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陈美景 作者:大姑娘浪 简介: 梁鹂追乔宇有多少年, 陈宏森就冷眼旁观有多少年, 死缠烂打至今无果, 有一日, 他实在看不下去了...... ----- 成功人士陈宏森携父母上一档热门访谈节目,谈及与太太的初次相遇。 陈母快言快语:才刚见就给人跪了! 观众皆笑,陈宏森面不改色,稳坐泰山。 主持人问:真的吗?陈总当时也这么淡定? 陈宏森笑而不答。 其实,若论起当时心境,他,真是慌的一批! 第壹章 梁鹂在火车站口的台阶坐着,刘叔叔告诉她,现在是早晨五点,火车提前进站了半小时,他是当成一桩壮举来说的。 梁鹂觉得上海的天空像一颗生腌的咸鸭蛋,抡在无数砖红炭灰的坡状屋顶上,薄透的青皮壳内浸出一个浅黄而瓷实的圆晕。 一大群鸽子拍打翅膀盘旋追逐着飞远了,嗡嗡的哨音挟带绵长余韵鸣响四方,城市大梦初醒,声浪一个赛过一个,扫街声,自行车叮当声,电车碾压井盖扑咚声,一个女人穿着无袖宽松裙子,蹲在水龙头下刷着马桶,因为用力,滚白胳臂上的肉都在振颤。 马路靠边是一排小店,紧紧拉着卷帘门,早饭铺子前围簇着人群,能看见垒高的棕褐蒸屉笼烟罩雾,铁丝笼里的油条才插进去就被买走了,一个大叔手里拎着双耳铝皮小锅要打豆浆,他穿着二股筋白背心,背上布满大大小小的破洞,却有一种引以为荣的神气。 刘叔叔从人群中挤出来,坐到她旁边,递给她一个粢饭团,自己吃着大饼夹油条,一面安慰她道:“不着急,你外婆马上就到!” 梁鹂并不喜悦,但她还是把粢饭团吃了,偷偷挠了几下小腿肚,被蚊子吸出两个硬实的疙瘩。 姆妈总把上海说的花好稻好,怎么还会生蚊子呢! 有个女人脚步犹疑地东张西顾,烫着发卷,葡萄紫衬衣,烟灰散腿裤,黑色矮跟皮鞋,肩上挎着黑皮包,梁鹂的心莫名得怦怦狂跳,果然她们视线相碰,她微怔,立刻奔过来:“阿鹂,囡囡啊!” 刘叔叔立刻拉她站起,还替她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尘,手在身上擦两把,才伸出来,一面微笑着打招呼:“你就是沈秀美的母亲、梁鹂的外婆吧?” “是额、是额!”沈家妈和他握手,很热情地说:“侬是刘同志!麻烦侬这一路对阿鹂的关照。”眼睛看向梁鹂,笑嘻嘻地打量,再捏捏她发毛的小辫子。 梁鹂躲到刘叔叔的身后,对于这个外婆,她从未见过,满心都是害怕。 “不麻烦。”他道:“沈同志有困难走不开,我恰巧要来上海出差、举手之劳的事。”指着一个鼓囊囊的麻袋、和一个行李箱:“这也是沈同志让我带给你的。” 再看看她和梁鹂,抬腕瞧下手表,说道:“挺重的,阿姨你肯定拿不动,不介意的话,我送你到家里去。” “好呀好呀,真的麻烦你了。”沈家妈喜出望外,不停的感谢,刘叔叔人高马大,把麻袋轻松托起扛在肩头,一手提行李箱,一手还是行李箱。 沈家妈来牵梁鹂的小手,她挣了挣,没挣脱,看着红绿灯要过马路,也就算了。 他们坐车到外滩换乘电车,搭客不多,还没到上班早高峰,梁鹂坐在靠玻璃窗的位置,或许是光线反照的缘故,这时她眼里的天空是剥了壳煮熟的咸鸭蛋,青白色,红黄滴油渍的太阳追着车跑,她看见课本里出现过的一排洋建筑和钟楼,黄浦江的风呼呼灌进来,钻进人的衣裙里,像吹气球般鼓鼓囊囊胀起,用手啪的一拍,又瘪了回去。在汽笛一声连着一声沉重地轰鸣中,她们下车,又上了 42 路电车,此时人多了起来,幸好是起点站,皆占了座位。 一个老妇挎着烟黄绣莲花布包、慢悠悠的上车,没得位子,她张望片刻,忽然凑过来:“沈家妈,轧巧呀,又碰到侬。” 沈家妈一看是从前的旧街坊,也哟哟地笑了:“秦阿姨,是巧,上个月头才碰到,今朝又见面,侬要去哪里?” “我要去龙华寺烧高香,再听听经,吃一碗素面。” “起点站到终点站,站着吃不消......”沈家妈不由分说把梁鹂抱到腿上:“阿鹂乖,阿婆岁数大,让伊坐!” 秦阿姨道着谢谢坐下了,笑着问:“这是那孙女?几岁了?” “不是,是外孙女!今年读四年级!” “外孙女?秀美养的女儿?” “无错,就是伊的女儿!” 秦阿姨觑眼瞧着梁鹂,又问:“秀美这趟也回来了?” “伊没回来,还有个小阿弟要照顾,就托伊的同事把女儿带回来。”沈家妈叹道:“多亏了改革开放,以在政策宽松较怪,出去的知青可以子女回来一个,总算有个盼望!”坐前排一个阿叔一直竖耳在听,侧过脸来问:“那女儿是几几年、到哪里去哦?” “老三届,67 届的,到以在也有 22 年了!她去的新疆农*师建设兵团。” 阿叔道:“我儿子也是老三届,66 届的,去了黑龙江。” 沈家妈客气地问:“他也结婚有小人了吧,按政策可以办回来。” 阿叔哑着嗓道:“回不来了!就葬在那边,没有结婚......他去世时我也没在身边......每趟想起来,就觉得遗憾......” 她们没有再说话,一车子人也突然沉默了,静悄悄的,开车的驾驶员拧响了收音机,流泄出深沉的女声:不知道在那天边可会有尽头,只知道逝去光阴不会再回头,每一串泪水伴每一个梦想,不知不觉全溜走 ........ 刘叔叔把她们送到成都路家门前,梁鹂看到左边一家牛肉面馆,右边一家杂货铺子,当中夹着一条弄堂,弄堂口有个公共的自来水龙头,一个男孩蹲在那里刷牙,满嘴的白泡沫,往堂里望,从窗户里伸出一根根长长的竹竿,密密麻麻简直遮天蔽日,晾的衣裙裤衩有些没拧干,啪啪往下滴水儿,藤椅、竹榻、小板凳,面盆,痰盂、还有一堆堆蜂窝煤黑漆漆靠墙垒着,有人在升炉子,青烟弥漫的到处都是,能听见咳嗽声、车铃声,吵架声,塑料拖鞋啪啪拍击水门汀声,人影如鬼魅,明明显出半身,眨把眼又不见了。 面馆门前有一锅牛肉汤在翻滚沸腾,浓香四溢,梁鹂吸吸鼻子,她一刻也不想在这里多待。 来自百度百科: 知识青年,简称知青,特定历史时期的称谓,指从 1968 年代开始一直到 1978 年代末期自愿从城市去到农村和农垦兵团务农或建设保卫边疆的年轻人,这些人中大多数实际上只获得初中或高中教育 第贰章 沈家妈极力邀请刘叔叔到家里坐坐,好歹吃杯茶。 刘叔叔看看表,婉拒道:“招待所里有同志等候,已经晚了,不能再耽搁。” 沈家妈问招待所的方位,晓得在杨浦区江湾镇附近,乘公交过去堵堵车也得两个钟头,便不再强留,客气地让他有空来白相玩,并替他仔细指了换乘几路公交车最方便。 刘叔叔摸摸梁鹂的头,笑着告别:“叔叔走了,要听外婆的话啊。”拎起行李箱转身才要迈步,迈不动,低头看,梁鹂抱住他的大腿,眼泪像断线的珠子啪啪掉,不晓隐忍多久了,终是憋不住,“哇”得大哭出来:“我要和叔叔回新疆,我要妈妈爸爸,还有弟弟!” 沈家妈连忙来拉她的手,笑道:“阿鹂以在现在是上海人了,回新疆做啥,这里有外婆、娘舅舅妈、还有小姨照顾你,要听话,让刘叔叔走。” 梁鹂不听,但得放叔叔离去,她就和新疆的父母弟弟彻底断了关系,她将在这摩登的城市、如迷魂阵的弄堂、和陌生的外婆在一起,这让她惊慌、紧张,恐惧,如生死离别。她死死抱住刘叔叔的腿,边哭边闹:“我不是上海人,我是新疆人,我要回去,叔叔带我回去。” 一个妇女端着碗面条很早就站在弄堂口,一边吃,一边朝她们注意地望着,刷牙的男孩已经站起身、嘴角还有泡沫,剃头匠、修车补胎的师傅靠墙摆设手艺家伙,脸上却在堆笑,大马路上还有弄堂里进出的人急赶上班,脚步未停却也好奇的瞥来两眼,叮铃铃自行车铃铛清脆一串,爷叔蹬着脚踏子,笑呵呵问:“沈家妈,哪能啦?” “要侬你多管闲事。”沈家妈掰不开梁鹂的手指,七月天骄阳火烈,就见满脸汗水嗒滴,她又是丰腴的,紫衬衣胸前崩掉一颗扣子,也不晓崩哪去了,只得捏着襟缝发急:“小乌头丫头犟头犟脑,脾气大,力道更大。”那吃面的妇女走过来,操着一口苏北话:“打一顿就老实了。” 梁鹂虽哭闹,却也在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愤怒地瞪着她,那妇女哟一声:“脾气是大!你知道为把你弄到上海来,外婆一趟趟都跑断了腿,你还不领情,白眼狼!” 沈家妈听她说“白眼狼”,心底不乐意,却和个没文化的卖牛肉面的老板也无从计较,只道:“小乌头哪里懂这些,讲也白讲。” 那妇女吸口面汤,咂咂嘴道:“讲不清就打一顿,总会明白的。” 梁鹂哭得更厉害了,脸红头胀,一行泪,一行涕,一额头的热汗。 沈家妈叹口气,从裤袋里掏出一块手帕,刘叔叔看她不便,便接过蹲下身替梁鹂擦拭,温和地说:“你先住在外婆这里,我去招待所给你妈妈打电话,她同意我带你回去,我再来接你,好不好?”梁鹂抽抽噎噎地:“叔叔你就在这里打电话。” 刘叔叔微笑道:“上海打到新疆是长途电话,只有去招待所打才能接通。”给沈家妈一个眼神,沈家妈领会,立刻道:“对的,对的,这里没有招待所,你让叔叔快点回去打。”梁鹂信以为真,她确实也哭得挺累,还是不放心:“刘叔叔你不要忘记,一定要给姆妈打电话,来接我回新疆,我想弟弟了。” “好!好!”刘叔叔松口气,站起来和沈家妈简单话两句,拎起行李箱即走。 沈家妈朝那妇女道:“麻烦你寻个店里伙计,帮我把麻袋和行李扛到家去。” “建强在,我让他来扛。”她朝还站在房荫底的男孩高声喊:“建丰,喊你哥哥来。”男孩进了面店里。 “建强今天没去.....”沈家妈才要问,那妇女顺上她的话:“他倒是想去,被他老子狠揍一顿,胆敢再去,就断绝父子关系。” “这样也不是办法!” “谁说不是!你看我的白头发,你看,原先都没的,就是这些日愁出来的。” 沈家妈朝后退两步,摒了摒气,她头发丝里都有股炖牛肉的味道,一个瘦高的小伙子趿着拖鞋叭哒叭哒过来,喊了声阿婆,便成了闷嘴葫芦,把麻袋扛上肩膀,拎起行李箱往弄堂里走,沈家妈来拉梁鹂,梁鹂已经看不见刘叔叔的影子,她想甩开外婆,却被强硬地抓握住小手挣不开,悲伤挡不住,又哇一声哭起来。 升好的炉子上顿着小铝锅,爷叔手里端着盘隔夜吃剩的青菜,朝沈家妈点头笑笑。 "在烧啥早点心?" “烧泡饭,把青菜再摆进去淘淘。”他看向梁鹂:“秀美的女儿?好,回来就好,回来一个是一个。” “喛,可不是这样,都是欠她们的债,临老了来还.......”沈家妈湿了眼眶,建强走的快,扭头见她们没跟上,就停下站着等。 不远有位老妪坐在竹椅上,眯起眼摇着蒲扇,头点点的轻触光阴,黄色小猫趴在她的腿边静待流年。 一缕阳光透过密布的竹竿和飘扬的衣裙斜照在门上褪红的对联,门边搁着鞋架,架上有一双粉色的塑料凉鞋,鞋头嵌着蝴蝶结,镶了几颗水钻。梁鹂从来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凉鞋,差点都忘了哭。 也就此时,忽听得有响动由远及近,先时风吹柳林、然急雨打篷、后车碾石路,再就地动山摇,一女人怒喊:“小赤佬小鬼,还跑,我要打断侬的腿。” 爷叔笑道:“陈家妈又在教训她家二儿。” 整个弄堂似乎都在颤动,爷叔的泡饭噗嗤噗嗤顺着锅盖沿往外扑,老妪一下子惊醒了,挺起弯背侧头往堂子里望,小猫也警惕的炸开黄毛。 一个少年,穿着背心短裤,撒丫子朝这边跑来,跨过小板凳,绕过煤球炉,躲过自行车,把竹榻顺手一横,听得后面传来“唉哟”女人地呻吟声,显然撞得不轻。 “姆妈,我错了,不要追了。”那少年回头求饶过。 那女人膀大腰圆,气力很快恢复,抓着扫帚一声不吭地追来,少年见大势不好,只得继续狂奔,建强忙靠墙站让路,那只小黄猫却受了惊,喵呜叫着窜出来。 少年眼见一脚踩上,连忙跳起腾空,猫儿一溜烟跑走了,他落下时却失了重心,跌跌撞撞,趔趔趄趄,脚底打滑三两步,“扑通”一声...... 梁鹂眼睁睁看着少年双膝着地,稳稳地跪在了她的面前。 世界忽然清静了! 注:厚颜求票票.... 第叁章 少年本能要起身,却听得身后一声狮吼:“跪牢,敢爬起来打断侬你的腿。” 他显然有所忌惮,腰板挺直不敢动,抬眼盯着面前的小丫头,又矮又瘦,扎着两根打毛的辫子,圆脸儿,捊成条的刘海,双眼皮的压痕随着眼梢轻挑上翘,肯定哭过了,眼珠子像在水里洗过一样,肉嘟嘟的小嘴,穿着白底蓝花的小衬衣,蓝色裤子,膝盖处各缝一只小白兔。肩上斜挎着绣有五角星的草绿小书包。 梁鹂也在打量他,头发剃得很短,脸上最打眼是眉毛,乌浓浓的,看着就很调皮捣蛋,所以活该被姆妈拿条帚追着揍,她小孩心性,哭归哭,忍不住笑了。 她但凡笑起来,嘴角有两个小梨涡,甜甜地,少年眉心一皱,爸爸曾说过,男儿膝下有黄金,跪天跪地跪老子,就是不能跪女人......于是横眉倒眼地瞪她,撇嘴朝旁边呶呶,意思让她从面前走开,别烦! 沈家妈则笑问:“小陈消消气,二儿又闯祸啦?” 爷叔吃着泡饭,也来劝:“男小囝小孩皮猴一只,可谅可谅,再大些就好了!” 陈母捂住胸口直喘气:“闯大祸了!这个败家子!逆子,我要少活十年。” “闯啥大祸?” “那晓得,我屋里有只掐丝珐琅太平吉祥钟,清朝乾隆年前制,他爸爸祖上传下来的.......” " 哦哦,见过,一只大象背上驮着瓶钟,上趟收古玩文物的丁三,开口就出一万块,侬还不肯!"沈家妈脸色一变:“不会二儿把钟摔坏了?” 陈母生气道:“摔倒没摔,他拆,把钟拆得零零碎碎,宝瓶也从象身上取下来,他要装不回去,待伊爸爸出海回来,全家没好日节过。” 爷叔和沈家妈齐道:“胆子太大,要教育!” 梁鹂看少年朝她挤眉弄眼,怔怔不解其意,她猜了猜,是问她要见面礼么?在新疆时,孩子行这样的跪拜大礼,都要给钱的。 她捂紧小书包,舍不得给钱,摇摇头,低声说:“你起来。” 他倒是想起来!那也得能起来呀!斜眼睃姆妈脸色,还是算罢:“你走开!” 瞧,果然生气了。 陈母这才发现沈家妈旁边还有个小乌小丫头头,恍过神来:“我气糊涂了,这是秀美的女儿?秀美呢,没回来?” 沈家妈道:“嗯!秀美来不了,托到上海出差的同事一路带伊她来的。” 陈母和秀美小学到高中都是同学,感情较怪深厚,叹口气道:“我大女儿都二十岁了!” 沈家妈小声说:“刚支边时想着还能回来,不敢结婚,后来感觉没啥盼头,才匆匆结的婚,年龄老大生的阿鹂,哪想以在政策又来了,又不好离婚苦了孩子,唉,说三道四,是伊命不好!” 爷叔安慰道:“响应国家号召谁都无错,侬瞧阿鹂不是回来了,以后会得越来越好!” 三人皆五味杂陈的看着梁鹂,梁鹂有些发慌,离开新疆那晚,妈妈一直叮嘱她,到上海后要懂礼听话,勿要做让外婆她们讨厌的事。 她一咬牙,低头打开小书包,手伸进去翻了翻,拿出五块钱,递到少年的面前:“给你,见面礼!” 大人们都愣住了,包括那少年。 一只肥胖的麻灰鸽子扑簇簇飞来停在晾衣竿上,咕咕叫两声,一撅屁股,一团稀白的粪便落在地中央,黄猫踱过去嗅了嗅,又慢慢走开了。 陈母先反应过来,哈哈大笑着把手中扫帚一扔,少年堪堪躲过,差点儿打中他聪明的脑袋。 陈母弯腰一把将梁鹂抱起来,把她手里的钱塞回书包里,笑道:“你给他钱?”恶狠狠瞪那少年一眼:"他不配!”又软着声问:“叫什么名字?几岁啦?” 梁鹂看她剪着短发,浓长的眉毛,薄眼皮,颧骨上一弯浅浅的黄褐斑,和妈妈的一样,心里有了亲近感,回答道:“我叫梁鹂,黄鹂鸟的鹂,今年十岁,上四年级。” “会不会说上海话?” 她摇摇头,陈母又有些伤感起来,朝沈家妈道:“像小猫一样轻,帮伊加加营养。长大是个甜姐儿模样,比孙老五女儿阿月好看交关很多。” 沈家妈笑道:“哪能好比,阿月皮肤白,一白遮三丑。” “新疆风沙大,在上海养个两年,皮肤就转过来了。”又指着跪地的少年、朝梁鹂道:“他叫陈宏森,我生的败家子,他要欺负你,就告诉我。” 梁鹂望过去,原来他叫陈宏森,好老气的名字。 沈家妈趁势去把他扶起,笑着摸摸头:“晓得错了吧!能拆就要会装,否则阿婆也帮不了你。” 陈宏森跪得膝盖发红,他道声谢谢阿婆,转身要走,又被他姆妈一声大吼:“扫帚不要啦!” 他捞起扫帚一溜烟跑了。 众人都笑起来,陈母把梁鹂放下:“我得去小菜场买馄饨皮子,夜里不高兴做饭,吃馄饨省事。” 告别后,沈家妈领着梁鹂往弄堂深处走,建强已经两手空空回转过来,他等不及她们一聊半晌的生活作态,先把行李送过去了。 沈家妈叫住他:“你爸妈的话要听进耳里,皆是为你好,我们平民百姓,就过平平淡淡的日子,他们供你读书不容易,你要体谅,不能光凭年轻气盛、不计后果去做事,以后后悔都来不及。”建强只点点头,一声不响地走了。 梁鹂跟着外婆推门进去,入眼是一幢楼公用的灶披间,黑黝黝的,沈家妈摸到绳索一拉,电灯泡光芒四射,她看见右边墙高头排了七八只电表,串连的电线歪歪扭扭像蜘蛛网,下头是各家的案桌,案桌搁满刀板铲勺、五斗橱不晓谁粗心大意半边扇门没关,可以瞧见里厢密密麻麻是瓶瓶罐罐、盘盘碗碗。沈家妈抬手阖上了。 水槽里有塑料篮子和面盆,一排煤球炉子上炖着铁锅,也有案下装着圆滚滚青绿色的大罐子,她看见上面用红漆写着液化石油气、15 公斤,心底猜疑这是甚麽,看了一圈,也只有一个。 楼梯是暗红色木板搭的,踩上去咯吱咯吱响,沈家妈教她:“上楼梯不要奔,影响人家休息,第三阶这里有一根绳子,拉一拉,灯就灭了,千万不要忘记,浪费电可耻,要遭人骂山门被骂。” 梁鹂想关我什么事呢,刘叔叔过几天就会来接我回新疆。 她一点都不喜欢这里。 注:捂脸求票票 第肆章 沈家妈告诉梁鹂,二楼住着陈阿姨一家门,方才抱过你的。 三楼住两户,一户孙家,一户租住给牛肉面馆老板,四楼住三户,左边房住姚伯伯,右边房姚伯伯租给了音乐学院女学生,当中这间才是她们自己的窟家。 沈家妈拉开邮差绿色纱门,催梁鹂快点进去,有蚊虫。 梁鹂急走两步,身后咣地关阖,“换拖鞋!”一双新的蓝拖鞋摆她面前,她解开凉鞋扣绊换上,看外婆把皮鞋摆进门边的柜里,便也有样学样。 一个高壮的男人只穿短裤,打着光膀闻声过来,他叫沈晓军,站在玄关通内室的门处,像一堵厚实的墙,光线从罅隙处漏过来,看到灰尘如小蜢虫在飞舞,梁鹂揉揉眼。 沈家妈有些奇怪的低问:“你不去上班?”他点头:“前些天替小李子顶班,今朝休息。” 沈家妈放下心来,侧身朝梁鹂介绍:“这是你舅舅。”又朝他说:“叫伊她阿鹂。去把背心穿上,当着小姑娘面好意思!” 梁鹂听得轻笑一声,那人影子一闪,面前豁然敞亮,随着外婆走进内室,顿时惊呆了,姆妈说上海人的房子是螺蛳壳里做道场,果然没有骗她。 四四方方的一小间,桌椅衣橱立柜沙发和两张床摆的满满当当,雪青的窗帘布拉开,阳台筛进一条条日光,在棕黄色的家具上攀爬着,墙角有落地风扇,正摇着头呼呼作响,沈家妈打开衣橱取了件白底黑点的衬衫出来,边换边道:“阿鹂,桌上有菊花茶,有杯子,要喝自己倒!” 梁鹂不渴,她听见踩楼梯声,是舅舅穿了汗衫从阁楼上走下来,一个女子困顿的嗓音从挂蚊帐的床内传出:“轻点好哇!还让不让人困觉了?”就是一个负气的大翻身,床嘎吱地呻吟了一下。 沈家妈小声问麻袋和行李呢,沈晓军指指阳台,梁鹂看他俩放轻脚步小心翼翼在空隙处穿梭,她想,在自己家里跟做贼似的。 麻袋里全是土豆,行李里除葡萄干、牛肉干,还有一盒盒药材,雪莲、肉苁蓉、枸杞等,沈家妈还在掏呀掏,掏出个布包来,揭开是一沓钞票,她在手指上噗噗喷唾沫,仔细地一张张数过来。 沈晓军背过身看向梁鹂:“侬是哪个鹂?王鹂的鹂?还是美丽的丽?” 她回答:“是黄鹂的鹂!” 沈晓军换成普通话问:“你不会讲上海话?”见她点头,便道:“那不行,入乡随俗,得学会说!” “不用学!”梁鹂很认真的告诉他:“过两天刘叔叔会来接我回新疆,新疆不说上海话。” 沈晓军怔了怔:“姆妈,哪能回事体事情?伊她还要回新疆?” 沈家妈抬头给他个眼神自己体会,皱起眉说:“你有闲空,就把土豆分分,带些给那你的丈人老头子送去!”钱数完了,想想重新再数一遍。 沈晓军笑了笑,在阳台寻到网兜,蹲身往里放,一边道:“确实,他最欢喜吃炒土豆丝,摆点青椒,或做成酸辣,或直接用猪油炒炒。” “我最欢喜吃啥侬晓得麽?”沈家妈突然问。 “当然晓得,老娘欢喜吃盐水毛豆子、油爆虾、糖醋小排、熏鱼......” “最欢喜,最欢喜吃啥?” “最欢喜......盐水毛豆子?应该是油爆虾!不是啊,糖醋小排,一定是熏鱼......” "哦哟,真是,这儿子白养了,丈人老头子记得牢,自己姆妈不记得!"沈家妈气得朝他头上拍两记。 梁鹂没有兴趣,她看见阳台上也伸出去三根竹竿,晾晒着两床薄被和七八件湿衣服。顺空隙处扒着往下望,看见陈宏森在和谁踢球,左防右守,前突后冲,笑笑嚷嚷,正兴致时,嘀铃铃一辆自行车过,只得停下让道,再继续踢,踢高了,球落下时砰一声不晓把什么撞倒了,立刻有个女人高声道:“陈宏森!才歇歇辰光,皮又痒了是吧!” 梁鹂便没再看见他的影子,大概去旁处踢了,她想,还是新疆好,到时都是戈壁滩,想怎麽踢就怎麽踢,自由自在极了。 忽然听到咕咕声,走过去掀开纸板,是只芦花小母鸡,一条腿被绳子拴住了,面前放了两小碟,一碟水,一碟谷子,撒了两泡稀白的鸡屎在旁边。 沈家妈母子分好东西才进房里,梁鹂也跟进来,找把小椅子靠墙坐着,风扇时不时转到她这里,凉快的很。 沙发上不知何时歪了个年轻姑娘,披散着齐肩发,穿一件黑色镶花套头裙子,要睡不睡眯起眼睛,脸色显得苍白,有气无力的。 沈家妈问:“昨天不是夜班麽!怎麽不去困觉,起来做什么?” 她不耐烦地嘟囔:“你们吵死了,跑进跑出,我哪里困得着呀!” 沈家妈说:“阿鹂来了?你也见见。”朝梁鹂招招手:“这是你的小姨!”小姨名叫沈宝珍,是瑞金医院的护士。 梁鹂站起身道:“小姨好!”沈宝珍睁开眼睛看着她,噗嗤笑出声音来:“姆妈,你看她一本正经的样子,怪有趣!”又道:“你叫梁鹂,黄鹂的鹂是吧?”她方才躺在床上,他们说话都听见了。 