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花雨浓 作者:文选与文 文案: 十七岁那年,五子的人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这一切追根溯源都要算到十五年前甚至更早。她不会后悔自己的选择,多年以后回忆起来依旧热血滂湃。 姓谬名琮字朴(pu)正,这就是云还山庄的主人。 江湖不只有厮杀,人生不仅仅有爱情。 本文属于岭南翕教系列,一些内容在其他文中有介绍,感兴趣的读者可以去看看《四年之间见闻要录》和《若服小传》。 内容标签: 江湖恩怨 天之骄子 情有独钟 三教九流 搜索关键字:主角:澹台汜留(五子),谬琮(朴正) ┃ 配角:裔昭(杜若),白赫阳,荣佐 ┃ 其它:江湖,爱情,家族 一句话简介:江湖不只有厮杀,人生不只有爱情 立意:立意待补充 第1章 洞庭之会 八百里洞庭,碧波荡漾。 五子立在船头,昂首望着天的另一边,水天一线,无边无际。她顿时泄了气,嚷道:“什么时候可以靠岸了?” 一旁的杜若悠悠道:“如无意外,日落之时便可弃舟登岸。” 五子仰头望着天,日出不久,日中尚远,日落好似遥不可及。她没好气道:“要是日落之前没法上岸呢?” “无妨,船上水食尚可支撑三日。” 五子又气又恼,却也无可奈何。本次出行是她的主意,带上两个从小一起长大的伙伴:杜若和紫贝,四个年轻的护卫:尹则、尹刚、杜方、许仲,从岭南出发,先走陆路,再转水路,如今方到这洞庭湖面上。 由于这是五子十七年来第一次远行,一路颠簸,便露出了倦色。看看身边的人,却是人人精神抖擞,她也不好说什么,但偶尔的抱怨还是有的。 太阳偏西,船头靠岸。岸边有个小小的集市,不远不近地散落着几间屋子,可以看见往来的行人和袅袅炊烟,酒肉的香味飘得远远的。 五子一行下了船,缓缓向集市走去。他们都是年轻的男女,衣着华美,像极了世家子弟出门巡游,又因为其中大半的人都随身带着兵器,给人江湖客之感,故而引来了许多好奇的目光。 五子走在最前面,被人打量着有些不自在。她看见有一家人少的酒铺,抬腿便要往里面走,却被紫贝拉住。 紫贝指着前面一家很大的酒铺道:“去那家,那家人多。” 在紫贝看来,人多便说明那家的酒菜好吃,是非得试试不可的。 五子抬眼一看,前面那家酒铺里面满满的都是人,且多是些光着膀子的壮汉,喝酒猜拳,各种声音都有。她微微皱眉,无奈紫贝态度坚决,只得依了她。 紫贝先赏了店小二一吊钱,命他搬了两张桌子、七张凳子放在店外,又点了最贵的酒菜,便与五子一桌,四个护卫一桌,坐下来等着。 店里的壮汉纷纷伸长了脖子,瞪大眼睛看着外面的人,窃窃私语不停。 紫贝听了不耐,按剑起身,对店里的人道:“里面的人听着,该干嘛干嘛去,休要多管闲事。” 紫贝非娇弱姑娘,这一发声气势倒也足,只是全没镇住里面之人,反而引来了好事之徒。 “啧啧,小美人好大的口气呀。” 一个粗壮汉子大摇大摆的走了出来,他光着膀子,身上的肥肉随着脚步上下抖动,一边走还一边啃着大块狗肉,满嘴油腻,远远就能闻到酒气汗臭。他身边还跟了一个瘦小汉子,贼眉鼠眼,不怀好意地打量着五子几个姑娘。 “拿着剑就了不得了?能杀人不?有种往爷身上来一下!” 壮汉接连出言挑衅,店里的看客也是一脸看好戏的样子,四个护卫齐刷刷立了起来,紫贝倒还沉得住气。 “哟,还找帮手。知道这是谁吗?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不打听打听就想在这儿动手?” 瘦小汉子一面恭维着壮汉,一面连发恶语,还指着杜若道:“好漂亮的妞儿,给我们爷做小好不好?” 壮汉闻言放声大笑。 五子皱眉,杜若神态如常,紫贝挺剑上前道:“道歉!不道歉,今天就别想走!” 对方笑得更得意了。 “道歉?我呸!别拿着宝剑逞英雄,有本事往这儿来一下,来,来,来呀——” 壮汉挺了挺腰,指着自己的大肚子再次出言相激。可他笑声未断咽喉却先断了。五子分明见到五子拔出了长剑,往壮汉咽喉上一戳,随即收回,便如开始对峙时的模样。 人群鼎沸,转眼作鸟兽散,那个瘦小汉子更是头一个连爬带滚溜走了。倒是紫贝有些愣愣的,出剑收剑的动作已经纯熟,可是从前并未有活生生的人会就此倒下。况且她以为对方会主动避开危险的,熟料这一出手便成了。 “众护卫上前,保护大人。” 四护卫闻言立刻护在了五子身边,神色警惕。 “趁着对方帮手未到,咋们赶紧走吧。” 杜若面不改色,从容拉起五子,只听紫贝道:“我闯的祸,犯不着让你们受罪——你们走吧。” 紫贝态度坚决,握剑的手却忍不住轻轻颤抖,她望着众人,颇有诀别之感。 五子皱眉,“这是什么话?” 杜若道:“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这等天经地义的事,紫贝果真可以做到?” 紫贝嘴唇动了动,握剑的手不由自主地松了下来,昂着的头颅跟着垂下,显然是动摇了。 五子见状,立刻上前拉住紫贝的手,一群人匆匆往岸边赶,谁知刚才泊了许多船只的地方,现在只有空荡荡的码头和茫茫江面。远处传来喊杀声,可以看见晃动的火把,好似有成千上万人追了过来。 五子等人便选了一个看起来相对安全的地方跑去,因为是头一次经历这样的事,五子心里发慌。她见对方人多势众,不敢拿紫贝的性命开玩笑,走的时候又把一身的武功抛到了脑后,便有些狼狈了。 “要走你们走吧。” 紫贝忽然停了下来,她拔出长剑,回望追兵,狠狠道:“一人做事一人当,宣氏一族的脸,不能在我身上丢尽。” 五子自然不肯走,她回头看了看追兵,又环视四周,发现到处都有人,已经走不掉了。天完全黑了,她觉得自己的心在下沉。 四护卫上前齐声道:“属下誓死保护大人!” 杜若见五子神色不安,便提醒道:“五子不要忘了自己是为何而来。” 五子大悟,立刻寻找杜若暗示之物,可是找了半天却是什么都没找到。眼看着最近的一伙人已不足半里,真有些束手无策之感。 杜若抬头看看天,似有所思。 紫贝见情况不好,便向护卫们道:“你们四人护着她们离开,不必管我。” 四护卫不敢领命,都望着五子。五子虽没有主意,但还是一口拒绝了,“不行。” 紫贝急的直跺脚,“这也不行那也不肯,难道真的要一起把小命丢在这儿?” 回应她的是沉默。 四面的人已经形成一个巨大的包围圈,正慢慢围拢过来。他们当中多是百姓打扮,一手举着火把,一手握着兵器,眼神凶恶而警惕。在距离不到十丈的时候,突然停了下来。 北边的人群主动让出一条道,两队穿着整齐的青衣护卫拥着一顶肩舆缓缓到了前面,肩舆上是一白发苍苍的老者,红光满面,倒不似旁从凶恶。外围的人这是一齐下拜,高声道:“拜见帮主。” 老者“嗯”了一声,挥挥手,下拜的众人又齐刷刷起来,肃然立在一旁。两个青衣护卫抬着一个人放到地上,正是刚才被紫贝刺死之人。 肩舆不曾落地,老者也没有下来,只见他扫了一眼五子等人,缓缓道:“是你们杀了他?” 那声音中气十足,带着不可忤逆的威严。 紫贝上前朗声道:“不管他们的事,人是本姑娘杀的,要报仇只管来找本姑娘,犯不着为难他人。” 壮汉身边那瘦小汉子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俯首道:“启禀帮主,就是那个小贱人动的手,其他人都是帮凶,一个都不能放过!” 紫贝勃然大怒,只是此时此刻不敢轻举妄动,只得握紧了剑柄。 五子硬着头皮,上前施礼道:“我等初来乍到,不知贵地规矩,不幸冒犯,还请见谅。” 老者道:“江湖小辈,既不懂规矩,便该有人来好好教导。” 说罢示意左右的青衣护卫,立刻有二人手持长矛向五子这边攻过来。紫贝横剑挡在了五子面前,长剑飞舞,将二人逼退,随即陷入混战。 老者见紫贝出手颇有章法,招式转换自如,从容应对两名青衣护卫而不落下风,但明显年轻未经实战,有些缩手缩脚。他捋了捋胡须,喝住了自己的手下,道:“犬子虽荒唐,终究不许他人侮辱。魏某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你们是何人?师承如何?” 五子闻言变了脸色,心想此人便是死者之父了。她见老者的所作所为不想一般人,怕是遇见了江湖上有头脑的人物,只是她既无法猜测对方是何方神圣,自己的来历也不便道明,便也不肯答话。 老者见五子似不准备正面回应,便暗示下属前去试探。这次一下子来了八个人,紫贝一个人应付不过来,五子空手上前相助,尹则、尹刚也来帮忙,这样就只有杜方、许仲二人守着杜若。五子暗叫不好,果然对方又派出了四人向杜若挑战,杜方、许仲二人迎战,只余杜若一人在原地。此刻又有青衣护卫下场,杜若孤立无援,五子空手对四拳,急于脱身却被缠得更紧,而紫贝压根没有注意到杜若那边的情况。眼见敌人的兵器就要往杜若身上招呼,这是天上却凭空降下一人,一拳打倒一名青衣护卫,飞起一脚又将另一人踢出数丈,随后凛然立在杜若面前,冷冷望着场中众人。 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老者离了肩舆,而五子则松了口气。 “魏家帮以多欺少,传扬出去恐怕不好吧。” 一个年轻公子踏着人群缓缓落到场中,只见他相貌堂堂,双目有如星辰,一件半旧不新的灰布袍子穿在身上,不染纤尘。青丝束住了发,有儒门弟子的规规矩矩,却没有给人文弱之感,反而令人感到一种历经生死后的从容。 有个一闪而过的念头冒了出来,五子不曾细想,她现在只注意到救星来了。 杜若静静立在那里,既没有身陷绝境的恐慌,也没有大难不死的侥幸。她淡淡看了一眼场中的年轻公子,便如事不关己般恢复平日的沉静。 “在下姓谬,名琮,字朴正。” 在与魏家帮对峙过程中,五子记得最清楚的就是这句话了,很多年后想起来还是有些不可思议,毕竟有时候人所做出的取舍难以得到合理的解释。 五子当然不会料到,此后她的人生将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看似偶然的相逢,在揭开真相之前,姑且让它保持着美好的样子吧。 第2章 云还山庄 云还山庄,近年来江湖上出现的神秘力量,屹立在洞庭湖畔,却敢问天下之事。它的主人自称姓谬名琮字朴正,手下网罗了一大批奇人异士,便是那位给五子解围的人。 五子本来没打算跟朴正走的,只是听了他轻轻道:“欲知后事如何,请移步云还山庄”,一时难掩兴奋之情,便随着朴正到了云还山庄。 云还山庄是建在洞庭湖畔的庄院,有几十间房屋,没有特别的气派,但因为院内广植花木,环境清幽,别有一番风味。 朴正领着五子一行到了正厅,设宴为她们接风洗尘。此时五子才知道救下杜若的是朴正手下的刀客白赫阳,忙向他道谢。 白赫阳面容冷峻,一条长长的刀疤从左颊延伸到脖子以下,给人一种诡异之感。面对五子的谢意,他默然受之。 五子心中不悦,她一向不喜欢被人冷淡对待,只是初出江湖存着新鲜感,倒也没有明显表现出来。 她打量着在场的人,朴正一方除了朴正、白赫阳,还有一极妖艳的女子,名唤孟瑶。朴正给人的感觉比较舒服,虽相识不久却还谈得来,白赫阳便是生人勿近了,最令人不满的还是孟瑶,带着浓重的风尘之气,不过三言两语便令五子败下阵来。 紫贝倒是豪情万丈,言谈举止之间无丝毫女子的忸怩姿态,很快与对方的人聊成了一片,便把自己人晾在了一边。 五子这一方只有三个姑娘入席,热闹全让紫贝一人抢了去,也只好做个看客。好在杜若是个沉静的人,一个人在那里毫无突兀之感,倒显得五子不够稳重。 “话说江湖人都是这样吗?仗剑走天下,快意恩仇?” 紫贝眉色飞舞,面露期待之色。 朴正道:“仗剑江湖,快意恩仇,实乃在下平生所求。” 五子觉得他话里有话,不似随口应答,心中莫名不安。 “好啊好啊!” 紫贝抚掌笑道:“仗剑江湖,快意恩仇,无拘无束,死而无悔。” 五子心中一动,觉得眼前的紫贝陌生极了,不由望向杜若,只见对方正好看了过来,不由苦笑。 “紫贝豪情可嘉,只是忘了朋友,当罚酒一杯。” 杜若斟了一杯酒放在紫贝面前,紫贝笑着拿起酒杯一饮而尽,道:“好姑娘,是我的错,在此先赔不是了。” 说罢又放下酒杯郑重向杜若行了个大礼,杜若坦然受之,笑意弥漫厅内。 这时,外面传来了丝竹之声,仿佛天籁。无数鲜花从天而降,洒落在厅前的院子里,有如天女散花。这时,果然有一天女翩然降下。只见天女青丝如瀑布,双眸若星辰,一袭华美的紫衣和覆面紫纱增添了神秘感。正好明月当空,天女便在柔和的月光下翩翩起舞,美目顾盼之间,摄人心魂。 五子初时尚怀戒备之心,担心随时会有暗器飞出来,然渐渐为天女的舞姿所吸引,丝竹之声又着实动人,便松懈下来,专心欣赏着“天降之景”。 曲终舞毕,紫衣天女款款步入厅内,缓缓向众人施礼道:“献丑了。” 其声悦耳如铃,让人对其真面目又多了一份期待。 五子恍然如梦醒之初,又见天女美目直勾勾盯着自己,不免一时慌乱,疑惑与窘迫一齐涌上心头。 “五姑娘可是觉得不妥?” 朴正突然发问让五子心下一惊,她忙仔细瞧了瞧紫衣天女,又看了看朴正一本正经的模样,觉得怪怪的,具体又说不上来,只得作出一副焦急之态。 “双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雄雌。” 杜若轻吟一句诗,面向紫衣天女道:“阁下何妨示以本来面目,也好让我等知道天下之大无奇不有。” 紫衣天女面向杜若行礼,道:“稍待片刻。” 随即退了出去。 五子惊讶得说不出话来,紫贝也是张大了嘴,孟瑶掩口而笑,倒是朴正解释道:“这是在的一位朋友,素来喜欢着女装见客,音容笑貌均可仿效女子,常常瞒过不知情之人。若是因此冒犯了诸位,还请见谅。” 朴正说的诚恳,五子当然不能给人脸色,于是道:“久闻江湖多奇人,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也是不虚此行了。” 朴正道:“若是五姑娘有兴致,不妨在鄙庄多留几日,还有许多值得一看的东西。” 五子道:“乐意之致。” 紫贝道:“你们说了半天,谁来解释一下那个人是谁?” 朴正道:“那位是延宁侯的公子,姓吕,双名宁涛。虽非江湖中人,却常同江湖人交游,算得在下的朋友。” 紫贝点头,道:“看来你的朋友真不少,难怪一出手就替我们解决了麻烦,果然是走遍天下靠朋友啊。” 早前魏家帮的人气势汹汹,将五子等人团团围住,本来她们也没占个理字,硬来也没有十足的把握,束手无策之际,是朴正出手相助,三言两语便退了敌,救五子一行脱离险境。紫贝感激之余,自然也会对对方如此神通感到好奇。 朴正笑了笑,道:“紫贝姑娘只说对了一半,人在江湖只有朋友还是不够的,还得有一身独行天下的武功。” 紫贝来了兴致,问:“那你的武功能在江湖排第几?” 五子暗自责怪紫贝的鲁莽,文无第一武无第二,怎好向人家提这般问题。不过,朴正倒是回答了这个问题。 “在下没有同那些武林泰斗交过手,所以江湖排名无从说起,不过在这区区洞庭之滨,应该是没有对手了。” 自视甚高的人。五子在心中默叹。不过朴正的话并未令她感到厌恶,反倒是因为对方的自信小小高兴了一下。 “那谁可称武林第一?” 紫贝的问题倒是源源不断,眼里闪着兴奋的光。 “若论单打独斗,太原吕家吕坤老先生有剑圣之名,多年来无人可在他老人家手下走过百招,可称剑客第一。若论门派,少林、武当、峨眉、点苍、青城五派,太原吕家、建康沈家、洛阳公孙家、江都端木家都是一方豪杰,实难分个高下。” 紫贝冷笑一声,道:“吕坤是个一只脚踏进棺材的人,如何可称剑客第一?至于少林、武当这些所谓名门正派门派,成日为一张脸面争斗不休,全忘了武学要旨,早已沦为二流门派。像太原吕家这样的世家,出了一个又一个不肖子孙,老一辈的高手一去,只怕要沦为他人砧板上的肉呢。” “紫贝姑娘好大的口气,真当我中原武林无人吗?” 孟瑶轻轻笑了起来,单手捏着酒杯轻轻摇晃,道:“洞庭水帮不过乌合之众,真不知道是谁连这些人都怕得寻死觅活的。” 紫贝脸上火辣辣的,她自知失言,却受不住孟瑶的讥讽,欲拔剑而起,才想到已经是在他人的地盘上,若是对方有意,自己也得不到好果子吃,便僵在那里。 五子知道紫贝说了不该说的话,自己该责备她几句,但孟瑶欺负紫贝也是不可原谅的,于是不肯训斥紫贝,又碍于朴正的情面,不愿与孟瑶冲突,如此便不知该如何解围了,只好把目光投向杜若,希望她出来说几句,谁知杜若又跟个没事人似的,目不斜视。 “哟,发生什么了?怎的突然静了下来?” 门口传来爽朗的笑声,随即进来一个年轻公子,锦衣华服,银冠玉带,俊美的脸上挂着阳光般的笑容。他大步走来,腰间悬挂的玉佩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吕兄来的正好,三位姑娘正好想见见你呢。” 朴正微笑道,似乎刚才的争论并未发生。紫贝不肯给他这个面子,依旧板着脸,僵着身子站在那里,并不曾正眼一看对方。 五子倒是被朴正那一句“吕兄”吸引过去了。她打量着吕宁涛,心想这就是刚才那个翩翩起舞的女子?眼前之人相貌堂堂,言谈举止间并无丝毫女气,又带着王孙公子的贵气,而不失随和,倒是跟自己在洵都所见的赳赳武夫和神秘巫师不同,不由生出几分好感。 “姑娘如此看着在下,可还是不信?” 吕宁涛直视五子,五子被他看得怪不好意思的,忙移开目光,道:“信与不信,事实便是那样,只是好奇之心在所难免,足下经常跟人开这样的玩笑吗?” 吕宁涛也不管五子的窘迫,他直接走到五子的视线中,笑道:“我倒是好奇,谁家的父母如此狠心,竟让这样漂亮的姑娘出来走江湖?” 五子不悦,刚才的好感丢了大半。正当她不知该如何是好之时,紫贝大叫了起来。 “哪里来的浪荡公子?竟敢这样对我们五子说话!” 吕宁涛闻言把目光投向了紫贝,他看到一个眉宇间有几分英气的姑娘正怒气勃勃地瞪着他,那生气的模样倒有几分娇憨可爱,不由得靠近了一些,道:“姑娘家整日对人生气,可是会气出男人的容貌的,到时候连我也感到罪过呢。” 说罢从袖中取出一面精致的铜镜递到紫贝面前,道:“快看看,男人的眉毛都出来了。” 紫贝一脸的不可置信,怒气暂时抛到一边去,鬼使神差般伸手接过铜镜,将信将疑地照了照,果然见两条眉毛出奇的粗,右边的眉毛还似剑眉般倒立,不由“啊”了一声,几乎连铜镜都握不住,身子忍不住轻轻颤抖。 “这……这可怎么办……” 笑声在此刻响起,刚才还在关注紫贝眉毛的五子顿时觉得自己像个傻子,别过头去正好看见杜若微微笑了起来,好像在嘲笑自己跟紫贝一样容易上当,不禁又恼又悔——这两个人,没一个是靠得住的。 在那天里,五子是真真切切体会到了紫贝这个女人是如何善变,明白了杜若是多么神秘莫测,她却并没有意识到自己有多么依赖着这两个人。十七岁的年纪,不大不小,未经世事,不知畏惧,正是长大的时候。 扭头看了一眼紫贝,那边正热闹,不愉快的气氛不见了。五子苦笑,不是鹤立鸡群的感觉,可是在人群之中,她永远是一个人。 第3章 五子窥巢 云还山庄的招待非常周到,给人一种宾至如归的感觉。紫贝虽然生了几回气,但她不是个记仇的人,人缘也好,与孟瑶的冲突也实在不算什么事。而五子自从住进了云还山庄,不择席不厌食,心里却始终存着个疑惑。 这一日五子起得晚了些,梳洗后不见杜若等人,自己孤零零一个人未免有些小小失落,便离开房间到了院子里。 云还山庄给五子三人安排的是一个独立的院落,有几间精致的小屋,一个宽敞的庭院,点缀着错落有致的四时花木,令人赏心悦目。院子西边墙角长着一棵有些年纪的大树,树叶被修剪过,只见几只叽叽喳喳的小鸟落在上头。 五子昂首望着树上的小鸟,一个个圆滚滚的,也不管偷窥者的目光。她一时兴起,瞧着周围没人,便抱着树干如猴子般迅速爬了上去,惊得鸟儿大叫起来,扑腾着翅膀飞走了。 大树斜生的枝干上,一个小小的鸟巢藏在树叶下,巢里有三只光秃秃的雏鸟,大约是感觉到了动静,一个个昂着头,把脖子升的长长的,张开比头还大的嘴,声嘶力竭般叫唤。从东边来的一缕阳光洒落在巢里,照亮了那几片小小的破碎了的蛋壳。 五子倚着树干,静静地看着巢里的雏鸟。这不是她第一次见到此情此景,此刻却有莫名的触动。那惊走了的鸟儿,是否就是这些雏鸟的父母?等待父母喂食的雏鸟,是否知道危险就在身边?可知道危险又如何?凭它们那羽翼未丰的小小身躯,能够振翅飞翔逃亡自由的天空吗? 雏鸟还在不知疲倦地叫唤,五子忽然觉得胸口闷的很。她抬眼看着东方的太阳,蓝天之下,白云之上,万丈的光芒似乎就是从那里来的。只是这阳光太刺眼,五子觉得鼻子有些痒痒的,忍不住打了个大大的喷嚏,顺势低头往下一瞧,这一瞧不要紧,吓得她在树上晃了晃,险些站立不住掉下去。 树下不知何时来了一个人,只见他面容俊美,目光温和,眼角带笑,负手背对着阳光,连身上那普普通通的布衣都沾上了华美之气。这不是那自称姓谬名琮字朴正的云还山庄主人,却又是谁? 五子刷的一下红了脸,又惊又怒又窘。惊的是有人到了身边自己却一无所知,对方武功可想而知。怒的是身边此刻除了朴正再无他人,那些信誓旦旦一起出来的伙伴到了关键时刻竟一个人都没有了。窘的是她好歹是个十七岁的大姑娘了,不敢求仪态端庄的出现在人前,但如此模样究竟不妥,更何况是在一个尚未熟悉的男子面前。 “五姑娘还准备在上面呆多久?” 朴正笑了笑,明明没有表现出一星半点恶意,但就是令五子觉得无比难堪,连耳朵根子都染上了红晕。 这时,院门外传来一个恭恭敬敬的声音:“庄主,您要的东西到了。” “姑娘请自便,在下去去就回。” 朴正从容离去。此时不走,更待何时?五子立刻一个纵身跳跃,稳稳落到了地面上。幸亏她的轻功没落下,不然非摔一个狗吃屎不可。 这时,朴正提了个食盒从容归来,远远道:“主人要向客人下逐客令?” 五子已经松了口气,听闻此言,便做了个请的姿势,“不敢,请庄主阁下里面说话。” 坐定后,朴正将食盒打开,从中拿出几碟精致的糕点一一摆在了五子面前,道:“听闻五姑娘素来不喜早起,在下来时便命人备了些点心,姑娘尝尝是否合胃口。” 那副肯定的语气令五子有些不满,看到碗碟里精致的点心后才消了些气,也能平静下来听对方说话了。 “在下知道五姑娘来自岭南,恐怕这边的食物会不和姑娘胃口,故特意请教了紫贝姑娘,备了一些口味淡些的点心。想来太甜的东西,吃了会腻味。” 朴正正襟危坐,言谈举止能给五子一种安心的感觉,所以五子将家中老人所教导的不可与陌生男子接触的种种都抛到脑后了。 “于我而言,只要不是淡到无味,或是甜到腻味,都是可以的。不过,足下不会只是为了送点心才过来的吧。” 偏偏在五子身边没有一个人的时候出现,而且知道她今日不会早起,天底下哪有那么巧合的事情?所谓巧合,不过有人蓄意为之罢了。那么,眼前的人想要干什么? “姑娘不妨先试试点心,在下再说不迟。” “没来由的东西,我可不敢吃。” 五子冷冷地回绝了,她倒不担心点心里面有毒,只是心中有事,这要她如何咽的下去? 朴正望着五子笑了,徐徐道:“欲知后事如何,请移步云还山庄。姑娘是为了这句话而来的吧。” 的确,如果不是为了“欲知后事如何,请移步云还山庄”这句话,五子断然不会千里迢迢来到洞庭湖畔,更不会轻易相信陌生人的话住到陌生的地方。只是,到了即将揭晓谜底的时候,对方居然在吊人胃口,这如何叫人不气? 五子按下心中怒火,等着对方继续说下去。 “在说正事之前,五姑娘不妨先听在下讲一个故事。” 很久以前,有一个女人在历经丧乱后建立了一个稳固的大家族,规定族长世世代代只能由她这般的女子继承。她的后人恪守先辈定下来的规矩,家族势力也越来越强大,终成一方豪强。这时候,族长之位传到了一位只有十八岁的少女手上。这位族长不仅年纪轻轻就掌握了大权,还成为家族第一个英年早逝的族长,她身后留下了两个年幼的女儿和混乱的家族。 如果按血统的话,族长的女儿是最亲近也是最有希望继承族长之位的人,可惜她们都太小,不足以应对乱局。新逝的族长是家中长女,下面还有两个年轻的妹妹,老三是最受宠爱的,人望也高。但是,族长用最后一口气指定一向不问世事的老二成为下一任族长。因为没有办法再向族长提异议,族人也只能按照族长的遗愿去做。这样,老三待不下去了,只能离家出走到了他乡,并在那里有了自己的立足之地。 朴正说到这里就停了下来,他注视着五子,然后一字一顿道:“五姑娘知道吗?有人一直在等你长大。” 五子默然,她便是故事中英年早逝族长留下来的孩子。还是头一次从陌生人嘴里听到这段往事,有些不自在。朴正那句话明显刺激了她。 “长幼有序,为什么来找我?” 长幼有序,这是很古老的信条。它在给与年长者一个优待权力的同时,也给了年幼者一个推托责任的特权。五子是那个有推托特权的人。她不是有意要推托责任,但大家都认为她没有资格去承担那些责任,她也就乐的什么都不去管,整日嬉游去博一个不务正业的名声罢了。 没想到朴正也有同感,他重复着那几个字,轻轻叹息:“果然很有道理啊。” 五子等对方叹息完毕,便正色问道:“那么,你,或者说你背后的人,把我引到这里来,到底有什么目的?” 陈年旧事不会被人无缘无故提起,既然提了,就必然有所图。刚才所说的那个故事,五子在家里时已经见过。文字所表达的信息晦涩难懂,但那句“欲知后事如何,请移步云还山庄”是再明白不过了。五子不傻,她明知前途不可预料却还是要来,自然也是有所图的。 “十五年来,不管是讲故事还是听故事的人,都会有意无意的忽略一件事,那便是那位英年早逝族长的死因——” 朴正顿住,盯着五子,道:“这是最能说动五姑娘的理由吧。” 他那副天下一切尽在我的掌握之中的模样引起了五子的反感,可他的话实实在在戳中了五子的内心,让五子不得不重新考虑一些事情。 时间在沉默中一点一滴流逝,首先开口的人是朴正。他用一贯的语气道:“传言西域有一秘宫,秘宫藏天下之宝,知天下之秘辛,不知五姑娘可有兴趣与在下一同前往秘宫。” 五子犹豫了,信任一个陌生人是需要勇气的。她信了那封信来到了云还山庄,听着一个陈旧的故事,面对一个陌生人就要作下无异于将性命交付他人的承诺,忍任谁都会在此刻犹疑吧。可是,她明明已经动心了,有一个声音在驱赶着她向前一步,甚至有些迫不及待地要点头了! 朴正大概早料到会是这样的情况,他起身道:“这是要豁出性命的事情,当然不可草草决定。三日之内,五姑娘随时可以告诉在下答案。而三日之后的事情,全在姑娘一念之间。” 对方离开后,五子还没有完全回过神来,她呆呆地望着那些精致的糕点,不由自主伸手拿了一块放在嘴里咬了一口,淡到没有味道了。再咬一口,嗯,是甜的,可惜不是她喜欢的那种味道。 肚子不合时宜的叫唤起来,看着这些糕点又没什么胃口。食之无味弃之可惜,不仅仅只有鸡肋。 “五子,你起了。” 杜若不知何时已经到了门口,她手里拿着食盒,脸上一如既往平静。 “尝尝我和紫贝的手艺,她的刀工,我炒的菜。” 杜若走到五子面前,轻轻放下食盒,也没管那些糕点,便将菜一一端了出来。闻到了熟悉的香味,五子精神为之一振,把别的情绪暂时放在了一边,吃完后才想起问了一句:“你们怎么想到要下厨的?” “是庄主的建议。” 杜若淡淡地开口,她的目光轻轻扫过那些糕点,眼里有一丝不明的笑意。 幸亏此时五子已经咽下最后一粒饭,否则真会有喷饭之举。她神情落寞地坐在那里,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问:“紫贝呢?她没有跟你在一起?” 其实话一出口,五子就猜到紫贝的去向了。紫贝跟那个从天上掉下来的吕宁涛吕公子相处的不错,管人家叫“吕大姑娘”,成日找些新些玩法,乐的快把旧友忘了。 杜若道:“她不想跟我一起收拾碗筷,所以去找了一个不用她收拾碗筷的人。” 五子差点没忍住笑出来,她看着杜若,心情大好。 第4章 前往西域 “我要去西域。” 在说这句话的时候,五子忽然很想看看杜若大吃一惊的样子,她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因为这句话作了另一个决定。 “嗯。” 杜若点头,面色如常,反倒是五子露出一脸不可置信的模样。 “什么?‘嗯’是什么意思?你怎么也不问问我为什么要去西域?” 相比杜若的反应,五子其实更令人不解。 “都已经到了洞庭,继续前行到西域又有什么奇怪的?” 五子被问住了,她愣了一会儿,想想这句话果然很有道理,又问:“那你不怕吗?” 杜若很认真地看着五子,摆出疑惑的模样,似乎在奇怪五子为什么要提这样的问题。 五子只好解释道:“我的意思是,就不怕路上遇到危险吗?像强盗,猛兽什么的……” 越说越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无意间发现了对方眼里的笑意,五子猛然惊醒,真恨不得找块豆腐把自己撞死。 杜若哪里是需要这些解释的人?她平日里虽是一副“世上万事,与我无关”的模样,但还是会站在五子这边,不管五子做什么稀奇古怪的事情。所以,总是傻傻的人是五子自己。 “那……你不想问问为什么?” 平息了刚才的傻气,五子抛出了一个新的问题。只是,对方的回答让她倒吸了一口冷气。 “走到了现在这一步,只是点到为止。如果继续向前,恐怕得流点血。五子,你也不怕吗?” 那一刻,五子真的怀疑杜若什么都知道了。虽然在一起长大的十一年之中,彼此之间好像形成了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但毕竟没有在更大的事情上经历过考验。况五子自己也没有实实在在的把握,她不能确定对方是不是真的知道什么,或者那只是女巫惯用的伎俩。所以,她沉默了。 沉默是可怕的,彼此相对无言,却无疑都在心里称量着“信任”二字的分量。从一开始就没有打算告诉任何人实情的五子,默默地打量着眼前的人——那是她最重要的朋友,以后还会是吗? “你是在责怪我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事情,还是认为我应该像所有人期待的那样傻?” 杜若开口打破沉默。她这是在承认自己窥探秘密吗?五子不能下结论。 “如果我说,你所认为的不可告人的秘密,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人,都比你了解的更清楚。这样的话,你会改变初衷吗?” 杜若当然不会在这样的事情上开玩笑,她的话无异于给五子当头泼了一盆冷水。 五子的心情一下子变得很坏,她呆坐了片刻,忽然握拳愤然道:“就算所有人都知道,也不会有人肯告诉我真相!既然这样,我为何不可自己去寻找?” 她虽未经世事,多少还是知道一些事情的,尤其有了年轻人的冲动和大胆,在考虑问题时会忽略许多不利因素,并且因为某种阻力的刺激而更加坚定自己的想法,由此变成某种执著。这不能完全说是坏事,但过来人一般不会认为是好事。 “他们不是想要阻止我吗?我偏不遂他们的意!” 五子站了起来,度了几步,眼里是毫不掩饰的愤怒。小时候生气了,她也会放出狠话,不过只是在熟悉的人面前表现出来,那是十足孩子气的行为。 杜若已经见怪不怪了,她等五子怒气消了一些,才道:“从离开洵都开始,我就准备接受任何变故。如果五子已经下定了决心,就请随时吩咐吧。” 五子听了以后,走近杜若,俯下身子道:“你们都愿意跟我去西域?” “无论愿不愿意,我们都是一条船上的人。” 杜若抬头看着五子,一双美丽的眸子如平静无风的湖面。 五子走了几步,又道:“谬琮这个人好像知道什么,是他引我来此地的,也是他劝我去西域,我不知道可不可以相信他。是我们自己去,还是与谬琮同行,你帮我拿个主意吧。” 寥寥数语,五子又恢复了对杜若的信任。她向对方说出自己的困惑,一如儿时。 “五子认为只凭我们几个人可以顺利到西域?” 五子摇头,看样子她是底气不足。 “那么,多一个同行者又何乐而不为?” 五子点头,道:“我也是这么想的。谬琮要我三日之内给他答复,我现在就去找他,你帮着收拾行李。” “等等。” 杜若叫住转身就要往门外走的五子,道:“人家好歹让你考虑几日,这样急急忙忙像个什么样?好歹要作出一副深思熟虑后痛下决心的模样吧。” “要这种虚名做什么?赶紧行动起来才是正经。” 五子不顾杜若的劝阻往外面走,到了门口忽然想起了什么,立刻回头作出一副凶狠的模样,道:“好啊,竟敢笑话我,真当我傻了吗?” 杜若不是会谋那种虚的东西的人,刚才那番话显然是别有用心了。只见她听了五子的话后,缓缓站了起来,微笑道:“才单独见了人家,这会子又火急火燎地找过去,才是不怕被人笑话呢。” 五子愣在原地,双颊涨得通红,瞪着杜若许久没有说出一句话来,然终于慢慢低下了头,小声道:“那我晚点儿再去。” 说罢依旧出了门,没有继续往外面走,而是转身换了个方向回了自己的房间。 杜若望着五子离去的背影,慢慢敛起了笑容,那沉静如深谭之水的眸子闪着异样的光。 当天傍晚,五子去找了朴正,向他表明了同去西域的决心,对方显然是在预料之中,这件事就这么定了下来。 公开的说辞是,五子想要去见见外面的世界,因而请了朴正这样有身份的老江湖同行,朴正身边的白赫阳也因为保护自家庄主的缘故而成为其中一员。 对此,紫贝高兴得手舞足蹈。因为五子不敢对她说出实情,使她满心欢喜的以为可以去游山玩水了,唯一的遗憾是没有更多的人同行。 四名跟随五子的护卫不消说,他们的任务本来就是无论何时何地都要保护好三位姑娘,自然不会逾矩。 事情定了下来,接下来的行程便由朴正决定,不过是到时候知会五子等人一声。出发的时间定在三日后,在此之前云还山庄要为众人饯行。 在宴席上,五子又见到了云还山庄另外两个重要任务:郑松之和蒙佳,这无疑勾起了她的好奇之心。 据朴正说,郑松之是云还山庄的总管事,自建庄之日起便帮着打理内外事务,是他的重要帮手。 单就外表给人的感觉而言,郑松之确实像是个管事的人。但他眉宇间的英气以及岁月沉淀后的沉着稳健让人觉得他是个有故事的人,漂亮的短须给他增添了魅力,让五子不禁想起自己那位严肃的、主掌宗族执法的伯父——那绝对是个不可冒犯的人。 蒙佳是个相貌普通的女子,穿着普普通通的衣裙,放在人群中便是一个毫无特点的普通人。因她不曾施粉黛,看上去要比实际年龄大一些,也不过是二十出头的姑娘。 本来在那一群人里,蒙佳是个足够普通的人,正因为如此,她又变成一个相当显眼的人。虽不至于格格不入,只是默默坐在自己的座位上,但依旧令人难以忘怀。 朴正是很隆重地介绍了蒙佳,而蒙佳只是漠然点头致意。可以看得出来,她不擅长应对这样的场合,甚至有一点怯场。 五子想起了“糟糠之妻”的故事,她暗自猜测朴正和蒙佳的关系,时不时地看蒙佳几眼,得出来这样一个结论:蒙佳不简单。 在云还山庄见过许多能够入席的人,要么是像白赫阳这样的江湖客,要么是如吕宁涛这般的贵胄子弟,或者是孟瑶这般风尘气极重的妖艳女子,而蒙佳哪一样都不沾边。 身为习武者,五子多少还是能看出蒙佳不会武功。用她闺阁大小姐的眼光看,无论多么落拓的世家小姐都不会以如此模样示人,而且她跟孟瑶给人的感觉完全不一样。 怎么说呢,五子想到了一个词:村姑。 对,就是村姑!五子兴奋得差点儿跳起来。幸亏大家兴致都不错,觥筹交错间似乎没人注意到她的失态。 饯行宴上大家都是一副尽兴的模样,只有五子因为观察他人过度而没有注意宴饮之乐。主要的被观察者蒙佳直到宴席结束才离开,全程没有表现任何情绪,离席的时候走的极为匆忙。 回住处的路上,云还山庄的小丫鬟打着灯笼在前面引路,有几分醉意的紫贝由杜若扶着,叽叽喳喳说着她同吕宁涛的约定,不时张牙舞爪作出夸张的动作,令五子大为恼火。 “那个人,可能会知道云还山庄所有的秘密。” 那一刻五子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她迟疑地望着杜若,发现对方的注意力在紫贝身上,不像刚刚说了悄悄话的样子。可是,那明明是杜若的声音,不会有错的。 因为在思考问题,杜若发现自己只能看着杜若她们的背影了,忙提起裙摆大步追了上去。在擦身而过的瞬间,她好像看到了杜若的窃笑,什么都明白了。 身为朋友竟如此喜欢耍弄她,简直太放肆了!五子咬牙切齿,别过头,大步向前走去,直把打着灯笼的小丫鬟也甩在后面。 就算没有可以照亮前路的灯笼,只要朝着已知目的地的方向前进,同样能够到达终点。 一轮弯月悬空,半点星光闪烁。清风徐来,吹动布衣公子的衣衫。只见他立在台阶上,庭中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女子。 “蒙佳,你知道吗?我又向前走了一步。” 似有若无的喜色,已经爬上了布衣公子的嘴角,使他的声音没有了素日里的平静。 “是。” 女子淡淡开口,无喜怒之色。 第5章 敦煌遇袭 不得不说朴正是个很能干的人,从洞庭出发,北上,西进,中间经过了许多地方,竟也太平无事。不像五子一行人从岭南前往洞庭的路上,水匪强盗不时出没,烦心事一刻也没有停。而朴正又是一个极周到的人,食宿安排令五子十分满意,便渐渐忘了杜若的话。 不久,一行人到了敦煌。 在五子的记忆中,一向只有蓝天白云、绿树青山,潺潺的流水和浅浅的河滩,她没有见过戈壁、黄沙,被那河西走廊的风一吹,便觉荒凉无限。 “从此向西,便不是我们所能掌握的地方了。” 勒马立在一处高地上,朴正凝视西方,从此处可以看见敦煌城的轮廓。 五子追随朴正的目光眺望远方,那早已不是她熟悉的故乡,而是一个充满了变数的地方。念及于此,五子莫名地惆怅。 “这么说,接下来的路程我们得万分小心了。” 紫贝兴奋地望着远方。 “为了安全起见,我去探路。” 白赫阳突然冷冷道。 “等等。” 五子叫住白赫阳,道:“总该让我们出些力——尹刚,许仲,你们去探路。” 尹刚、许仲领命而去。 “我们到前面歇歇吧。” 五子提议,一行人便下了高地 ,到前方空旷处下马休息,静待两个护卫的回报。 “有必要这么小心吗?” 紫贝仰着脖子喝了一大口水,又拿出手帕擦拭额上的汗珠。 “江湖险恶,一个大意便有可能性命不保。” 白赫阳今天难得多说了几句话,立刻被紫贝顶了回去。 “人人都这么说,可活的好好的不是大有人在?” 白赫阳并不理会紫贝,眼睛盯着远方,握紧了刀鞘。从西方来了两骑,速度很快,从服饰上可以看出是刚刚出去的两个人,但不知为何,五子觉得非常诡异。 两骑越来越近,已经可以看清他们的脸庞。奇怪的是,他们脸上的表情非常僵硬,双目无神,不像是—— “他们不像活人,对吗?” 朴正的话吓了五子一跳,她赶紧把一柄长剑握在手中,不安的望着前方。 相距已经不到五十丈了,这时忽然刮来一阵风,扬起的沙尘模糊了众人的视线,就在惊疑不定之际,兵器破空而出的声音已经到了耳边—— “小心!后面有人。” 朴正沉着的声音拉回了大家的注意力,在这个时候实在难以预料如此变故,于是兵器纷纷出手,与来犯之敌混战到一起。 五子也如紫贝没有什么实战经验,手上有一柄长剑,也不是惯用的兵器,使起来有些生疏。幸好她还有些底子,靠着轻功与应变的能力,倒也能保全自己。 杜若是不会武功的,所以之前就有约定,一旦有事,四护卫应当守在她身边保护。此刻只有两名护卫,也不是很大的问题。 紫贝来了劲儿,放得开手去打,朴正、白赫阳自然无问题。 敌人不下二十人,都用黑布裹得严严实实的,浑身上下只露出一双眼睛。他们的兵器是刀,出手很正,也不像是要谋人性命,反而有些比武时点到为止的意思。可惜白赫阳不同他们说这些,招招都是要取人性命,片刻之间便砍到了三个黑衣人。于是,多名黑衣人围着他打。 本来在五十丈外的两骑在黄沙的掩护下冲进了人群,五子看清一匹马上的是尹刚,他竟然是被绑在马上的!脑后还露出了半截长钉。在这失神的片刻,五子左肩挨了结结实实的一刀,她猛然回身一剑横扫黑衣人的咽喉,对方立即扑地,这时锥心之痛也慢慢传来。 战斗结束时,地面上已经摆满了黑衣人的尸体,唯一幸存的黑衣人在白赫阳刀下说了一句“再往前就不会这么客气了”后自尽。尹刚、许仲两名护卫证实是被人以长钉钉入后脑而死的。 “死去的护卫是用来吸引我们的注意力,真正的敌人隐藏在黄沙下伺机而动。” “可他们不像要取我们性命的样子,那句话正是警告吧。” 紫贝看了一眼正在处理伤口的五子,那是此战除了死者外伤的最重的人,皱着眉头咬牙忍痛的模样实在不像她平时的作风。 “确实如此。” 朴正转过身面对众人,道:“事到如今,是否还要继续往前走?” “当然不能半途而废!” 五子怒气冲冲,她是第一次受这样的气,怎肯善罢甘休? “只要我还没死,就非得要他们瞧瞧我的厉害。” 她这句话不像是对黑衣人说的,倒像是对另一伙人宣战,带着点孩子气,不甘心、不服气的样子就好像小时候没有打到想要的猎物。 “要是伤口再深一点就好了。” 杜若幽幽道,她正在为五子处理伤口,那浓重的血腥味令她蹙眉。 五子到没有生气,她知道杜若是在告诫她不要乱动、乱说话,于是闭上了嘴。 两名护卫组成的人墙挡住了五子,却挡不住战场上的血腥味。出发以来第一次见了血,对于五子这样的江湖新人而言自然是难以忘记的。 “尹则,杜方,把你们的兄弟送回洵都去吧,请什桐神庙的巫师为他们招魂。” 处理完毕伤口后,五子向两名幸存的护卫吩咐道。她已经下了决心,不想牵涉更多无辜的人。 “属下誓死保护大人,绝不苟且偷生。” 尹则、杜方二人一齐跪下,他们都是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得到了保护少主的机会是莫大的荣耀,自然不愿知难而退。 “我让你们走!听见没有?” 五子厉声呵斥,眼睛有些发红。她对于前面的路并没有把握,对于护卫的反抗自然觉得苦恼。 两护卫低下头,不肯离去。 “好啊,你是不是巴不得把我和杜若也赶走,自己一个人去送死就无牵无挂了?” 紫贝怒道她捡起一柄掉落在地面上的刀,一手握住刀柄一手捏住刀刃,猛地折断,同时道:“要是我紫贝忘恩负义、临阵脱逃,有如此刀!” 