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木簪》作者:江海轻舟 一根桃木簪,两世未了缘。 一个小傻子遇到了很宠他的桃花妖。 很短的古代小短篇。 第一章 一 王氏有一痴儿。 这是京城百姓众所周知的事。茶前饭后,闲人们在心照不宣的暧昧笑容中,围住说书人,听他把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讲了又讲。 左不过这痴儿十五岁了,尚且不通言辞。生母偏又早逝,主母容不下他,得空便吹王老爷的枕旁风。时日一长,王老爷瞧这长子,越瞧越不顺眼,大手一挥,将他赶去偏院。王家仆婢极为机灵,最会看人脸色,竟也对大公子冷眼看待。 可怜这王氏痴儿,破塌陋席,无处可息,残羹冷炙,无从下口。可他浑然不觉。常卧于荒草,饿极以土为食,嬉笑如常。 渐而他“痴”名远扬,人们都忘了他原名王若,只“痴儿痴儿”地唤他。 说书人说得眉飞色舞,唾沫四溅。听客们瞪大双眼,时而低低叹息,时而啧啧称奇,末了道声“果真痴儿”,一哄而散。 却不想有一日,听的人照例听,散却没散成。 一青年素衣乌发,立于门口。见众人望来,他微微倾身,宽大袖袍随风轻拂:“烦请诸位,王宅何处?” 二 那日,着实是过于平常的一日。若真要说出个不同来,或许是那晚明月圆得出奇。木兆便是那样头顶清晖,脚踏碎影,翩翩然踏入了小院。 院中荒草丛生,虫鸣格外聒噪。一个漆黑身影半跪于地。他的脑袋没入草中,臀朝后高高撅起,身子一个劲儿向前拱,两手不停扒拉什么。 木兆上前拽住他衣领,用力一提。他猛然受惊,两眼圆睁,张皇又徒劳地挥舞双手,像极脱水挣扎的鱼。长久无人照料,他长发乱如枯草,在头上堆作一团。脸上几乎脏得看不出眉眼。 木兆无视指尖隐隐的粘腻感,伸手虚搭在阿若肩头,柔声安慰:“勿怕,我是你娘亲故人,可唤我木君。” 痴儿瑟缩抬头,目光凝在木君脸上,眼渐发直,嘻嘻拍手笑道:“美哉木君!美哉木君!” 木君一愣,心中且怜且忧且怒。怜他为恩人之子,却沦落至此,忧他痴痴傻傻,易被皮相所惑。换了旁人,必先惊诧他随意进出,再疑他皮相之年轻,这孩子却全然不顾。怒则怒王家欺人太甚,虎毒尚不食子,王父怎可这般对自己亲子? 阿若见他不语,口中直叫“痒”,伸手在破布似的衣间摸索,半晌两指捏一物什,直往嘴里送。 木兆皱眉,忙握住他手腕,引他往井边。“阿若,先擦拭一下可好?”他说得又慢又柔,唯恐阿若听不懂。阿若盯着他脸,嚷几声“好”,乖乖跟随。 木兆打了一桶水,沾湿帕子擦拭他黑乎乎的脸。他一连擦了三次,阿若脸才算干净。阿若眨着眼,咧嘴一笑,露出唇边小小的梨窝。 木兆细细打量他,恍惚间从他清秀的眉眼中望见他娘――那个闻名花柳之地的舞伎的影子。昔日他未得自由时,便整日看她身影,以此打发漫漫时光。 日出时,舞伎迎风而舞,身影翩跹。她柳腰轻折,褰褰红袖回旋,粉脸微扬,铛铛佩环作响。五陵年少莫不爱其好颜色,千金一掷只为美人一顾,那是她最为风光之时。日中影子渐短,继而为一黑影所覆。那人是富家公子中的一个,万花丛中过,学得不少讨人欢喜的手段。舞伎起初心有疑虑,后在他花言巧语中沉沦,只当所遇为良人。日落,舞伎形单影只,影子在昏昏烛光中缩成一团。镜中芳容犹在,不见良人归来。 她原想儿子生后,自己能母凭子贵。却不想未有所出的王夫人命人抢了孩子去,她未见得一面。舞伎越发郁郁,终在一个深夜,举簪刺心而死。可笑的是,那还是昔日恩爱时,王公子亲手为她做的桃木簪。 