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阁》作者:花枕流 文案 小侯爷徐晔一时心软,从锦衣卫手里救下一个小崽子肃慎。 没想到小崽子,后来长成了一匹狼。 还灭了大梁。 徐晔卧薪尝胆,忍辱负重,灭掉肃慎,又捎上了自己 文名《桃花阁》,就是肃慎小崽子给徐晔写的情书~ be 前期鬼畜后期想要过日子攻×前期冷漠懦弱后期狠绝受 1v1(我觉得是?)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豪门世家 虐恋情深 搜索关键字:主角:肃慎,徐晔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悲伤的故事 立意:珍惜 第1章 “我来给你看个好东西。”肃慎今日破天荒地,对徐晔异常温柔,连公文都没有处理,便扶着徐晔的肩膀来到了后院。 徐晔只觉得搭在自己肩膀上的那双手,重似千钧,带着不由分说的力道,更何况那是沾满鲜血的一双手。 无异于一柄刀架在了肩膀上。 他苦笑一声,一面顺着肃慎往前走去,迎着下人各式各样的目光,一面低声道:“你放开我,我自己走便是,何必如此呢?” 肃慎旁若无人道,语带调笑:“徐公子都在府里这么久,便不要害羞了。” 话音刚落,徐晔便感到无数鄙夷的目光嗖嗖朝自己飞来。 他知道肃慎有意羞辱自己,好在已经习惯了,倒不至于羞愤欲死的地步。 转过门廊,便是花园,他的心脏剧烈跳动起来,竭力挥掉脑海中涌来的前尘旧事。 看到园中一干事物的瞬间,徐晔身子一晃,眼前一黑,又被肃慎扶住了。 他附在徐晔耳边呢喃低语,从远处看像是一对交颈厮磨的恋人,说出的话却如冰刀一般不带任何感情。 他说:“我对你好不好?把你的太子殿下也请来了呢。” 改朝换代已有三载,距离壬申之变也过了五年,太子早已在城破时自缢殉国,就连这园子也变了主人,那么—— 一身戏服、面貌猥琐,正对着一道悬下来的白绫夸张地哭喊的,怎么可能是太子! 徐晔看到熟悉的紫衣还是心中一痛。 他想扭过头去,却不料肃慎的手像钳子一样紧紧固定住他的后颈,力道之大简直要将他脖子扭断:“好好看啊,我花了好大力气排出来的新戏呢,就是为了你能看到。” 丝竹清越,绕着水榭回廊,悠悠传入耳中。 连桃花阁,也是旧时模样,正当春三月,当年植下的小树已经长大,暖风薰人,徐晔却好像身堕九重冰窖。 肃慎感到他抖得厉害,知道自己目的达到了,索性将人拥入怀中,体贴道:“现在还冷么?” 乐声稍息,那人已经咿咿呀呀唱了起来:“我本是亡国贱奴,又怎知新朝雅政,端的是,日月新辉洒人间,牛头马面遁地走……” “小侯爷,你是不是想起来什么了呀?”肃慎像吐着信子的毒蛇,悄悄说道。 “我便是亡国贱奴,你杀了我吧。”徐晔闭上了眼睛。 耳边响起一声轻笑,肃慎嘴唇贴上了他的耳朵,亲吻厮磨半晌,徐晔还是一动不动。 肃慎忽地发怒,推开他狠狠扇过一巴掌,直打得徐晔身子一晃,愣在了那里,他本就清瘦的身形更显萧索。 “醒过来没有?还在做你那桃花阁的美梦吗?你看清楚!看清楚我是谁!” 徐晔忽地朝他笑了,有鲜血顺着嘴角蜿蜒流下来,他的眼中闪着莹莹泪光:“我早就知道,不是你带我来这里回首往昔的么?” “呀!从来富贵寻常梦,千秋万代换个遍,春花秋月何时了……” 他不说还好,一说更是触到了肃慎的逆鳞,他揪住徐晔的领子,咬牙切齿道:“我告诉你,你永远不要想!