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梁齐纪事 作者:S飒 文案: 我叫梁齐,百货公司市场部主管。 从小就爱逛街,梦想在商场工作,边工作边逛街其乐无穷。 后来我梦想成真了,再后来我一进商场就想吐。 慢热日常,当成身边人的故事有空翻两眼,等个车的功夫看看,可以。喜欢波澜起伏的爽感恐怕会失望。 一个在商场发生的故事,每天都是鸡飞蛋打。 财务经理是我的噩梦,多花公司一分钱她都要跟我拼命。 后来遇见她儿子,局势一下子扭转了。 区域经理是我的噩梦,客流下滑一个点他都要跟我算账。 后来认出他是青青,局势一下子扭转了。 HE+基本上隔日更+我慢慢来+建议养肥哈哈+ 文中的公司/品牌名称都是编的,不带有任何指向性。 内容标签: 搜索关键字:主角:梁齐纪原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一个在商场发生的故事。 立意:生活美好 ☆、001 要账 今天是很衰的一天。 堵车,没赶上早会和巡场,这个月全勤没了。 反正已经迟了,就得让这时间发挥最大作用。我在门口麦当劳顺手买了早餐,掐着点赶在29分上楼。 超过半小时按旷工算,扣当天工资,人事约谈。本人平均每天收入266.6元,是这1分钟值的钱。 账是算得好好的,万万没想到今天电梯这么慢,人还这么多。我挤在边缘,等得忍不住直跺脚,鞋跟敲着地面一下一下,玩脱了玩脱了,不该买早餐。 “主管——” 有人叫我。一转头看见郑晓川晃悠悠走过来,估计是刚巡场完。 “居然才来啊”,他抬手看看表,一脸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表情:“半小时了哎。” “你表不准,还有30秒。” 他笑着撇撇嘴,正好电梯到了。 人群涌入,眼看要满。我俩几乎同时挤进了轿厢,然后超重警报就响了。 “你打过卡了,快快快出去,坐下一趟”,我拎着他西装袖子,把人送出去,眼疾手快按了关门键。 “诶,楼上有情况——” 门合上的时候,他冲我喊了这么一句。 —— 我的手表是完完全全按照公司考勤机时间调的,每个月都校准,精确到秒。 54秒的时候,冲出电梯直奔墙角,把手指按在感应器上。 好悬。 急出这一身汗,下意识松了西装扣子。我刷卡进门,才走几步就看到了郑晓川所谓的“情况”。 ——我们部门区域显眼位置,摆了张椅子,上面坐着一位孕妇。肚子看起来起码8个月了,随时要生的感觉,现下正若无其事地在玩手机。 她抬眼看到我过来,不紧不慢打了声招呼:“梁主管,早啊。” “早…”迟疑地绕过她,走到自己座位放下包。 这什么情况。 我冲邢琦使了使眼色,她怯怯挪过来低声说:“星灿的人,派了个孕妇来要账…” “那个钱还没结!?”我一惊,这乙方是上次活动救场的供应商,起码过去1个多月了。 “看这样子…没有…” “张博宇呢!我上周就提醒他催付款流程了,搞什么鬼?” “他在财务呢,流程被卡住了…” “又是林小英!?” 忍不住把桌上的圆珠笔抓在手里,一下下按弹簧,越按越快。 比财务经理更可恨的,是一位正值更年期的财务经理,万恶之源。预算回回砍一半,报销就像花了她家的钱,多一分都要跟你拼命。 “嗯,她说事后补流程不合规定…” “我事前能料到被放鸽子吗?要不是人家救场,活动就玩完了…林小英就是要搞我。” “是是是”,邢琦连连点头,同仇敌忾:“为什么就非得盯着咱们市场部呢,咱们做活动容易吗!” 一大早就这么上火。 