀落落的掌声响起,节奏都透着敷衍。 他也不生气,撇撇嘴,道:“耶稣,看来你们真该喝点酒了。今天咱们去纳帕谷参观Castello di Amorosa酒庄,校车在外面等着了。大家先到我这里签名,然后依次上车。要是落下你可就回不来了 。” 加州的酒精管制相对其他州而言不是很严格,在坐的大多是偷喝过无数次酒的学生,其余没喝过的也都兴趣缺缺,来混个便宜学分罢了。不过听说能出门,大家倒是很激动。 寻聿明是一路跳级进的大学,当时才十五岁,在家时外公管得又严,别说酒,连酒心巧克力都没吃过。教室里几十个人,只有他对酒精最好奇。 教授带领大家来到学校大门口的教堂前,清点好人数,让同学们依次登上去Napa的橘黄色大巴。斯坦福在阳光充裕的加州,面朝大海背靠沙漠,早晚温差极大,最适宜葡萄等水果生长,附近酒庄很多。 从学校出发,到纳帕大约两个小时的车程,一路上能看见湛蓝天空下,被毒日头烤焦了的金黄色草地,还有热风席卷过的白沙海滩。 品酒老师抱着把木吉他在车前唱老鹰乐队的《加州旅馆》,有会唱的同学便跟着一起哼唱,渐渐的都活跃起来。 寻聿明怀抱一本《线性代数》独自坐在车尾,前面隔着三个人是庄奕。他们两个是班上唯二的亚裔,目前为止还没说过话。但庄奕的名气他有所耳闻,那是个很受欢迎的家伙,听说打得一手好球。 到酒庄后,同学们挨个下车,金发碧眼的向导已经等在那里。教授和她很相熟的样子,打过招呼就带领大家往古堡里走。 从圆拱门进去,穿过饱受风沙侵蚀的石砌走廊,入目是四面彩绘的宗教壁画,长长的木桌摆在中间,上面搁着两排亮晶晶的玻璃酒杯。 同学们得到老师许可,接连尝试了两种葡萄酒和一些不醉人的甜酒,跟向导走下窄梯,来到堆满圆木桶的阴暗地窖。带队的两个人滔滔不绝地讲述各种葡萄酒的酿造和窖藏方式,酒意上头,所有人都高兴起来。 寻聿明站在最外圈,抱着杯子浅浅啜了一口,小脸顿时皱在一起,好苦。 庄奕从小跟着家里人喝酒,以前也来过纳帕,因而只懒懒地站在门口,并没往前面挤。看见寻聿明的傻样,他凑上来笑说:“你耳朵红了。” “啊?”寻聿明愣愣看着他,突然捂住自己的耳朵,嘿嘿傻笑:“你别看,我不给你看!” “你不会是喝醉了吧?”庄奕看他脚步虚浮,颠三倒四,整个人晕晕乎乎的,扶着他胳膊问:“真醉了?你喝了多少?” 寻聿明变戏法一样,从身后掏出两只沾了明黄色甜酒的高脚杯,献宝似的说:“我都喝完了!” “……” 他忒也老实,让他品酒,他还真当可乐喝了,“咕嘟咕嘟”喝水似的,一口气干了个底朝天。 庄奕怕他耍酒疯,一只手牢牢抓着他胳膊,附在他耳边吓唬他:“你耳朵好红呀,大家都看见了。你可千万别说话,一说话他们就把你的耳朵摘走了!” “我……” “还说!” 寻聿明吓了一跳,缩着肩膀迷迷瞪瞪地看他,蓦地,举起手食指抵在嘴唇上:“嘘——”又偷偷笑起来:“你想偷我的耳朵呀?” 同学们听见动静,几十双眼睛齐刷刷看过来。寻聿明压根儿没注意,还摇摇晃晃地傻乐,指着墙壁上悬挂的铁锈色飞龙,嚷嚷着要解剖。 庄奕又好气又好笑,无奈地摊摊手,众人哄然而笑。 教授朗声说:“哈哈哈,看来我们今天有个赢家了!” 那天离开酒庄,寻聿明是被庄奕扛在肩上带走的,出门时还踹了他一脚,口里嘟嘟囔囔:“臀大肌是人身上最……最大的肌肉,那么大!” “那次之后我就没怎么喝过酒了。” 当初那样丢脸的经历,十几年后也变成了谈资,娓娓道来竟不尴尬,寻聿明自己也觉得好笑。 陈霖霖勾了勾嘴角,问:“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重新喝酒的?” 寻聿明沉吟片刻,道:“大学毕业之后吧,应该是刚到医学院读博的时候。” “那时候你还没满21。”陈霖霖笑说。 简历明明白白写着,他大学毕业后被斯坦福医学院录取,直接申请了四年制的博士课程,博三到哈佛大学交流,博四后半年去霍普金斯医院实习,实习期结束去了明尼苏达州的梅奥医学中心,三年半的住院医师,两年的研究期,然后就拿了奖。按他现在的年龄推算,读博的时候应该才19,不到法定饮酒年龄。 “18岁之后可以喝非酒精类的啤酒。”寻聿明辩解,“每个州规定不一样。” 陈霖霖嗯了一声,接着问:“你大学毕业后,到去医学院读博之间这几个月,发生过什么重要的事吗?” 据庄奕描述,寻聿明是个严格遵守各种条条框框的人,有时候固执得让人头疼,对上司、领导、老师之类的角色更是畏惧顺从。 从他第一次喝酒的经历来看,他对酒精也没有很大喜好。能让他不到法定年龄也要钻空子喝酒,陈霖霖猜测,那段时间多半发生过影响他很深的事。 “我……”寻聿明被他一句话问住,沉默许久,低声道:“我毕业后失恋了。” 庄奕和寻聿明的关系陈霖霖虽早有耳闻,具体经过却知之不详。既然接受治疗,在医生面前便没有隐私可言,这也是医生绝不能向第三人透露患者信息的原因,心理精神科不外如是。 陈霖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问道:“庄医生和你分手了吗?” “不,不是。”寻聿明闻言一怔,随即摇头说:“是我和他分手的。” 陈霖霖追问:“为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按:美国的博士课程大学毕业就可以直接申请,不用读完硕士。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世间皆甜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章 鲍鱼酥 那天的心理咨询没做完,寻聿明就被一个电话叫走了。 来电话的是医院急诊部,邻市下辖的县医院接到一个脑外伤病人,当地医疗条件有限,病人情况危急又不好移动,请西湾医院派专家协助,科里临时决定让他过去。 寻聿明没有国内驾照,陈霖霖便主动请缨送他过去。邻市不远,开车一小时便到,但他们晚上去,开完刀接着回,行程还是略显仓促。 好在县医院得到指示,联系交通支队护航,一路开着绿灯把病号紧急送进了邻市三院。三院虽不能和西湾医院比,好歹也是二甲,而且这两年刚建了新的病房楼,层流净化手术室也是国内一流水准。 他们赶到的时候,院长早已带着神经外科主任腾出手术室。寻聿明进门之后,边换衣服边上楼,院长一路小跑着给他汇报伤情:“患者44,男,叫……” “别说名字!我不想知道名字。”寻聿明打断院长的话,他从不记患者姓名,产生过多的私人感情会影响专业判断。 “他是酒驾车祸造成的颅骨骨折,人快不行了。”院长简明扼要地说。 病人全身多处挫伤和骨折,脾脏大出血。先前给他救治的医生急中生智,将一根导尿管伸进他血管中,用导尿管顶端的小圆球暂时堵住出血点,为病患争取到宝贵的抢救时间。 遵循“紧急伤处优先处理”原则,大家一致决定先让寻聿明开刀。 寻聿明路上就已猜到大概情况,趁出电梯的空当,瞄一眼片子,见上面大片的灰黑色区域,果不出他所料,急性硬膜下血肿、硬膜外血肿和脑挫裂伤都有。 时间紧急,话不多说,他直接消毒上手术。病人横躺手术台上,室内麻醉医师、助理医师、器械护士、巡回护士……众人严阵以待,单等着他来指挥。 这台手术并不轻松,伤到这个程度,只能尽人事听天命。寻聿明刚打开颅骨,就见脑膜外洇上来一片鲜红,伴随着弥漫性脑肿胀,整个大脑像泡发的馒头。 类似情况寻聿明见多了,十个人里能救下来三个就算幸运。他不敢怠慢,连忙做了血肿清除和大骨瓣减压术,忙忙碌碌一整夜,出来的时候已是次日中午,天光亮得人眼睛酸疼。 寻聿明饥肠辘辘,开刀时不觉得,手术结束后心里提着的一口气松了,才发现头晕眼花,有些低血糖。他顾不上别的,到病案室签过字,先去医院外面的小摊上买了一杯齁甜的珍珠奶茶。 扫码付完款,手机一天没充电,自动关机了。寻聿明记不住陈霖霖的电话号,只得回医院向工作人员要老陈电话。 老陈说他在医政处办事,陈霖霖临时有事先走一步,让他跟着医院今早派去的救护车一起回来。 寻聿明赶紧去停车场,刚转过门诊楼,就看见一辆挂着西湾医院标志的救护车开出后门,拐入辅道,绝尘而去。 “……” 抱着珍珠奶茶漫无目的地溜达一圈,寻聿明站在马路牙子上,对着面前一排冬青树自言自语:“小明,快开动脑筋,你是最棒的!” 一筹莫展之际,身后忽然响起汽车发动机的嗡鸣声。寻聿明转过身,黑色SUV停在他脚边。车窗缓缓降落,露出半张英俊的侧脸,庄奕道:“上车。” “你怎么在这儿?” 寻聿明大喜过望,忙跳进副驾驶,系上安全带,“陈院长叫你来接我的?” 汽车准备掉头,庄奕正侧着脸观察左后视镜,寻聿明看不见他的表情,只能听见他说:“早上来给艾比买鲍鱼酥,陈霖霖说你在医院,让我顺路带你回去。” “买鲍鱼酥,还用大老远跑这儿来。”寻聿明是说者无心。 庄奕却是听者有意,他从环形转盘里绕出去,驶入高速公路匝道,说:“答应小朋友的事儿也得做到,不是吗?” 他的目光透过来,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寻聿明慌忙躲开脸,肚子咕噜叫了一声。 庄奕放慢车速,长臂一展从后车座上拿来两盒酥和一瓶水,递给他道:“先吃点吧,买多了。” “谢谢。”寻聿明没跟他客气,客气反而尴尬。 他打开盒子吃了两块酥,左手接着渣滓,两条瘦长的大月退夹着矿泉水瓶,右手去拧瓶盖。 庄奕余光瞥见,抽走他的水,拧开又还给他,“陈霖霖给你做的咨询怎么样?” “还行吧。”寻聿明被那两块狼吞虎咽吃下去的酥噎得够呛,喝了两口水顺顺气,才说:“他说我酗酒,我跟他说我没有,他好像不信。其他都还好。” 庄奕笑了笑,道:“酗酒这种事儿,就像精神病,你越否认别人越不信你。” “那我怎么办?”寻聿明神情沮丧。 他耳朵又烧红了,因为庄奕笑起来的时候,声音是从喉咙里震出来的,像开着低音混响。 “难道我要承认酗酒?可我要是这么说,不就是撒谎了?” “你知道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庄奕用英语说:“有时候,你只需要让沉默来应对。” 寻聿明没吭声。 庄奕转过脸,挑眉看他:“嗯?” “让沉默来应对。”他说。 庄奕又笑了笑。 接下来的路上谁都没有讲话,让沉默跑完了下半场。直到汽车经过ETC,寻聿明才忍不住问:“陈霖霖问以前……咱俩的事,我能说吗?” “为什么不能?”庄奕瞥了他一眼,驱车驶进高架桥,“他让你说你就说啊,配合治疗。” “行吧。”寻聿明心里有点不是滋味,也闹不清楚到底哪里不是滋味,怎么不是滋味。 心情随着庄奕的态度言语起起落落,他收起鲍鱼酥,又问:“我跟他说是我甩了你的,你也不介意吗?” 庄奕勾勾唇角,时过境迁,仿佛早已释怀:“实话实说,我介意什么。” “你可真大方。”寻聿明禁不住讽刺,说完又觉得没意思,转过头去看窗外,不再理他。 车厢重归静默,庄奕下高架,走滨海公路,把他送回了医院宿舍楼。寻聿明用食指指背揉揉困倦不堪的眼睛,眼圈儿顿时泛起一层红晕。他想要下车,庄奕却锁着车门不给开。 “我要回家了。”寻聿明抠抠车门拉环,看着他。 “入职不满两年,开飞刀是违规的你知道么?”庄奕冷不丁冒出一句。 寻聿明醒醒神,蹙眉道:“是陈院长叫我去的,也是科里安排的,我这不算开飞刀吧?” 他又没收钱。 “你有手续吗?”庄奕问。“你有多点执业的许可和资质吗?” “我……没有吧。”昨晚走得匆忙,寻聿明连医院都没回去,哪里顾得上这些。“我回去问问陈院长再说吧,应该没事儿。我先走了啊,好困了,谢谢你送我。” 他打着呵欠下车,摆摆手,径自回家。进门充上电,手机刚一开机,便“嗡嗡”响起来。寻聿明低头一看,是陈霖霖的消息,和他预约晚上咨询。 寻聿明与他约好时间,又到浴室冲个澡,便去卧室补觉,睡到晚上才幽幽转醒。 长时间的作息不规律让人头疼欲裂,他给自己灌了两片布洛芬,看看时间刚好七点五十九,忙拨通陈霖霖的视频电话。 “不好意思啊寻大夫,我早晨有事儿先走了。”视频连通,陈霖霖微微带笑,丝毫没有抱歉的样子。“我给庄老师打电话了,他说他去接你,你早晨看见他了没?” 寻聿明心中疑云丛生,故意问:“他说他来接我吗?他从哪儿过来的?” 陈霖霖不明所以,还以为庄奕没接到他,奇道:“机场啊。你俩没见着吗?” “他去机场干什么?”寻聿明追问,“他不是去邻市买鲍鱼酥的么?” “什么鲍鱼酥?”陈霖霖听得一头雾水,“他过一阵子要去国外参加研讨会,前几天陪他妈做手术耽误了点事儿,这两天特忙。我给他打电话的时候他刚下飞机,我本来寻思他刚熬了夜找别人去接你吧,他非说没事儿,就去了。和鲍鱼酥有什么关系?” 寻聿明了然,摇摇头,道:“没什么,我早晨看他买了一堆鲍鱼酥,还以为他专门去买吃的呢。”想起庄奕说的话,又问:“对了,陈院长在家吗?你帮我问问他,我昨天去邻市算不算开飞刀,行吗?” 陈霖霖让他稍等,过了一会儿,回来说:“我爸说明天去帮你补办手续,庄老师还特地给他打了个电话来着,他说他自己也想着呢,用不着那个臭小子提醒。” “哦。”寻聿明弯弯嘴角,心情莫名愉悦,笑问“今天谈什么呀?” “谈谈你和庄老师怎么认识的吧。”陈霖霖笑说:“怎么分手的不能说,不会连怎么认识的也不能说吧?” “……能说。”寻聿明讪讪道,“我俩第一次有交集,就是那次去纳帕参观酒堡。” 不过那天他喝断片了,事后只听说是一个同学把他送回的寝室,压根儿不知道那人就是庄奕。 所以严格来讲,他们第一次认识应该是在从纳帕回来的第二天,生物学课上。 作者有话要说:修改版,听取宝宝们的意见,删减了一部分枯燥艰涩的医学内容。 按:“导尿管止血救人一命”取材于心胸外科医生王强的真实经历。 第10章 相识 生物学教授是个六十多岁的白胡子老头,他不似品酒课老师那么风趣幽默,进门先在白板上写下一串数字,接着就要提问:“谁知道下一个数字是什么?” 整间阶梯教室里坐的都是学霸,区区数列公式当然不在话下。陆续有人高喊44,也有人给出不同答案,教授随手一指,点到寻聿明:“你能告诉我为什么是44吗?” 寻聿明直挺挺地站起身,引起一阵哄笑。 教授摆摆手,道:“请坐下说。” 左手捧着米奇笔记本,右手用黄铅笔比划着上面的演算,寻聿明面红耳赤地说:“已知a1等于10,a2等于24……” 他絮絮叨叨地说着,周围人嘻嘻哈哈地笑着,等他说完,教授又问:“好吧,这也算是一个答案。还有别的答案吗?” “难道我算错了吗?”寻聿明的嘴巴张成一个小小的“O”,他居然没答对。 “你算得没错,不过谁还有别的答案吗?”教授的课堂气氛倒很轻松,他语速极快,寻聿明口语跟不上,只能默默闭上了嘴。 又是一阵嘈杂的揣测,教授微笑着否决了所有答案。 最后,教室角落里响起一个声音:“42!” 寻聿明循声望去,没瞧清那人的面目。 教授看起来很高兴,咧嘴笑道:“对了,就是42!任何一个细心的同学都会知道的答案!你们看,它就是这么简单,只因固有认知圈定了你们的思维,所以你们都在寻找数列逻辑,但它根本不是一个数学意义上的数列。我们的课就是通过生物行为的规律,让大家学会……” 直到这堂课结束,寻聿明也没搞明白为什么答案是42,为什么细心的同学都知道答案。 下课后同学们蜂拥而出,他抱着笔记本去请教老师——就像他以往每次那样。外公说过的,不懂就要问。 但是教授走得很快,他似乎没有下课回答问题的习惯,还不等寻聿明挤到阶梯教室下面,他已经跑没影儿了。 黯然走回座位,寻聿明脑袋里“咕嘟咕嘟”冒问号。他扁着嘴收拾东西,失落与烦恼一齐涌上,身处异国他乡的不适感喷涌而出。窗外日薄西山,晚霞漫天,映照着少年人青涩的忧愁。 身边的马蹄桌“咯吱”一声响,眼前突然投下一片小山似的阴影。刚才回答问题的人不知什么时候跑了过来,他用亲切的中文说:“你抬头看看。” 寻聿明下意识抬起头,只见教室屋顶的白色横梁上画着一溜灰黑色数字,前面几个和教授写在黑板上的一样,最后一个正是42。 原来如此。 原来只是这样,他居然还正经八百地说着自以为准确无误的演算结果,真丢脸,比昨天在品酒课上喝醉还丢脸。 寻聿明慢慢涨红了脸,耳朵上两团火烧得发烫。 这一刻沐浴在加州阳光里的庄奕,宛若一个新世界的启蒙者,向他伸出了温暖的手:“你好小耳朵,我叫庄奕,很高兴认识你。” “你好。”寻聿明听他称呼自己小耳朵,严肃道:“我叫寻聿明,不叫小耳朵。” “我知道。”庄奕笑笑,绽开两只酒窝,“我昨天送你回的寝室,你不记得了?” 昨天寻聿明回到寝室倒头酣睡,半夜醒来宿舍里就他自己,脑袋里晕晕沉沉一片空白,对庄奕毫无印象。他摇摇头,将枣红色保温杯塞进书包侧面的网兜里,道:“我不记得。” “哈,你忘得还挺快。”庄奕跟着他下楼梯,一面走一面说:“我车钥匙落你宿舍了,昨天还是打车回去的。” 寻聿明两手抓着书包带,心里觉得这人聒噪得好烦,只顾低头看路,也不理他,“我回去找找,明天给你送来。” “那不行。”庄奕摊手说,“我今晚约了人看球,没车怎么去?” 他晚上不回宿舍睡觉,居然开车去看球。 寻聿明暗暗将他划分到“坏学生”的行列,板起面孔,道:“我要去图书馆,现在不能给你拿钥匙。” 庄奕看着他,叹了口气:“没想到,你看起来像个耶稣宝宝似的,脾气还挺不讲理。” 寻聿明脸颊一红,说:“我现在不能回宿舍,下午才能给你钥匙。”他向前走了两步,又回来道:“谢谢你昨天送我回去。”摘下书包掏出张纸给他,上面写着他的电话号码,“你等会儿……七点半的时候吧,给我打电话,我给你送过去。” 庄奕掏出手机,存下他的号码,再抬起头,他已出了教学楼。庄奕忙追出去,推上自行车跟着他,始终保持着两米多的距离,一路进了莱恩医学图书馆。 斯坦福的图书馆大大小小有二十多个,他们学的是生物学,寻聿明放着生物图书馆不去,偏偏去医学图书馆。 庄奕将自行车锁在门口的停车桩旁,进去转了一圈,见他站在高高的木架前,正踮着脚取书。 他个子还没长开,比同学们矮许多。庄奕走到他身后,轻而易举便将那本厚重的大部头拿了下来。寻聿明转过身,语气带着三分懊恼,悄声问:“你做什么跟着我?” “我哪有跟你?”庄奕把书放在长条桌上,拉开椅子坐在他身边,道:“我是来打发时间的。” “图书馆是学习的地方。”就知道他这种坏学生是不会在知识的海洋里遨游的,寻聿明轻手轻脚地抱起书,绕了一圈坐到对面桌,开始遨游。 庄奕百无聊赖,一边和人传简讯,一边撑着下巴打量寻聿明。 他穿着一件大红色带拉链的高领外套,裤子是黑色冲锋服材质,走起路来会发出“刷刷”的摩擦声。那裤脚有些短,露出一截白袜子,看上去土得要命。 这家伙就像上个世纪穿越来的小古板,坐下时两只脚并得紧紧的,裤腿盖不住的那段小腿雪白雪白,看起来竟不讨厌,反而莫名其妙的乖巧。 他就这样专注地看书,两耳不闻窗外事,除了翻页几乎不曾动一动。庄奕等到六点多,实在忍不住,过去问他:“可以回去了吧?” 寻聿明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乍一听到声音,险些惊叫出声。他眨眨眼,抬起左手手腕,那上面缚着一块老式手表。款式虽旧,但看得出价格不菲,表盘上的镀金至今仍在。 “还不到六点半。”寻聿明合上书说。 “不是说七点回去么?”庄奕帮他把书放回木架,道:“从这儿到你宿舍,骑车也得一刻钟啊。” 寻聿明背上他笨重的大书包,走出图书馆,说:“我不骑车。” 庄奕过去解开车锁,笑道:“为什么不骑?学校这么大,整天光靠你两条腿走,得走多久啊?” “我……”寻聿明支支吾吾良久,心里恼恨他让自己尴尬,低头道:“我不会骑。” “……” 庄奕没想到还有人不会骑自行车,顿了顿,说:“抱歉。那我带你回去吧,节省时间。” 他嘴角微微带笑,靥边两只浅浅的酒窝,看起来阳光又英俊。 寻聿明仰头盯着他,不由得揉揉眼皮,仿佛只是这样看一看,便被晃了眼。 太夺目的人,总是距离他太远,他习惯了独来独往,从未有人这样接近过他。 寻聿明满心疑惑,问道:“你为什么……帮我?” “我跟你要钥匙啊。”庄奕笑得理所当然,“不就是顺路捎你一段儿,这也叫帮你?” 庄奕自然不明白,对他而言不算帮助,但对寻聿明却是少有的体验。 “可是我想先去餐厅买吃的,你也带我去吗?” 庄奕无所谓地耸耸肩:“不是顺路吗?那就去呗。” 寻聿明觉得自己看不懂他,着实看不懂。 他犹疑地坐上后车座,庄奕长腿撑地,抓着他两只手放在自己腰间,道:“扶好了啊,别摔着。”说毕,右脚向前一蹬,车子“嗖”一下飞了出去。 “——慢点儿!”车子呼啸而过,风从侧面灌进领口,寻聿明被吹迷了眼,躲在庄奕背后叫道:“这是个下坡,太快了!” 庄奕身子前倾,听见他害怕,稍稍放慢速度,回头问:“你去哪个餐厅?” “就在前面。”寻聿明道,“有牛奶卖的那个。” 庄奕心想,哪个餐厅没有牛奶,却没有反驳他。到餐厅门口,寻聿明下车去买了两份牛奶三明治,跑出来给他一份:“请你吃。” “谢谢。”原本不想吃,寻聿明买都买了,庄奕不好拒绝,顺手丢进了车筐。 还剩几步路,前面便是寻聿明住的芒格研究生宿舍。通常大一新生都住相对便宜的大学生宿舍,条件好的也可以开单间,很少有人跑到研究生宿舍来住。 但寻聿明没有说,庄奕便也没有问。 他将车停在路边,跟寻聿明上楼,听他道:“你在外面等我一下,我去给你拿钥匙。” 言下之意,是不打算请他进去坐。 他也不强人所难,答声“好”,站在走廊里没有动。 寻聿明开门进屋,不一时,里面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大约是在找钥匙。庄奕怕他不认识自己车钥匙什么样子,敲敲门,道:“你在找吗?是个沃尔沃的钥匙,上面有个心形挂件。” 话未说完,屋里有人用英语道:“不是让你七点之前别回来吗?现在才六点半。是谁在外面,不知道这里有人在睡觉吗?” 庄奕一顿,紧接着听见寻聿明低低的道歉声。他口语蹩脚,说起话来磕磕绊绊,愈发显得懦弱可欺。 昨天来也没见他宿舍有别人,庄奕猜测,说话的大约是晚上被教授抓壮丁,做实验做到半夜才回来补觉的研究生。 他推门进去,见左手边的床上躺着一个白人,同寻聿明道:“我自己找吧。”又朝那人打个招呼,“抱歉,我来找他借个东西。” 庄奕掀开床垫,从墙角的缝隙里够出自己的车钥匙,拍拍寻聿明肩膀,笑说:“我走了,谢谢你的晚饭。” 寻聿明忙跟出去,小心翼翼地掩上门,道:“对不起,刚才……他不是故意的,我今天回来早了。” 他眼里盛着亮晶晶的两汪水,抿抿嘴角,睫毛随着轻轻颤抖。 庄奕本不想多管闲事,看他这副神情,禁不住说:“别人欺负你,你要知道反抗才行。人群正态分布,哪里都有不讲理的,忍是忍不过来的。” 何况忍耐换来的是得寸进尺。 寻聿明闻言垂下头,默默片刻,忽然问他:“我能和你做朋友吗?” 第11章 炸鸡 “你当时为什么要那么问呢?” 陈霖霖问道,“你是怎么想的?” 寻聿明推了推自己的眼镜,靠着床头枕,说:“我也不知道。可能……” “你想说什么?”陈霖霖鼓励他。 “可能……”寻聿明咀嚼着这两个字,回忆道:“我那个时候比较懦弱,有点儿孤僻,美国文化喜欢活泼的小孩儿。可能我看到一个亚裔觉得亲近吧,就想和他交朋友。” “你看起来可不像主动和别人交朋友的人。”陈霖霖摇摇头,微笑说:“庄奕也不是内向的人。” 想起庄奕从前上学时的样子,寻聿明颔首道:“噢,当然了,我还没见过比他更……怎么说呢?” 他不知该怎样形容,庄奕之于他是难以言说的存在,何况言辞表达一向不是他的强项。 陈霖霖对庄奕自然有一套认知判断,但作为心理咨询师,他还是引导寻聿明去倾诉:“那你觉得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他……” 寻聿明目光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他凝眉思索,似乎在斟酌哪一个词用来描述庄奕才恰如其分。很明显,这是一项艰难的任务。 他沉吟良久,气馁道:“我不知道怎么说,他大概是我见过最温暖的人了吧。” 温暖这个词,寻聿明觉得不太妥当,因为它被用得太多太滥了,反而失去了原本的重量。可他又想不到别的形容。 寻聿明思潮起伏,想起往日种种,至今还历历在目。 他也不明白,自己当时为什么会脱口而出,问他“我们能不能做朋友”。事实上,从小到大,他从未和任何人说过这样的话。 但是庄奕看着他,就那样温和地笑着,像一颗太阳照耀着他。 他忽然觉得好孤独,好孤独,九百三十七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只有自己一个人。他渴望抓住庄奕,抓住这根随时可能消失的稻草。 庄奕也没有让他失望,点点头,反问:“为什么不能?” 为什么不能做朋友呢? 仿佛心灵感应,他不知道面前这个小男孩用了多少勇气才问出这句话,只是觉得如果不答应,他心里这扇门也许就此关闭,再不会打开了。 寻聿明笑笑,看上去并没有很兴奋,眼角眉梢却倏然点亮,好像瞬息之间有了光彩。 庄奕看了一眼他的宿舍,问道:“你要不跟我们一起去看球?”留在宿舍大约也不好过。 “可以吗?” 寻聿明确实不想回宿舍,他舍友跟的项目需要无光环境,每天晚上十点去实验室。现在才六点半,接下来的三个半小时会像地狱一样。他想和庄奕一起出去,想逃避,但是他不懂体育,也没有球票。 “怎么不行?”庄奕道,“我是替补队员,带你进去小菜一碟。” 寻聿明一笑,露出两颗白白的门牙:“那你等我一下,我去和我舍友说一声!” 他匆忙跑进屋,不知去里面说了些什么,很快背着书包出来,道:“咱们走吧。” 庄奕去楼下取了自行车,把他带到学校正门口,然后步行去开汽车。 他人高腿长,步幅极大,寻聿明跟着他颇有几分吃力。庄奕放缓脚步,边走边问:“你背那么大个书包干什么?不嫌沉吗?” 寻聿明道:“还行,我带着水壶和书,还有卫生纸什么的。” 他们穿过中心广场,这时间许多人都在附近散步,绿油油的草坪上不时有人奔跑。庄奕经过一群打网球的学生跟前,几个人冲他大喊:“嘿,庄,过来玩儿吧!” 庄奕朗声婉拒,揽着寻聿明的肩笑说:“我们要去看球,今天可是红潮对金熊!” “噢,拜托。”对面人道,“这还用看吗?金熊队可是咱们的死敌,它下辈子也干不过红潮!” “别这样,万一出现奇迹呢?” 庄奕笑着走远,寻聿明在他臂弯里抬起头,问道:“你们在说什么?” 车子停在学校外的棕榈大道上,庄奕找到自己的银灰色沃尔沃,给他拉开副驾驶车门,解释道:“金熊队是加州伯克利分校的橄榄球队,红潮风暴是阿拉巴马大学的橄榄球队。” 他说着坐进驾驶室,发动了车子,“金熊队虽然实力也很强,但阿拉巴马大学可是最强战队之一,光大学联赛就拿过十一次冠军,碗赛更是拿过三十多回冠军。所以金熊对红潮,大家都觉得金熊没什么希望。而且金熊和咱们学校的红衣队是球场上的死对头,好多同学不愿给他们鼓劲儿。” 寻聿明听得云里雾里,反正不懂,也不再追问,他打开书包拿出晚餐,问道:“我能吃饭吗?” “吃啊。”庄奕驱车前往伯克利,边开边说:“我明天正好去洗车,随便吃吧不怕脏。对了,我后备箱里有水你喝吗?” “我喝牛奶。”寻聿明掏出一大瓶全脂奶,插上吸管,道:“我外公说每天晚上都得喝奶,多补钙才能长个儿。” 庄奕看看他的个头,心说天天喝奶好像也没什么用,嘴上却没刻薄他。 四十分钟后,他们抵达伯克利,寻聿明背上书包下车,见远远的已经有一队人等着。庄奕上去和朋友们打招呼,指指寻聿明,介绍说:“这是我朋友寻聿明,跟咱们一块儿去。” 人群里有个扎小辫的白人,插着裤兜笑道:“嘿,这是哪里来的小孩儿,是你弟弟吧?” 寻聿明有些怯场,他壮着胆子,过去做自我介绍:“你们好,我是庄奕的同学,不是他弟弟。” “人家可是少年天才。”庄奕笑说,“十五就上大学了。” 众人不约而同地吹了声口哨,纷纷赞他厉害。寻聿明被夸奖,耳朵红红的,心里乐得开花,嘴上只说谢谢。 庄奕见状,悄悄问:“怎么样,高兴吗?” 寻聿明推推眼镜,道:“嗯,还可以。” 做人可不能骄傲自满。 一行人聚齐之后,几个开车的载大家去球场。 这个时间比赛还没开始,体育场内外已挤满了人,停车位一处难求。到处人挨人,人挤人,露天席位更是下饺子似的。幸而庄奕是红衣队的新队员,可以享受内部包厢,休息室直接连通前排的私人看台。 寻聿明跟着他进去,老远就听见周围激烈的讨论声。庄奕安顿好他,去吧台和工作人员要了几杯饮料过来,问道:“你喝什么?有果汁,碳酸饮料,还有咖啡和酒。” 寻聿明刚喝过牛奶,摆手说:“不用不用,我不渴。” “那吃点什么?”庄奕笑道,“薯条、炸鸡、热狗……你吃不吃冰淇淋?” “真的不用了。”寻聿明有点放不开,虽然庄奕答应和他做朋友,可他们毕竟才刚认识,蹭吃蹭喝太难为情。 小辫可不像他那样客气,买了一堆零食堆在桌上,拍拍他肩膀,道:“吃吧小孩儿,别害羞!” 寻聿明既不好意思提要求,也不好意思拒绝善意,怕别人以为他嫌弃,只能一把一把地塞零食。庄奕和朋友们为赛事激动呐喊,他便在一旁默默吃东西。等到半场休息时,寻聿明撑得几乎站起不来。 庄奕怕他不自在,或者有问题不敢说,一直回头留意着他的动静,没想到他一直在吃。 “你饿了多久了?刚才来的路上不是还吃了个三明治?”趁着比赛间隙,他进来问。 寻聿明噎得直打嗝,喘着粗气说:“我嗝……好像嗝……吃多了。” 他胃里胀胀的,感觉一打嗝炸鸡都要从嗓子眼里滚出来了,难受得想吐。 “你没事儿吧?”寻聿明脸色发白,庄奕觉得不对劲,忍不住开始担心,“你起来走走,要不我陪你出去消消食?” 正说着,外面突然爆出一阵欢呼,此起彼伏的口号声传来,随着一道哨响开始了下半场的两节比赛。 “庄,快来!”小辫在看台上催促,生怕他错过精彩画面。“开始了!” 寻聿明见状,扶着沙发背,道:“不用了嗝……你去看嗝……比赛吧嗝……”说毕,捂着肚子弯下腰,额上沁出一层冷汗。 庄奕哪里还敢继续看比赛,抓起车钥匙催促:“快走,我带你去医院。” 寻聿明还要拒绝,庄奕已拽着他走出包厢:“别磨蹭了,我看你要出事儿!” 外面天色酽黑,比赛尚未结束,街上一个人也没有。庄奕提前离场,强行将他塞进车厢,匆匆往附近医院赶。 寻聿明开始不觉得怎么,不过是胃胀,后来愈发连肚子也疼起来,整个人蔫在座位上,说话都有气无力。 庄奕生怕他出事,探探他额头,还好不烫。他随手将车停在医院门口,抱起寻聿明便向急诊跑。值班护士赶上来,将人安置在病床上。 寻聿明不肯配合,挣扎道:“别……我不住医院。” “你生病了,必须检查。”庄奕按着他扑腾的手臂,柔声道:“乖乖的,让大夫给你抽血。” 寻聿明嘟嘟囔囔地不肯,庄奕趴在他嘴边,听他说:“我保险欠费……不住院。” 原来是为这个。 庄奕拍拍他手背,附在他耳边,安慰道:“别操心这个了,听话先治病,我带钱了。” 寻聿明还想说什么,护士却把他推走了。他先后被带去抽了两管血,又去影像室拍了片子,检查一圈最后确诊为急性肠胃炎。庄奕办好手续回来,他这边也折腾完了,正躺在休息室里输液。 “你可吓死我了。”庄奕关上门,坐在病床边的沙发上说,“肯定是吃得太多,太油腻,才得的肠胃炎。” 寻聿明转过头,脸上神色带着歉疚,低声道:“对不起。我耽误你看球赛了。” 早知道他还不如留在寝室,既不会得病花钱,也不会影响庄奕看球。 “球赛年年都有,什么时候不能看。”庄奕倒杯温水喂他,摸摸他脑袋说,“人没事儿就行,以后可别吃那么多了。” “我怎么知道美国人那么能吃。”寻聿明咽下两口水,扁嘴抱怨,“他们的炸鸡也太大份了吧!”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锅 112瓶;葱花鱼什么时候doi 10瓶;世间皆甜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2章 戒指 寻聿明在病房里躺了三天,庄奕每个早晚都来看他,顺路给他带些清淡的白粥小菜。 加州满大街是中餐馆,味道都不怎么样。寻聿明独处异国他乡,生病之后能有人照顾,不至于孤零零的一个人待在医院,已是暗自庆幸,倒也不挑食。 他心里感激庄奕,怕麻烦他,又怕耽误上课,挂完水便急忙出院了。 “我也是出院之后才知道,原来那天金熊对红潮的比赛爆出了大冷门。”寻聿明对着屏幕叹了口气。 他们走的时候战况明朗,红潮队上半场遥遥领先,大家都以为金熊队输定了。谁料想金熊队还藏着杀招,下半场换上他们的替补四分卫,陡然扳回了比分。距离比赛结束仅剩三分钟时,他们队的一个球又被裁判判定为有效,最后反而是红潮败北。 由于赛事太过精彩,结果大出意料之外,满以为金熊队必输便没去看球的人悔之不迭,这场比赛后来也被人戏称为“被错过的世纪之战”。 “庄奕说错了,比赛是年年都有不假,但这种比赛再过十年也难遇见了。” 寻聿明回思往事,仍然忍不住替庄奕遗憾,“他爸妈原来在纽约的邻居是斯坦福红衣队的球员,有一回那个人跟腱受了伤,就推荐他去替补。本来他没资格上场的,但因为那次表现太好,被斯坦福的橄榄球教练看中,特招他进的大学。” 庄奕在学业上从未出过差错,一路A+走到中学,进斯坦福根本不成问题,原本用不着体育特招。 他从小深受祖父母宠爱,被他们带在身边悉心教养长大,一直接受最传统的绅士教育。祖父母都有三分之一英国贵族血统,为人老派保守,至今待在老家的庄园里不肯挪步,哪里舍得放他去美国念书。 在祖父母眼里,只有牛津才是正经大学,剑桥马马虎虎,即便庄奕要去“粗鲁”的美国人那里读大学,至少也该进排名第一的哈弗,怎么能去狂野的西海岸上什么斯坦福呢? 然而庄奕酷爱体育,凡是寻聿明能叫出名的运动,他无不擅长。“入校直接进红衣队”,对他而言是个巨大的诱惑。他宁肯违背祖父母的意愿“堕落”到美国去,也不愿放弃这个机会,最后便答应了。 错过一场精彩赛事,别人或许不在意,庄奕却必然难以释怀。 寻聿明越想越烦乱,提前结束咨询,合上了电脑。他心里发闷,胸口堵着一口气上不来下不去,左右睡不着,索性起来换衣服,打算出门喝一杯。 回国没多久,附近的酒吧倒让他摸了个门清。寻聿明不喜欢唱歌跳舞的嘈杂环境,只想找地方安安静静喝闷酒,让他心仪的清吧没几个。 带上手机、钥匙出门,楼下碰巧就有一辆趴活的的士。寻聿明上车报了个地址,司机师傅笑道:“那边儿最近挖出文物来了,拉上警戒线都不让走了,你要不换个地方?” 寻聿明想了想,说:“附近有什么环境好的酒吧吗?” “你要什么档次的?”司机问。 “随便。”寻聿明没要求,“安静点儿,气氛好就行。” 司机按下计价表,驱车上了滨海公路。大约一刻钟后,车子停在一栋菠萝形状的大楼前。寻聿明一边扫码付钱,一边问:“这是什么地方?” “海湾酒店啊。”司机道,“您是外地人吧?这儿二十七楼有个酒吧,绝对符合您要求。” 寻聿明心里直犯怵,这地方看着奢华高档,消费肯定也高。他就是个穷大夫,地位再高、名气再大,薪资还是国内公立医院的水平,动辄几千一杯的酒他可喝不起。 原想换地方,但那司机拿钱走了,一时半会儿也拦不上车,寻聿明干脆上去看看。他从旋梯上楼,直奔二十七层。 门厅里铺着褐色大理石,水晶吊灯照耀下,人显得愈发渺小。寻聿明站在空荡荡的走廊里无所遁形,侍应上来,温声问:“先生您好,请问您有什么需要吗?” “请问你们这儿酒吧在哪儿?”寻聿明环视一周,也没看见喝酒的地方。 “这里是宴会厅。”侍应帮他按下电梯键,道:“酒吧在三十七层,您上去就到了。” 寻聿明道过谢,心想那司机忒不靠谱,大约是道听途说知道这个地方,其实自己也没来过。 他走出电梯,前面一扇门,进去之后便是长长的吧台,旁边摆着一圈高脚凳,夜幕下的大海透过落地窗仿佛触手可及。寻聿明绕过石柱,坐进角落,跟侍应要了一杯马提尼。 酒吧内明暗交错,地板上、杯子上、窗户上……四周光线折射过来,都不及他眼中的神采。寻聿明坐在高脚椅上,修长双腿一屈一伸,腰身若隐若现。他今天穿一件白衬衣,微微低着头,脖颈弯出一道优美的弧度,顺着锁骨直滑进领口。 不远处有西装革履的乐手弹琴,乐声在室内缓缓流淌,不知不觉间,手里的杯子已然空了。侍应走过来,递给他一杯黑皮诺,道:“先生,这是那位先生送你的酒。” 寻聿明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一个穿灰西装的男人正冲他笑,对方看起来比他年长不少,周身气度从容沉稳,自有一段成熟魅力。 酒吧里人不多,三三两两分散而坐,那人显得格外出挑。寻聿明朝他点点头,从兜里掏出一枚裸戒,戴在了左手无名指上。 那人见他微笑示意,端着酒杯走过来,坐到他身边,道:“一个人喝酒,不觉得单调吗?” 寻聿明笑了笑,说:“你不也是一个人?” “现在不是了。”那人侧身对着他,笑问:“你和我猜想的一样吗?” “你的猜想是什么?”寻聿明下巴稍稍抬起,给他一个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角度。 那人见状,不动声色地正过身,说:“我猜你失恋了。”余光却始终流连在他身上。 寻聿明禁不住笑,他看起来有那么明显吗?“为什么这么说?” 那人一指对面石柱,上面映出他们的影子,道:“这么美的人,怎么会自己喝酒呢?不是刚失恋,就是在失恋中。” 寻聿明莞尔,伸出左手放在吧台上,笑说:“抱歉,你猜错了。” 那人也倒知情识趣,瞧见他的戒指,点点头,道:“看起来可不像。”啜了一口酒,结账离开。 寻聿明看一眼表,十点半,招招手准备付钱。 侍应过来道:“黑皮诺是那位先生赠送,马提尼是九百八。” 寻聿明暗暗咋舌,掏出手机按了两下锁屏键——毫无反应。方才分明还有电,多半是故障不是自动关机。他想起不久前在手术室外的那一摔,顿时慌了。 “你这里有没有电话?”他向侍应说,“我手机开不了机没法付款,我给朋友打个电话,叫他来结账。” 侍应微笑着将他带到前台,指指座机,道:“您请用。” 寻聿明困窘至极,还好侍应生训练有素没有露出轻蔑之色,否则他简直无地自容。他道声谢,拿起听筒,突然愣住。 他能打电话给谁呢? 想来想去,寻聿明发现自己记得住的号码只有一个,硬着头皮拨了过去。 庄奕接到电话,不过三分钟便出现在电梯门外,他进来和侍应低声说了句什么,也没付钱就带着寻聿明畅通无阻地出了酒店。 寻聿明忍着心里疑惑,跟他走出大门,方问:“你怎么来得这么快?为什么不给钱他们就让你走了?” “我一直在楼下,刚刚看见你上去了。”庄奕在二十七层和来探望秦雪岩的亲戚们吃饭,带艾比去洗手的时候正好瞥见寻聿明走错楼层,本想请他一起,听侍应说他往三十七楼酒吧去了,以为他有约会,便没打扰。 “这家酒店是我一个朋友开的,可以签单。”他解释说。 寻聿明没做声,他还真是公子哥儿,到哪都能签单。 庄奕见他沉默不语,道:“我送你回去。” “不用了。”寻聿明婉拒,“我自己打车回就行,钱明天给你。” 他脸颊酡红,显然喝得微醺,庄奕沉声道:“等我一会儿。” 寻聿明一怔,不多时,见他那辆黑色SUV开了过来,停在路边。庄奕过去拉开副驾驶车门,示意他上车,寻聿明犹犹豫豫地不动。 两人正僵持着,一辆卡宴路过,车窗降下,是方才送酒那人。 他看了看庄奕,冲寻聿明一笑:“难怪,挺般配。祝你们俩百年好合。”说毕,一脚油门,滑进了夜里。 寻聿明耳尖烫红,躲闪着庄奕的目光,匆忙上了车。庄奕不明就里,打火上路,一面开车,一面观察他的神色。 良久,他终于禁不住,问道:“刚才那是谁?” 窗外霓虹浮动,夜色流光,寻聿明专心致志地盯着,不去看他,“酒吧里遇见的,不知道是谁。” 车子停在红灯前,庄奕伸出右手,握住了他胳膊,“他为什么那么说?” 寻聿明心里一跳,喉结滚了滚,道:“你去问他。我怎么知道。” 庄奕掌心下移,渐渐覆住他左手,无名指上冰冰凉凉的一圈,是寻聿明忘记摘下来的戒指。 他笑了笑,问:“你不知道吗?” 第13章 投诉 被他握住的手控制不住颤抖,寻聿明如坐针毡,视线虚虚落在窗外,不敢动也不敢说话。 庄奕摸摸那枚戒指,稍稍用力一攥,松开了他。 车厢里安静如水,空气稠密得令人窒息。寻聿明掌心被汗打湿,借着开窗的动作,默默拿开手。夜风倏然涌入,荡起他额前碎发,那双明媚的眼睛露出来,染了一层忧郁。 汽车正准备变道,庄奕偏头去看右后视镜,瞥见他神色,恍然间明白了什么。 小耳朵长大了,现在的他一副精英派头,急诊科里临危不乱,手术室里指挥若定,连衣着打扮都不像从前土气,与往日裤脚总是短一截的他判若两人。 这些也不足为奇,岁月是把无情刻刀,将人雕琢成千般模样。 但有一种变化,是庄奕说不清道不明,时时刻刻缭绕在心上的。这种感觉在他脑海里种下一只锚,常常浮现在眼前,却模模糊糊,辨不分明,勾得人寝食难安。 就在刚刚,他突然明白了,原来那是忧郁。 寻聿明秉性孤僻,一向不是个合群的人,但即使是当初到处勤工俭学,日子过得最艰难的时候,他也从未像现在这样,浑身散发着忧郁。 庄奕左手无名指跳了跳,将车开到他楼下,问道:“老陈跟你说招商的事儿了吗?” “招商?”寻聿明回过神,坐正身体说:“没有,他没跟我提什么招商。” 庄奕就知道老陈不靠谱,道:“你实验室经费一时半会儿批不下来了,老陈的意思是想公开招商。” “公开招商……是什么意思?”寻聿明皱起眉头,语气添了三分急躁:“这是科研项目,又不是菜市场卖鱼。” 他们这种对待学术的态度,让寻聿明忍不住想骂人。 幸好他不会。 庄奕见他脸色骤变,眉宇间带着怒意,温声说:“你先别着急,听我跟你说。这个事儿虽然是老陈的提议,但我也同意……” “你也同意?” 他不说还好,一说寻聿明顿时光火,“你凭什么同意?我们神外的科研项目,和你有什么关系?” 寻聿明的事和他庄奕又有什么关系? 庄奕闻言,不知不觉沉了脸,道:“是我多管闲事,瞎操心。要不是心理门诊用了神外的经费,我也懒得管。” 他还知道是他抢走了经费,寻聿明冷笑一声,道:“如果不是你抢走了经费,现在也没这些事。” “不是我抢你的。”庄奕耐着性子说,“医院批给我的经费,你有问题找他们。你以为我多愿意挂靠医院?” 寻聿明辩不过他,经费的事就像一根刺横亘在二人之间,多少暧昧也弥补不了。他再也待不下去,转身去抠拉环,车却锁着不动。他梗着脖子,看了庄奕一眼,道:“开门。” 庄奕心里窝火,好心好意帮他筹措资金,没想到反被他抢白,半是赌气地按下了解锁键。 “钱我明天还你。”寻聿明推门而出,头也不回地跑进小区。 庄奕望着他的背影,一拳砸在了中控台上,二人闹了个不欢而散。 寻聿明回家洗过澡,摘下那枚戒指丢进垃圾筐,赌气睡了。 次日一早,他起来给自己冲碗麦片粥,边吃边忍不住去看垃圾桶。犹豫半天,又把那枚戒指捡出来,洗洗收进了抽屉。 吃饭早饭,寻聿明去医院附近的手机店修手机,推门进去,玻璃柜台后一个啃煎饼果子的男人朝他点点头,问道:“买什么?” “我手机开不了机了。”寻聿明递给他手机,“你看看能修吗?” 那人放下手里的早饭,连上手机数据线接入电脑,道:“你这要是修可贵了,光换屏就不便宜,买个新的算了。” 寻聿明急等着用,也懒得和他讨价还价,让他拿一个新手机,自己去付钱。老板一面帮他备份,一面问:“你草稿箱里这些短信还要吗?” “要!”寻聿明似乎极紧张,迭声道,“我还要的,你别给我弄丢了!” “放心吧。”老板答应一声,自言自语地嘀咕,“文件太大了,得传一会儿。” 寻聿明今天下午有一台椎板减压术,还得看一下秦雪岩的情况,最重要的是去问问老陈实验室招商的事。他心急如焚,等老板弄好,带着一新一旧两个手机赶紧去上班。 这个时间护士正查房发药,院子里人不多,周围格外安静,只有叽叽喳喳的鸟叫声。 他从后门进去,路过葡萄架,只见露天长椅上蜷缩着一个年轻人,看起来身体不舒服的样子。 寻聿明好奇心起,怕是哪个病人出来散步突发急症,过去拍了拍他肩膀,问道:“你好,你哪儿不舒服吗?” 那人动了动,睡眼惺忪地坐起身,摆手说:“没……没事儿,我等人呢,不小心睡着了。” 他脸色苍白,神情憔悴,穿的那件蓝T恤像只面口袋,挂在身上空空荡荡。 寻聿明道:“你是来看病的吗?你看起来有点儿贫血。” “我没事儿。”那人扶着椅背站起身,说:“我刚献了血,歇会儿就好了。” “那你……注意点儿。”走出两步还是不放心,他又回来劝道,“你还是去门诊看看吧,就在前头那个楼,就跟值班大夫说寻大夫让你去的。” “寻……聿明大夫?”那人猛然抬起头,一双眼珠闪闪放光。 寻聿明微微颔首,奇道:“你认识我?” “我就是来找你挂号的!”那人满脸惊喜,抓着他胳膊不撒手:“您的号也太难挂了。我家人住院了,是一个姓刘的大夫给看的。我感觉他不大行,您帮我看看行吗?麻烦您了!” “刘大夫也是主任医师,他看的应该没问题。”寻聿明在医院树敌颇多,不想再无谓得罪人。“这样吧,你晚上把片子发给我,我帮你看看。” 他掏出随身携带的便利贴纸,写了一个邮箱地址给他,嘱咐他一定去门诊看病,便急急往病房楼走。 那人却追上来,鬼鬼祟祟道:“等一会儿,寻大夫!我刚刚在里面听人说,好像有什么……医疗处的人找你,看起来挺严肃的。” 寻聿明一怔,向他道声谢,掏出手机给岑寂打了个电话。 后者很快从病房楼里跑出来,将他拉到小花园,见四下无人,低声说:“你可来了师父,今天早晨医政处来了俩人,找老陈的。听说有人把你投诉了!” “投诉我?”寻聿明心里咯噔一下,早晨那碗麦片粥堵在胃里翻绞起来,“说为什么投诉了吗?” 岑寂摇头道:“没呢。他们先找的老陈,老陈去办事儿了没在,又找的你。这会儿正跟会议室坐着等你呢。” 寻聿明惴惴不安,转身往行政楼走,岑寂一把拽住他道:“你干什么去?” “去找他们。”该来的总是要来,寻聿明知道躲不过,也没什么可躲的,“什么事儿总得问清楚。” “你还是先别去了。”岑寂拉着他往葡萄架后的小路走,“老陈不在,他们要是问你什么,没人能帮你挡事儿。” 他力气太大,寻聿明挣不开手,只能问:“你拉我去哪儿?” 岑寂指指前面,说:“心理门诊,昨天刚装修完开的门。你先过去避避,我跟他们说你去做心理咨询了,等老陈来了再说。” 寻聿明想起昨晚刚和庄奕吵过架,不好意思面对他,何况自己身正不怕影子斜。但是岑寂说得也的确有理,老陈不在他单独和医政处的人见面必定不利,万一没什么事却留下话柄,以后也说不清。 磨磨蹭蹭走到门口,寻聿明犹豫着该不该进去。 岑寂不管三七二十一,将他推到屋里,问前台负责接待的小姑娘:“你好,庄医生在吗?” 陈霖霖恰好下楼,看见寻聿明,笑问:“寻大夫,你怎么来了?” “你来得正好!”岑寂见到他,将前因后果简略一说,嘱咐道:“你快给你爸打电话,问问他去哪儿了。我先回去,他们还等着呢。” 陈霖霖忙拨通老陈电话,暂时无人接听,寻聿明问他:“庄奕没在吗?” “他出门办事儿了,一会儿就来。”让前台给他倒杯水,陈霖霖安慰说:“你别着急,我爸手机整天静音。等会儿他看见我的未接,肯定回过来。” 寻聿明勉强扯了扯嘴角,道:“可能到市里开会去了。应该也没什么事儿。”话虽如此说,心里却止不住发慌。 陈霖霖陪他坐了一会儿,又说:“要不你去庄老师办公室等吧,我带你上去。” 寻聿明本想拒绝,见陈霖霖已经登上楼梯,只得跟过去。 庄奕的咨询室是医院旁边两栋连体别墅改建的,装修风格简约温馨,到处铺着暖色木材。他的私人办公室在二楼,陈霖霖把他送进去,道:“你等一会儿吧,我再去打个电话试试。” 寻聿明点点头,关上门,房间里只剩了他一个。 这间屋个套房,面积不是很大,门对面有扇窗户。寻聿明掀开窗帘,远处正是医院病房楼,隔着一段距离也看不清那边的情形。 他转过身,见桌上摆着三只金属相框,左边是庄奕和父母家人的合影,中间是他在NCAA夺冠时,抱着奖杯彩带飘扬的画面,照片上的人年轻飞扬,意气风发。 寻聿明摩挲着相片上的人影,叹了口气,目光移到右边,却只看见张白纸。 他皱了皱眉,拿起相框,房门忽然开了。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思景FunFunny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Vera. 10瓶;锅 5瓶;世间皆甜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4章 陪伴 房门被拧开,庄奕走了进来。 寻聿明被抓个现行,手里的相框拿起也不是,放下也不是,只好讪讪道:“对不起,随便看了看。”将相框摆回原位。 庄奕看看他的手,视线扫过墙角的柜子,颔首说:“等很久了?” “没有,刚来没一会儿。” 寻聿明绕到办公桌侧面,见他穿着昨天穿过的那套黑西装,领口两颗纽扣一高一低,扣错了位置。他是非常注重仪表的人,鲜少如此失礼。 “你这里。”寻聿明指指自己的领子,“系错了。” 他本意是“你扣子系错位置”,庄奕却会错意,从领口里掏出一根红绳,挑眉问:“想要回去?” 那是根普普通通毫不起眼的红绳,但绳子底端吊着一块碧莹莹的温润美玉,不大,成色极好。寻聿明看着自己的旧物,不由得一愣,道:“不是,我是说你这里,扣子系错了。” 庄奕微微皱眉,推开对面墙上的门,进洗手间照镜子。寻聿明想了想,觉得自己的东西他戴着始终不妥,跟过去说:“你把玉还我吧。” “那你先把戒指还我。”庄奕瞥了他一眼,脱掉外套递给他。 寻聿明抱着他的衣服,看他慢条斯理地解开纽扣,露出了精壮的胸膛。 庄奕是典型的运动员身材,却不像运动员筋肉虬结。他常年运动,保持着极低的体脂率,肌肉线条流畅清晰。 寻聿明侧开脸,道:“戒指是你送我的,玉是我借给你的,怎么能一样。” 有借须有还,从没听说赠与也能单方面撤销的。 庄奕左手无名指不停跳动,连带着其他手指都不利索。那颗纽扣只有米粒大小,他扣了两下没扣好,顿时烦躁,没好气地说:“偏不还。” 寻聿明闻言,不禁想笑,把外套塞给他,扳过他宽阔的肩膀,亲自给他扣纽扣。庄奕任他摆布,老老实实站在他面前,低头刚好看得见他头顶的两个旋。 一个旋好,两个旋坏。 这家伙看着斯斯文文,满身书卷气,其实一颗心上生了十七八个窍,坏主意多得很。 寻聿明莫名其妙打个喷嚏,抬起手背揉揉鼻梁,抬头看他:“你讲我坏话?” “没有。”庄奕面不改色,神情严肃地看着他。 寻聿明轻轻哼了一声,继续帮他扣扣子,手指移到锁骨之间,那里有一块小小的三角形疤痕,如果不仔细看几乎看不清。 他动作顿了顿,不由自主地伸手去摸。庄奕反应出奇的快,一把抓住他道:“说了不还。” 寻聿明脸一红,耳尖立刻烧起来,抖着手扣好最后一颗纽扣,匆匆逃离卫生间。 庄奕穿上外套,跟出来说:“走吧,去医院。” 已经十一点了,寻聿明看看手机,老陈那没消息,岑寂也没来电话,医院里什么情形都不清楚。可不回去又怎么办,总不能一直躲在这里。 庄奕见他心不在焉的样子,拍拍他肩膀,说:“我陪你过去,不要紧。” 寻聿明瞬间安心不少,有庄奕在,起码他不是孤军奋战。没想到分开这么久,自己还是那么依赖庄奕。 他们离开咨询室,穿过一条翠竹掩映的石子甬路,前面是个白色墙月洞门,再往后便是医院的小花园。 月洞门外站着一人,他也穿西装,但身材比庄奕远逊,高高的个子偏有一个啤酒肚。他嘴里叼支烟,手中提着公文包,看见庄奕挥了挥手,道:“这儿!” 寻聿明偏头问:“他是谁啊?” 庄奕笑笑,过去给他介绍:“这是王昆仑,律师。”指指寻聿明,“这个是……” “寻聿明大夫,我知道。”王昆仑长得浓眉大眼,两道剑眉长飞入鬓,看起来倒像小说里的胖侠客。 他掐灭烟蒂,满脸堆笑地说:“前一阵子上新闻来着,不是刚得了什么大奖?咱们华人之光嘛。” “过奖了。”寻聿明和他握握手,问庄奕:“你请律师做什么?” “寻大夫这就不懂了。”王昆仑不等庄奕回答,抢先说道:“虽然不是什么大事儿,有律师在场,保证你不吃亏。说了什么,怎么说的,咱都得有个谱。将来有什么事儿,也留个证据。” 寻聿明听他口口声声说“咱”,不知怎么,悬在半空的一颗心又落下许多。知道王昆仑是看着庄奕的面子来帮忙,他也不向王昆仑道谢,只悄悄同庄奕说:“看来我得请你吃饭了。” 先前给秦雪岩做手术,庄奕曾说要请客答谢,现在换他请庄奕,好像他们每次见面,不是去吃饭就是刚吃完饭。 “那你可有得请了。”庄奕按下电梯键,说:“还有件事,改天跟你说。” 行政楼里人不多,但凡有路过的,都有意无意地打量他们。寻聿明想,大概全医院都传遍这件事了,大家正等着新鲜出炉的八卦咨询,所以先派来一拨又一拨好奇的侦察员。 他摇摇头,突然觉得很滑稽,笑了起来。 电梯里就他们三个,庄奕看看他,说:“不错,还笑得出来。” 王昆仑也是个人精,笑道:“唉,哪儿都一样啊,有人的地方就有政治。” 三人走出电梯,见岑寂正在会议室门口听墙角,叫他过来说了说大概情形。 里面负责接待的是医政处侯主任,因为医院医政处算是局里医政处的派出单位,院长、副院长都不在,来的两个工作人员便找他了解情况。 寻聿明透过玻璃窗,见一男一女两个穿公务制服的人正和老侯聊得火热。三人进去一番寒暄,女调查员换上一副公事公办的面孔,道:“我们处里接到投诉,说寻大夫在没有多点执业资质的情况下,违规去外地开刀,今天是来了解情况的。” 庄奕早料到是为这个,打开带来的文件夹,递给他们说:“陈院长去市里开会了,这是他委托我带来的手续证明。寻大夫去外地开刀是受医院指派,并非私自牟利,属于医疗援助范畴,完全合理合规。” 二人拿过文件看了看,见上面盖着大红章,问道:“这是刚补办的手续?” “紧急援助有几个不是补办的手续啊?”王昆仑在一旁笑说,“那边人躺在病床上就剩一口气儿了,咱们这边总不能先办手续再救人,您说是不是?咱们现在不都要求以人为本嘛。” 二人面面相觑,无话可说,况且手续是处里批的挑不出错来,和寻聿明简单了解下情况,便由侯主任送出去了。 他们一走,寻聿明着实松了一口气,笑着说要请王昆仑吃午饭,王昆仑推说有饭局也走了。庄奕道:“就剩我了,要不请我吃个饭吧?” 和他用不着客气,寻聿明敷衍道:“那走吧。” 午餐时间大家都出来买饭,院子里人来人往正热闹。从行政楼出来,庄奕见寻聿明也往食堂走,拽住他胳膊问:“你刚才说请我吃饭,就是吃食堂?” 寻聿明一脸茫然:“不然呢?” “……” 庄奕叹了口气,说:“还是去我那儿吃吧。” 寻聿明点点头,耷拉着肩膀跟他去咨询室,一路垂着脑袋走神,进门的时候险些一跤磕在台阶上。 幸而庄奕在旁边,将他扶了起来,“事儿都过去了,怎么还心不在焉的?” 寻聿明也不吭声,默默走进饭厅,坐到长桌前又开始出神。庄奕给他倒杯水,见流理台上还摞着几盒饭,拿给他一盒,说:“吃饭吧,别发呆了。” 那是只乌木餐盒,顶上印着一颗小小的金色菠萝,旁边有一行英文字母,意思是海湾酒店。 寻聿明喝口水,却不动筷,庄奕问道:“怎么,不合口味?” “不是。”寻聿明神色葳蕤,长舒一口气,恹恹地道,“吃不下,没胃口。” “那也吃点儿。”庄奕给他抽开餐盒上的隔板,里面盛着三排寿司,造型摆盘都异常精致,“下午不是还得上手术?不吃饭你有力气在里面待上几个小时?” 他的理由让人无法辩驳,寻聿明拿起筷子,勉强塞了一个寿司在嘴里。 庄奕推给他水杯,说:“我昨晚跟你说的那个事儿……” 寻聿明一怔,听他续道:“其实老陈就是想让你找个人来投资实验室,不是要把你的研究卖了。现在是国外医生的研究,大部分都是私人赞助的。远的不提,你上次获奖的那个研究,不也是一家私人机构出的资?” 寻聿明垂着眼皮,目光落在餐盒里,道:“我不知道。上次那个研究是我老师找的赞助,也是他让我跟的项目,这些事我都没管过。” 庄奕笑笑,说:“你倒是省心。既然有老师帮你,你为什么不继续研究?” 有那么好的项目,有现成的资金,还有老师帮助。他为什么放着高薪不要,明知道可能会被排挤,还非得回来受这份窝囊气? 庄奕抬起头,望进他眼里,道:“为什么要回来?”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一闲云一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5章 柠檬水 为什么要回来呢? 寻聿明垂着头默默吃饭,不回答他。 何必问这样让两个人都尴尬的问题,难道还期待对方是为了你不成? 庄奕自嘲地扯了扯嘴角,他当然没有自信到“认为寻聿明是为他回国”的地步,如果真是这样,寻聿明当初又怎么会在他人生最低谷时甩了他。 人贵有自知之明。 但他还是忍不住探究,忍不住地想知道到底为什么。年薪千万,备受敬仰,还有导师保驾护航。是什么足以让他舍弃这些别人一生或许都追求不到的东西,回来这座对他而言早已陌生的城市? “是因为外公吗?”庄奕察言观色,语气淡淡地问。 寻聿明吃东西还像以前一样,左右牙齿同时咀嚼,鼓着两腮一动一动的,很有几分稚气。他头发有些长了,一低头便遮住半边眼睛。 庄奕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指尖将要触到刘海,忽然想起自己的举动略有不妥,胳膊一探转而拉了拉窗帘。 寻聿明僵直着身体,一颗心怦怦乱跳,快要闭眼的时候才发现,庄奕只是想拉窗帘罢了。秋老虎作祟,脊背不由得被汗潮湿。 抓起杯子,咕嘟咕嘟喝了两口,他道:“我外公年纪大了,身边也没人照顾,我回来可以常常去疗养院看他。” 想来也是,庄奕点点头,笑说:“改天有时间我去看看外公,他应该还记着我吧。” 上次见寻聿明外公还是大学毕业那年,寻聿明和庄奕约好去毕业旅行,临行前先回国探亲。那时两个人刚在一起,每天如胶似漆难舍难分,庄奕便陪他一起去看外公。 算算也有九年多没见了,从前去他家时,外公非常喜欢庄奕,每天都变着花样地给他们做菜,大部分倒是庄奕爱吃的。 “不用了。”寻聿明面无表情道,“外公年纪大了,不喜欢见生人。” 庄奕笑容一滞,沉默不语——他说得是,生人之间就该保持生人该有的距离。 吃过饭,寻聿明回医院,庄奕也去看秦雪岩。两个人并肩而行,刚穿过小花园,就见一群人围在病房楼大厅里。 “不会又有什么事吧?”寻聿明还没从上午的阴影里走出来,遇到人群下意识地紧张。 庄奕侧目看了看他,柔声道:“没事,别怕。” 他一步登上台阶,率先进了大厅,很快又出来冲他笑道:“过来看看。” 寻聿明一只脚踏着门槛正踌躇,见他满脸笑意,心里七上八下地跟他进去,只见大厅里围着两三圈穿白大褂的工作人员,中间是老陈和病人家属,旁边还有几个举着摄像头拍照的记者。 老陈一看见他,立刻两眼放光地跑过来,握着他的手和记者说:“来了来了,这个就是寻大夫!他可是咱们国内唯一一个获得过菲尔德医学奖的大夫!” 那边家属们也扑上来,满嘴里尽是千恩万谢的言语,一口一个“活菩萨”,听得人一愣一愣。寻聿明一脸茫然,悄悄看向庄奕:“怎……怎么回事?” 老陈滔滔不绝地述说着寻聿明治病救人的经历,简直口若悬河,舌灿莲花,将他吹成了下凡的神仙,医术既高超心地又慈悲,甘露一点便能起死回生。家属一边道谢一边洒泪,众人谁不会做戏,别管真真假假情不情愿,纷纷鼓掌称赞。 庄奕趁着掌声雷鸣,在他耳边道:“这还不明白,上次你开飞刀那病人的家属来了。”眼神示意他看家属怀里。 寻聿明一瞥,果然见那胖墩墩的女人掏出面大红锦旗,天鹅绒一抖,露出两行金灿灿的大字:仁心仁术迎来八方病友;良医良德化解万民苦痛。旁边小字写着——赠:西湾医院神经外科寻聿明医师。末尾是患者落款和日期。 “……”这话说得,寻聿明自己都脸红。 四周摄像机同时对准锦旗,闪光灯耀眼刺目,老陈在他背后一推,将呆若木鸡的寻聿明搡到家属身边,合成了一副温馨动人的画面。 拍完照,老陈还要寻聿明配合本地记者采访,幸而岑寂提醒他下午还有手术,老陈才勉强作罢,自己带着记者和家属们去探望病患。 大厅里围观的人渐渐散去,庄奕看着寻聿明的傻样,沉沉笑道:“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这下高兴了吧?” 寻聿明剜他一眼,说:“不是所有人都那么想出名。” 堆出于岸,流必湍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他带着偌大声望空降医院,满纸奖誉加身,早已闹得人人眼红,个个艳羡,现在又来这一出,那些人还不把他生吞活剥。 庄奕猜到他心中所想,耸耸肩,道:“为了流言蜚语,就什么都不做了?是好事就值得高兴,你想那么多干什么?” “说得好听。”寻聿明咕哝,敢情不是他被人嫉妒,当然不在乎。 “生活给你柠檬,就把它做成柠檬水。 ”庄奕笑笑,用英文道,“记得,你是最好的!” ( When life gives you lemon, make lemonade. Remember, you're the best! ) 寻聿明看着他,一时思绪回潮,喃喃说:“以前你也这么说。” “你还记得。”想起从前,庄奕神色变得愈发温柔,低低道:“我还以为你早忘了。” 上次他说这话,还是在他们相识之初。 那时寻聿明在斯坦福被研究生舍友欺负,庄奕和他混熟以后,便帮他打印了几份换寝告示,和他一起贴到几个大学生宿舍的公示牌上。 凑巧的是,下午就遇见一个去斯特恩宿舍楼收拾东西的辍学生,寻聿明大喜过望,通知宿舍管理中心,连夜搬了进去。 当天晚上,夜风微凉,他从宿舍公用的卫生间里洗完澡出来,爬到自己的木架床上,准备睡觉。刚闭上眼睛没一会儿,身上盖着的小熊被子突然被人掀开。 “Surprise!” 不知谁按开顶灯,宿舍里瞬间亮如白昼。寻聿明吓呆了,足足怔忪三秒,才想起自己此刻赤条条不挂一丝,赶忙拽过被子来盖住下半身。 舍友们显然也没想到他会裸睡,全都捂着眼睛大喊:“天呐,快穿上你的衣服兄弟!” 寻聿明臊得满脸通红,急急忙忙套上大T恤道歉。他用不甚流利的口语,支支吾吾道:“对不起,我外公……我外公说睡觉穿衣服对身体不好。我……以前我习惯了,对不起。” 新舍友里有一个叫Neil的本地人,平时最喜欢开玩笑。这件事后,他便三五不时地同寻聿明调侃,还给他起了个外号叫“twink”,每次戏谑起来,其他两个人也会忍不住大笑。 寻聿明年纪小脸皮薄,平时稍有困窘脸蛋就红扑扑的,更别说面对Neil的玩笑。他为此很是烦恼,只苦于不善言辞,也听不懂俚语,想驳也驳不过。 由于是留学生,寻聿明的入学时间和体育特招生庄奕一样,都在一月份。几个月后,正好赶上在学校过的第一个愚人节。 那天中午他从图书馆出来,困得睁不开眼,回宿舍盖着小被子睡午觉时,Neil把一瓶专门买来捉弄人的漂胡剂涂在了他眉毛上。 说明书上写的是让膏体在毛发上停留五分钟即可,但寻聿明一觉醒来已经过了半个多小时。等他发现自己被整,左半边脸的眉毛几乎肉眼不可见了。 第二天去上课,寻聿明破天荒地戴了一顶鸭舌帽,长长的帽檐严严实实遮住眼睛。他像个刚刚获得超能力,生怕被人发现的超级英雄,躲躲闪闪地坐在庄奕身边。 “你怎么戴了这么一顶帽子?”庄奕一条眉毛打了三个结。 寻聿明平时的穿衣风格保守朴素,活脱脱一个退休老干部,棒球帽在他脑袋上,就像地中海头顶突然多出来的一撮头发,太扎眼。 “我感冒了,头……怕、怕受凉。”寻聿明从小撒谎不利索,一骗人就结巴。 “这么热你怎么感冒了?”加州一年四季大太阳,想感冒也难。庄奕根本不信,一把摘掉了他的帽子,“……” 寻聿明慌忙捂住眉毛,伸着手去够帽子:“还给我,快还给我!” “你怎么弄成这副样子了?!”左边眉毛全部变成了浅金色。 他眶骨生得高,眼窝微微凹陷,加上五官立体、皮肤白皙,颇有几分混血的感觉,放在白人堆里也瞧不出多少不同。 这样的长相眉毛本就显眼,何况他眉色棕黑浓密,现在一边有一边没有,显得格外滑稽,倒不如全剃光顺眼。 庄奕实在忍不住,不厚道地笑了:“光看左脸跟褪了毛的火鸡似的,就剩一条还不如都没了呢。” “我被舍友整了。”抢回帽子,寻聿明双手抱头趴在桌子上,扁着嘴巴闷闷道:“我恨愚人节!” 作者有话要说:Twink的意思可以去搜索,不放在这里了。 欢迎新来的小可爱,抱住!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哇是miku呀、世间皆甜 2瓶;爱丞丞的mo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6章 观察 明天是周末,寻聿明上午要去校外做义工,好为将来申请医学院的简历增色,下午要去冰淇淋店打工赚生活费,时间表排得满满当当,可现在顶着一副秃眉还怎么出门。 庄奕瞧他这受气包的样子便忍不住逗他,一想到别人也会欺负他又莫名生气,不知不觉放柔了声音说:“别撅嘴了。等会儿下了课我带你去市里,找个美发店让他们帮你再染回来呗。” “真的?”寻聿明眼睛一亮,顿时笑容洋溢:“真能染回来?” “肯定能。”见他双瞳剪水,满脸希望之光,庄奕心中油然而生一股慨然,拍着胸脯信誓旦旦地保证,“我一定给你弄回来,好好上课吧。” 同学们陆续到齐,遗传学教授随后走了进来。她是个穿花裙子、针织衫的女人,体型颇丰满,寻聿明见过的老师里属她和蔼恺恻。 “今天我们来观察你们的同学。”她放下水杯,打开幻灯片,微笑道:“请大家前后左右各自分组,然后分别观察你组员的形貌特征,相互比较看有什么异同。等会儿我们会请大家说一说你所看到的。好,开始吧。” 教室里立刻嘈杂起来,大家七嘴八舌地开始讨论。 寻聿明暗自庆幸,往常他最讨厌这种分组活动,因为他永远是那个多余出来的“单数”,万幸今天他有庄奕了,也多亏自己有先见之明提前交到一个朋友。 庄奕侧身看着他,道:“你先观察我吧。” 寻聿明点点头,后排突然传来Neil的喊声:“嘿,Twink!过来加入我们吧!”说着附近一圈的人都笑起来,许多双眼睛暧昧地射向寻聿明。 “我……”他嗫嚅道,“我才不去。” “哦,过来吧!”Neil嘿嘿笑道,“我们想观察你啊!” “来吧!”他的同伴们附和,“让我们瞧瞧你的新眉毛!” 庄奕闻言,神色微着愠怒。他瞥了一眼后排,操着低低沉沉的伦敦腔说:“谢谢,不过没这个必要。他已经有我了。” Neil戏谑地吹了声口哨,旁边人叽叽嘎嘎地笑开来,表情透着猥琐。 庄奕看看身边垂头丧气的人,叹息一声,道:“为什么你是吸引人渣的体质?” 他怎么知道。 寻聿明皱着眉头不做声,把鸭舌帽檐又向下压了压。 前排的两个女同学听见这边动静,回过头来,笑说:“嘿,别烦恼,无视他们就好了。那实在太没礼貌了。你们两个要不要加入我们?” 庄奕笑笑,婉拒道:“谢谢,但是不用了。” “噢,上帝!” 两人眼睛一瞪,同时捂住嘴巴。其中一个亚麻色头发的女同学道:“以后请千万别那样对女人笑。你太英俊了!” 庄奕原本下意识地想礼貌微笑,听她们这样说只能收回笑容,说了声“谢谢”。 她们又看向寻聿明,问道:“他真可爱。你们两个是在一起的吗?” 寻聿明口语不好,听力却毫无障碍,耳朵不由得一红。 “不是。”庄奕摇摇头,“他才十五岁。” “哦,那可不是什么好事!”想到和未成年在一起这种事,两个人不约而同地抖抖肩膀,又笑了笑说:“对不起,我们太八卦了。不打扰了。” 二人回过身去,庄奕同寻聿明道:“看,世上还是友善的人多吧?” 寻聿明抿抿嘴角,双手抓着他硬邦邦的两条胳膊,说:“快点儿,别说话了,我来观察你。” 庄奕的模样他早已看过千百遍,每天和他一起吃饭、上课、去图书馆,无数次抛出视线,最后都落进他眼里。 他当然是与众不同的。 寻聿明仰起头,与他四目相对,道:“你的眼睛偏窄,很长,双眼皮太深了,被眼眶压住了一些。你眉毛和眼睛的距离也很近,看起来……好深邃啊。” “我好看吗?”庄奕笑着问他。 寻聿明诚实地点点头:“好看。你鼻子真直,特别挺,脸也有棱有角的。哦对了,你还有酒窝!” “别光看长相,”庄奕提醒他,“我的身形呢?神态呢?” “嗯……”寻聿明拍拍他胳膊,评估道:“你挺壮实,不过看着挺瘦的。你坐着的时候,身体习惯往右边歪一点点,你发现了吗?” “还真没有。”他忽然伸手撩开寻聿明的刘海,说:“换我观察你了。” 庄奕观察起来,可比他仔细得多:“你一只眉毛没了。” “……” 寻聿明:“我知道!” 庄奕弯弯嘴角,继续道:“你眉毛里有颗痣,半个米粒儿大。如果不是剃光了眉毛,可能还看不见。你是桃花眼,眼睛很大,睫毛很长,瞳仁是蓝黑色。” “哦!”他一提醒,寻聿明突然想起来:“我忘了看你瞳仁的颜色。” 食指点点他的鼻尖,庄奕笑道:“你的鼻子很翘。” 有点可爱。 寻聿明嗯了一声,心思都在课堂上:“不同点,快记下来。咱俩的鼻子倾斜度不一样。” 庄奕扳过他脑袋,又戳戳他的脸颊,温声说:“你还小,还有点儿婴儿肥。而且……” 他说着,蓦地倾身向前,在寻聿明耳朵上吹了口气,轻轻的,带着余温。 “刷”一下,寻聿明耳朵瞬间红透,忙缩着肩膀躲闪:“痒痒!” 庄奕禁不住笑,口里还一本正经地描述:“你耳朵的皮肤很薄,白得几乎透明,耳垂不大,小指甲盖大小,上面有很多细细的血丝。一碰就红,很敏感。” 他认认真真说话时,声音便像从黑胶唱片里流淌出来,低低沉沉,激起人一身鸡皮疙瘩。 寻聿明面红耳赤地趴到桌子上,道:“好了,观察完了。” “不行。”庄奕拉起他,不依不饶地说:“不是要认真上课吗?我看看……嗯,你坐着的时候板板正正,腰杆笔直,但是肩膀有一点垂。” 那是寻聿明偷懒的办法,外公耳提面命要求他坐着时姿势端正,他没法不直起腰,便悄悄耷拉下肩膀耍滑头,久而久之习惯成自然。 庄奕低头看看他的脚,抓起他一条胳膊比划比划,道:“你臂展很长,脚也大。我猜你能长高个,你信不信?” 寻聿明压根儿不信,他早放弃了自己的身高,听天由命吧。“不可能,我都十五了,再过两年就不长了。” “你还别不信。”庄奕挑眉道,“改天我带你去测骨龄,我敢打包票,你至少能长到一米八。” “行吧。”寻聿明以手支颐,无精打采地说:“借你吉言。” 二人观察完,寻聿明在笔记本上绘了三张表格,按照五官、四肢、身型、体态、印记(痣或胎记)、毛发等排序,将二人的信息录入,庄奕又比对出异同点画出示意图,讨论结束后全部交给助教。 遗传学教授用一个议题抛砖引玉,开始了她今天要教授的内容。下课后,她又道:“给大家布置一个作业,请回去调查你的组员,可以从对方的喜好、习惯、口味、性格、讨厌的东西等等入手,尽可能地详细。下节课我们来讨论遗传因素对人的影响。” 庄奕抄起课本塞进寻聿明的大书包,他左肩扛着包,右手揽着人,随着蜂拥而出的人潮往外挤:“走吧耳朵,给你染眉毛去。” 二人出得教室,飞快地往校外走,沿途遇见许多熟人,一会儿这个学姐,一会儿那个教练,庄奕一一和他们打招呼。 寻聿明压压帽檐,推推眼镜,恨不能遁地逃走。庄奕实在太显眼,他一直是人群焦点,动辄无数目光随行,跟他一起玩儿的弊端就是什么都藏不住。 “咱们先去美发沙龙问问。”好容易从学校出来,庄奕取了车,道:“要是不行咱们再去市里。” 其实他也不确定能不能把眉毛染回来,刚才不过是安慰寻聿明的话。两个人开着车满市转悠,接连跑了好几家美发沙龙,人家都不肯染眉毛。 眼看天色渐黑,庄奕道:“要不咱们去化妆品店看看吧?我记得我妈以前用过画眉毛的东西,但我忘了叫什么了。” 寻聿明已经不抱希望了,捂着眉毛摊在副驾驶上,他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唉,算了吧。肯定没办法了。” “你别灰心啊。”庄奕调转车头,加油向市中心的商场开去,“大不了咱们买点儿画眉毛的东西,跟着网络视频从头开始学化妆嘛。” 折腾到晚上九点多,庄奕终于在商场里给寻聿明买到染眉膏,并且在柜姐的指导下,勉强学会了帮他画眉。 回到学校寝室门已经关了,舍友们也都睡了,寻聿明没地方去,只好跟着庄奕住他在校外订的宿舍。 斯坦福的宿舍有校外、校内两种,绝大多数人都选择住在校内,也有一小部分不缺钱的人——比如庄奕,选择在校外的酒店宿舍独居。 寻聿明和他做了三个多月的朋友,今晚是第一次来他宿舍。 这里比他住的地方大十倍不止,空旷的客厅连着开放式厨房,下两级台阶便是休闲区,那里有张桌球台。透过玻璃天花板,能看见散落在夜空中的点点繁星,浩瀚苍穹近在咫尺。 “这得多少钱一个月啊?”寻聿明讶然,在客厅里转了几个圈,感叹道:“这里比我住过最豪华的酒店一点都不差!” “你住过最豪华的酒店是什么?”庄奕拉开冰箱门,给他拿了一瓶牛奶。 寻聿明每天早起吃一颗鸡蛋,每晚睡前喝一杯牛奶。 这一点应该记录在遗传课作业里。庄奕想。 “叫什么我忘了,刚来美国的时候……我妈妈带我住的。”寻聿明拧开瓶盖,两手抱着瓶子喝了一口冰牛奶,“哈”地舒出一口气,“好解渴啊。但我外公说吃冰的对肠胃不好。” “那就放温了再喝。”庄奕去卧室找出几件自己的衣服拿给他,“你去洗澡吧,卫生间里有烘干的浴巾,牙刷柜子里有新的,自己拿就行。” 寻聿明答应一声,去浴室冲了澡,吸取上次在宿舍的经验教训,裹得严严实实才出来。 庄奕的黑T恤套在十五岁的他身上,和裙子也差不多。裤子实在太长,寻聿明不得不脱了,只穿着“小裙子”躺进客房的被窝里。 睡前庄奕又进来一趟,给他放下一只苹果形状的小闹钟,“明早几点起,先定一下吧,省得睡过去了。” “五点起就行了,我能起得来不用叫。”半边脸埋在被子里,寻聿明两只手扒着被边,只露出一对黑漆漆的眼珠,“你早点睡吧,晚安。” “晚安。”庄奕拍拍他发心,“眉毛的事儿别想了。”说完起身要走。 “等一下。”寻聿明却又叫住他,嗫嚅道:“我……明天不想回去了。可以吗?”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世间皆甜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7章 排骨饭 为什么不可以呢? 庄奕闻言,歪头问他:“怎么?我这儿太好,乐不思蜀了?” “嗯……也不是。”寻聿明坐起身,揪着自己长长以后垂下来的刘海儿,说:“你看我的眉毛,我回去以后他们肯定会嘲笑我的。我要是每天早晨起来画眉,他们更有得笑了。” 可是你不会。 他咽下后半句。 尽管才交往几个月,他对庄奕却深信不疑,有种倾盖如故的感觉。然而并非人人都能如此,一想到Neil一边调侃他,一边奔走相告笑弯了腰的样子,他就只想学鸵鸟找个地方躲起来,再也不回去。 “我这儿地方大也没别人,你想住就随时来啊。”庄奕坐到他身边,微笑道:“但是就算你不回去住,上课还是得看见他们,你确定躲得了初一,还能再躲得过十五?”人际关系问题早晚都得面对。 寻聿明垂下头,默不作声。 他知道自己的请求很过分,但是不知怎么的,脱口就问出来了,就像上次问他能不能做朋友一样,在他跟前仿佛永远藏不住秘密。 “那我怎么办?” 他实在不擅长应付这种事情,至少在眉毛长好以前出门对他而言都像上刑,简直比高中时顶着剪坏的发型返校还难受。 庄奕笑了笑,道:“你不如主动出击,跟你舍友谈谈,如果还是解决不了我们再想办法。你毕竟要在这儿待四年,你不是还想申请医学院吗?那又是四年,总不能永远躲着他们。” 揉揉寻聿明发心,他又道:“而且你知道吗?你其实很优秀的,成绩好,性格也好,一旦别人了解你,一定会喜欢你的。如果能让别人看到你的闪光点,又让他们佩服你而不是嫉妒你,那这也是你的本事呀。” 所谓人格魅力,不过如斯。 “我怎么才能……像你说的那样?”寻聿明若有所思地看着庄奕,不知在想些什么。他的头发很柔软,稍稍带着点自然卷,脑袋顶上有一撮毛总是翘着。 庄奕顺顺它——无济于事,只得作罢,“你不是在冰淇淋店打工吗?要不你请他们吃冰淇淋吧,把他们叫出去谈谈,跟他们说你不喜欢别人开你玩笑,他们给你的生活带来了很大困扰。我觉得正常人都是能听进去的。” “好吧。”寻聿明勉强笑笑,叹了口气:“人生好难。” 庄奕被他逗笑了。 他一笑起来,天便晴了。 “别害怕。”他承诺。“我陪你一起。” 也不知道他说的“一起”,是陪自己一起请室友去吃冰淇淋,还是整个人生都陪自己一起。 寻聿明心里热热的,被他按倒在鹅绒枕上,听他温声道:“好了,睡觉吧,别胡思乱想了。那句俗话怎么说来着?生活给你柠檬,你就把它做成柠檬水。” 寻聿明一怔,没想到这句话在他耳畔萦绕了八年,八年后的今天还能再从他口中听到。他回过神,不禁热血沸腾,竟然觉得想哭。 庄奕并未多做停留,径自上了十六楼。寻聿明没时间看秦雪岩,长舒一口气,直接和岑寂去了手术室。 下午观摩室里的人格外多,寻聿明的手术向来是医院里的“叫座影片”,但椎板减压术只是二级手术,似乎没必要这么兴师动众地来“瞻仰”。 他心里暗暗嘀咕,忽见手术示教系统上的小红灯闪了闪,一个女声顺着话筒飘了进来:“我的妈呀!你们快看,他居然能一手用剥离器处理瘢痕组织,一手用神经根拉勾牵引脊髓!” 旁边男生点头赞叹:“太他妈牛掰了,这手速!这准度!我待会儿找他要签名,你们谁去?” 一群人立刻吵起来,都嚷着说要去,为谁排第一个争论不休。 寻聿明笑了笑,低声问岑寂:“这些小孩儿是哪个科的?” “咱们科啊。”岑寂递给他医用刮匙,说:“咱们院新来了一批规培生,其实也都不小了。我那个时候觉得自己可成熟了,不过现在看看,就是个青瓜蛋子。” “这说明你进步了。”寻聿明刮着脊椎侧面由结核导致的灰色病灶,道:“一个人飞速成长的标志,就是不断地发现自己从前有多差劲。” 岑寂隔着口罩,咧嘴笑说:“这么说我天天飞速进步,昨天我还觉得前天的我是个沙雕呢。” 寻聿明笑笑,想起以前的自己,尤其是大学恋爱期间,不由得头皮发麻。 他太阳穴一紧,问道:“那几个人分给谁带了?” 岑寂想想,说:“刘大夫分了俩,赵大夫和孙大夫各带一个……哦对了,咱们实验室进了好几个新人,加上原来那俩还有我,现在您手底下有七个人了,正好一队葫芦娃。” “……”寻聿明瞬间起了鸡皮疙瘩,“我可当不了爷爷。” “您是白雪王子!”岑寂趁机拍马,“我们是七个小矬子。” 手术室里原本安安静静,只有呼吸机和血压仪嘀嘀嗒嗒的声响,被他这样一调侃,麻醉师和护士们纷纷笑起来。 晚上回到家,寻聿明把新来的规培生资料过了一遍,里面有一个女生的简历格外吸引人,几乎可以和岑寂比肩,看照片正是今天说话的那位。 寻聿明合上电脑,打开微信给陈霖霖发消息,问他下次心理咨询的时间。等回复的时候,他忽然想起自己还没加庄奕。 找出“添加好友”页面,他输进庄奕的手机号,屏幕上跳出来一个账号,头像是只深红色蛇果。犹豫半晌,寻聿明终于下定决心,点了“发送请求”。 那边几乎是立刻同意了,倒吓得寻聿明小鹿乱撞。庄奕正打算给他打电话,想让他明天去咨询室吃午饭,看见请求便加了好友。 庄奕:「 ?」 寻聿明苦思冥想,一个天衣无缝的理由跃入脑海:「酒钱还没还你。」 打开转账,发给他九百八。 庄奕顺手点了付款,问道:「胃疼好了?」 寻聿明一愣:「你怎么知道?」 庄奕:「晚上遇见岑寂给你买达喜了。」 寻聿明:「老毛病,不要紧。」 常年喝酒,饮食不规律,工作压力又大,胃不出毛病才怪。 庄奕:「明天中午来找我吃饭吧,有事跟你说。」 想起今天中午等电梯时,他曾说有件事过两天再告诉自己,寻聿明奇道:「什么事?」 庄奕:「明天再说,晚安。」 故弄玄虚。 寻聿明下床拉开窗帘,外面月挂中天,清光皎皎,夜色异常温柔。 「晚安。」 他点击发送,关灯睡了。 第二天中午下班,寻聿明依约去咨询室吃午饭。陈霖霖刚好在,见他进门,先笑道:“寻大夫,你的新鞋好潮啊!代购买的吗?” 脚上穿的是之前庄奕送的鞋,寻聿明低头看看,说:“不是啊,别人送的,我也不知道他从哪儿买的。” “是新发售的限量款,国内都没有。”陈霖霖凑过来,托着下巴研究,“这种稀缺款都不大好买,我上回雇人帮我排了一天的队,还是没买着。” “不就是一双鞋,怎么这么火爆?”寻聿明哪里懂这些,他平时工作太忙,买东西都是直奔最近的商店,看着顺眼合用就交钱,衣服不穿到烂也想不起换新的。 不过他最近倒是很讲究时髦,连眼镜都换的新框架,还斥巨资购置了几本时尚杂志,每天晚上在家做读书笔记,态度认真,废寝忘食。 庄奕忙完手头上的事,从二楼下来,见他两个叽叽咕咕勾肩搭背,食指关节敲敲吧台,沉声道:“你们两个还吃不吃饭?” “吃啊。”陈霖霖笑道:“我还没吃饱呢,光顾着看寻大夫新鞋了。” 庄奕一副资本家嘴脸,没好气地说:“吃完赶紧上楼,客户马上就到。”拉开餐桌旁的椅子,眼神一瞥寻聿明,“坐。” 陈霖霖撇撇嘴,抱来两只饭盒,问道:“你俩吃海鲜饭,还是排骨饭?” 寻聿明:“排骨吧。” 庄奕:“排骨。” 二人异口同声。 陈霖霖耸耸肩,把排骨饭给庄奕,又拿一盒给寻聿明,抱着自己吃剩的半碗海鲜饭,一屁股坐在了二人之间的空位上。 庄奕脸一黑,起身去吧台端来两杯西瓜汁,给寻聿明一杯,自己一杯,安排得明明白白。 陈霖霖皱皱眉头,伸头问:“……我怎么没有?” 寻聿明略微尴尬,刚伸出手想把自己的西瓜汁向他那边推推,就听庄奕说:“自己拿去。” “切。”陈霖霖忍不住白眼相加,自己跑去倒饮料,嘴里嘟嘟囔囔:“绅士风度喂了狗。” 寻聿明拿回杯子,埋头啜了一口果汁。 怪甜的。 庄奕撕开包装袋,取出消毒筷递给他。 “谢谢。”寻聿明接过,抽开饭盒,里面满满一层酱汁浓郁的红烧排骨,下面的米饭还腾腾冒着热气,旁边点缀着几颗蒜蓉油麦菜。 庄奕把自己碗里的排骨拣到木盖子上,层层叠叠堆成一座小山,推到对面。 寻聿明搁下西瓜汁,心里小鼓直敲,面无表情地摇了摇头。 陈霖霖见状,一筷子夹走两块,笑道:“谢谢老板!” “……” 庄奕脸色更沉,头顶阴云密布。 寻聿明忍不住勾勾嘴角,问道:“你要跟我说什么事?” 作者有话要说:小裙子明天才卷起来~ 第18章 姐姐 “老陈那儿有个案子让我接,是个八岁的小男孩儿做颅脑唤醒手术。他家里人担心他害怕,影响手术效果,让我去做陪伴疏导。”庄奕说着,啜了一口西瓜汁。 面前的排骨饭被一扫而光,寻聿明吃得有些撑,摊在椅子上问:“这个案子和我有什么关系?” “他想让你给那小孩儿做手术呗。”陈霖霖还在吃,庄奕的一盒排骨都进了他的胃,满口里塞着饭说:“这还用问么。” “可是陈院长没安排我做,主任也没提这事儿。”寻聿明不确定和别人抢病例这种事,对现在的他而言是明智之选,毕竟他已经“四面楚歌”了,不好再出风头。 庄奕却道:“我已经跟患者家属推荐了你,他们下个月回国。老陈那儿打过招呼了。” “下个月回国?”陈霖霖讶然,“那你来得及么?” “什么来得及?”寻聿明问道。 庄奕看看他,朝陈霖霖说:“来得及,研讨会在月底,我当晚的飞机接着回来。他们刚回国,动手术也得等几天。” 为下个月在罗马举行的国际心理学研讨会,庄奕已经准备了大半年,自然不能在这个时候接新客户。幼儿心理咨询与成人咨询不同,孩子性格更率直,接受能力也不比大人。他们不喜欢一个人就是不喜欢,一般不会假装接受,想让他们敞开心扉前期花费的时间肯定比成人多。 陈霖霖不确定:“可你是给小孩儿做心理疏导,提前接触一段时间比较好吧?万一耽误了开会,太划不来了。” 庄奕颔首说:“我提前和他视频,回来还有几天时间,问题不大。” 陈霖霖擦擦嘴,凑到寻聿明跟前,一脸神秘地道:“动手术的是一领导亲戚家的小孩儿,具体不跟你多说了,反正这颗脑壳开好了,以后好处多多。” 寻聿明恍然,难怪庄奕会提前向病人家属推荐他,这的确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如果放到医院公开讨论,不知道会有多少人削尖脑袋竞争主刀资格。 庄奕起身要走,顺手敲了敲陈霖霖的头,“多嘴。” “等一下。”寻聿明快步跟上,追到他办公室门口,说:“谢谢你。” “不用。”庄奕摇摇头,“我是谢你给秦老师开刀的事儿,现在总算两清了。” 寻聿明正色道:“我不是说了么,给阿姨动手术是我的本职工作,你不欠我的。再说你帮我摆平了开飞刀的事儿,就算欠,也是我欠你的。” 他们之间的关系千丝万缕,犹似一团乱麻,如果真论谁亏欠谁,恐怕最高明的精算师也推不出结果。况且寻聿明对自己从前的“所作所为”未曾有片刻释怀,真细说起来,当年始终是他对不起庄奕,这份情下辈子他也还不起。 庄奕不想跟他辩论,推开门说:“知道了,做完手术你请我吃饭。” “好。”寻聿明笑起来,结论终于还是落在“吃饭”两个字上。“地方你定,选好了告诉我。” “那我可得选个高级点的地方,吃你一顿还真不容易。”庄奕笑笑,进屋取来一只黑纸袋,里面是他托人买的两顶假发,“回医院吧,我去看看秦老师。” 今天外面艳阳高照,风清云淡,天气不错。寻聿明和他一道出门,二人路经停车场,视线扫过医院后门,只见一辆卡宴开了进来。 “看什么呢?”庄奕见他望着远处出神,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刚好瞧见一个男人从一辆棕黑色保时捷上下来,正朝这边走。 对方瘦高身材,隔得太远看不清面目,但举手投足的神态,可不就是前天和寻聿明搭讪,又祝他们“百年好合”的那位。 “你的追随者来了。”庄奕嘲讽道。 “又不是找我的。”寻聿明转身欲走。 那人忽然朝他招招手,近前道:“没想到能在这儿看到你,巧了。”说着,朝庄奕点点头。 “是够巧的。”庄奕扯了扯嘴角,朝他伸出手,“你好。庄奕。” “任雪原。”那人一笑,和他握握手,又问:“我认识你妈——秦雪岩,是不是?” 寻聿明一愣:“……你俩是亲戚?” 庄奕眉心微蹙,也不禁犹疑,他家亲戚太多,具体是不是他还真不确定。 任雪原笑笑,道:“别误会,同辈的人多了。我是林海制药的负责人,和你外公家在生意上有来往,以前父辈们也一起共事过。论起来,你还得叫我个叔叔呢!” “……” 庄奕嘴角抽了抽,右手僵在半空中。任雪原唇边带笑,一言不发地看着他,余光却停留在身旁。 寻聿明推推眼镜:“呃……” 日光耀目,太阳毒得人睁不开眼,今天天气糟透了。 三人面面相觑,无人开口,场面一时尴尬。 “哈哈,开个玩笑。”任雪原率先打破沉默,一拍庄奕肩膀,道:“我可不喜欢别人叫我叔叔,把我都叫老了。” 他穿一身休闲装,蓝衬衫灰裤子,五官立体,气质沉静,眼角些许纹路,看起来倒真不显年纪,反而平添一成稳重。 寻聿明清清嗓子,说:“我呃……先去查房了。” 是非之地,走为上。 庄奕紧咬牙关,下颌线清晰明朗,冷冷道:“我也有事,先上楼了。” 任雪原不以为意,慢慢悠悠地落在最后,走向电梯跟前和寻聿明并肩站到一起,说:“我找寻大夫有点事。” 正是午饭时分,大厅里异常安静,只有东南角上的仿真喷泉发出“哗哗”的流水声。 庄奕对着电梯沉默不语,与二人保持一步距离,他站得笔管条直,双肩宽而平展,带着明显的僵硬。 寻聿明看看他,小声问任雪原:“什么事?” “寻大夫有时间一起吃个饭吗?” 任雪原低头看一眼他的左手无名指,上面没有戒指,也没有常年戴戒指留下的印迹,不由得笑了笑。 “叮!” 恰在此时,电梯降到一楼,铁门缓缓拉开。 庄奕面无表情地走进去,寻聿明紧随其后站在他身前,同杵在身边的任雪原道:“我上班很忙,没大有时间出去吃饭。” “但却有时间喝酒。” 四目相接,任雪原低低笑道:“是你实验室经费的事儿,难道你不想跟我聊聊吗?” 言辞轻轻擦过耳畔,带起一阵暖流,在逼仄的电梯厢里显得分外暧昧。寻聿明向旁边挪了挪脚步,淡淡说:“周末晚上我有时间。” “好。”任雪原的嗓音低醇,像一杯陈年红酒,灌进耳道还留有挂壁,“我等着寻大夫。” 电梯刚好抵达十六楼,修长手指拨开寻聿明肩膀,庄奕重重推他一把,道:“让一下。”从二人之间走了出去。 寻聿明忙稳住身形,扶着墙壁道,“那个……周末再说吧。我还要去查房,先走了。” 再待一会儿恐怕就要窒息了,他匆匆逃离现场,头也不回地奔向1602病房。秦雪岩从重症监护室出来以后情况大有好转,短短几天已能下地行走,再未出现抽搐等情形。 寻聿明进去的时候,庄奕和一屋子亲属正在里面说话,众人见到他纷纷起身相迎,交口称赞不绝。他拿起病例看了看,笑问:“秦阿姨这几天觉得怎么样?” 秦雪岩一举大拇指,道:“好多了,说话走路都挺利索,一点儿后遗症都没落下。寻大夫真棒!” “那就好。”寻聿明一笑,叮嘱她几句多运动、饮食清淡之类的话,在秦庄两家亲朋们的簇拥下又出了病房。 外面走廊里空静无人,寻聿明转过墙角,长舒一口气,心里的大石总算落了地。他抬起头,忽见前面走来一个穿墨绿色裙子的女人。她五官和庄奕有四五分相似,只是气质冷艳如霜,相比火爆脾气的丛焕,更有高傲而不近人情的感觉。 寻聿明一怔,只闻一股清甜扑鼻,下一刻便被她抱住了,“……您是?” “谢谢你。”声音冷冷清清,仿若敲冰戛玉。 庄奕出来找寻聿明,走到转角刚好看见这一幕,上前道:“放开他,姐。” 寻聿明闻言,瞬间醒悟,弯弯嘴角说:“不用谢,姐姐。医生治病救人是应该的,阿姨得的也不是什么大病。” “这是客气话。”庄曼放开他,牛奶似的手臂一碰庄奕,“你没好好谢谢庄医生?” 庄奕张了张口,寻聿明抢先说:“当然有,我昨天被人投诉,还是他帮忙摆平的。” 庄曼嗤了一声,道:“这也值得说,你救了他妈一命,帮忙是应该的。” “真的不用客气。”寻聿明第一次见庄奕这位姐姐,还不适应她这直来直去的脾气,讪笑说:“以前上大学的时候,庄奕对我非常照顾,帮了我很多,他的事儿就是我的事,用不着谢我。” 庄曼听他如此说,眼睛轻轻一眯,张圆了嘴巴道:“噢——原来小耳朵就是你啊!” “……” 庄奕扯扯庄曼的裙摆,道:“咳……寻大夫忙着呢,你别耽误人家了。”眼神示意寻聿明快走,“你快走吧。” 寻聿明面红耳赤地点点头,冲庄曼道声“再见”,转身而去。 庄曼鼻子里哼了一声,水晶指甲一戳庄奕脑门,骂道:“真没出息,以后别说是我弟。” 庄奕微微一笑,望着远处那抹愈走愈远的背影,只见任雪原从楼梯间出来,手里夹着一段掐灭的烟蒂,又凑到了他跟前。 庄曼一脸恨铁不成钢,冷笑道:“还不快追,再磨叽就被人捷足先登了!” 第19章 痣 寻聿明和任雪原约了下个月八号晚上,在海湾酒店的菠萝餐厅谈经费的事。思前想后,斟酌再三,他把这件事通过微信消息告诉了庄奕。 后者一直没回复。 在拿到经费之前,他还需要解决两个问题,一是庄奕介绍给他的那个病例的手术方案,二是尽快组建起他实验室的团队。 目前手头上的事堆积如山,他实在没有多余精力放在研究上,寻聿明迫切地需要一个团队来帮他分担部分工作。 从手术室出来,寻聿明洗过手,去神经外科实验室和新来的规培生见面。地下一层常年不见天日,一出电梯便觉一股股凉风往衣服里钻,四周连个人影都不见。 寻聿明打个寒噤,一路向长廊深处走去。白墙上方有一溜被草坪掩映的小窗户,光线顺着气孔渗漏进来,洒得满地星星,仿佛一伸手便能捞起来。 实验室在最深处,转过墙角,老远就听见里面传来阵阵嬉笑,寻聿明一手埋在白大褂的衣兜里,一手推开门,室内顿时音寂声销。 六个人或坐或站,或转身或回头,石化一般愣愣盯着他。 寻聿明推推眼镜,关上门,道:“我是寻聿明。” 众人:“……” “你们……”寻聿明向前走了两步,站在长桌边上,负着手道:“先做个自我介绍吧。” 六个人面面相觑,你退我搡,最后从左手边第一个男生起,逐一开始自我介绍。 寻聿明想着先前看过的简历,和真人一一对上号,说:“你们的资料人事科都发给我了,我也都看了。我知道你们是来规培的,但是我现在主要的精力都放在研究上,需要一个团队协助我。你们要是觉得跟着我耽误时间,或者不想做研究只想开刀,现在就告诉我,不用有心理负担。我帮你们去跟人事科打招呼。” 几个人面露犹疑,沉吟片刻,站在最边上的一个小个子女生说:“我不走,跟定你了。” 她长得其貌不扬,圆眼圆脸塌鼻梁,梳一顶蘑菇头。寻聿明记起来,她就是上次在观摩室里说话的女生,也是先前那一堆简历里最出色的那个,年纪轻轻就读完了博士。 听她这样说,其余几个人纷纷附和,都选择留下。只有一个看起来年纪不小的男大夫道:“我……不想做研究。对不起,我是下面医院来进修的,要是做不了临床我回去就失业了。” “没关系,我能理解。”寻聿明说:“那你先回去吧,下午我跟院长说,明天让他找人事科给你重新安排导师。” “谢谢寻大夫。”那人点点头,拿上东西准备离开。 他出门的时候,岑寂正巧进来,一问之下,笑道:“少了一个人,咱们葫芦娃变江南六怪了!” “唉,不知道他咋想的。”旁边大夫说,“多少人做梦都想跟着寻大夫搞科研。”他生得奇高,比一米八多的寻聿明和岑寂还高一个头,俨然已快两米,加上他方脸廓耳,眼角还有条疤,看上去像个凶横的强盗。 “每个人的追求不一样。”寻聿明伏在实验台上,给几个人分配接下来的工作,“担心失业也是人之常情。” “要是能跟着您搞研究,失业也值了。”另一个身高看起来还不到一米七的男大夫道。 “那是因为你没失过业,所以才说得这么轻松。”寻聿明笑了笑。 岑寂闻言,道:“说得好像你失过业似的,师父。” “我怎么没失过业?”寻聿明把排班表打出来,贴在实验室的大门后,除了岑寂和蘑菇头,剩下的四个男生恰好姓周吴郑王。 “寻大夫还失过业?!”六个人表示不信。 “我人生的第一份工作就被辞了。”寻聿明叹了口气,又把他们的两寸照也贴到排班表上。 大高个小周托着下巴,咂嘴问:“啧,能不能不贴照片啊?怎么别人照得都那么精神,就我的跟犯罪分子通缉令似的!” “你别打岔。”五个人异口同声,集体要求寻聿明继续说:“为什么失业啊?寻大夫也有被医院辞退的时候?这什么医院那么没眼光?” 寻聿明摇头笑道:“不是医院,我第一份工作是在冰淇淋店当服务员。” 小周不知从哪儿掏出一颗棒棒糖,塞进嘴里,坐到实验台上说:“怎么回事儿,寻大夫讲讲!” 众人同一副八卦脸,齐声唱道:“我们坐在高高的谷堆旁边,听寻大夫讲那过去的事情!” 寻聿明被他们逗乐,倚着桌子说:“好吧,其实也没什么意思……我那时候刚出去留学,没什么钱,就找了个校外兼职。我记得好像……一小时两美刀多点儿吧,反正拿的是最低工资。结果刚干了仨月,就被辞了。” 说起少年贫窘事,委实令人唏嘘。他还清楚地记得,被辞退那天正是去庄奕宿舍过夜后的第二天。 庄奕跟他说,生活给你柠檬,你便把它做成柠檬水。 这句鸡汤像一片安眠的良药,寻聿明本来认床,那晚却很快进入沉酣梦乡,半夜里嫌热蹬了被子都没意识。离开家这么久,他第一次睡了个安稳觉。 次日清早,庄奕起来时,寻聿明还在熟睡,两只手一东一西分别搭在枕畔,是个投降的姿势。被子落到了地板上,T恤也翻卷一团,他侧身扭成一条麻花,露着半边屁股蛋。 雪白的皮肤上点着颗朱砂痣,芝麻大小,鲜红欲滴。 这也应该记录在遗传课作业里,庄奕暗暗道。 他捞起被子给寻聿明盖上,蹑手蹑脚地走出门,换了衣服去晨跑。庄奕走后,寻聿明不多时便醒了,迷迷瞪瞪地坐起身,看看四周,一脸茫然。 这里不是他住的斯特恩宿舍。 他揉揉眼睛,从床头柜上摸来眼镜戴好,又发了会儿呆,才想起自己昨天回得太晚,来庄奕宿舍过的夜。 寻聿明掀开被子溜下地,感觉大腿凉飕飕的,低头一瞧,差点儿忘记自己身上穿的是“小裙子”。 客房里没有浴室,他小心翼翼地拧开门把手,脚底粘在地板上,走路时发出轻轻的响动。他放缓步子,摸黑潜进了连着客厅的卫生间。 等寻聿明收拾好出来,大卧室里依然没有动静,连一丝要起床的迹象都没有。寻聿明颇为踌躇,他今天上午要去旧金山的医院做义工,距离不近,一大早就得赶过去。 以前他都是先从学校去帕罗奥多市,然后到市里乘Caltrain,直接在旧金山站下车。庄奕宿舍离学校有接近二十分钟的车程,他不认路,所以也不确定去车站会不会更远。 寻聿明拉开冰箱门,客厅一角亮起白光,里面食物种类丰富,水果蔬菜肉蛋奶,码得整整齐齐。他拿出两颗鸡蛋,放进不锈钢的小锅里,又翻出一只砂锅煮白米粥,另外蒸了几只早餐包和小馒头。 庄奕回来的时候,就见一个瘦瘦小小的身影在他厨房里忙碌。那T恤被烘干机烘过一次后便缩了,他昨晚找不到小码的短袖,才拿它给寻聿明当睡衣。 而今这衣服穿在他身上,下摆长度危危险险,两条白生生的腿无遮无拦,看得人眼花缭乱。那领口也随着他的动作东摇西晃,稍稍一斜,便露出一片纤细的锁骨。 庄奕弯弯嘴角,视线移到餐桌上,“没想到,你还会做饭呢?” 地上洒了一勺米汤,寻聿明正拿着厨房纸埋头清理,闻言,直起身道:“你起了,太好了!” 他转过头,一副宽肩窄腰映入眼帘,那是常年高强度运动换来的。寻聿明看看上面凸起又凹陷的肌肉线条,再看看自己单薄的身材和迟迟不肯长的个子,一面自惭形秽,一面烧红了耳朵。 “你怎么不穿衣服啊?” “汗湿了穿着难受,刚跑完步太热了。” 寻聿明偏开头,道:“我外公说热也不能光着身子,越是贪凉越会着凉,你快去换衣服吧。我做了早饭,你出来吃。” 庄奕答应一声,回屋冲个澡,再套上一件干净的短袖,出去说:“真没看出来,你小小年纪,居然还会做饭。” 给他盛上粥,寻聿明拿起奶黄包咬了一口,含混不清地道:“我只会熬粥,热热馒头,再就是下个面条,别的都不会。我外公说厨房里的活儿太危险了,不叫我干。” “你外公挺疼你。”庄奕吃东西倒讲究,还要铺一块餐巾在腿上,简简单单的早饭被他调停得像烛光法餐。“你和你外公是不是很亲?” 提到外公,寻聿明眯起眼睛,笑弯了一条眉毛,“那当然了。”转念想起老人家现在孤身一人,又垂眸道:“唉,我都好久没给外公写信了,他肯定很想我。” 白粥煮得粘稠浓香,米粒都开着花,庄奕喝了一勺,说:“想他就回去看看啊。对了,之前放春假你怎么没回国?” 寻聿明吞下最后一口早餐,道:“哪有时间呀,春假一共才七天。而且我外公说机票太贵了,不叫我经常回去。我还得打工呢。” 提到打工,庄奕想起他昨晚说今早去做义工,看看时间,问:“你去哪儿做义工,几点到?” “八点半,我坐市里的Caltrain去。”寻聿明匆匆收拾着碗筷说:“我快要迟了,不跟你一起吃了。” 庄奕早餐一向吃得少,抖开餐巾,擦擦嘴道:“我吃好了,开车送你过去吧。” “不用不用。” 卧室门大开着,寻聿明洗过手,跑进去换衣服。大床上的被子还没铺,丝绸床单皱皱巴巴,屋里弥漫着一股睡过人的味道。 头一回进别人卧室,他还挺不好意思,短袖衫的后襟卷在脖子下面,半天没拽下来。庄奕进去铺床,经过他身边,顺手帮他扯了一下。 “谢谢。”如果现在浇一捧凉水在耳朵上,一定会“哧哧”冒热气。 寻聿明愣在原地,手里抓着自己的短裤犹犹豫豫,不知该不该在他面前换。 庄奕见他手足无措的模样,笑问:“你们小孩儿是不是脸皮都这么薄?” “我不是小孩儿!”寻聿明坐到床上背对着他,偷偷摸摸地穿裤子。 “不用藏了。”庄奕忍不住笑道:“不就是颗小红痣,我早看见了。” “……” 作者有话要说:短裤=胖次 第20章 无解 庄奕把寻聿明送到旧金山诊所,便开车去了伯克利,今天是第二场小组晋级赛,他得去掠阵。 寻聿明做义工的诊所隶属于一家私人医院,因为诊所是公益性质所以招收学生来打杂。他是立志要考医学院的,却也知道医学院有多难进。 斯坦福医学院录取率之低,每年都能排进全美前五,而留学生的录取率更是低穿地心。想要进去,就得有一份足够漂亮的简历,而这些单靠完美绩点是不够的,还需要德高望重的人背书。 寻聿明在医院工作不久,便和几个医生混熟了,只盼着将来能要一封推荐信。他在诊所待到十二点多,草草对付完午饭,接着赶往附近的冰淇淋店上班。 下午一点十分换班,时间相当仓促,寻聿明一路狂奔,从地铁站出来攀着扶梯向上爬,一个不慎磕在了台阶上。 他爬起身,拍拍土,顾不上看膝盖怎样,一瘸一拐地往前跑。恰在此时,手机铃声响起来,寻聿明掏出来一瞧,按下了接听键:“喂,李老板,我马上过去!我已经下地铁了,五分钟就到!” 手机有些旧了,听筒里的电波杂音“哧哧啦啦”响,显得李老板语气愈发歉疚:“小明啊,是这样。昨天社会保障中心的人约谈我了,不让我再雇佣未成年人,不然要罚我款还起诉我。我是想跟你说,以后你就不用过来了。你这个月工资我给你打卡里了,就算你满一个月吧,抱歉了啊!” “可是李老板……喂——?”话未说完,对方已经挂了,电话里传来断断续续的“嘟嘟”声。 寻聿明站在空旷的站前广场上,举着手机半天没回过神。 他失业了? 他失业了! 直到庄奕的电话打过来,他还愣愣的:“……喂?” “你怎么了?”他声音怪怪的,庄奕问道:“怎么听着像被欺负了一样?” 寻聿明慌忙掩饰:“没怎么啊,你打完比赛了吗?” “比完了,我们大获全胜。”庄奕笑声爽朗,一听就知道心情有多好。话筒里有和他打招呼的声音,庄奕一一应承,接着问:“你下班了吗?我们要去庆祝,吃完饭一块儿打马球,带你一起。你现在在哪儿?我接你去。” “不……不用了。我还有事,先挂了啊!” 寻聿明哪有心思庆祝,不由分说挂断电话,慢慢吞吞地去店里收拾东西。街边人不多,他从冰淇淋店出来,抱着箱子漫无目的地游走,路过最喜欢的中餐厅,里面飘出浓浓的红烧排骨香味。无锡排骨漂洋过海身价也水涨船高,明明这边的生肉便宜,做成菜端上桌却要国内几倍的价格。 以前每周来打工,寻聿明都会点一份排骨盖饭带回去吃,比单买一份便宜。老板看他年纪小、长得瘦,往往多给他几块小排,红褐色肉汁配上热腾腾的白米饭,最能抚慰思乡的胃。 排骨饭是辛苦工作的奖励,失业的人吃就太奢侈了。他坐在门口蹭味道闻,偶尔过来一两个人,都对他报以哀悯的目光,仿佛“失业”两个字就印在他脑门上。 一直呆坐到晚上八点多,两只脚上了枷锁一般,迟迟不肯挪步。他磨磨蹭蹭不想回学校,无非是逃避舍友,希望在庄奕宿舍多赖一晚。 眼看天色已黑,寻聿明低头瞧瞧怀里的纸箱,又后悔不该拖延到现在。他这副模样一看就是失业的人,庄奕那么聪明,一准儿骗不过他。 纠结许久,路边渐渐有人向他吹口哨,几个嬉皮靠着电线杆暧昧地盯着他,一看就不是好人。寻聿明脱下书包,将纸箱子里的东西一股脑儿塞进去,狠狠心进店打包了一份排骨饭,撒腿往车站跑。 庄奕白天给他打电话的时候就觉得不对劲,他虽然不说,语气里的沮丧却掩饰不住。庄奕想来想去还是放心不下,推了马球赛,谢绝庆功宴,直奔旧金山。 在冰淇淋店外等了一个多小时,工作人员陆陆续续离开,始终没看见寻聿明的影子,庄奕进去一打听,才知道原来他被辞退了。 他赶紧给寻聿明打电话,手机关机,这片乱得很,治安可不比斯坦福周围。他开着车在周围街区转了几圈,眼看日落西山,天色愈来愈黑,脑海里不断往外蹦着大学生外出遇害的社会新闻。 心急如焚之时,忽然,一个人影从中餐店飞跑出来。庄奕大喜,那比麻包还笨重的大书包,不是寻聿明的又是谁的。 一脚油门追上去,他按了按喇叭,喊道:“小耳朵,往哪儿跑!” 寻聿明心中正自惴惴,生怕后面几个穿皮夹克的纹身壮汉跟过来,猛地见到他,如同在大火里见到一眼喷泉,立刻扑了上去。 庄奕载上他,迅速掉头,车子歪歪斜斜飙出长街。寻聿明惊魂甫定,一颗心兀自乱蹦,抱着书包问他:“你怎么在这儿?” “马球场在附近,顺路来接你。”庄奕撒起谎来面不改色心不跳。 “噢,你吃饭了吗?”寻聿明拿出饭盒问他:“我买了排骨饭,你吃不吃?” “你自己吃吧,我吃过了。”庄奕信口胡说。 “那我自己吃了。”寻聿明咧着嘴搓搓手,满心期待地打开饭盒,虽然失业了,但能吃一顿日思夜想的排骨饭,还是很满足的。 “吃个排骨就这么高兴,真是小孩子。”庄奕笑着回过头,只见他睫毛轻轻一颤,“呜咽”一声哭了出来。 庄奕吓了一跳,急忙刹车问道:“怎么哭了?你别哭啊……我可不大会哄人。” 寻聿明抬起头,眼泪扑扑簌簌地往下落,看起来委屈极了,他哽咽道:“……忘给我排骨了!” 饭盒里只盛着一层白米饭,哪有半块排骨的影子。庄奕低头一瞧,不由得哑然失笑,将他搂在怀里拍了拍,哄小孩子似的说:“好了好了,不哭了。我还以为怎么了,没有排骨咱们再回去要嘛,这有什么大不了。” 庄奕的怀抱那么热,就像寒冬深夜里偶然得到的一把火,炙得人浑身发暖。寻聿明饿着肚子,膝盖隐隐作痛,又刚经历失业,原本满腔的委屈寂寞,被他一抱也顷刻间散了。 他抹抹眼泪,清清嗓子,有些尴尬地说:“咱们回去吧,我不吃了。” 庄奕不答,冲他微微一笑,往旧金山方向开去。二人赶回市里,中餐店已经关门了。庄奕又驱车去湾区,道:“我知道一家华夫饼店,二十四小时的,味道特别好,咱们去买。” 寻聿明不好意思起来,忙说:“真的不用了,我其实也不饿。咱们赶紧回去吧,都快九点了。” 庄奕开着车,低低笑道:“不着急。你不是跟着我住吗?我那儿又没有宵禁,晚一会儿不要紧,饭不能不吃。你要是再哭鼻子,我可哄不了了。” 寻聿明不是个爱哭的人,自小也没哭过几次。可是夜晚的海风那么温柔,只是看着他,鼻子又禁不住泛酸。 * 庄奕掸了掸烟灰,脑中闪过他的脸,冷漠的、忧郁的、委屈的、欢喜的……一帧一帧过电影一样。他叹了口气,道:“别劝我了,要是能忘早忘了,何必拖到现在。” 庄曼也点了一支烟,两只**叠在露天茶几上,吐着烟圈说:“在感情里受了一次挫败,就畏缩不前,放弃了未来的无数种可能。呵,我对你‘刮目相看’。” 今晚的海风温柔一如从前,庄奕坐在藤椅里,半边脸被夜色淹没,眼中透着淡淡的光,像一点不甘自熄的灰烬。 食指与拇指捏着烟蒂,他抬起手吸了一口,火星明灭中说:“一段悬而未决的感情,带来的只是消耗。”这种内耗,就像在人身上凿开一个孔,那点热血日益流泻,天长日久便干涸了。 庄曼手里拿着一只打火机,拇指轻轻一按,火苗霎时窜起,“要么点燃它。”随即又因她的放手而落下,“要么按灭它。” 庄奕笑了笑,吐出一缕烟,“哪有这么容易,这题根本无解。” 消失了八年的人近在眼前,他怎不知该主动一些。可是残存的理智告诉他,再续前缘的后果就是重蹈覆辙。他一面忍不住亲近寻聿明,一面又不得不保持距离。 想爱而不能爱,想不爱却偏有爱。 两相拉扯,进退维谷。 “也许这次不同了呢。”庄曼扯扯嘴角,“不试试怎么知道?” 既然忘不了,放不下,为什么不再试一次?没做过的事,未见得一定会失败。 庄奕笑了,他面对着远处的深海,月光粼粼洒在上面,比任何时候都浪漫。“你知道我俩是怎么分手的吗?” 庄曼只知道他们是大学时的恋人,那时庄奕都和家里公开了,原打算毕业就带寻聿明去见祖父母,然后在老家的庄园里订婚,没想到这段感情最后竟无疾而终。 “怎么分手的?”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世间皆甜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1章 分手(一) “那是大学刚毕业的时候。” 尘封多年的记忆忽然被掀开,庄奕的左手无名指又开始颤抖,他用力嘬了一口烟,招来侍应,要了一杯威士忌。 “不想说就别说了,干嘛搞得那么难受。”烟灰弹进玻璃缸,庄曼撩撩耳畔卷发,夺过他手里快燃到头的烟蒂揿灭。 手里杯子剧烈摇晃,撞得冰块叮当响,庄奕吞了一口酒,重新点起一支,袅袅青烟灼烧着夜色,在人心上烫开一个洞。 他冷笑道:“我成天劝别人敞开心扉,其实自己心里的隐痛碰都不敢碰,你说是不是很可笑?” 医生也需要看医生。 只是他治愈别人,谁又来治愈他? “我今晚是你的大夫。”庄曼双脚落地,坐正身体说,“说吧,为什么和他分手?” “和他?”庄奕剑眉轻挑,目光带着点嘲讽,也不知是嘲自己,还是嘲别人,“是他和我提的分手,不是我和他分手。” 大学毕业前夕,寻聿明和庄奕商量好一起申请斯坦福医学院,二人将未来蓝图规划得波澜壮阔,立志要成为最优秀的医生,治病救人、做研究、拿奖、改变世界。 没想到造化弄人,命运在最后却拐了一个弯。 交上申请表那天,寻聿明紧张得茶饭不思,在客厅里走来走去地踱步。庄奕抱着电脑坐在沙发上,笑道:“你现在长高了,晃了晃去看得我眼花,过来看看我做的计划。” 说好毕业去旅行,他却只顾着担心那些可能根本不会出现的坏结果:“万一他们不要我们怎么办?他们肯定会要你的,就算不要,也是不要我。留学生的录取率太低了,我肯定不成。 “早知道当初不要学生物学了,我是为了考医学院才学的生物学,要是考不上,生物学有什么用?还不如学金融、学法律,学语言也好啊! “我外公就是学语言出身的,肯定能教我。现在学了生物学,有什么用呢?到时候肯定找不到工作,我完蛋了。” 他一紧张或是一放松,话便陡然间多起来,辩论说不过别人,碎碎念却比人都多,两只手抓着头发不停地拉扯。 “别瞎担心了。”庄奕伸手将他揽到腿上,寻聿明下意识地勾住他脖子,听他道:“他们要是不要你,那我也不去上,到时候咱俩一起失业,行不行?” 寻聿明立刻瞪眼:“当然不行!你怎么能……如果你被录取了,怎么可以为了我放弃上学呢!” 他居然为了爱情放弃梦想,他怎么可以这样没追求!况且,爱情应该成就梦想,爱情本是梦想的组成部分,不该成为梦想的阻碍。 庄奕笑道:“所以你别焦虑了啊,未来的事儿留给未来去操心,咱们先计划出出去玩儿的事儿。” 寻聿明歪着脑袋靠在他肩上,心里乱糟糟的,根本提不起精神。庄奕捏捏他腰侧,笑得不怀好意:“再耷拉个脑袋叹气,我可要生气了啊。” 上次他生气小红痣倒了大霉,一整天都瑟瑟发抖,寻聿明脑中闪过几个画面,忙打迭起精神说:“别闹……我看就是了。咱们去哪里啊?” 庄奕将电脑屏幕上的计划表指给他看:“喏,机票和酒店我都订好了,车还没订,去了再说。咱们先回国去看看你外公,都毕业了,怎么也得回趟家才行。” “你不是想看撒哈拉沙漠吗?咱们第二站就去埃及,穿越撒哈拉,看看尼罗河。然后从土耳其到希腊,再到欧洲,最后一站去英国我祖母家。” “你要带我去见你爷爷奶奶?”寻聿明吓了一跳,胃也紧张得痉挛起来。 “我不是也要跟你去见你外公吗?”庄奕拨开他额前一缕碎发,仰头亲了亲他眼睛。 睫毛轻轻颤动,像两只蝴蝶振颤翅膀,寻聿明垂头笑道:“可是我都没准备。我外公肯定喜欢你,他最喜欢有礼貌,爱学习的小孩儿了。你爷爷奶奶……” 庄奕的祖父母可就不同了,他们家世代富贵,又很讲究门第,未必喜欢自己。 “瞎想什么呢。”庄奕捻着他小巧红腻的耳珠说,“我喜欢你就行了,不管别人。而且他们很和善的,怎么会不喜欢你?你放心吧,你这么优秀,他们肯定觉得我捡着宝了,说不定还要我把你藏起来呢。” 寻聿明禁不住,笑趴在他怀里,半晌叹道:“真好哇,跟你在一起真好。” 庄奕一笑,右手在头顶摇晃两下,行了一个脱帽礼。他压低嗓音,像夜里温热的风,轻轻搔过耳畔:“My pleasure. ” 寻聿明一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第二天凌晨,二人带着大包小裹从圣何塞机场出发,横跨太平洋,历经十八个小时,回到了寻聿明暌违已久的家乡。 飞机穿越云层,落在万里晴空之下的跑道上,窗户掠过家乡机场的一个尖角,寻聿明探着头使劲向外看,还没出机舱便觉得空气里都带着甜。 庄奕一手揽着他的腰,一手推着行李往外走,经过长长的玻璃走廊,远远就见一群人等在接机口。寻聿明外公他没见过,但一眼便认了出来。 那人穿着一套过时的灰黑色中山装,身材颀长,脊背挺直,通身弥漫着淡淡的书卷气,他站在人来人往的大厅里,就像塑料玩具堆里的一只青花瓷,分外乍眼。 寻聿明甫一瞥见他,撒腿扑了过去。祖孙俩抱在一起,外公那板板正正的腔调带着笑:“又长高了明明,我看看,怎么身上都不长肉?是不是吃得不好?” “他不好好吃饭,说也说不听。”庄奕走到跟前,伸出手:“外公你好,我是庄奕。” “一来就跟我外公告状。”寻聿明扁嘴咕哝。 外公拍拍他胳膊,和庄奕握了握手,道:“你好,常听明明提起你,说有个大哥哥特别照顾他。小伙子果然一表人才,谢谢你了。” 寻聿明粘着外公,庄奕跟在一旁,边走边说:“客气什么,他特别懂事儿,根本用不着我照顾。其实我俩住一块儿,生活上还是他照顾我多呢。” 三人打车回家,的士只开到西湾大学教职工宿舍院外,里面是一排排水磨石老楼房。寻聿明轻车熟路地往家走,穿过一条香樟路荫蔽的主路,向左一拐,小棚后面第三个单元便是他们家。 外公早将晚饭准备好,砂锅里炖着汤,配菜码得整整齐齐,单等他们一到便开火,现吃现炒,图个新鲜。庄奕进门只闻一阵浓香,满室都是牛骨汤的味道。 他放下行李,四顾打量这里。两室一厅的房子,进门是间方方正正的小客厅,右手边两间卧室。墙面一半白漆一半绿漆,水泥地面擦得锃亮。 外公从厨房出来,身上多了一件打着补丁的围裙,他道:“明明,给小庄倒茶,别干坐着。” 寻聿明答应一声,从木茶几下层掏出一只白瓷杯,庄奕按住他的手说:“不用倒了,我不渴。你去帮外公吧。” “我不会炒菜。”寻聿明笑笑,“你又不是不知道,等会儿我洗碗。” 庄奕摇摇头,撸起袖子进厨房,里面油烟机轰隆隆响。外公刚炒完两个菜,看见他皱眉道:“你快出去,快去,听话。我这儿不用帮忙,马上就好了,叫明明来盛饭。” “我盛吧,您别跟我客气。”庄奕笑着拔下插销,把电饭堡端了出去。 一时饭菜上桌,有排骨烧芋头,红烧肉,海米煨蹄筋,两个炒时蔬,还有牛骨汤和一盅佛跳墙。寻聿明揭开盖,惊道:“外公,你怎么还做佛跳墙!” 佛跳墙那么贵。 “我跟楼上老段学的,你尝尝好不好。”外公先给庄奕盛一碗,再给寻聿明盛一碗,自己却不吃。 庄奕察言观色,把自己的碗推给他:“外公你吃。” “我不行吃。”外公推推眼镜,微笑说,“我怕尿酸高,不敢吃海鲜。你们年轻人多补补。” 寻聿明又盛一碗放在庄奕跟前,仍旧把原来那碗放在外公跟前,“外公你吃嘛,又不是天天吃,偶尔一次不要紧。” 三个人你推我让,许久才吃完一餐饭。 晚上寻聿明把给外公买的东西拿出来,外公戴着老花镜一面看,一面不住念叨:“不叫你花钱,你这孩子,又乱花钱,我什么都不缺。” 寻聿明才不理会,把衣服裤子叠一叠都塞进衣柜,又将外公提前晒好的被子给庄奕送去。他和外公一起住,让庄奕自己睡他的卧室。 庄奕洗漱出来,正擦着头发看他的照片。寻聿明敲门进去,道:“给你新被子,秋天晚上就冷了,得盖被子睡。” “你来看。”他坐在写字台前,那桌子上铺着一层蓝白相间的格子床单和玻璃板,一张张照片压在中间,庄奕看得津津有味。 寻聿明依言过去,见他小时候穿开裆裤站在大海边的照片还在,脸红道:“别看了,我外公怎么还不收起来。” 庄奕笑容温柔,眼里满是惊喜,指着他脸蛋说:“多可爱啊。你看,你脸蛋儿两边鼓鼓的,脑门上还点着红点呢,像年画似的。” “你才像年画。”寻聿明捂住不给他看,庄奕又转头去瞧他小学时的照片,“你那时候就这么好看了啊,跟小女孩儿一样。” 照片上的人唇红齿白,清秀俊美,梳着三七分,穿着白球鞋,涤雪良的衬衫,灯芯绒的裤子,胸前红领巾微微飘扬。 “别看了!”寻聿明恼羞成怒,干脆整个人趴在桌上,按开录音机转移话题:“我给你听磁带吧,有《黑猫警长大战一只耳》、阿杜的《他一定很爱你》,还有张学友的《她来听我的演唱会》。你听哪个?” 庄奕食指反手一夹他鼻子,笑问:“怎么你的磁带和别人的不一样,什么都有?” “那当然了。”寻聿明把磁带拿给他看,“这是我从同学那翻录的,小时候我没什么朋友嘛,就一个同学跟我好,他也只有三盘磁带,我就录了每盘的前一首。” “噢,那个同学男的女的?”庄奕问。 寻聿明不假思索:“男的啊。” “男的?”男的更不得了,还不如女的,“你跟他什么关系?” “他是我同桌。”寻聿明笑得欢欢喜喜,桃花眼里晶晶亮亮放着光,“叫蒋家庆。那时候他爸妈工作忙老不在家,他就来我家睡觉。也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 “他来你家睡觉?”庄奕眉头一拧,原来是「同桌的你」。“他睡哪儿?” 寻聿明指指身后弹簧床,不解道:“当然和我一起睡啊,不然睡哪儿?” 庄奕脸一黑:“你俩除了睡觉还干什么?” “嗯……”寻聿明想想,笑说:“小时候没什么可玩的,就下棋。我有围棋、跳棋、军棋、象棋,这些我都会!” 庄奕嘴角一撇,猛地将他拽到床边,冷笑道:“我也要下棋!” “下……下什么棋?”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一只瑜瑜莫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2章 分手(二) 庄奕到底没能下成棋,外公就在隔壁,他还不至于如此丧心病狂,只将人箍在怀里揉了几把。寻聿明面红耳赤地爬起身,冲他一瞪眼睛,对着墙边一排玻璃书柜整了整头发。 “我去睡觉了,你不许再看我照片。” “哎,等一等。” 庄奕起身拉住他,把他小熊睡衣顶上的两颗纽扣系好,拍拍他屁股道:“去吧。” 寻聿明抿嘴一笑,跑去拉开门,想想又跑回来,踮脚在他唇边亲了亲。转过头,只见外公手里拿着把吹风机,一言不发地站在门口。 “……” 寻聿明一只手还搭着庄奕肩膀,半边衣摆扯上去,露出一截细细的腰。三人面面相觑,犹如石化,谁都没有动。 半晌,外公抬起右脚,向前迈了一步。庄奕立刻闪身迎上,一把将寻聿明拉到了身后,“外……” “明明。”外公一愣,道:“快去睡觉,十点了。”将吹风机放到写字台上,朝庄奕说:“吹干头发再睡觉,不然要头疼的。” 庄奕喉结滚了滚,放开寻聿明,低头说:“好……谢谢外公。” 寻聿明忙跟着出去,关门时冲他皱了皱眉,心里七上八下,不敢做声。外公也不言语,进屋抖开被子,还像以前一样让寻聿明睡里面。 “外公……”寻聿明爬进去躺好,想和他解释几句,却又不知该说什么。外公关上床头灯,帮他掖掖被角,小声问:“你想讲什么?” 月光渗漏进窗户,寻聿明隐隐约约能看见外公的眼睛,他眼角又多了些许皱纹。“我……外公,我想你。” 外公叹了口气,摩挲着他的脑袋,问道:“明明,外公问你,小庄他……和你好不好?” 寻聿明心跳一顿,说:“我们……挺好的。外公你问这个干什么?” 外公不答反问:“那你还记不记得外公跟你说的三件最重要的事?” “记得。”寻聿明靠着外公肩膀,不假思索地说:“永远追求事业;永远要交朋友;永远认真对待感情——三个永远。” 外公“嗯”了一声,搂着他道:“你得记着,人生最重要的事是事业,它决定了你是谁,你为什么活在这个世上。但是只有事业的人是不快乐的,想要幸福一定要有良好稳定的关系。。” “只有交朋友你才不会被孤立,只有认真对待感情,感情才不会辜负你。人生很长,远超过你的想象。就算以后遇见一些不好的事,也不要灰心,不要怕,知道吗?” 寻聿明搂着外公胳膊,说:“知道了外公,我都记住了。” 外公又道:“小庄是个好孩子,外公看人最准了。” 寻聿明没听出滋味,玩笑说,“我也是个好孩子,外公你也夸夸我。” 外公笑了笑,道:“好,夸你,也不害臊。我们明明最乖了,学习好,品德好,样样数第一。小庄这小子有福!” 寻聿明高兴得被窝乱抖,搂着外公睡了过去,次日一早醒来时,嘴角还挂着笑。他揉揉眼睛坐起身,见外公在吃药,问道:“外公你还吃降压药呢?” “当然要吃,怎么能随便乱停药。”外公说着,手在空中晃了晃。 寻聿明笑问:“外公你这是跳的什么?广场舞吗?” “瞎说。”外公搁下杯子,边叠被子边说:“睡觉压得手腕酸,我活动活动。你快起,我给你们包小馄饨吃,去把小庄也叫起来。” 寻聿明答应一声跳下地,敲敲隔壁木门,进去一看,庄奕还睡着。他坐到床边,伸手捂住庄奕的嘴巴和鼻子,许久,庄奕毫无动静。寻聿明有点慌神,松开手摇摇他脑袋,还是没反应。 难道真晕过去了? 他低下头,想凑近听听庄奕的呼吸声,耳朵堪堪贴到他鼻尖。突然,庄奕抬起头,张嘴咬了他一口。 “啊—— ”寻聿明赶紧捂住耳朵,“你吓我一跳!快起来吧,外公给我包馄饨吃,也赏你一碗。” 庄奕将他按在自己身上,贴着他耳朵问:“外公昨晚有没有说咱俩的事儿?” 寻聿明点点头,“我外公说你是个好孩子,还夸你有福气呢。” 庄奕闻言放下心,笑道:“外公比你有眼光。” 二人起来吃过早饭,寻聿明带他去附近遛弯,顺便给外公买台洗衣机,老头这么多年还用手洗衣服。庄奕陪着他四处溜达,今天去买这个,明天去买那个,两个人在家待了一个多星期,才告别外公出发去旅行。 临走那天,外公要送他们去机场,寻聿明不同意,和庄奕打车走了。路上他一直恹恹的,脑袋靠着窗户磕得“咚咚”响。一想到他们走后,家里只剩下外公一个人,他要独自面对空荡荡的屋子,寻聿明便觉得喘不上气,眼眶直泛酸。 庄奕怎么哄都哄不好,干脆把他拽到怀里抱着。司机师傅从后视镜里瞥了一眼。他也不理会,低声道:“以后咱们常回来看外公,等工作了就把外公接到家里一起住。别难过了,嗯?” 寻聿明不吭声,心想离博士毕业还有四年,工作更是遥遥无期,到时外公都老了。 他们去机场办完托运,庄奕又给他点了一杯巧克力奶茶:“喏,喝点甜的,心情好。” 寻聿明接过,无精打采地啜了一口。手机“叮咚”一声响,庄奕拿起一看,说:“坏了!” “什么?”他很少这样一惊一乍,寻聿明心中涌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庄奕皱眉道:“医学院的录取结果出来了,咱俩……” “没考上?!”寻聿明心里咯噔一下,虽然这段时间他极度焦虑,但内心深处还是隐隐觉得,以自己和庄奕的简历,应该会被录取。 没想到。 他扒着庄奕的手,急道:“给我看看!给我看看!” 庄奕将手机给他,屏幕上显示着邮件界面,他们两个填写申请表的时候,留的联络邮箱是同一个。寻聿明一瞧,只见最上方有两封斯坦福医学院的新邮件,每一封开头的主题上都写着恭喜:“Congratulations!” “你骗我!” 寻聿明一颗心顿时落地,长舒一口气,咧着嘴角去打他:“你怎么……你越来越坏了!” 庄奕笑得不住发抖,捧起他脸亲了一下,道:“对不起,对不起,我错了。你快给外公打个电话,告诉他一声。” 寻聿明撇撇嘴,心里乐得开花,庄奕这样一捉弄他,反而比直接看到结果更高兴了。他忙给外公打电话报喜,外公听见也笑道:“太好了!啧,哎呀,早知道你们两个晚一天走啊,咱们也庆祝庆祝。” 庄奕在旁边听见,笑道:“你跟外公说,我们旅行结束还有时间,到时候再回来住两天。” 寻聿明依言告诉外公,外公口里只说他们乱花机票钱,笑声却瞬间爽朗起来。二人打完电话,再不复方才阴霾,手牵手登上去开罗机场的飞机,寻聿明道:“我外公从来没笑得那么开心过。” 庄奕帮前排女乘客放好行李,坐到他身边问:“你上大学的时候他不开心吗?” “开心。”寻聿明道,“但那时候我还小啊,他不放心我漂洋过海一个人,所以也没这么高兴。” “外公肯定是觉得你现在有我了,才这么高兴。”庄奕倒很会自夸。 寻聿明弯弯嘴角,桃花眼薄怒带嗔,嗤道:“臭美。” 飞机缓缓升空,庄奕要了一杯水,拉上隔板间,将寻聿明的座位放平让他靠着自己休息。寻聿明一下午心情起伏,这会儿放松下来便禁不住乏累,枕着他胳膊昏昏沉沉打盹儿。 十几个小时后,飞机顺利抵达降落在开罗。寻聿明睡得胳膊腿发软,活动活动手脚,走出机场,只见满街都是穿长袍戴头巾的女人,和浓眉深目的男人,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香料、汗水以及烧烤和沙土的混合气味。 庄奕带着他去酒店办入住,进门过安检时,寻聿明悄悄问:“住酒店还要过安检,是不是治安不太好?” “没事儿。”庄奕拿到房卡,低头吻吻他鬓角,笑道:“有我跟着你,不用怕。” 次日上午,庄奕预订的观光车准时来接,向导带他们还有另外几个人去参观金字塔。一路上只见黄沙茫茫,到处是土块石砾。 向导和他们介绍着胡夫金字塔的建造历史,庄奕见寻聿明视线落在窗外,道:“我们下午去沙漠看日落,上午先去景点。” 寻聿明嗯了一声,用衬衫袖子擦擦汗,说:“早知道我少穿点,好热啊。” 庄奕掏出背包里的大水壶,拧开不锈钢盖子喂他喝水,“多喝点水,幸好没在盛夏去卢卡索,埃及南边才热。” 今天艳阳高照,参观金字塔的人也很多。庄奕下车前给他戴上一顶遮阳帽,见周围景色不错,便请同来的游客帮他们拍合照。 庄奕站在石头上,寻聿明贴着他,将要按下快门的瞬间,他忽然一低头,吻在了寻聿明额间。 “我爱你。” “我也爱你。” 寻聿明并未躲闪,反而攀上他脖子,加深了这个猝不及防吻。 远处蓝天戈壁交融,狮身人面像高高俯瞰,他们在胡夫金字塔下,众目睽睽之中拥吻。周围人纷纷侧目,有的微笑鼓掌,有的漠然而去,彼此毫不在意。 中午二人没有跟车回去,他们在吉萨景区外换乘小巴,前往尼罗河边看落日。此行主要目的是看沙漠黄昏,寻聿明大三时见到过一张类似的景物图,一直念念不忘。庄奕这次安排来埃及,就是要给他圆梦。 从金字塔到尼罗河岸不远,他们走的路线刚好可以经过沙漠。埃及本地人开车可比专门接待外国游客的司机彪悍多了,一路上坑坑洼洼,崎岖险峻,寻聿明脸色发白地抓着前排座椅,颠得整个人都在颤抖,胃里不住冒酸水。 庄奕翻出两颗提前准备的晕车糖果,塞进他嘴里,道:“早知道我们租车了。再忍忍,很快就到了。”一面说,一面帮他拍背。 寻聿明见他眉心紧锁,怕他担心,摇摇头,安慰道:“我没事儿,就是有点晕车……没事儿。” 他头昏脑胀的,说话也颠三倒四。庄奕想了想,搂住他肩膀,让他躺在自己怀里,“你躺着,我抱住你就不那么颠了。” 寻聿明看看前后乘客,讪讪道:“算了吧,让人看见。” 庄奕不以为意:“这有什么可害羞的,快过来。” 话音刚落,汽车猛地向前一顿,二人差点儿飞出窗外。庄奕被惯性摔在窗户上,碎玻璃扎进鬓角,一阵剧烈的刺痛。 他忍着疼抬起头,只见前方漫天沙尘,一辆超载的中巴斜刺里冲出来,正撞在他们车头上。小巴里霎时间乱作一团,尖叫声、呼救声、呻吟声不绝于耳,四周充斥着血腥味。 庄奕慌乱之中,下意识地去看寻聿明,发现他整个人卡在座椅和变形的窗框之间,腿上赫然一道血痕。 “明明——!明明你怎么样?”声音出口,竟抑制不住地发抖,“别怕别怕,我在这里!” 寻聿明迷迷糊糊之间听见他叫自己,张了张嘴,只吐出一口血沫,“救救我……” “我马上救你出来!不要怕,等一等,我这就……救你出来!” 小巴已经彻底变形,摇摇欲坠地挂在山坡上。庄奕心急如焚,双手却卡在行李架和座椅的夹缝里死活出不来。他焦急之下狠命一拽,拉着头顶的不锈钢管撑起身,只听“轰隆”一声,连人带车滚下了山坡。 第23章 分手(三) 实验室聊天群里发来六条未读消息。 蘑菇头:「老师加油 Ps: 呃,如果真那什么的话,别忘了用措施。」 小周:「Durex 润滑油,每年造福千万小gay,销售量连起来可绕地球两圈!」 小吴:「寻老师,大写的人。」 小郑:「大写的人+1」 小王:「他,一个勇于奉献的人;他一个舍己为人的人;他,一个永不放弃的人。他就是寻聿明,一个大写的人!」 岑寂:「你们五个别贫嘴了,寻老师是参加正常商业宴会。老师加油你最帅,咱们卖笑不卖身,一定要把金主爸爸拿下,带笔巨款回来!杯酒敬人生.jpg」 寻聿明忍着白眼关掉手机,抓抓头发出了门。汽车等在楼下,穿燕尾服的司机一路把他送到了三门町南枝巷。 这一带都是政府保护建筑,修整得小巧精致,盎有古意,青砖黛瓦仿佛回到了百年之前,走在窄窄的石板路上,让人不禁幻想一个丁香一样的姑娘。 寻聿明下车步行,依着门牌指示,找到巷底深处最后一家,面前两扇黑漆木门,凿花飞檐之下有块匾,上写着“溶月”。 敲敲门,寻聿明拾级而上,扑面一阵清甜。这宅子门脸不大,里面却是别有洞天,雕镂影壁掩着一座极精致的庭院,小桥流水,假山嶙峋,满园梨花碎玉,大唐建筑装修得古香古色。 院里只有一位侍应,他穿着斜领衫和亚麻长裤,一条布带勒在腰间,看起来精灵活泼。“您好,请问是寻大夫吗?”笑容洋溢,露出两颗小小白白的虎牙。 “我是。”寻聿明点点头,抬头见厅上斗额写着——淡风。“请问任先生到了吗?” “请跟我来。”侍应带他穿过大堂,打开一扇推拉门,道:“请进吧。” “任先生在里面?”寻聿明狐疑进门,转过水墨屏风,只见圆桌后坐着一人,英姿俊爽,气宇轩昂,不是任雪原,却是庄奕。“你怎么在这里?任老板呢?” 今天讲好和任雪原碰面,商谈实验室经费的事,怎么来的居然是庄奕。 “坐吧。”庄奕笑笑,指着身边的位子说:“任总有事,今天来不了了。他们公司在第一轮竞标中落败,恐怕也不能投资你的实验室了。” 寻聿明坐过去,问道:“那你又怎么在这里?” 庄奕抖开餐巾,铺在他腿上,又拿起旁边小方桌上的铜壶,给他斟了一杯茶。“你不是说要请我吃饭吗?时间、地点我定,我没记错的话。” “那你怎么不早跟我说?”寻聿明擎杯啜了一口,秋茗乌龙,不寒不燥。 “寻大夫是大忙人,中秋节都在手术室里过。”庄奕推开窗格,十六的圆月洒满室内。“我不借任总的名义约你,你怎么会来呢?” 寻聿明听他阴阳怪气,颇不自在,转着手里的青瓷茶杯,道:“咱们能不能正常说话?” 今天和自己好得像冰释前嫌的至交密友,明天又对自己冷言冷语讥刺嘲讽起来,他如此善变,叫人琢磨不透。 庄奕扯扯嘴角,视线落在斜对面,那边镜子里的人穿着灰西装,修身剪裁勾勒出笔直双腿,和一副不算健壮但十分挺阔的肩膀,红领结俏皮妩媚,和玛瑙袖扣一个颜色。 又不是去走红毯,还穿得像电影明星似的,见任雪原至于打扮成这样? “抱歉。”庄奕正色道,“我今天确实是有正事和你说,怕你还在手术里不肯来,所以才借任总的名义约你。” 他知道自己一时好,一时坏,可是一看见寻聿明便忍不住温柔相待,回去想起从前种种又不由得生怨,来来回回、反反复复之间,也是力不从心。 寻聿明抿口茶,说:“你叫我来,我肯定会来。”何必借他人之名。 庄奕会心一笑,门上“笃笃”两声响,侍应端着托盘来上菜。他站起身,介绍说:“明明,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海湾酒店的老板,海湾湾。”指指寻聿明,“他就是寻大夫。” 海湾放下托盘,和寻聿明握握手,笑道:“常听庄医生提起您,希望今天的菜合寻大夫的口味,有什么意见尽管提。” 寻聿明忙说:“您太客气了,这庭院布置得真雅致。”没想到酒店大鳄是个少年,更没想到他会在一家私人餐厅里做服务生。 “那是我爱人的品味,我就不贪功了。”海湾笑笑,举手投足,随性自在。“你们快吃吧,今天的菜是特地准备的,我不打扰了。”说毕,转身退了出去。 海湾走后,庄奕解释道:“这家私房菜是他爱人开的,每月只做两单生意,今天是特地给我们单开的一桌。你尝尝,别处可吃不到。” 寻聿明低头一瞧,桌上是三个冷盘,红酒蓝莓酿柚子,蟹肉酪梨,还有一个鱼唇皮肚丝,每道菜都用特定的餐具盛着。 庄奕给他夹了一点开胃清口的柚子,寻聿明尝了尝,道:“确实不错。”三样食材都不稀奇,难为的是能想到凑在一起,又将味道调和得平衡,不涩不苦,酸甜适度。 寻聿明中午依旧没顾得上吃饭,来前还有些胃痛,也没有食欲,这会儿吃了点凉菜果然打开胃口,竟觉得饿起来。刚好海湾来上菜,三荤三素,六个热菜,还有一盅牛尾菌菇汤。 “这么多能吃完吗?”他们才两个人。 海湾冲他眨眨眼,笑道:“放心吧,我们家菜又贵又吃不饱。” 寻聿明失笑,搛了一只虾球,味道倒和普通的炸虾球不一样。庄奕道:“那外面裹的是层芭蕉花,不是面。” “怪不得。”寻聿明又吃两个,回头见他在小桌子上烫酒,问道:“你开车来的吗?还喝酒?” “不要紧,待会儿打车走。”庄奕给他一杯桂花酒,又盛了一碗汤让他喝,“别空腹喝酒,先吃点东西垫垫。”与他随口闲聊:“昨天是中秋,一定和外公过的吧?” 寻聿明一面吃,一面说:“白天有手术没回去,晚上和外公一起吃的饭。” 他吃东西时稍稍弯腰探头,领口勒得很紧,血管脉络都暴露在皮肤上。庄奕帮他解开领结丢在一边,待他吃得差不多,才道:“其实我找你来,是想跟你说,我准备投资你的实验室。” 寻聿明一顿,放下碗问:“以你个人的名义投资吗?可是……”他喝得薄醉,脸颊泛着淡淡的红晕,低头道:“你不用觉得抱歉,经费是医院批给你的。我上回在楼下说的是气话,你别往心里去。” 上次自己说是庄奕抢走了经费,其实不然,医院要批,他也没理由拒绝。 庄奕却道:“不是为了这个,也不是以个人名义。我自己有家医疗研究所,投你的项目完全是出于利益考量,你不用多想。” 寻聿明想了想,放下筷子,道:“我不想和你共事。” “你放心,我不会干涉你。”庄奕明白他的顾虑。 “但你的态度会。”谈到研究,寻聿明严肃道,“你还记恨我,如果你和我共事,一定会影响我。” “我从来没记恨过你。” “你有。”寻聿明斩钉截铁地说,“你怨我当初甩了你,所以你才会一会儿好,一会儿坏,动不动冷脸。生活里我无所谓,但工作上绝对不行。” 庄奕哂笑道:“但你当初的确甩了我。” 难道他没有记恨的理由? 寻聿明右手紧紧攥着桌布,胃里翻江倒海,一瞬间面色发白,“过去的事不要再提……” “对你而言是过去的事。”庄奕打断他,一仰头喝干了杯子里的酒:“对我而言不是。” 当初他们在开罗出车祸,他被卡在座椅里滚下山崖,电光石火之间,是庄奕拼命拽住了他,才免得他滚进尼罗河里溺死。 救护车和警车赶来的时候,庄奕的双臂已是血肉模糊,寻聿明也奄奄一息,整个人都被他托着。但凡他当初松一点劲儿,哪怕一点点,今天哪里还有赫赫有名的寻大夫。 他们在河岸边足足等了四个多小时,庄奕竟就那样托了他四个多小时,等送到医院,寻聿明只是肋骨骨折伤到肺叶,打上石膏修养一阵便好了。庄奕却因为左臂臂丛神经受损,留下了终身残疾,左手无名指到现在还时不时痉挛。 一个医学生毁了手,就相当于毁了整个职业生涯,顺便也终结了他作为橄榄球运动员的生命。 他们的毕业旅行戛然而止,庄奕在一周后,被转移到了旧金山的神经专科医院。家里人都瞒着,只有庄曼知道。她去探望时,病房里空空荡荡,只有他一个人。 “你的小耳朵呢?” 她这样问。 窗外落叶萎黄,加州也像加拿大,染了秋天的萧瑟。庄奕收回视线,淡淡道:“学校有事,他回去了,明早再来。” 明早会来吗? 也许吧。 庄曼也没有多问,陪他坐一会儿便走了。庄奕百无聊赖,用刚拆石膏的右手给寻聿明发信息:「今天太晚了,别过来了。」 等了许久,寻聿明没回,庄奕打开电脑,搜索臂丛神经受损的治疗方法。网页上的信息纷至沓来,没有一条是有用的。他心里那簇火苗摇摇曳曳,愈发微弱,终于还是掐灭了。 电视上在放超级碗的比赛重播,庄奕对着屏幕发了半天呆,叹了口气,再次打开电脑,开始搜索医学生转专业的流程。 第二天凌晨,寻聿明总算来了,他背着大书包,里面装着一只保温饭盒。刚刚五点半,庄奕还睡着,他拿出早饭,拎着空壶去打热水。 寻聿明前脚出门,庄奕后脚便醒了,他根本没睡。事实上从出事开始,他已经很长时间没睡过一个整觉,成宿成宿的失眠,想睡却睡不着,合上眼睛全是寻聿明染血的脸。 “你醒了?”寻聿明提着水壶回来,他刚好下床去卫生间。 庄奕嗯了一声,道:“你怎么来这么早?这个时间有车吗?” 寻聿明放下水壶,给他把粥倒出来,“我搭Neil 的车来的,他说来附近有事儿。” “他来这里能有什么事儿。”庄奕笑笑,挤了一截牙膏塞进口中,心里清清楚楚,有事不过是借口,Neil 喜欢寻聿明不是一天两天了,借故献殷勤而已。 “谁知道他。”寻聿明叠起被子,放到床头。 庄奕洗漱完出来,躺回床上,道:“我昨天查了查转专业的事,感觉心理学院还可以,有生物学做基础念起来应该不太费劲儿,就是转过去的难度有点大。” “是么。”寻聿明递给他粥。 庄奕也不接,拉着他的手,给他看自己查的资料:“你看看,学心理学还可以进修精神科,也还在医学范畴里。” 寻聿明看着屏幕,不动声色地抽开了手。庄奕怔了怔,右手不尴不尬地僵在半空中,默默收了回去。 “挺好的,”寻聿明笑笑。“心理医生,听说赚钱挺多。” 庄奕却再也笑不出来,合上电脑,喝了一口粥,“什么时候你也在乎赚不赚钱了?” “总要在乎的。”寻聿明勾着嘴角,目光里没有一丝笑意。“我……先回去了,你休息吧,学校还有事。” 已经毕业了,放假期间,还能有什么事。 庄奕笑笑,道:“去吧,晚上别喝太多水,你脚腕扭伤我看还不太好,免得起夜。” 寻聿明答应一声,背上书包走了。 庄奕目送他离开医院,拿出手机拨通学校教授的号码,详细咨询了转专业的问题。本想等第二天寻聿明过来时,和他商量商量,没想到他这一走便再没回来,电话打不通,短信也不回。 半个月后,庄奕快出院了,他左手的纱布都拆了,除无名指外其他地方都好好的,不影响正常生活。在医院一躺一个多月,他浑身骨头都疼,吃完早饭便在院子里溜达。 寻聿明进去没看见他,找到院子里才发现他的身影,“你怎么在这儿?我到处找你。” 庄奕冲他笑笑,酒窝看起来带着点憔悴,“最近不忙吗?” 怎么忽然有空来看他。 寻聿明不答,坐到长椅上沉默片刻,说:“我……想和你谈谈。” 庄奕侧身看着他,神色还是那么温柔:“想谈什么?” “我……”寻聿明深吸一口气,与他四目相接,认认真真道:“我们分开吧。” 早猜到了。 从出事后他的态度,到他逐渐减少的探视频率,再到这半个月的失联,庄奕早就猜到会有这一天。只是没想到来得这么快,更没想到,原来真到这一刻,五脏六腑连呼吸都觉得疼。 “为什么?”话说出口才发现,声音沙哑得像吞了口沙子。他竭力控制着情绪,道:“我已经咨询了转专业的事,教授说可以办,其实心理学也不错。” 寻聿明一愣,有点措手不及,他没想到庄奕这样骄傲的人,也有放低姿态近乎于恳求的时候。他喉结滚了滚,垂头看着草地,黑绿色草汁蹭脏了他的白球鞋。 “我想要的,是一个和我志同道合,有共同追求的人。可你的手不会再好了,以后也不能和我一起做研究,一起追求医学事业。你知道转专业有多难?心理学最需要系统的培养,很少接受跨专业的学生。何况就算你真的转成功了,以后怎样也很难说。对不起,我知道这个时机不太好,但我真的……我不能把有限的人生,浪费在你身上。如果易地而处,我也会放你走的。希望你理解。” 庄奕闻言,张了张口,半个字也没说出来。寻聿明讲得有理有据,他能怎么反驳?他还有必要反驳吗? 如果今天是寻聿明伤了手,事业学业毁于一旦,他提出分手,自己肯定不能答应。可现在他被学校录取,成为斯坦福医学院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博士,大好前程近在眼前,而自己已经一无所有,他还能说什么? 庄奕眼眶一热,忍不住笑了起来:“你是对的,我们确实不合适,分开也好。” 起码不再合适了。 寻聿明得到答复,放下心来,起身便走。庄奕却突然叫住他:“小耳朵!” 寻聿明回过头,见他站在一株枫树下,下巴冒出点点胡茬,消瘦而沧桑,模样还是英俊的,只是周身光芒都黯淡了。寻聿明有一刹那的恍神,脑中闪过两句诗——相见争如不见,有情何似无情。 庄奕望着他,微微一笑,道:“祝你前途似锦,一帆风顺。” 寻聿明颔首说:“我会的。” 他会的。 他也的确做到了。 庄奕半瓶酒下腹,扯开领带,贴着他脸道:“对我而言,这些事,每一帧都像是昨天的刚刚发生。” 寻聿明嘴唇紧抿,整个人细密地颤抖着,庄奕眼睛带着恶狠狠的红。他蹭一下站起身,抓起剩下的半瓶酒,一饮而尽。 酒瓶重重往桌上一摔,他苦笑道:“当初分开,你是同意了的。你到底想要我怎么样?” 他还能怎么样? 当初不那样说,庄奕岂肯离开自己? 难道还能实话实说,告诉庄奕我不想成为你的拖累,你还有灿烂的一生,而我只能成为你的负累? 庄奕爱自己如天上的月亮,怎么会同意呢? 他不能说,不敢说。 他只能冷下脸来撒一个自己都不信的弥天大谎:“你配不上我的梦想”。 就让庄奕恨着他,怨着他,时间总会冲淡一切,至于自己又有什么所谓呢。 庄奕当真醉了,抓着他的手贴在自己脸上,笑道:“我没忘,也没怪你。” 寻聿明挣扎两下,奈何他力气太大挣不开,索性抄起另一瓶酒,又咕嘟咕嘟灌了两口,“那我给你赔个罪,你说……想把我怎么办?”一边说,一边剧烈咳嗽起来,胃里钻心地疼,嗓子眼腥甜,一张嘴血便不受控制地喷了出来。 庄奕笑了笑,眼中的寻聿明重着影儿,白白的脸,红红的唇,横着一双黑眸,晃晃悠悠倒了下去。他摸摸自己的脸,只闻一股铁腥味儿,满手是血。 “明明——!” 作者有话要说:【高亮】明明有苦衷,“你配不上我的梦想”只是骗庄奕的借口,真正的分手原因在第29章 !!! 第24章 三章合一 [一] “明明!” 寻聿明摇摇欲坠地摔倒在地,桌子椅子“砰砰”撞响。他张着嘴想说什么, 却只有大口的鲜血往外喷。 庄奕瞬间酒醒了一半, 扑过去拉起他, 只见他面色惨白, 浑身冰凉, 脉搏快得吓人,胸前已被血渍沾湿。 海湾听见动静过来敲门,庄奕将寻聿明打横抱起,厉声喊道:“快叫120!快去!” “好,我……我马上去!”海湾撒腿便往大堂跑。 迟归闻声从后厨奔出来,见状,抓起桌上钥匙,当机立断道:“看样子像胃出血, 来不及等120了。我车在外面,开车去!” 海湾匆忙之间竟还不忘关天然气, 顺手帮庄奕拿上衣服和公文包。三人飞跑出门, 迟归去开车,海湾锁门,迟归抱着寻聿明不住安慰:“别说话了明明,不说话了!我们马上去医院, 不许再说话了!” 寻聿明有气无力地躺在他怀里, 先前一阵出血渐渐止住,嘴角不住往外溢血沫。他一只手攥着庄奕衬衫,坚持要说什么, 全然不肯听话。 庄奕忧心如焚,这当口又不敢责备他,只能迭声哄劝,声音禁不住地发抖:“明明乖,不说了……不说了。什么话都止住血再说,听话!” 说话间,迟归已将车开过来。庄奕抱着人钻进后车厢,海湾从手套箱里掏出一卷纸递给他:“快给他摁着点儿,能止一点儿是一点儿。” 庄奕知道他经历过类似的事,对他的话敬若神明,忙将一大卷卫生纸捂到寻聿明嘴角,没有把握的情形下却不敢轻易去按压他的胃。 迟归开车极快,连闯几个红灯,飞也似的赶到医院。庄奕在路上已给老陈打了电话,进病房楼的时候正撞见庄曼在一楼和人聊天,她一看这架势,赶紧去叫普外的展大夫。 等把寻聿明送到抢救室门口,他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突然抓住庄奕,含混不清地道:“文件……文件给我签!” 老展一手压住他胃上部,催道:“快点儿说,大出血可撑不了多久!” 庄奕急得满头大汗,脑中灵光一闪,想起自己带来的那份投资实验室研究的合同,立刻翻出来给他。寻聿明颤颤巍巍伸出手,在最后一页签上名,又将“转让百分之二十的专利收益”划掉,在旁边写了一个“百分之百”,签名按了手印。 “……姐姐。”他按完手印,抓着庄曼的胳膊,道:“我有事……” 庄曼会意,忙摆摆手示意众人闪开。走廊里只剩下她、寻聿明,以及其他有医患保密关系的护士和大夫。寻聿明拽着她衣摆,道:“如果我……你一定要让庄奕继……继续研究。那个研究可以……治好他的手!” “你放心!”庄曼一口答应,抓着他的手用力攥了攥,“我一定让他研究下去。你别怕,胃出血不是什么大病。” 寻聿明笑笑,他是大夫,最知道生病是怎么回事,任何手术都是有风险的,小概率事件再小,降临到个体身上就是百分之百。每年死于感冒的人都成千上万,何况急性胃出血。 手术室门缓缓拉开,老展一声令下,两个护士将寻聿明推了进去。庄奕从楼梯间里出来,一下跌在长椅上,浑身散了架一般。 海湾从楼下买来两瓶水,给他一瓶,道:“洗洗手吧,你身上全是血。既然进了医院,应该没事儿了。” 庄奕道声谢,却没有动。庄曼叹了口气,坐到他身边,说:“不想问他说了什么?” “想。”庄奕弯着腰,脑袋埋在双臂之间,声音干涩难听,“但他不想让我知道,你不用告诉我了。” “我本来也没打算跟你说。”庄曼拧开水瓶喝了一口,“我知道你俩分手不愉快,当初是他对不起你。但我觉得……他应该不是那样的人,他其实还是很爱你的。” 庄奕抬头瞥了她一眼,哭笑不得:“到底他是你弟,还是我是你弟?” 庄曼也笑:“他是咱妈的救命恩人,我肯定向着他,但我更向我弟。你要是能放下,我当然劝你再别回头。可谁叫你这么没出息,死活忘不了他,那能怎么办?总不能一直这么纠缠下去,不如一笑泯恩仇吧。” 一笑泯恩仇,说得容易。即便他愿意,人家肯不肯都不一定。 “你快去洗洗吧。”庄曼起身道,“一身的血腥气,太脏了。” 庄奕从小对他言听计从惯了,虽然身心俱疲根本不想动,还是下意识地站起来,向楼上秦雪岩的病房走去。那个套间里带一个浴室,庄奕去冲了个澡,换上他爸的衣服,又去手术室外等着。 三个多小时后,寻聿明被推了出来。 老展摘下口罩,叹道:“唉,你们这些年轻人啊,就是太不注意了!胃穿孔,十二指肠糜烂性溃疡,胃壁沤都黑了!” 庄奕蹙眉问:“他现在情况怎么样了?多长时间能好?” “手术倒是挺成功的,两到六个小时就能醒了。”老展将病案递给他,问道:“谁是他家属啊?叫来补签个字吧,刚才着急忙慌都没签同意书。” 庄奕摇头道:“他没家属,我签吧。”提笔签了自己名字。 老展又叮嘱他这几日的饮食禁忌,以及将来再不能酗酒云云,才下班回家。庄奕谢过他,去病房看了看,寻聿明人事不省,躺在床上毫无意识。 他找出那件染满血渍的灰西装,从兜里掏出房门钥匙,叫秦雪岩那边的一个看护过来守着寻聿明,径自去了他家。 医院宿舍不远,步行十分钟便到,庄奕熟门熟路地找到寻聿明住处,只见周围砖块渣土到处是,一辆大货车停在楼后,显是要拆迁的样子。 他从两堆沙子中间跃过去,拍拍手点亮老式单元楼里的声控灯,顺着楼梯向上去。庄奕个子太高,在这狭小的楼道里行走,益发显得逼仄。 寻聿明住在三楼,他打开门,按开客厅灯,目之所及只能看见一张床垫,屋里四壁徒然。庄奕进门转了一圈,只在小卧室里发现两个大行李箱,里面放着些衣服。充电器、数据线、手电筒之类的杂物都堆在床垫旁边,另外还有一摞书。 庄奕走到厨房,拉开冰箱门,里面唯有半颗皱皱巴巴的柠檬,各种杜松子、威士忌、龙舌兰……的空酒瓶子却不少,塞得垃圾桶满满当当。再打开橱柜门,一大箱桶装方便面,一只白瓷碗,一只玻璃杯,一双筷子,七八瓶未开封的酒,别无他物。卫生间也毫无二致,洗漱用品都堆在防水包里,一提卫生纸横在架子上,另外还有把小吹风机。 寻聿明像个刺客,随时准备跑路。 庄奕在他行李箱里随便拣了两件衣服,忽见一只黑色天鹅绒的小盒子躺在一叠衬衫下,他拿出来一瞧,里面是只铂金戒指,上面还有一个小小的标签,写着购置时间。 寻聿明之前戴的戒指并不是这个,眼前这只的成色看起来,比他当初随手买给寻聿明的要贵不少。庄奕算算日期,似乎正好是他们毕业那年购入,可当时寻聿明穷得叮当响,哪有钱买这么贵的东西。 他想不通也不再想,将盒子放回原处,拿上电脑回了医院。寻聿明还没醒,庄奕打发走护工,自己留下来陪护。他打开笔记本想登上自己邮箱回复几封工作邮件,却被密码拦住了。 庄奕依次输入寻聿明的生日、外公的生日、他拿奖的日子、他毕业的日子,试了几次都不对。沉吟片刻,他敲下一行数字,点击确定,顺利开了机。 2009.12.23. 寻聿明十八岁生日的第二天,他们正式在一起的日子。 庄奕一时怔忡,怎么也想不到会是这样,寻聿明竟还用他们的纪念日做密码。他两眼鳏鳏盯着屏幕,电脑跑完开机程序,蹦出主页,背景图正是他们在胡夫金字塔下拥吻的照片。 他疯了。 庄奕的第一想法便是他疯了。 当初说要逐梦医学界的是他,主动放弃这段感情的也是他,私下里偷偷做着这些事的还是他。庄奕看着他沉睡的脸,乖巧又安静。 真想剖开他的心瞧瞧,里面到底盛的是什么。 如果他还有心的话。 打开邮箱,庄奕把今天寻聿明签的文件拍下来,发给研究所的负责人。当电脑询问是否存储该照片时,屏幕上弹出一个默认地址框。 庄奕不明所以,随手点开其中一个文件,是一份专利权转让书和保密协议,看日期似乎是寻聿明博士第三年的研究成果,却无偿转让给了一个叫马修·托雷斯的教授。 马修·托雷斯。 好熟悉的名字,似乎在哪儿听过。 [二] 庄奕大学毕业转专业那年遇到不少阻力,诚如寻聿明所言,心理学和临床医学一样,都是非常注重系统培养的学科,跨专业申请难度非常大。 何况他出院的时候,距离博士研究生的申请截止期限,只剩下不到半个月的时间。庄奕一无心理学基础,二来不及准备考试,三没有心理学方面的从业者背书。考虑再三,又综合了教授们的意见,他最终放弃斯坦福,转而去了达特茅斯念硕士,直至两年后才重返斯坦福读博。 当初他迫切地想回去,主要还是放不下寻聿明,能和他在一所学校里上学,知道他正在校园的某一个角落里看书,心里漏风的那个缺口好像忽然就被填满了,即使不在一起也好。 碰巧那年斯坦福的招生办公室里有两个教授对庄奕特别赏识,原本社会心理学的硕士课程需要修三年,二人却破例在第二年就给了他一个参加考试的机会。而庄奕也不负所望,以超越第二名接近1.5个绩点的分数,考进了心理学院。 他记得那两个人里,有一个好像就叫马修·托雷斯。世上重名的人多了,但重名又重姓,而且这两个人还都是一所高校的教授,其概率小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庄奕关闭文件页,刚想点开旁边的文件夹,床上人却突然动了动。寻聿明昏昏沉沉地醒过来,两只眼望着他,沙哑着嗓子道:“……庄奕?” “我在。”庄奕合上电脑,坐过去问:“你觉得怎么样?伤口疼不疼?” 他做的是内窥镜手术,皮肤表面倒没痕迹,但胃里放了好几个止血夹,缝合的地方势必会引起持续性痛楚。眼下麻醉效力没过,应当还不难捱。 