十五年后,木兆随师弟重返京城,原以为王若能得照料,却不想王夫人又得一子,对这庶长子百般嫌恶。他正出神,袖子被人扯了扯。阿若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嘟囔道:“困。” “洗好便睡。”木兆回过神,略带歉意道。 夏夜风凉,阿若瘦削的身子在风中颤了颤。木兆加快动作,将帕子在桶中拧了又拧。也不知去了多少污垢,只是擦洗完,阿若肉眼可见地又瘦了点,肋骨突兀显在干瘪肚皮下,腿仿佛一折便断。难以名状的酸楚涌上木兆心头,他别过眼去,捡起阿若脏兮兮的外袍抖了抖,重为他穿上。 说来也奇,这外袍上身后焕然若新,阿若却未曾注意。他乖乖站这许久,已实属难得,见此将外袍一裹,直把木兆往屋里拽。 一进屋,便有呛人的灰尘味扑面,像是有数不清的尘埃朝人身上钻。木兆皱眉环顾,所见不过一圆桌、一破木板。木板上放着一床旧被,上有些许补丁。几簇发灰的棉花从被角钻出来。 “坐!坐!”阿若仍笑嘻嘻的。他拍了拍床沿,满脸天真。 木兆沉默,未几拂了拂袖。 “咦?”阿若神色一变。他按了按床,打了个滚,又捧起被子,像小狗似的嗅着,傻乎乎道:“好香。” 木兆揉着他乱糟糟的发,终于笑起来:“睡吧,明日再来看你。” 阿若眨巴着眼,迟钝地反应了一会,伸手攥住木兆衣襟,哼哼唧唧似有不舍之色。 “罢了,待你睡后我再走。”木兆安慰般轻拍他手。 阿若这才躺下。他浆糊般的脑里想不通这神仙般的人从何处来,只觉自己看见他就开心。阿若大睁着眼,想再看木君几眼,鼻尖却飘来淡淡的桃花香,眼皮也愈发沉重。眼前影子逐渐模糊,他眼一合,随即进入梦乡… 次日醒来,阳光透过明亮的窗洒了满床。阿若迷糊转身,一抬手在枕边摸到了什么。 他拿起一瞧,一枝桃花开得正旺。 三 自此夜后,木兆每晚都来,来必携一物。或是点心一盒,或是泥人一个,吃食玩物,无所不有。且它们做工颇为精巧,不似凡间所有。 院内荒芜依旧,屋内却焕然一新。窗台放一花瓶,日日插着一枝正旺的桃花。瓶旁堆放着木兆不知从何处搜来的玩物。圆桌还是圆桌,木床还是木床,但多年来的尘埃被一扫而空,平添几分鲜活。 木兆闲暇时常教阿若识字。起初阿若还耐着性子乱写几字,久了便扭来扭去,很不自在。木兆无奈一笑,也不强求。 仆婢疏忽惰怠,只午时来门口换餐盒,竟对这种种变化一无所知。 如此这般,三年光阴悄然而逝。阿若依旧孩童性情,只口齿更为清楚,也白胖了。木兆知他不过较常人反应略愚钝,不若旁人口中那般痴傻,对他怜爱更甚。 木兆想,自己生命比阿若长上许多,定能永远护他周全。 可他没想到的是,事情会来得如此突然。 第二章 四 那日木兆拿着一串糖葫芦,想阿若求了许久,见到它必然喜欢。谁知他进院,未见阿若如往日一般等待的身影。木兆心中隐有不安,进屋一看,床上被子隆起。阿若侧身躺着,后脑勺正对着他。 木兆当他有心事,走去逗他:“阿若,今日不想见我了吗?” 阿若提起被子遮住头,闷声闷气道:“阿若睡着了。” “是吗?唉,那糖葫芦可是白买了。”木兆自是不信,假作伤心模样,长叹几声。 被子里的人动了动,木兆见状,将糖葫芦放在桌上:“既然如此,我先走了。”他原地踏了几步,只拿眼觑他反应。 阿若果然中计,一把掀了被子坐起来,委屈道:“别走。” 一片乌青狰狞浮现于他眼下,在白净脸上更为显眼。木兆心中一惊,只盯了那看:“怎么回事?”他听见自己声音微微发颤。 “无……无事。”阿若后知后觉般用手捂脸,眼珠转了转,不敢看他。 木兆见他不想多说,便安抚了几句,待他睡下,伸手碰了碰他的脸。阿若虽在梦中,却也皱眉哼了一声。