我搂了把头发,叹口气,起身准备去财务处探探虚实,刚迈开腿被邢琦拉住袖子。 “哎哎哎…消消火…” “干嘛,我又不是去干架的?”把她手扯下去。 “你干架还少了啊…”她嘀嘀咕咕,马上又陪笑道:“张博宇已经去了,等他回来看看情况再说嘛。” “张博宇要是能搞定,就不会被人来催款了”,越说越来气,“这不是第一回了…我去找林小英。” “主管——” “这事搁狗狗忍了,我忍不了”,回头撂下句话,正好瞥到桌上的早餐。 争分夺秒买的,看来无福消受,索性拎着走到债主边上。 “姐,吃早饭了没啊”,把袋子递给她:“我这就去财务,咱们这么大个商场,天天开门做生意还能跑了不成,就是流程的问题,您吃完先回去吧好不?” 她倒很泰然自若,接了过去,笑说:“我们领导交代了,这几天就在这办公,什么时候钱到账什么时候我开始放产假。” 我看了眼她肚子,继续劝说:“快生了吧,就是个工作,犯不着耗着自己身体。” “犯得着犯得着”,她嘿嘿一笑,不再理我,低头开始拆包装。 “…行,您吃吧。” 我正要走,被她叫住:“诶,你这是咖啡啊我喝不了,你喝吧梁主管。” 说着把套餐里的咖啡递过来,然后自己从包里掏出个保温杯,就着水开始吃上了。装备这么齐全,看来真要在这耗着了。 这招够狠的。 —— 我叫梁齐,大胜百货市场部主管。 如你们所知,这是家商业综合体,全国连锁。但我所在的这个场子,正走下坡路,客流销售额连续下滑有半年了。 越是这样的境况,上面越是徒劳地寄希望于市场部力挽狂澜。 于是我带着部门,每天在财务成本和供应商的夹缝中求生存,在商户和顾客的博弈里找平衡,在客流和品味的双重标准下黯然秃头。 这不,又是鸡飞蛋打的一天。 楼下碰到的郑晓川,是刚来2个月的助理,今年大学毕业,长相周正,能力平平但沟通还可以,我面试进来的。 刚才给我解释情况的邢琦,设计,在公司1年多了依旧傻白甜。 去财务处单挑的张博宇,公司的老人了,能呆得住我不知道他是图什么。因为熟悉情况,主要走流程,但遇上林小英那是屡战屡败。 我们部门还有两位,早上出去跑异业合作了。 一位是策划王征,管培生进来的,天天想着夺权篡位,我看得出。 一位是推广赵明明,专门负责宣传/联络媒体,假小子,心直口快办事利落,是我们部门最让人省心的了。 这些都是麾下大将,算上我一共6人,配置齐全,唯独缺了一位经理。 前不久,我们肖经理跳槽了。公司一时半会儿找不到合适的人员补位,只好让我先顶上。 其实也是张副总有意提点。他找我聊了几次,想看我能否胜任经理一职,人事这才敢拖着,不着急招人。 压力陡增,996眼看着奔007去了,我既想抓住机会高升,又常常产生放弃的念头,不知道还能坚持多久。 就比如眼下这个要账的事吧,去财务处路上,我其实有一瞬间的怂。 “梁哥要去pk林小英了。” “我站梁哥。” “不不不,没人能搞得过林小英…” 经过营运部,听到几个人嘻嘻哈哈,小声戏谑。我知道他们私底下给我起的外号,叫梁哥。 肖经理走后,我养成一个习惯:每天下班到了停车场,先在车里坐上20分钟,放空,发呆,确实像一个不愿回家的中年男人,就差点根烟了。 有一次被同事撞见,没多久这个外号就口耳相传,散播出去。 我止不住别人的嘴,只好装作不知道。这会儿又听到“梁哥”,不由得感叹:想当个经理都得变性,女主管真难。 ☆、002 机缘 一进门,看见张博宇正在卢会计桌边,弓着身解释。 这小姑娘在林小英手下,还算好说话,只可惜说话不作数。 “林经理”,我掠过两人,直奔最里面的一张桌子,“人家孕妇都来了,我真搂不住了,星灿的钱今天能不能付出去啊?” 