紫贝的态度令五子感动得几乎落泪,她看着身边的人,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我们当中无一人可独善其身,所以还是要同心协力,共同面对难关。” 朴正说话了,“既然没有退缩的意思,就收拾收拾,继续前行吧。” “慢。” 五子看了一眼尹刚、许仲二人的尸身,心中不忍,道:“按我们那里的风俗,死者需得火葬才算真正死去。他们都是忠心耿耿的护卫,我想在这里为他们举行火葬。” 朴正没有反对,尹则、杜方更是感激涕零,当下便去寻了一些干柴,等到举行仪式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原本五子是想将那些黑衣人一同火葬的,但朴正不同意,他说自会有收尸之人,而且仓促间也无法找到更多的干柴,只得作罢了。 熊熊烈火在夜里燃起,火光照亮了诸人的脸庞,也照亮了一方天际。生与死的界限,那么近,那么远,真叫人琢磨不透。 杜若轻声诵读经文,她是岭南翕教世袭的巫师,自幼学习各种巫术祭礼,主持过一些祭祀,却从未主持过葬礼。今日于她,也是极不同寻常的。 五子看了一眼杜若,年轻巫女的脸上无喜亦无悲,只有无比的虔诚,仿佛在举行最神圣的仪式。此时的杜若,有一种神灵附体的感觉。 生离死别于朴正、白赫阳这样的人而言,恐怕是家常便饭,不值一提。而对于五子这些人而言,却是人生之中头一遭体会到血腥。虽然对于护卫之死还没有太深的感触,五子还是感觉到了生命的易逝,她在心里暗暗下了决心。 夜空,火光,黄沙,尸体,这些奇异的组合万分诡异,而当事人浑然不觉躲在黑暗中的眼睛正在注视着这一切,露出了同样诡异的笑容。 一阵风吹来,五子觉得背后发冷,她忍不住回头,发现有些不对劲。她凝神聚气一听,夜风中似有马蹄声,声音越来越大,好像有一个马队正朝这边赶过来。 “有人来了。” 朴正幽幽开口,火光下的目光十分温和。 “又来了?” 紫贝按剑大叫,有如惊弓之鸟。 大家一齐朝声音的来源望去,五子咬咬牙,取下了一张弓和一支羽剑,那才是她赖以护身的法宝。前往洞庭的路上并没有携带弓箭,从云还山庄去西域的时候才向朴正要了弓箭,贴身防备的还有一柄长剑。此刻经历了一番生死,负了气,便不肯藏着了。 来人已经到了目力所及的范围,可以看出有十来骑,相互之间距离不远,而为首一骑略靠前。他们正疾速向这边赶来。 五子拉弓上剑,瞄准了当头一骑。她用的是大弓,又注入了内力,射出的剑更远更有威力。待对方进入射程,“嗖”的一声,羽剑离弦而去—— 就在此时,五子看清了马上之人的穿着打扮,那不是黑衣人,至少不会是想象中的敌人,这一箭很可能引发误会。她想要阻止,却没有任何办法。 而朴正出手了,一物从他手中飞出,以更快的速度追上了离弦之箭,在其离目标不到一丈的距离时同时坠地。五子来不及松口气,因为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已经脱离威胁的当头一骑,毫无预兆的从马上滚了下来。 第6章 结怨马帮 因事发突然,后面的六骑已经冲过了落马着,旋即勒马回驰,将落马者团团围住。远远便可听见一声惊呼,随后马队便朝五子等人疾驰而来,可以看见他们用巨网兜住一人,四骑分别扯住一角,想来网中便是落马者了。 “麻烦又来了。” 白赫阳怀抱宝刀,目光冷峻,似在预料之中。 五子知道情况不好,便对尹则、杜方二人道:“待会儿无论发生什么,你们都要保护好杜若。” 杜若作出一副无奈的表情,悠悠道:“看来我是个累赘啊。” 五子瞟了她一眼,此刻也无心与人争执,便立刻将注意力转移到马队上。 紫贝道:“我会保护有自知之明的人。” 杜若淡淡一笑,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周围。 马队在距离不到十丈的地方停了下来。马上之人穿着统一的服饰,腰佩弯刀,身材高大,目光凶狠,像极了打家劫舍的强盗。他们中有一人却是个例外,那是一个非常引人注目的女子。 女子同样身材高大,在一群男人中间丝毫不显矮小。她打扮利落,肤色略黑,目光如炬,眼神凶狠。座下一匹纯黑色的高头大马喷着气,好不威风。 五子从前所见过最高的女子,也就是她的长姐濋留,同眼前的女子比起来还是要矮上半个头,所以忍不住多看了一眼。这一看不要紧,立刻引来了对方的怒视。 “那边那个,看什么?” 那女子策马来到五子面前,居高临下瞪着五子,看清五子手中的弓后大怒,“原来是你出手杀了我叔父,拿命来!” 女子声音洪亮,中气十足,怒喝之下,五子只觉得耳边嗡嗡直响。她见对方挥鞭过来,忙侧身退走,只听“啪”的一声,地上扬起一道沙尘。第二鞭却没有落下,五子定神一看,鞭梢正握在白赫阳手中。 停在后面的骑手见状,纷纷亮出了兵器,蠢蠢欲动。 “马大小姐,别来无恙。” 朴正向那女子抱拳施礼,又向停在后面的骑手中一老者注目示意。 老者脸色一变,立刻打马过来,翻身下马抱拳回礼道:“原来是谬庄主,失敬失敬。” 又摆出长辈的威严,向那女子道:“秀秀,不得无礼,快把鞭子收起来。” 女子不予理会,反而道:“二叔,在我马秀秀眼里,杀人偿命可是天经地义的事,你要包庇凶手吗?不要忘了,死的人可是你的亲弟弟,我的亲三叔!” 老者面露愠色,仍赔笑道:“凡事都有个因果,把话说清楚再动手不迟。何况帮主还在,这等大事还得请他老人家做主。” 五子算是听明白了,眼前的一伙人正是西北马帮的手下。西北马帮帮主姓马名厚生,膝下仅有一女名马秀秀,自幼当男儿养,宠爱无双。马厚生还有两个弟弟,即马厚纯和马厚思。眼下这情况,想来刚才落马的是马厚思,这马秀秀要为叔父报仇,却碍于朴正的身份,而马厚纯似有异志。 马秀秀怒而不语,抽回了鞭子,白赫阳便退到了五子身边。此刻那堆柴即将燃尽,火光明灭,照映着诸人的脸庞。 “谬庄主,你看这事……” 火光在那一刻突然灭了,五子看不见马厚纯那副嘴脸,心下奇怪,这时有一只手抓住了她的胳膊,有一个声音在她耳边道:“跟我走。” 于是,五子便随着那只手走了。 在黑夜中不知走了多久,也不知到了哪里,终于是停下来了。五子轻轻喘着气,没有星月的夜晚,她依稀辨认出了对方的轮廓——是朴正。 “轻功很好。” 一点火光在对方手中燃起,照亮了二人的脸庞,五子才发现自己已经身处一处断崖之下,拉着她的手不知何时已经收回去。 “他们呢?” 五子四下一瞧,只见周围黑漆漆一片,怎么也看不出第三个人来。她心里着急,生怕跟着自己出来的几个人在不到一天的时间里全都丢了。 “在后面。” 朴正淡淡开口,“不必担心,白兄会带他们过来。” “可是……杜若不会武功啊!” 五子急的几乎落泪。 “相信我,相信白兄,不会有事的。” 朴正出言安抚五子,在微弱的光下,他的目光平静而温和,可五子全然没注意到这些。 “岭南翕教的少主,不当如此。” 五子终于镇定些了,她抬眼疑惑地看着朴正,两人的距离以及身高的差别令她只能仰视对方,这样看到的朴正给人一种天神降临凡尘的感觉。 等了一会儿,近处终于出现了稀稀疏疏的人影,渐渐可以看清是五个人。走在前面的是杜若,白赫阳牵着她的手,紫贝不服气似的紧随其后,被远远落在后面的是尹则、杜方两护卫。 “你们终于来了。” 五子兴奋地过去与两位好友相聚,如同一场生离死别之后的重逢,那种高兴不言而喻。 两护卫燃起了两根蜡烛,四周又亮了一些。他们没有提死去兄弟的骨灰,在翕教教义中,完成火葬便已经完成了葬礼,最后的招魂仪式是要在神庙举行的,此时多言无益。 “好啊,你们居然先溜了。” 紫贝故意摆出一副生气的模样,拍着五子的肩膀连声道:“不讲义气,不讲义气。” 五子自然不会计较此刻的嬉闹,便同紫贝打闹起来。 杜若向退到一旁的白赫阳轻轻道:“多谢阁下仗义出手。” 白赫阳道:“区区小事,不必挂怀。” 杜若淡淡地笑了,那样的笑颜在烛光下格外动人。 白赫阳目不斜视,照旧摆出一副冷峻面孔,那道长长的伤疤着实骇人。 “此地不可久留,我们要往别的地方去了。” 听了朴正这话,紫贝立刻跳了出来,道:“看你们刚才那个样子,明明就是老相识了,为什么不跟他们讲讲道理?舌头不行,再用拳头,也省得我们这样奔波,把行李干粮统统丢了。” 五子虽不赞成紫贝的鲁莽,却也看着朴正,希望他能给个说法。 “马家老二压不住马大小姐,杀人的罪名我们一时半会儿洗刷不掉,所以没有必要多费口舌。” “如果我就此回头,杀人的污名自然会有人帮洗刷,对吗?” 五子心念一动,便说出了这句话。朴正没有直接回答,却是默认了。 “马帮在此地耳目太多,我们稍有不慎就会被发现,所以要趁天黑赶紧走,走得越远越好。” 紫贝反驳道:“说的轻巧!我们马匹什么的都丢了,就靠两条腿,能走多远?” 白赫阳也闭了嘴。 “这条路,当年我也曾一个人走过。那时前面有深渊,后面有追兵,还是一个人走了出去。” 此时的朴正,浑身上下散发出一种冷酷的气息,他望着遥远的天际,目光似乎穿回了过去。 “要不要跟我走,你们决定吧。” 他的话带着不可抗拒的魔力,令人不敢发出反对的声音,顺从似乎成了唯一的出路。 “走吧,我相信你一定能带我们走出去的。” 良久之后,五子做出了决定。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不能给一个人完全的信任,就不能在最初的时候讲所有人的性命交到他的手上。需要赌上性命的事情,在成功之前都会是死路一条吧。 五子开了口,没有人提反对的意见,这件事就这么定了。 “在出发之前,先把蜡烛灭了。” 朴正又变成了平日里见到的那个人,他首先灭掉了自己手上的火光。 五子动作迅速地吹灭了另外两根蜡烛,然后道:“家母曾说,如果待在唯一的光明之中觉得害怕,就走进黑暗之中。” 四周陷入了黑暗,五子因此没能看见朴正目中流露出的赞许之色。 按照约定,朴正走在最前面带路,五子、紫贝、杜若三人并列跟在朴正身后,尹则、杜方紧随其后,白赫阳殿后。一行人就这样走在茫茫黑夜之中,一刻也不敢停留。 也不知走了多久,五子心里忽然开始发毛。她左手牵着不会武功的杜若,右手拎着一张弓,总觉得身边多了一个人。余光所及之处,没有发现任何一样,不免心中忐忑。 “你也感觉到了?” 杜若握紧了五子的手,轻轻地、毫无预兆地说出了这句话,足以令所有人都听见。 五子心砰砰直跳,眼睛不由自主地四处张望。杜若是女巫,巫师在翕教中是沟通人、鬼、神的特殊人,能够感知常人所不知的东西,她说出来的话自然很有分量。 “这样子吓人可不好。” 紫贝的声音是颤抖的,可以想见她的慌张。年轻姑娘可以不怕对面凶恶的敌人,却不一定不怕看不见的敌人。因为便于拔剑而没有牵着杜若的她,想来已经紧紧握住了剑柄。 “在这种饥肠辘辘的时候,我吓你做什么?” 谁想杜若的下一句话立刻将紫贝激怒,她气得破口大骂:“这种时候开什么玩笑!” 而她的肚子却不合时宜的“咕噜咕噜”叫起来,莫名的尴尬一时间取代了恐怖的气氛。 不对,确实还有一个的气息在,五子肯定自己的感觉。不过,从这气息中暂时没有感到恶意,而且以朴正的武功,真的有什么的话,他不会一点感觉都没有。那就可以放心了? 望着朴正那在黑暗中不甚清晰的背影,五子感到了些许安慰。她不由自主靠近杜若。那张弓还在手上,关键时刻或许还能起一些作用。 脚酸腿麻之际,五子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天空,山的那边露出了一点鱼肚白。她仔细数了数同行的人,前后左右,加上她自己,不多不少,正好七个。 第7章 霍家堡 在太阳升起的方向,有一座气势恢宏的堡垒。看到它的时候,五子已经是饥肠辘辘、疲惫不堪,差点儿瘫坐在地上。 一骑从堡垒中飞驰而出,看他的方向,竟是朝着五子等人而来,五子不由警惕起来。 “不要紧,马帮和霍家堡不是一路人。” 朴正神色坦然,大概是在他的意料之中。 五子松了口气,整个人都松懈下来,以弓作为支撑,勉强立住。一夜的行走,几乎是水米未进,现在正是最困倦的时候。看着紫贝,纵使好强如她,还是显露了倦容,倒是杜若看不出什么异样。 那一骑转眼便到了眼前,骑手翻身下马,抱拳行礼道:“属下奉堡主之命,前来迎接各位。” 又向朴正道:“昨夜之事,马帮已传讯四方,现在正全力围捕各位,堡主希望谬庄主能够给个明白话。” 朴正道:“见了霍堡主再说不迟,在下这些朋友都需要休息。” 骑手领命而去。 霍家堡外部宏伟壮观,内部装饰奢华,仆役成群。堡主霍彭祖亲自到堡外迎接,寒暄几句后便将众人迎如堡中,又特意为五子几个姑娘备下房间梳洗休息,这令五子十分感激。 五子舒舒服服地洗了个热水澡,换上霍家堡为她准备的干净衣裳,吃了几块美味的糕点,便躺到柔软的床上,刚沾到枕头就睡着了。 沉沉的睡到下午,醒来时整个人精神为之清醒,腿脚还是免不了有些酸麻。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便踱步到了杜若房间,正好见到杜若褪去鞋袜倚在床沿上专心致志地用针挑着足底的血泡,那副隐忍疼痛的模样是少见的。 “怎么弄成这样?” 五子觉得既心疼又羞愧,她只顾着自己舒舒服服地睡大觉,完全忽略了朋友的情况,一点儿也不够朋友。 “都是不打紧的小伤,我想着长痛不如短痛,便自己做主了。” 显然没有料到五子会在此时此刻出现,但杜若将自己那一刻的惊诧很好的掩饰了过去,露出了天衣无缝的笑容。 “都是我的错,自己一个人以身赴险就好了,还要连累你们。” 五子走到杜若身边,神情懊恼。 “五子忘了吗?自我们相识的那一刻起,便是一条船上的人,非得分个彼此可是会伤人心的。” 只要杜若说出这样的话来,五子便没有任何办法反驳。她也明白,把杜若、紫贝送到她的身边,赌上的不仅仅是两个女孩一生的荣辱,还有女孩们身后庞大家族的前程。每每念及于此,五子的心便不能平静下来。 “别一副愧对天下人的模样。要帮忙的话,帮我把那边的药拿过来。” 顺着杜若所指的方向,五子拿来一只精致的小瓷瓶,拔掉瓶塞,一股清香立刻钻入鼻中。 “真是好东西。” 听见五子的感慨,杜若笑道:“可不许偷吃,快给我。” “谁没事偷吃这个?” 五子脸上一红,愤愤不平地将药递给了杜若,立在一旁问道:“我还有什么可以帮得上忙的吗?” 杜若道:“去外面看看吧,这也不是久留之地,得问问他们下一步的计划。” 五子犹疑道:“那你这里……” “区区小伤,不必记挂。” 五子到了外面,见到了朴正、白赫阳,又见了霍彭祖。那是一个身材高大但已经发福的中年男子,蓄着漂亮的短须,颜色温和,面对五子时执礼甚恭,让五子险些误以为他是自己的属下。 “列位在这里的消息已经瞒不住马帮了,适才马帮帮主马厚生命人送来了书信,他要在下在十二个时辰内将各位交出去,否则便是包庇马帮的敌人,到时候他便要夷平霍家堡。” 霍彭祖在说这话的时候,显然在笑对方自不量力。 “这次他们可是有帮手的。” 朴正提醒道,他不像是在告诫霍彭祖要小心,更像是在说另一件事。 霍彭祖笑道:“人在江湖,谁没几个朋友?” 他说的很轻松,完全不把朴正的话当回事,也不像是会怕了马帮。 “这次在下是爱莫能助了。” 朴正说这话的时候令五子怀疑他就是霍彭祖口中的“朋友”,一时有些小小的失望。 “这……这……谬庄主一定是在开玩笑。” 霍彭祖的笑容有些僵硬。 五子很好奇,“谬”不是什么好姓氏,甚至可以说没有这样的姓氏,为什么朴正一,直让他人称他为“谬庄主”还一副坦然受之的模样?令人不解的是,别人都称他一声“谬庄主”,而她们几个人却被告知可以唤他的字,这种待遇还真令人困惑。 “我这里人手不够。” 朴正有意无意地瞄了五子一眼,道:“更何况还有几位需要保护的姑娘,否则我又何必来麻烦霍堡主。” 朴正的话令五子不满,那个意思好像她们都是累赘似的。虽然她也知道自己的武功不像话,但这样跟别人说,脸上还是会挂不住。 霍彭祖的脸上连苦笑都没有了,他的霍家堡虽是一方豪强,但与马帮相比,还是有些勉强,更何况马帮又有了厉害的帮手,这样霍家堡应对起来会更加吃力。拼死一搏这种事情,对于霍家堡的主人而言未免有些困难。 “那……谬庄主希望在下怎么做?” 霍彭祖哈着腰,整个人都矮了一截,也顾不上五子等人在场了。 朴正道:“我等不过是想要借贵宝地歇息几日,时辰一到,立刻离开。” 霍彭祖拿出手帕擦着汗,道:“这虽是再好不过了,可马家父女不是好惹的主儿,这要是结下了梁子,以后可不好办事了。” 朴正道:“霍堡主真是多虑了。” 他说了这话后,便不再同霍彭祖论及此事,而是对五子道:“五姑娘那边如何了?可都休息好了?” 五子一直在听他们谈话,突然卷入其中未免一时反应不过来,忙道:“我是没关系的,只是杜若不会武功,经不得长途跋涉,恐怕还不行。” 朴正道:“是嘛。我们不能打搅霍堡主太久,而且五姑娘也看到霍堡主的顾忌了,得早些出发。” 五子迟疑道:“可是,我们走得了吗?” 朴正神秘莫测地看了霍彭祖一眼,道:“霍堡主一定会有办法的,霍堡主,你说是吗?” 霍彭祖连连点头,赔笑道:“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五子总觉得他们之间的对话怪怪的,霍彭祖本身就像一个怪人,她想不通,也懒得问。 到了晚上,紫贝过来与五子、杜若一起商讨事情。 紫贝道:“我看那谬琮行事总是怪怪的,他从不解释为什么,麻烦来了又走,走了又来,似乎一切尽在他的掌握之中。我们就这样信任他,恐怕会是与虎谋皮吧。” 五子同样有紫贝的疑虑,她因为那日说出的话而劝自己保持对朴正的信任。经常因为一点小事而改变主意的五子,的确容易变得优柔寡断。 “我知道,可我那日说出了那样的话,总不能食言吧。跟着朴正走,也是为了履行承诺。” 她在朋友面前很自然地称呼谬琮的字,自己都没有觉察到那种微妙的变化。 紫贝盯着五子,忽然很严肃的问:“你,或者你们,是不是有事情瞒着我?” 她的目光扫过五子、杜若二人的脸庞,眼里满是认真和怀疑。 五子的脸色立马变了,她脸色的表情总是在出卖她,以至于被人认为不够稳重、不堪大用。 杜若微微笑道:“紫贝想多了,我们能瞒着你什么?” 五子松了口气,顺着杜若的话道:“是啊,我能瞒着你什么?” 紫贝挑眉,显然是不相信,她问道:“那些黑衣人是从何而来?不要告诉我你们是一无所知,尤其是你——杜若。” 杜若道:“确实是知道一点,那些人都想要阻止我们前进,紫贝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难道还劫财不成?” “紫贝你看看,我们是腰缠万贯的模样吗?” 杜若笑得神秘莫测,她引起了紫贝的遐想。 “那是我们要去的地方有宝藏?” 紫贝两眼发光,好像看到了一大堆的宝物。 “我可没这么说。” 杜若笑靥如花,一副与我无关的样子。 “肯定是了!” 紫贝狠狠拍了一下桌子,喜上眉梢,道:“果然是有事瞒着我,以为你们不说我就你不知道了吗?我还是猜得到的。” 看着紫贝那副捡到了宝似的模样,五子暗自叹气。她自然不会揭露杜若,自己也不知道要怎么向紫贝解释一个谎话连篇的理由,干脆闭上嘴不说了。 因为杜若成功说服了紫贝,所以紫贝不再提怀疑朴正的事情,并且兴奋地憧憬着获得宝藏后的日子,导致房间里一时半会静不下来。 更晚一点的时候,外面突然传来了喊杀声,一时火光漫天,一片混乱。 五子等人都还没有睡下,她听到声音后立刻提起一柄宝剑推门出去,正好遇见尹则、杜方二人。 尹则道:“大人,马帮突然杀入霍家堡,外面乱的很,还是先找个地方避一避吧。” 杜方道:“我们人生地不熟的,不如去见堡主。” 紫贝也从房中出来,没好气道:“真是一刻也不得安宁。” 五子思索片刻后,回头问杜若:“我们去找朴正,你能走吗?” “这点小伤不碍事的。” 杜若缓缓走来,看不出是足上有伤的人。她那副怡然的模样,就好像随时准备出门游玩似的。 第8章 密道逃亡 五子在路上见到了朴正和白赫阳,他二人护着五子一行去了霍彭祖的书房,见到了跟之前大不一样的霍彭祖。 “恐怕事情要坏。” 霍彭祖一脸严肃地告诉朴正,他不再点头哈腰,恢复了一堡之主的威严。 朴正道:“我早知道他们不会是信守承诺的人,事到如今还要有劳霍堡主送我等离开。” “这是在下分内之事。” 霍彭祖转身转动了墙上的机关,打开了一扇厚重的石门,里面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见。 “这是霍家堡几代人修筑的密道,可助各位脱离险境。” 他燃起了一只火把,火光照亮了密道的入口,那是由整齐的石块砌成的幽深洞穴,一级一级向下延伸的台阶有如通向地底。 朴正接过火把,道:“那么就此别过了。” 由朴正领头,五子等人一一入了密道。在石门完全关闭之前,五子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只见霍彭祖郑重其事地向密道方向行礼,好似诀别。她忽然觉得不忍,想要冲上去把他拉入密道,而行动之前,霍彭祖已经完全被挡在了外面。 “小心。” 杜若扶住了差点儿踏空的五子,“注意脚下。” 五子点头,心思已经不在此处。 密道幽深黑暗,若是没有火把的照明,行动起来分外艰难。走了一段路后,地面开始变得不平整,两侧的土墙更像是随意挖掘而成,上面偶尔会掉些土来,让人觉得这是个随时可能坍塌的密道。 “我们真的能从这里走出去?” 紫贝首先提出疑问。 “据说这条密道建成以后从未使用,所以没有办法回答这个问题。” 朴正专注地看着前方的路,头也不回的回答。 “什么?那你还敢进来!” 紫贝又急又气,当即狠狠地跺了跺脚,不肯再向前走了。 “江湖人一向以性命为赌注,紫贝姑娘是怕了吗?” 朴正的话里有一丝揶揄的味道,紫贝听了大怒,立刻追了上去,在朴正面前张开双臂拦住了他的去路。 “喂,别那么嚣杂,你真把我们的性命当回事吗?” 朴正定住,道:“我们是同行者,自当休戚与共。” 紫贝还想说什么,却被五子的话打断了。 “霍家堡的人会怎么样?” 朴正把火把递给了白赫阳,负手回身看着五子,道:“或许我们回来的时候就不会有霍家堡的接应、马帮的打搅了。” 他说的很轻松,就像是在跟人讨论今天的天气怎么样、晚饭吃什么。五子听得明白,这次恐怕有人会遭遇灭门之祸了。 “为什么?” 五子补充道:“为什么这么做?” 朴正淡淡道:“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这个理由足够了吧?” 五子垂首,随即抬头大步向前去,只听她边走边道:“走吧。” 紫贝没有再说什么,一行人继续往前走。整个过程中静得能够听见相互之间的心跳,以及泥土掉落到地面上的声音。 密道修得很直,走了许久不会有转弯,让人怀疑它实际使用时的安全性。在火光的照映下,看到的是无边无际的幽深暗穴,令人心里发毛。而且,密道也没有岔路,颇有一种“一条道走到黑”的感觉。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前方还是没有出现任何像是出口的迹象,而回头也是一片黑暗。幸亏里面通风还好,又干燥,火把烧得很旺,呼吸未曾受到影响,但那种无声的沉闷无疑令人难以忍受。 “出去以后……要做什么?” 五子忍不住开口了,她想找点话说。 “继续前行。” 朴正淡淡道,密道里有轻微的回声。 “我想知道还要走多久?还有,像今天这样的事情还会不会发生?” 这也是五子一方共同的疑问吧,人在险境之中是很容易动摇的。 “越靠近你想要的东西,危险就越大,只有回到原点——” 朴正顿住,“我们都回不去了。” 我们都回不去了,一句话说得五子心里猛地一颤,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在做一件比想象中还要危险的事情,不论成败与否,都无法再像过去那样活下去了。 一定要这么做吗?一定需要改变吗?五子开始犹豫了。她没有想到过出一趟远门就可以见到江湖的血雨腥风,更没有想过自己会在各种机缘巧合之下去追寻那个足以改变一切的真相,现在是后悔都来不及了。 回想起最近发生的事情,五子忽然意识到自己其实就是他人手中的一枚棋子,被人一步一步推到他们想要的位置,只是她自己竟也可笑的推着自己往前走,满以为那是不受人控制的水到渠成的事情。 “现在是骑虎难下了,对吗?” 五子想到了这种困境,她觉得有些悲哀。 “是。” 朴正没有反驳,他补充道:“骑虎难下的人不止我们。事到如今大家都有些难堪,若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我们的情况便会好些。” 五子道:“你相信天意?” 朴正笑了,道:“不信。可是时常要给自己一个安慰。世上万事,只有天意不可测,故而任人解释。” 五子觉得朴正简直是自信到了猖狂的地步,他这不是等于在说他自己就是天意吗?本能的觉得反感,却又觉得只有这样的人才敢触碰当年的秘密,又莫名地添了几分好感。 “出了密道以后,要倍加小心。那时的敌人恐怕不会手下留情了。” 五子点头,她二人的对话在密道中回荡,然没有人插话。一向喜欢说话的紫贝大概也觉得累了,漫长的密道之行未必比那夜的逃亡来得轻松,而且这种频繁的逃亡也令人厌恶。 密道之中再次恢复了宁静,只剩下脚步声和心跳声。五子默默跟在朴正身后,她的身边是闭上了嘴的紫贝。 “杜若,你怎么了?” 五子突然停下来询问一直落在后面的杜若,她记得杜若的伤。 “五子为什么要问这么奇怪的问题?” 杜若笑着反问,那一贯的笑容令五子不安。 “你站着别动。” 五子很严肃的把杜若拦住,俯身欲查看她的伤势。 “五子想要我在这么多人面前衣不蔽体吗?” 杜若那带着笑意的话令五子顿住,她连忙站了起来,神情略显尴尬。 这时候大家都停了下来,目光集中到杜若身上,又因为杜若话而看着五子,气氛微妙。 “杜若姑娘可是受伤了?” 朴正从容问道,他看着杜若,那样子好像要将杜若看透。 “是啊是啊,杜若本来就不会武功,走那么远的路还不得磨出几个血泡来呀。要说呢,也别太逞强了。” 五子不由感叹紫贝心直口快,她觉得这样说出来实在不妥。 “是嘛。” 朴正目中带笑,看着杜若。 “为了这样的小事而耽误大家的行程,真是不好意思。我们还要赶路呢,这样停下来不合适。” 杜若用一贯的笑容回应众人,而且催促大家继续赶路。 “不如休息片刻再走。” 朴正的提议可谓突然,因为密道里这一段路他都没有提到要休息,现在却因为杜若的事开口了。 紫贝立刻同意了,五子正有此意,两护卫没有发表意见,白赫阳出人意料地反对。 “不行,现在停下来危险,不如一鼓作气离开密道。” 白赫阳是朴正的属下,他这样反对云还山庄主人提出的建议,自然令外面的人觉得不可思议。 “现在都走了这么远,马帮的人不可能那么快追上来,休息一会儿又能怎么样?再说了,都走了这么久还没有看见出口,不休息一会儿哪有力气走下去?” 紫贝不管不顾地背靠土墙,慢慢坐到了地上,抬头道:“要走你们走,反正我要歇一会儿。” 白赫阳不说话了。 因为紫贝耍起了无赖,大家便原地休息。五子记挂着杜若的伤,而杜若只是强调“无事”,硬生生将五子堵了回去。 人在困倦的时候一旦停下来休息就会松懈,继而失去前进的动力,正是“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五子看看坦然自若的杜若,又看看一副万事在我掌握之中模样的朴正,最后把目光移到了几乎睡着的紫贝身上,顿时觉得这些人能够聚在一起真是不可思议。她其实忘记了自己也算是个奇人。 “该走了。” 毫无倦色的朴正开了口,大家便准备着继续赶路,只有那睡相不佳的紫贝是让五子生拉硬拽着走的。大概是为了证明自己能行,杜若没有落在后面,她跟五子并肩而行。 又走了一段路,前方投下半点阳光,紫贝气的大叫:“早知道我就不在里面浪费时间了!” 密道的出口在一处隐秘的山脚下,外面杂草丛生。拨开杂草之后,便可以看见初升的太阳,俨然已是翌日清晨了。 “今天是个好天气。” 朴正迎着东方的太阳,轻轻道。 看到阳光的时候,五子有一种重生的感觉,那种喜悦难以言表。她回头看了一眼那幽深的密道,觉得霍家堡的先人真的是财大气粗,竟有如此人力物力财力修成这样一条密道,可惜被外人借用了。 “速速离开此地,追兵怕是不远了。” 朴正的话把五子拉回了现实。 第9章 天山脚下 离开密道后,朴正弄来了几头骆驼,一行人扮成商队日夜兼程向西前行,所经过的都是荒无人烟的地方,饿了食用干粮或者就地打一些野味,渴了便喝储存的水,所幸一路还算太平。 这一日,五子等停在一个小山坡上休息,连日来的奔波让人格外珍惜那片刻的休整。 这时,五子看到了她从未见过的景象:蓝天白云之下,连绵起伏的雪峰耸入云霄,雪峰脚下是大片大片的草地,远远就可以看见成群觅食的牛羊,以及隐藏在山间的房屋。 “那便是天山了。” 朴正在一旁解释道,“我们要找的东西就在那里。” 五子睁大了眼,她没有特别在意朴正后一句话,反而为眼前的景色所震撼,心胸在那一刻忽然变得开阔,很多事情变得不值一提了。 “那就是天山啊!只在书上见过,今日一见,倒是不虚此行了。” 紫贝兴奋地打量着远方的山峦,把连日来的抱怨都抛到一边去了。 杜若轻声道:“果然是个好地方。” 紫贝指着天山问朴正:“我们要到那边去吗?” 朴正点头,道:“接下来这段路吉凶莫测,大家要小心,不要走散了。” “如果走散了怎么办?” 五子忽然问道,“凡事怕个万一,总得做好最坏的打算。” 朴正思索片刻后,道:“若是不幸走散,我们就在此地汇合。在此地等待七日,若是不见他人,便先行退回玉门关。” 五子道:“对我们来说,这就是异域他乡,一旦有事可不好办。退回玉门关,实乃无奈之举。” 朴正道:“无妨,或许前方有故人呢。” 五子眼前一亮,不动声色道:“前方有没有故人不知道,后面有追兵却是不假。” 朴正道:“未免被追兵追上,我们还是赶紧赶路吧。” 一行人驱着骆驼在明媚的阳光下缓缓前行,一边走一边欣赏美景,忘了危险不只是会在身后,还会在眼前。 在经过一条浅浅的河流时,紫贝嚷嚷着要下去取水,其实是想要玩水。五子此刻心情极佳,便没有阻止紫贝,而尹则、杜方两护卫也从骆驼上下来取水,那种轻松愉快的气氛是很久都没有出现过的。 “五子,你也下来吧。这水凉得很,里面还有鱼呢。” 紫贝站在大块的鹅卵石上盯着一条游动的小鱼,招呼着五子过去。五子见着也有些心动,看了看杜若、朴正等,都没有要阻止她的意思,便依着紫贝下去看鱼。 河里的鱼儿听到了人声,吓得顺着河水往下游去。紫贝拍着手追着鱼儿跑,轻快的步伐踏在了一块又一块的鹅卵石上,偶尔溅起一点一滴清澈的河水。五子跟在紫贝身后渐渐地离队伍远了。 “紫贝,慢点儿。” 五子在后面叫唤着紫贝,她小时候也喜欢类似的玩法,今天却没有那种兴致,因为她心中一直有个奇怪的感觉,就是不要离队伍太远。跟着紫贝越紧,她心中的不安越甚。 “没事,没事。” 紫贝头也不回地朗声笑答。 五子心里觉得不妥,脚步却不由自主跟了上去,并没有意识到要停下来。 “五子,不要走太远了。” 杜若在后面喊道。五子回头,看见杜若似乎是在吩咐尹则、杜方两护卫跟上来。她瞧了瞧四周,并未发现异样,便远远的回了一句:“知道了。” 紫贝追着鱼儿越走越远,眼看着离骆驼队已经超过一里地。前面河流两侧有些丛生的灌木和林立的树木,五子心中愈发不安,不由叫住紫贝:“不要往前面去了,我们回去吧。” 紫贝停了下来,转身面向五子,道:“这条鱼是在可恶,我追了这大半天都没瞧见它钻进浅水里,真是成了精了。” 五子想说什么,却见两侧的丛林中突然窜出几个手持兵刃的黑衣人,忙大叫道:“小心后面!” 紫贝回身拔剑,立刻与杀过来的黑衣人交上手。五子见对方人多,忙回头看了一眼身后,发现两名护卫已经与黑衣人交上手,他们被拦在中间,而从别处窜出来的骑手也迅速围住朴正等人,缠斗在一起。 围攻紫贝的黑衣人着实不少,她一个人应付十分吃力。五子还带着防身的长剑,便丢了剑鞘,上前相助。这次来的黑衣人出手狠辣,毫不留情,五子一个不小心,手臂上便被划了一刀,鲜红的血液立刻渗了出来。那样的刺痛让五子想起前些日子所受的伤,不由怒火中烧,出剑也更快。 与五子对阵的是四个持刀的黑衣人,他们从四个方向将五子在中间,采取车轮战方式轮流攻杀,让五子没办法喘口气。五子这段时间也经历了一些事情,与人对阵的经验也有所增加,便丢了从前的畏缩情绪。可是怒气容易让人丧失判断能力,一味求快的剑法更是破绽重重,她很快就觉得吃不消了。 五子一剑刺向东边的黑衣人,西、北、南三面的黑衣人同时出招,令她不得不立刻回防,这样就将身后暴露在东面黑衣人的刀下。背上突如其来的痛楚令她清醒了许多,敌人已经换了战法,这是要置她于死地了。 无意间瞥见别处的战况,发现紫贝和自己一样面对着数倍的敌人,尹则、杜方二人背对背迎敌,总算不落下风,白赫阳保护着杜若,朴正从容对敌,他们那边黑衣人更多,其中还有与朴正缠斗不休的高手。大家现在都是自顾不暇,分|身乏术,谁还有能耐来帮她一把? 想到这里,五子死了求援的心。她一边挥剑迎敌,一边想着脱身之法。想着紫贝一样势单力孤,不如冲过去与她汇合,便朝西面的黑衣人虚晃一剑,又朝南面的黑衣人刺出一剑,回身挡住北面黑衣人砍过来的刀,并趁隙闯出了包围圈。速度之快,连她自己都觉得惊讶。 才走出不到一丈,黑衣人便迅速合围过来,明显是阻止五子向紫贝靠拢。五子把心一横,放弃同紫贝汇合,趁着黑衣人合围未成,奋力挡了几刀后向空旷处冲去。她使出毕生的轻功,脚下生风,不顾一切冲了出去,把意图合围她的黑衣人甩在了后面,也把那些正在奋力对敌的同伴扔在了原地。 因为靠着一口气冲了出来,五子很快狂奔了几里地,四个黑衣人在后面穷追不舍。五子不时回头观察,庆幸对方只是带了刀,并未携带弓|弩,便放松了背后的防御。谁知此时前方突然横出两骑,挥着刀向她砍来。 五子大惊失色,躲过了骑手的刀,忽然腾跃而起,将马上一人踢了下去,自己骑了那匹马,又将另一名骑手赶下马去,便要策马与朴正他们会合。谁知此刻又冒出了十余骑挡住了五子的去路,并朝这边射箭,逼着五子赶着马儿朝相反的方向跑去。 五子座下的马是匹好马,跑得飞快,与后面的追兵拉开了相当一段距离。她见马上有弓箭,便取了下来,回身弯弓一箭射中当头一骑的马头,马儿跑出丈余后才倒地,骑手却趁此时机一跃而起,平稳地落到了地面上,后面的骑手相继追了上来。 五子虽是江湖中人,此前却没有太多的江湖经历,一直是如贵族小姐般长大的。她素日喜爱狩猎,从小鸟到虎豹,无一不猎杀过,只是从未猎过人,所以她下意识地回去射马。除了上次受伤后盛怒之下的一剑,她再也没有杀过人,所以面对敌人的时候并没有取对方性命的意思。 追兵大概是见识到了五子弓箭的威力,纷纷拿出弓箭朝五子的方向射箭。他们人多,一时箭如雨下,五子避得狼狈。一支羽箭几乎是贴着她的脖子飞了过去,吓得她连忙伏在马背上,以极别扭的姿势回身拉弓射箭。一箭,两箭,三箭,这次射的都是马上的骑手,她看着那些活人如同被射中的畜生一般从马背上滚落下来,心里竟没有任何感觉。 大约是慑于五子的弓箭,追兵们放慢了速度,五子才得以稍微喘口气。她看了一眼周围,已经到了完全陌生的地方,回头只能看见追兵和同样陌生的景象,同伴们已经不知道在何方了。此刻她是孤身一人,后方是追兵,而前方未可预料。 后面突然传来一声哨声,五子座下的马儿便不受控制地往回跑。她见追兵已经勒马立在草地上,持兵刃严阵以待,她知情况不好,便抓起一张弓和几支箭,握住一柄长剑跳下马去。因情况危急不及准备,她踉跄了几步才勉强站住脚跟。追兵见状,策马追了过来。 旁边有一大片树林,五子慌不择路般钻了进去,借着树林的掩护,,还不忘回头射了几箭,又射倒了两名骑手。因故乡多树林,五子平时打猎也是在树林里进行的,所以反倒是安了心,不复此前的慌乱。 追兵骑着马进了树林,马儿踏着高矮不同的灌木杂树,又为枝叶所阻,行动十分不便。他们便提刀下了马,步行搜索。五子远远瞧着,对方有七个人,自己手上只有三支箭,短兵相接她又是吃亏的,不由心下懊悔。当初她若是肯少出去狩猎游玩,认真学些武功,也不至于如今天这般狼狈窜逃。 追兵散开,缓缓前行,最近一个离五子所藏身的地方不足十丈。五子拉开弓,搭上箭,一箭将最近的黑衣人射倒。其他黑衣人闻声而动,立刻朝五子这边过来,五子撒开腿就跑。她前面耗费了许多气力,此时全靠着丛林的掩护才能脱身,对方却是半点儿也没有放弃追杀。五子一旦被追上,后果不堪设想。 为免行进时留下痕迹,五子使出轻功,尽量不将草木弯折。跑出一定的距离后,她猛然回身一箭,可以听见有人仆倒的声音。追兵应该还有五个人,五子手上只有一支箭。她心中涌起莫名的悲哀,迈开步子继续前行。 追兵追到一处,不见了五子的踪影,他们没有贸然前进,而是停在原地观察。这时,“嗖”的一声,立在最前面的黑衣人迅速抬起刀将飞来之物挡下。然而他没有来得及挥出第二刀,紧接着而来的羽箭穿透了他的脖子。原来,五子第一箭用的是随手捡来的枯枝,第二箭才是杀招。这样她就用完了仅剩的三支箭,杀了三个黑衣人,追兵还剩四个。 又惊又怒的黑衣人沿着声音追了过去,却是什么也没有瞧见。这时,他们又听见了拉弓的声音,个个紧张地准备挥刀挡箭,等了许久之后,却是什么也没有发生。他们知道上了当,便咒骂着继续追杀五子。 用完了最后一支箭,又拉弓吓了一下追兵,暂时争取了一点逃亡的时间。五子把那张被她视为最称手兵器的弓扔的远远的扔掉,手里握着最后的防身武器——三尺长剑,悲壮之感涌上心头,她忽然不想跑了。 追兵近在咫尺,她已经没有远程攻杀敌人的武器。背上的伤口很痛,怕痛的五子厌恶这种折磨。她看着林子里一棵茂密的参天大树,下了决心。 第10章 死里求生 四个黑衣人追了上来,他们没有发现五子的踪迹,便停下来观察四周的情况。五子看准了一个机会,从树上一跃而下,一剑刺穿了一个黑衣人的胸膛。谁知那个黑衣人尚有意识,双手握住剑刃,让五子无法迅速抽出长剑,反应过来过来的黑衣人迅速合围过来,五子避之不及,身上已然挨了数刀,鲜血直流。 五子狠下心来,将长剑推进数寸,中剑哀悼黑衣人被迫痛苦地连连后退,握住剑刃的手也松了下来。五子飞起一脚,踢开中剑的黑衣人,拔出长剑,鲜血直溅到她的脸上、身上。背后的黑衣人来势汹汹,五子反手一剑挡住砍过来的刀,并借力冲出数丈,黑衣人挥刀紧紧的粘了上去。 树林里的枝叶沾到了五子温热的血,她觉得自己可能跑不了多远了,便有意放慢脚步,待跟得最近的黑衣人追上来时,猛地回身一剑划过对方的咽喉。这时,还在追杀五子的黑衣人剩下两名。 那二人对视一眼,忽一齐挥刀围过来,左右夹击五子。五子觉得自己是杀红了眼,她挡住左边的黑衣人,便硬生生受了右边黑衣人的一刀,那样的痛几乎令人麻木。五子一个侧身,挺剑刺向右边的黑衣人,正中对方肩胛,抽出长剑后一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削过左边黑衣人的胸口,划出一道长长的口子,鲜血喷溅而出。 五子伤了两个黑衣人,不再恋战,持剑往林木疏落处跑去。一个黑衣人还是追了过来,五子咬咬牙,回身将唯一的兵器掷出,正中黑衣人胸口。这样,追来的黑衣人都被解决了。 烈日当空,阳光洒落在林间,五子捂住一处要紧的伤口步履蹒跚。她一刻也不敢停下来,一是怕还会有追兵,二是担心一旦停下来就再也没有力气继续前进了。伤口的痛楚近于麻木,血还在往外流,力气一点一点消失,整个人又困又累。 五子想要给自己止血治伤,这时她才发现连半点儿药都没带在身上。她小时候也尝跟巫师学过一丁半点的医理,勉强认得些草药,便准备在行进之时找一些可用的草药,可惜情急之下也没有发现太多可用之物,只好用手帕包住了一直流血的伤口,也起不了太多作用。 五子越走越慢,她在树下捡了一根干枯的树枝当做拐杖,谁知没有走多远,已经成朽木的树枝无法作为她的支撑“啪”的一声断了。她叹了口气,只得倚着沿途的树木一直往前走。这片树林也不知有多大,五子觉得走了许久都还没有看到外面的世界,她怀疑自己走错方向了,然而此刻已经无心改变,五子便沿着最初的方向一直走了下去。 后面已经没有追兵,五子依旧怕得很,那种被追杀的感觉一直笼罩在她心头。不仅如此,她第一次发现自己如此怕死、怕痛。死亡的恐惧不知何时爬上了她的心头,欲哭无泪的感觉令人绝望。没有办法自救,等待他人救援又是多么荒谬的想法,看来死掉的可能性很高了。 杜若她们怎么样了?有朴正和白赫阳在,杜若应该没有大碍。尹则、杜方可能会有危险,但他们毕竟不是孤军奋战。紫贝一人面对数倍于己的敌人,处境未必比五子好,但人家起早贪黑练了十几年的剑,总不至于像五子这般狼狈,况且紫贝为朴正他们所救的可能性很高,定不会把性命丢掉的。 想到这里,五子忽然觉得自己真的是足够倒霉的了。在这一群人里就她成了离群之雁,比漏网之鱼的意思差远了。不过,她也还算是争了口气,第一次尝到了仗剑江湖、快意恩仇的滋味,手刃数个敌人,见识到了刀头舔血的生活,也算不得亏了。 五子还不想死。她还年轻,只有十七岁,第一次出来看看外面的世界,离想要的真相已经不太远,就这么死了不甘心。对,就是不甘心,凭什么她就要年纪轻轻地死在别人的刀下?凭什么那些幕后指使者就可以好好地在家睡大觉?她不肯自称好人,却也还不愿像个坏人那样惨死。 倚着一棵大树休息了片刻,整个人为之一松。五子抬头看看天,圆圆的太阳闪着金光挂在湛蓝的天空上,几只鸟儿在空中翱翔,这一切是多么地美好,还真是舍不得呢。力气似乎恢复了一些,五子便扶着树干继续往前走,刚才休息的地方留下了一滩血迹。 如果没有遇到袭击的话,她们一行人正惬意地往天山走吧。