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一笑》作者:常文钟 文案 文案废的正经文案: 假亦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 /// 废话文案: 河州沈家的大少爷沈去疾,从来都知道自己是个不男不女的怪物,一个只敢小心翼翼、遮遮掩掩着的怪物,纵然心尖之上放了一个人,“他”也只是极力地克制着,怕人笑,怕人知,更怕人看清。 河州沈家大少爷是个生意场上纵横捭阖、翻手云雨的人,也更是不知多少姑娘的春闺梦里人,而令人出乎意料的是,能将沈大少爷这个狡兔三窟、有着九曲玲珑心的人牵着鼻子走的,竟然是魏家那个大大咧咧没心没肺,看起来有些混不吝的大小姐。 /// 更新时间:每晚九点。 一本正经哦 内容标签: 情有独钟 虐恋情深 宅斗 女扮男装 搜索关键字:主角:沈去疾(沈锦年);魏长安(桃花) ┃ 配角:沈练;芙蕖;沈去病;沈介;沈余年 ┃ 其它: ☆、成亲 男权当道的大晁国,河州沈家是个特殊的存在。 家主沈练作为百年来唯一一个受过皇恩的女商人,曾得到先皇帝的御旨嘉奖和其嫡女怀璧公主的亲自召见,更有甚者,还有专门为其纂书立传的,将沈练四十四年的人生入志入记,并称之为一代女戚岳。 戚岳乃是何人?大晁开国以来最是大忠大孝之人! 沈练从来都不敢自比女戚岳。 她那些被纂书夫子和说书先生描绘得可歌可泣的故事,说白了也不过是幼年丧母和青年丧夫之不幸,她和普通的女人没什么不同,只不过是命运将她推到了那样一个风口浪尖…… 沈家大书房里: 小仆挥着胳膊跌跌撞撞地直接冲了进来,气喘吁吁:“家主家主!不,不好啦!老祖宗,老祖宗她……” 小仆的话尚未说完,正在安排生意的沈练就已扔下一屋子大大小小的掌柜们夺门而去,留下一众人面面相觑。 直到沈练的身影消失不见,坐在首客位上的老者才捻着胡子,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屋里的众人听见这声叹气,犹如猴子们得到了猴王召唤一般,一个个都寻着主心骨将目光投了过来。 “朱掌柜,”离得近的一个大肚子中年男人拱起手来,朝老者探过身来,轻声问到:“东家这是?” 朱掌柜转着另一只手里的念珠,半垂着的眼皮似乎动了动,声音沧桑而渺远,似乎在宣判着什么。 他说:“许是到时候了……” 日子甫跌入六月,大抵是近了小暑之日,沈练一路跑来祖母的屋子里时,南窗外专门用于纳凉隔暑的水车正在吱呀呀地转着,被水车带上去的水从窗眉上特制的雨打顺流而下,哗啦啦啦好不凉快。 沈练憋着一口气,一一拨开侍候在病床前的下人,缓步来到祖母床前,明明双手在颤抖,她的声音却是依旧的沉着冷静,“祖母,今儿日头忒大,热的人连路都不想走,我不来不知道,还是您这屋子凉快啊。” 九十八岁高龄的沈家老祖宗已经连续半月不进米面了,此刻瘦的当真是骨头外面包着一层皮。 老祖宗估计是听见了孙女的话,她微微动了动筷箸般干枯瘦长的手指,僵硬地努力地朝沈练身后指去,同时,她毫无血色的嘴唇,也似有若无地动了动。 仅仅是这两个再简单不过的动作,老祖宗便累的开始大幅喘气,她盖在缎布毯子下的胸膛,更是起伏得犹如灶台下鼓风的风箱。 沈练顺着祖母指的方向回身看过去,只见不远处的玉珠隔帘后,站着一个分明是浓眉大眼,却偏生带着几分眉清目秀模样的年轻人,沈练收回视线,当下便会意了祖母的意思。 沈练握起祖母瘦骨嶙峋的手,终于慢慢红了眼眶:“对,对,祖母,去疾还未成家,您怎么也得亲眼看着去疾成家才行……” “家主?家主!!”一道浑厚的男人声音火急火燎地从外面传进来,接着,一个五短身材的中年男人跑进来,大步流星地来到病榻前,声若洪钟:“我寻到忘辩机那疯和尚了!他说老祖宗该吃的饭还没吃够,只要冲过了这道坎儿,后面还有日子呢!” 沈练的情绪被极快地收敛起来,她站起身来理理衣裳,目光有意无意地朝沈去疾这里扫了几下,转而沉声对身旁的男人道,“叔胜,你随我出来一下。” 母亲和继父一前一后离开,站在玉珠隔帘后的沈家大少爷沈去疾,壮着胆子朝病榻上看了过去。 沈去疾看见,昔日那个总是笑着向自己招手,说着“太奶奶这里有好吃的,快来太奶奶这里”的老人,如今正毫无生气、双目涣散地躺在那里。 不知怎的,沈去疾想起了春日里自己用宣纸为幼妹锦添糊制的纸鸢。 沈去疾的对面,沈府二公子沈去病正透过南窗的水帘,目光沉沉地盯着凉亭下沈练和沈叔胜模糊的身影,没人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翌日一早,东天边的云彩刚被初升的日头染成淡淡的红色,沈家大少爷沈去疾的屋门,就被姨娘张氏一把给推开了。 原本睡得有些迷糊的沈去疾,在看清楚张姨娘的脸后,吓得一个激灵清醒过来,连滚带爬地就从床上跌下来,手忙脚乱地把扔在床边的袍子往身上套。 沈去疾边穿衣袍,边磕磕巴巴地问到:“张、张姨娘,你你,你怎么来我,不是……” “哎呦我的大少爷呦~”张姨娘伸出保养得当的手,亲昵地在沈去疾脑门儿上点了一下,笑的合不拢嘴,尖锐的嗓音刺得人耳朵疼:“家主让我带裁缝来给您量尺寸,大少爷,您要娶媳妇啦!” 娶媳妇?! 沈去疾雷劈了一般僵在原地,大眼睛一眨一眨地看着张姨娘,似乎是想从张姨娘脸上找到一些玩笑的成分,可惜沈去疾失败了。 沈去疾似乎想说什么,结果一开口就被自己的口水呛了,算了,反正和张姨娘说什么都没用,沈去疾干脆提着还没系好的腰带,边咳嗽着,一溜烟儿就冲出了院子。 见沈去疾跑出了院子,张姨娘冷笑一声,甩着帕子婷婷袅袅地也跟着离开了。 沈家后院,临水凉亭—— 一路跑来的沈去疾站在凉亭外面大口喘着气儿,还没等呼吸匀下来,人就急不可耐地微微仰起头,一瞬不瞬地看着站在亭下的母亲,一脸的不敢置信:“娘,张姨娘说,说……她说您给孩儿……” “沈去疾,你该成家了,”沈练打断沈去疾,她背对着沈去疾,目光清浅地落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声音宁静悠远,“时间虽然仓促,但为娘为你寻的人你也见过,就是盐茶商魏老爷的独女,魏长……” “娘!”向来温顺听话的人第一次无礼地打断母亲,自己到底是不敢听全了那人的姓名。 沈去疾几步来到沈练跟前,微红的眼眸里倒映着被日头光染红的水面,“您明、明知道我不,不能娶亲,您为何……” “为了你曾祖母……也为了沈家,”沈练打断沈去疾,语气之风轻云淡,仿若是在交代管家今日记得给花房里的花浇水,她说:“就算你没有男儿身,但那也不影响沈家大少爷成亲为老祖宗冲喜,何况我只是要你用这个身份娶媳妇罢了,又没要你如何。” 沈去疾垂在身侧的手,攥紧了拳头又松开,忽然,她的耳朵里响起了嗡嗡嗡的声音。 明晃晃的日头光从亭子外照进来,正照在沈去疾的眼睛上,她使劲地眨着眼,直到再也看不清楚母亲脸上的神情…… 不知为何,沈去疾打小就知道自己与众不同——别人家都是父亲或者哥哥说了算,自己家是母亲一人说了算,继父沈叔胜作为倒插门,与其说是沈家的女婿,不如说是一个用来敷衍外人的幌子罢了。 于是沈去疾从小就懂得对母亲的话唯命是从,母亲让她喝药她就喝药,母亲让她针灸她就针灸,母亲说沈去疾你是我沈练的儿子,那沈去疾便从心底里认定自己是母亲的儿子,是沈家的大少爷。 长大之后的沈去疾曾想过拒绝,她觉得母亲的做法从开始就是不对的,可到头来却发现都抵不过一句“子不言父过,女不挑母错”。 沈去疾终究还是接受了母亲的安排,归咎到底,这场亲事,既是她不得不的妥协,又是她心有不甘的试探。 成亲的六礼在一天半之内全都办妥,张灯结彩的家里到处都是醒目的大红色,沈去疾坐在自己的书房里,面无表情地看着面前放着的八字签,沉默又寂静。 她不是男人,如今要娶另一个女人,而八字合的竟然却是“儿孙满堂,福寿绵长”八个字。 笑话,当真该是个天大的笑话! 天刚擦黑的时候,沈去疾正守在曾祖母的病榻前聆听祖父沈西壬的教诲,下人来报,说锦添小姐回来了。 “去吧,”沈西壬的目光向某处瞥了一下,朝沈去疾点头道:“去陪着你锦添妹妹去吧,这几日没事就别总跑过来了。” “是,孙儿告退了。” 离开曾祖母这里,去母亲的院子里找妹妹,路过回廊时,沈去疾听见了月亮门后传出来的争吵声,她下意识地脚步一转,闪身靠进了一处阴影里。 在沈去疾离开的必经路上争吵的,正是沈家二少爷沈去病和他的生母张姨娘,沈去疾有意无意地听了几耳朵,大概还是因为家里的那些破事。 沈去疾最终选择了绕远路去母亲那里,结果刚走近母亲的院子,就又被不知打哪冒出来的三弟沈介给拦了个正着。 “你这是打哪儿吃酒回来的?”沈去疾被扑面而来的酒气熏得偏过头去,俄而,才蹙起眉道:“没醉的话就回去收拾一下换身衣服,好歹到老祖宗那里露个面儿去。” 沈介红着脸,醉醺醺地抱起双手给沈去疾作了个大揖,“介弟提前给,给大哥贺喜了,祝大哥……” 话没说完,沈介就当着沈去疾的面直挺挺地栽到地上,睡着了。 /// 小暑日,河州沈家大少爷沈去疾迎娶魏家独女魏长安。 沈去疾此人是出了名儿的记性好,虽不至于过目不忘,但只要是她留意过的事情,无论大小她都能给说出个二三四五来,可是现在,她坐在摆满果子的圆桌前,眼睛里满目猩红,脑子里一片空白。 许是沈去疾在圆桌前呆坐的太久,紧张地反倒平静下来了的新娘子,几番斟酌,终于开了口。 她问:“不早了,你不睡吗?” 沈去疾的思绪终于被魏长安的话拉了回来,她眨着一双眸子,不自在地清清嗓子,又端起已经凉透的醒酒茶轻轻抿了一口,“那、那个,长……长安?” “嗯?”魏长安端坐在喜床边,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沈去疾,等待着他继续说话。 沈去疾收回握着茶杯的手,眼神有些闪躲,吞吞吐吐的:“我有、我有事要,要与你说。” 大概是这个模样的沈去疾太过可爱,魏长安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嗯,你说吧,我听着呢。” “那个,其实,我、我不……” “大少爷!大少爷!!”沈盼从外面打断沈去疾的话,他大力拍打着房门,声带哭腔:“大少爷,您快过去吧,老祖宗不行了……” 还是来晚一步。 沈去疾和魏长安赶到时,老祖宗真正的嫡长重孙沈从,正嚎啕着蹲在床前,给已经被换好寿衣的老祖宗穿寿鞋。 往日总是冷清的屋子如今里外站满了人,魏长安被沈去疾拉着一路跑来,步子还没停稳,她就被人从后面猛地向旁边推了一把。 幸好沈去疾还拉着魏长安的手腕没松开,魏长安被人大力地推了一个趔趄差点摔倒,被沈去疾及时扶住。 沈去疾本是好脾气,不知为何,魏长安被人无礼一推,沈去疾心口莫名窜起一股子邪火,她正要开口呵斥推魏长安的人,一片惊天动地的哭喊声顿时响彻整间屋子。 “我的……老娘啊!”沈西壬的大哥沈东壬哭喊着进来,是他一把推开的魏长安,然后扑通一声跪在了老母亲的遗体前,一下子竟然悲伤到哭不出声来。 “我苦命的祖母啊!您怎么啥都不说就走了啊……” “我的亲祖母呦!您走了我们怎么办呦祖母,这一摊子家业要怎么分呦……” 随沈东壬赶来的他的子孙们,也都毫不客气地推开了沈西壬家的人,错落着跪到地上,一个个哭喊的撕心裂肺,好不伤心。 被挤到人群外的沈去疾死死地蹙着眉头,明明眼圈儿已经红成了喜服的颜色,她却紧泯着嘴一声不吭。 沈去疾垂在身侧的右手忽然被两方温暖轻轻握住,是魏长安,此刻她正微微仰起头,小心翼翼地看着沈去疾。 沈去疾侧过头来回看魏长安一眼,而后不轻不重地将手从魏长安手里抽了出来。 随着一声软软绵绵的“哥哥”,沈去疾的腿被三岁的沈锦添紧紧地搂住。 “……小锦添,”沈去疾吸吸发酸的鼻子,弯腰将妹妹抱到了怀里,声音温柔清浅:“谁把你带来这里的?” 小锦添不知道大家为什么都跪在地上哭,她害怕极了,她找不到娘亲,只好一个劲儿地往哥哥怀里钻,同样的声带哭腔:“我找不到娘亲了,哥哥,我害怕……” “锦添乖,不怕,不怕啊,去疾哥哥在这里呢,不怕不怕……”沈去疾一手抱着妹妹,一手安抚地拍着小锦添的后背。 任沈东壬一家哭天喊地哭爹喊娘,沈去疾抱着妹妹,带着新婚妻,转身朝外面走去,气场再温柔不过。 沈去疾抱着妹妹渐行渐远,她的身后,老祖宗生前居住的院子,在夏日的夜色里,被一片红色灯光和雪白丧饰交替着淹没。 作者有话要说:首次尝试,作者君继续佛系宣传233333 解释一下人物关系: 沈叔胜不是沈去疾的亲生父亲,是名义上的继父,沈去病、沈介,以及三岁的沈锦添,都是沈叔胜的孩子,所以严格上来说,沈去疾和这两个弟弟以及一个妹妹,是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 沈去病是沈叔胜和张姨娘的孩子, 沈介是沈叔胜和秦姨娘的孩子, 沈锦添的亲生母亲,是沈练房里的一个丫鬟,生沈锦添时难产而亡,沈练就把沈锦添留在自己身边养着了。 ☆、出殡 大晁以孝治国,尤其沈家老祖宗是以九十八岁高龄离世,沈家又有钱,外面人都纷纷猜测,这场葬礼该是如何的豪气才能对得起沈家老祖宗的这把年纪。 可沈家的情况有些复杂。 总的来说,老祖宗是由次子沈西壬养的老,若是由长子沈东壬家来送终,那么无论是名声还是面子,两家都说的过去的。 奈何沈东壬一家人来到沈西壬家后,一个个的找了地儿埋头一坐,连屁都不放一个。 一应操持自当由沈西壬的女儿——沈家家主沈练担了去。 礼上无大事,真正让人伤神劳心的,皆是那些细细碎碎的琐事。 父亲沈西壬是个目光短浅却又喜欢倚老卖老的,名义上的丈夫沈叔胜毫无主见却又喜欢阳奉阴违,唯一的亲生“儿子”沈去疾,虽保守稳健,但太过谨小慎微…… 沈练独自站在灵堂外的走廊下,神色隐隐有几分憔悴。 腰上系着白孝带的管家沈福带着一个中年男人过来,朝沈练拱了手:“家主,王掌柜来了。” “王掌柜,有劳您这一趟了,您这边请。”沈练脸上的神情一如往常的干练沉稳,她引着王掌柜向后厅走着,转而低声交代管家沈福道:“去灵堂请大少夫人过来。” 沈福应声去请少夫人,不远处,二少爷沈去病站在一棵海棠树后面,眸光深沉。 沈福来到灵堂里向大少夫人转述了夫人的话后,又在稀稀拉拉的孝子孝孙里寻到了沈去疾,并告知大少爷,说家主请大少夫人去后厅。 “我娘找她做甚?”沈去疾盘坐在孝孙草席上,抬眉看着沈福。 沈福弯着腰拱手:“家主在后厅和王掌柜会面。” “……我知道了。”沈去疾点点头,远远的看了那边的魏长安一眼。 停灵的第三日傍晚,沈东壬带着夫人以及儿子儿媳们回自家吃晚饭,沈东壬的三个孙子要为老祖宗守灵,不愿意离开,便自行留在了沈练家。 因为沈去疾这辈儿人辈分太远,不必恪礼守夜,用过晚饭后,沈练就将他们悉数遣回去休息。 沈去疾执意要为曾祖母守灵,饭后便先送魏长安回自己的住处。 回去的路上,魏长安和沈去疾一后一前安静地走着,路边的草丛里虫鸣声此起彼伏连接成片,不知怎的,魏长安忽然紧追了几步,改成和沈去疾并肩而行。 魏长安微微仰起头来,借着路边隐约的灯光悄悄朝沈去疾看去,只见这人自顾地目不斜视地往前走着,魏长安心下一动,偷偷抬手拉上了沈去疾的衣袖。 沈去疾侧过头来,垂下眼眸淡淡地看向魏长安,“有事?” 魏长安低下头摇了摇,手依旧拉着沈去疾的衣袖,嘴角却在沈去疾看不见的地方抑制不住地弯了起来,虽然正值老祖宗停灵,但沈去疾对她接近的不抵触,还是让魏长安忍不住地打心底里高兴。 “那个,夫、夫人,”沈去疾干脆停下脚步,偏头看着眼前比自己矮了半头的魏长安。 “桃花。”魏长安的眼睛弯弯的,像天上的月牙,好看极了。 沈去疾挑眉:“什么?” 魏长安将拉着沈去疾衣袖的手改为握着沈去疾的手腕,“在娘家的时候,他们都喊我桃花。” “……桃,桃花,”沈去疾不自在地看一眼握在自己手腕上的手,咬了一下嘴唇,将犹豫了一天的话吐了出来,“今日原本是三朝回门之期,现下这个情况我,我……对不起……”沈去疾的目光最后落在了手腕上那只素净的手上。 “今日忙里忙外的,累坏了吧,”魏长安拉着沈去疾朝自己院子里去,“走了,先回去洗洗换身衣服,你身上都有味儿了……” 有味儿?被魏长安拉着走的沈去疾偷摸儿抬袖子闻了闻自己……呃……是有,有汗味儿…… 只是,将魏长安安全送回自己的院子后,沈去疾二话不说就转身离开了,跟逃命似的。 魏长安心道,这可真是个有趣的人。 /// 过了暑日,天气愈发的热,沈练请人择了好,决定停灵四日出殡,将祖母和祖父合葬于沈练家单独立的新坟为祖。 沈练的祖父沈战骁二十五岁时死于战乱,而沈战骁死的又太过年轻,没被允许葬进沈氏祖坟,沈练的祖母便用一张草席将男人卷了,在邻里的帮助下,把人草草埋在了在当时自家的田埂旁。 如今时移世易,沈西壬想将父亲的尸骨找到了和母亲合葬,却没想到,一直听儿媳妇们的话而沉默不语的沈东壬,却突然跳出来极力反对。 这么一来,沈东壬的四个儿女以及其他儿媳女婿,也全跳了出来,脸红脖子粗地和沈西壬争吵。 年过七旬的沈西壬一人难敌九舌,结果他一口气儿没提上来,直愣愣晕在了灵堂前。 在外面待客主事的沈练闻讯进来时,下人已将沈西壬抬了回去休息,沈练沉着脸,目光在灵堂里每一个人的脸上扫过,可人人目光闪躲,无一人敢与她对视。 沈练的视线在灵堂里逡巡了一圈,她说话的声音没什么起伏,在这三伏天里竟听得人后背发凉。 她说:“河州城北沈氏要立新祖,我看谁人敢拦,去疾去病我儿何在?” 站在人堆边缘的沈去疾和沈去病应声而出,沈去病朝大娘沈练拱手,又朝沈东壬一家扬起下巴:“孩儿去病与去疾兄长在此,大娘尽管吩咐!” 沈练脸上神情清浅,就好像在吩咐孩儿出门记得早些回来:“你二人亲自带了人出城寻找你们曾祖父的尸骨,若是有人阻拦,就给我往死了打吧。” “慢着!”沈东壬的大女儿沈绵挣开相公的阻拦跳了出来,指着沈练的脑门儿大骂到:“沈练你个司晨的牝鸡,你算得什么东西啊,凭什么你说将祖坟立你到家就得立到你家啊,啊?你个克母克夫的寡妇,要是将祖坟立到你家,被你这个扫把星给压着,那以后沈家的男人就更没有出头之日了!” “还有沈叔胜!”见沈练不为所动,沈绵以为骂到了沈练的痛处,本就尖锐的声音更加犀利起来,她指着沈叔胜的鼻子道:“你要真是一个有本事的男人,你就在你家里娶妻生子呀,你跑来我们沈家娶了这个寡妇媳妇,还给人家养儿育女你算个什么本事啊,啊?沈练那个千人骑万人摸的给了你什么好处啊让你心甘情愿地改了祖宗给的姓氏跟着我们姓沈?我们沈家的爷们儿……啊!” “啪”的一声脆响,沈绵泼妇般的叫骂声被人一巴掌拍没了。 偌大的灵堂里一时鸦雀无声,静得掉针响。 气焰嚣张的沈绵被这轮圆的一巴掌给掴懵了,她捂着脸,一脸的不可置信,直到她的男人过来轻声喊她,沈绵这才懵过神儿来。 回过神儿来的她抬手就打回去,结果这一巴掌不偏不倚正打在了沈去疾的胳膊上。 沈去疾没有动,只是将掌掴了沈绵的魏长安紧紧地护在身后,沈绵的两个弟弟和三个儿子见势就要对沈去疾动手,位置本就靠前的沈去病,挺身挡在了他大哥沈去疾的身前。 两方人一时剑拔弩张。 隐在人群里准备伺机而动的沈家老三沈介倒是勾了勾嘴角,他抱着两个胳膊换上了一副看戏的模样——自家大哥这媳妇还真是没白娶,如今沈绵在灵堂前破口大骂,沈家有资格出来阻止她的,上上下下也只有大嫂一个人了,呵。 灵堂门口被闻声来看热闹的客人们围的水泄不通,沈家的下人也在外面和沈东壬带来的下人对峙了起来,灵堂里面,沈练反倒是冷静的很。 她如常地派沈去疾和沈去病带人去城外的田里寻找祖父的尸骨,又命管家沈福出去招呼客人入席开宴,最后,她安排丈夫沈叔胜顶替父亲沈西壬的位置,跪在孝子席上向进来吊唁的客人谢礼。 呵,反正沈东壬的二儿媳刚才吵嚷着说不让沈东壬当这个劳什子的孝子了。 沈东壬一家子就这么被/干脆利落地晾在了原地,一帮人无名火从中而生,却又无法发泄,只能退到一旁嘴碎地对沈练骂骂咧咧着,顺带不客气地问候着沈练的一家老小。 沈家老祖宗出殡,州台大人亲自前来吊唁,整个河州的豪右尽数前来,且不说这些人端的有几分真心实意,人情台面上却是给足了沈练,就连老祖宗的娘家人,也皆是给足了沈练面子。 这使得沈东壬一家更是愤懑难平。 但是这场葬礼唯一让沈东壬一家觉得顺心的,无非是老祖宗的长子长孙,甚至是长重孙长玄孙,都是他沈东壬家的人。 故而在出殡的一应礼仪里,也只轮到沈西壬家的沈去疾捧了个灵位。 出殡的队伍浩浩荡荡,所到之处皆是一片白色翻飞,场面甚为壮观。 起灵时,沈东壬一家哭的惊天动地撕心裂肺,可谓闻者伤心听者落泪,沈练摸了摸早已哭的没了眼泪的眼角,一抹讥讽的笑意大方地挂在了脸上。 出了城后,送殡的人减去一大半,只剩下老祖宗的直系亲属送灵车去沈练新立的祖坟入葬。 一路上,沈去疾捧着老祖宗的牌位走在灵车前面,她并不知道后面发生了什么事,只是到了棺材落葬的时候,沈去疾才突然发现,人群里不见了魏长安的身影。 沈去疾正要让沈盼去寻一寻魏长安,不知何时聚在一块儿的沈东壬一家人突然扬声拦住了正准备落葬的沉重的棺木。 主持葬礼的司仪端正地朝沈东壬拱手:“沈家大老爷,吉时已到,不知您还有何吩咐?” 沈东壬眯着眼睛朝身后摆了摆手,沈去疾心里暗叫不好,便见魏长安被人五花大绑着从后面带到了新砌的坟冢前。 “沈去疾你出来,”沈东壬的大儿子沈有利一瘸一拐地来到魏长安身边,扬声到:“堂伯父有事要与你商量!” 被沈介搀扶着的沈西壬见到孙媳妇被人五花大绑着,顿时一阵头晕眼花,他颤抖着双手,无助地看着一直沉默的沈东壬,“大哥!你这是要做什么啊!啊?你动我家的孩子做甚啊!大哥!!” 沈东壬依旧沉默着,偏过头不与亲弟弟的目光接触。 沈去疾给了三弟沈介一个眼神后,抱着老祖宗的牌位来到了前面,声音清冷无波:“不知堂伯父有何吩咐?” 沈有利探头看一眼黑黢黢的坟冢入口后,板着脸,痛心疾首地说:“我已找高人给老祖宗和你女人看了八字,高人说老祖宗本该活到一百零八岁的,结果被你女人给克死了,高人说老祖宗这是死于非命,魂魄入不了轮回,做鬼都难!” 沈练是女人,不得靠近祖宗坟地,此刻她只能站在远处,吩咐好力所能及的事情后,就蹙着眉头静观事态发展。 坟冢前,听了沈有利的话后,沈去疾眨了两下眼,她远远地朝母亲那里望了一眼,目光又在沈有利和沈东壬父子之间打了个来回,而后才模样温顺地开了口:“那,堂侄敢请堂伯指教,此事该当如何?” 哈哈,沈有利心中一喜,他母亲说的果然没错,沈去疾就是个没主见的软骨头! 沈有利用力地清了清嗓子:“高人说此事并非无解,”他抬手指指魏长安:“只需要你女人为老祖宗陪葬即可。” 沈去疾挑眉:“要是我说不呢?” 沈有利的弟弟沈有图上前一步,扬声说:“上天有好生之德,纵使人心多存污,忧思多苦,固怒生怨,然,行善二字乃天下之……” “老二!”沈有利不耐烦地打断弟弟,开门见山地对沈去疾道:“不叫你女人陪葬也行,那就破财免灾吧!” 沈去疾紧蹙的眉心松了松,饶有兴趣道:“怎么个破财免灾法?” 沈有利和弟弟交换了一下眼神,有些不敢相信,遂故作深沉到:“法子简单不麻烦,只需要将你手里的酒庄和城东的怀璧楼交给堂伯和堂叔,我们帮你们打理就好。” “你放心,我们会把一部分盈利当成香油钱添给五佛寺和万安寺,为你女人赎罪的!”沈有图附和着说。 此刻,原本还有几分淡定的魏长安突然挣扎了起来,她奋力地想挣脱左右两个下人的钳制,怒目圆睁:“沈有利,打狗还得看主人呢,你别忘了,我不仅是沈家的媳妇,我还是魏家的……” “啪”地一声脆响,沈有利亲手掴了魏长安一巴掌,将魏长安未出口的“女儿”二字生生打回了肚子里。 “这一巴掌是我替你爹娘打的,打你不尊长辈,以下犯上!”说着,沈有利又反手给了魏长安一巴掌,“这一巴掌是我打的,是我替我姐姐还给你的!” 两巴掌,打傻了从小娇生惯养的魏长安,一双蓄满泪水的明眸,不去看打了她的人,不去看绑了她的人,却正一眨不眨地看着离她只有几步远的沈去疾。 那人是她新婚才四日的相公,是要和她相伴此生的人,是她满心喜欢的人!而那人此刻看着她的眼神,竟却是这样的无波无澜。 “原来还是冲着我家的生意来的,”沈去疾挲摩着手里的漆黑描金牌位,温润的声音里带上一丝笑意,“堂伯和堂叔年长,必也见多识广,想来定是听说过这样一句话。” “什么话?”沈有图问。 “女人如衣。” 双颊浮肿起来的魏长安站在那里,一时忘记了挣扎。 作者有话要说:开头人物有些多,理一理: 去世的老祖宗有两个儿子,大儿子沈东壬,二儿子沈西壬。 沈东壬(妻子沈罗氏)有两个儿子和两个女儿(其中一个女儿叫沈绵),沈东壬大儿子是沈有利,二儿子沈有图。沈有利有两个儿子:沈从、沈众。沈有图有一个儿子:沈家耀。 沈西壬只有两个女儿:大女儿沈练,二女儿沈纷(前期暂无戏份) 沈练是他们家的一家之主,只有一对亲生女儿:大女儿沈去疾(被扮男装)是本文主角 ☆、欲言 沈东壬一家觊觎沈练的家产和生意好多年了。 老祖宗在世时,为了争沈练一手拼出来的家产,沈东壬的夫人沈罗氏几乎每年过年都要在沈练家大闹一场。 对于这些闹剧,沈练是晚辈,说不得什么,沈叔胜是上门女婿,不被沈罗氏搂草打蛇的一起连带着骂就已经是好的了,沈西壬作为小叔子就更不可能和嫂子发生什么冲突,一大家子便只能任由沈罗氏那么闹着。 后来沈罗氏年纪大了,终于消停了这两年,谁知老祖宗一过世,他们又寻思出这样一个法子来抢从不属于他们的东西。 沈去疾烦透了。 她今天一上午都带着人,顶着烈日,没完没了地在河州城郊的苞米地里寻找曾祖父的尸骨,如今眼看着曾祖母就要入土为安了,沈东壬一家人又来了这么一出,真让人恶心。 沈去疾估摸了一下时间,见沈有利兄弟俩还没从那句“女人如衣”里反应过来,沈去疾干脆朝坟冢的入口抬了抬下巴,声音温润随和:“堂伯,这坟冢甬道上只有三十阶阶梯,您推魏长安下去的时候记得用力点,不然她要是一下没死透,魂魄走不了,估计她晚上会缠着你的,她真的,啧,真的挺缠人的。” 沈去疾说完,魏长安的脑子里登时一片空白,脸上的表情,也只剩下了呆呆地看着沈去疾。 眼前的人依旧气质温润,眉眼柔和,但却与魏长安记忆里那个一袭素袍长身玉立的少年,完全无法重合。 魏长安缓缓地闭上了眼睛,去疾哥哥,我眼前的你,是你吗? 沈有利被沈去疾半开玩笑般说出来的话噎的无言以对,片刻,已经开始发慌的沈有利指着面无血色的魏长安,朝沈去疾跳起了脚。 沈有利的额头上青筋凸起:“沈,沈去疾呐!她可是你明媒正娶的夫人啊,你的正妻啊,她爹,你的老丈人,那可是富甲一方的魏荣啊!她亲哥是当朝的三品大官!舍了她,你就不怕魏家人找你算账吗?!” 此话说的义正言辞,躲在人群里看自家大哥“耍猴”的沈去病都被逗笑了。 果然,沈去疾弯了弯眼角,眸子似有笑意,“弄错了吧堂伯,要让魏长安陪葬的是你,她娘家找我算什么账啊?再说,您这个凶手都不怕魏家,我有什么可怕的?” 没想到看起来文文弱弱的沈去疾说起话来竟这般咄咄逼人,沈有利气结,他正要开口反驳,突然不知从哪儿传来一阵马蹄声,似乎还有什么叫喊声,乱哄哄的,一片混乱。 后面可能还发生了什么事情吧,魏长安不知道了,她晕了过去…… 再醒来已是一天后,魏长安下意识地想坐起来,却发现自己浑身酸痛无力,动弹不得。 屋子里没有一个丫鬟下人,魏长安打量几眼陌生的屋子,费力地拉动了床头的绳子。 有个小丫鬟听见铃铛声端着药走了进来,小丫鬟身后还跟着一个四十多岁的背着药箱的女大夫。 魏长安让大夫诊了脉,却拒不喝药。 一碗汤药由热放凉,再热了再放凉,到了该用下一碗药的时候,上一碗汤药她依旧没喝,丫鬟心儿无奈,只好请来了自己的主子。 沈去疾侧身坐在床边,将药匙里的药吹温了递到魏长安嘴边,声音是魏长安既陌生又熟悉的温柔:“治病的,好歹喝两口。” 半靠着坐在床头的魏长安缓缓地别过脸去。 沈去疾却是个顶有耐心的,“如今你病着,你爹娘和兄长们都十分忧心,你得吃了药赶紧好起来,不然……” “我想回家。”魏长安突然开口,声音低低的,有些沙哑。 沈去疾把端着药碗的手放到膝盖上,默了默,说:“你病着,董大夫说要静养,不宜乱跑,不宜……嗯……”沈去疾嗯着声音,似乎是在组织什么语言,但最后没嗯出什么结果,便摇着头重复说了一遍“不宜”二字。 魏长安好像没有听见沈去疾的解释,只是又低低地呢喃了一句“我要回家”。 沈去疾低头搅了搅碗里浓稠的汤药,磕磕绊绊道:“家,家里……家里刚办完丧事,不、不适合养病,这边安静,适合静养,你……” “我要回我家,”魏长安终于扭过脸来,她看着沈去疾,深棕色的眸子里无波无澜:“我说,我要回我家,我要回魏家,请你送我回魏家……” 魏长安不知道自己得了什么病,只是说了两句话就感觉得累,话闭,她干脆闭上眼睛,不再看沈去疾。 回魏家……沈去疾抿着嘴,眉头蹙的老高。 等了很久不听沈去疾吭声,魏长安睁开眼朝沈去疾“哎”了一声:“姓沈的,你怎么不出声?送我回家很难吗?” 嗯,很难,你爹娘不在家,我派人通知你家里人你病倒了之后,你大嫂说,你已经嫁给了沈家,便是沈家的人了,生死再与魏家无关,要我别再用你的事去打扰他们。 沈去疾不想把这些话告诉魏长安,可却又答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好抿了抿嘴,说:“董大夫说你这阵子最好卧床休息,不然对你的身体不好。” 魏长安被沈去疾的话逗笑了,笑的眉眼弯弯,“我说你这人好生奇怪呀,我的死活你都不管不顾了,这会子怎么又突然关心起我的身体来了?” “……对不起,”沈去疾心里紧绷着的那根弦终于松了一点点,“堂伯和堂叔已经被衙门带走了,你……我……” “请送我回魏家吧,”魏长安觉的自己已经不在乎这些了,唯有心里一团乱麻:“如果你肯送我回魏家,我会让我爹娘或者哥哥们好好谢谢你的。” 当发现自己受到威胁无有依凭时,连性命都被人那样轻言浅笑间决定时,魏长安的第一反应就是躲回自己觉得安全的地方。 沈去疾眨眨眼,忽然想起了以前哄小锦添的那套法子,便抬手把盛了药的药匙递到魏长安嘴边, “那你先把药吃了吧……” 吃了药后,魏长安还没来得及说一句什么,沈去疾便逃也似的离开了。 翌日一早,魏长安表情狰狞地吃了药后,还没来得及放下手里的药碗,嘴里就被沈去疾塞进了个什么东西。 “吃吧,是蜜饯儿,”沈去疾的眼角弯起隐隐的笑意,“锦添吃药后就喜欢吃这种蜜饯儿,她说这家的蜜饯儿最甜了。” 说着,沈去疾也丢了一颗到自己的嘴里嚼着:“真的很甜,你嚼嚼试试。” 魏长安就这么一动不动地看着沈去疾眉眼含笑地嚼着蜜饯——这人脸颊消瘦,他嘴里嚼着蜜饯儿,腮帮子一鼓一鼓的,吃东西的样子竟然还和以前一模一样…… 魏长安试着嚼了一下嘴里的蜜饯儿,甜而不腻的味道慢慢在她的嘴里散开,和还未消退的汤药的苦涩混杂到了一起,让人一时分不清楚嘴里的味道到底是苦还是甜。 趁着魏长安吃蜜饯儿的空挡,某沈姓无良商人再一次脚底抹油,溜了。 汤药是一天吃两次,早晚各一剂,临近晚膳,沈去疾正坐在书房里琢磨哄魏长安吃药的法子,丫鬟心儿来报,说少夫人已经把药吃了。 魏长安开始乖乖吃药,沈去疾便再也没有在她面前出现过,她很忙,忙到甚至都没功夫去想魏长安为什么突然愿意乖乖吃药了。 第三天的时候,董大夫说魏长安已经能出门走走了,傍晚十分起了微风,憋了好几天的魏长安惬意地领着丫鬟心儿出来散步。 魏长安只知道这个地方是沈家在外面的一个庄园,心儿古道热肠地给她介绍说,这个庄园是大少爷的亲生父亲楚老爷生前建造的。 这座庄园里,大到选材设计,小到每一张桌椅的摆放,都是楚老爷一手操办的。 园子里有一片桃林,都是当初楚老爷亲手种的,听园子里的老人说,每年春天时,楚老爷都会同家主一起在桃林里的亭子下赏花,金童玉女才子佳人,好不登对儿。那桃林就在前面,如今结满了桃子,看着又是另一番风景。 这个庄园是楚老爷送给家主的生辰礼物,大少爷和大小姐一直在这里生活到十岁。 大少爷的亲生父亲离世之后,家主就把这座园子送给了大少爷,而家主自己则是再也没有踏进过这座园子半步。 心儿正说的滔滔不绝,魏长安疑惑着打断了她,“心儿,你说你家大少爷和妹妹一起住到十岁才离开的这里,可是小姐不是才三岁吗?” 心儿跟在魏长安侧后面,兴高采烈地说:“大少夫人,您说的三岁的小姐是锦添小小姐,她不是大少爷的亲妹妹,大少爷他自己有一个同父同母的孪生妹妹呢!” “……孪生,妹妹?” “对呀,大小姐她这几年一直在京城楚家住着,说来也快该回来了的……” 打开了话匣子的心儿还在热热闹闹地说着什么,魏长安却沉到了自己的思绪里,心里暗自喜欢了那人数年又如何?自己到底还是不甚了解他! 当她那晚想明白这一切时,魏长安就知道这一切都是没关系的,因为来日方长。 “大少夫人!”正走着路的心儿突然一把拉住了魏长安的胳膊,磕磕巴巴道:“要不,咱们回去吧?” 魏长安:“怎么了?” 心儿一脸的为难,吭哧了几声才说:“今儿,时候不早了,您身子刚好,别,别再吹了风着凉了,对,着凉了!” 心儿的样子逗笑了魏长安,她抬手在小丫头的额头上点了点,“你这小丫头呦,真跟你家大少爷一样,一撒谎就说不全话来!” 心儿最后没能拦住自家少夫人,还是被魏长安给看见了坐在盛月亭下煮茶赏景的沈去疾,和一个举止优雅仿若仙子的姑娘。 盛月亭坐落在桃林入口处,亭子建的玲珑别致,是典型的江南风格,从魏长安这里看过去,亭子下的一双人确实郎才女貌,沈去疾脸上的笑容也是那样干净,仅仅是一个侧脸,就让人移不开视线…… 魏长安拉着心儿安静地看了一会儿沈去疾烹水煮茶,最后,她选择了悄无声息地带着心儿离开。 入夜,魏长安沐浴更衣过后握了一卷游记靠在床头翻看,正看到一句“而人之所罕至焉,故非有志者不能至也”的时候,外面响起平缓有节奏的敲门声。 魏长安放下书卷,眨了眨有些酸涩的双眼:“谁?” “沈去疾。” 魏长安扔下书卷就冲出来开门,眼睛不自觉地弯成月牙,唇边梨窝若隐若现:“你回来了啊!门没栓的。” 许是因为一连火伞高张了数日,外间不知何时刮起了风,大有飘风急雨的势态,沈去疾提着盏灯笼站在门外,被狂风灌满了衣袍。 “好大的风啊,”沈去疾灭掉手里的灯笼,眼角弯起一抹含蓄中带着犹豫的笑意,“我有件事,想同你说。” 屋子里不比狂风大作的外面,反而有些闷沉,让人隐隐觉的透不过气来。 魏长安要喊心儿打水进来侍候沈去疾洗漱,却被沈去疾抬手拦了下来:“不用麻烦,我说完就走的,不会打扰你太久。” “……哦……这样啊……”魏长安的脸上浮起一抹失落,语气却是如常,“你要说什么?” “你先坐,”沈去疾先在门下拍了拍衣袍上的灰尘,而后才不急不缓地来到魏长安对面坐下,眉心微蹙,右手的拇指指腹和食指不停地捻着。 沈去疾一刻没开口,魏长安心里的煎熬就更甚一分,可不论魏长安多不安,她也只是安静地等着沈去疾开口,或许连魏长安自己都没意识到,她放在小腹前的手,手心已经被她自己掐出了殷红色的指甲痕迹。 沈去疾倒了杯水,微微探身放到魏长安面前,话语轻柔:“河州魏家四代从商,主盐从茶,生意遍布大半个大晁国,家业厚实,人丁兴旺,我们沈家虽然也当得起一句家大业大,可在魏家面前却也是小巫见大巫……” 听到这里,魏长安的心里突然有种不好的感觉。 沈去疾并不知道魏长安心里如何想的,她只是继续到:“作为魏老爷的独女,你理当有一门门当户对的亲事,嫁得一个十里八乡都出得头彩的才俊,长安你本是光风霁月之人,为何会同意一日之内略过六礼屈尊嫁到我家?” 我不想嫁到你家,魏长安心道,沈去疾,我只是想嫁与你为妻。 心里这般想着,嘴硬的人却反问沈去疾道:“姓沈的,你数日未在这里出现过,甫一进来就逼问我嫁与你的因由,是出了什么事?还是因为什么人?” 作者有话要说:嗯,沈去疾有个双胞胎妹妹。 时人都知道的是:沈去疾的亲生父亲姓楚,唤个楚仲鼎,京城人氏。 ☆、又止 用户您好,您所阅读的这个章节由于尚未通过网友审核而被暂时屏蔽,审核完成后将开放阅读。如果您已经享有了【邀您评审】的权限,您可以登陆主站自由参与评审,以加快被屏蔽文章的解开速度,审核正确还有晋江点赠送。 以下状态的章节不会被屏蔽: 1、章节最后更新时间在7天内,且未触发自动锁定或被人工锁定的章节; 2、vip文章中,未触发自动锁定或被人工锁定的其他所有v章、非v章节; 3、其他已经审核通过的章节。 ☆、沈家(1) 魏长安和沈去疾成亲的日子实在是太不凑巧,也不能这样说,那天确实是个宜嫁娶的黄道吉日,只是沈家老祖宗…… 唉,也不能说是她老人家去的不是时候,总之,几个巧合堆在一起的结果就是——魏长安总觉得沈家的人对她都有种说不出来的异样。 她早就打听好了沈家人的日常起居,拾整妥当后,她便带着亲自备下的礼,先来了沈老太爷沈西壬的院子。 沈西壬正在院子里逗鸟,见孙媳妇来给自己请安,沈西壬高兴地合不拢嘴。 他热情地在院子里的凉亭下招呼孙媳妇品了他新酿好的米酒,又和孙媳妇聊了两句他养的这几只鸟。 魏长安估摸着时间,在老太爷这里逗留了一盏茶的功夫,离开前,沈老太爷在表示了等着抱重孙子的心意后,还特意送了魏长安几坛子新米酒,和两小坛别的酒,皆用红布包着,说是让她给沈去疾捎回去。 沈家老祖宗办的是喜丧,不避红,魏长安看着沈老太爷回给她的红布包着的酒,并没有觉得亲切,她只觉的沈老爷对她十分的友好、客气。 婆婆沈练每日晨练结束至饭前这段时间会有些许空闲,魏长安正好踩这个点踏进沈练的院子。 魏长安进来时沈练正在院子里侍弄花草,她料得魏长安今天是要来的,也罢,从沈去疾那里问不出来的事情,正好从“儿媳妇”这里探探口风。 沈练是个不苟言笑的人,她端端正正地坐在那里受了魏长安的新妇跪和敬新茶,然后一板一眼地回了红包,和魏长安说了几句台面上该有的话后,沈练就开始把话题往某处引导。 沈练说话滴水不漏,连魏长安这个人精,也是半天之后才从婆婆那些看似闲聊的话语里听出些许不同,复想起在庄园那晚沈去疾给自己说的话,魏长安再和婆婆说话时就又多了个心眼儿,每句话都小心翼翼地思量着。 好在婆婆平时比较忙,时间安排的也比较固定,从婆婆这里出来后,魏长安觉的自己以后还是不要随便来这里好了,她总觉得自己好像说漏了什么,就当是因祸得福吧,婆婆说她平日里生意比较忙,干脆就免了魏长安作为儿媳妇的那套晨昏定省的乱七八糟的破规矩。 魏长安觉得,自己在婆婆沈练面前,有点像伙计在自家掌柜的跟前儿,没办法,婆婆到底是受过皇帝爷召见的人物,气场特别强大。 从婆婆那里出来后,魏长安直接带着礼物去了家里几位姨娘那里。因为管家福叔说,住在思归院的沈老爷昨天夜里和朋友出去谈生意了,现在还没回来。 河州头号妓院花月楼里—— 沈老爷沈叔胜被一泡尿从梦里憋醒,他准备起来撒尿,结果发现赤/裸着的人还半趴在他身上,使他动弹不得。 于是,他抓瞎着摸到女人的柔软,狠狠在上面抓了一把,又用憋胀的下面顶了顶身上的女人,醉意尚未完全褪去:“迎春娘子,起来了,让为夫我放一泡去……” 名叫迎春的姑娘昨夜过的也很是销魂,她没想到沈老爷这个四十多岁的老男人在床上竟一点也不输二三十岁的年轻人,甚至比他们活儿都好,这会儿,她被人抓了一把柔软不说,还被人用下面顶了顶,这让迎春动了捉弄沈叔胜的心思,她干脆趴到沈叔胜身上,伸手握住了那个顶她的东西。 “嘶~”清早的男人特别敏感,“小弟”被人握在手里,沈叔胜倒吸一口气,呼吸随着迎春手上的动作慢慢粗重了起来,连整句话都说不完整:“……哦~嗯~小、小妖精呦……你非得,嘶……非得榨干了爷才嗯~才好吗?爷,爷要尿了,喔~尿进你下面怎么样?” 迎春翻身骑到沈叔胜已经硬邦邦的那里,伸手在他胸前掐了一把: “有本事沈老爷您就试试啊?让迎春看看您行不行……” “爷这回干死你……” 华贵的房间里,两个赤条条的人说着下流肮脏的话,嘻嘻哈哈地又抱着滚到了一起。 沈介冲进来的时候,沈叔胜正端着他那东西在迎春的嘴里进出,恨极了的沈介拎着手里的酒瓶,不管不顾地就朝沈叔胜砸了过去…… …… 大晁国最是遵奉三纲五常,君为臣纲,夫为妻纲,父为子纲,还真没见过有谁家儿子追着老子满妓院打的,呵,沈家还真是独一份儿。 沈去疾赶来时,沈介伤痕累累地被人绑在一把椅子里,继父沈叔胜衣衫不整地站在沈介面前喘着大气,手里还拿着条短鞭,他左半张脸上有血,且已经干在了上面,这使他生着气的表情看起来有些狰狞可怖。 那父子俩打架毁了花月楼不少东西,沈去疾什么都没说,扫了一眼现场后就亲自去和花月楼老板商讨赔偿事宜。 赔偿事宜解决好后,沈去疾回到事发的房间让沈盼将沈介背下去,却被沈叔胜一把给拦住。 沈去疾给沈叔胜拱手:“我已处理好了相关事宜,母亲那里绝不会听到一丝闲言碎语……介弟醉酒不说又弄这一身的伤,我就先带他回去了。” 这几句话说的面面俱到,沈叔胜一时无可反驳,只好怒气滔天地用手里的鞭子狠狠抽打起身边模样清秀的小仆来。 目送沈盼带人将沈介背下去,因为还要亲自等花月楼的老板给回信儿,又担心沈叔胜生气起来下手没轻重,沈去疾就站在了沈叔胜的房门外等着。 屋子里,皮鞭抽打的声音和小仆挨打求饶的声音响了好一会儿,很快,沈去疾依稀听见有衣物撕裂的声音,然后,然后就是…… 花月楼老板将事情处理好后赶着来给沈大少爷回复,结果刚走上楼梯口,就看见沈大少爷红着耳朵神色慌张地从那边的楼梯跑了下去。 老板赶忙追过去,只是,路过沈老爷包下来的房间时,老板听见里面传出来的声音后,识趣地停下了追赶沈去疾的脚步。 由天井向下看去,看着沈大少爷离开得仓促且有几分慌张的背影,老板叹口气,嘴角却勾起一抹讥讽的笑容——沈练啊沈练,你不是厉害吗?你不是忠孝两全的女戚岳吗?你看你男人在干什么?哈哈哈!你男人在干男人! /// 沈家人之间相处奇怪,以至于魏长安嫁来沈家到现在都甚少与沈去疾的兄弟们来往,故而,午饭的时候,当沈介的生母秦姨娘跑来向魏长安求救时,魏长安下意识的犹豫了一下。 秦姨娘扑通给魏长安跪了下来,一下下地磕着头,声泪俱下,“大少夫人我求求您了,您救救介儿吧!家主和大少爷不在家,老太爷从来都不把介儿当沈家的孙子,如今这偌大的沈家真的只有您能救介儿了!我求求您了,大少夫人啊……” 魏长安只好应承下来,她边往沈介那里去,边派人去了怀璧楼寻找沈去疾,到了沈介这里后,让人意外的是,沈去疾本人已经在了。 魏长安本就不太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秦姨娘只是一个劲地让她救沈介,如今既然沈去疾在这里,魏长安就往沈去疾身后一站,只管一言不发就好。 随魏长安来的丫鬟如意泯着嘴笑着,她拉了拉吉祥的袖子,低声说:“你看,咱们小姐和姑爷站一块跟金童玉女似的,多好看啊!” 吉祥狠狠瞪了分不清状况的如意一眼,死丫头,先赶紧闭嘴吧! 在看到魏长安进来的那一刻,沈去疾的眉心下意识地蹙地更紧。 等魏长安来到她身边站定后,沈去疾这才又把注意力,转回到沈叔胜怒打沈介这件事上。 沈介的院子不大,布置也很一般,现在,院子的正中间放着一条长凳,被扒得只剩一条裤子的沈介像条死鱼一样趴在长凳上一动不动,整个后背可谓血肉模糊。 午时的日头能把一个好好的人晒得脱水晕死过去,何况沈介这个已经被他爹打的半死不活的。 确定沈介是真的晕过去后,在秦姨娘撕心裂肺的哭声与求饶声中,沈去疾略略地朝沈叔胜拱了拱手,“介弟已被打成这样,想来您也出了气,他也长了教训,等他酒醒了必定会痛定思痛,永不再犯。” 沈去疾说着,摆手让人把沈介抬回屋子:“何况母亲也快回来了,如果让她知道此事,她必定是要追问一句的,介弟犯错在先,既得了您的宽恕,他必不敢再在母亲面前多言,您消消气,消消气。” 脸色气到发紫的沈叔胜把手里沾着血的藤条扔到一旁,斜着眼打量站在沈去疾身后的魏长安。 沈去疾下意识地回过手去,从后面握住了魏长安的手,并将她往身后挡了挡:“我与长安俱是外人,更无有置喙之理,您尽管放心,介儿此番惹您生气实在是大不孝,还砸坏了人家东西扰了您与朋友的雅兴,我让账上支出五百两来,权当是替介弟向您那位朋友致歉了,还请她大人不计小人过?” 魏长安因为沈去疾拉她手的小动作而偷偷开心着,根本没注意到公公沈叔胜在听了沈去疾的话后,冷哼了一声就带着下人离开了。 秦姨娘早在沈介被抬进屋里时就跟着大夫进了屋,方才还站满人的院子一下子空荡起来,魏长安发现,沈去疾握着她的手一直在微微发抖着。 沈去疾抬手捏了捏眉心,派沈盼去账房支钱去了,魏长安一只手被这人紧紧握着,便用另一只手握住了沈去疾的手肘,“你还好吗?” “让你见笑了,”沈去疾如梦方醒,倏地松开魏长安,额角挂着细细的一层薄汗,“天气太热,你仔细着避暑,秦姨娘那里我会替你说一声的,回去吧。” 魏长安轻轻动了动方才被沈去疾拉着的手,眸子里清亮的光芒微微黯淡下来,可她还没来得及开口说什么,沈去疾就大步离开了这里。 魏长安也不是那种凡事都要刨根问底弄个清楚的人,既然没人想说,她也就乐得糊涂,再说,反正晚上沈去疾就回来了,如果真想知道,再问他就是。 只是,快到了晚饭时间,婆婆身边的芙蕖姑姑突然来请,说表小姐来了,请大少夫人去沈家主院用饭。 沈练有个亲妹妹沈纷,魏长安以为芙蕖姑姑说的表小姐便是沈纷的女儿,没想到,见到的却是那日桃林外遥遥一见的那位仙子。 好吧,其实魏长安在听见“表小姐”这个称呼后脑子里第一个弹出来的,就是冯倾城,她问过心儿,冯倾城的母亲姓楚,是沈去疾的亲姑姑。 庄园里的丫鬟心儿是个单纯的丫头,魏长安只一句话,就问出了所有心儿知道的有关冯倾城和沈去疾的事。 如今魏长安以沈家大少夫人的身份见到冯倾城,你叫她魏长安心里怎么能不存异? “长安来啦,坐,”沈练坐在父亲沈西壬的下首,热情地同魏长安和冯倾城互相介绍,“长安呐,这就是去疾他表妹倾城,倾城,这便是我与你说的你的表嫂长安!” 被沈练找来吃饭的没几个人,也就沈老太爷、沈练本人、沈去疾两口子和小锦添,再加上冯倾城是客,魏长安便在沈去疾的下首坐了,笑容得体地同坐在沈练身边的冯倾城打招呼。 一顿饭,魏长安吃的挺好,沈去疾却有些没吃饱,一回到新逸轩就吩咐小厨房再弄点吃的来。 “娘那里的饭菜不合你胃口?”魏长安给沈去疾倒了杯茶。 沈去疾喝口茶,茶味醇厚鲜爽,是今年的新茶,“不是,是小锦添,吃饭时候净伺候那小祖奶奶了,我没吃几口。” 魏长安当然注意到了这些,但她还是莫名其妙地问了刚才的问题,真是不知道在和谁较劲。 很快,沈去疾吃完了追加的大半碗咸粥,又闲闲地坐在窗户前纳了会儿凉。 等到沈去疾开始洗漱准备去睡觉时,魏长安落落大方地问:“姓沈的,你还要睡榻吗?那上面多不舒服啊,上来床上睡吧。” “……”沈去疾差点被嘴里的漱口水呛了,她看着魏长安,拒绝也不是,答应也不是。 最后,盯着魏长安装了星辰一般的眼睛,沈去疾竟然鬼使神差地点了头,点了头! 熄了灯,沈去疾小心翼翼地占据着床沿的“一亩三分地”,一动敢不动。 魏长安想靠近,却又不敢莽撞,生怕沈去疾这脸皮薄的爬起来跑了。 “姓沈的,”魏长安用脚蹬蹬沈去疾的小腿:“冯倾城就是你放在心尖尖上的人吗?” 沈去疾把被她碰到的小腿挪开:“不是。” 月光狡黠,夜风微凉,屋子里银光细碎,魏长安侧起身子,突然就凑到了沈去疾跟前,她用手指戳了戳沈去疾的肩头,眼睛里盛了细碎的月光:“那你心尖尖上放有人吗?” 沈去疾向外挪,发现再挪就会掉地上后,她终于伸手把魏长安往里推了推,从牙缝里生硬地挤出一个字——“有”。 言闭,也不等魏长安说什么,沈去疾翻过身去背对着魏长安,微蜷着双腿,抱着被子,抱着自己不能言说的秘密,惴惴不安地睡了。 ☆、沈家(2) 那之后,沈去疾就睡回了床上,但却总是睡的小心翼翼提心吊胆,反倒有些不比在榻上睡的舒服。 这天早上的时候,魏长安难得比头天夜里去了饭局、还喝了点酒的沈去疾醒的早,见那人抱着毯子背对着她还在睡,魏长安抬起头瞅一眼小沙漏,然后毫不客气地朝某人的后背不轻不重地踹了一脚。 魏长安:“姓沈的,起来,你压着我的毯子了!” “……啧……”被踹了一脚的人有点语气不悦,沈去疾猛地翻过身来,闭着眼睛将长胳膊一伸,轻易地把没事找事的人拉进了怀里,还准确无误地把搂在自己怀里的毯子给魏长安盖到了身上,声音懒懒散散的:“别闹,我再睡会儿,就一会儿,乖……” 魏长安呆愣住了。 她感觉自己被滚滚天雷劈了,然后又外焦里嫩地被人扔进了蜂蜜罐子里,从外甜到里,等等,她有点晕。 可能是因为昨夜喝的有点醉的缘故,沈去疾夜里睡觉出了点汗,本来魏长安是闻不见这人身上的味道的,现在天打雷劈地被这人揽在怀里,隐隐的汗味触碰到魏长安的嗅觉,让她觉得熟悉又陌生,一股没来由的悸动从她心里跳动出来,随着血液的流动很快遍布全身。 她不是没有闻见过男人身上的汗味,父亲身上、哥哥们身上,亦或是下人们身上,男人身上的汗味总都是臭烘烘很难闻,尤其是喝了酒的,让人远远闻见就恶心想吐,唯恐避之不及,可沈去疾这人,这人身上的汗味竟然与别的男人都不同…… 魏长安还没来得及细细分别这其中的不同,沈盼那忠心的家伙已经准时敲响了房门,“大少爷,已是卯时一刻,该起了。” 魏长安清晰无比地感觉到抱着她的人动了动,她吓得赶紧闭上眼装睡,同时,一道沙哑沉闷的声音从沈去疾的胸腔里传出来,如同擂鼓一般,每一个字都有力地敲击在了魏长安的心尖上。 他说:“嗯,知道了。” 回了沈盼一句话后的沈去疾慢慢清醒过来,当发现自己怀里搂着魏长安的时候,沈去疾眼睛里残留的最后一抹困意顿时溜的无影无踪。 沈去疾的本能反应就是想推开魏长安,结果手搭到她肩膀上后却发现魏长安还在睡觉,沈去疾几不可察地叹了口气,手上的动作终于轻缓了下来。 “你这个……”沈去疾嘟哝着慢慢把被魏长安枕着的胳膊抽出来,动作极尽温柔地把一缕贴在魏长安脸颊上的碎发给她别到耳后,然后就拿着衣物离开了。 她到底也没能说出来一个具体的形容词,将“你这个××”的句式补充完整。 魏长安偷偷目送沈去疾离开,然后翻身躺在了沈去疾躺了一夜的地方,安静地感受着这人留下来的温度与气味。 魏长安平时顶喜欢捉弄沈去疾的,她总是有本事三言两语地就让在外人面前侃侃而谈的沈去疾变得吭哧瘪肚说不出话来,可是现在,魏长安竟然觉得,自己被那个特别容易害羞的人给捉弄了。 躺在床上准备睡回笼觉的女人想着想着,竟然红透了白净的脸颊…… /// 沈去疾这阵子生意上有些忙,表妹冯倾城在沈家住着,三弟沈介还在床上趴着下不来地,故而,当她收到了魏家送来的归宁帖后,顿时就觉得一个头两个大。 只好再去信给京城的妹妹沈余年,催她结束课业后别只顾着玩,要赶紧回家来。 傍晚时分,沈去疾和杨掌柜一起清点了存货、商定下启程的日期后,就急急忙忙回了家。 管家福叔跟在沈去疾后侧方,详尽地给大少爷回禀着今天一天家里发生的事情—— 老太爷和老友约酒,喝醉了;家主今日有些发热,一天没有出府,并请了董大夫过来;老爷派人传话回来,说今日办事晚,会在城外的马头镇住一宿;大少夫人去老太爷和家主两处问了安后,被冯表小姐拉出门玩去了;二少爷强要了三少爷房里的一个丫鬟被发现,张姨娘和秦姨娘大吵了一架…… 最后,管家说:“东街的从少爷今日来过了,说是来找您,您不在,他就顺带看望了一下三少爷,然后就离开了。” 沈去疾的脚步稳稳地停在了沈介的院门外,她回头看管家,眉心一直微微拢着:“沈从?他没说找我做甚吗?” 管家:“小人问了,从少爷只是说来看望一下您。” 沈去疾的眉毛轻轻扬了一下,平平板板地说:“以后我不在时就不要让他进家里。”说完,她便直接推门进了沈介的院子。 三弟沈介比沈去疾小两岁,是沈叔胜与小妾秦姨娘所生,虽然沈介这孩子平时好酒嘴馋,但却怎么也不是一个会逛花楼、还敢动手打自己老子的人。 沈去疾当时就悄悄派人查了,无非就是沈从带沈介去的花满楼,至于沈从对沈介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沈去疾却无从所知。 “大哥你来了……”光膀子趴在床上的沈介艰难地动了动胳膊,朝沈去疾摆了摆手:“你随意,我就不动了。” 沈去疾搬凳子在床边坐下,倒了杯水塞到沈介手里,“你院子里怎么一个人也没有,沈泉呢?身边的丫鬟呢?” 沈介动作缓慢地抿了一口水,“沈泉去抓药了,至于丫鬟下人们……都被我娘拉去给她助阵去了,嘿嘿。” “还笑!”沈去疾把手里的小瓷盒扔给沈介:“你房里的丫鬟你就不能上点心吗?让人搞大了肚子你都不知道?” 沈介嘿嘿笑着打开小瓷瓶,一股清凉舒爽的气味从瓶子里散发出来,灵台都跟着一清爽,这绝对又是大哥从哪儿弄回来给他的治伤口的好药。 沈介趴在床上,用指甲从瓷盒里挑了一点乳白色的膏药出来细看,颇有些吊儿郎当地说:“我房里的丫鬟怎么了?她又不是我媳妇,人乐意跟谁人跟谁去呀,我可管不着。” 沈去疾皮笑肉不笑:“是呀,丫鬟全被人拐跑了也没关系,三少爷他大哥自然会再给他指派,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多惬意呀,嗯?” 闻言,沈介立马讨好地朝大哥扬起一张笑脸来:“我听大嫂说,前阵子老太爷送了你两坛子酒,什么酒呀?” “送酒?”沈去疾的眉毛拧了拧:“我没听你大……没听她说过啊。”一些别人信口拈来的称呼词,沈去疾怎么也说不出来,只好避开“你大嫂”这个称呼。 沈介忽然撑着胳膊把自己支了起来,他很白,又因为伤着不能随意乱动,这使他看起来活像一条因为离开了水而翻不过身的白条鱼,他皱着鼻子,伸出一只手做出对天发誓的样子:“大哥,我保证,我以后一定好好管束自己的下人,再也不会让萝卜种进白菜地这样的事情发生了!” 沈去疾觉的有点儿糟心。 “哎……哎?大哥?大哥!”见沈去疾起身要走,沈介在后面嚷嚷到:“那我的酒呢?酒!酒呀~” “回头等我问问,有的话给你送来,没有的话我给你弄两坛去。” “谢谢大哥!”沈介中气十足,一点也不像一个在床上趴了许多天的伤者。 走出沈介的院子,沈去疾突然觉得心里有些空落落的,望着头上深水蓝的夜幕,她不由得长长叹了一口气——曾经那个鼻子下整日挂着鼻涕泡、追在她身后玩耍的少年,终是长大了。 沈去疾回过头,边走边低声朝身后的沈盼问了些什么,然后又吩咐了一些什么,沈盼拱了手匆匆离开,沈去疾负起双手,慢悠悠地朝沈家后花园走去。 河州城靠着大晁国最大的运河无愁河,城内每日迎来送往不下数万人,如此烟柳画桥风帘翠幕的繁华之地,宵禁自然也比别的地方晚,沈去疾原本并不怎么担心被冯倾城拉出府去玩的魏长安,但当冯倾城突然出现在她面前时,沈去疾的心里确实一慌。 “长安呢?”沈去疾脱口而问。 只见冯倾城步三步并两步跑过来,一头扎到了沈去疾怀里,紧紧地搂住了沈去疾。 沈去疾被她吓了一跳,她双手握住冯倾城的肩膀,试图把她拉开一点:“发生什么事了吗?倾城,长安呢?” “她不适合你……”冯倾城的话瓮声瓮气地从沈去疾的脖颈间传出来:“去疾哥哥,魏长安不适合你!” 沈去疾虽然不喜欢别人答非所问,但她还是耐着性子,轻轻拍着冯倾城的后肩,声音温柔轻缓:“倾城,你得先告诉我,你和她一起出府了,你来找我了,她呢?” “她回新逸轩了,”冯倾城从来都拒绝不了这个人的温柔,她紧了紧搂着沈去疾后腰的手:“去疾哥哥,她不适合你,你看,她回新逸轩了,她都不知道今儿是十五,她都不知道要陪你来看月亮!” 沈去疾微微低了低头,“你喝酒了?” “只喝了一点点,和她一起……”冯倾城的脸在沈去疾的肩窝蹭了蹭,像一只抱着主人撒娇耍赖的小猫:“那个女人她虽然不适合你,但是,她的人品是不错的,热情好客,待人真诚,还、还牙尖嘴利……” “我知道,我都知道……”沈去疾的眉眼,在听到那些形容词后,不由得就柔和了下来。 她刚想开口说什么,眼风就瞥见小路转角处,有片淡蓝色的衣角一闪而逝。 将倾城塞给冯家的俩丫鬟让她们把人带回去,沈去疾沿着小路大步追了过来,走过假山之间留出来的小路,她在荷花塘边的大柳树旁找到了魏长安。 沈去疾平复了呼吸后,就负着手与魏长安并排而立,她面无表情地盯着水面,一言不发。 良久,魏长安把一个粉色的绣袋伸到了沈去疾跟前,声音平平板板,情绪没有起伏:“这是冯小姐的东西,落在新逸轩了,里面装的东西于她挺重要的,麻烦帮我转交给她。” “长、长安……”沈去疾垂眸看着绣袋,它静静地躺在一张不大的手心里。 魏长安:“嗯?……拿着啊。” “其、其实我,你……”不知道为什么,沈去疾一到魏长安跟前话就说不利索。 “我都知道,”魏长安抬抬拿着绣袋的手:“这个东西你拿着适合,你就先帮冯小姐收着呗。” 沈去疾看她一眼,然后抬手,却是拉着魏长安的手腕,转身把她拉到了大柳树的后面,并将她抵在了大柳树和自己之间,她一手拉着魏长安的手腕,一手还捂着魏长安的嘴。 柳树上柳条茂盛低垂,轻而易举地将两人遮了个朦胧。 “嘘,”沈去疾微微低下头,在魏长安耳边低语:“有人来了,别动,也别说话。” 魏长安突然想起了自己以前曾经在魏家遇见的某种情况,于是她朝沈去疾眨眨眼,表示自己知道了。 沈去疾松开捂着她嘴的手,将她往大柳树后面又拢了拢,确保外面的人看不见她们。 魏长安此刻竟然紧张的满手是汗,慢慢地,她听见大柳树的那边传来两道有些急切的脚步声,像是一个在追赶另一个。 “阿芙!”一道不急不缓地中年女人的声音沉稳地响起,“你清醒一点好不好!” 被叫“阿芙”的人开口,也是个女人,阿芙的声音比方才那个人的要亮一些、尖一些,“是啊,我该清醒了,早该清醒了,不是吗,阿练!” 阿芙?阿练?魏长安抬起头,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沈去疾。 沈去疾抿了抿嘴,她一手扶着柳树,怕自己从柳树后这块小地方上滑进水塘,另一手捂住魏长安的一只耳朵,轻轻地揽过她的头,让她侧着头将一只耳朵贴在了她胸口,希望吧,希望这样她可以不用听见那些一般人都无法接受的东西。 假山后的两人又争执了几句,没多久后,一如沈去疾所料,一些不和谐的声音就隐隐传了过来。 魏长安还是听见了,她脑子里自然而然地浮现了当年无意间撞见的那些场面,魏长安脊背发凉,总觉得夜色中有一双眼睛正直勾勾地盯着她,嘲笑她,讽刺她…… 终于,魏长安抬起双手,紧紧地搂住了沈去疾,脑袋在沈去疾怀里埋得更深。 沈去疾倒是乐了,没想到她魏长安还有这种害怕的时候。 假山后的两人激战正酣,沈去疾想低头看看怀里的人,薄唇却无意间擦过了女人光洁饱满的额头,沈去疾愣了一下,魏长安却因为紧张而没有察觉到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魏长安被沈去疾从大柳树后面拉了出来。 沈去疾挑眉:“走吧,回去了。” 魏长安垂着头,手里还握着冯倾城的绣袋,一声不吭。 沈去疾眨眨眼:“怎么了?” 红着脸的人低着头,声若细蚊:“……腿麻了。” ☆、沈家(3) 沈去疾内敛地笑了笑,转身在魏长安面前半蹲了下来,“上来,背你回去。” 古灵精怪且牙尖嘴利的魏长安,竟然一声不吭,乖乖听话地爬上了沈去疾的背。 沈去疾比自己高大半个头,魏长安却觉得这人比自己都要瘦,这人的肩膀没有魏长安想象中的宽厚,趴在上面却也同样温暖,同样平稳。 “……姓沈的……”魏长安的声音带上了淡淡的鼻音,话里带着隐隐的颤抖。 沈去疾背着魏长安,步履缓慢中竟然起了一股子试探之心:“外面都说我娘怎样怎样厉害,我给你说说我知道的我娘吧,就当打发时间了。” “嗯。”魏长安眨眨眼,趴在这人消瘦的肩膀上,静静地听着。 “我娘的母亲在我娘不满五岁时病逝了,那时候家里很穷,妻子病故后,以酿酒为生的我的外祖父,哦,就是现在的我祖父,他就又找了个媳妇,抛下他的寡居老母亲和两个嗷嗷待哺的女儿成家另过去了,从此,家里就剩下了老祖宗,带着两个可怜的小孙女,过着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日子。” “男人在世上容易行走,长大成人的母亲就扮成了男人模样,跟着一个茶商做生意,她十九岁那年,机缘巧合地救了当今长公主一命,后来借着皇恩浩荡,我娘一手立下现在的沈家。” “……娘不喜欢男人,但她身为女人却又逃不过世俗。”沈去疾平稳的脚步变的更加缓慢,好像生怕脚下的路会走到尽头:“所以她和我爹成亲了,据说是因为我爹真心爱着我娘,可是他俩之间却有一纸契约……” 沈去疾把背上的人往上颠了颠,“他们约定,我娘为我爹生个儿子,我爹不插手我娘的一切。” “你娘不仅生了你这个儿子,还给你爹生了个女儿。”魏长安用袖子给沈去疾擦了擦他额角的汗,语气倒是变得轻松了起来:“你爹赚了。” “是啊,他赚了,”沈去疾声带笑意,眼中的水光在夜色里闪着晶莹:“他提前得够了该有的,所以他死了,然后,娘带着我和妹妹,又找了西菜坡的屠户李老三为上门女婿,也就是我现在的继父沈叔胜……” “你也知道的吧,这世道容不下两个女人光明正大在一起,他们说两个女人在一起有违天道,有悖人伦,所以娘找来了沈叔胜这个,这个……幌子。” 魏长安眨眨眼,怪不得公公婆婆分住两个院子,怪不得秦姨娘说沈老太爷从不把沈介当他的孙子,原都是因为这个啊。 “你也该猜到了吧,”沈去疾抬头看看距离不远了的新逸轩,继续道:“芙蕖姑姑,就是被母亲放在心尖上的人。” 魏长安没说话,她偏头把脑袋靠在了沈去疾的肩膀上。 “……长安,”沈去疾温柔的声音由胸腔里响起,从喉咙里发出,让听见的人为之沉醉:“人们都看不起喜欢女人的女人,认为她们破坏阴阳调和,违背人伦纲常,他们还要……还要把那彼此喜欢的两人沉无愁河,如今你既知道了娘和芙蕖姑姑的事,那便是我当真拿你视为自己人……” 言外之意就是你不要到处乱说。 沈去疾知道长安绝不会长舌,但沈去疾保守稳健的行事风格还是让她说出了这样的话。 最后,沈去疾补充说:“也,也还请你不要把我娘视为异类,她并没有错,喜欢女人也没有错……”沈去疾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说出这种话,或许她是想告诉魏长安什么,又或许,这只是她不甘心的试探与挣扎,谁知道呢。 魏长安忽而闷声笑了,她不知该做何反应,只好握起粉拳在沈去疾胸口赏了一拳。 沈去疾勾勾嘴角扬起一抹苦笑,她似乎是明白了魏长安的意思,又似乎害怕魏长安真的明白。 新逸轩到了,沈去疾轻轻地把魏长安放下来,动作轻缓地理了理魏长安有些乱的头发和衣衫,犹如在整理一件稀世珍宝。 沈去疾看着魏长安,大而明亮的眼睛里溢满了深情与克制,眸子深沉得好像面临了生死诀别。 终于,沈去疾缓缓开口:“长安,其实我娘她,只给我爹生了一双……” “小姐小姐!大事不好了!!”不知突然从哪儿窜出来的如意圆滚滚地打断了沈去疾的话,扯着嗓子宣布了一个真的与生死有关的消息:“阿龟死了!!” 沈去疾有那么一瞬间的绝望。 世间之事可再一再二,却少有再三再四,她几次三番想把真相告诉魏长安,半路却总有那么个人物会跳出来把她的计划成功搅黄。 顿时,阿龟是谁沈去疾不想知道,至于阿龟为什么会死沈去疾更不想知道,她讳莫如深地看如意一眼,然后二话不说转身就离开了这里,好像慢一步就会被吞进万丈深渊似的,一刻也不敢停留。 如意被沈去疾方才的那个眼神吓得僵在了原地,嘴里的“小姐”愣是磕绊了好几次才算说完整,“小姐,我、我是不是,惹姑爷不开心了?” “没有,他怎么会和你生气呢。”魏长安拉起如意,眉眼弯弯地走回了新逸轩。 如意:“可是姑爷的眼圈明明就红红的……” 接着,魏长安还没来得及接下如意的话头,就听见如意“嗷”地一嗓子恍然大悟了:“小姐,是你又欺负姑爷了吧?!你看看,你都把人家一个大男人给欺负哭了!!” 魏长安的太阳穴猛地突突了几下,她觉的“草菅人命”一词用在这里应该挺合适的。 不过,梦想成真的某人心情好的整个人都飘了起来,也顾不得和如意一起去分担小乌龟阿龟死了这个令人悲伤的事情了。 夜里,因为沈去疾的一句“拿你视为自己人”而高兴得睡着之后还咧着嘴角的人做了一个梦,梦是断断续续、似真似假的,魏长安头一次觉着心累,还是在梦里。 在她那真真假假的梦里—— 一会儿是在一处庄园里被一个总角之龄、清俊可爱的男娃娃带着在溪水里捉鱼,一会儿是在一个安静高雅的房间里跟着这个男娃娃学弹琴。 忽而,天旋地转,眨眼之间,梦中的魏长安回到了魏家,回到了那个和玩伴玩捉迷藏时躲藏的房间,然后,然后就看见了…… 魏长安醒了,她绕过守在外间值夜的丫鬟,披着件外衣来到了新逸轩的院子里。 深夜寂凉,新逸轩里连大小虫子都隐了声音回去睡了,夜风肆意又克制地吹着院子里的一切,也盘旋在魏长安的心头,久久不能散去。 良久,魏长安突然笑了,站在树影婆娑的院子里,独自一人,笑的嘲讽且凄凉。 /// 那之后的几天里,先是冯倾城离开沈家回京城了,后是魏长安一连几日没见到过沈去疾这人。 正当魏长安用“沈去疾和冯倾城私奔了”的想法来逗自己开心的时候,婆婆沈练派人送来了魏家的归宁帖,和一个口信。 说是沈去疾带人去沿海的建州采买去了,前天一早就走了,归期不定。 他是个商人。 到底重利轻别离。 魏长安在心里扎了好一通沈去疾的小人儿,然后独自收拾东西,带着吉祥如意和沈去疾留给她的沈盼、心儿,大喇喇地回了魏家。 河州魏家—— 上次离开家门时,魏长安是以魏家女儿的身份踏出的魏家大门,今次回来,这里却已经不再是她的家。 父亲魏荣竟然苍老了很多,鬓边的头发添了不少灰白,竟看得魏长安眼角发酸。 “爹这不是好好的嘛!”魏荣欣慰地看着绾起长发的女儿,和魏长安相像的眼睛笑得弯成月牙:“爹打听了,沈家那小子上建州跑生意去了,没有十天半个月是回不来的,你今次既回来了,就安心在爹娘这里住着,嗯……就住到沈家那小子回来后亲自来接他的心头肉,怎么样?” “爹!”魏长安佯嗔父亲一声,耳朵尖却泛起淡淡的粉红,“你再说,你再说你的心头肉可就生气喽!” “谁要生气啊?”一道爽朗的男子声音从厅外传进来,接着,一个身形高大的男人抱着个孩子走了进来,是魏长安的大哥魏靖尘。 魏长安欢喜地走过去把八个月大的侄子抱了过来,红包悄无声息地塞进了小侄子的衣兜里,她晃着小侄子的小胖手,喜笑颜开:“小白小子,还记得姑姑吗?嗯?姑姑~” 魏白这小家伙的嘴角适时地流下来一串口水,他挥动着小胳膊,咿咿呀呀地好像要和魏长安对话。 魏靖尘眉眼弯弯地在父亲手边坐下,感叹到:“桃花这一嫁人竟也真的是长大了,都知道给小白塞红包了,哎,以前她哪次不是喊一声‘哥哥’就伸手管我们要红包?沈家那小子有本事哈,能给咱家桃花调/教了啊!” 魏靖尘的话逗笑了爹娘和二弟媳四弟媳,却连着得了魏长安几个大白眼。 出嫁的女儿回娘家,除了在朝为官的老三魏靖亭一家和外出做生意的老五魏靖云,中午时候魏家的人借着魏长安的由头算是囫囵聚了聚。 席间,魏长安的注意力总是会不经意间就落到一直毫无存在感的母亲魏黄氏身上。 自从小时候意外碰见那场事之后,魏长安就和母亲魏黄氏疏远了,如今知晓了婆婆沈练的事,魏长安梗在心里将近十年的坎儿,竟然有些松动了。 她觉得,或许不是自己不能接受那种事,她只是缺少一个由头来说服自己罢了。 下午,日头偏西后,魏长安独自来了母亲这里。 魏黄氏正坐在敞开着的大窗户下做女红,手里的绣针在她手里来来回回的十分听话。 见女儿进来,魏黄氏的脸上浮起温柔的笑容:“桃花来了,快过来坐……”等魏长安在她对面坐下,魏黄氏又问:“怎么没约了好友一起出去玩?” 魏长安给母亲和自己分别斟了茶,难得的心平气静:“难得回来,陪陪您就好,不想瞎跑。” “……我们桃花真的是懂事了,”魏黄氏愣了愣,感叹着把一个叠成巴掌大的东西拿出来给女儿,“送你的,展开看看。” “怎么都把‘懂事了’这个词儿往我身上套了啊,弄得跟我以前多混账不懂事一样……”魏长安嘟哝着,依母亲言把东西抖了开来,是一条大红色的、绣着五毒的婴儿肚兜。 魏长安登时就想起了沈去疾,女人白净的脸倏地就红了。 “怎么样,成不成?”魏黄氏满脸期待地看着女儿:“我和你爹可都等着呢!” 魏长安胡乱地把小兜兜团起来塞进袖子,又清了清嗓子,信手朝桌面上一指,岔话题道:“没事你弄这么多布老虎玩偶干什么,要不了多久小白就不玩这些了。” 魏黄氏:“哦,这些不是给小白的,是做给我未来的大外孙玩的。” 魏长安:“……” 她原本想说什么来着? /// 沈家: 大少爷和大少夫人都不在家,家主沈练因为身子不舒服,去了城外的庄园养病,沈家的主事权暂时落在了二少爷沈去病手里。 沈去病正在沈家的大书房里和账房的一个副主事核对上半个月的账目,管家沈福来报,说东街从少爷来访,要见二少爷。 沈从?他来干什么!不会是东街那一家子又他娘的要来找事儿吧?! 沈去病扔下手里的笔,拧着眉头不耐烦地朝沈福挥了挥手,“知道了,你先把他带去前厅等着,就说我处理完手头上的事就过去……哎等等!” 沈去病忽然又喊住沈福,转了转眼珠子,斜瞅着沈福,吩咐到:“大娘和大哥大嫂都不在家,虽然大哥说那家泼皮无赖不会再来找事儿,但咱还得防着点,你多找些下人在前院守着,老三那儿也让人盯着,大哥说了,不要再让那家人接触老三。” “是,二少爷,老奴这就去办!”沈福拱了手,麻利地办事去了。 一旁的账房副主事平锐捻着小山羊胡子,一双小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沈去病,欲言又止。 “先生有话不妨直说。”沈去病和他大哥沈去疾到底有些相似,大哥讨厌答非所问,他讨厌欲言又止。 平锐的脸上堆起一个笑容,只是这笑容在平锐瘦脱相的脸上,怎么看怎么像没安好心。 果然,没安好心的平锐说:“二少爷虽然与大少爷毫无血缘关系,但您的办事风格竟也和大少爷如出一辙,想来到底随了沈家的姓,是吃着沈家的粮长大的,性子都还挺像。” 沈去病的脚底板抽了抽,他换了一种眼神,高深莫测地看着平锐这瘦骨嶙峋的老家伙。 良久,沈去病跳脱地问:“哎,平先生,您说,您要是被我家老三给瞄上,照您这身板儿,您觉着自个儿能扛他几回拳脚?” 平锐干瘦的脸颊明显的抖了抖,他干笑着摆手:“呵呵,呵,二少爷您说笑了,说笑了……” 沈去病也呵呵地回了平锐两声干笑,继续低头忙账目。 老东西,我不是沈家的人和你无关,我沈去病再没本事也不会混蛋到和谋沈家家产的人同流合污,咳,虽然我也是在谋沈家家产,但也不用你一个外人来多嘴。 平锐最后也低下头去忙账,沈去病又偷偷抬眼斜睨平锐一眼,老东西,等我大哥回来,看我怎么告你的状! 远在建州某饭桌上的沈去疾一个没忍住,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若即(1) 魏长安以前从不觉得日子会有过得无聊的时候,但这几日的时间确实是有些难打发,并且她发现,大嫂魏刘氏总是对她颇有微词。 这让魏长安想起了第一次和沈去疾置气时魏家回给她的那封信,此时,魏长安敢笃定,当时自己写给大哥的信绝对是被大嫂给半路截胡了——大嫂的字是大哥一手教的,大嫂冒充大哥给她回信的话……哼,怪不得那封回信没有落大哥的私章! 还说什么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没有平白回娘家的道理,我呸! 一个人讨厌另一个人基本上不会是无缘无故的,魏刘氏讨厌小姑子长安,归根到底不过是因为自己不得丈夫魏靖尘的宠爱。 于是,魏长安在娘家住的第十日早上,魏家大少夫人和魏家已出嫁的大小姐之间的战争,终于还是爆发了。 住的离得近的魏家老四魏靖霖和媳妇最先赶到战场,结果俩人都不敢上去劝架,魏老四是怕妹妹,老四媳妇是怕大嫂。 沈盼被勒令站在原地不能动,眼看着自家少爷的心头肉和人打架,自己却什么都做不了,沈盼几乎能想象出来少爷知道后会给他什么样的处罚! 这场小姑子和嫂子之间的战争终于是被后赶来的魏靖尘给镇压了,魏靖尘呵斥着下人将被打的鼻青脸肿的魏刘氏送回去。 看着下人把那女人带走,魏靖尘正板着脸回过头来要问妹妹什么,魏荣和夫人魏黄氏闻讯而来,还带来了一个魏长安此时最不想见到的人——沈去疾。 看见魏长安的模样后,沈去疾脸上的表情没什么变化,只是漆黑的眸子阴沉到了极点,在魏长安看来,这人的眼睛里分明装的是强忍的笑意! 魏荣看见沈去疾的神情后,心脏咯噔一跳,很快,他稳稳心神,端出老丈人该有的威严来,沉声道:“去疾,既然你来了,就先把桃花带回她的院子吧,万事等老夫把事情弄清楚了再说。” 沈去疾的眸子里好像淬了冰,整个人都冷冷的,说话却依旧端方有礼,她恭敬地回了魏荣一声是,然后就带着魏长安,在吉祥如意的引路下,回到了魏长安出嫁前住的地方。 吉祥如意把姑爷要的东西拿来后,就捂着嘴偷笑着离开了,留沈盼一个人守在院子里,可怜又无助。 屋子里—— 沈去疾的脸上始终没什么表情,给魏长安处理好她手上被抓伤的地方后,她这才抬眼看着魏长安。 这人的眼睛特别大,眼珠子特别黑,他一动不动地看着人时,总能给人冷冷的压迫感,那眼神甚至好像能直透人心。 魏长安被他看得心里发毛,不得不主动交代罪行:“魏黄氏一大早就拿老祖宗出殡时那事噎我,我不想理她来着,可她却又不依不饶地戳了我的痛处,嘿,那我就不能再忍了是不是?……其实我也没怎么动她……我就是给了她……我,我……我错了……” 魏长安在某人冰冷气场的逼迫下终于低头认错,敢逞英雄不算什么能人,能屈能伸的才是大丈夫,呸呸呸,她才不是大丈夫呢!不过认错算什么,下次她照犯。 “没有下次了,”沈去疾警告着某位老天爷老大她老二的姑奶奶,声音却怎么也严厉不起来:“这里毕竟是你的家,她毕竟是你大嫂,留点面子好相见。” 魏长安不服:“我又不是和她一起过日子的,见什么啊见,再说,是她身为大嫂却先惹我的,我能怎么样啊……” “你还狡辩!”沈去疾气结,抬手就朝魏长安的脑门儿伸了过去,吓得魏长安一溜烟儿地跑到了西窗下的凉榻上。 为了表达自己敢于向恶势力斗争的决心,溜到凉榻上的人回过头来冲着“恶势力”嚷嚷到:“呦嘿,姓沈的,胆儿肥了哈,你今儿敢动我一下试试?” “我动你……”沈去疾坐在桌子前无力扶额,心真累。 见沈去疾疲惫地用手撑着脑门,胳膊肘还支在桌面上一动不动,魏长安玩闹的心思顿时消散。 “你还好吧?”她来到沈去疾身边,拍了拍沈去疾的肩膀,“你怎么了?” “长安……”沈去疾的声音终于带上了风尘仆仆的疲倦,她抬起头,一双漆黑的眸子里带着隐隐的红血丝:“一会儿我陪你去给你大嫂道个歉,完了咱们就回去吧。” “好。” …… 回沈家的马车上,魏长安虽然被大嫂魏黄氏后来的话气到打嗝,但现下她却没心情去计较这些,因为出了魏家后,马车没走多远,沈去疾就靠着她睡着了。 魏长安斜着眼仔细打量着靠在自己肩膀上睡着的人,啧啧啧,此人本可谓是浓眉大眼的典型,可他闭着眼的时候却偏生给人一副眉清目秀的感觉。 可能是因着赶路的缘故,这人的眼睛下面有着隐隐的青黑,下巴上都冒出了隐隐的青色,他也被晒黑了不少,原本那个清俊端方的少年郎,如今竟有了些邋遢的大叔模样。 看着看着,魏长安竟捂着嘴嗤嗤地傻笑了起来。 回到沈家时已是下午,魏长安依礼去婆婆和老太爷那里问安。 沈家人从来都是各过各的,沈去疾也没有回家后去见长辈的习惯。 马不停蹄地赶回来实在太累了,她便自顾地回到新逸轩,一头栽到床上,不管不顾地睡了过去。 结果一下子睡到了翌日的日上三竿。 起来后就看见魏长安面对窗户而坐,似乎是在发呆,沈去疾揉揉眼,又故意清了清嗓子。 “你醒了?”魏长安似乎匆匆忙忙地把什么东西收了起来,然后她回过头,眸子里的某种情绪被强行打散,她站起身来,眼神躲闪:“盆子里的水是新打的井水,你洗把脸,我去喊吉祥如意把饭给你热了……” 魏长安话音未落,人就已经走出了屋子,沈去疾皱起眉,她怎么了? 鉴于沈去疾花了半刻时间来考虑魏长安表现异样的原因,所以当魏长安掐着时间走进来时,沈去疾正打着赤膊在满屋子地翻找衣物。 “……姓沈的!你耍流氓啊!!”魏长安愣了一下,随即捂住眼睛转过身去,言之凿凿地控诉着没找到替换中衣的沈去疾,“青天白日的你的衣服呢?你光着膀子在屋里转什么啊!” 随在小姐身后的、还没来得及走进来的如意,在听到自家小姐的叫嚷声后抬脚就准备往屋子里冲,结果被眼疾手快的吉祥一把拉住。 “你拉我干什么?!”如意瞪吉祥。 吉祥:“姑爷在屋呢!” 如意:“??” 一脸问号带懵逼的如意是被吉祥拖走的。 人傻不可怕,可怕的是她还傻得可爱。 屋子里,在魏长安一顿不分青红皂白的控诉结束后,沈去疾不紧不慢地指了指衣柜里原本放着中衣如今却空了的地方:“这里原本有一件中衣,月白色的,袖口绣有竹样的纹饰,你见没?” 中衣,月白色的,袖口绣有纹饰……魏长安的脸倏地红了起来,难得地说话磕磕绊绊:“你,你堂堂沈家大少爷,你、你难道就那一件中衣吗?你就不能再,再找别的穿吗?你,你……” 沈去疾低低笑了一下,有些无奈的样子:“郑妈刚才来把我的衣服都抱去洗了……算了……” 沈去疾几步来到屋门后,魏长安下意识地躲着,却听沈去疾隔着房门吩咐院子里的沈盼去把他书房里的衣物给拿过来。 等着沈盼送衣服的时候,沈去疾在身上披了条毯子,人模狗样地坐在桌子前,摸着下巴疑惑不解:“啧,我那件中衣呢……” 魏长安不着痕迹地拉了拉自己外衣的袖口,试图把长了一截儿的绣着竹样纹绣的月白色中衣袖口往里遮,啧,不就是早上起迷糊了穿错了衣服嘛…… 用了饭后,沈去疾和魏长安带着两小坛酒,来了老三沈介的院子。 沈介身上的伤是好了,却又因为闯了别的祸而被沈练禁足在了院子里。 今儿天儿好,不热,还刮着凉风,沈去疾和魏长安两人走进沈介的院子时,沈介正坐在院子里乘凉。 沈介的生母秦姨娘也在,不知道秦姨娘在和沈介说了什么,满脸不情愿的沈介在看到大哥大嫂后仿若看见了救星。 “大哥大嫂,你们来看我啦!”沈介跑过来恭敬地和二人拱了手,然后直接把沈盼手里的酒抱进了自己怀里,阴阳怪气的话不知道到底是说给谁听:“哎呦,还是我大哥大嫂对我好呦~” 沈去疾和魏长安不理会抽风的沈介,两人一起略略地同起身过来的秦姨娘施礼。 秦姨娘侧身回礼,直来直去地对沈去疾道:“他大哥大嫂,你们要是真的为他好,你们就替姨娘劝劝他,让他少喝点酒,他这马上就快及冠成亲了,酒喝多了万一日后生个傻孩子,你们说……” “只要我大嫂生的孩子聪明伶俐就好了,”沈介突然打断母亲的话,插嘴到:“你管我以后生傻儿子还是傻姑娘呢!” 秦姨娘被自己这个儿子气得甩袖子离开了,魏长安被莫名牵扯到自己的话题弄的耳朵尖泛起粉红色。 沈介的院子里有一个又粗又大的合欢树,树下的荫凉里还置着一张石桌和两个石凳,沈去疾拉魏长安在石凳上坐下,问沈介到:“你的及冠之礼我是知道的,成亲是怎么回事?” “我娘那是想孙子想疯了,”沈介盘腿坐到沈去疾旁边的地上,小心翼翼地把大哥带来的酒拆封:“二哥的通房有喜了,大夫诊脉说是个男娃,我娘知道后就受刺激了呗……嗯~大哥大嫂,这酒香耶!” 沈去疾抬眼看向坐在对面的魏长安,魏长安挑挑眉,表示自己也不知道。 沈去疾用脚尖碰了碰沈介的鞋底,一本正经地问:“孩子几个月了?我怎么没听说这件事?” 沈介捧起小酒坛小小地尝了一口酒,感觉五脏六腑都舒展了一下:“听说都快生了,张姨娘嘴巴严,不敢让大娘知道,要不是她急着跟我娘嘚瑟,鬼知道二哥都快当爹了,唉,我又要掏份子钱了……” 沈去疾蹙眉:“怕我娘知道?为什么?” 魏长安和沈介不约而同地看着沈去疾,沈去疾挑眉,大方地回以“我什么都不知道”的无辜表情。 沈介白沈去疾一眼:“大哥你忙生意忙傻了吧!你才是家里的嫡长子,大嫂的肚子还没动静,二哥那里……” 后知后觉的沈介突然想起来,他大嫂好像就在一旁坐着呢,呃,他能不能说刚才自己说的是醉话? 坐在旁边的他大嫂的脸上可谓是一阵红一阵白,最近都怎么了?怎么都开口闭口地和孩子杠上了呢? 坐在地上的沈介仰脸看着坐在石凳上的两口子,决定还得用他的厚脸皮来打破空气里的尴尬。 于是,我们的沈三少爷大喇喇地抱起怀里的酒,问魏长安到:“大嫂,这就是老太爷送你的酒吗?” 魏长安摇头:“不是,这是你大哥从建州给你带的。” 沈介感谢地朝沈去疾抱了拳,沈去疾也努力地把话题往别的地方岔,问魏长安到:“对了,上次你去老太爷那儿,他给你的是什么酒啊?要不是沈介嚷嚷着管我要酒喝,我都不知道老爷子还送你酒了。” 魏长安这才恍然回想起来,“老太爷送我的是米酒,他还让我给你也捎了两小坛子呢,我给忘了。” 沈老太爷以前可是河州城里出了名儿的酿酒师傅,手艺没的说。 大哥除了必要的应酬,平时里是滴酒不沾,凡是到大哥手里的酒,从来全都是原封不动地到了自己手里,沈介遂抚掌大喜:“大嫂,老太爷给大哥的是什么酒?” 魏长安:“这个我不知道,但是酒坛子用红布包着,上面写了‘送丞’二字,这是什么意思,酒的名字?” 沈去疾:“……” 沈介选择抬头望天,哦不,是望树——我还只是个孩子,别问我,我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 沈家立老祖宗为新祖,以之为始,则沈家第五代人,也就是沈去疾他们下一代人,取名当从“丞”字。 魏长安被那兄弟俩的反应弄的有点摸不着头脑,遂朝沈去疾那边探了探身,低声问:“什么意思啊?” 沈去疾:“那是一种……药酒,对,药酒。” 沈介眨眨眼,再眨眨眼,嗯,生意场上的男人说谎话从来不脸红,不、脸、红! ☆、若即(2) 沈家主要是做珠宝、饭庄和茶生意的,和魏家生意唯一的重合之处无非就是茶叶。 沈去疾猜,此番魏家长子魏靖尘约自己出来见面,绝对不会是因为之前长安和他媳妇干了仗。 见面的地点就约在沈家位于城东的酒楼——怀璧楼。 魏靖尘上次来怀璧楼方是半个月前,回想那时酒楼里的布置和场景,魏靖尘不禁同沈去疾感叹到:“汤之《盘铭》曰,‘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如今看了你这怀璧楼,愚兄这才算是真正地对这句话有了些许了解了啊!” “大舅哥谬赞了,”沈去疾温和一笑,抬手挥退了侍候在屋里的下人。 魏靖尘不动声色地打量沈去疾,这小子今日穿了一件素色的暗纹锦袍,举手投足间拿的是君子端方,丝毫没有点儿利字当头的生意人模样,倒是像极了书院里那些手执经书、挥斥方遒的意气书生。 “人都说妹夫你不一般啊!”魏靖尘在沈去疾的肩膀上拍了一下,单手执起盛满酒的酒坛子,用酒碗给沈去疾盛了一碗酒:“你与桃花成亲那日我没敢让你吃醉酒,怎么样,今儿个试试?” 沈去疾弯弯眼角,一时没想明白别人说她不一般和魏靖尘没敢让她吃醉酒之间有什么关系,但她还是抬手端起了面前溢满的酒碗:“承蒙大舅哥关护,去疾不胜感激,今日有此机会,去疾先干为敬。” 言闭,书生般秀气的人仰头将一碗酒喝了个掉底儿净,不带一丝犹豫。 “好!爽快!”魏靖尘不甘落后地同样仰头干了一碗,然后就换了酒盅让沈去疾倒酒,“嘿嘿,不过我可不敢真让你喝趴下了!” 斟着酒的沈去疾抬眼看魏靖尘,只见魏靖尘仰头哈哈大笑了两声,用食指点着桌面说:“要是我让你喝趴下了,桃花那小姑奶奶指不定会整出什么幺蛾子找我寻仇呢!” “怎么会呢,”沈去疾脸上的笑总是恰到好处,不多一分也不少一分:“我听她说了,这些年来她在家里得了兄长不少的照顾与宽容,她爱闹,也给兄长们惹了不少麻烦,去疾在此先替她谢过靖尘大哥了。” 沈去疾举起酒盅,明亮墨眸里的情谊真真切切。 魏靖尘自问看人还算精准,沈去疾的道行还骗不了他。 默了默,魏靖尘乐呵呵地同沈去疾又吃了一杯酒,“桃花是我的亲妹妹,自该由我们几个宠着,她惹事了,我们替她担着,她受欺负了,我们给她撑腰,就算她如今嫁了人,她的五个哥哥也还是她的哥哥。” 沈去疾是羡慕魏长安的,羡慕她有一双忧她喜乐的父母,羡慕她有几位愿意为她遮风挡雨的兄长,有家如此,夫复何求? “那是自然的……”沈去疾几不可察地叹了口气,复执起酒盅,就这样耐心地陪魏靖尘吃起酒来。 一杯一杯又一杯,两杯三杯四五杯。 不闻六合红尘事,道有八荒众仙陪。 …… 母亲沈练毕竟是女人,生意场上有的地方是教不到的,沈去疾在酒桌饭局上的这点儿本事,一半是靠自己学来的,一半则是继父沈叔胜手把手教的。 此刻,眼瞅着酒过三巡后魏靖尘依旧对来意闭口不谈,沈去疾干脆搬出继父沈叔胜教的那套“难得糊涂”来,咱就看谁比谁急。 沈家的酒后劲儿大,就算沈去疾来前儿吃了东西垫了肚子,酒吃到现在也不免开始头蒙起来。 看着沈去疾似醉似醒的反应,魏靖尘终于撑着脑袋,不急不缓地同沈去疾说明了此番约见的目的——魏家想要借沈家的茶路,在以沈家为首的西北地区,分一杯茶羹。 不知是魏靖尘没把握好时机还是怎么回事,他刚说完借茶路的事,晕晕乎乎的沈去疾就一头栽倒在桌子,醉了。 魏靖尘亲自把沈去疾送回的沈家,结果还是被桃花那个有了相公忘了哥的小姑奶奶给数落了好一通。 最后,魏长安不放心大哥只带一个仆人回去,硬是让沈盼亲自驾车把魏靖尘送回魏家交到她大嫂手里,还让沈盼当了一回桑,被她大嫂指着鼻子骂了好一顿“槐”,也无非是骂沈去疾灌醉了她相公,没安好心。 魏靖尘的心里这才平衡了一点,嗯,妹妹还是他妹妹。 那边的魏家,魏黄氏正指着沈盼指桑骂槐骂得高兴。 这边的沈家,被骂的“槐”本尊正肆无忌惮地借着醉酒耍酒疯,不对,不是耍酒疯,是耍流氓。 魏长安命人打来热水后就挥退了丫鬟下人,原本她是打算给这个臭烘烘的醉鬼擦一擦身子的,结果热巾布刚碰到这家伙的脸,魏长安就被人一手抓住手腕一手揽着腰,翻身就给压到了床上。 魏长安被这人压在身下动弹不得,只好动动手腕,甩甩手里的擦脸布,艰难地说:“姓沈的,看见这个没?你不是嚷嚷着嫌热吗?你拿这个擦擦脸,擦擦你就不热了,听话……” 按在魏长安手腕上的大手微微一动,沾了热水的巾布就被人从床上远远地扔了出去,“啪”地一声掉在了圆桌的红木桌面上。 “擦擦脸就不热了吗?”某醉鬼意识清醒且条理清晰地说:“那我亲亲你是不是就不头疼了?” “……姓沈的,你,你流氓!”天不怕地不怕的大少夫人被人调戏了。 她红着脸,吭哧瘪肚半天,却也只想出来个把压在身上的人掀下去的办法,可她吃奶的劲都用上了,身上的人硬是纹丝不动。 可见有时候那些看起来手无缚鸡之力的人,不代表人家就真的是手无缚鸡之力。 看着脸颊绯红醉意迷蒙的沈去疾,魏长安只好改变方法,她把嘴一撅,大眼睛里很快就浮起水雾:“姓沈的,你欺负我……” 得亏沈去疾是个吃软不吃硬的。 听了魏长安的话后,醉酒之人那深邃得好像嵌了夜幕星辰般明亮的眸子,慢慢黯淡了下来。 这人轻轻拂开贴在魏长安脸上的碎发,将一个极尽温柔的吻落在了魏长安的眼角处。 这人的声音,沙哑中带着极力的隐忍与克制,让人听了心疼。 这人伏在她耳边说:“别这样,我不会欺负你的……” 言闭,这人撑在魏长安脸侧的手握成拳头,指甲狠狠地陷在掌心里,这才把清醒拉回来一分。 沈去疾骂自己,沈去疾,你真他娘不要脸啊!你怎么敢碰她呢!你不知道你自己有多肮脏吗! “对、对不起,对不起……”沈去疾用近乎耳语的声音低喃着,一遍一遍。 