她慢悠悠抬起头,老佛爷一样:“梁齐,你们的流程不对啊,我跟小张说过了。” 张博宇这时候溜到我身后,讪讪点了点头。 回身就瞪了他一眼,继续说:“情况您不是不了解,这家供应商是来救场的,流程只能事后补,领导也签字了还有什么问题?” 林小英转而整理报表,微微分神:“上面说过多少次了,付款要按流程,我们财务只看流程——” “你们搞活动就不能守规矩吗?”说到这,她抬头盯着我,眼周褶皱不少,目光依旧炯炯。 “活动都有突发情况,按您这么说,那我们还真是搞不了了,干脆原地解散得了。” 话音一落,财务处静悄悄。张博宇在后面拉了拉我袖子,小声提醒:“忍住,还有个流程卡着呢...” 完了。这才想起来星灿还有一个流程等着付款,是过几天的走秀活动,舞台、模特、主持、秀导...都已经谈好了。 强忍住破罐子破摔的冲动,我深吸一口气,退而求其次: “林经理,过几天我们走秀活动,也是跟星灿合作。这个流程可是事前走的,可以批出来吧?” 先前欠的账,说实话也不差这一两天了,我反正脸皮也练得够厚。但后续活动的流程要是被卡,那真是得不偿失。 “梁齐啊,我不是针对你们”,林小英往后一靠,笑着说:“流程只要合规都会签,按顺序来。” 说完自顾自忙起来,不再理我了。 就这么铩羽而归,经过营运部听见他们嘀咕:“就说没人能搞得过林小英吧。” 呵呵。 花钱的部门碰上管钱的部门,我和林小英还得大战800回合,胜负且看着。 ---- 孕妇在市场部坐了一天,6点准时拎着她的包包下班了,走的时候跟我说:“梁主管,明天不用给我带麦当劳了,不健康。” “...成,您慢走。” 送走这位祖宗,我转头叫王征确认跟星灿的走秀合作,按约定今晚是要面试模特的。 走秀活动是一个月前的方案,当时很顺利通过了。正值换季,场内服装品牌推新款,我们造势引流带动销量,互惠互利。 一共需要12位模特,男女各半。此前星灿发了部分人员资料,王征和赵明明初筛过,面试就定在今晚7点。 “咱们欠着账,星灿能乐意吗?今晚不定来的什么歪瓜裂枣呢”,那边王征打着电话,这边赵明明抱怨上了。 “你们不是初筛过了吗,资料里没照片?”我边写汇报边搭话。 “我的主管啊”,她回头,推了推银色的镜框:“不知道现在p图多严重吗?邢琦都能把你p成刘亦菲,照片能作数?” “哈哈哈哈”,邢琦听到这也转过头,“我们梁哥时而腹黑,时而天真。” 冷冷抬眼对上她目光,这人抿抿嘴回过身去了,一不留神外号就脱口而出吧。 这一天搞得我没脾气,懒得跟她计较,继续写汇报,就听见王征回话了:“还是7点,来20个人,名单给我了。” “20选12?星灿偷懒,这淘汰率太低了吧。” “算了算了”,我起身挥了挥手,“下楼吃饭去了,等会还要面试。” ---- 一直到7点20分,人才陆陆续续来得差不多。 几个男生把会议室椅子搬到边上,腾出一条路,要求大家依次自我介绍,然后走几圈。点了名,19人,就差一个不等了。 面试过程我看得有点倦,在名单上打钩打叉。来的这些模特硬性标准都符合,就是老感觉少了点什么。 有的打眼看过去,就是大学生兼职,形象可以但台风青涩。 有的又太老油条了,肯定天天跑场子,油腻感十足。 剩下也都大差不差,旁边邢琦看得来劲,好像给她选妃一样,我只能撑着额头叹气。 这时候听见敲门声,随后会议室门被推开。 一个男生晃进半个身子,刚睡醒的样子:“面试是在这吗?” 穿得很随意,毛衣球鞋,还戴着顶帽子。 “你是...”赵明明起身,拿着名单核对,“纪原是吗?” “对。” “进来吧”,示意他坐在边上。 