梁鹂点头答是,复又坐下,宝珍伸腿踢了路过的沈晓军屁股一记:“阿哥,你还王鹂!王黄不分!大老粗,羞不羞!” “上海人没几个王黄分得出!敢踢我!”沈晓军抓住她的脚丫子一阵乱抠,宝珍缩着腿咯咯笑个不停。 “多大的人了,还没皮没臊的!”沈家妈也笑了,看到梁鹂,便想到在新疆的大女,立刻敛起笑,叫住沈晓军:“我一大早去菜市场买了小菜,还买了一只母鸡,拴在阳台上,你去把它宰了炖汤喝!”又朝宝珍道:"你给庆文打只电话,叫他也来吃饭。"赵庆文是宝珍的男朋友,瑞金医院外科医生。 宝珍噘起嘴道:“他没空来,要值班!” “又吵架了?”沈家妈一眼看穿:“你这脾气呀,啥辰光能改一改,也就庆文老实,让着你......” 宝珍听得嫌烦,站起身往床铺走:“我要困觉了,都勿要来打搅我!” 沈晓军从阳台上逮住母鸡,抓住它的翅膀要到一楼去,瞧到梁鹂坐在那不敢动,低笑道:“要看我杀鸡,就跟来!” 梁鹂才不想看杀鸡,但想了想,还是跟他去了。 第伍章 沈晓军把母鸡拴在门口一把竹椅腿上,提了炉子到弄堂里换煤球烧开水。 开差头开出租车的阿宝与他同龄人,是发小,顶着鸡窝头,穿条大花裤衩出来吃香烟,笑嘻嘻问:“今朝有啥喜事,要杀鸡?” 沈晓军朝梁鹂呶呶嘴:“外甥女从新疆回来了。阿鹂,叫宝哥哥!” “册那口头禅,还林妹妹哩!”阿宝口头粗惯了,撇过头吐口烟圈,再转来问梁鹂:“阿鹂几岁了?” 梁鹂回答:“十岁!”他怔了一下:“普通话?你听我讲普通话标不标准,阿鹂十岁了!” 梁鹂觉得他怪有趣,便点点头,阿宝挺得意地:“我开差头接到外地客,他们皆讲我是正宗的播音腔,不上新闻联播可惜了。”他又道:“不过,阿鹂学会讲上海话才是正宗的上海人。”梁鹂道:“我过几天就回新疆了,不用学上海话。” “那尼日语,什么?”阿宝看向沈晓军:“我听不懂哩!”沈晓军给他个眼色:“还那尼!阿鹂,勿要学,这是日本话。” 阿宝精刮聪明,顿悟,叹道:“大人皆不是好东西!就会得骗人!”又问:“阿鹂,新疆好还是上海好?” “新疆好!”梁鹂想都不用想:“新疆有烤羊肉串、炖牛肉,馕,哈蜜瓜,葡萄还可以骑马,骑骆驼,滑冰,还有好多,想不起来了。”又补充一句:“新疆的房子可大了!”阿宝笑起来:“最后一句最戳心窝子。”他话音才落,一只袜子掉到脑门上,仰起脖颈往楼上吼:“册那,啥人啊!我要翻毛枪生气啦!” 一个年轻姑娘涨红脸探头出来:“对不起,阿宝哥,不是故意的!” “阿芳是哇!不要紧,我帮侬送上来。”阿宝把烟屁股往地上一扔,脚旋着踩实,给沈晓军抛个飞眼:“哥们搞正事去了!”沈晓军笑骂:“发花痴!” 炉上顿的铝锅里咕噜噜作响,沈晓军坐在竹椅上,脚踩住鸡翅膀,左手抓住鸡冠子往后撅,右手揪光脖子上一撮毛。 陈宏森抱着球,和一个男孩、一个女孩围过来看热闹,梁鹂看着那男孩,皮肤很白,圆团脸,穿着的确良白色短袖衬衣,衣摆缩进深蓝色及膝短裤里,用一根牛皮带束着,脚穿白袜及白色球鞋。她所见过的男孩都如陈宏森这般四处撒野,弄得身上脏不溜秋,灰皮糟糟,而如这样的,却只有电视里面见过,如今干净清爽的出现在她面前......梁鹂惊呆了,头歪来偏去,怎么也看不够。 沈晓军问:“乔宇,今朝没去小荧星?”梁鹂想,原来他叫乔宇。 乔宇很礼貌地回答:“老师生病了,调到星期六补上。” 那个女孩忽然说:“我不要看了,好害怕。”转身跑到门里面去,远远地望着。 陈宏森一撇嘴:“女孩子就是娇气。”乔宇指指梁鹂:“这不是还有一个,你叫什么名字?” 梁鹂的心莫名怦怦跳,嘴唇皮发热,酝酿一下,才要开口,沈晓军倒替她说了:“我家里的,梁鹂,黄鹂的鹂!” “名字真好听!”乔宇朝她笑了笑。梁鹂很高兴有人夸她,笑容腼腆:“你的名字也好听!” “一点也不好听!”陈宏森心气不顺:“黄鹂不就是一只鸟,你是鸟吗?”他对自己给她的惊天一跪耿耿于怀。 梁鹂最痛恨人家说她是一只鸟,反驳道:“你是一棵树。” 陈宏森朝她做个鬼脸:“我不是一棵树,我是一片大森林,鸟儿鸟儿来做窝!” 梁鹂气的小胸脯鼓鼓的,捏紧了拳头,她可不好惹。 还是乔宇解了围:“别吵,沈叔叔要杀鸡了!” 沈晓军右手提起菜刀,嘴里叨念:"小鸡小鸡你别怪,你本是阳间一道菜,有心不杀你,客来要吃菜......”刀尖在脖子处用力一划,再凑近准备好的小碗,就见腔内汩汩地吐血,接了足足大半碗,他朝陈宏森道:“你端回去,让姆妈烧鸡血豆腐汤把你吃,低血糖就好了!”陈宏森道谢,把球放到一边,端起血往门内走,听到女孩尖叫一声,传来他得意地笑。 乔宇也告辞要回家,和梁鹂说再见,梁鹂看着他沿弄堂往前走过三家,拐进门里不见了。 沈晓军把咽气的鸡丢进滚水盆里涮涮,烟气长腾,他手法十分娴熟地拔毛,剖肚,掏出肝心肫,剪屁股扔掉,把两半黄油丢进碗里。 “叮玲玲玲!”摇铃清脆地响,骑三轮车收旧书旧家具的爷叔经过,都是熟人,他吆喝着嗓子喊:“沈大厨,杀鸡啊!红烧还是清炖还是烧汤吃?”沈晓军笑道:“烧汤,好多吃几天!”那爷叔又喊:“摆点厚墩墩的香菇,鲜的眉毛掉下来!” 梁鹂抬头看着长狭的天空,窗户洞里此起彼伏地亮起灯光,家家户户在忙着收晾晒的衣物和被子,她感觉还在早晨的喧嚣里,怎一下子就天黑了。 沈家妈和沈晓军在一楼忙活做饭,她被留在房间里,宝珍已经起床,窝在沙发里看电视,时不时瞟一眼BB机,却一直未曾响过,她心浮气躁,趿鞋走到电视跟前,拧着开关换频道,拧了一圈也没欢喜的节目,似想起什么,转头问坐在小板凳上的梁鹂:“花仙子看不看?”梁鹂点点头:“看!”她便又拧回去,正在放片尾曲。 阁楼上下来个女人,换了一件半新不旧的连衣裙,在屋里随便穿穿,她是沈晓军的妻子、梁鹂的舅妈,名唤张爱玉,在国棉十七厂做挡车工。 她看上去很温柔和善,笑着招呼梁鹂和她一起坐在沙发上,细声细语地问话,还给她两块大白兔奶糖。 沈晓军端着小铝锅进房,顿在桌子上,一揭盖子,黄亮亮的鸡汤香味儿迅速弥散开来,宝珍从沙发上跳起来:“好香!”自去拿了碗筷,一把汤勺在锅里划,把肝心肫和两只鸡脚爪舀进碗里,再盛两勺汤,津津有味地吃起来,沈晓军给她额上一个爆栗子:“还跟个小孩一样!” 宝珍笑道:“我最爱吃这几样!” 梁鹂舔舔嘴唇,在家里时姆妈会挟这几样放她碗里,她也最爱吃。 但她打算闷在心里,不告诉她们! 第陆章 沈家妈把两只大鸡腿挟进梁鹂的碗里。 张爱玉脸色微变,沈晓军挟了只翅膀给她,自己吃鸡头。 宝珍啃着细鸡爪子,笑着问:“阿鹂,那你们在新疆有鸡吃吗?” 梁鹂道:“姆妈自己养鸡,都是苏联那边的鸡崽,白毛红冠尖嘴黄,特别凶狠,会拍打翅膀飞起啄人的头,肉也特别的香。姆妈有次养过十几只鸡,不过一场鸡瘟一夜间全死了。”宝珍道:“大阿姐很能干呀!”梁鹂提起姆妈来了劲儿:“那当然。她除了上班,还去原始森林砍树、冰上凿鱼、挖菜窖、垒火墙,什么都干。” 宝珍道:“那大阿姐......” 沈家妈早已听的泪目,厉声道:“好吃好喝堵不牢你这张嘴是不是,不吃就滚!” 宝珍不满地嘟囔:“每趟一讲起大阿姐,姆妈就神经过敏。” 沈晓军瞪她一眼:“还讲,皮痒想吃生活挨打是哇?” 平常张爱玉会打打圆场,今朝也不晓哪能,一句话都不说,神情恍恍地。 一下子房里寂静无声,电风扇呼哧呼哧摇着头,梁鹂啃着鸡腿,觉得没姆妈红烧的香,谁家电视里传来唱歌声:人生本来苦恼已多,再多一次又如何,若没有分别痛苦时刻,你就不会珍惜我...... 纱窗外有人叩了两下门框:“宝珍,宝珍在吗?”宝珍没答话,沈晓军离门最近,探出半边身歪着脑袋道:“雪琴?进来,进来一道吃饭!” 雪琴住在两楼,是陈宏森的姐姐,红星幼儿园的老师,她笑道:“我吃过了,宝珍呢,去我家看电视,《人在旅途》开始了。” “来啦!”宝珍丢下筷子,去洗手擦嘴,沈家妈叮嘱:“看完就回来,还要上夜班的人!”宝珍翻翻眼乌子眼珠子,不是叫伊她滚么! 梁鹂听见啪的关门声,脚步声咚咚往下沉。 “多吃些蔬菜,头发变乌黑。”沈家妈挟了一筷子米苋到她碗里,把颗颗米粒浸成紫红色。 沈晓军又去盛了碗饭,拿出昨天剩下来的八宝辣酱,再不吃完就变味了。 梁鹂最后喝掉一碗飘满黄油的鸡汤下桌,沈家妈叫儿子开电视,《人在旅途》不要给她看,教坏小孩子。 张爱玉见闲杂人都走了,清咳一声,用脚踢踢沈晓军,沈晓军这才支支吾吾道:“姆妈,阿鹂怪能吃......” “小囡长身体辰光时候,当然能吃。”沈家妈瞥他一眼:“侬不长身体,也怪能吃!”把碗重重往桌面一顿,沈晓军呵呵笑两声。 张爱玉看指望不了丈夫,笑着插话进来:“姆妈,是噶样这样额,阿鹂要回来我们皆没意见,只是把现实情况摆一摆,你看这三十平米的房子,窝了四口人,阿鹂要困哪里?伊没户口就没粮票,如今全家加起来都紧巴巴,哪有余粮把伊吃?更况阿鹂还是个小姑娘,吃穿用度不好忒板,否则走出去人家当我们虐待伊!而且伊今年十一岁,再过两年......有的好操心了,上海花花世界,诱惑多,到时管也不是,不管也不是,恶人总归都是我们做......”她停下暗睃沈家妈的表情,把嘴闭了,沈家妈看向儿子:“晓军,你还有什么话说?” 沈晓军硬着头皮道:“我看阿鹂也不情愿留在此地块,吵嚷着要跟刘叔叔回新疆,到底年纪还小,分不清好歹;就算办上海户口,政策里也讲明要年满十六周岁,我建议过个五六年再接伊回来,宝珍嫁了,房里居住也宽松,伊也懂事体了,不是更好!” 沈家妈沉默片刻,语气失望道:“爱玉不了解其中原由,讲出这些话我不怪伊,但侬,侬讲这些,不止让侬大阿姐寒心,也让我寒心。” 沈晓军是白皮,面庞腾的胀红肉眼可见,他喛一声:“我不想讲,侬偏要我讲,当我方才的话放屁算数!” 沈家妈看向爱玉:“当年我们家有一个支边的名额,宝珍还小,就落在秀美和晓军两人身上,手心手背皆是肉,哪一个去我都心如刀割。思来想去就抽签,抽到啥人就啥人去,结果秀美抽到,她一声不吭的收拾行李,坐火车走了。”爱玉见她眼眶泛泪,安慰道:“这也怪不得姆妈,是天意如此!” 沈家妈摇头道:“当时两枝签子我做了手脚,上面皆写了秀美的名字。晓军是我们家里的顶梁柱,他往大西北一奔,沈家就完了,但秀美......我是亏欠她的,她在那边过的愈苦,我的良心就愈痛,我对不起她......”她掏出帕子擤一把鼻涕:“你们也勿要劝我,阿鹂我是一定要把她留在上海,培养伊上高中读大学,当年秀美也考取复旦大学,就因为出身不好被革掉,伊比晓军来三厉害,晓军只读到初中毕业.......” 晓军要维护一下尊严:“大阿姐都这样了,我读书还有个卵用!” 沈家妈接着说:“你们看外面那些小新疆,十六岁是回上海了,学业跟不上,又没好工作,父母不在身边,亲戚百事不管,整日里外头游荡,结交坏朋友,甚至进局子吃牢饭。我不能让阿鹂走这条路,索性趁年纪还小接回来,我还有得精力管教伊,我要伊好好较在此地块生活、学习和工作,弥补我对大女的亏欠。我不要求爱玉哪能,但晓军,侬要还有点起码的良心,就该多关心照顾阿鹂,尽到做娘舅的责任!” “我晓得哩!”晓军勉力笑道:“我和爱玉不过提一提现实问题,免得日后侬怪我俩怠慢了阿鹂,不是无心,是能力有限!姆妈放心,我大不了两碗饭吃一碗饭,不就节约出口粮来了。”他看向爱玉:“是不是,老婆?!” 爱玉脑里还乱糟糟的,这样的讯息一时消化不了,她还是有涵养的,没抹晓军的面子,只是点头笑了笑。 沈家妈道:“吃饭问题我自有打算,过两天我带阿鹂去药厂跑一趟,今朝遇到秦阿姨,今年她们又涨工资了,我却没有,就是张喆这个乌龟王八蛋在里面捻坏损,不让我好过!” 晓军道:“张喆当年爱大阿姐爱的要发疯,果真是人走茶凉!” 梁鹂虽然在看电视,竖起的耳朵却没闲着,瞧她听见了什么惊天大秘密,待回新疆后,她要讲给姆妈听。 又有人在敲纱门框,不晓谁来了。 第柒章 原来是沈宝珍的男朋友赵庆文,他带来一罐乐口福、一罐菊花精,一塑料兜苹果,沈晓军起身接过去。 “又不是外头人,买噶这些做啥?浪费铜钿钱。”沈家妈招呼他到饭桌前坐,吃鸡汤。 张爱玉替他盛了一碗搁眼面前,赵庆文道声谢,笑着问:“宝珍呢?”沈晓军开了一瓶莱蒙汽水给他,他摆手问:“有茶麽?” “有!晓军,五斗柜上那个绿色饼干筒里有碧螺春,你拿出来泡一杯!”沈家妈接着道:“宝珍去邻居屋里看电视剧,人在旅途。”叫了两声阿鹂,待梁鹂走近,介绍道:“这是我大女的女儿,今朝刚从新疆回来。阿鹂,喊叔叔!”沈晓军开玩笑:“喊啥么叔叔,叫姨夫才对!” 赵庆文也笑了笑,再看着梁鹂,忽然让她侧过半边脸面向日光灯,说道:“她这里长了块桃花癣。” “真的?”沈家妈半信半疑,拉过梁鹂觑眼细量:“还真是有,我都没注意!”梁鹂红了脸,她现在晓得爱美,也正为这块白斑烦恼着。 “不要紧!”赵庆文道:“明天我开药让宝珍带回来,维生素 B 口服,癣处再涂抹硫磺软膏,很快就会好转!” 梁鹂心底很喜悦,看这位叔叔就像看救命恩人一般,突然觉得他长得像一个人,却又记不起来。 沈家妈笑道:“还是小赵侬仔细。阿鹂,去两楼把宝珍叫回来。” “不用不用!”赵庆文道:“让伊把电视剧看完。” “早结束了,片尾曲都从窗户外飘进来......晓军,再拿些土豆和葡萄干,让阿鹂带给陈阿姨!” 沈晓军走开又回来,拎着个袋子:“阿鹂快去!”梁鹂正无以回报,自然义不容辞,接过往门外走。 沈家妈这才追问:“宝珍又同侬闹脾气啦?”见赵庆文很含糊地点点头,叹息道:“宝珍就是脾气犟,人倒不坏。那你们谈恋爱也有三年快,该了解的也了解了。可有做进一步的打算呢?” 赵庆文是聪明人,听出弦外之音,便不相瞒:“宝珍同我生气也为这个。阿姨晓得,我家里面积最多比此地块大三四个平方,除爷娘外,还有个哥哥没结婚,我同宝珍结婚,要委屈伊住阁楼,伊不肯,讲阁楼冬冷夏热,爬上去直不起腰。”张爱玉沈晓军听了,面上都有些讪讪。 赵庆文倒未多想,接着道:“恰我表叔在浦东有一处两室户房子,把伊两万块就过户。我问宝珍的意见,伊死也不肯。” 沈家妈撇嘴道:“宁买浦西一张床,不买浦东一套房,还要两万块,就算宝珍肯,我也不答应。” 赵庆文一时无话讲,只低头喝鸡汤,汤鲜腻多油,仍难掩失落的情绪。沈家妈几个也沉默下来,窗外马路上有汽车摁喇叭吧吧的声音,都心神不定的,还是张爱玉喃喃了一句:“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呢。” 梁鹂借着自下而上的灯光,楼道狭窄陡峭,她扶着墙慢慢一步步下楼,怕不慎摔下去,三楼住的那户牛肉面馆老板一家没回来,房门挂着把铜锁。另一户好像是孙家,隐约有闻女孩儿朗朗读书声。下到二楼,仍然是只关着纱门,一楼有人在做晚饭,一把带水的青菜炸在油锅里。 梁鹂才要敲门,听见有人踩着木梯上楼,很快到她面前,是陈宏森,他边走边在吃紫雪糕。 看到梁鹂他也是一愣:“你在我家门口干什么?” “我来叫姨姨回家。” 陈宏森就要开门,忽然顿住,朝她低声道:“我今朝不小心跌倒在你面前,不许跟别人说一个字,听到没有!” 梁鹂眨巴两下眼睛,纠正他的措词:“你不是跌倒,你是跪在我面前。” 跪......陈宏森的心像被猫挠了两爪子,朝她逼近两步,一条胳臂撑着门框:“嗨,你还来劲了,我说跌倒,就是跌倒!” 梁鹂后退两步,背贴紧墙,仰脸看他,灯泡昏黄,他的眼睛乌黑闪亮,她想了想认真的问:“你要打我吗?” 陈宏森摇头,他才不会打女人。 梁鹂道:“算你走运!”她很能打架的,在新疆时把维吾尔族的男孩子都揍的哭爹喊娘,面前这个她根本不放进眼里。 陈宏森显然不知自己逃过了一劫,还在耍狠:“男儿膝下有黄金,我怎能随便跪呢,是躲避那只猫时,因为惯性滑倒你面前。” “不管你是跌倒,还是滑倒。”梁鹂嗓音铿锵有力:“你就是膝盖着地跪在我面前。” “你小声点儿!”陈宏森咬紧牙关,探头往一楼看看,孙叔叔盛出一盘青菜,又在往锅里倒油。他松口气,不高兴地说:“跪跪跪,你字典里只有这个字吗?” 梁鹂道:“你就是跪在我面前嘛,再要耍赖皮,我找外婆和陈阿姨来作证。” 陈宏森立刻软了一半:“好吧!你说跪就跪,但不许说出去!” “你是在求我吗?”梁鹂的思路很清晰:“求人要有求人的样子。” 陈宏森瞪着瘦弱的小丫头,他原以为三言两语就能把她唬定的......大意了! “你想怎么样?” 梁鹂指指他手里的紫雪糕:“这是什么?” “紫雪糕!”陈宏森送到她面前,他已经吃了一些,外面是厚厚的巧克力,裹着雪白凝固的奶油,上海最好吃的冰淇淋,价钿不便宜,一元钱一支。 “给我尝一口。”梁鹂说,寻到他没有咬过的地方下嘴,咯嘣脆响,巧克力的香甜混着奶油的冷腻,在嘴里奇妙的融化。 “好吃!”她点点头,再好吃她也只吃一口,说话算数。伸手一把拉开纱门走进去,陈宏森紧跟着:“嗨,我给你尝了,你不能......” 他倏得闭嘴,姆妈过来了。 “阿鹂来啦!”陈母笑着走近招呼,梁鹂换了拖鞋,再把袋子交给她:“我来找姨姨,她的男朋友来了。” 陈母道谢着接过,一面给她指路:“你顺过道往里走第二间,宝珍和雪琴在里面。” 梁鹂揉了揉眼睛,有些不敢相信自己所见,陈家住的房子竟然这么大...... 第捌章 门没有关实,梁鹂推了推,探进头来喊一声:“姨姨!” 雪琴招呼她进来坐会儿,继续把新买的磁带卡进录音机里,按下“开始”键,宝珍盘腿坐在床上翻看《大众电影》,忽听音乐起,尖叫一声:“张国荣,倩女幽魂。” “我找人翻录的。”雪琴笑着从桌屉里拿出一个进口饼干铁盒,打开盖递到梁鹂面前:“想吃什么自己拿。” 满盒子被漂亮玻璃纸包裹的糖果,梁鹂瞪圆了眼睛,一下子把来的目的忘到九霄云外,乐颠颠在那埋头挑拣,都想吃,好想要。 雪琴和宝珍嘀咕:“我总有种预感,哥哥要退出歌坛了!”宝珍不信:“他又获得了劲歌金曲奖,风头正健,哪里可能呢!” 雪琴信誓旦旦:“年底,至多年底,就有大动荡。” 宝珍指着《大众电影》封面上的费翔:“告诉侬你个秘密,前年春节晚会后,我也写了封交友信寄到中央电视台,后来才晓得,伊他拉收了几大麻袋的交友信,都要和费翔轧朋友谈恋爱。”雪琴抿嘴轻笑:“侬寄交友信,就不怕小赵吃醋?”宝珍嘟囔:“勿要提伊,听到名字就出气。” “哪能啦?”雪琴追问。宝珍小声道:“姆妈催我快点嫁出去,小赵讲没房子,结婚要蹲在阁楼结,我是晓得蹲阁楼的苦,空间狭小,冬冷夏热,密不透风,而且不隔音,我那哥嫂......”她凑近雪琴耳根说,梁鹂耳朵竖尖了都没听清,雪琴红着脸笑了:“怪作孽哦!” “是地呀,所以我打死也不蹲阁楼。”宝珍道:“前两天,又提出他的表叔在浦东有一套房,表叔年底要出国,愿意两万块把房子卖给伊。” “啥地段啦?” “叫啥烂泥渡路,皆是棚户区和田地,和浦西好较很不能比。”宝珍郁闷地说:“宁买浦西一张床,不买浦东一套房,我才不要去。” 雪琴想想道:“我听说政府明年要进行浦东开发规划,未来光景应该不错,侬和小赵把房子买下来,以在现在虽苦,先摒一摒忍一忍,往后日节日子就好过了。” 宝珍听不进去:“几年前就有传闻,到以在也没动静,大抵又是空响炮,而且两万块也不是小数目,赔进去真个是倾家荡产,不格算!”她不想再说这个,指着《大众电影》道:“下期封面人物是齐秦,记得买!” “不用买,我邮电局订的全年,邮递员会得送上门。”雪琴道:“我有他的《狼 1》专辑,音像店里刚上架就售卖一空。”宝珍道:“侬路道粗有门路,怪不得我买不到,借我听两天。” 梁鹂已经吃掉两块水蜜桃夹心糖和一块巧克力糖,馋虫喂足,即想起正事来,连忙道:“姨姨,赵叔叔在楼上等你。” “哪个赵叔叔?”宝珍一时没反应过来,雪琴噗嗤笑道:“自己男朋友都忘记啦!” “她突然跟我开普通话,不习惯。”宝珍也笑起来,下床穿拖鞋打算走了,雪琴把齐秦的磁带给她,恰录音机里一面唱完了:“张国荣的你要听也借你!” 宝珍答好,雪琴取出来让梁鹂拿着,梁鹂看看封面那个帅小伙,顿悟道:“赵叔叔像他!” 宝珍和雪琴呆了呆,立刻仔细研究了一会儿,得出结论,小孩子的眼光确实与众不同。 在门口换鞋时,陈宏森洗好澡经过,头发湿漉漉的,梁鹂闻到一股好闻的味道,不是香肥皂散出的。 赵庆文和宝珍荡马路去了,沈晓军和张爱玉拿着小板凳去弄堂口乘风凉,其实也是另一种的心照不暄。 沈家妈把大脚盆搬到房中央,沈晓军已经灌好两个藤壳水瓶的热水,和一桶凉水靠墙搁着。 “阿鹂脱衣裳,打浴洗澡!”沈家妈往盆里浇水,一面喊。 梁鹂好歹四年级了,有羞耻心,穿着背心小短裤不肯脱了:“我可以自己洗!” 沈家妈过来闻闻她的头发:“一股酸臭气。快脱!”把皮筋撸下辫梢,辫子散了开来。 “我自己洗。外婆你出去!”梁鹂仍在顽固抵抗,沈家妈不懂小人儿心思,又是个急性子,不管三七二十一,扒拉两下就把她剥得精光,连拉带拽硬摁进脚盆里。 “烫烫烫.....加凉水。”梁鹂死活不肯坐下,沈家妈用手指试试水:“水凉得快,一歇歇就不烫了。”坐在小板凳上卷起袖子先给她洗头。 “痛痛痛......”沈家妈才不管她痛不痛,挖了块洗发膏,抠着头皮揉出泡沫,再用梳子一缕缕梳通,嘴里啧啧道:“都打结了,明朝带侬去理发店,剪个童花头,好打理。” 梁鹂哇的哭了,哼哼叽叽地,很气愤:“外婆,我讨厌你!” 沈家妈笑起来:“没良心。”手却未停,把她的小胳膊搓得红通通,像根胡萝卜。 沈晓军和张爱玉坐在风口,见沈家妈牵着梁鹂过来,便把小板凳让给她们,张爱玉回房,沈晓军叼着烟去看阿宝几个打牌。 白日里弄堂是冷清和幽远的,但得华灯初上,此地便热闹鲜活起来。 白日里空着的藤椅、小板凳都坐满人,有的搬出蓝白条的帆布床,孙老五的父亲洗过澡,穿着汗衫短裤往上一躺,旁边搁一方凳,摆一紫砂壶大麦茶,无线电开着,手里摇着半新不旧的老蒲扇,仰面望一线狭长天空闪烁的几颗星星。