他已经死了,他是被天下人杀死的,作茧自缚,自作自受,犯不着你来这里当忠臣孝子守节!” “哦,我怎么忘了,还是你爹为我们打开城门,跪着迎接漠北天兵的呢。” “我记得,我都记得,你让我记得什么,我就记得什么。”徐晔语气顺从,眼底却是一片荒芜。 肃慎气极反笑:“好!那我们就去桃花阁,仔细回味一下,你和那狗太子当时做过的事。” 言毕,他揪着徐晔跌跌撞撞走到湖心一座小岛上,压在桌案前,呼吸急促,然而徐晔看向他的眼睛,不带一丝温度。 微风吹过,送来一缕桃花香,霎时间,他又看到自己侍奉在一旁,明明低着头,案几前二人低声笑语源源不断传来。 忽然没了声息,只余衣料摩挲声,他好奇地抬头,看到太子已经把徐晔压在身下,二人唇齿交缠,徐晔满脸通红偏过头去大喘着气,太子笑道:“徐卿如今粉面含桃,竟比满园春色都要醉人。” 徐晔有些不好意思,下意识环顾四周,正对上肃慎的目光,脸色一沉,警告地看了他一眼。 肃慎倔强地不肯低头,徐晔却不再管他,回头对太子说道:“殿下,我们去书房。” 末了,他又补充说:“不要随从。” 肃慎心底烧起了一把火,这是他被徐晔从街上救下来后,第一次出离愤怒。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生气,就连他的身份,作为徐晔的贴身小厮,也是徐晔当初救下他后,看他长得不错,发善心赏来的。 恶心,无耻,下流……他在心里暗狠狠地想道,原来自己族人一直纳贡称臣的梁国,已经烂到骨子里了,难怪在边关连连大败。 而那天之后,他便被管家告知,去柴房打杂了。 前院后院有别,从此几乎再也不见徐晔,但那天见到的一幕,却屡屡出现在梦中。 甚至某天醒来,胯/下一片湿滑。 梦境中,徐晔明明一脸倨傲,却任他施为,紧紧咬唇不发一言,他几乎是循着本能把徐晔压在身下,看着那个眼高于项的人的冷眼,终于化作一池春水。 看他的眼底潋滟,泛出盈盈水光。 记忆重合,眼前徐晔依旧眼眶泛红,那对桃花眼中起了蒙蒙雾气,却眼眶深陷,眼底发青,再也回不到当年神采飞扬的小侯爷了。 他也再不是那个贼一样偷窥徐晔的下人,小厮,而是新朝的南安郡王。 “你忘了他,好不好?”他几乎是哀求道。 徐晔闭上眼睛,回想当年桃花阁,身边有昭阳公主,有太子殿下,有彩云画月,笑语盈盈,暗香浮动。 如今却是美人公子飘零尽。 唯有一树桃花,还似往年,灼灼盛开。 他没有说话,肃慎眼底的火苗终于暗淡下去。 只响起一声轻到几不可闻的叹息。 第2章 第 2 章 徐晔做不到往事如烟,在桃花阁被前尘旧事一激,晚上睡得很不安稳。 春寒料峭,夜里尤甚,他的身子也凉了半边,恍惚间想到,自己二十出头,却比父亲的身子都要弱。 肃慎伸手揽过他,说道:“睡罢,我陪着你。” 他的声音让徐晔以为还在侯府里,下意识想说我不要你陪,但白天实在耗费心神太多,这当儿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不过是一时怜惜,谁能料到竟然会生出这许多事情来。 当年的肃慎,不是天下闻之色变的南安郡王,而只是被锦衣卫抓住的一个小鬼。 徐晔的马车忽然停下来了,前边响起一阵喧嚣,他掀起帘子问道:“怎么回事?” 一个百户打扮的人过来,看清是侯府的马车,连忙行礼道:“小侯爷,弟兄们抓住了一个形迹可疑的小崽子,正要抓去牢里呢,惊扰了侯爷马车,请侯爷恕罪。” 徐晔忽然来了兴致:“哦?反正已经惊扰了,那就去看看。”