寻聿明中指上夹着血压仪,他伸出食指和拇指,拽了拽庄奕的衣摆,道:“庄奕?” “是我。”庄奕摸摸他额头,没有发烧的迹象,大概是刚醒来,麻醉和止痛针导致他有点犯迷糊。“是我,不信你摸摸看。” 他抓起寻聿明右手,放在自己身上,后者眼中慢慢凝结出一层迷茫的神色,“真的是你?” 庄奕笑笑,问道:“不是我是谁?” “我……”寻聿明抬起头,四顾一望,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我在哪儿?” “你在病房啊。”庄奕道,“你这是吗啡打太多嗑嗨了吗?怎么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了?” 寻聿明闻言,控制不住地笑起来,一边笑一边皱眉,伤口隐隐传来刺痛。庄奕按着他肩膀,命令道:“别笑了,小傻子,一会儿伤口挣裂了。” “嗯……”寻聿明听话地合上眼,消停不过片刻,又高喊道:“啊,我好想你!” “……” 庄奕忍不住白眼相加,笑问:“你想谁?” “想你啊哈哈哈哈。”寻聿明一张嘴又开始放声大笑,好像身体哪个开关短路了似的,不知哪句话便戳到他的神经,笑着笑着却又蓦地哭起来,“呜呜我想你……我好想吃个橘子!” “……” 庄奕擦擦他眼泪,无奈问道:“我和橘子有什么关系?嗯?你说,你是更想吃橘子呢,还是更想我?” 他也会想念吗? 庄奕还以为他根本没有心。 寻聿明拧起眉毛,似乎这是个比发射卫星还难的问题,他思索片刻,笑嘻嘻道:“哈哈哈哈你脑袋好像个土豆!” “……” 果然是发疯,庄奕心里那点小火苗忽闪忽闪,丢开他的手,沉声道:“自己待着傻乐吧!”转身出去找大夫。 等他和老展回来看时,寻聿明又睡了过去。庄奕叹口气,甚至怀疑他是故意捉弄自己。老展道:“小寻大夫可能是对止痛药敏感。啧,这种情况啊也不是没有,不大常见,我给他调小点儿剂量试试。” 庄奕道声谢,送走他,屋里重归安静。他躺到陪护床上准备休息,夜深人静毫无困意,掏出手机,给当年在斯坦福念书时的一个同学发了条短信,问他有没有马修教授的联系方式。 次日一早,寻聿明幽幽转醒,脑袋里一团浆糊,比宿醉后的晕眩还难受。他挣扎起身,想起昨晚与庄奕喝酒时突发胃出血,再看看周围环境,明白了泰半。 寻聿明摇起病床床头,见他的电脑搁在沙发上,还是打开的状态,心脏猛地漏掉一拍。 庄奕吃完早餐回来,刚进门,就听他问:“你动我电脑了?” “醒了啊。”庄奕放下一杯小米粥,说:“我昨天去你家给你拿来的,怕你醒了要用。” 寻聿明“哦”了一声,看看他,装作不经意道:“你怎么不关上它,老敞着没电了。” 他一脸心虚,庄奕也不戳穿,合上屏幕说:“忘了,昨天想用你电脑发个邮件,有密码没进去。” 寻聿明闻言,暗暗松了口气:“昨天谢谢你送我来医院,我……”好像每天都在跟他道谢,次数太多,他都不好意思再说了。 “不用谢了。”庄奕去卫生间涮了块毛巾出来,递给他道:“出院以后别忘了去海湾那儿结账就行。” 寻聿明擦擦脸,还给他毛巾,又从他手里接过牙刷,塞进嘴里说:“你帮我结吧,我转给你。对了,我昨晚签的那个合同呢?你再给我看看行吗?” 庄奕拉开床头柜抽屉,取出份文件给他,笑问:“怎么,想反悔了?” “没有。”寻聿明匆匆刷过牙,就着他手里的杯子漱漱口,说:“我就是想再看看具体的合同,” 他找到自己修改的那一页,奇道:“这不是昨天的文件啊?”昨晚那份他签过字按过手印,而眼前这份合同上面全无半点痕迹。 庄奕倒完痰盂回来,坐到床边,说:“我重新打了一份,那份碎了。你昨天那么一改就成霸王条款了,趁人之危,合同有瑕疵,效力不足。” 怪不得。 寻聿明提笔在末尾一页重新签上名,依旧将转让权后的“百分之二十”改成“百分之百”。按手印的时候,庄奕拉住他,警告道:“你可想好了?这字一签,以后万一你的研究真能变现,你连一分钱都拿不到了。” 所有权一旦转让,即便他研发出什么惊世骇俗的前沿技术,将来也只享有冠名权。庄奕投资他的项目,一半是讨厌任雪原,一半是出于个人感情,并没有占他便宜的意思。昨晚他奄奄一息,眼看人就快要不行了,也只得依他,现在却不可同日而语。 “我本来也没想赚钱。”寻聿明毫不犹豫,伸手按了指纹。 他想拿奖,渴望拿奖,这点他从未掩饰过。菲尔德医学奖是对所有医学从业者的莫大激励,如果每个人都羞于承认自己的野心,都以自己的野心为耻,那所有行业的所有奖项都将失去意义。 但他并不想赚钱,或者说,没有那么极度渴望赚钱。对他而言钱够用就好,而得奖则意义重大,那代表着他的能力被肯定,他存在的价值得以实现,那决定了他是谁。 而且自从上次顺位得奖以后,整个医学界都把他当成了上帝的宠儿,殊不知在菲尔德这种顶级奖项的角逐中,提名已是难能可贵,何况他当初排在第二名。寻聿明受够了走到哪里都被人质疑,受够了所有嫉妒他的人都用“顺位拿奖”来讥刺他。再拿一次奖,等同于给所有对他冷嘲热讽的人,一记响亮的耳光。 更重要的是,这个研究本身极具意义,不仅能解决很多目前仍束手无策的疑难病症,还可以治愈庄奕至今还留有后遗症的左手。 “只要你支持我的研究,不要让个人感情影响到工作,我不在乎赚多少钱,拿不拿分红。” 庄奕一笑,颔首说:“从今天起——不,从你出院那天起,作为资方我会监督你的研究,帮你解决可能出现的问题,度过瓶颈期。希望你早日为我盈利。” “成交。” 寻聿明笑了笑,打开手机,点进微信,找出实验室的聊天群,把庄奕加了进去。庄奕点开屏幕,看见群名,嘴角抽了抽:“……” 「寻老师献身回来了吗?」 点进群名片,庄奕把自己的备注名改成「金主」,往群里连续散了十来个红包。钱的力量不可小觑,潜水的六个人瞬间被他炸了出来。 蘑菇头:「谢谢爸爸,仰望大佬!」 小周:「仰望大佬+1」 小吴:「+1」 小郑:「+1」 小王:「+1」 岑寂:「寻老师今早放气儿了吗?」 寻聿明没抢着红包正不高兴,忽然看见这么一句,脸色一红,赶忙也发了几个红包,把岑寂的消息刷上去。 庄奕经他提醒,想起老展昨晚的嘱咐,收起手机问:“你……早晨排气了吗?” 做完胃穿孔手术,必须排气才能开始进食。寻聿明清清嗓子,道:“咳……还没。” 庄奕点点头,收起粥说:“那等会儿再喝吧。” 寻聿明胡乱答应一声,靠着枕头百无聊赖地看手机消息,他平时忙得脚不沾地,乍一闲下来还觉得不适应。加上海湾的好友请求,回复几条慰问消息,寻聿明点开陈霖霖的对话框,倏然间想起一事。 “今天是几号?” 庄奕收到同学的回复,对方说马修已离职,他联系不上,但发来了另外一个教授的邮箱地址。他正在编辑邮件,听见寻聿明问也没多想,随口说:“二十九。” 先前他和任雪原约的是八号,后来一再改期,一直拖延到了昨天。 寻聿明猛地坐起身,胃上一阵剧痛,他捂着肚子倒吸一口凉气,问道:“你不是月底去罗马参加研讨会吗?!” 话音刚落,只听“噗”一声。 庄奕拿过粥给他,道:“喝吧。” [三] 寻聿明在医院躺了一周便出院了,他这一病,不仅先前约好的那台唤醒手术要延期,庄奕也没去成罗马。庄奕还要瞒着,这种事怎么瞒得住。 岑寂拍拍他肩膀,道:“唉,都已经这样了,你就别想了。” 小周含着棒棒糖,笑说:“要不以后你也为他放弃个什么事儿,你俩一比一,扯平了。” 蘑菇头嗔道:“你就会胡说八道。” 王胖子附和:“就是,这种事儿怎么能扯平。” 小周冲蘑菇头嘿嘿一笑,朝王胖子比划了一下拳头。 岑寂又道:“哎我跟你说,庄老师给咱介绍的那个病例……” “是给我。”寻聿明纠正。 “啊,反正就是那个领导家亲戚的手术。”岑寂眉飞色舞,脸上情绪变化之快,简直堪比川剧变脸,“这事儿医院里现在已经传开了,我听普外的人说,他们私底下都议论,咱们科几个大夫可都盯着这块肥羊肉呢!我敢打包票,别人不说,小孙和小赵两个肯定又得找事儿。还有那几个资历老的,刘主任、王主任、钱主任……保准都想当主刀。” “他们怎么知道的?”这件事庄奕除了老陈和自己,谁都没告诉。 “听说是新闻上写了。”岑寂说,“他们家人回国前接受了个什么采访,说要来西湾医院看病,让咱院里人看见了。” 寻聿明道:“那陈院长怎么说?” 这次手术是庄奕送给他的一个好机会,不仅因为病人背景如何,主要还在于这台手术难度颇高,而且备受国际关注,如果他能做好,将是一次漂亮的翻身仗,足可以堵一堵那些说三道四人的嘴。 “这事儿没公开,他们就是私底下说说罢了。”蘑菇头说,“陈院长也没表态,老师你可千万别大意。” 寻聿明压力陡增,深吸一口气,点点头:“知道了。” 说话间,有人敲了敲门。 小周跑去一看,笑说:“庄医生来了,寻老师,庄医生来了!哎,这个小帅哥是谁啊?” 寻聿明从床垫上爬起来,探头看了看,见庄奕和海湾一道走了进来。蘑菇头察言观色,拽拽岑寂衣角,道:“老师你快吃饭吧,我们先走了,都快六点半了。” 六个人会意,一齐告辞而去。 海湾湾放下果篮,问他:“寻大夫怎么样了?我来看你啦。” 寻聿明扶着墙坐起身,笑道:“怎么还带东西,我都没事了。不是什么大毛病。” “这还不是大毛病?!”海湾盘膝坐在地板上,挑眉道:“你可把我们吓死了,庄奕那天脸都吓白了,脑门上全是青筋。你可好好的吧,要不然他得心疼死。” 寻聿明看看庄奕,庄奕与他对视一眼,没做声,去厨房里切了些水果出来,面无表情地端给海湾。 “庄医生是堵我的嘴吗?”海湾笑笑,朝寻聿明一眨眼睛,把带来的黑饭盒拆开,放在床边的小木桌上。“其实我是来送外卖的,你尝尝看。庄奕千叮咛万嘱咐了,一定要给你做清淡好消化的。我们就给你熬了点粥,配小菜吃。” 寻聿明道声谢,见菜有三样,云腿拌荠菜、三鲜豆腐羹,还有一道白灼菜心,味道都很淡,不过的确鲜美。海湾放下饭盒,抱着个火龙果,道:“那我走啦,你们慢慢吃,我路上吃这个。” 庄奕笑笑,送走他,回来给寻聿明盛了一碗白粥,“饿了吧。” “还行,早晨吃的还没消化完。” 寻聿明穿着松松垮垮的睡衣,靠着一只大靠枕,端粥碗时格外不方面。他也不敢弯腰,生怕碰到伤口又疼起来。这两天没有止痛针,反倒比在医院更难受了,精神不好食欲不阵,天天喝粥也腻味。 庄奕见他姿势不上不下,干脆端过碗来喂他:“病去如抽丝,再忍忍吧。明天我让湾湾给你做龙须面,换个口味。” “不用了。”寻聿明摇摇头,“怪麻烦的。你这几天老往我这儿跑,不耽误事儿吗?” 已经耽误了研讨会,他不想再让他一趟趟地奔波。话又说回来,连研讨会都耽误了,别的还有什么所谓呢? 寻聿明一想到这里就心烦,推开碗道:“我吃不下了,你吃吧,别浪费了。” 庄奕搁下碗,叹息一声,说:“研讨会今年去不成,明年还能去,又不是以后不开了。我不去自己也松了口气,倒不全是为了你。” 他说得倒轻松,之前陈霖霖说为这次研讨会他已经准备大半年了,不去实在可惜。寻聿明垂着头,默不作声。庄奕道:“你生气了?” “没有。”寻聿明淡淡说。 “你生气了。”这次他用的是肯定句。 庄奕不禁恼火:“我去不去研讨会和你有什么关系?你生的什么气。” 寻聿明听他语气不善,也急躁起来:“是,我是生气。我生气你居然放弃这么重要的工作机会;我更生气你是为了我,影响你的工作。” 他心疼这份人情,更心疼他的事业。 庄奕扯了扯嘴角,冷笑道:“工作工作工作,你满脑子只有工作,除了工作你心里还有什么?!” 还有你。 寻聿明不敢说,不能说,他眼眶一热,板着脸道:“工作就是我的全部,没了它,我一无所有。” 庄奕一手撑着额头,叹了口气,起身说:“我走了,你自己吃吧。”拎起外套,摔门走了。 寻聿明爬起身,走到门口,猫眼之外一片空旷。眼泪像决堤的洪水,他仰起头,下巴不停地抽搐,胃里仿佛有把刀绞着。扶着墙跌到地上,他终于忍不住,无声地颤抖起来。 天气预报说今晚有雨,天上阴阴沉沉,海面起了风。庄奕左手握着方向盘,无名指不住痉挛,他点起一支烟,吞吐几口,慢慢平静下来。 手机嘀嗒响了一声。 庄奕掸掸烟灰,打开一瞧,邮箱里躺着教授的回信。 「庄奕你好, 对于当初的事,很抱歉我不能给你一个明确的答复。因为破格录取你,是马修·托雷斯的主意,是他坚持告诉我你是一个极其优秀的学生,也是他力主给你一个考试的机会。 由于马修的强势,我们的组员在小组讨论上不得不作出妥协,这才引出了后面的事。至于马修这样做的原因,我们并不清楚,也许是对你的赏识。遗憾的是他已经从医学院离职,我想我也无法再帮你问出答案了。 我不知道时隔多年,这件事对你还有什么困扰。你的录取流程完全合法,这一点你不用担心。而且事实证明,马修是对的,你的确很优秀。你依靠实力考入学校,运气不过是末节,希望你不要为此烦恼。 祝好运,韦斯特·凯恩。」 想起那天看到的专利转让书,再看看这封邮件,庄奕揿灭烟蒂,调转方向盘,朝医院宿舍开去。路上果然下起小雨,淅淅沥沥,滴滴答答。他顾不上撑伞,随手将车停在路边,三两步跑上了楼。 寻聿明听见有人敲门,慢吞吞打开锁,只见庄奕去而复返,站在门外:“马修·托雷斯,你买通了他,是不是?” 马修·托雷斯是医学院的教授,他们在斯坦福读本科时学的是生物学,他不可能认识自己,更不可能知道他如何优秀,遑论说服其他人录取自己。 唯一能和他有交集的,就是寻聿明。 庄奕隐隐约约已猜到大概,寻聿明进入医学院后,负责的研究项目做出了成果。同时期,医学院的教授马修·托雷斯,成为学校招生小组的成员。寻聿明为了让自己进入心理学院读博,便和马修私下达成交易,将自己的专利无偿转让给了他。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寻聿明紧紧抓着大门,手指关节泛起一段青白。 “谁让你这么做的?”庄奕瞬间明白了寻聿明刚才的心情,如果真爱一个人,怎么舍得让对方为自己牺牲。 寻聿明转身道:“下雨了,你回去吧。”手一扬,大门向后甩去。 庄奕一把拉住,挤进屋内,撑着门说:“你不用抵赖,我看过你的专利权转让书,也问过当年在招生小组里的凯恩教授。” 他扯谎:“他告诉我,是你把专利送给马修,马修才劝说他们,把我招进了心理学院。” 寻聿明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整个人又开始细密地颤栗,沙哑着嗓子问:“你看我电脑了!?” 庄奕砰一声关上门,表情微带歉意,垂眸道:“是,我发邮件的时候不小心看到了。” “你……”寻聿明看着他,瞳孔倏然收缩,似有深深的恐惧,“你还看了什么?你都翻了什么?” “我没有。”庄奕见他神色巨变,眼前忽然闪过那天他吐血倒下的样子,不由得心惊胆战,将他打横抱了起来。“我真的没有,我那天没带电脑,手机按键太小我不想用,就用了你电脑。但我真是无意间点进去的,没有乱翻你的东西。” “那也不行!” 寻聿明大口喘着气,额上沁出一层汗珠,他刚才情绪激动,不小心拉扯到了伤口。 庄奕将他放到床垫上,给他盖上被单,柔声道:“躺着别动。”去厨房倒了杯温水,把老展开的药喂他。 寻聿明喝了两口水,捂着肚子蜷在床上,眼睑上一圈红,两扇睫毛不停地抖。 庄奕将他搂进怀里,轻轻拍着他的背,在他耳边问:“告诉我,为什么那么做?” 第25章 隐情(二) 庄奕问他为什么。 他也不知为什么。 如果他知道,现在也不会愁肠百转地躺在庄奕怀里, 明知应该推开, 却舍不得推开。 寻聿明本以为这件事永远不会被提起, 永远不会被掀开, 他和庄奕本应像两条平行线, 永远不再相交。但是命运似乎总以一种吊诡的方式,给人的生活轨迹圈一个圆,兜兜转转终于回到原处。 “我只是觉得有点对不起你,就算是勉强弥补一点吧。” “因为在我落魄的时候甩了我,就想办法对我施恩?” 庄奕下巴搁在他脑袋上,笑声沉沉扑在发心,方才的一阵绞痛似乎也缓和了。寻聿明睁开眼,脸颊贴着他胸膛, 睫毛扫得他微微发痒。 “马修原来是医学院神经科学实验室的负责人,我只是跟他提了你的事, 请他留意你。” 庄奕又气又恨, 却拿他没有办法:“你知不知道,这种灰色交易很有可能被认定为行贿,一旦DA对你提起诉讼你就完了!” 这种事一旦被人发现,他现在别说拿奖, 只怕整个人生都完了。 “我没有行贿。”寻聿明急着争辩, 身体一动又疼得皱眉。 庄奕忙按住他,听他道:“我……是他要挟我的,不是我买通了他!” 寻聿明爱惜自己的羽毛逾越性命, 绝不会做出这种自毁前途的事,他一手捂着胃,指了指电脑。庄奕会意,帮他拿过来,见他不假思索地输入密码,嘴角不由得勾了勾。 “你看。”寻聿明可没心思笑,“这份转让协议的日期,是在你被录取之后。” 庄奕看了看屏幕右下角,上面的日期他昨晚便算过,那是寻聿明读博士的第三年,这也是目前他唯一猜不透的地方。寻聿明读博和他转去达特茅斯念硕士是同一时期,而他是在第二年回的斯坦福,寻聿明给马修转让专利的时间,比他获得考试机会被录取整整晚了一年。 这不符合逻辑。 寻聿明再点开保密协议给他看:“你看看这个的日期,也是那一天。” 庄奕瞥了一眼,同样是2013年3月20号。 “我当时听说他进了招生小组,的确去求过他。”寻聿明合上电脑,解释说:“但我并没有给他保证任何事,只是告诉他有你这么一个学生,成绩非常好,以前还得过橄榄球碗赛冠军。他也只答应我会留意,没保证一定让你进学校。” 那段时间,寻聿明提交的“神经再生”课题根本没有任何起色,马修也没对他的研究有什么非分之想,只是在这件事后变本加厉地役使寻聿明,为了减少经费支出,把三个人的工作全交给他自己处理,并让他负责实验室的保洁,至于买咖啡、买饭这种大部分导师都会吩咐学生做的事,自不必提。 事情是在第二年春天变质的,那时候寻聿明的研究渐渐有了起色,“神经再生”一直是个具有争议性的课题,有人说这根本是不可能的,也有人持相反态度,而寻聿明的专利一申请成功,接着在神经学圈子里引起了不小的震动,当时可谓是备受瞩目。 马修·托雷斯起先并未将这件事放在心上,后来他发现这个课题竟然一炮而红,便开始三五不时地向寻聿明暗示。 寻聿明在他手下做研究,惹不起这尊大佛,何况他还有恩于自己,于是只能一躲再躲,尽量减少和他碰面的次数,对他的“话里有话”也装作听不懂。 但世上的事往往如此,逃是逃不开的。见他如此“不识趣”,马修渐渐改变了态度,对寻聿明阴一句阳一句,实验室的人聚餐不叫他,开讨论会不告诉他,安排工作也不通知他,并且鼓动其他研究员排挤他。 寻聿明依然不为所动。 结果就是一个周后,实验室在校网上发布公告,把他除名了,理由是违反规定售卖公共技术成果。 寻聿明倔起来比牛还犟,一旦决定了什么事轻易不会改主意,也绝不会放弃,除非他认为自己有错。在这件事里,他清清白白完全无辜,自然不肯善罢甘休。公告出来当天,他便去校务办公室实名投诉了马修。 马修·托雷斯收到校务办公室的调查通知,当天晚上把他约到了旧金山的一家咖啡厅。寻聿明身正不怕影子斜,从诊所做完义工出来,便去赴约。 那场对话他至今还记得,马修出奇地和蔼,全程都像一个师长应有的样子,微微笑着对他说:“你还年轻,还有的是未来,没必要为了一点小事毁了声誉。一旦出售技术型成果的罪名坐实,你的前途就毁了。那个专利对你而言其实不算什么,人生那么长,没必要为了他放弃前途。况且……” 他道:“去年你拜托我招收你的男朋友入学,这件事你想传到学校耳朵里,会怎么样?当你到了我这个位置就会知道,规则不过是一部分人用来框定另一部分人的工具。哦,你不要误会,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作为一个过来人提醒你,一个人所拥有的,可以在瞬息之间失去。” 譬如庄奕的博士学位。 马修·托雷斯。 马修出自《圣经》,耶稣十二门徒之一,寓意“上帝的恩赐”;托雷斯出自拉丁语,牧师们常用的姓氏,代替上帝牧养他曾为之流血而死的孩子们。 他双膝交叠,擎着杯咖啡,温柔而恺恻地凝视着寻聿明,当真儒雅潇洒,风度翩翩。 寻聿明怔怔看着他,第一次明白了“人面兽心”是什么意思。 “后来我就把专利送给他了,他怕我说出去,还逼我签了保密协议。但我绝对没有贿赂他,我没那么傻。” 庄奕听完他避重就轻的叙述,一时默默无言。 许久,他道:“你何必……” 何必。 他说何必。 寻聿明笑了笑,爱本是何必,可它就是发生了。 “你不用放在心上。”他摆摆手,信口说,“后面的事,我当初也想不到。如果我早知道会发生这些事,就不会求他帮你了。所以算起来,我根本是无心的。” 有心无心,结果就是他丢掉了专利。庄奕笑道:“我愿意承你的情,这也是我自己的事,和你无关。” 他拿走海湾下午带来的饭盒,去厨房又温了温,重新端回来道:“吃点吧,不然一会儿又疼。老展交代了,以后你一定得注意,饮食必须规律。否则胃出血很有可能转成胃癌,这个你比我懂。” 寻聿明根本不饿,他疼了一下午,毫无食欲,但架不住庄奕苦苦哄劝,只能硬着头皮吃两口。庄奕将粥盛到白瓷碗里,舀起一勺,吹凉之后喂给他。 他眉心有些皱,吹气的动作小心翼翼,比寻聿明做手术时还专心,“当心烫。” 寻聿明张口吞了,伸出手,在他眉宇之间拂了拂,情不自禁。庄奕一愣,温声问:“能夹死蚊子吗?” 以前上学的时候,庄奕一蹙眉,寻聿明便拂开他眉心,调侃他:“都能夹死蚊子了。” 提起过去,两个人都有瞬间的晃神,庄奕清清嗓子,喂完小半碗粥,从海湾带来的果篮里掏出一个蛇果,道:“给你削个苹果吃吧,你晚饭吃太少了。” 他匆忙走进厨房,背影看起来有些仓皇。寻聿明收回视线,打开手机微信,放大他的头像,也是一颗鲜红欲滴的蛇果。他暗暗叹了口气,关上手机。 庄奕切好水果出来,他已神色如常,“自己叉着吃吧。” 小碟子里的苹果切成块,上面叉着牙签,刚一接触空气,苹果表面便发黄了,可见有多甜。寻聿明吃了两块,说:“我前天把我现在实验室的研究发给你了,你看过了吗?” “看了。”庄奕点点头,坦白说:“但没看懂。” “哪里不明白?”他现在是出资人,寻聿明有义务对他负责,“我看看。” 庄奕打开手机邮箱,点开邮件说:“神经移植的想法我明白,但关于‘放电’那一段,我有点疑惑。还有就是神经再生这个话题本身。” 寻聿明颔首道:“我知道,它争议性很大。” 事实上,《自然》杂志不久前刚否定过“神经再生”的可能性,宣布成人的神经元一旦形成就不会再变,只会建立新的连接。 寻聿明早已把自己的思路写成论文,此刻便找出来发给他,“你先看看这个,有什么问题再说。” 言罢,手机“嘀嗒”响了一声,他点开消息页面。 任雪原:「听说你病了,我想看看你。」 “嗯……你看论文吧,我去趟厕所。”寻聿明忙将手机揣兜里,撑着墙壁慢慢站起身。 庄奕扶起他,把他送到卫生间,问道:“需要帮忙吗?” “不用。”寻聿明脸一红,他又不是断了手。 锁上门,他才掏出手机回复:「不用了,我不要紧。」 “嘀嗒。” 两秒后,任雪原:「可是我已经到门口了。」 “……” 大门“咚咚”响了两声,庄奕的脚步声紧随其后,寻聿明悄悄拉开门,只见任雪原浑身湿漉漉,拎着把伞站在外面。 庄奕将他请进屋,砰一声关上了门。任雪原放下礼物,笑道:“寻大夫怎么样了?你看看,那天你要是不放我鸽子,这会儿也没事了吧!” 说着,看了看庄奕。 “我什么时候放你鸽子了?”寻聿明一头雾水地看向庄奕。 庄奕:“……” 作者有话要说:分手的来龙去脉和明明的苦衷都没有说完,还会有隐情三、四、五…… 按:DA指州检察官。 第26章 修罗场 “放哪儿?” 任雪原拎着把黑伞,抬抬眼, 看向寻聿明。 庄奕右手食指朝阳台一比划, 道:“任总也没必要晾伞, 等会儿出门又打湿了。” “我一会儿不出门啊。”任雪原撑开伞放到阳台的瓷砖地上晾着, 又从他带来的一只纸袋里掏出四五个仿瓷饭盒, 野餐似的一一摆在厨房吧台上,笑向寻聿明问:“寻大夫答应我的晚饭,现在不能推脱了吧?” 庄奕见状,扯了扯快要窒息的领口,同样望向寻聿明。 寻聿明:“……” “我吃过了,恢复期也不能吃太多。”他双手插着睡衣口袋,杵在两人之间,进退两难, “那个……庄奕还没吃,要不然你们两个一起吃?” 任雪原看看庄奕, 笑容带着三分和蔼, 挑眉道:“可以啊,我是小庄的长辈,请侄儿吃顿饭还不是应该的。” 庄奕一手握拳垂在身侧,一手埋进西装裤兜, 攥着里面的车钥匙。他想立刻夺门而去, 又不想把这样一个阴雨绵绵的夜晚留给任雪原和寻聿明分享,思来想去,咬着牙道:“好啊, 任叔。” 寻聿明溜之大吉,借口到客房里搬椅子,捂着腰腹步履蹒跚地向里逃。庄奕拽住他,卷起衬衫袖子,径自拿了两把高脚椅出来,摆在吧台前,一面用纸巾擦,一面道:“抱歉,拿不了了,我手有残疾。” “……”任雪原一哂,自己又去搬了一把。 庄奕将寻聿明扶到椅子上,问:“要不要再吃点?” “吃不下。”寻聿明摇摇头,微抬下巴,示意他帮忙拿下水杯。 庄奕见里面只剩半杯凉水,又去兑了些热的,扔进去一片柠檬,插上吸管给他。 “谢谢。”寻聿明接过,转头和从客房出来的任雪原道:“任总自己坐吧,家里没什么可招待你的。” 任雪原擦干净椅子放下,看看庄奕,又低头瞧瞧自己这把椅子,没做声。寻聿明察言观色,问道:“怎么了,坐不习惯?” “没有。”任雪原笑笑,打开饭盒,递给庄奕一双筷子。 庄奕居高临下地看他一眼,接过筷子,笑说:“谢谢任叔。” 寻聿明皱皱眉头,狐疑地看一眼地面,只见任雪原那把椅子比庄奕的矮出整整一截,三条腿里还有一条腿是瘸的,坐起来晃晃悠悠,碰得地面咚咚响。 两人原本差不多高,现下庄奕看起来倒高出任雪原许多,他神清气爽地夹了一筷子茼蒿,问道:“再吃点青菜吧?” 寻聿明无奈地摆摆手,“不吃。” 任雪原没说什么,那屋里一共成套的三把椅子,他进去时只剩了一把瘸腿的,再有便是小凳子,更矮。他神色自若地吃着饭,偶尔瞥一眼寻聿明,温声道:“上次我在菠萝餐厅门口等了你三个多小时,寻大夫也不肯赏光。” 他似是撒娇一般的口吻,没有问他为什么不去,只是带着淡淡的怨怪。 寻聿明吞了口柠檬水,道:“呃……我那天晚上临时有事,忘记通知你了,抱歉。” “没关系。”他笑笑,对庄奕视若无睹。 “任叔约寻大夫,有什么要紧事谈吗?”庄奕擎杯喝了口水,看着他,嘴角也挂着抹似有若无的笑。 任雪原回视过去,客气而又毫不示弱地微笑道:“商业机密,恕我不能奉告。” “这样。”庄奕瞥一眼埋着头专心致志喝水的寻聿明,又道:“如果是实验室经费的事,我想任叔就不用再耽误时间了,明明把专利权转让给了我,实验室的第一轮资金现在已经到账了。” 他以前在人前都称呼寻聿明“寻大夫”,此刻却故意咬着“明明”两个字,像只用气味标记自己领地的猫科动物。 任雪原一怔,点了点头,道:“那要恭喜你了,寻大夫可是座金矿山,很有价值可挖。” 庄奕扯了扯嘴角,半是认真半是玩笑地说:“我是来种树的,不是来采矿的。” 寻聿明闻言,心中一动,转头看向他,二人眼神交汇,很快又分开。庄奕心想,最大的树就是你,林海雪原,简直是一个人的大森林,碍眼。 任雪原不置一词,吃了两口饭,又同寻聿明道:“寻大夫,今天这顿饭没吃成,你可还欠我一顿呢。你放心,这次跟我出去,绝不让你再胃出血那么惊心动魄了。” “……” 为什么总请人吃饭,别人家穷得吃不起饭? 庄奕默不作声,脸阴得滴水,余光观察着寻聿明。后者咕嘟咕嘟喝了两口水,道:“嗯……那改天任总来医院,我请你吃吧,算是我赔礼了。” 毕竟放了别人鸽子,还让人白等三小时,寻聿明有些过意不去。 庄奕想起他上次说请自己吃饭,最后就是去吃食堂而已,弯弯嘴角,道:“任叔,你们公司现在还是主做药品开发吗?有没有涉足医疗技术研究?” 任雪原抽出张纸巾,擦擦嘴,答说:“这个……暂时还没有涉及到这块业务,不过未来也不是不可能。” 庄奕颔首道:“医疗技术研究这块市场是块硬骨头,想攻克下来难度太大,得花费不少时间。哦对了,任叔快退休了吧?” “咳——咳咳!” 寻聿明闻言一口水呛进气管,面红耳赤地咳嗽起来。庄奕忙搁下杯子帮他敲背,神情变幻莫测,仿佛对他的表现颇为不满。 任雪原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到底是商场浮沉多年的老油条,最终只笑笑,道:“我倒是想,可惜后辈们不争气,没有能取代我的,我也只能再多受两年辛苦了。” “是啊。”庄奕摩挲着寻聿明的脊背,脸却对着任雪原,“年纪大了,更是要有危机意识。” 他平时最不喜欢别人用年龄攻击一个人,认为那是最下作、最不齿的方式。衰老是人无可避免的结局,你所嘲笑的旁人的今天,就是你所要面对的自己的明天。但他此刻却也顾不得那许多了,眼前这人实难对付。 任雪原嗯了一声,似乎没有意愿和他就这个话题缠斗,朝寻聿明问:“寻大夫住的这片要拆迁了吧?我在月亮湖边上有套空房子,正对着山景,空气不错,周围交通也便利,反正也是空着,寻大夫要不搬过去暂住?” 寻聿明喉咙生疼,清清嗓子,婉拒道:“不用了,我自己找地方住就行。” 庄奕脸一黑,道:“那怎么好意思,任叔太慷慨了。不过,月亮湖离着医院不近吧?早晚高峰开车就得两个小时,明明时间紧张,恐怕不合适去那边住。” 说着,面带微笑看向任雪原,任雪原却也在看他。 “我……那个,我去趟卫生间。”寻聿明赶紧遁走。 一顿饭吃得剑拔弩张,刀光剑影,两个人你来我往,兵戎相见,寻聿明夹在中间好生为难。好容易在卫生间憋到任雪原告辞,他才终于躺到床垫上舒了口气。 庄奕收拾完桌子,打开水龙头,挤了一点洗手液在掌心,视线盯着水池,慢条斯理地搓手。寻聿明躺在对面,迫于无形的压力,吞了口唾液,道:“又不是我叫他来的。” 再说,他道:“你那天晚上不是跟我说他有事来不了了吗?怎么又成我爽约了。” 庄奕嗤了一声,冷笑说:“我这可是帮他的忙,如果不是我把你叫走,人家哪来的机会演苦情戏?” 寻聿明撇撇嘴,咕哝道:“又不是我招你,干嘛阴阳怪气的。” 庄奕洗完手,端着水杯和他的药过来,长腿在地板上一搭,坐到他身边:“你不知道我为什么阴阳怪气?” “我……”寻聿明接过药含进嘴里,一口水吞了,“我怎么知道。” 他当然知道,他知道得很,可他不得不装傻,不得不撒谎,不得不扮演一个他自己都厌恶至极的角色。 庄奕见他这副模样,心中不禁有火,一把钳住他下巴,迫使他看向自己:“你不知道?” 他语气轻轻的,淡淡的,好像风一吹便能飞走,字音却咬得极重,带着点危险意味。 寻聿明忍不住心跳加速,忐忑不安地望着他,那双忧郁的眼里存着数不清的秘密,犹如一捧捧星星洒进浩瀚银河,光晕闪闪,点点斑斑,照不见的暗处却又伏着多少谎言。 庄奕俯下身,与他脸对着脸,几乎肌肤相亲,他低低沉沉的声音震出喉咙,带着点恼羞成怒的味道:“你这个小骗子!” 寻聿明屏气敛声,不敢呼吸,庄奕略微粗重的喘息扑在他脸上,如同一个个温柔的吻,浑身汗毛悄然而立。庄奕垂眸看着他,目光中的不甘、愤恨、委屈以及那一点点藏不住的无可奈何,悉数落尽他眼里。 庄奕愈靠愈近,两管鼻梁交叠掩映,时空在这个瞬间无限膨胀,又急剧收缩,额头贴上他的,轻轻一碰,道:“不烫。” 寻聿明掐着自己大腿一侧的皮肤,拧了一个接一个的圈,终于被他放了开来,不由得呼吸急促,脸红心跳,一时竟缓不过来。 他果然还是生气了,可他连气都生得如此温和,像棉絮里裹着刀子,糖霜里掺着玻璃,叫人又爱又怕,欲罢不能。 庄奕重新把水杯塞回他手里,道:“我走了。” “等等!”寻聿明手一抖,水洒得满枕皆是。 庄奕拎起西装外套,右手向后一扬搭在肩上,左手插着兜,无名指跳动不安,“还有什么事?” “我……房子的事。”寻聿明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向他解释,但他正在这样做,还没等他反应过来,话已经溜出了口,“我不会去他家住。” “那你打算住哪儿?”庄奕反问,左右这里是住不了多长时间的。 寻聿明道:“我去外公家住。” 庄奕想说什么,被他这句话噎回去,只能点头:“嗯,那边也不远。” “你……”寻聿明顿了顿,“快回去吧,也不早了,下了雨路滑。” 庄奕迟疑着不走,他赶他走;可庄奕真的要走,他心里却一阵失落。想起他没打伞,寻聿明匆匆爬起身,捂着扯痛的伤口,跑进卧室给他拿了把花雨伞,“等等,等等,带上这个吧!” 他已走出门,寻聿明追上去,庄奕柔声笑道:“不用了。你记得多吃苹果,补充维生素。” 寻聿明答应着,目送他下楼。 庄奕走到拐角,举手向后扬了扬,朗声道:“记得吃红的!”人已消失在单元门外。 寻聿明点开他的微信头像,对着那只蛇果笑了笑,“当然吃红的。” 作者有话要说:下章苹果出镜。 晋江关评论之后好孤单,大家继续留言吧,我看得到哇。 欢迎新来的宝宝们,太有眼光啦!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思景FunFunny 7瓶;世间皆甜、嗯,小学生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7章 红苹果 寻聿明送走庄奕,默默关上门, 背靠着墙发了会儿呆。 桌上的苹果已经氧化, 焦黄色糖浆析出表面, 看上去像搁置许久不曾碰过的东西, 如同他们过期的爱意。美梦易碎, 烟花易冷,太美的东西总是太短暂。 他撕开果篮上的塑料布,将火龙果、水蜜桃、芒果……一一搁进冰箱,最后剩下一只红苹果孤零零地躺在篮子里。寻聿明拿出来洗了洗,摆在吧台上拍张照片,设置成自己私密博客的头像。 上次他们分享一只苹果还是大一寒假前,在下过雪的纽约机场。那年的假期来得晚,离校那天已经是21号, 距离圣诞仅剩四天。 寻聿明每年这时候都会回国探望外公,也只有在圣诞加元旦的双假期回去, 外公才不会怪他浪费机票钱。他早一个月便将行李收拾好, 日思夜想地盼着这一天,高兴得走路都踩着鼓点。 庄奕放假回纽约,他父母都在那边,待两天再去伦敦看外祖母。刚好寻聿明订的机票需要去JFK转机, 这几天圣何塞机场的国际航班只有国内航空公司有空票, 但价钱比从加州本地航空公司的机票贵很多,他图便宜,也想和庄奕多待一会儿, 于是便南辕北辙,大老远跑去纽约转机。 临走前一天生物学院举办winter party,邀请同学们一起装饰布置。庄奕和寻聿明以及其他几个同学负责酒水部分,一行人开着车大老远跑去了旧金山的中超购物。 几个人分头行动,有的去拿饮料,有的去找香槟。超市音响里放着 Santa Clause Is Coming To Town ,庄奕勾着寻聿明的肩膀,漫无目的地溜达,寻聿明道:“咱们不买点儿苹果吗?” 后天就是平安夜,晚上肯定要提前交换苹果。 短短半年寻聿明已长高了一些,站在庄奕身边不再是小小一个的模样,他置身人来人往的超市,就像一只闯入城市的小兽,带着点战战兢兢的不知所措,看起来想让人咬一口。 庄奕见他耷拉着脑袋,拿起一只青苹果,交给他道:“圣诞老人要进城了,你怎么还撅着嘴?” 寻聿明扯扯嘴角,心想假期大半个月可都见不到面了,居然还笑得出来。“那买不买?” 庄奕点点头,指指他掌心里的苹果,笑说:“我的已经给你了啊。” “哦。”寻聿明双手捧着那只青苹果,一脸不解地问:“可是平安夜不都是送红苹果吗?怎么你送青的呢?” “我喜欢。”庄奕嘴角一扬,朝他眨眨眼睛,“这是中国的习俗,美国人不送的。不过,你也买几个吧,明天给你舍友和同学们一人发一只,跟他们搞好关系。” 寻聿明依言拿了一张纸袋,在苹果区挑挑拣拣,也选了一堆青苹果。“其实自从上回,你陪我请他们吃冰淇淋之后,我们就和好了。” 吃人的嘴短,中国谚语里蕴含着古今通用的智慧,现在 Neil 和他的几个死党都和寻聿明关系不错,甚至上课会帮他留个位子。 庄奕见他拿的也是青苹果,微微不悦,问道:“你怎么不拿红的?” 难道不懂送青苹果意味着什么? 寻聿明看了一眼旁边的 HoneyCrisp ,一到圣诞节水果都水涨船高,竟要5.99一磅,比平时贵三倍。他翻出裤兜里的几张零钱,讪讪说:“青的也挺好,就买青的吧。” 庄奕扭过头,不理他,二人去收银台结了帐,带着几个买酒水的同学一起回学校。寻聿明坐在副驾驶,抱着那只牛皮纸袋,不时偷看旁边。 后排坐着三个同学,他有话不想在人前说,一只手埋在袋子里,憋了整整一路。庄奕右手扶着方向盘底端,左手搭在车门上撑着头,默不作声地向前开,车里只有音乐单曲循环。 等到地方,寻聿明背着书包抱着东西等他,庄奕停好车,一手插着兜大步流星向前走。寻聿明也不知他生哪门子气,不得不快步追上。一面跑,书包带一面掉,他只好腾出手去按着,经过教堂时,怀里的纸袋脱手,掉了一地苹果。 庄奕走了一会儿,余光没瞥见他,回头一看,他正弯着腰到处捡苹果。那只牛皮纸袋开了个大洞,寻聿明撩起衣摆代替,奈何苹果太多,随捡随漏,拾仨掉俩。 “你就不能用书包装?”庄奕过去捡起苹果,伸手要够他的书包。 寻聿明却一把捂住:“不行!” “为什么不行?”庄奕皱眉:“你装了什么宝贝在里面?” “你……你别管了。”寻聿明拿起最后一只苹果,放进他怀里抱着,继续朝生物系走。 日近黄昏,阳光普照斯坦福,橙黄色的天空和土黄色的建筑间,夹着一片翠绿的草地,正是一天中最美的时候。学院里四处张灯结彩,一棵巨大的雪松树摆在礼堂前方,四周围了一圈长桌,上面搁着许多食物,音乐声震得人耳膜发痒。 庄奕一进门,全场焦点立刻从舞池转移到他身上,一群人涌上,有的是来拉他,有的则是为他手中的酒。寻聿明瞬间被挤到外圈,扁扁嘴放下苹果,把自己书包堆在了角落。 Neil 叼着块手指三明治走到他身边,奇道:“你买了这么多苹果?” “中国话里,苹果和平安是谐音的。”寻聿明拣出一个给他,“圣诞快乐!” “哈哈哈,圣诞快乐!” Neil 看见苹果的颜色,笑得前仰后合,大手拍了拍他肩膀,“你们不都是送红苹果吗?你还真是与众不同。” 寻聿明看看庄奕那边,用中文嗫嚅道:“是啊,与众不同呢。” “什么?” Neil 没听明白,侧头向他那边贴了贴。 “没什么,我说一人一个,你帮我分分吧。”寻聿明随手拿起一只塑料袋,把所有苹果装进去,全部交给 Neil 。 庄奕从嘈杂的人群中挤出来,见他两个站在一起,笑问:“聊什么呢?” “我们在打赌。” Neil 坏笑,“看今晚你会收到几个女孩儿的苹果。” 系里的许多女生都买了苹果,庄奕英俊绅士又擅长运动,成绩也遥遥领先,平时追求者众多,知道中国有送苹果的习俗,大家都投其所好。 庄奕嘴角噙笑,瞥一眼他怀里:“你收得倒是不少啊。”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青年男女间,送苹果也被赋予了爱的含义,大概这个年纪冒着粉红泡泡,一切都能和爱情扯上关系。 派对结束后,庄奕怀里塞满了苹果,他像个丰收的农民伯伯,满脸洋溢着幸福的喜悦。寻聿明搂着书包坐进后车厢,看着车窗外的夜色不与他讲话。 庄奕从后视镜里瞥他,主动开口问:“你是明早的飞机,咱们今晚就得飞去纽约,你东西都收拾好了吗?” 寻聿明拄着下巴,嗯了一声,“收拾好了。”神色淡淡的。 二人回到庄奕在校外的宿舍,寻聿明上楼拿行李,庄奕将那一堆贴满便签纸的示爱苹果放进袋子,又塞进一张圣诞贺卡,进屋时留在了邻居家门口。 行李箱堆在客厅,他去寻聿明房间看了看,阳台门大开着,床上扔着一只书包,还敞着口。庄奕探头瞧瞧露台上收衣服的人,再瞧瞧那个他不让看的书包,一番天人交战,关键时刻从小接受的绅士教育起了作用,最终还是没有偷看。 寻聿明拿着干衣服进来,叠整齐后,交给他一摞:“你的。” 庄奕平时洗衣服都直接烘干,但寻聿明不习惯用烘干机,总怕把他为数不多的几件衣服烤坏,加上他来之后总是主动洗衣服,渐渐的,烘干机便搁置了。 “谢谢。” 庄奕将衣服拿进大卧室,又把他的小旅行箱拎出来,锁好屋门,带上钥匙,二人一起去了机场。 从旧金山到纽约要飞六个小时,有三个小时时差,寻聿明不习惯熬夜,一上飞机就犯困。他咖啡因不耐受,庄奕怕引发窦性心律不齐,也不敢给他喝茶,便让他靠着自己肩膀睡觉。 “你不生我气了?”寻聿明盖着小毯子,倚在他身上,仰头看着他。 庄奕弯弯嘴角,浅浅的酒窝里两湾柔光,“对不起,那真是……太不礼貌了。” 他指自己走在前面,让寻聿明追他的事,寻聿明却以为是他收示爱苹果的事:“那你以后还收吗?” “收什么?”庄奕挑眉问。 寻聿明反应过来,知道自己会错意,垂下头拉拉被子,道:“没什么。”说完,闭上眼睛睡了。 飞机抵达JFK,已经凌晨四点多了。纽约纬度太高,全不似加州一般温暖,一出旋梯满目皆白,竟已下过一场大雪。 庄奕从随身带的登机箱里抽出件毛外套,披在瑟瑟发抖的寻聿明身上,温声道:“快穿上,别感冒了。” “好……冷……啊。”寻聿明冻得牙齿直发抖,“嗒嗒嗒”的声音像极了小松鼠嗑松果。 “候机厅里有空调,快走。”庄奕拉着他一阵疯跑,跃过电动门踏进大厅,暖风扑面而至,顿时暖和起来。 寻聿明搓搓手,看看表,催促道:“都快五点了,你快回家吧,下了雪路上肯定不好走。” 庄奕帮他把行李办了托运,又给他买了杯西米露,揉揉他发心,笑说:“那我走了?你自己注意安全,下了飞机记得给我打电……”想到他节俭的风格,改口道:“发信息吧。” “好。”寻聿明送他去门口,庄奕冲他摆摆手,刚要去拦车,就听他大喊:“等一下!” 寻聿明心底窜起的不舍一阵比一阵强烈,那感觉如同池水将他溺进其中,他凭空生出一股勇气,奔到庄奕跟前,道:“我还有东西给你。” 他脱下书包打开,伸手进去摸索半天,拿出一只苹果,“给你的,圣诞快乐!” 鲜红欲滴的蛇果,5.99刀一磅,他只买了一个。 庄奕笑着收下,微微弯下腰,平视着他的眼睛:“圣诞快乐小耳朵,我会想你的。” 寻聿明与他四目相对,抿抿嘴唇,凑到他耳畔说:“嗯其实……今天是我生日。” 作者有话要说:JFK:肯尼迪国际机场。 HoneyCrisp:蜜脆,苹果的品种之一。 第28章 隐情(三) 生日? 庄奕微微一怔,双手握着寻聿明双肩, 道:“等我一会儿!” 大厅时钟显示此刻是五点零八分, 距离飞往国内的航班起航还有差不多一个半小时, 提前半小时登机, 只剩一小时的准备时间。庄奕一阵急奔, 找到方才买西米露的甜品店买了一只的蛋糕,可惜没有蜡烛。 他又跑到登机口,和穿蓝制服的地勤解释半天,好说歹说,对方又询问了主管意见,最终答应他:“好吧,不过只能开五分钟,否则会出麻烦。” “没问题, 非常感谢!”庄奕立刻飞跑出大厅。 四十分钟后,寻聿明抓着书包带, 见他从进站口走了过来。零下六度的天, 庄奕却满头大汗,鬓角几缕发丝贴在脸上,有种别样的性感。他刚才办托运的时候换了羊绒风衣,走路时衣摆翻飞, 在长腿上一甩一甩, 带着一身寒气。 “你去哪儿了?”寻聿明见他手里提着一个盒子,问道:“你买蛋糕去了?” 庄奕笑笑,拆开盒子, 里面盛着一只小小的红色丝绒蛋糕,“临时买不到大的了,这个太小上面写不了字。” 寻聿明几乎没吃过生日蛋糕,以前外公给他庆祝生日都是直接烧他喜欢吃的菜,“这个就挺好。” 他一笑,眼睛又红又热。 庄奕从兜里掏出一盒火柴,道:“但是没有蜡烛,你点一支火柴代替吧。” “好。”寻聿明丝毫不觉寒酸,点燃火柴,往庄奕捧着的蛋糕上一比划,便当作有蜡烛了。 “你自己捧着,”庄奕把蛋糕交到他掌心,“我也帮你点一支。” 火柴轻轻在盒子上一划,“哧——”一声,落地窗外倏然亮起两道白光,庄奕拖着寻聿明下巴,让他目视前方,柔声道:“看。” 只见临时停机坪上渐次亮起两溜暖光,随着助航灯的点亮,疝气大灯猛然关闭,原本在白光照耀下一片模糊不清的地方,泛出了幽幽的绿霭,在夜色中散发着微弱光芒。 寻聿明迈步向前,看清地上的两行字,喃喃念了出来:“Happy Birthday! Be brave! ” “你……”寻聿明满脸通红,双手止不住地哆嗦,此时此刻,他就像巨人手里用力摇晃的一听碳酸饮料,打开盖子,浑身热血便会泉水般喷向天花板。 “我就不唱生日歌了。”庄奕捋捋他脑袋顶上的一撮毛,四顾一望,大厅里人来人往,寂静空旷,“那太尴尬了。要不我请大家帮你唱?” 寻聿明一把拉住他,颤抖的声音透着激动:“不用唱,你别去。” “那……我可要走了?”庄奕笑道,“我和工作人员借了荧光服摆那个英文字,还得还回去。” “那快去吧,别让人等急了。”寻聿明口里催着他快走,心里却难舍难分,忽然想起什么,追上去道:“等一会儿,你过年有没有安排?” 庄奕回过头,笑说:“我去看超级碗,橄榄球决赛怎么能错过呢?” “哦。”寻聿明想想也是,他有自己的家人和安排,怎么能不管不顾地和自己回家。“那……” 他顿了顿,放下蛋糕,伸手从脖子里掏出一只玉坠子,踮脚套到了他颈间,“送给你,我出国前外公给我保平安用的,就当是我的圣诞礼物,祝你旗开得胜。” “超级碗是职业联赛决赛,我没资格上场打球,不过这个礼物我收下了。”庄奕拿出刚才那颗红苹果,喂到他嘴边,寻聿明咬了一口,庄奕就着他咬过的地方,也吃了一口。 “生日快乐。” 朔风凛冽,细雪飘飘,他摆摆手,立起风衣领子,转身走进了夜幕下的纽约。 寻聿明望着他慢慢消失的背影,自言自语:“生日快乐,小耳朵。” * “生日快乐!” 庄奕举杯啜了一口酒。 圆桌对面,海湾戴着一顶“生日快乐”帽子,拍手笑道:“庄医生都喝了,我也要喝!” “对对,湾湾喝,再给我们撒个酒疯!”王昆仑引着一圈朋友在旁起哄。 “不行。”迟归打开他试图去摸酒杯的手,搂着他肩膀在他耳边说了句什么。 海湾瞬间满脸通红,躲在他怀里偷偷笑起来,“……你晚上可不许反悔。” “哎哟,说了什么我们也听听。”王昆仑喊道,“晚上怎么着,有什么节目?” “人家的节目,哪能带你啊?” …… 众人开着玩笑,满屋爱情的酸臭味。 庄奕移开眼,带着一腔凄风苦雨,点开了寻聿明的对话框。 「明天搬家吗?」 拆迁在即,算算他这两天就该搬去外公家,他身体还没恢复自己肯定是不行的。 寻聿明正在看片子,发邮件给他的,正是被举报那天,在医院葡萄架下遇见的那个贫血的年轻人。收到信息,他接着回道:「明天下午搬。」 最近台风过境,他们这边波及不大,但一直绵绵阴雨不断,天气预报说明天下午雨会停。 庄奕:「明天去找你。」 怕他不同意自己帮忙,又补上一句:「有点事和你说。」 隔了片刻,寻聿明回复:「好。」 庄奕嘴角轻挑,不觉笑了笑。 海湾见状,咧着嘴问:“庄医生,你是在和寻大夫聊天吗?笑这么高兴啊?” “诶你看,把他给忘了!”王昆仑一拍大腿:“早知道把小寻大夫也叫来了,人多热闹。” “就是啊。”海湾道,“庄医生,你俩怎么还不谈恋爱?要不我们帮你撮合撮合吧?” 王昆仑撮合人很有一套,当初迟归和海湾走到一起,多亏他和几个朋友牵线搭桥,千方百计制造机会。自从和迟归在一起,海湾湾心里那个美,看谁都想拉根红线,恨不能让全世界都和他一样收获爱情。 庄奕笑笑,摇头道:“算了,他跟你可不一样,我还是自己追吧。” “哦。”海湾冲迟归眨眨眼,后者微微一笑,他又说:“那你倒是麻溜的啊!” 他也想快点行动,只是不知道该不该,能不能,对方愿不愿意。庄奕沉吟片刻,叹了口气。临走前,海湾又叫住他:“庄医生,月底来我家吃饭吧?迟归那天有空,给我们做好吃的。” 他说完回头看看,迟归一身黑色休闲装立在不远处,朝他稍稍一伸手,海湾便默契地靠进他怀里,迟归回以一笑,低头吻了吻他太阳。 庄奕不忍直视,答声“好”,匆忙逃离现场。 翌日中午他开车去寻聿明家,顺便给他送午饭。寻聿明的东西少得可怜,拢共三只箱子也都堆在门口,用不着叫搬家公司。庄奕将东西装进后备箱,把他扶上副驾驶,轻车熟路地往他外公家开去。 寻聿明路上没怎么说话,也不知在想什么,有些走神。庄奕不时从后视镜里看他,他也没有察觉,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suv 驶入西湾大学家属区,周围还像他们上次回来时的样子,几乎看不出改变,路边香樟偶尔落下一片叶子,掉在挡风玻璃上。 “停在路边吧。”寻聿明指指马路牙子,“里面太窄了,不好停车。” 近几年开车的人愈来愈多,老小区里没有停车场,空地也不够,汽车见缝插针,挤得到处是。庄奕停下车,帮他拉着行李箱往里走,“我忘了给外公买礼物,不好意思进门了。” 寻聿明一笑,打开门说:“我外公不在家,你不用不好意思了。” 庄奕随他进门,这屋子也还像以前,陈设布置未曾有半分移动,却总觉得哪里不同了,说不清道不明。寻聿明推门进屋,把行李箱放到自己卧室,道:“坐吧。” “外公出门了吗?”庄奕坐在弹簧床上,看着他一样一样地取出东西,分门别类整理好。 寻聿明打开壁柜门,将衣服都收进去,道:“嗯,他有事出去了。” 室内开着白炽灯,庄奕无意间瞥了一眼,他打开的那扇门后空无一物,旁边连通的柜子里也只两床毯子。隔壁那间屋不算小,既是卧室也是客厅,书柜都放不开遑论衣柜。也就是说,这两扇壁柜是他们家唯一放衣服的地方。 庄奕不禁狐疑,外公出去办事,不至于把四季衣服也都带走吧? 寻聿明投了块抹布,擦擦写字台,道:“你到这边来坐,我铺个床单。” “我来吧。”庄奕怕他累得伤口疼,接过他的格子床单,把凳子让给他,“你休息一会儿,我带的饭放门口了,先吃吧。” 寻聿明慢悠悠地去门口拿来饭盒,庄奕将脏床单收起来,换上新的,又拖了两遍地。从前他出国留学,家里只外公一个人,可他卧室一直干干净净,被褥整洁。现在他在市里上班,去外公家不过一刻钟车程,中秋才回来吃过饭,屋里却积满了灰。 “你吃点饭吧。”寻聿明打开饭盒,道:“别弄了,够干净的了。” 庄奕去卫生间放拖把,抬头见洗漱架上空空如也,连一只杯子和牙刷都没有,洗完手想擦干也没有毛巾。他推门出来,到左手边的大卧室里看了看,摸摸床单,一手灰。 寻聿明撒谎。 他也不揭穿,既然寻聿明骗他,那自然有其原因,问也问不出究竟。庄奕和他吃过饭,收拾着饭盒问道:“你住这儿离医院就远了,以后打算怎么去上班?” 寻聿明想想,说:“坐地铁吧,或者公交车也行。” “早晨堵车,公交车过去得半小时到四十分钟。”庄奕道,“地铁倒不堵,但这边离地铁站步行也得一刻钟,开车都到医院了。” “那也没办法啊。”寻聿明趴在桌子上,脑袋枕着左臂,右手食指一圈圈描着玻璃下的一张老照片,“我又没车,而且也没空去考国内驾照,等拆迁完我再搬回去吧。” 国家为照顾他们这些一流科研人员,医院宿舍都有他们的常住名额,一个人两室一厅,足够宽敞。现下不过是特殊情况,暂时搬回外公家。 庄奕清清嗓子,想起昨晚海湾那句“麻溜的”,道:“要不……我早上顺路带着你?” 他住的南山别墅在靠近市中心的地方,去医院也差不多十来分钟,但和西湾大学中心校区却是一东一西两个方向,这个顺路顺得十万八千里,路程陡然翻倍。 好在寻聿明刚回来不久,国内发展太快,他天生方向感又不好,也想不到其中猫腻,“会不会麻烦你?” 庄奕弯弯嘴唇,道:“就算分手了,以我们的关系,做个朋友也绰绰有余吧?跟我还客气吗?” 他这句话一出口,寻聿明顿时放松不少,笑说:“嗯,那我不客气了,你明天早晨就来接我吧。” “明天?”他在家才待了不到一周。 寻聿明打个呵欠,微笑道:“我再在家闲两天就长毛了,而且你给我介绍的那个病人不能再等了,我得赶紧回去,否则给别人抢走了怎么办。” 庄奕知道他工作狂不要命,劝是劝不动的,只好说:“我最近一直在和那个小病人聊,他们家人都愿意等着你,不着急。你要是非回去的话,工作也别排太满了,要不我给老陈说一声?” “别,千万别说。”寻聿明急忙制止,“我可不想搞特殊了,要不然那帮讨厌我的人表面对我恭恭敬敬,背后又要骂我。” 庄奕无奈地耸耸肩,起身道:“好吧。我回去了,你睡会儿。” “我送你。” 寻聿明非要跟他到单元门口,庄奕不让,推着他进屋去,“你别让我操心了,快回去。” 老式屋门门槛高,寻聿明穿着拖鞋,又是倒退走的动作,不小心绊了一跤,撞在紫色铁门上,“砰”的一声。庄奕赶着去拉,那门是开到一半的,两个人的体重压上去,顿时碰上白墙,把两人都晃了一下。 寻聿明眼睁睁看着他扑过来,转头的瞬间,和他脸贴着脸叠在一起,偏他自己下意识地倒吸一口凉气,张开了嘴,而庄奕匆忙中也只说了半个“我”字。 两双嘴唇,不偏不倚的一个吻。 庄奕对天发誓,他绝没这个意思,但变化来得突然,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扣上了寻聿明的后脑,下一秒已不知天地为何物。 “唔……” 寻聿明瞪着眼,想推开他又推不动,情急之下,捂着胃“嘶”了一声。 庄奕一惊,登时清醒,“胃疼了?要不要紧,疼得厉害吗?” “没……”寻聿明垂下头,胃里确实隐隐地疼,大约是方才太紧张导致的痉挛,不严重。 庄奕见他皱着眉头,脸色发白,打横抱起他,将他放到了卧室的床上,“老展开的药呢,你吃了吗?” 寻聿明一指背包,道:“收到里面了,还没拿出来。” 庄奕给他找出药,连水杯一起送到床前,看着他皱眉吞下,心里颇不是滋味,“对不起,我刚才……” “没事儿。”寻聿明怕尴尬,也怕他自责,截口道:“又不是故意的。” 庄奕顿了顿,看着他的眼睛,说:“我要说我是故意的呢?” 第29章 隐情(四) 寻聿明紧紧抿着嘴唇,没有回答。 庄奕见他这副样子, 不想为难他, 笑了笑说:“开玩笑的, 你午休吧。” 扯过一床薄被, 轻轻给他盖上, 寻聿明想坐起身,庄奕按着他道:“别动,睡一会儿,我走了。”他将水杯搁到桌上,掩上门,离开了小区。 回去的路上,庄奕心里惴惴不安,总觉得有什么东西正从他身边悄悄溜走, 只要他一伸手就能抓住,他却视而不见没有阻拦。多拖延一刻, 这种感觉便强烈一分。 越想越烦躁, 汽车路过医院,庄奕一把掉过头,重新开去了西湾大学。此时教学楼里正在上课,他将车停在门口, 到三楼大教室外看了看, 讲台上站着一个穿白衬衫灰西裤的男人,对方视线穿过门缝,瞥见他点了点头。 庄奕走去楼梯间的吸烟区, 等待的时间里抽了两支烟。丛烨过来时,就见满室烟雾缭绕,他左手插着裤兜倚在窗边,露出一侧清晰流畅的下颌线,深邃的眼里忧愁漫溢。 “欲求不满去酒吧,找我干什么?” 庄奕回过头,扯了扯嘴角:“找你帮我查个人。” “查人找刑警,找我有什么用?”丛烨从他手中接过烟,点燃嘬了一口,推推金丝边眼睛,哂笑道:“恶习难改。” 庄奕也吸了一口,右手探出窗户,弹了弹烟灰,“我要查的是以前西湾大学的一个老教授,不找你找谁?”丛烨管着西湾大学人事科,这些档案历史,没人比他更清楚。 “叫什么名字?多大了?”他揿灭烟头,边往办公楼走,边问:“你好好的查人家干什么?” 二人出得教学楼,经过一排排红枫,秋叶旋落在他肩头,庄奕抬手掸开,道:“我想知道他还活着么。” 丛烨将他带进办公楼的档案室,从最后一排柜子里翻出一封落满灰的文件夹,标签上写着一个名字——江海平。“是他吗?” 庄奕打开封线,抽出第一页,左上角贴着一张老式黑白一寸照,边框还是压成荷叶边的。相片里的人年轻斯文,看上去有些严肃,和中午寻聿明在桌上描画的那张照片一模一样。 “是他。” 丛烨关上柜门,走进办公室,坐下说:“这人我知道,他以前是西湾的古语言学老师,水平很高,听说当年还纠正过鸠摩罗什翻译的经文错误。” 庄奕抬眼道:“这么厉害?” 丛烨笑笑,叹了口气:“厉害是厉害,可惜命不好。他性格太孤僻,独来独往,年轻时候被小人诬陷,那时候又没有监控,也没朋友帮他说话,最后百口莫辩,去挖了十来年的废井。后来倒是找到证据给他昭雪了,学校还让他继续任教。但十几年的无用功做下来,看不着一点希望,整个人的精神已经崩溃了。而且他走这么长时间,他老婆等不了,也带着女儿和他离了。” “等他再回来都一把年纪了,这么多年不上课,工龄不够也没法评教授,只能慢慢攒课时。学生们看他那个样子,都不大喜欢他。校里体谅他遭遇可怜,只能尽量照顾他,做学生的思想工作,顺便多给他安排几节课,好容易才让他在退休前评上了副教授。” 庄奕闻言,一时默默,想起寻聿明的言行举止,再想想他从小的生活环境,外公纵然再疼他,也无法弥补他缺失的家庭关爱,一个沉默寡言受过伤的老人,带着一个性格内向孤僻的小孩,要他如何活泼得起来。 “那他现在呢?”现在可还活着? “那就不知道了。”丛烨喝口水,道:“他退休以后人事关系转到社会上,学校只有他以前的档案,倒没听说他去世的消息。他一直住着学校分的房子,你去打听打听不就知道了。” 庄奕道过谢,重新回到家属区,敲了敲寻聿明的门。 他想亲口问问他,外公是否还在人世,如果已经去世,又是哪一年出的事。想到这里他便心跳加速,总觉得此事关系重大,隐隐约约和过去种种联系到了一起。 半晌,室内毫无动静,寻聿明居然不在家。他还病着,又刚吃过药,会去哪儿?能去哪儿? 庄奕掏出手机给他打电话,没人接,碰巧楼上阿姨拎着一网兜土豆回来,见他守在门口,好心道:“他家没人,我刚才看见他家明明出去了。” “您认识他?”庄奕仿佛在沉沉黑夜中看见一盏明灯,忙问:“那您知道江海平教授现在去哪儿了吗?” 阿姨眉头一皱,叉着腰说:“哟,那不知道了,老江头都搬走六七年了啊。” “这样啊,谢谢您。” 庄奕大失所望,六七年前寻聿明还在读博,他们家经济拮据,守着不要钱的房子不住,又能搬哪儿去。他回驾驶室里默坐片刻,又给寻聿明打了一通电话。 寻聿明掏出手机看看,见是他,按了关机键。 外公瞥见,抓着他手腕,缓缓问道:“怎么……挂别人电话?” 寻聿明蹲下身,反手握住外公胳膊,靠在他身上,“我不知道该跟他说什么,我做错了,外公。” 他错不在瞒着庄奕,而是不该回来,回来也不该遇见他,遇见他也不该任由他接近自己,即便要与他来往,也万万不该让两人的关系发展到现在这个程度。 一步行差踏错,事情便不受控制了。 寻聿明无比憎恨自己,面对庄奕,他竟是个毫无自制力可言的人。 外公低下头,布满褐斑的手摸了摸他脑袋,“外公拖累你。” “外公!”寻聿明急了,单膝跪在草地上,正色道:“你不要再说这种话了,我们不是说好了么。” 当初他父母只图片刻之欢愉,有了他却不要他,是外公把早产多病的他带回家,从一尺两寸长的小不点,一直养成现在一米八的寻大夫,他为外公做什么都心甘情愿,何谈拖累。 “你不把外公当拖累,人家也未必把你当拖累。”外公板着脸,语气却温和似笑,“你只知道说外公,自己怎么就不敢告诉人家?” “我……”寻聿明没想到,他居然会被外公堵得哑口无言,“那不一样的,外公。” 那不一样,庄奕的人生里可以有无数段感情,未来那么长,他还有无限可能,不缺他寻聿明一个。但外公不同,寻聿明只有外公,外公也只有小明,他怎么能把这么重的一个包袱交给庄奕,那又是何其自私。 “怎么不一样。”外公道,“小庄他……不嫌弃你。” 谁没有父母家人呢,谁活在世界上没有几个负担呢,难道彼此深爱的两个人,连为对方分担一点困难都不愿意?何况,这点小事对漫长人生而言,又算什么了不得的困难。 “外公。”寻聿明吞咽了一下,抬手擦掉眼角的一点湿润,忍不住说:“我可能……我以后也会像你一样。” 一样的性格,一样的病症,一样的遭遇,命运往往是个轮回。 寻聿明当然知道庄奕不会嫌弃他,相反的,假如庄奕明白真相,只是出于责任都不会放弃他。但这正是寻聿明最怕,也最不敢面对的。 他不能把庄奕拖进来。 如果横亘在他们之间的仅仅是外公,他绝不会胆怯,可偏偏是他无能为力的疾病。他是最优秀的大夫,手下救人无数,却唯独治愈不了自己最爱的人。既然知道这种钝刀割肉的滋味有多难受,他又怎舍得让庄奕也经受一次。 这世界上有许多难事,人长大后烦恼似山洪倾泻而来,寻聿明经历得多了,他什么都不怕,什么都敢面对,只有庄奕不行。庄奕是他心底最软的一块角落,是他干涸生命里仅有的一眼泉,是他翻来覆去无数个难眠之夜的慰藉。寻聿明爱护他,就如当初他爱护自己。 外公一愣,颤抖的手捧起他的脸,激动之下话便说不完整:“你……怎么你……真的?” 寻聿明看着外公沟壑纵横的脸,那双浑浊的眼里布满红血丝,他忽然觉得自己好残忍,何必告诉外公呢,何必让他在最后的日子里还不能安心。即便自己真有那一天,外公也不会看到了。 仰头风干眼泪,他扯谎道:“我猜的外公,我乱说的。” “去……检查!”外公一只手伸在半空中,摇摇晃晃,指着草坪后的医院大楼,“做检查!” 寻聿明怕他情绪波动太大,强行抓住他右手,迭声道:“我做过检查了外公。你记得我大学毕业,你生病住院那次吗?那时候我就做过检查了,医生说我没事的。” 外公狐疑地看着他,一字一顿,吃力地说:“骗……骗我!” “没骗你。”寻聿明笑笑,掖掖他的毯子,推着轮椅往回走,“我怎么会骗外公呢,我最乖了。” 最会骗人的人,往往最乖。 寻聿明想起庄奕的话,不由得苦笑,他说得一点没错,自己还真是个骗子。 他将外公送回病房,和护工交代了几句,又去问大夫外公这一周的用药情况。知道他的身份,医生对他毕恭毕敬,把用药单子拿给他看。寻聿明划掉氯丙嗪等两样副作用大的药物,重新开了两种还给他。 疗养院的医生难得见他,只盼着和他多取一会儿经,一路挽留地把他送出病房楼,寻聿明三推四推,称自己还有事,便告辞去了。 从医院出来,他打开手机,消息一股脑涌了进来。寻聿明一一查看,海湾找他吃饭,岑寂问他手术方案准备得怎么样,老陈问候他病情顺便暗戳戳打探复工日期,还有庄奕,他只发了三个字。 「抬头看。」 寻聿明下意识地抬起头,只见他两手插着西裤兜,斜倚车门,正冲着自己微笑。寻聿明心里咯噔一下,脑海里瞬息之间编造了四五个理由,心虚地问他:“你……怎么找到这儿来了?” 庄奕轻挑嘴角,道:“我永远找得到你。” 作者有话要说:外公的病不是老年痴呆……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思景FunFunny、25661956、草莓冰冰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香辣兔子 20瓶;野草 8瓶;世间皆甜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0章 要你 我永远找得到你。 庄奕可不是吹嘘。 大二那年春天,三月十七号, 圣帕屈克节, 寻聿明和他一起去芝加哥玩。当天是爱尔兰的传统节日, 爱尔兰人爱酒远近闻名, 平时喝咖啡都要加一点烈酒, 这场绿色狂欢更是被酒精推向了高潮中的高潮,几乎全城沾点爱尔兰血统的人都涌到了街上庆祝,密歇根大道上挤满穿绿衣服的男男女女,整条芝加哥河都泛着绿光,一辆接一辆的花车缓缓驶过,气氛之热闹、场面之震撼是寻聿明前所未见。 庄奕让他站在路边的一个酒吧前等候,他去人群里买寻聿明想吃的粉红棉花糖,结果再回来时两个人被人流冲散, 谁也找不到谁了。 寻聿明被几个酒劲上头的爱尔兰人勾着脖子认亲,一行人又唱又跳, 疯闹起来。他拼命喊着庄奕的名字, 声音却如滴水入海,被震耳欲聋的音乐和嘈杂人声完全盖过,急得他张牙舞爪,毫无办法。 电话在书包里不断震动, 他的胳膊却被醉汉拉着接不了。庄奕也急得满头大汗, 拨开一个人,一个人不是他,无奈之下灵机一动, 跳上移动的花车,用小明星唱歌的话筒朝人群喊道:“小耳朵——!我在花车上,看到我了吗?” 居高临下,视野瞬间开阔,他一眼发现了人群中朝他奋力挥手的寻聿明。 好险。 寻聿明第一次来芝加哥,人生地不熟,大街上又人山人海,鱼龙混杂,真若有个万一,庄奕当真后怕。 那天回去之后,庄奕找信息工程学院的一个学长,要了一只他研发的微型GPS定位器。这东西的研发初衷,其实是让患有阿尔兹海默等病症的病患不再走失,一旦失去联络,他们的家人可以时时刻刻定位他们。但后来由于东西做得过于精巧便捷,该项目便被联邦买走,用于打击恐怖犯罪。 庄奕和研发GPS的学长同在红衣队,交情深厚,便跟他要了一个私用,米粒大小的一颗金属,嵌在寻聿明的眼镜框架里。 “以后我永远找得到你了。”当时他便是如此对寻聿明说。 刚才庄奕到处找不到人,忽然想起这回事,打开手机关联系统一查,没想到居然定位到了本市的一家私人疗养院。 “如果我没记错,”庄奕开着车说,“你前段时间不是刚换过眼镜框架吗?” 换过框架,怎么GPS还在? 寻聿明轻咳一声,目视前方,面不改色,“挺高级的东西,我怕弄丢了,给外公用了。” 庄奕瞥他一眼,也不深究,问道:“这么多年,只有你照顾外公,一定很辛苦吧?” 他没有问为什么对我撒谎,也没有问外公到底得的什么病,更没有问当初分手是不是与这件事有关,他关心的只是——这么多年,你很辛苦吧? 寻聿明眼眶一酸,忙侧过头道:“也没有,护工都照顾得挺好的,这个疗养院环境很好,其实比住家里还好。” 他连说三个“好”字,如此着意强调,恰恰说明他心里认为不好。人说“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草窝”,疗养院里环境再好,始终不是家。外公有多想回去,寻聿明是知道的,可外公的自理能力与日递减,个人医疗知识储备有限,自己在家对控制病情无益。 寻聿明也曾几次提出要回来照顾他,外公却每每都用强硬的态度将他顶了回去,骂他不懂得珍惜宝贵的事业,又说单靠退休金两人肯定过得捉襟见肘,总之如何劝都不许。 个中良苦用心,寻聿明焉能不知,只是无可奈何。 比起一天天在心底沉淀的愧疚,其他诸如长期负担巨额医疗费导致的债台高筑,找不到愿意照顾这种病人的护工的焦虑,半夜突然接到外公犯病的电话却鞭长莫及的无奈……都不过是习以为常的小事罢了。 庄奕长臂一伸,从座椅后面抽出两张纸巾,交到他手里,默默不语。 寻聿明擦擦眼角,吸吸鼻子,道:“其实工作以后就好多了,外公退休金也不少,我的钱给他请护工吃药,他自己的钱交住院费,也没什么。” 他不想哭的,这么多年独自支撑他都没有哭,然而面对庄奕,不知怎么就觉得好委屈,好想哭。 庄奕知道他不好意思,并未停车,也没刻意看他,不着痕迹地转移了话题:“老陈听说你明天复工,马上就把术前探讨会安排在上午了,看那意思也是怕拖时间长了别人来跟你抢主刀,让他为难。” “陈院长倒是挺聪明的。”寻聿明破泣为笑,至少他现在有一份热爱的事业,有照顾自己的领导,还有别人嫉妒不来的名望,他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呢。 “那当然,能走到这个位子,都是人精。”庄奕笑笑,想问他什么时候方便,自己也去看看外公,又怕他忌讳,不想让人看到外公生病的样子,斟酌半天,还是没能问出口。“明早想吃什么?我顺路给你带来吧。” 大约也唯有吃是最安全的。 “不用了。”寻聿明攥着一团卫生纸,有些疲惫地靠在车门上,“挺麻烦的。” 庄奕也不反驳,一路闲聊着开进小区,把寻聿明送回了家。 他心里有一肚子的话想问、想说,却也知道现在不是时候,尤其是今天下午,窥见过去一角之后。寻聿明就像开在悬崖边让人不敢触碰的花,你知道他无比脆弱,却也知道他埋在石壁里的根有多坚韧,你欣赏他,爱慕他,迫不及待地想拥有他,却也不得不小心翼翼地采摘他,否则两个人都会粉身碎骨。 但庄奕要这个人,他要寻聿明。 或许当初分手是迫不得已,或许不是,他再也不想跟自己斗争了,再也不想折磨自己。他知道重蹈覆辙多半没有好结果,可那点不甘心支持得好苦,在看见他那一瞬便已丢盔卸甲。不管寻聿明人品如何,有没有苦衷,他就是要他,改不了,不想改。 寻聿明一夜惴惴,庄奕知道了外公的事,会问他吗?会猜到以前的种种吗?会打探过去吗?他不确定自己撒的谎有没有被发现,他怕庄奕揭穿他,更怕庄奕知道却假装不知道,故意不揭穿他,只是用一种看好戏的姿态旁观他一个人表演,或者更糟糕——想和他死灰复燃。 他已经用尽全力推开他了,在这个过程里他也弄得遍体鳞伤,然而生理冲动是他无法抑制的,看见庄奕他就是会心跳加速,就是迈不开步,就是做不到完全无动于衷。 他是在给庄奕甜头吗? 他是否成了吊着别人的那种人? 寻聿明爬起身,翻出一小瓶思诺思,踌躇半日又怕有副作用影响明天上班,最后只切开半片吞了,果然渐渐昏睡过去。 翌日清早,庄奕带着早饭来敲门,他还没起。又敲几下,庄奕掏拨通他电话,寻聿明才浑浑噩噩地醒过来,下床给他开了门。 “怎么这么早?”他裹着格子睡衣,随口道。 “七点半了,还早吗?”庄奕把东西放在写字台上,汤包,素粥,什锦小菜,跑了几个地方才买到。 桌上搁着半杯水,和一只小白瓶,寻聿明去卫生间洗漱,没留意收。庄奕低头看见,瞧那说明上的字样,皱了皱眉头。他拉开抽屉,翻出一瓶药用Vc,将两瓶药倒换,又把药瓶放回原处。 寻聿明进来时见抽屉敞着,问道:“找什么呢?” “头疼,找点布洛芬。”庄奕拿着Vc说:“你这药过期了。” “过期了吗?”寻聿明看到思诺思的瓶子,悄悄收起来,笑道:“那扔了吧。” 庄奕顺手将Vc瓶子丢进垃圾桶,打开粥盒,又要去厨房拿碗。寻聿明拉住他说:“都几点了,别讲究那些了,就这么吃吧,饭盒又不脏。” “你吃吧。”庄奕没心思吃,“我吃过了。” 今天确实起太晚,寻聿明匆匆吃完早饭,和庄奕赶去了医院。早晨有术前讨论会,神经外科、麻醉科、肿瘤科、检验科、放射科等等都有参与。会议室里容不开这么多人,老陈干脆让大家都到行政楼的环形礼堂去。他们赶到时,人已来得七七八八,差不多坐满了。 老陈和几个副院长看见寻聿明,忙上去殷切慰问,提醒他以后小心注意。寻聿明一一答应着,坐到第一排的专属位置。庄奕和老陈说了几句话,却没离开的意思,沿着一圈椅子向前走,和他隔着七八个人,竟也坐到了对面。 他一落座,寻聿明压力陡增,才想起他是这次手术的心理疏导医生,也是要参加会议的。但私下和他来往是一回事,让他目睹自己的工作状态,被他像标本一样细致地观察,那又是另一回事。 上次他在观摩室看自己手术时的感觉重新袭来,寻聿明尴尬得头皮发麻,仿佛自己不挂一丝被千万只眼睛注视着,手和脚都不知怎样摆才合适。他佯装着听老陈讲话,余光却不听话,直往对面扫。 庄奕勾勾唇角,低头动了一下手机,身体略微向前倾斜,视线倏然看了过去。 “哐啷!” 杯盖顺手而落,寻聿明脸一红,引起了不小的骚动。 老陈被他打断,话音一顿,大家纷纷望向他,庄奕却移开了目光。寻聿明心怦怦跳,心想都是昨晚那半片安眠药惹的祸,再不敢开小差。 片刻后,手机嗡嗡响了两下,又有一条短信进来。寻聿明集中注意力失败,摸出手机悄悄打开。 庄奕:「搬来和我住吧。」 作者有话要说:思诺思:一种安眠药。 第31章 安全距离 “下面请寻大夫上来讲一下手术方案,大家鼓掌!” 掌声突然响起, 寻聿明骇了一惊, 手机在掌心里一跳, “噼里啪啦”滚下台阶, 孙大夫去卫生间经过, 不偏不倚踩上了屏幕。 “……” 老陈玩笑道:“你看看,这就是开小差的结果。” 众人哄笑,孙大夫捡起手机还给寻聿明:“对不起啦寻老师,要不我给你换个新的?” 他自己扔到人脚底下的,又怪谁呢? “不用了。”寻聿明点点头接过,回头瞥了一眼庄奕,后者正低着头幸灾乐祸地微笑。 老陈轻咳一声,道:“开会的时候不要挤眉弄眼讲小话!” 寻聿明脸一红, 端出专家教授的高冷派头,抱着笔电走上前, 开门见山地说:“咳, 大家好。这次的案例有些特殊,因为病人是个不满十岁的小孩儿,实施脑部唤醒手术的时候肯定会遇到困难。” “所以,”他一指台下的庄奕, “我们会请庄医生进入手术室, 作为儿童心理咨询专家的身份,协助我们。” 庄奕冲他笑笑,见他微微红着脸打开电子阅片机, 放出断层扫描,介绍道:“病人一年半前因头晕、呕吐住院,CT结果显示第四脑室占位性病变,进行过两次手术。” “第一次术后,呕吐症状消失,但新增走路不稳、视物重影等并发症。第二次手术效果不错,并发症得到了控制,但仍然没能根治。目前病人已被确诊为弥漫性星形细胞瘤,病情恶化很快。” 四块长方形荧幕在他身后点亮,上面是病人的脑部影像,肿瘤的部位已被标红,像一朵火烧云,几乎占据了小半个脑袋。 灯关了,会议室里晦暗不明,CT照射着寻聿明的半边侧脸,衬得他肤色愈加苍白。此时此刻的他何其迷人,像一把锋利的尖刀,专业、自信、严肃,闪着冷酷的光。庄奕一瞬不错地盯着他,如恶狼嗜血,似飞蛾贪光。 寻聿明视线扫过他,扫过在座诸位,道:“下面我来介绍一下治疗方案。病情发展到这个地步,单一方案不足以根治,所以我制定了四种方案配合。” “首先,我们需要给病人进行放疗,这有助于缩小一部分的肿瘤,同时让病灶边缘更整齐,手术时更好切除。然后我们就开始手术,双侧额叶进入,标记肿瘤位置,利用二氧化碳激光刀,切除大部分肿瘤。再然后……” 他说起专业内容,语速比平时快一倍还多,思维更是敏捷得让人跟不上。室内所有人,包括老陈都在奋笔疾书记笔记,庄奕却是唯一的“局外人”。 他不用负责手术部分,手里有一搭没一搭地转着笔,目光追随着讲台上大放异彩的寻聿明,看起来悠闲而得意,仿佛在说——看,那是我一手爱护长大的小耳朵。 “……初步方案就是这样,具体情况还得打开颅骨以后才能知道,大家有什么问题吗?” 寻聿明视线落向观众席,发现一片举起的右手,随便点了一个,是同科室的刘大夫:“寻大夫刚刚提到切除肿瘤后,还要在病患颅内植入放射性粒子。这不是会增加癌症复发的风险吗?要知道这东西存留在体内副作用很大,很可能刺激癌细胞转移。” “其实恰恰相反,”寻聿明解释道:“我们植入粒子的目的,就是利用它的放射性,防止癌细胞再生,相当于颅内的放疗。如果肿瘤没切干净就放置粒子,的确可能出现你说的问题,但我们不会让这种情况发生。” “这样不是对手术要求太高了吗?”旁边有人喊道。 “是啊。”后排也有人喊,“万一留下一点癌细胞,整个计划不就都失败了吗?” 寻聿明颔首说:“的确,所以这台手术需要技术绝对精湛的大夫来协助。” 谈到副手人选,庄奕看了一眼老陈,示意他接手,后者走过来道:“谢谢寻大夫,我们下面就来讨论一下助手人选,大家毛遂自荐,不用扭捏。” 寻聿明收起电脑,默默坐了回去,讨论人选是个敏感话题,稍有不慎就会得罪人。 果然他屁股刚挨到椅子,孙大夫和岑寂便先吵了起来,一个说刘大夫医术精湛堪做一助,一个说王主任技术高超该是首选。 好在这台手术难度太高,关注度更高,听完寻聿明设计的方案,没人再打他主刀资格的主意。 寻聿明靠着椅背舒了口气,侧脸瞥见方才问问题的刘大夫,他长得圆咕隆咚,双眼皮小眼睛,不高不矮的鼻梁上架着一副不薄不厚的银丝边眼镜,笑起来像尊弥勒佛。 孙大夫提到他,他便笑眯眯说自己还年轻,没有王主任经验丰富,一切听院里安排。与世无争,谦逊淡泊,看着倒很平和。 庄奕安坐对面,有意无意地瞥他一两眼,也都没有过多停留。岑寂和孙大夫唇枪舌剑的时候,寻聿明收到一条来自他的信息。 「你现在一定在想,原来他这么谦虚又温和。」 寻聿明愕然,猛地抬起头,望向庄奕的眼神带着点不忿,刚才他一个眼神害自己掉落杯盖出丑,现在又来读心。 「我没有。」他嘴硬。 庄奕动动手机,很快回复过来:「好。」 好。 你说没有就没有。 这不合时宜又突如其来的宠爱语气,让寻聿明悄悄红了脸,他没在暗影中想了想,又发过去几个字:「我不去你家住。」 庄奕还是笑:「好。」 又是好。 他真讨厌。 前面几个大夫越吵越激烈,岑寂血气方刚,说话也没有太客气,直指孙大夫和刘大夫拉帮结派,居心不良。孙大夫黝黑精瘦,眉眼间距极窄,是略显偏执的长相,口口声声说岑寂对领导献殷勤讨好。 两边人语气都很硬,咬字也重,你讥刺我一句,我嘲讽你一句。老陈见情况不对,及时叫停:“好了好了!大家发言注意措辞态度,都是同事,像什么话!王主任家里有事,他托我带话,把机会留给年轻大夫们了。” 岑寂“嗤”一声,丢下手中圆珠笔,神色不屑地摊在了椅子上。 老陈皱眉瞪他一眼,定下刘大夫、孙大夫和周容大夫做副手,又道:“这次手术影响很大,几家权威媒体和两家海外媒体都会来直播,咱们省电视台的晚间新闻开了个连续报道专题,大家都重视起来!精神面貌啊什么的,都注意着点儿,别让人拍着影响不好的镜头。” “上回记者到普外采访,正好碰见老展在办公室里吃那个芝麻饼。人家记者寻思着拍两个医生在工作间隙抓紧吃饭的镜头,好表现表现他工作辛苦呢。这个老展可倒好,掉了两粒儿芝麻在键盘缝儿里,他硬是磕打半天倒出来,又填嘴里吃了,吃完还把满手油抹了一白大褂。这事儿传到同城网上叫人家笑话了好几天。今回要是再出洋相,那可就是国内外人都看着了!” 老陈一脸忧心忡忡,寻聿明忍不住捂嘴笑。庄奕看着他,指了指自己的右脸颊。寻聿明一愣,拿起锃亮的杯盖当镜子,见自己脸上挂着一道圆珠笔印。 手边没有卫生纸,他食指沾点茶水,对着杯盖好一通揉搓。老陈余光瞥见,露出了赞许的目光:“你看看,人家寻大夫已经开始整理仪容仪表了,大家都要以他为榜样!” 众人又是一阵哄笑。 散会后,老陈把寻聿明叫住,再三嘱咐他手术时说话一定要小心斟酌,又低声道:“还有一个事儿,这个……同事关系还是要搞搞好。多给人家个笑脸,有点什么事儿人家也愿意帮你嘛,你说是吧?” 他一向是独来独往的性格,尤其是沉浸在工作研究中时,周围人来人往对他而言只是背景声,有时确实会忽略一些人事。他自我反思,想起当年庄奕帮他化解和舍友的矛盾,后来确实收获了不错的友谊,对自身处境也颇有改善。 寻聿明答应着,晚上下班时,问庄奕:“我是不是特别不好相处?” 庄奕笑了笑,开着车道:“怎么这么问?” “我走到哪儿都和人搞不好关系,这肯定是我的错。” 从小到大他总是被孤立的那个,现在想想,或许真是自己的问题。他简直不敢想,假如大学时没有遇见庄奕,他的人生会灰暗到何等地步。 庄奕是他贫瘠生活里的一缕光,照亮了他内心封闭已久的角落。可他很久之前就没有庄奕了,这么多年他以为他已经学会了自己走路,其实不过是掩耳盗铃,事实证明,他只是埋在沙子里的一只鸵鸟。 “谁说你走到哪儿都和人搞不好关系?”庄奕将车开进小区,停在路边,说:“和我,和岑寂,和海湾湾,和以前的舍友们,不都很好吗?” “物以类聚,那些不和你好的,也没必要去迎合。”他一面说,一面抬手翻下了副驾驶的遮光板。寻聿明看见镜子中的自己,不明白他什么意思。 庄奕命令道:“看看你自己。” “看……什么?”寻聿明一脸茫然。 庄奕按开他的安全带,忽然倾过身去。寻聿明吓了一跳,忙向后躲。驾驶室空间狭小,两个大男人置身其中,愈发显得逼仄。庄奕身体不断向下压,将他迫进座椅和车门之间的小小角落,与他呼吸相闻。 “你做什么?”寻聿明紧张得手心发汗,脑袋里晕晕乎乎,那颗不安分的心几乎要跳出嗓子。 庄奕一手按着他肩膀,一手在他鬓边摩挲,声音如此醇厚,又如此温柔:“现在什么感觉?” 寻聿明反应了三秒,哆哆嗦嗦道:“有……有点儿害怕。” “为什么?”庄奕的笑容在他眼前放大,气息擦过他耳珠,寻聿明浑身一颤:“你离我太……近了。” 庄奕在他耳畔低低一笑,保持着这个姿势足足三分钟,道:“记住这个感觉。” 他说完坐回驾驶座,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神态自若地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安全距离,它是我们情绪的密码,也是动物保护自己的方式,近一点局促,远一点疏离。安全距离比别人长,不代表你有错,只能说明生活没有好好对你,让你欠缺应有的安全感。” 蜥蜴断尾求生,变色龙伪装避险,犰狳打洞逃命,他的小耳朵拒人于千里之外,来藏匿那颗敏感脆弱,容易受伤的心。但他内心有多渴望爱情,渴望友情,渴望和人接触,世界上恐怕只有他知道。 庄奕微抬右臂,手背轻轻抚摸他的脸颊,眼里似有无限怜惜:“千万别自责,明白吗耳朵?” 寻聿明怔怔点头,“明……明白。” 庄奕笑着揉揉他发心,转身跳下车,从后备箱里抱来一床被子,道:“走吧,带我回家。” “……” 第32章 非强求不可 “我不是说不和你住了吗?” 他未免也太自觉了,寻聿明皱眉道:“你又不是没有家。” 庄奕一手抱着被子, 一手拎起他中午回去打包的生活用品, 笑说:“你不去跟我住, 我只能来跟你住了啊。我家这几天装修, 你要是不让我进去, 我就只能住酒店了。” “那你就住酒店去吧。”寻聿明跳下车,径自回家。 庄奕锁了车,不疾不徐地跟着他,到家门口,还没有要走的意思,“酒店我住不惯,你又不是不知道。” “酒店没有家的感觉,耳朵。” “咱们什么时候回家呢, 耳朵?” “还是家里好呀,耳朵。” “有耳朵的地方才是家呀。” …… 耳边响起他从前住酒店的诸多感慨, 寻聿明一时不忍, 拉开门道:“装修完赶紧回去。” 庄奕笑笑,抱着被子和他挤在窄窄的门框里,低头在他耳畔说:“你跟我一起回去吗?” “你要想在这儿住就老实一点!”寻聿明警惕性地向后一躲,对他横眉怒目, “别动手动脚的, 你的风度修养呢?” 庄奕也不生气,耸耸肩,道:“我没有动手动脚, 我动嘴。” “动嘴也不行!”他气呼呼地关上门,去外公屋里掀开床单,积年浮灰顿时爆起。寻聿明捂着嘴巴闷咳两声,正准备去拿拖布擦擦地,庄奕进来道:“我不住这个屋,太脏了。我和你住。” 寻聿明掩上门,将一屋子灰尘挡在身后,板着一副好看的面孔,道:“我那屋就一张床,住不开。” “没关系,我不嫌挤。”庄奕笑得坦坦荡荡,仿佛当真光明磊落,没有任何小心思。 “我嫌。”寻聿明忍不住白眼相加,想想又打开门,去阳台搬来一张行军床,“你睡这个行吗?” 他略一沉吟,改口道:“你还是睡床吧,我睡这个。” “我睡吧。”庄奕没有得寸进尺,事实上,他根本没有妄想和小耳朵睡一张床,“把它支在你屋里,好不好?” 这句“好不好”带着点撒娇恳求的意味,他语气本就柔和,如此一来更添可怜,寻聿明听着心里一酸,好像自己是个始乱终弃的混蛋,愧疚之情源源不断涌上心头,点头道:“嗯,你支吧,我拿两床褥子。” 他仓皇进屋,埋头在没有几样东西的壁柜里,“翻找”半天,拿出两床毯子和一张窄窄的褥子。庄奕投了抹布来,擦干净行军床,把厚毛毯折叠铺在上面,然后盖上褥子和床单,放下枕头、被子问:“你想我朝哪边睡?” 行军床和写字台平行着,刚好与寻聿明睡的弹簧大床摆成一个直角,假如庄奕头朝前,则看不见寻聿明,若是庄奕头朝后,便离着寻聿明太远。 “随便你吧。”寻聿明说完,余光悄悄看见他把枕头放在了靠弹簧床边的位置,这是离自己近却看不见自己的姿势,心里不知怎么忽然安定下来。他才发现,原来自己是怕被他看着的。 庄奕安置好洗漱用品,又去阳台和小厅里检查一圈,确定门窗锁紧之后,进来道:“去吃饭吧?” 寻聿明准备有饼干,但他一来势必不能跟着自己凑和,只好随他出门打点五脏庙。庄奕对这一带很熟,两个人也不开车,沿着学校湖边的石子路向三门町方向溜达。 这个时间学生们刚下课,校园里熙熙攘攘,有不少朝气蓬勃的年轻人约着去打球,也有花朵一样的女孩子三三两两去打饭。两个人经过露天操场,一只篮球在空中划了一道弧,好巧不巧正砸向寻聿明。 “小心——!” 场上的几个男生纷纷望向这边,纵然插翅却也救不及了。 庄奕却不着急,左手顺势勾住寻聿明肩膀,向自己怀里一带,躲开了冲击。那篮球在他右手里打个旋子,便化解掉力道。他又反手托住篮球,向前轻轻一踮脚,隔着不算高的铁丝网将球投进了远处的篮筐。 男生们见状,有的鼓掌叫好,有的吹口哨赞叹,甚至有人喊他来打一局。庄奕一一婉拒,回头冲走神的寻聿明微微一笑,“想什么呢?” 方才的场景,让寻聿明想起当年庄奕在红衣队打球时的风采,在玫瑰碗的战场上,他也是这般从容不迫,哪怕比分落后于人,哪怕比赛只剩五分钟结束,他仍是那样漫不经心的姿态,随手勾走别人怀里的球,一阵风似的卷到达阵区,用一个轻轻巧巧的六分Touch Town力挽狂澜。 全场掌声雷鸣,队员们发狂地喊着他的名字,认识的不认识的一齐拥上来抱他,他却指指台下的自己,耸肩笑道:“嘿,我可是有家室的人。” 寻聿明回过神,唇角挂着一丝微笑,走出校门说:“我想起以前你打球的时候,转眼都那么多年了。后来,你再没碰过橄榄球吧?” 他说的“后来”是指开罗车祸之后,回忆起不愉快的往事,庄奕倒也不觉得可惜,表情看起来很轻松,“人还是要往前看,我不打职业球赛,是因为我本来也没那么大的好胜心。我的脾气你还不了解?这辈子也没太多野心,只想当个散淡的人。” 所以他参与各种竞技运动,却都只是玩票,工作从不侵占生活,活得闲适惬意。 这点与寻聿明恰恰相反,他恨不能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在工作。毕竟寻聿明所剩时间有限,他又是倾其所有也要登顶的人,见过山巅的风采,怎甘心再屈居于山脚。 人的一生何其短暂,宇宙光年又何其漫长,一个人来过又离开,总要给世界留下一点刻痕,否则就像恒河中的一粒沙,终于被历史的车轮抛在身后,淹没在时间的洪流中。 “我们这算不算性格不合?”他问。 庄奕将他领到一条老街上,两边是鳞次栉比的苍蝇馆。他一概过门不入,最后走进一家挤在角落里的小店。老板娘扎着红围裙,眼窝凹陷,黑黑瘦瘦,满口的闽南腔调,看见庄奕笑得两只眼角都是鱼尾纹。 “阿姨,给我们做点好吃的,”庄奕也不点菜,随着老板娘上。“不要辣,我们家这个胃不好。” 寻聿明脸一红,跟他走石梯登上二楼,坐在窗边的一张小木桌前,老板娘已将肉燕、鱼丸、牛肉羹还有其他几样小吃端上来。庄奕把碗里他不爱吃的姜丝捞出来丢进垃圾桶,推到他跟前:“姜丝煮的汤暖胃,你先垫垫。” 他还没回答自己的问题,寻聿明舀了一勺羹,抬眼悄悄觑他。庄奕察觉到他的目光,拿起剪刀将爆浆鱿鱼烧剪成小块,道:“你觉得什么样的两个人在一起最好?” 是一模一样,性格习惯都相似的在一起好? 还是天差地别,喜好脾性不同的在一起好? 庄奕又将新上来的沙茶面端给他,寻咽下一口芝士裹着的鱿鱼,道:“我不知道,可能各有各的好,也都有不好吧。” 况且他谈起性格不合,是想让庄奕知难而退。 庄奕却笑道:“其实两个人在一起,太合,太不合,都不好。太合,彼此的缺点会被放大;太不合,又容易产生分歧。” 厚切的卤牛肉滑嫩酥香,他将汤汁浇在面上,肉都挑给寻聿明,继续道:“我以为两个人在一起,性格互补,三观契合,是最好。” 有共同的追求,保持相似的步调,性格却互为补充,你沉默寡言我便幽默风趣,你淡漠高傲我便温柔谦和,你安静孤僻我便呼朋引伴,这样更容易感受到彼此的可贵。 “我不像你,非要登顶不可。”他笑笑,觉得自己的解释有点多余,难道自己什么样对方还不清楚,“但我也有梦想,只是绝大部分都不强求罢了。” 他的梦想那么多,并非每一个都能实现,也不必都要实现,然而有一个非强求不可。 庄奕抽出纸巾,伸手过去,擦擦寻聿明嘴角的酱汁,问:“你说,我能实现吗?” “我觉得……”寻聿明愁肠百转,“顺其自然吧,有些事强求也强求不来。” 早知是这个答案,庄奕也不气馁,放下筷子,等他吃完,结账回了外公家。 夜里寻聿明照旧失眠,平时都睡不着,今天庄奕躺在旁边,他心里又担忧又兴奋,两眼鳏鳏盯着行军床头,脑海里绕来绕去,都是他那句“非强求不可”。 庄奕晚上给他热了牛奶,寻聿明没喝两口又都剩给他。庄奕灌的一肚子水,晚上起夜,行军床便“咯吱”一声响。寻聿明忙闭上眼睛假寐,听见他打开卫生间的弹簧门,“砰”一下磕上了门框。 老式门颇矮,寻聿明进去将将擦到头发,庄奕比他还高大半个头,不免碰着。寻聿明捂着被子偷偷地笑,又听见他低声抱怨两句,进去放了水回来。 庄奕脚步声很轻,像只匍匐在黑暗中的猎豹,单听节奏都觉得矫健。寻聿明紧紧瞑着眼,脸上忽然扑来细细的一阵热气,彼此的呼吸渐渐接近,带着难以忽视的压力。庄奕俯下身,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目光灼灼,让他几乎忍不住睁开眼。颊边落下一个吻,轻轻的,带起一串火花,寻聿明几不可见地颤了颤睫毛,听见庄奕低低道:“晚安,小耳朵。” 说完,他便离开弹簧床,又躺了回去。寻聿明暗松一口气,唇边漾出一抹笑,在黑暗无光的隐密处,悄悄开出朵很快凋谢的花。 翌日早晨,寻聿明去准备手术,一进医院大门,只见一辆暗红色阿斯顿马丁停在广场中央,引擎盖上靠着一个模特般时髦的少年。海湾湾朝他挥挥手,道:“寻大夫,是我呀!” 寻聿明走过去,见他摘掉墨镜,笑得天真无邪:“我找你吃饭呀,你没回我微信。” “哦对不起,我忘了回。”上次从南山疗养院里出来,确实收到他的邀请,但寻聿明当时怕被庄奕发现外公的事,心思一转便忘了。“我今天很忙,恐怕没时间吃饭了。” 今晨来时就见许多媒体的摄像车开进来,海湾早听说他要动大手术,笑说:“我知道啊,我不是叫你今天吃饭,月底你有空吗?顺道介绍个朋友给你认识。” “朋友?”寻聿明道,“是谁啊?” 海湾笑得一脸神秘,低声说:“现在不能告诉你哦,到时候你要是看着他顺眼可以发展发展,他年轻有为性格好,而且长得可帅了。” 寻聿明瞬间恍然,忙道:“不用了,不用了,我可没心思谈恋爱。” 他慌张之间,随口扯个理由:“而且庄奕最近借住在我家,我俩都是一起吃饭,我出去相亲总不能带着他吧。” “庄医生吗?”海湾一笑,“听说他月底也去相亲啊,你不知道吗?” 寻聿明一怔:“他要去相亲?” 作者有话要说:按:Touch Town:橄榄球赛术语,译为“达阵”或“触地得分”,即球员带球进入达阵区域,一次可得六分。 第33章 发火 庄奕居然要相亲。 他明明…… 倒不是寻聿明不想让他相亲,事实上他巴不得庄奕尽快开展新生活, 不要再把时间精力浪费在自己身上。可他昨天才说让自己跟他回家, 怎么能前脚在自己面前献殷勤, 后脚又跑去和别人谈婚论嫁呢? 寻聿明忿忿走出办公室, 忽听楼梯间里人道:“我早说让你去跟病人家属打个招呼, 现在可倒好,主刀没争上,连一助都差点黄了。” 又是孙大夫,刘大夫温温和和的语调接着响起:“这种事不能强求嘛,人家寻大夫医术高明,当主刀是应该的。上次去邻市抢救,科里先派他,没派你, 这也是合情合理的,你也别老想着了。他不就是因为这个事儿得了个嘉奖么, 那奖金也不多, 就俩月工资。” “说得容易。”孙卓道,“我们工资和他能比么。人家的俩月工资,对我们来说就是半年的了,我能不想着么?” 他嗤了一声, 又说:“他也别得意的太早, 我就看他这台手术怎么做,那方案设计得天花乱坠,真能做到吗?外面来了那么多媒体, 要是有个万一……我看他早晚翻船!” “嗨呀,你啊。”刘大夫笑了起来,“也是,真出了事儿,总不能让你们这些孩子担责任。那肯定是谁主刀,谁顶着呗。” …… 寻聿明本就不高兴,现下越听越窝火,孙卓在背后指摘他不是一次两次了,每回嚼舌根都有他的份。他怒从心头起,一把推开楼梯间大门,道:“有话到我面前说,背后议论算什么!” 孙刘二人吓了一跳,寻聿明气得脸色发青,孙卓到底碍于他的地位不敢反驳,只斜斜站在那里,嘴角一撇,冷笑不语,像个青春期小流氓。 刘大夫忙笑呵呵说:“哎呀,小孙就是年轻口无遮拦,快给寻大夫道个歉,寻大夫别跟他一般见识!”说着,向孙卓挤挤眼睛。 孙卓抬了抬眼皮,没动。 寻聿明没理会,“砰”一下摔上门,转身去了手术室。 庄奕刚洗完手,见他一阵风似的进来,满脸写着“不好惹”,笑问:“怎么了?这是跟谁生气了?” 寻聿明看也不看他,踩开水龙头,手里的小板刷来来回回带着气,搓得分外起劲儿。庄奕举着刚消过毒的双手,用胳膊肘碰碰他,“问你话怎么不回答?到底怎么了?” 冲掉胳膊上的泡沫,寻聿明又开始给指甲消毒,“别碰我。” 庄奕一头雾水,早晨出门时还好好的,不知自己哪里得罪他,“我做错了什么,惹你不高兴了?” 又是这样的语气,那么骄傲的一个人,姿态却低到了尘埃里,寻聿明忍不住心疼,放软声音道:“和你没关系,我……我刚才冲孙卓发火了。” “你发火?”庄奕着实一惊:“你——发火了?” “我不能发火么?” 难道他就是人人可捏的一颗软柿子,当真没有脾气么? 寻聿明瞥他一眼,踩开手术室门,走了进去。 庄奕紧随其后,戴上口罩,只见室内外长枪短炮,乌泱泱挤满了人,知道的是做手术,不知道还以为是年终大甩卖。寻聿明目光掠过观摩室,周围密密麻麻全是人头,又看看手术台,小病人躺在上面,神情透着慌张。 “鸣鸣,准备好了吗?”庄奕坐到唯一一张椅子上,低头问。 “准备好了。” “我……我……” 两声回应同时响起,寻聿明一怔,见庄奕正和小病人讲话,忽然想到这个病人也叫“鸣鸣”,张一鸣。他脸颊一红,幸好隔着口罩看不见,又瞪了庄奕一眼。 庄奕笑笑,柔声道:“鸣鸣不怕,我一直在这里,我会一直陪着你的,好不好?” 寻聿明喉咙滚了滚,见他目光温柔似水,却是看着小病人,心里竟然泛起一阵酸,恨不能此时此刻躺在手术台上的是自己,这样便也能让他那样看着,那样哄着。 若真如此,他又要害怕。寻聿明啊寻聿明,你可真是没出息!他暗暗腹诽。 “你说话……要算数啊。”鸣鸣伸出小手,向前探了探,扁扁嘴,一脸的委屈。 庄奕牵住他的手,道:“当然啦,咱们就要打败你脑袋里的怪兽了,你怎么倒不高兴了呢?” “我……”鸣鸣说,“我怕我打不过。” “没关系。”庄奕看着寻聿明,笑道,“寻大夫可厉害啦,他可是最棒的。有他帮你,咱们肯定打得怪兽满地找牙。” 鸣鸣“咯咯”笑起来,寻聿明冲麻醉师招招手,示意他可以了。庄奕又道:“那,你先睡一觉,等怪兽来了,我就叫醒你,好不好?” 鸣鸣点点头,呼吸罩一戴,渐渐合上了眼。室内只剩下众人的呼吸声,和血压仪等设备的“滴哒”声,寻聿明接过柳叶刀,顺着标记,切开了小家伙的头皮。 手术有条不紊地进行,庄奕近距离观察着寻聿明的表情,见他放下手术刀,接过医用剪,拿起止血夹,又丢开牵拉器,像个会魔术的法师,摆弄着手里的千般道具。等他暴露出肿瘤,室内灯光忽暗,标记位置显现出来,亮起一片红光。 “擦汗。”他声音很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语调,身后立刻有护士拿着医用无菌布来给他擦拭额头,刘大夫、孙大夫、周大夫,所有人静静等待着他的指挥。 庄奕沉迷在这光影镜头捕捉下来的瞬息之中,现在的寻聿明比任何时候都令人心折,尽管看不见表情,但不难想象口罩后的这张脸,是如何抿着一副花瓣唇故作清高的。 真让人想死死按住他,彻彻底底地欺负一回,直到那坚冰般的表情绽开裂纹,咬着唇溢出求饶的哭喊。 寻聿明百忙之中看了他一眼,同众人道:“为什么我们要进行唤醒麻醉?” 人群中立时举起一排手,寻聿明一指蘑菇头,她道:“在保护脑功能完整的情况下,最大限度地切除病灶。” 众人不约而同地叹了口气,这问题简单,他们都会,偏偏寻聿明点到蘑菇头,不得不说是运气不好。 “术中唤醒麻醉,会带来怎样的并发症?”寻聿明又向人群问。 这次却只有岑寂和蘑菇头举手,寻聿明再一点蘑菇头,她竹筒倒豆子似的说:“癫痫,肺炎,烦躁,恶心呕吐,呼吸抑制,气道阻塞……” “去洗手吧。”寻聿明点点头,“你来取这面的肿瘤。” 蘑菇头瞬间瞪圆了眼,拍手一跳,险些当着千万观众的面叫出来,在众人倒吸一口凉气的羡慕声中,跑去了消毒室。 庄奕笑笑,见他又让岑寂近前观摩。孙卓身为四助却无此殊荣,一扭头,用刚好让人群听见的音量,轻轻“呵”了一声。 寻聿明没理他,示意麻醉师唤醒小病人,鸣鸣的呼吸罩被取下来,慢慢张开了眼。蘑菇头正好进来,寻聿明把二氧化碳激光刀交给她,让她按照自己标记的位置,下第一刀。 蘑菇头紧张得发丝都在颤抖,迟迟不敢下手,寻聿明垂下头,温声道:“别害怕,人人都有第一次,大胆一点。” “谢谢寻老师。”蘑菇头稳稳心神,一刀切了下去。 突然,血氧仪疯狂尖叫起来,鸣鸣刚醒过神,接着便陷入剧烈的抽搐。蘑菇头吓得脸色惨白,寻聿明镇定不乱,道:“别怕,继续按照位置切除。” 孙卓在一旁阴阳怪气地嘀咕:“她不行就算了,还切。” 寻聿明看看他,道:“继续!” “哎呀,她不行。”孙卓又道。 蘑菇头被他一说,越发紧张,手里的刀一动,鸣鸣抽搐得更加厉害。庄奕忙安慰:“嘿,别怕别怕,这是怪兽在向你发射电波了,咱们不怕,挺过这一阵就打回去。” “噗——”孙卓笑了笑,朝刘大夫悄悄道:“幼稚!” 鸣鸣听见,嘴唇一抖,朝庄奕哭诉:“我不要做了……求求你!” 庄奕赶紧安慰:“别哭别哭,听我跟你说,你记得银河护卫队的人打怪兽时做什么吗?” “唱歌。”鸣鸣泪花闪烁,委委屈屈道。 “对啊,我们也唱歌。”庄奕轻轻哼起一首儿歌,是鸣鸣最喜欢的,他提前做过功课。 寻聿明松了一口气,抬起头,指指孙卓,一字一顿地命令:“你,出去。” 众人纷纷愣住,室内气氛顿时紧张起来,孙卓满眼错愕:“……你说什么?”几家媒体现场直播,让他在万千观众面前出丑,面子上委实挂不住,虽然知道寻聿明的身份,却也情不自禁地嘴硬:“为什么让我出去,是院长点的我!” 刘大夫忙低声笑说:“寻大夫开玩笑呢,哪有临时换人的,他是调节气氛罢了。” 寻聿明语气一改往日温和,严肃得让人胆寒:“我让你出去,你没听见?” 对方眼里两道寒光激射过来,孙卓背上沁出一层冷汗,他犹自嘴硬,语气却软了下来:“凭什么?” 寻聿明丢下手术刀,当着所有人的面,厉声道:“因为这是我的手术!因为你是我的下手!我说让你出去,你就必须出去!没有为什么!” 孙卓额上爆出一层青筋,他看看摄像头和门里门外的人群,又看看不依不饶的寻聿明,双手握拳,恨恨盯着他片刻,最终扯掉口罩,扬长而去。 “你去,消毒顶上。”寻聿明朝岑寂一仰头,接过蘑菇头手里的手术刀,继续切了下去。 庄奕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一吼震住,愣了许久,直到手术结束都没回过神来。寻聿明切除肿瘤,放置粒子,合上病人的颅骨,宣布手术室圆满成功,室内爆出响亮的掌声。 他冲人群笑笑,摘下口罩,留给镜头一个孤单的背影。 庄奕益发心潮澎湃,追上他道:“明明,你刚才太帅了!” 帅得他几乎认不出来,这人就是他的小耳朵。 寻聿明心里憋着一口气,方才是忍无可忍才会当着那么多人的面爆发,此刻冷静下来,又隐隐地后悔,凡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 他和庄奕走出手术室,迎面撞上老陈,见他一脑门官司。定是为着他发火的事,庄奕吐吐舌头,先行一步,边走边回头朝他眨眼。 “小明!”老陈叫住寻聿明,皱眉道:“这几天你接着警察电话了没?” “警察?”寻聿明一怔,“警察找我干什么?” “你不知道?”老陈奇道,“上个月下了手术台没醒过来的那个孤寡老太太,你还记着吗?” 寻聿明微微颔首,一脸茫然:“记得啊,就是没有家属那个,我当时劝她别手术,她说要搏一搏的。” “就是她!”老陈唉声叹气,“她儿子年轻时候抢劫伤人进去的,前阵子正巧就刑满释放了。据他狱友反应,他听说他妈成了植物人,扬言要找咱们医院和你报仇呢。开会那天,我不是让小庄跟你说了么,他没跟你提这事儿?” 寻聿明脑袋嗡嗡响,一时之间竟不知该害怕,还是该惊讶,“那……我怎么办?” “你也别太担心。”老陈拍拍他肩膀,安慰道:“警察已经在他家监控布防了,去你家发现你搬了,没找着你,叫你赶紧联系他们。这段时间你别单独走动,也别单住。我寻思叫你上我家来,我那小区安保还挺好。” 寻聿明摇摇头,道:“不用了……我有个舍友。” 作者有话要说:下章相亲。 今天有事晚了。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奋斗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4章 相亲(上) 「你在忙吗?」 「不忙的话过来一趟吧?」 「我在一楼等你,有事跟你说。」 从手术室出来, 寻聿明给庄奕连发了三条消息。 他没乘电梯, 一步一个台阶, 走到一楼, 见蘑菇头举着手机道:“妈, 我今天做手术了!嗯……对啊,就是上回跟你说的寻老师让上的。哎呀没有……人家那么帅,怎么可能打我主意啊!” 寻聿明轻咳一声,笑了笑。她抬头一瞧,对着电话咕哝几句,跑上来说:“寻老师……你听见了?” “听见什么了?”他又不是聋的,当然听见了。 “没……没什么。”蘑菇头笑道:“我妈就那样,自带滤镜, 在她眼里我可能长得跟天仙似的。对啦,寻老师你有对象了吗?” 寻聿明跟她一起往负一层实验室走, 一壁行一壁说:“没有。” “啊?”蘑菇头戴着红框大眼睛, 一瞪眼看起来有些呆,“你这么好看都没对象!那你要不要参加个什么相亲大会之类的?” “倒也不必。”寻聿明双手插着兜,里面的手机嗡嗡震了两下,他打开一瞧, 是庄奕。 「我过来了, 你在哪里?」 寻聿明:「我去实验室了,你也过来看看吧。」 他跟蘑菇头转过走廊,只见五个人齐刷刷站成一排, 看见他,不约而同地一鞠躬,鼓起掌来。 “……”寻聿明抬起头,走廊顶上挂着横幅——热烈庆祝实验室第一轮资金到账,献给大写的人,寻聿明大夫。“你们做什么?” “老师快请进。”岑寂一溜小跑着推开门。 大家众星拱月地将一脸迷蒙的寻聿明请进屋,刀疤小周捧来一张软垫,搁在寻聿明平时坐的椅子上,六个人倒水的倒水,拿水果的拿水果,极近嘘寒问暖之能势。 “这个垫子会不会不够软啊?”蘑菇头问。 岑寂附和道:“我觉得也是,毕竟那什么……应该挺那啥。” “你们到底在说什么?”寻聿明一脸问号,“什么‘那什么’?‘那啥’是什么?” 小周一拍他肩膀,笑道:“寻老师你就别不好意思了,我们都知道,为了拉资金……总之你辛苦了!” “哦对了。”小周忽然掏出一只软管,“我差点儿忘了,我们给你买药了老师。拿着用吧,您的精神感天动地,您的牺牲动人肺腑!” 说着,一群人眼看要唱起来。 寻聿明一把夺过软管,见上面写道:“汉方草本小儿护臀膏,主要用于臀部炎症及湿疹,也可用于改善肛门红肿、瘙痒……” “你们……”寻聿明一口血几乎吐出来,动了动嘴唇,想说什么没说出来,“你们……” 周吴郑王异口同声:“老师,我们集资买的,您别客气。” “……” 寻聿明嘴角抽了抽,抖着手放下软管,打开微信群,向上翻了两页。 两天前的晚上。 周:「寻老师明天复工吗?」 吴:「寻老师明天复工吗?+1」 郑:「寻老师明天复工吗?+10086」 王:「寻老师后天做手术,明天肯定复工啊。」 蘑菇头:「那可不一定,@岑寂,师哥知道吗?」 岑寂:「问@金主啊,他们住一起。」 周:「!」 吴:「同居了?!」 郑:「妈呀效率太高了吧,不愧是金主爸爸!」 王:「真的假的?」 蘑菇头:「好看的男人都住一起……这是什么绝美爱情。」 半小时后。 庄奕:「寻老师明天复工,早九点开会。」 岑寂:「寻老师决定选谁当助手了吗?顺便问下,我们的资金到帐了吗爸爸?」 庄奕:「他今晚累着了,已经睡了,资金刚到账。」 周吴郑王:「哦!!!」 蘑菇头:「嗷嗷,这是我想的那个意思吗?突然开车!」 岑寂:「……大写的人+1」 …… “咚咚。”门响了两声。 岑寂拧开锁,庄奕微微点头,进来问:“寻老师在不在?” 寻聿明抬头看向他,站起身,板着脸道:“外面去,咱俩谈谈。” 庄奕不明就里,伸手一摆,示意他先请,跟着关上了门。西湾六怪扒着门框,蘑菇头:“怎么什么都听不见?” 岑寂:“小周,踮脚看看他俩还在不在走廊里。” 小周一踮脚,“砰”一下撞到门上的横梁,捂着鼻子道:“我为这个实验室付出了太多!” 寻聿明把庄奕叫到对面走廊,打开手机页面,给他看聊天记录,“你为什么这么说?” 现在所有人都以为,他为求实验室经费,被庄奕这样那样了。 “我说得没错啊。”庄奕摊摊手,“你那天晚上是睡着了。” “我……”寻聿明想想,他的确没做什么,但误会就这样滋生了,究其原因,还是他们住在一起惹出的猜测。“你家装修好了吗?你回家住吧,我家现在不方便。” 庄奕笑笑,只是摇头:“我不回去,反正你赶我走,我就露宿街头。” 一个有礼貌的人耍无赖,可要比普通人还难缠百倍,因为他们刚刚好知道怎么拿捏你的那一点点心软。寻聿明简直对他没办法:“我家现在真的不方便,陈院长不是跟你说了么,有人现在扬言要找我报仇。” 庄奕点点头:“我知道,那我更不能走了。不然我和超级英雄电影里,那些扔下主角逃命的反派有什么区别?” 寻聿明闻言,一敲自己脑袋,忽然明白过来:“所以你是为了这个才非要和我住一起的,是吗?” 难怪,好好的为什么突然提出来要和自己同居,即便想同居也不必如此着急,被拒绝竟然直接带着行李赖上门了。庄奕何曾这样不讲究过,他从前请自己吃个饭,都要下邀请函讲明dress code。 庄奕左手插着兜,低头垂目,看着他道:“为这个,不过,也为别的。” 寻聿明退后两步拉开距离,清清嗓子说:“那也不方便,我要相亲了,万一定下来,你住我家里不合适。” “你要相亲?” 本以为他是为着外公的病,怕拖累自己,当初才提的分手。如今既然真相大白,他们岂不是水到渠成,只差一层窗户纸,便可以重修旧好了?现在他却要和别人相亲,兜头一盆凉水,浇得庄奕浑身发冷。 庄奕眼睛一眯,沉声问:“和谁?任雪原吗?” 寻聿明哪里知道相亲对象是谁,其实他连海湾的邀请都还没答应,此刻却将这件事拿出来当借口:“不是任雪原,是另一个……青、青年才俊。” “青年才俊?”庄奕不由得冷笑,挑了挑眉,“是谁?叫什么?我认识吗?” “关你什么事。”寻聿明撇撇嘴,心想:那个危险分子会不会不知道自己长什么模样,如果那样庄奕很可能成为他的误伤对象,但愿危险分子是个严谨的人,否则…… 他背诵着海湾湾的话,添油加醋道:“你不认识。人家还不到三十,年轻有为,长得比明星还帅,身材更……更不用说了。而且他家世显赫,自己也事业有成,在国内外都有资产,爸爸还是开医药公司的呢,以后也能帮到我的事业。” “人家不光硬件条件好,性格爱好也细腻高雅,懂生活有情调,喜欢做手工,兴趣广泛,耐心好学,还很有良心,每年都捐很多钱给慈善机构。而且他特别有教养,现在这世道可没剩几个绅士了!总之,打着灯笼也找不到第二个。” 庄奕越听眉心越紧,嗤了一声,道:“世界上有这种人吗?呵,这也好,那也好,他是不是还参加过复仇者联盟,拯救过太阳系?” “反正就是很厉害。”寻聿明撅着嘴说,“要是人家知道你和我住一起,肯定不愿意。总之……你赶紧搬走吧。”趁着那人还没来行凶。 “好,我可以搬走。”庄奕板起脸,肃声道,“但我有个条件。” “什么?”寻聿明看着他,从别人家搬走还要条件,可真会强词夺理。 “假如那个青年才…… 俊……”庄奕努力想说这个词,但一出口便犯恶心,“如果你和他相亲成功,他愿意和你住,而且这段时间能负责你的安全,我就搬出去。但如果相亲失败,你必须答应我一件事,不管多难都要做到。” “什么事?”何必讲条件,纵一百件事也可以,有什么是寻聿明不肯为他做的呢? “想到再说。”庄奕一笑,伸出手,“祝你相亲失败。” 寻聿明轻轻“哼”了一声,与他握握手,心道:“祝我失败。” 几天后,报纸电视纷纷登上寻聿明的照片,继上回菲尔德奖之后,他再次回到了公众视野。 那天的手术直播传遍了国内外医疗圈,星形细胞瘤不罕见,难得的是给一个小孩做手术,还是做唤醒手术。 而普罗大众对枯燥的医学知识不感兴趣,他们只知道有个大夫叫寻聿明,长得天妒人怨,刚做完特别厉害的手术,救了一个小朋友的命。 最近医院的风向明显转变,原来对他酸溜溜的人都噤了声,看不上他的人也都服了气,原本献殷勤的更不用提,这几天走到哪儿都有人给他送小点心和饮料。 寻聿明抱着一堆零食回到家,洗了澡出来,换上当年导师送给他的蓝西装,韦斯特伍德,高级定制的裁剪果真与众不同,衬得他衣冠楚楚,灿若桃花。 庄奕看着他在镜子面前吹头发,戴领夹,抓起平时穿的黑西装外套,眉毛不是眉毛,眼睛不是眼睛地道:“去相亲这么打扮太过了吧?”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去奥斯卡领奖呢。 不过才怪,寻聿明故意翻出这身他平时碰都舍不得碰的衣裳,想气一气他,让他别留在这里当靶子。 这套西装陪他登上过菲尔德的领奖台,见证过他的辉煌与灿烂,此刻再上身,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可惜当初庄奕没有陪他领奖。 庄奕拿起车钥匙,跟他一起出门,问道:“我送你?” 寻聿明摆摆手,“我打车,约的地方不远。”他今晚不是也要相亲吗? 呵,平时那么抠门的人,相亲竟也舍得打车了。庄奕招手给他拦了一辆正准备走的的士,将他送上车,自己跳进驾驶室,跟了上去。 倒要看看那青年才俊是怎么个三头六臂的妖怪,那么大魔力! 第35章 相亲(中) 的士走出不久,司机师傅道:“要不让你朋友走前头, 咱跟着他走?” 寻聿明闻言一愣, 回过头, 只见隔着不到一百米, 庄奕的黑车徐徐而行, 他们拐弯,他也拐弯,他们变道,他也变道,明显是在跟踪,连一丝掩饰的意思都不屑于表露。 “师傅麻烦停一下。”寻聿明让司机停在路边,跑到庄奕车前,敲敲挡风玻璃, “你干嘛跟着我?” “我跟着你了吗?”庄奕笑得一脸无辜,“我也走这条路, 总不见得只有你能走, 对吗?” “你……”寻聿明被他噎得哑口无言,支支吾吾道:“你别跟着我了,我换条路走。”说毕,转身回的士去。 庄奕驱车跟着他的脚步, 一副“我还是要跟, 我就是要跟”的模样,寻聿明回头看他,他便抿着薄唇微笑, 眼神温柔无害,示弱可以,坚决不改。 司机师傅等得急了,探出头道:“还走不走啊?” “走的走的,”寻聿明忙说:“我先给您钱。” 掏出手机,扫了下二维码,踩碎的屏幕关键时刻又掉链子,忽闪两下,死机了。 “……” 寻聿明抬起头,看看司机:“呃……您先等一下。” 他尴尬地跑下车,捏着手机趴在庄奕车前,张了张口,没好意思说话。庄奕见状,掏出钱夹,笑问:“又借钱吗?” 又…… 上次在酒吧也是这样,没钱付账总得找他救急,问题是今天的气氛过于剑拔弩张,实在难以启齿。“我手机那天被孙卓一踩,又坏了,就……” “哦。”庄奕缓缓点头,掏出张纸币,问他:“我现在是不是特别不绅士?和人家青年……菜……俊一比,相形见绌了吧?” “什么菜俊,是才俊!”寻聿明脸一红,想伸手接钱,他却没有递过来的意思,“你想怎么样?” 庄奕解开安全带,下车和司机师傅嘀咕几句话,司机师傅便开走了。寻聿明看着他走回来,茫然不知所措,庄奕拉开副驾驶的门,说:“要么我送你,要么你再拦辆车?” 寻聿明踌躇不前,庄奕冷笑道:“怎么?青年……才……俊……”这四个字简直逼疯他,“他见光死,不让人看的?” “看就看嘛。”寻聿明受不得激将,赌气跳上车去。“人家就是很厉害,你干嘛阴阳怪气!” 庄奕给他系上安全带,两手撑着车门,俯身看他:“现在浪得虚名的人太多,我怕你被人卖了,还给别人唱赞歌。厉不厉害,我看看就知道了。” 寻聿明脑袋紧紧贴着座椅,额上青筋毕露,他盯着庄奕放大的脸,故作姿态地嗤了一声,心想:也不怕耽误你自己的相亲。 庄奕关上门,坐回驾驶室,道:“怎么走?约在哪儿了?” “滨海公路。” 寻聿明也不知道具体位置,他原本就没打算相亲,今晚是为了让庄奕赶紧搬走,才临时答应赴约。那天他只听海湾湾说,他们家住在滨海公路附近,现下手机罢工,也没法联系他要具体位置。 “滨海公路?” 庄奕暗暗腹诽,第一次见面就在海边餐厅,必是想制造浪漫气氛,可见也不老实,什么青年菜鸡,多半是个欺世盗名的骗子,要么就是风流滑头的纨绔,总之不是好人。 寻聿明道:“借我手机用用,行吗?” 庄奕点点头,示意他自己拿。 “密码?” “091223。” 寻聿明脸又一红,没想到他用的密码和自己一样,打开手机,点进微信,找到海湾湾的对话框,问道:「湾湾,我是寻聿明。你家具体位置在哪里?我手机关机打不开了,庄奕现在送我过去。」 海湾正摊在一堆零食里看电视,收到消息,一骨碌爬起来,跑到厨房问:“怎么办,是庄奕送他来的?” 迟归正在调今晚涮火锅用的汤底,用小勺舀了一点,吹吹送到他唇边,“把地址告诉他,让他过来吧,反正早晚也要见面。” “那我说了啊。”海湾抱着手机点点戳戳,边打字边问:“为什么要吃火锅?” 这种场合吃火锅,不是太火爆了吗? “吃火锅亲密。”迟归将鸳鸯锅摆上桌,一半倒海湾爱吃的鲜辣汤底,一半倒适合胃不好的寻聿明吃的骨汤汤底。“吃别的就得你来我往地寒暄,火锅就不一样了,两双筷子在一只锅里搅,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谁分得清谁。” “你可真是老谋深算。”海湾笑笑,“吧唧”一亲他脸颊,点击发送了位置。 寻聿明收到消息,道:“在海湾国际小区,你送我到门口就好了。” “你也去海湾国际?”庄奕一挑眉毛,“那个青年……菜……俊住在海湾国际?” “我不知道,”寻聿明说,“海湾国际怎么了?” 庄奕开着车道:“没什么,海湾家也住那儿。” 寻聿明心想,可不就是去海湾家,只是海湾和庄奕是好朋友,如果告诉他今晚的相亲是海湾替自己安排,未免有离间他们之间感情的嫌疑,因此三缄其口,没有言明。 庄奕熟门熟路地开到小区门口,把寻聿明送下车,自己去登记身份证。海湾国际的安保过于严苛,外来车辆总要经过层层审核才能进去,他好一番折腾办完手续,将车停在临时车位上,找到海湾家的单元门,只见寻聿明走进去,站在了电梯口。 “……” “……” 寻聿明转过身,见他过来,皱眉道:“你怎么还跟着我?” 他的心情可以理解,但跟到别人家里,未免也太失礼了。 电梯门刚好拉开,庄奕走进去,按下十七层,“我跟着你,还是你跟着我?” 傻瓜。 “你干嘛按我去的楼层?”还说不是跟着自己,寻聿明扁嘴说:“你这样很没有礼貌。” 很不庄奕。 “我去朋友家吃饭,还带了礼物,怎么没有礼貌?”庄奕提起他一早准备的酒,上面还粘着一朵红丝带缠的拉花。 寻聿明看看自己空空的两手,自惭形秽之下,没想到他这句“去朋友家吃顿饭”的含义,按下电梯键,“我有点事,下去一趟。” 刚才见楼下不远处有家进口超市,他想去买点水果。 “海湾家最不缺吃的。”庄奕拦着没让他走,“不用买了,你和我一起送酒吧。” “那怎么好意思。”寻聿明脸愈发红,还没喝酒便先挂了相。 听庄奕的意思,他今晚打算留在海湾家吃饭了,还准备把相亲用的酒也搭上,就为看一眼“青年才俊”,真是任性。 二人走出电梯,庄奕当先一步,敲了敲胡桃木门。 海湾听见动静,笑嘻嘻跑来开锁,“快请进,来得正是时候!” 庄奕把酒交给他,知道迟归洁癖,带寻聿明在门口换了消过毒的拖鞋,才进门说:“你可骗得我俩好苦。” 害得他在心里把自己骂了一千多遍。 他还真以为有什么青年菜俊,满心不忿地想来挑衅呢,还好是个假靶子,原来寻聿明的相亲对象就是自己,这样一想,倒真是青年才俊! 海湾穿着薄薄的白T恤和家居裤,笑起来和他西装革履的样子不同,很是孩子气,眼神里带着点恶作剧成功的狡黠:“来,给你们俩介绍一下。这位是庄奕医生,事业有成的青年才俊。这位是寻大夫,赫赫有名的专家教授。大家握握手,相亲愉快!” 寻聿明懵然看着二人,见庄奕目光透着得意,看好戏似的冲他笑,再看海湾兴高采烈的样子,瞬间有种被捉弄的感觉:“你们合起来骗我?!” 合着他吹嘘半天,夸的都是庄奕,也太丢脸了。 “我是进门才知道的,他也骗了我。”庄奕的笑容真情实意,没有青年菜俊当真值得浮一大白,拍拍他发心道:“呆瓜,海湾能给你介绍什么才俊?” 现下说这两个字也不犯恶心了。 寻聿明撇撇嘴,又冲海湾讪讪一笑:“我居然没想到,你怎么捉弄我呀?” 怪不好意思的。 “是我的主意,”迟归洗过手,出来道:“不然你们怎么肯过来。寻大夫别见怪。” “啊没有没有。”寻聿明在外人面前,倒是一点脾气没有,只是尴尬得想找条地缝钻进去,“我就是没想到,有点惊讶。” “不见怪就好。”迟归的语气冷冷淡淡,脸上却挂着微笑,“你们先坐,等会儿才能开饭。” 庄奕是常客,不用招待,海湾湾拉着寻聿明进客厅,一指单人沙发里的小朋友,道:“寻大夫坐,那个是我弟弟,海蓝蓝。” 海蓝蓝长得和海湾有几分相似,小小的脑袋小小的脸,眼睛又黑又大,吃得满脸零食屑。他站起身,一鞠躬,甜甜道:“寻……”判断了下年龄,“小明哥哥好。” “你好。”寻聿明对付小孩子没经验,坐在沙发上,颇有些局促。 庄奕倒很放松,像进了自己家一样,抱起蓝蓝掂了掂,笑问:“是不是长胖了啊?” “才没有。”海蓝蓝红着脸去捂他的嘴,“叔叔我……长高了嘛。” 海湾端来两只杯子,里面是气泡水,寻聿明道声“谢谢”,见对面音响上放着两只罐子,一只里面都是硬币,一只是五颜六色的小熊软糖。 再看海湾,他一坐下,又被零食包围,左手去拿无花果,右手去够牛肉丝,寻聿明觉得他大概不用吃饭就饱了。 “寻大夫,”海湾把水果零食都推给他,“你和庄医生现在住一起了吗?” 这么直接,寻聿明喝口水说:“嗯,暂时住一起,他家装修嘛,只是借住。” 他在强调什么? 此地无银三百两。 “哦,借住啊。”海湾笑得别有深意,“我和迟归刚认识的时候,也是借住着借住着,就慢慢同居了呢。” 庄奕看向寻聿明,表情明明白白写着,“我觉得他说得很对,你怎么看?” 寻聿明清清嗓子,道:“那不一样的。” 海湾见他神色尴尬,“嗯”了一声:“是哦,迟归以前可冷漠了呢,哪像庄医生这么温柔,这么善解人意,是吧?” 庄奕郑重其事地点点头,“谢谢,很中肯。” “呃……”寻聿明推推眼睛,“这个……个人性格不同,也是正常的。” “湾湾。”迟归不知什么时候过来的,走到海湾身后捏捏他耳朵,低声道:“过来帮我打肉泥。” 别当电灯泡。 寻聿明一笑,起身去卫生间洗手,出来时路过厨房边上的绿植,叶片掩映之间,瞧见海湾在背后搂着迟归的腰,探头探脑地去逗他。 迟归手里拿着刀,案板上是处理好的墨鱼,那样冷若冰霜的一个人,居然笑得满眼宠溺。他低下头,在海湾眉梢鬓角轻轻地啄,两个人碍着外面有人不敢大声,吻了一会儿便即分开。 寻聿明默默回到客厅,庄奕见他脸红地发亮,怕他发烧,问道:“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寻聿明看着他,摇摇头:“他们……亲嘴。” “哦,是吗。”庄奕微微颔首,朝他一笑:“你羡慕啊?” 作者有话要说:评论区的回复在主页右上角,个人中心页面,“收到评论”按钮里可以看见鸭。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25661956 4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6章 相亲(下) “迟叔和哥哥经常亲嘴的!” 海蓝蓝听他们两个说悄悄话,也来加入讨论, 幼嫩的小脸一本正经, “小明哥哥没亲过嘴吗?” 庄奕忍不住发笑, 捏捏他脸蛋问:“他们亲嘴怎么会叫你看见?” “我偷偷看见的。”海蓝蓝一笑, 指着寻聿明的嘴巴, “每次亲完就这样,红红的,我都看出来啦。” “确实挺红的。”庄奕看着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寻聿明嘴巴红,脸更红,正没处躲,海湾刚好来叫他们开饭,才将话题茬过去。 庄奕与他一前一后走进饭厅, 开放式厨房就在旁边,长桌上摆得满满当当都是碟子, 火锅已经烧滚了, 一白一红交相辉映。迟归先将一碟竹笙、鸡枞之类的山珍扔进去煮,回头拍拍海湾湾的屁股,道:“去开你的草莓酒来吧。” 海湾一笑,跑到客厅拿酒, 迟归同二人解释说:“湾湾自己做的草莓酒, 没什么度数。他酒量不好,喝完就闹,我不许他喝酒。寻大夫刚做完手术, 也别喝了吧。” 寻聿明答应一声,卷起衬衫袖子,庄奕帮他端来调料,给他一双筷子。海湾抱着一瓶红彤彤的酒回来,取了三只宽口黑瓷小盅,连带海蓝蓝的份倒了三杯,晶莹剔透的酒里缀着一颗泡软了的草莓,看着赏心悦目。 庄奕和迟归却不喝,二人开了一瓶威士忌。寻聿明提醒道:“你还要开车,不能喝酒。” “没关系。”迟归说,“我们家空屋子还有,喝醉了你们就住下,反正明天周末,你们也不上班。” “就是啊,你俩住下嘛。”海湾笑道,“要是怕不方便,隔壁还空着,打扫得可干净了,你俩去住啊。” 寻聿明神色踌躇,庄奕轻挑嘴角,说:“放心吧,这小区安保一绝,外人进不来。” 他的心思不难猜,无非是怕住下有个万一,反连累了朋友。 海湾听话里有玄机,好奇心起,打听究竟。庄奕将烫熟的牛肉搛给寻聿明,三言两语将事情说了。 迟归拿来墨鱼滑和虾滑,边下边说:“虽然报了警,也别掉以轻心,寻大夫现在住的是半开放小区,恐怕不行,这段时间最好换个地方。” “就是说嘛。”海湾忙附和:“你要不然还是跟庄奕去住,他家院门口有电网,只要一拉闸,谁都进不去。” 寻聿明好生为难,看看庄奕,又看看海湾,拿不定主意,“这样……不好吧。” 庄奕原本是借住在他家,总不能一直赖下去,早晚是要走的。自己如果跟他回去,岂不真成了同居?那样他们之间的关系,便更难控制了。 “我觉得挺好的。”庄奕捞出煮好的虾丸,放进他碗里,看了看他。 海湾见他两个有点尴尬,转移话题说:“这个锅底是鸡汤煲的豚骨,里面还放了好几种菌子,是迟归的私房手艺,寻大夫多吃点啊。” “确实很鲜。”寻聿明倒不是恭维,他碗里是芝麻酱和花生碎之类防烫口的蘸酱,旁边有调好的XO和沙茶等佐料,庄奕却暂时不让他放,说这汤汆熟的肉用不着其他调味,否则反而掩盖了鲜头,等下烫蔬菜才用。 那丸子团成球下锅前,都经过几百次摔打,咬一口格外弹牙。寻聿明不是个爱吃的人,却也不由得吃撑了。到最后迟归将红汤里的肉菜都捞出来给海湾和蓝蓝,桌上只剩下他和庄奕两个喝酒聊天。 海湾吃饱喝足,拉着寻聿明去客厅看动画片,说着说着手又伸向了夹心棉花糖的袋子。寻聿明愕然,摸摸他胳膊,叹道:“你怎么吃这么多,也不长肉呀?” 他自己吃得直打嗝,摊在沙发上动也不想动,捂着胃说:“太没有节制了,上次吃这么撑还是大一的时候,那次得了肠胃炎住院了。” “那你喝点这个,消消食。”海湾给他倒杯山楂茶,“你大一的时候,是跟庄奕在一起呢吧?” 海蓝蓝小小年纪也好八卦,凑过一只耳朵来,问道:“小明哥哥和庄叔叔也是情侣吗?” “当然是啦。”海湾道:“我以前去庄奕家做咨询的时候,看见他屋里挂着好多照片,都是和你的合照,他真的忘不了你。” “真的吗?”寻聿明道,“我去的时候倒没见过。” “那肯定是他不好意思,取下来了呗。”海湾瞥了瞥厨房那边,悄悄说:“我告诉你,你别告诉他。我跟他认识好久了,也帮他介绍过两个对象,他连看都不看全都拒绝了。” “后来我听说他有个分手很久的男朋友,特别特别喜欢,我就问他:‘你这么等着他,为什么不去找他,万一他不回来了怎么办呢?’他说:‘我本来也没在等他。’我又问他:‘那你这么多年为什么不和别人谈恋爱呢?’你猜他说什么?” “什么?”寻聿明竟然有些紧张,心跳得很快,也不知是不是胃顶的。 “他说啊。”海湾学着庄奕温温柔柔的口吻,道:“‘我生他的气,他回来我也不跟他和好。但除了他,别人我也不要。’你说,他是不是傻瓜?” 寻聿明闻言,眼眶一酸,别开脸,没答话。 海湾点到为止,待迟归和庄奕吃完饭,便去收拾碗筷。一瓶威士忌下去多半,两人喝得都不少。迟归微醺,搂着海湾的腰,含笑看着他,亲了亲眼睛。 “庄医生看了要吐血。”海湾红着脸笑笑,把碗筷放进洗碗机,擦干净桌子,洗了手又去卧室抱了一床被子出来,“你俩睡隔壁吧?” 他们家倒很大,但四个人住一起,不适合拉拉小手、谈谈恋爱,隔壁是间配套的保姆房,关上门就是两户,私密性很好。 庄奕感激地看了他一眼,抱起被子,同寻聿明道:“走吧,我们过去。” 寻聿明同迟归道谢,赞了几句今天的晚餐。海湾给他洗漱用品和换洗衣服,还有一把钥匙:“喏,你们晚上出去散步的话,可别忘了锁门呐,现在不是不安全么。” 二人答应着去了隔壁,这边虽不如大房子豪华,装修得也十分温馨,绒布沙发、橡木地板,角落里还有金钱树,住起来很惬意。 寻聿明换了海湾给的睡衣,进去发现卧室就一间,庄奕像只大狗跟着他,眼巴巴看着云朵般的大床,那意思分明是——我要和你睡。 外面沙发太窄小,那么高的大男人蜷在里面,伸不开胳膊腿儿,肯定窝得难受。寻聿明没办法,不好意思和海湾要被子打地铺,也觉得自己这样也太矫情了,只得道:“你睡哪边儿?” “随你啊。”庄奕喜笑颜开,靥边绽开俩酒窝。 寻聿明躺到里侧,离得他远远的,也不作声。庄奕扯扯被子,道:“你躲那么远,我盖不着了。” “那你多盖一点。”寻聿明让给他一截薄被,自己半边身子露了出来。 庄奕得寸进尺,往他那边挪挪,侧身说:“你不嫌冷啊?下了这么久的雨,现在晚上很凉。” 他离得太近,热气不断往脸上扑,寻聿明不自在,闭上眼睛道:“你快睡吧,别挨我那么近。” “现在才八点,聊会儿再睡。”庄奕摇摇他手臂,“晚上吃了那么多,你睡得着么?当心积食。” 他比平时聒噪百倍,寻聿明有点不耐烦:“你今晚话怎么这么多?以前不这样的。” “以前你也不躲我这么远呐。”庄奕叹了口气,低低道:“你知道别人为了跟我聊天,要排多久的队?花多少钱吗?” 现在他免费主动陪聊,他还不知足。 寻聿明的眼珠在夜里格外黑亮,他看看庄奕,见他表情透着点委屈,不忍心晾着他不理,又怕太亲密会越界,犹豫片刻,在被子里握握他手腕,“那你别乱动,我们好生躺着说话。” 庄奕微微一笑,“好。” “你想说什么?”真正经说起话来,反而不知该聊什么了。寻聿明目光落在窗外,一轮月亮挂在山巅,正对着他们。 “你今晚没看见青年才俊,失望吗?”庄奕还是没忘记这四个字,虽然今晚是海湾和迟归有意安排,但寻聿明并不知情,想到他兴致勃勃地来相亲,自己心里多少不是滋味。 寻聿明一歪脑袋,头发在枕上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他看向庄奕,问道:“你今晚不是也要相亲?那你没去成,失望吗?” “傻瓜。”庄奕沉沉笑了笑,抬手抚摸他脸颊,“我哪有什么相亲,都是海湾骗你的,他就告诉我月底来吃饭,可没说你也来。” “原来是这样。”寻聿明这才彻底明白,“那你没有相亲对象了?” “当然没有。”庄奕道,“我怎么会去相亲呢?你以为我像你似的。” “我也没有……”寻聿明试图解释,又觉得不能解释。他心里更委屈,可是同谁说呢?庄奕还可以跟他诉苦,他却只能独自消化。 寻聿明并不后悔这样做,只是人被苦水浸泡得久了,难免生出怨怼来。他扁扁嘴,抱怨说:“以前我们分开的时候,你给我写了一封信,你忘了吗?你在信里说,希望我以后找到幸福。这是你答应了的,我可以相亲。” 他有资格相亲,不管是真是假,虽然他不想相亲,更不愿以此伤害庄奕。人生就是这样,处处充满了两难与无奈。 “和我。”庄奕却板着脸道:“我说的是,你可以和我相亲,谁许你到处撒网了?” “你不讲理。”寻聿明轻轻哼了一声,转过去身去。“我才不用征求你的同意。” 庄奕紧紧跟上,从后面抱着他不松手。说好不乱动,他仍是要乱动。寻聿明害怕极了,却又说不出的舒服,想让他放开,又舍不得他放开。犹犹豫豫之间,胳膊向后一杵,正中庄奕肋骨。 “嘶——” 庄奕捂着一侧腰,皱起眉头。寻聿明忙翻身察看,迭声问:“怎么了?我看看!” “不用。”庄奕摆摆手,把他按回去,这下更理直气壮地抱住人,“不要紧,缓缓就好了。” “那你好好躺着,别压着了。”寻聿明眨眨眼,他的胳膊圈在自己身上,丝毫没有拿开的意思,“你别……你松开我。” 庄奕岂肯放手,他一说话,便又“嘶——”起来,语气可怜又无助:“别动别动,给我抱一会儿,抱一会儿止疼。” “……” 就凭这点,寻聿明便不敢和他同住。 “对了,”庄奕得寸进尺,又道:“你还欠我一件事。” 讲好的,相亲失败,他要为自己做一件事,无论多难都得办到。 “你想让我做什么?”寻聿明就知道他肯定要借机提出无理要求,怕只怕他趁机说复合,那自己可真没办法招架。 庄奕自然知道贪多嚼不烂的道理,也不想让他太为难,只提了一个小目标:“搬来跟我住吧。” “我……” “嘶——” “你别耍无赖。” “嘶……”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也眼巴巴要评论。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25661956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悄一悄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7章 同居 凌晨五时,海上落了几点雨。 庄奕睁开眼, 低头一瞧, 寻聿明整个人侧趴在自己身上, 毛茸茸的头发钻进领口, 搔得脖颈发痒。他弯弯嘴角, 摸到手机,拍了一张寻聿明的睡照。 高清摄像头下,睫毛上的一点泪珠晶莹闪烁,看起来乖巧安静。昨晚寻聿明将手机立在床头板的边缘上充电,后来和庄奕拉扯起来,一不小心震落手机,正砸在自己颧骨上。 庄奕要带他去医院,他不愿折腾, 捂着眼不停地眨,泪珠断线般向下落。那手机不轻, 又是从高处掉落, 寻聿明眼圈周围瞬间红了,照片里是侧面瞧不出,转过脸便能发现乌青的一片。 轻轻扳过他脑袋,庄奕检视伤处, 微有些肿。寻聿明含混不清地哼唧一声, 迷迷糊糊之间,蹬着腿向他怀里钻了钻,鼻息复又沉匀。 还和以前一样, 嘴硬得要命,口口声声嚷着不要碰他,睡着了依旧往人身上粘。庄奕暗暗好笑,猛然想到什么,内心挣扎一番,掀开寻聿明的松紧带看了看——小红痣犹艳。 慎独,慎独。 他心猿意马地躺了两个钟,时间飞逝,不知不觉,先七点了。寻聿明翻个身,悠悠转醒,下意识地揉眼睛,庄奕忙抓住他的手,“别动。” “松开我呀…… ”他半边身子都被搂着,姿势颇暧昧,就知道庄奕会趁机动手脚。 “你自己钻过来的,还赖我?”庄奕虽然有想法,却还不至于趁机占便宜。 寻聿明满脸狐疑,庄奕将照片翻出来给他看,“是谁一只手紧紧扒着我肩膀?” “我……”寻聿明脸涨得通红,垂下头,只见小小明探头探脑,像要苏醒,忙扯扯衣服跑去卫生间。 庄奕嘴角噙笑,叠好被子推开窗,外面雨声淅沥,一阵紧似一阵,漫天都是水光。 不多时,寻聿明洗漱完出来,伸手道:“手机给我。” “删照片?”庄奕猜到他心思,将手机高举过头,“不行。” “快删了,我没同意你拍。”寻聿明拧着眉,嘟着嘴,他尚未完全苏醒,神情带着点刚起床的呆。 庄奕笑道:“我也没同意你抱,我们扯平了。” “你真的……”寻聿明憋了半天,甩出一句:“性情大变!” 庄奕见他真急了,态度立时软下来,道:“好了好了,给你删嘛,做什么要骂人。” 寻聿明鼓着脸接过,找出照片删掉,正要关机还给他,忽见屏幕上的自己眨眨眼睛,下一秒变换成了光溜溜的半个屁股蛋,小红痣娇艳欲滴。 “……” 庄奕的动态屏幕用了八年多,从没想到会被照片主角抓现行,一时竟没反应过来。昨天寻聿明借他手机时,划开屏幕刚好就是微信页面,是以此刻才凑巧发现。 “……”庄奕动动嘴唇,与他陷入了尴尬的对视。 门上“咚咚”两响,海湾的声音传来,让他们两个去吃早餐。 寻聿明回头去开门,庄奕一个箭步冲上前,伸手夺走了手机,冲门后的海湾微笑道:“我们马上过去。” 见气氛不对,海湾转身要走,庄奕生怕寻聿明和自己生气,拉住他说:“你……被子没拿。” “我去拿,我去拿。”寻聿明不好意思让主人收被子,跑进屋抱出来,冲庄奕一瞪眼,跟海湾去了隔壁。 早点已摆上餐桌,寻聿明坐在里侧,庄奕将他的动态屏幕备份收进云空间,和方才删除的那张睡照放在一起,过去坐到了他旁边。 面前是虾饺、排骨、萝卜糕还有其他七八样点心,庄奕随手将手机搁在桌上,搛了一只蟹粉小笼包给身边人。 寻聿明却不吃,点开屏幕,见背景已换成大海,找到相册,向上一通翻,果如庄奕所料,删了那张动态图,退出来时又瞥见一个长相清秀俊俏的少年与庄奕的合照,视线不由得多停留了几秒。 庄奕余光看着他的动作,与迟归和海湾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直到他删完图,才不动声色地收起手机。吃过早餐,略坐片刻,他们便告辞回去。 一路上谁都没有说话,二人相对默然,雨刮器来来回回摆动,发出“卜卜”的响声。车子开回西湾大学家属区,庄奕打开车门撑伞,寻聿明却不等他,冒雨跑进了楼洞。 庄奕忙追进去,收起伞抖了抖,只见地上两排半干的脚印。寻聿明掏出钥匙,正要开门,突然被他握住双手,刚要叫喊,又被庄奕捂住了嘴。 “嘘……”庄奕朝他打个手势,指指地上宽大的脚印,再指指大门,将他拽了出去。 车门“砰”一声关上,寻聿明惊魂未定,颤声问:“屋里有人?” “可能是。”庄奕也不确定,只是那两排脚印委实怪异,看着像是胶鞋留下的,而只到外公家门口便没有了,显然不是楼上人经过。“我们先回去。” 他挂倒档,踩油门,发动车子退出小巷,掉头直奔警局。寻聿明之前去做过笔录,这次再来办事员都认识他,了解完情况和负责本案的老徐一起去了外公家。 拍照取证后,老徐当先打开门,带人进去一搜,里面空空如也,只客厅桌上多了一截熄灭的烟头。老徐见状,道:“这里暂时不能住了,你还有其他地方能去吗?这段时间先住在亲戚朋友家吧。” 此言正中下怀,庄奕刚好顺水推舟:“他现在住我那儿,我们刚才是回来拿东西。” 事已至此,寻聿明别无他法,只能跟着点了点头。老徐带着人在前后门查看,庄奕到卫生间收拾东西,寻聿明进屋塞了几件衣服,装上旧影集,拎着行李箱走了出去。 那人是从正门进来的,却是从后窗逃走的,外公家住一楼又是老房子,防盗窗早已风化,一掰便折了。庄奕锁好门窗,送走老徐,开车带人回家。 寻聿明坐在副驾驶,看看他,扁嘴道:“你再笑嘴巴就歪掉了。” “这可是你来的,”庄奕低低笑了两声,“不是我逼你。” 他现在甚至有点感谢那个危险分子。 “你家不是装修吗?”寻聿明靠着窗户,不去看他。 “装修好了。”庄奕信口胡扯。 早知道是骗人,寻聿明轻轻哼了一声:“我们约法三章,我去你家住,你不能跟我睡一屋,也不能偷拍我照片,三不可以动手动脚。” “你把我当什么人了?”他跟防贼似的,庄奕忍不住问,“我在你心里,就这么不堪?” 这句话成功勾起了寻聿明的恻隐之心,他喉咙滚了滚,意识到自己是在求人帮忙,而且这样一来庄奕相当于与他同担风险。事实上,从他赖着住到外公家时,他便已经置本身于危险之中,以保护自己了。 “谢谢你。”他真心实意地说。 庄奕扯了扯嘴角,“总算想起来了。” 他也不图寻聿明的一句谢,做这些不过是随心所欲,但若真没有任何回应,就像一个对着山谷空喊的人,总会觉得累。 寻聿明心生愧疚,不知该说什么,垂着头默默无言。庄奕左手握着方向盘,腾出右手,与他十指相扣,握在一起。 上次在夜幕下薄醉,寻聿明也是如此被他握住手,那天他只摸摸自己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很快松开了。今天却不同,他握住了,便没打算放手。 寻聿明手心濡湿,摸起来潮潮的,分不清是雨是汗。他不敢动,也不敢说话,就这样静悄悄的,却又仿佛在沉默中交流了千言万语。 庄奕单手开回家,将车停进库,却没从小门直接进屋,反而打着大黑伞绕到院门口,给他看花棚里的电匣子,“这院子装了电网防盗,我如果没回家,你就拉开闸。”他指指最左边的一道闸门提醒,“下雨天别开。” “知道了。”寻聿明用力点点头。 庄奕开门进屋,登上二楼,带他去楼梯右手边的卧室:“你睡这间吧,其他屋子没收拾。我在隔壁,和你用一间卫生间。” 寻聿明从未上来过,楼上的装修风格明显更休闲舒适,不比楼下,多多少少带着点办公气氛,“以后住惯了,再回家就该嫌弃外公的屋子小了,这叫‘由奢入俭难’。” 庄奕安顿好他的行李,换上新寝具,又给他拿了一套洗漱用品,笑问:“你还回去做什么?” 难道还有回去的时候吗? 寻聿明换下湿衣服,拢拢头发,跟他下楼。“我总不能一辈子住你家。”他们毕竟只是朋友,不是恋人,也不会是恋人。 庄奕脚步一顿,把他堵在楼梯口,眼神牢牢锁着他手脚,问道:“为什么不能?” “因为……”寻聿明动弹不得,只能含混支应:“我们是朋友啊,总不能赖一辈子。” “谁要跟你做朋友。”庄奕嗤了一声,反手箍住他腕子,将他抵到了墙边。“朋友之间,会像现在这样?” “你……”寻聿明试图挣扎,可惜徒劳无功,他的力气太大,“你答应我不动手动脚,你得守、守信用。” “遇见你就不想守信用了。”庄奕从小被教育要做个绅士,可他却望着寻聿明,用眼神抚摸着对方的每一寸,仿佛要将他生吞活剥,“我现在只想做一回小人。” 一个什么都不管的,彻头彻尾的,小人。 寻聿明在他漆黑的眼里望见自己的倒影,如此自私,又如此狼狈。他定定心神,冷声道:“放开我,不然我马上走。” 话音带着锋芒,刺破了庄奕心底的痂,他敛起伤口,霎那间的脆弱一览无遗,却又很快被掩饰过去,只微微笑了笑:“和你开个玩笑,这么认真做什么。” 寻聿明竭力维持着严肃,内心酸楚不已,咬着嘴唇道:“我不禁逗,别跟我开这种玩笑。” “好。”庄奕几乎立刻答应,否则他不知还要陷在眼下这种境况中多久,他的回答慌乱又仓促。像是在逃避什么。 寻聿明看着他的样子,实在是不忍:“我……” 他为什么要扮演这样恶毒的角色? 他受不了在庄奕的脸上看到那种表情,那种分明被刺痛,还要强颜欢笑、故作潇洒的表情。“你骂我吧,我真的……我求求你骂我吧。” 寻聿明跌坐在台阶上,双手抱头,蜷成一颗蛹。他好想要一副壳,哪怕是层薄薄的茧,哪怕只能供他逃避片刻,喘一口气。 庄奕仿佛听得见他呐喊,蹲下身将他收进怀中,不轻不重地抱着,像抱一只折翼的鸟。他的怀抱那么炙热,慢慢收紧,收紧……捂化一身的坚冰。 “傻瓜,”他的声音也带着温度,低低道:“我怎么舍得骂你。”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一片空白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Queenwx、25661956 5瓶;纪珍珠、维桑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8章 诱哄 庄奕抱起微微发抖的寻聿明,将他放进沙发, 给他冲了一杯热茶。 “喝点水, 别胡思乱想了。” 寻聿明两手抱着杯, 搭在膝头的软枕上, 他的眼神跟着庄奕, 随他进入厨房,又随他走进卧室,最后随他落在了身旁的沙发里。 “你看。”庄奕抱来两只小奶猫,一只是他之前见过的平头,一直是中分的小橘,两只猫都有短短的脚,一看就是他家那只矮脚猫在外面一夜风流后的结果。“这两只是最漂亮的。” 寻聿明拨弄它们的脑袋,橘子顽皮, 抱着他的手蹭蹭,平头乖巧, 窝进他怀里揣起小爪子。两只猫都有圆圆大大的眼睛, 小小年纪脸蛋已经鼓起来,漂亮极了。 庄奕笑说:“我养不了那么多猫,打算分一分送给朋友,就留下它们两个吧。” “可以的。”寻聿明伸出食指, 轻搔橘子脑袋, 毛茸茸的耳朵抖了抖,眯着眼睛似乎很享受。“好可爱。” “你给它们起个名字吧。”庄奕说,“以后我不在家, 你帮我喂喂它们。” 寻聿明看他一眼,幅度很小地笑了笑,似乎在说,你那么有时间,怎么还让我这个忙得四脚朝天的人照顾猫。 庄奕猜准他的心思,将小猫抱开,道:“你知道我为什么养猫吗?” “为什么?”寻聿明怎知原因,“不是因为喜欢吗?” 喜欢自然是喜欢的,但他是在养了猫之后才慢慢喜欢上宠物,庄奕解释:“因为来我这儿做咨询的人很多,为了让他们别太紧张,我才买了两只猫,给他们抱着。” 据研究表明,猫可以唤醒人类的怜幼心理,从而让人感到放松愉悦,养猫时间长了,可以帮助降低血压,缓解焦虑,有利于身心健康。 寻聿明喝了口茶,轩眉问:“然后呢?” 他说这个的意思是……? “我想让你和我一起养它。”庄奕直视着他的眼睛,正色道:“你难道不觉得,你现在的焦虑情绪已经很严重了吗?你这次胃出血,心理咨询的进度又落下不少。” 寻聿明垂下头,他眼睛红红的,拇指在杯边摩挲几下,没有答话。 庄奕双臂撑在膝头,是个俯身恳谈的姿势,他拉过寻聿明的一只手握着,徐徐说:“我希望和你讲清楚一件事。”他知道心结不是一朝一夕能放下的,但问题总要去面对,总要想办法解决。 寻聿明微抬下巴,看了他一眼,复又低下头去,抿着花瓣嘴唇,听见他说:“我知道外公的事对你打击很大。” 外公是他唯一的亲人,祖孙俩相依为命多年,无论谁有一点不好,另一个都会痛不欲生,几近崩溃。这一点庄奕可以理解,也深有感触。 人们常说爱情是一副盔甲,其实亲情也是。盔甲很硬、很重,有时你会觉得它是个负担,可当危险来临,它也会保护你。 目睹亲爱之人生命消逝的过程,就像日复一日,慢慢拔去身上的鳞片,你结了一身痂以为是层保护壳,揭开才知下面藏着多少血淋淋的伤口。 “这世界上的事太残酷,不能只压在一个人身上,我们总要学会让别人帮忙分担。” 寻聿明从小沉默寡言,性格隐忍,庄奕是能体谅的,可他也很想让寻聿明敞开心扉,不必完全暴露,只要绽开一条小小的缝隙,让他能照进光去。 “我知道你的顾虑,我不强迫你做任何事。”庄奕见他神色犹豫,握紧他想要挣扎的手,道:“你怕我被你连累是不是?” 事实上他怕任何人被连累,不止是庄奕,只不过庄奕是他最珍重,最想保护的那个。 “但你知道吗?”庄奕笑了,“什么对我是最好,你其实根本不明白。” 对一个人好,不是用自以为对他好的方式待他,而应该给他他想要的,在不伤害彼此的前提下,尽量满足对方,使对方快乐。 “我知道,你其实对我很好。”无论外人怎么看,无论寻聿明怎么否认,庄奕始终在他身上感觉得到被爱。 那是一种极其微弱,却抑制不住向外散发的感情。就像大雪天里,幽幽飘进窗子的一缕花香,因为太不容易察觉,太过于难得,让你几乎怀疑那是错觉。 可那不是错觉。 你能在困极的时候看见床而不睡吗? 你能在渴极的时候看见水却不喝吗? 你能在饿极的时候对食物无动于衷吗? 庄奕接近寻聿明,就像濒死求生,这份爱如此强烈,已经化作了本能。而寻聿明却是在不断地压抑本能,庄奕有多痛苦,他只会痛苦十倍。 爱是自私的,爱也是无私的,这取决于你更爱自己,还是更爱对方,寻聿明无疑是后者。 他看着庄奕,望进他眼里,“你想要什么?” 你到底想要什么? 什么才是对你最好的? 无论什么,我都给你。 庄奕微微一笑,伸手捋了捋他的碎发,“我想要你快乐。” 寻聿明一震,他脑海中设想了千百种回答:想要你不再隐瞒,想要你不再骗我,想要你跟我和好……却没料到,他想要的只是这个。虽然惊讶,却又心有戚戚,一句话竟把自己的一颗心也道白了,剖空了。 “答应我一件事好吗?”庄奕对他笑,看起来包容而宽纵,无论答不答应,他总是不会生气的。 “什么?”寻聿明自然答允。 “从现在起,”他也不为难寻聿明,只说:“别再觉得什么都是在浪费我的时间,尽管耽误我,不要愧疚,好不好?” 人生那么漫长,庄奕不想活得这样争分夺秒:“我又不是那些年轻漂亮的小姑娘,花期那么短,耗不起,等不起,没几年就凋谢了。我这一生可还长着呢,你看看我。” 庄奕指指自己,他刚才下楼前换了休闲服,薄薄的衬衫套在身上,掩盖不住精瘦矫健的身材。“我们家人一向长寿,我成天运动,最不济也得活个百八十岁吧?” 寻聿明被他说得想笑,笑出来却又忍不住眼酸。 “我又没打算结婚生子,也用不着为钱发愁,事业早过了更上一层楼的阶段。我今年才三十出头,往后还有六七十年的时间,你不让我蹉跎岁月,我做什么呀?” “耽误”这个词其实很有意思,只有当紧急的事情摆在眼前,而你又不得不去做的时候,才怕被耽误。庄奕的人生已经可以一眼望到头了,他又有什么事可以被耽误呢? “谬论。”寻聿明扁嘴道,“难道你就不打算找个人,跟他好好过日子了吗?” “我找不到。”庄奕摇摇头,“你知道茫茫人海中,两个人相遇的几率是多少?” 寻聿明不知道:“多少?” “0.00487。”庄奕道:“相爱的概率是0.000049。” 虽然知道数字一定很小,寻聿明仍然惊了一下。庄奕笑说:“相爱却又未必合适,想要在世界上找到刚好契合的另一块半圆,比上天摘一颗星星还难。所以你不要对我要求太高,我对这件事没有你想的那么执着。” 寻聿明闻言,默默片刻,不确定道:“可也不能永远这么着吧?” 他不想看到庄奕离开自己就一直形单影只,始终还是希望他得到幸福,哪怕这幸福不是自己给的。 “顺其自然,随遇而安吧。”庄奕拍拍他发心,他似乎是看淡了情爱,其实只是除却巫山不是云罢了,“我们肯定不可能是单纯的朋友。” 有那样的过去,怎么能只做朋友。 “但就算我们不是爱人,也可以是家人,是生活中最亲密的伴侣。”庄奕一步步诱骗他,“我现在只是让你不要把我划在你的生活之外,我希望你有困难首先求助我,有心事首先向我倾诉。不要觉得这会耽误我,也别觉得这是吊着我胃口,因为我很愿意,我就是喜欢在你身上浪费时间。” “时间嘛,”庄奕笑笑,“就是用来挥霍的。” 寻聿明被他绕晕了,不知道该说什么,看着他深邃的眼睛,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好……好吧。” 庄奕计谋得售,满心得意,面上却瞧不出异样。晚上睡前,他又跑去问:“你明天去看外公吗?” 寻聿明刚冲过澡,身上带着淡淡的沐浴露味道,他头发吹干之后搭在眼睛上,看起来软软趴趴的,比他白天高傲专业的时候,别有一番情致。 庄奕的睡衣和他是同款,一身黑和一身蓝,丝绸质地宽松垂坠,衬得人很是潇洒。寻聿明掀开被子,摘下眼镜,靠着床头说:“我本来打算今天下午去的,雨太大了不好走,明天下班去吧。” “那我和你一起去?”庄奕坐到他身边,盯着他犹豫的眼睛,“不是答应我了吗?以后外公的事,难道还不肯告诉我?” “我……好吧。”寻聿明皱皱眉头,总觉得哪里不对,天才少年的脑子打了几个结,竟绕不过弯来。“那明天五点,我在病房楼门口等你。” “可以。”庄奕一口答应,去外间给他拿来一只小小的白瓷加湿器,放到他床头枕边,“帮助深睡眠。” 寻聿明还不想睡,他抱起电脑,打开给他看里面的片子:“你看这个病人。” “是谁?”庄奕熟悉的是精神科内容,看不懂他那些复杂晦涩的病例。 “那天我在医院碰见一个人,这是他发给我的。”寻聿明将自己被投诉那天,在医院葡萄架下遇见的人和他说了,又道:“这个病人是他家属,因为事故导致脑损伤,现在得了间歇性失忆。” “失忆?”庄奕挑眉问,“电影小说里那种?” 寻聿明一笑,道:“不是,只是偶尔会忘记一点事,也不确定什么时候会忘记什么。他当初昏迷时间太长,已经造成了永久性脑损伤,现在还在医院,总之不乐观。” 庄奕叹了口气:“那你打算怎么办?” 寻聿明正想和他说这件事,“如果我的研究成功了,我就能帮到他。而且……” 他抓住庄奕的左臂,翻转到侧面,说:“应该能治好你的手。” 心心念念,无非是这件事。 庄奕左手无名指跳了跳,指尖划过他手腕,又抽了回去。“我的手没事,不刻意去感觉根本察觉不出来,也不影响正常生活。你不用太有压力。” 何必呢,左右他现在不必拿手术刀。 寻聿明不想多说,事情没确定之前,他不想让庄奕抱有太高的期望,拉着被子躺下说:“我困了,你去睡吧。” “好。”庄奕给他掖掖被角,关上灯,走到门口,忽又回来道:“哎,给你看样东西。” “什么呀?”今晚的月亮不好,寻聿明在黑夜中看不见。 庄奕右手握成拳,抬臂一挥,伸到他面前,只见掌心里露出一颗亮闪闪的光点,仿佛萤火虫。寻聿明瞪大眼睛,撑起身道:“这是什么啊?” “给你摘颗星星。”庄奕笑着将那颗荧光石塞进他手里,低头在他额上一吻,“晚安,小耳朵。” “你……”寻聿明吓了一跳,忙捂住额头,“你做什么?!” 庄奕莞尔一笑:“这是绅士的礼仪,晚安吻。” 瞎说。 什么礼仪会让人乱亲,又不是情侣。 寻聿明才不信:“真的?” “当然了。”庄奕一本正经,“贴面礼你总知道吧?” 陌生人都能搂搂抱抱,假装亲吻面颊,何况朋友亲人之间。 想想也是,寻聿明狐疑地点点头:“就算你对好了。” “那你也要回一个啊。”庄奕耸耸肩,“怎么可以没礼貌?” 就知道他是骗人。 寻聿明举起星星,眯着眼打量他,内心颇犹豫。庄奕神色自若,看起来当真没有丝毫疑点,他从小跟着英国的祖父母长大,说不定真有这种奇奇怪怪的事。 如果忸忸怩怩,反倒显得自己矫情暧昧,倒不如大大方方。 寻聿明心一横,仰起头,在他额上吻了一下。 “晚安。” 作者有话要说:下章探病。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思景FunFunny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9章 挖墙脚 “你被打了?” 周一早晨上班,岑寂见到寻聿明的第一句话, 就是问他遭遇了什么。 寻聿明捂着眶骨上的青紫, 道:“睡觉的时候不小心砸了一下。” “睡觉还能把眼眶砸黑?”小周嗦着棒棒糖, 站在他跟前像座小山, “你睡觉也太不老实了。” “才不是我。”寻聿明从无菌箱里拿出培养皿, 将大脑组织切成片放进去,一面拉过显微镜,一面解释:“都怪庄奕不老实,手机才掉下来。” 