邢琦暗戳戳回头扫了几眼,转过来激动嘟囔:“这个帅这个帅。” “这个没有时间观念”,抬起手看时间,迟到半个多小时,冷冷回她。 后来我还是给他打了勾。不得不说,这是整场最让人满意的一位,形象气质台风都可以,只能后续多提醒守时了。 8点多面试结束,我们往外走,跟林小英的财务处一行人撞个正着。他们怎么也加班到这个点。 赵明明边走边给众人交代注意事项,尤其是不要迟到。 说到这我下意识去找最后进来那个男生,回头正好瞥见他一侧身,闪进旁边的房间了。 这房间,是我们市场部的仓库,专门堆放平时活动道具和置换来的物料礼品。 他要干嘛,顺手牵羊吗? 前面的人继续走着,我停下步子,转身疑惑地跟进去。里面漆黑一片,只有推开门的这一扇光,模糊中感觉他人就在墙边。 伸手去摸灯的开关,还没等碰到被轻轻抓住手腕。 “等下”,男生低声说,“躲个人。” “...躲谁?这有你认识的人?”我暂时收回手。 他没回答,安静中走廊传来林小英的说话声。看样子正好碰到张副总,两人停在门口聊起来工作的事情。 “...林小英...经理?”我反应过来。 “嗯”,他伸手把门缝推上,这一点点光源不见,顿时陷入黑暗。 我没准备,下意识退了一步,扶着身后货架。 好在男生接着就开了灯。人清晰起来,果然站在墙边,无所谓里掺杂一点点无奈:“是我妈。” ---- 林经理的儿子在我手上。 不是,我一时乐昏头了。 林经理的儿子是星灿的模特,现在来给市场部兼职。让我们捋一捋,她卡着我的流程,我就没法给人家付钱,人家就只好卡着她儿子的工资。 天道好轮回,不信她连自己儿子的工资都要卡。 叫纪原是吧,我看根本就是机缘,把市场部的镇宅之宝送到身边。 “你笑什么?”纪原看着我,皱眉问。 “没什么,林经理不知道你来兼职是吗?” “没跟她说,麻烦。” 走廊人散了,我送他出去,在门口表示友好:“你条件挺好的,以后多来兼职。” 纪原没什么表情,敷衍点了点头。 “但是活动别迟到啊,迟到扣钱的。” 这回连点头都没有,他嗯了一声转身走了。 ---- “王征王征”,我快步走回办公区,“赶紧给我问问纪原跟星灿签的什么合同。” “谁?” “就最后进来那个男生。” “哦...”他满脸问号,还是迟疑拿起手机。 “张博宇呢?”目光急急搜寻。 说曹操曹操就到,他从洗手间方向晃悠回来:“怎么了?我准备下班了...” “再加班一下下,明天给你买早餐”,我跟到他座位边上,“走秀款的流程,加个附件,把今天选定的模特资料都附上。” “啊?”他皱眉,“12个人啊,附这个干嘛啊,财务又不管钱具体给谁咯。” “让你附你就附”,我手指敲着桌沿,“里面有个叫纪原的,就附在...第二个吧。” “这谁啊?” “这是我们的镇宅之宝,能保佑流程顺利通过。” ☆、003 彩排 纵观各大商场的市场部,缺人才缺创意缺品味,但最缺的还是钱。没钱做哪门子活动。 我们的命门在财务手里攥着,每天起码浪费一半精力在预算和报销上,甚至专门设一个岗位负责走流程。 以前一直绞尽脑汁想着怎么搞定林小英,但就像营运部同事说的,“没人能搞得定林小英”。 今天早上起床突然醍醐灌顶,为什么不想想怎么搞定她儿子。 我的意思是,市场部跟纪原搞好关系,是不是就可以给流程松松绑了? ---- 早会后巡场,我和王征边逛边聊。 橱窗里模特孤孤零零,走廊中庭空空荡荡,高跟鞋敲在大理石地面有回音。 “昨天问过了,这个纪原签的就是普通模特合约,但星灿那边说,这个人很懒散,一直在违约边缘徘徊,都是眼看完不成任务量才来一次,平时叫不动。” “呵”,跟他妈可真不像,“大学生吗?” “不是,好像毕业一年了。” “无业游民?”