然而,当冷静下来的人支起身子准备从魏长安身上离开时,一只带着凉意的柔若无骨的手,却顺着沈去疾的腰身,伸进了沈去疾的里衣里。 “……魏长安!”沈去疾几乎是将这三个字低吼出来的,她极快地按住了那只作乱的手,方才就已经黯淡下来的眸子变得更加深邃,里面隐隐跳动着火苗,说出来的话不知是警告还是请求:“不要逼我……” 魏长安将目光直直地落到沈去疾的眼底,毫无惧色:“你说清楚,咱们是谁在逼谁?” 喝醉酒的人身上原本就被脱的只剩下里衣,方才又那么一闹腾,白色里衣的系带不知何时散了,衣襟垂落,露出整片平坦的胸膛,瘦,却挡得住风雨。 魏长安的另一只手轻轻地贴了上去,贴到那心口的位置——里面有东西在快速地跳动着,一下一下,有力地顶着魏长安的手心,让她清楚地感受到,它的每一个跳动都在毫不避讳地向她表达着欢喜与激动。 那么热烈,那么真挚。 魏长安的手微微用力,在那颗心脏上按了按:“沈去疾,你听,它说这里面,有我。” …… 沈去疾最终摔门而去,赤着脚,只穿着里衣,袒胸露腹着。 沈去疾生气了? 沈去疾生气了! 沈去疾生气了。 魏长安衣衫不整地躺在床上,咯咯咯地笑了,直到眼角笑出泪花,直到泪花成行滑落眼眶,魏长安还在笑着,笑着…… 夜还不深,路上偶有丫鬟下人打着灯笼路过,赤着脚的沈去疾踩着鹅卵石小道,拐来拐去地来到了后院的荷花塘边。 寻着那天傍晚的记忆,沈去疾来到那棵大柳树下,弯腰坐在了一根长出了地面的树根上。 荷花塘虫鸣蛙叫,热闹非凡,沈去疾伸手揪了一片避蚊草的叶子,很快就有淡淡的清香萦绕指尖。 慢慢的,沈去疾冷静了下来,耳边除了蛙鸣一片,她还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咚咚,咚咚,咚咚……不由得,沈去疾抬手去摸自己的心口,那里不仅跳动着她的心脏,那里还一片平坦。 心里好像有个声音在引导着她一样,沈去疾抬起手,复微微抬头,她摸到了自己凸出的喉结。 眨眨眼,她刚放下手,一滴温热啪嗒掉在了她骨节分明的手背上,又一滴落了下来,沈去疾赶紧扯起袖子擦脸,她怎么哭了?她怎么能哭呢?她不能哭!她一滴眼泪都不能流。 …… 第二天一早,沈盼在荷花塘边找到自家大少爷的时候,沈去疾正全身颤抖,发着高热。 沈去疾一病,惊动了沈家上上下下。 沈老太爷亲自来新逸轩看望,他亲自给孙子喂了两口药,还送来了一小坛祛湿排毒固本培元的药酒。 沈介和秦姨娘一起过来的,秦姨娘宽慰着魏长安,沈介倒是不遗余力地笑话了沈去疾几句,结果被秦姨娘拍苍蝇一样拍着离开了新逸轩。 沈去病的生母张姨娘带了些补品过来,话里行间的都是交代魏长安一定要好好照顾大少爷,不然落下什么病根就不好了,末了,张姨娘还不忘盯着魏长安平坦的小腹,阴阳怪气变着法儿地炫耀了一番自己那即将出生的孙子。 魏长安实在是没有心思和张姨娘浪费口舌。 傍晚时分,复诊完的董大夫前脚刚走,从茶庄忙完回来的沈去病后脚就跟着进来。 沈去病和他娘张姨娘一点也不一样,沈去病知道收敛,知道克制。 高热方褪的沈去疾在屋里和沈去病说了许久的话,下人都被支出去了,直到魏长安端着药碗敲门进来。 沈去病连忙致歉,无非就是说说起话来没顾上时间,打扰大哥休息了,实在是莽撞无礼。 不知道为什么,魏长安私下觉得,沈去疾的端方有礼会让人觉得这人进退有度,是个谦谦君子,而沈去病的端方有礼,却给人一种表里不一的虚伪之感。 她有点不喜欢和二叔沈去病打交道。 沈去病识趣地离开后,屋子里的两个人之间,沉默得几乎能听见碗里的汤药冒热气的声音。 良久,魏长安弯腰把药碗放到了床旁的高脚几上:“该吃药了。” “嗯,”沈去疾应声,偏头看着正在冒热气的浓稠汤药,“多谢。” 魏长安没再出声,只是将另一个手里的油纸袋放在药碗旁,然后转身出去了。 沈去疾仔细看了两眼油纸袋,哦,是城西徐家铺子的蜜饯儿。 作者有话要说:本章的“一杯两杯三四杯”是作者君胡诌的,ennnn 原谅一下作者君那比钱袋子还要一干二净的文学功底,ennnn ☆、若离(1) 人与人之间本有距离。 如果以百步之距为限,魏长安就是那种“只要你朝我走一步,我便会朝你走九十九步”的人。 可是她发现,在她与沈去疾的百步距离之间,只要她敢往前走一步,那姓沈的就能往后连退两步,唯恐对她避而不及。 错了错了,是她鲁莽了——沈去疾说过,一年或两年后,就要休妻的。 沈去疾因为发热而在屋子里呆了整整三天。 不过仅仅三天而已,沈去疾发现,魏长安对她已经转变成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态度,魏长安的态度冷淡却平和,好像那天晚上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样,好像……好像……哎! 看着坐在南窗的水车前做针线活的魏长安,沈去疾不由得抿下嘴角,终究还是得到这一步,那又何必当初? 空叹谁错付了痴心,怯不敢提白首,言说太早。 第四日上半午,已经好利索的沈去疾正打算领着沈盼到酒楼里溜达两圈,张姨娘身边的一个小丫鬟喜气洋洋地跑来了新逸轩。 说是沈去病的通房生了,生了个大胖小子。 闻讯后,魏长安命吉祥去拿早已备下的贺礼,准备亲自去一趟二叔沈去病的院子,沈去疾却站在门下愣了愣。 “不去看看吗?”魏长安来到沈去疾身边,在离沈去疾两步远处站定:“毕竟是家里头一个重孙子。” 沈去疾负着手,眼珠子转了转,摇头说:“不了,一个通房的庶子而已,你过去就已经是给足张姨娘面子了。” 话落,一袭宝蓝长袍白玉冠的人就领着沈盼施施然离府去了。 魏长安带着吉祥如意和一大堆贺礼来到沈去病这里时,沈家的主子们已经都在了。 张姨娘抱着一个大红色的襁褓站在沈老太爷身前,正弯着腰给端坐上座的沈西壬看孩子,家主沈练负手站在老太爷身边,微微弯腰看着襁褓里的小东西,边和喜笑颜开的张姨娘说着话。 而孩子的父亲沈去病,只是在旁边一声不吭地站着。 沈介被脸色不好的母亲秦姨娘拖着,不情不愿地围在张姨娘身边,小锦添扒着张姨娘的衣角念着要看小孩子,被张姨娘不着痕迹地用脚踢开了。 “大少夫人来啦啊!”秦姨娘极快地一把拉过来魏长安,扬起尖锐的声音,酸不溜秋地对襁褓里的婴孩说:“呦!老爷的小金孙,你快看看谁来看你了?是你嫡亲的长房大娘来看你喽!” 秦姨娘声未落,沈介的脸就彻底黑了个底儿掉。 沈老太爷板下脸,厉声呵斥秦姨娘到:“你瞎嚷嚷个甚!吓着去病的孩儿怎么办!” 秦姨娘噤声,张姨娘脸上的笑容更加灿烂。 魏长安无视掉这些,她依次给屋里的人见了礼,然后抱起小锦添,并握起她的手,笑意融融地往襁褓里塞了个红包,夸到:“好个红光满面的胖小子啊!” 屋里人的注意力再次被拉回到皱巴巴没毛猴子一样的新生儿身上,张姨娘这才扔出来早已想好的话。 她把怀里的襁褓往老太爷跟前微微一送,笑到:“都说小儿难养,可是敢请老太爷给这孩子取个名?有了好名好养活啊!” 取个名呀……沈老太爷拢拢下巴上灰白色的长须,垂着眼皮沉吟片刻,缓缓说到:“此子既生于三伏,那便唤个炎郎吧。” 张姨娘抱着襁褓的手微微一抖,笑开了花的脸堪堪怔住,炎,炎郎? “老太爷,那、那大名呢?”张姨娘有些不甘心,她抖开襁褓,把一/丝/不/挂的婴儿给老太爷看,让人看清楚孩子的性别:“孩子姓沈,炎郎是小名吧,大名呢?” 沈老太爷先抬头看一眼身旁的女儿沈练,复又看向张姨娘,他伸手把襁褓给孩子兜起来,声音沧桑沉透:“去病还未娶正妻,去疾的长房也还没动静,给这孩子取大名可以,就是不知道他有没有这个福泽担着。” 最后一句话沈老太爷几乎是嗔责出来的,直吓得张姨娘差点将孙子从怀里扔出去。 魏长安在看见了秦姨娘脸上幸灾乐祸的笑容之后,突然间就明白了沈去疾不来看孩子的原因。 是啊,这孩子只是通房生的庶子,连个正式的名都不配有的庶子。 …… 日头朝西落去,沈去疾回来后发现屋子里空无一人,就连吉祥如意那两个丫头都不知道跑去了哪里。 沈去疾来到院子里的木桥上,眸色深沉地挲摩着手里纯银打制的小长命锁。 木桥下流水声响,良久,沈去疾把长命锁摊在手心里温和地看了几眼,长命锁精致漂亮,小孩子戴着必定是可爱极了。 “将这个送去二少爷屋吧,”沈去疾将长命锁递给沈盼:“就说祝炎郎平安喜乐。” 沈盼捧着长命锁出了新逸轩,沈去疾在院子里扫了两眼,然后负着手来了后面的小厨房。 果然,她带着吉祥如意在小厨房里忙活着,吉祥在和面,如意在烧火。 魏长安是在转身拿空盘子的时候看见沈去疾的,这人抄着手靠在门边,不知站了多久。 “圣人说君子远庖厨,你站这里做什么?”魏长安语气冷淡,她一手拿着筷箸,一手端起铁锅,准备将炒好的苦瓜往盘子里倒。 奈何铁锅太沉,魏长安手一歪,眼看着锅里的菜就要倒偏,一只指节分明的手及时握住了她的手,帮她端稳了铁锅。 “怎么亲自下厨了,厨娘呢?”沈去疾接过魏长安手里的筷箸,把苦瓜炒蛋稳稳地全倒入盘中。 吉祥如意不约而同地回头看向自家小姐和姑爷,然后两人相视一笑,又低下头忙活各自手里的活计。 魏长安悄无声息地避开沈去疾的靠近,并连声催促沈去疾离开,姓沈的身上有淡淡的茶香,总是能让魏长安想凑上去,可她也清楚地知道,姓沈的不喜她靠近他。 魏长安的冷言冷语让沈去疾心里跟泡了黄连一样,在魏长安又一次催促她离开后,沈去疾不舍地放下手里的东西,眨了眨眼,转身离开。 魏长安亲自下厨,还饿着肚子的沈去疾却没能吃到她做的饭,是母亲沈练派人传话,要沈去疾替她去一趟无愁河。 继父沈叔胜不在家,那种和众多生意人拉关系的场合自然不可能让老二老三去,沈去疾首当其冲。 再说那无愁河畔,它能有什么? 无非花船成片,靡音醉夜,头牌花娘,春风一度。 有道是—— 无愁河上无愁娘,钿头银篦不缺粮。 酒污翻动罗裙色,难逃风流少年郎。 沈去疾第一次来这种地方是三年前河州茶商在西北的联盟正式成立,沈家身为龙头,由沈叔胜出面做东请那些茶商们吃喝庆功,他应沈练的要求,也顺带把沈去疾一起带了出来。 再后来,联盟一年请大家来这里消遣一回,沈练每次都会让沈去疾替她出面,说到底,沈练不是全心全意地相信沈叔胜的。 陆地上找窑子去花月楼,水上的花船那就要来春风误了。 沈去疾方踏上春风误的花船,就有个头上别着牡丹花的公子哥从船楼里迎了出来。 “我的沈大少呦,你可算是来了!”文鹏举拎着半壶酒,热络地搭上沈去疾的肩膀,笑的别有深意:“成亲之后可就没见你出来过啊,说,是不是桃花太凶狠,榨得你小子都出不来了?哈哈哈哈……” “胡说八道什么呢,”沈去疾毫不客气地用大眼睛送文鹏举一记眼刀:“你厉害,那你倒是让我见识见识你的本事啊!” 沈去疾自问挺了解文鹏举的,这家伙就是个嘴上风流,其实内心里最是忠贞不渝。 文鹏举哈哈大笑着引着沈去疾进了船楼,里面莺歌燕舞,琴瑟笙箫,姑娘们无一不是淡妆浓抹穿纱半遮,好不热闹。 “我这不是败在酒量上了嘛!”文鹏举从旁边拿来酒盅塞到沈去疾手里,不以为意地说:“哥们儿要是有你一半的酒量就好了,只要不给我提前灌趴下,老兄夜战七场都不是问题呀!” 迎面走过来几位茶商的长辈,沈去疾挨个地同几人拱手敬酒,又寒暄了几句后,沈去疾便随着文鹏举入了席。 今次的聚会是茶商郭老爷做东。 年初时他听了沈去疾两句话,悄悄囤了不少春茶,结果入夏雨水成灾,新一批的茶叶没上来,郭老爷借机狠狠赚了一把。 商人重利,无所谓人情。 沈去疾又没什么能让郭老爷投其所好的癖好,故而,他能想到感谢沈去疾的办法就只剩下女人了,金钱什么的就算了,他老郭还没蠢到敢在沈家人面前显摆钱袋子。 因着在魏长安那里得了冷言冷语,沈去疾心里闷闷的不好受,像是堵了一团棉花一样,让人烦躁,赶着有人前来敬酒,沈去疾便来者不惧地全接了下来。 不过才酒过三巡,河州“酒把子”沈西壬的长孙竟然喝醉了。 一帮长辈同辈调侃了沈去疾几句后,郭老爷就让人把沈大少爷扶上楼。 “记住喽,甲字三号房,上楼左拐,到头右拐,右手边第三间房。”郭老爷再一次交待龟奴:“一定要送进去,送到床上去!” 郭老爷被人喊去喝酒了,小龟奴心里念着郭老爷交待的房间,一路把沈大爷扶上楼来。 沈大爷在楼上拐弯的地方吐了,吐的一塌糊涂,龟奴知道这位爷是贵人,忙不迭地帮贵人收拾了。 龟奴想继续扶着沈去疾去甲字三号房,结果这位大爷却踉跄步子着将身上脏了的外袍脱下来甩给龟奴,并吩咐说把袍子拿去扔了。 龟奴不敢怠慢,连忙捧着袍子离开,可当他扔了袍子回来后,原地却不见了那位贵人。 龟奴忙慌地找到郭老爷,谁知郭老爷说他事情办的不错,让他去找那谁把剩下的钱领了,龟奴挠了挠头,估计是那位贵人自己去了房间吧。 身为酒把子沈西壬的“长孙”,沈去疾很少有喝醉的时候,方才又吐了一次,虽然还是头蒙,但至少脑子是清楚了些。 沈去疾知道郭老爷想干什么,便依着郭老爷交待龟奴的房间寻了进来。 床上果然靠着一个衣衫半解的女人,明明年纪不大,却非扮着成熟的妆容。 沈去疾眨着漆黑的大眼,往日那端方的君子,似乎已经被她趁着方才吐酒吐了个干净,如今的身体里,只剩下了一个食色性也的流氓。 “……眼熟啊,”沈去疾晃着步子走过去,重心不稳地在床沿坐下,伸手挑起女人的下巴:“见过?” 女人抬起手来,用指腹抚上沈去疾的手腕,在那里来回滑动着,半眯的眼睛里波光潋滟:“春风误,桃夭。” “原来是……桃夭姑娘,”沈去疾偏头凑过来,醉意迷蒙的大眼睛一眨一眨的,好看极了。 沈去疾的声音低沉沙哑,“桃夭”二字却是被这人用温润的语调念出来,桃夭的心都跟着漏掉一拍。 沈去疾的语气转而平添了几分轻挑:“郭老爷出手还真是大方,得是砸了多少银子才请来你啊。” 沈去疾手腕处的指腹停止了来回的挲摩,桃夭冷笑一声,主动贴到了沈去疾怀里,脸上的神情是说不出的魅惑:“钱财粪土,桃夭只同意看得上的,如何?” “如何”二字,是桃夭用嘴贴着沈去疾的耳廓说出来的,女人温软的唇瓣有意无意地摩擦着沈去疾的耳廓,让沈去疾有股血液翻涌的冲动。 酒后乱性不过是一念之间,从来自制的沈去疾的脑子里刚勉强拉住一丝清醒,桃夭似看穿了什么一般,竟猛地翻身将沈去疾压倒了身下。 “家里有夜夜等着的,外面有可供消遣的,怎么,沈大少爷这会儿又有贼心没贼胆了?”桃夭坐到身下之人的肚子上,拉开这人的衣襟,用手指在这人的胸口画圈,眸子里突然冰冷下来:“……呵,原来,男人都是一个样的……” 话音刚落,桃夭只觉一阵天旋地转,眨眼她就被人反过来压到了身下。 沈去疾的嘴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来,她低头伏在了桃夭耳边道:“既然知道了男人都是一个样,那你要不要试试别的呢?” 桃夭慵懒的眸子原本一直半眯着,此刻,她盯着沈去疾的脸,眼睛缓缓睁大,一瞬不瞬地盯着沈去疾。 片刻后,桃夭抬起双臂环住沈去疾的脖子,诱人的红唇微动,无声地给沈去疾说了四个字。 沈去疾怔了一下,略显凉薄的嘴角旋即微微一勾,抬手扯下了侵香的床帐,将床上的两人遮了起来…… 有道是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风流误。 ☆、若离(2) 沈去疾闯了大祸—— 沈练在知道“儿子”睡了春风误的桃夭之后大发雷霆,因怕沈去疾身份暴露,沈练不仅罚沈去疾在小祠堂跪了一宿,还让春风误的头牌花娘桃夭无声无息地离开了春风误,不知所踪。 沈去疾跪在父亲楚仲鼎的牌位前,终于和母亲沈练起了争执。 沈去疾没办法直白地告诉母亲自己只是,只是那什么……并没有向桃夭暴露真实身份。 沈去疾更不敢直白地顶撞母亲,说母亲没有必要将桃夭逼得离开河州,说这件事是她闯下的,母亲大可以放心地交给她处理,她已经二十二岁,不是小孩子了。 顿时,十几年来被强加于身的委屈,说不得的无奈,深藏的心酸,并着对母亲这些年来种种做法的不满,沈去疾一口气就这么卡在了喉咙口,上不去,下不来。 再三张嘴,最后却也是只字未提。 和儿子争执了几句,离开小祠堂之后沈练的脑袋里一阵晕眩,到底是因为自己年纪大了心有余而力不足了,还是因为儿子长大了不受她的管束了…… 沈家大少爷闯了大祸—— 沈家大少爷是被沈家大少夫人捉奸在床的,不对,桃夭是风尘女子,沈家大少爷不是被捉奸在床的,沈家大少爷只是运气不好,出来寻欢却被正房夫人撞了个正着。 这样的说法很快传遍河州。 事隔三日之后,沈家大小姐沈余年是拿着胖揍沈去疾一顿的气势闯进新逸轩的。 “沈锦年,你给本小姐滚出来!”沈余年拎着长鞭站在屋前的木桥上,桥下哗啦啦的流水给她添了不少气势。 沈去疾来到窗户前,手里执着茶杯,与妹妹沈余年隔着窗外竹制的水车,神情温和到:“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不先说一声?” “说?说一声的话好让你把你干的那些破事先收拾干净吗?!” 伴着沈锦年气势迫人的逼问,长鞭鞭梢打着卷,不由分说地呼啸着直朝沈去疾的面门劈去…… 魏长安正带着沈锦添在沈家后花园里扑蝴蝶,忽的听见有道女子的声音喊了几声“嫂子”,魏长安循声望去,却见到一个和沈去疾长的几乎一模一样的姑娘正蹦跳着正朝她跑过来。 魏长安一个晃神儿,差点以为那是穿了女装的沈去疾,好在女孩身后就跟着那个人。 沈锦添从没见过姐姐沈余年,便扔了扑蝴蝶的网子,躲进了魏长安怀里偷看着。 “小嫂子,我是余年,”俏皮的沈余年总归有可爱甜美的一面,她指指自己,又不情不愿地朝身后一努嘴,“不幸和那家伙是双胞胎兄妹,但是嫂子,我和那个负心汉可不一样哦!” 随在沈余年身后的沈去疾暗自拧眉,她从不怀疑亲生妹妹是来拆她的台的。 “我听说你在京城师从高人学琴,怎么突然一声不吭地就回来了?”这女孩儿果然就是沈余年。 魏长安抱着小锦添示意沈余年一起到凉亭下坐,眼神却极力躲避着沈余年身后的人。 沈余年热情开朗又好奇地回答着魏长安的问题,而魏长安的目光,却偷偷落在了一旁站着的沈去疾的手背上。 沈去疾察觉到什么后就把手往身后背了背,然后又一声不吭地领着沈盼离开了。 “沈锦年之所以跟过来,其实只是怕你会被我吓到。”沈余年突然这样说。 “嗯?”魏长安被人抓包,慌忙把随着某人背影逐渐远去的视线拉回来,讪讪一笑:“什么沈锦年?你在说什么?” 沈余年捏了块糕点丢进嘴里,挑眉到;“沈锦年呐,我哥,他的手是我抽的,你不用太担心,那家伙皮糙肉厚的过两天就自己好了。” 魏长安:“……” 龙凤胎是这样子相处的吗? 魏长安倒杯了茶推到沈余年面前,柔声道:“你们是亲兄妹,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怎么还动手了呢?” “哦,我们没有动手,是我打的他,他纯挨的打,”沈余年端起茶杯喝茶,结果被热茶烫了舌尖,嘶溜了好一会儿后才忿忿不平地说:“我的好嫂子,你可别被沈锦年那副正人君子的模样给骗了,他欠揍着呢!” 魏长安怀疑其实沈余年去京城的这四年不是去学“琴”这个高雅的乐器去了,她是快意恩仇地走江湖去了! “嫂子,我给你说……”沈余年起身坐到魏长安身边的凳子上,目露凶光,一副誓死捍卫什么的模样:“以后我就在家了,只要是他沈锦年敢做对不起你的事,你放心,我保证见他一次就抽他一顿!” 魏长安:“……” 和沈去疾的冰冷淡漠不同,沈余年是个顶温暖热情的姑娘,让人毫不防备地觉着亲近,再者,小姑子初次见面就给魏长安说出这样的话,这份温暖倒让魏长安不知该如何接下了。 一直钻在魏长安怀里的沈锦添突然指着沈余年,声音脆亮:“漂亮哥哥!!” 沈余年指着自己,用和沈去疾一模一样的大眼睛不解地看着沈锦添,“漂亮,漂亮哥哥?我?” 三岁的沈锦添点头,继续指着沈余年,童声朗朗:“去疾哥哥,漂亮~” 沈余年被气乐了。 她把沈锦添抱到自己身上,哭笑不得地捏了捏沈锦添的小胖脸:“我不是你的去疾哥哥,我是姐姐,余年姐姐,来跟着我学,余、年、姐姐~” 沈余年一板一眼地教小锦添怎么叫人去了,魏长安强装平静的心,竟被沈余年漫不经心的话掀起万丈波澜。 …… 入夜,书房里的沈去疾终于收到了一个好消息,沈盼回来说,引魏长安去花船的幕后人查到了。 不出沈去疾所料罢了,但真正令沈去疾觉的头疼的,却是这人这样做的目的。 对于沈家,沈去疾是沈家血脉最纯正的继承人,背后又有楚家撑腰,她真可谓刀枪不入。 对于魏家,沈去疾同意了向魏靖尘借茶道,所以这样做挑不起沈魏两家的矛盾,何况魏靖尘还给沈去疾说,男人都会寻欢作乐,这是常事。 那么,此事还会牵扯到谁?牵扯到……沈东壬一家?还是……冯家?! 他娘的! 沈去疾有点心烦意乱,手背上被沈余年抽的那道淤青也跟着突突的疼…… 敲门声打断沈去疾的心烦意乱,沈盼在门下禀告说:“大少爷,少夫人来了。” 沈去疾的神思一震,眼睛里登时溢满了喜悦与欢快,只是转瞬,这人的墨眸里就恢复了一贯的冷清。 沈去疾开门的手带着不可察觉的颤抖,她示意外面的沈盼离开,而后才垂眸看魏长安:“你、你怎么过来了?” 魏长安抬抬手里的东西,语气里听不出多余的情绪:“余年说本来只是想逗你一下,没想到你竟然躲都不躲,你傻呀,为什么不躲一下呢?” 沈去疾把人请进书房,殷勤却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听了魏长安的话后,沈去疾嗫嚅了半天,就只吐出了对不起三个字来。 魏长安让沈去疾在凳子上坐下,眼睛不再是以前那样的弯若月牙,嘴角却依旧带着浅笑:“没什么好对不起的。” 她握着沈去疾的手,开始给那道淤青上药,“我爹娶我娘之前就有了三个通房丫鬟,成亲后我爹又娶了五房妾室,我爹还是花月楼的常客,一个叫惊鸿的姑娘是我爹的老相好,呵,那怎么了,日子不还是照常过吗?” 魏长安忽而抬起头看着沈去疾,眸光清亮,神情木然:“我也没见我爹和我娘说过什么对不起的话,既然男人都这样,那你就不用跟我说什么对不起,真的。” 沈去疾突然把药膏还没擦匀的手抽了回去,蹙着眉头,大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魏长安,一声不吭。 魏长安一愣,又浅浅笑了起来,唇边的梨窝若隐若现:“那好呀,你道歉,我接受,你说对不起,我说没关系,如何?” 沈去疾只是眸光深沉地看着她,依旧一声不吭。 “那你到底想要我怎样?!”魏长安的耐心真的耗尽了,压抑了许久的情绪,逐渐翻涌出来,眼泪开始止不住地往下掉,委屈失落来回的在心里翻滚:“她们都说男人有三妻四妾很正常,她们还说你这样的人在外面有女人也很正常,好!既然你不愿意碰我,那我接受这些!可是沈去疾,你为什么还不肯放过我?!” 有些个话,憋在心里不说还好,一旦不小心被撕开个口子,那些难过就倒豆子般一股脑地全撒欢儿漏了出来,收都收不住。 “你明明讨厌我、抵触我,甚至连碰都不愿意让我碰你,连话都不想和我多说,可你为什么还要对我那么好?就因为我担着你正妻的名头吗?沈去疾,如果是这样,那你大可不必,因为我魏长安最不需要的就是别人的怜悯!” 魏长安越说越委屈,越哭越狠,甚至守在院门外的沈盼都隐隐听到了她的哭声。 沈盼也终于松了口气,少夫人和大少爷置了这么久的气,这回终于是撒出来了啊! 说实话,从小到大,沈去疾真没遇见过哭得像魏长安这样狠的,眼泪跟不要钱似的,啪啪地往下掉,沈去疾一边手忙脚乱地哄着,一边感叹原来真正的哭是这个样子的。 “……长安,不哭了,乖……”沈去疾又换一个干净的帕子给魏长安擦眼泪擦鼻涕,除了哄孩子的那套话,别的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魏长安哭狠了,一下子有点儿没刹住。 想她魏长安活这二十年来,上有父母疼着,下有哥哥们宠着,何时受过这样的委屈啊! “姓沈的……你就欺负我吧……呜呜……你净会欺负我了……呜呜呜……” 沈去疾手足无措地站起了来,骨节分明的手轻轻地抚着魏长安的青丝,一双深邃的眸子在魏长安看不见的地方温柔得不能更甚:“不会了,长安,不会这样了……” 我怎么舍得欺负你呢? 可我究竟是欺负了你! 然而我注定不止是欺负你…… /// 按理说,沈去病身为沈叔胜真正的长子,多少也是该得到些沈叔胜的关护的,却不知为何,沈叔胜似乎更偏爱沈去疾那个继子一些。 沈去病的生母张姨娘最是想不明白。 尤其是现在,张姨娘风情万种地半躺半倚在梨花木的贵妃榻上,看着旁边摇篮里越发可爱的小孙子,她的脑子里忽然想起了一个人。 张姨娘知道最近家主一直都在家,脑子里一闪而过了一个念头后,她立马说风就是雨地来了沈练这里。 芙蕖把张姨娘引进书房里之后就站在了一旁没离开,书桌后面,一直低着头写什么东西的沈练抬眉看了张姨娘一眼,一副“有话就快说”的气势。 张姨娘有些胆怯,她方才头脑一热陷到自己想象出来的场景中去了,如今正好被沈练一个眼神给吓得清醒过来。 她吞吐着犹犹豫豫说:“家主,去病今年二十一岁,庶子都有了,屋里却还没有一个真正的知冷知热的人,老爷整日里忙于生意无暇顾及,妾敢请家主上心,可否为去病说一个称心合意的媳妇来?” 说媳妇? 沈练下意识地蹙起眉头,放下手中的笔,沉吟到:“既然是你亲口同我说了,那便该是件得放在心上的事,你是去病的生母,你可有相中的人选?尽管说来,我为去病将之娶来便是,不过……”沈练的眸子一眯,补充到:“我沈家二少爷的妻,可不是一般小门小户家的女儿能当得的。” 沈练的话说的有明有暗,小门小户配不上我们沈家,但沈去病的出身注定他攀不上高枝,所以张姨娘你最好是想清楚了再开口。 张姨娘被沈练点到为止的话弄得心里七上八下的——徘徊在嘴边的“倾城表小姐”五个字活生生又被她咽回了肚子。 “……嗯?没有吗?”见张姨娘久不出声,沈练难得主动开口说:“或许是去病早已心有所属?那也好,你尽管让他来同我说就是了。” 低不能就,高不可攀,但如果是去病真心喜欢的,我也愿为他争一争。 虽然没这个胆量,但张姨娘这个时候真的想冲到沈练面前,把“冯倾城”三个字砸到沈练脑门儿上。 可既然家主沈练已开口问了,那么张姨娘就必须得说出个人来才行,不然糊弄不过去,哎!算了!张姨娘眼一闭心一横:“妾想为去病讨倾城表小姐为妻!” 沈练:“……” 倾城?冯倾城?楚家的嫡亲外孙女冯倾城?? “这个你莫急,”沈练抬手做了个“稳住”的摆手:“冯家毕竟是去疾的亲戚,我得先同他商量一下才行……” 张姨娘简直怀疑自己的耳朵了——家主说什么?说要先同大少爷商量一下?哈,哈哈哈!张姨娘抑制不住上扬的嘴角——大少爷什么时候没同意过弟弟们的要求?!大少爷对弟弟们从来都是宠着的! 幸福来的太突然啦!张姨娘仿佛一下子看见了自己想象的那些未来全变成了真实的样子!大祭司少祭司,皇天后土各路神佛啊!你们开眼显灵了!! 张姨娘兴高采烈走路带飘地离开了,沈练捏了捏发痛的眉心,脑子里有些昏沉。 一双柔荑覆上来,轻轻缓缓地为沈练按揉起太阳穴来。 片刻后,沈练一个回手,就把站在身后的人拉到前面来拉到了她的腿上坐下。 沈练把脸埋进芙蕖的怀里,叹息声伴着浓浓的疲倦。 芙蕖满是心疼地抬手抱住了沈练的头,轻缓温和的声音总能让人暂时放下所有烦恼。 她说:“阿练,累了就休息会儿吧,没关系的……” ☆、冯家(1) 魏长安终于和自己和好了,可这天夜里沈去疾却失眠了。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想着些什么,只是睁着一双大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床帐上的某处,直到熹微曙光朦朦胧胧地照亮屋子。 看着身侧之人平静温和的睡颜,沈去疾微微颤抖着手,鼓足了勇气,又几番犹豫踟躇,终于轻轻触摸到了这人的脸颊,极尽小心地。 小暑前,初知成亲对象是魏家独女的时候,沈去疾的第一反应其实是特别高兴的,但同时也是拒绝的。 沈去疾兴奋激动到夜不能寐却也痛苦压抑得坐立难安的理由,却是再简单不过——她不是男人,却也算不上是个女人,她要凭什么接近魏长安?她要靠什么让魏长安接受她? ——自己,自己分明是个不男不女的怪物! 沈去疾的手,不由自主地放到了自己平坦的胸膛上。 她早已想不起来当年母亲亲自灌进她嘴里的药是什么滋味了,她只记得那药很苦,吃完之后肚子很痛,还流了好多血,那个时候她以为自己会死,却没想到自己命无大碍,却只是从此变成了一个不男不女的怪物。 是,她是女子,可你见过没有胸的女子吗?你见过长着喉结说话是男人声音的女子吗?你见过会长胡子没有月例的女子吗? 答案是没有的,至少除了自己,沈去疾没见过这样的人。 所以说沈去疾一直都知道自己是个怪物,一个只能小心翼翼、遮遮掩掩地压抑着自己的怪物。 纵然心尖上放着一个人,却也只能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怕人笑,怕人知,更怕人看清。 熟睡的魏长安突然动了动身子,半挣开一只眼睛,撒娇地把自己翻到了沈去疾身边,声音沙哑,一副没睡醒的困顿模样:“你醒了啊,什么时辰了?……沈盼敲门了吗?” 沈去疾从来都抵抗不了魏长安的主动靠近,她平时总是小心翼翼地和她保持着距离,但魏长安的每次主动,都能让沈去疾好一阵手足无措。 沈去疾整个身体在魏长安靠过来的瞬间就紧绷了起来,两只手更是紧张得不知道该放到哪里,最后只好装作冷淡的模样,平平板板地说:“只是、只是天亮的早,你再睡会儿吧,我走时不会打扰你。” 每次魏长安和自己说话,沈去疾总是有很多话想回答,可不知为何,千回百转到最后,能被她说出口的却只剩下几句挑不出错的、中规中矩的话语。 片刻,沈盼果然来敲门,只是这次他说的不是“大少爷,该起了”,而是“大少爷,出事儿了”。 沈家酿酒,单是河州城外的十八里铺就有沈家三十口烧锅,其中的主烧锅是沈老太爷年轻时亲自带人起的,虽然当时是给别人家起的这口烧锅,可架不住后来被沈练买了回来,而如今出事的,也正是这口。 沈去疾赶来时烧锅上的师傅与伙计们都围在烧锅外,烧锅师傅包师傅蹲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双眼通红。 见大少爷过来,烧锅管事老陈佝着背、面如死灰地迎了上来:“大少爷,烧锅,烧锅被人……毁了!” 老陈说着,差点一个踉跄摔倒地上,沈去疾一把扶住他:“陈师傅莫急,待我先去看看。” 烧锅被人动了手脚。 沈去疾还没来得及细看,官府的官差就赶了过来。 既然报了官,沈去疾便由官府捕快不急不缓地查案去,一口烧锅被毁,沈去疾将这口烧锅接下的单子细细分与别的烧锅师傅,之后便独自一人去见这口烧锅的烧锅师傅包师傅去了。 烧锅管事日常办事的屋子外,沈盼抄着手站在一处大槐树的荫凉里躲日头——屏州杜家两天前刚向沈家订下八百坛的沈家老窖,沈家最大的烧锅昨儿夜里就被人动了手脚,沈盼长长地叹口气,半仰着脸抬头看天,你说会是谁这样跟沈家过不去呢…… 口口相传的事最是能夸大其词,甚至完全颠倒因果扭曲真相。 沈家烧锅被毁之事几经辗转地传到沈老太爷耳朵里后就完全变成了另一个版本——沈去疾去年在纳福镇建农庄,强拆了老百姓的住宅,还霸占了人家的良田欺负了人,有人为报复他,就花大价钱请江湖上的人毁了沈家的所有烧锅。 有时候人特别奇怪,他们不会轻易相信自己家的人,反而觉得孩子是为了不让自己担心而故意隐瞒真相,听到了下人们从外面打听回来的“真相”后,沈西壬一口气没缓过来,当即就病了。 听闻老太爷被气得身体不舒服,刚赶回来的沈去疾却也没打算去探望祖父,她跳下马车就朝母亲所在的沈家大书房跑去了。 在沈西壬身边侍候着的魏长安听闻沈去疾回来,便亲自来了大书房外。 半个时辰后,沈去疾匆忙从大书房出来,要不是沈盼提醒了一声,怕是沈去疾就要直接从魏长安眼前走过去了。 “有事?”沈去疾及时停下匆忙的步履,蹙着眉头问。 魏长安抿了抿嘴角,躲开沈去疾的眼神,摇头说:“我来找沈盼,恰好遇见你,你去忙吧。” 说完她便急匆匆地离开了,就好像身后有蛇在追她一样。 彼时,同样转身而去的沈去疾边朝大门方向走着,边不急不缓地回头看了沈盼一眼。 沈盼察觉到自家大少爷周身气场的微妙变化,立马拱手说:“大少夫人是来打听烧锅事的真实情况的,传到家里来的说法太过颠倒黑白……其实,大少爷,大少夫人是来找您的。” 自己不是派人往家里传话了吗?走在前面的人忽然停下了脚步,眸色深沉地偏头看着沈盼。 沈盼抄着手把头埋得更低了些:“您一早起来至今,忙得连口水都没喝过,少夫人担心您,就过来看看您,她给您备了些小吃食放在了马车上,还有……您前脚刚进大书房,少夫人后脚就过来了,在外面等了您半个时辰。” 沈去疾隐在袖子里的手犹豫地搓着手指,最后,她吩咐沈盼说:“以后要是少夫人再这样等,你就寻个借口把她打发回去。” 沈盼:“是,大少爷。” 大少夫人,对不起,小的不是故意违背您的话而告诉大少爷这些的,您是不知道啊,大少爷他看起来端方有礼温和如玉,可实际上……大少爷厉害起来的时候真的很可怕的啊…… …… 虽然魏长安从沈盼那里将烧锅的事情问清楚了,但魏长安估计沈盼并没有告诉她最真实的情况,不然沈去疾怎么会忙到连着四天都在十八里铺没回来? 第五天夜里,魏长安和前四天一样,在睡觉前把沈去疾的被子在床外侧铺好了,以便那人回来后躺下就能睡。 翌日一早,觉浅的魏长安是被几声窸窸窣窣的声音吵醒的。 甫一醒来就看见沈去疾胳膊下夹着毯子正从凉榻那边走过来,魏长安坐起身来:“什么时候回来的?” 沈去疾没有看她,鼻音有些重,嗓子也是嘶哑的:“三更天。”摸了摸鼻子,她又补充到:“怕吵醒你,就睡外面了。” “……哦。”魏长安垂了垂眸子,不再多言,也随之起了床。 其实魏长安知道,他哪儿是怕吵醒她啊,他只是在极尽全力地在躲着她罢了。 有时候魏长安真的不解,到底是自己于他而言真的是犹如洪水猛兽,还是他只是忠于自己心爱的人,心里眼里再容不下其她。 说实话,魏长安倒真的希望沈去疾这样对她单单只是因为后者。 魏长安想这个想得出神,顺手整理收拾床铺也是无意识的,可是她身后,沈去疾在看到她颓着情绪收起她为自己铺的被子时,眼里的情绪几多翻涌,最后也只是将之悉数藏在了冷漠里。 早膳时,沈去疾低着头一声不吭快速且安静地吃着饭,魏长安也不出声,一时间,屋子里就只剩下偶尔响起来的碗筷碰撞的声音,有些怪异。 大抵沈去疾是真的饿了,她喝干净碗里的粥之后又拿起大半个饼,就着菜吃了起来。 魏长安下意识地抬起手想为沈去疾添粥,可她的手指捻了捻,最后又收了回去,吩咐吉祥到:“再给大少爷添半碗粥来。” 吉祥依言给沈去疾又盛了半碗粥,沈去疾头最后也吃了个干净,饭毕,她指着一盘菜椒炒肉,说:“告诉厨娘,以后饭桌上不要出现菜椒。” 沈盼拱手称是,并指挥下人们有条不紊地撤了饭桌。 烧锅的事情还没有彻底解决好,沈去疾饭后在院子里的葡萄架下坐了半盏茶的功夫,不知在做些什么,只是当她正准备起身去一趟怀璧楼时,管家沈福来报,说京城冯家来人了。 来者是客,沈去疾携魏长安一同来到沈家前厅见客。 来的是冯家现在的家主,冯倾城的哥哥,冯半城。 冯半城比沈去疾大八岁,沈去疾和这个表兄关系一般,不算疏远但也说不上亲近,于是她便在前厅坐了,有一搭没一搭地同冯半城聊着,话题却也总是脱不开楚家。 直到沈去疾的妹妹沈余年这鬼丫头闻讯赶过来,才打破了横亘在沈去疾和冯半城之间不生不熟不远不近的尴尬。 大抵是因为沈余年在京城住的时间比较长,和那边的人接触的比较多,她和冯家少爷冯半城的相处要比沈去疾更自然。 沈去疾坐在那里,半垂着眼眸,神色温和地想着些什么,魏长安就坐在沈去疾旁边,不动声色地悄悄打量着屋子里的情况。 沈余年在和表兄冯半城说话,她偶尔会回头问沈去疾一声什么,沈去疾总是慢半拍地回答一声“嗯”“对”之类的字眼。 很久的后来魏长安才知道,沈去疾此人最是会一派淡定闲适地逼对方先出手,无论沈去疾是否已经猜到了对方的真是用意或目的。 /// 生意场上和沈去疾打过交道的人都知道,无论谁想在沈去疾面前干什么,等这人预谋很久,等按捺不住,等终于开口或出手,这人就会发现,其实总是不动声色的沈大少爷早已布置好了口袋在等他钻,简直不能更让人出乎意料。 沈去疾的书房里—— 大少爷端着东道主的架子脊背挺直地坐在书桌后,微微颔首,半垂着眼帘看着桌子上的茶杯里飘着的一片茶叶。 饶是冯半城这样道行高深的人也终于绷不住,先开了口:“好,这件事咱们先暂且不说。” 沈去疾略略抬起眼皮,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气。 冯半城:“那咱们就说说倾城的事……” 沈去疾的书房坐落在新逸轩后院里靠近后门的地方,从前面的主屋往后院看时,如果书房正对着主屋的那扇窗户开着,沈余年就能正好看见沈去疾和表兄谈事情的样子了,可惜那窗户一直紧闭着。 “嫂子,你说他们在谈什么事啊……神神秘秘的……”沈余年趴在北窗前,心不在焉地问身后的人。 魏长安停下手里的绣针,认真想了想,说:“估计是在说咱们家烧锅的事。” 沈余年却听了个新鲜,回过头来满目疑惑地看着魏长安:“烧锅的事沈锦年不是解决了吗?”顿了顿,沈余年又眨了眨眼,这似乎才领悟到嫂子话里的真正含义,遂改正到:“冯家也不做酿酒卖酒的生意啊,半城哥这会儿找沈锦年做甚?” 魏长安浅浅地笑着,唇边梨窝深深,她似乎有点明白了——作为双胞胎,婆婆沈练把沉稳内敛的一面遗传给了儿子,把单纯可爱无忧无虑的一面,全给了女儿。 沈余年似乎有点明白魏长安笑意,凑了过来抱着魏长安的胳膊,撒娇到:“嫂子你不许笑话我!娘偏心,把聪明智慧都遗传给了沈锦年,把会被人笑话的东西都留给了我……” 魏长安收起绣针但笑不语,片刻后,等沈余年撒够了娇,她从笸箩里拿出来了一个淡蓝色的绣帕给了沈余年。 帕子精致,甚至不比沈余年在楚家见到的由贡锦制成的绣帕逊色,这可给她高兴坏了,随即就围着魏长安叽叽喳喳地说起了绣帕。 魏长安舅舅家的刺绣手艺是河州数一数二的,魏长安的母亲自然在刺绣上也是个中高手,魏长安从小耳濡目染,这些东西对她来说不过是些打发时间的手艺罢了,却没想到能让小姑子这么高兴。 看着沈余年这张和沈去疾带着七分神似的脸,魏长安想,如果自己把做给那人的那些东西拿给他,那人会不会也嘴角扬起、眼帘半垂地露出一个含蓄却温暖的笑容呢?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在网上看见一句话——与君百岁终须别 心里突然像被电了一下的感觉,木木的 恐惧又向往 ☆、冯家(2) 但凡是沈去疾和冯倾城身边亲近一点的人,都明里暗里的知道点冯倾城对沈去疾的心思,却愣是谁也没把这个当回事。 沈去病也不解,冯倾城心悦他家大哥也不是一年两年的事了,怎么大哥成亲后冯家的人却突然对这个上了心? 于是沈去病手肘抵在桌沿上,单手托着腮说:“既不是为了生意,也没有向沈家索要什么,啧,大哥,我也真想不到还能有什么了。” 沈去疾没有立刻答二弟的话,她站在多宝架前,手里把玩着一个白玉的鼻烟壶,片刻后才不急不缓地说:“这个你不知道很正常……对了,前几日我娘说你娘去她那里为你求妻了。” 外面突然轰隆隆响起雷声,沈去疾和沈去病同时扭头从窗户向外看,只见外面正凭空闪着闪电,豆大的雨点就噼里啪啦争先恐后地随之落了下来,它们肆无忌惮地敲击着大地上一切的存在,仿佛一个警告似的。 如注大雨被东风吹得顺着门窗飘了进来,并不冷,但沈去病的胳膊上却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问:“我娘又相中谁家的女儿了?” 沈去疾这会儿正在书桌上翻找什么,闻言,她头也不抬地顺口说:“哦,冯家,冯倾城。”说完,沈去疾猝不及防地打了个喷嚏。 冯家?冯倾城?沈去病的太阳穴不受控制地跳了几下,他忍不住长长地叹了声气:“所以大娘是答应了?” 沈去疾找到了要找的东西,她勾了勾嘴角,手里拿着刚找到的账本,边朝沈去病过来,边说:“我这不是和你商量来了么,同意与否还是要取决于你的,喏,这个给你。” 沈去疾把账本递给沈去病。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大到屋里的人就算是面对面,说话也不得不提高音量。 沈去病接过厚厚的账本,拧着眉头提高声音说:“大哥你不厚道!冯小姐念了你这么些年,人家兄长如今都正式向你开口了,你却给我说我娘想让人家给她当儿媳妇,大哥,你这就是赤/裸裸的‘祸水东引’!” 大雨击打万物发出的声音杂乱无章,听得人莫名的心里发慌。 沈去疾努力忽视着这种心慌的感觉。 她坐到方椅里,闲散地翘起二郎腿,用力闻了闻顺着风飘进来的雨水的味道,这才用低沉悦耳的声音说:“此事当真是巧了,咱家里烧锅刚出事,冯半城就千里迢迢地从京城赶过来,巧得就像是有人特意安排的似的。” 沈去病知道大哥说话从来不说废话,于是他浓黑的双眉一挑,嘴角勾起了一抹坏笑:“大哥放心,这事交给我就是。” “好。”沈去疾眯着眼点了点头。 二弟沈去病和三弟沈介不同,二弟很少笑,他的笑几乎只有两种,不是冷笑就是坏笑,如今见他这般一笑,沈去疾便知事情大抵是有把握了的。 突如其来的大雨还没有丝毫减缓的趋势,魏长安跟前的吉祥却顶风冒雨地跑来了沈家的大书房。 魏长安摔倒了。 候在门下的沈盼还没来得及为自家少爷把雨伞撑开,沈去疾的身影就已经消失在了滂沱雨柱中。 看着送沈去疾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大雨中,站在门口的沈去病嘴角终于扬起一抹意味不明的冷笑。 沈去疾一路跑回新逸轩,她在门外平复了一下呼吸,又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这才挑帘走进屋子。 屋里很安静,正中间的香炉里燃着香,细细的烟从兽嘴里缓缓吐出来,沈去疾闻了一下,是安神香。 守在床边的如意看见沈去疾进来,立刻蹑手蹑脚地走了过来。 “怎么回事?”沈去疾停下脚步,用近乎低语的声音问如意。 看着床上正在熟睡的人,沈去疾的心却突然就疼了一下,像是被人在心尖最柔软的肉上拧了一锥子。 如意规矩地给沈去疾屈了屈膝,低声回答说:“小姐带锦添小姐在后花园里玩,到扶苏亭下避雨时不小心滑了一跤……” …… 不知是魏长安的痛觉反应迟钝还是怎么回事,等她一觉醒来后才清楚地感受到了脚踝处传来的痛意,伴着憋胀麻痒的感觉阵阵传来,魏长安突然有点想哭。 她刚一动已经发麻的腿,脚踝上的痛就立刻沿着经脉无比清晰地传到了她的心口,疼得她“嘶”一声倒吸了一口凉气。 沈去疾推门进来时,看见的就是魏长安躺在床上,一双漂亮的眼睛里含着水雾委屈巴巴地看着她的模样。 沈去疾的心跳不争气地漏掉了半拍。 见沈去疾手里端着药碗进来,魏长安急忙收起吃痛着急的神色,换上了一副风轻云淡的表情,还朝沈去疾盈盈地笑着:“你忙完了?” 这个模样的魏长安使沈去疾的心口疼的尖锐,她面无表情地来到床沿坐下,眼珠子黑沉沉的,带着说不出来的迫人的冷光:“……感觉如何了?” 魏长安脸上的笑容渐渐冷了下去,她垂下眼皮不再看沈去疾,话语也是清清淡淡的,没什么起伏:“好多了,有劳你费心。” “既然好多了就起来把药吃了吧,”沈去疾将药碗放到床头凳上,微微朝床里面探身,从魏长安的身上越过去,长臂一伸就捞过来一个靠枕:“来,先靠起来。” 说着,她伸手托着魏长安的后颈,手上微微用力,就将靠枕垫到了魏长安后肩处。 沈去疾的手带着和这人冰冷气质大相径庭的温热,魏长安轻轻动了动脖子,被沈去疾触碰过的后颈有些烧灼感,好像是他的手心留下的余温。 “别乱动。”沈去疾舀一药匙汤药,用薄唇轻轻泯了一点感受了一下,然后将药碗递到魏长安嘴边,神情虽然冷峻,声音却也温柔:“不烫了,喝吧。” 魏长安依旧垂着眼皮,直接就着沈去疾的手喝药。 “……够了够了。”看着魏长安生不如死的表情,沈去疾把只喝下去一半的药撤了回来。 药碗方离开魏长安的嘴,她就身子一歪地趴在床沿干呕了起来,结果又一不小心扯到脚踝,魏长安的眼里不受控制地出现了泪花。 沈去疾倒来水让魏长安漱口,结果被魏长安摆着手拒绝了。 可能是在床沿趴的干呕的缘故,魏长安只觉着脑袋胀得生疼,她闭上眼,清晰地感觉到了一阵天旋地转。 魏长安干脆无力地靠回靠背叹了口气,怎么倒霉事儿全找她身上来了? 有报更声隐隐传来,魏长安抬手扒拉着沈去疾的小臂,声若细蚊地把人往外赶:“夜深了,你回去歇着吧,离开的时候帮我喊吉祥如意进来就好,多谢。” 听了魏长安的话后,沈去疾手里端着水杯坐在床边沉默了许久,不,或许是犹豫了许久,久到魏长安怀疑沈去疾刚才是不是没有听到她的话。 最后,沈去疾放低了声音,掩盖住情绪里的克制与隐忍:“那,那你也早点休息,我走了。” 沈去疾离开后,魏长安的视线渐渐模糊了起来。 沈去疾,既然我们不能做一对真正的夫妻,那就请不要像真正的夫妻那般相处。 /// 与沈家正对着的城北东街沈东壬家,因为绑架而被官府扔进大牢里待了许久的、沈东壬的儿子沈有利,被人从厨房下人专用的小门送了回来。 看着披头散发、粗布衫烂鞋的大儿子,沈罗氏站在回廊之下冷冷地哼了一声,“没用的东西。” 倒是沈有利的夫人沈蔡氏,看见终于被从大牢里捞出来的丈夫,她毫不犹豫地扑到了沈有利身上,委屈地放声大哭起来。 沈有利不耐烦地一脚踹开了沈蔡氏,略略地朝回廊下的父亲沈东壬拱了拱手,又朝被他踹倒在地的沈蔡氏啐了一口唾沫后,他骂咧着朝自己院子去了。 沈有利离开后,他的大儿子沈从咬着后牙槽愤愤地离开,他的二儿子沈众默默上前扶起哭泣的母亲,一声不吭地朝另一个方向去了。 沈从甩手离开后当即就约了一帮狐朋狗友,来到春风误吃酒玩乐。 沈从甫一进门,就有莺莺燕燕围了上来,沈从左拥右抱地朝楼上走时,却看见了一个好像认识的人,于是他安顿好一帮朋友,就只身朝那位眼熟的人走了过去。 冯半城来春风误不是为了消遣快活,他只不过是借着请河州的冯氏各家铺子的掌柜出来玩的由头,来打听一些关于沈去疾的事情。 冯半城所打听到的沈去疾,都是干净的很,无论是生意上还是生活上,除了和那个头牌桃夭的一夜风流,沈去疾简直风评好到没话说。 冯半城这个老狐狸才不相信呢,沈去疾是商人,在大晁国,只要是从商,就没有人的手能是干干净净的,冯半城想,他有必要亲自见一面那个叫做桃夭的风尘女。 结果他掷下百金,却只得了利字当头的鸨妈一句“我们姑娘今日不在”。 冯半城也不恼,当他准备再次掷下百金时,一个五短身材、皮肤黝黑的男子拦住了他。 “阁下有所不知,”男子恭谦地同冯半城拱手:“桃夭姑娘自从上次同沈家大少爷一夜风流后就离开河州城了……”男子说着凑近冯半城,低声到:“传闻是沈家家主所逼,却是不知为何,呵。” 冯半城偏头打量了这人几眼,同样拱了拱手:“多谢阁下告知。” “都是一家人,何必客气!”男子在冯半城的疑惑中自报家门道:“不才河州城城北东街沈家沈从,见过冯少爷。” 冯半城手中的折扇半收,一双桃花眼里隐约带着笑意,他拱手:“原来是去疾家的亲戚,半城有礼了。” …… 沈家家主称病不打理生意有一段时间了,这天一早,沈练却把沈去疾、沈去病和沈介三个人都喊来了她这里。 不知为何,沈去病的直觉告诉他,大娘这是准备放手了。 果不其然,他们兄弟三人一进门,就看见大娘端坐在书桌后面,而书桌上,也是整整齐齐地摆放着数把钥匙和三摞账本。 沈介的眼皮正不安地跳着,自家大哥温温润润的声音就再他旁边响起。 他大哥说:“不知娘找孩儿们过来是有何吩咐?” 沈去病作低眉颔首样偷偷抬起眼皮看沈练,只见大娘将三摞账本依次往他们这边推了推,无波无澜地说:“这都分别是琳琅阁、茶庄和绸缎庄的总账,去疾拿琳琅阁的,去病拿茶庄的,介儿,绸缎庄是你的……” 沈练话音刚落,沈去疾等三人一起扑通跪了下来。 沈去病的墨眸里极快地闪过一抹复杂,他朝沈练拱手:“大娘这是何意?” 沈练不理会沈去病的疑问,自顾地吩咐着说:“茶庄上的生意去病你首先要先同朱掌柜的商量,然后再问你爹的意见,最后做了决定后再来同我言说,沈介,你此前一直在家里胡混,眼看着就要及冠了,就先跟着绸缎庄的周掌柜学学做生意,有什么不懂的,你就回来问我。” 一直沉默不语的沈去疾终于琢磨透了母亲的用意,母亲她老人家并非是要放手将生意都交给他们,而是要在她自己还有能力、能镇的住的时候提前将矛盾挑起来,好让她提前解决,将沈家可能面对的损失降到最低。 沈去疾的眼角弯了弯,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笑意,满是讽刺。 最后,沈去病和沈介各自捧着一摞账本离开,沈去疾被沈练单独留了下来。 ☆、冯家(3) 沈去疾八岁开始跟着祖父沈西壬学酒,十四岁跟着母亲学做生意,十八岁独当一面接下了沈家酒庄和怀璧楼的一切权力,二十岁还同时管着沈家茶庄一部分生意,至今二十二岁,却从未接触过母亲亲自打理的珠宝阁——琳琅阁。 琳琅阁的日常虽然一直由沈练亲自打理,但她身边还是有着朱掌柜二十多年忠心耿耿的帮衬,沈去疾此番赶来琳琅阁,便是来见朱掌柜。 朱掌柜是沈家铺子里的头号老人儿,他老人家在琳琅阁的份量绝对是比沈去疾要重的,于是沈去疾见到朱掌柜后就大大方方地给朱掌柜拱手揖了大礼,像往常一样恭敬地喊了一声“翁翁”。 朱掌柜也不跟沈去疾虚头巴脑,他实实在在地受了沈去疾一礼,然后拱手将沈去疾请进了琅琊阁…… 最后,沈去疾离开的时候,眼睛无意间瞥向货柜,脚下的步子就这么毫不犹豫地停了下来。 送走少东家,朱掌柜立马回到后阁提笔修了一封信,命阁里一个机灵的伙计送去了沈家。 沈去疾回到家后,直接被管家沈福请来了祖父沈西壬这里。 进门后,沈去疾不动声色地疑惑了一下——家里的人怎么都在这里? 再看看这一屋子人的脸色,沈去疾当即明了——定祖父做了什么事,违背了母亲的意思,还牵扯到了她的妹妹余年身上,这才被母亲将一大家子人喊到了一起。 “翁翁,娘,叔胜叔,”沈去疾依次给屋里的长辈拱手,也朝母亲身后的芙蕖姑姑略略施了礼,这才温和地问母亲沈练到:“是发生何事了?怎么把长安也找来了?” 沈练素来淡然的脸上依旧有愠色,她重重地哼了一声,将目光落向一旁的某处:“你翁翁与人吃多了酒,三言两语的把你妹妹说给了包师傅的孙子!” 这时,魏长安看见,向来开朗得好像什么事儿都不放心上的沈余年的眼角,隐隐闪起了泪光。 沈去疾的眉头又一次在毫无意识之中被紧紧蹙了起来,清冷的眸子逐一扫过屋中众人,却满眼见的都是一词“各怀心思”,说实话,沈去疾的心头烦躁极了。 但无论如何,作为晚辈,沈去疾暂时只能先看母亲有何决定,然后才能根据母亲的吩咐去行事,不然可就又是一场争端——因为母亲沈练向来是个说一不二的,没有人敢明着违背她的意思。 除了“儿子”与“儿媳”一脸担忧,沈练目光所及,皆是这一屋子人冷冷的作壁上观,沈练捏捏眉心,她大概早已经忘了家是什么滋味了。 “爹,你穷了前四十年,之后至今你当了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老太爷当了将近三十年,”沈练脸色深沉,好似在追忆着什么,眼睛里有痛楚一闪而过:“我沈家也是家大业大,我想知道,到底是什么利益竟然能驱使您不看门当户对,不问出身高低的就把女儿给我卖了。” 沈西壬原本就紧绷的心弦嘣一声被女儿沈练亲手挑断,他干脆怒气十足地将手边的紫砂茶杯“咣当”扫到了铺着一层榉木的地上,声色俱厉,眼神闪躲:“简直笑话!哪儿来的什么‘利’!普天之下,凡结儿女亲家,那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余年是我的亲孙女,我有权力定她的亲事!” 在祖父虚张声势的咆哮声中,沈去疾突然想起来了包师傅的孙子是谁——大概年纪和沈介相仿,却要比沈介还能喝酒,沈去疾还曾经在一家赌坊外帮那孩子还过赌债,那样的人,绝对配不上她的妹妹。 沈余年伏在魏长安肩头,已经从小声抽噎变成了放声大哭,沈练刚想开口呵斥女儿让她闭嘴,一直在旁边坐着的沈叔胜开了口。 他问沈去疾到:“冯家你表兄此番前来咱们家,可曾说过全部的来意?” 听见“冯家”二字,站在沈去病身后的张姨娘一双眼睛立马跟放了光一样,直勾勾地看向了她家大少爷。 只见她家大少爷犹疑地看了家主一眼,而后才回答说:“冯表兄说他目的有二,一是咱们家在京城的酒铺子,二是他妹妹倾城的婚事。” 沈叔胜咂了一下嘴,挠着眉梢问:“结果呢?你怎么回他的?” 沈去疾:“合并酒铺之事没有商量的余地,倾城的婚事……”说到这儿,沈去疾有意无意地看了魏长安一眼:“我给冯家表兄说,沈家还有两个少夫人的空位供她挑选。” 听了这话,张姨娘的脸色一下子就不好了,她顾不得许多,两步来到沈去疾跟前,质问到:“大少爷,冯家表小姐不是早已给我家去病说好了吗?你怎么还能让老三再插一脚啊!” 沈西壬正在气头上,终于拿着烟袋沉声呵斥到:“放肆!张氏,这是你能对大少爷说的话吗?” 张姨娘身子一抖,顿时噤若寒蝉,然后被儿子沈去病拉回了他身后。 秦姨娘站在自己儿子沈介身后,怎么想怎么觉得自己是最大的受益者,嘴角都抑制不住地扬起来。 沈叔胜撑了撑额头,又转了转黑白分明的大眼珠子,说:“去疾你错了,你冯家表兄此番来河州,最终目的可能就是奔着你余年妹妹来的。” 一句话,点醒所有局中人。 沈余年与沈去疾同龄,今年二十有二,四年前因学习琴艺去了京城楚家借住,期间也多得冯家少爷照拂,与此同时,因为沈去疾一直不曾婚配,沈家也就没人想过余年的婚事,每当有人来给余年说媒,都被沈练以“她哥哥尚未成家”的借口给回了。 老祖宗仙去之后,沈练一时未能从悲伤之中抽身出来,竟也忘记了女儿大龄待嫁之事,这才被有心人利用,闹了这么一出闹剧出来。 沈练理了理思绪,还没来得及将想问的话问出口,就听见沈余年边哭边嚷嚷着说:“嫁嫁嫁,我愿意嫁给半城表哥,我愿意呜呜呜,我不要嫁给爷爷说的那个酒鬼包孙子呜呜呜……” 大概是沈余年把“酒鬼”一词咬的太重了,向来爱喝酒的沈介不由得挑起双眉,唔,怎么着,喝酒的都这么招人嫌吗? 沈练被女儿的话这么一搅和,遂改口对众人吩咐到:“先这么着,明日,去病介儿你俩带了厚礼,亲自去十八里铺的包师傅那里一趟,把情况给人家说明了,该道歉就道歉,该强硬就强硬,总之把这事儿给我解决了,去疾你亲自约了你表兄出来,再探一探他,叔胜,你就辛苦一下,去一趟京城,暗中把冯楚两家的近况打听清楚。” 沈练做事,从来干脆利落。 众人离开沈老太爷这里时,家主沈练还在数落老太爷沈西壬,沈练脾气大,掌控惯了,丝毫不容许有人越了她的掌控,而沈西壬对女儿的数落,则是采用一贯的装聋作哑,东拉西扯的不予正面理睬,再或者是哼哼哈哈顾左右言他。 魏长安的脚还不能落地,沈去疾犹豫了片刻,最后决定背着她往回走。 一层秋雨一层凉的河州已然没了前几日烈阳当空的暑热,这会子方不到申时二刻,空气里就已裹上了些微的凉意,魏长安趴在沈去疾的背上,没崴伤的脚随着沈去疾走路而一晃一晃的。 “那天,有人跑来家里给我说你喝得不省人事,说沈盼托他来家里喊我去把你弄回来。”魏长安垂眸盯着沈去疾腰间一摇一晃的青玉佩饰,犹豫了许久的话如今想来也越来越可疑。 “认得那人是谁么?”沈去疾托着魏长安的膝弯,每一步都走的平稳小心,好像魏长安现在说的只是一件用来闲聊的小事。 魏长安把下巴搁在沈去疾的肩膀上,有些硌得慌,她想了想,说:“他说他是春风误的小厮,我也没记住他的长相,哎,主要是那人长的太没特点。” 沈去疾倒是笑了:“那什么样的人才叫有特点啊?” “你啊。”魏长安回答的干脆利落,明明是浓眉大眼却偏生带着几分眉清目秀的模样,明明是生意场上纵横捭阖的老手却动不动就会红耳朵根,多有特点啊! 沈去疾没吭声,耳朵根再次悄悄爬上一层红色。 当天夜里,沈余年抽风了一般非要和魏长安一起睡,说是有悄悄话要和小嫂子说。 沈去疾什么也没说就点了头。 沈余年觉得从来都是碎碎念的沈去疾这回这么爽快地就答应她应该是和往常一样——有陷阱的,于是她狐疑地看着站在多物架前的沈去疾,正准备试探着开口,沈盼在外面敲响了屋门。 沈盼:“大少爷,家主请您到主院一趟。” 沈去疾回了沈盼一声“知道了”之后就转而看向沈余年,她半垂着眼眸,脸上没什么表情:“一会儿我回来后就直接去书房了,只是你睡相不好,夜里要小心注意些,别再误伤了她的脚。” 沈余年朝沈去疾做了个大大的鬼脸,然后转过隔帘得瑟地朝里面走去了。 /// 自从自己的祖母去世,沈练的脑子里总跟缺了什么似的,先不说她现在没心思和以前一样细细盘算什么,就连她引以为傲的好记性都跟着差了起来,不通则痛,她也跟着病了一场。 如今自己的病还没好利索,她那个自私自利一切只为自己考虑的父亲,竟然为了一口烧锅就把余年给“贱卖”了。 沈练的头锥子扎了一般地疼,待董大夫为她扎了针,沈练立马把儿子沈去疾喊了过来。 沈去疾进来后沈练就挥退了一众丫鬟下人,就连身边的芙蕖也被她给支了出去,她也不说话,就这么不远不近地,静静地看着沈去疾。 主卧里灯火通明,不知是因为眼窝深还是因为睫毛太浓太长,橘红色的烛光照过来,在沈去疾的眼下投出一片阴影,再加上沈去疾的脸上没什么表情,沈练恍惚间在沈去疾身上看见了一个故人的影子。 “……中计了。”良久后,沈练靠在床头,叹了一口气说:“沈介,沈去病,文鹏举,桃夭,你爷爷,还有倾城……都被人当棋子儿了。”还有沈叔胜,他是什么样的人沈练再清楚不过,就凭他的脑筋,他绝对说不出今日能点醒众人的那些话! 沈去疾抄着手坐在床边的凳子上,目光落在窗前的梳妆台上,神色幽微,语调平缓:“娘,如果您有把握,儿听凭娘亲安排。” “桃夭知道了你的身份,她便不能再留在河州了,隐姓埋名也不行。”沈练捏捏眉心,“……按理说倾城才是最适合你的人,不过世事捉弄,人逃不开宿命,既已如此,你便不能平白让人家耽误了。” 沈练拱手称是:“儿自会安排桃夭离开,也会将倾城和余年这两件事处理妥当,请娘放心。” 那次一夜“风流”,没想到却是害的桃夭远离家乡,母亲做事从来不留后患,沈去疾的心底有什么情绪就此隐隐埋了下来。 听了沈去疾的话后,沈练沉默了一下,片刻后,她神色温和地问:“去疾,你的身份,你媳妇她……知道了吗?” “……她不知道。”沈去疾微微低下头,将眸子里的一切都隐藏了起来。 自己的身份和想法啊,她怎么敢让魏长安知道呢? 她终究是没这个胆量——这场爱慕,她一人知晓,一人经历,一人承受,一人痛苦,最后独自回忆就够了,甚至能用“沈去疾”这个身份守她一两年便也算是不枉此生了,何必平白无故扰了别人的清净? 沈练摇了摇头,眸子里隐隐有泪光,她看着沈去疾许久,说:“你和那个人,真像。” 作者有话要说:“翁翁”这个称呼,就是现在喊的“爷爷” ☆、冯家(4) 沈去疾从新逸轩后门回到书房,沈盼已然命人将书房隔间的床榻铺好,沈去疾心里闷闷的,便索性把沈盼也赶回去睡了。 有扇只打开了一半的窗户没有支好,夜风卷着窗扇咯吱咯吱响,沈去疾过去关窗,却正好看到主屋里还亮着一盏昏黄。 这个时辰了还没熄灯,沈余年有那么多话要和魏长安说吗? 沈去疾无意识地轻轻蹙起眉头,默了默,她微微颔首,从袖子里摸出来一个被锦缎包着的东西。 是一根白玉簪子。 刻的是白玉兰的花样,质朴无华但赏心悦目,沈去疾拿着簪子端详片刻,最后还是将之包好,满目珍惜且小心地收放到了书房的暗格里。 暗格位于一幅山水画的后面,里面已然放了许多各式好看的首饰配饰,皆是这些年沈去疾买回来的,可到底是买给谁的,却也只有沈去疾自己知道。 放好簪子,锁好暗格,沈去疾看着眼前的这副泼墨山水画,凉薄的嘴角一勾,人忽然就笑了起来——自己这是在干什么?——明知什么都不会送出去,却每当看见适合的就都会买回来,自己在隐隐地期盼什么?期盼别人有朝一日她会知道自己那丑陋不堪的心思吗? 不,不要,不行,她不敢赌。 走到这一步已经是不计后果的一时冲动了,但是有时候真的无法用将错就错去试探对错。 没到最后,每一步都会是个变数。 沈去疾闭闭眼,心里突然觉得有一些委屈——沈余年那臭丫头心里有话时可以和魏长安说,那她沈去疾呢? 她的满腹言语可以给谁说去? ——他沈去疾是沈家大少爷,是这个家的半个顶梁柱,就冲这个,沈去疾所有的话最后都只能化作喑哑,随一声叹息而去。 与沈去疾的形单影只默默承受不同,主屋里的闺房低语正是有说有笑,不过大多数时候是小姑子沈余年在说,嫂子魏长安在听。 不知过了多久,床头的烛盏燃下去了三分之二时,沈余年在一场对幼年的回忆中安然睡着了。 魏长安闭上眼,那些余年给她说的曾经好像在她脑海里成了型,可以随着她的整理一幕幕上演—— 年幼且孤独的小余年想要养一只小鸟来陪伴自己,母亲不同意,她便缠着双胞胎哥哥要小鸟。 书房里,手执书卷凝神读书的哥哥小锦年终于不胜其烦,在一个夕阳灿烂的傍晚答应了妹妹的要求。 于是哥哥小锦年费力地爬上了院子里的一颗大树,准备掏鸟窝给妹妹捉来一只小鸟,结果碰上大鸟还巢,哥哥被大鸟啄伤了,从树上摔了下来,最后,哥哥小锦年被母亲罚跪在父亲的牌位前思过。 后半夜,担心哥哥的妹妹偷偷来到小祠堂陪哥哥,结果她饿了,哥哥就把供桌上的贡品拿下来给她吃,后来倒霉催的又被母亲发现,母亲一怒之下打了哥哥小锦年二十藤条…… 余年的回忆在魏长安的脑子里一幕幕鲜活起来,魏长安的心好像被人撕开了个小口子,里面无声无息地流出来一些酸涩的液体,浸泡着她的心脏,让她无法安睡。 第二天,沈去疾约了冯半城去外面见面,沈余年以“带锦年出门玩耍”为由也偷偷跟着去了。 董大夫刚给魏长安的脚腕换过外用的草药,没多久,管家沈福就来报,说文家二少爷投帖请见。 文鹏举和沈去疾是多年的好友,两人不仅同龄,当年更是一同在州学里读书,后来沈去疾回家帮母亲打理生意,文鹏举则是考中了个不大不小的功名,如今在州衙里吃着朝廷俸禄。 但文鹏举此番来沈家,却不真的是为了找好友沈去疾。 “鹏举表哥,你怎么来啦?”魏长安坐在院中的葡萄架下,眉眼弯弯含笑:“快来坐,吉祥,上茶。” “是。”吉祥应声为文鹏举添茶。 文鹏举坐到魏长安对面,合起手中的素面折扇,脸上的笑意恰到好处:“今日有事来寻去疾,他不在,我便顺道来看看你……听说你崴脚了?” “还好,”魏长安把石桌上的糕点往文鹏举跟前推了推,示意他尝尝,而后才说到:“那日下雨,脚下湿滑,踩到亭下凉石上不小心滑了一跤,不碍事的。” 文鹏举点头,怪不得呢,原来是这样啊—— 沈家后院扶苏凉亭下的凉石其实是从大晁国最南端的云州买回来的寒玉,其价格之昂贵,挂着朝职的文鹏举不便说明,但沈去疾那个钱多烧的竟然一声不吭地把那些寒玉全敲了换成了别的,搞半天原来是因为寒玉湿滑摔了魏长安。 魏长安还不知道后院扶苏凉亭下铺着的凉石被换了,她今日倒挺高兴的,便也同表哥文鹏举聊了许多闲话。 沈去疾一回来,沈福就禀告说文大人来了许久了,如今由大少夫人陪着,在新逸轩里等候大少爷。 人的情感都有难以抑制的时候,沈去疾明明知道文鹏举的真实来意,但心里却也一时难以辨明这里面的滋味儿。 沈去疾刚走到新逸轩的门口时就听见了院子里面传出来的说笑声,是魏长安和文鹏举——听着那两人谈笑,沈去疾自知道该作何反应,但她的心里还是发堵发懑了。 却是没理由放任任何情绪外露。 长身玉立的人就这么在新逸轩门外站了一会儿,最后又领着沈盼安静地离开了,从头到尾都不曾有一丁点儿打扰到院子里闲聊的人,悄无声息得一如过往的数载春秋,默默的,不为人知。 傍晚,从十八里铺赶回来的沈去病和沈介一起来到了大书房这里来找大哥沈去疾。 沈介一进门就一屁股坐进了椅子里,他不由分说地先灌了自己两大杯凉茶,然后才咂着嘴得意地说:“我和二哥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软硬兼施地成功把大姐的自由给夺了回来!” “那包师傅也够贪的,”沈去病也是没样没相地往椅子里一瘫,有气无力地靠进了椅子里:“吃喝享乐全都来了一遍不说,他竟然还想着再从咱家烧锅上捞好处,最后还是沈介把那老小子灌趴下了他才松的口。” 沈介哀嚎一声,吐槽到:“真不知道老太爷是怎么和那样的人称兄道弟、尿到一个壶里的!” 沈去疾停下手里正在核算的账目,垂眼看着左手边被扒拉得七上八下的算盘珠子,声音压得低低的,好像不是从她嘴里发出来的,她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呗。” “哎大哥,你今天和冯家大少爷谈的怎么样?”沈去病欠欠身子,从椅子里坐了起来:“我俩刚回来时还在路上见他了呢,他和沈从一起,在沈从家的铺子附近。” 沈去疾垂着眼皮,原本的浓眉大眼此刻看起来真正显出了几分眉清目秀的模样,她抬起手,轻轻地将算盘珠子一个个拨回原位,声音压的更低:“人分十八流,上九流当人,下九流做器,行商不入流。” 沈去病听懂了大哥的话,会意地眯起眼睛点了点头——都是在一个泥潭子里扑腾搅和的,谁也别自恃清高,更谁也别嫌谁脏。 沈介拧着眉毛挠头,再挠挠头,终于叫唤出了一嗓子:“大哥你说的是什么意思啊?二哥你又听出了什么啊?!” ……可怜的沈介。 /// 魏长安一点也不知道沈去疾生意上的事,她只知道这人每日早出晚归,每个月逢初十、二十、三十这三天不去酒楼茶庄或者十八里铺忙活,却也很少在她跟前露面。 伤心动骨一百天,魏长安虽然只是崴了脚,但等她真正好的差不多时,万安寺后山的枫叶林已经红透了。 魏长安能和沈去疾一起来万安寺散心,这还要感谢婆婆沈练。 沈练在万安寺为沈家点有几盏油灯,加上近来她的身体一直不大爽利,便挑了个风轻云淡的初十,带着芙蕖和几个孩子一并来了万安寺。 母亲在方丈处与那老和尚论禅,芙蕖姑姑守在外面,沈余年那疯丫头碰见一个闺中好友,便撒丫子同人家一起玩耍去了,沈去疾无所适事地抱着幼妹小锦添,和魏长安一起沿着寺庙后面的小路散步。 不知不觉就来到了后山。 一座万安寺矗立于此,便是鼎盛香火人来人往,然而山中本清幽,云深不知处,魏长安一下子就被远离尘世喧嚣的后山风景给吸引了。 走进枫树林之后,魏长安欢喜地蹲到地上挑捡漂亮的火红枫叶当书签,她身后不远处,一棵低矮的枫树之下,沈去疾抱着胳膊靠在树干上,目光深沉地随着魏长安流转,她的脚边,小锦添也蹲在地上正自顾地玩着。 沈去疾的眼角无意识地弯了起来,漆黑的眸子里似有笑意,在日头光下流光溢彩。 这一刻岁月正好,却不知突然打哪儿冒出来一个身穿破旧僧袍头点九个戒疤的老和尚,吓了沈去疾一跳。 沈去疾虽不奉佛,但还是恭敬地给老和尚欠了欠身,偏巧魏长安这时也挑好枫叶正朝这边走过来,小锦添怕生,扭动着矮胖的小身子,站起来搂住了沈去疾的大腿,小手还揪着沈去疾腰间的玉佩的穗子一摇一摇的,沈去疾的腰带被揪得有些歪了。 老和尚上下打量了沈去疾几眼,又念了一声佛号,玄玄妙妙道:“堪不破长久是红尘,是无等等,是颠倒梦想,施主何以妻贤子孝相而烦忧多虑?凡人短短数十载,不苛已便是求仁得仁了,应当尽欢……” 沈去疾还没明白老和尚是几个意思,不远处的枫林外就传来了一道小沙弥欲哭无泪的声音:“师祖,师祖!您的蝈蝈又跑了……” “哎呦我的小宝贝儿……”老和尚花白的长眉一抖,大叫一声转身跑了。 沈去疾:“……” 魏长安手里捏着几片枫叶过来,疑惑地抬眼看沈去疾:“这位老僧人也是万安寺的?” 沈去疾点点头,弯腰把小锦添抱了起来,又不着痕迹地提了提腰带:“疯疯癫癫的不知所云,该是大和尚忘辩机了。” 那是名动天下的大和尚忘辩机?!魏长安眨眨眼,觉得有一瞬间的凌乱。 …… 沿小路走回万安寺的前寺,沈去疾看见妹妹沈余年正和友人在大殿里求签。 魏长安终于忍不住,开口到:“你还是找个机会和余年好好聊聊吧,你们毕竟是亲兄妹,一直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 冯半城提出要和沈家结成姻亲,沈去疾不愿娶表妹冯倾城,却也拒绝了妹妹沈余年嫁给冯半城,一下子把心悦冯半城多年的沈余年给得罪了个透彻。 大殿前的大香炉里插满了香客求佛的香火,烟雾缭绕的模糊了沈去疾的神色,良久之后,这人才沙哑着声音说:“父亲去的早,我自当为余年考虑得周全些,臭丫头恨我也好,憎我也罢,我终究是不能放任她不管,冯家因利欲与沈家联姻,余年这般嫁过去与人做了续弦和后娘,又怎会有何幸福可言啊……” 那你自己呢,沈去疾? 魏长安朱唇紧抿,眸光深沉地看着身边的人——魏家也是因利与沈家结成姻亲,所以你这是在告诉我,我这般嫁与你,原是不配求得丝毫幸福吗? 有凉风吹散了绕在沈去疾周身的香烛烟雾,这人的脸渐渐明朗起来,微微弯起的眼角更是衬得这人面色温润如玉。 不知怎的,魏长安的心却突然疼了一下。 ☆、相让(1) “拱手江山相让兮,低眉呀,念红颜不见。” 暖气氤氲酒意迷蒙的戏园子里,唱戏的伶人长袖善舞咿咿呀呀地在戏台子上这样唱着。 戏台之下的高座上,锦袍玉冠的年轻人手里捧着个小暖炉,翘着二郎腿靠在太师椅中,微侧着头边听戏边和身边的人低低说话。 茶桌上,已见了底的酒壶又被人换上新烫的热酒,沈去疾手边的桌角上却只是堆满了花生瓜子壳。 任凭身边的人再怎么让酒,沈去疾也是依旧的轻言浅笑着不为所动。 一曲《让江山》唱罢,满场喝彩声飞扬,心情颇好的沈大少爷大方地将一袋赏银远远扔到了戏台子上。 “咣咣”两声锣响,敲锣的伙计鸣锣高声唱谢到: “韦家班谢沈大少爷赏!” 沈去疾勾了勾略微有些凉薄的嘴角,抬手掸了掸袍子上落着的细碎的花生皮,哼着小调起身离开了。 秋去冬来,只不过是一两场风雪的光景,秋日时如同披了件灰不溜秋的老鼠皮一般灰败又萧索的河州,转眼就成了一片银装素裹的山舞银蛇原驰蜡象,繁华了又一年的无愁河也终于进入了封运期。 戏园子里虽然暖和,却也气味混杂,沈去疾一出门就被新鲜空气里混杂着的新雪之味冲得打了个喷嚏,她缩缩肩膀,觉着双肺里确有些污浊之气,便就索性弃了软轿一路踩着积雪往回走去。 入冬之后酒庄接到的生意越来越多,怀璧楼的客人量也日益增加,临近年关,沈家上上下下老老少少一个比一个忙。 魏长安和沈去疾虽同在一个屋檐下,板板手指头竟也有近十日未见了,甚至都未说上过一句客气话。 却不知今儿是怎么了,魏长安正坐在暖炉边教小锦添写字时,裹着一身风雪寒意的沈去疾冷不丁地就推门进来了。 “呀!大哥哥!”小锦添两眼放光地扔下手里的笔,小肚子一挺就从凳子上滑下来,径直扑到了沈去疾身上:“大哥哥抱抱……” 沈去疾解了身上的寒衣递给一旁的吉祥,然后弯下腰毫不费力地将撒娇的小人儿抱起来,高高地举了一下后才又将她抱到怀里,眼角眉梢皆退了那层冰冷的寒意,边往魏长安跟前去边问:“在干嘛呢,嗯?” “画画。”小锦添一手捏着沈去疾的耳朵,另一只手指着魏长安,甩着腿向这边探身要魏长安抱。 “让我抱一会儿,锦添,乖。”沈去疾轻缓地拍着妹妹的后背,转而在凳子上坐了下来。 “哥哥冷。”小锦添扭动着小身子,嫌沈去疾身上冷。 “你倒是知冷知热。”沈去疾表情细微地咧了咧嘴角,却依旧抱着怀里温温软软的小人不肯放,小锦添简直像个小火炉,取暖必备呀。 魏长安倒了杯热茶,一声不吭地往沈去疾跟前推了推。沈去疾正在用手搓着小锦添手背上蹭上的墨迹,听到动静后她抬眼看魏长安,结果后者只是低眉敛目躲开了她的视线。 两人一时无话,只有小锦添偶尔糯糯软软地说一句什么。 晚饭后,小锦添被奶娘带回了她自己的院子,魏长安难得一副恭谨温顺的模样,只是依旧自顾地做着手里的事,没事也要找事,不然她真的不能这样安静地和沈去疾待在一起。 沈去疾看着她疏离的态度,最后也只好一言不发地,洗漱干净后早早地爬上床睡。 不知过了多久,疲累了一天的沈去疾刚被浓重的睡意包围,整个人正处于一动不想动的状态时,值夜的下人在外面敲响了房门。 沈去疾并不想搭理敲门的人。 屋门被敲了好几声后,魏长安从床里侧抬起头来。 她先是看了眉心微蹙的沈去疾一眼,而后才低低地问到:“何事?” “回大少夫人,二小姐哭闹着非要找您和大少爷。” 魏长安抿了抿嘴,垂下眸子正犹豫着不知该如何回答,身边半睡半醒的人突然闷闷地叹了口气,而后,这人悠悠地睁开眼,一声不吭地出去把小姑奶奶锦添抱了进来。 正快睡着时被吵醒其实是一件让人特别火儿大的事,沈去疾把小锦添放到了床上,就算眉头皱得老高,说出来的话也不曾带有一分责备:“沈锦添,大晚上的不睡觉,你是来找我玩的吗?” 沈去疾和魏长安一直都是分被子睡的,此刻,小锦添就坐在沈去疾和魏长安的被子中间隔开的地方,低着头吃力地蹬着自己脚上的棉袜,两只小胖手没头没脑地扯着自己身上大红色的棉袄,一副“我没空搭理你”的样子,嘟着小嘴不回答沈去疾。 好半天之后,就在魏长安忍不住要伸手帮小可爱脱棉袄时,沈锦添小妹妹突然放弃挣扎,一头扑进了坐在床上的魏长安的怀里,一双葡萄眼里还包了两包可怜委屈又无助的泪花。 魏长安的心瞬间就化了。 她干脆三两下的帮沈锦添小可爱把她身上的棉袄棉裤和棉袜给脱了个干净,然后小火炉一般自带热度的沈锦添就自己钻进了魏长安的被子里。 “哥哥,睡觉。”钻进温暖被窝的沈锦添得意洋洋地朝抱着胳膊靠在床边的人招手,奶声奶气到:“哥哥,外面冷,睡觉。”说着,小锦添还努力地把被子掀开了一个角,示意沈去疾过来睡觉。 沈去疾觉得沈锦添这位小姑奶奶就是老天爷看不行她过得舒坦特意派来收拾她的,真的是不服不行啊! 眯起眼睛深深地叹口气,沈去疾正掀开自己的被子准备躺进去,沈锦添小姑奶奶又适时地发话了。 她一手拉着被角,一手拍着被子下面的床,一脸的认真且严肃:“哥哥,你要睡这里。” 沈去疾:“……” ……小祖宗,我也想的,你就别让我空羡慕你了好吗? 许是魏长安也觉的不妥,她极快地看了一眼沈去疾,然后二话不说就把沈锦添按进了被子里睡觉。 身边多了团小火炉一般的温暖,入冬以来,怕冷的魏长安头一次睡了个安稳觉。 翌日天光未亮,飘了一夜的冬雾正在散发着最后的寒冷时,沈去疾窸窸窣窣地摸黑爬了起来。 她先点了一盏烛灯,借着微弱的烛光穿好衣物,然后小心翼翼地把小锦添从魏长安的被子里抱了出来,她得抱小锦添去撒尿,不然魏长安可能一夜安稳后在破晓时坐上锦添尿的“小船”。 小锦添特别听话地放了水,沈去疾又轻手轻脚地把她放回到魏长安身边,结果小家伙舒服地翻了个身后闷头就往魏长安怀里钻去,还顺带着一脚把身上的被子蹬开了个口子。 “哎呦,你真是小祖宗本人了……”沈去疾叹口气,一只膝盖跪到床上,探身过来帮魏长安把被子掖严实。 屋中漆黑,豆大的烛盏的火光角度刁钻地映出了魏长安安稳的睡颜,沈去疾那只掖被角的手,忍不住地停留在了魏长安的侧脸上方。 这只骨节分明的手没有做什么逾矩的事,只是掌心微拢,使之看起来好像触碰到了那张温暖的容颜,修长的手指又隔空描摹了一下魏长安侧脸的线条。 一系列无声的动作之后,手主人的眼角满足地弯了起来,高兴得好像做了一件不得了的大事一样。 纵使沈去疾的贪恋这一会儿的光景,最终却还是克制地在沈盼敲门前赶紧出门了。 沈去疾离开后,原本安然地睡着的魏长安睁开眼,摸黑把怀里的小锦添挪了个舒服的姿势,再次闭上眼后,魏长安的眼皮虽然沉重,人却在翻飞的思绪里没了睡意。 她打小怕冷,每年冬天特别冷的那几天,每夜她都会缠着母亲魏黄氏和母亲一起睡,那时候,每当她钻进母亲的被子里粘着母亲睡时,父亲魏荣就会抄着手站在床边,用和沈去疾昨晚一般的神情看着她,终归却还是因为宠爱她而万事都顺着她。 只是父亲那似笑非笑又无奈的模样已在她的记忆里烙下了太深太深的印记,如今莫名重合到沈去疾身上,竟让魏长安一时难以平静。 纵使知道来日未卜,可魏长安还是会忍不住的去想——若有一日她有了自己的孩子,等冬天来了,屋子里燃了暖碳铺了毛毯,孩子坐在毛毯上自顾地玩耍着,她坐在孩子旁边看着孩子嬉笑,孩子的爹……孩子的爹就闲坐在旁边的暖塌上,或捧着热茶,或执着书卷,眉目如画…… 眉目如画? 魏长安叹口气,自己怎么会想起这么个词儿来形容沈去疾啊…… 沈去疾? 魏长安复叹口气,沈去疾都言明了不要她,自己怎么还放不下啊…… 放不下? 魏长安三叹气,从来都是一厢情愿的不曾拿起,如今又何来的放下一说…… 当真是不该了。 …… 再说那沈去疾,一早起来后未曾吃一口饭就匆匆去了怀璧楼,将入腊月,沈家所有生意里最忙的莫过于怀璧楼。 一忙就忙过了午饭时间。 当沈盼端着碗阳春面进来时时辰已过了午时,执着筷箸的沈去疾刚夹起一块豆腐送进嘴里,外面就传来了前堂白掌柜的声音。 “少东家,东家派人来寻,要您带着账本立刻回去一趟。” 沈去疾不解地看了一眼候在一旁的沈盼,然后她放下筷子,回身拿起书桌上的厚厚的账本,揣着满腹疑问离开了怀璧楼。 令沈去疾怎么也没想到的是,方才吃下去的那一块豆腐,竟会是昨儿夜里到今日白天结束她唯一入口的东西。 沈家大书房—— 沈练的头越来越疼——去疾这几年愈发的不听管教,明里暗里经常违拗她的意思,甚至不知道什么时候还学会了沈叔胜那点“明着一套暗着一套”的小把戏,真是不成器! 沈去疾与母亲的想法完全不同——她早已有了自己独立的认知与判断,母亲的许多做法都太过专横,她不认同,便直接按照自己的想法来,结果却遭到了母亲极力的反对,母亲独断专权说一不二,可自己已经二十二岁了,并不想总是被母亲束缚着。 两个固执的人意见相左,难免又是一番争执。 沈练双手撑在书桌边缘,强忍着脑袋里被撕扯般的疼痛,一字一句到:“最后一个问题……后厨原定的六百斤熟花生,为何你让人买成了生花生?” 被母亲误用茶杯砸伤了的眉峰还在往外殷血,有血凝成血珠沿皮肤肌理滑下来顺着眼睛粘到了眼睫上,沈去疾眨眨眼,视线里有些模糊:“……熟花生二十五文钱一斤,生花生二十文一斤,炒花生的油是庄子上种的,咱们自己产的,不费钱,六百斤生花生买下来节省的虽不过才三两银子,但这三两银子作为年末赏钱赏给后厨却也是一个方便,何况后厨的关师傅说……” “够了!”沈练终于不耐烦地打断了儿子的话,她拍了一下桌子,头低得更甚:“我让你买熟花生你就只管买熟花生就好,哪里来的这诸多借口……平添麻烦……往常你擅自做主改掉的东西我便不计较了,今年……今年年关家里就靠怀璧楼进,进账的……你倒是长大了翅膀硬了会自己做主了……算了,生意先交给白掌柜,你自己到你父亲那里跪着吧,没有我的,没有我的同意,不得起身,下去吧……” 沈去疾的眼角眯起一抹执拗且嘲讽的笑意——母亲方才拿买花生的事来追究她的不受管束——呵,堂堂沈家啊,几百斤花生算个什么,母亲只是想通过这件鸡毛大小的事来紧紧她沈去疾身上的绳索罢了,呵。 …… 听闻婆婆和沈去疾在大书房里起了争执之后魏长安便已候在了外面,未消多久,就见沈去疾垂着头,脚步匆忙地从大书房里去了小祠堂。 沈去疾前脚离开没多久,芙蕖后脚就派人去找了董大夫——家主沈练的头疼又犯了。 沈去疾并不知道这次的争执会引得母亲旧疾复发,她跪在父亲楚仲鼎的牌位前,和以前被罚跪时一样闭着眼睛在心里默念《楞严经》。 只到一句“人在世间直微尘耳,何必拘于爱憎而苦比心也”时,后面的经文沈去疾却再怎么也接不上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沈去疾:桃花桃花,我被娘亲打了 魏长安:哦,没事,余年说你皮糙肉厚,抗造 沈去疾(咬牙):……沈余年! 沈余年(仰头望天):咦,沈锦年,快看,有鸟! ☆、相让(2) 有时候沈去疾就会想——母亲到底是将她这个亲生的孩子当成了什么在养呢? 一个帮她做这做那的、唯她的命令是从的、不得有自己的想法的工具? 以“儿子”的身份行事的话自然是更加方便,但一个谎言撒下之后那得是千百个谎言来圆,自己这些年过得已经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了,可她竟然还不知道母亲此举到底有何深意啊! 从出生就宣布她是个儿子,六岁时给她灌下汤药,落了她原本可以生儿育女的胞宫——这已经够绝了,可母亲还让董大夫日日给她针灸,活生生地把她从“沈锦年”变成了“沈去疾”——把她从一个小女孩变成了一个男不男女不女的怪物! 不不,不是,在沈去疾的记忆里,自己从来都只是母亲的儿子,无论是“沈锦年”还是“沈去疾”,她也从来都只是母亲的儿子,是儿子,不是女儿,从来都不是! 母亲为什么要这样呢?是因为讨厌女儿吗? 可母亲很喜欢女儿啊! ——她能将沈余年宠到要星星就不给摘月亮的地步,就连继父沈叔胜醉酒睡了母亲房里的丫鬟而生的女儿锦添,都能被母亲养在名下,甚至宠爱到犹如己出的地步。 ——可就是这样的母亲,偏偏对她沈去疾!总是以那种让人无法理解的严苛来要求,打骂责罚是家常便饭了,母亲甚至都没有对她笑过…… 算了,这也不是沈去疾第一次想这个问题了,反正最后都想不出来个所以然的,不如不费这个心思。 不知过了多久,深觉腹中饥饿后,闭目养神的沈去疾缓缓睁开眼,她在供桌上来回看了看,又探身过去伸手将供桌上的供品逐个翻了翻捏了捏。 供桌上除了那些不再新鲜的水果外,糕点之类能入口的东西皆是又冷又硬的不能吃,心情糟糕的人颓然地跪了回去——供品不知道已经有多久没有换新鲜的了——下人又躲懒,母亲最近在忙什么?家里连下人都敢这样散漫了…… 冬日的天黑的早,供桌上的白色蜡烛燃过了大半时,小祠堂的门被人从外面推开了。 是魏长安,她一手提着食盒,一手拎着一个小包袱,满身寒气地走了进来。 跪在蒲垫上的沈去疾下意识地抬手擦抹眉尾处早已干涸的血迹,而后她才一手撑在地上,一手按着蒲垫,半回过身来看向魏长安。 因为长时间没说过话,沈去疾猛然出口的声音有些干涩沙哑,她蹙眉问:“你怎么跑来了?娘知道你来吗?” “是芙蕖姑姑让我来的,”魏长安怕沈去疾犯死心眼儿不肯吃东西,遂把手里的东西往沈去疾身边一放,故意引开话头说:“白掌柜让沈盼转交给你的东西,说是必须要你过目的,我给你带来了,连笔墨纸砚也给你带了呢。” 沈去疾做事从来专心,她抬手把账本接过去,边翻着账本边头也不抬地说:“再给我点两盏灯来。” 灯火昏暗的小祠堂实在不适合看东西,但是没办法,沈去疾就这么个习惯——当天的事一定当天解决,极少会拖到明天。 “我还给你带了吃食,”魏长安点了灯烛放在沈去疾身边。 沈去疾就着灯光翻看今日的账目,魏长安又把食盒提过来放到了沈去疾的另一边:“是余年送到新逸轩的,她说是她亲手做的……” 后面的话魏长安觉得有点不适合由她转述。 “……亲手做糕点……恭喜我被罚跪?”沈去疾边说着,边从账本里抬起头。 这人的眉眼在昏黄柔和的烛光里褪去了原本的清冷淡漠,她的嘴角勉力向上扬去,结果没成功,反而化成了一声淡淡的苦笑:“这臭丫头……这些都是她弄的?” 沈去疾低头看着食盒里的吃食,最后捏起一块炸带鱼,端详了一眼后,就没样没相地吃了起来。 果然是亲兄妹俩,哥哥不用猜就知道妹妹会说什么做什么,魏长安笑着蹲在一旁,盛了一小碗的米粥出来:“你慢点吃,仔细有鱼刺。” “嗯嗯……”沈去疾闭着嘴点头,边把袖子口朝向魏长安抬了抬,嗯嗯嗯着用眼神示意魏长安——将我袖子里的帕子掏出来,我用来吐鱼刺用。 魏长安从沈去疾的袖子里掏出一块叠的整齐的棕色方巾,犹豫了一下,换而把自己的绢帕递到了沈去疾嘴边:“用这个吧。” 沾了满手满嘴酱汁的人愣了一下,有些不好意思地就着魏长安手里的绢帕——将嘴里这口嚼了鱼刺的鱼肉吐了出来。 “……给我吧,我,我自己拿着……”沈去疾抿抿嘴,似乎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扔开了那一套用来给别人看的君子端方,干脆伸手将绢帕接到了自己手里,边吃还边问魏长安到:“你吃了吗?……要、要不要尝尝?” 不知这般模样的沈去疾让魏长安想起了什么,只见她一个没忍住噗嗤笑了一声,眉眼都弯了起来,唇边梨窝亦是若隐若现的。 沈去疾旋即一愣,待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后,她抿抿嘴角,耳朵根红了个透——她只是太饿了。 魏长安垂垂眼眸,强忍着笑意,不自在地偏过了头。 河州城靠山环水,冬季凌冽的西北风被山隔住,寒气饶了半圈后卷着无愁河上的潮湿一并灌进河州城,夜里冷极了寒透了,三九天时甚至能活活把街上的乞丐冻死,遑论平时都没有人气的阴冷的小祠堂。 魏长安的耳朵和鼻尖都冻红了,她搓着手跪坐在旁边的蒲垫上,安静地等着沈去疾核算最后一项账目。 最后,当沈去疾用私印在账本上盖了印后,她发现地上放着的小砚台里用剩下的墨汁结冰了,黑黑的小小的冰面上正映着旁边橘红色的一豆烛火。 “好了,回去吧。”收好印章后,因为一只手里拿着账本,沈去疾就下意识地用另一只手去拉魏长安的手。 准备去拉魏长安的手在伸到半路时反应过来此举不妥,这人便从善如流地拿起了被魏长安放在她手边的食盒,极力地掩饰着,说:“这天儿可真冷啊。” 说着,沈去疾撑着食盒借力缓缓站了起来,有那么一瞬间,她的双腿双脚是僵硬没有感觉的。 “罚跪到时间了?”魏长安问。 她担心沈去疾——这个看起来守规矩但实际上没有一处不出格的人——她担心这人会因此而再次和他的母亲产生矛盾。 沈去疾却满不在乎地摆摆手,用事实告诉她什么才是真正的无所畏惧:“管她呢,意思意思就行了呗,走了……”说着,这人转身就离开了。 不让魏长安搀扶,不让沈盼搭手,膝盖僵硬得一路踽行的沈去疾看起来像个迟暮的老人。 魏长安也只是小心翼翼地跟在后面怕沈去疾摔倒,唉,也不知道这人又是在和谁较劲。 /// 魏长安没想到芙蕖姑姑会亲自来新逸轩给沈去疾送药——那天在大书房里的争执,沈练气到摔茶杯,而茶杯摔到地上溅起来的碎片,不巧划伤了沈去疾的眉峰,并且,沈去疾的膝盖也在那晚跪肿了。 看着眼前这个和沈练一样性格的——从来都只会跟自己赌气的沈去疾,芙蕖沉沉地叹了口气,满目心疼与关切:“去疾啊,其实缩减烧锅数量这事儿你娘不是不会同意,只是你应该提前同她商量一下的。” “我此前刚同她提起这件事,不等我说完她就一口否决了,”沈去疾坐在圆桌前,始终半垂的眼皮完美地遮住了眼睛里那股遗传自沈练的执拗:“四年前她就把烧锅上的事全交给我了,如今家里烧锅的形势如何我最清楚,我自然是有我的考量,可眼下是个什么情况?芙蕖姑姑,你知道吗——只要我和她的想法不一样,她便二话不说的将我完全否定,那她干脆找个管事来帮她打理烧锅好了,做甚要让我这个不听话还敢同她对着来的人来管烧锅?” 让我当一个只管听话就好的傀儡?想都别想! 沈去疾的最后一句话几乎是从牙缝里蹦出来的,一旁的魏长安不由得放轻了呼吸,这是她头一次见到沈去疾生气,魏长安心疼又无奈,姓沈的这个人啊他连生气都是这般压抑着! ——他并不会和一般的男人一样扯着嗓门大喊大叫,也不会脸红脖子粗地同人争执,他只是沉着脸,眼皮半垂着,语气冷硬,眉头蹙得老高。 “去疾,”芙蕖轻轻拍了拍沈去疾的小臂,说话的语气是沈去疾再熟悉不过的轻柔:“你和你娘面对的不一样,要考量的东西自然也就不同,你要负责的是烧锅,是怀璧楼,可你母亲要负责的却是整个沈家……她要思虑的自然也需要比你宽一些、深一些、远一些,你看,你拒绝冯家你娘不就没说什么吗。” 沈去疾不服:“她会同意那是因为这件事和沈家的利益扯不上干系!” 芙蕖仍旧很有耐心:“不是扯不上干系,而是事关你们兄妹俩……” …… 魏长安给屋里的暖炉添了炭后就悄无声息地退出了书房。 新逸轩书房里面的两人还在你一言我一句地捋着问题,魏长安披上一领风衣,抱着刚被奶妈带过来的小锦添去了小姑子沈余年那里。 因为沈去疾拒绝同冯家结亲,不让沈余年嫁给冯半城当续弦,满心憧憬最后却破碎落空的沈余年一口气和沈去疾置到了现在,将近五个月的光景,一母同胞的两人之间的关系,闹得愣是比路上擦肩而过的路人还不如。 “嫂子你来啦,”坐在琴桌前的沈余年回手朝屋子里随意一指,一双大眼睛不曾离开面前的琴谱:“你随意坐,我一会儿就好……” 魏长安坐到桌子前,沈余年的贴身丫鬟采薇立刻倒了热茶来,魏长安将变沉的小锦添往地上一放,小家伙就倒腾着一双小短腿儿,球一般地来到了沈余年跟前。 “姐姐,弹琴~”沈锦添踮着脚,扒着沈余年的胳膊,伸长了脖子想要看琴桌上放着的东西。 魏长安赶忙把愈发淘气的小人儿抱了回来,并用一块梅花糕吸引住了小锦添:“你余年姐姐在弹琴呢,你别捣乱,来,吃块梅花糕。” “……甜甜!”咬了一口梅花糕后,小锦添把沾着她口水还缺了一块的梅花糕伸到了魏长安嘴边:“嫂嫂其(吃),甜甜。” 魏长安:“好,嫂嫂尝尝……” 沈锦添另一只手指着桃酥:“我要其(吃)这个。” “好,吃这个。”魏长安点点锦添的小鼻子,这孩子,怕是想吃桃花酥了才把咬了一口的梅花糕给她了吧,真是个小机灵鬼。 沈余年轻轻合上了琴谱,一直蹙着的眉头也终于缓缓舒展,她直接从凳子上转过身来,冷不丁地问魏长安到:“大嫂,沈锦年那个混蛋缺心眼有没有说准备什么时候要孩子?” 魏长安捏着桃花酥的手手指不由得微微用力,卖相颇佳的桃花酥在她手里碎成了好几截。 她赶忙把碎掉的桃花酥放到了面前的小碟子里,眼睛里有一抹慌乱伴着尴尬一闪而过:“……这、这个得随缘了,随缘的。” 眼尖且敏感的沈余年电光火石间就抓住了什么,她让奶妈把锦添抱下去,又挥退屋子里的丫鬟婆子们,这才压低了声音问魏长安:“嫂子,是沈锦年那个混蛋欺负你了吧?” 纵使沈余年是沈去疾的亲妹妹,是魏长安的小姑子,可魏长安还是觉得自己和沈去疾之间的事被余年知道、还这样直白地被余年说出来——其实是一件让人很难堪的事情,可是沈余年却并未察觉。 魏长安否认到:“你哥没有欺负过我,他对我……真的挺好的。” 沈余年不是不知道方才的话说的唐突,她要是不说,那怎么才能缓和哥哥和大嫂之间的关系? 于是,她咧咧嘴,用一脸“信你才怪”的表情看着魏长安,默了默,她眯了眯眼不解地说:“那也不对啊!那个混蛋心心念念了你这么多年,如今终于把你弄到手了,他还不……” “心、心心念念?”魏长安忍不住地打断了沈余年的话,她被沈余年的话说的有些懵,心中忽地有什么东西在里面撞了一下,有些疼:“什么心心念念?什么这么多年?余年,你在说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奇怪的是之前在“作者有话说”里写下的话和小剧场都不见了,不见了。。。 心疼地抱抱蠢蛋作者君 ☆、相让(3) 魏长安恍恍惚惚地从沈余年那里回到了新逸轩,下人禀告说大少爷领着沈盼去十八里铺了。 天上不知何时飘起了鹅毛大雪,魏长安坐在屋子里,盯着沈去疾日常用的物品出神,心里是千回百转,思绪总幽微难明。 …… 裁减烧锅的想法沈去疾从头到尾都只是同母亲沈练提过几句,消息却不知怎么就传到了十八里铺,说是大东家已经同意了大少东家裁减伙计的想法,年末就会把烧锅上的伙计解雇一批。 又不知是谁散布出谣言,说沈家的生意出了大问题,惊动了官府,沈家很可能会势落,这才开始缩减生意收敛羽翼。 加上烧锅师傅里资历最老的包师傅前阵子被辞退了,烧锅上的伙计们终于被人鼓动,在正出酒的节骨眼儿上开始躁动不安地磨洋工。 老陈管事管压不住了场子,只好让人请来了沈去疾。 沈去疾来了十八里铺之后没有急着采取什么措施,她只是领着沈盼在剩下的二十九口烧锅之间来来回回地转了几圈。 伙计们看见大少东家现身,一个个的有心想上前询问几句什么,却因为看见大少东家脸色不好而犹豫着不敢上前开口。 最后都只好悻悻作罢。 半晌休息的时候,有伙计托烧锅师傅去找大少东家问裁减伙计的事,结果烧锅师傅们一个个无功而返,伙计们心里愈发的忐忑不安。 中午吃饭的时候,吊胃口吊得伙计们食不知味的大少东家终于在伙计们吃饭的地方施施然地现身了。 二十九口烧锅的师傅和伙计,将近三百号人,在看到束袖短衣的沈去疾后哗啦一下子全围了过来,先开始还没人出声,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大少东家”后,伙计们跟受了惊的家雀儿似的一个个争先恐后地朝沈去疾叽叽喳喳起来。 沈去疾依旧是一派不急不缓、淡然自若,她来到饭锅前拿了碗,让打饭的人打了两碗面条,浇了卤后,沈去疾给了沈盼一碗,硬是在一众伙计的围观下风轻云淡地来到饭桌前坐下吃饭。 终于有个黑汉子按捺不住了,他拨开人群,径直来到沈去疾对面坐下,将手里的饭碗往桌子上一放,黑汉子声若洪钟,不卑不亢到:“大少东家,老烧锅毁了,包师傅走了,他们都说沈家以后不做酿酒的生意了,今儿就请您给句痛快话,您要是真准备解雇我们了,我匈山也好提前有个准备,别处招伙计时我就去了,咱们各尽仁义,我家里还有老娘和孩子要养活呢,不能不做长远的打算。” 沈去疾认真地听了黑汉子匈山的话,而后并没有吭声,只是拿着筷子将碗里的面条细细地拌了拌,又没样没相地吃了几口,她大抵是真的饿了。 看见沈去疾和伙计们一个锅里吃饭,老陈管事又是重重地叹气摇头——他家大少东家和东家一样,没架子,不摆谱,还拿他们这些伙计们苦劳力们当人看——这样的东家上哪儿找去啊,烧锅上的伙计们咋还就得寸进尺不知好歹了呢?! “大少爷!”匈山是个急性子,最受不了沈去疾这种温吞的少爷脾气,他双手撑到桌沿上,语气颇冲:“您倒是说句话啊!” 闻言,沈去疾放下筷子,用手抹了一把嘴上沾上的卤汁,这才抬眼看向围在她眼前的人。 她挑了挑眉,沉润平缓的声音在这堆心急如焚的伙计中间显得特别有分量,并且掷地有声:“今年夏天沈家的老烧锅被人毁了,这件事在场的诸位必定都是知道的,可老烧锅毁了,一下子多余出来十几个伙计,我可曾辞退了他们?” 除了包师傅,大少东家没有辞退一个人——原本心急如焚的众人在质问声中都低下了头,没人敢接大少东家的话,连匈山也躲开了沈去疾的目光。 沈去疾也不是真的质问谁,她用筷子夹起一串儿没切开的肉片夹到了匈山的饭碗里,神色是一如往常的温和,墨眸里却淬着一层不容置疑的寒冷,让人莫名地觉得胆怯:“四年前我接手烧锅时就说过——在沈家老窖上,有钱大家一起挣,你们说,四年来我沈去疾可曾落空了这句话?” 老陈管事拱手:“大少东家一言九鼎,从不曾亏待过大家。” 沈去疾:“可你们——如今却为了一些不知打哪儿听来的闲言碎语,就弃年末出酒于不顾,我从未说过辞退伙计的话,你们却要陷我于不信——眼看就要到取酒的日子了,沈家酒庄收了客人的钱却给不了客人要的酒,如此一来,便是你们活生生逼着我辞退你们了。” 沈去疾的话正中匈山所忧,匈山简直要怒发冲冠了。 他一掌拍到桌子上,粗陶饭碗都被震得咣啷啷响了几下,大嗓门到:“好!等的就是大少东家的这句话!沈家待我匈山不薄,只要不是沈家烧锅不要我匈山了,匈山定一心一意为大少东家做活!” 旁边的老陈管家简直要怀疑这五十多年的人生了——他给许多家烧锅当过管事,却还真没见过哪家的伙计们敢这样给东家找事儿的,也更没见过哪家的东家像沈家这样把伙计下人当人看的! 老陈管事暗中慨叹——该着啊!该着人家沈家生意兴隆财源滚滚啊! …… 因为下大雪的缘故,沈去疾从十八里铺回到沈家时已经天黑了。 被冻的透心凉的人还没来得及喝口热茶,沈西壬的院子里来了人,说老太爷请大少爷过去一趟。 “我陪你去吧,”魏长安从沈盼手里接过寒衣为沈去疾披上:“回来之后再去一趟主院,母亲的头疼犯了,下午时又严重了,董大夫现在还在家里呢。” 沈去疾垂眸看着魏长安为她系寒衣,默了默,最后说了一声“好”。 其实沈西壬不懂生意,他关心的只是酿酒,一听说烧锅上的伙计们闹事儿,沈西壬没来由的就生气—— 那帮穷酸鬼简直不能对他们好,你给了他们一个他们就还想从你这里得到俩,偏偏去疾还给他们那么好的待遇,你看看,结果还不是说反就反?什么狗屁人心啊,只有钱才靠得住! 沈去疾并不想和祖父多说什么。 祖父除了酿酒、小气贪财和宠爱亲孙子外,说白了其他什么都不懂,可他老人家偏偏还闲得喜欢对酒庄的生意加以指点。 沈去疾作为“孙子”却也不能说别的,她只能坐在暖炉旁,捧着热酒,烤着火,像过去的十几年一样恭敬地聆听着祖父的教诲。 沈西壬还在认真且语重心长地给沈去疾讲授着“人心难足”这四个字的真谛,沈去疾的思绪却忍不住飘了起来—— 自己和母亲两人都曾想过给鳏居了二十多年的老太爷找个老伴儿来,结果都被老太爷拒绝了,人老爷子拒绝的理由简直让沈去疾哭笑不得,他老人家说找了老伴儿的话家里还得管人家吃喝,每月还得给她月钱供她开销,另外年节上还得和女方的家里人走动,太浪费钱。 沈去疾不禁感叹,呵,要是家里凡事都按照祖父的意思来,那就真是枉费了别人给他们沈家“家缠万贯”的这个评价。 …… 好不容易从老太爷这里脱身,沈去疾同魏长安一起来到母亲居住的沈家主院时,沈去疾的继父沈叔胜也在。 沈叔胜也是刚从外地跑生意回来,听说沈练病了,他碍于面子,一番犹豫下还是选择了在第一时间过来看看。 除了与生意有关的,沈叔胜本就同沈练无话可说,略略说了几句生意上的事之后,沈去疾一来,沈叔胜就回了他自己的思归院。 沈练靠坐在床头,脸色有些苍白,她示意沈去疾和魏长安坐下之后,缓声对沈去疾说:“烧锅上的事情如今既由你一力担着,便无论你翁翁说什么,你不必顾忌就是了。” 沈去疾拱手:“儿知道了。” 沈练欠了欠身子:“去病他爹在许州遇见沈有图有难,便看在沈有图曾经帮咱家护酒庄的份上借了他五百两银子,你上上心,回头记得把钱要回来,他们一家人最是会拖欠别人,无论是人情还是钱财。” 沈练还想问,去疾我儿啊,那日我生气摔茶杯时误砸伤了你,你现在可有好些?——奈何,沈练一贯强硬的作风让她怎么都说不出来这种柔软关心的话语来。 “孩儿记下了,五百两,叔胜叔借给沈有图的。”沈去疾略略地拱了拱手,有些心不在焉。 沈练好似没看见沈去疾的心不在焉一样,她转而对魏长安说:“眼看着就要到年关了,我一直病着,今年家里的大小事宜就由你来处理吧……既有沈福帮衬着,你也该早些准备接手家里的一应事务了,等来年我把……” “娘,”沈去疾忽然开口打断沈练。 沈练:“嗯?” 沈去疾转了转黑珍珠一样的大眼珠子,沉吟到:“我既然得罪了冯家,您看是不是干脆早些给余年说个婆家?她也老大不小了,再拖拖就真的成没人要的老姑娘了。” 坐在沈去疾身边的魏长安不着痕迹地偷偷松了口气,心里登时甜得跟泡了蜜似的——你没看出来吗?姓沈的这时候把余年扔出来当挡箭牌,完全是为了不让她魏长安操劳家事而特意抛出的烟/雾/弹啊! 魏长安泯着嘴用门牙咬了咬下嘴唇,嘻嘻,还是姓沈的懂她。 沈练果然跟着沈去疾的话转变了话题:“自你曾祖母去世之后,我愈发觉的行事与思虑上都有些心有余而力不足了,至于余年的婚事……你这个长兄就多上心些吧。” 沈去疾蹙眉:“余年那臭丫头如今一头栽进冯半城的坑里不出来,宁愿和我冷战至今也不愿意松口另寻个好人家嫁了,您这么一说,倒还真让孩儿有些为难了……” “不然我来试着和她说说?”魏长安在芙蕖姑姑强烈的注视下终于缓缓开口,她看着沈去疾说:“余年虽然正同相公你置气,但多少是还愿意和我说句话的,不如让我与她说说?” 沈去疾半天没有出声,她只是抿起嘴角,半眯着眼睛,有些不敢置信地看着魏长安,这个时候,只有沈去疾自己知道,魏长安那不经意的一句“相公”给她带来了怎样千头万绪波涛翻涌的情绪。 可她还得极力压抑着,难受极了。 你知道吗,魏长安的一句“相公”让沈去疾激动得心跳都停了一下,整个胸腔都有一瞬间被掏空的感觉,可随着激动之后而来的,却只有浓重得不能更甚的羞耻与难堪—— 她沈去疾怎么当得起魏长安喊她一声“相公”啊!她当不起的…… 沈去疾眼睛里的复杂情绪自然是被魏长安看见了。 魏长安垂下眼皮,拢在袖子里的手紧紧地抠着自己的手心——是她莽撞僭越了,她一个外人怎么能插手人家家里的事情呢?何况还是终身大事…… “这倒是可以,”沈练清了清嗓子,打破了那“两口子”之间莫名的沉默:“那就有劳长安了。” 又闲聊了几句别的话后,沈练便将沈去疾和魏长安打发走了。 “儿子”和“儿媳妇”离开后,沈练接过芙蕖递来的热巾布擦脸,嘴角含笑地感叹说:“去疾那个没良心的小白眼狼,呵,倒还知道疼媳妇啊……” “瞧你说的,”芙蕖眉眼含笑地看着沈练:“谁的媳妇谁不知道心疼啊,你说是不是?” “那可不一定!”沈练擦了脸后把热布巾又递还给芙蕖,边自顾地往床上躺,边艰难地吐槽着,眸光狡黠:“哎呦……累的我腰疼……这一天儿天儿的,啧……头也疼……真难受……” 芙蕖的脸一下子红了个透——这死鬼,这么多年了说话还是这么没遮没拦的! 作者有话要说:沈去疾,一波来自你娘亲的狗粮,请签收。 ☆、相让(4) 沈叔胜本是屠户出身。 他深知自己没什么本事没什么头脑,只有忠心跟着沈练才能吃香的喝辣的,所以这十多年来他倒也真的做到了唯沈练马首是瞻。 可当他发现自己的亲生儿子暗中对沈家茶庄的账簿做了手脚时,向来手起刀落的沈叔胜头一次有了那么一丝犹豫。 他沈叔胜到底是个顶天立地的堂堂五尺男儿,虽然他已经极力地用吃喝享乐在掩盖那份“吃软饭”的不堪了,但被别人嚼舌头根子嚼得多了,他不免还是会受那么一二的影响。 有时候他也会问自己——我沈叔胜为他们沈家兢兢业业尽心尽力地奉献了十多年,日后等沈去疾那小子当家做主了,他还会给我如现在这般的荣华富贵吗?他还会让我继续挥金如土吗?他还会如他母亲那般的信任我吗? ——纵然我待沈去疾那小子比待自己的亲生儿子都要好,可我知道,那臭小子从来都不把我当爹看! ——我已经四十又三,我还有几年能折腾呢?若再不为自己、为自己的亲生儿子争取来一些家业,自己真的还会有日后可言吗? ——不,一切都是一个“不”字,不可知,不可预料,也不可强求!那么我如今能做的,是不是只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不不,亲儿子也不一定能信任,或许沈西壬那老东西说得对,钱这种东西,只有抓在自己手里才最踏实! 于是,一本誊了三份的薄薄的账本,在一个月朗风高细雪银光的深夜,悄悄地从沈家茶庄被人送到了它们该出现的地方。 沈练拿到小账本时当即就乐了——等了这么久,兔崽子们终于有动静了。 沈去疾却拧眉头了——毕竟都是姓沈,最后真的要走到这一步吗? …… 这天天气晴朗冬阳高照,虽然日头光照在身上还是没有一丝暖意,但温温融融的光线还是让人心情颇佳,路上的积雪也不是很多,沈去疾带着幼妹沈锦添出门逛街,魏长安自然也跟着出来了。 切,只有沈盼知道,其实大少爷就是为了带大少夫人出来散心才借口带锦添小姐出来的!大少爷就是这样,有什么话都憋着不说,只会闷头默默的把事做了,这种性子多吃亏啊,沈盼看着就干着急…… 最近韦家班新排了一出《女驸马》的戏,魏长安一直想看,沈去疾便最先带她和锦添来了戏园子。 自有伙计前来把沈去疾往她常包的雅间里引,结果沈去疾在楼梯口遇见了一位在生意上打过交道的姓乌的老板。 乌老板笑眯眯地同沈去疾拱手:“贤弟好雅兴啊,这是带着妻女一起来观戏?” 沈去疾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容,不疏不近的模样将君子端方的风雅拿捏得炉火纯青,她颔首:“乌兄说笑了,这是内子和舍妹,倒是乌兄最近喜事临门,愚弟忙于生意,还未来得及亲自登门道贺呢!” 跟在沈去疾身后的魏长安不知道这位“乌兄”最近有什么喜事临了门,只见姓乌的哈哈大笑着,又扯着大嗓门和沈去疾寒暄了几句,这才依依不舍地同沈去疾道了别。 沈家大少爷常包的雅间在二楼,正对着外面高筑的戏台子,魏长安坐到椅子里四下望了望,感叹到:“梨园里还有这种地方啊!姓沈的,你可真会挑!” “你以前没来过戏园子吗?”沈去疾熟稔地给小锦添解了她身上厚厚的罩衣,悄悄抬头看了魏长安一眼。 魏长安站起来,向前走了几步趴在前面的围栏上探头往下面看:“以前我只来过一次,还是偷偷跟着我大哥二哥溜进来的,他们来楼上见朋友,我就在下面听戏,” 魏长安仰起头想了想,补充说:“那时候唱的是韦家班的《秦香莲》,不过我没听完就被我哥拖走了。”说着,她回过头来朝沈去疾盈盈一笑,连一双大眼睛也带着笑意弯成了月牙。 沈去疾长长的眼睫一垂,脱口到:“那今儿你就好好地观一出戏,以后等何时你想观戏了我再带你来。” “大哥哥,咣咣!”小锦添听见戏台子那里传来的锣镲声后,小肚子一挺就麻利地从沈去疾腿上滑下来,她挥舞着小胳膊跑来魏长安身边,学着嫂嫂的模样抱着围栏往外面探头探脑。 魏长安低头看一眼脚边的粉嫩可爱的小锦添,最终还是没能答应沈去疾刚才的话。 很快,戏台子上开戏了—— “……为救李郎离家园,谁料皇榜中状元……” 妙州知府家小姐冯素珍爱上了穷书生李兆廷,知府冯少卿不同意,以强权迫害了书生李兆廷,无常命数捉弄下,冯素珍女扮男装进京赶考,一举夺魁高中状元,又阴差阳错地被皇帝爷招为当朝驸马…… 不知为何,魏长安在韦家班改的《女驸马》里明明品到了别样的味道—— 公主天香喜欢上了自己的十全驸马冯绍民,而化名“冯绍民”的冯素珍,也分明是…… 想到这里,魏长安下意识地偏头向旁边的座位看去,那边的座位上,原本那个翘着二郎腿风姿卓越地斜坐在那里的人,却不知何时离开了。 候在一旁的吉祥上前低声到:“小姐,姑爷说他出去一趟,很快就会回来的。” 小锦添站在围栏后咿咿呀呀地学着戏台子上的伶人唱戏,魏长安不以为意地应了吉祥一声“哦”,一双明眸里却不知为何缠上了一层黯淡的失落。 一场戏快要结束时,沈去疾这人才施施然地回到雅间里,她手里捏着两个糖人,一个给了锦添,一个递到了魏长安跟前。 “我不爱吃这个,”魏长安的目光一直落在戏台子上,她随意地朝沈去疾摆了摆手:“你自己吃吧,或者给锦添吃。” 沈去疾挑眉:“我又没让你吃。” 魏长安的注意力终于从戏台子上拉了回来:“什么?” 沈去疾没说话,只是要笑不笑地朝旁边的小锦添抬了抬下巴——但见沈二小姐拿着猪八戒模样的糖人正蹲在地上玩儿的欢。 魏长安:“……”沈去疾你个幼稚鬼! 一场戏罢,外面叫好声不断,魏长安却坐在椅子里偷偷红了眼眶—— 戏曲的结局是天香公主饮下忘情水,将前尘往事一股脑的忘了个干净,冯绍民换回女儿身,带着经年的过往回忆与痛苦纠缠,独自一人回到了妙州。 数年后,漫天飞雪时再相见,冯素珍却只得了天香公主一句“姑娘,你好生面熟”。 魏长安的心里一时悲凉难遣,眼眶愈发酸涩,她只好慌乱地扭过头去。 吉祥颇有眼力价地抱着锦添小姐出了雅间。 沈去疾自然也发现了魏长安的异样,但是她犹豫了一下,手指都已经捏得指节泛了白,人缺最终还是坐在那里没有动。 良久,雅间外的叫好声鼓掌声已经又落了一波后,魏长安才吸了吸鼻子,拿起沈去疾插在桌角上的糖人咬了一口。 “……真甜!”魏长安说。 沈去疾似乎有话要说,但这人咬了咬后槽牙,隐约的咬合肌在消瘦的侧脸上显了几下,最后仍然是一个字也没有说。 “走吧,”魏长安站起来,理了理衣角,看着沈去疾的眼睛里还带着尚未完全消散的湿润:“一会儿锦添该找咱们了。” 沈去疾点点头,从身上摸出一锭银子放在桌角,而后一声不吭地跟着魏长安出了戏园子。 方才,打着带魏长安来梨园看戏的由头,沈去疾人不知鬼不觉地见了几个人,见过那几个人之后,沈去疾当即决定去一趟城南的沈家茶庄。 城南有庙会,热闹到了可以让魏长安把方才看戏的悲凉感一扫而空的地步。 但最高兴的还是莫过于沈锦添了,小孩子爱热闹大概是天性,小家伙虽然是被沈去疾抱着的,但也正好借着沈去疾的身高,小家伙看见哪儿热闹就倾着小身子要往哪儿凑。 这会儿她又看见那边有人在喷火,便晃着两条小短腿、手拉着沈去疾的衣领说要去看人家喷火。 庙会上人多,不过是错了一两步的距离,人群就把他们身后的沈盼和吉祥同他们挤散了,沈去疾抱着沈锦添,腾出一只手来拉着魏长安的手把她拉到了身边。 沈去疾把怀里抱着的锦添往一旁挪了挪,将腰上的黑色荷包露了出来,微微低下头对魏长安说:“荷包在我腰上,你取下来揣你身上。” 魏长安解下荷包在手里颠了颠,嘴角扬起一抹浅笑:“大少爷出门还自己带银子啊……” “你说什么?”沈去疾微微低头将耳朵凑了过来,庙会上人声鼎沸,她没听清楚魏长安说了什么。 魏长安抬手拉住沈去疾的耳垂,将沈去疾往下拉到自己可以够得到的高度,然后凑到这人的耳边,把方才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听了魏长安的话,沈去疾的眼角弯了弯,黑眸里竟映出了几分少年模样的调皮,她勾勾嘴角似乎是有话想说,但最后仍是一言未发,扬起的嘴角又被抿下去,看起来倒像是笑容被她强忍了下来,平添了几分刻意的抑制。 魏长安心口钝钝地一沉,她收起装着些碎银子的荷包,强迫自己把注意力转移到了小锦添身上,不复多言。 逛庙会是件顶累人的事,沈去疾还忧着魏长安曾经崴伤过的脚,玩了没多久就要抱着妹妹找地儿休息歇脚。 小锦添明显的意犹未尽,扭扭捏捏的,红着眼眶不肯从表演人偶戏的地方离开。 魏长安握着沈锦添已经冻红的小手,心疼锦添却又不舍得她哭,遂抬眸看了沈去疾一眼,道:“不然就再让她看一会儿吧,反正她也不累。” 沈去疾眯眼,她是不累,被人抱在怀里,看着人偶戏还吃着零嘴,可你呢?魏长安,连我的腿都站疼了,你怎么受得了呢? “那边不远处就是沈家的茶庄,就当是歇脚了。”沈去疾不由分说,抱着沈锦添,转身挤出了看人偶戏的人群。 魏长安眨眨眼,只好提步追上去。 城南沈家茶庄日常负责的人是一位姓段的掌柜,沈去疾晃悠着走进来时,段掌柜正好在前堂里忙活。 茶庄里供有日常生意用的前堂,一楼是普通茶桌,二楼上布着雅间,天井四周视野宽阔,正北边置着一方小高台,上面有一桌一椅一醒木,茶杯折扇说书人。 段掌柜下意识地把大少东家往后面办事的地方请,沈去疾的视线在前堂扫了一圈后,朝段掌柜温和一笑到:“我这次来只是纯粹的路过歇脚,您忙您的,让伙计过来就行。” 庙会这段时间茶庄的确生意火爆,年轻的段掌柜也不和沈去疾客套,抬手招来个伙计后就自顾的里外忙活去了。 极会察言观色的伙计引着大少东家和少东家夫人在一处稍微僻静的地方入了座,待沈去疾叫了一壶茶和几样点心后,伙计便自己退了下去。 说书人今次说的是《聊斋》里的一个故事,等魏长安真正开始听说书人用那低沉沙哑又神秘的声音说书时,人鬼情未了的故事已经发展到了高潮,听几耳朵发现听不进去后,魏长安干脆开始和小锦添玩耍。 沈去疾悠悠闲闲地在长凳上坐了一盏茶的功夫,直到沈盼和吉祥寻了进来,沈去疾才借口去方便,起身去了后堂。 魏长安看见,当沈去疾溜边靠墙存在感极低地去了后堂之后,柜台前忙得脚不沾地的段掌柜也悄没声儿地闪身进了通往后堂的小门。 说书人的故事说到了狐妖被道士抓了起来,小锦添举着手里的一块桃酥要魏长安帮她掰开。 魏长安接过小锦添递来的桃酥,忽然之间似乎想明白了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其实魏长安是在偷偷试探沈去疾——小样,我就不信我看不出来一点点你的猫腻 ☆、相让(5) 偌大的沈家依旧和往常一样安静且忙碌着,沈叔胜忧虑担心又满心期待地等了这几天,最终还是按捺不住性子,找来了沈练跟前。 最近半个月一直都是大雪连天,沈练的病情反反复复时好时坏,以探病为由的沈叔胜进来书房后,沈练下意识地支开了芙蕖。 “坐。”沈练坐在暖塌上,脊背挺直,气势迫人。 要不是她脸色还有些不好,沈叔胜简直要怀疑沈练是装病了——你看看她这迫人的气势,哪儿像个生病的人啊! “家主,我听沈福说,说……茶庄上出了点问题?”沈叔胜坐在圆桌旁,两只手隐在暖手里搓来搓去,紧张得直咽唾沫。 沈练略显凉薄的嘴角轻轻地勾了勾,一声低笑好像是从鼻腔里哼出来的:“和往年一般罢了,你找我有事?” 沈叔胜铜铃般的大眼睛骨碌碌地转了两下,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哎,来前儿想好了许多的话头,如今竟然被沈练一句“你找我有事?”给活生生问得说不出话来,沈叔胜叹口气,暗骂自己嘴笨无用,懊恼自己在沈练面前只敢唯唯诺诺。 沈叔胜犹豫的这一下,倒让沈练在话头上反客为主了,她问沈叔胜到:“绸缎庄的刘掌柜说,冬月月末进的那批货里出现了不同层次的损坏,介儿也同我说了,我也看了出问题的那几匹锦缎,不像是成匹之后外因所致,你怎么看?” 冬月月末的那批锦缎是沈叔胜一手打理的,那些出问题的锦缎他也自然是知道,只是,只是……沈叔胜的额角,愣是在温暖的主院书房里流下了几滴冷汗…… 最后,脚下步子虚浮的沈叔胜,是被贴身的仆人扶走的。 沈叔胜离开片刻后,芙蕖才端着药碗走进来。 沈练吃了芙蕖端来的小半碗汤药,苦笑着对芙蕖说:“沈叔胜倒是真有这个胆量,若是他有他儿子一半的头脑,我会考虑将沈家家产分他一半的,毕竟他在沈家的这十多年里,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一个人的一生能有几个十年啊,她沈练不是个不知好歹、看不清恩仇的人。 芙蕖接过空药碗,又给沈练递来漱口水:“其实去疾是有这个能力的,你也别太担心,更别不舍得放手让他自己来……你说过的,来年出春后要带我去江南游山玩水的。” 话闭,芙蕖低眉敛目,沈练的头疼病便是日夜操劳所致,从来没人心疼这人的苦,但是她芙蕖心疼,芙蕖不求沈练能日进斗金名声显赫,她只盼沈练能健健康康的,她们说好了要一起白头的! “我记着呢,带你去,带你去……”沈练放下水杯,一个伸手就把芙蕖拉到了自己腿上坐下,清浅的笑容里有着说不出的宠溺。 芙蕖被沈练的笑容晃了一下,她仿佛恍惚之间看到了二十多年前的沈练——明明是桀骜飞扬,目下无尘,却又懂得克已待人,谦谦温润—— 那时的沈练不信鬼神不信人,总喜欢以观望的姿态审视着世间的一切,整日一副少年老成的模样,呵,如今才二十出头的沈去疾可不就是她当年的翻版么,丝毫不差的翻版…… “你笑什么?”沈练用鼻尖在芙蕖的脖颈间亲昵地蹭了蹭。 芙蕖被蹭得咯咯笑出声,她抬手环住沈练的脖子,手指轻轻地挲摩着沈练的耳垂,佯嗔到:“看来某人的头疼病大概是好了,都有闲心敷衍我了。” 沈练干脆把脸往芙蕖的肩窝里一埋,瓮声瓮气的:“哎呦不行,不行了……头疼……” 芙蕖:“……” 她发现,那个少年时总爱扮老成的人,如今上了年纪后却学会了单纯。 …… 不知是否真的是沈家家主将权柄下移的原因,沈练借着养病的由头难得清闲这几日,握着沈家六成生意大权的沈去疾,却忙得像只陀螺。 起的比鸡早睡的比狗晚也就罢了,特别是在查清楚那本神秘的账本之后,沈去疾只觉肩上的担子更重了,压得她都要喘不过气了。 她一直想不清楚,那压得她喘不过气来的东西,到底是忙碌琐碎的生意,还是被她故意用忙碌遮盖住的真相——那日,她以带锦添和长安出去玩为幌子,糊弄过跟踪监视她的人,亲自出面查询了关于神秘账本的事情,呵,如今真相已大致浮出水面,她却有些害怕了。 …… 甫入腊月,天寒地冻,总是在外面东奔西跑的沈去疾,冻伤了手指和耳朵。 这天晚饭后,魏长安看见沈去疾一直搓耳朵,便一把拉住准备去后面书房处理事情的人,板着脸追问了两句,沈去疾这才吞吞吐吐地说,自己的耳朵和手指都被冻伤了,并且还忙得忘了去瞧大夫。 魏长安二话不说,拿来冻疮膏就给沈去疾擦药。 “嘶……”耳朵敏感,魏长安下手又有些重,疼得沈去疾龇牙咧嘴地往后躲。 “别动!”魏长安的语气有些重。 沈去疾果然乖乖听话,坐着一动不动了,就算耳朵上冻伤的地方被弄疼了,她也只是弯弯眼角,将一双大眼睛眯了起来。 看着乖巧地坐着的沈去疾,魏长安不由得放轻了手上的动作:“我不是,不是故意弄疼你的,你别乱动。” 沈去疾抿抿嘴,试探到:“你,你别生气……” “嗯。”魏长安冷硬地哼了一声。 她不是生气,她只是觉得有些难受,姓沈的这个人啊,有什么话从来都只是憋在肚子里,除非你逼着问他,不然他就真的什么都不说,真气人! 夜里睡觉时,大概是冻疮膏起作用了,沈去疾被冻伤的手指和耳廓一个劲儿地发热发痒,她睡不着,就干脆伸出没被冻的左手去搓耳朵搓右手。 片刻后,大概是魏长安被打扰到了,她终于忍不住伸手捉住了沈去疾的手,嘟哝了几句,睡意正浓的人说话的声音是迷迷糊糊的,却听得沈去疾心头一颤。 她说:“姓沈的,你不困么?我好困呀……” 沈去疾果然不再乱动了,不知过了多久,等魏长安的呼吸再次平稳下来后,沈去疾终于伸出右手,将握着她左手的两只手轻轻拢进了被子里。 魏长安的手特别凉,沈去疾以为是因为她的手露在外面的缘故,却没想到,她的被子里竟然也不怎么暖和。 沈去疾不轻不重地叹了口气。 漆黑浓重的夜色中,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又缓缓伸出去,手的主人用手背轻轻碰了碰魏长安的脸颊——果然,很凉。 嘶……沈去疾不由得将耳朵在枕头上蹭了一下,耳朵痒,就像是有几十只蚂蚁在耳廓上乱爬乱啃一样,又痒又疼的真难受! 可她还是保持着这个姿势一动没动,甚至嘴角都忍不住地扬了起来——好像这样静静地感受着身边之人的存在,就能让她忘了一切似的。 又或许是沈去疾的手成了魏长安能接触到的唯一热源,睡熟了的人慵懒地动了动头,把沈去疾的手往自己怀里拉了拉,握的更紧。 沈去疾就这样侧着身躺着,一只手被魏长安抱在手里,一夜没动。 沈去疾一夜没睡好,不为别的,只是因为这样偷偷摸摸地和魏长安接近太让她高兴——这是沈去疾在青天白日下绝对不敢做不出来的事情——她深深地凝视着夜色之中魏长安的模糊轮廓,贪恋着克制着,深情着又压抑着。 再没有比这个更折磨人的事情了,不是么? 也再没有比这个更幸福的事情了,不是么? 寒冷又漆黑的冬夜里,心中有一个什么东西,竟然破土发芽长了出来…… /// 年末盘账,沈去病一发现茶庄账簿上的问题,就第一时间跑来了大哥沈去疾这里。 沈去疾抱着算盘,把自己手里的账本与沈去病拿来的账本又大致核对了一遍,没错了,确实是有一万两的出入——自己手里的账比去病记的账少了一万两白银。 沈去疾敛眉,去病的帐是茶庄上今年后半年明面上应该挣的,自己手里的则是实打实从茶庄进到钱庄的数目。 差了一万两,不是那个神秘账本上记录的六千两。 沈去病站在沈去疾的书桌旁,两手发抖双腿发软——不知是因为什么。 “哥……我没有动过茶庄的帐!”沈去病双手撑到桌沿上,说话的声音有些颤抖。 沈去病的表现很明显——知道自己没有大哥聪明,加上这是自己第一次独当一面,所以一直是勤勤勉勉的,兢兢业业克己奉公地努力着,结果还是给漏出了这么大的洞,你叫他怎么能不害怕? 沈去疾抬手,安抚地拍了拍二弟的肩膀,一时不知该怎样评价。 去病这孩子啊,平时一副少年老成胸有成竹的样子,说到底还只是个没经历过风浪的年轻人——沈去疾倒是愿意这样想。 她带着沈去病往暖炉旁的矮桌前走,话语温润:“去病呀,没有事的,不怪你,这里面的出入你不知道罢了……” 两人坐到矮桌前,沈去疾把温在暖炉上的酒拿下来,不急不缓地给二弟斟了一杯:“你这几日一直在茶庄上忙活,不在家,所以不知道——数日前我和娘还有老太爷各收到了一个神秘的账本,上面记录了茶庄漏失的六千两白银,和具体的去向……” 说到这里,沈去疾看见,二弟端着酒杯的手,明显抖了一下。 沈去病拧着眉头,有一口没一口地吃了几下杯里的酒,沉思片刻后,他忽然抬起了头,目光如炬:“大哥,是家里的账房平锐?!” 沈去疾但笑不语,执起酒杯与二弟沈去病碰了酒,一饮而尽,足显风流。 沈去病到底是没能揣摩出来大哥的心思,当他再次准备开口试探时,书房的门砰一声被人从外面踹开了。 “沈去病!你个吃里扒外的狗东西!”老太爷沈西壬手里握着一根藤条,怒气冲冲地冲了进来…… 沈家因为一万两的漏洞而闹着不小的节外枝,东街的沈东壬家此时却也没好到哪里去。 沈东壬的妻沈罗氏多年的腿疾再犯,疼得她在病床上哭爹喊娘,死去活来地打着滚,沈东壬在一旁干着急着,请来的大夫拿着银针却没办法下手扎针,屋子里可谓鸡飞狗跳。 沈罗氏的长子沈有利,此时却正高兴地和孙子在院子里玩雪。 沈有利的大儿子沈从抄着手站在旁边,语气虽然恭敬,神情却是一如往常的不屑:“爹,你说那姓冯的真的是在帮咱们?我怎么觉着不靠谱啊!” “靠谱?什么才叫靠谱?”沈有利抓起一把雪捏成个雪团,半真半假地和七岁的孙子玩打雪仗,不以为意到:“只有吃到肚子里的才是靠谱……哎呦!”沈有利被孙子砸了一团雪,他弯腰抓起一把雪,追着小孙子在院子里跑了起来,边跑边喊到:“小兔崽子,你砸你翁翁你砸得怪准啊,过来,让翁翁也砸你一下……” 沈有利的小孙子被爷爷追得嘻嘻哈哈跑着,孩童清脆明朗的笑声回荡在院子上方,听着倒也其乐融融。 …… 再说西街沈家—— 沈西壬拿着藤条冲进来,不由分说地就朝着沈去病抽打起来,结果被沈去疾替二弟挡了下来。 被误抽了的沈去疾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眉头拧的特别紧:“翁翁,您这是做甚?” “去疾你给我躲开!”沈西壬怒目圆睁着,表情狰狞得有些像寺庙里的罗汉,他一手把沈去疾往旁边拉,一手举着藤条,往被沈去疾护在身后的沈去病身上抽:“你这个喂不熟的畜牲啊!你竟然敢伙同外人谋夺我家的财产啊!你个狗娘养的东西……” 沈西壬简直就要怒发冲冠了,得,沈去疾又替二弟挨了一顿抽打。 等老太爷的火气消得差不多了,沈去疾拖着沈去病就跑出了沈家大书房。 沈家大书房是个独立的小院子,主房是家主沈练的,几个耳房分别是沈叔胜、沈去疾沈去病和沈介的,出了沈去疾的屋子,沈去病脚步一转,拉着他大哥去了一趟他的书房。 回到新逸轩后,丫鬟心儿说大少夫人去大小姐的院子了,沈去疾寻思着机会正好,便让沈盼取了董大夫给的活血化瘀的膏药来。 魏长安带着吉祥如意挑帘子进来时,沈去疾正高高地卷着袖子在往胳膊上擦药。 沈去疾急忙收拾桌子上的东西,却还是手忙脚乱地碰翻了一个瓷瓶,圆肚小瓷瓶在桌子上滚了几圈,在快要滚到桌沿时,终于被一只指节分明的手,慌忙地拦住了。 魏长安丢下一句“打扰了”就转头跑了出去,沈去疾看看自己胳膊上的血道子和淤青,最终不爽地蹙起了眉头——啧,怎么还是让魏长安撞见了这些丑陋和不堪?老天爷这么爱捉弄她沈去疾吗? ——沈盼呢?沈盼上哪儿去了?魏长安回来了为何不出声禀告?! 正在茅厕上大号的沈盼突然有些心慌,右眼皮也一直跳,该不会有什么不好的事要发生吧? 沈盼双手合十,阿弥陀佛,就要过年了,可千万别出什么事啊,阿弥陀佛…… 作者有话要说:大概是有些甜蜜沈去疾和魏长安得不到,便化在了沈练和芙蕖身上 老辈人呀,总是比我们要浪漫 ☆、相让(6) 余年那日的话犹言在耳,可魏长安从沈去疾这里看到的却只有冷淡与疏离,甚至每次若不是她主动和姓沈的说话,那人对她恐怕永远只有沉默与避让。 初成亲没多久时沈去疾说过的话魏长安也从未敢忘记,她原本是想藏起心思不复再做无望的挣扎的,可余年偏偏嘴漏说出了那些话。 魏长安的不甘心再次被轻易地点燃,她想要再试一次,拼上孤老终生的赌注,再试一次。 ——又或许,她根本没有自己以为的那么爱慕姓沈的吧,她只是不甘心罢了?毕竟姓沈的从小就闯进了她的心里呀,虽然他不一定还记得什么,但年少时就放在心里的人,最是难以忘记了吧…… 唉! 可是这样的坚持换来了什么? 她以为是闺梦成真,穿着火红的嫁衣满心欢喜地嫁与了那个人,可那人却连话都不想同她说。 老祖宗葬礼上,她听从婆婆的安排将计就计地上演了一出被劫持,可最终却只是换来那人一句“女人如衣”。 她以为那人本就是如此生性冷淡,可那人偏偏总是在悄无声息地对她好—— 他不能陪她回娘家,他就将身边的沈盼和心儿都留给她,给她撑足了面子。 他怕她日后在娘家抬不起头,就硬生生从沈家的生意里避出一条茶路来让给了魏家,帮魏家将茶生意拓展到西北。 然而,就当她魏长安满心以为姓沈的还是在乎自己的时候,那人却拒绝了她,转身同一个风尘女子风流快活去了。 魏长安心想——果然,天下的男子皆是一般无二的无心负心,就连那个姓沈的也…… 魏长安真的很纠结——那人每让她失落一回,转而就能再诚心诚意地给她一次希望。 魏长安有些累,她想把自己缩回安全的壳子里,却怎么都经不住那人一点点的诱惑,甚至那人不经意的一个靠近,都能让她丢盔弃甲落荒而逃。 魏长安恨死自己了,但她又可恨地发现,原来姓沈的只是喜欢把事情、把话全憋在自己肚子里,愁苦也好,欢乐也罢,这人竟能把一切都悉数留在自己肚子里,对外没有只言片语。 那人就是有这个本事——轻易地惹人心疼。 /// 今天管家又让人给屋里添了一个暖炉,说是三九天寒,大少爷吩咐给各房再添取暖,可魏长安却觉得是沈去疾知道了她畏寒特意给她添了暖炉,却又怕她知道,才吩咐让各房都添了东西的。 魏长安想和沈去疾聊一聊,但她一整天都没见到沈去疾,夜里也是,魏长安等得都等到睡着了,姓沈的才姗姗而归。 “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吃晚饭了吗?饿吗?”魏长安从被子里爬出来,迷迷糊糊中无所顾忌地问出了这些话。 刚在净室沐浴过的沈去疾拿起炭叉将炭盆里覆着的一层炭灰轻轻挑落,然后坐到炭盆边,慢慢地烤着自己身上没来得及消散的湿冷之气。 片刻后,这人终于开了口,低沉温润的声音在寂静的冬夜里显得隔外撩人心弦:“今日烧锅上出了最后一批酒,琳琅阁也接了几单官家的大生意,忙得有些过头,这才回来晚了……” 今天屋子里还暖和吗?你感觉怎么样?还冷吗?——后面还有几句再简单不过的日常话,沈去疾终究是一个字都问不出口。 “……你先睡吧,我,我烤烤火便也睡了。”沈去疾用炭叉戳戳燃得正红的炭火,闷着头说。 “我在等你呢,”魏长安披上外衣起身过来,她将温在炉子上的酒捞出来,又拎着两个酒杯来到沈去疾跟前坐下:“我想了许久,虽然会耽误你一些时间,但有些话我还是想同你说的。” 沈去疾下意识地伸手,把魏长安披在肩上的外袄又往她身上拉了拉,漆黑的眸子里极力压抑着某种欢呼雀跃:“你说吧,我听着。” 魏长安斟了大半杯酒递给沈去疾,自己也闷了一口温热的米酒,这才鼓足了勇气开口:“你准备什么时候给我休书?” 声落,问话的人指尖颤抖,心口像被什么重物狠狠撞击了一下,疼得沉闷。被问的人眼神一沉,捏着酒杯的手指指尖泛白。 也不知道是屋里冷还是因为沐浴出来后吹了冷风,沈去疾觉得整个人都有一瞬间的麻木,就像全身的血液被冻住了一样。 她垂眸看着酒杯里因为自己的颤抖而涟漪出圈晕的酒,许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低低的,似乎隐藏着某种无法言喻的痛楚:“你嫁来沈家后未曾犯下七出之过,是我对不起你在先的,大晁没有妻休夫一说……所以还是和、和离吧……” “和离?”女人灌自己一杯酒,白净的脸颊因为喝酒而浮上了一层粉红色,那些带着笑意的话语像锥子般一下下扎在了沈去疾的心头上:“和离好呀,日后你再娶我再嫁,各不相干,沈去疾,还是你想的周到。” 绝然的话语说的轻松,魏长安又猛得灌自己一杯酒,结果被呛得咳红了眼眶。 沈去疾伸手帮她拍背,却被眸泛泪光的人用力推开:“你不要再碰我了,沈去疾……你也不要再靠近我了,不要……” 三杯酒而已,魏长安醉了。 醉了好啊,醉了就可以把想问却一直不敢问的话问出来了。 “……你吃醉了,长安……”沈去疾敛起情绪,拿开魏长安手里的酒杯,伸手扶住了有些想东倒西歪的人:“我扶你去睡觉。” 魏长安虽然酒量极小,但几杯米酒也不至于真的喝醉,她的意识尚且清醒,只是有些控制不了自己的想法和行为。 她就着沈去疾的胳膊攀住了这人的肩膀,一个用力就把沈去疾拉得弯下腰来蹲到了她身边,然后,魏长安就皇太后似的开始了她折腾人的漫长道路。 “我暖不热被窝呀,你把,把这个给我放被子里去。”以为自己还清醒着的醉鬼,指着火红的炭盆支使沈去疾:“快点呀,被窝暖热了我就能睡觉了呀,喂,去呀……” 炭盆怎么能放被子里呢!真是…… 这个酒量浅却还敢灌自己酒的笨蛋! 沈去疾虽然气结,但依旧话语温和,极富耐心,她抚了抚魏长安披在身后的如瀑青丝,低声到:“炭盆不能放被子里,会走水的,起来了,被子里放有汤婆,不会冷的……” 沈去疾半扶半拉着把魏长安从矮凳上拖起来,结果这醉鬼跟猴子附身了一般手脚并用地就爬到了沈去疾身上,真的是爬上了沈去疾身上! 她双臂挂在沈去疾脖子上,双腿盘在人家的腰上,歪头趴在人家的肩膀上,对着人家的耳朵说醉话:“姓沈的,我要听你抚琴呀,抚七弦琴呀,你知道么,你长袍抚琴的样子……可好看了……” 七弦琴,琴七弦,伏羲大成前。先圣落化八卦网,后土隐悲再不弹,相思怎痴缠。 只是自己已经多年未碰七弦琴了。 沈去疾叹口气,费劲地把吃醉酒后改姓猴的人弄到了床上,可猴子属性的魏长安依旧死死地抱着沈去疾不放,她自己往床上一倒,连着将沈去疾也带得跌到床上。 “我会冷的……你不要走,帮我暖暖手就好呀……”说着,魏长安的两只手就不安分地在沈去疾身上一通胡乱摸索。 沈去疾进来后本来是要去睡的,袍子的系带本就松垮垮地系着,如今三两下就被魏长安给拽开了。 沈去疾硬生生掰开魏长安的手,拢好衣襟后,不由分说地就把魏长安这个祸害精塞进了被子里。 “别乱动,睡觉!”沈去疾拧着眉头,脸色不好。 不过能把沈去疾惹生气,醉酒的魏长安着实够本事。 魏长安果然不动了,可她也没有睡,她只是躺在被子里,用一双水气迷蒙的眼睛可怜兮兮地看着沈去疾。 沈去疾咬咬牙,也不管掉到地上的魏长安的外袍,和方才被踢翻的矮凳,她甚至忘了吹灯,就麻溜地钻进了自己的被子里,翻身背对着魏长安,闭着眼睛强迫自己不去想魏长安方才的模样,不想,不想…… 心浮气躁的人正闭着眼睛给自己“念经”,后背忽然一凉,紧接着就有一方温热贴了过来,沈去疾紧紧咬住了后槽牙——魏长安那个作死的竟然钻进了她的被子里! ……算了,她真是累糊涂了,和一个吃醉酒的人计较什么? 魏长安这么一闹,倒也算是转移了她的心思,让她顾不得太难过,顾不得过多地去想魏长安刚才说的那些话。 “长、长安,乖,别乱动……”沈去疾终究是对魏长安厉害不起来。 她捉住伸到自己里衣下贴着自己肚子的手,干脆翻身过来把魏长安的双手都拢到手里,一并隔着里衣贴到自己的胸口暖着:“怎么样,还冷吗?” “嗯,冷呀,脚冷!”魏长安倒也不客气,边说着,还又往沈去疾怀里挤了挤。 沈去疾把棉被给她盖好,又掖了掖魏长安身后的被角,将被子下自己的双腿微微蜷了起来:“你的脚呢?过来蹬着我的腿,给你暖着就好了。” 魏长安把自己蜷成了个龙虾样,手脚都被暖着,这才哼哼唧唧地睡了。 沈去疾一连忙了许多天,天天都很累,夜里基本都是沾着枕头就睡,可这会儿被子里多出这么一个人来,竟让沈去疾一时半会儿没了睡意。 魏长安的手脚并不凉,因为喝酒的缘故,她的身上反倒是有些发热,却不知为何她一直喊冷。 魏长安离自己太近太近了,沈去疾放任自己用额头轻轻碰了碰魏长安的,她想,这家伙总是喊冷,或许真的是因为冷怕了,都怪自己——沈去疾啊,她整夜整夜的怕冷,睡着了就会往你身上挤,可睡在她身边的你沈去疾,竟然对她的冷一无所知! 自己欠魏长安的,到底太多太多了。 她沈去疾不是傻子,她怎么会看不出来魏长安看着她的时候眼神里雀跃着的欢喜与爱慕?她怎么会感受不到魏长安的那颗想与她亲近的心? 可是自己看出来了又如何?感受到了又怎样?她不能回应她,一丝一毫都不能回应,她什么都给不了魏长安,或许还有可能会连累魏长安! 她不是母亲沈练,她没有无所畏惧的勇气,芙蕖姑姑不怕陪着母亲赴死,可她却不愿意连累魏长安! 若是被人知道她不是男人却喜欢一个女人,她和魏长安都会被绑进竹笼里沉无愁河的,她不怕,可她不能让魏长安也跟着她把命搭进去。 那些爱得轰轰烈烈的人们,死别之前大都爱说一句“来世再爱”,沈去疾哂笑——人死之后会喝下黄泉下的忘川水,会进三善三恶轮回门,灵魂被洗练得干干净净,什么都不记得,什么都不牵挂,何谈狗屁的来生再爱! 一切的爱恨情仇啊,只有活着的人才能拥有。 沈去疾心中的痛苦纠缠,一点也不必魏长安少。 她并不理解母亲为何要让她成为“沈家大少爷”,但她二十年来唯一一次感谢母亲给了她男子的身份,是在她发现自己喜欢上了魏长安的时候。 在沈去疾的记忆里,老祖宗九十大寿那天,是十六岁的她第一次见到魏长安。 那时的魏长安才十四岁,她穿着一套粉蓝色的衣裙,腰间挂着一只小银铃,如瀑长发垂在身后,如梦似幻。 她从客席上起身,和她的父亲说笑着朝这边走来,她的笑声伴着银铃的清脆声,悦耳极了。 她负着手来到沈去疾的席桌前,在初春的阳光里朝沈去疾盈盈一笑,眉眼弯弯如月牙:“不知小女可否有幸,能请得琴技闻名沿河十州的去疾哥哥为我伴奏一曲?” 沈去疾总是无波无澜的墨眸里第一次聚起了点点光亮,她点头,旋即命沈盼摆上了她的七弦琴。 粉衣少女一舞惊鸿,贺沈家老祖宗寿比南山。 自己抚七弦琴为那一舞伴奏,最后又得了她明朗一笑,沈去疾觉得,寒冻了一冬的万千冰雪皆融化了。 那时的魏长安,是沈去疾见过的最爱笑,也是笑的最好看的女孩儿,她的笑好像有种神奇的力量,能穿过沈去疾心中厚重的阴霾,直照到她心底最柔软的地方,让人恋恋不舍…… 从那以后沈去疾便不再抚琴了,因为她暗暗发誓,自己那把名为“长相思”的七弦琴,从此只为长安抚。 作者有话要说:上古神话中伏羲和女娲是两口子,伏羲落下八卦网身归混沌之后,女娲就隐世了,直到共工掀翻不周山把天搞塌,然后女娲才出来补天,补完之后也羽化了,落化成为后土,所以现在神话中说的“皇天后土”里的后土,一般就是指女娲。(ps:和语文课里的“后土”的意思不一样哦) 中间那段“七弦琴,琴七弦”是作者君胡诌的。 如有不对之处,还请指教。 ☆、相让(7) 一场愁梦酒醒时。 魏长安醒来后身边早已不见了沈去疾的踪影,她疲惫地翻身伸了个懒腰,昨日夜里的一些话残缺不全地在她脑子里浮了出来。 她只记得沈去疾对她说了和离,至于再后面的话,不知是因为太过沉重了还是酒醉的太浓,魏长安反倒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人的脑子里都有一种躲避的下意识,既然想不出来个所以然,魏长安干脆喊了吉祥如意进来侍候,她也顾不上酒醒后的头疼了,她应承了婆婆和沈去疾,要帮他们劝一劝小姑子余年的。 结果她去的不巧,沈余年院子里的下人说,大小姐约了朋友,一早就出城踏雪赏梅去了。 魏长安还清楚地记得沈去疾明言告诉妹妹不可能让她嫁到冯家时,沈余年眼里那浓重到让人不忍直视的绝望与痛苦,那之后余年把自己关在屋子里闷了整整四天,再出来后她就变得跟没事儿人一样,每日该吃就吃该玩就玩,只是再也不搭理她的哥哥了。 这点看来,沈余年身上的倔强倒和沈去疾的执拗一模一样了。 不在家就不在家吧,魏长安笑着摇了摇头,余年这事没有个一年半载的怎么能缓的过来?急不得的。 最后,魏长安脚步一转,带着如意和心儿朝婆婆沈练的院子来了。 没想到会在婆婆的院门口碰见刚从主院出来的小叔子沈介。 “见过大嫂。”沈介恭敬地给大嫂行拱手礼,情绪不高。 他周身拢着一层淡淡的颓然,肩膀也佝着,未修边幅,竟和那些在赌场里熬了几天几夜最后却输的精光的赌徒有些相像。 魏长安见到这个样子的沈介,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便挑了句不轻不重的问候作以回应。 一直阴沉着的天空蓦然飘起了小雪,急匆匆地落下来的,像是雪花又像是小冰粒,砸到人的脸上手上还挺疼。 魏长安正要开口让如意去给没带随从的沈介取伞,结果抬眼就看见芙蕖姑姑站在主屋的屋檐下远远地同她招手。 魏长安干脆没有多言,略略同沈介屈了屈膝就匆匆朝芙蕖姑姑去了。 “……长安,你来的正好,锦添一直念着你,正要我去新逸轩找你呢!” “芙蕖姑姑,幸好您没去新逸轩,我方才是从余年那里过来的……” 身后隐隐传来芙蕖姑姑和大嫂魏长安的对话,沈介攥了攥拳头,愤然离开的背影倒有了那么几分孤傲绝然的味道。 魏长安随芙蕖一起进来时,家主沈练正盘腿坐在暖塌和圆桌之间铺着的毛毯上同小锦添玩耍。 见魏长安进来,沈练抬了一下头,面色较前几日好了许多:“怎么这么快就过来了,路上遇见的?” 魏长安屈膝给婆婆行礼,芙蕖扶了她的胳膊一下拦住了她:“在你娘这里不兴这些繁文缛节,快坐吧,天冷,先喝口热茶暖暖。”芙蕖说着就给魏长安倒了一杯热茶。 “多谢姑姑。”魏长安双手接过茶杯,向芙蕖微微欠了欠身。 小锦添从地上爬起来,手里拿着个小马模样的布偶,倒腾着一双小短腿就扑到了魏长安跟前,她踮着脚朝桌子上指着,说话比前几日清楚了一些:“嫂嫂七(吃)糕糕,给嫂嫂七(吃)……” 芙蕖把桌子上几盘新做的糕点往魏长安这边推了推,浅笑出声:“小锦添这小人精啊,可是知道谁最待见她——长安,你也尝尝,我今儿一早刚做的。” 魏长安抱起锦添,捏了一块紫色的点心尝着,沈练从地上起来转身坐到了一旁的暖塌上捧起茶杯喝茶,却又在茶水即将入口时抬眼看向了魏长安:“去疾呢?今儿是腊月二十,他人呢?” 魏长安赶紧放下手里的点心:“他一早就出去了。” 沈练:“出去?今儿是二十,各个铺子里都休息呢,他不在家陪着你他又上哪儿疯跑去了?” “哎呦,你是病糊涂了吧!”芙蕖嗔笑着提着茶壶过去给沈练添热茶:“你也说了今儿是腊月二十,往年腊月二十的时候你说你带着去疾忙成什么样?你忘了我可没忘——你们忙得一天里只得空吃了一顿饭!” 沈练恍然,对啊,今儿是二十,已经过了腊月中旬了——啧,日子过得真快啊! 今年的腊月到底是不同于往年——沈家家主称病退居幕后,把生意上的事情都扔给了长子沈去疾打理。 沈练还是有些不适应,她担心啊,担心去疾那优柔寡断太过保守的性格,会让他应付不了生意上的各种突发情况,她更担心的是——去疾这个太过重视所谓亲情的孩子,到底会不会狠不下心来处理一些事情?——若到那个时候他狠不下心来,那这个大恶人还得由她沈练来当。 …… 管家沈福在忙得分身乏术的情况下亲自过来面见家主——他呈上了一封来自京城楚家的信,上面写明了要沈家家主沈练亲启。 沈练看信的时候,魏长安发现,平时总是笑容可掬的芙蕖姑姑,脸色有些不太好,那种神情像是担忧,像是焦灼,又像是知道了自己即将失去什么重要东西的释然? 看完之后,沈练回手就把信连同信封一起丢进了一旁的火红的炭盆里,信纸瞬间冒出一缕黑烟,倏而就燃了起来,火焰猛地一窜,有烟味在屋子里慢慢散开。 “楚家老太爷准备分家了,要我准许让去疾去一趟京城。”沈练略显凉薄的嘴角极快地勾出一抹嘲讽:“看样子他是想把去疾手上的东西也一并划成他们楚家的,好给他的儿子和孙子们一起分了!” “……你别,别生气!”芙蕖不着痕迹地松了一口气,看着沈练的眼神愈加地柔和起来:“去疾长大了,都已经是成了家的人了,你要相信他,他会解决好的。” 沈练好看的弯月眉一扬,沉润的声音突然拔高了一个调:“你敢指望他?!” 此刻,不敢被沈练指望的人正在河州城最大的饭庄摘星楼里,一场接着另一场地应酬着。 担着河州城“酒把子沈西壬的长孙”这个累人的名头,无论到了哪个饭桌上,年纪最小的沈去疾无疑都是众人灌酒的对象。 最后一场应酬是同那些在商会里担着职务的老头子们,这帮嘴里能跑马车的人最是会劝人吃酒,上好的菜品没能吃几口,几圈酒吃下来沈去疾就迷迷糊糊地端不稳酒杯了。 沈盼就守在门外,他掐准了时间点儿进来,将醉倒在桌子上的自家大少爷扶了回去。 沈盼把沈去疾送回沈家时,天上的日头也才过西天,魏长安也刚在沈家主院吃过晚饭。 听说沈去疾在酒桌上被人灌趴下了,沈练当即就用一种哭笑不得的神情对芙蕖说:“你看看,我说的对不对?” 芙蕖没有搭理沈练,而是让魏长安赶紧回了新逸轩,随后她又亲自煮了解酒汤,并派人送了过去。 新逸轩—— 沈去疾被沈盼扶回来后就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挺尸了,直到魏长安匆忙赶回来,某个醉得分不清东南西北的人这才哼哼哈哈地嘟哝着要喝水。 候在一旁的沈盼识趣地倒来温水递给魏长安,看着自家大少爷就着大少奶奶的手喝水,沈盼觉得欣慰极了,他家大少爷打小不喜欢有人贴身侍候,甚至也不喜欢别人碰他,如今大少爷愿意让大少奶奶侍候,这当真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 没人知道沈盼想到了什么,总之他偷笑着悄悄退出屋子时,顺带把送来解酒汤的心儿也一并拉走了。 见沈盼出去了,沈去疾闭闭眼推开嘴边的水杯,再次头昏脑胀地跌回到床上,结果她跌得猛了,后脑勺被枕头震了一下,脑子里顿时翻江倒海一般的又晕又恶心,一声沉闷且难受的呻/吟声就从这人的喉咙里传了出来。 魏长安听不得姓沈的难受,她果断地端起心儿送来的解酒汤,二话不说就灌了沈去疾几口。 被人强行喂了几口难喝的解酒汤后,沈去疾难受地推开了魏长安拿着汤匙的手,双目紧闭,眉心紧蹙:“不,不喝这个,太难受了……” “你还知道难受啊?”魏长安拧来热布巾搭到沈去疾的额头上,终于不忍心看他这样痛苦,转身坐到床头给他按揉起头上的穴位来,语气微嗔到:“难受还喝成这样?家里就是酿酒的你都没喝厌烦啊,你不知道酒不能多吃吗?” 沈去疾的嘴角不着痕迹地扯起一抹苦笑——不喝酒?不喝到可以装醉的程度,长安啊,你要我从哪里得来勇气回来找你? 这些心思沈去疾自然不会让魏长安知道,头上揉按的力度正好,她动动身子寻了个舒服的姿势躺着,脑袋里东拉西扯般的疼痛稍有减缓后,她纵容自己抬手握住了魏长安的手。 魏长安的手有些凉,沈去疾将之握在手里暖了暖,闭着眼解释到:“今日是年节闭市前最后一场应酬了,我要是不吃醉一回,商会里那些脑满肠肥的老家伙们是不会轻易放我回来的……我不是故意要吃醉的,你、你别生气啊桃花……” 说着,沈去疾不轻不重地捏了捏魏长安的手心。 沈去疾躲避不开魏长安,魏长安又何尝拒绝得了沈去疾——沈去疾不经意间对她露出的那么一丁点的温情,就能让魏长安为之……为之痴狂——犹如一只已经明白了自己命运的飞蛾,明知道会丢掉性命,却还是扑向了那跳跃不息的火簇。 不知为何,沈去疾不经意的一句“桃花”竟让魏长安的鼻子一酸,眼眶里也跟着涨涨的,说话声音都带上了哭腔。 昨夜说的和离之事一股脑地涌进了魏长安的心里,委屈极了,她推了沈去疾一下,将这人从身边推开:“姓沈的,你同我解释什么呀,你难受死都与我无关,我才不生气呢……” 沈去疾翻身爬起来,脊背挺直地跪坐到魏长安面前,抬手轻轻捏了一下她的鼻子,幽深墨眸中一直极力压抑着的东西不经意间就流露了出来,声音轻柔之至:“……不生气,嗯?你看,都哭鼻子了,还说不生气?” 魏长安偏头躲开沈去疾的手——她还是有一丝清醒的——姓沈的喝醉了就爱撩拨人,他是无心的,她也不能当真! “难受你就赶紧睡吧,我先出去了。”魏长安起身要走,结果被沈去疾眼疾手快地一把拉住了手腕。 魏长安:“又撒酒疯,快放开我……沈去疾!放开!” 沈去疾猛然愣了一下,嘴角的笑意渐渐消失,她终于缓缓松开了那个柔若无骨的手腕,眼里的痛楚,浓重到醉意也遮掩不住——是了,昨夜她刚说过,要她不要再碰她了,是了,是了,不要再碰她…… “抱、抱歉……是我冒犯了……”沈去疾低下头,如同被人抽走支架的皮影人一般,原本挺直的脊背一下子就佝了下去。 默了默,沈去疾重心不稳地从床上爬下来,跄踉了一下后,她仓促地抓起旁边的衣袍,胡乱地套在了身上,鲜有的狼狈不堪:“我去书房歇了,不打扰你……” 那些冷不丁的靠近和故意制造出来的接触,已经够她沈去疾后半生的回忆了,不能再强求什么了,不能了…… 沈去疾脚步凌乱地离开了房间,魏长安站在原地,耳边一遍遍回响着那日余年说给她的那些话—— “你不知道吗?沈锦年那个缺心眼偷偷爱慕你许多年了,唔……好像是从十六岁开始的吧。” “他还藏着掖着不敢让人知道,要不是我无意间看见他为他自己的琴谱《长安思》写的序,我也还和外人一样,以为他是将京城长安城比做美人,倾心思慕着呢……” 作者有话要说:这俩人,你醉了我醉,没一个清醒的。或许是不能清醒着相对,不然彼此太过折磨, 甜甜糖?呃,作者君净琢磨怎么虐沈去疾了…… 沈去疾(半垂着眼皮):作者君,我明明没得罪过你 魏长安(大眼睛眨啊眨):可你得罪我了 沈去疾扶额,人生啊,最不能得罪的是老婆。 ☆、不等(1) 沈去疾吃酒一直都是有定量的,如今细想起来,最近半年里仅有的三次吃多酒皆是同魏长安有关。 其实她酒量不浅,之所以扮出一副醉酒的模样,不过是想借机接近魏长安罢了——沈去疾暗骂自己,为了多和她接触,自己竟连这种上不得台面的龌龊事都做了出来。 圣人书都白读了! 沈去疾从来自制,也从来都不做有损君子形象的事——她这么一想,脑子里竟然蹦出了“红颜祸水”这个词来。 以前教她念书的先生曾经说过,“红颜祸水”这四个字是男人们最无能的借口——他们把政治玩儿坏了,收拾不了烂摊子了,便轻而易举地把那千古的罪名扔给一个女人担着,可笑,可耻,可悲,可叹。 哼,桃花才不是红颜祸水呢,沈去疾长长地叹一口气,带着所有的烦闷与苦涩,浮躁地在大书房里转来转去的。 这已经是她有床不能睡的第五日了,自己腊月十九那天晚上真是被鬼附身了才会对魏长安说出“和离”这两个字来! 可是再转念一想,人本贪婪,就算知道了日后的结局,她沈去疾还是会忍不住地想要接近魏长安——接近她,靠近她,听她说话,看她浅笑,与她,分享一切——笨拙而又热烈,一无所有却又想倾尽所有。 管家沈福敲响了书房门:“大少爷,大少夫人娘家来人了。” 沈去疾:“是谁?” 管家:“魏家二爷。”魏靖浩。 魏长安原本带着沈锦添在沈余年的房里玩,沈余年的院子离沈家前厅比较远,故而,当她接到消息从余年那里赶来前厅时,她的二哥正在同沈去疾饮茶闲聊。 “桃花,过来。”魏靖浩从椅子里站起来,遥遥地朝刚进门的人招手:“怎么瘦成这样了?下巴都尖成锥子了!” 魏长安来到二哥跟前,弯起月牙般的眼睛,亲近地喊了一声二哥,而后撇着嘴说:“怎么这么久才来看我?我还以为你们不要我了呢……” “傻桃花,”魏靖浩被妹妹拉着坐下来,笑容清浅,话语柔和:“托了你相公的福,咱家通了往西北去的茶路,这半年来有些忙罢了,怎么会不要你呢?再说,就算我们不要你了,你这不是还有相公疼着呢么……” 魏长安弯弯的眼睛里漫起了无法言喻的情绪,她敛敛眉目,把手边的热茶往二哥跟前推了推:“光顾着说话了,二哥,外面天寒地冻的,你喝点热茶暖和暖和……对了,你是从家里来的吗?爹娘最近身体如何?” 魏靖浩捧起茶杯抿了一口,深棕色的眼珠子转了一下,才开口道:“我刚从叶城回来,还没来得及见爹娘,路过你家便进来看看你……对了,二哥给你带了些东西。” 魏靖浩说着,用下巴点点放在门下的一堆礼品:“浮生公子新出的话本,奉山镇叶家小姐亲手纺的绣线,还有几盒庆丰楼的点心……” 魏靖浩大概提了提那堆礼品,魏长安高兴极了,至少看起来是这样。 在一旁安静地坐着的沈去疾,默默地将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她眼前这个爱说爱笑的人,才是真正的魏长安,那个在自己面前从来都收敛压抑着的、小心翼翼着的人,不是她…… 魏靖浩表面看起来是个糙汉子,其实他是他们兄弟五个人里心思最细的,他家妹妹和妹夫之间的不对劲,他妹妹进门之后他就看出来了,但他却也说不了什么。 魏靖浩没在沈家坐多久,不过也就是两盏茶的功夫,他便匆匆离开了。 送走魏家二爷,沈去疾刚想说送魏长安回去,管家就提着衣裾急吼吼地找了过来——临近年关,需要沈去疾亲自过目和打理的事情太多太多了。 …… 腊月廿七,熬了一整个通宵的沈去疾终于将一份漂亮的账本送到了母亲沈练的手里。 沈老太爷的房里: 沈练端坐在暖炉后面,捧着账本粗略地翻看了几眼,不知道是因为看到了什么,她轻轻地蹙了一下眉,而后才无波无澜地开口说:“一万两的缺空,我替你寻回来六千两,剩下的四千两呢,不要了?” “冯家的半城表哥来信了,”沈去疾侧坐在一边的小桌旁,半垂着眼皮,将眸子里的红血丝悉数遮住,答非所问地说:“他说倾城今年过年还会来五佛寺为她大哥诵经,也顺便会祭拜一下我父亲。” 冯家原本两子一女,冯半城还有一个哥哥,五年前跑生意路过河州地界时染了时疫,在五佛寺去了,故而这五年来冯倾城每年都会替父母来五佛寺诵经焚香,也算是还五佛寺僧众对冯家人的施救之恩。 沈练嘴上没说别的,心里却有了自己的考量,默了默,她问儿子到:“沈有图欠的那五百两,还了吗?” 沈去疾:“还不曾,那日我见到他夫人杨氏了,杨氏主动与我说起这五百两的事,说沈有图已将钱备下了,要我自己去他家账房上取。” “放屁!简直放他娘的狗屁!”沈练将账本递给了看不懂账本却还偏偏爱凑热闹的父亲沈西壬,刚舒缓开没多久的眉头终于又拧了起来:“他欠咱们钱反倒摆大爷谱——还要你这个债主上门去取钱?看样子他们这阵子过的太舒坦了……” 母亲行商半辈子,和一帮大老爷们儿打了几十年交道,脾气上来时骂几句脏话算什么,不动手就是谢天谢地了,沈去疾挑起眉咧了咧嘴角,心里默默地为堂婶杨氏念了句平安。 提起沈有图,沈练便又多嘴问了一句:“听说沈有图他娘腿疾又犯了,个把月了还没好,怎么回事?” 这个问题一出口,就连坐在暖塌上低头翻看账本的沈西壬也抬头看向了自己的宝贝亲孙子:“是呀,上次听后街老赵头说,东街把济世堂的堂主都请到家里了,眼看都要过年了,病还没看好吗?” “还没有看好,”沈去疾的目光斜斜地落在一旁的一个丫鬟身边,声音有些沙哑:“我前几日同沈家耀一起吃酒,他给我说的,他祖母现在还是整日整夜地腿疼,沈家耀还说,他祖母整日哭爹喊娘的声音,在他的院子里都听的清楚,整日不绝于耳。” 沈西壬睁大了一双大眼睛,一副幸灾乐祸:“呦,那看样子今年过年那贼婆娘是吃不了肉了,哈哈!” 沈练睨了父亲一眼,回过头来对沈去疾说:“下午你到库房取两只好参,再添一些别的什么东西,凑够五件,小年儿之前去一趟东街给你蔡大娘送去,就说是去探望的,别的不要多说,她要是问你探望谁,你不要接话。” 沈去疾她蔡大娘,其实就是沈东壬的大儿媳妇、沈有利的夫人,老祖宗最后的这几年里,沈蔡氏没少在病榻前伺候。 沈去疾拱手应下母亲的话——原来这些情分都在母亲心里记着呢,也是,人与人之间,谁也不会平白承谁的人情,最后都得还。 “探望就探望吧,送老参做什么?”沈西壬板起脸,端着架子对孙子说:“库房里的酒随意拎去两瓶就够意思了,不要给东街送好东西,那一窝狼心狗肺的东西不会念咱们的好的。” 沈去疾不敢应声,只好扭头看向母亲沈练。 沈练把剥了半碟子的瓜子仁放到了父亲沈西壬手边,对父亲说:“我祖母的葬礼结束后,咱家就算是和东街完全断了这层亲缘关系了,只是,他们可以把事情做绝,但咱们家却不能无情无义,爹,东街沈家比不上西街沈家,咱家的一举一动都有无数人盯着呢,稍不留神就会栽坑的。” 熬了通宵的沈去疾太困了,听了母亲的话后,她哼哼哈哈着说:“你俩也别争了,罗氏指不定还能不能看到明儿一早的日头呢……” 沈去疾从来都不知道自己还有一语成谶的本事——沈罗氏自缢的消息传来时,沈家一大家子人都正在沈老太爷的屋里吃晚饭。 “这回,真、真死了?”沈余年有些不敢相信地又问了管家沈福一遍:“不是又上演全武行呢吧?” 沈罗氏这人啊,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戏码每年都要轮番上演个十来回,而且每次都是要死了要死了,结果每次还都是活的好好的,次数多了别人都不敢轻易相信了。 管家沈福拱手:“回大小姐,确认无疑,东街连长明灯都挂上了。” 沈余年坐在芙蕖的左手边,她向左边偏头,隔过大嫂和沈去疾,直接看向二弟沈去病:“这就一了百了啦?那老东西是哪根筋开窍了吗?” 沈去病微微低着头,眼睛看着大姐沈余年,嘴角勾起一抹冷笑,看起来嘲讽又得意:“估计是太痛苦了……”偷鸡不成蚀把米,狠狠损了三万两啊,抠屁股唆指头的罗氏当然会想不开了,呵呵。 一旁的沈介也笑了,罗氏想成为他家大娘那样的人,但罗氏没有大娘沈练的气度与眼界,可她却又比大娘的心还要野,活该她自缢! 沈西壬挑挑眉,仰头吃下一盅酒。 这时,一直安静吃饭的沈练缓缓地放下了手里的筷箸,筷箸碰到筷枕,发出了一声清脆的“咔哒”声,饭桌前的人闻声都安静了下来,就连小机灵鬼沈锦添都坐着一动不动了。 沈练擦擦嘴,放到饭桌下的手安抚性地拍了拍身边的芙蕖的手,她给了沈福一个眼神,又让奶妈抱走小锦添,然后挥退了一屋子的下人,这才不急不缓地开了口。 她说:“去病,介儿,你俩到底让人家漂了多少银子?自己又扔进去多少银子?” 此话一出,在场的除了沈练和芙蕖,其他人皆是一脸疑惑,很快,一直沉默着的沈去疾身上也散发出了无与伦比的冰冷气息,她一言不发的模样让人害怕极了。 沈去病拉着沈介站起来,扑通给大娘和大哥跪了下来。 见到这个场景,坐在沈去疾右手边的魏长安脑子一懵,左手下意识地抽动了一下,幸好被身边的人给按住了。 “大娘,大哥……我错了!”沈去病脑门触地地叩了一个头,大包大揽地说:“我漂了那人三万两,但我扔出去的一万两被冯半城坑走了四千两,大娘,大哥,你们放心,我一定会把那四千两给……” “砰” —— 一声闷响截断了沈去病的话,是沈去疾一手拍在了饭桌上,铺着华丽桌布的红木饭桌发出沉闷的声响,竟吓得沈介身子一抖。 沈去疾气急了,那些原本应该怒气十足的话语,在开口时反倒平静了下来。 她说:“为一时的快意,让人家辛苦挣下的三万两打了水漂,最后还让人搭上了性命,你两个说,日后,你二人是要毫无愧疚舒坦地活着,还是良心难安惴惴地活着?无论哪种活法,这不堪,一旦草率地背上,那便是一生的狼狈,你们想清楚了?” “大哥!我错了……”沈介突然就伏到地上哭了起来,哭声从他的身体和地面之间的空间里传出来,听得人心口发闷。 腊月二十那天一大早,大娘就把他找去了主院,大娘的道行太高深,三两句就把他知道的都套了个大概,最后,大娘也给他说了一番话,和大哥的话不谋而合,只是那时沈罗氏还没有自缢。 如今沈介终于知道什么是害怕了。 “你哭什么!”跪在地上的沈去病声色俱厉地一掌将沈介推倒在地,转而仰起头,傲然地看着大娘和大哥:“且不说那人是不是因此事而死的,就算是,那也是她的报应!” 沈去病的话好像是把什么秘密撕开了一个口子,在场的人,除了对沈家以前的事一无所知的魏长安外,其他人皆是神色一黯。 沈去病垂在身侧的拳头攥得紧,他极力压抑着愤怒,嗓子都嘶哑了:“十二年前,要不是那人设计陷害,大哥的亲生父亲怎么会出意外身亡?!八年前,要不是那人来咱们家大吵大闹,芙蕖姑姑又怎么会流产?!今年夏天,要不是因为那人妄图谋取咱们家的东西而绑了大嫂,大哥和大嫂之间怎么会走到这一步?!” 说完,沈去病低低地笑了:“人这一生太短了,短到轮回都来不及报应,作恶也好,行善也罢,反正也是‘修桥铺路眼瞎,杀人放火儿多’,因果轮回来了我也不怕,用她一命抵我沈家两条命,她不亏……” “住口!”沈练终于拍案而起,撑在桌沿上的手止不住地颤抖着,张张嘴却竟然不知该说什么。 芙蕖强忍着不让自己红了眼眶,沈余年早已被二弟的话说懵了,魏长安也不知道这一切是怎么回事,只好坐着一动不动——她不明白,自己和沈去疾走到这一步和二叔去病说的这些,两者之间是什么关系? 屋子里骤然安静了一下,沈老太爷突然捏着酒盅,低低地问到:“小去病呀,你说的这些事吧,说来都是我们沈家的家事,和你有什么关系啊?” 沈去病猛地抬起头,灼灼目光坦荡地看向沈老太爷,他动了动嘴角,却硬是一个字都没能说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刚开始的时候有介绍过,沈家耀是沈有图唯一的儿子。 沈有利、沈有图是沈东壬的两个儿子。 ☆、不等(2) 男孩是在九岁那年的冬天被接来沈家的,他踏进沈家的那天,漫天大雪,积雪及膝。 这个穿着短了一截的冬袄的男孩,在管家沈福的带领下,战战兢兢地迈进了温暖如春的沈家前厅。 屋子里坐着许多大人,男孩极快地抬了一下眼,又极快地埋下了头,根本没看清楚屋里的任何一个人——他太害怕了。 “小孩,抬起头来我看看。”屋子正前方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低低沉沉的,不会让人觉得害怕,却也不会让人觉得不害怕。 男孩牢记着娘亲交代的“听话”两字,飞快地朝屋子正前方的声源处抬了一下头,他依稀看见了一个翁翁,然后他就低下头,继续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的脚——他的鞋底沾有雪,现在化成了一团泥水,弄脏了脚下特别干净的地面。 “他爹不是杀猪的吗?他怎么这么胆小啊?连头都不敢抬!”男孩听见那个翁翁这样说。 “天儿太冷,许是冻坏了吧!”男孩听见一个女人柔声说:“沈盼他娘,快给孩子倒碗热羊奶喝吧。” 那是男孩此生头一次喝羊奶,羊奶热热的,有点怪味,但特别甜,比他喝过的所有东西都好喝——但是他太饿了,喝的急了,羊奶从嘴角溢出来流到了下巴上,男孩用手心在下巴上拢了拢,又依依不舍地舔了舔沾满羊奶的手心。 其实他不喜欢这样做,但以前喝稀饭的时候他都得这样把稀饭舔干净,不然他会被爹爹打的,娘亲也说不让他浪费东西。 屋子里的翁翁说:“行了,见也见过了,让下人带下去洗涮洗涮,弄干净了再过来吧。” 男孩正要被旁边的管家叔叔带走,他身后厚重的棉布门帘却突然被掀开,有两个长的特别好看的、穿着好看衣裳的小孩从外面跑了进来,并且,其中那个穿着大红色漂亮棉袄的女孩,是嚷嚷着“弟弟在哪儿”这句话跑进来的。 屋子里有个大人低低笑了一声,她说话的声音很好听,但是却让男孩听着害怕,她说:“余年,你长的两个大眼睛就只管往前看啊,弟弟在你后面呢。” 叫做余年的这个小仙子一般的女孩回过头——她看见了她要找的弟弟——他瘦瘦小小的,穿着余年没见过的小棉袄和灯笼一样胖乎乎的棉裤,弟弟低着头站在那里,看起来很怕生。 小余年朝男孩走了两步,男孩身上的腥臭味让她下意识地遮住了口鼻。 “芙蕖姑姑,姨母,弟弟好臭呀。”十岁的小余年有口无心地说。 男孩把头低得更甚,他从来都知道自己身上带着洗都洗不掉的屠宰的腥臭,可是当这件事从这个好看的小姐姐嘴里说出来后,男孩心里难受极了,直到后来很久,男孩才知道,那种难受叫做自卑。 这时,和小姐姐一起进来的另一个小孩,轻轻来到了男孩身边,他伸手拉住了男孩的手,声音也是轻轻的:“你就是弟弟呀,我是锦……我是去疾哥哥。” 男孩忍不住地偷眼打量眼前这个比自己高出一些的男孩——去疾哥哥长的特别好看,去疾哥哥的手也暖暖的,特别干净。 十岁的沈去疾握着男孩刚擦过羊奶的黏糊糊的手,歪着头,弯起眼睛,柔柔地笑着。 男孩怕把去疾哥哥的手弄脏了,于是用力挣了挣被去疾哥哥拉着的手,但是没有挣开。 男孩最终动了动被大风得吹裂了皮的嘴唇,忸怩着说:“……我叫李大头。” 这时,屋子里的那个翁翁说:“既然进了我沈家的门,那就断不能再唤李大头了……大小子刚改成了‘去疾’,这小子跟着我们姓沈,那就唤个‘去病’吧,沈练,你看行吗?” 一直沉默着的沈家家主终于缓缓抬起了眼皮,说:“但凭爹做主。” 沈西壬捻着胡子点头吩咐到:“行,那就这样吧,去疾我乖孙,你和你福叔一起带去病弟弟去洗洗澡,换身干净暖和的衣服,然后再过来和翁翁一起吃饭。” 闻言,李大头……不对,去病缓缓抬起头,怯怯地看向去疾哥哥。 只见去疾哥哥弯着大大的眼睛,规规矩矩地朝翁翁拱手应是,然后去疾哥哥就拉着他出了屋子,去疾哥哥说:“弟弟,我带你去沐浴,咱们家有个大池子,冬天在里面泡着可舒服了!” 去病还没来得及回答,身后就传来了余年姐姐的声音,她说:“沈锦年你等等我!我要和你们一起坐热汤!” 去病听见了身后好多妇人叫喊“大小姐您不能去”的声音,去疾哥哥拉着他就跑,头也不回地喊到:“男人坐热汤你不能一起,一起你就是女流氓,沈余年你是个女流氓哈哈哈哈……” 去病不忍心地回了回头,但见余年姐姐边追着他们跑,边大声哭喊着:“我不是女流氓,沈锦年,你把弟弟还给我啊呜呜呜……” …… 这便是沈去病在沈家最初的记忆了,可当老太爷问他沈家的事和他有什么关系时,他却真的什么都答不上来。 沈去病直勾勾地盯着沈老太爷盯了许久,直到沈老太爷心虚地别开脸,沈去病方全身一松,跪坐到了自己的脚后跟上。 他垂着眼眸,低声到:“沈家的衣食养育之恩去病自然要报,去病不如大哥聪慧,只好出此下策以全一己之心思,杀人偿命欠债还钱,我自问心无愧,如若他日咎责,去病断不会连累沈家丝毫……” “放屁!”气急了的沈去疾依旧没办法像母亲那样张口就骂,憋了许久也就只骂出了“放屁”两个字来。 母亲问了两句话后就一直沉默不语,明摆着是把这一切要扔给自己,沈去疾不敢多想结果,只是气得眼睛都红了。 她瞪着弟弟,声音低哑:“沈去病!你说的这叫人话吗!” 沈去病紧着提上一口气,似乎是想反驳什么,最后却是抿下嘴角低下头去,一声未吭。 暗戳戳不出声的沈余年和魏长安都着实一讶——呦嘿,原来沈去疾这个端方温润的君子是会骂人的呀! 会骂人的沈去疾紧紧蹙着眉头,看一眼还伏在地上低声抽噎的三弟,她无力又自责地捏了捏鼻梁——低喝了二弟一声后自己的头就有些懵,大概是心里那股子无名火窜的,真是让人……不省心。 “你莫生气,”沈家的大少夫人终于在这个时候开了口,她轻轻地拍了拍沈去疾放在桌沿的攥成拳头的手,不痛不痒地劝了一句:“有话好说。” 此刻,聪明如魏长安,她一下子就想明白了那时沈去疾为什么会带她去看戏,去逛庙会——他只是在借着这个由头,暗中去查沈去病的事情! 沈余年原本还心想,自家大嫂平时挺机灵,原来却是个连劝人都是个不会劝的,只是没想到,大嫂劝了一句后,沈锦年那个榆木疙瘩果然不再怒气冲冲了,只是周身依旧拢着一层冰冷。 沈去疾松开紧握着的拳头,原本隐隐地在她手背上蹦哒的小青筋也随之不见,她看着两个弟弟,沉声到:“你两个给我跪好喽……将此事原原本本地再说一遍。” 事情说起来其实很简单—— 魏长安嫁到沈家后,外面就一直都有传言,说是魏荣把魏家六分之一的盐生意作为嫁妆赠给了女婿沈去疾,作为回礼,沈家在西北给魏家让了一条茶路。 这些传言原本就是虚虚实实的,直到魏家开始往西北走茶,大家就真的相信了这件事。 沈罗氏觊觎沈练家的生意多年了,又深知沈练家“四分五裂”的实情,她便让长孙沈从主动接近顶着“沈”姓生活在沈练家的异姓人——沈去病和沈介。 沈从先打的沈介的主意,然后又让他家在沈练家的眼线试探了沈去病,哦,沈家账房上的那个平锐,便是被沈罗氏收买的喽罗。 生活环境的因素所致,沈去病打小就特别会察言观色——大哥大嫂的关系在老祖宗下葬之后就变的疏离了,沈去病知道,肯定是因为当时大哥权宜之下说的那句“女人如衣”。 而且,自老祖宗去世后,经沈叔胜闹那么两回,家里简直变成了一盘散沙,再不复往日的温馨和乐。 更可气的是,沈叔胜竟然和冯半城联手,想将大姐余年嫁给冯半城当续弦,最后此计不成,冯半城竟然联合了东街沈家,妄图逼迫大哥答应。 于是沈去病将计就计地同意了沈从,接受了沈罗氏的阴谋。 加上那阵子大娘刚好把茶庄和绸缎庄交给了他和沈介,沈去病便利用外面的流传的有鼻子有眼的“沈家走盐”的传言,轻易地就把贪婪的沈罗氏钓上了钩。 最后,沈罗氏自己主动拿出三万两给了沈去病,结果沈去病还没出手,沈罗氏那三万两就被半路杀出来的沈从给截胡了。 沈去病知道沈从的心思,便立刻见好就收,只是原先他准备扔进去的六千两,到跟前了发现被弟弟沈介加成了一万两。 沈去病也知道,若不是有这整整一万两在这里放着,沈罗氏不会轻易地就相信了京城来的冯半城,也更不会让沈从主动跳出来接下那三万两的烂摊子。 实际上,这三万两是沈罗氏背着她相公,从两个儿子那里和她家生意上搜刮来的私房钱,就这么打了水漂,她却也不敢吭声,活生生的哑巴吃黄连。 只是谁也没想到,三万两打了水漂后过了这么久,沈罗氏自缢了。 沈去病刚把“冯半城是如何从他手里坑走了四千两”这事说清楚,管家沈福就敲门进来了。 沈福回禀说,东街那边的情况打听清楚了,沈罗氏入冬以来就犯了腿疾,没日没夜的折磨下,沈罗氏终于不堪痛苦,选择了自缢,她在留的遗书里把自缢的原因说的明白,并且还把身后事都交代的清清楚楚,遗书上最后还说,要东街沈家和西街沈家,从此势不两立。 沈去病长长地舒了口气,看起来疲惫极了。沈介打着哭嗝,脸上绽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沈余年心说,这就完了? 只有沈去疾一声不吭地捋清了这件事情——沈去病和沈介联手,想通过冯半城,和茶庄上漏下来六千两,作为诱饵诱惑沈有利,准备坑他家一把,结果罗氏看出来了那俩人的把戏,将计就计反水了冯半城,准备得走六千两,谁知道沈介自作主张从茶庄漏走一万两扔了进去,太过谨慎的冯半城见账目不对,一时没敢动,结果罗氏偷鸡不成蚀把米,白被自己亲孙子沈从套走了三万两,这才有了现在这么一出。 沈西壬挥退沈福,刚要张口说什么,就被一直沉默的女儿沈练打断了。 沈练坐在沈西壬身边,沉稳平静得一如往常:“细想起来,沈氏两家都是被人家给算计了,既然沈罗氏的三万两最后落到了沈从手里,那日后如何就与咱们无关了,去病,介儿,你二人的事却是不能轻易过去了……从明日起便去佛堂里抄《地藏经》吧,除去年初一那天,直到东街过了尾七为止,起来吧,别跪着了。” 《地藏经》,佛家用以超度之经文。 至于那个神秘账本和沈叔胜的事,沈练和沈去疾都只字未提。 沈去病和沈介重重地给大娘和大哥揖了个叩首礼,这才在沈余年和魏长安的搀扶下站了起来。 这顿晚饭,终归是没有人吃好。 沈去疾是头重脚轻地回到新逸轩的,昨夜熬了通宵,今日白天又忙活了一天,晚上又出了这么一档子事,她真的累极了。 “没吃饱吧?要不要再让小厨房弄些吃的来?”魏长安同沈去疾一前一后地走上了院子里的小木桥。 沈去疾走在魏长安后侧方,她闻言摇了摇头,意识到对方看不见她摇头后,她却开口吩咐身后的沈盼到:“命小厨房弄些好消化的夜宵来,一份就好。” 话语间,两人便走到了屋门前。 “再加一份,我也没吃好。”魏长安在屋门前停下脚步,猛地回头对沈盼说。 沈去疾没想到魏长安会猝不及防地回头,旋即就别开了自己落在她身上的目光,难得的有几分慌乱:“本就是给你做的,你要吃两份?” 说着,沈去疾摆手让沈盼去了小厨房吩咐厨娘。 吉祥上前来为魏长安掸身上的雪,如意同样要给沈去疾掸雪,却被沈去疾抬手拦住了:“不用麻烦了,我还要去后面书房……处、处理一些琐事。” 如意下意识地看了自家小姐一眼,她看见小姐的眼神在灯笼的光晕里闪了闪,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这让如意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如意向来心直口快,情急之下,这丫头干脆开口问沈去疾到:“姑爷,福叔说过年的事都备好了,您这么晚还要去书房忙什么?” “忙……我……”沈去疾吞吞吐吐,竟然被一个丫头片子给问住了。 魏长安及时出声,她低喝了如意一声不得无礼后,转而微微仰头看着沈去疾,一字一句到:“下人无礼是我管束无方,还请不要放在心上,你去忙吧。” 沈去疾垂在身侧的手不安地捻着手指,片刻,沁寒的空气里被她吐出一团白雾:“那我……那你也早些休息。”说完,她便转身离去。 魏长安借着吉祥为自己掸雪的空挡,目光偷偷随那人去了一段路。 那人的背影修长消瘦,在一片枯寒的雪地上,显得隐忍又落寞,孤傲又萧疏。 ☆、不等(3) 临近过年,东街沈家并没有发丧,也没有派人通知沈练家沈罗氏去世之事,沈罗氏的棺材,也只是于腊月廿九的一大早,静悄悄地出了河州城,往东边去了。 东街沈家此举,算是摆明了告诉大家——我东街沈家,与西街沈家,从此再无干系。 沈练虽然嘴上一直说,两家关系断了就断了,但她还是会不时地碎叨叨念两嘴。 芙蕖知道沈练骨子里重血缘亲情,听了她念叨便也就听了,可沈去疾却对此表示有些不屑,不过是因为快过年了,沈练没有像以前一样暴着脾气责骂儿子,只是摇着头叹了沈去疾一句小白眼狼。 转眼便到了大年三十,和往年一样,沈叔胜带张姨娘、秦姨娘在思归院过小年,沈练和芙蕖带着沈去疾等几个小辈,在老太爷沈西壬这里吃年夜饭。 今年的饭桌上,虽然少了老祖宗,但多了个魏长安,沈余年怕母亲再因为怀念老祖宗而太过难受,便举着酒杯嘻嘻哈哈地要同母亲和大嫂吃酒。 结果魏长安的酒盅在快递到自己嘴边时,忽然被正在偏着头同那边的两个弟弟说话的沈去疾给伸手劫去了。 “她不胜酒力,一盅醉两盅睡的,夜里还要守岁呢。”说着,沈去疾伸出胳膊,隔着中间的魏长安,极快地同沈余年手中的酒盅碰了一下:“我喝就行了。” 说完,不等沈余年反应过来,沈去疾眼睛不眨地干了一盅酒,辛辣的烧灼感沿着喉咙一路向下,最后流进胃里,烧成了一团火。 吃过年夜饭后时辰也不早了,大家移步去西暖间玩,有说要搓麻将的,有嚷嚷着玩牌的,总之各抒己见,沈去疾错后一步,在将要进西暖间的门时,稳稳地拉住了魏长安。 “怎么了?”魏长安微微仰起头,眼睛随意地弯成月牙,看得沈去疾有一瞬间的思绪游走。 她摸摸鼻子,又挠了挠耳垂,压低了声音说:“一会儿你同他们一起守岁,子时前到廊下踩过芝麻后就能回去了,我让沈盼送你,回去后早些睡,明儿还要早起,记住了么?” “你要去哪儿?”魏长安的双手下意识地抱住沈去疾的小臂,隐藏了许久的思家的心思,轻易地就被这人勾了出来。 魏长安鼻子泛酸。 沈去疾看一眼被她抱住的手臂,垂眸遮住了自己眼里的情绪——吃年夜饭时她就看出了魏长安思家的心思,她真的很想将这个可怜的小家伙抱进怀里,柔声安慰,或默默陪伴着。 沈去疾勾了勾嘴角,抬起来去点魏长安额头的手,最终变成了轻轻拍了拍她肩膀:“没事,我只是要去小祠堂为父亲守一晚上长明灯……别皱眉,没事的。”说着,她起抬手,用拇指指腹将魏长安蹙起的眉心抚平。 不等魏长安说什么,沈去疾就挣开魏长安的手,拿着领裘袍离开了。 魏长安歪歪头,转身走进了西暖间。 她进来时,老太爷和婆婆沈练在摆围棋,芙蕖姑姑和沈余年、沈去病以及沈介凑了一桌麻将,正在码庄,小锦添由奶妈陪着,在一旁玩耍。 见魏长安进来,沈余年摆着牌同她招手:“大嫂,快过来,你快来看看我这手气,绝了……” 魏长安走过去在余年身边坐下,屋子里的人各有事做,好像谁都没有发现沈去疾的离开。 一圈麻将下来,到底谁输谁赢,谁摸了一手好牌,魏长安根本无心看。 不远处的小祠堂,里里外外,灯火通明—— 香烛比平时多点了两倍,白色的蜡烛在供台后面一字排开,红色的烛光将正中间的牌位照得清清楚楚,“先考楚公讳仲鼎之灵位”几个描金字,也在烛光下泛着柔和。 沈去疾跪在牌位前,拿起挑子,挑了挑长明灯的灯芯。 父亲楚仲鼎因为母亲沈练的固执才意外丧命的,可母亲沈练却认为,命,归天不归己,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数,楚仲鼎该那个时候车毁人亡的,那是他的命。 认为“我命由我不由天”的沈去疾断然不敢苟同母亲的想法——父亲楚仲鼎是因为大雨天被母亲沈练催着赶路,才发生意外车毁人亡的,可母亲却一口咬定那便是父亲的命,还不认为当时暴雨天赶路有错。 沈去疾认为母亲的认知就根本是个错误,她人生中和母亲的第一次争执,便是因为这个。 后来,每年的除夕夜,母亲沈练都会让沈去疾在楚仲鼎的牌位前守一夜长明灯,而这长明灯,沈去疾一守,就守了七个除夕至今。 夜又深了,大概快到子时了吧,外面依稀传来了噼里啪啦的爆竹声响,长明灯在香雾缭绕的小祠堂里安静地燃着,沈去疾闭着眼,明明眉心微蹙,神色却是安然。 父亲意外离世时自己年已十岁,故而对父亲的记忆也算清楚,她甚至还依稀记得父亲的模样——单眼皮,高鼻梁,厚嘴唇,父亲眉毛特别黑,皮肤也黑,父亲的个子不高,但父亲身材魁梧,父亲还特别爱笑,他的笑是总特别爽朗,父亲的脾气也特别好,父亲会让自己骑在他脖子上,领着她和余年逛庙会…… 魏长安悄没声儿进来时,就看见沈去疾跪坐在蒲团上,周身笼罩在一种难以言喻的寂寥之中,消瘦的身影在热闹的鞭炮声中显得愈发孤独,让人除了心疼还是心疼。 身边的蒲团上突然跪下来一个人,沈去疾吸吸鼻子,在满屋的烟熏火燎中闻见了一缕熟悉的清香。 “你怎么来了?”她睁开眼,眸子里的困意一时没来得及散去:“天寒地冻的,这里冷,你赶紧回去……” “沈去疾,”魏长安朝供桌后面那个孤零零的牌位磕了个头,“就让我陪着你呗。” “守长明灯可不是个轻松的差事,”沈去疾的大眼睛逐渐清明,这人的眼角微微一弯,便轻易牵动了魏长安的心神:“要是真陪我跪过后半夜,后天你回娘家怕是要瘸着的。” “那你呢?”魏长安握拳的手抠住手心,“你要跪到天亮,然后直接去给老太爷和母亲她们拜年?” 魏长安看见眼前的沈去疾突然朝自己含蓄一笑,清浅地说:“这个没事,我已经跪习惯了,你不一样,快回去吧,你的心意我领了……怎、怎么了?怎么哭了?” “没有!”魏长安抬手揉了揉双眼,静默了片刻,定定地说:“沈去疾,当着父亲的牌位明说,我不想我们再这样互相折磨下去了,反正你已经定下了结果,那日子该过还得过,既然能到现在,咱俩也算是有缘分,你不要总是疏远我,好不好?过了年时间就不多了,我也不会霸占着你太久,我们好好过几天日子怎么样?