要不是庄奕跟他拉拉扯扯,非要抱他,怎会有此一劫。 一群人寂静三秒,互相交流了一个眼神:“……也太激烈了吧!” 岑寂又道:“老师啊……听说你和刘大夫抢病例了?”他的消息最灵通,其他人还没听到风, 纷纷凑过来问怎么回事。 “我几时和他抢病例了?”寻聿明皱了皱眉,抬起头看他, “你听谁说的?” “孙卓和小赵是这么说的啊。”仿佛有人偷听似的, 岑寂压低声音,悄悄说:“听说咱们科那个间歇性失忆的病号,私下里也不知道怎么找着你,现在主治大夫已经换成你了。” 寻聿明登时恍然, 先前遇见病人家属时, 确实听他说之前是刘大夫做的手术,但家属并不满意。 “刘洪祥这个人吧,看着笑眯眯的, 其实不大好惹。”岑寂提醒他,“要是治不好,没必要得罪他。” “我心里有数。”寻聿明点点头,“等会儿我去跟他说一声。” 他也没想到,病人这么快便要求换大夫了,有些措手不及。 中午趁休息时间,寻聿明去了趟行政楼的办公室,走到门口,先遇见一位不速之客,对方看到他,上来笑了笑:“寻大夫是不是被我吓着了,才故意躲着不见我呢?” 任雪原比上次见面时头发短了些,看起来更年轻精神,他穿着黑夹克,样子颇随意。寻聿明礼貌一笑,道:“我搬家了,任总不是知道吗?进来坐?” 他说“进来坐?” 不是“进来坐。” “里面人多不方便,寻大夫有没有时间?”任雪原看看左手手腕,刚十二点十分,“一起吃个饭好吗?” 上次见面闹得很失礼,上上次又放了他鸽子,寻聿明也觉过意不去,只得答应下来:“好吧,不过时间不能太长。” 下午有手术。 任雪原与他并肩往电梯走,微微笑着说:“我知道一家吃清汤腩的地方,离这儿不远。你前段时间动了手术,吃点清淡的怎么样?” “可以。”寻聿明没要求。 二人去停车场取了车,从医院后门出去,拐出两条街,进了一家不大但极静雅的餐厅。店里气氛很是悠闲,大厨就在客厅中央忙碌,一切透明可见。 任雪原要了招牌清汤牛腩粉,让给寻聿明点餐。 “我要一样的吧。”寻聿明拿起手机,见有一条未读消息。 庄奕:「在忙吗?中午想吃什么?」 自从他复工之后,便一直去庄奕的咨询室吃午饭,一饮一食都是海湾店里专门送的营养餐。庄奕被展主任的话吓怕了,生恐他再不注意,以后当真发展成胃癌,因此每天按时督促他吃东西,一顿不落。 寻聿明低头给他回复:「和任雪原在外面吃清汤腩,中午不过去了。」 本不想说和谁吃饭,又担心庄奕知道不高兴,已经瞒着他一件天大的事了,其他小事能直说还是尽量诚实罢,何况本来也没什么见不得人的。 “庄奕吗?”服务员来上菜,任雪原将先做好的一份给他,自己却不吃。 “嗯。”寻聿明笑笑。 这人一看便是风月场中的老手,桩桩件件小事都做得体贴入微,却丝毫不给人压力。不像毛头小伙子,在你面前表演个什么,或是为你做了什么,一定要满眼星光地看着你,等待你的夸奖,或是生怕你瞧不出来,每一个毛孔都在呐喊着提醒你。 只是过于圆融细致,反而失去了真挚热情的可贵。他的每一个动作、每一句甜言,都经过精细缜密的计算。你也知道这些不会凭空得来,所有“恰到好处”的背后,必都夹杂着无数个前任的影子,经历过无数次的试错与争吵,才将他磨砺得如今这般老道。 寻聿明只觉得索然无味。 其实仔细想想,庄奕也如任雪原一般懂得照顾人,可不同的是,庄奕每一分的体贴都发自真心,温柔是他的本性,绅士是他的底色,不需要刻意,诚然一腔热血。 从前刚和他生出暧昧时,寻聿明不确定他的心意,也曾黯然神伤过,以为他对自己的好和对别人的好一样,并非出于喜欢,出于爱,他只是太有礼貌罢了。 然而接触久了,寻聿明便知道不是,庄奕的教养根植于骨血,他对旁人的礼貌永远带着客气和疏远,唯有对自己才是独一无二的亲密,他可以帮助任何人,但不是谁都能让他甘之如饴地照顾一辈子。 说到底,寻聿明也只是个双重标准的人而已,庄奕体贴他便觉得真心,任雪原体贴他便觉得世故。可话又说回来,面对喜欢的人,谁能不双重标准呢? 爱本来就不公平。 “你搬去和他住了?”任雪原又问。 “嗯,暂住一段时间。”庄奕早晨照着食谱给他做了八宝粥,寻聿明吃得很饱,眼下还不饿,尝了两口牛腩粉便只拿着勺子慢慢喝汤。 任雪原见他没什么食欲,又点了一盅开胃的陈皮红豆沙给他,“我以为你已经和他分手了呢。” “是分手了。”寻聿明抬头看他一眼,并没问他怎么知道自己和庄奕的事,想来他这样的人,定有办法。“我没打算跟他和好,但我以后不会跟任何人谈恋爱了。” 也请你知难而退。 他心想。 “你才二十多岁不到三十。”任雪原笑笑,一点尴尬的表情都不见,“这话说起来,太早了点。” “早吗?”寻聿明扯了扯嘴角,“假如我能活到五十岁,现在已经过了多半,此后的一半,应该也可以断言了。” 何况,即便能长命百岁,没有庄奕,也没什么意思。 “五十岁是不是太保守了?”任雪原笑问,“现在医学这么发达,你自己也是最好的医生之一,未免太小看自己的寿命了。” 寻聿明抿了口甜甜的红豆沙,苦笑道:“我觉得,我应该不会太长寿。” 五十岁,是他给自己的极限。 “胡说。”任雪原只当他是年轻人瞎说,也不深究,叹了口气道:“所以寻大夫真的不打算考虑我了?” 每次见面,他的态度都写着拒绝,“难道庄奕就那么好?” “就有那么好。”寻聿明语气淡淡的,声音轻得人不易察觉,却让任雪原听出了前所未有的坚决意味。 “那好吧。”他擦擦嘴角,两手交叉撑着桌边,笑说:“我也不勉强你了,但想请你考虑一件事,你能答应我吗?” “什么事?”好像大家一被拒绝,便都拥有了讲条件的筹码,寻聿明只能无奈。 任雪原正色道:“你得答应我保密,连庄奕都不能告诉。” “这……”寻聿明不想对庄奕再有其他的秘密,“我不能保证,是关于他的事吗?” “哦不。”任雪原摇摇头,“其实说起来也没什么,但涉及到商业机密,所以不能外露。” 寻聿明想了想,颔首道:“我只能答应你,不主动告诉庄奕,但要是他问我,我不会骗他的。” “……好吧。”任雪原略一犹豫,不想放弃机会,终究还是妥协,“我是想请你去我公司带科研项目组,医疗研究是我们公司一直想做但没做的领域,未来肯定也是前沿,我需要一个权威专家坐镇,否则太难打开市场。” 寻聿明闻言一愣,愕然道:“所以你接近我,其实是想挖墙脚?” 合着庄奕是白吃醋,真该有危机感的是老陈才对。 任雪原一歪头,表情颇无辜:“如果你现在愿意跟我,我还是会很高兴的。不过……生意是生意,你说得没错,主要还是为了挖墙脚。” “你还真是……”寻聿明想说他老奸巨猾,生生忍住没说,看时间不早了,起身道:“我回去考虑考虑,再给你答复吧。” “好好考虑,我开的价不低。”任雪原跟他出去,想将他送回医院。 门口恰好来了一辆黑色suv,庄奕跳下车,朝他一笑:“任总也在,真巧。” 末尾两个字,咬得格外重。 寻聿明明知故问:“你来做什么?” “吃午饭呀。”庄奕表情如常,但寻聿明最了解他,分明看见他下颌角的线条都绷紧了,定然有气没发作。 “那快去吧,这个时间最好的牛腩都卖完了。”任雪原转过头,朝寻聿明暧昧一笑:“别忘了我说的,明明。”转身走了。 他一离开,庄奕立刻拉下脸,看向寻聿明:“你们说了什么呀?明,明!” “没什么。”寻聿明暗暗好笑,坐进副驾驶,系上安全带盯着他。 庄奕想问,但那是他们之间的私密谈话,他没资格打听隐私,隔着挡风玻璃与寻聿明对视片刻,终于不情不愿地进了驾驶室。 一路把他送回医院,庄奕半个字也没说,连寻聿明都憋得难受,他居然真的不问,下车的时候冷声道:“五点在这儿等你。” “好,再见。”寻聿明笑着回了试验室,下午做了台对他而言没什么技术含量的引流术,五点准时去停车场找他。 庄奕提前买了许多水果,默默放进后备箱,一下午过去,还是不跟他讲话,满脸不悦。寻聿明坐上车,趁着等红绿灯,拉拉他衣角,“还生气啊?” “我几时生气了。”还不肯承认。 寻聿明也不做声,僵持良久,庄奕渐渐按捺不住,回头道:“怎么不说话?” “没什么可说的啊。”寻聿明抿着嘴角。 庄奕低低哼了一声,脸色更黑,头顶一朵乌云,一直开到疗养院都没散。 寻聿明带他穿过青草地,让他在红砖楼门口的躺椅前等候,自己先进去。庄奕只能留在外面,一个人对着满眼的青山绿水,愈发憋闷。 任雪原真的很烦。 等了许久,寻聿明终于出来叫他,“外公请你进去。” 庄奕忙跟他往里走,门后是一条大长廊,两边都有房间。寻聿明带他登上三楼,往左手边一转,敲了敲最里面一间屋,走了进去。 这间房不大,布置得还算温馨,墙上挂着山水画,当中一张大床,一个穿病号服的老人家斜倚在床头。 庄奕见状,不由得一震,外公头发短短的,削瘦的颊边一块老年斑,比十年前见面时老了许多,精神也大不如前。 “小庄!”外公看到他,高兴得右手直抖,颤颤巍巍伸在半空中。 庄奕赶紧上前握住,喉结滚了滚,片刻才道:“外公,我……太久没来看你了。” 外公笑起来,牵动满脸皱纹,他从头到脚细细打量庄奕,浑浊的眼里泪光盈盈,连声道:“好……好……好孩子。” 寻聿明怕他情绪起伏影响病情,提醒道:“外公,让他坐下说吧。” “坐……坐下说。”外公点点头,仍是攥着庄奕的手不放,回头瞥见寻聿明,忽然想到什么,一指墙角,“嗯”了一声,语调短促而严厉。 寻聿明一怔,脸涨得通红:“外公!” “嗯!”外公又喝一声,比上次声音更重。 庄奕一头雾水,看看外公,又看看寻聿明,只见他磨磨蹭蹭挪到墙角,双手背后,脊背挺直,面壁站定了。 “……” 作者有话要说: 第40章 探病(一) 外公攀着床边坐起身,双臂不停晃动, 似是有话要说, 却只望着庄奕说不出口。 “外公。”庄奕扶着他半边肩膀, 以防他摔倒, “您有什么话, 慢慢跟我说,我听着的。” “我……”外公看一眼寻聿明,视线转回庄奕脸上,嘴唇几抿,终于断断续续道:“我代明明,给你赔……赔……” 一连说了两个“赔”字,再也讲不下去,神色愧疚无以。 庄奕明白他的意思, 侧脸笑了笑,泪花打个转, 复又一派轻松:“外公, 不怪明明,真的。您也别自责,我们的事儿……总之太复杂了,和您没关系。” “有!”外公摇晃着脑袋喝道, “有关系……我没教育好他, 是我没教育好。”说着,声音不由带了哽咽,“他要当陈世美, 我不能答应的……我要是知道,不能答应的!” 寻聿明默默听着,泪珠悄然滑落,心里却钝钝的。 外公是五年前知道他们分手的,那时他得到一个去哈佛做交换生,能参与顶级神经学项目的机会,给家里打电话报喜,外公问他庄奕会不会陪着去,他实在不想再骗人,一咬牙便将分手的事说了。 听说他因庄奕手伤了而提出分手,外公勃然大怒,在电话里将他斥责了一通,命令他去给庄奕道歉。但寻聿明固执地不去,外公一气之下,再没接过他电话,连过年回家都对他爱答不理。 从小到大,外公其实很少和人发火,尤其是对寻聿明如此大怒,那是唯一的一次,也是寻聿明最倔强,宁肯在院子里站一夜,也不肯认错的一次。 后来随着时日渐长,外公慢慢咂摸出一点滋味——或许明明是有苦衷的。 实习那年他忙得天昏地暗,好容易有了几天假期,回国探亲时,被外公悄悄看见他拿着庄奕的照片摩挲,外公便懂了。 “明明是个好孩子,他不会真心这样的,他不会的。”外公猛烈摇摆着右手,原本炯炯有神的一对眼睛,此刻已如经年的珍珠,灰黄变色,光彩不再。“他一定是为着我,怕拖累你,为着我……是为着我!”一面说,一面重重捶打自己胸口,发出“咚咚”的响声。 “外公,别这样外公。”庄奕拉开他的手,蹲下身,仰起头,认认真真道:“明明的苦衷我知道,我以前是怪他,但现在当真一点也不怪了。他是我见过最坚强、最善良的好孩子,这都是您教育出来的。他做错了事您要负责,那他长得这样好,您也要负责。” 外公的皮肤像一层脆油纸,仿佛一折便碎了,他抬起腕子擦了擦眼角,拍拍庄奕的手,一时无言以对。 正沉默间,外面门板三响。 护工小哥看见这边情状,探头探脑地说:“江老师,您该做检查了。” “我陪您去吧。”庄奕忙将墙边轮椅撑开,把两股战战的外公扶进去,“在哪儿做检查?” 外公摇摇头,推开他,指指穿黑T恤的小哥:“小杨陪……陪我去,你坐,坐。” 庄奕不愿拂逆他的意思,给他整整衣摆,将他送了出去。 外公走后,他又在门外站了片刻,深吸一口气,重新换上笑容进屋。寻聿明还老老实实站在墙角,两条腿并得紧紧的,一双手交叠在尾骨顶端,站得笔管条直。 庄奕看得新奇,从前听他说过在家不听话或犯错会被外公罚站,但今天亲眼看见,还是觉得惊讶又好笑。 没想到这么高高大大的男人,平时在人前端着学术权威架子的男人,手术室里指挥若定、临危不乱的男人,竟然会因为外公的一声呵斥,便乖乖走到墙角罚站,还是以如此羞耻的姿势。 “你就不会偷会儿懒么?”庄奕嘴角噙笑,抱着肩靠在墙边,调侃道:“外公出去了,你等他回来再站也不迟。” 他满眼幸灾乐祸,寻聿明扁着嘴瞪他一下,脸上泪痕宛然。庄奕翻出袖口柔软的内衬,抬手帮他擦了擦,“怎么哭了?这么委屈吗?” 寻聿明侧过脸不吭声,庄奕捏着他下颌强行扳过脸,笑问:“怎么不说话?坐下吧,这么站着怪累的。” “外公没准我坐。”寻聿明闷闷道。 “你知道外公为什么罚你站吗?”庄奕看着他说,“明明,外公真的很爱你。他是怕我还记恨着以前的事,以后对你不好,所以才当着我的面训斥你,是罚给我看呢。” 其中良苦用心,只怕也唯有同样这般爱他的庄奕,才能体味了。 寻聿明眼圈一红,点头道:“我知道,外公做什么,都是为了我好。” 小时候担心他成绩下滑影响前途而罚他,长大后担心他得罪爱人失去幸福而罚他,无论何时何地,外公总是一心为他着想。 “我……”寻聿明禁不住鼻酸,眼泪又不争气地掉了下来。 庄奕扳过他肩膀,将他按进怀里,一下下拍着背,柔声道:“别哭了,外公不是还好端端的在这里吗?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每个人都无法避免衰老,我们只要多陪陪外公,他就会很开心。” 寻聿明依偎在他怀里,仍是手背后的姿势,眼泪沁湿了他小半个肩膀,口里泣不成声地念叨着些什么。庄奕也听不清楚,只是抱着他,轻轻抚摸他脑袋,在他背心缓缓揉搓。 外公做完检查回来,听见屋里隐隐传来啜泣之声,按住轮椅,指指楼下,吩咐护工带他去人工湖边吹风。 寻聿明哭得没力气,渐渐止住声音,庄奕在他耳畔低低道:“外公怎么还没回来?我们去找找他吧。” “可是……外公还没让我动。”鼻音囊囊的,听着格外乖巧,寻聿明靠着他肩膀,大半重量都压在他身上,也不知是谁在罚站。 庄奕叹了口气,看看表,已经一个多小时了,这样站下去还不如直接挨顿打痛快,真够折磨人的。 他将想法告诉寻聿明,后者笑道:“外公说罚站还能锻炼身体,打要是打重了,会生病的。我小时候身体不好,外公从来不舍得打我,写错题就罚抄,做错事就罚站。” “我也没挨过打。”庄奕忆苦思甜,发现自己和他的童年颇有相似之处,“我如果做错事,就会被限制出门时间,和一些活动。但我家的管家特别疼我,每次他都悄悄掩护我出去,被发现前再溜回来,从没被发现过。” 他的外表太具迷惑性,看起来温文尔雅,祖父母怎能想到他的反叛精神都藏在心里,只是不肯声张罢了。 “谁说我没挨过打。”寻聿明笑道,“有一次我想做沸点实验,但家里没热水了。我就偷偷烧了一大壶开水,结果太沉了我拎不动,一下子洒了,差点儿烫伤腿。外公发现以后,用扫床单的那种板梳把儿敲了我手心,都敲肿了,求饶都不管用。” “活该。”庄奕捏捏他脸颊,笑容暗藏宠溺,“换了我打得你屁股开花,看你以后还敢不敢。” 寻聿明闻言,挣开他的怀抱,道:“我去找外公,你自己待着。” 庄奕忙跟上去,边走边说:“怎么生气了?” 哭完以后倒像个小孩子了。 寻聿明跑到门口,见远处青草坡上,外公正坐着跟另外两个老头说话。他和庄奕走过去,笑问:“聊什么呢,外公?” 外公看见他们,一向严肃的脸上也绽开炫耀的笑容,冲旁边人道:“这是我的两个外孙,好乖的。” 两个人陪他坐了半天,眼看日落西山,夜里凉起来,便将外公推了回去。庄奕切开一只火龙果,用小勺挖着喂给外公,寻聿明怕他吃太多不消化,剩下半个便收进冰箱没动。 吃完水果,护工来分药,庄奕倒了温水,问道:“这吃的是什么?” 寻聿明太阳穴一跳,刚想阻拦,护工已脱口而出:“还是硫必利啊。” “硫必利?”庄奕默默记下这个名字,冲寻聿明笑笑,没说什么。 他们在疗养院待到晚上八点半,等外公洗完脚睡下后,才开车回家。 庄奕落下玻璃,晚风倒灌进来,轻纱般笼罩着他们。寻聿明斜倚车门,额前碎发飘扬,那双明媚的眼睛展露在霓虹中,倒映着窗外匆匆流淌的浮光掠影。他心情不错,看得出来,今天外公非常高兴,他也好久没这样轻松了。 回到家,庄奕叫了两份外卖,吃完便催他去洗漱休息。 寻聿明心里想着外公吃的药,只怕是瞒不住庄奕了。这病的遗传性很强,一旦告诉他,也许他会猜到当初自己和他分手的真正原因。可若不告诉他,终究他能查出来。况且他现在不问,不代表以后不会问,到时难道还能骗得住他吗? 自然是实话实说。 寻聿明好生纠结,躺在床上踌躇半日,怎么也睡不着。他翻起身,扭开台灯,去敲了敲庄奕房门。 他想好了,只告诉庄奕外公的病情,绝口不提自己半个字,如果他问便矢口否认。这件事是自己最后的隐瞒,也是最后的底线,怎么都不能坦白的。 他甚至不敢想,假如庄奕知道他遗传了外公,会为他牺牲多少。他的大半生注定要毁了,外公的一生已经毁了,这世上他珍视的人只剩下一个庄奕,他总要努力保护好,不能让他的人生有半点瑕疵。 门敲了又敲,庄奕半天才打开,“怎么了?” “没事,你睡了吗?”寻聿明见他困眼朦胧,眉宇间隐有疲态,歉然道:“我吵醒你了?” 事实上庄奕并未睡,他方才在查资料,搜索“硫必利”三个字,跳出来的屏幕上,赫然写着“抗精神失常药”几个字。 “还没,有些工作。”庄奕道,“你睡不着吗?” “不是。”寻聿明摇摇头,揪着睡衣下摆说:“我是想跟你说,外公他……” “嗯?”庄奕挑眉,“外公怎么了?” 难道真如他猜测的一般,是精神分裂之类的疾病? “他得的是,”寻聿明心一横,望进他眼里,“亨廷顿舞蹈症。” “亨廷顿……舞蹈症?”庄奕仿佛听过这个名字,只可惜他的医学生涯止步于入门前夕,一时也不知究竟。 寻聿明解释道:“亨廷顿舞蹈症是一种退行性神经疾病,也就是说神经功能会随着时间推移而退化。这个病目前全国大概有三万多例,一般在三十到五十岁之间发病,发病后神经会不受控制地抽搐,表现出像舞蹈一样的动作,而且随着年龄的增长会越来越严重,最后发展成神经功能障碍,甚至痴呆,最后死亡。现在世界范围内都无药可治,只能暂时控制症状。还好我外公发病非常晚,所以目前症状还能控制,以后就……很难说了。” 他将病症解释得清清楚楚,唯独漏掉了最关键的信息:亨廷顿舞蹈症是显性基因遗传病,遗传概率高达百分之五十。 “这个病遗传吗?”庄奕一语切中要害,眼里的焦虑与恐惧一览无遗:“你有没有可能……?” “隔代遗传概率很小。”寻聿明用力扯出一个轻松的笑容,“我做过基因检测了,没事。” “ 噢——Thank God ! ”庄奕一颗心瞬间落地,激动之下忍不住用英文喊了出来。 他调整调整呼吸,一把抱住寻聿明,声音仍止不住颤抖:“不管外公变成什么样,我都在这里,我们一起照顾他。别怕,千万别怕……小耳朵。” “谢谢你。”寻聿明笑中带泪,此时此刻即便死了,也值了。“有你,我什么都不怕。” 作者有话要说:对不起来晚啦,是he,放心吧。 昨天忘记感谢投营养液的宝宝了。 湫棠6瓶、野草8瓶、淮水不逝5瓶、宁稚10瓶、思景FunFunny10瓶。 谢谢大家的支持~ 第41章 捉弄 “你怎么不早跟我说?” 庄奕紧紧抱着寻聿明,下颌摩挲着他的额角, 语气明显带着心疼。如果早知道他的境遇, 庄奕也不会与他陌路多年, 一直不肯去找他。 八年来, 他日思夜想, 无不是这个人,可他从未打算与之和好。说到底,他还是怨的,不只是怨,他那曾被寻聿明抛在地上的自尊,更不许他再回头。 或许他自己心里也清楚,一旦再看到这个人,他还是会不顾一切地去纠缠。大概经历过分手, 他已经有一点PTSD了,所以潜意识为他自身的安全着想, 一直阻止他去找寻聿明。 但若早知这些事, 庄奕绝不会等到如今,才说服自己去把寻聿明找回来。他丢了东西,却迁延不前,任他的小耳朵在世事浮沉中颠沛流离。 庄奕后悔了, 他敢笃定, 当初的分手原因绝对是个借口,寻聿明一定是怕外公的病拖累自己,才会那样说。 他实在想笑, 寻聿明是怎样的人他难道不清楚? 那样无情至极的借口,他那时如何轻易便信了?他当时沉浸在自己的黯然神伤里,寻聿明的托词处处锋芒,恰好刺中自己的痛处,以至于竟连一丝一毫的怀疑都没有。 现在想想,当初同意分手放他走,何尝又不是一种逃避。然而世间之事,阴错阳差,往往只是一念之间,早一秒晚一秒,结局便是云泥之别。 “我很抱歉。”庄奕松开手,小心翼翼捧起他的脸,望着他忧郁的眼睛:“请你原谅我的脆弱,以后不会了。” 寻聿明没听懂他的话,但心里莫名觉得触动,牵起嘴角道:“你没有错,我原谅你做什么?” “没什么,去睡吧。”庄奕不想多谈这件事,把他送回屋,拉开被子,看着他躺进去,“睡得着吗?” “今天还行。”寻聿明侧着头,面对着他道:“可能是作息时间不规律,有时候睡不着。” 庄奕没提安眠药的事,掩上被子,关了台灯,“那睡吧,我哪儿也不去,在这儿陪你。” “不用。”寻聿明推推他手臂,“你快去睡,我没事儿。” 又不是小孩子,睡觉还用陪。 庄奕在黑暗中笑笑,寻聿明只听得见他喉咙里低低的震动,他倾下身,一只手臂撑着枕头,另一只手臂轻轻拍着自己,浅浅的呼吸扑在脸上,像是他每一次接近自己时的样子。 “我给你讲个故事吧。”庄奕的声音混着夜霭,仿佛很远,又分明很近,温柔得像一只手,抚摸着寻聿明的耳朵。“那是个初夏降至的日子,有一个人到泰巴旅店休息……” “是《坎特伯雷故事集》吗?”寻聿明打断道。 庄奕笑问:“你不喜欢?” 寻聿明摇摇头,发丝蹭得枕头“簌簌”响,“我最喜欢,你明知道。” 他喜欢的,庄奕都知道。 盛夏的荔枝,秋天的山芋,外公做的红烧肉,寻聿明钟爱的口味庄奕无不清楚;乔叟的诗歌,大仲马的小说,还有纪伯伦那句“长河一样的泪流”,寻聿明中意的章句庄奕无不记诵。 爱是兴趣,是信仰,是他历久弥新改不掉的习惯。 “要我换一个吗?”庄奕像哄小孩一样,抚摸着他的脑袋,“给你讲一个小明的故事怎么样?” “你要捉弄我。”警惕的口吻,却用调侃的语气说出,寻聿明两只手交叠在枕边,等着他的下文。 庄奕温声道:“小明在路上碰见走丢的小熊猫在哭,便自告奋勇带他去找妈妈。他们走了很远的路,终于跋山涉水,来到了熊公馆。 灰熊管家看到小熊猫,说:‘对不起,他是熊猫,妈妈不可能在这里。’ 小熊猫马上道:‘我爸爸妈妈是熊,他们就住在熊公馆。 管家道:’可你长得不像熊生的呀。’ 小熊猫急了,拍着小胸膛说:‘明明是熊孩子哦!’” “我就知道!”寻聿明反应过来,又好笑又好气,黑暗中推他一把,“你故意捉弄我。” 庄奕顺势跌倒在地,装腔作势道:“哎哟,我可摔着了。” “活该,谁叫你编排我。”寻聿明扒着床缘,伸手说:“起不起来?” “使劲儿。”庄奕握住他的手,脚一蹬,趴到了他身边。 今晚残月如钩,亮得出奇,照耀着庄奕的表情。他眼里熠熠生辉,表情有点无赖,语气有点撒娇,戏谑中还带着试探:“我起不来了,怎么办?” “瞎说……”寻聿明心化了一半,另一半也再硬不起来,“快起来吧。” 庄奕目光温和带笑,一瞬不错地望着他,右手悄悄移动,游走到他摊开的掌心,食指在上面挠了挠,“别赶我走,好不好?” “…… ” 他近一米九的人,浑身肌肉饱含力量,压得人动弹不得,偏偏说起话来,又是这样叫人手足无措,真拿他半点办法没有。 庄奕见寻聿明不拒绝也不反抗,愈发得寸进尺,不停向里挪蹭。他躺的位置太窄,旁边没有缓冲空间,刚一动,整个人又翻了下去。 “哎——!” 寻聿明忙伸手去拉,碰到他胳膊,忽然被他用力一拽,两个人瞬间换过来,他倒顺顺当当躺进大床,自己却跌在了他身上。“你又使坏,这么奸诈!” 他以前不是这样的。 庄奕按着他不许挣扎,笑说:“我是跟你学的。” 小骗子。 寻聿明嗤他一声,使劲挣开他手臂:“我去楼下睡了!” “楼下沙发太硬,你当心落枕,明天就没法低头做手术了。”庄奕歪理邪说一套一套的,“快乖一点,就这样凑和一晚吧。你再闹腾,一会儿坏人来了。” 寻聿明坐起身,扭开台灯说:“尽胡说,哪有坏人。” 话音刚落,楼下突然传来一阵短促的门铃声。 庄奕皱了皱眉,翻下床到窗边一看,只见栅栏门后站着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正一下一下按着铃。 寻聿明走到他身后,见状问道:“这么晚了,谁找你?” “不知道,去看看。”庄奕与他一同下楼,却不让他出去,只让他待在客厅,自己到院子里开门。 寻聿明只好隔着窗户向外窥,庄奕走到栅栏后,和那女人嘀嘀咕咕不知说些什么,按开锁将她带了进来。他怕自己住在这里不方便,待会儿见面要招惹嫌疑,想上楼躲一躲。 “明明。”庄奕却叫住他,俨然一派男主人吩咐妻室的架势,“去拿药箱来,给她看看。” “好。”寻聿明转身进屋,去书房架子上取来药箱,道:“要我处理吗?” 那女人裹着一件灰色长风衣,里面一件白T恤,穿着睡裤和拖鞋,显然是披上外套便出门了。她的脸都被一头半卷不卷的长发遮着,左手捂在眼下,似乎不想被人看见。 “这个是我朋友。”庄奕指指寻聿明,问她:“让他帮你看一下,行不行?” 那女人瑟缩了一下,声若蚊蚋地哼了哼。寻聿明知道她不肯,便站在一旁没动。 “我去倒杯水,你等等。”庄奕叹了口气,借着去厨房的动作,瞥了一眼寻聿明。 后者立刻跟上,走到吧台里,听他说:“她脸上有伤,我帮她处理一下,好吗?” “你要处理就处理啊。”寻聿明不解其意,“干嘛问我?” “怕你……算了。”庄奕倒杯温水,拿到客厅,撩开那女人的半丛黑发,只见上面血渍斑斑,泪痕混着青紫淤肿,像开了染料铺子,已瞧不出本来面目。 寻聿明一惊,脱口问:“这……怎么回事?” 庄奕小幅度地摇摇头,示意他别讲话,掏出手机拍了几张照,然后用生理盐水给那人清理过伤口,简略包扎之后,道:“这样不行,我还是得送你去医院看看,万一有内伤就麻烦了。” “我……”那女人浑身发抖,两只手紧紧攥着风衣外套,拼命摇头,“我不去。” 寻聿明上前一步,劝道:“你好,我叫寻聿明,是西湾医院神经外科的大夫。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你,万一你因为外伤导致了脑出血或者其他症状,不及时治疗后果非常严重。” 她眼睛一个大一个小,大的那个双眼皮褶皱很宽,小的那个已经被充血性水肿挤成了一条缝,她看看寻聿明,嗫嚅道:“我不去……我死也不去。” “那我送你去酒店。”庄奕无可奈何,拿上车钥匙说:“你先睡一晚,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我不走!”她猛地拔高声音喊了一声,情绪一转,又哭起来:“求你了庄医生,千万别赶我走,我不能走!” “可是我这里也不方便。”庄奕看看寻聿明,“你放心,我就近帮你找家酒店开间房。要不然你去我朋友的酒店住也可以,一定不会有问题。” “不!我不去,我不去!”那女人一味摇头,满脸泪痕,哭得撕心裂肺。“求求你了,我不去!” 寻聿明见她情状凄惨,悄声同庄奕说:“你这里不是空屋子很多?就随便找一间让她凑和一晚上吧。我看她情绪很不好,万一出去磕着碰着,怪不好的。” 她最后见的人是庄奕,现在出去如果真有事,她家属岂不是要赖在庄奕身上。寻聿明在国内外的医院都待过,这种事见得太多,防人之心不可无。 庄奕盯着他弯了弯嘴角,道:“我是怕留她住下,你会不高兴,这不是想避嫌么。” 既然他不介意,留下也罢。 “那你住一楼客房吧。”庄奕将她带到书房右边的一间屋,里面只有一张床和一只小桌,“卫生间在外面。你先休息,明早我们再谈。” 庄奕去给她拿了床被单,铺好后,便带着寻聿明上了楼。 客房的灯亮了一会儿,很快便熄灭,庄奕掩上主卧大门,道:“你先睡吧,我去打个电话。” 寻聿明点点头,进屋却没睡,听着他那边的电话声挂断,过去问:“她……是谁啊?” 按理说,这事轮不到他过问,但寻聿明怕那女人给他招祸,忍不住打听。 “那是我一个客户,叫杨璐,总是被她老公家暴。我都帮她报了两次警了,她还是执迷不悟,每次都继续回去挨打。” 庄奕屋里的床比隔壁的高,他招招手,寻聿明便坐过去,被他搂着躺在上面,道:“她的事儿一言难尽,回头我再跟你细说。咱们先睡觉吧。” “那我回去了。”寻聿明起身要走。 庄奕处理完刚才的事,没心思再逗他,索性按着人不让走:“就在这儿睡吧,陪陪我。我保证不乱动,否则就……” 他话音一顿,低头看着寻聿明:“你怎么不来捂我的嘴?” 别人家夫妻情侣之间赌咒发誓的时候,一个总要惊慌失措地去捂另一个的口,生怕对方说出来的话不吉利,伤害到心爱之人。 庄奕怎么没这待遇。 “还要捂嘴?”寻聿明一脸茫然,“那你说吧。” “……”庄奕挑眉:“你捂吧。” “你先发誓啊。”寻聿明催促,“你不说,我捂什么?” “可是说了再捂就晚了呀!”庄奕微抬下巴,示意他快捂。 寻聿明莫名其妙,摊手道:“你不说我怎么捂啊?” 庄奕恼羞成怒,捉起他的手往自己嘴巴上一按,“捂!” “……” 作者有话要说:PTSD:创伤后应激反应综合征,即“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25661956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淮水不逝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2章 成熟男人的魅力 翌日清早。 庄奕点开电脑里的菜谱,按教程煲了一锅虾仁粥。生煎他不会做, 晨跑的时候去山脚下的早餐店打包一份, 顺便买些春卷、豆浆一并带回去。 杨璐已经洗漱完出来了, 她休息一夜, 眼眶周围的血肿下去不少, 情绪也不似昨晚那般激动。 庄奕给寻聿明盛碗粥,另拿一只瓷盆放上凉水冰块镇着,见她过来笑道:“买了早点,你随便吃点吧。” “谢谢。”杨璐身材清瘦,身高一米七上下,穿着庄奕给他找的衣服有些晃荡,愈发显得瑟缩。 寻聿明洗完脸,见架子上搭着一块小熊图案的奶茶色毛巾, 和昨天临时用过的庄奕的白毛巾搭在一起,显得格格不入。 他弯弯嘴角, 擦了擦脸, 又见镜子后的柜子里搁着两支须后水,一支是庄奕平时用的味道,淡淡清香,有点类似下过雨的森林。 另一支全新未开封, 草莓味。 寻聿明回屋换上衬衫长裤, 戴上眼镜,下楼吃早餐。庄奕正和杨璐聊天,看见他, 招手道:“快来,粥凉了。” “你们在聊什么?”寻聿明坐到吧台跟前的高脚椅上,与站在里面的庄奕面对面。他双手撑着流理台笑说:“在讨论什么类型的男人最有魅力。” 杨璐冲寻聿明点点头,道:“寻大夫,昨晚……不好意思。” “没关系。”寻聿明语气淡淡的,刻意忽略这个话题,免得她尴尬,“所以,讨论出结果了吗?” 杨璐抱着一只白瓷马克杯,道:“庄医生喜欢清冷乖巧款,我喜欢生命经验丰富的老男人,我们俩讨论不出结果的。” “你呢?”庄奕挑眉看向寻聿明,“你喜欢什么类型?” 这还用问。 “这个……”寻聿明埋头吃了两口粥,避重就轻道:“我觉得嗯……只要品德好,有礼貌,爱干净,有上进心,应该就都挺有魅力的,各花入各眼吧。” “我是问你,”庄奕擎着杯咖啡,啜了一口,“你喜欢哪一类?” “呃……”寻聿明擦擦额角的汗,低声说:“我没想过,大约浪漫的吧。” 杨璐笑道:“寻大夫还挺理想主义的。” 寻聿明也笑,借着低头的动作掩饰脸红,“讨论爱情,本身就是建立在理想主义的基础上,否则岂不是悖论?” 庄奕没做声,心里反复思量:我算什么类型?我浪漫吗?小耳朵觉得谁最浪漫? 他其实隐隐期待,寻聿明会看着自己说:“我喜欢你这型。” 然而并没有。 心情顿时落到山谷,庄奕搁下杯子,去客厅端来花瓶,将里面的水倒掉,又重新到院子里剪了一丛含苞待放的百合插瓶。 杨璐看着他的背影,叹道:“难怪你们这么好,庄医生可真浪漫啊。” 寻聿明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庄奕正蹲在墙根前给猫添食水,左手里还攥着一捧粉百合。他将鲜花包上一层牛皮纸,塞进门口的信箱,不一会儿有送鲜奶的阿姨过来,便顺手拿走了。 “是啊。”寻聿明喃喃。 他是这个浮躁的时代里,自己最后的浪漫主义。 庄奕回到厨房,擦擦桌子,同杨璐道:“你等会儿跟我去医院吧,做个颅脑检查,再去我咨询室。” “我……”杨璐犹疑不决,看着寻聿明问:“寻大夫也去吗?” 寻聿明抬头看一眼表,才不到七点,“我可以陪你去做,不过……我觉得你最好还是和家里人联系一下。你一夜不回去,他们应该着急了。” 杨璐闻言,表情垮下去,眼里泪光闪烁,自嘲地笑了笑:“他才不会着急。” 庄奕与他对视一眼,寻聿明立刻明白,至少在这座城市,杨璐大概没有第二个家人了。 “你父母那边,要不要联系一下?”庄奕严肃道:“作为你的心理医生,我有义务警告你,你现在必须和你爱人保持安全距离,不然你会有生命危险。” “他不会的。”杨璐摇摇头,脸上伤痕犹在,口中已经开始替造成这一切的人辩解:“他只是喝酒了,也怪我。他昨天回来情绪不好,我还一个劲儿唠叨他,他一时不耐烦才……我也有错。” 寻聿明简直难以置信,看着杨璐道:“不管因为什么,只要他动手,就是他的错!” 有矛盾去法院,打人就是不对。 “可他……”杨璐张了张口,无言以对。 寻聿明放下粥碗,又道:“我想问你一个问题,你可以不用回答。”他从昨晚便想问,因为他真的想不通:“他这样对你,你为什么还要回去找他?” 是因为经济无法独立吗? 她穿的风衣价值不菲,寻聿明不认识牌子,却看得出材质,况且以庄奕的业界地位,咨询费之高,普通人除非遇见他做慈善,根本不可能聘得起他。 有这样经济基础的女人,怎会被一个家暴的男人捆绑。寻聿明想不通。 杨璐纤长的睫毛抖了抖,一滴泪自眼角滑落,她抬手抹去,微笑说:“我十八就跟他了,那时候我才上大一,他已经三十多了。其实他对我很好,这么多年,在经济上从没亏待过我,但凡我想要的,他都会毫不犹豫地买给我。虽然他有时候会动手,但我知道他心里有我,每次他打了我自己也很后悔,只是控制不住情绪罢了。” 她笑笑,像一朵风中摇曳的干花,“老男人嘛,尤其是他们这种事业有成,大权在握的,肯定霸道一点。主要是我不太小鸟依人,可能跟他脾气有点不合吧。” “你……”寻聿明越听眉心皱得越紧,他不善言辞,也辩不出所以然,只能叹了口气。 庄奕见他那副正义感受挫的神情,勾勾嘴角,问杨璐:“那你觉得他什么地方最吸引你?” 杨璐一怔,不好意思地笑笑:“他成熟,懂得多,一举一动都很有范儿。” “可是……”寻聿明刚想反驳,庄奕抬手示意他别说话,继续问:“那你觉得,这种‘老男人’,或者说成熟男人的魅力在哪里呢?” 杨璐想了想,摇头道:“我也说不上来,反正我看年轻小伙子,总觉得他们很幼稚。这么说吧,和年轻人谈恋爱,青涩也挺美好。但那种小情趣,在翻手云覆手雨的成熟男人面前,就不够瞧了。” 寻聿明不以为然,青涩有青涩的可贵,成熟有成熟的魅力,但都不是家暴的理由!可庄奕不让他说话,急得他坐立不安,只好端起杯子“咕嘟咕嘟”灌了一大口水。 庄奕笑着揉揉他发心,继续同杨璐道:“我懂你的意思。那么我想问,你觉得挺着啤酒肚,满脸油光,头发几天不洗一转头就下雪,发型还是地中海的大叔吸引你吗?” “你在开我玩笑吗?”杨璐哭笑不得。 “其实你钟爱的不是年龄,而是时间积淀的底蕴。”庄奕了然道,“这个男人的权威、地位、财力、知识储备以及丰富老道的处世经验和原则,它们共同组成了他的魅力。” “而所有这一切必须付出时间慢慢获得,所以他就成了你口中的‘老男人’。老实说,能拥有这些,说明他很有能力,是生活这场无形竞赛里的强者。慕强心理根植于人性,喜欢这种男人,其实一点都没错。” “但你知道暴力是什么吗?”庄奕微微倾身,一字字说:“暴力是控制一个人的终极手段。” 寻聿明闻言,抬起头看了看他,目光灼灼,深表赞许。 不愧是他爱的型。 庄奕稍稍一歪头,做个“谢谢夸奖”的小动作,接着道:“既然你认为他是那么优秀的一个男人,那么他可以通过无数种方式控制你,大可不必使用暴力这么低级的手段。” “说得直白一点,老男人想制你还用得着打人?动动手指就能让你永世翻不了身。你对老男人是不是有什么误解?暴力倾向是病,不治危害社会。千万别拿老男人当借口,老男人们很无辜的。” 杨璐哑口无言,抿抿嘴唇,喝了口水。 寻聿明拍拍她肩膀,道:“走吧,去医院给你看看,我会让保卫科帮你报警的。” 杨璐看看他,再看看庄奕,径自回了房间,背影颇落寞。 庄奕收起碗,洗洗手去开车,寻聿明抱着电脑跟他去车库。刚进走廊,庄奕忽然转过身,将寻聿明抵在门上,低声问:“咳,你看我,有没有成熟男人的魅力?” “……”寻聿明被他吓了一跳,嗤道:“你有成熟神经的魅力。” “你伤害到我的感情了。”庄奕用英文抗议。 “快上车吧。”寻聿明心怦怦跳,一矮身从他臂弯里钻出去,上了车。 庄奕耸耸肩,坐进驾驶室,右手扶着方向盘画个圈,将车倒了出去。他低头看着后视镜,修长后颈抻得绷直,上面筋脉清晰,眼神认真专注,表情却随意从容。 真的很有魅力。 寻聿明暗暗赞叹,见他视线扫过来,忙转过头假装看窗外。 杨璐同二人去医院拍了脑CT,便跟寻聿明叫来的警察去做笔录。庄奕把昨天拍的伤情照片发给她,又联系了她在外地的父母,将他们一起送去了海湾酒店。 晚上下班回到家,寻聿明想起杨璐睡过的房间还没整理,他在庄奕家白住,总要做些力所能及的家务。收拾被单时,只听隔壁传来人声:“平头最近吃胖了,不过小橘子还是稳居第一,它肚子最鼓。” 寻聿明过去推开门,见庄奕嘴里叼着手机,正在摆弄奶猫,“你在做什么?” 庄奕被他吓得一惊,手机差点掉地上,“我……随便拍拍。” 他背过身,悄声道:“今天就到这儿吧,我有点工作处理,先下了。” “你在和人视频吗?”寻聿明担心打扰到他的正事,过去看了一眼,见他手指“刷刷”一划,匆忙退出软件,屏幕上方赫然两个字——直播。“你……怎么……你……” 实在过于惊讶,他一时语无伦次,竟不知该如何评价。 庄奕清清嗓子,道:“不是你想的那种事,我那个……随便拍了拍猫发到网上,有人说想看看,我就给他们看了。” “哦。”寻聿明用力点点头,“所以,呃……你还是个DVD经销商了?” 他绞尽脑汁,才想出一个雅称。 “什么乱七八糟?”庄奕拍拍他脑袋,“你多少年没上网了?这种叫宠物博主。” 还DVD经销商,他怎么不说小成本电影制作人。 “宠物博主是什么?”寻聿明一脸问号。 庄奕用看山顶洞人的神情看着他,翻出各种社交媒体,言简意赅地介绍了一下21世纪的互联网。寻聿明了解完,由衷感慨:“现在的花样可真多。” “那你也是宠物博主吗?”他又问:“我可以看看你的账号吗?” “呃……这个……”庄奕喉结滚了滚,“太晚了,明天再说吧。” 他一边敷衍一边上楼,进屋便要睡觉。 寻聿明起了好奇,跟在后面追问:“你不想给我看吗?” 可是他很想看,庄奕居然还有这一面,他从来不知道。 “明……明天吧,晚安。”庄奕脸上飘着一丝可疑的红,破天荒地推他出门。 寻聿明只得扁扁嘴,回屋睡觉,“晚安。” 庄奕锁上屋门,点开他只有不到两百粉丝的账号,复制网址,然后随便找了一家刷粉丝的网店,敲客服:「在吗?每条视频买赞评转三件套一千个,请问多少钱?」 客服发来一个链接:「量这么大的吗,建议亲选择套餐哦。」 庄奕懒得仔细看,直接选了高级套餐付款,又问:「多长时间能弄好?我很着急。」 客服又发来一个链接:「亲可以拍这个链接,选择加急哦。」 庄奕接着付款,一颗心顿时落地,盖上被子安安稳稳睡了觉。 翌日清早,他起床拿来手机,只见软件上挂着上万条提醒消息,心道:“果然效率高。” 打开账号,点开视频评论。 网友“专业高仿加卫星151xxxxxxxx”:「皒 、角〈沉默 〉代替所 ˉ冇 。」 网友“加粉转发15元一万粉”:「〆 、靑舂τ‘只昰场华丽旳葬礼.わ」 网友“网络兼职刷单客服”:「只$h1一个亽玍活在某个边缘╮」 …… 庄奕:“………………” 作者有话要说:庄奕:网购需谨慎! 第43章 心灵考验 看着账号里的上万条评论,庄奕一阵阵头晕, 立马打开网购记录, 询问情况。 客服:「亲, 您购买的是高级套餐, 想要真人评论需要加购超级vip项目哦~」 庄奕:「你们商品详情里没写高级套餐是这样, 昨晚为什么不说需要加购?」 客服:「抱歉亲,您并没有询问呢。」 “……” 庄奕:「我现在不想要这些评论了,能删除吗?」 客服:「我们不提供这项业务呢亲。」 庄奕:「我可以加钱。」 罢了罢了,被骗事小,丢脸事大,时间紧迫。 客服发来一个链接:「拍这个补差价,尽快帮亲安排。」 庄奕:「加急!」 客服:「好哒,亲。么么。」 庄奕很想骂人, 但他忍住了,付完款, 卧室门响了两声, 忙叫道:“等一下。” 寻聿明看看表,差两分七点半,庄奕从没起这么晚过,往常这个时间他早都晨跑回来了。又敲两声, 庄奕赶紧退出网购页面, 收起手机开门。 “我以为你出什么事了。”寻聿明穿着小熊睡衣,刚洗过的脸柔嫩鲜亮,睡饱的眼睛泡过水一样清澈。 庄奕不知餍足地盯着他, 微笑道:“起晚了,我们早晨出去吃吧。” “那快点。”寻聿明让出卫生间,自去换衣服。 庄奕匆匆洗漱,收拾好下楼开车,两人就近在医院门口的早餐店吃过饭,各自去上班。好在寻聿明忙着去实验室跟进度,没顾上再问账号的事。 到咨询室,庄奕将陈霖霖叫到办公室,欲言又止,吞吞吐吐,好容易将事情说明白,问道:“现在咳……我怎么办?” “哈哈哈哈哈,”陈霖霖笑得前仰后合:“你干脆买个账号吧!” 说着夺过他手机,随便找了一个看起来很热闹的账号,私信博主:「你好,请问您的账号出售吗?」 庄奕眉头一皱:“不要这么粗鲁。” “说不定就同意了呢。”陈霖霖还给他手机,说:“我觉得寻大夫这种不上网的人,肯定看不出来,你那一百多粉丝就够震一震他了。” “那样我很没面子。”庄奕一本正经。 昨晚他给寻聿明科普时,顺手用许多博主的账号给他做了讲解,他见过别人动辄几十上百万的关注者,再看自己那可怜的一百多粉丝,肯定会由奢入俭,小瞧自己一等。 庄奕叹了口气,金钱果然买不来所有。 “认命吧。”陈霖霖耸耸肩,又说:“哦对了,寻大夫的心理咨询,我感觉进行不下去了。” “为什么?”庄奕坐在办公桌后的转椅里,上身倚着靠背,长腿交叠直伸出桌底,手里有一搭没一搭地转着笔,表情神游天外。或许可以先买一万个账号,然后雇一群人来互动,至少先糊弄过今天再说。 “……你有在听吗?”陈霖霖自顾自说了许久,对面毫无反应。 他挥挥手,庄奕回过神:“你跟他聊到哪儿了?” “聊到你们闹矛盾的时候了。”陈霖霖说,“还有他的家庭,他对这个讳莫如深,怎么诱导都不说,我实在没办法了。” 寻聿明的亲人肯定不止外公一个,但他对父母绝口不提,仿佛只是个被外公领养的孤儿。 “你觉得他现在状态怎么样?”庄奕坐直身体,正色道,“他有没有跟你谈未来?” 陈霖霖摇头:“他现在拒绝交流,虽然在配合但只跟你聊表面,绝不往深了走。你们之间的事儿,他只谈他愿意谈的。” “尤其是最近这段时间,一提到不想说的话题,他就直接说’我不想说‘,以前好歹还敷衍一下呢。未来更别提了,连过去都没说完。” 寻聿明和其他咨询者不同的一点在于,他是被半强制去的,若不是医院有心理状态不达标便不能上手术的规定,他不会主动要求治疗。 这给陈霖霖的工作带来很大难度,医生再高明,对消极配合的病人也无可奈何。 “要不还是你给他做吧?”他提议,“反正你们又没签合同,你就当帮朋友忙算了,他的事儿你门儿清。” 庄奕沉吟不语,他不想给寻聿明做咨询的原因很复杂,让他回忆往日种种,本身就是一种折磨。他放不下,便不想再重温,毕竟未来能不能复合仍是未知数。 更重要的是,“你知道心理医生控制一个客户有多简单吗?”庄奕不是信不过寻聿明,他是信不过自己,“职业守则的制定,是有原因的。” 如果给寻聿明咨询,他可以轻而易举地掌控对方的情绪,影响对方的思想,让他爱上自己,对自己产生迷恋,还可以探知许多隐私,甚至能催眠寻聿明。 “这不道德。”那对庄奕而言不是难事,对寻聿明或许是一场灾难。 “前提是你打算这么干。”陈霖霖道,“你就不能老老实实给人家做个咨询?” 庄奕扯了扯嘴角,表情透着无能为力,他站起身,深有感触地说:“千万别考验人性,没人经得起那么大的诱惑。” 你如果知道我有多爱他,多渴望他,就会知道这些诱惑对我意味着什么,在它们面前我会爆发出怎样的冲动。他心想。就像一个在沙漠中濒死的人,一旦掌握水源,后果可以想见。 “你去哪儿?”陈霖霖见他拉开门,跟出去问。“这事儿怎么办?” 庄奕边下楼边说:“我去找他,过后再说,你先问问你爸。” 他去实验室看了看,岑寂正监督其他五个人帮寻聿明做神经元剥离,见他过来笑道:“寻老师今天早晨有门诊,我带你过去吧。” “他怎么上门诊了?”庄奕闻言不禁蹙眉,门诊每天人流量巨大,现在是特殊时期,万一遇见坏人,保安也救不及。 岑寂跟着他快步往门诊楼走,说道:“寻老师一个号得排一年,哪能说取消就取消,病人家属不得跟医院拼命啊。他怕拖延人家看病,跟陈院长要了个保安,就去了。” 庄奕气不打一处来,别人威胁他的生命安全,他却不当一回事,自己却在这里急得上火。 这种事势必耽误工作生活,但病人怎知底细,一旦拖延,他们只会怪罪寻聿明耍大牌不肯坐诊。一来二去,风险也是他担,埋怨也是他受,别人都有人心疼,谁心疼他。 岑寂大步迈进门诊楼,在一楼西侧第三门廊里找到寻聿明的诊室,门口乌压压围的全是人。隔三差五便有等不及的家属涌到诊室小门的窗口上窥探,生怕有人插队,或是叫号没听见。 庄奕一推门,立刻有七八个人围上来,横眉怒目地喊道:“你几号?到你了吗就往里进!” “他是大夫!”岑寂忙解释,他穿着白大褂,几个家属看见气势便弱了三分,口里仍不依不饶:“大夫也不能插队,都像你们这样走后门,还有王法没有!” 岑寂脾气好,始终笑呵呵的。庄奕可没他那耐心,他现在看谁都像凶徒,拧开门走进去,里面一般的人挤人、人挨人,连旁边做检查的小床上也坐满了病号。 岑寂跟在他身后,听见旁边大妈和自家女儿悄声议论:“喔唷,这哪像个给人看病的样子,一点都不老成的。头发那么老长,是大夫还是明星嘛?” “当然是大夫了,大妈。”岑寂低低笑道,“明星哪有这样帅的嘛。” 大妈“咯咯”笑起来,点点手指说:“小伙子,油嘴滑舌!” 寻聿明听见这边动静,抬头看了一眼,看见庄奕微微一怔,冲他笑了笑,神情只在瞬息之间。他接过下个病号的身份证,在读卡器上一刷,问道:“您什么症状?” 病人是个不到一米六的老太太,戴着副椭圆眼镜,给他病历和片子,说:“我就是头晕得不得了,走着走着路就跟刹不住车了似的,老往前冲,不小心就跌倒了。” 寻聿明打开阅片灯,放上磁共振的两张片子一扫,低头开始写病历,“您这个以后去看内科吧,动脉硬化,脑缺血,脑萎缩都有点,典型的老年病。” “这不是您权威么。”老太太七十六,对他恭恭敬敬,像个在老师面前答话的小孩,“排一趟队可不容易,您给多开点药吧!” 寻聿明写完症状,说:“给您开点长春胺、定眩片、银杏蜜环口服液。平时吃阿托伐他汀和胞磷胆碱纳吗?我给您写上用量,去门规的医院开吧,报销还便宜点。” 说着将身份证和病例还给她,叫道:“下一个。” “该我了,该我不是你!”三四个人纷纷挤到跟前,眼看要吵起来。 “一个个来,按号排。”寻聿明深吸一口气,擦擦额上汗渍,再一抬头,庄奕却没影了。 过不多时,诊室门再次打开,有人往他手边放下杯水,刚买的乌龙茶,还温热的。庄奕轻挑嘴角,默默站到了后面。 寻聿明端起杯子喝一口,一个接一个的病人看下去,脸上始终没什么表情,偶尔余光瞥到庄奕,却是带笑的。他也不戴口罩,写病历、开药、看片子、约手术,就像流水线旁边的组装工人,熟练而专注。 庄奕一直陪他看到中午下班,寻聿明终于坐起身,抻了个懒腰,笑道:“你怎么一直在这儿陪我?” “有事问你。”庄奕等他洗完手,拿上杯子,一起往咨询室走。“你怎么不听话?” 几天前刚和他说过行动要注意,千万别自己到处跑,尤其是门诊最好先别看,万一有坏人混进去难以控制。 寻聿明捶捶后腰,道:“我怕耽误事儿嘛,总不能老躲着。” 庄奕见状,揽住他腰身,手指在他僵硬的肌肉上不轻不重地揉捏。寻聿明禁不住痒,笑着直躲,他一向敏感。 “太瘦了。”手里的肉只有薄薄一层,触感柔韧,庄奕叹一声,推开门,去餐厅吧台拿了两份饭,将自己碗里的肉都挑给他。 “你找我到底什么事?”寻聿明接过他递来的菌菇汤,先喝了两口。 庄奕抽张纸巾,擦擦他嘴角,见他脸红着躲闪,笑说:“陈霖霖说不能给你做咨询了,想让我接手。你觉得呢?” 寻聿明舀米饭的小勺一顿,表情纠结起来:“我……你不是不愿意给我做嘛。” 他有点怕,让庄奕给自己做咨询,意味着在对方面前完全袒露自己的情绪,更糟糕的是要将过去的点点滴滴翻开来,细细地回味。 他怕自己没那么大定力,会把持不住。 “如果非给你做,除非是以同事的关系。”庄奕自然知道怎样绕开规定钻空子,“你可以做我的助手,那我帮你做咨询,就不牵扯道德问题了。” 职业守则不是问题,最大的风险是,彼此能不能守好自己那颗蠢蠢欲动的心。 寻聿明没点头,也没拒绝。 晚上回家,庄奕照例给猫喂食,陈霖霖的消息又进来:「我爸说不继续做咨询,他可能没法手术。」 手术是寻聿明的命。 庄奕犹豫片刻,回道:「我问问他。」 寻聿明还在屋里看最新发表的科研论文,庄奕过去敲敲门,跟他复述老陈的话,又道:“实在不行,只能我来做。” 他也不想,但没有更好的选择。 “那就做吧。”寻聿明摘下眼镜,看着他说:“我相信你。” 可我不相信我自己。庄奕暗暗想。 陈霖霖又道:「对了,白天那个博主回复了。他说给他打一个亿!哈哈哈哈疯了疯了。」 庄奕笑了笑:「不行。」 陈霖霖:「这人肯定讽刺你呢,算了吧。」 庄奕:「超过银行单笔限额了。」 陈霖霖:「???????」 “你笑什么?”寻聿明见他弯着嘴角,低头摆弄手机,合上电脑问他:“你在看你的视频吗?我也想看。” “呃……”庄奕一惊,急中生智,拖延道:“要不……你先亲我一下? ” 作者有话要说:亲你一下,吧唧。 第44章 吻 “那我不看了。” 这间屋里的床头是深蓝色的,寻聿明倚在上面, 衬得皮肤愈发白。他无意识地撅着嘴, 侧着头, 满脸的冷漠都被这双花瓣唇冲淡了。 庄奕心里一软, 凑上前说:“给你看, 别生气。” 寻聿明转过脸,见他坐在床边盯着自己,神情看起来竟有些羞怯。庄奕给他手机,上面显示着自己的账号页面,乌烟瘴气的评论删得七七八八,偶尔有原来的粉丝留言。 “他们为什么问你是不是被盗号?”寻聿明翻了两条,抬头问。 “昨晚出了一点小问题。”庄奕掩饰说,“已经解决了。” 寻聿明点开最上面的一个视频, 是他录制的小猫玩耍镜头,因为家里装修得漂亮, 相机又清晰, 加上他选的音乐优雅,整体品质看起来倒不错,不过欣赏者寥寥。 庄奕清清嗓子,声音因紧张而发抖, 当年他参加玫瑰碗决赛, 在国际心理学研讨会上发言,众目睽睽之下带寻聿明唱歌……所有这些高光时刻都不曾怯场,此刻却潮湿了手心。 “我没有投入太大精力。”他试图为自己找一个过得去的理由, 就好像如果他投入精力,便能改变惨淡现状一般。 寻聿明挨次点下去,发现他并非只拍猫,自己种的花,亲手捏的陶,还有学习微雕,参加各种运动,甚至只是一抹不错的夕阳,生活中的点点滴滴,只要他看见都会随手记录下来。 比起热热闹闹的营业账号,这一方小小的天地反倒更像他的私人日记,没什么技巧,却格外动人。偶尔有欣赏得来的人留下足迹,和他打个招呼,点头之交,清淡如水。 寻聿明忽然觉得很美好,就好像在月明风静的秋夜,啜了一口甜甜的桂花酒,有一种安逸舒适的情致。“真好。”他活得真好,让人不忍心打扰。 庄奕笑笑,早知如此,何必费劲讨好他,什么都抵不过真情实意罢了。他伸出手,轻轻抚摸寻聿明的脸颊,唇角微弯:“我其实……” 他其实是想记录下没有寻聿明的日子,在每一个思念成疾的夜晚,还可以回味着这些时刻告诉自己——没有小耳朵,我也可以。 现实却是,在寻聿明面前,这些根本不堪一击。此刻面对着他,庄奕才发现,原来它们并非是他可以自己生活的证明,越想证明越说明不自信。 他只是在等待。 “我给你看样东西。”庄奕起身离开,不一时又回到床前,他右手一松,一只带着细羽的白色捕梦网摇摇曳曳坠在寻聿明眼前。 “你还留着呢。”寻聿明放下手机,接过来看了看,这是他从前买给自己的,分手后他们将彼此送的礼物退回,便再没见过面。 庄奕将它系在床头画底边的小暗钩上,窗帘拉开,刚好有月光渗漏到上面,夜间捕捉噩梦,白日收集阳光。他揉揉寻聿明的栗棕色头发,道:“我一直留着,你忘记我为什么送你了吗?” “没有。”寻聿明轻轻摇头。 他怎么会忘记呢。 那是大三上学期,寻聿明报名参加了MCM,凭借用“激光全息投影的3D打印技术”模拟神经脉络,从而解决医学扫描的局限性问题的论文,斩获了最高等级的O奖。 当时3D打印还不像如今这样普及,将全息投影应用其中,更是一种畅想,直到2016年迪士尼才申请了这项专利。寻聿明的设想被评委里一个名叫布鲁斯·安格斯的教授所赏识,此人后来也成为了他的授业导师。 得奖那晚,庄奕带他一起去庆祝,两个人溜出吵吵嚷嚷的庆功宴,跑到旧金山玩。二月份的加州,夜晚只有十度,海风吹来,犹带着凉意。 庄奕脱下外套给寻聿明披上,又给他买了一份上次吃过的华夫饼,和一杯热玛奇朵,两个人在海边慢悠悠地散步。 去年七月四号独立日的时候,他们曾来这边乘船出海看烟火,这次是旧地重游,一点都不新奇。但夜幕下的沙滩上点缀着稀稀落落的星火,灯塔将绿光洒在海面,看上去朦朦胧胧,气氛很浪漫。 庄奕对寻聿明的感情,像日益发酵的葡萄酒,就快到开封的时候了,走在他身边都觉得心扑扑跳。 寻聿明却浑然不觉,他手里端着纸盒,里面是格子华夫和香草冰淇淋球,上面撒满糖霜巧克力碎,再点缀一芽薄荷,赏心悦目。 他用小黑叉子随手扎起一块,像往常一样送到庄奕唇边:“你吃。” “我不饿。”庄奕摆摆手拒绝,无奈寻聿明踮着脚坚持,只得张口吃了,咀嚼时带出清脆的响动。 周围人影寥落,人群陆续散去。他们坐在礁石上极目远眺,能望见夜幕中光彩熠熠的金门大桥,近处反而黑沉一片。 得奖是巅峰,而巅峰过后往往伴随着失落。汹涌的感情潮水般袭来,寻聿明吃两块华夫饼,啜一口玛奇朵,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声。 “你为什么总是郁郁寡欢?”庄奕听见转过头,打量他稚嫩而又忧愁的脸。 他张张嘴没回答,庄奕说:“你只有十七岁,却才华横溢,在世界一流大学里学习,刚拿了含金量这么高的奖,长得还像油画里的耶稣宝宝。” 这些条件随便挑一个,都够别人沾沾自喜的,为什么他还会不高兴呢? “我……”寻聿明哑口无言。 他垂下头,沉默许久,问道:“你知道十五岁就上大学是什么感觉吗?” 因为他年纪小,所以个子比别人都矮,看起来比别人都呆。大家开玩笑他听不懂,聊女孩儿他一窍不通,他真的很努力了,可连在冰淇淋店打工都没人要他。他又笨拙,又不会运动,跑步都能撞树上,一进体育馆大家就笑话他。大学还和他家隔着一片海,坐飞机十六个小时,来回机票钱够外公吃一年。 寻聿明拇指抠着华夫饼的纸盒,眼神和冰淇淋融化在一起,“如果没有遇见你,我根本高兴不起来,说不定已经退学了。” 他唇边挂着一道奶泡,看起来有点可爱。 庄奕伸手替他擦了,低笑说:“我不会离开你的。” 他指腹带着常年打球磨出的薄茧,摸起来略觉粗砺,擦过嘴角时将触感放大到极致。寻聿明脸颊微微泛红,探着脖子凑到他身前,几乎与他脸贴着脸。 庄奕此刻哪里经得住他这样撩拨,他无意间的小举动,已经够自己压抑忍耐的,罪魁祸首还无知无识。庄奕向后躲,眼皮一凉,寻聿明举起食指给他看:“你掉了一根睫毛,好长。” “别动,我许个愿。”庄奕抓住他手掌,举起挂在指尖上的睫毛,闭起眼睛默念:“上帝,如果你听得见我的祝祷,祈求你将眼前这个人赐予我,就像赐予我生命。”轻轻睁开眼,朝一脸懵懂的寻聿明吹了口气。 “啊哟。”寻聿明忙捂起眼睛,“吹迷眼了。” “我看看。”庄奕作势去扳他脑袋,他的皮肤就像一层细乳酪,白白嫩嫩透着红,看得人心猿意马,只想不顾一切地亲一下,或者……咬一口。 “不要紧。”寻聿明揉揉眼皮,摇头笑说:“咱们回去吧,十点多了。” 庄奕喉结滚了滚,跳下礁石,将他拦腰抱下来,并肩往海滩那边的马路上去取车。他们走过一排棕榈树,忽然有人喊了一声。寻聿明与他同时回头,一个红头发、棕皮肤的吉普赛女人正向他们招手。 “占卜吗?”她问。 庄奕顿了顿,踱步上前,用英语说:“好吧。请帮我看看,我刚才许的愿望能不能实现?” 寻聿明站在原地,犹犹豫豫不肯过去。庄奕向他招手,他便磨蹭两步,小声说:“你怎么不相信科学?” “你不是经常去学校教堂祷告吗?”等灵媒占卜的功夫,庄奕悄声道,“算着玩儿嘛,结果好当心理暗示,不好就当提个醒,别在意。” 却不由得不在意。 灵媒比划几下,将她面前的牌一一翻开,用蹩脚的英语说:“我可以看见,你的未来光明而充满希望。但是,通往彼岸的路上,也布满了荆棘。” “……”说了等于没说。 庄奕从兜里翻出一张纸钞,指指桌边挂着的一圈捕梦网,递给她问:“那个多少钱?” 灵媒收下钱,解开一个白色的递给他:“送给你,做个好梦。” 庄奕道过谢,和寻聿明回到车里,给他捕梦网:“喏,也送你。” “这有什么用?” “你挂在床头,兴许就不会说梦话了。” “我哪有说梦话?”寻聿明一惊,眼珠瞪得溜圆。“我真的说梦话吗?” “我晚上去露台拿东西,听见你在屋里嘟嘟囔囔,像小和尚念经似的。”去露台拿什么东西呢?庄奕自嘲地扯扯嘴角,偶尔睡不着,他只能去看看寻聿明,饮鸩止渴而已。 所幸,他就快十八了。 就快了。 “挂着它吧,希望你夜夜梦见我。” * 寻聿明伸手勾着垂落的羽毛,道:“我现在已经不说梦话了。” 但还是会梦见你。 庄奕拿开电脑,帮他掖掖被子,按着他肩膀说:“睡吧,晚安。” 说着,低头在他额上一吻。 出于礼貌,寻聿明仰起头,也回以一吻,“晚安。” 庄奕关上床头灯,起身回卧室,脚步却又顿住,回头道:“明明。” “嗯?”寻聿明睁开清清亮亮的眼睛,看着他,“你回自己屋睡。” “我不是要说这个。”庄奕今天没打算耍无赖,他向前走两步,黑暗中只能听见严肃的语调:“我决定了一件事。” 就在刚刚,就在他想起以前追求寻聿明的时候,他陡然发现,历史与现实惊人的相似,仿佛重叠在一起。他还是那样渴望拥有这个人,他准备坦白了。 经过多少次明示暗示,寻聿明始终不表态,庄奕不愿再这样拖延下去,他想要个准话:“我打算……重新追你。” 成与不成,他要摆到明面上来。 寻聿明一怔,未及说话,眼前黑影一晃,庄奕的吻铺天盖地落了下来。他用的牙膏是薄荷味,清冽气息伴随着他的体温侵来,猛烈地钻进口鼻。 “唔……”寻聿明大睁着双眼,用力在他身上推搡捶打,然而只是蚍蜉撼树,根本奈何不了他。 庄奕右手扣住他后脑,左手一弯,将他两条胳膊死死按在身后。此刻的他异常强势,这个吻带着宣誓主权的意味,辗转在他唇齿间流连。 寻聿明就像一只钉在板上的标本,被他牢牢控制着,观察着,侵略着,胸中最后一口气也被他带走,快要窒息了。 庄奕抬起头,望着他的眼神充满怜惜,一只手托着他下巴,指腹在红肿的嘴唇上来回摩挲,“对不起……但我不悔改。”低低笑着松开了他。 “你——”一口气噎着嗓子说不出话,寻聿明憋得满眼水光,红着眼圈推了他一把, “别这样看着我。”庄奕简直不知拿他怎么办才好,难道他不知道用这样的眼光看着自己,是会出事的么。 稍一倾身,庄奕又箍住了他。 “你干什么?”寻聿明蹬着腿挣扎,“放开我!”膝盖一弯,顶到某个地方。 “嘶……”庄奕顿时倒吸一口凉气,“别动别动。” 寻聿明忍不住白眼相加:“又来这套。” “没骗你……”庄奕埋头在他颈窝,声音似乎难耐至极:“你摸摸看。” 作者有话要说:MCM:美国大学生数学建模竞赛,O奖为特等奖,含金量最高。 寻聿明:“他真的没羞没臊。” 敲碗讨评论的第N天,救救孩子。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草莓冰冰、思景FunFunny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宁稚。 6瓶;每天都想吃瓜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5章 你让我生长 次日一早,寻聿明甩脱庄奕, 收到威胁之后第一次自己去上班。 他以前在国外工作时开车上下班, 细想起来, 上次乘地铁还是大学前两年。打从住到庄奕宿舍起, 寻聿明便再没走过多少路, 去咖啡店打工都是庄奕车接车送。 工资还不如油钱多呢。他以前总跟庄奕调侃,与其隔三差五在斯坦福和旧金山之间穿梭,倒不如省省麻烦,直接给自己送钱算了,这玩笑开得又愧又窘。 庄奕对钱没什么太大概念,乐得给寻聿明当司机。他从小零花钱宽裕,父母那里拿一份,祖父母给一份, 外祖父母还要隔三差五硬塞一份。他倒不贪多,奈何家里人拿他当宝贝, 直到毕业后自己赚钱, 才从现世里滚出一身泥沙,但出手阔绰的习惯仍没改。 寻聿明和他一比,顿时成了菜场里斤斤计较的砍客,平时充个话费优惠一分两厘钱, 也得一个小数点不错地记进账本里, 月末汇总计算,取消几项不必要的支出,又省一小笔, 端的是位好账房。 他给自己办张地铁卡,从环山路站出发,到医院二十分钟四块钱,也还好。左右经过昨晚那个越线的吻,他不可能再搭庄奕的顺风车了。 距离这东西很微妙,有时一个吻可以拉得很近,一句话又可以推得很远,若即若离之间,像是一场来来回回的追逐赛,这一局你追我,下一局又换成我追你。 庄奕先追了一场,按理说下半场该寻聿明追,可他却越跑越远,丝毫没有配合的意思,忒没运动精神。 “你踩我脚了。”他冷着脸,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棕黑色皮鞋,上面被运动鞋蹭出一道灰印。 “那边有位子,谁叫你不去坐的。”寻聿明最近口齿着实伶俐起来,说话打磕巴的频率明显降低,偶尔还能噎人。 庄奕瞥一眼对面的空座,面无表情道:“两个人怎么坐?” 你又不愿意坐我腿上。他心说。 “你有车不开,赖谁。”寻聿明拉拉单肩包带,他的水壶斜斜插在旁边,随着这个颇有些土气的动作,险些跌落在地。 庄奕顺手帮他扶一把,看看他清清冷冷的脸,勾了勾嘴角。明明长得看一眼欲念横生,偏偏神态动作又土又呆,让人只想按到怀里,揉红了为止。 “地铁人这么多,我不跟着,出事怎么办?”他声音极低,在吵吵嚷嚷的空间里,只有两人可以听见。 寻聿明耳朵一阵痒,想往旁边挪又没空间,不得不忍耐。每当他吃瘪的时候,便会露出这样一副微微撅着嘴的神态,两只明媚的眼稍稍垂落,仿佛脑袋顶上有个大大的井号。 “不用你管。”他还嘴硬,“我自己能照顾好自己。” 青天白日,搭趟地铁想必也不会有事。 寻聿明安慰自己。 他知道现在是特殊时期,也明白这样着实冒险。可昨晚庄奕的吻是一记当头棒喝,他知道再放纵自己,后果恐怕难以承受。 地铁到站,庄奕率先出去,寻聿明走在他身后,像条跟着主人的小狗,招招手便会过来摇尾巴。两个人一前一后进入医院,庄奕却没去咨询室,反而跟着他去了实验室。 寻聿明打开门,其他人还没来,里面空空如也。他放下书包,给自己和庄奕倒杯水,“你要跟我待在这里吗?”就像之前陪他在门诊那样。 “我早该来。”庄奕之前跟他签合同时承诺过,会监督、帮助他的研究,然而到现在为止还没仔细了解过具体内容。 寻聿明从无菌箱里取出培养皿,里面赫然一颗灰粉色的脑仁,他端来显微镜,继续昨天蘑菇头的工作。庄奕拉张椅子坐下,问道:“你这是在做什么?” “我不是给你看过我的论文了吗?”寻聿明戴着橡胶手套,换上白大褂,小心翼翼地将大脑切片,动作神态专注认真。 “你那篇论文太复杂,我看不懂。”庄奕说得坦然,这不是他的专业,他自然不懂。 寻聿明一面小心翼翼地操作,一面解释:“人的神经细胞是非常脆弱的,一旦伤到便会坏死。” 庄奕看看自己的左手,无名指完全伸直或是单独弯曲时,仍会轻轻颤抖,似乎对那段受伤的记忆心有余悸。其实他的手没有问题,伤到的是臂丛神经,但莫名其妙,反应在症状上便是无名指震颤。 “人是一架精密仪器,神经就像是里面的电路,而大脑就像是集成电路板,上面布满了脑神经细胞,承载着信息。一旦这些神经损坏了,就会导致它连通的地方短路。” 好比庄奕的手。 “所以大家一直在寻找修复这些电线的方法。”寻聿明抬起头,看着他说:“我尝试的办法是让烧坏的电线再生,然后重新接上,这就是神经细胞的再生与移植。” 庄奕点点头,皱眉问:“可神经细胞能再生吗?” 烧毁的电线都无法挽回,坏死的神经岂能再生?那简直是奇迹。庄奕这么多年与自己的手做斗争,他也尝试过无数种治疗方法,最后都收效甚微。 寻聿明深吸一口气,用手腕推推眼镜,道:“这个的确一直有争议,很多权威杂志也持否定态度。成人的神经元无法再生,几乎是共识了。” “那你怎么……”庄奕不解地看着他,既然知道是死路一条,为什么还要选择这个课题,他大可以研究其他更有前途的项目。 “我不认为这条路走不通。”寻聿明的神色无比坚定,眉宇之间露出些许倔强,“你知道神外的手术里,有一项是大脑半球切除术吗?” 似乎听说过,庄奕颔首道:“有印象。” 寻聿明给他科普:“这项手术都是应用在小孩儿身上,用于治疗癫痫。曾经有婴儿切除了半个大脑,结果慢慢又长出来了。这就证明婴幼儿的脑神经细胞是可以再生的!” 他说到此处,语气不由得激动:“所以仅仅因为成人神经元不能再生,就否定这个课题,是不对的。” “你说得对。”庄奕看着他的模样,好像虚空中有个对手正和他据理力争一般,不由得好笑。“那你的设想呢?” “我现在就是用婴幼儿的脑细胞来做研究,通过人工模拟培育的方式造出神经,然后再移植到活体中。”寻聿明道,“既然先天的不能再生,那培养后天的神经来移植,总是可行的。” 他说来说去,就是无论如何都要做成这件事,如此执着,却不知为什么。 庄奕又问:“那你论文里说的’放电‘又是什么?”他之前问过这个问题,还没顾得上讨论。 寻聿明看看显微镜,放下手术刀,转身面对着他说:“你抬头看这些灯。” 庄奕依言抬起头,天花板上挂着一溜灯光板,四周还有灯条,这所实验室是医院特地为他拨款建造,可见当时确实很用心,装修和设备都是一流,环境也安静远离人群。 “只这一间屋,就这么多灯。”寻聿明伸长脖子,与他一起仰着头,“装修之前都得请电工先走线,因为稍微安错一点,连上电,乱七八糟的线一缠很容易短路。” 庄奕仰得脖子酸,揉揉肩颈,见他摇摇晃晃眼看要跌倒,忙一把扶住他,“看着点,别摔了。” “头……晕、晕了。”寻聿明只顾着看天花板,血液逆流头昏目眩,揉着太阳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那个……神经细胞也是这样呀。你想,要是你都二三十了,那些细胞还在不停地生长,到处放电,不就乱套了吗?” “所以,就像电工会把电线用锡纸包起来隔开一样,大脑也会把神经元包起来,这层类似锡纸的东西就是’少突胶质细胞‘,也是它抑制了成年人的神经元,从而无法再生了。” “假如我培养出了神经,移植到人的大脑里,外面却没有这层锡纸,它就会到处放电,人也就会随之癫痫了。现在的问题就是两个,一是培养出神经细胞来,二是让它不要乱放电。” 就像你,不要总是对我乱放电。他腹诽。 “你有解决方案了吗?”庄奕知道他先前卡住了。 “已经有想法了。”想法解释起来太困难,寻聿明暂时不打算和他细说,“我会做到的。” 他一定会,一定要。 按最坏的情况设想,假如他在三十岁发病,通过药物还能控制几年,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他需要治好庄奕的手,还需要证明自己,再次回到菲尔德的奖台,让全世界的人都看看,他寻聿明不是个只靠顺位拿奖的幸运儿,他有足够的才华摆脱运气。 “明明,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庄奕又惊又喜,听完寻聿明的讲解,两只眼睛都被他点亮了,“假如你的研究真成功了,一定会引起行业地震!它能用来治疗太多太多病症了,精神分裂、阿尔茨海默、帕金森……甚至是外公的亨廷顿舞蹈症。我知道,我知道它肯定不会一下治好,但有了这项技术做基础,这些疑难杂症的研究都能产生质的突破!小耳朵你——” 无数种可能在脑海中纷纷闪过,他几乎能看见不远的将来,寻聿明会给人类带来怎样的医学进步与变革。一旦这项技术研究成功,势必会推动人类文明的车轮向前迈进一大步。 颤抖的双手捧起他的脸,庄奕低头在他额上一吻:“你终将载入史册。” 他还是那个天才少年,无论生活给他多少阴霾,他永远不会放弃,永远走在行业的最尖端,灵魂无时无刻不在最黑暗的角落里努力发光。 寻聿明有些难为情地蹭蹭脸颊,板起面孔虚张声势:“不许再动手动脚,否则我生气了。” “我喜欢你对我生气。”庄奕望着他的眼睛,里面星辉闪烁一如往常,却没有任何一刻比现在更让人心动。 庄奕像个瘾君子般迷恋着他,不只是他高傲美丽的外表,也不只是他深邃超前的思想,而是二者杂糅在一起,催生出的独一无二的魅力。 他爱着这个人,就像万物敬爱阳光,因他而得以生长。 “你知道吗小耳朵?”庄奕试图将这份听起来很荒谬的感受传递给他,“你让我生长,你让我的灵魂生长。” 有些人使你的灵魂萎缩,有些人使你的灵魂生长。 寻聿明就是有这样的能量。 “你真不害臊。”寻聿明被他夸得手足无措,红着脸站起身,道:“我……去病房了。” “我陪你。”庄奕笑着跟上去。 “慢点!”他跑到电梯前,一语双关地说:“我在追你啊。” 作者有话要说:大家好这章是电工手册101(明明的研究牵扯到重要剧情,必须说明白了才能继续谈恋爱鸭)。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25661956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婉小兮_ 5瓶;25661956 2瓶;I、奋斗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6章 电梯 寻聿明到底和庄奕不同,谈起这项变革性的研究, 前者想的是如何凭借它青史留名, 证明实力, 后者想的却是它能挽救多少人的性命, 治愈多少顽疾。 “你别跟着我了。”寻聿明倚着冷冰冰的电梯厢, 斜眼看向对面,他们的轮廓投映在门上,彼此间的尴尬与距离无所遁形,分明离得很近,又像离得很远。 庄奕注视着他的影子,良久,合上眼,微微弯起嘴角, “怕了?” “怕什么。”寻聿明自嘲地笑笑,侧过脸, 心虚都留给看不见地方。 左边的小小屏幕上, 红色数字跳到七,电梯晃动着停住,两扇门缓缓拉开。庄奕含笑看他一眼,当先迈步。 突然, 电梯厢“哐啷”一声, 急速向下坠落。寻聿明一个踉跄,电光石火之间,一把拽住了半只脚已在门外的庄奕, 将他向回拉了一下。 铁门“砰”地关上,西装下摆险些被挤住,庄奕死里逃生,脑海中闪过的第一个念头,居然不是后怕,而是高兴。 他两手背后抓住扶手,膝盖微弯减缓冲力,耳边风声呼啸,回头看一眼同样姿势的寻聿明,与他相视而笑。 真倒霉。 两人不约而同地腹诽。 电梯一直掉到二楼半,猛力一震,终于停了下来。庄奕脸色已然惨白,额角鬓边沁出一层细密的汗珠,心狠狠一跳,他松开手,软着腿摊在了地上。 “哥哥!”寻聿明一惊,小心翼翼蹭过去,电梯厢摇摇欲坠,一步一晃。 他跪到地上,低头去听颈动脉,那搏动声擂鼓一样“嗵嗵”“嗵嗵”地响着,在这安安静静的空间里异常刺耳。 庄奕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像一尾离开水的鱼,幽暗密闭的空间令他窒息,“我没事。”他刚刚还在窃喜,电梯落下的那一刻,他心想,和寻聿明死在一起也不错。 “你看着我,看着我的眼睛。”寻聿明拖着他的胳膊,奋力将他拽到板壁边,抻直他双腿,让他上半身靠着实物。“看着我的眼睛,跟我一起吸气,吸——” 眼前人叠着影,一圈圈的光晕闪烁,庄奕看不清他的模样,只能望向那双雾蒙蒙的眼睛。他说吸气便下意识地吸气,他说呼气便下意识地呼气,身与心全部交给他。 头顶的应急灯“哧哧啦啦”晃动,闪得人眼疼,强光照射下温度悄然攀升,大门紧闭一丝空气都透不出去,电梯里愈发闷热。 “我在这里,我抱着你。”寻聿明一只手搂住庄奕,用自己的大半个身体覆住他的视线。“这不是幽闭的空间,门开了,马上就开了。” 他一面说,一面掏出手机,拨通陈院长电话。旧楼的电梯里信号不好,寻聿明费了半天力气才将事情讲明白。老陈让他们稍安勿躁,千万别慌,说救援人员马上到。 他倒不慌,只怕庄奕等不及。 庄奕的幽闭恐惧寻聿明早知道,有人陪着还好,若是单独一个人,他宁愿走楼梯也不坐电梯。当初一起住宿舍,寻聿明心情不好想家的时候,就会钻进柜子里躲着,而庄奕每次都会一脸惊恐地将他拽出来,好像怕他被魔鬼吞噬一般。 “你觉得怎么样?”随手一扔电话,轻轻拍打庄奕的脸,想让他保持清醒。 他的眼神有些涣散,薄唇微微翕动,似乎要说什么。寻聿明附耳过去,半个字也没听清,伸手在他鼻端一探,气息时重时浅。 庄奕耳道里嗡嗡鸣响,头也昏昏沉沉,视线始终聚不起焦点。他动动手,身体灌了铅似的,沉得他抬不起来。 寻聿明忙握住他的手,解开他衬衫顶端的两颗纽扣,探进一条胳膊,与他肌肤相贴,一下下摩挲着他的背心。 “哥哥,哥哥。”寻聿明唤出从前的称呼,像热恋亲昵时那般,用爱意的目光触摸他,笼罩他。这目光许久不曾出现,原来对着庄奕,流露得如此自然,甚至无需刻意做作。 “……耳朵。”庄奕稍稍恢复些精神,他奋力举起手,胡乱向前一勾,触到一个实体,重重贴了上去。“耳朵……” “我在这里,我在,我是你的小耳朵。”寻聿明回抱住他,歪头靠在他肩上,低低安慰:“小耳朵陪着哥哥,哥哥不怕,小耳朵哪里也不去,这里是我们的家……这里只有小耳朵和哥哥。” 他的声音清清淡淡带着点脆,不似庄奕那般低沉温淳,像大雨天廊檐下“叮当”摇晃的那只铃,冷时极冷,乖时也极乖,是一撒娇就让人缴械的嗓子。 但寻聿明从不撒娇,他从小没学过什么叫撒娇,泪眼婆娑地念一句“外公”,便是他的撒娇了。和庄奕在一起时,他喜欢便是喜欢,不高兴便是不高兴,从不会欲迎还拒,软语温存,他只会板起面孔讲一句:“我生气了。” 仿佛情绪也是可以控制自如,安排进日程表的,某年某月的某日某时,他寻聿明决定要生气了。这气生得随心所欲,又张弛有度,有一种直抒胸臆的美。 庄奕偏偏就吃这一套,望着那双薄怒含嗔的眼,潋滟水光回眸一横,比什么娇辞软语都让人心痒。与其盼着他撒一撒娇,倒不如引着他哄一哄自己,个中多少滋味。 “耳朵……小耳朵。”他无意识地重复着,一颗心摇来荡去,终于渐渐安稳。“我没事了,没事了明明。” 寻聿明搂着他脑袋,细细的手指在他黑发里揉搓,体温随着动作交相传递。庄奕缓缓眨了眨眼皮,冲他挑起嘴角:“好了,真的。” 头顶脚下人声嘈杂,钢索“咚咚”捶打着电梯,消防终于撬开铁门,阳光倏然涌入,刺得人睁不开眼。寻聿明迎着睽睽众目回过头,只见所有人在看见他们的一刻,都转过了脸去。 他眉心微动,低头打量自己和庄奕,不由得脸红。庄奕衣衫不整地摊坐地上,自己骑着他的一条腿,与他纠缠相拥。衬衫扯开大半个领子,庄奕的蜜合色肩肌暴露于人前,自己一只手还伸在里面。 老陈嘴角抽了抽,挥手斥道:“都散了吧,没事干了吗?就知道看热闹!” 众人纷纷作鸟兽散,边走边窃窃私语,眼神不住向这边瞟。 寻聿明大窘,想松开庄奕,奈何他抓着自己不让动,只能先抽出左手,帮他拉上领子。电梯被降到二层,消防员进来把他们接出去,庄奕扶着医护人员站起身,被人簇拥着带去了诊室。 他脸色仍是煞白的,一看便有健康隐患,自然格外受照顾。寻聿明却毫发无伤,整整衣服,同老陈道:“院长……我那个……” 想说的话都被老陈那对意味深长的目光堵了回去,只听他道:“没事就好,我让后勤查查这破电梯怎么回事。你先去忙吧,小庄那……咳,晚点儿再去看,影响不好。” 说毕,他两手抄着兜,大摇大摆地向行政楼走去,一声感慨兀自在大厅里回荡:“唉,年轻人呐!” 寻聿明揉揉太阳穴,不敢再坐电梯,步行去了重症监护室。岑寂刚好从里面出来,看见他笑道:“师父,听说你刚才和庄医生电梯里那啥了!” “……”寻聿明严肃道:“好的怎么不学。” “我听他们说的,八卦就像细菌,传得最快了。”岑寂嘿嘿笑着过来,悄声说:“不过,你和庄医生……我是说,只要不瞎都能看出你俩之间有点那什么。你俩不打算和好啊?” 寻聿明瞥他一眼,淡淡道:“我们俩都是男的。” 他不懂为什么岑寂说起两个大男人谈恋爱的事,会如此轻描淡写,仿佛一点都不惊讶,现在的环境似乎还没开化到这个程度,尤其是医院这种地方,更不适合公开讨论。 “男的怎么了?”岑寂将怀里一大摞病历放在落地窗前的栏杆上,与寻聿明并肩而站,“这不是私下说么。别人看不出来,我还不知道?” 寻聿明扯了扯嘴角,目光透过玻璃窗,落在远处葡萄架下的长椅上,前次遇见的病人家属还在那里坐着。“他每天都在那儿吗?” 岑寂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了然道:“哦,他啊。他每天都待在那儿,一坐就是一整天,黑天才走,都快成咱们医院一景了。” 那人低垂着头,隔着老远瞧不清面目,只觉得身影格外落寞。 “你去。”寻聿明手指一摆,在徒弟面前很有导师气势,“把他请过来,就说我有事找他。” “好嘞。”岑寂抱起病历,大步而去。 片刻后,他带着人回来,寻聿明冲他们招招手,坐到了走廊边的长椅上。重症监护室外通常没什么人,最是安静,很适合谈话。 一段时间不见,那人形容愈发憔悴,两只眼深深凹陷,瘦得脸无二两肉。 “坐吧。”寻聿明指指身边的空位,他便斜斜坐下,大半个屁股都悬在外面,只蹭着一点椅边。 岑寂看不下去,一把将他推进去,道:“你怕什么,我们寻大夫又不会吃人。” 那人讪讪一笑,没作声。 寻聿明也笑,问道:“你贵姓?上次都没来得及问你的名字。” “哦……我免贵……我叫方不渝。”他语无伦次地介绍自己,一面说一面偷偷觑着对面,生怕开罪这位专家,捏着衣摆的两只手用力得发白。 “你别紧张。”寻聿明温声说,“我是想问问你,为什么一直在外面坐着?要是没有陪护床,我可以让护士长帮你调一张。” “不用不用。”方不渝连连摆手,“我……我……不进去。” 寻聿明近距离观察他,才发现他五官其实很清秀,若不是瘦脱了相,想必也是个飞扬俊俏的少年。“我现在已经是你家属的主治大夫了,你要是有什么问题,可以直接跟我说。” 方不渝愣了愣,看着他,眼里的欲望一闪而过,他心动了:“我晚上……能去看看他吗?” “谁?”寻聿明没明白。 岑寂蹲下身问:“你是说想看你家属?” 自家人探视,哪里还用征得医生同意? 方不渝垂下头,抿了抿干燥起皮的嘴唇,说:“他家人在这里,我白天进、进不去。” 寻聿明隐约猜到一点,问他:“所以,你让我看的那个人,他其实不是你家属,对吗?” 岑寂与他对视一眼,追问:“是不是那人家属在,他们不让你进去探视?” 方不渝闻言,眼里顿时蓄满泪光,颔首时,一滴泪便随着动作掉了出来。 寻聿明见他抬手去抹,眼泪沾得到处是,那张被风吹皴的脸经水一搓,愈发不忍看,便掏出兜里的纸巾想帮他擦擦。 方不渝的眼泪止不住向下落,连日积压的情绪喷薄而出,见寻聿明伸手过来,还以为他要搂自己,忙捂着眼睛低头躲开,趴到自己膝头抽抽噎噎起来。 寻聿明一怔,拍拍他的背,劝道:“你别太难过了,有什么困难说出来,我们帮你想想办法。” 与此同时,庄奕走出楼梯间,恰巧看见这一幕,从他的角度望去,方不渝明显是趴在寻聿明腿上,而寻聿明还爱怜地拍着他的背,一副心疼不已的表情。 他沉着脸转过身,想离开又怕寻聿明不知道自己来过,重重咳了一声,按下电梯健,站着不动,余光不停向后瞥。 寻聿明听见动静,冲他喊道:“哥……庄奕!” 电梯门“叮”一声拉开,庄奕不敢进,装模作样地转过身,冷声问:“做什么?” 第47章 上兵伐谋 寻聿明叫住庄奕,跑过去说:“我想求你件事。” 电梯门缓缓关闭, 庄奕分明不愿进去, 却还是抬手拍亮了开门键。“什么事?”他一眼也不向后看, 只是背对着寻聿明。 “你来。”轻轻一扯他的衣摆, 寻聿明冲他温和一笑, 带他往长椅边走。 庄奕左手插着兜,不情不愿地跟着他,走到方不渝跟前,颇有几分轻蔑地低头扫了一眼,催问:“到底什么事?” 寻聿明扶起方不渝的肩膀,给他介绍:“这是庄医生,你和他聊聊好吗?” 方不渝还未开口,庄奕先哂笑一声, 歪头看着寻聿明,仿佛在说:你让我聊我就聊, 你以什么身份拜托我? “你帮我问问他, 行不行。”寻聿明凑到他耳边,悄声道:“我没你那么多谈话技巧,问不出事情来。” “可以。”庄奕记恨着刚才那个“拥抱”,点点头, 道:“让他去咨询室签合同吧, 看着你的面子,明年一月三十号我有半天时间。” 寻聿明一怔,将他扯远些, 皱眉道:“……就不能现在问问他吗?我只想了解了解病人和他的关系,这对治疗是有帮助的。而且你看他,多可怜,我怕他出事儿。” “抱歉,”庄奕扯扯嘴角,摊手说:“那与我无关。” 刚才在电梯里还款款柔情似水,现在却句句锋芒带刺,寻聿明真的猜不透他:“你怎么了?” “没怎么啊。”庄奕一脸云淡风轻,皮笑肉不笑,“我该怎么吗?” “你别阴阳怪气的好不好?”寻聿明心里那点求人的卑微被恼火代替,冷脸道:“算了,当我没说过,你回、回去吧,不麻烦你了。” 他将庄奕晾在原地,到岑寂跟前问:“他家属病房是哪间?” “在1627,1627!”方不渝睁着一双死里求生的眼,一瞬不瞬地仰望着他,生怕错过机会。 “16楼?”寻聿明双眉一轩,暗自惊讶。 许多人都迷信,俗语说“病笃乱投医”,即便平时不信邪,得了病也不由得不忌讳。十六这个数正好占着“事顺”两个字的彩头,自然是最吉利的楼层。相比之下,在生死面前,十八反倒不重要了。 因此十六层住的人都非富即贵,vip病房一夜千金,高干病房更是给钱也挤进不去。方不渝穿戴寻常,寻聿明没想到,他家属居然是个有来头的。 “这……”若是在普通病房还好,十六楼倒不容易办了,那种地方二十四小时都有特护看着,很难偷偷带人进去。 庄奕瞥他一眼,面无表情道:“1627是薛珈言那个病房?” “是……是啊。”方不渝明显一愣,起身问:“你认识他?” “不熟。”庄奕低下头,大理石地板光可鉴人,映照出寻聿明的脸,他的神色明显带了惊讶,眼神躲躲闪闪地看向自己。“我母亲之前住1612,和他对门。” 寻聿明经他一言提醒,忽然想起之前秦雪岩住院时,是陈院长亲自给他们调的病房,那庄奕想必有办法带方不渝过去,起码值得一试。 但…… 他看看庄奕,没好意思开口,方才已经闹得不愉快,现在怎好再求他。何况方不渝和自己非亲非故,力所能及帮帮忙也罢了,为此麻烦庄奕他也难以启齿。 “我问问陈院长吧。”寻聿明道,“要是他同意,就让岑寂带你进去,不过……”允许谁探病,终究是家属和病人说了算。“总之,我问过再说。” “谢谢你!”方不渝大喜,激动之下握着寻聿明的手,久久不肯松开,“只要他家人不在,他一定……一定会见我。” 这段时间他天天守在医院里,却只能用手机和薛珈言联络,两个人偷偷摸摸地发短信。可薛珈言的忘性越来越大,最近几天给他发消息时常不回,方不渝慌了,如同一个溺水之人,忽然抓住寻聿明这棵稻草,死都不肯再放手。 “我知道了。”寻聿明也没想到,他恻隐之心偶动,竟招来一个甩不脱的小麻烦,回头吩咐岑寂:“你带他食堂吃顿饭吧,刷我的卡就行。” 方不渝走起路来摇摇欲坠,仿佛吹口气便能飞起来,长此以往,恐怕还活不过薛珈言。 寻聿明送走他,又问庄奕:“你有时间吗?我想请你吃个饭。” 客户预约排到明年春天的大忙人,能否赏光赴个约,寻聿明可没把握。 庄奕看看表,颔首问:“去迟归那儿?” “我可吃不起。”一餐饭吃掉他大半个月工资的地方,寻聿明想起来就肉痛。 “换我请?”庄奕与他走楼梯下去,到停车场,摇摇钥匙问:“怎么样?” 寻聿明真心实意请客,话说到这个份上,只能答应:“我请吧,就去他家好了。” 庄奕笑笑,开车去了三门汀,寻聿明一路沉默,二人谁都没作声,气氛略显尴尬。 这个时间店里没别人,他们停下车步行进去,见海蓝蓝正坐在大堂中央的黄金樟前写作业,长桌不算宽,迟归长腿交叠坐他对面,一边拨弄着青花瓷盆里的莲子,一边指导他做题。 见二人过来,迟归头也不抬地道:“今天只有汤粉。” 庄奕坐到海蓝蓝身边,捏捏他脸蛋,笑说:“反正是来吃霸王餐,有什么吃什么。” “你看着蓝蓝。”迟归端起盆子,冲寻聿明点点头,径自去了后厨,很快又端着两碗汤粉出来,示意他们躲远点,别打扰小孩学习。 庄奕捡个座坐下,搅了搅碗里的扁粉,问道:“有话要说?” 红烧牛肉的码子平平无奇,上面撒的一把紫苏叶倒还清香。寻聿明也搅搅,低头吃了一口,那肉一半是沫,一半是块,味道和口感兼顾,咬一下纤维都还连着,牙齿一碰又即刻断开,再一抿,已然化了。 寻聿明吃了两口,抽张纸巾擦擦嘴,四顾一望,迟归和他们隔着一扇竹子围屏,顺着缝隙只能瞧见一丝影子。他也不怕丢人,起身向庄奕鞠了一躬。 “……”庄奕愕然,“你做什么?” “对不起。”寻聿明眉心微蹙,郑重其事,“我给你道个歉。” “道歉?”庄奕狐疑不解。 寻聿明坐回沙发上,盯着他说:“我这段时间心志太软弱了。其实我也没想到,回国能遇见你,竟然还会和你共事。如果我知道,我不会回来的。” “我原本以为,咱们不是恋人了,当朋友也行。我也一直很小心,不想给你什么错误的信号,让你觉得我有和你暧昧的意思,去你家住也是权宜之计,我觉得我能和你保持距离。” “但是我错了。”他叹了口气,捏着太阳穴说:“我既然不想跟你和好,就不该和你走这么近,现在弄得你浮想联翩,我又不能答应你,这就很不地道了。” 庄奕脸上的笑容渐渐淡去,听他继续道:“我知道说这些没用,但接近你,我不是有意的。” 那个吻,那句追求,今早在电梯里那一段时间的拥抱,都让寻聿明后怕不已。他发现不知不觉间,事情已经发展到不可控制的地步了。事实上早在遇见庄奕那一刻,一切便已失控,只是他过于自以为是,认为自己能把握好分寸。 现在证明,他不能。 “说完了?”庄奕倚着沙发靠背,静静看着他。 寻聿明没说完,他今天叫庄奕出来,是想开诚布公地谈谈,讲清楚自己的态度,希望能将事态控制在一个安全范围之内。他不可能答应庄奕的追求,前提摆在这里,没必要让庄奕白费力气。 可真面对庄奕,他一时又不知该如何措辞才好:“我……你先说吧。” “你的意思我明白了。”庄奕面色如常,看不出一分一毫的情绪,“就事论事,是我给你压力了,我很抱歉。” “但是,”他话锋一转,续说:“有几件事要讲明白。首先,你没有给过我错误信号。” 他何止没有给自己错误信号,恰恰相反,他的信号清晰而明确,自重逢以来,他满脸都写着三个字:不可能。不可能复合,不可能谈感情,不可能昨日重现。 “你不用自责,就算真有信号,也一直是我在释放。”庄奕条清缕析地说,“其次,我们接近,是机缘巧合,也是我有意促成。” 寻聿明总不可能辞职,且不说他和医院签过合同,即便没有,也没必要因为躲开庄奕就放弃工作,未免太幼稚,也太刻意。 庄奕的事业重心在这座城市,他一样不能一走了之。面对寻聿明的困难,他更没法无动于衷,比如这次,将受到威胁的寻聿明带回家,那是势在必行也心甘情愿的。 “最后。”他说,“就像我不可能不管你,我也不可能不接近你。让你跟我回家,追你,吻你,这些都是我的个人选择。说白了,我自己愿意,你管不着。” “难道你忘记我那天跟你说的话了?”那天他循循善诱,已经说得非常明白。“不要觉得浪费我时间、吊我胃口,我是个成年人,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做什么。我如果不愿意,你也没那个本事耽误我,所以别替我做决定。” “当然了。”庄奕终于笑了笑,脸色不改严肃,“追求这件事,牵扯到你的感受,不是单方面的。你如果不喜欢,明明白白告诉我,我绝不会给你造成困扰。毕竟……”他耸耸肩,“暗恋也挺美好的,不是吗?” 庄奕洋洋洒洒,说得有理有据,毫无破绽可挑剔,寻聿明一时无言以对。 他是来求一个解决办法的,没想到庄奕三言两语,轻描淡写,直接将他的问题都抹了,没有问题还解决什么呢? “那……我还是得说一句。”他思前想后,态度必须明确,“我不可能答应你的追求,只能和你做朋友。如果你觉得这种关系太畸形,我们也可以当陌生人,我会和你保持距离。” “没那个必要。我们早已是亲人了,小耳朵,这点是无法改变的。”庄奕轻轻一笑,表现得无比成熟理性,与他晚上撒娇耍赖的样子大相径庭,“吃饭吧,朋友,快凉了。” 然而暗恋,也是会成真的。 庄奕根本没打算放弃,有时候追求就像一场心理攻防战,所谓“上兵伐谋”,最高明的战术讲究不战而屈人之兵,想要敌军溃败,硬来太低级,倒不如润物细无声地瓦解对方防线。 “那就这么说定了?”寻聿明却信以为真,眼睛顿时亮起来,笑得天真烂漫。 和庄奕做亲人,做朋友,独独不做恋人,他尽情找他的幸福,而自己随时准备退场,世上还有比这更开心的事么? 其实他何尝不希望自己能自私一点,可面对深爱着的庄奕,他做不到让对方看着自己被病痛折磨,饱受煎熬,也做不到让对方为自己搭进后半生。 “嗯,说定了。”庄奕一笑,抬手擦擦他额头上的汗,将自己的汤粉推给他,“吃这碗吧。” “你能不能……帮方不渝做做咨询?”寻聿明以己度人,如果换做是自己,无论庄奕有什么请求,自己都会毫不犹豫地答应,反过来,被他拒绝也不会难过。 “当然可以。”庄奕柔声说,“那你可不可以也帮我一个忙?” “好啊。”寻聿明想也不想,脱口问,“什么忙?” 你尽管说。 庄奕微笑道:“去见见我父母。” 第48章 勇敢 “见父母?” 寻聿明一惊,手里的调羹掉进碗中, “叮”一声响。 庄奕用筷子将他那只勺夹出来扔到餐盘上, 再把自己的调羹换给他, 道:“秦老师出院以后, 我家里人一直催我带你回去。也没别的意思, 就是想请你聚聚,以示感谢。” “不用了吧。”寻聿明松口气,抿嘴笑说:“小手术而已,你都请我吃过饭了。” “我也是这么说。”庄奕笑笑,语气透着点无可奈何,“但他们非要让我带你去,我也没办法。反正快放假了,一起吃个饭, 怎么样?” 他都开口了,寻聿明也不好拒绝:“可我得加班啊, 做我们这一行的, 越放假越忙,你又不是不知道。” “你一号上班吗?”庄奕早算计得妥妥当当,立刻拿出手机日程表给他看。 寻聿明探头去瞧他手机,手指轻轻一划, 页面翻过头, 露出十二月份的日程来,只见二十二日那天被标成粉红色,右上角小标签写着:“明明生日。” 庄奕不着痕迹地划回去, 目光掠过寻聿明红扑扑的脸,面不改色:“我们一号回去,吃完饭我再送你去医院,你上夜班对吗?” 以寻聿明目前的地位和级别,原本用不着值夜班,周末也不必加班,但找他开刀的人太多,有些甚至已经等了几个月,所以他常常会在不太忙的晚上安排一些小手术。 “那也行。”寻聿明答应下来,转念想起什么,又问:“我不能空着手去吧。你家人喜欢什么?我提前准备。” “不用。”庄奕笑道,“人来了就行。” 寻聿明慢慢啜着汤,也不与他争辩,待会儿回去问问岑寂,他脑子活,定有好主意。正盘算着,外面推拉门响起,他顺着缝隙看去,原来是海湾湾穿着套修身西装走了进来。 大约是工作太辛苦,海湾步伐拖沓、神色倦怠,揪着领带扯了扯,三两步便扑进了迟归怀里,“好饿啊。” “做了牛肉粉,”迟归搂住他,温声道,“昨晚不是说想吃么?” “等会儿再吃,可累坏我了。”海湾赖在他身上不肯动,扁着嘴巴跟他抱怨,“今天的客户太难缠了,承办个活动像大爷一样,哼!” 迟归摸摸他头发,原本冷冷淡淡冰雕似的人,竟也露出了笑容:“我们湾湾赚钱养家,辛苦了。” “那不奖励我呀?”海蓝蓝不在屋里,海湾仗着没人,趴在迟归腿上仰着头撒娇。 “要什么奖励?”迟归颠颠他,目光难得一见的温柔,“嗯?” 海湾耸肩一笑,举起食指,道:“我要一个亲亲。” “越发赖皮了。”话虽如此说,迟归还是低下头,在他侧脸吻了一下。 蜻蜓点水,海湾却笑弯了眼睛,捂着耳朵嚷“好痒”。迟归指指身后岛台上的玻璃罐,吩咐他:“去拿耳勺来,我看看。” 海湾依言起身,脱了外套、摘掉领带,拿来挖耳勺给他,熟门熟路地趴在他膝上。迟归对着午后晴好的阳光,一手扶着他脑袋,一手帮他掏耳朵。两个人安安静静,谁都没言语,气氛异常的甜腻。 寻聿明收回视线,碗里的牛肉粉忽然索然无味,嚼蜡般吃了两口,说:“我们走吧。” “吃好了?”庄奕只顾着看手机,设置好日程安排,又发消息让陈霖霖把方不渝带到咨询室,也没留神外面。寻聿明颔首说饱了,他便拿上外套和钥匙,准备离开。 二人转过屏风,海湾立刻发现了他们,坐起身问:“你们俩也在啊?” “就要走了。”寻聿明笑说,“还得上班呢。” “那我送你!”海湾蹦起身,掏完耳朵也不累了,浑身光彩熠熠,一直把他们送到门口,临走时不忘和寻聿明说悄悄话:“寻大夫,我有事想求你呢。” “什么事?”寻聿明侧头问。 “我想让你帮我看看迟归的片子,行不行?”迟归有偏头痛的旧疾,以前也看过大夫,倒没什么大问题,但海湾放心不下,总想求一个心安。 寻聿明一口答应,和他约好时间,告辞而去。 路上庄奕旁敲侧击,问他和海湾有什么秘密,听说之后,叹道:“别看海湾有点孩子气,遇到这种事,也没法不操心。” 喜欢一个人,大概便是如此吧。 连海湾湾这等活泼开朗的人,遇上爱人无足轻重的小疾恙尚且如此悬心,遑论责任那么重、心思那么深的庄奕。如果告诉他,自己将来也会得亨廷顿舞蹈症,寻聿明想想都不忍。 他扯扯唇角,靠上窗户,视线漫不经心地望着外面,嘴里仿佛咬了一口青柠,又苦又酸。 庄奕见他默不作声,也没再开口,将他送回医院,便去了咨询室。下午寻聿明有手术,待在消毒室里很安全,倒也用不着人陪。 自从给小病人做过唤醒手术之后,现在医院的人几乎都对寻聿明敬若神明,即便有情绪也都不敢更不好意思表露出来。甚至是上次被他当众赶出手术室的孙卓,而今也像断翅的鸟,扑腾不动了。 岑寂对此相当满意,递给寻聿明剪刀,隔着层口罩说:“人善被人欺,太好说话,别人就会怠慢你。” “刘大夫有没有再问薛珈言的事?”寻聿明边剪硬脑膜,边问。 方不渝私下将薛珈言的主治医生从刘洪祥换成了他,医院里都传是他抢走刘大夫的病人做研究,影响着实不好。 “他能说什么呀。”岑寂嗤了一声,“刘大夫是个水静流深的性格,他平时不争不抢的,有那心思也不会放在嘴上抱怨。” “没意见就好,这事儿确实有点不地道。” 抢病例其实很常见,寻聿明当住院医生时也干过,最后往往弄得剑拔弩张。如今他的竞争对手换代升级,从医院同事变成了全世界的一流研究者,无谓再为这种小事得罪人。 说白了,一个人成长的标志,往往是竞争者的水平。对手之所以能成为对手,是因为势均力敌、旗鼓相当。以寻聿明今时今日的层次,很多东西不是淡泊名利假清高,而是根本不屑去争。 譬如那顶人人削尖脑袋、挤破头想戴的科室主任的帽子。 下班后,庄奕将方不渝带回了家,照旧安置在之前杨璐住过的房间里。他精神状态不太好,下午的谈话中数度恍惚,语言前后颠倒,毫无逻辑。 据他说,他和薛珈言有个小家,但出事后薛珈言的家人将他赶出门,他白天在医院待着,晚上无处可去,只好就近住旅馆。他毕业后一直用薛珈言的副卡,现在也被冻结,手头积蓄所剩无几,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庄奕暂且想不出好办法,同寻聿明一商量,索性让他先去自己那住段时间。方不渝脸皮薄,寄人篱下的事做起来颇不好意思,路上一直拽着袖子发抖。 到家后,寻聿明拿了几件自己的衣服给他,让他先去一楼的浴室洗澡,然后出来吃晚饭。 等外卖的功夫,庄奕抖抖烟盒,问他:“可以吗?” “嗯?”寻聿明坐到吧台边,一时没明白他的意思。 庄奕抽出支烟,勾着一侧嘴角问:“我可以抽吗?” 他这样笑时带着几分邪气,魅力随着年龄与日俱增,当真让人招架不住。寻聿明的眼睛晃了晃,反应过来,讪笑道:“抽吧,问我干嘛。” “二手烟。”毕竟不健康,也呛人。 庄奕打开油烟机,左手插着西装裤口袋,右手夹着点燃的烟吸了一口。薄雾层层,青烟袅袅,他的半张侧脸隐逸其中,好不英俊。 寻聿明看得喉咙发干,忙移开目光问:“你什么时候学会抽烟了?” 他以前是个很健康的人,少喝酒,不吸烟,完全符合他祖父母对他提出的绅士要求。 “人生那么长,总得沾点恶习。”庄奕掸掸烟灰,冲他回头一笑,“不然怎么熬。” 寻聿明心中一动,垂下头不作声。他的视线落在庄奕左腕上,衬衫袖口洁白无暇,折出精致的角度,上面点缀着一颗红宝石,衣摆随着插兜的动作扽了起来,露出身后一弯强壮饱满的曲线。 “看什么?”庄奕吐出一口烟圈,明知故问。 “看你身材怎么那么好。”寻聿明今非昔比,也不似上学时那般羞赧无用,捧着脸和他玩笑:“我现在健身是不是晚了?” “你想健身?”庄奕转过身,撑着吧台边看他,“想练哪儿?” 寻聿明承受不住他的注视,那双眼里有深渊,能将人连皮带骨吸进去,他偏开头道:“医生练不了上身,力气太大手术中会丧失准度,只能练练下半身。” 他刚才在看哪儿,自然是想练哪儿。 庄奕俯下身,与他脸贴着脸,薄唇微动,吐出几个字:“你用不着。”一股浓烈的烟草味。 翻出原先用来做屏幕背景的动态图备份,给他看小红痣的照片,“你看看,名字。” 寻聿明点一下屏幕,照片命名蹦出来——惊为天臀。 “……” 脸瞬间爆红,寻聿明喉结滚了滚,道:“你中文水平真差。” 庄奕低低笑起来,收回手机,目光越过他看向后面,“过来吧,外卖快到了。” 寻聿明转过头,见方不渝已经换好衣服出来,白袖衫、黑长裤全部松松垮垮,不禁摇头:“我就算瘦的,你穿我的衣服还肥,这样下去可不行。” 他讪讪地笑,神色惆怅落寞:“我没什么胃口。” 话音刚落,门铃响了两声,方不渝主动去取外卖。 庄奕拿出几只碗碟,待他进来,将饭菜一一装盘。寻聿明给方不渝一杯奶茶,柔声说:“喝点甜的,心情好。” “谢谢。”方不渝不好意思拒绝,只能接过喝了两口。 三人各自吃饭,庄奕怕方不渝看着心酸,也没敢对寻聿明太过殷勤,等他们两个吃完,才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二人聊天。 寻聿明知道他的意思,酒足饭饱的时候最放松,容易分享一些平时不愿说的事,所以古往今来大家总喜欢在酒桌上谈家国大事。 “你今年多大了?”方才的海鲜焗饭有点腻,他搁下筷子,喝了一口柠檬水。 “二十三了。”方不渝道:“刚毕业没两年。” 寻聿明又问:“那你现在有工作吗?” 方不渝摇摇头,垂目看着自己的手,说:“我毕业后在一家小公司上了几天班,老板知道我喜欢……喜欢男的,有点排挤我。珈言就不让我再去了,说以后我自己开个店。但是……” 说到伤心处,他眼圈一红,哽咽了一下。 寻聿明拍拍他肩膀,接过庄奕手里的纸,帮他擦了擦眼泪,“别哭,他至少还能自理,我会帮他治疗的。只要他好了,就没人能分开你们了,对不对?” 方不渝点点头,一双水汪汪的杏仁眼望着寻聿明:“他能好,还会保护我,对吗?” “嗯……”寻聿明与庄奕对视一眼,语重心长地说:“我会尽力的。但是,不管他好不好,你都不能只期望他保护你,不是吗?他病了,该轮到你来保护他了,你要勇敢一点啊。” 庄奕稍稍低着头,会心一笑,目光温柔如水。 方不渝却神情懊恼,皱眉道:“可是我不行,我没办法了。” “你有。”庄奕说,“你现在不是遇见我们了吗?把你的事情说出来,我们帮你想想办法。” 方不渝愣愣看着他,半晌,动了动嘴唇。 “哗嚓!” 他话未出口,大门边的玻璃突然被砸得粉碎,半块砖头滚过地毯,留下一道红褐色痕迹。 “谁?” 寻聿明心里“咯噔”一下,顷刻间,脑中已闪过无数个念头,“坏了!我没开电网!” 庄奕握握他的手,唇边笑容镇定温和,柔声道:“乖乖待着,我去看看。” 作者有话要说:评论怎么还不开呢QAQ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官拜上卿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莲莲莲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9章 骨裂 庄奕说完便出去了。 寻聿明怔忪片刻,被方不渝摇摇手臂, 回过神道:“你等着, 我也去……看看。” 他拿上手机跟出门, 边走边打电话报警。院外黑黢黢一片, 哪有半个陌生人的影子。庄奕到栅栏边四顾窥望, 不远处停着辆棕色商务车,瞧着倒很眼生。 他回过头,寻聿明刚好走过来,“叫你乖乖等着,怎么不听话?” “我不放心,有人吗?”寻聿明探头探脑看了一圈,也没发现什么端倪。 庄奕打开院门,把他关在里面, 沉声道:“不许出来,听话!” 刚好方不渝走过来, 庄奕又叮嘱他:“帮我看着寻大夫, 别让他乱跑。” “哦,好。”方不渝忙点头。 二人扒着栅栏门,像两个放学后等家长来接的幼儿园小朋友,一齐向那辆别克车张望。庄奕过去敲敲窗户, 弯着腰不知和里面的人说些什么, 很快走了回来。 “怎么样?”寻聿明当先问。 “没事,我们有点小问题要解决,你俩进屋去。”庄奕的语气格外严肃, 目光却温温柔柔蓄着光,靥边酒窝若隐若现。 “我……”寻聿明略一踌躇,忽见别克车上下来五六个人,正向这边走来。“他们是谁?我报警了,你快进来!” “别怕,他们是来找杨璐的,不是威胁你的人。”摸摸寻聿明发心,庄奕转过身,冲来人道:“杨璐不在我这儿,你们不用等了。” “别拿警察吓唬我们。”对面人清一色圆寸,都拿脑袋当石碑,刻着乱七八糟的字符装饰。 其中一个又高又壮的,生得一双断眉,似乎是头儿。他向前一步,皮笑肉不笑地说:“我们老板交待,把璐璐姐交给兄弟几个带走,咱们的账一笔勾销。要不然……” 他扯扯嘴角,乜斜着眼一扫,看了看那扇被砸破的玻璃,意思很明白。 寻聿明悟到七八分,皱眉道:“杨璐已经走了,你们讲不讲理?!”说完又觉得自己太蠢,这几个人摆明是来耍横的,怎么会讲理呢? “哥几个不是不讲理的人,”谁知断眉却摆摆他的大花臂,笑说:“但璐璐姐是你们弄丢的,就是警察叔叔来了,你们也得给个交待吧?” “你……我们……”寻聿明气得面红耳赤,有心辩驳口齿却跟不上,“凭什么!” “杨璐和她父母在一起,”庄奕拍拍寻聿明肩膀,淡淡道,“你们老板把她打跑了,怎么问我要人?她要来找我,我也挡不住。” 断眉笑笑,歪着头道:“这么说,你今天是打定主意,就不交人了?” 庄奕点点头,目光逐渐冷却,看得人不由打个寒噤。断眉敛起神色,道:“那没什么好说的了。” 话音刚落,身后几个面无表情的同伴拥上前来,立刻将庄奕包围。 “等等。”庄奕举起右掌,示意他们稍安勿躁。 他脱了西服外套,慢条斯理地解着袖口,道:“提前讲好,我那窗户不能白砸,我家这两个小朋友也不能白被你们吓一回。” 庄奕将东西都交给寻聿明,微笑说:“来吧。” 言毕,挥手一拳,“砰”地砸上了对面人的鼻骨。 寻聿明和方不渝同时吓了一跳,倒退两步,只见挨打那人身形一晃,捂着鼻子被两个同伴架住,他羞怒之下用尽全力,抬手还了一拳。 “小心!”寻聿明一颗心瞬间提到嗓子眼。 庄奕侧头避开,右脚前勾,抓着砸过来的胳膊一扭,断眉登时跪倒在地,庄奕手肘又顺势一杵,废了他半条胳膊。 断眉痛呼一声,抱着手臂滚在地上,满脸五官皱成一团。余下的几个人见状,都不禁发怵,纷纷望着断眉的脸色,不知该不该继续。 庄奕懒得跟他们浪费时间,三下五除二将剩下的人一一撂翻,扯扯领带,冲断眉道:“回去给你们老板带个话,就说我等着他来赔偿。” “你——”断眉被人扶起来,眼神带着血,狠狠剜了他一眼,“你等着!” 庄奕不觉好笑,见寻聿明红着脸,正和方不渝咬耳朵,过去问:“说什么呢?” 方才他在门外和人打架,寻聿明在门里看着,嘴角抽搐几下,还是没忍住笑了笑。方不渝吓得手足无措,奇道:“你笑什么?” 怎么还有心思笑。 “没什么。”寻聿明板起脸,望着庄奕潇洒的身影,骄傲道:“我睡过他。” 此刻听见庄奕问,寻聿明忙扯谎,“我说他们真差劲。”眼神一扫方不渝,示意他保密。 方不渝笑笑,手指在嘴边一划,做了一个拉拉链的动作。 庄奕半信半疑,打开栅栏门,刚想回去,远处忽然红灯闪烁,一辆警车开了过来。老徐拉开车门,下来问:“怎么样了,人还在吗?” “徐警官,进来坐。”庄奕将他们请进门,简单说了方才的事情,之前他陪杨璐报过警,解释起来倒也容易。 老徐带着人四下检查一遍,道:“你家的摄像头我们已经联上了,这几天会多派点人来看着,不用害怕。” 庄奕和寻聿明道过谢,将他们一行人礼送出门,回来时,顺便拉下了电闸。 那电网最开始是一些养猫养狗的家庭防止宠物走丢,安装在院子周围的拦截措施,后来因为不人道遭到抵制,厂商便加大电伏改为了防盗系统,虽然电不死人,却也能让闯入者暂时麻痹。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抓住那个人。”寻聿明不确定这电网能拦他多久。 庄奕瞥他一眼,自嘲地笑笑,“我倒希望晚点抓住他。”一旦那人落网,他也该回外公家去了,好容易取得的进展全部作废,又要重新开始。 “你尽胡说,哪有一直防贼的。”寻聿明没猜到他的心思,径自上了二楼洗漱。 关上玻璃门,打湿头发,洗发露搓起绵密的泡泡,顺着鬓角直灌进耳廓,他忙拿毛巾去擦,水珠却顺着耳道蜿蜒流淌,越发痒起来。 寻聿明忽然想起今天中午,迟归给抱着海湾湾给他挖耳朵的那一幕。同样是耳朵痒,境遇却是千差万别。他叹了口气,扶着大理石墙壁,单腿蹦了两下控水。 方才庄奕打架时,有一个人试图从背后偷袭,被他一脚踹到胫骨,疼得那人也是单腿蹦跶,他只微微一笑,动作利落,神态从容。 一丛丛身影闪过,心里愈发浮躁,热水喷洒而下,淋浴间里雾气氤氲,温度悄然攀升。寻聿明靠着墙壁喘息片刻,踩着一滩白转过身,脚下突然一滑,仰面向后跌去。 他脑袋磕上玻璃板,发出“咚”的一声,花洒脱手飞出,银蛇般扭动着,“噼里啪啦”甩到墙壁,溅得到处是水,眼前顿时模糊。 “嘶——”寻聿明倒吸一口凉气,捂着头动动胳膊,还好,手没事。 他攀着墙壁的掏空处,奋力向上一撑,左脚踝立时窜起一阵酸痛,低头看时才发现身上已泛起大团淤青。 关上兀自喷水的花洒,寻聿明推开玻璃门,还是先爬出去再说。手刚一动,只听门板三响,庄奕的声音传来:“明明,怎么了?” 寻聿明一惊,慌张地道:“没事没事,我……你别进来!”赶紧按开水流,冲洗地下的“痕迹”。 庄奕听里面传来水声,怕他嘴硬害羞,又敲了敲门,“我进来了?”说着,缓缓拧开门把手,进去一看,寻聿明正瘫在地上冲水,身上还盖着半块浴巾,他脸颊被热气蒸得红扑扑,眼神却躲躲闪闪。 “我摔倒了。”寻聿明讪讪道,“不是故意的。” “谁还故意摔倒?”庄奕简直不知该心疼,还是该笑他,拿起浴袍往他身上一披,将他打横抱到了床上。“别动,我看看摔哪儿了。” 寻聿明按着浴袍,死活不给他看:“没……没摔着,就是扭了脚。” “是这儿吗?”庄奕抓起他脚踝,小心翼翼地转了转,“疼不疼?” “疼……别碰。”寻聿明瑟缩一下,想收回脚,但一动便钻心似的疼。 庄奕拉过被子给他盖上,去书房拿来药箱,问他:“你处理,还是我来?” 寻聿明挣扎着坐起身,股骨附近依然隐隐酸痛。他无力地摇摇头,庄奕会意,拿出跌打喷雾给他上药,“摔得不轻,都肿了。” “没事儿。”寻聿明说,“普通扭伤,不要紧的。” 庄奕沉默不语,扭动着手里的脚踝,汗珠自额上滑落,竟比受伤的人还紧张些。 寻聿明抽出被子里的浴袍,给他擦擦汗,道:“要不我自己来。” “不行,还是去医院吧。”庄奕放下他的脚,去衣帽间随便拿了两件衣服,又到浴室取来吹风机,“快收拾,咱们去拍片子,好像骨折了。” “哪有那么厉害,就是韧带扭伤,冰敷一下就好了。”半夜三更,寻聿明不愿折腾。 庄奕不由分说,打开吹风机帮他烘头发,寻聿明的刘海还没来得及剪,被他一搓在眼前来回摆动,发尾刺得人睁不开眼。 好容易吹干,庄奕又抖开他的小熊内裤,道:“快穿上,乖。” “……”寻聿明脸更红,攥着被子不肯掀,“我……我自己来吧。” “自己怎么来?”庄奕扶着他的脚伸进去,将松紧带推到膝盖,笑道:“掀开吧,我闭着眼睛,不看。” “你别乱动。”寻聿明只好忸忸怩怩地掀开被子,引着他将自己稍稍抬起,迅速穿上衣服,“好……好了。” 庄奕睁开眼睛,顾不上心猿意马,忙忙地给寻聿明穿戴好,将他抱下楼去。 车库后门连着客房,电动折叠门“哗啦啦”卷起,方不渝听见动静,出来问:“怎么了?你们出去吗?” “他脚扭了,你在家……”话说到一半,庄奕想起今晚的有惊无险,怕他自己在家万一有个好歹,道:“你跟我们一起去医院吧,晚上薛珈言那边应该没什么人了。” 方不渝眼睛一亮,迭声答应着跑回屋,不一时便换好衣服出来。 三人连夜赶去医院,恰巧今天急诊值班的就有骨科大夫,医生让他们拍了片子,结果显示是轻微骨裂,外加韧带拉伤和炎症,给他用踝关节带固定后,开了点药让他去病房冰敷。 庄奕趁机给寻聿明办了住院手续,就安排在秦雪岩住过的1612病房,刚好带着方不渝一起过去。 此刻夜深人静,残月如钩,连护工都在打盹儿。寻聿明坐在轮椅上,庄奕推着他,走到薛珈言病房外,向里看了一眼,“护工在外间,里面好像没人。” “小方,你先去1612等着。”寻聿明朝庄奕道,“推我进去,我是主治大夫,没关系。” 方不渝依言躲进屋,扒着门玻璃直向外窥。庄奕带寻聿明进去之后,似乎与里面人聊了几句,不多时又回来道:“他妈在,说是一会儿就走,咱们再等等” “好……好的。”方不渝站起又坐下,坐下又站起,反复几次,才逐渐安静下来。 庄奕将寻聿明抱到床上,给他按着脚踝上的冰袋,雪白的皮肤上淤青分外扎眼,不禁叹了口气:“摔得这么重,得休养好久。你怎么弄的?” 好好洗个澡,居然会摔到骨裂。 “我……”寻聿明一愣,红着脸道:“地太、太滑了,我不小心踩着……” 踩着泡沫,踩着香皂,踩着护发素……一万种借口摆在眼前,他偏想不起来。 “踩着什么?”庄奕见他脸愈发红,怕他发烧,忙去摸他额头。 寻聿明偏开脑袋,急得语无伦次:“踩着……踩着……”一把拉过被子,蒙住头道:“我不告诉你!” 作者有话要说:庄奕:到底踩着什么? 第50章 乔装 夜里又下雨了,千千万万点密密匝匝地落下来, 带起凉风阵阵。 寻聿明脚疼睡不着, 抱着被子无聊地按遥控器, 天气预报里的女主持穿着一身枣红色修身裙, 她右手轻轻一摆, 地图上便现出一片蓝白色水光。 “今年雨水多,这次又得下几天。”庄奕隐隐犯愁,下雨天不适合开电网,寻聿明在家难免危险。 “听说邻市的雨才大。”寻聿明倚着两只白枕头,同身边人道:“对了,前两天陈院长说,给我申请了多点执业资格,以后可以常去邻市坐诊了。” “去赚外快吗?”庄奕还穿着鞋, 他大半个身子凑在寻聿明旁边,两只修长的腿却搭在外面。 寻聿明笑说:“我也需要钱啊, 我外公那边费用很贵的。” 诸如亨廷顿舞蹈症之类的疾病, 带给一个家庭的影响,绝非轻描淡写的几句话可以尽陈其情。病人患病后大多失去自理能力,遑论劳动赚钱,其间产生的医药费、生活费、护理费, 对普通人而言是无比沉重的负担, 因病致贫的情况屡见不鲜。 很多人都陷入“辞职照顾病人则无法维持生活,上班赚钱则请不起护工”的困境。如外公这般,自己有不菲的退休金, 外孙收入又不错,而且发病时间晚尚能控制病症的,实属幸运。 然而寻聿明再能干,拿的也不过是国内医生的普遍薪资,他倒有国家发放的高级科研人才津贴,福利待遇也不错,但零零总总加起来始终是普通中产水平,难以和富商大贾甚至是小明星相较。 似南山疗养院这等私人高级护理机构,收费标准奇高,它的大门本就不是为普罗大众而开。寻聿明平时没什么花销,还负担得起,换作旁人根本不敢想。 “那我们把外公接回家来照顾吧?”庄奕知道,如果直接提出给钱,他自尊心那么强,肯定不会接受。 但即便是这样的提议,寻聿明还是摇摇头,道:“那怎么行,我住你家就算了,怎么还能把外公接来,太麻烦你了。” “其实我也不放心让护工自己陪着外公,但那疗养院条件不错,还能定期体检,有专人随时调整饮食,带着他们做运动,比家里要细致。只是……” 只是疗养院再好,外公依然会孤单想家。 寻聿明叹了口气,皱起眉头,沉默不语。 庄奕不禁后悔,刚才就不该提起这个话题,又害得他陷入自责愧疚之中。疾病带给人的影响,并非只是时间金钱等消耗,最残忍的还是精神折磨。 那样深深爱着一个人,恨不能将这世间美好的东西全部送到他面前,让他活成红尘浊浪里最亮眼的一颗星,又怎么舍得日日看着他生不如死地活受罪,却束手无策挽救不了。 其中的煎熬苦痛,如同钝刀剜心,绝非只言片语可以道白。 庄奕无话可说,此刻说什么,在现实面前总是苍白无力。也许这就是宿命,一个触及人类医学文明之未来的人,却偏偏解决不了至亲的苦难,注定他寻聿明要负重前行。 室内寂静如水,方不渝也窝在沙发里走神,三人谁都没有出声。电视里开始放一部大热的肥皂剧,男女主角为爱或生或死——似乎每一段爱情在收获之前,都要历经千辛万苦。 也是,天上从不会掉馅饼,得到和付出之间是有汇率的。那些轻易得来的东西往往不够金贵,既不金贵,又怎么会珍惜。一念及此,寻聿明不由得扯了扯嘴角。 方不渝看看他,耳朵一动,忽然跳了起来,“走了!他妈走了!” 庄奕与寻聿明对视一眼,起身去门口一看,果然薛珈言的母亲拎着一只小黑包,渐渐消失在了走廊深处,“确实走了。” “等下。”寻聿明拿出手机,给岑寂发了条消息,“我让人给你拿套白大褂来,你穿上,装成医生进去。” 寻聿明虽没见过薛珈言,但之前他换主治大夫时,和他母亲有过一面之缘,当时庄奕也在旁边,二人是熟脸倒不怕。方不渝却身份尴尬,须得乔装一番才能进去。 “你鬼主意倒多。”庄奕没想到他还能如此,这种取巧的事在旁人身上或许不足为奇,但寻聿明一向是个规行矩步,不肯有一点出格的人,尤其他又最敬畏权威,上学时被老师传唤一次能吓哭。 寻聿明一笑,给他一个“今非昔比”的眼神。很快,岑寂便带着一套洗干净的白大褂来了,一同来的还有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 那人长得与任雪原莫名相似,庄奕一见,如临大敌,立时昂首挺胸起来。如果他是孔雀,现下肯定已翘起尾巴开了屏。岑寂也没介绍那人,放下衣服,慰问寻聿明几句,又匆匆走了。 方不渝忙换上白大褂,催道:“走吧?我们走吧!” 寻聿明被庄奕扶起来,坐上轮椅,整整方不渝的衣服,“啧”了一声:“怎么那么像装的。” “护工看不出来的。”方不渝此时眼里心里只有薛珈言一人,哪里还顾得上这些细枝末节,一个劲儿要过去。 庄奕从寻聿明兜里掏出两只笔,别在白大褂的口袋上,又把寻聿明的病案塞进他怀里:“这样就像了,走吧。” 三人过去敲敲门,护工笑道:“寻大夫又来了,小薛睡了。” “我来看看他,最近正在尝试新疗法,得勤观察。”据方不渝说,这里的三个护工都是薛珈言家人的小眼线,寻聿明不敢怠慢,指着方不渝介绍:“这是新来的实习大夫。” 护工将三人请进里屋,打开一盏昏黄壁灯,轻声去叫薛珈言。方不渝一进屋,两只手便不听使唤,筛糠似的抖起来,他眼神直勾勾望着病床,里面的渴求看得人心惊。 庄奕怕他不管不顾地冲过去,碰碰他胳膊,悄声道:“别紧张。” “……嗯。”方不渝胡乱应一声,只见薛珈言在护工的摇晃下,悠悠醒了过来,胃里顿时一阵痉挛。 寻聿明刚才过来还没仔细看,现在借着灯光,才瞧清薛珈言的长相。他应该和庄奕差不多年纪,生得五官挺拔,眉目分明,很有几分旧时代文臣儒生的内敛温润气。 “什么事?”一开口,也是可堪匹配他相貌的声音。 护工指指寻聿明,道:“寻大夫又来做检查了。”说毕,却没有要出去的意思。 薛珈言望向门口,目光几番徘徊,最终落在方不渝脸上,瞳孔突然收缩。方不渝却渐渐低下了头,近乡情更怯,未见时日夜盼着想见,真见着却不敢动了。 寻聿明见他们眉来眼去,嫌护工这只灯泡太亮,拽拽庄奕袖子,示意他想个办法。庄奕拍拍他肩膀,同护工道:“大姐,我想跟您打听个事儿,您方便吗?” “方便啊。”大约是看他长得好,护工格外热情,忙不迭跟他去了走廊。 二人就在门外,隔着扇透明玻璃,随时能进来。寻聿明也不敢躲开,只退到门边守着,冲方不渝笑说:“快过去啊,好不容易见了面,还不抓紧时间。” 方不渝抬头看看薛珈言,慢吞吞走过去,道:“……哥。” “嗯。”薛珈言点点头,态度客气而疏远,“来了。” “你……”心狠狠一跳,方不渝疑惑地看着他:“你还记得我吗?” 寻聿明在一旁尴尬万分,只好拿出手机,低着头假装看消息,耳朵却高高竖起,只听薛珈言道:“记得。你不是走了,怎么有时间来看我?” “走了?”方不渝一愣,茫然不解:“我没有走……我去哪儿?” 薛珈言顿了顿,似乎在冥思苦想什么事,半晌说:“没有,我记错了。”握住方不渝的手,极近温柔地笑了笑,“想你了,宝宝。” “我也想你!”方不渝瞬间带了哭腔,扑进他怀里颤抖起来。 薛珈言搂着他肩膀,一下下拍着他的背,细细安慰:“好了好了,不哭了,等我好了,咱们就回家。” 方不渝抬起头,脸上挂着两行清泪,薛珈言伸出筋脉分明的手替他揩去,不易察觉地叹了一声:“你瘦了。” “我以后好好吃饭。”旁人劝一万遍,抵不过他一句话,方不渝抓着他消瘦的手,脸颊在上面来回擦蹭,仿佛要把这一刻咬碎咀嚼,反复体味。 二人缠绵片刻,寻聿明见时间不早,推着轮椅过去提醒:“咱们该走了。” 方不渝恋恋不舍,时间竟像偷来的,一不留神又溜走了。寻聿明无奈,安慰道:“只要没人,我明天再陪你过来就是。” 薛珈言听方不渝说过寻聿明和庄奕帮忙的事,再三道谢,又嘱咐方不渝回去好好吃饭,终于撒开他的手,背过脸去:“快走吧,走吧。” 寻聿明扯着方不渝的衣服,转动轮子离开病房,见庄奕还和护工在一起说话,便先回了1612。庄奕也看见他,抬手瞥一眼表,和护工敷衍两句,忙跟了过来。 “怎么样?”方不渝眼圈红红,庄奕已猜到大概,“看来他没忘了你。” 寻聿明挪到床上,盖好被子,问他:“要不然,你先送小方回去?” “回去也不安全。”庄奕打开柜子,拿出里面备用的床上用品,道:“先在这儿睡吧。” “那你回去吗?”病房里只有里外两张床,方不渝住外面,庄奕便无处可睡。 “我回去谁照顾你?”庄奕一转身,自觉地坐到了寻聿明身边,“床这么大,睡两个人绰绰有余。” 方不渝破泣为笑,道声“晚安”,抱着东西去了外面。 庄奕脱掉衣服,掀开被子躺进去,搂着人道:“睡吧,一点多了。” “你这样我怎么睡?”寻聿明整个人都被他抱住,一动没法动,“别箍着我啊。” “床太小了。”刚才还说床大,现在又借口床小,庄奕信口胡诌:“不贴着就掉下去了。” 寻聿明扁扁嘴,嗤道:“胡说,我不能呼吸了。” “是么?”庄奕仰起脸,盯着他看了两秒,微笑说,“我检查检查。”一低头,吻上了他嘴唇。 寻聿明万万没想到,他中午刚保证过和自己做亲人、做朋友,绝不打扰自己,夜里接着又反悔,一时不慎竟被他捏开了嘴巴。 庄奕牢牢钳着他下颌,迫使他与自己深入这个气息紊乱的吻,唇齿相依,辗转流连,愈发动情。 片刻后。 “明明……” “不许嘶!” 庄奕埋头在他颈侧,难耐道:“你怎么没反应?” “我……”寻聿明脸一红,想起浴室里的事故,支吾道:“因为我心如止水,不想和你干这些事。” “胡说。”庄奕伸手下去,轻轻弹了弹,寻聿明立刻“哈”的一声,猛然吸口气,整个人抽了一下。“就这么怕我?嗯?” “你——”寻聿明恼羞成怒,使劲儿推搡他,“坏蛋!” 骂人都骂得这么幼稚,庄奕搂着他细细的一把腰,低低笑起来。寻聿明左耳贴着他胸膛,只听里面隆隆震动,忍不住浑身发酥,挣扎道:“你快放开我吧……求你了。” 听着竟有些可怜。 庄奕薄唇擦过他右耳,沉沉的声音从喉咙里溢出来:“可以,但要讲条件。” “什么?”寻聿明仰头问。 庄奕晚上没用剃须刀,点点胡茬钻出下巴,沙沙刮着自己额头,带起一串奇异的痒。 “告诉我,”他道,“晚上在浴室里,到底踩着什么了?” 寻聿明:“……” 作者有话要说:大概还有两三(?)章吧,庄奕就要知道真相了。 第51章 大雨 一连几天,庄奕和寻聿明每晚都带方不渝去见薛珈言, 渐渐的, 便将他们之间的事情了解清楚了。 方不渝和薛珈言相识于西湾大学校园, 当时正值百年校庆, 薛珈言作为优秀毕业生代表回来演讲, 一眼看见了坐在观众席第一排的方不渝。 人与人的初步印象,往往流于外表。大约是长得好,又朝气蓬勃,方不渝在黑漆漆的礼堂里格外扎眼。薛珈言回去后和朋友旁敲侧击地打听,要到他的联系方式,开始和他在网上接触。 先时不过是互相点个赞的关系,方不渝基本保持着每天更新一条动态的频率,有时是吃到的新奇东西, 有时是宿舍发生的趣事,有时可能只是天上飘着的一朵云。 薛珈言离校多年, 仗着脑子活泛, 家里人脉资源深厚,毕业即创业,开了一家园林艺术设计公司。他的交游圈子里,不是今朝在迪拜买笑的富豪, 就是明日去柏林开会的精英, 方不渝的动态堪称纸醉金迷、蝇营狗苟中的一缕清风。 对方不渝产生兴趣后,薛珈言便展开了天罗地网的温柔攻势,在社会这只大染缸里浮沉若许年, 他深谙人际关系那一套,所有追求都克制周到而不失撩拨,既照顾到方不渝的面子,又不让他为难,同时对他身边的舍友同学也慷慨大方,很快俘获了芳心。 二人你来我往一段时间,从互相点赞走到互相接吻,过渡得天衣无缝、润物无声,仅用了不到两月的时间。 一开始薛珈言没当真,方不渝也没多想,都说毕业季是分手季,谁能料到大学谈的恋爱,还是与世俗格格不入的男性爱人,后来竟会融入各自的生命。 爱情往往不期而至,两人历经分分合合,终于还是走到了“非彼此不可”的地步。毕业那年,薛珈言向方不渝求婚,在这个不被接纳的环境里,尽管没有一纸证书,他们照旧做起“夫妻”来。 婚后,薛珈言满心欢喜地带方不渝回家,却被父母弟弟冷脸相向。薛珈言是个不服管的脾气,向来说一不二,一言不合带着方不渝愤然离去,从此再没登过门。 直到最近一年,薛家逐渐式微,生意如江河日下,一天不如一天,薛珈言的父母才忽然想起,自己还有个儿子在外面,而且混得很不错,于是又恢复了走动。 方不渝对薛珈言和他父母之间的决裂一向内疚,能有机会弥补裂痕,自然高兴,虽然薛珈言一再反对,他还是悄悄和薛母走动,在其间牵线搭桥,希望他们早日重修和睦。 仿佛一切都在朝好的方向行进,却不知天有不测风云,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有此薛珈言去谈项目,在即将竣工的中心大楼前,因为没戴安全帽,被一颗楼顶掉落的钉子砸中了脑袋。 小小一颗钢钉,险些要了他的命。 薛珈言被紧急送往西湾医院抢救,方不渝得知消息立刻赶去,却被一张病危通知书拦在了大门外——他没有签字资格。 没有血缘,没有婚约,法律上便是陌生人。 感情算什么。 事发后,薛珈言的父母突然变脸,将他的东西收拾收拾,连带他一起清理出门,比扔垃圾也客气不到哪去。短短一天之间,方不渝丢了爱人,没了家庭,失去了一切赖以为生的东西。 他每天在医院的葡萄架下坐着,与病房里的薛珈言相隔不过百米,中间却像拦着一道永世不可逾越的鸿沟天堑。 薛珈言的情况不乐观,方不渝怕刺激他,也不敢将这段时间发生的事如实相告,只能以“帮他处理公司的事走不开”为由,每天与他发发消息,听他说自己很好。 “世上的事难说得很。”寻聿明叹口气,一时感慨万千:“就算是亲父母,也不一定靠得住。薛珈言爸妈分明是贪图大儿子财产,只偏心小儿子,方不渝还傻乎乎地想让他们和好。” “也不能这么说。”庄奕左手扶着方向盘,腾出右手揉了揉他脑袋,“毕竟是自己养大的亲儿子,多少还是疼的,只是他们把钱看得太重了。” “当初薛珈言创业是经过家里支持的,否则也不可能那么顺风顺水。而且他妈每天去陪床,还要求换大夫,这些不是假的。” “是方不渝打听到我,也是方不渝先找的我。”寻聿明不服气,“关薛珈言爸妈什么事,他们那么坏!” “你啊,”庄奕也不和他争,笑着睨了他一眼,“还是那个脾气,白担了孤高自许的虚名。” 寻聿明不善言辞,不好交际,对不熟悉的人沉默寡言,不知道的人总觉得他孤僻高傲,不好相处。但接触久了才发现,他其实有一腔冒着傻气的正义感,看见不平事便暗自窝火,往往帮不上忙还把自己气个半死。 “惨的人多了。”寻聿明转过脸,手肘拄上车门,托着腮道:“不关我事,我才不管。” “还嘴硬。”庄奕又伸手捏了捏他嘴角。 外面天色阴沉,雨声淅沥,他们正行驶在去往邻市的高速上。 寻聿明休息几天,脚伤好得差不多,便被老陈派去邻市出差。经过上次去三院抢救一事,三院院长对寻聿明赞不绝口,三天两头和老陈协调,要聘请他过去交流。 在那边待两天,开几个会,做几台手术,就有平时两个月的工资拿,寻聿明也乐得去赚外快,何况是有利于当地医疗水平发展的好事。 只是邻市终究偏僻落后些,寻聿明一个人待着,庄奕到底不放心。万一威胁他的人尾随过去,在那边下手的机会就多了,于是庄奕也推掉工作,陪他一起。 “以前也是这样。”他轻挑嘴角,微笑说:“你去旧金山打工,我开车送你。” 说起以前,寻聿明神思一晃,目光渐渐悠远:“是啊,那时候……” 那时候,他们还很好。 庄奕闻言,默然不语,他最近一直在考虑一件事:或许,是该和寻聿明摊牌的时候了。 所谓做朋友、做亲人,不过是怕惊着他,不得不用的借口。他寻聿明除了自己和外公,岂有第三个亲人挚友?既然早已是纠缠不清的关系,何必特地划出个分分明明的界限。 庄奕想提复合已不是一天两天,起先是心有不甘、不肯承认,后来是无能为力、情不自禁,再后来得知外公的事便已释然,只是寻聿明的心结难解,他舍不得逼他,才不得不暂且忍耐,循序渐进。 可就在他摔坏脚的那个晚上,庄奕捕捉到一个信息。 寻聿明摔倒的原因庄奕已经猜到,尽管他自己不肯承认,但瞧他那一提就脸红支吾的反应,便知道他在浴室里做了些坏事,以至于被自己的白浊滑倒。 至于他为什么会做坏事呢? 寻聿明作为一个正常的成年人,有需求在情理之中,但为什么偏偏是在那时候、那里呢?事后他又为何不肯承认,忸忸怩怩呢?他可是学医的人,以前对这种事也是大大方方,从没如此避讳过。 唯一的解释便是,他那天是想着庄奕,才冲动做了坏事。所以事后他那样羞耻,对庄奕的逼问哑口无言,脸红得能滴血。 他一直不肯承认对庄奕的感情,这件事却将他的内心暴露无遗,他的小尾巴算是被庄奕抓在手里了。庄奕简直得意,总算不负他辛苦,原来寻聿明还是爱着他的,还是对他有渴望的。 一个人单恋久了,总会恍惚。 在此之前,庄奕也不敢确定寻聿明的心意,一切对他而言都是模棱两可,而这次的摔倒就如在沉沉黑夜之中,给他指出了一颗明星。 他打算和寻聿明坦白,还有不到半个月,他们便要回家聚餐。待见过自己父母之后,庄奕就会正式向他提出复合,他的顾虑都有解决办法,没有什么能再横亘在他们之间。 八年了。 终于等到这一天,居然还有这一天。 庄奕心情激动之下,嘴角也随之扬起,寻聿明见状,问道:“你高兴什么?” 去趟邻市而已,至于如此高兴? “路况不错。”庄奕信口胡诌,不过今天下着小雨,高速路上车不多,倒真很好走。 他们抵达三院时是晚上七点多,那边的郑院长亲自将他们带到宾馆,并请他们明早去开座谈会。寻聿明劳碌一天已是筋疲力尽,到房间洗完澡,吃过饭,早早和庄奕睡了。 接下来的两天便是无休无止的会议、讲话和手术示范,寻聿明每天都是走着出门,再被庄奕背着回来,他脚伤没完全好不敢走太多路。 “看来这钱也不是这么好赚的。”寻聿明烂泥一样摊在床上,一动不想动。 他也没做重体力劳动,但每天高密度地输出知识,高强度地集中精神,比平时上班累很多,整个人像蒸干水分的玫瑰,蔫了。 “晚上就走。”庄奕笑着收起他的行李,“咱们以后不来了。” 寻聿明点着手机屏幕,道:“今晚还有雨,要不咱们明早再走吧?” “我明天有个客户。”若是普通预约也罢了,偏偏是个半年前就谈好的重要客户。 “那我收拾吧。”寻聿明忙翻身爬起来,帮他一起收充电器,原本庄奕就是牺牲工作时间陪他过来的,若是再耽误预约,他怎么过意得去。 二人迅速收好东西,又草草吃过晚饭,随即冒雨返程。 车子一路开过医院,还没转出环形转盘,只见高速公路上桥匝道上,挤着满满当当的两条长龙,“怎么这么堵?”寻聿明不禁讶然。 庄奕顺手打开交通电台,广播员刚好在说高速公路的连环追尾事故,男主持人用他忧国忧民的声音道:“……我们刚刚接到交通部门的通知,由于雨天大雾,截止到目前,已确定有二百多辆车追尾,两人伤亡。请大家出行注意安全……” “这……”寻聿明皱眉道,“怎么办?” “算了。”庄奕当机立断,调转车头,拐个弯驶入了国道,“不走高速了。” 国道上车也不少,原本走高速的人都分流到这边,但至少还走得动。庄奕很久之前跟人来过这边,也算知道路况,他打开近光灯和示廓灯,一路闪着光往回开。 不久,夜幕缓缓降临,天色愈发阴沉,雨势不减反增,豆大的水点冰雹一般砸得挡风玻璃“啪”“啪”响。汽车穿过平原,驶入山道,一个连一个的U形弯接踵而至。 那天送寻聿明去医院开的是辆轿车,这次出来前,庄奕特地回家换了底盘厚重的SUV,此刻他全神贯注,汽车一路平稳驶过,倒也没有明显晃动。 “越下越大了。”寻聿明心中惴惴,谁也没想到今晚会这么倒霉,看庄奕的神色,也隐隐透着后悔。他安慰道:“其实这是好事。” 雨水可以带走泥泞,反而小雨天更容易发生侧滑——寻聿明记得当年考驾照时,书上是这样说的,但愿没错。 “别怕。”庄奕给他一个轻松的笑容,温声道:“前后这么多车,不止我们一辆。” 话音刚落,前方强光一闪,只听“哧——”地一声响,一辆连挂车猛然翻了过来。 “哥哥!” 作者有话要说:抱歉,今天忙着处理锁章的事,但我绝不会断的(认真.jpg)! 亲亲你。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一片空白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一片空白 7瓶;莲莲莲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2章 求和 寻聿明耳边“嗡嗡”响,只觉四面八方都是噪音, 整个人掼向中控台, 又被安全带扽了回去。电光石火之间, 他猛地向驾驶座一扑, 却被庄奕一把拦回座位。 方才“砰”“砰”几声, 几个气囊同时爆开,车子左前脸撞上山壁,半边凹了进去。寻聿明坐稳身形,忙去查看身边人情形:“哥你怎么样?哥哥!” “没事儿。”庄奕皱着眉从气囊中抬起头,食指关节揉揉耳朵,摇头道:“胳膊好像脱臼了,腿也擦了一下,但不要紧。” “我看看!”寻聿明拆开锁扣, 跪到座位上,越过半边身子去看他伤势, 口中不停抱怨:“怎么又遇上车祸。” 天底下的倒霉事, 仿佛都被他们碰上了。 “不是车祸。”庄奕扶着他的腰,右手将他脑袋扳向窗外,“你看。” 寻聿明抬起头,眼神一扫, 倏然定住。不远处的悬崖边吊着一辆连挂车, 它的车头悬在虚空中,车尾却横在马路中间,周围一辆接一辆, 全是被它波及的小车,而这些同它后面的景象一比,简直不值一提。 由于大雨冲击山体,正前方的拐弯处发生了侧方滑波,昏黄路灯照耀下看不分明,但估计至少有七八辆车被活埋其中。事发时那辆连挂车刚好驶过,情急之下加速闪避,这才横冲过来。 幸而庄奕眼疾手快,千钧一发之际,毅然踩下油门,撞向山壁,否则此刻已被连挂车扫下悬崖。现在虽然车身撞毁,好在人没事,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山体滑坡,还不如车祸呢。”寻聿明推开车门,冒雨到后备箱中取来药箱,道:“我得帮你把关节复位,你忍着点!” “来吧。”庄奕居然还有心思笑,两只黑漆漆的眼盯着他,仿佛这世上没有什么是不能放心交给他的。 寻聿明被他一看,安心不少,握着他上臂说:“上次我在骨科轮值,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事了,我……” “没事,脱臼而已。”庄奕右手绕到他身后,拍拍他背心,示意他放胆去做。“我相信你。” “……上帝保佑。”寻聿明深吸一口,手上突然发力,一拉一合之下,将他掉环的左臂托回了原位。 庄奕稍稍倾身抵在他怀里,浑身肌肉紧绷,许久才仰起头,英俊的五官扭曲成一团,显然极度痛苦,他却愣是忍着没喊一声。 “你喊出来,喊出来吧,别忍着。”寻聿明实在看不得他这副压抑神情,抖着手去翻止疼喷雾,堂堂医学博士,却忘了外用药没法止内伤的疼。 “好了,别找了。”庄奕缓过那阵剧痛,无力地扯扯嘴角,微笑道:“我已经好了。” “……你别动。”寻聿明赶紧拿出三角巾,帮他固定住左臂,又低头去看他的腿伤,“谢天谢地,都不严重。” “我没事,咱们出去吧。”庄奕整整衣服,爬到副驾驶,和他先后跳下车。 寻聿明又找出自己上次给他的那把花雨伞,撑开说:“我去看看别人,你胳膊不方便,在车里待着吧。” 他只有一个小药箱,对面受伤者众,势必救不过来。寻聿明左右踱了两步,忽见前方路灯下,一辆翻倒的小货车里有三合板,喜道:“太好了。” 庄奕忙打开手机照明,举着伞带他过去。山路已被刚才滑坡时溅过来的泥土覆盖,每走一步都格外湿滑,夜色已深,灯光又暗,寻聿明不得不小心挪步,短短一截路走了将近五分钟。 小货车的司机卡在座椅中间,幸而没有被压在底下。寻聿明抽出一块三合板,高声喊道:“你怎么样?我是大夫,告诉我你的情况!” “我……我……我脚动不了了!”司机一口北方口音,声音在夜晚的大山里听起来格外凄惨,他也不管寻聿明问什么,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道:“我不能死,我不能死啊,我还有孩子,我不能死!” 庄奕见状,朝他低吼一声:“闭嘴!” 司机瞬间呆住。 “你叫什么名字?” “吴……顺、顺东。” “好的,吴顺东。”庄奕右手按着他肩膀,温声道:“我叫庄奕,我身边这位是寻聿明,他是西湾医院的大夫。就是前段时间上新闻那个,你可能听说过。” 吴顺东反应两秒,颔首道:“对,对,我知道他。” “寻大夫会帮你处理伤处,”庄奕接着道,“你现在只要听话配合就会没事,你的孩子也会没事,他们还在家等你。” 吴顺东茫然点头,寻聿明立刻上前,用那块三合板夹住他骨折的位置,撕下小货车的窗帘固定。 旁边人见状,也三三两两地赶上来,拉寻聿明去救人。大家七嘴八舌,都说自家亲属伤势更重要先看,一言不合又吵起来。 庄奕捏捏太阳穴,从小货车里拿出一只电子喇叭,喊道:“大家听我说!我们这里只有一个大夫,现在大家必须团结自救。所有没受伤的人,都到小货车跟前来集合!” 第一遍没人来,庄奕只能又喊了两遍,几个男人带头,陆续有人冒雨凑过来。 寻聿明分派说:“所有男的跟我去救人,你们几个女的负责找绳子、布料、木板之类的东西,我们固定伤处用。你们……” 人群中有两个穿校服的,庄奕道:“你们俩留下联系救援队,打不通电话就一直打。” 他两个临危不乱,分派得井井有条,天灾面前众人都不觉涌上一股慨然之气,大家分头行动,各司其职。寻聿明带队,几个跟着他的都人高马大,帮忙抬汽车、搬石头,也不费力。 周围伤重的有五六个,荒郊野岭没有工具,寻聿明只能给他们简单包扎固定,让亲属轮流照看,等处理完最后一个撞到头的小朋友,已是夜里十二点半。 大雨稍停,风愈发凉起来,寻聿明浑身湿透,又冷又累,不由得打个寒噤。庄奕拉开行李箱,抽出两件衣服给他换上,两人披着一件风衣,到后车厢里休息。 周围不时传来哭泣声和呻吟声,在寂寂长夜里显得异常可怖。寻聿明瑟缩着身体,被庄奕搂到怀里,低声说:“以前在开罗也是这样,我们可真背。”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庄奕半坐半躺倚着靠枕,身上是侧趴着的小耳朵,此刻在这地狱般的深山里,却莫名涌上一股“天地间唯有彼此”的亲密感。 “你猜,”他道:“刚才滑坡的时候,我在想什么?” “什么?”寻聿明仰头问。 方才大难临头,生死只在一线之间,庄奕脑海中闪过的第一个念头,竟是后悔,“我在想,如果刚才就那么死了,那我这一生就太不值了。” “为什么?”他是寻聿明见过的,活得最适意的人,如果连他的一生都不值,还有谁值得呢? “因为我还有许多事没做。”庄奕揉着他的后脑说:“遗憾太多了,最重要的是……没有早点把你追回来。” 他抬起寻聿明下颌,眼神直勾勾地望着他,声音轻得仿佛一阵风:“我好后悔,为什么要和你赌气,整整八年,竟然都没去找你。真到快要死了才发现,那些恩恩怨怨有什么大不了,只有傻瓜才跟自己过不去,人生实在太短了。” “你别这样说。”寻聿明心中酸涩,伸手去捂他的嘴,“是我耽误了你这么久,是我的错,你早该重新开始生活的。” “我才不要开始新生活。”庄奕自嘲地笑笑:“旧生活那么好,我疯了才要开始新生活?” 他强词夺理,灼灼目光却格外真挚,“你既然知道错了,要不要改呢?” 寻聿明不解:“什……什么意思?” 说毕,外面忽然传来救护车的声音,他起身一看,喜道:“救援的人来了,快下车!” 庄奕却抱着他不肯动,右手仍旧钳着他颌骨,迫着他与自己深深对视:“我还爱你,明明。”他一字字道:“我永远爱你。” 寻聿明脑中“轰”的一声,顿时炸开无数朵烟花,他一时语塞,怔怔看着眼前人,只听他道:“我只爱你一个,没法和别人重新开始,要么跟你,要么就单一辈子。” 救援队匆匆赶到现场,医护人员立即组织抢救,两个消防员上来敲敲车窗,举着一只强光手电筒向里照。 刺眼的光线划破黑暗,寻聿明的脸清晰无比现在眼前,庄奕凝视着他,一动不动地问:“小耳朵,我们重新在一起吧?” “你们伤没伤着?喂!你们能不能动?” 车玻璃被砸得“砰砰”响,外面充斥着喇叭声、呼救声、直升飞机的螺旋桨声……这一方小小的车厢里却寂静得吓人。 寻聿明盯着庄奕深邃的眼睛,半日说不出话来。 消防员气急败坏,想要破窗而入,庄奕一下坐起来,捧着寻聿明的脸吻了下去,浅尝辄止,薄唇蹭着他的花瓣唇,低低道:“好好考虑,我等着你的答案。” 言罢,转身打开了车门。 庄奕回去后拍了片子,脱臼和擦伤都不严重,但左边肋骨发现两条裂纹,医生让他观察几天,好好休息。寻聿明便待在病房里照顾他,顺便帮方不渝探视薛珈言。 那护工已不像先前难缠,她和薛珈言父母不过是利益关系,薛珈言许给她更多的钱,她自然乐得,反倒经常帮着方不渝放风,趁没人将他悄悄带进去和薛珈言私会。 但方不渝没法留宿,每晚还是要回1612睡觉。他占着外面那张陪护床,寻聿明只能夜夜跟庄奕挤病床,两个人一左一右,比先前反而拘束了许多。 自庄奕问出那句“重新在一起”,已经过去将近一周的时间,寻聿明迟迟没给答复。 他每天早起帮庄奕挤上牙膏,打好洗脸水,然后去打饭,吃完到实验室跟进度,十一点多回来再和他吃午餐,下午便陪他聊天解闷。饮食起居,照顾得周到细致,隔一天便帮庄奕洗头发、擦身体,全无半分怨言,只是绝口不提复合的事。 若是换做往常,庄奕肯定要旁敲侧击打探他的态度,或是撒娇耍赖达到目的,但现在话已经挑明,他反而不好逼问了。这件事变成一个不能碰触的禁忌,两个人都知道对方知道,却没人敢提。 气氛渐渐微妙起来,二人前所未有的客气。寻聿明每每借着去楼下打热水躲出去,关门的刹那,庄奕却也松口气,面对面反而谁都不自在。 出院那天,寻聿明叫来辆的士,他自己坐前面,方不渝和庄奕坐后面,车厢里尴尬得司机都忍不下去,只好打开电台用相声调节气氛。 却也不是冷战。 庄奕和寻聿明从未吵架,汽车开到家门口,寻聿明还第一时间过来扶他,“……小心点,有门槛。” “好……谢谢。”庄奕揉揉鼻梁,一路被他搀回卧室。 寻聿明扶他躺下,拿给他杯子,庄奕忙伸手去接,一着急洒了一胳膊水,“抱歉,抱歉。” “没关系,我擦擦,擦擦。”寻聿明飞也似的逃离现场,磨磨蹭蹭半日才拿来拖布,擦完又是半日,方回来收拾行李。 “那个……”庄奕张张口,想问他考虑得怎么样,话到嘴边又变成:“我们晚上吃什么?” “我叫外卖吧。”寻聿明掏出手机:“你想吃什么?” “随便,看你。”庄奕敷衍地笑笑,心里小鹿直撞。 寻聿明这边也是小鼓直敲,又道:“嗯……我有个事想问。” “哦……问吧。”庄奕忙道,“我也想问来着。” “啊,那你先说。”寻聿明想问他,知不知道外卖软件怎么下载,他之前点餐都是和岑寂帮忙,还从没自己操作过,但又觉得这个问题显得自己很弱智,是以犹豫。 庄奕咽了咽喉咙,道:“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作者有话要说:欢迎新宝宝,亲你一下。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拐角续杯酒 2个;爱生活,爱自己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七个空格 10瓶;ron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3章 失控 周一上午,重症监护室外。 岑寂查完房出来, 将几个病情反复患者的病案递给寻聿明, 靠着透明窗户道, “从早到晚连轴转, 太累了, 真想歇几天。” 寻聿明抽出换药单看了看,签上字说:“放你半天假,回去吧。” “真的?”岑寂粲然笑道,“嗨,我就那么一说。我走了你忙得过来么?” “今天没有大手术,实验室有小周他们盯着。”寻聿明又把病案还给他,“你想回就回吧,不要紧。” 岑寂与他并肩站着, 想了想,摇头道:“不用了, 我还有事想问您呢。” 他们同龄, 寻聿明不喜欢别人把自己捧得高高在上,平时和他们都是朋友相称。他忽然说“您”,明显有事相求:“什么?” “就是之前,”岑寂抓抓头发, “任雪原任总, 他找您谈的事儿,您考虑得怎么样了?” 又是“考虑得怎么样”,寻聿明望着玻璃后那一张张写满求生欲的脸, 想起庄奕昨晚也是这样问他。可他又能怎么回答?他有得选吗? “你怎么帮他问我?” 先前他带方不渝去看薛珈言,岑寂给他们送白大褂时,跟来的那人倒与任雪原有几分相似。差不多的年纪,差不多的五官,只是任雪原斯文内敛,那人举手投足之间透着潇洒风流。 “也没怎么。”岑寂与他对视一眼,居然脸红起来,转过头挠了挠耳朵,“我和他弟认识,任雪原追你没成,跑去疗伤了。他弟任雪川接手了他的业务,让我问问你什么意思,说条件随你开。” “任雪川?”寻聿明笑笑,顿时了然,“难怪。” 难怪岑寂谈起自己和庄奕,没有丝毫惊讶,也难怪他之前赞成任雪原给实验室注资,原来还有这一层关系。 “哎。”岑寂摆摆手,试图用不在乎的态度掩饰尴尬,“我们就是普通熟人,连朋友都算不上。” 寻聿明抿抿嘴角,正色道:“我不会答应的,你跟他说一声吧。” 岑寂点点头:“知道了。” 医生的需求是多元的,薪水和自由度是一方面,接触大量疑难杂症,从而积累经验、丰富素材,又是另一方面。 尤其是寻聿明这样曾经登顶,又迫不及待重回巅峰的外科医生,绝对不会舍弃大型医院的宝贵资源,而选择去外面赚钱。 岑寂早知他会这样选,不过受人之托忠人之事,顿了顿,又道:“其实……您也没必要辞职,就挂个名,隔三差五去把把关也行。” “我……”寻聿明不确定能忙得过来,也不确定给任家做事是个好主意。 “你是不是担心庄医生吃醋啊?”岑寂看穿他的顾虑,笑道:“他没那么小心眼儿,而且你俩不是还没复合呢么?” 说到这里,他又来了兴趣,眼睛亮闪闪地问:“说真的,你俩怎么还不和好啊?庄医生那么追你,铁打的心也该动一动了。” 寻聿明瞥他一眼,示意他看窗户后,那些躺在重症监护室里的病人,“你知道对他们而言,最残忍的是什么吗?” “什么?”岑寂茫然不解。 “是希望。”寻聿明道,“结局已经注定,那一次次重新点燃的希望,无异于凌迟。有多少病人明知自己药石罔效,却总还抱着’或许明天会有奇迹‘的希望,结果是什么?就是每天早晨醒来,都会陷入新一轮的失望。希望、失望、希望、失望,反反复复,你知道那有多痛苦吗?” 他怎么敢答应庄奕,他怎么能让庄奕在短暂的得到后,又再一次经历失去。早知会失去,还不如从未得到过,起码不会太疼。所以他那样害怕,怕自己给他甜头,怕自己又让他看到希望。 面对庄奕的倔强,他既无奈,又心疼,只能选择漠视。无论考虑得怎么样,回答唯有一个——不。 不想和你复合,不能和你复合。 “人争不过命。”寻聿明扯扯嘴角,“我不会再谈恋爱了。” 岑寂闻言,默默片刻,道:“你怎么知道结局就注定了?” 人生有无数种可能,一念之差,谬以千里,今天的一个决定可能改变以后十几年甚至几十年的事,谁能一眼望到结局?谁敢说自己能? “这……”他笑得略带讽刺,“是不是太狂妄了?” 寻聿明也笑,看着他说:“我就是知道。” “那为什么呀?”岑寂是个打破砂锅问到底的脾气,“难道你能未卜先知?” “我不能。”寻聿明边走边说,“科学能。” 岑寂跟着他去乘电梯,穷追不舍地问:“科学还能测爱情?是不是有什么新研究了,发现爱情是种脑电波?不对啊,明明是荷尔蒙。” “胡思乱想什么,科学只能测基因。”电梯落到负一层,寻聿明大步去了实验室。 庄奕受伤后手不能动,最近一段时间不能开车,便没有陪他来上班。老陈给他派了两个保安,医院周围也有警员盯梢,倒不至于有什么危险。 下班后,庄奕照旧让家里的司机来接,寻聿明走到近前,见他一言不发地坐在后面,只好硬着头皮进去。车上弥漫着淡淡的烟草味,大约是他刚抽过烟,司机降下半扇窗户通风,扭开音乐,木吉他声在狭小的空间里缓缓流淌,听起来有些忧伤。 汽车平缓地行驶在夕阳下的公路上,两旁梧桐刷刷倒退,寻聿明看着看着,渐渐觉得眼酸,忙收回视线,合上了眼帘。 一路沉默到家,司机下车开门,庄奕不等他过来,率先进了屋。寻聿明道声谢,也跟进去。方不渝今早被他安排到咨询室做杂事,这段时间暂且住在那边,方便每晚去看薛珈言。家里空空荡荡,偌大的房间,此刻只有他们两个人。 庄奕径自上了楼,寻聿明去卧室换过衣服,敲敲他的门,问:“你晚上吃什么?” “我不饿。”庄奕正在解领带,他一只手不方便,拉扯两下反而把扣勒得更紧。可他脸上透着不耐烦,冷冷的目光拒人于千里之外。 寻聿明踌躇再三,鼓起勇气道:“我来吧。”说着,伸手上前。 “不用。”庄奕却躲开他,背过身,将领带从头上绕了出来。 寻聿明自知理亏,默默站到一旁,不敢吭声。 庄奕也没再做声,他解开三角巾准备换衣服,好容易脱下西装外套和衬衫,再穿家居服时却怎么也伸不进胳膊。寻聿明忙帮他抖开袖子,将衣领拉上去,给他一颗颗系好扣子,就像他在开罗车祸后那样。 不同的是,彼时尚且柔情蜜意,如今已漠然相对。 “谢谢。”庄奕语气淡淡,转过身,准备换裤子。 “我来。”寻聿明这次没用商量的口吻,一把扯开他腰带,帮他换上黑色睡裤,公事公办的声音道:“我叫了外卖,你下来吃。” 庄奕没理他,登上拖鞋去了洗手间。 恰好门铃声响,寻聿明出去取饭,进屋见庄奕还没过来,便先给卧室里的几只小奶猫冲羊奶粉。等他一只只喂完猫,已经快七点,厨房里依然没人,几只餐盒还在流理台上搁着。 寻聿明深吸一口气,去庄奕卧室叫他,没人应。他四下搜寻一圈,到处不见人,忙又跑下楼到院子里查看,却哪有半个影子。 恰在此时,手机嗡嗡震动起来,寻聿明掏出一瞧,是串陌生号码。他按下接听键,话筒里一个男声道:“你好,请问是庄奕吗?” “我是他朋友,你有什么事?”找庄奕怎会打给他。 那人道:“我是汽修城的,187这个号不是他电话吗?” 寻聿明恍然大悟,那天滑坡的地方清出来后,庄奕的车也被送去汽修城,他那天没带手机,便留下了自己号码,“是我,车修好了吗?” “那倒不是。”那人道,“我们发现你这个车的刹车泵有点儿问题,看起来不大像撞的,你这车那么新,也不是老化的,我们觉得……” 寻聿明心中忽然涌起一股不祥的预感,语气顿时慌了:“觉得什么?” “我们这几个老师傅看了,都说像人为故障。”