我微微侧过头。 “这个就不清楚了”,王征少年老成,总喜欢装严肃,此时脸上却板不住泛起揶揄:“主管你感兴趣啊?” “怎么,不行啊,也就差了5岁吧”,我懒得解释,冷脸回他。 他被我说得一愣,缓缓竖起大拇指,嘴里小声嘀咕:“梁哥牛逼。” “听见了啊”,我逛到门口,用手抚平墙上贴着的一处海报,“你跟星灿知会一声,这个纪原以后可以多介绍来兼职,不走秀也行啊....问问主持会不会,唱歌跳舞也成。” “公私还是要分开吧主管...”他又假正经了。 “人家条件本来就好啊,星灿也拿不出更好的了”,我背着手往电梯走去,“我先上去了,你记得啊。” ---- 进了办公区就看见昨天的祖宗照常来了,坐在椅子上吃包子,味道重得不行。 “主管,她还要在这呆多久啊?”邢琦一见我来,委屈巴巴小声抱怨。 “快了快了”,我回到自己座位:“门口海报快不行了,有空抓紧换了。” “哦”,她好不情愿,搭个话搭出任务来。 手上的事情忙了没2小时,突然听见张博宇嗷一嗓子: “签了签了,流程过了,我去,财务善心大发吗?” “真的假的啊”,一阵七嘴八舌。 “哪个流程过了?”我站起身,往他电脑屏幕瞄。 “都过了,星灿的两个流程都审核过了,哈哈哈哈”,他一拍桌子,“老天开眼啊!” 我是想到纪原能治林小英,才把他的资料加进附件里。林经理很严谨,审核的时候每个附件都要打开来看一遍,自然会知道自己儿子原来在给我们兼职。 只是没想到见效这么快。 下午在走廊跟她打了个照面。林小英脸色难看极了,不忘找补一句:“梁齐,你们市场的付款流程以后一定要注意,按规定走,有点提前量。” “放心放心,林经理”,我笑得灿烂。 ---- 转天上午,秀导来了。 她坐在会客区,我远远就看见了。年纪轻轻气质出挑,简单的裸色系衬得人发光。 反观自己,每天都是深色西装西裤高跟鞋。整个公司都如此,放眼望去黑压压一片。 “你好,梁主管是吗?”她起身跟我打招呼,目测起码175的身高,还穿着平底鞋。 “陶老师,坐”,秀导名叫陶一苒,原先是模特出身,后来自己搞了培训机构,平时兼职秀导,这些都在资料上。 聊了大概半小时,对方思路清晰,谈吐利落,我对星灿这回的推荐很满意,随后叫赵明明陪她去店里看服装。 中午在食堂,正埋头吃饭,听到“哐当”一声。抬眼,是赵明明把餐盘放下,她姗姗来迟,菜少得可怜。 “干嘛,谁惹你了”,我嘴里还含着饭,差点噎住。 “那位美女”,赵明明摘掉眼镜放到一边,“真是风风火火,我腿都快走断了,手举着衣架现在都抬不起来。” 说着拿起筷子,顺势抬了抬胳膊,龇牙咧嘴。 “麻利,挺好”,我又低头继续扒饭,就感觉有目光炙在头顶。 “主管”,她盯着我,慢悠悠开口,“都是女的,你能不能别吃饭像个汉子,整个食堂数你吃得最快。” “吃你的吧,少说话。” “啊...那工作的事情不知当讲不当讲...”她边吃边说。 “讲。” “那位美女中午自己找了个咖啡店在做走秀流程,她说等会就能弄好,希望下午试装彩排。” “哦,这么快,那你要联系一下模特,约好时间告诉我”,这会儿我已经吃完了,起身交代:“你留出提前量,这些模特最爱迟到。” ---- 最爱迟到的人,果然依旧迟到。 我搞完手上的方案,准备下楼看看彩排情况,才到中庭,发现市场部几个人聚在一堆,都在看热闹。 “主管,就差一个人了——”赵明明话音未落,张博宇接话道: “就是你的吉祥物,还没来。” “什么吉祥物?”邢琦一脸好奇。 “纪原。