嫁了一次人,却不知道夫妻之间是怎样过日子的,说起来有点儿吃亏。” 沈去疾没想到魏长安会说出这些话,但最终,她也没因为这些话而有什么意外的反应,她只是默然地跪着,一言不发,往日那双墨眸里,如同嵌了外面夜幕上的寒星。 “那好,我换个说法,”魏长安舔舔嘴唇,底气不甚足:“我爱慕你,你不会没看出来,我知道你也心悦着我,人都有爱与被爱的权力,可你为什么总是拒绝我?为什么不敢接受我?” 沈去疾垂下眼,原本就被冻得有些苍白的脸上血色尽褪——为什么?因为我不是那个你爱慕着的“沈去疾”,我只是个不男不女的怪物! 情之一味,从来两字欢喜道不成。 沈去疾清楚自己的来日——不过是此身勉强,此生寒凉——待时机成熟,万事妥当,她可能会寻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穿着一件常穿的袍子,就那么一声不吭地离开。 因此,她绝对不能有什么逾矩,平白让人有了牵挂,无故伤了人心。 见沈去疾久不出声,魏长安倒是如释重负般,长长地舒了口气:“好了,沈去疾,这回我真的是清醒了……此生能有这段缘分,多谢了。” 言闭,魏长安徐徐起身,理了理袖口衣裳,双膝微屈,施礼欲走。 她转身的瞬间,衣衫一角自沈去疾的肩头拂过,新雪并着翠竹的清香,猝不及防地侵袭了沈去疾的所有感官。 “长安!”一个压抑得已经嘶哑了的声音,突兀地传进了魏长安的耳朵,与此同时,魏长安的手,也被人一并抓在了手里。 魏长安没有出声,也没有动,一双眸子无波无澜的,只是不知目光该落到哪里——鬼知道她的心都要悬到嗓子眼儿了。 沈去疾不知道自己为何会突然拉住魏长安,她只是觉得,如果就这样任魏长安离开,她将会一生懊悔。 可是把人拉住了之后,自己要说什么? 这一瞬间,沈去疾的心里突然委屈极了——为什么朝生暮死的朝菌尚且能在阳光雨露下出双入对,而自己却只能见不得光地在暗地里偷偷思慕着?为什么余年和锦添就能自由自在光明正大地作为女子被人宠爱着被人关心着,而自己却只能以沈家大少爷的身份扛下被强行加诸于身的一切? 自己身边的人对她沈去疾,要么是漠不关心,要么是过分溺爱,要么是虚情假意精心算计,要么,就是有求于她的卑躬屈膝刻意逢迎,所以,当魏长安以一个局外人的身份来到自己身边后,沈去疾彻底控制不住自己了。 她简直要疯了! “对不起……”可这世间能被人说出来的话,却从来都不只是心口如一。 沈去疾漆黑的墨眸,被极力压抑着的情绪染成了暗红色,她垂着头,嗓音像被锯子锯了,钝得人心疼:“对不起……” 被沈去疾握住的手上传来的疼痛盖过了心里的感知,沈去疾简直要把她的骨头捏碎了。 魏长安紧紧咬住下唇,在尝到了血的腥咸后,她终于开了口,那般的平静。 她说:“没关系。” …… 吉祥如意跟着魏长安来到这里,她家小姐进去了,她俩就和沈盼一起守在小祠堂的院门外,他们不知道小祠堂里发生了什么事,只是没过多久,她们家小姐就出来了。 她们家小姐除了眼眶红红的,其他一切都正常,吉祥如意未曾看出丝毫的端倪,便同往常一样跟着她们家小姐回了新逸轩。 回到新逸轩,侍候小姐睡下后,吉祥也疲惫地回去睡了,留如意一人在外间守夜。 子时已过,魏长安轻手轻脚从卧房出来时,如意躺在守夜丫鬟的床铺上睡得正沉。 魏长安拉开房门,只穿着一身藕粉色的中衣,赤着脚走出了屋子。 大晁国的小年夜总是热闹的,爆竹声响,烟花灿烂,她听着满耳辞旧迎新的喜悦,走过扫干净后又落了几层新雪的青砖小路,走过架在曲水上的原木色的玲珑小桥,在一棵被下人用稻草包裹起来的桂花树旁,躺了下来。 沈去疾喜欢雪,新逸轩里,除了常走的路会被下人时常清扫,院子里其他地方的雪都原封不动地落在那里,覆盖住地上的万物,只剩一片洁白。 魏长安就躺在这样的一片纯净中,平静地望着天上漆黑的夜幕,和零零星星地从夜幕里飘落下来的小雪花。 只穿着中衣躺在午夜过后的雪地里,冷吗?魏长安不知道,她已经咬紧了牙关,可还是控制不住上下牙齿相互碰撞着打哆嗦。 不知过了多久,天空上飘洒的小雪渐渐停了,夜色浓重到了无法言喻的地步,魏长安知道,这是要到黎明了。 她已经完全感觉不到那种天寒地冻的寒冷了,虽然依旧打着哆嗦,可她的身体终于出现了期待中的,那种忽冷忽热的情况。 当魏长安觉得差不多了,想要起来回屋时,她发现,自己已经躺在那里,动不了了。 她想喊屋子里睡着的如意出来拉她一把,可她却没有了张嘴的力气,她特别困,眼皮也特别沉,特别沉…… 睡过去之前,魏长安心想,黎明之前的天色,可真黑啊。 作者有话要说:作者君该说什么 ☆、不等(4) 沈去疾到底是没敢将新逸轩里的真实情况都告诉母亲沈练。 只是可怜了董明/慧董大夫,在大年初一天光未亮时候,就被沈去疾的丫鬟心儿从睡梦中喊醒,还没等她清醒过来,便又被沈去疾的贴身小厮沈盼风风火火地带来了新逸轩。 董明/慧叹气,出什么事了?能出什么事啊,还不是沈家的大少夫人魏长安。 …… 董明/慧给魏长安诊完病后,刚带着行医的东西来到外间,就见到脸色难掩疲惫的沈去疾正好从外面回来。 “呦,大少爷,今年你那小气翁翁给了多少压岁钱呀?”董明/慧就着桌子收拾着药箱,语气之欢快,好像再严重的病人或病症,她都不放在眼里。 “比去年多了些,今年给了十文。”沈去疾捏捏眉心,沙哑的声音里带着几分被流年蹂/躏过的沧桑,和大年初一这个喜庆的日子显得有些冲突——她已经很久没有睡过一个安生觉了。 董大夫却突然低低地笑出声来:“你家老爷子是在祝大少爷十全十美?啧,这孙媳妇都有了,要是出了年能再给老太爷添个小金曾孙,那才真的叫十全十美呢……” 这种玩笑话沈去疾以前不是没听董大夫说过,只是现在,她的心情正糟糕着,着实没功夫和董大夫贫嘴。 她干脆几步来到董明/慧身边,压低了声音,咧下嘴角到:“董大夫,我出生之前您就认识我娘了,我的事您不仅一清二楚,您甚至也都参与了,以前您拿我寻开心,我也就当是给您逗闷子了,现在我也老大不小了,日后您还是不要再说这种话了。” 这种话,让人听着心里难受。 谁知董明/慧脸上的笑容更甚了,她怕打扰到里面睡着的魏长安,不敢笑出声,结果憋笑把她憋得肩膀都一抖一抖的:“呦嘿,大少爷,您怎么还是不相信我呀,要是我真没这个本事,那你是……那你芙蕖姑姑曾经的那孩子是怎么来的?” 沈去疾太累了,累到就连神情里的疑惑,也都是慢吞吞地从她的脸上飘过。 她歪歪头,委身坐进椅子里,眉心无意识地微蹙着:“不成,您净会忽悠我,再说,你说的那孩子,最后不还是没成么……” 说着,沈去疾忽然定定地瞅着董明/慧,正色到:“对了!芙蕖姑姑可是好长时间才从那件事里缓过来的,您可别没事跑她跟前说这个啊!” “……我有病啊我!”董明/慧收拾好药箱,转身和沈去疾隔着一个茶几坐下,又倾身向沈去疾这边凑过来,压低了声音也遮掩不住她语气里的嘚瑟:“不过说实话,你要是愿意,我真的有办法能让大少夫人给你生一个孩子。” “……”正在喝茶提神的沈去疾被热茶给呛了一口,连咳嗽都没能咳嗽出来。 董明/慧摆摆手,脸上挂着捉弄人后得逞的笑意,她背起药箱,起身同沈去疾告辞:“你进去看看吧,日落之前我再来一趟,要是高热退了就没什么大碍了,走了,大少爷您留步。” “董大夫,”沈去疾起身唤住董明/慧,她抖抖衣袖,抱圆了双手给董明/慧揖了个大礼:“多谢了!” 董明/慧难得神色一正,只是片刻,她脸上就又恢复了那个不甚正经的表情:“谢什么谢,我受故人之托照顾你们康健,承人一诺罢了……不过你要是真的想谢我,嘿嘿嘿,那就怀璧楼里的东西任我吃两天,行了行了,起来吧,别弓着腰了,我可受不起沈家大少爷一拜。” 沈去疾直起腰,嘴角勉力扬起一抹笑意:“正月十六至八月十五之期,怀璧楼二楼雅间一间,不成敬意,还请董大夫笑纳。” “呦呦呦,真跟沈练一个德行,张口闭口的,一股奸商味儿……”董明/慧大摇大摆地离开了新逸轩。 沈去疾吩咐沈盼,让他驾车将董大夫送回济世堂。 董明/慧离开许久后,沈去疾跺了跺已经站麻的脚,神情凝重地进了卧房。 丫鬟如意正在给魏长安擦手,见沈去疾进来,如意板着脸,不情不愿地给沈去疾屈了屈膝,连问候都省了。 沈去疾就站在离床三步远的地方,负着手,微微低着头,眸色深沉地看着床上因为高热而脸色潮红的人。 沈去疾的睫毛很长,低着头的时候更显得眉清目秀,可当她脸上没什么表情时,她身上那股寒冽之势,却总是会让人莫名地害怕。 如意自然也不例外。 强装镇定没几个呼吸的功夫,如意就果断地败下阵来,她从冷水里拧出来一条巾布,双手捧到沈去疾面前,不再气哼哼:“姑爷,给您。” 沈去疾接过冷巾布后才明白如意的意思,她眨眨眼,看看手里的巾布,又看了看躺在那里的魏长安,终于僵硬地点了点头:“心儿和吉祥在小厨房给你家小姐煎药,你去帮帮她们吧。” 如意出去后,沈去疾步履沉重地来到床边坐下,看着因为发高热而呼吸急促的人,她的心里还是一阵阵的后怕…… /// 魏长安在似梦似醒之间度过了大年初一,傍晚的时候,她依稀听见屋子里发生了一阵纷乱,好像是因为她又发了一次高热,不知道,她没有感觉了。 魏长安就这样在床上躺着,直到大年初二的午后时分,她才迷迷糊糊的算是真正醒了过来。 她醒来的时候,全身酸痛无力,手被什么温软却又有些粗糙的东西握着,床沿上还趴着一个人。 魏长安费劲地动了动被沈去疾握在手里的手,将趴在床沿上睡着的人弄醒,哼,就是这家伙,趁她病得无法反抗时灌她喝了好几回苦药! 真是个……讨厌的家伙。 “你醒了啊,”沈去疾直起腰,第一时间松开握着魏长安手的手,不出所料地从一旁保温的藤篮里端出来一碗药:“来把药吃了。” 魏长安闭上眼,装死给姓沈的看。 “晌午的时候,你的父母……他们亲自来过了。”沈去疾尝了尝药温,将盛了药的药匙伸到魏长安的嘴边:“他们很担心你。” 魏长安别开脸,继续不愿意吃药。 “……那、那要不然你,你先喝口热水?”沈去疾收回药碗,起身倒了一杯热水来,说出口的话语是魏长安熟悉的低沉温润:“我知道你这么做是为了什么,其实你不必如此,你只管同我知会一声便可,万事有我来解决,你……你不该如此不顾自己的身子的。” 这回终于轮到魏长安摆脸子给某人看了,她依旧闭着眼,不看沈去疾,也更不出声——老娘就不搭理你,怎么的。 沈去疾碰了一鼻子灰,识趣地将水杯放到了床边的小几上:“那你好好养病,我让吉祥如意过来陪你,我,我走了。” ……偷偷看着沈去疾离开的背影,直到这人在自己的视线里消失不见,魏长安的眼泪毫无意识地流了下来。 “小姐你怎么哭了?”如意一进来就看见魏长安在抹眼泪,心里对她家姑爷的好感又差了几分:“晌午老爷夫人来看您的时候我就应该给他们说实话的!吉祥还不让我说!” “说什么呀?我爹娘问你们什么了?”魏长安把小臂搭在眼睛上,有气无力的,哎,生病的人最是脆弱,容易流眼泪。 如意:“老爷问我们小姐你最近过的怎么样,有没有欺负姑爷或者被姑爷欺负,夫人问沈家的人有没有为难你,房里有没有缺什么东西,月钱够不够花,衣裳够不够穿,首饰够不够换……” “好了我知道了……”魏长安打断如意的话,心口一阵沉闷:“你们怎么说的?” 如意撇撇嘴,扭头看向吉祥。 吉祥比如意稳妥多了:“我们回老爷和夫人,说小姐在这里一切安好,请老爷和夫人放心……” 屋里的人还在有高有低地说些什么,窗户外的走廊下,沈去疾终于孤身一人去了后面的书房。 长安不想见到她,连话都不想同她说了,沈去疾负手走在又落了一层薄雪的小路上,不知怎么就想起了她们两个人的生辰八字合出来的结果。 “儿孙满堂,福寿绵长。” /// 冯倾城已经到五佛寺好几天了,出家人无所谓红尘世俗里的节日,就算是过年,寺庙里除了前殿有香客络绎不绝,后寺也依旧和往常一般无二的清净,静得连前面鼎沸的人声也传不过来。 小僧人为灯台重新添了灯油后,就静静地退了出去,冯倾城跪在蒲团上,不是甚有耐心。 跪经顶需要耐性,按理说,为自己的亲大哥跪经,冯倾城本该抛开那一层杂念的,奈何她却总是静不下心来。 大哥比自己大十五岁,本来就和自己不亲近,要不是为了能离去疾哥哥近一些,她怎么都不会跋山涉水、不辞辛苦地来到这里,为那早已死了多年的大哥诵经。 以前,每年大年初二时,去疾哥哥总是会特意赶来五佛寺看望她,只是今年,只是从今年开始,去疾哥哥再也不会来了,去疾哥哥娶妻了,他要陪他的夫人回娘家的…… 冯倾城跪在蒲团上,手里捏着一封不知被翻阅了多少遍的邹巴巴的信封,终于呜呜呜地哭了起来——二哥明明说他能让去疾哥哥休妻的,能让去疾哥哥娶她的,可是好消息没等来,却等来了去疾哥哥这封用词决绝的信! 去疾哥哥在信里要她死了这份心,去疾哥哥说,说,他已有家室,此生都不会娶她为妻,更不会与冯家亲上加亲。 去疾哥哥那么温柔的一个人啊!竟然会在信里写出这样伤人的字眼来,呜呜呜呜…… 在五佛寺为祖母沈罗氏超度的沈众,是在听见了经堂里女人的哭声后才推门进来的。 他一进门,就看见一个姑娘跌坐在蒲团上,正哭得全身颤抖,他站在门口,细心地向经堂内先看了几眼,经堂内除了他与这位姑娘外,别无他人。 “姑娘,姑娘?你还好吧?”沈众谨慎地站在门下没进来。 冯倾城正哭得伤心欲绝,根本不想搭理这个不知打哪儿突然冒出来的素衣香客。 沈众仔细看了一眼镀金身的小佛像前供奉着的牌位,遂用力清了清嗓子,再次问到:“敢问,姑娘可是京城冯家的大小姐?……姑娘?姑娘?” “你谁呀!”冯倾城擦一把眼泪,将方才那股悲伤全数化成了愤怒,回过身来,对着沈众咬牙切齿到:“我是京城冯家大小姐怎么了?没看见姑奶奶正在这儿伤心呢吗?你瞎嚷嚷什么呀嚷嚷!” 沈众被冯倾城这突如其来的转变给吓了一跳,他急忙向冯倾城拱手,下意识地磕磕巴巴到:“见过冯小姐,在、在下河州沈众,乃是……乃是沈去疾同族的堂兄,不知冯小姐是遇到了什么困难,在下可否有幸,能,能为冯小姐分忧?” 冯倾城的眼泪突然收住了,她一抽一噎的,隔着半个经堂的距离,高深莫测地打量起了沈东壬的次孙,沈有利的次子——沈众。 …… 河州城,沈家: 因为魏长安生病,本该回娘家的大年初二被她躺在床上躺了过去。 夜里,因为白天睡多了的缘故,已经过了人定时分,魏长安还是翻来覆去的睡不着,鉴于坐起来时还会头晕,她干脆就躺在床上,闭着眼胡思乱想。 沈去疾进来时魏长安是知道的,因为怕见了面尴尬,魏长安便闭着眼躺着没动,一副老娘睡得昏天黑地的散漫模样,原本身上盖得严严实实的被子,也因为她之前的翻身而漏了角,有凉意从缝隙漏进了她的被窝。 魏长安以为,姓沈的这个时候过来这里是来取什么东西的,结果,她却清楚地听见沈去疾的脚步声最后停在了床边,然后这人就在床沿坐了下来。 魏长安感受到了一道就算她闭着眼睛也无法忽视的视线,竟有灼热之感。她放在被子下的手,也不安地攥住了身下纯棉的褥子,姓沈的偷偷摸摸的要干什么? 魏长安不知道自己忐忑不安地过了多久,就在她要憋不下去,睁开眼质问沈去疾“你要做甚”的时候,有人在寂静的深夜里叹了口气,又给她掖了掖被角。 最后,当魏长安满心以为姓沈的要离开的时候,一个轻轻柔柔的吻,缓缓落在了她的眉心处。 魏长安终于忍不住,蓦地睁开了双眼:“沈去疾,你在干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要不要写生子??求给意见 ☆、不等(5) 不知魏长安的发热到底是退没退,总之,当她睁开眼看着沈去疾时,她的脸色是红得不正常的,甚至连耳朵、脖子和眼圈,也都在泛红。 就在沈去疾撤回身子,慌乱得不知道该作何解释的时候,魏长安蓦地坐起来扑进了她的怀里,并一口咬在了沈去疾那被衣领遮着的脖颈上。 沈去疾疼得拧起了眉头,最终却是没有挣开魏长安,她只是伸手拎起棉被,小心地将魏长安裹了起来,怕魏长安冷不丁的再着凉。 沈去疾泯着嘴——唉,自己是个正常人,那些刻意的抑制总有不受控制的时候,以前不是没有这般偷偷摸摸地接近过长安,只是这般被抓现,却是头一遭,要是长安不咬自己,沈去疾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大概是咬累了吧,魏长安松开口,叹了一声气,顺势把脸埋在了沈去疾的颈窝。 她的后背随着急促的呼吸不规律地起伏着:“你竟然不推开我……因为你自己的愧疚,还是因为对我的同情?沈去疾,余年说的没错,你就是个混蛋,彻头彻尾的大混蛋!” 听着长安骂自己,沈去疾终于伸出双臂,将裹着棉被的人搂进了怀里,心尖颤抖着,良久才找到自己的声音。 “……你父母,让我,照顾好你,我只是不放心,过来看一下。”沈去疾松开手,终于狠心用力将怀里的人推了出去。 可是你又何必来招惹我?魏长安回身靠在床头,捏着锦缎的被面的手指指节泛白,她的声音低缓,近乎如泣如诉。 “我琴抚七弦兮,商角徵羽,音不绕梁。我有识佳人兮,遗世独立,匪貌名扬。我曾闻银铃兮,环佩叮当,莫击心房,但不见窈窕长安兮,思之慕之,如痴如狂……” 沈去疾的双手掌心朝上,手指微屈着散放在膝头,眼帘微垂着,略显凉薄的嘴角上,浅浅地挂起了绝不凉薄的温柔笑意——被长安低声呢喃出来的,正是她沈去疾多年前亲手为琴曲《长安思》写的《长安思序》。 为《长安思》谱曲填词作序时,她曾经偷偷想过——《长安思》一出,必会像自己以前写的那些琴曲一样,为各家乐舞坊以及习琴之人所泛用——当长袖善舞的魏家大小姐也用《长安思》伴奏起舞时,她会不会在某一个瞬间,懂得了谱曲填词之人内心最深处的那一方见不得光的爱慕? 如今魏长安当着她的面,将这些藏着她鄙陋心思的词句字字珠玑地念出来,沈去疾倒真的有了些夙愿已如的感觉。 只是不知该作何反应。 有那么一瞬间,她真的想把一切都告诉魏长安——你爱慕着的沈去疾,那个一曲七弦名动十州的沈去疾,那个饱读诗书却扬言少年不望万户侯的沈去疾,那个年纪轻轻便将沈家的生意打理得井井有条的沈去疾! 他不是我。 她想告诉魏长安——你看,我同你一样,是个女子。 然后,她想问魏长安——脱下“沈家大少爷”的伪装的我,是你爱慕的那个人吗? 答案不言而喻。 然后,她就能利用这个理由,堂而皇之地说服自己,放开魏长安,放下魏长安,因为有些东西,一旦见了阳光,就很难再愿意回到黑暗里。 沈去疾低着头,避开魏长安的目光,抿抿嘴,轻笑出声:“长安,像你这样好的姑娘,自该是被人好好疼着宠着的……你放心,日后你肯定会觅得个如意郎君,不会再受丝毫委屈的……” 而如我这般粗鄙肮脏之人,断然是配不上你的。 魏长安觉得很糟糕——嫁人以前,从来都只有她魏长安把别人弄哭的份儿,成亲之后,这姓沈的每一次都能轻而易举地引出她的眼泪。 “我从来都不是一个对什么东西太过执着的人,可偏偏对一件事生了执念,”魏长安仰头看向床帐顶部雕刻的鸳鸯戏水图案,声音明明低到了几不可闻的地步,说出的每一个字却都清晰明了地砸进了沈去疾的耳朵:“小时候,曾有一个人教我抚琴,可是我没有耐性,也不专心,学到最后,甚至连琴音都没弄清楚,于是我给那人说,要他不要生气,我喜欢跳舞,等我学会了跳舞,我可以跳舞给他看,他轻抚琴曲,我随琴音而舞……” 说着,魏长安低下头,屈起双腿,双臂抱着膝盖,将脸埋进了臂弯:“可是后来,那人长大了,就忘了与我的约定,他甚至都不记得我了,可我却心心念念那人直到如今,你说,这般执念的我,是不是很蠢啊。” 沈去疾拧着眉不说话,脑子里一遍又一遍搜寻着那些陈旧的记忆——她十分确定,十六岁之前,自己并不认识或者说见过魏长安。 “是很蠢哈,”魏长安近乎自问自答地说:“不幸生而为大晁国女子,竟然还敢妄想奢求一份独一无二的爱,真的是,很蠢了……” “……万般执念皆虚妄,”沈去疾的声音有些微微颤抖,墨眸里却尽是迫人的冷意:“你躺到雪地里把自己冻得生病,无非就是觉得日子过成这样,不想回去被爹娘看见,让他们平白担心你……其实你没必要这样折磨自己来博取同情,魏长安,就算那日你被冻死在这新逸轩里,天上人间,万丈红尘,真正会为你悲伤难过的,也只有你的父母,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说完,狠下心对魏长安恶语相向的人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只是夜色沉沉,没人看见她凌乱脚步里隐藏着的痛楚与迷惘。 …… 大年初五,破五之日的晚上,因为要行“接神礼”和“吃送神饭”,大病初愈的魏长安跟着沈去疾来了沈老太爷这里问安。 他们来得早了,其他人都还没过来。 魏长安恭敬地给老太爷行了大礼,又敛眉垂目地道了歉,可当沈西壬开口说话后,魏长安发现,老太爷对她再不复往日的客气。 沈西壬一只手搭在椅子扶手上,另一只手里握着两颗核桃,斜眼睨着堂下跪着的孙媳妇,语气里除了不满还是不满:“呦,年都要过完了,你这病怎么好了?” 魏长安没有出声,只是垂着头,任沈老太爷冷嘲热讽。 趁着女儿沈练不在,孙子去疾也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坐在旁边,沈西壬便端足了老太爷的威严,对魏长安进行了好一番教育。 祖父责骂魏长安的内容,一是嫌她过年时生病,大年初一就晦气地就往家里请郎中,二来就是嫌魏长安嫁来沈家大半年了,肚子里依旧没有一点动静。 沈去疾坐在一旁,闷着头吃着面前茶几上放着的点心,一声不吭,眉心紧蹙。 从沈西壬嘴里说出来的话,没有最难听,只有更刻薄,沈去疾没想到,魏长安竟然能像锯嘴葫芦一样,愣是一声没吭,都生生地受下了。 不知过了多久,当沈西壬嘴里的话说到“养只母鸡都比你会下颗蛋”的时候,家主沈练进来了,她的身后,跟着抱着小锦添的芙蕖。 “家里没鸡蛋吃了?这又躲着我商议什么大事呢?……”沈练问着屋子里的人,回头看了芙蕖一眼,而后转身坐到了椅子里,问魏长安到:“怎么还跪上了?病好的怎么样了,还难受吗?” 彼时,芙蕖接收到沈练的示意后,已经将魏长安从冷硬的地上扶了起来。 魏长安屈了屈酸疼不已的膝盖,恭敬地给沈练和芙蕖行了礼,没敢开口。 对于屋子里的这个情况,沈练的炮火自然而然地对准了沈去疾——免不了对“儿子”又一通兜头兜脸的责骂。 骂的好!吉祥如意站在屋门外,自然听见了屋子里的声音,如意拉着吉祥耳语,她一定要回魏家告诉她家老爷和夫人,告诉他们,小姐在这里过的一点也不好。 /// 沈家的亲戚不多,所以一直有过了初八之后就去五佛寺游玩的习惯。 魏长安本来是不想去的,她知道冯倾城就在五佛寺,既然没办法让沈去疾对自己心生欢喜,那她还是不要再让他讨厌她了,她躲着就好,眼不见为净。 谁知老太爷沈西壬却执意要魏长安去五佛寺,指明了要魏长安去五佛寺祛祛晦气,再拜拜送子观音。 沈介倒是满心欢喜地想跑出去玩,奈何他和二哥一起,被大娘罚在家里抄经,抄经期间忌荤腥忌酒,可是把沈介给憋坏了呦…… 五佛寺离河州城不算近,正月初九一早,有四辆马车从沈家驶了出来,直直地朝五佛寺去了。 雪天路滑,积雪深厚,往日一个半时辰的车程,这回足足走了两个时辰。 沈家的马车停到五佛寺东寺的后门时,头昏脑胀的魏长安刚靠在马车里睡着没多久。 下了马车后,芙蕖没见到魏长安,便招了招手,将刚同接待僧人说完话的沈去疾找了过来。 “长安呢?”芙蕖问。 “不知道,大概还在马车里。”沈去疾垂垂眼皮,周身竟笼罩着比这三九冻天还要冰冷的寒气。 芙蕖敏锐地察觉到了那二人之间的别扭,她是知道沈去疾的真实身份的,这一时竟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默了默,芙蕖微微踮脚,抬手拂去了落在沈去疾头上的几片梅花花瓣:“去疾,芙蕖姑姑知道你心里的为难,我也不好多说什么,只是,人在这世间走一遭啊,太多事不能如意,但却本不是不能如意,有时候,一切的一切,就仅仅只是差了那么一句话而已,姑姑是过来人了,与你说这些,若你真的有心,便就会明白了。” 说完,芙蕖转过身,不急不缓地朝站在不远处等她的人去了。 沈去疾站在原地,一时间觉得胸口像噎了一口干馒头。 有寒风卷着零落的梅花花瓣,再次稀稀疏疏地落到了她身上,去岁秋时,大和尚忘辩机的话,倏然一字一句地在她脑子里转起了圈。 “不苛已便是求仁得仁了,不苛己便是求仁得仁了……” 不苛己,便能求仁得仁……吗? 五佛寺分南面和东边两座庙宇,南寺有大雄宝殿,供奉着一座巨大的金身如来像,是平常香客供奉香火的地方,而东寺清幽,僧舍较多,后来就专门供一些来寺里小住的人用。 沈家的人,自然也是住在东寺里。 最近总是容易疲惫的魏长安,在休息了一下午和一晚上后,第二日也只是陪婆婆和小姑子,在东寺的后山看了看梅花。 正值正月,或粉或白或红的梅花,开遍了后山的山坡,伴着地上积落的雪,当真是好看极了。 “去疾呢?”沈练摘了一朵小梅花给小锦添插到了头上,随口问魏长安到。 魏长安不知道那人去了何处,便转而向身边的沈余年投向求救的目光。 沈余年清清嗓子,上前挽住了芙蕖的胳膊,对着母亲沈练撒娇到:“娘,您有两个可爱的女儿和一个孝顺的儿媳妇在跟前陪着就够了呀,找那个只会惹您生气的缺心眼儿做甚?看见他就来气的呢!” “你也不知道你哥哥去了何处吗?”沈练说话,从来都不容许有人在她面前闪烁其词。 沈余年撇嘴,眼神闪躲:“半城表哥刚到,我哥被他找去了。” 冯半城?沈练下意识地和芙蕖交换了一个眼神。 芙蕖把手从暖手里伸出来,替沈余年理了理她身上的御风衣:“他一个人来河州的吗?” 傻丫头沈余年摇头,小模样怎么看怎么颓唐:“他还带着他六岁的儿子,和他新婚不久的夫人……” 沈练把趁着没人注意、正在偷偷踩雪玩的小锦添,抱起来抱到了怀里,语调平缓到:“今年入夏后,屏州杜氏会来人给他家三少爷提亲,余年,你准备准备吧。” 话闭,沈练抱着小锦添继续朝前面走去,魏长安站在沈余年的身后,隐隐地理解了沈去疾身上那股挥之不去的隐忍之感—— 婆婆好干脆的手段,一句话,便将余年的那些念念不舍,一刀给切了去。 魏长安叹气,这样也好,先抛开屏州杜氏是个好人家不说,余年那些执念不是给了对的人,纠结不舍最后伤尽了自己,倒不如这样快刀斩乱麻。 芙蕖姑姑被余年挽着胳膊去了另一处,原地一时只剩下了魏长安一个人,她仰头望向天空——余年的执念最终是错的,那,自己的呢? 灰蒙蒙的天空里,飘了一夜又一早的雪花终于停了,落得片白茫茫人间大地真干净。 ☆、不等(6) 即便是上次同姑舅表弟沈去疾闹了不开心,冯半城这次携妻小来到五佛寺,依礼却还是要同沈练等人见一面的。 沈练住的僧舍的客堂里—— 魏长安坐在沈去疾的左手边,眼观鼻鼻观心地沉默着,就像屋子里侍候着的丫鬟下人一般,安静不语,可有可无。 屋子里主要开口/交谈的,是沈练和冯半城夫妇。 冯半城的新夫人余氏,是个官阶不大不小的京官家的嫡次女,因为儿时贪玩摔残了一条腿,成了个跛脚,这才会被父亲便宜地嫁给了冯半城当续弦。 大晁国士农工商,阶层分明,官家出身的冯夫人自然而然地看不起为商的沈家人,沈练身为长辈,倒是不在意这种事,可心高气傲的沈余年却不干了。 不知道仅仅是因为冯夫人言语轻谩不逊,还是也有别的什么原因,沈余年三两句就和冯夫人干起了嘴仗,二人愈是争执,说出来的话就愈是难听。 沈练和冯半城不约而同地选择了不阻拦。 沈余年嘴上吃亏,抬手就要抽挂在腰间的长鞭。 好在被旁边的沈去疾一把按住了。 冯半城这才回过神儿似的,象征性地同沈练拱手道歉,又低低地呵斥了自己夫人两句。 沈练当着冯夫人的面,自然也不能轻饶了沈余年,于是,她以“教护不力”为由,让沈余年的兄长到经堂去罚跪。 沈去疾被母亲罚跪,简直如同家常便饭。 魏长安想起了余年以前对她说过的一些话——余年说,从小到大,无论她犯什么错,都有沈去疾替她挨罚——魏长安原以为是姓沈的爱护妹妹,主动替妹妹担下所有责罚,如今看来,这些“主动承担”,原来却也多是一些没有选择的不得不。 魏长安闭闭眼,心无旁骛地降低着自己的存在感,她并不下贱,不会在和沈去疾走到这一步后,还巴巴地上赶着做什么痴人怨女。 对于沈去疾来说,她明知道冯夫人看不起沈家人,但她还是得在冯倾城诵经结束后,诚挚邀请冯家兄妹同他们一起下山,去沈家小住两日。 纵使明知道余年会尴尬,会不好受,但沈去疾也没办法——母亲沈练看重面子,两家人在利益上再怎么冲突,明面上也不可能真的过不去。 沈练知道沈东壬一家人今年过年都在五佛寺,但那家人摆明了要和沈练家断绝关系,沈练也不会不要脸地贴上去,但念着以前困难时曾受到过沈家老二沈有图的帮助,沈练便让沈去疾暗中去了一趟那家人所在的五佛寺南寺。 沈西壬喜欢一竿子打死一船人,可沈练却分的清楚孰近孰远,他们两家的矛盾全都在父辈,去疾同沈从沈众、以及沈家耀等那几个孩子之间,还是比较亲近的。 只是没想到,沈去疾在从南寺探望回来的路上,遇见了不知道从哪儿过来的堂兄沈众。 走近了,沈去疾闻见了沈众身上隐隐的胭脂酒气,这胭脂味隐约有些熟悉,沈去疾不动声色地捻了捻手指。 沈众正好和堂弟碰了个照面,真的躲不开了,便主动走过来同这小子打招呼。 沈去疾拢了拢袖子,没有多话——自己这堂兄,因为相貌不太好,身材矮小,明明读了一些圣贤书却偏偏性格内向为人木讷,已经二十六岁了都还未曾娶妻,甚至连个通房丫鬟都没有。 赶上沈罗氏在年节上离世,堂兄吃斋念佛的,偶尔憋不住了到山下寻一场快活,没什么不可。 沈去疾在风月场合上见多了类似堂兄这样的人,自然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表情说话什么样的话,可沈众却不同,这是他做这事头一次被人撞见——身上的情/欲都还没来得及褪干净,就碰见了熟人,沈众看着堂弟漆黑如墨的眸子,觉得自己的所有的秘密都已经被去疾这臭小子给看穿了。 于是沈众敛衽垂眸,慌慌张张地同沈去疾拱手告辞了。 见沈众这般反应,沈去疾也没多想,挑了挑眉后,就领着沈盼回东寺和母亲复命去了。 正月十五上元佳节,以往几年,冯倾城都是在沈去疾家里过的,今年也不例外,故而正月十四这天晌午,一行人便坐上马车,踏上了回河州城的路。 河州城的春天一向来得迟,就算已是正月中旬,路上的积雪寒土却也还未解冻,马车行驶的也正小心。 因为冯夫人自认为出身高贵,她的马车便理所当然地走在了最前面,冯家马车后跟着沈去疾和魏长安的马车。 但鉴于沈去疾和冯半城骑着马走在最后面,沈余年理所当然地和嫂子同乘了一辆马车,而冯倾城,则硬是被她哥哥给安排在了离沈去疾最远的、冯夫人的马车里。 从五佛寺下来的山路不好走,经验老道的车夫们也是极尽了小心,才安安稳稳地将马车赶下了山。 五佛寺山脚下有一个七贤镇,一路从山上颠簸下来的冯夫人一定要在这里歇脚,说是累了饿了,坐马车头晕。 一行人便只好依着她,在一个客栈里坐了下来。 “真不知道这粗鄙蛮荒之所有什么好的,河州城不是号称什么‘小江南’吗?哼,却原来是连车夫都是不会赶马车的粗鄙之地……”冯夫人拉着冯倾城,嘟嘟囔囔地从沈余年和魏长安面前抱怨了过去。 冯倾城从五佛寺出来开始,就有些心不在焉的,她任凭嫂子牵着,心事重重。 魏长安一把拉住了愤然的沈余年,芙蕖姑姑交代了,要她无论如何要看住余年,不然受罚的还是沈去疾。 可魏长安总觉得,小姑子余年这些鲁莽的行为,其实是在为了掩藏更深的什么。 从山上下来时还不到巳时二刻,休息了一会儿,到了午时之后,一行人里自持身份高贵的冯夫人,才发话让众人启程。 下山之后,一路路况良好,车夫驾车也驾得十分顺手,甚至于道路平缓,午后的车夫都有了一丝困意。 于是,当坐着冯夫人、冯倾城,以及冯半城儿子的马车突然车轴断裂时,跟在后面的马车车夫没能及时勒住马,后面的马车撞着前面的马车,一起从官道上侧翻了下去。 这一截官道平坦,却是修在高坡上。 …… 沈余年是依稀记得整个过程的,但她觉得自己其实只是做了一个梦,等她不知今夕何夕地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躺在沈家庄园的自己的房间里。 她粗略地同丫鬟采薇打听了一下情况,然后让采薇扶着她来到了大嫂魏长安这里。 这是个艳阳高照的午后,沈余年进来了之院时,沈去疾就靠坐在檐廊下的台阶上,眯着眼睛,好像是在晒太阳。 “……沈锦年,我,我嫂子呢?”沈余年来到沈去疾身边,心口上仿佛有千钧台被一根头发吊着。 沈余年太害怕了——事发的时候,大嫂将她推出了马车,而大嫂自己,却被马车带到了坡底,至今还没醒来。 “还在睡,董大夫在里面呢。”沈去疾舒口气,干脆伸直了两条腿,向后半靠在了台阶上。 话闭,沈去疾朝院子西边抬了抬下巴,沈余年顺着看过去,一眼便看见了另一个院子里高悬着的招魂幡。 是冯半城新婚不久的夫人,冯夫人的。 沈余年低下头,不敢直视沐浴在温暖阳光里的哥哥——采薇给自己说了,这场意外,冯夫人当场死亡,两个车夫重伤,她的嫂子长安至今昏迷未醒,冯倾城轻伤,冯半城的儿子安然无恙,只是被吓到了。 “余年,”沈余年听见了哥哥低沉且柔和的声音,那语调就像是在给锦添讲睡前故事:“如果昨天……如果那冯家的招魂幡上,现在写的是你的姓名,你说,你要我和咱娘,怎么办?” 新春的午后,阳光温暖明媚,积雪尚未消融,万物竟已有了破土抽芽之态,沈余年终于扑到沈去疾的怀里,肆无忌惮地放声大哭了起来…… 后来,沈余年才真正明白哥哥说的“招魂幡上写的如果是她”,究竟是什么意思——冯夫人是被沈去疾和沈盼合力救上来的,只是那时,被救上来的冯夫人已经失血过多,当场去了,而身为她丈夫的冯半城,早已经抱着他那被吓昏了的儿子,骑马跑去找郎中了。 也就是说,如果在沈去疾和沈盼下去救魏长安的同时,冯半城没有抱着儿子离开,而是同样下去救他的夫人,那么,他的夫人,也许就不会因为失血过多而死…… 沈余年阵阵后怕,如果当初没有哥哥极力阻拦,如果自己当初嫁到了冯家,那么,如今这个因为没有及时得到救治失血过多而死的,或许就是她了,而自己,却还混蛋二百五一样因为这桩婚事和哥哥赌了半年的气。 沈余年庆幸,她有一个如此爱护自己的哥哥,很幸福,不是么? …… “……喜今日赤绳系定,珠联璧合。卜他年白头永偕,桂馥兰馨……” 魏长安听见了有人在高声念唱着她婚书上的内容,她站在一团柔软的白色云雾里,一时找不到方向,她寻着那时而嘹亮时而渺远的歌声,一路摸索,终于在云雾的尽头,看见了一个若隐若现的人影。 那人穿着大红的喜袍,背对着她,正在朝着对面行叩首礼,魏长安不由自主地走过去。 随着魏长安的靠近,那人的身影越来越清晰,那人所在的场景也愈来愈真实——这里是成亲的喜堂,是当初魏长安自己成亲时的喜堂。 让人意外的是,穿着喜袍正在和人拜堂的人,是她的表兄文鹏举,而那个正在和她表兄拜堂的新娘竟然是……魏长安自己! 魏长安下意识地伸手,扑过去拉那个穿着凤冠霞帔的自己,谁知画面一转,她竟然来到了当初她成亲时的新房。 她看见,那个和鹏举表兄拜堂成亲的自己,被鹏举表兄压在身下,正在做一些羞耻的事情,而她的相公沈去疾,就站在一旁,冷冷地看着…… “救命啊!”一声惊喊,魏长安从恶梦中转醒,一身的冷汗。 端坐在暖塌上沉思的人立马拍醒了对面打盹儿的人:“董大夫!她醒了!” 董明/慧仔仔细细的给魏长安检查着伤势,沈去疾就不远不近地站着。 魏长安不着痕迹地看了姓沈的几眼,只见这人双手负在身后,薄唇微抿,眼眸半垂,沉着自若的神情倒是同他母亲沈练有几分相似,但这人的眼睛太过深邃,以至于看起来要更显得冷漠一些。 魏长安按照董大夫的要求,缓缓地抬着腿,边声音干涩地问:“余年怎么样了?她还好吗?其他人呢?” 董明/慧无甚表情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松动,她咧着嘴角,学着魏长安的样子,说:“人家都该吃吃该喝喝的,吃喝不了的人家也有香火能享用,就大少夫人您是刚醒,呵,还顾得上担心别人呀,您怎么不担心担心您相公呢?” 魏长安的目光一直随着董大夫转动,她不自在地眨了眨眼,象征性地问了沈去疾一句:“你怎么了?” 噩梦余留下来的恐惧还没有完全消散,魏长安看着沈去疾,竟然有了一丝难以言喻的矛盾。 沈去疾没出声,董明/慧乐颠颠地替她回答到:“大少爷没什么,不过是三个昼夜没睡觉,一纸诉状把一心爱慕自己的小青梅告上了公堂,啧,想来也是正常的,他可是在生意场上摸爬滚打的人呀,心狠着呢……” “咳咳!”董大夫越说越不像话,沈去疾只好用力清清嗓子,及时打断她老人家:“她的伤到底怎么样?” “身上别处倒是无碍,”董明/慧看看魏长安,复看向沈去疾:“要是醒来两个时辰里没有出现头晕恶心的表征,估计再歇息几日便能好转,不过她身上被撞出来的这些淤青我可管不了啊……” 沈盼和心儿送董大夫去客房了,吉祥如意在煎药和做饭,屋子里一时又只剩下了沈去疾和魏长安。 “感觉如何了?” “什么时辰了?” 两人一齐开了口,又一齐闭了口。 “快到卯时了,”沈去疾先回答了魏长安的问题,她垂在身侧的手动了动,最后只是手指不自在地捻了捻:“你,你睡了许久……要、要是有什么不适,你就告诉我,我……” “董大夫说的,谁……是谁……去享香火了?”余年没事,冯倾城没事,那就还剩冯夫人、冯小少爷和两个车夫。 “是冯夫人。”沈去疾喂魏长安喝了一点水后,就搬凳子在床尾处坐下,终于疲惫地靠住了床尾的床柱:“冯半城已经带着,带着冯夫人的灵柩回京了。” “我做了一个梦,”魏长安看不见坐在床尾处的沈去疾,只是轻轻地说:“梦见了鹏举表兄和……” “好,”沈去疾沙哑的声音遮住了她所有的担心与纠结:“我明日就请,请他过来……” 魏长安全身一抖,整个人僵在了那里——这是什么意思? “好啊,劫后余生,是得见见。”魏长安听见自己说。 ☆、颠倒(1) 这场马车侧翻的意外发生时,沈去疾是什么反应呢?——鬼知道她脑子里成了一片空白,根本就没了反应,只剩下本能地追下去。 马车里坐着两个人,一个是她的亲妹妹,一个是她……是她心爱之人——她们谁都不能有事! 何等的幸运啊——妹妹余年只是摔折了胳膊,而魏长安虽然撞到了头,却没有留下什么后遗症,抛开她身上那些跌撞上,她也只是让别人提心吊胆着——自个儿好眠好觉地昏睡了几天。 沈去疾不是不相信“举头三尺有神明”这句老话的。 生意场上,有时候她虽然不得不使一些上不得台面的手段,但她没有像沈有利和沈有图兄弟那样,处处绝了别人的后路,把人逼到绝境。 你看,她的福报这不就来了吗? …… 文鹏举进门的时候,沈去疾正眉头紧蹙地在交待着沈盼一些有关家里的事情。 见文鹏举进来,沈去疾一直蹙着的眉头下意识地舒展开来,许是不想让人看到自己的为难之处吧。 她拱手给文鹏举拜年:“文兄,许久未见,新年康安。” 文鹏举晃晃悠悠地过来,毫不留情地揭穿沈去疾这副生意人的嘴脸:“你可得了吧啊,上元佳节都过去了,沈大少爷您这是给谁拜明年的早年儿呢。” “屋里请。”沈去疾不着痕迹地示意沈盼去办事,边轻言浅笑地请文鹏举进了客堂。 “说吧,找我来什么事。”文鹏举大马金刀地坐到椅子里,自行倒了茶喝着。 这家伙倒是不客气,沈去疾心里这样想,嘴上却说到:“我一小老百姓,大过年的找您文大人能有什么事啊,不过是……是长安,她一个人待着有些无聊,又说有些想念你们这些兄弟姊妹了,我这才请你们过来的。” “我们?”文鹏举挑眉:“你都请了谁?” 沈去疾垂垂眼眸,浅浅一笑:“也没谁,反正来的就你一个,你就当我只请了你一个呗。” 文鹏举不信:“你可别忽悠我这个老实巴交的读书人啊。” 哎,文鹏举这条混官场的臭泥鳅实在是太滑了,沈去疾不敢多说别的,只好借口有事要忙,吩咐了心儿领文少爷去找魏长安后就匆匆地离开了。 看着沈去疾被狗撵了一般慌乱离去的身影,文鹏举极其敏锐地发觉了一丝丝的端倪。 …… 要说这文家少爷文鹏举,那也算得上是在表妹桃花的摧残下,意志坚强地活下来的,只是他那些不为人知的心思,在桃花成亲之后就悉数压封了起来,不过,聪明人事不过三便能猜得透人心所想,文鹏举觉得,桃花和沈去疾之间,大概是存了什么芥蒂。 和往年一样,过了正月十五之后,地面上的积雪寒冻开始消解,一些地方的雪化干净后,竟然露出了不知何时已破土而出的嫩绿草芽。 正是草色遥看近却无的好时候。 “桃花?”文鹏举远远地喊了坐在亭下的魏长安一声:“想我没有?” “你可是敢这么久才来找我一次!”魏长安极快地收起脸上原本无波无澜的表情,换上了以前那副无忧无愁傻乐呵的模样:“我知道了,你肯定是怕过年时来我会管你要压岁钱!所以直到现在才来看我!你大年初四那日去我家,没听我爹娘说我病了吗?我连初二都没能回娘家呢。” 说着,魏长安啧嘴摇头,一脸“少年你这种想法很危险”的表情:“是你太小气了,还是我桃花太蛮不讲理了?我从来不是不讲理的人,想来是还因为鹏举表哥你太抠了,你说你给我个压岁钱你能给多少?以后等你有孩子了我还是会给他压岁钱的嘛,不至于你怕得从去年夏天到今日统共就只敢见我两次,啧啧啧,太伤人了……” 文鹏举笑的连眼睛都快眯成了一条缝,这个桃花,嘴巴还是这么厉害,无论什么话,怎么说都总是一副她最有理的模样。 “好好好,给你封压岁钱!”文鹏举不知从哪儿变戏法一样拿出来一个巴掌长的精致的檀木小盒子:“打开看看,包你满意。” “我要是不满意,东西还能换成压岁钱吗?”魏长安边打开着盒子,边满目憧憬地问文鹏举,好像不用看盒子里的东西,她就知道自己不会喜欢一样。 结果她一低头,瞬间就被现实打了脸——盒子里放着一只在日光下通体泛着柔光的玉簪子,簪子本身没什么太多花纹,模样简单,魏长安看来却是漂亮极了,竟让她就这么盯着玉簪呆呆地看了起来。 “怎么样,够不够?”见魏长安两眼放光,文鹏举挑眉,作势要把簪子收起来,语气戏谑:“唔,不说话?那看来你是不喜欢了,算了,我还是直接给你压岁钱吧……” “……不用不用,不要压岁钱!”魏长安眼疾手快地把盒子从文鹏举手里抢过来,捧到手中,又塞进袖子里,她终于弯起一双大眼睛,朝文鹏举甜甜地笑了:“就这个了,我很喜欢,谢谢鹏举表哥。” “嘿呦,能博得我们桃花小姑奶奶一笑,真不容易呦,”文鹏举神态轻松,举止自然,不经意般地随口问:“这种东西虽然好看又难得,但却也不是什么稀有的珍品,你家的琳琅阁里这种东西多了去了,沈去疾那榆木疙瘩就没送你几件?” 魏长安低头把玩着上好玉石制成的簪子,回答得颇为随意:“不知道,琳琅阁一直是我婆婆亲自管理的,还轮不到他个二大王插手。” 也许是魏长安的态度太过漫不经心了,又或许是桃花也学会了将喜怒哀乐收敛克制,文鹏举最终是什么端倪都没有看出来,甚至连魏长安的心思,他都没能揣摩出丝毫。 文鹏举感叹,果然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桃花和沈去疾在一起生活久了,竟也跟着沈去疾那小子学会了深藏不露。 魏长安可不知道文鹏举那些拐了弯还带打圈的心思,当天夜里,沈去疾回来之后,她还兴冲冲地给姓沈的看了表哥送的簪子。 沈去疾还把簪子接过去,仔细地看了两眼,评价说:“是块难得的好玉。” “那和你的鲤鱼比呢?”魏长安指着沈去疾一直佩戴在腰间的小鲤鱼玉佩,像是小两口聊家常一般,问:“哪一个更好?” 沈去疾将佩在腰间的、鲤鱼跳跃样的玉佩握到手里,慢慢地挲摩了两下,这才用低沉温润的声音说:“要是从价格材质和做工上来说,簪子虽好,却还是不及这块玉佩,但从情义上来说,两件东西都是一样贵重的,未有孰好孰差之分。” “那我要你的玉佩。”魏长安把玉簪子塞到沈去疾手里,大眼睛水汪汪地看着她,一眨不眨。 这一刻,沈去疾觉得她和长安之间,从不曾有过那些伤害的凌厉话语,自己身上不曾压着那些让人喘不上气的沉重,自己也不是污秽肮脏配不上魏长安的人,甚至她可以没有丝毫的顾虑,就这样简单地陪着魏长安。 一瞬间即是天荒地老。 “簪子你留着吧,至于我的玉佩,你想要的话……”沈去疾把簪子还给魏长安,然后低头解下腰间这方佩戴了十二年的鲤鱼玉佩,将之轻轻放到了魏长安手里:“给,拿去。” “姓沈的,你真好!”魏长安握着鲤鱼玉佩,感受着它通体的温润。 嗯,它和它的主人可真像啊——温和低调不说,端方庄正中偏偏还带着一丝俏皮,明明让人觉得很亲近,却又周身带着凉凉的冷意,让人捉摸不透。 沈去疾低低一笑:“我有什么好的,日后你要是想要什么,尽管与我说来,我……” 话及此处,沈去疾猛然住了口——因为脑海里,浮现的尽是长安在和鹏举兄闲聊时,余年气冲冲地跑来自己面前说的那些话—— 余年质问她:“我知道你这个时候找文鹏举来是什么意思,沈锦年,你堂堂沈家大少爷,不敢言爱,不敢求得,不敢争取,大嫂出了事你不形影不离地陪着她就罢了,你可倒好,竟然还把她往别的男人那里推,女人在病时最是容易感动了,要是大嫂转而喜欢上了文鹏举,你说,你怎么办?!你是要像小时候那样,一个人躲起来偷偷哭,偷偷难过吗?!” 怎么办?她沈去疾不想看到这些!甚至绝不会亲眼看着魏长安穿着火红的嫁衣,嫁与别人为妻!可她也知道,待日后长安离开她了,能给长安一方安稳的人,只能是爱慕了长安多年的文鹏举…… “我都听见了。”魏长安突然抬起头看着沈去疾,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话,打断了沈去疾的思绪。 “什么?”沈去疾收敛心思,眉心再次微蹙起来,眸光清亮地看着坐在自己旁边凳子上的人:“你听见了什么?” 魏长安的双肘放在桌子上,一手握着玉佩,一手理着玉佩上的青色穗子,微微偏着头,神色平静:“我被你从山坡下救上来之后,在马车里,你抱着我说的那些话……我都听见了。” 沈去疾眨眨眼,好看的眉毛无意识地拧得更紧了——当时自己真的很害怕,所以自己在马车里,到底抱着满脸是血的魏长安说了什么? 蓦然,沈去疾的眼角忽然抽动了一下——她想起来了,自己想给魏长安说的那些话,不过总是以前讳言于口的东西。 自己当时情急之下许下此诺,说白了不过就是遵从本心的顺遂! 可当自己冷静下来后,沈去疾发现,那些曾经几次三番想说出来的话,不知何时,因为时间的纠缠,已变得有些难以启齿。 “你这什么表情呀?”看见沈去疾这副忐忑的模样,魏长安满脸高兴:“你又没给我说你藏了多少私房钱,放心,我不会告诉别人的。” 沈去疾的心里有一根弦,忽然咯噔一声被人拧得绷到了最紧的程度,缓了缓,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静谧的屋子里低缓地响起来:“我说了什么?” “你说你不会让我死的,你说你还有话要对我说,只要我没事,你就一定把那些话告诉我,”魏长安把整理好的玉佩揣进怀里,看似随意却又步步紧逼地问:“我现在没死,所以你想给我说什么,你就说吧。” 沈去疾愣住,片刻后,就在魏长安以为姓沈的又要起身逃跑的时候,这人的脸上却倏而露出一个魏长安从没见过的,舒缓,却极其复杂的笑容。 魏长安竟在这样的一个笑里,看见了许多不曾在沈去疾明面上见过的情绪——苦涩,颓败,纠结,从容,最后,竟是释然。 这人想说什么?魏长安的好奇心一下子就被吊了起来,只是一瞬间,她却又被一种浓浓的沉重感包围了,她,她好像,好像有点后悔挑起这个话题了。 沈去疾却没有给魏长安后悔的机会。 她站起来,理了理衣袖,诚重到近乎虔诚地给魏长安揖了一个大礼。 察觉不妙,魏长安下意识地站起身来,与沈去疾对面而立。 “从现在起,我所言,句句属实,若有半点虚假,当天打雷劈。”沈去疾的神色自然且平静,她看着魏长安,依旧的眸光清亮: “某,沈去疾,原名锦年,河州城北人氏,母沈练,生父楚公仲鼎,我本女儿身,自幼被母亲当作儿子教养,六岁时被灌下汤药,变成了如今这个模样,我本不想骗你,奈何几次三番未得机会如实相告,以至于拖缠至今,故而我……” 后面的话,被忽然扑过来的魏长安打断了。 她脸上的神情近乎平静,手却在疯狂地扯着沈去疾的衣襟,整个人都散发着一种偏执的气息:“你,你骗我的吧?对,你骗我的,姓沈的你什么时候学会骗人了?你明明是个男人啊,你,我,我见过你长胡子的,你长有喉结的啊,你……对,我还见过你光膀子的,你怎么会是,会不是男的呢?你……你明明就是男的!” 魏长安终于胡乱地扯开了沈去疾的所有衣襟,露出了这人的整片胸膛。 魏长安指着沈去疾平坦的胸口,嘴角扬起了一抹得意的笑容,终于能言之凿凿了:“姓沈的,想骗我?哈哈!你还嫩了点。” 可沈去疾却依旧的淡然自若,只有那半垂着的眼皮,知道她深邃的眸子里,究竟藏了多少忧惧与怯懦。 她从袖子里掏出一把小钥匙,不由分说地塞到了魏长安指着她的这只手里:“新逸轩里,把床的脚踏挪开,地面上正中间的那个地砖是可以掀开的,地砖下面是个暗格,里面放着一个小箱子,这是箱子的钥匙。” 魏长安拿着钥匙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她忽然有些害怕,比沈去疾给她说和离时还要害怕。 她干脆捂住耳朵,摇着头自言自语着:“不听不听我不听,我听不见,你骗我的话我都听不见……” 沈去疾一把拉住魏长安一只手腕,强迫她听自己说话:“箱子里放着我这些年攒下的钱财,都存在恒隆钱庄了,取钱的凭证就是给你的鲤鱼玉佩,我也没具体统计过我存进去多少,大概一万两不到,以后你便拿着用吧……长安,我的身家性命如今皆已悉数给你托出来了——你想要去告官,以行骗之罪将我送进大牢,还是要我立刻写下和离书,向人揭发我,亦或你想怎么样都行,我、我听凭处置。” 不知过了多久,当沈去疾的话全部说完了,当魏长安终于冷静下来了,屋子里死一般的沉寂了许久后,沈去疾在两道呼吸声中,听见了魏长安极缓极轻的一声浅笑低语。 她问:“沈去疾,如果我想要你去死呢?” 作者有话要说:“某”这个字,在古语里有人称代词“我”的意思 ☆、颠倒(2) 一梦黄粱颠倒六七载,不过是不敢言说情与爱。 原来,长安在知道了她的身份后,选择的是和离,选择的,是向世人揭穿她的假身份,让她被沉无愁河,长安想的,是要她死啊——也对呀,哪个女子在知道自己被骗多年后,会不憎恨骗她的人? 沈去疾点点头,眼角弯起了一抹轻浅的笑意,仿佛早已料到了这个结果一般低头说了一声“好”,然后默默地转身离开。 一瞬间如释重负,一转身心如刀绞。 “沈去疾!”就在沈去疾要伸手去拉屋门的时候,一道凌厉得近乎绝望的声音猝不及防地喊住了她。 沈去疾停下脚步,却怎么都没敢回头。 魏长安紧紧地盯着那人消瘦的背影,反过手去慌乱地在桌沿上摸索着,她突然没有力气站立了,她想坐到凳子上,却不知怎么就“咚”一声跌坐到了地上。 她开口,声音很平静,竟然显得难得的文静。 她说:“沈去疾,你知道一个女人被夫家休了之后会怎么样吗?要么回到娘家,被父母张罗着再嫁一家——被休弃过的女人呀,只能给人当妾做小,还要任人欺辱。 要么,就是寻一处谁也不认得的地方,找一个可以糊口的活计,孤老终生——幸运的话可以安稳度日,不幸的话,被夜里溜门撬锁摸进家里的贼人睡了,也只得忍着不能声张……呵呵,沈去疾,你觉得哪一种生活会好一点呀?你帮我选一个呗。” 沈去疾轻呼两口气,等心口的钝痛缓过去之后,她语速不快不慢地说:“我在江南还有一处庄园,虽然不及江南沈氏的庄园那般精美,但好歹也能遮风避雨,园子里还有一些家奴,丫鬟小厮都有,便也送与你吧,作以安身立命之所也可。” 没人看到,沈去疾的手心已经被她自己紧握的手指抠出了血,最后,她补充到:“等你什么时候决定要走,你给我说一声就行,若你不想见到我,给沈盼说一声也行,我会让他把和离书给你的,其他的你也不必担心,我自会替你办妥。” 几声窸窣过后,一只凳子被人狠狠砸过来,擦着沈去疾的身边,“咣咚”一声砸到门上,又骨碌碌跌到地上。 女人沙哑的声音,也跟着不急不缓地传了过来:“你他娘的给我滚,我再也不想到你了。” 沈去疾半垂下眼眸,拉开房门,迈出门槛,又顺手关上房门。 她在门口站立片刻,而后缓步来到了走廊下,在门下仆人日常守夜时睡的地方,靠着廊柱,脱力了一般地跌坐到了地上。 她觉得脸上湿湿的,抬手一抹,原来不知何时,已是泪流满面。 妹妹余年说的没错,像自己这样的人,不敢爱,不敢求,也不敢拥有,就算是拱手将自己的心爱送与别人,她最多也只是风轻云淡地给人家说一句“你要?拿去”。 然后呢?抛开那温润端方的“沈家大少爷”的身份,转身躲进黑暗里,偷偷哭泣,偷偷伤心。 任凭别人误会她,任凭别人骂她没良心白眼狼,骂她胆小懦弱,骂她薄情寡义,骂她负心凉薄,她却也一句都不敢解释。 因为那个最真实的自己,一直都是个见不得光的人。 …… 二月初二龙抬头,河州有吃烙饼拜龙王,以求一年里风调雨顺五谷丰登的风俗,沈家酿酒,名下有不少粮田,故而拜龙王这项活动,一直都被老太爷视为沈家在二月二这天的重头戏。 沈家人本都不甚在意这些的,第一年的时候,是老太爷私自做主,以沈家的名义去拜了龙王,酿酒的人都知道,对酒,不可以不敬,所以既然开了头,后面的也就都随着去了。 为此,老太爷沈西壬提前两日便派人来庄园里催沈去疾回家。 沈老太爷的催促,愣是被沈去疾拖到二月二当天才实施,并且还是辰时末刻才施施然动身从庄园里出来。 魏长安一出屋门就被请进了一顶软轿里,轿子由四个沈家家丁抬着,平稳地来到庄园的东门口。 下了软轿,魏长安只走了三四步路,就又抬脚上了马车。 她进到宽敞的马车里后,刚坐稳身子,吉祥和如意也跟着挑帘子坐了进来。 “是姑爷让我俩进来的。”如意怯怯地说。 吉祥没有出声,只是拿来一个毛毯子,探身给自家小姐盖到了腿上。 魏长安低头给自己掖毯子,一不小心就听见了马车外隐隐约约传来的说话声,是他……不对,是她? “……你让段掌柜直接去问二少爷就行了,不必非要经过我的同意……”那人不知道在和谁说话,声音沙哑不说,鼻音也有些重:“哦那倒不必,一会儿我自己同沈盼说就好……” 又是一阵脚步声,由近到远,最后消失,魏长安听见了沈盼焦急着追过去的声音:“大少爷,今日天儿冷,您再披一领御寒的裘衣呀……” 有人过来给车夫传话,说大少爷让出发了,紧接着,魏长安就听见了一声车夫催马的马鞭声,马车忽然轻轻一顿,而后不急不缓地行驶了起来。 钉了马掌的马蹄步伐稳健地踩在青石板的街道上,发出清脆悦耳的“哒哒”声,魏长安无波无澜的眸子里,变得深沉幽微。 马车跑了一段路之后,吉祥把马车车窗拉开一条三指宽的小缝,初春严寒的冷风立马呼啸着挤了进来,她一手拉着车帘,防止它被风吹得乱飘,一手扒着车窗偷偷地往外瞅了几眼。 “你在看什么?”如意一直都是那个最没心没肺的小胖子。 吉祥关紧车窗,拉好帘子,闭着嘴摇了摇头——按照以往的习惯,每次小姐乘马车时,沈盼都会骑着马跟护在这边的车窗外的,这回,外面跟护着的,是别人。 看来姑爷并没有和她们一起走。 ……感受着自家小姐和吉祥两个人越来越奇怪的气场,如意终于受不了了。 “小姐,您是不是和姑爷吵架了?”如意气鼓鼓地问。 魏长安看了这个可爱的小丫鬟一眼,没有回答。 “那就是姑爷欺负你了!”如意直起腰板:“小姐,不要怕,咱们告诉老爷和夫人去,他们会给你撑腰的!” 撑腰?魏长安棕色的眸子里终于有了一丝反应,不再像个呆若木鸡的人偶。 她回身靠到马车的角落里,扬了扬嘴角,好像是想要笑,结果嘴角扬到半路就没有力气了,她干脆抿起嘴角,唇边梨窝深深。 那晚沈去疾离开后,她就无波无澜地靠着桌子在地上坐了许久,她没有哭,也没有觉着恨,她甚至没有了任何情绪,她就只是安静地坐在地上,不知该想什么,也不知都想了些什么。 后来,她困了,就干脆躺下来,蜷在厚厚的羊毛地毯上,安静地睡了。 只是她睡不安稳。 烛台上的蜡烛还没燃到底,安静地睡着的她就又安静地醒了。 大概是睡了一觉的缘故,她那些逃跑的思绪和理性终于都慢慢地回来了。 她就躺在地上,枕着自己的胳膊,胡思乱想起来—— 沈去疾真的没有必要骗她,若姓沈的所言不假,那么她就明白了姓沈的执意要和离的理由,也明白了姓沈的身上那些压抑与克制,到底是从何而来。 爱而不敢求,何其难受。 可姓沈的竟然同自己一样,是个女子。 呵,那自己这些年的倾心思慕算什么?那自己对姓沈的此般依赖又算什么? 难道要自己和那家伙契结金兰不成? 可偏偏有那么一瞬间,魏长安又突然有了一种豁然开朗,或者说是柳暗花明的感觉,甚至,似乎是对未来,有了某种无法言喻的期待和憧憬。 但她生气也是无疑的——你叫她怎么能不生气啊! 自己心心念念了这么多年的人啊,竟原来是个女的! 你不知道,姓沈的那个家伙啊,从来都是那般的优秀—— 八岁时,一曲《阳春白雪》得圣手吉康亲口褒扬,十一岁写赋《有闲》一篇,得当朝大儒批文嘉奖,才动杏林。 后来,凡是沈去疾写的琴曲诗赋,无一不为时人所追捧,然而这些都不算什么,那家伙更为脍炙人口的故事,是在十五岁的时候。 那年的科举春闱,十五岁的沈去疾竟然在答完考卷后,将扬扬洒洒龙飞凤舞的答卷往主考官大人面前一放,傲然超物地说了一句“年少不望万户封侯”,然后就大摇大摆地离开了考场。 按照大晁国律法,姓沈的此般亵渎科举考场本该是要坐大狱的,不知为何,姓沈的不仅没有坐大狱,而且还得了那时的皇帝、现在的先帝,赠一首诗。 三十三天祥云泛,转世人间童子诞。 本以天家贤相来,却怕九重仙帝唤。 一首帝诗激起千层浪,时人甚至纷纷猜测——这个沈去疾会不会和皇家有何关系,难道是皇家的私生子? 传言一出,沈去疾动手打了州台大人家说了闲话的小衙内,京城楚家亲自出面,高调宣布了楚家二儿子楚仲鼎当年的去向和如今已英逝的消息——而这个沈去疾,便就是他们楚家流落在外的嫡亲孙子…… 沈去疾——多么狂妄傲然的一个少年郎啊,却偏偏还生的那么俊美,让当时年少的魏长安只一眼便深陷其中了。 沈去疾十六岁那年,十四岁的魏长安终于得以光明正大地出现在了那人的视线里。 那人抚琴她起舞,登时就有许多人称赞两人好不登对儿,等魏长安发现长大了的沈去疾原是如此端方温润的君子时,她陷得更深了。 一误经年。 …… “……小姐,小姐?”如意把魏长安的神思唤了回来:“到家了!下车啦!” 魏长安依礼要先去沈老太爷那里问安,却及时被沈盼拦住了去路。 沈盼好像是急匆匆从哪儿赶来的,他大口喘着气,同魏长安拱手到:“大、大少夫人,老太爷带着,已经带着家主和二少爷他们,去龙王庙了,家里只有大少爷在,但是,但是文大人到访,大少爷脱不开身,所以请大少夫人,代大少爷,招待一下……招待一下文大人!” 魏长安这回彻底明白了沈去疾的种种用意——那个人,是在亲手把她魏长安往鹏举表哥跟前推! 魏长安当即就怒气冲冲地来到了新逸轩沈去疾的书房。 沈去疾正站在书桌后面执笔作画,房门突然被人踹开吓了她一跳,手一抖,远山近水之间的茅草屋呀,屋顶被墨染成了一团黑。 作画之人不急不缓地抬眼,当她从屋门外洒进来的阳光里看到那个瘦瘦小小的身影时,沈去疾手里的画笔掉到了画纸上,晕染开的墨渍,彻底毁了画纸上几笔勾勒成的茅草屋。 “姓沈的,你到底是什么意思!”魏长安几步走进来,气势迫人地堵在了沈去疾的书桌前:“你不要我就算了,还尽心尽力地给我找下家,呵,沈大少爷,没看出来您还真是个大善人啊!” 因为魏长安说过再也不想见到她,沈去疾便立即转过了身去,她背对着魏长安,弯起眼角,将眸子里的不舍悉数深藏:“此,此话何意,文大人是来寻我的,我只、只是一时有些忙……” 沈去疾的话还没说完,却也说不出口了——魏长安从后面抱住了她。 “你这人真的是笨,”沈去疾听见魏长安说:“你怎么连撒谎都不会啊,真不知道你是怎么把家里的生意打理得这么好的!” 魏长安的脸正埋在沈去疾的后心处,这让沈去疾觉得,魏长安说话的声音好像是从自己的心里发出来的。 她的声音震到自己的心里面,酥酥麻麻的,有些痒。 沈去疾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思绪和声音,她不安地咽了几口唾沫,僵硬地问身后的人到:“你,你怎么了?” 魏长安拉着沈去疾的胳膊,轻而易举地就让全身僵硬的人转过了身子。 她搂住沈去疾,微微仰起脸,将下巴顶在了这人的正心口,娇憨的模样完全没有了方才佯装出来的怒意:“我都快被你气死了你都还不来找我,算了,直说吧,要是我还想跟你过一辈子,你要不要我?” 目光落在山水画上的人沉默了一下,而后,这人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得一双好看的大眼睛都弯成了月牙形。 “你笑什么?”魏长安用下巴磕磕这人的心口问。 笑得开心的人没有回答她,而是抬手将她搂到怀里,低下头,在她的唇角落下了一个轻柔的吻。 这一刻,魏长安在沈去疾漆黑明亮的眼眸中,看见了自己灿烂的笑容。 不苛己,便是求仁得仁了。 …… 文鹏举早在听了沈去疾的丫鬟心儿的回复后,就起身离开了沈家。 呵,他不知道桃花和沈去疾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但他还不至于蠢到看不出来沈去疾几次三番让他见桃花的用意! 沈去疾这是在把自己的夫人往别的男人的怀里推! 文鹏举越想越生气,越想越火儿大——那是桃花啊!被自己男人往外推的人是桃花啊!是他文鹏举捧在手里怕掉了,含在嘴里怕化了的最疼爱的人呐! ……可真的,真的只是最疼爱的人吗? 作者有话要说:年少不望万户侯 ——革命先烈林觉民 对,就是写《与妻书》的林觉民同志 一瞬间如释重负,一转身心如刀绞。 ——摘自网络 ☆、颠倒(3) 有时候,事情不必非要桩桩件件的讲清楚,因为你会发现,一些当时折磨得你走投无路的事,在后来竟然成了微不足道的过去,以至于你甚至可以把这些事,风轻云淡地同别人戏说。 守在大书房门外的吉祥如意在看见自家小姐出来后,一瘦一胖两张脸上竟然同时挂出了“天雷滚滚”的表情,不过吉祥好一点,很快就恢复了正常,独留如意一个人傻愣愣目瞪口呆。 跟了沈去疾二十年的沈盼可谓是见过大世面的人了——当看到大少夫人挽着大少爷的胳膊,一脸笑意融融地出来时,沈盼电光火石间就淡定了下来——嗯,他家大少爷的榆木脑袋总算是开窍了,人心甚慰,甚慰,甚慰。 但是很显然,从来都是一副君子端方的沈大少爷,着实没办法在这光天化日之下同别人拉拉扯扯。 这成何体统啊! “你……是在害羞吗?”魏长安抱着沈去疾的胳膊不撒手,嘟嘟囔囔地说:“哎呦这是在你家耶,又不是在大街上……” 沈大少爷不为所动。 “你不要动,让我拉一会儿……”魏长安缓缓佝下了肩,声音带着些微的气无力:“一会儿就好,让我拉你一会。” “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沈去疾一直都担心魏长安,担心她会有潜伏很久的后遗症,比如说——失忆。 她听余年说过太多话本子里失忆的桥段了,不担心是不可能的,虽然后来董大夫哈哈笑她蠢,并给她解释说人没那么容易失忆,可沈去疾还是担心。 魏长安自然不知道沈去疾在想什么,她拉拉沈去疾的袖子,示意比她高大半头的人把耳朵凑过来,低声到:“我因为之前同你生气,所以现在肚子疼。” 沈去疾停下脚步,沈盼和吉祥如意识趣地在二人身后不远也不近的地方停了下来。 “肚子疼?”沈去疾的眉心毫无意识地就蹙了起来:“生气气到肚子疼?我让沈盼去找董……” “大夫”两个字还没说出来,沈去疾就被人捂住了嘴,魏长安白净的脸颊上竟然破天荒地染上了一层红晕。 一脸不解的沈去疾听见魏长安声若细蚊地哼唧着说:“我就是来……来月例了,回去喝点姜糖水就不疼了,你不用找大夫的,不用……” 沈去疾挑眉,掰开魏长安捂在自己嘴上的手,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那就,那行吧,走吧。” 谁知魏长安却突然来了兴致,她抱着沈去疾的小臂,跟在她旁边,压低声音追问了一路。 “哎,姓沈的,你没有,没有……也就算了,你也没有月例吗?哎真的没有吗?……不搭理我,那看样子是没有了,唉,真羡慕你,不用被月例折磨,你都不知唔唔唔……” 是的,大少夫人是被大少爷捂着嘴拖回新逸轩的…… /// 魏长安还有些不敢置信现在的情况—— 自己的相公其实是个女的,而自己不过是静静地想了一夜,最后竟然也平静地接受了这件事。 不仅如此,自己在知道了沈去疾的身份后竟然还觉的得了一丝的侥幸——当自己去找沈去疾,想和她好好说道说道的时候,从一开始就在拒绝她的那个家伙,竟然出乎意料地没有再出言伤人,还,还向她敞开了怀抱…… 只是,在魏长安还没能从这一系列天翻地覆的变化中回过神来时,姓沈的就出门去了,因为州府里来人相请,说州台大人请沈大少爷摘星楼一叙。 临出门前,沈去疾拐到账房里,过账取了六张五百两的银票,三张揣到自己身上,另三张交给了沈盼。 此任州台大人姓赵,能为民申冤,会替百姓办事,他上任的这几年里,河州城在他治下倒也还繁荣安定——但却也不能因此就说他是一个清白的好官。 不过沈去疾知道,在州台大人眼里,自己就算再有钱,说白了也只是个身份低贱到连乞丐都不如的商人罢了。 商贾好利,官员趋名,谦谦温润的沈大少爷从来不惮用商人特有的世故圆滑来达到自己的目的。 她能说出“年少不望万户封侯”这样恃才傲物的狂妄之语,却也能放下身段,近乎卑躬屈膝地谋求心中所欲——没有人天生愿意这样,只是世道如此,不学会低头,就没办法抬头。 州台大人也顶喜欢和沈家大少爷这样的商人来往——沈去疾多奸滑啊!这小子说来也是少年成名——可他傲然狂妄却不会目中无人,饱读诗书又偏投身商贾。 书卷墨香的清高和金钱铜臭的世俗,竟愣是在这小子身上完美地融合了。 通透,活络,会说话,有眼力价,面子里子都给的全,还比他母亲会打点,出手更比他母亲阔绰,但他却万事有底线有准则,爱财却不贪财,为人端方温润,让人如沐春风,嗟呀呀,叫他赵大人怎生能不待见这个惯会拉拢人的小子? 再说,赵大人此番找沈去疾出来,无非还是因为那场马车侧翻的事故。 沈家人事后报了官,州台大人派人将破损不堪的马车残骸一检查,这不就出问题了么——当时一行的三辆马车,车轴都被人动了手脚,而沈家家主的马车因为慢吞吞地走在了最后面,这才得以免此一劫。 沈去疾当即就差点炸毛,彼时魏长安尚昏迷未醒,当从办案的捕头那里听到马车翻车的原因后,从来办事稳妥温和的沈去疾,竟然心生了要把凶手碎尸万段的暴戾。 只是,当她还没有找好借口来说服自己去面对自己已经猜到的事实,那帮向来拿钱快办事慢官老爷们,竟然已经查明白了真相。 冯倾城是京城大户人家里娇生惯养的大小姐,虽然见过不少大场面,但当河州州府的官差们拿着枷锁铁链出现在她面前时,人家还什么都没说,冯大小姐就全招了—— 是她以色利相诱,让在五佛寺的沈众帮她,原本只是要暗中对沈家大少夫人的马车动手脚,结果不知怎的颠三倒四就把那几辆马车全毁了——冯倾城也没想到啊!她也不想这样的啊!她只是想,只是想让魏长安那个娇纵跋扈的女人吃点苦头的啊…… 造化弄人难叹。 州台赵大人原本还想在沈冯两家之间周旋一下,好多捞些银子然后放人的——毕竟这些有钱人家之间利益关系错综复杂,不是说翻脸就能翻脸的,可令赵大人没想到的是,从来做事留三分的沈大少爷,这回却愣是没松口。 …… 不过是几巡推杯换盏的功夫,外面便已是残阳西落,冷月当空。 摘星楼门前红灯高挂,路两旁停满了高轩轿辇,好不气派。 就在这样来往行人络绎不绝的摘星楼门口,沈去疾恭送走烂醉成泥的赵大人后,脚下一软,差点摔倒在地,幸好被身后的沈盼给及时扶住。 “大少爷?可有不畅?”沈盼觉得,他家大少爷可能有点吃多酒了。 是啊,要想在这帮官老爷手里办成事,除了舍得了银子,你还得敢舍命陪君子。 呸!想起那赵大人朝大少爷捻手指的模样,沈盼就觉得恶心——赵黑心才不是什么君子呢,他是狗官!谁给钱多就给谁办事的狗官,明明卑鄙贪婪却偏要装出一副清高模样的狗官! “啧啧,瞧你那小眼神儿……”沈去疾站不稳,半身的重量都倚在沈盼这里。 沈盼不忿,又偷偷地朝州台大人的高轩消失的方向瞥了两眼,心里狠狠地啐了一口。 沈去疾看着自己眼前有些重影的沈盼,低低呵笑出声:“你心里还真别不忿,说实话啊,咱们家是商贾,有的是钱,咱们啊,不怕当官的贪钱,咱就怕他不爱财。” 说着,思绪混乱却口齿清晰的人一挥衣袖,将读书人那种心怀天下的气势挥得潇洒:“当然了,普天之下,未有哪方百姓不希望自己可以遇上个真正的父母官,然,君可知,立国方七十余载的大晁国,如今的官场,是何种模样吗?呵,腐败提拔腐败,贪污查办贪污,没几个干净的,而凡两袖清风之官,要么身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高位,要么就是……” “大少爷您吃醉啦!吃醉啦!!”沈盼吓得慌忙捂住沈去疾的嘴,三两下就将人塞进了马车里。 得嘞,他家大少爷这回是真的吃醉了! 回到新逸轩,醉得找不到北的人在看到魏长安之后,难得成功地找到了北。 新逸轩的主屋坐北朝南,魏长安从门前过来接沈去疾,却见那姓沈的指着她,偏过头去对身边的人念起了歌赋。 “……佳人自北来,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再难得。” “这是吃醉了?”魏长安不理会边上这个醉酒发疯的,径直问沈盼到:“怎么疯疯颠颠的?” 沈盼情真意切地点头:“大少爷只有真吃醉酒的时候才会说一些,说一些平日不会说的话。” 那看样子前几次并不是真的吃醉酒了啊……这个幼稚鬼!魏长安叹气,让下人搭手把沈去疾扶回了屋。 这时的沈去疾倒是乖巧听话得紧,魏长安让她干什么她就干什么,只是,当如意奉命端来铜盆让沈去疾洗脸时,坐在床沿上的她家姑爷,竟然一探身,把脸整个地拍进了脸盆里。 水花四溅,屋里的人皆吓了一跳。 “你做什么?想玩水吗?”魏长安站在床边,把这人的脑袋从脸盆里扒出来,边给她擦着脸上的水,边气极反笑到:“想玩水的话我带你去坐热汤啊!” 沈家在山上的庄子里有一处天然的温泉,正好余年现下在那里住着。 “……桃花,我好想你……”沈去疾忽然搂住魏长安的腰,将脸埋到了她肚子上,低声叹起气来。 桃花,我好想你——在你满脸是血的在我怀里昏迷的时候,在你对我说你再也不要见到我的时候,在赵大人绞尽脑汁地劝我放弃追责冯家的时候,桃花,我真的好想你。 屋里的丫鬟婆子们识趣地退了出去,魏长安看见,煮了解酒汤送来的郑妈笑的还挺高兴的。 “姓沈的,你想我做甚?”魏长安被郑妈灿烂的笑容感染,眼角眉梢也浮起了一层淡淡的笑意。 她抚抚沈去疾的青丝,突然产生了一种想把沈去疾头上束着的男子样式的发髻给散下来的冲动。 脑子里一团浆糊的沈去疾回答不上来魏长安的问题,便将搂在魏长安腰上的双臂一松,转身倒在了床上,闭着眼睛要睡觉。 魏长安耸耸肩,吹了灯就蹬掉鞋子爬上床睡觉,哼哼,姓沈的,你就死鸭子嘴硬不说话吧! …… 千里之外的京城帝都: 冯半城可没有沈去疾那般吃多了酒就躺床上睡的舒坦,他已经醉成了二五八万,却还得在京城最大的花楼里陪一些能活络关系的官老爷们吃酒,他的目的还没有达到,他还得把倾城那个蠢蛋从河州大牢里捞出来! 一个满脸和善的中年男人举着酒盏连叫了好几声冯老弟:“你老弟在想什么呢,嗯?连老哥哥叫你你都听不见啊?” “小人错了,错了,这就给王大人赔礼了!”回过神来的冯半城急忙自罚三杯烈酒,脸红得好像下一秒就会冒出热气来:“三杯已罚,还望王大人不要见怪?” “冯老弟你莫不是在担心余家那老头吧?”一个姓周的大人从花楼姑娘的两团绵软里抬起头,笑得春风得意:“他家女儿的坟头上还没长出来新草,你这个旧女婿就同我们来这里寻欢作乐了,你说余大人要是知道了,那张大饼脸得变成什么样啊?哈哈哈……” 屋子里一阵哄笑声响起。 冯半城也跟着大笑:“女人算什么?没了再换个就是,怎么样,各位大人,怀里的姑娘用着可还算舒坦?不满意的话咱就再换呐!” 冯半城话音刚落,饭桌最那边响起了一声凳子倒地的声音。 众人循声望去,发现是吴大人,不知怎么的,醉得从凳子上摔了下去。 冯半城的表情随众哈哈笑着,又赶忙晃悠着亲自把吴大人扶起来,心里却对屋里的这些官老爷鄙视到了极点——十年寒窗苦读书,一朝金榜吃皇粮,不过是几年宦海沉浮,这些曾经意气风发的书生们,就已经将那些为国为民的宏图大志统统扔进了醉生梦死、石榴裙下。 众生颠倒。 男人,穷毕生所求无非两样——权与钱而已,冯半城觉的自己属于那种不贪心的,因为他要的,从来都只有钱财。 楚家祖上曾官至内阁大学士,后来转而做起了皇商,他的大舅,楚家长子楚伯鼎是出了名的惧内,二舅楚仲鼎英年早逝,三舅楚叔鼎不堪成才,外祖父的年纪越来越大,楚家仅有的嫡亲孙子辈只有三个人,其中两个还在朝为官,只剩下一个不姓楚的沈去疾。 只要是搞定了打小在沈家长大的沈去疾,冯半城觉得,吞下楚家家产,并非是不可为之事。 冯半城早已下了决心,既然沈余年铁了心不嫁他,那么,无论用上何种手段,他都一定要让沈去疾娶了他唯一的亲妹妹!一定! ☆、颠倒(4) 日子刚走进三月没多久,沈家后院的桃树上才发了粉嫩嫩的桃花花苞,沈练就又收到一封来自京城楚家的信,是楚家三夫人楚卫氏写的。 地跃千里、横跨半个大晁国被送来的书信,依旧脱不开那些高门豪右里出来的冗长繁复,却也无非就是将这些年的别绪娓娓道来,再将些故人逐一问候。 最后,当沈练快没有耐心看下去时,书信快结尾处,才出现楚卫氏用寥寥数笔点明的写信用意—— 说是楚家老爷的身体江河日下,楚家大抵快到了分锅离灶的时候,楚家人都希望楚家的小二爷,也就是沈去疾,能回楚家小住一段时日,算是替父尽孝,送楚老爷最后一程,也顺带将一些东西分分清楚,免得日后落人口实。 沈练最清楚不过,楚家人哪儿是要去疾去楚家替父尽孝啊,要让去疾替父去尽孝,早两年时干嘛去了?如今去疾担起沈家的大半重担了,楚家人倒是想起来让去疾回去了,呵,想得倒美。 奈何于情于理,究归到底,沈练也不是那种是非不分的人,加上芙蕖轻言细语的规劝,沈练便在沈去疾傍晚回家的时候,半道将人喊去了主院。 …… 沈去疾是在日头尚未完全落下去的时候回到家的,但当她领着沈盼,从她母亲那里回到新逸轩时,天上已经是一轮孤月清辉高悬了。 “你回来了……”听见熟悉的脚步声,坐在榻上捣鼓绣品的魏长安翻起眼皮瞅了沈去疾一眼:“吃饭了吗?” “……未曾。”沈去疾敛衽,委身在正对着暖塌的圆桌前坐了下来,眉心始终无知无觉地微微蹙着。 魏长安放下手里的东西,又没样没相地伸了个懒腰,这才从榻上下来,穿好鞋子来到沈去疾身边坐下,她吩咐吉祥如意到:“去小厨房把饭菜热热盛上来吧。” 最常见的饭菜,却是不同于以往的味道,沈去疾猜到了是谁下的厨,一时起了逗弄人的心思,便愣是锯嘴葫芦一样,一顿饭吃得是一句话都没多说。 一直到睡觉前,爬上了床后,魏长安终于还是忍不住了。 她戳戳沈去疾的胳膊,眨着一双星星眼,语气欢快地问:“姓沈的,今晚的饭菜可口否?” 魏长安一直不知道,原来姓沈的是个惯会顺杆爬的家伙——只见这人弯起眼角,双眸明亮,犹如千斛明珠:“院子里可是换了新厨娘?手艺还不错,得赏——你脸怎么这么红?” “脸红?不知道,不疼不痒的,管它呢,”魏长安摸了摸脸,翻身趴在床上,两只手肘撑在枕头前,歪头看着旁边的沈去疾,一副纯良模样:“你先说,赏什么?” 沈去疾伸手摸了摸魏长安的脸颊,很红,也有些发热,但不像是什么东西过敏了。 见长安自己说不难受,沈去疾便枕着自己的胳膊,装模作样地想了一会儿后,嘴角不着痕迹地扬起一抹无法抑制的浅笑:“和我一起去京城玩几日,如何?” 这句话说的巧,分明还是没有当面对做晚饭的人有任何评价,倒让接下话头的魏长安主动承认了饭菜是她做的。 “唔……本小姐考虑一下,”魏长安翻过身来,头一偏,就枕在了同样被沈去疾自己枕着的她的胳膊上。 魏长安头枕着沈去疾的内侧上臂,她稍微的一动,怕痒的沈去疾就咯咯地笑了出来。 她一边躲痒,一边笑着要把魏长安的脑袋按住,不让她乱动:“……别乱动,怪痒的……” “怎么突然要去京城呀?”魏长安从沈去疾身边离开,有些不情愿地钻进了自己的被子里,暗戳戳地琢磨着怎么才能钻进沈去疾的被子里,好和她更亲近一些:“要是生意上有事要处理,你自己去就好了呀——嘶,被子里好冷,真的是,好冷……” 说着,魏长安的眼珠子一转,干脆扭过头来,冲着沈去疾就的耳朵念起经来:“可怜呀,命苦呀,这么柔弱的我呀,都快冻死了,某人也不让我和她睡一个被窝呀嘤嘤嘤……” 沈去疾额角的青筋不受控制地跳了几跳——都到了桃花开的季节了,夜里哪儿还会冷? 可到了最后,沈去疾还是弯起眼角,掀开了自己的被子:“说好了,困了就睡,不许闹啊。” 想起昨天夜里魏长安趁她不注意钻进她被子里的那通闹腾,沈去疾的耳朵根就又红了个透彻,哎,明明两人什么都没做…… “阴谋”得逞的魏长安,欢快地把自己滚进了沈去疾的被子里,却还偏生做出一副委屈巴巴的模样,揪着沈去疾的衣领就要把手伸进去,美其名曰暖手。 沈去疾怎么会看不出来魏长安的意思呢——自从魏长安接受了她的真实身份后,她都一直没敢越过那条线——她认为自己太过懦弱胆小,亦觉得自己肮脏不堪,总之,她觉得自己任何贸然的亲近,对魏长安来说,甚至都是一种玷污。 太过缺乏安全与信任之感了——她怕魏长安接受她其实只是一时的冲动,她怕魏长安有一天会后悔,所以她不敢,什么都不敢做。 真的不是她沈去疾顾虑太多,只是她已将这一切,奉为最珍贵了,越是弥足珍贵,越是心怀远敬。 “……你在担心什么?”沈去疾怀里的魏长安渐渐安静了下来,她的手依旧揪着沈去疾的衣襟,声音竟是难得的清浅与温婉:“你担心我只是一时兴起才……才接受你的吗?” 沈去疾觉得自己被长安枕着的胳膊有些发麻发涨,等她的肢体感觉都逐渐清晰之后,她发现自己的四肢都在发麻。 魏长安轻轻笑了一声,继续低低地说:“说实话,其实你刚给我说的时候,我简直觉得整个人都颠倒了——这怎么可能啊!那个无数妙龄少女的春闺梦里人,竟然是个女人?!我魏桃花的相公呀,竟然……那天夜里我想了很多,从我爹娘,到你娘和芙蕖姑姑,从我的兄嫂们,再到你和我……” 沈去疾心里也是沉沉的,她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好安抚般地用下巴蹭了蹭魏长安的发顶。 却听长安继续到:“姓沈的,我觉得你不会在外面花天酒地,不会左拥右抱三妻四妾,也不会把我当成一个可有可无的生育工具,更不会在我年老色衰后弃我如敝履,你是会倾尽所有对我好的,你真的很在乎我……除了我娘和我哥哥们,你对我是最好的,纵然你把那些好都藏得极深,可我还是看见了……” 沈去疾不知道长安为何会在那些对她好的人里漏掉她父亲,但这傻丫头说的没错,自己,便是倾尽所有,也要对她好,护她一方安稳周全,纵然她的方法有时不被人理解。 沈去疾放在被子下的手,忽然被人拉了过去。 魏长安将这只略微有些粗糙的手,放在了自己的心口:“可是你太过优秀了……你不愿意同我亲近,我便在想,是不是因为我配不上你?我活了这二十一年,竟然没有一处能比得上你的,像你这样的人,看不上我多正常啊……” “长安……”沈去疾的手比魏长安的手要大,她一翻手便轻而易举地将魏长安略带凉意的手,握在了手心:“我道是自己配不上你,怎么会是你配不上我呢?你配得上,你配得上这世间……” 正在说话的人失了声——是魏长安,她咬住了沈去疾那因为说话而上下滑动的、不甚明显的喉结。 魏长安说不上来自己是哪里来的勇气对姓沈的做出了这样的事——可能是因为沈去疾的话真正的敲在了两人的隔阂上? 或者,也可能是因为她被沈去疾身上淡淡的茶香冲昏了头,勾起了那些让人难以启齿的,人类最原始的欲望——董大夫曾经说过,两个人行房最好的时候,就是月例刚走之后的这几天,这时候的女人最容易想要,也最容易……有孩子…… 且不论两个女人之间不会有孩子,脑袋一片浆糊的魏长安,松开咬着沈去疾喉结的嘴,细细碎碎的吻温温软软地一路探索,最后流连在了沈去疾的两根锁骨之间。 极力抑制着的人双手开始四处摸索,直至剥落了沈去疾身上的中衣,魏长安低喘着,终于难耐地呢喃出声,“……姓沈的,沈去疾……你,你……要不要我?” 有灼热的呼吸打在沈去疾的锁骨之间,加上心爱之人这般露骨的话语,沈去疾头皮发麻,一股血液上涌,翻身就将魏长安压到了身下。 温柔小心的吻,带着某种难以抑制的欢喜,最先落在了魏长安的眉眼之间,然后是鼻尖,嘴角。 最后,当那吻极尽缠绵地来到魏长安的耳朵上时,身子里燥热难耐的魏长安全身一抖,脚趾头都缩了起来。 一声娇喘的呻/吟,就这么猝不及防地钻进了沈去疾的耳朵,赶走了她脑子里残留的最后一丝理智。 前面的都还顺遂,但当身下之人是魏长安时,沈去疾的手还是微微发抖着,有些不知所措。 魏长安本就红着脸,再红一点也看不出来,她的呼吸有些急促,但还是握着沈去疾的手,领着她,颤颤巍巍地一路向下探去。 “姓沈的,你轻点……我,我怕疼……” 芙蓉帐暖,春宵一度。 外面夜风渐暖,新逸轩院子里的各种芽苞,都隐在夜色中,窸窸窣窣地抽了芽…… 第二天是初十,沈家所有的铺子都休息,沈去疾一早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身边的人还在睡。 知道魏长安觉浅,一丁点的窸窣声都能把她吵醒,沈去疾便躺着没有动,却也不过就是眯起眼睛,醒了一会儿盹的功夫,魏长安就悠悠的醒了过来。 看见身边的人已经醒了,魏长安边伸懒腰边朝沈去疾扬起笑脸,结果——浑身酸痛的人“嘶”地倒吸一口凉气,还没被笑意掬弯的大眼睛登时就送了沈去疾一记白眼过来,声音都有些颤抖:“姓沈的……” “怎么了?”沈去疾半坐起身来,嗓音是早晨刚起时的沙哑,神情是眉头深蹙的紧张。 “……哎呦!”沈去疾一声咧咧,小腿上猝不及防地被人狠狠踹了一脚。 “你还有脸问!”魏长安艰难地把脸埋进被子里,声音沉闷得显不出一丝的凌厉之感:“我都要动不了了!” 不知道魏长安的话让沈去疾想起了什么,只见这人的耳朵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噌噌噌地红了起来。 她伸手去拉魏长安蒙在头上的被子,语气里终归是带着歉意:“不、不然我,我给你揉揉?” “你走开,别吵我,让我一个人静一静……”魏长安埋在被子里的声音,听起来简直要哭了。 沈去疾的心里登时就跟喝了一大口尚未酿好的果醋一般——又酸又甜的,骨头都软了。 她半靠在床头,将魏长安半圈在身前,音语总在不经意间就变得轻柔起来:“那,那我先起来了,你就再睡会儿?” 魏长安:“……好!”姓沈的你这个大棒槌! 沈去疾隔着被子,伸手在魏长安的头上揉了一把,这才心情颇好地起了床。 被子里闷得慌,不知过了多久,听着外面没了动静之后,魏长安从被子里钻了出来,却见姓沈的正一声不吭地坐在梳妆台前。 “喂,姓沈的,你在干什么?”魏长安用嘴大口呼吸着,脸颊绯红。 沈去疾低着头,背对着魏长安,声音已经从早起的沙哑,恢复成了平常的温润:“我方才出去看了看,今儿天气不错,外面的花儿都开了,我约了弟弟妹妹们一起去清水河郊游,你去不去?锦添指名道姓地要你一起去啊。” “……不是要去京城吗?”魏长安慢吞吞地从床上爬下来,拖着步子来到衣柜前挑衣裳。 魏长安挑了一套桃色的燕居服,沈去疾颇有眼力价地过来帮她往身上穿:“你考虑好了,一起去?” 魏长安微微仰起头,任姓沈的动作轻柔地给自己整理领口:“郊游时我要吃紫菜米饭团,嗯……我还要喝蛋花汤!” “今儿去钓鱼,喝鱼汤,”替魏长安整理好衣裳,沈去疾拉着她在梳妆台前坐下来,挑了挑眉,语气轻快:“来而不往非礼也,也得让你尝尝我的手艺呀。” 魏长安点头:“郊游我要去,鱼汤做的好喝的话,京城我也去。”说着,她转而喊吉祥如意进来侍候她梳妆。 沈去疾弯着眼角靠在梳妆台旁,视线越过魏长安的肩膀,落到了窗户之外,神色不自意地就柔和了下来,眸光也是温暖润人。 有微风从窗户吹入,带来阵阵花草和泥土混杂着的清芬。 杨柳千寻色,桃花独一芳。轻吹入帘里,风流惹衣香。 ☆、春游 自从被罚在家里抄经,沈介和沈去病已经有许久没有这般出门游玩过了,冬去春来,家里虽然也到处可见盎然春意,但大自然的风景却更是妙不可言。 一行人方至清水河畔,便已见到有不少来此游玩的人在搭锅垒灶了。 沈介迫不及待地拉着妹妹小锦添撒丫子一路朝前面跑去,任身后一大堆丫鬟婆子小心翼翼地跟着。 过了一个年罢了,二少爷沈去病清瘦了不少,却也好像真正地成熟稳重了起来,他简单地同大哥大嫂打了个招呼后,就抱着七八个月大的儿子到别处玩耍去了。 下人们在沈盼和吉祥的安排下,有条不紊地各自忙碌着,沈去疾极目四下看了看,拉起魏长安的手,朝河边一处人少的地方一路信步而去。 “姓沈的,我没力气走了,”魏长安放慢步子拉住沈去疾,她微微仰着头,委屈巴巴地看着眉眼含笑的人:“你得背我走。” 沈去疾终于低低笑出声,她松开魏长安的手,委身在魏长安面前半蹲了下来:“理当如此。” “油嘴滑舌!”魏长安眉眼弯弯地嗔了一句,然后轻而易举地爬上了沈去疾的背:“哎,前边那里好像开着什么花,好多人在看,走走走,去看看呀!” 春日里来清水河游玩的人不少,一些小商贩也跟着在这里游走,看见有卖冰糖糕的,趴在沈去疾背上的魏长安兴奋地搓了搓沈去疾的耳垂:“姓沈的,我要吃冰糖糕……” 既有人要吃,沈去疾自然得买。 “味道还不错,”魏长安把手里的冰糖糕递到沈去疾嘴边:“和城西徐家铺子里的差不了多少,你尝尝。” 沈去疾就着魏长安咬过的地方尝了一口,却也尝不出来这其中的好坏:“太干了,你慢些吃,仔细噎着。” “……”魏长安真的被噎了一下,不是因为冰糖糕,而是前面看见的人——小姑子沈余年。 沈余年不是一个人,她身旁有一位与她并肩而行的,束着不同发式的异国女子。 “那人……是晋国人?”魏长安急忙咽下嘴里的东西,拍了拍沈去疾,让她将自己放到了地上:“青丝束髻,是晋国还未出嫁的女子?” 沈去疾眉心微蹙,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晁晋两国交好,这几年民间的来往也是频繁,咱们家里的生意也有渗到晋国的,那位姑娘,是一位同咱家有过生意往来的人,姓容。” “你记性真好。”魏长安的目光落在余年身旁,眯着眼,看似无波无澜地说。 沈去疾分明嗅到了一丝异样,她摸摸鼻子,识趣地解释到:“这还真不是我记性好,晋国女子皆有眉间点花钿的习惯,但是你看容姑娘。” 因为隔的有些远,魏长安仔细看了几眼,那姑娘的眉间,却是无有花钿。 沈去疾微微垂眸,在一群郊游者的欢声笑语中,用低沉悦耳的声音对魏长安说:“晋国民风开化,许男子与男子,女子与女子成亲,而凡女子眉间去花钿者,称之为‘契姐’,契姐成婚,所娶必为女子,当然,若是她们不想当契姐了,再将眉间的花钿点回来便可。” 魏长安也听说过晋国的这种风俗,只是没想到,今日竟然还真的给她见到了传说中的契姐。 