木兆缩回手,朝乌青处吹了口气,又为他掖好被子,方才出门。 此夜月暗星淡,木兆抬头望向漆黑天空,身子不住发凉。那乌青,明显是被人打的。阿若整日不出门,仆婢们不会那样大胆,那会是谁…… 寒风吹起他的袖袍,空中飘来若有若无的淡香。木兆似有所感,径直朝院内一角走去。断成两截的桃枝被人扔在那儿,桃花瓣零落四处,碾作为泥。木兆蹲**,就着淡淡的月光仔细一瞧,泥土地上凌乱地画着几横,像是阿若歪歪扭扭写的字,只可惜被脚印所覆,难以分辨。 木兆伸手覆上地面,合上双眼,眉头渐蹙。 ——“呦,傻子写什么呢?木……”与阿若五分相像的公子哥儿醉醺醺地走来,探头往地上瞧。 “不,不看。”阿若回头看了他一眼,下意识围拢双臂,讨好地笑着。公子哥皱眉,一脚踹在他肩头。阿若趔趄着扑倒在地。 “不就是个破字。”公子哥挑眉,低头看一眼,抬腿踩了上去。 阿若“啊”一声惊叫,眼圈红红,扭头爬起咬在他腿上。 “哎呦!”公子哥痛呼,跟在他身后的下人忙上前制住阿若。阿若呜咽着,困兽般挣扎。混乱中,不知哪个下人一拳打在他脸上。 “好了。”公子哥甩手,斜睨他一眼,“没想到你还挺好玩,明日再来找你——大哥。” 他心满意足地走了。阿若坐在地上,捧起被踩成两截的桃枝,嘴一撇,泪珠断了线般往下流。 五指划过地面,又捏成拳狠狠在地上砸下。木兆站起身,遥望王二公子所住之处,双唇紧抿。 王二一个哆嗦,在睡梦中感到阵阵凉意,迷迷糊糊裹紧了被子。次日下人为他收拾床铺,两人一摸被子,诧异对视了一眼,又强忍笑意,心照不宣地低下头——二公子这么大竟还尿床,传出去可真是……啧。 王二总觉自己近日诸事不顺,心情烦躁,愈发找起了阿若的麻烦。木兆几日来看阿若,见他身上新伤覆旧伤,说话时愈发畏缩,脸上也不见了笑容。问他却支支吾吾不肯说,像是回到了木兆最初见他的样子。 木兆知罪魁祸首是谁,却不好明说,只好想方设法逗阿若开心。阿若也笑,只是很勉强。临睡前他低声央求:“木君,别走。” 木兆拍着他手,轻声应:“好。” 阿若闭上眼,睫毛颤了颤,又道:“木君,勿去。” “好。” “勿去。” “好。” 他说了数遍,木兆也应了数遍,直到他沉沉睡去。 木兆目光凝在他脸上,继而望着跳动的烛火出神。良久,他长叹一口气,起身吹灭了蜡烛。 这夜,王二不知怎得从床上摔下扭了腰。伤筋动骨,怕是百日才能下地。 五 正当连夜赶来的大夫想不通二公子为何会从床上摔下时,木兆微笑拒绝围上来的莺莺燕燕,径直走上二楼,推开了凤娘的房门。 凤娘本是江南人士,随心上人私奔至京,不想沦落烟花之地。京城风霜未减其柔美,反倒添了几分婉转。此时她见有人闯入,停了手中琴,秋水剪瞳遥遥望来,似有百般柔情与他诉说。又有几个男人能拒绝得了这么一双含情目呢? 然而木兆看也未看,直直朝软塌走去,盯着塌上侧躺的男人,沉默不语。 “师兄,你挡着我看美人了。”塌上的人悠悠睁开眼,拢起胸前大敞的衣襟,含笑道:“怎么,不陪你家小傻子,想来看我了?” “……” 柳生瞧出师兄脸色不对,对凤娘使了个眼色,见她出去,才正色道:“何事?” “可有法子医阿若的痴病?” “我当什么事,”柳生放下心来,漫不经心地拿起酒杯,“你又不是不知,他娘那时忧思过度,体内又有余毒,阿若能生下来已是不易。这从娘胎里带出的毛病,哪有凡药可医?除非……”言至于此,他突然意识到什么,猛然坐起,酒撒了一身也不顾,“难道你……?” “对。”木兆平静地望着他,“他娘对我有恩。” “你本便是得了天地灵气的桃枝,若无那舞伎的心头血,假以时日,你也可化成人形。