说着,他走下马车,肃慎被人在地上踩住了后背心,因为挣扎已经满脸通红,但还是不屈不挠地瞪着周围的人。 他听到了华丽的马车中传来慵懒的语调,于是眼看着帘子上那只白玉一样的手的主人,轻轻巧巧地出来了。 徐晔脖子缩进了毛茸茸的领子,更衬得皮肤白皙,冷风一吹,清冷的相貌倒是添上几分画意,如同白雪中的几株红梅。 肃慎被大梁的军队俘虏,半途逃脱,索性扮作一个乞丐,在京城里四处走动打探消息,一路都和流民乞丐为伍。 他从未见过长得这样好看的人,一时看呆了。 忽然有人朝他踢了一脚:“臭崽子,看什么看!惊扰了侯爷马车,死一万次都不够!” 肃慎眼底猛地闪过一道寒光,被徐晔看在了眼里。 “有趣。”他居高临下地观察了肃慎半天,忽地一笑:“百户大人,可否卖我几分薄面?让他侯府来可好?” “嗡”一声,响起了一片议论之声。 在这沸水般的嘈杂中,肃慎后心的那只脚终于放开了,犹不解气地偷踢了他一下,但肃慎的所有注意都放在了徐晔身上。 他鼻青脸肿地爬起来,眼前有些模糊,但徐晔转身的那一笑又无比清晰。 他说:“还不过来?” 而后不知怎的,就突然到了壬申日城破那天。 那段时间人心惶惶,流言漫天,终于在壬申日到达顶峰。 徐晔的父亲一大早便出去了,留他一人在府中,街上不断响起各种声音,徐晔也被搅得心慌意乱。 他唤了半天,不见小厮来,脑海中忽然浮现出肃慎倔强的脸来。 几个月前打发了他,如今恐怕这辈子也永远见不到了罢? 徐晔走出房门,这才看到乌云滚滚,天地之间万鬼齐哭,炮声隆隆,城内各处火光冲天,府里四周却是死一般寂静。 他心里发慌,一路往外走去,各处门院都大开着,地上胡乱丢着细软,还有下人抱着一堆从库里抢来的东西。 看到他,那人理都不理。 原来侯府内内外外,都已经散尽了。 连廊下的鸟笼都大开着,鸟儿也飞走了。 能飞到哪里去呢?头上不还有着一片天? 干净!干净!侯府从未如此干干净净! 徐晔冷笑着从家里出来,套上马,却一下子不知道该去哪里。 他甚至觉得,在那个时刻,自己好像和周围人之间有一层看不见的壁障,眼见着呼喊哭声震天,血腥呛鼻,兵戈之音不绝于耳,一瞬间,他却有一种茫然来。 每天在街上,不是没有看到兵部急件来去,快马扬尘,他只知道大梁在边关打仗,经常输掉,朝廷里对于该站还是该和,争吵不停。 那个时候,京城繁华绮丽,到处都是靡靡之音,却怎知,那才是王朝末日倾颓前最后的狂欢。 忽然有人拉住了他的马,徐晔定睛一看,一个浑身脏兮兮的流浪汉眼底露出凶狠之色,竟然是要抢他的马! 徐晔抽刀,刀光凛凛,那流浪汉竟然丝毫不惧,拿着一根棍子就要和他搏斗,徐晔心下慌乱,拿刀便砍,流浪汉哀嚎一声,倒了下去。 他驱马逃离了那个地方,不去想身后的惨状。 城里到处都是哭喊逃难的人,甚至还有兵士赶在逃离京城之前搜刮,徐晔惊慌地四处奔逃,跟着人流,忽然听到有人喊:“南门开了,赶快去那边逃命!” 大家一哄而去,烟尘滚滚间,忽然看到了一队人马朝这边飞奔而来,走近了徐晔才看到,居然是太子! 他高声喊道:“太子殿下!” 太子被人簇拥在中间回头,看清楚是他,喊道:“走!” 徐晔连忙跟上去,路上又遇到无数流矢飞箭,连忙将身子直贴到马背上,他忽然有些害怕,不知道太子到底要去哪里,却又不敢问。 心神不宁的时候,他的后心一痛,竟然就这样摔了下去。 马儿跟着部队走远了,身边一片嘈杂,他想说话,却像失掉了所有力气,温热的液体顺着箭伤的地方,缓缓流下来。 那个渐渐远去的背影,就此永别。 