兴许已经到了朴正所说的秘宫,见到了秘宫里的人。要是动作快一点的话,说不定能够知道当年的真相,解了心头的困惑呢。现在想这些,真像是画饼充饥。 五子觉得头晕,这样好的天气里她偏偏觉得冷。前方隐约有一个出口,她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晃了晃越来越沉重的脑袋,睁了睁眼,好像看到了外面的草地。她勉强打起精神,踉踉跄跄地走了过去,在树林出口倚着一棵双人才能合抱的大树,望着柔软的草地和远方的雪山,顿时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一个梦,梦醒之后便回到了原地。可惜这不是梦,浑身的伤痛到麻木,眼前所见之景熟悉而陌生,没有想要见的人。 五子休息一会儿后,那种席卷全身的困意让她莫名害怕,于是向前迈开了沉重的步子。由于没有树木可以倚扶,五子没走几步便摔倒在草地上,费了半天功夫才爬起来,只能勉强站了一会儿,耀眼的阳光令她头晕目眩,不由坐了下来。 绿油油的草地令地面便得柔软,五子摸了摸那些草,跟家乡的很不一样呢。她忽然想起家来,想到儿时在家里喜欢在柔软的草地上玩,没事打几个滚。于是,她下意识地在这异乡的草地上滚了滚,身上的伤口碰到后疼的她直抽冷气。而且,五子想到这草地上是有羊群牛群的,弄不好留下一些羊粪牛粪,沾到身上还了得?所以,她停了下来。 五子平躺在草地上,静静地望着天空,背上的伤口压着有些痛,她也不去管了。刚才想到了羊粪牛粪的问题,现在又想起打斗时沾到的血迹,不由一阵恶心。 五子算不得有洁癖,但她有各种忌讳。比如不食水中生长之物,不碰腥臭之物,厌恶人多处。杜若、紫贝二人同五子一起长大,杜若知道五子的种种忌讳,而紫贝经常触及五子的忌讳,三人相处时常有一些打闹。那样的日子虽有烦恼却依旧很开心,这时候真不该回忆往事。 困意难以抵挡,五子眯着眼,她觉得好冷好冷,阳光没能给她带来半点温暖。她在草地上蜷缩起身子,她意识到自己真的可能要死了。这样的死亡来的太突然,五子并没有太多心理上的准备。前一刻还是高高兴兴的,谁料到下一刻就是死亡? 这就是江湖人的命运吗?五子忍不住感慨。她想起自己还有好多好多事情没做,还有好多好多的话没有对人说出口,这些都要成为遗憾吗?不,不,她不要这样,她不能像她的生母那样死的不明不白。 五子双手撑在草地上,尝试着站起来,无奈全身的力气像是用尽了一般。她只觉得自己的身体软软的,软的像鼻涕虫,无奈、绝望爬上了心头。她真的就要死了吗? 五子躺了回去,她睁眼望着天空,余光瞥向四周。蓝天,白云,绿树,青草,溪流,野花,阳光,雪山,真是个美丽的地方,能够死在这里也不错嘛。。想到死后可能会暴尸荒野,尸体被野兽吃掉,她觉得生气。 在翕教的教义之中,尸体是灵魂获得解脱的障碍,只有用烈火将尸体烧成灰烬,这样才能使灵魂升天。五子对于这些一直将信将疑,她现在想如果真有那么回事的话,为什么已故的亲生父母不来看看她?她既是将死之人,为何看见的还是人间之物?那帮人是不是在胡说八道。 她又期待教义所说是真的,这样就可以在死后与家人团聚,死也成了不必畏惧的东西。她用不着去问幸存的人所谓真相,她可以亲自去问自己的父母:是谁杀了你们?又是谁试图在隐瞒真相?死人知道的事情,总该比活人多吧。 这时候,远处传来了马蹄声,五子莫名恐惧。她声音的来源看了一眼,觉得是往自己这边来的,心中恐惧更甚。她尝试着挪动身体,发现还是使不出半点儿力气,便翻了个身,藏在草丛中的石子硌得她生疼,现在也顾不了这么许多了。 马蹄声越来越近,五子仍在艰难的翻身,她很想手脚并用地爬行,无奈样子太难看,终究下不了按个决心。她只能靠着翻身的力,像一只螃蟹般“横行”。求生的欲望再次燃起,五子顾不得身上的疼痛,一心想要离开原地,离得越远越好。 似乎听见了女人的喊叫声,五子咬牙,这时候别管他是男人还是女人,都不像会是好人。她勉强翻滚到一处斜坡上,睁眼看着长长的斜坡,仍是一片绿油油的草地,坡底有一条小河。 她闭了眼,把心一横,一个翻身便沿着斜坡滚了下去。好快,她觉得自己的灵魂都要被痛得飞了出去。 意识涣散,她这是要死了吗? 第11章 梦之境 秋天的岭南,不下雨的时候,干燥得令人心烦。 入夏以来,年事已高的翕教最高领袖神煊便不再见教众,一切教务都需要经过昭明神宫护卫总管桓劼之手,这令神女韵乔异常不满。 神女韵乔年方十八,八年前因为神煊所封的第四任神女梓君病故,韵乔以侄孙女的身份成为神女,行笄礼之后嫁给了穆家最有前途的年轻人穆朗,夫妻恩爱。 因为对桓劼不满,韵乔与丈夫穆朗在祖母康老夫人的鼓动下,联合一帮同样不满桓劼的勋旧子弟,趁着中秋赐宴的机会杀了桓劼,并将他的人头送到了神煊病榻前。神煊无奈之下宣布桓劼的罪行,并处置桓氏一族。三日后,神煊病逝,韵乔成为第十六代神尊,取神名燮,称为神燮。 神燮继任后,与祖母娘家冲突不断,便沉溺于狩猎游玩,常数月不回洵都,不入昭明神宫。时光匆匆,转眼七年过去,神燮与穆朗已育有二女,长女五岁,次女两岁。 这年春天,神燮与穆朗一同到南山神庙附近的树林狩猎,同行的还有她最小的妹妹宫蟾。神燮在南山乐的忘乎所以,直到夏天也没有回洵都,她当然也没有料到自己竟没有活着回洵都的机会了。 杀戮是怎么开始的,五子没能看清楚。她只看见神燮握住了穿透神燮身体的长剑,眼里满是不可置信,随即释然。凶手是谁?五子睁大了眼睛也只是看到一个模糊的身影,羽箭穿透了那个人的身体,血成为唯一的颜色。 救兵来了,救兵抬起了倒地不起的神燮,只见神燮拿出一块雪白手帕,沾着血写下了几个字,写的是“锦漪为第十七代神尊”。五子看着看着,那几个字忽然变成了古朴的隶书,一个个跳了出来,并且越跳越高,越跳越远,直至不见…… 古朴的南山神庙忽然来了很多很多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凶狠的斯文的,带兵器的不带兵器的,人声鼎沸,兵器交接的声音不时传出。最后,所有的声音都变成了铺天盖地的哭声,白色成为了唯一的颜色。 一个面色苍白的少女出现了,她那绝世而独立的气质是世间所仅见的。一群人拥着少女的肩舆入了昭明神宫,拜贺之声不绝于耳。这时,有谁注意到了角落里幼女的哭声? 五子心里忽然闷闷的,有一种心痛的感觉。她眼前出现了一张又一张脸,熟悉的陌生的,叫得出来名字的叫不出名字的,讨厌的喜欢的,谄媚的邪恶的,就是没有她想要看到的。 明明见到了自己的父母,为什么转眼就记不得他们的容颜了?五子哭着叫娘,眼泪嗒吧嗒吧的落到了地上,突然之间有人回应了她。一个面色苍白的女人牵着一个大人模样的小孩,怀里还抱着一个,冲五子轻轻地笑。 “都这么大个人了,还哭成这样。” 那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又仿佛近在耳边,带着一点温柔的笑意。 五子脸上的泪被人轻轻拭去,她反而哭得更厉害,哭着哭着就看见一个女人躺在病榻上艰难地为一个大人模样的孩子举行笄礼,那孩子随即换上一身大红吉服,同一个年轻英俊的公子拜了天地。到这里,五子的泪水也慢慢止住了。 那孩子换下吉服之后,便坐在神尊的宝座上发号施令,稚气未脱的脸上带着不同同龄人的稳重。大家都服从她,恭恭敬敬地做事。 五子的心里忽然燃起了熊熊妒火,她嫉妒那个高高在上的孩子,凭什么她可以代替病重的母亲发号施令,而自己只能像所有人那样向她拜伏?哦,对了,母亲不是早就死了吗?哪儿又来的母亲? 五子的头很痛,她再也想不起最初的那张脸,所有的记忆都指向了同一个人,那个病榻之上脸上苍白的女人——现任的翕教最高领袖,第十七代神尊,本名锦漪,神名燚。 对了,是她,自己一直叫着母亲的人就是她。记得她曾抚着自己的头说:“五子最乖了,可以出去玩,但不许胡闹。” 然后,眼前出现了一些久远的画面。三个女孩一起在河边戏水,其中一个褪去鞋袜,赤脚立在大块的鹅卵石上,露出脚踝上用红绳穿成的兽骨、铜钱,她挽起袖子弯下腰去河里摸鱼。一条有一条大小不一的鱼儿在她手上活蹦乱跳,然后进了岸边文静女孩捧着的竹篓里,欢笑声阵阵。 突然,戏水的孩子不见了,茂密的树林取代了河流,一只野猪正大摇大摆地走在树下,它抬起头,张大了嘴,这时,“嗖”的一声,一支羽箭从它嘴里穿过,只留下半截在外面。野猪挣扎几下,便倒在地上不动了。 “看,我是不是想让它怎么死就怎么死,百里穿扬的神箭手可不是虚的。” 从草丛后面出来的女孩得意洋洋地向同伴夸耀,脸上满是胜利者的笑容。 一旁的同伴抱着宝剑一脸不屑,“切,你用弓箭能做到的,我用剑也可以。待会儿本姑娘就露一手。” 两个女孩兴冲冲地去寻找下一个猎物,走在她们后面的文静女孩默默地吩咐随从将猎到的野味带回去,脸上是不符合年龄的平静。 春夏之交,猎人般的小女孩不见了。三个小姑娘下了学,送走了严厉的师父,其中两个便兴致勃勃地跑到院子里,一个手脚并用爬上了角落里的桂花树,另一个女孩靠着刚学不久的轻功一跃而上,平稳地落在了前一个女孩头顶的枝干上,咯咯地笑个不停。 院子里还有一个面容沉静的女孩,她缓步走到树下,仰头看着树上的同伴,漂亮的大眼睛轻轻地眨了眨。 “杜若,接着。” 树上飞来一个鸟窝,被称作杜若的女孩稳稳地接住了,她低头看了一眼,鸟窝里面有三颗拇指大小的鸟蛋。转眼间,三只雏鸟破壳而出,羽毛瞬间长齐,片刻后振翅飞翔,离巢而去。 然后,小姑娘不见了。三个大姑娘泛舟北上,途中遇到了凶狠的强盗,霸道的豪强,他们很快被一座山庄代替。这座山庄很奇怪,它建在一望无际的湖面上,湖水溅起来,洗净了山庄的牌匾,上书四个隶字——云还山庄。 五子站在水面上,如履平地。她向前走去,想要靠近云还山庄,结果是她每走一步,云还山庄便后退一步。她不服气地向前跑了一段路,溅起的水花并没有打湿她的衣服,而云还山庄随着五子的速度迅速后退,一个人就这么出现在五子和云还山庄之间。 他穿一身干净的灰布长袍,背对着五子,那个背影让五子觉得很眼熟。她想呼唤他,名字已经到了嘴边却想不起来。就在五子着急的时候,那个人缓缓转过身来,冲五子淡淡一笑。 “二哥哥。” 就在这三个字出口之前,五子猛然想起那个人不是家里的荣家二哥哥,而是云还山庄的主人,自称姓谬名琮字朴正的那个人。 她之前就怎么没有发现,那两个人是如此的相似?不是容貌上的相似,而是感觉,一种似曾相识以至于难以分辨的感觉。 就在五子低头沉思的时候,水面开始剧烈的晃动起来,很快塌了一个大坑。五子避之不及,整个人掉了下去。她以为会痛的,但闭上眼睛许久都没有等到坠地的痛苦,睁眼一看,才发现自己是浮在空中。上头是一个开了大洞的湖面,水明明在缓缓流动,却又如凝结一般保持着五子看到的模样。底下好似无底深渊,黑乎乎地什么也看不见。 五子想要挣扎,才发现自己根本动弹不得,全身上下无一处是受她控制的,最后连眨眼都觉得困难。她想要挣扎,拼命挣扎想要摆脱这种状况,最后终于能够自由行动了。就在她挥动双臂的时候,她直直的坠入了深渊…… 痛,浑身上下无一处不痛,五子在难以忍受的痛楚中缓缓睁了眼,目之所及,尽是华美的帷帐,随着微风轻轻飘动。她这是死了吗?五子闭了眼,想象着人死后的模样,而渐渐靠近的脚步声拉回了她的思绪。 死人不该是飘在半空中的吗?为什么还会有脚步声?五子再次睁了眼,发现自己是躺在暖暖的床上,头顶是蚊帐,心下大惊。她测过头,一个美艳女子立在了床前,正关切地望着她。 “醒了?” 这声音透着一丝风尘气,又带着亲切感,直把五子彻底吓醒了。她瞪大眼睛看着对方,连眼睛都不敢眨。 “怎么了?吓到了?” 那女子望着五子温柔的笑了,带着一丝邪气。她轻轻坐到床沿上,伸手抚着五子的额,那长长的护甲令五子忍不住皱眉。 因为一动就痛,五子也不敢乱动,她悄悄地从被窝里伸出右手,结果才露出手指就被对方整个从被窝里牵了出来。那女子动作太快,五子又无力反抗,只好用嫌恶的表情表达不满。 “这就是对救命恩人的态度?” 女子俯身靠近五子,身上的香气让五子连连皱眉,她的话倒是令五子不解。 “你以为自己死了吗?” 女子似乎看透了五子的心思,“告诉你,你这条小命可是我从路边捡回来的,可不许白白糟蹋了。” 五子惊恐地望着那女子,那绝世的容颜让同为女人的她羞愧得连嫉妒之感都没有,而那话里的意思毕竟让五子松了口气。 原来她没有死,活着真是个好消息。只是,眼前之人跟她非亲非故,为什么要施以援手?是有所图?图的又是什么? 五子在心里想了许多,不停转动的眼珠子暴露了她此刻的小心思,该是瞒不住的。 “哎呀,我那名贵的药材可不能白白浪费了。” 果然,提要求了吧。五子竖起了耳朵,她想知道对方想要什么,人情不是可以欠的东西。 “所以,你得给我赔偿。” 快说吧,快说吧,让本姑娘看看你有什么鬼把戏。 女子拉长了音调,随意将五子的右手放回被子里,又替五子掖好被子,才缓缓道:“这等你伤好了,未免太久,不如想个现在就能实现的法子,你说呢?” 五子的恐惧已经被愤怒替代,这个人到底想要干什么? “叫我一声小姨,如何?” 女子忽然坐直了身子,一本正经道。 五子在那一刻呆住,她睁大眼睛,许久说不出话来。 第12章 以血为兵 滴答,滴答,滴答。 白赫阳醒来之后,听到的只有这个声音。像是水滴落到地面上,但空气中那一丝淡淡的血腥味是怎么回事?他想要站起来,却发现一点力气也没有,动动手指头都是很困难的,只能保持原来的姿势。 四周一片漆黑,他的眼睛被蒙住了。 “你醒了吗? 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是杜若,那个不会武功的杜若,她也在这里? 白赫阳想起昏迷前,紫贝、五子离开队伍去追鱼,他们一行人因此被黑衣人分割包围,五子单独应对人数众多的敌人后不知所踪,朴正前去解救被包围的紫贝,这时突然来了另一群人,他似乎是被迷药迷倒了。是谁做的?他是怎么中招的?这些都记不清了。 “看来是醒了。” 杜若的话里有一丝欣慰的感觉,她极少表现出情绪。 “我们被关在密室里,六面是墙,只有我背对着的这一面墙是可以打开的。哦,忘记说了,你现在坐在我前面,我可以看到你在动,但我和你一样没法转身。” 杜若同白赫阳一样,都是坐在一把椅子上,不同的是白赫阳蒙上了眼睛,而杜若没有。这样做的原因是,杜若左腕上有一条不深不浅的伤口,上面抹了绿色的药,血一直在缓慢地往外流。她左手搭在椅子扶手上,微微伸出,使伤口流出的血能够落到地面上,发出“滴答滴答”的声音。 白赫阳醒来后听到的声音,的确不是水声。 一盏放在地面上的油灯静静地燃着,那小小的火苗好像不知道什么叫“油尽灯枯”。 “你……怎么了?” 许久的沉默之后,白赫阳才说了这么一句话,说的极为别扭,好像他从来没有说过这样的话一般。他已经尝试过了,依靠自己现在的力量根本无法离开,若非药力自行消解,便只有等待外力相助了。 “和你一样呢。” 杜若看了一眼地面上的血迹,心想:该是瞒不住了。 “你受伤了?” 那淡淡的血腥味越来越浓,从与杜若的对话中可以追寻声音的来源,知道杜若的位置,而多年的经验告诉白赫阳:血腥味的来源正是杜若。 “你听过这个故事吗?” 不知道杜若为什么突然转移话题,,白赫阳等着下文。 “从前有一伙强盗,他们抓住了一个商人,想要逼迫商人说出藏匿黄金的地点,便把商人绑了起来,蒙上眼睛关进一间小黑屋里,用刀割开了商人的手腕,又拿出一只水壶制造出血滴在地面上的声音。结果,在漫长的等待中,商人以为自己的血流尽,活活吓死了。” 杜若语气平静地说着一个看似不相干的故事,好像在说白赫阳多虑了。 “你是那个商人?” 过了一会儿,白赫阳问道,他的疑虑并未消除。 “不。” 杜若脸上带着浅浅的笑意,道:“他们并不是强盗,这只是一个很久以前的故事。” 白赫阳感受到了杜若的笑意,“你身上有伤,这事不假吧?” “哎,瞒不过你呀。” 杜若发出一声轻微的叹息,忽然问道:“那么,告诉我,你们的目的。” 白赫阳心下一凛,怀疑的虫儿又钻入他脑中,“你在说什么,我不明白。” “云还山庄的第一杀手会有什么不明白的?” 如果手上有刀,白赫阳现在一定把刀架到了杜若的脖子上。他不喜欢跟人废话,今天已经破了很多次例。 “如果你手上有刀,那把刀就该贴着我的脖子了。不过这次是个意外,当然应该有例外。” 就像猜透了对方的心思,杜若眼里笑意更浓。 “再听我说几句废话吧。如果我们不能自己走出去,就只能死在这里,还是个饿死鬼呐。” “你什么意思?” 白赫阳挣扎了一下,还是无法动弹。被蒙上眼睛后,听觉变得更加灵敏,只是现在有些无济于事。 “我后面的那堵墙,在我们被关进来之前是不存在的。强盗们走了,就砌了一堵墙,估计留了一条缝透气。所以,我们不会闷死,而是要饿死。” 杜若依旧很冷静,好像在说着别人家的事情,“不过,我可能要先走一步,不必受那份罪。对一个杀手而言,与尸体待几天不是什么困难的事情吧。” “你说什么?” 白赫阳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杀气显露出来,只可惜他现在好像泥菩萨过江,那些近乎本能般表现出来的东西,就像是最后的尊严。奇怪的是,杜若没有丝毫畏惧。 “我刚才说过,我不是商人,滴的是血而不是水。他们不是强盗,想要的不是黄金而是我们的性命。你还在怀疑我吗?” 不能不说杜若是个让人猜不透的人,就算在这种情况下依旧没有表现出常人的情绪,而这同样增加了白赫阳的疑虑。 “没有。” 白赫阳动了动手指,他感觉药力正在消退,凭他的武功用不了多久就可以恢复如常,到时候就用不着废话了。 “不要敷衍我。” 杜若又看了一眼地面上的血迹,估摸着差不多了。 “我知道你们找五子想要做什么,只是比较好奇你们会有什么样的说法。既然你不肯说,我自然不会勉强。至于离开此地,我会出一份力的。” “我的武功还没有恢复,你要如何助我?” 白赫阳现在只想拖延时间,所以对杜若的话并没有太放在心上。 “这么说,用不了多久你就可以行动自如。” 对于杜若的话,白赫阳无言以对。 “很好啊,这样就不必担心了。” 杜若好似自言自语,她凝视着地面上那滩血迹,在心中默念咒语。只见地面上的血迹自己流动起来变成了一个奇怪的符号,然后杜若便用右手撑着椅子慢慢站了起来,缓步走到白赫阳身后,为他解下遮眼的黑布。 突然之间见到光明,白赫阳有些不适,当他习惯那微弱的光后,杜若的发香和浓重的血腥味一齐灌入他的口鼻。 “接下来,我用我的方法打开那堵墙。你无论看到、听到什么,都不必觉得惊讶。” 杜若将白赫阳身下的椅子转了个方向,直接面对着杜若所说的那堵墙,七尺男儿的重量在她手中轻若无物。白赫阳大感惊讶,他已经可以抬起手,但还没有反抗之力。 杜若站在白赫阳身侧,面对着那一堵石砌的墙念念有词。只见地面上的怪异符号像是活了一般迅速爬上了那堵墙,变成了一个巨大的符咒,在微暗的灯光下闪着诡异的红色。接着,血咒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渗入墙体之中,隐没不见。过了一会儿,整面墙开始轻轻颤动,不时掉落一些石粉,渐渐地粉末越来越多,一堵石墙竟然缓缓化为一堆粉末,露出来一个巨大的洞。 白赫阳看得目瞪口呆,不仅仅是因为杜若的所作所为,还因为他看到了石墙后面不到一丈的地方,还是一堵石墙。 “真是失算呢。” 杜若言语之中透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无奈。 “不要那么做了,你会死的!” 白赫阳看到杜若上前几步,又开始念动咒语,心中大不忍,无奈还是没有力气站起来阻止,只能用言语表达关切。 “刚才那点血是别人想要我放的,不过将就着用罢了,这次却是真的要流点血了。” 杜若念起了咒语,只见一道血丝从她左腕上的伤口处延伸到墙上,慢慢绘成了一个与之前一模一样的符咒,同时她的脸色愈发苍白,连嘴唇也失去了颜色。 随着那一堵墙倒下的,还有杜若。不过杜若是倒在了一个坚实有力的臂膀里,因为在那一刻白赫阳恢复了力气。 墙外面是一条长长的甬道,黑漆漆的,隐约可以看到尽头外的星空。一阵风吹来,油灯熄灭了。 “看来你可以行动了,带我出去吧。” 杜若微弱的语气说明了她此刻的虚弱,令白赫阳生出一丝愧疚。 “好。” 外面是满天星斗,杜若倚在白赫阳的身上,道:“哪里的星星都是一样的呢。” 白赫阳不知该说什么,便找了个话题,“为什么要这么做?会死人的。” “这样我就不欠你人情了。” 杜若的回答令白赫阳顿时清醒了,黑暗之中他们互相看不见对方脸上的表情,自然不必担心面对面时的尴尬。 “天山的夜晚,竟这样的冷?” 杜若发出轻微的叹息,白赫阳想到了是失血过多的缘故,便脱下外袍披在杜若身上。 “多谢。” 杜若没有客气,她从身上摸出了一只小瓷瓶,颤抖着倒出一粒药丸吞下。 “差点忘了还有药要吃,就这么把小命丢掉可是冤枉得很。” 白赫阳扶着杜若,他手上没有刀,杀气也敛起,在黑暗之中与普通人没有区别。 “不会有事的。” 就算是朴正,听到白赫阳说出这句话还是会觉得震惊。 “昭明神宫的大巫说我是长寿之相,要是我就这么英年早逝了,明日便去找他算账。” 杜若忽然轻笑起来,天山的夜空下,她的眼睛像天上的星星似的眨了眨。 第13章 秘宫使者 人生处处有惊喜,五子从前是不信这句话的,现在她觉得这话很有道理。想那日她在重伤将死之际,身边并无一人。满以为会因此送了小命,谁知竟为失散多年的小姨所救,不能不说是个天大的惊喜了。 这位小姨复姓澹台,双名宫蟾,是翕教现任神尊神燚的孪生妹妹。虽是孪生姐妹,二人却大不相同。神燚整日病怏怏,又在神庙长大,便少了人间烟火气。宫蟾却是身强体健,先由祖母康夫人抚养,后在长姐神燮身边长大,惯了翕教上层的明争暗斗,不可避免的卷了进去。 宫蟾离开洵都已经有十五年,五子记忆中并没有关于她的印象。而病榻上一见,那个女人自称是五子的小姨,五子便信了一半。因为朴正的种种暗示,以及之前收集的一些资料,五子信了七成。又因为那女人对五子极好,不拘于礼数,深得五子好感,便不疑有他。 五子的伤是皮外伤为主,有了上好的伤药,再精心调养一段时间便可痊愈。加之宫蟾的细心呵护,她这几日简直有些乐不思蜀了。 “小姨,你找到他们了吗?” 五子靠在床头,轻轻问坐在床沿上的宫蟾。她与宫蟾相认后,便托宫蟾帮着寻找朴正等人,宫蟾满口答应。 “不急不急,我已经派人去找了,你就乖乖等消息吧。” 宫蟾柔声细语安抚五子,她已经是个三十一岁的女人,岁月从未在她脸上留下任何痕迹。 “已经好多天了,难道还是没有半点消息?” 五子心里着急,她这几日虽然过得舒服,心里还是有一块石头压着。宫蟾不让她出去,又见不到外面的人,简直是与世隔绝。 “别担心,我还没有告诉你吧,你小姨我可是秘宫之主,不会让你失望的。” 五子只从朴正那儿听过“秘宫”二字,此刻听说宫蟾是秘宫之主自然惊讶,她从未想过这一点。不过,这样就可以解释很多事情了。 “这副模样是被吓到了,还是不相信?” 宫蟾笑了,道:“来之前你有没有收到一封信?那是我叫朴正做的,也是我让他出面引你来此处。” 五子又惊又喜,道:“这么说,一切都是你安排好的?” “那些刺客可不是我安排的。” 宫蟾道:“那些心里有鬼的人,自然不希望你大老远地跑来见我,更不愿从我嘴里吐出一些被人忘记的事情。我虽不会令他们称心如意,恐怕也会令你失望,因为有些话小姨要带着去见你的生母。” 五子顿觉失望,道:“你们一个瞒着一个,谁都不肯说,是不希望后人知道实情了?” 宫蟾道:“后人所能看到的,都是前人想让他们看到的。不懂弦外之音,便只能人云亦云。” 五子道:“那小姨要告诉我什么?” 宫蟾道:“时候未到,我也不会说的。你姑且耐心等待几日,把伤养好,待小姨把人找到,大家聚一聚再说。” 说完这句话,宫蟾便离开了,留下两个十二三岁的小丫鬟侍奉五子。五子躺在床上,想着宫蟾的话,深深吸了一口气,觉得自己又傻又天真。 宫蟾出去后,直接到了正厅,那里跪着两个年轻女子,见到她后立刻拜伏在地,口中道:“属下拜见主人。” “起来吧。” 宫蟾的语气里没有对待五子时的那种真挚,她坐到了宝座上,冷眼看着下面的人。 这两名女子是秘宫四使中的两位,依兰和依月。秘宫有四位使者,依次是依云、依兰、依月、依风,都是宫蟾养大的孤女,个个身怀绝技,是秘宫的重要支柱。 “我让你们去找的人,可找着了?” 依兰道:“回主人,找是找到了,可是发生了一点误会。谬庄主身边的人杀了我们好些个属下,我们也误伤了他们中的一位姑娘。” 宫蟾道:“秘宫与云还山庄向来不分彼此,居然会有误会。好啊,你们谁来说说,是怎么个误会法儿?” 依兰向依月使了个眼色,依月忙道:“回主人的话,事情是这样的。那日我与依兰带人去迎接谬庄主,谁知他们刚遭遇了袭击,人也散了,便不分青红皂白将我等视为敌人,无故杀了我们四个姐妹。我也依兰怕闹出更大的乱子,便下药将白赫阳和他身边的女子迷倒,想以此为人质谈判。谁知谬庄主误会了我们的意思,他身边的女子更是蛮不讲理,直接动起手来。我和依兰看情况不好,便将白赫阳二人关在分舵,先行回来禀告,还望主人为我等做主。” 依兰随声附和。 宫蟾敲着桌子道:“好啊好啊,我亲手养大的人都靠不住了,这秘宫是要完了吗?” 依兰、依月慌忙跪下,头也不敢抬起来。 过了许久,依兰才小声道:“主人,我们知错了,下次再也不敢鲁莽行事了,请主人再给一次机会吧。” 秘宫里的人都知道,宫蟾喜怒无常,下手狠辣,被她处死的下属不计其数。 依月见宫蟾并没有反应,她自恃是宫蟾最为看重的秘宫四使之一,壮起了胆子,道:“主人,属下有罪该罚,可属下对主人是忠心耿耿啊。那谬琮自有了云还山庄,独霸一方,越来越不把主人放在眼里。今日他敢任意杀害秘宫下属,明日指不定会作出什么事来。此人不可不防。” 她声情并茂地哭诉一番,挤出了几滴不知真假的眼泪。 宫蟾的气似乎消了一些,道:“回来之前你们还干了些什么?” 依兰道:“扣留了白赫阳和那女子后,我们本想借此与谬庄主谈一谈,谁知那二人自己逃了出去,我等百口莫辩,仍想着挽回,便盘桓了几日,与他们周旋。怎奈误会已生,多说无益,只得回来。” “是我错怪你们了?” 宫蟾拉长了声调,冷眼看着两名属下。 依月匍匐在地,道:“属下惶恐,属下自知办事不力,甘愿受罚。只是恳请主人明察,不要放过心怀不轨的人。” 依兰附和道:“请主人降罪。” 宫蟾一向不会和将死之人废话,所以她同依兰、依月二人说了这么长时间的话,令二人觉得性命无忧,胆子也大了起来。 良久,宫蟾才道:“我便给你们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 依兰、依月大喜,正欲拜谢,忽然听人来报:“依风姑娘已将谬庄主等人带到宫外,如何处置,请宫主示下。” 宫蟾脸上露出了不明笑容,道:“这么着吧,你们两个人去把他们迎进来,就算将功折罪了。” 依兰、依月面面相觑,终于硬着头皮出去了。 朴正与紫贝、尹则、杜方四人在遇袭之后同行,后来见到逃出来的白赫阳和杜若,便决定一起前往秘宫。 秘宫是一个江湖组织,也是一座真正的宫殿。它外围用砖石砌成城墙,内里是层层叠叠的房屋,颇有中原城池的模样。 “谬庄主,前些日子冒犯了,还请见谅。” 依兰摆出一副笑脸,她猜测朴正是个识时务的,不会在秘宫向她们发难。 “差点儿要了杜若的命,那叫冒犯了?” 紫贝对杜若受伤一事耿耿于怀,她怒道:“要是本姑娘在你们身上挖个洞,再涂上让血流不止的药,看你们还能不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依兰、依月都是领教过紫贝厉害的人,不愿同她争吵,都把眼睛瞧着朴正,希望他能出来说句话。谁知朴正是一言不发,倒是领着朴正的依风出来解围了。 “之前的事情暂时放一放,咱们不要让宫主久等了。” 紫贝对依风还有几分好感,便没有驳她的话。朴正微微点头,便在依风的引导下进了秘宫。 白赫阳经过依兰、依月身边时,冷冷地看了她们一眼,便往前面去了。她二人先是脸色大变,见白赫阳没有动手,方才松了口气。 杜若的脸色还是有些苍白,但精神已经恢复如常。她在二人面前顿住,淡淡道:“二位使者好手段啊。” 大约没料到杜若会发难,依月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依兰瞄了一眼杜若的左腕,冷笑道:“不敢当,姑娘当真好本事。” 杜若笑了笑,便往前面去了。 “这个女人真是不好对付。” 待杜若走远,依月对依兰感叹道。 “这是咱们的地盘,任她怎么嚣张也上不了天去。” 依兰一脸傲慢的看着杜若的背影,眼里露出狠色。 “这里恐怕不会是咱们的地盘了。。我回来时听底下人说,主人带了一个重伤的女子回来,这几日对她是百般宠爱,连平日不肯示人的秘药都拿出来了,指不定要取代咱们呢。” “有这回事?” 依兰吃了一惊,半信半疑地看着依月。 “可不是嘛。听说还是谬琮他们一伙的,因为掉了单,被依云救了起来,依云也因此得到主人的重赏,知道的人没有不羡慕的。” 依月不由流露出羡慕的神色,看来心动的人着实不少。 “哎,对了,咱们跟主人说的那番话可是你教我的,要是当面对质,我可圆不起那个话。” 依兰被依月的话拉回了思绪,她挤出一点笑容,拍着依月的肩膀道:“放心,一切有我呢。” 依月点头,转身走进了秘宫的大门。 依兰的笑容在依月走后消失的无隐无踪,她抬头望着秘宫的大门,那雄伟的建筑不知花费了多少人力物力财力才建成,可惜主人一点都不懂得珍惜。旁人说什么都是多余,那就不妨换个主人。 想到这儿,依兰脸上忽然流露出了得意的笑容。她回头看了看附近的山林,看起来那样平静的地方,里面不知道有多少未知的危险。若是有一天全部爆发出来,不知道会是一副什么样的神态。 想想都会笑出来呢。 远处的林子里。 一身手矫捷的黑衣人向一个负手站立的黑衣人单膝跪下。 “启禀首领,七个人都进了秘宫,什么时候动手,请示下。” 被称为首领的黑衣人呵斥道:“急什么!上次就是因为你们心急才坏了事,这次由我亲自指挥,绝不容许有半点失误。” “属下多嘴了。” 被训斥的黑衣人低下头去,佩剑上的“武”字闪着光。 第14章 洗尘之宴 因为朴正一行的到来,宫蟾当晚在秘宫设宴为他们接风洗尘,五子也被允许出来见客。历经生死后重逢,自然有很多话要说。 “五子,你没死啊!快说说你都经历了什么。” 紫贝见到五子后兴奋地大叫起来,嚷嚷着要五子说她的经历,五子便把情况大致说了一遍。 “还有一件事,我想没有必要瞒着大家。这位秘宫的主人,便是我那失散多年的小姨。” 五子郑重地告诉大家宫蟾的身份,并没有打算隐瞒。 除了五子这边的人,在场的还有宫蟾和秘宫的四位使者。宫蟾对此似乎很满意,赞赏地看着五子,依兰、依月、依风都露出了惊讶的神色,只有依云面不改色,倒是五子这边反应更平淡一些。 “开什么玩笑?” 只是紫贝一个人的反应就足以遮盖所有了,她一脸关切地看着五子,问:“你是不是伤到脑子了?” 五子也想过他们会怀疑,紫贝的反应在意料之中。 “我从不开玩笑。” 她用很严肃的语气回答,大厅里顿时安静下来。 “大家别净看着五子,认亲这事我也有一份呢。” 宫蟾朗声笑了起来,她走到五子身边,伸手按住五子的肩膀道:“看看,我们像不像一家人?” 二人在气质上完全不一样,但按亲戚的说法仔细一瞧,还是能在眉眼之间找到相似之处的。 “果然,五姑娘这眉眼跟主人的有几分相似呢。” 依云看了看,第一个开了口。 “属下在此先恭喜主人找到了亲人,秘宫后继有人,可喜可贺。” 依兰离席向宫蟾行了个大礼,郑重其事的模样吓到了五子。五子正想要解释自己无意于秘宫主人的位置,却被宫蟾的话拦住了。 “你倒是伶俐,我秘宫的确是后继有人了。” 宫蟾亲昵地抚上五子的头,笑意不达眼底。 “恭喜主人,贺喜主人。” 依云、依月、依风都离席向宫蟾行礼祝贺。 “好好,都起来吧。” 这下是无论如何都说不清楚了,五子悄悄看着两个伴读,暗暗叹气。 祝贺完毕,宫蟾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又问五子:“你的两个伴读呢?” 五子道:“小姨,我的伴读都在这儿,这是杜若,这是紫贝。” 杜若、紫贝一一向宫蟾行了礼。 宫蟾听了二人的名字,又见了本人,便笑着向五子问道:“我在这儿就听说你不喜欢自己的名字,非要别人唤你的小名,这个习惯可是影响到了你的伴读?” 五子脸上一红,道:“我只是觉得唤小名亲切些。小姨若是觉得不好,可唤她们的本名。” 宫蟾道:“这倒是不必,小姨只是想知道你的伴读的本名,不会因为常唤小名而忘了吧?” 杜若起身道:“小女姓裔,单名一个昭字,家父裔胜,曾有幸拜见过宫主,不知宫主可还记得?” 宫蟾道:“原来是裔家的姑娘,当年令尊任翊武神庙佐祭时患有腿疾,可是好了?” 杜若道:“谢宫主关怀,家父的腿疾当年便好了。” 五子知道杜若是在试探宫蟾,她并没有阻拦。 轮到紫贝时,只见她远远地向宫蟾行礼,大大方方道:“我姓宣,名蔷,蔷薇的蔷。” 宫蟾道:“听说是你不分青红皂白杀了我秘宫属下,可有此事?” 五子还不知道有这回事,她看紫贝的神情,八成是真有这事,又见依月等人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便思索着要如何为紫贝开脱。 紫贝听了宫蟾的话,也不回避,道:“那时候大敌当前,敌友难分,紫贝确实是鲁莽了。宫主若是要责罚,紫贝无话可说。” 五子不知道全部的经过,便以为是紫贝一个人的错,后来才知道杜若的事情,气的牙痒,却是后话。 这时,依风突然道:“禀主人,此事不能全怪紫贝姑娘。” 她不动声色地看了依兰、依月一眼,接着道:“秘宫的属下未免有些目中无人,所以才造成了误会。所幸没有更大的伤亡,大家都是自己人,不妨借此机会捐弃前嫌,把酒言欢。依风愚见,不知是否可行?” 宫蟾道:“这便要问问谬庄主了。谬庄主,你以为如何?” 今天朴正不怎么说话,五子看着他,希望他能说句好话,这样就不必让宫蟾和紫贝为难了,也可堵住秘宫那些人的嘴。 “如此甚好。” 朴正倒是没有令五子失望,他说出了五子想要听的话,五子心里感激。 宫蟾道:“谬庄主果然大度。来,咱们喝了这一杯,往事不究。” 众人举杯,五子因为身上有伤,宫蟾不许她饮酒,特意命人换了茶,便是以茶代酒了。 席间,五子无意间瞥见杜若左腕上的伤,忙悄悄问道:“你受伤了?要不要紧?” 杜若淡淡道:“五子只问我,不问紫贝,这样她会伤心的。” 五子道:“紫贝若是受了伤,所有人都会知道,犯不着问。而你若是受了伤,只怕好了都没有人知道。我若不问你,难道要一直被蒙在鼓里。” 杜若笑了,道:“我好好的在这儿呢,不碍事的。” 五子想起了上次的事情,知道没办法勉强杜若,又见杜若确实是好好的,便不问了。 宫蟾办的接风宴散了后,五子由依云送回房间。因为依云对五子有救命之恩,所以印象不坏。 “时候不早了,姑娘早些歇息吧。” 依云送五子回房后,行了个礼便要离开。 “等等。” 五子叫住了依云。 依云回身道:“姑娘还有何吩咐?” 五子想说秘宫继承人的事,话到嘴边又不知该如何说起,吞吞吐吐道:“那个……刚才宫主说的那番话……” 依云一听便明白了五子的意思,她道:“姑娘不必解释,依云只是主人养大的孤女,能为主人效力已属万幸,不敢再有非分之想。倒是姑娘,确实能令主人开心呢。不论姑娘是否有意于秘宫之主的位置,依云都希望姑娘能多留一些时日,好好哄哄主人。” 话说到这个份上,五子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好送依云出去。 朴正一行人才到秘宫,他们被安排在别的地方,宫蟾又不许他人去打扰五子,所以五子仍是一个人。往日睡前宫蟾都会过来看一眼,今日却没有出现。 五子躺在床上,与朋友重逢的喜悦冲淡了伤口的疼痛,也消除了一些疑惑。有朴正在,不用担心杜若她们,她为自己这种想法感到羞愧。朴正确实能给她带来安全感,原因无从说起,非要找个理由的话,或许还是他身上有另一个人的影子吧。 杜若试探了宫蟾的身份,没有提出异议便是没有问题了。当年神尊之位的有力竞争者,现在又拥有了庞大的势力,就是五子也会觉得有些担心,教中那帮人更是不会放心吧。鞭长莫及是假的,他们不是照样一路追杀五子到了天山吗? 也许是宫蟾手上有他们顾忌的东西,会是什么呢?五子忽然想起神燮死前是带着宫蟾一起去狩猎的,她很有可能知道些什么才会被迫远走他乡。而且,翕教继承人的铁律是:澹台家的女子,并没有刻意强调长幼之序。所以,在那种危急情况下,让宫蟾成为下一代神尊不失为权宜之计,而结果却出人意料。 五子忽然想起了“同室操戈”一词,她不愿再想下去了。她的生母、养母、小姨都或多或少地卷进了那件事,不止她们自己,还包括她们身后的那群人,明的暗的,能使的招都用尽了吧。 五子不喜欢翕教那种氛围,她很早就明白了什么是身不由己,所以一直在逃避。孩童的利用价值还不高,所以从前的五子还算无拘无束,现在却是不可能了。 离开岭南后,五子像一只离开鸟笼的鸟儿一般自由飞翔。她以为自己的确是自由了,谁知不久之后便发现有猎人在时刻盯着鸟儿,原来身为天空中飞翔的鸟儿也不会有完全的自由。 她想逃,逃得远远的,谁知离得越远危险越多。她可以不顾惜自己的性命,却不能不管好友的死活。她们的命运是绑在一起的,没有人可以独善其身。 今晚宫蟾的话令人惊讶,却也给了五子另一种可能。如果能拥有强大的力量,便无需畏惧凶悍的敌人。但是,她也不喜欢秘宫那种氛围,四宫使的态度与教中那帮人又有多大区别? 五子翻了个身,伤口无意间被碰到,痛得她眉头深皱。世间万物,唯有痛是最真实的吧。痛能让人在瞬间清醒过来,也能让人痛到麻木。几乎没有人会喜欢这种感觉,但一定有人会感激它。 “小叶,帮我倒杯水。” 五子觉得口干舌燥,便叫了一声侍奉左右的小丫鬟。 小叶披着衣服给五子倒了一杯水,站在一旁欲言又止。 “你想说什么?” 五子一口气把清水喝完,原来预备的是茶,她更喜欢清水的味道,便命人换了。此刻她单手捏着水杯,盯着小叶发问。 小叶偷偷看了四周,确定没人后,才小声问道:“小叶听说姑娘会成为秘宫的下一任主人,可是真的?” 五子看了小叶一眼,小叶吓得立马低下了头,连声道:“小叶知错了,小叶不该多嘴。” “我有那么可怕吗?” 五子尽量使自己语气温和些,可那掩饰不住的不耐还是吓到了小丫鬟。 “小叶该死!” 小叶吓得跪了下去,用手猛扇自己耳光。另一个小丫鬟小荷本来在外面偷听,此时也跑进来同小叶跪在一起,语无伦次地求着情。 五子看着两个小丫鬟惊慌失措的样子,心情一下子变得很坏,水杯掉落到地上,碎成了好几片。 “姑娘,发生什么事了?” 依云带着人闯了进来,关切地问道。 愤怒一下子冲上了五子心头。 第15章 内忧外患 好不容易打发走了依云等人,五子兀自躺在床上生气。她不喜欢那种感觉,也不想要继承宫蟾的位置。而且,五子感觉到宫蟾并不希望她过多地牵涉到秘宫事务之中。 那个多嘴的依兰着实可恶!这样在心里骂了一句后,五子如愿去会了周公。 翌日清晨,宫蟾过来看五子,问了昨晚的事,五子才消的气又被激了起来。 “小姨不问问我的意见就说出那样的话,现在恐怕整个秘宫都知道了,这叫我日后如何做人?” 此刻房中只有她二人,五子便无所顾忌了。 宫蟾听了也不生气,反而笑道:“这脾气倒有点像我那英年早逝的长姐,难怪老太太不喜欢。” “英年早逝的长姐”指的是神燮,也就是五子的生母。 五子变色道:“看来小姨还挺关心翕教的事,人走了这么远,心却留在原地吧。” 宫蟾大笑道:“若是我亲生的,便该打你了。” 五子道:“我亲娘才不会打我,若是打了,我便不认她。” 五子随口说出的话引起了宫蟾的思考,只听她柔声问:“这是你的真心话?” 五子不答,却是默认了。 “那……现在的母亲,打过你吗?” 宫蟾敛起了笑容,正经问道。 五子想也不想,便道:“打过,她若不打我,我也不认她这个母亲。” 看似矛盾的话,随口说出来却是最真实的想法。宫蟾听后沉思许久,才道:“最近宫里不太平,我让杜若、紫贝她们过来陪你,凡事有个照应,你自己也要小心。” 五子似懂非懂地点头,她能感受到宫蟾的焦虑。 宫蟾走后不久,杜若、紫贝二人便一齐出现在五子面前,正好早饭也端了上来,是三个人的分量。 “你们下去歇着吧,这儿有我们。” 杜若打发走了侍奉的小丫鬟,便拿起筷子将每一道菜都尝了一口,又用银针将所有的碗筷盏碟都试了一遍,确认无毒后才让五子和紫贝动筷子。 “情况已经这么严重了?” 五子耐心地等待杜若试完毒,才说出自己的困惑。 杜若淡淡道:“小心驶得万年船,咱们也犯不着涉险。” 五子见紫贝在一旁保持沉默,心下惊奇,忍不住问:“紫贝,你是怎么了?平日里不是都得说些什么吗?” “你是嫌我多嘴了?” 紫贝瞪了五子一眼,随即恢复颓废模样,道:“看你认了亲,我才知道事情不简单,原来之前都是编好的谎话,专骗我一个人呢。” 五子觉得不好意思,道:“我们不是怕你说出去嘛。” “这不就是嫌我多嘴吗?” 紫贝挑眉,那怒气冲冲的模样令五子着实愧疚。 杜若在一旁道:“既如此有自知之明,还怨别人做什么?” 紫贝立刻恶狠狠地瞪了杜若一眼,半天说不出话来。 “好了好了,吃饭,吃饭。” 五子只好自己出来打圆场,平时干这活的都是杜若,让她来做还真不习惯。 饭后,五子、杜若、紫贝三人聚在一起商议眼下的事情。 五子道:“我看着这秘宫之人与教中权贵并无二致,最拿手的事情就是勾心斗角了。” 紫贝道:“反正我对那个什么依月、依兰不抱好感,只知道暗箭伤人,却不敢光明正大地打一架。” 杜若道:“若是人人都像你这般好勇斗狠,人与牛又有何区别?” 