沈家妈替梁鹂打扇,一起听无线电里嗯嗯呀呀。 一个小年轻也在纳凉,笑着问:“孙师傅,这出沪剧叫啥名?哭扯呜拉形容悲伤哦!” 孙师傅面上带着长辈的神气,高声数落:“这侬都不晓得?《碧落黄泉》,碧落黄泉里最有名的桥段,《志超读信》,沪剧大师王盘声唱的。小后生我不是说侬,要多读书,多看报,多动脑筋,否则跟不上时代,就要被时代淘汰!” 小年轻无端被数落,却也不恼,噶这老头子整条弄堂皆晓得,就这副腔调,倚老卖老。 “孙师傅吃西瓜,沈家妈妈侬也吃。”一个瘦高白晳的妇女嗓音软糯地走过来,梁鹂原都要困着了,忽然精神一振,这位阿姨身后、端着一盘西瓜跟着的,不就是乔宇么! 第玖章 孙师傅把方凳上的紫砂壶和无线电挪至地面,让乔宇将西瓜盘摆在那,沈晓军搬来一条长凳给乔母和乔宇坐,随手拿了块西瓜要走,沈家妈叫住他:“去拎一袋洋山芋土豆和葡萄干下来。” “我听乔宇讲来了个新疆的妹妹。”乔母看向梁鹂打量着:“一看就是埃面那边的人,又黑又瘦。要变得水灵,起码得养个两年才来三可以。" 她不由摸摸自己的面颊:“我老早去新疆之前,皮肤白的似奶油,如今回来七八年辰光时间,沈家妈侬看,还是粗糙、一点光泽都没。” 孙师傅噗噗吐着西瓜籽,嗓音含混:“也不看看自己多少岁数,还和十八岁比!” “他说什么?”乔母没听清,皱着眉头问。沈家妈忙打圆场:“你还是白,整条弄堂里无人能超过你。” 乔母依然很落寞地微笑着:“回不去了。”穿堂风从耳畔呼啸而过,她把一缕吹乱的鬈发慢慢捊至耳根后,月亮挂在晾衣竿上。 沈晓军拎个袋子过来,她道谢接过:“噶很重!”拆开袋口拿出一颗掂掂,笑道:“新疆沙土,种出的洋山芋又大又面,上海吃不到。”又拈葡萄干放进嘴里,点头道:“好的葡萄干最要紧的一点,就是干,第一食品卖的葡萄干真不像样子,摸上去黏嗒嗒,吃到嘴巴里酸叽叽。正好明早熬稀饭摆些进去。” 沈家妈压低嗓门:“侬要吃也便当,让乔宇爸爸寄些来就是。”乔母轻喛一声:“婚都离脱,哪好再麻烦。更况我听新疆老同事讲,他又再婚了!” 沈家妈道:“我记得 77 年你们一齐回来探亲,他高高大大的、脾气很好,也有礼貌,帮衬着那你一家门忙进忙出,我们皆看进眼里,是个不错的人,哪能就离婚了呢?” “我也就对侬讲老实话,旁人包括亲弟兄皆不讲的,苦水自己咽到肚里。”乔母低道:“按政策规定,我要么忘记自己是上海人,和他带着乔宇在新疆一辈子。要么我离开他们,自己返城落户,当时姆妈一封封信催我回来顶替伊的工作,我能哪能抉择?我在上海长大,习惯大城市的生活,在新疆,风沙冰雹暴雪,蚊虫能咬死人,我又不吃牛羊肉,在毛纺厂三班倒十几年......” 她声音愈说愈低,近乎耳语了:“我和伊感情来得深,真的,人家皆羡慕,我要带乔宇回上海时,和伊抱头痛哭了一夜,相当生离死别了。可没办法呀,回上海是我想要的人生,还有乔宇,不管哪能我要带回来,刚回来时也烦恼,伊无法落户,分不到粮票,学也没法上。几个弟兄帮忙,日节才熬下来,幸得这几年政策有变,可以在学堂借读,但重点学堂还是进不去,只有慢慢来,就等伊满十六周岁,上了户口我才能松口大气。这些话我谁都不敢说,生怕人家鄙薄我舍弃亲人、自私无情,我也是苦!” 沈家妈握住她的手,劝慰道:“侬也勿要有思想包袱,上海去新疆支边青年有十几万,几乎每家每户皆有,谁不想回城呢?这是侬的抉择,没有对错,无论怎样我们能理解,政府也能理解,否则政策为啥会年年宽松,不要再胡思乱想,乔宇是争气,听说期末考试全班第一?” 乔母泪眼洒洒道:“我就帮伊讲,你在上海没户口,没口粮,没房子,没学籍,是在上海流浪的小新疆,和陈宏森他们是两个世界的人,他们可以不努力、可以吃喝玩乐,未来不用忧愁,但你不行,你一无所有,你要置死地而后生,为自己打拼前程,在这个城市拥有一席之地。” “这话严重了!”沈家妈不赞同:“乔宇还小,侬不要给伊压力太大。” “没压力就没动力!”乔母还待要说,却望见陈宏森提着双耳小铝锅过来,陈母拿着堆叠的碗勺跟在后面,嗓门洪亮地招呼:“莲子百合银耳汤,来吃,来吃啊!” 乔母有些烦恼地笑道:“伊就是要跟我别苗头比高低,我请大家吃西瓜,伊就请吃莲子百合银耳汤,非高我一等不可。” 她自言自语,沈家妈佯装没听见。 梁鹂和乔宇挨坐着,她吃了一口西瓜,嫌弃道:“没有新疆的西瓜好吃,都是沙瓤,肉红汁甜,黑瓜子摊在太阳地里、晒干也可以吃。” 乔宇手撑着长凳沿,瞟见乔母和沈家妈聊得热乎,这才歪头看着她,小声说:“还有哈蜜瓜,吃完五个手指头张不开,被糖水黏牢。” 梁鹂兴奋了,笑嘻嘻地问:“你也在新疆待过?” “嗯!”乔宇道:“你是新疆哪里的?我是葵屯农七师建设兵团。” 梁鹂回他:“我是北屯农十师建设兵团,我们离得不远。” 他俩此时说话骄傲的语气,像两个阔别多年的首长再次会晤,莫名有一种仪式感。 乔宇又问:“你还会回去吗?” 梁鹂很肯定地语气:“回去!刘叔叔过几天就来接我。” 乔宇想了想:“我能麻烦你一件事吗?”见她点头,才说道:“我给爸爸写了封信,还有许多奖状......姆妈不准我寄,你能不能带回去替我转交给他?” “好呀!”梁鹂一拍小胸脯:“放心吧!一定帮你办到!” 乔宇显然也很高兴,他笑问:“上海以在天气热起来,新疆应该凉快了。” “说不上凉快。”梁鹂道:“你忘了,此时正是早穿棉袄午穿纱,围着火炉吃西瓜的时候。不过坡上的狗尾巴草、地雷花、喇叭花、太阳花都开了,蚂蚱到处蹦,蝴蝶四处飞,麻雀最多,还不怕人,傻傻的。” 乔宇抬头望向狭窄的一缕天,梁鹂道:“没有什么可看!新疆的晚上满天星斗,密密麻麻的,还离得很近,就像扣在头上。爸爸指给我看北斗七星,就像......”她看见陈宏森揭开小铝锅盖子,陈阿姨拿起长柄勺子,便指着道:“就是那样的形状!” 第拾章 “阿鹂啊,来端银耳汤!”陈母朝梁鹂招手,乔母细声慢语地:“沈家妈,侬你听伊她的大嗓门,生怕人家不晓得......” 沈家妈打着哈哈过去,暗忖乔母人品不坏,就是心眼小、猜忌心重。 陈宏森坐在乔宇身旁吃西瓜,乔宇问他:“侬暑假哪能过?” 陈宏森道:“打算参加学堂组织的北戴河夏令营,你去不去?” 乔宇犹豫了一下:“我问问姆妈再讲!” “你要快点决定,听说还余一两个名额,错过就没了。”陈宏森看到梁鹂舀莲子吃,提醒道:“姆妈没把莲心去掉,你不要吃。” 梁鹂没吃过莲子,瞧着白嫩嫩的能苦到哪里去呢,偏吃! 陈宏森哈哈大笑起来,乔宇忍住笑说:“快喝甜汤!” 梁鹂皱着脸紧喝几口,嘴里还是苦阴阴的,陈宏森笑不住,她有些羞窘,瞪着他道:“要不要我说出去!” 乔宇问:“说什么?” 陈宏森立刻不笑了! 天色已经全黑,倪阿叔关了弄堂口的两扇乌油门,一并把淮海路上流丽的热闹拒在外面。 乘风凉的互相告别、陆陆续续搬凳回家,孙师傅躺在帆布床上打呼噜,嘴巴大张着、黑洞洞朝天。无线电发出沙沙声,陈宏森替他关掉,他突然似惊醒,茫然的四周看了看,紧摇蒲扇两下,又缓慢下来,蚊香已燃尽,像一条白蛇盘曲在那里,蒲扇掉落砸中它,瞬间扑腾着灰飞烟灭了。 乔宇拎着装洋山芋葡萄干的网兜跟在姆妈旁边,他几次话到嘴边又咽回去,直到姆妈摸索着钥匙开门,方鼓起勇气道:“陈宏森要参加学堂组织的夏令营,我也......” “侬让开点,不要挡住光亮。”乔母打断他话,乔宇往边站,楼道里的电灯泡跟个烂梨子挂在那里,钥匙插进孔里一搅,门嘎吱打开,她才不经意地说:“宏森家里有钱,可以到处白相玩,我们不好比!”乔宇低着声说:“我期末考试第一名,去夏令营车费食宿全免,不用掏钞票!” 乔母摸索绳子拉亮日光灯,她们住的房只有十余个平方,白日里外墙像海绵吸足了西照太阳的热浪,此时全喷了出来,乔宇去把桌上电风扇打开,扇叶哧哧地打转,风也是热的。乔母打来温水让他洗脸,似才想起:“方才说夏令营怎么?不要侬掏钞票?” 乔宇把毛巾浸在水里按着,嗯了一声。 乔母道:“我也不是在乎钞票的人。还是老生常谈,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侬以在不是享乐的辰光时间,要效仿古人头悬梁锥刺股的努力学习。为了你有个好前途,为了回上海,我和那爸爸不得不分开.......”乔宇插话进来:“我知道了!”低头埋进水里,稍会儿抬起,满脸湿漉漉的,乔母接过毛巾替他擦拭,温和道:“侬长大不是要当外交官吗?到那时天南海北有得侬好跑哩......这个暑假我请了后弄堂的王老师教侬奥数,十月份就要初赛,满打满算还有三个月,哪里有空出去白相。侬要理解姆妈的一片苦心!” 乔宇仍旧嗯了一声,坐到床上扭亮台灯,从抽屉里拿出书看。 乔母想他还小懂什么呢,长大了就知道一切皆是为他好,去把电风扇朝他移近,吹得更风凉些。 梁鹂随沈家妈回到家里,沈晓军刚洗过澡,打着赤膊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沈家妈道:“要困觉啦。” “阁楼太热,吃不消!”沈晓军虽在说话,眼睛却一眨不眨,梁鹂好奇地也瞟两眼:“舅舅,我认得这个女演员,她叫米雪,我也认得这个男演员,他叫梁小龙。” 哦!沈晓军笑起来:“阿鹂怎么会认得?” “米雪演过《霍元甲》,梁小龙演过《陈真》。” 沈晓军点头:“没错了!” “什么没错!看看几点钟,十点钟了,侬明天一早还要上班。”沈家妈唠叨着,忽然问:“爱玉呢?在楼上?” “说回娘家一趟,夜里不回来。”电视里开始唱片尾曲,他跟着哼哼唱:“老包!喂,老包,求你暂老包,甜甜的姐姐稍稍老包.......”猜猜这是哪个香港的电视连续剧? 沈家妈把电视关掉:“怎么招呼都不打就回娘家去了?” “总归有事体!”沈晓军语气敷衍,欠身起来,麻将席子狠吸着他的脊背,啪的一声,背上整副红红的四方块儿。 他去阳台拿出帆布床,提了茶水和蚊香盘,下楼去弄堂里睡觉。 沈宝珍上夜班,沈家妈去她的床上放下蚊帐捉蚊子,再叫梁鹂来困觉,不用盖被,只在小肚皮上搭条薄毯子。 梁鹂看着她把蚊帐缝儿用塑料小夹子挟牢,走去自己的床歇下。 梁鹂翻来覆去,床板嘎吱嘎吱地响,她听到沈家妈咳嗽了一声,唬得不敢动了。 在新疆的时候,每到夜晚睡觉里,房里伸手不见五指,安静的耳边掉一根针也能听见。 她看见阳台纱窗外有灯光照射进来,黄黄的在整个房间半空浮游,高矮不齐的家具黑压压互相推挤,高柜上有一面镜子泛着微亮。 她朦胧着要睡去了,忽听救护车呜哇呜哇地过了一辆,又惊醒过来,像起风了,扑扑簇簇地,仔细听却是外婆的打鼾声。 屋顶有猫儿在叫春,她在梦里牵着弟弟和小伙伴在坡上玩耍,风吹着大片的花草起伏,狗子追着麻雀飞跑,天空碧蓝,艳阳高照,沙尘未起。 她是被咬醒的,一夜暑热散去,有丝微的凉气弥漫,叮铃铃自行车打着鸣过,天色是青灰的,房间还暗着。 沈家妈不晓什么时候已经起来了,刷刷地在扫地,听到动静走近来,撩起蚊帐,眯着眼笑:“阿鹂起来啦!”倏得脸色大变:“有臭虫!” 伸手把梁鹂连滚带爬的拽下床,梁鹂也看到胳膊上猩红的圆点子,奇痒无比,沈家妈给她涂花露水。 沈晓军洗把脸,过来帮衬着把竹席子卷拢起拿走,梁鹂扒在阳台上往下看,他站在弄堂里拿藤拍不停地拍打,砰砰砰,阿宝打开窗户,睡眼惺松地嚷嚷:“哪能啦?大清早扰人清梦!” “有臭虫!”沈晓军忽然抬起拖鞋重重踩下,再搓一搓:“好啦,死翘翘!” 第拾壹章 一阵叮铃铃地摇铃声隐约传来,沈晓军昂起面孔冲着自家窗户大喊:“姆妈,倒马桶啦!” 沈家妈正拧着滚水毛巾擦床,匆匆搁下,叫梁鹂拿竹刷子,她拎起红漆剥落的马桶就往外走,整个楼道都慌张起来,李师母薛阿姨孙师傅朱小姐此起彼伏打招呼,一手把住楼梯扶栏,一手拎桶, 一脚轻,一脚重,咚---咚----的行走在窄陡昏暗的楼梯间,梁鹂看着外婆歪歪斜斜的身影,着实怕她跌下去,一楼有人在烧泡饭,见得她们下来,忙让开路,沈晓军抱着竹席子站在旁边,沈家妈不忘问他:“臭虫捉到没?”沈晓军嘬起嘴朝地上呶呶,沈家妈放心了,脚底生风朝弄堂口停的粪车冲去。 空气中的骚臭味儿欲演欲烈,梁鹂捂住鼻子,其他人却见怪不怪,经年每日如常,早已适应了这股子味道。 黑色拉粪车像个巨型的甲壳虫,收粪工摇着铃大声喊:“还有没有,走啦!”说走就走。 潘奶奶拄着拐杖嚷嚷:“快走,快走,今天味道邪气特别臭哄哄。” 沈家妈几个围着公共自来水龙头用力刷马桶,水门汀地皆是水,泛起浅绿,梁鹂看见建丰拿着杯子牙刷旁边等着刷牙齿,便问他:“你的故乡在哪里?”建丰对她的主动搭讪似乎感到很吃惊,警惕的站到对面去了。 乔母把一淘萝毛蚶壳往马桶里倒,再接点自来水,用竹刷搅着壳哗啦啦在桶里捣,沈家妈大声道:“还是小乔刷马桶最讲究方法。就是吵得人耳聋。” 乔宇慢慢走过来,穿件天蓝色短袖和白色中裤,一双黑色牛皮凉鞋,梁鹂下意识摸了摸毛毛的发辫,没洗脸没梳头,怪羞人的。 乔宇也看见她,微笑地点头,又站在那和建丰说话,建丰穿的白背心成了灰背心,短裤边一层层褶皱,凉鞋的纽绊坏了,拖着长长的一根。 乔母停下手,用袖子擦擦额头,朝乔宇提高嗓音:“侬去前面路口买两根油条!口袋里有零用钿么?”乔宇点点头,拍了下建丰的肩膀,朝弄堂外走。 沈家妈瞧到宝珍下夜班回来,说道:“你给阿鹂点钱,让伊跟牢乔宇也去买两根油条回来过稀饭。”宝珍从小皮包里翻出一块钱递给梁鹂:“再帮我买碗豆腐花,要咸不要甜,多摆点虾皮。” 梁鹂接过,快乐地追上乔宇,茂盛的香樟树把阳光筛的稀碎落在人行道上,路边都是做生意的门面房子,一家剃头店早早开张了,窗玻璃上贴着美女照片,烫着各式各样发型,吹得蓬蓬高,梁鹂说:“外婆要带我来剪辫子,理成童花头,童花头是什么样子?”乔宇就和她站在橱窗那里,茫然地看了好一会儿,老板娘穿紫红色蝙蝠衫和黑色健美裤,发型像顶着颗海螺壳,左耳吊着大圆圈,要想寻上海滩最时髦的潮流,看剃头店的老板娘是正经。 她正在卸门板,问道:“你们要剪头么?”乔宇指着照片道:“哪个是童花头?” 老板娘斜起身子、眼睛朝窗户睃:“第二排右手倒数第三张就是。” 梁鹂照着数过去打量,乔宇道:“《城南旧事》里的英子就是这样头发。” 梁鹂没看过《城南旧事》,她问好看吗?乔宇说好看。 她问的是头发好看吗?乔宇回的是电影好看。 早食店门口排起长队。爷叔背心裤衩眼角窝着眼屎、手里拎着钢精小锅来打豆腐浆,也有要上班的青年人困顿等着,还有一位老克勒,眼角虽起细纹,但面目干净,穿白底全棉衬衫,衣领处系着黛青浅花蝴蝶结,深灰色西裤,白皮鞋,周身挺刮无一丝褶皱。轮到他了,嗓音邪气温文:“一份甜大饼加油条,一份甜豆腐浆!”早准备好角子钱,接过道声谢谢,转身便离开,乔宇追两步过去,鞠个躬,尊敬道:“姚老师好!”那老克勒微笑着看他:“是侬呀?帮那姆妈买早点心?” 梁鹂听见排在前头两个老阿姨低语:“这姚老师是音乐学院的教授,买相外貌交关相当灵光好,年轻时花头艳遇浓得不得了,至今未娶妻!” “听闻伊她将一间房租把个女学生,好像姓朱,不晓得是啥路数来头!” “前头有人插队.......哪能啦!侬赶时间,我们也有事体做!” 梁鹂和乔宇买好早点往回走,才到弄堂口,就碰到背着包的陈宏森,乔宇问:“侬到哪里去?” “去体育大厦游泳。一起去?”陈宏森笑着问。 乔宇摇头:“还没吃早饭。” 陈母拎着小皮包,穿一身碎花连衣裙过来,笑容满面地问:“和我们一道去游泳,好么?” 陈宏森替他们回答:“还没有吃早饭呢!” 陈母看看他们手上的油条豆腐花,便不再多说,母子俩过马路去停场,他们家有一辆桑塔纳。 公共自来水处只有建丰在洗头,打得满是肥皂泡,都要流到耳朵里。 一只只马桶底养些清水,靠墙斜放着,阳光暖烘烘熏着,乔母脚边搁半袋糯米,似乎等烦了,一边和煮泡饭的爷叔闲话,一边探头张望,看到乔宇才松解眉头,想说什么看见梁鹂又咽回去,淡淡微笑着,梁鹂叫声阿姨好,沈晓军骑着自行车扭扭摆摆过来,打个响铃喊:“阿鹂快点回去,侬小姨等着吃豆腐花好困觉!” 梁鹂便飞也似得往回跑,乔母要拎起糯米袋子,乔宇把油条给她,自己来拎。 吃早饭时说起:“陈宏森问我要不要一道去游泳!” 乔母剥光松花蛋的壳,找根棉线劈成一瓣瓣,落到酱醋香油的小碗里,皱起眉道:“你知道他去的游泳池有多贵么?跳水池的游泳票上海滩最贵,上午场要一角,下午及晚上要两角,他去的地方比跳水池还要贵。你少跟他蹲一道白相玩,你们不是一路人。”想了想又道:“还有那阿鹂,沈家妈这种小市民家庭教出来的,日后也没啥大出息,你也不要同她走的太亲近,掉自己身价!” 她拿筷子拌一拌,放嘴里咂咂筷子头,再加点白沙糖,味道会更好! 第拾贰章 梁鹂把豆腐花和油条放在桌上,找回的角子钱搁到宝珍手边,宝珍不理她,自顾自己吃。 沈家妈端来泡饭锅,和一碟毛豆炒雪里蕻,给梁鹂盛一碗,把油条撕成两条分着吃。 没人吭声儿,气氛有些怪,梁鹂晓得有人不高兴。 宝珍忽然没好气道:“姆妈,下趟我的床铺不许人家睡,侬你晓得我最怕就是臭虫。” “臭虫被那阿哥踩死了,床我也用滚水烫过一遍,侬慌啥么慌!”沈家妈呼哧哧吃泡饭:“阿鹂是人家么,是一家人!” “我不管,反正我的床不许人家困。”宝珍看见梁鹂挟起一颗毛豆子掉落桌面,滴溜溜滚着,皱起眉数落:“侬会得使筷子嘛?傻乎乎!” 沈家妈瞪她一眼:“寻后四没事找事是吧!”舀了一调羹毛豆子摆进梁鹂的碗里:“吃,勿要理会小姨,伊她是个神经病。” 宝珍愈发心烦,把还余半碗的豆腐花一推,起身拿着猩红洒花瓷面盆和毛巾还有香肥皂,打水洗脸去了。 沈家妈看着浪费,一面骂败家子,一面端过来吃干净。 用罢早饭,她替梁鹂扎了一把抓的马尾,换了件新买的白底红点连衣裙,打开圆扁的小铁盒,挖出一指尖油膏,掌心搓了搓全抹到她的小脸上。 梁鹂觉得粘腻腻的,嘴巴都张不开,但闻起来有股花香味道。 沈家妈也把自己收拾了一番,挎着包拉她下楼:“走,外婆带侬白相玩去。” 宝珍已经躺在床上睡着了,电风扇吹得蚊帐飘飘欲仙。 淮海路的商店拉紧卷帘门还未营业,已经过了上班高峰期,路上行人寥寥,梁鹂拉着外婆的手边走边看稀奇,红星眼镜公司在打博士伦隐形眼镜广告,老大昌是卖奶油蛋糕的,还有古今胸罩公司,一个塑料女人用布围住鼓鼓的胸脯,沈家妈捂住她的眼睛,待走远了才松开,刚巧到了大同烤鸭酒家,玻璃橱窗里吊着油滋滋的红皮烤鸭。沈家妈看她移不开眼,笑道:“晚间让舅舅买半只回来吃。”又觑起眼望天:“要命!被宝珍气得,忘记带洋伞了!” 一路顶着太阳日头走到公交车站,两人都有些汗淋淋,一位白发老阿婆坐在墙角、用细细的铁丝穿栀子花和白兰花。沈家妈侧头闻闻腋下,再问:“几钿多少钱一枝?” 老阿婆慢声慢气:“五分钱一朵!” 沈家妈买了两朵,和梁鹂一人一朵挂在胸前纽扣上。 梁鹂闻着白兰花的甜浓香气,换乘两部公交车、摇摇晃晃睡了一大觉才到了杨浦区江湾镇。 又冒火辣辣日头走了许久到达临新药厂,沈家妈敲传达室的玻璃窗,里面有位大爷在翻报纸,听到声响从眼镜片底看人,过了会儿,慢悠悠走近来开窗:“小沈又来了?” 沈家妈诉苦:“哪能办呢,我也不想来!从成都路到此地块,整整坐车两个钟头......天又热,老的老,小的小......非逼牢了我来,作孽!” 大爷四处望望,呶呶嘴:“快进去,问起就讲我不在。” 沈家妈道声谢谢,拉着梁鹂快步往门里走,道路两边皆是高大的梧桐树,枝叶繁茂,树荫阴凉,穿白大褂的工人三三两两从身边经过,会好奇的投来视线,却也没人追问她们的来历。沈家妈熟门熟路的进入一幢三层小楼,爬到顶楼,气喘吁吁到挂着劳资科牌子的门前,敲门,推开。 里厢有个年轻的姑娘问:“你们要找谁?”沈家妈看是生面孔,便掏出手帕擦脸上的汗珠,一面道:“找张喆同志,为工资的事体来。” “他在开会,你们坐沙发上等一等!”姑娘倒来两杯菊花茶,看她们很热的样子,又把电风扇搬来对着她们吹。沈家妈道谢:“好人有好报!” 过去不晓多久,那位名叫张喆的同志才出现,中等身材,四方脸,头发浓黑,戴一副金边眼镜,很严肃的样子。 也不看沈家妈和梁鹂,径自坐到办公桌前整理文件,片刻后,才皮笑肉不笑道:“沈阿姨每年一趟跑得倒勤快,今年还带孙女来啦!” 沈家妈道:“这是我外孙女,沈秀美的女儿!” 梁鹂见那位张叔叔手顿住,缓缓抬起脸朝她看来,他看她的表情很奇怪,惊愕、失望、伤感、落寞........至后面无表情。 沈家妈叹了口气:“ 我晓得侬心想,怪我放秀美去新疆,皆是无可奈何啊,如今伊的女儿都噶这么大了,侬也把心放下罢!娶妻生子,往后过好自己的日节!” 他沉默半晌,语气有些不耐烦:“侬想太多!刚才开会就是讨论侬的事体!我们药厂以在开始实行承包责任制,新的领导班子上台,有多少员工在付工资,总要查查清楚,侬的情况属于历史遗留问题,真要较真可以工资不发,更况涨工资!但听我介绍了那一家门情况后,还是同意继续发放工资,按今年上海市最低工资发放。” 沈家妈很满意,听他继续道:“从今年开始不再发现金,退休工资每月打到侬的工商银行卡里,侬凭卡去 ATM 机取现金。” 沈家妈早就从新闻里听说发工资模式要改革,也去银行里详细咨询过,心理已经有所准备,她是住在上海滩最繁华地段的老太太,改变观念、接收最新事物,是她紧跟时代的信条。 沈家妈此行目的达到,不多停留,起身拉着梁鹂离开。 梁鹂快走出门时,鬼使神差的一回头,张叔叔正怔怔望着她的背影,不知在想什么,窗外射进来的阳光掠过他的半边脸颊,像钉在墙上的一张发黄老照片。 坐在公交车上,她还是没忍住地问外婆:“姆妈讲过有位叔叔,当初两个人感情非常好,本来打算一毕业就结婚,哪想姆妈要去新疆支边,前两年还一直通信,后来姆妈觉着再回不了上海,就和他提分手了!是不是就是这位张叔叔?” 