彼时,眼尖的沈余年已看见了沈去疾和魏长安的身影,犹豫片刻,她还是朝这边过来了。 “沈锦年,大嫂。”沈余年还算礼貌地上前来打招呼:“你们怎么有空来这里呀,春游?” “你大哥今日休息,我们同二弟三弟他们一起来的,”魏长安笑语盈盈地同沈余年接话:“不知你身边的这位……” 沈余年一愣,急忙躲开了沈去疾的眼神,给魏长安绍到:“哦,这是我的一位友人,晋国容昭,”言闭,她转而向容昭介绍魏长安。 沈去疾不动声色地站在旁边——她敢打赌,沈余年那蠢货认识容昭绝对还没超过两个时辰。 只见容昭用晁国礼向魏长安见礼,谈吐举止颇为不俗:“在下晋国容昭,见过沈家大少夫人。” “容姑娘有礼了。”魏长安规规矩矩地回礼。 却见容昭转而同沈去疾揖礼,眸带笑意:“沈老板,别来安善否?” “别来安善,”沈去疾拱手回礼,脸上挂着一种魏长安没见过的,与私底下不甚相同的笑容,亲而不近,远而不疏:“多谢容家主挂念。” “我和容昭是在半路上碰见的,”沈余年的一只手托在骨折还未痊愈的胳膊的手肘处,低着头,始终不敢直视哥哥沈去疾的眼睛:“一会儿我还要陪容昭去别处转转,就先走了。” 沈余年拉容昭走,容昭本能地拱手同沈去疾和魏长安告辞。 魏长安略略回礼:“那就有劳容家主照看我家余……” “且慢!”沈去疾突然出声,同时一把拉住了沈余年那只拉着容昭的胳膊。 “沈锦年,你干嘛?”沈余年回过头来,抬眼瞪着沈去疾。 沈去疾忽略掉妹妹那颇具威胁意味的眼神,转而眉目温和地看着容昭:“不知容家主此番前来晁国,是有荣家的生意要忙,还是来游山玩水的?若是前者,在下自当领走舍妹,不让她给容家主添麻烦。” 容昭目光灼灼地和沈去疾对视片刻,最后,她终于慢慢挣开了沈余年拉着她的手,转而向沈去疾拱手施礼:“是我唐突失礼了,待忙完手头的琐事,昭必备下薄礼,亲自登门致歉。” 晁晋两国风俗不同,两国百姓的认知自也不同,容昭是晋国的契姐,在晋国不会有什么不妥,可这是在晁国,她走到哪里都是会被人用异样的目光相视,何况余年与她同行,不用想就会知道会对余年产生什么影响。 而她虽然只是和余年结伴而行,但却是在大庭广众之下,定会平白给余年这个未出阁的姑娘惹非议的,这不是她容昭的行事风格。 “容家主言重了,”沈去疾的神色及语气同之前没什么不同,魏长安却平白听出了一丝霸道之意:“若容家主在此有何需要沈某帮忙的,尽管言语,在下乐意之至。” “沈老板客气了。”容昭拱手,再未复多言,领着下人不急不缓地朝别处走去。 待容昭走远,沈去疾眸子里闪过一抹复杂,轻声问妹妹到:“你不是在庄子上修养吗?怎么会‘在半路碰见’容家主?” 沈余年的眼睛,带着求救的信号,极快地朝魏长安看了一眼,然后才悻悻地回答沈去疾到:“就许你春暖花开的带着媳妇来郊游,不允我心情好出来玩啊?沈锦年你有病吧!” 沈去疾蹙眉:“沈余年你个疯丫头你看没看见容昭的眉间没有画花钿?你知不知道晋国女子去了花钿是何意思?你……” 后面的话,沈去疾是气得说不出来了,不她对容昭有什么成见,只是这是在晁国,一言伦常就能把人活活逼死的晁国! “好了好了,余年,别理她,”魏长安抢在那两人开始吵嘴之前,拦下了沈去疾那些还未出口的话,并走过去挽起了沈余年未受伤的胳膊。 沈余年还没开口反驳沈去疾,便听见自家大嫂怒嗔沈去疾到:“你对余年凶什么凶?你当妹妹是你手底下那些偷懒耍滑的家伙吗?说骂人就骂人,瞧把你给厉害的!你再多说,再多说晚上回家就不准吃饭!” 气鼓鼓的沈大少爷顿时就泄气了,魏长安手里有根针,针头并不尖锐,却总能轻轻松松地让她再也气不起来。 见沈去疾不再出声,魏长安拉沈余年朝前面走去,边走边聊,留沈去疾一个人在原地无语。 …… 沈去疾不远不近地跟在魏长安和沈余年身后,不言不语地沿着清水河畔走了一段距离。 待三人重新走回来后,小锦添兴奋地跑过来拉魏长安:“嫂嫂,有龟龟,看!” “大哥大嫂,大姐。”沈介难得规矩地给三人拱手:“锦添在那边捡了一只乌龟,我让人将之放在了一个陶盆里——大姐你不是在庄园里吗?什么时候回来的?” 沈余年下意识地瞥了沈去疾一眼,嘻嘻哈哈地不予沈介正面回答。 众人被小锦添拉着去看乌龟了,沈去疾信步来到了正在河边钓鱼的二弟沈去病身旁。 沈去疾掀开鱼篓看了看,二弟收获颇丰。 “上次给你说的那事,考虑的如何了?”沈去疾抱着胳膊,将视线落向波光粼粼的河面,眸色深沉。 手里握着鱼竿的沈去病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像一尊石像,片刻后,他才低声回答到:“自古婚姻大事,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去病听凭大哥和大娘的安排。” 沈去疾终于恨铁不成钢地伸出手,一巴掌拍在了沈去病戴着的斗笠上:“万一我娘听了你爹的意见,要你娶王家那个女儿,你就真的愿意娶?” 城西有地主王大俊,家缠万贯,妻妾成群,可惜却只有一个女儿王小怜 ——听说长的还奇丑无比,额上跑马,口大如盆,正因如此,王大俊早已放出话来——只要有人愿意娶他女儿为妻,他必定将万贯家财拱手奉上。 没有哪个日子过得去的人,真的会为了那所谓的万贯家财,去娶一个奇丑无比的女人回家的。 而但凡是有点头脑的人,也都能明白王大俊的幌子——只是一个女儿罢了,怎么可能抵得过万贯家产?王大俊想要的,只是一个替他守财的人! 沈叔胜却看中了这个机会,他把握十足地同沈练说了,沈练没有应承,转而让沈去疾问沈去病的意思。 沈去病扶正头上的斗笠,好像注意力一直都放在鱼竿上一样,竟然没有回答沈去疾的话。 “去病,咱们家,不缺王大俊那一个万贯的家财,就算你暂时还无有心爱之人,那也决不能,不能……”正人君子沈大少爷词穷了,不能,不能什么?不能娶王小怜那种女人? 王小怜有何错啊!长的丑又不是人家自己选择的! 手里的鱼竿有动静了,沈去病约摸着机会,将鱼竿猛地一收——又是一条肥鲤鱼! “大哥你不必担心,”沈去病将鱼竿收上来:“今年我已经二十二了,不能再总让大哥替我操心的。” 大哥你身为沈家的嫡长子,这些年来在老太爷、家主、我父亲这几方人,以及外人面前,替我和介儿周旋操劳的还少吗?不少了啊! 沈去疾拿起网兜将鱼兜住,边取着鱼嘴里的鱼钩,边挑眉到:“行啊,你长大了,有自己的想法了,我不反对,只是去病,你真的想清楚了?” “想清楚了!”沈去病起身开始收拾渔具,眉眼在春光下俱是安然:“就算她丑到吓死人我也不怕,最多不碰她呗,反正我已经有了炎郎,不怕绝后,哈哈哈……” 沈去疾有许多话想同二弟说,动了动嘴角,却一个字也没说出来,因为话到嘴边,却发现什么字眼都不合适…… 沈盼让人将歇息用的简易帐台搭在了几棵杏树旁,烧饭的小灶台就垒在下风口。 魏长安同沈余年一起,坐在帐台上的矮桌前陪炎郎玩耍,沈介被小锦添拉着在台子旁玩乌龟,下人在隐蔽处剖洗了鱼,沈去疾就衣袖高挽地蹲在那里炖鱼,沈去病在旁边打下手。 “都说君子远庖厨,但沈锦年读的那些圣贤书估计都被他原封不动地还给教书先生了,”沈余年拿着炎郎的一个布老虎,边逗炎郎玩边吐槽。 魏长安扬了扬眉,没有应声,心下却道,要是姓沈的会做饭,以后自己有口福了,哈哈哈哈…… “哎哎,大嫂!”沈余年突然压低了声音,扬起下巴示意魏长安往那边看:“你看,你看沈锦年那个混蛋!” 魏长安顺着沈余年的示意看过去,只见方才还没样没相地蹲在土灶前炖鱼的人,如今正衣冠楚楚、长身玉立地站在一棵开满了杏花的杏树之下,神色温和地在同一个紫衣女子交谈。 “那是谁?”魏长安伸手,看也不看地,就准确无误地将偷偷爬出去几步的炎郎抱回了原地。 沈余年脸上绽出一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甜美笑容:“城东郭老爷家未出阁的小女儿郭甄,没事的大嫂,虽然郭甄思慕沈锦年那个缺心眼儿许多年了,但沈锦年不喜欢她,没事。” 看着自家大嫂脸上逐渐收起来的笑容,沈余年只能紧抿着嘴不让自己笑出声来——哈哈,沈锦年,让你把我拖回来!让你责难容昭!这回准够你喝一壶了,回家等着睡地板吧!哈哈哈哈哈…… 魏长安的目光确实一直落在沈去疾身上,但想得却不是余年以为的那样。 春日阳光明媚,惠风和畅,有杏花随风而下,落在沈去疾头上,飘进魏长安视线中。 春日游,杏花落满头,水畔谁家锦袍人,足风流。 ☆、退婚 春来时疫起,打那日郊游回来后,沈家二小姐沈锦添就着凉病了,这一病着凉不是什么打紧的急症,可沈家却先后跟着又病了好几个。 老太爷沈西壬咳嗽不止,沈去病的母亲张姨娘发热不退,就连家主沈练,亦是得了风寒又引犯了头疼病。 里里外外的事情皆悉数落在了沈去疾身上,这日,她正忙得不可开交,门房的人来了大书房,让沈盼递进来一份拜帖,是晋国容昭。 她还在河州?沈去疾心下一疑,转而收下拜帖,命人将容昭请去前厅——她以为,当日碍于情形,容昭说的登门致歉只是场面话,没想到人家竟然真的来了。 沈去疾和容昭并没有什么真正意义上的交情,不过是生意场上互惠互利的关系罢了,搞不明白她怎么就还真的登门了,还是在这么个节骨眼儿上。 结果,心事重重的沈去疾没留意脚下的步伐,她走的快了——恰巧在前庭遇见容昭。 容昭没想到沈去疾会亲自迎出来,遂在庭下停住脚步,远远地同沈去疾揖礼。 沈去疾干脆也停下步子,与容昭分庭抗礼,而后一并来到前厅入座。 她亲手给容昭斟茶,算得上周到有礼了:“容家主远道而来,在下本该一尽地主之谊为容家主接风洗尘的,不巧家中俗务难置,只好一杯香茶敬上,略算沈某为家主轻洗远尘,还望容家主原谅则个。” “多谢沈老板,”容昭执起茶杯,象征性地沾了沾嘴:“是容某不请自来叨扰在先的,并也先谢过沈老板愿拨冗相见了。” “容家主客气,”沈去疾从来不惧与生意场上的人装傻充愣打太极:“在下听闻容家主才来河州未有几日,如今春意正盛,不知我们这河州的风景,可有幸入了容家主的眼?” 容昭放下茶杯,亦是一副不急不缓的模样:“素闻河州有‘无愁河畔小江南’之称,不过,除却那日清水河畔匆匆一行,我也确实还不曾领略过此般物华天宝、人杰地灵之地。” 沈去疾沉吟:“物华天宝,人杰地灵……愧领此二语了,不过,若是容家主得闲,在下愿亲派心腹,好为容家主……” “沈老板,”容昭打断沈去疾的话,理理衣袖,却是依旧的不轻不重,不疾不徐:“实不相瞒,容某此番叨扰,不仅仅是为了上次无意冒犯令妹之事前来致歉,虽知此时不便对阁下提此要求,但是我实在是……” “沈锦年,你夫人说……”一只胳膊还吊在胸前的沈余年欢快地蹦哒进来,脸上愉悦的神情,在看到容昭后逐渐凝住。 ……屋里怎么有客人在!沈余年及时收住话,转而变得端庄起来。 她端正地同坐在客位上的容昭施礼,语气却是随意:“容……家主,你怎么会来我家?你是来找我的吗?” “沈余年,不得无礼!”沈去疾先一步开口,替容昭掩去了尴尬:“你这又是刚从哪里疯跑回来的?没规没矩的,成何体统!” 沈余年仿佛习惯了沈去疾这种不甚严厉的呵斥,或者说她是根本不怕哥哥沈去疾。 她来到沈去疾身边,随手捏了个小红果子丢进嘴里:“你才疯疯颠颠没规没矩呢,我刚从主院过来,我嫂子也在,她让我过来告诉你,董大夫给娘医头疼的新方子顶管用的——容……容家主,你是来找我的吧?” 沈去疾手一抖,差点没将手里的茶杯摔出去,她这个妹妹啊!到底知不知道什么是人言可畏! “沈余年,容家主是有生意上的是同我商量,”沈去疾放下茶杯,墨眸若有所思地半眯起来:“你莫要在这里胡闹。” “谁跟你胡闹了啊!”沈余年睨一眼沈去疾,偏过头来,笑意盈盈地看着容昭:“那容家主你先忙,等一会儿忙完了一定要告诉我一声,我还要请你去怀璧楼尝尝我家的老窖酒呢!” 说完,不等沈去疾再发表什么意见,沈余年就同她和容昭施了礼,温婉大方地退出了前厅。 只是沈余年离开前,在容昭看不见的地方,习惯性地用口语送了沈去疾三个字——“缺心眼”。 沈去疾:“……”妹妹你才是那个最缺心眼儿的人好吗! “令妹纯善活泼,与沈老板,亦是兄妹情深啊。”容昭冷不丁地感叹。 沈去疾敛起眸子里的思绪,并不轻易地接容昭的话:“容家主谬赞了,只是方才您说此番前来并非单为一事,不知容家主还有何指教?沈某洗耳恭听。” 容昭敛衽垂眸:“指教不敢当,实是容某有求于沈大少爷。” 容昭曾和沈去疾打过交道,深知沈去疾这男人太过内敛太过聪明,与其在他面前玩弄计谋耍小聪明,且不知被他何时就看破了,还不言不语地看着她耍心眼,把她当猴耍,倒不如一开始就光明磊落地坦白来意。 果然,沈去疾正襟危坐,神色温和到:“不敢当,容家主不妨直言,若在下力所能及,则必不会推辞。” 沈去疾的话容昭信,利益场上见人品,容昭此前与沈去疾合作过生意,深知沈去疾这人从来君子一诺。 容昭眉心微蹙,言简意赅地将事情与沈去疾道明—— 她的妹妹容筝喜欢上了晋国一位姓许的姑娘,但是许家人不同意,那位许姑娘不知是如何和家里人谈的,只是,许家人最终松口提出的条件,是要容家的聘礼中必须有晁国沈家老窖的酿酒方子,不然就把女儿嫁与别人。 许家人给了一月之期,若是不成,就算许姑娘真的自杀了,他们也不会同意与容家的婚事。 听完容昭的话,沈去疾挠挠眉梢,不厚道地问:“你们容家在晋国名声很不好吗?” 容昭脸上的表情明显一滞:“怎会!我容昭行的端坐的正,容家家训严明,容氏子女克己守礼,容家虽不及河州沈家这般声名远扬,但也立足代州五十余载,从不曾做过什么有损名声之事!” 唔,容昭这是急了? 沈去疾挑眉,嘴角勾起了一抹浅笑:“即是如此,那许家人为何拒不同意女儿与令妹结亲?以你们容家在代州的身份地位,许家应该是上杆子巴结才对吧?” 容昭:“……”她就知道什么都瞒不住沈去疾这个聪明人! “实不相瞒,舍妹乃双目全盲之人。” 双目全盲?沈去疾捻捻手指,闭口不言,她知道自己对此不能多问,没成想容昭却主动说了出来—— 她说:“先父一生只我与妹妹两个女儿,我主动去了眉间花钿以承父业,便是希望妹妹能平安康乐度过一生——舍妹原有一桩天作之合的婚约,亦本可相夫教子度日的,怎奈为奸人迫害,双目失明…… 她怕拖累人家,就硬是让我给她退了婚,一晃便七年了,如今她终于给我说她爱上了一个人,身为长姐,我无论如何都要成全妹妹的,沈老板,我此举,与你宁可停了沈家在京城的所有生意也不让令妹下嫁冯家,情出同系。” 容昭知道,举止温和却手段强硬的沈家大少爷从来都不是那种喜欢大发慈悲的主,可她得赌一把,就赌从沈余年那里听来的沈去疾身为兄长的善良。 听完容昭的话,沈去疾不疾不徐地端起茶杯饮茶,眼角不着痕迹地弯起一抹若有所思。 片刻后,她放下茶杯,眸色深沉,无波澜:“闻容家主所言,沈某也着实为令妹动容,然,沈家老窖是我沈家立业之根基,而老窖的立业者——在下之祖父,今康泰尚在,若我将方子成全了令妹,那这大不孝的名头,在下便就背在身上了。” 其实沈去疾深知,在母亲沈练被人盛赞忠孝两全的时候,无论自己将来会如何,这“不忠不孝”的骂名,她就已经背上了——因为母亲太过盛名,在她的荫蔽下,自己做得再多,都只会被人拿来与母亲作比较,而后就是被否定,被奚落。 聪敏如容昭,她当然知道沈去疾的尴尬处境——他的母亲,沈家家主沈练,此生太过强势——而身为她的儿子,沈去疾这里任何一点的风吹草动,都能被人几番评头论足,再不由分说地加以贬低。 容昭甚是清醒——先抛开那些虚名浮妄不说,沈去疾的原本身份,是一介商贾,无利不往。 在动之以情之后,容昭便该放出条件,诱沈去疾以利了。 听着容昭开出的优厚条件,沈去疾笑而不语,嚯,看来容昭这回是动真格的啊,那就…… “这回,在下怕是要让容家主失望了,”沈去疾起身给容昭揖礼,恭敬谦卑,语气诚恳:“人事不易,万望容家主体谅一二。” “沈锦年你个混蛋缺心眼儿!”一直躲在门下偷听的人,终于按捺不住,气势汹汹地冲了进来:“沈锦年你有没有同情心啊?不是,你有没有良心啊?人家容昭都给你把话说到这个地步了,你怎么还能无动于衷呢? 你守着老窖的方子有什么用呢嗯?不挣酒钱咱们沈家的生意会倒闭吗?不会呀!你把方子给容昭了,便成全了人家妹妹终身大事啊!你没听说过‘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吗?这还没让你拆庙呢你就打算毁人家的婚事,沈锦年你个大混蛋缺心眼,你……” 沈去疾懵了,容昭更懵了。 “沈盼!沈盼?!”回过神儿来的沈去疾难得提高了音量,板着脸将沈盼喊进来:“把大小姐给我送回她的院子,没有我的同意,不许她踏出院门一步!” 沈盼让丫鬟婆子们过来请大小姐移步,却在众人簇着大小姐出了前厅后,沈盼又转了回来:“大少爷,若是大小姐找来大少夫人呢?” “她?”气鼓鼓的沈去疾双眉高蹙,又抿起抿嘴了犹豫了一下,终是叹了口气道:“那,那你就别让大少夫人知道这事儿。” 沈盼领命离开,容昭觉得沈去疾周身的气场,带上了迫人的冷意。 容昭没有出声,只见沈去疾面有菜色地同她拱了拱手:“舍妹爱胡闹,让容家主见笑了。” “令妹率真。”容昭的脸上浮起一抹不明显的笑意,感谢沈余年,此事八分成了! 沈去疾略显无奈地笑了笑:“若她有令妹两分的懂事,我也就跟着放心了啊……” 这一刻,容昭竟然在沈去疾的话语里面,听出了隐隐的无奈之感。 令容昭没想到的是,沈去疾忽然叹了一口气,说:“舍妹虽然言语有失,但其意真切,这样吧,容家主,给我三天的时间,三日之后,沈家酿酒的方子我亲自交于容家主手中。” 容昭愣了一下,随即深深地给沈去疾施了一礼:“沈少爷有何条件,尽管开口。” “行呀,”沈去疾伸出手,隔空虚扶了容昭一下:“那就敢请家主如实相告,舍妹是怎么认识阁下的?” 一张用以传家立业安身立命的酒方,换一个两人如何相识的答案?容昭失笑,这个沈去疾,还真不是个一般人! …… 离开沈家之后,容昭始终觉得事情没有这么简单,诚如沈去疾所言,沈家老窖可是他们沈家立业根基啊!沈去疾会这么轻易地将酿酒方子拱手送人吗? 查,还得查!查沈家老窖,查沈家所有生意的近况,查沈家所有的主子,查沈去疾这个人…… 然而,沈去疾之所以一致被人认为是个不简单的人,那便真的是她的所思所想与常人不甚相同罢了。 她说要把酿沈家老窖的方子给容昭,那便真的是要给的,只是她只要来了三天时间,供芙蕖姑姑思量。 母亲沈练从来不在乎那些身外浮名与权柄钱财,她之所以呕心沥血地置下沈家这般家业,无非只是因为儿时太过穷苦,她想给老祖宗一个温饱无忧的晚年,不至于太过凄惨悲凉。 抛开母亲后来经历的那些事情,老祖宗安逝后,母亲便有了带着芙蕖姑姑去晋国定居的想法——晋国准许女子与女子成亲,他们沈家,亏欠芙蕖姑姑太多太多了,不至于到后半生也不能给芙蕖姑姑一个光明正大的名分。 奈何晁晋两国虽然交好,也允许两国子民娶来嫁往,但普通百姓无故迁居却是十分困难,沈去疾正在为此事发愁,晋国容昭就自己送上了门来。 沈家主院里,头疼症被董大夫压住了的沈练正在休息,沈去疾就把芙蕖拉出来,与她细细说了此事。 可还没等芙蕖将这件事情理清楚,家里的丫鬟采薇就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说是大小姐吵闹着要和屏州杜氏退婚。 沈去疾暗戳戳磨牙,沈余年,我看你这回要整什么幺蛾子! 作者有话要说:今日作者君的老娘突然问:你想过怎样的生活? 作者君琢磨了一下,觉得——饿了有饭吃,困了有床睡,病了有钱医,这就就是最好的生活了,你们怎么看? ☆、家主 有人觉得,沈家大小姐是个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刁蛮任性胡搅难缠的富家千金,其远扬的恶名呦,甚至不比地主王大俊家的女儿王小怜差! 可也有人认为,沈家大小姐其实比不上王小怜,人家王小怜只是长的丑,听说人家性格还不错,可沈家的大小姐呢?她简直就是一个“要星星她哥就不给单独摘月亮”的母老虎! 呵,沈大小姐琴技高超怎么了?长得漂亮又如何?要不是沈家有钱有势,就凭沈大小姐那个臭德行,她能攀得上屏州杜氏的公子? 这就是人心常态——我觉得自己比不上你,我便找出各种理由编排你,贬低你,直到我觉得——看,你有钱有势怎么了,不还是一样不完美? 苍天在上,就算有人白送沈去疾十万两黄金,她也不会让这些话传到沈余年的耳朵里,她的妹妹,真的是外人说的那般不堪吗? 不,不是的。 凡是真正和沈余年打过交道的,都知道她是一个坦率正直的丫头,没有心眼儿,从来只会以最大的善意去思量身边的每一个人——说白了,她就是一个你把她卖喽她还主动替你数钱的、大智若愚的缺心眼。 这样一个傻妹妹,沈去疾怎么都不可能将她的终生轻易托付给别人。 当沈去疾来到沈余年这里时,沈余年这傻蛋妞正在收拾行李,她旁边站着不知该拦她还是不拦的魏长安,和一众丫鬟婆子。 “沈锦年,我要退婚!我要和屏州杜氏退婚!”见沈去疾进来,沈余年把长鞭卷好挂到腰间,极其豪迈地小手一挥,模样也是难得的严肃:“我要去江湖,寻找我的心上人!” 沈去疾弯弯眼角,伸手拉着魏长安来到一旁的桌前坐下,她先倒了杯茶递给魏长安,而后才不急不缓地开了口,声音带着隐隐的笑意。 她说:“沈余年,你闹呢吧,还要去江湖?今夜子时,只要你敢一个人独自从这里走到我的新逸轩,别说退婚,以后你想干嘛就干嘛去,我沈锦年要是多说一个字,以后你是我姐。” 沈余年:“……” 糟糕,上来就被沈锦年给捏着七寸了——怕黑。 见沈余年不出声,作为大嫂的魏长安开口到:“余年,咱娘的病还没好,家里现在又是这个情况,你要是现在走了,咱娘和芙蕖姑姑该多担心你呀!我们也该多不放心你啊!” 沈余年转了转大眼睛,不甚在意地辩驳到:“大嫂你说错了,我在家待着她们才不放心呢,你都不知道,相对家里来说,我在外面待着更安全一些,只有我安全了,你这个缺心眼相公也才能跟着好过一点。” 魏长安没能理解这话的含义,她转而看向沈去疾,却见沈去疾低头躲开了她的目光。 余年的话,在场的所有人只有沈去疾一个人听得懂—— 余年看似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沈家大小姐,实则——老太爷重男轻女,眼中向来看不见余年,只看得见余年花的钱。 举个例子,只要余年在外面花钱了,他老人家准会知道,然后准会跑去余年那里,将余年院子里的下人挨个责难一遍,若是余年还口反驳了,老太爷一个气儿不顺就随便病一场,防不胜防。 最后准闹到沈练那里。 沈练忙于生意,不甚在乎这些家中琐事,可是,首先,身为人子,她不会去怪罪自己的父亲沈西壬,然后,她又不忍心去苛责本就无辜的女儿,归咎到最后,要挨骂挨打挨罚的,便是余年的哥哥沈去疾了。 沈去疾挨罚的理由很简单——上不能孝顺祖父,下未能看护妹妹,中间不能替母分忧。 沈去疾的惩罚来的太自然,自然到所有人都忘了事情原本只是老太爷在找孙女余年的茬,忘了沈去疾只是一个与此事无关的人。 时间久了,经常这么一次闹腾下来,沈去疾总是莫名地跟着受牵连,老太爷越来越讨厌孙女余年,余年便也开始不着家,此前在京城一住四年都不愿回家的理由,也是莫过如此。 余年明白自己的处境——明明是在自己家住着,却还不如寄人篱下过的舒坦,要不是被沈锦年这个只知道为别人着想的缺心眼亲哥处处护着,偌大的沈家哪还会有她的一席之地? “那你可要想清楚了,”沈去疾微微颔首,蹙着眉头抬起眼,眸光犀利,声音沉缓:“你同我之龄已二十有三,如若退了与那屏州杜氏的亲事,吾妹,汝此一生,恐将误矣。” “误?”沈余年突然短促一笑,不可谓不狷狂傲慢:“此去山河壮丽,万景不重,年岁正好,何来‘误’字一说?” 某一瞬间,魏长安在沈余年的身上,嗅见了几分一直被沈去疾自己刻意隐藏着的霸道。 沈去疾眨眨眼,极快地敛去了眸子里浮出来的向往羡艳之情,神色平静地说:“既然都已经想好了,那便去吧,只是这头一遭出门,你可愿听听我的建议?” 沈余年:“说” “跟着容昭,去晋国。”晋国与晁国毗邻,风俗人情却大不相同,既然要出去,那便走远一些,莫再被以前的旧东西束缚。 沈余年点头:“好。” 聪明如沈去疾,早在沈余年说出那句“此去山河壮丽”时,她就已经明白了余年最近的反常是出于何由——自己差点着了妹妹的道。 沈去疾啧嘴——余年这个脑子好使的笨蛋丫头,计谋才智一点都不比她沈去疾差,却偏偏用了这样一个笨方法。 魏长安也看出来什么了——余年那般通透的一个人儿,怎会平白在外人面前如此失礼? 回新逸轩的路上,她拉住沈去疾的衣角:“哎,余年她……” “其实她比我更聪明,”沈去疾盯着脚下的路,转而牵着拉自己衣角的手,清浅的话语温润悦耳,却只容魏长安一人听见:“但是她若想走,直接来告诉我就好,我自然会帮她安排好一切……可能是因为这个机会来的意外,她心急了——法子太过拙劣,瞒不了别人多久,啧,怪就怪我一心放在容昭的事上,没能及时察觉……” 提早察觉出来又如何?你还是不会拦着余年的。沈去疾你个大笨蛋,余年之所以出此下策,也许就是因为心疼你啊,魏长安垂下眼眸,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沈去疾的手心,任心中思绪翻涌,嘴上却什么都没说。 …… 三日之期转眼便到。 第三日一早,住在客栈的容昭刚刚下到一楼来用早饭,便第一眼就看见了等在那里的锦袍玉冠的男人。 那人负手站在金灿的晨光中,长身玉立,温润如玉,竟让容昭有一瞬间的错觉——以为那是扮了男装的沈余年。 “沈老板好准时,”容昭不急不缓地走过来,微微施礼,话语温婉:“招待不周,沈老板见谅,请坐。” 沈去疾颔首回礼,应声而坐,直接把一个锦盒打开来推到了容昭面前。 “酿沈家清心酒的方子,今拱手奉上。”说着,沈去疾轻轻摆手,有沈家下人抬了几个上好的木箱进来:“添上几件心意,在下提前为令妹新婚大喜贺,再附不情之请一件,不是什么大事,遂敢望容家主应允。” 沈家老窖其实只是不懂酒的外人对沈家酒的一个统称,清心酒是其中之一,因酒性温和润人,多为当下女子所喜。 沈去疾大方给出清心酒的酒方,不仅替容家解了难,还远隔千山万水地打了许家的脸——方子我给了,看你敢不敢伸手拿,就算你拿了,我看你敢不敢酿清心酒。 许家只是平常的酿酒人家,若只是以沈家酿酒方子为难容家,那倒也罢,若其中另有隐情,到时候,她容昭就不的不出面替沈去疾解决了。 责权他引,果然是老狐狸! 容昭心中赞叹着,收下酒方,她抬手朝沈去疾做了个“请”的动作:“这里不便谈话,沈老板楼上请。” …… 半个时辰后,容昭是站在楼梯口目送沈去疾走出客栈的,她看见,沈去疾走出客栈后并没有立即离去,而是在客栈的台阶下等了一会,没多久,有个素衣女子来到了沈去疾身边,沈去疾微微低下头与那女子耳语了几句什么,然后两人才相携而去。 容昭认得那素衣女子——沈家的大少夫人,魏氏。 等贴身的仆人将沈去疾送的几箱礼品点过数报上来之后,容昭觉得,沈去疾这个人,还真是让人捉摸不透—— 她昨日才彻底查明,沈家最初是以茶业起家的,沈家的生意做起来后,就接着有了酒庄怀璧楼和珠宝阁琳琅阁。 茶庄,怀璧楼,琳琅阁,恰这三个,才真正是沈家立业的根基。 至于以酿酒立业的说法,不过是因为沈家老太爷沈西壬年轻时坐着河州城酿酒师傅的头把交椅,人称“酒把子”罢了——而男人们为了抹掉沈练的功勋,不让一个女人的风头盖过男人,他们便借此大肆宣扬沈家酿的老窖,并将之鼓吹成沈家的立业根基。 而沈家之所以会起烧锅做酿酒生意,不过只是沈练当初为了不让上了年纪的老父亲无事可做,随便弄的。 容昭轻轻抚掌——沈去疾倒真是个有趣的人,人做的有趣,事也行的有趣。 嗯,她竟然开始期待沈余年随她回晋国了。 /// 沈练到底是没能在沈余年跟着容昭离开的时候清醒过来,待沈余年离开两日后的傍晚,沈练那折磨得她几欲求死的头疼病才算缓下去。 一觉醒来,芙蕖难得不在她身边。 她随便喊进来一个小丫鬟寻问,小丫鬟不过才十三四岁,结果被沈练三两句一问,就问出问题了。 闻小丫鬟言,沈练顿时怒火攻心,就在董明/慧走进来的一瞬间,头疼病方缓的人,一口心头血就从喉咙里翻涌了上来。 吓坏了以稳重自持自称的大夫董明/慧。 “……锦……锦添……”沈练昏过去前,终于念出来了一个完整的名字。 事情还要追溯到沈练醒过来之前的下午—— 咳嗽久未痊愈的沈西壬不知从哪儿找来一个白发道人,来家里给看风水。 那个道人说,沈家人此番历家主重病、大小姐离家出走之磨难,皆是因为有姓沈之人的八字,克犯了沈家家主的星宫。 道人祭坛做法,找出了和沈家家主星宫相克的人——四岁生辰未过的,沈家二小姐沈锦添。 沈西壬绝不会允许有人对沈家有任何的不利,于是,他趁女儿沈练病着,趁沈去疾两口子和沈叔胜他们都不在家,就带着人冲进小锦添的院子,以最快的速度把人丢出了沈家家门。 “呸,天生污秽不祥的小东西,”沈西壬站在高高的青石台阶上,不屑地朝旁边吐了一口痰:“早说了不能留着你,沈练还跟我急,现在可好,做好事被反噬了吧!还得我出面给她解决,麻烦!” 小锦添原本正在屋里骑着大哥哥送给她的木马玩,不知为何就被翁翁扔了出来,小小的身子摔疼了,她便骨碌碌爬起来,迈着小步子,哭着朝翁翁身后的奶娘走来。 “给我拦着她!”沈西壬最烦小孩子哭了,以前看在小东西姓沈的份上他勉强还能忍受,如今都克犯沈家了,他便再也不必迁就了:“你哭什么哭?要哭就上你那个做奴婢的亲娘的坟头上哭去,在我们家门前嚎什么嚎?你爹还没死呢!不用你给他哭丧……啧啧,算了算了,道长,就听你的,这孩子送你了,弄走弄走,赶紧弄走!” 白发道人笑容阴刻,声音尖锐:“那就多谢沈施主了!” 言闭,只见白发道人三两步迈下台阶,广袖一卷,一把抱起粉嫩可爱的小娃娃,转头就跳进自己的马车里,长扬而去。 得到消息后的沈去疾他们以最快的速度追了出去,却还是没能在河州城城内,拦住那道士的马车。 沈去疾立即让沈介去找文鹏举,央他先带州府的人出去找,随即,她亲自求见州台赵大人,白银万两奉上,求赵大人布卡,命河州辖内官差帮忙寻找沈家四岁的二小姐,并广发布告,凡于寻找沈家二小姐或那白发道人有利的,提供线索者赏银百两,救出沈家二小姐或抓住白发道人者,赏金百金。 钱这个东西,自古以来就好使,沈家别的没有,就是钱多。 沈家人城里城外搜寻一夜未果。 以前不是没见过沈去疾熬通宵,只是这次,一夜之间,魏长安竟然看见沈去疾的耳后生出了白发! 祖宗神佛庇佑,翌日凌晨,天光微漏之时,有几户猎户上山收捕兽网,碰巧遇见了一个白发道人,便合力将之擒了…… 城门刚起钥,沈盼踩着方亮的天光,带着好消息跑回沈家的时候,除了昏迷未醒的家主沈练,沈家所有人都在前厅里等候消息。 当他哭着说完“找到了”这三个字之后,已经起身跑到门口的沈去疾,忽然停下脚步,缓缓回过头去,倏地对坐在高堂之上的沈老太爷,露出了一个笑容。 离沈去疾比较近的沈叔胜猛地打了一个哆嗦——他看见,在尚未放亮的天光和屋中昏黄烛光混合的光影下,沈去疾的眼睛十分深邃,眼神格外的冰冷,嘴角勾起的笑容,亦是无法言喻的狠戾。 有一瞬间,沈叔胜本能地想站起来从沈去疾身边逃跑。 只是,他的身体还没来得及响应自己的想法,他就听见了一道今生都从未听见过的幽冷之声——那是犹如从十万丈黄泉之下,一路踏过累累白骨,自幽冥尽头嗜血而来的万恶之主,阴冷之至,可怖之极。 一声短促冷笑,一道阴沉冷恶。 “翁翁,若今次我幼妹有任何不测,一切后果,谁肇谁担。” 这人的声音分明沙哑得像被锯子据过一般,但说出来的话却是再平常不过的低沉温润——阴冷与温润相混杂,听见的人都不由得身子一抖,包括魏长安,她简直怀疑,方才那人,是谁? “沈去疾?”魏长安下意识地轻唤了一声。 “嗯?”沈去疾收回眼神,周身的气场又变回了魏长安熟悉的温和:“你和叔胜叔在家里照看着,我去把锦添带回来。” 话闭,沈去疾抬抬手,招呼二弟三弟一起走了。 “……反,反了!都造反了啊!”沈西壬两手捂住心口,僵硬着身子瘫进椅子,仰首痛呼。 往日总是被他拿在手里把玩的两颗核桃,也消无声息地掉到了地毯上,滚到桌子下,不见了踪影。 一旁的沈叔胜咕咚咽下一口唾沫,他,他被刚才那个样子的沈去疾,吓得腿软站不起来了…… 后来,沈家把所有的生意停了五日,茶楼,酒庄,绸缎庄,烧锅,甚至是怀璧楼和琳琅阁,皆闭门不市。 五天之后,自河州城北沈家传出一个消息—— 春秋正盛的沈家家主沈练宣布退家主之位,子去疾承之,沈家所有生意大权,亦皆悉数过于新任家主沈去疾之手。 沈练从此,再不过问。 作者有话要说:世上的奇葩人干的奇葩事多了去了,奇葩到只有你想不到,没有他们做不到。 唔,性格温吞的作者君善于把伏笔埋得久、把线引得长,诸位看官,莫急,莫急 ☆、幸好 没有人知道,在沈家二小姐被歹人掠去的那短短的半个下午和一个夜,高门深院里的沈家,到底发生了什么。 沈家二小姐被找回来后,除了沈去疾成为沈家的新任家主,以及沈家前任家主沈练带着沈家二小姐搬到了沈家一处庄园里暂住,别的有关沈家的事,就什么都没有听说了。 但街坊邻里间的茶余饭后,却又总免不了要寻些谈资。 整日闲坐在街口茶肆里的妇女婆子们最喜欢东家长西家短地说三道四,她们说得起劲儿时,简直恨不得人人化身千里传音,把那些高门深宅里的鸡毛蒜皮通通都吹上天去,吹得满城皆知。 她们不去议论为何海晏河清的河州治下,会出现这般明目张胆地拐走孩童的事情,她们也不关心那些作恶的坏人被捕之后会受到什么样的惩罚。 她们真正在意的,是那些受害之人在被拐之后和被救之前都经历了什么,遭遇了什么,受害之人现在是什么情况,如此云云。 三字经言“人之初,性本善”,然而不知何时起,许多人开始习惯于把自己的猎奇心,冠以道德之名,理直气壮地加诸于别人的不幸之上,甚至像上古时期还未开化蒙智的野人一般,将所有的话题,都围绕在“性”之一字上,仿佛人生只有两件事,不过就是“吃”与“性”。 ……而那些关于小锦添被拐之后的遭遇,更是被传的有鼻子有眼的,那些爱说闲话的妇人,也根本不怕被主家听到似的,到处嘴碎多话——尤其在沈家的人路过街口时,一帮妇人婆子更是甚嚣尘上——好像他们说的事是沈家难以启齿的东西——你看,沈家再怎么厉害,却还是被我们鲜血淋漓地揭开了伤疤,多痛快啊! 要不是贴身小厮沈泉和其他两个随从极力拦着,路过的沈介早就将街口的破茶肆给拆喽。 流言蜚语杀人无形,沈介最后也只能是气哼哼地寻来大哥这里。 沈去疾刚送走一些铺子里的掌柜,抬眼就看见了沈介——正黑着脸大步朝这边走过来。 “交待你的事情都办完了?”沈去疾挑挑眉,自己这个弟弟,似乎从来都不知道稳重端方为何物。 “放心好了,都办妥了,”沈介跟着沈去疾往大书房里走,怒气难掩:“可是大哥,你就不想想办法吗?你看外面的那些话都传成什么样子了!我刚刚差点就……大哥!” 沈介快一步上前,在进门后极快地伸手扶住了身形一晃的沈去疾:“哥,你怎么了?” “……没事,”沈去疾一手紧紧抓住门框,一只胳膊被沈介牢牢地扶住,脑袋里一阵天旋地转:“你……我没事,可能是饿的吧,没事。” 沈家所有的生意和铺子突然全都交到自己手里,母亲完全放权不管——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下头铺子里的一些管事的,产生了沈家无人主事的错觉——就算沈去疾已坐上了家主之位,才二十三岁的她,毕竟没有她母亲那般能震慑人心。 这几天,生意上的事情搅和着家里的一摊子,让下午时刚闷了一肚子气的沈去疾有些心力交瘁。 沈介把大哥扶到桌子前坐下,将另一张小几上的几盘点心一股脑儿全给沈去疾端到跟前:“大哥呦,这个节骨儿上你可不能再……” “唔,这个不错,你尝尝。”点心有些干,沈去疾朝沈介手边抬了抬下巴,沉声道:“倒杯茶,茶。” 沈去疾喝茶噎了噎,这才缓过来一口气,又咽了两口粘豆包,浑不在意地问:“京城那边什么消息?” 沈介摸摸鼻子:“你翁翁自去年年底开始就有些身体不好,但不是什么大病,说是生意人长年累月在酒局上攒的老毛病,不过他老人家想你倒是真的,时常和你三叔父喝点小酒,然后就念叨着说想你——哎大哥,你真的打算去京城吗?什么时候?” “京城肯定是要去,但怎么也不是这个时候。”沈去疾朝书桌上抬抬下巴,示意沈介把桌子上的几本账本拿过来。 沈介刚走过去把那几本厚厚的、还带着墨味儿的账本抱起来,他二哥沈去病就推门走了进来。 “二哥,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沈介抱着账本走过来坐下,说得就跟他回来的特早似的。 沈去病朝沈介摆摆手,有气无力地坐到了沈去疾旁边,看起来同样有些心力交瘁:“难啊,大哥,难!” 沈介在二哥仰天哀叹的时候,深有同感地把账本放在了大哥和二哥之间的桌子上:“二哥你说的是茶庄里的那帮老家伙吧?我给你说,他们就是仗着他们资历深,大娘一放权,他们就合伙欺负咱哥儿仨……” 沈去病头点得跟遇见知音似的,三两句地就和弟弟互相吐槽起来,沈去疾趁机把桌子上的点心往前边推了推,将账本依次翻开放在了面前。 她抱着胳膊,弯起眼角,神态清冷地朝摊开的账本努嘴:“你两个,过来看看这个……” …… 等沈去疾和两个弟弟在大书房里忙完今日份的事情,外面已然是夜幕低垂,夜半风寒的时辰了。 三人一同从屋里出来,负手走在最旁边的沈去疾信口问沈去病到:“这两天事情一多我竟然忘问你了,听说你爹已经给王大俊家下了聘礼了?” “王大俊?”沈介突然拔高了声音,扒拉着沈去病的肩膀嚷嚷到:“就城西那个地主老财王大俊?爹要你娶王小怜?都什么时候的事啊?我怎生什么不知道啊?” 沈去病一派淡然地将沈介推开,脸上的神色亦是没有什么起伏,他朝沈去疾点头:“嗯,聘礼已下,婚期匆忙定在下月月中日,现在才告知大哥,是弟弟的不对。” 沈去疾回过头,伸手拉了一把震惊到忘记迈步子走路的沈介,而后转回身,犹豫了一下,低声问沈去病到:“你是要将她娶进咱们家的,是、是吧?” “……哎我说,不、不是,怎么的就又是娶又是进门了?”总是莫名游走在局外的沈介简直快哭了,苍天,两位亲哥哥,谁能搭理我一下? 话语间,三人已走到大书房院门外。 沈去病停下步子,恭敬地给沈去疾揖礼:“大哥安心,弟去病于沈家,于大哥,绝无二心,手足兄弟,只要大哥不离,去病必定不弃。” 这时,一旁的沈介好像才从二哥要娶王小怜的震惊中回过神来,他抓抓后脑勺,不满地嘀咕到:“嘿,还不离不弃上了,你俩人倒是兄弟情深啊,大哥二哥,我呢?” “哪儿都少不了你!”沈去病和往常一样,一脚踢在了沈介的屁股上。 然后这俩人就像过去十几年一样,嘻嘻哈哈地推搡打闹了起来。 “大,大哥!”和沈去疾对面而立的沈去病忽然一把将沈介的脖子夹到了胳膊下,神色带上了几分揶揄:“时候不早了,我和沈介就先回去了哈,大哥回见!” 说着,不等沈介出声,沈去病就拖着弟弟转身离去,沈介还不舍地从二哥的胳膊下伸出脑袋同沈去疾告辞,结果被沈去病一巴掌把脑袋拍了回去。 目送两个弟弟离开后,还站在原地的沈去疾突然眼前一黑,双眼被人从身后给捂住了。 沈去疾勾起嘴角,她曲曲膝盖,放低一侧的肩膀,脚步一转就转过身来,轻而易举地将从身后捂她眼睛的人搂进了怀里。 “黑灯瞎火的怎么跑过来了?”沈去疾把下巴隔到魏长安的头顶,闭闭眼,贪婪地闻着那乌黑青丝散发出的淡淡的翠竹清香。 魏长安干脆跟个大马猴一样把自己挂在了沈去疾身上,她撅撅嘴,把脸埋进了那个消瘦的肩窝里,瓮声瓮气:“我都一整日没见到你了……” 见状,随在两人跟前的沈盼和吉祥,识趣地避到了几步远站定,心儿提着灯笼给两位主子照路不得离开,见沈盼和吉祥走开,站在魏长安身后一步远的心儿把头低得更甚了。 沈去疾失声一笑,抬起手轻轻地拍着魏长安的后背,像哄小孩子一般,话语里溺着极深的温柔:“还撒娇啊?走了,回去了……嗯?” “嗯,回去。” 从大书房到新逸轩的路不算远,沈去疾一手提着从心儿手里接过来的灯笼,一手牵着魏长安,不急不缓地走着。 魏长安跟在她身侧,亦是不言不语。 以前不是没有这样和沈去疾并肩地走过这条路,只是不知为何,这一次她觉得心里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宁,仿佛沈去疾能这样牵着她,安静地走完这一辈子。 回到新逸轩,如意已经把热饭热菜端上了桌,烛火昏黄,饭热菜香,浸了满身冷夜寒气的人心底没来由的涌出一股暖流,随着心脏的跳动一寸寸润进四肢百骸。 洗了手坐下来吃饭,两人也皆是安静的。而就在快吃完饭时,原本埋头喝粥的沈去疾倏而抬头看了魏长安一眼,却没有吭声。 魏长安自然知道她想问什么,咽下嘴里的东西后,她说:“我今日去庄园里见了她们,董大夫说娘的头疼病恢复的挺好的,小锦添还是整宿整宿不睡觉,一步也不能离开娘和芙蕖姑姑……” 说着,魏长安低下头去,今日锦添看见自己时那个害怕和躲避的模样,再次刺痛了她的心脏。 沈去疾放下筷箸,轻轻擦了擦嘴,等魏长安吃完最后一口,她示意沈盼将桌子上的餐余撤走:“娘在把钥匙交给我的时候说,沈家的家业是她与我父亲共同置下的,如今既已交于我手中,日后要如何处理,那便是我的事情了。” “什么意思啊?”魏长安被沈去疾的话弄的有些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 沈去疾却只是笑笑没说话,起身朝里面走去。 “喂,姓沈的!”魏长安佯嗔一声,亦起身跟进卧房。 自有下人打热水进来,因着时辰已经不早,累了一天的魏长安三两下收拾洗漱好,甩掉鞋子就爬上了床。 “刚吃完饭就睡觉,仔细积食。”沈去疾脱去衣袍,只穿着中衣上了床。 她坐靠到床头,伸手将趴着瘫在床上的人翻过来捞了起来。 魏长安慵懒地动动身子,顺势将双腿搭在了沈去疾的大腿上,上身也靠在沈去疾的身侧,显得温良恭顺。 借着床头的灯盏,魏长安伸手摸了摸沈去疾耳后的一缕白发,心里好一阵酸胀。 “其实我不喜欢喝黑芝麻糊,”沈去疾笑着说:“无论甜不甜,都不喜欢。” 近些时日,沈去疾的早晚饭都被魏长安安排了黑芝麻糊。 魏长安虚虚地在沈去疾胸口捶了一拳:“你爱喝不喝,又不是我年纪轻轻就愁出白头发了——对了,听说下午的时候你在大书房里同人发脾气了?好可惜呀,我不在家,没能亲眼见到你发脾气。” “发脾气有什么好的,以前总是不理解为什么娘的脾气那么不好,现在坐到这个位置上了,似乎才真正体会到了一些难以言喻的因由……”沈去疾的脸上带着淡淡笑意,将话语里的无奈藏的极深极深。 她一只手拢到魏长安的膝盖上,又伸胳膊将她的小脚握在手里感知了一下温度,道:“别这样坐着了,凉,起来盖好被子。” “我要和你睡一个被子。”说着,魏长安手脚并用地把姓沈的往旁边一推,麻利地钻进了沈去疾的被子里。 魏长安觉浅,而沈去疾一直都是晚睡早起,为了互不打扰,两人就一直没有改掉之前分被子睡的习惯,只是偶尔魏长安会主动钻进沈去疾的被子里,没办法,谁让姓沈的这个木头疙瘩很少主动呢。 对于眼下这个情况,沈去疾眨眨眼,嗫嚅到:“桃花,我……” 魏长安:“没别的意思,就是想和你睡一块了……睡觉睡觉……哎,你起来去把灯吹了,去去。”说着,她伸手推了推沈去疾。 “……遵命,姑奶奶!”和魏长安一样奔波忙碌了一天的人,托着沉重的步子,起来吹灭了立在床旁的蜡烛。 沈去疾再度躺下来后,被子里另一个瘦瘦小小的人,猫咪一样蜷着身子窝进了她怀里,呼吸清浅,气场柔和。 黑暗里,沈去疾轻轻吻上魏长安的嘴角,桃花,世事无常难料,幸好,有你在我身边。 作者有话要说:幸好啥呀 好艰难 ☆、尝试 诚如“儿子”沈去疾所认为的,沈练不是个恋栈权位钱财的人,她的放权隐退之心,早在她祖母去世之后就已经萌生出来了,只是一来二去的,总是差一个合理的由头。 或许天意如此,不过是一场小小的春来时疫,便叫这个拼拼凑凑勉强维持着模样的沈家,原形毕露般散得七零八落,沈练抓住机会,一并将沈家的挑子全撂给了沈去疾。 自私自利到极点,但却是真心实意地宠爱“亲孙子”的沈老太爷沈西壬;两面三刀心口不一,但却实实在在任劳任怨了十几年的沈叔胜;手足情深却也有各自打算的异性兄弟去病和沈介;沈家铺子里,那些表面恭谨忠诚,背地偷奸耍滑的管事掌柜;分明是笑脸相迎,有话好说,却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背后一刀的生意伙伴…… 沈练扔给沈去疾的这一摊子东西,绝不只是外人说的数不清的万贯家产,也不是他人艳羡的吃不完的山珍海味,和睡不尽的绝色美人,沈去疾要面对的是个什么情况,沈练最清楚不过。 沈练眼里的沈家的这个大摊子呦—— 若处理的好,别人不会觉得是去疾的功劳,因为他们只会盯着去疾能得到的好处,然后被妒忌支使着,极力去否认去疾的真本事,让不了解真相的人觉得,沈家这个新任的家主,不过是个无甚本事的二世祖。 若处理不好,“败家子”和“不孝子”两方骂名,从此就狗皮膏药一样贴到了去疾身上,被人随意诟病。 但真正让沈练意外和放心的,是沈去疾处理事情的思维和方式——与沈练最擅长的“去标治本”的雷厉风行迥然不同,行事稳妥的沈去疾简直像一个久居朝堂的政客,不动声色却老谋深算——而这些,皆都不是她沈练曾经教给过沈去疾的东西。 直到这个时候,沈练才恍然意识到,沈去疾毕竟是那人的亲生孩子啊——就算这么多年披着羊皮温良恭顺地成长着,但却也改变不了那食肉嗜血的野狼本性啊! 就算这野狼现在还只是个毛茸茸的小崽子,偶尔会把柔软的肚皮露出来,如个小狗崽子般向你撒娇,可指不定什么时候就会露出尖牙,在你的喉咙上来一口,猝不及防。 这些后话暂且不提,便先说沈去疾接管沈家之后做的第一件事——大摆筵席,宴请四方宾客,为其弟、沈家二爷沈去病,新婚大喜贺。 沈去病成亲当天: 朝廷对普通百姓家的庆喜和丧葬规格没有成文的规定,沈家的迎亲队伍从城北到城西,喜乐仪仗,十里红妆,规格恰只比州台大人嫁女儿时的阵仗逊了一筹。 看得河州城的人除了咋舌于沈去疾的败家大方,就只剩下哄抢了——沈家人迎亲的来回途中,还随手给路旁看热闹的人撒红包,红包里最低也装着十文铜钱呢,有的甚至装着一两散银呢! 他娘的,有钱不捡,傻子吗?有热闹不凑,白痴吗?沈家老二成亲,你瞧瞧人家大哥给摆出的阵仗,沿街撒红包算什么,后头指不定还有啥甜头呢! 这般一来,沈去病的成亲礼,竟比沈去疾当初的来的人还多,沈去疾大方,袖子一挥,让管家在府门外也安排了喜桌,宴请前来看热闹的百姓吃喜酒。 迎亲队伍将新娘子迎到沈家后,一应典礼皆是按照嫡子的分量来的,丝毫不差于沈去疾当初的成亲大礼。 沈去病的生母张姨娘是妾室,不被允许在正式场合露面,她便一个人躲在喜堂一侧的某个屏风后面,偷偷地看着自己的宝贝儿子,喜极而泣。 …… 沈去病的成亲礼上请了不少河州城里的达官显族、豪右权贵,宴席结束,沈家这几个能抛头露面的人,就连酒量最好的沈介,也都被灌了个掉底儿醉。 于是乎,夜里宴毕之后,走得晚的客人就看见了这样一幕——沈家三爷坐在地上,抱着沈家二爷、新郎官沈去病的腿嚎啕大哭,边哭边嚷嚷着醉话,却也无非就是说沈二爷从此以后就遭了大罪了,娶了王小怜那个十里八乡出名的丑妇。 看热闹的人看着这一幕,皆是神色各异——有闻沈介言同情沈去病的,有幸灾乐祸地看笑话的,也有觉得沈家人得了便宜还卖乖的,但无论是哪种反应,却又都没能逃过沈去疾的眼。 这就是沈去疾,纵使身在局内,即便是被纠缠得深陷其中,这人也能随时随地抽身而出,站在一旁,以旁观者的身份,冷静地分析着面前的一切。 待喜宴完全结束,送走完客人后,时间已是深夜,一应事务自有管家沈福打理,醉醺醺的沈家家主沈去疾,被下人用软轿抬回了新逸轩。 吃醉酒就得有吃醉酒的样子,沈去疾像模像样地在院子里吐了一回,而后才挥退下人,一个人晃悠着进了屋。 结果她一进门,就被刚沐浴过的魏长安给嫌弃了。 “吃这么多的酒,臭都臭死了,不洗干净你就不要进我的屋子,走走走,到净室沐浴去……”原本已经洗漱干净要去睡觉的魏长安,还是推推搡搡地把沈去疾弄到了净室。 她推开门,扶着脚步不稳的人走进净室里,折叠式的屏风后面置放着一个特别大的浴桶,现下桶里被倒满干净的热水,正冒着腾腾热气。 沈去疾颇有眼力价地自己动手脱身上的衣袍,魏长安指着叠放在屏风前的换洗衣物,逐一交代到:“这是干净的内里以及中衣裤,这是外袍,你一会儿洗完了就直接换上哎哎——” 随着噗通一声落水声响,魏长安及时伸出去的手,还是没能拉住那个姓沈的人。 魏长安掸掸被溅到身上的水,无力地抬手扶额——苍天在上,她魏长安是修了几辈子的福分呐,才让她遇见这样一个手脚灵活的醉鬼啊!说跳就跳进了浴桶,连身上的中衣都还没脱! “哎,中衣脱了,姓沈的!中衣!”魏长安站在浴桶旁,耐着性子,伸手扯了扯贴在沈去疾肩头的,被水湿透了的玄色中衣:“哪儿有人沐浴还穿着中衣裤子的?听话,把湿衣服脱了。” 沈去疾掬一捧热水打在脸上,她低着头,声音沉润沙哑,没有一点醉酒的迷蒙:“笨蛋桃花,你要是再不出去,我可就要拉你一块儿洗了……” “你敢!”魏长安瞪她一眼,而后低头去挽藕粉色的中衣袖子:“院子里的人都被福叔借去了,如今外面只有沈盼一个人,他也还在给你烧热水,你快别闹了,衣服脱了,姑奶奶我给你擦擦背,好洗洗你这一身的酒——啊!” 在净室后面烧水的沈盼分明听见了一声女人的惊呼声,接着就是他家大少夫人的声音——“姓沈的你有病唔……” 沈盼低下头继续烧水,嗯,一会儿无论听见什么声音都要当作没听见,不不不,他听不见,他暂时失聪了…… 净室里,魏长安被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把抱进了浴桶里,一句话没说完就被捂住了嘴巴。 被水湿透了的魏长安先是一愣,在对上某人脸上灿烂的笑容后,她终于和这人打闹了起来。 “……姓沈的你还说不欺负我……我都……快累死了……你还……” 魏长安的嬉闹声断断续续从净室里传出来,听见了一些零星话语的沈盼,脸红着站起来看了一眼储满热水的水箱,然后识趣地从净室后面离开,到主屋外面守着去了。 沈盼没有听全他家大少夫人的话,他家大少夫人说的是——她都忙了一天快累死了,沐浴过了又被拉进浴桶里,她很生气。 吃了酒的沈去疾胆子要比平时大,她握住揪着自己耳朵的手,顺势就将手的主人拉进了怀里,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你别生气,我吃不少了酒,一个人沐浴多危险呐——万一洗着洗着睡着了,一头栽进水里淹死了怎么办?” 耳朵被沈去疾灼热的呼吸打到,魏长安偏偏头,头皮发紧,全身一阵酥麻。 “巧言令色!”魏长安也不是真的生气,任由着某人的大手在她后背上肆意游走,她抬手捧住了沈去疾的脸,与她额头相抵:“去病成亲,我知道你今日高兴,也知道你身为‘兄长’,不得不替新郎官挡酒,可是酒吃多了毕竟对身体不好——答应我,以后不多吃了,好不好?” 浴桶里的热水氤氲了空气中的一切,就连人说话的声音,都变得那么的妩媚动听。 “……好,既然我的桃花说了,那我以后就少吃酒……”心猿意马的人一下下亲吻着怀里的人,骨节分明的手一路探进那件藕粉色的中衣里,并从后面解开了中衣之下的那根大红色的肚兜兜线。 身上的衣物剥落的干净,沈去疾抱着怀里的人,急不可耐地一路向下亲吻。 路过樱桃般红润的小嘴,路过纤细光滑的脖颈,最后来到期盼已久的两个傲然上,一路星火迸溅,留下姹紫嫣红。 姓沈的惯会撩人欲/火,她轻轻地咬住了某颗红梅,舌尖灵活地在上面打了个转——魏长安身子一抖,整个人都燥热难耐起来。 她本就骑坐在沈去疾的大腿上,被这样一撩拨,身子不受控制地往前微微一去,难以抑制地磨蹭起来。 “……姓沈的,你……你这个……唔……大流氓……”微微仰着脸的魏长安羞涩地闭上了双眼,她为自己的行为感到有些羞愤,却又忍不住觉得有些刺激。 谁知道,往日那君子端方的人,在听了她的话后,竟然不要脸地把手拦在她那处,抬起头,用低沉沙哑的声音挑逗到:“现在咱俩到底谁是流氓,嗯?” 脸色潮红的人一声不吭,忽地就把脸埋到某个大流氓的脖颈间,狠狠地咬了一口。 “好好好,让你来,让你来……”某沈姓之人在被夫人咬了一口后,终于乖觉地知道了配合。 浴桶中的水面,因为魏长安的小动作而紧密地荡漾着涟漪,一圈一圈接连不断,时而有难以抑制的娇喘从女人的喉咙里溢出来,一下下撞击着沈去疾的神智,清醒难继。 倏而,怀里的人一声闷哼,身子微微抖了几下,然后整个人就软在了沈去疾怀里,只剩下短促地呼吸。 沈去疾吻了吻怀中人那被水打湿的青丝,暗自叹着气——这个笨蛋倒是尽兴了,自己看样子得慢慢平息了,不然就把《清心经》来两遍?……咦?开头那句是什么来着? 就在沈去疾压着冲动,绞尽脑汁地想清心经的时候,她的手也无意识地在那方光滑细腻的背上来回地挲摩着。 沈去疾的手很大,骨节分明却温暖宽厚,掌心和指腹上,有几处带着略微的薄茧,挲摩得人心里又痒又麻。 魏长安平复呼吸后,反手捉住了那只在自己后背上来回撩火的不安分的大手:“最近发生的这许多事,是不是明日之后,就都能有个结果了?” “……最早明日一早,最迟……最迟明日傍晚。”沈去疾长长地叹一口气,抬起湿漉漉的手,将魏长安湿在水里的长发握在了手中:“……桃花,要是以后我们从这里搬出去了,我没有现在这般有钱了,你,你会……” “嫁鸡随鸡,嫁狗随狗。”魏长安打断沈去疾,脸红得更甚:“你做事,肯定会成……就当是提前庆祝你心想事成吧,我有些新东西,你敢不敢尝试一下?” 沈去疾挑眉:“尝试什么?” “余年给家里送信时给我送了一本书,说是容家二小姐办喜事时有人趁机送给容家主的,容家主随手给了她,她不感兴趣,看见上面写着的‘女工’二字后,翻都没翻就包起来给我送回来了。”魏长安骑坐在沈去疾的腿上,极力忍着找个地缝把自己钻进去的冲动,颊飞红霞,眼眸生波:“水凉了,抱我回卧房。” 晋国,容家办喜事,容昭……沈去疾登时就明白了余年那丫头给桃花送的是什么书,遂找来衣物,兴冲冲地将魏长安裹起来抱回卧房——唔,或许她还得再多考虑一层——容昭! 不过现在没有那个闲功夫。 裹抱着魏长安从净室出来,在看见守在外面的沈盼后,沈老板脸色不改,极其淡然地说:“今儿累了一天了,不必值夜,你也早些回去歇着吧。” 支走沈盼,又进了屋后,躲在沈去疾怀里的魏长安大大地舒了一口气:“终于走了……你都不知道,以前每次他们在外面时,我连大气儿都不敢出!” 沈去疾笑:“这回你可以出气儿了,想出多大气儿就出多大气儿哎呦——你打我做甚?” “口无遮拦……”魏长安在沈去疾的胸口不轻不重地捶了一拳:“以前怎么没发现啊,你这个大流氓!” “说我大流氓,你才是小欲女呢!”沈去疾把魏长安放到床上,扔掉自己身上的中衣,发誓要把方才在净室里受的那些忍耐通通讨回来。 偌大的新逸轩里,只有主屋里断断续续地有一些声响传出来,恰巧和沈去病那边洞房里的动静,遥相辉映。 外面星沉月朗,微风和畅,明日,应该是个好天气。 作者有话要说:不知道这一章能不能留下来。 最近致力于存稿,搞得作者君这个大近视都有些二五眼儿了。 爱护视力,从我做起(?ò ? ó?) ☆、分家 四月份的天光放的要比此前早,还在睡梦中的魏长安,是被人硬生生半拖半抱起来的。 “今儿一早去病要带着他媳妇去前厅敬新妇茶、认家里人的,桃花,你醒来呀……”沈去疾把东摇西晃的人从床上抱下来,稳稳地放到梳妆台前的圆凳上,强忍着笑意:“你也还得给人家封红包呢,莫要迟了——吉祥如意,进来与大小姐洗漱梳妆。” 吉祥如意应声推门,身后几个小婢跟着鱼贯而入,沈去疾在外间洗漱了,转而唤沈盼端来一些吃食,耐心地在外间等着。 未消多久,着了一套浅粉色衣裙的魏长安打着哈欠从里面晃悠出来,她坐到沈去疾身边,打哈欠打得眸子里水意汪汪:“你方才说的封红包,是要封多少给人家啊?娘当初给我封了五十两,你可不能比这个更少了。” “……就你大方,我封了一百两,行了吧?”沈去疾弯起眼角,在碟子中布了几块点心,伸手放到魏长安跟前,低声说:“吃两口垫垫肚子,还不知一会儿会如何呢。” “什么不知如何?”魏长安捏起一块咸芝麻酥,小小地咬下一口:“不是新妇敬茶和认家里人吗?还有何事?” 沈去疾没接话,只调皮地朝魏长安挤了挤眼,示意她快些吃…… 所谓家主,便就是一家之主,普通百姓家常用一句“不痴不聋不做家翁”来形容之,可这句话放到沈家,却是沈练和沈去疾先后两任家主都追求不到的。 家主就该有家主的威严,纵使沈去疾早已收拾妥当,可以按时去前厅里,给因为去病成婚而暂时回来小住的母亲问早安,但“家主”这个身份却迫使她不得不端着拿着。 不出所料,沈去疾是在众人都在前厅聚齐之后,才踩着点出现。 一屋子人先后互相问礼,沈去疾给母亲揖大礼后,便转过身,独自在高堂主位上坐下,高堂次位上是沈练,然后堂下依次坐着沈老太爷、沈叔胜、沈介,以及一众女眷孩童。 新妇先拜了公婆,然后是家主,以及其他长辈同辈,屋子里一应礼节有条不紊,规规矩矩。 沈去病带新妇来之前,屋子里议论纷纷,就连好奇的丫鬟下人也在交头接耳地讨论着新妇的模样——听说她额头宽大突出,竟可跑马,嘴大如盆,吃饭都不是用碗的,他们还听说,这个二夫人长着狐狸眼,蒜头鼻,厚嘴唇,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妇王氏谢家主与主母。”王小怜收下沈去疾和魏长安的红包,微微屈膝,盈盈一拜,便已是抚媚多姿。 一屋子人目瞪口呆——说好的丑八怪呢?眼前这个我见犹怜不可方物之人,真的是传说中的王小怜? 心思一沉的沈去疾被坐在下面的魏长安狠狠瞪了一眼,这才回过神,慌忙垂下眼皮,不轻不重地同沈去病夫妇说了几句客套话。 待王小怜去给沈叔胜敬茶,沈叔胜趁着伸手接茶杯的空挡,状似无意地摸了一把王小怜的手——噫吁嚱,此乃真柔荑也! 旁边的张姨娘重重地清了清嗓子,沈叔胜如梦方醒,紧忙收回方才的神思。 却是没人留意到旁边的沈去病,那幽深眸子里闪过的一抹寒意,冰冷极了。 沈家的人不算多,故而敬完新茶后,新妇认人时,沈去疾让管家沈福把各房里主事的大丫鬟、婆子和小厮等也都喊了进来。 王小怜也不是个什么都不懂的,认人之时,身为沈家二夫人,她也大方地给前来问安的下人都一一封了红包。 沈去疾半垂着眼眸,不动声色地抿着茶杯里的春茶——就算只是初见,沈去疾也敢断定,若王小怜有心拿捏,呵,桃花那个大傻妞必定不是王氏的对手。 她挑挑眉,不过关系,反正她们两个又争不到一块。 等王小怜将进来前厅的下人们逐一见了,认识了,一直伺机而动的沈叔胜终于急不可耐地等来了机会。 沈叔胜示意沈福带着下人们下去,待前厅里只剩下沈家人后,这人大马金刀地坐在方椅里,声若洪钟地开了口。 他斜眼看着高堂之上正襟危坐着的母子两个,道:“事到如今,沈家家主之位易主,我儿去病也已成家,那么小去疾,咱们这分家之事,是不是也该商量商量了?” 沈去疾和母亲沈练还未出声,沈老太爷沈西壬先一步开口。 他用手里的拐棍狠狠地在地毯上扽了一下,厉声呵斥到:“放肆!我还没死呢,分什么家!再说,我沈家的家产,与你这个外姓的屠户有何干系?你……” “闭嘴!”沈叔胜铜铃般的大眼睛怒而一瞪,便将沈西壬吓得哑口无言:“我同沈练以及小去疾说话,你这老不死的作何插嘴!” “叔胜,”沈练放下茶杯,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我念在去病、介儿以及锦添的份儿上,从不曾为难过你,你也休要这般恶语伤人,他毕竟是我的父亲。” “就是因为他是你的父亲!” 沈叔胜突然的一声怒吼,让儿时被他虐打惯了的沈去病本能地抖了一下,幸被身边的王小怜轻轻握住了手臂。 沈叔胜似乎是真的在发怒,他瞪着沈练,眼白上的红血丝那么狰狞,说出的话语咬牙切齿:“沈西壬害我四岁幼女为歹人所掠,硬是把我看上的女人弄到他的床上!搬弄是非,嘴碎无知,要不是他是你沈练的亲爹!老子早就一刀把他宰了!” 沈叔胜的这番话,无疑是一记春雷,轰隆隆响在众人头顶。 沈练示意芙蕖,让她抱着小锦添离开了,沈去疾朝魏长安眨眨眼,示意她不要害怕,沈去病的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有沈介,似乎还是迷迷糊糊的,总在状况之外。 “你血口喷人!”沈西壬抄起手边的茶杯就朝沈叔胜砸了过去,下巴上的胡子一抖一抖着,极力为自己辩白:“我又不知道那白发道人是个歹人!不知者无罪,无罪!” 精致昂贵的茶杯,被咣当一声砸在沈叔胜脚边,茶水四溅,引得沈叔胜身后的张姨娘和秦姨娘同时失声尖叫。 “哦~黯然销魂呐……”沈叔胜听见女人的尖叫声后,脸上故意做出了个纵情声色时享乐的表情:“不知道老太爷现在还硬不硬的起来呦,沈练,不若你派人在府里好好查一查吧,说不定哪个犄角旮旯里就有你一个小妹妹呢……” “爹!”总是慢半拍的沈介终于反应了过来,他挣开母亲秦姨娘的阻拦,方显成熟的脸上怒意难掩:“你看你说的都是什么话!翁翁是有不对的地方,可你怎么能这样说翁翁!你……” “臭小子你闭嘴!”沈叔胜猛地扭过头来,以父威将沈介恐吓住:“翁翁?你翁翁早他娘投胎托生去了,谁是你翁翁,你看看清楚!你翁翁虽然是个穷杀猪的,但也比这个道貌岸然猪狗不如的衣冠禽兽强!” 沈练看一眼自己那被气到说不出话来、却又害怕得发抖的父亲,而后沉声问沈叔胜到:“你此话何意?” 芙蕖已派人找来了董明/慧大夫,两人此时正一起在后堂守着,听见这些话后,芙蕖看看坐在旁边一脸八卦模样的董大夫,隐隐觉得有点无奈。 前厅里,沈叔胜终于暗自舒了口气——沈练这个女人终于上套了。 他平复了一下呼吸,对沈练道:“你爹暗中收买十八里铺的大小掌柜,每年都从中私敛钱财这事,你和小去疾都知道,我便也不多嘴了,我今日要说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 “分家!”全身发抖的沈西壬忽然一声大吼打断沈叔胜,此时的他,就像是被主人抢了骨头的公狗,想怒不敢怒,龇牙咧嘴低声咆哮却又不敢真的扑上去撕咬主人:“分家,分家就是了,我同意,你分,分……” 一句话而已,竟然说得沈西壬脱力,沈去疾倒了杯茶,起身递到祖父手里,沈西壬双手颤抖,大半杯的茶水到他手里后,又被他抖得洒了一半。 “先等等,”沈练抬手阻拦了一下似乎有话要说的沈去疾,偏头示意沈叔胜到:“你继续说。” 沈西壬一掌拍在茶几上——不让沈叔胜出声,沈练沉着脸,一个眼神扫过去,沈老太爷顿时就一声不吭了,他颓然跌进椅子里,面容灰白,毫无血色。 或许是这十几年来被沈练支使惯了,听了沈练的话后,沈叔胜嘴角一勾,脸上浮起一抹极尽嘲讽的笑来:“你还记得六年前,你房里曾经有一个名叫/春香的小丫头吗?” 怕沈练贵人多忘事,沈叔胜主动提醒到:“她那时候是十七岁,大眼睛,特别白,见人就笑,啊对!跟你大儿媳妇长的有些像。” 沈去疾蹙眉——她讨厌沈叔胜的这个引用。 沈练点头:“记得,春香,好像是管家从乡下雇的,她后来好像是回老家了吧?” 沈练偏头,不确定地看向沈去疾,家里的这些事,十五岁开始就是沈去疾做主的。 沈叔胜也同时看了沈去疾一眼,而后才摸着上嘴唇上的胡子,用正常的音调说:“其实她是被你父亲藏起来了,就藏在他院子里的酒窖里——你知道你这个禽兽父亲都对春香做了什么吗?” 沈叔胜特意顿了顿,压低了声音,一字一句到:“他扒光春香,把人绑在床板上……你们最常知道的床笫功夫算什么?沈老太爷才是个中高手,嗯?一杯药酒下肚,一个时辰不倒啊,哈哈哈哈哈……” 沈西壬老脸丢尽,终于撑不住,昏了过去。 前厅里一阵混乱,沈老太爷被抬回他自己的院子,沈介凑到沈去病耳边,低问了一个方才从爹爹的话里听来的陌生词汇:“二哥,什么是白虎女?” 沈去病瞪了弟弟一眼没做回答,他旁边,一直冷静自持的王小怜,终于红透了脸。 沈去疾没想到会牵扯出这么一回事,她眉头蹙得看高,神色寒沉地追问到:“那那个春香现在何处?” 沈叔胜咬牙嗤笑:“城外后山,乱葬岗——被你尊敬的翁翁亲手玩死的。” 事情闹也闹了,威胁也威胁了,本以为沈叔胜憋这么久会整出什么不得了的大招,没想到只是一颗石头丢尽了无愁河,就只“噗通”响了一声,连水纹都没有溅起来。 沈练闭闭眼没说话,沈去疾不动声色地把屋里的人都打量了一遍。 “既然是要分家,叔胜叔,你想要什么,说吧。”沈去疾斜靠到椅子里,翘着二郎腿,活脱脱一副纨绔子弟的模样,漫不经心地,仿佛沈叔胜说的这件事对她没有任何威胁。 沈叔胜不敢相信,从来专横的沈练就这样把大权都交给了沈去疾这个毛头小子?他更不敢相信,在听到沈西壬身背人命之后,沈去疾竟然能如此淡定? 他身后,听见沈去疾的话后,张姨娘和秦姨娘不由自主地满怀期待。 沈叔胜犹豫了一下,咽了口唾沫,强装镇定地对沈去疾说:“我为你们沈家鞍前马后十二年有余,就连姓都跟你们沈家了,没有功劳也得有苦劳的,沈家家产分我一半,沈家生意我也只要一半,其余的就全留给你们三兄弟了,如何?” 沈去疾眯眼——呵呵,沈叔胜,你倒是真敢要! “您倒是不嫌多。”她勾勾嘴角,朝后厅叫了一声沈盼。 沈盼捧着一堆东西出现,并将之放在了沈叔胜跟前。 沈叔胜见沈去疾眯起了眼睛,两手放在身前,十指交握着,右手拇指不住地搓着左手拇指的指甲盖,似乎是在考虑他提出的条件。 片刻后,当沈叔胜忍不住要去翻看沈盼放在他手边的东西时,沈去疾却忽然开了口—— “即是分家,城西的那座宅子便是叔胜叔的了,绸缎庄近几年的盈利逐年增加,如今占着沈家三成的收入,你对绸缎庄的经营也最熟悉,它以后也是你的了,另,凡是家里账房上现在能取出来的,无论是银票还是银锭,你全带走,便也够了。” 家里刚为去病筹办完婚事,钱备的不少,账房上现在少说也能取出来万两金银,但这似乎满足不了沈叔胜。 他讥笑一声:“小去疾,我在沈家兢兢业业十几年,这点儿东西你就想把我打发了?——沈练!你我毕竟名义上夫妻一场,你没话说吗?” 沈练闭目不语,沈叔胜不由得四下看去,一屋子人,竟然连刚嫁进沈家的王氏,都是一脸的沉静! 沈去疾从袖子里掏出一个账本,小小的,薄薄的,放在桌角,却那般显眼。 沈叔胜在看到这个极其眼熟的小账本后,手一抖,下意识地伸长脖子看过去,却见沈去疾把手搭在了账本上。 这人的手骨节分明,修长的手指在账本上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姿态散漫,语气平缓:“分家本就是咱们自家的家事,若是惊扰了官府,那可就有些不好说了,叔胜叔,你说是也不是?” 做了这么多年生意,谁的手里没握着点儿什么把柄?不过是碍于整体的安稳和利益,一直互相忍让着罢了。 “你面前的就是绸缎庄的账本、印信,以及绸缎庄库房和城西宅子的钥匙,叔胜叔,还请收下吧。”沈去疾手里握着沈叔胜足以要命的把柄,只三言两语,便轻而易举地断了沈叔胜的所有后路。 “那去病和介儿呢?”沈叔胜转了转大眼珠子,还是选择忿忿地把钥匙和印信揣进怀里:“他们两个你要如何分?” 沈去疾端起茶杯,轻轻吹开飘在水面上的热气:“这个不劳叔胜叔操心。” 这话说的轻巧,可魏长安分明看见了沈去疾眼睛里一闪而过的犹豫和纠结。 沈叔胜再无他言,领着张姨娘和秦姨娘起身离开。 在走到门口时,他突然回过头来对沈练说:“其实沈练,你喜欢女人也挺好的,女人只会为了钱而主动靠近你,不会因为有钱而抛弃你,男人不一样,男人只要一有钱,就什么都变了,男人信不得,有钱的男人更信不得……毕竟十几年名义夫妻一场,我祝你和那个女人,白头到老。” 说完,他将手里的一个皱巴巴的信封,甩手扔到了靠近门边站着的沈介的手里。 沈介将信封拆开,里面装的是沈叔胜和沈练的和离书。 作者有话要说:还在犹豫是HE结局,还是别的结局。。 ☆、出狱 沈家分家的消息一出来,河州的沈氏旧族当即就扎堆儿寻来了沈去疾面前。 看着眼前这些须发皆白的、因为自己把绸缎庄分给了沈叔胜而正在大闹不已的长辈们,沈去疾多少也是有些无奈的。 她不明白,沈家分家,分的是母亲沈练这些年拼下的家产,与这些人何干?他们不过就是一帮顶着“沈”姓,攀附着沈家的趋炎附势,他们凭什么来对她的家事指手画脚? 沈家生意艰难时,这帮人不仅一个比一个躲的远,还都异口同声地把沈叔胜往前推,都说什么“你们家不是还有叔胜在呢吗?他好歹是个男人啊,能顶事儿的,比我们这些糟老头子强”,如今可好,争抢起东西时就对沈叔胜这些年的辛苦只字不提了。 沈去疾心里也无奈——无论她对这些旧族多厌恶,明面上对他们却还是得尊着敬着,好言引导着。 一帮老顽固在沈家待了一日,送他们离开后,沈去疾累极了。 二弟去病在谋求什么,三弟沈介想要什么,祖父沈西壬是如何打算的,母亲又是怎么考虑的,她也不是不知道。 可是,知道了又能如何? 她将与自己同甘共苦一起长大的去病和介儿视为亲弟弟,可那层亲近中,却又总是带着隔不去的淡淡疏离。 她以为自己可以像母亲奉养老祖宗那样,悉心奉养从小就十分疼爱自己的祖父,可到头来,祖父的那些付出,不过只是他怕无人给他养老送终,而精心为自己铺下的后路。 人心,不该是此般的算计与凉薄。 明明如月,何时可掇。忧从中来,不可断绝。 沈练与沈叔胜和离后,沈家的生意在沈去疾的打理下,平稳地度过了因将绸缎庄割出去而产生的利益牵扯。 看着“儿子”行事日渐成熟,更加稳重,沈练知道,自己的时代,算是就此过去了。 …… 时间飞快,当果市上的西瓜即将过季的时候,沈去疾终于等到了启程去京城的好时机。 楚家很早就开始让沈去疾去楚家了,各种理由层出不穷,以前还有母亲沈练帮忙压着,如今可真到了该沈去疾独自面对的时候。 她也最清楚不过,身为父亲楚仲鼎的遗子,京城她是不能不去,可身为沈家家主,这京城她又不能轻易就去,这其中缺个时机,得找准机会,并把握住了才行。 新逸轩里—— 难得今儿沈去疾回来的早,魏长安心情颇好地亲自下厨做了一餐饭。 饭后,天色尚早,魏长安正哼着小曲儿站在卧房的书架前挑选想看的书,姓沈的一声不吭地从后面抱住了她,还把下巴隔在了她的肩膀上。 魏长安动动肩膀,疑惑地斜眼睨了这人一眼,支使她到:“最上面第二层的风物志,帮我随便拿一本。” “你自己拿。”沈去疾环着魏长安的腰身,闭着眼睛:“我不想动——哎呦——魏长安,你又打我……” 说着,沈去疾扬扬眉,抬手揉着被弹了一个脑瓜崩儿脑门,依旧一副懒洋洋的模样。 魏长安用手肘向后戳戳她肚子:“你长这么高的个子不是用来摆着看的,快点,我够不着。” “桃花。” “嗯?——快点拿书,别磨叽。” “对不起。” “……你外面有人啦?”魏长安忽然转过身来,一把揪住沈去疾的一领,恶狠狠到:“领回来给老娘看一眼,要是没有我好看,你就带着那野女人一并给我滚——” 骂着,魏长安偏过头,抬手作拭泪状,抽抽噎噎着,拿粉拳捶打着沈去疾,哭诉道:“你个始乱终弃的李郎君呀~我王三娘怎生如此的命苦呦~” 沈去疾:“……” ……她的夫人应该能在梨园行里混得风生水起的。 “我是说认真的,”沈去疾在魏长安未戴头饰的发顶揉了一把,而后将人拥进了怀里,低沉悦耳的声音紧接着在魏长安耳边响起:“还记得么,之前你问我打算什么时候去京城,我说我在等一个时机。” “现在等到了?”魏长安恢复正色,手不自觉地揪着沈去疾后背衣服上的一点衣料,来回地捻啊捻的:“……是冯小姐?” “我家桃花真聪明,”沈去疾偏偏头,用嘴轻轻蹭着魏长安的耳朵:“所以我来和你商量,你要是不愿意,我……” “你可别给我说好听的了,”魏长安紧了紧抱在沈去疾腰上的双臂,忽然有些心里没底:“这‘对不起’三个字都被你说了,便哪儿还需要同我商量呀,你心里早就盘算好了吧?” 沈去疾无声一笑,一下下抚拍着魏长安的背,眉眼俱是温柔笑意:“你都猜到了我也就不瞒你——我不知道该不该让你和我一起去,桃花,那不是去郊游,那是去入虎口……” 自己此前故意问桃花要不要去京城,其实只是探一探桃花的回答,好让自己心里有更为周全的盘算,桃花去与不去京城,自己都得有万全的准备。 “入什么虎口啊入虎口!”魏长安在沈去疾的后背上拍了一巴掌,仰起脸来看着她,问:“京城那楚老爷子是你什么人?楚家大爷和三爷又是你什么人?别怕,到了京城,冯半城才是真正的奈何不了你……你怎么不说话?” 沈去疾眨眨眼,又舔了舔嘴角,由衷地感叹到:“桃花,你好聪明呐!” 说着,沈去疾半垂下了眼眸——去京城后要面对的不只是一个区区冯半城,桃花,你若是没那么聪明,便由我独自担着一切就好。 魏长安挑眉,回她一个“你才知道吗”的表情:“所以说,京城安全着呢,我和你一起去也没关系。” 沈去疾:“……” 合着在这儿等着她呢! “那行吧,看在我夫人这么聪明的份儿上,咱就一起去——哎呦,啧,你拧我干嘛!”沈去疾捂着腰上的软肉,龇牙咧嘴地松了开怀里的人。 魏长安朝书架上抬抬下巴:“别废话,傻大个,给姑奶奶拿书!” “拿书就拿书,动什么手呀,你这个小矮子。” “你傻大个!”打嘴仗,我们魏大小姐从未输过……不过就是:“——哎哎哎,书给我呀,姓沈的!” “你自己够呀,”某沈姓傻大个仗着自己的身高,抬起胳膊把手里的书举过自己头顶,边往后退边挑衅:“你不是可厉害了么,自己过来够啊……” ……咳,至于后来魏大小姐是怎么手脚嘴并用地把书从某傻大个手里抢过来的,就先不说了,只是抢过来之后,她已经没了一丁点看书的欲望了。 至于不看书干什么?别问了,姓沈的自然不会让她无事可干…… …… 不同于新逸轩里明亮欢快的嘻笑打闹,河州州牢里永远都是见不到日头光,死气沉沉的。 州牢里四处散发着发霉发臭的腐朽之气,还依稀混杂着屎尿和木柴燃烧的味道,令刚进来的人不住地恶心干呕。 冯倾城已经在这里住得不知今夕何夕了,与她同牢房里,还住着另外的四个女人——她们一个个看起来都不是好惹的,尤其是那个耳垂缺了一块的女人,听说她是以杀夫罪被扔进来的。 最让冯倾城惊诧和恶心的,是这个女人,竟然和这里的其她几个女人磨镜! 而今晚,就又轮到她冯倾城了! 她是谁啊?!她是堂堂京城冯家的大小姐啊!她怎会甘心受此凌/辱? 刚进来的时候,还没人敢动她,半个月后,见她也没什么特别的,牢里的几个女人就开始蠢蠢欲动,她反抗过,也威胁过,甚至搬出沈家来镇压对方,到最后都没用,她还是半夜被那个耳垂缺了一块的女人给干了。 虽然那个女人欺负过她之后牢里另外几人就没敢再欺负她,但她堂堂冯家大小姐,绝不能受此屈辱! 于是她拒绝这女人——结果就被人抢走饭食和被褥,她向牢卒求救——牢卒阴笑着问她怎么了,她却只能说是那个耳垂缺了一块的女人欺负她了。 牢卒便再也不理她了——大狱之中,弱肉强食,男人搞男人、女人搞女人都是常事,只要没出人命,别说是牢卒,就算是牢头看见了也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何况冯倾城这个被沈家大少爷送进来的杀人嫌犯。 州台大人交代了,可以让这位千金大小姐吃点苦头——州牢之内,被女人干了算什么?没被逼着吃屎喝尿就算好的了!不知足! 这让冯倾城差点疯掉!她甚至寻过死,但没成功,被那个耳垂缺了一块的女人给拦住了…… 牢狱里没有床,只是在挨着墙的地上铺了一排木板,从这头到那头,木板上铺着潮湿的稻草和发霉的铺盖,好的是一人一套。 夜里,到了禁声时辰之后,谁要是敢再发出一点声响,就立马会被拖出去暴打一顿。 河州的牢房,每一间都像个独立的屋子一样,四面都是密不透风的土墙,只一面墙上有一扇由手指头粗的铁柱制成的铁门,外面有火光照进来,也只能依稀照亮铁门附近的地方。 冯倾城不知道那个女人今晚会在什么时候摸进她的被子里,她安静地躺在牢房的最角落里,战战兢兢小心翼翼,不敢入睡。 直到后半夜,当冯倾城终于迷迷糊糊地睡着的时候,当躲在木板另一端的三个女人睡的鼾声大作时,一方温暖的身躯,带着极强的侵略意味,钻进了她的被子里。 这个女人不是个温柔的人,她的目的性很强,上来就是解衣服扒裤子,她的亲吻不是亲吻,是恨不得将人揉碎了吃下去的啃咬,霸道而蛮横,弄疼了冯倾城。 冯倾城不敢出声,只能紧紧地咬着嘴唇,直至牙床开始颤抖,直至口中尝到血腥。 黑暗中,女人察觉到了冯倾城的变化后,不由分说地分开她的双腿,毫不犹豫地将自己的贴了上去,她的动作时而轻缓,时而急促,时而压在上面转几下,时而一动不动地吊一下冯倾城的胃口,逼着她亲口说要。 后半夜这个时辰,连当夜差的牢卒都在睡觉,女人磨的差不多了,就伸手探进去一根手指,寻到最敏感的地方,压着声音在冯倾城的耳边逼问到:“说,是男人让你觉得爽,还是女人让你爽?” 冯倾城的脑子里,一边是痛苦的抗拒和挣扎,一边却是兴奋的接受和渴望,她弓起身子尽量迎合着,这人的手指在里面微微一动,她就被控制得不能自已,当这人问出这句话后,冯倾城脱口就是咒骂。 这只能让这人更加不怜香惜玉。 ……事后,这个女人就光着身子躺在了冯倾城身边,一动不动。 冯倾城艰难地侧起身来,咬牙切齿地在女人耳边低语,像极了爱人之间的低喃:“终有一天,本小姐要亲手杀了你!” 闻言,女人掀开眼皮,借着极其微弱的火光,抬眼瞥了一眼冯倾城朦胧的脸庞,声音里带着还没有完全散去的情/潮,漫不经心:“那你最好能抢在刽子手之前动手。” 冯倾城很想现在就掐死这个耳垂缺了一块的肮脏的女人,但她还是选择穿好衣服,并随手把身上的被子扔在了全身赤/裸的女人身上,然后再恶狠狠地咒骂她一句“冻死你”。 寂静的牢房里突然响起了一串乱七八糟的脚步声,然后是钥匙和锁碰撞的声音,开门的声音和人说话的声音显得那么突兀,那么刺耳。 牢头带着三个牢卒走了进来,牢头捂着鼻子给牢卒们使了个眼色,其中一个牢卒上前到:“冯倾城呢?起来,出狱了。” 火把的光把漆黑的牢房照得明亮,女人围着冯倾城的被子坐了起来:“原来你叫冯倾城。” 冯倾城脚软地从木板床上站起来,还没来得及开口,便见狱卒一脚踹到了那女人身上,将她踹得向后跌去:“爷让你说话了吗?想死吗?闭嘴!” 牢房里其她几个女人也被吵醒了,瑟缩着躲在墙角,一声不敢吭。 冯倾城居高临下地睨一眼狼狈的女人,傲然的模样不是一朝一夕的普通人家能学得来的,她没有出声,甩袖随牢卒离开。 “我叫辟邪。”走出牢房门时,冯倾城听见那女人说。 冯倾城的脚步没有停止,她走在通往外面的幽冥道上,依稀能听见牢房里狱卒打人的闷响声。 “辟……邪……”冯倾城跟着狱卒,脚步虚浮地往外走着,嘴里却不由自主地念出这两个字来,鬼使神差。 ……从河州州牢里出来,在看见那个锦袍男人的一瞬间,冯倾城的眼泪洪水决堤般,终于一泄而出。 “去疾哥哥!”冯倾城哭着扑过去,却又在离沈去疾几步远的地方及时停下,她哭的上气不接下气:“你终于肯见我啦!你听我给你解释,我真的没有想要害魏长安,我只是想……” “我都知道了,”沈去疾示意心儿将风衣给冯倾城披上,声音柔和到:“走吧,先上马车,一切等回去再说。” 沈去疾连夜把冯倾城安置在了她名下的一处宅子里,并留下心儿在旁侍候。 冯倾城有好多话想同沈去疾解释,可一连三天,冯倾城连沈去疾的影子都没见着,她逼问心儿,心儿也只是一句话——“家主很忙”。 直到第四天早上,冯倾城终于见到了沈去疾,和魏长安——准确来说,她并没有真正见到魏长安,只是在上马车时依稀看见了魏长安的一个身影。 她问车夫要去哪里,车夫跟个聋子哑巴一样,对她的话毫无反应,冯倾城简直快疯了——入狱许久,数月之后终于出来了,落得一身伤不说,竟然还没人同她说话?! “心儿,心儿?”马车驶出河州城后,冯倾城掀开车帘,问和车夫一起坐在外面的心儿到:“咱们到底是要出哪儿啊?” 纯善的心儿回回头,一双眸子里星光点点的:“表小姐,我们送你们出城去坐船,家主这是去京城的。” 家主?去京城?送她回家? 去疾哥哥成沈家家主了?那马车侧翻的事情就算过去了吗?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 冯倾城放下马车帘子,混乱不堪脑子里,突然浮现出一个穿着脏兮兮的囚服的,耳垂缺了一块的女犯人。 她说,她叫辟邪。 作者有话要说:ennnn ☆、京城 河州离京城千里之遥,走陆路的话至少需要大半个月,而乘船取道无愁大运河,逆流而上只用八天时间。 大晁国重女子贞德教化,纵使被父母和兄长们捧在手心里疼爱着,可魏长安依旧是第一次出远门,更是第一次来京城帝都。 京城运河渡口—— 楚家先后派了两波人来接人,最后却是只接到了沈去疾的一些行礼,和以沈盼为首的,随之而来的几个沈家下人。 “大哥,是不是咱们弄错时辰了?”穿着月白锦袍的俊秀青年站在自己的坐骑旁,右手下意识地捋着漂亮的黑色马鬃,眺目望着远处的一线水天:“难道二哥是先打发的下人回来?” 青年身边,稍微年长的男子眼中极快地闪过一抹精光,他浅笑着,抬手拍了拍青年的肩膀,用“果不其然”的表情摇头到:“遂年啊,不是咱们弄错时辰了,是家里那几位都太不了解咱家这位小二爷啦,左右今日休沐,大哥请你谪仙居吃酒去!走……” 此刻,不被人理解的楚家小二爷,正带着夫人魏长安,在长安街摩肩接踵的人群里,亲身感受着京城帝都的繁华与昌盛。 坐了几天船本该觉得疲惫才是,可魏长安就是精神气儿十足——她第一次来到天子脚下,目之所及,对许多东西都充满好奇。 其实,河州城身为无愁大运河的扭转中枢,其繁华与喧嚣甚至是不逊色于京城的,或许,最是令魏长安高兴的,大抵只是能和沈去疾一起出来玩罢了。 魏长安的这些心思,沈去疾也猜到了一些,来到京城,他日未卜,等着自己的,也不知是腥风还是血雨……所以来到京城后,她选择避开楚家的人,单独带魏长安在这里转一转。 只怕日后,便是没有机会了。 “既来到京城,不先去楚家拜见家中长辈,反而来了街上转悠,会不会太失礼啊?”魏长安手里拿着一串儿地道的冰糖葫芦,歪着头,有些担心地问。 沈去疾摇头,随口胡诌到:“今日是阴天,日头不大,其实现在已经是中午了——这个时间楚家是没人在家的,最多我那两个堂兄弟在,没事没事,晚饭前回去就好,咱们先找个地儿吃午饭去。” 没想到,却还是在吃饭的谪仙居,碰见了堂兄楚贺年,和堂弟楚遂年。 说实话,多年未见,变化极大,要不是楚贺年鬓边的那缕白发,在他一头的青丝上特别显眼,沈去疾实在是认不出来那便是堂兄楚贺年。 因为魏长安是女眷,在大堂要了座的楚贺年,特意让谪仙居的伙计引众人来了雅间。 初次相见,楚贺年和楚遂年给人的感觉十分亲近,尤其是他二人与沈去疾之间——要不是之前听沈去疾说过她和楚家人已有五年未见,魏长安简直要以为他们三人是今早才从家中分别,中午又偶在这里遇见的。 他们之间并不生疏,随意闲聊,随意沉默,偶尔说几句什么,却也绝不会因为怕冷场而故意找话。 魏长安的眼睛一直是弯弯的——这种不因时间和距离而生疏的情感,人谓之曰亲情,她有些想念在这京城做官的三哥魏靖亭了…… 楚贺年和楚遂年两兄弟,是在下午的时候把沈去疾弄回楚家的。 立秋过后,天气转凉,京城的气候与河州有些不同,京城不比河州润和,就算未时左右下了一场不大不小的秋雨,当沈去疾携魏长安来到楚家门前时,众人脚下的青砖地面,也已都干燥了。 “呀!小二爷回来啦,快去禀告老爷和两位爷,咱家小二爷回来啦!”须发灰白的管家派人进府去通禀,他自己提着衣摆从台阶上迎下来,恭敬地给沈去疾揖大礼:“恭迎小二爷和二夫人回府,小二爷吉祥,二夫人吉祥!” 魏长安跟在沈去疾身后,略略地给这位管家回礼。 “锦年我侄,你终于肯回来了!”一道高亢却沙哑的声音,高调地从楚家阔气的大门里面传了出来。 魏长安偷偷抬眼看去,只见一个皮肤黝黑的中年男人从里面走了出来。 不等沈去疾揖礼,中年男人就一伸胳膊,给了沈去疾一个大大的拥抱,洪亮的声音里尽是激动与喜悦:“好侄儿,你可是又长个子了,啊?比大伯父都高了,哈哈哈哈,几年都不回来,大伯父好想你呀!” 沈去疾回抱了伯父一下,而后还是给楚伯鼎揖大礼:“不孝侄儿锦年,给大伯父问安,大伯父别来康泰。” “康泰康泰!”楚伯鼎领着子侄往家里走去,对侄媳妇魏长安,也是客客气气的,亲近得不疏不远、恰到好处。 魏长安跟随在沈去疾身侧,一路小心地走进了恢宏阔气的楚府。 京城与河州同属北方,但京城到底是天子脚下,其建筑格局无一不在彰显着皇城所在的威严霸气。 楚家的建筑啊,外面看是屋宇飞檐,钩心斗角,里面看则是富丽堂皇,精致高雅,魏长安想,她大约还是低估了皇商楚家的气派。 穿前堂,过回廊,由月亮门后坐上软轿,大约走了一柱香时间,一行软轿在一个树奇石怪的院子前停住。 打软轿上下来,不同乘的魏长安第一时间走过来,她勾了勾沈去疾垂在身侧的右手小拇指,低声到:“傻大个,你家好大啊。” 谁知,前面的楚伯鼎突然回过头来,笑意盈盈地说:“说什么傻话呢,长安你与锦年是夫妻,他的家可不就是你的家嘛,走了,进去见见你翁翁他们,大家会极欢喜你的。” 饶是魏长安在沈去疾的提醒下,提前有了准备,可当她进到屋里后,却还是被眼前的阵仗给弄得愣了一下——好,好多人呐! “二哥哥回来啦!”一个清脆明朗的少女声音从人堆里传出来:“你把二嫂嫂给我们带回来了吗?” 依礼站在沈去疾身后的魏长安,突然有点儿怯场了。 “九丫头,不得无礼,”有道沧桑的男声,带着一丝欣喜与不易察觉的茫然,沉稳地响起:“可是我家锦年回来了?” “父亲,是呢,是锦年回来了!”一个穿着炎纹衫的男人,满脸笑容地同沈去疾招手:“臭小子,还不赶紧带着媳妇过来给你翁翁叩头?” 魏长安这才被沈去疾牵着,拨开面前人堆,一路来到楚老爷面前。 “不肖孙锦年,携妇魏氏长安,叩拜祖父安康。”沈去疾带着魏长安,给楚老爷行叩拜大礼。 楚老爷坐在正堂,鼻梁上架着一副玳瑁眼镜,两手扶着椅子扶手,努力往前倾着身体。 等看清楚了膝下跪着的两个人的容貌,楚老爷坐直身子,抬手示意了二人一下:“啊,回来就好,起来吧——过来过来,翁翁给我宝贝孙媳妇包红包了——咦?我,我的红包呢?大红包呢?” 说着,楚老爷疑惑不解地浑身上下地翻找了起来,着急到:“根子他娘,我,我给我孙子小锦年封的红包呢?红包……” 根子是沈去疾大伯父楚伯鼎的乳名,几十年没人叫过了,致使当场所有人都愣了一下——根子他娘是谁? “老爷,红包在这儿呢。”旁边一位同样头发灰白的妇人,将两个红包递给楚老爷——妇人不是根子他娘,是根子他娘、沈去疾的祖母当年的陪嫁丫鬟晋嬷嬷,前几年楚夫人过世,晋嬷嬷如今负责照顾楚老爷的饮食起居。 楚老爷接过红包,眉眼弯弯地同沈去疾和魏长安招手:“小锦年,小余年,过来,翁翁给你们兄妹俩发红包了……” 沈去疾和魏长安同时一愣。 旁边,一个衣着华贵装饰不俗的中年女人,突然扬了扬手里的帕子,大声到:“哎,都还愣着做什么?