紫贝倒也没生气,想是斗嘴斗成了习惯,不斗反而别扭,只听她道:“总之,我对宫蟾大人治下的秘宫很是失望。” “不要用那个称呼。” 杜若用少有的严厉语气提醒紫贝:“这儿只有秘宫之主宫蟾。” 紫贝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立刻用手扇了自己一个耳光,骂道:“你这张臭嘴,真是不知忌讳!” 五子对紫贝今日的反应大感新奇,比她发现了十五年不见面的小姨更觉得惊讶,不由多看了紫贝几眼。 “不要用那种眼神看着我,好歹我也是你的伴读。” 紫贝这是在提醒五子,身为五子伴读的她还是有分寸的。同时也是告诉五子,若是紫贝蠢笨不堪,五子自己也不会好到哪儿去。 五子自然明白,便笑而不语。 杜若道:“我看秘宫现在的情形,怕是会有内忧外患。” 五子忙问:“怎么说?” 紫贝道:“还不简单。秘宫上下人心不齐,宫蟾……宫主一说继承人的事,一个个都跳了出来,这不是内忧是什么?追杀我们的那些黑衣人不会轻易罢手,秘宫本来就树敌颇多,这一个个都是外患。” “哎……” 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紫贝晃着脑袋,接着道:“你们有注意过那些黑衣人的兵器吗?我见过一个使剑的剑上好像刻着一个武字——那个人简直狂到不行。” 紫贝握起拳头,恨得咬牙切齿。 “这样说来,武家的人参与了这件事。” 杜若没有感到意外,接着道:“武家式微,着急找个出人头地的机会也是情有可原,但是罪无可恕。胆敢犯错,便要承担后果。” 五子道:“如今出来百般阻扰的人,跟那件事脱不了干系。既然知道武家的人牵涉其中,顺藤摸瓜可好?” 杜若道:“不可,这是条死路。五子不妨去问问你的小姨,看她肯告诉你多少,那便是我们可以知道的。” “她现在什么都不肯说。” 五子有些丧气,“且不说她知道多少,就凭那个态度,根本不会说出什么有价值的东西。” 杜若道:“那是要豁出性命的事,宫主是在保护你。” 五子冷笑道:“无论我知道多少,杀手都会大老远地跟过来。杀人灭口这种事情,于他们而言是家常便饭吧。” 杜若道:“他们还不敢真正下杀手,要防的是秘宫里的人,那才是要人命的。” 紫贝也有同感,她道:“秘宫的人的确够狠,若不是杜若还有些救命的办法,咱们就凑不齐三个人了。” “怎么回事?” 紫贝便把杜若的事添油加醋地说了一遍,又补充了一句:“依我看啊,凭依兰、依月那几个人是想不出那种损招的,必然是有人指使,至于指使之人——” 她看着两个好友,不说了。她们相处多年,默契多少有一点,五子自然明白。杜若的遭遇令五子愤怒,对依兰、依月更没了好感,只是覆水难收,现在没办法算旧账。 “小姨是澹台家的人,十六岁便离开洵都闯荡江湖,走到今日,倒不怕有人算计她。只是我们,若不慎成了他人的棋子,才要坏事呢。” 五子压下怒火,分析起时局。她相信自己的小姨,却不大相信自己的本事。毕竟对付几个黑衣人就已经够吃力了,还要面对更多凶恶的敌人,吃不吃得消还是未知数。 紫贝赞成五子的话,道:“是啊,我们担心自己才是正经事。别的不说,就是外面那些人,靠得住吗?” 五子不由自主地向外面看了一眼,都是宫蟾派来的人,连小丫鬟都知道问东问西,更别说像依云这样的人了。依云虽然救了五子,可也不过是奉命行事,她心里到底怎么想的,五子猜不到。 看着五子担忧的模样,杜若安慰道:“不碍事,宫主是个靠得住的人,她派来的人自然也是靠得住的。再不济,我们不是还有紫贝女侠吗?” 听得杜若打趣自己,紫贝难得正经道:“双拳难敌四手,我不过能自保而已。你们都是身上有伤的人,怕是经不起折腾吧。” 五子想到自己的伤,默默叹了口气。现在可以像常人一样行动,但翻个身碰到伤口都痛得要死,又能好到那里去? “朴正他们怎么样了?” 杜若的话冲淡了低沉的气氛,她提到了几乎被忽略的人。 “对啊,我怎么忘了他们!” 五子神情激动,心中大喜,她确实是个容易忽略他人的人。 “我瞧着朴正的云还山庄和秘宫有些渊源,昨晚宫主还单独留下了朴正,怕是有要事相商。” 杜若缓缓道来,跟五子所知不差。 “什么要事,别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吧。” 紫贝在一旁冷嘲热讽,她恢复了素日的模样。 杜若道:“我也曾在大祭司跟前做过侍女,学了些相人之术,虽不及紫贝女侠的剑术精湛,也不至于看走了眼。” 紫贝嗤之以鼻,道:“你们家本来就是干这个的,看错了可是丢裔家的脸。还有,没事把大祭司抬出来干什么?不就是祭祀圣母的时候去扫过几天地吗?我也去捧过剑——” 再说下去意思便有些不对了,紫贝恍然大悟,道:“好了,我明白了,我不说了,你来,你来。” 紫贝作出请的姿势,却透着挑衅的味道。 杜若并不在意,她道:“应对叛乱是宫主的事,抵御外敌是大家的事,而保护五子的安全是我们的分内之事,紫贝你可不要弄反了。” 紫贝捧着宝剑道:“从今日起,我便寸步不离的跟在五子身边,这样总行了吧?” 杜若点头微笑不语。五子看着身边的两个伴读,她们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伙伴,如今也算是同甘共苦了,她心里感激。只是,她有时候还会想:杜若、紫贝维护她到底是因为家族赋予的责任还是纯粹的朋友情谊?她想不明白。亦或是二者兼之。 秘宫不是一个秘密的宫殿,它因掌握了天下太多的秘密而闻名于世,也因此走到了风口浪尖上。 五子想着宫蟾那张笑脸,真的没问题吗? 第16章 依兰之乱 接下来的几日里,秘宫倒也太平无事。杜若和紫贝守在五子身边,替五子挡着外面的人,宫蟾也会时不时地过来看望五子,但待的时间不长。一切好像围着五子转,又像是把她完全排斥在外,这种感觉五子并不陌生。 这日五子待在院子里懒懒的晒着太阳,杜若在一旁泡茶,依云也过来陪五子说话。 “依云使者,大事不好了!” 一个秘宫属下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在秘宫里侍奉的人都是女子,虽为江湖人所忌惮,毕竟还是女子。 “什么事?” 依云对下属的莽撞有些不满,但还是和颜悦色地反问了一句。 “依兰、依月两位使者背叛宫主,勾结外人杀了进来。” 依云脸色大变,问:“宫主现在如何了?” “宫主亲自到正门御敌,属下是奉宫主之命前来知会使者一声,请务必保护好五姑娘。” 依云道:“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就在她有些分神地说这话的时候,那属下的袖子里忽然射出三支短箭,都是朝着依云的要害之处来的。依云本能地拔剑挡住了三支短箭,这是刺客的刀也到了她的面前。情急之下,五子捡起桌上的茶盏朝刺客身上狠狠砸去,正中对方面门。趁着这个间隙,依云手刃了刺客。 “宫里怕是真的出事了。” 五子想起紫贝刚刚被传话支开,现在又来了刺客,对方怕是早有准备。 “你带人去保护宫主吧,我这里不要紧。” 依云面露难色。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若是小姨蒙难,我自不能幸免,快去吧。” 五子猜测依云看重宫蟾的性命甚于执行保护她的命令。果然,依云犹豫片刻后还是带人去救宫蟾了,走之前留下四个年轻的侍女保护五子。 “唉——” 五子回房后长叹一声,有些失望。 “是你要称量一下自己和宫主在这些人心中的分量,输了便这般垂头丧气?” 杜若端来新泡好的茶放在五子面前,微微笑道。 “你是我肚子里的蛔虫啊,怎么知道这么清楚?” 五子有几分怨气,却没有反驳,杜若说的没错。 杜若不答,她看了一眼外面守卫的侍女,低头浅笑,道:“有时候紫贝在身边能安心不少呢。” “嗯?” 五子困惑地看着杜若,此人今日是如何转了性子?莫非太阳从西边出来不是一句玩笑? “五子,你说朋友和权力,哪个更重要?” 杜若忽然转移了话题,这 令五子更加不解。五子猛然想起昨晚宫蟾送来的锦盒,据说里面有宫蟾安身立命之物。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五子忽然明白了什么。 “很难回答吧?” 杜若的话拉回了五子的思绪,确实在犹豫,五子为自己的行为感到羞愧。 “犹豫的话,其实已经做出了选择。” 因为听到杜若这句话,五子下意识地出口:“当然是朋友重要了。” 杜若微笑不语,这句迟到的话不能说明什么,它不过能让五子心里稍微好受一些。 “我去外面看看。” 杜若出去了,五子想要说一些挽回的话,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只好眼睁睁看着杜若出去。她有自己在意的东西,也会在意朋友,总不能说出“宁愿自己受苦也不让朋友吃亏”这种很假的话吧。 杜若生气了,五子是这么想的。紫贝生气的时候,她用不着劝慰,反正过不了几天就会像一个没事人似的有说有笑了。杜若不一样,她一向很少表现出真实的情绪,所以五子不得不揣测杜若的心思,甚至为一件小事而思考许久,直到她自己都快忽略了那件事。 已经习惯了身边那几个人,习惯她们目无尊卑的“放肆”行为,显然这种待遇是不会轻易给外面的人。五子承认有些人的眼睛真的很毒,说中了她的一大缺点——护短,姑且认为是个缺点吧。 外面这么这样安静?五子觉得不对劲儿,她拿起防身的宝剑小心翼翼地走到了门边,正好看到依兰那张令人不满的脸,还带着讨厌的笑容。 依云留下来的人都已经被依兰的人控制住,两个小丫鬟早就不知跑到哪儿去了。杜若的脖子上架着一把明晃晃的刀,握刀的手白皙细长,她的主人正是依兰。 “让我猜猜,在少主人的眼里,什么才是最重要的。” 五子皱眉,“少主人”这个称呼实在太刺耳,依兰的话里似乎听到了她跟杜若的对话,这令五子更为不悦。 “你想干什么?” 五子厉声道,她不喜欢被人威胁,说这话的声音都有些颤抖。 “主人给了你一个锦盒,把它交出来。” 依兰得意的笑着,作为人质的杜若并没有表现出半点惊慌,就像刀没有架在她的脖子上那样站着。 “等着,我去给你拿。” 五子毫不犹豫地答应了,转身就要往房间走,却被依兰叫住。 依兰犹豫了一会儿,道:“别耍花招。” 五子怒火中烧,不得不耐着性子把锦盒捧了出来,走到院子里,把锦盒往身前一推,道:“你要的东西在这儿。” 依兰往锦盒上扫了一眼,的确是秘宫里的东西,上面还有未揭开的封条,只是五子那满不在乎的态度令她不放心。 “把东西放到前面来,你退到后面去。” 五子咬着牙照做了。 “把兵器放下。” 五子把宝剑往地上一扔,便两手空空了。 “放人。” “我说过要放人吗?” 依兰得意洋洋地大笑起来,锦盒已经到了她左手上,握刀的右手便没有那么稳了。 “你——” 五子又气又恼,不由往前一步,眼见依兰用刀往杜若脖子上比划了一下,不得不打住。 “是你太天真了吧。我说什么你就做什么,现在一切已经在我的掌握之中,你不如求求我,说不定还会有个好看的死法。” 依兰笑得腰肢乱颤,将控制杜若的任务交给了属下,自己拿着那只锦盒,小心翼翼地撕下封条,刚刚开启半寸,便有一股青烟冒了出来,直扑依兰面门。她顿觉脸上剧痛无比,眼前一片漆黑,抱着脸大叫起来。 机不可失,五子立刻捡起丢到地上的宝剑打退了依兰的属下,将杜若救了过来。这时,宫蟾带着大队人马过来了。 “五子,你有没有受伤啊?” 宫蟾一进来就检查五子身上有没有伤,确定五子没事后才面向已经被控制的依兰等人,骂道:“吃里扒外的东西!白养你们这么多年了。” 依兰的手下连连求饶,只有依兰仍旧用双手捂着眼睛,被人按倒在地上一言不发。 朴正、白赫阳、紫贝、依云、依风等一齐来了,看样子是早有预谋的事,五子忽然觉得自己被耍了,她看了一眼杜若,发现对方面色如常后更加气愤,索性不去理他们了。 想到那个锦盒里的东西和依兰现在的模样,五子觉得后怕,幸亏她没有因为好奇而打开,否则后果不堪设想。她觉得宫蟾也是个令人琢磨不透的人,便对依兰多了一份同情。 “你以为联合那些人就能杀了我吗?告诉你,对你这点小心思,我早就知道了!依月还算有骨气,知道要自我了断,你呢?你想要我如何处置你?” 没有一个人出来为依兰说话,五子觉得悲哀,她道:“小姨,这是你养大的人,无论如何处置,都是在打你的脸,倒不如眼不见为净。” 大约是没料到五子会出面为依兰说情,连宫蟾都觉得惊讶,而依云趁机出来道:“主人,依兰虽是首恶也是为人利用。她如今已是这副模样,不如从轻发落。” 依风道:“依月已死,依兰也受到了惩罚,请主人网开一面。” 秘宫四使中活着的三位都已经跪在了地上,这本是她们内部的事务,却令五子等外人围观。 宫蟾扫了一眼跪着的人,冷笑道:“真是姐妹情深啊。” “宫主,五姑娘说的有理,杀依兰一人无济于事,不如宽大为怀。” 五子没有料到朴正也会站在她这边,不免多看了他一眼。朴正那温和的目光中透着一丝冷意,她猛然想到了另一种可能,在看看朴正便觉得不悦了。 眼看着大部分的人都为依兰求情,宫蟾也松了口,道:“既如此,就把依兰从秘宫四使中除名,立即逐出秘宫!从犯一并驱逐!” 宫蟾吩咐下来,立刻有人上前将叛乱之人带走。有人大喊“谢宫主不杀之恩”,而依兰始终保持沉默。 “五姑娘很不高兴啊。” 朴正把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到五子身上,又增添了五子对他的不满。 “没有!” 五子恶狠狠地放出一句话,气呼呼的模样给人不可亲近之感。 宫蟾望着五子笑了,走过来拍着五子的肩膀道:“好了好了,不要耍小孩子脾气。事先没有告诉五子是小姨的错,可世事难料,实在没办法未卜先知,也只好委屈我们家五子了。” 五子面色稍稍缓和,宫蟾的话让她廷受用的,不过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又觉得不好意思,便板起了脸,也不管他人会说什么样的闲话。 紫贝道:“五子就是喜欢生气,我们都惯了。” 五子看了紫贝一眼,心里窝火,又不能当众发作。她意识到自己是个脸皮如此薄的人,以前在洵都的时候都没有如此失态,现在真是自制力越来越差了。 第17章 洵都往事 “五子,你喜欢这里吗?” 五子躺在宫蟾身边,不敢逾越半分。这是她第一次如此靠近自己的小姨,夜晚的秘宫,舒服的床,正适合说一些白天不想说的话。 “喜欢啊,因为小姨在这儿。” “你的意思是,只要有家人在的地方,就会喜欢?” 宫蟾被五子的回答勾起了兴趣,她换了个姿势,侧身看着五子的侧脸。 “只要有家人在,哪儿我都喜欢。没有家人的地方,都是一个样。” 五子想起在家时候的日子,想起母亲的病,想起长姐、长姐夫的别扭,有想到正在长大的小妹,心中生出许多感触。 宫蟾似也被触动了心事,许久才道:“你从别人那里听到过多少关于我们姐妹三人的事?” 五子道:“都是些人尽皆知的事,小姨就不能告诉我一点别的吗?” 宫蟾笑了,缓缓道:“我的父亲,也就是你的祖父,是康老夫人最爱的儿子,年纪轻轻就战死在梁家寨。那时候,你的生母九岁,而我和你的母亲还在你祖母的肚子里。” 听小姨说起往事,五子有一种沧海桑田的感觉。 “你的生母是自幼养在老太太身边的。因神煊大人挑了几任神女都不如意,老太太便以伴读跟弟媳的身份说动了神煊大人,将你的生母作为下一代神尊抚养。又因为你的祖父早死,祖母又在生下我们后撒手人寰,老太太便更加怜爱幼弱的孙女,视若掌上明珠。” “五子,你知道吗?我虽跟你现在的母亲是孪生姐妹,可半点儿也不像啊。” 这个五子也知道,宫蟾体魄健壮,颇类神燮,而神燚身体孱弱,二人根本不像是一母所生。她也觉得好奇,难道尚在母亲肚子里的孩子就知道争夺食物了? “或许正是因为这点不像,我们的命运也大不相同。” 宫蟾深深吸了口气,五子不想插嘴,便等着她继续说下去。 “十六岁以前,我一直待在长姐身边,深受长辈宠爱,可谓十分得意。而你的母亲生下来第三天就被扔出了门外,家里的人都认为养不活,只有什桐神庙的女巫将她抱了回去,精心照料之下竟也养活了。为着这个缘故,我们一直疏远的很,十六年间相见的次数一双手都数得过来。” “没有人想过要把母亲大人接回去吗?” 神燚幼年的遭遇让五子产生了共鸣,她忍不住发问。 “似乎从未有人提过。” 宫蟾的语气里有一丝抱歉的味道,她道:“现在想起来真是不可思议。” 五子不知道宫蟾具体指的是什么,不过人生真的是不可思议,谁能料到那个最不会受待见的孩子最终会成为翕教的第十七代神尊,而一向春风得意的宫蟾竟会沦落到远走他乡的境地?造化弄人,真的是令人唏嘘。 “十六岁,还有些不谙世事,却遭遇了人生第一次变故。知道的人,希望我永远不要开口。不知道的人,总是希望从我这里得到惊天的大秘密。哪有那么好的事情啊!” 长长的感叹后,便是长久的沉默。 五子知道宫蟾有难言之隐,现在是个好机会,不问的话就不知道要什么时候才好开口了,便鼓起勇气试探着问:“我也是那些不知道的人,小姨可否告诉我一些他人不知道的事?” “真是贪心呐。” 宫蟾笑了,换了个睡姿,平躺着,眼睛望着蚊帐顶端,像是考虑了很久,才吐出一句:“说出来都是家丑啊。” 五子大惊,立刻追问:“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不说,不说,家丑不可外扬。” 从五子这个角度,大概可以看到宫蟾的苦笑,她知道不可勉强,只好转移了话题。 “那把我叫来这里又是什么意思?秘宫跟云还山庄又是什么关系?” “问题可真多。” 宫蟾并没有生气,她道:“把你叫过来就是想看看你现在怎么样了,有没有学坏,顺便认个亲,就这么简单。” 这种话不过是用来骗小孩子的,五子无论如何都不会相信,她倒想听听宫蟾是如何自圆其说的。 “至于秘宫跟云还山庄,这么说吧,秘宫是我的孩子,云还山庄是秘宫养大的怪物。” 今晚的宫蟾十分感性,不住叹息,却还是守着那点秘密不肯说出来,令五子觉得十分不满,也因此忽略了宫蟾话里面的一些意思。 “五子啊,觉得朴正这个人如何?” 宫蟾转换的话题让五子仿佛听到了“五子,你也不小了,该找个好人家了”这些话,她想了想才忐忑地回过神来。 “突然问这个做什么?” 五子的话里有几分孩子般的恼意,宫蟾听了十分开心。 “女人在一起讨论男人有什么问题吗?” 宫蟾的话噎到了五子,令她无话可说。 “他不是一个会把感情放在第一位的人。” 宫蟾的语气冷了下来,“八年前他流落街头,正好是十六岁,让我有同病相怜之感,故而收留了他。可是他的今日,不是我想要看到的。” 原来朴正也有凄惨的过去,五子忽然能够理解朴正的行为了。经历变故后对人间的失望,才会培育出那样的人。 “五子,小姨不希望你跟她走的太近。” 宫蟾语重心长的话打在五子的心头,激起了莫名的涟漪。五子抿嘴,她不认为自己能与朴正走多近。 “我知道,我也不喜欢他那样的人。” 敷衍也好,认真也罢,五子说出这话的时候内心并无波动。 “那是最好不过了。” 宫蟾语气欣慰,淡淡地笑了。 “小姨,你说伴读是什么?” 问这个问题的时候,五子眼前浮现了杜若和紫贝的脸庞,嘴角不由微微上扬。 “往好处说,像康老夫人作为神煊大人的伴读,一个人的身份,一家的荣耀,几代人的荣华富贵。往坏处说,便如安如荫、蓝维等,跟了一个没有前途的神女,最后身首异处,家族蒙羞。” 宫蟾的话在五子心头狠狠地戳了一下,她也是个没有前途的人啊。上头的长姐有神女之位、康老夫人的宠爱,下头的妹妹才是母亲亲生的,不被允许加入权力的斗争,受尽了父母的呵护。只有夹在中间的五子,既无继承人的荣耀,又无亲生女儿的血浓于水,成日带着两个伴读在山间水边疯玩,又能给身边的伴读带来什么? “五子是觉得自己不争气吗?” 宫蟾看透了五子的心思,道:“世上最重要的东西,往往已经失去。最想要的东西,却从未得到。你还太年轻,再过几年一切都会不一样,不必伤感。” 往事涌上心头,五子的眼角湿润了,幸好是在黑暗中,不容易被人瞧出来。 “身为澹台家的姑娘,又如此靠近那个位置,身不由己是常有的事情。要记着,从你出生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不会是一个人。所有年少轻狂的事,都要学会慢慢收敛,不要等到日后再感叹往事不堪回首。” 宫蟾是在劝诫五子,她自己深有感触。这样的话平时说出来像是说教,此时效果更好。 有太多的人想要五子明白自己的身份,她又何尝不明白?只是有太多的人说了太多类似的话后,就生出了许多情绪,不甘、反感、嫉妒、怨恨,越积越多,总有一天会不受控制的爆发出来。 “我亲生父母的死因,你们都不知道吗?” 五子在心里挣扎了许久,这是她被那封信牵着鼻子走的原因。最想要知道的答案,隐瞒了许久的秘密,最可能知道真相的人,一切汇集到一起,还想用以前的办法把她打发了? “你不是说要告诉我一些事情吗?难不成就是刚才那些话?” 宫蟾感受到了五子的怨愤,她轻轻叹了口气,道:“罢了罢了,有些话不说清楚你也睡不着。我可以告诉你,你的亲生父母的确是死于非命,但凶手不是现在的神尊。” “那是谁?” 五子立刻来了精神,她既紧张又兴奋,终于听到了想要的答案,不知道宫蟾还能透露多少。 “我不能告诉你。” 宫蟾一口气回绝了,却也证实了她的确知道凶手是谁,这不能不让五子感到兴奋和失望。 “为什么?” “你要知道,这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中间牵涉了太多人,他们一个个都虎视眈眈,我不能让你把小命丢掉。” “他们之前就想要我的命了,现在伤口还疼着呢。小姨难道不知道吗?” 气氛在那一瞬间僵住了,五子的愤怒之声还在空气中回荡,宫蟾无奈的叹息还是那样的清晰。 “如果就那样把小命丢掉,我也没有见你的必要了。”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就在五子想要缓和气氛的时候,宫蟾开口了,她这句话让五子哑口无言。 在这个血雨腥风的江湖,弱者是没有必要活下去的,更没有必要知道太多。即便是像五子这样的身份,在那些所谓的亲人眼中,也不会区别对待。 “小姨知道这样会伤了你的心,小姨也是没办法了。” 这夜的长谈到此结束,从此以后宫蟾再也没有跟五子这样亲密的交谈过。它深埋在两个人的记忆中,永远难以忘记。 五子闭上眼,半梦半醒之时,她听到了一个幻觉般的声音。 “我为你的生母报了仇,却害的你连父亲也没有了。” 她听到这个声音的主人在叹息,可她始终没有睁开眼,这话印在了她的脑海里,成为不能说的秘密。 五子保持着躺下时的姿势,一动不动,从睡着一直到了天亮。 宫蟾没能把五子查清楚,她不知道五子不喜欢和人亲密接触,她也没有要抱五子的意思,尽管五子小时候常被她抱在怀里哄着。 时间可以冲淡许多东西,也可以让一些东西浓的化不开。 第18章 生死之际 放虎归山和东山再起是两件可以连在一起的事情,放走了依兰虽算不上放虎,麻烦依旧来了。 在一个下了雪的夜晚,上百个黑衣人悄无声息地潜入秘宫,四处点火,喊杀声将五子从梦中惊醒。她在慌乱中披起衣服,摸到了一张弓,抓起几支箭便冲了出去。 “五子,你留在这里,我去外面看看。” 紫贝提着佩剑,留下一句话便风风火火地走了。 杜若走到五子身边,道:“看样子是有人袭击秘宫,待会儿无论发生什么,你的性命都是最要紧的,不要跟他们拼命。” 五子怒道:“什么话?你是要我苟且偷生吗?” 杜若道:“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的道理大家都懂。秘宫不是久留之地,这你也是知道的。” 五子有时候很不喜欢杜若那种态度,她也不想纠结于这个问题。夜晚的秘宫格外的冷,雪花飘落在院子里,很快积了厚厚的一层,浸入骨髓的寒意让她有些受不住了。 “到里面去吧,外面冷。” 五子和杜若一起回了温暖的屋子里,熄灭了刚燃上的蜡烛,倚在窗前侧耳听着外面的动静。 一个黑衣人越过墙头,轻轻落在了院子里的雪地上,手上的刀闪着寒光。 “嗖”的一声,一支羽箭破空而出,直直插入黑衣人咽喉,他来不及呼号便倒在了雪地里,手上掉落的刀与地面碰撞发出一声轻响。 五子出手了,她还是觉得弓箭用起来更顺手,所以特意在房间里备下了它们,为的是防范不测,同时也能安些心。这时候弓箭派上了用场,却不是她本来希望看到的。 过了一会儿,又有两个黑衣人□□而入,五子拉弓上箭,将他们射杀。接下来的时间里,五子凭着一张弓、一把箭射杀了多个黑衣人,地面上横七竖八地倒着他们的尸体,而五子手上已经没有了箭。 有一个黑衣人□□而入,见到满地的尸体后脸色大变,又听见拉弓的声音,慌乱无措。五子便趁着此时冲了出去,一剑刺入黑衣人的咽喉,迅速结束了战斗。 “五子,小心!” 杜若在屋子里大喊一声,五子吃了一惊,侧身避过身后来的一剑,随即与来犯之敌交上了手。 对方只有一个人,武功很高,出手很辣,招式转换神鬼莫测。五子与他对了十招后,便只剩被动挨打之力,而无还击之力。对方像是拿她练手,明明有机会取五子的性命却又故意放过,只是让五子疲于奔命。 “嘶”的一声,黑衣人的刀划开了五子背上的衣服,没有伤到肌肤,那透进来的凉意让五子感到莫大的羞辱。她盛怒之下将一身的内力灌注于长剑之上,向黑衣人攻去,谁知竟被对方轻松化解,险些连长剑都脱手而去。 五子没有停下来喘气的机会,她全身都以经处在黑衣人手中那把刀的控制之下,只能不断地消耗自己的气力。雪花落在他们身上,黑衣人那边的雪沾身即化,五子的发际却已经被雪黏住,二人武功高下一看便知。 屋子里突然传来拉弓的声音,黑衣人警惕地防备暗箭,却是什么也没有。五子知道这是杜若在帮她,便趁此机会挺剑直攻黑衣人面门,又被对方惊险躲过。她自知大势已去,便把心一横,回身刺向黑衣人的胸口。 这是冒险之举,黑衣人躲过袭击的可能性很大,就算侥幸成功,五子也要付出惨痛代价。她在冲动之下做出了这样的决定,又在剑梢无限靠近对方的时候突然收了回去,一时站立不住,连连退后又为地上的尸体所绊倒,重重跌在了雪地上。 五子不知道自己那一刻在想什么,明明就要得手了,心里却莫名的恐惧,有一个声音告诉她不要去冒这个险,不要用这一剑去搏命。那时候她已经感到了一个巨大的威胁,似乎这一剑下去有去无回。恐惧与犹豫同时窜上了五子心头,最终促使她放弃了那一剑。 好冷!好痛!五子摔得头昏眼花,长剑也脱手而去,整个人仰面朝天倒下,眼睁睁的看着黑衣人狞笑着举起了刀—— 这次真的会死吧。五子闭上了眼睛,整个人都放松下来,就等着那夺命的一刀下来。然而过了许久,没有任何声音,也没有兵刃刺入肌肤的疼痛。五子忍不住睁开眼,她看到了一张温和的笑脸,那不是有些日子没见的朴正吗? “没事了。” 朴正把手伸到五子面前,柔声道。 五子犹豫了片刻,还是伸出手去抓住朴正的手,像是抓住救命稻草般站了起来,立刻如触电般放开。 他的手暖而硬,很有力量,在这种时候就像是可靠的支柱。 “五子,你没事吧?” 杜若从屋子里跑出来,拿了一件狐裘给五子披上,又帮忙拍去她身上的雪。 五子看了一眼还立在一旁的黑衣人,他一动不动地站着,像根木头似的,雪落在他的身上便留了下来,忍不住问:“他,怎么了?” “我点了他的死穴。” 朴正好像在说一件稀疏平常的事,他做了个请的姿势,道:“外面冷,到屋里去吧。” 五子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被杜若拉进屋子里了,朴正跟着进来,燃起了蜡烛,烛光瞬间照亮了整间屋子。 “会被人发现的。” “没事,有我在。” 朴正给了五子一种安心的力量,他转身向着外面道:“你们留在这里,我到外面看看。” 五子没有出言阻拦,因为她发现自己现在这幅模样实在无法见人,所以倒是很感激朴正主动离开。 “五子,赶紧把衣服换了。” 待朴正走到了门外,杜若拿来干净的衣服帮五子换上,又帮着五子擦干弄湿了的头发,整个过程没有发出一声怨言。 “有时候,觉得你像我的小丫鬟。” 五子带着几分歉意,又有几分困惑。虽是习以为常的事情,有时候还是会有特别的感觉。 “要是这么想,五子还是有些自知之明的。” 杜若浅浅地笑了,没有半点揶揄的意思。 五子只是摔倒的时候碰到了,并没有受伤,所以收拾一下后又神清气爽地走到了门口,看着立在庭院中的朴正,忍不住道:“外面冷,进来吧。” 此时除了地上的尸体和立着的黑衣人,并没有别的威胁。雪渐渐停了,朴正在庭院中的身影有些落寞。 “如果五姑娘没有收回刚才那一剑,现在躺在地上的就不止这些人了。” 朴正没有回应五子的邀请,他转身面向五子说了这些话,五子也觉得惊奇,忙问:“怎么说?” “五姑娘是拼死一搏,那人却是守株待兔。” 五子大概明白了,她道:“那时我心里不过有一个感觉,它要我放弃这一剑,所以就成了这样的结果。不过,要不是阁下及时赶到,我还是要变成刀下亡魂。” 朴正道:“不必客气。” 也不知是在说二人之间的称呼还是救人这件事,朴正的话让五子多了几分不好意思。 “紫贝在哪儿?外面的情况如何了?” 转移了话题,这是五子才想到的。 “刺客夜袭秘宫多亏宫主早有防备,局势尚可控制。紫贝姑娘帮宫主杀敌去了,她在宫主身边不会有危险。” 朴正像是在说别人家的事,他那种轻描淡写的态度让五子情不自禁地想到杜若。 “你怎么会过来?” 五子倒是好奇,朴正出现的时间很巧,在最关键的时刻现身,想想总有些不放心。 “紫贝姑娘说你们二人尚且留在此地,我怕出事,便过来看看,正好撞见刚才那种情况,倒是不幸中的万幸。” 朴正这么说了,五子也懒得追问下去,她对发生危险时紫贝常常不在身边这件事感到不满,又不能对朴正发作,只好忍着生闷气。 五子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外面的冷风吹得她头疼,便退回了屋子里。这次要是没有朴正出手相救她真的是要完了。想起两次历经生死,最后都是依靠他人帮助才得以活命,自己武功不济,遇上了高手连自保都已经成了问题,还说什么保护他人的大话呢? 各种声音逐渐平息下去。据紫贝回来说,这次是被放走的依兰带人回来进行报复,虽然秘宫早有防备,还是损失惨重,四使中的依风受了重伤,只有依云尚可协助宫蟾处理大小事务。 “依兰怎么样了?” 没有问其他人,五子偏偏关心依兰的生死。 “死了。” 紫贝冷冷地回答,“我杀的。” “你?” 五子觉得不可置信,依兰被逐出秘宫前受了重创,紫贝要杀她便有恃强凌弱的意思,这不是紫贝能做出来的事。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我若不杀她,宫主也会亲手杀了她。” 这便是心软了,五子松了口气,紫贝还不是那样的人。依兰恩将仇报,罪有应得,正和了紫贝那句话。 “喂,年前我们已经赶不回去了,今年是要在秘宫过年吗?” 紫贝的话提醒了五子,她望着窗外,记忆中的故乡不曾下过雪,这异乡的雪景,不出门是一辈子都不会见到的。思乡之情油然而生,浓浓的思念不因酷寒而减弱半分。 “在这过年挺好的,小姨该不会嫌我们人多吧?” “不会,不会,宫主肯定高兴。” 紫贝笑逐颜开,她对此显然期待很久了。 风住雪停,外面被秘宫的属下打扫干净,便似什么也没有发生。 第19章 除夕夜话 “五子,你能留下来与小姨一起过年,小姨很高兴。” 除夕守岁,宫蟾牵着五子的手,她今日格外高兴,又喝了些酒,可谓酒不醉人人自醉。 一同守岁的人还有杜若、紫贝、朴正、白赫阳,五子又叫上了尹则、杜方两护卫,依云本来要过来,但她要负责秘宫的守卫脱不开身,依风又在养伤,故而在一起守岁的人都可谓是五子的熟人。 “能和小姨一起过年,五子也很开心。” 第一次离开家,第一次与一帮朋友在异乡过年,这种感觉新鲜而刺激,那淡淡的忧伤便不足道。五子看着自己的小姨,觉得世事实在难以预料。 “五子在家的时候,跟你的母亲一起守岁吗?” “当然了。我和长姐、长姐夫、小妹,还有各位伴读,都会陪着母亲守岁。” 话说出口后,五子才想到宫蟾一个人在外面已经很久了,家的热闹于她而言恐怕太奢侈,便偷偷瞧着小姨的脸色,发现并未太大变化,这才放下心来。 “哟,你姐夫不回康家守岁,却跟着媳妇儿回娘家过年,这算怎么回事?” 宫蟾大笑起来,像是听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五子一想,也觉得神奇,便道:“我从前也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只是记得母亲大人让长姐跟着长姐夫回康家守岁,长姐死活不答应,长姐夫也不肯自己回去。” 紫贝在一旁道:“不止如此,他二人成亲已经五年了,至今没有个孩子,两边的老人都着急呢。” 宫蟾道:“也就是老太太会着急吧,一边是侄曾孙,一边是曾孙女,眼巴巴地盼了多少年才成了亲,这是着急玄孙辈呢。” 紫贝道:“老太太活得久,管得也宽,只怕这次是没那么容易如愿以偿了。” 宫蟾道:“那孩子不是老太太能拿得住的,现在又在江湖上立了威,更不可小瞧。只是啊,咱们家的孩子,可不能绝了康家的后。” 五子的长姐濋留屠灭青城派后的所作所为都已经传到了秘宫,濋留之名自然是江湖人皆知。 听了她的话,五子生怕话题会转移到自己的终身大事上,忙道:“长姐乃是众望所归的人,自然用不着我等操心,都由老太太发愁去吧。咱们过咱们的年,聊聊江湖上的事情。” “这个好,这个好。” 紫贝立刻附和,她是最喜欢听江湖秘闻的人。 “那谁来说呢?” 五子的目光在众人脸上扫了一圈,最后停在了朴正身上,“朴正,你来说说吧。” “好。” 朴正爽快地答应了,“那就说说太原吕家之主、天下第一剑吕坤,如何?” “洗耳恭听。” 要说这吕坤,也是个少见的习武奇才,弱冠之年便练成了一套冠绝天下的剑法,无数名家大师拜在他的手下,自是得意非凡。可惜他出身不好,生母是卑贱的奴婢,到死也没有得到个名分。吕坤少年时便因此受尽欺辱,初时连个吕家的姓氏也没得到,直到名声大噪时才勉强认祖归宗,身世依旧还是个笑话。 因为是庶出之子,吕坤本来没有资格继承家业,但他二十三岁认祖归宗后,不到五年时间,六个嫡出兄弟、七个堂房兄弟一一殒命,吕家不得不让他继承了家业,成为吕家家主。 “就没有人怀疑是吕坤下的毒手?” 紫贝对吕氏兄弟的死感到怀疑,世上哪有那么巧的事情。 “吕坤是当时最有前途的剑客,很会拉拢人心,敢怀疑他的人虽然不少,有胆子说出来的却是没有。” 五子想到自己的长姐,她也是个众星捧月般的人,无论做什么都很少有人挑毛病。如果濋留也如吕坤一般,为了得到权位不择手段,那五子这个做妹妹的恐怕就会很危险。不过,五子还是信任自己的长姐,只是长姐身边的人实在讨厌。 紫贝叹道:“世人果然都是欺软怕硬的。” 朴正接着道:“吕坤接任太原吕家家主之位后,不断向各方高手下战书,也接受四方豪杰的战书,终于在四十岁那年打败了武林中所有使剑的高手,成为了名副其实的天下第一剑,人称剑圣。” 紫贝道:“如果只是打败了所有的剑客就称为天下第一剑,别的高手服吗?” 白赫阳插话道:“他打败了所有的剑客,未曾输掉一场与其他高手的较量,只是在与少林方丈的比试中打成平手。” 紫贝道:“如此说来,太原吕家应当在吕坤手里发扬光大了。” “非也。” 朴正道:“太原吕家在吕坤继任家主后,人丁不旺,子孙不肖。他还有个毛病,就是好女色。年轻时眠花宿柳,在外面留下无数个孩子,却未曾许一个入吕家的大门,只有日后所取正妻王氏所生的孩子才允许姓吕。王氏所生二子一女,都是资质平庸之辈,孙辈更无可观之人。而吕家旁系在吕坤几十年的打压下早已不想样了。” 紫贝道:“这是变本加厉了,也不积点德。” 俗话说的好,儿孙自有儿孙福,五子认为吕坤为自己的子孙操心过度了。无情的打压旁系子孙固然可以巩固嫡系子孙的地位,同时也会让嫡系子孙陷入孤立之境,一旦有事只怕无人可为倚靠。 杜若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吕坤不死,吕家不倒。” 朴正道:“吕坤虽未死,却老了。” 老了,一个老了可以击碎多少英雄梦,可以让多少的壮志豪情化为泡影,这是暮年的悲哀,也是人生的憾事。五子想到了她的曾祖母康老夫人,不正是一个道理吗?康老夫人还在,她的娘家康氏一族便已呈衰颓之势,一旦她老人家故去,康家将走向何方? “岭南翕教征战江湖,需得过太原吕家这一关。太原吕家与建康沈家是姻亲,两家有如一家。凭着吕坤的威名,还是能召集一帮江湖人士对抗翕教。此战,太原吕家只可胜不可败,一旦战败,江湖格局便要大变。” 朴正看着五子,道:“五姑娘以为,此战谁胜谁负?” 五子冷笑道:“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这不是我该过问的事情,不过胜败之局,朴正心里有数吧。” 朴正道:“依在下所见,吕家必败无疑。” “此话怎讲?” 朴正道:“昔年吕坤崛起之时,人望极高。嗣后挑战各方高手,赢得了天下第一剑的名声,却也因此得罪了不少人。吕坤自恃武功,以武林盟主自居,肆意干涉其他门派事务,扶植吕家盟友,打压敢于反抗吕家的江湖人,已闹得天怒人怨。十七年前,武林后起之秀云川海公然挑战太原吕家权威,若无各门派明里暗里相助,又怎能逃出吕家魔掌?吕家人心已失,必败无疑。” 听到“云川海”三个字,五子、紫贝不约而同露出惊诧之色,宫蟾淡淡一笑,想来是知道些什么。 紫贝抢着问道:“有人知道那个云川海后来去哪儿了吗?” 朴正道:“江湖传言极多,俱不足信。吕家也曾明里暗里搜寻了好些年,据说已经得知了云川海的确切藏身之地,后来不知为何石沉大海,杳无音讯了。” 五子被朴正的话勾起了思绪,她在心中感慨自己也是知道云川海去处的人,心里更多了一层疑惑。翕教的人喝事,总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说清楚的。 宫蟾道:“对于翕教神女亲自率教众征战江湖这件事,朴正你怎么看?” 五子忽然觉得很紧张,宫蟾这个问题似乎有别的意思,她不想听到朴正的回答,却又着实好奇,便如怀里揣了一只小兔子般等着朴正的答案。 “非要在下说吗?” “但说无妨。” 朴正这才道:“派神女征战江湖,这是翕教派系之争由暗转明的表现,且不论结果如何,都会使翕教派系之争更加激烈。而神女身为翕教神尊的继承人,此战许胜不许败,许进不许退。按现在的情形,神女一路高歌奏凯是可以的。不过,征战江湖本来就是在赌命,神女将自己推到风口浪尖上,不出五年,便会促成翕教的大变故。” 他说的很有道理,也很吓人。五子为自己的长姐担忧,同时好奇那会是什么样的变故。若是以性命为赌注,丢掉性命的可能不就很大了?她又想起自己的生母十八岁提剑入昭明神宫的事情,若是二十多年后再来一次,她是不可能置身事外的。 宫蟾听后,笑了又笑,道:“那恐怕不是我所能看到的了。” 这是什么意思?五子吃了一惊,她看着自己的小姨,心中惶恐不安。宫蟾并没有表现出异样,但那句话明明是一种暗示。 “五子在怕什么呢?” 宫蟾温柔地抚着五子的头,轻轻道:“小姨离开洵都这么多年,恨不能亲眼看着你们姐妹长大。现在你到了小姨面前,已经是个大姑娘了。洵都再发生什么事情,我在这天山也是鞭长莫及。” 她说的感伤,五子听得心酸,碍于有外人在,不能表现得太明显了,只好把眼泪往心里流。 朴正在一旁道:“宫主不必感伤,在下也只是推测而已。世上之事,本就是瞬息万变,于万变中求不变,才是根本。” 宫蟾道:“五子,你听到了吗?世上万事瞬息万变,机会稍纵即逝,可江湖有它不变的规矩,只有强者才能立足,弱者必为他人鱼肉。金盆洗手不是谁都承认的,一个剑客放下了剑,他就已经死了。你记着这些,以后无论遇到什么都要自己先想一想,不要武断。” 五子点头,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被宫蟾像教导小孩子一样说了一番,她觉得没意思。想到自己的护卫都还在一旁听着,更是脸上发烫。她本就是江湖人,一入江湖就不要想着隐居的可能,几次的生死经历教会了她什么是江湖,宫蟾的话就像一个旁观者冷静的补充。 她不会让宫蟾失望,只是还需要时间。 第20章 朴正身世 “这些日子,多谢了。” 二月的春风吹在五子脸上,寒意犹在。她望着对面的朴正,平静地说出了这句话。 “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而已。” 朴正品了一口茶,叹道:“好茶,五姑娘喜欢喝茶?” 经历了许多事情后,五子决定请朴正出来,单独向他道谢。这日风和日丽,便约在秘宫外一处僻静的地方相见。她亲自泡茶,事先有请教过杜若。 “不,我只能分出茶的颜色,从来品不出茶的味道。我有一个长姐倒是喜欢喝茶,我喜欢清水。” 上一次与朴正面对面谈话还是许久以前的事,五子其实有点小小的紧张,她还是不惯与男子说话,尤其是朴正,现在还能勉强保持镇静。 “我也喜欢清水,无色无味,至柔至弱,上善若水。” 朴正温和的笑了,这时的他给人一种亲切感。 “也是。” 五子跟着感叹了一句,她想找一个好一点的话题,奈何之前的准备都付诸东流了,眼珠子转了好几圈都没有想到要说什么。 “这么长时间了,就不怕我是在利用你?” 朴正为五子解了围,却抛出了更大的难题。五子想了想,实话实说应该没问题。 “这世上有太多的事情说不清楚,你帮了我,我就该说声谢谢,至于别的——” 五子顿住,片刻后才道:“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 朴正道:“五姑娘真是坦率。” 