那人又道,“反正我们得跟你说一声,你们自己看用不用报警吧。” 寻聿明怔怔挂断电话,脑中迅速过着他的话,刹车总泵故障势必会导致刹车失灵,那上次在山道上即便不遇到滑坡,也难逃一劫。反过来说,这次滑坡倒救了他们一命,祸兮福之所伏。 念头一转,寻聿明猛然想起那个威胁他的亡命徒,浑身冷汗直下,大叫一声:“庄奕——!” 他到底去哪儿了? 难道…… 寻聿明越想越怕,发疯似的跑出门,沿着山路一直向下找,人影憧憧,却哪有庄奕。他奔到路口,又掉头往回跑,家门口的栅栏门还敞着,和方才走时一模一样。 太阳缓缓西沉,黑夜悄然而至,路灯渐次亮起,从高处望下去,像一条蜿蜒游动的火龙。 寻聿明满头大汗,额上青筋毕露,他大口喘着粗气,冲进屋大喊:“庄奕——!你在哪儿?庄奕!” 任凭他用多大力气,总是毫无回音,四周鸦雀无声。 寻聿明原地转了两圈,双腿一软,浑身发抖地跌在地上。庄奕是否被那人抓走了?如果是他该不该报警?如果报警那人被激怒会不会撕票?如果不报警那人会联系自己吗?如果那人不联系自己,该去哪找他?如果那人联系自己,该怎么把庄奕换回来? 他该怎么办。 他到底该怎么办。 突然,一阵脚步声响起,轻而短促的音调由远及近,愈发清晰。寻聿明倏然抬起头,只见庄奕端着一个玻璃杯,面无表情地从自己身边走了过去。 “……” 寻聿明顿时松口气,怒火腾腾而起,扑上去推他一把:“你为什么不答应?!” 庄奕一个踉跄,转过身,皱眉道:“你做什么?” “我做什么?”寻聿明气得满脸通红,扯着嗓子质问:“我叫你那么多遍!你为什么,为什么不答应?!” “没听见。”庄奕轻描淡写一句话,打发了他,接着去倒水。 寻聿明气不打一处来,他刚才以为庄奕出事,来回跑了两趟山路,一颗心上云霄、落深谷,此刻头晕眼花,看着地面高低起伏,竟站不稳。 庄奕却是这个态度,寻聿明浑身血液直往头顶冲,狠狠搡他一把:“你个混蛋!”眼泪不由自主,夺眶而出,“我让你不答应!我让你不答应!” 一面说,一面发泄般使劲推他。 庄奕接连被他撞得几个趔趄,目光闪过,只见他脸上泪痕宛然,情绪如决堤的洪水再也压抑不住,一把攥住他领口,红着眼圈控诉:“你哭什么呀?啊?你哭什么!” 该哭的人是他吧。 他力气大得吓人,寻聿明被他拎起来,如同风中一片旋旋飘落的秋叶,颤颤巍巍道:“我以为你被人绑票了,我找了你一个多小时,我找了你一个多小时……”一口气堵在喉咙,忍不住放声大哭:“对不起,对不起,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你!” 庄奕双眸通红,紧紧盯着寻聿明,目光似要在他身上灼出一个洞。恨意像附骨之蛆,带着牙齿嚼得他五脏生疼,可爱意却像一只温柔的手,抚平所有伤口。 半晌,他闭上眼睛,将人搂进怀里,长长叹了一声:“你到底要我拿你怎么办啊,我的小耳朵。” 作者有话要说:下章庄奕得知明明有遗传病(马上甜回来,别打我)。 汽车里放的吉他乐是Jess Cook 弹奏的 Canción Triste.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一片空白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莲莲莲 5瓶;思景FunFunny 4瓶;ron 2瓶;xixi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4章 真相(一) “对不起。” 寻聿明贴着庄奕的耳朵,反反复复说着这三个字, 每说一遍都在心上割开一道细小的伤口。泪水氤氲了视线, 哽咽了喉咙, 顺着脸颊缓缓滑落, 长河一道的泪流。 “别说对不起。”庄奕拇指轻揩他眼角, 摇头道:“我不想听。” 他要的不是道歉,是理由,是一个能让他骗过自己,从此认命的借口。 “我……”寻聿明垂下头,久久没有言语。 沉默使人崩溃,无回应使人绝望,庄奕的眼神像一把雪亮的刀,就这么安安静静地看着他, 分明没说话,却比千言万语更让他痛楚, 一只手攥在心上, 收紧又放开,放开又收紧,无休无止。 “求求你……”他仰起脸,汗与泪杂糅交融, 让他看起来异常狼狈, “别这样看着我。” 寻聿明捂住脸,仿佛痛苦至极,整个人顺着流理台滑了下去。地上满是玻璃残骸, 方才争执中碰落杯子,摔得粉碎,好像一个人的心。 庄奕蹲下身,捡起他膝盖前的两块碎玻璃,任由锋利的尖角扎进手心,血液潺潺流出,落了满地鲜红。他抬起胳膊,手背轻轻碰到寻聿明额头,好烫。 “你发烧了。” 方才他心急如焚,在山上来来回回地跑,出了一身汗,再被秋天的冷风一荡,兼之情绪失控,嚎啕大哭,岂有不发烧的道理。 寻聿明睁开眼,刚想摇头,目光倏然定在了他手上:“你……快松开!” 庄奕想对他笑笑,却没笑出来,被他一根根打开手指,将那两片玻璃丢掉,道:“没事,不疼。” 他已经感觉不到疼了。 “我给你包扎。”寻聿明吸吸鼻子,哭过的声音闷闷的,“先起来。” 庄奕却不动,只是用那种仿佛要将他看穿的眼神盯着他,直到他不自在起来,才站起身,一把将他扛到了肩上。寻聿明不敢叫,面对困兽般的庄奕,他什么都不敢做,只能小心翼翼地安抚,等他慢慢平复。 庄奕将他送到大卧室,去卫生间投了块湿毛巾出来,蹲在床边给他擦脸。湿漉漉的睫毛耷在粉莹莹的眼皮上,被水一抹更显得可怜,寻聿明看着他,黑亮的瞳仁里透着无助,比任何时候都乖巧。 “在这待着。”庄奕放下毛巾,给他拉上被子,右手捂住他的眼睛,道:“睡觉。” “我不想睡。”寻聿明眨眨眼,扫得庄奕手心伤口发痒,“……好吧。” 不等庄奕说,他先服了软,乖乖闭上眼睛,发烧后的脑袋昏昏沉沉,不久,当真睡过去。庄奕端详着他宁静的脸,一时愁肠百转,叹了口气,起身离开。 卧室右边的走廊尽头有间闲置的小屋,他进去将方才抽剩的烟蒂拿出来扔掉,又到楼下厨房打扫了满地玻璃渣,拨通迟归电话,问他发烧的人适宜吃什么。 听筒那边,迟归正搂着海湾湾看电影,一双手在他身上揉揉捏捏腾不出空,按下免提道:“发烧熬粥最好,吃点清淡的。” 庄奕拉开冰箱门,许久不去超市,里面只剩下一包坚果、两盒生火腿、一条鱼、葱姜还有几个鸡蛋和一点水果。最后迟归就地取材,让他把火腿切成细丝,和榛子碎一起熬了一锅白粥,另外蒸一盅蛋羹。 等饭熟的功夫,庄奕到院子里四处检查一圈,没发现有什么安全漏洞,才将饭端上楼。时间还早,寻聿明也不困,只眯了一小会儿便悠悠转醒,卧室里飘着淡淡的香味,肚子咕噜叫了一声。 庄奕左臂不能动,便只用手托着碗底,那粥还冒着热气,他用白调羹舀起一小勺,轻轻吹了吹,递到他嘴边:“迟归指点我做的,尝下味道。” 寻聿明张口吞了,顶级云腿本身便有咸味,混在粥里愈发鲜口,加上榛子增香,的确不错。他尝了两口,伸手去拿调羹:“我自己来。” 他只是发烧,怎能让胳膊脱臼的人喂饭。却不知庄奕心里喜欢喂他吃饭,只是拿他生病当借口,况且今天喂了,有没有明天都还不一定。 “你吃了吗?”寻聿明吃着粥问他:“我叫了外卖,你看到了吗?在……在流理台上。” “看到了,我一会儿去吃。”庄奕摸摸他发心,语气终于恢复温柔,“我刚才在储物间里抽烟,没听见你叫我。” 他心里烦躁,想自己静一静,抽支烟,又怕弄得卧室烟熏火燎熏着寻聿明,便去了那间屋。这房子隔音太好,又没开窗,寻聿明如何着急他自然瞧不见。 “我以为你被绑架了。”寻聿明仍旧后怕,方才见不到庄奕那一小时,是他平生最无助、最恐惧的时刻之一,上次这样还是在开罗车祸后,接到外公生病住院的电话时。“哦对了,我刚才……” 他放下粥碗,将方才汽修城工作人员的话告诉他,又道:“我们要不要报警?” “你是因为这个才到处找我的?”庄奕皱了皱眉,见他点点头,叹道:“傻瓜,你觉得他能绑走我吗?” “那可说不准。”寻聿明垂着眼睛咕哝,“老虎还有打盹儿的时候呢,那人又阴险。” “好了,别胡说了。”庄奕扯扯嘴角,笑容一闪而过,脸色复又沉凝,温声说:“听话,把鸡蛋羹也吃了。” 寻聿明微微颔首,此刻他饿也得吃,不饿也得吃,他不想再忤逆庄奕的意思,“我……打算搬出去。” 庄奕闻言,点头道:“嗯,是该搬出去了。” 强留也无益,“不过,得等那人落网以后。” “可……”寻聿明万分纠结,这次的事情凶险异常,如果不是凑巧遇上泥石流,他们一路开下去岂非要葬身悬崖,他实在不想连累庄奕了。 何况事到如今,他们以后连朋友怕也不好再做。 “没有可是。”庄奕挖起一大勺摇摇晃晃的鸡蛋羹,全部塞进他口中,令他含含混混说不出话来。“多吃点,只喝粥不管饱,一会儿就饿了。” 寻聿明一口接一口,连插嘴的机会都没有,吃完最后一勺蛋羹,庄奕给他擦擦嘴角,道:“先别睡,再吃点药。” 药箱里有布洛芬和对乙酰氨基酚,但寻聿明有十二指肠和胃溃疡,不适合吃刺激性药物。庄奕又去楼下翻找半天,在书房寻摸出半瓶酒精,连带着卫生棉一起拿上去给他擦身降温。 寻聿明百无聊赖地躺在他床上,晕晕乎乎间还记得给他放热水,隔一天洗一次澡,刚好是今晚。他翻身下床,只觉头昏目眩,刚才急得高血压,至今走路还有些不稳。 好容易摸到卫生间,他打开花洒冲干净浴缸,又想起浴盐似乎还在之前的行李箱里,转身出门,刚好遇见上来的庄奕。二人撞个满怀,庄奕忙搂住他:“你不躺着,到处跑什么?” “我给你放了水。”寻聿明道,“浴盐忘放哪了,我去找找。” 庄奕低头瞥他一眼,示意他自己看:“你手里那是什么?” “哦,对啊。”寻聿明眉心微蹙,怔怔看着自己掌心里的浴盐,脑袋上挂着两个问号,“我怎么没发现。” “你都烧糊涂了。”他那天在大山里就有些着凉,回来后忙忙碌碌,每天高强度的工作之外还要照顾自己,庄奕道:“不生病才怪,赶紧回去躺着。” “那你怎么洗澡?”寻聿明仰起脸,眼珠移动速度明显慢下来,看起来有点呆,“我给你拿浴盐去,你先泡泡。”说着,又要往外走。 “……”庄奕举起他的手,边推着他往里走,边说:“烧傻了你。我等会儿有事,先不洗澡,你睡觉吧。” 他将人强行按回床上,不由分说拉开他衣领,用棉球蘸着酒精擦擦脖子和胸口,命令道:“我出去一趟,你乖乖睡觉。门窗我都锁了,等会儿我会打开电网,你别乱跑,知道吗?” 寻聿明整个人埋在云朵般的被子里,只露出半张脸来,听话地说:“我知道了,不乱跑。” “好,睡吧。”庄奕关上灯,反锁卧室门,随便换上件带拉链的外套和运动裤,又拿出提前准备好的一沓现金,打车去了医院。 岑寂今晚值夜班,早已在办公室里等着。庄奕进门冲他打个招呼,二人顺着走廊,去了大厅后面的杂物室。那边放着许多旧轮椅,灯却是坏的,只能透过窗户借路灯的光。 庄奕抽出支烟,递给他问:“抽吗?” “不了,值班呢。”岑寂摆摆手,道:“寻老师不是住你家呢,干嘛还搬出来?” 他不抽烟,庄奕便也只握着烟盒没动,“过段时间他就要搬出去了。” “那他不回单位宿舍吗?”岑寂刚才收到他的消息,说让自己给寻聿明租套房子,不禁疑惑:“而且他外公家不也闲着呢么?” “不是没地方住。”庄奕主要担心寻聿明一个人不方便,万一有什么事自己以后不能去帮他,好歹身边有个认识的人在。“我主要想让他离你近点,有事拜托你多帮帮他。” “我那儿有套空房子,离医院不远,你要是愿意,也可以跟他一起去住,省得你们还要租房子。就是……别跟他说是我的,或者你们出去租。” 他拿出那只装钱的信封,道:“房租给你。” 岑寂见那信封里厚厚一叠,想必钱不少,笑了笑说:“你俩这是闹什么呢?这么苦情的戏码,我可不玩儿。他早晨还跟我说,什么结局已经注定,希望……怎么着来着?” “什么结局?”庄奕不解。 岑寂道:“我问他为什么不跟你和好啊,他就这么说的,可能觉得和你注定没有好结果吧。我问他怎么知道的,他说科学预测的……别闹了,科学还能预测这个?” “科学预测?”庄奕瞬间一懵,脑海里无数条线索乱麻一般涌上,犹如置身迷雾之中,可直觉却告诉他,这句话必有深意。“他原话怎么说的?你给我复述一遍。” “嗯……我想想。”岑寂凝眉思索起来。 庄奕越发心急,盼着他赶紧说,又生怕他一开口说忘了,只好颤着手去点烟。打火机按了几下,偏没点着,左手无名指狂跳不止。 “哦!”岑寂突然一拍大腿,拿过他的烟,点燃说:“我想起来了,他说的不是科学能预测爱情,是说预测基因。对对对,没错。” 庄奕狠狠嘬了一口滤嘴,反复掂量着“基因”两个字,灵台一丝清明,猛然间想到什么,拔腿便跑。岑寂一晃眼的功夫,面前人竟消失不见了。 “喂……?” “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请稍后再拨。Sorry, the number you have dialed is busy, please try again later.” 庄奕抖着手挂断电话,冲到马路上招手拦车。寒风吹得人浑身发冷,他却遍体热血沸腾,在车来车往的马路中间横冲直闯,引起无数愤怒的喇叭声,甚至有人降下车窗破口大骂。 “嗨——!疯了么你?不要命一边儿死去!” 帕萨特里的光头一句话刚啐完,庄奕忽然拉开车门坐进来,迭声催道:“去悦玺华府,快!快!快!” “……有病吧你?”光头一脸不可理瑜:“我这是私家车大哥!” 庄奕刚才骤然想起一事,当年寻聿明外公是找老陈看的病,彼时老陈还是小陈医生。他们祖孙具体发生过什么事,老陈必定清楚,又想起之前老陈曾一脸高深莫测地跟他说:“我什么不知道?” 他恍然若有所悟,恨不能插上翅膀飞过去,此刻开飞机都嫌慢,这司机却磨磨唧唧不肯动,气得他拉开拉链浑身摸索,掏出一叠人民币,一把粉红色的纸票子纷纷扬扬撒了过去,“去不去?去不去?去不去?!” “哎去去去去!”光头两眼直放光,拉手刹,挂一档,一脚油门轰了出去。 一刻钟后,庄奕气喘吁吁地砸响了老陈家大门。 陈霖霖趿拉着拖鞋过来,一开门,只见他风一般卷上来问:“你爸呢?” “呃……”陈霖霖挠挠大腿,莫名其妙:“医院呢啊。” “……” 作者有话要说:真相近在咫尺。 按:“长河一道的泪流”——出自方令儒《诗一首》。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拐角续杯酒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5章 真相(二) 庄奕一怔,转身便跑。 “哎——”陈霖霖撑着门喊道:“我送你啊?” 庄奕哪里还顾得上回答, 他连电梯也等不及, 九层楼愣是徒步奔了下去。一路飞跑出小区, 远远见那辆帕萨特还没走, 他忙冲了过去。 还没近前, 只听那光头司机道:“……嗨!媳妇儿我跟你说啊,今儿可算是捞着了,碰见一有钱的二傻子。嘿,那别提了,净赚!等着我回去数钱吧你……” 庄奕不等他说完,拉开车门,重新坐进去道:“快走,再回去!” “等……等会儿跟你说。”光头冲话筒咕哝两句, 转头问:“回医院?” “医院,快开!” “好嘞。”光头也不细问, 忙掉头往回走。 庄奕掏出手机, 一只手点点戳戳,继续给老陈去电话,打了七八个,每次都是暂时无法接通。 他这里急如星火, 偏偏前面又堵起长队。光头见他满脸不耐烦, 生怕他把钱再要回去,打个转向灯,绕路上了高架桥。 帕萨特刺穿夜色, 带着一道道霓虹尾影,以上限九十的速度赶到西湾医院。庄奕匆忙下车,走出两步,又跑回来道:“谢了大哥,麻烦你。” “嗨,甭客气!”光头笑呵呵说:“以后再有这事儿,还找我哈!” 庄奕笑笑,逆着风向行政楼奔去。 陈霖霖发消息说老陈在开阶段性总结会,其他几个科室的主要领导都在,他们正在商量表彰人员名单。前段时间医院评选精神文明示范单位,在一众参选单位中脱颖而出,拔得头筹。最近又接二连三出现知名案例,频频上新闻。 论功行赏,寻聿明该是头一份。 庄奕站门口听了半天,医政科老侯和普外科老展是赞成派,神外的王主任以及前段时间刚升任后勤科主任的刘洪祥持中,其他几个副院长都看着老陈的意思说话,无非是和稀泥。 商议来商议去,最后还是老陈一句话拍板:“就这么定了。人才难得,得留住了!” “难怪别人都说您独断专行。”庄奕道。 “我管他。”老陈端着茶杯,看看表已经九点半了,笑眯眯问:“你这么晚找我什么事?” 庄奕四顾一望,说:“办公室说,我有事问您。” “哦,求人啊?”一听他说“您”,老陈立刻笑道:“那我可有个条件。” “你尽管说。”只要他将过去的事和盘托出,别说一个条件,一百个一千个庄奕也答应。 “也不是什么难事。”老陈边走边道:“我怎么听说,林海集团的人最近跟小寻走得挺近?别以为我不知道,任仲国那个老嘎嘣儿的,哼,一辈子和我过不去!” “当初要不是我保着他,他能有今天吗?个忘恩负义的老东西,退下来还偷摸给我添堵,成天叫他那俩儿子来挖我墙角!” 一说起任雪原父亲,老陈激动得满脸通红,口沫横飞:“你回去好好跟小寻说说,啊,这个……林海集团再好,他能好得过咱们这三甲大医院吗?!” “等一下。”庄奕压根儿没听说过这回事,“你是说寻聿明要去任雪原那儿上班?” 寻聿明居然没跟他说。 又是任雪原,他合该改名叫程咬金才是,退场前还不忘留一手。 “行行行,你就别替他瞒着了,我什么不知道。”老陈推开办公室门,嘱咐他:“我不管,这个任务交给你了,必须把他给我留下。” 庄奕点点头,笑说:“没问题,该你了。寻聿明外公的事儿我知道了,给我说说吧,当初到底怎么回事?” “呃……这个……”老陈没想到他会问这个,脸色一变,眼神不住觑他:“什么事啊?他外公我不太熟。” “你少来。”庄奕就知道他不肯痛痛快快说,“他外公得的是亨廷顿舞蹈症,你当年是神经内科的大夫,他外公来西湾医院看病,你能不知道?你不说,寻聿明的事我不管了。” “哎别别,有事好商量嘛。”老陈清清嗓子,装模作样道:“哎呀,既然你知道,我就不瞒你了。他外公的确是我给看的,当初……” 当初寻聿明带庄奕回家看外公,就曾见他早起吃药时抖着手乱晃,却未曾多想,还调侃他是在跳广场舞。外公总说自己吃降压药,可他又哪里来的高血压呢。 时隔多年,细细想来,其实外公的病早有端倪,只是自己当初粗心大意没发现罢了。寻聿明拉拉被子,翻个身,高烧烧得浑身发烫,手脚却冰冰凉。 他摸开壁灯,记得庄奕方才将退烧药丢进了床头柜,拉开第一层,里面只有几本影集。寻聿明略一沉吟,拿出两本,靠着床头一页页翻看。 庄奕小时候长得便好看,英挺的五官,深邃的眉眼,小小的脸上两团婴儿肥,站在祖父母身边,像个小王子。 他祖母当真是个美人,高高的个子穿一身高领贴身曳地长裙,浑身雪白蕾丝镂花,斜斜戴着一顶宽檐帽,蓝眼睛、红嘴唇,异域气息浓郁。他祖父则更偏亚洲人长相,却也是剑眉星目,颀长俊雅。 寻聿明接连翻过几页,将庄奕从小到大的变化几乎遍览,他骑着一匹毛发乌黑的高头大马、他站在高山之巅俯瞰江河、他……抱着自己。 那是他们在学校胡弗塔上的合影,刚刚确定关系一切都是新鲜的、悸动的,拍照的同学让他们站近一点,寻聿明傻傻的不好意思过去,被庄奕一把捞进怀里,吻了一下太阳穴。 寻聿明看着青涩的自己,当初被他吻一下也会脸红,闭着眼、耸着肩,似乎下了极大的决心,鼓起极大的勇气。渐渐的,与他做亲亲密密的事也变得吃饭喝水般平常,再不像那时害羞。 可惜,往事随风散,都成过去了。 继续翻下去,是他们在开罗车祸时的照片。当初他们摔下石崖,小巴车整个掉进水里,只有他和庄奕被一截沙棘树枝刮住,减缓了下落速度,才没有当场溺毙。 后来警方搜索事故现场,拍下了这样一张画面。 照片上的自己半边身体靠着石块,半边身体被庄奕托住,石头下是庄奕鲜血淋漓的左手。他大半身已探出山峭,稍有不慎便会掉进河里,全靠一只脚撑着保持平衡。崖边荆棘丛生,刺得人满身伤口,庄奕一动不敢动。 肺叶被断裂的肋骨刺伤,寻聿明一张口就咳血,他迷迷糊糊中害怕至极,不停地问:“我们是不是要死了?哥哥……我们是不是要死了?” 生与死的距离从未如此拉近过,庄奕在最危难的时刻,却还对他温温柔柔地笑着:“不会的小耳朵,一定会有人来救我们。”他用床笫之间的语气,轻声哄他:“不要怕,哥哥托着你,乖。” “我不要你托着我……”刚说一句话,寻聿明又咳嗽起来,憋得面色发紫,“你放开我……把我扔下去,我……我会游泳!” 把自己扔下去,他就还有一线生机。 “胡说,你最怕水了。”庄奕低下头,只吻得到他发心,“哥哥永远托着小耳朵,咱们活也在一起,死也在一起。” 寻聿明笑笑,眼泪迎风而下,“活也在一起,死……咳咳,死也在一起。”他伸出手,灰尘和血,抚摸着庄奕的脸,声音已带了哭腔:“真不知道怎么……怎么爱你才好。” 到底要怎样,才能将一腔的爱意全部浇灌给他,仿佛无论如何做,都不够,不够。 寻聿明反手一抹自己眼下,满是泪痕,他抽出张纸擦干脸,想起那时劫后余生的喜悦,心里感慨万千。世间之事,变化莫测,谁又能想到历经大难不死的两个人,会被疾病分开。 当年车祸后,寻聿明被紧急送到当地医院抢救,结果在麻醉苏醒后产生了迷幻效果。医生说这种现象在亚裔中并不多见,建议他测一组基因看看。 寻聿明见那医生极力推销他们的测试项目,心里不大相信,只以为是引诱自己上当,便没有测。直到他痊愈后,给庄奕办转院时,有一天忽然接到国内电话,说外公突发疾病住院了,寻聿明才真正下定决心,去做基因测试。 他将庄奕安顿好,连夜买高价机票飞回国,从那时还是神经内科主任的老陈口中得知,外公得的八成是亨廷顿舞蹈症,且这病具有高遗传概率。 这个消息无异于一道焦雷,寻聿明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然而他很快便亲眼目睹了外公手脚不听使唤的狼狈,那一刻的感觉,竟比剜心还觉痛苦。 可他也只有干看着,又能怎么办。 在老陈的建议下,他给外公和自己采了血,亲自带到美国一家权威实验室,将自己大学四年勤工俭学的积蓄与博士第一期奖学金,全部加在一起,支付了两份加急检测。 大约一周后,检测结果寄回斯坦福。寻聿明记得那是个阳光很好的午后,加州的阳光总是很好,就像庄奕的笑容总是很温暖。 他签收后没敢看,带着那两只黄信封跑到学校教堂,在里面整整坐了一个下午。他不停地祷告,一遍遍说着“阿门”,祈求神能眷顾他、怜悯他。 终于在夕阳落山前,他颤着手打开信封,瞥了一眼。 只一眼,浑身血都凉了。 两份检测结果一模一样,致病基因阳性,推测患病概率大于等于百分之九十。 “他做完检查跟我一说,我就确诊了。”老陈叹了口气,道:“他外公那时候已经吃了一段时间的盐酸硫必利,症状也能控制,那次也不知怎么,忽然就犯病了。” “那他呢?他有没有这个基因?” 庄奕太阳穴突突狂跳,脑子里浑浑噩噩,他从前夜复一夜地梦见寻聿明,梦见他说他有苦衷,他说他不嫌弃自己。 如今真发现他有苦衷,庄奕反而盼着他单纯是嫌弃自己,只要他好好的,只要他不会得病,分不分手还有什么重要呢。 老陈却摇摇头,道:“我猜应该没有吧?他没跟我说,我也不好问。他外公和他隔了一代,他妈都没听说有事,他怎么会有事?” 但如果他没事,又怎会对岑寂说出“结局注定”这种悲观的话? 庄奕冥思苦想,种种线索汇聚,都被“基因遗传”四个字串联在一起,一切顺理成章。 寻聿明当初在开罗甚至肯为他落水而死,一个愿意放弃自身生命换取恋人一线生机的人,岂会轻易分手?除非有迫不得已的理由。 可真是遗传病吗? 庄奕不敢相信,更不愿相信。这病发病期在三十到五十岁之间,如果是真的,寻聿明还有几年时间?若是假的,最好是假的,一定是假的…… “怎么测基因?我想让他测一次!” “你说小寻?”老陈凝眉道,“那你得给他采血,还得经过他本人同意签字才行。这种隐私问题,正规检测机构不会随便给测的。” 庄奕点点头,道:“我去办。”他怔怔起身,和老陈道过谢,失魂落魄地离开了医院。 夜色已深,阴霾弥漫,残月半遮半掩。病房楼外寒风瑟瑟,落木萧萧,一片凄清。庄奕只觉得浑身冰凉,冷彻骨髓。 他随手拦辆车,回到家时,卧室灯还黑着。掏出钥匙,打开反锁的卧室门,屋里安安静静,寻聿明细细的鼻息一声深一声浅,听来格外安宁。 庄奕缓缓踱到床边,垂头望着他沉静的睡靥,心尖像被人掐了一把,疼得他眼眶发酸。 寻聿明梦境缠身,一时看见庄奕向他招手,一时又看见庄奕和面目模糊的陌生人拥吻,而背景却是胡夫金字塔与蓝天烈日。 他想放声大喊,张了张口,竟发不出声音,情急之下猛一睁眼,只见四周漆黑一团,却是在庄奕的卧室里。寻聿明眨眨眼,转过头,吓得倒吸一口凉气:“……庄奕?” “是我,别怕。”庄奕抬手拍开壁灯,扯出一个微笑:“我回来了。” 他穿着黑色薄呢夹克,周身寒气笼罩,显然是刚进门不久。寻聿明碰碰他袖子,缩回手指:“好凉。唔……”蓦地被他抱了起来,“你做什么?” 庄奕紧紧拥着他,仿佛要将他融化在怀里,低低的声音道:“我问你一件事,你要告诉我实话。” 寻聿明挣扎不过,乖乖任他抱着,道:“什么事?” 作者有话要说:还有真相(三)、(四)…… 欢迎新来的宝宝,也感谢一直陪着我的宝宝们,亲亲你。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25661956 2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每天都想吃瓜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6章 克制 寻聿明眼里透着懵懵懂懂、小心翼翼,仔细看, 睫毛也在微微颤动。庄奕定定望着他, 忽然觉得自己很残忍——如果他当真有遗传病, 那他这般忍辱负重守护了八年多的秘密, 多少心血, 多少酸楚,多少委屈和泪而吞,却被自己轻飘飘的一句“我知道了”打碎,想想也觉得不忍。 话到嘴边,庄奕顿了顿,又改口:“我想问你,打算什么时候跟我回家?” “去见你爸妈?”寻聿明先前答应得痛快,可如今情势转变, 他拒绝了庄奕的真情实意,以后会不会陌路还两说, 再去他家似乎显得多余。 “不止我爸妈。”庄奕松开他, 笑道:“前段时间我妈住院,我家亲戚来了不少,大家对你都有点抱歉。” 之前秦雪岩在ICU里突发癫痫,情急之中, 他的亲戚们将寻聿明堵在门口咄咄逼问, 事后却又都觉得冲动后悔,是以想给他道歉。 “不用这么客气。”寻聿明屈起膝盖,抱着自己双腿坐起来, “家属着急是正常的,我都习惯了。” 类似场面他见得太多,但面对庄奕家属总是不同,那种前所未有的压力与愧疚,至今想来仍然后怕。 “他们也只是想请你去玩,没那么正式。我家人特别有趣,你看见就知道了,尤其是我舅舅,他呀……简直是个活宝。”庄奕顺手拍拍他白生生的脚背,触手冰凉:“怎么回事?” 伸手拉开床头柜,他从里面找出一只薄薄的黑色遥控器,打开新风系统和暖风,道:“天凉了记得穿袜子,尤其你末端循环不好,从小手脚冰凉。” 庄奕搁下遥控器,握着他两只脚踝,一把提了起来。 “你……做什么?”这姿势忒也暧昧,寻聿明不由得脸红。 “给你焐焐。”他笑着掀起自己的薄衫,将寻聿明月牙儿似的两只脚塞进衣服里,身上的温度源源不断传递过去,不一时便暖起来。 寻聿明半仰半躺地看着他,突然转过脸,吸了吸鼻子。 “哭了?”庄奕笑问。 “没有啊。”声音都拐着弯,还嘴硬,寻聿明缓了缓道:“嗯……实验室最近挺忙的,之前我一直想用人工材料培养神经元,因为自体移植有很大的局限性,但是一直没有进展。前几天我发现,16年罗格斯大学研究团队的方案其实有可取之处,可以尝试用分离多能干细胞的方法培养神经元,我正打算试验。” 一说起研究内容,寻聿明便双眼生辉,浑身上下光彩熠熠。 庄奕捏捏他脸颊,道:“那也不耽误你跟我回家,我已经跟他们定好时间了,你不去我没法交代。” 寻聿明点点头,小声咕哝,“我又没说不去。” “好。”庄奕拿出他温暖的双脚,从衣柜抽屉里翻出一双印着小熊图案的羊绒袜给他套上,“快睡吧。” 说完又想起他还在发烧,庄奕摸摸他额头,道:“还是烫,要不咱们去打退烧针?” “不要了。”寻聿明忙摆手,“明早就好了,你又不能开车的。” “那……”别看他钻人脑壳时胆大心细,自己其实很怕打针,庄奕笑话他:“害怕了?” “谁……谁害怕了。”寻聿明心虚地遮起脸,“我连抽血都不怕。” 庄奕顺势道:“那好,我明儿就给你抽血,检查检查血常规。”顺便测下基因。 “我又没病!”寻聿明越发连头也蒙住,“抽什么血。” “还说不怕?” “我不抽,我也不害怕,我可是大夫!” 庄奕笑道:“行吧,我先给你抹点清凉膏。”去外间拿来一只巴掌大的蓝色小罐,“自己解开衣服。” “呃……不要擦了吧。”寻聿明他一脸正气,反倒显得自己胡思乱想,只得假装大方地解开了睡衣扣。 庄奕挖了一小坨膏体,慢慢在皮肤上揉开,力道不轻不重,却带起一阵阵颤栗。寻聿明耳尖红得发烫,两只眼盯着天花板,尽量不去看庄奕的表情,心里直敲小锣。 清凉膏缓缓渗入肌理,淡淡的薄荷味在鼻端飘散,果觉神清气爽。 寻聿明皮肤薄,灯下细看时略微透明,蓝紫色的血管隐约可见。庄奕不过摩挲几圈,便泛起了红晕,“好了,再擦点酒精。” 他到卫生间端来半盆水,兑进酒精稀释,再沾湿纱布给寻聿明擦擦脖子和腋窝,才放他躺回去,“晚安。” “你不在这儿睡?”寻聿明见他关上灯往外走,不由得疑惑,这里是他的卧室,他不是最爱和自己挤一张床么? “我去对面。”庄奕站在门口冲他笑,黑暗中只听得见微微的喘息声,“夜里别喝凉水,渴了叫我。” 说毕,他关上门,脚步声逐渐远去。 寻聿明拉着被头,暗暗揣摩他的意思:以前他追求自己,每每逮到机会便赖着纠缠,今天他却没有趁虚而入,自然是因为自己刚拒绝了他的原因。 由此可见,他已下定决心,终于要和自己拉开距离了。 这不正是自己要的结果么? 可事到临头,寻聿明还是忍不住难过,欣慰,却也难过。 看来是该早点搬出去,免得有朝一日他新人在侧,自己还要看着他们恩恩爱爱。到时再灰溜溜离开,里子面子都不好看。 庄奕却不知他这里愁肠百结,已想好退路。事实上,在得知隐情之前,他的确打算让寻聿明搬出去,并非赶他,只是觉得强留也无趣。 他都决定放手了,可偏偏此时,命运又给他抛出另一种可能:或许寻聿明有苦衷,或许他是因为遗传病而与自己分手。 如果是真,他不能放过寻聿明,无论未来有多艰难,他们一起分担;如果是假,他还是想求一个解释,一个足够让他说服自己,证明他的小耳朵不是那样势利的人的解释。 至于现在,在没确定真相之前,庄奕什么都不能做,也不敢做。 寻聿明像颗易碎的泡泡,此刻在自己面前,他无一处不是透明的,他的秘密、他的隐瞒、他的苦衷,几乎全部暴露在自己面前,手指轻轻一戳,便能碰碎他。 想想过去,每一回逾矩的拥抱,每一个越线的亲吻,每一次亲密的瞬间,带给他的无不是为难与痛楚。 仿佛相爱的两个人,愈靠近便愈痛苦,愈相爱却愈克制。 为免再增加他的心理负担,庄奕不得不与他保持距离,独自在隔壁卧室睡了一夜。 翌日晨起,寻聿明的烧便退了,头还是隐隐作痛,也不似昨晚严重。他收拾好去楼下吃过早餐,庄奕家的司机刚好来接,两人分头去医院上班。 岑寂昨晚大嘴巴之后一直惴惴不安,见寻聿明神色如常,才放下心来,跟他简单汇报过实验室进度,又悄悄道:“医院确定表彰名单了,师父你知道吗?” “什么名单?”寻聿明踩开控制踏板,刷着手说:“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我这不是关心您么。”岑寂笑呵呵道,“这可是正式表彰,记录在档案的那种,不是只发钱的事儿。您肯定是头一份,孙卓他们好像不太高兴,但又不敢说。” 寻聿明走进手术室,戴上头灯,嗤道:“他还有什么不敢的?” “我也是听刘大夫说的。”岑寂递给他手术刀,悄声说:“主要是上次那个小病人家里太厉害了,现在他爹妈拿你当救命恩人,谁还敢在背后瞎嘀咕啊。” “那样最好。”寻聿明并不想狐假虎威,但借力打力,赶赶苍蝇也是好的。 岑寂又开始跟他介绍孙卓的新女友,刘大夫、展大夫家里的关系,说来说去,最后还是绕到请他去林海集团上班的事上。 寻聿明考虑了几天,总是拿不定主意,他大学时便受到安格斯教授赏识,博士毕业后跟他去了梅奥诊所上班,同时加入他的“天使实验室”,事业上有导师提携,走得顺风顺水。 他主见极强,要求却不高,有研究做,有病人看,也不想其他。回国,是他第一次在毕业后为自己做的大决定,一方面是去国怀乡之情不减,另一方面则是想离庄奕和外公近一点。 说白了,虽已工作多年,在职场他还是一张白纸。林海集团是好是坏,他不会衡量;这个工作机会值不值得,他不会评估。 “等会儿我帮你问问姥爷。”庄奕开着车,正行驶在去郊区的公路上,“如果他们的项目不错,去赚钱是好事,省得你跑邻市辛苦。” “可……”寻聿明刚想反驳,庄奕先一步道:“我知道你的顾虑,医院那边不用担心,你又没签竞业合同,也有了多点执业资格,有钱何必不赚。你和我签的合同倒是有点冲突,但我不管你,你怕什么?” “陈院长不想我去,”寻聿明弯弯嘴角,“他怕我被挖走了。” “他那边我帮你说,不用管。”庄奕极力鼓动他去。 寻聿明反而起疑:“那可是任雪原的公司!”心想:他果然要和自己划清界限,否则怎会把自己往任雪原那边推。 他却不知庄奕另有图谋,入职时需要体检,体检便要抽血…… 车子拐个弯,驶入一条红枫相夹的柏油路,前面电子门大开,已有人等着。 二人停下车进去,绕过一座小亭子,只见一个小小的身影,颤颤巍巍扑了过来。庄奕一把接住艾比,嗔道:“也不怕摔着。” “我不怕!”艾比眨巴着两只水汪汪的大眼睛,向寻聿明道:“哥哥,舅爷爷说要给你抽血,你快躲起来!” “抽血?”寻聿明看向庄奕,“抽……什么血?我都好了!” 他才不怕,只是没必要。 庄奕笑笑,心里翻江倒海,面上波澜不惊:“你不是要去林海集团上班?我舅舅有个体检中心,是林海集团的合作单位,你得找他做入职体检。” 他说得合情合理,寻聿明也没多想,“非抽血不行吗?” “进去再说,别怕。” “谁怕了!” 庄奕耸耸肩,带他进屋和他一大家亲戚打招呼,叔叔婶婶、兄弟姐妹几十个人,一一介绍过来,饶是寻聿明的脑子也发懵。 他姥爷是个大腹便便的老头,穿一件灰白高领毛衣,叼着雪茄冲寻聿明道:“小寻,怎么才来见我?是不是不拿姥爷当亲姥爷?” “人家工作忙,您别开玩笑。”庄奕将他按坐在沙发上,指着对面人,给他介绍:“这个是我舅舅。” “舅舅好。”寻聿明趁着鞠躬的间隙打眼看去,他母舅国字脸,浓眉大眼,身材很是魁梧,只听他道:“你好小寻,早听说你了,那咱们抽血吧?” “……” 庄奕嘴角抽了抽,手肘一戳老舅胳膊,将他拽到门廊里,皱眉道:“不是说好骗他说入职体检的么?” 什么叫——“那咱们抽血吧”? “我也没说不是啊。”老舅一脸无辜。 “谁家见面第一句话就是,那咱们抽血吧?”庄奕太阳穴突突跳,简直被他气死,“您还能更明显一点吗?” “不对。”老舅一推眼镜,正色道:“我第一句话是,’你好小寻‘。第二句话是,’早听说你了‘。第三句话才是,’那咱们抽血吧‘。” 他已经很会铺垫了。 “……” 寻聿明心思灵敏,庄奕生怕被他察觉,坏了大事,橄榄球决赛时都没眼下紧张。无奈他没有旁人可托付,只能揉揉鼻梁,再三嘱咐老舅:“麻烦您再说得委婉点,跟他先聊聊别的,自然过渡到抽血的话题上。事关重大,拜托您了。” “没问题。我办事,你放心。”老舅一脸严肃地比个“OK”的手势,转身走进客厅,同寻聿明道:“小寻,你是小奕的大学同学吧?” “是,我是。” “那……你们上大学抽血吗?” “……” 作者有话要说:老舅:我尽力了。 庄奕:您最好是。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一碗杂豆粥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阿大 7瓶;哥布林 3瓶;婉小兮_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7章 家 “我们……大学没有安排体检。” 寻聿明凝眉看向庄奕,碍着人多不好问他, 只以眼神相询。 庄奕暗暗叹了口气, 故作镇定地说:“我昨天跟他说, 你要去林海集团上班, 得先上他那体检。他就是这样, 今日事今日毕,脾气急得不行。我真的……” 他真的词穷了。 “舅。”庄曼向这边瞥了一眼,帮忙解围:“您属蚊子的么,见人就吸血?好歹等吃完饭再说啊,先开导开导我七表哥吧。” 与庄奕不同,庄曼身上总是带着高傲不羁的叛逆感,尽管她的脸年轻光鲜,举手投足却倍觉沧桑, 此刻她横在沙发上玩手机,两条腿搭着扶手晃晃悠悠, 与全家人的作派格格不入。 寻聿明感激地冲她笑笑, 听她懒洋洋道:“七表哥,我舅有话跟你说。” 七表哥隆鼻深目,棕发碧眼,是个八分之一英中混血, 张嘴却是一口塑料中文:“’劳‘舅, 你叫我什么事?” “你最近不是迷上中国传统文化了么?”庄曼道,“我舅可懂这一套了。” 老舅推推眼镜,谦虚道:“我当然也不是什么都懂, 但教育你,还是可以的。” “太好了。”七表哥正色道,“最近我去看了打市。” “……”这个还真不懂,老舅莫名其妙:“打市是什么?” 寻聿明一脸看电影的表情,偷偷和庄奕咬耳朵:“你家人真有意思。”边吃他剥的橘子,边听七表哥说:“打市就是帮人推测命运的’老市‘。” “嗨!”姥爷提着一口气等半天,还以为是什么新奇名词,“你说的那是大师啊?!” “就是打市。”七表哥郑重其事道:“他说,我今年十月份有灾难,不能往北走,否则会出事!” 庄奕神思一转,靠着沙发背笑问:“那您能不能往南呢?” “往南可以的。”七表哥满面严肃地说。 “这大傻子……”姥爷嘬了口雪茄,皱眉道:“你就算往南去,不也得再回来!” 那不还是得朝北走么。 众人闻言,哈哈大笑,对面花厅里打牌的三姑捂着肚子道:“哎哟,我赢了,小苏你点炮了!” “都怪那假洋鬼子。”八婶咧着嘴抱怨,“笑得我没看清牌面,好好一副自摸清一色,全毁他手里了。” 寻聿明窝在沙发角里“咯咯”直笑,庄奕拉着他的手,凑到他耳边问:“饿不饿?等会儿我爸妈来了,咱们就开饭。” “没事。”寻聿明摆摆手,一双眼睛弯成两道月牙儿,目光晶亮如星,“我不饿。” 他从小孤僻,亲戚朋友寥寥无几,只和外公亲,这种大家庭的欢乐热闹,是他从未体验过的。 以前即使是大年夜,他们家照旧八点睡觉,寻聿明常常独自躺在床上,偷听窗外不时响起的鞭炮声,他羡慕那些可以和小伙伴放烟花的同龄人,却不敢和外公说,只能以旁观的视角,目睹他人的快乐。 热闹都是别人的,他什么都没有。 庄奕的亲戚们外向热情,跟他丝毫不见外,大家说说笑笑,虽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体验,却有一份温馨安乐的美好。他心里暖洋洋的,只盼着这一天过得慢一点,自己便能多享受一点家的感觉。 寻聿明拉拉领口,屋里开着暖风,他有些出汗。庄奕见他脸颊酡红,帮他脱下外衣,里面只剩一件薄薄的海蓝色开司米,“穿太厚了,冷热交替,反而容易着凉。” “就是,”姥爷揪着自己身上的毛衣,冲大家小声抱怨,“春捂秋冻嘛,你外婆非叫我穿这个,她可臭美地穿旗袍。” 庄奕将寻聿明的外衣收进衣帽间,回来说:“您有本事就大点声说。” “我会怕她?”姥爷呵呵一笑,悄悄向麻将桌前看了一眼,还好,外婆忙着数钱,没听见。 众人一边聊天一边等开饭,大约十一点半,庄奕父母才匆匆赶到。秦雪岩今天戴着顶假发,穿一身猪肝红长裙,看上去倒很精神。 “小明大夫。”她转个圈,满面堆笑地道:“你看我都好了,一点后遗症没有!” “可是多亏了人家。”庄奕父亲名叫庄木铎,长相与庄奕颇为相似,只是年纪大了,瞧着更稳重。他与寻聿明握握手,微笑道:“很荣幸认识你,寻大夫。” “伯父叫我小明就行。”寻聿明受宠若惊,讪讪道:“我和庄奕是大学同学,您别见外。” “好了,别站着了。”姥爷招招手,示意大家进餐厅,“开饭吧。” 他一声令下,大家鱼贯而入,偌大一张双层团圆桌,供着一面流水席。 寻聿明与庄奕并排落座,见这排场,心中暗暗咋舌,面上却未表现出来。只是他一丝一毫的情绪,又怎么瞒得过庄奕的眼睛。 给他盛碗牛菌汤,庄奕低声问:“怎么了?不喜欢吃这些?” 姥爷眼睛一直盯着这里,也道:“明明想吃什么,让人再做几个可口的。” “没有,没有。”寻聿明笑说,“我是刚才零食吃太多,不大饿了,菜都很好。” “不饿别硬塞。”庄奕又给庄曼盛碗汤,回头嘱咐他,“别像上次吃炸鸡那样,肠胃要出问题。” 寻聿明“嗯”一声,啜了口茶水,“我有数。” 庄奕怕他撑着,只拣他平时爱吃的替他夹,一样不过几口,寻聿明很快便吃不动,抱碗慢慢喝汤。 饭后大家去院子里散步,庄曼走到寻聿明跟前,笑道:“谢了啊。” 寻聿明不解:“谢什么?” “托你的福,庄奕才给我随便指使啊。他怕在我们家人面前给你端茶递水,你不好意思,所以捎带手连我也一起照顾了。”庄曼手里捏着根烟,衔住滤嘴问道:“可以吗?” 这姐弟俩一个习惯,寻聿明想起庄奕抽烟时的模样,唇边弧度不由得温柔起来:“抽吧。” 庄曼莞尔一笑,撩撩波浪卷发,点燃烟嘬了一口。灰白色的雾霭溢出红唇,袅袅散在风里,她笑了笑,道:“我有件事,一直想问你。” “什么事?”寻聿明与她并肩走在草地上,低着头道,“你尽管问。” “你会骗我吗?”庄曼直截了当。 “我……不会。”寻聿明对她莫名信任,有种没来由的亲切感,并不想骗她。 庄曼又问:“那你会回答我的问题吗?” 寻聿明顿了顿,道:“看是什么问题吧。” 庄曼勾勾嘴角,笑说:“我弟告诉了我你和他分手的事,可我不信你是那种人。你能告诉我真相吗? ” 她的要求,寻聿明实在为难:“我……” “你放心。”庄曼又道,“不经你同意,我绝不透露给他。我以人格起誓。” “那……好吧。”这个秘密守护了八年,寻聿明早已不堪重负,现在有人愿意分担,他忽然松了口气,居然真对她说了。 庄曼闻言看着他,久久没有作声,心里五味杂陈,最后只说了一句:“我……理解了。” 寻聿明会心一笑:“被人理解,是很好的事。” “我明白,要不是那种理由,我弟他不可能放弃你的。他实在……太爱你了。”庄曼吸了口烟,叹道:“自从你回来,我觉得他整个人都亮了。” “以前他也是那么着,上班,下班,打球,做点乱七八糟的消遣,但我能看得出来,他身上没光,死气沉沉的,和上大学那会儿完全是两个人。” 寻聿明垂下头,动了动嘴唇,哑口无言。 世上没有人比他更明白,这段恋爱经历给庄奕带来了什么,那变化几乎是翻天覆地的,他一个微笑能令庄奕容光焕发,一个眼神也能使他阴郁沉寂。 世上也没有人比他更爱庄奕,看着他在求而不得中煎熬,寻聿明比谁都痛苦,可他无能为力。 庄曼见他神色愁苦,眉宇间隐有忧色,安慰道:“对不起,我不该跟你说这些。” “没有。”寻聿明扯了扯唇角,深吸一口气,“我确实对不起他。” “别这么说。”庄曼冲他一笑,“你也不容易。” 寻聿明抿抿嘴巴,胳膊突然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抬头见七表哥朝他敬个礼,匆匆跑过去,将一只黄蓝相间的排球捡了回去。 “小曼!”秦雪岩远远站在一株红枫树下,朝他们招手呼唤:“明明,快来!” 寻聿明和庄曼走过去,棕色小楼后围着二十来个人,大家正在争论是玩棒球还是排球。庄奕无所谓,他被禁止下场,只能和姥爷坐在躺椅上观战。 “依我说玩棒球,护具都是现成的,排球还得拉网子。”庄奕姥爷五官很是英俊,可惜人老发福,脸上肉也随之堆高,笑起来时,精光四射的眼睛眯成一条缝。 他指指草坪对面的车库,道:“我出个彩头啊,谁今天得分最多,我那辆新收藏的奥斯汀希利3000就归谁了!” “哦——!”大家欢呼起来,兴致勃勃地组队开场。 七表哥率先进攻,一棒将庄曼投来的球打上了天。他在草地上奔来跑去,最后却输得惨不忍睹,不仅被三振出局,还把手磕破一块皮,象征性地流了几滴血。 “表哥——”庄曼坏笑着调侃,“打市有没有跟你说,你今天有血光之灾?” “你不要开打市玩笑,小心霉运。”七表哥气哼哼丢下棒球棒,朝庄奕道:“奕,你替我!” “不行,不行!”其他几个人异口同声,“他一来,我们还怎么玩儿啊?” 庄奕不答,看向寻聿明,柔声问:“你说我去不去?” “去吧。”寻聿明笑道:“七表哥也太惨了,你帮帮他。” “好,听你的。”庄奕轻轻一跃,跳下台阶,同姥爷说:“我不要您的古董车,没意思。” “哦?”姥爷笑眯眯看着他,“那你想要什么?” 庄奕一指寻聿明,道:“我要是赢了,姥爷你帮我给陈院长打个电话,就说明明要去林海集团挂个名,也不耽误他在医院的工作,叫他别拦着。” “没问题。”姥爷一口答应,“赢了球我立马帮你打,输了你可得自己想办法,我们家孩子不靠家里。” “我靠我自己。”庄奕笑着解开外衣,团成一团丢给寻聿明,撸起袖子上了场。 他今天穿的休闲裤、运动鞋,衬衣卷起来也不碍事。戴上护具,抄起棒球棒,他身体前倾,做个预备的姿势。秦雪岩一声哨响,庄曼右臂一挥,棒球旋风般飞向庄奕。 “嗙!” 庄奕挥杆击中,将球反打出圈,在虚空中划出一道彩虹般的抛物线。他长腿向前一迈,身姿矫健如豹,倏地奔了出去,耳边风声呼啸,拦截的堂兄弟们一一被他掠在身后。 寻聿明不懂棒球怎么打,姥爷指着位置告诉他哪里是一二三垒,他放眼望去,只见庄奕风一般跑过三垒,足尖轻轻一踮,整个人跃起半米高,顺手将空中飞驰的球也捞了回来。 场上欢声雷动,庄奕回到起始位置,捡起棒球棒,勾在手里舞了个圈,得意的目光望向寻聿明,冲他笑了笑。 庄曼见他赢球还耍帅,一面鼓掌,一面抱怨:“都说别叫他打了吧,我们都成陪跑的了!” 几个回合下来,庄奕大获全胜,在他的监督下,姥爷掏出手机拨通了老陈的电话。老陈是他当年提拔的下属,也是他以前资助的贫困学生之一,对他的话自然奉为圭臬,无有不应。 “行了。”他挂了电话,朝寻聿明道,“放心赚钱去吧。” “谢谢姥爷。”寻聿明拉拉庄奕衣摆:“也谢谢你。” “别客气。”庄奕耸耸肩,“不是亲人吗?” 寻聿明颔首说,“嗯,不管到什么时候,你永远是我哥哥。” 二人相视而笑,正互诉情谊,老舅又走过来问:“该抽血了吧?” “……”庄奕捏捏鼻梁,无奈道:“抽吧,不抽他不罢休。” 寻聿明点点头,卷起袖子,进屋抽了一管血。 老舅给他一颗棉球,顺手将血样交给庄奕,道:“我办事,你放心。” “……” 作者有话要说:庄奕:我觉得您在玩我。 老舅:大意了。 按:检测基因不需要空腹抽血。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西瓜子 5瓶;我不爱吃苦瓜呀、哥布林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8章 很快 庄奕攥着一塑料管血,额头直冒冷汗。 寻聿明看着他, 一对浓黑的眉毛慢慢蹙了起来, “不是舅舅拿去体检的吗?” “……是啊。”庄奕扯出一个假笑, 使劲和老舅使眼色:“您直接拿去呗, 何必再让我俩跑一趟诊所呢?” “嗯, 你说得也有道理。”老舅推推眼镜,接过血样,又说:“我回去就联系英国那边,你放心吧。” “英国?”寻聿明越发疑惑,“体检要去英国吗?” 庄奕脸上笑容几乎绷不住,狠狠瞪了老舅一眼,扯谎道:“不是体检,我打算回伦敦看看我祖母, 舅舅想跟那边一个医疗机构合作,我正好给他牵个线。” 老舅一头雾水:“我什么时……” “那个……我外婆叫您打麻将了!”庄奕一把捂住他的嘴, 将他连拖带拽搡进了花厅。 正打牌的舅妈瞧见, 水晶指甲一指庄奕,笑道:“小奕,怎么这么没礼貌?就看你舅舅老实,老欺负他。” “是他欺负我, 还是我欺负他?”庄奕有苦说不出, 几乎憋出内伤,“我看您就是敌人派来的卧底!” “别胡说。”舅妈赢了钱,正想下场, 趁机收起码子,道:“你来替我打两圈,要不叫小寻大夫来,我脖子疼,歇歇。” “叫小寻大夫来吧。”外婆道,“牌品见人品,我瞅瞅这孩子。” “先等会儿。”庄奕放开一脸无辜的老舅,亲自监督他把血样收好,去客厅朝坐在沙发上寻聿明招招手。 寻聿明正和七表哥聊天,被他满口的什么“金木水火土”“天干日柱”绕得头昏脑胀,见他叫自己,忙脱离苦海,跑过去问:“怎么了?” “没事,外婆叫你陪她打两圈麻将。”庄奕想伸手揉揉他头发,再一想现在不尴不尬的处境,又放下了手。 “可我不大会打。”寻聿明倒知道大概玩法,只是没怎么打过,手生。 桌上三个都是老手,他一个青瓜蛋,未免露怯。 庄奕不以为意,温声说:“没事,你尽管玩儿,我帮你兜底。” 他将寻聿明拉进花厅,按坐在外婆下手,道:“喏,我在旁边给你当军师。” 寻聿明讪讪落座,冲陪牌的三姑和八婶点点头,又对外婆说:“我不大会打,您别见笑。” “没关系。”外婆穿一身红丝绒的暗花旗袍,虽已鬓发如霜,身段却依旧窈窕,款款风度超然大方。她双手保养得白嫩细滑,指尖捏着张白玉麻将,冲寻聿明微微笑了笑,“打发时间罢了。” “好,我尽量学。”寻聿明压力陡增,外婆待人接物透着客气疏远,距离拉得刚刚好,举止谈吐又从容雅度,叫人不由得敬畏。分明是个迟暮的美人,偏偏比菩萨还严肃。 “小寻,给你筹码。”舅妈从小笸箩里拿出一叠铜铸的圆牌,交给他说:“这是小奕的,你拿着打吧。” 寻聿明拿起一枚,见那铜牌正面錾着枝梅花,后面镌着一句诗:“虚掷光阴千万万,枉失财务万千千。” “好精致。”他笑笑,偏头问庄奕,“这一个代表多少钱?” “咱们都是玩儿的,不为耍钱,就是讨个彩儿。”舅妈已走到大花瓶前的小茶桌旁,她端起茶杯啜了一口,笑说:“输了就输了,没几个钱,打就是了。” “那就好。”寻聿明顿时安下心来。 庄奕坐在他旁边的小凳子上,右手撑着麻将桌沿,左手拍拍他背心,低声说:“别怕,输了算我的,赢了算你的。” “哎哟!”八婶掷下骰子,朝他挤眼睛。“小奕我可听见了啊,真会疼人,什么时候你也这么孝顺孝顺八婶?” 寻聿明闻言,脸色一红,依次开始码牌。 外婆从年轻时开始打牌,技术自不必说;八婶祖籍川渝,麻将是家传的本事;三姑自小在中国长大,也颇受熏陶。 这三个人一开场,哪里还有寻聿明的立锥之地,他左支右绌,前脚刚打出张白板,后脚便险些点炮,刚算出番数,桌上局面又起变化。 小小一副牌,竟容纳了百般机变。 寻聿明本就不熟,又紧张,打得自然更慢,幸好外婆极有耐心,只闲闲看着他思索,也不烦躁催促。庄奕每每在旁指点,一张张牌丢出去,全都喂了外婆。 一打三小时,等家里的阿姨叫人去吃晚饭,寻聿明已将所有筹码都输尽了,另外还欠着外婆十七个、三姑两个、八婶四个,臊得他满脸通红不好意思讲话。 吃饭时,他才捧着碗,悄悄问庄奕,“我是不是给你输了很多钱?” “没事儿,外婆这次可满意你了,刚才跟我夸你很大气。”庄奕给他添碗饭,笑说:“姥爷家有公账,一年清一次。我也一直是输的,比你强不到哪儿去。” 他是家中晚辈,今天来的亲戚虽多,但大都是他祖父母的孩子,秦家不过两儿两女,而庄奕的这两个舅舅和一个姨妈,都还没有孙子,因此他是最小的,打牌只有输的份,哪里还敢赢呢。 回去的路上,寻聿明唉声叹气,直报怨自己蠢,拿出手机说:“到底输了多少钱?我转给你。” “几块钱不值当的转。”那一个筹码抵他一年的工资还多,庄奕怕吓着他,瞥一眼他那动不动死机的破手机,转移话题说:“改天换一个吧,屏幕都裂了。” “还能用呢。”寻聿明不肯,“你看,这不好好的?” 他点亮屏幕,拿给庄奕看,想证明手机还能开机,电话却适时响了起来。寻聿明接起一听,方不渝的声音带着哭腔,隔着长长的信号波,断断续续传过来:“寻大夫……我给你惹祸了,你来、来一趟吧。我……” “跟他说,我们马上到。”庄奕刚好开车送他去医院,听见动静狠踩油门,飞速向医院驶去。 二人匆匆赶到病房楼,只见薛珈言的母亲挽着一只小黑包,正在病房门口骂人。方不渝摇摇欲坠站在她对面,一句话也插不进去。 老陈居然也在,看见他们,忙赶上来道:“别过去!” 他将二人拽到楼梯间,皱眉问:“是你俩把那个姓方的偷偷送进去的?” 寻聿明大约猜到因由,颔首说:“是我的主意,是不是他妈发现了?” “逮个正着!”老陈两手叉着腰,摇头道:“简直是糊涂,你怎么这么……”话音一顿,没舍得骂他,只叹了口气,“你这样违反医院规定你知不知道?他家属那么难缠,你违背人家的意愿,私自带人进去。万一他们要是告你,你说怎么办?!” “我……”寻聿明确实没想到这一层。“是我考虑不周。” 老陈继续数落:“现在病人行为能力丧失,全是他爸妈说了算。你这么一弄,他们要是说你让病人受了刺激,导致病情恶化,你就是有十张嘴也说不清楚。” “不怪他。”庄奕见寻聿明耷拉着脑袋,一副委屈相,不禁出言维护:“是我带方不渝进去的,这也是薛珈言自己的意愿,关寻大夫什么事?” “还薛珈言的意愿呢。”老陈瞪他一眼,“你自己去看看,问问他还能记得清谁是谁吗?” 寻聿明一惊:“您是说,薛珈言现在连方不渝都忘记了?” “那谁知道。”老陈道,“他这两天恶化得挺厉害,他妈晚上来了一看,发现他见了亲爹妈都恍神了。他妈这不就急了么,跑到办公室来找我,问我怎么回事。” “反正三问两问的,你们收买的那个护工害怕,就把方不渝的事儿给露了。这下可捅了马蜂窝了,现在他妈非说他恶化,是你们带人进去给刺激的,闹一晚上了。” 十六楼安静如水,越发显得薛珈言母亲声震屋瓦,旁边几个病房的人纷纷探头出来瞧热闹,吵吵嚷嚷的声音从楼梯间都听得到。 医政科的老侯和新官上任的刘洪祥正在门口劝慰,薛珈言母亲却不依不饶,任你嘴皮子说干,她自岿然不动。 寻聿明向那边看了看,道:“先让他做检查吧,为什么恶化,总不能凭她空口一句话。” “检查肯定要做。”老陈道,“我还是让小刘接手吧,你避避嫌。” “我不……”寻聿明刚想反驳。 庄奕先一步拦住他,说:“就这么办吧。你等会儿帮我把方不渝带过来,我想问问他。” “等着吧。”老陈又叹口气,转身去了走廊。 寻聿明道:“刘洪祥治不好薛珈言的病,再说当初……当初是薛珈言他妈非要找我给她儿子看病的,她肯定也不同意换大夫。” “我知道。”庄奕拍拍他肩膀,语重心长地说:“正因如此,你才要抽身。一来是避风头;二来,薛珈言他妈听说你不给她儿子看病了,也就能服软了,不然真告你怎么办?” “那……好吧。”寻聿明垂头坐到台阶上,双手撑起下巴,也学老陈叹了口气。“我就是……我感觉自己做什么都不顺,做什么都有人挑理,我……” 俗语说“人红是非多”,不爽不错。以前他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大夫,从没人找他麻烦,说他半句不好。自从他得奖后,各种褒誉纷至沓来,流言蜚语也接踵而至,没有一日不活在千万人的枪口之下。 有时对也是错,有时错也是对。 “心理学上有个词,叫酸葡萄效应。”庄奕坐到他身边,抬手搓搓他背心,柔声道:“奖谁都想得,可不是人人都能做到。大家吃不到葡萄,只能说葡萄酸,这也是正常的。” “其实你这种情况很多,往往出现在明星中。得奖即巅峰,那巅峰过后呢?除了被人嫉妒说闲话,未来的人生也许一直是下坡路,就像……过气的明星,或者衰老的美人。” 明星过气想翻红,美人迟暮想整容。失落感能将人吞噬,也能使人疯狂。毕竟人生那么长,如果一开始就站在顶峰,此后的几十年又将何去何从? 寻聿明心心念念要再次得奖,除了证明自己,无外乎是想重回巅峰。“你要学会与失落和平共处才行。”庄奕道。 “可我的时间不多了。”寻聿明喃喃自语,说者无心。 庄奕却是听者有意:“你说什么?” “没什么。”寻聿明心口一跳,意识到自己说错话,马上改口:“我是说,离下届菲尔德奖还有半年多,留给我做研究的时间不多了。” 庄奕默默望着他,想从他的表情里看出一丝端倪,却发现寻聿明早已脱胎换骨,再不是从前涉世未深的少年,竟寻不出破绽来,连眼睛都会骗人。 “你跟我来。”他站起身,见走廊里老陈还在和薛珈言母亲斗法,便拉着寻聿明走楼梯去十五楼,再转搭电梯。 “你带我去哪儿?”寻聿明被他握着手腕,不自在地扭了扭。 庄奕放开他,道:“你去林海集团上班,跟和我签的合同有冲突,我让人拟了一份补充协议,你跟去签个字。” 他之前拜托舅舅联系了英国一家基因检测机构,昨天从网上下载了申请表格,除了寻聿明的血样,还需要他本人确认签字,否则侵犯隐私不合法。 庄奕怕他发现,所以用补充协议当借口,早将申请表悄悄夹在合同里。寻聿明一向信任他,又没想要专利的红利,所以也未细看。 “在这里签一个。”庄奕拿着一叠文件,掌心遮住内容,只翻起页尾一行,说:“这儿也签一个。” 虽然有些小人行径,此时也顾不得了。 “这样就好了吗?”寻聿明签上名字,盖上手印,问道:“那个体检什么时候有结果?” 庄奕收起文件,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最多两周,很快。” 作者有话要说:晚了,鞠躬挨打。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夏日百香果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世间皆甜、充电宝少女 5瓶;哥布林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9章 猜测 签完字,庄奕又和寻聿明回了病房楼, 刚出电梯, 只见薛珈言的母亲被几个院领导簇拥着向这边走来。 他们避之不及, 撞个正着。 老陈远远看见他们, 一个劲儿地挤眉毛, 到底是晚了。薛珈言母亲早已瞥见寻聿明,一面向这边跑,一面喊他站住。 寻聿明无可奈何,只得迎上去问:“有事吗?” “有事吗?”她身材矮小,火力却足,两只吊梢眼一瞪,冷笑道:“你们干的好事,把我儿子害成这样, 还问我有事吗?你是大夫,不救人还害人, 我儿子要是治不好, 就是你们的责任!” “您儿子的病,不是我造成的。”寻聿明面色阴沉如水,抬眼看了看站在她后面的刘洪祥,声音异常平静。“如果您有怀疑, 可以安排全面检查, 是非曲直不能凭您一句话定论。” 他口齿前所未有的伶俐,方才庄奕对他说,他需学会与失落感和平共处, 其实不仅是失落感,他同样要与他的骄傲和才华和平共处,毕竟不是所有人都叫庄奕,都值得他委曲求全。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薛母本以为他会像老陈一样,秉着息事宁人的态度与她道歉,没想到反而踢到一块铁板,“我还赖你不成?是你私自带人进去的,你搞搞清楚!” “我没那个意思。”寻聿明淡淡道,“只是您不信任我的能力,我退出这个病例就是。” 老陈附和说:“我们已经安排了刘大夫给您儿子治疗,让寻大夫离您儿子远远的,您可以放心了。” “我……”薛母顿时傻眼,叉着腰道:“我不放心!你们什么意思啊?不想给我儿子治了?你们是人民的医院吗?就是这么对待人民的?” “是您不放心寻大夫嘛。”侯主任嘀咕道。 “我不管!”薛母右臂一挥,猛地向前一扑,抓着寻聿明胳膊道:“你把他害成这样,不能走!你得给他治好,要不然咱们没完!” 寻聿明与病人家属一向保持距离,从不过分亲近,力所能及的忙可帮就帮,但永远不影响自己的生活,方不渝算是为数不多的例外之一。他虽见过不少类似场景,却很少置身其中,一时竟拿她没办法。 抽了抽手,没甩开,彷徨无计之时,他下意识向庄奕看了一眼。 庄奕刚才在打电话,收了线过去拉开她,将寻聿明拦在身后,道:“我已经叫了律师来,您要是有问题,待会儿跟律师谈。” 说毕,他也不顾薛母如何纠缠,一手护着寻聿明穿过走廊,一手按下电梯键,强行将人带了下去。电梯门缓缓关闭,薛母被老陈拉着,终晚一步,没能赶上来。 狭小的空间里仅剩两人,天地顿时安静下来,寻聿明提着的一颗心总算落地,他捏捏鼻梁,道:“我好累。” 庄奕伸手揽着他肩膀,在他臂边搓了搓,柔声安慰:“别怕,我刚才联系了王昆仑,他一会儿就来。这件事你没责任,不用担心。” “不是。”寻聿明摇摇头,“我还是有责任的,至少我让方不渝去探视,就是把柄。” “那也是薛珈言自己的意思,与你无关。”电梯门刚好打开,庄奕将他带到大厅的连椅前,与他并肩而坐。“你别听老陈吓你,就算薛珈言病情恶化,也不是完全没有行为能力。从法律上讲,他在正常状态下,是可以为自己言行负责的。” 寻聿明叹了口气,道:“但愿吧。” 庄奕此刻也没有别的话宽慰他,只陪他默默坐着,不时揉揉他头发,摩挲他背心。寻聿明渐渐靠在他肩上,他掌心的温度很烫,带着融化人心的能量,源源不断向自己传递过来。 “谢谢。” 无论何时何地,每当他有麻烦,庄奕总是第一个过来保护他,帮他解决问题,做他的靠山。尽管他们之间隔着八年时光,这一点却从未变过。 “跟我还客气吗?”庄奕笑了笑,温醇声线划过耳道,令人不由得安心。 坐了片刻,寻聿明直起身,凝眉道:“你有没有听见什么动静?” “有吗?”庄奕侧耳倾听,仿佛并没有什么异常。 夜半的病房楼格外安静,一楼大厅连值班护士都没有,除了角落里的人工喷泉池子发出“哗哗”的流水声,当真没有任何响动。 寻聿明耳朵灵,顺着声音的方向找去,一直走到楼梯间后面的仓库门前。这下连庄奕都听见隐隐的啜泣声,他脑中念头一转,敲敲门问:“小方,是你吗?” 里面立刻噤声,寻聿明与庄奕对视一眼,道:“我有点事跟你谈谈,去咨询室等你。” 二人转身离开,到咨询室等他。庄奕去厨房冲了两杯巧克力,给寻聿明一杯,留给方不渝一杯,自己只喝水。 他们刚在沙发上落座,方不渝便跟来了,他脸上的痕迹被凉水冲得七七八八,只眼圈还红肿着,领口打湿一块,看起来更显寒酸。 寻聿明朝他招招手,道:“过来坐。” 方不渝颇有些局促地走过去,一言不发地坐进单人沙发里,与寻聿明并排挨着。庄奕给他热巧克力:“喝了它,甜食能让你感觉好一点。” “谢谢。”方不渝接过杯子,却没动,“给你们添麻烦了,对不起。” “不用客气。”寻聿明道,“薛珈言怎么样了?他……还认识你吗?” 方不渝低低头,下巴抖了抖,“有时候认识,有时候不认识了。我前天去看他还好好的,今天下午过去,他愣了半天才想起我是谁。跟他好好说着话,他突然就看着我不动了,反应一会儿,又正常了。” 寻聿明看看庄奕,彼此交换一个眼神,又问:“那……这之前有发生过什么事吗?” “没有。”方不渝摇摇头,眼睛里水光氤氲,泪珠随之抖落。 庄奕抽张纸递过去,他接过吸吸鼻子,道:“哦对了,今天上午他爸爸来了,还和刘大夫在走廊里说了一会儿话,我偷听了几句,他是想让刘大夫继续给珈言治病。” 方不渝好容易求动寻聿明,怎肯换回刘洪祥,“我怕他们真换医生,所以下午趁着他妈去买饭,进去看了看他,叫他千万别答应。没想到,他就恶化了。” “他爸为什么这么做?”庄奕想不通,刚才他妈闹出那么大动静,就是不想让寻聿明走,又怎会主动换医生,“难道,他爸妈意见不一致?” 寻聿明也这样认为:“肯定是,只有这种解释。” “可他爸为什么呀?”方不渝也不解,“难道他不想让珈言治好病吗?还是他不信任寻大夫?” “不会。”庄奕双腿交叠,靠着沙发背道:“且不说明明的声望地位在这儿摆着,薛珈言当初可是刘大夫开的刀,他现在变成这样,虽说手术有风险,但和主刀大夫的技术也很有关系。” 否则世人都不傻,为何人人得病都想找权威专家看诊?究其缘由,医生始终是个技术活,经验、能力、天赋、熟练程度对预后效果都至关重要。 有的人譬如寻聿明,天生该吃这碗饭,他一双手灵巧自如,其精准度、稳定度,都是寻常人勤修苦练也追不上的。 何况,即便没有这些,单凭他的努力程度,普通人也难以望其项背。 高中时,他每天凌晨四点起床,躲在男生宿舍的公共卫生间里背化学方程式;大学时,他东奔西跑参加各种竞赛测验,课余时间还要打工赚钱;博士时,他日复一日泡在实验室里,几乎没有一点个人时间;工作后,他整整四年半没有休过一天假,经常发着低烧还在医院里忙碌,实在累得走不动,才去休息室躺一会儿。 是这些,使他年纪轻轻便跻身于顶级医生行列;也是这些,让他荣获菲尔德奖登上事业巅峰。风言风语的人,永远只会空口说白话,但现实生活只认行动。 寻聿明对自己的水平有着绝对自信,并非他狂妄自大,只是有充分的自知之明。他既不会忽视美化自己的缺点,也不会过分谦虚,对自己的优点三缄其口。 “只有我能治得了薛珈言。” 他直言不讳,“他爸妈如果不傻,就不会在找到我以后,再换别人。” 方不渝一脸难以置信:“所以他爸爸是不想让他好了吗?” 世上真有不惜自己儿子健康的人吗? “他图什么啊?”方不渝不寒而栗,握着杯子的手不住颤抖,“我不能让他害了珈言!” 庄奕沉吟片刻,忽问:“我记得你说,他父母生意失败以后,就开始跟你联络了,是吗?” 方不渝颔首道:“嗯,他妈找到我,说特别想珈言,让我帮他们母子修补关系。但珈言和他父母关系一般。” “他们从小就偏心他弟弟,当初对我也不好,说了好多难听的话,珈言说什么也不愿跟他们和好,还说了我一顿。” 寻聿明本想说“你早该听薛珈言的”,但怕刺激到方不渝,便没有作声,只听庄奕道:“我不能肯定他爸的想法,但有一点,倒是事实。” “什么?”方不渝问。 “如果薛珈言的病治不好,或者继续恶化,在法律上,他就会成为无民事行为能力人。”庄奕怕方不渝接受不了,放缓语速,温声说。 “他没有合法的配偶和孩子,一旦丧失行为能力,法定监护人只能是父母。而法律规定,监护人有权处理被监护人财物。你不是说,他们家今非昔比,已经落魄了吗?” 方不渝闻言,怔怔许久,像只漏气的皮球,整个人跌坐在沙发里。 寻聿明拍拍他肩膀,安慰道:“他也只是猜测,你……” “不是。”方不渝颓然道,“他说得没错,之前珈言妈妈跟我说,他爸在外面欠债了。肯定是这样,没错!他们怎么能这样,珈言可是他的亲儿子!” 庄奕叹了口气,想去院子里透透气,恰好王昆仑提着只公文包来敲门。他将事情简单介绍一遍,听王昆仑道:“我去找你们院长谈谈,你们这段时间尽量别跟对方家属见面,省得麻烦。” “用我跟着去吗?”寻聿明出来问。 “不用,我代理了。”王昆仑笑笑,径自去了病房楼。 庄奕看看表,已经十点半了。 经薛珈言母亲一闹,寻聿明也没值成班,老陈已经安排了别人去科室。庄奕拿起车钥匙,道:“小方,你最近先别去病房楼了,等律师那边谈好了再说。你休息吧,我们也该回去了。” 咨询室二楼有间休息室,方不渝最近暂住在里面,庄奕看他这样无所事事不是长久之计,便让他白天帮忙整理文件资料,和前台一起工作,算是半个员工。 寻聿明等他上楼,关上灯,和庄奕开车回家。 临睡前,庄奕将那封申请书套上个信封,扔进了邮筒。英国那边的检测中心效率很高,不出一周,就将结果快递了回来。 邮递员来的那天刚好是周一,寻聿明在医院上手术,庄奕接到电话,独自赶了回来。他拿到信封没有拆,也像当初的寻聿明,开着车兜兜转转,去了附近一家教堂。 庄奕没有宗教信仰,站在神圣空旷的大厅里,面对着高高在上的十字架,想祷告,竟然都不会。他思来想去,无论结果是好是坏,对他而言,总是坏的。 他宁愿自己代替寻聿明受苦,也不希望他得病,可若他没有致病基因,就说明他真的不想与自己复合,没有苦衷顾虑,只是不爱了。 算到今天,这题依然无解。 庄奕坐在空无一人的教堂里,看着手里的信封,踌躇半日,还是撕开了它。 纵然要死,也得死个明白。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宝宝们的打赏和评论,虽然没有挨个回复,但每条我都反复阅读了。 安利下接档文《之死靡它》(名字可能还会改),斯文败类x叛逆少爷,师生文,求个收藏。 这本还没进入完结期,别误会。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停停最大最漂亮 3个;橙橙橙橙、拐角续杯酒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浣花杏林霖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0章 真相(三) “先生,这边。” 服务生撩起卷帘, 稍稍弯腰, 朝里打个手势。 寻聿明迈步上楼, 跟在他身后问:“是庄先生订的桌吗?” 他今天上午有手术, 一直没看见庄奕, 中午去咨询室吃饭,听方不渝说,庄奕在城东十里牌坊的一家会所订了包厢,要请他吃饭,让他晚上下班后跟陈霖霖过去。 陈霖霖急着找丛焕,将他送到会所门口,便先行一步。寻聿明只得自己进去,这家店装修得富丽堂皇, 看起来价格不菲,今天不年不节, 庄奕好好的怎会请他来这里。 服务生穿着黑西装, 笑得落落大方,羊毛出在羊身上,单是这架势看着都肉疼,还不知要花多少钱。 寻聿明跟他穿过花园上空的露天连廊, 来到后院二楼的一间包厢前, 侍应生替他推开玻璃大门,道:“庄先生一会儿就来,这是他订的包厢。您稍等一会儿, 有事可以按铃叫我们,打电话也可以。” 他指指右手边扇形小桌上的电话,关门退了出去。偌大的包厢里只剩一人,寻聿明皱着眉打量一圈,对面是间小小会客厅,桌椅陈设透着南法风情。他转过隔断,旁边是一张长长的餐桌,上面已经摆好酒水。 既来之,则安之。 寻聿明百无聊赖,等待的功夫,启开红酒瓶,给自己甄了一杯波尔多。自从胃出血后,庄奕天天鹰一样盯着他,已经很久没有机会喝酒。 波尔多滑过嗓子,喉结随之滚动,寻聿明不由皱了皱眉。酒是好酒,可惜他不太喜欢。喝了八年多的酒,他还是偏好浓烈刺激的劣质波本,或者一口下去能点燃食道的杜松子。 一杯酒饮进大半,脸慢慢热起来,寻聿明拉拉衬衫领口,从佐酒的小食盘里捡了颗草莓吃,抬头瞥向挂钟,八点十分。 再等片刻,酒又下去半杯,玻璃碟子里连巧克力残渣都被他打扫得一干二净。庄奕来时刚好八点半,进门一看,寻聿明乜斜着眼趴在桌子上,已然微醺。 “谁让你喝酒的?”拎起酒瓶晃了晃,庄奕双眉一轩,戳戳他脸颊问:“醉了?” “没有。”寻聿明晃晃手,眼前人一根脖子上顶着俩脑袋,笑道:“好像……有点儿了。” 庄奕暗暗叹口气,招来侍应生,让他出去买盒醒酒药,再跟厨房要碗甜汤。服务生应声出去,他将寻聿明拖起来,抱到沙发上,去卫生间涮了块凉毛巾给他擦脸。 “我没事儿。”寻聿明酒量不差,红酒度数也不高,他坐起身,自己捂着额上的毛巾,问道:“你找我什么事?何必上这儿来,回家不能说吗?” “我……”庄奕本是来借酒浇愁的,没想到一瓶存了几年的波尔多,被他捷足先登。“有事跟你谈,这里私密性好。” “这里又花钱,家里多好。”寻聿明伸手去倒水,探着身子挣扎半日,又晃晃悠悠跌回沙发。 庄奕按着他的手,给他倒杯锡兰红茶,将那只描金骨瓷杯凑到他唇边,喂他喝了一口。 寻聿明枕着只圆柱形抱枕,一手搭在额头,一手去摸庄奕的掌心,笑得灿若桃花:“你要跟我谈什么?什么,我都告诉你。” 庄奕一怔:“你醉了。” “才没。”寻聿明小嘴一扁,冷冷清清地嗤了一声,“我酒量好着呢。” 庄奕笑笑,解下腕上手表,俯身贴到他面前,与他四目相接,彼此注视着对方眼里的倒影,“是么?那我现在做什么,你还能分辨吗?” “我能啊。”寻聿明歪着脑袋,想了想,道:“你解开了……我的纽扣,你为什么要解开我的纽扣?” “我有吗?”庄奕勾勾嘴角,指尖轻挑,又解开一颗。 寻聿明锁骨一凉,忙捂住自己领口,正色说:“啧,别动。” “不动怎么擦?”庄奕拨开他的手,拿起毛巾给他擦了擦脖子。 凉水冰得他一激灵,可划过皮肤的指腹却是烫的。寻聿明忍不住轻轻颤抖,蜷成一只虾米,侧着头看他,眼波横斜,眉目如烟,一双漆黑的瞳仁里蕴藏着百般情愫,水汪汪地望过来,看得人浑身燥热。 庄奕喉结滚了滚,丢下毛巾,起身去开门,侍应生刚好来送药。他接过东西,吩咐厨房上菜,回来说:“把药吃了,以后再叫我看见你喝酒,我就……” “就怎样?”寻聿明挑衅地看着他,能怎样? “我就告诉外公,”庄奕笑得无赖,“让他罚你站。” 寻聿明低低哼一声,仰头吃了药,自己抱着一碗醒酒甜汤慢慢地喝。 不久,侍应生带人来上菜。庄奕拉开椅子,示意寻聿明入座,自己坐到他对面,道:“都是你爱吃的,过来吧。” “你到底有什么事?”寻聿明坐下拿起筷子,夹了一只茄汁虾,慢慢悠悠地咀嚼。庄奕却不吃,给自己倒杯红酒,轻摇两下,抿了一口。 果然红酒还是更适合他,无论是长相气质,还是言谈举止,似乎都更相配。寻聿明暗暗地想。 “我前几天去看外公了。”庄奕淡淡道,“他最近状态不大好,听护工说,吃饭偶尔会噎食,需要小心照顾。” 寻聿明一惊,忙问:“外公犯病了吗?医院怎么没跟我打电话?” 这种病现实中往往犯一次严重一次,外公一直靠药物控制还算正常,但随着年纪增长,各项功能退化,势必会越来越糟。他上次去疗养院还是假期结束那天,外公精神看着还不错,这几天医院事情多,一直没来得及再去。 “那倒没有,我只是和护工聊了几句。”庄奕道,“这种长期服药的病人,晚年基本都会有点并发症。精神科也一样,药物副作用导致的锥体外系反应,往往会引起噎食。” 神经科他不十分了解,但精神科的内容他知之甚详。 “我想跟你商量一下,把外公接回来住。”庄奕又啜一口红酒,问他:“你觉得呢?” “我也想。”寻聿明捂起脸,叹了一声,“可是我工作太忙,外公自己在家,我实在不放心。” “可以请护工来家里。”庄奕温声道,“我时间弹性,也可以照看。” 寻聿明不等他说完,断然拒绝:“那不行。” 他自己的外公他自己照顾,纵然庄奕愿意帮忙,他又怎能麻烦他。 “你到底什么时候……”庄奕下颌线缓缓绷紧,捏着酒杯的手微微发白,顿了顿,他道:“什么时候才肯拿我当自己人?” “我——”寻聿明一时失语,怔忡良久,无言以对。 “照顾外公真的很难吗?”对别人来说艰难万分,可对庄奕,不过是匀出一间房子,多请几个护工的问题,根本不费吹灰之力。 寻聿明搁下筷子,垂头道:“不,不难。” 可他不能因为这件事对庄奕而言很简单,便心安理得地占便宜,何况总有一天他要搬出去,那栋小楼里也迟早会有新人进来。 “那你到底为什么?”庄奕忽然拔高声音,眯着眼睛咆哮:“我想不明白,你给我个理由!给我一个能解释一切的理由,哪怕是骗我。” 他站起身,打开旁边椅子上放着的公文包,拿出一个明黄色文件袋,“啪”地扔在桌子上,“我一直想不明白,你为什么一直对我保持距离。你当年真是因为我的手伤,才跟我分手的吗?” 如果是,为什么又把珍视的专利无偿让给别人,以此帮他重回斯坦福?为什么又在遭遇危险的时候,下意识地扑到他身上?为什么宁可不要巨额红利,也要研究治好他手伤的办法? 神经学艰深复杂,若只是想得奖,什么课题不好选择,为什么偏偏要研究备受争议,甚至被权威医学杂志彻底否定过的“神经再生”项目? 难道仅仅因为愧疚? 如果当真这样愧疚,当初又为什么决心分手? 庄奕端起酒杯一饮而尽,两手撑着桌沿,居高临下地盯着他,眼圈嘴角猩红一片,“我不信,我想不通。你是为了外公,才和我分开的吗?” 寻聿明被他两道目光钉在椅子上,浑身泛起细密的颤抖,他张了张口,没有只言片语。一个谎要用一百个谎来圆,他绞尽脑汁,冥思苦想,终于黔驴技穷了。 “你不是。”庄奕冷静的声音透着凄楚,他双手骨节咯咯作响,仿佛暴风雨前的宁静,下一秒就会掀翻桌子。“既然照顾外公不难,你就没必要跟我分手,对吗?” 他英俊的脸近在咫尺,寻聿明想抬手抚平他凝结的眉心,却发现自己连动一动都难,即使他想点头,也无能为力。 “岑寂和陈院长跟我说,你做了基因检测。”庄奕一瞬不瞬地看着他,寻聿明的瞳孔倏然收缩,那一刻的震惊伪装不出来,悉数落进他眼里。 “你给我抽血,让我签合同,你……全是骗我的?!”寻聿明顿时恍然,脑中轰雷掣电一般,“蹭”地站起身,筛糠似的抖起来,带得杯盘碗盏“叮当”碰响。 “你凭什么——你怎么能骗我!”多少年的心血与隐忍,全白废了。 “我骗你?”庄奕拿起文件袋摔在寻聿明面前,“我以为我明白了,我以为我终于洞察了真相,”他自嘲地扯扯嘴角,“事实证明,我只是自欺欺人罢了,你根本没病。我倒希望你骗骗我,可你从来没有……” 他从来没骗过自己。 他只是不爱了。 “我想不明白,”庄奕无力地摇摇头,睁着一双求生的眼,无助地望着他:“我就是想不通。你告诉我,到底为什么?你欠我一个理由!” 寻聿明瞬息之间思潮翻涌,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我没病?你是说……” 他目光瞥向文件袋,一把抓起来,抖着手去拆封口,“怎么会,我……怎么可能!” 那缠线像是故意与他作对,绕了一圈又一圈,怎么都解不开。寻聿明心跳如擂鼓,一口气提在嗓子里,眼前景象虚虚实实,一个踉跄又跌回椅子上。 他心急如焚,一分一秒也忍耐不得,扯着文件袋向两边撕去。偏偏那袋子牢固得要命,上面还封着塑膜,无论如何撕不开,寻聿明额头满是汗珠,干脆用牙去咬。 庄奕见他这副模样,心中疑窦丛生,按住他的手,道:“我来。”他三两下解开缠线,抽出那一叠报告。 寻聿明不等他递,劈手夺过,凑在灯下细细看去,只见末尾一页鉴定结果处用英文写着:IT15基因(CAG)n三核苷酸的重复序列中,发现(CAG)n拷贝数为16/19次(一条正常重复16次,一条正常重复19次),未携带异常重复基因,不会导致该疾病发生,推测患病概率小于等于百分之零点零零一。 “这……怎么可能?”他猛地抬起头,突然想到什么,拔腿便往外奔。 庄奕抓起文件追上去,在会所门口拦住他:“我叫了司机来。” 寻聿明正招手拦车,闻言,慌忙扑过去,与他钻进后车厢,“回家,快!” 司机答应一声,一脚油门窜了出去。 寻聿明周身不住发抖,一双手仿佛帕金森发作,控制不住地敲打着车门把手。庄奕虽然一头雾水,但心中隐隐约约也猜到一些事,忙按住他肩膀,沉声道:“冷静点,一会儿就到。” “我知道,我……我知道。”也不知是安慰自己,还是真知道,上下牙齿直打颤。 “明明,看着我。”庄奕扳过他脑袋,注视着他的眼睛,柔声说:“无论如何,这是好事,知道吗?不要怕,我在这里。” 寻聿明迎着他深邃的目光,一颗心渐渐安定下来,点头道:“我知道。” 作者有话要说:别担心,发现就发现了,不会再有误会。 后面还有揭秘。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拐角续杯酒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橙橙橙橙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沉烟渺渺 10瓶;小企鹅 9瓶;冰池独玉 5瓶;阿大 3瓶;坛木 2瓶;哥布林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1章 笑一笑 汽车终于开到家,寻聿明流矢般冲进客厅, 三步并作两步往二楼跑。那楼梯铺的石英石, 打磨得滑不溜手, 他一个没留神, 脚下踩空, 膝盖着地,摔得龇牙咧嘴。 “明明!”庄奕一步跃上去,将他抱起来,捧着他的膝盖问:“疼不疼?明明?说话。” 寻聿明疼得腿直晃,“嘶嘶”声像在流火铄金的夏日里喝了一口冰可乐,挤着眼睛道:“啊……太疼了。” “我看看。”庄奕想出声责备他莽撞,见他这副模样又舍不得,只好撩起他裤腿细看, 雪白嶙峋的膝盖上,一块鸡蛋大小的淤青, 已经高高肿起来。 他又是心疼又是生气, 叹道:“也不小心一点。” “别管它。”寻聿明缓过那一阵,摆摆手说:“快让我上去。” 庄奕按着他不让动,低下头替他吹了吹膝盖:“我抱你。”说着,将他打横抱起, 登上楼梯。 “去我屋。”寻聿明指指卧室门, 心急如焚地催促,“快点!” “别着急。”庄奕却不听他的,一步步走得稳稳当当, 踢开门,将他放到床上,“要什么?” 寻聿明爬到床边,伸手示意他将桌上自己的笔电拿来,庄奕拔下充电线递给他:“到底做什么?” “别说话!”他眉目一横,强凶霸道,瞬间将庄奕吓噤了声。 “你看,”寻聿明打开那只放着专利权转让证明的文件夹,给他另一个命名为“筛查”的文件,“这是我大学毕业那年,在美国明尼苏达州的A.N.G.实验室做的基因筛查。” 他将页面拉到最后,上面同样用英文写着:“经检测,在该样品的IT15基因(CAG)n三核苷酸的重复序列中,发现(CAG)n拷贝数为16/45次(一条正常重复17次,一条异常重复45次)。检测结果阳性,推测患病概率大于等于百分之九十。” “A.N.G.是明尼苏达州最权威的实验室之一,当初做测验我花光了所有积蓄。”他的积蓄不多,但相比于近几年国内几千便能做的检测,价格还是颇为昂贵,“这……怎么可能会有错呢?” 寻聿明抬头看着他:“你怎么不说话?” 庄奕凑到他跟前,委委屈屈道:“你不是不让我说。” “……”寻聿明忍不住拍他一下,“什么时候了,你还开玩笑!” “抱歉。”庄奕笑了笑,没有反驳。 他哪里是开玩笑,分明真被他刚才凶巴巴一句“别说话”吓了一跳,认识他这么多年,从没见他那样恶狠狠过。 “所以,不是你这份检测结果出问题,就是我这份出问题了。”庄奕把文件袋给他,“这家检测中心是英国皇家认定的基因研究机构,论权威,还是比你那个强一点。” 他找的这家机构一般不对外做检测,但他生怕鉴定结果有误,不敢随随便便选家医院筛查,特地联系了祖父母,请他们托关系争取到一个机会,再让老舅用诊所合作的名义,才将这份申请表送去。 “可……”寻聿明脑中一团乱麻,这个结果让他既惊喜又愤恨,想了想,掏出手机道:“我问问老师。” “安格斯教授?”庄奕低头看看表,才想起方才在会所给他擦脸时,将腕表落在了桌上,只能瞥一眼手机时间,“现在那边才七点多,你导师未必起床。” 寻聿明心中焦躁异常,哪里还等得住,拨出号码,道:“没关系,老师一般五点多起,他年纪大了睡眠少,我……” 话音未落,电话刚好接通,寻聿明忙用英语说:“老师你好,这是寻聿明,抱歉这么早打扰您……啊,没有没有,工作生活都很好,我也想念您。是这样的,我有事想咨询……” 他将自己的遭遇复述一遍,安格斯教授震惊得连叫基督耶稣,问他是在哪家检测机构做的基因筛查。 寻聿明如实相告,安格斯教授也是难以置信:“这……怎么会呢?A.N.G.可是最权威的实验室之一,上帝啊!我马上帮你联系,最晚后天给你答复!” 寻聿明又和他谈了许久,挂断电话,垂头道:“老师说,我最好再找一个机构做次筛查,如果结果还是没事,基本可以肯定是A.N.G.的问题了,如果……总之,他已经帮我去找行业监察协会咨询了。” “只有这样了。”庄奕点点头,“不过,不只要重做鉴定。” “那还做什么?”寻聿明不解。 “当然是找律师。”庄奕打开王昆仑的联系方式,跟他约了明天下午六点在迟归餐厅吃饭。 如果基因筛查无误便罢,但如果有误,这中间白白蹉跎的八年岁月,这中间寻聿明承受的莫大委屈,这中间自己苦苦熬过的三千多个日夜,不是一句“弄错了”就能了结的。 “相信我,明明。”庄奕将泪眼婆娑的寻聿明搂进怀里,咬牙道:“要是真弄错了,我一定告到他们倒闭!” “嗯,我信……我相信你。”寻聿明此刻惊喜交加,爱恨交融,情绪终于崩溃,眼泪夺眶而出,止不住地向下落。 他一手捂着嘴巴,一手捂着眼睛,水珠仍是顺着指缝,滴滴答答流下来,打湿了庄奕的领带与衬衫。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他泣不成声地重复着这三个字,仿佛再说一万遍,也难消心头悔恨,愧疚之情几乎将他生吞活剥。 庄奕心尖针扎一样疼,竟分不清是狂喜,还是难过,亦或是如释重负,他紧紧抱着寻聿明,多少年铭心刻骨的思念,自重逢以来一直压抑着,到这一刻才终于倾泻而出:“感谢上帝!” 感谢上帝,虽然历经重重磨难,过程酸甜交集,却还是许他们一个圆满的结局。 也感谢自己,尽管现实风刀霜剑,他们始终不改初心,永远护着彼此。 寻聿明从无声的哽咽,渐渐放声大哭,伏在他怀里上气不接下气地道:“我对不起……我到底对你做了什么,我到底对你做了什么。” “明明,明明。”庄奕被他一声声哭喊摔碎了心,眼眶也不由得发酸,一下下顺着他的背,沙哑着嗓子道:“你只是在保护我,这都不是你的错,不能怪你。别哭了明明,别哭了,你把我的心都哭碎了。” “真……真的吗?”寻聿明闻言仰起脸,泪痕满面地望着他,“不是我的错?你不怪我?” “不是你的错,我从来没怪过你。”庄奕捧起他的脑袋,吻了吻他嘴唇,“我什么时候骗过你?嗯?” “没有。”寻聿明摇摇头,“你没有骗过我,是我,我一直在骗你。” 他真的很不乖。 可现在又很乖。 庄奕将他按进怀里,情不自禁勾起嘴角,那笑容愈扩愈大,愈扩愈绚烂,低低的震动声从胸腔传出,感染了寻聿明。 好像一辈子的高兴,都凝聚在这一刹,是狂喜,是生命,是奔流不息的爱,尽情地挥洒着。两个人笑得眼泪缓缓流淌,笑得肠胃紧紧绞缠,笑得如同雪地里面一丛火,伴着朔风灼灼燃烧。 寻聿明笑累了,倒在他身上直打嗝,庄奕扶着他双肩,与他深深对视,彼此化作对方眼中的光亮,“明明,我真高兴。” “我也是。”寻聿明一说话便忍不住咧嘴,“虽然还没有定论。” 尽管现在不知哪份筛查报告准确,但以庄奕找的那家鉴定中心的权威程度,以及目前鉴定技术的成熟度而言,他们心中都有数,A.N.G.十成九是弄错了。 庄奕抬头亲吻他的额角,啄他的眼睛,眉心、鼻尖、下巴一一爱过,最终衔住两片花瓣唇,辗转流连,细细描绘,呼吸渐次紊乱,浑身血液沸腾。他压抑着喘息,含着寻聿明的一只耳珠,低低问:“可以吗?” “什……什么?”寻聿明脑中第一反应是他想抽烟。 “我想……你。”庄奕声音异常低沉,喉咙里含着一口欲望,在他耳边轻轻呵气,“可以吗?” 寻聿明脸一红,喉结滚了滚,道:“嗯。” “哥哥疼你。”庄奕粲然一笑,翻身覆了过去。 翌日清早,岑寂从实验室出来,到四楼去查房,只见寻聿明站在ICU的大玻璃门外,半边身子靠着墙,左手搭在窗边,右手握成拳头抵着上唇,正抿着嘴陶醉地傻乐。 “师父。”他走近前,笑道:“多大了还吃手啊?” “我没有。”手上湿亮亮的口水印还在,撒谎也没人信。 寻聿明今天心情明媚,看谁都分外可爱,连平时不受待见的孙卓和小赵都被他一个微笑吓得半边身体发麻,一直在私人群里问他的高冷孤僻人设是不是崩了,又或是想拉帮结派。 岑寂将病人的化验单子给他,与他并肩往电梯口走,“六床和十七床的病人好得差不多了,下周就让他们办出院吧。哦对了,薛珈言他妈昨天在楼道里和他爸吵了一架,正好叫蘑菇头听见了,据说是为着换大夫的事儿。嗯……我昨晚在实验室盯了一宿,感觉现在移植用的支架不太好,我们要不要试试3D……” 他越说越觉得不对劲,刚好电梯门打开,寻聿明顺着走廊往实验室走,两条腿看着好似有点跛,“师父!你腿怎么了?” “啊……?”寻聿明镇定道:“没事,昨天上楼梯,磕了下膝盖。” “是么。”岑寂抓抓头发,觑眼一瞧,见他两只耳朵殷红如血,顿时恍然:“哦,那您注意啊。” 说毕,目送他走进实验室,忙掏出手机,打开「菲尔德的裙下臣」聊天群。 岑寂:「各部门注意,寻老师昨天开荤了!撒花~」 小周:「你怎么知道?」 岑寂:「这你别管,消息确凿。」 小吴:「撒花+1」 小郑:「撒花+2」 小王:「撒花+3」 蘑菇头:「@金主,厉害了爸爸!恭喜寻老师荣获凤鸾春恩车一辆,撒花~」 小周:「师兄到底怎么知道的?」 蘑菇头:「害!肯定有经验了呗,一看一个准。」 三秒后。 小周已将群名更改为“基吧”。 小吴:「哈哈哈哈哈哈」 小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小王:「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岑寂”已退出群聊。 蘑菇头将“岑寂”拉入群聊。 蘑菇头:「师哥猜猜,任总和金主谁更厉害?」 小周:「谁更大?谁更大?」 岑寂:「我怎么知道?」 此时,二十个红包刷过。 金主:「不客气。」 岑寂:「您最大!」 众人:「嗷——!!!爸爸最大!」 一身正气的老舅:「小奕没有我大,我比他大很多。」 “咳咳咳咳……”寻聿明一口水呛进气管,咳得满脸通红,举着手机问:“你怎么把舅舅拉进群了?” “……”庄奕叹了口气,“我也不想,实验室的一期试验病人得从他那找,他现在也算你的合作伙伴了。” 寻聿明目瞪口呆地看着群里的对话,压力陡增,“老舅真是…… 生命不能承受之重。” 此刻岑寂和西湾六怪正在乖乖听训,老舅长篇大论:「我比小奕大十几岁,孩子才上初三,你们怎么能随随便便叫人爸爸?我们新社会不讲究三纲五常,但是抛除糟粕,不能连精华一块丢,伦理还是要的!你们自己的爸爸听见,难道不会痛心吗?」 寻聿明:「老舅,他们开玩笑的,您别生气。」 众人:「对对对,您别生气。」 老舅:「玩笑不好乱开,要懂得分寸,才能引人发笑。」 众人:「对对对,您最幽默。」 老舅:「这倒是实话。」 庄奕开着车向屏幕上瞥了一眼,笑说:“你让他讲个笑话听听。” 寻聿明看看他,感慨道:“你太坏了。”说着,按他的话发了过去。 老舅:「好吧。从前有个人,早晨八点上班,起晚了,一看表,八点十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怎么样?」 众人:「…… 」 老舅:「现在小年轻都被生活压弯了脊梁,没有一点幽默感。」 寻聿明抱着手机直笑,一路抽搐着来到迟归餐厅,进门时脸都酸了。王昆仑先他们一步赶到,正抛起海湾湾的虎皮花生,用嘴接着吃。 庄奕见迟归和海湾不在,只有海蓝蓝趴在桌上写作业,便自己动手倒杯茶,将事情的原委和盘托出。 王昆仑闻言,唏嘘半晌,道:“得了,放心吧。我回去就给你找个精通美国司法口的大拿,不把他告到倒闭喽,不算完!” “拜托你了。”庄奕正色说。 “不行!” 寻聿明忽然一拍桌子,眼神扫过二人,坚声道:“不能只倒闭,我要让他们坐牢!” 作者有话要说:庄奕:本章至少省略了二十万字。 明明:我们算和好了吗? 第62章 撒娇好难 “呃……” 王昆仑停下摸虎皮花生的手,道:“民事赔偿容易, 刑事责任不大行。除非能证明他们是故意给你假结果, 但谁吃饱了撑的干这事儿。” 寻聿明心里恨极了A.N.G.实验室, 如果不是他们疏忽大意, 他和庄奕也不会分隔两地八年之久, 这中间蒙受的痛苦和损失,是金钱根本无法衡量的。 “你的心情我理解。”王昆仑叹了口气,“有些东西比如感情、人命、时间,确实没法用物质衡量,但问题是没有更好的办法。结果已经造成了,那是无论如何也改变不了的,赔钱只是说,在没有其他救济手段的情况下, 退而求其次的办法。” “可……”寻聿明辩不过他,只是一腔委屈愤懑压不住, 总要有个发泄。他低头盯着桌上的一盘番石榴, 胃里直往外冒酸水,“那……倒闭之后呢?” “倒闭之后,他们肯定也不好过。”王昆仑道,“这个你放心, 名声臭了, 他们在那个依赖信誉度的大环境里,很难混下去了。而且光赔钱,也得赔掉腚。” 寻聿明原本还有些不忿, 听到最后一句,“嗤”地笑了。庄奕也禁不住笑,左手搭在他肩上,右手捶了王昆仑一拳,笑道:“当着小朋友的面,别说脏话!” “没事儿。”王昆仑回头一瞥海蓝蓝,小家伙被他赶到角落的小桌上做作业,离得远想来也听不见。 庄奕看看寻聿明,抿口茶道:“不是蓝蓝。” “那是谁?”王昆仑扭着脖子四顾一望,视线转个圈,最后落在寻聿明身上,“啧,你这个酸。” 寻聿明反应过来,以手支颐看向远处,耳尖悄悄蹿红。气氛微妙变化,渐渐尴尬起来,庄奕道:“打个电话问问迟归,怎么还不来。” 王昆仑依言掏出手机,拨通号码聊了几句,皱眉问:“那现在处理得怎么样了?哦……行,没事儿就好。” 挂断电话,寻聿明抬头问:“怎么了?” “没大事儿,追尾了,对方全责。”王昆仑一面“嗒嗒”写信息,一面道:“这会儿正往回走呢,快到了。” 不久,大门推开,隔着院子,只见迟归揽着垂头丧气的海湾湾走了过来。他进屋搁下钥匙,淡淡说:“晚上做不了菜了,随便吃点吧。” “没关系。”寻聿明忙道,“事都谈完了。” 海湾湾霜打的茄子一般,恹恹坐在长桌前,垂着头不发一言。庄奕见状,笑问:“怎么了这是,你开的车?” “湾湾吓着了。”王昆仑眼角含笑,颇有些调侃的意思,“这有啥大不了的,胆儿这么小啊。” 迟归冷冷瞥了他一下,眼风如刀,割得人一激灵。王昆仑立刻举手作投降状,看看表说:“我先走了,还有事儿呢。”顺走两只红苹果,大步流星地去了。 “要不……”寻聿明也觉得自己和庄奕特别亮,“我们也走吧?” “别。”一直不做声的海湾湾忽然仰起脸,扁嘴道:“我还有事想问你呢。” 庄奕拉开凳子,自觉地坐了回去,“问他什么?” “不关你事。”海湾嘴巴一撅。“隐私。” 迟归笑笑,坐到他身边,摸摸他脑袋,又揉揉他耳朵,声音仿佛开着低音调节,语调却格外温柔:“给你烤个杏仁蛋糕,好不好?” 海湾摇摇头,不做声。 “那……草莓布丁呢?”迟归极有耐心,徐徐问,“就是上次,你说酸酸甜甜的那种,好不好?” “我吃不下。”海湾仍是摇头。 迟归俯身看着他,温声哄劝:“那也不能不吃,随便什么,我给你做点。”说着,右手托着他下颌,拇指在颊边来回摩挲。 寻聿明拄着下巴在一旁静静观看,只见海湾耷拉着眼皮,诺诺道:“那随便,嗯……来两碗泡椒鸡杂面吧。” “好。”迟归轻轻一笑,起身去厨房。 海湾又叫道:“哎,那个杏仁蛋糕和草莓布丁……” “知道了。”迟归微微颔首,自然是都要。 海湾抿抿嘴角,看向寻聿明,道:“寻大夫,你上次答应我看病的,都没时间。” “最近确实有点忙。”寻聿明这段时间经历大喜大悲,实验室和手术台兼顾不过来,便将海湾上次请他给迟归看片子的事抛到了九霄云外。 “那现在吧。”海湾站起身说,“片子就在后面,我去拿!” 庄奕拍拍寻聿明背心,道:“你跟他去看看吧。” 寻聿明“嗯”一声,随他去了后厨旁边的私人休息室。海湾湾拉开衣柜,拿出两只塑料袋装着的片子,又将一叠化验单和病历都摊在床上,给他细看。 “这是两个月前的?”寻聿明抽出两张磁共振的片子,又看看另外两张,分别是去年和今年不同时段拍的。“看上去倒没什么问题,他什么症状?” “就是休息不好的时候会头疼。”海湾一脸严肃,“尤其是一熬夜,第二天晚上就会特别疼。但他一问就说没事,坏蛋。” 寻聿明笑了笑,翻翻那一堆体检结果,说:“看着没什么问题,挺健康的。根据你说的情况,应该是缺氧导致的头疼。尤其是这种容易偏头疼的人,更得保持空气流通,作息规律正常。他现在经常疼吗?” “那倒没有。”海湾道,“以前老疼,我现在每天监督他早睡觉,不叫他熬夜,就好多了。他确实不爱开窗,老是开着空调。我在网上查,说是颅内压高,好像要打什么针?” “甘露醇?” 寻聿明搁下片子,笑说:“颅内高片子看不出来,得做脊髓穿刺才行,但没必要。放心吧,以他这个健康程度,陪你一辈子问题不大。” 海湾着实松了一口气,又怕迟归看到,将东西小心翼翼收进衣柜,压上一层衣服,才拉他去吃晚饭。 走到门口,寻聿明按着门,踌躇道:“嗯…… 其实,我也有件事想请教你。” “哈?”海湾还以为自己幻听,“问我什么?” “就是……”寻聿明脸色一红,嗫嚅道:“我想请教你,怎么追人啊?” 庄奕之前向他求和被他拒绝,现在他的态度却暧昧不明,寻聿明也拿不准他是什么意思。他原计划是要在威胁自己那人落网后就搬走的,而今情势转变,自己不想再走,又不知找什么借口留下。 况且,自己先前那样决绝,听说基因筛查结果有误,又立马笑脸相迎,前后对比之大,实在难为情。庄奕那样优秀,难道是自己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玩物吗? 凭什么自己想复合便复合,想拒绝便拒绝,别人凭什么给自己愚弄戏耍呢? 再者说,前阵子自己发烧时,庄奕都不肯与自己同床共枕,想必是心里已然放下,帮自己只是出于朋友情分。 至于昨天那一次亲密接触,又算得了什么?他虽没做过,可见也见多了,成年人之间,一夜情不过是稀松平常的小事,他还不至于为此自作多情。 寻聿明思前想后,好生困惑,他们到底算不算和好了呢?他们如今究竟是什么关系呢?昨天那一夜情是否是冲动,全都不作数,不该想太多呢? 庄奕追了他两次,他也很想把庄奕追回来。海湾的撒娇功力寻聿明深感佩服,如果能得他一二分本事,此刻也不用愁了。 “庄医生还用追啊?”海湾实在搞不懂他怎么想的,“他不早就是你的囊中之物了么?” “以前是,现在……”寻聿明倒不敢肯定了,“你教教我,怎么撒娇,行吗?” 海湾托着下巴道:“关键是,我也不大会啊。”他总撒娇,可全是真情流露,从未研究过理论,还真不会教人。 寻聿明深吸一口气,复又吐出来,道:“那你平时都怎么做啊?” 他对上次掏耳朵事件印象深刻,至今一想起撒娇两个字,眼前蹦出的依然是那一幕画面。 “你就顺其自然嘛。”海湾湾想了想,“你们平时都做什么呀?” “吃饭,睡觉,工作,好像也不做什么。”寻聿明苦思冥想,搜肠刮肚,似乎并没有做过什么有趣的事。 海湾却摆手说:“我说的不是这个,是……比如你们会接吻吗?平时搂搂抱抱吗?” “……”仿佛没大有,只是庄奕偶尔会对他勾肩搭背,却也都很克制,寻聿明老老实实回答。 “你要主动一点啊。”海湾叉着腰道,“你抱他嘛,或者直接说你想要他抱你,亲你,和你躺在一起。” 他打开门出去,正巧迟归将面端上桌,刚要去厨房拿草莓布丁。海湾小跑两步扑上去,从后搂着他的腰,甜甜道:“我要一个亲亲。” 迟归一怔,不知他闹得什么玄虚,但还是俯身吻了吻他鬓角,道:“去那边玩儿去,别到这来,当心烫着。” 海湾朝拐角处偷窥的寻聿明眨眨眼,答应迟归一句,跑过去问:“看到了吗?就像刚才那样。总之想要什么就告诉他,别不好意思。” 回去的路上,寻聿明一直在揣摩海湾的意思,他的姿态、神情、语调,甚至是一个微微耸肩的动作,都分毫毕现地展示在脑海里,大约也能学个八分像。 到家后,庄奕去前后院检查安保措施,寻聿明直奔楼上,简单洗过澡,吹干头发,换上一套蓝色真丝睡衣,衬得自己肤白如玉,又研究起庄奕的高档面霜来。 他见四下无人,打开玻璃盖,挑出一指甲盖擦在脸上,左端详右观察,好像和他平时用的擦脸油也没什么区别。 寻聿明走到门口,想想又回来,喷两下口腔清新喷雾,又给自己身上抹点庄奕的男士古龙水,雨后森林的味道清新高雅,果然不错。 收拾妥当,他光着脚走下楼,冲刚从车库回来的庄奕笑了笑:“你回来了。” “嗯,没什么事。”自从发现汽车刹车泵被人动过手脚后,庄奕在家里布置了许多机关,再加上实时监控,连只苍蝇飞进来也逃不过他的眼睛。 寻聿明心“怦怦”跳,故意向前走两步,贴着他更近些说话:“你休息吧。” “好,马上,你先上去睡吧。”庄奕给猫咪饮水机添上些水,又到厨房冲些羊奶粉喂奶猫,全然将他没看进眼里。 “那你快点,别熬夜。”寻聿明暗暗叹了一声,自己果然还是经验匮乏,慢慢走到二楼,坐在床边怅然若有所失。 庄奕忙完上来,见他失魂落魄的样子,又见他光着两只瘦瘦白白的脚,嗔道:“不睡觉,发什么呆?怎么也不穿袜子,到处乱跑?”拉开衣柜抽屉拿出双袜子,蹲下身便要帮他穿。 “不行!”寻聿明忙抽开脚,拒绝道:“我不能穿袜子。” “为什么?”庄奕凝眉问。 “因为……”寻聿明一时语塞,到底因为什么?总不能说,因为穿上鞋不漂亮,电影里性感美丽的主角们,全都是光着脚在地上走来走去。 庄奕不由分说,给他套上双厚墩墩的羊绒袜子,上面的两只小熊看起来幼稚得厉害,寻聿明有苦说不出,心里暗骂自己审美有问题,居然买这么低龄化的东西。 “我还不想睡。”庄奕给他盖上被子,寻聿明挣扎道,“才九点多。” 他坐起身,咬咬牙,猛地抱住庄奕,埋头说:“我……我要……我……” “你要什么?”庄奕莫名其妙,想拉开他看看他的脸色,却拉不动。 寻聿明尴尬得头皮发麻,浑身起鸡皮疙瘩,表情不像是撒娇,倒像是下油锅上刑架,咬牙切齿道:“我、我要一个亲……” “亲什么?” “亲……亲…… 娘!” 作者有话要说:寻聿明:我们到底和没和好?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橙橙橙橙、一片空白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莲莲莲 8瓶;拉格朗日中值定理 7瓶;坛木 2瓶;哥布林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3章 名师出高徒 一夜翻来覆去,寻聿明大睁着眼, 苦苦想到凌晨, 终于在天亮前给海湾湾发了一条信息。 「湾湾, 我失败了。那种话我实在说不出口, 怎么办呀?」 点击“发送”键, 寻聿明拽着被头,闭上眼睛小憩片刻。七点半庄奕来叫他起床,他还哼哼唧唧的不肯动。 庄奕拉开一角被子,伸手进去摸摸他的脚,有羊绒袜子包着,果然暖和不少。 “要迟到了。”他拍拍寻聿明脸颊,凑在他耳畔低声唤道:“还睡吗?七点半了,今早不去实验室了?” “你躲开。”寻聿明半边颈窝酥酥麻麻, 将罪魁推远些,声音带着没睡醒的慵懒:“我好困, 再睡五分钟。” 庄奕笑笑, 怕阳光刺眼便没有拉窗帘,看看手机时间,七点三十三,“那再睡五分钟。”又担心他一面牵挂着时间一面赖床, 即便再多十分钟也睡不踏实, 嘱咐说:“我等会儿来叫你,你安心睡吧。” 寻聿明鼻音糯糯,“嗯”了一声, 蒙着被子呼吸匀沉。 庄奕去卫生间给他接杯漱口水,挤好牙膏,然后将他早晨穿的衣裳找出来,搭在床头沙发上,做完杂事刚好五分钟。 寻聿明八点半上班,但往往早去半小时和夜班医生办交班,加上他还得去实验室跟进度,每天都要起早。 这对他而言本不是难事,从前上学时,他数年如一日地五点起,听说高中时更早,但不知道怎么,今天居然赖床,实在新鲜。 庄奕坐在床边守着,让他再多休息五分钟,才轻轻叫他:“明明,该起了。” “五分钟太快了。”寻聿明抱着被子动了动,被庄奕强行拽起身,眼睛还紧紧闭着,“几点了?” “七点四十多了。”庄奕解开他睡衣纽扣,抖抖衬衫给他套上,边帮他穿裤子边道:“路上吃早餐吧,来不及了。” 寻聿明垂着脑袋揉揉眼睛,深吸一口气,又长舒一口气,懒洋洋下床穿鞋。等他洗漱完,庄奕已将早餐打包进加热饭盒里,递给他只保温杯,催他快上车。 “昨晚不是睡得挺早,怎么还起不来?”车库的卷帘门“哗啦啦”升上去,庄奕倒着车问,“是不是失眠了?” 看样子却又不像,失眠的人早起不会如此贪睡,往往是困倦不堪却又睡不着,仿佛脑袋里洒进一包跳跳糖,每个细胞都兴奋着。 寻聿明咬一口三明治,里面是吞拿鱼、鳄梨以及玉米粒和小黄瓜片,蛋黄酱调得味道很香。他又拧开保温杯,喝一口甜甜的草莓奶昔,胃里暖暖的,嘴角也弯弯的:“我昨晚熬夜来着。” “熬夜做什么?”庄奕皱眉看他,疑惑道:“昨晚我不是让你早睡的么?” 昨天他抱着自己要娘,庄奕听见心里颇不是滋味,没想到这么坚强独立,二十多岁奔三十的大男人,居然也会像小孩一样想妈妈。 也不知他是在哪儿看见别人家庭和睦心有戚戚,还是遇见什么困难想要母亲的安慰,庄奕好一番揣度也没想出原因,但寻聿明昨晚熬夜,必定是伤心的缘故。 寻聿明却不知他的想法,又不好意思说自己是纠结他们之间的关系才熬夜,只好扯谎:“我今天有手术,看资料看晚了。” 庄奕笃定他在用谎言掩饰难过,也不戳穿他,只道:“刚好,我上午有点事,你去手术室也安全。” 寻聿明吃进最后一口,含混不清地问:“你去做什么?” “你还记得山体滑坡那天,耽误的那个客户吗?”庄奕左手扶着方向盘,右手抽张湿巾递给他,“最近他有时间,我得去跟他聊聊,他大半年前就预约了。” 对方是个小明星,工作行程排得满满当当,见他一面也得抽时间。上回特殊情况耽误正事,庄奕过意不去,便跟他们重新约了日期。 说起旁人,他又想起寻聿明的问题:“你的心理咨询也不能懈怠,最近谈得怎么样?” 上次陈霖霖说咨询进展不下去,庄奕原想接手,但一来二去便忙忘了,因此这段时间寻聿明仍旧找陈霖霖谈话,一周两回,也算有些成效。 “还可以。”寻聿明刚和陈霖霖谈到自己和庄奕闹别扭的一段,大三下学年,他们在一起之前,也曾冷战过一段时间。 可让他当着庄奕的面,再回述那时的种种,寻聿明宁可得抑郁症。 海湾湾的看法却截然相反:「这不正好吗?趁着回想过去的机会,现在就顺利和好了呀。」 寻聿明:「那我应该怎么做?」 海湾湾:「让他给你做咨询,不过……我做过他的咨询,魔鬼。」 寻聿明笑笑,想起之前刚与庄奕重逢时,去他家里做心理评估,他那咄咄逼人的语气,见缝插针的问题,确实心有余悸。 蘑菇头正在搜集3D打印材料的资料,见他抱着手机笑,好奇问:“笑什么呢老师?” “没什么。”寻聿明收起手机,恢复高冷脸,道:“岑寂呢,这不是他的建议吗?怎么叫你来做?” 他们准备移植用的支架一直不奏效,前天岑寂建议用3D打印打出迷你支架来,将培养出的神经元放置在上面,再移植进人体。 寻聿明之前做的调查里,也有采用这种方法的团队,于是决定一试。 虽然目前他基本可以确定自己没有遗传病,有足够的寿命工作,但庄奕的手伤依然是他心中一根刺,拿奖证明自己的目标也从未动摇过,研究没有进展他还是心急如焚。 “岑师哥去查房了,我帮他先理理资料。”蘑菇头笑道,“我那天在医院后门,看见他和任总搂搂抱抱的,俩人也不怕被领导撞见。” “要是撞见,会怎么样?” 寻聿明不由得好奇,他知道环境还没有开放到大多数人都承认并接受他们的程度,也知道罗马不是一天建成的,想要大家改变看法需要用长久的行动来努力,但离家多年,对目前的边界在哪,还真没有明晰的判断。 蘑菇头道:“应该会很惨吧,我感觉工作都不一定能保住,尤其是医生这种职业,跟私人企业可不一样。反正你可以在朋友圈里,或者网上坦白,但在现实环境中,那完全是两码事。” 寻聿明点点头,正色道:“知道了。” 他端着杯子离开实验室,想去楼上找岑寂,让他也注意一下,别太明目张胆。刚到四楼大厅,只见薛珈言母亲朝自己走了过来,想躲也来不及。 薛珈言的病历已经移交给刘洪祥,方不渝最近也不敢去看他。寻聿明遵照王昆仑的嘱咐,一直避嫌没多管,没想到今天又被缠上。 出乎意料的是,薛母倒没胡搅蛮缠,反而冷冷静静问他:“我想跟寻大夫谈谈,您有时间吗?” 寻聿明微微诧异,颔首道:“可以。” 他们走到长廊尽头的落地窗前,薛母开门见山说:“寻大夫,我还是想让你给珈言治病,行不行?” “这……”寻聿明倚着防护栏,道:“上次你们给他换大夫,我已经很难做了。他现在是刘大夫的病人,我要是再抢一次,就不太好了。而且您先生也不喜欢我给他看病,我能力有限,治不了。” 其实寻聿明很想给薛珈言看诊,因为他的病情非常适合做神经移植,那样一来可以帮助薛珈言,二来也可以帮助自己的研究,双赢。 类似薛珈言的病情,除非出现奇迹自愈,否则几乎没有治好的可能。即便刘大夫给他看病,也无非是开点药控制病情,自己的研究是他唯一的希望。 不过研究毕竟是研究,并非成熟可应用的普世技术,结果是好是坏,谁都无法保证,这也要看病人及其家属的意愿。有些人巴不得有先进技术拯救自己,哪怕只是一丝渺茫的希望,而有些人则不愿承担风险,宁肯苟活。 这段时间寻聿明之所以对方不渝关照有加,自然是看他可怜心生恻隐,却也不全是助人为乐,还有一部分原因是想让方不渝劝说薛珈言,考虑以试验病人的身份参与自己的研究。 但以目前的情势来看,他也许得另选他人了。 薛母吊稍眼里凝结出一层水汽,恳求道:“我知道我之前得罪你了,可现在只有你能救他,你不能不管啊。我跟你说声对不起,还不行吗?” 大儿子再不如小儿子,到底也是亲生的,她终究狠不下心:“他爸是老糊涂了,你别听他的。我们还是认你,别的大夫都不行。我求求你,行不行?” “您别这样说。” 寻聿明最受不了这种场面,多年来他一直刻意和病人家属保持一定距离,也是不想被这种纠缠不清的关系所绑定,从而影响专业判断。 “上次我带小方去看薛珈言的事,到现在律师那边都没处理完,我实在……总之我也得听院里的。” “那事儿我已经跟王律师解释了。”薛母忙道,“你要是为难,我去跟院长说,你一定要答应我。” 寻聿明拗不过她,随口敷衍两句,谎称有事,匆匆而去。 晚上下班,他将这件事告诉庄奕,后者道:“如果他们家不再胡搅蛮缠,你继续给薛珈言治病也好。起码小方会高兴,他俩太不容易。” “我也是这么想的。”寻聿明说,“但如果他们还那样,我就没办法了。” “我明天帮你问问老陈。”庄奕一笑,将车开回家,拉下电闸,跟寻聿明进屋吃晚饭。 他打开外卖要订餐,寻聿明忽然收到海湾湾的消息:「有进展了吗?」 寻聿明回复:「没有,我还是没说出口。」 海湾湾:「那你俩干嘛呢?」 寻聿明:「他在订饭呢。」 海湾湾:「要不别叫外卖了,你给他做晚饭?」 寻聿明:「……我不会呀。」 海湾湾:「你按我说的,说给他听。」 寻聿明:「好,你打字吧。」 他举着手机,朝庄奕念道:“哥,你别叫外卖了,好不好?” 庄奕一怔,狐疑问:“怎么问我好不好?”他平时有事都用陈述句,除非问问题,其他时候很少用疑问句,更别提这样软语温柔的疑问句。 “嗯……我们自己做一点吃,好不好?”寻聿明看着满屏幕的“好不好”,有点头大,“外卖不健康的。” “好,你想吃什么?”庄奕笑问,“下面可以吗?” 寻聿明愕然,这是道超纲题,“等……等一下。”忙给海湾湾发信息,问怎样回答。 “你在看什么?”庄奕愈发不解,探头向手机上瞅瞅。 “不给看!”寻聿明吓一跳,抱着手机退后两步,继续念道:“只要是你做的,什么都好,我都喜欢吃。”说完,看一眼屏幕,“我都喜欢吃呀”,少说一个“呀”字。 寻聿明忙补充:“呀。” “……呀?”庄奕一头雾水,伸手去摸他额头,“你是不是发烧了?” “我没有。”寻聿明偏开脑袋,硬着头皮坚持念下去:“我可以帮你打下手吗?我很能干的!” “……”庄奕一脸问号:“你什么时候会做饭了?” “你别说,我说。”寻聿明抬手示意他闭嘴,念出最后几句话:“你喜欢吃宽的细的?” 庄奕嘴角抽了抽:“宽……宽的。” “那我也要吃宽的。”寻聿明声情并茂地朗诵,“其实我喜欢吃细的,但是你喜欢吃什么,我就也想吃什么。我是不是很聒噪呀?你别嫌弃我,好不好?我一看见你,就很想说话,心里高兴,控制不住自己的。嘿……” 说完再瞧瞧手机,又漏掉一个“嘿”,赶紧补上:“嘿。” “……”庄奕眉心紧蹙:“嘿?” 海湾湾的消息就发到这里,寻聿明无计可施,只好自由发挥:“到底可不可以下面吃?我饿了。” “现在就下。”庄奕将锅里倒上热水,沸腾之后下进面条,给他煮了一碗简简单单的素面,淋上点香油味增,闻着倒也像那么回事。 庄奕将面端上桌,两只探究的眼看着他,问道:“刚才到底怎么回事?” “我……”寻聿明拿起筷子,拨弄两下面条,庄奕的气势太足,他实在顶不住压力,半边身体都被他盯得滚烫。 寻聿明懊恼地丢下筷子,伸手圈住他肩膀,道:“我在撒娇……呀!” 作者有话要说:寻聿明:我心太累了。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橙橙橙橙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4章 追求你 “撒娇……?” 这娇撒得太隐晦,还真没看出来。 庄奕笑了笑, 问他:“为什么朝我撒娇?” “因为……”寻聿明将他圈在怀里, 扬起脸, 近乎虔诚地望着他:“我想让你, 喜欢我。” “喜欢……你?”庄奕被这突如其来的表白撞得昏昏不知所以, 心情忽然被他抛上云霄,一时竟不晓得如何应对,“我……” 自己难道不是一直喜欢他么? 为什么他不知道呢? 何必用撒娇的手段讨好自己呢。 寻聿明睫毛颤了颤,没得到回应,鼓起的勇气瞬间落下。他心里没底,在自己三番四次地推开他之后,在自己有意无意地伤害他之后,他可还愿意重蹈覆辙? “你别急着拒绝。”捂住庄奕想要说话的嘴巴, 他认认真真道:“我之前拒绝你了,以前还……你那么好, 怎么能被我……被我糟蹋。” 庄奕在他掌心里绽开两只酒窝, 促狭地说:“是呀,难道我是你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玩物吗?” 只要寻聿明说声“是”,他立刻拾级而上, 顺手推舟地叹一句:“好吧。”反正自己早已是他囊中之物。 可是寻聿明没有, 他沉浸在自己的想象中,此刻庄奕是他亲手赶走且已经对他死心的前度,是他再回首难如登天的可望而不可及, “你不是,我知道我很过分。” 他慢慢松开手,垂着头想了想,眉心间的为难比心算3965.48的立方根还多,至少算术题他不怕,而感情的题最难,因为它往往无解。 庄奕有点不忍心,伸手搭上他右肩,没想到还未开口,寻聿明一把抓住他的手,仿佛在溺毙前抓住一根救命的绳索,“我追你,行吗?” “追……追我?”庄奕咽了咽喉咙,这个提议听起来诱人得可怕,伊甸园里的红苹果大概也不过如此。 “我知道我突然转变态度挺可笑的,但你别轻蔑我。”寻聿明紧紧攥着他的手,“我以后会对你好的,以前总是你对我好,现在我也想对你好,行吗?” “不对不对。”他说完又急着改口,“你先别说行不行,我……我好好表现,你再评估。可不可以……啊?” 庄奕盯着他,寻聿明眼里有种胆怯却孤勇的光。他一边想躲,一边勉强自己不能躲,直勾勾回视过去。他捧着手里的一颗心,献宝一样送到自己面前,又生怕这礼物太寒酸,会被自己嫌恶。 “那,好吧。”庄奕俯身吻上他额头,“看你表现。” 风水轮流转,运气不会总偏向某一个人,今天似乎是他占上风了。 寻聿明手指按着被他嘴唇擦过的地方,怔怔半晌,勾出一个宛如窃喜的笑容。他捉起筷子,挑开早已泡胀的面条,吃了一口,当真美味无极。 “快些吃。”庄奕右肘撑在桌边,虎口抵上鼻端,遮掩着他控制不住弯起的嘴角,“吃完,我有些重要的事带你做。” “哦,好。”寻聿明露出额头,塞了一大口面条,问他:“什么事?” “你说什么事?”庄奕也不动筷,意味深长地看着他。 寻聿明捕捉到他眼里的情愫,慢慢烧红了耳朵,垂目道:“噢。” 庄奕肩膀抖动起来,低低的笑声压抑不住,一声两声,声声震出胸腔,他捂着嘴巴侧过头,眼眶禁不住湿润,再转过来时又是一副如常神色。 寻聿明迅速吃完一碗面,搁下筷子擦擦嘴,道:“好了。” “饱了吗?”庄奕跟前的面一口没动。 “饱了。”寻聿明点头。 庄奕拉开椅子,起身走到他跟前,低头看着他:“那走吧。” “嗯?”寻聿明慌忙站起来,动作颇有点狼狈,“好……走吧。” “你刚才说的话,”庄奕却没动,按着他胳膊问,“从什么时候开始?” “今天。”寻聿明在身侧搓搓手,试探问:“行吗?” 庄奕“嗯”一声,左手伸到他背后,右手抬起他膝窝,将他抱了起来,“你可别后悔。” “不后悔。”寻聿明顺势圈住他脖颈,像个成年人那样,云淡风轻却又郑重其事地微笑:“我会好好疼你的。” “那要试过才知道。”庄奕带他回到卧室,步入淋浴间,水声潺潺中,与他一起检验了爱情。 寻聿明被他抱着进去,又被他抱着出来,躺在他柔软的床垫上,心里似乎被什么东西一下填满了,整个人泡进蜜罐,洋溢着光泽。 虽然路漫漫其修远,但好在前方已露出熹微晨光。 庄奕吹干头发,拿来吹风机给他,却见他裹着被子已经睡着了。他怔忪原地,看着寻聿明安稳的睡靥,蓦然间,被一阵似真似幻、亦假亦真的恍惚魇住,此一时此一地,与八年前的时空遥遥相隔,又似乎交汇在一起,仿佛多少曲折过往,都只南柯一梦。 他坐到床边,倾身亲吻寻聿明的额头,动作轻柔如羽毛,搔着心头那端痒处。 寻聿明下意识地醒来,伸手去抓周围,虚晃两下,被一只微微带茧的手握住,安下心道:“我给你吹头发,等一下。” 从前都是他给自己吹头发,如今他也想给庄奕吹。两个人在一起,你疼疼我,我疼疼你,不然一方会累,一方会倦。 他昨晚熬夜,今天又忙了一整天,方才剧烈运动,早已累得浑身乏力,两只惺忪睡眼一眨一眨,哪有力气再给自己吹头发。庄奕道:“我吹干了,帮你吹。” 打开吹风机,他拨弄着寻聿明柔软打卷的发丝,指尖划过耳珠,看到上面细细的一个孔,好奇道:“什么时候打的耳洞?” 尝起来,口感大约是不同的,他竟没留意。 寻聿明摸着自己耳垂,迷迷糊糊:“分手以后。” 都说身体的痛楚能掩盖心里的痛苦,他做不出自残那种过激的事情,思来想去,打了两排耳洞。 事实证明这是个彻头彻尾的蠢主意,尤其对于一个医学生而言,则是蠢上加蠢。他耳朵肿得像小面包,连带着整个头一起胀疼,发炎过后的耳朵让他躺都躺不下去,而夜不能寐的后果便是胡思乱想。 想庄奕此刻在做什么,是否已从失恋里走出来,有没有为左手神伤,会不会继续攻读心理学,可有喜欢的对象出现在生活中……密密麻麻的孔长在耳上,开在心上,四面八方透着风,让寒夜将他彻底贯穿。 好在人是健忘的,伤口会愈合,悲愁会淡去,除了左耳上这个孔,其他都已长住,一丝痕迹都不剩。 庄奕捏着他耳朵把玩片刻,低声道:“学坏了。” 以前跟着他的时候,小耳朵很乖很听话,倔是倔了些,但从不做出格的事。 他拉开床头抽屉,取出一只小小丝绒盒子,打开是两枚亮闪闪的蓝宝石,只有米粒大,但上乘的切割工艺使它格外光彩熠熠。 庄奕取出一只,轻轻穿过他小巧的耳珠,柔声道:“挺好看的。” “送给我吗?”寻聿明顿时不困了,翻身去拿床头桌上的小镜子。 “这只送你。”庄奕收起盒子,关上抽屉,揉他的发心,“那只……追到我再说。” “我早晚给你戴上,到时候,你就被我锁住了。”寻聿明贴进他怀里,脸颊反复摩挲着他,像猫用气味标记领地。“以前我给不了你很多,现在我成熟了,有能力对你好了。” 他依偎在庄奕怀里,刹那之间醍醐灌顶,明白了海湾湾的话,原来好的爱情里只有自然流露,撒娇也好,哭诉也罢,全然不必矫饰。 庄奕抬起他下巴,含笑看着他:“好,睡吧。” “晚安。”寻聿明挺身亲他额头,指指自己脑门,“要讲礼貌啊。” “晚安。”庄奕回以一吻,给他掖掖被子,关灯睡了。 次日醒来,寻聿明居然比他还早一步起床,摸摸身边竟没人在。庄奕起床洗漱,换上西装下楼,一股焦香钻进鼻腔,桌上已摆好两只煎蛋。 “几点起的?” “比你早半小时,快吃吧。”寻聿明正在厨房里熬粥,素食春卷一热就好,不需要太多技巧。 他手里捧着一只十六开的皮革笔记本,上面记着密密麻麻的菜谱,是海湾湾昨晚发给他的。知道他不会下面,海湾便跟迟归请教了几种简单易学的菜式,给他参考。 白粥端上桌,庄奕问他:“手里拿的什么?” 日记吗? 寻聿明也不避讳,直接交给他,“主要是病案。” 庄奕接过翻了翻,每一页都是病人的信息,没有姓名住址和电话,只有年龄、病史、病情、诊断、治疗手段,比医院病案详细许多,偶尔有一两页记录些关于研究的新想法,以及其他琐碎的日常备忘。 这样的札记本,寻聿明有几大箱,他不习惯用手机记录,这么多年一直手写,每隔一段时间就寄回国,都封存在外公家的小棚里,“医院病案不能带出来,很多东西也不详细,我自己有时候记一记。” 往往一些看似毫不相关的信息,比如病人的居住环境、既往经历,反而会让他在治疗时茅塞顿开,对确定病因、制定方案很有帮助。 庄奕翻到最近几页,上面写着的信息分明是秦雪岩,第三段两行字被划掉:“亲属众多,轮流看护,便于及时疏导,心情因素在对病情的影响中占比低。” 没过两页,又用红笔标注:“病人家中排行最末,从小娇惯,胆小且依赖性强,心情因素应重视!” 当初秦雪岩住院,庄奕、庄曼还有他父亲几乎天天陪着,尤其他自己还是心理医生,也难怪寻聿明会想错。 “这个是谁?”过后两页是一个动脉瘤病人的信息,末尾居然标着一颗小红心,庄奕看看具体信息:三十四岁,一米八五,体重一百四,喜欢健身…… 呵。 “我老师给我的一个病例。”寻聿明抬头瞥了一眼,“他的动脉瘤位置很特殊,做完手术后一直不醒,老师叫我看看是什么原因。” “安格斯教授?”庄奕撇撇嘴角,脑中蹦出一句——“老而不死是为贼”。 想想又觉得自己的潜意识太恶毒,合上本子递给他,道:“快吃,不早了。” 寻聿明看看他,莫名其妙,收起札记,默默吃粥。 片刻后,门铃响起,庄奕打开门,院子里进来一个穿花衬衫、黑色牛仔裤的男人,他大清早还戴着太阳镜,头发抓得凌乱而有型,浑身上下充满了精致感。 “哥,我不请自来了!”一进门,他便摘掉眼镜,斜斜站着冲庄奕笑。 寻聿明瞧瞧他,再瞅瞅庄奕,没做声。 “你怎么自己过来了?”庄奕似乎与他很相熟的样子,拍拍他肩膀,给寻聿明介绍:“明明,这是乔冉,我上次跟你说的客户。” 那天他们被山体滑坡堵在山里,耽误的客户就是乔冉。 “嗨!哥你还是叫我荣荣吧,听着那么别扭呢。”乔冉本名乔繁荣,经纪公司觉得他名字太土,不知请何方神圣,给他排排命盘、算算八字,说叫“冉”能火,于是改了艺名。 庄奕父母有段时间住纽约,乔冉是他邻居家小孩儿,小时候萝卜头大总是跟在他身后,“我开始还没认出来,昨天见了真人才知道是你,一晃眼都这么大了。” 乔冉用艺名预定的心理咨询,他又男大一百八十变,庄奕压根儿没想到是熟人。 “你说得好像你比我大多少似的。”乔冉受不了他那老气横秋的长辈语气,大剌剌坐在寻聿明身边,笑如骄阳烈日,神采飞扬,“哥你今儿有空没?” “没什么事。”庄奕摇头道。 寻聿明闻言抬起头,耷拉着眼帘,淡淡问:“你不去咨询室了?” “没事儿就别去了。”乔冉摆摆手,嘿嘿笑说:“我请你按摩去吧?你不是得给我做咨询吗?我就在按摩茶馆里最放松。哎我昨儿吊了一天威亚,现在还腰酸背疼呢。” 他说完,没等庄奕回答,又问寻聿明:“你是我哥朋友?一块儿去呗。” “不用了,我上班。”寻聿明埋头吃着粥,一勺勺恨不能把白瓷碗捅出个大窟窿,冷冷道:“过度按摩容易造成血管内膜撕脱,引发脑梗,轻则瘫痪,重则猝死。” “……” 作者有话要说:寻聿明:最烦熟人什么的了。 庄奕:最烦导师。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葉山布朗尼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拐角续杯酒、橙橙橙橙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怅然泪落致天涯 10瓶;哥布林、每天都想吃瓜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5章 吃醋 庄奕偏头笑了笑,抱着肩说:“荣荣跟我去咨询室, 你快吃, 先送你。” 荣荣。 寻聿明心里一刺, 低着头, 脸色埋在阴影里看不清。他舀起一粒米, 抿了,又舀起一粒米,抿了。乔冉看得不耐烦,五根手指“咔哒咔哒”轮番敲着桌面,眼神直往挂钟上瞟。 半晌,吃完碗里的粥,他猛地站起身,刚要动步, 只见寻聿明磨磨蹭蹭走到锅边,又盛了小半碗, “……” “你吃早饭了么?”庄奕指指厨房, 冲乔冉道:“有春卷,还有粥。” “没有粥了。”寻聿明抬头看他一眼,“我都盛出来了。” “不用了,”乔冉摆摆手:“我得减肥, 不能胡吃海塞。” 寻聿明偷偷打量他身材, 果真健美精瘦,与自己不同,他瘦得很劲道, 肉都紧绷绷的,倒像是小两号的庄奕。 摸摸自己软软的肚子,碗里的粥顿时索然无味,寻聿明放下勺子,垂目道:“吃不下了。” “吃不下别勉强。”庄奕伸手拿走他的碗,就着他的勺子,将剩下的粥三两口打扫了,“去穿衣服,我开车。” 穿衣服要去二楼,而一楼只有乔冉和庄奕,寻聿明坐在桌边踌躇片刻,磨磨蹭蹭站起身,一步三回头地登上楼梯,随便去衣帽间拿了两件衣服搭在楼梯口的玻璃围栏上,一面竖着耳朵听楼下动静,一面手忙脚乱地换衣服。 庄奕将碗筷丢进洗碗机,擦擦桌子,挤了一点洗手液,站在水池边慢条斯理地洗手。乔冉四顾一望,忽见一只巴掌大的小橘猫摇摇晃晃走出来,老神在在,分外可爱。 他眼前一亮,一把提起猫咪后颈,抱在怀里问:“哥你养猫了?” “你要吗?”庄奕看他喜欢,正愁家里猫太多没处送,趁机说:“喜欢送你两只。” “行啊,就这只呗。”橘子是只粘人的自来熟,此刻正依偎在乔冉怀里,来回蹭着脸颊。 庄奕心说那只不行,橘子和平头是他许给寻聿明的猫,怎能轻易送人。只是话未出口,寻聿明已先一步过来,夺走橘子,皮笑肉不笑地说:“对不起,这只不是他的猫。” “哦。”乔冉也不生气,笑呵呵道,“哥你的猫呢?” “在里面。”庄奕一指里屋,“你自己挑吧。” 寻聿明脸色阴沉如水,抱着橘子,扁嘴问:“七点半了,还不走吗?” 都要迟到了,还挑什么猫。 乔冉顿了顿,笑道:“对了,你俩上班来不及了吧?那先走吧,我晚上再来挑。” 晚上还来! “其实……也不算太晚。”寻聿明将札记装进挎包,低头咕哝。 “嗨,我没事儿,别耽误你俩。”乔冉转悠着手里保时捷的车钥匙说,“反正我这两天放假,晚上咱们一块儿吃饭呗。” “你不是减肥吗?”寻聿明看看他,拎起包,径自去了车库。 庄奕尾随其后,将车倒出院子,乔冉拉开门钻了进去。寻聿明从后视镜里瞥见,深吸一口气,抱着书包扭过头,面对窗外不发一言,冷空气在逼仄的空间里肆意弥漫。 “你怎么来的?”庄奕关上电动门,回头问乔冉。 “开车啊。”他指指路边停着的那辆白色跑车,早晨将车开过来时,还被对面大爷念叨了几句,让他不要堵着别人家的花园门。 庄奕笑笑,道:“这边不让停车,你自己开到医院吧。” “那也行。”乔冉一笑,戴上墨镜下了车。 他走后,庄奕觑眼瞧瞧寻聿明,打火挂档,边开边说:“我给他做完咨询,就去实验室找你。你早晨有手术吗?” 除非他把自己关在手术室或实验室里,否则庄奕不放心他一个人走来走去,即便有保安跟着,也不可靠。威胁他的那人一天不落网,他们便一天不能放松警惕。 “我今早的门诊。”寻聿明仍旧望着窗外,从后视镜里能看见乔冉的车,拉风的跑车行驶在早高峰的拥挤城市中,显得有点“形式大于内容”的滑稽。 “怎么今天门诊?”他一周两天门诊,庄奕记得清清楚楚,每次都提前空出日程陪着,本该是明天才对。 寻聿明的脸像只河豚,一生气便鼓起来,“和王大夫换班了,他家里有事。” “你怎么不早告诉我?”庄奕忙拨通乔冉电话,告诉他自己临时有事,让他明天再来。 乔冉最近无事可忙,也不恼火,让他尽管去办事,自己去咨询室转转,晚上再请他吃饭。 寻聿明听见他笑呵呵的声音从听筒里传出来,心里顿时长出一棵柠檬树,开花结果剥皮榨汁,酸得他牙疼。 一路沉默寡言到医院,寻聿明不等庄奕来开门,气咻咻跳下车,背上书包往实验室走。岑寂和小周今天轮值,他过去看看两人做的关于3D打印支架的报告,让他们找庄奕批资金。 岑寂笑道:“我们还用批吗?庄医生还不是都听你的,你跟他说多好。” “我不说。”寻聿明今早心情不好,脸色也冷冷的。他将报告里几处错误划出来,又将支架的材料类型改为“生物可吸收”,然后带着保温杯离开了实验室。 庄奕正在大厅里等他,见他出来,与他并肩往门诊楼走。两个人谁也没说话,一个埋头跟老同学发信息,询问安格斯教授的底细,一个目不斜视,脑海中一幕幕过着乔冉的一颦一笑。 好容易熬到中午下班,寻聿明跟他去咨询室吃饭,进门就见乔冉坐在厅里和陈霖霖相谈甚欢,周围围着几个人,方不渝和前台小姑娘都在其中,大家七嘴八舌地打听剧组内幕。 乔冉丝毫没有不耐烦,也不端明星架子,和他们打成一片,言辞之间风趣幽默,把原本平淡无奇的事也说得趣味横生。 他正讲到女演员闹肚子拍打戏的笑话,回头见二人过来,冲庄奕招招手,“哥,你怎么才来?饭都送到了,你们员工餐居然吃菠萝餐厅,也太奢侈了吧。” 想想他们剧组的盒饭,乔冉发出了由衷的感慨。 寻聿明进屋直奔餐厅,洗过手,拿出两盒饭,递给庄奕一盒:“给你吃。” “我也要香酥鱿鱼的。”乔冉凑到他跟前,盯着他手里最后那份香酥鱿鱼,语气颇像小孩子跟大人撒娇,“就剩一盒了呀?” 庄奕见状,将自己那份让给他,又去换了一盒竹笙煲鸡盖浇饭。寻聿明扁扁嘴,拉开座椅坐到乔冉旁边,赶走想要过来的陈霖霖,目光灼灼看着庄奕,示意他坐在自己另一边。 “喝水吗?”庄奕果真坐过去,手里端着两杯茶,一杯留下,另一杯却递给乔冉。 寻聿明弯起的嘴角瞬间落下,扒着碗里的香酥鱿鱼,怎么看怎么噎得慌。庄奕啜一口茶水,推推身边人,道:“别干吃,喝点水润润。” 说着,将自己的杯子端给他。 寻聿明一怔,忍不住抿抿嘴巴,笑着喝了口水,将杯子放在两人触手可及的地方。庄奕吃两口饭,又将碗里的青菜和菌子挑给他,低声嘱咐:“不要只吃肉,补充点维生素。” “嗯,我知道了。”寻聿明忙塞一大口青菜,两腮一鼓一鼓,一脸期待地望着庄奕。 “看到了。”庄奕笑笑,温声道:“真乖。” 陈霖霖眼看着二人你来我往,“啪”地放下筷子,怨声载道:“啧啧啧,这饭没法吃了,你俩酸死了。” “不吃就去工作吧。”庄奕瞥他一眼,让保洁阿姨把他的饭收走。“下午我的客户还是你接。” “没人性啊。”陈霖霖匆匆扒干净饭底,起身去池边洗手,“万恶的资本家。” 众人哄然而笑,方不渝将兜里最后两块凤梨酥给他,让他别哭。陈霖霖感慨万千,抱着笔记本电脑,独自去了二楼。 一时吃过饭,庄奕将乔冉叫到自己办公室谈事,寻聿明眼看着二人关上门,坐在客厅里又拉下脸来。方不渝给他杯水,道:“寻大夫,珈言他……你还给他治病吗?” “最近不行了。”寻聿明心不在焉地说,“刘大夫都把他的病历调走了,我现在也没办法。” “那要是再调回来呢?”方不渝小心翼翼问他,“可以吗?珈言他真的需要你。” 寻聿明打起精神,正色道:“我知道,我也想给他治病,实验室最近研究了一种新技术,目前还没成熟,但如果成功了,将来一定能帮到他。而且我也需要像他这样合适的对象,当然,前提是完全是自愿。以前我希望你能劝说薛珈言,考虑加入我的研究。但现在……” 他叹了口气,说:“他父母意见不统一,你又说不上话,现在他什么情况我也不了解,我真的是无能为力。” 说来说去,薛珈言母亲找他,方不渝求他,无非是想让他出面,再将薛珈言的病历调回自己名下。假如他们做得主,何必如此麻烦,直接换医生便是,无非是都拗不过薛珈言父亲,想让他做这个强硬的人。 可他寻聿明有什么立场呢? 他为什么要与薛珈言父亲剑拔弩张地开战呢? 方不渝的心情倒也可以理解,帮他也算说得过去,可薛珈言母亲那样对自己,难道自己还要冒着惹一身是非的风险,以德报怨吗? 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寻聿明再善良,也不至于如此没有限度,何况即便他把薛珈言转过来,一时半刻也治不好他,徒惹风言风语罢了。刘大夫人缘那么好,想也知道医院里的人会怎样议论自己。 方不渝不做声,眼下他的确无言以对,寻聿明已经仁至义尽,说到底,他们的事还得他们自己解决。他想了想,起身道:“我现在就去找他爸妈谈谈,如果他们愿意换大夫,您能再收他吗?” “自然。”寻聿明点点头,“你们主动跟院里要求换,我没有推辞的理由。” “谢谢。”薛珈言是他爱的人,他确实不该只等着别人来拯救自己,总该勇敢一次。方不渝终于下定决心,大步流星,朝病房楼而去。 寻聿明目送他背影出了月洞门,看看表,庄奕和乔冉已经进去一刻多钟,谈什么这么久还没说完。他急得抓心挠肝,蹑手蹑脚地登上楼梯,见四下无人,一侧耳朵贴在门上,想听一听究竟。 庄奕刚和乔冉说到寻聿明父母的事,乔冉爸爸在纽约工作,认识的本地人多,找起人来比庄奕要方便得多。那天寻聿明抱着他要娘,委委屈屈的语调一直萦绕在他心里,昨天他托了几个人去打听,也没有消息,刚好遇见乔冉,便想用一用他家里的人脉。 寻聿明却不知道自己的一个“亲亲”惹出这么多麻烦,那扇木门隔音效果出奇的好,偷听半天,一个字也没听清,白做一回小人。 晚上乔冉还要请他们吃饭,寻聿明满脸不悦,庄奕只好继续以“有事改期”为由推脱。二人回到家,寻聿明自己去洗澡,也不理会他。 庄奕订了外卖,到楼上喊他,发现他穿着睡衣卧在床上,闭着眼睛似乎睡着。寻聿明听见他的脚步声,生怕他不来叫自己,睁开眼道:“做什么?” 他本想让庄奕哄哄他,可惜眼下当真没有那份自信,未免自取其辱,只能自己主动。 “你不吃晚饭了?”庄奕坐在床边看着他。 “我不饿了。”寻聿明垂着眼,两条手臂搭在被子外面,神色透着气恼。 庄奕笑着捏捏他脸颊,道:“嘴巴撅得,能挂两只瓶子了。” “那你知道为什么吗?”寻聿明目光含怨,瞥了他一眼。 “不知道,你说说?”庄奕故意逗他。 寻聿明果然变色,表情几乎绷不住,立刻着了委屈,“他叫你哥哥!” 乔冉在他心目中罪加一等,哥与哥哥也差不离。 “他小时候就这么叫。”庄奕看着他,忍不住想笑,“明明,你吃醋啊?” “还用问吗?”寻聿明翻过身,裹着被子不理他,心里却盼着他快些来哄哄自己,又生怕他觉得自己不够听话懂事,转身走开,当真愁肠百结。 庄奕不负所望,连人带被子将他抱进怀里,微笑说:“以后不让他叫了,只有你能叫。” “你还叫他荣荣。”寻聿明耷拉着睫毛,喉结滚了滚,声音已在哽咽的边缘。 “我以后也不叫了。”庄奕点点他泛红的鼻尖,柔声问:“还有呢?” “还有…… ”寻聿明想了想,道:“我虽然喜欢你,但我也是有尊严、有人格的,你不能欺负我。” 庄奕一怔,俯身问:“我欺负过你?” “就……”寻聿明呼吸轻轻颤抖,与他脸贴着脸,道:“就快要了。” 作者有话要说:来晚了,有错别字明天改。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阿大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奋斗 2瓶;筱筱很大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6章 哄你 庄奕身高腿长,体魄健朗, 坐着也觉轩昂, 一米八的大男人躺在他怀里毫不违和。 寻聿明挺身碰碰他嘴唇, 得到一个蜻蜓点水的亲吻, 心满意足之后便显得那点委屈愈发委屈, 好像自己一个人什么苦都能咽,一旦有人疼有人哄,顿时连床垫下的小豌豆都嫌硌得疼。 爱一个人,大约便是一想到他,就委屈得要哭出来。 “你还送给他小猫。”寻聿明摇漾着湿漉漉的眼神,与他抱怨:“橘子是你送我的小猫,怎么能再送给他呢?我给你的饭你也给他,我给你煮的粥你也给他, 在你心里他比我重要。你还把他带到办公室里秘密谈话,怎么能对他比对我还好?” 桩桩件件细细数来, 简直罄竹难书, 他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也会变成一个满腹牢骚的人。似乎比起岁月,爱情才是把无情刻刀,前者改变人的模样, 后者却重塑人的灵魂。 庄奕像抱婴儿那样抱着他, 这个人实实在在充满他的怀抱,如同梦寐以求的那般。他垂着头,声音低低缓缓地流进寻聿明的耳朵:“对不起, 我向你道歉。今天是我不好,但我请求一个辩白的机会,可以给我吗?” “可以。”寻聿明撅着嘴点点头。 “好,那请法官大人听我的解释。”庄奕微微带笑,有一搭没一搭地拍着他的背,娓娓道:“我小时候和祖父母在英国生活,这你知道的。” “我每年只有两三次去纽约探望父母的机会,乔冉住在我爸妈家对面,隔壁是从前我跟你说过的那个,推荐我去红衣队打球的人。” “我认识乔冉是在……”时隔多年,他已记不清楚,回忆半日,方道:“大约是上中学的时候。他比我小九岁,当时也才五六岁的样子,比海蓝蓝还小。而我那时候已经一米八了,他也就刚过我膝盖这么高,整天跟在我们后面。” “在我眼里,他就是个穿开裆裤的小孩。而且我当时青春期,表面上很有礼貌,其实心里特别叛逆。他爸妈让他跟我们玩,但我总嫌他太小、太累赘,跑也不能跑,球也不会打,碍手碍脚。我每次都给他颗糖,骗他去找我姐玩。所以他跟我姐,倒比跟我熟。” 他一番长篇大论,寻聿明只总结出一条信息:“那他小时候就认识你了,天天能和你玩儿,我都没有。” “又胡思乱想什么?”庄奕忍俊不禁,捏捏他鼓起的脸蛋,续道:“我每次回家也就十几天,私下和他没有任何联系,后来我上了高中,他家也搬走了,就再没见过。” 乔冉对他而言,和陌生人也没什么区别,如果不是求他帮忙给寻聿明寻亲,他们之间根本无话可说,一定会冷场。 “别说我跟他什么关系都没有,就算关系很好,他也顶多算是父母的朋友家的孩子,连我半个朋友都算不上。”庄奕道,“但是他来到我们家,就是客人了,对吗?” 寻聿明很想摇头,但良心让他无法撒谎,只能颔首说:“是。” “那客人来我们家,正巧碰见我们在吃饭,我们该怎么做呢?”庄奕抱着他晃了晃,让他自己说,“做人基本的礼貌,外公怎么说的?” 寻聿明扁扁嘴,道:“请客人一起吃。” 我们的文化注重含蓄,往往讲究个“端茶送客,开饭赶客”。客气客气,顾名思义,对待客人必须走一套虚礼,邀请不速之客吃饭不过是一句客套话,对方察言观色,自然也明白该告辞。 可惜乔冉是个ABC,根本听不懂庄奕的话里有话。 “况且,他还是我的客户。”庄奕笑道,“我总不能赶他出去,你说是不是?” “……是。”寻聿明不情不愿道。 庄奕又说:“给他吃香酥鱿鱼饭难道不一样?客人到我们家来,想吃最后一道菜,当然该先让给客人吃,对不对?既然他开口了,我们能不给他,留着自己吃吗?” 人只有和关系要好的朋友才能没大没小、不管不顾,因为知道即使和对方开玩笑,彼此也都不会介意,更不会失礼得罪。恰恰越是疏远的关系,才越是要殷勤招待。 “那招呼客人喝水,你说是不是也应该呢?”庄奕徐徐哄劝,“礼貌和客气不是感情,对待亲密的人,我们从来不是这样做的。小耳朵。” 对待真心爱护的人,不是递给他一杯水,而是与之共用一只杯子、一根吸管;也不是让给他一份油盐超标的饭,而是担心他挑食不健康,将自己碗里好吃的菜都挑给他;更不是与他谈一次话、叙一叙旧,而是将他的一句玩笑也放在心坎上,生怕他想念亲人会难过,为他去求人,为他去应酬,为他动用许久不曾联络的人脉,最后又为他改变从小浸润的礼仪习惯,定好饭局却食言,来换取他今晚不再酸楚。 庄奕看着他,柔声问:“你和我是什么关系?” 即便是分开的那几年,寻聿明在他心里也占据着不可替代、难以磨灭的地位。这个世界上能和寻聿明相提并论的,大概只有他的家人。 “我怎么会不心疼你,不对你好,反而向着外人呢?”庄奕简直哭笑不得,他真是个小傻瓜。“我是想送他两只猫,家里这么多猫,都养不过来了。但我不可能给他橘子,那是你的。” 他顿了顿,低低道:“我给了你的,就不会再给别人。” “你给了我的,就不……不会再给别人。”寻聿明重复着他的话,神色茫然不知所以,无数种情绪翻江倒海般将他淹没,竟分辨不出是高兴还是感动,抑或是愧悔。 “对不起。”他忽然之间想到什么,满怀期待地问:“但是你给了我什么?你的意思是不是要做我男朋友了?是不是?” 他给了自己的,难道不是爱吗? 这是一个现在完成时,意味着他们和好了吗? 庄奕“啧”了一声,捏着他下巴道:“谁昨天信誓旦旦说要追我?还说……”还说要好好疼他,“你追人只追一天的么?” “当然不是。”寻聿明顿时泄气,贴着他胸膛拉长调子哼唧:“追人太难了,我以前身在福中不知福,太累了。” “嫌累呀?”庄奕拨开他额前长长的刘海,露出一对黑亮的眼睛,“嫌累你就放弃了呗。” 寻聿明按着他肩膀坐起身,双手握拳为自己加油鼓劲,坚定道:“我会努力的,我从来都不放弃任何事。”说毕,他翻身下床,裹着身体的被子拖到地上,反而把自己绊一跤。 “小心。”庄奕忙接住他,“做什么?” “做饭去。”寻聿明穿上翻倒的拖鞋,拉着他往楼下走,“我给你做饭吃,我要讨好你。” 他“噔噔噔”跑到楼下,从厨房柜子里翻出一只小砂锅,舀两勺米进去淘洗干净,又将冰箱里的腊味拿出来剁一剁丢到米里,最后加上些凉水放在电炉上煮。 “你做的是什么?”庄奕笑问:“我怎么不知道你还会这个。” 是他单独住时学会的么? 自己不在他身边的这些年,他有过多少这样被迫成长的时刻呢? “我跟迟归学的。”寻聿明一句话打碎他所有想象,洗着香菇说:“昨天湾湾发给我一些菜谱,迟归说这个腊味煲最适合我做,是煲仔饭的简易版,没什么技巧。” 洗干净香菇和青菜,他又抽出把银光熠熠的菜刀,小心翼翼地开始切。一刀刀笨拙得令人咋舌,那案板太滑,香菇太圆,左手没按住,一刀下去,香菇向后逃跑,差点切到自己的手。 庄奕看得心惊胆战,拽开他道:“我来。” 亏他还是个外科医生,平时切头皮又快又利落,切菜却像小孩过家家。只是庄奕大话说出去,自己也不会做饭,拿着刀比划半日,也不晓得从哪儿下手。 气氛一时尴尬。 “你等我一下。”寻聿明灵机一动,跑到卧室拿出医药箱,将自己的一把十号柳叶刀取出来,戴上一次性橡胶手套,上前道:“我切。” “……”庄奕嘴角抽了抽:“用、用不着吧?” “那要不你切?”寻聿明反问。 “算了算了,你是专家,你来。”庄奕识相地退到一旁。 寻聿明摩拳擦掌,跃跃欲试,走到案板前,左手扶着香菇,右手操着手术刀,寒光一闪,切了下去。没多久,几只香菇都被他片成薄片,青菜随手撕一撕,一股脑儿扔锅里。 他手头没有可切的东西,心里空落落的,抬头问庄奕:“还放别的东西吗?” “嗯……”庄奕想了想,见桌上一盘蓝莓,拿给他道:“你切这个吧。” 寻聿明在上面乱划几刀,弯着嘴角摘下手套,献宝似的说:“我缝合给你看,好吗?” “像电视剧里那样?”庄奕修的不是外科,没训练过缝合技巧,却在不少医务剧里看到过医生用水果、生肉乃至于真人练习,譬如在蛋壳上刻字,也是其中一种。 “不知道。”寻聿明平时不看电视,他取出一根胶原蛋白缝合线和一枚4x6的小角针,用镊子夹着,在小小的蓝莓上穿来穿去,“就是这样,这颗送给你。” 将自己缝好的一颗递给他,寻聿明示意他看上面的纹路,“看得出吗?” 庄奕对着灯光一瞧,这颗小小的蓝莓果上用白线缝出一颗心,比他之前在那本札记里看到的小红心周正得多,是颗认认真真、规规矩矩的心。 他忍不住勾勾嘴角,填进口里,嚼也不嚼便咽了。 “哎?”寻聿明皱眉道,“上面还有线呢。” 庄奕垂目望着他,道:“没关系。”反正是可吸收的。 一时饭煮好,寻聿明戴着隔热手套端上桌,揭开砂锅盖,白雾腾腾而起冒着热气。庄奕率先动筷,尝尝味道竟还不错。腊肠鲜甜的味道渗透进米粒,油脂化为汤汁将白饭包裹,香菇与青菜增加味道的层次感,再配上两勺照烧酱汁,看起来很像一回事。 他们一人半碗分食,吃完检查过门窗,便回楼上卧室休息。 寻聿明没经他召唤,不敢擅自去睡他的床,躺在床上一面抱着笔记本看关于神经再生的资料,一面竖起耳朵偷听隔壁的动静。 卫生间传来“哗哗”流水声,应该是庄奕在洗澡。他的脚步声很轻,从淋浴间走到浴缸旁,再从浴缸旁走到衣架旁,推开门,走了出来。 “晚安,小耳朵。”他到这边来看一眼,揉揉他发心,低下脑袋给他亲脑门。 寻聿明轻轻吻他一下,整个人埋进被子里,只用一双害羞的眼睛紧紧盯着他,颊边两团红晕。庄奕给他掖掖被角,床头橱上放杯温水,叮嘱道:“乖乖睡觉,别熬夜。”起身回去休息。 倒不是他装正人君子要分床,不过自从寻聿明说要追自己后,心里难免生出些被取悦的窃喜,想将这种关系维持得稍稍久一点。 他回到卧室,很快睡去。沉酣一梦到半夜,庄奕悠悠醒来,恍惚听见房间里有窸窸窣窣的声音。他皱了皱眉,脑中倏然闪过那辆被动过手脚的汽车,起身到门口细听片刻,似乎又没什么动静。 庄奕全神贯注,瞬间进入戒备状态,一把拉开门,却见寻聿明怔怔站在外面:“你……不睡觉过来做什么?” “我……”寻聿明意味深长地盯着他,“我想……” “想什么?”庄奕问。 咽了咽喉咙,他道:“我想让你对我,为所欲为。”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岁安顺遂 2个;橙橙橙橙、阿大、20、一片空白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栖枝 10瓶;不想上基英课 9瓶;淮水不逝 5瓶;莲莲莲 3瓶;筱筱很大、梦溪笔谈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7章 调查 寻聿明汗涔涔倒在鹅绒枕头上,栗棕色的头发打着绺儿, 凌乱地散在额前, 深深后悔自己不该惹火。 靥边泪痕犹在, 手上齿痕未消, 他嘴角擦破一点皮, 目光雾气氤氲,眉梢眼圈尽是倦色,仿佛刚跑完马拉松,整个人都脱水了。 反观庄奕倒是一脸餍足,神采奕奕。他唇边挂着抹笑容,长臂一展,将床头柜上的水杯端来,喂给怀里的人:“起来漱漱口, 喝点水。” “嗯……”寻聿明恹恹地答应一声,却埋着脑袋没有动。 庄奕单手将他托起来, 水杯送到他唇边, 柔声哄劝:“张嘴,明明乖。” 寻聿明睁开困顿双眼,张开嘴巴啜口水,漱漱吐进垃圾桶, “咕嘟咕嘟”喝了小半杯, 像只无骨的环节动物,又摊到他身上。 庄奕放回水杯,拉开鹅绒被裹紧他, 凑到他耳畔低声问:“明早想吃什么?我去买。” “不……不要买。”寻聿明摆摆手,哼哼唧唧道:“我给你做。” “明天不用。”庄奕笑笑,抓住他乱晃的手指,一根根按在唇上亲吻,话里有话地调侃:“你已经给我做过了。” 都为所欲为过了,还在乎一顿早饭吗? 寻聿明迷迷糊糊之间没反应过来,还以为他是指晚上那顿腊味煲,便说:“我好想吃外公做的红烧肉,但是……还是吃小馄饨吧。” “好,知道了。”庄奕拍拍他,哄道:“快睡吧,两点半了。” 寻聿明听话地合上眼,累极困极,很快入梦。等他呼吸渐渐匀沉,庄奕关上耀目的吊灯,披件睡衣下了楼。 前天他给寻聿明又采了两份血样,一份送到本市一家专做基因筛查的研究所,一份送到美国另一家检测机构。 庄奕生怕再出错,为保万全,也为让自己和寻聿明以后过得安心,他干脆重新做了两份。 由于寻聿明最早做检测的A.N.G.是家美国本土实验室,他们将来势必要跨境诉讼,如果提供英国或中国检测机构出具的筛查报告作为证据,恐怕会产生效力不足的问题。 害得他和小耳朵一别八年,形同陌路,庄奕心里这口气无论如何咽不下,罪魁祸首他怎能轻易放过,这场仗非打不可。 庄奕点开邮箱,助理晚上给他发的消息,他还没来得及看。之前他让人去调查A.N.G.实验室的背景,和它既往产生过的纠纷,为将来诉讼做准备,顺便也查了查寻聿明的导师安格斯教授,以及安格斯给寻聿明介绍的那位病人。 上次在札记本上画小红心的仇,他可还记恨着。 那个一米八五爱健身的病人叫威尔,他的信息清清楚楚列在邮件里:威尔·埃弗里,男,单身未婚,取向同性……安格斯分明没安什么好心。 庄奕向下滑动鼠标,后面是安格斯的详细简历,他今年已经72岁了,年轻时在克利夫兰医学中心上班,后又受聘去了哈佛大学研究神经学,曾先后在97年和09年,两度获得菲尔德奖提名,可惜都败北而归,现在在医学界也是小有名气的一个老教授,且以慈爱温和,喜欢提携后辈著称。 寻聿明应该是他最有出息的一个学生。 菲尔德只给活着的医生颁奖,以他年逾古稀的高龄,再想得奖谈何容易。庄奕看着他的信息,总觉得哪里不对,却又说不上来为什么。 他心里隐隐有个预感,回复助理,让她马上去查安格斯和A.N.G.实验室的关系,最迟明晚要得到消息。 但愿他的猜测不是真的,否则…… 点击发送邮件,庄奕看看表,刚好凌晨两点半,他打开手机问迟归:「你知道馄饨怎么做吗?醒了回复我。」 没想到消息刚发出,那边立刻回过来:「做人得有自知之明,你的水平离做馄饨,还差着一百碗粥,应该循序渐进。」 庄奕笑了笑,不得不承认:「你说得对,但我就要馄饨。」 迟归:「给钱,我做。」 庄奕:「明早吃来得及吗?」 迟归:「看你给多少钱了。」 庄奕:「我六点半去取,别放辣。」 迟归:「deal.」 庄奕想了想,又问:「这么晚你还没睡?失眠了?」 迟归:「办事。」 庄奕:「打扰了。」 迟归关上手机,揉揉胸前毛茸茸的小脑袋,低低笑道:“好了,继续下半场。” 庄奕也关上手机,上楼抱着寻聿明睡了。 次日他早早起床,也没去晨跑,穿上衣服直奔海湾家。 迟归已包好鲜虾馅的小馄饨,鸡汤底也已吊出来,等他一来,便道:“你直接拿生的,下出来先放冰水里镇一下,再把鸡汤滚一滚浇进去,撒上佐料就好。” 海湾湾刚好揉着眼睛出来,坐到餐桌边,拿起勺子舀了一颗馄饨,笑说:“谢谢庄医生请我吃馄饨。” “不用谢。”庄奕将案板上切好的辅料倒进饭盒,码好生馄饨,立刻往回赶,临走时还不忘问海湾:“你吃了多少颗?” “才四十个。”海湾捧着盆大的海碗,展示给他看,“别那么小气嘛。” 庄奕一笑,转身告辞。 他开着车一路飞驰回家,趁着鸡汤还没走味,煮好馄饨倒进去,寻聿明刚巧穿戴好下楼。他脚步虚浮,看上去略略带晃,气色倒好,皮肤白白亮亮透着红。 “快来吃馄饨。”庄奕招手叫他,“迟归做的,味道应该不错。” 寻聿明舀起一勺,碧莹莹的葱花和黄嫩嫩的蛋皮,点缀着稍稍透明的鲜虾小馄饨,再加上爽口的酸萝卜丁,果然鲜美无比,“你一大早就去他家了?” “晨跑顺路去的。”庄奕微微一笑,“细嚼慢咽,别噎着。” 等他吃过饭,庄奕去车库开车,今早寻聿明有手术,去得比平时早些。