再见已经是新皇为笼络旧臣,特意为太子收尸厚殓,在一片歌功颂德之音中,徐晔有一瞬间的恍然,觉得这辈子已经到了尽头。 他对上了新皇身边意气风飞的年轻将领—— 徐晔猛地惊醒过来,他自己还躺在床上,肃慎从外边走了进来,徐晔又分不清梦境和现实了。 受箭伤后在街边昏睡过去,再次醒来,也是在这样的房子里,肃慎从外边走进来。 现在究竟是梦境还是现实? 徐晔呆呆道:“你是谁?” 肃慎皱起了眉头:“说什么浑话?你连我也不认得了?”他心里忽地一凛,暗道不会是昨天受到刺激太大,甚至不清楚了吧? 肃慎想了一夜,心中有些过意不去,便想着该如何补偿徐晔,连带着早饭都是自己从厨房那里亲手端过来,却没想到徐晔醒来对自己说的第一句话竟然是这个。 如今的肃慎身上没有血腥之气,徐晔终于回过神来。 梦醒了。 他躲过肃慎的目光,又闭上了眼睛。 “喂!起来,吃早饭了。” 肃慎的声音不依不饶传来,徐晔心下烦躁,不想多说,开口嗓子沙哑:“多谢,我不想吃。” 然而肃慎已经到了床前,不由分说将他被子掀开,徐晔哆嗦了一下,对上肃慎的目光,知道他在竭力忍耐:“起来。” 徐晔只好爬了起来。 吃早饭的时候,肃慎忽然提了一句:“我记得,侯爷夫人家在江南?” 徐晔低头道:“徐某国破家亡,家母已亡,恐担不起这声侯爷夫人,王爷还是勿要折煞我了。” 肃慎啪一声放下碗筷,怒气冲冲地走了。 徐晔听到院里传来一阵乒乓声,居然觉得有些好笑。 从窗户向南望去,只见院墙分割的一片高而远的天空。 南渡之人,从未有能北返者。 南梁,又何尝不是吹冷焰于灰烬之中,天地不仁,仅凭一丝未死之人心,又能做什么呢? 第3章 第 3 章 过了几天,徐晔才知道肃慎冷不防提到江南是什么意思。 南方新定,皇帝要去巡视。 一展天家威仪的同时,徐晔在心里冷笑,漠北蛮子,从来都只能在边关纳贡互市,秋来马壮的时候直接劫掠梁地百姓,从来没有想到可以堂而皇之入主中原,再去鱼肉江南一番。 大梁上上下下也从来没有想到过。 肃慎攻下京城,大功一件,怕是南安郡王,要变成南安亲王了罢? 徐晔如今的身份是王府长史,当初迎接漠北人入京,一众世家财产尽皆抄录殆尽,肃慎只留下了从前的侯府。 配合父亲那番无耻之极的投降嘴脸,当真是讽刺之极。 而南方抵抗得远比北方更加剧烈,尽管京城一片高压,但总有风言风语传入耳中,尤其在江北遭到抵抗尤甚,一连屠了好几座城。 江南的百姓,又能被搜刮几层呢? 徐晔感到一股前所未有的厌烦,来来回回,到底就是那么回事。 但肃慎不会放过他,也许在忙着南巡的事情,几天不见,谁知今天便来了。 下人恭敬地进来请道:“徐先生,王爷请您过去。” 徐晔迟疑着往前院走去,今日义亲王来府,肃慎说不得一定是要作陪的,那么叫自己过去—— 怕是又一番折辱。 果然,看到义亲王怀中的女子瞬间,徐晔便感到一股寒意顺着脚底直直冲上头来,虽然竭力忍耐,但还是身子抖个不停。 竟然在这里见到了昭阳! 昭阳公主早已不是当初天真的少女模样,一脸风尘,看向他的眼神中带着一丝怨愤。 徐晔躲开了她的视线,跪下叩头行礼道:“草民徐晔见过王爷。” 然而半天无人搭理,义亲王照旧喝酒,肃慎和他说话的声音从头顶上传来,忽地又压低了。 接着,昭阳细弱的挣扎声响起,又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一般没了声息。 也许是跪久了,徐晔感到所有的血液都冲到脑海中。 忽然听到义亲王说道:“起来回话罢。” 