什么坦率?说白了就是天真到傻吧。五子暗自冷笑,不知道有多少人是这么看她的,也不在意多这一个。 “没有别的意思,只是觉得江湖中像五姑娘这样的实在是凤毛麟角。” 不知道是不是看到五子脸上的反应,朴正还解释了一番,这到没有令五子生气。 “不需要解释,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五子偏过头望着外面的雪山,心慢慢地飘到了远方。 “接下来有何打算?” 朴正随五子的目光望向远方,淡淡一笑,他凝视着五子的侧脸,忽然发问。 “啊?” 五子一时半会儿还没回过神,她转过头来慢慢回想着朴正的话,过了一会儿才答道:“回去吧。我在外面待太久了,该回家了。” 离开洵都已半年有余,不知道母亲的病情如何了,长姐和姐夫有没有改变,正在长高的小妹是否认得出来。这些问题,无论秘宫的密探有多么能干,都给不了一个令五子满意的答案。她要亲自去看看,回家的期待从未变得如此强烈。 “好啊,回家很好。” 朴正的话里似乎有一丝失落,是她出现幻觉了吗?五子想到与朴正相识以来,从未听说过他的家人。朴正常住的地方是云还山庄,那里只有江湖人,最多只是江湖人的家。宫蟾也没有吐露更多的信息,朴正的身世想来不好说。 五子突然对朴正的身世感到好奇。人都是父母所生的,无论穷与富,也无论美与丑,总该有个来历。她便是因为自己的身世而遇到许多麻烦事,可还不至于羞于在人前提起。朴正的身世像个谜,五子可以肯定他的出身不简单,普通人家的孩子很难走到这一步。 “江湖人最缺的就是家,有了家便有了牵挂,有了牵挂便不愿意过刀头舔血的日子,就该想着如何退出江湖。可是,入江湖易,出江湖难,鱼与熊掌终究不可兼得。” 五子对此深有同感,她对朴正的身世更加好奇,情不自禁地问了一句:“你经常回家吗?” 五子想要狠狠扇自己一个耳光,她这是在说什么?这种问题是随便可以问的吗?朴正不是一般人,他要是多想了可就不好了。 “我的意思是,听你这般感慨,很像是有故事的人,就忍不住多问了一句。若是因此冒犯了,还请见谅。” 她语无伦次地解释着,生怕对方会突然摆出一副江湖人的凶狠,把她的脖子拧断。 朴正表现得很平淡,他用一贯的语气回答道:“江湖人四海为家,不论在下身在何方,都是在家里,何来回家之说?” 五子听了很不是滋味,道:“我也知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的道理,你就不想离开江湖吗?” 朴正道:“五姑娘既然知道这个道理,便不该有退隐的想法。如今武林格局正在发生大变,我辈生逢其时,正好施展抱负,方不负时运。五姑娘非局外人,不当有此言。” 五子听后闷闷的,她从小喜欢看些野史杂文,对那些权力争斗更有切身体会,只是不意从朴正口中听到这番话,颇有些失望。她嫉妒过长姐,却从未想过要取而代之。 “常言道,时势造英雄,我看更像时势造棋子吧。我不想做棋子,只想做个看客。” 这是真心话,说出来却是违心之举。她这次出来便如一颗棋子被人推着向前,看客什么的不过是自欺欺人。在朴正看来,这肯定是个笑话。 朴正没有笑,他换了个话题,“回去的话,定个日子,咱们一起走,路上有个照应,宫主也会放心些。” 说到这里,五子想起了另一件事情,她问:“是不是从一开始就是我小姨要你这么做的?” 朴正颔首,道:“宫主有恩于在下,这么做了了大家的心愿,不是挺好的吗?” 时至今日,五子还是没能搞清楚宫蟾叫她来秘宫的真正目的。那些陈年往事,那些只说了一半的话,不但没有解决问题反而增加了她的困惑。找到亲人的欢乐,明显无法抵消五子连日来的惊疑。 朴正这么说,话里应该还有别的意思。五子喜欢跟人说明白话,那些需要揣测的东西只会令她反感。人是如此的矛盾,希望别人准确理解自己意思的同时,却把话说得那样隐晦。“只可意会不可言传”这句话,有时候真的很讨厌。 “五姑娘还是觉得苦恼吗?” 朴正笑了,笑意不达眼底,“很多事情在不知不觉中已经改变,有时候答案反而不是最重要的。” 他的笑总会让五子想起那些深不可测的人,与这样的人相处,多少还是有些担心。只是朴正身上有另一个人的影子,令五子生出好感。她有时甚至搞不清楚自己眼前的究竟是哪一个,不过近来朴正的印象越发深刻,不至于在面对他的时候好像看着另一个人。 “话虽如此——” 五子又出神了,她想起另一个问题,立刻问:“你出来这么久,云还山庄的事情不要紧吗?” 不同于五子的有名无实,朴正是云还山庄的主人,需要他亲自过问的事情应该不在少数。虽有郑松之、蒙佳、孟瑶等人做帮手,但他们之中哪一个都不像是可以代表云还山庄出面的人,总不能朴正远在西域却操控着洞庭湖畔的云还山庄吧。 “有郑总管和蒙佳在,云还山庄的大小事务都会处理的井井有条,五姑娘不必担心。” 这是什么意思?五子一头雾水。朴正特别强调了郑松之和蒙佳的作用,令五子想起那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女子,于是问道:“我看蒙佳不像江湖中人,她能有这样的地位,定是有过人之处吧。” 蒙佳不像江湖人,说这话的时候五子才想起这回事。现在想想蒙佳的样貌,只是一个很模糊的印象,那与众不同的气质却深深刻在了五子脑海里。那么,朴正心中的蒙佳到底如何呢? 朴正道:“很多人都会有这个想法,只有五姑娘向在下当面提出来,这也是五姑娘的过人之处啊。” 五子暗叫不妙,朴正这是在说她话太多了吗?那么多人都会思考蒙佳的身份,只有她这个不只是死活的家伙撞刀刃上了,真是祸从口出,该打,该打。 她在心里把自己骂了个千八百遍,熟料朴正接着道:“蒙佳是在下最初的盟友,在云还山庄创立之初便跟着在下,比任何人都熟悉云还山庄的情况,因此也掌握了云还山庄最重要的东西。” “是什么?” “一个字,钱。” 蒙佳居然掌握了云还山庄的钱袋子,这简直就是女主人嘛!五子大感惊喜。孔方兄可爱又可恨,多一点发愁,少一点不行,要维持云还山庄这样的江湖势力的确缺不了它。只是,朴正为什么认为云还山庄最重要的东西是钱而不是其他? “行走江湖有一身武功便可,维持云还山庄不仅需要人,还需要钱。蒙佳能把钱的问题解决,这不是过人之处又是什么?” 五子算是心服口服了。不仅仅是云还山庄,像翕教也是需要钱才能维持下去的。翕教在中原设立分坛,传教还是其次的,首要的任务便是赚取更多的真金白银以供应总坛洵都。逢个水灾旱年,洵都所需要的粮食就得依靠中原各分坛提供,翕教自然对这些分坛格外倚重,而与武林各派的冲突便时有发生了。 “说的有理,请收下我的敬意。” 五子动手泡了茶,亲自为朴正倒上,高兴地敬了他一杯茶。朴正也不客气,喝了茶后道:“如有机会,真想试试令姐泡的茶。” 五子笑道:“这可得天时地利人和。家姐率教众征战江湖,也不知道会不会跟云还山庄为难。若是起了误会,我恐怕说不上什么话。” 朴正道:“五姑娘想要自己做主吗?” 五子一怔,随即道:“这得看是什么事。” 朴正道:“无论何事,都可以自己做主,这不是很好吗?” 五子苦笑,真要是这样的话,她需要做的实在是太多了。自己做主这种事,只是看上去美好而已。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就算不在江湖,随心所欲依旧是奢谈。 第21章 姐妹重逢 辞别了宫蟾,五子一行缓缓南归,到了洞庭湖北岸的时候,离出发时已经过了一年多,能感到秋风瑟瑟。 “云还山庄还有些事情,我们先告辞了。” 朴正和白赫阳先回了云还山庄,五子也不强留他们,因为她的长姐濋留就在附近,与朴正他们一起出现怕是会引起误会,这样分成两拨倒也自在些。 “长姐,别来无恙。” 见到濋留的时候,她正在院子里泡茶,淡淡的茶香沁人心脾。五子把一路的疲倦都忘了,兴奋地上前问候。 “知道你要回来,特意备了茶,过来试试。” 濋留招呼五子过去,她现在给人感觉温和一些。因为从小高高在上,又早早承担了不属于那个年纪的责任,濋留给人的感觉一向是稳重而淡漠,只可远观不可亲近,能有这样的变化真不容易。 五子坐在濋留对面,喝了一杯茶,赞了一声好,便看着长姐身后的陌生女子,问:“这位是?” “芸仙,你小时候见过的。” 五子看着那张脸并没有熟悉的感觉,听了“芸仙”二字后恍然大悟。几年前母亲病危,有人请了一个名叫“卜先生”的江湖术士来昭明神宫,竟然使得母亲转危为安。她很记得卜先生的恩情,记忆中的卜先生的确带了一个名唤芸仙的徒弟,与那时的长姐很合的来。 “芸仙姐姐。” 五子笑着同芸仙打着招呼,濋留身边的人,她都可唤声姐姐。这芸仙并未曾令她讨厌,也乐的交个朋友。 芸仙却好像被这一声“芸仙姐姐”吓到了,半天回不过神来。倒是濋留道:“一年多不见,嘴巴变甜了。” 五子抿嘴一笑,杜若、紫贝等这才向濋留行礼,双方寒暄几句,便只留下五子姐妹二人。 “你这段时间都到哪儿去了?长姐可是好长时间都没有你的消息。” 濋留责备五子,眼里却满满是做姐姐的关切。 “许久不见,长姐竟也关心起妹妹了。” 二人对视,莞尔一笑。 “果然,离了家的孩子就是要变的。” 濋留微笑着,道:“这一年多来我忙着各个武林门派,觉得这样的日子比以前有意思多了。不必时刻注意老太太的眼色,不必伏案苦读,是从前不敢想的。” 五子道:“长姐从前不是乐在其中吗?” 濋留道:“不过是苦中作乐罢了。” 五子道:“好一个苦中作乐,多少人都做不到。长姐从小便能如此,当真是与众不同。” “别取笑我了。” 濋留道:“说说你都到哪儿去了,沿途都有什么风光。” 五子道:“哪有什么好风光,险些把小命都丢了。现在坐在这儿,还不知道是托谁的福呢。” 濋留脸色一变,随即笑道:“当真是姐妹同命,我也差点儿把小命丢掉。若不是芸仙帮忙,现在还不知道魂归何处呢。” 五子吃了一惊,一直处在重重保护中的长姐会受伤已经是奇闻了,更何况是几乎把命丢掉。她忙问:“是谁如此胆大包天?” 濋留道:“前段时间太原吕家向咱们下战书,我率教众迎战,与剑圣吕坤打了一场,最后赌上这条性命,杀了他。” “长姐杀了剑圣吕坤?” 五子大感惊奇,她先前是从朴正口中得知了吕坤的情况,,知道吕坤虽老,尤不可小觑。濋留同他搏命,是有多想不开?还是已经目中无人到了如此境地? “你不会是什么都不知道吧?” 五子的表情回答了濋留的话,只听濋留轻叹道:“这样也好,跟你说的时候就可以隐去一些不光彩的事迹。” 五子觉得自己的长姐真的是变了,她过了一会儿才道:“长姐不想知道我这段时间都去哪儿了?” “我去了西域啊。” 她像是在自问自答,又像是刻意说给濋留听的,然濋留的表现十分可疑。 “已经过去的事情,我不想追究了。” 五子猛地看着濋留,这真的是她的长姐吗?当初那样执著于真相的人,竟也能够说出这样的话来,到底是什么变了? “无论你此行知道了什么,都不必告诉我。就如我所知道的一切,也会对你保密。” 这样淡漠的语气,这样狠心的话,让五子的心抖了抖,她看着眼前的人,的确是那个众星捧月般的翕教神女,未来的神尊,她的亲姐姐。一切不利的东西,都不会沾身;一切有利于巩固地位的事情,都会去做。懂得趋利避害的人啊,是何等的聪明! 在很短的时间内,五子想了很多,怨与恨随行,讽刺与挖苦相伴,最终出口的是一句:“长姐说的对,人是要往前看。” 她并没有马上意识到自己也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变得跟那个令她感到陌生的长姐一样,不知道是学会了宽容,还是懂得了世故。 “这样想很好,现在江湖的老人一个个老得不管事了,年轻一辈的又挑不起大梁,正是本教扩展势力的大好机会。如果你愿意的话,就留在长姐身边做事,量那些人也不敢多说什么。” 这话听来分外熟悉,五子想了想,大概是那日向朴正道谢之时,他也说过类似的话。此时,自己的长姐也说了这样的话,她却有些心潮澎湃的感觉。她自小便带着崇拜的眼光看着这唯一的姐姐,能与她共事自然开心。 “你毕竟是我的亲妹妹,不比别人。老太太终究是老了,有再多的闲话也不该影响我们姐妹的关系。你我携手,这翕教就不会落到外人手里,也算对得起圣母了。” 濋留的话的确令五子心动,只是五子还不敢马上答应下来,便推辞道:“长姐的好意,妹妹感激不尽。只是我已经有一年多没回去见母亲大人,甚是想念,待我回去请安后再作决定不迟。” 濋留也不勉强,只是道:“你若不在长姐身边,长姐便无法保护你。不过,你有自己的主意,长姐也不说什么。这些日子先休息休息,过了中秋再回去吧。” “中秋快到了?” 五子觉得自己真的是少年糊涂,一路上游山玩水,竟不知时日。这会子听说中秋快到了,倒后悔起路上的磨蹭,恨不得插上翅膀马上飞回洵都。 “得了得了,除夕夜都是在外面过的,还怕多一个中秋吗?母亲大人也不会缺你这份心意,就留在这儿陪长姐过个中秋吧。” 濋留态度坚决,也不容五子推辞了。五子这时才意识到长姐是有意让她远离洵都,这份苦心不得不体谅。她想起生母神燮也是趁着中秋赐宴的机会杀入昭明神宫的,不由生出一种奇怪的想法:中秋真是多事之秋。 “长姐都这么说了,五子遵命就是。” 如果时光可以倒流,五子在将来的某一天一定会后悔这个决定。她选择了与长姐一起过中秋,这将是姐妹二人在一起度过的最后一个节日。 “这才像话。我会派人回去向母亲大人报个平安,就说她的五子变得又黑又瘦的回来了。” “长姐——” “开玩笑的嘛。五子怎么会又黑又瘦?只不过是小了一圈,没那么白了而已。” “长姐不也是吗?别以为我看不出来,你也瘦了好多呢。” 五子很认真地反驳自己的长姐。有时候瘦了不见得是什么好事,因为这有可能意味着经历了不同寻常的事情。就像五子是因为长途跋涉和那次受伤,濋留是因为劳心劳力和那几乎致命的一击。 姐妹二人哈哈大笑,这样愉快的氛围很是难得。 “对了,长姐,这一路上多亏了云还山庄的主人谬琮和他的手下白赫阳,五子才得以完好无缺的出现在长姐面前。” “云还山庄,不就是在这附近?” 濋留征战江湖,第一个到的地方就是洞庭,自然有所耳闻。 “是,就是洞庭湖畔的云还山庄。” “是那个后起之秀吧。上次我并没有把它列为需要收服的门派,这次君山之战后,我有考虑过洞庭水帮叛服无常的原因,芸仙就提醒我要注意云还山庄。你这么说了,我该找庄主谈谈,能不动武就不动武,少留点血总是好的。” 五子庆幸自己说的早,不然翕教和云还山庄动起手来,她夹在中间不好做人。听得濋留有兴趣,她趁机道:“我听朴……谬琮说,他倒是很仰慕长姐,希望能见上一面,如果谈得来就更好了。” “仰慕我?这谬琮是何其自大的人,能说出这样的话多半是因为你吧。” 五子脸上一红,她想也没想便为朴正说了好话,被长姐这么一说,倒有些别的意思。 “五子啊,你也不小了。” 听着濋留悠悠开口,五子只道是长姐也要操心她的终身大事了,忙想着如何转移话题或者找个由头溜走。 “母亲大人身子一向虚弱,咱们不要让她操心了。” 这是个相当沉重的话题,濋留的话里包含了很多意思,五子听后默然不语。 “二位,该吃饭了。” 芸仙正好过来解围。 “大管家亲自下厨,难得难得。” “大管家”是芸仙为濋留来自巫族的伴读源静取的外号。翕教的巫师不仅要沟通人鬼神,还得下得了厨房,治得了各种疑难杂症。尤其是来自巫族的伴读,往往要比士族的伴读承担更多琐事,几乎就是个无所不管的大管家。 “源静姐姐的厨艺可是出了名的,我今天有口福了。” 五子在心里不由把长姐的伴读源静和自己的伴读杜若做了一番比较,都是巫族的姑娘,虽不是一家,相同点却格外的多。 第22章 跟踪蒙佳 “外子姓康。” 当濋留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五子忍不住怀疑自己还是不是在天山被人追杀,不然怎么会发生这种事情? 一向自视甚高的长姐,竟会以夫家的姓氏面对外人,而这桩婚事本也非两厢情愿。况且按翕教的习惯,地位高的女子即便是嫁作人妇,仍可冠上本来的姓氏尊一声夫人,如“康老夫人”。濋留是神女,将来的神尊,自然没有必要随夫家的姓。 “那便是康夫人了。” 亏朴正叫“康夫人”那么顺口,五子都为他暗暗捏了把汗,万一长姐生起气来要踏平云还山庄可怎么办呐! “不错,按你们这边的规矩,是这么个称呼。” 濋留微微颔首,似乎对这个新称呼很满意。 五子已经听不进双方首领的寒暄了,她偷偷瞧了一眼长姐夫康恒,那个不苟言笑的人依旧板着一张脸,但那微微扬起的嘴角泄露了他的心事。 中秋当日,濋留应朴正之邀,携丈夫康恒,带着妹妹、一众伴读及好友到云还山庄,准备共度中秋佳节。对于江湖人,在哪儿过节本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朴正这边也请了几个江湖朋友,有延宁侯的公子吕宁涛,“水怪”刘言,主要还是他云还山庄的人。除了刘言,五子都见过,也不至于觉得厌烦。 紫贝一见到吕宁涛,便大呼着“吕大姑娘”跑了过去。因她的父亲以长老身份随濋留赴君山之战,紫贝见了父亲后稍稍安分了几日,此刻宣从哲不在,他又见了老朋友,便显露了本性。 五子大概知道紫贝同吕宁涛的约定,也不去管她。长姐与朴正你一句我一句聊得很开心,像是许久不见的老朋友。她一向不知自己的长姐如此健谈,莫非她去了一趟西域后一切都变了样儿? 入席前,五子瞧着夕阳可爱,不免感叹一声一日过去,自己又是一事无成。她看见蒙佳往偏院走,便自觉的抬腿跟了过去。 要说呢,这是在云还山庄的地盘,到处乱走本就不甚妥当,更何况是跟踪庄里重要的人物蒙佳。只是五子对住处有一种天然的自来熟,她无论在什么地方,只要稍稍住上几日便能够找到一种“家”的感觉。因此,她在这云还山庄竟然也丝毫不见外。 蒙佳走的不快不慢,五子跟的不紧不慢,二人转眼穿过了几个院子。待五子追到一处荷花池旁的时候,蒙佳不见了。 池子里本该有一池荷花,此时已凋谢得不像个样。几条金色的鲤鱼在水里游来游去,也不见冒个头出来。 五子扫了一眼四周,不见他人,正欲回身,却听见那边的假山有些动静,便大胆地走了过去。这还没走出几步,那边的假山后面就转出一个人来,不是蒙佳却又是何人? “为什么跟着我?” 蒙佳似乎费了好大的劲儿才使自己的语气变得平静些,她那几乎掩饰不住的愤怒全写在了脸上。 “为什么躲着我?” 五子觉得自己非常的无赖,她的脑袋是被门夹了还是被驴踢了,居然可以说出这样的话来。 蒙佳像是被气的说不出话了,她站在假山前,冷冷打量着五子,没有要后退的意思。 直觉告诉五子,蒙佳对她同样感兴趣。这比蒙佳的身份更能勾起五子的兴趣,莫非女人看人的眼光如此奇妙? 五子不知道男人看女人的眼光是如何的,凭她作为女人的眼光来看,第一眼看到的蒙佳是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女子,仔细看几眼后会发现她无法给人留下清晰的印象,因为能记住的往往是一张相当模糊的脸。但是,现在看来的确很不一样。 虽不至于荆钗布裙,但穿的的确好像一般的侍女,又不曾施粉黛,年纪都老了几岁这样的蒙佳看起来,竟让人不觉得寒酸,反而有一种出尘之感,更要紧的是她那一双不够大却异常平静的眸子,像是经历了无数波涛后暂时归于平静的大海,很难让人相信她是一个普通人。 “五姑娘是庄主的客人,便应当有客人的样子,这样偷偷摸摸未免失礼。我还有事情,先告辞了。” 五子以为她下一句要说出什么冠冕堂皇的话来,谁知转身便是要走了,忙在后面大叫:“你不也是在打量我吗?说什么漂亮话?” 蒙佳闻言顿住,肩膀轻轻抖动两下,头也不回道:“云还山庄主母的位置还空着呢,五姑娘有兴趣的话只管去争取,到时候再来教训蒙佳不迟。失陪了。” 五子脸上发烫,心上生火,眼睁睁地看着蒙佳走了。她不明白自己为何生气,那蒙佳的话里是把她当做情敌,还是不自量力纠缠云还山庄主人的女人?无论是哪一种可能都是莫名其妙的。 成为云还山庄的主母,开什么玩笑?虽总被人说老大不小了,五子却是从未认真考虑过终身大事。这会子蒙佳一说,顿觉心底一物被唤醒,朴正的地位变得非常微妙。 跟了蒙佳一段路,碰了一鼻子灰,五子灰溜溜地往回走,谁知转了几圈,竟然不知身在何方了。云还山庄不大,机关极多,不熟悉的人长长陷入其中。五子急的团团转,胡乱找了些出口,竟开始在原地打转了。 夕阳西下,夜幕降临。看着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五子急的如热锅上的蚂蚁。她自己迷了路其实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反正还在云还山庄,朴正自然会把她找出来。只是今日长姐带了一大帮子人来,翕教跟云还山庄敌友未明,五子要是出点什么事情,只怕要节外生枝。 天已经完全黑了,星星悬在空中,也给不了太多的光明。五子仰头望着夜空,突然想到飞贼的故事,立刻来了主意。 她腾跃而起,轻轻落在瓦背上,视野顿时开阔。远处一个宽敞的院子里灯火辉煌,看来正是举行宴会的地方。她从这边房顶飞到那边房顶,在一块又一块瓦片上稍作停留,离那个院子已经很近了,便瞅了个空,悄悄落在附近的院子里。 云还山庄是朴正的老巢,怎可如此放松戒备?五子心下狐疑,也来不及多想,便提起裙摆快步走出院子,在门外正好撞见吕宁涛。 “这不是五姑娘嘛,怎么在这儿?” 吕宁涛此刻穿着男装,没有带半个随从,连紫贝也没有跟在他身边。 “我还没问你呢,你怎么在这儿?紫贝上哪儿去了?” 五子问的理直气壮,这样她就能把耽误时辰的懊悔抛到一边去。 “快要开席了,五姑娘却不见了踪影,紫贝托我出来瞧瞧,正好撞见五姑娘回来,一起去吧。” 吕宁涛直呼紫贝的名字,这让五子又添了一些怨愤。好友不亲自来,却拜托别人,这算什么道理?她也不理会吕宁涛,径直朝举行宴会的地方大步走去,吕宁涛跟在后面。 “喂,待会儿要是有人问起我的去处,便说我去池子里看鱼耽误了时辰,可不许说别的。” 五子忽然想起这个问题,便嘱咐了吕宁涛,她倒是很识相地点了头。 濋留果然问起五子的去处,吕宁涛便按五子的说法作了回答。因为是旁证,濋留也不多问。入席后,五子向吕宁涛报以道谢般的一笑,对方一笑置之。 朴正安排座位奇特,他那一方好说,五子这一边却有些奇怪。康恒坐在濋留身边,芸仙和濋留的伴读坐在一起,五子身边是杜若和紫贝。若是在翕教有人这样安排座位,五子定然会勃然大怒,此刻她却不计较,反而念着朴正的好。 十五的圆月上了天,柔和的月光铺洒在大地上,清风徐来,便生出几分寒意。五子晃着酒杯,了无意思。 “刚才你真的是去看鱼了。” 酒过三巡,紫贝便追问起五子,她自然是不相信刚才的解释。 “难道还会是假的?” 五子还在气紫贝重色轻友,好在声音不大,座位离得又远,没有影响到旁人。 “切,你我还不知道,真要是去看鱼了,也用不着别人帮解释。” 不得不说紫贝很懂五子,五子听了她的话后气的不想说话,扭过头去听那些江湖人说故事。 “要我说啊,这嫦娥偷了后羿的仙丹飞上了广寒宫,活该受那孤寂之苦。” 说这话的是刘言,瘦长汉子,声音洪亮如钟。据说他能在水底下待上几个时辰,因此得了“水怪”之名。 “刘兄真的是不知道怜香惜玉啊。” 吕宁涛在一旁轻轻感叹,道:“嫦娥纵是有错在先,看在美人的份上还是应当宽宥,毕竟月宫之寒已是最好的惩罚了。” 他这话在五子听来格外刺耳,就好像在说五子犯了错似的。五子连饮了几大杯酒,准备同吕宁涛理论理论。 “嫦娥本不该独守广寒宫,若他夫妻二人一同服下仙丹,便可做个长长久久的神仙眷侣。” 郑松之抚着胡须缓缓道。也不知是谁开始的话题,一直都是云还山庄一方在答话。 “此话有理。” 芸仙开口了,她道:“要怪呢,就怪那仙丹不争气,受不住美人的诱惑,生生钻人家肚子里,硬是拆散了一对鸳鸯。” 紫贝道:“这还不如说是广寒宫嫉妒后羿、嫦娥二人夫妻恩爱,丢了颗仙丹去勾引嫦娥,偏这嫦娥又上了当,从此广寒宫有了主。算不得功德,却足以供后人闲谈。” “嫦娥偷吃仙丹是她自己的决定,这广寒宫再冷,也是她的选择。咱们都是旁人,说的都是闲话,也不知道这嫦娥仙子会不会气得从月宫中掉下来。” 五子忍不住插了嘴,这确实是她的想法。小时候常常看那些神仙鬼怪的故事,不由好奇:那些常被人夸赞的神仙会不会飘飘然越飘越高,而那些总被人说闲话的神仙会不会气得掉到地上? “有意思,有意思,这我倒是头一回听说。” 吕宁涛抚掌大笑,五子觉得他的笑讨厌极了,不过被人夸赞还是很受用的。 第23章 琴箫合奏 聊完了嫦娥,又聊些别的,气氛倒是很好。不久,朴正命人抬上螃蟹,每个人面前都摆上好几只。 五子瞅着那些螃蟹,想起从前无事也会捞上几只。那时只要把山沟里的水弄浑浊了,螃蟹们以为发大水了,便会一只一只爬到岸上,然后只需要把它们一只一只捡起来放进竹篓里。又因为山沟里的螃蟹身上多蚂蟥,清洗是十分重要的。五子不爱吃,便不要紧。 “我来帮你剥螃蟹吧。” 五子不待杜若同意,便将她面前的螃蟹抓过来一只,自顾自地剥了起来。杜若在一旁看着,也不客气,想来是习惯了。 “好了。” 五子迅速剥好了一只,放在杜若面前,像捡到了宝似的高兴。杜若也不道谢,只是冲五子微微一笑,便慢慢吃起了螃蟹。 “你闲着也是闲着,不如也帮我剥几个,练练手。” 紫贝素来爱吃螃蟹,五子为她剥过无数次蟹壳,此刻便像没生气般把紫贝面前的螃蟹都端了过来,剥完一只递一只回去,又将自己桌上的螃蟹一一剥了递给紫贝。只见紫贝吃的高兴,五子剥的开心。 杜若一只螃蟹细细地吃了许久,因而只劳动五子一次。 “孟瑶姑娘舞姿冠绝天下,不如来一段助兴,如何?” 刘言提议,孟瑶欣然应允,又请吕宁涛以长笛伴奏,在这月华之下舞了一段,引来连连喝彩声。 五子自从见过“紫衣天女”的舞姿,对于其他的舞便无甚感觉。她看了一眼自己的长姐,并没有露出不悦的神色,似乎对这云还山庄很满意。打不起来就好,这样五子就很开心了。 此次西域之行,五子算是对朴正生出了好感,觉得他是江湖中一个可靠的人。云还山庄与秘宫与千丝万缕的联系,又可谓对她有恩,自然不可倒在翕教的剑下。想到临别时小姨的样子,五子不由觉得心酸。 孟瑶一曲舞毕后,五子还在出神,紫贝却提着剑摇摇晃晃地离了座位,嚷嚷着要表演一段剑舞。几个人在那里起哄,紫贝便舞了起来。 紫贝本来就是学剑的,此刻又有了几分醉意,那轻灵的剑法也带上了几分醉态,优美而富于变化的步伐进退有度,曼妙的身姿披着月光,整个人潇洒如狂。 五子看得胆战心惊,她怕酒后的紫贝会作出不可预料的事情,又是在濋留面前,当真要紧。幸好紫贝在赢得一阵又一阵的喝彩后,便又摇摇晃晃地回到了座位上,冲五子笑道:“如何?没让五子你失望吧。” 五子干笑着,这时朴正又吹奏了一曲,方把大家的注意力吸引过去,这才不至于令五子更难堪。 “神女大人抚的一手好琴,平日不肯拿出来,不如今日让我等开开眼见。” 源静怂恿濋留弹琴,芸仙趁机道:“是啊,听闻康护法的萧也是一绝,不妨合奏一曲。” 这两人分明是一伙的,五子期待濋留的反应,对康恒会吹箫这件事情也觉得新奇。 “那便献丑了。” 濋留出乎意料的没有推辞,欣然与康恒合奏一曲,用的是云还山庄的琴和萧。二人初次合奏,其间的默契殊为难得。 五子对音律一知半解,她看一曲终了,席上的气氛有些异样,忍不住偷偷问杜若:“怎么回事?” 杜若反问:“五子听不出来吗?” 五子摇头,她对音律的评价只有两种:好和不好。方才这琴箫合奏的意境还是很好的,她听不出别的。 “那我还是不要说了。” 这话吊了五子的胃口,她正要追问,这时各种称赞之声响起,生生逼得她把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饮酒赏月着实无聊,五子想到了一个乐趣,那便是偷偷观察席间众人的神态。 朴正当真健谈,他与濋留你一言我一语聊着,那木头似的康恒也不肯摆出一副吃醋的模样,反而饶有兴致地加入其中,真是令人费解。 源静和穆显儿是濋留的伴读,相当于五子身边的杜若和紫贝。源静是一个相当没有存在感的人,她好端端的坐在哪儿,如果没有说上话就会将她忽略掉。若说杜若沉静,源静便是沉静得连人都不见了。 穆显儿向源静敬酒,她二人你一杯我一杯的喝着。要论酒量,紫贝肯定比不过穆显儿。而且,穆显儿喝酒比紫贝有分寸,无论何时都不会喝的摇摇晃晃的。 芸仙在濋留这边的地位最特殊,她是濋留的朋友,却直接参与了翕教的内部事务,令五子不得不佩服。明明像个万事顺心的人,为什么要露出一点愁容呢? 郑松之似乎对濋留一行的到来很感兴趣,也说了不少话,只是早早的离席了。说什么“庄中有事”,这是个绝佳的借口。 如果郑松之出现了,就一定少不了蒙佳。蒙佳似乎没有受到五子的影响,依旧是老样子,慢慢的喝酒吃菜,就像所有人都不存在似的。濋留弹奏完毕后,她也借故离席而去,直到宴席散了也没有回来。 吕宁涛是最能说的,他能把气氛弄活了,总是能找一个吸引姑娘家的话题,连源静也被他逗出一丝笑容。谈笑风生间,倒不像是一个高高在上的贵胄子弟。 刘言是第一次出现在五子面前的人,他与吕宁涛相呼应和,便成了宴席上不可缺少的人。只是他的眼睛不甚老实,时不时地往姑娘家身上瞄,却未曾多做停留,这是令五子反感的地方。 孟瑶和紫贝相谈甚欢,就算紫贝醉眼迷离,也没有把孟瑶认错了。话说这孟瑶和蒙佳的名字何其相似,难不成都是朴正给起的? 在收回视线之前,五子瞧了一眼白赫阳,无论何时何地,他都是那副模样。冷着一张脸,光那条伤疤就足以吓跑好多人,更何况是露出杀手去气势。 是她眼睛花了吗?五子刚才好像看到白赫阳眼中有一闪而逝的温柔。她朝白赫阳所看的方向一瞧,顿时觉得无比失落——白赫阳眼里的人是杜若啊。 出了一趟远门,两个伴读都有主了,五子倒成了孤家寡人,这是什么世道?她又气又怨,抓起酒壶倒了一杯又一杯,这样灌进胃里能分散注意力。 过了不久,五子觉得浑身上下都烧起了一把火,把夜里的寒气驱的远远的。这时候,他人的笑声已有些模糊,五子也如紫贝那样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她瞧见墙角有一棵亭亭如伞盖的桂花,便半眯着眼睛走了过去。 摇啊摇,摇落一身桂花雨。五子抱着桂花树的枝干狠命地摇,掉落的桂花落了五子满身,满地的金黄散出迷人的清气。 “好香啊。” 不知是谁发出了一声感慨。 “香到臭了。” 五子咕哝一声,整个人趴在树干上几乎睡着了。 “五子,醒醒。” 有人在拍打五子,五子听不清,视野一片模糊,便晃着脑袋反抗企图抓住她胳膊的人,挣扎一会儿后自己却懒得动了。 “五子都醉成这样了,把她扶进去休息一会儿。” 濋留看着醉的不像话的妹妹,露出了身为长姐慈爱又无奈的笑容。 源静扶着紫贝,杜若搀着五子,把两个醉猫扶进了大厅里暂时躺下。 “谬庄主,你我相见恨晚,希望日后不要成为敌人。” 临别时,濋留对朴正道。 “时候不早了,我必须回去。那几个小姑娘就有劳谬庄主照看了。” 翕教的神女不能留在云还山庄过夜,但神女的妹妹既然能把自己的性命交到朴正手上,自然不在乎过一次夜了。 “康夫人请放心,在这云还山庄中,没有人敢动令妹一根毫毛。” 朴正信誓旦旦地做了保证,便送走了濋留等人。 “五姑娘,醒醒。” “五子,别睡了。” …… 一声又一声的呼唤,真是吵死了!五子迷迷糊糊睁开眼,发现自己不再宴会上,便问:“人呢?我这是在哪儿?” “你喝多了,神女大人刚走。” 杜若艰难地把五子扶起来,道:“要不要回房休息?这里可凉了。” “五姑娘且慢,在下有要事相告。” “什么事啊?” 五子倚着杜若,抬眼瞧着朴正,他那严肃的神情还真是令人不惯。 “天山出事了。” “天山能出什么事?” 五子睁着上下眼皮打架的眼,一时连天山有什么都忘了。 “我们离开后,秘宫被攻破,大火连烧数日,秘宫完了。” “什么?” 五子清醒了大半,“那我小姨呢?她怎么样?” “宫主与秘宫同生共死,她没有离开。” 五子几乎站立不住,才过了多久?她十几年没有见过面的小姨、住在秘宫时的欢乐转眼成了过去,往事涌上心头,竟是如此心酸。 “你什么时候得到的消息?我长姐知道吗?” “刚才得到的消息。秘宫的幸存者逃到了云还山庄,他们说的。我只是告诉了你,五姑娘接下来要怎么做?” 五子觉得头已经痛得不能思考,她抓住杜若的衣襟,猛然看见了躺在一边的紫贝,便跑过去把她叫醒。 “谁呀?干什么呀?” 紫贝睁开眼,一脸茫然地看着五子,她那视若生命的佩剑不知何时已经丢在了一旁。 “秘宫出事了!我小姨出事了!” 五子的喊叫慢慢将紫贝带回现实。 第24章 林中遇险 “紫贝,你倒是走快点儿!” 五子催促着紫贝,她现在酒已经醒了,宫蟾的事深深刺激了她。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跑出来的,得知噩耗后便只剩下一个念头:把这件事告知长姐濋留。 什么阴谋诡计,什么江湖险恶,五子都顾不上了。宫蟾给她的亲切感还停留在记忆中,转眼间却连人都没有了,这算什么?公然挑衅吗?失去亲人的悲痛裹挟着其他情绪冲上五子心头,连眼泪都来不及掉下一滴。 “哎呀,那么着急干什么?” 紫贝喘着气,她比五子醉的厉害,直到现在也没有完全清醒过来,所以走了一段路就觉得无比吃力。 “五子,稍微歇会儿吧。” 杜若跟着紫贝的步伐,显然也是不大吃得消了。 “好,那就歇一会儿。” 五子心里着急,简直是一刻也不能停留,但看到两个好友的模样后,终于还是心软了。无论她有多么着急,都已经无法挽回宫蟾的性命了,所以不能再把两个好友搭上。 此时已是后半夜,乌云遮盖了月光,星光渺茫。夜风吹来,裹挟着寒意,更有一份秋天的肃杀。 五子看着在黑夜中晃动的树影,生出不好的感觉。 “什么人在那边?” 五子从一处密林大喊一声,她其实没有什么把握,这样做不过能让心里好受一些。 “江都端木家,来向岭南翕教索命了。” 出乎意料的是,真的从那边走出来五个人,手里拿着明晃晃的刀,倒不是之前见到的黑衣人,而像江湖客。 “还愣着干什么?快跑呀!” 紫贝拉起杜若,撒开退就跑。五子反应过来后,也跟了上去,一边跑一边思索:那句话是什么意思?难不成是长姐的仇家? “五子,你去搬救兵,我来挡住他们。” 跑出一段距离后,紫贝把五子推到了一边。经过这次西域之行,她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不能跟谁都硬拼。 “让杜若去,我和你挡住他们。” 五子不肯自己走,这种情况下让杜若去或许更有希望。 “废什么话!杜若不会武功,没你跑得快。” 紫贝坚决的态度让五子产生了动摇,她终于选择自己去求援,因此没有听到后面紫贝和杜若的对话。 “你真的有把握?” “开什么玩笑,有把握我能让五子一个人走?” 五子跑到了路边,往左是回云还山庄的路,往右是去濋留住处的路,完全相反的方向,只有一个选择。她没有犹豫,认清路后便朝着濋留走的方向狂奔而去。 为什么她会这样莽撞?什么都没准备好就跑了出来,一个护卫都不在身边,就这样遇到了意料之外的敌人,还要让紫贝以一人之力去对付五个人,真是愚蠢之极! 快点,快点,再快点!想到自己手上捏着两个伴读的性命,五子便急得不敢停下来。翕教的规矩,重要人物出行,前面有探路的,后面有殿后的,不用追上濋留本人,只需见到殿后的武士,凭他们人多势众,就可以解救紫贝她们。 “哎呀!” 五子不知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一时站立不住,挣扎了片刻后还是倒在了地上,冰凉的东西贴上了她的脖子。 “起来。” 五子不敢反抗,她老老实实站了起来,出现在她面前的是十来个身着黑衣、腰悬长剑的翕教武士,为首的一个是濋留手下的堂主风悼。 “原来是五大人,多有得罪,请见谅。” “五大人”是翕教众对五子的称呼,此刻风悼不过是命人撤去了架在五子脖子上的利剑,抱拳致礼。然五子见到他有如见到了救星,自是顾不上这些。 “别说那么多,杜若和紫贝被人追杀,你们快随我去救人。” 五子说着转身欲走,而一众黑衣武士纹丝不动,只听得风悼道:“属下奉命为神女大人殿后,不可擅离职守,请五大人见谅。” 五子回头惊讶地看着风悼,这些人都是翕教的精锐,平日里对她礼敬有加,怎奈到关键时刻便不听调遣了。 “不可擅离职守?连我也不能调动你们?” 她又气又急,几乎就要哭出来,耽误一点时间,两个好友便可能丢掉性命,而这些人却跟她谈什么职责。 “我等奉主上之命保护神女大人,死而无怨。若是跟着大人去了,如何对得起主上的信任?” 风悼倒是大义凛然,冷冰冰的话里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 五子望着风悼那张脸,恨不得把它撕下来,看看到底有多少张面具。可是她不能这么做,她还求着人家,杜若和紫贝的性命比这一时之忿要紧得多。 “风堂主,我求你了。” “扑通”一声,五子双膝跪地,泪流满面。都说男儿膝下有黄金,她五子虽是个姑娘,也不能随便给人下跪。从小到大,跪天地,跪父母,跪诸神,跪尊长,就是没有像今日这般跪下属。虽然觉得无比委屈,但只要能旧人,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 “五大人,属下还是知道上下尊卑的,您这样不是在为难属下吗?” 风悼并没有要松口的意思。 “大人不妨亲自去找神女大人,只要神女大人一声令下,我等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像是突然有了一丝希望,五子满怀期待道:“那么,请你们派一个人去禀告长姐一声,让她派人回来救人。我现在就回去,还能拖延些时间。” 黑衣武士中已经有人在议论,这不失为一个法子。 “不行。” 风悼还是断然回绝了,“五大人还是亲自去见神女大人吧,我等已经耽误了许多时间,告辞了。” 他向五子抱拳行礼,便带着一众黑衣武士走的无影无踪,只留下五子一人跪在原地。 养尊处优十余年,五子这才明白她在别人心中的地位。原来除了身边的人,她再也差遣不动其他人。就算放下身份,放下尊严,别人也不肯多看一眼。怎么办呢?还能怎么办? 她望着黑衣武士消失的方向,慢慢爬了起来,用袖子抹干眼泪。无论如何,她都要跑到长姐面前,看看她的反应。 袖子被划破,衣衫上还有血迹,脸上泪痕未干,眼睛红红的,头发也乱了,这便是见到濋留时的五子。 “怎么弄成这样?” 濋留叫停了肩舆,看着扑倒在面前的妹妹,有些惊讶,有些担忧。 “长姐……快去救救杜若她们……救救她们……” 那一刻,五子泣不成声,忘了风悼刚才的刁难,只记得好友的安危。一起长大的长姐,总不至于不顾及她的感受。 “冷静点,到底怎么了?” 那样平静的话传到五子耳中已经变成一种恶意,她打掉长姐那只拿着手帕为她擦拭眼泪的手,断断续续道:“长姐快跟我回去……杜若她们很危险……端木家的人要杀我们……” 她完全完了要说宫蟾的事,倒是记起了袭击者说说的话,是江都端木家的人,想要她性命的人来自江都端木家…… “我知道了,我们现在就回去。” 濋留安抚着妹妹,随即带领一群人浩浩荡荡地折返,到了五子所说的地方,并没有看到人,便四散搜寻,终于在一处山脚下找到了人。 俗话说的好,来的早不如来的巧。五子回来的很巧,巧到她只能眼睁睁看着紫贝倚着一棵大树缓缓倒下,插在紫贝胸口上的刀还没有拔出,它的主人同样活不了。 “紫贝!” 五子大声呼喊着好友的名字,扑倒紫贝身旁,杜若也从一旁小步跑过来。 “你杀了他们五个,紫贝一等一的剑客。” 杜若说完这句话,紫贝露出了一个大大的笑容,她用左手抓住杜若的手,伸出右手想要握住五子的手,五子忙把自己的手递过去。 没有握剑的双手,牵住了一生最重要的两个朋友,紫贝倚着树干笑靥如花。 她想要说话,可她一开口,血就不停地从嘴里流出来,染透了大片的衣襟,她有些抱歉的笑了。 “你放心,放心——” 杜若用双手握紧了紫贝的左手,目光坚定而冷静。 紫贝想要回握杜若的手,可她的力气像是用尽了一般,连笑也变得艰难。 芸仙想要上去施救,被濋留拦住,伤在那样要紧的部位,没有办法了。 五子握住紫贝的手,她不知道该说什么,泪珠大颗大颗地从脸颊滚落,更是什么也说不出口了。 紫贝目光温和地看着两个好友,勉强露出坦然的笑容,手慢慢垂下,然后笑容凝结在脸上,眼睛仍旧睁着—— “废什么话?杜若不会武功,没你跑得快。” 这竟然是紫贝留给五子的最后一句话,想想五子几个时辰前还在为紫贝“重色轻友”生气,谁知道转眼间人就没了? 我是你的伴读,我可以死在你面前,但你不可以死在我的面前,这是规矩。 也许紫贝最后想说的是这句话,但她永远也开不了口了。或许杜若明白,但不管五子明不明白,都最好不要让她知道了。 十五的月亮不是最圆的,十五的人儿再也聚不齐了。 五子抬起头,仰望夜空,天边的那颗星星冲她眨眨眼,那是紫贝吗? 第25章 紫贝之死 “节哀顺变。” 杜若觉得这句话不该对紫贝的父亲宣从哲说,虽然白发人送黑发人是世间最大的悲哀,但宣从哲并没有表现出一个白发人应有的悲哀,反而是五子伤心过度了。 “蔷儿身为大人伴读十二年,未尝有大的过失,这是宣氏之荣,也是宣氏之幸。如今蔷儿为大人而死,是不辱使命,无愧神明。请大人节哀顺变,保重玉体。” 宣从哲说完这番话后,便开始操办紫贝的后事。按照翕教的习惯,战死的人就地火葬,骨灰可带回家乡,也可就地抛洒。 “杜若,你说我们死了以后都会变成那副模样吗?” 五子缩在床上,双手抱膝,双目无神的看着眼前。她本该去送紫贝最后一程的,但那日为紫贝做最后的梳洗打扮时,五子便忍受不住一个活生生的人变成一具冷冰冰的尸体,跑到外面哭了好久。所以,举行火葬的时候她没有去。 “一个好好的人,能说能跳的,说没就没了。不过是几个伤口,不过是流了点血,怎么就没有呼吸了?死了,为什么从前的一切美好都不存在?为什么人的尸体会像猪狗的尸体那样腐烂、发臭?就像那所有的污物,烂了以后辨认不出本来的模样。” 五子这样喃喃自语已经有几日了,她并不需要别人的回答,只需要把话说出来。 “我第一次用弓箭射杀活人的时候,并没有特别的感觉。我就看着一个活人像我平时狩猎时遇到的猎物一样,就那么轻易的倒下去了。原来杀掉一个人那么容易,就像杀死猎物一样容易。” 五子的语气渐渐转为平静,不知道的人恐怕会以为这是怎样一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 “可是,当我看到紫贝变得跟它们一样的时候,我就知道杀人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紫贝她不是我的猎物啊,她不是啊……” 五子把头埋入膝盖,轻声抽噎,身子轻轻颤动。 杜若站在床前静静地看着,她没有出言劝慰,她知道还能说话的五子不需要任何人的安抚,只是需要一个人在她身边倾听。 良久,五子才抬起头来,看着杜若道:“你说,我怎么那么没用?我不弄清楚情况就把你们带出来,没有办法保护自己的情况下就以身涉险,现在又害得紫贝送了命,我……” 她别过头去,抽泣了一会儿,道:“做我这种没用的人的伴读真是委屈你们了,难怪他们都不待见我,是我的问题,一直都是我的问题。” 五子直接用袖子抹了眼泪,语气坚定地道:“杜若,你走吧,不要再做我的伴读了。你去找个好人家,找个好前途,把‘杜若’这个身份也忘了,去做你堂堂正正的裔家三小姐。” 杜若缓缓坐到了床沿上,她慢慢抓住了五子的手,缓缓道:“你难道忘了?紫贝最后就是这样抓住你我的手,想说什么却再也开不了口。” 五子仿佛被雷击,身子一颤。她任由杜若抓住,眼神躲闪,神志已清。 “紫贝在最后的时候想要说什么,你我都清楚吧。” 杜若定定地看着五子,强迫五子与她对视,“所以,不要再像小孩子那样发脾气了。我们一起送紫贝回家,沿着来时的路回去。” “好。” 五子含泪点了头。 捧着紫贝的骨灰坛,五子不敢想象这就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人。她辞别了长姐和紫贝的父亲宣从哲,带着紫贝的骨灰坛和佩剑南下返回洵都,同行的只有杜若和尹则、杜方两护卫。不管濋留有没有派人沿途暗中保护,那都不重要了。 沿途的风光依旧,只是有些许季节的变化,五子看不出什么特别的美景。直到跨过了五岭,她才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一年了,我们有一年的时间没有回来了。” 五子透过马车上的小窗看着外面的世界,轻轻感叹。 “时间过得真快,不知道该说自己长大了一岁还是老了一岁呢。” 杜若看着五子,露出淡淡的笑意。 “是长大了吧。” 五子低头瞧着紫贝的骨灰坛,想着要是没有这场意外的话,紫贝该回答“长大了”还是“老了”,应该是“老了”。想起紫贝说这话时愁眉苦脸而又豪情万丈的模样,她忽然流着眼泪笑了出来。 不知不觉中,紫贝已经成为她生活中的一部分。知道最彻底的失去后,才能够如此明显的感知。 “我们要不要先回洵都向主上请安,再通知紫贝的家人前来参加招魂礼?” 在离洵都城不到十里的时候,杜若这样提醒五子。 “不必了。” 五子冷冷地看着洵都的方向,道:“直接去什桐神庙,我要为他们招魂。” 此次远行,七人去四人回,不能不说是损失惨重。五子要按翕教的规矩为逝者办好后事,别人的目光她一概不想管。 “办完这件事后,你回裔家一趟吧。” 紫贝之死让五子看到了宣家人的冷漠,她认为这与紫贝的伴读身份有关,如果紫贝也因此与裔家疏远了,那她真是罪人。 杜若看着五子,忽然咯咯的笑了起来,弄得五子莫名其妙的,不得不一脸诧异的看着自己的伴读。 “五子不赶我走了?” 五子大窘,她并不知道自己何时放弃了那个念头,被杜若说中了心事不知道该怎么办。 “这是什么话?” 看着五子又气又窘的模样,杜若总算敛起笑意,正色道:“看你恢复了些,我好高兴,要笑一笑庆祝。” 五子被她说的没了火气,低下头去,轻轻道:“待会儿我让他们速速办了招魂礼,然后亲手把紫贝的骨灰撒了。” 被风悼拒绝的事烙进了五子心头,她忽然害怕起来:什桐神庙的祭司会不会跟风悼一样呢?如果他们拒绝了,她又该如何是好? “好,我想紫贝不会反对的。” 杜若拿出紫贝来安抚五子,这在以后的很长时间里是一剂良药。 什桐神庙在洵都城外,是翕教第五代神尊神煜为供奉第三代神尊神烨而建,位列翕教八大神庙,香火极盛。近年来因为现任神尊神燚幼时曾住在此地,什桐神庙身价陡增,其祭司在教中事务上很有发言权。 下了马车后,五子捧着紫贝的骨灰坛走进什桐神庙,现在正是下午,里面人不多。小巫师们大多认得五子,热情地向她打招呼,五子只是淡淡地回应。 “佐祭大人,能否借用一下法器和祭坛,我要为朋友招魂。” 祭司不在,五子怀着极复杂的心情向佐祭蓝寅提出了请求,她怕这位严肃的佐祭会以类似的理由拒绝。 “当然可以,源大人离开时吩咐在下一定要满足大人的任何要求,大人还需要什么,尽管说。” 五子大喜过望,她原来害怕请不动什桐神庙的巫师,现在倒是好了。由什桐神庙的巫师为尹刚和许仲两护卫招魂,这是武士的荣耀。由杜若和五子为紫贝招魂,这是朋友的情谊,也不会觉得降低身份。 杜若换上了巫师的黑袍,跪在祭坛上轻声祝祷。五子用新鲜的树枝蘸起清水撒在祭坛周围,一边洒水一边想着紫贝的音容笑貌,不由得落泪。 “五子,不要哭。” 忽然听到了杜若的警告,五子恍然惊醒,忙用手帕擦去眼泪,神情肃穆的继续仪式。按规矩,巫师在主持招魂仪式时是不能落泪的,据说这样会暴露巫师的软弱,从而影响招魂效果。 翕教认为,人死后灵魂会停留在原地,七七四十九天后开始在世间游荡。如果不为死者招魂,死者的灵魂可能忘记回家的路,沦为孤魂野鬼,最终失去升天的可能。而为死者招魂,既是引导死者灵魂升天,也是希望死者的灵魂不要打扰活人的生活。 小姨,你听到我的声音了吗? 五子在心中默念:小姨,回家吧。原谅五子没办法为你举行公开的招魂仪式,五子连自己都保护不了,以这种方式招魂这是五子最后能为你做事情。望来世莫做翕教徒。 祈祷完毕,杜若带上一副形象丑陋的面具,手持法器跳起了招魂舞。她本来就体态优美,舞起来如痴如狂,别有一番神秘韵味。 “去!去!去!” 杜若以法器指向西方,口中喊出三个“去”字,招魂仪式便到此为止。 站在高处,五子从骨灰坛中抓出一把骨灰抛向空中,看着它们越变越小,最后消失不见。这是翕教抛洒骨灰的地方,站在几十丈高的断崖上,面对着下面的湍湍流水,会产生一种虔诚之感。 一把。一把,五子像一个无意识的人偶一般向外撒着紫贝的骨灰。那就是与她一起长大的紫贝啊!紫贝变成了尘埃洒落在天地间,以后无论何时何地,都可以见到她了。 山间的风,林间的树,溪边的草,河里的鱼,都有可能是紫贝。宫蟾是否还会留恋天山的雪峰和草原呢? 逝者如斯,往而不返。 “紫贝,一路走好。” 小姨,一路走好。 五子在心中默念,眼泪顺着脸颊流下,很快被风吹干了。 杜若望着五子的侧脸,那个生性羞涩、懦弱而又坚强的五子大概也会如紫贝的死一般成为过去了。 她偷偷展颜微笑,扭头望着万里山川,轻轻抿了嘴。 披星戴月而归,五子的心分外宁静。 第26章 洵都暗流 平整的街道,整齐的房屋,高大厚实的城墙,这便是岭南翕教总坛洵都的外表了。庄严的表象之下,是数不清的暗流。 十八勋旧之一的康家,是目前翕教最显赫的家族之一。这个家族的灵魂人物、已经嫁入澹台家的康老夫人正享受着儿孙们为她准备的寿宴。 老太太年过九旬,眼睛好,手脚灵便,却总在人前摆出一副老态龙钟的模样,出门必拄着神煊所赐的拐杖,左右有人搀扶,五步一歇,十步一喘,好像连今晚都过不去了。 “老太太,您瞧瞧这玉如意,成色多好。是肃让特地从中原带回来的,就为给您祝寿呢。” 康老夫人的孙媳、肃让的母亲成氏正在祖母面前殷勤地奉承,她的儿子随濋留去中原立了功,更得老太太欢心。 “什么?肃让那孩子,给我瞧瞧。” 成氏忙把一柄和田玉如意捧到老太太面前,老太太随手摸了摸,便道:“好,好,那孩子还有些孝心,娶媳妇没?” 成氏道:“还没呢。前段时间神女大人还提到这事,说想把大人身边的伴读穆显儿配给咱们肃让,孙媳想趁着这个机会,请老太太做个主。” “穆家的姑娘啊,好啊,好啊,亏濋留那孩子记着,是肃让的福分。” 直呼神女的本名,是一种权力的表现,老太太很喜欢做这种事情。 成氏还怕老太太改口,又道:“老太太都说好了,自然是极好的。孙媳在此代肃让谢过老太太。孩子们都不小了,这宜早不宜迟的,还请老太太定个日子。” 老太太作出思量状,一旁的妇人推荐了几个日子,婚期便定了下来。 一众妇人围着老太太恭维许久才散去,只留下几个较为亲近的在身边侍奉。 “这次寿宴,主上还是没有来,只是派人照常送些贺礼,咱们前面的功夫可是白费了。” 老太太最看重的侄孙康戎愤愤不平地说道。 另一个康家的子弟道:“主上去年突然夺了咱们康家首座长老的位置,命一个出身卑贱的邵东满代理,现在又是这样的态度,恐怕咱们家离桓氏的境地不远了。” 桓劼一案当年牵连甚广,不仅是嫡系子孙,连旁系都被排挤出了洵都。桓氏也因此失去了士族第一姓的地位,沦为普通教众。 “说什么呢!怎么可以在老太太面前提这件事情?” 康戎怒斥那个口不择言的康氏子弟,吓得他立马掌嘴求饶。 “行了行了,桓劼的事情算什么?更忌讳的事情都有人扒了出来,够咱们忙的。” 老太太的孙女澹台连颖出面救了那个康氏子弟,她是徐娘半老,风韵犹存。作为老太太最倚重的孙女和康戎的夫人,她的话相当有分量。 “怎么?有人想把当年那件事捅出来,濋留还是汜留?” 老太太语气里多了一丝严厉,当权者的威严立刻显露出来。 连颖道:“回老太太的话,怕是都有呢。不过神女大人是个明白人,懂规矩,不会惹您老人家生气。至于汜留嘛,一向是个不懂规矩的孩子,用不着您抬举她,她自个儿都能抬举自个儿。虽说宫蟾的事摆在哪儿,汜留也未必明白啊。” “那就好好教教她,什么叫规矩。” 康戎凌厉地笑了起来。 “汜留还是有两个伴读的,咱们这么做是不是不妥?” “怕什么?宣从哲把女儿送个汜留做伴读,自己却跟神女大人出去立功,显然是个三心二意之人。裔家虽然不差,可那裔昭出自旁系,不见得能出什么力。只凭汜留一个人,年纪轻轻的,又没什么根基,自然就是一推就倒。”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便把如何推倒五子作了一番规划。 “庆泽,你怎么看?” 老太太听完众人的话,便眯着眼睛询问一直没有开口的孙儿澹台庆泽。 庆泽是个身材魁梧的中年人,他闻言起身向老太太行了个礼,才道:“诸位说的都有理,只是忘了一件事——” 他的目光在众人脸上扫了一遍,“汜留为什么姓澹台?” 听到这个问题,屋子里一下子安静下来,气氛变得异常微妙。谁都知道,“澹台”二字在翕教不仅仅是个姓氏,还象征着权力,只有背负这个姓氏的女子,才有资格去角逐翕教的最高权力。 “正因为汜留也姓澹台,咱们才有必要为神女大人扫清一切障碍,这难道不是诸位心中所想?” 连颖不屑地看了一眼康氏子弟,似乎在嘲笑他们多虑了。 庆泽道:“话虽如此,我们又能把汜留怎么样?小施惩戒,恐怕无济于事。要是一劳永逸的解决问题,只怕主上不答应。” 连颖道:“那丫头命大,就算教训一下也死不了。若真有个好歹,那真是天意。主上成日病怏怏的,还能揪着咱们不放?” 庆泽道:“主上虽久病在床,然权柄不移,随便一道命令就能让咱们乱了手脚。况汜留毕竟是神燮大人的孩子,神女大人的亲妹妹,做人还是厚道些好。” 连颖冷笑道:“难不成你还怕了一个小丫头?要我说呢,动手就趁早,现在无论做什么,她都不会有还击之力,给个彻底的教训,说不定以后就学乖了。只要她乖乖的,没人会为难她,也算是对得起神燮大人了。” 庆泽道:“那你想怎么做?” 连颖道:“这还不简单,让咱们的人到主上面前状告汜留的种种不当行为,私会宫蟾、伴读宣蔷战死这些都是能引来一片口诛笔伐之声的事情,还怕主上会护着她?” 庆泽不说话了。 康戎道:“我看这个办法可行,只要咱们的人出面,就是主上也不能不处置汜留。处置里汜留,就等于告诉所有人,良禽要择木而栖。跟咱们作对的人,没有好下场。” 一众康氏子弟纷纷点头称是,有人主动请缨负责此事。 老太太看大多数人都是这个意思,便也点头了。大家又议了些别的事,这才散去。 庆泽在外面遇到了正准备回府的荣铭,便一齐离了马车,步行回去。这荣铭是神煊之孙,荣氏一族的嫡系,与庆泽算是表亲。 “荣兄觉得现在的神女大人如何?” 街上往来的人不算多,但人声嘈杂,在这个时候议事不易被人偷听了去。随从们远远跟在后面。 “果断,稳重,年轻有为,很好啊。” 荣铭捏着胡子,乐呵呵地作答。 “那神女大人的妹妹,汜留又如何?” “重情重义,是个性情中人。” “可不能因为汜留要做你们家的儿媳妇就专挑好听的词儿,那可不是一个让人省心的孩子。” 荣铭哈哈大笑,道:“童言无忌,如何当得了真?” 庆泽道:“主上不认为童言无忌啊。荣兄若真不放在心上,又为何至今不肯为荣佐说一门亲事?” 荣铭收起了笑容,正色道:“儿孙自有儿孙福,咱们这些老人家可不能像老太太那样,要活一百年的人还整天操着闲心。” 庆泽笑道:“荣兄说的是,老太太的确是操心过度了。历经四代神尊,起码忙了七十年。这要是换做旁人,骨灰都不知道撒哪儿去了。” 荣铭道:“你可是老太太跟前的红人,这么说就不怕传到她老人家耳朵了?这人是老了,耳朵还没聋呢。” 庆泽道:“老太太听了这些话不会生气,谁敢叫她去颐养天年才是倒了大霉。咱们这些做晚辈的,见惯啰。” 转眼便到了荣府门口,一个温润如玉的公子立在台阶上,见二人后上来请安,执礼甚恭。 “老夫与令尊说话,让二公子久等了。” “不敢,小子在此恭候二位尊长,正好练练耐性,消除烦躁之气。” 这位公子便是荣铭次子荣佐,年纪轻轻已负有盛名,被认为是巫族九姓这一代最杰出的人物之一。 “好啊,年轻人就是要戒骄戒躁。” 目送荣氏父子入府后,庆泽唤来随从,上了马车。车上已有一位年轻的公子在等待,此人便是庆泽之子肃谦。 “父亲,老太太真的要对汜留动手?” 肃谦那张年轻的脸上写满了担忧。论辈分,他是汜留的堂房哥哥,虽不亲近,也还有些来往。 “他们早就按耐不住了,这次的事情正好做个借口。你给我听着,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管,只管去做你的浪荡公子。” 庆泽语重心长地教训儿子。 “父亲,您怎么总是站在康家那边?咱们澹台家本来就人丁不旺,这一个个胳膊还都往外拐,难怪让人家看轻。” 肃谦一脸的埋怨,身为翕教最尊贵家族的后人,他明显地感受到了家族的式微。 “不要总是埋怨自己的父亲。为父姓澹台不姓康,这点从来没忘记。老太太是澹台家的媳妇,却总想着她那康家女儿的身份,处处护着娘家人,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当年神燮大人想要为自家人出头,还不是碰了一鼻子灰,最后落得个凄惨的下场。” 沉默了一会儿,肃谦又忍不住问:“父亲,你说现在的神女大人能坐上神尊之位吗?” 庆泽沉声道:“世事难料,这是谁也不敢说的。” 肃谦正觉得失望,又听见父亲悠悠道:“翕教自圣母升天后,便不再需要一个精明强干的神尊。” 他心中一动,正欲问个明白,抬眼却瞧见庆泽靠着车厢闭了眼,似乎睡着了。 肃谦默默叹了口气,心里已经打定主意。 第27章 池鱼之殃 “澹台汜留”,五子在纸上反复写着这四个字,这是她亲生父母所赐的名字,从未忘记。 今日若服不曾来找她玩,便有些冷清。若服是个喜欢热闹的孩子,一来就会叽叽喳喳的说个不停,令五子有些烦了。若服不来时,又觉得平日疏远了,倒是矛盾的很。 放下毛笔,把写过的纸张揉成一团丢掉,五子心烦意乱地走到窗前,外面下着淅沥的小雨,滴滴答答的声音格外清晰。 杜若前几天回家去了。回洵都后,她隔三差五地回一次裔家,每次都能给五子带些外面的消息,还都不是什么好消息。五子也懒得去理那些言论,该怎么办只在于神燚一句话。神燚都没有开口,她操什么心? 紫贝走后,五子常觉得心里少了什么。她活了十几年第一次尝到失去的滋味,亲情、友情同时被割掉一块,只让人觉得这世上没有什么是永远靠得住的。 转身回到内室,五子拿出一把匕首把玩。这是她刚回洵都时去给神燚请安,看到神燚手中正把玩着,便厚着脸皮讨了过来。这不过是比一般的匕首锋利些、坚韧些、精致些的兵器,因五子没有贴身的刀剑,看了它又说不出的喜欢,便常在手里把玩。 用手轻轻抚着匕首上的锋刃,五子小心而紧张。她想着这匕首刺破人的肌肤时那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场景,不禁觉得悲哀。人是何其强大而又何其脆弱,可以用这白刃去人性命,也可以成为它刃下的亡魂,区别就在于谁掌握了刀柄。 五子幼时喜欢玩锋利的小刀,以至于曾削下手指上的肉。长大一点后,喜欢上了强弓劲弩,百步穿杨的乐趣甚于其他。这时候说闲话的人也多了起来。 在所有的长辈中,五子最不喜欢的人就是康老夫人。那个老太太活得太久了,爱训斥晚辈,常在五子姐妹三人中间制造嫌隙,让她们意识到各自的不同。 印象最深刻的一次,是五子十二岁那年,神燚病危,濋留匆忙举行笄礼又匆匆完婚,开始以神女身份主持教务。这时候在康老夫人府上举行了一次家宴,请的就是五子姐妹三人。 那一次濋留坐了主位,康老夫人反而在下座陪着。 “神女大人都还没有入座,你怎么可以坐下?” 五子至今忘不了那突如其来的呵斥,当时的她慌忙从座位上站起来,茫然无措的看着在场的人。 待所有的人都入座后,五子才胆战心惊地坐下,结果刚上第一道菜,她又被叫去侍奉长姐用饭,完全成了一个下人。 那时候的濋留也是个孩子,或许是为了在关键时候树立神女的威严,或许是康老夫人早有交代,大人模样的她没有出来说一句话,坦然接受了五子不情愿的礼敬。 若服当时才八岁,没有成为被直接呵斥的对象,但站在一旁懵懵懂懂的看着,也足以留下深刻印象。 “你们要记着,神女不仅仅是你们的长姐,还是未来的神尊,长幼尊卑的道理,你们不可不懂。忠于神女,就是忠于神尊。” 如果神女死了呢?当时的五子曾立马在心中蹦出这句话,她当然不敢说出来,但却将那种怨恨连同这句话一起埋入心中。 五子不记得她是怎么离开那场家宴的,她只记得那是第一次为自己的身份感到委屈,回去后哭了许久,几天不曾说一句话,也不知是在谁的劝慰下才缓过来。 所以,五子不喜欢参加在康老夫人府上举行的任何宴席,只要是能够推辞掉的,她一律不参加。久而久之,便收不到相关的请柬了。她觉得自己一定是被老太婆讨厌了,也乐的不去接触那些人,于是离康老夫人那边越来越远。 这次康老夫人的寿宴办得很隆重,五子依旧没有去参加,连贺礼也懒得挑一件送过去。她对这个过一年少一年的老太太不停地做寿感到不满,至高无上的神尊神燚崇尚节俭,继任以来从未办过大的寿宴,这样一比起来更让人生气。 因为想的太激动了,五子差一点割破自己的手指头。她没好气地把匕首收了起来,踱了几步,雨天人的心情也会受到影响,这段时间深居简出的生活也快把她弄得发霉了。 “五子,你在里面吗?” 是杜若的声音,五子勉强应了一声。 “这么快就回来了,外面还下着雨吧。” 五子看杜若是一个人回来的,鞋上还沾了些泥水,不免有些疑惑。 “待在裔家都是些家长里短,还不如回来有意思。” 杜若浅浅地笑了起来,无论何时何地,她都能笑得从容自然。 五子看了一眼仅剩的伴读,道:“你在外面听到了不少风言风语吧,都告诉我。我也想听听别人怎么说。哎呀,这几日连鬼都不上门,闷死了。” 杜若道:“五子还在乎别人的看法?也罢,这闲来无事的,最适合做一个长舌妇了。不过,这样可就没了清静的日子了。” 五子道:“你怎么也说这样的话?母亲大人嘴上不说,心里怕是数落我很久了。不给她争口气就算了,还跑出去闯祸,平白让人说她教女无方。” 杜若道:“主上还是疼五子的,外人的话不必放在心上。这次出去的事闹开了大家脸上都不好看,他们也不会在洵都城里把你怎么样。何况你尚未在教中握有实权,实在不值得他们大费周章。最多,弄出些不中听的话而已。” 五子道:“你说,权力就那么重要吗?” 紫贝之死给了五子重新考虑权力重要性的机会,那放下一切的一跪,远不如神女的一句话要紧。她甚至怀疑,她在风悼那些人面前遇到危险,依旧得不到任何帮助。 “重不重要,不过看你需不需要。” 杜若道:“五子没有办法忘掉紫贝的事吧。风悼没有错,就是太死板。神女大人并没有处置他,也不是没有道理的。如果因此伤了你们姐妹间的和气,那就不值得了。” 五子避开杜若的目光,道:“姐妹之间本来就很难和睦相处,更何况是我们这种情况。再说了,拿紫贝的性命跟姐妹间的和气相提并论,简直是个笑话。” 杜若道:“经过这件事情,你果然变了些。” 五子冷笑道:“恐怕是暴露本性了。” 杜若道:“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也许五子本来就是这样,只是大家从前都没有注意到。” “你在挖苦我?” 五子冷眼看着杜若,愤怒溢于言表。 “五子要是这么想的话,还是没有自知之明。” 杜若毫不在意地笑了起来,虽无嘲讽之意,却足以令五子难堪。 “连你也要弃我而去了?” 五子本想怒斥杜若一番,谁知话一出口,竟是出奇的平静,连她自己都觉得惊讶。 “五子还是要学会隐藏自己的心思啊。” 杜若毫无畏惧之意,接着道:“我弃你而去之日,便是魂归西天之时。” 五子听后先是一怔,感动随即涌上心头。她转过身,背对着杜若,道:“抱歉,天气不好,心情也不好。” 杜若掩口轻笑道:“五子什么时候学会找生气的理由了?” 五子眉头一皱,无话可说。 “冬至快到了,祭典正准备着,你要不要参加?” “又不是我主祭,去了碍眼,不去。” 冬至祭典是翕教重要的祭祀,一向由在任神尊主祭,五子说这话的时候显然没有考虑太多,她自然也不会料到这次冬至祭典上发生的一个意外事件会令她流落在外数年。 冬至那天是个好天气,在那个好天气里,青城派灭门之时侥幸活下来的大弟子郭庭宇乔装企图行刺神燚,被武士当场刺死,事后追究责任成了一件要紧的事情。 听到这个消息后,五子赶紧跑去给母亲请安,结果正撞上议论纷纷的祭司和长老们,她不得不躲远点儿,在离开前趁机听了些墙角。 接替康家子弟担任首座长老,却一直顶着“代理”二字的邵东满主张兴师问罪,不仅仅要揪出此事的幕后主使,还要给那些心怀不满的人一个狠狠的教训。附和他的人有之,这些人多主张将这个重任交个尚在外面的神女濋留。 以大祭司察辅为首的一方则主张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刺客已死,无需节外生枝。神女久在中原,宜早日返回洵都,将那些琐事交给一位得力的长老去办即可。 这时,突然有人把火烧到了五子身上,说五子在中原时如何如何不顾大局,私自结交中原武林人士,泄露教中机密,又说五子行事鲁莽,致使伴读殒命,有愧于神尊之女的身份。 五子听到这儿后怕自己忍不住跳出去和他们理论,便溜走了。回去后立刻向杜若抱怨道:“今日我算是知道什么叫‘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了。他们实在是有本事,什么脏水都往我身上泼。” 杜若听了事情的经过后,道:“我听说那个郭庭宇还是神女放走的,若真要追究起来,与神女的赫赫威名不符。他们这么着急打压咱们,是不想让我们有任何威胁神女的可能。” 五子听到“咱们”二字,还想了一会儿,明白后苦笑道:“打压我?他们到底想要怎样?要杀了我不成?要知道,只要是姓澹台的女人都有资格去竞争那个位置。而我,只是看起来最靠近的人罢了。” 杜若道:“五子真的敢说自己无意于权位吗?” 五子道:“你这么问,不是早有了答案?不管有没有,大家都这么想,我还能说没有吗?只是那个位置只能坐一个人,长姐现在在上面,我就多余了。” 杜若道:“这次的事情正好用来试探主上的心意,那帮人煽风点火这么久,总得给个明白的结果。” 五子心中烦闷,她不知道神燚会怎么对待自己。是要对那些言论充耳不闻,任由她照着从前的模样生活,还是做出实质性的惩罚,以满足老太太打压濋留潜在敌人的心思? 想着想着,五子竟忘了自己现在的处境,一心一意期待起神燚的反应。 第28章 放逐云盘岭 “母亲大人要我去云盘岭?” 五子跪在地上,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抬起头,重帘之后摆着一张长榻,神燚就倚靠在榻上,帘子让二人都无法看清对方的脸。 “没错。” 略显低沉的声音,带着安抚人心的魔力。 “我总可以问一句为什么吧?” 五子神情沮丧,“是因为我擅自去见了小姨,还是紫贝的死?” 帘子后面没有传来任何声音,五子不甘心地又问了一句:“难不成是母亲怕了康家那些人?” “你这孩子啊,怎么总是胡思乱想?” 神燚扶额轻叹,道:“母亲是觉得你的阅历太少,所以想让你去云盘岭看看别人是怎么过日子的,这也不行吗?” “可是——” “云盘岭是罪人待的地方,对吗?这也是做母亲的一点私心。你长姐被我教得高高在上,有了神女的威严,却少了几分平易近人,母亲不希望这毛病也出在你的身上。去看看那些所谓罪人的日子,把自己的身段放低,听听他们的想法,最好给母亲带一个温和谦逊的五子回来,这样后人就不会说我教女无方了。” 五子羞愧地低下头去,双手扯住了身下的衣襟。 “不必担心,住的地方我已经让人建好了,不会让你风餐露宿的。杜若也跟着你一起去,帮着你打理大事小事——” “母亲——” 五子打断了神燚的话,“不要让杜若跟我一起去受苦了,她是裔家的女儿,应该有个好前程。” “杜若不去的话,母亲恐怕还得为你的一日三餐操心,所以这是没商量。不仅如此,跟你一起回来的尹则、杜方也得去,把人凑齐了,母亲也就放心了。” “母亲这是要告诉所有人,我身边的人都得跟着我一起倒霉吗?” 五子情绪激动,她听说尹则和杜方也要去云盘岭,便不能再忍了。 “亏你还知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平时说多少遍都不如来一件事顶用。你就乖乖去云盘岭吧,不许提条件了。” 神燚的话像刺一样扎在五子心头,让她清醒着痛着,不甘、埋怨又不得不接受。 回到自己的房间,五子呆呆地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看着头顶,眼泪不争气的流了下来。 “五子,怎么了?” 杜若悄悄地走到床前,关切地问。 “我被放逐了,杜若,我被放逐了!” 五子拉过被子蒙头痛哭,她满以为这个年可以守在母亲身边好好过的,谁知又得到外面去过了。 离开洵都那天,下着小雨,吹着风,颇有凄风冷雨的味道。五子不肯推辞行程,便冒着雨上路了。反正不会有人来送行,又是这样的天气,送行的人都该死绝了。 五子掀起车帘一脸惆怅的看着越来越远的洵都,想着不知该何时才能回来。这时,她突然看见路边有一个年轻公子打着伞冲她微笑,雨水打湿了公子的衣衫,却丝毫不影响他的气度。 “是荣二公子。” 杜若好心提醒着五子。 “尹则,快走,不要停下来。” “是,大人。” 驾车的尹则驱着马儿在雨中以最快的速度前行,很快经过了年轻公子身边,溅起的泥水落在他的跟前,却没有招来一丝不满。年轻公子微笑着,目送马车离去。 不能连累他。五子靠着车厢,感动还未上心头,忧虑已爬上眉头。如今在所有人眼中,她是一个被放逐到云盘岭的罪人,没有必要、也不应该扯上一个前程大好的荣佐,就让霉运缠上她一个人吧。 “五子喜欢荣佐?” 杜若的问题真是麻烦,五子沉声道:“当然不是。” “婚约非儿戏,况且荣家上下也是一副很认真的模样,这次发生这样的事情,荣佐还敢来送行,真是把你放在心上。” 杜若的话说到了五子心坎上。这次五子去云盘岭,跟康氏一族的言行很有关系。她势单力孤,又不肯低头,自然要吃亏。值得一提的是,抨击五子的人不少,出来维护她的一个也没有,大多数人在观望,这其中包括荣家。荣佐以这种方式来送行,更多是代表个人的意愿,这对五子而言无疑是一种安慰。 可安慰归安慰,五子现在不需要安慰,她只想快点儿到云盘岭安顿下来,做一个翕教罪人的分内之事。如果路上耽误了,风餐露宿可不是闹着玩的。 雨天路滑,这场雨又下得有些时日,道路因此泥泞不堪,马车一不小心就陷入泥里,不能再前行了。 “发生什么了?” 五子怕路上有人袭击,忙抓起长剑,故作沉着地问外面的两个护卫。 “回大人的话,车轮陷泥里了,属下现在就去推车。” 五子掀起车帘,探出头去,看见两个护卫身穿蓑衣、头戴斗笠冒着细雨一左一右的推着车。他们都是习武之人,力气较常人大些,合力之下很快将马车推出泥坑,又驾着车继续前行。 “辛苦你们了。” 五子感激的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愧疚之心又萦绕在心头,最后扭扭捏捏地说出了这句话。 “大人这话是折煞属下了,奉神尊之命为大人效力,这是何等的荣耀!属下等只想着如何好好做事,有什么吩咐,大人尽管说。” 外面是尹则爽朗的笑声,五子觉得一股暖流上了心头。她庆幸自己没有太客气,不然就得词穷了。因为到达云盘岭之前,推车的事情发生了不下五次,有一次她都忍不住想要下去帮忙了,是被护卫们死活拦着才作罢的。 到达云盘岭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因为尹则、杜方二人之前来探过路,所以才能顺利到山脚下。为五子准备的住处在半山腰上,马车上不去,行李只能肩挑手扛。 杜方在山下守着马车,尹则扛着一个大箱子领着五子她们上山。五子和杜若当然也不是两手空空,幸好这时雨已经停了,路虽滑,小心一点就没事了。 为五子准备的是一幢木楼,有三层,一旁还有两间小木屋。 “大人,这是主上特意命人建造的,您看还合心意否?” “我能说不吗?” 五子没好气道,不过她对这木楼的第一印象还不错。 尹则先进了木楼,燃起了蜡烛,提着剑从一楼到三楼都走了一圈,这才下来请五子和杜若进去。 “里面的东西都是新做的,您瞧还缺什么吗?” 五子楼上楼下大致看了一遍,重要的家具都还齐全,只需带些日常用物就可入住了,倒也没什么不满意的。 “属下和杜方住楼下,便于保护,二位大人是要住三楼还是二楼?” “我看二楼就挺好的。” 二楼有三间房间,一个厅,五子和杜若一人一间,还有一间……五子有些心酸。 尹则回去搬行李了,杜若在二楼每个房间都转了一圈,道:“有这样已经很不错了,铺上被褥就可以躺下。五子,你要那一间?” “你先挑吧,剩下的给我。” 五子心不在焉地回答。 “真是贪心呐,你一个人能睡两个房间?” 五子对杜若的打趣提不起精神,也不同她争吵。 简答梳洗之后,吃了个晚饭,整理一下房间,便准备休息了。 五子吹灭了蜡烛,躺在新铺好的床上,眼睛睁得大大的,她睡不着。 屋檐的水珠滴落在地面上,发出很有规律的“滴答”声。雨已停,风未定,呼呼的山风刮的人心慌慌的。 五子其实怕黑,怕去那些阴暗无光的地方,只是很多时候她的恐惧被很好地掩饰住了。虽然出了一趟远门壮了胆,但躺在陌生的床上,既没有朴正那样得力的人,又没有紫贝那张大嘴巴,难免对着黑暗想入非非。寒夜中任何一点轻微的动静,都会被无限放大,投射到她的心头。 她心里发毛,又不敢喊出来,毕竟楼下还住着她的两个护卫,丢脸也不能这么丢。一个人在那里扛着,连翻身都不怎么敢。 “咚咚”的敲门声忽然响起,五子下了一跳。 “五子,开门,是我啊。” 是杜若的声音,五子竖起耳朵确定无疑。从前听到的所有鬼故事的画面出现在她脑海里,杜若的声音也变得不那么真实。 敲门声还在持续,如果不行动的话,恐怕要惊动楼下的护卫。五子把被子掀到一边,赤脚踩在冰凉的木板上,头脑因此清醒了一点。 “五子,再不开门我可要撞门了。” 五子正想象着木门后面是何等吓人的景象,听了这句话后硬着头皮推开了一丝门缝,果然看见杜若披头散发站在外面,一手拿着烛台,一手搂着被子。 “我有点怕,想跟你挤一晚。” 那一刻五子心中所有的恐惧和不安似乎都被驱散了,她高兴地把杜若迎进来。 “我怕黑,蜡烛就留着吧。” 正准备吹灭蜡烛的五子听了这话立刻停了下来,也许她也是在等着这样一个理由。 “好。” 只要有个人在身边,就算睁着眼睛到天亮也是心安的,何况五子很快进入了梦乡。 第29章 病中交情 “五子,起来喝药了。” 杜若端着一碗黑乎乎的药叫醒了五子,那碗中冒出的热气散出浓浓的药味。 五子到云盘岭的次日便病倒,整日昏昏沉沉的,连房门都未曾出过。里外一切事务都是杜若在打点,包括采药、熬药之事,而除夕将近,五子竟无好转之像。 “又是这个。” 五子在杜若的帮助下坐了起来,看了一眼碗里的药汁,眉头深皱,出声抱怨。 “这药看来还是有些效果的,把它喝了再躺下。” 杜若把碗递到五子面前,示意她喝药。五子接过碗,把勺子拎出来,仰着脖子咕噜咕噜的一口气喝完,再将空碗还了回去。药吃多了,便会产生一种“药的味道其实也很好”的错觉。 “忙你的去吧。” 看着杜若离去的背影,五子心中万般自责。杜若并不是与她血脉相连的亲人,却无论何时都比亲人亲近些,她对她这样好,五子觉得承受不起。都是一样的年纪,却要跟着她这个失了势的人到这种地方吃苦。可无论多么内疚、自责,五子都开不了赶杜若走的口。 要是紫贝还在会如何?意识到这个问题后,五子心中一阵痛。。很多能在你心头扎一针的事不会让你在高兴的时候想起,人只有在失意的时候才会想起千般折、万般磨。祸不单行的道理,真不是个道理。 被排挤的酸楚,被放逐的委屈,失去亲人的痛苦,各种情绪叠加在一起,再辅以小病小痛,便成全了五子此刻缠绵病榻的模样。她双目无神地望着头顶的世界,欲眠无意,欲醒无时。 忽然,一声清脆的鸟叫声传入五子耳中,她下意识扭过头,正巧看到一只麻雀立在窗台上,脑袋一动一动的打量着屋内的情形。大约是感受到了非同类的目光,他突然扇动翅膀尖叫着飞走了,窗外传来一阵此起彼伏的鸟叫声。 五子挣扎着下了床,她发现自己现在浑身乏力,连站稳都很困难。冬日的寒气已经渗入这间屋子,她也不披上衣服,只是拖着一床被子踉踉跄跄地到了窗前整个人趴在窗台上,被子便覆在身上。 窗户只关了一半,现在五子把另一半也打开,外面是个生机勃勃的世界。在冬日的暖阳下,连绵的群山在绿色之上镀了一层淡淡的金色,少量掉光了叶子的树木和成片枯黄的野草预示着季节的变化,觅食的鸟儿呼朋引伴地落在枝头。虽是冬日,却少了五子房间里的沉闷。 五子住的木屋建在半山腰的缓坡上,后面是未经砍伐的密林,前面可居高临下地看到成片已经开垦的土地以及散落在各地的简陋房屋,田间地头仍有劳作之人。此种情景,也许正是神燚想要五子看到的。 太阳偏西,热力消退,夕阳西下之景呈现在五子面前。她是个心情会随着天气变化的人,阴雨天时整个人阴沉的很,阳光灿烂时又兴奋得不知道该干什么。看到朝阳徐徐升起,心中涌起无限希望:观夕阳徐徐下沉,感叹荒废一日光阴。如此多愁善感,便常有各种感慨。 人生如此,光阴易逝,便是及时行乐也不可得。五子轻轻叹了口气,前路迷茫,一切都是未知数。她现在如此颓废,真不知是负了谁。 杜若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口,她手上端着饭食,就立在那儿静静地看着五子。连日来的忙碌终究不是一个姑娘家可以受得住的,倦容虽出现在她的脸上,却从未出现在五子面前。 “五子,这样会着凉的。” 过了许久,杜若拿出一贯的浅笑,轻轻开口道。她缓步走进房间里,放下了饭食。 “也许以毒攻毒就好了。” 五子把被子往身上拢了拢,头也不回的说道。 杜若走到五子身后,俯下身子用双手轻轻按住五子的双肩,道:“我也这么想呢。可世上哪有那么好的事情。” 五子任由杜若按住她的肩膀,这世上或许只有杜若这么做是不会招致五子的厌恶。没有了夕阳的大地,很快就要被黑暗吞噬,五子仍旧呆呆的望着外面的世界。 “想出去吗?” 杜若收回了她的双手,侧身倚在窗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五子。 “把身子养好了就可以出去,在这里没有人可以拦着你。” 五子不答,她双手支撑着窗台想要站起来,发现什么力气也没有。 “扶我起来——腿麻了。” 杜若小心翼翼地扶起五子,同时注意不让被子滑落,以免五子直接吹风受凉。 “你知道吗?我有多讨厌这种无能为力的感觉。” 坐下后,五子恨恨地道。 “任人宰割,就像砧板上的肉,别人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我连一句怨言都不能有呢。” 杜若在一旁听着,她知道把一切都说出来的五子便无碍了,此时决不可打断她的话。 “人活着就是要任人摆布吗?别人不喜欢,我还讨好他干什么?拿热脸去贴冷屁股有意思吗?有意思吗?” 五子攥紧了身上的被子,好久才舒缓过来,接着道:“他们不喜欢我,我便躲着他们。他们希望我没出息,希望我没有资格跟长姐争,我便到田间地头去做一个村姑。他们到底还有什么不满意的?非要我死了才行吗?” 虽带着无尽的怨气,她的语气却十分的平缓,许是病了的缘故。 “别的都不要紧,可为什么要欺负我身边的人?打狗还得看主人面,何况是活生生的人。活生生的人他们都可以见死不救,我也是连狗都不如了。” 夜幕降临,杜若不动声色地燃上了蜡烛,关了窗,端坐在五子对面。 “活了这么久,我第一次尝到了失去的滋味。失去亲人,失去朋友,失去所有,或许我本来就是一无所有。人赤条条的来,还得赤条条的去,短短几十年光阴,能做什么?” 烛光照应着五子的脸庞,这段时间她明显消瘦了,脸上更添了一丝惆怅。 “无论我做什么都是错的,那什么是对的?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到底由谁说了算?澹台家的女子,就非得背负家族的责任吗?都不想承认我是这个家族的人,给我这个姓氏做什么?真是个笑话。” 五子絮絮叨叨地说了许多,杜若不曾插话,二人就那样在屋子里坐着,饭菜已经凉透,月亮爬上星空。 “现在,我连个年都不能回家过,当真是有家不能回。” 五子长叹一声,整个人已经彻底清醒过来,话已经说够,便得考虑别的事了。 “这菜你花了不少心思吧?” 面对五子的突然转换话题,杜若丝毫不感到惊讶。 “现在好受些了?有心情吃饭了?” 五子面上有些挂不住,便不看杜若,偏过头去道:“不要笑话我了,发一顿牢骚而已。” “我知道,我去把饭菜热一下。” 杜若收起饭食,神态自然地走了出去。 五子目送杜若离开,肚子适时响了起来,她神色尴尬,庆幸杜若走的及时。 吃过晚饭后,杜若恢复了一点力气,精神也好了些,她忽然很认真地对杜若道:“让我快些好起来吧。这么病着终究不是办法。” 杜若道:“如此甚好,心病没了,其他的自然药到病除,这个年我也可以省些心。” “你是在笑话我吗?” 五子故作生气状。 “五子怎么可以这么想呢?我倒是真的想在药里再加几味药,让你没这么嚣张。” 杜若的威胁立刻让五子变了脸色,明知是句玩笑话,却也不是没有那个可能。 “哎呀,生气了?这才像话嘛。前些日子躺在床上,连话也懒得说一句,跟半个死人没差别,如今才是活了。” 明知杜若关心自己,五子却压抑不住那偶然涌起的怀疑,她用感激的目光看着眼前的人,心里却想着别的。 “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一直的疑问终于出口了,问的有些严肃,又有点不好意思。 像是突然被问住了,杜若脸上那迷人的浅笑缓缓散去。 “从前是因为家族寄托的责任,现在呢?一个无权无势还受排挤的人,值得你们花这么多心思吗?” 是“你们”而不是“你”,聪明如杜若如何不知?事实往往是插在人心头上的一把刀,拔。出来是一个大窟窿,不拔依旧活不了。 “五子不信人性之善吗?” “你都不信的东西,要我如何相信?” 莫名的对峙,莫名的紧张,二人对视,虽无杀气,却已无半分和谐愉悦之氛围。 “五子怎知我不信呢?” 笑容在杜若脸上重新绽放,身为巫师的独特气质给她的笑添上了摄人心魄的魔力。 “言不由衷的话,就算是说出口也是枉然。可我不会说那样的话,尤其是面对五子你的时候——我们是朋友啊。” 杜若盯着五子,一字一顿地说出了最后一句话。 五子忽然觉得头晕,扯住被子的手不觉放松下来,眼前的人开始变得模糊…… “你真的下了药?” 在完全失去意识之前,五子咬牙说出了这句话,她真不该轻信杜若的。因为太急于下结论,她也忽略了杜若眼里的慌张。 第30章 桓氏后人 “大人,今日猎的兔子可肥了。” 尹则一手拎着猎到的野兔,一手拿着弓。弩,高兴的走在五子身后。自五子病愈,二人常上山打猎,所获颇丰。 “有什么好的。上次猎到的野猪你们吃了几口?杜若本来就不怎么吃荤腥,你们两个大男人的食量又跟个姑娘似的,也不害臊。” 五子边走边抱怨,跟尹则、杜方二人相识已久,主仆间的规矩渐渐淡了,朋友之谊倒是添了不少。 “大人说的是,这日日吃,月月吃,便是龙肝凤胆也觉得腻味。属下从前就听说过大人善狩猎,弓。弩在手,例无虚发,每每满载而归,如今亲眼见了,方知所言尤不及实情。