这恩情,你陪那傻子这么久也够了,哪值得你……”柳生愤怒起身,“砰”一声捏碎了酒杯。 “我不想看他受欺负了,唯有自己成长才能一如永逸。你知我不喜日出,白日修炼顾不得他,”木兆仰头看他,若无其事地捏住他手,“别伤着了。” 柳生任他拉手坐下,只觉他脑子被百年来深闺思妇的泪水泡坏了,分明和那痴儿一般傻。或者说他这柳树注定要和人离别吗?越想越不忿,然柳生知他看似温和,一旦决定再难改变,便垂眼望手:“既然你心意已决,还来问我做甚。” “阿柳,若你得空,替我看看他。” “砰”的一声,像是什么东西又被摔在了地上。凤娘哀怨地扒着门,心里一阵肉痛。这莫名其妙出现的公子是何来头?半夜三更孤男寡男的,还把她赶出来……那是她的房间啊!传出去她岂不是要被那群小贱蹄子们笑死。 她正踌躇,屋内长久寂静之后,门“吱呀”开了,出来的公子对她温和一笑,将银子放入她掌心,道了声抱歉。 凤娘嗅到一阵淡淡桃花香,抬头呆呆望向他眉眼,直到他走远才回神。这公子……比柳郎还好看啊。 “我师兄如何?”身后传来低低叹气声,一只手搭在她肩上。 凤娘一惊,忙想如何敷衍过去,却听身后人蓦地嗤笑一声:“果然是桃花,多情也无情。”凤娘咽了口口水,只觉肩上的手越收越紧,像是要把她骨头捏碎一般,心里不免叫苦,只好娇嗔一声:“柳郎,你说什么呀~” “无事。”柳生回过神来,收了手进屋。 凤娘瞥他一眼,低头不敢再看。那一瞬,她分明见几点莹光自这素来风流的公子眼角一闪而逝。 第三章(完) 五 阿若睁眼醒来,第一次见木兆倚在床头,歪着脑袋休息。春日暖阳斜照在他脸上,留下明明暗暗的阴影。阿若以为自己还未睡醒,用力掐了自己一下,才发现不是在梦中。他一骨碌爬起来,目光炯炯地盯着木兆看。 木兆睫毛微颤,睁开眼,微微一笑:“看我作甚?” 阿若理所当然道:“美哉!” 木兆哼笑一声,替他梳起乱发,又去换上一枝新桃花。“今日带你去玩可好?” 阿若应了声,正理衣襟上的带子,怎么也理不好,又见木兆背对自己,两肩微颤,半晌也不转身,便走过去,连声唤他。 木兆侧身,替他系好带子,微笑一如往昔。他伸手遮住阿若的眼,道:“闭上眼。” 阿若乖乖听从,心想他手今日怎么格外凉,以后定要帮他暖暖。此念一出,他顿觉自己仿佛腾云驾雾一般,身子轻飘飘地飞了起来。然他牢记木兆嘱托,不敢睁眼半分。 直到鼻尖传来说不清道不明的香味,他才听见木兆的声音:“好了!去吧。” 阿若睁开眼,眼前是满满当当的人,吆喝声交谈声乱糟糟的乱作一团。一种从未有过的畏惧攫住了他的心,他反倒无所适从地后退几步,缩到木兆身后。 木兆哭笑不得,反手牵住他,连声道:“别怕。”边说边陪他往前走。 阿若到底孩子心性,一会儿便适应了,撒着欢在每个摊前流连,遇到喜欢的拿了便走。 他左手一块桂花糕,右手一根糖葫芦,衣兜里也塞不下了,才想起木君来。扭头一看,木君撑着伞不紧不慢地走在他身后,给每个摊主递去个东西。 阿若顿时有些不好意思,跑回去将最爱的糖葫芦递给木兆:“木君,吃!” 木兆难得一愣:“给我的?” 阿若点头,直把糖葫芦往他手里塞。 木兆犹豫一会,低头咬了一口,眯着眼笑起来:“原来糖葫芦是这般滋味。” 阿若瞧他模样,心中不知为何酸楚起来。他用力握住木君的手:“今后我们同吃!” 木兆逆着阳光,阴影下看不清神色:“好,今后……”他顿了顿道:“今后同吃。” 午饭后,阿若见身旁多了个人。那人总是用奇怪的眼神打量着他,阿若不敢吭声,默默攥住木君。那人眼神却更为奇怪了。 “等会带你去游湖好不好?”木兆道。 未及阿若应声,那人先用力哼了几声。 “今日阳光正好,湖光山色定是极美。” “哼哼哼!” “阿柳,别闹。”