徐晔松了口气,身子僵了太久,起身的时候速度很慢,悄悄活动了一下手脚。 义亲王一脸横肉、头皮精光,蓄着乱糟糟的胡子,徐晔收在衣袖里的手瞬间又攥紧了,他知道,无数人恨不得除之而后快。 然而义亲王身后,不见一缕怨魂。 什么世道,连冤鬼都索命无门。 义亲王不怀好意地打量了徐晔片刻,周围还有几个作陪的贵族子弟,响起了一片意味不明的笑声。 徐晔垂眸立于堂下,面上却是一脸恭敬。 “表哥!”肃慎语气中带着一丝责备的意味,“人我已经叫来了,你直接说便是。” 义亲王哈哈一笑:“急什么,这南蛮子到底长得细皮嫩肉,难怪叫你那么多回,你都不去。” 他看向徐晔,赞道:“果然一表人物,如果不是表弟捷足先登了,老子也想认识认识徐公子哈哈哈哈!” 徐晔微微抬眼,自从他进来后,昭阳除了那怨愤的一眼,再也不看他。 肃慎又说:“表哥,我这园子里,有那纨绔太子留下的一座花园,近来正买了一个戏班子,如若表哥不弃,可移步一观。” 义亲王一拍手:“老子想起来了,前阵子你一直在忙活这个,现在怕是排好了那狗太子的戏罢?”他朝徐晔嘿嘿一笑:“听说徐公子从前是太子伴读,才名在外,又能写又能演,阿慎把你藏在府里,今儿可是见到了,可否给我一分薄面?” 一瞬间,堂上静了下来,无数道目光投在了徐晔身上。 他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容,站得挺拔笔直,就像对一切羞辱恍若未闻,肃慎神情紧张。 徐晔微微躬身,“敢不从命。” 昭阳冷哼一声,引得周遭男人哈哈大笑。 一行人就此往花园里走去,徐晔留在最后面,昭阳经过他的时候,朝他唾了一口,肃慎脸色一变,义亲王哈哈大笑,“不愧是一匹烈马!” 徐晔觉得有些奇怪,昭阳做出这种粗俗举动,他像是早已料到一般,心底无一丝波澜。 他只是听到别人把昭阳比作“马儿”的时候,心里一痛。 他在心里默念道:对不起,昭阳,是我无能。 昭阳以公主之尊,委身他人,迟迟没有自戕,是为了什么? 昭阳连从马上摔下来都不会掉一滴眼泪。 她一介女身,又何必牺牲至此呢? 难道真的大梁无人么? 一个念头在他心里由远及近,越来越清晰,终于破土而出。 忽然有人隔着袖子捏住了他的手,徐晔甩开了。 肃慎死死瞪着他,深呼一口气后,低声道:“在他面前,万万不要横生枝节,明白么?” 徐晔朝他一笑:“多谢王爷提醒。” 此后一路沉默,直到换上戏服,肃慎忽地没了踪影。 上场的时候,徐晔看到对面走出的“太子”,脚步一顿。 演太子的竟然是肃慎! 徐晔皱眉看着他,只觉得肃慎变化无常,心底更是难测。 肃慎一出来,下边先是一愣,继而响起了一阵大笑,义亲王为首的,捶着桌子连眼泪都笑了出来:“哈哈哈,我说,逗大家开心也不是这么个逗法吧,阿慎你这是要闹哪样儿……” 肃慎唇形一动,徐晔看清楚了,分明说的是:我陪你一起。 然而他朗声道:“我也算是见过那狗太子,不管怎么样,本子是我写的,我来演,表哥你高兴还来不及呢!” 义亲王哈哈大笑:“我高兴,高兴!” 肃慎看着徐晔的眼睛,霎时间,在侯府里,陪着徐晔排演戏文的场景,又在这个时刻重合了。 丝竹婉转,梆子敲定,一出好戏就此拉开序幕。 第4章 第 4 章 徐晔一直被肃慎相当于是软禁在了郡王府里,名为长史,实际风言风语里,早就把他当作是当权者的—— 金枝玉叶的前朝贵族公子,父子奴颜屈膝,在投降的一干人中间,谁人见到他不是一脸唾弃? 好像这样便能让这些满嘴忠义的人宽慰自己一样。 