属下佩服,佩服。” 尹则这马屁拍的五子很是受用,她心情一好,便不欲马上回去,“瞧,那边有几户人家,我们过去看看。” 几间破败的茅草屋立在山上,房前屋后都是开垦出来的菜地,墙角植了几株含羞草,绿的可爱。五子瞧了大喜,蹲下去逗弄那含羞草,眼见那一片片小叶子如害羞了般收起来。 “是谁在外面?” 一个白发苍苍的瘦小老太太拄着拐杖出现在了茅屋门口,睁着浑浊的眼睛打量着来人。 五子见主人出来了,忙站了起来,她对老太太没什么好感,便傻傻的站了一会儿。尹则欲挑明五子的身份,被她用眼神制止。 “姑娘是洵都来的吧?” 老太太的情绪忽然变得很激动,双目迸发出别样的光芒,仰天长叹:“圣母显灵,我桓氏有救了!” 五子本欲找个理由蒙混过去,听了“桓氏”二字后,顿时来了兴致。 老太太把二人请进了茅草屋里,倒上了两碗棕黄色的茶,请客人饮用。五子见屋内杂乱无章地摆着些日常用物,并无什么值钱的东西,这茶想来也不会如何。若是换做往日,她定然会推辞不碰这茶水,只是来到云盘岭后什么都改变了,便大方地饮了一口。温热的茶水入腹,唇齿留香。 “这是什么茶?” “这是蓝氏一族秘制的药茶,专用来招待贵客的。” “您是蓝家人?” 五子不解,蓝氏一族的药茶她有所耳闻,那是不外传的秘方。 “老身的娘家是蓝氏,夫家是桓氏,二十四年前因为桓劼之事被放逐至此。离开洵都那日,家兄求得一卦,言二十四年后当有贵人自洵都而来,能助我桓氏重振家业。而今,可不是应在了贵人身上?” 老太太甚老迈,走路都不稳,说出的话却甚是清晰。偶尔咳嗽两声,也不影响听者。 五子明白了大概,便道:“您老人家说笑了,一来我不是你所说的贵人,二来我也是被放逐之人,无权无势,帮不了你们什么。今日冒昧拜访,实在是打扰了。这是刚猎到的野兔,就送给您赔礼道歉吧。” 眼看着五子要走,老太太忽然厉声道:“姑娘非池中之物,年纪轻轻的就想在这里养老吗?” 五子被她说中了心事,立刻拉下脸来,不耐道:“你想怎么样?” 两人僵持着,这时从外面跑进来一个眉清目秀的少年,他上前扶着老太太,道:“祖母,发生什么事了?这些都是什么人?” 老太太一看到孙子,立刻变成慈眉善目的祖母,抚着孙儿的背道:“狗狗,这两位是洵都来的贵客,刚说要送给咱们家一只野兔,快谢谢贵客。” 少年听了,恭恭敬敬地向五子行了个礼,道:“常言道,无功不受禄,这只野兔还请贵客拿回去吧。” 五子初见这少年便有几分好感,此刻听了他的言辞,更觉高兴,便问:“你叫狗狗?大名是什么?” 少年道:“祖母说,取一个贱名好养活。桓氏虽是大族,而今非昔比,故而名字不重要。” 老太太道:“他父亲去的早,没来得及取名字。今日正巧,贵人不妨赐给我这可怜的孙儿一个名字,这也是桓氏的荣耀。” “这不好吧。” “贵人不肯,便是瞧不起我们。” 五子不好再推辞,便命少年拿来笔墨纸砚,谁知那少年去了许久,只拿回一只半秃的毛笔,一张粗糙无比的纸,用一点墨块在一个陶碗里磨了,加上水便是墨汁了。虽是如此简陋的东西,少年却是很珍惜。 “桓氏,那就叫桓启如何?” 五子在纸上写了个大大的“启”字,又道:“姓桓名启字承业。” “多谢贵人啊。狗狗,还不谢谢贵人。” 老太太高兴地老泪纵横,催着孙子拜谢,五子的心思却因为那句“姓桓名启字承业”而飘远了。 因为老太太执意要请五子留下来吃饭,五子推辞不掉,便让他们把那只野兔清洗出来做了菜。桓家人又去收罗了一些家常菜,凑了满满一桌子,倒也丰盛。 这一家人是桓氏的嫡系,桓启是桓氏的长房嫡孙。因为桓劼的事,桓氏一族受到严厉的惩罚,不少人以自杀明志,才得以保全了嫡系血脉,但嫡系一支也被迫迁到了云盘岭成为罪人。留在洵都的桓氏,沦为康家的附庸,充门面而已。 桓启才十五岁,是家里唯一的男子,剩下的都是桓家的寡妇。为了养活自己,她们不得不像男人一般到田间地头劳作。而桓启除去帮忙外,还跟着祖母读书识字,练习家传武功,一点也不像洵都城里那帮勋旧子弟,这一点尤为令五子佩服。 五子同桓启聊得很开心,便把前面同桓家老太太的不快忘了。临别时,桓家人去送五子,桓启表现出依依惜别的样子,五子差点儿就心软要带他去自己的木屋拿些读书识字的物什,想到杜若的脸色后才忍了下来。 “贵人有空常来坐坐。” 像是在应付,五子不喜欢这种客套。回去的路上,她想起桓家老太太初时说的那番话,喜上眉梢,连脚步也轻快许多。 回去把大致情况同杜若说了,五子又补充道:“我没有告诉他们我是谁,他们好像也不在乎。你说,我是不是太大意了?” 杜若道:“五子大意的事情还少吗?也不缺这一件吧。” “说真的,到底有没有问题?” 五子故作严厉状,她不喜欢在这个时候卖关子。 “五子还记得临行前主上的教导吗?” 杜若突然转移了话题,五子顺着她的思路想了想,恍然大悟。 “你是说,母亲大人想要赦免桓氏?” 杜若道:“自圣母创教,十八勋旧便相互牵制,神尊只需平衡各方势力便可稳坐宝座。可康氏掌权,把士族第一的桓氏整的不像样儿,几乎闹成了一家独大的局面。主上想要把与康氏结仇的桓氏召回洵都,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这难道也是我被赶到云盘岭的理由之一?” “一举多得的事情,何乐而不为呢?” 杜若给五子倒了一杯茶,道:“主上决不能容忍神女一枝独秀的局面,这样只会助长康氏的气焰。五子你又没有自己可以依靠的家族,如果能助桓氏重返洵都,桓氏定然对你死心塌地。” “这不是要助长各家之争吗?” “澹台家的神尊之位就是在这样的争斗中延续了数百年,这不是你我可以改变的事情。不仅如此,你还得想办法保住这种争斗,让翕教像圣母设想的那样继续存在。” “你们早就算计好了,是吗?” 五子感到了一种被欺骗的愤怒,又是所有人都知道的烂事,只瞒着她一个人而已。 “人算不如天算,五子不想做的话,没有人可以勉强你。” 杜若平静地看着五子,让五子产生了一种自己早已被看穿的感觉,她惊讶于杜若的平静,更惊讶于自己的愚蠢。 “不说这些了,说说你这几日都有什么打算?” 五子的语气先软了下来,转移话题就等于认输了。 “能有什么打算?不过整日为柴米油盐费些心思。” “你不算计洵都的事了?” “偶尔也要放松一下嘛。洵都的事虽然千头万绪,说白了也就是一件事。只要主上还在,也没什么可担心的。” 五子见没什么好说的,又道:“那桓氏的长房嫡孙,我看着挺好的,明日让尹则给他送些笔墨纸砚去,从洵都带来的书也跳几本给他。” “偶尔也给他送些打到的猎物吧。桓氏虽是士族,在此地呆久了武功也会生疏。若是过得太清苦了,难免受不住洵都的繁华。” 这正和五子的意。从前她去狩猎,乘兴而去,尽兴而归,所得之物都可以赏赐给随从。现在四个人住在一起,吃的不多,又不乐意吃不新鲜的东西,打猎时便得挑三拣四。猎物大了小了肥了廋了都是个问题,也不能尽兴。若是有人分担一下猎物,何乐而不为? “好主意。” 睡前,五子想着今天发生的事情,桓启那个少年的身影浮上心头,忽然觉得有些心酸。与他身份相当的勋旧子弟,不知过着如何奢靡的生活,而他连一支用坏了的毛笔都得珍惜。如此一比,便觉得当年神燮做的有些过了。 为什么要以一人之过牵累一个偌大的家族?一人做事一人当的道理说了多久,谁遵守了?未经神煊首肯便杀掉昭明神宫的护卫总管,神燮的行为等同于叛教。可那是她的亲生母亲,她若是要为桓劼翻案就等于告诉世人神燮叛教篡权的事实,决不能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五子心乱如麻,她同情桓氏的同时,终究不能不为自己生母的声誉考虑,这又何尝公正了?别人身上发生的事情,可以说的冠冕堂皇,反正又不会对自己造成实质的伤害。但是,如果面对的是已经过世多年的亲生母亲,她又如何狠得下心? 杜若常说些五子不喜欢的话,五子虽然生气,却终究不恼她。紫贝时候,五子便格外珍惜杜若的存在。或许已经不仅仅是朋友了,那种如亲人般的关切与包容,让五子的心能够平静下来。无论在何时何地,都可以感受到可以依靠的力量,这又是何等难得! 在黑夜中闭上眼睛等待明天的到来,五子告诉自己:明天会是很好的一天。 第31章 荣家哥哥 三月的春风将柳枝吹成了柳条,细长细长的柳条又被五子折下,圈成一个能戴在头上的柳环。 从小,五子就喜欢一个人摆弄这些小玩意儿。她能用刀把竹子削成竹篾,再把竹篾编成一个个精致的竹篮、竹篓、竹笔筒等等。她可以像一个木匠一样,把木头削成自己想要的模样,做成心仪的物什,从不需要他人的夸赞,她就这样自娱自乐起来。不过这更像一时兴起,很少能够成为长久不变的乐趣。 阳光洒在五子身上,五子坐在秋天堆的稻草垛上。乍暖还寒的天气,带着驱不散的湿意。 “五子,别来无恙。” 突如其来的声音惊醒了五子,她愤愤地朝着声音的来源看去,是荣佐,那个被她称作“二哥哥”的人。 “你,你怎么来了?” 荣佐身着便于行走的便装,不似在洵都时的宽袍博带,那分高贵的气质依旧掩饰不住。 “闲来无事,便过来看看你。怎么,吓到了了?” “没有,当然没有。” 五子从草垛上跳下来,将柳环随意丢进田里,快步向荣佐走去。走出几步后像是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忙放慢了步子。 “几个月不见,五子居然知道注意姑娘家的仪态了,真是可喜可贺。” 待五子走近,荣佐忽然冒出了这些话,竟让五子脸上一红。 “几个月不见,二哥哥依旧是一副登徒子的模样,真是可喜可贺。” 五子学着荣佐说话,不服气地回敬了一句。 “不错不错,有长进。” 荣佐颔首微笑着称赞道。 “二哥哥来此有何事?” 五子引入正题,她可不信荣佐会真是闲来无事过来看她。 “你不妨猜猜。” “我不猜,没意思。” 五子并没有意识到,她在荣佐面前会自然而然地流露出小女孩的神态。 “就是过来看看你,真不相信啊。” 荣佐说的很认真,又不够认真,那张亲切而熟悉的脸在五子心中成了一个大大困惑。 “若是无事,你擅自来见我,就不怕被人抓了把柄?你的前途,荣氏一族的声誉,都不要紧?” “那个坦率而洒脱的五子,何时变得如此瞻前顾后了?” 荣佐的话让五子的心跳快了半拍,的确,她不知从何时开始也像其他人那样开始考虑更多的事情,开始对他人的意图怀着几分警惕,开始不愿意给与别人完全的信任。 “也许我本性如此,最近来暴露出来。如果因此让二哥哥失望了,五子也没有办法。” 她的语气忽然冷了下来,就在这个人面前,她也开始无所顾忌的抱怨了。 “这是什么话?我敢来见你,就不怕任何牵连。你愿意牵累一个非亲非故的伴读,却不愿搭上我这个还有点血缘关系的哥哥?” 荣佐说的坦然,五子听得心慌,她看着这个在有伴读以前就认识的“二哥哥”,久久说不出一句话。 “不请我去你的新家坐坐?” 荣佐缓和了气氛,五子回过神来。 “好,好啊,随我来吧。” 五子现在是在山脚下的稻田里,离半山腰上的“家”还有不少距离,二人边走边聊着。荣佐问的都是住的惯不惯、吃的合不合胃口、邻里关系如何之类的,五子回答着,心里暖暖的。 “那两个护卫怎么样?” 最后,荣佐提了个扎进五子心头的问题。 “你怀疑他们?” 五子顿住,回头看着荣佐,有些惊讶,有些不满。 “身边的人,总是要靠得住的才好。” 荣佐走近五子,在她耳边轻声道:“你很关心桓家那个少年,这不是什么坏事。只是这样一来,老太太会比你更关心他,就不好了。” “你监视我?” 五子不悦地抬头看着荣佐,她意识到两个人的距离太近,忙侧身退开,结果不小心被石子绊到,摇摇晃晃的就要倒下,幸亏荣佐及时扶住了她。 “站好。” 荣佐很快松开手,“你现在好歹是个风云人物,一举一动都有人看着,这时候身边的人再不得力,便得吃亏了。” 五子总算明白荣佐的来意,她看着对方从自己身边走过,听得他抛下了一句话:“只是给你提个醒而已,别傻傻的什么都不知道。” 荣佐走在了五子前面,她不情愿地跟了上去。 尹则见到荣佐,眼中闪过一丝诧异,杜方倒是镇定的很。五子由此改变对他二人的印象。 杜若不冷不热地招待荣佐,却亲自下了厨,还叫五子帮忙,让荣佐一个人闲坐着与护卫们聊天。 “这荣家二公子可真是有情有义,五子你可不能辜负人家。” 五子正用菜刀剁着野猪肉,听了这话便停了下来,道:“你怎么不说说你自己?你可比他有情有义多了。” 杜若笑道:“你这样夸我,我可受不起。他跟你什么关系,我跟你又是什么关系,话可不能这么说。” 五子道:“他不来,我高兴,他来了,我高兴之余难免有些提心吊胆的。你说,我这是怎么回事?” 杜若道:“人和人之间就是麻烦,既然他敢来,你又何苦担心?只需要做好自己的事情就行了。” 五子继续剁着野猪肉,菜刀不是杀人的利器,用起来感觉完全不一样。亲自下厨的乐趣,总会被些油腥之物扰了。 端菜的间隙,只有杜若和荣佐二人,只见荣佐向杜若道:“裔大管家果然是称职,能把这边的事打理的井井有条。” 杜若道:“荣二公子忙里偷闲的过来,只怕要让你失望了。” 荣佐道:“五子出事时,裔家上下无一人出来说话,大管家真是好手段。” 从翕教第二代神尊开始,神尊幼时的巫族伴读担任昭明神宫大巫兼总管事,为神尊打理日常琐事,此后成为一个惯例。久而久之,来自巫族的伴读便得了一个“大管家”的别号。此号由芸仙说出来不过是玩笑,但从荣佐口中说出却由讥讽之意。 “彼此彼此,荣二公子也不差。” 杜若笑而不怒,从容离开。荣佐目送之,眼底是赞美之色。 吃饭时,荣佐连连称赞二人的厨艺。五子心花怒放,却不忘谦虚地说明杜若之功。三人看上去其乐融融,其实各有各的心思。 “二哥哥,一路小心。” 五子亲自送荣佐下了山,颇有依依惜别之感。 “好了,你也要小心些,别被山上的野兽叼走了。” 五子被荣佐逗笑了,顿时忘了离别之苦。 “走了。” 目送荣佐离开,五子终于还是把要他出手相助桓氏的话咽了回去。不能因此连累他,这件事还是自己去做的好。 荣佐也有话没说出口,他想要提醒五子那个被视为儿戏的婚约其实有人已经当了真,看到五子高兴的样子,还是放弃了。 我可以等,你也可以等,那么再等几年又有什么关系呢? 想到这里,荣佐嘴角上扬,回洵都的那段路也不那么讨厌了。 送走荣佐后,五子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心却久久收不回来。本来平静的湖面,因为荣佐的到来而掀起了波澜,久久不能平静。 “怎么,荣家二哥哥一来,你就动摇了?” 杜若帮着五子收拾房间,掸除那些几乎没有的灰尘。 “动摇什么呀?我现在觉得自己真是无所事事。日出盼着日落,日落等着日出,连出去打猎都得计算着猎物的大小肥瘦,不能尽兴。人生如此,当真悔矣。” 五子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没来由的感叹。 “五子想要回到那个风雅世界去吗?” “风雅?” 五子猛地坐了起来,“我就是天下第一大俗人。琴棋书画与我无关,舞枪弄棒又动不了真格,捕鱼打猎还得怜悯众生,真是没意思。” “那五子以为什么才有意思?” “有意思的事——哎,明天我就去山上砍些竹子回来,在这门外圈几块菜地,不,把整个屋子都圈起来。山上的老鼠太嚣张了,得跟它们划清界限。还有,挖几株能当花养着的草药种在院子里,每天侍弄这些东西也能打发时间。” 五子说干就干,第二天就带着两个护卫上山伐木砍竹,围了个长长的篱笆,将木屋周围的几亩地都圈起来,又顺带着开辟了几块菜地,预备着种上时令蔬菜。 云盘岭附近很多都是没有人烟的密林,五子和杜若一起去挖了不少珍稀的药材回来种植。因为杜若是巫师,动了炼制丹药的念头,又将采药的事延续了许久。五子虽然对制药无甚兴趣,却也对颜色多样的花木有几分兴趣。 桓家墙角种植的含羞草,五子始终惦记着。她特地上门去求了一株,宝贝似的种在一块看起来还肥沃的土地里,每日按时浇水施肥,早晚都会去瞧一眼,以至于被杜若笑话是“中了含羞草的毒”。 这样欢乐的日子自然很快过去,而五子的心情渐渐好了起来。她没有刻意去练习武功,却找到了提高箭术的法子。猎获已死的动物不是本事,要猎到活物才是追求,就算多花些花时间,五子也是心甘情愿。 在某个雨天,五子的妹妹若服冒冒失失地跑到了云盘岭。幸亏那日五子用“刻苦”二字勉励自己,鬼使神差地冒雨跑出去练习射箭,这才将昏倒在地的若服捡了回去。 五子不大能应付弟弟妹妹那样年纪的人,尤其是像若服这样身份的妹妹,所以像送瘟神般急急忙忙地将她弄回洵都去。这件事让五子终于明白一个道理:云盘岭不是用来隐居的世外桃源。 既然没办法在这儿好好过下去,那是否要考虑一下离开的问题? 第32章 攥在手里 云盘岭的密林里,杜若行色匆匆。五子和尹则出去打猎了,杜方守着木屋。即便如此,也不得不提防那些别有用心的人。 下了个坡,转到一棵需要数人才能合抱的参天大树后,杜若见到了正在等着她的人。即便是在白天,对方依旧用黑布将全身上下包的严严实实的,只露出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 “昨日,父亲被任命为翊武神庙祭司,位列九大巫,在教中能说得上话了。” 黑衣人是个男子,声音低沉,语气平缓,年龄在三十岁上下。 “这是个好消息。姐夫的堂主之位如何了?” 杜若背靠着巨树,余光瞥向四周。 “好不容易出了个缺,康家、成家都盯着这个位子,怕是不好弄。” “太容易得到的东西,便没什么意思。让姐夫多去安家走动走动,破费一笔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 黑衣人有些犹豫,终究开了口:“不是大哥怯懦,只是咱们家倒底是小门小户,没法跟那些大族比。就这样自成一派,恐怕底气不足。” “赌上所有,换几世的荣华富贵,这不是父亲想要的吗?迟早都会有个结果的,大哥不想做的话,可以退出。” “这是什么话?咱们都是一家人,你肯豁出性命去干的事,大哥怎么会退缩?只是凡事想的周全些,成了便是一族之荣,败了也不可连累那么多人。” 杜若盯着黑衣人的眼睛,道:“大哥放心,我做事的分寸你还不知道?” “那是,你是家里面最能干的一个。” 真心也好,假意也罢,杜若只是付之一笑。 “请主上赦免云盘岭罪人的事情,一定不要提及五子。要记着,赦免那些被放逐多年的罪人,是因为主上的宽厚仁慈,无关于以往判罪的命令。还有,要联合其他家族出面,比如荣家。” “好,我会如实转告父亲。另外,父亲让我告诉你,一定要趁着在云盘岭的机会把五大人攥在咱们手里,决不可让他人占了便宜。” “我知道了。” 谈话一结束,二人向不同的地方离开。杜若继续采药,一支羽箭却贴着她的脖子射入前面的大树上。 “你怎么在这儿?我还以为是猎物呢。” 后面传来了五子的声音,她正在靠近。杜若的心却沉到了谷底,她想到黑衣人已经离开,这才慢慢转过身摆出一贯的神态。 “没被吓到吧?” 五子笑的有些怪异,尹则不在她身边,杜若的心悬了起来。 “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 “你不也是吗?” 五子大步走过杜若身边,将那支羽箭拔下来,解释道:“尹则拿猎物回去了,我想试试一个人打猎的滋味,结果追着一只兔子到这儿——真巧啊。” “这样也好,不如帮我采些草药。” 五子背对着杜若,两个人互相看不见对方脸上的表情,只能揣测对方的心思。 “好啊。” 杜若感到五子的笑意,很敷衍。但是,只要她不反对这个提议,就还有办法。 采药的过程十分艰难,两个人都不怎么说话,好不容易盼到太阳偏西,这才各怀心事的回去。 杜若可以确定五子已经听到了她和黑衣人的谈话,只要五子不肯挑明,她也不愿首先捅破这层窗户纸。有些话不能说的太明白,只要五子仍旧给予她足够的信任就好。 这件事情后,杜若和五子的关系明显疏远了很多。五子不怎么跟她说话,经常早出晚归,最要紧的是,五子不再向杜若发脾气了,这令杜若深感忧虑。 “瞧,我今天打到了什么——野鸡,还是正在下蛋的,估计肚子里还有没成型的蛋,你拿去做汤吧 。” 这天下午,五子拎着一只野鸡到了杜若面前,言谈举止已经恢复了以往的模样,杜若便知她气消了。这是个好消息,就是在洵都的杜若父亲知道了也会得意的笑出来。 “好啊,正巧我也想着这道菜呢。” 杜若淡淡地笑了,她许久没有这样开心过了。 时间一晃便到了三伏天,洵都来了使者,赦免了包括桓氏在内的被放逐二十年以上的罪人及其后人。桓启过来道谢,五子避而不见,倒是杜若接待了他。 “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桓启誓不忘五姐姐之恩,他日若能效犬马之劳,还请五姐姐吩咐。” 五子与桓启姐弟相称,今日这个“弟弟”空对着五子房间的方向说了这番话。 “桓公子有这份心,我想你五姐姐一定会高兴。只是桓氏这次重返洵都,靠的是主上的恩德,莫要忘了。” 杜若提醒着桓启,有些话一定要说清楚。 “大人的教诲,桓启记在心中。只是桓氏仍是以罪人身份赦还洵都,即便重振家业,仍会使先人蒙羞。此事桓启亦不敢忘。” 少年稚气未脱的脸上,露出了不同于年龄的坚定。或许有朝一日,他终要效法神燮提剑入昭明神宫的威风,做一番惊动翕教山下的大事。 “这几株含羞草是桓启特意带过来给五姐姐的,五姐姐喜欢的话,便养着。若是不喜欢,随便找个地方种下,任他自生自灭吧。” 桓启就这样走了,下次见到他,已是几年后的事情。 “不肯去见他,却在这偷偷瞧着,算什么?” 杜若到了五子房间,看见杜若透过虚掩的窗户目送桓启远离,不由笑道。 “我是个背时运的人,跟他这种要回洵都施展抱负的人不宜走的太近,更不宜让人以为桓氏跟咱们是一党,平白连累人家。” 五子把窗户完全掩上,回过头来看着杜若。 “那你还答应桓家老太太帮忙照顾桓启?”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不怎么忍心拒绝这种事情。何况共患难之时,我还是能帮他们一把。这回轮到他们家好了,便不该去打扰。” “那几株含羞草又该怎么办?养着?还是扔了?” “独苗是宝,多了是草。你去后山随便找个地方给种下去,自生自灭好了。” “这是桓启送你的,我可不去。” “好吧,我自己去。” 五子带上锄头,捧着那几株含羞草便到了后山。她找了个比较湿润、又有阳光的地方把它们种下,回头正好看见山下一群人拖家带口的往外面走——那就是被翕教赦还的罪人吧。 他们都走了,无论从前如何,现在都可以有个新的开始。可桓启的话尤在五子耳边,以罪人的身份被赦免,终究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情。五子现在是个“罪人”,她也要等着翕教的赦免吗? 如果本来没有错,只是因为立场不同就招致无妄之灾,这又该怎么说呢?北上洞庭时的自由自在与危险刺激还在五子脑海里,相对于在洵都的束手束脚,外面的世界显然更具吸引力。 朴正现在怎么样了?五子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在此时想起他?那日紫贝出事后,她便没有再见过他,或许是她自己并不想见到他,就连平时也不会主动去想起与他有关的人和事。但无论如何,此人已经在五子心中占有一席之地,再也抹不掉了。 江湖便是如此,相逢是缘,离别亦可能是永别。如果不好好珍惜每一次的相聚,注定是要留下遗憾的。也许正是因为江湖中有无数遗憾,所以才会令人心生向往而念念不忘。 站了一会儿,五子扛起锄头准备回去,一只鸟儿大叫着从天上飞过,黑白相间的粪便掉在了锄头柄上,离她的手指还有不到一寸的距离。 五子顺着声音看去,一只半个拳头大小的不知名鸟儿立在不远处一棵两三丈高的杉树顶,歪着脑袋望着五子这边。大约是感到了五子不善的目光,它忽然扇动翅膀很滑稽的绕着刚才驻足的杉树小小的飞了一圈,然后蹲回了原地。 不知名鸟儿昂首挺胸,露出肚子上一大片白色的羽毛,头顶突出的黑色物什好像一顶王冠。它晃着脑袋叫唤着,树林里传来高低起伏的应和声。五子从未觉得鸟叫声如此讨厌。 跟五子对峙了一会儿,不知名鸟儿大概是意识到自己既没有做错什么又没有危险,便扑打着翅膀耀武扬威地进了树林。鸟叫声渐渐远了。 五子还停在原地盯着不知名鸟儿离开的方向,脑袋空空的。刚才明明很生气,为什么看到罪魁祸首后反而平静下来?天上飞的动物一向如此随意,大方地给天地万物浇水施肥,还要摆出一副很无辜的样子,让你不知道该怎么生它们的气。 这种小家伙拔了毛之后就没什么肉了,大约有这样暗示过自己,五子才没有立即跑回去拿上弓箭追杀它们。她看着锄头柄上已经定型的一颗鸟粪,默默地将手缩回两寸。 “杜若,听说鸟粪可以做药材,我给你带了点回来,新鲜的。” 五子推开竹篱笆的大门,对着正在查看药材长势的杜若大声说道,正在劈柴的杜方忍不住笑了起来。 杜若停下手头上的事,站起来问:“你从哪儿弄来的?” “天上掉下来的。” 五子把沾着鸟粪的锄头柄伸到杜若面前,“你看看,成色还好吧?” 杜若下意识后退两步,皱眉道:“若是你实在有兴致,不妨拿去给那株含羞草,说不定它喜欢。” 看着杜若一脸嫌弃的模样,五子人不住大笑起来,连眼泪都快流出来。她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这样放肆的笑过了。 杜若望着五子的笑颜,眉头渐渐舒展开,最后竟也跟着笑了起来。 杜方看的愣愣的,他是第一个笑出声的人,此刻却无论如何都笑不出了。 从木屋里出来的尹则用胳膊肘碰了一下杜方,“发生什么事了?” 第33章 无处不在 天气燥热,人也跟着烦躁。五子现在恨不得变成一条鱼钻进水里,以博取那无处不在的清凉。不过她没办法那么做,因为监视者的目光同样无处不在。 从一个雨后的清晨开始,五子不论到哪儿都会被两个以上的翕教徒跟着,就算待在木屋里也可以感受到他们的目光。 从第一天来时说了一句“我等奉命保护大人,无论何时都不会妨碍大人”后,他们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无论五子如何气急败坏地说他们、骂他们,他们就是不开口,跟聋了、哑了一样。 他们的确不会妨碍五子,只是不远不近地跟着。没有谁愿意忍受这种监视,何况是五子。 有一次五子实在气不过,拿起弓箭朝一个教徒射了一箭,谁知羽箭从他耳边飞过,对方仍旧纹丝不动地站在原地。然后,五子就没办法用这招了。 杜若建议派个人到洵都问问情况,被五子断然拒绝。五子既不能接受这样的处境,也不愿意因此去向洵都低头,所以只能在监视者的目光下熬过了一天又一天。 桓氏一族已经离开云盘岭,不能再带着桓启一起去打猎的五子时常对着那株含羞草发呆。有时候逗弄的次数多了,连含羞草也不知“羞”了,倒显得五子无聊。 人无聊的时候就容易多想,想多了又不开口,全憋在心中就得出毛病。五子就是这种情况,晚上睡不着,早上起不来,白天晕晕沉沉,什么事都没法做,又看了一次日落。所谓意志消沉,大概就是指这副模样吧。 能让五子作出改变的,或许只有杜若。 “五子,我想跟你谈谈。” 这天晚上,杜若主动提出要找五子谈话。晚上是个谈心的好时候。 “好啊。” 虽然对杜若如此一本正经感到不习惯,五子也没有拒绝。反正她晚上精神好得很,找个人打发时间也不错。 入秋之后的岭南出奇的干燥。五子拿来一张竹席铺在木质的地板上,与杜若面对面席地而坐。凉风透过打开的窗户吹进来,拂在人身上很舒服。 “五子会讨厌自己的出身吗?” 这是杜若的第一个问题。 五子被问住了。她想要回答“是”,却发现自己并没有想象中那么讨厌这个出身,而要是回答“不”,又好像是自欺欺人。 “回答不上来吧?” 杜若淡淡笑了,像是考虑了许久似的,道:“我也是啊。虽然不喜欢这个出身给我带来的束缚,可是没有这个身份,我就没办法遇到你和紫贝,没办法拥有那么多只属于我们的回忆。所以,我不能那么忘恩负义地说我不喜欢。但是,我也没有办法那么痛快地说喜欢。” 是啊,如果不是作为神燮的女儿,神燚的养女,五子能过上十几年锦衣玉食般的生活吗?没有那样的出身,她能够那么任性吗?她所做的那不像话的一切,都因为这个出身而得到了宽容,所以她怎么可以说出“讨厌自己出身”这种狼心狗肺的话? 可是的确不能说喜欢啊。从一生下来就卷入了无情的权力斗争,小小年纪就被划分势力范围,一言一行都被他人用挑剔的眼光看着,从来就没有对与错,只有是否符合利益。无论到了哪里,被忽略的身份总会被人提起。你从来都不是一个人,你不能只顾你一个人的死活,有更多人的生死需要你的决定。 生杀予夺之大权,是多少人一生梦寐以求的东西。如果你不是站在制高点,最好不要拥有它。名不副实的东西,只会招来无尽的灾祸。五子明白这一点,但她其实不想承认。 “出身不能决定我们的将来,这是多么可笑的事。没有人可以摆脱这个出身的影响,无论作出什么选择,都没有办法绕开它,真是个让人又爱又恨的东西。” 现在的杜若就像五子附身,五子一时半会还真不适应。她喝了口凉水,冰凉冰凉的,没有塞牙。 “如果让你选择,你会放弃现在的亲生父母吗?我的意思是,如果可以选择投胎。” 没得选择的假设,只是一种无力的、虚幻的美好。何况就是真的可以选择重新头一次胎,放弃原来的亲生父母,就等于将原来所拥有的一切美好统统抛弃。就这样子孑然一身奔赴不可预知的未来,五子不干。 “我不会。” 五子很认真地看着杜若,“我也不会有再投一次胎的机会。人就这一辈子,不可以重来。” “好。” “你喝多了?” 五子没来由的问,她伸手去摸摸杜若的额头,“还是发烧了?” “都不是。” 杜若打掉五子的手,道:“众人皆醉我独醒,你信吗?” “真喝酒了。” 五子叹了口气,“就你这酒量,不撒酒疯就谢天谢地了。” “我不给自己灌点酒,没法儿跟你说那些话。” 杜若果然有几分醉态,说话还是清楚的。 “好了好了,你到底想说什么,快告诉我。说完了,我扶你回去休息。” 五子不想跟喝醉的杜若多说,便催着正题。 “那好,我跟你说,你眼下有两个选择。第一,待在这儿,从十九岁到九十岁,做个隐士。第二,离开,到外面的世界去,做个俗人。你说,你选哪一个?” 就算是喝醉了的五子,依旧能轻松戳中五子的要害。从十九岁到九十岁,这话将五子重重打击了一番。年轻不是用来养老的,十九岁的年华,做什么不可以,非要待在云盘岭这个破地方受人监视吗?当然不行。在别人眼皮子底下过的不是隐士的生活,而是阶下之囚。想要摆脱现状的渴望,一下子变得强烈起来。 “说呀,你倒是说呀!要怎么样,明明白白的告诉我,告诉所有人,大家才好去做自己的事情嘛。” 做隐士还是俗人,就好比是要出世还是入世,这到底不是个好回答的问题。深受打击的五子反问杜若:“若是我想做个俗人,要如何离开此地?” 不说别的,就是外面那些不知具体人数的、无时无刻不在的翕教徒,他们会不会阻止五子离开?不解决这帮人,也只能老老实实的做个隐士。 “这个好办,先把外面那些撤走,咱们再定个逃亡路线,不都解决了?” “可是要怎么弄走外面那些人?” “这还不容易,你写封书信给主上,只要主上点头,旁人便不好说什么。” “真行吗?” “你写不写?” “写,写。” “现在写。” 五子拗不过杜若,只好拿来笔墨纸砚,写了一封言辞恳切的书信,才放下笔,杜若便将书信收了去。 “明天叫尹则送去,一封不成便两封,反正日日叫尹则跑一趟,直到主上应允为止。” 五子看着得意而坚定的杜若,叹道:“真不知我是什么时候被你穿上牛鼻子牵着走的。” 她一时失言,竟将自己比作了牛,虽不雅却很贴切。好在杜若没有揪住她话里的毛病不放,自个儿转了几圈后便歪歪斜斜地倒在地上了。 五子下了一跳,忙跑过去探了探杜若的脉搏,确认还活着后松了口气。看来是醉酒后睡着了。 现在虽然不冷,让杜若躺在地上也不像话。五子看了一眼铺在地上的竹席,自己摇摇头,那就只能把床让给杜若了。 五子狠下心来,使出吃奶的力气又拖又抱将杜若放到床上,略整理一下后便盖上了被子。本来要把杜若弄回她自己的房间,现在完全放弃了这个念头。 一个习武之人,没有举重若轻的本事,全靠些投机取巧的功夫,凭什么在江湖立足? 五子十分惆怅,她不好意思惊动两个护卫,只好自己睡竹席。幸好她还有些耐寒的本事,秋天的竹席也奈何不了她。 侧身躺在凉凉的竹席上,五子其实很开心。今晚杜若打开了她的几个心结,连睡觉也觉得安稳些。人一旦做出了某种决定,便会因为这个决定而少一分煎熬。真的想要离开的时候,外面那些人反而不足为道。 深夜,杜若轻手轻脚地下了床,赤脚踏在地面上,星光照映她那低眉浅笑的脸庞,微微扬起的嘴角带着摄人心魄的美。 帮睡相不佳的五子掖好被子,伸手将星空关在窗外,杜若踏着初秋的凉意回到了温暖的被窝里。如果人心是暖暖的,那么她对寒意的感受便会淡些。 捏着五子写下的那封书信,杜若险些躲在被窝里偷笑出声。被纠缠得没有办法的五子可能会作出一些敷衍性质的承诺,所以一定要在她后悔前将书信送走,否则昨晚的酒便白喝了。 这么想着,她沉沉地睡了。 天上满天星,地上萤火虫。 山里的夜色很美,山上的夜风微凉。没有注意这些的五子一抬腿,被子便滑落到一旁。 第34章 朴正驾到 经过五子的不懈努力,守在外面的那些令人讨厌的苍蝇终于飞走了。但是,家里的苍蝇依旧不时扇扇翅膀。 “你说,咱们身边这两个人要不要打发走?” 五子望着外面正在收拾院子的两个护卫,觉得心烦。 “没有必要。” 杜若道:“杜方是主上的人,尹则是康家的人,他们注意咱们的一举一动,大事小事都会向洵都报告,还算是称职。” “你早就知道他们的底细了?” “回洵都以后才知道的。主上既然让他们来,自然是有道理的。” 杜若说的轻松,五子却不以为意。 “难怪他们肯来这破地方。亏我还高兴了好一阵子,原来大家都是一样的。” “你在怪我吗?” “犯不着为这样的事起争执吧。” 五子看了杜若一眼,道:“最近咱们的性子好像反过来了,总觉得怪怪的。” 杜若笑了,道:“还是不要提这个话题,说说离开的事情吧。” “不是离开,是逃走啊。” 五子纠正了杜若的说法。 “好,说说逃亡的事情。我敢打赌,咱们可以大摇大摆的离开,没有任何人会阻拦。只是,我们需要一个借口。” “借口?” 五子感到困惑,“什么借口?” “一个被放逐到云盘岭的罪人擅自离开是死罪,如果有一天我们要重返洵都,就需要一个开脱的理由,这也是我们离开的借口。康家不会把事情做绝了,我们必须考虑将来和解的办法。” “有道理。借口是什么?” 杜若看了外面一眼,确定尹则和杜方都还在外面,才道:“若是神尊之女不幸被江湖人蒙骗,作出一些荒唐事来,我想这应该是一件可以商量的事情。” “你想找谁做这个冤大头?” “云还山庄那位。” “你是说朴正?” “据说他最近会来岭南,是偷偷来的,你说他是为了什么?” 五子被杜若看得不大自在,她自然不敢想象朴正为了她而来岭南,但在杜若的种种暗示之下不免往这个方面想。 “洞庭一别,大家都有些牵肠挂肚的,谬庄主想要见见你,也是情理之中。何况你是不辞而别,要说的话还没说完吧。” “杜若,你的话越来越多了。” 五子被她说的不好意思,忙走开了。可是经杜若这么一提,她心里竟有些隐隐的期盼。若是朴正真能来,他们要以何种身份相见?这虽是个令人苦恼的问题,却被即将见到朴正的喜悦所掩盖了。 朴正来的时候,是中秋那天的晚上。 也是紫贝的忌日。 五子让尹则他们搬了桌子到院子里,就坐在那儿赏月。 十五的月亮大又圆,今年没有桂花香。 “杜若,你说人真的有灵魂吗?” 清冷的月光洒在云盘岭,给山林镀上了一层朦胧的颜色,天边的星星好像挂在山头,不知道哪一颗会是紫贝。 “你希望有吗?” 杜若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了一句。 如果是你在意的人,自然会希望他死后会有灵魂吧,那样他就可以以另一种方式在另一个世界活着。如果是不相干的人,恐怕你还会害怕他的灵魂打扰到你的生活,那样还是没有的好。说到底,是在不在意的问题。 “祭神如神在。我当然希望紫贝在天有灵。” 五子倒了一杯酒往地上泼去,“就算这样,活人的喜怒哀乐,也只能跟活人分享。人鬼殊途,说的很有道理。” 杜若知道五子已经从失去朋友的悲痛中走了出来,现在不过是触景生情,便不想打扰她。 一只萤火虫闪着微弱的光飞进了院子里,忽高忽低的,在月光下很是显眼。 “这个时候怎么还有萤火虫?” 五子喃喃道,随即起身追赶萤火虫。她从前玩追逐萤火虫的游戏,往往是捉到一大把后找个地方集中放掉,那样就可以看到一群萤火虫闪着光亮的景象。今日她并无此等兴致,只是看到萤火虫后情不自禁跟了上去。 萤火虫飞的不快,扇着它的小翅膀飞着飞着就到了院门外。五子追的不紧不慢,跟着打开院门走了出去。 “五子,别来无恙。” 同样的话,从不同的人口中说出,完全不一样。 五子当场愣住。还是那个人,还是那张几乎忘记却陡然记起的脸,带着淡淡的笑意,向着她打招呼。 在某个瞬间,她眼前浮现的是另一张脸。那个温如如玉的巫族公子,邻家的大哥哥,不会像眼前之人偶尔流露出冷峻而霸道的气息。两个相似而不同的人,都变得清晰起来。 回过神来的时候,五子才意识到朴正刚来的称呼,他唤她“五子”。因一个称呼而突然拉近的距离,又因为这个称呼而停留在眼前。 “五子,怎么了?” 身后传来杜若的声音,五子像是遇到了救星,忙让出一个位置来,让杜若好看清来人是谁。 本以为杜若会为五子解围的,谁知她在看清是朴正后,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你们聊。” 五子窘的不行,正不知如何是好时,朴正开口了。 “我来见你只有一个目的。我想带你走,决定权在你手上,天亮时给我答复,我会在山下那间屋子里等着。” 说完这句话,朴正转身就要走。 “喂,等等!” 明白过来的五子追上朴正,张开双臂挡住他的去路。这时,五子想要大声质问对方,却发现不知该从何说起,在原地僵了好一会儿。 “我会等你的答复,不要拦着我。” 朴正的语气不似往日般轻松,他也像是挣扎了好久才做出决定的。 看朴正好像等的有些不耐烦了,五子才挤出了一句话:“你……你要带我去哪儿?” “带你离开这儿,带你去看外面的世界。” 朴正顿了顿,道:“我想告诉你,江湖不是只有杀戮。” 江湖不是只有杀戮,这句话给了听惯江湖传闻的五子一种莫名的感动。她看着朴正那张脸,顿时觉得好陌生,有一种想要扑上去看看有没有贴人。皮。面。具的冲动。 “你真的是那个自称姓缪名琮字朴正的云还山庄主人?” “姓缪名琮字朴正,如假包换。五姑娘莫要忘了自己在云还山庄时要偷走的鸟窝吗?” “那怎么叫偷?” 五子气急败坏地反驳,她猛然发现那个初见时的朴正回来了。称呼一改,一切变得自然。 “总之,我会在山下等着五姑娘的答复。如果天亮时五姑娘依然无法作出决定,在下也会如约离开此地。” 差点儿吓到五子的朴正又从从容容地走了,留下五子一个人在原地吹着山风。 “我猜的没错,他果然是来带你走的。” 杜若不知何时出现在五子身后,“挑了这么一个日子来,果然是用心良苦,也很有耐心。” 想到今日是紫贝的忌日,怒火又窜上五子心头。去年今日,那件事跟他或多或少有些关系,他为什么不解释?一向能让人莫名其妙信任的云还山庄主人也会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时候? “要不要跟他走,咱们可以考虑的时间可不多。” 杜若看了一眼下山的路,叹道:“看来今晚不能好好睡觉了。” 赏月的兴致没有了,祭紫贝的心思也淡了。草草焚香拜过之后,五子又想念起紫贝还在身边的日子。无论如何,她都可以很快做出决定,而不至于像五子这般瞻前顾后而又优柔寡断。 “杜若,你说呢?” 明知杜若不会直接回答,五子还是问了。 “我该怎么办?” 杜若道:“离开云盘岭,任何时候都可以。可是朴正出现的机会只有一次,要不要抓住,全在你一念之间。” 五子站在窗边望着山下那透着一点光亮的屋子,想着朴正在里面的情形,他也有如此挣扎过吗?为什么要突然抛出这个选项?又为什么是她? “我先回房,想好了可以随时叫醒我。” 杜若已经走到了门外,又道:“山里风大,小心别着凉了。” 房门被轻轻掩上,这样房间里就只有五子一个人,她心乱的很。 为什么要在那个时候突然告诉她宫蟾的事?为什么让三个姑娘家在那种情况下以徒步的方式离开云还山庄,还不带任何护卫?为什么在事发后一年突然出现在云盘岭,还说要带她走?他凭什么说出那样理所当然的话?而她又凭什么一定要给他一个答复? 种种疑惑萦绕在五子心头,让她百思不得其解。也许给朴正一个明确的答复并不是最重要的事情,重要的是因这个答复所做出的决定。 月华如水,五子不能眠。 第35章 重返洞庭 熊熊大火燃起,三层的木楼在火中摇摇晃晃地倒下。这就是五子给朴正的答复,原来破釜沉舟也可以这么简单。 “我跟你走。” 说出这话的五子浑身为之一轻,她迫切地想要离开云盘岭,离开这个待久一点就会让人忘记离开的地方。 外面的世界很大,五子还年轻,云盘岭容不下她的野心。洵都还没有真正接纳五子,作为流放者的她去哪儿都无所谓。 “属下誓死追随大人 。” 看着向她表示效忠的两个护卫,五子忽然觉得很好笑。 “你们是翕教最忠诚的武士,不是我的护卫。我现在要以翕教罪人的身份去浪迹天涯,你们还跟着我干什么?” “回洵都去,是要如实禀告你们的主子,还是添油加醋说点别的,都随你们。” “总之,不要跟过来。” 看着他二人愁眉苦脸、欲言又止的模样,五子毫不犹豫地跟朴正走了。她并没有提出要杜若回洵都去,在潜意识里,是有另一种回归洵都的方式。 朴正待她如从前一般客气,仿佛那日只是一时冲动,或者连那日的所谓一时冲动都是五子自己幻想出来的。