他吃饱喝足胃里暖融融的,一路开到医院,和庄奕在病房楼门口分手,心情飘飘然走进大厅。 恰巧岑寂从电梯里出来,看见他立刻迎上来,神神秘秘地说:“你听说了么寻老师?薛珈言他爸把方不渝打了!” “什么?”寻聿明一惊,笑容僵在脸上:“打得严不严重?怎么动起手了?方不渝人呢?” “他回咨询室了。”此时正是上班的点,大厅里人来人往,岑寂怕别人听见议论,将他拽到墙角,悄声道:“我听说是因为昨天中午,方不渝也不知道中什么邪了,居然主动找薛珈言爸妈谈话。” “他还是想让你给薛珈言看病,但薛珈言他爸坚决不同意,还骂了他几句。方不渝态度特别强硬,俩人一吵吵,薛珈言他爸就动上手了。一耳光过去,别说他,我看着都懵圈了。” “那他妈呢?”寻聿明问,“薛珈言他妈不是也希望我给他看病吗?” 难道只让方不渝一个人去争,她作壁上观? “他妈在他爸面前连句话都不敢说,就知道跟咱们耍横。”岑寂嗤道,“她这算盘打得倒精,合着坏人都让咱们做了,她坐收渔利。咱们这儿闹不动了,她就拿方不渝当枪使。” 薛珈言母亲年轻时艳光四射,身边不乏追求者,只可惜岁月匆匆,韶华易逝,如今人老珠黄,没有技能,外面排队的三四五争相取代,她生怕被扫地出门,怎敢忤逆丈夫半分。 “我下班去看看方不渝。”寻聿明叹了口气,走进电梯,又问:“实验室那边怎么样了?” 他先前吩咐岑寂把报告交给庄奕助理,一旦资金到位,他们就可以尝试用3D打印技术复制出可吸收的支架。 到时,将培育好的神经元尽可能多地放置在支架上,再把支架移植到神经损伤的部位,久而久之,神经元会和大脑中原有的神经组织结合,而支架则会被吸收,这样便解决了移植问题。 由于是支架移植,在神经元完全与人体自身的神经组织结合前,很大程度上可以避免放电问题,而结合后神经元成为神经组织的一部分,也不会再乱放电。 理论上讲,只要支架承载的神经元足够多,能修复的损伤就足够大。不过一切只是假设,尚需活体试验,并且目前神经再生环节也还没攻克。 岑寂抓抓头发,道:“我已经发给他了,也做了一份给老陈。不过……我还是觉得这个方法不太对头。” 他们目前采用的,是寻聿明受罗格斯大学团队启发的“诱导多能干细胞,使之变成神经元”的方式。这项技术是06年日本京都大学的山中伸弥教授提出的,他还借此获得过12年的诺贝尔奖。但罗格斯的方案自16年在小鼠实验成功后,再没听说有什么成果。 “我们的课题不是再生吗?”岑寂疑惑道。“而且把普通细胞转化为多能干细胞就很麻烦,还得把它们再分化成神经元,更麻烦了。” “你说得也有点道理。”寻聿明沉吟片刻,“我再想想。” 二人到更衣室换过洗手服,一起去手术室,一台颞肌下减压术做完,正好吃午饭。 寻聿明伸个懒腰走下楼,庄奕已等在大厅里,他深邃的眼睛稍稍垂落,刀削般的下颌线清楚明晰,左手插着西裤兜,右手在手机上点点戳戳,远远看去颀长矫健,英俊得不像话,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分外扎眼。 寻聿明愈看愈忍不住抿嘴笑,他那样优秀出众,晚上却要搂着自己睡觉。 “看什么呢?” “吓我一跳。” 庄奕收起手机,反手将背后捣乱的人拉到面前,碍着有人在没敢过分亲昵,只是拍了一下他的胳膊,嗔道:“怎么也不出声?” 寻聿明站得笔管条直,望着他说:“我想给你一个惊喜。” 庄奕被他逗笑,瞅瞅周围,低声说:“喜,看见你最喜。走吧,叫人看见说你闲话。” “好吧。”寻聿明有些失望,耷拉着脑袋跟着他。 为避嫌疑,庄奕握住他胳膊,半个身体挡在他前面,带他往咨询室走。二人穿过葡萄架,正好遇见打饭回来的刘大夫。 寻聿明朝刘洪祥点点头打个招呼,后者也冲他一笑。 庄奕回头看看刘大夫的背影,问他:“你们俩关系怎么样?” “还行啊,刘大夫跟谁都没脾气,人缘特好。”到医院至今,除了几个领导和实验室的学生,刘洪祥算是最和蔼的一个。孙卓几次背后议论他,刘大夫都在场,却从没附和过。 “别跟他走太近。”庄奕却道,“同事不是朋友。”何况是这种摸不清脾气的同事,“你如果嫌寂寞,过几天我介绍几个朋友给你认识。” 寻聿明推开咨询室大门,笑说:“我有朋友,你、海湾湾、岑寂、蘑菇头……还有我的老师安格斯教授。” 说起安格斯教授,寻聿明眼前一亮:“对了,老师凌晨给我发邮件,说后天要来看我!”顺便给他带来行业监督协会的消息。 庄奕闻言,皱了皱眉:“那个一米八五来吗?” “也来。”寻聿明言辞之间很是得意,“我的方案管用了,他早就醒了。老师说他会一起来,顺便叫我给他做个面诊。” 庄奕越听神色越阴郁,一言不发走进厨房,看也不看他。 寻聿明一怔,跑过去拉拉他衣摆,眨着水汪汪的两只眼睛看着他,也不做声,一直盯得他忍不住回头。 “做什么?”庄奕瞥瞥他,没好气地问。 寻聿明笑笑:“我讨好你啊……” “讨好我做什么?” 庄奕余光扫过他,打开玻璃柜,拿出只白瓷杯,去咖啡机旁边煮咖啡。 “我帮你煮。”寻聿明忙接过杯子,给他往滤杯里加咖啡粉。“老师对我很照顾,以前你不在,我在美国就那么一个亲人。我还没毕业,他就推荐我去霍普金斯实习,后来又把我带到梅奥,还让我参加他的研究诊所,对我有恩。” 安格斯教授对他而言亦师亦友亦父,帮他介绍房子,办理手续,寻找投资,甚至留意合适的岗位,既是他的导师,更是他的贵人。 “我之前获奖的研究,就是老师给我拉的资金,他私下帮了我很多。”寻聿明接了一杯开水倒进咖啡机,按下电源开始煮,“工作上有什么好事,他都先想着我。他来看我,我当然得招待他。” 庄奕插着兜站在洗手池边,稍稍低头看着他,若有所思地问:“安格斯教授是哪里人?” “明尼苏达。”寻聿明道,“他的实验室和梅奥在一起,他说他喜欢陪伴家人,所以一直留在老家。” “那……”他又问,“那个一米八五呢?” “也是啊。”寻聿明老老实实回答:“他是老师朋友的儿子,一直在他实验室里工作的。” 庄奕微微一哂,“嗤”了一声:“明尼苏达就没其他大夫了?” “当然有。”寻聿明挺起胸膛,一脸的骄傲:“但只有我找到了病因,他才苏醒。” “他来了住哪儿?”庄奕面无表情,看起来甚至有些冷漠。 寻聿明踌躇道:“那要不然……我帮他在外面订酒店吧?” “你想让他住家里,就住啊。”庄奕看他那副委委屈屈,忍气吞声的表情,还有两根绞在一起的手指,心里就压抑不住烦躁,“一米八五必须住酒店!” “嗯好。”寻聿明忙点头,笑呵呵的模样仿佛一朵盛开的向日葵。 庄奕忍不住捏他脸蛋,暗暗叹了口气:“真拿你没办法。” 作者有话要说:寻聿明:我不会撒娇的。 按:本文中培育神经元及移植的研究办法,取材于罗格斯大学的神经研究团队。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阿哈哈、哥布林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卖萌的龙猫酱 40瓶;秦陌黎 20瓶;曜炽 10瓶;奋斗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8章 老师 庄奕抽出咖啡斗,将煮好的咖啡倒进白瓷杯, 一面向外走, 一面问寻聿明安格斯的事情。寻聿明刚说了两句, 两人经过大门口, 外面隐隐约约传来争吵声。 “出什么事了?” “去看看。” 庄奕走出院门, 只见不远处,乔冉站在他的白色保时捷旁边,正和门口的保安斗嘴。周围有人认出他的身份,拿出手机对着他拍摄,他不让人拍,便闹了起来。 “哦,是荣荣啊。”寻聿明双手插兜,倚着月洞门, 阴阳怪气地讽刺:“呵,你不去英雄救美吗?” “别吃飞醋。”庄奕笑着揉揉他头发。 寻聿明冷哼一声, 转过头, 两只眼睛偷偷地觑他。 庄奕见他不高兴,也不敢走,掏出电话给陈霖霖打过去,让他去医院后门问问怎么回事。 寻聿明听见他们的对话, 心里虽不高兴, 还是说:“你还是快去看看吧,他没带保安,出点事儿就不好了。” 听说他们明星有一种狂热粉丝, 时常做些出格的事,侵犯个人隐私,甚至造成危险。乔冉私下过来,身边连一个助理都没跟着,眼看过来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寻聿明也怕真出事,他毕竟是庄奕的客户。 “那你在这儿等着,不许过来,知道吗?”庄奕担心城门失火,殃及池鱼,连累寻聿明倒霉。 他捏捏小耳朵的耳朵,左手插着兜走了过去,背影潇洒十足,单看这姿态便知他胸有成竹,掌控全场。寻聿明静静盯着他,心里满足得无以复加。 庄奕走到人群中,先让保安疏散围观群众,过去问:“怎么回事?” “你问他!”乔冉指着对面一个高高瘦瘦、长脸细眼的保安,气得面色铁青,“我刚停下车,到门口买包烟的功夫,戒指就让他偷了!” “谁偷你戒指了?你没有证据别乱讲话!”保安挺着胸,一脸不忿,“当明星了不起啊?” “你还不承认?”乔冉手背一蹭鼻子,冷笑说:“行,有本事你跟我派出所说去!” “我怕你啊?”那保安也是个刺头,声音却低了两分,“去就去,怕你呢。” 庄奕听得头痛,捏捏鼻梁,问乔冉:“你怎么知道是他拿的?” “除了他还能是谁?”乔冉眉心紧蹙,一双眼睛像要瞪出火来,“我刚才进来的时候,他就在旁边站着,周围连个鸟都没有。我以为保安在没事儿,就没锁车,结果回来戒指就没了。” 他打开手机,找出戒指图片给庄奕看:“我找设计师定做的,前天刚到国内,准备求婚用的。” 庄奕看看四周,只有门口那里有一台摄像头,不知拍不拍得着这边情形,“报警吧。” 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那保安见庄奕神色严肃,语气认真,不由得怕了,忙道:“不就是个戒指么,至于吗?” 他右手伸进衣兜,掏出一只红色盒子,还给乔冉:“我就是看着盒子挺好看,你又扔在座位上,以为不要了才拿走的,谁知道里面有戒指啊。这点事,至于报警么。” 他黝黑的脸此刻红得发紫,拿戒指的手明显颤抖着,大约真怕乔冉会报警。那枚戒指价值不菲,一旦警察过来,他吃不了兜着走。 乔冉一把夺过戒指,打开看了看,“刚才不还横呢?这事儿不能就这么算了,你工号多少?” 他没打算赶尽杀绝,还是决定给他一次机会,但这样的害群之马留在医院也是祸害。乔冉记下他胸前的工号,发给助理,让她去保安公司和医院保卫科投诉。 院方倒很雷厉风行,次日下午,盗窃的保安便被公司清退。寻聿明过来找庄奕时,刚好看见他提着自己的东西,去医院车棚取电动车。 那人骑车经过,回头看了他一眼,视线相接,转瞬又分开。 庄奕从月洞门出来,拉走了寻聿明:“他给乔冉惹了不小的麻烦,昨天那些视频传到网上,有人猜测乔冉是来整容的,也有人说他医闹,搞得乌烟瘴气。” “那怎么办?” “不要紧,乔冉经纪人的公关能力很强。” “哦,不叫荣荣了呀?”寻聿明板着脸,眼神拉着丝,黏在他身上。 庄奕一笑,点点他鼻尖,“这么会吃醋?” “我才不吃你的醋。”寻聿明迈步进屋,桌上搁着庄奕的那只白瓷杯,里面是刚煮好的咖啡。 他端起来,赌气似的凑到唇边,被庄奕一把按住:“你咖啡因不耐受,不许喝。”寻聿明喝咖啡会引发心动过速,甚至心慌手抖,满脸通红。 庄奕夺过杯子,一口气喝完,径自去了二楼洗手间,“等等我。” 寻聿明跟他上去,隔着一扇门,笑问:“我老师今晚来,你陪我去接他,行吗?” “不行!” “别这样。”寻聿明敲敲门,待他出来,扯着他袖子晃悠:“拜托你啦,好哥哥。” “……”这谁受得住,庄奕被他说得醺醺然,揉揉他脑袋,昏君一样点头:“那好吧。” 寻聿明向前一步,与他脸贴着脸,眨着星星眼求他:“再摸摸,行吗?” “跟谁学的这一套?”庄奕心里千树万树桃花开,面上却装得不动声色,伸出手又捋捋他发心,“是不是海湾教你的?” “是啊。”寻聿明毫不避讳,从白大褂的口袋里掏出札记本,打开自己记的笔记给他看,“我都认真学习了,不会的地方等晚上再问他。” 庄奕掠过画着小红心的那页,直接翻到最后,上面用工工整整的黑色字体写着几十条要点,旁边还有红字做的详细注解,每实践一项,后面必有一个对号,未做项画着圆圈,失败项则是叉号。 “为所欲为”赫然在列,末尾画着一个小小的、羞答答的对号。 “这条划掉的是什么?”庄奕指着下面的涂抹痕迹,挑眉问:“放弃的?” “这个……”寻聿明小声咕哝了一句。 庄奕没听清,眯眼问:“什么?” “这个是……”寻聿明咽了咽喉咙,“我写给你看。” 他说不出口,掏出胸前别着的圆珠笔,在札记本上写下一行字,抿着嘴巴观察庄奕的表情。庄奕正过来一看,原来是——亲亲我的小红痣。 “哪颗小红痣?”他明知故问。 寻聿明别过脸笑了笑,清清嗓子,看着他说:“我身上还有第二颗小红痣吗?” “为什么划掉呢?”庄奕目光含笑望着他,看得人浑身发紧。 寻聿明竭力维持着镇静,大大方方解释:“因为怕你笑我。” “如果不笑你,还想吗?” “想,想的。” 庄奕点点头,推开身后木门,左手向里一指:“成全你。” “……嗯?”寻聿明愣了愣,明白过来,低头一笑,做贼似的钻进了卫生间。 庄奕落后一步进去,将门反锁在里面,蹲下身亲了亲小红痣。 寻聿明双手捂着脸,大镜子就在面前,却不敢明目张胆地看,指间偷偷分开一隙,窥见庄奕英俊迷幻的脸,吓得浑身一阵哆嗦。 庄奕慢慢站起身,从背后抱住他,骨节分明的手指越过腰身游至颈窝,靠在他肩上叹了一声:“时间不够了。” 马上开午饭,陈霖霖、方不渝、前台姑娘以及其他两个医生都会回来,这几个人上班开小差,吃饭第一名。时间不宽裕,只能亲亲了事。 话音刚落,外面已响起陈霖霖抱怨饿的声音,大门“吱呀”推开,脚步声杂乱无章,进来的不止一人。 寻聿明生怕被发现,忙理好衣服说:“我先出去,你隔十分钟再出。” 他率先走出卫生间,刚一现身,便被眼尖的陈霖霖抓个正着:“哎寻大夫,你今儿怎么这么早啊?” “我下手术早。”寻聿明神色如常,装得没事人一般,慢悠悠下楼。 “庄老师呢?” “不知道,好像还没回来吧。” 最后一个字音还未落地,庄奕突然推开洗手间的门,从里面走了出来。 众人:“……” “看什么?”庄奕从容自若,目光扫过楼下满眼八卦的众人,沉声问:“还不去吃饭?” 寻聿明耳朵烧得通红,匆忙跑进厨房,硬着头皮吃完饭,一秒也不耽搁,立刻回病房楼。 “寻大夫。”方不渝及时叫住他:“我想跟你说点事。” “你说。”寻聿明站在院子里的一丛竹子下,微笑问:“还是薛珈言的事吗?” “是。”方不渝点点头,眉宇间满载忧愁,眼睛却像要喷出火来,周身透着浓烈的恨意。“能做的我都做了,他爸就是不愿意,昨天还打了我一耳光。” 从小到大,他父母都没戳过他一指头,薛珈言也对他呵护有加,昨天是头一遭挨打,偏偏还打脸。 “我也没办法。”不是寻聿明不想帮忙,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我不是让你帮我想办法。”方不渝摆摆手,说:“我是请你帮我联系个律师,我想和他爸妈打官司。就上次那个胖胖高高的律师,可以帮我介绍一下吗?” “当然可以。”寻聿明进屋叫出庄奕,和他一解释,要到王昆仑的手机号码给方不渝,又道:“我们正好下周和他吃饭,你要不一起去?” 庄奕已经和王昆仑约好,下周四晚上和他见面商谈基因筛查的案子,顺便给寻聿明介绍几个朋友认识。 方不渝左右没事,一口答应下来,转身去了病房楼。 寻聿明看着他逐渐远去的背影,不过一个月,已从落寞颓唐变得坚毅挺拔,几乎看不出从前的影子。人都会长大,要么主动,要么被动,即便自己不想,生活也会逼着你前行。 “走远了。”庄奕拍拍他肩膀,温声道:“回去吧。” 寻聿明回过头看着他,静默许久,忽然说:“谢谢你。” “嗯?”庄奕微微侧头,“谢什么?” 寻聿明扯了扯嘴角:“没什么。”何必跟他说谢,他们之间无需言谢。 但他依旧感激庄奕,感激他当初给陌生的自己一份难能可贵的善意,感激他将孤僻的自己带出生活了十五年的阴影,感激他即使担心也毅然放手让自己学会奔跑,更感激他始终保持着生命的丰盈,并将这份丰盈以爱的方式持之以恒浇灌给自己。 庄奕心中一动,似乎没听懂他的意思,又似乎懂了,“小傻瓜。” “我就是傻瓜。”寻聿明笑了笑。 这世界上能让他觉得自己傻的,大抵也只有庄奕,可他傻得心甘情愿,傻得甘之如饴。 庄奕去屋里拿瓶奶茶给他,将他护送回病房楼。寻聿明下午一直泡在实验室里,岑寂的报告交给庄奕助理,一夜之间资金已然到账。 他们正紧锣密鼓地研发新支架,安格斯教授大约后天晚上就到,寻聿明想赶在他来之前把支架做出来,好请他给点意见。 晚上回到家,他饭也不吃,直奔一楼客房,将之前方不渝和杨璐用过的被单拆下来翻洗,烘干之后换上新的,又把屋里上上下下打扫一遍,洗漱用品都摆进卫生间,单等着老师来住。 安格斯教授来的那晚刚好降温,夜里落了几点冬雨,空气寒浸浸的。 寻聿明和庄奕吃过晚饭,开车去接机。老教授花白头发,满脸纹路,身材却很高大,极好辨认。他穿着连帽衫、牛仔裤,脚下蹬一双黑跑鞋,背一只双肩旅行包,走起路来步伐矫健,虎虎生风,完全不像七十多快八十的人。 寻聿明远远看见他,举手朝他打招呼,笑容明媚灿烂:“老师,这里!” 安格斯也已看见他,推着大行李箱过来,笑说:“寻,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我好想你。”寻聿明抱抱他,指指庄奕给他介绍,“这是我朋友,庄奕,我跟您说过的。” 视线落在庄奕身上,安格斯眼睛一亮,用英语道:“哇哦,难怪寻对你念念不忘!” “是么。”庄奕看看寻聿明,与安格斯握握手:“他都说我什么?” “那你得问他自己。”安格斯冲寻聿明眨眨眼,指着自己身后棕发碧眼的男人,介绍说:“这是我的助理威尔,前段时间多亏了寻,才醒过来。” 这便是一米八五本人了。 庄奕眯着眼打量他,见他笑得傻气十足,心里的警惕放松两分,也与他握了握手,“很高兴认识你。”风度翩翩,派头十足。 四人取了车,先送威尔去酒店入住,再转道回家。寻聿明一见安格斯立刻打开话匣子,路上化身布谷鸟,叽叽喳喳说个没完,从基因编辑与干细胞研究讨论到医学未来的发展方向,洋洋洒洒一篇弘论。 安格斯没有半点不耐烦的意思,一直静静听他讲话,每当他说完都会附和或者评价一两句,且不说则已,一说必是有的放矢,三言两语总是引得寻聿明双眸熠熠。 直到临睡前,寻聿明脸上还挂着兴奋的神采,不情不愿地爬上床,舍不得今天就此过去。庄奕直接下命令,给他盖上小熊被子,哄他快快睡觉。 寻聿明躺在床上,嘴巴也不闲着,喋喋不休说着明天要带老师参观什么。庄奕拍拍他,道:“再不睡你明天没精神,什么都参观不了。” “我知道了。”寻聿明扁扁嘴,“这就睡了。” “快睡!”庄奕在他小红痣上捏了一把,柔声笑道:“我去给你热牛奶,你先尝试着安静一会儿。好不好?” 寻聿明点点脑袋:“嗯,你快回来。” “马上。”庄奕关上灯,起身去了楼下。 卧房门半掩,幽微光线镶嵌在门框周围,寻聿明凝视片刻,渐渐睡眼惺忪。他早已困倦,昨晚折腾一宿,今天脑袋还隐隐胀痛,他扒着被子呆呆半晌,慢慢进入梦乡。 庄奕从冰箱里取出半盒全脂奶,坐上锅,打开火,旁边忽有人用英语道:“高温蛋白质容易变性。” “变性的蛋白质也可以吸收。”庄奕头也不抬,抱着肩站在流理台后,目光落在雪白的牛奶里,“就像煮鸡蛋。” 安格斯已换上蓝格子睡衣,端着水杯走到他对面,笑容慈祥恺恻:“谢谢你的招待。” “不用谢。”庄奕仍旧没有看他,唇边勾起一个嘲讽的弧度,“这完全是寻聿明的意思。” 安格斯倒不生气,笑了笑,问:“我得罪过你吗?” 寻聿明口中温柔礼貌的绅士,何以如此冷漠。 庄奕蓦地转过头,望进他浅蓝色的眼中,淡淡道:“我都知道了。” 作者有话要说:错别字改完了,发现漏网之鱼告诉我啊,抱住。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我的猫在想你、爱花且富有、HoneyBee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嘛吔! 20瓶;面目清秀SMLZ 10瓶;一公羽 5瓶;哥布林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9章 质疑 “你知道什么?” 安格斯微微笑着,以眼神询问。 庄奕回视过去, 与他四目相接, 眼睛渐渐眯起来, “我知道……威尔喜欢男人。” 安格斯一愣, 哈哈大笑:“哦是的, 没想到你的观察力这么敏锐!” 庄奕扯了扯嘴角,没做声。 安格斯笑声落尽,周遭一片寂静,自己也觉得没趣,端起水杯道声“晚安”,回房去了。 室内只剩庄奕一人,他视线盯着烧锅,里面生出一层雪白泡沫, 随着沸腾倏然漾上来。他忙关上火,将牛奶倒进白色敞口杯, 送上楼去。 走廊亮着灯, 他怕开门时光线溢进卧室,按下开关才推门而入。 寻聿明鼻息深长,蜷在床上缩成鼓鼓一团,已然熟睡。庄奕将杯子搁在自己这边的床头柜上, 掀开被子躺了进去。 夜半时分, 寻聿明翻个身,迷迷糊糊地醒了过来。他揉揉眼睛,起身去卫生间, 又怕吵着庄奕,便没开灯。穿上拖鞋向前走了两步,只听楼下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 他胸口一紧,一颗心“怦怦”跳起来,脑海中尽是上次山体滑坡时的画面,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可能。 庄奕每晚都会拉开电网,完全杜绝了坏人翻墙进院的可能,这栋小楼四周围着栅栏,房前屋后又都有监控,理论上讲不会有问题。 寻聿明趴在门上偷听片刻,的确有声音,左右看看,见墙角立着一根棒球棒,忙抄在手中,小心翼翼蹭下楼去。 走到门廊,他猛地转过头,正对上安格斯教授的目光。 “你在做什么?”安格斯坐在吧台前,笑着问他。 “ 是你啊!”寻聿明看见他便松了口气,放下棒球棒说:“我听见动静,还以为是坏人进来了。” 安格斯笑笑,指指身边的椅子,示意他过来坐:“我倒时差,睡不着。跟我聊聊?” “等一分钟。”寻聿明跑进一楼卫生间,放完水洗洗手,过去问:“你饿吗?我给你找点吃的。” 他和庄奕都不会做菜,平时工作也忙,没有闲情逸致逛超市。家里一向只有熟食和半熟食,偶尔也会买些简单易做的食材。寻聿明打开冰箱,发现里面唯有水果和吃剩的半盒春卷。 “不用忙,我不饿。”安格斯摇摇手里的杯子,“要是有酒,倒可以来一点。” 寻聿明闻言,拿出一盒生巧克力,又从庄奕的酒柜里翻出一瓶威士忌给他:“这个行吗?” 自从胃穿孔手术后,庄奕便不许他再喝酒,一时也找不到红酒藏在哪。安格斯接过酒瓶,对着落地窗外的月光看了看,“这酒不错,就喝它吧。” “我给你找个杯子。”寻聿明打开庄奕平时放杯子的厨柜,取出一只水晶玻璃杯,放了几块冰块进去,“没有柠檬了。” “纯的就好。”安格斯啜了一口,举杯问:“你不喝?” “戒了。”寻聿明摆摆手,敬谢不敏。 “那倒是稀奇。” 他以前天天不离酒,每晚都会现身在医院附近的各个酒吧里。美国有相当一部分人青睐亚裔,何况是他这样长相俊美、气质孤冷的亚裔,搭讪之人络绎不绝。 寻聿明却都一一婉拒,连半点机会都不给,无情得令人心冷。 “我前段时间动了个手术,不适合再喝酒了。”他端着杯子只喝温水,即便不为自己,只为庄奕也该克制。 “戒酒好,不过没了酒,人生还有什么乐趣呢。”安格斯笑笑,偏头问他:“听起来,庄奕对你很不错?我记得你以前说,这辈子也不会再和他和好了。” 寻聿明想起从前那个绝望而又坚定的自我,一瞬间甚至有些恍惚,仿佛隔着漫长的一个世纪,又像只是昨天发生的事。他低下头,抿抿嘴角,笑容在夜里更觉温柔,“未来永远超乎我们的想象。” 如果告诉八年前的他,他和庄奕会分道扬镳、形同陌路,他一定会觉得荒谬;而如果告诉一年前的他,他和庄奕会重修旧好、花开二度,他也绝不会信。 世事迁移,往往出乎人们的意料。 “庄奕……”安格斯喝口酒,胳膊搭在石英石台面上,表**言又止。 “老师有话还避讳我吗?” 安格斯看着他,道:“我不知道,寻,我没有立场说这些话。但是,我觉得庄奕并不适合你。” 寻聿明的笑容骤然僵在脸上,怔怔问:“为什么你要这么说?” 他和庄奕是世上最相配的两个人,在他眼里没有人比庄奕更好,安格斯作为他尊敬爱重的导师,怎么能当着他的面,质疑庄奕,质疑他们的感情。 “你别误会,他对你当然很好,我看得出来。”安格斯解释,“他也很优秀,无论是事业还是外貌,都与你很匹配。” “那为什么?”寻聿明握着杯子的手微微发抖,两只眼紧紧盯着他,似乎想在他身上看出什么答案。 “因为跟他在一起的你,不再是真正的那个你了。”安格斯喝口酒,笑说:“在他身边,你会被他所压制。实话说,自从回来后,你可有任何研究上的进展?” “从前的你冷静而专注,虽然有很多不足,但无论是做手术还是做研究,都一心一意、勤奋努力,有我帮你,你走得顺风顺水。现在呢?” 寻聿明很想反驳,他有一肚子的话可以反驳,只苦于自己嘴笨,平生最不擅长的便是运动和辩论。 “庄奕哪里都好,可就是太好了,反而掩盖了你自己的光芒。”安格斯淡淡道,“假如你的理想和野心仅止步于一次菲尔德奖,就像其他的获奖人一样,打算余生靠这个过一辈子,那也不算什么。但你是这样的人吗?你的追求呢?” “我不是!”寻聿明憋得满脸通红,浑身簌簌抖动,支支吾吾许久,只喊出一句:“你……你说得错!你错了!” 他“蹭”地站起身,只觉一阵头晕目眩,忙用单手捂着额头,站定道:“对不起,我……总之你是错的。”说毕,撑着扶手上了楼。 卧室门大开着,他方才下楼时没顾得上关,此刻跌跌撞撞冲进去,一把带上了门。“砰”的一声响,庄奕瞬间被惊醒,下意识去摸身边位置,竟没人。 眼睛还未睁开,身体已条件反射般坐起来,庄奕急着去找寻聿明,扭开灯,却见他站在门口,直勾勾盯着自己,“明明?你……怎么了?” 寻聿明一眨不眨地望着他,眼里似有无限矛盾与愧疚,安格斯的话在耳畔反反复复响起,他心里的委屈与疼惜如同种子破土而出,再也坚持不住,展臂扑了上去。 庄奕被他震得向后一仰,忙接住他问:“到底怎么了?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没有。”寻聿明紧紧搂着他,用尽全身力气,双臂箍得他透不过气,两只手不停抚摸他的脸颊,仿佛他下一秒就会化作轻烟散去,生怕来不及让彼此融入对方骨血。“不管别人怎么说,你在我心里就是最好的!你就是!” “好,我就是。”庄奕忍不住笑他:“你怎么回事,半夜三更不睡觉,就为了告诉我这个?” “对不起,我吵醒你了。”寻聿明情绪有所平复,双手却还是不肯动,固执地扒着他,“我睡不着,你别走,我不想让你离开我半步。” 庄奕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告白弄得晕头转向,抱起人放到床上,搂着他保证:“我哪儿也不去。” 他能去哪,世上唯一属于他的地方,就是寻聿明身旁。 “你抱着我。”寻聿明紧张兮兮地要求,直接拽着他胳膊往自己身上扳。 “我这不是抱着呢?” “不够用力!” 庄奕拿他没办法,只好用力收紧怀抱,沉沉笑声在他耳边化开:“再近就是负距离了。” “我要负距离。”寻聿明被他一句话提醒,立刻鼓噪起来,“快点,求你了。” “你到底怎么了?”庄奕越发觉得不对劲,他实在反常,“跟我说实话,不然我松手了。” “别……”寻聿明心里慌乱不堪,只觉得自己四面八方透着风,全身都冷飕飕的,只有庄奕的怀抱才能给予他一点救命的安全感。“我不要了,你别松手。” 庄奕回身打开灯,摸摸杯子还是温热的,端过来给他:“乖,自己抱着喝。”将牛奶塞到他手里,仍旧用臂弯裹着他。 寻聿明心里害怕,刚好可以喝一点甜甜的牛奶,也有安神助眠的效果。 那杯口比他的脸还大,他双手捧着杯底“咕嘟咕嘟”喝干净,唇边挂着半圈奶渍,道:“喝完了。” “那现在跟我说说,到底怎么了?”庄奕放回杯子,顺手抽张纸,给他擦擦嘴巴。 “真没什么。”寻聿明脸颊贴着他胸膛,双手圈着他的腰说,“我们特别配,我……我是最棒的!” 庄奕之前总是对他说,你是最棒的,有时用英语,有时用汉语。这句话刻上他心头,刻进他脑海,即使有一天他变成薛珈言那样,也绝不会忘。 “你当然是。”庄奕捏捏他脸颊,笑得无不宠爱,“但是怎么忽然说这个?” 难道他夜半三更突然醒来,对自己的人生产生了质疑? 寻聿明不止对人生产生质疑,他对自己的一切都在质疑的边缘,意志犹如立在山崖边的独脚人,摇摇欲坠,岌岌可危。他的能力,他的事业,他的爱情,他的眼光,他的一切,是否都是错误? 他需要一句鼓励,他必须反反复复地对自己说,“你是最棒的!” 庄奕轻轻拍着他,不疾不徐地哄他说实话,心里却也隐隐地怀疑。 方才他在门口站着,之前还有一声门响,可见他刚从外面进来。对面那间是他之前住的卧室,如今已经闲置,没有过去的动机,所以他定是下过楼。 楼下什么都没有,除了安格斯。 “老师跟你说什么了?”庄奕柔声问。“告诉我,我不生气。” 自然没说什么好话,否则怎能引得他这样恐慌崩溃。 寻聿明错愕地看着他,“你怎么知道……?” 果然是他,庄奕气不打一处来,压抑着心中怒火,笑问:“你们谈了什么?告诉我,好不好?” “没、没有什么。”寻聿明怕他知道生气,也怕他对老师产生不可逆的坏印象,因此三缄其口,只盼着明天能组织好语言,与老师好好解释清楚。 庄奕并不是他的枷锁,相反的,他只有在庄奕身边,才感受到温暖与自由。庄奕是他的太阳,是他的宇宙,他沐浴阳光而生,翱翔寰宇而活,二者缺一不可。 “我刚才做噩梦了。”寻聿明心虚地垂着眼,催他关灯,“睡觉吧,没事了。” 知道他在扯谎,庄奕也不揭穿,伸手关上灯,重新搂住他道:“难受告诉我,起夜也叫醒我,知道吗?” 寻聿明答应一声,埋进被窝,抱着他合上了眼睛。 庄奕却是半宿未眠,暗暗度量他方才的表现,揣测安格斯可能同他说过什么,直到凌晨才小憩片刻。 早上起来时,寻聿明见他还睡着,知道他昨晚心绪重必然休息不好,便也不叫醒他,自己去卫生间洗漱完,径自下楼去做早餐。 安格斯这会儿才刚刚睡下,寻聿明也没叫他,只是多给他做了一份早餐留在厨房岛台上,另外用英文给他写了张字条: “抱歉老师,昨晚我失态了。 但你实在不该那样说,庄奕是我的一切,不管怎样,我都不会再放弃他。 这里是他的家,他对我很好,几乎是有求必应,所以才会帮我招待你。我知道你是为我考虑,但如果你执意那样想,我认为自己没有资格再留你住下去了。 我帮你在海湾酒店订了一间房,你可以暂时与威尔同住,如果你愿意的话。” 他将纸条反过来放在桌上,又将早餐端上桌,然后去楼上叫庄奕起床。后者已经冲过澡出来,正在衣帽间里换衬衫。 寻聿明过去帮他扣上纽扣,扽扽平直的肩线,给他一个欣赏的笑容:“你真英俊。” “谢谢。”庄奕一笑,抖开西装穿上,抬着胳膊给自己扣蓝宝石袖扣。 他一年四季都是西装革履上班,私下的着装风格同样商务,衣服颜色一概是黑白灰蓝棕,区别只是色温与饱和度,从前上学时他还常穿T恤,现在也很少了。 寻聿明拉开手边的原木色抽屉,选出一条蓝白相间的斜纹领带,边系边说:“我做好早餐了,下楼吃吧。” “你老师起了吗?”庄奕顺势揽住他,薄唇擦过鬓角,轻轻一吻。 “还没有。”寻聿明走下楼,给他拉开座椅,“他昨晚跟我说,想去酒店住,我同意了。” 庄奕顿了顿,坐到餐桌边,拿起调羹问:“你舍得吗?” “舍得。”寻聿明点点头,“酒店也不远。” 事情演变成这样,是他没想到也不愿想的,让老师远离庄奕,既是气愤,也是维持和睦的唯一办法。改变安格斯的偏见,绝非一日之功,他只能循序渐进,慢慢用行动证明孰对孰错。 庄奕舀了一勺粥,踌躇片刻,道:“其实,我有件事一直没告诉你。” “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亲亲你们。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橙橙橙橙、一片空白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七个空格 9瓶;第五百里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0章 爱是肯定 庄奕微一犹豫,拿不准要不要告诉他自己调查到的事情, 想让他早点醒悟, 又怕打击太大他听到受不了, 只好小心试探:“如果我告诉你, 你亲近的人做了对不起你的事, 你会……怎么样?” 当然会难过,但究竟难过到何种程度,他不确定。 “那要看什么事情。”寻聿明吃着小肉包,端起碗来喝了一口小米粥,“而且,也得看多亲近的人。” “非常亲近。”庄奕小心翼翼地掩饰着目的,“我的意思是说,假如是外公, 或者我,又或者安格斯教授, 做了比如……” 他想找一件同等严重的事对比, 居然找不出。 “类似剥夺了你的菲尔德奖那么严重的事。”庄奕手里那块烤面包捏得紧实变形,一如他此刻的心。 “嗯……首先,”寻聿明认认真真思考着他的问题,“你列举得不对。外公和你还有老师, 你们对我而言, 意义是不同的。” “不论是谁,我肯定都会难受。但如果是外公,我无话可说, 只能认了。如果是老师,我也不知道,一定会很生气很生气。” “如果是你,”寻聿明抬头看他一眼,“我……” “怎样?”庄奕忽然很想知道答案,与此相比,其他倒是次要的,“是我会怎样?” “是你的话,”寻聿明笑笑,“我就和你分手,再也不理你了。” 不得不说,还是略有失望,在他心里,自己始终比不上外公。不知不觉间,庄奕发现自己竟然陷入了恋爱少女的心理,纠结于那个“母亲和女友先救谁”的悖论。 他垂着头,什么也没有说,只是默默喝粥。 寻聿明端着粥肩膀颤颤巍巍地抖起来,笑声从碗里传出,带着点空洞的共鸣,“你是不是傻瓜?” 还总说自己傻,他才是最傻的那个。 “我怎们可能跟你分手呢?”能让他放弃庄奕的条件只有一个,便是他们在一起对庄奕有害。他已经历过一次,不会重蹈覆辙:“你可以对我坏,我不介意。” 深情的人只能故作潇洒。 当他如此恋慕一个人,纵然被伤害也定难轻易抽身,就像当初被分手的庄奕,八年岁月漫长如斯,还不是一晃神的功夫便已蹉跎。 理智上谁都知道应该怎样做,可爱情本就是不理智,谁又能完全不拖泥带水,潇洒来去。 “即使我抢走了你的菲尔德奖?”庄奕没想到寻聿明会这样说,他心里压抑不住窃喜,面上却只微微笑着。 “嗯,但我知道你不会的。”爱情是把最脆弱的地方暴露给对方,是将伤害自己的武器亲自交到对方手里,却又相信他永远不会这样做。 说不感动是假的,庄奕喉结滚了滚,用英语道:“ My privilege. ” “真心话时间结束。”寻聿明端走空碗,又回来催促:“快走吧,该大冒险了。” 被威胁的每一天,未知之处都布满荆棘,的确是大冒险。 庄奕擦擦嘴,洗过手,载他去上班。寻聿明今天门诊,他们停下车先去实验室看了看,蘑菇头和周吴郑王正守着3D打印机聊天。 看见他们来,小周嗦着棒棒糖笑说:“寻老师,听说你那天和庄医生在卫生间就……哈哈哈哈!” “……”寻聿明脸一板,讪讪问:“你听谁说的?” “陈霖霖。” 蘑菇头打开手机给他看群消息,自从庄奕将老舅拉进群之后,他们都不敢再肆无忌惮乱说,岑寂嫌气氛太闷,又新建一个聊天群,除了其他五个人又加进去一个陈霖霖。 寻聿明以公谋私,威逼蘑菇头将他也拉进去,一面往门诊楼走,一面看里面的消息,尺度之大令人咋舌,果然领导不在便开始撒欢儿。 晚上下班后,他再度打开群消息,里面已刷了几百条。 …… 岑寂:「重要通知:即日起,实验室所有成员帮助寻老师追求庄医生,大家群策群力,务必早日完成任务!P.S. 成功之日,就是发奖金之时。」 蘑菇头:「多少奖金?」 小周:「不给钱我也干,@寻聿明老师,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 岑寂:「个别人员不要在群里借机拍马屁。」 小吴:「臣附议。」 小郑:「附议+1」 小王:「附议+10086」 蘑菇头:「寻老师为什么要追求庄医生,他们不都在卫生间里酱酱酿酿了吗?中午那点时间都忍不住,不是热恋谁信?」 小周:「火包友罢了。」 陈霖霖:「我看事情没那么简单,今天咨询室来了个傻大个,长得虽然没我帅,但比庄老师还是差不多的。」 蘑菇头:「个别人请注意脸皮厚度。」 岑寂:「他从哪儿冒出来的?」 蘑菇头:「发红包没他,一聊八卦他冲在最前面,绝对是陈院长亲生的。」 周吴郑王:「+1」 陈霖霖:「别打岔,我跟你们说,这个人绝对不简单!」 岑寂:「那是师公的助理,帮师公跑腿儿的。」 陈霖霖:「啊???你是说寻大夫的老师也在追他?这……也太老了点吧,那啥功能还行吗?」 蘑菇头:「快来实验室,帮你洗洗脑子。」 周吴郑王:「臣等附议!!!」 寻聿明:「都不许调侃我老师。」 老师始终是老师,尽管他昨晚让人失望,但也无法磨灭他过去的种种好处,以及在自己心里的地位。 安格斯中午起床看到他的那张字条,下午便搬出了庄奕家,现正和威尔住在海湾酒店。 寻聿明睡前给他打电话,请他明天去医院参观自己的实验室,他欣然允诺,语气态度一如往常,仿佛昨晚那个小小插曲并未发生过。 次日早晨,安格斯九点准时到。寻聿明没他那么好的风度,眼下让他自己面对安格斯,气氛定会尴尬,所以他将岑寂等六个都叫到了实验室,有人在他才能笑得出来。 安格斯心情很不错的样子,两只凹陷的眼看上去有些干瘪,眼白也略显浑浊,目光却炯炯有神。 他听过寻聿明的想法,又看了看他们打印出的支架,说:“基因编辑和干细胞研究,势必是未来医学发展的方向。但目前应用在人身上还是过于先进,难在短时间内有进展,比如诱导后的细胞移植进人体,会产生什么效果还不明确。” 他指出的问题一针见血,正是寻聿明一直以来的顾虑,诱导多能干细胞实际上等于是通过人工手段,使细胞分化成我们需要的类别,比如神经细胞。 这一切都是在体外进行的,可操控的,一旦将分化好的神经元移植进人体中,它是否会继续分化,再分化会变成什么,无人知晓。 日本曾有人以此技术治疗过眼病,但神经尤其是脑神经,要复杂得多。 安格斯拍拍寻聿明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我知道你想再次得奖,想证明自己,但这样做太急功近利。你从上学时就是这样,野心与能力首先要匹配,否则你会摔得很疼。希望你能踏踏实实做一些研究,而不是这样,去挑战本不属于你能力范围内的事。” 寻聿明脸上的笑容渐渐淡去,他垂下头,没有做声。或许老师说得对,或许他真不该做这项研究,这只是他的一个妄念,一个对庄奕的补偿。 “我见过不少天才,寻。”安格斯道,“他们有很多远超过你,但却都比你脚踏实地。你在这一行里浸润久了,见过真正的天才,才会发觉自己的平庸。让一个人接受自己平庸是很难的,但它决定了你能否走得长远。” “是吗?”寻聿明看着他,眼睛里饱含光彩,那是梦想破碎前最后的一点希冀,“我真的错了?” “没关系。”安格斯给他一个仁慈的拥抱,“上帝是眷顾你的,他已经赐予你一个菲尔德奖,不是吗?要知道,很多人终其一生也得不了奖,你只凭运气便得到了。还有什么不开心的呢?” 寻聿明不喜欢“运气”两个字,他这一生从未运气过,就连庄奕都是他通过努力才匹配到的缘分,而唯一的一次就是顺位获奖。于是后半生,都被烙上了运气的标签。 “可我开心不起来。”他低垂着眉目,像一丛枯萎的玫瑰,卷起美丽的叶片。 此时此刻真想庄奕在身边,想靠一靠他的肩膀,想听他说自己是最棒的,可老师总能用三言两语,将他从美梦中浇醒,使他不得不面对残酷的现实:“可能我真是个幸运的废物吧。” 岑寂再也听不下去,收回贴在门缝上的耳朵,给庄奕去了一通电话。 傍晚下班,寻聿明送走安格斯,耷拉着脑袋从病房楼里出来,呆呆站在初冬刺骨的寒风中,一时不知何去何从。 庄奕远远看见他,揿灭手中抽了一半的烟蒂,走过去问:“发什么愣呢?” “嗯?”寻聿明从沉思中惊醒,抬头看他,“没、没什么,我有点饿了。” “走吧,带你吃好吃的。”庄奕牵起他的手,将他拉到车前,打开副驾驶,示意他坐进去。 寻聿明系好安全带,恹恹问:“我们回家吗?” “不回。”庄奕发动车子,向市中心的三门町开去,“家里没吃的了,我们去买点东西,顺便吃饭。” “可是我不想走路。”寻聿明有点累,分明今天不算忙,比起平时十几个小时的大手术,他下午只是坐在实验室里和老师说话而已,却觉得身心俱疲,灵魂深处透着倦怠。 “也好。”庄奕笑了笑:“不想走我背你。” 即便他背着寻聿明招摇过市,肯定也不会引起骚动,小耳朵长得实在太少相,看起来就像个刚入学的大一新生,说是他小弟弟也有人信。 他将车开到地下停车场,搂着寻聿明肩膀去搭电梯。庄奕想先去超市,寻聿明不同意:“先去吃饭吧,吃饱了再买东西。” 那是外公从小传授给他的生活小智慧,人在饥饿状态下容易不理智,填饱肚子再买东西——尤其是食物,能节省不少钱。 “那好。”庄奕本意是想让他出来散散心,也没带他去高档餐厅,随便拣了一家烤鱼店进去。 寻聿明脱掉外套搭在膝上,以手支颐,怔怔地出神。庄奕给他倒杯大麦茶,等服务员端上菜来,将鱼腹中央的一块肉挑给他,温声问:“不是饿了吗?” “有刺。”寻聿明拿起筷子,扒扒鱼肉,“我给你挑。” “你管好自己就好。”他整个人蔫蔫的,像朵开败的花,仍记得要讨好自己。庄奕帮他挑走鱼肉里细小的骨刺,沾上锅底汤汁夹进他碗里。“慢些吃,喝点水。” 寻聿明饿归饿,食欲却不振,吃了小半碗饭、几块鱼,便食不知味咽不动了。 庄奕结完账,与他去地下超市采购,从生活用品到零食生鲜,拎着三只特大塑料袋出来,看见门口一处卖糖葫芦的柜台,问他:“吃不吃?” 寻聿明顺着他视线看去,想了想,点点头:“吃。” “去挑。”庄奕给他手机,让他自己去扫码付款。 寻聿明买了一串去核山楂和一串冰糖草莓,自己吃一颗,喂庄奕吃一颗。庄奕敬谢不敏:“我不吃。” “吃嘛。”寻聿明眨着水汪汪的眼睛望着他,整晚愁云密布的脸上终于露出点笑容。 庄奕叹了口气,张嘴吃了一颗,“拿你没办法。” 寻聿明笑笑,帮他拎只袋子,并肩去取车。二人开出地下车库,停在栏杆后付钱时,寻聿明突然指着天空大喊:“哥哥,你看! “什么?”庄奕收起手机抬起头,只见黑沉沉的夜幕中,倏然一道流光划过,竟是流星。“快许愿耳朵!” 寻聿明一愣,忙双手合十,暗暗祝祷,希望外公病情稳定、希望庄奕工作顺利早日接受他、希望自己的事业……算了,希望工作顺利。 他张开眼,笑得像个吃到糖的孩子:“好幸运。” “幸运总是眷顾好孩子。”庄奕揉揉他脑袋,开车驶进夜霭,“但是你知道吗?幸运不是凭空来的,只有努力的人,才配得上它。” 寻聿明闻言,垂头道:“为什么跟我说这些?” “因为我不能让你被洗脑。”庄奕停在红灯前,目光深深望向他:“我已经让律师向安格斯提起了诉讼,希望你谅解。” “你……”寻聿明茫然问,“什么?” “明明,这世上真正爱你的人,永远不会否定你的价值。”庄奕握住他的手,一字字道:“你是最棒的!” 作者有话要说:爱情是将伤害自己的武器交给对方那句话,写出来忽然觉得很熟悉,可能我以前写过或者从哪见过,也可能没有,但我记不清了,大家知道请补充,我会注明出处或者删除。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Heimdallr 8瓶;我的猫在想你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1章 揭秘(一) “我是最棒的……吗?” 寻聿明怔怔看着他,口中无意识地重复。 “你是。”前方红灯倒计时, 庄奕松开他的手, 挂档向前开去, “不用质疑自己, 顺位得奖又怎样?你始终是排名第二的候选人, 提名即肯定。” “再说,”他笑问:“有谁像你这样年轻,就有这样成就的?” 贬低别人只需一句话,追赶别人却需经年累月的努力,承认自己不如人,比承认自己平庸更痛苦,所以人们落在下风的第一反应,便是通过贬低优越者获取心理平衡。 寻聿明是顺位获奖不假, 且不说医学成就孰高孰低本就难以估量,即便他真的逊色第一名一筹, 他依然是评委小组投票选出的第二名。 世界第二与世界第一之间, 差着无数鲜花、赞誉及掌声,但实力上又有几分区别呢? “你要远离那些给你泼冷水的人。”庄奕道,“善意的提醒与刻意的精神压制,完全是两回事。” 庄奕与老师的说法完全相反, 一个是自己此生挚爱, 一个是自己的恩师贵人,他们的话听起来都格外有理,可谁是谁非又该如何判断?寻聿明迷惑了。 汽车开到家, 庄奕去厨房归置杂物。寻聿明茫茫然跟着他,听他道:“我想给你做个心理咨询,你愿意吗?” 他打开抽油烟机,颠颠桌上的烟盒抖出一支烟,眼神询问他可不可以。寻聿明坐在吧台边,点点头,“以后不用问我,随便你。” “我喜欢征求你的同意。”庄奕巴不得他对自己管头管脚,从金钱到习惯甚至穿衣吃饭,事无巨细一一上心,像个真正的伴侣那样。 妻管严的乐趣哪里买去,有人疼有人爱才会被管束,孤家寡人又有谁愿意管。两个人相互尊重,便不存在畏惧,只有理解与包容。唯有现实自尊过低的人,才会从爱人身上找一点可怜的优越感,他不会。 “你可真奇怪。”谁不爱自由呢? 寻聿明捧着脸,叹了口气,“你说向老师提起诉讼,是什么意思?” 老师只是说了几句不入耳的评价,他难过虽难过,却也不至于为此对簿公堂,岂非恩将仇报,小题大做。 庄奕吐出一口烟,揿灭烟蒂,起身向门廊深处走去,“跟我来。” 寻聿明缓步跟上,这间书房他不经常进来,上次做心理评估的经验不太愉快,他心里有阴影,看见那张宽大的写字台,和那两把面对着的沙发椅,便忍不住紧张害怕。 庄奕指指沙发,示意他坐,又去隔壁抱来橘子,放到他怀里搂着,“放松点。” 他无比温柔地笑了笑,寻聿明咽咽喉咙,看着他:“现在就做吗?” “很快。”庄奕从书柜里取出一本笔记,里面是这些年寻聿明的经历汇总,以及陈霖霖自给他做咨询以来发现的问题。 庄奕初学心理学时,曾有分析真人的课后实践活动,他以寻聿明为对象,写了无数篇分析诊断。 当时他们分道扬镳,彼此都没有对方的联系方式,也根本不可能再见面,庄奕只能通过寻聿明的学术动态,道听途说获取他的消息,研究起来困难重重。 后来寻聿明回国,他们重逢,庄奕以公谋私让陈霖霖给他做咨询。作为咨询室的负责人,他也有了接触寻聿明案例的机会,再分析起来便容易许多。 他将写满字的笔记本摊在桌上,坐到沙发对面,微笑说:“也不是第一次做咨询,怎么紧张成这样?” 寻聿明目光躲躲闪闪,浑身忍不住打颤,腿上趴着的橘子都被他颠得呼噜起来。他伸手端起茶几上的水杯,却筛糠似的洒了自己满身水。橘子抖抖毛发,“喵”一声跳下地躲雨。 “那怎么能一样。”跟陈霖霖聊天,困难在于尴尬,在于回忆过去时犹如揭开伤疤的痛苦。 但面对庄奕,敞开心扉,他实在忍不住紧张,“你……口下留情。” “我又不是要骂你。”庄奕一笑,摇头说:“你把心理咨询妖魔化了,我们只是聊聊天。” “我才不信。”如果只是聊聊天,怎么海湾湾当初会在这间屋里被他说得嚎啕大哭,他都听说了,海湾叫他魔鬼是有原因的。 “耳听为虚,体验为实。”庄奕双腿交叠,开始切入正题,“你先回答我一个问题,你和安格斯怎么认识的?” 寻聿明正襟危坐,老老实实说:“在那次数学建模大赛上,他是评委之一,看了我的论文他很喜欢,就留意我了。” “我博二那年,也就是你回斯坦福的那年,有一个去哈佛大学交换的机会,他当时是神经研究团队的负责人之一。” 当初庄奕煞费苦心,拼命补课,只想重回斯坦福,再与他在同一所学校里生活。而寻聿明失去专利,受尽排挤,也不过是想让庄奕回来,时时能偷看他一眼。 可惜造化弄人,偏偏他回来的那年,正是自己离开的时候。一个在波士顿,一个在加州,又是两地分隔。 早知如此,庄奕倒后悔不该回来,达特茅斯距离哈佛极近,好过东西海岸各自天涯。 再后来寻聿明实习结束,去了明尼苏达州,而庄奕留在纽约两年,由于外婆年事已高想念小女儿,他便随父母一起回了国。 他并未动过寻找寻聿明的念头,但当时坐在回国的飞机上,还是忍不住想给他发一封邮件。 写了又删,删了又写,最后从两页字删减到只有一行:「嗨,还好吗?也没什么事,想跟你说,我回国了。再见。」 收到邮件那天是个周末,外面碧空如洗,挂着雨后彩虹。 寻聿明刚下夜班,拖着快散架的身体回到自己的二手小蓝鸟里,打开手机邮箱,怔忡三秒,眼泪“刷”一下淌了下来。 没想到时隔多年,还能再收到他的消息,没想到再收到他的消息,却是彻彻底底的告别。 他将那封信翻来覆去看了无数遍,手指摩挲过屏幕,带着小心翼翼的呵护,却没有回复。 往事不堪回首,寻聿明鼻子一酸,忙岔开话题:“老师是个很好的人,他常年捐助贫困学生,还帮社区大学免费做讲座,希望鼓励更多的人加入医疗事业。对我这种新人,还是亚裔,他也从不排挤,给我很多机会。” “他对家庭非常好,那时我自己住没有亲人,他就带我回家过圣诞。他们家里人都很热情好客,安格斯太太还特地上网学习怎么做中国菜,包芝士馅的饺子给我吃,就是特别难吃……” 想起从前,他脸上不觉挂着笑,“他是好先生,好邻居,每天准时下班,周末陪孩子野餐,什么家庭活动都不会因为工作落下。他有两儿一女,大儿子自己做生意,小儿子在乔治城上大学,女儿成绩也好。” 这样完美的一个人,就如同他的名字——是爱神,是天使,是上帝赐予人间的礼物。 庄奕仿佛根本没有听见他的话,低声道:“太完美的东西,往往是幻像。人性何其复杂,一念之差,好人也能十恶不赦。” “你是不是对他有偏见?” “一味认为别人好,其实也是偏见。” 寻聿明眉心微蹙,他以前对安格斯的话深信不疑,对他本人也尊敬至极,但这次回国后再见他,却生出些异样的情绪。 他不愿意向庄奕承认,否定安格斯等于否定从前的那个自己。他也怕庄奕会更讨厌老师,让他夹在中间左右为难。 但从那天夜里安格斯对庄奕和他们感情的评价,到今天实验室里他对自己以及自己研究的不认可,寻聿明总觉得怪怪的。 熟悉的那个老师忽然变得如此陌生,这种感觉就像吃到一颗坏掉的花生,味道冲得他压不下去。 “你可以说说,安格斯具体给了你哪些照顾吗?除了生活,只谈工作。”庄奕做咨询时,习惯性地稍稍歪着头,脸上没什么表情,语气也不温不火清清淡淡,完全置身事外的客观态度,只有那对目光锐利得吓人,仿佛能一眼看到人心里去。 “他……”寻聿明回忆过去,发现自己竟找不出什么有力的论点,“他把我介绍到霍普金斯实习。” 当时他申请了霍普金斯的实习项目,但名额有限佼佼者众多,竞争太过激烈,他心里没有把握。安格斯得知后,联系了在医院的朋友,帮他争取到一个机会。 庄奕点点头,接着问:“你觉得没有他,你进得去吗?” “我不知道。”寻聿明不敢确定,“你的意思是,我本来就入选了,老师的电话只是顺水推舟,没有作用的?” 他总站在恶意的立场上揣测老师。 “我没这么说。”庄奕嘴角微弯,“但你为什么会这样想呢?” “我……”寻聿明被他问住,“你那么问,我猜的啊。” “为什么会这样猜呢?”庄奕不依不饶,这个揣测的确存在恶意,但也是寻聿明自己的恶意,他只是问了一个没有感**彩的问题。 寻聿明神色渐渐苦恼,他有些生气,这股无名火无处可发,只能扁嘴道:“我不知道!” “好。”庄奕又笑笑,带着点纵容的意味,“除了介绍你去实习,还有别的吗?” “当然有。”寻聿明语气不善,冷冷道:“老师带我去梅奥上班,带我加入他的实验室,帮我拉资金……太多了。” “你实习期结束,除了去梅奥,还有别的选择吗?”庄奕逐一发问,“你的研究成果,实验室能分成吗?投资人投的是实验室,还是你本人?” 寻聿明不是傻子,岂能听不出这些问题背后的意思,“老师不会利用我的,你想错了。”他固执地选择相信,难道这六年毫无保留的信任,都只是个错误? 不能。 他不能接受,也接受不了。 “我什么都没想。”庄奕语气轻松如常,“你觉得我在想什么?” “你能不能不要总问我这些?”寻聿明怒从心头起,再也控制不住,起身道:“你……你就是想说,不去梅奥我也能去别的地方,老师让我……让我加入实验室图的是、是利益,所谓的投资也是笑话,是吗?我是个傻子,我被骗了,是不是?” “是不是?!”庄奕的表情他看不清,眼里雾气氤氲,凉凉的液体顺着脸颊滑落,波涛汹涌过后,他心里一片荒凉。 心理咨询中,咨询者爱上或者恨上治疗师都是很常见也很容易的事。庄奕的风格一向如此,不破不立,对于没有自毁倾向的病人,他习惯用话术让对方直面内心,然后才能顺利开展治疗。 可今天面对寻聿明,看着他逐渐崩溃的样子,他动摇了。行业准则的设立的确有道理,庄奕甚至微微后悔,他不该给亲近人做咨询。 此刻他安慰寻聿明会打断咨询进度,不安慰又不忍心,踌躇为难,终于还是将他抱进了怀里:“别哭了明明,是我不好,我乱说的。” “你才不是!”寻聿明从小到大,经历再大的打击都不曾掉泪,偏偏庄奕是自己的克星,一遇见他就忍不住哭哭啼啼,“老师不会那么对我的。” 庄奕舍不得他难受,更舍不得再骗他,本想诱导他自己领悟的事,现下也顾不得了:“明明,从安格斯的行为看,他有一点人格障碍。” 据他判断,安格斯应当很喜欢沉浸在“自己是圣人”的想象中。他对寻聿明好,提携照顾,关爱有加,很多时候其实是为了满足自己的想象。 当他发现寻聿明足够优秀,不需要他的帮助时,他就会编造一些事来哄骗他,让他对自己感激涕零,同时又贬损他、否定他,让寻聿明觉得自己一无是处,没有他活不成。 他聪明,有很强的嫉妒心。他习惯了培养接班人,然而一旦接班人的水平超过他,甚至让他望尘莫及时,他便会精神压制对方,使自己保持在至高无上的位置。 庄奕前几天不满安格斯给寻聿明介绍一米八五,托人调查过他,发现他曾两度获得菲尔德奖提名,却从未得奖。 而寻聿明作为他的学生,年纪轻轻就做到了他终其一生做不到的事,心理如何平衡。 安格斯有很强的洞察力,他能轻易发现一个人的弱点,或者一个问题的短板,然后用他的发现说一些看似无法辩驳的理由,用以打压寻聿明,让他产生强烈的自我怀疑。 “明明。”衬衫被眼泪打湿一块,庄奕轻轻拍着怀里人,柔声问:“你是信我,还是信他?” 作者有话要说:欢迎新宝宝。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莲莲莲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卖报的小行家 3个;35736526、30750791、我的猫在想你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淮水不逝、初染 10瓶;35736526 5瓶;一公羽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2章 揭秘(二) “我信你。” 寻聿明的眼泪顺着睫毛怔怔而落,脸上却没什么表情, 他倚着庄奕肩膀, 眼神直勾勾盯着虚空中的某一点, 精神看上去有些恍惚。 “信我就好。”庄奕给他擦擦脸, 眼睛却像两汪清泉涌之不尽, 立刻又落下水痕,“一切都有我,别难过了。” 怎能不难过。 安格斯是他视若亲人的存在,他一向孤僻不易与,从小父母不疼爹妈不爱,生命中的过客来来往往最终留下者寥寥,在没有庄奕、远离外公的那些年,导师就是他全部的温暖来源。 明尼苏达州的冰天雪地没有冻透他, 神经学艰深复杂的问题没有难倒他,安格斯的冷言冷语却让他备受折磨。 他用尽全力, 越挫越勇, 不分白天黑夜地泡在实验室,只想做出一点成果,换取一点肯定。他要的不多,只消一句夸奖, 便能让他兴奋得彻夜失眠。 可是没有。 安格斯几乎不曾肯定过他, 唯有在他去菲尔德领奖前,送过他一套手工西装。寻聿明欣喜若狂,甚至比获奖还觉高兴。 他穿着那身蓝西装, 像只开屏的孔雀,无比自豪地走上颁奖台,对着全球观众感谢送给他衣服、给予他支持的导师——安格斯教授。 “在我最消沉的时候,在我人生最失意的时刻,是你一直给予我帮助,使我走到现在。”言犹在耳,背后的真相却是一地鸡毛,他突然觉得自己很可笑。 寻聿明每晚借酒浇愁,靠着半醉半醒之间生出的那一点幻象维持生命力,梦里的庄奕就像现在这样,搂着他的肩膀,在他耳边低低安慰,一切都会好的,小耳朵,哥哥陪着你。 庄奕抚摸着他微微卷曲的头发,动作爱怜轻柔,疼惜溢满指尖,“你很坚强,明明。” 这样日复一日地被打击、被否定,感情亲情纷纷受挫,一面沉浸在失恋中难以自拔,一面抱着对庄奕莫大的愧疚,一面又要承受外公的发病,自己的生命也随时可能戛然而止。凡此种种,换作普通人,遇到一样都会痛不欲生。 但是他没有,他坚强得像个战士,永远不知道“认输”两个字怎么写。越是高压的环境,反而越激发出他的潜力,使他一举斩获大奖。 “你是我见过,最坚强、最勇敢的人。”即使明知自己携带遗传病基因,注定没有未来,他依旧没有放弃,认认真真做好每一天的事。也只有如此,才换来今天的柳暗花明。 庄奕捧起他精致的脸,望进他漆黑忧郁的眼里:“安格斯是折磨你的人,不是外公,明白吗?” 寻聿明心中一动,目光中闪过一丝惊慌,仿佛被他彻彻底底打开看个精光。那些连自己都不曾察觉的幽微情绪,却被他一语道破。 “我……我没有。”他急着反驳,就像不挂一丝暴露于人前的人急于穿衣服。 “没关系的。”庄奕唇角带笑,耐心地告诉他:“你独在异乡,距离外公那么远,压力那么大,难免会寻找情感寄托。” “以前有我陪着你还好,后来你身边只有一个和外公年纪相仿的安格斯,你把他当作外公的投影,是很正常的。可你要明白,他不是真的外公,他只是……” 庄奕想了想,道:“你的一个劫难。” 安格斯并非对他全然的坏,实际上在生活中他处处照顾寻聿明,帮他在明尼苏达落脚,给他家庭的温暖,这才使他对安格斯深信不疑,产生强烈的精神依赖。 但凡寻聿明是个家庭幸福、身心健康的孩子,哪怕他曾享受过一天父母的关爱,也不会被这些乱花渐欲迷人眼的温暖所惑。 又或者他身边如果有一个亲近的人陪伴,是庄奕也好,是外公也罢,他都不会轻易被安格斯所压制。 可惜他都没有。 太渴望一样东西,往往会被这样东西所诅咒。他那样渴望爱,缺少爱,一旦遇见一个肯给他一点点看似爱的东西,便上瘾成魔再难放手了。 庄奕真是后悔,当初说什么也不该同意和他分手,不该让他遭受这一切,他的心理问题之所以如此严重,和他过往的经历密切相关。 “你能活到现在,不是他手下留情,是你命大。”庄奕语气忿忿,带着显而易见的怒意,两道俊逸的眉毛紧紧蹙在一起,“你还没崩溃,也不是你幸运,而是他。” 若是寻聿明崩溃轻生,安格斯又岂能逍遥自在到如今,“就算这事儿法律管不了,我也不会善罢甘休。明天晚上,你跟我去见王昆仑,我跟他谈起诉的事。” “你要因为这个起诉老……安格斯吗?”寻聿明仰起头看着他,“这没用的。” 精神折磨无法作为审判依据,他即便告也赢不了,还有可能被对方反诉诽谤。 “当然不是以这个为理由。”庄奕拉着他站起身,带他走出书房,回到二楼卧室。“我告诉你一件事,你别激动。” 他将寻聿明按坐在床上,一粒粒给他解开衬衫扣子,帮他换上柔软的小熊睡衣,“王昆仑找了个美国那边的律师,他们去调查了那家给你做基因筛查的A.N.G.实验室。” “他发现了什么?”寻聿明隐隐猜到什么。 “A.N.G. 是三个缩写。”庄奕观察着他的神色,小心翼翼说:“A 代表Angus,N 代表 North,G 代表 Gene,其实后面还应该有个 L,代表Lab,连在一起就是’安格斯与诺斯基因实验室‘。” “你是说……”寻聿明腾一下站起身,耳边嗡嗡响,声音出口不由颤抖:“那家实验室是老……安格斯的?” 他摇摇欲坠站在床边,满眼的震惊和不可置信,庄奕怕他情绪过激受不了,扶着他说:“不是他的。” “真的?”寻聿明顿时松了一口气,却不敢完全相信他这句话。 “是真的。”庄奕顿了顿,“但他儿子凯文·安格斯是控股人之一,A就是指他。” 这个消息无异于一道惊雷,寻聿明脑中浑浑噩噩,血压急剧飙升,眼前事物逐渐开始重影,晃悠两下,跌坐在床上,“怎么会这样……” “我不知道这件事安格斯知不知情,但他的天使实验室也持有A.N.G. 的股份,他作为法人难辞其咎。”事情已说到这个份上,庄奕干脆和盘托出。 “何况他在出事后没有及时补救,口口声声说给你问行业监督协会的意见,却没有下文,这是故意包庇。我已经让律师搜集证据,准备起诉他了。” “……是他。”寻聿明仿佛没有听见他的话,低着头喃喃自语,“居然是他。” “别想了明明。”庄奕怕的就是他这样,不敢告诉他,又不忍心瞒着他,当真进退两难。“这是好事啊,如果你不看清他的真面目,还要被他欺骗多久?错误报告与他有关也是好事,至少我们在法理上有找他对峙的理由了,是不是?” 寻聿明仰起脸,与半蹲着的他目光齐平,点了点头:“是,你说得对。” 他下巴微一抽搐,表情险些绷不住,似乎又要落泪,却生生忍了回去,“我不会再为他哭了,不值得。” “是啊,除了我,谁还值得你的眼泪?”庄奕故意逗他,“连我都舍不得让你哭,他算什么东西,也敢欺负我们小耳朵!” “花言巧语。”寻聿明闻言,嗤地笑了出来,“你放心吧,我没事,不会消沉的。” 他眼圈鼻尖都泛着红,嘴唇紧抿,神色憔悴,看上去精致易碎又坚韧不拔。庄奕忍不住刮刮他脸颊,调侃他:“你知道你现在像什么吗?” “什么?”寻聿明懵然不解。 “像……”庄奕故意咬着字音,“古装电视剧里那种,丈夫新丧,家里还有几个孩子嗷嗷待哺,不得不咬牙生活下去的年轻小寡妇。” “就知道你捉弄我!”寻聿明恼羞成怒,一把将他推到在地,“你别睡觉了,你不是新丧么。” 庄奕忍俊不禁:“谁说我是你丈夫了?” “那……”寻聿明愣住,“谁是我丈夫?” “我怎么知道?”庄奕脱下西装外套,去衣帽间换家居服,再出来时寻聿明正抱着手机打字。 他过去探头一瞧,寻聿明忙躲开,“不该你看的,别乱看。” “小气。”庄奕转身去卫生间洗漱。 寻聿明见他关上门,继续问群里:「有办法了吗?」 岑寂:「庄医生就是想让你多追求追求他嘛,他翻身农奴把歌唱,还没享受够呢。我这招反其道而行之,你就偏不追他了,可劲儿晾着他,明天你就说你想搬出去,不和他好了。他要是不急,我名字倒着写!」 蘑菇头:「主意是馊了点,但还挺有道理的。」 周吴郑王:「还是师哥实战经验丰富!」 陈霖霖:「哎我说,你们也太缺德了吧?我老师多苦啊!」 寻聿明:「这样……会不会不太好?」 岑寂:「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信我的,包你马上获得甜甜爱情。」 与此同时,庄奕一边刷着牙,一边在另外一个没有寻聿明的群里真诚发问:「我真的抻过了?」 岑寂:「嗯,是有点太过了,我看寻老师好像有点想放弃了。你也知道,他贼抢手。」 蘑菇头:「万一寻老师不追了,爸爸你就抓瞎了。」 周吴郑王:「过了过了,真的过了。」 陈霖霖:「你们怎么两头……」 “陈霖霖”已被移出群聊。 寻聿明喝口水,屏幕上又多一条消息。 陈霖霖:「谁踢的我?干嘛踢我?」 寻聿明:「谁踢你了?在哪里踢的?」 陈霖霖:「就在庄老师那个群里。」 “陈霖霖”已被移出群聊。 庄奕洗漱完出来,见寻聿明躺在床里侧,被子压在他身下,空气微觉凉意。他冷冷淡淡地盯着自己,一言不发,挑了挑眉,自去洗漱。 似乎……是抻过了。 庄奕忽然有点心慌。 寻聿明匆匆刷完牙,洗洗脸,搽上庄奕的高级面霜,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走出门,默默躺进了被窝。庄奕关上吊灯,只留一盏壁灯,凑到他身边聒噪:“明明,小耳朵?” “有事吗?”寻聿明背对着他,头也不回。 “倒也没什么事。”气氛稍稍尴尬,庄奕没话找话,“咱们明天跟王昆仑吃饭,我顺便给你介绍几个朋友认识,好不好?” “不用了。”寻聿明心里紧张得“怦怦”乱跳,口吻却愈发冷若冰霜,“我没兴趣。” 他居然没兴趣认识自己的朋友,庄奕想起群里人都说他这段时间抻着寻聿明,抻过了,顿时紧张起来:“怎么没兴趣呢?他们一定会很喜欢你,你正好多交际。” “太麻烦了。”寻聿明按照计划好的语言说给他听,“等我搬出去,以后也没机会再和他们见面,何必多此一举。” “搬出去?”庄奕一怔,“你……搬哪去?” 寻聿明暗暗得意,捏着云淡风轻的口吻道:“回家啊,总不能一直住你家。以前不是说好了,等那个坏人落网,我就搬走。” “可……”他们之间误会早已消解,庄奕没想到他还惦记这事,“你不是说要追求我吗?” 既然追求,为何不多赖一天是一天,怎么还时时刻刻想走,分明这几天他一直把这里称为“家”的,此刻却又瞬间变脸。 “累了。”寻聿明懒懒道,“不追了。”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一片空白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夜逸涵、一公羽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3章 和好(一) 庄奕忐忑不安一整夜,次日天不亮便早早起床, 跑到山脚下的小超市买了一斤芋头, 顺便给寻聿明带奶黄包回来当早点。 昨晚逛超市时, 寻聿明说想吃小时候外公给他煮的芋头蘸白糖, 可惜三门町那边没得卖, 只得作罢。 恰巧家附近有,庄奕买了两斤,用刷子刷干净,再用白水煮熟放进加热饭盒,悄悄塞到了寻聿明的挎包里。 寻聿明上午有台延髓池分流术,一直到两点多才从手术室出来,接着又奔实验室去跟进度。 岑寂一早收到庄奕的短信,等他进门, 笑道:“寻老师,你包里什么东西那么香?都给我闻饿了。” “有吗?”寻聿明不记得自己包里有吃的, 他那只挎包颇大, 里面常年装着折叠伞、札记本、保温杯、小饭盒……还有一堆乱七八糟的小物件,都用分装包理得整整齐齐。 “有啊,我也闻见了。”蘑菇头笑笑,与岑寂对视一眼。 寻聿明拉开拉链, 掏出饭盒, 只见左边格子里盛着四颗白白胖胖的小芋头,右边格子里盛着一层晶莹糖浆,嘴巴不由得咧到耳朵根, 慢慢红了脸。 “呀!”小周一见之下,双眼放光,“芋头蘸糖,我也想吃!” “你吃什么吃?”岑寂忙拽住他,使个眼色。 小周愣了愣,手机“叮咚”一声响,打开一看,是他们六个的群消息。 蘑菇头:「那是庄医生给寻老师带的,你住口!」 吴郑王:「住口+1」 岑寂:「庄医生说帮他把寻老师哄好,就给我们发个大红包,寻老师又说追到他也发奖金。我寻思着,要是让寻老师追到庄医生,就得让寻老师继续晾着庄医生。可要是让庄医生哄好寻老师,就得让寻老师别再晾着庄医生。这……怎么办?」 小周:「我都绕晕了,你还差个线人。」 小吴:「谁?」 小郑:「庄医生身边的线人?」 “小王”将“陈霖霖”拉入群聊。 陈霖霖:「哟呵,怎么又请我回来了?少了我生活失去色彩了吧!」 蘑菇头:「你想多了,我们是给你个赚钱的机会。师兄,再跟他说一遍。」 三秒后。 陈霖霖:「你们也太贪了,还想拿两份钱?」 蘑菇头:「早知道他不行。」 周吴郑王:「不行+1」 陈霖霖:「男人什么都能说,就是不能说“不行”!」 岑寂:「这样吧,先哄寻老师,把庄医生的红包拿到手再说。然后再让寻老师继续晾着他,逼他着急,等他俩和好咱再分奖金。」 蘑菇头:「寻老师岂能由你摆布?」 陈霖霖:「那还有我什么事?」 岑寂:「寻老师那个情敌,你是不是认识?」 陈霖霖:「乔冉?我现在给他做咨询呢,他喜欢庄老师的姐姐,每天都来咨询室跟小舅子套近乎。」 小周:「那你跟寻老师说,乔冉天天来找庄医生。」 陈霖霖:「……然后呢?」 岑寂:「直男,然后寻老师肯定绷不住了,主动求和。你再哄庄医生赶紧发红包,红包一到手,我们马上透露给寻老师真相,说乔冉接近庄医生是为了追求庄医生的姐姐,他就不会再吃醋,能接着晾庄医生了。估摸着,晾两天也就和好了。」 蘑菇头:「师哥英明!」 周吴郑王:「臣等拜服!」 陈霖霖:「同宿舍八年我居然没发现,你好阴。」 岑寂:「助人为乐,中华美德。」 寻聿明吃完一颗小芋头,又去剥第二颗,浑然不知自己已落入彀中。他蘸蘸糖浆,见其余六个人都低着头看手机,好奇问:“你们在做什么?” “哦,我们在讨论什么时候给小鼠做实验啊?”岑寂收起手机,摆摆手,其余五个人看着他行事,也纷纷收起手机。 “明天做。”寻聿明嘴巴里含着一口芋头,支支吾吾道:“我想了想,咱们先看看神经细胞的分化效果,再决定下一步怎么办吧。我还打算申请几只实验用的猴子来。” “我去办!我去办!”小周立刻举手,“交给我办吧老师,我耍猴可有一套了。” 寻聿明看看众人,也没谁跟他争,颔首说:“那行,批下资金来,你去采购。不过我们是做实验用的猴子,不是宠物,要备案的。” “物似主人型,我看他得领俩大猩猩回来。”岑寂一语说得几个人都笑起来。 晚上寻聿明下班,庄奕还有一个客户没聊完,他便在一楼客厅稍候。方不渝早听说今天去见律师,跟陈霖霖借了套灰西装,打扮得精精神神,原本形销骨立的一个人瞬间挺拔起来。 他坐在沙发里,两腿不住发抖,寻聿明拍拍他肩膀安慰:“别紧张,见过律师就知道怎么办了。” “我就怕告不成。”方不渝捂着脸,一副濒临崩溃的模样,“我又不是珈言的监护人,法律上我跟他什么关系都没有,有什么资格告他父母。” “这些自然有律师帮你。”寻聿明不懂法,只能尽力劝说,“你现在最主要的,是帮薛珈言撑住,他爸妈都靠不住,只有你了。对了,最近你去看过他吗?” “昨天去了。”方不渝笑笑,“他爸不在,他妈没拦我,我俩说了好一会儿话。他居然挺清醒的,也认识我了。” 寻聿明点点头:“病情反复也很正常。” 陈霖霖远远看着二人聊天,踌躇良久,换上一副阳光灿烂的笑脸出去:“寻大夫来了啊,小方,给寻大夫拿瓶奶茶喝。” 方不渝在咨询室做的便是接待,答应一声,起身去厨房端饮料。 陈霖霖支走他,坐到寻聿明身边,笑问:“寻大夫今天中午怎么没来吃饭?” “手术晚了,没吃午饭。”寻聿明双腿交叠看着他,见他神情怪异,欲言又止,疑惑道:“你有什么事吗?” “倒也没什么。”陈霖霖想想,叹了口气,“就是,我想提醒寻大夫一个事儿,那个乔冉……你认识吧?” 寻聿明听见这个名字,脑中警铃大作,淡淡问:“认识啊,怎么了?” “也没、没什么。”陈霖霖看看他,眼珠子几转,小声说:“他最近天天来咨询室,和庄老师套近乎,哎哟那个亲啊。你也知道,他年轻长得帅,还是明星,又有钱,这……反正是,你当我没说过,唉!” 他说得模棱两可,话里有话,很难让寻聿明不多想。 陈霖霖百爪挠心,执行任务前特地斟酌过言辞,乔冉的确天天来咨询室做咨询,他为追求庄曼也的确总和庄奕套近乎。 乔冉五官周正、眉清目秀,是个帅小伙不假,当明星的人岂能没钱,他天天开着辆保时捷瞎转悠,全然一副小开做派。 无论哪句话都挑不出错,寻聿明即便误会,也不能……全怪自己吧?而且最多两天岑寂就会告诉他真相的。陈霖霖自我安慰。 寻聿明沉默不言,目光冷冷盯着眼前的茶几,仿佛要将桌面凿个洞。刚好庄奕和女客户下楼,陈霖霖匆忙拉着端来奶茶的方不渝逃离现场,只留下剑拔弩张的两个人。 “怎么了?”见他面色如霜,庄奕皱了皱眉,“不高兴吗?” 他身上那套黑西装还是自己之前熨的,他却穿着招蜂引蝶,寻聿明越看越来气,起身说:“我有什么不高兴的?就算有,关你什么事?” 庄奕想起他昨晚那句“不追了”,心里突突跳起来,还要维持着风度追随他的脚步,“是不是中午的芋头不好吃?” 他挨得自己很近,低低的声音从略高的地方笼罩而来,带着点令人难以抗拒的温柔。寻聿明嘴里的甜味尚未淡去,想起他一大早给自己买芋头、煮芋头的好处,表情还是冷的,语气却忍不住软了:“哼,风流成性!” “……”庄奕一脸莫名其妙,“我做错什么了吗?” “你还问我?”寻聿明冷笑一声,站得僵直笔挺,抱着肩不看他,“不是我多嘴,你的感情问题我管不着,也不在乎。但你跟自己的咨询对象搞暧昧,这是违背职业道德,被发现你会被吊销执照!” “可你不算我真正的客户呀。”庄奕还以为他说的暧昧对象是他自己,“我只给你做了一次亲情咨询,这有什么?” 他居然还巧言令色,妄图撒谎掩饰? 寻聿明喘着粗气,双肩上下耸动,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你还要不要……”终究不习惯骂人,顿了顿,方道:“脸!” “你怎么这样说我?”庄奕一怔,也暗暗地生气,他这一生言行举止谨守礼仪,很少说出格的话,更从未被人骂过出格的话。“在你心里,我就是这样的人?” “我……”他脸色渐渐沉下去,一双深邃的眼睛含嗔带怒,严肃地盯着自己。寻聿明不由得慌了,事实上那句话出口他已觉得后悔:“对不起,我不该这么说。” 说完又觉得自己太委屈,寻聿明扁扁嘴,竭力维持着表情与尊严:“但我追求你,是你同意的事。虽然你没答应我,可也不能一边消费着我的爱意,一边和别人暧昧。” “乔冉是你的客户,虽然是他主动追求的你,可你一直与他保持暧昧态度,不及时让他知难而退,这就是你的错了。我刚才是冲动了,但你也不对。” 他一番长篇大论,说得庄奕一头雾水:“我几时和乔冉暧昧了?” 自己真是比窦娥还冤,此时此刻天上合该下冰雹才是。 “小耳朵。”庄奕去拉他衣角,被寻聿明一晃甩开,又去拽他袖子:“我有了你,怎么可能跟别人暧昧?从过去到现在,你见过我跟谁暧昧吗?” 连从前赢得比赛,队员们来拥抱他,都被他一一躲开了,“乔冉的事我跟你解释过,何况他缠着我是为了追求我姐,和我们完全不是一路人呐。” 想到那个小鬼有一天可能成为自己姐夫,庄奕就烦躁不已,他天天缠着自己要庄曼的联系方式,俨然要战斗到底的架势,看见便头疼。庄奕对他避之唯恐不及,怎么还会主动纠缠。 “乔冉……喜欢姐姐?”寻聿明万万没想到,真相竟完全出乎预料,耳朵“刷”一下烧得烫红,又是愧疚抱歉,又是尴尬丢脸,简直想找条地缝钻进去。 “那我……对不起,我……”庄奕委委屈屈的表情映入眼帘,寻聿明心疼得无以复加,一把抱住了他,“我刚才是生气了,我居然……” 他居然骂庄奕不要脸,真是鬼迷心窍。 “你质疑我的人品。”庄奕故意撒娇,寻聿明投怀送抱,他便顺水推舟。 “对不起!”寻聿明更加用力地搂着他。 “你还质疑我的职业道德。”庄奕尝到甜头,不禁醺醺然,有些得意忘形。 “对不起!”他每说一句,寻聿明便抱得他更紧些。 “你还说我风流成性呢。”庄奕顺手搂住他,没完没了地控诉。 寻聿明踮起脚,捧着他的脸,认认真真道:“对不起,是我误会了。我听说乔冉每天都来,也不知道为什么,就……就疯了。” 庄奕揉揉他脑袋,“那以后还跟我生气吗?” 他从昨晚开始一直对自己冷冷的,连个笑脸都欠奉。 “不生气了。”寻聿明埋头窝进他怀里,声音听起来格外乖巧,“你等等我,别跟别人好。” “我一直等着你啊,哪里离开过呢。”庄奕摩挲着他背心,低头寻找他柔软的嘴唇。寻聿明仰起脸,慢慢闭上眼睛,准备接受他的亲吻。 双唇相接,浑身过电般一抖,庄奕刚要托住他后脑,只听身后人道:“呃……庄老师?” 陈霖霖搓搓手,猫着腰探过半个身体,咧嘴道:“该……该发红包了。” 作者有话要说:评论续命,救救孩子。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25661956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思景FunFunny 16瓶;秦陌黎 10瓶;随宸 5瓶;BWV.1007 3瓶;一公羽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4章 和好(二) 庄奕深吸一口气,脸色沉得滴水, 他一手按住寻聿明, 一手掏出手机, 压着濒临爆发的怒火, 给陈霖霖转了一笔红包钱。 “谢谢老板!”拿到钱的陈霖霖笑得满脸褶子, 嘿嘿道:“你俩随意,随意啊。”转身向门里走去。 寻聿明趴在庄奕肩头,禁不住闷笑出声:“还继续吗?” “当然。”庄奕扳起他的脸,托着他脑袋低下头,在他唇角轻轻一舔,“好甜。” 像是芋头糖浆的味道,又像小耳朵本身的味道,真真假假尝不分明, 甜得人心头一阵阵发酥。 寻聿明脸颊粉扑扑地泛着光,眼睛迷迷蒙蒙染了一层水汽, 瞧来愈发动人。庄奕心痒难搔, 忍不住又去啄他,零零星星的吻散落而下,寻聿明像颗成熟的葡萄,在他唇齿之间溢出汁来。 二人正难舍难分, 陈霖霖的声音忽又响起:“呃……庄老师?那个红包怎么分啊?” 他该拿大头吧, 毕竟他出力最多。 “滚——!”庄奕忍无可忍,回头剜了他一眼。他下颌线咬得绷直,长腿朝陈霖霖一蹬, 狠狠踹了一脚。 “不是哎……我走我走!”陈霖霖闪身躲开,慌忙逃窜。 庄奕气不打一处来,低头看看寻聿明,他失神地窝在自己怀里,犹自沉浸在余韵之中,“明明,抬起头来。” 寻聿明闻言,下意识地抬起头,四目相接,终于与他吻在一起。 庄奕衔着他嘴唇慢慢厮磨,舌尖探进口腔,在他下颚轻轻一点,随即又收回。寻聿明按照彼此熟悉的方式回应,脚尖不自觉踮起,腰后伸来一只手,将他微微托起。 一吻结束,两个人都带着浓重的喘息。 寻聿明一颗心“嗵嗵”“嗵嗵”地跳着,如高山擂鼓,敲得人晕头转向。他一时缓不过劲儿来,逃开庄奕的怀抱,踢着正步向前走去,可身体不听使唤,没两步便同手同脚起来。 他以前也是这样,运动协调性太差,每次一发懵就不会走路。 大四那年,他们正式在一起,庄奕在教学楼前的石阶上吻了他,当时的寻聿明与此刻如出一辙,本想走两步缓解紧张,不想却顺拐起来。 庄奕促狭地追上去,笑着冲他喊口号:“一二一,一二一,原地踏步——走!” “闭嘴!”寻聿明恼羞成怒,甩着两条胳膊原地踏步,脸上的表情尴尬又懊恼,倒腾半天,终于才顺了回来。 “走吧,不早了。”庄奕揽上他肩膀,带着他向停车场走去。 寻聿明一把推开他,甩着胳膊赶到他前面去,“别跟着我,你坏透了!” 庄奕右手虎口撑着眶骨,笑得双肩直抖,一点掩饰的意思都没有。寻聿明回头瞥他一眼,益发生气,等他过来开了锁,先一步钻进后车厢,冷着脸看也不看他。 “好好好,我错了,别生气了。”庄奕走到窗边,与他隔着扇玻璃笑说,“到前面来吧,我又不是你的司机。” 寻聿明冷哼一声,转过脸朝另一侧。庄奕又走到对面,敲敲车窗:“小耳朵?明明宝宝?我错了!” “肉麻!”寻聿明白眼相加,再次转过脸躲开他。 庄奕无可奈何,径自坐进驾驶室,问道:“方不渝呢?” “我怎么知道。”寻聿明藏在路灯与黑夜的交错光影中,侧脸线条流畅起伏,若隐若现,鼻梁仿佛镀了一层金,看起来毛茸茸的。 “问问他。”庄奕挂到驻车档,见他不动,掏出自己的手机,给方不渝打了通电话。 他将车开到医院门口,不一时,方不渝拎着一小袋红豆饼跑了过来,“吃点吧,聚餐根本填不饱肚子。” 寻聿明对他的态度如春风般温暖,莞尔一笑,拣了一块吃。医院门口每晚都有烤红豆饼的小摊,从前白天也卖,自打创城后,摊贩被赶得七七八八,大家只敢在五点后出来卖一会儿。 这种甜甜脆脆的小饼当正餐不够格,饱餐后又觉得腻,饿的时候垫一个,刚好吃得出滋味。香气渐渐溢满车厢,庄奕从后视镜里看一眼,开着车说:“给我一口。” 寻聿明捏着半个红豆饼慢条斯理地咀嚼,也不理会他。方不渝推推他胳膊,笑道:“快给庄医生喂一口吧。” “谁要喂他。”寻聿明气鼓鼓地不动。 庄奕故技重施,几不可闻地“嘶”了一声,“小方,帮我拿片达喜,在明明包里。” “你胃疼啊?”方不渝不去拿药,反而看向寻聿明,“庄医生他胃疼。” “肯定是装的。”寻聿明偷偷觑他一眼,后视镜里的庄奕眉心微蹙,看上去的确不太舒服。他又怕是真的,心里有点发慌,装作不耐烦的样子掏出胃药,递到他唇边。 庄奕张口吞了,给他一个示弱的眼神,低声说:“谢谢宝贝。” “还吃吗?”寻聿明又递给他饼,分明心都软了,语气还冷冷淡淡。 “嗯,味道不错。”庄奕咬一口,走了热气的饼已不像方才那般酥,却甜甜糯糯别有一番滋味。果然小耳朵喂的,味道都与别不同。 三人驱车前往十里牌坊的会所,庄奕下车将钥匙抛给门童,带着寻聿明和方不渝去后院包厢。侍应生推开门,里面坐着的几个人纷纷起身,过来与他们打招呼。 寻聿明打眼一看,除了王昆仑、海湾湾和迟归,其他都是生面孔。庄奕和他们很相熟的样子,一一给他介绍,寻聿明微笑着打招呼,同他们握手寒暄。 王昆仑指着身边穿黑衬衫的人,笑说:“这就是我给你介绍的律师——梁烁,别看他年纪不大,可是个杀手!” 梁烁比庄奕稍矮,和寻聿明身高相仿,长得隆鼻深目,英姿挺拔,眉梢眼角透着风流。 寻聿明与他握握手,坐到他身边,听他说:“你的案子王胖子跟我说了,想要追究刑事责任恐怕难,得证明他有主观故意才行。” 之前寻聿明一时意气,说要将A.N.G.的人送入监狱吃牢饭,事后想想也觉得不切实际。况且彼时尚不知基因实验室与安格斯有关,现在真相水落石出,他反而犹豫了。 安格斯再有错,始终帮过他,他下不去狠手。 “我就是想出口气,倒也不是非要追究刑事责任。”寻聿明道,“我只是觉得,只赔钱没有意义,道歉也弥补不了损失。” “你的意思我明白。”梁烁双手撑着圆桌桌沿,侧着头与他解释:“但是伤害已经造成了,也没别的办法不是吗?赔钱道歉,总比什么都不干,能让你心里好受点。” 寻聿明无可辩驳,人生充满无奈,若是能要最好的,谁愿意退而屈就,可生活安排给人们的往往是其次。 他们两个低着头窃窃私语,庄奕坐在一旁默默观察,悄声问王昆仑:“你这是哪儿找的人?” 律师而已,能打官司就好,何必找个那么帅的。 王昆仑笑笑,啧了一声:“您这气量忒小了点吧?律师的醋也吃?我看你干脆买条大铁链子,把小寻锁家里得了。” “我气量小?”庄奕双眉一轩,哂笑道,“那你是没看见真正气量小的人。”说着,眼神一扫对面,迟归正给海湾湾剥虾壳,“霸道总裁的气量,也大不到哪儿去。” “他要是西门吹雪,你就是叶孤城,还是你略胜一筹。”王昆仑一笑,脸上的肥肉哆嗦起来,“哎不过说真的,这也是好事儿。” “好事?” 王昆仑喝口酒,解开两颗衬衫扣子,与他分析:“你看你啊,家世那么好,这一点起码咱们这一桌上没有赶得上你的吧?” 庄奕点点头,无法反驳,“算是吧。” “学历好、工作好,这也不用说。”王昆仑算账似的掰着手指头,“身材啦、脸蛋啦,兴趣爱好,生活情趣,都没毛病。最该死的是,你脾气还好,做人做事,简直是滴水不漏。但你知道问题出在哪儿吗?” 庄奕摇摇头,等他的下文。 王昆仑一拍手:“就在于太完美了!哪有那么完美的人?啊?太完美等于假象,这个人啊一完美,看着就虚伪了。所以我说,你这点小毛病不是坏事儿,反而还帮了你。” “受教了。”庄奕拍拍他肩膀,“我得敬你一杯。” 二人觥筹交错,旁边方不渝正和王昆仑带来的女律师聊得火热。 对方姓田名歆,是个“蛇蝎美人”,举止谈吐妖娆圆滑,声音也如同天籁,耐心同方不渝说:“你要是想剥夺他父母的监护权,也不是不行。” “法律上的确有规定,如果监护人没有尽到监护职责,可以通过诉讼更换法定监护人。但是像你这样的情况,诉讼难度太大了。他有没有别的亲戚?或者居委会之类的组织也行。” “居委会肯定不管的。”方不渝绞尽脑汁冥思苦想,此刻除了自己,薛珈言哪里还有第二个“亲人”呢。“他倒是有个亲生的弟弟,但他爸妈特别偏爱小儿子,我觉得他不会帮他哥对付他爸妈的吧。” “你见过他这个弟弟吗?”田歆双腿交叠,身体前倾,酒红色紧身裙衬得她性感妩媚,“他和他哥关系好吗?” “我也不知道。”薛珈言与家里闹僵后,几乎没再和亲属联系过,即便关系不错也疏远了。“我联系他试试吧。” 田歆颔首说:“如果以他的名义诉讼,再加上医院的证明,就好办了。” “谢谢,太感谢你了。”方不渝斟杯酒,稚嫩瘦削的脸上绽开一抹笑,“我敬你。” 旁边海湾湾见状,扯着迟归袖子来回晃悠:“我也想喝,行不行啊?就喝一杯,连小方都喝了。” “小方的老公在医院躺着,没人管他。”迟归板着脸问:“你也没人管吗?” “我……有人管的。”海湾扁扁嘴,低下头咕哝,“一杯都不行。” “喝了酒头疼。”迟归摸摸他脑袋,给他一只虾,“你乖一点,晚上回去奖励你,好不好?” 海湾双眼一亮,顿时又阳光明媚:“什么奖励呀?” 迟归俯身在他耳边说了句什么,海湾立刻抿着嘴脸红起来。 二人的亲密举止纤毫毕现,一丝不落地沉进丛烨眼底,席上成双成对,唯有他孤家寡人,独自拿着只玻璃杯喝闷酒。 丛烨掏出手机,给远在大洋彼岸的那个人发了条消息:「我还等着你呢。」 吃过饭,一行人去小厅聊天,海湾摆弄着音响要唱歌,王昆仑起哄,让寻聿明也唱一支。 庄奕杵他一下,示意他别发坏,才艺和运动一样,是寻聿明的死穴。 从前上学时,庄奕带寻聿明和朋友们出去玩,他游戏输了接受惩罚,有人起哄让他跳舞。寻聿明为难半天,和着伍佰的《断肠诗》做了一套广播体操。 闽南语的《断肠诗》,搭配伍佰粗犷的嗓音,再加上第二套全国中小学生广播体操《时代在召唤》,效果堪称一绝。这件事后来成为寻聿明人生一耻。 “我不会唱歌。”至今回想起来,寻聿明还是浑身起鸡皮疙瘩。 “没事儿,唱儿歌都没人笑话你。”王昆仑给他点歌器,“随便唱一个嘛,要不表演个才艺也行。” “我……”寻聿明推脱不得,只得道:“那我唱个……《春天在哪里》吧。”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葉山布朗尼、夏明朗的瓶子、卖报的小行家、小狗、小许的阿绿QVQ、橙橙橙橙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gay的可爱 10瓶;小狗 8瓶;费小费、阿田甜甜甜、一公羽、每天都想吃瓜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5章 和好(三) “要不我替你?” 寻聿明选的是首难度不小的歌,庄奕怕他出丑, 主动请缨。 “可以吗?”寻聿明征求大家意见, “庄奕替我, 行吗?” “不行不行。”王昆仑笑着说:“要不你俩一人唱一首?” 庄奕捶他一拳, 拿过点歌器点了一首《春天在哪里》, 揽着寻聿明肩膀,与他共用一支话筒合唱。 寻聿明声音清冷,倒不难听,只是曲调把握不好,有人带着便稳得住,不然就会跑得无边无际。 庄奕多年前追他时,曾在圣莫尼卡的街头,借别人的乐队唱过一首 When A Man Loves A Woman 给他, 只是将 Woman 改成了 Man,他的声音是禁得住现场考验的, 带着寻聿明也不算吃力。 二人你一句我一句, 一首儿歌竟唱出了情歌的缱绻。 回家时,寻聿明还“嘀嘀哩哩”地哼个不停。庄奕喝过酒不能开车,恰逢今夜良宵,月色格外温柔, 他不想叫代驾破坏气氛, 索性将车停在会所,与寻聿明散步回去。 寻聿明方才得到他的批准,啜了几口威士忌, 此刻酒意上头,二人都有些薄醉。庄奕走到无人的街边,掏出侍应生还给他的腕表,戴在筋骨分明的腕上,又扯了扯领带,“累不累?” 十里牌坊与他们住的地方两点距离不远,但几条马路弯弯绕绕一叠加,也绝对不算近。寻聿明和他走到百花公园门口,气息微微有点喘,“还行,我太缺乏运动了。” 他从不去健身房,又不擅长运动,平时在医院虽累,练得却是“站功”,一个大手术十几个小时,下来总是浑身冒汗。似今晚这样单纯地走路,则是另一种完全不同的体验。 庄奕脱下西装外套,解开袖扣,一并交给他:“拿着。” “做什么?”如今天气转凉,已不是单穿衬衫的时候,大街上甚至有人早早套上了短款羽绒服。“你别发酒疯,要感冒的!” 最近医院收治的流感病人激增,都是换季引发的小寒症。 庄奕勾了勾嘴角,点点公园门口的石头台阶,笑道:“上来,哥哥背你。” “我不。”寻聿明摇头不肯,“我又不是不能走,大晚上的,让人看见。” “大晚上的,谁看得见?”庄奕走到台阶下,示意他上去,“快来,要不我可冻感冒了。” 寻聿明四顾一望,抿着嘴巴跑过去,趴到他宽阔的肩膀上,“小心啊,我比以前沉了。” “两个你也不怕。”庄奕双手扣住他膝窝,用力向上一抛,将人背了起来,“走吧,我们从公园里穿过去。” 寻聿明怕高,与他亲亲密密地贴在一起,道:“要买门票的。” “买吧,少走几步路。”庄奕背着他走到公园外的售票窗口前,寻聿明从兜里掏出张纸币,递给窗户后的大爷,“我脚扭伤了大爷,我们想从公园里抄近路回家。” 大爷低头觑他们一眼,嫌弃道:“扭了脚不打个车,咋还走路呢?”怕不是两个智障,“我说你俩臭小子,是不是拿大爷开涮呢?” “当然不是。”寻聿明坏笑说,“我俩太穷了,打不起车啊。” “拉倒吧,快走,一会儿就关门。”递给他两张票,大爷又探头嘱咐:“别掉湖里!” “谢谢大爷!”寻聿明趴在庄奕耳边“咯咯”直笑,热气扑进他颈窝,带起一串酥酥麻麻的火花。 庄奕转转脖子,抬手在他屁股上拍了一记,“别笑了,小坏蛋。” “大爷肯定想,这俩是精神病院跑出来的吧。”寻聿明咧着嘴偷笑,嗓子里有一搭没一搭地哼唱方才的儿歌。 此刻已是快要关门的时间,公园里人烟稀少,夜阑风静縠纹平,湖边不时传来水波摇漾的细微声响。庄奕背着寻聿明行走在石子甬路上,月光倾洒而下,彼此都不禁心驰神荡。 “哥哥。”寻聿明的声音被酒精渍过,带着异乎寻常的甜软,“你累不累?” “’累不累‘后面要加’呀‘字。”庄奕边走边提要求,“再问一遍。” “哦。”寻聿明张了张口,嘿嘿笑起来:“可我问不出口了。” 刻意让他说,反而难为情。 “那就……”庄奕一步步走得很慢。“再说点好听的吧,给我听听。” 寻聿明随着他的脚步上下起伏,心里思量他想听什么,什么对他而言是好听的,“你打算什么时候跟我复合?我有点儿等着急了。” “就这么想跟我和好?”庄奕声音里带着笑意。 “嗯,特别想。”他喝了酒,真心话衔在嘴边,不吐不快。“你知道吗?梅奥诊所在明尼苏达州,那里特别特别冷。” 庄奕“嗯”了一声,明尼苏达是全美纬度最高的地方之一,冬天最低甚至达到过零下五十一摄氏度,呵气成冰,能将他的小耳朵冻下来。 “我再也不想回去了。”寻聿明紧紧搂着他的脖子,“我喜欢跟你生活。” 平时不敢说的话,此刻他借着酒劲儿,一股脑地吐了出来,“其实分手之后,我每天都在想你,不知道你现在干什么呢,有没有开始新恋爱,还恨不恨我,会不会已经忘记我了。可忘记我又是件好事儿,谁让我那么坏。有时候想得厉害了,我就去喝酒,然后就在梦里看见你了。” 可是梦里的他好温柔,两只酒窝晃得人心口酸疼,以至于醒来后的对比太强烈,让他难以接受,只能不断地酗酒,一遍遍重温。 “我也想你。”庄奕咽了咽喉咙,他何尝不是这样寝食难安地想着小耳朵。 “我有时候就想,我是不是做错了呢?”寻聿明说起从前,声音几不可察地颤了颤,“以前有个电视剧组的人来实验室找顾问,他们要拍医务剧,安格斯让我帮他们指导医学内容。” “那个剧组里有个亚裔的小编剧专门负责和我联系,我跟她渐渐聊熟了,也没别的人能倾诉,无聊的时候就跟她说我们的事。她说如果换了是她,绝对不会像我一样做。” 庄奕静静听着,适时问一句:“她会怎么做呢?” “我也是这么问她的。”寻聿明鼻尖埋在庄奕清爽的头发里,上面有淡淡的洗发水味道,他心下一片温柔,叙述起来也心平气和,“她说,她会开诚布公地和你谈,因为你是个足够成熟而且有能力的人,有什么事你们可以一起面对。” 庄奕笑了笑,“这是句鸡汤。” “我也是这么说的。”寻聿明惊喜地发现,庄奕与他的想法居然如此契合,“我问她,怎么面对?是让对方给你喂饭、喂水、洗澡、换尿布,坚持做上十几年,最后看着你鸠形鹄面,大小便失禁,甚至连呼吸都困难,那么狼狈、肮脏,不带一点尊严地死去;还是让对方为你支付高昂的医疗费和护理费,一直到你死那天?” 是,庄奕的确心理素质成熟,物质条件优越,能够照顾一个不能自理的他。 “可问题是,因为别人爱你,就欠你的吗?就活该为你付出一切吗?”寻聿明叹了口气,“我问她,换了是你,你愿意被你爱的人,这么耽误一辈子吗?他如果真的爱你,忍心这样要求你吗?你不能利用别人的爱意,为自己的生活买单啊!” “她肯定被你噎住了。”没想到,他的小耳朵,也有噎住别人的时候。 “她不会明白的。”寻聿明语调已近哽咽,“她刚二十出头,身体健康,四肢健全,没有富贵家庭却也从小衣食无忧,父母不能给她最好的,却也不是她的拖累。” 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因为太年轻,太幸运,还没有机会品尝人生的残酷与波折,不知道生活其实有太多的无可奈何。所谓“夏虫不可语于冰,井底之蛙不可语于海”,便是这个意思。 这种看似的平凡,其实是多少人羡慕不来的幸运,寻聿明见惯了打个嗝都可能导致动脉瘤破裂而死的人,听多了婴儿带着遗传病降生的案例,才觉得人只要健健康康地活着,已经算是中彩票了。 “我真的很羡慕她。” “其实你该问问她,”庄奕说,“如果是你的男朋友,在确定有严重遗传病的情况下,还瞒着你和你在一起,你会怎样?” 寻聿明轻轻笑起来:“我没这么说,这太不客气了。我只是问她,如果你男朋友告诉你他有遗传病,你会怎么办?她还是说一起面对。” “可我觉得’一起面对‘这个词,不过是自私的矫饰罢了。好像这么一说,背后那些血淋淋的现实就看不见了。她说我当初跟你提的分手理由太残忍了,至少可以告诉你实话,再分手。” “是挺残忍的。”庄奕撒娇似的哼了一声。“不过要不是那样说,我这么喜欢你,怎么肯跟你分手呢?” 寻聿明点点头,想起他看不到,脑袋一低吻了吻他后颈,“谢谢你,理解我。” 连旁观者都看不过眼的事,本该受伤最深的人却对他包容至此,寻聿明不得不动容:“可我还是觉得很对不起你。” 理再对,情过不去。 一想起当初,想起那八年,他便如鲠在喉,恨不能将过往用橡皮抹掉,只留下甜甜蜜蜜的时刻。 庄奕却不以为然,“不是你对不起我,这件事与你无关,错的是实验室,是安格斯。何况,人生百味,感情历经磨难才隽永。” 寻聿明咀嚼着他这句话,沉默片刻,忽问:“哎,你刚才说什么?” “什么?”庄奕反问。 “你说你那么喜欢我。”寻聿明抓住他话里的小辫子,不依不饶:“你说喜欢我了,你不能耍赖!” “我可没说。”庄奕还不承认,“我的意思是,当初那么喜欢你,至于现在……” “现在呢?”寻聿明急着问,“还喜欢吗?” 庄奕笑了笑,任他怎么问都不回答,背着他穿过公园,沿着环山路一直走到家门口,寻聿明几次挣扎着要下来,他都按着不许。 回到家,庄奕去厨房冲了两杯维C水,递给他一杯,“喝了它,解酒。” “你不说我不喝。”寻聿明歪在沙发上,哼哼唧唧地抱怨:“你到底肯不肯跟我和好啊?我真的等不及了。” “你先喝了它。”庄奕将玻璃杯塞到他手里,“喝完我告诉你。” 寻聿明立马坐起身,端起杯子“咕嘟咕嘟”喝了个底朝天,“好了!” “喝太多水,胃都胀出来了。”庄奕袖口半卷,露出两条肌肉明晰的小臂,弯下腰去摩挲他微微鼓起的肚子。 “咕噜咕噜。”寻聿明配合地咕哝。 庄奕忍不住笑起来:“你真可爱。” “到底行不行啊?”寻聿明快被他逼疯了,急得两只脚在地上来回地跺,“行不行?行不行?” “呆瓜。”庄奕拇指一下下捋着他的眉骨,目光深邃地望进他眼里,倾身吻了吻他嘴唇:“我们早都和好了。” 从什么时候起,他已经记不清了,或许是刚重逢的时候,或许是得知真相的时候,或许是拿到基因报告的时候,又或许……其实他们从未真正分开过。 身远,而心近。 寻聿明一把搂住他加深这个吻,凉凉的液体滑落,唇齿之间又咸又苦,却不知是谁的泪。庄奕将他打横抱起,带到二楼卧室,身体力行地答复了他。 事后,寻聿明趴在枕头上,恹恹地感慨:“你真是……人面兽心。” “我当这句话是在赞美。”庄奕衬衫半开,西装裤和亮皮靴还整整齐齐穿在身上,他拉上拉链,擦擦手,去楼下给寻聿明热牛奶,顺便拿来两颗苹果给他,想来折腾半天也饿了。 寻聿明蜷在被窝里,喝完牛奶,摆手说:“我不吃苹果。” “为什么?”庄奕纳闷,“红色的,你不喜欢了吗?” “我以后都不吃苹果了。”寻聿明正色道,“一天一苹果,医生远离我!” 作者有话要说:揭秘还有(三)。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39830393、gay的可爱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gay的可爱、取名废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6章 探病(二) 周末一早,寻聿明带庄奕去了南山疗养院。 外公最近身体状况不太好, 寻聿明平时工作太忙, 好容易休息日有整段的时间, 便和刚刚走马上任的男朋友一起去探望。 疗养院距离庄奕住的小区很近, 他们在山脚下的小超市买了些容易咀嚼的水果, 又去迟归饭店打包些饭菜,一并带去。 车子开到疗养院门口,庄奕下去拎东西,寻聿明跟着他问:“……我怎么跟外公介绍你啊?” “你自己看着办。”庄奕瞥他一眼,“砰”一声合上了后备箱。 他想怎样介绍? 当然是男朋友。 寻聿明见他有点不高兴,追上去说:“不是啊。我的意思是,万一外公问我,我怎么解释呢?” 之前他以为自己有遗传病, 连外公也没告诉,本打算等自己一发病, 就利用医生身份弄出些安眠药, 给自己个一了百了。 至于这一天什么时候来,他不确定,所以他用上次得奖拿到的钱存了一笔信托基金,万一自己在外公去世前就发病, 外公将是这笔钱的唯一受益人。 如今基因报告被证实是一场骗局, 他没有健康隐患,这么多年隐瞒的事情就得和盘托出,否则自己和庄奕的分分合合找不到合适的理由, 很难糊弄过外公。 可若是说实话…… 寻聿明背着手站在墙角,眼神幽怨地看着不远处和外公谈笑风生的庄奕,心里愤愤不平:凭什么自己就要被罚站。 “小庄。”外公回头看他一眼,低声对庄奕说:“明明他……对不住你,你别跟他一……一般……见识。” “我知道,外公。”庄奕坐在露台边的小凳子上,笑得温柔纵容,“您放宽心,这辈子,只有他欺负我,没有我欺负他,而且他也欺负不了我呀。过去的就过去了,说到底,他就是太为我着想了,但凡他自私点,我们也没这些事了。” 外公闻言,长长叹了口气:“他从小,就是……这样。” 寻聿明小时候的事,庄奕倒真不了解,他只和外公见过一次,就是大四毕业和寻聿明回家探亲那回,匆匆几日便离开了。而寻聿明在生活中对自己的家庭讳莫如深,仿佛他只有外公这一个亲人。 “明明他……”庄奕看一眼扁着嘴,手背后的寻聿明,压低声音问:“您知不知道他妈妈现在在哪儿?” 外公闻言一怔,原本微微颤动的四肢,突然剧烈抖动起来,连带着头也开始不受控制地左右摇晃,后脚跟不断磕着地面,仿佛在敲打某种节拍。 “……您没事吧?”庄奕吓了一跳,他从未见过外公发病的样子,亨廷顿舞蹈症对他而言只是一个概念,真真实实看到病患,和在网上查资料完全是两回事。 他有些慌了:“明明!快来!” 寻聿明低着脑袋正出神,忽听他焦急大喊,心里一惊,忙问:“怎么了?” “外公好像要犯病了。”庄奕按着外公不断摆动的胳膊,他那双筋骨分明的手扭曲成一朵兰花的形状,在虚空中一下下抽搐着。 “快扶他进来。”寻聿明过去搀住外公,想将他扶到床上。 庄奕嫌太慢,索性一把抱起外公,大步向卧室走去。外公胳膊不听使唤,一脱离寻聿明的控制,顿时朝反方向弹去,“啪”的一声,正好打在庄奕侧脸。 “快放这里,我去叫大夫。”寻聿明示意庄奕将外公安置在床上,自己去护士站叫人,他虽是大夫,可不在任职医院,也没法开药。 庄奕没护理过神经科的病人,没想到他们发起病来如此严重,好在他了解精神科,一般精神医院里,病人如果突发狂躁无法管制,往往会对其采取保护措施。 所谓的“保护”,其实就是将病人绑缚起来,以免他们伤害到自身或旁人。 庄奕不想绑住外公,一怕寻聿明心疼,二来自己也不忍心,因此只压着他双臂,注视着他安慰:“外公,您看着我。对不起,我刚才太冒失了,不该那么问您。您别激动,想想明明,他现在可出息了,也有人爱有人疼了,以后过的都是好日子。” “好……好日子。”外公含混不清地咕哝着,犯病之后口齿愈发不清晰,“明明……我明明出、出息了。” “对,明明出息了。”庄奕虽抓着他手臂,但他一条腿仍是奋力翘起,不停地向肩膀上撞,仿佛芭蕾舞演员的高抬腿动作,随着说话,嘴角溢出一行晶莹的口水,体面荡然无存。 寻聿明很快带着医生赶过来,手忙脚乱地给他喂中午的药。两个护士压着他四肢,护工小杨扶着他的头两侧,庄奕将药片送进外公口中,慢慢给他喂水。 喝不到一口,外公脸色憋得紫胀,连药带水一股脑呛了出来,悉数喷在寻聿明身上,咳得浑身都在颤抖。 医生皱眉说,“这样不行,他现在吞咽功能退化得很厉害。” “那碾碎了,放水里喂。”庄奕朝寻聿明使个眼色,后者会意,随手拿过桌上的一本书垫在下面,将方才外公吐出来的白药片碾碎,刮进小茶碗里和了水,一小勺一小勺地送到外公嘴里。 庄奕轻拍外公后背,每当他脸色稍有不对,便用力捶两下,以免他噎到。折腾了近四十分钟,五个人才将几片药给外公喂下去。 医生和寻聿明叮嘱几句,留下他们平时用的束缚带,带着两个护士离开了。护工小杨去外面打热水,屋里又只剩下祖孙三人。 药效一时半刻上不来,外公仍在抽动,庄奕怕他弄伤自己,问道:“要不,给外公把腿绑一绑?不用太紧,稍微控制一下动作幅度就行。” 寻聿明“嗯”了一声,“我来吧。” 他接过束缚带,缠住外公瘦骨嶙峋的膝盖,另一端松松系到床边的栏杆里。外公松弛的皮肤上有几处红褐色结痂,是他之前犯病时,腿在桌脚、床缘磕到的痕迹。 寻聿明情不自禁地抚摸着那些伤口,眼眶鼻头一阵酸涩,碍着外公在没敢掉眼泪,生生忍了回去。 庄奕不想他过分沉浸在伤感里,拍拍他肩膀吩咐:“你去把我们带来的菜热一热,等会儿外公缓过来,肯定饿了。” 他们虽是一大早出门,采购却耽误了不少时间,现下已十一点多。疗养院的病房价格昂贵,也象征性地配备一间小厨房,寻聿明将饭菜放进微波炉,呆呆盯着它在里面转悠。 庄奕见他关着门,便低声在外公耳畔说:“明明没听见,您放心吧。” 方才外公发病时,眼神一直在庄奕脸上逡巡,一副欲言又止,别有深意的表情,定是怕他将刚才的话告诉寻聿明。 “这是咱俩的秘密。”庄奕笑道,“我不会告诉他的。” 外公看着他,艰难地点点头,想说什么,又放弃了。 不多时,寻聿明端着饭菜进来,看看表,“也快吃午饭了。” 护工小杨恰好提着暖壶进来提醒:“食堂开饭了,你们还打饭吗?” “不用了。”庄奕指指寻聿明手中的饭盒,“我们带饭了。” 小杨探头看了看,一桶排骨山药汤,一盒炒时蔬,还有一盒是海鲜煲鸡,味道闻着都是不错的,只是:“爷爷现在没法这么吃,他发病的时候咽不大了,我都是给他打流食。” 他去厨房端来一只榨汁机,“把饭菜倒进来,打碎了再给他吃吧,要不然得呛着。” 庄奕明白,一是疾病本身会给吞咽功能造成影响,二是长年累月服药,会引起锥体外系副反应,从而导致噎食,一般精神分裂的病人也常出现这种情况。 道理都懂,可再美味的食物,打碎成浆糊喂进嘴里,也毫无味道可言了。 寻聿明不是不知道外公的情况,只是每重新温习一次,都是一次折磨。他默默拿走榨汁机,将各种菜分别绞碎盛在饭盒里,拿回来给外公吃。 小杨见状,心想这个菜的浆糊和那个菜的浆糊也没什么区别,反正都是难吃的糊,混在一起还好喂些,只是没好意思和寻聿明说。 外公吃过药缓了许久,抽动已渐渐停下来,庄奕松开他的手说:“我来喂吧。” “不用。”寻聿明不想假手于人,何况外公骨子里是多么清高骄傲的一个人,被大家——尤其是庄奕目睹自己的丑态,他一定很痛苦。 “你帮我涮块毛巾出来吧。”寻聿明支开他,舀了一勺米饭浆,喂进外公嘴里,却有大半勺沿着嘴角蜿蜒流进了颈窝。 “躺……躺倒。”外公脑袋向后一仰,盯着寻聿明:“躺倒!” 寻聿明反应过来,抽张纸给外公擦擦脖子,将病床摇平,让外公躺下。他再喂一勺,米浆果然顺着喉咙滑进了食道,倒比半坐着省事。 庄奕回来时,外公刚好吃完饭菜,寻聿明正给他喂排骨汤,“改天再给外公请个护工吧?” 看这工作量,小杨自己应该疲于应付,他一忙,很多事势必不能做得太细致,外公也会因此受委屈。 寻聿明何尝不知道这一点,“我也想过,可是……” 他怕在屋里说,让外公听着伤心,给庄奕递个眼色:“我去下厕所,外公你休息一会儿。” 庄奕等他走出门,拿湿毛巾给外公擦了擦嘴巴,“您睡会儿,我俩不走。等您醒了,我们推您出去散步。” 外公眨眨眼表示同意,一指门外:“别……叫明……明明……哭!” 他一字字说得极吃力,庄奕看着也心酸,握着他的手保证:“别担心外公,我最会逗他开心了。” 外公勾勾嘴角,用力扯出一个笑容,昔日英俊的脸上满是褶子,像只被风吹皱了的纸灯笼。 庄奕给他盖好被子,蹑手蹑脚地出了门。寻聿明听见动静,指背在眼下匆忙一抹,笑问:“外公睡了?” “嗯,睡了。”庄奕过去坐在他身旁,倚着长椅靠背叹了口气,“……对不起,明明。” 若不是他刚才莽撞,骤然提起寻聿明的父母,外公也不会好好的发起病来。 “什么?”寻聿明耷拉着肩膀问:“你干嘛道歉?” “我……”庄奕想起自己跟外公保证过不说,忙转移话题:“这么多年,我没陪着你,真对不起。” “你真不害臊。”寻聿明怕他自责,故意与他玩笑,“分手了还想管我,哼。” “我不管你谁管你?”庄奕笑了笑,揽过他肩膀,让他靠在自己怀里,“你知道吗?小耳朵。我以前其实是不能完全谅解你的。理智上我当然明白,你选择跟我分手是对的,或者说是合理的。但感情上……” 他怎么能一点都不委屈呢? 只是寻聿明比他更委屈,比他更难受,他只能先安慰寻聿明,将自己的委屈压在心底。 “可今天看见外公这样,我才真正体谅你,明白你当初的选择。如果现在是你躺在床上,吃口饭都得让人喂,说句话口水都控制不住往下淌,那么狼狈,活得没有一点做人起码的尊严。我……” 他真不知自己能否受得了,那种看着亲爱的人受苦却无能为力的愧疚感,会像黑洞一样将人连皮带骨一并吞噬。 “万幸,你没病,否则……”庄奕叹了口气,道:“我知道,你心里肯定想,这些不是我的责任,不能怪我。可谁叫我这么喜欢你呢。我们在一起,你就是我的责任。” 相互的,他也是寻聿明的责任,这不正是两个人在一起的意义之所在吗? 寻聿明蹭蹭他胸口,也忍不住叹气:“唉,我上辈子一定是做了什么好事。” 此生才遇见你。 他不好意思说完。 “那你可得好好珍惜我。”庄奕捏捏他泛红的耳朵,“知道吗?” 寻聿明用力点点头,仰起脸看着他:“要不……给你亲亲我吧。” 庄奕笑了笑,俯下身,嘴唇刚贴上他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他划开接听键,不耐烦地问:“找谁?” “是我,老师。”陈霖霖焦急的声音响起,“你赶紧来趟医院!” 作者有话要说:庄奕:我一天天的太难了。 今天没有断更哦,昨晚晋江网页版的更新按钮突然抽了,怎么都点不动,我只能传到手机App发表,因此比平时晚了十分钟,错过了零点,谢谢大家体谅。 第77章 探病(三) 日当中午,疗养院人声寂寂, 饭后大家都在午休。 寻聿明抬手看了看腕表, 刚一点, 西湾医院还没上班, 不知有什么急事。 庄奕站在走廊尽头的小圆厅里, 左手插着裤兜,右手举着手机,表情看起来有些凝重。他皱着眉头,向病房门上的长条玻璃里看去,外公已经睡着了,梦中手脚还在轻颤。 寻聿明推门进去,掖掖被外公抖开的被角,屋里弥漫着消毒水与发霉的气味, 虽然天天开窗通风,仍然难以消除。 庄奕打完电话, 进来说:“我得回医院一趟。”他还记得自己保证过, 要陪外公出去晒太阳,“放心,我处理点事情就回来。” “出什么事了吗?”方才陈霖霖的声音顺着话筒飘进耳朵,寻聿明也听见一两句, “是不是小方?” “不是他, 别的事。”庄奕似乎不想多谈,拎起沙发上的黑外套,嘱咐他:“你别到处去, 我处理完那边的事就回来接你,知不知道?” 寻聿明点点头,低声答应:“我陪着外公,你早去早回。” 庄奕“嗯”一声,走出两步,见寻聿明坐在床边的小板凳上,低垂着脑袋,心不在焉地出神,又返回来安慰:“别胡思乱想,知道吗?” 他心思重,平时有一点事都会暗自掂量个无数遍,遇见难事更是瞬间没了胃口与活力,失眠的病根便是这个脾气种下的因果。 寻聿明微微颔首,敷衍地扯了扯嘴角。 庄奕愈发放心不下,伸手摸摸他的脸,柔声说:“没什么大事,就算有,难道你不信我能处理好吗?” “我信啊。”寻聿明深吸一口气,抖擞起精神冲他微笑:“路上小心点,要是事情忙就别急着回来了。我晚上陪外公吃顿饭,自己打车回就行,反正这儿离咱家也不远。” “那不行,你现在不能单独行动,忘了么?”他的生命威胁尚未解除,庄奕怎敢放他一个人在外面瞎晃悠,“你乖乖等着,我还得回来陪外公散步呢。” “那我送你出去。”寻聿明站起身,与他一前一后走出房间,从楼梯口下去,穿过走廊,便是病房楼大门。 “行了,就送到这儿吧。”庄奕按住他右肩,将他转过身来与自己面对面,“又不是生离死别,怎么还依依不舍的?” 寻聿明低头不语,他当然依依不舍,他们现在刚刚和好,重归恋人身份,就像一对小别胜新婚的情侣,最是难舍难分,蜜里调油的时候。八年的空洞不是一天两天能补回来的,如今分开一刻都觉得难过。 “快走吧。”心里舍不得,却还要嘴硬,寻聿明口是心非地赶他,“再磨磨蹭蹭的,事情都耽误了。” “乖乖的啊。”庄奕揉揉他脸蛋,笑了笑,转身朝大门口走去。 他身高腿长,一手抄着裤兜,一手拎着大衣,稍稍低着头行走在绿油油的草坪上,远处是一排看不分明的枫树,秋末冬初红得烟霞一般,整个场景宛若一幅油画。 寻聿明盯着庄奕的步伐,每向前走一步,便翻出灰褐色的一块皮鞋底。他走路不像自己规行矩步,反而带着些漫不经心的随意,个子那么高重心却放得很低,仿佛随时能一个箭步窜出去,异乎寻常的矫健。 庄奕走近车前,远远冲他摆了摆手,拉开车门迈进驾驶室,调转方向而去。 寻聿明凝望着汽车渐行渐远的影子,半晌,终于再也看不见。他心里空空落落的,拖沓着步子往回走,路过活动室时,听见小杨和人在里面聊天,又想起庄奕的话,也确实该给外公再找一个护工。 倒不是他不想,只是这事太难办。 外公和普通人不一样,很少有护工愿意照顾他。同样是做护理,放着照顾起来更轻松的人家不去,何必来疗养院受这份罪,宁可少赚些呢。 当初原先的护工嫌累提出辞职,一时又找不到新人来替,寻聿明那时远在明尼苏达州鞭长莫及,只能干着急。 幸亏安格斯有个中国朋友,这个朋友的朋友吃饭时认识了在米线馆端盘子的小杨,见他能吃苦、肯吃苦,便辗转介绍给了他。 寻聿明如今每个月倒有三分之二的工资进了小杨的口袋,还用安格斯朋友的人脉帮他落了户口,才换来这么一个牢靠的护工。 一想到这件事,寻聿明又忍不住心软,老师是对他不好,可这些年在生活上的照顾,也不是假的,感情这东西实难一笔勾销。 他叹了口气,回到病房,拿起床头桌上的书,坐在沙发上打发时间。那是一本古代语言学的专业书,他看着有点晦涩,但边边角角上都有外公记下的笔记,倒很亲切。 外公年轻时字迹刚毅,而今年纪大了没力气,手又常常颤抖,便也软绵绵起来,看着更像女性的字,有种娟秀的情致。 寻聿明一页页翻下去,对书里的内容毫无兴趣,字却越看越上瘾。外公记得很详细,书里的错误,个人的见解,以及其他文献中不同的说法和争议,都一一录在旁边。 “这本……不……不好。” 安静的卧室里忽然响起人声,吓了寻聿明一跳。他抬头看一眼表,不知不觉间竟已三点了,“你醒了外公?” “睡久了,头……头疼。”外公说话时嘴巴半张着,喉咙里溢出一声声拖长的杂音,“小……庄呢?” “医院有点儿事儿,他先回去处理了,等会儿再过来。”寻聿明合上书,摇起病床,端来不锈钢水杯凑到外公唇边,“喝点水外公,嘴巴都干了。” 这几天益发冷下来,空气也比先前干燥了,外公是上年纪的人,皮肤油脂分泌得少,鼻尖嘴角总是起皮。寻聿明给他的杯子里放几朵小菊花和枸杞,用热水冲了喂他。 外公喝两口水,推推他:“别总是让小庄……跑来跑去,当心……当心……” “当心他嫌烦吗?”寻聿明拿来薄绒外套给外公披上,趴在他膝上说:“庄奕不会的,他特别有耐心。” “那也不……不能。”外公摸摸他头发,语重心长地告诫,“时间久了,再……再有耐心的人……也累。” “我知道。”寻聿明莞尔一笑,故意逗外公,“我也很疼他的,外公你怎么总向着他说话?也不疼疼我吗?” 外公也笑,他精神恢复过来,口齿比先前顺溜许多:“多大的孩子,还撒……撒娇。外公怎么不……不疼你?” 寻聿明自然知道,无论外公怎样对庄奕好,归因都是为着自己,想让他照顾好自己,也感激他照顾好自己,所以对他格外“偏心”一点。 “外公,我跟你商量件事儿。”寻聿明侧着脸,朝外公说:“我想把你接回家去,你愿意吗?” 现在他和庄奕重修旧好,生活上有他助力,能匀出一部分精力来照顾外公。而且以前他心结难解,总是怕拖累庄奕,如今自然也是怕的,却不像从前那样“你是你、我是我”分得这么清楚了。 就像庄奕说的,两个人在一起,彼此就是对方的责任。他不再跟庄奕客气,庄奕以后也不会跟他客气,想想似乎也不错。 外公可不答应,眼睛一横,态度十分强硬,“我不去!医院……就挺好。” 寻聿明也不跟他犟,慢慢给他吹耳边风:“我现在住庄奕家了,这不是我要求的,是他昨晚跟我说,想把你接回去。” “你要是不愿意,我们回自己家也好啊。我每晚下班回来都很想看见你,可是疗养院只允许周二和周六探视,我想外公多陪陪我。” 外公怔怔片刻,仍道:“我不走,这里比……比家好。” 寻聿明知道不是一天能劝动外公的,他笑笑不答,继续汇报自己的工作生活。 大约快四点的时候,庄奕终于敲敲门,回来了。寻聿明刚好给外公换着尿布,见他来,一把关上了卧室门,“先别进来!” 外公听见动静,扯尿布的手顿时抖起来,他左手撑在病床边的栏杆上,用力之下青筋都爆了出来,两条腿颤颤巍巍,使劲儿向上抬去。 寻聿明想帮他把尿不湿解开,外公却喝道:“去,站!” “我……” 外公眉头一皱:“去!” 寻聿明知道他难堪,可又担心他自己不行,扁扁嘴走到墙角,偷偷地觑他。 外公晃动着右手解下尿不湿,半凌空的身体落回床上,发出“咚”的一声。他撕开新尿不湿的包装,又折腾半天,才勉强穿上。 “外公,我过来了?”寻聿明听见第二声“咚”响起,忙跑回去给他穿裤子,尿不湿歪七扭八地粘在他身上,看着都难受。 庄奕进来时,他们已经收拾好了,屋里隐隐有股骚味。 寻聿明怕外公尴尬,转移话题问:“怎么样了?医院那边要紧吗?” “没事儿。”庄奕自然明白祖孙俩的心情,也没有多说,微微笑着推来墙角的轮椅,将外公抱上去,又给他盖条绿毯子,带他去楼下散步。 今天气温不高,太阳却不错,外公出来吹吹风,也觉得神清气爽。 “我刚才跟外公说,把他接家去,他还不愿意呢。”寻聿明边走边说。 庄奕推着外公,低头笑道:“这是我的意思外公,您在这儿住着,多寂寞呀。明明也不放心,我们都是一家人,您跟我还客气吗?” 外公摇摇头,坚决不同意。 寻聿明无奈,陪他在草地上转了一圈,又喂他吃过晚饭,便先走了。傍晚的天色暗下来,病房里空空荡荡,又独独剩下外公一个。 回去的路上寻聿明不放心,一个劲儿逼问庄奕:“今天到底出什么事儿了?” “确实有点事。”庄奕知道瞒不过他,“不过暂时解决了。” 他一路往家开,很快驶进小区大门,“下午陈霖霖去找他爸,路过你们科,听见有人议论,说……” “说什么?”寻聿明心里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 “说你是同性恋,喜欢男人。” 虽是流言蜚语,可庄奕接到电话也不由得担心,毕竟是在公立医院这种场合,面向的又是各个阶层的普罗大众,现实中很多人远没有那么开化。 一旦风言风语地传起来,虽有老陈在不至于给他穿小鞋,到底影响不好。庄奕也怕消息散播到病人耳朵里,对寻聿明的声誉有影响。 “那如果……”寻聿明看着他,“真被揭发,坐实了,会怎么样啊?” “没发生的事,我怎么知道。”庄奕不想让他面对这些,将车开进车库,催他上楼去洗漱,“别乱想了。” 寻聿明闷闷不乐,拖着步子爬上楼,换了睡衣去洗澡。 庄奕给他热杯温牛奶,打开冰箱想给他找点宵夜,拿了一只火龙果、一个脐橙,顺手将剩下的半盒苹果丢进了垃圾桶。 他上楼时浴室里还“哗啦哗啦”响着,庄奕去对面闲着的卫生间刷牙,再回来寻聿明已将牛奶喝完,正拿着刀切橙子。 “别割着手。”他吃的不多,但晚上一饿容易睡不着,庄奕对他的生活习惯了如指掌,事事都记得。 寻聿明嫌橙子不好剥,丢开它去切火龙果,小勺舀了一口填嘴里,唇边挂着两颗黑籽。 庄奕看得好笑,拇指在他嘴角蹭了蹭,“跟小孩儿似的,要不要我给你戴个兜兜?” “你就发坏吧。”寻聿明盘膝坐在床边,一双桃花眼含怨瞥向他,潋滟眸光流转,看得人浑身发麻。 庄奕被他撩拨得又酥又痒,俯下身捏起他下巴,迫使他抬头看着自己:“火龙果好不好吃?” “好……好吃啊。”寻聿明盯着他,心里有点发毛,他那眼神不像是要吃火龙果,倒像是要吃人。 “给我尝尝。”庄奕笑笑,靥边酒窝若隐若现,眼底波澜壮阔起了欲望。 寻聿明咽咽喉咙,给他火龙果:“喏。” 庄奕接过挖了一勺,自己不吃,却送到他口里。寻聿明下意识地吞了,不等得嚼,嘴巴便被他堵住了:“呜……” “好不好吃的……”庄奕撬开他牙关,舌尖勾住火龙果用力嘬了一口,汁水四溢,“尝过才知道。” “嗯……”寻聿明被他吻得晕晕乎乎,挣开他的怀抱,捂着心口直喘气。 庄奕吃了一口火龙果,舔舔嘴角,表情无限回味:“嗯,没你甜。”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莲莲莲、思景FunFunny、卖报的小行家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小楼籽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8章 小红包 寻聿明软绵绵倒在床上,喘息两回, 脸朝下埋进了被子。 好害羞呀。 明明都那么多次了, 打个啵怎么还会脸红心跳呢。 他有点点苦恼。 “你躺下之后, 怎么这么长一条?”庄奕左手插着兜, 右手去搔他脚心。 寻聿明“哧溜”一下缩了起来:“痒痒!” “说真的, 你现在多高了?”庄奕坐下来,拉开他捂着脸的小熊被子,“有一米八五吗?” “嗯嗯。”第一个嗯三声,第二个嗯四声,寻聿明嗓子里咕哝一句,露出一只黑漆漆的桃花眼看向他,“一米八二不到一米八三吧,我二十一就长不动了。” 到底还是没能赶上他。 “已经够高了。”庄奕刮刮他鼻梁, 他的鼻尖微微翘起,冷艳中带着一丝俏皮。 “你不喜欢太高的吗?”寻聿明听话听音, 他似乎嫌弃自己过高。 “嗯?”庄奕可没这意思, 不过是安慰他,“怎么会呢?高了好啊……”右手顺着裤缝向下划去,他的腿又长又直,“高了腿长。” 寻聿明嗤一声, 笑问:“腿长有什么好?” 腿长摔一跤更疼。 “连这都不懂?”庄奕俯下身, 薄唇贴上他耳朵,轻轻地说:“腿长,盘得紧。” “……”寻聿明脸一红, 抬腿蹬他一脚,“踹人也疼,力臂长!” 庄奕顺势坐到地上,捂着腰直笑:“越来越坏了,一点都不乖。” “谁叫你胡说八道呢。”寻聿明侧过身,向他伸出手:“快起来吧,我有正事跟你说。” “什么正事?”庄奕敛起神色,关了吊灯和卧室门,掀开被子躺到他身旁,将人收进怀里抱着,“是不是外公的事?” 他能有什么事,无非是外公、医院、诉讼和研究。 庄奕猜得不错,寻聿明点点头,趴在他胸前,食指一下一下在他的黑线衫上画圈圈,“我今天看了外公记的笔记,他脑子还是很清醒的,思维也很敏捷,一点不像这个年纪的舞蹈症病人。” 外公年轻时屡遭波折苦难,人生起起伏伏,历经大喜大悲,心态已磨得再平和不过,面对疾病他依然能做到波澜不惊。也幸而他发病晚,否则到这个年纪,病情早将人折磨成痴呆。 “我觉得外公这么天天待在病房里,一定很孤独,也无聊。”外公不喜交际,疗养院里只有小杨和他偶尔说几句话,也不过是照顾他生活起居,平时根本聊不到一起去。 寻聿明有个新想法:“外公学术研究其实是很有造诣的,就是被时代给耽误了,没生在现在这样的环境里。我觉得他百年之后,什么都没留下,挺可惜的。” “那你想怎么办呢?”庄奕大约猜到他的意思,却还是让他自己说。 “我想帮他出一套书。”寻聿明仰起脖子,望着他说:“前几年有编教材的人找过他,但当时他身体条件不允许,也没人帮忙,就拒绝了。现在我回来了,要是能劝动他出一套,他应该能答应。可就是……” 外公现在写字打字都费劲,说话也不利索,病情反反复复时好时坏,著书立说对他难度不小。 “这是好事。”庄奕揉揉他的小卷毛,温声说:“我给他找个助手,帮他一起编书,也不麻烦。反正外公闲着,有的是时间,慢慢来嘛。咱们把一楼那两间屋腾出来,一间给他当卧室,一间当书房,把他接回来吧。” 看着外公独自在疗养院,面对空空荡荡的屋子,他心里也不是滋味。 “你愿意?”寻聿明没想到他如此支持,毕竟外公目前的情况不乐观,一旦犯病在家更难护理。 之前庄奕虽多次表示,希望与自己共同照顾外公,但毕竟只是个美好的设想,在目睹外公今天发病的真实状态后,他还能这样说,让人难以置信,又不得不动容。 “当然,他是外公啊。”庄奕面对他总是带笑的,“你的不就是我的。” 他又怎会嫌弃自己的外公呢。 “我……”寻聿明想说“谢谢”,却觉得这两个字的分量太轻太轻,轻到不足以表达他此刻心情之万一,“我真是……中了彩票!” 他低着头,眉心微蹙,看起来有点懊恼,仿佛想不明白:中彩票这么好的事,怎么就轮到自己头上了呢? “那还不快表示表示?”庄奕动动膝盖,颠了颠他。 “怎么表示?”寻聿明盯着他,思索半晌,在他唇边“吧唧”亲了一口,“这样行吗?” “行吧。”庄奕勉强满意,“千里送鹅毛,礼轻情意重。” 寻聿明闻言一怔,咧嘴笑起来,肩膀不停地抽动:“你中文真的很差!” “我中文差,那谁好?”庄奕板起脸,不悦道:“我在你心里不是完美的吗?情人眼里出西施你知不知道?” “情人眼里出西施”是有科学依据的,据研究发现,当人爱上另一个人的时候,视网膜会受到激素水平波动的影响。而心理学上也有一种“积极幻想”心理,简而言之便是,当你不能改变自己伴侣的不完美时,只能用阿Q精神麻痹自己,幻想对方足够完美。 譬如此刻,寻聿明怎么能觉得自己中文水平差呢? “对不起。”寻聿明真心实意地道歉,“我不该这么说的,主要是……我说实话说习惯了。” 他举起三根手指,对着天花板,一脸正经地说:“我以后不会了,保证!” “你快睡吧,话那么多。”庄奕扯开他,拍灭壁灯,转过身去生闷气。什么叫“说实话说习惯了”,难道他夸自己一句,那么不情愿? 寻聿明一愣,扒着他的肩膀小心翼翼问:“你……怎么了?” 庄奕闭起眼睛,没做声。 “又生气了?”怎么又生气,一和好反倒添了孩子气,寻聿明低头咬他耳朵,“我咬你了啊?真咬了?” 庄奕无动于衷。 “唉,别这样啊,你在我心里就是最完美的呀。”寻聿明伸手去捂他的口鼻,看他能憋气到几时,语气夸张地说:“不要生气了嘛,你中文才不差呢。你就是当代的鲁迅,21世纪的莎士比亚,数风流文豪舍你其谁!曹植七步成诗,你一步就能写出《洛神赋》。温庭筠八叉写词,你用不了八叉,一叉就是一篇《离骚》,说两叉那都是侮辱你。” “谁能比你厉害呀?李白站你面前,他也狂不起来了呀,立刻给你脱靴子!杜甫要是早认识你啊,那《赠李白》就得改成《赠庄奕》。苏轼也不行,就是他父子兄弟三个加起来,也比不上你一根头发丝儿。什么’十年生死两茫茫‘?早生几百年,就轮到你写’八年分手两茫茫‘了。近现代的更别提了,你家院子里有两棵树,一棵枇杷树,另一棵还是枇杷树,都是我跟你分手那年手植的……” 他每吹一句,庄奕的嘴角就忍不住扬一扬,说到最后实在忍不住,胸腔“隆隆”震动起来,压抑许久的笑声猛然爆发,翻身将寻聿明按在了下面,“你个小滑头,上辈子说相声的吧?” 寻聿明满目笑意,眼眸中亮亮闪闪,庄奕恨不能咬一口,“学得越来越坏了!油腔滑调,伶牙俐齿,损人你怎么就不结巴了呢?可不是被人欺负得不能还嘴的时候了,就知道跟我厉害。” “我这不是夸奖你吗?”寻聿明抿着嘴巴直乐,“夸也不行,说实话也不行,到底要我怎么办嘛。” “好啊,损了我还撒娇,看我怎么收拾你。”庄奕搓搓手,作势向他痒痒肉上搔去。 寻聿明吓得身子一滚,麻溜往上爬。庄奕一把拽住他睡衣,将他扯回来,在他腋下狠狠呵了一回痒。 “别……哈哈哈……我错了哈哈……我错了!”寻聿明最怕痒,笑得浑身颤抖,双脚不停地蹬他,“求求你哈哈哈哈……再不敢了……哥哥我错哈哈哈……错了!” 他一米八二的个子,肩膀也不窄,庄奕一个手按不过来,被他钻到空子溜了出去。寻聿明笑得肚子直抽抽,连滚带爬地向床那边躲避他的追击,一个没留神,“咣叽”摔了下去:“啊唷——!” 庄奕吓一跳,忙过去拽他:“怎么样?摔着没?” “嘶——”寻聿明趴在地上,一手捂着脑袋,似乎磕了一下,“撞柜子上了。” “我看看!”庄奕后悔不迭,他运动能力本就差劲,一闹起来可不更笨拙些,这下乐极反生悲,又摔疼了。“我看看,撞哪儿了?” 庄奕按开吊灯,白光倏然点亮,耀得寻聿明一阵眼晕,他皱着眉头坐起身,被庄奕打横抱了起来,“耳朵后面,脑袋上,是不是起了个大包?” “别动,我看看。”庄奕将他放在床上,拨开他栗棕色的头发,只见后脑勺上面,与耳朵水平的位置,鼓出一个小小的包,“磕出红包了,小呆瓜。” “有点儿疼。”寻聿明扁着嘴巴,朝庄奕诉苦,“我磕疼了。” 他本就生得漂亮,精致得像件古董青花瓷,皮肤又通透,五官又立体,眼珠子黑白分明,委屈起来真让人无限怜惜。亏他是个长在现代的大男人,这张脸若化个古装,可不就是个勾魂摄魄的狐狸精来人间作孽了。 “好了好了。”庄奕心尖都被他揉化了,低头吹吹他的小红包,柔声哄道:“哥哥给小耳朵吹吹,明早就消了。” 寻聿明乖乖“嗯”一声,裹着被子闭上了眼睛。 庄奕怕他睡梦中翻身会压到伤处,关上灯躺在他身后,手臂垫在脖子下面,胡乱睡了一夜。 次日寻聿明起来,洗漱时照镜子看了看,原本拇指大的一个包,现在就像蚊子叮的,果然消下去不少。 他揉揉眼睛,戴上眼镜,下楼吃过早饭,便去上班。庄奕今天有事,将他送到实验室,一刻也没多留,赶着回了咨询室。 寻聿明心里盘算着一件要紧事,巴不得他快些走,待他一出门,立刻问岑寂:“你知不知道这个软件怎么用?” “什么?”岑寂探头一瞧他手机,笑道:“嗨,不就是微博么,直接注册一个呗。” “不是,注册好办。”关键是,不能让人知道是他注册的,寻聿明疑惑:“会不会暴露隐私信息?” 岑寂拿过他手机,熟练地帮他申请账号,“这有什么,你选择保密不就行了,别发自己现实信息。” 寻聿明受教,颔首问:“那我现在给认识的人留言,他不会发现是我吧?” “你给谁留?”岑寂打开相册帮他设置头像,发现他的照片少之又少,大部分都是实验室的图,个人特点太过鲜明,只好给他在用户列表里,随便找了一张头像图先拿来用着。 “你别管了。”寻聿明过河拆桥,让他帮自己设置完账号,便拿回手机闭口不再谈。 不一时,岑寂到点去楼上查房,实验室今天没别人,只剩下寻聿明一个。 他悄悄打开微博,找到庄奕的账号加了关注,给他留言:「哥哥你好,我是一个恋爱经验匮乏的大学生,我想请问你,纪念日给男朋友送什么礼物比较合适?我们分开很久了,我想给他一个大大的惊喜,但不知道他现在最喜欢、最想要什么。我是你的铁杆粉丝了,想听听你的意见,可以吗?谢谢!」 裤兜里的手机震了震,正和客户聊天的庄奕拿出来一瞧,回道:「铁杆粉丝?怎么没有“铁粉”标志?」 寻聿明一愣,忙打了一长串字解释,点击发送,失败。 再次点击发送,再次失败。 庄奕盯着他「五元十万粉」的僵尸粉即视感头像,默默退出了黑名单——笑话,一个成熟的男人岂能在同一个地方跌倒两次? 作者有话要说:庄奕:呵,卖粉的还想再坑我?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让我康康谁又在叫小耳 2个;橙橙橙橙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每天都想吃瓜 26瓶;时光与你皆难守 5瓶;徐小米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9章 不行 寻聿明难以置信地盯着屏幕,怔怔半晌, 才反应过来, 自己居然被庄奕拉黑了。 他不过是想给庄奕办一个类似生日会的活动, 刚好距离他们在一起的纪念日还有一个多月, 便借着这个由头好好庆祝一番, 一来安慰分手八年的苦处,二来也想讨庄奕欢心。 从前的事,寻聿明始终耿耿于怀,虽然庄奕并不怪他,可这三千个日夜的煎熬是感情的事,无法用理智去衡量。他真的很想弥补一些,尽他最大的努力。 庄奕如今事事得意,寻聿明实在想不出他会喜欢什么, 想要什么,有什么是他梦寐以求一直得不到的——除了自己。 所以寻聿明才披上马甲, 潜伏上网, 旁敲侧击询问庄奕的意见。 可…… 寻聿明叹口气,拨通了岑寂的号码:“喂,你查完房赶快下来一趟,有急事!” 岑寂答应一声, 挂断电话, 打开他们六个人的聊天群,发了一条消息:「今天寻老师心情不好,你们下午注意言行, 别惹他不痛快。」 蘑菇头:「收到。」 小周:「为什么一大早不痛快?」 小吴:「肯定是庄医生昨晚惹他了呗,否则还能为啥?」 小郑:「说不定是那什么的时候不太和谐。」 小王:「有道理,他俩现在如胶似漆,也就为这个能起矛盾了吧。为了让领导高兴,我们得想点办法才行。」 岑寂:「你们有什么好办法?」 蘑菇头:「上回发的奖金我还没花呢,要不咱们凑钱给寻老师买点礼物?」 小周:「会不会太巴结领导了?」 岑寂:「领导脾气不好,你工作也不好受,别抠门。」 小吴:「问题是买什么?」 小郑:「主要得找准痛点,从根儿上解决让寻老师不高兴的原因。」 小王:「那就得解决庄医生和他那个生活不和谐的问题。」 蘑菇头:「万一不是这事儿呢?就算是,你们又怎么知道他们为啥不和谐?是庄医生不行?还是寻老师不行?」 岑寂:「一般不行的,都是1。」 周吴郑王:「哦~」 蘑菇头:「明白了。」 岑寂收起手机跑下楼,推开实验室大门,只见寻聿明站在显微镜旁边,右手抱着手机,左手正在挠屁股。 他恍然大悟,再次打开聊天群:「应该能确定了,八成是那个生活的问题。」 蘑菇头:「收到!」 周吴郑王:「收到+1!」 寻聿明听见门响,回过头道:“你快来,帮我再申请一个账号。” “不是才申请了么?”岑寂过去帮他重新申请一个账号,换上一张轻松熊的头像,还给他手机,“喏,性别我设置成女的了。” 寻聿明找出庄奕账号,再次加了关注,为求逼真,又随手加了几十个博主。他聚精会神地点着手机,有一搭没一搭地问:“上周五动过手术的小白鼠怎么样了?” “还成,都好好活着呢,就是病情没有明显改善。”岑寂指指实验室最后方的一扇门,“小周把猴子弄回来了,你看看不?” “这么快先弄回来了?”寻聿明抬头瞥一眼门那边,与他一起过去看猴子。 实验室后的房间原本是饲养小白鼠用的,也会临时在里面给动物做手术,现在窗边多了两个大笼子,上下各一只猴。 上面那只猴毛色黑一些,看见他们进来,两手抓着白漆栏杆“吱吱”叫唤。下面那只毛色偏棕黄,自己蹲在角落里挠头,旁若无人。 “上面那个贼皮,下面那个贼坏,都不是省油的灯。”岑寂两手叉着腰,冲两只猴子吹口哨,“小周给他们起了名儿,上面的叫皮猴,下面的叫坏猴。” “……” 寻聿明从桌上拿支香蕉,剥开皮喂皮猴,没想到它力气大得很,一把将整根香蕉夺了去,爪子险些挠破寻聿明手背。 “嘿——”岑寂抬起手,作势吓唬它,“打你啊!” 皮猴丝毫不惧,三两口吞下香蕉,左手抓着香蕉皮朝他一抛,正中他白大褂,“吱——!吱——!” “随你爹的,不是个好鸟。”岑寂气得啐它一口,告诉寻聿明:“听说这两只猴的老爸在野生动物园,遇见女的就掀裙子,遇见男的就掏裆,还老偷游客东西,不高兴就朝人扔大便。” 寻聿明看得好笑,又剥香蕉给坏猴,“它倒是老实。” “可拉倒吧,这厮最贼了。”岑寂蹲下身说,“皮猴干什么坏事儿,都是它在旁边拱的火,光占便宜不出力,一有人来就装可怜。动物园治不了它俩了,才送到研究中心做实验的,把人家那儿祸祸的啊。小周说,人那边听说能送走,钱都不要就给他了。” 寻聿明看见新鲜东西,第一时间想告诉庄奕,又怕他现在忙,便打给了陈霖霖。岑寂在旁听着,心想他和庄奕之间当真出了问题,否则何以借陈霖霖当传声筒,而不直接对话。 “寻老师。”岑寂两手抄着白大褂口袋,欲言又止,“这两天……医院都在传你和庄医生的事儿,你知道吗?” 寻聿明“嗯”了一声,将香蕉掰成一节一节,慢慢喂给坏猴,“我知道。” “周六庄医生过来,说怕影响你名声,叫我们在私底下散播,说你有谈了很多年的女朋友。”岑寂是小道消息的中转集散地,散播起来很有一套。 “这个他倒没跟我说。”寻聿明微微惊讶,却不生气。庄奕的良苦用心他如何不知,谣言是掩盖真相最好的方式。 “你俩没为这个吵架吧?” “这有什么好吵的。”寻聿明扯了扯嘴角。 岑寂笑笑,“那就好。”看样子确实不是感情裂痕,还是群里的猜测更合理。 他打开群消息,道:「更确定了,应该就是庄医生不行。」 蘑菇头:「可惜了,长那么帅的。」 周吴郑王:「唉,难人啊。」 中午岑寂去了食堂,庄奕收到陈霖霖的传话,到厨房拿上两盒饭,去病房楼找寻聿明午餐,地下一层只有他们两个。 他一进门,寻聿明立刻拉着他去看猴子:“快来,给你看个好玩儿的。” 庄奕放下饭盒,笑着与他走进里屋,“不就是猴子,怎么这么新鲜?” “这可不是普通猴子。”寻聿明给他复述岑寂之前的话,“它们都是’问题少猴‘,你喂它香蕉试试。” “喂哪只?”庄奕撕下一只小香蕉,还没决定先给谁,一伸手便被皮猴抢走了。“嘿,你怎么这么无礼?” 坏猴见状,两手抓着栏杆,瞪着一双漆黑水亮的圆眼睛看着庄奕,嗓子里呜呜低叫,仿佛大声些都怕惊扰到人类。 “真是个小可怜儿,跟我们小耳朵一样呢。”庄奕朝寻聿明一笑,又撕下一支给它。 坏猴拿到香蕉,居然斯斯文文地朝他点点头,才细嚼慢咽地剥开吃。 “这猴子,”庄奕竟有些喜欢它。“很有灵性——” “——啪!” 话未说完,皮猴手里的香蕉皮突然抛出,正中他脑门。 “哈哈哈哈哈!”寻聿明放声大笑,肩膀簌簌抖动,“都跟你说了,它是’问题少猴‘。” “……”庄奕黑着脸擦擦脑门,回头见桌上有把绿色喷壶,抄起来滋向皮猴。“还敢不敢扔?” 皮猴不知从哪摸出一只香蕉皮,“啪”一下,又中他肩膀,“吱——!” 庄奕这下彻底恼火,“我还就不信治不了你。”脱下西装外套,对准皮猴的脸,使劲喷了几下。 “吱——!吱——!”皮猴一蹦老高,右手从笼子角落里一掏,又是一只香蕉皮。 寻聿明捂着肚子,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眼睛看得清清楚楚。分明是坏猴顺着上下层的隔板缝隙,递给它的香蕉皮。 “好哇,它还有个帮手呢。”寻聿明忙道,“哥哥你看,是坏猴,坏猴给它的。” 庄奕闻声看去,坏猴感受到目光,抱着头呜咽起来,模样可怜至极。 “算了算了,太闹了。”庄奕不怕被挑衅,就怕别人装可怜,“我们吃饭去吧。” 寻聿明搂着他肩膀,笑得脸都僵了,朝问题少猴吐吐舌头,去前面吃午饭,“给我带什么好吃的了?” “你自己看呀。”庄奕一笑,端给他午饭。 今天中午有番茄牛腩和清蒸鲈鱼,庄奕特地给他留下鱼腹中间的蒜瓣肉,放在加热饭盒里带过来。 寻聿明喝口微微有些酸味的汤,胃里很快暖起来,一面帮庄奕挑着鱼刺,一面听他说:“安格斯今晚的飞机,就要走了。” 庄奕低着头,抬起眼,悄悄觑他的表情:“……你想去送机吗?” “去啊。”寻聿明神色淡淡,看不出喜怒,“我签了委托协议,梁烁说会帮我全权处理诉讼的事,不用我管。” 官司是官司,生活是生活,安格斯做了他这么多年的老师,伤害过他,也帮助过他。 寻聿明对他的感情复杂而矛盾,既深恨他和基因实验室的关系,又对他的嫉妒与打压寒心不已,却也无法不感激他在生活上对自己的扶持。 他只能当鸵鸟,把头埋进沙子,假装看不见另一面的腥风血雨,维持着表面平静。 庄奕知道,以他的脾气,纵然分道扬镳也做不到撕破脸,最多默默切断联系,再不往来,“那我晚上来接你。”拍拍他背心,又嘱咐:“下午医院安排体检,我看你最近视力又差了,记得仔细查查。” 寻聿明将挑好的鱼肉拨进不锈钢小勺,送到他嘴边,“知道了,那么啰嗦。” “我不啰嗦,你能长这么大?”庄奕抬手捏捏他耳朵,那上面总是红红的,“我养你容易么,小没良心。脑袋上的包怎么样,消了吗?” “消了,就是还有点头疼。”寻聿明三五不时地头疼,和迟归一样都是脑缺氧。他平时工作太忙,又常常遇见大手术,根本睡不够,只要休息一晚就会好。 庄奕吃完饭,收拾起饭盒,准备回咨询室,“晚上早去早回,以后再熬夜,就打你的小红痣。” “我好好睡觉还不行嘛。”寻聿明将他送到电梯口,两手撑着电梯门冲他微笑:“那我回去了?” “去吧。”庄奕低头在他额上一吻,却舍不得分开,又向下亲了亲他鬓角,“注意安全,离那臭猴子远点。” “其实……” 寻聿明踮起脚尖凑到他耳畔,声音轻轻柔柔,一字字拉着丝灌进庄奕耳朵:“要不是它们两个,我就在实验室跟你……了。” 他咬着下唇,退后一步,水汪汪的黑眼睛一眨不眨望着庄奕,脸颊被欲色染了一层薄红。 庄奕喉结滚了滚,嗓子已然沙哑:“现在……也可以。” “那可不行,这里有监控。”寻聿明指指头顶的摄像头,朝他摆摆手,“晚上见,拜拜。” 电梯门缓缓合上,刚好堵住了庄奕的回答。 他手里端着饭盒,勉强腾出一根指头,用力一戳开门键,电梯却已错过负一层,慢慢朝上升去。 庄奕一脚踹在门上,抓心挠肝地回到咨询室,整个下午都精神恍惚,没着没落。 陈霖霖见状,打开群消息,道:「庄老师太可怜了,一脸被榨干的样子,跟被狐狸精吸干了阳气似的。」 岑寂愈发确信,真的是因为那种事:「看来真是不行。」 蘑菇头:「寻老师也太厉害了,连庄医生都降不了他。」 周吴郑王:「+1」 晚上庄奕去实验室接人,顺便拿中午落下的西装外套,刚好他们六个体检完都在逗猴子。 岑寂向众人使个眼色,递给庄奕一只黑色小盒子:“庄老师,这是我们送你的礼物,祝你俩复合愉快!”说毕,带着人匆匆跑了出去。 “什么东西啊?”寻聿明狐疑道,“拆开看看。” 庄奕撕开包装,只见蓝白两色的纸盒上,写着一个英文字——Viagra. “……”寻聿明双眼顿时瞪得溜圆,慌忙向后退了两步,不停地摆着手:“不……不是我,我没跟他们污蔑你!真的!” 庄奕脸色沉得滴水,眯起眼睛,冷冷问:“不是你胡说,他们为什么送这个?” 他向前走了两步,一把抓住寻聿明,只听:“——啪!” 香蕉皮正中头顶。 “吱——!” 作者有话要说:Viagra就是苇鸽……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少女200斤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让我康康谁又在叫小耳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少女200斤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0章 揭秘(三) 庄奕一腔怒火压抑不住,挥手要将药盒丢进笼子。 “别——!”寻聿明忙拉住他, “这药要是让它俩吃了, 可就坏了。” “我吃了, 你就不怕?”庄奕阴测测看着他, “你有需求, 为什么不告诉我?难道我还给不了你?”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啊。”寻聿明真想一巴掌打爆岑寂的头,混蛋害死他了,“这真不是我的意思,肯定是他们故意整我们的。” “那还不赶紧扔了它!”庄奕恨恨夺过那盒治疗“不行”的药,一把丢进了垃圾桶,“看我一会儿怎么罚你。” 他捏着突突跳动的太阳穴,照着寻聿明的小红痣抽了一巴掌:“快走,去机场。” 今晚要你好看。 他默默腹诽。 寻聿明扁扁嘴巴, 没有反驳。难得看庄奕吃瘪,他很想笑, 却不敢笑, 生怕自己稍稍扬起一点唇角,落在对方眼里都是幸灾乐祸。 他唯唯诺诺地跟在庄奕身后,走到停车场,拉开车门, 钻进了副驾驶。 庄奕薄唇紧抿, 眉心紧蹙,脸色阴沉得厉害。他一路不言不语地开着车,脚下踩的不像是油门, 倒像是岑寂他们六个的头。 车子横冲直撞地行驶在高架桥上,寻聿明双手紧紧抓着右上方的把手,余光悄悄打量他的神色,大气都不敢喘。 好容易捱到飞机场,庄奕一脚跺住刹车,冷冷道:“下车。” 寻聿明赶紧解下安全带,抖着手拉开车门,冒着“呼呼”灌进领口的朔风,长长舒了口气。他两脚直发软,缩着肩膀走到车前,看了看庄奕。 “给安格斯打电话。”庄奕跨步下车,左手按着翻开的衣襟,右手甩上车门,摁了一下门把手上的锁车键。 他的西装外套粘了香蕉泥,此刻身上是一件黑色羊绒风衣,修身款式衬得他温文尔雅。 寻聿明只穿着件薄毛衣,早晨出门时不冷,他没带外套,谁知晚上会变天,现下冻得手指不停打颤,密码输了两遍都没成功解锁。 庄奕脱下外套披到他身上,拿过手机问:“密码多少?” “和你的一样。”寻聿明认进袖子,裹紧自己,却见他单穿一件黑衬衫立在风中,皱眉道:“我不要穿你衣服,你一会儿冻感冒了!” 庄奕按着他胳膊不让他脱,找到安格斯的电话号,点了免提。 寻聿明边拉着他往候机大厅走,边与安格斯通电话,听筒里的声音温和如旧,一点剑拔弩张的意思也没有,仿佛他们还是以前那对亲密无间的师生。 二人走到航站楼二层,威尔远远站在大屏幕下,正朝他们挥手。 庄奕搂着寻聿明走过去,安格斯迎上来笑说:“这么晚,怎么还来送我?” “再晚也得来一趟。”寻聿明扯了扯嘴角,他实在给不出真心实意的笑容,只能尽力敷衍,“一路顺风,先生。” 他一向称呼安格斯为Professor,今天却叫他Sir,言下之意,是以后都不再当他是老师了。 安格斯微微一怔,神色如常地点了点头:“谢谢,你保重。” “你也是。”寻聿明脸上没什么表情,事实上他能好好站在这里,已经用尽了所有善意。 安格斯一直注视着他,脸上挂着淡淡一抹笑容,看不出什么意思,像是嘲讽,又似乎是悲悯。威尔看看时间,提醒他该登机了,安格斯答应一声,拎起包向安检走去。 寻聿明原本有一肚子的话想质问他,心里既然迷惑又不甘更委屈,可真面对他却连半个字也说不出口。 此刻目送着安格斯渐渐远去的背影,他脑中清晰地意识到一个现实:有些事如果现在不问,恐怕余生都没有机会再问了。 “——先生!”寻聿明再也忍不住,抬脚追了上去。 安格斯拎着皮包刚走到安检门口,听见他叫,又回来问:“怎么了,寻?” “我……”寻聿明盯着他浅蓝色的眼珠,情绪倏忽涌上,一时也不知说什么好,说什么才能表达自己心情之万一。 他咽了咽喉咙,用英语说:“我已经向你提出了诉讼,你知道的,关于错误的基因筛查报告的事。” “我知道了。”安格斯没有丝毫惊讶,脸上波澜不惊,显然早已收到基因实验室那边的消息,刚才却还能和他保持风度。 这份沉着,或者说厚脸皮,寻聿明自愧不如。 “我很抱歉事情发展成这样。”他云淡风轻地说:“我事先并不知道这件事,实验室会根据你们的要求,酌情赔偿。” “酌情赔偿?”寻聿明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本以为他至少会给自己一个道歉,或者一个解释,没想到只是一句“赔偿”。 他以为自己这些年遭受的波折磨难,自己与庄奕分开多年的煎熬痛苦,难道是轻描淡写一声“赔偿”便能弥补的么? “你觉得赔偿我什么才能让时光倒流?” “我说过了,我很抱歉。”安格斯耸耸肩,抿着嘴摇头,“但是,这件事并不是实验室自己的过错,不是吗?” “你什么意思?”寻聿明只觉得他在自己眼里愈发模糊,浑身血液直冲头顶,颈动脉“嗵嗵”搏动的声音越来越清楚,双手禁不住颤抖起来。 安格斯笑了笑,道:“我知道这么说你接受不了,但弄错基因报告,真的只是实验室的错吗?为什么那么多人做测试,却只有你的报告弄错了?” “你当初送去的是两支血样,中途难道就没有污染的可能吗?你采血的时候,符合流程标准吗?” 寻聿明每听他说一句,心里的怒火便旺一分,委屈和气愤像架铁板炉,烤得他浑身血肉滋滋作响。 “我不是要替实验室推卸责任,只是实话实说。”安格斯在笑,他还笑得出来,“你将过错都推给实验室,是不是无法面对,’自己亲手造成错误‘的这个结果呢?” 寻聿明握紧双拳,手背爆出一层青筋,十个骨节凹凸分明。 人来人往的机场大厅忽然消声,无数个分子在他耳边炸开,发出嗡嗡蝉鸣。 安格斯像往常一样站在他面前,却褪去了所有美化滤镜。第一次,寻聿明生平第一次觉得,他是这样无耻。 “你混——” “——明明!”庄奕怕他在诉讼前和安格斯撕破脸,落下不必要的把柄。 不等寻聿明把话说完,他抢先一步打断,“时间不早了,先让安格斯先生登机,有什么事我们请律师转告吧。” 他左手搭上寻聿明左肩,用力握了握他削薄的肩胛骨,低头看着他的目光像一片波澜不兴的海,深邃而平静。 寻聿明望进他眼里,沸腾的那点心头血慢慢凉下来,冷着脸转过头,没再做声。 庄奕面无表情地看向安格斯,右手一摆,示意他快走。 安格斯嘴角一挑,走出两步,又回来道:“哦,对了,忘记告诉你。” 他温和地笑着,“上届费尔德奖的评选小组我也参加了,其实你第一轮的票数,和原本霍普金斯的那位获奖者持平,所以大家又在你们之间投了第二轮。” “当时我觉得他的研究更有价值,所以劝说另一个支持你的评委和我一起,在第二轮中投了你的否决票。没想到那个人命短,你还是顺位拿了奖,可能真是运气吧。” “……你说什么?”寻聿明脑中“轰”的一声,脚步一颤,险些跌倒。 安格斯耸耸肩:“我本来不想告诉你,但你实在太看得起自己了。” 寻聿明脑海里轰雷掣电,耳边一片死寂,再也听不见任何声音。他眨眨眼,退后两步,嘴角扯了扯,似笑而非笑。 “明明。”庄奕生恐他晕厥,忙伸手扶他,“明明,看着我!” 寻聿明像个醉酒的疯汉,摇摇欲坠晃了两下,突然,一个箭步冲上,“砰”的一拳砸向了安格斯,手骨到肉实实在在的一声闷响。 周围人包括庄奕都吓呆了,寻聿明此生从未动过手,这是破天荒头一遭。 连他自己也难以置信,但他的意识控制不住动作,当他发现自己的拳头正朝安格斯挥去时,大脑甚至还没反应过来,再一看,安格斯已嘴角带血倒在了地上。 他怔怔盯着自己的手,感觉好像有人抓住自己胳膊,接着脸颊一阵冰凉,碰上了大理石地面,下一刻,自己便被人拖了起来,动作粗暴得不可能是庄奕。 寻聿明眼前景物“刷刷”倒退,他试图寻找庄奕,却什么都看不清晰。周围世界对他而言犹如一部画质粗糙的默片,每个人都在晃动,每个人都在说话,只有他什么都听不见。 听力再次恢复的时候,他已经坐在了一间四面不透风的房间里,屋里白墙白灯晃得人眼睛酸疼。寻聿明想站起身,手腕一扽,却被锁链拷在了椅子上。 他低头看看这把不锈钢椅子,再看看对面的白色塑料桌,瞬间恍然:这里想必是机场警务室或者就近的派出所。他刚才打人闹事,肯定被安保人员制服了。 寻聿明忽然觉得很可笑,忍不住扯了扯嘴角,“嘶——”颊边一阵刺痛,是刚才磕到的地方。 他支起耳朵,听见门外有人在低低地争辩,有的用英语,有的用中文。 其中有一个说汉语的声音,寻聿明极其熟悉,是庄奕,想来说英语的便是安格斯的助手威尔。 他叹了口气,盯着自己的脚尖呆呆出神。 不一会儿,门锁窸窸窣窣响了两声,一个穿蓝制服的女警察走了进来。她梳着齐耳短发,看上去精神利落,表情却严肃得吓人。 庄奕趁着她关门的空隙,朝寻聿明点了点头,口型分明是“别怕”两个字。寻聿明一笑,转过脸没吭声,他现在全身都疼,却只想笑。 这一切都太可笑了。 “还笑得出来?”女警察拿着本笔录坐到塑料桌后,竹筒倒豆子似的问他:“姓名,年龄,职业,受教育程度,说说。” “我叫寻聿明,寻找的寻……”寻聿明耷拉着肩膀,不冷不淡地交代着个人信息,他眼里透着破罐破摔的颓丧,连恐惧都没了。 女警员听他说到“我是西湾医院的大夫”,蓦地抬起头:“前段时间上电视那个是你吗?” “是我。”寻聿明颔首。 女警员显然没想到他这种身份地位的人,会公然在机场撒泼,态度顿时和缓了不少,“那你为什么打人?” “为什么?”他也不明白为什么,冲动役使着他,愤怒驱动着他,拳头便不由自主,挥了出去。 寻聿明深吸一口气,不知该从何说起,只能事无巨细,将这些年与安格斯的恩怨情仇从头到尾叙述了一遍。 