沈家妈脸沉着:“那姆妈还同你讲这个?真是七个铜钿对半分,不三不四!” 梁鹂道:“外婆你不说我也知道,你耍手段骗了姆妈去新疆,害得她和张叔叔分手,张叔叔至今还未结婚!等我回了新疆,要告诉姆妈。” 沈家妈有些慌张,却立刻笑起来:“那姆妈不去新疆,哪里会嫁把你的爸爸,哪里会有你和弟弟!”又道:“这桩事体不许告诉姆妈爸爸,你也不想见他们难过对罢!” 梁鹂抱着胳臂,神气 地“哼”了一声。 后来沈家妈给她买了一只紫雪糕。 第拾叁章 梁鹂日子过得很无聊,大人要上班,沈家妈勤俭持家,电视机用一块枣红大绸布罩着,要一直等到晚上沈晓军回来,打开看看新闻联播和电视连续剧。 她也不打算发展玩伴,因为要回新疆,免得离别伤感,把宝珍的几本《大众电影》和《新民晚报》晦涩难懂的读完后已过去有五天,她跑到阳台上,看沈家妈在熟练地踏缝纫机。 沈家妈把裙子抖一抖,朝她身上比划:“阿鹂,给侬你做的,好不好看?” 豆绿洒花布料非常文雅,梁鹂点点头:“好看!刘叔叔什么时候来接我回新疆?” 沈家妈低头说:“我再做两只泡泡袖,裙子不比商店里的差,洋气的不得了!” 梁鹂这次不上当,依然坚持:“外婆给刘叔叔打只电话,让他不要忘记来接我。” 沈家妈道:“我没有他的电话。”一踩踏板,哒哒哒地走针,不理她了。 梁鹂噘着嘴,怏怏走到屋里,宝珍通常三点半下早班,刚回来,正在加开水调麦乳精吃,奶香味漫得到处都是,方才她俩讲话也听到,笑着问:“新疆有啥好?让侬念念无忘要回去!” 梁鹂抿嘴不吭气,宝珍偏说道:“姨姨给你一句实话,他们哄着你呢,刘叔叔早已离开上海,你日后就和我们生活,永远不回新疆了。” 永远两字像缝纫机针扎在梁鹂的心上,她跑到阳台问外婆,姨姨的话可是真的?沈家妈这两天被她问的烦死,也是没好气:“是真的,你就认清现实,乖乖听话,勿要犟头犟脑钻牛角尖。” 梁鹂小脾气上来:“你们是骗子!我讨厌外婆,我要回新疆找姆妈爸爸还有弟弟!” 沈家妈吊高嗓门:“随便侬去!要回自己想办法!好吃好住好穿供牢侬,一点情不领,喂不熟的小白眼狼!” 梁鹂转身就往外跑,咚咚像打桩一样踏着乌红楼梯板下到一楼,三楼孙师傅正把白砂糖拌西红柿摆在桌上,只觉楼板缝里下来的灰尘都落到碗里了。 梁鹂气急败坏地顺着弄堂向大马路方向走,晾在竹竿上密密麻麻的内衣外衫筛落在地上,一条条斑马纹摇晃着。老阿婆坐在竹椅上剥毛豆,两个爷叔在下象棋,一个女人走来走去哄着怀里的孩子,有人骑自行车歪歪扭扭从她身边过,一手拎个大喇叭:“磨剪子—炝菜刀嘞—”她回头看,没有人追出来。一只笼里的八哥挂在屋檐下,上窜下跳学人话:“饭吃过伐!恭喜发财,吾爱侬!” 梁鹂瘪着嘴走出弄堂口,牛肉面店过了饭点没啥生意,老板娘坐在柜台里撑着胳膊打盹,修自行车的人不晓去哪里,留下行当也不管,她搬过小板凳坐在阴凉处,看着车水马龙,人来人往。忽见不远处人行道的地缝里卡着一颗有机玻璃扣子,捡过来是外婆衬衫掉落的,她收进裤子口袋里。 太阳西斜,彩霞满天。陈宏森拎着篮球网兜回来,看见梁鹂呆呆坐在弄堂口,弯腰俯身,手里拿石子在地面划着,他走过去,重重跺下脚,一阵灰尘扬起。 梁鹂咳嗽两下,抬头见是他,懒得理睬,继续做自己的事。 陈宏森问:“小新疆,你在干什么?” 梁鹂被“小新疆”三个字又刺痛了心,咬着牙回答:“画你的像!” “哦?”陈宏森不知所以,好奇地蹲下身细看:“.......!” 一只王八线条勾勒的栩栩如生。 梁鹂还怕他理解不了,火上浇油道:“它在跪下拜拜!” 陈宏森抬手揪住她的小辫子:“小新疆,道歉!” 梁鹂偏不,睁圆了眼睛瞪着他,犟劲儿上来了,就是不开口。 “那你们在做啥?”乔宇背着书包走到他们面前,他才从王老师家里补习回来,就看见这剑拔弩张的一幕。 陈宏森先松开手,这不是件值得宣扬的事情,所以他没有说。 梁鹂也没有说,她站起身看着乔宇,鼻子一酸,眼泪大颗地掉下来:“外婆说,我再也回不了新疆了!” 伤心难过至极! 陈宏森和乔宇一时都傻了眼。 陈宏森先在左口袋掏掏,右口袋再掏掏,手帕不知被他扔到哪里去,就给乔宇豁灵子提示,比个擦眼睛的手势。 乔宇会意,从书包里取出叠成四方形的雪白手帕,有些笨拙的替她在脸上擦擦,安慰道:“没关系,上海也挺好的,等我们长大有了钱,可以自己买票去新疆。” 梁鹂哭得一噎一噎,眼泪擦干又湿了。陈宏森问:“上海到新疆火车票要多少钱?” 乔宇想想说:“上海到乌鲁木齐硬座价钿价钱八十元,再从乌鲁木齐到家里汽车票价钿十元,至少得准备一百元钱。” 陈宏森“哦”了一声,没有再说话。 “阿宇啊,侬在做啥?快回来!”乔母看到点乔宇还没回来,便走到弄堂口来迎,恰见他三个站在那里,以为在白相,皱起眉不太高兴。 乔宇把手帕塞进梁鹂的手里,朝他姆妈快步地走去。 陈宏森刚要开口,就听有人喊:“阿鹂!”他回头,是沈晓军下班回来了。 沈晓军一手提着半只烤鸭,晃悠悠地走近,看见梁鹂眼泪汪汪,抬手给陈宏森额头一个爆栗子:“是侬欺负伊哭了?” “讲讲清爽清楚,到底是谁欺负谁!”陈宏森气得不行,这一家子什么人呀! “我们阿鹂这么乖,她还欺负你不成?”沈晓军又要抬手赏他,陈宏森好汉不吃眼前亏,一溜烟跑了。 “走,跟舅舅回去!”要牵她的手,梁鹂握紧手心里的帕子,别扭着不肯走。 “来,我背侬走!”沈晓军见状,笑着蹲下身,把脊背朝向她。梁鹂心思是灵活的,便趴到他背上,小手揽住他的脖颈。 沈家妈一直在弄堂里和邱婆婆噶三湖,看到沈晓军背着梁鹂过来,才放下心,金黄的阳光追在他们身后,她迎过去接过烤鸭,朝梁鹂道:“外婆答应买烤鸭给你吃,呶,专门叫舅舅买回来,外婆欢喜你,你也要听话,不要再想回新疆啦,以后姆妈爸爸还有弟弟都会回来的,就能一家门团聚了!”她说着,却突然红了眼眶。 梁鹂默默地把脸俯在沈晓军的肩膀上。 第拾肆章 吃晚饭时,沈家妈摒不牢问:“爱玉回娘家冒一个礼拜,伊她又闹啥脾气?” 沈晓军朝正啃着烤鸭腿的梁鹂努下嘴唇,沈家妈会过意来,哼了一声:“随便伊去!侬也勿要去接,爱回不回!这房子以在现在还是我讲了算数,旁人休得指手画脚!” 宝珍挟一筷子酸辣白菜吃,笑着道:“阿哥,侬啥辰光时候和嫂子一道来医院检查,五年都怀不上,我问过妇产科医生,有病早治为好!” “侬才有病,神经病!”沈晓军拿筷子头狠敲她一记,宝珍捂住额大叫:“姆妈,侬看阿哥呀.....又欺负我!” " 好好吃饭,皆少说两句,天下太平。"沈家妈油生烦恼,这也是一块心病,她把丝瓜蛋汤捣进碗里泡饭吃。 沈晓军最先吃完饭,热得汗趟趟滴,把湿透的背心脱掉,站在电风扇跟前像一堵肉墙,随手转开电视,有个女声在唱:昨夜的、昨夜的星辰已坠落,消失在遥远的银河.......沈家妈一激灵:“《昨夜星辰》开始啦!”端起碗坐到沙发上看电视。 沈晓军有些讪讪,他打着赤膊出房,准备去阿宝屋里看《神探亨特》。 梁鹂听得纱门砰得阖上,她才把鸭骨头搁到桌面,又听见纱门从外打开,偏过头去看,舅舅抱着一只绿皮大西瓜进来,后面跟着舅妈张爱玉还有位丰肥的阿婆。 那位阿婆进门就哇啦哇啦地喊:“亲家,我来看侬啦!”眼乌子眼珠麻利地望桌面一扫:“生活好,吃烤鸭!” 沈家妈连忙把碗放下迎过来,笑着道:“那你们吃过饭了?要么再随便吃点!晓军,再去炒一盘鸡蛋来。” 张阿婆摆摆手:“天热勿用麻烦,吃过来哦!”她径自走到沙发坐下来:“唉哟,昨夜星辰开始了,素云和建邦离婚没有?” 沈家妈道:“晓军,把瓜杀来吃!”也没理爱玉,坐到张阿婆身边:“这集就要离婚。” 张阿婆显摆人源广脉:“我听人家讲呀,结局两人还是复婚一到过日节!” 张爱玉一声不吭往阁楼上走。梁鹂吃饱,小肚皮胀鼓鼓,宝珍收拾碗筷。 沈家妈叫梁鹂搬只小板凳坐到她腿前,一面介绍:“这是我的外孙女阿鹂,刚从新疆接回来。” 张阿婆用手半掩面压低声道:“不瞒亲家说,爱玉跑回来,我开始以为小俩口吵相骂打相打,过两天气消算数,哪想得晓军迟迟不来,我就问伊哪能回事体,我那姑娘老实,不会得编瞎话,一五一十讲把我听,我听了就臭骂伊一顿,亲家的大女儿在新疆支边二十几年不容易,如今终于政策放宽,知青子女可以返沪,房子再小再没办法蹲,也要义不容辞接回来,这里是根,伊太不懂事!我讲是我教育失败,一定要登门来给亲家赔礼道歉!” 沈家妈原本准备满腹的话,只等她发难就反击回去,哪想得她这么善解人意,顿时气就散了:“也怪不得爱玉,突然多出一人,任谁都会有想法,想通就好啦!” 梁鹂插嘴进来:“让我回新疆吧,舅母就不生气了!” 张阿婆摸摸她的小脸儿:“唉哟,噶懂事的小囡,怪让人肉麻心疼!我们不回去,舅母敢寻吼斯故意找事,我让伊吃生活教训!” 梁鹂听不太懂,但她知道这两位阿婆的意见已经达成一致,让她留下来! 张阿婆小声道:“爱玉五年没怀孕,亲家就没啥想法?” 沈家妈打肿脸充胖子:“ 我不管伊拉的事体!想哪能就哪能,我尊重晓军和爱玉的决定!” 张阿婆叹了口气:“我对爱玉讲,遇到这样的婆婆真是侬的福气,换个人家看看,莫说五年,两年肚皮没动静、就要吵相骂打相打吵架打架了。侬婆婆五年都没怪话一句,真是有够能忍!我让伊去医院检查,伊讲没问题,晓军也没问题。” 沈家妈笑了笑:“难不成是我的问题!” 张阿婆凑近她的耳畔道:“是房子的问题,两人在阁楼高头刚想亲热时,不是侬的动静,就是小姑子的动静,而且这木板楼顶不隔音还传音,爱玉生性害羞要面子,就不肯......”不肯啥呢,梁鹂竖起耳朵也没听清。 “这要哪能办?” “我有办法,以在现在天热,夜里那你们出去乘凉,帮伊拉他们讲好啥辰光时间回来、不就好了!” 沈家妈笑赞:“还是侬想的周全。” 张阿婆虽在讲闲话,眼睛却没闲着:"唉哟!素云真的和建邦离婚了。" 沈家妈不以为然:“建邦有啥好,素云就该嫁把吴应强,演吴应强的台湾演员叫寇世勋,还演过《一剪梅》、《情义无价》,不要看伊眼睛虽小却邪气迷人!” “侬还是上海市中心的居民,我以为眼界多高......”张阿婆一脸不乐意:“素云爱的是建邦,建邦也爱素云,这吴应强在伊拉之间上窜下跳,看了出气。演建邦的演员叫张佩华,演过《金粉世家》,高高大大,浓眉大眼,十个人里有九个爱伊的洋气!” 沈家妈嘲讽道:“侬这种虹口区四川路的苏北人,还晓得啥叫洋气!” “喛,侬还有地域歧视!小家气十足!” 沈晓军端来切好的西瓜,见两个半把人生已过的阿婆没为儿女事吵相骂,倒为了两个演员争得面红耳赤。 “话不投机半句多!” “道不同不相为谋!” 他挑了两片西瓜给梁鹂,叫她送到阁楼上去。 梁鹂还是首次踩木梯上阁楼,乌红的地板,踩着嘎吱嘎吱,空间不大不小,房顶是个斜坡,由宽到窄处开着一扇老虎窗。摆着一张铺着竹席的双人床,席底鹅黄的床单直垂下来,露出大朵鲜红的牡丹图案,床边有个小柜子,放着孔雀蓝长颈花瓶,插着一大束假花。床尾立着三扇门的酱黄实木衣橱,橱顶摆着两个朱漆描金皮箱。 还有一张和衣橱同色的书桌,放满电风扇、镜子、雪花膏、梳子,台灯、书本和笔筒等。东西虽杂却整理的井井有条。 张爱玉换了件白底圆点的睡裙,坐在椅子上翻书,听见动静抬起头来。 梁鹂将两片西瓜递给她,她接过说了一声谢谢。 梁鹂把手背到身后,鼓起勇气道:“舅妈,我在新疆的时候,离家不远有条额尔齐斯河,姆妈说这条河就是《西游记》里女儿国的子母河,喝了河里的水就能生孩子。她们毛纺厂里以前没孩子的都生了,我可以回新疆去,打一桶河水托刘叔叔带过来。” 张爱玉愣愣地看着她认真的表情,顿时心底五味杂陈,突然把她紧紧搂进怀里,嗓音莫名的沙哑:“阿鹂哪里也不去,就和我们在一起!” 梁鹂说不失望那是假的! 第拾伍章 因为天热,房间里若不开电风扇,会热得像蒸笼,人都成了皮包肉的小笼包。 晚间在弄堂里乘凉的人愈来愈多,可以省电费,还可以嘎三胡聊天,是一日里最休闲的辰光。时间 陈宏森搬把小竹椅,见梁鹂在替只翻肚皮的狸花猫挠痒痒,便坐在她身旁,他才洗过澡,发脚滴着水。 梁鹂凑近他的头发用力嗅了嗅:“你擦的什么呀,这样的香?” 陈宏森道:“姆妈讲我整日里外头踢球,阳光伤害头皮,逼牢紧我用护发素、蜂花黄瓶子。” 他抓了两把发,闻闻手指,又不是女孩子,要什么香,以后再不用了。 梁鹂知晓外婆一直在用海鸥牌洗发膏,蓝色海洋味的,蜂花倒没有听说过。 陈宏森压低嗓音问:“你还想回新疆吗?” 梁鹂听不得新疆两字,点点头又摇摇头,挺难过地:“我回不去了!” 陈宏森在口袋里掏了掏,展到她面前小声说:“这是什么?” 梁鹂看见一卷新旧不一厚厚的钞票,瞪圆了眼睛:“你偷来的?” “瞎三话四瞎说什么。”陈宏森又收回口袋里:“这是我存的零用铜钿钱,有一百五十元,你不是想回新疆么,足够你买车票的。” 梁鹂羡慕嫉妒他,富家少爷就是不一样,一出手就是姆妈累死累活两个月的工资。 但能回新疆诱惑实在太大了!她个十来岁的小女孩儿哪抵抗得住,却也迟疑:“这是你的钱,我不能要。” 陈宏森道:“等你到了新疆爷娘身边,让他们邮政汇款给我不就行了!” 梁鹂觉得这话很有道理,立刻展了笑颜,心怦怦跳,眼睛闪闪发亮,兴奋地揪着猫毛,又为难:“我不知去火车站的路!” 陈宏森道:“送佛送西天,我知道火车站乘什么电车去,我送你呀!” 这样他曾给她下跪的事就无人知晓了! 梁鹂想了会儿:“这件事不能让大人晓得,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陈宏森答应还不行,要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无线电里有个女声报幕,下首歌是新疆民歌《达坂城的姑娘》,由克里木演唱。 孙师傅依旧躺在帆布床上,摇着蒲扇打蚊子,叫道:“阿鹂呀,跳只新疆舞,快,快来,音乐起了!” 梁鹂答应一声,把猫放了,站起身拉拉裙子,跟着音乐打拍子,顿足,滑步,扭腰,转圈,动脖子,舞姿灵动,表情娇俏。 她在新疆有两样不输维吾尔族的孩子,就是跳舞和打架。 陈宏森看呆了。 弄堂里好些人伸颈探头望过来,穿白绸衬衫的姚老师拎着小锅柴爿馄饨不紧不慢地走近,他站在边上看了会儿,忽然把小锅往椅面一顿,踩着点、踏步耸肩随梁鹂跳起来。 梁鹂有些吃惊,却也不慌乱,这样的阵仗她见多了,在集市上时,少数民族男女说跳就能跳,没什么可拘束的......索性绕着他转圈,弄堂有些窄,虽然无法全部施展,但她因为高兴,也舞得十分欢快。 一曲终后,众人纷纷鼓掌,姚老师笑着摸她的头,没有多说什么,拎起他的小锅,非常优雅地走了。 沈家妈从阳台探出半身来:“阿鹂啊,回来打浴洗澡!” 梁鹂给陈宏森抛个眼色,大汗淋漓地踩着楼梯回家,洗澡的时候,她问沈家妈:“陈宏森住的房子真大,他们家里很有钱吗?” 张爱玉也在旁边弯着腰洗头,说道:“原本这幢楼皆是他家的,后来陆续有人搬进来,我们只有使用权,人家实打实有产权。” 沈家妈搓着梁鹂的小胳膊:“陈家祖上是实业家,听说民国时期开了数间工厂,后首公私合营。宏森爸爸是个奇才,最欢喜捣腾,做什么都赚铜钿,八七年买彩票还中了头等奖,心血来潮跑去当海员,专跑国际线,伊英文邪气好,几年下来都当上大副了。伊屋里他们家里要啥有啥,样样不缺,是真正财神爷追着跑的一家门!” 张爱玉道:“今朝宏森妈妈穿的连衣裙,我看花色样式、上海滩没见过。” 沈家妈嘴巴张张没说话,再讲下去,就是人家男人有本事,而沈晓军,终究是自己儿子,不能让媳妇看不起。 张爱玉也沉默了,只有梁鹂,听得羡慕的咬咬牙! 翌日中午,艳阳高照,蝉嘶声声,沈家妈见梁鹂午觉困的正香,忙中偷闲,跑去姚老师家搓麻将。 哪想梁鹂根本没困觉,眯着眼见她蹑手蹑脚出门,立刻一骨碌爬起来,还是背上自己那军绿镶红角星的书包,推开纱门走出来,姚老师家传出洗牌声风横雨斜,她脱了鞋下到两楼,陈宏森已经等在门口,两人并肩到一楼,孙师傅天热没胃口,站在灶台跟前拌冷面,听见动静道:“吃两口冷面再去白相玩。”抽出两双筷子给他们。 梁鹂看着每根面条都裹满了粘稠的花生酱,又浇了镇江醋和稍许辣油,馋不过,和陈宏森对对眼神,拿起筷子打算吃一口就好。 一吃停不下来,还是孙师傅把俩人赶跑了。 暑气蒸腾,阳光把弄堂路央晒的滚烫发白,两边有遮挡而转阴,他们就在阴地里前后走,门帘子内隐约在唱评弹,小猫趴地不愿起,破面盆里的凤仙花也蔫着,走到弄堂口一直没碰见人,都躲在房里吹风扇,梁鹂忽然站住道:“我还要替乔宇带东西给他爸爸。” 他俩又返回来,去敲乔宇的门,幸亏乔宇在,听明来意,就去把墙上的一些奖状扯下来,和一封信递给梁鹂,梁鹂仔细地收进了书包里。或许年少不懂离别,都没有不舍之意! 乔母是个仔细的人,她回到家里立刻发现了奖状的异样。 沈家妈今日手气来得好,把把皆是清一色,尤其到手的这副长城,真是绝顶了! 她正要伸手去摸牌......乔母慌慌张张地跑进来:“沈家妈,不得了,要出人命哩!” 沈家妈笑哈哈:“侬不要喊,我这副麻将牌、是要要了伊拉他们三个人的命!” 乔母焦急地去拉她:“侬还有闲心在此地搬砖!阿鹂往火车站去了,要回新疆!” 沈家妈半信半疑:“伊她身上无有铜钿,哦,最多五元钱,哪能回去啊?” 乔母道:“陈宏森和伊一道往火车站去了!” 沈家妈倏得脸色大变,阿鹂是没有钱,备不住陈宏森那阔少赞助啊! 第拾陆章 “真好吃!”梁鹂道,绿豆棒冰上凝了一层白霜,像有小爪子,舔一口便把舌头勾的发麻。 陈宏森却警觉得张望四周,买票时被带到了火车警务室,说往新疆的火车票要审查后才能买,让他们在这里吹风扇、吃棒冰。 门外来了两位穿绿警服、戴大沿帽的民警在和候车服务员交谈,他心底有些发慌,低声问梁鹂:“刚才那个阿姨和你说什么?” 梁鹂老实回答:“她问我家住哪里,有什么人,各叫什么名字,在哪里工作。” “你都说了?” 梁鹂点点头:“不说就不能买火车票。” 糟糕,暴露了!陈宏森透过窗户玻璃看见走道来了一大群人,其中就有他的姆妈,“腾”的跳起来,飞快地藏到桌肚里,朝梁鹂比个噤声的手势。 梁鹂还没反应过来,候车室的门“呯”一把推开,沈家妈和沈晓军奔进来,后跟着陈母及宏森的姐姐雪琴,乔母,还有小姨宝珍和她的男朋友赵庆文。 梁鹂的绿豆棒冰差点掉在地上,沈家妈拉住她的胳膊上下打量,见得完好,又一把搂进怀里,落下眼泪水:“侬吓死外婆啦!”她又气又急,话噎在嗓子眼讲不出。 沈晓军也鲜少严肃道:“阿鹂,怎么可以招呼不打就自说自话地跑了!这是去新疆,不是去青浦崇明,一万多里路,做火车要六天五夜,你吃啥喝啥,人心险恶,遇到坏人骗子把你拐卖脱,这辈子就再也见不到爸爸妈妈和弟弟了。”沈家妈愈发伤心:“侬有个三长两短,我哪能和大女交待啊,我也不活了。” 乔母和车站服务员打听过了,走近来风言冷语:“若不是有人给出火车票铜钿,阿鹂也没各种心思。” 陈母早成了火药桶,此时一点就炸,咬紧牙关怒狠狠大吼:“陈宏森,小赤佬,滚出来!” 陈宏森正竖耳听着,唬得一哆嗦,姆妈声音语调同往常不一般,往常是小打小闹,今朝看来要动真格了。 雪琴拉住陈母劝说:“有啥事体回去再讲,在此地块闹不体面!”陈母在气头上,把手一甩:“不出来是吧,待我寻到收侬骨头教训。”弯腰鞠背开始寻找。 梁鹂也哭起来,把棒冰咂一口,要化了,含着甜水呜呜咽咽道:“刘叔叔讲过几天来接我回新疆,他把我忘了。可姆妈爸爸还有弟弟在等我回去呢!我要回去帮乔宇把奖状和信交给他爸爸,我还要给舅妈打子母河水生宝宝。可外婆就不让我走!还骂我是喂不熟的小白眼狼,我讨厌外婆!” “别看年纪小小,心里门清!下趟可不敢乱讲话!”一群人真是哭笑不得。 陈宏森这边如临大敌,凝神摒气细听,眼角余光突然瞟见姆妈被电风扇吹动的百褶裙摆,说时迟那时快,弯腰一个箭步从桌肚中窜出,擦着姆妈胳臂夺路而逃,往阿姐跟前躲,陈母被撞的趔趄,唬了一大跳,怒向胆边生,脱下一只高跟鞋瞄准他的背影用力掷去,雪琴生怕弟弟受伤,连忙护住他,赵庆文正和宝珍说话,眼见鞋子朝雪琴飞过来,他是医生,晓得厉害轻重,一把握住雪琴的胳臂拉到自己身前,鞋子拍打他的脊背,跟尖隔着衬衣戳进肉里,他闷哼了一声。 “闹够了没有,这里是什么地方!”两位民警皱起眉训斥,众人不敢再多话,宝珍捡起高跟鞋送给陈母,黑尖头拼珠白羊皮,很精致贵气,一看就是外国货,鞋内里印着“chanel”。 一位年轻民警做笔录,另一位老成的讯问梁鹂和陈宏森,一番盘问下来情节轻微。他摸摸梁鹂的头道:“以后无论往哪里去都要告诉家人,不能擅自行动,你看外婆舅舅小姨为了你都急坏了,接到电话就跑来,怕你遇到坏人遭遇危险。她们都很爱你,你也要爱她们,听到没有?”小孩子对警察叔叔的畏惧与生俱来,梁丽乖乖地点头。 他看向陈母有些不是滋味,一个小学生就有上百的零用铜钿,快赶上他一个月的工钿了,人比人气死人。 又道:“以在不是棍棒底下出孝子的年代,不要一来就打打杀杀!要好好讲道理,讲明他这样做的危害性,认清不能义气用事,会适得其反!”又清咳一嗓子:“零用铜钿嘛也要适度,喛,我就一提,家长自己掂量。”他拿过笔录看看,让出代表签字,这桩事就此了结。 陈母看向陈宏森,满眼火花,后槽牙咬得咯吱响:“待我回去收拾侬!”陈宏森躲到雪琴身边怕怕道:“警察叔叔让姆妈好好讲道理。” “讲道理侬听不啦!对付侬就要因材施教,揍就一个字!”陈母见民警转过头来,忙压低了嗓门:“零用铜钿全部上交!休想再有!” 陈宏森只觉耳边打了炸雷一般,想让阿姐求情,雪琴却一直很沉默,方才赵庆文握住她手臂那处还在隐隐发烫,鼻息间皆是他身上消毒水的味道。 宝珍轻声嘀咕:“侬倒是挺会英雄救美!痛不痛?” 赵庆文道:“打我身上还好,打到侬小姊妹身上就是伤。”