南巡是一件大事,少不得要作别饯行几天,郡王府里日日高歌宴饮,喧哗一直传到了后院。 富贵草木零落,旧人死的死,逃的逃,他连告别的人都没有。 一瞬间,徐晔居然想到了自己的父亲,那个一辈子胆小懦弱的人。 城破之时,他在城门跪迎漠北军,后来抄没王公贵族家财,他也是战战兢兢不敢动一下。 肃慎留下了侯府,徒有其表,里边已经是空荡荡一片。 侍妾下人散尽,他贫困交加,一病不起,如果不是肃慎,恐怕连安身的棺木都没有。 你和他不一样。 一道声音在徐晔耳边说道。 肃慎晚上来到徐晔这里,身上酒气熏天。 徐晔正执卷读书,听他来心下烦躁,火光忽地一跳。 肃慎凑了过来,浓重的呼吸直喷在脸上,他挥袖扇灭了灯光,屋里瞬间暗下来。 今夜月明如水,将徐晔的脸上覆上一层柔和的白光。 肃慎的眼睛异常明亮,徐晔甚至能看到自己的影子。 肃慎的额头缓缓抵上他,两人鼻尖相触,嘴唇几乎是贴在一起,呼吸交缠。 肃慎说道:“晔哥儿,你恨我么?” 徐晔垂下眼睛,“不恨。” 但也不爱,肃慎知道,他喃喃说了一声:“也好,也好。” 终于对着徐晔的嘴唇吻了下去。 车队乔装打扮,又兵分多路,肃慎和义亲王同在一路,徐晔又看到了昭阳。 她衣装暴露,露出胸口的大片肌肤,犹自跟义亲王调笑着,完全不顾旁人鄙夷的眼光。 她为什么会跟来? 徐晔知道一些漠北贵族都不一定能跟着去南巡,义亲王身份尊贵,自然不在话下,昭阳还是少女的时候,就说过,非宁远侯不嫁,可是—— 宁远侯就是在江南死战四十日不屈殉国,还是义亲王下令屠城,她又何必去伤心地呢? 一个念头在他脑海中浮现出来,徐晔忍不住看向昭阳。 每个人都在以自己的方式活着。 晚上宿营的时候,趁义亲王和肃慎去打猎,徐晔悄悄过去,站在昭阳身边。 他说道:“你何必亲自去呢?难道不相信我么?” 昭阳收拾衣物的动作一顿,冷冷道:“与你无关。” “昭阳!你听我说!”徐晔压低声音,看到已经有人注意到了这边,“你已经牺牲得够多了,交给我们吧,如果……如果太子殿下知道,我怎么向他交代?” 昭阳冷笑一声:“你天天跟着‘太子’演戏,恐怕早就忘了谁真谁假,我和你不一样,手刃仇人,虽死无憾。” 她眼中闪着坚定的目光:“不然我陪他这么久,为了什么?” 徐晔知道多说无益,他心头涌上一阵化不开的哀戚,定定地看着昭阳瘦小的身影消失在重重营帐之间。 夜风拂过,吹红了他的眼睛,忽然肩膀上覆上了一只手。 徐晔心头一跳,肃慎冷冰冰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她已经是义亲王的人了,你在想什么?”他冷哼一声:“可别忘了,你和她的婚约早就做不得数了。” 经他一提醒,徐晔才想起来当年确实先皇有意将昭阳嫁给自己,但在昭阳绝食抗争了一周之后便无疾而终,如今的局面,肃慎却提到这件事,怎么看怎么荒谬。 徐晔苦笑一声:“难为你还记得……” 肃慎不由分说带着他往营帐那边走去:“从前的事,记不清便该记不清,有时候记性太好反是负累。” 他们都不约而同地停了下来。 如果不是再次见到摇身一变成了南安郡王的肃慎,恐怕他和肃慎初见时的一幕幕,也该记不清了罢? “但我永远记得,是你救了我。”肃慎声音颤抖。 徐晔叹一口气,握住他的手。 肃慎简直恨不得周围的一切就此消失,那一瞬间,好像世界上只剩他们两个人。 他不再是新朝的南安郡王,肃慎也不再是亡国的贵族。 哪怕一秒钟也好,他希望自己这辈子都不要醒来。 