主管说是镇宅的,不就是吉祥物吗?” “啊,就面试的时候最帅那个”,傻白甜问题总是特别多:“他为什么是镇宅的?” 我交代赵明明接着催,然后目光挨个扫过这帮人:“邢琦,你在这干嘛呢,海报换了吗?张博宇你手上没流程了是不是?市场部都空了,你们就在这看热闹——郑晓川呢?” 他既没在楼上,也没在这。这么一想,最近频频不见他踪迹。 几个人支支吾吾,没人回答我,作鸟兽散。 不一会,陶一苒在台上喊我,“梁主管,剩下那个模特什么时候来?我还是要确认他的走位才行。” “好我在催”,眉毛不自觉拧紧,时间观念被狗吃了,要不是有镇宅的功效,早跟星灿投诉扣钱了。 按照赵明明给的号码打过去,还没等张口,对方先来了句:“我就到了。” 看来已经接了无数个催他的电话。 “我还提醒你了活动别迟到,这又是半个多小时。” 那边顿了一下,接口道:“梁主管。” “对”,深呼吸压住火,“你能快点吗,在一楼中庭,就等你一个。” “看见你了。” 电话变成忙音,一转头,纪原正走过来。 ☆、004 关照 眼看纪原走近,还没等我张口,台上陶一苒从边缘探身,笑道:“就说是谁迟到这么久,原来是你。” 他微微牵动嘴角,打了个招呼,转头看我:“梁主管,麻烦你跟星灿反馈,迟到是要扣钱的。” 我对待兼职一向不讲什么情面,主要也是浑水摸鱼的太多,遇上开小差得罪顾客还振振有词的,即便哭闹耍赖也照扣不误。 但是主动要求扣钱...还真没见过,不禁困惑:“这个...事不过三,下不为例。” 纪原笑笑掠过我,一步跨到台上彩排去了。 ---- 跟赵明明在下面看了一会,她点评:“这个纪原总迟到,但在台上还挺专业的...主管你是伯乐,慧眼识人才啊。” 我不是,我是慧眼识人才他妈。 就这么误会着吧,也没搭腔,打开微信正好看见群里有动静。 我们区域市场的群,正在欢迎一位新领导。 前不久就听说了,新来的市场经理名叫宋青,男,30出头。此人的来头大家都不清楚,工作风格脾性喜好也没个底,但千穿万穿马屁不穿,赶紧拿起手机,排好队形准备发欢迎词。 “主管,到底为什么纪原是镇宅的啊——” “别打岔,我在发信息...”我抱着手机,专注在选表情,刚要点击发送,看到个新消息蹦出来。 宋青:请本季度客流量垫底的三家市场部负责人现在加我的微信,谢谢。 他@了三个人,其中有我。 “我靠”,骂出声。输入框里的欢迎词显得格外尴尬,我火速删掉,改成两个字“好的。” 原来这位宋经理是这种风格,这种脾性。新官上任三把火,先把我点了。 “你在这盯着吧,我要上楼了”,愁眉不展,转脸跟赵明明交代:“明天的活动,无论如何不能让这个纪原再迟到。通知他的时间比别人提前1小时,不,1个半小时。” “会不会提前太多啊...”赵明明在身后喊。 我没回头,摆摆手上楼了。 在电梯上加了这位宋经理,开始翻他的朋友圈。没有一张自拍,没有生活写照,除了转发公司消息,就是偶尔晒毛笔字。 一边火急火燎,一边修身养性,精神分裂啊? 坐回位子上,我还在斟酌开场白,就收到他冷冰冰的指令:“写一份客流的分析报告和改进方案,明天中午前发给我,谢谢。” 明天是周六。 头皮发麻,哪里请来的人物,初来乍到就这么不讲情面。接下去几小时我就像钉在椅子上一样,一步未挪开始赶报告。 都没留意到大家什么时候回来了,聚成一小堆,发出各种声响好像在提醒我—— 这才回过神来,一看屏幕上的时间,6点多了。 “都回去吧,今天别加班了。明天都要来啊,估计要到闭店。” 一阵欢呼,撤得贼快。我抬眼瞟到了正在收拾东西的郑晓川,叫住他:“今天下午干嘛去了,没见到你人影。” “我...