他的 BB 机响了,掏出来看:“我还有台手术,得赶回医院去。”去和沈家妈她们道别,看了雪琴泛起羞红的脸颊一眼,笑了笑,也没多说甚麽,乘电车先走了。 暑气已经没有来时酷烈,陈母去把车开过来。 宝珍揽住雪琴的肩膀笑道:“方才要不是赵庆文替侬挨了一记.......” 她话没说完呢,雪琴已打断道:“我请侬看电影、红房子吃牛排!” 她俩和沈家妈们告辞,陈宏森顿觉自己的处境雪上加霜,有苦说不出。 坐上陈母的车后,乔母问梁鹂要奖状和信,她捂住小书包不肯给,要亲自还给乔宇。 几人不约而同地摇头! “以在的小人,真是个个不听话,主意大的要命。”乔母笑了一声。 一只黄蜂忽然迎面飞过来,她本能的把头一偏,却见那蜂子撞上车窗玻璃,瞬间不见了。 第拾柒章 张爱玉才下班,听沈晓军讲了阿鹂和陈宏森的壮举,也是满脸惊吓。 沈晓军揽住她的肩膀下楼,凑耳低笑道:“阿鹂讲回新疆,给侬打子母河的水养宝宝......哪需要那河水,我有的是......” 张爱玉脸涨红,手指掐尖儿拧他腰眼一记:“十三点不着调的意思。” 灶披间皆是左邻右舍在烧夜饭。阿宝立在楼梯口啃薛阿姨让他尝咸淡的红烧鸡爪,点头称赞:“好吃!不咸不淡,大厨水准!”他是个人精,晓得这些老阿姨们就想听赞美,侬要指手划脚反倒不开心。果然薛阿姨笑眯眼:“我再摆一勺糖提提鲜!” 孙师傅挟来一块糖醋小排:“侬尝尝我烧的小排味道?”阿宝一口叼进嘴里,烫得舌头乱滚:“好好好......吃,酸酸甜甜,跟光明邨卖的味道一色一样一模一样。”孙师傅朝他横眼睛,又朝薛阿姨呶呶嘴:“比伊她的哪能?”阿宝自然瞧到薛阿姨竖起的耳朵尖,他一拍孙师傅肩膀,眨眨眼:“噶这哪能能比呢!侬懂得呀!” 他这话模棱两可,孙师傅理解自然是薛阿姨不好比;薛阿姨理解孙师傅差得远,两人皆笑嘻嘻,阿宝来三厉害、可以当美食家! 阿宝抬头见沈晓军夫妻从楼上走下来,吐掉嘴里光噜的骨头,吹个口哨,张爱玉不理他,系上围裙,挽起袖管自去淘米煮饭。 沈晓军调侃他:“侬又来吃百家饭啦!要面孔哇!” “瞎讲有啥讲头!”阿宝道:“姚老师那个女学生要去火车站,让我来送一程。”他压低嗓门:“今朝有大檐帽警察直冲这幢楼来,是不是牛肉面屋里出事了?” 沈晓军道:“是我屋里我家里出事体事情!” 阿宝怔了怔:“叫侬勿要从饭店里拿边角料一些碎余的食物回来,看看,东窗事发了吧!” 沈晓军朝他肩膀用力拍一掌:“瞎讲!是阿姐的女儿阿鹂,一声不吭往火车站去买票要回新疆。售票员报警后,民警寻过来的。” 阿宝大赞:“看不出来,小小年纪,就能做出大事体!不过,往新疆的车票也要百把块吧,伊哪来的钱?” 沈晓军表情有些微妙:“陈宏森拿出了零用钿!” 阿宝惊笑起来:“伊的钱不好骗,我上趟在小卖部想买包香烟缺五角,伊恰巧经过,问伊借了后,三天两头来讨。” “一定有啥把柄落在阿鹂手里!”沈晓军也吭哧哧地笑。 姚老师陪着肖临云边说话边下楼来,沈晓军让开道去帮张爱玉择青菜,阿宝接过姚老师手里的行李箱,率先往外走,见孙师傅恰端着盛盘子的糖醋小排过来,他朝沈晓军嘲讽道:“伊这排骨,比侬这光明邨的厨师烧得味道还要浓!喛,学艺不精啊!”沈晓军把手浸在洗菜水里一泼,溅湿了阿宝的花衬衫一片。 “唉哟,这哪能好比,完全不在一个档次!”孙师傅心花怒放的谦虚着,又朝姚老师招呼:“侬也来尝一块味道!” 姚老师摆手婉拒,他闻不得灶披间这些复杂的味儿,用手帕捂住鼻子快步走出楼去,皆见怪不怪,能体谅艺术家与常人的生活方式不同。 沈晓军拎起一条河鲫鱼的尾巴,熟练地往油锅里一掼,一面道:"孙师傅,统共就烧了六块排骨,侬屋里有三个人要吃,不要再让了!" 铁锅里滋啦啦地跳油。 众人皆哄笑起来。 不比灶披间烟熏火燎的热闹,沈家却很安静,梁鹂老老实实坐在沙发上等着挨训,沈家妈是满腹的训诫之词,但看她可怜的小模样,又下不了口,终是化成一声长叹,她去五斗柜里取出一个四方的饼干铁盒子,打开来里面堆叠的全是信封,拿出最上面一封,抽出三页信纸,把最后一张递给梁鹂:“这是你姆妈写给你的信!” 梁鹂接过白底红线的信纸,是姆妈用那支灌有蓝黑墨水的英雄牌钢笔写的,在新疆时,梁鹂总看她坐在桌前、上海的外婆写信。 字体刻意一笔一划端正地写,还注明了拼音,生怕她看不懂似的,其实字也不多,还很简单,读起来一点都不吃力。 阿鹂,我的女儿,为了你的将来,才把你送到上海外婆家,要听外婆舅舅舅妈小姨的话,乖乖的,她们都是好人,会很爱护你,你要有出息,日后我们一定会来上海看望....... 最后应是一个你字,被水渍浸散了笔划,模糊成一团。 梁鹂“哇”的一声大哭起来,眼泪鼻涕肆意纵流,她不懂什么将来,只知道新疆那个拥有她姆妈爸爸弟弟、拥有胡杨林沙枣树,拥有戈壁骆驼和马,拥有雪山天池子母河,拥有草地野花蝴蝶蚂蚱,拥有奶疙瘩羊肉串,还拥有维吾尔小伙伴的美丽地方,她这次是真的再也回不去了,走时都没有来得及告别......这样的念头让她难过极了。 沈家妈把她抱进怀里哄慰,拿出手帕给她擦眼泪擤鼻涕,不晓过去多久才抽抽噎噎平复下来,算是被迫的接受了现实。 张爱玉端着一盘炒青菜进屋放在桌面上,沈家妈问她:“刚刚除阿鹂在哭,还有谁哭的介天响?吵得耳朵都要聋了。” 张爱玉拎起热水瓶倒些热水在面盆里,又掺了些凉水,试试温度,拿着毛巾叫阿鹂过来,给她洗脸,一面道:“还能有谁哭!陈宏森被伊拉他的姆妈拿藤条抽!” 又朝梁鹂笑道:“你要好好给陈宏森道个歉,为了你呀,白白给姆妈揍一顿,冤枉不冤枉!” 沈家妈觉得不冤:“是要教训教训,仗着有钱胡做非为,亏得售票员机警,万一碰到个糊涂的,后果不敢想像!” 梁鹂觉得挺冤的,都是为了要帮她回新疆,出钱又出力落到这样的下场,心底愧疚的不行。 沈晓军拎饭锅端盘红烧鱼和一大碗西红柿蛋汤进来:“人呢,上去就不下来?饭也不端,菜也不端!” 张爱玉过去帮他:“阿鹂看了大姐的信,伤心死了,我替她洗把脸......姆妈、阿鹂,吃饭啦!” “大姐的信......”沈晓军低道:“我看了也眼泪水趟趟眼泪直流地......” 沈家妈打开电视,因为种种原因,《人在旅途》最后一集提前播出,刚巧碰上开头唱主题曲出字幕,她觉得挺幸运的。 第拾捌章 梁鹂没来及和陈宏森道歉,他翌日一早背着行李灰溜溜地夏令营去了。 乔宇所在的合唱团要代表小荧星参加中美儿童文化交流演出,演唱曲目是《我和我的祖国》,他是领唱,但团里老师听过认为感情不饱满,他很烦恼,乔母便来拜托姚老师能指导一二,姚老师答应下来。 乔宇来找梁鹂时,沈家妈正在收拾毛巾香皂洗发膏凉拖鞋和换洗衣物,准备带她往公共浴室汰浴洗澡。 梁鹂把奖状和书信还给他,才说对不起,乔宇不以为然:“我早知道你走不成。”接过放进书包里,又掏出几本书和笔记本、还有一盒磁带摆在桌上,解释道:“九月份你要上五年级,先预习起来,否则肯定是班里倒数几名。”梁鹂好奇地拿起其中一本翻了翻,是英语书,她老实承认:“我没学过呢!”又歪头看他:“你能教我么?” “我帮不了你!”乔宇摇头道:“你别什么都指望别人,指望不上的,凡事要靠自己。”他微顿:“学校里有些人专门欺负小新疆,只有学习好,他们就不敢了。” 沈家妈拎着鼓囊囊的手提袋走过来,看到乔宇笑问:“来寻姚老师练唱歌?”乔宇叫声阿婆好,回答是的。 沈家妈鼓励他:“我上趟下楼梯的辰光,听到侬唱歌了,唱得邪气灵光,肯定比赛得第一。” 乔宇暗想你听得懂什么,你又不是评委!却也只笑了笑,告辞往楼下姚老师家去。 沈家妈领着梁鹂先到理发店把辫子绞了,再匆匆赶往公共浴室,约好的两位老姊妹已经等在门口,走进去就见一张小桌子,一个满脸横肉的老板娘坐在那里吃汤年糕片,是个陌生面孔,她背后一排排木条,密密麻麻挂满用橡皮筋系好的钥匙和塑料号码。她前面是两道门,皆用垂地的棉帘子堵实,门顶白墙上用红漆歪歪斜斜写有男女两字。 “买票!”常来晓得价钿,各掏各钱凑到一起交过去,老板娘放下碗,挟起钱数数,再把她几个打量,高声道:“那几个人?”沈家妈先答:“三个人!”老板娘杀气腾腾地指向梁鹂:“这不是人么?”沈家妈听得刺耳:“伊是小人呀!从前来皆免票,今朝倒要收费了?” “小人就不是人啦!”老板娘很不客气:“再贴三角铜钿放那你们进去。” 沈家妈嘀咕:“公交车小人还免票哩,侬倒要收,没这种道理。” 那老板娘嗓门愈发响亮:“搞搞清爽,我这不是公交车,是汰浴间,撘便宜撘到我此地块来,那是老虎头浪拍苍蝇,寻死!” 沈家妈最要面子,面孔腾的胀得血血红:“撘侬啥便宜啦,乱收费还不容人讲?为人民服务是这种态度么!市政府有市民信箱,我要写信投诉侬!” 来洗澡的和洗好澡的人渐多起来,站在旁边观热闹。梁鹂看得惊奇,外婆和姆妈性格真不同,她受不得气,爱吵相骂。 同来的一位老阿姐一边劝,一边把三角铜钿付了,那老板娘从背后木条上掼下四把钥匙,丢到桌子上,捧起碗继续吃汤年糕片。 沈家妈还在骂:“坏良心额,当心噎死侬!” 老阿姐拿了钥匙,同另一位架着沈家妈掀开厚厚的帘子往里走,梁鹂跟在后头,一股子暖湿的水汽扑面,鲜腥的味道并不好闻。 光线很暗,晃晃的灯泡罩满水雾,愈发显得四围迷离起来,梁鹂揉揉眼睛,才见中央摆着个长台子供人坐的,有在脱衣的,有在穿衣的,还有什么也没穿,蒸腾腾坐在那里歇气的。前后是五层更衣柜,嵌着带钥匙孔的四方箱子,阴暗的地面湿漉漉的,有提供免费的咖色塑料拖鞋,东一只西一只乱丢,一位老阿姐忘记自带拖鞋,寻了半天,找来两只同脚的,勉强穿了,一劲儿抱怨:“钱要收的,基础设施却不管。”沈家妈从裤兜里掏出三角硬塞给先前替她付钱的,用钥匙打开柜门,边替梁鹂脱裙子,边道:“我不是肉麻心疼钞票,是要讲出道理来。” “同伊有啥道理可讲!”有人抱怨:“以在不是国字号了,承包给私人来经营,想的就是赚钱,没服务意识的!” 沈家妈道:“主要此块地就这一家公共浴室,没有旁的选择,所以尾巴翘上了天。”话音刚落,那老板娘托着盘进来出售,上面搁着切好的青萝卜块、生梨块、小包蜜饯还有几瓶桔子汁,没有人买,精打细算过日节的老百姓,钱皆用在刀刃上。 老板娘虎着脸无趣的走了,沈家妈感到一种胜利后的满足。 梁鹂随着外婆掀开第二道棉帘,一团热气直接烘上人面,四围还是阴暗极了,人影憧憧,形若鬼魅。设有十来个淋浴蓬头,最里面一个大池子、两个小池子。 今朝人来得多,淋浴蓬头都被占领,池子里也被占满,劈里啪啦水柱砸地的响声混着外面锅炉嗡嗡的气鸣声,梁鹂觉得耳朵都震聋了。 沈家妈左顾右盼,都是拖家带口的,好容易瞄准目标,去和蓬头下的人商量能否共用一只,那人头发上全是泡沫,便让开在一旁继续搓揉。 沈家妈连忙把梁鹂拉到水下冲洗,水很烫,皮肤很快像煮熟的虾子发红,她想逃,却被紧紧抓住,外婆说:“你一跑开就被人家抢了。” 开始按低她的头往水里送,皆是碎头发,打洗发膏,使劲地抓抠。 梁鹂紧闭着眼睛,只觉水流从四面八方往面部涌淌,最后汇集在一起往鼻子里灌,又酸又胀,很快喘不过气来,开始拼命挣扎要躲开,但沈家妈两只手像钳子般把她挟住,动弹不得,直到有人来问:“要擦背搓灰么?一角铜钿包全身!” “一角铜钿一大一小!”沈家妈讨价还价,手松了松。 梁鹂这才趁机逃出生天,不顾外婆在后大喊,跑到壁角站着大口呼吸,前面有个阖紧的窗户,纵然如此,还是能感受到一丝凉意,这已经足够了! 待她脱了一层皮的回到弄堂,走过灶披间时,发现姚老师站在煤球炉前,正用钢盅锅子煮东西吃,味道像中药,闻起就苦。 外婆告诉她,那锅里黑黢黢的水,名字叫咖啡! 第拾玖章 姚老师端着钢盅锅子上楼,到门前才察觉梁鹂和沈家妈跟随在后,朝沈家妈点点头,对梁鹂微笑:“阿鹂过来一道吃点心。” 梁鹂看看外婆,沈家妈道:“去姚老师家要懂规矩,不要乱跑乱摸!”算是答应了。 换了拖鞋进到房里,地方不大却拾掇的十分干净,最显眼的是那架黑亮的可以照出人影的钢琴。 姚老师拿出来雪青色印浅黄蟹爪菊的细麻桌布、抖一抖,平整地铺在圆型红木桌上,把钢盅锅子顿好,从玻璃窗橱内取出三只瓷白烫花杯口鎏金的玲珑小杯子,用瓷勺舀咖啡到杯里,再依次加方糖、细沙糖和奶精,指节分明的手捏着金色小匙划圈轻轻地搅动,梁鹂看得目瞪口呆,她从没见过这样高雅繁复的吃法,充满仪式感,令整个灵魂都震颤了。 “叫乔宇来吃咖啡。” 梁鹂奔到阳台,阳台是西式半圆型往外弧的,显得很宽敞,大大小小橘红的瓦盆种满花草,开的五彩缤纷,靠墙还搭着紫藤花架,紫朦朦的一嘟噜一嘟噜串吊着。乔宇蹲在个瓦盆前用小铲子松松土,拔拔草,梁鹂喊他吃咖啡,望见不远处有幢老式洋房,一面墙满是爬山虎,哗啦啦绿波荡漾,是风在飞过叶子。 乔宇洗净手,和梁鹂坐在桌前,姚老师又拿来凯司令的栗子奶油蛋糕,一人一碟一只。 城外的人说上海人小气,上海人却觉得这是生活的小情调。 梁鹂和乔宇喝了口咖啡,苦得皱起眉毛,姚老师看着他俩笑了:“不好吃?” 他俩不约而同的点头,姚老师便轻渺渺道:“宏森最欢喜吃我煮的咖啡,世家子弟家底厚,最懂的品味。” 乔宇默然没有说话,梁鹂接着吃栗子奶油蛋糕,好吃,不过三两口就没了。 用罢点心,姚老师要往音乐学院去,梁鹂则送乔宇到楼下,灶披间里薛阿姨的炉子上炖着铜盅锅,笃悠悠飘着茶叶蛋的味道。 她察觉出他不高兴,偏头问:“你怎么啦?” 乔宇低声道:“姚老师讲的话邪气伤人自尊!” “哪句话呀?” “伊讲我俩不爱吃咖啡,是根底浅的小市民,不如宏森有家当。” 梁鹂反应过来,噗嗤笑道:“陈宏森会喜欢吃咖啡?他一定是在演戏!” 乔宇想想也有可能,心底一宽,露出了笑容:“其实那咖啡我吃到第四口时,也觉得味道好了!” 梁鹂没接话,她到现在胃里还在泛恶心,她就是个土包子。 乔宇回到家中,因是亭子间,西照日头毒,虽然电风扇卖力地呼呼作响,但吹出风是热的,楼板是热的,桌椅板凳是热的,连床上铺的竹席也是热的。 乔母今朝有些头痛脑昏,没去上班,摇着蒲扇困觉,却因太热了,满脸生汗,翻来复去睡不着,听得纱窗门响,是乔宇回来,便索性坐起来,把浸在凉水里的西瓜切了半只,装满一盘子搁桌上,又去拿来白底红花的磁面盆用做吐籽。 “姚老师讲你那首歌唱得怎么样呢?”乔母用筷子头剔干净西瓜籽,再递给他。 乔宇接过吃着,含糊地说:“姚老师讲还可以,再多练几遍会更好。” “那就是不行!”乔母皱起眉,很烦恼的样子:“后备主唱是哪一位?” 陈宏森的名字在唇缝间欲出又咽回去,他首趟对姆妈撒了谎:“我不知道!” 乔母想想道:“我记得除你,还有个叫曼妮的丫头唱得还行,不过比你差远了。” 她又愉悦起来,继续剔西瓜籽,抬眼望见墙面缺失的奖状,问道:“阿鹂把奖状还你没有?” 见乔宇点头,她擦手去拎过他的书包,打开取出卷起的奖状,一封书信也跟着掉落出,乔宇一眼看见了,连忙放下西瓜过来拿,但乔母已捏在手里,不在意地撕开封口,把信纸抽出来。乔宇道:“这是我写给爸爸的信,你别看!”伸手要抢,乔母奇怪道:“有什么是我不能看的?这么神秘。” 乔宇胀红了脸,上前抓住她的胳臂:“姆妈,你快还给我。”乔母就不给他,打开来高高举着,偏问:“是不是写了我的坏话!所以才不让我看!” 她抬眼看了一行且念出来:“爸爸您好,我没有一天不在思念你!”夸张地咯咯笑起来:“真是养了一只白眼狼,我天天尽心尽力的养育侬,侬还天天想着伊!我图的什么呀!图你身在曹营心在汉?”又道:“你想着他,他可不想你,该结婚结婚,该养儿子养儿子,和你我再没有瓜葛了。” 乔宇突然放手不再抢夺,小手攥成了拳头,他道:“晓得你看了要生气,你偏要看!”转身就往门外走去。 乔母大声道:“我是你的姆妈,有什么我看不得?走走走,走了就不要回来啦!”她赌气的把那封信仔细看完了。 乔宇下楼,一阵穿堂风过,倒比家里凉快些,横七竖八的晾衣竿晒的衣物把弄堂里的阳光又遮去许多,一条条老虎纹摇晃着,他看见爷叔在面盆里种的青葱青蒜长势喜人,就想起姚老师阳台上的宝石花,不知不觉又走回去,推开门,静悄悄地,梁鹂竟然还在灶披间,坐小板凳上,手里有个碗,碗里有两只茶叶蛋,在等凉下来。 梁鹂也看见乔宇,笑着道:"你快来,薛阿姨给的茶叶蛋,我们一人一个。" 乔宇满腔的郁闷瞬间消散了,他搬来小竹椅和她坐一起,蛋壳在煮时为入味已经敲破,很方便剥掉,俩人舍不得吃,咬起来小口小口,梁鹂道:“我觉得这个比栗子奶油蛋糕好吃。”乔宇没有附和,他问:“我和陈宏森谁唱歌好听?” “当然是你!”梁鹂答的斩钉截铁,更况她也没听过陈宏森唱歌。 乔宇很高兴,眉眼发亮,阳光透过发黄的玻璃照进来,一尾咸带鱼头朝下,挂在窗户插鞘上风干着,淡淡腥臭混着灶披间的油蚝味儿,却钻不进他们的鼻息。 他们吃着茶叶蛋,咕咕哝哝有说不尽的笑话和有趣的事情。 暑假至月末时,陈宏森夏令营回来了。 第贰拾章 宝珍上夜班回来,在医院洗过澡,翻箱倒柜找出吹风机,轰隆隆对着镜子吹干披肩发。 梁鹂在做梦,上海的夜晚依旧溽暑蒸腾,她翻来覆去许久才困着,正和几个伙伴爬上刘叔叔的拖拉机,她们又跳又闹,戈壁滩的大风卷着黄沙扑面,虽然脸颊被硌的慌,但实在是凉快,阿孜古丽头上小帽披坠的红纱被吹的高高扬起,拖拉机不知怎地动起来,像脱疆的野马越驶越快,她满耳皆是柴油机突突突的巨响....... 猛得从床上坐起,迷糊的打量四围,白里泛灰的墙壁、半新不旧的家具,电风扇摇头一夜显得很疲惫,小姨换了件黑色宽松睡袍,左肩印朵大花,有些像印度女人,手里拿着笨重的吹风机,梁鹂才恍然梦中声,是这怪东西发出的。 她揉揉眼睛,透过阳光可以看见对面半开的老虎窗,青黑的细排瓦片晾着一双鲜红小巧的绣花鞋,还有一条条长长的裹脚布,莫名觉得可怕,外婆说那房里住着位小脚老太太,夫姓魏,以前是国民党军官的太太,走时把她丢下了,风吹雨打里也活到这把岁数,无儿无女,孤独一生,神经有点问题。 沈家妈端着一钢盅锅青菜泡饭上楼来,粗着喉咙道:“轻点呀,就顾着自己,不管人家还在困觉!”宝珍没有说话,但满脸的不耐烦,摸摸发梢干了,把电线一圈圈缠在吹风机上,拉开抽屉搁进去。BB 机一直在响,之前是被噪声掩没了,她看了看,揿掉扔到沙发上。 沈家妈讲这个月水费涨了许多,让梁鹂拿了杯子牙膏牙刷和毛巾到弄堂的公用自来水洗漱,梁鹂晓得是支开她有悄悄话讲,她其实怪聪明、有眼力见。 待房间无人,沈家妈边盛泡饭边问:“你昨晚往庆文家里去谈房子事体事情,伊拉他们哪能讲?” 宝珍没有说话,把电风扇固定对准她坐的位置,拿筷子捣泡饭,泡饭里有昨晚余的一点排骨汤一道煮,表面一层浮油,一捣开,热气腾腾地冒,皱眉道:“烫嘴巴,哪能吃法子。”捧起碗摆到电风扇跟前吹凉,沈家妈拿过一个小碗,里面有四块黄灿灿的点心,宝珍没见过问:“这是什么?” “那阿哥讲这是蜂窝糕。店里广东师傅的拿手绝活。”沈晓军在光明邨做厨师。 宝珍撇嘴不屑:“又是人家吃剩不要的,我才不吃。”她是医院护士,在这方面有讲究。 沈家妈不以为然:“吃剩又哪能,又没动过筷子,原样端上去,原样端下来,有啥可厌鄙的。你不吃算数,我和阿鹂一人两个。” 宝珍气鼓鼓开始吃泡饭,还是烫,顺着碗边沿吃,沈家妈把八宝辣酱挪到她面前,又抬手让电风扇转起来:“对牢对紧吹容易痛风。” 宝珍低着头忽然道:“我要和赵庆文分手。” “又讲气话!天天喊狼来了,狼来了,当心有天狼真的来!” “这趟狼是真的来啦。” 沈家妈听她语调不像赌气:“一准又是侬作天作地寻事体。侬讲,为啥要分手?” 宝珍咬着嘴唇:“就为房子还能为啥!赵庆文同伊爷娘父母一定要把其表叔的那套房买下来,日后把我们结婚用,或者让伊阿哥蹲过去,我们睡阁楼,让我们两选一,听听实在火气大。” 沈家妈道:“我教侬的话没讲么?让伊拉在浦西、哪怕买的稍远点,不够的铜钿我们来补贴。” “讲了!”宝珍道:“他们跟中了邪似的,一定要买那棚户区房子,且讲两家皆是工薪家庭,存点钱不易,留着往后有大事体好傍身,此趟能不劳烦就不劳烦了。” 沈家妈也有些生气:“啥叫大事体!婚姻大事不算,还有啥么算大事体!我看小赵蛮通情达理的,怎么爷娘倒是纸糊的栏杆,靠勿住!” 宝珍吃了两口泡饭,食之无味,赌气道:“无论是住棚户区还是小阁楼,我皆不肯,倒不如分手算啦,我又不是寻不着。” 听她这样讲,沈家妈又有些肉麻舍不得,到底他俩人谈恋爱也有三年快了,小赵又是瑞金医院医生,年轻有为,人卖相脾气皆出众,自己闺女几斤几两她心中有数,娇骄二气,惯坏了!她想想说:“我去见见伊拉爷娘父母,看能不能劝说的动。” “没用场,他们铁了心的。”宝珍嘀咕。 “不管有没有用场,我总得去一趟,问问清爽清楚。”沈家妈是急性子,站起身就去抽屉里把一罐乐口福、一罐菊花精放进手提袋里,这两样东西还是上次赵庆文送来的,此趟又送过去,她想了想,多添加一袋葡萄干,等到赵家附近再买点苹果,这样一份礼算得体面了。 沈家妈见宝珍去漱口,她道:“碗筷你不用管,等我回来洗。”推开纱门下楼,正巧看见陈母站在门口和孙师傅讲闲话,她笑道:“小陈,得麻烦侬一桩事体,我以在出门一趟,中晌恐怕赶不回来,宝珍上夜班要困觉,最起码到两三点钟不会醒,阿鹂中饭要麻烦侬照顾一下!” 陈母笑起来:“侬尽管放心去!不过阿鹂真有口福,中晌,宏森夏令营回来,我买了交关很多小菜,正同孙师傅讨教哪能烧好吃呢!” “陶阿姨不在么?”陶阿姨是陈家请来买汰烧做家务的保姆。 “陶阿姨在崇明的儿子结婚,请假走了。” 沈家妈“哦”一声,道过谢继续往楼下去,孙师傅接着讲:“我烧的糖醋小排,阿宝讲同光明邨卖的味道一色一样,我讲把侬秘决,旁的人我不屑讲.......” 是个阴霾天,晾衣裳的竹竿照旧满满当当一层又一层,穿堂风逼得紧,吹得内衣外衫猎猎做响,一件白色胸罩不慎掉落下来,搭在阿宝的肩膀高头,阿宝一把扯下来,仰起脖颈往楼上吼:“册那上海话中口头语,啥人啊!