一切都美好得像是一场梦,肃慎的动作太过急切,徐晔吃痛闷哼一声,肃慎顾不上安抚他,便开始动作。 满天星光洒落,夜风轻柔地吹过,好像母亲温暖的手,安抚地上的芸芸众生。 第5章 第 5 章 而后便是坐船一路沿江而下,徐晔站在甲板上,南下所见风光和北地大为不同,尽管京城时而还会黄沙漫天,但江南已经笼罩在一片融融春光中。 湖光山色依旧,他十几岁的时候母亲去世,扶柩回乡在外祖家住过几个月,此后便一直在京城。 自从南方新定,父亲便再也没有收到过舅舅的书信,恐怕一众江南富户,屋宇连栋,已经是一片砖块瓦砾。 有有谁能逃得过宿命呢?但那又怎样。 徐晔回到船舱里,发现肃慎已经从另一条船上回来了。 桌上放着一本薄薄的书册,蓝皮封面崭新,书名那一栏却是空白。 肃慎紧张地看着他,小心翼翼说道:“我已经把戏班子打发走了,原本……那个时候非我本意,对不住。这是我写的,送给你,如果你不喜欢,直接丢掉就是。” 徐晔明白过来这是什么,朝肃慎淡淡一笑:“多谢。”顺手拿起来一翻,原本以为是关于太子,却见零零总总,事无巨细,说的都是自己。 他习字的时候、他吟诗作对的时候、他练剑的时候、甚至他生病的时候……每一个都是他自己! 都是肃慎眼中的他。 徐晔原本平静荒芜的心里终于出现了一丝波动,他翻到最后一页,合上的时候心乱如麻。 从书页间抬头,肃慎期待的眼神一躲,徐晔张了张口,忽然很想逃。 不错,他原本是看不起漠北,看不起蛮人,看不起狼崽子一样的肃慎,但终究是人心非顽石。 肃慎笨拙的情意,凝在薄薄的话本里,压在手上重似千钧,更是一把尖刻的针,戳破了内心最虚伪阴暗的脓疮。 那一瞬间,徐晔看到了图穷匕见的痛苦,回想和肃慎的纠葛种种,又如何能对得起他? 对不起一人,与对不起千万人,选哪一个?一道声音无情地在脑海中响起。 肃慎见徐晔半天都没有动作,脸色惨白一片,急忙冲过来抓住他的肩膀问道:“怎么了?晔哥儿,晔哥儿!” 徐晔终于回过神来,他几乎不敢看肃慎的眼睛,微微挣开,在一边坐了下来,“没事,想到了一些事情。” 肃慎眼神闪烁,“我知道,我只是忍不住……本子写完,就要拿给你看,我只是想……想你放下这些负累,只有面对才能……” 徐晔半天都说不出话来,半晌才道:“谢谢,真的谢谢你,我很喜欢。” 他主动说:“我看你尚未起名,不如就叫《桃花阁》?” 肃慎猛地看向他,徐晔涩声道:“于你也好,于我也罢,不过是一个虚名。” 话音刚落,就在同时,肃慎的心脏剧烈跳动起来! 年少时的萌动,原来徐晔一直都知道。 想到前几日的痴缠和徐晔近来的软化,他们之间甚至生出一种叫作温情的东西,肃慎只觉春风从船舷里刮进来,万事万物都在眼中化作了无,唯有徐晔近在眼前,从未如此清晰。 江南的水养人,江南的风醉人,连徐晔眉间总是化不去的忧郁之色,都融化在一片春光中,比之当年意气飞扬的小侯爷,他此刻却像一块温润的暖玉。 那两汪深潭死水,终于又潋滟起来。 第6章 第 6 章 长江似白练,从天边奔流而来,船队却泊在港口,眼前一片苍茫。 肃慎昨晚便被人叫走了,说是有突发要事。 徐晔看着眼前的青山绿水,心中竟有一丝惋惜。 流再多的血,江水不还是一样要东流么? 既然如此,到底有什么意义呢? 等到肃慎回来,一脸疲惫,看到徐晔的背影心中一抽。 江风猎猎,徐晔直被吹得衣袖翻飞,他的眼光看得异常高远,然而天上只是白茫茫一片。 他在看什么?肃慎心想。 徐晔听到背后的动静也没有回头,“你来了。” 他的声音消散在风中。 肃慎站在他身边,看舳舻千里,画船雕舫,乐声隐隐约约传来,响起一片嬉闹之声。 