木兆转头看他,语气中带着恳求。 阿若偷偷看他们,不懂怎么回事。那个叫阿柳的,虽然被说后,一甩袖子跑了,但一会又乖乖跟了上来,在船尾撑船。 早春时节,湖畔游人如织。木兆与阿若并肩躺在船舱里。缓缓的流水轻摇小船,再睁眼,漫天已是星辰。柳生弃了船桨,任小船独自飘零,自己独坐船尾,拿出木笛,幽幽吹起曲来。 阿若从未觉得一天能有这般短暂,他朝天空伸出手,木兆见他动作,手一晃。阿若只觉有指尖有风拂过,万星触手可及。 木兆撑了头笑眯眯望着他,继而坐起,两手握拳伸至他面前:“阿若,猜我哪只手里有东西。” 阿若当他像平常一样和自己玩耍,转过头,想了半晌,犹豫着点了一只手。 木兆摊开手,一颗淡红色的珠子正躺在那:“猜对了。阿若,给你吃。” 阿若不疑有他,拿了放入口中,只觉满口生香。暖意自脚涌上全身,阵阵倦意袭来,阿若晕乎乎地拽住木兆,也不知自己说了什么,只记得木君朦胧的笑脸,温和一如往昔。 那是他最后一次见到木君。 船尾笛声又起,如泣如诉,呜咽不成曲。 六 时隔多年,别院里的人第一次走了出来。 换餐盒的下人诧异望向王家名义上的大公子,见他衣着朴素整洁,长发用一根桃木簪挽起,神色透着异样的平静。 下人觉得哪里不对,又说不上来,正要如往日一般取笑,王若不卑不亢看来:“爹可在府中?” 那是怎样的眼神?仿佛一夜间幡然醒悟看破红尘,又如百经劫难遍历风霜。下人打了个哆嗦,一个念头不禁浮现在脑海――王家……怕是要变天了。 在后人所作《王若传》中如是写道:……王若得神助,后聪明异常。王父以四书五经试之,倒背如流。命其作文,下笔如有神。全府皆以为奇。后连中三元,帝王青眼以待。若红袍加身,骑高头大马而还。王宅上下莫不恭敬。王氏携子至,不敢直视。若敬而不亲昵。 若为官清廉,为人至朴。常居偏院,举杯独饮,喃喃自语。仆私谓其痴性未改。其终生未娶。及薨,身着布衣,手握一簪。待柩离京,百姓拦路而哭,相随数里。 尾声 前朝多少事,但随流水逝。窗外桃花谢了又开,又是一年春。 “这出《木簪记》便到此了。”说书人拍响惊堂木,拱手行礼。 听客这才如梦初醒,恋恋不舍而去。 说书人却不急走。他顺势坐下,翻起手旁的《木簪记》。此书戏说前朝不世奇才与一桃花簪之事,虽胡编乱造,却颇有意趣。如这末一回写道:“……王若将一木筪递于挚友柳生,嘱待其死后与之同葬。柳生启而视之,见满筪玩物,色旧。桃枝数根于其上,似风吹即散。泛黄纸张自桃枝间露出一角,上书一‘桃’。笔势杂乱,若小儿涂鸦之作……”也不知作书者何人,如何想出这般故事。 说书人看得入神,猛一抬头,见一青年立于门口,素衣乌发,神色莫辨。他悚然一惊,揉眼再看――哪是什么青年,不过是个垂髫小儿。那小儿眉目清秀,穿金戴银,一看便是富家子弟。 说书人暗笑自己看书看痴了,放下书欲上前问询。然他走近一瞧,见小儿神色木讷,两眼发直不知看向何处,只怕是个痴儿。 他正暗道可惜,旁边传来一声:“公子,您让我一番好找。” 跑过来的少年身穿粗衣短褐,却难掩一股机灵劲儿。少年歉然一笑,露出小小梨窝,抱起小公子往外走。 小公子趴在他肩头,扯住他耳旁的发。他也不恼,只轻笑:“公子,别闹。” 微风吹落片片桃花,飘散他们肩头。说书人怔怔望着,素日伶牙俐齿的他也不说出此刻心中所想。 他身后,一个坐在角落里的年轻听客起身,将桌上的《木簪记》翻至最后,用不知从何处折的柳枝补了一句―― 书生遥把桃花看,却是前生未了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