本以为再提这些事,自己心里一定会酸楚,没想到竟说得如此平静,仿佛置身事外。 “我知道了,你在这儿等会儿。”女警员起身出去,不知和谁商量了什么,很快又回来说:“看在你态度还算不错,受害人也不追究的份上,这回就放你走了。十五个工作日内,去指定银行把罚款交了。” 寻聿明道声谢,让她给自己解开手铐,活动活动手腕走了出去。 庄奕正等在门口的走廊里,见他出来,先递给他一杯热奶茶,“怎么样?哪儿不舒服吗?” 恰巧女警员从里屋出来,闻言翻了个白眼,没挨打没挨骂,不过是在里面稍坐片刻,怎么会不舒服? “我没事儿。”寻聿明笑笑,接过奶茶喝了一口,“去拿行政处罚单吧。” “你还知道行政处罚单呢?”庄奕故意逗他,“看来不是头一回犯事儿,二进宫了。” 寻聿明弯弯嘴角,没回答。 庄奕小心翼翼地打量他,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人还是那个人没错,只是在他眼神里看不到寻聿明,似乎站在身边的只是一副空壳,灵魂却消失不见了。 “你等等我。”庄奕让他站在派出所门口,自己去办公室领了处罚单,出来说:“跟我过来。” 他拉着人走出院子,停在一处安静无人的树下,路旁灯光隔着稀稀落落的树叶漏下来,给彼此的面目扑了一层细纱。 庄奕握着他肩膀,认认真真说:“明明,你听我说:无论到什么时候,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在你身边。就算受了天大的委屈,你也不要灰心,因为你还有我。明不明白?” 寻聿明望着他笑了笑,点头之间,一颗泪狠狠砸在庄奕心上。 “我明白。”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大家的评论支持,由于回复要输入算术题(!)的验证码,我实在无能一一回复,给大家鞠躬。 第81章 小花猫 “明白怎么还哭呢?” 寻聿明的眼泪像断线的珠子,表情明明白白写着, 他被人欺负了。庄奕最看不得他这样, 一颗心被他攥得死死的, 仿佛时光倒流, 又回到了十多年前, 初次认识他的时候。 那时的他脆弱又坚韧,却远没有后来的强大自信,无时无刻不在害怕,不在委曲求全,总是被人欺负得毫无还手之力,便像现在。 “你这不是招我心疼吗?”庄奕翻出袖口柔软的内衬,给他轻轻擦拭脸颊,“都哭成小花猫了。” 寻聿明甚至没有呜咽, 眼泪像天上落下的雨水,一滴两滴从他盛不住的眼窝里淌出来, 好像永远不会停止。 “我没有哭。”他还不肯承认, 幸而树下阴影遮着脸,否则谎言定会被当场揭穿。 庄奕卷起自己沁湿的袖子,拥住他笑了笑:“嗯,我们小耳朵才没哭, 是天上下雨来着。” 寻聿明弯弯嘴角, 靠在他肩上,心里那点压不下的不甘平息了些许,怔怔望着枯黄树叶不做声。庄奕双臂拢着他, 在这小小一方天地里,来回来去地摇晃。 “明明呀明明,我的耳朵宝宝。”他低低的声音喃喃不休,“谁欺负了我的明明,哥哥一定打他。” 寻聿明趴在他身上,闷闷的鼻音“嗯”了一声,“可是……我好难受。” 他真的好难受,就像亲眼目睹美梦破碎,就像心心念念得到后又失去,就像原本属于自己的东西被别人生生夺去,终于拿回来却要被千夫所指德不配位。 自从得奖后,他承受了多少流言蜚语,多少人当着面对他恭维赞美,背后里却戳着他的脊梁骨酸一句“不过是运气好”。 天长日久,连他自己都几乎信了。他有多渴望、多迫切证明自己,就有多不甘、多委屈,可到头来才发现,原来都是徒劳。 安格斯夺走的不是他努力多年的研究成果,而是他的自信、他的光芒、他的荣耀、他所有赖以为生的氧气。最可笑的是,他竟还对强盗感恩戴德那么多年。 他就是一个笑话,一个彻头彻尾的白痴。 这一切还有什么意义呢? 寻聿明忽然觉得自己好累,他从出生起就被抛进命运的洪流,在浪潮中反复挣扎呛水,数度险些淹死,又数度缓过一口气。好不容易在暗涌的裹挟拍打中学会逆流而上,苦苦行舟许多年,最后却什么也不剩,一个浪头过来,又要从头开始。 可他已经筋疲力尽,努力不动了。 庄奕真的是后悔,如果当初他能强硬一点,不要脸一点,没那么体贴,没那么故作潇洒,或许就能强留寻聿明在身边,或许他就不会被人食肉寝皮,压榨得连骨头都不剩了。 他不仅后悔,他更恨,恨命运的嘲笑与捉弄,恨安格斯的无耻与嫉妒,恨自己曾经久久不肯释然,每天都怨着寻聿明。 “明明。”他闭上眼睛,眉头带着熨不平的褶皱,大手一下下在寻聿明单薄的背心上摩挲,“你信我,我一定还你一个公道,绝不让他好过。好不好?” “不好!”寻聿明突然推开他的怀抱,两手捧着他脸颊,与自己面对面地凝视,“我不要让你为我做任何事,你只要……” 只要好好地待在那里,等着自己来爱护就好,就让他很满足。 “保护你,是我的责任。”庄奕低头亲吻他眉弯,“你什么都不用怕,也别胡思乱想,一切有我。我会帮你出气,帮你取回你应得的东西,也会让所有人都知道,你就是最棒的。” “你想做什么?”他说的这些事,哪一件做起来都难如登天,他能怎么做呢。 “要做的有很多。”庄奕笑笑,握住他按在自己颊边的手,牵着他向汽车走去,“我们慢慢来,不着急,你还有的是时间。” 但安格斯没有,他已在暮年,朝不保夕。寻聿明的路还长,还有无数机会和璀璨的未来,安格斯却再也没有机会了,所以他那样妒恨自己亲手提拔出来的天才。 有些东西太美、太耀眼,见过才知望尘莫及,自惭形秽,只好毁去。 庄奕拉开副驾驶的门,左手伸在车顶将他送进去,“现在,我们先回家。”给他系上安全带,回到驾驶室发动车子,“你还没吃晚饭。想吃什么?咱们去买。” 此刻他便是想吃人肉,庄奕也舍得剜心给他尝。 可寻聿明却不想吃,他什么都不想吃,毫无胃口,只是怕庄奕担心,随口说:“回家吃泡面吧。” “那怎么行?”庄奕不肯,调转方向上了高架桥,一路风驰电掣向市中心开去。 经过刚才在机场这么一闹,安格斯被他打进医院没走成,庄奕怕他回去撞见尴尬,因此刻意避开西湾医院,绕远路去了一家自己偶尔会去的小店。 寻聿明见他开着车穿过三门町北面的大街,左拐右绕,停在了一家7/11前面,不由得问:“吃便利店吗?” 何必大费周章跑过来,回家吃泡面还不是一样,况且他们小区山脚和山顶都有同款便利店。 “当然不是。”庄奕临时将车停在路边,搂着他肩膀走进店里。 寻聿明随他穿过两排卖零食的货架,停在油盐酱醋前面,问他:“到底买什么?” “这个。”庄奕拿起一小罐食用盐,冲他绽开两只酒窝,“再去买点零食,你不是很喜欢吃那种会拉丝的夹心饼干吗?” 医生们平时工作忙,遇见手术日连续在岗三十几个小时都不足为奇,平时吃饭争分夺秒,遇见紧急病患,落下一两顿也很正常。 寻聿明偶尔饿极了会胃疼,他从前以为自己活不长,对自己的身体也不在意,因此胃疼倒不要紧,麻烦的是一疼起来就严重影响生产力,做什么都没力气。 所以久而久之,他便养成了随身带零食的习惯,每每路过便利店都进去买点小饼干、小坚果,以备不时之需。上次他买了两袋夹心饼拿去办公室充饥,没想到味道出奇的好,回去跟庄奕夸了几句。 庄奕留神记着,现下想起来,拉着他到进口食品区,吩咐他:“再拿两袋。” 寻聿明觉得他今晚很孩子气,摸摸自己咧着的嘴角,才明白他的良苦用心。“那我要多拿几袋,你付钱。”他拿起三大包,走到收银台扫码。 庄奕看见旁边有卖关东煮和烤香肠,还有玉米、煮蛋和卤肉包,又跟服务员一样要了两个,“拿回去,给你明早吃。” 服务员给他一只牛皮纸袋,庄奕抱在怀里,牵着寻聿明的手走出便利店,步行向前去。 寻聿明一面吃烤肠,一面问:“去哪儿啊,车不要了吗?” “吃饭去。”庄奕平时将生活与工作安排得非常平衡,从不像寻聿明那样没日没夜地役使自己,闲暇时他的兴趣爱好也多,没事做就开着车和迟归到处找味道好的餐馆。 迟归是为着偷师,他只为有趣。 便利店前面有家小小窄窄的门脸,庄奕领他进去,坐到靠墙的卡座上,招呼服务员给他们上菜。寻聿明悄悄看一眼菜单,问他:“吃火锅啊?” 这么晚特地跑来吃炭炉火锅,也够庄奕的。 老板给他们端来一只铜炉,在中间的筒子里加点碳,又端了几盘菜上来。 庄奕拆开餐具的塑料包装,用高沫冲的热茶给他烫碗碟,“这不是火锅,都是散养的走地鸡,你尝尝。” 铜锅里堆着满满一圈鸡肉,碍着他胃不好,庄奕也没敢点太辣的,只一点点花椒和红油调味,但有八爪鱼和牛肉丸,再加上鸡骨一炖,汤底倒很鲜美。 他打开刚买的盐罐子,撒了些盐进去,“这厨师味觉退化得厉害,从来不放盐,但手艺还在。” 桌上还有刚烙出来的香蕉飞饼,庄奕又推给他说:“趁热吃酥,等下凉了不好吃。” 寻聿明咬了一口,果然又酥又香甜,吃完肉再涮菜,也很有火锅的意思。 二人从店里出来时都快十点了,庄奕让他在门口候着,自己去开车。等回到家,寻聿明歪在座椅里,已经昏昏沉沉睡着了。 庄奕开到车库,拉下电闸,抱着他进门上楼去卧室,搁到床上时,寻聿明便朦朦胧胧地醒了,口里兀自咕哝:“不行,我还没……洗澡,刷牙。” “乖,今晚不洗了。”他下午情绪波动得太厉害,又深受安格斯的打击,好容易困倦上头,一洗澡又要睡不着胡思乱想。“先睡觉,明早再洗。” “那不行,我外公说……”说字后面没讲完,又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庄奕忍俊不禁,脱掉他的切尔西靴和灰色格子裤,又去翻他的宝蓝色喀什米尔。 毛衣擦过头顶起了静电,他的几根半卷不卷的头发飘起来,寻聿明咂巴着嘴,挠了挠自己奶酪似的脸蛋。 他只穿着一件薄薄的线衣,看上去有点单瘦,庄奕涮了块毛巾来给他擦脸,叫他醒过来漱漱口,然后帮他换上了小熊睡衣。 寻聿明看着他忙进忙出,揉着眼睛说:“我该帮你做这些事。” 说好的,他要好好疼爱庄奕。 “那明天你再给我做。”庄奕径自去浴室洗漱。 屋里没开灯,只有窗外柔和的月光渗漏进来。寻聿明方才困得不省人事,漱完口、换完睡衣,黑暗中反而精神起来。 听着里面“哗啦啦”的声音,他想象着那些画面,心里慢慢长出一只触角,挠得人直痒痒。 他掀开被子看看,叹了口气,掰着手指头嘀咕:“旁小叶前与前回,运动中枢四六区;旁小叶后与后回,感觉中枢一二三;对侧管理要记牢,倒立人影需知道;听中枢在颞横回,四十一二两区域……” 背了几句大脑皮质功能定位的记忆歌诀,心口还是热热的,他拉拉领子,又自言自语地默念:“氢氦锂铍硼,碳氮氧氟氖,钠镁铝硅磷,硫氯氩钾钙……” 没卵用。 寻聿明气咻咻掀开被子,鼓足勇气,光着脚走进了浴室。 庄奕刚关上花洒,便见他拉开玻璃门进来,望着自己咽了咽喉咙:“我也要洗。” “那洗吧,我洗完了。”庄奕裹着浴巾出去,把淋浴间让给他,寻聿明却直勾勾地盯着他不动,脸上渐渐透出两团红晕。 “怎么了,发烧吗?”庄奕探探他脑袋,不算热,“到底怎么了?” 寻聿明清清嗓子,道:“你之前不是问我,上回我到底在浴室踩着什么,才摔倒了么?” “……嗯。”庄奕眯起眼睛想了想,“所以呢?” 寻聿明扯下那块湿漉漉的大浴巾,抱住他说:“我现在告诉你吧,好不好?” 这个自然再好不过。 只是他今晚真的可以吗? 庄奕捧起他的脸问:“你受得了?” “你下午不是说,要我好看的么。”寻聿明没骨头一样贴着他,“说话不算数吗?” 难道真要他去实验室取回那盒蓝色小药片么。 “算数,当然算数。”庄奕沉沉一笑,关上门,打开了花洒。 热气犹如薄雾,漫过玻璃上纠缠交错的影子,缓缓散进夜里。 出来时,寻聿明再度不省人事,抱着庄奕的脖子哼哼唧唧,要他离自己远点,又要他不要走,真不知到底是走还是不走。 庄奕把他塞进被窝,照例给他热牛奶上来。寻聿明勉强拿得住杯子,喝完抱着他的胳膊,还是不肯睡。 “今晚怎么这么精神?”庄奕擦擦头发,陪他躺下。 寻聿明嘟嘟囔囔地说:“你不想我粘着你吗?” “当然不是。”庄奕捏捏他耳朵,“只不过你今天有点反常。” “我不睡,就想跟你聊会儿。”寻聿明把手脚都伸给他焐着,又问他:“你说外公他那天为什么会犯病啊?” 庄奕自然知道,可又怕他难过不敢说,“因为我……跟他提了一句他年轻时候的事,是我太莽撞了。” “你提谁了?”寻聿明一怔,“你是不是提了……我妈。” “我……”这可不是他说的,是寻聿明自己猜到的,庄奕点点头:“无意间提的,没别的意思。你不想谈,我们可以不说。” 其实他很早之前就想和寻聿明谈谈家庭,父母缺失的阴影不是那么容易扫除,他不肯打开过去,庄奕就无法透进光去。 寻聿明默默许久,终于开口:“其实我爸妈没死,也没失踪。” “那他们去哪儿了?”庄奕鼓励他。 “他们……”寻聿明垂下头,“他们不要我了。” “为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19-11-10 23:59:15~2019-11-11 23:59:2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繁溯 93瓶;卖报的小行家 10瓶;一公羽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2章 风波(一) 为什么呢? 庄奕想不通:“他们为什么不要你?” 世上怎么会有人忍心抛弃他的小耳朵呢? “原因是很复杂的。”寻聿明叹了口气,“他们的事儿一言难尽, 说不清楚。” “那就慢慢说, 一段一段地说。”庄奕松开他被自己捂热的手, 转而搂住他肩膀, “他们是不是……没结婚?” 他一直揣测, 或许寻聿明是非婚生,所以他父母才不肯要他,以至于他跟着外公长大,多年来绝口不提父母半个字。 寻聿明却摇了摇头:“不是。” “那他们结婚了?”庄奕试探问,“现在……还在一起吗?” “他们……你别问了,我现在不想提。”寻聿明睫毛轻轻垂落,离开他的怀抱,翻个身背向他, “快睡觉吧,明天还得早起。” 他说完便闭上了眼睛, 呼吸渐渐匀长, 一副熟睡的样子。庄奕想让他敞开心扉,却不敢逼他,只好拉上被子,一条胳膊搭在他腰间, 从身后拥着他睡了。 翌日早起, 寻聿明带着昨晚庄奕给他买的一堆吃的去实验室,给学生们分了分,又问:“小白鼠怎么样了?” “嗯, 还行。”小周嘴里塞着半个卤肉包,举手回答:“我昨晚值班,一直监测它状况来着,没出问题,移植的神经元已经慢慢和神经网结合了。” “真的吗?”寻聿明忍不住弯起嘴角,快步去里间查看,“你给它做脑电图了吗?有没有异常放电?” “那倒没有,这小玩意儿个头太小了,不好搞。”小周将另外半只包子也塞进嘴里,插上吸管开始喝草莓牛奶,“它没抽搐,我看应该没事吧?” “脑电图都没做,你就确定它的神经元移植成功了?”寻聿明瞥他一眼,又隔着无菌箱向里看了看,做过手术的两只小白鼠正在里面睡觉,看着倒像断气的一样,“你下班吧,去楼上把岑寂叫来。” “好嘞。”小周转身欲走。 “哎——算了。”寻聿明今早有手术不能多留,又急着让岑寂来帮他查看小鼠情况,想了想改口说:“还是我自己去吧。” 小周忙收拾起东西,和他一起去楼上。二人走进电梯,刚刚升到一层,铁门缓缓拉开,只见庄奕一脸凝重地站在外面。 寻聿明一怔,出去问:“你怎么过来了?找我吗?” 他今天一整天都有安排,不是在手术室便是在实验室,不用他保驾护航。早晨出门的时候,庄奕还说上午有事处理,让自己乖乖等着他中午来接,不要乱跑。 “你跟我走。”庄奕扯着他胳膊,带他穿过走廊,朝电梯间后的偏门走去。 寻聿明莫名其妙地跟着他,路上行人纷纷,似乎都在偷偷打量他们,不少人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到底怎么了?他们怎么都在看我?”他心里隐隐约约察觉到什么,却描述不出来。 庄奕将他拽到葡萄架后的小花园里,等不及回到咨询室,便拿出手机给他:“你看看吧。” “什么啊?”寻聿明皱眉接过,屏幕上却是他们在胡夫金字塔前接吻的那张照片,“你给我看这个做什么?” “你就不会点一下看看?”庄奕食指一戳屏幕,那张全屏的照片倏然落回对话框,后面居然是微博页面。 “这……”寻聿明心里“咯噔”一下,顿时慌了,“你干嘛发到网上去?” 虽然他的账号没什么人关注,可也是有风险的,万一被人发现传到现实生活中,岂非要惹麻烦? “你是不是傻瓜?”庄奕气得想骂他,只是舍不得,“你看看这是我的账号吗?是别人把它投稿给了一个博主,现在都上百条的评论转发了,有人把他放到了医院论坛上,估计医院里已经传开了!” “这……怎么会这样?”寻聿明血压瞬间高上来,扶着庄奕的胳膊踉踉跄跄晃了几步,急得面红耳赤,“现在可怎么办?万一闹开了怎么办?”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若真传开了,庄奕和他多半会被世人的偏见剥皮抽筋,甚至还会影响工作事业。 别的他倒不怕,他已经习惯了别人在背后说闲话,也习惯了不公平待遇,可他的实验,他那刚刚见到一点成果的研究,难道也要葬送在流言蜚语之中? 而一个给人治疗心理疾病的医生,自己却喜欢同性,那些人又该怎么看待庄奕?怎么看待他的咨询室? 寻聿明浑身筛糠似的抖起来,恐惧将他深深笼罩,初冬的朔风刀片般割人面目,他忽然觉得好冷,双手抱着肩膀,颤颤巍巍地缩了起来。 “明明,别怕明明。”庄奕忙搀起他朝心理咨询室走去,“都怪我,不该这么着急告诉你。” 他早晨一进门,陈霖霖便将他拽进办公室,将前因后果说了一遍。他听说之后顾不上别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去找寻聿明。医院里免不得闲言碎语,万一他知道后激动起来,做出什么事后果难料,还是先将他带回来最安全。 “现在怎么办?”寻聿明彻底没了主意,若是别的事,纵然天塌地陷他也不怕,可这件事一来的确是真的,二来涉及到庄奕,当真狠狠戳了他的肋条骨,此刻他哪里还有半分理智。 “万一……你的咨询室还开得下去吗?会不会没人找你看病了?那些找你看过病的人会不会告你啊?”寻聿明脑中闪过无数后果,每一种都让他难以承受。 “我是不是也要辞职了?可我的研究……医院会不会扣着我的研究不放手?这事儿要是传到……传到患者耳朵里,他们会不会来骂我们?还是……” 他内心隐隐期待着,或许大家都很包容,或许他们的事可以公开,但又觉得希望不大。 “你先冷静冷静。”方不渝去厨房给他接了杯水过来,“我觉得病人不会管那么多的,他们就是来看病的啊,只要能治病,管你是妖怪还是魔鬼呢。” “可我既不是妖怪,也不是魔鬼!”寻聿明目光闪闪望着他,“我只是,爱上了一个人。” 他低下头,捂着嘴巴喃喃自语:“这太不公平了,太不公平了。” “别这样,明明。”庄奕坐到他身边,搓着他背心说:“现在还不知道会怎么样,先别难过。我刚刚去找你的路上,已经联系人处理网上的帖子了,陈霖霖也找他爸去了,王昆仑那边我打过电话,咱们先等等消息再说。” 方不渝见状,和前台姑娘识相地躲出门去,屋里只剩下他们两个。 寻聿明现在根本安静不下来,心里浮躁得厉害,这件事已经触及了他沉着的底线。其实庄奕又何尝安得下心,也不过在勉强维持镇定罢了,毕竟他还有小耳朵要保护。 一旦这件事闹开,首当其冲就是寻聿明。庄奕反倒不要紧,他的诊所是医院的挂靠单位,二者并没有从属关系。至多为了避嫌,他脱钩单干便是。 寻聿明却不同,他当初入职走的虽是特聘通道,但合同签了就是医院的一份子,对于他的手术权、独立坐诊权、科研项目审批权,医院都有直接管辖权,不是辞职走人就能解决问题的。 何况,他是打算在这座城市生根的,庄奕在这里,外公在这里,他为数不多的亲人朋友都在这里,他的声誉若毁于一旦,以后要他如何在这里立足。 寻聿明双手捂着脸,深吸一口气,终于冷静了些许,“到底是谁干的,我们的照片别人怎么会有?那个发微博的人是谁?又是谁把照片传到医院内网的?” 整件事疑点颇多,从头到尾透着古怪,寻聿明抬头问:“会不会……是安格斯?” 他树敌颇多,若论动机,很多人都可能整他,科室的孙卓、小赵,还有几个为争行政主任暗地里不服不忿的大夫。然而他们一没有照片,二也不能完全确定自己和庄奕的关系。 而且之前医院里就已经在传他和庄奕的风言风语,不过是没有证据的无稽之谈,岑寂帮他散播了有女朋友的消息,虚虚实实云里雾里,估计没人分得清。 如果不是医院内部的人,他能想到的唯一有过节的人,就是安格斯。 “有可能,但有一件事说不通。”庄奕方才也想过,却难以自圆其说,“假如真是安格斯,他怎么会有你的照片?你给过他吗?” “昨天下午他被你打了一拳,接着就让机场地勤送医院去了,我也只是猜他可能被送到这边,但或许就近送到机场附近的医院,也不是不可能。” “这个等会儿我们再去问问,就算他来过这边,这照片毕竟不是直接打印出来散播到医院里的,他怎么登得上医院内网,又发到论坛里呢?” “那会是谁?”寻聿明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人来。 庄奕拍拍他肩膀,沉声说:“先别想了,不管是谁一定会露出马脚的,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咱们慢慢查。现在当务之急,是先平息风波。” 他刚说完,手机便“嗡嗡”震动起来。庄奕起身去门口通电话,寻聿明拖过桌上的笔记本电脑,打开医院内网,输入自己的账号密码,去论坛看了看。 平时论坛里无非是学术交流、医院公告、以物易物……之类的内容,今天主页却被他和庄奕的帖子占领了,其中发布他们照片的那条,更是被点击率顶成了热门第一,鲜红的一条挂在榜首。 幸而医院人都忙,即便是热帖,和公共网站的内容一比,也没有热到哪里去。 寻聿明点进去一看,发帖人显示匿名,因为是官方内网,底下的留言措辞倒不算过分,最多是说“领导应该管管吧”,“传到病患耳朵里影响不好”之类的话。 他退出帖子继续向下翻,几乎都在讨论这种事能不能公开或半公开,言辞稍稍比第一条激烈些,但仅限于争论,只是将他们的事当作援引,回贴的人寥寥无几。 第二页往后基本都是无关消息,寻聿明再刷新回到首页,却见方才的帖子都消失了,榜首变成了“热烈庆贺我院荣获精神文明示范单位”的帖子。 寻聿明正纳闷,庄奕刚好挂断电话,回来说:“老陈让人把内网消息都删了,这件事还是以压为主。他让你这个周先别安排太多手术了,就当请病假,等平息平息再说。” “那是不是就没事了?”寻聿明万万没想到,事情竟解决得如此简单,简直令人难以置信,他方才还以为要大祸临头。 “当然不是。”庄奕摇摇头,“医院里肯定还会传,不过老陈说,就算真闹开了,医院肯定站在你这边。这倒不是感情问题,主要是你太有价值了,他们还是得保你。” “我想病人那边应该也没事,有偏见的人虽然多,可也有不少开明的人。更重要的是,就像方不渝说的,来找你看病的个个着急,谁管你喜欢谁,只要你能治得好他们,妖魔鬼怪也没事。治不好就两说了,人都是利己的。” 说到底,能不能屹立不倒,舆论始终是虚的,到头来还是要拿实力说话。 庄奕笑笑,搂着寻聿明拍了拍:“幸好你一直这么优秀,这都是你自己努力的结果,没人能轻易拿走的。” 就像安格斯,或许他能夺走寻聿明的一次机会,一点自信,但他永远带不走寻聿明的才华与刻苦,嫉妒既不会让他变得更好,也不会让优秀的人更差,反而会将他自己吞噬。阴谋诡计只能制约别人一时,光源却种在人心里,纵容然乌云蔽日,一线光明永存。 “这段时间一定不好过,你得有个心理准备。”庄奕圈着他坐下,低低的声音在他头顶散开,“但是我相信你会处理好的,我跟你站在一起。” “你会不会觉得,我不够勇敢?”寻聿明趴在他胸口,仰着一双湿漉漉的眼睛凝视他,“我刚才方寸大乱,又担心又害怕,你会不会对我失望?” 风波还未平息,他已经开始后悔了,刚才他应该更镇定、更从容,起码也要有随时和他公开的勇气才行,否则怎么配得上这样一个光风霁月的庄奕呢。 得知暂且没事非但没让寻聿明安心,他反而更怕了,怕自己方才的表现不够好,让庄奕失望了;也怕自己畏首畏尾,让他伤心了。 庄奕托着腮笑了笑,捏起他下巴问:“你知道你刚才的表现,我给你打几分吗?” “几……几分?”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19-11-11 23:59:20~2019-11-12 23:59:3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一片空白、坂田茜、让我康康谁又在叫小耳、风中捉刀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徐小米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3章 打分 庄奕笑了笑,低头吻了一下寻聿明的额头。 “给你打九分。” “九分?”寻聿明眼睛一亮, 九分实在太高, 高得超出他想象, 他给自己也不过打三分而已。 庄奕捏着他下巴笑得胸膛震震, 薄唇贴上他耳朵, 轻声说:“我说的是百分制。” “……哈?”寻聿明颤了颤,脸对脸的距离之间,庄奕能清楚地看见他骤然收缩的瞳孔。 是百分制下的九分,寻聿明脸上刚涌出的笑容瞬间淡去,垂下脑袋嗫嚅:“我知道,我刚才表现……很差劲。” 纵然只得九分,他也没什么可辩驳的,谁让他自己不争气呢。可他却委屈得要命, 恨天恨地恨自己,恨不能给自己两巴掌。他好后悔, 好想时光倒流, 好希望能重来一次让他用心表现。 “我能不能……”寻聿明抱着头悔恨不已,生活中往往有许多细节,一旦处理不好,留给人心里的感觉和印象定了, 再想改变就难了。 庄奕笑问:“能不能怎样?” “给我重新打一次分, 行吗?”寻聿明平整的眉心起了波澜,嘴巴微微撅着,是只有面对他时才会展现出的孩子气。 谁又能知道, 人前高冷孤僻的专家教授,人后却闪着泪花,可怜兮兮地求自己再给他一次表现的机会呢。 庄奕的虚荣心空前满足,其实他对寻聿明方才的表现十分满意,给他九分是怕他翘尾巴,也是希望他以后能再坚强一点,起码要相信出了事自己会帮他解决,实在不必崩溃。 可看他傻傻地期待高分的样子,庄奕又忍不住想逗他:“那可要看你表现了。” “我一定会做好的。”寻聿明抱着他肩膀,无比虔诚地恳求:“你千万别对我失望,我以后好好表现,以观后效,好不好?” “好啊。”庄奕捏着他脸颊晃了晃,寻聿明皮肤薄又白皙,轻轻一拧便留下两道红印子,看起来倒像多用力似的。 “你打算怎么表现?”他又问。 “我……”这具体内容怎么说得出来,寻聿明怔怔问:“你有要求吗?我还没计划好。” “不用计划了,就先从’这几天不许哭丧脸,给我高高兴兴的‘,开始。”庄奕站起身,连他一起拽起来,“走吧,我陪你去医院拿东西,老陈说让你回家休息几天。” 寻聿明跟着他,边走边问:“那我的研究怎么办?” 这种被迫休假,一是为平息风波,二是为让他避开流言中伤,但问题是手术可以分配给其他大夫,门诊也可以和挂号的病患改签,但研究进度一天一个变,他不能不跟着。 何况现在正是关键时刻,实验室的工作进展顺利,一旦小鼠和猴子的实验成功,获得审批,他们就可以给真人移植神经元,做出成果指日可待。 这个时候他实在走不开,“我还可以回实验室吗?” 距离寻聿明上次得奖,忽忽已快一年的时间。下届菲尔德奖的颁奖日期在冬末春初。从八月份起,截止到十二月,中间的五个月是组委会接受候选人推荐的时期。一旦超过这个节点,就只能等下一届评选。 然而科学技术日新月异,医疗水平进展之慢,经常数百年也解决不了一个顽疾,医疗技术进展之快,今天还是不可能的事明天便会变成可能。真等到明年,谁又知道那时是什么光景,万一有更优秀的科研成果出现,寻聿明只能错失良机。 得奖往往不仅看实力,还需要一点点运气,有时可能一年也没有几个好的项目出现,只能挑选往年的旧项目颁奖,或者矮子里面拔将军。但有时可能一年之内百花齐放,竞争格外激烈,只能选出最好的一个,其他落败的论实力却也足以得奖。 寻聿明其实不敢奢望今年一定得奖,可他对自己的研究有信心也有把握,如果成功,它的价值绝对在历届菲尔德获奖项目的平均水平线之上。 他急。 他心急如焚。 庄奕能理解,但却没有过分鼓励他:“拿不拿奖,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自己怎么看自己。”他似乎过于在乎世人对他的看法。 寻聿明怎么能不在乎,他经历过群体的嘲讽,“顺位得奖”这个烙印打在他身上,他一辈子都为之羞耻,只有再度得奖,重回巅峰,才能让他扬眉吐气,一雪前耻。 “可真的有那么多人嘲笑你吗?”庄奕拉着他走进行政楼大厅,此刻上班时间正忙,里面空空静静几乎没人,“我的意思是,是有不少人在背后说你闲话,嫉妒你。可是也很多人为你祝贺,说你值得这个奖,对吗?” 他是不是过于关注“顺位得奖”这件事,关注那些负面的声音,以至于眼睛、耳朵都只能看见、听见嫉妒他的人,反而忽略了真实情况呢。“也许,这个圈子里没有那么多,至少没有你想象的那么人不认可你。” “你的意思是我在胡思乱想了?”寻聿明有点不高兴,他这样说,等同于说自己是庸人自扰。 庄奕就知道他一时接受不了,走出电梯,拍拍他肩膀:“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想让你放松一点,不要总是沉浸在负面情绪里。” 他只是想让寻聿明放过他自己。 “你知道吗?”庄奕道,“当你站在海边的时候,你会觉得世上只有海浪声;当你站在山谷里的时候,你会觉得世上只有风声;当你身处高位,你就只能听得见赞美;当你卑贱不堪,你就只能听得见毁谤。” 或许他没有那么差,或许他也没有那么神,他只是他,外界的声音却塑造了另一个不是他的他,时间一长连他自己都迷惑了。 “人要守得定心才行。”庄奕看着他,笑道:“我觉得你已经很好了,你又为什么总对自己不满意呢?其实,让所有人对你满意,本身就是个妄念。” 被天下人赞美的人,往往也被天下人唾骂。 “你说得好听,站着说话不腰疼。”寻聿明瞥他一眼,推开办公室的门,去自己桌前收拾东西。 他最多休假一周,很快又回来,倒也不必什么都带走,而且他的东西本就不多,只是抽屉里的零食水果必须拿走,否则放久了过期发霉味道不好。 庄奕从落地窗边的角落里拿来一只大纸箱,把他的饼干、蛋糕、橘子、香蕉全部倒进去,又把他的薄外套丢进去,见抽屉里一只蓝色天鹅绒的小盒子,笑问:“我差点儿忘了,这个是什么?” 他当然知道是枚戒指,上次寻聿明住院,他去医院宿舍取日用品时,便在寻聿明的行李箱里见过它。问题是,这枚戒指从哪里来?谁买的?买给谁?有什么意义? “不关你事。”寻聿明脸一红,“啪”地合上了抽屉。 庄奕沉下脸,“啧”了一声,“减十分。” “不行!”寻聿明立刻着急,“我那是……我以前买的,一枚戒指。” “你买戒指做什么?”庄奕记得购买日期是他们分手前,难道他…… 寻聿明忸怩片刻,拉开抽屉拿给他盒子,“送……送你啊。” 他本来想向庄奕求婚的。 当初在开罗,去胡夫金字塔的时候,寻聿明兜里揣着那枚戒指,忐忐忑忑一个上午,紧张得手心都在冒汗。想和庄奕求婚,想让他这一生不再有别人,想让他永远陪着自己。 他怕极了,慌极了,担心自己会做不好,担心庄奕会不同意,更担心话一出口反而给庄奕压力,不答应事小,吓跑他事大。 寻聿明坐在那辆破破烂烂的小巴车里,想象着待会儿到尼罗河边,在夕阳下向他单膝跪地的画面,身体在颠簸,心里也在颠簸,上上下下,起起伏伏,丝毫不能安静。 他紧张之下口干舌燥,还要掩饰自己的情绪不能被庄奕发现,只能不停地喊热,让他喂水给自己。谁知道计划没有变化快,一场车祸打阻碍了他的求婚,也将他们分开了八年。 “你……”庄奕咽了咽喉咙,“为什么送我这个?” “不为什么啊。”寻聿明抱起纸箱子,匆匆离开办公室,脚步飞快地朝电梯走。 庄奕又兴奋又紧张,急急追上去催问:“到底为什么?快说啊!” “因为你送了我一枚啊。”寻聿明偏开脸不看他,“礼尚往来嘛,我外公说的。” 他声音低低的,带着点心虚的柔软,庄奕心里痒痒的搔不到,一只手几乎将那只丝绒盒子捏得变形,“就只为这个吗?别骗我啊,我要扣分的。” “你就知道扣分!”寻聿明实在听不得“扣分”两个字,横眉怒目道:“你干脆做个常量表算了,哼。” “我确实是要做一个,回去就做。”庄奕倒不是气他不肯告诉自己,只是寻聿明的心理问题需要一点小花招来对付。 从前他给海湾湾做咨询时,曾教过迟归一个坏透了的办法,让他买两只罐子,一只放硬币,一只放小熊软糖,全部摆在家里最显眼的地方。每当海湾犯错,就罚他丢一枚硬币进去,每当他表现好,就奖励他吃一块软糖。 这个小花招对寻聿明而言完全没用,他根本不爱吃糖。但寻聿明从小好胜心、荣誉感强,是个极其上进的人,幼儿园的小红花,小学的流动红旗,中学的年纪排名,大学的绩点,几乎从无败绩,一路过关斩将,高分记录保持得相当完美。 计分对他最管用。 庄奕陪他到实验室交代了几件事,然后驱车带他回家,一进门,便去书房取了一张A1纸出来。 寻聿明去楼上换过家居服,下来见他拿着绘图尺写写画画,心里顿时不高兴起来:“你在做什么?” 难道真要画表格? “得分表,以后给你计分用。”庄奕说得云淡风轻,仿佛已经决定了,只是通知他而已。 寻聿明大怒:“我不要这玩意儿,你自己用!” “我也有。”庄奕抽出底下那章给他看,“咱们一人一张,我陪你一起。我这张你来打分,你的我打分。一月一清零,分数太低呢,就惩罚,但要是得分高,也有奖励。行不行?” “不行!”丧权辱国,寻聿明怎么能答应,“你休想,我不干。” “真的不干?”庄奕挑眉。 寻聿明严词拒绝:“不干!” “那好吧。”庄奕叹了口气,作势卷起表格,“本来我还想第一个月表现好的话,就奖励你跟我去海湾的空中酒店开个房间,好好那什么一下呢。听说那里四面都是玻璃,但是里面看得见外面,外面看不见里面,刺激得不得了。唉,算了吧。” “呃。”寻聿明推推眼镜,“其实……” 作者有话要说:寻聿明:倒也不是不行。 感谢在2019-11-12 23:59:30~2019-11-13 23:59:2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西米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莲莲莲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4章 购物 庄奕很快将表格绘制出来,又将它们并排贴在卧室大床对面的玻璃窗上, 寻聿明临睡前和刚睡醒——第一眼和最后一眼看这个世界, 都是打分, 打分, 打分。 “我这是为了督促我们两个。”他总是有理由。 寻聿明辩不过他, 索性蒙起被子睡觉,不理他。 庄奕晃晃他胳膊,没反应,又捏捏他耳朵,“怎么不说话了?这样捂着头,空气不流通,你不知道吗?” “不要你管。”寻聿明休假之后脾气见长,看见那张表格心里更窝火。 庄奕也不生气, 靠着床头笑得风轻云淡,“那好吧, 不听话扣五分。” “凭什么?”寻聿明坐起身, 双眼冒火地瞪着他:“你说扣分就扣分,你说加分就加分!没有量化标准,算……算什么公平?” 如果只凭他个人喜好任意打分,这个表格还有什么意义呢? “那你想以什么为准绳?”庄奕抱着笔记本电脑, 侧脸看他。 寻聿明盖着被子, 脸朝外咕哝:“我怎么知道。” “那这样行不行?”庄奕想了想,将他拉回来,“任何有利于感情发展的事, 我们都可以酌情加分,相反就减分。但是,假如这件事有利于感情发展,却不利于个人身心健康,就看利弊哪个更大来决定加减分。” “行倒是行。”寻聿明垂着脑袋嘀咕,气咻咻的脸蛋像只苹果。“可是,”他也不是傻瓜,“那利弊哪个大,或者有没有利,由谁判断呢?” “当然是我们两个统一意见了。”庄奕神色严肃,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你和我都不是不讲理的人,我不信你会为了分数作弊。” 寻聿明最恨胜之不武,也恨被胜之不武的人所取代。他一生循规蹈矩,也最尊重规则,尊重游戏精神。所谓“君子可欺之以方”,庄奕越是这样说,越能用话挤兑住他。 “这还行。”寻聿明扁嘴道,“只要公平我就干。” “好。”庄奕笑着点点头,“那你自己说,刚才的五分扣得公不公平?” “当然不公平!” “我看公平。”庄奕掰着手指头给他数,“首先,我叫你,你不理我,对不对?” 这是事实,寻聿明不得不点头:“就算你对。” “不理人对感情发展有好处吗?”庄奕接着问。“这不是感情冷淡的起始吗?要是我们两个整天冷战,还了得?” 说得……倒是也没错。 寻聿明不情不愿地“嗯”了一声:“可是……我又不是故意的。” “那捂着脸呢?”庄奕勾勾嘴角,扒开他再次蒙上脸的小熊被子,贴在红红的耳朵边呵气:“有些人啊,自己还是医生呢,恶习一堆。” “你强词夺理,反正我说不过你。”被他气息扑过的地方酥酥热热,寻聿明整个人都躁动起来,只好离他远一些。 庄奕拿起马克笔,下床走到表格前,在上面记下鲜红色的一笔:“减五分。” 寻聿明心里憋屈得要命,可恨无法扳回一局,想跟他冷脸又怕扣分,只能暂且忍耐,“我困了,要睡觉。” “先等一下。”庄奕躺回床上,抱来电脑给他,“你看看。” “我不要看。”寻聿明说完,忽然想到什么,心里一喜:“你晚上不睡觉玩电脑,熬夜对身体不好,也得扣五分!” 终于让他抓住一回小辫子。 “话不能这么说。”庄奕像个讼棍,总是有理由,“你看现在才九点多,按照惯例,怎么也得十一点以后才算熬夜吧。” “可……”寻聿明两只眼睛盯着墙上表盘,胸口起起伏伏,说不出半句反驳的话来,“哼,常有理!” “你又生气了?”庄奕不依不饶,得寸又进尺:“生气可伤身,不健康啊。” 寻聿明几乎把牙齿咬碎,使劲攥着被子,冲他挤出一个笑容:“没有,我怎么会生气呢?好好的呢。” “这就对了。”庄奕暗暗好笑,还要憋着不能表现,忍得肚子都疼,捂着抽搐的下巴说:“粱烁发的邮件,你来看看。” 这是正事,寻聿明忙打起精神,凑过脑袋,将那封邮件从头至尾看了一遍。 粱烁已经以他们的名义向安格斯和A.N.G提起诉讼,对方反应也很迅速,不等安格斯昨天的飞机落地,便已派律师跟粱烁协商。 安格斯方面的意思,还是想与寻聿明和解,这件事闹上法庭对他们的影响很不好,实验室的声誉一旦破产,他们以后再难立足。而安格斯本身也怕名声受损,毕竟他处在一个集体荣誉感极强的行业里。 不过,他们也不是完全受制于寻聿明,因为对簿公堂胜负难料,如果他们赢,安格斯本人受到的牵连其实很有限,实验室也有足够的财力去做公关。 反而是寻聿明,公然状告昔日提携自己的恩师,可能会被不明真相的人诟病。 “粱烁的意思呢,是想让咱们跟安格斯公开谈一次。”庄奕说,“民事诉讼就算赢了,也无非是赔偿,最多舆论好一点。” 但寻聿明要的,恰恰是舆论的胜利,因为只有舆论能让安格斯和A.N.G.身败名裂,他自己没有这个本事。私了的案子,当事人在赔偿的同时,也会给对方一份封口协议,事情的真相就只能埋进地底了。 寻聿明知道,如果他接受和解,那将是很大一笔钱,大到超乎他的想象。但这笔钱一并买走的,是他的尊严、荣誉、信念和人格。 他在人情世故上是容易犯傻,没什么心机,可他脑袋绝顶聪明,这笔帐他算得过来。 不值。 “我不和解,”寻聿明正色道,“我就要一个判决。” 法院做出的判决,是实实在在记录在案并且公开的,以后谁想去法院调这件案子的档案,只要登记都可以。 “好。”庄奕也是这样想:“那我就给他回复,不谈了。” “哦对了。”回复完邮件,他又道:“有件事忘了跟你说,我听小方说,他已经劝动薛珈言的弟弟,跟他一起打官司了,应该很快有结果。” “真的?”这么多天,总算听到一个好消息,寻聿明眼睛一亮,“他怎么劝动的?” “还能怎么?”庄奕耸耸肩,关上灯,搂着他躺进了被窝,“当然是钱呐。” 钱真是个好东西,买得来父子反目,买得了人心离散,买得到虚情假意,可它始终买不出真感情。 寻聿明叹了口气,闭上眼睛睡了。 次日一早,他八点多起床,洗漱喂猫吃早饭,磨蹭到九点,才和庄奕慢慢悠悠开着车去医院。停下手术和门诊,他反而多了不少时间泡在实验室。 这几天医院里的闲言碎语不少,虽然没人当着他的面挑衅,但大家看他的眼神,就像从没出过远门的山里人,乍看见一个金发碧眼白皮肤的外国人。 快看,他还会动呢。 喜欢同性的人很多,公开宣扬的人却没多少,公开在半体制内的场合宣扬的人,更是寥寥无几。大家的目光猎奇又无礼,让他浑身不自在,还不如躲在实验室里清净。 何况前期移植过神经元的小白鼠们,情况一天好似一天,他又带领岑寂给猴子们动了手术,现在实验室正是最离不开人的时候,寻聿明几乎从早到晚一直泡在里面。 庄奕将他送到负一层,接着回咨询室,一进门便见陈霖霖和小方、前台小徐、乔冉等几个人凑在一起,大家抱着手机叽叽喳喳,讨论得热火朝天。 “不上班,做什么呢?”庄奕斥了一声,竟没人理他。 陈霖霖不耐烦地摆摆手:“我们凑单呢,你先上楼吧。” “凑什么单?”庄奕过去看了一眼,屏幕上花花绿绿,看着都头疼。 方不渝笑说:“这两天购物节,大家买东西呢。” 乔冉抱着手机洋洋得意:“我正好凑二百个免减!” “你大明星还差那几个钱。”陈霖霖撇撇嘴,“不如给我开通个亲密付吧,丛焕加了一堆衣服鞋子化妆品,我卡都要刷爆了,帮我分担分担吧。” “我也想分担。”小徐笑起来时,眼睛眯成弯弯的两道缝。 “我靠!”陈霖霖忽然一摔手机,“预付的一点才能付款,那我还凑个屁股?贼奸商!” 庄奕被他们吵得头疼,拉着陈霖霖的耳朵,让他在一分钟内,给自己说清楚。陈霖霖急着给预付款,三言两语将购物节的活动规则给他讲解了一遍。 小徐探着头补充:“爱他就给他清空购物车!” “真的吗?”庄奕掏出手机给陈霖霖,“你帮我弄一下。” “你连购物软件都没一个啊……”陈霖霖摇头感慨:“果然不是微博大V,临近购物节连个找你推广的都没有。你要是想给寻大夫清空购物车,用你自己的号白搭。” “可我不知道他的账号密码。”庄奕正想让他给自己想办法,好哄寻聿明高兴,最近小耳朵心情不好,总是唉声叹气。“真麻烦,直接给他钱不行吗?” “给钱多俗,清购物车是心意。” 庄奕嗤了一声,语气颇为不屑:“帮忙付款就不俗了?一样的粗鄙。” “请给我这样的粗鄙吧,我愿意粗鄙。” 庄奕拍他一下,拿着手机去了办公室。寻聿明肯定不会接受自己帮他付款,前几天他还说,要给自己交生活费,恋人之间也不能总沾光。 他打开微信,给寻聿明发消息:「最近购物节,帮我爸妈买点东西吧,周末给他们带去。你也给外公买点生活用品,我给他找着助手了,过几天就给他办出院。」 寻聿明收到消息,回头问岑寂:“你会网络购物吗?” “这年头我爷爷奶奶都会了。” “可我不会。”寻聿明抱着手机,眉心紧蹙,“而且我给庄奕父母买点什么好呢?” 岑寂闻言,眼珠子一转,忽悠他:“商场买去呗,那儿的东西虽然贵,但拿得出手啊。网站上的档次都不行,庄医生爸妈那样的人,肯定看不上。” 他从兜里掏出两张面值五千的购物卡,“啪”一下拍到桌子上,“喏,我本来买了送礼的,打折卖给你了,给我九千五就行。” “这不太好吧?”他怎么能占学生的便宜。 这两张购物卡是别人送的,售出不退,卖给倒卡的人要打七折,亏得太多。 岑寂正愁脱不出手,今天可算碰上一个冤大头:“没事儿,咱俩谁跟谁啊,你不是我老师么。” “那……这可不能算是送礼啊。”寻聿明生怕牵扯不清,忙给他转了一万块过去,“我全价买好了,别叫人说你贿赂我,对蘑菇头他们不公平。” “嗐,怕啥。”岑寂立马掏出手机,点下收款,笑得嘴角几乎咧到耳朵根。 晚上寻聿明回去,兴高采烈地跟庄奕汇报:“我不知道你爸妈想要什么,我就买了两张购物卡。直接给卡,还是去商场买东西送他们?” “你买购物卡做什么?”庄奕给父母买东西是假,找个借口帮寻聿明清空购物车才是真,哪里想到这一出。“你去哪儿买的?不是不让你自己出去吗?” “我没出去啊。”寻聿明抓着安全带看向他,“岑寂转卖给我的。” “又是岑寂!”三番四次坏他好事,庄奕单手打开手机,给岑寂的男朋友任雪川去了通电话。 “做什么?”寻聿明一怔,“你告状啊?” 庄奕停下车,食指在唇上一点,“嘘——”了一声,接通电话说:“喂,任总。没事……是这样,寻大夫这几天有事,不能去林海那边,跟你告个假。” “嗯……我知道,对,他现在确实很忙。实验室那边事挺多,原本有个岑寂还能帮他,这两天那小孩和同事谈恋爱了,他也不好意思老让人家帮他值班。” “嗯……是岑寂啊,你不知道吗?你们不是认识吗?对啊……听说都快要结婚了,那个小姑娘好像叫张可妍,也是他们实验室的……嗯,没事儿,再见。” 寻聿明听得一愣一愣的:“张可妍是蘑菇头的大名,她和小周来往亲密,和岑寂根本没有关系,你怎么能胡说八道呢?” “我胡说什么了?”庄奕换挡起步,一手扶着方向盘,一手去揉他发心,“我只是说,听说岑寂和她谈恋爱,我有说错吗?医院确实有这种传言,我没撒谎呀。” “你……”寻聿明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你太阴险了吧?” 庄奕脸一黑:“扣十分!” 作者有话要说:岑寂:总感觉背后有凉风。 感谢在2019-11-13 23:59:25~2019-11-14 23:59:2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ω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stella 10瓶;七个空格 5瓶;莲莲莲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5章 见家长(一) 寻聿明目前得分远远落后于庄奕,这却不怪他, 谁让他天生一张笨嘴, 辩不过庄奕。 每次他做什么事, 庄奕都能准确及时地抓住他的小辫子, 然后洋洋洒洒一篇弘论, 驳得他只能乖乖点头认输。 如果到月底他还扳不回局面,天知道庄奕会怎样整治他,多半没什么好主意。 寻聿明倒不怕他指使自己,也不太怕他提无理要求,怕就怕他问些难以启齿的尴尬问题,那才为难。 所以他一定不能输。 “想什么呢?”庄奕握着方向盘,回头瞥了他一眼,“心不在焉的, 是不是怕了?” “万一……”寻聿明回过神,愁容满面地看向他, “你爸妈不喜欢我的礼物怎么办?” “怎么可能呢。”庄奕笑笑, 觉得他多余操心,“只要是你送的,就是一根草,他们也当观音菩萨玉净瓶里的杨柳枝。别胡思乱想, 你又不是没见过他们。” “那怎么能一样。”以前和庄奕父母见面, 不是在医院,就是在人多的场合,从未私下单独聊过。 何况, 他们对待主治医生,自然客气感激,可对待儿子的伴侣,又是另一回事。 寻聿明其实并不自信能让庄奕父母满意,毕竟优秀的人太多了,庄奕家里更是人才辈出。他不会妄自菲薄,可单论性格,比他活泼开朗的人多得是。 而且,他苦着脸叹气:“早知道我还是该买点东西,送卡就太俗气了,你爸妈眼光那么挑剔,肯定嫌我不讲究。” “这你可冤枉他们了,我爸妈都是很随性的人。”庄奕笑道,“送卡多好啊,想买什么就买点什么,不比你送个他们不喜欢的礼物,扔也不是,留也不是的好么?” 话是这样说,寻聿明当初也是这么想的,可临近见面两手空空,总觉得不对劲。 “见我爸妈你就这样,将来带你去见我祖父母,你岂不是要吓死?”庄奕看看他,叹了口气。 黑色汽车行驶在滨海公路上,穿过长长的海底隧道,越过常年青翠的国家森林公园,海滩一号就是他父母所在的小区。 寻聿明平时太忙,不常出门,倒是第一次来这边,只觉得周围绿化很好,棕榈树林高而广袤,樟榕树叶遮遮蔓蔓,枝条横逸斜出,几乎掩住一排连体别墅的窗户。 庄奕将车停进地下车库,刷脸进了一扇钢化玻璃门,带他去乘电梯。 寻聿明见他按下六十六层,不由得惊讶:“这么高?” “顶楼。”庄奕左手拎着一大包树枝,右手搭上他肩膀,“我爸妈喜欢养花,楼顶正好有个小花园。” “那怎么不直接买带院子的房子呢?”寻聿明看这闹中取静的地段,和阳光万顷的层高,想必这里的楼价,足够买他们现在住的那幢小独栋。 “那你要问我妈。”庄奕弯弯唇边,“她说这辈子住够平房了。” 电梯“叮”的一声响,寻聿明刚要迈步出门,抬头却见庄奕爸爸站在跟前,正冲他们微笑。 “叔……哦不对,伯父。”寻聿明吓了一跳,顿时连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摆,直愣愣鞠了一躬,“您好。” “你好,别这么客气。”庄奕父亲和庄奕长相颇为相似,只有一对瞳仁比他浅两个号,五官倒是一样的深邃。 寻聿明心跳快得爆表,一面进屋脱外衣,一面回头瞪庄奕:“你怎么不告诉我你家是电梯入户?!” 他以为出电梯是走廊,还有一段时间缓冲,给他做心理准备,谁知道一开门,迎面就是庄奕父亲的脸。 庄奕给他双条纹拖鞋,自己换了大一号的格子拖,进门问庄木铎:“爸你怎么站这儿?吓着人家了。” “是吗?”庄木铎笑笑,看向寻聿明,“那抱歉了。” “没有没有没有!”寻聿明急忙摆手,“您别听他乱说。” “明明!”秦雪岩听见动静,从里屋探出头来:“你来了,快坐啊。” “伯母好。”寻聿明觉得“伯母”这两个字不是一般的别扭拗口,可总不能称呼“大妈”,只好先叫着。 秦雪岩正在屋里卷假发,自从手术后,她每天花在捣饬发型上的时间,比平时足足多了两倍,生怕自己的头发不够自然。 庄曼翘着脚躺在沙发上打游戏,朝寻聿明招招手,懒洋洋地问好:“嗨。” “姐姐。”寻聿明点点头,坐到她旁边,悄声求助:“你要帮我啊。” 他心里没底,庄奕算是靠不住了,如果有个盟友在,勉强还可以定一定神。 “没问题。”庄曼拇指在屏幕右下角疯狂点戳,屏幕上的敌人被她一一狙杀,她忙中不乱,居然还能分心和寻聿明聊天,“和我弟坦白了?” “嗯,我们和好了。”寻聿明低声说,“检测报告出错了,我没病,嘿嘿。” “什么?”庄曼惊得一激灵,手机“啪嗒”掉在了灰褐色的大理石砖上,“真的吗?怎么会这样呢?” “是真的,我们都要跟鉴定机构打官司了。”寻聿明又兴奋又气恼,但此刻兴奋占据上风,气恼已渐渐淡了。 庄曼长舒一口气,简直不知该说什么好:“……真不知道该高兴,还是该可惜。” “当然是高兴。”庄奕从厨房里拿了两颗草莓来,交给庄曼一颗,另一颗顺手喂给寻聿明,“心理负担没了,我就可以带明明去见祖母了。” “你是该去一趟。”庄木铎端着一玻璃盆鲜红欲滴的草莓出来,搁在圆形玻璃茶几上,正对着寻聿明。“好久没回去,Grandma和Gramdpa都想你们了。” 秦雪岩收拾好出来,也说:“对啊,要不你俩圣诞去一趟吧?让你爷爷奶奶见见明明,小曼也去。” “我不去!”庄曼含着颗草莓,不咸不淡地拒绝,“让他俩自己去吧。” “别这样,”庄木铎拍拍她肩膀,微微笑着哄劝:“你不去Grandma一定很失望。” “噢算了吧!”庄曼痛苦地喊了一声,用英语说:“Grandma 恨我!她恨我!” 寻聿明不解地看向庄奕,庄奕朝他摇摇头,示意他别多管,“明明走,我带你去花园转转。” “跟他去吧明明。”秦雪岩起身将他们送到杂物间,又趿拉着拖鞋走了回去。 庄奕推开门,率先登上阳台边的木楼梯,伸手将寻聿明拉上了屋顶。 “看看,这就是我爸妈的得意之作。”庄奕挥手一指,身后是碧波花海,林木苍苍,却在百米高空之上。 玻璃房里温暖如春,幽香扑鼻,虽是初冬天气,却有许多热带花卉竞相绽放,瑰丽妖艳,让人眼花缭乱。 寻聿明站在一丛修剪整齐的宝珠山茶前,笑问:“你种花的本领是跟你爸妈学的吗?” “我只是瞎种,打发时间。”庄奕牵着他细细凉凉的手,慢悠悠往花木深处走,“我爸是因为我妈喜欢学的,楼顶土薄,他费了好大心思才养活这么多花。” “你爸妈感情真好。”寻聿明半是感慨,半是羡慕,“怪不得能生出你这样的儿子来。” “现在知道我有多好了?”庄奕停在满墙壁的大马士革玫瑰前,粉红色花海衬得此刻气氛浪漫甜腻,他捧起寻聿明的脸,低头亲了亲眼睛,“这句话值得加两分。” “才两分啊?”寻聿明扁扁嘴,唇角却噙着一抹笑。 庄奕英挺的鼻梁贴上他鬓角,清清淡淡的香味飘进鼻腔,也不知是花香,还是他的体香,“要是今天表现好,就给你加十分。你可要加油哦,万一月底输给我,我的惩罚可是很严厉的。” “输了没奖励就算了,怎么还惩罚呢?”寻聿明垂头咕哝,“你那么会说,我不是每个月都要被你惩罚了么?” “那你就要好好表现啊。”庄奕简直对他爱不释手,寻聿明的一颦一笑,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一丝变化的神情,落在他眼里都是如此难能可贵的美好。 就像一樽琉璃面对着太阳,无论哪个角度,折射出的光都一样璀璨耀眼。 寻聿明轻轻嗤他一声,“我去给你爸妈送礼。” 他摸摸兜,没找着卡,皱了皱眉,又去翻自己另一只口袋,“你看见我的购物卡了吗?” “不是你自己拿着的么?”庄奕耸耸肩,“你再仔细找找,看外套里有没有。” “肯定在外衣口袋里。”寻聿明忙下楼去客厅,他的风衣刚才进门时挂在了衣帽间。 庄奕陪他一起过去,取出他的大衣翻了翻,什么都没有。寻聿明愈发着急,隐隐觉得是丢了,却又不愿意相信,一颗心七上八下,忐忐忑忑,脚步也慌乱起来。 “你们去哪儿?”庄曼从卫生间出来,刚好看见他们两个换鞋出门。“马上开饭了。” 庄奕拿上车钥匙说:“他东西落车里了,我们去拿,一会儿就回来。” 寻聿明急急跑进电梯,按下负一层,满心的懊恼全写在脸上,“万一没在车里怎么办?” 那可是整整一万块,他一个月工资才几个一万,况且那也是他带给庄奕父母唯一的礼物。 “没在就没在,丢了卡就够烦心了,再为它毁了心情,更亏了。”庄奕搓搓他背心,柔声安慰,“别慌,你想想上次看见卡,是在什么时间?” “就是在实验室,我亲手从桌上拿起来,装进了裤兜。”寻聿明今天穿的是同一件衣服,他一直没往外掏过,出门时想当然地以为卡就在兜里,谁知会没有。 “你再想想。”庄奕道,“说不定,你中间拿出来过,随手放哪儿了。” “不可能的。”寻聿明这辈子就钱放得最稳妥,平时一笔笔帐记得分分明明,花一块两毛二,绝不四舍五入成一块二,何况是对待一万块的卡。 庄奕当先走出电梯,打开玻璃门,与他一起拉开汽车门到处搜查,“看看脚垫底下,说不定掉里面了。” “没有啊,根本不在车里。”寻聿明急得满头大汗,一把掀起坐垫,底下却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 他又气又恨,心里委屈又后悔,真想抽自己两个大耳光,“找不着了。”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别灰心啊。”庄奕关上门绕到他那边,蹲下去拉他:“快起来,地下凉。” “肯定是丢了……”寻聿明吸吸鼻子,嘴巴控制不住地扁了扁,“那么多钱呢!” 说着,一颗泪珠顺着睫毛,“啪嗒”落在了庄奕手臂上,硫酸似的灼得他心口一疼。 “傻瓜,不就是两张卡么?”庄奕给他抹抹眼泪,使劲儿拽他起身,“你怎么越来越沉了,连我都拉不动了。” 寻聿明憋屈得胸口闷疼,整个人像抽了发条,根本不想动。他勉强站起来,靠着车恹恹地哽咽,却也没有眼泪,只是愁眉苦脸地低着头。 “好了。”庄奕忽然有点想笑,强行将他按进怀里,一下下顺着他后脑上的头发安慰,“不就是两张卡,我赔你好不好?咱们回家再找找,说不定掉家里了呢。” “对啊!”寻聿明眼睛突然一亮,“家里还没找呢。”随即又萎靡下去,“可是送你爸妈什么呀?” “我不是带东西了么。”庄奕关上车门,搂着他的腰往回走,“那些都是我让人带的花苗,比你的两张卡名贵,也讨我爸妈喜欢,就说是你送的还不行?” “也好吧。” 寻聿明垂头丧气地回到家,秦雪岩正好招呼他们吃饭,庄奕带他去卫生间洗了手,到餐桌前落座。 庄木铎坐中间,秦雪岩和庄曼挨着,寻聿明则和庄奕坐对面。 “明明最近工作怎么样?”庄木铎啜了一口面前的红酒,示意寻聿明也品品。 寻聿明看向庄奕,得到许可,也喝了一口,“挺好的,小鼠实验和猴子实验都很成功,我们已经提交申请了,等审批下来就可以给真人移植了。” “你有信心就好。”庄木铎又抿了一口,笑说:“听庄奕说,你们要把外公接回家来了,平时工作那么忙,照顾得过来吗?” “我们请护工了,不要紧。”庄奕截口说。 “别太累着自己。”庄木铎朝寻聿明一笑。“有事让庄奕多帮帮你,一家人不用分得太清楚。” 寻聿明“嗯”一声,点点头:“谢谢叔叔。” “还叫我叔叔吗?”庄木铎勾勾嘴角,脸上挂着一抹意味深长的笑。 寻聿明的两只耳朵,“刷”一下红了。 作者有话要说:众所周知,我丢了两千的卡。 感谢在2019-11-14 23:59:21~2019-11-15 23:59:3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卖报的小行家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雯雯仙 36瓶;见星 10瓶;橙子味的糖水泡泡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6章 见家长(二) “您……不反对我们?” 寻聿明两只耳朵比成熟的番石榴还红,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 大约是太激动吧, 双手哆哆嗦嗦地发着抖, 起身时带得桌椅杯盘“叮当哐啷”一阵乱响。 之前去外公家, 庄奕只说他们是朋友, 更早之前他给秦雪岩开刀时,庄奕解释他们是同学。虽然他们在家长们面前,一直朦朦胧胧地暧昧着,可始终没有真挑明。 寻聿明没想到,庄奕父母居然这么快认可他。 “为什么反对呢?”庄木铎双眉一轩,没明白他的逻辑,“这是你们的人生,只要你们高兴, 我们有什么权力干涉呢?我们相信你们的眼光,也相信你们有能力为自己的错误负责。既然这样, 就没什么可反对的。” “您……”寻聿明不知该说什么好, 庄奕爸爸这段让他感动,更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温暖,就像一个流离失所的人,终于被家庭所接纳, 只能语塞。 庄奕手里拿着一只螃蟹壳, 原本是要剥给他的,此刻倒正好用来掩饰尴尬。 他低着头,唇角微微带笑, 微微泛红的眼神落在面前的酒杯里,余光却一瞬不瞬地盯着寻聿明,看他如何反应。 “叔叔……哦不对。”寻聿明一张口便出错,急得满脸通红,“我是说,嗯……爸爸。” 他一生没有父亲,这两个字叫出来格外拗口,沉甸甸的如同含着颗橄榄。 庄木铎笑笑,颔首答应:“嗯。坐吧,别总站着,随意一点。” 寻聿明心跳得厉害,身形晃了晃,退后一步,朝秦雪岩和庄木铎鞠了一个九十度的躬,“爸,妈。谢谢你们把庄奕给我,我……我一定对他很好。” “你对他一直很好,我们都知道。”秦雪岩认真起来也十分有长辈派头,脸上笑容温柔慈爱,“快坐,别弄得这么正式,都不好意思了。” “你们别吓唬他了,他脸皮薄。”庄奕站起身,给他挪开椅子,将他拽了回来。 “没有没有。”寻聿明生怕对庄奕父母不敬,忙反驳庄奕:“我脸皮不薄,吓不着。” 庄木铎与秦雪岩对视一眼,不约而同笑了笑,“明明,我们有件东西给你。” “什么?”寻聿明一怔。 秦雪岩拍拍庄曼:“去你爸书房,把那个文件拿来。” “哦。”庄曼搁下筷子,刚要过去。 庄奕先一步说:“我去吧。” 寻聿明心情忐忑地等着,见他长腿阔步,迈进书房,不一时又插着兜走了出来,右手里带着一只黑色文件夹。 庄奕交给庄木铎,庄木铎又递给寻聿明,“这是我们送你的礼物,希望对你有点帮助。” “谢谢……爸。”寻聿明打开一看,“天呐!”惊呼一声,下意识捂住了嘴巴。 “什么东西?”庄奕看过去,也不由得一惊,“这是……?” 最上面夹着的是两张彩印照片,第一张是安格斯双手戴铐,被警察按进警车的场景,高清摄像头下,人物面目清晰可见。 第二张是则是安格斯与一个金发碧眼的女人的不雅照,他花白头发,对方却风华正茂,动作画面不堪入目。 寻聿明震惊得说不出话来,只隐隐听见一道无声巨响,安格斯在自己心目中最后一点形象,随着眼前画面的强烈冲击,轰然倒塌。 翻开照片,下面是一份明尼苏达州法院的卷宗复印件,上面清清楚楚记载着,五年前安格斯和A.N.G.实验室曾因出具错误亲子鉴定报告,被人告上法庭。 他们和当事人达成庭外和解,安格斯的天使实验室,及其儿子的A.N.G.实验室,共同赔偿对方四十五万美金,作为条件,对方签订了封口协议。 “我想,这个应该能帮你打倒恶龙了,对吗?”庄木铎笑笑,眼里透出深不可测的光芒,那是久经岁月之后,灵魂镀上的一层包浆。 寻聿明再熟悉不过,庄奕日复一日对着他,渐渐的,也拥有了这份眼光。 “这个照片足够让他声名狼藉了。” 一直以来,安格斯在公众视野中都是个完人,他医德出众,热心公益,爱护家庭,提携后辈。白璧尚有微瑕,他却仿佛毫无瑕疵。 梁烁手下的调查员调查了几天,一丝把柄也没抓到。他们正愁证据不足,这份文件犹如久旱之后的及时雨,刚好派上用场。 “不过。”庄奕还有一个担心,“既然上次告他们的人签了保密协议,就没法出来作证了,这个卷宗能不能公开作为证据,还不一定。” “不要紧。”庄木铎笑说,“几年前他曾因招……被逮捕,虽然事后公关了新闻,但他妻子曾因这件事跟他提出过离婚,还闹上了法庭。” “他妻子为了多分财产,把他曾经赔款的这个案子当作证据,递交了法院。后来他们虽然没离成婚,但法院卷宗里已经留下了痕迹。” 也就是说,寻聿明手里这份复印件,并不是五年前赔偿案的卷宗,而是安格斯离婚案里的卷宗,保密协议约束不到它。 “太好了。”庄奕捏捏寻聿明肩膀,朝他一笑,“我回去就把它交给梁烁,肯定用得上。” 这一波一波的信息匪夷所思,寻聿明只觉得头晕脑胀。安格斯在人前是多么德高望重的一个人,谁想到背后却是如此无耻。 安格斯太太当初对他关怀备至,也是最慈祥和蔼的一个人,可一打起离婚官司来,却也为财产争得你死我活,体面无存。 人在利益面前,到底能撕下多少层面具,又能有多不堪。 寻聿明禁不住反胃,忙喝口红酒压了压,“谢谢爸妈,你们对我真好。” “一家人,应该互相帮助,不用谢。”庄木铎笑笑,示意大家赶快吃饭,“尝尝这个焗蟹,前几天庄奕舅舅送来的。” 面前一小盆橙红色的螃蟹,个个张牙舞爪。寻聿明忽然想起自己现在比分落后,拿了一只给庄奕剥。 吃过饭,他去洗满手的螃蟹腥,庄奕放着其他的卫生间不去,非要和他挤一间。 “叫你爸妈看见不好。”寻聿明推不动他,只能容忍,“我刚才是不是能加十分?” “可以,但我得加十五分。”庄奕站在白瓷水池前,搓着手指上的泡泡看向他,“我表现也不错,而且我剥的螃蟹更多。” 如果他加的分更多,自己就算加分也还是比不过他,“我不干了!” 他总是强词夺理,这个比赛根本不公平。 “可以啊。”庄奕也不生气,慢条斯理地说:“那你写个放弃比赛的申请书给我吧,就说,你不想继续比赛,决定半途而废,产生后果一切自负。” “有必要吗?”寻聿明又好气又好笑,“不就是个游戏,你也太当真了。” “你就不当真?扣分而已,怎么那么生气?” 寻聿明很在意结果,他重视一切自己参加的比赛,大到菲尔德奖的角逐,小到一场牌局的胜负。 天性使他争强好胜不肯服输,却又赋予他正直不屈的品质,也因如此,顺位得奖的事才让他那么痛苦。 好胜心像一条严厉的鞭子,他则是那匹怕疼的马,被内心的要强驱使着不断向前狂奔,纵然筋疲力尽,也不肯落后。 庄奕心里清楚,让他承认自己是个半途而废的人,比凌迟他还难受,“我辛辛苦苦付出了时间精力,你说不干就不干,我不也需要安慰吗?” “你常有理!”他擦擦手,摔门走了出去。 庄奕拿起他丢在洗手台上的毛巾,凑在鼻端嗅了嗅,同样是洗手液的味道,他的偏偏有股奶香味。 庄奕推门出去,到秦雪岩房间敲敲门,“有空吗秦老师?” 他母亲曾是大学老师,庄奕从小跟着外祖父母长大,和她不常见面,反而更习惯称呼她秦老师。 秦雪岩正坐在化妆桌前挑胸针,捡起一枚绿叶嵌珍珠的,在衣襟上一比划,“好看吗?” “那个好。”庄奕指指另一枚蓝宝石流苏样式的,“宝石蓝衬你肤色。” “那就这个吧,你眼光好。”秦雪岩扣上黑丝绒盒子,问他:“什么事啊?” “你有没有三门町商场那边的购物卡?”庄奕打开手机给她转钱过去,“给我两张五千的,我送人用。” 秦雪岩拉开抽屉,摸出两张金色的卡给他:“怎么不自己去买?” “急着用,来不及买了。”庄奕拿起看了看,应该和寻聿明买的差不多,“你最近伤口怎么样?” “已经愈合了,什么毛病都没有。”秦雪岩一提起自己的手术,就忍不住夸赞寻聿明:“明明太棒了。” “他是很厉害。”庄奕笑笑,心里却忍不住担心,只是这厉害背后,也是危机四伏。 秦雪岩别上胸针,拉着他出去打麻将。他们在家待了一下午,吃完晚才告辞。 回去的路上,寻聿明一直抱着那只文件夹出神,平时没什么表情的脸上,今天却挂着笑。 “高兴了吗?”庄奕回头看他一眼。 “嗯,高兴。” “那购物卡的事,还委屈吗?” “我都忘了,你又提醒我。”寻聿明皱眉道:“赶紧回家找找,你扣十分!” “我提醒你找卡,怎么不加分还扣分?”庄奕开着车说:“我看你丢卡该减二十分。” “我——”寻聿明无言以对,“反正我玩不过你。” “这不是玩,明明。”庄奕将车开进车库,拉上手刹,下去给他开门。 寻聿明不用他,自己跳下车,三两步跑上了楼。 庄奕检查一圈安保,去卧室找他,“我话还没说完。你不听,是不是拒绝沟通?” 拒绝沟通,减分。 寻聿明掀开地毯,正趴在地上朝床底窥探,哪里有卡的影子。他心里正急躁着,庄奕又来列举自己减分的理由。寻聿明烦躁得厉害,抄起床头抱枕,用力向他砸去,“扣分扣分扣分,你就知道扣分!就知道欺负我!” 抱枕撞到肚子,跌落在地板上,看起来委委屈屈的。 庄奕捡起来放回原处,过去将别别扭扭的寻聿明拉进怀里,食指刮刮他气鼓鼓的脸蛋,微微笑着哄他:“怎么还急了呢?你最近脾气见长啊,情绪说来就来。” “还不是你老欺负我。”寻聿明梗着脖子不看他,心里也觉得自己有点过分,后悔又不好意思承认。“我做什么都不对,都减分,你光加分。” “那你知道,你如果输了的话,我会怎么惩罚你吗?”庄奕抱着他,让他坐在自己膝上,额头贴着他鬓角,蹭得彼此心里痒痒的。 寻聿明放软语气,问:“是什么?”他只知道赢了的奖励很好。 “我想罚你,陪我出一趟远门。”庄奕揽着他的腰,握着他的手,笑说:“去看望我祖母。” “……啊?”寻聿明一愣,“去伦敦吗?” 庄奕“嗯”一声,摸摸他栗棕色的头发,“我怕你紧张,所以没告诉你。见我爸妈、姥爷他们,都没什么。但我祖母……” “什么时候去?” “圣诞节。”庄奕叹了口气,“还有一个多月。” “你直接跟我说不就好了。”寻聿明顺势圈住他脖子,靠着他肩膀说:“他们对你那么重要,我当然会去。” “我不是怕你心理有负担么。” “你要是用这个罚我,我更有负担。”寻聿明戳戳他心口窝,“你是不是傻瓜?” 庄奕勾勾嘴角,捉住他手指,放在唇边吻了吻,“是啊,我真傻。” 其实记分比赛的初衷,还是为了心理治疗,迫使他做出改变,但庄奕不能直说,便用看祖母的理由搪塞。 寻聿明懒洋洋地靠着他,想起两张卡,又懊恼起来:“可能真丢了,到处都没有。我明天再去实验室看看吧。” “不用了。”庄奕掏出秦雪岩的两张卡给他:“你看,这不是在这儿么。” 寻聿明眼睛一亮,瞬间像浇过水的鲜花,枝枝叶叶都支棱起来:“你什么时候找着的?从哪儿找着的?” “在你衣服口袋里。”庄奕忘记提前将卡丢到犄角旮旯,再引他发现,现在不得不扯谎。 寻聿明皱眉道:“不对啊,衣服我也找了,没有啊。” “我……提前收起来了。”庄奕骑虎难下,只能背上黑锅,“故意骗你的。” “你说什么?”寻聿明“蹭”地站起身,瞪着眼大喊:“你扣五十分!” 作者有话要说:关于性格有个伏笔,请大家稍安勿躁。 感谢在2019-11-15 23:59:32~2019-11-16 23:59:2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思景FunFunny 3个;25661956、一片空白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春水星河 18瓶;== 10瓶;一公羽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7章 变故(一) 翌日早晨,庄奕和寻聿明开车去南山疗养院, 将外公接了回来。 自从上次探病后, 庄奕便让助理给外公物色了两个护工:一个姓冯的南方阿姨, 身材瘦小却很精明能干, 专门负责做饭;一个姓魏的女护理, 和小杨轮流值班照顾外公。 刚好一楼主卧还空着,坐北朝南,面积极大,落地窗外正对着小花园。寻聿明趁着休假,将它打扫出来,让外公住了进去。 外公起先还固执地不肯回家,寻聿明拍了两张新房间的照片给他看,赌咒发誓说自己现在在林海制药兼职, 赚的钱足够负担他的生活,他才勉强点头。 寻聿明又将编书的事和外公一说, 没想到外公平时不显山不露水, 心里其实也惦记着这件大事。 他指使小杨取出两个大无纺布袋,里面满满都是写着密密麻麻小字的信纸,正是他这么多年积攒的研究资料,他不愿给寻聿明多添麻烦, 才一直没有提。 如今万事俱备, 只差一个助理。 晚上睡前,庄奕抱着书靠在床头枕上说:“我已经让人去找了,现在有两个不错的人选。一个叫李延, 是西湾大学的在读博士,另一个叫……我记不清了。” 寻聿明抱着牛奶杯子笑说:“另一个你连名字都记不住,肯定没有第一个出色,就李延吧。” 外公虽已退休多年,但在西湾大学任教几十年,业界名声还是有的,许多人都曾听说过他当初纠正鸠摩罗什翻译错误的事迹,给他做助理是难得的学习机会,因此有不少人愿意来。 “这个李延性格不错,比较有耐心,学习也踏实。”庄奕早听自己的助理评价过他,“而且他自己家里,据说也有得慢性病的人,对外公的病不至于太惊讶。” “嗯,那明天叫他来吧。”寻聿明喝口凉下来的牛奶,瞅一眼庄奕的书,“看什么呢?” “没什么。”庄奕夹上书签,随手将书放到自己这边的床头桌上。“睡吧。” 他躲躲闪闪,寻聿明更起疑:“到底看的什么?” 又不是小黄书,为什么不能见人。 庄奕架不住他拷问的眼神,清清嗓子,拿来给他:“我最近在恶补……” 那书上包着牛皮纸封皮,看不清是什么名字,寻聿明随手翻开一页,一行字映入眼帘:“自此中涓之祸愈甚……” “你在看《三国》?”寻聿明一怔,放回书问:“好好的,怎么想起看这个?” 他刚喝过奶,嘴唇上沿一圈白沫,冲淡了明媚立体的五官,倒显得很可爱。庄奕抽张纸,给他擦了擦,“你不是嫌我中文差么?我这不就……恶补一下传统文学。” 寻聿明定定看着他,没忍住,突然笑了出来:“你看到哪儿了?”翻开书签的位置,刚好是曹操杀吕伯奢一家的情节,“刚开始看呀?” “刚看两天。”就被他发现了,庄奕脸上挂着两抹可疑的红晕,那天回家还是问他爸要的书。 庄木铎问他为什么忽然想起看四大名著,庄奕本想隐瞒,转念一想,自己老爸对付老妈很有一套,便想向他取取经。 谁知庄木铎非但没有出主意,还哈哈大笑,落井下石:“早让你多了解了解传统文学,谁叫你以前不听!” 小时候庄木铎每次回父母家,总给他开一些中国文学的书单,庄奕从未上心过,不是忙着骑马,就是忙着和朋友打球,以至于晃悠到年近三十,连四大名著都没认真看过。 “还给你。”寻聿明得意得要命,庄奕样样都好,什么都会,诗歌文学攒了一肚子,体育音乐无不精通,总算有件事是他不行而自己擅长的,怎能不窃喜。“慢慢看吧,有什么不懂的,随时来问我。” “……”庄奕拉拉他耳朵,灵机一动:“好啊。那我问你个问题,你要是答得出来,我以后一定虚心向你请教,还给你加十分。你要是答不出,就减五分。怎么样,敢不敢?” “你说。”寻聿明想加分得到奖励,“只要是书里的内容,我肯定答得出。” 开玩笑,他从幼儿园开始跟外公学识字,七八岁就已读过白话版的四大名著,原版也看过很多遍,不敢说一字不落能背诵,但文中稍有不对的地方,他都能察觉出来。 “三国里有一个人,论起来也算是你哥哥,你猜是谁?” “你是不是捉弄我?”寻聿明皱眉道:“三国里荀彧一家子倒姓荀,跟我也不是一个寻,怎么会有我哥哥呢?” “绝对没捉弄你。”庄奕的笑容深不可测,眼神幽深似海,倒不像开玩笑。 寻聿明深吸一口气,盯着被子上的小熊图案思索半天,也没想出所以然:“能给个提示吗?” “这个人跟你不是同姓,而且占篇幅很大。”庄奕翻开书,慢悠悠地看着,只用余光悄悄观察他的表情。 寻聿明绞尽脑汁也想不到,脸上那点得意渐渐被沮丧取代,眉心微蹙,嘴巴微撅。庄奕眼中含笑,目光抚摸着他,如同阳光抚摸着万物。 “到底是谁啊?”他不情不愿道,“我想不出来,你说吧。” 庄奕挑挑眉,递给他红色马克笔:“自己去写上,减五分,我就告诉你。” “扣我分,还让我自己写。”自己这点争强好胜的毛病,算是被他拿捏得死死的,“写了,赶紧说吧。” 寻聿明躺回床上催促:“快说啊。” “傻不傻?”庄奕低低笑起来。“当然是刘备。” “为什么?” “因为书里说刘备双耳垂肩,绰号’大耳贼‘啊。”庄奕一把搂住他,笑得浑身发抖。“他是大耳朵,你是小耳朵,你不是他弟弟吗?” “你……”寻聿明早知他满肚子坏主意,推开他,卷卷被子,闭上了眼睛:“睡觉!” 庄奕俯身看着他,食指刮刮他鼻梁,又去捏他耳垂:“又不高兴了?” “你就知道捉弄我。”寻聿明巴掌大的脸埋进被子,只露出毛茸茸的一个脑袋,声音从枕畔传出,听起来闷闷的透着委屈。 庄奕忍不住心软,低头在他鬓边亲了一口,又去啄他的头发,细碎的吻落在他颅顶,简直不知要怎样爱他才好。 寻聿明被他亲得微微颤栗,缩在被窝里紧紧攥着床单,手指尖都红了。 “我发现你跟我和好以后,越来越像个小孩子了。”庄奕连被子一起搂着他,语气里满是宠爱,“你说是不是?” “才不是呢。”寻聿明说完,又觉得自己这句话本身就很孩子气,像和他撒娇一样,忙改口:“咳,当然不是。” “不用假装,明明。”庄奕扯扯他的被子,声音像低音音响里缓缓流淌的萨克斯乐,“恋爱里的人都是孩子,我喜欢你对我撒娇。就因为只对我这样,才显得我特殊,是你的独一无二啊。” 寻聿明轻轻哼了一声,却没有反驳。 “好了,别生气了,跟你说件高兴事。”庄奕柔声说,“老陈让你后天回去上班,可以动手术了。” “真的?”寻聿明一把拉下被子,目光灼灼看着他:“你没骗我吧?” “当然没有,岑寂都帮你订好手术室了。” “太好了!” 寻聿明休假一周,感觉自己快发霉长毛了,分明每天都去实验室,却像待在家里没事做一样。手术是他的续命丹,一天不吃全身难受。 心痒难耐地熬到后天,他凌晨便穿衣起床,匆匆洗漱完,连饭也顾不上吃,天不亮就催着庄奕快些去医院。 外公一向起得早,正坐在餐桌前吃早饭,他用小木勺敲敲碗,冲寻聿明皱眉摇头:“明明坐下,让小庄吃……吃完饭,不许闹!” “我没有闹啊。”寻聿明不敢犟嘴,小声咕哝着坐回了座位。 庄奕弯弯嘴角,三两口喝完稀饭,拿上钥匙去车库开车:“我们上班了,外公。” “去吧。”外公点点头。 寻聿明忙跟上,一路欢欣雀跃地来到医院。庄奕将他送到病房楼门口,握握他的手,温声道:“怎么样?紧张吗?” “紧张。”许久没去楼上,多少还是有点担心的,不知大家看到他会是什么反应,“不要紧,你去咨询室吧。” 寻聿明摆摆手,深吸一口气,走了进去。 岑寂已经在走廊等着他,一大早周围来往的人不多,偶尔有一两个大夫路过,看见他却也没什么反应,点点头打个招呼便走了。 寻聿明去更衣室换了洗手服,和岑寂一起去消毒,“手术审批下来了吗?” “还没,应该快了。”岑寂帮他推开玻璃门,与他一起踩开水龙头的控制踏板,并排洗手,“陈院长说,你这个项目是有可能获奖的,所以领导们都特别重视,给你开绿灯了,什么手续都加紧办。” “不一定获奖,别把话说得太满。”获奖是个小概率事件,寻聿明不想被寄予过多期望,否则压力太大,也容易让人失望。 岑寂笑笑,一副“你就是太谦虚”的表情,“快进去吧。” 寻聿明举着两只手,穿过电动门,走进层流净化手术室。刚一露面,室内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射过来,紧接着响起一阵掌声,“欢迎回来,寻大夫!” “给你个惊喜,寻老师。”岑寂早有预谋。 “谢谢,谢谢大家。”寻聿明淡淡一笑,过去让护士给自己戴口罩,人前依旧客气孤僻。 大家早习惯他的脾气,也不见怪。 岑寂站到助手的位置,看着他说:“这段时间说你闲话的人是不少,但支持你的人也很多。你来咱医院一段时间,大家都了解你是什么样的人,也都站在你这边。” 今天上手术的人,从麻醉师、器械护士、巡回护士、洗手护士,到岑寂这个助手本人,都是心甘情愿来换班的,大家都自发地支持他。 “谢谢你们了,不过我们从不发起战争,不用选边站。”寻聿明隔着口罩笑笑,转头命令:“显微镜。” 今天的病人患有听神经瘤,创口上蒙着一层层白色无菌布,只暴露出一小块切口。寻聿明盯着面前的手术显微镜,一面进行瘤内减压,一面考查岑寂:“听神经保留的主要方法有哪些?” “呃……”许久不跟他上手术,岑寂都有些生疏了。 寻聿明诚然是个严厉的导师,可他也是个愿意倾囊相授的好老师,岑寂不敢丝毫怠慢:“第一是做蛛网膜平面切除,瘤内减压,从而保护面部神经和血管;第二是,电生理监测……” 寻聿明打断道:“电生理监测的弊端有什么?” “监测结果滞后,还有假阴性。” “有什么后果?”寻聿明问话的功夫,已经开始采用锐性与钝**替的方式,逐渐分离肿瘤周围。 岑寂每每被他提问都紧张得出汗,但寻聿明每次问完又接一问,答得上来就奖励他协助,答不上来也不说什么,只是用那种充满质疑的眼神看着他,让人羞愧得无地自容。上次他问,人睡眠时脑脊液的变化情况,岑寂一时没说全,寻聿明足足盯着他看了半分钟。 “后果……当然是会影响面部神经分离的精准度,从而导致术后患者的面部神经功能受损,H-B的评级不好。” “你来沿神经走行方向,切除肿瘤试试。”寻聿明让出位置,把机会交给他,“我在旁边看着你。” “谢谢寻老师。”岑寂咧嘴一笑,既紧张又兴奋,挪到他的位置,拿起显微刀,开始着手切除。寻聿明在他旁边低声指点,语气温和慈爱,和平时冷冷淡淡的态度大相径庭。 岑寂切了一点点肿瘤两侧的位置,内听道后壁的部分处理起来容易损伤神经,他不敢轻举妄动,“还是您来吧。” 寻聿明点头接刀,左手突然一抖,显微刀顺着无菌布滑了下去。 “小心!” 作者有话要说:H-B:House-Brackman面部神经功能分级量表,是目前国际上常采用的,对面瘫的严重程度和疗效进行评估的方法。 关于明明性格的问题是个伏笔,最近两章就写到了,请大家稍安勿躁。 感谢在2019-11-16 23:59:20~2019-11-17 23:59:0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橙橙橙橙 2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丁程鑫C位出道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8章 变故(二) 世界忽然调成0.5倍速,寻聿明一怔, 眼前晃过一丛影子, 看见岑寂将刀接在手里, 掌心一抹血红。 “寻老师。”岑寂抬起头, 心有余悸地看向他, 勉强笑了笑,“这个手套有点滑,当心。” “……谢谢。”寻聿明眨眨眼,重新问器械护士要了一把刀,继续手术。 岑寂没说什么,手术室里安静如水,寻聿明专心致志盯着显微镜,心里一阵阵发慌。刚才手术刀沿着无菌布滑落, 堪堪擦过创口边缘,只要稍稍偏移一点点, 此刻已经扎进了病人的脑组织。 他自工作以来, 还没犯过这么大的错误。或者说是险些犯这么大的错误,幸亏岑寂眼疾手快。 “送病人回病房吧,醒了以后,注意观察他的面部神经状态。”寻聿明摘掉手术服和口罩, 背上湿溻溻一片, 浑身出了一层冷汗。 他率先走出手术室,踩开水龙头,一遍遍刷着自己的双手。皮肤在温水冲洗下泛出细腻的光泽, 愈发显得刷痕红肿可怖,隐隐有些疼。 寻聿明盯着这双平时爱护有加的手看了许久,闭上眼睛叹了一口气。他去休息室取走自己的不锈钢保温杯,站在落地玻璃前呆呆地出神。 冬天真的来了,外面阴云密布,几株梧桐都光秃秃的,只有枝桠末端的枯叶还在朔风中轻轻摇曳。 岑寂跟病人家属谈完话,回来便见寻聿明独自立在空旷的走廊里,双手握着杯子,搭在银灰色栏杆上。 他身形颀长,背脊挺直,只露出半张侧脸,却美得不可方物,像只落入凡尘的精灵,尤其是鼻尖,高高地翘着,人中被拉成了一弯残月的形状。他越是这样不食人间烟火,越是显得身影寂寥落寞,仿佛世上只有他一个人,只剩了他一个人。 “老师。”岑寂走近前,轻声叫他,生怕惊破他此刻的宁静。 寻聿明回过头,朝他笑了笑:“回来了。” “都安顿好了。”岑寂盯着他,欲言又止:“你……哭了?” “嗯?”寻聿明不解,抬手摸摸脸颊,湿湿凉凉的一片。他居然哭了——不,他居然流泪了,自己却毫无感觉。 “你什么都没看见。”寻聿明警告岑寂,匆忙用袖口擦了擦脸。他一生除了在庄奕面前,从未当着人落过泪,即使是外公也极少见他哭。 岑寂点点头,“哦”了一声。 走廊外刚好传来一两声争吵,寻聿明喝口水,问道:“怎么了?” “是方不渝,他官司打赢了,刚才撞见薛珈言爸妈,又吵了几句。”岑寂笑道,“这家伙现在越来越厉害了,嘴皮子比我还溜。” “他官司这么快就有结果了?”寻聿明记得前几天庄奕才告诉他,薛珈言的弟弟同意帮方不渝打官司。 岑寂也不明就里:“好像是他请的那个律师挺厉害的。这下好了,他又能让你看病了。” 寻聿明扯了扯嘴角。 “老师……”岑寂觉得他情绪有点不对,踌躇问:“你怎么了?是因为刚才……” 寻聿明没回答,脸上也没什么表情,只是靠着栏杆沉默。岑寂见他没生气,继续道:“其实也没什么,不就是走神儿了么,老虎还有个打盹儿的时候,没出问题就好。” “出问题就晚了。”寻聿明自嘲地笑了笑,“你知道,江河里淹死的都是什么人吗?” “什么?”岑寂摇摇头。 寻聿明看着他,道:“会游泳的人。” 愈是熟练的事,愈容易大意失误,那些路上出事故的,往往也是老司机,反而是新手最谨慎。 何况,他刚才并不是手滑,是手抖。 “那……你就当提个醒吧。”岑寂拍拍他肩膀,双手一撑,坐到了栏杆上。“其实刚才那台手术做得棒极了,面部神经就跟一层蜘蛛网似的,那么脆弱,你居然一点都没碰着就把瘤子取出来了。” 虽说愈后效果如何,还得等病人醒来后,测试评级才能知道。但刚才观看了全程,岑寂觉得应该没问题。这样的手术不难做,单西湾医院就有许多人能完成,但能做得如此完美,丝毫不损伤病人面部神经的,除了寻聿明,再找不出第二个。 “话别说得太满。”寻聿明语重心长地告诫他,“以后谦虚一点,永远给自己留后路。” “遵命。”岑寂抱拳向他一揖,猛地想起什么,一拍脑门儿,“哎呀!我忘了个事儿。刚才护士长说,老陈叫你去他办公室呢。” “那我现在过去,你休息吧。” 寻聿明看看表,已经下午三点了,他还没吃午饭,庄奕知道他今天有手术也没过来。他穿过连廊直接到行政楼,敲敲院长办公室的门,听见一声“进”,走了进去。 老陈站在办公桌前,朝他招招手:“小明啊,来,坐。” 寻聿明坐到他对面,老陈递给他一只三明治,“没吃饭呢吧?” “谢谢。”寻聿明接过却没拆包装,“您找我什么事?” “也没什么。”老陈又给他盒牛奶,“在家休了几天假,感觉怎么样?上回想跟你聊聊,没抽出空来。我听小庄说,你圣诞想请假?” “是。”圣诞节他要和庄奕去英国探亲,“积压的病人,我可以周末加班补回来。” 老陈笑着点点头:“这个不要紧,你请几天?” 寻聿明算了算,加上来回路上和倒时差的时间,怎么也得三天以上:“四五天吧。” “我给你一个星期。”老陈一改往日作风,微笑说:“多休息休息,工作重要,身体也得保重。” 他从身后取出一张两折的白纸,放在寻聿明面前,“这是你的体检报告,年纪轻轻各项指标那么差,身体亚健康了。” “另外,上次论坛那个事儿,你不用有心理压力,各科主任我都打过招呼了,叫他们别信谣、别传谣,管好自己,别研究别人隐私。” “谢谢院长。”难怪今天气氛这么融洽。 老陈“嗯”一声,挥手说:“行了,你去忙吧。审批我帮你再催催,就这两天了。” 寻聿明又道声谢,带上东西离开行政楼,乘电梯去了实验室。 庄奕正在屋里和小周聊天,见岑寂不在,便问他去哪儿了。小周嘬着棒棒糖笑说:“他刚下手术,这会儿应该在休息室吧。师哥这两天腿疼、月定也疼,站不了太久,哈哈哈哈!” 大约是自己给任雪川那通电话起作用了,庄奕相当快慰,刚想细问,就见寻聿明推门走了过来,“可回来了。” 庄奕怕人说他闲话,没有亲自到手术室外接,只让蘑菇头去找他,谁知磨蹭半天不见人影,“饭都快凉了,我给你热热。” “不用。”寻聿明笑笑,“我有三明治。” “哪来的三明治?” “陈院长给的。” “不许吃。”庄奕不悦地瞥他一眼,“吃我带的。” “好,不吃了。”寻聿明勾勾嘴角:“这么小气。” 小周见他俩打情骂俏,早悄悄躲了出去。屋里没别人,庄奕打开饭盒,红烧鱼的香味飘出来,冒着潺潺热气,“吃吧,肯定饿了。” 寻聿明没作声,拿起勺子,默默舀了一口。 庄奕坐在他对面,那凳子对他而言太矮,他腿又太长,一只脚踩着撑子,一只脚远远伸出去,看着有点憋屈。他也不介意,拖着下巴安安静静看寻聿明吃饭。 寻聿明吃相并不做作,大口大口吃得很香,动作也很斯文,发出低低的咀嚼声。他剔鱼骨时,每每撅着嘴巴去嗦鱼肉,嫣红的信子一吐一吐,看得人喉咙发紧。 庄奕收回视线,给他倒杯水,“小心刺,别卡着。” “嗯。”寻聿明淡淡的。 “出什么事了吗?”刚才他一进门庄奕便觉得不对,现在看他的态度,越发怀疑,“你今天有点不对劲儿,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了?” “没有。”寻聿明吃着饭说:“谁能欺负我,我地位这么高。” 他平时根本不这样说话,庄奕皱了皱眉:“到底怎么了?你不说我问老陈去。” “本来也没怎么。”寻聿明抬起头,脸上挂着哭笑不得的表情,“你让我说什么?是,我被人欺负了,就是你欺负的。” “你不说算了。”庄奕冷哼一声,“晚上别躲被子里哭,我听见可不哄你。” 寻聿明擦擦嘴,盖上饭盒说:“我本来也没哭过。” “你就犟嘴吧。”庄奕捏捏他耳朵,收起餐具回咨询室。 晚上下班,他又来接寻聿明,回家的路上一直在后视镜里窥探,见他靠着座椅一言不发,兴致似乎不高,“小耳朵,咱们周末去滑雪好不好?” “我不会,你又不是不知道。”寻聿明语气淡淡,目光望着窗外,没有一丝温度。 庄奕又问:“那我带你去迪士尼?你以前不是很喜欢去吗?” 从前上学时,他曾带寻聿明去过两次,每回他都笑得很开心,眼里的高兴骗不了人,如同打铁时敲出的火花,溅得到处是。庄奕只要看见他那样无忧无虑的笑容,就觉得这世界异乎寻常的美好,所有烦心事都被冲淡了,既满足又欢喜。 寻聿明在留学之前,几乎没去过游乐园,庄奕肯陪他去,只是坐坐旋转木马或者摩天轮,对他而言也很快乐。 只是现在,却没那个心情,“我又不是小孩儿了。” 庄奕讨个没趣,没有再问,将车开回了家。寻聿明进屋先去看外公,冯阿姨将晚饭摆上桌,招呼他们去吃。 外公看看寻聿明,再看看庄奕,拽着小杨袖子,让他拿上饭菜,推自己去屋里吃, 庄奕知道他是想给自己和寻聿明创造独处机会,也没说什么,洗手落了座。 “我还不饿。”寻聿明说:“等会儿吃吧。” 庄奕拨着碗中米饭,没作声。 寻聿明去楼上换过家居服,到卫生间刷牙。他端着杯子,低头吐了一口泡沫,直起腰,只见庄奕映在镜子里,“吓我一跳!你做什么? “这么早刷了牙,不吃饭了?”庄奕顺手拿下架子上的毛巾,给他擦了擦嘴巴。 寻聿明漱漱口,放下杯子说:“你自己去吃吧。” “你到底怎么了明明?”庄奕站在他身前,高大的身躯像棵松树,拦着他的去路。 寻聿明往左走,他便向左侧身,往右走,他便向右侧身,探究的眼神牢牢盯着他,不依不饶。 “你让我出去。”寻聿明推推他,奈何他力气太大,根本对抗不动。 庄奕反而抓住了他的手:“告诉我,发生什么事了?不然不放你走。” “真的没什么。”寻聿明叹了口气,“快躲开。” “我耐心要用光了,寻耳朵。”庄奕的语调突然沉下来,严厉地盯着他,“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说不说?” 寻聿明偏着头,不回答。 庄奕彻底恼火,一把将他夹到腋下,大步跨出卫生间,坐在了床上。寻聿明扑腾着拍他胳膊:“放我下来,你提不动我!” 他再瘦也是个一米八的大男人,身架子摆在这里。况且庄奕单手夹着他,离地太近,他的腿脚根本无法腾空。 然而任他呼喊,庄奕只充耳不闻。他将寻聿明按在膝上,大手高高扬起,照着屁股蛋打了一巴掌,“说不说实话?” “你——!”寻聿明彻底被他打懵了,倒不算疼,但是……开什么玩笑。 还没反应过来,又吃了一记,寻聿明臊得满脸通红:“我说!我说还不行!快放开我!” 庄奕怕他使诈,加码拍了两下,箍着他的腰问:“怎么回事?说吧。” “我今天……我手术的时候。”寻聿明没办法,只能撒谎,“掉了手术刀,差点儿伤着病人。” “还有呢?” “没了。” 庄奕盯着他的眼睛,望了一会儿,将他搂进了怀里:“这有什么不能告诉我的?是人都会犯错,没造成严重后果,就别多想了,以后注意别再犯就好。” 寻聿明下巴抵着他的肩,闷闷地“嗯”了一声,“我知道了。” 庄奕给他揉揉,温声问:“打疼了么?” “不疼。”庄奕根本没用力,寻聿明不好意思,按着他的脸不让他看自己,“跟谁学的?这么坏。” “丛烨的办法。”庄奕唇角扬了扬,“他最擅长干这一套。” “以后别跟他来往了。”寻聿明恨得牙痒痒,推着他先下楼,“我一会儿下来。” 把庄奕赶出门,他掏出手机,给任雪原发了条消息。那边很快回过来,问他什么事。 寻聿明想了想,说:“我想做个全面体检,你能帮我找家权威的机构吗?” “请帮我保密。”他又补充。 “可以。”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19-11-17 23:59:08~2019-11-18 23:59:2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莲莲莲 1个;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莲莲莲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沐·陌染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9章 身世 任雪原这种年纪地位的人,答应的事轻易不会反悔, 得到他的承诺, 寻聿明才放下心。 其实他也不必非求助于任雪原, 只是这件事他自己也还没谱, 暂时不想告诉庄奕, 让他虚惊一场,而无论自己找谁帮自己做体检,庄奕总会知道。 唯有任雪原,庄奕烦他烦得要命,是最不可能猜到的人。 寻聿明握着手机呆呆出了片刻神,走到卫生间,镜子里的自己神情颓丧,没有一丝生气。他举起两根食指, 戳着嘴角向上一顶,脸上浮出一个笑容。 庄奕坐在餐桌前, 左等他不来, 右等他也不来,只好去楼上叫他。刚好小杨从大卧室出来,手里端着两只饭盒,朝他道:“庄医生, 江老师说你们要是吃完了, 想叫你进去说几句话。” “稍等,我去楼上叫寻大夫。”想来外公是有事同他们两个说。 庄奕右脚一抬,落在楼梯上, 只听小杨又说:“江老师说,只要你自己过去。” 庄奕指指自己,“只有我?”外公有什么事,竟不想告诉寻聿明。 小杨点点头,转身去厨房洗餐具。庄奕过去敲敲大卧室的门,听见里面答应一声,推门走了进去,“外公,您叫我?” “小庄……来。”外公刚坐到沙发椅里,冲他招招手,示意他到自己身边来。 “明明呢?”他又问。 庄奕将水杯给他端过来,放在两张沙发之间的小圆桌上,笑说:“他在楼上磨蹭呢,今天工作犯了点小错,回来就撅着嘴,有点不高兴了。” “这孩子。”外公撇撇嘴,“那么……大了,越活越倒退,还闹小孩儿……脾气。” “他最近是有点孩子气,说哭就哭,说笑就笑的。”庄奕眼神含笑,嘴角的酒窝时隐时现,责怪的话说起来不带一丝怨怼,分明是在炫耀。 “他以前,不这样,叫你惯……坏了。”外公笑了笑,“那你快去,吃……饭吧,一会儿说。” “我不饿,外公。”庄奕倚着沙发扶手,稍稍弯腰看着他,“您有什么事,直接告诉我。” 外公深吸一口气,又叹了一声:“也没什么……事,我想起上次……在医院,你问我明明父母,我想跟你说……说说。” “上回是我太冒失,您不想说就别提了。”庄奕生怕他再犯病,提心吊胆地看着他,随时准备上前控制。 外公脸上却没什么表情,只有眉心微微皱着,也分不清是常年累月皱眉留下的纹路,还是此刻情绪上脸。 他颤颤巍巍地伸出手,端起瓷杯喝了口菊花茶,道:“我这话,你别告诉明明。” 大约是在心里来来回回掂量过多少遍,这番话说出来格外顺畅,竟连半分结巴都没有:“我早晚是要走的,估计也没几天了,这些事我不告诉你,明明他,永远不会说。” “外公您别这么说。”庄奕听他谈到生死,心里不由得酸涩。 有外公在,不管他多么病弱老迈,寻聿明至少还有一个亲人,不是孤零零在这个世界上。若外公不在,他便真成没家的孤儿了。 庄奕明白,自己对寻聿明的意义再重大,始终无法代替外公的位置。倒不是高低之分,其实更类似于阴阳,完全不同的两码事。 外公早将生死置之度外,这些年对他而言根本算不上“活”,顶多是苟延残喘而已。他对死一点不忌讳,反而隐隐期待着最后的解脱,只是放心不下寻聿明。现在有庄奕,却也没什么可担心的了。 “我说的是实话,避讳也没用,人人都有这一天。”外公手里攥着一只红丝绒眼镜盒,拇指反复在上面摩挲着,“明明恨他爸爸、妈妈,一提起来就不说话。他那么乖的孩子,小时候还为……为这个,跟人打过架呢。” 寻聿明所谓的打架,不过是推人一把,然后抱着头挨揍罢了。 外公抖着手拿起眼镜戴上,又将桌上一本影集翻开,指给庄奕看,“这两个,就是明明的爸爸妈妈。” 照片有些年头了,边缘已微微泛黄,庄奕对着台灯细细看去。男的梳着最近又流行回来的港式分头,黑皮夹克牛仔裤,头顶一副黑超墨镜,手里还有一把木吉他。不看那张祸害人的脸,单单这副打扮,就够让姑娘们神魂颠倒的。而女的梳着一片云式的大波浪卷发,一身穿大红吊带长裙,明艳得像颗聚光灯下的钻石。 庄奕不禁感慨:“他们真是……登对。” “是啊。”外公笑笑,“明明妈妈跟他外婆姓赵,听说改了名,叫赵婧。” “听说?”庄奕一转念,想起丛烨之前跟他说,外公年轻时被陷害入狱,挖了多年的矿山,妻子带着孩子和他离了婚,从此再无联系,大概女儿改名便是那时的事。 外公果然点头:“她从小跟着明明外婆长大,跟我……不来往,上学不好,高中就退学了。她喜欢跟社会上……那些小青年混,还交过好些外国男朋友,别的不……不会,外语学得倒挺好。” “那明明爸爸呢?” “明明爸爸叫寻未东,心野,喜欢文艺,大学毕业以后,不好好工作,和一帮小青年在卡……卡拉OK唱歌。”外公一生治学严谨,很看不上这样的人。 寻未东不事劳动,专喜欢唱歌、写书、玩音乐,生活过得穷困潦倒,偏偏还好面子,身边兄弟朋友一大车,人家图他出手阔绰,也乐得跟着他晃来晃去。 后来歌厅兴起,他仗着一张天生的明星脸,火过一阵子,也赚了点小钱。每天开着辆二手拉达赶场泡妞,坐到酒吧里给人点一杯酒便开聊,一聊就聊到床上去,做完从来不过夜、不回家,提上裤子就走。 女人一窝一窝地往他身上飞,他也不当真,跟谁都爱搞点儿暧昧。后来时代变了,文青要么饿死,要么改行。那段风光日子一去不复返,他心大能折腾,怀揣着一颗发财梦,又学人下海,可惜没有商业头脑,落得惨败而归,只能继续卖唱混日子。 商场失意,情场也不得意,寻聿明母亲和他提出离婚,他便净身出户,只身南下了。 寻聿明父母是在酒吧相识,那时他母亲赵婧刚和一个白人男友分手,你侬吾侬展眼变成劳燕分飞,正是情感最脆弱的时候。 寻未东花丛老手,文艺先锋,又满身的浪子气质,和她在酒吧一见钟情,两人当晚就上了床,第二天便远走高飞,跑去广东创业,也曾相互扶持过一段时间。 即使寻未东下海失败,她也不离不弃,跟着他住在十几平米的小弄堂里,每天洗手作羹汤。但寻未东当时年轻受挫,经济一天比一天拮据,脾气也渐渐暴躁起来,在家不是抽烟便是酗酒。 两人的矛盾日益激化,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闹,恰恰是最糟糕的时候,赵婧却怀孕了。 当时的医疗水平远没有今天先进,他们发现的时间太晚,已错过堕月台的最佳时机,而且赵婧之前和美国男友交往时,就曾流过一次,再做手术很可能不孕甚至丧命。 二人不得已,只得将寻聿明生了下来。 孩子都是吞金兽,寻未东和赵婧没有稳定的收入来源,自身生活尚不能保障,何况供养寻聿明。两个人一商量,决定将寻聿明送人。 那天下着雪,外面呵气成冰,赵婧和寻未东联系好送养的人家,从下午等到晚上,没等到接孩子的人,却等到了冒雪而来的江海平教授。 江海平冷着一张冻僵的脸,目光躲躲闪闪,想看看女儿,又不敢去看,一双眼睛盯着洋灰地面,默不出声。赵婧小时候因为有个犯人父亲,备受同龄人排挤,对这个父亲又恨又陌生。 小小一间客厅里,坐着尴尬的三个人,只有蜂窝煤炉发出“嘶嘶”的响声。江海平率先开口,希望看一看外孙,赵婧不同意。寻未东劝了两句,将寻聿明抱出来给他看。 寻聿明是早产儿,个头还没有猫大,眉目却清秀明丽,已有父母的三分神采。小家伙白白嫩嫩,攥着小拳头睡得安安静静,丝毫不知未来迎接着他的是什么命运,更不会想到就在今夜,他将会远离父母,被千里迢迢送到别处去。 江海平询问孩子的姓名,寻未东说还没起,他要帮忙起,赵婧却不让。江海平何等聪明,立刻察觉出异样,三言两语,逼问出了真相。 他想生气,却没有资格生气,赵婧质问他这么多年,可曾尽过半分父亲的责任,他无言以对。三个人僵持许久,领养寻聿明的人始终不来,江海平便道:“把他给我,我带他。你们以后想看还能来看,不想看我也不叫他找你们。” “后来我就把明明抱……回去了。”外公说起过去,眼睛不觉湿润起来,“明明小时候老……长病,他是早产的,身体不好,可是乖得不得了,从来也不……哭,不闹。人家给他一团毛线,他也能玩一天。” 庄奕喉结滚了滚,沙哑着嗓子问:“那他爸妈现在去哪儿了?他又是怎么去留学的?” “我听说。”外公徐徐道,“送走明明后,他们待的那个卡拉Ok就搬迁了。” 因为赵婧会英语,酒吧老板便让她帮忙和来开发的外资企业代表谈判。外资代表不好说话,但酒吧老板当初在赵婧生孩子的时候仗义疏财,给过她一笔钱。她知恩图报,人也机灵,跑到外资老板住的旅馆外,天天堵着对方。一来二去,俩人又谈到了床上去。 这件事很快便传到寻未东耳朵里,他却并未发火,反而把为数不多的积蓄都给了赵婧,说:“我给不了你的,让别人给你吧。” 赵婧潸然泪下,后悔不已,然而事已至此,也无法挽回。她和寻未东办完离婚手续,远赴重洋,移民去了美国。在旧金山住了几年,老公换了三任,最后居然找到一个视她如珠如宝的金融公司老板。 四婚之后,赵婧生活日益稳定,也不知是后来有了女儿母爱泛滥,还是时隔多年良心发现,突然有一天想起她抛弃多年的孩子来,往返国内外几次后,终于联系上江海平,开始劝说他把寻聿明送到美国上学。 论起来,寻聿明当年能参加SAT考试,顺利去斯坦福上学,还多亏他的华侨母亲。尽管这位母亲,严格来说,与他只见过两面。 上大学时,赵婧曾给过寻聿明一张卡,里面存的一大笔钱足够支付他的生活费。只是寻聿明对父母没有感情,心里怨恨他们当年做的事,所以不肯用她的钱。四年勤工俭学,加上奖学金和庄奕的帮助,足够支撑到后来工作。 自此之后,寻聿明再未与父母联系过。 庄奕听完前因后果,瞬间明白了为什么他对家庭讳莫如深。但他心里是怎么想的,是不是还在渴望着父母,又有谁知道呢? “咚咚。” 木门突然响了两声,庄奕过去拉开把手,是寻聿明站在外面,“我一会儿过去吃饭,你等等。” “你们聊什么呢?”寻聿明探头一瞧,外公背对着他,看不见神色,“饭要凉了。” 庄奕不知他刚才听没听见自己和外公的谈话,也不知他听见了多少,又怕他听见还装没听见,搂着他肩膀笑说:“那现在就去。” 他掩上门,将人拽到餐桌前,拿碗给他盛汤。 寻聿明看看他,拿起筷子吃了一口无味的米饭,脸上表情欲言又止。 “想说什么就说。”庄奕给他夹块红烧排骨,揉揉他发心,“犹豫什么?” “我……”寻聿明睫毛轻轻垂落,低声问:“如果我有事瞒着你,你会怎么样?” “什么事?” “没什么。”事情还未证实,寻聿明怕他现在知道白担心,慌忙掩饰,“随便问问,我只是假设。” 庄奕勾勾嘴角,笑得无限纵容:“你试试看。” 作者有话要说:明明并没有要隐瞒,只是目前为止,连他自己也还没搞明白怎么回事,所以不愿先告诉庄奕让他白担心。 请诸君稍安勿躁,且看下回分解。 感谢在2019-11-18 23:59:29~2019-11-19 23:59:2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橙橙橙橙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橙橙橙橙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0章 我爱你 你试试看。 庄奕这话说得威胁大于鼓励,背后意味不言自明。何况, 吃过一次亏, 还学不乖的是傻瓜, 不符合寻聿明那颗沟壑纵横的大脑。 “我可不敢试。”他一根莹白如玉的手指搭在饭碗边缘, 灯光下隐隐有些颤栗。“但是……” 他现在自己都闹不清怎么回事, 只有一个猜想。如果贸然告诉庄奕,万一体检结果一切正常,岂不是白累他一场虚惊。 寻聿明好生纠结:“你有没有发现,我最近有点不一样?” “哪儿不一样?”庄奕抬头看他。 寻聿明是典型的明艳长相,一眼夺走人呼吸的类型,只是他平时高冷孤僻,性格又很务实,不喜欢拿捏作派, 以至于有时会忽略他的外貌。 此刻他穿着墨蓝色家居服,头发微卷盖过耳朵, 看上去有些慵懒。眼镜摘下后, 双目稍稍失焦,迷离中又添了可爱。鼻梁还是那管鼻梁,嘴唇还是那款嘴唇,脸依旧是那张白白净净的脸。 没变化。 寻聿明摇摇头, 嚼着一口排骨说:“我是指性格脾气、行为爱好, 方方面面,不是说长相。” 庄奕给他碗里夹一筷子青菜,笑道:“最近是有点儿闹小孩子脾气, 总是哭鼻子,但嘴皮子比以前溜多了。而且……” “而且什么?” “你比以前会撒娇了,哥哥很欣慰。”庄奕首肯地点点头,“就是有点暴躁,老生气对身体不好。” “还有呢?”寻聿明平静地问他,仿佛他们此刻评价的是陌生人。 庄奕端起碗喝口鱼汤,想了想,说:“其他的,似乎没什么了。其实你比以前,变化真的很大。我第一次在医院走廊里看见你,几乎没认出来。” 在他的印象里,寻聿明始终是个刚成年的小孩,即使他们分手时寻聿明已长高长大,但少年人的稚气未脱,脾气性格又柔,他总是天真单纯的。 这个形象在庄奕的脑海里定格了八年,乍一见到他功成名就,成熟自持的模样,庄奕内心的震动不亚于重逢带来的冲击,左手无名指打一见到他起,便开始疯狂跳动,不得不用右手跟他握手。 可惜这个举动落在寻聿明和外人眼里,却是他在敌意之下,故意给出的压制。 庄奕放下碗筷,擦擦手,将自己坐着的椅子拉到他面前,微微低头看着他,“你变得爱发脾气了,爱撒娇了,幼稚了,好耍小性子了……这些我都很高兴啊。大概,恋爱里的人,都是小孩子。” 他要花多少时间,多少力气,才能把寻聿明孤独的内心填满,让他真正活起来。他又要用多少爱意,才能让一个在外冷冷淡淡的人,回到家对着他撅着嘴喊哥哥。 庄奕不仅不觉得异常,还隐隐地得意。 寻聿明却不这样想:“不是这回事,我不是只对你这样,也不只是撒娇这么简单。我觉得我脾气越来越冲了,说话、做事自己都不过脑子,一惊一乍的,情绪说来就来,说走就走。” 有时他事后想想,都觉得自己的表现不堪回首,尴尬得浑身起鸡皮疙瘩。他说的话,做的事,让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遇见烦心事,他在外面压抑着,看见庄奕就忍不住委屈想哭。 以前也会这样,庄奕是他可以敞开心扉倾诉的人,心里难过就想告诉他,跟他诉苦,让他心疼自己。可与现在不同的是,他不会表现得这么明显,也不会这么频繁,为一点小事多生抱怨。 他也曾是个豁达的人。 除了脾气心情的变化,他的视力也一天比一天差,最近戴着眼镜还觉得视物模糊,时常下意识地眯眼睛。上次庄奕让他体检时好好测测视力,检查结果发现,眼压正常,眼底也没有病变。 可他生活习惯一如既往,不常看电子屏幕,看书甚至比以前还少,怎么会视力下降呢? 更让他心惊的是,他——一个如此谨慎、敬业的人,工作以来从未犯过低级错误,今天居然险些酿成大祸。 他的手颤抖了。 他那双被上帝亲吻过的手,竟不自禁地颤抖。 寻聿明惕然心惊,连自己的眼泪流下来,都毫无察觉。一个人的眼泪,怎么会在没有情绪波动的情况下,控制不住向外流呢? 他站在走廊里,脑海中一遍遍过着这些怀疑,一幕幕回想着自己的变化,所有问题都是单纯一句“爱情使然”难以搪塞的。 寻聿明之前不是没有发现自己的异常,可他曾以为是爱情、是和庄奕在一起的生活改变了自己。手术刀事件犹如一记当头棒喝,猛然将他敲醒了。 他是个大夫。 他可是世界上最顶级的大夫之一。 难道他还想不明白吗? 寻聿明需要一个专业的医生,医生也需要医生,只有旁观者才能最冷静客观地分析他的情况。所以他需要求助任雪原,先体检自诊,再求医问药。 他想将一切都告诉庄奕,又怕或许是自己瞎担心,根本没有谱的事,反而害得庄奕为他提心吊胆、寝食难安。 这不同于亨廷顿舞蹈症,不管结果好坏,都是短暂的痛苦,不牵扯到余生几十年的辛苦煎熬。寻聿明没必要瞒着他,也不想瞒着他。 却不是现在,至少让他做完体检,有一个确定的结果。 “我有一件事,确实想跟你说。”寻聿明深吸一口气,又长长地吐了出来。他抓着庄奕双臂,面对面说:“我今天还不能告诉你,你给我一个星期,行吗?” 一个星期后,无论结果如何,他会给庄奕一个答案。 “好。”庄奕笑笑,看着他的眼神温柔如此刻晚风。 他只说了一个字,什么都不问,寻聿明不解:“你不问问我,到底是什么事?” “一个星期后,你会告诉我的,不是吗?”庄奕还是微笑,嘴角的弧度像一条平直的船,看上去很冷静。 寻聿明想不通:“但是……你就不好奇吗?你不怕我撒谎骗你吗?” “你会骗我吗?”庄奕笑着挑眉。 “不会。”寻聿明望着他,语气前所未有的坚定,“我再也不会骗你了,我的意思是,我可能还会跟你撒谎,可能跟你说我不累,我生气了,我讨厌你,但我永远不会骗你了。” 他能明白自己的意思吗? “我明白。”庄奕缓缓点了一下头,“无论什么事,我等着你自己来告诉我,寻耳朵。” “我一定会的。”寻聿明郑重其事地说,“谢谢你,我……”他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庄奕竟能压下好奇的本能,一点压力都不给自己。 “不用说谢。”庄奕将他小小的脑袋按进怀里,轻轻揉了揉,“也别担心,你变成什么样都能被接纳。我永远爱你。” “你说什么?”寻聿明怔怔仰起头,“你刚才说……你说……” 他说,爱。 他说,我爱你。 他们之间还没说过“爱”字,最多是“喜欢”。以他们的关系早该说爱了,生活却总打断他们谈爱的脚步。 寻聿明一时反应不过来:“你说,你……爱我?” “嗯。”庄奕抿着嘴笑起来,“我爱你,还用说吗?” 当然用。 寻聿明自然知道他深爱着自己,正因如此,当初才不敢告诉他遗传病的事。因为他的爱太浓烈,浓烈到即使自己变成外公那样,他也宁可牺牲一切,陪着自己煎熬下去。 寻聿明也太爱他,爱到不忍心,更不舍得。 但知道是一回事,亲耳听见又是另一回事,感觉完全不同。寻聿明喜欢听,想要反复听,他盯着庄奕,咽了咽喉咙:“你能再说一遍吗?” “不能。”庄奕摇摇头,“你还没说过。” “我也爱你。”寻聿明忙答复他,“现在可以说了吗?” “我爱你。”庄奕俯身亲吻他的额头,动作虔诚而小心,仿佛生怕碰碎他。“哥哥爱小耳朵,爱我的明明宝宝,爱小耳朵的一切。” “我也是。”寻聿明目光灼灼看着他,“小耳朵也爱哥哥。” “吃饭吧。”庄奕脸红了。 “我不饿了。”寻聿明笑笑,拄着下巴陶醉地说:“有情饮水饱。” 庄奕终于忍不住,低低笑起来,拽过他狠狠亲了两口。 寻聿明第二天去上班,人体试验的手术审批正式下来了。方不渝打赢官司后,很快搬进了薛珈言的病房,听说寻聿明的研究准备招募志愿者,他和清醒时的薛珈言一商量,两个人迅速做了决定。 他们要做手术。 寻聿明本就有这个意思,当初之所以那么帮助方不渝,也有一部分是为此,只是不好意思和方不渝提。现在他们两个主动要求,再好不过。 于是,薛珈言成了他试验的第一个病人。 消息传出去,不止西湾医院,连那些关注他研究的医生们,都暗中期待着结果。寻聿明的课题是目前行业内炙手可热的明星项目,他本人又是明星中的明星,身上的目光千斤重。 手术之前,老陈把他叫到办公室,又谈了一次话,问他有没有敲定助手人选。寻聿明实话实说:“还没有,但就是实验室里的几个人,随便挑吧。” 这回上不成手术,还有下回,距离试验宣告成功,还需经历无数次手术,也绝不是薛珈言一个病人就够的。 “我给你个建议,你考虑。”老陈端起杯子喝口水,说:“我希望你能带上科室的同事,一起手术。一来,请你来咱们医院,也是为了让他们多学习,这是个好机会。” “二来,你平时太不合群,这次正好跟同事们搞好关系。你看上次论坛的事儿,要是换了人缘好的岑寂,也不至于那么多人指指点点。” “三来,现在所有人的眼睛都盯着你的研究,又是第一次试验,你自己太孤立无援。带上别人责任分摊了,有个风言风语的,谁也别想往外摘,起码降低点风险。” 老陈一番话,既是为他考虑,也是为医院考虑。不过是一场手术,寻聿明也没那么小气:“您说带谁,叫他们都进去观摩就行。” “我看就小刘、小周吧,再叫上小赵和小孙。”老陈笑道,“你实验室的都叫进去吧,在旁边看看也是荣幸。” 寻聿明虽然对孙卓不满,到底是同事,他又是自己的晚辈,也懒得同他计较,“好吧,我没意见。”上次他当着媒体的面斥责了孙卓,事后想想觉得有点过了,正好借机缓和关系。 手术前天,寻聿明特地和庄奕去附近教堂走了一趟,他们两个都不信宗教,但梦寐以求某件事时,迫切地需要信仰。 庄奕走到大堂前方,十字架下面,一缕阳光从玻璃天窗上漏进来,刚好打在正中央。 寻聿明笑了笑,伸出双手给他:“我知道你要做什么。” 庄奕摊开掌心,还像上学时一样,将他的两只手捧起来,捧到阳光下,沐浴一层圣光:“上帝啊,请你恩赐这双手,就像恩赐我们生命,用它救赎你受苦受难的孩子们。” 他声音沉沉的,在空旷的教堂里扩散开来,带起一阵回响。寻聿明闭起眼睛,一缕凉风吹过,拂过他的发梢,落在指尖。 二人离开时捐了一笔钱,寻聿明得到一枚奖励金币。临上手术前,他将这枚金币缝在衣服里,一起带进了手术室。 薛珈言也已准备好,他剃了光头,看起来倒比先前精神许多,有点痞帅的气质。方不渝一直握着他的手,脸上竟没有泪珠,“走完这最后一关,咱们就赢了,你一定要加油!” “我会的。”薛珈言摸摸他的脸,捉起他手背吻了一下,“这段时间辛苦你了。” “我不辛苦。”方不渝笑着笑着,眼眶便红了,“只要你记得我。” “记着,我永远记着。” 薛珈言最后给他一个笑容,被岑寂和护士们推进了手术室。室内一切准备就绪,观摩的人和今天的助手们围成一圈,严阵以待。 寻聿明举着双手进去,穿上手术服,站到主刀位,朝观摩室里的庄奕笑了笑,“手术刀!” 作者有话要说:明明不会再隐瞒了,放心吧。 感谢在2019-11-19 23:59:27~2019-11-20 23:35:0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繁溯、秦陌黎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1章 变故(三) 庄奕紧紧盯着玻璃后的人,他捏着一柄银光闪闪的手术刀, 微微含着下颌、低着头, 目光一丝不苟地盯着无菌布包裹的伤口。 周容和刘洪祥站在他身边, 一个刚帮他做完脑脊液引流, 一个正拿着管子准备帮他抽吸。岑寂手里捧着一只无菌培养皿, 里面是用3D打印技术做出的支架。 薛珈言脑部受过伤,间歇性失忆的成因,除了海马区的神经损伤之外,还有前次手术没能清除的淤血问题。一般少量的颅内血肿,可以被组织自体吸收,但很显然,薛珈言没能完全做到这一点。 寻聿明打开颅骨,切开硬脑膜, 先进行了清淤手术,才朝岑寂道:“支架。” “我来吧。”孙卓接过岑寂手中的培养皿, 越过刘洪祥, 直接递给了寻聿明,“寻大夫。” 玻璃盖子已经打开,寻聿明用镊子夹起一只可吸收支架,那颗芝麻大的小东西显示在教学观摩系统的电子屏幕上, 灰灰白白完全看不出其中奥妙。 室内室外的人, 包括老陈和庄奕的眼睛,都紧紧盯着它,仿佛那不是神经移植支架, 而是佛光舍利子,看一眼能渡化性命。 “这么小一颗,真的管用吗?” 老陈回头瞥了一眼,说话的是新来的实习生。 今天观摩室内乌泱泱挤满了人,大批实习医生和规培生都想一睹前沿科技的面貌。大家听说今天寻聿明的研究第一次做手术,这千载难逢的机会,谁想错过呢。 日后如果他的项目获奖,甚至推动医学文明发展的车轮,谁又不想炫耀一句:我可是见证这项技术诞生的人! 连一早跟着寻聿明培训,后又因不想做实验只想学手术而退出的大夫,也在人群中暗暗后悔。人的一生能改变命运的机会不多,抓住了便是一飞冲天,抓不住就只能在错过中遗恨。 能参加这样前沿的,甚至是改变世界的医疗技术的研发,是千载难逢的时运。比起这个,能不能回到原先的医院,或者学到一点手术技巧,又何足轻重呢。 可惜,时光永远无法倒流。 “寻大夫移植的是神经细胞,不是整段的神经。”老陈抱着肩解释,“你们别看这个东西不大,但放在显微镜下,里面复杂的结构,不亚于一张神经网,而且是一张立体的3D神经网。” “这上面布满了孔洞,表面积延展开来,比人的手掌心还大,每一个孔洞里都附着着无数个神经细胞。它们移植到神经受损的区域,会跟大脑组织融合,从而修复损伤,而支架则会被慢慢吸收。这简直是天才的设想!” “好厉害。”实习生闻言,眼睛瞪得溜圆。 屋里响起一阵低低的议论,大家都在感慨,有人羡慕手术室内的岑寂、蘑菇头等人,有人则嫉妒孙卓和小赵这样的资历,居然也能参与这项手术,但更多的人都在热切地期盼着寻聿明成功。 无他,寻聿明是西湾医院的大夫,如果这项举世瞩目的技术在此诞生,西湾医院也将随之名声大噪,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况且,即使不论私心,这的确也是人类文明进步的一个大好消息。 所有目光都紧紧跟着手术进度,唯有庄奕,他的眼神只落在寻聿明身上。技术成功自然好,但他最在意的是寻聿明本人。 他专注的眼神,冷静的眉目,坚毅的表情,与微微僵硬的后脖颈,还有上面凸出的两枚纤巧骨节,无一不让他闪闪发光,世界定格成一张黑白照,唯有他是彩色的。 庄奕一为之喜,一为之忧。 喜的是他如此令人骄傲,忧的是他头上那顶王冠,愈发重了。新技术诞生与否,庄奕都不在乎,他在乎的是寻聿明承受的压力,和遭受的贬谤。 他迫切地希望寻聿明成功,因为失败小耳朵会难过,世人也会看他笑话。他又害怕寻聿明成功,因为胜利会招致妒忌,高处不胜寒。 似乎无论结果如何,他都注定要担心的。庄奕眉宇间层层涟漪,嘴角却不自觉地勾了勾,既来之则安之,管他洪水滔天,只要寻聿明高兴,自有他来遮风挡雨。 “准备缝合。”寻聿明放置完最后一个支架,众人也不禁松了一口气。 他招招手,示意蘑菇头上前,隔着口罩给她一个看不见的笑容:“你手巧心细,来缝合吧。” “我靠,她也太幸运了吧!”有实习生的声音顺着视听系统传进手术室,寻聿明向外看了看,众人低低笑起来。 庄奕恰好望着他,眼神温柔深邃,眉尖轻轻动了一下,无声对他说:“You are the best! ” 寻聿明立刻会意,清冷淡然的眼睛里多了一层笑意,默默道:“Of course! ” 蘑菇头生怕毁掉寻聿明的完美作品,平时做过千百次的缝合,今天却小心翼翼,紧张不已。护士不停给她擦着汗,她还是忍不住手抖。 “加油啊。”岑寂笑着朝她喊了一句。 孙卓轻轻“嗤”了一声,但碍着寻聿明上次给他的教训,没敢太过分。观摩室里也有人在窃窃私语,质疑她的心理素质和水平,大约都想取代她的位置。 “要不,”蘑菇头咬咬嘴唇,问寻聿明:“还是您来吧?” “上次你连肿瘤都切了,这次只是最简单的缝合,还不行吗?”寻聿明看看她,顺着她的视线又看看玻璃后一张张质疑的脸,在她耳边悄声说:“现在这两间屋子里,站着几十个人,至少有百分之九十五是男性,而你,却是唯一一个站在主刀位的女性。你确定要把这个机会,让给那些平时看低你的男人吗?难道你比他们差吗?” 蘑菇头用力望了他一眼,深吸一口气,回头道:“蛋白线!” 寻聿明笑笑,越过器械护士,亲自给她递了一次缝合线。 手术结束后,薛珈言被送进了重症监护室。观摩室和手术室里风流云散,众人一一离去,只剩下庄奕和寻聿明,两人之间隔着一面宽大的玻璃。 视听系统上的小绿灯亮着,寻聿明摘掉塑胶手套,掌心贴着玻璃,与庄奕重叠在一起,声音透过话筒潺潺传了过去:“我表现得怎么样?” “好极了。”庄奕与他额头抵着额头,低低道:“你在发光。” 而这束光芒,注定是他的私人专属,囊中之物了。 “谢谢你陪我。”寻聿明莞尔一笑,睫毛随着眼皮轻轻颤了颤,“带我回家吧。” 庄奕点点头,转身欲走,想想又走回来,贴着玻璃朝他一吻,留下了一个唇印。寻聿明的手指沿着那抹白色的痕迹缓缓描摹,低着头笑起来,他脸颊贴着玻璃翻过身,手心里满是爱意。 一时保洁进来打扫卫生,寻聿明才回过神,忙清清嗓子,起身走了出去。 蘑菇头正在通道门口等他,见他步履轻快地出来,迎上去道:“寻老师!” “怎么了?”寻聿明正给庄奕编辑消息,刚写完“你的小耳朵今晚想吃水煮鱼”,点击发送,抬头问:“什么事?” “我……”蘑菇头抿抿嘴角,不知该说什么好。她心里感谢寻聿明,更被寻聿明的鼓励所触动,仿佛打了一针强心剂,浑身的血液都在沸腾,但千言万语却吐不出一个字,只好说:“谢谢您。” “不用谢。” “你真的给我很大鼓励。”医生这个行业向来是男多女少,外科医生尤其如此,一个女性站在医院大厅里,多数人看到她的第一反应:这是个护士。 留在西湾医院不容易,张可妍是最优秀的学生,工作后却也步履维艰,“你知道大家是怎么看我的,表面上不说,但根深蒂固的印象和成见,确实会带来一些困扰。” 她无疑是幸运的,遇见一个氛围不错的工作环境,加入了一个顶尖的团队,周围同事从寻聿明到岑寂,都对她格外照顾,也从未看低过她。 但这种不自信,始终如影随形。 寻聿明笑了笑,道:“别让这个世界定义你,你来定义这个世界。” 拍拍蘑菇头的肩膀,他拿出手机,又给庄奕回条消息,径自去了更衣室。 庄奕去看了看方不渝,刚才护士没让他进去,他只好守在ICU门口,探着脑袋向里窥探。 陈霖霖和咨询室的小徐刚好过来探望,庄奕和他们交代几句工作的事,便提前走了。他去停车场取了车,直接开到病房楼门口,寻聿明穿戴整齐,乳白色羊毛衫和浅灰色大衣,看起来高级又冷淡。 他拉开车门,坐进副驾驶,道:“我今晚不想在家睡了。” “为什么?”庄奕驶过医院门前的栏杆,右打方向开进车流,夜色伴着霓虹缓缓覆盖上来,车厢里温暖安静。“刚才不还让我带你回家?” “我想了想不放心。”寻聿明忧心忡忡,“还是想亲自守着薛珈言。” 正是晚高峰,前面稍稍有些堵车,庄奕停在红灯后,沉吟道:“要不这样,先回家吃饭,省得外公挂心。吃完我再送你回来,正好我也有事。” “你这么晚,还有什么事?” “你记得之前我打算参加的那个国际研讨会吗?” 寻聿明自然记得,原本他要去罗马开会,因为自己突发胃穿孔,他才不得不放弃了准备多时的会议,留下来照顾自己。 庄奕笑道:“上次他们只商议了一些基本事项,十二月份他们要在美国开正式会议,给我发了邀请。我之前没去,这次不能不给面子,得提前准备。” “那太好了!”寻聿明眼睛一亮,“老陈说给我一周假期,咱们先去开会,再去看你爷爷奶奶,正好。” “只要你不嫌烦。”庄奕看看他,摇头笑了笑。 一路开回家,外公已经等在饭桌前,冯阿姨做完饭提前下班了,只有小杨陪着他。寻聿明进门脱掉大衣,洗过手走到餐厅,果然见桌上有一盆水煮鱼。 “你不能多吃。”庄奕取只小碗,给他盛了两勺鱼肉,“太辣了,刺激肠胃,别贪嘴。” 外公也附和:“小庄说得……对,听他的。” 寻聿明其实喜欢吃辣,但是没那个本事吃,只能偶尔尝一尝解馋,“这个放的辣椒又不多,我待会儿还要回医院,晚上多喝水就是了。” “晚上还加班?”外公皱眉道:“太累了。” “不是,有个病人我得看着。”寻聿明咬一口鱼肉,笑说:“没事,明天放假补觉。” 外公叹了口气,请小杨帮他冲一杯枸杞菊花茶,待会儿带走。寻聿明匆匆吃过饭,拿上保温杯,又连夜和庄奕赶了回去。 庄奕将他送到病房外,把他交给方不渝,自己去了咨询室。 寻聿明带方不渝回到值班室,里面有个小隔间,两张上下铺可以供人稍事休息。方不渝忐忑不安睡不着,寻聿明也没心思睡,反而是值班的小赵在里面睡了一觉。 小赵全名赵子扬,人长得倒也端端正正,方下颌,高眉骨,看着挺稳重。寻聿明从没仔细了解过他,趁着他睡醒,问他:“你来医院多久了?” “快六年了。”赵子扬站在窗户前,正做着拉伸动作,“我和孙卓是一块进医院的,比岑寂早一批。” “也是年轻有为了。”寻聿明笑说,“我今天看你反应挺快的,天生适合干这一行。但是你有点毛躁,手术比较潦草,没事可以多练练缝合。虽然是不起眼的基本功,但有助于保持手感,提高准度。” “好,谢谢寻大夫。”小赵看过他的几场手术,早已暗暗服了寻聿明,只是嘴上不说,没想到他竟肯提点自己。 赵子扬不傻,知道寻聿明眼睛毒,经验深,说的话往往一针见血,越是中肯的评价和建议,越能帮助自己,心里那点敌意,渐渐放了下来。 他冲寻聿明笑笑,做完一个扩胸运动,视线扫过窗外,瞬间倒吸一口凉气:“我的天!那里怎么了?” “怎么了?”寻聿明起身看去,只见窗外升起滚滚浓烟。 “着火了吗?”方不渝惊道:“好像是咨询室!” 寻聿明一怔,“庄奕!”撒腿朝外跑去。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19-11-20 23:35:07~2019-11-21 23:59:3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让我康康谁又在叫小耳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时光与你皆难守 9瓶;一公羽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2章 风波(二) 庄奕的咨询室里里外外都是原木装修,如今刚入冬, 天干物燥, 加上暖气空调一烘, 丁点火星点燃, 立刻连梁带瓦地烧了起来。 从病房楼的落地窗里看去, 只见浓烟滚滚,烈焰熊熊,黑夜里刹那间亮起一盏火灯笼。 寻聿明吓得血都凉了,满脑子都是庄奕在哪里,庄奕会不会被大火吞没,万一庄奕出事他怎么活。他撒腿便向外奔,大门“砰”的一声撞向外去,又重重跌回门框。 此刻走廊里空静无人, 唯有运动鞋与地面摩擦发出“吱吱”响声,寻聿明额前头发纷纷扬扬, 没命地奔到电梯口, 用力拍了两下下行键。 电梯停在一楼,反应片刻,才缓缓向上升来。 寻聿明此刻心焦犹胜火势,哪里忍得了一分一秒的时间流逝, 他推开弹簧门, 直接顺着楼梯跑下去,整个人像一支离弦的箭,倏忽之间已跳到一楼。 病房楼外的院子里陆陆续续有人停下来观看, 方不渝和赵子扬叫了消防车,只是一时半刻赶不过来。有围观群众自发用一楼大厅的灭火器去救,然而杯水车薪,无济于事。 寻聿明跌跌撞撞冲进小院,还想再往里跑,被值勤保安一胳膊拦了下来:“你干什么?里面大火看不见啊!” “我哥在里面!”寻聿明用力甩开他,急躁之下狠劲上来,两个膀大腰圆的保安居然也拉不住。 他眼圈通红,目眦欲裂,涔涔冷汗顺着额头一道道流进鬓角。旁边人见状,只以为他疯了。 寻聿明挣开桎梏,一个箭步跳进院子,刚一靠近火源,便觉半边身体像要融化一般,烤得他睁不开眼。 他抬起头,耳边“轰隆”一声,门框上方的一根椽木直直砸下来,带起一阵飞扬火舌,瞬间将寻聿明身上的白大褂卷走半边。他身侧一片焦黑,心里却比灰烬寂灭百倍。 庄奕。 庄奕在里面。 寻聿明的眼泪再也忍不住,无休无止夺眶涌出,他声嘶力竭地喊着庄奕的名字,脸颊脖子一片通红,声音也劈了叉,叫出来荒腔走板,听起来却惊心动魄。 保安上来拉他,寻聿明早已烂泥一般萎顿在地上,根本走不动步。 透过泪眼模糊的视线,他瞥见旁边用来养鱼的小池塘,灵机一动,用力挣扎起来。庄奕之前买过几条观赏鱼,可惜他天生与水无缘,很快都养死了,只剩下那个小池子。 寻聿明爬过去一看,里面的脏水虽然不够救火,却也不算太少。他一抹眼泪,脱下毛衣和白大褂泡进去,“咕嘟咕嘟”几声后,拎起湿衣服便向火海里冲。 保安拦不及,也没想到他还能再站起来,眼睁睁看着他从身边掠过去,连一片衣角都没拽住。 寻聿明裹上湿毛衣,用浸湿的白大褂捂着口鼻,勉强闯进室内,只见周围烟尘黑雾弥漫,沙发地板四处烧着火,模模糊糊竟无路可走,连那段木楼梯都已从拐角处断开。 “庄奕——!”寻聿明放声大喊,烟尘却像病毒,无孔不入,立马钻进他口鼻,迫使他咳嗽起来。 寻聿明踩着摇摇欲坠的楼梯向上走了两步,危机之中却还留有三分理智:庄奕是绝顶聪明的人,如果他发现起火,势必不会坐以待毙,若不是翻窗跳楼,就一定下来了,总之不会待在办公室里。 可问题是,刚才在院子里没看见他,现在一楼也没有他的影子,难道……正想着,身边“哐啷”一道巨响,二楼的木柱也坠落下来,眼前顿时多了一道火屏。 “庄奕——!”寻聿明又喊了一声,依旧无人应答,他胸中氧气逐渐耗尽,每呼吸一口都呛得嗓子生疼,眼前也越来越模糊,只能返回大门。 也许庄奕不在实验室,也许他刚好出去了。 寻聿明暗暗安慰自己,心里惦记着庄奕能不能走,却不知自己眼前也已无路可走,火势早将门口堵住,再想出去难如登天。 他心里“咯噔”一下,看来今天注定要葬身火海了。 寻聿明倒也不怕,经过那么多事,他已将生死都看淡。如果庄奕没能跑出去,他们也算死在一起。外公也没关系,他先前以为自己有遗传病,给外公存了足够他用的信托基金,自己一死就能提出来。 唯一的遗憾,就是他的研究。 寻聿明叹了口气,眼看周围一切化作灰烬,想到烈火焚身的痛苦,皮肉仿佛黏在铁板上,烧得“滋滋”冒热气。还是给自己一个了断得好,可惜他又怕疼,撞头割腕之类的事都做不出来,何况现在也没有刀。 正胡思乱想,门外骤然一股凉水,直挺挺打在他身上,冲得他浑身一个激灵。寻聿明又惊又喜,忙踩着没有火的地方向外走。好在他进得不深,咨询室的楼梯就在门边,几步便跑了出去。 寻聿明刚脱离死亡线,猛一抬头,眼前高高大大的一座阴影,居然是庄奕,当真喜从天降:“哥哥?!” “谁叫你进去的?”庄奕却连半点笑容都欠奉,他一把将寻聿明拽到院子里,语气表情都前所未有的严厉,“你不要了命了!” “对啊!”寻聿明眨眨眼睛,扯着嗓子大喊:“我不要命了!怎样?” 庄奕被他吓一跳,没想到他也有这么激动的时候,“你还有理了?” “就是有理!怎样?” “……” 寻聿明历经大悲大喜,情绪一时回转不过来,脑袋似乎有点宕机了。 他满脸黑炭地站在庄奕面前,周身烧得破破烂烂,后脑勺上的头发也燎短了一片,狼狈得像个流浪乞丐。 庄奕既心疼,又后怕,更好笑,捏捏他脏兮兮的脸蛋,笑道:“再犟,嘴巴给你缝上。” “知道了!不犟嘴了!” 寻聿明一嗓子,喊得庄奕直捂耳朵,“小声点,你现在不在火里了。” “不在火里了啊?” 寻聿明转过头,呆呆看向咨询室,几个消防员举着水龙,正在全力扑火。他脚下是青石板,面前是月洞门,庄奕完完整整、毫发未伤地站在自己面前,手里还拎着一只大塑料袋。 “你……拿的是什么?”寻聿明怔怔问。 “一些文件和照片。” 庄奕方才将寻聿明送到病房楼,并未直接回咨询室,而是开车去赴了任雪原的约。之前寻聿明说的话让他疑心重重,什么情绪变化、视力下降,他为什么要说这些? 思来想去再跟老陈一打听,庄奕大约猜到,应该是体检结果出的问题。寻聿明只知道任雪原是庄奕的眼中刺,所以找他体检最密不透风,却不晓得,庄奕的反侦察能力比他强得多。 既然他要隐瞒,自然得找自己想不到的人帮忙,庄奕连迟疑都没迟疑,接着给任雪川去了一通电话,以岑寂在实验室的动态消息为交换,要到了任雪原目前的联系方式。 他三言两语,从任雪原那诈出实话,约好今晚去见他,密谋瞒着寻聿明,给他安排体检的事。这一去两个多小时,等他回来,小楼后面已飘起烟尘。 庄奕匆忙跑到办公室,拿出一些重要的文件资料和照片,招呼还没走的陈霖霖逃生,然后果断放弃救火,边打电话报警,边跑去了医院后面的南山区派出所。 “你干嘛报警?”寻聿明听完他避重就轻的叙述,皱眉道:“为什么不叫消防?好好一栋楼,都烧没了。” 他脑袋进水,还是钱多烧心,不打119反打110? “这有什么好心疼的。”庄奕无所谓地笑笑,“我租房子的时候买全险了。” 寻聿明闻言,松了一口气,“算你想得周到,可万一火势蔓延,烧着别人也不好啊。” “这楼是个单独的院子,离着病房楼几百米远,周围有没有民居,怎么蔓延得起来。”庄奕早有万全之策,“要不然,我敢走吗?” “你常有理。”寻聿明虚惊一场,一颗心兀自“怦怦”乱跳。 刚好陈霖霖提着一兜夜宵回来,见他来站在月洞门口,跑过去问:“怎么样?全烧没了!我的天!” “这几天我们得在医院会议厅上班了。”庄奕一瞥他手里的塑料袋,“买的什么?” “烧烤。”陈霖霖递给他,“吃吗?” “这里着火了,你还有心思吃烧烤?”寻聿明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再看看气定神闲的庄奕,“你俩心真大,疯了疯了。” “嗐,又没死人,又没花钱,有啥可愁的。”陈霖霖是没心没肺。 庄奕却是天性乐观:“火灾就够糟糕了,再让它影响心情,不是更亏吗?” 他揽着寻聿明,笑问:“饿不饿,带你去吃宵夜?” “我没心情。”寻聿明可不像他们两个,朝消防车一努嘴,“人家还没走呢。” “稍等。”庄奕拍拍他肩膀,让陈霖霖先带他去病房楼换衣服,自己去找消防队善后。 寻聿明放心不下,被陈霖霖劝了两句,才慢吞吞去值班室。方不渝刚才忙着去接消防员,也正向病房楼走。 三人一起回去,寻聿明到卫生间洗了把脸,换上自己备用的洗手服,出来朝玻璃后看了一眼,火势已经扑灭,路灯下围着的人也慢慢散去,消防车正掉头准备回去。 一时,庄奕回来,朝他道:“都处理完了,明天保险公司来谈理赔的事。老陈刚才打电话,我叫他不用过来了。” “吃点东西吧。”陈霖霖解开油腻腻的塑料袋,烧烤香混着辣椒孜然的味道,扑面而来。 寻聿明今晚的心情像过山车,根本没胃口,方不渝记挂着薛珈言也吃不下,倒是庄奕刚才来回往返派出所,着实有些饿了。 他用筷子夹起一根烤香肠,递给寻聿明:“吃点吧,到天亮还早。” “你自己吃吧。”寻聿明摆摆手,抱着小熊毯子,躺到了墙根前的双人沙发上,“我歇会儿。” “要不你进去睡?”方不渝指指里屋,“赵大夫刚过去,他睡上铺,下铺还空着。” “不用,我不能睡死。”寻聿明怕万一有事来不及应对,因此没打算真休息,不过歇一歇精神。 庄奕和陈霖霖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室内喁喁低语伴随着咀嚼声,反而让寻聿明觉得安心。他一条胳膊搭在眼睛上,闭目休息续片刻,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翻起身问:“你刚才去派出所干什么?” 庄奕知道他是在问自己,道:“报警啊,我怕放火那人走了。” 他去找任雪原之前,经过咨询室,见里面灯火通明,进去看了一圈。陈霖霖有个客户需要明天一早接触,正在里面通宵看案卷。 庄奕关上楼上的灯,嘱咐他早点下班,离开时,隐约看见月洞门边的竹丛后,有人影闪动,“我当时也没想太多,回来见起火了,才觉得有点蹊跷。” 为了让客户放松心情,吐露心扉,当初装修时,庄奕特地请设计师做的暖色调的日系风格,建材采用了大量实木,又用许多隔音棉保证隐私,以至于这两栋房子格外易燃。 设计师怕出事故,专门多设计了两个防火点。庄奕也清楚这一点,所以每天都叮嘱保洁查看隐患,连安保都高薪聘请的消防安全证持有者。因此咨询室虽易燃,着火的可能性却极小。 火情一起,庄奕第一时间判定是人为而非意外,他眼前又闪过晚上那个人影,突然想起一件事,“你记得我们先前遇上山体滑坡的事吗?” “记得。”寻聿明点点头,恍然反应过来:“你是猜,今天放火的是那个威胁我的人?” 上次给他们的刹车泵动手脚,害他们险些落入悬崖的不也是那人,他怎么就没想到。 “我不是猜。”庄奕心情大好,不仅因为他乐观,还因为到今夜为止,悬在寻聿明头上的那把刀,终于解除了。“刚才我一报警,徐警官他们连夜出警,现在那人已经落网了。” “真的?”寻聿明大喜,目光晶亮如星,“太好了!” 以后他再不用去哪都躲躲闪闪,小心翼翼了,也不必再让庄奕时时刻刻跟在身边护送。他这几天还在发愁,下周去任雪原那体检,没有庄奕他自己怎么去。即使他冒着风险出门,又怎么和庄奕解释。 现在正好。 寻聿明到这一刻,才觉得彻底轻松了。 他心情一好,食欲也跟着复苏,过去拿了一串烤西兰花。刚送到嘴边,房门忽然被人推开,值班护士急匆匆进来道:“寻大夫,您快看看吧,病人烧起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现在是黎明前的最后黑暗,后天就要屠龙了,大家别怕,一切都会好的。 爱你们。 感谢在2019-11-21 23:59:33~2019-11-22 23:59:1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莲莲莲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3章 风波(三) 寻聿明赶紧放下手中的西兰花去病房,一回头的功夫, 只见方不渝顺着转椅“哧溜”一下滑落在地, 整个人就像刚才咨询室外的自己, 比小池塘里的淤泥还瘫软三分。 庄奕和陈霖霖忙去搀他, 一人一只手穿过他腋下, 将他架了起来。寻聿明走近前,看着他彷徨绝望的脸,一时间半个字也说不出口。 面对疾病和意外,他总有无能为力的时候。 “先去看看什么原因。”庄奕温声道,“也许并不严重。” 陈霖霖也附和:“是啊,先别崩溃,什么情况看了再说。” “我……我知道!”方不渝勉强打起精神,撑着陈霖霖的胳膊, 晃晃悠悠向外走去。 寻聿明当先进入重症监护室,值班护士上来报告薛珈言身体机能的各项指标, 又说他刚才还好好的, 忽然之间便发起烧来,由于还没苏醒,也无法分辨意识情况。 “快先给他采血。”寻聿明过去看了看,薛珈言双颊泛红, 烧得厉害, 血压也有明显波动,忙回身吩咐护士:“通知放射科,马上去做核磁共振。” 方不渝的脸就映在玻璃窗外, 一双泪眼深深望着自己,目光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寻聿明一把拉上浅蓝色帘子,将他隔绝在屏障之后,指挥其他护士:“准备胸膝侧卧位,快点!” 薛珈言身上还插着管子,身体侧向一旁,氧气面罩和呼吸管也随着翻倒过去。护士一面扶着他,一面给他戴好面罩,暴露出他的背心。 “准备引流管。”寻聿明戴上一次性塑胶手套,掀起薛珈言的衣服,将一根长长的针管,刺进了他的腰大池部位。 之前手术时,他曾做过脑脊液引流,但是要想判断他目前的情况,还需再化验脑脊液。 寻聿明做完穿刺,接上防返流装置,连同血样一起交给护士:“快去化验室,让他们加急出结果!” 小护士是新来的,第一次遇见这种阵仗,哪敢丝毫怠慢,抓起样本便奔。 “别跑!”医院不允许乱跑,寻聿明怕她万一摔了样本,反而误事。 护士们拉开围帘,放下病床轱辘,拔掉监护设备,将薛珈言推入紧急通道。寻聿明急于知道结果,一同跟着去了放射科。 庄奕见状,猜到他是去拍片子,忙带方不渝走连廊到了放射楼。众人将薛珈言架上磁共振机,安上固定装置,一一退出房间。 寻聿明直接走到观察室,抢占了放射医师的位置。显示屏上渐渐绘出薛珈言的颅内图像,与他猜想的不错,看颅骨情况应该是颅内感染。 做完磁共振,寻聿明吩咐护士将薛珈言送回病房,一行人又匆匆赶回,化验结果刚好也出来了,白细胞增高,蛋白质增高,糖度下降,确实无误。 寻聿明忙给薛珈言用抗生素和地塞米松,再用百分之二十的甘露醇缓解颅内高压,同时配合脑脊液无菌培养,抑制感染进一步发作。 忙忙碌碌直到凌晨,他才拖着疲惫的脚步,从重症监护室出来,“是颅内感染,已经控制住了。” “颅内感染?”方不渝一步扑上去,抱着他的胳膊,一脸惊惶与茫然,“为什么会感染呢?会不会有生命危险?还会再发吗?有没有后遗症?” “原因暂时不清楚。”寻聿明拍拍他的手,安慰道:“幸好发现及时,控制得快,问题应该不大,等他醒了再看看。” “他什么时候能醒?”方不渝看看玻璃后,又看看寻聿明,担忧之情溢于言表,似乎不敢相信薛珈言还能醒来。 折腾了一夜,寻聿明早已累得筋疲力尽,方不渝激动之下,拽着他的力气格外重,他险些站不住。摇摇晃晃踉跄两步,身后忽然伸来一只温暖有力的手,将他托了起来。 寻聿明回头看一眼庄奕,将半边身体的重量都靠在他身上,又同方不渝道:“或许天亮就醒了,你先别急。你先去休息吧,总这么熬着,他醒了你就累垮了,还有什么用。” 陈霖霖方才留在放射科等片子,此时恰好回来,也道:“就是啊,天都快亮了,赶紧去歇一会儿,我去买点早饭。” 他将片子交给寻聿明,又匆匆折回电梯厢,下楼去买早点。 庄奕将寻聿明拽回值班室,搂着他坐进长沙发,温声问:“累不累?” “还行吧,累过头没感觉了。”寻聿明靠着他的胸膛,心下格外安宁,好像一身的疲乏都在他的怀抱里散尽了。 庄奕搂紧他,像抱小婴儿一样托着他的脑袋,笑说:“睡一会儿吧,有事我叫你。” “那不行,我能压断你的胳膊。”寻聿明不愿意,挣扎着想起来。 庄奕却不许:“别乱动,一会儿给我蹭上火,这里可不好解决。” 寻聿明坐在他身前,扭动之间刚好摩挲着他的……庄奕死死按着他训斥:“你是不是故意的?小坏蛋!” “我才没有。”寻聿明抿抿嘴唇,一脸憋不住的坏笑,“真的不闹了,我确实有点困。” “困就别扭了。”庄奕腾出右手,捂住他簌簌扑朔的眼睛,柔声哄劝:“乖耳朵,快睡觉。” “那你叫我乖宝宝。”寻聿明咬着嘴角,不好意思地说:“叫了我就睡觉。” 庄奕笑了笑,俯身凑到他耳畔,轻轻浅浅的呼吸伴着低低沉沉的嗓音,缓缓道:“小耳朵是哥哥的乖宝宝,乖宝宝快睡觉。” 他的声音有温度,拉着丝灌进耳道,灼得人浑身发烫。寻聿明从耳尖到脸颊,“刷”一下烧红了,埋头趴进他颈窝里假寐,一颗心却“扑腾”“扑腾”地跳动着,近在咫尺,听来格外清晰。 庄奕也不逗他,距离天光大亮,最多还有一小时,必须匀出些时间给他休息。他左手抱着人,右手掏出手机,给助理编辑邮件,让她明天一早联系保险公司。 点击发送,庄奕退出邮箱,又收到一条消息,是老陈让他做好准备,“明天”一早有记者来采访寻聿明的新技术,还想录一些薛珈言家人、朋友的镜头。 庄奕眉心一皱,告诉他今夜的变故,老陈立刻急了:“怎么没人告诉我?电视台的人这会儿说不定都在路上了!” 寻聿明睡得无知无觉,庄奕低头看了他一眼,正要问老陈能不能取消采访,陈霖霖忽然推门跑了进来:“我刚在门口看见电视台的商务车了,真是起得比鸡还早!” “他们已经来了?”庄奕万没想到他们动作如此快,现在采访根本不是好时机,感染的原因尚未查明,报道出去不知又要生出多少口舌是非。 陈霖霖放下豆浆油条,去病房外招来方不渝,说:“你们赶紧吃点饭,从后门走了吧。别叫他们堵着,要不然谁知道采访什么呢。” 本地电视台的人还好,那些网站记者最爱写些唱衰的小道消息,越劲爆越有话题,不知会借采访的名头,问什么刁钻古怪的问题,寻聿明嘴笨,哪里招架得住。 庄奕摇摇怀里熟睡的人,寻聿明哼唧一声,却不肯睁眼。陈霖霖一笑,拍手道:“寻大夫,你尿裤子了!” “胡说什么?”庄奕抬腿踹他一脚,拍拍寻聿明的背心,将他叫醒。 寻聿明在他怀里蹭蹭脑袋,举手揉揉困倦不堪的眼睛,咂么两下嘴巴:“早晨了吗?” “快七点了。”庄奕伸伸手,示意陈霖霖将豆浆送过来。 方不渝先一步拿给他,庄奕递到寻聿明唇边,喂他喝了一口,“起来吧,咱们收拾收拾,赶紧走。” “我先不走了吧。”寻聿明眯着眼说,“我怕再有事。” “必须走,记者来采访你了,你留下来能应付吗?”庄奕起身拿来他的大衣,直接套在他墨绿色的洗手服外面,“快喝两口豆浆,咱们先回去,等他们走了我再带你回来。” 他说什么便是什么,寻聿明脑袋还晕着,任凭他摆布自己。庄奕捋捋他蓬乱的头发,背上他的挎包,拉着他去乘电梯,又嘱咐陈霖霖:“你知道该怎么应付。” “明白,就说寻大夫今天休息,下了夜班刚走。”陈霖霖摆摆手,轰他们快走,“他们一走,我立刻通知你!” 庄奕答应着走进电梯厢,没敢去病房楼大厅,反而折向行政楼,从那边的一个消防门里出去,带着寻聿明到停车场取车。 两个人一路避着人,做贼似的朝前走,穿过小花园,寻聿明道:“我鞋带开了。” 庄奕低头一看,忙蹲下给他系。 恰在此时,一拨去咨询室报道火灾的记者看见他们,一窝蜂涌了上来。寻聿明没戴眼镜看不清,只瞧见一群人乌压压朝他们跑过来,吵吵嚷嚷喊着他的名字。 他们还没走到跟前,病房楼门口蹲着的另一拨人也眼尖地看见了骚动,拎相机的拎相机,举话筒的举话筒,仿佛闻见血腥味的蚊子,疯狂向这边冲来。 寻聿明一头雾水,自己不过是做了个手术,即便有采访价值,他们也不至于如此激动吧?这架势简直和出轨的大明星首次亮相一样,莫名奇妙的待遇。 庄奕手里的鞋带系到一半,听见叫喊声,抬起头看了一眼,前后左右竟有四拨记者向他们赶来。他心口狠狠一跳,虽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但直觉告诉他一定有大问题。 “快走!”庄奕连鞋带也顾不上,抓着寻聿明的胳膊便向前去。 寻聿明眼睛度数本就高,最近视力又明显下降,加上脚下散开的鞋带,根本不敢乱跑,一只细细白白、骨节分明的手紧紧拽着他胳膊,生怕在镜头前跌倒。 庄奕左臂一展,将他护进怀里,右手攥着他微微颤抖的十指,带着他躲避一道道飞来的镜头光。记者们潮水般漫过来,堵住他们的去路,七嘴八舌地问寻聿明。 “你是同性恋吗寻大夫?” “请问网上的视频属实吗?你是不是在工作时间,和同事在手术室接吻?” “听说你的实验存在重大瑕疵,昨晚已造成病人颅内感染。你对此有什么解释吗?” “有知情人透露,您和庄奕医生已在国外秘密结婚,你有何回应?” “昨晚西湾医院突发大火,听说是您之前误诊造成病人脑死亡,其家属不满才故意纵火,您有什么想说的吗?” “您试验的第一个病人为什么是同性恋?有知情人称你能治好同性恋,是真的吗?” “寻大夫,听说你起诉了提携你的恩师。请问是因为他当初,反对你把缺陷实验应用在人身上,你才挟私报复吗?” “您认为本应获得上届菲尔德奖的老教授因何而死?” “寻大夫……?” …… 寻聿明脑海中一片空白,眼前光晕闪烁,什么都看不清。他呆呆望着虚空中的某一点,耳边“嗡嗡”回响着一声声尖锐的噪音,却连张口都困难,喉咙直发紧。 庄奕拦在他身前,一言不发地护着他向前走,脸色阴郁得可怕。他不是公众人物,没经历过类似的场面,却也知道此时说多错多,一句话会被断章取义成千百个版本,索性什么都不回应。 寻聿明浑身不停发抖,每走一步都像踩在云里,脚下软绵绵的,只能愈发攥紧庄奕。他心里怕极了,他只是个大夫,哪里是这些唇枪舌剑之人的对手。 庄奕也心如刀割,记者们的每一个字都像碎玻璃,狠狠扎进寻聿明的心,血却从自己的胸膛里潺潺流出,仿佛此刻能代他感受痛苦,代他承受毁谤。 他迎着闪动的镜头,一路将跌跌撞撞的寻聿明带到停车场,拉开车门把他推了进去。 寻聿明怔怔坐进后车厢,挡风玻璃被人拍得“砰砰”响,他看着那一张张终于清晰,又似乎泯然众人的脸庞,恍惚间竟不知身在何处。 庄奕越过车头,已走到驾驶室门口,寻聿明的视线跟着他,落在自己左手边,一个男记者的手恰好伸到车门拉环上,“咔哒”一声,拉开了未上锁的车门。 “哥哥!” 寻聿明一惊,只见庄奕身影一闪,“砰”地一拳,狠狠砸了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这是最后一章风波,明天就屠龙反击,大家还是不要怕啊! 抱紧你们。 感谢在2019-11-22 23:59:18~2019-11-23 23:59:1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25661956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苏木A酱 10瓶;秦陌黎 4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4章 屠龙(一) 庄奕一拳打出去,寻聿明便知道完了。公然在镜头下打人, 简直是舆论自杀。人群中立刻荡起一阵惊呼的声浪, 闪光灯“咔嚓”“咔嚓”响起来, 晃得人睁不开眼。 寻聿明打开车门想下去调解, 谁知左手刚搭上车框, 被打的男记者忽然爬起来,撑了一下车门。庄奕的车自带关门助力功能,那人用的力气又大,车门“砰”一声甩过来,硬生生挤住了寻聿明的五根手指。 “啊!”寻聿明的五官顿时皱成一团,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滚下来,左手立时肿得老高。 “明明!”庄奕心脏猛地漏掉一拍,电光石火之间, 想救也来不及了。他忙拉开门,举起寻聿明的左手查问:“怎么样?还能不能动?” “没……”寻聿明疼得五根手骨又酸又麻, 刚挤住的时候只是短促的撞痛, 随后手伤的痛楚才一波一波涌上来。 他本想说没骨折,转念又想:庄奕已经打了人,如果对方追究起来,即使不是全责, 舆论也不好看, 倒不如自己夸大其词,反而能逼迫双方各退一步。 “疼……好像……好像断了。”他一撒谎就心虚,结结巴巴话也说不利索, 幸好有伤在身,别人只当他是疼得话说不利索。 庄奕哪里知道他的小九九,听见他喊疼,连打人记者也顾不上,冲进驾驶室便向门诊楼开去。围观记者的几十条腿,到底跑不过他的四个轮子,在后面追了两步,终于没赶上。 他一把将车停到楼前的花砖地上,下车、开门、抱人,动作一气呵成,大步流星向急诊室跑。寻聿明挣扎着跳下地,边走边说:“我是手伤了,又不是脚伤了,让他们看见又瞎说。” “你别怕,等我腾出手来再说。”庄奕知道,他此刻心里恐怕像油煎一样,不过是怕自己又发火,才装作语气轻松的样子,只能尽力安慰:“相信我,我会处理好的。” “我知道。”寻聿明点点头,走到急诊,恰巧里面坐着的,还是上次脚扭伤时看诊的钱大夫。 他见寻聿明进门,面无表情地脸上迅速起了一丝波澜,惊讶的神色转瞬而逝,却没能逃得过庄奕的眼睛。 “怎么了钱大夫?” “没……没什么。” 钱大夫五十多岁的年纪,稀薄的头发梳成三七分,黑中带着些许银丝。