徐晔忽然说起了前朝旧事:“先帝……当年已经内交外困,户部、兵部交不出钱来,他身上都是补丁,內帑也被掏干净了,就这样,宫内若是有人奏乐,都会被御史提出来大说特说一番。” “更不用说南巡,连出京都不行,如果不是他们为了一己私利,如果先帝能够出京南下的话……” 之后的话不必多说,肃慎冷笑一声:“你们汉人总是说我们是豺狼野兽,我看你们才最无情冷酷。” 徐晔点点头:“不错。” 两人之间的厚障壁已经渐渐消融,如今说话肃慎便直来直往了很多,他看着江面说道:“那些投降的,虽然膝盖跪了下来,但漠北都知道,他们背地里都瞧不起我们,好像梁国人,都是善人。” “你们只知道秋高马肥,漠北便要劫掠边关,你们觉得边关互市纳贡,漠北人人贪婪,但是你们汉人——你们占着中原,江南更是富可敌国,凭什么你们过着好日子,我们漠北就要看天吃饭,忍饥受冻?” “你们的大炮朝城下打去的时候,难道不也在杀戮么?”肃慎眼中闪着泪光:“我哥哥,父亲,尸骨无存!” 徐晔沉默不语,肃慎继续说道:“那时候我从京城逃出去,已经到处是流民了,山东、晋中百姓人人相食,饿殍遍野,你们一干王公贵族,还为了破瓶子画儿,一掷千金,连富户的狗,都比穷人吃得好,你说,到底凭什么?” “城破的时候都有人听曲儿,那老头妻儿受辱都在当缩头乌龟,宝贝瓶子被打碎了,直接哀嚎着撞柱而死,你们梁国上上下下,简直烂到了骨子里!” 徐晔悠悠叹了一声,说道:“晚来风凉,回罢!” 他率先走进船舱,肃慎看着徐晔清瘦的背影,走进雾中就此再也不见。猛然生出一种恐慌来,好像徐晔会就这样离开自己,他快步跟了上去。 入夜,雾更浓了,一下子冷了起来,徐晔手脚冰凉。 肃慎用过晚饭后便又要急匆匆出去,临行前对徐晔说道:“一切小心,等我回来。” 徐晔朝他笑了:“好啊,我等你。” 肃慎忍不住在他唇角印下一吻,小声说道:“我已经向皇上讨了恩典,等到了金陵,我们便不走了,就在江南住下来。” 门口侍卫喊肃慎名字,徐晔含笑看着他,肃慎脸一红:“我走了。” 徐晔听得他在门口又叫侍卫提高警惕,在心里默默说道,对不住。 他坐在桌边慢条斯理地倒了一杯茶,也不喝,只是看热气蒸腾、上升、消散 。 他将那本《桃花阁》揣进怀里,走到窗边,猛地拉开,几乎就是在同时—— 江风带着一身炮响,继而是喊杀声扑面而来。 徐晔从未见过这样大的雾,远近朦胧一片,一瞬间,连喧嚣都似乎离得远了。 好像又回到了城破之时,对身边的一切,徐晔总是有种抽离感。 可是,为什么心里有一块总是空落落的呢? 早在把南巡的讯息递给南梁暗探,他不就已经能预料到如今的场面吗? 难道一切不是他求仁得仁么? “呀!从来富贵寻常梦,千秋万代换个遍,春花秋月何时了……” 好像有一道声音,指引着他打开舱门。 喊杀声更大了,人影绰绰,火光幢幢,时局不也一样蒙着一层雾看不清楚么? 昭阳、太子、肃慎、父亲……人和物走马灯一般在他脑海中掠过,轻飘飘地什么也抓不住。 唯有怀里硬邦邦的书册,带他回到了实处。 侍卫都离开去了大船那边,甲板上空荡荡一片,徐晔走到船舷边上的时候,迟疑了一下。 肃慎……应该再也不会来了。 对肃慎,说再多对不住也无益,徐晔默念道:容我起个私心,不敢奢求来世,但只留个念想,要带着你的话本下地狱了。 他纵身一跃。 船舱里一灯明灭,人走茶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