唯一确定无疑的是,她正离洵都越来越远。 没有任何阻碍,自然不会有任何精彩的打斗。提心吊胆的搂着防身宝剑睡了几日后,她终于意识到这次离别比从洵都到云盘岭那一次更冷清,一切的担忧都是无谓的,那五子不是白白在云盘岭浪费了大半年的光阴吗? 她觉得懊恼万分,如果没有朴正来拉一把,她或许得在云盘岭乖乖等到猴年马月,直到成为洵都那帮人茶余饭后谈资的机会也没有的时候。 果然,从前太傻太天真。 五子望着一年前走过的路,现在她又朝着相反的方向去了。物是人非的道理,多么沉重而又多么简单。 “我想你会喜欢这个地方,虽然它会让你触景生情。” 朴正把五子二人领进了她们第一次到云还山庄时所住的院子,一切都还保持着原来的模样,房间里的物什收拾的干干净净。 “多谢,让你费心了。” 五子的目光随意扫了一圈,她的确很满意这样的安排。 “在云还山庄,二位可以自由行动。如果要出门,知会一声,我派人保护你们。” 她们就这样在云还山庄住下了,大约在同一时间,洵都以隆重的仪式欢迎神女濋留凯旋而归。 …… “你怎么在这儿?” 住下几日后,五子黄昏散步时遇到了吕宁涛。 “这话不是该我问你吗?” 吕宁涛是朴正的朋友,云还山庄的常客,出现在这里没什么特别的。倒是五子,住在云还山庄还真是需要一个理由。 “一人一句,扯平了。” 五子不愿跟他多说,快步走开。 “你是因为紫贝的事情生我的气?” 吕宁涛在后面大声道:“不如停下来听我讲一个可以让你高兴的故事。” 本来可以头也不回地拒绝的,五子却一时心软停了下来,坐在石凳上听吕宁涛说故事。 “我是延宁侯之子,这你都知道。吕氏是江东望族,历来在朝中担任要职。家父不仅袭着延宁侯的爵位,还是世袭的征西将军,统帅五万精兵,结果在今年三月份的一次征战中一败涂地,主帅还临阵脱逃了。吕氏一时成为天下人的笑柄。 打仗嘛,总有输赢,一次无关大局的胜败其实无足道。只是如此惨败有损朝廷颜面,延宁侯临阵脱逃之罪也不能不追究,政敌们便群起而攻之。家父因此被夺爵下狱,经我几个月的疏通打点,几乎散尽家财,才得了份赦罪诏书。只是江东吕氏从此风光不再,风流的吕公子也成了落拓公子了。” 五子听他说完,便道:“你现在逢人便说这个?” 吕宁涛道:“非也。我吕宁涛不是那种会摇尾乞怜的人,只是以为你听了我的惨状会好受些。” “紫贝不会开心的。” “你以为我跟紫贝是什么关系?” 五子被问住,她不知道吕宁涛这是明知故问还是嘲笑她想入非非。 “并不是你想的那样。这世上的感情,除了爱慕,还有惺惺相惜。总有人夹在你的亲人和朋友之间,或者早已胜过亲人、朋友的关系,需要你给他留一个特殊的位置。也许,可以称作知己。” 吕宁涛望着红彤彤的夕阳,若有所思。 “你的意思是,紫贝是你的知己?” 五子迟疑着,她对紫贝在那么短的时间找到所谓的知己感到不可思议,竟然隐隐生出一种被抛弃之感。 “有人说五姑娘迟钝,我觉得不止如此。五姑娘非但是迟钝,而且对感情之事一无所知。” 听得吕宁涛的嘲讽,五子大怒,却又隐约觉得他说的有道理,奋起反驳的话便没有出口。 “在我看来,五姑娘对于父母之恩、朋友之谊、男女之爱并不是分的很清楚,所以常做些别人眼中的荒唐事……” “不要再说了!” 五子愤怒地打断吕宁涛的话,“自以为是,你的话太多了!” “就算是生气,也找不出更好的骂人话。” 吕宁涛不慌不忙补充了一句,他一点都不在乎五子的情绪,反而饶有兴致地观察起来。 “真不懂朴正为什么会喜欢你这样的姑娘。” 这句话才是最致命的,五子听后立即起身离开,吕宁涛也没有阻拦,只是抛出了一句:“回去好好想想我说的。” 吕宁涛虽然讨厌,有些话却是说到了点子上,拂袖而去的五子不免思考起他的话。 她与朴正是什么关系?凭什么白吃白喝地住在云还山庄?旁人眼中的她又是何等模样?这些问题要么是没考虑过,要么是有意识的忽略,现在因为吕宁涛的话,都变得迫在眉睫。 爱情对于五子,许是一件迟到的事。儿时的一句玩笑,造就了一段被人默认的姻缘。五子把荣佐当哥哥,荣佐却未必单纯的把五子当妹妹。同时,作为神尊之女、神女之妹,翕教中人与五子的婚姻不可能纯粹,牵一发而动全身的考量,让很多人望而却步。 她心里其实有些自卑。杜若、紫贝身后很容易就跟着一群不错的勋旧子弟,各种情书和礼物需要专门腾出一个地方放置,而她只能面对着随从与猎物,待在一个极为狭小的圈子里。遇到朴正后,好像有什么东西忽然被唤醒了,又好像一切如常。 与朴正的关系必须认真考虑,在确定关系的情况下把握好分寸。五子或许懂朴正在期待什么,或许她本人也有相同的期待,只是不敢承认罢了。谁都不肯挑明,到底在顾忌什么呢? 无论如何,云还山庄是不能就这么待下去了。就算作为江湖人不拘小节,也不能容许这样的事情继续下去,必须得有人主动做出改变。五子下了决心,她必须离开。 从洵都到云盘岭,又从云盘岭到云还山庄,五子手上还有些值钱的东西。拿去变卖了,还能值几个钱,有了钱说话也能硬气些。这年头,没钱寸步难行。她五子又不能做些打家劫舍的勾当,开口向朴正借和继续留在云还山庄是同等程度的为难,也只有这个办法了。 在洵都一向出手大方的五子,到了外面容易乱了方寸。各种琐事还好有杜若在打点,她并不曾如何操过心。因此,要走就必须带上杜若,这又是个不能说的问题。 杜若是五子的伴读,五子是神尊的女儿,二人总待在一起没有问题。就算是在云盘岭,也是患难与共的佳话。但现在呢?现在的五子像是个逃犯,虽不至于朝不保夕,过的日子终究不像话。如果还要连累杜若,那真是不像话。 五子忽然意识到自己对身边之人的依赖,依赖杜若,依赖紫贝,甚至依赖朴正,只要身边有人,她就不愿意自己去承担一切,情愿龟缩在后面,让他人去解决那些问题。一旦身边没有可以依靠的人,她是否能自己支撑起一切? 也许是真的不行。她对自己感到失望。活了这么久才发现自己一直活在他人的羽翼之下,跟寄人篱下的无可奈何不同,她这是心甘情愿地依赖他人而活着。在将近二十年的岁月里,她竟然一直以这种方式活着,这不能不叫人脸红。 必须改变,必须改变那在他人心中已经固化的形象。身为澹台家的女儿,她不能如此麻木和懦弱,就算不是为了家族的前途,就算不是为了血统的荣耀,仅仅只是为了争口气,她也不能继续这幅模样。 忽然想到圣母创教时的艰辛和后世的荣耀,圣母也是女人,她在几百年前能做的事情,五子现在就不能做吗?毅然决然地抛弃现有的一切安逸生活,投身于用自己的双手创造明天的事业中,这样的她真的可以吗? 五子不承认自己是不够聪明的,但她能接受自己优柔寡断的事实。一个人在房间里想了成百上千中可能,回头就被现实的三言两语打败,这样子能做成什么事?如果不是杜若和紫贝的帮衬,她还不知要闹出多少笑话呢。 听了吕宁涛的话,待在房间里想了许久,五子觉得头痛欲裂。她是个脸皮很薄的人,经不起别人说她。一点小事就能想许久,缺点多的数不清,优点在她自己看来,也就是那百步穿杨的箭术了。 敲门的声音忽然想起,五子吓得心跳都快停住,她厉声喝问:“是谁?” “五姑娘,在下有几句话要说,不知现在是否方便?” 月黑风高,今晚连半颗星星都没有。 第36章 隔门谈话 房间里的灯还亮着,五子当然还没有躺下。云还山庄主人深夜造访,她又不能在别人的地盘上把人轻易打发了。 “有什么话,请直说吧。” 隔着木门,五子可以想象朴正在外面的样子。自听了吕宁涛的话,她对孤男寡女的情形忽然很在意。 “吕兄喝醉了,说了冒犯姑娘的话,我替他赔个不是,还请姑娘不要往心上去。” 听声音,朴正与门有些距离。他专程为吕宁涛的事来,令人难以相信。 “吕宁涛的事,不必麻烦谬庄主。我在贵地叨扰多日,心中惭愧,想着这几日就向阁下辞行,正好现在说了这事。” 那样生疏的称呼,生生拉开了两个人的距离。五子想要把想法变成现实。 那头明显沉默了一会儿,“若是姑娘觉得不解气,改日我便让吕兄登门道歉,千万莫要因为一时之气伤了大家和气。” 朴正的话好像在责备五子小题大做,五子听了自然生气。她考虑到自己还在对方的地盘上,语气才缓和了些。 “谬庄主想多了。我是翕教逃出来的罪人,本不欲牵连贵庄。现在受了贵庄的款待,心中不安,更是要早日离开才是。” “那五姑娘可是想好了去处?” 朴正果然知道五子的软肋,离了洵都,在外面没什么亲友的五子除了云还山庄几乎找不到可以投奔的地方。若是宫蟾还在,兴许会照应一下。只是宫蟾早已成为过去,现在几乎没人可以帮五子。 “不劳谬庄主费心。江湖人四海为家,自然会有去处。” 这本来是朴正说的话,五子现在用它来驳斥朴正,谁叫他讽刺她没地方可去。 “话虽如此,在下还是希望姑娘找到了妥当的去处再走不迟。” 这是个很好的台阶,只要五子顺着下去,在云还山庄待多久都不成问题。朴正是真心想要她留下来,正在气头上的五子却并不领这个情。 “我心意已决,谬庄主若是再逼迫,我明天就可以收拾东西走人。” 这威胁的话有些别的意思,五子说完就后悔了,忙补充道:“你我非亲非故,又是孤男寡女,传扬出去对大家的名声都不好,谬庄主不如早日回去歇着吧。” 外面很久都没有回应,五子把耳朵贴在门上,依旧什么都没有听见。她以为对方已经走了,但这样离开很没道理,而且她武功虽不济,也不至于什么都没有发现。 “喂,你还在外面吗?” 五子忍不住问了一句,她想要推门出去看看,却害怕在这个时候直面朴正。更要紧的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中,谁知道会有什么? “五子,你真不理解我的心意吗?” 像是被风吹来的一句话,轻飘飘地吹进她耳中,然后重重砸在心头,让她几乎不能呼吸。 也许在决定离开云盘岭的时候,她就已经在等着这句话。她等着朴正挑明二人的关系,陌生人?敌人?朋友?亦或是其他?什么都好,只要给个明确的说法,就能让五子心安理得地面对现实。 “也罢,若是五姑娘心意已决,不妨就到外面看看湖光山色,体味世态人情。” 满心的期待后,却是传来了这番话,五子大失所望,都不想再答话了。 “白兄的武功,五姑娘是见识过的,让他在身边保护,能省去许多麻烦。不知五姑娘意下如何?” 白赫阳话少,武功高,又相处过一段时间,让他做五子和杜若的护卫是再合适不过。只是五子气朴正变脸太快,不愿承他这个情。 “当真不必麻烦。白赫阳是云还山庄的重要人物,若是跟我走了,与留在云还山庄受谬庄主的保护又有何区别?” “五姑娘不肯,难道杜若姑娘也是这个意思?或是二位姑娘已经决定分头行动了?” 五子无话可说。 她想起白赫阳看杜若的眼神,又想起紫贝和吕宁涛之间的愉快气氛,接着想到吕宁涛傍晚说的那番话,气不打一处来。 “姑娘不说话,便是同意白兄随行保护了。” 外面又传来了朴正的声音,在五子听来有些得意。 “时候不早了,谬庄主早些回去吧。别的事,改日再详谈。” “也好,五姑娘早些休息,在下告辞了。” 习武之人走路时可以不发出任何声音,朴正却用脚步声告诉五子:他走远了。 五子背靠着门,腿有些麻,不知不觉二人竟说了这么长时间。若是无那句像幻觉一样飘进她耳中的话,她肯定会咬牙坚持到最后,而不是软下心来,又被对方牵着鼻子走。事已至此,还能说什么? 殊为可恶的是,朴正居然知道抬出杜若来说服五子接受白赫阳的保护,让五子哑口无言。其实,她是在潜意识里已经接受了朴正较为稳妥的安排,多说不过是嘴硬。 想起杜若,五子才想到刚才的话会不会吵到杜若的休息,若是杜若醒了,听到那些话又该做何感想?虽然她也瞒不住杜若多久,但以这种方式告诉对方,又颇为尴尬。 不能在大半夜跑出敲杜若的房门,再问她有没有听到刚才的话。大晚上的,也不适合专程去解释这种问题。明天吧,把整件事好好考虑一番,告诉杜若最后的结果。 想明白后,五子决定去睡觉了。夜里凉,缩在被窝里闭目养神都比在外面受凉好。 翌日,五子一大早便去敲杜若的房门,把昨晚的事情语无伦次地说了一遍,然后试探着问了一句:“你要不要先回洵都?” 杜若慢吞吞地梳着满头青丝,慢吞吞地道:“五子是真不知道还是装糊涂?伴读被送回父母家,比嫁出去的女儿被休回娘家还要见不得人。我又未曾为裔家争得半分荣耀,以罪人的身份灰溜溜的回去,还不如去浪迹天涯呢。” 五子听得目瞪口呆,她虽然大概知道有那么回事,却也未想过真能发生在自己身边。在翕教创教后的几百年时间里,的确出现过伴读因为不忠而被谴回家族的情况,那个人的结局相当凄惨。这样,五子的愧疚之心又上了一层楼。 “咱们是一起长大的,有些事不必客气。你也不要因为一点点变故就动摇。世事千变万化,一时的委屈又如何能永久?” 杜若总是能说中五子的心事,但说的太多了,总会有让五子厌烦的时候。五子需要一个可以让她依靠的人,但不代表她想要被人看透,和永远只是听别人的吩咐。 看见五子的脸色变了,杜若明白过来,叹道:“紫贝走了后,我的话就忍不住多了些,以后会注意分寸的。” “没关系,我不会介意的。” “我会怕呀。我可不想今日是五子的心腹,明日便成了心腹之患。” 杜若说的直白,五子心里有些凉意。 “你说,我跟朴正算什么呢?” 像是随口一问,五子道出了多日的困惑。 “你喜欢他?” “算不上。” 五子望着院子里的青石板,道:“我可以没有任何理由的信任他,他能给我一种安心的感觉。此外,便和所有人一样了。” “不仅仅是信任,你还可以心安理得地接受他的任何帮助,坦然住进了这个原本陌生的云还山庄,从容面对他的朋友。我说的没错吧?” 杜若说的是事实,五子茫然点头。 “只是,他的目光虽然会为你而停留,却从未因此乱过一次方寸。” 难得杜若会如此关心这种事情,五子不禁想起了宫蟾所说的话,她们都有同样的担忧吧。 “五子,翕教跟云还山庄终有一战,那时候你要怎么办?” 五子被杜若的话吓到了,“长姐不是跟朴正一见如故吗?他们怎么会……” 话没有说完,五子便自己明白过来了。 “你说的有理。翕教于长姐而言只是唾手可得之物,她要建立让后人无法忘记的功勋,就只能选择在翕教之外。中原武林的领袖已经倒下,正需要一个可以带领他们反抗翕教的人,朴正不会放弃这个机会。” “而你,是其中的变数。” “这话怎么说?” “翕教于云还山庄之战,可大可小。若是神女濋留亲自出马,必然比君山之战更为惨烈,已经骑虎难下的神女不可能在这个时候议和。朴正需要的是一战成名,自然不能后退。可要是翕教发生变故,让你这个没有什么根基的人坐上神女之位,又欠着朴正人情,到时候便好说话了。” “神女之位怎可轻易动摇,除非……” 想到那个念头,五子不可思议地看着杜若,对方那赞许的神色说明她没有猜错。 “还记得朴正在秘宫说过的话吗?翕教五年之内的大变故,必然跟他有些关系呢。” 五子沉默不语。 杜若看着五子,一字一顿道:“若是那个位置摆在你面前,你会拒绝吗?” 会拒绝吗?这真是为难。五子忽然道:“我去见朴正,跟他谈离开云还山庄的事,这地方不能待了。” 看着五子急不可耐的模样,杜若笑了,道:“别那么着急,昨晚你让人家在外面吹了那么久的风,指不定现在还没起呢。” 五子变了脸色,才想到自己也是随便梳洗一下便到了杜若房间,若是这幅模样出去见人,果真不妥,忙回了自己的房间。 第37章 端木琮故事 江都城内,一个昔日风光无限的大宅子门可罗雀,掉在地上被砸烂的牌匾隐约可以拼出“端木”二字。 倚在墙角断了一条腿的老乞丐得了一串铜钱,便向路人说起这个废宅的故事。 这是端木家的宅子,住了几代人了。原来的老家主好色,娶了一群女人,生儿子就跟下猪仔一样。可不知为什么,有一天老家主忽然收了性子,跑到城外的山上当了道士。家里的事情由一帮女人管着,他那多如牛毛的兄弟频频出入后宅,弄出了不少笑话。 路人问:老家主不管这事吗? 老乞丐:老家主一心一意想着长生不老,对这种身外之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都过去了。这宅子里守活寡的女人年年给端木家添丁,老家主都一一认了。这样一来,就更不像话了。 后来,老家主的小妾生的大儿子娶媳妇,姑娘是大户人家的女儿,听说父兄都是朝廷里的大官,婚事办得很隆重,有头有脸的人都来了,停的马车从府门排到了城门口。那时候我亲眼见着,那礼物堆的,那酒菜…… 路人问:你那个时候就干这行了? 老乞丐笑嘻嘻道:这是我的老本行。 新郎新娘拜了天地送入洞房,一切本来喜庆的很,谁知新娘却被人捅死在新房里。要命的是,吵嚷着要闹洞房的宾客拥着新郎进新房一看,新郎的弟弟正趴在新娘身上拔刀呢。 死了新娘子,端木家担待不起,便找了个替死鬼。那个拔刀的小子被逐出端木家,说是给苦主任意处置。可那小子机灵,竟从一众高手的刀下跑了,多少人都追不着呢。 路人:你怎么知道他是替死鬼? 老乞丐:是猜的。新郎叫端木瑜,那倒霉小子叫端木琮,都是一个娘生的。要说这女人也厉害给老家主生了五个儿子、三个女儿,得了信任,管着家。外面的人都说这女人偏心,生了一堆儿女,疼大的,疼小的,不疼嫁人的,不疼中间生的。那端木琮就是中间生的,从小爹不疼娘不爱,十多岁就到市井里当混混,一言不合就大打出手。读圣贤书什么的,门儿都没有。 他们说这端木琮杀人,我可不信。那小子虽然横了点,那时候也不过十六岁年纪,整天胡闹,也没听说他把人打死,最多打成重伤。他心眼顶好,从不欺负我们这些要饭的,高兴了还赏几个铜子儿,城里的叫花子大半受过他的恩。 倒是那端木瑜,人模人样的,经常无缘无故拿我们这些要饭的出气,从城东赶到城西,巴不得把我们撵了出去。他跟他父亲一样,是个风流种子,外面女人无数,谁家姑娘要是嫁给他谁就是倒霉。 要我说呀,指不定是这姑娘听了未婚夫婿的事,自己想不开,寻了短见。端木家怕把事情闹大,索性找个可有可无的儿子顶罪,也好搪塞外面的人。只可怜那端木家的小子,好久都没人像他那么大方了。 老乞丐盯着地上的破碗长叹一声。 “咣当”一声,,一块碎银子掉进了破碗里,险些砸出个洞来。老乞丐的眼睛睁的老大,忙把银子藏进破了个洞的鞋子里,对着路人清了清嗓子。 路人:端木琮被赶出家门是什么时候的事? 老乞丐:九年,十年前的事情。不,我想想,有十一年了也说不准。常跟人说这事,时间都不大记得了。 路人:端木家是什么时候败落的? 老乞丐:也就是这两三年的事。大前年的时候,来了一伙人,大白天跑到端木家杀人,官府都不敢管。老家主在城外呢,也遭了殃。据说呀,这老家主炼制长生不老药用的是姑娘家的性命做药引,害死的人没有上百也有几十号,真是造孽! 老家主一死,端木瑜那小子连人影都不见了。他们家上下一气死了好多人,又因为老家主的事被官府查,花了好些银子,慢慢支撑不下去了。从前结交的朋友,也没见哪个伸出援手的。他们家没办法,死过人的宅子也没法待,也没人敢要,便搬到城外去。后来听说争起了家产,闹的挺凶的。 路人听到这儿,又给了老乞丐一串铜钱,说了句“多谢”就走了。 老乞丐数着钱,心满意足。 这路人正是离开云还山庄的五子,同行的还有杜若和白赫阳。她们一行游山玩水,路过有名家大族的地方,总是要听些故事。这样到了年底,便在太湖边上过了年,现在已是次年三月。 “五子似乎对端木家的事很感兴趣。” 走在五子身旁的杜若开口道,她二人现在说话并不避讳白赫阳,有时候还会邀他加入话题。 “没有啊。哪个世家大族没有些破烂事?大同小异,说多了不值。” 五子眼睛看着前面的路,心里不大平静。 “这端木家可不一样。武林四大世家之一,为神女大人重创,彻底没了往日的威风。要说呢,有些报复的心思也不足为奇。” 杜若指的是在中秋之夜袭击她们三人那件事,袭击者自称是端木家的人。 “就他们这个样子,恐怕是有心无力吧。” 之前她们有见过端木家的人,像是唯利是图的商人,而不是恩仇必报的江湖人。 “或许还有几个亡命之徒呢?” 杜若说出了自己的看法,“端木家人多,难免会有几个想要报仇雪恨之人。” 白赫阳突然道:“可以雇凶杀人。” “是呀,这不失为一个办法。” 杜若附和着白赫阳去,轻轻笑道。 “五子想要追查真凶吗?” 五子闻言忽然停下脚步,正色道:“凶手太多,我不敢查,怕到时候下不了手。” 她说完后,又继续往前走,与杜若拉开了一段距离,杜若小步追了上去。 “五子,如果你不愿意说这个,咱们说说别的。” “你说。” “咱们午饭吃什么?” 听到这话的五子才想起到了饭点,她又想到刚才那个老乞丐头顶的脓疮,胃里一阵翻腾。 “我们去吃点东西吧。” 杜若拉起五子的手,大步朝前面那家面馆走去。 “我不想吃面。” “试试嘛。” 被迫坐在一家面馆里,五子盯着一碗牛肉面上的牛肉,没什么胃口。她是吃稻米长大的人,吃不惯面食。偶尔尝尝鲜还可以,一日三餐都吃是万万不可的。 杜若与五子不同,她似乎从来不挑食,什么奇奇怪怪的食物都能尝上一口,但吃的一向不多。五子常说她吃东西跟别人比武一样,都是点到为止。 在动筷子之前,五子毅然决然而又自然而然将自己碗里的牛肉挑到杜若碗里,这才开始吃面。 白赫阳对此是见惯了,挑食的五子总是要不挑食的杜若帮忙解决一部分食物,她二人在这方面倒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吃饭的时候看见俊男美女同桌真是赏心悦目,总有些不怀好意的目光会飘过来,这时候只要白赫阳轻轻一瞪,就可以解决大部分问题。 但今天的事情有些棘手。 偷看俊男美女的是一桌僧人,五个人,一个中年蓄着短须的不够慈眉善目的像是个首领,四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僧人。 “三位施主,请问是从岭南来吗?” 领头的僧人走到五子这一桌前双手合十,语气倒还客气,四个年轻僧人跟在后面。 五子差点儿被噎到,她这是头一回被僧人搭讪,看样子来者不善。她在意的是,对方是如何认为他是从岭南来的。 “云还山庄,白赫阳。” 白赫阳握住了刀,亮明身份。经过这段时间的观察,五子认为“白赫阳”这三个字就足以走江湖了,只是眼前的人不像是会买账的。 领头的僧人面色如常,道:“贫僧少林广智,听闻云还山庄的白赫阳施主和两位岭南翕教的重要人物在江都,特地过来看看,不想如此巧。阿弥陀佛。” 僧人念着佛号,五子觉得头疼。她竟不知自己的行踪如此引人注目,偏偏还是被少林五贤之一的广智盯上了。白赫阳的身份不仅没有掩护五子,反而成为了五子身份的证明。 “不知大师有何贵干?” 杜若用手帕优雅地擦了嘴,冲广智盈盈笑道。 五子明白美色惑人心的道理,好在这广智和尚还有些道行。 “岭南翕教与中原武林杀戮不止,我佛慈悲,怜悯芸芸众生,故而希望二位女施主跟贫僧走一趟,以便岭南翕教能坐下来与中原武林谈谈。” 广智说的好听,这是要挟持五子和杜若去做人质促成和谈。五子不信,她离开云盘岭这么长时间,只有少林僧人是以这个理由找上门来的,肯定是另有所图。 杜若道:“实在是抱歉呢。我们还有别的事情,不敢叨扰贵寺,大师还是请回吧。” 年轻僧人里有一个忍不住火气,恶狠狠道:“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广智正要出言训斥那个僧人,却听白赫阳握住了刀柄站起来冷冷开口, “云还山庄的客人,轮不到你们带走!” 第38章 阶下之囚 一只,两只,三只…… 五子数着从她面前跑过的老鼠,拳头大小的一只,长得十分匀称的,这种模样的就已经有十八只。 老鼠是生命极其顽强的动物,从荒凉的戈壁到肥沃的稻田,从布满瘴气的密林到人口密集的城邑,从肮脏的水沟到干净的厨房,只要有食物的地方,就有它们的身影。 或许正因为如此,老鼠级不受欢迎。“老鼠过街人人喊打”这句话,就是最好的证明。但是,人类的厌恶不能阻止老鼠活的很好,就像康老夫人的厌恶不能阻止五子长大。 昨天遇到了几个少林僧人,他们想要带走五子和杜若,五子自然是不答应,所以当场就打了起来。她看到白赫阳对付一帮和尚不够游刃有余,便自作主张殿后,逼着白赫阳带上杜若先走,结果尝到了人生中第一次作为阶下之囚的感觉。 关押五子的地方是个废宅,很可能就是端木家那个宅子。守卫的人不是那几个和尚,而是几个五大三粗的江湖客。不是五子不想逃,而是她实在没办法对付那么多江湖客,包括房顶那位仁兄。 灰尘满满且散发着霉味的屋子里,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好在这几个月来五子住惯了破烂屋子,随便找收拾一下就可躺下,估计用不了几日就会习惯这种情况。 房梁上圈着一个又一个蜘蛛网,大大小小的蜘蛛穿梭往来,它们的食物还在奋力挣扎,一副绝不肯妥协的模样。 五子数够了老鼠,就开始瞧着蜘蛛。她主要的观察对象是一张破网上的一只小蜘蛛,网之所以成为破网,是因为它困住了一只个头比小蜘蛛大上几倍的虫子。 猎物还在不停地挣扎,它已经成功将一个精心编制的好网变成了破网,但它的战绩似乎就要仅止于此。杂乱的网已经紧紧缠住它,无论怎样挣扎都改变不了这种境遇,只是徒劳般消耗气力罢了。 猎手顺着一根细细的雪白丝线慢慢地靠近有些狂躁的猎物,将猎物置于八条腿的控制之下,然后,猎物像是驯服了似的,停止了反抗。 就在五子为猎手的胜利松了口气时,猎物忽然猛烈地挣扎起来,猎手与缠成一团的网忽上忽下,终于承受不住,整个从空中掉下来—— 站在下方的五子下意识后退,由于没有注意到身后就是墙,便结结实实地撞了上去,溅起的灰尘洒了满身满头,经不住咳嗽起来。 “干什么?” 一个目光阴沉的大汉闻声破门而入,手上的刀闪着凛凛寒光。 “被……呛到了。” 五子好容易才缓过来,大汉见无事,便关上门出去了。 压抑住想要骂人的冲动,五子倚着墙壁,目光警惕地盯着四周,双手却藏在身后,小心翼翼地摸着一块块砖。刚才那一撞,她明显感到身后这堵墙有异。 搜索了一会儿,她按到一块砖,不是牢牢地砌在那儿的。她加了点力,没有什么反应,,于是用力按下去,结果墙面突然向里面转动,五子冷不防向后跌倒,结结实实摔在了又冷又硬的地面上。 “出什么事了?” 听到一点动静的大汉又提着刀在窗口往里面里面一看,五子吓得不顾身上的疼痛从地上跳起来,拼命地往密道深处跑。 “她跑了,快追!” 后面清晰地传来追赶的声音,侥幸找到密道的五子坚信前方有出口,没命似的狂奔。黑暗中不知跌到了多少次,不知踩到了多少莫名其妙的东西,都不能阻止她现在最强烈的念头——跑。 前方有一丝光亮,五子下意识跑了过去,结果发现那是一条死路,正待回头,却看见了后面追来大汉的凶恶嘴脸,心中恐惧。这时,她看见一旁有一个拉环,便跑故去使劲拉了一下,“轰”的一声,石门重重砸下,将五子与外面的世界彻底隔开。 隔着石门尚可听见外面不甚清晰的叫骂声,五子打量四周,并无别的出口,这才背靠石门松了口气。然后,她终于意识到,虽然现在外面的人进不来,她也没办法出去呀。 重重叹息一声,五子才打量起里面的情况。 这是利用天然的石壁凿出来的房间,椭圆形,最宽处不过三丈,窄处不到两丈,上方是冰凉的石壁。屋内摆着一张木床,被褥尚在,可以看出很久没有使用,远远就可以闻到一股霉味。而为这一切提供光亮的是,一颗放在架子上的很大很大的夜明珠。 除了床和摆放夜明珠的架子,屋里没有别的东西。再结合之前听到的传闻,五子猜测这可能是府里的人幽会的地方,而且有一方的地位应该并不低。至于是否有了好的结果,她可不敢说。 地上有一堆烧过的灰,五子初时并没有注意到。她过去看的时候,发现灰旁还有未燃尽的纸片,凭借经验,她认为这很可能是被烧毁的重要书信。 纸张的年代有些久远,而且又经过火烤,泛着黄色。借着夜明珠的光亮,五子辨认出了一块碎纸片上的“端木”二字,她顿时来了兴致,继续搜寻尚且有字可辨认的纸片,结果发现了“蟾”、“西域”、“负”、“ 俞”、“江”等字。更要紧的还是有些字的笔迹她无比熟悉,那是她在秘宫见过的,宫蟾的笔迹。 小时候在师傅的严厉要求下,五子也练出了一手好字,因此对书法有些兴趣。宫蟾的字很有特点,她第一次见到便无法忘记。加上那几个不完整的词句,五子可以想象出一段与宫蟾有关的往事。 宫蟾是个美到让女人都不敢心生嫉妒的美人,她身边当然会围绕着一群男人。还在洵都的时候,就有众多的勋旧子弟拜倒在她的裙下。后来离开岭南,孤身一人闯荡江湖,这样的美人不可能不引起别人的注意。但关于宫蟾这一段岁月的情史,五子一无所知。 十六岁的姑娘孤身一人闯荡江湖,其中的苦难可想而知。就算可以得到一点来自洵都的帮助,也不足以支撑宫蟾走下去。如果这时候出现一个足够强大的男人,稍微有几分情义,谁也不敢保证宫蟾会不会利用这个机会。秘宫出现时已经足够强大,那时的宫蟾已在江湖上漂泊了好几年。 对于感情的事,宫蟾并没有那自己的经历来劝告五子,甚至闭口不谈,这就足够引起五子遐想的了。再加上这些碎纸片、端木家的故事,五子有一个大胆到不能说的想法,她紧张而兴奋地捏住那几片碎纸片,几乎抑制不住内心的躁动。 不能说,不能说!没有证据的事情,自然不可就这样下结论。何况宫蟾已经不在人世,何苦这样毁她身后的名声?五子犹豫着,终于将那些碎片撕掉,她要彻底毁灭这些能够引起他人遐想的东西。 将证据彻底“毁尸灭迹”后,五子才发觉自己已经蹲了许久,她慢慢地站起来,觉得身体有些摇晃,然后眼前一黑,意识尚存,过了好久才恢复过来。她想到自己还没有吃午饭,因为他们提供的饭食实在难以下咽,早饭也没什么胃口,现在是饿了。饿一顿不至于如此,她看了看周围,终于认识到好像没有透气的孔。那以前的人是怎么在这里幽会的? 现在当然不是思考这个问题的时候。五子靠着石门,侧耳听着外面的动静。静悄悄的,什么声音也没有,其实就是有声音,如果不是想要他人听见,也没办法传进来。 脑袋越来越沉重,五子想着不能再耽搁下去,就算外面是一群等着活捉她的人,也比待在这儿闷死的好。她伸手去扯住那个将她与外界隔绝的拉环,扯了一下,没有任何反应。她心里一凉,心跳都快漏了一下,忙使出吃奶的力气拉了一下,终于看到那扇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缓升起,再次展示了外面的世界。 白赫阳一手握着刀,一手举着火把,直至看到是五子后才收起了警惕的神色。杜若则是难得的露出了一丝担忧的情绪,她跑过来要看看五子有没有受伤。 “别,别,我身上脏着呢。” 五子不愿脏兮兮地见人,虽出于无奈,却也不肯让杜若触碰。 “你们怎么来了?这些人是你们杀的?” 白赫阳冷脸道:“谈判未果,遂用武力解决。” 杜若道:“我们跟那些人好说歹说,差点儿把自己搭进去,也没个结果。这不,只好想别的办法——多亏了这条密道。” “你们怎么知道这条密道?” “以前走过一次。” 回答的人是白赫阳,他的话里包含了很多信息,带着不容置疑的口吻。 “咱们来的正巧,听了这些人的谈话,知道你跑到里面去了,正想着如何摆平他们再把你救出来,谁知你自己出来了。” “好了,别说那么多,我们走吧。” 五子害怕在这种地方呆太久,何况地上还有死尸。 “随我来。” 白赫阳手中的火把照亮了前方的路,五子这时才发现,只要她逃走的时候不冲那夜明珠发出的光亮而去,便可顺利地沿着正确的道路而去,那时定会是另一番景象。 三人在密道中疾步行走,不多时便到了外面。出口在一处风景如画的园子里,假山的布置做了巧妙的掩饰。 “三位,请跟我来。” 外面有一个接应的老者,躬身领着三人出了园子。园门外停着一辆马车,车夫是个短小精悍的中年男子。 “你们先出城,我随后就来。” 白赫阳送五子二人上了马车,“放心,这都是云还山庄的人。” 车夫扬起马鞭,马车便朝着城外的方向疾驰。 “说,你是不是瞒着我什么?” 五子看着一脸无辜的杜若,疑心大起。 第39章 蒙佳来访 如果你不曾见过大海,你不会知道大海的辽阔;如果你不曾见过深山,你不会知道深山的闭塞;如果你不曾加过江湖,你也应该听过它的传说。 五子生来便在这江湖之中,从未离开。锋利的兵刃贴着脖子而过的感觉谁也不会想要第二次。但无形的绳索已经套上了脖子,你会觉察到吗? 本来愉快的江东之行,因为发生在江都的事戛然而止。五子和杜若在白赫阳的护送下匆匆返回云还山庄,沿途虽然麻烦不断,终究还是到了目的地。 洵都有暗流,云盘岭不是世外桃源,江湖本来就不太平。五子明白这个道理后,已经在这片土地上兜兜转转了一大圈。她觉得现在已经有一根绳子套上了她的脖子,绳子正被人拉紧,有些喘不过气来了。如果不及时把绳子割掉,总有一天会把脖子勒断的。 “欢迎回来。” 说这话的是蒙佳,她居然亲自出来迎接五子,更重要的是出来迎接的只有她一个人。 “白兄辛苦了。” 白赫阳向蒙佳颔首,似乎已经习惯这种交流方式。 趁着夜色,五子走进了静悄悄的云还山庄,她忽然平静下来,这段时间的奔波仿佛都不存在了,一切的疲劳、紧张都因为这熟悉的环境而消失,那种“家”的感觉让她又惊又怕。 是随遇而安的性子使然,还是有什么东西被彻底改变?五子茫然地跟在引路的蒙佳身后。 送五子回到住处后,蒙佳没有立刻离开,而是以同五子单独谈谈为由留了下来。 “你想说什么?” 两个不甚熟悉的女人待在一个房间里,有一种山雨欲来的感觉,五子勉强打起精神,开口问道。 是蒙佳要求闭门谈话的,她却沉默着,分明是在考验五子的耐心。过了许久,她才说了一句:“朴正不在洞庭。” 她说出“朴正”二字的时候,有些生硬,话却是明白的。朴正现在不在洞庭,那他去哪儿了?蒙佳强调这个又是什么意思? “你要说关于他的事情?” 五子盯着蒙佳,想从她脸上看出点什么,最后还是放弃了。她发现这个原本让人兴起探究欲的女人,其实跟白赫阳一样无趣,只不过无趣的方式各有千秋。 蒙佳沉着脸,慢慢回答道:“云还山庄,是朴正的心血。不管是谁,都不能让他放下云还山庄。就是你,也不行。” 她强调了最后一句话,五子听了很不是滋味。 “你在嫉妒我?” 脱口而出,五子回敬了这句话。然后,她品出了一点不一样的味道,本以为对方会恼羞成怒的,谁知蒙佳是个老实人。 “是。” 蒙佳没有否认。 “你本是局中人,差一点就改变整盘棋。我本不想多话,却还是忍不住提醒你一句——相濡以沫,不若相忘于江湖。” “相濡以沫,不若相忘于江湖”这个典故,五子有特意去查过,她当时就被“相濡以沫”一词的解释恶心到了,立刻收起了书卷,去品默阁请教神燚,因此逗得神燚笑了好一阵子。这不是一段值得回忆的往事,却被蒙佳勾了出来。 “你可以把话说得明白一点——你想要我怎么样?” 不必拐弯抹角说一些似是而非的话,也不用打着冠冕堂皇的旗号说为谁着想,说到底都是自己那一点小心思在起作用。蒙佳想要做什么,不如说开了。 “一句话,你从哪来回哪去。” 蒙佳倒是爽快,五子听了颇有一种被人落井下石的感觉。若是往日,她现在便可收拾东西走人,只是今时不同往日,一个流落江湖的人,好不容易有了一个落脚之地,却被人粗暴地驱逐,这是何种感觉?何况还有江湖人的纠缠,五子现在离了云还山庄,便不好再找一个如此安全的去处了。 可人活着要争一口气,这样白白受人气,怎么可以没有任何反应?那夜隔门谈话时,五子便因着一时的怒气险些断绝与朴正的联系。虽然出去一段时间感受到了有一个落脚点的重要性,但那熊熊怒火并没有真正熄灭,一经刺激,便又烧了起来。 “不是要你现在就走。” 就在五子酝酿的怒火即将爆发的时候,蒙佳终于浇了一盆灭火的凉水,让气氛缓和下来。 “朴正肯冒着得罪人的风险将你留下来,自然有他的考虑,我不会干涉。我只是提醒你,云还山庄不是久留之地,你应该有自己的去处。我想五姑娘应该明白吧。” 朴正是中原武林中人,五子是岭南翕教神尊之女,双方站到一起自然能够引来各方面的关注。蒙佳说的不错,可朴正自己不把话说清楚,却由着他身边的人开口,又是什么意思? 刚离开云盘岭的时候,五子身上还有些金银细软,靠着它们倒也不愁吃穿。只是去了一趟江东,不能什么都花云还山庄的,她带来的钱便不剩了多少,连向神燚讨来的那把匕首刀鞘上的宝石都拿去变卖了。人到了这时候,说的话自然会软下来。 “那……你的意思是?” 五子吞吞吐吐的,她现在正是为难的时候,既不能忽略蒙佳的话,又不能自己开口说去路,只好试探蒙佳的真实意图。 “五姑娘可以当蒙佳今晚没来过,蒙佳所说的话,五姑娘也是一句没听到。只要朴正不说,没人会赶五姑娘走。” 闹了半天就是为了说这些?五子露出了不悦的神色。 “如果五姑娘要向朴正抱怨,大可不必顾虑蒙佳的感受。另外,朴正还要过些时日才回来。” 蒙佳说完就走了,留下五子一个人愣愣地待在房间里,果真像没来过一样。 无法自立于天地之间,这样下去真的是要被人嫌弃的。五子走到院子里,一只萤火虫飘到她面前,那微弱的光亮在沉沉的黑夜中变得十分耀眼。 想起那日也是相似的情形,只是此时此地一切已不同,也不会有那声“五子,别来无恙”。 忽然很想家,已经有两个年在外面过了,不知道母亲现在如何了,若服是不是依旧吵吵嚷嚷,那些熟悉的人和事,那些回忆,都逃不开“洵都”这个地方,就算再不喜欢又能怎么样?总有些不能忘的东西,洵都是个让人又爱又恨的地方。 面向南边,五子出了神。外面看上去再怎么自由自在,都没有家里温暖。 “五子,你在做什么?” 杜若从房中出来,站在台阶上看着五子。 “我在看洵都的方向,想家里的事情。” 五子仰头望着夜空,目光仿佛能穿透那浓的化不开的夜到另一个地方去。 “洵都在南边,你瞧的是西方。” “啊……你说什么?” 五子转过身,神色尴尬地看着杜若,双颊有些发烫。 “想家了?” 杜若笑着走到五子身边,望着真正的南方,轻轻道:“我也是呢。” 五子微愣,或许她又在许多时候忽略了杜若不过是和她年纪相若的女子,而且有一个比她更完整的家庭,更需要、也更有理由拥有家庭的温暖。如果不是因为翕教的伴读制度,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如果有机会,我想要废除伴读制度。” 她喃喃自语。 “五子不曾真正体会过孤独的滋味吧?” 不明白杜若的意思,五子困惑的看着自己的伴读。 “不曾体会到孤独滋味的五子,不能理解那种感觉,却希望澹台家的后人细细品味吗?” 杜若说的很随意,漂亮的眸子里有不易觉察的忧愁。 “可是——” 五子想要反驳,却不知该从何说起,便道:“你明白我的意思。” 杜若道:“一切存在的事物都有其根源,五子不去追根溯源,只盯着那有了坏处的结果,如何做让自己问心无愧的事?” 五子明白杜若在暗示什么,其实杜若一直在将五子引上一条注定不能像常人那样生活的道路上。不是她想要回避,就是有足够的野心,现在还是不想触碰那些来之不易的亲情。紫贝的死是个最好的警示。 “我又在说讨人嫌的话了。” 杜若自嘲般笑了起来,“你不愿意做的事,没有人可以勉强。只是我一直在让你为难,就像为难我自己一样。” 她的话总是能很轻易打动五子,让五子不知该如何是好。 “就我这资质,这脾气,这优柔寡断的性子,你认为适合那个位置吗?” 还是第一次这么说,五子在杜若面前藏不住心事。她不去看身边的友人,却回头望着屋里的烛光,那上下闪动的火苗就像她的心思。 很多时候,杜若就像一面镜子,照出五子最真实的一部分,这是她多年以后依旧引以为豪的事情,也是后人津津乐道的话题。 “这不在于你行不行,而是你想不想。” 说了这句话,杜若便等着五子的回答,她知道这是个很好的机会。 许久的沉默之后,五子给了杜若一个答复。 “告诉我洵都的事吧。” 第40章 不是归人 秋高气爽,秋日无云,湛蓝湛蓝的天空悬在碧绿无垠的洞庭湖上,微风拂过,留下一片不断扩散的涟漪。 “嗖”的一声,一支箭破空而出,斜斜钻入水中,片刻后带着一条鱼冲出水面,扎在岸边的浅滩上。 杜若走过去将箭从地上拔起,只见箭头已经穿过鱼腹沾上了细沙,带着一点血腥气。 五子将弓箭丢到一边,道:“越来越没意思了。” 洞庭湖畔,只有她二人在看湖光秋色,现在的江湖看起来太平了些,便又出来游玩了。 远处传来了马蹄声,数骑飞驰而来,在离五子不到二十丈的地方停下来,马上之人悉数翻身下马,疾步走近五子。 “安实玉拜见五大人。” 为首的是一中年妇人,姓安名实玉,是昭明神宫总管。只见她急急向五子行了礼,脸上是掩饰不住的焦急之色。 “安总管不必多礼。” 五子冷冷地看了她一眼,便把目光移开,“不知安总管大老远过来,有何贵干啊?” 安实玉道:“禀五大人,自大人离开洵都,主上病势日益沉重,近来已不能处理教务。情势危急,还请大人速速回洵都。” 五子道:“这种事不该去请神女大人吗?我既做不得主,回去又有何用?” 安实玉道:“主上甚是想念大人,希望能见上大人一面。何况,就是作为女儿尽一点孝心,也当回去一趟。” 五子并非神燚所生,安实玉说到这个份上,她自不该拒绝,只是一时半会儿下不了决心,便把目光投向杜若。 杜若道:“安总管有所不知,五子是未向主上禀告便离开云盘岭,这会子不敢轻易答应下来,是怕主上怪罪。” 安实玉听后,立刻从袖中拿出一纸文书递到五子面前,道:“主上前些日子刚刚下令称赞大人的孝心,说大人亲自前往云盘岭为主上采药试药,如今又前往中原寻觅珍稀药材,着实辛苦,当择日而归。” 五子接过文书看了,果然是神燚亲笔所书,朱红的印章几乎滴出血来。上面都是些冠冕堂皇的话,一下子将五子由被放逐云盘岭变成了替母亲寻药而奔波的孝女。所谓功与罪,不过在神燚一言之间。 “事出紧急,还容我收拾收拾,便随安总管回去。” “那属下便在此地恭候大人。” 五子和杜若回了云还山庄,见了朴正,同他说明了情况,便略微收拾一下,离了云还山庄。 朴正送五子到云还山庄外,淡淡道:“一路小心。” 五子点头,走出几步后,她回头看了一眼,朴正还在那里。她回头,便一心一意往前走了。 也许她不久之后仍会回来,也许永远不会回来,但走的时候并未考虑这个问题,只顾着一件事: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