他笑了笑,看着寻聿明说:“没想到寻大夫这时候还上这来,我以为你们早都回家了呢。” “本来想走的,让那帮记者堵门口了,还把手夹了。”寻聿明苦笑两声,坐下给他看自己肿得馒头似的左手。 钱大夫一见,迭声喊“哎哟”:“怎么搞成这样?你也太不爱惜自个儿了,我要是有你这双手,恨不能供起来!” “您是骨科大牛,手不也挺值钱的。” 钱大夫最喜恭维,闻言哈哈大笑,他先让庄奕去挂号,又吩咐寻聿明去拍片子。两个人照旧走连廊去放射科,加急的X光,很快出结果,并未骨折,只是小拇指第二关节有一点裂纹,也不严重。 “这已经是第二回骨裂了啊。”钱大夫伸出两根手指,比划着一个“二”,“我都给你记着了,看你还能来几回。” “您别挖苦我了。”寻聿明包扎了手,和庄奕朝他道别,准备去门口开车。 钱大夫制止道:“你俩走后边吧。”他拉开窗帘朝外看了看,“你看,一个个长枪短炮的,都在那儿等着呢。你们没看新闻吗?这会儿还敢上医院来。” “什么新闻?”庄奕掏出手机,打开网页,右上角显示着搜索热词,第三个便是寻聿明的名字。 他怕寻聿明看见生气,收起手机和钱大夫道声谢,拉着寻聿明去了西连廊。 西湾医院坐落在寸土寸金的市中心,占地面积不小,和医疗资源的需求量相比也不算大,尤其周围还有历史文化保护建筑,想扩建都没地皮。因此每栋楼都建得格外高,而且互相之间都有几条空中连廊相接。 从门诊楼七层的西连廊过去,刚好是行政楼,这里平时没什么人,最是安静。庄奕怕一出去又被堵住,索性也不开车,就让那些记者在外面空等,他们悄悄从后门打车走。 电梯缓缓升上七楼,铁门拉开,里面恰好是刚来上班的老陈。他满脸愁云惨雾,看见寻聿明,两条长长的眉毛登时蹙起:“你怎么还没走?” “我……”寻聿明还没回答。 老陈又发现了他的手伤:“手怎么?” “车门挤的。”庄奕进去问,“我记得医院路灯上新装了两个摄像头,您叫人给我拷一份录像吧。” “等会儿我让保卫科给你。”老陈微一点头,又道:“你俩来得正好,我有事说,跟我上办公室。” 寻聿明与庄奕对视一眼,大概猜到他想谈什么,一齐同他去了院长办公室。一进门,老陈脱下外套,卷起袖子,先骂了一句:“你们是不是傻?当着摄像头打记者!” “他们也配叫记者?”庄奕白眼一翻,桀骜不驯地“嗤”了一声,“他们还原过事情真相吗?为民众发过声吗?倡导过舆论监督吗?张口闭口都是假消息,断章取义,煽风点火!” “行了!”老陈气得直上头,叉着腰,捂着光溜溜的发际线,朝他发火:“小词儿还一套一套的,打人有用吗?啊?三十岁的人了,这么冲动!现在好了,你就是浑身是嘴,也说不清楚。” 寻聿明默默站在门口挨训,心里彷徨无计,试探问:“要不,我去给那个人道歉吧?” “不许去!”庄奕回头瞪他一眼,“你敢去,我就……” 他顿了顿,实在也不知自己能把寻聿明怎么办,纵然他有天大的不是,自己又哪里狠得下心肠。 “那我们怎么办?” “我有办法,你别管。”庄奕不是冲动,他刚才看见记者拉车门,听见那一声无助又惊恐的“哥哥”,的确气血上涌按捺不住,但他一拳挥出,心里已盘算好对策。 老陈摆摆手,道:“先不管这个,薛珈言怎么样了?” 目前传言都是虚的,没有实际证据,但若是薛珈言醒不过来,事情的性质就变了。虽说实验成败都是寻常事,可在这个风口浪尖上,势必会成为舆论的把柄。 “他还没醒过来。”寻聿明既担心,又挫败,“昨晚他颅内感染了,幸好发现得及时。” “你……”老陈看看他,表情似乎有些为难,“今早老侯给我打电话,说他听说,有人把你的实验举报了。说你的研究存在重大缺陷,这才导致了病人颅内感染。” 庄奕想起刚才记者的问题,皱眉问:“连你都是今早才听说的,薛珈言昨晚才救过来,外面那些记者怎么来得那么快?这举报未免太及时了!” “现在还不知道谁走漏的消息,你看看网上那些新闻,说得那叫一个难听。”老陈叹了口气,朝寻聿明道:“我来之前,和老侯他们商量了一下,决定还是叫你继续回去休假吧。” “不行!”寻聿明脱口而出,“薛珈言还没醒,我的研究正是最关键的时候,我怎么能走开?” “你先别急。”庄奕大约猜到老陈的意思,安慰道:“休假了你还是可以去实验室,也可以去看薛珈言,因为他们属于你的研究,不属于医院。” “是这样。”老陈颔首说:“你要是不’被迫休假‘,下一步医政处那边肯定要对你停职查办,调查你的研究。到时候说出去,也不好听。” 其实所谓的“行政休假”,不过是“停职查办”的变相美称罢了,和上次让他回家暂避风头,完全不是一回事。只是休假报道起来,总比停职好听。 寻聿明喉咙滚了滚,方才挤到手没流出的眼泪,此时一股脑涌进了眼眶,欲落不落,分外委屈,“那什么时候能调查完?” “这个你别担心。”老陈保证,“处里的负责人就住我楼下,我早晨去他家打好招呼了。调查归调查,私下里还是会让你继续研究,不能耽误进度,上面也希望你能再为国争光一次呢。这个事儿,只要你没错儿,肯定会保你的。你就安心回去,趁机休息休息,不是说要去英国吗?” 寻聿明不做声,庄奕搂住他肩膀,朝老陈点点下颌,带他走了出去,“我已经有应对办法了,咱们先回家,我慢慢告诉你。” “你说……”寻聿明不接他的话,低着头沉思良久,忽然仰起脸问他:“我是不是真的错了?” 薛珈言为什么会颅内感染呢? 告密者为什么会认定他的研究有重大缺陷呢? 难道他真的错了吗? 或许是他过于自信,以至于没发现自己犯的错误,这段时间他的研究实在太顺了,进展之快甚至超乎他的预期。他是否只顾着欣喜,反而没注意到研究缺陷呢? “我不知道。”庄奕摇摇头,“也许有,也许没有。那个人是不是诬陷,我没办法知道。但不管研究有没有缺陷,你要做的都是想办法改进它,而不是自责,你明白吗?” “我想去趟实验室。”寻聿明道,“我想再去看看。” 庄奕按下一楼,没有同意:“叫岑寂把数据发给你吧,咱们先回家,还有别的事要处理。” 他仍旧带寻聿明去走早晨走过的那个消防门,穿过树杈掩映的小花园,直接从烧毁的咨询室后绕出了医院。他们打个车回到家,客厅里已经等着三个人。 一个是王昆仑,寻聿明早猜到庄奕会找他;另一个是乔冉,倒出乎意料;还有一个梳着亚麻色披肩发,带着两只流苏耳环,一身黑西装的陌生女人。 “这是王芮。”乔冉自来熟地和寻聿明介绍,“我的经纪人。芮姐公关业界驰名,多少大明星遇到危机,第一时间都是求她。怎么样,我够意思吧?” 寻聿明伸出手,与王芮握了握,“你好。”说着,看了一眼庄奕。 “你先进屋去,看看外公。”庄奕拍拍他肩膀,大概是不想他在这里听着生气。 寻聿明不肯:“我的事,我得听着。” “他是该听听,我们需要寻大夫配合。”王芮附和。 庄奕却道:“外公刚才犯病了,这会儿想见你,等会儿再出来也不晚。” 早晨小杨给他发短信,说外公不太好,他一直没敢告诉寻聿明。 “什么时候的事?”寻聿明果然急了,鞋也来不及换,三两步跑进了卧室。 庄奕叹了口气,朝王芮道:“我大概知道是谁告密了,我手头有份证据,但一时半会儿还没法发出去。” “什么?”王昆仑双眉一轩,“你已经知道是谁了?” 庄奕“嗯”了一声,道:“八九不离十。” 作者有话要说:庄奕自有办法,大家别担心,明明的研究也会成功的。 今天头疼得要命,坚持不住了,这章短点。 感谢在2019-11-23 23:59:16~2019-11-24 23:59:2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思景FunFunny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思景FunFunny 10瓶;38993264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5章 屠龙(二) 寻聿明跑进一楼主卧,外公正躺在东首大床上, 室内只开着一盏床头灯, 光线昏黄看不清人影。 他走近前, 慢慢蹲到床边, 轻轻摇了摇外公苍白枯瘦的手臂, “外公,我回来了。” 床上人刚刚经历过一番痛苦挣扎,此刻平息下来,浑身精力都耗尽了,犹如一条干枯的河,毫无生机。外公手指稍稍一动,缓缓睁开松弛的双眼,朝他笑了笑:“下班了?” “嗯, 我休假了。”寻聿明左手背后,藏起层层叠叠的纱布, 伸出右手给外公掖了掖被子。“小杨说您叫我, 什么事这么着急?” “没……什么。”外公按住他的手,有气无力地说:“外公想多看……看看你,有几件事,想和……你说。” “您说, 我听着。”寻聿明顺势坐到床边, 抽出一只绣花抱枕挤到外公脑后。 他一只手不方便,只好拿出左手去托外公的脑袋,谁知外公眼尖, 一歪头便瞥见了他的伤处:“手……怎……怎么了?” “没事儿外公。”寻聿明将外公扶坐起来,故作轻松地掩饰:“上车的时候,不小心被门挤了一下,没骨折,不要紧。我这两天不去上班,大夫说在家养养就好了。” “怎么那……那么不小……心!”外公颤颤巍巍捧起他的左手,眼里满是心疼,低头吹了吹,“疼不疼?” “我又不是小孩儿了,外公还给我吹吹呢。”寻聿明低低笑起来,“其实一点儿都不疼,就算疼,您一吹也不疼了。” “以后要当心。”外公气得瞪他一眼,看看门外,又问:“是谁在……说话?” 寻聿明方才进来时没有关进房门,大门半掩着,外面声音隐隐约约还听得到。他过去卡上锁,回来道:“是庄奕和几个朋友在谈事情,最近……可能会比较忙。” “小庄工作……忙,你在家,要多照……照顾他。”外公语重心长地嘱咐,“他疼你,你也得多疼他,要不然……要不然……” “我知道外公,您都说了好多次了。”寻聿明按住他在空中比划的手,向他保证:“我一定好好对他,他不会厌烦我的,您不用老担心这个。” “我知道,我知道。”外公连连点头,可是知道归知道,心里却总忍不住挂念。“明明啊……” 他长长叹了口气:“外公没多少……时间了,要是有一……一天,外公不在……真放心不下你。” 庄奕已经足够好了,好到他再也找不到第二个,能比庄奕还让他放心托付寻聿明的人。可还是觉得不够,纵然是个完人,他恐怕也不能完全放心,因为未来难料,谁也说不准明天会是什么样。 “外公,您别这样说。”寻聿明听不得他说这样的话,眼睛鼻子酸涩难当,紧紧攥着他的手,仿佛一松开,这个人便消失了。“您只是犯病了,吃了药就好了,以后我还要陪您去旅游呢。我现在有钱了,还没带您出去过。” 小时候家里生活拮据,外公自己省吃俭用,给他的却都是力所能及范围内最好的。那时学校里第一次组织亲子夏令营,许多家庭嫌贵都不去,寻聿明自己也不想去,但外公想让他多见世面,开阔眼界,非逼着他去。 当时外公只交了寻聿明一份的钱,把他托给邻居家小孩的父母照顾。寻聿明很怕和别人住,曾不高兴地问他,为什么别的同学都有家长陪着,就他没有。 外公说,等你以后长大了,想带外公去哪都可以。那是寻聿明生平第一次觉得,有钱真好。有钱他就可以想去哪去哪,想让外公陪自己多久就陪多久。 他小小的脑瓜里许下大大的梦想,他认认真真地告诉外公:“等我以后有了钱,我就带外公周游世界,我们每天都去旅游!” 现在他有钱了,外公却再也走不动了。 寻聿明吸吸鼻子,趴在外公身上央告:“外公,你别离开我。” “我现在哪……哪儿也不去。”外公一下下捋着他的头发,温声说:“我就陪着你,但要是我不……不在,你记着,永远要追求……事业,永远真心对感……感情,永远交朋友。” “我一直记着呢外公。”寻聿明偷偷抹了抹眼角,朝他一笑:“我现在有很多朋友了,庄奕帮我认识了好多人,还有一些学生,对我都很好。事业……也挺好的。”他扯了扯嘴角,“我永远不辜负庄奕,保证。” “那我就安……安心了。”外公拍拍他的手,又叮嘱他几件事,“还有我的书,其实那些稿……子,都很详细,稍微整……整理,就行。咱们家没有别的,只那套……房子,你想卖就卖,不想卖就留着。外公如果有一天没了,我想埋在老家,后山上有……棵银杏树,那底下,你把我送回去吧。” “外公!”外公的每一个字都像滴在心头的硫酸,寻聿明什么也不想听,握着他的手只是摇头:“您的病能控制住,不会有事的!” “早说了,早安心,以后就不用……再说了。”外公笑了笑,抖着手指替他揩去眼下泪水,“会哭好,外公年轻时……就是不会哭,太倔了,没朋友,才落得那种……下场。你别学外公,心里不好受,别忍着。你哭,小庄他……心疼你。多好。” 只要他有人心疼,还愁什么呢。 寻聿明笑着点点头,含泪道:“您再睡会儿吧,等下吃饭我叫您。” “好,你去……去吧。”外公摆摆手,示意他出去。 寻聿明抽走靠枕,扶他躺下,默默走了出去。他关上门,躲在走廊里擦擦眼睛,整整表情,出去问:“你们说到哪儿了?” “差不多谈完了。”庄奕原本双腿交叠坐在沙发里,看见他红着两只眼睛过来,起身过去握住了他手臂,“你先上楼去换衣服,休息一会儿。昨晚熬了一夜,还不困吗?” “我也想听听。”寻聿明湿漉漉的睫毛一眨一眨,两只眼睛刚被水洗过,清清亮亮地看着他。 庄奕心软如泥,脸上笑容不觉绽放,方才低沉的语调也变得温柔如水:“等会儿我一件件事说给你听,我们都谈好了,你留下也说不到什么了。” “那好吧。”寻聿明朝厅里的三人微微颔首,迈步登上楼梯,去了卧室。 他一天一宿没休息,刚刚又哭过,此刻眼睛干涩发痒,有些疼痛。寻聿明滴了两滴玻璃酸钠,又去浴室简单冲个澡,换上衣服躺到床上补觉。 屋里拉着遮光帘,四周黑沉沉一片,他一时睡不着,打开手机网页看了看。他的名字还在右上角的热词里,只是掉到了第七位。 点进去最上面是一个视频,居高临下的角度,拍摄的正是他昨天做完手术,和庄奕隔着玻璃亲吻的一幕,短短几分钟,却暧昧至极。 底下的评论多极分化,有一批人骂他恶心,有一拨人大约是支持同性恋,并不介意他的取向,只是批评他在手术室里接吻太不专业,还有一部人觉得没什么。 他想起今早记者问的问题,恍然明白过来,原来这就是所谓的在手术室接吻的视频。寻聿明继续向下划,热度最高的一条是一篇长文字,发布者是粉丝量庞大的新闻八卦账号,标题写得很耸动——医学白莲寻聿明那些年吃人血馒头的惊天大瓜。 这篇长文字洋洋洒洒,列举了十几条,对他的性取向,他和安格斯之间的恩怨,他和庄奕的事情,他得奖的所谓内幕,他的害人研究,他崇洋媚外,他害病人脑死亡以至于激怒家属,间接导致医院大火,他利用同性恋身份骗取病人信任,从而做活体实验……所有捕风捉影的事情真真假假,添油加醋,引爆了转发量。 评论里的人被正义感和愤怒感冲昏头脑,都叫嚣着要去举报,让国家清除他这颗业界毒瘤。一群人祝他父亲手植枇杷树,母亲早日投胎,种种污言秽语,不一而足。 寻聿明越看手越抖,气得浑身血液直往头顶冲,“咣啷”一下,将手机摔了出去。 庄奕刚要送乔冉出门,听见动静,抬头看了一眼。王芮笑道:“你不让他知道,他自己也得上网搜,要是他现在忍不住,跟吃瓜网友吵架就不好了。赶紧看看去吧。” “那我不送了,谢谢。” “快去吧。”王昆仑推上门,自告奋勇帮他把王芮送了出去。 庄奕快步上楼,敲了敲卧室门:“明明,我进来了?” 没有回应。 “睡着了吗?”庄奕进去掩上门,走到床边,假装不知道他在装睡,俯身看了看,“真的睡着了,那我去叫乔冉回来吧。” 寻聿明一直竖着耳朵,听见“乔冉”两个字,下意识地着急,一把抓住了他的手:“别走。” “就知道你没睡。”庄奕笑笑,坐到他身边,将他拉到膝上抱着,“为什么摔了手机?是不是不听话,自己上网乱看了?” “我本来想看看到底出了什么事。”寻聿明觉得自己又控制不住情绪了,皱着眉扁着嘴说:“谁知道他们这么胡说八道!我要告他们诽谤,他们侵害我的名誉权!” “嗬,厉害呀。”庄奕挠挠他下巴,故意逗他:“那你想告谁呢?发布假消息的账号、网站?还是那些不明真相,骂你的人?还是记者?” “那么多人。” “是啊,那么多人,你告得过来吗?” 庄奕撩起他的刘海,看着他的眼睛说:“舆论是可以引导的,他们可以放假消息,我们可以澄清,那些骂你的人太容易被操纵了。今天能攻击你,明天也能攻击造谣的人。至于官司也得打,我和王昆仑商量了,决定先公关,再告几个传播量大的账号媒体。” “你打算怎么公关?”寻聿明对此一窍不通,正想问他。 庄奕笑道:“首先,能澄清的先澄清了,比如你的实验,那个脑死亡病人的事情,医院纵火案。至于安格斯的事,我让梁烁那边抓紧去办,只要官司一有进展,当年的种种内幕就都揭露出来了。我爸给的那两张照片,我知道有点下作,可是对方不仁,就不能怪我们不义了对不对?” “最重要的是你的研究,你现在被强制休假了,调查刚开始,薛珈言也还没醒,现在不是澄清的好时机。所以王芮的意思是,那些小问题,包括打人的事,都先让医院方面澄清,安格斯的照片我们找人发。我们先不出声,等水搅浑了,事情也有了结果,再一起澄清。” “可是打人的事能澄清吗?”寻聿明实在不敢相信,毕竟他是在镜头下打的人,还不是由着别人去诉苦。同行肯定帮同行,其他记者可怜被打记者的遭遇,都是掌握话语权的人,势必要大加渲染。 庄奕却说:“王芮说,要的就是这个效果。现在你说什么,别人也不信,双方你一言我一语,反而观感不好。人性都是怜弱慕强的,而且最喜欢反转。倒不如让他们集体声讨,把我骂得体无完肤。然后我们再出来澄清真相,大家肯定义愤填膺,对我们更有利。” “这样,能行吗?”寻聿明将信将疑。 庄奕笑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我们就听她的。” 寻聿明忧心忡忡地点了点头:“好吧。可惜现在不知道告密的人是谁,要不然就能揭发他了。” “我知道是谁。你记得上次论坛里的事吗?” “记得啊,怎么了?”寻聿明一脸茫然。 “我后来让人去查,发现论坛发布照片的当晚,安格斯去了机场附近的一家医院。”庄奕眯着眼,目光沉沉看起来有些可怕,“我让老舅托人查了监控录像,发现那天晚上安格斯和刘洪祥接触过。” “谁?”寻聿明猛地翻起身,瞪圆眼睛问:“你说刘大夫?” 作者有话要说:还有三。感谢在2019-11-24 23:59:24~2019-11-25 23:59:2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莲莲莲 5瓶;大大琨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6章 梦想偏移 寻聿明万万没想到,平时笑眯眯的刘大夫, 会牵扯进这些乱七八糟的事里。他与刘洪祥虽不亲近, 但对方一向人缘好, 跟谁都没脾气, 孙卓屡次三番非议自己, 他还常常劝孙卓不要心胸狭隘,怎么看都不像是个坏人。 “会不会搞错了?”或许,只是巧合。 庄奕起身走到窗前,墙根边放着一张白色书桌,上面有一封文件袋、一台笔记本电脑。他一并拿过来,打开桌面上一个名叫“证据”的文件夹,给他看其中一段视频录像。 寻聿明伸手够过床头桌边的眼镜戴上,那视频刚好开始, 画面里是一条黑白色的走廊,看样子的确是家医院, 只是装修比起西湾医院来, 明显次一等。 “这是五院,就在机场附近。”庄奕倚着床头,将他扯到胸前,右手有一搭没一搭地捋着他的卷毛, “我问了上次审问你的那个女警官, 她跟我说安格斯被你打伤后,直接被送去了就近医院。我又让舅舅托关系,要来了那天的看诊记录, 和监控录像,是他没错。” 屏幕上果然出现一个高大的白人老头,他一手捂着流血的鼻子,看不清面目,但那头半长不短的花白银发,和精神矍铄的姿态,确实是安格斯无疑。 他被人搀扶着送进急诊处置室,便没有再出来。寻聿明左等看不见他,右等也看不见他,刚想去拉进度条,却被庄奕从后按住了手:“等会儿,先别动。” “等什么?”寻聿明抬头看他一眼,庄奕此刻的表情有些凝重,眉心微微蹙着,眼神比平时更深邃。 他伸手一指屏幕右上角,示意寻聿明去看:“这里,看见这个人影了了么?” 庄奕按下暂停键,画面定格在这一秒,寻聿明拉近电脑仔细观察一看,“真的是刘大夫!可他们没见面啊?” “我那天看见他的录像,有点怀疑,就让舅舅找熟人问了一下。”庄奕道,“原来刘洪祥的爱人就在五院上班,是神内的大夫,那天他是去接老婆下班。” 他原本也没多想,只是觉得有些巧合,后来听陈霖霖和他说,是刘大夫推荐孙卓上寻聿明的手术,才觉得蹊跷。孙卓和寻聿明不和,是医院人尽皆知的事,也就是寻聿明平常专注研究不爱理会人情世故,换做心胸狭隘的人,肯定要给孙卓穿小鞋。 一般人在他们两个面前都很有眼色,从不会提起另一个人,也不会闲着没事把他们两个往一起凑。刘大夫是最圆滑精明的人,能让勾心斗角的医院里人人夸一句,可见他做人的功力。 这样一个人,怎么会提这种吃力不讨好的建议? 自然,刘洪祥新近升官,如今大小也是个领导,考虑问题或许更以大局为重,想让寻聿明和孙卓化解矛盾,团结工作,也说得过去。然而刘洪祥是个明哲保身的人,格局似乎并没大到这种地步,若说是老陈这样想还合情合理些。 再则,他一直以来竞争的是神外的行政主任,后来做了后勤主任,工作重心仍以专业见长,怎么会忽然操心起人事科该管的事?难道精明如他,还不懂多管闲事是职场大忌么? “所以我猜,他可能一直对你有意见,故意安排孙卓给你添堵。”庄奕道,“对他产生怀疑之后,我又想起监控的事,立刻让舅舅调了那天五院所有的监控给我,助理找了一晚上,发现了这个。” 他点开另一个视频片段,屏幕上赫然是安格斯和刘洪祥。看录像时间,大约是晚上九点多,安格斯鼻梁上的伤已经包扎过,大半张脸肿起来破坏了慈祥和蔼的面目,路灯下反倒有些狰狞。 刘洪祥胖胖圆圆的脸上挂着招牌式的笑容,仰着头站在医院后门的小花坛边,与他聊着些什么。两个人各拿一支烟,青雾袅袅,笼罩其中。 庄奕关上播放器,揉揉寻聿明面无表情的脸,笑问:“怎么了?看傻了?” “没有……”寻聿明侧过头,翻身躺了下去。 空气冰冰凉凉透着寒意,庄奕怕空气太干燥,寻聿明会喉咙痛、流鼻血,因此卧室只有睡前才开暖气,此刻却有点冷。他下床打开加湿器和暖气开关,又开了新风系统,回来给寻聿明盖上被子,“我陪你睡一会儿。” 同样是一宿没合眼,庄奕也困了。 寻聿明胸口堵着一口气,闷闷的不高兴,根本睡不着。庄奕合衣躺到他身边,从后搂着他的腰,贴着他耳朵,困倦之下声音有些慵懒:“小耳朵为什么那么多敌人呢?坏人为什么总盯着小耳朵呢?小耳朵到底做错了什么呢?唉,小耳朵好生气,好心烦,好委屈,好想哭。” “你是读卡器吗?”寻聿明推推他,心里暗暗惊讶,庄奕居然将他所思所想一字不落地猜透,在他面前自己就像不挂一丝,全都被看光了。 庄奕握着他没受伤的右手,揉来搓去地把玩着说:“我是干什么的?连你这点小心思都猜不到,我也不用营业了。” “也是。”寻聿明只顾着追求自己的事业,几乎忘记,他也是个顶顶优秀的心理医生呢。 庄奕捂住他的眼睛,道:“茨维格不是说么,命运的每一份馈赠,暗中都标好了价格。从辩证哲学的角度看,事物都有两面。你得到一样东西,同时拥有它的好处与坏处。” “就像出名,你获得了荣耀,自然也会收到诽谤。你如果能抽离这件事本身,不沉浸在那些非议的细节里,用客观的眼看一看,就会发现这很正常,也就不会这么难过了。” “说得容易。”寻聿明叹了口气,“可现在的困局怎么解?” “我不是说了么,我自有办法。”庄奕轻轻笑了一下,“你现在太在意别人的看法了,你会很累的,以前你可不这样。” 以前他笨拙又奇怪,与世俗格格不入,每天背着个沉甸甸的大书包,穿着一身过时且不合体的运动服,穿梭在学校的各个角落里。同学们都看他的笑话,他仍旧我行我素,从没在意过别人的指点。 其实有些话,庄奕一直想说,只是寻聿明最近走背字,心情一直不好,所以不想再给他增添心理负担。今天话赶话说到这里,他尽量放缓语气,柔声问:“你觉得自己现在还是以前的你吗?” “你什么意思?”寻聿明回身看他,“每一天的我,都不是过去的我,你想跟我讨论哲学吗?” 还是他对现在的自己,有什么不满? “我的意思是,你当初为什么要学医?”庄奕解释说,“我记得那时你跟我说,你要成为最厉害的医生,研究最前沿的技术,你觉得比起做一两件好事,这能拯救更多人的命运。” 寻聿明回思往事,他的确说过这样的话。那是他和庄奕刚在一起的时候,他们两个都是生物学本科,但都不想从事生物学相关行业。 毕业在即,有的同学选择继续深造,有的同学选择离校找工作,每个人对未来都迷茫而又期待,似乎只有寻聿明,依旧坚定地走他的道路,甚至不曾侧眼看看身边的人。 庄奕问他,看着同学们一个个拿到大公司的Offer,或是得到富有挑战性的创业机会,他会不会感到一丝怅然,仿佛自己是被落下的那一个。 寻聿明坚定地告诉他,“不会。” 他站在金灿灿的校园里,身后是一碧万顷的草原,阳光斜斜打在他身上,衬得他光芒万丈。那是人性的光辉,是坚毅品格透露出的从容与自信,是让庄奕在心底暗暗将他奉上高台的一幕。 寻聿明对梦想的追求,就像根植于骨血里的基因冲动,从未因为任何事改变过,也从不畏惧任何横亘在路上的障碍。他瘦瘦高高的身体里,蕴含着铁一样顽强的精神,数度跌落谷底,又数度重返巅峰,他从未被打倒过。 那一刻,也是庄奕决定要与他并肩战斗的时候,他永远与寻聿明站在一起,这一点是什么灾难挫折都无法改变的。即使他手伤,即使寻聿明与他分开,即使未来陷入迷茫,他始终能找到重新回去的路径。 从这一点上看,他们倒是惊人的相似。 庄奕也曾问他,社会上有那么多的职业,有那么多的机会,你为什么偏偏认准医学一条,不撞南墙不回头。寻聿明告诉他,因为医生是世上最伟大的职业。 诚然,这世界上从不缺无德无才的医生,从来也没少过像安格斯这样的伪君子,但这不能掩盖医生的本质,它是最接近人生命的职业,是与死神赛跑的职业,是直面上帝的职业。 它就是最伟大的,毋庸置疑。 寻聿明是早产儿,小时候多病多灾,总是往返医院。每次他被送进病房,都能看到外公担忧的目光。那目光镌在他的脑海里,一生都无法抹去,里面蕴含多少恐惧、无奈与爱,就有多少同样的家属在现在或未来里饱受折磨。 没有大夫,他活不到今天。 寻聿明一直与外公住在西湾大学家属区,家对面就是临床教学楼,每天去上学,都能路过医院。外公告诉他,只有最优秀的人,才能在里面上班,救死扶伤。 很少有人像他一样,从很小很小起,就坚定了一生的信念,仿佛天生就是干这一行、吃这碗饭的人。他要么不做医生,要做就要做最优秀的。 所以他迎着加州的滚滚热浪,告诉庄奕:“我也要救人,只要让一个人是因为我而活下来的,因为我他的外公不会心碎,就值得。我也要研究最顶尖的技术,让无数个本应该死的人,因为我的技术而活下来。这可比你每年捐钱,要管用多了。” 庄奕笑着对他说:“我看,你就是因为医生赚钱多。” “我总有一天要回国的。”寻聿明笑着拍他一下,“国外医生赚钱再多,跟我有什么关系。” “以后你要是做出成果,回国也会赚钱的。”庄奕搂着他笑说:“到时候,我可就让你养着了。” 而等他回国之后,却有人说他崇洋媚外。 寻聿明真不知该笑,还是该哭,“那时候……好像上辈子的事一样。” “那时候你满脑袋想的,都是怎么救人。”庄奕一针见血地说:“但是现在呢?你是不是在这条路上走了太久,以至于迷失了自己?” 现在的他自然医术精进了,名声地位也随之而来,再不是当年那个述说梦想时看起来甚至有点可笑的少年了,可他的赤子之心似乎也渐渐蒙尘了。 如今的他,满心想的都是怎样得奖,怎样证明自己,怎样重回巅峰,“救人”这两个字被他排在了最末。庄奕看见他的新研究,激动地告诉他这会为人们带来怎样的福祉,寻聿明开口却是,一定会得奖。 得奖的负面,是他被误解,被委屈,被压抑,而这些东西像一重重黑洞,几乎快将他吞噬了。庄奕怕他伤心,也怕他再受打击,所以一直隐忍不言,但不代表他看不出来。 寻聿明坐起身,神色平静地望着他,许久之后,抱起被子去了对面卧室,从头到尾一言未发。 庄奕知道他一时半刻接受不了,也不去打扰他,但他相信寻聿明早晚能想明白,否则怎么是他的小耳朵。 他打开邮箱看了看,里面是保卫科给他发来的监控录像,连同王昆仑的律师函,庄奕一并发给了老陈,到时由医院出面发布。 视频上清清楚楚显示着,是那个记者未经允许,私自开他车门在先,即便说不上私闯民宅,也有故意伤害但犯罪中止的嫌疑。 庄奕那一拳,是正当防卫,至于过不过度,不是他们私下能掰扯清楚的。而那位记者也同样夹伤了寻聿明的手,一只买过千万保险的手。 邮件发出后,老陈立刻打来电话,道:“调查组的人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屠龙还有(三)。 感谢在2019-11-25 23:59:29~2019-11-26 23:59:2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卖报的小行家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7章 为什么 调查组来得这么快,倒是出乎庄奕预料。 按照往常旧例, 怎么也得一个周。或许是因为这次事情闹得太大, 迫于舆论形式不得不迅速解决;或许是距离下次菲尔德奖选拔日期为时不远, 领导也想尽快查清真相, 恢复寻聿明的研究, 以免耽误进度。 不管为什么,都不是坏事。拖延得时间越久,其实对寻聿明越不利,如果不趁热打铁反击,等外面那些风言风语平息下来,人们心中的坏印象定了,关注的人少了,再回应便没有力度了。 庄奕打开文档, 起草了一份澄清声明,只等薛珈言那边醒过来, 调查组的工作完结, 便发出去。至于目前这段时间,他们不得不低调行事,暂且忍辱负重。 这才短短一天,网上已经跳出许多阴阳怪气内涵寻聿明的同行, 他们在各种论坛帖子里极尽嘲讽, 发泄自己那点从未被满足过的虚荣心,落井下石,好不痛快。 那些为寻聿明说话的老实人, 反而被骂得毫无还击之力。 不过王芮有句话说得好,触底才能反弹,前面摔得越惨,后面还击得就越厉害。就像出拳,胳膊肘回收的幅度越大,一拳打出去的力道就越重。 庄奕捏捏鼻梁,合上电脑,去隔壁看了看。 那边原本空着,外公回来住了一楼主卧,他们怕小猫在屋里日夜喵喵叫,吵得外公无法休息,便将猫窝搬进隔壁,也好就近照顾。 庄奕轻轻推开一隙门缝,偷眼觑了觑,屋里安安静静鸦雀无声,寻聿明蒙着被子躺在床里侧,看样子似乎睡着了,他身后五六只小猫一只叠一只,围成一个圈,睡得正香。 蹑手蹑脚地走进去,庄奕转过大床,正对上寻聿明舒展的睡靥,梦中睫毛还在扑扑簌簌地抖动。他手里攥着一只笔记本,半伸半探搭在床边,纸页层层叠叠散开,欲落不落。 庄奕握住他的手腕,小心翼翼抽走札记,将他裸露在空气里的手腕裹进被子,又给他掖掖被角,退出了卧室。 一夜未眠,他也困,但现在还不想睡。 庄奕关门下楼,刚好遇见来做饭的冯阿姨,“咱们中午吃红烧肉吧。” “喔唷,那要现买五花肉。”冯阿姨拍拍身上大衣,转身去走廊穿鞋,“我到对面那个便利超市看看,可能还有肉。” “好,谢谢阿姨。”庄奕答应一声,敲开外公房门,进去问:“外公,您起来了吗?” “小庄。”外公坐起身,伸着手去够床边的轮椅。 庄奕忙过去扶住他,“要不您再休息会儿吧?” “不用了。”外公摆摆手,盖上自己平时用的薄毯子,划着轮椅向外走。 庄奕推着他说:“明明睡觉了,他这两天休假在家,我想多陪陪他,但有些客户不能推,所以会有工作带回来。” “工作可不能耽误!”外公正色道,“我上楼……住,你在我屋……” “不用外公。”庄奕笑道,“咱们家隔音挺好,我就在书房,不碍事。” “那就好。”外公放心地点点头,看一眼时间,又问:“小冯还没……做饭吗?” “我叫冯阿姨买肉去了,明明老念叨您给他做的红烧肉,我刚刚就想跟您说,您教教我吧。”庄奕从前便很想学这门手艺,省得寻聿明总惦记着,今天他心情不好,自己方才又用难听的真话刺伤了他,正好补偿。 外公也很乐意教他,万一将来自己真的走了,这门手艺也会随之失传,那寻聿明就再也吃不到童年的味道了。 两个人准备材料的功夫,冯阿姨已带着一兜肥瘦相间的五花肉回来:“今天可真冷,买肉的人都少了,还挺新鲜呢。” 庄奕接过肉,让她去准备别的菜,自己取出一只不锈钢小锅,问外公:“第一步先做什么?” “先煮一煮。”外公坐在岛台边,指着水龙头说:“用凉水。” 庄奕刚拿起热水壶,闻言,又换了一锅凉水,打开火,将生肉放进去煮。 “放上几颗花……椒。”外公一丝不苟地指点,“还有少许花雕,开了就……捞出来。” “花椒…… ”庄奕捧着香料罐子,一脸茫然地问:“放几粒?” 冯阿姨见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外公也弯起嘴角,笑说:“随便捏几颗……不用数数。” 庄奕搁进花椒,抱着酒坛子看向外公:“……” 少许。 “你倒,我看着。”外公盯着他的动作,差不多的时候,及时叫停:“好了。” 庄奕赶紧收起花雕,盖上锅盖,等水一开,依照外公的指示将肉捞出来,切成小方块,然后配上葱姜大料,起锅烧油准备炒。 “先把冰糖……放进去。”外公只看冒烟的程度,便知大概油温,“砂糖也行,但容易炒……糊,发苦。大料也是,别放……太多,要不夺了肉香,还苦。” 庄奕听他的话,放进去小半把冰糖,慢慢用小火炒出糖色,然后下肉和大料、葱姜翻炒,等肉变色,外公又指示他:“放两小勺南乳汁,还有红曲米。” “放酱油吗?” “千万别!”外公抖着手猛摇,“红烧肉不放……酱油,会发黑,那是东坡肉。” 庄奕“哦”一声,待炒得差不多,便加上热水焖煮。再揭锅盖时,里面的汤汁已少了大半,红烧肉的甜香顿时溢满厨房,色泽红艳艳的,看起来的确诱人。 外公让他转大火收汁,“可以装盘了。” 庄奕特地取出一只白色的三角形骨瓷盘,将他生平第一次做成功的高难度菜盛进去,又用卫生纸擦去边缘的汤汁,还烫了两颗油菜心点缀。 冯阿姨将他的宝贝菜端上桌,庄奕摘掉黑围裙,兴冲冲地跑上楼,去叫小耳朵吃午饭。寻聿明大约是困极了,连他开门进去都没听见,呼吸匀长深沉。 庄奕本想摇醒他,见他一脸疲惫又不忍心,犹豫片刻,还是独自下了楼。 “明明呢?”外公正在餐桌前等他们。 庄奕摇头道:“没睡醒呢,他昨晚太累了,不叫他了,咱们先吃吧。” “嗨,早知道你晚上再做菜呢。”冯阿姨端走红烧肉,放进冰箱说:“留着吧,等他醒了热热吃。” 庄奕一笑,没说什么。外公拿起勺子,悄悄抿了抿嘴角。有他如此关爱,纵然世上再也没有外公,他的明明依旧会幸福。 寻聿明醒来时,外面太阳已经落山了,屋里暗沉沉的。他揉揉眼睛,起身去卫生间放水,出来刚好撞见穿戴整齐的庄奕。 “睡醒了?” “嗯。” 寻聿明刚睡醒脑袋还是懵的,一时也忘了自己还在为他说的话生闷气,眨眨眼睛问他:“你出门吗?” “等你吃完饭,咱们去趟医院。”庄奕递给他干净衣服,让他换上下去吃晚饭。 寻聿明边穿裤子边问:“是不是薛珈言醒了?” “还没有。”庄奕的神色似乎有点担忧,“是调查组的人,想叫你去了解点情况。” “那走吧。”寻聿明忙穿上鞋下楼。 庄奕将他按在餐桌边,道:“不着急,他们这几天加班,晚上都不回去。你先吃饭。” 他盛碗新蒸的白米饭,揭开菜碗上扣着的盘子,寻聿明果然眼睛一亮,夹了一块肉填进嘴里,惊讶地看向客厅:“外公,你给我做菜了?!” “是小庄做的。”外公笑说:“他中午特地跟……我学的,怕吵你,留着晚上……给你吃。” 寻聿明看看庄奕,唇齿间绽开浓郁甜香,醇厚汤汁裹着热腾腾的白米饭,让他一瞬间回到了小时候,那些自己考第一名得到外公奖励的日子。 过去与现实重叠,虽都是微不足道的事情,心里却忍不住感动,连他自己都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只是觉得自己最近眼窝愈发浅了,些许小事就忍不住鼻酸。 吃过饭,庄奕去开车,寻聿明坐进副驾驶,探起身体亲了他脸颊一下:“谢谢哥哥。” “不生我气了?”庄奕倒车出库,拐入路灯照耀下的马路,余光不住向他那边扫。 寻聿明咬咬嘴唇,不答反问:“你喜欢什么时候的我?” 也许他真的变了,人总是在变化中,今天河里流过的水已不是你昨天看到的水,也许他已初心不再,被生活和欲望挫磨成了一个追逐名利的俗人。 这样的自己,他还喜欢吗? 或者说,他更喜欢什么时候的自己? 庄奕看了看他,没作声。 寻聿明也没再追问,他忽然想起上午看到的那篇文章,在普通人眼里他是那样的,在庄奕眼里他又会是什么样的,他会因为自己那些不够“伟大”的改变而轻视自己吗? 他想问,却没问,不敢问。 庄奕将车开进医院,原本围在楼门口的大批记者已经散了,大约是觉得挖不到新闻,便又追逐下一处血腥而去。病房楼外停着几辆医政处的车,寻聿明进门时路过,与庄奕对视一眼,心照不宣,都没有说话。 两个人先去院长办公室,再和老陈一起去实验室,电梯厢里,老陈一个劲儿地叮嘱:“一定要实话实说,千万别撒谎,要不然更麻烦。但是……也别太实在了,你懂我的意思吧?” “不懂。”寻聿明摇摇头,瞪着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他。 老陈低低咳了一声,“不能撒谎当然是咱们的原则,但也别什么实话都往外秃噜,尤其是遇见那种敏感的,你就往尽量专业上说,别……” “他的意思是,如果真有什么不太合规的,毕竟实际情况严格按照规定来有点不现实,也要懂得避重就轻,多谈专业内容搪塞,他们听不懂的。”庄奕索性直说给他听。 老陈“咳咳”两声,装模作样道:“话是不假……别说这么难听嘛。” 熟料寻聿明脸一板,推了推眼镜,“我会实话实说,有问必答。” “……” 庄奕摊摊手,老陈叹了一声:“随你吧。” 三人走出电梯,实验室的大门敞着,岑寂和小周正在走廊上等着,见他们来打了个手势,示意里面有人。寻聿明敲敲门进去,四个穿蓝制服的人正在里面盘问蘑菇头,还有五六个貌似医护人员正在查看他们的实验设备。 寻聿明和他们打过招呼,跟其中一个寸头的工作人员去了里屋。老陈站在门口和负责人寒暄,庄奕不能进去陪寻聿明,待在这里也烦躁,拉拉领带去了一楼楼梯间的吸烟区。 他刚点上一支烟,就听楼上传来一阵轻快的脚步声,抬头扫了一眼,正对上孙卓的视线。二人不熟,但都听过对方的事情,一时有些尴尬,各自回过头,没搭腔。 孙卓走到门口,看看楼下负一层,收回推门的手,突然问庄奕:“调查组的人来了吗?” “下去看看就知道了。”庄奕左手插着兜,右手捏着烟,薄唇吐出一口青雾,英俊的脸朦朦胧胧,益发显得稳重而魅力。 孙卓盯着他,嘴角一扯,轻轻“嗤”了一声,转身欲走,想了想,反而拉上门问:“我真纳闷了,你到底喜欢他什么?都到现在了,你还跟他绑一块儿。” 若是以前,寻聿明风姿出众,长相超群,还是卓越的医生,享有国内外的盛誉。庄奕喜欢他无可厚非,但今时今日,他的地位岌岌可危,名声毁于一旦,除了那张脸,还有什么。 庄奕如此聪明优秀的人,何必跟他共沉沦。 “这与你有关系吗?”庄奕嘬了一口烟,唇角微微带笑,表情看上去有点不屑。 孙卓笑了笑,倚着门说:“我没别的意思,就是好奇。” 为什么有的人孤僻冷淡如寻聿明,却仿佛天生是人群焦点,拥有万众瞩目。连一向与他不和睦的小赵,竟也悄无声息地转变了立场。 与这种人一比,他们这些人不是太不公平了么。 庄奕见他神色轻蔑,问得却认真,侧过身道:“寻聿明的一切,都是他努力得到的。他从来没有被命运宠爱过,你觉得他活得很轻松吗?那说明你不了解他。或许他有点天赋吧,可是跟他付出的相比,那点天赋根本不值一提。” “大家喜欢他,是因为所有人都不傻,也不瞎,一个人是好是坏,有没有能力,一天两天或许看不出来,但人心这东西啊,从古至今都藏不住,时间长了总会露出来。” “至于我……”庄奕掸掸烟灰,吸了一口,“我爱他,不是因为他是最年轻的菲尔德奖得主,不是因为他是赫赫有名的寻大夫,也不是因为他是少年天才,是个美人。我爱他是因为,他是他。无论他是大夫也好,是乞丐也罢,对我而言没什么区别。” 孙卓的表情有一丝裂纹,他笑了笑,语气不无讽刺:“你还真是伟大!” 庄奕也笑,将烟蒂丢到地上踩灭,踢进了旁边的簸箕。他拉拉衣襟,径自下楼,经过他身边时,淡淡道:“你这种人,当然不懂。”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19-11-26 23:59:21~2019-11-27 23:59:1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让我康康谁又在叫小耳、25661956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27488996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8章 改错 实验室门口围着的人已经散了,只有岑寂、小周和刚出来的蘑菇头还在。 庄奕抽完一支烟, 过去问:“陈院长呢?” “和调查组的人去办公室了。”岑寂两手插着牛仔裤兜, 背靠瓷砖墙, 看上去有些倦怠。 蘑菇头皱了皱眉:“寻老师怎么还不出来?刚才问我那个人有点严肃, 最好别是跟他谈话呢。” “他问你什么了?”小周嘬着棒棒糖问。 “不让说。”蘑菇头摆摆手, 四顾一望,低声说:“应该问的和你们一样,想跟咱们对对口径吧,看有没有说法不一样的。” 庄奕右手有一搭没一搭地转着手机,左手插在西裤兜里,站姿慢慢懒散下来。他一天一夜没合眼,太阳穴疼得发胀,心里也不由得烦躁。 理智上讲, 寻聿明这次进去不过是配合调查,一般不会有什么大事。但事关小耳朵, 庄奕还是难以平静, 也许他就是波澜不兴湖面上的一缕风,专往自己心里吹。 走廊里的声控灯暗下来,岑寂重重跺一下脚,灯光点亮, 眼前倏然多出一人, “妈呀!”是陈霖霖,“你什么时候来的?一点儿动静都没有。” “我刚走过来,吓得跟见鬼似的。”陈霖霖白眼一翻, 递给他们一只塑料袋,“你们饿不饿?我买了点吃的。” “我饿,我饿。”小周听说有得吃,忙伸手去接。“谢啦。” 岑寂和蘑菇头也喊饿,三个人围着一只袋子,瓜分里面的关东煮、烤肠、小笼包、卤蛋。 庄奕朝陈霖霖一点头,示意他过来,“方不渝呢?” “病房呢。”陈霖霖叹了口气,“他也看见网上那些话了,现在寸步不离病房,就在长椅上傻坐着。再这么下去,非魔怔了不行。” “薛珈言还没醒?”庄奕明知故问,却也是最后一点渺茫的希望。 陈霖霖不想回答是,然而事实如此,他也无法改变:“或许再等等呢,这才一天,他昨晚颅内感染,恢复也得需要时间啊。” “但是舆情不乐观。”庄奕的目光虚虚落在灰白色铁门上,看不出藏着什么情绪。 陈霖霖踌躇片刻,问他:“要是……我是说如果,薛珈言真的醒不过来了,你打算怎么办?” 岑寂咬着包子过来说:“我下午看见薛珈言他妈去病房了,倒没闹腾,嘟嘟囔囔说了一串话,挺不高兴的。” “随她去吧。”庄奕扯了扯嘴角,“任何手术都是有风险的,何况是这种临床试验,薛珈言当初签订了同意书,就表明他清楚风险和后果,这是他作为一个成年人做出的选择。就算真的……不幸,家属的心情可以理解,但道理不是这么讲的。” “问题是,不是所有人都讲理。”岑寂凝眉说,“她妈上午和病房楼外面那些记者胡说八道,录像传到网上去了,搞得很不好听。” 薛珈言父母记恨寻聿明和庄奕帮助方不渝,剥夺了他们对薛珈言的监护权,这次逮住机会,自然趁机发泄不满,向社会哭诉他们的“遭遇”。 庄奕一清二楚,陈霖霖的顾虑正是他的担忧,若是薛珈言能醒一切好说,可他也不能将全部希望寄托在不确定的事上,如果真有万一,他们也得提早想好应对之策。 恰在此时,手机“嗡嗡”响了两声,庄奕拿起一看,转身去了楼梯间。 他一通电话打了半个多小时,回来时,大门刚好打开,率先出来的是两个穿制服的工作人员,寻聿明失魂落魄地跟着他们,视线模模糊糊没有焦点,神情也委顿不堪,像一片随风飘落的枯叶,看着让人揪心。 庄奕和那位寸头调查员握握手,与他走到一旁,道:“我是这个研究项目的投资人,准确地说,这个项目其实属于我个人。如果有什么问题,您可以跟我谈。” “这个项目属于你?”调查员的面孔很是刚毅,他似乎没想到,这么受重视又可能获奖的一个项目,会是个人所有。 庄奕笑了笑,“当时经费正好不足,我也是机缘巧合才买下来的。” “可是据我们所知,这个项目的专利权属于一家公司。”当时他们整理资料,发现这一点时都有点惊讶,通常来说,类似研究都属于国家,也只有国家才有那么大的财力持续投资。 其实庄奕为寻聿明的研究也算是赌上了兜里最后一枚硬币,他父母和亲戚都是推崇独立的人,从不容忍家里人吃老本。 所以他投资用的完全是个人财产,医疗研究耗费巨大,周期长的几十年、上百亿,说扔也就扔进去了。 庄奕将自己多年的积蓄,还有在全球范围内投资的所有资产变卖一空,除了维持咨询室日常运转的钱,其余全部投进了实验室。 寻聿明与他各自经济独立,即便花对方的钱,也不过是吃顿饭、买个菜之类的小事,并不知道他具体有多少资产,去向如何,对实验室的资金来源更是一无所知。 他是个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人,从前到现在一直靠手艺吃饭,压根儿没操过经费的心,是以连问都没想起问过。 这次实验失败,对寻聿明意味着身败名裂,对庄奕而言却是倾家荡产。只是庄奕怕他压力更大,从没提过这些事。 “这个项目属于一家医疗投资公司,我是这家公司的法人。”人生在世,玩就玩大的,输了他就从头开始,赢了那可是下辈子都挥霍不尽的财富。 庄奕觉得自己有些赌徒心态,最重要的是,无论输赢,为了寻聿明这一把赌得值。 调查员把他们了解的情况和庄奕简单一说,因为大部分内容需要保密,所以并未和盘托出。 庄奕掏出一张名片递给他,“或许我明天能给你们一点线索,这是我的联系方式。” 他含笑看了不远处的寻聿明一眼,送走调查员,过去搂住他肩膀问:“怎么样,还好吗?” 岑寂等人见状,互相对个眼色,都识相地躲进了实验室。隔着一条细细的门缝,一群人一个叠一个,觑着眼向外偷看。 庄奕猜到门后那一排长耳朵,拉着寻聿明转过走廊去谈话,“是不是他们太凶了?怎么跟丢了魂似的?” 寻聿明低垂着头,默默不发一言,他的头发长长了,一缕两缕v垂下来,半卷不卷的样子有点散漫不羁。 庄奕将他的刘海捋到耳后,捧起他的脸,对上那双深不见底的眼,“到底怎么了?别吓我。” “如果我做错了事,你还爱我吗?”寻聿明嘴唇轻轻翕动,吐出一句平静得让人心惊的问题,神情说不出的悲怆。 庄奕被他眸中重又复苏的忧郁狠狠晃了一下,“无论你变成什么样,都能被我接纳,我永远爱你。我说过的话,从不反悔。你忘记了吗?” “我……”寻聿明睫毛颤了颤,眼睑下方浓长的两抹阴影,遮着他不堪负荷的心事,“你说得对,我真的错了!” 他闭上眼睛,两行眼泪随之流过脸颊,表情因为痛苦微微扭曲,整个人细密地颤抖起来,“我完了,我害死了一个人。他才三十出头,人生刚刚开始,还没好好活过、爱过、享受过生命,就被我杀了。他还有爱人,他的爱人还在等他,没有他,方不渝怎么活?” 寻聿明越说越激动,抱着身体从庄奕的怀抱里滑下去,蜷成一团缩在了地上。他一想到方不渝忧惧的脸,一想到他那对闪烁着希望光芒的眼神,就恨不能彻底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谁说你把他杀了?”庄奕心痛无已,咽了咽喉咙,蹲下身,将他搂进怀里,一下下拍着安慰:“这才一天,七八天才醒的病人多得是,我就不信薛珈言运气那么差。” “不,不是的。”寻聿明望着他拼命摇头,眼泪飞溅,点点滴滴落在庄奕手上。“那个人没说错,我的实验确实存在重大缺陷,他没错!” “谁告诉你的?”庄奕一惊,皱眉问:“是不是调查员跟你说了什么?” 寻聿明只是摇头:“是我自己发现的,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的目光只局限在神经元移植上,却忽略了局部损伤的基因表达受微环境影响,会导致细胞分化不可控。神经干细胞移植以前就有,可都是注射移植,或者是脑脊液移植,我用支架移植,最明显的好处就是定点修复损伤,不必局限于退行性神经疾病。但恰恰是因为局部损伤,反而和普通移植存在很大的区别。” 他本就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猛一下说这么多话,从喉咙到胸口禁不住抽搐起来。庄奕忙捂住他的嘴巴,按直他的脊背,“深呼吸,别说话,跟我一起吸气。” 寻聿明鼻腔黏膜充血,此刻已经塞住,深吸一口气,并未缓解多少。庄奕松开手,带着他口呼吸,几下之后,才慢慢平复下来。 “你是怎么发现这些的?”他问,“是调查员跟你说的?” “不是,他们刚才让我解释自己的研究,我从头到尾给他们捋了一遍,说着说着,突然发现……” 寻聿明双手捂着脸,摇头道:“也许你是对的,不——你说得一点都没错。我太狂妄了,太心急了!我满脑子都是拿奖拿奖拿奖,现在我终于闯下祸了!” “研究有缺陷不是错,明明。”庄奕用力拽下他双手,紧紧攥着他手腕,脸对脸地盯着他:“这不是已经通过测试并且普及的项目,它本身就是试验,有错无可厚非。今天即便是我躺在病房里,你也不用自责。薛珈言……他的确是受害者,但这是他自己的选择,他在决定手术的那一刻,就已经想到了要面对这种风险。” “可那是一条命啊!”寻聿明觉得自己大错特错,不只是错在没有想到研究缺陷,更错的是不该和病人及病人家属走得那么近,如果面对的是陌生人,他一定比现在客观得多,也冷漠得多。 现在对方是薛珈言和方不渝,让他如何承受这样的结果。 他真的错了,庄奕说得对,他在这条路上一骑绝尘,甚至不曾回头看看自己留下的足迹,以至于误入歧途这么远,却浑然不觉。 他再也不是以救人为梦想,以大爱为初心的寻聿明了,他不配做庄奕的小耳朵。 “知道错了,就还不晚。”庄奕望进他的眼里,严肃地问他:“逃避有用吗?自责有用吗?你哭干眼泪,薛珈言就能醒过来了吗?” “……没用。”寻聿明茫然摇头。“都没用” “那该怎么办?错已经造成了,你该怎么办?” “我……我改。”寻聿明怔怔垂下头,沉默片刻,又抬头去看他。 庄奕的眼神坚如磐石,给他无限力量,寻聿明一抹眼泪,起身道:“我现在就改!” 他抬腿便向实验室跑,庄奕几乎没抓住,“等一下,我带你去办件事。” “什么事?”寻聿明被他激发了雄心壮志,急着去和岑寂他们研究薛珈言的治疗方案,心已经飞到了实验桌前。 庄奕按下电梯,将他拽进去,“你的研究方案一时半刻也出不来,我先带你去了解真相。” “去哪儿了解?” 电梯开到一楼,庄奕带着他走出大厅,也没取车,从医院后门出去,顺着一条无人的窄巷,径直穿过。 铺地的花砖年头一长,缺一角少一块,路面磕磕绊绊。寻聿明一脚深一脚浅地跟着他,前方露出一盏路灯,昏暗光线照耀下,赫然是南山区派出所的标志。 庄奕带他进屋,徐警官已等在那里,“他都交代了了?” “这小子一开始嘴硬不肯说,软磨硬泡了一下午,终于交代了。” 寻聿明听着他们的对话,一头雾水地问:“你们说什么?” “是那个放火的人。”庄奕走到审讯室,示意他自己看。 寻聿明透过门上的窗户望去,里面坐着一个方下巴、宽下颌的中年男人,他垂着头闭着眼睛,左边眉心有颗痣,面部特征十分明显。 徐警官伸手示意他们去办公室,“明天就移送看守所了。你俩有什么想知道的,就赶紧问。” “他都说什么了?”寻聿明不解,难道他与最近发生的事有关? 徐警官点点头,庄奕道:“他纵火是人教唆的?” 作者有话要说:薛珈言会好的。 抱住。 感谢在2019-11-27 23:59:16~2019-11-28 23:59:1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繁溯 37瓶;胖橘橘 2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9章 真相大白(一) 庄奕只是凭空猜测,没想到歪打正着。 徐警官将他们请到办公室, 坐下说:“这个嫌疑人叫洪涛, 经过讯问, 我们发现他提到的一个线索很可疑。” 洪涛从小没正经上过学, 一直在社会上混日子。他以前干过汽修, 但因不耐烦劳动,一直没有稳定工作,每天溜门撬锁都是做惯的营生。 他出狱后卖了家里的房子,一直住在小旅馆里,每天昼伏夜出,伺机找寻聿明’报仇‘。他去西湾大学家属区踩过点,摸清地形便进了外公家。 寻聿明家是老房子,门锁本就不牢固, 三两下便被他捅开了。据洪涛交代,他进屋后四处看了看, 坐在沙发上抽了一支烟, 听见门外动静就翻窗走了。 后来庄奕报警,徐警官带人来搜时,他早已逃之夭夭。但他之前在屋里东翻西看,好巧不巧, 除了顺手拿走一些现金之外, 竟还得到一张庄奕的名片。 那名片是之前老陈给寻聿明的,黑色烫金的卡片印着家庭住址。庄奕去外面开工作室后,换了一批新版名片, 地址也改成咨询室的位置,这张却是旧版。 洪涛沿着地址,很快找到庄奕家,恰巧也是那天下午,他躲在篱笆丛后,看见了庄奕和寻聿明回家拉电闸的一幕。 庄奕小区的安保虽严,毕竟是建在山上,他每次翻过一道墙,从后山的百花公园里穿过来,正好能避开监控。 好在庄奕家里有电网拦截,他们平时又格外小心,才没有让洪涛得手。 上次方不渝住到他们家,正好遇见杨璐的家暴老公派人来闹事,当时庄奕出门和人打架,寻聿明与方不渝躲在栅栏门后观战,却不想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洪涛在附近蹲了几天,一直没有机会进屋作案,谁知偏碰见这件事。他趁前面闹成一团,院子周围的电网也没开,从后院翻了进去。 庄奕打架确实厉害,当时又报了警,洪涛不敢轻举妄动,猫在他车库里观察半天,突然灵机一动,想到利用刹车泵故障制造一起人为事故,运气得话,他不仅能报仇,还可以逃脱罪责。 他有汽修经验,没费力气便即得手,而后趁乱逃回家中,连警察和庄奕都没发现他来过。 后来庄奕和寻聿明果然在山路上出事,可惜祸兮福之所伏,那天的山体滑坡本该是灾难,却偏偏救了二人一命。 洪涛得知他们两个安然无恙回到家,恨得咬牙切齿又无可奈何,他不想是上天给自己一个回头的机会,反而觉得连老天爷都逼他上绝路。 他一计不成,想再进去动点手脚,却等不到上回那样好的时机。自那次闹事后,庄奕又在家安装了几个摄像头,四面八方没有一点死角,而且周围盯梢的警察也明显增多。 洪涛是个累犯,有多次入狱记录,俗语说吃一堑长一智,他平时警惕性很高,反侦察能力也很强,所以并未贸然闯入,只是每天在医院附近闲逛,想转到咨询室作案。 “这人从小跟社会上那些小混混处,喜欢看武侠小说,人品一塌糊涂,但就三样好。”徐警官举起三根手指,冲他们一比划,“他爱国,爱父母,爱兄弟。可惜他没文化,品质太差,这种人爱谁耽误谁。” 不过也因为以上三点,他虽起了去咨询室作案的心思,却迟迟没有下手。因为洪涛有个从前关系不错的兄弟,小时候住一条弄堂,算是邻居,这人就在医院当保安,一起火自然跟着担责任。 当初他母亲去西湾医院手术,也是这个朋友介绍,还帮忙托关系,找熟人。尽管他母亲手术失败,他倒也没迁怒朋友,只是痛恨寻聿明这种“为富不仁”的大夫。 “据我们了解,他有些愤世嫉俗,非常仇富。”徐警官介绍说,“他所谓的那些富人,其实也是老百姓罢了,真有钱人他也接触不着,纯是穷坑穷。” 洪涛平时常把“劫富济贫”挂在嘴边,自己穷得叮当响,但看到别人比他穷,倒肯拿出赃款来周济。朋友们有事去求他,他也一概答应。 然而若是看到比他稍稍宽裕的,便冷嘲热讽,白眼相加,如果看到开豪车、穿名牌比他更富有不止十倍的,那便要诅咒骂街,顺手牵羊,甚至抢完再来一句“不得好死”。 他见寻聿明名气大,出入又乘坐豪车,房产不止一处,认定他是个有钱人,却不知寻聿明从业以来赚得多花得多。他生活习惯一贯节俭,叫个外卖都不舍得加肉,出入的豪车、居住的豪宅,全是庄奕所有。 即便如此,和无业游民洪涛一比,也可以称得上富有。他本就恨寻聿明“将他母亲变成植物人”,再戴上有色眼镜,简直把自己想象成了杀富济贫、为民除害的江湖游侠。 他害寻聿明之心一天比一天浓烈,就怕作案之后影响兄弟的工作,故而一直没下手。直到前段时间,他朋友因盗窃被乔冉投诉,查实后又被保安公司清退,他才下定决心。 “这人胆子大,豁得出去。”徐警官端起保温杯,喝了口茶,“他说他朋友帮他搭上医院一个大夫,和他见了一面吃了顿饭。他从这个大夫的嘴里,听出来一些关键信息,包括你们咨询室的人员结构,房屋易燃之类。这一句话就提醒了他,他这才决定纵火。” 恰好昨晚庄奕和寻聿明都留在医院,洪涛远远看见庄奕的车开过来,又隐约听见他和陈霖霖讲话,便以为是寻聿明在里面。 夜半三更,所有工作人员都已下班,屋里就他们两个,可不是天赐的良机,助他成就大事。 洪涛得到朋友指点,知道咨询室后面有个废弃的小仓库,是原来医院改建前遗留下来的。他早存了十几桶汽油在里面,见庄奕一出门,便抓紧泼洒在房子四周,等他回来,一点烟灰落下的火星子,便点着了。 事后他刚要逃,哪知警察来得这么快,还没等他拍完火场照,便被人反手按在了地上。 徐警官气得大拍桌子:“这人实在是太猖狂了!被抓以后还哈哈大笑,说他要留名千古了,脑子有泡。” “他有没有说,跟他见面的那个大夫是谁?”寻聿明听了半天,总算理清楚来龙去脉,想来那个医生所谓的无心之言,其实是故意透露给他消息,否则哪里就这样凑巧,偏偏提醒了他去放火。 徐警官叹了口气,道:“他也不知道那人叫什么,是他那个朋友给他引荐的人。他们当时请那个大夫出去吃饭,没敢透露身份,而是假装病人家属,想去你们医院治病,所以请大夫出来咨询咨询。那人看没看破,说那些话是不是故意教唆,还得再查。所以你们回去,千万别跟任何人透露我今天说的事。” “那他就没说,那个大夫具体长什么样子,大概年纪和体貌特征?”庄奕追问。 徐警官点点头:“这个倒提了,我们也正排查呢。据说是一个挺年轻的大夫,最多三十来岁,一米七七、七八左右。他戴着鸭舌帽看不清脸,但他左手虎口这里,有块很小的白色疤痕,像是做饭烫的。” “白色疤痕?”寻聿明似乎在哪见过这么一块圆形疤点,却又记不起来。他抓抓头发,苦思冥想半日,脑中忽然闪过一帧画面,猛地一拍桌子:“我想起来了!” “你知道是谁?”庄奕见他目光如电,一脸惊恐,便知他已猜到是谁。 寻聿明“蹭”一下站起身,皱眉说:“我记得前天做手术的时候,孙卓曾经给我递了一把培养皿。当时手术光打得特别亮,他那只手套不知怎么的,看起来特别薄,刚好透光。我也不确定,但好像他左手虎口那里,确实有大概小指甲盖那么大一块,是泛白的。” “孙卓是你们科的大夫?”徐警官立刻给值班同事挂电话,商量找孙卓了解情况,又同二人道:“趁着洪涛还没送走,我这就带人去找孙卓,你们先回去吧,有消息了再通知。” 庄奕道声谢,拉拉寻聿明的袖子,带他离开了办公室。两个人走到派出所门口,寻聿明垂着头叹了口气,“你说,真会是孙卓吗?” “也许吧。”事情尚未调查清楚,庄奕也无法确定,“如果真是他,你打算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当然是听法律的。”寻聿明完全不理解孙卓的想法,自己和他无怨无仇,不过是一点小矛盾,之前训斥他,也是他有错在先。 他在手术室里对张可妍冷嘲热讽,导致病人情绪紧张,张可妍手术迟疑,影响了治疗,寻聿明才忍无可忍请他离开。可到底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犯了错被上司批评两句,难道不是正常。虽说当时有摄像头对着,可能会让孙卓很难看,但归根究底也是他咎由自取。 寻聿明想不通,他年纪轻轻,学历高工作好,之前还岑寂说他找了个家里条件很优越的女朋友,这样大好的前途,何必为一点私人恩怨毁去。 “人的思想很复杂,好人坏人也很难界定,有时一念之差,就回不了头了。”庄奕伸手在他背心上来回揉搓,试图让他好受一点。“你要知道,这个世界不是非黑即白的,二元对立论非常危险。” “我明白。”寻聿明微微颔首,抬头看向他,“如果真是孙卓,那告密的人会不会是他呢?也许刘大夫是被冤枉的,他只是出现在了五医,遇见了安格斯,又和他聊了几句,这样不能证明就是他在背后闹事。” 庄奕却不同意:“你觉得以孙卓的专业水平,连你都没想到的研究缺陷,他能想出来吗?” 那个爆料人从一开始,就咬住寻聿明的研究不足不放,并且添油加醋大作文章,摆明是早知内情。可细想想,有本事察觉缺陷的,除了寻聿明,还能有谁? “是安格斯!”寻聿明恍然大悟,“上次他来,我带他去实验室参观,跟他说了我的实验内容。那都是保密的,但我没防备他。” 庄奕也是这样想:“安格斯坏归坏,毕竟是提名过两次菲尔德的人,还做过你的老师,专业水平不可否认。我想应该是他被你打了,又被起诉,心里不忿,所以把他发现的缺陷告诉了刘洪祥。” “然后刘洪祥又匿名透露给了媒体,肯定是这样!”寻聿明怒从心头起,恨恨踢了一脚地上的草丛。“坏蛋,我哪儿得罪他了,他要这么害我!” “有时候你什么都不用做,别人就会恨不得把你食肉寝皮。”这世界上的爱意从不会无缘无故,恨意却可以凭空而来。人们往往宽以律己,严以苛人,雕塑完美的木头人还能找出三分错来,何况是一个活生生会说错话、做错事的真人。 “人无完人”这句话,很多时候只会用来为自己开脱,而不会用于对别人讨伐时的反思。当一个人犯错的时候,连他的一根头发丝都是罪恶的。 就像那些在网络上谩骂寻聿明的人,早上还在讨论那些尚未被澄清的谣言,不明真相骂两句也情有可原,但晚上已经开始指责起他的耳洞来,说他作为一个男医生,不该打扮得如此不正经。 种种言语,令人瞠目结舌。 庄奕抱紧他,低头吻了吻他的发顶,“你要相信哥哥,天大的事,只要有哥哥在,都会解决。给我两天时间,我保证局势会变。” “我知道。”寻聿明在他怀里点点脑袋,脸颊贴着他的颈窝,热热的呼吸喷在他发烫的皮肤上,“那你也要相信我,我真的知道错了。” 经此一事,他最大的收获,便是彻彻底底地检讨了自己,纠正了偏离的轨道。他真的知道错了,以后一定时时刻刻提醒自己,从事这个行业,掌握人的生命大权,他的初心到底是什么。 “我决定了,这次不参与评选了。”寻聿明痛定思痛,已经万分后悔,如果他早明白这一点,也许薛珈言不会昏迷不醒。“就当是给自己的一点惩罚吧,这是我应该付出的代价。” 庄奕笑了笑,刮刮他的鼻子,道:“我不同意!” 作者有话要说:庄奕:知错就改好宝宝,不想拿奖打屁屁。 感谢在2019-11-28 23:59:19~2019-11-29 23:59:1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莲莲莲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每天都想吃瓜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0章 真相大白(二) “为什么?” 寻聿明不明白,他难道不是最先指出自己为得奖“走火入魔”的人么?为什么自己要退出, 他反而不同意? “我已经决定了。”似乎只有放弃这次竞选, 他才能真正表明自己不再争名逐利, 也是掐灭自己那点好胜心最直接的办法。 庄奕拉开他, 面对面盯着他的眼睛:“我不答应, 争名逐利是人的天性,没人要求你做一个淡泊名利的人。我只是想让你明白,自己从事这一行,到底为什么,并没有要你放弃可能得到的奖励。如果每个人都像你一样,那设置这些奖项还有什么意义呢?” 奖项旨在鼓励人们积极进取,不断创新,它本身没有错。只是当一个手握生杀大权的医生, 不以救人为本心,满脑子想的都是功利时, 便偏离了得奖本身的意义。 想得奖没什么错, 错在他不该把得奖放在第一位。一个医生,最首要的目标,永远是治病救人,也只应该是治病救人。因此放弃荣誉, 却是矫枉过正。 何况一路走来, 寻聿明承受了多少贬谤,背负了多少期望,再没有人比庄奕更明白。竞选下届奖项, 对他而言意味着太多,是证明实力,也是洗雪冤屈,甚至是拿回本该属于自己却被人夺走的自信。 庄奕怎能容许他轻言放弃,又怎能看着他自毁前程。 他眉眼漆黑如墨,夜色中显得益发深邃,语气严肃地说:“你得奖,不单是你自己的事。你的事业,和我们之间的感情,早已是不可分割的整体。” 当初他以事业为借口离开自己,以至于这八年多来,他们之间的羁绊始终夹杂着对事业、对理想的追求。他们是志同道合的伙伴,也是亲密无间的恋人,看似两种身份,实则如丝如线,纠缠不清。 “如果你放弃,不止对不起你自己的努力,也对不起我们分开的这八年。”庄奕正色道,“你总不想做个半途而废的人,对吗?” 寻聿明怔怔点头,眉宇之间笼罩着犹豫,“可是……我现在还配吗?” 那份荣誉在他心目中,代表着一个医学人毕生的梦想与荣光,是圣洁而不可玷污的王冠,它理应戴在最出色的人头上。这个出色,不仅是研究技术的先进与伟大,更是一个从业人员纯白无暇的心路历程和道德情操。 看看人事不省的薛珈言,想想今天之前那个误入歧途的自己,他不确定自己还值得这份奖励。 庄奕一敲他脑门,语调似乎有点生气:“你是我见过最伟大的医生,在我心里你就是最好的,没有任何夸大。如果你都不配,还有谁配呢?” 他或许不是古往今来,那些为了救人不惜前途性命式的伟人,他也或许没有完全脱离低级趣味,可在这个浮华的世界里,在庄奕心目中,单凭他研究的技术成功后的作用,他称得上一句伟大。 “我不许你妄自菲薄,你一定要评选。”庄奕捏捏他脸蛋,留下两道泛红的指痕,“不为别人,就为我等了你这么多年,就为你折磨了自己这么多年。得不得奖不要紧,落选了也不丢人,但要是连参加都不参加,那才让我失望!” 冬天的夜晚冷得结冰,空气中弥漫着细小光粒,如同一片片飞舞的六角雪花。庄奕的声音在沉沉夜色里散开,似敲冰戛玉,低醇而又清脆,矛盾得不真实。 寻聿明看着他,心里一腔热血澎湃激扬,用力点了点头:“好,我一定不辜负你!” “那就好。”庄奕唇角化开一抹笑容,抬手揉了揉他的发心。 寻聿明重又趴到他身上,灵魂与他互相契合,世间的纷纷扬扬就此远去,宁静得宛若无声。他在庄奕肩上靠了一会儿,深吸一口气,食指点点他胸口:“你身上有股烟味儿。” 他又抽烟。 庄奕笑了笑,“刚才在外面等你,去楼梯间里抽了支烟,味道这么大吗?” 他以为夜风一吹,也该散尽了,没想到还能闻见。 寻聿明的鼻子灵,丁点味道也分辨得出,他站直身体,伸出右手,不容反驳地看着庄奕。 “做什么?”庄奕明知故问。 寻聿明皱皱眉,摊开的掌心在虚空中重重一顿,“给我!” “……”庄奕盯着他,沉默片刻,败下阵来,左手伸进裤兜,掏出一盒烟和一只打火机,一齐交到他手里,“没了。” “以后不许……”寻聿明想了想,改口说:“一星期只许抽三支烟,必须跟我申请。” 庄奕扁扁嘴,拉拉他的羊绒衣摆,讨价还价:“三支有点少,再通融通融?” “那可不行。”寻聿明打开烟盒,凑到鼻端嗅了嗅,一股浓烈的烟草味钻入鼻腔,呛得他差点儿打个喷嚏,“不健康啊,焦油、尼古丁都是致癌的。” “四颗嘛,好不好?”庄奕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却咬着嘴唇撒娇。 寻聿明一看他那样子,便禁不住心软,“好吧。” “要不……五颗?” “三颗!”得寸进尺。 “四颗,就四颗吧。” 庄奕笑笑,低头亲他脸蛋一口,发出“啵唧”一声,“真好。” 他觉得自己是有点心理问题的,寻聿明越是管束他,他反而越高兴,没有制约又怎能体会自由的快乐,没有痛苦又岂知安逸的幸运。 何况,只有在乎,才会管束。 庄奕苦自由久矣,偏要寻聿明掌握大权,管着他的零花钱,管着他的不良嗜好,管着他的一切,才觉得安心。 寻聿明小心翼翼地收起烟盒,与他手牵手回医院去。他白天睡过,也不觉得困,此刻急着研究薛珈言的治疗方案,和研究缺陷的改进办法,根本没心思回去。 庄奕一天一夜没睡,早已困得睁不开眼,只好把他送回实验室,让岑寂和蘑菇头看着他,自己取了车回家休息。 寻聿明已经有治疗的头绪,只是还不确定,他连夜和岑寂他们讨论,决定借鉴神经干细胞移植中,注射移植的方法:“现在的问题是,由于损伤导致局部微环境改变,所以不利于细胞分化。” “这一点其实在注射移植中就有过先例,因为支架上的神经元虽多,但一转移到神经组织上就会被吞噬或者分化,导致移植不成功。” “但局部微环境的改变,主要是因为创伤破坏了这个地方的基因表达。我们可以尝试人为干预,通过注射转基因的营养因子,修复基因表达,促进移植成活率。” 岑寂道:“其实之前咱们为了解决分化问题,已经建立起了神经干细胞系,只要把多能干细胞里的基因依照干细胞系编辑,就可以让它循环分化。但目前微环境破坏了这个循环系统,咱们只需要解决这个问题就行,研究本身并没有缺陷,只是忽略了一个外在条件罢了。” “失之毫厘,谬以千里。”寻聿明摇头道,“如果每个病人的创伤,都需要先解决微环境的破坏性,再进行神经细胞移植,那这项技术就没有普及性了。我们今晚先解决薛珈言的问题,其他的之后再说。” “那还是注射吗?”蘑菇头问,“这样创伤倒也小点,但是手术得很精准很精准,否则也会对注射器穿过的部位有损伤。” 寻聿明颔首说:“你们准备基因编辑神经因子,我来注射。” 几人一商量,将任务拆分成七个步骤,一人负责一块内容,趁着薛珈言昏迷时间不长,还未造成永久性脑损伤,连夜做出了治疗方案。 一个大通宵过去,注射用的营养因子准备就绪,岑寂去院长办公室和老陈打招呼,寻聿明带人赶往病房楼,好让护士将薛珈言送进蘑菇头预定的手术室。 庄奕清早睡醒来找他,正好在电梯口看见他,便一起去四楼神经外科手术室。电梯门缓缓打开,众人迈步出去,忽然一道白影闪过,孙卓风风火火地跑过走廊,“砰”一脚踹开了值班室大门。 “我靠!”岑寂最好看热闹,连忙招呼实验室的学弟学妹们,一齐冲了过去。 寻聿明和庄奕跟在后面,隔着一扇落地玻璃窗,只见孙卓疯了似的跳起来,一脚踢翻了刘洪祥刘大夫的椅子。周围人听见动静,瞬间潮水般涌过来,一时间窃窃私语不断,都在猜测是什么事。 刘洪祥扶扶眼镜,狼狈不堪地从地上爬起来,还不等站起身,又被孙卓一拳打翻在地。 他满脸通红,额上青筋毕露,随手抄起桌上的血压仪,狠命向刘洪祥头顶砸去,边砸边骂:“我操你大爷的,出了事儿就他妈一缩头不管了!是谁叫老子去找的洪涛?现在警察来了你个王八操的倒装死人了,我打死你!” 他下手狠极,刘洪祥顿时头破血流。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19-11-29 23:59:15~2019-12-01 00:00:1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K 10瓶;春水星河、莲莲莲 5瓶;猫橙 2瓶;陈枭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1章 真相大白(三) 刘洪祥满脸是血,被旧式血压仪砸得根本抬不起头, 他萎顿在地上, 从头到尾一言未发。 庄奕怕真闹出大事, 见孙卓气消得差不多, 迈步进屋, 抓住了他继续打人的手,“好了!你想打死他吗?” “打死他正好,我他妈进监狱,谁也别想好!”孙卓一面说,一面高高抬起右脚,狠命向下跺去。 他穿着黑皮鞋,鞋底正对着刘洪祥右肩,这一脚下去非踹废他的手不可。庄奕忙拉住他, 刚好保安涌到门口,寻聿明指着里面大声呼救:“快拦住他, 再打下去要出人命了!” 孙卓两条胳膊被人从后架住, 强行向外拖去,立刻丧失了反抗能力。 他张牙舞爪地挣扎着,医院病房在眼前一一掠过,趁着还未被赶出大门, 扯着嗓子冲寻聿明高喊:“是刘洪祥指使的我, 所有事都是他挑拨我干的!别放过他!” 庄奕眼看着他被保安拽进电梯,铁门缓缓合上,再无声响。刘洪祥已近昏迷, 有医护人员进去查看,他也垂着头茫然不知所以。 寻聿明过去戳了戳他肩膀,刘洪祥缓缓抬起头,瞪着一双无神的小眼睛看着他,半天没说出话来。 老陈赶到时,围观的人已堵住大门。他上前呵斥几句,让人赶紧将满脸是血的刘洪祥送到门诊楼,无论如何先救命。 他安排科室的赵子扬帮忙照看,自己去联系警察,又嘱咐寻聿明:“事情还没调查清楚,别听风就是雨,尤其别为这事儿影响工作,先去安排注射要紧。” “我知道。”寻聿明点点头,冲庄奕勉强扯了扯嘴角,“那我先去手术室,你到休息室等我吧。” 他心里想着刘洪祥的话,一时之间生出许多疑惑:孙卓的话是真是假,是否是徐警官的讯问才导致了今天这一幕?刘洪祥又到底和他说过什么,在整件事中扮演着什么角色?他为什么这么做,动机是什么?安格斯和他到底有什么关系?种种疑问,每一样都找不出答案,只有暂且压着不提。 寻聿明匆忙带着岑寂赶往手术室,消完毒,戴上手套,站到昏迷不醒的薛珈言面前,忽然想起一件事:“咱们医院的一次性手套一直是这一批吗?” “什么意思?”岑寂跟过去,不明白他为什么这样问:“不都是一样的吗?就算换了生产厂家,也看不出区别吧。” “那同一批手套,会不会出现质量参差不齐的情况?”寻聿明记得之前给薛珈言手术时,孙卓帮他递培养皿的一幕。 他之所以能看到孙卓手上的那块疤,正是因为塑胶手套在强光下微微透明,而他们平时戴的手套厚度适中,并不会透出双手本身的肤色,遑论展现出疤痕。 想想今天发生的事,再联想到这件事,寻聿明突然意识到其中蹊跷,结论在他心里慢慢成型,背后不由得浸出一层冷汗。 如果他猜得不错,那便是孙卓戴的手套有问题,以至于不能很好地隔离细菌、病毒,才导致了薛珈言之前的颅内感染。若是他故意,那已经触犯了刑法;若是他并非故意,那便是手套生产厂家的过失。 无论是哪种原因,薛珈言如果真的没能抢救回来,他们都要承担严重后果。 寻聿明简直不敢再想,伸手跟护士要来颅骨钻,在薛珈言原本创伤的部位,开了一个小洞。他们这次做的是脑室穿刺手术,创口很小,并不需要打开颅骨。 他先放置引流管,导流脑脊液,然后看着屏幕上的电子影像,将昨晚通宵准备好的神经营养因子,注射到他的病区,以达到改善微环境、提高移植细胞存活率的效果。 薛珈言之前脑内放置的支架已经慢慢融合在原有组织上,因为是生物可吸收的材质,时间一长会彻底消失。而附着在支架上的神经细胞,是多能干细胞诱导分化而成,它本应与神经网络结合,达到修复损伤的目的,但由于此处微环境改变,才没能实现预期效果。 寻聿明目前做的,简而言之是用注射方式,将修复用的营养因子送到受损区域,从而改变这个地方的微环境,使之成为有利于神经细胞存活的状态,对移植的神经细胞本身倒没有影响。 只是这个方法之前应用很少,注射时势必要穿刺过大脑的其他组织,才能到达损伤区域,一路过去的破坏也是显而易见的。掌控这根针的手必须小心翼翼避开要害,争取不产生其他副作用,对精准度和稳定度的要求何其高。 寻聿明虽有电子影像协助,还是不能保证结果,此时此刻,面对这种特殊情况,他只能凭借自己的经验和手感行事,除此之外,再没有其他更好的办法。 利用脑室穿刺向特定区域输送特定物质,原本是注射移植中的方法,但由于操作难度高、局限性大,有些部位根本无法穿刺,所以应用并不广泛,而且很多时候也只存在于理论设想中。 薛珈言刚开过一次颅,尚且昏迷未醒,情况又很紧急,寻聿明不得不采用这种方式帮他搏一次。至于预后效果如何,能不能把他从死亡线上拉回来,甚至治好他的间歇性失忆,谁都无法担保。 但如果不做,寻聿明恐怕自己一生都会不安,也难以面对方不渝绝望的眼神。 庄奕趁着他做手术的功夫,独自去了一趟派出所,找老徐问了问情况。他回来时,方不渝正趴在手术室门口的长椅上,整个人都处在精神极度敏感,几乎快要崩溃的状态。 这两天他经历了起起落落,刀子始终悬在头顶,欲落不落,一颗心也吊在半空,七上八下没有片刻安定。每一分每一秒对他而言都煎熬无比,短短几十个小时,却度日如年。 庄奕过去拍拍他肩膀,方不渝吓得一激灵:“出来了吗?出来了吗?” “是我,他还没出来。”庄奕递给他瓶矿泉水,温声说:“你别担心,既然有了治疗方案,就说明还有救,总比无能为力好。而且他才昏迷一天一夜,开颅手术的病人有时几天才醒也是正常的。” “我知道。”方不渝心烦意乱地点点头,双手攥得矿泉水瓶扭曲变形,“上次刘大夫给他做完手术,就是昏迷了三天才醒的。但是……” 但是薛珈言命悬一线,他怎么能安得下心。 “我明白,不用说。”庄奕完全能体会他的感受,每个人面对压力或者悲伤,身体给出的生理反应都不同。 有些人面对死亡会下意识微笑,却不是因为高兴,只是情绪导致的表情失调,而有些人则会憋在心里默默消化,还有人会当场发作,崩溃大哭。 人体的构造何其精妙,几乎没人能改变,也没人能控制自己面对创伤的反应。有时同一个人,面对同等程度的悲伤或喜悦,都能给出完全不同的反应。 秦雪岩之前动手术时,庄奕虽没有像方不渝这样精神恍惚,把情绪都挂在脸上,但心里的煎熬与痛苦,丝毫不逊于他。 最近发生的事也太多太紧急,他甚至还没顾得上带寻聿明去体检,如果检查结果不好,寻聿明需要动手术,那他也将体会目前方不渝所经历的一切,又怎能不明白这种提心吊胆的感受。 庄奕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没用,倒不如缄口不言,在这儿陪他坐一会儿,给势单力孤的他一点力量。 两个人谁也没有作声,在安静如水的走廊里等了片刻,手术室门上的红灯熄灭,大门终于拉开。 寻聿明从里面出来,摘下口罩和帽子,露出满脸水盈盈的汗渍,微笑说:“目前看手术是很成功的,之后效果如何,现在还不敢肯定。你别担心,我晚上还在这儿守着。” 方不渝闻言,总算稍稍安心,双腿一软,差点儿跪到地上。 庄奕忙扶起他,让他跟着护士推薛珈言去病房,自己留下来,擦了擦寻聿明额上的汗珠,“累不累?” “还行,就是有点紧张。”他做了多年的手术,经手过的病人数不胜数,看过的疑难杂症浩如烟海,在他手术台上死亡的病人也不在少数。 他对医学永远保持谦卑,对生命永远留存敬畏,但一路披荆斩棘到如今,无论如何都不会再紧张。即使当初面对国内国外的媒体,给小小鸣做手术,他也只在技术层面上小心谨慎。 然而刚才,他却觉得紧张。 庄奕伸手搓搓他背心,将他按到怀里拍了拍,“别害怕,我相信薛珈言的运气没那么差,这次一定会成功的。” 寻聿明点点头,“嗯”一声,站直身体道:“那我去洗手,你去工作人员通道外面等我吧。” 他笑笑,转身回了手术室,换好衣服出来,再与庄奕会和。两个人先去病房看看情况,寻聿明嘱咐护士几句话,又乘电梯去实验室。 庄奕等他交代完工作,道:“我们回家吧,我也有点事想跟你汇报。” “好。”寻聿明聚精会神忙了十几个小时,的确也累了。 两个人取了车回到家,午饭刚好摆上桌。寻聿明洗过手,吃完饭,外公便催促他上楼:“快去休……息,累坏了,脸都白了。” “那我睡觉去了。”寻聿明一笑,起身去了卧室。 庄奕跟他一起上去,掀开被子,打开电脑拿到他面前:“给你看看这个。” “什么东西?”寻聿明戴上眼镜,点开视频片段,画面上是孙卓在派出所接受询问的场景。他坐在椅子里,低垂着头,面对警察,像只落水的公鸡,终于偃旗息鼓。 “这是徐警官给我的,他都承认了,说的确找过洪涛。”视频太长,庄奕怕他不耐烦看下去,直接同他说结果。 孙卓昨晚的夜班,今早回家便被警察叫了去。老徐他们连轴转地加班,趁热打铁,在洪涛被移送看守所之前,攻破了孙卓。 他起先还抵赖不肯承认,但老徐将洪涛和他在餐馆见面的监控录像,以及他手上的那块疤,还有洪涛指认他照片的录像给他一看,孙卓彻底崩溃了心理防线。 据他说,是刘洪祥指使他去找洪涛的。他对洪涛说,现在天干物燥,应该注意防火,尤其是咨询室,装修材料都是易燃物,最容易出事,又说那边的保安晚上巡逻不严,应该格外小心。 几句话貌似担心安全隐患,实则是刻意透露了咨询室的内幕消息,提醒洪涛去放火。 孙卓自己也知道此事非同小可,原本没打算这样做,但上次寻聿明当着媒体的面让他难堪,他恨得咬牙切齿,被刘洪祥一鼓动,便铤而走险做了这件蠢事。 但一步错,步步错,他上了贼船,再想下来也难了。刘洪祥手上捏着他这件把柄,虽然表面上没有告密,言辞之间却常常透露出威胁的意思。 “他这个人阴得很,总是挑拨离间,经常看上去是说好话劝你,其实都是在拱火。”视频里的孙卓恨恨说,“那天咨询室一着火,他就知道洪涛被抓了,他怕牵扯出这些事他也得倒霉,跟我说必须赶紧想办法。” “他因为之前竞争科室主任没选上,特别嫉妒寻聿明,更恨他两次抢走自己的病人,下他的面子。所以他一直想整垮寻聿明,着火以后他就有点急眼了,叫我赶紧去找媒体透露一些消息。” “我也不知道他从哪儿听说的,居然能看出寻聿明的研究缺陷,他叫我告诉媒体,顺便真真假假地泼了点脏水。原本他想循序渐进的,还老跟我说年轻人别着急这种屁话,但洪涛被抓,他就沉不住气了。” “哦,对了。”孙卓抬起头,生怕遗漏一点半点。为争取宽大处理,他表现得异常积极,“那天……他给了我一副塑胶手套,叫我手术的时候戴着。那手套明显薄一点,但我也没在意。他还嘱咐我,一定要亲手把培养皿递给寻聿明。我不知道他想干什么,但怕他把我见过洪涛的事说出去,只能照办。后来……” 他顿了顿,“总之当天晚上,听说病人就颅内感染了。” 寻聿明听到这里,惊道:“坏了!”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19-12-01 00:00:14~2019-12-01 23:59:1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垚一鸿 2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2章 雨过天晴 寻聿明“呼啦”一下,抱着电脑坐了起来。 庄奕忙按住他问:“怎么了?” “医疗垃圾每天都会清理啊, 我们忘记保存证据了, 现在那个手套还不知道丢到哪个垃圾站了呢。”寻聿明愁眉苦脸地叹了口气, “如果只有孙卓的一面之词, 会不会证据不足, 法律上能认吗?” “我还以为是什么事。”庄奕被他吓一跳,笑着拍了拍他脑袋,“这个不用你操心,警察会处理好一切。任何事情只要发生了就有逻辑链条,不可能凭空出现、凭空消失。就算没了手套,他购买手套的记录也能查得出。” 寻聿明点点头,松了一口气,他刚才在枕头上蹭来蹭去, 脑袋上生出静电,头发炸了开来。庄奕一拍他, 一层卷毛上下飞舞, 看起来有点好笑。 “躺下睡吧,晚上不是还去医院吗?” “嗯,那你陪我吧。” 寻聿明脱掉毛衣,起身换裤子, 他现在不裸睡了, 但也不习惯穿着厚衣服进被窝。 庄奕走到他身前,帮他拽下薄呢西装裤,却没给他递睡衣:“想光着就光着, 我又不掀你被子。” “那怪不好意思的。”寻聿明脸颊一红,嘴角抿开一抹和煦的笑意,两只眼睛亮闪闪盯着他,“那我真不穿了?” 庄奕卷起西装袖子,拿起马克笔走到窗前,给他的表格上加了二十分,回来掀开一整张鹅绒被,示意他钻进去,“这几天表现很好,裸睡也是个好习惯,奖励你。” 寻聿明爬到中间,他虽长得高,但骨架不算大,占地面积很小。庄奕躺到他身边,轻轻一拉,便将他嵌进怀里,“要哄吗?” “要吧。”他都这样问了,自然要的。 庄奕想了想,掌心按着他的鬓角,温声问:“距离事发已经差不多三十六小时了,我们什么都没回应,舆论只会发酵得越来越难听,你知道吗?” “那为什么不回应?”寻聿明闭着眼睛,语气格外平静,刚看到那些闲言碎语时是生气,但在这短短的三十六小时里,发生了太多事,他的大脑灌进了太多信息,与之相比,虚拟世界的风波他都懒得上心了。 现在他才能心平气和地看待、讨论这件事,“你说,一般那些明星歌手出了事,都会怎么办?” “公共资源是有限的,人们的注意力就那么多。王芮说,假如是真的出事,那就用一个更劲爆的消息转移注意力,这样即使还有一部分人关注,也是散兵游勇成不了气候,或者倒打一耙、混淆视听,办法很多;假如是假的,那就用事实澄清,顺便摆出受害者姿态,收获大众同情。” 庄奕的手上有一层薄茧,是经年打球所致,摸着寻聿明光滑的皮肤时,触感非常清晰,甚至微微有些粗砺。 他一手搂着寻聿明的肩膀,一手在他腰际摩挲,距离之近,能听得见他声带的振动:“我们什么都没表态,就是想让舆论发酵得再热一点,到时候回应起来效果更好。王芮已经做好了计划,只要薛珈言一醒,我会把我写好的澄清声明发出去,你再耐心等等。” 这话他重复了好多遍,寻聿明听得耳朵都要起茧,可庄奕还是忍不住一次次跟他解释。舆论讨伐的是寻聿明,道理是道理,可感情是控制不住的,庄奕总是觉得他会难过,会钻牛角尖,一想到这里他便如坐针毡。 “我明白的。”寻聿明知道他担心自己,也没说嫌烦的话,只是轻轻笑着抱怨:“这就是你所谓的’哄人‘呀?” “当然不是。”庄奕捏捏他的小红痣,贴着他头顶,低低道:“我是怕真哄你,你太累了吃不消。” “……”哪里是哄人,分明是撩人。 寻聿明实在累得动不得,不然也想和他亲亲密密做些事,他困得迷迷糊糊,按住庄奕作乱的手,含含混混说了些什么,很快便呼吸深沉,缓缓入梦。 庄奕把他哄睡着,小心翼翼挪下床,床头桌上的手机忽然“嗡嗡”震动起来。他忙按下静音,轻手轻脚地走出卧室,掩上了房门。 老陈“喂喂喂”半天,那边始终没人回应,还以为是信号不好,直接挂断了电话。庄奕走下楼,重新拨过去,问他:“我刚才在开会,刘洪祥怎么样了?” “脑震荡了,孙卓下手太狠了。”老陈叹道,“他是破罐破摔了,刚才警察跟我说,刘洪祥一出院,他们就带走。唉,真是的,他那么个聪明人,怎么这么糊涂!真是想不到。” 事情一出,不只老陈,医院里的人都很惊讶。刘洪祥是最会做人,也最好脾气的一个人,人缘之好,岑寂都比不上。因为如此,在他竞选科室主任失败后,老陈才安排他去管后勤。比起专业水平,他更适合做行政。 但谁都没想到,就是这样一个普普通通热心肠的中年人,背后居然会做出这种事。其居心之毒,手段之阴,品行之劣,让人难以接受,更想不通。 “医院是什么态度呢?”发生这种事,庄奕得为小耳朵讨个公道。 老陈知道他有情绪,安抚说:“你放心,院领导马上做研究。我的意思是,孙卓和刘洪祥予以清退,定下了再跟你说。” 庄奕答应着挂了电话,又打给调查组的寸头组长,和他详细叙述了一遍来龙去脉。 之前孙卓给媒体爆料,说薛珈言是因寻聿明的研究缺陷才突发颅内感染,并举报给医政处,引来了调查小组。现在真相大白,研究虽有不足之处,但工作流程完全符合程序法,自然没有再调查下去的必要。 如今万事具备,只差薛珈言睁眼。 寻聿明一觉睡到晚上七点,醒来时外面夜色如墨,已经过了晚饭时间。庄奕刚好端着茶水进来,见他正揉着眼睛发懵,坐到床边摇摇他胳膊,“起床吧。” “嗯。”寻聿明睡得手都酥了,沙哑着嗓子应一声,被他托起脑袋,低头啜了一口菊花茶。 庄奕搁下杯子,看着他迷茫的睡脸,笑了笑:“都睡出三眼皮了,显得眼睛更大了。” “我看看。”寻聿明掀开被子要下床,庄奕忙拉住他:“先穿衣服,小心感冒。” 他拿来毛巾加热器上烘着的衣服,帮他套进毛衣,又说:“你去洗漱,吃完饭咱们去医院。” “刘洪祥怎么样了?”寻聿明问的问题与他如出一辙,两个人的脑电波倒似乎在一个频段上。 庄奕抿抿嘴角,会心一笑:“脑震荡住院了。现在想想,为什么孙卓一直和你针锋相对,多半是他明着劝解,暗里挑拨的缘故。医院里那些流言蜚语,应该也脱不了他的关系,他人缘那么好,说的话大家肯定都信。” “他到底为什么那么恨我?”寻聿明含着牙刷,支支吾吾问:“我从来都没竞争过什么科室主任啊,他至于么?” “你不要总想这个问题,这种人往往是自我人格没有塑造好,你不可能完全体会他们的心情。”庄奕过去递给他杯子,寻聿明接过漱了漱口,听他说:“有时候你只是比他出色,在不如你的人眼里都是罪过。” 寻聿明洗把脸,擦上他的高级面霜,出来抱了抱他:“你总是三言两语就叫我高兴了,谢谢哥哥。” “这是我应该做的。”庄奕亲亲他脑门,“不过听到夸奖,还是很高兴的。”又看一眼手表,“时间不早了,快点下去吃饭吧。” “嗯!”寻聿明粲然一笑,匆忙换上衣服,和他下楼吃晚饭。 外公今天下午不舒服,吃了一点东西便早早回屋休息,桌上摆着四菜一汤,餐厅里只有他们两个。寻聿明和庄奕吃过饭,又去了医院。 现在薛珈言那边一刻也离不开人,岑寂在他的学生中算是经验最丰富,资历也最深的,还能帮他顶一阵。寻聿明也不敢太依赖他,凡事亲力亲为,除了吃饭睡觉,几乎没有个人时间。 今晚冷得出奇,朔风带着棱角,吹在人脸上像小刀割肉。 庄奕一下车,便觉得双腿针刺似的。他只穿着一件黑风衣,英俊是英俊,可惜不保暖。寻聿明撇撇嘴:“烧包,要风度不要温度。” “我要是不帅了,怕你嫌弃我。” “我才没那么肤浅。” 寻聿明搂着他走进病房楼大门,热气扑面而至,顿时暖和起来。两人乘电梯抵达四楼,远远便见岑寂和方不渝、陈霖霖围在一起,闹哄哄地说些什么。 岑寂眼尖,转头的功夫瞥见他们,忙咧着嘴迎上来:“寻老师,薛珈言醒了!” “真的?”寻聿明又惊又喜,没想到他醒得这样巧。 按理说,穿刺手术只是起到改善局部微环境,帮助移植细胞正常分化的效果,对他的苏醒没有什么帮助。薛珈言能醒,与他自身恢复关系更大。 他早不醒,晚不醒,偏偏在真相大白,做完穿刺手术之后醒,可不是凑巧至极。 方不渝早已喜极而泣,岑寂也是满脸藏不住的笑意,这个病号实在特殊,与他平时经手的病人都不同。 一来方不渝的关系摆在这里,这段时间大家已相处出感情,成了朋友;二来薛珈言和方不渝这对苦命鸳鸯和他们是“同类”,难免亲近一点;三来,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他的病情关系着他们这么长时间的研究成果和心血,听到好消息怎能不喜上眉梢。 寻聿明却没什么表情,仍旧是一座美人冰雕。毕竟是主治大夫,他工作时可不像岑寂那样喜形于色,内心激动得要命,也得提醒自己,一定要稳重。 他走进重症监护室,拿出手电筒,翻开薛珈言的眼皮看了看,又让护士测试他的肢体感觉功能。薛珈言昏迷了两天,刚一醒来还有点懵,但基本意识都已复苏,情况一切正常,只是一开口便叫方不渝的名字。 “他在外面,”寻聿明微微一笑:“马上进来。” “他要是知道你没忘了他,非得高兴得跳起来不可!”岑寂笑说。 寻聿明做完检查,吩咐护士随时看着他的情况,出去叫方不渝来和薛珈言见面。方不渝的心早飞到病床边,戴上鞋套,挤了两泵免洗消毒液,晃晃悠悠走了进去。 陈霖霖一脸担忧,“我的天,他可别再高血压摔了,砸着病人。” 方不渝此刻的确头晕眼花,世界在他眼里都重着影儿,他踉跄着走到病床前,一颗心忐忐忑忑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生怕薛珈言一开口,问他:“你哪位?” “……哥?”他咽了咽喉咙,试探问。“我是方不渝,不渝。” “不渝……是谁?”薛珈言蹙起眉头,疲惫的眼中满是疑惑。 方不渝心里“咯噔”一下,忙安慰自己:寻大夫说过的,神经元要慢慢和神经组织结合,所以手术效果也不会一蹴而就,以后会好起来。 虽然如此,面对薛珈言怔忡不解的脸,他还是忍不住想哭,眼泪瞬间决堤,狠狠砸了下来。 “哎哟我的宝贝儿呀。”薛珈言忙拉住他的手,将他拽到床边蹲下,按着他的脑袋,有气无力地笑起来:“我错了我错了,不哭了。我逗你呢,怎么可能不认识你呢?都怪我不好,不该乱开玩笑,你这两天肯定吓坏了吧?” 方不渝一愣,猛地反应过来,抬手要打。薛珈言的憔悴却让他实在下不去手,骂人又怕刺激他情绪,一口气憋着撒不出来,“呸”地啐了一口,“你给我等着!” 薛珈言低低笑着,抬起夹着血压仪的那只手,抹了抹脸,“等我好了你再收拾我吧,我现在浑身疼。” “那我给你揉揉。”方不渝扁扁嘴,又扑进了他怀里。 寻聿明隔着玻璃看着两个人打情骂俏,忍不住回身拉拉庄奕衣角:“我有点儿羡慕。” 庄奕:“?” 作者有话要说:庄奕:羡慕别人?难道我们的恋爱不够甜? 明天屠龙(三) 感谢在2019-12-01 23:59:14~2019-12-02 23:59:1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路路不想睡觉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3章 屠龙(三) 薛珈言醒来后,身体各项指标一切正常, 情况好得超乎寻聿明预料。 他一直在病房外守到半夜, 依然无事发生, 薛珈言该聊天聊天、该睡觉睡觉, 一点昏迷刚醒的状态都看不出来。 寻聿明怕薛珈言病情再有反复, 本想再观察一天,但看目前的情况,似乎又没必要,“难道我是要时来运转了吗?”经过漫长的严冬,他甚至不能接受,自己生活工作上的任何顺利。 庄奕晚上把王芮和王昆仑约到实验室,一起开了个短会,商量趁热打铁, 明天发澄清声明。现下他正抱着笔记本电脑,对着文档修修改改做润色, 他先前那一版给王芮看过, 被无情发回重写。 王芮说他个人感情色彩太强,对寻聿明遭受的一切愤慨意味过重,虽然心情可以理解,但容易引起公众反感。 因为没人愿意承认自己的错误, 公众尤其如此, 他可以控诉别人造谣煽动舆论,却不能指责公众没有逻辑不会分辨,否则会适得其反。 此时此刻, 他们毕竟是受害人,受害人就要有受害人的姿态,他的强硬只可以对造谣者,而不能面向所有人,不然只会把自己置于孤立无援之地。王芮甚至恨铁不成钢地提议,要找人帮他起草。 庄奕不想请人捉刀,还是决定自己写,事情的来龙去脉也只有他们自己能说明白。 他要澄清的问题总共分为五个大类: 第一是寻聿明的研究缺陷问题,这中间又包含两个方面,既要科普临床试验必然有成有败,一项科技在研发期有不足是完全正常的,还要澄清导致薛珈言颅内感染的原因不是研究缺陷,而是人为陷害。 派出所的讯问录像刚好派上用场。 第二是洪涛纵火问题,同样的,他不仅要解释清楚事件的来龙去脉,还要科普手术都有风险,即使是上帝操刀也未必能百分百保证成功。 这原本是最简单不过的道理,但并不是每个人都能理解,尤其是当舆论纷杂、群情激愤的时候,最难讲道理,只能请派出所帮忙说明。 第三是有关安格斯的问题,寻聿明和他的恩怨太复杂,这不同于其他问题可以讲道理、说逻辑,一旦牵扯进感情因素,总是拉拉杂杂纠缠不清。 安格斯对寻聿明长达数年的精神压制,是他们无法证明的,所以这一点只能提及,但不能作为控诉的理由。 而安格斯与基因实验室的关系,以及弄错检测报告的事情,对他们而言严重到为此蹉跎八年之久,可在外人看来,安格斯对此并不知情,既然不是故意的,他又是提携、照顾了寻聿明多年的恩师,现在与安格斯对簿公堂,难免显得有点忘恩负义之嫌。 至于上届菲尔德奖评选的曲折内情,安格斯虽从中作梗,却只在机场和寻聿明提过,他们一样无法证明真假。 并且医学研究的价值非常难以界定孰高孰低,即便当初评奖时,评委小组里多数人倾向于寻聿明更胜一筹,现在又如何说得清呢。 稍有不慎,非但不能揭发真相,还会让人觉得寻聿明不甘心顺位,故意抹黑已故的竞争者。况且纵然能公开安格斯做的龌龊事,多半也会影响到菲尔德组委会的声誉。 万一事情真的发展到不可控的地步,对菲尔德带来负面影响,那将来寻聿明如何在业界立足,又如何再参加以后的评奖。 可若不澄清这件事,现在寻聿明在机场殴打旧日恩师,后被警察带走的监控录像已传遍网络,他们就算有一百张嘴也难说清为什么。如果用谎言去解释,那就不得不再用一万个谎言去圆,最后一定会被戳破。 公关界有一句话说得好,最糟糕的不是事情本身,而是事发后的遮掩。真诚道歉或者转移话题往往没事,但若是撒谎被发现,那真是大罗神仙也难救。 这也是庄奕最头疼的一条。 事到如今,似乎只能采取不够光明的手段,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第四是庄奕在医院打人的事,王昆仑这两天没闲着,已经联系了被打记者,也拟好了律师函。 他们手里还有监控录像,能证明是被打记者未经允许私自拉开他们车门在先,后又夹伤了寻聿明的手指,医疗记录还在,倒不难分证。 第五,也是最后一点,就是他们的感情问题,诚然这是个人隐私,麻烦的是孙卓在手术室上面的观摩室里,偷拍下了庄奕和寻聿明隔着玻璃亲吻的一幕,视频发到网上引起了一些讨伐声。 庄奕写写删删,修修改改,简直字斟句酌,言辞恳切的同时又要声情并茂,已经编辑了两个多小时还没完工,当初写博士申请书也没这么难。 寻聿明看他想得辛苦,递给他一杯陈霖霖买的西米露:“我来看看吧,你的中文水平写这个太吃力了。” “怎么?”庄奕不悦地瞥了他一眼,“一见薛珈言,就看不起我了?” “关薛珈言什么事?”寻聿明与他并肩坐在沙发上,今天岑寂值班,早已识相地躲出去,屋里只他们两个。“我不是怕你驾驭不了这种艰巨的工作么,你连《三国》都没看完。” “谁说没看完?”庄奕修长的十指迅速敲击着键盘,打字速度倒很快,“不信你考我。” “行啊。”寻聿明趴在他肩膀上,拍拍他背心,“我问你:嗯……三国里你最可惜的人物是哪个?说说你的看法,言之有物就算你中文水平好。” 庄奕一笑,偏过头啄他脸蛋,“啵啵”的亲吻声划破长夜,彻底打碎了静谧。薄唇移到耳畔,他轻轻咬了寻聿明一口,“我想想啊,这可难说了,浪花淘尽英雄,可惜可叹的人物太多了。我觉得……还是陈宫吧。” “哈?”寻聿明一愣。 三国里英雄人物辈出,英年早逝的孙策、周瑜、郭嘉,与卧龙诸葛亮齐名却死于流矢的凤雏庞统,还有英雄一世偏偏被宵小杀害的猛将张飞,一生忠义、勇冠三军却似乎没有被重用过的赵云,以及许许多多的人物命运,都够令人扼腕叹息的,可他偏偏可惜戏份不多的陈宫。 寻聿明不解:“为什么呀?” “陈宫也算是一流谋士了,他当年救了逃亡的曹操,本想辅佐他成就大业,却发现曹操奸狠,与他的价值观不符,于是愤而离去。从那之后他一直和曹操做对,再没有遇见过明主,不得已辅佐了有勇无谋还背信弃义的吕布,最后拒不接受曹操招纳,而被曹操所杀。难道不够可惜吗?” 庄奕搂着寻聿明的脖子,扶着电脑叹道:“他的才华不亚于后期的许多人,别人怎么说也有过高光时刻,但他一辈子只能跟随庸主,没能实现抱负,也算生不逢时。你不觉得你和他比起来,其实有点相似吗?” “我有过高光时刻!”寻聿明急着反驳,却又觉得自己的说法很站不住脚,他的确有过功成名就的巅峰,可那本该属于他的巅峰却被安格斯生生泼了一盆脏水。 与其得到过又失去,或者本应得到却被抢走,倒不如他压根儿没那个本事得到,起码心里会好受一点。 庄奕也不与他争辩,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寻聿明渐渐心虚,垂下头不再作声。 “你比他还可惜,他是没跟对主公所以没能施展才华,你是既没跟对老师,好容易施展的才华还被埋没了。”庄奕抬手“呼噜”他头顶的卷毛,“明明,我不是可惜陈宫,我是可惜你呀。” 他多心疼,多后悔,就有多恨。 从小接受的教育告诉他,要原谅一个人,才能彻底放过自己,开展新的人生。可他无能为力,他痛恨安格斯欺负寻聿明,恨得骨髓都疼,所以他做不到轻描淡写地揭过安格斯的恶行。 “我答应过你,你失去的我都会帮你找回来,欺负过你的人我也要打回去。”庄奕热烫的掌心一下下摩挲过寻聿明削薄的背心,情绪波动之下,甚至微微带着颤抖。“我绝不食言,所以我可能要冲动一次了。” 他将孙卓和洪涛的招供录像分别打上马赛克,截取了一部分,连同刘洪祥与安格斯见面的视频、记者拉车门的视频,还有调查小组的审查结果,以及其他所有书面证据一并整理好,和那份措辞严肃、没有半句废话的澄清声明,一并发到了网上,并将安格斯那两张不雅照,以及记载着他控股的A.N.G.基因实验室弄错报告的卷宗,免费送给了一批国外的小道媒体。 庄奕本不想走这一步,但他若给安格斯留余地,谁又给寻聿明留余地。 他为寻聿明叫屈。 与此同时,王昆仑的律所向造谣传谣的媒体、被打记者公开发布了律师函,医院官方账号也发布了一篇关于部分记者在医院暴力采访,影响医院正常工作秩序的声明。 王芮早在事发当天就给一批营销账号塞了钱,一时间各路人马转发,迅速引爆了讨论,那些原本没收钱的博主见有热度,也纷纷转发起来。 庄奕提前安排好的博主,又将外网的新闻转载过来,里面赫然是安格斯生活作风放荡,职业道德缺失,人前人后两张皮的报道。 由于庄奕说的是事实,真金不怕火炼,他还手握证据,既有监控录像,又有文件照片,逻辑链条也严丝合缝对得上,调查组的结果更代表官方态度。 舆论就像赌桌前的风水,顷刻反转,群众被欺骗的愤怒,远远大于正义感被激发的愤慨,无数人开始朝先前造谣此事的媒体与账号开火,顺带问候了洪涛、安格斯、刘洪祥、孙卓乃至先前那些采访记者的祖宗十八代。 庄奕在声明的最后,一改言简意赅的文风,颇有几分真情流露地写道: “我与寻聿明医生相识于校园,对他了解极深,他一直是我见过最诚恳、最努力、最坚定也最博爱的人。他在生活中对朋友和亲人真心关爱,在工作中对待病人也是竭尽全力,常常废寝忘食守着重症病人,而这本不是他的义务。这么多年,他拥有过无数个飞黄腾达的机会,但他从没有接受,始终选择为医学理想而奋斗。 如果这样一个人,不仅得不到他应得的回报,甚至连起码的公平都无处寻求。那寒的不止是一个人的心,也是千千万万个从业者,千千万万个怀揣同样医学梦想,决定投身于这项伟大事业中的人的心。 我相信我们的社会和人民不是这样冷血,事情的真相总有人看得见,分辨得出。人群正态分布,害群之马从古至今各行各业都有,无论是崇高的奖项还是伟大的事业,只要有人参与,就难免有坏人误事,但好人或许会沉默,却绝不因此而消失,寻聿明大夫的清白不会,也不容许永远被玷污。 我为手术室的视频抱歉,为此占用公共资源非我本意,但视频的录制时间是手术结束后,我们也没有做任何违反医院规定的事,更没想到会被偷拍。 至于我和寻大夫的关系,是我们的私事,大家不必探究。 谢谢。” 庄奕这份声明是用他一直以来发猫的私人账号发布,消息爆炸之后,突然涌进来无数关注者,其中以被他们感情吸引的小姑娘居多。 他每刷新一次手机页面,右上角的粉丝数都会疯狂跳涨,不出一个小时,他的每条微博都被人发掘了一遍,留言比他之前买的多得多,竟让他体验了一把大V的感觉。 “不是我不明白,这世界变化快啊!”陈霖霖举着他的手机,一脸感慨:“我靠你一下子就火了,好多人来安慰你和寻大夫啊,还有大骂安格斯的、给你道歉的。哈哈哈哈,他们想看寻大夫的近照,问你能不能发呢。现在忽然蹦出好多人骂原先跟风骂人的人,又有人说现在骂人的人,和以前跟风骂人的人,没什么区别。啧啧啧,太精彩了吧!” 庄奕看一眼关注数,居然已经逼近八万,再一刷新八万二,简直坐了小火箭一飞冲天。 他面不改色地拿走手机,清清嗓子:“明明,你不是想看我账号吗?给你看看吧。” “不用了。”寻聿明兴趣缺缺地摆摆手,“我不是早看过了么。” “没事。”庄奕云淡风轻地盯着他,左手跳动的无名指却出卖了他的期待,“想看就……再看看呗。” 作者有话要说:庄奕:我终于在老婆面前扬眉吐气了! 感谢在2019-12-02 23:59:18~2019-12-03 23:59:2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莲莲莲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卖报的小行家、让我康康谁又在叫小耳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飞鸟遗音 10瓶;山林宇宙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4章 乌龙 寻聿明迫于无奈,只能接过庄奕手机看他的账号, 刚一划开屏幕, 忽然接进来一通电话。 “是姐姐, 你接吧?” 庄奕划开接听键, 按下免提, 笑问:“姐,什么事?” “是我。”听筒里不是庄曼,而是一个很威严的男性声音。 寻聿明感觉这声音很熟悉,却想不起在哪听到过,只听庄奕说:“怎么是您啊姥爷?” “我让曼曼给你打的电话。”姥爷声若洪钟,比年轻人底气还足,语气却不比平时,分外严肃。“你和小明今天有时间吗?” “有啊。”医院这边的事暂时告一段落, 寻聿明尚在休假中,他们现在有的是时间。“您找我们有事吗?” “下午你俩回来一趟!” 庄奕刚想问做什么, 听筒里传来“嘟嘟”的声音, 电话已经挂断。 寻聿明顿时紧张起来:“是不是网上的事传到姥爷耳朵里,他对我不满意了?” 因为他给秦雪岩开过刀,庄奕姥爷对他一直态度和蔼,而且言辞中十分关爱。虽然彼此见面不多, 却能感觉得出来, 姥爷心里很尊重自己,料想应该不会对自己语气不善。寻聿明茫然不解,想来只可能是网上的谣言被姥爷得知, 他鄙夷自己的人品了。 “别胡思乱想。”庄奕揉揉他脑袋上半卷不卷的栗棕色头发,柔声宽慰:“姥爷是给我打的电话,不知道我开了免提,就算真有不高兴也是冲着我,与你无关。” “可他要是生我气,肯定也不好意思朝我发火啊,当然是骂你有眼无珠找了我这种男朋友。”寻聿明心中惴惴,再也高兴不起来。 若是开罪庄奕姥爷,以后他怎么面对庄奕的一大家子人呢。 “好吧,我们现在就回去。”庄奕左手拎上风衣外套,右手拿上手机和车钥匙,推着他向外走,“先别愁眉苦脸,等我问问他,为什么让我们小耳朵不高兴。” “别!”寻聿明真当他要问,庄奕可是言出必践的人,岂不要惹得姥爷更不高兴,“你去了别乱说,有什么事解释一下就行,千万别帮我说话。” “去了再说吧。”庄奕拉上他的手,到停车场取了车,将自己的手机放到中控台上、寻聿明的眼皮子底下,“咳,你饿不饿?” “还行。”寻聿明现在心乱如麻,忐忑不安,饿也没胃口。 庄奕的手机停在微博账号页面,只要一划开屏保就能看到他宛若牛市大盘的粉丝增幅,手指推推手机,又咳了一声:“要不你叫个外卖吧。” “干嘛叫外卖?”寻聿明心烦意乱地瞥他一眼,推推眼镜说:“你姥爷家里好几个做饭的厨师,你回去吃吧。再说了,叫了外卖送哪儿去啊?总不能送到姥爷家吧?” “也是。”庄奕摇摇头,心想自己真是蠢,沉吟片刻,又提议:“那你帮我看看几点了。” “你是不是糊涂了?”寻聿明狐疑地看着他,“仪表盘上不是有时间吗?” “……”庄奕竟被他噎得语塞,“车上时间不准。” 寻聿明皱了皱眉,打开自己手机一看:“十一点十分了。” “你再看看我的。”庄奕憋得要吐血,“和你的对对,我手机时间最近也不准了。” “那怎么可能。”寻聿明拿起他手机,一面按下锁屏键,一面说:“智能手机都是联网的呀,自动校对时间,怎么会不准。” 手机屏幕亮起,锁屏界面上挂着巨大的阿拉伯数字,正好是十一点十分,“这不一样的么。” 庄奕万万没想到,他看时间根本不用解锁,“那你要不要给姥爷回个电话?就说我们马上到,叫他准备好午饭。” “我才不。”寻聿明放下他手机,断然拒绝,“我怕挨骂,宁可不吃了。” 庄奕屡战屡败,心口闷得生疼,降下车窗透了口气,左手在身上到处摸索也没找到烟,才想起自己已被寻聿明强行吸烟管制,这周的配额早用完了。 他左手无名指跳动不止,不得不握成拳控制着幅度,无奈地叹了口气:做一个成功男人背后的男人真的很难。 寻聿明听见他叹气,以为他是担忧姥爷生气的事,心理压力更重了,不知道自己待会儿怎样说才好,好像来龙去脉太复杂,不管怎样解释他始终难以说清,为什么这些乌七八糟的事会发生在自己身上,总而言之无风不起浪自己的形象肯定会受影响,说不定姥爷和外婆对自己的好感一落千丈,以后都不喜欢自己了。 做一个家世优秀的男人背后的男人真的很难。 二人各怀心事,一路忧心忡忡地开到姥爷家的大院子前,停下车步行进去,大客厅里只有舅舅、乔冉和姐姐三个人在,姥爷却没有下来。 庄曼正和乔冉蹲在一起打游戏,她今天穿得像个研究黑魔法的女巫,黑丝绒长裙上镶嵌着满满的白色钉珠和红宝石,方形领口正好露出她平直精致的锁骨,肩颈一线舒展挺拔,美丽而又高贵。 乔冉看见他们,挥手朝庄奕问好:“哥,你来啦!” “你也来了。”庄奕眉心微蹙,心想:什么叫“你来啦”,你倒还真不客气,把这里当自己家一样。 寻聿明和老舅打个招呼,庄奕问道:“舅舅,我姥爷呢?几时开饭?明明饿了。” “饭做得差不多了,饿了你先过去吃。”老舅带他们去饭厅。 寻聿明想起之前庄奕跟他说,刘洪祥在五院和安格斯会面的监控录像,是老舅托关系给他们弄来的。 他心里感激,没想到老舅对他们的事如此用心,跟在老舅身后,低声说:“谢谢舅舅,上次找监控的事麻烦你了。” “不用谢。”老舅还是一本正经的严肃,似乎他笑起来都没有变化,像是有两根隐形木棍撑着他的两个嘴角向外撇,“我办事,你放心。” 寻聿明记得之前庄奕瞒着自己,让老舅帮忙做基因筛查时,他也是这句话,现在回忆起来竟像是昨天的事,真是既好笑又感慨,不由得点了点头,发自内心承认:“嗯,我放心。” 庄奕到后厨给寻聿明端来一碗饭前汤,连调羹一起搁在团圆桌上,“你喝吧,不要紧。” “我不。”寻聿明才不想在姥爷家搞特殊,“咱们去见姥爷吧。” 老舅捷足先登,顺利捡漏,端起碗喝了口海参汤,“他在楼上书房里。” 庄奕点点头,牵起寻聿明的手,与他并肩登上旋梯,走到二楼朝南的一间房前,紧了紧手里比他小一号的细手,朝他温和一笑:“别怕,我在呢。” “嗯,没事。”寻聿明不怕,只是紧张,敲了敲门,心跳得仿佛要蹦出喉咙。 “进!”姥爷的声音响起,庄奕拧开门把手,当先迈步走了进去。 寻聿明没敢在姥爷面前与庄奕十指相扣,走进门的瞬间,慌忙松开了手,规规矩矩跟在庄奕身后,与他一起在大书桌前站定。 屋里气氛压抑,安静得让人胆战心惊,书房门已经关上,乔冉和庄曼互相吵闹的声音被隔绝在外面,眼下一根针掉落都清晰可闻。 姥爷低头喝一口青瓷杯里的绿茶,左手夹着根雪茄,右手搭在赭色桌面上,微微仰着身体看着二人:“你们俩最近闹得动静很大。” “这点小事,您怎么也管起来了?”庄奕脸上挂着浅浅的笑,似乎根本没把现在的架势当回事。 姥爷敲敲桌子,板着脸问:“这还是小事吗?刚才你们医政处领导给我打电话,把什么都告诉我了。我们做长辈的不愿意管太多,但这么大的事,你都不跟我说一声?!” “我们这不是贯彻您的教育,自己的事情自己解决。”庄奕丝毫没觉得有什么,往常他们在外面做什么,只要不违法乱纪,姥爷都懒得管,更不愿意大包大揽。 他的孩子不像庄奕祖父母家多,两代人加起来只有四五个,其中他最喜欢庄奕,就是因为庄奕事事靠自己,很少求助家里。在他的观念里,孩子们可以继承他的财产和资源,但绝不能啃老。 “少跟我来这套!”今天姥爷却一反常态:“你这么大人了,什么事该说,什么事不该说还分不清?这种事你们能瞒着么?” 说着,他瞪了一眼寻聿明,表情却明显和缓许多,是带着宠爱的凶狠,“明明也是,他混蛋不告诉我,你也瞒着姥爷!” “……”寻聿明只能垂头认错,“对不起姥爷,我们知道错了。” 姥爷轻轻“哼”一声,听那弱下来的音调,显然是气消了。他拉开手边的抽屉,掏出两只大红色信封,并一只木盒子,没好气地说:“以后再办这种事,一个子儿也没你们的。赶紧拿去吧!” 庄奕走到跟前,拿来一看,递给寻聿明,“您送我们红包做什么?” “这个是什么?”那只小盒大约一块砖头大,两块砖头高,紫檀木上镶嵌着雕花螺钿,小小复古锁做得极其精巧,正反面都有錾金花纹,仔细看是鸳鸯戏水和福寿临门。 寻聿明打开一瞧,里面一套四样金灿灿的东西,分别是尺子、梳子、剪刀和靶镜,每样都是小巧玲珑的玩物,并不能派上什么用场,捧在手里倒沉甸甸的。“好迷你啊,这是旅行装吗?” “什么旅行装。”姥爷“嗤”一声笑了,“那是你外婆家传的,一个孩子分了一盒,这是你俩的。我们也没想到庄奕偏偏喜欢小男孩,反正这玩意就是讨个彩头,你俩收着就行。” 寻聿明仍旧一头雾水,庄奕却已明白:“您是不是从哪儿听说什么谣言了?” 他掂掂那只盒子,再看看两个厚实的大红包,不由得好笑:“我们又没结婚,您干嘛送我们这些?” “没结婚?”姥爷眼睛一瞪,手里的雪茄抖下一截灰,正掉在他裤子上,烫得他险些跳起来,忙伸手去掸,“噢——你还想骗我?” “……”庄奕摊摊手,“真没结婚,您别听网上瞎说,那都是他们编出来抹黑明明的谣言。” 网上说他们已在国外秘密结婚,记者也这样问,想必姥爷误会了,以为他们隐婚不告诉家里,是以才生气地将他们叫回来。 “好好结个婚,有什么好抹黑的?”外公简直听不懂他的逻辑,“吃饱了撑的没事干,害我白生半天气!” 寻聿明偷偷抿了抿嘴巴,合着这只大盒子里装的是聘礼,自己倒成了庄奕的小媳妇儿。他可不答应,就算要结婚,也是他求婚,怎么能让庄奕聘自己。 庄奕丝毫不知小耳朵此刻心中所想,同外公一道下楼去吃午饭,美滋滋的脚步很是轻快,心里盘算的却是怎样才能给寻聿明展示自己的微博账号,同时还得显得很随意。 他们在姥爷家待到下午,临走时,姥爷又将那只盒子递给寻聿明:“先拿着吧,早晚有那么一天,别叫姥爷等太久。” “我……”寻聿明脸一红,看看玉树临风的庄奕,点了点头:“好吧,谢谢姥爷。” 二人驱车回家,路上庄奕一直在低低地笑,似乎是为今天的乌龙感到有趣,又似乎是另有深意。他幽亮的目光沉静深邃,糖浆一样裹着寻聿明,粘得他动弹不得。 寻聿明被他看得浑身发烫,随手拿起他手机,转移话题:“我看看你账号。” 终于。 庄奕愈发高兴。 寻聿明点亮屏幕,上面显示着一条未读消息,发信人任雪原:「体检的事安排好了,你什么时候带他来?」 他心里“咯噔”一下,以为庄奕已猜到自己的怀疑,举起手机问:“这是怎么回事?” 作者有话要说:大约还有一周或者不到一周完结,宝宝们有想看的番外告诉我。 第105章 草莓 庄奕看一眼屏幕,盯着挡风玻璃, 没作声。 寻聿明一颗心“怦怦”乱跳, 见他不说话, 也摸不准到底是任雪原把自己的事告诉了庄奕, 还是庄奕和任雪原合伙密谋什么事。 他可以拖着不说, 但不能欺骗庄奕,前不久他才保证过,“他要你带谁去体检?” 还没问明白,他也不敢随便乱说。 庄奕不回答,默默开着车,心里盘算要怎么跟他解释。和任雪原商量好带他去体检,是咨询室大火那天晚上的事,只是庄奕本打算瞒着寻聿明, 到时诓他去,没想到今天一条信息漏了馅。 现在对寻聿明和盘托出, 他自然无法抵赖, 但如此一来,就变成是他故意隐瞒,最后又被自己揭穿了。 庄奕不想这样做,他不愿戳破寻聿明, 而是希望他主动对自己坦白, 给他一个改变的机会,所以一直装作不知情,等待寻聿明自己想明白、做决定, 只是这两天事情太多,他们一时都没顾上其他。 可眼下这条不适宜的短信,忽然将两个人都逼到了墙角,真相近在咫尺,一触即破,庄奕开口这件事兜不住,不开口这件事一样兜不住,进退两难。 寻聿明也同样忐忑,他还没来得及去体检,如果此刻手里有结果他一定会告诉庄奕,然而现在一切都是猜测,是未知之数,万一庄奕不知道,自己却冒冒失失说了,最后发现一切像今天的“结婚”一样是场乌龙,庄奕该多难受。 车厢里静得尴尬,小小一方天地充斥着彼此的心事,空气都黏黏腻腻拉着丝。 庄奕盯着眼前蜿蜒曲折的路面,视线渐渐被夜色淹没,他咽了咽喉咙,率先开口打破沉默:“我听说林海集团和几个国外的医疗机构合作,办了一个医学体检中心,专门提供高端医疗服务。我想带家里人去看看,你和外公也一起。” “哦。”寻聿明偷偷抬起眼,觑了他一下,“什么时间去?我正好最近也想体检呢。” “你要是着急的话,就明天吧。”庄奕朝他笑笑,眼里明显掩藏着某种情绪,“我先陪你去。” 寻聿明点点头,打开他的手机,给任雪原回复,约定明天去检查。从体检完到出结果,大约需要一两天,这两天他要好好想一下,怎样跟庄奕铺垫好,免得自己真生病他接受不了。 他们回到家,外公刚好在吃饭,寻聿明进门脱了外套,过去替换小杨:“我来喂。不早了,你快回家吧。” 小杨将碗递给他,外公指着桌上没动的两个菜:“带上吧,别浪费。” “谢谢爷爷。”小杨一笑,用饭盒装上两盘菜,下班走了。 庄奕今天忙碌许久,现下又困又累,先去了卧室休息。 客厅里只有祖孙两人,寻聿明舀一勺烂烂的火腿炖肘子,喂给外公:“这个菜不是《红楼梦》里的么,怎么冯阿姨也会做。” “都是给老年人吃,这个菜……烂,好消化。”外公牙齿还很健康,只是吞咽功能退化,所以总噎食,犯病时吃流食,正常时冯阿姨便给他做些软和的。“你有心事,吵架了?” “没有。”寻聿明摇摇头,差点忘记外公是个多敏锐的人,他一丝一毫的小情绪也瞒不过外公那双饱经沧桑的眼睛,“是今天去庄奕姥爷家了,他送了一只盒子,还给了红包,说叫我俩早点结婚呢。” “那也好。”外公拍拍他的膝盖,叹道:“难得他家人,这么喜……欢你,你也要好好,对人家。但是,你们能办手续吗?” 寻聿明又舀一勺丸子汤给他,“国外能吧?不太清楚。其实手续倒不重要,主要是……我不知道他什么意思。今天他姥爷说起结婚,他没表态,好像暂时还没想法。” 外公闻言,顿了顿,抬头问:“是不是外公……” “外公!”寻聿明忙打断他,“我和庄奕怎么会嫌弃您呢?您也不是我的拖累。” “那他是……不喜欢结婚?”外公是旧时代的博士生,思想相当开化,知道很多人其实不喜欢结婚,只想谈一辈子恋爱,“庄奕是吗?” “我不清楚。”寻聿明也不确定,他们从未讨论过这个问题。 他将最后一勺软米饭配上小肉丸,喂进外公嘴里,收拾了东西,推外公进屋休息。外公怕积食,吃过饭不睡觉,先去书桌前整理一会儿出书的资料。 寻聿明给他冲杯山楂菊花茶,放在桌上,外公道:“明明,外公有句话……问你。” “您说。”寻聿明吹吹茶水,趴在旁边看着他。 外公抓住他的手,似乎极犹豫:“你要是结……婚,告诉你爸爸妈妈一声,好吗?” “为什么?”寻聿明唇边笑意倏然淡去,他不动声色地抽开手,坐直身体,板起了面孔,“外公你困了吧?我给你铺床。” 他起身要走,被外公一把拽住衣摆:“你和庄奕,坦白……没有?” “有什么可坦白的,我又没做错什么事。”错的是他那对不负责任的父母,寻聿明根本没当他们还活着。 外公摇头道:“可你要是结婚,家里没有父母,小庄……家人怎么想?他们不会问吗?” “我有外公就够了。”寻聿明倔强地杵在原地,梗着脖子头也不肯回,“他要是嫌弃我没父母,就不要跟我结婚。” “说什么气话。”外公一拍他屁股,“不许这么……任性,伤人的心。我叫你通知……他们,又不叫你……跟他们和好,你着什么急?” 寻聿明不肯松口,咬咬嘴巴嗫嚅:“谁找得着他们。” 二十多年几乎没来往,即便他想通知,也不知去哪找人。何况他根本不想和他们来往,他有外公和庄奕,现在还有许多朋友,不知道有多幸福,才不缺两个不爱他的人。 “你去吧。”外公挥挥手,示意他出去。 寻聿明知道,外公这是不高兴了,却不肯妥协,给他拉开被子,关上顶灯,走了出去。 他回到卧室,庄奕正在床上睡着。寻聿明怕吵醒他,轻手轻脚关上门,刚一迈步,庄奕忽然问:“做什么呢半天不上来?” “没什么。”寻聿明匆匆躲进衣帽间,揉揉眼睛,抽出一套换洗衣服去浴室。 庄奕开了大灯,他一出来,脸上表情掩藏不及,红润润的眼圈一览无余,分明有鬼,“怎么了?外公骂你了?” “没有啊。”寻聿明脱下衣服扔进洗衣篮。 庄奕两步跨下床,走到他跟前,扮过他平直的肩膀,“跟我说,到底怎么了?” “真没什么,就是外公说,让我去找父母。”寻聿明扯扯嘴角,颇有点强颜欢笑的意思,“我不想找,他生气了。” “好好的怎么说起这个?”庄奕抱住他,大手在他不算多么宽阔的背上来回摩挲,“可能外公有他的想法,但你如果不愿意,就别勉强自己。” 其实他也希望寻聿明能和父母见一面,这件事在他心里如同一根逆鳞,一碰就怒,正说明他放不下,否则他根本不在乎。若他永远不原谅,伤害的不是别人,而是他自己。 但还不是时候,庄奕不想逼他。 “我也找不着他们。”寻聿明肩膀和手臂连接的地方有两块形状清晰,棱角分明的肌肉,显得他线条硬朗却又不失瘦削之美。他脱开庄奕的怀抱,坐在洗手池边,面对面看起来很是俊美。 “我从来没见过我爸,我妈就只在我高中时和我见过,还给过我一张卡。他们跟我就是陌生人,世界这么大,我哪儿找去?” 庄奕被他迷得移不开目光,眼神从上到下来回盘桓,“这倒不难,你愿意我可以帮你。” “我不愿意。”寻聿明跳下地,推他出去,“洗澡了,再说吧。” “别啊,我和你一起。”庄奕拒不离开,拽着他手腕,将他扯进了淋浴间。花洒一开,漫天水流落下,寻聿明落汤鸡似的捂着眼睛大叫:“我又要控制不住情绪了!” “那就别控制。”庄奕紧紧抱着他,低头堵住了他支支吾吾的嘴唇。“你越大声,我越喜欢。” 次日一早,寻聿明穿戴好,没吃饭也没喝水,与庄奕一道去了林海集团的体检中心。 他名义上虽是林海制药研发团队的客座教授,却从没干过什么实事,只偶尔给他们的研究人员回回邮件,解答一些他们遇到的问题,办公室也几乎没去过。 体检中心在城东,距离庄奕父母家不远,周围环境很好,面朝大海,背依群山,一看就符合他们打出的“高端”路线。庄奕将车停在种满小叶女贞的院子里,牵起寻聿明的手,走进了玻璃门后的一楼大厅。 任雪原百忙之中抽出空来,特地等着他们,一照面,便看见了两人十指相扣的手,“诶,戒指没了呢?怎么,感情破裂了?” 寻聿明与他在酒吧初见面时,为了拒绝他,曾将庄奕买的素戒戴在无名指上。后来任雪原和他多有来往,发现他原来并不戴戒指,眼下这样说,不过是气一气庄奕。 果然,庄奕立刻沉了脸,眉梢眼角写满烦躁,他皮笑肉不笑地回击:“麻烦任叔了,这么忙还抽时间过来。不是听说去拓展国外业务了么?怎么,铩羽而归了?” “提前谈成合作,就回来了。”任雪原勾勾嘴角,眼里火花飞溅。 庄奕点点头,恍然大悟:“这样啊,那恭喜了。情场失意,事业自然得意。” “……” 寻聿明夹在中间好生尴尬,清清嗓子,笑道:“那个……我们快去体检吧,我饿了,还空着腹呢。” “跟我来吧。”任雪原笑笑,右手一摆,指引他们穿过走廊,去后面的体检处。 庄奕不远不近地跟着他,攥着寻聿明的手越发使劲儿,细细听仿佛能听见骨节“咯咯”作响。寻聿明不敢喊疼,绷着脸用力抽手。 他越抽,庄奕越不高兴,低头在他耳畔说:“一比零了明明,别乱动。” “那你轻点抓我。”寻聿明瞪他一眼,“我的手值好几千万呢。” “我又不是赔不起!”庄奕气鼓鼓道。 三人来到后楼,早有穿护士服的向导等在那里,她朝任雪原一点头,领着他们走进一间屋,“咱们先抽血,测完你就能吃饭了。” 寻聿明脱下外套交给庄奕,撸起毛衣袖子,露出一截紧实的小臂。穿紫色衣服的护士给他消过毒,绑上束缚带,抽了一管血。 任雪原立刻递上一只原木托盘,里面一个吞拿鱼三明治,一大杯草莓奶昔,“喏,吃点饭吧。” 寻聿明每天工作繁重,也得早起,补充能量很重要。他习惯了吃早饭,猛一顿不吃,饿得前心贴后背,想吃又怕庄奕不高兴,直拿眼睛觑他。 庄奕纵然不悦,也舍不得他饿肚子,打开包装纸,亲手递给他:“快吃吧。” “谢谢。”寻聿明朝任雪原笑笑,咬了一口三明治,接着往心电图室走。 庄奕落在最后面,抱着他的衣服咬牙切齿地嘀咕:“一比一!” 寻聿明走到屋里,喝口酸甜的草莓奶昔,交给庄奕杯子,躺到了病床上。他今天特意穿的领口带几颗金属扣的毛衣,做检测便用不着脱衣服。 庄奕和任雪原站在一旁,小护士过来给他放吸盘,拉开领口,雪白的胸脯上赫然几点红痕,顿时红了脸。 寻聿明见她犹豫,弯下脖子一瞧,捂住领子咳了一声:“你们两个出去,请保护我的隐私。” 任雪原没说什么,微一点头,神色淡淡地走了出去。 “二比一。”庄奕朝他眨眨眼,满面春风地退出了心电图室。 他走到窗前,举起寻聿明喝剩的草莓奶昔尝了一口,味道的确不错,“任叔很会讨小孩儿欢心,草莓奶昔做得真好。” “过奖了。”任雪原笑笑,眼里看不出情绪,“比不上你会种。” 第106章 等待 庄奕在门口小厅里稍等片刻,寻聿明拢好衣服出来, 瞪了他一眼。 他昨晚没安什么好心, 非在浴室里胡来, 又说什么淋浴间的灯光暖, 衬得人皮肤特别晶莹细腻, 亲一口就像吃奶酪。 原来是暗藏玄机,等着今天发作。 庄奕朝他一笑,还给他奶昔,又陪他去做核磁共振。他毛衣上的金属扣子太多,没法穿着进去,任雪原现让人拿一件病号服,让他替换。 寻聿明躺到共振仪的外床上,庄奕抱走他的衣服, 护士给他卡上头部固定装置,然后关上了门。 任雪原走到外面, 走廊角落里刚好有个开着的小门, 他掏出烟盒,指指门外,无声地询问他,是否一起抽烟。 庄奕勾着嘴角一早晨, 脸都快笑酸了。此刻寻聿明不在, 表情再也绷不住,终于严肃下来。他心里隐隐担忧,有点烦躁, 正想抽支烟排遣,可惜这周的配额早超了。 任雪原的邀请正中下怀,他走出门,从烟盒里抽出一颗,就着任雪原手里的打火机点燃,道了声:“谢谢。” “戒烟了?”任雪原自己点一支,和他面对面地吞云吐雾。 庄奕左手插在裤兜里,胳膊上还搭着寻聿明的衣服,右手捏着烟吸了一口,“被迫的。” 任雪原看一眼磁共振室,一副了然的神色,“也是,什么都比不上健康重要。” “他的结果什么时候出?”庄奕心有戚戚,也很担心寻聿明的情况。 这段时间他悄悄查了一些资料,据寻聿明之前所描述的,譬如情绪失控、性格变化、视力减退、不自主流泪,这些症状来看,他若真有问题,也是出在脑袋里。 通常这些情况会发生在孕妇身上,因为孕期内分泌改变,受荷尔蒙影响,身体机能会发生一些奇异的变化。但普通人并不会,除非有什么病灶导致了失常。 如果真是颅脑问题,寻聿明是专家,他心里应该有谱,只是没有判断依据,无法下结论。庄奕担心的是,他虽救人无数,一双手治愈过不少疑难杂症,自己也是最好的大夫之一,但他再能干,也无法给自己开刀。 庄奕害怕,怕这来之不易的相聚又成泡影,怕憧憬向往的未来终归梦幻,更怕时间匆匆流逝不能和他多温存片刻,他们现在越幸福,他便怕得越厉害。 任雪原不能完全体会他的感受,但也想象得出来,“要得急今天就能出结果,我们这里不像公立医院人多,可以加急,不过有些检测保险起见,还是多复核一次好。” “如果情况……不好,你能不能先不跟他说?”庄奕指间烟雾缭绕,隔着渺渺冥冥一层纱,他眼底的光亮愈发幽深,波澜壮阔的情绪深藏其中,不露一丝端倪。 任雪原看着他,心下竟有些佩服,“你要瞒着他吗?似乎没必要,他早晚得知道,你总不能不让他接受治疗。” “不,我没那个打算。”庄奕摇摇头,胳膊向外一伸,掸了掸烟灰,“我只是不想他太激动,真有什么问题,我也先给他做好思想准备,慢慢告诉他。” 任雪原点点头,将烟蒂揿进不锈钢垃圾桶顶上的烟灰盒里,率先走进了长廊。 庄奕独自在门外待了片刻,今天天气很好,冬天的太阳不像夏天毒,也不像春秋常被风雨所困,照在人身上暖洋洋的,空气一冷,天显得格外蓝。 任雪原这里绿化做得不错,小叶女贞像冬青树一样,修剪成一团一团的灌木球,后面是终年常青的松柏和香樟,一层层绿叶重叠掩映,由远及近刚好形成深深浅浅的渐变。 他抽完最后一口烟,收回视线,听见磁共振室的大门“咔哒”一声响,忙丢掉烟蒂,过去送衣服。寻聿明在里面待了一刻钟,身上只一件薄衣,虽然屋里有暖气,也冻得瑟瑟发抖。 庄奕给他套上毛衣,听他问:“任总呢?” “你这么惦记他?”走廊里的确没人,任雪原大概是催要检查结果去了。 寻聿明拢着衣襟,挽上他的手说:“你怎么这么幼稚?尽吃飞醋。” “哦,可不是你看见乔冉撅嘴的时候了。”庄奕捏捏他脸蛋,跟向导去下一处做检查。 寻聿明来一趟,索性从头到脚检查一遍,有病治病,没病安心。他们一大早过来,整套项目做完,都过了午饭的时间。 体检中心有个小餐厅,庄奕急等着拿结果,便与他在这里勉强凑和一顿。寻聿明要了两碗粥,一张培根芝士披萨饼,中西搭配马马虎虎。 庄奕其实没什么胃口,胸口压着块石头似的,什么提不起兴致。这感觉他不陌生,之前秦雪岩检查他经历过一次,今年这已是第二回。 “我可能都要迷信了。”他撕下一块饼,食不知味地咀嚼着,“回去我就找人求个平安符,天天挂你身上。” “那你得求多少份啊?”寻聿明含着一口面饼,抱起碗喝粥,“你不是让你爸妈、姥爷、外婆还有我外公他们,一起来体检吗?这么多人,你一个个求吧。” “我……”庄奕总不能说,我带别人来是借口,带你来才是目的,“我发现你现在不结巴了。” 寻聿明点点头,“确实,近朱者赤,我跟你待久了,都伶牙俐齿了。” “谢谢夸奖。”庄奕一笑,把自己那碗粥推给他,放缓语气,试探问:“明明,等体检完,趁着你还没复工,咱们就出趟国吧?” “为什么?”寻聿明盛粥的碗极小,他的喝完了,懒得再盛,便先喝庄奕的,“你是要我陪你去英国吗?” “也不光去英国。”庄奕昨天想了很久,不确定怎样说他才能接受,只得小心询问:“我上次托乔冉他父母帮你打听了一下,他跟我说,你妈妈和你继父现在就在旧金山。你如果愿意,咱们可以去拜访一下。” 他说完,目光定定望着寻聿明,注视着他每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生怕他因此翻脸。没想到,寻聿明非但没发火,反而神色如常地舀着粥,淡淡问:“他们搬去旧金山了吗?” “应该是在那定居很久了,你继父的公司总部在那儿,已经成立十几年了。”庄奕将乔冉帮他查到的信息,一五一十都告诉他,“而且你两个妹妹一直都在旧金山上学。” “是么。”寻聿明放下勺子,目光冷冷地盯着手里的披萨,不吃也不放下,只翻来覆去地拉扯上面的芝士,“我在加州上了六年多的学,居然不知道,她跟我就隔着一小时车程的距离。” 当初他出国是他母亲赵婧把他办出去的,那时他离开外公、离开家,独自一人来到完全陌生的国度,衣食住行没一样能适应,身边唯一认识的,就是他并不熟悉的母亲。 然而赵婧把他带到旧金山,在希尔顿给他开了一间房,去学校帮他注册了宿舍,留下一张卡就告辞走了,从此再没和他联系过。 寻聿明还以为她事情多、工作忙,新找的丈夫不好得罪,家又离得远,所以不方便在旧金山多待,也不能和自己多联系。今天才明白,原来她根本就住在旧金山,只是不记得自己还有一个儿子罢了。 想想当年上学时吃的苦,每天在维持生计和进修学业之间左右平衡,疲于奔忙,如果不曾遇见庄奕,他还不知道会怎样。而他的亲生母亲,居然就住在他打工的城市里,亏他还处处找理由为赵婧开脱,安慰自己:她距离远,想照顾自己也照顾不到。 寻聿明掏出挎包里的小钱夹,抽出一张黑色运通卡,递给庄奕:“你让乔冉托人还给她吧,里面的钱我一分没动过。” 他一直赌着一口气,认为自己不靠父母也可以,所以尽管那时过得辛苦,他宁愿多打一份校工也不愿花卡里的钱,而且他也怕赵婧吃她老公、喝她老公,自己这个“拖油瓶”再花钱,他那位素未谋面的继父会不满。 庄奕接过看了看,忽然想起,他曾见寻聿明刷过这卡,“我记得你大四过生日的时候,不是用这卡结过账吗?” 那是他们在一起的前一天,寻聿明邀请他和他的朋友们一起去洛杉矶的一家高档餐厅庆生,其中有个朋友是年满二十一的成年人,帮他们要了两瓶酒。 寻聿明借酒壮胆,说了许多平时不敢说的话,他喝醉了出来,踉踉跄跄缠着庄奕,跟他说你有多好多好,我有多么多么感谢你,唠唠叨叨来回说车轱辘话。 庄奕怕他醉得太厉害,开车带他去圣莫尼卡海滩兜风。傍晚的天空五颜六色,西边泛着瑰丽的粉红,路边有不少乐队在唱歌,吸引着三三两两驻足的游客。 寻聿明酒被风吹,清醒了几分,亮闪闪的眼眸子盯着庄奕,千言万语几欲喷薄而出,只是张不开口。庄奕对他爱慕之心也已按捺不住,面上却温温柔柔,透着股无所谓的潇洒。 两个人揣着两颗忐忑的心,并肩走在圣莫尼卡的街头,脚步都透着迟疑。经过一支乐队,庄奕迎着华灯初上的万点霓虹,忽然拽住他的衣裳:“在这儿等我。” 他跑到乐队跟前,和一个扎脏辫的黑人低声说了几句话,然后在寻聿明惊诧的目光中,拿起一把木吉他,走到主唱位,给他唱了一首When A Man Loves A Woman ,只是把歌词里的Woman 全部换成了Boy. 庄奕低音醇厚,高音清越,天生一把好嗓子,唱起歌来感情充沛,有种娓娓道来的故事感。乐队帮他伴奏,歌声伴着晚风,徐徐吹进寻聿明心坎。 十二点的钟声响起,他一声告白,两个人正式成了恋人。 那晚发生的事镌在脑海,庄奕一生都难以忘怀,寻聿明也铭心刻骨,对方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丝表情,唇角的弧度、眉梢的弯度,甚至穿的衣服,用的手帕,天空的颜色,云层的薄厚,都历历在目。 庄奕清楚地记得,寻聿明当时结账的卡,就是这张黑色的美国运通。 寻聿明没想到些微小事,他还没忘,“就用过那一次,后来我赚了钱,就连本带利都存进去了。” 那时他想请庄奕和庄奕的朋友吃一顿像样的晚餐,却苦于手头没有那么多钱。如果是为别人,他自然不会碰这张卡,但庄奕不是别人。 “谢谢。”庄奕握握他的手,收下了那张卡,“你要是愿意去一趟,就没必要让乔冉转交了,当面还给她多好。” “我还没想好。”寻聿明犹豫不决,“而且我爸也不知道在哪儿。” “我……”庄奕看看他,不好意思地说:“他我也找着了。” “……”寻聿明皱起眉头,“你是私家侦探吗?” 庄奕笑笑,同他解释:“你上次撒娇失败,跟我说你要亲娘,我以为你是想父母,就托人去打听了。” 他母亲很好找,乔冉家有亲戚是当地警察,在警方系统里一查,就知道赵婧的具体地址和车牌号。他父亲寻未东找起来倒是有些费劲,但现在信息发达,只要肯花钱、有耐心,总归找得到。 “他现在在东南亚,我们可以把他约出来,吃顿饭聊聊。”庄奕耸耸肩,“当然了,你不肯咱们就不见。” 寻聿明想了想,道:“再说吧。” 二人吃过饭,一起去前厅办公室找任雪原,后者却不在。他的男助理笑说:“任总有事先走了,恐怕得下午才回来。他叫我跟你们说,结果明天再给你们发过去,请你们不用等了。” “好吧,谢谢。”庄奕皱了皱眉,答应一声,带着寻聿明告辞而去。 路上他给任雪原编辑条信息,避着寻聿明发了过去。以他对任雪原的了解,既然他腾出时间陪他们体检,就不会先走一步,多半是结果有什么问题,他怕寻聿明知道,才假装离开。 庄奕斟酌半晌,回头道:“明明……” “我有话……”寻聿明恰好也想给他做做心理铺垫。 两个人刚巧想到一起去。 “你先说。”庄奕道。 寻聿明咬咬嘴唇,“还是你先说吧。”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19-12-05 23:59:14~2019-12-06 23:59:3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让我康康谁又在叫小耳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阿晴啊哈 10瓶;一公羽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7章 互相安慰 庄奕想了想,道:“体检……只是为求个心安, 你别太有心理压力, 就算有什么不好, 也别害怕, 治疗就是了。” “我不怕。”这句话是对庄奕说, 也是安慰自己,寻聿明深吸一口气:“其实我也想跟你说这个,我现在有一点怀疑,但不能确定。我怕你担心,所以之前不想告诉你。” 不担心是不可能的,寻聿明只求他少担心一点,“不管怎样,我绝不会被打倒, 你放心。” “我没什么不放心的。”庄奕腾出右手握了握他的,朝他微微一笑:“能听你这么说, 我真的很欣慰, 你变得更熟了,也更会爱了。总之不管发生什么事,我和你一起面对。” 寻聿明笑了笑,“你不是说这句话是鸡汤吗?怎么自己也说了。” “嘿, 生活有时候也需要点鸡汤。”尤其是在还没确定真相之前, 庄奕耸耸肩,“主要是不管怎么样,我想都是短痛, 问题不是无解的,只要我们齐心协力,就能渡过困难。” 其实对他而言就是长痛,假如寻聿明得的是不治之症,他的生命也许会在几年或几个月中逝去,可对庄奕而言,那将是一生的痛苦。 世上若没有小耳朵,他也会好好活着的,毕竟生活不是动辄殉情的肥皂剧,可他再也不会爱了,再也不会开心了,生命宛若一棵枯树,无论春夏秋冬,永远不再生发。 但对寻聿明来说,却是短痛,一切只终结在他离开的那一刻。 庄奕将车开回家,寻聿明上楼换了衣服,抱着电脑给他看自己做的病情分析,“上次我们在这里闹腾,你挠我痒痒肉,我不是摔下床去,磕了一下脑袋么。其实我怀疑,就是那次的一撞,诱发了我现在的症状。” “你是说,我上次我害你……”庄奕眉宇间迅速漫上一层愧疚,一眨不眨的眼睛看着他,甚至问不出口。 寻聿明就怕他自责,忙抓住他的手解释:“不是的,如果我真的生病了,早晚会发作。早比晚好,早期还有治疗的时间,晚了就没救了。那次误打误撞反倒是好事,要不然我还意识不到自己的问题。你千万别多想。” “那你认为是什么问题?”庄奕急于知道一切,“你有治疗方案了么?” “没有。”寻聿明摇摇头,“没看见检查结果,我没法出方案。但我猜测,可能是垂体瘤,或者是异位脑膜瘤之类,又或者两者都有。垂体瘤多发于工作压力大的人,男性多于女性,这也能解释包括视力下降的一些症状。如果是异位脑膜瘤,我猜它大约长在这里。” 寻聿明指指自己左耳后,靠近后脑勺中央的位置,“距离枕叶很近,可能会造成一定的压迫,引起视力模糊。但没看到片子,我也说不准。这倒不难解决,不过手术都是有风险、有概率的……” “没关系,我们找最好的大夫。”庄奕打断他的话,搂住他肩膀,向他保证:“舅舅认识很多从业者,我回去求外公,让他们帮你找大夫。要不然我去找祖母,她关系多,一定能帮你预约到好医生!” “其实我最希望自己给自己动手术。”寻聿明生怕他忧虑,刻意摆出一个放松的表情,“可惜,那是不可能的。我心里有人选了,你看。” 他打开另一个文件夹,里面是张简历,“他也得过菲尔德奖,以前是霍普金斯的大夫,后来受聘去了德国带研究团队,最近听说又进修了血液科。他还在瑞士待过,很有国际视野。我实习的时候跟过他,算是我的启蒙导师之一,手特别稳。客观地说,比起大胆创新,可能我和他不分伯仲,但比起沉稳老练,我还是逊他一筹。” 寻聿明是个多么骄傲的人,他更有资本骄傲,能让他心悦诚服地说一句“我不如他”,庄奕绝对相信这人的本事,“他叫杰森李,中国人还是韩国人?” 名字那一栏写的不是常见的美国姓氏Lee,而是中国的Li。 “混血,他爸是华侨,他妈是三分之一德裔美国人。”寻聿明道,“我实习的时候看他长得有点东方味,所以跟他挺亲,走得很近。他特别聪明,可惜我和他相处时间不长。” “相处时间……不长?”庄奕知道现在不是吃醋的时候,可这描述,他实在忍不住。 寻聿明一笑,拍了他胳膊一下:“人家都快五十的人了啊。” “年龄算什么。”庄奕松了一口气,朝他挤挤眼睛,“丛烨喜欢的那个小孩儿比他小七岁,海湾也比迟归小七八岁,我不也比你大四岁吗?” “你就瞎说吧。”寻聿明懒得理他,“我已经跟他说了,他还没回我消息,可能太忙了。” “先等结果吧。”庄奕合上电脑,正色道:“要是你猜准了,我一定请到他。我保证!” 他目光灼灼,严肃的表情让人不容置疑,寻聿明望着他,眼泪几乎被他烫出来,扑上前抱紧他,“我相信,你说什么我都信。我也不会让自己有事的,我还要陪你一辈子呢。” “你这是在跟我求婚吗?”一生的承诺,他如此轻易便许下了么? 庄奕稍稍拉开他,去寻他弹软的嘴唇,“如果是……我可就……当真了。” “才不是。”求婚这样大的事,寻聿明怎能容许它如此草率,如此“不修边幅”。 庄奕思想虽然开放,可寻聿明知道,他骨子里是个很传统的人,求婚、订婚、结婚,整套流程缺一不可,并且要正宗牧师给他们在教堂里宣誓才甘心。 “你想结婚吗?”寻聿明不确定,但他猜庄奕是想的。 庄奕挑挑眉,“看你。” “这是什么意思?” “你不想结,我就不勉强你。” “那就是你想咯?” “我无所谓,看你。” 什么叫看你?他明知自己有多想。寻聿明脸一拉,收起笑容,起身下了楼。 庄奕弯弯嘴角,打开手机,回复没有寻聿明的群消息:「老陈那边我会协调,只要你们不说漏嘴就好。」 岑寂:「领导放心!」 蘑菇头:「我们很乖巧的,等待红包奖励.jpg」 周吴郑王:「乖巧等红包+1」 陈霖霖:「我爸说只能给你一刻钟,而且你得给钱,趁着手术室消毒的时候进去,鲜花什么的最好别摆太多,免得来不及收拾。另外,我也要红包。」 庄奕随手发了十个红包:「最近有点事,时间可能得往后推一到两个月。」 岑寂:「这没关系,我们等得起,时间就是金钱。」 蘑菇头:「金钱。」 周吴郑王:「金钱+1」 陈霖霖:「金……金钱。」 庄奕:「Deal.」 他原本打算在手术室向寻聿明求婚,想来想去,无论去多么浪漫的地方,总是不如这个主意好。寻聿明以工作为生命,以手术为理想,手术室于别人是胆战心惊随时可能送命的地方,于寻聿明却是梦开始也是梦终结的地方。 庄奕跟老陈预定了手术室的空档,在以不影响病患的前提下,租下这短暂而宝贵的十五分钟。他订了一批鲜花,到时多请几个人,帮他搬进去,求婚结束再搬出来,手脚麻利的话应该来得及。 而这一切都是秘而不宣的惊喜,咨询室包括实验室的人都知道,独独瞒着寻聿明。岑寂还给他出馊主意,让他这段时间时不时勾引寻聿明想到结婚这个话题,但又若即若离不表态,让他以为自己不想结婚。 如此一来,寻聿明的心理预期势必跌入谷底,庄奕再突然给他一个惊喜,一定能将这份喜悦放大到极致。 庄奕觉得这主意稍微有点缺德,但又很想看寻聿明着急的样子,反正也没多少时间,心一横,便接受了提议。但他没想到,体检的事突然中断了计划,如果寻聿明需要做手术,治疗加恢复少说也得一两个月,一下将这个过程拖长了。 让小耳朵纠结两三天还勉强能接受,若让他忐忑一两个月,甚至连进手术室都不能安心,养病都提心吊胆,庄奕又觉得岑寂这主意实在是损,损得他想为寻聿明打抱不平。 可箭已在弦上,怎么收得回来呢。 庄奕忙追下楼去,在客厅里找到寻聿明,凑到他身边问:“生气了?” “我为什么要生气?”寻聿明双手插在小熊睡衣的口袋里,视线透过玻璃窗,落在院子里的玉兰花上,“我一点儿都不生气。” “那你做什么撅着嘴?”庄奕从后搂着他,宽阔的胸膛衬得他小了一号,“我当然想你陪我一辈子,我以为我们之间,不用说这个。” 寻聿明微微低头,睫毛颤了颤,“那你……” “我只是觉得,现在咱们首先要解决你的健康问题,其他都该放一放。”庄奕带着他,左左右右轻轻地摇晃。 寻聿明在他怀里转过身,仍旧抄着兜问:“你怕吗?” “不怕。”庄奕的语气无比坚定,“只要我们在一起,我什么都不怕。生病也好、健康也好,贫穷也好、富有也好,互相憎恶也好、互相爱慕也好,我都很高兴。” 只要他们有交集,只要他们还存在羁绊。 与他重逢的那一刻,庄奕便知道,自己这辈子离不开他,那颗无依无傍的心也终于安定了。或许他们不会和好,或许他们形同陌路,或许寻聿明和他各自展开新生活,都不要紧,重要的是他们在彼此身边。 两颗心挨得那么近,两个人距离那样短,在不在一起,睡不睡在一张床上,有什么关系。在他心目中,寻聿明始终是他被上帝抽走的那根肋骨,他们共享一个灵魂,每天点头打个招呼,足够他体味一生。 寻聿明眼眶一热,忙转过头躲避,“我也是。” 不仅如此,只要庄奕还活在这个世界上,甚至只要他存在过、他们的感情存在过,寻聿明就很满足。庄奕从未远离过他,在时间的长河中,他始终拥有他生命的一部分。 庄奕垂目一笑,神色温柔无比,英俊的脸上熠熠生辉,是爱情淬火镀上的一层光。他低下头,吻了吻寻聿明的额角。 手机“叮咚”一声。 岑寂:「庄医生@金主,快看最新热词!」 庄奕莫名其妙地划开手机,点进实时搜索榜,第一个关键词是“关爱医护人员权益”。 寻聿明狐疑道:“怎么回事?” “是官媒发声了。”庄奕瞥瞥第一条微博,拿给他看:“喏,他们点评了你的风波,把你夸得跟朵花似的。” 寻聿明点开全文,他们以自己这次的经历为出发点,就此话题一直延伸到’关爱医护人员权益,加强医疗科普,减少信息不对称‘上,文末还倡导大家不传谣、不信谣,拒绝不文明就医。 “这下可好了,肯定没人敢骂我了吧?”官方都发声了,想来他们澄清的事情也算夯实了,没人再敢唱反调。 庄奕笑道:“我又要破费了,得好好谢谢姥爷。” “关姥爷什么事?” “你们这些高精尖人才,都是大熊猫,国家肯定要保护。但动作这么快,估计姥爷没少帮你活动。” 寻聿明一脸茫然:“姥爷可真厉害!” “这句话我会帮你转达的,他最爱别人拍马屁。”庄奕笑着退出微博,任雪原的消息提醒又蹦了出来:「看邮件。」 庄奕心一沉,连忙点开邮箱,最新一封邮件正是寻聿明的检查结果,和电子版片子,“明明,你看。” 寻聿明探头一瞧,悬着的一颗心反倒落了地:“看来我要休长假了。” 作者有话要说:我一定会给他们一场盛大的求婚。 最近在收尾,可能会慢一点,大结局一定是各种意义上的圆满。 感谢在2019-12-06 23:59:34~2019-12-07 23:59:2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橙橙橙橙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25661956 10瓶;秦陌黎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8章 托付中馈 寻聿明的猜想几乎全中。 从加强磁共振片子上看,他的大脑垂体附近有块雪人状阴影, 鞍区底部骨质受到肿瘤侵蚀已有变薄迹象, 鞍内也存在微小肿块, 另外伴有垂体上缘隆突, 看情况应该是垂体微腺瘤和垂体巨腺瘤结合的情况。 垂体微腺瘤是指直径小于等于一厘米的肿瘤, 长在垂体前部,这里是腺垂体部分,顾名思义负责分泌人体的多种激素,所以肿瘤容易引发内分泌失调。 巨腺瘤则是直径大于一厘米的肿瘤,通常不会影响垂体功能,但由于它体积较大,往往压迫其他部位,严重时甚至产生侵蚀, 尤其是位于垂体上方的视神经。 寻聿明之前曾怀疑自己是异位脑膜瘤,也是因为巨腺瘤与脑膜瘤非常相似, 往往被误诊。 若是脑膜瘤, 以病灶区域为中心,周围的脑膜都会明显增厚,而且垂体与肿瘤之间会有一层鞍膈,呈现在片子上是一条黑色的细线, 事实却没有。 寻聿明看了看其余各项化验结果, 大致可以确定:“问题不大,垂体瘤一般都是良性,而且我并没有出现视野缺失的症状, 只是视力有点下降,说明肿瘤对视神经的压迫还很轻微。” 幸而发现得早,否则任由肿瘤生长下去,极大概率导致失明,那他的职业生涯便终结了。 寻聿明经手过许多类似病例,垂体瘤手术不知做过多少,倒没有大惊小怪。 他工作压力太大,强度也太高,之前又急功近利,一面顶着外界的质疑,一面还要在忙碌的工作之余继续研究,的确容易生病。 庄奕却担心得不行,只是怕寻聿明看出来,不得不勉强压抑,表面镇定从容,心里如何能不忐忑难安,“我马上给老陈打电话,你别回去上班了,咱们明天就飞德国。” “也不用这么着急。”寻聿明心态还不错,“肿瘤生长速度没这么快,我的实验还得……” “都什么时候了。”庄奕不等他说完,打断道:“先别管实验了,治病要紧。” “不行。”寻聿明固执地摇摇头,“我不能一走了之啊,岑寂他们应付不来的,总得交代一些事。而且我的研究缺陷还没找到解决办法,我放心不下。” 庄奕明白他的心情,他何尝不想让寻聿明尽快研究,免得错过评奖日期。但他能等,肿瘤怎么等得了,比起寻聿明的命,功名利禄算什么。 他一改往日有商有量的耐心作风,仿佛独断专行的暴君,根本不听寻聿明的话,转身跑上了楼。 寻聿明无可奈何,又禁不住感动,庄奕是为他好,可研究一天不落地,他一天不能放心。 倒不是为得奖,自从庄奕点醒他,他便不再那样热切地渴望奖项。用庄奕的话说,当他的内心充实自信之后,外在的褒贬就不能影响他的情绪了,因为他有充分的自知之明,既不会贬低自己,也不会高估自己。 他之所以不能抛下实验,急于弥补缺陷,为的是安抚心里那份不安,也是为他做事有始有终的性格,谁叫他天生是个操心的人。 寻聿明追上楼去,卧室和浴室门都大敞着,庄奕正在衣帽间里来回走动,乳白色地毯上搁着两只打开的大行李箱,“你不用现在就收拾行李吧?” “我让助理订最近一班的机票,你的护照在哪儿?快拿给我。”庄奕手里攥着两条领带,卷了卷丢进衣袋,又掏出手机查看柏林最近的天气情况,好决定带什么衣服。 