人接回来了,咱们就该入席了,走走走,移步院中,咱们开宴啦……” 翁翁的情况,比自己知道的,要严重多了,沈去疾偏偏头,不动声色地看了魏长安一眼——她眸中深藏的痛意,天底下只有魏长安一人能看懂。 …… 既是宴,歌舞酒乐就必少不了,楚家人口众多,男女分而宴,沈去疾被那帮嫡庶远近的堂兄弟闹着,没有注意女眷这边,结果没一会儿的功夫,魏长安就被人灌趴下了。 看着魏长安醉酒倒下,酒兴正浓的一众女眷们哈哈大笑起来,笑言小二爷屋里的是个没酒量的,却是没一个人说要把魏长安扶起来送去休息的,就任她这么趴在桌子上睡觉。 “二哥,二嫂好像醉了。”楚遂年撞撞沈去疾的肩膀,低声提醒。 沈去疾不甚在意地朝女眷那边瞥了一眼,眼角一眯,随口到:“酒量不好还吃成那样,该着,咱们乐咱们的,别管她……” 又吃了几盏酒后,醉醺醺的沈去疾在沈盼给自己倒酒时,伸手扶了一下沈盼的手腕,斟好酒,沈去疾又颠三倒四地起来与人吃酒,灯盏照不到的黑暗里,有人得了命令,手脚麻利地办事去了。 初来楚家,不得不万事小心。 “半城表哥?半城表哥在哪儿?”酒吃得舌头都变大了的沈去疾,举着酒盏,晃悠着凌乱的步子,四处寻找冯半城:“半城表哥你出来,我,我……弟弟给你道歉来了啊!……半城表哥?我道歉……” “臭小子,半城今儿没来!”楚伯鼎从位子上站起来,眼看着沈去疾要摔倒,急忙命令旁边的丫鬟到:“快,快点扶着,扶着小二爷!” 脚步踉跄的人被柔弱的丫鬟扶住了胳膊,沈去疾顺势在俊俏丫鬟地脸上捏了一把,一脸痞色之态:“宴酒美人,此生何求呀!” “老三,你侄子跟你一个德行啊!哈哈哈哈……”楚伯鼎也不阻拦,只是指着沈去疾哈哈大笑。 见楚伯鼎如此开怀,下面的一众子侄也跟着开怀大笑。 同样醉醺醺的楚三爷楚叔鼎放下手中酒盏,四下看了几眼,瞅准了一个模样水灵的丫鬟,起身就过去把人扛到了肩上,边往外走,边说:“侄子比不上叔逍遥呦……” 那边的沈去疾还在锲而不舍地挑逗丫鬟,楚叔鼎唯一的嫡子楚遂年黑着脸坐在凳子上吃闷酒,而楚家的小大爷楚贺年,也只是安静地坐着,任一帮堂表兄弟过来劝自己吃酒。 一切看起来都没什么不一样。 楚伯鼎的脸上极快地浮出一抹艳羡的神色,只是这个表情,在旁人发现前,就被他的哈哈大笑给掩饰了:“今晚过后,三爷房里添新人了,遂年,你又多了个小娘哈……” 楚遂年的脸,更黑了。 …… 散宴后,醉成一摊泥的小二爷被人送回住,沈盼把送人的下人打发走后,沈去疾就趴在一块大石头旁,扛着心肝脾肺肾都被吐出来的冲动,恶狠狠地吐了一回。 沈盼给沈去疾拍背:“大少爷,我去寻些解酒汤来……” “不用……”沈去疾吐到脚软,她一把拉住沈盼,有气无力地摆了摆手:“旅途劳累,你也早些回去歇着吧,今夜不必值守。” 放心不下的沈盼最终还是被沈去疾赶走,她长长地叹口气,觉得嘴里竟还有苦胆的味道,混杂着酒气,恶心极了。 还记得那夜答应魏长安的话,这次,沈去疾没有回主卧,她在院子里随意洗漱之后,乖觉地在外屋的矮榻上和衣睡下。 连日赶路,又被灌成这样,沈去疾躺在梨花木的矮榻上,睁开眼,眼前分明有一片星星在围着她转,闭上眼,天旋地转脑袋更晕。 亲娘啊,京城的酒,真劲儿! 后半夜,醉酒难受的人一个翻身,动静颇大地从榻上滚到了地上,惊醒了睡在里间的魏长安。 “你真吃醉了?”魏长安披着件衣服,端着盏烛灯走出来:“你自己爬起来,我给你倒水喝。” 头蒙眼花的沈去疾乖乖地自己从地上爬起来,然后乖乖地坐回矮榻上,等着魏长安倒水给她喝。 喝了水,心里终于舒坦了一点,沈去疾半靠着魏长安,同她咬耳朵到:“骂我,大声骂。” “???”魏长安撤回身子,诧异地看着醉意未消的沈去疾,片刻后,她便明白了沈去疾的意思。 楚家小二爷住的屋子里登时就热闹了起来。 先是几声争执,然后是嚷骂,最后伴着打砸东西的声音,一并噼里啪啦地从屋里传了出去。 那嚷骂声,在外面听得清清楚楚。 “姓沈的,你个狼心狗肺的死、死鬼!你不是爱吃那口酒吗?你、你跟酒坛子过去啊,半夜做甚爬、爬我的床啊,啊?每回吃醉了就爱撩拨人,说,这回又撩拨上了哪个小蹄子……” 屋子里,魏长安坐在矮榻上,边大声喊骂着,边绞尽脑汁地搜刮着肚子里骂人的难听话,她面前,衣衫不整的沈去疾可劲儿地砸着屋里的东西,瓷器、玉器、以及各种摆设,无论名贵与否,反正是一点儿也不见她心疼。 骂了许久,也砸了许久。 “可以了吗?”魏长安低声问。 沈去疾从地上拾起来一个瓷制的脂粉盒的盖子,她舔了舔嘴,将之递给魏长安:“用,用这个,砸我,朝……就朝脑门儿上招呼吧!” 说完,这人眼一闭心一横,就直愣愣地开始等着挨砸。 魏长安拿着脂粉盖子,始终觉得下不去手。 等了许久不见有动静,沈去疾刚把看向魏长安的眼睛睁开一条缝,就见一记粉拳,挟着胭脂香风,破空而来。 嘶……沈去疾捂着半张脸,缓缓蹲下身子。 “桃花,你打偏了……” 作者有话要说:存稿这件事,对于吃啥啥不剩干啥啥不行的废柴作者君来说,也是挺不容易的呢。。 咳咳咳,强调细节,细节细节,伏笔线索写在细节里了。 ☆、姓楚 翌日一早,沈去疾坐在梳妆台前,仰着脸让魏长安查看伤势。 “此后一阵子,就委屈夫人背一个悍妇妒妇的罪名了——嘶,疼!”被人在淤青边缘点了一下,沈去疾揽住魏长安的腰,轻而易举地把人拉到了大腿上坐下:“你这一拳可真够劲儿,余年都比不上你。” “你的名声也好不到哪儿去了,被媳妇揍的怂包?还是怕媳妇的怂包?”魏长安虽然心疼,却也知道轻重。 她从沈去疾腿上站起来,将姓沈的转过身去,抬手给她束发。 “怕媳妇没什么不好,我大伯父就怕媳妇。”沈去疾蓦地低笑出声,有时候互相嘲笑两句,感觉还挺好。 快束好发髻时,魏长安终于压低了声音问到:“我没有你这般聪慧睿智,也没有你思虑的深远,所以你到底是怎么想的,你要告诉我,我才能……不给你拖后腿。” 她知道,以自己的智商,不给姓沈的拖后腿就是好的了,不敢奢求能帮她什么。 “小傻子……”沈去疾低低呢喃了一声,弯了弯隐隐发疼的眼角,说:“我不会去占有别人的东西,更不会去害人,但如果有人想从我手里抢走什么,我这么小气,那肯定是不会轻易答应的。” “……你把旁边那个白玉冠给我——还有簪子——”魏长安给束好的发髻冠上白玉冠,再以青玉发簪固定,末了,她拍拍沈去疾的肩膀,双手搭在她后颈上,作出要掐她的样子:“姓沈的,你要再给姑奶奶顾左右而言他,我现在就掐死你,然后再自杀殉情,你信不信?” 夫人戏瘾犯了,沈家主不得不配合。 “桃花饶命!”沈去疾缩缩脖子,抬手拉住魏长安的双手,顺势让她趴在自己的背上,沉声说:“楚家,是楚家,但还不知道到底是谁……昨天的情形你也见到了,宴上你还聪明地知道装醉,但是翁翁他……” “大少爷?”沈盼的敲门声在外面响起:“楚大爷院里派人来,说请大少爷今日莫忘了带着大少夫人到内院见见诸位姊妹女眷。” 沈去疾松开魏长安,仰头喟叹:“真是说什么就来什么……走吧,我们先去一趟小祠堂。” 魏长安:“嗯?” “我来楚家了,得给祖母和爹爹上柱香,告知一下。” …… 楚伯鼎前脚刚出门去忙生意,他的夫人胡氏后脚就命人去沈去疾那里传话,让他带着夫人来给自己请安——臭小子,既来了我楚家,白吃白喝白住也就算了,难不成连我这个实际上的一家之母都敢不放在眼里? 胡氏料想昨夜醉酒的小两口还没醒,于是她特意早早地传了话过去,然后又命人去各院传话,让家里那帮赔钱货们也过来问早安。 胡氏本想让楚小二早早地过来了,然后拿架子晾他两口子一晾,没想到她精心上了妆容之后,各院里的丫头婢妾们也都来了之后,那两口子才施施然地相携而来。 胡氏一口气堵在了心口——敢让她等这么久,真是无法无天,得付出点儿代价才行! 沈去疾甫一进门,一道尖亮的女人声音就刺耳地响了起来,女人笑着打趣到:“小二爷如今坐了那沈家家主的位置,到底是不一样了哈,都敢让大家伙这么齐刷刷地等着了,小二爷,你如今好大的架子呦。” “英姐姐说笑了,呵呵,说笑了。”沈去疾低着头,极力躲着众人的目光。 “呦!这是怎么回事,眼角怎么这么大一块淤青啊,啊?怎么来了楚家之后还伤着啦?”还是有人眼尖地看见了沈去疾下眼眶旁的青紫,嚷嚷着过来要扒沈去疾的脸看。 沈去疾刚想躲,旋即就被人往旁边拉了一把,是魏长安。 她上前一步,挡在沈去疾身边,恭敬地给胡氏屈膝福礼:“妇魏氏长安,给伯娘问安,伯娘安善。” “……哦,是长安啊,”胡氏反应慢半拍似的,也不说让魏长安免礼,就这么不急不缓到:“昨儿是他们男人们的场子,伯娘没能好好和你说上两句亲近话,只知道你姓名,可还不知道年龄呢!锦年嘴严,他们姓沈的都嘴严,来,告诉伯娘,你今岁多大了?” 福礼福得膝盖发酸的魏长安正欲开口回答,沈去疾突然干呕一声,转而跑了出去。 魏长安随即追出去,胡氏示意让跟前的大丫鬟亲自出去看看,边伸长脖子往外看,道:“这是怎么了?怎么跟妇人害喜了一般的?别是病了啊,一来楚家就生病,这我可没法给沈练什么交代啊……” 很快,胡氏身边的大丫鬟进来说,小二爷是因为昨夜宿醉,加上早起之后水米未进,闹阵儿呢。 等沈去疾干呕恶心了一通回来,胡氏整治收拾二人的心思全然被打散了不少。 可胡氏话语间的夹枪带棒却是少不了的,魏长安不屑与她浪费口舌——自己未出嫁之前不是没见过父亲的内宅是如何争斗取宠的,胡氏这点伎俩,也得亏是因为楚家的三夫人没有心思跟她争什么,不然哪儿还有她蹦哒的地儿。 胡氏前三十年后二十年地说了许多,但话里话外无一不在贬低沈去疾的三婶、楚家的三夫人卫氏,以彰显着自己在楚家的地位,暗示魏长安以后要选好队伍站。 大约过了小半个时辰,当沈去疾正准备开口告辞的时候,下人来报,说老爷要见小二爷夫妇。 翁翁。 沈去疾偏头,不着痕迹地和魏长安对视一眼。 许是昨儿夜里闹的那一通有效果了,从胡氏这里到楚老爷的院子,魏长安和沈去疾几乎被下人们偷瞄了一路——天呐,自从大夫人不打大爷之后,楚家好久都没见过男人被女人揍得挂彩了啊! 一路都在顶着别人打量的目光,进了祖父的屋子里之后,沈去疾以为可以松口气儿了,没想到只是她忽略了自家翁翁。 楚老爷看见沈去疾脸上的青紫之后,既心疼又纠结。 最后,他老人家还是沉下脸,痴痴傻傻、不甚严厉地批评了沈去疾:“你怎么这么调皮呢?你说,你是不是又和余年干仗了?锦年呐,你是哥哥啊,你怎么能连妹妹都打不过呢?你要是连妹妹都打不过,你还怎么保护她呢?我们家的男人顶天立地,我们姓楚的,那个个都是宁愿站着死,也绝不跪着活的汉子!你二翁翁是,你爹也是……” 二翁翁?爹? 沈去疾神色一凛,二翁翁和爹,不都是发生意外身亡的吗? /// 季节由夏入秋,沈有利已经在京城整整滞留两个月了——二儿子犯浑,跟着冯家那疯女人惹了事,被沈去疾那狗娘养的一纸诉状给告进了州牢。 前几日家中来信,说冯家已经把人捞出去了,父亲沈东壬催他赶紧想办法,也赶紧把众儿弄出去! 沈有利深感颓败,不知沈去疾那个娼生的使了什么法子,自己几千两银子都扔到那帮官老爷的嘴里了,每次都说包在他们身上,可每次都打水漂,弄得救众儿出来的事到现在还是没影儿。 没办法,谁让官字两张口呢。 这次,沈有利经人介绍,怀里揣了五百两银票,约了刑部的一位大人出来见面。 大晁国朝廷有三省六部,能找到刑部的人,沈有利感觉这回有门儿了,你听听,刑部,那不就是管着天下刑狱之事的部门嘛! “草民河州沈有利,拜见司务厅郎中大人。”沈有利两手叠放在身前,然后九十度弓腰,朝雅间里拱手揖礼。 声落,里面静了静,片刻后才传出来一道中年男声:“进。” 沈有利不敢抬头,守在门下的带刀侍卫给他开了门,他就直接弓着腰进去。 迈进门槛后,沈有利识趣地直接给屋子里的人行叩拜大礼,声音多少有些发抖,司务厅郎中啊,朝廷正五品的大官儿啊! “草,草民河州沈有利,给司务厅郎中大人请安,祝大人身体健康,日进斗金!”沈有利匍匐在地上,虔诚地给屋里的人磕头。 “日进斗金就不必了,”沈有利听见刚才的中年男声说:“不必害怕,起来回话。” “谢,谢谢大人。”沈有利腿肚子打颤地应声站了起来。 屋里这位人到中年的大人,上下打量了沈有利两眼,平平板板地说:“你来的不巧,郎中大人正好有事,先走了一步,他离开前同我说,有一位被当地豪强欺压,有冤不得申的百姓要来找他,说的就是你吧?” 被沈去疾那豪强欺压,那可不就是自己嘛!沈有利扑通一声又跪下来给中年男人叩头,几乎就要痛哭流涕了:“大人,求求您为草民申冤呐,大人……” 人的脑门磕在木质地板上的声音,和沈有利喊冤的话语混杂在一起,让中年男人下意识地皱眉——这熟悉的场景,一下就让他以为自己正坐在大理寺的刑审房里。 “你且止哭,”中年男人正襟危坐,官威浩浩:“本官乃大理寺钟攸之,汝之冤屈,若无诉状,可直接讲来。” 闻言,沈有利下意识地抬起头朝屋里的人看了一眼,这一看才知道,屋里坐着三个人,下座上坐着方才说话的中年男人钟攸之,上座上坐着一个大概二十出头的、额角有一道小伤疤的俊秀青年,而主座上,则大马金刀地端坐着一个身材高大的青年男人。 沈有利的心里立马就有了思量,他诉到:“草民沈有利,乃河州城北人氏,家中有子沈众,被人诬赖,以杀人未实罪入州牢,主犯今已脱罪出狱,独留我儿蒙冤狱中,求大人为草民申冤呐!” 沈有利偷眼看屋子里的人,他觉得主座上那个魁梧的男人有些眼熟,难道是在哪儿见过? 钟攸之捻捻胡子,沉声到:“既是说主告诬赖,你可有确凿证据证明主告系属诬赖?另,你所说的强毫,姓甚名谁?” 沈有利跪在地上,一时犯了难:“这个,证,证据……我……” “你且不必惧怕,”上座上的青年欠欠身子开了口,声音沙哑,还略带着鼻音:“只管与钟大人说来。” 不知为何,这青年虽然额角上有一道隐隐的刀疤,但他模样俊秀,声音低缓,让人莫名觉得信任,咳,毕竟是坐在上座上的人,不会平白就能让一个官威浩浩的中年男人臣服地坐在下首的。 沈有利干咽一口唾沫,避重就轻,恶狠狠到:“回三位大人,那诬赖人的主告,乃是草民的同族,姓沈,贱名去疾,沈去疾!” 屋里一时陷入寂静,静得沈有利听见了自己粗重短浅的呼吸声,一下,两下,三下…… 片刻后,沈有利听见上座上的青年声带笑意地说:“河州城北沈去疾?那不是你独一的妹夫吗?靖亭哥?” 沈有利被青年这句话吓得三魂去了六魄,也顾不得避讳,便直勾勾抬头看向了主座上坐着的男人。 日他祖宗!这年轻人是他娘沈去疾的三舅哥魏靖亭! 回过神来的沈有利全身发软,一头栽到地上,趴着动不了了。 一直没出声的魏靖亭眯起眼睛,若有所思地看着地上软成一摊泥的人,无波无澜地说:“沈有利,你若真有冤屈,便只管与钟大人和司马大人诉来,不必有何忌讳。” 放你娘的屁呦魏靖亭……沈有利趴在地上,哆嗦到说不出话来。 “怎么不说话?”司马玄垂眸看着自己茶杯里的茶水,挑眉到:“怕官官相护?还是担心魏大人袒护妹婿?” 沈有利心里那根紧绷的弦,终于被司马大人干脆利落地挑断了。 脑子里“嘣”一声响,沈有利没忍住,吓尿了:“大,大大大……大人饶命啊!大人……” 五十多岁的男人尿裤子,尿骚味大的很。 司马玄微蹙了蹙眉,起身同魏靖亭和钟攸之告辞:“看样子,这上好的茶是饮不成了,二位,玄敢请他日叨扰。” 说着,便抬手同那二人拱手揖礼。 “元初慢走。” “恭送司马大人。” 魏靖亭和钟攸之同样起身回礼,恭送额角上有一道隐隐刀疤的司马玄。 有那么一瞬间,沈有利觉得他应该向这个司马大人求救,可没等他反应过来,屋里已经不见了司马玄的人影。 钟攸之久居大理寺,见惯了各种血肉模糊,一泡尿还不至于怎样,于是他理理衣袍,问沈有利到:“你这冤情,可还要申诉?” “申诉,”回答钟攸之的,是负手而立的魏靖亭:“不但要申诉,还要明察。” 说着,魏靖亭侧身给钟攸之拱手揖礼:“还请钟大人秉公处理,在下知此事不该钟大人直接受理,便请钟大人不必有所顾忌,直接下令有司就是。” 顿了顿,魏靖亭又说:“据在下所知,沈去疾此人现下正在京城,若要拘捕,在下亲赴楚府拿人。” 钟攸之挑眉:“楚府?京城楚府?” “是。” 钟攸之的一只脚不由自主地朝魏靖亭挪了小半步,压低了声音问:“这个沈去疾,难道姓楚?” 魏靖亭再次给钟攸之拱手:“是,姓楚。” 作者有话要说:娼生:娼人生的孩子。 文中的“娼生的”是一句骂人的话 司马玄(歪头):常文钟,你就这样子把我拉出来打便宜酱油了? 作者君(赔笑):侯爷莫急,莫急,媛容还没原谅你呢,莫急…… 日更不易,多谢诸位支持。 另,接下来的几章可能看起来都会有些混乱,没找到伏笔的人看着可能会觉得云里雾里,作者君只能透露一点——有个真正的幕后人。 ☆、棋子(1) 魏靖亭出身布衣,年纪轻轻时小中武举,因身材高大相貌堂堂,就被留在御林军,当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统领。 后来机缘巧合,他得本朝庆徐王干女儿的青眼,成为了庆徐王的干女婿。 那时的庆徐王司马修,还只是一个受父亲战功荫庇的子将军,后来当朝天子扳倒权倾天下的首辅曹克,司马修立下大功劳,受皇帝陛下封官加爵,爵号庆徐王。 魏靖亭在扳倒权臣曹克的时候,领兵灭了曹克豢养的死士,为活捉曹克立下大功,受封三品忠武将军,这才有了今日的权力与地位。 初闻沈有利所言时,无论真假,魏靖亭的第一反应便是护短——桃花是他的亲妹妹,此事他不能不管。 从茶舍离开后,魏靖亭先回了一趟将军府,修家书一封送回河州老家,而后他又去找了在刑部担任右侍郎的妻弟司马玄,央他上心问一下河州的这件事。 翌日一大早,天光刚刚放亮,他便派人去楚家,约妹妹和妹夫出来见面。 楚家—— 楚大爷房里,下人在门外禀告,说忠武将军府上来人了。 刚从床上坐起来的楚伯鼎着实吓了一大跳,楚家向来和这位年轻的将军没有交集啊,这一大早的,难道是贺年在朝堂上惹事了? 胡氏恨恨地在楚伯鼎的胳膊上拧了一把,咬牙到:“惹什么事惹事,我们楚家可不是好惹的,就算他魏靖亭是庆徐王的女婿,那我们楚家也不是吃软饭的不是?我们背后可是……” “哎哎哎哎!”楚伯鼎龇牙咧嘴着,极快地捂住胡氏的嘴,赔笑到:“夫人慎言,慎言呐!” “咱怕什么!”胡氏一把打开楚伯鼎的手,啐了一口,到:“你个从床上到床下都硬不起来的软蛋,他魏靖亭不过就是……” 有敲门声再次响起,大丫鬟打断了胡氏的话:“老爷,夫人,魏将军派人来邀小二爷夫妇外出相见。” “知道了,都下去吧。”楚伯鼎严声退了门外候着的所有人,转而细语轻声地提醒胡氏到:“夫人有所不知,那忠武将军是河州人氏,他姓魏,姓魏呀……” “你说他是……”胡氏的眉心不由自主地就蹙了起来,后面的话却是轻易说不出来口了。 沈家人对魏长安的身份捂得严实,只道是河州大户人家的大小姐,怎么竟然还和朝廷里当官的有牵扯了呢? 胡氏心里的算盘早已噼里啪啦地打了好几回——那以后,她不就不能再任意地拿捏楚小二的媳妇了吗? …… 京城长安的繁华好像从来不分昼夜,魏长安一路行来,所见皆是满目喧闹。 “这是京城的西城早市,咱们河州也有。”马车里,沈去疾顺着魏长安的视线望出去,外面一片欣荣。 沈去疾左眼角下的青紫今日有些消退了,魏长安用肩头碰碰她胸口,忍着笑意指指自己眼角,趣味十足地问:“一会儿我三哥见了这个,你要怎么说?” 沈去疾眯了眯没受伤的右眼,抬手捂住自己的左眼角,咧嘴说:“你可是魏大人的亲妹妹啊,只要看见我这样,他不用问就知道是谁干的!” 说着,沈去疾以为魏长安会像以前一样同她打闹两句,便闪身往马车的另一边躲去。 “我就说要擦药的吧,你不让……”魏长安撅着嘴,突然小声地嘟囔起来:“这下可好,给三哥看到了,他准又会……” “你怕魏大人?”沈去疾极快地抓住重点,再次贱兮兮地凑过来感叹:“不得了喽,这世上还真有让我们家桃花害怕的人呦——哎呦我耳朵!” “沈去疾你个大猪蹄子……”魏长安揪住某人的耳朵,免不了一顿收拾。 马车里面传出来沈去疾哎呦喊疼的求饶声,听得车夫都觉得自己耳朵疼,车夫觉得楚家人犯这个——楚家那一辈辈的人,每一代人里都有一个惧内的,当初的楚二老爷,如今的楚大爷,现在的楚小二爷,楚家的男人,真怪! 马车里,魏长安也不是真的要收拾沈去疾,姓沈的这家伙就是雷声大雨点小,惯会求饶。 “以前怎么都不知道,原来你沈大少爷是这么个会服软认输的。”魏长安理理衣袖,示意沈去疾过来坐到她身边。 沈去疾咧着嘴朝魏长安傻傻一乐,记吃不记打似的就来到她身边坐下,然后又三两句地和魏长安聊起别的,将这傻丫头方才的担心都散的没影。 哒哒马蹄清脆,车夫很快就把马车赶到了目的地 —— 一味茶居。 扶着魏长安跳下马车,沈去疾摸出些散碎银子扔给车夫,吩咐让他自己找地儿吃早饭去,但是别走远。 车夫得了银钱,恭敬地给沈去疾和魏长安揖礼:“小二爷宽心,小的就在外面,保证小二爷随时用马车。” 走进茶舍后,沈去疾报上魏三爷的名号,自有堂倌儿前来引二人往魏靖亭的所在去,见到沈去疾后,打小生活在男权至上的大晁国的堂倌儿,不免朝沈去疾脸上多瞄了几眼。 沈去疾挑挑眉,反倒是愈发得意。 手被沈去疾牵着,魏长安就抠抠她手心,揶揄着说:“你对这些,都门儿清啊,小二爷?” 沈去疾脚下一软,软绵绵地说:“我的小姑奶奶,你快别逗我了,这是要去见魏大人呢,你严肃点。” 魏长安用另一只手将沈去疾的衣角拉平整,眉眼弯成月牙,唇边梨窝若隐若现的,她拍拍沈去疾的肩,示意姓沈的低下头来听她低语…… 站在二楼隐蔽处的魏靖亭,远远地就看见了上述场景——这两个人,任谁看去都是一对恩爱的年轻夫妻,二人甚至连身量和长相都那么般配。 魏靖亭回身坐回到茶座上,深棕色的眼睛里总是沉沉无波——沈去疾,河州沈家如今的当家人,母亲是曾经救过长公主性命的沈练,父亲又是皇商楚家的次子楚仲鼎,以他的这些身份,一旦踏进这风云诡谲的帝都,便逃不了成为一颗棋子的命运。 思及此,魏靖亭的手不由自主地攥成了拳头,臭小子,既然你敢带桃花来京城,就别让我发现你护不了她一世的安稳,否则你就等着…… “将军,楚小二爷和大小姐到了。”门外的侍卫扣门禀告,打断了魏靖亭的纷乱思绪。 魏靖亭抬手理了理衣袖,确认不会失仪后,沉声吐出一个字:“进。” 魏长安有多少年没见过三哥魏靖亭了呢?三哥二十岁离家,一晃便是六年。 进门之后,沈去疾恭恭敬敬地给魏靖亭拱手揖礼,魏长安的目光先是在魏靖亭脸上停留了一下,而后才敛眉垂目,屈膝给魏靖亭福礼。 魏靖亭尽量柔和了周身的气场,却还是平平板板地指了指下首的座位:“来了,坐。” 二人依言入座,魏靖亭将煮好的泉水从旁提过来,泡了两杯茶递给妹妹和沈去疾。 他自小拙于言辞,不像其他几个兄弟那样能逗妹妹开心,自然,他和桃花的关系也就不比那几个人亲近,但他对妹妹的爱护之心,却也是一点都不少的。 “昨日,有个名叫沈有利的河州人,找到了大理寺少卿,”魏靖亭开门见山,目光灼灼地看向沈去疾:“他是来为他儿子喊冤的,说他儿子被河州强豪诬赖,诟陷以杀人未成罪入狱。” 端坐着的沈去疾,伸手把面前的小点心往魏长安这边推了推,抬起头,眸光清亮,回魏靖亭以坦坦荡荡。 她微微颔首,礼节周到地同魏靖亭拱手:“三哥容禀,事情是这样的……” …… 不过是半盏茶的功夫,沈去疾就言简意赅且面面俱到地说清楚了这其中的原委,和一些模糊的细碎枝节。 魏靖亭没想到,一个在生意场上待久了的人,说话竟然还能这样直击重点,干脆利落。 “你说话一直都是这般直接明了,切中要害吗?”魏靖亭突然问。 沈去疾拱手:“忠武将军面前,草民不敢另存心思。” “你倒是会说话,”魏靖亭严肃的脸上极快地闪过一抹笑意,他放下茶杯,眸光尽量柔和地看向妹妹:“你相公可不是个一般人,桃花,这个可解决不了所有问题啊。” 茶桌旁边,魏靖亭朝妹妹晃了晃自己握着的拳头。 魏长安的脸下意识地一红,但反应过来后她不禁眨着大眼睛愣了一下——三哥这是在给她开玩笑吗? “我的不管用,那可不代表三哥你的不管用,”魏长安笑弯了眼睛,时间真的是个厉害的东西,改变了她那很少言笑的三哥:“楚家的两位小爷都一早便赴官署当值去了,三哥你怎么不去呀?” “我不领朝职,只在军中办差,这几日换防轮休,过两天我就回京畿大营去了。”魏靖亭嘬口香茶,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沈去疾,但愿是自己多想了。 …… 西城的早市结束后,魏长安才和沈去疾一起从一味茶舍的二楼下来。 初秋,天朗气清,刚走到茶舍门口,还没等到走出茶舍的店门——街上各种吃食的香味便混杂在一起飘进来,大大地勾起了魏长安肚子里的馋虫。 走在前头的魏长安,回头看了一眼沈去疾眼角下的青紫,犹豫着要不要拉她一起出去吃东西。 结果她一不留神,就跟一个匆忙进门的人撞了肩——准确来说,是魏长安的肩膀,撞到了对方的上臂。 错后一步的沈去疾伸手把魏长安往自己这边拉了一把,对方的反应也迅速,人家极快地旁撤一步,避免了魏长安整个人撞进自己怀里。 有随从打扮的人立马护上来,将被魏长安撞到的人护在身后。 魏长安下意识地给对方道歉,一个领头的随从上前一步,右手紧握着腰间的刀柄,厉声呵斥到:“大胆!何人敢冲撞荆……” “留生,退下,”被撞的年轻人捂着上臂,温声唤退手下,年轻人轻轻朝沈去疾点点头,声音沙哑,略带鼻音:“冲撞贵夫人了,抱歉。” 沈去疾把魏长安拉到身后,颔首以回之:“山野小民,行举莽撞,冒犯阁下之处,还望宽宏,谨代内子致歉。” 不过一场双方都没注意到的小擦碰,三两句话互致歉意罢了。 “京城的人出门都是带刀的啊?”走出茶舍后,魏长安回头看了一眼茶舍的牌匾。 “一味茶居”四个字,书的是龙飞凤舞,刚劲有力。 沈去疾牵紧了魏长安,伸手在她眉心点了点,话语尽是温柔:“那位可不是一般人,没伤着你就好。” 又一个“不是一般人”,魏长安挑眉,回想了一下方才那人的样子——身朱玄长袍,腰白玉环带,左佩刀,右备容臭,左边额角上好像还有一道隐隐的伤疤…… 官家的人? “那便是当朝的荆陵侯,”沈去疾微微低下头,沉声在魏长安耳边低语:“你家三哥的妻弟,庆徐王爷的长子,复姓司马,名讳玄,字元初。” 魏长安闲庭信步般,随意看着路边卖的小商品,漫不经心地说:“三哥方才等的人就是他喽?——老板,这个多少钱?” “这位夫人您好眼力,这是上好的桃木梳子哎,只要一两钱呐!”小商贩打量几眼魏长安的衣着打扮,又听魏长安北方口音,便掂量着报出一个价格。 魏长安撅撅嘴,放下梳子继续往前走去:“这么说咱们还能和那位俊公子攀个亲戚了啊——他就是三哥说的大理寺少卿吗?” 就司马玄那黑脸,还俊公子? 沈去疾抱着胳膊打量魏长安,表示摸不透她奇特的审美:“咱们出来时三哥说还要等的人,估计就是那位,但人家不是大理寺少卿,人家是刑部右侍郎——桃花,京城是锅大杂烩,你可别给我乱认亲戚啊……” “切……”魏长安回过头来朝她扮了个鬼脸。 一味茶居,魏靖亭所在的屋子里,被人警告着不能被乱认的亲戚,此刻正神情凝重地同魏靖亭说着话。 “那照你这么说,冯家也确实是牵扯进来了?”魏靖亭的食指挲摩着茶杯边缘,若有所思。 司马玄点头,额头上覆着一层细细的薄汗:“这盘棋比不上五年前那局搅动天下的光明正大,但却也是牵连众多的阴风诡雨,河州那边最好不要牵扯进来。” 摆着棋盘的魏靖亭笑着摇头,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先求死,未必死,死地后生——元初,反正你现在也回不了家,来一局?” “好啊。” 作者有话要说:呃,,本文的标签是“宅斗”来着,至于司马玄的故事吧,作者君还在肚子里存稿《容玄》,只是有的部分不得不提到,毕竟还得让沈去疾认亲妈呢。 亲妈这事,在第一章开头就埋线了的。 呃,,感觉好像说漏了什么重大的东西。。 ☆、棋子(2) 直到沈去疾眼角下的淤青消退,直到魏长安“悍妇”和沈去疾“惧内”的名声远扬,楚家人还是未曾停止过对她的试探,比如,他们对魏长安娘家的猜测。 楚家大房夫人胡氏,对魏长安的态度虽然转好了几分,却依旧心有不平,碍于魏长安身份不明,她只好总是处于试探的边缘。 其实根本不必如此。 沈去疾并非如楚家人认为的那样,对魏长安的娘家捂的紧,若是楚家人开口问,沈去疾便是会一五一十地回答的,可楚家人不问,沈去疾这个门旮旯里的闷棍,自然也不会主动去跟人显摆,说——“哎,我媳妇就是河州盐茶商魏荣的女儿,是忠武将军魏靖亭的胞妹”。 胡氏让人觉着隔应的地方就在于,她既想知道魏长安的身份,又不愿意自降身份主动去问,甚至不屑于派人去河州打听一下,她认为那样太丢份子,不符合她堂堂楚家大房夫人,将来楚家主母的高贵身份,于是就一个劲儿在那儿小动作不断。 沈去疾看不上伯娘胡氏的小心机、小手段,但却还是得时刻小心提防着。 “晚上我回来,要是吃醉酒了,你一定不要让我进屋,记住没?”沈去疾捧着魏长安的脸,又捏又揉的:“让我睡门下走廊就好,你要是心疼了,可以给我扔出来一床被子。” 魏长安两巴掌拍开这人的狗爪,白皙的脸颊上被捏的泛红,她佯装生气着,将一个荷包伸给沈去疾,道:“吃醉酒就别回来了,爱上哪儿上哪儿去吧。” “别的地儿都不行,我就爱来你这儿。”沈去疾接过来夫人发给的银钱,眸子里细细碎碎的尽是笑意。 见魏长安不出声,只是眯眼看着自己,沈去疾伸手把人揽了过来,额头相抵:“你自己一个人应付她们整个内院的,千万要小心,万一遇到什么不好,可以向三婶求救,三婶的人情我还是承得起的,嗯?” “请有外客时注意所有能入口的吃食茶水,外出时让三婶知道行踪,带的下人不能少于两个……”魏长安闭上眼,随口将沈去疾交代过无数遍的话,滚瓜烂熟地翻出来:“……你也是,与人吃酒别真的醉了,仔细被人发现了你那要丢性命的身份,小二爷。” 魏长安最近受身边人影响,张口闭口不再是“姓沈的”,而是“小二爷”,她只要一叫这个称呼,沈去疾的脚必定发软。 “……姑奶奶哎,光记着没用,你得上心着!”说着,沈去疾眼角一眯,色胆包天地在魏长安嘴上香了一口:“我出门去了……” 没等魏长安反应过来,那人已经拎着荷包,撒丫子跑了。 “……呸,色胚子!”魏长安抬手碰了碰自己的唇瓣,脸上扬起不可抑制的笑容——都说男人婚前婚后两个样,这姓沈的也不落下,身份说明前后,可不也是两个样么? 果如沈去疾所料,她前脚一离开,她的堂妹,胡氏的独女楚怡人,后脚就来约魏长安一起出门。 楚怡人说,她昨儿傍晚和母亲胡氏吵了嘴,今儿在家里待着不顺气儿,要出门散散心去,便喊魏长安一起。 堂妹楚怡人比沈去疾小五岁,是胡氏独一的女儿,是楚家独一的嫡亲孙女,而就是这样一位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众星拱月的娇俏人儿,却莫名让魏长安生了几分同情,不知从何而来。 魏长安随着楚怡人,乘软轿自楚府东门而出,后转上了一辆挂着刻有“楚”字身份牌的马车。 车夫扬鞭催马,高头大马施施然踏蹄前行,魏长安以为楚怡人是要去那些高门大小姐们常去的地方,没想到离开楚府没多远后,马车一拐,先来到了一处僻静的巷口。 楚怡人支走车夫,弯腰从座位下面的木板后摸出两套男子的衣物饰品,兴奋地说:“二嫂,把这个换上。” 楚怡人的眼睛很大,眸子里似有水汽,盈盈汪汪的,很是动人,看得人不由心生怜悯。 魏长安心下依旧戒备着,面上却如常地疑惑:“不是要出去散心吗?穿这个做甚?” 楚怡人歪歪头又扬扬眉,目光在手里的衣物和魏长安之间打了个来回:“那些小姐少妇们常去的地方我早都去腻了……二嫂,其实我看得出来,你和大嫂三嫂以及内院里那帮莺莺燕燕都不一样,我觉得我和你有些像——不以男人为天,有自己的生活,去他的在家从父出嫁从夫——所以,你会和我一起的吧?” 见魏长安依旧不为所动,楚怡人垂下眸子,微微撇嘴:“……好吧,还有就是因为我没去过西城,爹娘说那里都是些贱民,不让我去,可是我听府里的下人说,说……” “好,咱们一起去!”魏长安接过楚怡人递来的衣物,爽快地答应了,哎,女人到底是感性的。 至于沈去疾交代的那些话,魏长安自然也牢记着呢。 …… 换了衣饰,换了马车,两人带着几个下人,大摇大摆地来到了西城街市。 魏长安呀,不过也只是跟着沈去疾来过一次西市,还是上次来见她三哥魏靖亭的时候,此番出来,做这等打扮,便又是一个新鲜。 楚怡人让人准备的,是两套修身的男子长袍,她两个穿在身上,皮革的腰带一束起来,凸的凸翘的翘,曲线玲珑。 于是魏长安寻来两件披风,分别罩在了两人身上,这样一来,只要两人不出声,任谁看过来,也只当两人是谁家还未弱冠的少年郎。 散开跟随的家丁,让他们暗中护卫着,魏长安和楚怡人领着各自的贴身丫鬟与一个小厮,开始了在京城西市的游玩。 踏上西市长街,入目人群少见华衣丽裳者,来来往往的,反而多是男丁着短打,女妇粗布裙,脚下的地面上亦是砖石铺路,店铺鳞次栉比,大体上还算整洁。 楚怡人拉着魏长安耳语:“这里比我想象中的好太多了,还挺干净的!” 魏长安笑而不语,朝廷对京城里上街的行人以及行市商铺,都有严格的律法典章,便是在街上随地吐痰,都会被拉去京兆衙门领五十鞭刑,东城的豪右贵人们尚且怕的东西,这些蝼蚁一般奋力生活着的黔首们,又怎敢不恪守? “那里,那里有间货行铺子,二……长安,咱们去看看呀!”楚怡人拉着魏长安,三两步跑进了一间生意红火的货行。 货行是由三间门面并在一起的大铺子,里面的客人们来来往往,铺子里的伙计忙忙碌碌,也没人特别注意到这两个罩着布披风的少年郎。 …… 刚从货行出来,便又进了一间山货铺子,这里的一切,对楚怡人来说,都是那么新鲜。 快要临近午饭时分,好奇宝宝楚怡人终于觉得累了,当即便决定撤军回东城去,城西好是好,但出身高贵的楚大小姐,暂时还没有勇气尝一尝这里卖的吃食。 从京城的西城到东城,车夫驾着车,取路宽街大道,不过是大半个时辰的功夫,两人就回到了楚怡人再熟悉不过的东城。 许是因为这次偷跑去西市的经历还算不错,魏长安觉得楚怡人与自己更加亲近了两分,也不知道这是好还是坏。 将衣服和马车都换回来,到了东城之后,马车停在了京城名酒楼【不成仙】的外面。 自有小二上前来引客,楚怡人在头上戴了帷帽,将脸遮起来,同发髻高盘的魏长安下得马车,一并进了酒楼。 “这是楚大贵人来了啊!”有手脚麻利的堂倌儿被掌柜的派过来,熟门熟路地把楚怡人往楼上引:“二位,楼上雅间里请呐,当心脚下,有楼梯台阶……” 戏本子里讲的那些富家千金上街玩耍,不幸遭恶霸流氓欺负,眼看恶霸流氓就要得手,半路突然出现一个白衣飘飘的英俊少侠出手相助,然后富家千金以身相许成就一段良缘佳话的故事——此等英雄救美的片段,呃……那是完全没有的。 一顿午饭吃的是顺风顺水,平淡无奇,不过这【不成仙】酒楼到底是京城名楼,东西皆是一顶一的好吃。 饭后,又坐着耗了两盏茶,等歇够了脚,魏长安才和楚怡人一并从酒楼里离开。 出门后,楚怡人的贴身丫鬟本是要抬手招楚家的马车过来的,却被楚怡人伸手给拦住了。 “左右今日天气不错,秋高气爽,不若二嫂就同我一起走一走吧,也好消一消中午吃进去的这些东西,如何?”楚怡人挎着魏长安的胳膊,一双眸子里清亮纯粹。 魏长安看一眼面前那望不到头的富贵长街,点头说好。 行走在城东的长街上,楚怡人东道主一般,不时地同魏长安介绍着二人看见的东西和店铺。 她们路过一栋雕梁彩绘的气派楼宇,楚怡人说,这是京城最大的赌坊【一局赌坊】。 一局赌坊……进赌坊,只来一局?魏长安觉得这名字取的不一般,呃,诚如姓沈的所言,京城还真是个不一般的地方啊! 走着走着便又逛起了店铺,魏长安心下想,这样也好,同楚怡人一个人在一起,要比去应付胡氏以及那帮内院要轻松些。 楚家什么都不缺,楚怡人更是什么都不缺,有钱人逛街,不过就是逛一个新鲜,比如,哪个铺子进新花样的锦帛绸缎了,谁家的店里推出最新的脂粉妆品了,何处的珠宝阁又出什么时兴的首饰了,买回来,占个独一份,领个风骚出头罢了。 魏长安也是顶喜欢这些新鲜物什的,何况,女为悦己者容,她又不是没有想取悦的人,于是,在京城著名的脂粉铺子里,她买了一盒香粉,和一些最新的唇纸。 试唇纸颜色的时候,楚怡人笑着打趣她说:“这个颜色好看,衬得二嫂妩媚娇艳得很,要是给二哥看了,定将他的魂儿都勾了才是!” 魏长安的脸颊不可避免地浮起了一抹粉红,唇纸颜色很好看,她很喜欢,若要是姓沈的也喜欢看,那便是更好的…… 最后,两人从一家成衣铺出来后,日头已在不知不觉中西去,长街上,各家店铺前,也都挂起了大红的灯笼照明。 这就说是要回去了,在街旁站着等待下人去传马车时,楚怡人不远不近地看见了一个人。 魏长安顺着楚怡人指的方向望过去,便看见一个人,正同一帮富贵打扮的公子哥一起,左拥右抱着几个莺莺燕燕,笑容灿烂地朝一家花楼走去。 那人身上穿着一件海蓝色暗纹窄袖锦袍,腰上束着白玉环带,更是突出其身量修长,身正形佳,而白玉环下佩着的玉佩,更是显得那人温润风流。 魏长安垂在身侧的手,忍了几忍,终于紧握成拳——那件袍子是今早她亲手给穿的,那人的白玉环和玉佩,也都是她今早亲自挑选的——沈去疾,你这个大猪蹄子! 楚怡人看见,她那二嫂朱唇紧抿,眸子里晕染上了星星怒火。 “……二嫂?”楚怡人小心翼翼地拉了拉魏长安的袖子,像做错了什么事一般,怯怯的:“你,你别生气……男人逛花楼多正常啊,你,你不知道,在京城里,像二哥那般身份的人,他不逛花楼才奇怪,何况,何况……” 说着说着,楚怡人就没了声儿,魏长安深吸一口气,咬牙问:“何况什么?” 楚怡人抬头,用水汪汪的大眼睛可怜楚楚地看着魏长安,看起来好像是逼不得已才开口的:“何况,二哥回来后,那些有来往的富家公子官家少爷,都笑话二哥惧、惧内,二哥是男人,要面子的……” 说完,楚怡人就以一副“我知道的我都说了”的乖巧模样和愧疚状,深深地低下了头。 魏长安没能看见楚怡人眼睛里一闪而过的那抹精光,却也聪敏地在方才就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 于是她转身从吉祥那里拿过来新买的香粉和唇纸,向前走了几步,愤然地将东西扔进了路边的集水缸里。 楚家的马车恰好过来,魏长安咬牙切齿地回头唤吉祥:“走!回去!” 作者有话要说:能在明面上蹦哒的,都是棋子 沈去疾(眯眼):常文钟,你敢整我…… 作者君没话要说,作者君逃命ing ☆、漩涡(1) 入京之前,沈去疾把沈家的生意托付给了二弟沈去病和三弟沈介,以及琳琅阁朱掌柜、怀璧楼白掌柜等几人分别打理,并要求每月十五要见到大掌柜该过目的东西。 这样并非长久之计,她刚成为家主不久,一是怕时间久了生意有变,二来,就是怕河州一些沈氏旧族整日吃饱了没事干,专门儿过来挑桃花的毛病。 最关键的问题是,她之所以冒着风险亲自来京城,无非就是想把父母当年在京城这里遗留下的生意上的事情彻底处理干净,与京城,再无纠葛。 偏偏是巧,楚家人竟在这里横插出一脚,来了个节外生枝。 故而从整体上来说,她是不能和楚家久耗的。 白云苍狗,入京已半月有余,楚家却不知道在忌惮什么,总是试试探探不敢出手,沈去疾无奈,只好先有所为。 思来想去,她发现,如来前所料,一切还是得从楚家的表亲冯家入手。 而这些的最初线索,还是沈去疾从妹妹余年身上琢磨出来的。 妹妹余年离开晁国去了晋国之后,就大伯父楚伯鼎的反应来看,沈去疾终于是知道了妹妹余年之前着魔了一般,整天明里暗里地想嫁到冯家的原因了——余年这是在欲盖弥彰地自保。 沈去疾知道,妹妹身为女子,虽然不用肩负什么家族未来的担子,但她无疑是利益上一枚上好的棋子,余年知道自己被楚家的某个人给盯上了,为了不被用来联姻,她不惜毁了自己的声誉,进而谎称自己思慕着冯半城,用来制衡各方。 而冯半城受楚家牵制,并不敢真正地在余年的身上动心思,可是后来,楚家对冯半城的牵制不知为何没有了,冯半城大喜过望地要和沈家亲上加亲。 沈去疾一眼就看透了冯半城的这点小心思——他想利用姻亲关系,将冯家和沈家捆绑,从而在楚家得利。 冯半城和楚家的这些手段沈去疾从来都是一清二楚,于是她便陪妹妹演了这么一出棒打鸳鸯的荒唐戏,只是妹妹的脑子比她好使,她抓住机会,从这个泥潭子里挣扎了出去。 妹妹的这些事,沈去疾将它们都烂在了肚子里。 可余年孤身在楚家住了四年,这期间她到底经历了什么,做了什么决定,具体的东西沈去疾不得而知,但她唯一能确定的,是余年的心计并不比自己差。 小丫头扮猪吃老虎的本事不小,独自在外也不会吃亏。 …… 自从魏长安的三哥、忠武将军魏靖亭找过自己之后,沈去疾也上心留意了一下沈有利在京城的现状——不足为自己虑罢了。 “先下去歇着吧,好生注意着,莫让人发现。”深夜里,沈去疾听了手下的回禀之后,轻轻摆手让人下去了。 外面夜色浓稠,书房里一盏烛光昏昏惨惨,沈去疾坐在书桌后,脑袋因为醉酒而疼的要命——今日夜里,就在她吃多了酒回来之后,桃花一见到她,二话不说追着她就打了起来。 起初,沈去疾还以为是自家夫人戏瘾上来了,遂陪她演了演,象征性地被追着在院子里跑了几圈,可当发现魏长安是动真格的时候,沈去疾也只好将计就计,先挨几下了,反正桃花的拳头打人又不疼。 很快,“小二爷吃花酒回来,被夫人追着满院子打”的消息,就在楚家纷纷扬扬地散开了。 后来,魏长安追她追累了,沈去疾终是得以躲在书房里歇口气儿,她让沈盼将吉祥找来问了问,这才知道魏长安是着了谁的道——胡氏够狠,连自己独一的亲生女儿都要利用。 好在沈去疾这里不是一筹莫展。 白天时,由楚家的一个堂兄弟做东,邀了许多富家子弟出来吃酒,这些人里自然也包括沈去疾和冯半城。 冯半城是冯家如今的当家人,一般的公子哥儿聚会难以请得动他,这次能将这位请出来,在场的人都知道大概是怎么回事—— 楚家小二爷和表兄冯半城此前闹了不愉快,如今既然楚小二爷先低了头,大家也就乐意一起给冯半城铺个台阶下。 男人聚会嘛,除了到郊外纵马猎物,那便是在城里吃喝嫖赌,以诗会友以文示才之类的,不大适合,于是,一帮人吃好了酒之后,在傍晚时扎堆儿去了京城第一花楼【花满楼】。 沈去疾感叹,桃花遇见自己的那时间点儿,把握的可真是寸啊——事情正值关键的几天,不能有任何纰漏,否则真的是功亏一篑,哎,自己可能,又要违着心惹桃花生气了…… 离书房不远的卧房里: 魏长安四仰八叉地瘫在大床上,脸上的表情果然是气鼓鼓的——她既看明白了楚怡人的计谋,又是在真的生沈去疾的气,至于她追着姓沈的打,自然也是三分做戏,七分恼怒。 在花满楼外看见沈去疾的那一瞬间,她的脑子里是懵的,全身的血液都有一瞬间的凝固——那是,被骗了的惊诧。 她说不上来那具体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但那感觉,远远比初知沈去疾真实身份时来的冲击,要大得多。 魏长安叹口气,翻身把被子裹在了自己身上——她知道,且也明白,沈去疾身为沈家的家主、楚家小二爷,去那些地方是不可避免的事情,无论是生意还是别的,姓沈的都是要小心翼翼地同意那帮各怀心思的人虚与委蛇着,辛苦又心酸。 魏长安强迫着自己去理解,去为沈去疾着想,她真的能不和沈去疾计较这些事,可不知为何,她心里却还是跟堵着一团棉花似的,怎么着都气儿不顺…… 然而,让魏长安始料未及的是,那夜之后,沈去疾便再也没有在她面前出现过。 起初几天时魏长安不甚在意,她想,大抵是姓沈的还有点良心,知道自己做了对不起她的事,没有脸来见她,可五天之后,在沈去疾的日日早出晚归里,魏长安终于察觉出了什么——姓沈的是在躲着她。 …… 这天傍晚,同楚家的内宅女眷一块用过晚饭后,在回自己住处的路上,跟在魏长安身后的、向来懂分寸的吉祥,突然轻轻“咦”了一声。 魏长安循声望去,不远处那一行匆匆而过的华服锦袍之人中,可不就有一个熟悉的人么,魏长安敛眉——姓沈的,原来你这会子在楚家啊。 京城帝都的九月风干物燥,魏长安踩着洒在脚下的破碎夕阳,披着一身柔和的橘红色,目不斜视地朝前走去了。 沈去疾,我在等你一个解释,你说什么我都会信的解释,可是,我等了这么久,你却始终都不来…… 沈去疾是同堂兄楚贺年、堂弟楚遂年,表兄冯半城,以及一帮楚氏子弟一起过来的,众人今次是要去见楚家大爷楚伯鼎,如果成了,沈去疾便能提早摆脱了那些人明里暗里地谋算,早日带着桃花回河州。 朝大伯父的书房走去时,沈去疾先一步瞥见了那边的魏长安,她领着吉祥,不疾不徐地走着,心事重重的样子。 疾步而过之后,沈去疾不由得弯起眼角,不过是十来日未见,那傻丫头怎么瘦了…… /// 成亲至今不过才一年余两个月左右,魏长安真正同沈去疾在一起的时间,细算起来也没有多久,可就是这“没有多久”,竟然让这区区的十来日未见,变成了魏长安极大的不习惯。 姓沈的不在,魏长安身在异乡,整夜整夜不好入睡,甚至连个说些体己话的人都没有。 这些还都是些不值一提的小事,姓沈的不在,留自己一个人整日绞尽脑汁小心翼翼地应付着胡氏,应付着不知何时就会突发的、被人不着痕迹的“为难”,她……她有些累了,有些……倦了。 胡氏今日又在饭桌上发难了——胡氏问她,她与姓沈的成亲这么久了,为何她肚子里还没动静?是姓沈的不行,还是问题在她? 当着楚家众多女眷的面,胡氏明里暗里地说,若问题在魏长安身上,那就得让沈去疾纳妾娶小了,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可若真的是姓沈的不行,那就要赶紧在近亲里面物色个好的,将来好过继到沈去疾膝下,而同沈去疾近亲的人里,出身好且血缘近的,那还得是沈去疾的堂兄、胡氏的独子——楚家小大爷楚贺年。 可这些却又都不重要,因为晚饭结束后,魏长安从胡氏那里离开前,胡氏貌似无意地给她透露了一个消息——沈去疾有了新欢。 姓沈的不会有什么新欢的,她的身份那么特殊,被人知道了搞不好要掉脑袋的,可魏长安还是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的睡不着。 她的脑子里,一会儿是胡氏说的那些劝她给沈去疾纳妾的话,一会儿是傍晚时匆匆一见的沈去疾的背影。 好乱…… 梆子声声,三途河旁结梦梁,魏长安浅浅入眠,沈去疾小心翼翼地避开监视的人,悄没声儿地从窗户摸了进来。 屋子里,床旁一盏烛光摇曳,房中的一切都被笼罩着一层朦朦胧胧的模糊。 她轻手轻脚地掀开垂落的床帐,来到床边坐下,帐幔将大半昏暗的烛光拦在了外面,沈去疾看见,那个她日思夜想的人,如今正眉心微蹙着,孤枕而眠。 桃花,你做噩梦了么?怎么连睡觉都还拧着眉头?沈去疾叹口气,不由得伸出手去,想去抚平那秀气眉宇间愁结的皱纹。 “不要碰我。”浅眠着的人突然别开了脸,声音沙哑,带着一丝不可察觉的颤抖。 一句话,吓得沈去疾急忙收回手。 “……你,你醒了啊,我,我听吉祥说最近,最近你夜里睡的有些不好,我过来看看。”用惯的借口罢了,沈去疾缩回去的手不安地在大腿上蹭着,好像是想把手蹭干净。 是的,在魏长安面前,她从来都知道自己的肮脏。 “大伯娘说,你新结交了一位知书达礼温柔贤惠的姑娘,”魏长安翻过身去背对着沈去疾,声音压的极低:“恭喜啊。” “恭喜”二字出口,魏长安还是没想到心口会这样疼,像是被人活生生撕下来一块肉似的——是的,来到京城后,沈去疾身边的人里,热情奔放的外族女有之,沉鱼落雁的美人有之,才华横溢的才女有之,出身高贵的贵女亦有之,形形色色的对比之下,魏长安,难免自卑了。 “那日我去花满楼,是有事要办。”沈去疾说。 魏长安点头:“我知道。” “我,我没有结什么新欢,那人只是我……那人只是能帮到我罢了,你莫要多想,还有,今日傍晚大伯娘同你讲的那些话,你也莫要放在心上。” “嗯。”我知道,我也相信你,可我只是说服不了我自己。 “桃花,一些事我选择不告诉你,只是不想让你担心,我要相信我,我……” “夜深了,我要歇息了。”魏长安打断沈去疾,装作不耐烦的样子,拉起被子盖在了自己头上。 “你睡吧,我等你睡着,我便走。”沈去疾拉拉身侧的被子,把魏长安露在外面的小腿盖好,极尽温柔,小心翼翼地。 魏长安没再说话,也一动没再动过,许久之后,好像真的是睡了。 等帐幔外的蜡烛又燃下去一截儿,沈去疾一条腿半曲起来放在床侧,探过身去,轻轻地把魏长安盖在头上的被子拉了下来。 她颤抖着手,把魏长安身上的被子一点点掖好,秋夜里冷,莫要着凉了…… 一阵窸窣声过后,窗户被人从外面关上,屋子里再度归于静谧,魏长安缓缓睁开眼,视线模糊地翻身挪了个地方。 方才被她枕着的枕头,在她挪开后,露出了一大片湿濡。 /// 这日半午,胡氏正带着一众内宅女眷在楚府后花园里赏菊,管家慌慌张张来报,说永嘉郡主驾临。 为了迎接这位永嘉郡主的大驾,胡氏带着人好一阵手忙脚乱。 魏长安在楚家本就属于身份尴尬的,她不知道楚家和王公贵族有什么牵扯,便随在人群里,不远不近地跟着胡氏来了前面接郡主大驾。 来到楚府前堂,一院子大大小小的主仆呼呼啦啦跪了一地,魏长安瞥见,就连平时鼻孔朝天的胡氏,也孙子一般近乎五体投地地跪伏在地上给永嘉郡主请安。 “好大的派头啊。”魏长安心想着,不由想抬头偷看一眼这位永嘉郡主,结果她被身边的楚贺年的夫人一把给按住了手。 “永嘉郡主是当今长公主的独女,”楚贺年的夫人压低了声音,在魏长安耳边说:“咱们可别冲撞了贵人。” 魏长安点点头,和众人一样,识趣地伏在了地上,给永嘉郡主叩头。 “大夫人快快请起,”魏长安听见一道温柔似水的声音,好听极了:“是永嘉今日冒昧叨扰了,还请大夫人见谅才是呢。” “郡主哪里话,真是折煞小人了!”胡氏被永嘉郡主虚虚地扶起来,笑着将人往里请:“郡主快快屋里请……” 一行人移步前堂,位份不够的,以及一干下人自然不能进来,魏长安身为楚家小二爷的夫人,却是想躲也躲不掉,只好跟在楚贺年的夫人身后一同进来。 “敢问郡主,此番驾临,可是长公主殿下有何吩咐?”胡氏陪着笑脸,亲自给坐到上座的永嘉郡主奉茶。 永嘉郡主接过茶杯,象征性地沾了一下嘴,朱唇轻启,话语轻吐,有如羽睫拂人心尖:“大夫人上心了,家母不知永嘉此番前来叨扰,是永嘉自己想来讨一杯大夫人家的香茶吃的。” “郡主说笑了,”胡氏堆着笑的脸上极快地闪过一抹精光,她搓着手,似乎是犹豫着,甚至眼睛状似无意地往魏长安这里瞟了一下:“楚家的茶,郡主若是有中意的,楚家自当给郡主送到府上。” 魏长安是什么脑子?她登时就明白了胡氏的示意——这位永嘉郡主,怕就是胡氏口中沈去疾的那位“新欢”了吧,呵呵,果然不同凡响。 “说的也是,”永嘉抬眼,视线在屋子里扫了一圈,笑着说:“永嘉不敢欺瞒楚伯娘,永嘉此番前来,还真是有事相求。” 听见永嘉郡主称呼自己为“楚伯娘”,胡氏心下大喜,当即道:“郡主但讲,伯娘必竭尽所能为郡主效忠。” “楚伯娘有心了,永嘉感谢之至,”永嘉郡主柔荑轻抬,虚虚地朝堂下的女眷们指了一下:“永嘉是来寻楚二哥的夫人的,不知永嘉可否有幸,能见这位一见?” 魏长安心里当即咯噔一下,随后便听见胡氏说:“长安,愣什么?还不快出来拜见永嘉郡主!” 作者有话要说:俩人在一起,哪儿会没有矛盾呢,别说是谁对谁错谁无理取闹,归根到底,大概还是因为两颗心都带着自卑吧,不安,害怕,俩人谁又不是呢。 ☆、漩涡(2) 聪敏如魏长安,就在永嘉郡主说出那句要见“楚二哥的夫人”时,她便明白了这其中明里暗里的道道。 于是,在胡氏唤她出来见礼后,她便两手叠放在身前,双肩微垂,恭谨地出来给永嘉郡主行礼:“民妇魏氏长安,见过永嘉郡主,郡主万福安康。” “快快请起,你便是楚二嫂呀,”永嘉郡主亲手将魏长安扶起来,又寓意不明地在魏长安的手腕上轻轻握了一下:“闻楚二哥言,二嫂温柔贤惠,如今一见当真是果不其然。” “永嘉郡主谬赞,民妇愧不敢当。”魏长安屈膝福礼,谦卑恭谨的模样倒真的像极了那些足不出户、无才便是德的温顺妇人。 在沈去疾身边待久了,行事风格也多少同她有些相似——不知永嘉郡主意欲何为,魏长安只好见招拆招,字字斟酌地回答着永嘉郡主的话语。 直到永嘉郡主浅浅笑着,委婉地说想见识一下河州黄氏的绣工,魏长安的心才真正悬了起来。 魏长安的母亲姓黄,她的外祖黄家,在河州的绣工里,也曾占得过一二的名头,只是这回怎么被永嘉郡主给知道了去呢? 见魏长安面有犹疑,永嘉郡主眉梢微挑,她的语气依旧尊贵,却莫名让人听出了歉意:“当时只道是楚二哥的一句闲言,莫不是永嘉唐突楚二嫂了?” 魏长安忙敛神致歉,惶恐不安的情绪拿捏的恰到好处:“民妇不敢,郡主言重了,为郡主绣锦是民妇三生有幸,只是不知,民妇能有几日的时间可以支配?” 永嘉郡主直视着魏长安,片刻,她俊俏和善的脸上,浮起一抹不浓不淡的笑容:“那就有劳楚二嫂了,好东西非三日不可成,永嘉不着急。” 有那么一个恍惚,魏长安竟觉得永嘉郡主的这个笑容,有几分她说不上来的熟悉——啧,是在哪儿见过吗?不会啊,自己哪儿见过什么皇亲国戚啊! …… 沈盼把永嘉郡主向魏长安求绣品的事情说给沈去疾时,沈去疾正在城南的一处民宅里,约见一个年过四十的农人。 沈去疾深知自己在京城的行踪处处受限,这次能脱身出来办些私事,还得多亏了自己的堂弟楚遂年,所以,当听到沈盼禀告的事情之后,沈去疾沉思了一下,随即就决定先将手头的事情弄弄清楚。 因为是跟堂弟楚遂年一起出来的,那小子身上担着公差,等他把差事办好了,和沈去疾一起回到楚家后,时间已经是将近宵禁了。 夜半风寒,沈去疾回书房时,无意间瞥见了主卧里还幽幽亮着的烛盏光亮,一豆昏黄之火,竟让仆仆夜归的人,心里莫名地安然。 要不要过去看看她呢?沈去疾心里如此想着,人却已经鬼使神差地来到了主卧门口。 夜幕上无星无月,四周时不时刮着冷风,沈去疾站在门外,准备去敲门的手,抬起又放下,又抬起时,房门咯吱从里面被人打开了。 “姑爷,您回来了。”吉祥一愣,随即给沈去疾屈膝福礼,声音平平板板,无波无澜。 沈去疾负起双手,不自在地咬了一下嘴,低低地嗯了一声后就没了下文。 吉祥已经识趣地给沈去疾让开了路,但她家姑爷依旧站在门外,并没有要进来的意思。 “姑爷,奴婢是下人,不能在主子们面前多言,但时至今日,姑爷可否容奴婢多一句嘴?”向来少言寡语的吉祥,站在门槛里面,双手叠放在身前,低着头轻声地说。 沈去疾颔首,沉润的声音在秋风中有些渺远:“但讲无妨……” …… 京城帝都的建筑风格与河州的不甚相同,在京城,一个院子里,睡人的主卧与堂屋之间不是用屏风之类的遮挡隔开的,而是位于堂屋之侧,单独成一间屋子。 当魏长安隐隐约约听见门口有人在说话后,她试探着朝外面唤了好几声“吉祥”,可在她唤了几声之后,外面就没了声音,她不仅没有听见吉祥和往常一样“哎”的一声回答,而且还听见了房门关闭的声音。 最后的最后,当沈去疾挑帘进来的同时,一只巴掌大的匕首,冰凉地抵在了她的脖颈间。 “是我!” 沈去疾极快地握住了那只握着匕首的手,眸色寒凉,冷汗瞬间就从额角上冒了出来。 “你堂堂楚家小二爷,竟然还会怕这个吗?”魏长安面色如常,甚至是口气揶揄,心里却暗暗地松了一大口气。 这些日子以来,她过得实在是太小心翼翼了,心里那根弦紧绷太久,甚至有些风声鹤唳了。 她挣开沈去疾,微微颤抖着手,将匕首收进别在腰间的刀鞘里,转身来到圆桌前坐下。 平静地给沈去疾倒了杯热水,魏长安抬头看着她,直挺挺地问:“这么晚过来找我,是因为永嘉郡主的事情吧。” “幕后之人和冯半城之间,其实多半只是利用和反利用的关系,”沈去疾从魏长安手边拿起魏长安斟给自己的水,转而来到她的对面坐下,神色宁静而淡然:“大伯父惧内,三叔父庸碌,堂兄堂弟皆在朝为官,依律不能插手生意之事,翁翁痴傻,冯半城想将偌大个楚家吞下去,除了拉拢我,他别无他法可选。” 魏长安微微歪头,不解地朝沈去疾眨眨眼——她说的这些自己大概都已经猜到了,只是不知道这人为何突然给自己说这些。 沈去疾半垂着眼眸,周身的气场在满室昏黄的烛盏下,显得温暖平和,她看着魏长安腰间的匕首,心里五味杂陈——是自己能力不足,不能完全护桃花安稳,甚至还要用她同自己一起涉险! 方才还吉祥同自己说:“您可知小姐在这人生地不熟的京城,除了您,举目无亲?小姐每日夜里睡觉都不让把屋子里的灯全灭了,小姐总是随身带着您给她的匕首,连沐浴时都放在手边……” 思及此,沈去疾心中实在酸涩,却最终也不敢表达什么。 她收敛心神,柔声对魏长安说:“当年翁翁当家时,家里做的是皇商,五年前天子擒曹克之后,大伯父转而投靠在了当今长公主驸马——韩驸马翼下,如今楚家式微,韩驸马有意扶植冯半城吞并楚家,而胡氏却还头不清地视我为敌,我借冯半城接近韩驸马之女永嘉郡主,不过是想尽早摆脱这乱七八糟令人作呕的一切,早些同你一起回河州……桃花,你要信我。” 屋子里唯一亮着的那只蜡烛,烛火突然闪了一下,魏长安起身过去,拿着边上的灯剪,仔细地剪起灯花:“还是别了……沈去疾,你我之间,还是不要随意信任的好,免得到头来平添误会。” 沈去疾蹙眉,手里的水杯放到桌子上的声音有些重,她哑声到:“桃花,我冒着风险来见你不是来同你拌嘴的,可你看你说的是什么话。” “什么话?当然是真心话,”魏长安转过身来看着沈去疾,眉眼弯弯,嘴角含笑:“那日我亲眼见你左拥右抱地进了花满楼,我能理解你身不由己,可我就是想听你亲口解释一声,哪怕是搪塞我呢,只要你说了我就会信的事情,但你却怎么都不肯来见我,沈去疾,你的一个解释罢了,让我等的好苦。” 只是因为这个吗?沈去疾有些不敢置信,她起身走过去,缓缓伸手去拉魏长安的手,魏长安下意识地挣扎了一下,沈去疾的手就像碰到了火焰被灼烧了一般,极快地缩了回去。 她站在魏长安面前,低着头,半晌说不出话来。 良久之后,沈去疾听见魏长安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随即,自己怀里一暖,是魏长安过来将脸埋在了她的颈窝。 她说:“沈去疾,我真的快要被你气死了,你这个不开窍的木头疙瘩!要你哄哄我就那么难吗?” “??”沈去疾木头一样杵在原地,不知道该说什么。 可就是沈去疾的这一犹豫,魏长安心里的想法算是完全坐实了。 “好了,夜深了,你赶紧回去歇着吧,”魏长安后退一步,离开了沈去疾温暖的怀抱,她朝她勾起嘴角,唇边梨窝隐隐:“你什么都不说我也是信你的,你只管全心全意去做你要做的事,不用担心我,也不用顾及我,只要你办完事回河州时记得带我走就行了。” 说着,她推着沈去疾,一路朝门口的方向去,语气轻快到:“今夜之后咱们就不要再轻易见面了,沈去疾,下次再见到你时,希望是你给我带来好消息的时候。” 楚家想方设法地逼沈去疾带自己来京城,不就是为了把她握在手里,好逼着沈去疾乖乖听话么,那她“成全”楚家就是了。 沈去疾终是被推出了屋子。 身后面,匆忙的关门声,急切的闩门声,慌乱的脚步声,一声声敲击进沈去疾的耳朵,一声声砸在沈去疾的心尖之上,怎会如此叫人心中煎熬难安呢! 沈去疾沉沉地叹了口气——魏长安的意思,她懂,只是,她真的舍得把她丢在胡氏的虎嘴里不闻不问吗? 显然是不舍得。 /// 人算不如天算,就在沈去疾收到二弟沈去病的书信,说希望她能早些回去主持大局的时候,楚老爷突然病了。 病来如山倒,平时那个虽然偶尔会犯痴傻,但却总是脸色红润的老人,仿佛一夜之间就成了现在这副枯瘦病弱的模样。 沈去疾理所当然地和大伯父、三叔父一起,在楚老爷的床前侍疾。 大夫说楚老爷的病是患痴傻之后的必然结果。 沈去疾亲自送大夫出了楚老爷住的院子,她不过是在外面同大夫多说了几句话,再回来时,就见大伯娘胡氏正一派威严地端坐在正屋里。 楚伯鼎和楚叔鼎分别坐在胡氏的下首,二人皆是沉着脸,低头不语。 “伯娘。”沈去疾恭敬地给胡氏拱手揖礼,然后径直朝祖父的卧房走去。 “锦年你等等。”却被胡氏突然叫住。 沈去疾回过身来,又是恭敬地拱手揖礼:“伯娘有何吩咐?” 胡氏转了转眼珠子,阴阳怪气地问到:“你翁翁病了这许多日,为何不见你屋里的那口子过来侍疾啊?她不能打着要为永嘉郡主绣锦的由头就不尽孝道吧!若是这事传了出去,你这便是要损永嘉郡主的名声呢!楚家可不替你摊这个罪……” 沈去疾偏头看伯父,只见楚伯鼎低着头,一副完全不打算插嘴的样子。 “可是伯娘,永嘉郡主惹不得,韩驸马惹不得,长公主府更惹不得啊。”沈去疾唯唯诺诺的,看起来害怕极了。 胡氏不由得嗤笑了一声——她还以为当初能被楚仲鼎放在心尖上的人有多厉害呢,原来□□出来的孩子连她胡淑云儿子的一根手指头都比不上。 不由得,胡氏神色轻蔑地睨了一旁的丈夫一眼,模样高傲极了:“楚伯鼎,你堂堂楚家大爷,外面有那么多事等着你去打理,你怎么还跟个娘们儿似的窝在这儿不动?还不赶紧出去忙活去!” 这般义正言辞的声色俱厉,真不知道是想装模作样给谁看。沈去疾心下讥笑着,脸上依旧是唯诺的表情,好像胡氏的厉害把她震慑住了一样。 果然,真的唯唯诺诺的楚伯鼎听话地离开了这里,出去忙活去了,沈去疾偷偷看一眼三叔父楚叔鼎,心里多少有些不是滋味。 在楚叔鼎和沈去疾面前拿足了一家之母的架子之后,胡氏像一只炫耀自己领地的野狗一般,昂首挺胸地领着下人离开了这里…… 祖父吃了药后躺在床上睡觉去了,有晋嬷嬷在床旁候着,沈去疾挥退屋里的下人,一声不吭地来到三叔父楚叔鼎的脚边,她靠着楚叔鼎的腿,缓缓地蹲了下去。 “三叔……”一声再寻常不过的称呼罢了,沈去疾却鼻子一酸,忍不住地红了眼眶。 一只温暖宽厚的大手,轻轻地抚上了沈去疾的头,楚叔鼎开口,竟然也有些声音哽咽:“一晃十多年,我家的小锦年长大了,还娶了一个那般聪慧剔透的媳妇……你爹爹的在天之灵,也该瞑目了呢……” 说着,楚叔鼎仰头长叹,说话的声音依旧是压得低低的:“二哥呦,你死前最放心不下的两个人如今都长大了,你当真该瞑目了,二哥……” 一行浊泪,悄无声息地从楚叔鼎的眼角滑落,不曾被蹲靠在他脚边的沈去疾察觉丝毫。 沈去疾蹲在地上,全身心地倚靠在三叔的腿边,犹如一个承欢父亲膝下的孩童。 她沙哑着声音,问:“三叔,真的没有后路了吗?” 楚叔鼎收敛神色,全然没了往日那一副纵酒享乐的庸碌模样。 他咬紧后槽牙又松开,终是从牙缝里漏出了两个字——“没有!” 作者有话要说:说啥 你萌有没有啥要说的,说说呗 ☆、漩涡(3) 这一阵子发生了太多事,冯半城回到府中,左思右想的始终琢磨不透沈去疾的心思,于是他特意寻来了妹妹冯倾城这里。 今日天气好,薄云蔽着秋阳,有断断续续的阳光洒下,在地上投出忽明忽暗的光线,空气里凉风徐徐的,冯倾城的院子里摆着一只黄花梨木的贵妃榻,榻旁边有熏香丝丝缕缕地从漆金香炉上伏着的瑞兽饰口中吐出来,加上旁边树枝上有飞鸟偶作啼鸣,倒真的是一派安逸闲适。 冯半城进来时,看见妹妹冯倾城正半靠在贵妃榻上看书。 “你最近在忙什么?管家说你老往长公主府上跑,还往河州派了人。”冯半城大马金刀地在贵妃榻旁边的圆凳上坐下来,镌刻般的眉眼在秋日阳光下更加深沉:“不是给你说了不让你再插手沈家的事了吗?你怎么这么不听话?你知不知道这次为了能将你从河州弄回来,我费了……” “和沈家无关,”冯半城将目光从书册上抬起来,高傲地朝冯半城抬了抬下巴:“早在你把去疾哥哥的做法告诉我之后,我就决定不再纠缠他了,哥,河州州牢里有一个叫辟邪的女犯人,她欺负了我,我要亲手报复回来,但她犯的是死罪,我没法子,只好去找了永嘉郡主,让她帮忙出面,把那个肮脏卑鄙的女犯人弄来我手里。” 说完,冯倾城的眼睛就半垂了下去,她脸上未有太多的表情,心中却已酸涩难忍,呵,不再纠缠去疾哥哥?人的情感若是能说放下就放下,那大抵该是大成至圣样的人物了吧。 说忘就忘的,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冯半城的眉头高高地拧了起来,他脸色一沉,追问到:“被欺负了?那你为何不直接给我说,反而要去求别人?” “冯家上上下下百十口人都要依仗着哥哥,我不想拿这些琐碎的事情来烦你。”冯倾城低下头,手指不住地抠动着书角。 冯倾城的小动作被冯半城悉数看在眼里,他没有戳破什么,只是从善如流地问到:“那永嘉郡主怎么说?” 冯倾城:“郡主说,秋后处斩的大刑统一施斩之后,她会把我要的那个犯人送到我跟前。” 贵妃榻旁边的香炉里燃着的是上好的沉香,冯半城闭闭眼没说话,他觉得脑袋有些昏沉,大概是最近和沈去疾斗心思斗得太累了。 “哥,你怎么了?不舒服吗?”冯倾城从贵妃榻上滑下来,关切到:“你脸色看起来有些不好,要不要找大夫来看一看?” 冯半城一手撑在太阳穴上,一手朝妹妹摆了摆,示意她作罢:“我没事,只是即将秋后,家里的生意有些忙罢了,你坐着,哥有些事要问你……” 冯倾城知无不言地回答着哥哥的问题,冯半城的心思同时也纷乱无章。 在他与沈去疾交手的这几个来回里,每次看起来都是他冯半城占了上风,可他的心里却总是惴惴难安——沈去疾太过狡猾,这小子来京城后,做的事情都是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让人根本没有路数可寻,也更让人摸不清楚他到底是想做什么。 于是冯半城主动把沈去疾引荐给永嘉郡主,希望能借永嘉郡主之手,摸清楚沈去疾这只狐狸崽子到底想做什么,可没想到,自己把永嘉郡主这块肥肉扔给了沈狐狸之后,一切还是跟罩了层黑纱似的,依旧的朦朦胧胧,不清不楚。 这种感觉,不仅让冯半城感到了些许的害怕,他甚至机敏地从中嗅出了一丝危险。 好像是有什么能摧毁一切的东西,正在悄悄地接近着他,接近着冯家,接近着冯家背后最坚实的靠山…… 从妹妹那里回去后,冯半城一边派人去了河州东街沈家,一边暗地里吩咐下人在京城寻找沈东壬的长子,老瘸子沈有利。 沈去疾那小子先是无所畏惧地得罪冯家,然后又跟孙子似的没皮没脸地同自己道歉,碍于面子,他冯半城不得不当着众多世家子弟的面,亲口说原谅沈去疾,可冯半城总觉得自己掉进沈去疾的套儿了,但他却又始终抓不住是哪里出了问题。 后来,沈去疾那小子被楚家的人传他惧内——呵,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狐狸崽子沈去疾呦,眼角都被他家那口子用拳头打得青紫了,转眼他就没事儿人一样同众人一起去了花楼吃酒。 他冯半城安插在楚家的眼线回禀说,楚小二爷惧内,但是记吃不记打,经常被魏氏两天一小修,三天一大揍,然后他还没事儿人一样该吃花酒就吃花酒,该逛妓院就逛妓院,甚至还顶着一张被打伤的脸,没皮没脸地到处丢人现眼,整个就是一不务正业、极其纨绔的败家子。 呵,这些假象,做给那些不知情的楚家人看倒还可以,他冯半城才不会上当呢。 只是事到如今,他不能随意抓瞎,他得加快进程,不能让沈去疾有机可乘。 哼,狐狸崽子,等大爷我把你的老窝给点着了火,我看你还能不能再这样肆无忌惮地在外面撒欢儿! /// 楚老爷病下的这几日,沈去疾虽然一直规规矩矩地在病榻前侍疾,但她手下的人却一刻也没闲着。 当沈盼拿着下面人传来的最新消息,不动声色地进来厨房时,沈去疾手里拿着一把蒲扇,正蹲在小火炉前为楚老爷熬药。 “大少爷。”沈盼大方地唤了一声,然后光明正大走过去,在沈去疾身边蹲了下来。 他伸手接过沈去疾手里的蒲扇,一卷三个牙签并在一起粗细的细绢,悄无声息地被塞进了沈去疾手里。 沈盼扇着火,朝四周扫了几眼,发现厨房里只有几个婆子厨子在各自忙活后,他故意扬声到:“有家主您这么尽心尽力地在榻前侍疾,相信二爷在天有灵,定会保佑楚老爷平安无事的!” 沈去疾瞅沈盼一眼,趁屋里其他人被沈盼的话说得纷纷埋下头,她极快地看了细绢上写的消息,然后轻轻抬手,细绢被丢进火中,火舌一卷,灰飞烟灭。 ——冯半城,你终于敢动手了。 …… 一碗汤药按时熬好,沈去疾端着药碗来到祖父的屋里时,三婶卫氏正好也在。 “三婶,您过来了啊。”沈去疾把药碗递给旁边的晋嬷嬷,转而恭敬地给卫氏揖拱手礼。 “嗯,你屋里那口子同我一起过来的,真是不巧,她前脚刚走,你后脚就进来了。”卫氏来到楚老爷床边,弯腰帮晋嬷嬷给楚老爷喂药。 如今的楚老爷,跟个两三岁的孩子一般,东扭西扭地不愿意吃药。 一小碗苦涩浓稠的汤药,被楚老爷闹腾着,吃了一半,洒了一半。 喂过药后,晋嬷嬷招呼丫鬟们进来帮楚老爷更换被汤药弄脏的衣物,三夫人卫氏同沈去疾一起来到了外间。 卫氏是个从不沾别人便宜,但也不会吃亏不吭声的人,大嫂胡氏仗着长房的身份,一直在楚家为所欲为,但鉴于她没有怎么害着三房里的人,卫氏便能忍就忍着,不去与她计较。 可近些年来,一家之主楚老爷越来越痴傻,楚家嫡亲的孙子辈就三个人,还两个在朝为官,一个不姓楚。眼看着胡氏越来越嚣张跋扈,欺人太甚,卫氏终于也忍无可忍了。 她想站在二侄子沈去疾这边,这小子虽然姓沈,但他是楚家嫡亲的次孙,楚家的东西,只能落在姓楚的人手里,不然,对谁都不好。 卫氏坐到椅子里,示意沈去疾也坐下后,她清清嗓子,脸上带了几分犹豫之色:“……那个,锦年,方才在来这里的路上,我问了你媳妇一个问题,可她却说要我来问你。” 问问题?沈去疾眉梢轻挑,眼角随之微微弯了弯,朝卫氏浅浅一笑:“不知三婶所问是何问题,锦年必定知无不言。” 卫氏舒心一笑:“哦,也不是什么大事,不过就是想问问,你打算什么时候要个孩子?……你看,你二十三岁,也老大不小了,遂年只比你小两岁,我如今就已经做祖母了呢。” 沈去疾觉着自己的脸莫名地有些发热,她舔舔嘴,嗓子也有些干,说话也吞吞吐吐起来:“三、三婶,这个急不得的,这个得随缘,随缘的……” 哎,自己是个女子啊,就算真的想要孩子,那也是要不了的啊。 卫氏还想说什么,胡氏身边的大丫鬟突然禀声走了进来。 ——后街的高府传出消息,说高老爷要把他的二女儿沉河。 高家人按照那个不成文的规矩,给京城里的一些高门送来消息,请各家派出与高家二小姐同辈的人作证,一个时辰后,城北永定河畔,高老爷要把自己的亲生女儿沉河。 虎毒尚不食子,高老爷为何要把未出嫁的二女儿沉河?卫氏眨眨眼,一时没能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沈去疾的心里却猛地一沉——大晁国律法严苛,尽数百千罪状刑罚,独有一罪,刑为沉河。 那便是同性相好! 为彰显皇恩浩荡,律法有云:两人相好,若有一人选择死,则必有一人可以生。 这便也是人们认为的最无情的惩罚了吧——你二人不是相爱吗?那就让你们生死相隔,轮回各入,世世不得再相见。 “……另,另一个被保下的人,可知是谁?”沈去疾学着卫氏的样子,先是愣了一下,而后才恍然般地轻声问到。 大丫鬟屈膝:“回小二爷,奴婢还没有打听出来。” “即是请同辈之人,那你便带着长安去吧,这个时间上,贺年与遂年都还在官署当值呢。”卫氏明白过来后,随口提议到。 沈去疾颔首:“是,三婶。” 魏长安说暂时不想再见自己,沈去疾也下意识地避着魏长安,于是,永定河畔,楚家的人是一前一后来的。 男女有别,永定河畔站着的这些高门豪右子弟以及各家女眷们,分了两拨而立。 很快,众人集齐,年过半百的高老爷在河畔的香案上供了香,祭拜了永定河神,然后他广袖一挥,人群最前面的魏长安就看见了被高家的仆人们抬过来的竹笼。 竹笼很窄小,里面囚着一个身材娇小的姑娘,她不仅被装在竹笼里,她还被粗绳五花大绑着。 竹笼被放在离自己五步远的地方,魏长安轻而易举地将高二小姐眸子里的泪花和种种情绪,看得一清二楚。 人心翻动,有如波澜。 “各位高邻为证,高某人之二女儿颠倒阴阳,违乱纲常,天理不容!今以食飨为祭,沉之入河,维我人伦,护我天道!” 河畔秋风猎猎,将高老爷的话,吹得破碎凌冽。 那些断断续续的字眼,乘风而来,一字不落地灌进了魏长安的耳朵。 …… 当天夜里,魏长安梦魇了—— 永定河畔,身量修长的沈去疾,被五花大绑地关在竹子编成的长笼子里,她身上穿着一身褐色粗衣,眼角却在看见魏长安之后,微微弯起了一个浅笑的弧度。 自己被吉祥死死地拦着,怎么都挣扎不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个人被抬上小船,被人一步步送到永定河正中央。 秋季里的永定河畔,凉风沁骨,萧索寂寥,魏长安的眼泪被吹干,脸被大风扯得生疼,连呼吸都有些困难。 载着沈去疾的小船愈摇愈远,愈靠近河中央,慢慢的,魏长安停下了挣扎。 她开始静静地看着沈去疾,如同过去那百十个日子里,她每天早上目送那人出门去忙生意一样,平静而淡然。 小船摇到了河中央,几个船夫一起出手,轻而易举地将装着人的竹笼扔进了河里。 河面上隐隐传来“扑通”一声闷响,没怎么溅起水花,沉下去的动静和那人的性格一样——内敛又含蓄。 魏长安清晰地感觉到,左胸口里的那个东西,正在慢慢停止跳动—— 她在想,姓沈的不喜欢拘束,可身上却还绑着绳子,姓沈的个子比一般人高出一些,而那个竹笼有些小,想必姓沈的肯定会觉着憋屈。 那傻大个儿若憋屈了,便肯定会微微蹙着眉心,装作生气的样子,过来柔声佯嗔自己。 她会点点自己的鼻子,说:“你这个怪会躲懒的小傻子,看见我被绑着了也不说过来给我松松绳子,怎么,怕我挣脱了反过来欺负你啊?” 如果被那人说了几句,魏长安只肖将眼皮一耷,摆出一副委屈的模样,姓沈的就会弯起眼角,眼睛里藏着无尽的温柔,说:“放心好了,我是不会欺负你的……” “我就知道,你是不会欺负我的……”魏长安像个失去了操控线的木偶,毫无生气地缓缓站直身子,嘴里的低喃近乎耳语,一如曾经那些不经意间亲近的时光。 她说:“姓沈的,黄泉路远,你等等我。” 之前死命地拦着她的吉祥不知去向,魏长安赤着脚,踩在松软的河畔上,不疾不徐地朝河水中走去。 永定河水不是很凉,随着她一步步的前行,河水渐渐漫过她的脚踝……及到她的膝盖……没过她的脖颈……灌进了她的口鼻…… …… 呼吸困难的魏长安,是双手扯着领口大口喘着气从梦中惊醒过来的。 屋子里只点着一盏烛灯,她盯着朦胧的床顶冷静了一下,她觉得全身都是湿冷的,就好像真的在河里泡过了一样,她抬手摸摸额头,一手心的冷汗。 静谧的屋子里,她的心脏在胸腔里砰砰砰猛烈地跳动着的声音,和她急促的呼吸声交杂在一起,让人深感不安。 “做梦了,只是做梦了,没事的,没事……”魏长安喃喃自语,车轱辘一样来来回回地安慰着自己。 姓沈的不会有事的,姓沈的现在正在书房里睡觉呢…… 作者有话要说:话说看着与自己一样的高二小姐被沉河,魏长安不害怕是不可能的。 沈去疾说的那个“被保下来的人”,该是谁啊~ , 这几章过后,后面一片光明,磨磨唧唧腻腻歪歪,哎呦哎呦~ 作话又被吞,重发2.0 ☆、身世(1) 和魏长安以为的“姓沈的在书房里睡觉”不一样,沈去疾不仅没有在睡觉,她甚至都没有在书房,没有在楚家。 今天下午突然冒出来一个高家二小姐被沉河,事情发生得怪异,沈去疾总觉着这事其实是谁在警告自己——呵,能用活生生的一条人命来警告别人的人啊,除了那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还能有谁? …… “大胆沈家小子,还不快快跪下拜见长公主殿下!” 京城最大的妓院【花满楼】里,天字一号房里的沈去疾,被一位嬷嬷厉声呵斥到。 布衣平民沈去疾不但丝毫没有被宫里出来的这位嬷嬷吓唬到,反而脊背挺直站在原地,微微歪着头,细细打量着长公主——面容姣好,未饰妆容,端庄秀丽,坐在凳子上,腿上盖着小毯,虽年过四十,却依旧气质高雅。 但平民百姓见到皇族,到底还是要行叩拜大礼的。 “草民河州沈去疾,拜见长公主殿下千岁。”从善如流的沈去疾规规矩矩地跪到地上,像一个惶恐无知的黔首,虔诚地叩拜大晁国的长公主。 “……平身。”在光线明亮的屋子里,长公主的墨眸里隐隐闪动着几点晶莹。 “谢长公主殿下。”沈去疾站起身子,眼眸半垂,下意识地理了理衣袖。 她的神情举止,像极了长公主记忆深处的那个人。 “……沈,沈去疾,你坐。”长公主尽量放低声音,用以遮掩话语里不由自主的颤抖。 沈去疾拱手揖礼,明明是恭谨的模样,却偏偏给人一种不容置疑的疏离冷淡:“谢长公主殿下,草民惶恐,断不敢在殿下面前无礼。” “知道我为何找你来吗?”长公主面色不改,端起茶杯嘬了一口热茶,唯有那微微颤抖着的手,暴露了她此刻难以言喻的内心。 沈去疾极力地忽视着面前之人带给她的熟悉感,恭恭敬敬一板一眼地回答到:“白日下午时,长公主殿下给草民的警告,草民收到了。” 长公主挑眉:“哦?” 低着头的沈去疾同样挑眉,选择了沉默不语——她一刻没有弄清楚这位长公主殿下的真正意图,便一句话也不愿多说。 两相沉默了片刻后,长公主先败下阵来,她缓缓一笑,笑声里依稀带着对往事的追忆:“你的性子倒还真的随了她长,沈去疾,你……” “长公主殿下!”一直扮恭谨的沈去疾忽然抬起头来,她沉下声音,目光灼灼地直视着长公主,周身的气场竟然有些凌厉迫人:“怀璧长公主殿下,草民斗胆,敢请问殿下与家慈,到底是何关系?” 对于沈去疾的问题,长公主没有立刻回答,她明眸微转,一寸秋波,千斛明珠觉未多。 直视着长公主的沈去疾不禁一个晃神——自己曾见过这种明亮的眸子,和余年、以及自己高兴时的样子,简直如出一辙! “你到底是谁!”从来沉稳内敛的沈去疾,终于控制不住自己,沉声质问了出来。 房间的门随着沈去疾低沉的一声质问,极快地被人从外面撞开——守在门外的侍卫们在听见屋里的声音后,持刀冲了进来。 “此处安好,尔等速速退下。”长公主身边的嬷嬷挥退侍卫们,然后她朝长公主微微欠身,也随着侍卫们一起出去了。 陈设简约的屋子里,一时只剩下了坐在凳子上的长公主,和站在她面前的沈去疾。 “果真像她们说的一样,”长公主缓缓抬头,朝沈去疾浅浅一笑,有如太阳升朝霞:“你和余年两个人里,你更加聪敏些。” 长公主的话明明很普通,沈去疾却恐惧地连着向后退了起来。 她单手按在自己的额上,眼眶微红,不住地着摇头:“不不不,不是的,你,你告诉我,你到底是谁?不对不对,你是皇帝爷的亲姐姐,你,你告诉我,你和我娘到底,到底……不对,也不该是这样的,你,你,你告诉我,你和我爹,你和楚仲鼎到底是什么关系?我,我不聪明,我一点儿也不聪明,你告诉我啊,告诉我!” 最后一句话,是被从来温润平和的人声嘶力竭地吼出来的,她已经退到了墙边,再无路可退,身上的力气仿佛随着那一声低吼尽数被抽了去,她干脆靠着墙坐到了地上,像一个在大街上和父母走散了的孩子,无助极了。 长公主似乎是想站起来,可她的双手在膝盖上按了按,甚至上半身向前倾了倾后,最终却是坐在凳子上没有动。 她朝沈去疾招招手,声音竟然带上了一丝隐隐的期盼:“去疾,我如今眼神儿不太好了,你能来我跟前,让我好好看看你吗?” “不,不去,我不去……”沈去疾紧紧地靠着墙,眼睛里已经被泪水模糊了视线,她抱着自己的膝盖,指甲死死抠着手心,不让自己哭出声。 她从没有像现在这样憎恨过老天爷,憎恨老天爷赐给了她一个如此明白的脑子——事到如今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吗? 一切都再也清楚不过了啊! “董明/慧大夫总是说,她受故人之托照顾我和余年的康健,这个‘故人’,是您长公主殿下。” 沈去疾抬手抹一把就要夺眶而出的眼泪,一字一句,细细列举,从头到尾。 “我家的酒楼名为‘怀璧楼’,我曾问我娘为何取‘怀璧’二字,我娘说,这两个字听起来顺耳,念起来顺口,但芙蕖姑姑说,这两个字,是我娘在念着一位放不下的故人,这位故人,是您长公主殿下。” “还有,我家的珠宝阁【琳琅阁】,我娘不喜欢珠宝玉器,却一直亲自打理着琳琅阁,芙蕖姑姑说,开一间铺子贩卖珠宝首饰,曾是我娘一位故友的梦想,这位朋友,也是您,长公主殿下!” 长公主已泪流满面,沈去疾却嗤嗤笑着站了起来。 她靠在墙上,笑容苍凉讥讽:“董大夫总是喜欢在我面前炫耀她医术高超,她说她能让女子为女子诞下孩儿,我以往总是当听笑话一般一笑置之,如今看来,倒愈发觉着是自己蒙昧无知了,余年的生母,长公主殿下?” 顿了顿,她站直了暂时失去知觉的身体,补充到:“呵,还是我说反了,沈去疾的生母,长公主殿下?” 门外,听见这些话的耿嬷嬷早已是捂着嘴巴泣不成声,屋子里,原本全身都在轻微地颤抖着的长公主,反倒是真的平静了下来。 她说:“去疾,你说错了,你与余年一母同胞,皆是……” “够了!”沈去疾的身体里不知从哪儿无端生出来一股暴戾的烦躁,让从来内敛温和的她一脚踹倒了身边的青花落地花瓶。 半人高的青花瓷花瓶摔落在榉木地板之上,诚然裂成两截——上半截瓶身七零八碎,下半截瓶身裂痕斑驳,沈去疾低下头去看散落到脚边的碎瓷片,额角有一缕碎发也随之垂了下来。 “您还是不要说的好,”她整个人都是懵的,脑子里像被人用棍子搅过了一般,根本无法思考,只剩下本能地说着心里想说的话:“您要是说出来了,我一时还真的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长公主殿下,您莫要说,莫要说……” …… 楚府里: 暗中监视沈去疾和魏长安的几个人,早在沈去疾出去时,就被她的人撂倒绑了起来,或许吧,下意识里,沈去疾早就想用这种方式来提早结束这场莫名其妙的争夺了。 从花满楼里出来,浑浑噩噩的沈去疾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楚家的,当她完全反应过来之后,她已经在主卧门外的台阶上呆坐许久,麻木的手脚也都缓过来劲了。 夜半风寒,她抬头看看夜幕,又低首将额头抵在了曲起的膝盖上。 这一切的钱财、名利、富贵、荣华,如今看来,竟是越发地让她觉得厌恶和无奈—— 自己家境优渥,自幼聪慧,年少成名不说甚至还有些锋芒毕露,不可谓不傲然狷狂。 天意难料,自己十岁之时遇父亲离世横祸,家中突逢变故,那时年纪太小,并不知父亲离世到底意味着什么,除了悲伤难过,也只是傻傻地觉得人寿修短,终期难料。 后来,家中没了男主人主事,沈去疾年幼不成事,沈西壬则是一头扎在烧锅上,对家里的一切不闻不问。 生意上、沈氏族中、东街沈家等各方势力,欺负她们沈家孤儿寡母渐成常态,家中琐事有芙蕖姑姑打理,母亲一心忙于生意,对自己的态度,也从不疏不远的平淡,变成了一冷到底的漠然。 最初时,自己想用更加高调的叛逆来渴望母亲的关注,但当十五岁那年大闹科举考场,被扔进大牢,又被父亲生前的故交极力运作相救,狼狈地从大牢里出来后,看着母亲那依旧如常的冷淡,自己这才开始收起那些目下无尘的桀骜,学着畏缩恭忍,学着逆来顺受,学着什么都不说。 终于,她学会了内敛,学会了含蓄,学会了把话烂在肚子里,学会了打落牙齿和血吞。 只是,年少之时,未曾想世事如此艰难。 她沈去疾原本好好地安居在河州,打理着母亲传下来的家业,虽然偶有琐事缠身令人心烦意乱,但大体上还是兄友弟恭家中和睦,甚至娶了爱慕多年的女子为妻,大可谓生活顺遂。 可就在余年去了晋国之后,远京城的某个人终于察觉到了什么,那人以极快的速度,毫不留情地对沈家的生意动了手,对她沈去疾,动了手。 别人都说沈练这个女人之所以能赤手空拳地打下如今的这份家业,全都是因为当初她机缘巧合地救了长公主一命,她借着皇恩浩荡,才有了今日的地位与名声。 可只有沈去疾知道,沈家的这一切,是她的父母两人当初筚路蓝缕地创下来的,也正是因为人事艰难,父母立业之初,多多少少也借了楚家和京城的一些势力——这些,也正是如今沈去疾想要断割的东西。 这些东西连着大晁国一些朝廷官员和王公大臣的肮脏,不是沈去疾吃水不念挖井恩,只是那些人欲壑难填——那些人啊,甚至想要把沈家的生意当作他们洗钱的渠道。 沈去疾当然不愿意,她从不曾承过那些人的人情,自然也不会念着那些人什么恩情,该给的钱这些年也给够了,于是,她来了京城,想彻底来个了断。 京城帝都里,人际关系错综复杂,各方势力盘根错节,稍不留神就是万劫不复,沈去疾一路小心翼翼,可谓前有虎狼后无退路。 她一来京城,就利用冯家为诋毁她而传出来的“沈去疾宠妻无度”的传言,把自己扮成了惧内的形象。 大晁国男权至上,没有哪个男人愿意让别人说自己惧内的,就连真的惧内的楚伯鼎,为了摆脱“惧内”的帽子,不惜挨打挨骂也要出入声色场所,那些为振夫纲而纳妾宠妓的事,他也没少做。 沈去疾大方地背上“惧内”的名头,那个幕后的人果然放松了对她的监视。 楚家之中,胡氏一心想要成为楚家主母,她挑起来的内宅女眷的勾心斗角,于沈去疾这个“男人”来说,总是不过尔尔的无伤大雅,有魏长安帮她应付就足够了。 至于大伯父楚伯鼎,他因为早年留恋花街柳巷,染了一次病后就不能再行人道,至今已有多年,他不争,是真。 而三叔父楚叔鼎——他年轻时因为内宅争斗而痛失过几个孩子,之后便一直以庸碌无为的一面示人,至今与世无争,尤其是他的独子楚遂年入朝为官后,楚叔鼎基本就不再接触楚家的生意了。 堂弟楚遂年在礼部任职,关系清白,未曾与谁有党派关系。 那么,那个勾结朝中某个大人物、想吞下沈家的生意,使之成为洗钱渠道的幕后之人,就只剩下了一个人…… 为尽快将楚家的大权握在手中,这人在翁翁的日常饮食中投下慢/性/毒/药,致使翁翁日渐痴傻,楚家生意大权悉数落在了从来惧内的楚伯鼎手里,一份大好的家业,就这样被胡氏这个鼠目寸光的女人变相地握在了手里。 这人也知道,顶着皇商名头的楚家,如今已经成为了一个只能虚张声势的空壳子,于是,这人利用冯半城想要吞下楚家财产的贪心,暗中引诱冯半城,想借冯半城的新靠山——长公主驸马韩驸马之手,除掉她沈去疾。 到那时,这人随意寻个理由,扣留住已成寡妇的魏长安,再以“沈去疾膝下无子”为由头,理所当然地接管楚小二爷手里的生意,说白了也就是沈家的生意。 如意算盘打得甚好,沈去疾都不禁想为这人的心思与手段咋舌。 可是千算万算,百般筹谋,沈去疾怎么也没有料到,半路上竟然杀出个怀璧长公主! 那日,翁翁的痴傻之言,挑起了沈去疾心中深埋多年的一缕疑惑,于是她暗中找到魏长安的三哥魏靖亭,请魏靖亭把自己引荐到了荆陵侯司马玄跟前。 如果想知道十多年前父亲楚仲鼎,和三十多年前翁翁亲弟弟意外身亡的真相,沈去疾知道,整个大晁国,只有荆陵侯司马玄能帮自己。 最后,她答应司马玄,为这位荆陵侯护一位远在河州万安寺的贵人平安,荆陵侯司马玄则给了她她想要的答案—— 父亲楚仲鼎之死,是为了在当时的皇权更迭之际保全整个楚家,而身为大晁国开国大臣的二翁翁之死,牵扯到的则是大晁国立国之初的家国大义…… 沈去疾的脸上再次布满泪水,仁之小者在保护一二无辜,仁之大者在匡救天下,这便是人间滋味,她的二翁翁和父亲,没有白来这世间走一遭。 那么回过头来看自己的所处所为,沈去疾突然觉得一切都豁然开朗了。 她抹一把脸站起身来,刚准备提步离开,身后那扇紧闭着的房门,却咯吱一声被人从里面拉开了。 沈去疾回过头,就看见魏长安披着一件外袍站在门里面,她一手拿着一盏烛灯,一手还拉着门栓。 看见门外的沈去疾后,魏长安把头一歪,朝门外的人粲然笑了,这一笑温暖,犹如桃花十里,灼灼夺目。 “你笑什么?”沈去疾弯起哭红的眼角,声音温暖沉润。 