我要翻毛枪生气啦!” " 阿芳,又是侬,侬可是欢喜我啊,今朝袜子,明朝奶罩、整天介整日里往我身上掉,是啥意思,帮阿哥我讲讲清爽!" 那叫阿芳的姑娘胀红脸骂:“欢喜侬个只鬼,我眼乌子瞎了!” 阿宝吹了声口哨:“不欢喜我是哇,这奶罩我不还了,拿来当口罩。” “十三点!”阿芳把窗户呯呯关上了。 “哟,玩笑开不起!” 沈家妈恰出门,笑道:“这种玩笑好开呀!人家清白大姑娘,被侬羞色特被你羞死了!”她接过递给灶披间的薛阿姨,让伊有空还把阿芳去。 公用自来水旁边晒着一排刷干净的马桶,但总有股子淡淡的臭味从一个鼻孔进,又从另个鼻孔出,几只绿头苍蝇嗡嗡的爬。 两个妇女泡了一大脚盆衣裳,先洗内裤袜子这些小件,边讲话边搓揉,有人骑自行车过来,车后放两只竹编篓子,自家吃苞谷粟米野菜养大的公鸡,还有用黄泥包裹的红心咸鸭蛋,一个妇女问:“咸不咸,太咸齁嗓子!” 那人一口苏北话:“买回去吃就不咸,多耽几天会得咸。”把车子停牢,掀起筐盖,从里拿咸鸭蛋两只出来,跑到水龙头下冲洗,黄泥巴落在水门汀地上,一条条像黄鳝往下水道钻,鸭蛋露出青皮壳,壳里浸一圈黄晕,递到她们面前:“个头大,还是青皮。” 又走过个妇女来淘米,好奇的看两眼,插话进来问价钿,她觑眼将他打量,突然叫起来:“哟,你是张红旗?不记得我......我是阿庆嫂啊,我们在村里前后户,你都长这么高了,你爷娘父母身体可好?” 梁鹂在旁边刷牙,同她一起蹲在下水道旁的,还有牛肉面老板娘的二儿子建丰,建丰和她年纪相仿,他和乔宇陈宏森关系可以,却不大理睬她。 那人显然不太认得这位阿庆嫂,但她说的有理有据,如坐实一般,也只有半信半疑的信了,:“阿庆嫂,你住在这里?阿庆哥呢?” 阿庆嫂道:“阿庆在这片箍马桶、磨剪刀,磨镜子,有时也修修自行车换换轮胎,做些小本营生糊个嘴。”她抬手朝天上一指:“就那幢楼五楼的亭子间。” 那人虚妄的抬头看看,皆是窗户格子。 阿庆嫂又朝另两位妇女推销:" 张阿弟老实人,他说好一定好,那你们买点尝尝,要是欢喜,下趟再买。"又朝那人道:“你价钿便宜些,总要比农贸市场便宜,看在我的面子上,你再减掉两角。” 那人额上直冒热汗,抬起手抹了把,指上还有洗鸭蛋时残留的黄泥印,在眉心像点了颗痣:“使不得,亏本哩。” 阿庆嫂道:“什么使不得,看在我的面子上,我来做主,减掉两角,那买不买,不买是戆大傻瓜。” 上海的弄堂女人,皆算盘珠子拨的哧溜响,哪想不到占了大便宜,衣裳也不汰了,把湿手在围裙上擦擦,就围拢过来挑抢咸鸭蛋,路过两位也顿步,看上了大公鸡,叫嚷着要便宜。 阿庆嫂同样又作主减了价,那人满脸发红,汗水趟趟滴,眉心的痣也要化了,嘴里直咕哝:“亏本,一分不赚,白养鸡,白包蛋!” 阿庆嫂喊道:“快来买,便宜啊!”顺便把两只洗净的青皮鸭蛋塞进裤子兜里。 梁鹂吐掉嘴里的泡沫,给建丰说道:“这个阿叔太老实啦!所以被人欺负。” 建丰朝她横眼睛:“我晓得你看不起乡下人,我还看不起你呢!”气咻咻地脸也不洗,就走了。 第贰壹章 梁鹂凑近水龙头洗好脸,弄堂女人们皆笑吟吟的,那人调转自行车,跨腿骑上去,差点歪到下水道里,篓子里空了,他的表情也是空空如也。 梁鹂觉得他怪可怜,恶狠狠瞪了阿庆嫂一眼,沈家妈走过来交待:“阿鹂,早饭在桌上,我要出去一趟,帮宏森姆妈讲好了,中晌中午你去她屋里吃饭,还有,不要吵着小姨,轻手轻脚走路, 她来得会发神经!”把滑到胳膊肘的包带拉回肩膀,抚平腋下布料褶皱,穿的还是那件紫葡萄真丝衬衣,胸前绷掉的纽扣已经牢牢钉上。 上海女人总有为数不多的几件好衣裳,专门用于出门或见贵客穿的。 梁鹂上楼梯回家,大抵听到脚步声,陈母拉开纱门探出头问:“阿鹂,要吃红烧鸡还是喝鸡汤?”梁鹂礼貌道:“陈阿姨,我都喜欢吃。” 陈母松一口气:“那就喝鸡汤,我再摆点香菇进去。中晌早点过来吃饭。哦,宏森也要回来了。” 梁鹂答应一声,回到屋里,一片静悄悄,只有电风扇呼哧呼哧在摇头,她把杯子牙膏牙刷摆好,到阳台把毛巾晾起来,热气顺着纱窗缝往里钻,外面香樟树叶统丝不动,满耳的蝉声。 泡饭是温的, 汤水被米粒吸干,米粒泡胀的挤挤捱捱,她很快吃完一碗,拿起两片蜂窝糕,背起书包复又出了门,穿过弄堂走进另一幢楼里直上五楼,敲门压低声喊:“乔宇,乔宇。”一会儿听见趿拖鞋声,乔宇打开门让她进来。 入目是墙面贴满大大小小的奖状,这是乔母选的最醒目的一块地方,方便来人一眼看见,在她心里,此等荣耀,足够让十平米的仄逼亭子间,生生再多出十平米。 城厢老房子向来光线阴暗,又是面朝北,除一扇老虎窗,就没地方透光进来,大白天还是要开灯。吃饭桌子现在当成书桌,摆着录音机,还有几本书和练习本。乔宇看看钟道:“你最多待到十一点半,姆妈差不多辰光会回来烧中饭,她不喜欢有人来找我玩耍,这样耽误学习。” 梁鹂道:“我没找你玩呀,我是来请教学习的。”乔宇摇头道:“姆妈说过,教会徒弟,饿死师傅。” 梁鹂一脸神秘:“我不会让你饿死的。”她把蜂窝糕递给他:“这个给你吃。” 乔宇看着金灿灿像鱼翅的纹路,也很好奇:“这是什么点心,没有见过。” 梁鹂道:“听舅舅讲,这叫蜂窝糕,又叫黄金糕,是南洋那边的点心,光明邨只有一位广东师傅会得做,吃了黄金万两,你快吃,吃了买大房子。” 乔宇被逗笑了,他咬了口慢慢嚼,说:“味道真独特。”又道:“还有一块留给姆妈吃。” 梁鹂怔了怔.......那一块她原打算自己吃的,转念想,反正她想吃还有机会。去看他摊在桌上的书,是奥数练习册子,密密麻麻全是题目。 乔宇拿过英语磁带放进录音机里,揿了按键,沙沙的响,接过五年级课本,开始教她发音:“你跟着念一遍。” 梁鹂念了两遍,忽然皱眉头,舔舔牙齿:“有一颗晃来晃去,要掉不掉。”乔宇拿练习本给她:“做题!” 他不是个爱管闲事的人,但对梁鹂除外,或许是因为在他被姆妈伤害的最难过时候,当他在弄堂里身无可去的时候,当他推开门看到梁鹂笑容的时候,他的心瞬间被炽热地填满了。 梁鹂从乔宇家出来,在弄堂里逗花狸猫玩儿,乔母手里拎一张发黄起泡的东西过来,坐椅子上打扇的老妪问:“这块肉皮看了气色好,买来多少洋钿?” 乔母笑道:“单位里发的,不用付洋钿,中晌泡发加点丝瓜烧汤吃。” 梁鹂站起身,打招呼道:“乔阿姨!”乔母还在和那老妪说:“我掰一块把侬、烧汤尝尝鲜!”眼睛若有似无的瞟扫过她,从鼻孔里嗯哼了一声。 梁鹂在这方面很心大。“乔阿姨再见!”蹦蹦跳跳地走了,书包拍打着臀股啪啦啪啦,她忽然仰起脸,看见乔宇站在老虎窗口往下望,抬手笑着扬了扬。 乔母回到家找出一只碗,倒些开水,拿剪刀把猪肉皮剪成块块浸在水里,一面道:“阿鹂一天到夜在外头白相玩,等到开学有得她苦头吃,上海的教育质量同新疆比,是一天一地,就拿英语来讲,她吃鸭蛋大有可能。她要来找侬白相玩,侬讲没空,勿要与她混在一起。”没听到乔宇回应,抬眼看他,却发现碟子里的点心:“这是什么?” “黄金糕。”乔宇在解一道奥数题,终于有些眉目。乔母拿起尝了尝:“好吃,黄金糕听说过,老百姓吃不起,啥人给的?” 乔宇含混道:“陈宏森。”是他给的......乔母相信陈少爷有这个实力,她只问一句:“他夏令营回来了?”再瞟儿子神情,晓得还在介怀这事,便伸手要拍他的肩膀:“等你长大后,你想去......” 乔宇侧身躲开,手上未停,低头道:“姆妈还不烧饭?我肚皮饿!” 乔母有些讪讪,拿锅去舀米煮饭,她想小孩子没有长气,过两天就忘记,尤其是懂事的乔宇。 梁鹂坐在桌前咂吧嘴唇,陈家吃的太好了,七八盘小菜,香气四溢,看得她眼花瞭乱,有钱人家真的不一样,随便一餐,就像过年一样。 陈母并不会烧菜,除了鸡汤是她用砂锅炖的,其他小菜皆是从饭店里买回来的,她还把饭煮糊了,盛一碗过来给梁鹂,笑道:“饿了吧,你先吃起来,我去端鸡汤。” 梁鹂咽了咽馋吐水,她晓得要等主人来再开饭,但终究是无啥定力的小学生,悄摸摸挟了颗白胖的虾仁到嘴里,人间美味莫过如此啊! 她习惯性吃口菜吃口饭,悲剧了,饭太硬,就听得咯崩一声,一颗牙瓜熟蒂落在碗里。 正巧,陈宏森背着大包走进来,“姆妈!”嗓音先到,再看到梁鹂坐在饭桌前,笑了笑。瞟眼菜色,又是饭店叫的,真是一点诚意都没有! 梁鹂则看他晒黑出了新境界,发自肺腑地说:“你比新疆人还黑。” “是么?!看着是不是很亲切?”陈宏森放下行李,摸摸脸,笑出一口小白牙。 梁鹂还不待说话,陈母已在里屋喊着:“阿鹂,快来端饭。儿子,去洗手。” “哦!”梁鹂应一声,把牙往饭里戳了戳,先去端饭再说。 第贰贰章 梁鹂端了两碗饭出来时,整个人僵住了。 陈宏森坐在她先前的位子,低头扒了口饭,再朝姆妈赞道:“这趟饭煮的好,焦味没原来的重。” 陈母把一个大砂锅鸡汤顿桌上,笑容满面:“是吧,我一直看着锅,就怕它糊了。”揭开锅盖,用勺子慢慢撇开面上一层黄油,开始舀汤。 梁鹂给陈母一碗,另一碗摆在自己面前,不敢动,手心有汗,歪头看向陈宏森:“你那碗饭是我的,我和你换!” 陈宏森“哦”一声,就要把碗给她,陈母阻止道:“你吃过的,哪能好把阿鹂吃?”又问梁鹂:“鸡脚爪、翅膀、肫肝心欢喜吃哇?” 梁鹂点点头:“欢喜!”又道:“森哥哥这碗饭,我先吃过的。” “别管他,你就吃新饭!”陈母把鸡汤搁到她面前:“鸡肫肝这些,原先皆是我吃,后来被你雪琴姐姐包了。” 陈宏森觉得她森哥哥叫得邪气非常甜,笑道:“我不嫌弃你!” 梁鹂这下没办法了,承认吧又觉得臊皮,说不出,她嘴里吃着饭,额头直冒汗,一颗心怦怦跳到嗓子眼。 陈宏森又打量她:“你把头发剪了?还是有小辫子好看,跳起新疆舞来,一甩一甩的,特别活泼!” “话来得多!” 陈母噗嗤笑起来,把两只大鸡腿也分给他俩,一面问夏令营过的愉快么?陈宏森边吃,边讲着蓝天、大海和沙滩,他是真的玩美了。 梁鹂则瞟他碗里饭粒越来越少,她记得用筷子把牙往饭里戳一戳,没有多深,难道......难道他已经吞进肚里......嗯,吞了也好! 陈宏森正讲道:“那里小螃蟹很多,翻开一块大石头,底下密密麻麻到处乱窜,逮了许多,用竹签子串起,烤着吃喷香。”抬眼瞟见梁鹂怔怔盯着他的碗,以为她想吃鸡腿,欲挟给她,梁鹂摇头不要,陈母舀了一匙子虾仁到她碗里。 陈宏森咬了块鸡腿肉,再扒口饭,“咕吱”一声差点把牙崩了。他道:“姆妈,米没淘清爽,有石头。”这石头好像还挺大。 陈母不认:“瞎讲八讲胡说,我一点点淘的,淘了四五遍,有沙子可能,石头肯定没!” 陈宏森从嘴里吐出来,捏着看,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竟然是颗......牙,他把自己的牙齿舔了一圈,确认不是刚落的,奇怪地问:“姆妈,你掉牙了?” 陈母瞪他一眼:“小赤佬,会得讲话么!”陈宏森还待说,忽然桌子下脚被踢了记,又是一记,侧头见梁鹂在吃饭,耳朵却血血红,一下子明白过来。 吃过饭后,陈宏森送梁鹂出门,梁鹂伸手道:“拿来!” “拿来什么?”他笑嘻嘻地。 “........牙!” 陈宏森终是忍不住,咧起嘴巴笑不够,梁鹂恼羞成怒:“我要把你给我下跪的事情讲给每个人听。” 陈宏森不在乎:“你讲,我就把你将牙埋在饭里讲出去!” 彼此半斤八两,谁也别想拿捏谁,他们很快达成共识,这两件蠢举一笔勾销,此往余生都不再提,梁鹂问他要牙,他问:“是上牙齿落的?还是下牙齿。” 梁鹂舔了舔:“下牙齿!”陈宏森领她到四楼,打开后窗,朝对面细排瓦檐使劲抛过去:“新牙齿往上长!” 梁鹂想,他还怪迷信的! 沈家妈到下午四五点钟才回来,梁鹂坐在桌前看书,宝珍已经睡足起来,和下班回来的沈晓军张爱玉挤在沙发里看电视,张爱玉在翻上海电视报:“八点钟三台有《几度夕阳红》,五台有《八月桂花香》,新出的电视剧第一集,刘松仁米雪演的。”沈晓军讲:“几度夕阳红有啥看头,哭哭啼啼!我要看八月桂花香。” 宝珍和张爱玉抬手敲他的头:“侬要看去阿宝家,我们一定要看夕阳红。”宝珍还道:“听雪琴讲,琼瑶还有婉君、三朵花、哑妻,雪珂正待引进要播,明年伊她的连续剧要大爆。” 张爱玉问:“雪琴小说书有么?借几本来看。”宝珍道:“稍歇我去问问。” “外婆回来了。”梁鹂给洗脸的沈家妈递毛巾。“乖囡!”沈家妈接过擦脸孔,往客厅走,沈晓军和张爱玉连忙站起来,他俩道:“我们下去烧饭。” “先等等,我们开家庭会议。关于宝珍和赵庆文的事体。晓军,把电视关脱!”她难得语气严肃,表情凝重。 宝珍听姆妈直呼赵庆文,不若平常小赵叫的亲热,晓得事体不简单,低头自顾抠着指甲。沈家妈开门见山,把去赵家“谈判”经过从头至尾细讲一遍,最后道:“赵家妈的话意,对宝珍没有意见,也想满足侬的要求,但他们不只有赵庆文一个儿子,还有老大,最近相看个姑娘,很有好感。总要一碗水端平,又是市井普通人家,我听着确实能够理解伊拉他们的难处。”她看向宝珍:“你也不要犟,彼此多理解,现在是困难期,艰苦一下也没啥!到底年轻,日节总归是越过越好,忍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宝珍赌气道:“那就等日节日子好了,有房子再结婚。” 沈晓军插话进来:“戇噱噱傻瓜,男人再晚也不晚,女人耽误不起。我看小赵青年才俊,日后大有前途,阿妹先吃吃苦,有啥啦,住棚户区就住棚户区,蹲阁楼又哪能,我同侬嫂子蹲阁楼几年了,也没啥不好!”宝珍冷笑一声:“好啥,至今小人孩子也没!” 几人变了脸色,沈家妈道:“哪能好这样刻薄侬的阿哥阿嫂!快道歉。”宝珍一拧脖子:“我又没讲错!他俩甘于蹲阁楼住棚户区,为啥强加到我头上。我就不肯!” 沈晓军大怒:“讲的是人话么!这样任性刁蛮,日后有得苦头吃。到辰光时候,我这做阿哥的也帮不牢侬!” 宝珍跟个火药桶一点就炸:“我要侬帮,侬有本事帮我,就帮我买套房,耍嘴皮子功夫,我敬谢不敏。” 沈晓军跳起来要打她,被张爱玉拉开了,沈家妈也气得七窍生烟,道:“那你们去烧晚饭!”又骂宝珍:“是我没教育好,对侬太娇惯,才会如今好坏不分、油盐不进。” 宝珍掉下眼泪来:“我就想日节过得好一点,有啥错,要你们一道来骂我!” 张爱玉推着沈晓军往房外走,也叫上梁鹂:“阿鹂,帮我们剥蒜瓣去。” 梁鹂还是首趟见她们吵得这么激烈,也有些害怕,跟在后面下楼,拉拉张爱玉的衣角:“舅妈,小姨真的要跟赵叔叔分手么?” 她还挺喜欢那个长得像张国荣的赵叔叔的。 张爱玉只低道:“小孩子不要管大人的事!” 后来赵庆文来找过宝珍几次,在梁鹂开学时,他们还是分手了! 第贰叁章 天色微亮,空气中有股子粪车驶过的淡淡臭味,路灯收起照了一夜的黄光。 弄堂里有说话声,自来水流声,刷牙猛了犯呕声,婴儿细细啼哭声,竟还听见公鸡打鸣声,梁鹂懵懂地揉眼睛,记起是薛阿姨在郊县的亲戚送来的,一时不及杀,暂时拴在灶披间。 她看看钟,一骨碌爬起来,穿好校服,刷牙洗脸,拿起木梳跑到阳台梳头,墙上打根洋钉,挂了一面圆型薄荷绿的小镜子,踩上小板凳,把脸儿嵌进去,梳前面的流海,抬眼看见对面老虎窗打开,有人把一箩西瓜子探出来搁在瓦片上晾,看不清容貌,只瞧见骨瘦如柴的手臂,戴着一只翠玉镯子。 “阿鹂!快点爬起来,上学堂。”沈家妈烧好泡饭,切了一根酱黄瓜在小碗里,滴几滴香油拌拌。 梁鹂赶紧从凳子下来,用抹布擦擦脚印,奔到桌前坐了吃早饭。 沈晓军穿件白背心蓝条裤衩打着呵欠踩楼梯从阁楼下来,想起什么问她:“期中考试分数出来没?” “没有。”梁鹂拿着白煮蛋往桌沿叩破剥壳。沈晓军道:“乔宇宏森他们成绩皆出来了。” “他们是六年级,老师批改的快。” 沈家妈听了问:“乔宇宏森考的哪能?” 沈晓军道:“老样子,乔宇第一,宏森第十。” “乔宇是真替伊的姆妈争气,每趟考试没考过第二。”沈家妈感慨:“宏森聪明脑袋、就是爱白相玩,不肯用功。”又道:“阿鹂,侬不要带三只咸鸭蛋回来就是进步。” “可不是说!”沈晓军大笑起来,往楼下洗漱去了。 梁鹂没有反驳,事实胜于雄辩,把卷子摆到他们面前比千言万语都管用。她吃完稀饭,擦嘴,道一声外婆再见,背起书包,拎着装有铝饭盒的布袋就往楼下跑。 陈宏森等在门前系鞋带,和她一起走出灶披间,门口孙师傅开着水龙头刷鞋底,嘴里叨叨:“鸡也不拴牢,到处飞,乱撒屎,臭烘烘。”看到他俩道:“那当心踩到鸡屎。” 梁鹂连忙翘起鞋底板察看,并没有,陈宏森无所谓,他不看。 沈晓军和阿宝几个站在墙角闲聊,看到梁鹂问:“车票还有么?”梁鹂答有。阿宝把烟屁股往地下一丢,踩两记,一面道:“我要往火车站拉客,顺路送那到学堂。” 不用挤公交车都笑嘻嘻,陈宏森道:“还有乔宇,和李建丰。”阿宝“嗯”了一声,一条手绢晃悠悠落下,他熟练的接住,往鼻前一嗅 ,花露水味道怪浓,也不还,揉成团塞进口袋里,梁鹂朝陈宏森眨眨眼,捂嘴悄悄地笑。 乔宇和李建丰站在弄堂口等着,李建丰平日里邋里邋遢,不是衣裳缺颗纽,就是鞋盼掉了,但上学就变了样,穿戴很齐整,他不想跟梁鹂坐一起,就坐到副驾驶位。 梁鹂已经晓得他为啥不待见自己,是有趟小姨宝珍去他家店里吃牛肉面,一般上下邻里光顾,多少牛肉会加些,恰那天老板娘不在,建丰严格遵从每人五片的原则,不徇私情。宝玲当即恼了,骂他乡下人,抠抠搜搜。到晚上被他姆妈揪着耳朵来道歉。他也是个认死理的犟脾气,不觉有错,从此对沈家一家门就记起仇来。 梁鹂和陈宏森乔宇坐后面,她坐中间,阿宝发动车子,让一辆电车先行,再调头往淮海路走,打开收音机,听到一个沧桑的男人唱着:乌溜溜的黑眼珠和你的笑脸,怎么也难忘记你容颜的转变,轻飘飘的旧时光就这么溜走,转头回去看看时已匆匆数年...... 陈宏森看着车窗外开始发蓝的天,太阳像煮熟的鸡蛋黄,索性跟着大声唱:苍茫茫的天涯路是你的飘泊,寻寻觅觅长相守是我的脚步,黑漆漆的孤枕边是你的温柔,醒来时的清晨里是我的哀愁......梁鹂还是第一次听他唱歌,她还小,并不懂得什么爱恨情愁,却莫名有些伤感,一下子听痴了,直到乔宇咳嗽一下,梁鹂歪头看他道:“你也唱!”乔宇摇头不响,待陈宏森唱完,他才问:“合唱团的马老师寻过侬没?关于领唱《我和我的祖国》?” 马老师对他领唱有些不满意,总批评他情绪还不够饱满,甚听闻到要让陈宏森取代他的传闻,这令他倍受煎熬,也不晓到时怎么给姆妈交待。 陈宏森并不避讳:“有,马老师让我试试领唱。不过我拒绝了!我对唱歌一点兴趣都没,且演出当天我还有一场篮球比赛。” 马老师让他并非试试,是取带乔宇领唱。 但他也知乔宇没有上海户口,明年要上初中,这种交流演出的名誉对他很重要,再加上学习好,被重点中学破格录取大有希望。 回去同姆妈商量后,觉得这对乔宇更有用,与他可有可无,便拒绝了。 乔宇暗自松了口气,心度却莫名浮上了些许惆怅,惆怅里还有一丝丝不甘,他撇过头望向窗外,梧桐树落下一片焦黄的枯叶,被前面的轿车轮子碾碎了。 梁鹂问陈宏森:“你看到我们阳台对面住的老太太么?常常打开老虎窗,摆一只红鞋子或裹脚布在瓦片上。外婆讲她神经有点问题。” 陈宏森说:“我认识她,她没有神经病,只是太老了!说话有些颠三倒四。”又问:“你想见她?我可以领你去,她特别喜欢女孩子。” 梁鹂道好啊!阿宝把车停在路边道:“我不开进去,莫办法调头,你们走过去吧!不要忘记随身物品。”离中心一小校门也就十几步路。 一齐道谢下车,李建丰先跑了,陈宏森则被几个高个子男生叫过去,勾肩搭背的,乔宇则面无表情、默默地自顾往前,梁鹂想跟上他一起走,却听有人在背后喊她:“梁鹂!”回过头看,便站住脚,一个和她差不多高的女孩子奔过来,气喘吁吁的,是同班同学,名叫肖娜,和梁鹂一样的经历,也是被从新疆接回来,与阿娘叔叔婶婶住在一起。 乔宇快到校门口时突然慢下来,似乎随意地朝后撇撇头,没见有人随上,也就算了。 第贰肆章 中午下课后,每班排队去伙房领自己的饭盒,梁鹂在五年级(一)班,她们到时,六年级的也陆续来了,按照年级从小到大的顺序进伙房。 大家边等边聊天,一些女同学交头接耳朝肖娜指指点点,她这趟期中考试是全班倒数第一。虽然老师当众宽慰她,新疆的教学难度和进度肯定比不了上海,相信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的道理,更加勤奋努力就好。梁鹂前面的同学李玲转头问:“你闻到一股子臭味么?”她摆手,回身看肖娜闷闷不乐地,低声道:“不要理她们。”抬眼瞟见陈宏森在和几个同学说说笑笑,而乔宇手插在裤子口袋里,望向一旁的桂花树,有个戴两道杠的女生走近他说着什么,他爱搭不理,半天才点了下头。 四年级最末一班进伙房去,五六班并排往前走,恰乔宇站在梁鹂旁边,他低问:“语数外考的哪能?排名多少?”梁鹂老实道:“语文 90,数学 98,英语 85,排名第十二名。”乔宇皱紧眉头:“考得太差了!一百分都没有,英语我算白教了,到此为止,勿要再寻我教侬。” 梁鹂不服气:“老师讲我考得不错呢!” 乔宇嗤笑一声:“不是考得不错,是她对侬成绩标准不同。侬想要这种区别对待,我无话可讲!” 梁鹂本来对成绩还有点小得意,被他几句话打击的有些颓丧,撇过脸去,用脚尖踢起地上突起的小石子,反过来肖娜安慰她道:“你考得很好呀!” 没多说什么,轮到她们进伙房,找到自己班级熥饭的蒸箱,透过腾腾的白烟,觑眼瞄铝饭盒上刻的名字,梁鹂先找到,再等肖娜,一起出伙房,往食堂里走。 食堂很宽阔,她们到时一两三年级已经吃好走了, 肖娜径往角落的座位去,两人落坐,她打开饭盒,只有一个馒头夹了片煎鸡蛋,连吃好几天了。梁鹂听她说过,她的叔叔四十岁才讨到婶婶,婶婶是北方人欢喜吃面食,馒头煎饼从不间断。 