他微一斟酌,拿出两套西装,一套偏正式,一套偏休闲,连同黑色风衣一起,准备放进行李箱。 寻聿明趁他回身的间隙,一步迈上前,整个人坐进了箱子,“不让你放。” “……”庄奕皱了皱眉,“快起来,我收拾行李。” “我就是你的随身行李。”寻聿明仰着俊美无俦的脸,言笑晏晏地盯着他,“你去哪儿都得带着我,我不走,你也别想走。” 庄奕忍不住笑了笑,弯腰去拎他胳膊,寻聿明却顺势抱住了他的大腿,“别扔我出去,我就说几句话!” “你说。”庄奕蹲下来,垂头盯着他,“同不同意是我的事。” 寻聿明腿长,并起的两只膝盖与肩齐平,他小小的脑袋搁在上面,显得无比乖巧,“我的病是严重,可真的没有这么紧急。你就给我半个月时间吧,让我做完手头上的事,我保证:到时候不等你催,我就乖乖跟你去开刀。” “半个月?”庄奕抬手给他个榧子吃,坚决不答应,“你要是想失明,干脆拿把刀戳瞎自己,省得我着急。” “你干嘛讽刺我?”寻聿明捂着被他弹红的额头,扁扁嘴,“那就十天,总行了吧?” “不行!”庄奕按住他头顶,不容反驳地下命令,“最多三天,晚一分钟我都不答应。你再讨价还价,我现在就把你敲晕了,塞进行李箱登机。” “你过不了安检。”寻聿明吐吐舌头,“我又不是小孩儿,吓唬谁呀?” “私人飞机不用过安检。” “你有私人飞机?” “我没有。”庄奕笑笑:“但还借不到吗?亲戚朋友总有人有。” “你亲戚朋友都有,你却没有。”寻聿明故意逗他,“你怎么这么穷?不自卑吗?” “精神世界丰富、自我人格健全的人,轻易不自卑。”庄奕扯着他红红烫烫的耳朵,将他拽起来,“别瞎闹了,快点收拾衣服。” 寻聿明站起身,随手从自己衣柜里拿出几件毛衣、裤子,再带上一薄一厚两件外套,一盒小熊内裤和袜子,齐活。 反观庄奕倒像去时装周走秀一样,单单搭配西装的鞋子就带了六双,棕色、黑色、渐变色,高帮、低帮、长筒靴,简直眼花缭乱。 “你能装下那么多吗?”寻聿明把自己的黑箱子往他那边推推,“我这儿还有空。” “你去洗手间,打包你的洗漱用品。”庄奕摆好领带又开始找领结,袖扣选了三四对还嘀嘀咕咕:“不行到那儿再买吧。” “……”寻聿明偷偷翻个白眼,经过他时,又见他在选内搭,“不就是衬衫么,随便拿一件换洗的,穿在里面有什么区别?” 庄奕一副“这是你不懂的世界”的表情,选了四五件高领、低领、翻领、立领的蓝白黑衬衫,和他一起走进卫生间,“只带你习惯的牙刷,其他落地再买。” “带这个吗?”寻聿明拿起一只黑罐罐,脸颊微微泛起红晕:“我有时候会,嗯……偷偷用点。” 哪里是有时候,分明每天都用。 自从他追求庄奕时试过一点之后,便欲罢不能地沉迷其中了,高级面霜就是比他的宝宝霜好用,味道也香香的好闻。 庄奕了然地点点头,“我知道,带着吧。” “那这俩呢?”寻聿明又拿起须后水,和一瓶弥漫着雨后森林气味的古龙水,“带吗?” 他喜欢庄奕身上时常带着的味道,一闻便觉得舒缓放松。庄奕的须后水是淡淡的薄荷味,不算冷冽,而是很柔和的清新,就像他给人的感觉,宛若一阵清风拂面。 “你喜欢就带着吧。”庄奕生活很讲究,对形象也很重视,每天清洁自不必说,穿的衣服恨不能早晚都不重样,面部护理倒不很重视。 他没有许多瓶瓶罐罐,日常最多擦个面霜,一来没那个需要和习惯,二来也怕寻聿明嫌他臭美,“把你的小熊毛巾带上,酒店的未必干净。” 寻聿明一件件往洗漱包里扔东西,最后拉上拉链,统一塞进庄奕那只他拉着都费劲的箱子里,然后回到床上开始盘算:“去德国看病,我的医疗保险还能不能用?” “商业保险可以。”庄奕坐到他身边,低头看他亮着的手机屏幕。 寻聿明喜欢用一个记账应用,背景是蓝白色,上面有一幅雪山图,界面非常简洁。他每一笔都记得清清楚楚,连小数点后的几分几厘都丝毫不差。 他正埋头苦算自己有多少积蓄,想到手术花销,心疼得太阳穴突突跳。还好他最近收入激增,林海集团给他开的薪水颇丰,否则即使走完保险都未必看得起病。 庄奕回到衣帽间,拉开东南角上的柜门,输入密码打开下层放着的保险箱,取了几样东西给他,“这些给你。” “什么?”寻聿明一瞥,是银行卡和一叠文件,“你做什么?我自己有钱,用不着借你的。” “我给你保管。”庄奕不由分说,塞进他手里,“我以前的财产差不多都卖了投进实验室了,现在是一贫如洗。这里有两张卡,一些还没盈利的股份,还有你的专利权转让协议。加起来估计都没你的积蓄多,你帮我收着。” “我不。”寻聿明可不想跟他有金钱往来,“我不会理财,你找别人吧。” “这种事怎么能找别人?”庄奕哭笑不得,“我这可是托付中馈,难道你想我跟别人结婚?” 寻聿明一听结婚,立马答应下来:“那好吧,你等一下。” 他拉开床头柜,拿出一只原本装太妃糖的铁盒子,打开里面是他的毕业证书和一些其他证件,“放这里,然后嗯……” 家里连个上锁的柜子都没有,寻聿明四处看了一圈,又还给他:“还是放你保险箱里吧。” “那你改个密码。”庄奕带他去录指纹,自己却回头不看,“以后我就跟你要零花钱了。” 寻聿明觉得他们像小孩过家家似的,不由得好笑:“你的花样怎么这么多?” “这就算花样多了?”庄奕弯着嘴角,捏捏他脸蛋,“那你可真没见过世面。” 他关上柜门,将人拽回床上,低下头亲了亲那双花瓣嘴唇。 庄奕的怀抱坚实温暖,修长手指伸进寻聿明茂密的头发里,如同电影镜头慢动作,暧昧得拉着丝。唇齿纠缠间,他低哑的声音染了欲望:“那个病……不影响吧?” “……不影响。”寻聿明被迫离开他的薄唇,心里没来由的一阵失落,主动仰起头,啄了一下他的唇角,“快点,见世面。” “小馋猫。”庄奕低低笑起来,轻轻一刮他鼻梁。 寻聿明咬咬嘴唇,桃花眼里星光璀璨,他冷着一张摄人心魄的脸,凑到庄奕耳畔:“喵呜。” 庄奕一怔,喉结滚了滚,低头含住了他的。 翌日早起,寻聿明便去医院向老陈请了假,他原想风波过后便复工,但事发突然,不得不暂停计划。老陈盯着他的检查结果,一时感慨良多,只说让他安心养病,别操心其他。 寻聿明从行政楼出来,又去了实验室,和岑寂他们六个交代自己不在时的事项,吩咐他们按计划研究,实时给自己汇报结果。 其实目前他的研究已进入阶段性收尾时期,薛珈言醒来后情况愈发好,证明他的思路没有问题,只是那项缺陷尚未解决。 庄奕只给他三天时间,寻聿明争分夺秒,在实验室泡了整整一天,仍旧毫无头绪。他也知道自己不可能这么快攻克难关,却总想努力试试。 岑寂他们也一起陪他加班,晚上九点多还在实验室里待着。寻聿明想了三四种办法,都不太满意,屡试屡败。 头脑风暴不管用,他索性不浪费时间,招呼大家去医院后面宵夜,休息休息大脑。 庄奕和陈霖霖也一起去,一行人走到后门,只见一辆警车闪着红灯缓缓驶过,后挡风玻璃上映出一张回过头的脸,赫然是刘洪祥。 “他脑震荡这么快好了?”那警车用旧了,防晒膜早已不管用。 路灯照耀下,刘洪祥的表情隔着层玻璃也看得清,他呆滞的目光在瞥见寻聿明的刹那倏然点亮,恨意如潮水汹涌而来。 岑寂叉着腰嗤道:“昨晚就出院了,根本没大事儿,他拖延时间呢。” 寻聿明闻言,脑中灵光一现,猛地看向庄奕:“我想去看看他!” 作者有话要说:来晚了,对不起。 最近会安利一下接档文《草莓糖》,谢谢宝宝们包容。 感谢在2019-12-07 23:59:24~2019-12-09 01:35:1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腹黑五花肉、25661956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9章 灵感迸发 “现在?” 庄奕看看表,再看看警车去的方向, “他们应该去看守所了, 都九点半了, 过去也不让你探视。” “那明天去, 可以吗?”寻聿明杵在马路边等红灯, 满脸写着焦急,“我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或许他能帮我。” “是之前手术的事儿吗?”人行道的绿灯亮起,岑寂边过斑马线,边抄着兜说:“我听说他媳妇儿和他闹离婚了,就昨天的事儿。” “夫妻本是同林鸟哇。”小周拖长调子感慨:“大难临头各自飞咯!” 寻聿明穿过马路,挽着庄奕的手,和他往医院后街的老金烧烤走, “我想知道他怎么发现的实验缺陷,咱们现在思路卡住了, 或许他能带给我们一个新视角。” “还用问么?”庄奕挑挑眉, “肯定是安格斯告诉他的。” “但是细节呢?具体内容呢?”寻聿明已经决定了,“我必须得问问他。” 一行人走到烧烤店门口,冬天外面风冷,大家都在屋里用餐。庄奕推开门, 岑寂六个鱼贯而入, 寻聿明落在最后。 进屋之后,大家七嘴八舌地商量吃什么,庄奕要来菜单, 点了几个清淡的金针菇卷培根、干锅娃娃菜之类,另要一盅海鲜粥暖胃,再让他们几个看着选。 寻聿明坐在靠墙的位置,垂着头听岑寂说:“就算你找了刘洪祥,他也不一定会告诉你。你看他刚才那个脸,恨得咬牙切齿的。我认识他这么久,就没见他这么狰狞过。” “那说明他贼心不改,就该多判他几年。”蘑菇头要了十串烤蘑菇,恨恨道:“这事儿给咱医院造成多大负面影响啊,我今天还听两个病人说,这家医院不大行呢。” “就是!”凡是她说的话,小周一定点头附和,“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汤。” “说什么呢,这儿正准备吃饭呢。”蘑菇头瞥他一眼,弯起嘴角笑了笑。 他两个眉来眼去,气氛格外暧昧,庄奕察觉出端倪,不由得紧了紧搂着寻聿明腰的手——啧,谁还没个男朋友。 他们八个人点了满满一桌烧烤,羊肉、牛肉、五花肉,鸡胗、鸭肠、牛板筋,个个吃得弯腰困难。唯有寻聿明,庄奕怕他不消化,没让他多吃,只尝了几口便去结账。 一行人风卷残云,从烧烤店出来,又回实验室开思想沙龙,一直熬到夜里十二点多,实在没什么进展,寻聿明才回家休息。 次日一早,外面落下漫天浓雾,整个城市被云雾笼罩,路上车辆有雾灯的开雾灯,没雾灯的都开着双闪。庄奕将车倒出库,拐弯的瞬间,险些撞上迎面而来的一辆小电车。 寻聿明昨晚睡前和值班的徐警官了解了情况,得知刘洪祥现已被移送到上湾看守所,本打算今天过去问问,但看路况,似乎又难走远路。 “要不明天?”他以前在明尼苏达倒常常在冰天雪地里开车,可惜现在没有国内驾照,只能让庄奕当司机。 “不要紧。”庄奕笑笑,话里有话地问:“我的技术你还不放心?” “…… 放心。”寻聿明两只耳尖顿时烧得通红。 庄奕心情愉悦地驶出小区大门,开入滨海公路,果然如寻聿明所料,路上能见度不足五十米,时速连五十都上不去。 他们早上七点半出发,直到十点半雾气渐渐散开些许,才勉强提起速,风驰电掣抵达了看守所。徐警官帮寻聿明打过招呼,他们同门卫一说,便有人进去通知老徐的朋友。 庄奕将车停在外面,和寻聿明跟着看守所的蔡警官进去,穿过光秃秃的校场,经过层层大门和安检,来到一间不大的会客室。 等候的功夫,庄奕坐在玻璃隔板前,攥着他的手问:“万一他不肯说怎么办?” “不会的。”寻聿明胸有成竹,“我会给他好处。” “你有什么好处能给?” “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不多时,瓷砖墙边的大铁门“轰隆”一声,两个狱警带着刘洪祥走了进来。 与昨晚窥见的模样不同,今天刘洪祥剃了圆寸,显得脸益发圆,身上那身蓝制服看上去有些吓人,他两只手腕间挂着一条银锁链,随着走路发出“叮铃”“叮铃”的脆响。 寻聿明一怔,几乎没认出来,没想到昨天还是三甲医院后勤科主任的精英,今天就已沦为阶下囚,前后变化之大,令人难以接受。 庄奕拍拍寻聿明的肩膀,与他站起身,朝刘洪祥点了点头。他们面对面坐下,寻聿明拿起隔音玻璃板上的电话,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刘洪祥。 “没想到,你会来看我。”今天再见面,刘洪祥已不像昨晚那样情绪上脸,又恢复了好好先生的态度。 他唇边挂着一抹似有若无的笑,狭长双目精光闪烁,一副水静流深的面目。这样深不可测的他,冲淡了因身份改变而产生的陌生感,寻聿明仿佛又看到了那个人缘极好的刘大夫。 “我有事想问你。” “什么?” 寻聿明与庄奕对视一眼,回过头道:“之前安格斯和你的谈话,你能跟我复述一遍吗?” 刘洪祥涉嫌刑事违法的主要行为是教唆犯罪、诽谤以及借孙卓之手谋害病人,属于故意伤害。但他私下和安格斯见面是私事,没必要交代,因此审讯笔录里也没有这部分内容。 刘洪祥毕竟是大夫,瞬间明白了他的意图:“你想知道你老师怎么发现的研究缺陷?看来你现在没法解决这个问题了,所以才来求助于我,是吗?” “不是。”寻聿明沉下脸,表情冷若冰霜,目光凌厉如刀,声音威严不可侵犯,“我的成功不需要任何人铺垫,他怎么发现的我一清二楚,是我自己亲自带他参观的实验室。” “可你还是想知道他跟我说了什么。”刘洪祥似乎捏住了他的把柄,脸上笑意看得人浑身恶寒,仿佛终于找到一丝报复的快意。 寻聿明笑了笑,嗤道:“你以为就凭你,能解决我的研究问题?你未免太高估自己了,我是在给你一个机会,既然你不要,那也没必要废话了,就当我没来过。” 他作势要扣上电话,微微颤抖的左手藏在隔板下,与庄奕的右手牢牢握在一起,余光注视着刘洪祥的一举一动。 果然,就在话筒碰到底座的刹那,他拔高声音喊道:“等一下!” 寻聿明怕被他看出自己的“在意”,故意顿了两秒,才重新接起来,“怎么,改主意了?” “你说的机会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你提供的信息如果对我有用,我可以考虑帮你写一份陈情书。你知道的,有受害人的原谅信,量刑时法院会从轻判决。岑寂那边我也可以帮你游说,他们都很感激我。” 寻聿明给出的条件已足够诱人,庄奕更是锦上添花地劝说:“你出身普通家庭,从农村走到大城市,再从一个普通医学生,熬到三甲医院的主任医师,想必也不容易吧?” “听说你还有一个上初三的女儿,明年就中考了。这个时候,她父亲忽然从拥有高社会地的大夫,变成了囚犯,你觉得她会怎样?就为了这点荒谬的妒忌,付出这么大的代价,你觉得值么?” 他每说一句,刘洪祥的神色都更黯淡一分,灰白的脸缓缓垂下,神情之间满是颓丧。这几天事情发生得太快,他甚至还没完全反应过来。 庄奕的一席话将他彻底拉回现实,对于普通人而言,从前的他已算得上成功,然而一切就这样被他亲手毁了,“你真能帮我劝动薛珈言?” “我会尽力试试。”寻聿明无法打包票。 然而刘洪祥此刻还有什么可博弈的筹码呢,“那好吧,我……就告诉你。” 他叹了口气,追忆道:“其实那天,是我主动跟他搭讪的。你带他去实验室的时候我见过他,认识他的样子。我看他包扎了鼻梁,问他怎么回事,他就跟我说了你们的事。” “他提起过实验室吗?”寻聿明等不及问。 刘洪祥不回答,自顾自说:“你当初一进医院,我就知道行政主任轮不着我了。你可是大明星啊,年纪轻轻,功成名就。我们这些人叫你一衬托,还算什么?” “安格斯看出我对你有意见,说可以帮我赶走你,到时候王主任一退休,我就是神经外科的头儿。我当时不太信,冷笑了两声。安格斯就说,他知道你的研究有个重要缺陷,一旦出了事儿,我再一煽动,你的名声就完了。” “我问他:’你怎么知道他的研究有缺陷?‘他说,你太急功近利了,很容易忽略眼前的问题,还说注射移植中,经常出现微环境影响效果的问题,但你却低估了事情的严重程度。” “他说多能干细胞的分化,本来就很难控制,在稳定环境中还好,人体系统却太复杂。他还说你一旦卡住,就习惯钻牛角尖,缺少宏观意识,这是你的性格弱点。” 寻聿明不得不承认,他——或者说安格斯,说得很有道理。 “他说的……也就这么多,”刘洪祥生怕他反悔:“你答应的事别忘了!” “知道了。”寻聿明挂断电话,和庄奕离开了会客室。 外面空气潮湿,天色阴沉,仿佛正攒着一场不肯落下的大雪。庄奕掏出一颗烟,点燃嘬了一口,青烟袅袅汇入雾中。 今天周一,寻聿明早晨给他发了三支烟,庄奕像小孩子每月领零花钱一样,心情莫名的雀跃。 “走吧。”寻聿明走下台阶,表情比来之前更沉郁。 庄奕匆匆抽完,揿灭烟蒂丢进垃圾桶,小跑两步追上他:“怎么样,有启发么?” “我在想他说的那句话。”寻聿明皱着眉头,思绪如同游丝,仿佛就在眼前,想抓却抓不住,“安格斯虽然可恨,对我的评价倒还算中肯,我确实缺乏宏观意识。或许……唉,还是想不出来。” “那先别想了。”庄奕低头亲了亲他发心,洗发露香幽幽飘进鼻端,是淡淡的橘子味。 二人取了车,一路回到家,寻聿明径自上楼换衣服。 庄奕怕他冷,打开新风系统和暖气,坐在他身边看邮件:“李医生回信了,他说他最近在进修血液科,行程很满,最快也得一周后手术。” “你看吧!”寻聿明眉毛一挑,拍手道,“我说什么来着,你着急也没用。” 庄奕难得被他噎住,轻轻“哼”了一声,一腔闷气全都撒在血液科上,“他好好的,进修血液科做什么?” “他在研究Car-T技术。”寻聿明盘着腿,得意洋洋地说:“就像你以前进修精神科,我进修神经内科一样,第二专业。” “什么是Car-T?”庄奕随口问。 “就是嗯……”寻聿明想了想,尽量浅显易懂地解释,“人的免疫系统里有一种T细胞,像古代的御前侍卫一样,专门负责杀刺客——也就是外来病菌。” “但有些病菌太厉害了,它打不过,人就得病了。Car-T就是把这种T细胞提取出来,人工培训一下,强化之后大量复制,再输进身体里,利用血液循环系统杀死病菌。这项技术已经治愈过白血病了,很有前景。” “明白了。”庄奕指指空调出风口,“就相当于给空调里加点杀菌喷雾,利用新风循环,给整个屋子消毒。” “差不多吧。”寻聿明点点头,朝他勾了勾唇角,笑容刚绽开一半,猛然僵在脸上。 他神色突变,眉心层层叠叠起了涟漪,眼中似有火花飞溅,吓了庄奕一跳:“怎么了?” “循环系统,你说利用循环系统,但是路径太长势必损耗神经元,可穿刺又损伤大,而且……” 寻聿明自言自语地嘀咕着,大脑如同一台十二缸的发动机,被庄奕无意间的一句话打着了火,飞速转动起来,效率之高全身血液甚至来不及供给,手脚都像被点穴一样定在了空中。 半晌,他眼睛一亮,忽然扑到庄奕身上,抱着头便是一通乱亲:“你简直是个天才!天才!” “怎……怎么?” 作者有话要说:庄奕:发……发生了什么? 感谢在2019-12-09 01:35:10~2019-12-10 01:27:4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胖橘橘 10瓶;慕雪是只喵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10章 拨云见日 庄奕被他突如其来的热情冲得头昏脑胀,虽然没弄明白怎么回事, 嘴角却不受控制地牵了起来:“到底怎么了?我怎么就是天才了?” “不, 你不是天才!”寻聿明浑身上下不受控制地颤抖着, 两只桃花眼也瞪成了杏仁眼, 目光犀利如电, 满脸散发着奇异的红光,“我是天才!我是!” “……” 庄奕拍拍他屁股,刚想寻根究底,寻聿明突然跳下地,抓起衣服向外跑去。庄奕一怔,忙捞起车钥匙跟上,“你去哪儿?” “实验室!”寻聿明跑到门口,猛地想起他们这里不好打车, 自己也没法开车,还是得求助庄奕。 他转身奔到楼梯口, 抓住庄奕袖子摇了摇:“你快带我去, 好不好?” 抓袖子,还问好不好。 庄奕简直喜出望外,搂过他亲亲鬓角,一口答应, “当然了。” 傍晚太阳落下山, 雾也愈发重,两个人驶出小区,路上已经堵成大长龙, 不时有亮闪闪的一团迎面移动过来,却看不见车子的模样。 寻聿明如坐针毡,手指一下下在门把手上敲击,发出“哒哒”“哒哒”的声音。 庄奕小心翼翼开着车,看现在这路况,他们一小时能到医院就不错。寻聿明急不可耐,掏出手机给岑寂去电话,又在群里发消息:「@所有人,大家快到实验室集合。」 小郑和小王今晚上班,本就在医院;小周休息,但蘑菇头刚下班,他刚好来接还没走;岑寂和小吴却没在医院。 寻聿明不是喜欢每天抓壮丁不放假的导师,他们习惯了没安排便回家,根本没想到临时有事。 所幸岑寂家离得不远,顺路捎上小吴,等寻聿明到的时候,他们也到了。大家都在实验室里等着,庄奕将人放到门口,自己去找地方停车。 寻聿明跑到实验室,不等气喘匀,便道:“我刚才突然想到,或许我们可以利用脑脊液在颅内的循环来改善微环境。” 刚才在家解释Car-T技术,庄奕指着新风系统随口说出的那一句“利用循环”,蓦地点醒了他。 那感觉就像重感冒的人,因鼻腔黏膜充血堵塞,被折磨得无法呼吸,不想无意间滴进一滴药,整个呼吸道瞬间通了,好不畅快。 寻聿明脑中灵光一现,灵感如火花迸发,想到或许可以参考血液科的办法,来解决他目前遇到的困境。 这个想法一旦蹦出,他立刻打开了新思路,真可谓“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他生怕自己转念就把灵感忘却,也急于验证设想,才冒着大雾跑到医院。 “其实利用脑内循环的方法以前就有,但也有明显的弊端。”寻聿明满脸都是地理大发现般的振奋,对面杵着的六个却像黑白照片里的清朝人,个个眼神空洞地盯着他,一脸茫然。 “第一是移植的位置。” 寻聿明刚说一句,大门忽然“咔哒”一声响。 庄奕带着陈霖霖走了进来:“你们吃晚饭了么?我去买。” 寻聿明正要被他打断,情绪一个急刹车,气得跺了一下脚,叉腰看着庄奕,给他一个愤怒的眼神。 庄奕耸耸肩,高举双手做投降状,“抱歉抱歉,我们走了。” 寻聿明轻轻“哼”了一声,继续说:“我刚才说到哪儿了?哦对,位置。比如注射移植,要么是把移植材料从枕大池注射进脑脊液;要么是像我们前几天一样,脑室穿刺注射;再或者是腰椎穿刺。” “但腰椎穿刺移植,需要从腰循环到脑,路径太长了,神经元在抵达受损部位之前,就消耗得所剩无几了。脑室穿刺、枕大池穿刺之类的方法,近是近了,但损伤比较大,还可能造成二次伤害,风险太高。” 岑寂皱眉问:“那你打算怎么办?” “我想的是,我们可以利用Car-T技术的原理,先抽一点病人的脑脊液,把受损部位的游离基因提取出来,进行体外编辑,然后大量复制进人体,通过循环系统送到损伤处。” “这样他受损部位的微环境会得到一个很好的改善,我们再移植应该就没问题了。”寻聿明抄着兜说:“大家有什么问题?” 六个人“呼啦”一下,纷纷举起了手。 寻聿明点到蘑菇头,“你先说。” “您上回不是说,每个病患都先改善微环境,普及性太低,我们的研究就没优势了么?”她一句话问完,其余五个人也跟着点头,大家担心的是一件事。 寻聿明颔首说:“没错,但上次我说普及性不好,是因为脑室穿刺对医生的技术要求太高,这个就不会。再有,我们现在还在试验阶段,假如这个方法成功,就证明提取游离基因的设想是有用的。” “我们以后可以直接将游离基因编辑之后,大量附着在支架上,和神经元一起移植。不仅如此,连移植方法都能变,可以采用微创或者股动脉入路,能大大降低手术损伤。” 众人闻言,渐渐明白过来,眉梢眼角开始有了喜色。岑寂却道:“可薛珈言的病已经好了,咱们找谁做实验啊?” 话音刚落,庄奕又敲敲门,拎着几只大塑料袋走了进来。 陈霖霖紧随其后,将饭放到他们搁杂物的大长桌上,说:“我倒有个人选,不知道你们愿不愿意?” “谁?”寻聿明与庄奕对视一眼,“你说。” “我女朋友她爸。”陈霖霖笑道,“就是丛焕她爸,上回她一冲动,把你当成了庄老师的追求者,堵在门口呃……骂了你一顿。本来她和庄老师说好,想求你给她爸看病的,但那次之后她就不好意思再提了。” 寻聿明记得这件事,回头问庄奕:“上次聚餐,有个叫丛烨的大学教授,是不是丛焕她哥?” 这两个人名字太像,同姓也罢了,连偏旁都一样。 他对丛焕不了解,却对丛烨记忆犹新。上次见到他,就觉得这人长得过分美丽。但他和庄奕差不多高,骨架也比自己宽,明显比自己大一号。 丛烨给寻聿明留下的印象非常好,与他那个直肠子的火爆妹妹截然相反,他讲话斯文,通身的书卷气,待人接物颇有点“君子之交淡如水”的温文儒雅,长相也高大俊美,丝毫不染俗尘。 那天聚餐时,他穿着一身质地考究、剪裁流畅的海蓝色西装,戴着副金丝边眼镜,一缕打着弯的黑发悄然垂落,刚好搭在斜飞而出的眼角边,目光却幽暗难测,仿佛两片暗槽汹涌的海。 比起迟归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冽气质,丛烨看着更温和,他身上弥漫着一种克制,尽管礼貌微笑着,也让人觉得疏离。 他在人群中非常出挑,一看就不是凡人,只可惜那天寻聿明忙着和梁烁商量打官司的事,没来得及和他多交流。 但他似乎也没怎么说话,全程安安静静地看着别人聊天,偶尔帮忙倒倒水、换换菜,拿起手机时神色格外温柔。 庄奕盯着寻聿明越来越弯的嘴角,眉头一皱,捏了捏他胳膊:“这才是你男朋友,过分了。” 他指指自己,一脸不悦。 寻聿明脸一红,压低声音嗤道:“别瞎说。”当着人呢,怎么能这么不稳重,屋里可都是他的学生。 陈霖霖笑笑,坐下说:“她爸几年前中风,在院子里摔倒磕了一下,差点儿送命,后来就有点半身不遂那个意思,倒也没瘫,但浑身抖得厉害,走道儿也磕磕绊绊的。” “那他家人同意手术吗?”岑寂问。 陈霖霖摆摆手:“嗐,老爷子这么着也是活受罪,家里人带他到处看病,都说大脑损伤没法办,只能控制。我女朋友那脾气就是随他爸的,老头更急,整天跟人说他不想活了。但凡有点儿希望,他都愿意试。” 寻聿明想了想,目前他们招募的实验病人虽多,但层层筛选下来还得一段时间,完美符合条件的估计也没几个,陈霖霖的岳父也算是个不错的选择。 “行吧,你去问问,尽快安排。” 李大夫最快下周能手术,刨除路上和到柏林准备的时间,寻聿明还能再在家待个四五天。他赶紧给大家分派任务,吃完饭立刻开始行动。 他在实验室做研究,和学生们有条不紊地摆弄着各种仪器,庄奕便在长桌边处理文件,给客户写心理分析报告。两个人各做各的事,分明没交谈,却像一直搂在一起似的紧密。 偶尔寻聿明回过头去看他,庄奕恰好也在望着他走神微笑,四目相接,视线交汇,各自眼里都多了些许温柔。 那是独属于彼此的亲昵,旁人丝毫察觉不出。 两天后,陈霖霖将他未来老丈人请到了医院,丛烨和丛焕随行。一照面,丛烨便向丛焕点点头。 后者尴尬地走到寻聿明跟前,垂头说:“对不起寻大夫,上回我真是……唉,真谢谢您不计前嫌!” 她一口一个“您”地称呼着,寻聿明受不了这份隆重:“没关系,都是误会。” 丛烨微微一笑,与他详细介绍自己父亲的情况。老头一把年纪,行动不便,丛焕要扶他,却被他一把推开:“不用!我自己走!” “果然火爆。”寻聿明笑着摇摇头,将他们送到病房,确定下方案之后,让岑寂带他们去体检,安排后天手术。 丛老头巴不得尽快手术,用他的话说,是死是活给他来个痛快的,言辞之间倒像电视里的土匪。 寻聿明亲自给他抽了脑脊液,送到实验室化验后,提取出游离基因,编辑完将一部分通过腰椎穿刺送回体内,一部分附着在支架上。 手术那天,寻聿明在他颅骨上开了一个小洞,第一次采用微创手法进行了移植。结束后,他又在病房外守了两天,由于病人年纪大,身体各方面情况不如年轻人,苏醒时间也更长。 庄奕实在等不住,不管他醒不醒,直接订了飞柏林的机票。得知寻聿明患病后,他每一分每一秒都像在火上煎熬,仿佛有把小镊子时时牵引着神经,说不上多痛,也未必紧急到刻不容缓的地步,但没一刻能安心。 离开那天是周六晚上,庄奕一早做好外公的思想工作,谎称寻聿明出国交流,顺便陪自己去伦敦看祖母,又嘱咐小杨他们好好照顾外公,然后带着三只大行李箱,开车去医院接寻聿明。 丛老头还没醒,这是实验室现阶段研究的最后一步,大家都既紧张又兴奋,岑寂他们六个一有空就来病房外看看,问几句“醒没醒”“怎么样”。 庄奕到的时候,寻聿明正在值班室换衣服,走廊里气氛凝重:丛焕抱着肩膀来回来去地踱步,片刻也闲不下来;丛烨抽完烟回来,便在长椅上默默坐着;岑寂和蘑菇头过来瞅一眼,知道没结果,又赶着回了门诊楼。 “走吧。”寻聿明站在门口看了一会儿,庄奕拍拍他,搂着他肩膀带他去乘电梯,“反正你已经交代了岑寂他们,不会有事的。” 寻聿明无奈地叹了口气:“安格斯果然没说错,我确实缺乏宏观意识,神经外科是个精细活,心胸外科才更需要大局观,所以我一直对这方面的关注太少。” 就像这次,他如果早将目光放到整个人体身上,而不是只局限于神经外科,或许早已想到血液科的方法。 电梯开到一楼,寻聿明走出大厅,寒风瞬间涌上,冻得他一个激灵,心也更沉了。 二人走到停车场,庄奕给他系上安全带,自己绕到驾驶室坐进去,也不打火,反而招招手,示意寻聿明侧身过来。 “做什么?” “抱抱你。” 庄奕摸摸他脑袋,隔着中控台,将人搂进怀里,“别对自己这么苛刻,你已经足够优秀了,没人能做超人,这不公平。” “我知道。”寻聿明埋在他胸前,依赖地蹭了蹭脸颊,“但我总觉得还能更好,还能再进步。” “那也要量力而行,别太累。”庄奕抱着他揉了揉,望向他黑暗中亮闪闪的眼睛,“我会心疼的。” 作者有话要说:丛烨是下本的攻,收藏隔壁《草莓糖》获取更多斯文流氓丛美人的信息>_- 实验内容其实大大缩短简略了,毕竟是小说,现实中科研人员往往需要经年努力,当然也有忽然发现新大陆的时候,但也需要反复试验。明明取得的只是初步成果,未来还会持续研究。 第111章 看病(一) 刚上飞机,寻聿明便将电脑打开, 贴上防偷窥膜, 开始聚精会神地打字。 庄奕拉开随身行李包, 取出他的小熊毯子给他盖上:“我们有多久没一起出远门了?” “上次出远门是去开罗。”寻聿明瞥他一眼, “不值得怀念。” “谁说不值得?”庄奕放平座椅, 双手枕在后脑勺下,微微侧着脸看他。 从这个角度望去,只能看到寻聿明一个高高翘起的鼻尖,因为窥不见全貌,反而留有更多想象的余地。 庄奕脱了皮鞋,两只脚叠在一起,露出一双雪白的棉袜子,他神情懒洋洋的, 语气也随意放松,“每一段关于你的经历, 都值得被怀念。” “……”寻聿明回过头, 被他酸得肩膀直抖,“你忽然说这种话,就很吓人。” “你防贼一样防着我,也很吓人。”庄奕指指漆黑一片的屏幕, 小小一间舱室里只有他们两个, 何必罩着防偷窥贴膜,可不就是不想让自己看。 寻聿明抿抿嘴巴,揭下贴膜跟他解释:“我不是故意的, 是习惯了。你没听说过那个故事吗?” “什么故事?” “就是以前有一个人,坐飞机的时候写了篇论文。他旁边的人刚好是他同行,偷看到他写的内容,回去立刻进行了试验,然后抢先一步发表成果,反而得了奖。” 寻聿明捂着自己的笔记本,宝贝一样珍而重之地说:“我可得保护好了。” “你听谁说的?”庄奕压根儿不信,“我看这就是卖防偷窥贴膜的人,故意编出来营销的。” “小心驶得万年船嘛。”寻聿明才不管真假,“我在写这次研究的论文,改好了就发表的,你看。” 庄奕目光扫过,视线落在署名页面,不由得一惊:“你把岑寂他们也加进去了?” 寻聿明的研究价值极高,颇受业界关注,甚至有可能获奖。而实验室那几个学生,除了岑寂,其他人都只能算这一行里的单细胞动物,食物链最底端的阿米巴虫。即使是岑寂,也不过是个资历尚浅,还没有独立问诊权的小大夫。 他们的名字一旦署在寻聿明的论文后面,身价势必水涨船高,这也将成为他们履历里最耀眼的闪光点,更是多少老大夫都没有过的经历。 平心而论,哪个学生没帮导师做过工作呢?想要学到东西,总得先付出,这世上除了九年义务教育,没什么是免费的。 导师们做一份研究、写一本著作,往往将任务拆分成小块,派给手下学生们代劳,最后的荣耀却全归自己,能主动和学生分享荣誉的凤毛麟角。 不管寻聿明有多聪明,这种时候,庄奕都觉得他其实有点傻:“我们小耳朵也太大方了。” “他们本来就是我的团队啊。”寻聿明将岑寂他们六个按照姓名首字母排列,一一写在自己团队的名单上,“我是教他们,但传承技术、培养新鲜血液,是每个医生的职责。以前要不是前辈们用心教我,我也不会有今天。再说,他们每天帮我做那么多事,署名是理所应当。” “什么时候你也对我这么慷慨就好了。”庄奕语气酸溜溜的。 寻聿明笑问:“我对你很吝啬吗?” “你每月才给我这么点零花,我想买点东西都没钱。”庄奕打开手机,给他看自己和助理的对话,“我现在连机票都订不起了,让助理走的咨询室账户,太不酷了。” “你自己让我管的,又抱怨。”寻聿明也放平座椅躺下,和他面对面地说话,“我不看你的卡,都不知道你这么穷!” 庄奕心里暗暗好笑,“我的钱不是都投进你实验室了么,你再不给我盈利,我可真的要让你养我了。” “哦,你跟我在一起,就是为了我的钱吗?”寻聿明故意扁扁嘴,配合他的玩笑:“啧啧,太物质了。” 庄奕耸耸肩,笑得云淡风轻:“软饭那么好吃,傻瓜才非吃硬饭,太不消化了。” “你就贫嘴吧。”寻聿明拍他一下,嘴角又控制不住地扬了起来。 两人下飞机时,外面天还没亮,十四个小时的航程坐得人头晕胸闷,寻聿明小腿隐隐地痉挛,在空地上跳了几下才缓过来。 柏林最近很冷,寒风带着潮气直往人骨头里钻。寻聿明裹着宽大厚实的羽绒服还好,庄奕只穿着单衣单裤,薄薄的羊绒风衣抵挡不住朔风,冻得鼻尖都红了。 寻聿明拉着他躲进塔台,顺着走廊往外走,隔着落地玻璃能瞥见天边将明未明的一线晨光,旁边却还挂着月亮,“还挺好看的,我从没来过欧洲。” “那你要加油哦,等你病好了,带你好好转转。”庄奕搂着他,边走边说:“对了,乔冉最近在柏林拍戏,我姐也来了,正好接咱们。” “姐姐真和乔冉在一起了?”寻聿明总觉得哪里怪怪的,“那你岂不是要叫他姐夫?” 庄奕一听这两个字就心绞痛,冷着脸“嗯”了一声。寻聿明忍着笑意,拍拍他心口窝:“没事啊,呼噜呼噜毛,吓不着。” “这里没毛。”庄奕指指自己脑袋,“你该拍这里。” 寻聿明摇头:“那我得踮脚,不然看不到你头顶。” 庄奕闻言,忽然停住脚步,蹲下身抱住寻聿明膝盖,一把将他举了起来,“快摸!” 寻聿明惊叫一声,忙扶住他肩膀。还好凌晨下飞机的人不多,他们落在最后,否则被人看见怪难为情的。 他摸摸庄奕下飞机前抓了许久的头发,空旷的走廊里回荡着他的笑声:“好了,快放我下来吧!” “你手真凉。”庄奕将他放下地,牵起他的手塞进自己衣兜,带他去取行李。 两个人从塔楼出去,庄曼已开着车等在地下隧道里,她以前在德国上过学,对这里很熟,轻车熟路将他们送到了李医生任职的夏里特医院。 李大夫和寻聿明是旧相识,之前还曾有过师生关系,寻聿明见到他风采如旧、精神奕奕,只觉得恍如隔世,依稀回到了当初实习的日子。 庄奕与李大夫却是第一次见面,对方一米八多的个子,面孔中西合璧却不算多帅,大约是运气不好,遗传了各民族的缺点。但他容光焕发,态度自信,言谈举止很有几分魅力,看着也很年轻。 寻聿明一见面便与他抱在了一起,庄奕自小受西式礼仪熏陶,从不觉得贴面礼有什么不妥,今天却怎么看怎么不顺眼。 还是中国的拱手礼含蓄文雅,他暗暗腹诽。 李大夫行程排得很满,没有太多时间和他们闲聊,打过招呼匆匆走了。庄奕和庄曼陪着寻聿明出来,外面旭日初升,阳光洒在医院蓝灰色的屋顶上,衬得环境格外好。 “在这里休养一段时间,也挺不错的。”庄曼抄着兜慢慢向前走,路边不时有枯黄的梧桐叶落下,掩映着周围一栋栋棕红色的欧式小楼,的确有几分度假的意味。 寻聿明点点头,和庄奕一起去酒店办入住,晚上又与乔冉、庄曼在酒店餐厅吃了顿饭。他正倒时差,天一黑便坚持不住犯困,庄奕将他送回房间,自己去了庄曼他们屋。 乔冉正和庄曼挤在地毯上玩扭扭乐,见他来,恭恭敬敬喊了声:“哥。” “嗯。”庄奕微一颔首,朝庄曼叫道:“姐。” 庄曼也“嗯”一声,“有事吗?” “有。”庄奕微一点头,“你跟我出来一下。” 庄曼却不肯:“什么事神神秘秘,直接说呗。” “我……”庄奕食指蹭蹭鼻梁,低声问:“你借我点钱吧?” “……”庄曼一双浓密的眉毛轻轻挑起,难以置信地看向他:“你怎么连给小耳朵看病的钱都没有?” “不是。”庄奕看一眼对面盘着腿瞧好戏的乔冉,目光示意他回避。 乔冉却无动于衷,庄奕气得左手无名指跳了跳,沉声说:“我想给明明买点礼物,但我的钱都在他那儿。” 寻聿明生怕他大手大脚下去会破产,每个月只给他两千块零花,剩下的都攒起来。 过几天就是寻聿明的生日,他却要待在冷冰冰的病房里,努力恢复健康。庄奕怕他难过,想给他庆祝一下,逗他开心。买东西加上礼物,两千块哪够用。 他看上了之前红遍网络的那只Costco大熊,不加运费都要两百刀。人穷志短,无奈之下,庄奕只好来借钱。 乔冉听完来龙去脉,感慨地拍了拍他肩膀,“哥,唉,什么也不说了。”从兜里掏出张卡,递给他,“做男人不容易啊。” 庄奕表面上抱怨寻聿明管他,其实心里享受得不得了,对乔冉这惺惺相惜的表情完全不理解。他拿开乔冉搭在自己肩头的手,莫名其妙地皱了皱眉,“多谢。”转身出了门。 三天后,寻聿明去医院办理住院手续。庄奕陪着他里里外外又复查一遍,结果和在任雪原那里做的一样,没有误诊。 李大夫看看他的片子,笑道:“这种病例你自己接触得应该也多了,一般没什么大问题。” “我知道,但手术都是有风险的。”即使最普通的感冒,也有致死率,何况是开颅手术。正因寻聿明经验丰富,才更明白手术台上无绝对的道理。 他不担心,但他足够谨慎:“你放心开就是,我连遗嘱都想好了。” “那倒也不用。”李大夫言笑晏晏,心里承受的压力却不小,寻聿明的这颗大脑稍微出点差错,毁掉的都可能是几个前沿技术。 他掌控着寻聿明的命,等同于掌控着无数个未来会因寻聿明研究受惠者的命,这台手术的分量可想而知。 李大夫安慰他几句,便回了办公室做准备。 下午护士来给寻聿明剃头,庄奕变魔术似的掏出一只手持摄像机,小小巧巧举到他跟前对着录音:“今天是明明入院的第一天,护士在给他剃头,一会儿他就变成小和尚了。” “你录这个做什么?不要录!”寻聿明忙捂住自己的脸,伸着一条胳膊去够他的相机,又怕护士刮破头皮,只能老老实实坐着抗议:“我太丑了,不许录!” “哪里丑了?”庄奕过去摸摸他的碧青头皮,手感滑腻腻的,“像颗……糯米汤圆,特别可爱。” 护士虽听不懂他们说的话,却也在旁“咯咯”笑,寻聿明愈发羞恼,板着脸不去看他的镜头。 庄奕自得其乐,转身去拍他的房间和物品,“这是明明的小熊杯子,是他哥刚给买的,他还没给他哥报销。” “我不叫你买,你偏买。”寻聿明哼了一声,“这个不能报销。” 寻聿明一直用的是只老气横秋的枣红色保温杯,那还是当初外公单位发的,他从国内带到国外,又从国外带回国内,一直舍不得扔。庄奕前几天给他接热水时,一不小心把杯盖拧滑丝,烫了一下手,他才不得不换。 新杯子是轻松熊出的,比寻聿明的心理价位高太多,他喜欢得看了又看,就不肯买。庄奕便自作主张,给他买了两只,一棕一白换着用。 “这是小耳朵的毯子,”庄奕将镜头对准上面的图案,是一只白色的小熊抱着一颗粉红爱心,“小耳朵要在这里待半个月,他哥不在的时候,他就抱着这条毯子睡觉。当然,他哥很少不在。” 寻聿明偷偷抿抿嘴角,心里的阴霾竟也淡了三分。自从来到柏林,他就一直郁郁寡欢、心事重重,表面上装得乐天知命,实际是怕大家担心故作潇洒。 他们已经尽最大可能,将风险控制到最小的范围内了,但谁也无法打包票一定没事。稍有差池,那可是关系到一生的事,甚至会毁了他的职业生涯,他怎么可能完全不怕。 庄奕又回过头,对着他拍摄:“这就是寻耳朵寻大夫,一个了不起的男人。” “我怎么了不起了?”寻聿明听着他插科打诨,尽量不让自己胡思乱想。 庄奕笑笑,对着地上厚厚一层头发,道:“从医多年,他竟还能拥有一头浓密的秀发。” “……” 作者有话要说:庄奕:孩子嫌他哥穷,怎么办? 感谢在2019-12-11 00:52:10~2019-12-12 02:00:5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橙橙橙橙 2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btmol 2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12章 看病(二) 剃完头发,庄奕陪着寻聿明去测身高体重, 顺便做术前各项化验。 他的病房是个独立的小单间, 只有卫生间没有客厅, 但距离护士站和医生值班室都很近。寻聿明换了病号服, 光着脑袋, 看上去一下病弱了许多。 庄奕总觉得他现在的模样有些弱不禁风,虽然其实与之前并没两样,还是一直挽着他胳膊,搀扶他走路。 寻聿明几次抽开手,又数度被他拽回去,“几天前我还给人家开刀呢,用不着你扶。” “你别说大话,秦老师手术后都复健了一个多星期。”庄奕忧心忡忡地看着他, 眉心能夹死一只蚊子,“我问了李大夫, 他说垂体瘤的手术不比脑膜瘤, 牵开的脑组织更多,多多少少会有影响。有些病人醒过来,说话走路都不利索,需要长时间锻炼, 才能恢复正常。” 他轻轻“哼”了一声, 大手牢牢箍着寻聿明,好像此刻他已做完手术,正在复健一样, “到时候看你还怎么逞强。” “那我现在可以嘛。”寻聿明扁扁嘴,皱着眉夺他手里的相机:“拿过来,不要拍了。” “别乱抢。”庄奕举高胳膊不给他,另一只手按着他笑说:“快要手术了,生气不好。我把你的康复过程录下来,以后留作纪念嘛。” 若他真的不在了,这也将是未来几十年人生里,庄奕仅剩的一点光亮,他甚至能想象出自己一遍遍反复观看、折磨自己的样子。 若寻聿明平安无事,这段经历也是他们共同迈过的又一道坎儿,未来的人生有无数种可能,这一帧却永远定格在了他们生命的长河里,日后翻出来回看,只会让他们更珍惜也更感恩来之不易的厮守。 何况,小耳朵看似无所谓,心里的恐慌庄奕如何察觉不出。寻聿明是故作潇洒给他看,庄奕却也在故意调剂气氛,逗他开心,彼此心中各自了然,只装做不知。 反正寻聿明拗不过他,不得不由着。庄奕陪他走到体检处,寻聿明站到体重秤上,一道程序化的女声用德语播报:“……身高181.2cm。” 庄奕举着摄像机,顿时笑了:“小耳朵虚报身高了,他跟我说他一米八二呢。” “我就是一米八二!”寻聿明不甘心,再次站上去。 体重秤:“……身高181cm。” “……” 庄奕没忍住,“嗤”地笑出了声:“别挣扎了,你脑袋……”指指他头顶靠后的位置,“这里最高,越仰头反而量得越矮。” 寻聿明忙微微低头收下巴,果然体重秤报道:“身高181.2。” “看来这就是极限了。”庄奕拉他下来,摸摸他无处遁形的耳朵,没了头发以后那两小只红得格外明显,“好了,你说182就是182。你现在没头发,缺了一点厚度,自然矮了。” “你也量量。”寻聿明一脸不高兴地指指体重秤。 庄奕对着摄像头说:“好,我看它准不准。” 他怕自己秤出的结果太沉,交给寻聿明摄像机,开始脱外衣。寻聿明白眼相加,“你把裤子也脱了吧,真正瘦的人——比如我,穿棉衣也轻。” “肌肉比肥肉还重,我就算沉,也是体脂率太低,肌肉太发达。”庄奕摘了手表,犹豫片刻,没取腰带,光脚站了上去。 他心机深沉地捂着播音喇叭,不让寻聿明听见,自己确认一遍,才放开手,“体重76kg,身高188.4。” “令人震惊!”寻聿明一语定评,“你居然152斤?” 他自然明白,这样身高的人能保持一百五的体重,体脂率想必已低于百分之十,但他不能认输,寻耳朵永不言败。 “这秤绝对有问题。”庄奕清清嗓子,对着摄像头纠正:“我只有74公斤,改天带你去问我的教练,他能证明。” “你居然152斤。”寻聿明仿佛没听见,兀自念叨着。 庄奕咽咽喉咙,拽他去护士站做皮试,“我这个身高,152斤偏瘦,而且肌肉是很沉的。” “居然152斤啊。” “……” 做完皮试,寻聿明又去了卫生间采样,庄奕跃跃欲试想要帮他,被他一把推了出去。术前八小时断水断粮,他从今晚开始便不能再进食,不仅如此,还要提前灌肠。 护士来时刚好晚上八点多,庄奕正和他挤在病床上,陪他看苏联版的小熊威尼。寻聿明看见护士手里的管子和凝胶,再看看她的性别,立刻烧红了脸。 庄奕尴尬地站起身,“我去外面等?” 护士摇摇头,示意他无所谓。他们平时做多了这些事,早已麻木。 寻聿明以前作为医生也是见怪不怪,但如今身份转变,他也体验了一把病人的感受,难为情得手脚都不知往哪里摆。 护士拉上帘子,让他趴下,庄奕蹭到门口,见他杵在那里一脸无助,过去问:“我帮他可以吗?” “啊?”寻聿明更不好意思了。“还是不要吧……” 庄奕揉揉他脑袋,和护士解释:“我是精神科医生,实习的时候也做过,知道怎么来。你放心,绝不会出错。” 护士早知他们的身份,却死活不肯通融:“那不符合规定,先生。” 果然是德国人,庄奕无奈地叹了口气,朝寻聿明眨眨眼睛,“没办法了,乖乖趴下吧。” “你快出去啊……” 护士戴上手套,挤出一坨凝胶,“刷”一下拉上了帘子。半晌,她端着弯盘出来,嘱咐寻聿明平躺十分钟,留下一只塑料的取样杯,关门走了出去。 寻聿明臊得满脸通红,闭着眼假寐,庄奕踱步进来,戳戳他脸蛋,低低笑问:“害羞啊?” “你别打扰我。”寻聿明抬起手背搭上眼眶,故意遮着不看他,“走开啊,我计时呢。” “我帮你计。”庄奕轻轻拍他胳膊,怕他难为情又关上灯,就着走廊里昏暗的光线,与他在阴影里聊天:“我记得以前你跟我说,外公就是这样哄你的。” 从前上学时他们一起住,寻聿明有次得了流感,躺在床上迷迷糊糊,浑身无力。庄奕请假回去照顾他,听他说了许多外公的事。 小时候他怕热,家里又没空调,夏天夜里总是睡不着。外公便拿一条毛巾被盖在寻聿明肚子上,一边给他扇扇子解暑,一边哄着他睡觉。有次寻聿明半夜起来上厕所,发现外公已经趴在他旁边睡着了,手里兀自拿着把蒲扇摇动。 那时他常感冒,特别是冬天,一得病就咳嗽,嗓子痒痒喘得厉害,成宿成宿睡不好。外公不懂医,怕抗生素吃太多不好,便将雪梨削成小块搁在碗里,放到床头,每当他开始咳嗽,便喂他一块。 这些事点点滴滴都刻在寻聿明的骨血里,一生也难忘记,等他长大后看见外公受罪的样子,便愈发觉得愧疚,也愈发害怕自己会步外公的后尘,拖累庄奕。 幸好,那都是过去的事了,“你说这个做什么?” “以前你生病了,是外公陪着你、照顾你。”庄奕俯身亲亲他额头,“现在换我来,我们小耳朵永远有人疼。” 寻聿明眼眶一热,顿了顿,道:“知道了,我……上厕所了。” 庄奕扶起他,将他送进卫生间,递给他杯子:“用我帮忙吗?” “……不用,你快走开!” “我又不是没进去过,害羞什么。” 寻聿明坐在卫生间里,也不知他那句“进去过”,究竟是进哪里,浑身一阵阵过电似的发紧。他取了样,出来交给护士,便和庄奕早早睡了。 翌日凌晨,不到五点,护士就来病房叫醒。寻聿明一睁眼,心立刻提到嗓子,手忙脚乱地用中文答应:“先等一下,我……我马上。” 护士听不懂,也猜得出,都没有动。 庄奕怕吵醒寻聿明,故意去公共卫生间洗漱,才刚回来。寻聿明看见他,忙伸出手:“我有话说。” “你说。”庄奕一步迈过去,握紧他在空中乱摸的手,搂住他的肩,声音低低醇醇,带着让人安心的沉稳柔和,“别着急,慢慢告诉我。” “嗯,我外公……”寻聿明仰着一对雪亮的眼睛,饱含期待地望着他,“我没有别人可托付,只能交给你。但你别怕,我给他存了好多钱,他不麻烦人。” “麻烦也没关系。”庄奕有求必应,“外公交给我,你放心。” 寻聿明点点头,又道:“要是我……你一定要找个人,好好生活。但是……但是也别太快,总要想一想我,一年好吗?一年再找别人?” 庄奕盯着他,沉默良久,“不行。这句话等你出来,我再跟你算账。还有什么?” “……你的手。”寻聿明指指床头柜上自己的电脑,“我的论文写好了,你帮我发表了吧。如果岑寂他们能继承,你就让他们帮你做手术。要是不行,你的手也可以做周围神经移植,只是一定要选好医生,否则会进一步损伤。” “我会管好自己的。’庄奕拍拍他的背安慰,“你什么也别担心,睡一觉就好了。我等着你,马上圣诞节了,又是咱们的纪念日,你得陪我一起过。” 寻聿明鼻头一酸,眼泪控制不住地涌了出来,不停地点着头答应:“我知道!我一定加油!” “那就好了。”庄奕笑笑,食指分别在他两只眼下一揩,拭去他满脸的泪珠,让出地方给护士们。 寻聿明被他们推着向外走,两只手扒着病床边的塑料扶手,仿佛坐在火车上与爱人依依不舍,眼神一直流连在庄奕脸上。 昨天下午李大夫给他们做过术前谈话,告知可能造成失忆、失语、失明、偏瘫、性格改变、精神障碍、感觉障碍、植物生存等等并发症,严重甚至会死亡。 这些寻聿明虽知之甚详,但流程该走还是要走。庄奕之前也经历过一次,可每一次的心情都不同。医生例行公事的话,对他而言却如一把剜心的利剑。 时间每向前推移一秒,他都更煎熬一分,面上还要强装笑脸。 他跟着病床,握着寻聿明的手,边走边哄他:“别紧张,这种场面你见多了,都是小问题。我就在门口等你,等你好了,我给你煮番茄鸡蛋面吃。昨晚不是说想吃么?我马上跟迟归学。” “好,那等我醒了,你做给我吃。”寻聿明拍拍他手背,朝他一笑:“又不是生离死别,别太丢脸了。” “那我心理素质不是不如你么。”病床推到手术室门口,护士们自发停下脚步,庄奕低头吻住寻聿明嘴巴,众目睽睽之下,给了他一个深切而又眷恋的吻,“我没你见的世面广,所以你一定要健健康康地出来,快快地醒来。别吓我,知道吗?” “我保证。”寻聿明点点头,最后蹭蹭他胸口,朝他摆摆手:“待会儿见。” “待会儿见!” 庄奕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走廊深处,电动大门终于缓缓合上,他腿一软,连忙坐到旁边的沙发里。 这次手术李大夫采取的是翼点入路,也就是从大概在颧骨上方、眉骨后方的部位做切口,利用额颞叶之间的罅隙进入鞍区,这样不容易损伤嗅神经,也能降低脑组织的牵拉程度,只是视野有限,对医生的技术要求很高,不如常规的额下入路更稳妥。 好在李大夫艺高人胆大,经验丰富又喜欢冒险,寻聿明当初选他做主刀,就是因为这一点,对他的方案也很赞同。毕竟一点并发症,对他来说都可能是职业生涯的灭顶之灾。 庄奕却不懂其中奥妙,对他而言,从哪儿入路都是提心吊胆。手术室外的时间度秒如年,他想起上次等候秦雪岩,还有之前等寻聿明做胃穿孔手术的时候,那种心跳加速、血压狂飙的感觉,再次潮水般席卷了他。 时间一点一滴地过去,他早已丧失了感觉,恍惚过了一天,又恍惚过了一年,手术灯熄灭时,外面天还是黑的,身边坐着不知何时过来的乔冉和庄曼。 庄奕回过神,“腾”一下站起身,上前问大夫:“手术做完了吗?他怎么样?” 作者有话要说:苏联版小熊威尼特别有趣,宝宝们可以试试看。 感谢在2019-12-12 02:00:54~2019-12-13 00:52:4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663、btmol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小安爷 30瓶;btmol 20瓶;663 10瓶;爻静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13章 苏醒 手术非常成功。 李大夫摘下口罩,说完结果, 布满细纹的脸上绽开一个灿烂的笑容, 庄奕瞬间松了一口气, 寻聿明很快被推出手术室, 光溜溜的脑袋上包着一圈纱布, 双目紧闭,人事不省。庄奕摸摸他露在外面的胳膊,触手冰凉,脸上稍许有些温度,也不暖和。 庄奕红着眼睛,轻轻叫他的名字。李大夫笑道:“麻醉还没过,大脑恢复功能需要时间,也许明天早上、也许几天, 应该就醒了。” “我知道。”庄奕点点头,一颗泪随之落下, “啪哒”掉在寻聿明手上。 他尴尬地笑笑, “不好意思,快送他去监护室吧。”跟着护士走专门通道,送寻聿明去ICU。 这边的病房都是单间,互相之间隔着透明玻璃, 护士们不必进去也可以实时监控每个病患的情况, 因此也允许一个家属在里面守着。 庄曼和乔冉停在门口,叫住庄奕:“你进去吧,我们就不去了。姥爷昨天问我你俩去哪儿了, 我瞒不住说了实话,你抽空给家里打个电话,别叫他们着急。” “对了,寻大夫能吃饭么?”乔冉抄着裤兜问:“我给你们买点饭去吧?” “现在还不行,得看他的恢复情况。”庄奕看看玻璃门后的人,他睡得无知无觉,平静的脸上没有一丝情绪。“姐,你的小公寓还在吗?” “租着呢,不过马上到期了。”庄曼上学时在柏林买了一间四十多平的小公寓,当时为此还和她祖母大吵一架,说自己永远不回去相亲,更不稀罕继承他们的遗产,就守着单身公寓过一辈子。 后来自然没做到,她血里有风,在哪儿都待不长。庄奕想起这事,刚好想找间房子:“能不能提前让他们走?我可以赔钱。” “你要给明明过生日用吗?” “不是,我想存点东西。” 庄曼点点头,答应帮他联系租客,交给他摄像机,和乔冉走了。 庄奕去走廊和姥爷通电话,将寻聿明的事简单一说,被他劈头盖脸训了一顿。回来时,护士刚好来给寻聿明记录数据,他道声谢,走到寻聿明身边,给他掖了掖被子,开始帮他回复邮件。 今早寻聿明曾嘱咐他发论文,此刻电脑不在身边,庄奕便用他的手机打开文档,检查一遍没有文字错误,以寻聿明的名义将它发了出去。 他的手机太便宜,又被孙卓踩过一脚,操作起来卡得厉害。庄奕好半天才退出论文页面,屏幕上突然蹦出一条提示,让他清理内存。 点进手机存储空间,短信功能占据着最高的内存使用量,这年头还写短信的,怕也只有寻聿明了。他又打开信息,未免窥见寻聿明的隐私,没有仔细看内容,只帮他删了删垃圾消息。 删完再一刷新,内存几乎没变。庄奕心下起疑,点一下草稿箱,手机顿时卡在了加载页。 半晌之后,界面终于恢复正常。他向下一划,无数条长短信铺天盖地涌了上来,手指边轻轻一碰,界面便跳到了一条不知排在第几位的短信里,收件人上赫然两个字——庄奕。 寻聿明之前给他备注的分明是“哥哥”,怎么又改了这么公事公办的名字? 既然是写给自己的,看一看也无妨,庄奕视线向下扫去,正文第二段写着:“今天又是圣帕屈克节了,医院进来好多‘绿色’的病人,我在急诊帮忙,看见他们又想起了你。” 庄奕心中一动,皱了皱眉,继续向下看。 “前几天我和老师们去了西雅图,那里果真时时都在下雨。我记得你以前说,以后有时间,就带我去太空针上看雨。我本来想自己去看看,可惜我们的医疗援助小组只能逗留一天,结束就跟着飞机走了。 下次吧,下次我一定去看。 回到罗切斯特,这边晚上居然也下雨了,整个城市都湿漉漉的。我拎着行李箱,穿梭在高楼林立的水泥丛里,想起我们曾经去芝加哥的日子,心里有一点感伤。 这些美好绚烂的回忆,总有一天都会在我的脑海中抹去,我会变成一个眼神空洞的傻子,面对这个我曾拥有最终又失去的世界,彻底忘了你。 到那时,也许我还会好奇,世界上是不是有一个人在想着我、爱着我呢?但我的答案肯定是没有,因为我太无趣了,如果没有那些经历佐证,又怎么能相信我曾拥有过如你一般耀眼的爱人。 不过我想,我一定不会好奇世界上是否有一个,我想过、爱过,即使得病也隐隐牵挂的人。因为你一直在我身边陪着我,你活在我的生命里、心目中,即使我丧失记忆、失去智力,也没人能将你带走。 你始终是你,我也始终是我。或许你曾错爱了我,我却从未错爱过你。 上天待我不薄,希望你也能如我般幸运。” 庄奕抖着手点开存储日期,显示是几年前,寻聿明还在梅奥做住院医生的时候。他又打开其他的消息看了看,内容各不相同,但主题无不是写给自己的、未发出去的信。 他用了许久,才划到页面最下方,第一条编辑日期是在他通过实习医生考试,从霍普金斯顺利毕业的那天,开头第一句仍是问候他:“最近好吗?” 但紧跟着说:“纽约的房主给我写信,不让我再往他们那里寄信了,没办法,以后我只能给你写短信,虽然这样很潦草。” 纽约的房主是谁? 他到底从什么时候开始写的信? 既然给自己写信,为什么又寄给纽约的房主? 庄奕思索半晌,蓦地想起:之前寻聿明回家探亲,和他一起去纽约转机,当时他曾说过家里地址。后来他父母回国,那栋房子转手卖给了一个老先生。这件事寻聿明也是知道的,在他们分手前不久,庄奕才跟他提过。 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要寄信去纽约呢? 他急于知道答案,内心有根羽毛不停地在搔,当即出去给庄曼打了一通电话,请她帮自己走一趟纽约,找现任房主看看能不能要到那些信件。 庄曼反正闲着没事做,帮他和租客协商好,便订当晚的飞机去了纽约。 庄奕回到重症监护室,握着寻聿明的手,断断续续地同他说话,低低在他耳边询问:“你都做了些什么呢明明?快醒过来吧,醒过来把瞒着我的事都告诉我,好不好?” 寻聿明眉目舒展,眼帘紧闭,丝毫没有苏醒的迹象。 庄奕捏着太阳穴,左手无名指疯狂跳动着,一下下和呼吸机的“嘀嘀”声重叠,仿佛感应着寻聿明的心跳。也不知过去多久,他抬起头,只见窗外暮色四合,天已渐渐黑了。 乔冉恰好来给他送饭,站在门口朝他挥挥胳膊,示意他出来。庄奕松开寻聿明的手,起身出去,电动门“呼啦”合上,隔绝了里面的动静。 “我姐走了吗?” “我刚去机场送走她,她拿了东西接着就回来。” “倒也不用那么急。”其实庄奕急得抓心挠肝,只是不好让庄曼熬夜奔波。 乔冉打开饭盒,是一些简单的中餐,味道很一般,“凑和吃吧,房子我请保洁收拾出来了,你有空去看看。”说着,交给他一把银光闪闪的钥匙。 庄奕收起来,有一搭没一搭地搅着粥,却没心情吃。乔冉劝了几句也无用,只能尽量让他垫垫,拎着残羹剩饭回了酒店。 寻聿明之前住的那间病房还空着,他们交了一个月的钱,可以随时去住。但庄奕怕寻聿明晚上会醒过来,或者有什么别的情况,一直坐在监护室的小椅子里不肯走。 翌日晚上庄曼便回来了,她来去匆匆,又累又困,放下箱子立刻回去补觉。庄奕打开她带来的纸盒,里面一摞摞装着的,都是盖着邮戳的信封。 庄曼说,房东看过几封信,觉得很有意义,便都收进了仓库。他本以为只是一份真挚爱情的见证,写信人大概是心血来潮,没几天就会放弃,没想到寻聿明竟坚持了数年之久,更没想到他有生之年还能看到他们复合。 老房东原想帮寻聿明攒一辈子的信,好给他一个寄托感情的地方,但几年前他中风后偏瘫了,再也无力给他收信,便请人代写一封信寄给寻聿明,请他不必再往这个地址寄信了。 也不知是不是善有善报,这几年老房东的病奇迹般得到恢复,八十多的人重新下地走路,再想让寻聿明寄信,对方却换了地址。他只好将旧信按照时间排列,一一封存起来。 庄奕打开第一摞,前面三封是撕开的,后面的都还原封未动,看来老房东收信三次后,弄清楚事情的原由,便没有再看了。 趁着寻聿明没醒,庄奕左右没事,一封封将信裁开,慢慢阅读。 “哥哥,最近好吗? 没想到我能给你写信吧?我也没想到,但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办法,可以和你说说话。我知道你搬家了,这封信寄出去,一定是石沉大海,杳无音信,不过没关系,这正是我需要的。 你现在在做什么呢?或许也像我一样忍不住想你,想得快要疯了,提起笔便写下了这些。 不会,你不会想我,你现在应该很恨我才对。我抛弃了你,在你最无助的时候,用最残酷的理由离开了你。 你一定很恨我吧?但你不会漠不关心,因为我明白你有多爱我,所以知道即使分手,你也不会毫不在意。 我也是这样爱你。 你看,是不是很荒谬?我们好像只有在纸上、在分开以后,才敢肆无忌惮地说爱。恋爱中的人都很奇怪,怕受伤,怕自己先爱,怕付出太多势不可收,又怕爱意太浓得不到回应,所以步步试探、小心论证,抓着一点蛛丝马迹百般假设,却迟迟不肯说爱。直到失去,才发现一切都太晚了。 可后悔有什么用呢? 唉,对不起,我可能喝了太多酒,神志不清,说的都是废话。想跟你诉说的那么多,倾注到笔端,却半个字也难写成了。 其实我还爱着你呢。 是不是很可笑?秘密真让人喘不过气来。 我知道你是个骄傲的人,一生所有的委曲求全大约都给了我,所以即使我现在回头找你,你也不会接受我了。我当然不会那样做,只是想告诉你,我会一直爱下去,不管你还爱不爱我,也不管有没有结果。 不对,是一定没结果。” * “最近好吗? 告诉你一件高兴事,我的研究得到验证,入围菲尔德奖了!我还没告诉外公,实在是太高兴了,想先跟你说。你一定会为我开心的,对吗? 其实我也不确定能不能获奖,因为竞争太激烈了,大家的研究都很好。我告诉老师,输了我也不在意,提名即肯定。他也跟我说,以我目前的水平,应该会落选,让我不要太在意。 但是我悄悄告诉你,我真的很想很想得奖,输了我一定会很难过,没准儿还会哭呢。唉,我是不是太贪心了? 好想你在。 ……” * “我得奖了哥哥!我真的得奖了!开始我还不敢相信,接到组委会电话我脑袋都是懵的,可这一切都不是做梦,是真的。 但是老师告诉我,原本获奖人不是我,那个人出车祸去世了,才顺位轮到我,所以我其实名不正言不顺,我就像总统去世后继位的副总统,尽管得到了荣誉,也不会被世界记住。 老师说我太幸运了。我知道他是在夸我,可我听到一点都不开心。你说,我真的幸运吗?我得到的东西,都是因为幸运吗? 好想你在。 如果有你陪着我,一定能及时叫我明白。 我真的很想你,想回去看看你,就偷偷看一眼。 ……” 庄奕从第一封开始,一页页往下看,看完纸质的,再看电子的,一直看到凌晨四点多,终于将他这八年来写过的近三千封信看完了。 寻聿明却依然没醒。 庄奕将它们整理好,收进箱子,那些纸张已经暗黄发旧,混着他的泪渍,愈发显得沧海桑田,岁月倥偬。 他叹了口气,握住寻聿明的手,声音沙哑低沉:“你什么时候醒来啊小耳朵?你想说的话,哥哥都看到了。现在我在你身边了,你为什么不睁眼看看我?” 庄奕咽了咽喉咙,只觉得胸口气闷,眼眶酸涩,情绪激动得不能自已,忙用右手抵着口鼻缓了片刻。 似乎是心电感应,病床上的人仿佛也能感受到他此刻的痛苦与无助,一直摊在床边的手指,忽然动了动。 庄奕心脏跟着漏掉一拍,巨大的惊喜从天而降,一时竟忘记反应,怔怔半晌,才一把拍下呼叫铃,“明明?你醒了?!” 作者有话要说:最近结尾我每章都要打很多字再删掉,发布时间会很晚,宝宝们可以早晨看,不会断更的。 还记得寻聿明手机第一次坏掉,买新手机时备份的短信么,就是这些信啦(忘记多少章了,搜索关键词应该能找到)。 感谢在2019-12-13 00:52:44~2019-12-14 02:02:1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橙橙橙橙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漂亮的土拨鼠二号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14章 病房里的生日 寻聿明指尖一动,睫毛扑簌两下, 右手颤颤巍巍抬了起来。 “明明?”庄奕一把握住他的手, 声音忍不住发抖:“明明?你醒了吗明明?” “哥……哥。”寻聿明嘴唇微微翕动, 隔着氧气面罩, 吐出两个几乎分辨不出的字眼。 庄奕却瞬间听清了:“我在, 明明,哥哥在这里。” “你……在?”寻聿明尚未完全睁开眼,只露出窄窄一条缝隙,眼珠藏在里面,看不清目光。 庄奕猜他大约是怕极了,所以醒来第一件事就是要找自己,“对,我在, 我陪着小耳朵。” 寻聿明一怔,反应片刻, 似是相信了他的话, 重新闭紧眼睛,没再出声。庄奕喜极而泣,紧紧搂着他胳膊、握着他的手不肯放开。 半晌,寻聿明的一只手忽然晃了晃, 仿佛想到什么事, 急得直摇头:“哥……哥?” “我在啊明明。”庄奕低头亲亲他露出来的额头,牢牢抱着他肩膀,反复证明:“我就在这里, 哥哥一直陪着你。我的手牵着你的手,感觉到了吗?” 寻聿明还没清醒,只是稍稍有了些意识,迷迷糊糊间根本听不全他的话,即便听见也记不住,刚得知他在安下心,没两秒钟又忘了,一直在叫他,反反复复地确认,呼吸喷在面罩上,凝结成层层白霜。 庄奕不停地在他耳边说着“我在”,护士和大夫过来时,寻聿明却又睡着了。 李大夫看了看他的体征,又看看病案表,笑道:“既然醒了就不要紧了,他现在身体太累了,多休息是好事。你不用担心,等他睡够了,自己就醒了,到时再看看预后怎么样。” “也就是说,他现在只是累了想睡觉,不是昏迷?”庄奕皱眉问,“这种情况,是不是意味着危险期过了?” 李大夫点点头,解释说:“等他醒过来,观察24小时,如果没事一般就不会有危险了。” “谢谢大夫。”庄奕沉着的一颗心顿时轻松不少,因为凡事都有万一,医生通常不会说太绝对的话,他们口中的一般,大约就是肯定。 李大夫拍拍他肩膀,带着护士走了出去。 庄奕拿来棉签,沾些水给寻聿明擦眼睛,帮他盖上被子,出去给庄曼他们打电话。乔冉听说,立刻要来探视,庄奕怕影响寻聿明休息,命令他过几天再和庄曼一起过来。 国内这时候才刚刚天亮,庄奕忍不住,也告诉了姥爷,请他转达全家上下。姥爷倒很沉得住气,老人家毕竟久经岁月,关键时刻还把得住,只问他们需不需要找找关系,好给寻聿明换个高级病房。 庄奕想了想,病房虽不用换,靠得住的复健师确实需要,便没跟他客气。挂断电话,老陈的号码又接了进来,一拨通便问:“怎么样?小寻醒了吗?” “刚醒。” 庄奕说到这里,嘴角不受控制地向上扬。“不过又睡着了。” “哦,那别打扰他了。”老陈的声音透着喜气,隔着话筒都听得出来,“我有个消息,你转达吧。” 庄奕“嗯”一声,听他说完,眼睛倏地亮了,“真的?” “这还能有假?”老陈朗声笑道,“你快告诉他去吧。” 庄奕收了线,脚步轻快地回到病房,寻聿明还在睡觉。他这两天实在累得筋疲力尽,绷着的一根弦松了,再也坚持不住,倒在椅子里睡着了。 也不知过去多久,身边似乎有什么东西摸摸索索在动,庄奕睁开眼,只见寻聿明两颗黑亮亮的眼珠盯着自己,夹着血压仪的手里拿着一角被单,正试图给自己披上。 “你醒了?”庄奕困意顿消,忙起来问他:“感觉怎么样?头晕不晕?想不想吐?” 寻聿明不好说话,摆摆右手,示意自己没事。庄奕赶紧去叫护士,李大夫下班还没走,跟着过来查看。他拿出一只齿轮样的东西,在寻聿明脚心滚了滚,观察他的反应,又让他自己动动脚趾、手指,跟着手电筒的光亮移动视线。 这些都是寻聿明平时对病人做熟的流程,不用他提醒,一一跟着照办。他指指自己的氧气面罩,李大夫摇头笑说:“不行,还是再戴一天吧,晚上再摘。” 寻聿明默默翻个白眼,右臂重重一挥,给他一个“请走开”的手势,转过脸去不看他。李大夫朝庄奕耸耸肩,道:“病人都像小孩儿,你陪他吧,我下班了。” 庄奕笑笑,送走他,回来问寻聿明:“头晕不晕,要不要把病床摇高一点?” 寻聿明伸出一根食指,在虚空中来回摇动两下,朝他一笑。庄奕也笑,坐在他床边,嘴角根本收不回来,咧得脸都酸了。 他握住寻聿明的手,拇指轻轻在他眉骨上摩挲,笑容比窗外日出的朝晖还温暖,声音却如那弯尚未落下的月牙儿般柔和,“告诉你一件事,你要答应我,不许激动,好不好?” 寻聿明盯着他,用力眨了一下眼。 庄奕不相信,扒开他的小拇指,与自己的勾在一起,“拉钩,做不到的是小狗。” 寻聿明又眨眨眼。 庄奕贴着他耳朵,笑道:“昨晚老陈告诉我,你的新研究入围菲尔德了。” “……” 寻聿明怔怔三秒,突然大口大口喘起气来,氧气面罩里发出“呼呼”的声音,他双眼渐渐湿润,鼻头微微发红,整个人泛起一阵细密的颤抖,仿佛外公发病的征兆。 庄奕吓了一跳,暗恨自己不该沉不住气,赶紧去找大夫,刚转过身,却被一只手抓住了衣角。寻聿明拉拉他,指指自己的氧气面罩,庄奕瞬间了然,自作主张帮他摘了下来。 “呼!”寻聿明一口气呼出去,脸色终于恢复了正常。 庄奕悬着的一颗心总算落地,刚要调侃他两句,寻聿明却吸吸鼻子,呜呜咽咽地哭了。 “怎么了明明?”庄奕手忙脚乱地帮他擦泪,担心完他的身体,又开始担心他的情绪,不敢大声、不敢过分,只能用尽百般温柔哄他:“别哭了小耳朵,生着病不能哭。有什么委屈跟哥哥说,好不好?到底怎么了明明?快别哭了。” 寻聿明哭得气堵喉噎,两只眼睛肿得粉核桃似的,说话都张不开口,屋里只有他低低的啜泣声。 庄奕给他抹抹泪珠,稍稍调高他的病床,将他半搂在怀里细细安慰:“明明太委屈了,终于被肯定了,是不是?” 这份迟来的荣誉耽搁了将近两年,终于名正言顺抵达他的手里,怎能不情绪失控呢。 庄奕咽了咽喉咙,一下下拍着他胳膊,“我的小耳朵是最棒的,早晚都有这一天,就让全世界都看看,谁才是最棒的大夫吧。但是现在不许哭了,因为小耳朵还要快点恢复健康,不然就算获奖,你怎么去领呢?” 末尾一句话真比老君的仙丹还灵验,寻聿明立刻止住啜泣,“嗯嗯”两声,闭上了嘴巴。庄奕笑着给他擦眼泪,又出去请护士来看。 术后观察二十四小时,第二天庄曼和乔冉来探望,他总算能吃流食了。 寻聿明馋得要命,抱着庄曼带来的汤喝了好几碗。庄奕趁着他打牙祭的功夫,将乔冉悄悄叫出病房,同他密谋:“你跟我姐说,叫她帮我在这儿陪陪寻聿明,我去楼下给他布置病房。” 乔冉比个“OK”的手势,拍拍他肩膀,“放心吧,要不要我帮忙?” “不用了。”庄奕掸开他勾肩搭背的手,进去同寻聿明说:“我去趟酒店拿东西,你乖乖待着,姐姐陪着你。” “嗯。”寻聿明点点头,嘴角还挂着一抹油花。 庄奕一笑,抽张纸给他擦擦,又低头吻他的额头,“乖哦。”拿上车钥匙出了门。 他们来柏林仓促,没来得及租车,只能先借庄曼的。那辆明黄色的小车停在院子里,庄奕顺着车牌号找过去一看,恐怕驾驶室都盛不开他的腿。 他叹了口气,驶出医院,跟着导航去邮局,那只大熊前天就到了,一直搁着没取。庄奕开到地方,进屋签完字,工作人员一指背后,“这个是你的快递。” “……”那只熊装在大箱子里,几乎碰到天花板,宽度也得两个人合抱,比一棵树还粗壮。 庄奕忍着突突跳动的太阳穴,撸起袖子,将快件拖进了停车场。傍晚的夜空繁星璀璨,他却在跟一只两米高的笨熊较劲。庄曼的车本就小,后备箱更没多少地方,那只大盒子根本放不下。 寻聿明喜欢什么不好,偏偏喜欢熊。 庄奕用尽力气,好容易拆掉玩具熊的快递盒子,那头熊照着他的头顶扑了下来。他推开熊脑袋,把它的头和脚按在一起,拦腰折叠,再将熊屁股挤进后备箱,用力踹了几脚,终于把它大半个身子塞了进去。 回去的路上庄奕一直盯着中央后视镜,生怕千辛万苦买到的熊掉半路上,他也不敢开得太快,小心翼翼、慢慢悠悠回到医院,顶着大厅里一双双看弱智一样的眼神,将它运到病房,摆在了寻聿明床头。 除此之外,他还订购了许多小熊周边的东西,床单、被罩、毛巾、毯子、窗帘、桌布、坐垫、餐具甚至是便盆。庄奕一一藏在庄曼的公寓里,这几天三番四次找借口溜出去,陆陆续续都已装饰起来。 马上就是寻聿明生日,再一日是他们的纪念日,再一日是平安夜,再一日便是圣诞节,注定他们每年这时候都要格外忙碌。 可惜今年寻聿明病还没好,精神体力都跟不上,庄奕只能在医院里给他过一个四合一的生日,以后再补上,反正他们现在有的是以后。 庄奕提前买通李大夫,寻聿明在重症监护室住了几天,一切正常后,李大夫便下医嘱将他转回普通病房。庄奕收拾好东西,跟着护士一起推他下楼,边走边问:“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么,明明?” “什么日子?”寻聿明过得浑浑噩噩,哪里还记得清。 庄奕故意装出一副惋惜的腔调:“是你生日啊,小傻瓜。可惜你在医院没法过,咱们等出院再庆祝吧。” “你不说我都忘了。”寻聿明自己一点不上心。 庄奕捏捏他脸蛋,和护士们推他走出电梯,转过拐角,趁他没反应过来,突然大喊:“Surprise!” “……嗯?”寻聿明一愣,茫然转过头,黑漆漆的房间倏然照亮,铺天盖地的鲜花和小熊映入眼帘,竟是在病房里,“你……你们?” 庄曼、乔冉以及视频里的姥爷一家,早已猫在病房里等着,庄奕走过来轻声一咳,三个人一齐蹦出来大喊惊喜。庄曼负责点灯、录像,乔冉负责抱着电子屏幕,庄奕则负责给护士们使眼色。 寻聿明被推进房门,只见四面墙边摆着许许多多的粉玫瑰,屋里从陈设到布置,全部变成了小熊主题。 “大熊!是大熊!”最让他惊喜的,还是那只两米大熊,寻聿明双眼放光地指着它,一时竟语无伦次,“你居然……你给我买了一只那么大的熊?” “怎么样,喜欢吗?”庄奕和男护士将他转移到病床上。 寻聿明撩开小熊被子,发现连枕头套都是小熊,“喜欢,我太喜欢了!” “喜欢就好。”庄奕坐到他床边,攥着他一双手,郑重其事地说:“二十八岁了,今年又经历了许多坎坷,但最高兴也最幸运的,应该是我们接受住了爱情的考验,重新在一起了。” 他一边说,庄曼一边捧着一只小蛋糕进来,上边还插着假蜡烛。庄奕俯下身,亲吻寻聿明的额头,“希望你喜欢这个潦草但很真诚的生日,愿我的小耳朵永远健健康康、开开心心地和我在一起。” 寻聿明捂着脸,早已感动得眼睛发酸,一说话才觉得哽咽:“我喜欢……我特别喜欢!” “那就吃蛋糕吧。”庄奕回身一指,示意庄曼端上来。 大家一起哼唱生日歌,寻聿明捂着满脸泪痕,闭上眼睛默默良久,低头吹了口气,“我许完了。” “许的什么?”庄奕笑着望进他眼里。 寻聿明却摇摇头,眼睛一眨:“不告诉你。” 作者有话要说:庄奕:到底许的什么? 感谢在2019-12-14 02:02:16~2019-12-15 01:15:4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663、25661956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Iris、七个空格、琐碎、663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15章 复健 寻聿明不能过度劳累,大家陪他说会儿话, 吃完蛋糕, 便都散了。 庄奕收拾着屋里满地的彩纸, 同他道:“给外公也打个视频电话吧, 你过生日他一定很惦记你。” “我也想来着。”刚才和庄奕家人视频时, 他就很想跟外公通话,可惜自己现在这幅模样,又是病号服,又是包纱布,还有各种监测仪器,非把外公吓犯病不可。“我不是害怕么。” “你等会儿。”庄奕去外面丢掉垃圾,回来打开屋里的小衣柜,拿出件小熊的开衫毛衣, 和一顶毛线帽,“你打扮上, 别叫外公看出来, 说会儿话没问题。” “能行吗?”寻聿明深表怀疑。 庄奕推走他的床上桌,掀开被子,给他换衣服,“怎么不行, 我帮你圆谎, 外公肯定信。” 他将那顶松松垮垮的帽子撑开,避开伤口,小心罩到寻聿明的脑袋上, 尽量遮住他的纱布,然后拿掉他手指上的血压仪,摇平病床,把那只大熊拖过来挡住背景。 “待会儿你讲话的时候别乱动,不要露馅。”庄奕打开电脑,给小杨的微信发去视频邀请。 现在国内才凌晨五点多,但外公觉少起得早,小杨和小魏轮流值夜班,这个时间应该有人在。寻聿明听着“嘟嘟”声,片刻后,电话果然接通。 庄奕和小杨打个招呼,请他去叫外公接电话,小杨却道:“爷爷还没醒,他昨晚想给你们打电话,我俩手机都没开通国际漫游,就没打成。” “我怕他发现你们去治病的事,没敢给他开视频,骗爷爷说微信没这功能。爷爷说昨天是寻大夫的生日,一直等着你们电话,熬到半夜才睡。” “我忘记国内时间早七个小时了!”寻聿明懊恼得肠子发青,一想到外公坐在家里看着表等他们电话的样子,他就恨不能一拳捶扁自己的脑袋。 庄奕真怕他乱动,一把按住他的手,让小杨再去看看。后者点点头,推开屋门,外公刚醒过来,正在打呵欠,便将手机递了过去。 寻聿明眼眶直发酸:“对不起外公,德国这边比咱们那儿慢七个小时,我忘记早点给您打电话了。” “不要紧……不要紧,昨天是你……生日啊!”外公一笑,满脸褶皱像波光粼粼的湖面荡开了层层水纹,“你吃面……没有?哎哟,国外肯定……没有长寿……面。” “我吃了蛋糕。”寻聿明扯扯庄奕袖子,庄奕立刻端起那个只有乒乓球拍般大小,造型却十分精美的翻糖蛋糕给外公看,“我们晚上庆祝了外公,回去以后咱们再一起吃面。” 外公笑着答应,又皱起眉,忧心忡忡道:“明明瘦了,脸色……那么憔悴。” “这都是视频的美颜功能显得,我脸色红润,可健康了。”寻聿明的谎话倒是张口就来。 这一点庄奕也自愧弗如:“……是啊,他没事。” “视频?”外公一顿,看向小杨:“你不是说……没有视频……功能?” “……”小杨顿时语塞。 寻聿明急忙顶上:“是他不会,其实有的。” “啊对。”小杨点头附和,“我确实不大会。” 外公叹口气,摇摇头:“年轻人,一定要多学习!” 寻聿明低低笑起来,和外公聊了一会儿,外公便催他快去睡觉别熬夜。庄奕挂断电话,收回撑着那头笨熊的手,胳膊酸得要命,“可累着我了。” “我给你揉揉。”寻聿明殷勤地给他按摩,上上下下来回敲打他胳膊。 庄奕捉住他灵活的手,两颗酒窝微微绽开:“你手恢复得很好,一点儿没影响。” 之前他得病时,曾出现过左手麻木颤抖的情况,虽只有在手术室里那一次,却也是个不小的隐患。庄奕一直隐隐担心,万一术后出现并发症,他的手恢复不利索,作为一个以手术为生命的大夫,他岂不是会痛不欲生。 万幸没事。 “可是腿脚还不行。”寻聿明晃晃脚,动作缓慢迟钝,就像一部用久了的旧手机,大脑已经下达指令,腿脚的反应速度却跟不上。 庄奕帮他捏捏腿,“以后我天天帮你按,舅舅给你找了个很厉害的复健师,我督促你,争取快点恢复。” “好吧。”想到辛苦复健,寻聿明其实有点犯懒,无奈神经恢复不进则退,懒也得坚持。 庄奕将蛋糕收进橱柜里的小冰箱,拿出两只包着红绿彩纸的盒子,“我还有礼物送你。” “不是送过了么?”今晚的惊喜已经够让他合不拢嘴,心甜如蜜了。 庄奕摘掉他的帽子,摇头说:“今晚是生日礼物,这里一个是纪念日礼物,一个是圣诞礼物。” “我都没准备。”寻聿明抿抿嘴唇,有点不好意思。 庄奕一笑,眼神鼓励,他伸手拆开左边那只,是一部新手机,的确雪中送炭。再打开右边那只,里面是一本装订精美的书,蓝黑色渐变封面,腰封上是夜空下翻着银浪的大海,旁边烫金字体,用中英文写着“致最爱的人”。 寻聿明翻开封皮,扉页上写道:“爱情使人隽永。” 后面跟着的每个字都熟悉无比,一封封全是他曾写过的信,每隔十封,便有和扉页一样厚硬却透明的分页隔开,上面烫着不同的句子,有的是他们之间互诉过的“衷肠”,有的是信中的摘录,字里行间透着用心。 翻过“或许你曾错爱了我,我却从未错爱过你”这一页,寻聿明忽然看到他们在金字塔前的那张接吻照,信里也提到这一幕,还说曾想在尼罗河向他求婚,却没做到。 庄奕一定也看到这段了,寻聿明躲着红红的脸,随手翻到后面,又是一张分页:“你是我的眼中星。” 配图是寻聿明高举水晶奖杯,站在菲尔德的颁奖台上,自下而上拍的一张照片。 长身玉立在聚光灯下,他眼中泛出星星般的光彩,与后面庄奕在玫瑰碗夺冠的照片如出一辙,那天他站在颁奖台上享受万人瞩目,视线却独独落在观众席里的寻聿明身上。 “你什么时候看了我的信?”寻聿明擦擦眼角,他可真不争气,这几天眼泪像自来水,不要钱似的往外淌。 庄奕给他脱着毛衣,笑说:“我说了你可别生气。” “不生气。”寻聿明看着他,举手发誓,“保证!” 庄奕起身打开折叠床,铺上被褥躺到他身边,关上了灯。室内瞬间暗下来,外面月色皎洁如水,透进窗户,刚好看得清彼此的眼睛。 寻聿明小心躺下,庄奕握住他垂在病床边的手,与他面对面说话:“你昏迷的时候我看了你的手机,但我不是故意的。” 他怕寻聿明觉得自己这件事做得不够君子,急着跟他解释为什么动他手机,又是怎样无意间看到了他的草稿箱,之后如何拜托庄曼去纽约找回尘封多年的信,“既然收件人是我,我应该可以看看吧?” “你都看完了?”寻聿明的表情埋在夜霭中看不分明,语气淡淡的,似乎生气又似乎没生气。 庄奕忐忑难安,只好从实招来:“不仅看完了,还能背诵很多。” 他们分开了八年多,从分手到重逢,中间隔着三千多个日夜。庄奕数过,寻聿明写给他的信足有两千七百多封,每封长短不一,但平均下来也各有两千多字,加在一起大约有五百多万字。 他本想将这些信都印成书,争奈字数实在太多,内容之庞大十本也装不下。所以庄奕只挑选出些自己感触最深的,做成一本精选集送给他,其余的包括短信部分都打成信塞进信封,收了起来。 “我不怪你。”寻聿明长舒一口气,“那本来就是写给你的。以前我真的很想你,所以才用这种笨办法,现在…… ” 现在与庄奕朝夕相处、日夜不分,他却依然很想庄奕。这种思念已经成为本能,仿佛他近在咫尺,又好像他远在天边。寻聿明和他在一起的每分每秒,都觉过得太快,快到让他恍惚。 二人在医院待了半个多月,寻聿明的病势日渐好转,开始跟着复健师做复健,每天回来都累得筋疲力尽。 颅脑手术后的病人,许多都要经过漫长的恢复,走路、说话甚至是摇头,这些正常人看来再简单不过的事,对他们都可能难如登天,但并非完全不能复原,再辛苦也必须逼迫自己努力。 寻聿明的手倒没什么问题,双腿却像缚着两包铁砂,每走一步都吃力至极,只是从床头走到床尾,都坚持不住想瘫倒。十几天练下来,他从刚开始的完全站不住,到现在可以慢走两步,也还算有进步。 他每天满头大汗,外面却朔风如刀。柏林最近降温,空气愈发冷下去,一连阴沉了好几天,终于在元旦晚上落下一场初雪。 半夜三更,医院病房里人影寥落,一道脚步声划破沉静,在旷荡的走廊里空空回响。 庄奕左手插着兜,右手拎着一大束玫瑰,转过拐角,走进黑漆漆的病房,呵着气搓了搓手:“怎么不开灯呢?外面冻坏人了。” 寻聿明躺在床上,耷拉着眼皮不作声。 “怎么了?”庄奕一身的寒气,脱掉外衣,过去戳戳他脸颊,“不高兴?” “我什么时候能出院?”寻聿明实在待腻了,他想回家,想陪外公,想检查薛珈言的情况,想看看自己的研究进展得怎么样,想做的事那么多唯独不想住院。 庄奕放下鲜花,就着走廊里的灯光倒杯热水,低头啜了一口:“只要你复健好了,咱们就出院。这你该比我懂。” “别人都是回家复健!” “你是别人吗?” 寻聿明悄悄“哼”了一声,闭着眼睛不理他。 庄奕笑了笑,拽住他胳膊扶他起来,“这样吧,你下地走两步,我看看你下午有没有进步。” “我没进步。”寻聿明气馁道,“烦死了,每天锻炼,一点效果都没有!” 他已经忍无可忍了,纵然自己是个大夫,也没能逃脱病人们都有的烦躁期。几乎所有受过伤,经历过漫长恢复的人,多多少少都有点心理问题。 恰巧,这是庄奕的领域:“你先起来,我扶你走几步。” 寻聿明还算听话,尽管发脾气,也不会得寸进尺,再不情愿也挪动着屁股慢慢坐起来,由庄奕扶着下了地。他两条腿如同水泥浇筑,动一动都僵硬困难,还没抬起脚,心先灰却三分。 庄奕也不在意,双手托住他两条胳膊,搀着他一步三缓地走到床尾,将他收进了怀里。寻聿明浑身乏力,软绵绵地趴到他肩上,双手搂着他的腰,委屈得无以复加:“我走不动了哥哥。” “没关系,我带着你走。”庄奕抱住他愈见削薄的腰身,另一只手穿过他腋窝,托着他脑袋,用自己的力量带着他,在原地小幅度地来回晃动,看上去倒像在跳舞。 寻聿明随着他的节奏努力抬脚,大半个身体都靠他承重,双腿负担减轻,动起来便轻松许多。 此刻病房里寂静如水,窗外细雪纷纷,漫天鹅毛密密匝匝覆住满地枯叶,发出“沙沙”声响。 庄奕按着寻聿明小小的脑袋,彼此呼吸相闻,薄唇贴着他耳畔,轻轻哼唱一首英文歌:“You‘re just too good to be true,can’t take my eyes off you. You‘d be like heaven to touch, I wanna hold you so much…” 室内没有伴奏,他哼得很慢很慢,每一个词都浸透了情绪。歌声随着他的脚步缓缓流淌,犹如老式唱片机放出的黑胶爵士,温柔得让人沉溺。 这歌词也写得文采飞扬:你美好得恍若虚幻,简直让我无法移开注视你的目光;你如同梦境难以触碰,而我是如此渴望拥你入怀…… 他咬字暧昧,音色低醇,仿佛不是在唱歌,而是真情流露在表白。寻聿明弯起嘴角,满心烦躁渐渐散去,窝在他怀里合上了眼睛,“我爱你哥哥。” 庄奕唇齿噙笑,一段唱完,低头吻他的眼睛,“我也爱你,宝贝。” 作者有话要说:明明被庄奕抱着听几天歌就恢复啦。 收尾比我预想得慢了一点,不过就快了。 歌曲名:Can’t Take My Eyes Off You — Andy Williams 感谢在2019-12-15 01:15:44~2019-12-16 02:49:3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程皮皮~鱼、繁溯、今晚月色真美啊 10瓶;腹黑五花肉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16章 原来如此 唱歌奏效之后,寻聿明每天复健回来, 庄奕都带着他再绕走廊转一圈。几天过去, 颇有成效, 他已经不用人扶, 可以自己慢慢行走。 在医院待了这么久, 元旦都没回家,寻聿明早憋得浑身长毛,想念外面的新鲜空气,想念冬天的凛凛寒风,当然最想念的还是手术室里的消毒水味。 他每天烦躁不安,不是发脾气就是要撇嘴,每每发泄过后又愧疚,抓着庄奕袖子想道歉, 却放不下面子,往往庄奕还没说什么, 他倒委屈得要命。 李大夫看他天天这样实在难受, 索性给他签了字,让他赶紧出院,“你的病早好了,复健回家也能做, 不用在这儿熬着了。” “可是……”寻聿明看看庄奕, “我现在还没完全好,回去肯定会被外公看出来的。” “不要紧。”庄奕摸摸他的脑袋,那上面最近像块野地, 疯狂冒出大丛黑漆漆的杂草,一撮撮头发就像中世纪卖辫子的女性,被小贩贴着头皮剪下来,剩下一片荒芜。 寻聿明嫌丑,睡觉都戴着帽子,尤其是在庄奕面前,别人一动他脑袋,他立刻生气:“别弄!” “我怎么感觉你手术后脾气见长了呢?”庄奕笑着调侃,看向李医生,“这是不是所谓‘性格变化’的后遗症?” “你别乱说。”寻聿明一只手藏在他背后,悄悄捏他胳膊里侧的嫩肉。 庄奕最会撒娇,“嘶——”了一声,朝他眨眨眼睛。李大夫没眼看这两人打情骂俏,忙道:“恢复期长的病人一般都很烦躁,不用过度担心。我还有事,先走了。” 寻聿明朝他道谢,李大夫摆摆手,走到门口忽又想起什么,回来说:“对了,忘了恭喜你,又入围了!” “只是提名罢了。”寻聿明心里美滋滋的,面上还得保持冷静,着实困难。 李大夫笑笑,正色说:“我看了你的论文,大开眼界,真的让人嫉妒你的才华。”他摇摇头,“也难怪连你那个道貌岸然的导师都受不了了。” “你怎么知道?”寻聿明一怔,没明白他的话。 庄奕也不解,安格斯对寻聿明做的事外人并不知晓,他们上次仅仅放出了安格斯的负面|新闻,以及他和刘洪祥之间的密谋,并暗示他对寻聿明明着提携暗里做对。 至于他多年的精神压制,还有他劝说菲尔德评委与他一起改票,试图让寻聿明落选的事,他们无法证明也就没有公布,李大夫更不可能知道。 “我和上届评委托马是老熟人,我考执照那年,他就是我的考官。”李大夫道,“他跟我说,当初你的票数其实是第一名,是安格斯临时改分,才造成了平局,启动了第二轮投票。” 菲尔德每年评奖分两个阶段,前期由一百名终身评委,在规定时间内,就所有参赛的医学研究,从上百种利弊角度进行精细化评分,最终选出入围的六项,送到常驻波士顿的终审评委小组。 终审小组一共有固定的十二张评委席位,他们都是菲尔德组委会,每年从世界各地高薪聘请的业内知名专家。 接受聘请后,评委们提前半个多月,便要前往波士顿的菲尔德大楼,隔绝外界联系,白天在会议室开会讨论,晚上就当天的会议主题,给六项研究打分,如此反复折腾将近两个月,才能得出结果。 正因为它的过程极其复杂严苛,耗费人力资源庞大,所以通常不会,也没人吃饱撑的没事做,愿意触发第二轮投票,这项规定只适用于极其特殊的情况。 上次安格斯临时改分,强行启动第二轮加选,其实是同行极其鄙夷的行为。但根据选拔规定,他作为十二评委之一,的确有权这样做。 “也就是说,一开始明明就会得奖的?”庄奕听了半天,终于明白过来,原来事情远没有安格斯在机场说的那样简单。 安格斯说,寻聿明和霍普金斯的大夫平局,评委会才不得不启动第二轮投票。而他只是拉走了原本倾向寻聿明的评委托马,言下之意,是寻聿明自己的研究不够好,无法让评委们坚定地投他,才会落选。 但李大夫却说,寻聿明本就是第一,本就该得奖,是安格斯强行改分,触发加选,然后又不知用了什么方法,拉走托马手里的关键一票,最终导致寻聿明落选。 前一种失败多少还有实力不足的缘故,后一种却根本与实力无关,其中有本质的区别。安格斯即使在坦白真相时,都没忘记打压寻聿明一下。 庄奕重重一拍桌子:“我一定要让他进监狱。” “你别生气。”寻聿明非但没有激动,反而去揉他拍红的掌心,“他已经输了官司,现在声名狼藉了。” “哪儿那么简单?”庄奕瞥他一眼,“那是他自作自受,活该,与你得奖的事无关,这个我们还得另算账。” 他回过头,问李大夫:“这位托马医生怎么把事情告诉了你,他难道不想隐瞒吗?”被人拉拢改票,这违反了菲尔德的规则,也涉嫌受贿,正常人怎会轻易说出去。 “为什么要隐瞒?”李大夫耸耸肩,“托马医生没有做任何不道德的事呀,他可是最有正义感的人。” “没做不道德的事?”庄奕与寻聿明对视一眼,皱眉问:“他到底怎么说的,你可以原话告诉我吗?” 李大夫想了想,道:“托马只告诉了我评奖时发生的事,他说安格斯当时在会议间隙,大家去餐厅喝咖啡的时候告诉他……” “他说,寻大夫上次获奖的研究中,有两项试验并未通过安全批准,而且创意与瑞士的一个项目类似,不能断定剽窃,但是有这个风险。” “你们应该也知道,菲尔德奖最讨厌这种纠纷,一旦牵扯上这个,道德评分会非常低。托马斟酌再三,给你的‘安全性’和‘道德风险系数’两项,选择了放弃打分。” 因为他无法判断安格斯所说的真假,也不愿盲目打分,所以选择了放弃。而根据评奖规则,一旦评委选择放弃该项打分,系统将取“标准分”录入成绩。 所谓的标准分,就是用历年选手的得分,算出一个平均值。 如此一来,就比对方低了许多,而高手角逐往往争的就是一两分的区别。 “你可能不知道,评委其实没法自己投票。他们只能给每个选手打分,系统来算总成绩。哪个人的得分最高,就自动算评委投了哪个人一票。” 李大夫摇摇头,叹了口气,“菲尔德奖非常客观,公平性第一,所以没法改票,只能改分。托马给你打的分并不低,就是那两项拖了后腿。” 寻聿明闻言,默默片刻,“嗤”一声笑了:“原来如此。” 没想到事情过去这么久,在他彻底释然之后,居然才从远在德国的李大夫口中,得知当初得奖的真正真相,他甚至连讽刺都懒得。 自从薛珈言的移植风波后,他被庄奕点醒,重新规正了自己的目标和初心,对得奖其实没那么在意了。并非他现在不想得奖,他还是很想,得到也会开心,但这已不再是他生活的解药,或者说必需品。 庄奕反倒愈发在意,听完来龙去脉气得眼睛直冒火:“不知道这个托马医生愿不愿意给我们作证,我想揭露安格斯的丑行。所谓的安全批准,剽窃创意,纯属污蔑!” “这个……”李大夫面色犹豫,“我今天告诉你们的都是内部消息,泄露出去应该是违反保密协议的,我不好帮你们问他。” 他掏出手机,发给寻聿明一串地址,“这是他的邮箱,你联系他吧。” “多谢。”庄奕点点头,送他出去,回来打开寻聿明手机,立刻给托马发邮件约见面。 寻聿明却按住他的手,“如果他给我们作证,对他的职业影响非常大,我们不能要求他这样做。” “那对你呢?”庄奕反问,“一个人一生能得几次奖?万一那就是唯一的一次呢?凭什么要你永远承担顺位得奖的名声?” “我……”寻聿明望着他的眼睛,那里面的怜惜烫得人心口生疼,他垂下头,捂住了脸:“我不知道。” 庄奕看着他,无奈地叹了口气,“算了,我也不想让你背上心理包袱。”他将寻聿明拉进怀里,抱着他承诺:“总会有证据的,我答应过你,一定把属于你的拿回来,你别怕。” “我不怕。”寻聿明扯了扯唇边,表情弥漫着淡淡的忧郁,他发自内心感慨:“只要你像这样抱着我,我就什么都不怕。” “那我就抱一辈子。”庄奕低头吻他额角。 寻聿明笑着躲避:“你是在跟我求婚吗?” “如果是,你答应吗?”庄奕挑挑眉,神色似乎不正经,眼神里的慌乱却遮掩不住。 可惜寻聿明是个大近视,“就这么把我打发了?一点都不重视我。” “那你想怎样?”庄奕故意逗他,“世纪求婚?还是全球直播?” 寻聿明一推他,扶着桌子往床下溜,“我不和你说了,我要出院,马上回家!” 庄奕怕自己准备的惊喜暴露,也不接他的话,帮他打包好行李,换上衣服,带他去办出院。 两个人在庄曼的小公寓里待了几天,庄奕学做番茄鸡蛋面给他吃,顺便带他做完这一疗程的复健,看他恢复得差不多,便带他回了国。 寻聿明归心似箭,飞机一落地,立刻解开安全带向外跑。庄曼半月前已回来,刚好接他们。她将车开到庄奕的小楼跟前,没有进屋又走了。 庄奕打开门,外公收到消息一早等在厅里,高兴得满面红光,拉着寻聿明的手嘘寒问暖。他如今走路已看不出痕迹,跑步却会露馅,所以尽量控制着步速,倒也没有穿帮。 他们在一楼聊天,庄奕去二楼放行李,取出电脑时,想起李大夫的话,没忍住又找出托马的联系方式,以自己的名义编辑一封邮件,给对方发了过去。 按照承诺,他不打算逼托马作证,也不愿让寻聿明因此负疚,但他可以鼓励托马主动作证。 庄奕又给梁烁打电话,请他代理这件案子。根据他管理咨询室以及多年投资的经验来看,一般保密协议中都有免责条款,安格斯的行为涉嫌违规违法,披露他或许不必承担责任。 至于泄密对职业生涯的影响,菲尔德奖既然如此注重公平性,托马披露坏人也是维护秩序,到时候庄奕再请人帮他公关一下,应该可以降到最低。 他把想法告诉梁烁,梁烁说需要看保密协议的具体内容,只能先等托马回复。他合上电脑,寻聿明刚好扶着扶手爬上来,“你做什么呢?” “收拾东西。”庄奕心虚一笑,收起电脑,拉过他问:“累不累?爬楼吃力吗?” “还可以。”寻聿明坐到他膝上,搂着他脖子微笑:“我得抓紧时间锻炼,菲尔德颁奖礼没几天了,到时我得上台。” 上届得主给下届得主颁奖,是菲尔德的传统,以此象征医学文明薪火相传,也鼓励大家永远不要忘记医生除了治病救人,还有一项天职是传承技艺、培养后辈。 事实上安格斯也未必真是个滴水不露的人,他的嘴脸瞒得了一两个学生,却瞒不住所有同行的眼睛。他之所以能在业内保持那样高的地位,除了自身有些水平之外,主要还是他有提携新人的名声。 庄奕一想到这里,便恨得牙根痒痒,越恨就越心疼寻聿明:“你个小傻瓜,万一是你自己获奖呢?” 寻聿明笑笑,低头一吻他眉心,“你觉得可能吗?” 作者有话要说:庄奕:我老婆不得奖我不罢休。 感谢在2019-12-16 02:49:34~2019-12-17 02:59:2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明天中彩票! 5个;Ha、卖报的小行家、橙橙橙橙、25661956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繁溯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17章 治手(上) 菲尔德颁奖史上,还从未出现过连续两届都是同一获奖人的情形, 事实上连续入围的人都少之又少, 所以也从未有人考虑过谁来颁奖的问题。 寻聿明自认为没那个本事打破历史, 但又觉得自己这次的研究比起上次获奖的项目而言, 其实更具前瞻性和实用性。如果他是评委, 一定会投后者而非前者。 “如果我真的得奖了可怎么办?”到这一刻,他才真正意识到,自己极有可能再度夺冠。 庄奕勾了勾嘴角,笑道:“得奖就得奖啊,只听说发愁得不上的,还从没见发愁得奖的呢。” “我不是有点害怕么。”寻聿明一搡他,担忧中又带着点得意,“得一回都这样了, 得两回得是什么样啊?” “我又没得过,怎么知道。”庄奕撇撇嘴, 眼里细碎的光几乎要将寻聿明淹没, “你自己得两回试试呗。” “别说了,再说我真膨胀了。”寻聿明站起身,拉他走到玻璃窗前,指着上面的积分表问:“走了那么久, 也没统计, 还算不算数?” 庄奕拿起红色马克笔,大手一挥,在寻聿明的分数上写下一个大大的“+100”, “我输了,你这次表现完美。” “我表现完美?”寻聿明倚着墙壁,棕色毛线帽戴在头上,前面还有一只小熊Logo,看起来有些可爱。“你倒说说看。” 庄奕敛起笑容,正色道:“说真的,你是我见过最坚韧、最拼命、最聪明也最了不起的人,我从心底里佩服你。” 他实在太耀眼了,耀眼到浑身光芒能照亮生命投射的所有阴影,但这份光芒并非天赋,而是他不断打磨自我,多少年饱尝辛酸才铸就的荣光。 与之相比,庄奕非但没有自惭形秽,反而如同一只扑火的飞蛾,愈发被那光亮的源头吸引,宁可烈火焚身,也要相映成辉。在他面前,庄奕的光彩永远不会被掩盖,他们只是融合。 “你可能没发现,最近几个月,你改变了太多。”寻聿明仍是那个寻聿明,却也再不是他们重逢时的寻聿明了。 庄奕捧起他的脸,望进他眼里,“你变得比以前活泼了,爱交朋友了,伶牙俐齿了,甚至更明白怎么去爱了。如果……”想想又把后半句咽了回去。 人们总说如果怎样、如果怎样,试图用假设求解爱意,以虚无验证存在,可世上从来没有如果。寻聿明没有遗传病,他们回不到青葱校园,八年的光阴无法倒流,生活从来都是覆水难收,这一秒还是如果,下一秒已定格成永恒。 但生命有无数条轨迹,浮世变幻之诡谲莫测远胜于人的想象,他们假设不来的过去,生活早已给出答案。寻聿明生病不再隐瞒,他们破镜终归重圆,未来的人生有千百种模样,每一种都有庄奕陪伴,感情历久弥新更见醇厚,赤子之心却一如往昔。 “我是真的为你感到骄傲,所以即使你不得奖,在我心里你依然是最好的。”庄奕撕下那两张评分表,卷起丢进了垃圾桶。“你已经不需要这个了。” “我不止不需要这个。”寻聿明走到衣帽间,拉开自己衣柜最下面的一个抽屉,从里面翻出一只隐埋颇深的纸盒子,打开却是他的奖杯——堂堂医学界最高荣誉,被它用一只鞋盒子藏在角落里。 庄奕嘴角抽了抽,跟他走出屋门,步入书房,看着他将那只闪闪发亮的水晶奖杯搁在了书架最高层,“怎么以前没见你拿出来过?” “以前觉着丢人。”顺位得奖这四个字,无形胜似有形,虽从未写在任何地方,却无时无刻不充斥在他的生活里,就像古代犯人脸上刺的字,这件事刻在他的骨血里,一生都是耻辱。 寻聿明置身风暴中心,消极言论早已累积放大,一句负面声音的威力强过一片正面声音,他的手脚都被委屈缚住,眼睛也被愤怒蒙蔽,看不到任何自身的价值和意义。 这座奖杯对他而言,不仅不是荣誉,还是一个会嘲笑他的妖怪,时时提醒他“你不配”。所以他从不肯拿出来,也不愿接受自己应得的奖励,将它丢在看不见的地方心静。 “现在不一样了。”寻聿明负手看着它,第一次发现原来它这样漂亮,流线型的水晶杯在光下熠熠璀璨,底座上还镌刻着他的名字。 庄奕掏出手机,打开摄像头,突然叫他:“小耳朵!” “嗯?”寻聿明回过头,“咔嚓”一下,时光永久凝聚在了这一刻,“你看。” 照片上的人眼神清澈,目光懵懂,回头的瞬间嘴角扬起一个好看的弧度,午后阳光照在他脸上,一半温暖明亮,一半阴沉冷静,后面刚巧露出半边奖杯。 这张图抓拍得巧极了,连光线滤镜都不用调。庄奕想了想,登上自己许久没用快长毛的账号,将它发了出去,配文:小耳朵。 他这段时间太忙都没顾上看,原来自己的账号已经涨到十七万粉丝,以前的内容都被人们翻烂了,那个被陈霖霖私信过的博主,甚至还把他们的聊天记录截图出来,感慨自己有眼无珠没能早点卖号,顺势蹭了一波流量。 庄奕这条微博发出去,不到一分钟便炸了锅,一帮人突然涌进来,一面花式夸奖寻聿明,一面奔走相告他们终于出现了,寻聿明简直目瞪口呆:“我有点儿害怕了,快删了吧。” “再体验一会儿吧。”庄奕恋恋不舍,不断刷新评论,笑得像个三岁小豆丁。“他们夸你长得好看,说你是神仙,还说你太可爱了吧。” 寻聿明默默翻个白眼,“看把你高兴的,干脆把你的录像都发上去算了。” “你愿意吗?”庄奕还真当真了,灼灼目光看着他,诚恳地征求意见,“我可以把你的镜头剪辑在一起,做得精美一点,好不好?” “……”寻聿明转身便走,“以前没发现你这么有表现欲。” “那不是没当过红人,新鲜么。”庄奕追着他走到客厅,故意放低声音叹了口气:“唉,你不愿意就算了吧,还是保护隐私重要,兴趣爱好什么的……也无所谓。”最后四个字说得格外勉强。 寻聿明心一软,瞥他一眼,“你想发就发呀,干嘛问我。”扶着扶手向楼上爬去。 庄奕心愿得偿,搀着他益发殷勤,“我剪完先给你看。” 他跑上楼,打开电脑,导入自己这些天在柏林拍的视频,埋头开始剪辑。寻聿明在卧室里来回转圈复健,顺便看他皱着眉犯难,“不会剪就别逞能了。” “我怎么不会。”庄奕顿时有种被他看扁的感觉,可他的确卡住了,原来他剪视频只是拼接加文字,现在发现“弄得精美一点”这句承诺,远远超出了他的能力范围。 寻聿明掏出手机,戳开海湾湾的对话框,「湾湾,你认识会剪视频的人吗?最好是深谙网络之道的大牛。」 海湾湾:「认识一个,不知道算不算大牛。」 他发来一个账号ID,寻聿明复制进微博搜索,跳出来的账户名叫“小树苗快长高”,居然是个拥有百万粉丝的博主,平时专门发布各种国外留学生活的视频。 寻聿明:「你能以你的名义,请他教教庄奕怎么剪视频吗?不要说是我说的,我可以付报酬。」 海湾湾:「没问题。」 半小时后,庄奕收到海湾湾的加群邀请,认识了博主小树苗,并同他学习了几招,很快剪出视频拿给寻聿明炫耀:“你看,还满意吗?” “你自己剪的?”寻聿明挑挑眉,“没想到你的技术这么高,你怎么什么都会啊?” “一般吧。”庄奕努力控制着上扬的嘴角,摆摆手,云淡风轻地道:“我请教了别人,随便剪了剪。” “谁这么厉害呀?”寻聿明坐到他身边,明知故问。 庄奕点开小树苗的账户给他看:“我刚认识的朋友,其实他也没教我多少。” “主要是看悟性!”寻聿明郑重其事地点点头,“你基础好,审美好,学习能力强,是吧?” “现在听着就有点讽刺了。”庄奕捏捏他脸蛋,随手翻着小树苗的视频,低低笑起来。 寻聿明探过一个好奇的脑袋,问他:“什么?我也想看。” “那你躺过来。”庄奕拍拍手边的位置,掀开被子让他倚到自己身旁,两个人挤在一张被窝里看视频,“刚才笑的这个。” 视频是小树苗记录的在国外大学抢课过程,旁白说:“你们知道吗?作为一个学渣,在学分要求严苛的大学里,抢一门简单好过的课,胜似投一门好胎。” 画面上只有小树苗一双骨节分明白皙,微微露出几根筋脉的手,见微知著应该是个帅小伙。他守着教务系统三小时,疯狂选择一小时,一通快进,最后终于抢到一门看起来很轻松的课程。 “他英语太差,看不懂课名,你看这是什么课。”庄奕按下暂停,镜头正对着小树苗的电脑屏幕。 寻聿明眯着眼一看——Advanced Linear Algebra——高等线性代数,“哈哈哈哈,他英文这么差,到底怎么留的学?” “谢天谢地。”视频点开,喇叭里传来小树苗喜悦的感慨,“下学期可以居安思危了!” “……他是想说‘高枕无忧’吗?” “都说了是个学渣。”庄奕搂着他肩膀,继续往后看。 小树苗的大部分视频都是只有景物和声音,或是他的背影以及手脚特写,从未出现过正面镜头。寻聿明有点好奇他的模样,点开他的微信账号,随手向下一划,“哎,这不是丛教授吗?” 其中一张照片刚好是扎着黑围裙的丛烨,他长得高大俊美,气质沉稳内敛,扎上围裙倒平添几分烟火气,显得很居家。 这条动态的发布时间是两年前,下面还有小树苗和别人的对话,由于庄奕与对方不是好友,只能看见小树苗的单方面回复: “今晚和教授做作业,坏笑。” “比我高怎么了?拿破仑一米七征服欧洲,你哥我一米八,征服个教授还不跟玩儿似的?” “你滚,我就是1!” …… 庄奕笑了笑,“世界真小。”关上手机,搂住寻聿明,“陪我睡会儿吧。” “我倒时差睡不着。” “那陪我做作业,好久没做了。” “不行,我还没恢复呢。”寻聿明一笑,看起来也坏坏的。 庄奕又生气又无奈,只能忍着,“不行就别乱动!” “我哪儿动了。”寻聿明捏着他的左手,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他聊天:“你手恢复得怎么样了?” “情绪不激动就没事儿,生气紧张就会控制不住痉挛。”庄奕伸直手,无名指稍稍有点颤栗,一放松便看不出来了。 寻聿明按压病患的指根,观察他的反应,又举起胳膊检查他的小臂情况,“确实是臂丛神经损伤导致,你要不要试试我的新方案?” 他进手术室之前说过,庄奕的手可以进行周围神经移植,前提是医生技术过关,但他没说的是,移植神经最好选择自体移植,用小腿的神经代替臂丛神经,可以降低排异反应的发生率。如此一来成功还好,不成功非但手臂神经修复不好,反而白白浪费了小腿上的神经。 “我休假结束,帮你做手术吧?”寻聿明打算给他用自己新研究的办法。 庄奕犹豫不决,“我觉得……还是算了吧。” “为什么?”寻聿明翻起身,不解地看着他。 庄奕笑笑,道:“手好了,想起你的时候,就不会跳了。” 作者有话要说:收藏隔壁《草莓糖》,获取更多小树苗的信息。 呼吸道感染了,吃了感冒药昏昏欲睡,大脑懵懵的转不动,这点字居然从昨晚十点半打到现在,磨蹭了一晚上。如有错漏请见谅,抱歉。 第118章 治手(下) 作者有话要说:【高亮】作者名改了,现名英杜,原名英渡。给大家添麻烦了,非常抱歉! 明天就大结局倒计时,大约有两到三章的篇幅。 前天忘记感谢霸王票了,和今天的一起,统一都放在明天,到时我会手打出来。 另外病好多了,每天都有打针,谢谢宝宝们关心,我很皮实没事的。 小树苗的男友是丛烨,下本《草莓糖》的受和攻,目前破镜中。 休假两个月,再回医院上班, 寻聿明颇有点扬眉吐气的感觉, 上次是被记者堵在门口灰溜溜走的, 之后给薛珈言做手术都遮遮掩掩, 这次复工却是众目睽睽之下, 由陈院长、展副院长和侯主任迎进去的。 他被提名的消息已传遍了整个医院,短短一年的时间便二度提名菲尔德,也算打破了世界纪录。 其实往年并非没有数度提名的先例,但都是同一个项目屡战屡败,像他一样凭借两个不同的研究,连续提名且单次获奖,是前所未有。 刘洪祥和孙卓一走,医院的风向都变了, 病房楼大厅里围着许多人在等他。寻聿明一进门,室内立刻爆出一阵掌声, 神经外科刚刚走马上任的行政主任宝良才, 带着同事朝他道贺,直夸他年轻有为。 寻聿明借着握手的功夫,悄悄打量这人,见他五十上下的年纪, 鹅蛋脸, 黑皮肤,两只眼角向下耷拉着,高高的鼻梁犹如悬胆, 看似憨厚热情,目光里却透着精明。 老陈当先走进电梯,叫寻聿明与他单独乘坐一间,同他道:“宝老师以前在外地医院,他父母八十多了住在咱们市,他不放心就带着媳妇儿迁过来了。” “难怪我没见过他。”寻聿明笑了笑,没想到一群人急得打破头,争来夺去,最后这个位置却被人空降了。 老陈也扯扯嘴角:“他和我是老同学,不擅长搞业务,专会搞行政。其实以你的本事,也可以干主任,但你专心科研,让你管行政是耽误你,而且你资历上也欠一点儿。” “我明白。”寻聿明朝他一笑,示意他不必担心,“我从来不想当什么主任。” 从前的刘大夫也好,赵大夫也罢,都拿他当个对手,说来何其可笑。别说他没做成主任,即便老陈逼他,他都不肯做,他的对手也永远不会是一个或几个寂寂无名的小大夫。 可惜人们往往嫉妒错了对象。 “你这次是打算直接恢复日常工作,还是先做些小手术缓缓?”老陈怕他刚开过颅,体力精力都跟不上,长时间不工作也手生。 寻聿明对自己的技术很有信心,手术对他而言就像吃饭,拿手术刀就像用筷子,融入骨血的技艺没那么容易生疏,不过:“我还是先不看门诊了。” “也行。”老陈点点头:“那我先带你去看病人吧。” 薛珈言一直没走,还在十六楼住。他的病是寻聿明看的,这项技术也只有寻聿明了解,所以尽管他已痊愈,还是没人敢签字让他走,就怕有个万一担不起责任,毕竟他的案例已经和菲尔德挂上钩,现在世界瞩目。 寻聿明过去看他时,他正反剪着方不渝的手,把他压在小厅里的沙发上,两个人粘粘乎乎不知弄什么玄虚。 老陈推门撞个正着,“哎哟”“哎哟”地转过身去,两手大张捂着脸,一面偷看一面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们可什么都没看见!” “我看见了,还挺有劲儿。”寻聿明看向薛珈言,他头发长得比自己还长,修过层次看起来带着点潇洒,笑着时很像一个改邪归正的浪荡子,“怎么样,现在还忘事吗?” “不忘了!”方不渝整整衣服站起来,红着脸汇报:“他现在比我记性还好,抓着人话把儿能唠叨好几天。” “好就行,你现在可是我的明星案例了,待会儿跟我合张照吧,我做采访用。”寻聿明眨眨眼,前所未有的活泼:“不拍不让走啊。” 薛珈言打个响指:“没问题!” 看完他,寻聿明又和老陈去看丛烨父亲,老头毕竟年纪大了,身体素质不如薛珈言,手术效果也没他那么好,目前可以自主行走,对他已是难以想象的变化。 他看见寻聿明,冲上来握着他的手迭声道谢,又给他拍了照片,作为案例素材。 丛烨朝寻聿明使个眼色,到走廊里问他:“之前他跟我说,颅内偶尔有过电一样的感觉,这个要紧吗?” “没事儿。按常理是不会有太大感觉的,但也有特殊现象。” “那就好,谢谢寻大夫。” “别客气。”寻聿明摆摆手,又想起一事:“嗯……我能不能问你一件事?” “什么?”丛烨比他高,微微低头侧耳,是个认真倾听的动作,“你问。” “那个,你认不认识小树苗呀?”寻聿明前几天和小树苗加了好友,最近沉迷于他的视频,关系走得很近,聊天时曾说起朋友圈那张照片,小树苗得知他也认识丛烨,总是旁敲侧击和他打听。 丛烨低垂着眉目勾勾嘴角,神情说不出的温柔,眼神里藏着无数故事,落在口中却只一句:“不熟。” “我也不熟。”寻聿明余光盯着他明显泛白的指骨,心想装得还挺像,故意皱眉说:“听说小树苗男朋友是你的学生,想问问你他们什么时候放寒假,他想回国探亲呢。” “是么。”丛烨笑笑,唇边的弧度仿佛经过测量,不多不少刚刚保持在一个客气疏离的位置,“应该快了。” 他点点头,送走寻聿明,掏出手机,打开西湾大学教务研究群:「由于教学计划紧张,我建议晚放假几天,并缩短今年的寒假,明天教历提前十天。」 三分钟后。 教务杨主任:「我也同意。」 丛烨眉目舒展,收起手机,云淡风轻地回了病房。 寻聿明离开十六楼,接着去了实验室。岑寂几个正在里面等他,刚才他们在大厅已经道过恭喜,现在又一起送上礼物,“就算是生日礼物吧,顺便祝贺您获得提名。” “谢谢。”寻聿明当着他们的面打开,是一枚金灿灿的胸针,上面錾着他们实验室的徽章。 之前成立实验室时太仓促,只能算是草台班子,寻聿明也不过随便抽了一批人过来帮忙,哪知他们进步得这么快,如今个个突飞猛进。 庄奕注资后,这间实验室已是私有形式,和咨询室一样属于挂靠医院。他比寻聿明讲究得多,不仅请人定制了相应的衣服和Logo,还有专门让设计师做的徽章,是两把小小手术刀交叉搁在抽象的大脑上的图案。 “这是纯金打的!”岑寂抖抖自己衣襟,上面也有徽章,却是黄铜电镀的,“我们凑钱定做的,只有这一枚。” “等我颁奖那天,戴着去。”寻聿明扣上蓝丝绒盖子,笑道:“别只恭喜我呀,也恭喜恭喜自己吧。等会儿你们把个人履历报给我,电话、生日、学历都要,菲尔德申报要用的。” 参选并不需要这些,因为大部分研究都会被淘汰,报上去只会增加工作量,但入围后就需要研究者及其团队的详细信息,日后在菲尔德官网的荣誉手册中都能查到,是终身的荣耀。 岑寂愣了一下,一时还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寻聿明居然肯和他们分享荣誉,还是蘑菇头先反应过来:“真的吗?寻老师你……你要把我们的名字也报上去?” “作为团队,当然了。”寻聿明笑笑,小周突然一声大吼,几个人冲上前将寻聿明顶了起来,“放我下来!你们……摔着我!” 庄奕的电话打来时,寻聿明还在空中,声音也提心吊胆喘嘘嘘的:“干嘛?我在忙。” “忙什么?”自从寻聿明跟他提过治手以后,他就一直得寸进尺地撒娇,仗着手术在即提无理要求,“我的手废了,寻大夫今天回来给我喂饭吗?” “我再晚点,今天有个新的试验病人过来。”寻聿明怕给他们听见,捂着话筒放低声音:“你的手哪有那么严重?可以治疗的啊,我——” “不想治。”庄奕坐在书房的写字台前,脚下轻轻呼噜着小橘子的肚皮,左手灵活地转着笔,哪有半分残疾的模样,“以后还能领残疾证给寻大夫买零食呢。” “……” 虽如此说,庄奕到底没能犟过寻聿明,吃干抹净之后,终于在下周六上了手术。 严格意义来讲,寻聿明并不是他法律上的家属,也就不存在不能开刀的问题。庄木铎帮他签了术前通知书,交给寻聿明,庄奕无奈地笑了笑:“其实我的手做不做都无所谓。” “你现在没机会反悔了。”寻聿明穿着墨绿色洗手服,戴着蓝色手术帽,陪他朝手术室走去,“等治好你,我才真能把以前的事都放下,否则总觉得欠了你好多,只能由着你欺负我。” “唉,”庄奕微微笑着叹了口气,“也不知是谁,昨晚一直求着我欺负他,还说上面一点,幅度大一点,快一……” “你闭嘴!”寻聿明一把捂住他的嘴,四顾一望,红着脸捶了他一拳,“幸好没人,胡说八道。” 庄奕眉开眼笑地揉着胳膊,俯身在他发心一吻,“我错了,别生气。” “你当心一点。”寻聿明边走边威胁他:“等会儿我要是割断你胳膊,也属于手术风险范畴,都不用负法律责任。” “谋害亲夫。” 二人走到长廊尽头,一个去左边门里的消毒室,一个去右边门里的手术室。庄奕拉住他的手,低头又吻他一下,薄唇落在眼角,声音温柔如水:“你不欠我什么,明明。爱情只有心甘情愿,没有谁亏欠谁。” 寻聿明抬起头看着他,喉结滚了滚,颔首道:“知道了,待会儿见。” “待会儿见。”庄奕一笑,满室灿然。 寻聿明抿着嘴角走进消毒室,洗完手举着胳膊穿过电动门。庄奕已躺在手术台上,睁着眼睛望向他,却跟麻醉师说话:“待会儿麻烦您给我多用点剂量,我昨晚得罪了寻大夫,怕疼。” 手术室里轰然大笑。 寻聿明在外人面前冷着脸,过去狠狠剜他一眼,伸手道:“手术刀!” 第119章 大结局(上) 庄奕的手术不必全麻,只须在左手手臂做切口, 寻聿明开刀, 他便在旁边观察。 从前在手术室外隔着大玻璃和教学观摩镜头看他, 只觉得他自信、强大且耀眼, 此刻近距离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一颦一蹙, 才发现寻聿明工作时如此精致迷人,像一只橱窗里闪着光的水晶杯,美丽而易碎。 他的睫毛乌黑浓长,低头时隐约遮住眼睛,随着皱眉的动作微微颤抖,嘴角两只浅浅向上的小窝,一笑便冲开了满脸的淡漠,抿着时又极为乖巧。 庄奕眼睛一眨不眨, 直勾勾盯着他,寻聿明原本给他做手术就悬心, 感受到他的视线, 半边脸灼得发热滚烫,趁着换镊子的空隙瞪他一眼,低声斥道:“闭上眼睛!” “遵命。”庄奕笑笑,听话地闭上左眼, 只拿右眼看他。 寻聿明隔着口罩沉下脸, 眼神瞬间变色,轻轻“哼”了一声。庄奕吐吐舌头,怕他真生气, 忙将两只眼睛都闭起来。 岑寂“嗤”地一声笑,递给寻聿明培养皿,“还是老师训夫有方。” “闭嘴。” 庄奕的手指是因臂丛神经损伤导致的屈伸困难、麻木、震颤等症状,寻聿明采用神经细胞移植的方法,将自己的研究第一次应用到周围神经上,预后效果居然不错。 术后不到一周,庄奕已可以正常使用左手,寻聿明让他做五指伸展动作,原本绷直便会发抖的无名指基本恢复正常,明显比从前灵活许多。 “这还是只是短期效果,神经恢复是非常非常慢的,有时可能需要一两年。如果没有意外,你的手会越来越来灵活,直到完全正常。” “我现在觉得就很正常。”庄奕举着手一下下握拳给他看,“抖习惯了,乍一恢复,还有点不适应。” “行了,别过度复健。”寻聿明按住他的手,走到窗前,沿着医院病房楼的大走廊,用力跳了两下,又跑回来炫耀:“你看,我都好了。” “腿脚比以前还灵活了呢。”庄奕欣慰地搂着他,一起往实验室走,“起码以后不用担心你摔跤了,过两天再拍张片子给李大夫发过去,让他看看。” “我自己看还不行,用得着么?” “用得着,看自己的片子感情|色彩太强烈,还是客观的角度好。” 庄奕自然不会告诉他,自己找李大夫还有其他事。 之前他联系上托马教授,详细陈述了寻聿明与安格斯之间的恩怨,并将寻聿明上一个获奖研究的各项手续寄给他证明清白,托马已同意帮他们揭开真相。 目前只有托马一个人还不够,毕竟他和安格斯、寻聿明都属于牵涉其中的当事人,立场未免不够客观。 庄奕又请托马帮忙联系上届小组的其他评委,谁成想这老家伙果然如李大夫所说,是个正义感极强的老顽固,非说自己的事绝不拉其他人下水。 迫于无奈,他只好寻求人脉广泛的李大夫帮助,几番周折终于要到了另外十个评委的联系方式。 这些事寻聿明自然毫不知情,事实上他和托马十分类似,在某些立场问题上,都显得有点食古不化。 他们这一行,尤其是在国际医学界,和美国的律师行业非常相似,都是以师承为血统,以荣誉感为凝聚力,从而集中起来的高精尖小圈子。 几乎每个蜚声国际的医生都有一份漂亮的简历,从哪所高校毕业,跟哪个导师实习,在哪几家医院任过职,和谁做过什么研究,取得过什么奖项,发表过什么论文,登上过哪些权威杂志,一路金光闪闪,白璧无瑕。 因为他们掌握着病患的性命,任何旁逸斜出的枝杈,都是一个信誉和能力的潜在风险。也因如此,一旦他们沾上与诚信有关的丑闻,日后便会寸步难行,不仅是患者质疑,连医生的小圈子都自动将你驱逐在外。 寻聿明一生爱惜羽毛胜过爱惜生命,从不肯将自己置于风波之中,无奈风波总是找上他,所以他也不肯将别人置于风口浪尖。 托马的行为虽算不上错,但到底有些草率。 菲尔德有规定,评委们只能在会议上讨论,私下禁止交流与研究相关的话题,就是怕存在拉票等干扰行为,万一被干扰,最妥当的做法应该是主动检举,并辞去评委一职。 当时时间紧迫,评选已进行到最后,还多出一轮加选,托马权衡之下选择了放弃寻聿明的两项打分,而没有退出,严格说是有失公平。后来他得知寻聿明获奖,着实松了一口气,也算是上天主动校正了这个错误。 如果旧事重提,难免会给他带来负面影响。 庄奕知道,假使自己鼓励寻聿明揭发此事,他一定会顺从,但日后也难免对托马抱愧。 就像他说的,他不想让寻聿明背上一个心理包袱,他太明白那将是多难消除的压力,所以他决定自己做这件事。 庄奕分别给十个评委发了邮件,解释清楚来龙去脉,恳请他们联合出一份声明,证实当年安格斯强行改分触发加选的行为,同时请托马公开安格斯违规干扰他的事。 但这些东西必须在本届颁奖典礼后发出,因为颁奖前夕引爆新闻,陷入舆论争锋,很容易在组委会面前难堪,还可能被安格斯趁机反咬一口,这届获奖大概率会打水飘。 庄奕计划得天衣无缝,寻聿明最近忙于给新来的一个半岁女婴做临床试验,根本无暇回家,他刚好趁机忙这件事。 邮件陆陆续续回过来,有的人同意,有的人则不愿赶尽杀绝。庄奕又请李医生反复沟通了将近一周,终于争取到八位评委。 如今万事俱备,只差时机。 一月底,菲尔德正式进入颁奖倒计时。 按照惯例,获奖通知每年都会在颁奖前一周,工作日的中午十二点,准时打给入围医生,而波士顿与中国有十三个小时时差,无论胜败,寻聿明的电话应在夜里零点准时响起。 上次等电话,寻聿明是在一家小酒吧里,独自一人分享的喜悦。 那天外面下着鹅毛大雪,明尼苏达的天气几乎冻掉人的耳朵,他坐在壁炉边的皮革沙发里,对面是一群烂醉如泥不肯回家的酒鬼,手里抱着庄奕送给他的捕梦网,一颗心跳出无数道影子,每一道都是他和庄奕在一起的画面。 他们躺在斯坦福中心广场的草地里听歌,他们爬上学校的胡佛塔拥抱,他们漫步在夜晚的圣莫尼卡海滩,他们往返旧金山看烟火,他们在校外宿舍过只有两个人的小日子,他们去纽约、去芝加哥、去尼罗河,他们参加玫瑰碗比赛,他们一起回家探亲,他们在金字塔下迎着阳光亲吻,他们一起坠落山崖…… 寻聿明灌了整整一瓶杜松子,喝得脸颊绯红,眼角湿润,脚边炉火熊熊燃烧,耳畔环绕着Ed Sheeran 的Perfect. 电话打来时,他几乎没听清,只隐隐约约听到一句“恭喜你”,后面的话便与音乐汇聚成阵嗡鸣,再也分辨不清了。 这次等电话,他却是在家里,在庄奕和外公这两个他最爱、也是最爱他的人的陪伴下,每一分忐忑都有人抚慰。窗外依旧飘着纷纷细雪,室内却温暖如春风拂过。 庄奕和外公坐在两边沙发上,原本他想把朋友们也请到家里庆贺,但寻聿明怕万一没获奖丢人,死活不同意。 吃完晚饭,家里的护工和阿姨都已下班回家,屋里只有他们三个。寻聿明紧张得胃直痉挛,啃着右手拇指坐立不安。庄奕给他倒热水,冲奶茶,他都没心思喝。 “沉住气,不是……第一次了。”外公笑着安慰他。 寻聿明点点头,走到餐桌前,略一停顿,又大步踱回来,“怎么办?我忘记换衣服了。” 他低头看看自己的睡衣,忙转身上楼换正装。庄奕朝外公眨眨眼,笑着追上去,在衣帽间发现他,“找什么呢?失魂落魄的。” “我……我找领带。”寻聿明手里捏着一只领结,茫然地看着四周,“还有我的幸运内裤。” “……”庄奕拉开手边一只白抽屉,取出一条大红色的三角裤,正中央的位置是一颗小熊脑袋Logo,“是不是这条?” “对,对!”寻聿明一把拿过来套上,却忘记自己此刻还穿着一条。 庄奕摇头叹了口气,拉开原木色柜门,取出两套衣服给他看:“选一套穿吧。” 前段时间去德国,他正好找裁缝给寻聿明定做了两套手工西装,都是顶顶讲究的剪裁和面料,一套是黑底丝绒领的双排扣西装,一套是宝蓝底海蓝绸面暗花领子的单排扣西装,都足以伴他登上菲尔德的奖台。 上回他穿的是安格斯送的成衣,还拿着当宝贝一样,庄奕想想就有气,“我给你做了两副袖扣,还有两双皮鞋,你看看,喜欢哪套就穿哪套吧。” 寻聿明换好内裤,看看两套衣服,一时犹豫不决:“我都喜欢。” “那先穿这套黑的吧。”庄奕取下黑色外罩,给他一双红宝石袖扣,和一条红领带:“这套沉稳。” 寻聿明套上衬衣试了试,严丝合缝分毫不差。庄奕帮他理好裤脚,伸手朝上轻轻拍了拍小熊Logo的位置:“裁缝问我你平时喜欢放哪边,你猜我怎么说?” “肯定不是什么好话。”寻聿明脸一红,低着头扣腰带。 庄奕笑道:“我说我回去观察观察,那天扶你上厕所,发现你还是喜欢左边。” “流氓。”寻聿明一搡他,低头去穿鞋子。 庄奕拿出一双深棕色布洛克鞋给他:“也是两双,棕的配黑西装,黑的配蓝西装。” “你的讲究可真多。”寻聿明穿戴好,又去卫生间抓抓头发,捧着一颗躁动的心,回到了客厅。 “好看。”外公一见他,便伸出大拇指,“我明明……真帅。” 寻聿明不好意思地笑笑,又开始啃指甲。 客厅里静得滴水,时钟“哒”“哒”走着,每响一下,寻聿明的心也跟着跳一下。庄奕看看表,距离电话打来还有一个多小时,他走到流理台前,拿起小小黑色遥控器,按开了环绕音响。 室内突然响起音乐,吓了寻聿明一跳,他回过头,只见庄奕一对肩膀左右摇摆,跟着音乐律动起来,一边前前后后地晃动,一边还笑着朝他打响指,示意他加入自己,“Come on! ” 这首歌节奏欢快短促,却不是很激烈,前面伴随着一群人拍手的声音,很适合小幅度地跳舞,可惜寻聿明腿脚笨不会扭。 外公看着庄奕哈哈笑起来,推着寻聿明催促:“快去啊明明!快去!” “啊——”寻聿明捂着脸走到庄奕跟前,伸出右手被他牵住,僵硬地扭两下肩膀,尴尬得蹲到了地上:“我不行!我真不行!” 庄奕神色自若,如同他做任何事时的模样,从从容容没有丝毫窘迫。他人长得高大,身材却很矫健,常年高强度的运动使他保持着极好的灵敏度,和超低的体脂率,此刻西装革履穿在身上,格外英俊逼人,每个动作都随性又自在,一点不觉得刻板卖力。 寻聿明被他感染,硬着头皮站起来,被他牵着两只手晃动起来,一面跳一面忍不住笑,丢脸和兴奋混合,分不清哪种情绪多一点,渐渐的竟觉不出紧张。 也不知单曲循环了多少遍,寻聿明额上已沁出亮晶晶的汗珠,连外公都在轮椅上来回晃动脖子,“哈哈哈外公你也跳?” “嘿,”外公摇晃着肩膀,煞有介事地说:“我得的可是舞蹈症!” 寻聿明笑得肚子酸疼,趴在庄奕肩上犯懒,被他一拍屁股,又跟他晃动起来。他踩着节拍转过身,音乐随之结束,猛地听见“叮铃——”一声。 “快!”庄奕立刻惊醒:“电话!电话!” 外公也反应过来:“快……快!快!” 寻聿明脚刚抬到一半,一步跨了出去,匆忙之间没倒腾过来,一跤跌在了地毯上。庄奕忙伸手捞他,寻聿明急得满头大汗:“电话电话!先接电话!” “我接。”外公离得最近,挣扎着拿起来,烫到一般,丢手抛向庄奕,庄奕又递给寻聿明。 寻聿明深吸一口气,按下了接听键:“喂,你好?” 作者有话要说:庄奕跳舞的歌是 Peoples by Cheers Elephant 感谢前天到今晚投霸王票和营养液的宝宝。 营养液:“663” “今晚月色真美啊” “春水星河” “萩狄_呀嘿”10瓶、“JEYAYA”5瓶、“知了叫”2瓶。 地雷:“油炸玑爪” “晴天薇雪”1个、“25661956” “橙橙橙橙”2个、“卖报的小行家”4个。 手打的,如有错漏,请知会我。 第120章 大结局(中) “我落选了。” 寻聿明挂断电话,整个人像朵风干水分的玫瑰花, 耷拉肩膀垂下了头去。 庄奕虽不能十拿九稳, 可也有七八分笃定他今年能夺冠, 连李大夫之前都说, 寻聿明这次的研究非常有希望, 比其他人更胜一筹。 没想到。 “没关系明明。”庄奕见不得他这样,伸手将他抱起来,圈在怀里安慰,“这次不行还有下次,你的研究摆在那里,谁也拿不走。” 寻聿明头也不抬,萎顿在地毯上,双肩不停地颤抖, 喉咙里发出呜呜咽咽的声响,分明在哭。 庄奕心头过电般涌过一阵酸涩, 与外公对视一眼, 柔声说:“别这样明明,不哭了。我们不是说好了,以后不在意得不得奖了么?” “你说得轻巧。”寻聿明嗓子里挤出一句走调的话,抱着脑袋不肯起来。 外公叹了口气, 命令道:“明明, 不许灰心……丧气,站起来!” “站起来就站起来。”寻聿明仰起头,“蹭”一下站起身, 脸上笑容如朝阳东升,哪有半点泪痕。他抿着嘴,笑得肩胛骨一抖一抖,透过贴身西装,宛若两只振翅欲飞的蝴蝶,“我骗你们的!” 庄奕一怔,率先反应过来,豹子扑食一样冲了过去,“你个小坏蛋,想吓死我们?” “越来越淘气了!”外公一颗心落下,也气得骂他,嘴角却忍不住向上弯。 寻聿明连忙举手投降,笑容逐渐融化了五官,音调控制不住地拔高,“我得奖了哥哥!我得奖了外公!我终于得奖了!” “是。”庄奕也笑,满眼都是他璀璨的倒影,“你终于得奖了。” 寻聿明浑身热血沸腾,跑到窗边,推开玻璃,迎着漫天风雪,一瞬间清醒无比,仿佛到这一刻,他才算真真正正得奖了。 他将双手放在嘴边,扯着嗓子发泄般大喊,越喊心里的委屈便越多,声音穿过空旷的院子,发出阵阵回响。原来证明自己是这样的感受,原来努力真的会被看到,原来一切都值得。 冷风呼呼灌进领口,寻聿明丝毫不觉,他喊到喉咙沙哑,喊到最后一分力气用尽,喊到外面风雪都停了,终于扁扁嘴,自言自语了一句“我终于得奖了”,双腿一软,跌落在地。 心头大石陡然消除,绷着的那股弦也随之松懈,寻聿明趴在地上抱着头,一声低吼震出胸腔,嚎啕大哭起来。此时此刻他非但不觉得轻松,反而抽筋去骨,再也坚持不住了。 外公又叹口气,挪到轮椅上,划回了卧室,把空间留给他们两个。庄奕走到窗前,关上窗户,蹲下身默默守着他,一言不发。 寻聿明哭得累了,音量渐渐弱下去,抬起满是泪痕的脸望向他:“你怎么不来扶我?” “怕你哭不够。”庄奕卷起袖子,抽张纸,轻轻给他拭泪,“心里舒服一点了么?” 寻聿明微微颔首,带着浓浓的鼻音,“嗯”了一声,“舒服多了。” “那快起来吧,地上凉。”庄奕拉起他,揉揉他脑袋,“很晚了,困不困?” “睡不着了。”今晚他哪里还睡得着,只怕要彻夜难眠。 庄奕表示理解,牵着他的手走到门口,给他裹上棉帽子和羽绒外套,示意他等着:“我去开车。” “去哪儿啊?”寻聿明激动过后,着实有些疲惫,呆呆站在门口,大脑一片空白,比平时迟钝了不少。 庄奕将车倒出院子,又跑进来叫他:“跟我来,带你去个地方。” “这么晚了,到底干什么去?”寻聿明一边问,一边跟他上车。 庄奕一路开出小区,看方向,倒是朝医院而去。今天一场鹅毛大雪,整座城市银装素裹,夜晚霓虹映着满地白光,更显得繁华灿烂。 寻聿明的心情随着流动的光影飘摇拂掠,很快又高兴起来,他抿着嘴巴靠在车门上,盯着庄奕英俊的侧脸感慨:“我现在可真幸福啊,从来没这么幸福过。” “得奖就这么好?”庄奕单手扶着方向盘,回头看了他一眼。 寻聿明不疑有他:“就是好。” “比我还好?” “……” 寻聿明笑笑,转过头不看他,“这有什么可比性,我得奖你也高兴啊,那样你就可以赚钱了。” 之前他注资实验室时,曾和寻聿明签下一份专利权转让协议,按照里面的规定,庄奕名下的医疗投资公司,拥有该项目的全部处置权。 目前初期研究结束,又得了大奖,一旦进入临床应用,将会产生不可估量的利润,财富会像滚雪球,指数倍地向上涨。庄奕也将从倾家荡产,一夜之间翻身暴富。 “可惜。”寻聿明幽幽叹了口气,“一分钱都没我的份儿。” 庄奕一笑,将车开进医院毗邻的一座小区,那里是旧城改造的第一梯队,由于周围文物保护,附近楼高都受限制,所以建造了一批连体小别墅。 周围都还是没卖出去的新房子,庄奕将车停在一栋院门大敞的咖啡色小楼前,走过两株挂满小灯条的雪松,掏出钥匙打开了门。 “这是你的房子?”寻聿明一惊,没想到他一穷二白还能凑钱买房。 庄奕打开灯,室内装修得很是温馨,壁炉上还摆着一只毛茸茸的麋鹿角,两边蜡烛一点,颇有点圣诞夜的气氛,“这是丛烨的房子,我租来当临时办公室用,总不能一直在医院会议室做咨询。” “这么晚你带我到这来做什么?” “给你看样东西。” 庄奕打开左手边的卧室,站在门口请他进去。寻聿明探头一看,正面一张写字台,旁边摆着沙发椅和书架,茶几上还有一束百合花,“这是你的办公室?” 他坐到窗前的躺椅里转了一圈,瞥见桌上的三只相框,忽然想起第一次去他办公室时,看到的也是这三张照片。他夺冠的瞬间、他和家人的合照,中间一张却是空白。 “上次你想看没看到,”庄奕拿起中间相框,递给他:“现在拆开看吧。” 寻聿明看着他含笑的眼睛,弯弯嘴角,打开底托,一张雪白的卡片随之飘落。他弯腰捡起来,对着灯光一看,“这是……你的公司?” “还记得以前我跟你说过的话吗?” 寻聿明点点头,如何能忘:“你说……你永远和我并肩,我们一起成为最优秀的人,以后我研究最前沿的项目,你就成为我最好的帮手,让我专心做我想做的事。” “现在你的梦想实现了,我的诺言也兑现了。”庄奕解释说,“毕业那年我花了五万美金,去开曼注册了这家医疗投资公司,原打算以后你负责研究,我负责资金,没想到我们……” “这些年我赚到钱就投进公司,大大小小也做了几个项目,有亏有赢,运营得还算平稳。虽然不是什么大公司,但利润也算可观。我投资你的实验室,用的就是公司名义。” 寻聿明虽见过转让协议,却从未细看内容,也不知庄奕的公司叫什么,而今翻过这张卡片才发现,原来后面白纸黑字用英文写着——柠檬水医疗投资公司;法人代表庄奕;股东庄奕、寻聿明。 “我也在上面?” “当然。”庄奕走到他身边,牵起他冰凉的手指,放在唇边吻了吻,“这是我们共同的事业,无论赚多少钱都有你一半,亏了你也得和我一起承担。” 寻聿明望着他,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似乎说什么都不足以表达他的心情。他看看庄奕,再看看这张烫着他名字的卡片,内心的空洞瞬间被填满了。 庄奕与他在一起的愿望如此强烈,以至于他连未来的人生都已规划好蓝图,他一心想要成就自己,就如同自己希望成就他。 这个公司,这张卡片,代表的不是多少盈利,多少财富,而是他们彼此之间梦想的凝聚,是抽象爱情的具象化,原来他们一直并肩扶持,携手同行,谁也不曾落下过。 寻聿明站起身,面对面看着他,神色无比诚恳,“谢谢你。” 思来想去,他好像只会说这一句,也只能说这一句。 庄奕一笑,薄唇张了张,话到嘴边还未出口,被他一把抱进怀里:“我爱你哥哥。” “真的吗?”庄奕贴着他耳朵,低低询问,“如果是真的,我可要做一件事了。” 寻聿明松开他,用力点头:“当然是真的。” “好。”庄奕深吸一口气,退后两步,脱掉外衣拿出一只丝绒盒子,单膝跪在了寻聿明面前,“咳,我本来准备了一场盛大的求婚,订了手术室,买了玫瑰花,还请了朋友们来观礼,甚至找人重新设计了戒指。但没想到,被你一场手术给破坏了。” 他笑了笑,低头的瞬间泪光一闪,仿佛天边细碎的星星落进眼里,宇宙从此少了一颗孤独的灵魂,“你躺在ICU里那几天,我想了许多以前从未想过的事,其实只要你能活着,能睁开眼睛看着我,其他的根本微不足道。” “我不再需要一场盛大的求婚,去证明我有多爱你,也不需再用万众瞩目来网罗你。因为我终于明白,我的小耳朵他一直爱着我,爱了整整十年,爱了将近五百七十万字。而我现在只想把这枚戒指套在你的手上,从此圈住你,圈一辈子。” 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着,目光裹着寻聿明,不给他丝毫喘息的机会,“你愿意吗?我的小耳朵。” 寻聿明咽了咽喉咙,开口才发现,声音嘶哑得不像话,“我……不愿意。” 第121章 大结局(下) 四天后,寻聿明正式告假, 与庄奕踏上了前往洛杉矶的旅程。 去年颁奖典礼在维也纳举行, 今年则在洛杉矶, 刚好那边距离旧金山很近, 他们可以多待几天故地重游, 顺路去斯坦福转转。 寻聿明本想让外公和他一起去,可惜老人家腿脚不便,长途飞行对心脏、血压都是负担,虽然很想目睹他登上领奖台的一刻,却遗憾未能成行。 临走前,外公划着轮椅送到门口,依依不舍地朝他们挥手,嘱咐他们早去早回。神情态度如同当年求学时, 寻聿明每一次离家外公相送的模样。 这么多年过去,外公早已不复往昔, 他两鬓苍苍, 皮肤松弛,一双充满智慧的眼睛也被病痛折磨得浑浊发白。寻聿明看着他,难过得如同咬了一口柠檬,直酸到心坎里。 他答应一声, 坐进的士, 一路沉默地看着窗外。 庄奕也不做声,独自去办了行李托运,回来拿着手机开始看邮件, 一直到登机落座,都未开口说过半个字。平时体贴周到的人,今天却连一句关怀都欠奉。 自从求婚被拒,他面子挂不住,心里也有些受伤,便再没给过寻聿明好脸色。飞机缓缓升空,乘务员拿着毯子过来敲敲舱门,庄奕打开接过,看也不看丢在了寻聿明身上。 那毯子一角拖到地下,寻聿明捡起来,趁机推他一下:“能不能不闹别扭了?” “我没有。”他还不肯承认。 寻聿明叹了口气:“你说没有就没有吧,别生气了,我跟你说点正经事。” 就在宣布得奖的第二天,美国那边忽然传来消息,前菲尔德终审评委托马·克里斯托弗教授,在接受关于本届颁奖礼的采访时,主动爆出去年的评奖内幕,指责最近处在舆论漩涡中的安格斯教授,在评选期间强行改分造成平局,触发加选后又以虚假信息对他进行干扰,从而导致上届得主寻聿明险些与菲尔德失之交臂。 人们原以为他是一时口无遮拦,面对媒体没管住嘴,没想到事发当晚,他又在社交平台发布了一份声明,详细讲述事件经过,向菲尔德组委会以及寻聿明本人致歉,并表示对自己的全部言论承担法律责任。 紧接着,又有八位评委发出联合声明,证实托马教授所说属实,并称要共同抵制不公平竞争,对导师打压学生的丑行说不。 因为几个教授的地位颇高,这份声明一经发出,便激起了惊涛巨浪,兼之临近本届颁奖礼,人人的目光都盯着这件事,迅速引爆了舆论。其他教授见势,也陆陆续续加入抵制阵营,如今安格斯已成业界毒药,身败名裂。 他无奈之下,给寻聿明打来电话,痛哭流涕说自己被嫉妒冲昏了头脑,请他不要赶尽杀绝,被寻聿明严词拒绝后又彻底翻脸,厉声骂他是“不懂得感恩的老鼠”。 寻聿明听着电话里歇斯底里的声音,心下一片淡漠,连笑都懒得。事到如今,他和安格斯再没有任何话可说,毫不犹豫地挂断了电话。 没过两天,安格斯就因刑事调查被捕,据说是因他和他儿子控股的A.N.G.基因实验室,长期数据造假,帮助某些案件中的人脱罪。 此事被媒体转到国内,大家爱国护短的情绪被激发,纷纷指责安格斯卑鄙,庄奕的账号又被流量冲击,大批人在他前不久发的那张“小耳朵”照片下,或安慰或可怜或心疼寻聿明,凭空对他释放诸多善意。 寻聿明知道这一切不可能只是巧合,所以才问庄奕:“是不是你做了什么?” “我能做什么?”庄奕瞥他一眼,冷冷道:“做什么都没人领情!” “你不是说你不生气的么?”寻聿明伸手捏他鼻粱,被他偏头躲开,“小气鬼,不就是没答应你的求婚,我想等一等啊。” “等什么?”庄奕没好气地问,“刘洪祥被抓,孙卓辞职,安格斯被捕,现在没人和你做对了。你的研究告一段落,外公身体一切正常,病人们也都好转出院了,连薛珈言和方不渝都打算补办婚礼了,你还有什么可操心?” 他满心怨气积攒了几天,此时一股脑儿地发泄出来,一字字都饱蘸情绪,“你还想等什么?” “我……”寻聿明被他训得头也抬不起来,耷拉着脑袋认错:“我没说不愿意,只是想等领完奖,配得上你了再答应的。” “撒谎。”庄奕才不信,“你早都不在意得奖了,怎么可能觉得没领奖就配不上我?” “我……” “算了,你不愿意,我也不勉强。” 庄奕越说越心烦,忍不住讨厌自己现在的状态,什么时候他也变得这样沉不住气,这样粗鲁,这样咄咄逼人,这样低自尊地向别人乞怜。 不答应便不答应,难道他还要为此哭哭啼啼? 实在太不体面了。 寻聿明小心翼翼地看着他,两个人相对无言,并肩坐在寂静的舱房里,谁都没有开口。 庄奕盖上外衣,闭起眼睛假寐,等寻聿明真睡着,给他掖掖薄毯,放平座椅,盯着他如画的眉目,长长叹了口气,“你一定是上帝派来折磨我的。”既带给他无尽的欢乐,又让他饱尝爱情的辛苦。 寻聿明睡得不熟,被他一碰便迷迷糊糊地醒了,一对潋滟桃花眼此刻迷蒙如两泓秋水,盯着他许久才反应过来:“怎么了?” “没什么。”庄奕被他看得心软如泥,无奈地勾勾嘴角,低头在他眉心一吻,“我等你答应。” * 十六小时后,飞机降落在洛杉矶机场,寻聿明和庄奕取了行李,直接打车去预定的酒店入住。他们早晨出发,抵达时正好是半夜,途中耽误了一天,时间颇有些紧张。 寻聿明作为本届获奖者,需要提前去和工作人员对接流程。庄奕对这边的地图了然于胸,早起租了一辆车,熟门熟路地送他去剧院,直到下午才回来。 翌日清早,加州第一缕阳光照进窗户,酒店床头的叫醒电话准时响起。 寻聿明拖着疲惫的身体坐起身,怔忪良久,又倒头躺了下去。庄奕戳戳他脸颊,笑道:“起来吧。虽说下午才颁奖,但今早岑寂他们过来,我也有个惊喜给你。” “你怎么那么多惊喜?”寻聿明难得赖床,翻个身抱住他胳膊不肯松手,“现在就告诉我。” “你先起来,我告诉你。”庄奕哄着他起床洗漱,穿上休闲服,一起去餐厅吃早饭。 两个人从酒店出来,寻聿明见他开着车往机场方向走,随口问:“去接岑寂吗?” “到了你就知道。”庄奕开到洛杉矶机场,将车停在外面,带他走贵宾通道进入私人停机坪,稍等片刻,只见一辆湾流G550穿云破雾,从天边落了下来。 寻聿明狐疑地跟着庄奕,前方旋梯降下,出来两个穿黑西服的保安,和一个穿紫色衣服的男人,他们手里抬着一架轮椅,走近一看,赫然便是外公,“哥哥?” “高兴吗?”庄奕歪歪头,朝他眨了一下左眼,“大日子,当然得外公陪你。” 寻聿明喜出望外,抱着他的脖子,踮脚亲了他一口,“太好了!” 二人接上外公和小杨,与岑寂他们汇合,一起回酒店吃了顿简餐,已是下午两点多。 大家分头行动,各自去房间梳洗打扮,寻聿明换上那套海蓝色西装,穿上亮黑色皮鞋,与黑西装白衬衫的庄奕站在一起,恰如一对天造地设的情侣,时髦又登对。 菲尔德组委会派来的加长林肯等在酒店门口,一行人推着外公过去,啜着香槟聊着天,没多久便抵达剧院。 庄奕带着其他人拿上请柬先去后台,寻聿明独自从红地毯走进去,一路迎着摄像头和镁光灯,在记者和专家们的簇拥下,众星捧月地走到剧院第一排,在庄奕身边落座。 他来得晚,剧院里已挤满了人,大家全部盛装出席,犹如好莱坞明星参加奥斯卡,个个光鲜亮丽。寻聿明与周围人寒暄片刻,台上音乐响起,颁奖礼正式开始。 主持人登场,惯例先总结去年医学界发生的重大事件,接着介绍正在研究的、被医学界看好的新项目,然后请往届获奖者上台,追忆一年中去世的伟大医学家,乐队演奏事先安排好的曲目。 庄奕从头听到尾,面上装得聚精会神,实际无聊得直犯困,不停地去捏鼻梁提神。寻聿明怕他无聊,一边观礼,一边在他耳边悄悄解释,还没上台,口先说干了。 恰好他们面前的小桌上有气泡酒,庄奕倒了一小杯给他,“少喝一点。” 寻聿明趁着镜头没有扫过来,“咕嘟”“咕嘟”喝了一杯,刚放下杯子,只听人用英语说:“下面有请本届获奖者,也是有史以来唯一一个两度获奖的医生——寻聿明,上台发言。” 一束追光随之打来,寻聿明精致明晰的五官瞬间点亮,他微微一抿嘴角,松开与庄奕十指紧握的左手,伴着热烈的掌声,迈步走了上去。 由于上届获奖者也是他,这届颁奖嘉宾是专程从英国请来的,菲尔德与诺贝尔的双料得主。寻聿明从他手中接过水晶奖杯,站在小小一方讲台后,面前是这个世界上最顶级的一批医学家,心跳如高山擂鼓,震得脑袋一阵阵眩晕。 他慌忙看向庄奕,四目相接,视线交汇,对方眼里的镇静隔着空气,源源不断传来,不出声已足够令人心安。 寻聿明定定心神,清清嗓子,用英语说:“大家好,非常感谢组委会的肯定,感谢评委们的认可,今天让我再次登上这个神圣的奖台。同时要感谢我的团队,没有你们我自己绝对做不了这么多事,更感谢我的外公,谢谢你赐予我第二次生命,谢谢!” “我今天带来的课题是,神经再生与移植。你也许会问,神经细胞属于不可再生细胞,这已经是医学界的共识,我何德何能居然能令它起死回生呢?” 他稍稍侧过身,打开身后的巨大环形屏幕,翻到自己演讲稿上的案例页面,“现在你们看到的,是我的三个病人的磁共振影像。他们分别是年轻健朗的成年男性、年逾八十的老年男性,以及一名不足一岁的女婴。这三个人分别患有……” 致辞时间一共一百二十分钟,寻聿明尽量将医学内容控制在九十分钟以内,最后放出庄奕的手臂片子,“最近我又尝试将这项技术应用在周围神经中,成功取代了传统移植,病人目前已经基本康复。” 说到此处,他欣然一笑,台下爆发出一阵激烈的掌声。如今人人都听说了他和安格斯的恩怨,知道他承受着多少压力,而他却能在高压下取得如此惊人的成就,又怎能不让人心甘情愿地鼓掌。 寻聿明笑笑,看一眼提词器上的时间,还有最后半小时。他指指大屏幕,深吸一口气,抖着手朝下一摆,“这位病患,其实正是我的爱人。征得组委会同意,我想向大家借用这剩下的三十分钟,做一件事。” 他扯扯衣摆,脊背挺直,转向庄奕:“哥哥,感谢你一路走来对我的支持与鼓励,没有你,就没有此时此刻站在这里的我。现在,我有一段话想告诉你,请你走上台来,好吗?” 众人的视线随着追光射去,顿时将庄奕牢牢锁在原地。外公和岑寂坐在周围,不约而同地看向他,不知他会如何回应,如果他立即起身,在如此隆重的场合会显得轻浮,如果他不起身,又会让寻聿明难堪。 庄奕略一停顿,掐着时间缓缓站起,掩饰着隐隐发抖的左手无名指,大步流星登上奖台,从从容容走到了他对面。 他距离寻聿明只有三步远,中间却像隔着青葱年少到稳重成熟的十三年光阴,眼神激动而温柔地望着他,“我来了。” “谢谢你在。”寻聿明当着亿万观众与到场嘉宾的面,在他人生的最高光时刻,手捧奖杯站在庄奕跟前,一字字饱含深情地说:“今天将是我一生中最耀眼的一天,不仅因为我获得了这份期盼已久的荣誉,更因为当这一天到来的时候,你仍站在我身边。” “我们从大学相识算起,到现在已经走过十三年岁月,中间经历过无数曲折坎坷,兜兜转转终于又回到原地。我还是那个我,也不再是那个我;你依然是那个你,也不完全是那个你。我们都变成了更好的自我,也都见证了对方的成长,互相成就了今天的彼此。” “有人说,破镜即使重圆,也永远带有裂痕,仿佛那是道跨不过去的鸿沟。可万物皆有裂痕,那是光照进来的地方。分开的这八年,每一天都让我更加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到底有多爱你;重逢后的每一天,我也都因这八年的分别而重新认识到,你究竟有多爱我。这份经历不完美,有缺憾,却也使我们更懂得爱,学会爱,珍重爱。” “今天我站在这个万众瞩目的奖台上,捧着这座荣光铸就的水晶杯,成为历史最年轻,也是唯一两度获奖的医生,不是因为我比别人更幸运,也不是因为我比别人更天才,而是因为我心里有足够多的爱。是这份浓烈到即使分开八年,仍然生生不息的爱意,支撑我度过那些没有你的日子,也是这份爱意使我永不放弃,坚持到底。” “这份爱是你给我的,你用了十三年的时间,以你全部的生命与热情,将这份爱义无反顾地浇灌给我,又使我义无反顾地浇灌给别人,才有了现在的寻聿明。是你带我走出孤独,陪我趟过苦难,历尽周折一如既往,你的耐心、你的包容、你的谅解,无一不使我感激涕零又自惭形秽。你救赎了我,更成就了我,这座奖杯不只属于我,它更属于你。” 寻聿明说到最后,泪珠已在眼眶里打了几个转,岌岌可危地挂在睫毛上,倔强地不肯落下。 他举起那只晶莹剔透的奖杯,单膝跪地,送到庄奕面前:“几天前我没有答应你的求婚,因为这一刻我已经期盼了太久太久。你给我那么多的爱,现在轮到我来给你。现在我要亲口问你,庄奕先生,小耳朵的哥哥,你愿意陪我共度余生吗?” 也不知是谁喊了一声“答应他”,台下嘉宾竟然拍着手齐声欢呼起来。 庄奕喉结滚了滚,看着他单膝跪在自己面前,内心的震撼久久无法平息,寻聿明这番话无异于一滴落入热油的冷水,瞬间在他脑海里炸成了云霞。 他低头接下奖杯,伸手将人拉起来,声音控制不住地颤抖:“当然……我当然愿意。” 台下欢声雷动,一对有情人终成眷属,仿佛全世界都跟着歌颂起爱情。寻聿明脸上挂着退不散的笑容,被庄奕单手拥进怀中,众目睽睽之下吻了吻他的嘴角。 颁奖礼圆满结束,外面暮色四合,天已渐渐黑了。 庄奕让岑寂和护工把外公送回酒店,自己带着寻聿明,开车去圣莫卡兜风。他们顺着六十六号公路开到尽头,将车停在路旁,并肩在夜色下的海边慢悠悠地散步。 走出没多远,前方高台上蓦地出现一支乐队,寻聿明驻足良久,笑着看向庄奕。二人似乎心有灵犀,庄奕立刻明白他的意思,过去和对方商量几句,拿起木吉他,坐在了主唱的位置上。 寻聿明以为他会像以前一样,再唱一次When A Man Loves A Man,没想到伴奏缓缓响起,却是Ed Sheeran 的Perfect. 庄奕低音比原唱沉厚,高音却是一般的清扬,他将歌词里的Girl, Woman, She,全部替换成Boy, Man, He,一声声娓娓唱来,如同诉说着他们十三年相知相许的经历。 过往游客被他的歌声吸引,纷纷凑过来观看,周围渐渐聚起人潮,无数双目光汇聚,给他镀上一层耀眼的光芒。 庄奕始终微微低着头,一瞬不瞬地望着寻聿明,正如当年在玫瑰碗夺冠时那般,任凭多少爱意投射而来,他那一缕始终抛向寻聿明。 一首歌的时间漫长得像度过了整个人生,十几年的人生却又短暂得如同一首歌,年少时的一幕幕在眼前闪过,与今时今日隔在岁月两端,却又因为一份藕断丝连、历久弥新的爱意遥相辉映。 庄奕唱完最后一句,摘掉吉他,跃下高台,迎着夜间绚烂的霓虹,一步步朝他走来,高大英俊的模样依然如故,没有分毫改变。 寻聿明星眸闪烁,内心小鹿乱撞,踮脚抱住他,“我爱你,哥哥。” 庄奕微微一笑,低头落下一个吻,“我也爱你,小耳朵。” 今夜月色正好,海上潮起潮又落,码头人来人又往,圣莫尼卡海滩终年繁华热闹,晚风拂过彼此发梢,温柔得一如往昔。 -正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大家一路的陪伴与鼓励,这本正文到此结束,鞠躬。 后续大约会有两个主角的番外,番外结束后会在Weibo更新岑寂和任雪川的故事,约莫两万字的小短篇,年上主攻第一人称,包养出真爱系列。 顺便安利下本《草莓糖》:外表斯文禁欲,内心流氓败类的教授攻 X 外表骚气二哈,内心总想当1的纯情学渣受,基调比这本甜一点,破镜重圆,师生,年上。 最后,作者改名叫英杜啦,别忘记呀,拜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