因为噩梦而盘桓在魏长安心中的不安,在她看到这人后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弯起眉眼,唇边梨窝深深:“明月皎皎,良夜凄凄,既遇君子,云胡不喜。” 作者有话要说:小剧场: 沈去疾(眯眼):我看你要怎么往后写。 作者君(抹泪):不怕,人家有大纲! 魏长安(眨眼):那,我要的孩子呢? “……”对不起,您呼叫的作者君已下线,请稍候再拨。 哦吼吼吼吼作者君纠结中~ 可恶的吞作话啊,重发3.0 ☆、身世(2) 京城楚家,一代皇商,家境殷实,富甲一方,除此之外,楚老爷的亲弟弟楚二老爷还曾官至一朝内阁大学士,身后享三公殊荣。 如此一个庞大的家族,怎么可能让人相信它如今已是风雨飘摇大厦将倾呢? 楚二老爷以死成全家国大义,他为官清廉,没有积蓄,他身死之后,他的一家树倒猢狲散,他嫡亲的子孙,一直都是着靠楚老爷接济过活。 皇商难做——朝局风云变幻,朝堂人心难测,一丁点的意外就能让人跌入万劫不复,楚仲鼎死后,楚老爷就明晃晃地生出了隐退之心,并把这件事细细地和长孙说了。 放眼整个楚家—— 子辈之中,楚伯鼎惧内,若他夫人同沈练一般精明能干也就罢了,奈何他内人胡氏只是个爱贪小便宜的无知妇人。 楚叔鼎庸碌,他幼时得全家人宠爱,长大了却是个游手好闲、肩膀上扛不住事的家伙,他能养家糊口饿不死自己,便已是祖宗庇佑了。 孙辈之中,长房嫡孙楚贺年和三房嫡孙楚遂年皆在朝为官,大晁国律法明文规定——凡在朝为官者,皆不可事贰业,尤禁从商,违者腰斩弃市。 楚家之中,能继承楚家家业的人,便只剩下跟着母亲姓沈的二房嫡孙沈去疾了。 这些事情,沈去疾原本早就该打探清楚的,如今假借他人之口得知,可见事情远比她想的还要复杂。 这也说明,在这吃人不吐骨头的京城之中,有人一直在暗中护着自己,可事到如今,藏的这么深的人也都不得不浮出水面,这是不是意味着一些事情自己根本不能深究? 明哲保身固然是上策,可人活一世,不光只活个生死,总还要活个对错…… 外面天色微明,日头染红朝霞,有几缕橘红色的暖光斜斜地从窗户漏进来,正洒落在窗下矮榻正中间的小几上,照出屋子里细细漂浮着的尘埃,时辰尚早。 沈去疾将目光从小几上收回来,转头看向了侧身靠在自己身边的,还在熟睡的人。 魏长安生得漂亮,眉似弯柳叶,眸若远星辰,她笑的时候,总会先弯起眉眼,然后嘴角上扬,将唇边的梨窝欢快地引出来,模样调皮可爱。 她的眼睫很长,现在,她闭着眼,沈去疾能清楚地看见,她的睫尖是微卷着的,视线流转向下,入目的是那小巧可爱的鼻尖,然后是因为睡觉而微微张着的朱丹小嘴…… 只是这样看着她,沈去疾的心就控制不住地砰砰乱跳——她忍不住地想凑上去一亲芳泽。 亲就亲呗,自己夫人,又不是不能亲,这般想着,沈去疾一手手肘支在床上,一手越过魏长安,撑在她背后的被子上,微微侧起身来凑过去,轻轻地在魏长安的嘴上吻了一下,犹如小鸡啄米。 在沈去疾偷袭成功,准备撤退之时,被子下面,醒过来的魏长安抬起双臂,顺势圈住了沈去疾的腰身。 她先勾起嘴角,然后才缓缓睁开眼,眸子里还带着初醒的茫然,声音沙哑柔媚,十分撩人心弦:“姓沈的,一大早的你这是做什么呢,嗯?” 这般问着,魏长安抱着某人腰身的双手微微一用力,就把重心不稳地悬在那里的沈去疾向自己又压近了几分。 沈去疾心思一动,干脆把自己半个身体都压在魏长安身上,将脸埋到了她的脖颈间,腾出空的手也不安分地乱摸起来。 她开口,声音低沉悦耳,语速不快不慢,细细听了,似乎还隐隐带着那么一丝的小委屈,她说:“姓沈的一大早想和夫人亲近亲近了,怎么办?” 因为靠的太近,沈去疾的呼吸打在魏长安的脖颈间,既温温热热,又麻麻痒痒,让人的心脏不自觉地就跳得快了一些。 “……你,你……你流氓……”魏长安羞赧地扭动着身子,不由得低低嗫嚅出声。 她的脸上浮起了一层淡淡的羞粉色——沈去疾略带薄茧的手在她衣服下面四处乱走,所过之处皆是一阵酥麻,亦引得她心神荡漾。 沈去疾微微偏头向下去,一记温热的亲吻,带着侵略性的吮吸,深深地落在了魏长安的锁骨上,魏长安头皮发麻,身上简直要起鸡皮疙瘩了。 分开许久,彼此太过想念,心里想,身体自然也想,魏长安被那姓沈的撩拨得低低呻/吟出声,两只柔荑也无意识地在沈去疾身上胡乱摸索起来。 她解开沈去疾的衣带,扯掉那碍事的中衣,带着些微凉意的指尖,轻轻地从这人的肩胛骨处慢慢向下滑,略过那消瘦却结实的后背,略过那形状漂亮的腰窝,不做停顿地继续向下移去。 沈去疾自然欣喜于魏长安的回应,于是她更加肆无忌惮起来——昨日夜里的事情太过愁人心思,经过后半夜的辗转难眠,现在只觉一切明朗,更当及时行乐才是,何必只苛求了自己? 于魏长安而言,昨日夜里的梦太过可怕,那从梦里延续出来的恐惧也太过真实,她终于不安地准备跑去找姓沈的,结果一开门这人就立在门外,出现在她面前。 她贴在沈去疾身边睡过的后半夜,可她内心深处还是有忧怖无法散去,于是现在,她热烈地回应着沈去疾,想通过这种方式,来确定这人真真实实还在自己身边,安然无恙。 翻云覆雨,此后如何,当此后再做计较。 …… 最后,魏长安累得睡着了,沈去疾吻吻她的额头,拿着衣服轻手轻脚地出了屋子。 桃花,你睡吧,睡一觉醒来,一切就该好转了。 /// 无论是经商还是谈判,无论在庙野还是在朝堂,天下之万事,掌握了消息便是掌握了主动。 楚家小大爷楚贺年深谙此道,于是他的堂弟沈去疾甫一入京,就被他派人监视了起来。 楚贺年在朝为官,小小四品,每日卯时三刻要按时到官署点卯,然后便是一整日的辛劳忙碌。 他上头压着一位户部尚书和两位户部侍郎,下面是户部的一众官吏,每年秋后户部点税整籍,都是尚书和侍郎动动嘴,下面一众小官员跑断腿,就算他楚贺年有一位身份尊崇的大靠山,但暂时也还是得被上司支使着,不管是不是自己份内的事,只要上司开口,他都得奉令去做。 每日午饭时,楚贺年有一个时辰的用饭和休息时间,他会利用这个时间,看一看手底下的人送来的,被他派人监视的人的最新消息,这些消息被写在细帛上,看过既毁,十分方便。 数十个卷成细卷被装在竹管里的细帛上,事无巨细地记录了所有人从昨日夜里到现在的一切言行。 他先看的忠武将军魏靖亭——他的人不敢太接近将军府,监视起来也最是不容易,以至于消息模糊不定,所以楚贺年总是最先看有关魏靖亭的消息。 然后再看荆陵侯司马玄的,接着就是看与堂弟沈去疾有关的消息……咦?怎么没有沈去疾的消息? 楚贺年心里咯噔一下,他哗啦一声摊平面前放着的所有小竹管,终于翻找到了上面写着“沈”字的竹管。 长舒一口气——呼,吓他一跳,还以为…… 随着楚贺年把里面的细帛展开,他的脸色愈发不好,他心里的那块大石头终于堵到了他嗓子眼——细帛上写着监视沈去疾的人失踪了。 楚贺年一把火把今日份的细帛烧了个干净——沈去疾,你终于先动手了啊! 楚贺年饭都没吃,立马跑去向自己的上司请了假,他边派人去通知冯半城那个蠢货动手,边乘着马车直接跑去了与长公主府一街之隔的驸马府。 若沈去疾是昨日夜里动的手,那么到现在为止,自己已经万事都迟沈去疾一步了…… 楚贺年来到驸马府后,驸马府的管家说韩驸马被长公主府的人请去了,说是长公主找驸马有事相商。 楚贺年急忙追问管家到:“驸马爷出去之前没有留下什么话要管家您转述给下官吗?” 管家摇头:“回大人,我家驸马未曾给楚大人留下只言片语,长公主府上次来人相请还是因为过年之事,长公主今次突然要见我家驸马,我家驸马自然是高兴着去了,楚大人,有何不妥吗?” 楚贺年一巴掌拍到了自己脑门上,官帽都被他自己拍歪了——噫吁!韩驸马你这个蠢猪啊! 千里之堤,将溃于蚁穴啊! 不行,不行,不能这样轻易放弃了,有本事敛财却没办法消受,那岂不是太亏?若是就这样轻易放过沈去疾,那楚家就真的做不成皇商了!那些唾手可得的荣华富贵,岂不是要拱手让于他人! 驸马府的管家还想同楚贺年说什么,但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见楚大人提着官袍,毫无体统地跑走了。 楚贺年的马车前脚刚从驸马府门前离开,一个商人打扮的男人,就牵着一匹马,从某个角落里出来,不远不近地跟了上去。 …… 冯半城在收到楚贺年的消息后,顿时觉得自己一直以来都高估了楚家的这位小大爷。 楚贺年这个书生简直是蠢透了——人家沈去疾早就不声不响动手了,你竟然现在才察觉到吗? 呵,难怪盛极一时的楚家会衰落成如今的这个模样,原来全都是因为子孙不中用,呵呵,那么,自己接手楚家的生意,成为下一代皇商,简直成了命中注定的事情! 只要自己赶紧找到还身在京城的沈有利,从沈去疾的老窝里动手,不信那狐狸崽子不败…… /// 外面的这些阴风诡雨自然吹不到魏长安这里,她一觉醒来后,身边早已没了沈去疾的身影,甚至就连沈去疾留下来的气息,都也已经淡去了。 她今日起的有些晚,方在屋里洗漱收整好自己,连口水都还没来及喝,楚家三夫人卫氏就已经派人来请,将魏长安请来了楚老爷这里。 “三婶。”进了屋,魏长安恭敬地给卫氏福礼,她眼睛一瞟,发现三婶之子楚遂年的夫人、小妾以及两个小女儿竟然也都在。 昨日夜里到今天一早,从沈去疾的表现,再结合现在的这个情况,魏长安就算什么都不问,也已经明白了一二。 “长安,你随我进来,你翁翁他好像有话要对你说。”卫氏起身过来,拉着魏长安的手,同她一起进了楚老爷的卧房。 “爹,我把锦年他媳妇带来了,您有话就说吧,我就在门外,有事您让晋姑姑喊我。”说着,卫氏在魏长安的手背上轻轻拍了一下,然后就转身出去。 魏长安朝站在病榻旁的晋嬷嬷欠了欠身,而后给躺在病榻上的楚老爷屈膝福礼:“翁翁,孙媳长安给您问安。” 几日不见,楚老爷的病情好像更加严重了,他躺在那里,侧着头,半眯着一双混浊不明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魏长安,也不知道是清醒着还是痴傻着。 “魏少夫人快快起身吧,”旁边的晋嬷嬷突然开口,声音似乎有些难以抑制的哽咽之感。 她朝圆桌前指了指,低声说道:“您坐吧,老爷清醒着的时候,给老奴嘱咐了一些话,要老奴转述给少夫人听。” 魏长安听话地在圆桌前坐下,与晋嬷嬷隔着五六步远的距离,眉目沉静:“晋嬷嬷,您说吧,我听着。”姓沈的不在,自己一定帮她应付好这里。 晋嬷嬷没有说话,只见她在楚老爷的病榻前半蹲下身,颇为吃力地将病榻前的脚踏缓缓挪开了。 好像知道魏长安要过来帮自己似的,晋嬷嬷背对着魏长安,边吃力地挪着脚踏,边说:“少夫人您坐着别动,这是老爷交代老奴的事情,自该由老奴亲手来的……” 魏长安只好坐回凳子上,静静等着。 挪开脚踏,掀开脚踏下面正中间的那块木质地板,晋嬷嬷从木板下抱出来一个精致的木匣。 在看到晋嬷嬷的一系列行为后,魏长安的嘴角不由自主地抿了抿——他们家藏东西的习惯可能是遗传的。 “少夫人,这是我们老爷存放私物的地方。”晋嬷嬷说着,过来把匣子放在了圆桌上。 魏长安点点头,手却不由自主的握住了腰间佩戴的小鲤鱼玉佩。 人一旦上了年纪后,动作都变得缓慢起来,晋嬷嬷慢吞吞地拿出一把不起眼的小钥匙,慢吞吞地打开了这个雕刻精美的小木匣子。 “这里有一封信和几张地契,”晋嬷嬷从匣子里拿出她说的东西,并将之放在了魏长安面前:“这封信,由二爷生前交给老爷保管,是要在小二爷成亲时交给小二爷的,劳少夫人转交。” 魏长安颔首,神色凝重:“嬷嬷请放心,长安一定与相公转交。” 晋嬷嬷从匣子里拿出一些小物件,一个个地放在魏长安面前。 她边往外拿东西,边缓缓地说:“这几份地契的房子均在河州地界上,都是老爷当初要留给二爷的,二爷不在了,这些东西自然要传给小二爷。” 说着,晋嬷嬷偏头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的楚老爷,没忍住红了眼眶——英雄迟暮,不免俗落得一身悲凉。 晋嬷嬷急忙收回视线,终于把话都说了出来:“这些话本该直接对小二爷说的,但人算不如天算,老爷怕自己等不到再见小二爷,便托老奴转述给少夫人,由少夫人再说与小二爷知。” 魏长安也侧头看一眼病榻上的楚老爷,点头到:“嬷嬷请讲。” 晋嬷嬷:“老爷说,他知道小二爷身上的血不姓楚,但小二爷管我家二爷喊了十年的爹,一声爹便是一世的情,将来楚家若是散了的话,还请小二爷念及二爷的情分,多多手下留情……” 魏长安牢牢记下晋嬷嬷的话,心里却愈发地不安了起来——沈去疾的血,不姓楚,是什么意思? 作者有话要说:慢吞吞的作者君比较啰嗦,但最终是会甜起来,会的,相信作者君。 最近在考虑要不要申请签约呢……毕竟作者君实实在在是走到了某个人生结点上了…… ☆、身世(3) 沈去疾心思之细,若她铁了心要防备谁,那么必定就是密不透风的。 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她有生以来在计谋上这独一次的“失”,便是失在了血缘亲情的关系之上。 当她纵马跑回楚家时,楚府门前那两个威武的大石狮子上,已经被楚家下人在狮子颈上系上了黑色的丧饰。 还没来得及勒住马,沈去疾就跄踉着从马背上跳了下来,她一个趔趄没站稳,被过来迎接的楚府下人及时扶住。 “让开!” 沈去疾急着往府里跑,遂一把推开了上前来给自己穿素衣的下人,她身上御寒的外披也因为这一推,而从她并不宽厚的肩上滑落了下去。 沈去疾的神情上混杂着震惊和悲愤,模样也有几分狼狈,家里原本各自忙碌的下人们不禁停下手里的活计,纷纷驻足看了过来——从来温润端方的小二爷,竟然也会在众目睽睽之下如此失仪,可见老爷离世对小二爷打击之大! 哎,人世无常啊。 管家捧着孝帻,急忙在灵堂前拦住了冲进府的沈去疾,他看着眼前这个一时失了方寸的孩子,边拦边劝阻到:“小二爷,小二爷,万不可坏了规矩啊!小二爷!” 一股寒意自沈去疾的脚底升起,可心里却好像有团火,烧得她上半身如炙如烤,就连那双向来幽深沉静的眸子里,也似乎燃着点点星火。 除了老管家,没有人敢再上前来阻拦沈去疾——楚家小二爷周身像是晕染了滔天的怒火,可小二爷的脸上却分明是那般的冰冷寡薄之色——从来以弱示人的人,生气起来好可怕。 老管家似乎看出了什么,他死死地握住沈去疾的小臂,好像什么都知道似的,音容亦是哀痛:“小二爷,老爷他尸骨未寒呐……” “……我知道了,阿翁。”平坦的胸膛几番大起大伏,沈去疾终于按下心中的业火,沉沉吐了一口气。 她缓缓张开双臂,让下人给自己穿素衣——她不能乱了方寸,不能,有桃花在为自己应付着那一帮后院,只要自己不乱,一切就都还在掌握之中。 蒋管家眼含热泪,抬起手来亲自为沈去疾系孝帻,末了,这位在楚家干了四十多年的老管家,在沈去疾耳边低喃了一句话——“保护好少夫人。” 沈去疾挺直脊背,步履稳健地走向被黑色和白色丧饰覆盖了的楚府前厅,也就是如今楚老爷的灵堂。 这么多年以来,是她不够聪敏,资质愚钝,只学会了如何将表面的情绪收敛和克制,却无法学会怎样很控制自己的心绪。 她一步步朝灵堂而来,眉眼清冷又锐利——不过是与长公主说破了身世,不过是与一些朝廷官员断了银钱供奉,不过是要彻底离开京城这个鱼龙混杂的泥潭! 她应付得了中饱私囊,应付得了贪得无厌,应付得了阴风诡雨和心里谋略,可她千算万算,千防万防,竟然还是没料到身边的人,竟能如此之狠! 用慢/性/毒/药,投之药食之中,三年之久,毒性入骨入髓,最后只需要一记药引,中毒之人就可以死的悄无声息。 沈去疾也好恨自己呐! 她在明处,行动处处受限,好容易今日才弄清楚祖父的病因,还没来得及考虑好对策,那人就已经动手了,好狠,好狠的手段啊! 是可以名垂青史?还是想要富甲天下?到底是什么样的名利在诱惑着,能让人做出这种弑杀亲人的事情来! 尤其是在一片白色丧衣中看见那个人的身影后,沈去疾胸中的无明业火差点燎原。 然而,就在她踏进灵堂,看见了身着素衣头戴孝帽的魏长安后——万千混乱纷杂的思绪和愤怒悲伤的情绪,竟然在一呼一吸之间,慢慢平静了下来。 不过一个点头,和一个目光而已。 楚家五服之内人数众多,楚老爷一死,灵堂里自然是挤满了前来攀关系表孝心的人,隔过半个灵堂的人群与距离,沈去疾看见,魏长安朝自己点了点头。 她给自己的目光,如此坚定,好像一切的一切,突然都变得淡然。 “楚公 孙 锦年 归来祭,楚公英灵不远,孝孙锦年,拜~”在老管家的高声唱和下,迈进灵堂的沈去疾,依礼给祖父的灵柩行叩拜祭礼。 旁边,她的大伯父楚伯鼎点了一把香烛,祭告到:“爹,锦年回来了,您享用香火。” 按照祭拜规矩,灵堂里的孝子孝孙男男女女们,此时必须放声哭一哭,沈去疾还在行四叩首礼,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的哭声混杂在一起,低沉哀痛,凄婉悲凉。 沈去疾的眼角悄无声息地滑下了一行清泪——磕头之间,她看见香案上供奉着的刻写着祖父名讳的牌位,心底苍凉一片。 儿时那些为数不多的和祖父在一起玩耍的记忆,走马灯一样在脑子里飘了过去,沈去疾在磕下最后一个头时,不着痕迹地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翁翁,您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做。 …… 楚府是高门大户,楚老爷的灵堂从设好至今,楚府的府门门槛都快被人磨平了,前来祭奠之人络绎不绝,沈去疾身为孝孙,也忙活得脚不着地。 中间好几次,她都想趁机和魏长安说两句话,可总是不得机会,于是她只好趁魏长安去方便时,塞了一个小纸条给她,桃花那么聪明,肯定会明白自己想要做什么。 入夜后,白日里那些装模作样的人和关系疏远的人,以及楚家的一众女眷,都纷纷回去歇着了,人满为患的楚家灵堂里,只剩下了楚叔鼎和他的几个侄子还在守夜,周遭一片冷清。 灵堂里门窗大敞,穿堂而过的夜风,卷得黑白色的招魂幡不住地翻飞,楚老爷棺椁旁的长明灯也是被吹得忽明忽暗的。 夜,好像一下子凉到了人的骨头里。 “二哥,喝口热水暖一暖身子。”楚家小三爷楚遂年从外面提进来一壶热水,给沈去疾倒了一杯。 见叔父楚叔鼎靠在棺旁小憩,沈去疾接过热水喝了几口,冰冷麻木的身体终于有些舒缓。 “在府中留宿的外人不少,我刚才去后边看过了,二嫂和我娘她们在一块呢,你放心好了。”楚遂年在沈去疾身边坐下来,转而把手里的茶壶伸向一直跪在草席上的楚贺年:“大哥,歇一歇吧,夜里太冷,来喝口热水呀。” 楚贺年没有动,也没有搭理楚遂年,他闭着眼睛,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让人看不出任何情绪。 楚遂年不禁回头看向沈去疾,沈去疾闭了闭眼,楚遂年便把茶壶放在了楚贺年的身边。 “愧么,贺年?”一直靠在父亲棺椁旁打盹儿的人突然开口,声音之苍冷沉哑,像极了躺在棺里的楚老爷。 楚遂年被父亲吓了一下,差点心惊肉跳——可是爹爹的话,是什么意思? 沈去疾借楚遂年之力,缓缓从草席上站了起来,一时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情绪和态度来对待眼前的一切。 几乎一整日都一言未发的楚贺年,终于动了动胳膊,开了口。 他转跪为坐,抬起胳膊摘下了系在额间的孝帻,脸上的表情和说话的声音,在烛火昏沉摇曳的灵堂里,显得有些生冷诡异:“善藏者,人不可知……原来老二的身后,竟然还有三叔啊,当真是令人意外——疥癣之疾也能成肘腋之患,呵,三叔直下担当,大智。” 楚叔鼎睁开眼,不远不近地直视着楚贺年,眸子里深沉幽暗:“贺年,叔父再问你一遍,愧么?悔么?” 楚贺年伸长了腿,箕踞而坐,冷声一笑:“天下本就是大争之世,他许我青天凌云,叫我振翅高飞,我有何愧?我又何悔?” “孽障!”楚叔鼎厉斥一声,扶着身后的棺椁慢慢站起身来。 楚遂年甚至忘了要过去扶一下身形不稳的父亲——是什么和大哥二哥有关,和翁翁有关,和楚家有关的事情,能让他那平时只知道吃喝享乐的父亲如此正色以对? 楚遂年的心里,隐隐有一种不好的感觉。 “执迷不悟啊……”楚叔鼎低沉的声音里终于带上了难掩的痛楚:“一等人忠臣孝子,两件事读书耕田,贺年我侄,你饱读十年圣贤书,如今却……” “三叔你错了!”跪麻的双腿恢复知觉后,楚贺年站起身来打断了楚叔鼎的话语:“为人子者,无改父之道,是为孝,你守你父之道,我遵我父之志,各有所求,无论对错!” 说着,楚贺年猛地挥袖指着沈去疾,并朝她招了招手:“沈去疾,你还是主动把东西给我为好,兄弟手足一场,为兄不忍你我刀兵相见。” 东西?什么东西?……沈去疾眸色一黯,劲松般站着没动。 楚贺年不屑地看她一眼,他突然嗤笑一声,似乎是在嘲笑自己,然后,他扭过头,朝门外招了招手。 院子里传来一阵混乱,昏黄的灵堂,被院子里为数众多的火把之光照得明亮起来,女人的呜咽声,孩童的哭闹声,男人的威胁斥责声,混在一起传来,不用想就知道发生了什么。 楚遂年几步来到门口,在看清楚外面的情况后,他转而过来一把揪住了楚贺年的衣领,三两下就将毫不反抗的楚贺年拽到门前。 楚遂年指着外面被众多黑衣人捆绑起来,圈在一起的家眷,眼眸通红地质问到:“大哥,你这是做什么?快放了我娘和孩子们!” “只是放了你娘和你的孩子吗?”楚贺年将楚遂年揪着自己衣领的手,一点点掰开,莫名地给出一道选择题:“那你的夫人和宠妾呢?不要了吗?” 夫人和宠妾?书生出身的楚遂年自然而然地随着楚贺年的话往下想,犹豫着不知该做个决断,等他再次将目光落向院子里的人时,楚遂年一下子愣怔住了——大伯父和大伯娘?他俩怎么也被楚贺年绑起来了?! “……你,”楚遂年不知该说什么,憋了几憋,终于喟一声:“你怎么连自己的父母都不放过啊,大哥!” “别喊我大哥!”楚贺年广袖一挥,外面的黑衣人得到命令,立即把手里的刀架在了楚家几个主子的脖颈上。 他冷笑:“楚家的男人们也是真够窝囊的,竟然都喜欢给别人养儿子——你说是吧,沈去疾。” 说着,楚贺年将目光投向沈去疾,冰冷又嘲讽,似乎还带着那么一点同病相怜的悲悯。 楚叔鼎被沈去疾扶着来到灵堂门前,院子里的哭喊求饶声在看见楚叔鼎后一下子激烈了起来,甚至此起彼伏——楚老爷仙逝,楚伯鼎也被绑着,平日里吊儿郎当不务正业的楚三爷,一下子成了众人的主心骨。 楚叔鼎看见,自己的大哥大嫂都被人五花大绑着,嘴巴也被堵着,脖子上还架着锋利的长刀——这是大晁国特质的无痕长刀,普天之下,能使用无痕长刀的,只有…… “贺年,快快放了你的诸位长辈以及众多兄弟姊妹!”楚叔鼎只觉胸中一阵血液翻涌——楚家到底是逃不过这一劫了吗? 此话一出,院子里的一些女眷慌乱之下,挣开黑衣人的挟持,就朝灵堂门口冲了过来,众多持刀的黑衣人一时没能拦住,让一个女孩儿捡漏跑了过来。 离得近的一个黑衣人执起长刀,朝女孩儿的肚子就捅了上去,“噗嗤”一声,生刃入肉,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一刀毙命,血染楚老爷灵堂门前阶。 “……六妹!”楚遂年的阻拦终是迟了一步。 他那同父异母的十四岁的妹妹,当场命丧无痕刀下。 除了依旧面无表情的沈去疾,在场所有人都被震慑住了,楚贺年也是一愣,没想到这些军伍出身的私卫出手这么狠。 院子里先是一阵死寂,随后就有低沉呜咽的抽泣声响起,被堵住嘴巴的女眷们还是害怕得哭了起来。 沈去疾却半垂下眼帘,依旧是一副不喜不悲,无波无澜的模样:“给别人养儿子,大哥你此话何意?” “逝者已矣,我不想坏了已故之人的名声,”楚贺年的眸子里带着隐隐的焦急之色,他指向站在院子里的魏长安,沉声到:“老二,锦年!以前我百般暗示,你总是装作听不懂,如今我就明说了吧,带着你沈家的生意,跟着大哥投到那位贵人翼下,我保你不再受眼下的万千烦恼,保你一生的荣华富贵!不然,你这娇妻……” 话语之间,魏长安的脖子上就被架上了泛着寒光的无痕长刀。 沈去疾眉目沉静地看着与自己对视的魏长安,问楚贺年到:“那位贵人,我能信他吗?他会信我吗?既然你已经知道了我的身世,那么我为何要舍了百年松,转而去靠一棵不知名的野山木?” “不知名的野山木?”楚贺年像听到什么笑话一样仰头大笑了几声:“他可比你那没有实权,只顶着一个唬人的头衔的亲生母亲厉害!你若只是为此担忧,有为兄在,你就只管放心!” 沈去疾依旧不为所动:“人心隔肚皮,你叫我怎么相信?自古以来,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你若是将我这狡兔给捉到手了,那么下一步要被烹的……” “哼,走狗?”楚贺年朝院子里的黑衣人努努嘴,而后摇头一笑:“我和他们可不一样,不怕告诉你,为兄同你一样也不姓楚,我身上流着的,是同那荆陵侯司马元初一样的将门热血——是吧,母亲大人?” 楚贺年的话语,突然扔给了被黑衣人的长刀架着脖子的胡氏,胡氏双股战栗。 在楚家人的诧异注视之下,她终于无声哭泣着扑通跪到了地上——自己与那人私通且生下贺年的事,还是被人知道了。 造孽啊! 沈去疾对楚贺年的身世不感兴趣,她径直从灵堂里走出来,从楚六小姐未寒的尸体旁路过,靴子踩过一地殷红的血液,一路来到魏长安跟前,步步带血。 黑衣人将手里的长刀指向沈去疾,不让她接近魏长安,沈去疾挑眉,回头看向楚贺年。 楚贺年心道,自己虽然是突然发难,致使沈去疾措手不及,一时无法应对,但这狐狸崽子狡猾的很,决不能让他有机可乘。 于是楚贺年示意手下人,不让沈去疾接近魏长安。 沈去疾便也站着没动,她眸光寒凉地直视着持刀指着自己喉咙的黑衣人,温声说到:“人活一世,所挣功名利禄,无非就是想封妻荫子,流芳后世,” 沈去疾说话的声音虽然音量不高,但也足够该听见的人听见,闻言,楚贺年紧蹙的眉心终于有了一丝松动——识时务者为俊杰,小二,你可莫辜负了堂兄的一片心意。 接着,楚贺年看见沈去疾风轻云淡地抬手,用两根手指轻轻夹住了指在自己喉咙前的无痕长刀的刀尖。 持刀者被沈去疾嘴角勾起来的阴冷笑容吓得愣了一瞬。 沈去疾回过头看着楚贺年,眸光幽冷,声带笑意:“大哥若是因今日偏执之举而痛失了娇妻爱子,那就有点得不偿失了。大哥,你说是吧?” 最后一句话问出口时,魏长安在沈去疾晦暗不明的侧脸上,看见了抹一闪而过的决绝。 魏长安心里咯噔一下——今夜之事,陨楚六小姐一命,亦不能结。 自己的妻儿?!分明被自己藏得好好的!楚贺年正思忖着沈去疾话语的真假,一只婴儿佩戴的长命银锁,就被沈去疾远远地扔在了楚贺年面前的台阶之下。 银锁上刻写一个楚贺年熟悉的名字——他那方出生才三个月的儿子啊! 楚贺年终于大怒,全身发抖:“沈去疾,你逼的我血洗楚府啊——来人,动手!” 作者有话要说:作者君腆着脸求收藏求评论(捂脸捂脸) ☆、逆局 纵是生意场上使惯了各种手段,沈去疾却也是绝对不会对孩童妇人下手的,至于楚贺年那幼子身上佩戴的长命锁,不过是她刺激楚贺年先动手的引子罢了。 楚贺年一声“动手”,黑衣人门闻讯而动,看着眼前的景象,沈去疾仿佛一个局外人一般,眸光深沉,冷冷地审视着一切。 虽然都说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可她怎么都不曾想到,在这京城之中,天子脚下,竟然真的可以有这般胆大妄为之事发生。 若是今夜的祸事任由其发展,明日一早,楚家被楚贺年祸害,“一代皇商楚公养民停灵期间,楚府满门惨遭杀害”的消息传出去后,不知这京城的京兆伊要怎么定案,也不知,这大晁国里曾敢血荐轩辕的史官,又会在世家集中如何书写。 呵,想来必定又是一笔浓墨重彩。 亦是在楚贺年大喊动手之后,沈去疾格开面前的长刀,一步上前将魏长安护在了怀里,当她刚要抬起胳膊让自己的人先出来顶一顶时,灵堂里突然传出来一声震慑众人的“住手”,一时也喝住了长刀高举的众多黑衣人。 是楚家三爷,楚叔鼎。 楚贺年及时制止住手下的人,他挑挑眉,不由得朝楚叔鼎勾嘴一笑:“啧啧啧,原来东西在您这儿,我就早该想到的啊,不过,到头来还是三叔您年长明事理——三叔啊,拿来吧,楚家家主手里的钥匙和印信,楚家的‘十间存库房,二十方金银仓,三十家生意坊’,侄儿闻名已久了啊……” 在楚贺年的话语间,楚叔鼎整理衣冠,朝着自己父亲的棺椁徐徐叩拜,楚贺年也不急,抱着手在一旁等着。 楚叔鼎点了三炷香插到香炉里,扬声慢言到:“遂年,锦年,今日围你我父子侄三人者,乃是贺年,我若不死,你我父子侄三人皆丧命于此,楚家难逃血洗之灾……把楚家传下去,切莫再与虎狼为伍,亦,切莫再做妇人之仁!” 说着,一把匕首自楚叔鼎袖兜中被掏出,他高高举起匕首,毫不犹豫地直朝自己的心脏处刺去。 “父亲!”楚遂年的惊呼声,随着铁器落地时的“咣啷”声,一并刺耳地从灵堂里传出来。 “既不畏死,又何以死惧之。”一脚踹掉楚叔鼎手中匕首的楚贺年,摇着头冷冷地感叹到:“三叔,你们其实早已知道了我和小二的身世吧,你爹楚养民妇人之仁,你大哥楚伯鼎优柔惧内,你二哥楚仲鼎与虎狼为伍,偌大的楚家最终落得个内忧外患,我劝你,为了楚家那些血统纯正的子孙,您还是莫要再徒劳挣扎了,今夜之事,死一个六丫头,就够了。” 年过四十的楚叔鼎被楚贺年方才的一脚踹倒在地,被儿子楚遂年扶着坐起来后,楚叔鼎哈哈大笑起来,甚至笑到连声咳嗽。 他掸掸身上的灰尘,维持着自己那一家之长的最后尊严,也极力地给楚贺年最后一个醒悟的机会,他颤声问楚贺年道:“你那已故的二叔,曾在他的一篇文章中写到,‘年岁日长,察时光虚磨,尔虞我诈,心力交瘁,兹依依东望,觉不与我待矣’,贺年,你可知,你二叔所言的依依东望,望的是什么?” 楚贺年才没有这闲心去琢磨一个死人写过的文章,他只担心拖沓生变,遂弯腰捡起地上的匕首,直接将之抵在了楚遂年的喉咙上。 想起六妹的下场,楚遂年当即被吓得双腿一软,瘫倒在地,口中不住地念着一句“父亲救我,二哥救我”。 楚贺年既怕楚家有人拼命反抗他,却又担心楚家人真的乖乖听话,让他觉得今夜之事其实没有什么挑战,这样的话,他担心此事体现不出他的能力,而被自己的亲生父亲轻看了。 如今听着楚遂年车轱辘一样来来回回念着救命,慢慢开始没有耐心的楚贺年咬着后槽牙,眸带血色地威胁楚叔鼎到:“尔等莫再多言,我只要楚家的生意大权,钥匙和印信拿来,我绝不伤你儿姓名,也绝不再伤旁人性命!” 说着,楚贺年扭头朝外面大喊:“楚小二,楚锦年,我知道你有九窍玲珑心思,明着来我根本不是你的对手,事到如今,只要我与你多耽误一刻,你翻盘的胜算就多一分,罢了,你若答应了我的提议,楚家现有的这一切,我也一并送与你,你看如何?” “困兽之斗……”沈去疾紧护着怀里的魏长安,低低呢喃着,摇头叹息。 院子里的黑衣人们好像并非真的俯首听命于楚贺年,他们其中一两个人在等了这许久无果后,互相交换了一下眼神,顿时,几十把无痕长刀在清冷月辉和明亮火把的明暗交错下,悄无声息地在楚家人的头顶上高高地举了起来…… “咻”一声突响,一只羽箭破空而来,朝沈去疾举刀的一个黑衣人应声而倒。 不知是因为看到了被救的希望,还是因为再次见到死人之后的恐惧,一院子楚家老小都炸了窝一般,开始慌乱地四下奔突。 黑衣人干脆大开杀戒,趁乱朝楚家这些无辜的妇人孩童举起了刀,沈去疾不得不护着魏长安一路后退。 源源不断的侍卫从楚府四面出现,自然是好一阵的刀兵相见…… 兵器入肉的声音,骨头断折的脆响,临死之前最后的惊呼,伴着浓稠夜色和明亮的火把,血染楚家。 沈去疾解开魏长安身上的绳索,抬袖遮住了她的眼睛——这些东西,还是不看为好。 未消多久,打斗声渐渐消失,靠在沈去疾怀里的魏长安,抖着手,缓缓拉开了遮在自己眼前的这方衣袖。 浓烈的血腥味扑面而来,她看见院子四周有甲士陈兵而列,整齐划一,楚府大门被破开,一个和沈去疾一般身形消瘦的男人,披星戴月,逆光而来。 宛若地狱修罗。 同时,魏长安也看见,一直不见踪影的沈盼也不知何时出现了,他带着一些人,正滴水不漏地护在沈去疾和自己身边。 见那修罗似的人进来,沈去疾安抚地拍了拍魏长安的肩膀,将她交给沈盼后,自己便迎着对方走了过去。 “君侯来得好及时呀。”沈去疾这一声似笑非笑,分明是在嫌司马玄故意来迟,说出来的语调却偏偏带着感激,倒真是让心虚的人耳根一红。 听出沈去疾话中深意的司马玄,脸上极快地拂过一抹不自然,他揉揉鼻子,边直接同沈去疾一起往灵堂走去,边颔首沉声到:“是孤家来迟一步,沈家主见谅才是。” 看着争斗过后,一片狼籍血腥的楚府前院,沈去疾强忍着心中的不适感,风轻云淡地挑了挑眉:“哪里哪里,楚家能免此灭门之灾,还得多亏侯爷出手相助才是。” 进得灵堂,死者为大,司马玄恭敬地给楚老爷的灵柩行叩拜祭礼,声音沙哑,略带鼻音:“沈家主不必谢我,要谢就谢长公主和魏将军吧。” 话语间,司马玄的侍卫将仍旧不停反抗的楚贺年押了进来。 司马玄瞥一眼狼狈不堪的楚贺年,站起身来,略略地朝楚叔鼎拱手,板着脸沉声到:“楚三爷,孤今次是奉命而来,无礼之处还望三爷宽宥——兹有汝家侄儿楚贺年,身为朝臣,知法犯法,孤不得不将之带走,望楚三爷见谅。” 楚叔鼎在儿子楚遂年的搀扶下,跄踉着站起身来,他理理衣袍,恭敬地给司马玄回礼,神色倒是平静了几分:“那是自然,有劳君侯了……只是,我家贺年自幼生长在楚家,衣食优沃惯了,到了牢里,还请君侯……” “理当如是。”司马玄点头打断楚叔鼎的话,挥手让人将楚贺年带了下去。 司马玄身份特殊,不便在楚家久留,收拾了那帮黑衣人之后,司马玄就带着人一溜烟儿地撤了,留下一个血染灵堂的烂摊子给沈去疾收拾。 老管家带着下人们,先是收敛了六丫头的尸体,后又急急忙忙地清洗着地上残留下来的血迹,一派忙碌。 从灵堂的门前仰首向天幕望去,冷月西移,树影婆娑,沈去疾站在台阶上,面前是才历过一场生死杀戮的满目猩红,身后是长明灯摇曳招魂幡飘动的先人灵堂,一切,梦一场似的。 …… 楚家突遭此一劫,上上下下好一阵六神无主,小大爷被抓,小大爷的妻小不知去向,大爷昏厥,大夫人突然疯癫,三爷生病,三夫人受惊,六小姐不幸身亡,前院灵堂里有小三爷沈去疾在,内宅女眷之事,自然一应全落在了三夫人魏长安身上。 事多不怕烦,魏长安虽然不喜主持中馈操心劳神,但真的处理起来内宅事物来,她还是得心应手井井有条的。 一夜忙活,当她终于大致处理好、交代好一切事物,并回到住处时,东方已有破晓之势。 经历了这一场是是非非,有刀兵见了红,有人丢了命,自来到京城之后便总是提心吊胆的魏长安,却是终于松下一口气。 那股后知后觉的恐惧,也逐渐从她的脚底板爬了上来。 楚老爷停灵期间,孝子孝孙不得沐浴清洗,魏长安直接在院子里的井台旁打水洗了洗脸,把同样心惊胆战地过了一夜的吉祥赶回去休息后,她便独自回到卧房。 甫一进门,就被人从身后紧紧抱进了怀里。 魏长安一惊,随即就又平静下来——抱她的人身上,有灵堂里的香烛味,有火把燃烧的烟味,有她熟悉的清淡茶味,还有隐隐的血腥味。 种种气味混杂在一起,倒叫魏长安俩脚一软,全身心地倚在了这人的怀里。 “不舒服吗?”沈去疾将怀里的人打横抱起,小心地放在了床沿坐下。 抬手理理她的头发,沈去疾微微佝下肩膀,蹙着眉,声音沙哑地追问到:“还是你哪里受伤了?告诉我。” “姓沈的……我好害怕……”魏长安终于忍不住,扑进沈去疾的怀里低声抽噎起来:“我真的,我,沈去疾……今,今天晚上,我真的好害怕……” 哎,她怎么会不怕呢,沈去疾心里暗叹,幸好自己这时候来了她跟前。 “……桃花,乖,乖,不怕了啊,都过去了,乖……”沈去疾揽住魏长安,干脆将她抱起来放在了自己的腿上,手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一点点地安抚着强装了一夜镇静的人。 魏长安的脸埋在沈去疾的脖颈间,她的手紧紧攥着沈去疾后背上的衣服,抽泣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惹人心疼:“六丫头才十四岁,十四岁,才懵懵懂懂的年岁,就,就……她才十四岁啊……” 沈去疾低头吻在魏长安光洁的额头上,是啊,十四岁,还未及笄,遂年前几日还在饭桌上打趣,说六丫头相中了某家的少年郎,却羞羞答答地不敢给人家说,这一转眼,便已隔了生死,而那个少年郎呀,终生也不会知道,楚家曾有个活泼可爱的小六丫头,对他暗暗地生过情愫…… “桃花,你十四岁的时候,都做了什么呀?”沈去疾抱着魏长安,轻轻地、缓缓地晃动着身体,好像在哄小孩子入睡般,渐渐转移着她的注意力。 魏长安抽噎声渐收,她沉吟了一下,又打了一个哭嗝:“我的十四岁啊,好像,好像就发生了一件事。” “什么事,能说给我听听吗?”沈去疾的声音低沉舒缓,温润悦耳,听得人心安意静。 “也不是什么大事,不过就是参加了一个寿宴,同一个冷冰冰的小家伙和了一曲舞罢了。” 沈去疾明了,桃花说的是老祖宗九十大寿上,她与自己的舞琴之和。 “小家伙?”沈去疾眼角弯弯,无声一笑,她从袖管里摸出锦帕,低下头来给魏长安擦眼泪,眉眼音容里浸着无尽的柔情:“你倒是敢说,人家小家伙比你还大两岁呢好不好?——来,擤擤鼻涕……” 反正也鼻涕一把泪一把了,更不怕姓沈的嫌弃,魏长安大方地就着沈去疾的手擤鼻涕,而后,她吸吸鼻子,鼻音浓浓,不满地反驳到:“大两岁怎么了?大两岁的话正好,正好我欺负你你不能还手!” 沈去疾将擤了鼻涕的锦帕丢到一旁,转而在魏长安哭红的鼻尖上轻轻地点了点:“好的好的,大你两岁的人肯定愿意愿意给你欺负,还保证打不还手,骂不还口,不过就是请夫人多多手下留情了……” 沈去疾的怀抱很温暖,魏长安靠在里面,听着那低沉舒缓的声音,身心俱疲之下,渐渐困意兴浓,不知何时意兴,安然入了香甜乡。 一觉无梦。 作者有话要说:唔,还会再有一局,许多事还没写清楚呢。 另:申请签约被拒绝了,嘿嘿嘿嘿…… ☆、父亲 昨夜之事,发生得兵荒马乱却又悄无声息。 天光大亮后,前来楚府吊唁的人依旧络绎不绝,整个楚家,除下孝子孝孙席上不见了楚大爷一家人,其他依旧如常,甚至也无人疑问。 在京城这个地方啊,找不见了一两个人,那般容易,忽略掉一两个人,自然也不是什么难事。 魏长安一觉睡到了下午申时左右,醒来后脑袋有些懵懵的,她缓缓从床上坐起来,刚想开口唤人,丫鬟吉祥就端着些吃食推门进来了。 “大小姐,您醒了。”吉祥语气轻快地说。 见魏长安已经起身,吉祥把手里的托盘放到圆桌上,过来侍候魏长安洗漱更衣。 “吉祥,以后就把称呼改改吧。”正在换衣服的魏长安突然柔着声说。 吉祥的嘴角悄悄地扬起了一抹弧度,她欢快地给魏长安屈了屈膝,声音愉悦:“是,大少夫人。” 洗漱更衣后,魏长安来到圆桌前坐下来吃东西。 “大少爷呢?”她边吃边问。 吉祥:“楚家三爷卧病了,前院无人主事,大少爷在灵堂里守孝呢——少夫人,大少爷说让您起来后先别急着去前院,一切有他在呢,别的事,等您休息够了养足精神了再说。” “我知道了……”正在喝粥的魏长安无意识地用牙咬住碗沿,此时的她,既有些莫名的害羞,又忍不住地有些高兴。 魏长安刚问了吉祥两句楚家现在的情况,外间便有敲门声响起,魏长安收敛神色,吉祥快步出去开门,是沈去疾。 “你不是在前面守灵么?怎么这个时候跑过来了?”魏长安夹一筷子小菜,拌在粥里吃了一口。 她吃东西吃得两颊一鼓一鼓的,看得沈去疾想伸手戳一戳她的脸。 “咳咳”沈去疾不自在地清清嗓子,然后抿着嘴看了吉祥一眼。 吉祥很识趣,朝二人福礼后就轻手轻脚地就退出了屋子。 “前院有遂年在打理呢,我回来偷个闲呀。”沈去疾把饭碗从魏长安手里拿过来,配着小菜将一口粥递到了她的嘴边:“来,张嘴——” 魏长安伸手在沈去疾的下巴上捏了一把,唔,刺刺的,有些扎手。 沈去疾没有动,魏长安把收回来的手搭在了她的膝头,而后才听话地张嘴让姓沈的喂饭,“这件事,有什么结果了吗?” 沈去疾点头,从来幽深沉静的眸子里似有抹难以言喻的情绪一闪而过:“大晁国律法有云,‘官不得事贰业,尤为商甚,违者腰斩弃市’,堂兄身为朝廷官员却想将楚家生意占为己有,典型的知法犯法,已经被荆陵侯送去了刑部大牢,等着判罪呢。” “……他,他会死吗?”腰斩弃市,魏长安想都不敢想! “可能不会,”沈去疾又给魏长安喂进去一口粥:“堂兄他……他毕竟是司马家的孩子,庆徐王子嗣不多,可能会保他一命的吧。” 高门之中,血脉如此混乱,一代皇商楚家,嫡孙一脉只有三人,却还一个姓司马,一个是女儿身,魏长安的眸子黯了黯,她没再出声,只是安静地吃着东西。 “想到什么了?”沈去疾偏头看着魏长安,轻声问到。 魏长安咽下嘴里的东西,摇了摇头,情绪有些低落:“姓沈的,钱财名利都是身外之物,我们不贪心,我们只要能安安稳稳过日子就好,行不行?” 行,当然行,沈去疾眸光清亮地看着魏长安——我此生所求,从来都只是能安稳度日,只是,目前还有人不想让我称心如意罢了。 “对了,我有东西要给你。”魏长安拍拍沈去疾的膝盖,起身从衣柜里抱出一个小包袱。 沈去疾主动把圆桌上的饭菜碟子往旁边挪了挪,给魏长安腾出地方。 “这是翁翁仙逝前,晋嬷嬷给我的,她让我转交给你,还有一些话也让我转述给你。”魏长安坐在沈去疾身边,压低声音说。 沈去疾的眉心微微拧成川字,她先是看了魏长安一眼,见魏长安目光灼灼地看着自己,她这才不疾不徐地伸手打开小包袱。 入目的先是一些十分眼熟的小玩具,沈去疾挑眉——这些都是她和余年儿时玩过的玩具,大都是翁翁用木头亲手给她和余年制作的。 玩具下面,压着一封厚厚的信和一些被对折起来的……地契? 见沈去疾伸手把信拿了起来,魏长安把一个手心大的小木老虎玩具拿到手里,看了看,说:“晋嬷嬷说,这封信是公……是公爹生前交由翁翁保管,要在你成亲时交给你的,只是因为各方受制,信现在才到你手里。” 沈去疾拿着信的手蓦地有些发抖,她甚至,看着这封连信封都已经开始泛黄的信,她既有些胆怯,又不禁有些好奇——爹爹他,到底要给自己说什么呢? 就在沈去疾犹豫之际,一只温暖柔软的手,轻轻握住了她的,沈去疾抬眼,只见魏长安正低着头,一只手握着她的手,另一只手在玩着那只可以变形的小木老虎。 昨日是沧海,今朝乃桑田,沈去疾忽然想起了三叔父在灵堂里问堂兄楚贺年的那些话——是啊,“年岁日长,察时光虚磨,兹依依东望,不与我待矣”,父亲所依依东望,望的是什么? 依依东望,望的是毕父亲短短三十余载人生的抱负?望的是毕其一切的荣耀?亦或,望的是毕其一生最大的成就? 依自己自幼所知,以及成人之后他人所言,沈去疾知道,父亲楚仲鼎是一位上可治世,下能安民的大才,是一位布善明德,仁义忠孝的君子。 她的心里有些乱,这样一位天妒的英才,和母亲沈练,和怀璧长公主之间,到底是怎么回事? 父亲这样一位睿智聪慧之人,又会给成年后的自己,说什么呢? /// “锦年我儿展信安: 我儿但见此书,当值新婚大喜,为父虽已魂去,无论九霄云上亦或黄泉之下,当为我儿举杯庆贺,一醉方休。 噫,故人已去经年,今但阅此书,我儿勿要于大喜之日复悲失祜之痛也。 常言道,‘蜉蝣天地,一粟沧海’,既年岁东去,我儿必身量抽长,相貌堂堂也。 为父在时,每抱汝与汝妹余年二人在怀,则必会神憧未来,或五年春秋,或十载之数,我之儿女亦优亦秀,当叫他家子孙所远远不及也。 若我儿当真如此,家祭之时,勿忘言告与为父知,为父身处冥府亦当三乐以自喜。 我儿今已成亲,是为新妇身心所依所系之郎君也,妻予我儿嘘寒问暖之恩,我儿亦当敬之爱之,宠之于心尖之上,一生一世一双人,方无愧为一世夫妻耳,我儿之敏慧睿达,必能洞察为父拳拳之意也。 我儿既已成家,该是身心具成也,为父有一事,思来需告知。 当朝有长公主封号怀璧者,乃先帝之独女,今上之同胞阿姊也,坊间传汝母沈练之于怀璧长公主,素有救命之大恩也,然达人识真伪,愚夫好妄传…… …… 此事虽敢叫人一时难以置信,但董明/慧大夫之医术高明,我儿亦必有亲身体会,绝非为父逗耍我儿。 二女相爱,神魂相交,俗人皆道此天道纲常所不容,然,为父实不敢苟同之…… 为父敬汝母沈练之情,犹如伯牙子期之遇之惜,我儿勿因途听他言而与汝母心生嫌隙也,汝母沈练怀璧之事,若得时机,当由她二人亲口言与你知,为父不便多言。 当年之事,为父知之不多,但晓怀璧长公主为诞婴孩,险香消玉殒,命丧黄泉,致汝与余年,亦生来孱弱也,今我儿成人,必当奉孝二母,以尽人子之心,而报生养恩德。 现为父驾鹤游西天,所留身后楚家一切,当由我儿心安理得承之袭之,若汝翁翁身去,楚家之事,事无巨细,当于汝三叔商之议之,共同定之。 料想我儿眼下之境困苦,双肩之上,沈家一侧,楚府一边,必有虎狼环伺之危,我儿不必忧虑,身外之物,散去还来,父唯盼我儿康乐无忧耳。 锦年我儿,纸短意长,无尽言表,今实情已白,汝作何思量,当自行定夺。 嗟乎,汝为人父之日,亦勿忘于祠堂点香告知为父,为父当再与众仙鬼友人举杯畅饮也。 父仲鼎于景初元年七月初九绝笔” “吧嗒” —— 一滴清泪倏地落在了“绝笔”二字旁边,险险晕染了那龙飞凤舞遒劲有力的字迹。 “……爹,爹爹他……桃花,我不……我爹他……”沈去疾捧着厚厚的遗书,言语破碎,难以拼凑成整。 父亲字里行间流露出来的宠爱,一如儿时记忆里的欢声笑语般,直直地冲击在了沈去疾内心最柔软的深处。 爹爹,原来您知道啊——我现如今的困苦,挣扎,煎熬和取舍,爹爹您什么都知道! 自己这么多年来独自默守的、面对的一切,爹爹,竟然都知道啊! 信里被父亲用半正经半风趣的字句写出来的一切啊,那不正是她沈去疾如今的困厄所在么! 原来,父亲早已料到了今日的一切! 几番开口不成,终是泪落成行,再难压制。 魏长安站起身来,轻轻地揽过沈去疾的头,让她靠在了自己身前,放她不再什么都压抑着,任她像个孩童般,随心哭泣。 可能是从小压抑惯了,沈去疾并不会哭出声,她只是把脸埋在魏长安的身前,悄无声息地流着眼泪,偶尔低低抽噎一声。 不过半柱香的时间,情绪失控的沈去疾就缓了过来,她自己起身过去用铜盆里的清水洗了脸,又喊魏长安过去把被她弄脏的褙子换下。 “翁翁还有些话,一并让晋嬷嬷说与我转述给你,”魏长安换了件素色的褙子,又将一直放在旁边的素衣穿到了身上:“要现在说吗?” “说吧,我听着。”沈去疾鼻音浓重地应声,边拿了孝带过来,微微弯下腰给魏长安系腰带。 等魏长安一字不落地把话转述了,沈去疾什么都没说,只是眉目沉静地把父亲的信拿给魏长安看。 魏长安低头看信,沈去疾就盯着翁翁给的这些地契出神——这些地契是楚家在河州留下的旧物业,翁翁把这地契给自己,说白了,还是要她替楚家守着这些老家业,给日后的楚家子孙留一条活路,保他们有一口饭吃。 前有父亲楚仲鼎养育大恩在上,后有翁翁楚养民护持之情在下,沈去疾轻轻摇头——翁翁他老人家不愧是商人,说到底,还是把楚家和自己,放在了互惠互利的关系上。 也好,人情天大终须还,此处不还彼处还,只要能让翁翁心安,沈去疾无所谓肩膀上再多扛一些东西。 沈去疾正在沉思,手臂突然被人一把抓住,她抬眼,正好与魏长安四目相对。 “所以,所以……所以说,公爹他,他不是……那贺年堂兄之前说的,也都是真的了?!”这回换魏长安诧异不已了,她紧紧抓着沈去疾的小臂,甚至有些隐隐的激动和兴奋:“公爹之恩义,情比天高,你我二人必不能让公爹断了供奉的香火……可我猜得也没错,姓沈的,永嘉郡主是你的妹妹!” 沈去疾哑声一笑,将魏长安的手抓在了手里,声音里笑意难止:“天底下知道这件事的不多——永嘉郡主是长公主抱养来的。” “我不管,反正她就是你妹妹。”魏长安嘟嘴,更多了几分娇憨的可爱:“姓沈的,公爹信里还说了,他急着当翁翁呢!” 沈去疾:“……” 若是爹爹还在,他必定十分待见魏长安这个“儿媳妇”——这俩人偶尔的混不吝性子倒还真有些像! “你,你注意的东西偏了,桃花……那什么,那个,你休息够没?咱们该去灵堂里守灵了。”沈去疾挑挑眉又吸了一下鼻子,下意识地想岔开话题。 魏长安抠抠沈去疾的手心,发现宝了一般指着她,道:“看,挑眉了,姓沈的你挑眉了——你一挑眉就说明我说的你也想了,哈,我就知道!你也想了孩子这事的!” 沈去疾:“……” 有个太过聪明的夫人,有时候也不是个事儿。 作者有话要说:“依依东望”出自某电视连续剧 ☆、偷闲 一代皇商楚公养民仙逝,皇帝陛下颁旨至楚府慰哀,京城豪右大家,无不亲来吊唁。 在楚老爷极其盛大的葬礼中,京城楚家送走了独属于它的,最后的荣耀。 花归尘土,人归平凡。 祖父的葬礼过后,沈去疾给母亲沈练和二弟沈去病各修书一封,分别说明了眼下的一些情况,和交代了来日的一些打算与安排。 收到沈去病的回信时,沈去疾刚带着魏长安搬离楚府——沈家在京城有一座一进的小宅子,是当年沈练在京时住过的地方。 久不住人的宅子里只有一个看门的老叟,年约七十不到,姓高,素日里爱喝几口酒,爱听人唤他一声高老头。 沈去疾刚带着魏长安进门时,高老头盯着沈去疾看了许久,直到沈去疾不自在地故意咳了两声,高老头才默不作声地别开脸,又低低地嘟哝了句什么。 总之,高老头是个怪老头。 秋已渐深,宅子里的各种花草树木皆已枝枯叶落,但地面上却干净得只有新落的残植。 虽然沈去疾此前派下人打扫收整过了宅子,但魏长安还是带着吉祥,要把侧屋的卧房再收拾收拾。 趁着自己在收拾屋子,魏长安拿出些银钱,支使沈去疾出门去买些日常用的东西。 “桃花,咱们在这里住不了多久就回河州了的。”沈去疾颠颠手心里的绣花荷包,复看看挽着袖管、正拿着抹布在擦桌子的魏长安,颇有些忍俊不禁。 魏长安点头:“我知道啊,但是日子是不能将就的——你就是太随意,什么都可以凑和,所以才成了现在这个闷不忳的性子。” 说着,她过来把沈去疾往外推,催促到:“你快些去,我交代的东西都要买的,要是漏买了什么,回来就没你的饭吃……” 沈去疾:“……” 堂堂河州沈氏的家主,被夫人撵去置办家用去了。 其实姓沈的已经派人仔细打扫过宅子了,魏长安不过是拿着抹布把家具上新落的灰尘擦去,再把屋里院中的一些东西归置归置,毕竟是自己要住的地方,只有亲手整理过,才不至于觉着这里仅是一个暂时落脚的地方。 …… 许是惦记着魏长安亲手做的晚饭,沈去疾和沈盼大兜小袋地抱着买的东西回来时,魏长安的最后一道菜刚刚出锅。 可能因为此前只有沈练一个人住在这里,宅子里屋多人少,整间下房都被用作了厨房,圆形的饭桌也摆在厨房里,占据了另半间屋子。 宅子中二主四仆,再加上高老头,统共就七个人,坐一起的话饭桌都围不住,但高老头却还执意要带了饭回自己的门房里去吃。 一人一个习惯,不勉强。魏长安让吉祥帮高老头把饭菜端去了门房,沈去疾又让沈盼温了一壶酒给老头送了过去。 看得出来,她们住进宅子,最高兴的莫过于茕茕孑立的高老头。 饭毕,沈去疾刚放下筷箸,就听魏长安指着桌子上的残羹剩饭,颐指气使地说:“姓沈的,晚饭是我和吉祥做的,这些就包给你和沈盼喽,记得给我们烧热水,泡泡脚好入眠。” 说完,大少夫人就带着她的丫鬟大摇大摆地回了对面卧房。 沈去疾舔了舔后槽牙,眯着眼睛看向旁边的沈盼。 沈盼:“……大少爷,少夫人是在与您说笑呢,您快回去歇着吧,这些事小的来就好。” 嗯,沈盼是自愿帮他家大少爷分担家务的,对,没错,他没有受到自家爱躲懒的大少爷的威胁,没有。 …… 夜里,魏长安沐浴进来时,就见沈去疾正靠在床头发呆。 “坐着发什么呆呢?”魏长安来到床沿坐下,她一手握着搭在肩头的半干的长发,并把另一只手里的干布巾递向沈去疾:“过来给我擦头发。” 沈去疾接过干布巾,坐起身来正好把魏长安圈在了身前,她边擦着手里的青丝,还是有些心不在焉。 “姓沈的。”魏长安揪着自己的上衣衣角,轻轻唤了一声。 沈去疾:“嗯?” “堂兄利用楚家在京城生意上的势力把你逼来京城,如今他的阴谋计划破灭了,沈家生意上的事情你也解决得差不多了,咱们什么时候回去?还是说,还有什么事是……” “有,”沈去疾挑起魏长安的一缕头发轻轻捻了捻,嗯,干的差不多了:“下棋的人不想放过我,棋盘上的敌方棋子也想吞了我,桃花,我既然已经惹了一身骚,那就必定是要逮住这只老狐狸的。” “什么狐狸啊棋子的,不想知道。”魏长安摇着头,没样没相地往后一靠,便直接把自己跌进了一方温暖的怀抱。 她抬起一只胳膊,反手过去摸到沈去疾的耳朵,轻轻捏着她的耳垂,神色温温柔柔的,与平日里那个大大咧咧外向热情的少夫人形象截然不同。 她说:“但是姓沈的,要是你有什么心思的话,你可不可以试着告诉我?我不想你总是什么话都自己憋着,不言不语的……我们是两口子,可我总觉得自己其实并不了解你,也看不透你,更不知道你整日都在想些什么……” 你太聪明,太睿智,也太过深沉,以至于我总是在猜着你的所思所想,总是揣度着你的所作所为,这样下去,我会累,也会……自卑。 片刻后,魏长安正不安地捏着那个温温软软的耳朵的手,轻轻被一方略带薄茧的温暖给捉了下去。 身后的人握着她的手,语调平缓地开了口,这人的声音低沉悦耳,这人的话语,也通过胸腔得振动,毫无间隙地传进了魏长安的心里。 “冯半城给去病和叔胜叔写信,他许去病以沈家家主之位,许叔胜叔以遍布大江南北的沈家茶叶生意,邀他们共谋沈家之业。” 魏长安微微偏头,额头抵在沈去疾的颌骨下,脑袋枕到沈去疾的肩窝里,长发也随之散开,翠竹的清香气味徐徐侵占着沈去疾的感官,“二弟和三弟的身份实在有些特殊,我不了解你们之间的情谊,不能信口说什么。” 沈去疾低头,用脸颊蹭着魏长安光洁饱满的额头,用总是柔和的声音,轻声细语地给魏长安讲了一段故事—— 沈叔胜虽天性风流好色,但本质却是个好人,二十多年前的一个年关,身为屠户的他应邀去离家五里之外的村子给人家杀猪,回来的路上,遇见了一个昏倒在路边的姑娘。 沈叔胜把这个姑娘捡回了家,又花银子给这个陌生的姑娘请了大夫,抓了草药。 后来,姑娘被救了回来,她说,她家乡闹雪灾,爹娘带着孩子们出来躲灾,走到这里后她病了,爹娘就趁着她睡着扔下她,带着弟弟走了。 再后来,姑娘为报救命之恩要跟了沈叔胜,沈叔胜一个穷杀猪的,住的仅有的一间屋子还是街坊邻居帮忙盖的,他知道自己穷,便不愿意凭白拖累了人家姑娘。 可他没管住自己裤/裆里的那玩意,酒后失德把人家漂亮姑娘给睡了,一来二去的,姑娘就没名没分地跟了他,没过三年,姑娘就给沈叔胜生了个儿子,就是沈去病。 那个姑娘,就是如今的张姨娘。张姨娘会过日子,短短三年不到,在沈去病还没出生之前,她就把沈叔胜手里的卖肉铺子打理的井井有条——日子虽然不富裕,但也过得还凑和。 但是沈叔胜风流啊,张姨娘怀着孩子的时候,沈叔胜被本地的赌鬼秦二狗下套,睡了人家家里待嫁的黄花闺女,一击即中地留给沈去病添了个弟弟——沈介。 沈去病和沈介的出生,虽然中间隔着一个新年,但其实就只是差了八个月。 再后来,沈叔胜被沈练找来当上门女婿,沈练问他有什么条件,沈叔胜说,他可以什么都不要,但能不能让他把张氏和秦氏带在身边。 沈叔胜说,虽然都没有过门儿,但张氏和秦氏是他的女人,还冒死生下他的种,他不能对她们不管不顾。 说着,沈去疾吻了吻被她捉在手里的柔荑,笑到:“有一年,我动手打了州台大人家的小衙内……” “这个我知道,”魏长安抱着沈去疾的胳膊,如数家珍到:“那年你十五岁,刚被人从大牢里捞出来,那小衙内背地里说了你难听话,你就把人给凑了,我说的对不对?” 沈去疾用另一只手捏了捏她的脸,声带笑意:“也对也不对,你想啊,我那时候可是刚从牢里被放出来,夹着尾巴做人还怕不够呢,怎么会去招惹州台大人家的宝贝儿子?” “那是怎么回事?说来听听呀。”魏长安从沈去疾怀里坐起来,转而钻进被子里,俨然是打算让姓沈的给自己讲睡前故事。 沈去疾脱了外袍,放下床帐后也躺进被子里,枕着胳膊,回忆到:“其实是我先被那小衙内给打了的,那时州人对我的身世众说纷纭,小衙内当着我的面讥讽我,但他激我不成,就恼羞成怒地动手打了我,回家后,娘不在家,叔胜叔气的跳脚,他说,他的儿子不能平白给人打了,就算是天皇老子也不成。” “最后,叔胜叔带着下人在旁边给我撑腰,让我把小衙内堵在一个胡同里揍了一顿。”沈去疾侧起身来,将胳膊搭在了魏长安的腰腹间。 故事讲到这里,魏长安已经明白了沈去疾对沈叔胜和沈去病的那份扎根内心的信任。 “那冯半城还能对你使什么招数呢?”魏长安把玩着沈去疾修长有力的手指,随口问到。 “还能有什么招数啊,只要他找不到沈有利,他手里就只剩下了倾城。”沈去疾闭着双眼,困意不知不觉中已然袭来,“桃花,不猜了,好困呐……” 困了?魏长安扭过头来,极快地在沈去疾的下巴上啄了一口,然后向床里侧翻身,背对着沈去疾,心情愉悦地入睡去了…… 翌日一早,沈去疾是被手臂上湿乎乎的凉意给弄醒的,她眯着眼看了看,哎呦,抱着她胳膊睡觉的她的夫人呀,原来睡觉也会流口水。 不忍吵醒魏长安,沈去疾就干脆扯过来另一只袖子,忍着笑意,小心翼翼地给魏长安擦那还挂在她嘴角处的晶莹。 “……你干嘛呀……”一直都觉浅的人还是醒了过来,只是依旧睡意朦胧,她努力地睁开一只眼,然后松开沈去疾的胳膊,习惯性的去摸枕边的手帕擦嘴。 没办法,只要她夜里睡得踏实了,就准会流口水,许多年的毛病,改都改不过来。 沈去疾嗤嗤地笑起来,一点也不厚道地笑话到:“桃,桃花哈哈哈哈……你睡觉,你这么大了还流口水啊,哈哈哈哈——哎呦——” 呃,偶尔嘴贱的沈家主被人从被子里踹了一脚。 然而,魏长安的这一脚非但没有把姓沈的踹怂了,还把她踹得更高兴了。 她坐起来,脱掉了身上被口水湿透了一处的中衣,乐呵呵地说:“我当魏三哥诓我呢,原来是真的,哈哈哈……” “我三哥给你说什么了?”魏长安沉着声音问到。看着沈去疾那笑容灿烂的侧脸,她简直又羞又恼。 沈去疾偏过头来看着她,幽深却清亮的墨眸里星光点点:“为什要告诉你?” “你说不说?”魏长安伸出手,毫无阻拦地捏在了沈去疾白皙劲瘦的腰间。 沈去疾掀开被子就要溜,结果被眼疾手快的魏长安一把拉住了裤腰。 半爬起床的沈家主立马乖觉地定住不动了,她一手按在床沿上,一手紧紧地提着裤子,回过头来看向魏长安,似笑非笑,别有深意道:“桃花,你这个样子,我会误会的……” “呦呦呦,打人了,沈家大少夫人打人啦……”狐狸崽子沈去疾到底还是提着裤子,笑声奶甜地从某位姑奶奶的魔爪下成功逃脱。 清冷了二十多年的宅子,一大早的就先从家主住的屋子热闹了起来。 人老觉少的高老头原本在扫院子,在听到侧屋里传出来的嬉闹声后,他捋捋胡子,乐呵呵地拎着扫把去扫大门口了…… 当沈盼这家伙慌慌张张地拍响侧房的屋门时,被夫人撵得光着脚在屋里跑了好几圈的沈去疾,才刚穿好鞋子。 “何事?”沈去疾边帮魏长安拿来件褙子穿上,边沉声问门外的沈盼。 跟在沈去疾身边多年的淡定小哥沈盼,这一回的声音里,带上了几分手足无措的慌张:“大少爷,大少夫人,二位快出来看看吧!” 作者有话要说:可还行? 来个娃娃可行不? ☆、弃婴 沈去疾打开门房门后,入目的先是沈盼那张写满了“怎么办”的焦急脸,然后就是他身后,吉祥怀里抱着的,水绿色的绸缎襁褓。 “这,这是……”随沈去疾后面过来的魏长安,不解地看着台阶下的三个大人。 吉祥和沈盼两脸“我什么都不知道”的表情,高老头脸上沟沟壑壑的皱纹好像又深了一些。 他恭敬地给台阶上的年轻家主和主母拱手揖礼:“回家主,主母,老头方才到府门外扫地,这婴孩,就,就被放在咱们家门前的门墩旁,哦,这是从襁褓里发现的。” 高老头扬扬手里的信封,他刚准备给沈去疾呈过去,沈去疾就三两步走下台阶,伸手将信接了过去。 她偏头看一眼同样跟着过来的魏长安,信封上面赫然写着“沈夫人亲启”五个字。 魏长安接过信,拆开信封,打开信纸,娟秀清丽却有些笔力漂浮的字体赫然入目—— “无名氏谨拜沈夫人足下: 走投无路,孩儿无辜,乞望收留,不至身死街头,再拜高义沈夫人,恩同再造。” 魏长安抬头,示意吉祥把孩子抱过来给她看。 吉祥小心翼翼地把孩子递给魏长安,低声到:“少夫人,这孩子在发抖呢,嘴唇都冻紫了……” 魏长安二话不说,抱着孩子就进了屋。 沈去疾自然没有意见,她先吩咐吉祥去打些热水来,又让沈盼去请大夫,然后就到床边帮魏长安。 面对这个看起来才出生不久的,软得像宣纸一样的婴孩,沈去疾有些不敢碰她,魏长安却动作熟稔,有条不紊。 襁褓打开,是个女婴,脐带血弄脏了襁褓的内里,女婴的排泄物也很脏。 “吉祥该是做好早饭了的,你去弄盆暖碳来。”魏长安边吩咐着沈去疾,边扯过来沈去疾换下的纯棉中衣,擦着女婴身上的脏东西。 墨眸半眯的沈去疾刚要应声,一旁的高老头连声说着他去弄,然后就转身出了侧房。 魏长安将擦干净的女婴抱在双臂间,对沈去疾道:“柜子里有一个大红色的小棉褥子,你帮我拿来铺在床上……” 沈去疾刚把女婴原本的襁褓放在一旁的地上,吉祥就和高老头一前一后推门进来了。 吉祥在沈家家仆小六子的帮忙下,弄来了喝的热水和洗漱用的热水,高老头和另一个沈家家仆德顺一起,端进来一盆暖烘烘的炭盆。 深秋清晨的屋子,因为这盆暖碳,登时就暖和了起来。 吉祥去照顾这来历不明的孩子,沈去疾和魏长安这才腾出手来洗脸净牙。 很快,沈盼请来了大夫。 大夫仔仔细细检查了一番后,对沈去疾和魏长安拱手到:“回二位的话,小小姐身体并无大碍,只是深秋天寒,又腹中饥饿,一时之症罢了,屋里既添了炭盆,小小姐腹中又进了吃食,那便是无碍,无碍了。” 末了,大夫看见桌子上的稀饭,好心提醒说女婴出生不过才一两日,暂时是不用喂这些的。 吩咐德顺驾车送大夫回医馆后,看着魏长安满目心疼地抱着那个小东西的模样,眉心紧蹙的沈去疾终是来到了院子里透气儿。 “大少爷。”坐在院子里吃早饭的沈盼和小六子,见到沈去疾出来,紧忙一齐起身给她拱手问礼。 “嗯,”沈去疾挑挑眉,委身在那二人坐的石桌前撩袍坐了下来。 沈盼十分有眼力价,他平平板板地支使小六子到:“小六子,麻溜儿地去给咱家大少爷添副碗筷来。” 小六子抹一把因为吃大肉包子而蹭在嘴上的油,脚下生风地奔去厨房取来一套干净的碗筷:“大少爷,六子给您盛碗豆腐脑呀?” 盛好一碗豆腐脑,小六子把放着肉包子的盘子往沈去疾手边推了推:“大少爷,刚买回来的皮儿薄馅儿足的大肉包子,热乎的,您尝一个?” 不知道沈去疾蹙着眉头在想些什么,小六子的话说完,她一时坐着没动。 沈盼抬手在小六子脑袋上闷了一记栗子:“臭小子,倒会献殷勤,咱家大少夫人也还没吃呢!” 十六岁的小六子嘻嘻一笑,咧着嘴挠了挠头,说:“这个好办,大少爷,您吃着,小的这就给大少夫人送饭去……” “六子,等等,”沈去疾唤住小六子已经迈出去的步伐,温声到:“你去问问高老头,然后到外面雇个奶妈回来,雇钱什么的都好商量。” “是,大少爷。”小六子回过头来,抓起桌子上那个自己才吃了一半的大肉包子,一阵风似的刮了出去。 沈盼挠挠眉梢,终于把盘桓在心头的疑惑问了出来:“大少爷,咱真的不派人找找这个孩子的亲生父母吗?” 沈去疾拿起一个包子咬了一口,挑眉到:“不用找,咱们只管先照顾着这孩子就好,到时候自然会有人主动找上门的,再说,你看看少夫人那欢喜的样子,要是这时候我同她说这个,保不齐夜里又让我睡暖榻……” 沈盼扭头看了一眼紧闭的侧房房门,还是忍不住抿着嘴偷偷笑了。 “笑什么?”沈去疾低着头,学着京城人的吃法,在碗里的豆腐脑里滴了香油,又撒了点葱花——别说,还挺香的。 沈盼觉得自家大少爷长了天眼,不抬头都知道自己偷笑了,于是,他稍微往沈去疾这边倾了倾身,低声说:“其实大少爷,就算您不和少夫人说找孩子爹娘的事情,我觉着今儿夜里您保不齐还是会睡暖榻。” 正在琢磨豆腐脑的沈去疾,终于抬眼看向了沈盼。 见自家大少爷神色温和,眉目静逸,沈盼那被风吹日晒得有些黑的脸上,绽出一个肆无忌惮的笑容:“我们都知道大少夫人喜欢孩子,少夫人夜里也准是要同那小不点一起睡的,大少爷您……” 呃……沈盼声音渐消,终于还是埋下头去吃饭。 “盼啊。”沈去疾和煦地叫了沈盼一声。 “哎,大少爷。”沈盼抬起头,回沈去疾一脸正色——哎!自己怎么能因为“笑面虎”三个字里有亲切的“笑面”二字,就心大地把虎当成猫了呢? ——自家大少爷那可是河州城的富家子里出了名的蔫儿坏呦。 “快些把剩下的这两口饭吃了,赶着城南刚开市,你去给屋里那小不点置办些用品,”沈盼家的大少爷,极其认真地对沈盼说:“然后把侧房旁的耳房收拾收拾,等六子寻来奶妈,就先住那里,对了,等会儿喊上吉祥,让她同你一起去买东西。” 沈盼顿时就有些脚软——昨儿下午上街市买东西就逛得他腿疼,今儿还去的话他的腿可能会废了,还不如让他跟着大少爷跑生意——老天爷啊,真不知道女人们为何都喜欢上街,明明就累死个人…… /// 魏长安喜欢小孩子,自幼就喜欢。 她打小就一直想有一个妹妹,可她一直都是父母最小的孩子,及笄之后,她就想有一个女儿。 要是有一个女儿的话,自己会教她识字念书,教她穿针引线,自己还会给她缝制漂亮的衣裳,给她佩戴好看的发饰,而小小的她,也会跟在自己身后,糯糯软软地喊“娘亲”…… 那时候她一心念着沈家的大少爷,女儿家闺中怀春时,她甚至还想过,若是自己同沈家大少爷有了一个女儿,那么这女孩儿必是极漂亮可爱的。 都说儿肖母,女肖父,她的女儿应该会有一副同她爹爹一般的浓眉大眼,小家伙也会同她爹爹一样,皮肤白净,笑容清澈,就像,就像一个缩小版的她爹爹。 后来,在父亲魏荣的谋划下,她如愿地嫁给了沈家大少爷,但让她怎么都没想到的是,她心心念念爱慕多年的沈家大少爷,其实不是“沈家大少爷”。 她曾偷偷问过医术高明的董明/慧董大夫——两个女子能不能有孩子呢? 董大夫说,能,不过就是过程有些痛苦,非常人所不能忍,并且,后果…… 有一天夜里,她给姓沈的说了这件事情,被姓沈的直接拒绝了。 如今,看着怀里这个魇足地睡着的小家伙,魏长安的心里再度波澜起伏。 “你都照顾她一整日了,桃花,”沈去疾坐在圆桌前,目光在魏长安怀里的襁褓上落了许久,终于压低了声音,试探着说:“把她交给奶妈,让奶妈把她抱下去歇着吧?” 一旁,方二十出头,生下二胎不久的奶妈抿嘴偷笑——她是早上被雇来这家的,来了后就一直见少夫人抱着孩子照顾孩子,眼下大家晚饭都吃过了,少爷都洗漱过准备歇着了,夫人那可不都冷落少爷一日了么! 终于,等奶妈抱着那孩子离开,沈去疾关房门,搭门闩,转身将依依不舍地站在门前的人打横抱起,来到了床沿坐下。 “我以为你今夜会抱着她不放呢……”沈去疾把脸埋在魏长安的肩窝里,声音带着些许的小委屈。 魏长安抬手摸摸沈去疾的脸,有些疲惫地问:“你派人去寻这孩子的亲生父母了没?” 沈去疾一手揽着魏长安的腰,一手按在她的大腿上,偏头在她颈子上细细地亲吻着:“我以为你不想知道这些呢……” “真是饭饱思淫/欲……”魏长安偏过头躲开沈去疾的吻,不轻不重地捏住了这人的耳垂,佯装生气地嗔到:“先不准亲我,姓沈的,你给我正经点。” “好,正经点,”姓沈的停下动作,干脆抱着怀里的人侧身倒在床上,然后一个翻身,将人压倒了身下。 她看着魏长安,从来深邃的墨眸里明光点点,好像盛满了夜幕星辰。 她贴近一些,凑到魏长安耳边,同她低语到:“你既喜欢孩子,那我们就把她留在身边养着,好不好?” 魏长安被这人说话时吐出的温热气息弄得耳朵发麻,她不舒服地扭扭头,抬起手来拍了拍沈去疾的后背:“要是我们养出感情后,人家的亲生父母又来把孩子要走了怎么办?” “不给。”沈去疾翻身在魏长安身边平躺下来,枕着自己的胳膊,说:“出不了三日,孩子的生父必会寻来,咱就把孩子还给他,他肯……” “沈去疾!”魏长安翻身压在了沈去疾身上,她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个眉眼带笑的人,认真到:“我想生一个咱们自己的孩子。” 沈去疾眸子里的笑意渐渐褪去,露出原本的深邃:“桃花,我说过,董大夫只是同你逗闷子呢,不能当真的,你想想啊,生命之道,孕于阴阳之理,我虽然是这副样子,可我毕竟不是个男人,我,我知道我愧对于你,可你若非得要孩子,只有两条路走。” 魏长安把下巴支在沈去疾心口上,眨着眼睛问:“哪两条路?” 沈去疾咧嘴一笑,吊儿郎当到:“要么过继或收养,要么,离开我,你找个真正的男人嫁……” 话没说完,沈去疾就被魏长安捂住了嘴,她秀眉微蹙到:“姓沈的,你为何不信董大夫呢?公爹的那封信里不就说了吗,长公主怀胎十月,产下你与余年!” 被捂着嘴的沈去疾没出声,只是沉静地看着魏长安——桃花,非我不信董大夫,也非是我不想要一个你我二人的孩子,只是这后果,太过沉重。 “你说话呀。”魏长安松开手,转而摸到沈去疾的下巴上,手指在那处不光滑的地方细细地挲摩起来。 “我已去信问过了董大夫实情,她回信说,她是以针灸之法,从咱娘的脊骨里取了几滴髓精之血,然后再用针封住长公主全身的经脉,独留宫胞一处,再将髓血送入,前后半年,此举共施六次,乃成。” 魏长安平躺下去,语气平和:“若是如此,我不怕,不怕针灸,不怕封住全身经脉。” 沈去疾拉过被子给魏长安盖到身上,语气带上了一丝沉重:“她们失败四次,长公主小产一次,最后才有了我和余年,桃花,你可知,我与余年出生之后,若不是我父亲亲赴某处避世之所,请来董大夫的师父,我和余年,还有长公主,早已命归黄泉——可命是救回来了……” 说着,沈去疾侧起身来,借着昏黄烛光细细地看着魏长安朦胧的轮廓:“长公主此生都不能再直立行走,大夫用重药将我和余年救回,那些药给我和余年留下后患——余年此生都不能生儿育女,而我,长大之后,首次月例来时,便是我命归黄泉之日。” 一些痛苦、疑惑、的灰暗过往,透过沈去疾不甚明了的神情,一点点铺开在了魏长安的眼前—— 于是,为了保命,沈练接受董大夫的建议,在沈去疾和沈余年六岁的时候,先是用汤药配以针灸之法,强行将沈去疾的宫胞从她的腹中落掉,后来用药浴之术封住了沈余年的宫胞里的某个经路,使之终生不能有孕。 所以,便才有了今日的沈去疾,有了今日的一切一切。 沈去疾沉沉地闭上了酸涩眼睛,夜色渐浓,思虑正深。 桃花,你想要的是孩子,我想要的,是你一世平安。 作者有话要说:你们说,这小婴儿,留不留? 不留的话就算了,留的话要取个啥名字才好呢…… ☆、嫡女 用户您好,您所阅读的这个章节由于尚未通过网友审核而被暂时屏蔽,审核完成后将开放阅读。如果您已经享有了【邀您评审】的权限,您可以登陆主站自由参与评审,以加快被屏蔽文章的解开速度,审核正确还有晋江点赠送。 以下状态的章节不会被屏蔽: 1、章节最后更新时间在7天内,且未触发自动锁定或被人工锁定的章节; 2、vip文章中,未触发自动锁定或被人工锁定的其他所有v章、非v章节; 3、其他已经审核通过的章节。 ☆、人心 用户您好,您所阅读的这个章节由于尚未通过网友审核而被暂时屏蔽,审核完成后将开放阅读。如果您已经享有了【邀您评审】的权限,您可以登陆主站自由参与评审,以加快被屏蔽文章的解开速度,审核正确还有晋江点赠送。 以下状态的章节不会被屏蔽: 1、章节最后更新时间在7天内,且未触发自动锁定或被人工锁定的章节; 2、vip文章中,未触发自动锁定或被人工锁定的其他所有v章、非v章节; 3、其他已经审核通过的章节。 ☆、故地(1) 若非迫不得已,沈练绝不会再踏上京城的地界儿,无论内心里如何起伏,也更不管情感上怎样跌荡。 纵使是梦中曾无数次神魂往之,她也真的一步都不愿意靠近京城长安——这个欣然给她希望,又无情地毁了她一切的地方。 鉴于那次有人试图从沈灵均身上打主意,沈去疾就派沈盼去忙一些暗地里的事情,于是,在运河渡口接到母亲一行人之后,沈去疾亲自驾车,将母亲沈练和芙蕖姑姑二人接回沈宅。 沈练是长辈,自然要住在宅子的主屋里。 暖意融融的主屋正厅里,沈去疾和魏长安一起给沈练行叩首大礼。 沈练端坐着,生受下二人的礼,当沈去疾方向微转,向站在沈练身边的芙蕖行叩首礼时,被芙蕖给拦住了。 “家主,长安,你二人快快请起,我不能受你们二人如此的大礼呀!”芙蕖来到两人面前,一手扶着一个,想将二人从地上扶起来。 拱着手的沈去疾跪着没动,只是抬起漆黑的眼眸,平静地看向母亲沈练。 看到“儿子”沈去疾的眼神后,沈练隐在袖子里的手,手指来回捻了捻,而后才不急不缓地说到:“阿芙,你便过来坐着罢,他们小辈们的礼,我受得,你自然也能受得。” 芙蕖只好坐到沈练身边,忐忑地受下沈家家主和主母的叩首大礼。 只是沈去疾的一个叩首礼而已,芙蕖心中酸涩,忍不住地红了眼眶——自己跟在沈练身边多年了,可去疾这孩子,她本有父有母,虽一直对自己尊敬有加,可芙蕖知道,去疾从没有真正地接受过她。 同时,她能待在沈练身边数年,已经是不敢奢求的福运了,芙蕖记得,曾有个人,泣血以示,要沈练不得再回京城,可是时移世易,沈练还是又来了这里——芙蕖真的不知道,自己还能揣着这无尽的恐惧,强装镇定到何时。 此番到京城,包括在来的一路上,忧惧都无时无刻不在侵袭着她芙蕖,沈去疾这一拜,算是当着所有人的面,承认接受了她,给她吃了一颗小小的定心丸。 说是芙蕖喜极而泣也不为过——沈练不是个温柔细心的人,或许她知道自己的害怕,并且选择了视而不见,芙蕖也是无可奈何的,情爱之中的两个人,被爱的那个,有恃无恐,先爱的那个,卑微谨慎。 这些本该沈练在乎的事情却不被她重视或者上心,芙蕖都已经学会淡然处之了,没想到,她的这些尴尬,却被沈练的孩子悉数看在眼里,并给了她一剂心安,怎能不感动? “长安,你在家书中说的孩子呢?”沈练半垂下眼睛,捧起放在手边的热茶暖手,脸上无波无澜,声音平平板板:“可方便抱过来,给我和你芙蕖姑姑看看?” 魏长安颔首:“孩子在她屋里,有奶妈照顾着呢,儿妇这便去将她抱过来给娘和芙蕖姑姑看看。” 魏长安走出屋门时,隐隐听见了婆婆唤了一声沈去疾的名字,也不知她出去之后,屋里的人说了什么,反正,当她抱着灵均进来后,她明显感觉婆婆沈练的气场又冷硬了几分。 魏长安不敢冒失,怕冲撞了本就给人疏离之感的婆婆沈练,她看一眼沈去疾,而后识趣地将孩子抱来了芙蕖姑姑跟前。 “咦?孩子醒着呢!”将襁褓接到自己怀里后,芙蕖惊讶地发现,小婴儿正睁着一双滴溜溜的大眼,眼珠子好奇地乱转着。 看见这个模样的小灵均,魏长安的嘴角不由得就弯起了一抹弧度,她浅笑轻言到:“她只要吃饱喝足了,一般就不会哭闹的,奶妈说就没见过这么安生的小婴儿,白日里醒着,夜间睡,照顾她不费劲。” “是嘛!”芙蕖的脸上也带上了明显的怡悦之色,她眉开颜笑着:“那她可要比去疾幼时乖了,别看我们家主现在沉闷话少,你都不知道,去疾幼时比余年还要招人注意呢——” 说着,芙蕖把一个多月大的孩子往沈练跟前微微去了去,柔声到:“你看,多招人喜欢的孩子!” 稚子多可爱,原本气场幽沉的沈练,在看到孩子后,眼角也是带着笑意极快地弯了一下。 “可给她取了名字?”她抬眼问魏长安。 魏长安恭敬地回到:“取了,家主给她取的,名唤怀瑾,闺字灵均。” 闻言,沈练眨了一下眼,又抬手摸了摸小婴孩稚嫩的小脸蛋,淡淡地说:“……‘名余曰正则兮,字余曰灵均’,是个好名字——你同去疾,打算将她养在膝下了?” 话是问魏长安的,沈去疾却下意识地手指一握。 屋子里的下人早在魏长安出去抱孩子时就被退了下去,魏长安便如是应答说:“娘您明鉴,我与去疾若想要个孩子,目前看来只能抱养或过继……” “我们想养着她,还望母亲和芙蕖姑姑成全。”一直默不作声的沈去疾忽然站起身来,给沈练拱手揖礼,说。 魏长安侧首看她一眼,随即也附和着说:“还请母亲和芙蕖姑姑成全。” 芙蕖自然是不会发表意见的,她清楚地知道,去疾这样问,不过是特意在给她面子罢了。 “如今你二人已是沈家的家主与主母了,万事由你二人决定就好,无须同我商量。”沈练垂眸与灵均四目相对,她一说话,襁褓里的这小家伙就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看。 接着,沈练不由得补充说:“既然是捡来的孩子,去疾,你要把这孩子亲生父母那边打理好,不至于日后留下什么麻烦。” “这是自然,”沈去疾再次给沈练拱手揖礼,魏长安紧随之,“多谢母亲成全,多谢芙蕖姑姑成全。” 沈去疾早已让小家伙的亲生父亲写下了血契书,让他今生今世没理由来找这个被他抛弃的可怜孩子。 或许吧,沈去疾觉得,自己骨子里,其实是个恶人——她觉得,陈策既然能在当初让女人打胎,那他就不配为人父亲! 又闲说几句话后,沈去疾以母亲舟车劳顿应当先休息为由,带着魏长安回了自己的侧房。 …… 今日下着小雪,外间寒冷之至,屋中多少暖和些,沈去疾亲自煮了一些驱寒的姜茶,分与众人喝了。 而沈宅的主仆们,也就这样懒散地在家里待了一天,偷得浮生一日闲。 夜里,在主屋里用过饭,见母亲依旧神色不太好,沈去疾便早早带着魏长安回了自己屋子。 闲暇时光总是过得悄无声息。 侧房里: 沈去疾盘腿坐在暖榻上自己和自己玩着黑白棋,硬是把一盘残棋玩出了花似的,津津有味。 魏长安抱着灵均逗了一会儿,将孩子哄睡让给奶妈抱下去,又打来热水洗漱过后,她来到了沈去疾身边坐下。 “娘她这次来,是有什么避不开的事情么?”魏长安有些疑惑,婆婆沈练自从退下沈家家主之位后,就当真开始当一个闲人,带着芙蕖姑姑和小锦添在河州附近的地界儿游山玩水了。 沈去疾眉心微拢,修长手指间夹着一颗上好的白玉棋子,沉思着不知该往何处落子。 听了魏长安的话后,她没有立即回答,而是将手里的棋子落下后,方不经意地说:“不过还是生意上的一些旧事情罢了,若是从头到尾都由我处理,母亲连面都不露,日后难免会落人话柄,说咱们家的人薄情寡义——你知道的,生意人最怕被人说这个了……” 说着,沈去疾轻浅却绵长地叹了一口气,说:“世间万种,唯有‘人情’这个东西,易欠不易还——桃花,你去床上坐着吧。”说着,她用手肘抵了抵魏长安的胳膊。 然后,她将另一只手里的墨玉棋子丢进棋盒之中,棋子碰撞,发出一点清脆悦耳的响声。 “做甚,难道我坐你身边你还不乐意了呀?”魏长安眯着眼疑问着,又故意往沈去疾身上挤了挤。 沈去疾捏捏她的脸,转而从暖塌上下来,舒展一下筋骨,又伸了个懒腰,这人便闲闲地挑帘去了外间屋子。 这家伙,要做什么? 沈去疾出去后,魏长安又往榻上挪了挪,两手也撑在榻沿上,她晃着脚,仔细地听着外间的动静——有木盆触地的声音,有热水壶和小铁炉碰撞的声音,还有两三回倒水的声音。 唔,估计是姓沈的是要洗洗睡了。 魏长安方才已经净过牙口也洗了脸和手,她正打算起身,却见沈去疾将兑好温度的热水放在了她脚边。 “坐好。”沈去疾将魏长安按回到暖榻上,而后弯腰从旁边拉过来一把胡床,委身在暖榻前坐了下来。 “你这要给我洗脚吗?”魏长安下意识地把双脚往后撤,躲开了沈去疾朝她脚腕处伸来的手。 坐在矮矮的胡床上的沈去疾,泯着嘴憋着笑,仰脸看着魏长安,似笑非笑地挑眉:“不可以么?” “当然不可以!”魏长安不知道想起了什么,脸颊上渐渐浮出淡粉色,她涩涩垂眸一笑,譬如桃花含春羞。 看得沈去疾嗓子发痒。 “咳咳……”她清清嗓子,清亮幽深的眸子里盛满暖光:“那,敢问夫人,此有何不可?” 魏长安泯着嘴,嘴角噙了娇羞,低声嗫嚅到:“脚怪脏的……” 某人反驳:“就是因为脏了,所以才要洗呀。” 魏长安双手捂了自己的脸,嗡嗡的声音从指缝中漏出来,半羞半嗔:“你这个人真的是,人家不想让你看脚嘛……” 坐在胡床上的人咯咯地笑了起来,笑得肩膀一抖一抖的,浓眉大眼弯成眉清目秀的模样:“桃,桃花,你身上有哪儿是我没看过的啊,你怎么还突然就害羞唔——” 魏长安倾身过来,伸手捂住沈去疾的嘴,深呼吸了一下,嗔道:“你这个登徒子,休要胡言乱语——喏,要洗脚是吧,给你。” 说着,魏长安坐回身子,抬起一只脚伸到了木盆旁边。 “这就对了嘛。”沈去疾挑眉,一手握着细细的脚腕,一手脱了绣锦的千层底棉绣鞋。 晁国女子和晋国女子一样不裹脚,可魏长安的小还是很小,堪堪只有沈去疾的一只手大。 “桃花,我突然发现,你的脚好小啊,和我的手一样大。”挽起袖子的沈去疾边把热水往魏长安的小腿上撩,边认真地感叹着。 木盆里,小巧可爱的脚指俏皮地翘了翘,沈去疾听见头顶上传来一道满不在意的辩驳:“哪儿是因为我脚小,分明是你的手太大。” 沈去疾低低一笑,也不反驳,只是弯着腰,细细地给魏长安洗着脚——热水氤氲,水雾蒙蒙,手里的这双脚被染上一层浅红,惑得沈去疾多少有些心不在焉。 看着胳膊长腿长的人窝在小小的胡床上坐着,魏长安伸出手在沈去疾的头顶点了点,声音甜甜的:“喂,傻大个,咱娘的个子一般,那,那位的身量十分高挑吗?” 魏长安说的“那位”,沈去疾自然知道她指的是谁,她抬头看一眼魏长安,继而低下头说:“不知道,见我的时候她坐在凳子上,不过看样子应该身量一般吧,怎么突然问这个?” 说着,沈去疾拿来擦脚布,将这双湿漉漉的脚仔细地擦干,然后,她直接把魏长安打横抱起来,步履稳健地朝床边走去。 “没有啊,我只是有点疑惑,你怎么长了这么高的个子呀?比一些男人都要高呢。”魏长安环着沈去疾的脖子,两只脚晃来晃去的。 “个子高些不好么?”沈去疾几步来到床边,将魏长安放下后,又俯身在她额头上吻了吻,低沉的声音带着些许蛊惑的味道:“你先躺着,我出去一下,一会儿就回来。” “你说的‘一会儿’是多久?”眼疾手快的魏长安一把拽住沈去疾的衣衽,眸子里一闪而过的慌措,被居高临下的人看得清清楚楚。 沈去疾握住抓在她衣衽上的素手,心里一酸,“我只是去外间洗漱一下,不出去。”算了,自己还是先陪着桃花吧,万事等她安睡之后再说…… 只是可怜了沈盼,蹲在高老头的门房里,一直等到快子时,才等到他家大少爷从房里出来。 “大少爷。”沈盼拱手,将一领御寒的裘衣递过来。 沈去疾的脚步不做停留,她边往身上披着裘衣,边沉声到:“这次得快去快回才是。” 沈盼提前一步过来打开大门,闻沈去疾言,他回头看了自家大少爷一眼,问到:“大少爷,今次也是要跑两个地方的吗?” 沈去疾回看沈盼,摇头:“不是,我怕大少夫人夜里醒了,见不到我的话她可能会害怕。” 沈盼:“……” 他家大少爷欺负他没有媳妇,嘤嘤嘤嘤…… “家主。”就在沈去疾一只脚踏出大门之时,一道苍老嘶哑的声音从门房的窗户处传了出来,是高老头。 沈去疾跨在门槛儿上,半回过身来,眯眼盯着那一扇被月光照得明亮的窗,沉声回问到:“何事?” “天黑路滑,行路当小心些。”高老头貌似不经意的话,在沈去疾听来,总是有些意味不明。 沈去疾应一声“嗯”后,不做犹豫地迈出了大门——但愿吧,但愿只是自己多想了。 作者有话要说:注释1:“可爱”在文言文里有一个意思是:值得喜爱。 比如周敦颐的《爱莲说》里:水陆草木之花,可爱者甚繁。 注释2:胡床,也就是类似咱们现在的小马扎。 ☆、故地(2) 翌日一早,熟睡的人脑袋微微一动,便从梦中醒了过来,魏长安偏过头来,目光所及,身侧之人还在睡,睡脸宁静安详,呼吸平稳绵长。 魏长安习惯于醒了就起床,她蹑手蹑脚地坐到床沿穿鞋子,却不经意间看见旁边那双黑色的皂底棉靴下面,有一团不大不小的水渍,细细看去,那水渍倒像是鞋底沾上的积雪融化所致。 她侧过头去,无声地看着正在仰面熟睡的人——想来姓沈的昨日夜里定是又出去了,自己不会打扰她做事,可她这样子,自己总又免不了会担心。 想着想着,魏长安伸出手去,悬在这张睡脸的上方,一点一点描摹起这人的轮廓来。 这人的眉,似远山镌刻,俊逸凌厉,可那微微下垂的眉尾,偏生又给这人平添了几分温良恭顺的模样,这双眉,当真是同它的主人一样,看似清冷淡漠,实则柔和善良。 这人的眼,闭着的时候,羽睫乌黑浓密,在眼底投下一抹阴影,加上眼角微微弯着,这般模样,倒真是无害可爱极了,可魏长安知道,这双眸子若是睁着,它默不作声地盯着人看着的时候,好像能把人心看透一样。 沈去疾的这双墨眸,像一眼幽深的古井,看得久了,会让人深陷其中,无法自拔。 魏长安正在愣神,沈盼的敲门声不急不缓地在门外响起:“大少爷,该起了呢,大少爷?” “知道了,这就起。”回过神的魏长安不轻不重地回应沈盼一声,默了默,她才将手搭到沈去疾的肚子上,边摇着她,边柔声唤到:“姓沈的,该起床了,沈盼都来叫门了。” 被人从睡梦中摇醒的沈去疾,不悦地将眉心倏然拢起,可在她听到那熟悉的声音之后,微蹙的眉心又缓缓地舒展开来。 “唔……起,这就起床。”她抬手揉着眼睛,声音里夹杂着浓重的困意。 她真的很困,忙活了一整个后半夜,又累又倦,五更鸡鸣的时候才回来的家里,这才睡了多久便又天亮了啊!日头是在跟她作对吗?为什么不晚一会儿再升起来呀…… 就在沈去疾躺在床上不想起来的时候,魏长安已经将她要穿的衣物在炉旁考热拿了过来:“快起来,趁热把棉衣穿上……” 日头照旧升起,人便如常做事,早饭过后,眼底挂着青色的沈去疾,强打起精神,同母亲沈练一起出门去了。 魏长安今日,也是有事在身的——三日前,楚家如今的主母卫氏,约了她今日去楚家吃茶。 冬季里哪有什么好茶可吃的?魏长安知道,卫氏不过是随便寻个由头,想从她这里探听沈去疾的口风罢了。 楚家如今是楚叔鼎当家,卫氏同夫君楚叔鼎一起打压报复楚伯鼎一家人,沈去疾看不惯卫氏的行事,前阵子出手回护了楚伯鼎的女儿楚怡人,卫氏害怕沈去疾还有心同楚家抢什么,便果然开始了一些试探。 这次叫魏长安来楚家,卫氏就是想探探口风,看魏长安同不同意给沈去疾纳一房小妾。 卫氏娘家有一个侄女,如今正值二八年华,她想,如果让自家和沈家,再连上关系,那就真真是再好不过的——楚家如今大不如前,河州沈家对他们来说无疑是个结实的靠山。 本来嘛,按照楚家和沈家的关系,卫氏是什么都不用担心的,可正是因为清楚沈家家主沈去疾薄情寡义的性格,卫氏才想了这么一出来,想让沈去疾和三房的关系更亲近些,也防止以后楚伯鼎东山再起。 一般的人,一旦尝过权力和金钱的滋味,体验过地位和尊荣带来的优越感,便如罂粟之毒附骨,再也难撒手。 而卫氏,正是这样的人。 于是今日一早,她就特意收拾一番精致的妆容,在家里等着魏长安了。 魏长安来的不早也不晚,正好是半晌的时辰,她一进门,就被卫氏热情地迎了进去。 难免一阵寒暄。 瞧着面前衣着华贵,妆容精致的卫氏,魏长安心里也是颇有感慨——初见之时卫氏温婉低调,只言片语间也都是与世无争的淡泊,这才过去多久?卫氏方当了多久的楚家主母?缘何就成了如今这般能说会道,拐弯抹角的人了? 魏长安不似沈去疾那般有耐心,她向来不屑在言语上与人虚与委蛇,见卫氏东拉西扯没有正话,魏长安突然说了一句挂念家中幼女的话。 这话说的明白,显然是不想多浪费口舌,卫氏有求于人,只好赶忙收住原来的闲话,赔笑到:“你看看,都怪我这老妇人,拉着人叙起旧来没完没了,长安,你可莫要嫌弃三婶,人老了,都爱念叨念叨,都爱挂心着孩子们的一些事情……” 说着,卫氏禀退左右,借着魏长安收养的这个婴孩之事,问起了以前就问过的话:“长安,你可是得给三婶一句实在话,你们两个至今都没要个自己的孩子,怕不止是不想要吧?” 这话问的,太过露骨,当初的胡氏也曾问过,如今,就算卫氏是沈去疾名义上的三婶,听到这些话后,魏长安的心里也不免有些恼怒,奈何卫氏到底是长辈,面子上不能过不去。 