梁鹂揿开饭盒盖子,她是白米饭、用蒜瓣清炒的米苋,把部份饭粒浸成紫红色,两块肥厚的干煎带鱼,还有舅舅从光明邨带回的两只红烧狮子头。 沈家妈最要脸,宁愿自己在家吃糠咽菜,但得饭点出去,也要用猪肉皮抹抹嘴唇,出去油光光的最体面。这是舅舅调侃她的话,虽有些夸张,确也八九不离十。 所以梁鹂的饭盒一向是很丰盛的。肖娜几口就吃完了,她显然没吃饱,盯着梁鹂的饭盒咽唾沫水。 梁鹂见她比自己还瘦小,头发枯黄像稻草,心生同情,把饭拨给她一半,米苋挑两筷子,一块带鱼,一只狮子头挟她饭盒里。 肖娜很高兴地吃着,一面低声说:“昨晚叔叔和婶婶吵相骂,说我爸爸快从新疆回来了,要和她们抢房子。说当初就不该心软让我住进来,吵得好凶,屋顶都要掀了!” “你阿娘不管么?”梁鹂这边通常只有沈家妈可以在家里横着走,莫说舅舅舅妈,小姨那样的骄矜也不敢和外婆翻毛腔吵架,所以在她的意识里,每户人家的阿娘外婆都该和沈家妈一样厉害。肖娜摇摇头:“阿娘只会抱着我哭,要么就骂作孽,我这把老骨头咋还不死。” 她又道:“我早上倒马桶,不小心绊了一跤,有些洒到脚面上,我用自来水冲洗过了,李玲还说有臭味道,你闻到没有?” 梁鹂下意识瞟她的脚,都十一月份了,还穿着塑料凉鞋,没回答反问:“你不冷么?”肖娜道:“我早上要换布鞋的,但开胶了,阿娘讲要叫修鞋的黏好后再穿,幸得没穿,要不然就弄脏了。”她挺庆幸的笑了。 梁鹂把饭分给肖娜,自己却没吃饱,恰陈宏森从旁边经过,她叫住他问:“你吃得什么菜?” 陈宏森揿开盒盖给她看,满满当当地,梁鹂舔舔嘴唇:“这么多呀!吃得完吗?” 陈宏森耸耸肩膀,怎么会吃不完,他现在正在发育!瞥见她的饭盒里空空的,笑道:“你没吃饱?”便用筷子拨了些米饭给她,还送了只酱烧大鸡腿,这才走了。 肖娜羡慕地赞叹:“他吃得好好呀!全是肉。”梁鹂满嘴流油:“他是富人,家里有的是铜钿。” “有钱真好!”她俩异口同声,心底有什么膨膨在鼓胀,不由微怔地笑起来, 岁月流金,终是逼着人成长,只是自己不觉得罢了。 下午三点半放学,梁鹂挎着书包走到弄堂口,陈宏森和乔宇跟在后面,忽然叫住她:“你不是要见那位老太太?我以在有空,可以带你去。” 梁鹂回头,见是他们,连忙答好,陈宏森又问乔宇,要不要一道?乔宇悄瞄她的表情,先前说的话是有些重,但也是为她好啊!犹豫是否要跟着,他是个会看眼色的人....... 梁鹂早把那茬忘了,她见乔宇不说话,就笑道:“你也和我们一起去吧!” 乔宇心头一松,气落下来,嘴角弯了弯,算是答应了。 陈宏森敲门,过了会儿,门嘎吱打开来,他道:“阿奶,我带朋友来白相玩!” “好哦,好哦,快进来!”嗓音很软糯,虽然有沧桑的痕迹,但不碍她的动听。 拖鞋不够,他们就光着脚走,梁鹂好奇地打量四周,和她家大小差不多,光线昏暗,看见个老太太瘦削的背影,穿着织锦缎的旗袍,烫鬈着发,走到窗户旁边,扯了记电灯绳子,“啪”的日光灯管轰鸣着亮了,房间里收拾的非常干净,窗玻璃都透着青白,有几样半新不旧的家具,阳台上搁着一个藤编的摇椅,一只浑身漆黑,只有尾巴尖一撮白毛的猫儿蹲在上面,梁鹂见过,它有时会从老虎窗里钻出,趴卧在瓦片上晒太阳,懒洋洋的舔脚爪,但有时也会瞪圆铜褐色的眼睛,狩猎飞过的野鸽子,把瓦片踩得蹬蹬作响。 陈宏森拉梁鹂和乔宇围桌坐了,铺着细白纱线勾花的桌布,长长的穗子搭在他们的腿上,老太太拿着一个洋铁罐子朝他们过来。 第贰伍章 老太太抓了些松仁粽子糖在碟子里,又去拿了两碟杏脯和腌梅来,梁鹂每样都尝一尝,忽然嗅到一股子清甜味儿,好奇地问:“阿奶在炖杏仁茶么?” 老太太原本笑咪咪坐在边上打量他们,听得问,站起道:“我炖了秋梨酒酿水。”铁皮炉子在阳台,钢盅锅子咕嘟咕嘟发出响声。 乔宇自高奋勇去盛,梁鹂帮忙端来,陈宏森坐着没动。 一人一碗,老太太也有,她笑着拿调羹舀糖水喝了一口,才朝乔宇慢慢道:“这种活就不要抢着干了,掉大家少爷的身价。” 乔宇脸色发红,老太太又和梁鹂说:“你就是在弄堂里跳新疆舞的那位小姐吧?跳的邪气非常好,令人赏心悦目。” 梁鹂见她满脸皱纹,太阳穴朝额上还有棕色老年斑,但头发染得乌黑,眼睛发亮,嘴唇因为缺牙微朝里瘪,却是慈祥的。梁鹂问:“阿奶,你还想看么?” 老太太答想,梁鹂让乔宇唱达坂城姑娘,她拉着陈宏森一起跳,这对陈乔两人不是难事,在小荧星里是必学曲目。 房间因为欢歌笑语一下子热闹起来,酱红色的地板被跺的咚咚作响,楼下有人高喊灰都掉碗里啦,老太太摆手让不理,尽管地跳起来,直到有人上楼来敲门,她才把手指竖在嘴上轻嘘,不唱不动,静悄悄地,那人才嘟囔地走了,她们一起会意的笑起来,老太太孩子气地拍手。过后,她又拉开抽屉取出一封折叠很齐整的信,说道:“居委会干部送来的,她念得快,我听得稀里胡涂,你们帮我再念念,一字一字的。” 乔宇学习好,自然由他来念,原来是台湾那边的寻亲信,居委会觉得各方面和老太太吻合,来问她要照片,最好也写封信回过去。 老太太怔忡了许久,才点点头:"你们哪个小囡帮我写呢?" 陈宏森道:“我想帮忙,但我的字丑,上不了抬面。”乔宇倒一手好字,他也找个理由拒绝,还给梁鹂眨眼睛,梁鹂不理,道:“我来替你写!”老太太高兴的去拿纸笔来,她说一句,梁鹂写一句,不会的字,陈宏森指点,乔宇在旁,一直一言不发。 老太太从墙上取下四方的照相框,里面摆满大大小小的黑白照片,挑了一张泛黄的,指给梁鹂看,披着头纱的年轻女子是她,旁边微笑的男人是她的丈夫。四十年相隔异方,如今垂垂老矣,能见一面了却一生遗憾,却也是好的。 从老太太家里出来,梁鹂才问乔宇:“你给我眨眼睛是什么意思呀?”乔宇道:“那种信不是我们小孩子可以写,万一出事情,是会倒霉的。” 梁鹂不以为然:“居委会干部让写,能出什么事情。”乔宇道:“那就让居委会干部帮阿奶写。” 陈宏森觉得他小题大作:“一封信而已,没有必要前怕狼后怕虎!” “两个幼稚鬼!”乔宇有些心塞,不理他们,转身上楼梯回家。 梁鹂和陈宏森继续沿着弄堂朝前走,陈宏森问:“你期中考的好么?”梁鹂回道:“班级第十二名。” 陈宏森歪头朝她笑:“考得很好呢!” 梁鹂闷闷地:“可是乔宇说我考的很差!” “别听他的!我说你考得好就考得好!”陈宏森才安慰一句,忽然看见两位爷叔在下象棋,他起了兴致,朝梁鹂挥手:“你先回去,假使姆妈问起我,你就讲没看见。”说完就蹲在一边观战起来。 梁鹂撇撇嘴,推门进楼,灶披间里只有两户人家在准备晚饭,薛阿姨和沈家妈。沈家妈穿了一件彩虹条纹衬衫,是宝珍淘汰下来的衣裳,她看了还新,无论是扔掉或送人都肉麻心痛,舍不得,索性自己穿了,但她比宝珍要丰肥,衬衫穿在身上一箍一箍的勒纹,让人担心随时会崩裂。她听到开门声,淘着米道:“阿鹂回来啦?快去洗手,做功课。”梁鹂一下子想起了肖娜,她每天要倒马桶、要听阿娘的牢骚,要受叔叔婶婶的气,吃得只有馒头夹煎鸡蛋,夏都过了还穿着凉鞋....... 梁鹂走到沈家妈身后,伸手抱住她结实的腰身,很真心地说:“外婆,我不讨厌你了。” 沈家妈一只手在米里扒拉出小石子,听得这话笑道:“一定是拿了三只大鸭蛋回来,所以说好话来哄我.......”旁边熬猪油的薛阿姨也笑起来。 晚饭特意做了一盘香葱炒鸡蛋犒劳梁鹂,庆祝她考了班级十二名,沈晓军提起道:“听张有福讲,台湾那边有人来寻亲,好像寻的就是对面楼里的魏老太太。” 梁鹂吃着鸡蛋竖起耳朵听。 沈家妈是居委会的常客,没她不晓的消息:“是个姓魏的先生替其父亲来寻,我有一种预感,八九不离十。” 沈晓军问:“老太太多少岁数了?没听伊她提过有儿子。” “是魏老先生在台湾后来娶妻生的儿子。” 张爱玉啧啧两声:“魏老太太可是终身未嫁......” 她瞟一眼沈晓军:“男人就是薄情。” “说啥呢!侬男人是个例外!”沈晓军挟一筷子炒鸡蛋到她碗里,沈家妈忽略掉他俩的打情骂俏,感慨道:“讲的也是,这样还寻来,不是徒增伤怀么。” 陈家也在吃晚饭,陈宏森狼吞虎咽第二碗。 “慢点吃,中饭没吃饱吗?饿成这副样子。”陈母有些心疼地问。 “是没吃饱。”陈宏森点头:“我把饭分给阿鹂吃了。” 陈母听得愣住:“她自己不够吃?” 陈宏森嗯了一声,也没多说什么,恰陶阿姨端着一碗河鲫鱼豆腐汤过来,陈母向她交待道:“明早替宏森多装一盒子饭菜,免得不够吃。” 陶阿姨笑着答应,又问:“雪琴又不回来吃晚饭?” 陈母道:“应该是,说是报了什么班学英文,回来来不及,和同学在外头吃饭。” 陶阿姨笑道:“雪琴也到了轧男朋友谈恋爱的时候!”她在陈家做保姆数载,彼此关系十分熟稔。 “可不是说!”陈母也笑了。 第贰陆章 梁鹂忽然惊醒,听到楼道里皆是杂乱的脚步声,敲门声还有低叱声,她揉着眼睛坐起来,沈家妈、宝珍还有从阁楼下来的沈晓军开门出去了。 她也好奇的穿鞋走到楼梯口,已经站满邻居,空气薄凉,灯光昏黄,把人影长长的拉扯在白粉墙上,来回摇晃着。 梁鹂钻到沈晓军跟前,扒紧梯子扶手往下望,才看清三四个戴大檐帽的警察围在三楼牛肉面老板门前,门大开着,稍刻,建强被锃亮的手铐束着低头出来,随跟还有两位警察,建丰呜呜哭着喊哥哥追出来,老板娘也跟在后面哭,被个警察面无表情的拦住。他们走的很快,楼梯踩得咚咚作响,沈晓军拉住建丰问:“你爸爸呢?” 建丰抹着眼泪呜咽:“打牌去了,还没回来。”沈晓军又问:“去谁家打牌?”见建丰摇摇头,"册那粗话....."他爆了句粗话,才道:“我去寻伊!” 沈家妈忙道:“外头冷,再加件衣裳。爱玉,爱玉,给晓军拿件外套来。”张爱玉连忙奔下来,沈晓军接过外套穿了就走。 “建强做啥严重事体啦?半夜三更警察来捉人,吓人捣怪怪吓人的!”孙师傅问着旁人,人家给他使眼色,也没看清,又大声问:“老板娘,建强是不是......他真是......” 就听得“咕咚”一声,那老板娘一个倒栽葱往地上倒,幸得薛阿姨在旁边搭了把手,否则这摔一记也够她受的。 建丰吓得脸色惨白,跑过去使劲摇着喊:“妈妈,妈妈!”却见她脸色青白,浑身抽搐,牙跟紧咬,吐出白沫。 一众都唬住了,沈家妈又喊起来:“宝珍,宝珍快来,阿鹂,快叫小姨来救命。” 梁鹂一溜烟跑进房,见宝珍上床要睡,忙去拉她:“姨姨不好啦,快去救救建丰的姆妈,她昏过去了。” 宝珍蹙紧眉穿鞋,不高兴地嘀咕:“吵死个人,还让不让人困觉,明早我还要上早班呢!”她到楼下见聚集一众,没好气道:“要想她死,你们再围的紧些。” 众人忙疏散开,她走到平躺着的老板娘跟前蹲下,翻翻眼皮,朝建丰道:“你去打盆水拿毛巾来。”姚老师已经端水过来,把搅干的湿毛巾递给她。 宝珍将她的脸侧向一边,用劲掰开两排牙齿,迅速地把毛巾往里塞,不慎被她咬着手指,一下子一个血印子。 再要了块毛巾替她清理嘴边白沫,又朝建丰道:“去找找你姆妈有什么药,写有卡马西平或苯妥英钠丙戊酸钠字样的,再端杯水来。” 建丰擦着眼泪往房里跑去,皆晓得宝珍脾气大,想问也不敢问,又憋不牢,还是陈母小心翼翼地:“她不会有生命危险吧?” 宝珍道:“她是羊癫疯发作。”看其四肢抽搐渐缓,咬毛巾也不像开始那般死紧,又添了一句:“吃些治癫痫的药就没问题了。” “哦!”陈母恍然说:“原来是这个病!” 薛阿姨插话进来:“我先前就在想大约是羊癫疯!” “伊就会得马后炮。”孙师傅撇嘴,他这些年专拆薛阿姨的台,乐此不疲。 气氛总算轻松了些, 建丰找来药和水,宝珍抬起老板娘的头枕在胳臂上,帮喂吃药,又过了会儿,她不再抽搐,脸色渐缓,只是昏昏欲睡的模样。 宝珍道:“哪位爷叔来帮忙,把她抬到床上休息,地板太凉!” 姚老师和孙师傅过来,一人抬腿,一人架肩膀,弄到房里床上去。 宝珍摸摸建丰的头:“那妈妈交付给你照顾,再有啥问题就来找我。你是男子汉要坚强!”语毕打个呵欠上楼回家。 众人也各自散了,梁鹂和沈家妈睡一只床,沈家妈拥被坐着,梁鹂问:“建强哥哥还会回来吗?”沈家妈沉默了一下,没有答反道:“小孩子不要管这些,快点睡觉,明早还要上学堂。”把电灯拍地拉灭了,只留一盏台灯,梁鹂闭起眼睛数羊,忽然听见卖夜宵的小贩进到弄堂来叫卖:“柴爿馄饨.......鲜!红枣糖粥......甜!” 推车的轱辘一轮轮碾压着石子路,发出岁月沉重不经留的叹息声。 梁鹂朦胧听见有人开门进来,沈家妈压低嗓音问:“寻到建强他爸爸了么?”沈晓军“嗯”了一声:“他也心大,锁了店门和几人在里面搓麻将,我叫门,还以为是警察来查赌,就是不应不开,折腾老长辰光时间,我真的想揍伊一顿。”沈家妈道:“侬不要惹事,把话带到就好。老板娘也可怜,起早贪黑,好容易培养出来个大学生,就这样毁了。方才还发一通羊癫疯,受刺激太大,幸有侬阿妹救急,否则要吓死我们了。”又道:“赶紧去困个回笼觉,早起还要上班。” 沈晓军倒了杯茶吃,要上楼时,沈家妈又问:“弄堂门不是到晚就锁么?怎么有卖夜宵的小贩进来吆喝?” 沈晓军道:“或许是我出去急匆匆忘关门,所以混进来......”他的声音随着上楼嘎然而止。 第二天一早,梁鹂和陈宏森罕见有了黑眼圈,走到弄堂口和乔宇还有李建丰会合,陈宏森先问:“你妈妈好了吗?”建丰点点头:“好了!”再看向梁鹂,有些别扭地说:“谢谢你的小姨救了我妈妈一命。” 梁鹂笑道:“不用客气,皆是楼上楼下的邻居,能帮忙就帮,举手之劳的事情。”这是沈家妈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此时用来很为顺口。 李建丰挺感动的,他从书包里取出个牛皮小纸袋递给她:“送给你吃的!”梁鹂好奇的接过,拆开袋口,是切成一片片五香牛肉。 陈宏森道:“他们家的卤牛肉比老字号的味道还要好。”连乔宇也不禁舔舔嘴唇。 梁鹂拈了一片吃,陈宏森也来拈一片,梁鹂把纸袋凑到乔宇面前:“你也吃!”乔宇方拈起慢慢吃了。 后李建丰也参与进来。 他们吃了一路,到达学校门口时,纸袋里已是空空。 第贰柒章 卢湾区第一中心小学、五年级办公室。 班主任罗老师坐在桌前、面无表情地批改试卷,梁鹂肖娜和另外三个女同学站一排儿,都灰头土脸的,头发乱了,衣服扯了,抓掐咬痕肉眼可见。 肖娜有些害怕地嘤嘤低哭,罗老师不耐烦道:“哭什么,打相打打架时的英雄气哪去了?” 梁鹂掏出手帕替她擦眼泪:“哭什么,我们又没错。” “没错?”罗老师气笑了:“稍后等那监护人来,看你还嘴巴牢!”又朝另三个女同学道:“你们也一样,家长稍后会到。” 梁鹂还是能听出监护人和家长之区别,心底像被马蜂蛰了一下。她瞥过眼看见窗玻璃处,陈宏森的面孔一晃而过。 有人敲门,进来一对穿着普通的男女,都很瘦削,焦黄着一张脸,眼神是呆板的,和罗老师打招呼时才有了笑容,但那笑容又显得不知所措。 肖娜不由自主地紧抓着梁鹂的手,嗫嚅说:“是我的叔叔婶婶。” 罗老师才讲两句,她婶婶突然冲过来,扬手一掌打在肖娜脸上,肖娜呆站着也没躲,小孩子脸皮薄,一下子半边颊腮又红又肿,抬手还要打。 众人都惊住了,罗老师先缓过神,连忙阻止:“喛哟,同学之间打相打是不对,侬也不好一来就削巴掌,要以教育讲道理为主。”朝梁鹂往墙角呶呶嘴:“去搓把毛巾给她捂捂脸。” 墙角有面盆架子,挂着雪白的毛巾,地上搁着藤壳大热水瓶,梁鹂往面盆内倒热水,手插在里面也顾不得烫,拧了毛巾来给肖娜捂在伤处。 她婶婶还在骂男人:“我当初和你怎么讲的,不要答应大哥的要求,让娜娜从新疆回来,她日后不听话、闯大祸、或走邪路,人家不会找她爸爸,总要找我们算帐,怪我们没管好,这口黑锅谁要谁背去,我可不背。”又朝罗老师尖声利语道:“那要批评处罚或退学,我皆没意见,但要赔钱不可能,我们是穷人家,饭都快吃不起了。” 男人沉着脸色,一言不发。 罗老师听不下去:“这话讲得......好歹是那亲侄女......同学之间闹口角在所难免,你也是反应过度。”又道:“你们先坐会儿,等其他家长来了再协商。” 梁鹂凑近肖娜的耳边,很生气地低道:“你的婶婶是坏人。”肖娜忍不住流下泪来。 过了会儿,又有人敲门,进来的是沈家妈和舅舅沈晓军,沈家妈喊了声:“阿鹂啊!侬要气死我对吧?!还和同学打相打,侬有本事了!”走近把梁鹂拽到眼前上下打量,沈晓军则和罗老师握手,客套两句,就听得沈家妈道:“不得了,是谁把阿鹂的脸抓破了?打人不打脸,日后破相可哪能办?” 梁鹂指着同学李玲:“是她抓的!”沈家妈目光炯炯地瞪过去,那李玲哭丧着挽起袖子、裤管,都是乌青块,除了面孔,别的地方被打惨了。 沈家妈不好再说什么,用手指戳梁鹂额头一记,咬牙道:“待回去收拾你!”气汹汹地拉过把椅子坐下来。 肖娜也挺同情梁鹂:“你的外婆像狼外婆!” 不多时另三位同学家长陆续到场,事情并不复杂,很快就水落石出,三位同学欺负肖娜,辱骂她小新疆,梁鹂仗义相助,一言不合便大打出手。 罗老师道:“欺负人虽然不对,但梁鹂先动手打人,更不可取。你们做为监护人、还有你们家长,要耐心教育,摆事实讲道理,不要武力粗暴解决。” “打人总归不对!”沈晓军插话进来:“我们会得回去教育她!但是,老师对同学间的歧视行为轻描淡写,我认为是不正确的。” 罗老师脸庞腾的烧着了:“梁鹂的监护人......” 沈晓军皱眉打断她的话,不客气道:“我不是梁鹂的监护人,我是她的家长,如同她的爸爸妈妈在一样、照顾她的生活起居,教导她做人,罗老师大可不必区别对待。” 他微顿,又接着说:“当年上海青年响应国家号召上山下乡,建设边疆,是支庞大的队伍,值得我们尊重,几十年过去,如今国家放宽政策,允许知青子女回沪读书就业,她们还要忍受骨肉分离,为了让下一代有更好的生活和教育,她们何错之有,要受到有色眼镜对待!特别是这些小学生,思想还不健全,不过是人云亦云,有样学样,罗老师不应该更加重视这个问题么?侬让我们要耐心教育,摆事实讲道理,但学生最听的还是老师的话,侬讲一句顶我们十句,引导她们端正思想,尊重他人,不是为人师表的职责么!” 李玲的姆妈附和道:“是呀!我们也教育她不能瞧不起同学,就是不听!罗老师,还是你讲话顶用,麻烦好好教育她,让她认识到自身的错误!” 罗老师已是满脸通红,点着头答应下来。 出了校门,坐电车到淮海路下来,但见彩霞如火,摧枯拉朽的烧了半个天际,沈晓军矮下身躯:“上来,我背你。”沈家妈接过书包:“你就惯着她......” 梁鹂往他宽阔的脊背一趴,小手往前揽住他的脖子,整个人一下子像腾飞起来。 他们三个走在太阳金黄的余晖里,朝成都南路方向而去。 沈晓军笑问:“什么时候学会打架的?”梁鹂老实回答:“在新疆的时候,维吾尔的巴郎子欺负我,我就和他们打架。” “打输还是打赢了?” “开始输,后来就赢了!” 沈家妈啧啧两声:“你没看到那两个女学生身上的乌青块!我没话好讲!” 沈晓军默了默,笑着咕哝:“阿鹂,打人总是不对,记住了,山外青山楼外楼,强中自有强中手,总有比你拳头更厉害的人,你不改,早晚要吃亏!我们不惹事,也不怕事,下趟再碰到这种状况,道理讲不清,可以找老师,告诉我们!” 梁鹂“嗯”了一声,凑近他耳边问:“舅舅,你是初中毕业吗?” 沈晓军点头:“是呀!初中毕业。” 梁鹂道:“可我觉得舅舅今天和罗老师讲的话,只有知识丰富的大学生才能说出来。” 沈晓军哈哈笑起来:“阿鹂是个马屁精!” 弄堂口,陈宏森拎着一瓶酱油在那里站着,见到他们三人走近,眼睛一亮,大声问:“梁鹂,没事吧?” 梁鹂从沈晓军肩头探出脸来,笑着说:“没事!” 沈晓军看着弄堂里,慢慢道:“阿森,侬有麻烦了!” 话音才落,就听得陈母洪亮地吼声由远及近:“小赤佬,让侬打瓶酱油,打到南天门去了是哇!” 陈宏森烦恼地叹口气,梁鹂朝抬起头,乔宇站在窗前探出半身正朝这边望着,她便扬起手,招了招。 弄堂里的人家都在忙着烧夜饭,空气里皆是煎炒蒸炸的烟火气,天色光景逐渐暗淡下来。 一天就这么有滋有味地过去了。 第贰捌章 面店老板和老板娘来找沈家妈和沈晓军。 老板娘一把鼻涕一把眼泪讲起,当初小两口从安徽老家两手空空来到上海寻出路,老北站待过,外白渡桥睡过,做过牛奶工、收粪工、保姆、董家渡卖过布料,七浦路搞过服装批发,被人骗,也骗过人,好容易攥钱开出这一爿面店,能维持生活了,建强考上大学,建丰在读小学,生活总算有了希望的时候,建强却出了事。她觉得天都塌下来,想去跳黄浦江。 沈家妈听得感动,也陪着掉了几滴眼泪,劝慰道:“你勿要瞎想,以在现在还没有眉目,况且也不只建强一人,再等等看!” 老板掏出牡丹香烟递给沈晓军,沈晓军婉拒:“屋里有老有小,抽起来烟腾腾,不方便!” 那老板求道:“我们外乡人,平日里看到警察局都绕着道走,如今要打交道了却走投无路,也不知建强在里面情况哪能,晓军你是上海人,人脉广,有门道,能不能帮忙探听下消息,报个平安,让我们做到心底有数?!” 沈晓军想了想:“我倒有个发小在派出所,阿宝开差头开出租车常与他们打交道,到晚上他回来,我带你去问问看。” 夫妻俩连连感谢,沈家妈道:“不要客气,大家生活皆不易,又住上下邻居,能尽份力也是应该!” 送走他们,宝珍闷闷不乐地下早班回来,脸也不洗就往床上躺,沈家妈问:“又谁惹你不开心,一回来就挺尸?” 沈晓军笑起来:“是个大人物惹阿妹不开心。” “是谁?”沈家妈追问。 沈晓军道:“你不认得,是张国荣,香港当红歌星,刚宣布退出歌坛,不再唱了。” “谁说我不认得!”沈家妈眼睛一瞪,道:“阿鹂拿明信片给我看过,说小赵像伊,果然眼睛和鼻头最像,嘴角笑起来弯弯也像......” 沈晓军清咳一嗓子,她忽然明白过来,立即岔开话道:“快要过年了,你们周末腾出辰光时间来,一起大扫除,一个个勿要想偷懒。”说着往阳台走,天阴要落雨,赶紧把晾晒的被头收回来。 沈晓军打开电视,继续看《春去春又回》,宝珍愈发觉得没意思,倚着枕头翻从雪琴那里借来的琼瑶小说。 梁鹂他们放寒假,最是开心,因为马上就要过年了。 家家户户开始打扫卫生,拆掉纱窗纱门用蘸了洗衣粉的细毛刷子轻轻刷,玻璃用抹布皆是毛屑,只得重新找来报纸抹一遍,衣柜五斗橱床凳桌子虽都是旧家具,但也要从头至尾擦干净,边边角角,缝缝隙隙,连最底下的脚爪也不放过。地板不用拖布,而是一手湿布,一手干布跪在地上擦,至少要擦两遍,那桶里的水拎进拎出,乌浓色逐渐变得浅淡,方才长舒口气,人也累得脱层皮。这还没完事,重头戏是灶披间,重油污的地方邪气十分难清理,薛阿姨祭出秘方:“用苏打和白醋加盐加牙膏混滚水,喷一喷再擦,油污去的干干净净。” 孙师傅道:“较怪十分麻烦,用烧碱一抹就好了。” 薛阿姨翻白眼:“烧碱有毒晓得吧,侬反正不怕死!” 孙师傅不怕死,沈家妈等人还想活到天长地久,照着薛阿姨秘方来,确实有效果。烧一大锅热水,把碗碟盘筷子丢进去烫一遍。 清洁卫生搞好,开始准备年货。灶披间里近春节期间一直香飘四溢,绞肉机咯吱咯吱响个不停,杀鸡宰鹅自制咸肉和腌鱼,还有得会买只猪头来,坐在弄堂里用镊子仔细夹毛,再挂到屋顶晒台晾着;自制蛋饺和狮子头,炸龙虾片,蚕豆花和肉皮,做酒酿和糟蛋,包汤团,还有八宝饭,材料备齐自己做,嫌麻烦的就委托沈晓军从光明邨买进来,这也是人情,因为每到过年的辰光,光明邨门口会得排起一条长龙,从早上排到黄昏,还不一定买得到。 大年夜前夕,孩子们必须带去公共浴室洗澡,梁鹂先从女间出来,小脸红扑扑,陈宏森恰也洗好澡,他问:“你肚皮饿么?” 沈家妈这些做人家勤俭持家的人,既然交钱汰浴洗澡,就要汰浴个够本、图个心里平衡,不在里面待两三个小时是不肯出的。 辰光长又空气闷热实在耗精力,梁鹂肚皮咕咕叫,她点头:“饿!” 陈宏森道:“我请你去吃面。” 梁鹂歪头笑看他:“陈阿姨不是没收了你的零用钿?” 陈宏森也笑:"还不因为你?不过阿姐悄悄会给我。" 梁鹂跑去告诉沈家妈,沈家妈坐在长条凳上让人搓背,哼叽一声:“注意安全!再用力搓,用力!” 她很快又跑出来,和陈宏森并肩往淮海路走,有两个调皮鬼在路边玩摔炮,看见梁鹂觉得好欺负,就往她身上掷,陈宏森大喝一声,立刻跑开了,停在十数步处远远地望过来。 梁鹂问他:“你爸爸过年回来吗?” 陈宏森摇摇头:“应该不回来,他们的轮船还在外海。” 梁鹂道:“你不要难过,我现在过年不仅爸爸,姆妈和弟弟也见不着。” 陈宏森看她一眼:“我不难过,你也不要难过,分离是我们人生必不可少的体验,要有一颗坦然接受的心。”这是他爸爸常教导他的话。 梁鹂听得懵懂,是不是习惯就会好了的意思?! 路上碰到陈宏森的同学王学志,两人打招呼,王学志瞟扫他俩,笑嘻嘻地问:“那在荡马路谈恋爱是吗?” 陈宏森瞪他:“瞎讲什么?我们是邻居,请她去吃面。” 王学志道:“吃面?我同你们一齐去!” “只有两人吃面的铜钿,没有多余!”陈宏森一口拒绝。王学志悻悻走了。 拐到思南路往前走有百步,就到了家没有招牌的面馆,十一点钟营业,还差五分钟,一位阿娘坐在门口,系着围裙,面前一脚盆黄鱼,她慢悠悠抓起一只,刮鳞剪翅,再去头去尾拉肚肠,放清水里划一划,丢进另一个脚盆内,手指冻的发红,一股子黄鱼的鲜腥味直往梁鹂鼻息钻,她皱皱眉头,暗想这会好吃到哪里去。 陈宏森抬腕看手表,喊了句:“阿娘,辰光时间到了!”便拉梁鹂往店内走,很狭窄的空间,摆了三张桌凳。 很快两碗黄鱼面热腾腾端上来,和苏式面无啥区别,酱油汤,细面条,几块批成片的嫩白黄鱼肉,洒了碧绿葱叶。 陈宏森问:“好吃不?”梁鹂嚼着黄鱼肉回答:“鲜的眉毛落下来。” 他把自己碗里的黄鱼挟给她,梁鹂不解:“你不吃么?” 陈宏森道:“我经常来,你多吃些。”把送的咸菜炒肉丝舀了一勺覆在面上:“这个也好吃!” 正说着话,有个戴墨镜的年轻女人也进来吃面,她一头短发,很时髦的蓬出造型,穿黑色皮衣皮裤,又进来个人朝她道:“侬吃快点,辰光要到了!” 那女人点头,顺便摘下墨镜摆到一边。 梁鹂像发现了新大陆,小声地说:“那不是唱思念的歌星么?”宝珍有她的磁带,有事无事就在听。 陈宏森回头看看,又转回来:“不稀奇,这里经常能碰到歌星和演员。” 他吃的很快,一碗面条仅剩底了。 梁鹂却觉得这是一次很奇妙的相遇,后来她又去过面店几次,再也没有遇见过。 第贰玖章 大年三十,人最多的就是灶披间厨房,弄堂成了孩子的天堂,孙师傅的儿子媳妇带着孙女来过节吃团圆饭,梁鹂暑假见过她,名叫孙娇娇,和陈宏森乔宇都相熟。 梁鹂边跳皮筋,边暗中打量她,穿着白色高领绒线衫,樱桃红大衣,棕咖色到小腿肚的皮靴,扎着高高马尾,绑着丝绸蝴蝶结,人也好看,皮肤白晳。 陈宏森和乔宇在摔花炮玩,空气里有火药的味道,孙娇娇也过去要了几个,有样学样地玩着,他们一直在说话,还不时发出咯咯笑声。花炮玩好后,三人结伴往灶披间走,也忘记叫上梁鹂。 梁鹂心底莫名的失落,最爱的跳皮筋也没滋没味起来,弄堂的天空是狭长的一缕阴白色,时不时发出闪光,隐隐作响,是有人在放烟花,远望很淡,并不五彩缤纷,脚底踩到皮筋,她退下来换别人继续跳,想想也走近灶披间半开的门,挨挨蹭蹭探头张望。 楼里人都在忙里偷闲打量孙娇娇,一劲儿夸着:“愈发地清秀,打扮的也洋气,像个小童星。”另有人讲:“娇娇是我们弄堂里最美的一枝花。” “是啊!是啊!” 孙师傅心底得意,拿着小圆勺在炉上慢笃笃煎蛋皮,自卖自夸:“娇娇学习也好,这趟班里考试第一名,被评为三好学生。”一片惊叹声,有人问乔宇:“侬也是第一名吧?”乔宇低头在帮建丰转魔方,陈宏森和孙娇娇围着看,他只“嗯”了一声,有人玩笑:“孙师傅,等乔宇长大招来做孙女婿,郎才女貌,邪气十分般配!” 梁鹂竖耳朵在听,沈晓军拎起河鲫鱼尾巴往油锅里一掼,滋啦啦油爆作响,薛阿姨在旁偷师,见他把鱼翻过煎另一面,佩服道:“到底是光明邨的厨师,不像我,煎个鱼,皮都粘在锅底,烂糟糟的。”沈晓军笑道:“要想鱼皮不破便当来兮很容易,就四个字,热锅热油。” 张爱玉瞟见梁鹂,叫她过来帮忙剥蒜瓣,梁鹂只得怏怏地接过,坐在小板凳上,乔宇抬头瞅了她一眼。 孙师傅还在讲:“乔宇姆妈心高气傲,看不上我们这样的小家碧玉。陈家妈,给侬当媳妇可以哇?” 众人都哄笑起来,要听陈母怎么回答,陈母在帮陶阿姨把一锅子浓油赤酱的红烧鸡装盘,见问,嘻嘻哈哈道:“好呀!我莫意见!” 孙师傅话里半真半假:“侬勿要捣糨糊玩笑,讲老实话,我可是会当真嗳!” 陈母笑道:“我也是讲老实话,娇娇聪明漂亮,啥人不欢喜!只要森森看中,我一百个莫意见。”她又大声喊:“阿鹂,阿鹂呢!快过来。” 梁鹂放下蒜和碗,走近到她身边,还没及问,陈母用筷子挟起一只鸡脚爪给她:“拿去吃。” 沈家妈忙客气来拦:“这哪里好意思!年夜饭自家还没吃,倒先让阿鹂吃了。” “莫关系。”陈母端菜往楼上走,阿鹂一手一只鸡脚爪回到板凳坐下、很珍惜地吃起来。陶阿姨做红烧烧的菜无人能比。 关于娇娇和森森的话题也就此打住。乔母找过来,站在门口笑道:“弄堂里皆是那幢楼里传出来的香味。阿宇,回去吃年夜饭了。” 薛阿姨问:“就那母子俩过节?”乔母点头:“今朝是我们俩,明天带伊去外婆家。” 沈家妈装了一碗蛋饺,陈母从楼上下来,把烧好的糖醋小排也装一碗、一道送给乔母:“拿去尝尝味道。” 乔母两手摇摆,坚决不肯:“嗳,不行,不行,这哪里可以!” “不是把侬吃,是把阿宇吃,伊最欢喜吃蛋饺和糖醋小排。” “我也煎了蛋饺,烧了小排,我有,你们留着自己吃。” 这般推来让去好一会儿,彼此耐心都快失掉,乔母才万般无奈的接受,叫乔宇:“快点谢谢沈阿婆和陈阿姨,皆为了侬!” 乔宇把魔方还给建丰,欲要跟在姆妈身后往外走,想想走到梁鹂面前。梁鹂正在津津有味地啃鸡脚爪,眼前一黑,抬眼见他俯下身来:“什么事?” 乔宇看她嘴巴沾着红烧油渍,压低声道:“我告诉你......”他顿了一下:“我们弄堂里,你是女孩子当中最美的。”讲完便转身离开。 梁鹂心底比啃鸡脚爪还要高兴,再看陈宏森和孙娇娇还在玩魔方,只觉得乔宇太有眼光了。 沈家围桌而坐,菜色满满当当,还专门摆了两张空椅、一副碗筷,酒杯里斟满白酒,是给沈晓军爸爸和梁鹂妈妈,一位上西天了,一位远在新疆,每年如此,年年不忘。 祭过天地祖宗,才开始吃,沈晓军舀一勺子四喜烤麸给宝珍,笑问梁鹂:“你猜猜,我为啥要给她挟这道菜?” 梁鹂猜不出,张爱玉嗔他:“侬勿要难为伊了,还是小朋友,哪里会晓得?” 沈家妈回答:“因为烤麸和‘靠夫’音调差不多,过年吃了烤麸,明年就有丈夫可以依靠了!” 宝珍偏捡烤麸里的黄花菜吃,一面道:“我谁也不靠,我就靠我自己。”又从什锦汤里挟两只蛋饺各送到沈晓军和张爱玉碗里,也问梁鹂:“你再猜猜,我为啥要给他俩挟蛋饺?” 这个梁鹂晓得:“蛋饺代表元宝,希望来年舅舅舅母发大财。”一众皆笑了,沈晓军趁势道:“我倒真有个赚钱的办法。” 沈家妈问:“是什么?讲来听听?”沈晓军接着说:“曾经跟我一道学烧菜的丁三,姆妈还记得吧?他在乍浦路开饭店,专门卖海鲜,前一腔前段时候碰到伊,赚得盆满钵满。不过乍浦路以在现在饭店太多,我也挤不进去,倒是黄河路地段不错,靠近南京西路和人民广场,外地游客居多,在此地开饭店的如今还没几人,但未来发展趋势不可估量,我先抢占码头,租金也不高,争取把饭店开起来。” 沈家妈听到这里算明白了:“侬的意思,是要辞掉国营单位的工作,去当个体户?!” 沈晓军道:“大致是这样。” 沈家妈自然不同意:“想啥啦!国营单位虽然工钿少,但胜在稳定,太太平平过日节,不用担惊受怕,你去当个体户,风险太大,赔进去就是一无所有、血本无归。”她是老思想,国家体制中的工作,人人削尖脑袋想往里钻,儿子竟然要主动退出来,简直无法想像。 沈晓军晓得她一时半会接受不了,笑道:“我就随便讲讲,具体哪能还没去想。”他挟起一筷子塔苦菜炒冬笋放到沈家妈碟子里,问梁鹂:“晓得吃这菜的意义么?” 梁鹂摇头不知晓,他接着说:“上海人把‘塔’念成‘脱’,这是脱苦菜,吃了后,明年就苦尽甘来。” 沈家妈道:“希望如此,只要侬不要异想天开,我就谢天谢地了。” 梁鹂也想以后的日节过得甜甜蜜蜜,她去挟塔苦菜,嘴里有种苦阴阴的感觉,确实不好吃! 第叁零章 乔母把红烧狮子头挟到乔宇碗里,乔宇挺欢喜吃陈母给的糖醋小排,吐了一块又一块骨头。 乔母也挟来吃:“和我烧的味道没啥大区别。”又问:“那个穿红大衣扎马尾的小姑娘,是孙娇娇吧?” 乔宇答是,乔母笑了笑:“穿戴打扮蛮时髦的。听说她爸爸在教育局里是个什么官?你知晓么?” 乔宇摇摇头,开始吃蛋饺,乔母接着说:“你和她多亲近亲近,打听一下,过完年就要准备升初中了,全力冲刺重点学堂,或许还能请伊他帮帮忙。” 乔宇没有吭声,却一下子胃口全无了。 天黑的时候,沈家吃好年夜饭,张爱玉把锅碗瓢盆都洗刷完毕,拎了两只灌满开水的藤壳大热水瓶上楼,梁鹂要帮她提,被沈家妈叫回来, 一般过年这种时刻,都不让小孩插手帮忙,万一磕砸碰摔碎什么,大不吉利,因此行动作卧非常的小心。 沈家妈从饼干罐子里掏出各种糖果装一盘子,梁鹂眼巴巴数了数,有松仁粽子糖、大白兔奶糖、花生牛轧糖、话梅糖、大虾酥和水果硬糖。 沈家妈拿来两只塑料袋,一只装炒五香瓜子,一只装炒花生,堆了满满一盘子,又拿出只小袋子,抓了把开口松子,薄薄的在上面铺了一层,松子贵,不为吃,只是扎台型要面子。。她拿了块大虾酥糖给梁鹂,提点道:“这些要招待拜年的亲眷和来客,侬一口气都吃光了,他们来吃啥,所以一天一块省着吃,还保护牙齿。” 梁鹂不要大虾酥,她欢喜吃香甜的粽子糖,沈家妈还是不让:“要尽着客人先吃。” 她瘪着嘴搬把小凳子坐到沙发边上,沈晓军张爱玉及宝珍一边说笑,一边等春节联欢晚会开始,沈晓军从裤兜掏出偷偷塞到她手心里,梁鹂见是一块玻璃纸包裹的粽子糖,还热乎乎的,立即笑起来。沙发中央空位留给沈家妈,沈家妈坐定,叫梁鹂带小凳子坐到她腿前来,低头嗅嗅:“吃粽子糖了是吧?” 梁鹂看向沈晓军,沈晓军笑了:“姆妈鼻子哈灵很灵!是我给阿鹂的,单位里摸了一块。” “不是不让伊吃。”沈家妈道:“拜年来客能吃多少,先装装样子,最后还不是落到那你们嘴巴里。” 张爱玉插话进来:“春节联欢晚会开始了!” 宝珍站起身要走,一面道:“我找雪琴去,她家新换的 21 寸电视机,带彩色,索尼牌的。” 沈家妈唠叨:“自家屋里看看算了,除夕夜瞎跑什么。”又提高嗓门:“出去顺道把灯关掉。”眼睛盯牢电视屏幕:“主持人有赵忠祥和姜昆,李默然我最欢喜。” 沈晓军凑近张爱玉:“侬最欢喜哪一位?”张爱玉瞟他一眼:“明知故问!”不是侬还能是谁呢! 他顿时心火烧,暗地里握紧她的手指,她想挣挣不脱, 瞪了瞪她,倒颇有一种妩媚风情,沈晓军故意伸长胳臂越过她身前去拿左侧的茶杯,不及防亲她面颊一记。 张爱玉唬了一跳,幸得灯关脱,暗戳戳无人看得清,且老小注意力在电视上,掐一下他手心,也就随便去了。 小品演得是《英雄母亲的一天》,赵大娘一会司马缸砸缸,一会儿司马光砸光,一会儿又司光缸砸光,几人笑的前仰后合,梁鹂觉得楼上楼下,窗户外面皆是笑声,直往房间里灌。沈家妈道:“赵丽蓉原来演花为媒里的阮妈妈,也是一绝。” 梁鹂听见门外陈宏森在喊她,起身往外跑,问:“叫我做什么?你不看司马光砸光吗?” 陈宏森道:“电视有啥好看,到弄堂里来看放烟花。” 梁鹂哦了一声,跟他后面下楼,想想问:“你口袋里有什么糖果呀?” 陈宏森停住步,从袋里抓出一把糖,楼道里电灯泡光芒昏黄,梁鹂凑近细看,有酒心巧克力,她问:“会不会吃醉?”他道:“不会,里面是甜酒。” “呀,还有哈蜜瓜夹心糖。”“嗯,新疆的哈蜜瓜。” “棉花糖是棉花做的吗?”“不是,口感软绵绵像棉花一碰就化。” 梁鹂咂咂嘴:“都很好吃的样子。” 陈宏森问:“你答应我两个要求,我把所有糖都给你吃!” 梁鹂眨巴着眼睛:“什么要求?” “一个要求,你叫我一声森哥哥来听!” 这么简单,叫十声都可以:“森哥哥,森哥哥,森哥哥......” 陈宏森听得很高兴,又道:“你告诉我一个秘密!” 梁鹂想了想,小声说:“看电视的时候,舅舅偷偷摸摸拉住舅母的手,还香亲她面孔,以为我没看见,其实我余光都瞟到了。” 陈宏森笑嘻嘻地:“你也让我香一下面孔。” 梁鹂很有原则:“说过只答应两个要求!” 陈宏森便把糖果都给了她。 两人来到弄堂里,有很多同年纪的孩子,在追逐打闹着玩。 孙娇娇和乔宇他们已经在了,孙娇娇舔一根彩虹棒棒糖,建丰和乔宇在分手里的夜明珠和飞毛腿、小朋友玩的烟花。 乔宇手执夜明珠点燃引线,随着咝咝作响,彩色的弹珠直往外喷,建丰则点起飞毛腿,哧溜溜就见一道光瞬间跑得老远,炸一下没了。 陈宏森则在放只鸡型烟花,前头喷着烟火,后头在下蛋,实在有趣,看得众人都笑了。 阿宝站在阳台上抽烟,朝他们喊:“要放烟花喽!” 梁鹂等几连忙站成一排,一齐探过屋檐往天空斜望,狭长的一线天是朦胧的青黑色,忽儿明亮成暗红,噼噼呯呯的放炮声由远及近。 许多人都站到阳台上来,还有的打开窗户。 梁鹂踮起脚尖,只看见天空在不停地闪烁,她问陈宏森:“你看见烟花了么?” 陈宏森说没有,乔宇忽然一指:“快看!”但见一条像小蛇的光束扭曲着往上钻,忽然开出一朵大花,密密麻麻的光点落下来,像是星星殒落,还有的花一层层绽开,红黄蓝绿青紫不停变幻,更有些一旦绽放,就是好几朵花儿同时打开,乔宇问梁鹂:“你在新疆有看见过这种烟花吗?”梁鹂摇摇头,她想到爸爸姆妈,还有弟弟,心情一下子低落下来,乔宇仰望着天,只轻声道:“我的爸爸也没看过,我每年都许一个愿望,等以后我长大了,要接他来上海,专门放给他看。” 梁鹂正要说话,听得沈晓军在楼上喊:“阿鹂快回来,底下看不清,到楼高头来!快点!” 梁鹂连忙往楼里跑,孩子们也哄得一声都散了。 第叁壹章 梁鹂清晨起来,刷牙洗脸,换上新买的衣裳,照着镜子梳头,左看右看,觉得自己美美的。 上海人大年初一早上一定吃汤团,汤团里有水,代表团团圆圆,有财有势(水)。 沈家妈已经站在桌前包汤团,一盆水磨粉,自己用黑芝麻、猪板油和白糖拌的馅子,她祖籍无锡,包的皆是大汤团,不像宁波汤团小小一只。 张爱玉取一盘子汤团到灶披间去煮,再端着钢盅锅子上来,把汤团连水盛到碗里,一面笑说:“每家每户都在煮汤团,只有建丰屋里煮一锅水饺!” 沈家妈问:“建强还没回来?” 沈晓军和宝珍也围过来吃汤团,沈晓军讲:“一时半会怕是出不来。” 沈家妈叮嘱:“稍会拜年,那你们几个不要哪壶不开提哪壶,提都不要提!” 梁鹂一只汤团吃了一半,咬到一小块未化的猪板油,滋的一声,喉咙里油腻腻,顿时不爱吃了,被外婆逼迫着好容易吃下去。 她道:“我想吃饺子。”在新疆大年初一都是吃饺子。 这个诉求没人搭理,因为听见敲门声。是姚老师,他里面穿衬衫、鸡心领的元宝针绒线衫,外套黑色薄呢大衣,没有系扣,露出颈间系的枣红碎花围巾,非常的儒雅,因是对门,先过来拜年。 皆是祝来年恭喜发财、身体健康、万事如意之类,寒暄过后,沈晓军热情地迎他进来沙发坐,他也礼节性的进来坐会儿,宝珍沏了滚滚的茶,沈家妈问:“姚老师吃一碗汤团吧!” 姚老师笑着摆手:“我吃过来的!”沈晓军道:“是我姆妈自己拌的黑芝麻馅,交关非常香甜,侬拿些生的去,煮煮就好吃了。” 姚老师连忙推辞:“我的学生送了好几袋成都的赖汤圆,我正愁吃不完,平生素不爱吃汤团。” “上海人不爱吃汤团倒少见。”沈晓军笑起来,姚老师也笑了:“总有特例!” 沈家妈过来招呼伊吃糖、嗑松子,勿要客气。 说了会儿话,他起身告辞,一起送到门口,目送下到四楼后,沈晓军才低道:“伊也奇怪,快四十岁的年纪,讲起来要卖相长相有卖相,也不缺钞票,还是音乐学院教授,怎就不愿娶个妻子?不说陪伴,能生活起居照顾一下,胜于以在现在当孤家寡人。”沈家妈叹口气:“听说年纪轻的辰光时候,是有个感情深的女朋友,谈婚论嫁时出车祸死了,就一直没有再寻,也是个痴情的人。” 沈晓军忽然问:“那个张喆,还在等阿姐么?”沈家妈瞪他一眼:“哪壶不开提哪壶!” “沈家妈,我来给侬拜年!”人未至声先到,是陈母带着雪琴和陈宏森过来,笑嘻嘻把压岁铜钿塞进梁鹂的手里:“今朝阿鹂穿这件粉红棉袄好看!” 雪琴被宝珍拉到旁边嘀嘀咕咕说话,沈家妈笑道:“是宝珍去百货商店买的,我就讲她们小年轻不会买东西,这种颜色太浅,小囡穿衣裳不爱惜,过不了几天就龌龊。” 陈母嗳了一声:“小囡就要穿红黄白,显得漂亮,总穿黑灰蓝这些,灵气都没了。” “是么?”沈家妈不和她争辩,饱汉子是不晓饿汉子饥......笑着问:“森森爸爸的船什么时候到上海?” “大概要三月份。”陈母道:“或许四月份,讲不定的。” “沈晓军,快出来!马戏城还去哇,就缺侬和嫂子两个人!”阿宝在弄堂里高喊,沈晓军塞给陈宏森压岁钿后,和张爱玉一起出去。 陈宏森则带着梁鹂楼上楼下跑,刚到建丰家,他妈妈就抓一把糖塞他俩口袋里,梁鹂还吃了几个白菜肉馅的饺子。 薛阿姨则取来糖水罐头,撬开铁皮,各挟了三四块连汤水倒进碗里,一碗是糖水菠萝,一碗是糖水黄桃,梁鹂和陈宏森交换着吃,觉得美味极了。 吃过罐头,他们又到孙师傅家里,乔母和乔宇竟然在,大人们谈笑风声,乔宇和孙娇娇在旁边捏橡皮泥,招手让他俩也来一起玩。 陈宏森很感兴趣的凑过去,挖出一大块绿泥:“我来捏恐龙克塞号里的吃人恐龙。”孙娇娇不答应:“你捏一个阿尔塔夏公主给我吧!” 乔宇道:“我来捏给你。” 梁鹂怔怔看着,不知怎地就有些别扭,转过头下楼回家了,家里没有人,但电视机开着,正在重播春节联欢晚会。 一个漂亮阿姨在说:“俺叫魏淑芬,女,29 岁,至今未婚。” 一个邋遢男人在说:“我叫潘富,男,至今 20 不到,30 出头,40 还挂点零,你至今未婚,我光棍一根。” 所有人都在鼓掌发笑,梁鹂把口袋内的糖果放进盘子,再拿一颗松子糖含进嘴里,感觉好像没以前滋味香甜。 沈家妈在青浦的侄儿侄媳(沈有福、王翠花)大年初两也来拜年,挑了两担东西:两大块咸肉、两只活鸡,一大尾鱼,纸包点心,一罐酒酿,用竹编盖子遮着,没遮严,戳出来一捆拇指粗的芹菜,叶片丰盛,很新鲜的碧绿。他们平常忙于种地和生活,无大事不往上海跑,但过年雷打不动是要来一趟的。 沈家妈对他们也很亲热,问这问那,又讲起过去的事,不胜唏嘘。沈晓军发烟给沈有福,张爱玉则煮了两碗酒酿荷包蛋给他们吃。 沈有福尝两口笑道:“这酒酿酿的不地道,没我自己酿的好。” 这个沈家妈深表认同:“你做什么都像模像样的。”又朝晓军夸道:“他们乡里每家户都种白菜,就属他种的白菜最好,吃起来有股子甜味。” 王翠花则拉着梁鹂细看:“这就是新疆表姐的女儿?”沈家妈点头:“是秀美的女儿,梁鹂。” 沈有福笑着提起往事:“我当年结婚一点钱都没有,借又借不到,都穷,就问姑姑要了表姐新疆的地址,寄了封信去,半后月后,表姐拍电报给我寄来三十块钱,就用这个钱才结了婚。待表姐日后回上海来,我一定要当面致谢!” “侬每趟来都要讲一遍!我都听出茧子来!”沈家妈捏捏自己耳垂。 沈有福却摇头道:“这种恩情是要记一辈子的。” 中晌留他们吃饭,沈晓军剥了几片大白菜叶做肉圆蛋饺爆鱼三鲜汤,果然味道不俗,心下顿时起了主意,饭后拉过沈有福笑道:“想不想一起发财?” 沈家妈则把橱柜打开,把平时不大穿看上去还较新的衣裳整理出数件,送给王翠花。 王翠花也欣然接受,这些衣裳在上海或许过时了,但带回去穿还是很洋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