既然卫氏如此问了,魏长安便将问题拦在了自己身上,说是自己的毛病——沈去疾担着男人的身份,若是被人说他不能有孩子,那是万万不可以的。 魏长安的答案,正中卫氏下怀,她给魏长安说了一大堆女子教化,无非就是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女人要大度等等之类,最后,卫氏理所当然地将她娘家的侄女拿了出来。 “锦年也是见过我那侄女的,锦年还夸她是个俏丽可人儿的姑娘呢,今次若是你应允了,三婶这就让人给定日子去,保证锦年来年就能抱上大胖儿子!你来年就能当上嫡母亲!”卫氏越说越激动,好像沈去疾已经答应了要纳她侄女为妾一样。 魏长安虽然也是足智多谋,可她到底没有沈去疾的那份深沉,她忍了又忍,最后迫不得已,勉强应下卫氏,说要回家问一问沈去疾的意思。 沈家主母这一松口,差点把卫氏给高兴坏了——男人嘛,哪个不三妻四妾左拥右抱的?又哪个不喜欢年轻稚嫩的?新人笑盖过旧人哭,卫氏坚信,同沈家攀亲这事,算是成了! 该说的话说完,魏长安一刻也没多停留,径直回了城南沈宅。 城南沈宅: 魏长安推门而入,坐在屋里的人不禁抬头向她看去。 “这是怎么了?楚家人欺负你了?”见魏长安颇有些面带菜色地进来,沈去疾起身迎上来,将满身冬月寒意的人揽在了怀里。 “你不是同娘亲一起出去了吗?怎么这个时候在家啊?”魏长安把脸贴在这人温暖的心口,身上的寒意,渐渐被这人的温暖驱散。 沈去疾低首蹭蹭她的冰凉额头,沉声说:“你不要岔开话题——是不是被人欺负了?” “……是。”魏长安的声音闷闷的,不甚明快。 “被谁欺负了?嗯?”沈去疾抬手覆住魏长安凉冰冰的耳朵,模样认真,底气十足到:“夫人尽管告诉我此人姓甚名谁,待为夫去为夫人出气去——敢欺负我沈家的大少夫人,我看这人是欠收拾了。” 明知道姓沈的这是认真地在给自己胡说八道,魏长安还是忍不住在她后背上拍了一巴掌,委委屈屈地说:“沈去疾!” “嗯?”沈去疾扬眉,不知桃花为何突然连名带姓地喊自己:“桃花你不必惧怕,被人欺负了就要告诉我——哎呦,干嘛又打我?”沈去疾的后背又挨了几巴掌,她边笑着边问魏长安,模样温柔极了。 魏长安被逗得简直哭笑不得,最后还是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声音甜糯地假嗔到:“还不都怪你!要不是你,三婶……” 后面的话,突然被魏长安拦在了唇舌之间。 “三婶?三婶怎么了?”沈去疾在圆凳上坐下,将魏长安抱在了腿上:“今日去三婶那里吃茶,难不成你竟是被三婶给欺负了?” 魏长安瞪她一眼,最终还是鼓着腮帮子,气鼓鼓地从沈去疾腿上离开:“我不同你浪费口舌了,我去找我的乖女儿去……” 说着,魏长安果断去了隔壁屋子,她出去后,沈去疾坐在原处,眯着眼睛细细地思量起来。 思绪翻涌。 /// 其实,今日早上出门后,沈去疾同母亲沈练一起,在一个妇人的引领下,从一个城东的一家民宅里,左拐右拐地来了京城第一赌坊【一局赌坊】的后园之中。 一局赌坊的后面,是一座偌大的园子,她们这次是来应永嘉郡主之约,但沈去疾知道,她们其实是来见一位……见一位故人的。 引路的妇人要她们在廊下稍等片刻,然后妇人就恭敬地退离,独留沈练与沈去疾在这曲折的回廊下,伴着一园子的银装素裹,孤寒独立了许久。 不见着院子里一个人影,也更不见永嘉郡主。 “余年去了晋国许久,近来可曾与你通过书信?”沈练负手站在那里,神情冷然,与平常无异。 沈去疾却从母亲这些平常的话语里,听出了些许不一样的味道。 她站在母亲旁侧,揉揉被冻得发红的耳朵,又哈一口气搓搓手,漫不经心地说:“最近没有呢,她上次写书信回来还是刚到晋国没多久的时候,这臭丫头许是在晋国玩疯了,娘您也不用太过担心,有容昭在,不会有什么大事的。” 说着,恰有一阵寒风,卷着空中胡乱飞舞的雪粒,擦过了沈去疾的脸颊,她跺跺脚,伸手把母亲沈练又往回廊里侧拉了拉,自己站在母亲身前为她挡住些寒意:“娘,风雪太大,您仔细些。” 沈练微微抬眼,恰好正对上沈去疾幽深沉静的眸子——这双漆黑的眸子太过深邃,一不留神就让沈练掉进了某个回忆的漩涡。 自己内心深处埋藏的,那些鲜衣少年时的鲜活过往,欢喜喜也好,忍戚戚也罢,皆不受控制地翻涌出来,势不可挡。 “……娘,娘?娘您怎么了?”察觉到母亲神色异常,沈去疾微微佝下肩,抬手摇了摇沈练的上臂:“娘您可是身体有哪里不适?” “没有!”沈练下意识地矢口否认,待真的回过神来后,她抬目环顾四周,声音中带上了些许怅然:“我儿,就陪我在这九曲回廊上走走吧。” 九曲回廊?沈去疾眉峰一挑,而后恭敬地拱手,不动声色:“娘,这毕竟还是在人家的地面上,咱们随意走动,会不会唐突了?” 她们是从别处直接来到这里的,并非是从回廊尽头走过来的,此处建筑呈柳暗花明之态,一眼望不全所有,母亲怎么知道这回廊是九曲回廊? 知“子”莫若母,见沈去疾不动声色的神情,沈练恍惚地摇了摇头,先一步朝前走去,她负着手,对随即跟上来的沈去疾说:“你在这京城许久,必定是已经知道了自己的身世,我便也不再瞒你什么了——这【一局赌坊】,乃是二十五年前我与……与你亲生母亲……亲手所创。” 沈练几番踟躇,最后还是没有亲口说出那个人的称号。 沈去疾不禁偏头看向园中的景致,原来此处,是故地。 九曲回廊有九曲,走在回廊上,长廊蜿蜒曲折,高低起伏,行步间,颇能觉着一些“清风明月不需一钱买”的洒脱,倒是体现了这设计回廊之人当初的心境。 园中建筑东西相对,格局紧凑自然,加上如今被积雪覆盖着的、已经凋敝,或者依旧翠绿茂盛的植物,径直给人一种清朗闲适之感。 想来当初建园子的,该是位不等俗的人物。 沈去疾耸耸肩,景是好景,就是有些冷,听见母亲沈练的话后,沈去疾的手不由得一颤——这些已经几经证实的话,终于被母亲亲口说出来了啊! 走在前侧的沈练并不知道沈去疾的异样,她信步在回廊上走着,继续说着思量了许久的话:“我们这辈人之间的恩怨纠葛,没能及时理清,最后还是连累着你出面解决,去疾啊,娘此生最对不起的人,有你一个。” 沈去疾的眼睛突然有些酸涩,慢慢的,视线也开始变得有些朦胧,她沉下声音,不让人听出情绪,只是多少还带着些鼻音:“娘您说的哪里话,您对我和妹妹是生身养育的大恩,儿当以此生为报的。” 九曲回廊说长不长,走廊尽头,沈练在一栋两层的暖阁前停下脚步,她回头看向沈去疾,神色温和,不复往常的冷静淡然:“既然到了,你便先回去吧。” 沈去疾知道这是上辈人之间的事情,她不能多嘴,遂弯弯眼角,拱手称是:“儿便先一步离开,儿将沈盼同马车一并与娘您留在外面,事毕之后,盼娘亲早些回去。” 要离开的沈去疾刚走出去五六步,身后的沈练轻轻唤了一声她的名字。 沈去疾停下步子,回过身来朝母亲拱手。沈练颔了颔首,说:“回去替我陪陪你芙蕖姑姑,我很快就回……” 目送沈去疾的身影消失在满天风雪之中后,沈练微微颤抖着手,推开了面前这扇虚掩着的门。 房门被推开,入目的陈设皆与二十多年前一样,沈练有一瞬间的恍惚——如今这副场景,是回忆里发生过的真实。 那也是个飞雪漫天的冬月,前面的赌坊里出了一些琐事,需要她亲自出面解决,等她处理好那些事,裹风带雪地一路回来,推开门,上到二楼,有人过来替她解下身上的寒衣,并递来了一杯暖人心肺的热茶…… 寻着记忆里的轨迹,沈练到底还是来到二楼,只是这次,没人来为她解寒衣,也更没人给她递热茶,甚至,她都不敢推开面前的这道暖门。 一双手,对着门环,几番抬起落下,终是化成了一声浅浅的叹息。 “是你么?”许是感应到了门外之人的存在,暖门之后,突然响起了一道温婉的声音,轻轻浅浅,带着岁月的沉浸,不疾不徐。 沈练的右手紧握成拳,左手不安地抱着右手,薄唇翕动,声不成音——她真的在这扇门后! “璃儿……”一声低不可闻的呢喃,两个阔别已久的汉字,让沈练的心,一半汪洋大海,一半地狱岩浆,水深火热。 暖门后,亦是静了片刻,才又传出写柔弱的话语:“一别多年,山川悠远,你可安好?” 听着那人虚弱的声音,沈练抬手就要推门而入,她想再看她一眼,想再亲口同她说两句话,可触到暖门的手,却怎么也使不上力气。 参宿与商宿一升一落,永不相见,如她们二人在先皇帝陛下面前的承诺,为保那两个不知能否平安长大的小家伙,她沈练,既许信誓旦旦以诺言,便愿承余生负情之相思。 可是现在,她问自己可否安好! 不,不,璃儿,我不安好,一点也不安好,二十三年来,我从不曾有一刻的安好…… 明明魂牵梦萦的人就在暖门的后面,沈练却不能与之相见,甚至开不了口说话,她怕自己一开口,就会拦不住所有的冲动。 如今的局面来之不易,她亦不是二十多年前的年轻人了,该当理智在前。 始终听不到门外之人的回应,坐在暖门后的怀璧长公主,一双墨眸里再无半点光亮——兴许,是自己感觉错了,兴许,外面并没有人,是自己太过期盼,幻觉了。 “沈练,不管是不是你,我都是有话想同你讲的,”长公主一只手捏着自己另一只手的手心,尽了此生来所有的柔情,清浅低婉,犹如情人耳语:“这二十多年来,你有你的坚守,我有我的固执,各有所为,我曾想过派人去河州打听你的情况,可我还是忍住了,我怕打听到的消息,是你夫妻和睦,儿女承欢膝下……” 或是因为一口气说了这许多的话太累人,怀璧长公主停下歇了歇,才继续说到:“我这些年过的挺好的,陛下稳坐大宝,我享尽了富贵荣华——咳,咳咳咳……” 暖门后一阵虚弱的咳嗽,沈练紧紧抓着自己心口的衣服,痛苦地蹲到了地上,她一手捂着嘴,不敢让自己发出半点声音。 一阵咳嗽后,怀璧长公主的声音较之前多了几分嘶哑,断断续续的也没了之前的力气:“前年年初时,我曾远远地见过余年一面,不久之前,我也见到了锦年……她二人虽一母同胞,但……但余年长的像你,锦年……则是多随我了一些,尤其是,那双眼睛……如今,她两人已平安成人,我……我便也无憾了,沈练,我……我……我……” 门里之人,再没了声音。 作者有话要说:呃……这章的字数…… 下一章可能还是与沈练和怀璧长公主有关的,沈去疾和魏长安的戏份可能不会太多太多。 ☆、事发 怀璧长公主做了一个梦,和过去二十多年里曾梦见过的一样,不过这次的梦中,随着她越走越近,她似乎可以看清楚那个总是身影朦胧的人了…… 沈练!心里念着这个名字,昏过去的怀璧长公主悠悠转醒,周围是她熟悉的环境,床边守着她熟悉的人,这里,是她在无问园的卧房。 “母亲,您醒了!”见母亲醒来,永嘉郡主俯身过来,柔声到:“母亲可还有哪里不舒服?孩儿这便唤太医进来。” “……不用。”怀璧长公主微微阖上双眼,艰难地吐出两个字。 永嘉郡主摇头,眼眶里红红的:“母亲,还是让太医再进来看看吧,母亲不惧生死,可孩儿怕,孩儿在这世上只母亲一位亲人,孩儿,孩儿不想母亲有事,孩儿……” 看着养女永嘉的泪眼,怀璧长公主终是眨眼同意了太医诊脉。 数位太医共同确诊,结果无非还是永嘉郡主熟悉的那些话——长公主年轻时身体吃了大亏,现下只能好好将养着,情绪上不宜有太大的起伏,心情最好也不要时喜时悲。 送走太医们,又给母亲喂下煎好的汤药,永嘉坐到床边,轻轻趴在了床沿。 “……娘亲,孩儿错了,”良久后,伏在床沿的人低声抽噎起来,身子都跟着一起一伏,哽咽难言:“娘亲,孩儿不该以高二小姐的性命来诱哥哥入局的,若是哥哥不入局,那人就不会来京城,若那人不来京城,娘亲您就不会病情加重,娘亲,孩儿错了,孩儿知错了……” 怀璧长公主虚弱地摇摇头,刚喝了药的她多少有了一点精神:“我儿没错,那高二小姐也算是罪有应得……至于你哥哥,他太过聪慧,就算不是你,他知道这一切,也是迟早的事。” 听母亲闭口不谈那人,永嘉坐起身子来,忍不住地说:“娘亲,您昏睡了将近一个昼夜,昨日白天,那人……确实是来了无问园的。”还是我让她来的。 怀璧长公主倏然睁开眼,眼中的情绪是永嘉看不懂的复杂,很快,怀璧长公主又平静地闭上了眼:“我儿的孝心为娘知道,只是,她来过如何,没来过又如何?时移世易,什么都该淡了,无妨的。” 说着,怀璧长公主又交代到:“你锦年哥哥如今正在办一件棘手的事,事关生死,为娘心有余而力不足,若是你能帮他,便望你不吝出手。” “那是自然,哥哥是娘亲的亲子,是永嘉的兄长,孩儿必不会袖手旁观,娘亲放心。”永嘉郡主认真地答到。 怀璧长公主低低喃了一句“那就好”之后,便偏头重新睡去。 坐在床边的永嘉郡主牙关紧咬,她按在床沿上的手,指节泛白,心中暗暗发誓——娘亲,您一直教我万事要有始有终,您放心,孩儿绝会让那人给娘亲一个交代! 永嘉知道的,是娘亲昏倒后,那人亲手将娘亲抱回的寝房,自己来了无问园之后还见到了那人,那人守在娘亲的床边,那人看着娘亲的眉眼,分明是浓重到难以驱散的深情。 永嘉郡主不信,那人当真是个薄情寡义的负心人! 她亲眼看着母亲在这近二十年的岁月里,日渐相思成疾,母亲在京城默默为那人做了那么多,那人不该什么都不知道的!母亲也更不该这样凄苦至今的! …… 城南沈宅: 从昨日到现在,连向来心大的魏长安都感受到了沈练的不一样,吃晚饭的时候,在桌子下面,魏长安用脚尖碰了碰身边之人的脚,引来沈去疾的注意。 沈去疾执着筷箸,朝她挑挑眉,眸子里带着些许疑问。 魏长安偷偷看看低头用饭的婆婆和芙蕖姑姑,然后又给沈去疾挤了挤眼。 收到魏长安的暗示后,正吃着饭的沈去疾放下筷子,舔舔后槽牙,又抿了抿嘴,小心翼翼地说:“那个,娘,我的事情这几日也该快办完了,之后咱们直接回河州么?还是您先带长安回去?” 桌子下面,魏长安急忙又踢沈去疾一脚,一记眼刀也随之而来——姓沈的,我让你问什么呢! 沈去疾拧眉,着实委屈。 沈练抬起头,正好看见那俩人悄无声息地眉来眼去着,她清清嗓子,放下了手里的乌木筷箸:“家里有去病主事打点着,他那媳妇也是个能干的……我不急着回去,就等你一道吧。” 要的就是这个答案,沈去疾眉眼弯弯含着笑,应了一声嗯之后便再次低下头去吃饭。 饭后回到侧房里,魏长安也不再究问沈去疾什么,反而坐的远远的,抱着孩子同她玩。 沈去疾让奶妈下去休息,说小小姐今夜留在侧房睡。 奶妈下去后,沈去疾搬着凳子坐到了魏长安身边,思量再三,还是开了口。 她将手心覆在魏长安的膝盖上,同她商量到:“已经拖了许久,想来冯半城也该准备得差不多了,明日一早你带着灵均去永嘉郡主那里小住几日,可好?” 魏长安将视线从灵均可爱的脸庞上移开,神色坚定地看着沈去疾:“我是那种只会躲在你身后的人吗?既然有人不想让咱们好过,我为何要独留你一人面对,自己反而躲开?” 魏长安难得有这般认真的时候,沈去疾也能感受到她说这些话时的情绪,然而,那冯半城这回真的只是单独冲着她沈去疾来的。 沈去疾抬手顺灵均的头发,小孩子头顶有一块头骨还没长全乎,头皮薄薄的,是小灵均如今致命的地方所在。 她躲开那一块致命的柔软,轻轻地顺着灵均乌黑的胎毛:“人活一世,都难免有一二软肋在身,前陈国有一位君主曾经说过,所谓软肋,要么就毁掉,要么就藏好,桃花,冯半城只是冲着我一个人来的,若不将你藏好,我怎么能全心全意对付他?” 魏长安犹豫地看着沈去疾,她知道,此前沈去疾能完胜楚贺年,一部分原因也在于楚贺年的妻小被沈去疾给藏了起来。 “那……那行吧,”魏长安终于点头,却还是放心不下,她有预感,冯半城要比那个楚贺年更不好对付:“可是你怎么办?我总感觉这个冯半城不简单,万一他要是对你不利,你又没些拳脚功夫傍身,指定打不过人家!” 沈去疾眼角弯弯,笑得宠溺又柔和,忍不住就抬手去捏魏长安的脸:“真是关心则乱呀,你忘了魏三哥了?还有荆陵侯,那位君侯未来几年还是有求于我的,必不会置我的安危于不顾,你放心好了,你先去永嘉那里住几日,我很快就去接你们回来,可否?” 魏长安只好答应:“姓沈的,要是你敢有什么事,等你回来,看我怎么收拾你……” …… 翌日一早,魏长安抱着灵均,带着吉祥,坐进了永嘉郡主派来的马车。 马车华丽,内里的东西一应俱全,永嘉郡主甚至还派了个会带孩子的奶妈过来,因为这次去永嘉郡主那里,魏长安是断不能带原本的奶妈的。 因为连怀璧长公主殿下都在无问园里养病,长公主府的兵力以及家奴大都被调来了无问园,魏长安便也被永嘉郡主安排在无问园里住下。 只是魏长安带着孩子来的时候,永嘉郡主本人并不在无问园里。 从园子里的管事那里问明这里的一二情况后,还没等魏长安主动请见长公主殿下,便有嬷嬷来请,说是长公主殿下想见一见她和孩子。 魏长安抱着孩子,乘软轿来到了长公主的卧房里。 房中布置淡雅,屋中隐隐飘着汤药的苦涩之味,床前置着一扇薄纱屏风,将床榻上的人与来见的人朦朦胧胧地隔开了。 “民妇魏氏携幼女拜见长公主殿下,千岁,千岁。”魏长安将孩子交给旁边的嬷嬷,自己跪伏在地上,恭敬地给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长公主殿下叩拜。 薄纱屏风后低低地传来一道声音,虽然虚弱,但很动听,“长安,快快起身入座吧。” “多谢长公主殿下。”魏长安谢礼,然后起身入座,将灵均又抱在了怀里。 …… 原本,魏长安以为皇家之人必当是高高在上睥睨众生的,让她意外的是,当今皇帝爷的亲姊长公主殿下,竟是这般的和蔼可亲。 怀璧长公主今日的精神头好了不少,她高兴,中午特意留了魏长安在屋里用膳,虽然不能同桌,但就算只是看着自己这个“儿媳妇”,长公主都是高兴的。 只是,午膳用到一半时,外面悄悄走进来一个侍卫,低声在长公主身边的嬷嬷的耳边低语了几句,嬷嬷脸色一变。 “发生何事了?”长公主问。 嬷嬷犹豫,长公主的脸色不似前两日的惨白,但依旧好不到哪儿去,她怕自己一说,长公主和客人都会…… “嬷嬷但说无妨,”长公主放下手里的筷箸,挥手让人撤了面前的饭菜:“这么多年来,本宫还是有些承受力的,长安乃是我的儿妇,更不用隐瞒什么。” 嬷嬷看看身边的长公主,复看看坐在对面桌旁的魏长安,垂眸说:“回殿下,回魏夫人,京兆伊府那边传来消息,冯家家主冯半城击鼓状告河州沈家家主沈去疾女扮男装,欺世盗名,私囚良民,欺行霸市,公子如今,已然被京兆伊的衙差给捉去了。” 魏长安倏地从凳子上站起来,整个人都懵了——冯半城竟然知道了沈去疾的真实身份?! “长安你莫急,”长公主的声音虽然虚弱,但却依旧平稳:“这事是锦年早已料到的,她也做了相应的准备,你不必惊慌。” 魏长安的耳朵里站在嗡嗡作响,长公主的声音隐隐约约地传来,她听的并不真切,便歪着头问:“殿下,您说的是真的吗?” 姓沈的那个老狐狸,就喜欢提前给人下好套,然后一声不吭地,跟耍猴一样看着对手窜上跳下,魏长安不是不信姓沈的有这个本事,她只是,会很担心罢了。 长公主莞尔一笑,并不在乎魏长安的莽撞无礼,她用帕子轻轻遮掩住嘴角,声带笑意地说:“本宫也是一言九鼎之人,骗你做甚?” 自从答应了沈去疾来永嘉郡主这里小住,魏长安就预料到了自己会承着这样一份担心,她搓着手,思量了一下,追问嬷嬷说:“这位嬷嬷,您那里可还有别的消息?我相公被带去京兆伊府了,那我婆婆呢?她如何了?” 嬷嬷在长公主身边侍候了四十多年,近二十多年来,这是头一次有人在长公主殿下面前主动提起那个人,嬷嬷的脸色不禁有些不好。 魏长安没有想到自己担心之问会让嬷嬷不高兴,遂赶忙跪下赔礼:“民妇唐突冒昧了,请长公主殿下责罚!” 嬷嬷见长公主脸上的表情并没有什么变化,便赶忙过来亲手扶起魏长安,解释到:“无碍无碍,魏夫人见谅,是老奴的不是,让您受惊了。” 这餐午膳,最终是没人吃好。 相公沈去疾被下京兆伊大牢,婆婆沈练失去联系,魏长安真正开始了度日如年的牵挂与等待。 吉祥说,她听见园子里的下人私下聊天,说大少爷的事被冯半城闹的特别特别大,惊动了整个京城的贵圈,京兆伊自知处理不了,已经连夜向大理寺递去书册公文,请大理寺接手了。 沈去疾被抓第二日,外面传来消息,说大理寺卿下钧令,直接将沈去疾一案转移去了刑部,而沈去疾本人,更是昨日夜里连夜被转去了刑部大牢。 刑部大牢!那可是比大理寺监牢好不到哪里去的地狱!魏长安一个恍惚,险些倒下。 长公主用胸有成竹的淡定,亲身感化着魏长安的焦急不安,她倚在床头,不疾不徐地安慰魏长安到:“大理寺卿还算有点眼力价,知道直接把人送去刑部,长安,你莫要担心,刑部的右侍郎司马玄,乃是……” 说到这里,长公主停了停,似乎是在休息,又似乎是在组织语言,片刻后,她才继续道:“这么说吧,锦年少年时闹了科举考场,本是按律当斩的,我的父皇和弟弟知道之后只是笑了笑,我的弟弟,也就是当今的皇帝陛下,也只是说了句‘这小子有胆,不愧是我们大晁皇家的种’,长安,我这么说,你能理解么?” 魏长安第一次听长公主说了这么多的话,她有些混乱,但却也抓住了这些话里的重点,那就是——当今的皇帝陛下乃是沈去疾的亲娘舅! 想到这里,魏长安心里的大石头算是跌回去了一半,她不禁失笑,原来姓沈的有这么大的来头,自己竟然攀了这么高的高枝。 白担心那皮糙肉厚偶尔还会耍贫嘴的家伙了! 可是意料之外,沈去疾被抓的第三日下午,司马玄派人传来消息——刑部大堂之上,冯半城找来一个名叫桃夭的女证人,指证沈去疾女扮男装欺世盗名,而沈去疾为正身份,当堂扯开身上的衣袍,冯半城继续责难,要刑部尚书派人当堂给沈去疾验明正身,沈去疾以死保君子清白,撞了刑部大堂之上的刑案。 沈去疾伤势严重,会审的兵部右侍郎司马玄请太医亲来诊治。 太医证,沈去疾乃男子脉象,是男儿身无异。 从长公主那里回到自己的住处,魏长安抱着灵均,忍不住哭了起来——这一切,到底是为个什么?她们只是想平平安安地过日子,为何总会有人百般刁难不依不饶? 大晁国的北境,匈奴各部年年侵犯边民百姓,驻守北境的将士们,一批一批,前赴后继,活生生用鲜血和性命为身后的大晁子民拦铸出一道城墙,护得他们身后,国泰民安——可为什么!为什么总有人要在这一方来之不易的祥和康乐里勾心斗角,尔虞我诈,不依不饶啊! 冯半城,那冯半城就该被发配去北境,去好好感受一下那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心惊胆战! 魏长安收住眼泪,当天夜里就向长公主讨借来一些府兵家丁,让他们护送自己,去了忠武将军魏靖亭的将军府。 作者有话要说:作者君不负责任地来给荆陵侯司马玄打call 《容玄》: 北境军里生生死死无数次,作为天子眼线而被对手发现后,被灌下失语药,又被打聋了一只耳朵的司马玄,和大晁国开国以来最大的反贼权臣曹克的女儿——名动天下的才女曹徽之间的故事。 嗯,也是要先虐一把把的。 ☆、安然 说来惭愧,说来是自己失了礼数,魏长安来京城至今,头一次亲自拜访三哥魏靖亭的府邸。 魏靖亭平时驻守在外,妻小自然也是跟他一起住在外面,这个将军府,说白了不过就是魏靖亭回京时的一个落脚之处,如今妹妹突然来访,倒让魏靖亭有了股身在河州魏家的恍惚错觉。 “三哥,你救救他!”魏长安握着魏靖亭的小臂,大眼睛里水雾蒙蒙。 魏靖亭拉着妹妹让她在椅子里坐下,边回头朝门外的侍卫吩咐到:“快些去生个炭盆来。” 门外的侍卫应声离开,魏靖亭这才坐到妹妹对面,低低地说:“你这丫头,当真是如你相公所言,关心则乱,他是我妹婿,他出事,依照大晁律例,我得规避。” 魏长安猛地清醒过来,一巴掌拍在了自己脑门上——哎!一牵扯到姓沈的,自己就先乱了分寸!姓沈的说自己是她的软肋,而姓沈的,又何尝不是自己的软肋呢! 看着妹妹的脸上跟变脸一样一会儿一个表情,魏靖亭嗤嗤笑出声来:“怎么了,突然冷静下来,发现自己冲动了?” “……三哥,”魏长安瘪嘴:“刑部传来消息,说姓沈的那个缺心眼撞伤了自己的脑袋……” 魏靖亭挑眉:“这个无碍,我同荆陵侯见过面了,不把伤势说得重一些,暗处的人怎么能轻易上钩?” 说着,侍卫端来燃得正旺的炭盆,魏靖亭将之放在了妹妹旁边,“傻妹妹,别这消息没唬住别人,倒先把你给吓着了。” 魏长安羞愧,低下头不敢看哥哥,态度良好地认错:“好嘛,我知道错了,你们男人的事,我不该瞎操心的。” 这样子心口不一地认错的妹妹,倒让魏靖亭想起了小时候的事情——小的时候,妹妹比男孩子还调皮,整日胆大妄为,四处搞破坏,连他们父亲最喜爱的玉镇纸,都是她给摔成两半的。 弄的他们兄弟几个天天轮番地跟在这丫头片子身后给她善后,而这丫头,既然爱犯错,认错便也不含糊,只是,认错算什么?下次她照犯不误,简直天不怕地不怕。 一转眼,丫头片子长大了,也知道为别人担心了,虽然妹妹是担心外人,但魏靖亭还是高兴的。 他用脚踢了踢炭盆边缘,震落了火炭身上的一层炭灰,刀削般的脸庞上难得有些柔和:“既然冯家那小子想搞事情,咱们就不怕陪他玩玩,他背后的人咱们惹不得,但是桃花你放心,欺负我妹妹的人,三哥不会轻饶他的。” 又闲聊几句后,趁着夜色,魏靖亭亲自将妹妹送回了她藏身的无问园,并恰巧与深夜归来的永嘉郡主打了个照面。 永嘉郡主对魏靖亭说,后面的事就有劳忠武将军了。 魏靖亭对永嘉郡主说,这本也是他的事情,理当如是。 魏长安猜,他们说的话,皆是和姓沈的有关。 果不其然,八天之后的下午,坐立不安的魏长安正耐着性子在陪长公主下棋,嬷嬷说,郡主回来了。 魏长安下意识地起身退到一旁,却在永嘉郡主身边,看见了一个她为之心心念念担心忧虑了数日的人——沈去疾! 拜见过长公主后,沈去疾明显不想应张口欲言的长公主。 她回过身,笑靥如花地到魏长安跟前,抬手捏了一下她下巴:“呦,怎么还撅嘴了?你别哭啊,我既出囹圄,安然而归,你别哭嘛。” 不知道沈去疾这几日到底经历了什么,怎么从牢里出来后还变得油嘴滑舌了呢?魏长安剜他一眼,不说话。 永嘉郡主看一眼母亲,不禁开口打趣魏长安到:“嫂嫂莫难过,不然永嘉会以为嫂嫂这几日在我这里住的不舒服,看见哥哥后觉着委屈呢。” 魏长安顿时破涕为笑,可到底是在长公主跟前,魏长安不敢放肆。 拜谢过长公主和永嘉郡主的庇护大恩后,沈去疾随即就带着魏长安和小灵均,去了魏靖亭的忠武将军府。 这是魏靖亭的主意,他怕冯半城贼心不死地留有后手,便让沈去疾一家暂住在了他的将军府。 夜里,回到自己的客房,洗漱上床之后,魏长安扒拉着沈去疾身上的衣服,要检查一下她是不是真的没受伤,毕竟,她几天前撞裂了眉骨,至今头上还缠着纱布。 魏靖亭知道妹妹怕冷,特意让下人将她住的房间弄得特别暖和,这会儿,这适宜的温度,倒成了魏长安只穿着中衣就敢不盖被子的依凭。 沈去疾咯咯笑着,好不容易才将在自己身上乱摸的手握到手里:“我真的没有受伤,不信你看……” 说着说着沈去疾主动脱掉身上的中衣,连一片淤青都没有,白净得很。 看着魏长安看自己的眼神,沈去疾嘴角一勾,两手放在了自己裤腰上,不甚正经地说:“怎么样,要不要裤子也脱了让夫人检查检查?” 魏长安的脸,登时就一下子红到了耳朵根,她气哼哼地钻进被子里,翻身背对着旁边的人,“流氓,大流氓,姓沈的,你简直……简直……讨厌!你就是个……” “讨厌鬼”三个字还没说出口,魏长安就失了声音——是沈去疾,突然欺身过来,用亲吻堵住了她的话。 这一吻,饱含了太多情绪。 一局赌胜的喜悦,性命无忧的庆幸,还有,小别重聚的欢欣。 一吻绵长,抽走了魏长安身上所有的力气。 她将总是略带凉意的手,轻轻贴到沈去疾的心口,低喃着问:“姓沈的,这件事,可是结束了?” “结束了!”沈去疾埋首在她颈间,喟然一叹:“桃花,以后再有,便只是小打小闹,你我余生,安然矣。” 沈去疾慢慢察觉身下之人的异样,她抬起头,看见魏长安将脸别向一旁,脸上有泪痕隐隐。 “怎么哭了,不高兴么?”沈去疾偏过头去,细细地吻去那眼角残留的晶莹,心疼极了。 魏长安突然觉着有些冷,便往她身下又钻了钻:“我这是喜极而泣——你先躺下来,别撑着被子,我有些冷。” “哦。”沈去疾翻身下来,伸手将魏长安捞进怀里,温热的吻一下下落在那白嫩的颈子上,心不在焉:“夫人,我安然回来,你是不是该给我点奖励呀?” “哎,你别闹……”魏长安缩缩被吻得发痒的脖子,有气无力地推了沈去疾一下:“我身上才开始有些不利索,你别闹嘛……” 沈去疾无奈,却又不得不停下所有动作,颇有些不甘心,只好抱紧了怀里的人。 她没穿中衣,怀抱温暖,魏长安仰面躺着,寻了个舒服的姿势,使唤沈去疾到:“喂,作为你安然回来的奖励,你就给本小姐揉揉小腹吧,有些疼呢。” 沈去疾:“……遵命,我的姑奶奶!” 魏长安的嘴角,在沈去疾看不见的地方,悄悄地弯了起来。 …… 与沈去疾房里的气氛良好不同,沈练的屋子里,多少有些压抑。 沈练睡得晚,洗漱过后,她盘腿坐在暖榻上,发了许久的呆,直到芙蕖铺好床,犹豫着要不要唤沈练过来歇息,从回忆里回过神来的沈练,已经自己走了过来。 “辛苦你了,多谢。”见自己的床铺已经铺好,沈练下意识地说。 芙蕖最怕从沈练嘴里听到的,不是责备,不是嗔怪,也不是为难,甚至她不怕任何难听话,沈练像最初时对她不理不睬她也不怕,她唯一怕的,就是沈练对她客气。 一句“谢谢”,让芙蕖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见芙蕖站着不动,已经坐进被子里的沈练抬眼看她:“怎么了?怎么不过来歇着?” 意识到自己的突然失仪,芙蕖忙将目光落向一旁,躲躲闪闪,不敢同沈练对视。 片刻后,在沈练安静且不解的注视下,芙蕖终于找到了一个借口:“灵均最近还不适应自己的新奶妈,我过去看看她,你先睡吧。” 沈练点点头,芙蕖慌乱地离开,背影带着些许狼狈。 芙蕖并没有去灵均那里,她走出房间,在满天风雪的黑夜里木然地站了一会后,便在这附近寻来个避风的角落,将自己躲了进去。 她深爱着沈练,从初见至今,整整二十五年。 她本是一个走茶商的女儿,那年她跟着父亲往大西北走茶,途遇劫匪,整个茶队,只剩下了她和一个茶队的伙计侥幸活了下来。 劫匪劫财劫马匹,杀了人,还一把火烧了所有茶叶,身受重伤的她,被茶队的伙计,一路背着找到人群,被一个过路的河州商队所救,从那以后,茶队的伙计就将她带在了身边,至今二十五年之久。 那伙计,就是沈练,而自己,说白了不过就是借着“报恩”的借口,硬要赖在她身边的一个无赖,一个趁人之危的,无赖…… 房间里,久等芙蕖不归,沈练穿好衣袍,拿着灯笼准备去灵均那里寻一寻,却在自己门外不远的地方,看见了那个把自己蜷缩在角落里暗自哭泣的人。 沈练走过去,在芙蕖跟前蹲了下来,并伸手抚上她的冰凉脸颊:“你怎么了?怎么躲这里难过?” “我没事——”芙蕖偏过头,躲开沈练的手站起身来:“倒是你,这几天没日没夜的奔波忙碌,你不好好休息,出来做甚?” 直到沈练拉着芙蕖回到温暖的房间,她这才细细地看清芙蕖的脸上,泪痕斑驳。 她板正了芙蕖的肩膀,正色到:“芙蕖,若是遇见什么事,你可以同我讲,让我来帮你解决的,嗯?” 芙蕖眼眸低垂,终于犹豫着开了口,心若刀绞:“两个孩子如今皆已平安成人,那个毒誓就可以不作数了,阿练,你,你去找她啊,去告诉她你还爱着她你还念着她,你……” 蓦然抬头的芙蕖,被沈练淬了冰一般幽冷的眸子吓到,再说不出话来。 良久,当芙蕖的后背布满冷汗,煎熬得快要忍耐不住时,沈练终于缓下了周身的冰冷。 “没有的事,你不要乱想,赶紧去歇着吧,夜很深了。”沈练拉着芙蕖微微颤抖的手,挑帘进了睡觉的里间。 …… 六天之后的一大早,从冯家传出了一个噩耗: 以“亵渎公堂”之罪被京兆伊府拘押了五日的冯家家主,出来以后与家人一起吃晚饭,饭后,冯家主因为醉酒,失足跌进了冯家后园的荷塘里,高烧一夜后,今日凌晨不幸离世。 沈去疾正在将军府里陪三舅子魏靖亭下棋,消息传来后,执着黑棋的沈去疾不由得抬眼看向对面坐着的人。 魏靖亭在棋盘上落下一颗白子,声音平板无起伏:“他不是出了名的大善人吗?你没听说过‘好人不长命,祸害活百年’啊。” 沈去疾挑眉:“受教了,多谢将军,去疾感激不尽。” 棋盘上的黑白棋又缠斗了几步,魏靖亭突然漫不经心地说:“我不管那姓冯的闹的这事是真是假,只要你对我妹妹好,我自然不会亏待了你,但是,倘若让我知道你欺负了我家桃花,沈去疾,我管你亲娘是公主还是天仙,我魏靖亭都不会放过你,不死不休。” 沈去疾将手里的棋子放回棋盒,站起身来,理理衣袖,恭敬地给魏靖亭拱手揖礼:“魏将军放心,此一诺,终生不负。” 得到消息跑过来的魏长安正好看见沈去疾给魏靖亭揖礼,她疾步过来,略略地给魏靖亭福礼:“三哥,我听你府里的人说,说冯半城……” “嗯,”魏靖亭点头,神色温和地看着妹妹:“罪有应得罢了,不用奇怪——对了,京城的事,从此算是真正了结了,你们打算什么时候回河州?” 魏长安看一眼身边的沈去疾,摸摸鼻子说:“大概还要过几天吧——哥,我是不是能搬回去了?” 魏靖亭挑眉:“这么急着走,哥的将军府你住不惯?” 魏长安弯弯眼,不可置否。魏靖亭哈哈笑出声:“行,既然住不惯,为兄派人送你们回你家……” 不到一个月,搬来搬去两三回,回到沈宅,终于歇下来的魏长安突然想起来一件事——自己还答应卫氏帮她侄女说亲呢! 夜里,魏长安抱着沈去疾的胳膊,八卦兮兮地凑在她身边,说:“姓沈的,商量个事儿呗。” 沈去疾眨眨眼:“有何事,夫人尽管吩咐。” 魏长安偏过头来,对着沈去疾的耳朵吹热气:“三婶想让你把她娘家的侄女纳到屋里。” “你怎么说?”沈去疾装作兴趣十足的模样,眸子里明光点点:“她那侄女我见过,是个俏丽可人儿的,你答应了三婶了?——哎呦……” 被子下面,偶尔嘴贱的人果断被踹了一脚,魏长安伸出手,毫不客气地拧上她的耳朵。 “想纳妾啊?做梦!” 作者有话要说:作者君努力码字中 下一章还是以沈练的故事为主,呃。。 ☆、生离 从初秋来京,至今将入腊月,终于要回河州了。 沈盼带着小六子、以及沈练带来的几个下人,忙里忙外地收拾着行礼,而吉祥这丫头,则是被魏长安带着,跟沈去疾一起来了楚家。 楚家依旧只有主母卫氏在家,见到卫氏后,沈去疾抛开以前那些虚虚实实的客客气气,直接给卫氏说不会纳妾。 原本脸上挂着笑容的卫氏,如同被人兜头泼了一盆冷水,表情和话语顿时一起僵住。 楚小二爷从小在楚家横行霸道惯了,见卫氏还在震惊中没回过神,她就借口去别院探望大伯楚伯鼎,带着魏长安匆匆离开。 楚府别院—— 沈去疾见到了大伯父和大伯娘胡氏,还有以泪洗面的堂妹楚怡人——沈去疾这才知道,原来,三婶卫氏在逼着怡人出嫁。 听了卫氏给堂妹找的婆家后,沈去疾眉心紧蹙——自己明日就要离开了,还要再揽这么一出事情吗?毕竟,自己不好彻底得罪三婶卫氏…… 正当沈去疾犹豫的时候,楚怡人突然蹲下身去,熟门熟路地从沈去疾的靴子口抽出一把匕首。 “二妹!” 随着沈去疾的一声制止,一把乌黑青丝,扬扬洒洒飘落到地上。 反应过来后,沈去疾一把夺回自己用来护身的匕首,一时气的不知道该说什么。 另一边,楚伯鼎一心照顾着疯疯傻傻的夫人,根本对楚怡人不闻不问,魏长安暗自猜测,恐怕怡人也是同她哥哥一样的,不姓楚…… “小二子,”倏地,须发尽白的楚伯鼎幽幽开口,无波无澜:“不若,你就带二丫头走吧,贺年已故,你如今就是她的长兄,长兄如父,她是生是死,全凭你的安排,也好过就在这里任人摆布的强。” 沈去疾还没开口,楚怡人突然大笑出声,披头散发,嗓音锐利,搞得沈去疾下意识地将魏长安和跟进来的吉祥护在了身后。 楚怡人信步在屋里转起圈子:“爹娘不要我了啊,哈哈,哥哥走了,爹娘也不要我了呢,三婶还要把我嫁给一个得了麻风病的人,二哥也不想要我,不然我就随佛祖走吧,佛祖是慈悲的呀,他不会逼我,不会欺负我,佛祖,如来佛祖……” 沈去疾微微侧头,和魏长安交流了一下眼神,而后,沈去疾走过去拦住不停踱圈子的堂妹,两手扳着她的肩膀,逼她抬起头来看着自己:“怡人,要出家是吧?那可要找个好佛祖才行,二哥的河州有个万安寺,不若二哥带你去万安寺,如何?” “万安寺?”楚怡人在听了沈去疾的话后,两只空洞无神的大眼睛,终于有了焦点:“好呀,万安寺……可是万安寺不是尼姑庵呀。” 沈去疾温和地朝堂妹笑了笑:“这个你不用担心,万安寺里有女人修行的地方。” 就这样,三言两语,沈去疾又多了个小包袱。 回到沈宅已是下午,沈盼说老家主出门去了,家里只有芙蕖姑姑在带孩子。 看着芙蕖姑姑抱着孩子的模样,沈去疾眉心一蹙,心里忽然生出一种不好的感觉。 “桃花,你跟我出去一趟。”不由分说,沈去疾抓着魏长安的手,折身就又冲出沈宅,并将刚准备进门的车夫德顺也拽出了门。 能让沈去疾这般慌神的时候不多,魏长安心里也不禁跟着紧张起来。 远在城东的,坐落在【一局赌坊】后面的无问园里,沈练恭敬地给永嘉郡主行叩拜大礼。 永嘉郡主心里生着气,自然不会给沈练什么好脸色,沈练毕竟是沈练,对于永嘉郡主的诘难,她皆恭顺地领受了。 该出的气也出了,该说的难听话也说了,永嘉郡主却还是没忍住,沉下声音问:“沈家主,若不是我娘亲突然病情反复,若不是你明日就要离开京城,你是不是……根本不会来?” 沈练垂首立在那里,恭敬地说:“郡主您是君,草民是民,自古以来,君要民死,民不得不死,君要民来,民,亦不敢不来。” 站在这间曾经属于自己的房间里,给一个小辈的高位之人说这样的话,沈练也不知道,她是想说给永嘉听,还是想说给自己听,亦或,是想说给里间的那个人听…… 见老嬷嬷领着太医鱼贯而出,永嘉郡主挥退一屋子的下人,走近沈练,眼眶通红,一字一句到:“沈老家主,我被我娘亲养在身边二十余年,自当多少知道些她对你的心意,可这情义到底有多深,怕是只有你自己知道,当年我娘亲产下孩子后便不能再直立行走,二十三年了,沈老家主,如今我母亲的身子越来越弱,不定什么时候就……沈老家主,还望您看在锦年哥哥和余年姐姐的份上,不要让我母亲含恨。” 说完,永嘉也离开了这间屋子。沈练站在原地,脑子里一时不能转动——什么叫“产下孩子后便不能直立行走”?什么叫“不定什么时候就……”? 什么,又叫“不要让我母亲含恨”? 不知这样木然地站了多久,里间隐隐传来些许声音,而后,挂在门框上用来传唤下人的小铃铛,也无力地晃了晃,并未发出声响。 沈练麻木的胸腔里,突然像是被一把钝刀搅了一样,痛到她不能呼吸。 里间,怀璧长公主正欲再次拉铃铛时,她模模糊糊地,看见镂空雕刻着百花图案的屏风前,绕进来一个似曾相识的人影。 “是谁?”怀璧长公主缓缓撒开拉着铃铛绳子的手,无力地说:“倒杯水过来吧,我有些……有些渴了。” 年轻时流过太多眼泪,怀璧长公主近些年眼睛坏了些,看什么都有些模糊,她眯眼看着那个倒了水,并缓步朝自己走过来的人,倏地,心脏被什么东西猛然撞了一下…… “是你么,沈练?”怀璧长公主颤抖着声音,却没有得到回答。 终于,这人来到了床前,伸手递来一杯水:“水,怎么喝?” 这道声音,沉稳无波,带着几分喑哑,穿过二十多年的岁月,与记忆深处的音色重合——怀璧长公主果断地抬手拉下了床前的半张床帷,将自己的视线生生截断。 沈练,她来了,真的是她来了!放下床帷的动作太过吃力,怀璧长公主躺在那里,大口地喘着气,眼睛干涩无比。 “……你,你来此,做甚?”良久后,怀璧长公主的声音,低得几不可闻地从这半个素纱床帷里传出来,沈练的视线,已被泪水模糊。 她眨眨眼,一滴泪无意中掉进了她执在身前的水杯中,无声无息。 听不到回答声,怀璧长公主深深地舒一口气,自言自语到:“原来,还是梦啊。” 怀璧长公主吃力地侧起身来,放在床沿处的这只手,还攥着被她放下的床帷,透过素纱,她贪恋地看着那个模糊的身影,断断续续到:“你许久……没,没来,我梦里了……这次,不要再急着走了,听我……听我说会儿话,好、好不好?” 隔着素纱,怀璧长公主看见,那个既熟悉又陌生的朦胧身影,在床头凳上坐了下来。 怀璧长公主无声一笑:“看来,你也知道,我……我时日无多了……” “……璃儿,”沈练盯着床沿处露在外面的苍白的手,喃喃出声。 歇了几口气的怀璧长公主刚想再开口说话,自己那只攥着床帷的、总是毫无温度的手,被一方干燥的温暖,小心翼翼地包裹了起来。 “那日,永嘉说,你曾来过,”怀璧长公主伸出另一只手,贪恋却又小心翼翼地向那方温暖伸了过去:“可是,我,我在想,你怎么会来呢,你在梦中,都不肯见我……见我一面的……” 可能说的话太多,怀璧长公主累到一时无力说话,只好加重手上的力道,想紧紧抓着对方,怕她再走。 对于沈练来说,覆握住自己手的这只手,从头到尾都是一样的轻飘飘,感觉就像是一张纸落在手背上,毫无重量。 抿抿干涩的嘴唇,沈练终于说:“锦年和余年都非常聪慧,但是余年从小便懂得深藏,锦年不一样,她儿时更张狂一些,但是,她肩膀上扛的,也更多一些……” 是的,分别二十三年后的重逢,沈练说不出心中思念的一分一厘,只好絮絮叨叨地从孩子们说起。 “说起长相,锦年的五官都像你,但她没有你的温婉,她要更加凌厉深沉一些,尤其是那双眼睛,至于余年,她的长相虽然随了我,但她的性格像你,叽叽喳喳,爱说爱笑……”说着说着,沈练也低头笑了起来:“璃儿,她二人,竟真的与你当初说的一模一样——大的安静,小的活泼……” 说着,覆在沈练手上的手,缓缓收了回去,怀璧长公主的声音,也终于再度响起:“不是梦啊……” 怀璧长公主的声音太过虚弱,屋子里太过静谧,以至于沈去疾在门外同永嘉郡主说话的声音,也都清晰地传了进来。 “锦年来了,你可要见见她?”沈练轻声细语地问。 这回,换作床帷后的人不出声了。 沈练默了默,不得不抬手抹眼睛,泪水蓄满眼眶,酸胀苦涩:“我已写信让明/慧赴京来了,你再坚持坚持……我,我明日便要启程,此一别,山高路远,万望珍重。” “……好,”怀璧长公主低语回答:“有生之年,还能再尝生离滋味,多谢沈家主……” 怀璧长公主知道,自己能坚持到现在已实属不易,将死别作生离,到底还是会让人忘的彻底,不至于把一个亡故之人深深埋在心间。 “那……沈家主,你就退下吧……本宫,乏了……” 沈练起身,拱手施礼:“殿下好生歇息着,草民告退。” 沈练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屋子里出来的,她感觉自己被罩进了一个无形的大罩子里,密不透风,毫无知觉,也呼吸不上来,脑中一片空白。 直到走出门外,看见候在门外的乌泱泱众人后,沈练才木木地说:“去疾,你和长安在这里守着吧,长公主殿下,让我退下了……” 也不管儿子是否听见了自己的话,沈练的脚步毫不停留,只剩下机械地朝前走着。 永嘉郡主在沈练出来后就已经冲进了屋子,当沈练刚走出一射之地的时候,永嘉郡主一声划破天际的痛哭,拉回了沈练断断续续的神思。 沈练抬头,今日里风雪交加,原来不知何时,天已经完全黑了。 …… 大晁国怀璧长公主因病薨逝,享年四十有三,皇帝陛下亲赐薄卤仪典,追封荫子,辍朝五日,以示哀思。 皇家葬礼,规章严苛,沈去疾一介草民,就算打扮成荆陵侯府或者忠武将军府的仆从,却也近不得怀璧长公主的灵堂,幸而得长公主身边的嬷嬷相助,让沈去疾每日夜里为生母守灵。 故而,沈家回河州的行程,随之推后了六天。 然而,回河州的路上,沈练和沈去疾竟然同时病倒了——沈练是旧疾头疼复发,沈去疾是吃了无愁河上的寒风,将自己凉了个透。 勉强回到沈家后,沈去疾在新逸轩里躺病,足足躺到年末。 魏长安知道沈去疾这是心病,若不是余年突然从晋国回来,怕是沈去疾还不会从床上起来。 借着养病的由头,沈去疾将家里上上下下的事情都扔给了二弟沈去病打理,自己则理直气壮地过了个清净年。 今年过年,沈家更加热闹了几分。 沈锦添和侄子炎郎追打着满地跑,去病媳妇王氏,给年过七旬的沈老太爷寻了一个老来的伴儿,楚怡人来到河州,将养了一段时日后并没有出家,倒是同沈家老三沈介成了俩欢喜冤家。 家里人多了之后,去病媳妇王氏就将年夜饭安排在了沈家前厅,一家人都在一起,饭,越吃越热闹。 饭间,看着王氏有条不紊地安排着一切,沈去疾颇为欣慰——怪道是叔胜叔当初执意要去病娶了王小怜,原来是这么个心思啊…… 就在沈去疾这不经意的走神间,沈余年瞅准机会,捏着酒盏就同大嫂和二弟妹王小怜、以及堂妹楚怡人,肆无忌惮地吃起酒来。 待到沈去疾发现时,已然来不及阻止了。 最后,沈余年吃得有些醉的,但还算清醒,她看着视线里颇有些重影的沈去疾,问到:“你要把,把我嫂子带回新逸轩吗?” 魏长安酒量小,饭都没吃几口,人就趴桌子上睡了。 沈去疾:“多新鲜呐,不然放这儿你照顾?” 沈余年摆手,哼笑一声:“得了,你才舍不得呢,赶紧滚吧,别在老娘跟前儿显了,眼疼。” 沈去疾语气不善地“嗯”了一声,转而给对面坐着的沈介说:“介儿,灌翻沈余年,哥送你十八年的女儿红!两坛。” 闻言,沈介立马放下酒盏,伸手把酒壶捧到手里,眼睛放光地看着大姐沈余年,跟个管主人讨骨头吃的小奶狗一样,眼巴巴的:“大姐大姐,女儿红!” 沈余年一巴掌拍在自己脑门上,觉得有点糟心。 沈去病一个没忍住哈哈大笑起来,芙蕖姑姑也跟着弯起嘴角,沈西壬笑的把筷子夹的菜都掉到了桌子上,当沈练的眼睛里也浮起难得的笑意时,沈去疾已经背着魏长安离开了前厅。 回去的路上,魏长安侧着头枕在沈去疾的肩膀上,出了门,寒风凛冽,沈去疾动动肩膀,提醒到:“桃花,别睡,小心着凉,咱们回去睡,嗯?” 醉醺醺的魏长安装死给她看。 沈去疾将自己的大氅,让吉祥如意给魏长安盖上了身上,然后背着魏长安,一路步履沉稳地朝新逸轩走去。 问人间何为离别? 不过是未再回长亭。 作者有话要说:“恨”这个字,文言中有“遗憾”的意思 你们有什么话没?作者君没有。 ☆、琐事 出了年,沈余年并没有在家里久留,方过正月初十,她便要再赴晋国,沈去疾在魏长安的陪伴下,在河州城外的长亭下,送走了沈余年。 因躺病许久,沈去疾较之前更加清瘦了些,之前在京城时撞裂了的眉骨,好了之后在眉尾处留下了一道月牙形的细细疤痕,反倒显得那她那双眼睛愈发得深邃,仿若能洞察一切似的。 在京城时有在京城的麻烦,回河州后自然也有回河州的琐碎。 沈家众多铺子年初七就已开张,代为打理的依旧是沈家二少爷沈去病,以至于一到正月十五上元佳节,沈氏旧族里一些族老,就借着这天节日,一并来了沈去疾这里。 沈盼大步小步地跑进内堂时,沈去疾正坐在暖榻上抱着女儿灵均玩耍。 “不是说家里的事交给二少爷么,作何这样慌忙地来找我?”沈去疾一手抱着女儿,一手里拿着一只布老虎,眉目柔和。 气喘吁吁的沈盼立马拱手,难免有些着急:“大少爷,这回不是家里的事,这回是那些族里的长辈,他们要来见您,二少爷不在家,长辈们自然也不会理会二少夫人,我拦不住他们,他们已经……” “去疾侄儿?你可在屋?”外面传进来一道苍厚的声音,打断沈盼的话:“你病了许久,叔伯翁们来看看你呀!” 沈去疾单眉一挑,眼角微微弯起,她将灵均交给旁边的奶妈抱着,又与坐在圆桌前给灵均做衣服的魏长安对视了一眼。 “沈盼,扶我出去。”从暖塌上站起来的人两腿有些发麻,她抻抻胳膊,换上一脸病容,扶住沈盼伸过来的手,半倚着沈盼就迎了出去。 话说外堂—— 沈去疾被沈盼扶着,刚从屏风后面走出来,那帮沈氏旧族的人已经乌泱泱自己进了屋。 他们携进来半室风雪,冲得尚且“有病在身”的沈去疾狠狠咳嗽起来。 沈盼久跟在沈去疾身边,也是个颇会看眼色的家伙,他边给自家大少爷拍背顺气,边呵斥门下的小仆,责他们不懂礼数,不知给主子提前报信,以至于让家主在长辈们面前失了仪态。 坐在客位上的众多沈姓之人不由得面面相觑——沈盼这狗奴才分明是在指桑骂槐,一句一句的却偏偏堵得他们无话可说。 “咳咳——”坐在客首椅上的一位黑瘦的老者颇为窘迫地清了清嗓子,端着长辈的姿态,和声说:“家主,自打您从京城回来便一直病着,年节时我等不便前来打扰,如今出了年,老朽就想说来探望探望,家主当保重啊。” 咳红脸的沈去疾摆手让沈盼退开,勉勉强强着说:“君子善保千金之躯,六叔爷年过七旬依旧精神矍铄,当值得去疾学习咳咳……” 她这一咳嗽,把屋子里这帮上了年纪的男人们,都咳得不敢轻易开口。 待沈去疾饮热水压下这股咳嗽,众人中为首的六叔爷这才再度开口,他布满皱纹的脸上似乎带着笑意,说:“家主啊,实不相瞒,我等这次来,除了来探望您,便也是为的咱们沈家的生意大权而来。” 咱们沈家?沈去疾挑眉,不知道母亲一手打下来的这份基业怎么就成“咱们沈家”的了。 其实,自从沈家老祖宗去世,沈练为自家立下新坟,沈练一家就从根本上同河州沈氏旧族断了渊源——沈氏旧族薄情寡义,沈练一家没必要打理他们。 而沈去疾之所以还与沈氏旧族有来往,并愿意在生意上照顾他们一二,不过是看在过去一些久远的情分上,没想到,此举竟还让他们误会了。 沈去疾放下水杯,斜靠进椅子里,墨眸半眯地看着六叔爷,声音清冷:“此前我出门在外,家中生意自然交给我二弟去病打理,回来后我又病下,这里里外外,自然还是由我二弟打理……” 说着,沈去疾直视着六叔爷,貌似不解地问:“二弟他把一切都打理的挺好的,故而,去疾不知六叔爷所谓的‘生意大权’,说的到底是什么?” 六叔爷被问得一噎——他总不好直接说沈去病不是沈家人,不能让他碰沈家的生意吧?现任家主沈去疾护短,河州城里没人不知道。 就在六叔爷犹豫着的时候,他身边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不耐烦地挥着胳膊说:“家主,我就直说吧,你家二少爷他不姓沈,不是我们沈家的人,他不能掌咱们沈家的生意大权!代理也不成,鸠占鹊巢的事太他娘恶心人!我们这些沈家的正统都还……” 沈去疾抬眼,闲闲散散地打断这男人的话:“那照这位堂伯所言,我生父姓楚,我也不是沈家的人,想来,我也该是将我家的家主之位让出来的……” 人群里,不知是那个嘴快不怕死的立马小声接嘴到:“这么说也没错啊,论血脉的话,你们家这一脉就剩东街的血脉最纯正了……” 沈去疾什么都没说,六叔爷的脸突然就拉了下来,俄而,他才眸带精光地看向沈去疾:“呃,家主,你有富叔的意思是……” “这就是诸位的来意吗?”沈去疾突然沉下脸,坐直身体,周身气势迫人,声音若泉水击石,泠泠寒沁:“年前之时我病着,诸位长辈来探我嫡女的出身,质疑我幼女,为难我夫人,若非我二弟去病极力回护,不知当时诸位想怎样处置我夫人与孩儿!” 年前,自己刚回河州时,确实病得有些厉害,这些沈氏旧族听了东街沈家的撺掇,气势汹汹地来找魏长安和灵均的麻烦,事后至今,这笔账沈去疾一直还记在心里呢。 敢做不敢当,利字当头唱,一众年过半百的男人,一个个自知理亏,三言两语就被沈去疾这个年轻晚辈吓得噤若寒蝉。 六叔爷的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他早说了不能从魏氏和孩子下手,偏有人不肯听!这下可好,让人家抓住话头了吧! 他压不住家主沈去疾的迫人气势,只好捻捻胡子,端出长辈的姿态,同样沉声说:“我等不是来为难人的,望去疾侄孙你明白。” “明白?”沈去疾一声冷笑:“我沈去疾今日将话放下,自我家老祖宗被立新祖之后,我西街沈家便与诸位再无瓜葛,至于我家中之事,诸位也要摆正自己的位置才是。” 当即便有沈姓之人跳出来呵斥傲慢的沈去疾:“无礼小儿不得放肆!沈家众位长辈在此,岂容你这般大放厥词,目中无人!” 这人声若洪钟的话语,惊吓到了内堂的沈灵均,小家伙哇哇哭起来,引得众人一时烦躁。 小家伙的哭声惹得沈去疾心疼。 她干脆站起身来,负着双手,嘴角勾起一抹让人胆寒的冷恶,吩咐身边的沈盼说:“家中来了不速之客,去请三少爷过来处理一下。” 说完,沈家主头也不回地回内堂哄孩子去了。 见沈去疾此举,沈氏旧族中有人跳出来骂沈去疾,被六叔爷及时拦下,沈盼已经命人去请沈三少爷那个连亲爹都敢打的混账玩意了,事情闹僵了对谁都不好。 六叔爷连忙摆手带着众人离开——他这把老骨头,可不想亲自体验一下沈介那混小子的拳头有多硬! 外堂逐渐没了声音,沈盼说那些人离开了。 魏长安这才担心地问沈去疾说:“咱们日后还要在河州立足,你这样开罪了这些旧族,咱们……” 小灵均很好哄,抱着转两圈就止住了哭声。 女儿不哭后,沈去疾抱着她坐到魏长安对面:“那些人都属狗的,哪里有骨头能啃他们就往哪里凑,不足为虑,倒是东街那家人,我念在当初他们没有出手帮冯家的份上不追究什么,他们竟还敢反过来打咱们主意,人心不足……你看着我做什么?” 发现魏长安在盯着自己看,沈去疾偏头,大眼睛一眨一眨的,疑惑不解地回看着魏长安。 魏长安抿嘴一笑,低下头继续缝制手里的小衣服:“没什么,只是觉着你变了许多。” 沈去疾一怔,两只耳朵悄悄爬上一层绯红,磕磕绊绊着问:“我变什么了?你,你不喜欢么?不喜欢的话我改。” 见小小姐睡着,奶妈过来抱走了小家伙,吉祥如意也跟着一并退下,屋里一时只剩下沈去疾和魏长安,两人却谁也没发现。 魏长安想了想,说:“你以前都不大爱跟我说话,就算说话也是一两句说完,有时候还吞吞吐吐的,话说一半留一半,你看你现在,终于学会了有什么说什么,多好!” 沈去疾垂眸——她知道,自己在生意场上能舌灿生花,可一回到家就变成了个锯嘴葫芦,整时半晌的没一句多余的话。 大概是生意场上待久了,她甚至已经忘记了该怎样直白地和人说话,要不是娶了魏长安这个爱说爱笑的家伙,沈去疾猜,自己的日子,可能还是和过去那些年一样,平淡无奇,无波无澜。 虽然现在也是平淡无奇,但她的世界已经不一样了,不再是只有黑白,而是逐渐五彩缤纷…… “余年在晋国办了间授琴的乐坊,”沈去疾突然说:“娘和芙蕖姑姑打算春暖之后,带着锦添动身去那边。” 魏长安眨眨眼,好像每个人都回到了自己的轨迹上,平安和顺,只是:“那你自己呢?你有什么打算?” “和你商量呀,”沈去疾把笸箩里已经做好的一件小衣服拿到手里,挲摩着上面细细的针脚:“我自己想的不作数,得同你商量才行。” 孺子可教,魏长安愉悦地将眼睛弯成月牙,唇边梨窝深深:“你有这份心本小姐就十分高兴了,不过这次还真的得听你的——说说吧,你什么打算?” 沈去疾:“我早已摸清楚了王大俊那家人,去病媳妇是个会过日子的可靠人,去病打理生意也不比我差,我便只留怀璧楼和琳琅阁在手里,其他的给去病和沈介打理,你看如何?” 魏长安挑眉:“人都说沈家大少爷九曲玲珑心,我自然是信的,既然如今你都想好了,那便这样就好,只是铺子里的那些掌柜的,他们会服从二弟吗?” “都是琐事,夫人不必劳心,”沈去疾剥开个橘子,先自己尝了一口,甘甜多汁,她这才喂魏长安一瓣:“我原想着说你想做什么的话,我可以帮你……我总不愿你就这样在内宅里,守着新逸轩里的这片天度过一生。” 魏长安转转大眼珠子,提议说:“那我可以跟你一起在怀璧楼里忙活呀,我帮你管账,怎么样?” “你还会管账?”沈去疾一直以为桃花受的是传统的女子教育,只不过是她自己长偏了,没想到她还会管账! “对啊,魏家的帐,我爹都是交给我娘管的,我打小跟在我娘身边,她教的我管账。” 说着,魏长安又给沈去疾讲了一桩她娘家父亲魏荣的趣事。 河州魏家是顶可以同河州沈家相提并论的大家,然而家主魏荣却是个十足的小气鬼,旁人去管他借钱,无论是什么理由,他都只有一句话——“我没钱”。 所以,为表明自己真的没钱,魏荣把家里所有的账本都交给了自己的夫人,也就是魏长安的母亲掌管。 以至于到后来,无论魏荣是娶了哪个漂亮小妾,还是留恋了哪处的花街柳巷,魏夫人皆是不管的——家中财政大权在握,任内宅的女人们兴风作浪,我自岿然不动。 沈去疾好奇地凑过来,拧着眉头疑问到:“魏家那么有钱,为何我这位泰山大人这么小气呢?” 魏长安把她往旁边推,怕自己手里的针伤到她:“听我娘说,我爹年轻时也是大方的富家少爷,经常借钱给别人,借钱的人很多,还钱的人却很少,可能后来又发生了一些什么事吧,我爹就把挣的钱都交给了我娘管。” 听了这些话,沈去疾中肯且自豪地点了点头:“还好我早就知道将钱交给夫人管……” “油嘴滑舌!”魏长安装作生气的样子不满地嗔她一眼,嘴角却很实诚地扬了起来。 …… 正月十五一过,天气逐渐回暖,今年没有去年冷,日子刚到二月下旬,树上的杏花就都蠢蠢欲动地想冒头。 沈去疾说是要还愿,便带着魏长安和女儿灵均来了万安寺。 大雄宝殿前长长的台阶下,身旁是往来不绝的香客信徒,魏长安抬眼望向高阶之上烟雾缭绕的地方,一时不免有些感慨。 上次来的时候是前年秋天,那时的自己和沈去疾,中间隔着一座山。时移世易,魏长安没想到,自己竟然能同沈去疾走到这一步。 在这方面,沈去疾显然是没有魏长安这般的细腻,她抱着已经会咿咿呀呀的女儿,快魏长安一步,踏上了面前的台阶。 万安寺闻名大晁国,大和尚忘辩机更是远近闻名,沈去疾他们家每年都要给万安寺捐不少的香油钱,故而沈家家主偕夫人前来,万安寺自然不敢怠慢。 魏长安不懂禅机经文,便带着女儿灵均,由一众下人随着,在万安寺后寺散步。 借此机会,沈去疾也将答应荆陵侯司马玄的事情,同接待自己的后山主持一起,将之安排了个滴水不漏。 只盼能不负荆陵侯所托。 沈去疾明白,所谓少年的错过,便是一生的求不得,自己求仁得仁,此生无憾,但那位能在万军阵中斩下匈奴单于首级的荆陵侯,似乎就没那么幸运了…… 另一边,魏长安抱着孩子,沿着四周草色隐约的青石板路,弯弯曲曲地随意走着,她脚下步子随意,不期竟然遇见了一位穿着僧袍,发髻高绾,却面带素纱的女师父。 见到魏长安,女师父上得前来,对魏长安恭恭敬敬地念了一声佛号:“敢问这位女施主,九思禅房要怎么走?” 魏长安却看着这位女师父出了神——纵使僧袍加身,素纱罩面,这位女师父依旧气势温和不凡,其开口说话,言语普通无奇,却让人如沐春风。 加上这位女师父眼角的泪痣——魏长安神思一震,缓缓开口:“这位女师父,您俗家姓氏,莫非姓……曹?” 作者有话要说:完结倒计时 ☆、后果 魏长安在万安寺后寺遇见的,正是那位曾经名动天下的才女——曹徽曹媛容。 直至回到河州家中,魏长安还是没能从偶遇曹徽的惊诧中回过神来,整个人都散发着一种不可置信的气场。 沈去疾表示理解不了魏长安的这种感觉,谁知道,魏长安说:“你不理解这个我能明白,毕竟你不是从女人的角度来看待的,那可是曹徽曹媛容呀!” 曹徽之才名,上能在国宴中舌战三国使臣,下能于在野间芳名远扬,凡晁国女子,无人不知晓其鼎鼎的大名,亦无人不艳羡其绝然的文才。 末了,魏长安从书架上拿下来一本薄薄的,后人收录的曹徽的诗赋散文《半言文集》,她边朝外面走去,边对沈去疾说:“我去找二弟妹和怡人聊天儿,回来晚的话不用等我吃饭哈……” 正喝着水的沈去疾放下水杯,不服气地挑起双眉——等你吃饭?以为我也很闲吗?那你就错了! …… 果不其然,入夜,魏长安回来新逸轩之后,在大书房里和沈去病对账的沈去疾,依旧还没结束手里的活计。 自从沈去疾决定要把生意大权扔给沈去病之后,所谓的对账这个事儿,就成了沈去疾不怎么上心的事。 大书房里,看着自家大哥心不在焉地扒拉着手边的算盘珠子,沈介终于再忍不住,试探着问:“大哥,你怎么了?怎么总是心不在焉的啊?” 沈介的话,也引起了一旁低头核算账本的沈去病的注意力,他们兄弟俩的目光,就这样直直地投向了坐在主位上的沈去疾。 沈去疾抿抿嘴,一副心力交瘁的劳累模样,她合上账本,抬手捏捏鼻梁,声音多少有些沙哑:“没什么,只是京城走的那一遭着实是累人,加上此前病的一场,最近总是愈发觉得精力不如从前了。” 这话太惊人,沈介屁股一歪,险些从凳子上滑下去——哥哥唉,您才二十四岁,精力不如从前?这位兄长,请您慎言…… 沈去病拧起眉头:“大哥,董大夫刚开的医馆就坐落在怀璧楼的隔街,不若明日我陪你去一趟?” “不是那个事……”沈去疾长长地叹一口气,依旧能隐隐察觉到闷在胸口的那股气。 默了默,她抬眼,眸光清亮地看着二弟沈去病,温声说:“去病,除琳琅阁与怀璧楼外,若是我把沈家其他的生意都交给你打理,你可愿意?” 在大哥沈去疾面前,沈去病从来都不掩饰自己的能力和欲望,听了大哥的话后,沈去病神情坚定,目光灼灼:“我肯定是愿意的……” “沈去病你脑子被驴踢了吧!”一听见沈去病说愿意,沈介整个人顿时就炸毛了:“大哥和大娘带我们恩同再造,你怎么能觊觎大哥的东西呢!” 沈去疾坐在椅子里,眼角微弯,垂眸不语。 沈去病拍拍沈介的上臂,气场柔和地说:“沈介你别急,听我说完——” “大哥,我爹虽然有时候犯浑,但是他知道为自己打算,我娶王小怜为妻,其实是我爹早就打算好的,”沈去病低低地说着,很少有什么表情的脸上亦是眉眼柔和: “他虽然嘴上说着这个那个,但他给我说,先娶了王氏,找个退路,然后再凭自己沈家二少爷的身份,出去折腾一番——我爹让我二十五岁之后,必须立下一份自己的家业,不能总依靠着大哥你。” “至于介儿,他是我爹的儿子,他最后也是要离开沈家,独立过活的,大哥,若是你需要弟弟们帮忙,我沈去病义不容辞,但若是别的,那就恕去病不能从命了。” 沈去疾挑眉,没有再强求。但等她对完账本,顶着深夜寒风回到新逸轩时,街上已经敲了三更天的梆子声。 门外没有下人值夜,屋子里有一豆昏黄烛光,沈去疾知道,那是有人在等着自己回来。 她突然想起一句诗,“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虽然此时情景与诗句中所述不同,但沈去疾似乎体会到了作诗之人当时的心境。 这种暖到骨子里的感觉,就算是把才女曹徽请来,想必她都无法用语言来描述吧。 沈去疾大病初愈没多久,今日去了一趟万安寺,又在大书房熬到这么晚才回来,魏长安难免要说她几句。 沈家主认错态度良好,魏长安本来还想再说几句别的,结果一不留神,她就被姓沈的这个愈发没正形的人扰乱了心思…… 翌日一早,二月十一,休息了一日的沈去疾早早来到自家酒楼怀璧楼。 她先是在一楼和白掌柜说了几句话,又去后厨看了看,这才领着沈盼去了二楼自己日常处理事情的房间。 却在书桌上发现一封匿名信。 沈去疾当即就戒备起来,她先四下检查了门窗,没有发现被撬的痕迹,甚至账本之类的东西,也没有被翻动或者偷盗。 她疑惑地拿起信,信口没有封蜡,信纸也是常见的纸张,只是,看完手里这封没有写满两张的信,沈去疾的后背,已经被冷汗湿了个透。 竟然还有人不死心! “沈盼!”沈去疾当即把门外的沈盼喊进来:“你去请文大人傍晚下值之后来一趟怀璧楼,就说爷请他吃饭。” 沈盼应声而去后,沈去疾站在原地琢磨了一下,随即铺纸研墨,提笔写下一封信,用蜡印将封住,她扬声唤来一个伙计,让他把信送去隔街的医馆,亲手交给馆主董大夫。 伙计揣好信蹬蹬跑去,沈去疾将匿名信揣进怀里,到后院骑了一匹马,直奔河州城外的一处沈家庄园去了,她的母亲沈练,如今正带着芙蕖姑姑和锦添一起住在哪里。 此前,沈家前任家主与相公沈叔胜和离,州人对此物议纷纷,沈练向来不在意旁人的言论,而她搬来庄园里住,无非只是想换个清净的环境。 今日,她正坐在庄子旁边的一条河前垂钓,小厮匆匆来报,说大少爷来了。 沈去疾跑过来时,就见母亲沈练抱着双手,背靠着大树闭目养神,模样看起来安逸又闲适,但只有沈去疾一个人看得出来,母亲的眉眼间,依旧还凝着散不去的隐约悲痛。 “娘,出事了。”沈去疾的呼吸还有些凌乱,她微微喘着气,将匿名信从怀里摸出来。 沈练睁开眼,先是看一眼竖在水面上的浮漂,而后才将信接过去看。 看完信,并将之还给沈去疾,沈练的脸上淡然依旧,她眯起眼,将视线远远地落在水雾迷蒙的河面上:“去疾,你知道我钓的是什么吗?” “拿着鱼竿当然是钓鱼呀。”沈去疾微微蹙眉,别人的刀都已经架到自己脖子上了,自己虽也能稳得住,可却远没有母亲这般能沉得住气。 沈练摇头,嘴角噙着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我是在钓鱼没错,可我钓的却又不是鱼,是心。” “钓心?”沈去疾搓搓耳垂,脸上难得浮起不甚明了的表情:“娘,您别跟孩儿打哑迷了。” 沈练笑而不语,外人都说沈家大少爷有九曲玲珑的心思,可只有沈练这个当娘的知道,去疾这孩子固然聪明,在心计谋划方面,她的玲珑心思需要足够的时间来布局,可若是事发突然,或者在意料之外,一时之间,去疾免不了会有些慌神。 这个可以理解,毕竟这孩子才二十四岁,她并非天生的阴谋家,面对突发事件会慌乱,至少能说明她内心深处依旧纯善温良。 “我惹恼了人家,人家只不过是想要我付出些代价罢了,”沈练开始收拾鱼竿用具,身上落着一层清晨水边的湿意:“我迟早是要离开晁国的,信中所言的威胁,于我而言,不过是加快了我离开的日期,我儿,勿要自乱阵脚,让人家钻了空子。” 沈去疾上前一步,蹲下来帮母亲收拾东西——母亲喜欢钓野鱼——那些野溪河水看似平静,实则水下暗流汹涌,想要在这样的条件下钓到鱼,那就得学会在不确定中抓住重点! “娘,我懂了!”沈去疾提起鱼篓,在明亮日光和粼粼水面之间,笑容灿烂无邪。 沈练朝她手里的鱼篓努努嘴:“走,回去让你芙蕖姑姑给你炖鱼汤喝……” 这世上,就是有一种人,他不好过便也不会让你好过,他好过时,却依旧不让你好过。 鉴于晚上还有别的事情要忙,沈去疾没在母亲沈练这里久留,陪母亲回到庄园里,大致和母亲商量了对策之后,她就策马回了河州怀璧楼。 从京城回来至今,沈去疾还没和文鹏举这个多年老友一起吃过饭,她在怀璧楼里忙活一日,傍晚时分,刚刚下值的文鹏举踩着红灿灿的夕阳,施施然地迈进了怀璧楼的大门。 已是晚饭时间,怀璧楼里一派忙忙碌碌人声鼎沸,文鹏举刚迈进大门,一直候在一楼的沈盼就迎了上来。 文鹏举边跟着沈盼往内里走,边忍不住打趣到:“盼哥儿,派你亲自在门口等着我,你家大少爷这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啊?” 沈盼笑容得体:“沈家上上下下谁不知道,文大人您是我家大少爷独一的好友,大少爷请您吃饭,我自然得候着您了。” 文鹏举没再问什么,只是漫不经心地笑了笑——沈去疾这家伙,连身边的随从都精得跟猴儿一样! 怀璧楼有内楼和外楼之分,普通用饭的食客都在外楼,而那内楼里接待的,皆是一些上了身份的人物。 文鹏举刚走进内楼,就见沈去疾在正对面的二楼上在等他。 “文大人,”沈去疾负手而立着,头一歪,笑容和煦:“许久未见,近来可好?” 多年老友,知根知底,文鹏举敷衍地回以假笑:“你这用人在前不用人在后的奸商,找本官何事?” 沈去疾:“吃酒。” 自古以来,历朝历代,官商勾结之事是怎么都杜绝不了的,文鹏举和沈去疾虽然一官一商,两人却从来没做过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只是这次,沈去疾要越线了。 …… 夜里人定时分,微醺的沈去疾回到新逸轩的时候,魏长安刚让吉祥如意回去休息。 见沈去疾脚步跄踉地被沈盼扶进来,她不禁秀眉一蹙,问沈盼到:“你们今日出去谈生意了?——病才好了多久就敢喝成这样,不要命了!” 话语犀利,前半句是问沈盼的,后半句却是说给沈去疾听的。 沈去疾直直身体,悄悄使眼色让沈盼下去,沈盼得了命令,脚底抹油似的就退了出去。 “哎,你等一会儿啊,我去让给你煮醒酒茶。”魏长安倒杯热水放在沈去疾手边,脚下生风地出了主卧。 等她端着醒酒茶回来时,沈去疾刚从净室沐浴回来。 “不醉了?”魏长安瞪一眼脸颊泛着浅红的人,还是把手里的醒酒茶递给了她。 沈去疾坐到床沿,端着杯子将醒酒茶喝了个干净:“今日约见文大人,同他吃了两杯酒,不碍事的,桃花。” 魏长安将空茶杯放到一旁,脱了鞋子要上床睡觉:“碍不碍事不是你说的算,明日你跟我去一趟董大夫那里,得让她再给你瞧瞧才行,姓沈的,我就没见过像你这样不爱惜自己身体的……” 沈去疾起身过去将灯灭了,然后掀开被子钻进来,主动抱主气呼呼的人,在她耳边吹着热气说:“其实我今日已经去见过董大夫了,桃花……你别生气了,我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 大少夫人这才声音清冷地问:“什么好消息?” “文鹏举说他能给咱娘造个假,让娘和芙蕖姑姑脱身去晋国。” 魏长安微微偏头,躲开沈去疾呼出的热气:“余年不是说年中左右才能把晋国那边打理好么?造假做什么?” “有人想让咱娘死,我不得不提前安排娘和芙蕖姑姑离开。”沈去疾搂着怀里的人,略带薄茧的手无意识地在那盈盈一握的腰间来回挲摩着。 这可不是个好消息啊!魏长安双手抱住横在她腹上的胳膊,忙问到:“是京城里的那些人?除了咱娘,他们有没有对你怎么样?” “那倒没有,我不过是一介草民,还入不了那些官老爷们的眼。”沈去疾沉吟了一下,又说:“自古以来,民斗不过官,他们写信问我,是想要沈家的生意,还是想保住娘亲的性命,我和娘大致商量了一下,她想换个身份,尽早离开晁国。” “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你选择这一步,那些人指定还是不会放过你!”魏长安知道,京城的楚贺年和冯半城,其实都是别人手里的棋子,真正隐藏在他们背后的那个人,就连荆陵侯司马玄都不一定惹得起。 那人只是看上了沈家的生意,想利用沈家的生意帮他洗钱。 沈去疾吻吻魏长安的侧脸,漫不经心地说:“没事,好物业怕三分份,等我把沈家给分了,我看他还打谁的主意去……” 魏长安恨铁不成钢地嘬牙花子:“爹娘留下来的东西你说分就分了?姓沈的,你又不是河州城里那些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公子哥儿,怎么败起家来一套一套的呢!” 沈去疾忙解释到:“桃花,你应该这样想,如果爹娘留下来的是对我们有益的东西,我们当然应该精心地继承,小心地维护,可若是这些东西对我们有害,无论它是万贯家财还是什么,咱们该舍弃就得舍弃。” 魏长安叹气:“这个道理我懂,可是我就是觉着心里不舒服。” “三岁孩童易懂,七旬老翁难做,”沈去疾嗅着魏长安身上好闻的气味,周身的气场十分柔和:“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沈家名声太盛,家业太大,这就是后果,避免不了。” 满招损,谦受益。 作者有话要说:倒计时 ☆、偏爱 送沈练离开晁国的事情刻不容缓,文鹏举虽然平时看起来不靠谱,但办事却还是十分牢靠的。 在沈去疾同文鹏举一起吃酒之后的第五日,沈家突然传出消息——前任沈家家主沈练因旧疾突发,救治无效,不幸驾鹤西去了。 这一消息可谓震惊了无愁运河的沿河十州。 而对于沈去疾来说,只要沈练成功脱身,她自有办法把芙蕖姑姑和小锦添也送走。 一代传奇人物沈练英年早逝,河州州台大人亲来沈家抚棺吊唁。 说是抚棺吊唁,要不是奉了命令,州台大人才不愿意来当这个监视人呢! 亲自确认了棺中之人系是沈练无疑,又亲眼看着棺材被钉死,直到派出去监视的人回来说亲眼看着沈练的棺材入了土,州台大人终于松了一口气,任务完成! 州台大人觉得上面的人其实没必要非得派他去查验,为了防止出差错,他早就严格控制了河州城的进出,何况上面还派了人一直在暗中盯着沈家,沈去疾那小子的本事再大,也绝对做不到在众目睽睽之下将一个大活人无声无息地弄出河州。 想到这里,州台大人喜滋滋地去了某个小妾的房里,提心吊胆这么久,今儿夜里可要好好享受享受了…… 再说城北西街沈家—— 沈家众人送葬回来,沈叔胜安慰了沈去疾几句之后,就领着张姨娘和秦姨娘也回了自己家,毕竟客走主安。 沈练的“葬礼”办的大,虽然没能等到身在晋国的沈余年回来,但沈练那嫁到隔壁州府的妹妹沈纷,却是回来了的。 沈纷上次见侄子沈去疾时,还是这孩子成亲的时候,转眼两年已过,这孩子膝下却依旧无子,沈纷不免动了一些心思。 于是,沈纷以照顾年迈父亲为由,带着女儿青女在沈家住了下来。 可是,不知是人生阅历早已让沈西壬看开了生死,还是他本就是个薄情寡义的无心人,“沈练”入葬之后,老来丧女的沈西壬每日该吃吃该喝喝,溜溜鸟,捣鼓捣鼓酒,并没有表现出什么悲伤。 直到沈纷故意在他面前感叹起人事无常,又拐弯抹角地说沈去疾跟前还没有儿子,正在逗鸟的沈西壬这才注意到这件事,突然之间就悲从中来。 沈西壬想,自己的大女儿说去就去了,孙子去疾是被自己从小宠到大的,知道孝顺,可万一自己像母亲那样活到耄耋,活过期颐,后世子孙若是不孝,那谁来给自己养老? 对对对,得赶紧催去疾那小子生个儿子,趁自己不算老,还能和重孙子培养培养感情…… “沈练”头七这天,沈家人聚在一起吃晚饭。 在二女儿沈纷的百般示意之下,老太爷沈西壬终于鼓起了勇气,他先是重重地叹口气,而后又悲伤地放下了手里的筷箸。 见沈西壬此举,饭桌上的其他小辈之人也都只好跟着停下吃饭。 负责晚饭安排的王小怜偏头看向沈老太爷,恭敬地问:“老太爷为何放下了筷箸,可是这些饭菜不可口?” 沈西壬摇头,他先是有意无意地瞥一眼魏长安和她怀里抱着的孩子,而后才叹着气对沈去疾说:“没事,我只是突然觉着有些难过。” 沈去疾此时正有些心不在焉。 她昨日刚借机把东街沈家死死地压住,让他们从此不能再兴风作浪,今天白日里,荆陵侯就派人送来消息,说冯家大小姐冯倾城失踪了,下落不明。 见沈去疾神思有些游走,一旁的魏长安在桌子下戳了戳她的胳膊,示意了她老太爷的话中有话。 回过神的沈去疾在明白了祖父话中的意思之后,下意识地弯起眼角,并不答话。 沈西壬没想到孙子是这个态度,他下意识地看一眼二女儿沈纷,犹豫了好几回,才继续对沈去疾说:“你母亲四十多岁就突然离世,甚至都没能等来自己的亲孙子……想到这里,我不禁有些难过,去疾,翁翁有生之年能等来你的儿子吗?” 闻言,魏长安的心里渐渐被一些酸涩的东西包围起来——在京城的时候,她也曾因为孩子的事,同沈去疾起过一些争执。 沈去疾不同意她要孩子,回来河州之后,她偷偷跑去找董大夫,管董大夫问了个究竟。 董大夫将一切都细细地告诉了她。 女子与女子之间,所生只能为女,但当初董大夫为长公主做这件事时,本事尚不足够,又遭当时的皇帝陛下暗中给长公主下了毁胎药,最后使长公主因产子而亏损身体本原,不能再直立行走。 到现在,历经二十余年,董大夫十分自信,若是想要孩子,除了生产时的风险,她绝对能保她们母女平安! 魏长安心神一乱,却听身边的人沉着声音,无波无澜地说:“我这里有一封母亲生前写给我的书信,去病,介儿,你二人拿去看看……” 这封信,是沈去疾和母亲沈练商量之后共同决定的最后结果。 由沈练开口,在信中建议沈去疾将沈家一分为三,沈去疾、沈去病和沈介各得一份,老太爷由沈去疾赡养,沈家大宅任众人居住。 见沈去病和沈介的脸色越来越怪异,沈西壬的掌心不由得布满冷汗——自己这个孙子,心思从来深沉,他真怕自己冷不丁就会触了这小子的逆鳞。 片刻,等书信再次传回沈去疾的手里后,她微微垂下眼眸,清冷的气质不偏不倚不向,“信中所书,如今算来便是母亲的遗愿了,去病,介儿,望你二人能,能成全我为人之子的孝心。” 此言一出,沈去病和沈介分别偏头看向了坐在他们一旁的王小怜和楚怡人。 沈去疾这人向来心思缜密,在的她手里,大事要做,小事也不落下,在看见沈介看着怡人的神情后,沈去疾觉得把怡人和介儿拉一对不会错。 一旁,沈西壬和沈纷却被这副场景弄昏了头,二人竟然同时伸手去抢沈去疾手里的信。 信纸终是被沈纷快一步抢去,在快速地浏览了信的内容之后,沈纷把信往饭桌上一甩,气得全身发抖。 她嚯地站起来,颤着手指着沈去疾,否定到:“去疾,你是不是被人给骗了啊?你娘怎么会把留给自己儿子的东西分给外人呢?你肯定是被人威胁了对不对?——爹您快说说去疾啊!” 静谧的屋子里,沈纷泼妇一样尖锐的声音显得异常突兀。旁边,她的女儿青女不由得拉扯母亲的衣角——这是去疾表哥的家事,母亲这样好丢人啊!她也跟着好丢人啊! “拽什么拽,你拽我有什么用?”气愤的沈纷低下头来,随口斥责女儿:“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一个没用的东西,相中去疾小子了你连说都不敢说,眼睁睁地看着人家娶了正妻,事到如今你要是再不开口,你就连个侧室的位置你都捞不着了!” 沈去疾蓦然抬眼,下意识地看向身边的魏长安,她盯着魏长安,一眨不眨的大眼睛里写满了东西——桃花,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这件事,你别急,我会处理好的…… 读到沈去疾眼神里的信息后,魏长安低下头去,满不在乎地将目光落在了灵均身上,只是,她平静的外表下,一颗心像是悬在了千钧台上。 屋子里的人都为沈纷的话吃了一惊,沈西壬转了转眼珠子,似乎,好像,应该是明白了这其中的曲折——他这是被二女儿给算计利用了?! 母亲的信果然压住了祖父的话题,沈去疾心中暗暗一喜,脸上的表情却是微微带着一些疲惫。 她深深地叹口气,声音沉缓,还有些沙哑:“去病,介儿,明日午前我会召集沈家所有的掌柜和管事,让他们各认新主,我累了,就先回去了。” 说完,她俯身把灵均从魏长安手里抱过来,然后就带着新逸轩里的人离开了这里。 回新逸轩的路上,下人们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沈去疾抱着灵均,和魏长安并排走着。 “咹~”灵均咧着小嘴,发出一个单音节来。 沈去疾低头看她,与小家伙黑珍珠一样的眸子对视一眼之后,沈去疾不禁笑到:“呦,我们灵均在和爹爹说话呢,是不是,嗯?” “她才多大啊,哪儿会说话。”魏长安开口,情绪隐隐有些低落。 偏过头来的沈去疾垂下眸子看身边的人——灵均确实还不会说话,我的话是说给你听的。 “桃花,分了生意之后咱们去找董大夫吧。”沈去疾说。 魏长安将灵均挥舞着的小肉手握到手里,轻轻晃了晃,随口问到:“去找董大夫做什么?” 抱着孩子的沈去疾突然俯过来身子,在她耳边低声说了五个字,然后就大摇大摆地先一步往前走了。 魏长安停下步子,错愕地站在了原地,姓沈的方才说什么?姓沈的说,去找董大夫——“要个孩子”?! “姓沈的,你给姑奶奶站住!”魏长安红着脸佯嗔着喊了一声,终于提步朝前面那个抱着孩子的人追了上去。 宽阔的小路上回响着魏长安的回音,听起来甜蜜极了。 …… 又一年的金秋十月: 快两岁的小灵均最近热衷于学大人说话,也热衷于被爹爹沈去疾带着玩耍,于是乎,这日一大早,爱粘着娘亲的沈灵均就让奶妈带着,挠响了她娘亲的屋门。 听见小肉爪子不轻不重的挠门声后,屋子里,坐在床尾给魏长安揉腿的沈去疾笑着摇了摇头——以前的时候是沈盼那小子天天一大早拍自己的房门,现在可好,自己女儿接了沈盼的班儿。 只是,桃花不舒服了一夜,这会儿才刚刚睡着,可不能被吵醒了。想到这里,沈去疾给魏长安盖好被子,轻手轻脚地出了卧房…… 日上三竿,魏长安醒来时丫鬟吉祥如意和心儿都在旁边守着,她重重地舒口气,朝吉祥伸出手来,声音略微有些干涩:“吉祥,过来扶我起来吧。” 她的肚子里现在有两个小包子,这才六个月,就已经赶上了普通孕妇八个月的肚子,她整个人都肿成了发面团不说,肚子里的小家伙还闹得她整夜整夜睡不好。 “大少爷呢?”魏长安坐到床沿,就着心儿端来的温水净口净脸。 心儿低低一笑:“回夫人,大少爷带着小小姐在院子里玩呢。” “你笑什么呢?”看见心儿嘴角的笑容,魏长安好奇地问。 心儿咧嘴一笑,心直口快到:“心儿觉得夫人是这世上最幸福的人,大少爷是这世上顶好的男人。” 在心儿的心里,她家大少爷是个绝世的好男人——自从夫人有了身孕后,大少爷就整日待在家里陪着夫人,虽然可怜了沈盼在怀璧楼、琳琅阁和家里来回跑,但心儿还知道,自己亲嫂子怀孕时,自己哥哥整日不着家,更别提让他照顾孕妇了。 这么一对比,她家夫人可不就是最幸福的人吗? 有脚步声越来越近,魏长安抬眼就见沈去疾抱着灵均走了进来——让魏长安失笑的是,这一大一小两个人,都顶着一脑门的薄汗。 “这里有我在呢,你们先去给夫人端饭吧。”沈去疾把灵均放到地上,交代屋里的三个丫鬟到。 心儿端着水,和吉祥如意一起离开,走路不稳的灵均拉着沈去疾的一根手指,歪歪扭扭地来了魏长安跟前。 “娘亲,妹妹……”灵均扶着魏长安的膝盖,努力地吐着字。 魏长安拿来帕子给女儿灵均擦干,音容俱柔:“妹妹睡饱了,灵均睡饱了没有呢?” 灵均好像听懂了娘亲的话,但好像又没有听懂,她偏着小脑袋想了一下,认真地说:“饿饿。” 魏长安一时没反应过来灵均的话。 “大概是玩饿了。”沈去疾坐到魏长安身边,单手将灵均抱起来放到膝头,逗问她到:“灵均的肚肚饿了,是不是?” 肚肚饿,灵均点头:“爹爹,饿饿。” 沈去疾偏头,眸子里笑意盈盈:“那你把爹爹在外面教给你的话,说给娘亲听,爹爹就给灵均好吃的。” 奈何灵均小丫头是个和魏长安一样有骨气的,听见爹爹的话后,灵均小嘴巴一嘟,歪头看向了旁边疑惑的娘亲。 “你又教孩子说什么疯话呢!”魏长安佯装生气地在沈去疾的小臂上轻拍了一下:“她饿了,你去厨房看看。” “嘿,心儿不是去了么,我备着饭菜呢,她端过来就好,”沈去疾歪歪头,不服气地与小机灵鬼灵均大眼对大眼地互相看了一会:“沈怀瑾,咱们在外面不都说好了么,你这是诓我葡萄干儿吃呢吗?” 呃……灵均虚心地低下了头——爹爹教给的话太长了,自己忘记了…… “姓沈的,你又给她吃葡萄干?”旁边的魏长安突然发现了不对劲,伸手就拧上了沈去疾的耳朵:“葡萄干儿太甜,不是说好了不给她多吃的吗?” 在魏长安的质问中,沈去疾抱起膝头的女儿,边哎呦喂地嚷嚷着疼,边轻巧地从魏长安手里挣脱出来,三两步就跑离床边。 “不是,没给多吃,就吃了几粒,真的,桃花,不信你问你女儿!”沈去疾理直气壮地胡说八道着。 奈何灵均小可爱真的不会睁着眼睛说瞎话,她诚实地朝娘亲点头,伸出两只手捧在一起:“真的,只有这么多,娘亲。” 三个丫鬟刚端着饭菜走到屋门口,屋子里就传出她家大少夫人的声音,伴着她家大少爷的求饶声,热闹极了。 “姓沈的!你欺负我现在不能追你跑是吧?你给姑奶奶过来!” “桃花,桃花,你,你别生气,我错了,错了呢,下次不敢了……” 外面的三个丫头互相看看彼此,一齐无声地笑了起来——她家大少爷是个温润端方,平和恭良,少年老成的君子,这样一个完美的人,也只有在她家大少夫人面前,会像个孩子一样,说笑打闹贫嘴耍贱,甚至偶尔还会有点耍小无赖…… 新逸轩院子里的植物黄绿交错,路边那棵李子树上,挂满了红彤彤的李子,香气四溢。 拦下抬手准备敲门的如意后,吉祥突然想起了大少爷怎么教也教不会小小姐的那句话。 既许一人之偏爱,愿尽余生以慷慨。 全文 完 作者有话要说:请继续往下一页翻 ☆、后记 书中的故事就这样结束了。也许让有的小可爱失望了,若是如此,作者君在这里给诸位致歉了——因为半途修改大纲,致使作者君没能构想出一个更加不负众望的最后。而大纲里的结局是个悲剧,如下: 故事最初的开始,是作者君在熬夜的时候,突然想起了一个结局,就是第四十六章里魏长安做的那个梦——沈去疾被沉河,魏长安说了一句“姓沈的,黄泉路远,你等我。” 然后全文完。 所以开篇的时候作者君就是冲着这个结局去写的,至于后来写着写着成了这样的结局,呃……这个没有理由,只是大纲改了整个后半部分罢了。 作者君是个文笔不太好的废柴,对于人物的塑造,形象的描写,性格的刻画等这些东西都不成功,以至于可能没有如愿地将我原本想的沈去疾和魏长安写出来,故而,在此多谢看文的各位,愿意包容作者君的这些不足,耐心把文看到了最后。 文中,“沈去疾”这个人并不完美,还有颇为典型的两面性,可以说是个矛盾体的结合。 在父亲楚仲鼎的教育下,沈去疾骨子里被烙下君子端方、忠孝为上的烙印,她本该是个饱读诗书舞文弄墨的君子。 造化弄人,楚仲鼎突然离世,沈家大少爷这个身份,让沈去疾不得不离开学堂,挑起原本落在父亲肩上的担子,不得已成为一个生意人,学着在生意场上舌灿生花,真真假假,虚与委蛇,艰难地维持着本心里的一方净土。 她本纯善恭良,但人事不允,世事逼迫,再加上混乱的家庭情况,她的性格上多少有了一些缺陷,比如自己拿定主意,说什么就是什么,几乎不和别人商量,有什么事时会选择不说,自己憋在心里慢慢消化。 这个只能用一句话来形容——没有人心疼你,你要柔弱给谁看? 所以就有了大家看到的这个沈去疾。幸运的是,这样沉闷的沈去疾,遇见了外向开朗的魏长安,你看,再后来,她学会了试着和魏长安商量。 至于魏长安,她要比沈去疾好得多,父慈母爱不说,还有五个哥哥宠,大大咧咧没心没肺,知世故而不世故,当沈去疾在混乱的家庭之中挣扎煎熬的时候,魏长安欣然地承欢父母膝下。 但是可能也有小可爱在文章前几章的时候看出来了,魏长安小时候无意间撞见过两个女人在一起,并且其中一个还是她最亲的人,所以女女这件事,一方面给她留下了阴影,一方面又为后来她能接受沈去疾做了铺垫。 甚至有时候,魏长安还有点混不吝的感觉,可能有读者会不理解,她明明是富贵人家里出来的大家小姐,怎么一点也没有那些大家闺秀的样子? 在此,作者君想说的是——没有人用明文规定了大家闺秀就该是什么什么样的,所谓的那些“不符合”,还不也是我们潜意识里认为的条条框框?我们并没有资格随便去评价谁“什么样家庭里出来的孩子就该是什么样子的”。 宅斗,权谋,手段,内宅里长大的魏长安不是不会,她只是不屑于这些。 比如她回娘家住的时候,大嫂对她颇为不满,处处挑刺,魏长安选择明着和大嫂干架,而不是面上笑嘻嘻,背地里下狠手。这样光明磊落的她,也只有沈去疾这样的人才能护得住。 好了,对于角色的补充,就到这里了,当然,对于这些,每一个人都有不同的理解,作者君说的这些,也不是金科玉律的正确,这些也仅仅只是作者君当初想表达的。 作者君是个脑子里有白点风暴的迷糊蛋,平时说话都常常词不达意,有时候还会说一些让人误会的话,所以,自从开始写文,作者君就一直担心小可爱们看不明白文文的内容(真的是作者君的表达能力不太好)。 并且,这是作者君头一次写这个类型的文,内容里有很多需要修改的地方,比如情节的过渡、情感的表达、态度的转变等等,很多方面都需要提升。 作者君非常感激的是,面对作者君在文章里的各种不足,还是有不少读者一路支持下来了,比如昵称为“只为你驻足”,“超级搞笑了”,“金田一囧”,“脱兔”,“钟也”等几位小可爱们,更新每一章都和会留下评论,和作者君说说想法(还有好多小可爱的昵称没列出来,但作者君的感谢之心依旧是很真诚的)。 当然,还有很多没给作者君留下昵称的小可爱们,也感谢你们对《桃花一笑》的点击。 综上所述,请各位小可爱们收下作者君用文字表达出来的九十度鞠躬。 其实作者君本来是不打算让桃花有自己的孩子的,评论里的小可爱们留言要包子了,作者君就改了大纲,写进去了两个小包子,虽然没写她们出生,但作者君猜可爱的读者们是可以知道俩小包子的模样的。 比如浓眉大眼了,比如白净活泼了,沈去疾和魏长安的长相与性格,应该都能从小包子身上找到。 最后,文到此,意到此,便也该尽了,谨祝各位平安和顺。 作者常文钟,于许都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