跟客服确认广播内容,另外还一下手推车”,他不自然地摸摸额头,边答边往外挪。 “要这么久?” “顺便帮她们搬一下东西...”身形一晃要溜。 “郑晓川!你是市场部的助理还是客服的助理!” “你的助理你的助理——”话音渐小,他人已经跑没影了。 我支着胳膊捂脸,长叹一口气,这一个个的...太难了。 ---- 周六公司人不多,工程部营运部轮班,市场部看活动情况加班,其他职能部门正常休息。 临近中午,我报告还没搞定,一上午全耗在这了。 下意识拉开抽屉,里面乱七八糟放着十几支圆珠笔,都长得一模一样。随手拿一支开始按弹簧,越按越快。 “又焦虑了”,邢琦小声嘟囔,走过来:“主管,不去吃饭吗?” “你们去”,目光牢牢锁定在屏幕。 “哦”,她转身叫上赵明明,“走吧,她不去。” 两个人边走远边嘀嘀咕咕:“看来新来的经理是个大BOSS。” 确实是个大BOSS。 我心里很没底,写完了竟然不敢发,有种给老师交作业的感觉。反反复复检查了几遍,直到熄灯,同事都返回午休,才豁出去点了发送键。 “收到”,对方秒回。 兴许是一上午都没动,也不觉得饿,只有疲劳。我拿出抱枕趴在桌子上,想眯个半小时。 眼睛一闭就沉沉睡过去,没有了时间的概念,不知道多久突然有人拍我肩膀—— 这一拍,迷糊中有种在黑暗里下跌的感觉,我浑身一激灵,猛地抬头,发现桌边杵着一个高个子。 光线太暗,眯着眼看过去,是纪原。 再看一眼手表,才睡了10分钟。 ---- 我怔怔说不出话来,一时没缓过神。他也看着我,半晌似笑非笑地开口:“所以是提前了多久通知我来。” 脑子这才绕明白,昨天叫赵明明提前一个半小时通知他来。正常是下午2点半集合,那么通知他就是1点... “啊”,我扶额起身,“失误,通知错了时间。” 看不清他表情,但听到不以为然的叹气声。 这时候旁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大概有人被我们讲话吵醒,“他们还在午休,去外面坐吧。” 打开会客区的灯,我示意纪原坐下,去倒了两杯咖啡。 “糖?奶?”回头问。 “都不要”,他懒散靠在座椅上。 “喏”,把杯子递过去,我坐到他对面。此时困意还在,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所以下午几点开始?” “2点半”,边说边瞄了一眼他的反应。 胸腔起伏,他倒吸一口气:“提前1个半小时...” “是用你之前迟到的时间补的。” “行”,不再说话了,拿出手机开始玩。 这么坐着有点尴尬,沉默几分钟,我找了个话题:“以前还真没听说林经理有这么大的儿子了。” “正常”,他随口一答,“我没跟她一起生活。” 我愣住,隐约猜到一些情况。 林经理除了不提她儿子,也不提她老公。生活全部就是工作,40多岁还在商场打拼的女强人,就像没有家庭。 “不好意思啊。” “所以你不用照顾我,碍于我妈的情面”,目光从手机屏幕移到我脸上,淡淡说,“该扣钱扣钱,最好让星灿终止合约,这兼职我早不想干了。” “...嗯。” 真是天大的误会,我拿他来制衡林小英,在他眼里是种关照...我太阴暗了。 但现在处境已经很艰难,前有林经理后有宋经理。镇宅的怎么可以走人呢,万万不行,还得继续“照顾”。 ☆、005 下雨 在会客室也就坐了十来分钟,正好一杯咖啡的功夫,到了上班时间。 我微信收到了宋青的指示,是对刚才报告的回复,他说:“分析得还算清楚,改进方案太笼统。” “给你提个要求:每周末中庭都不能空着,每天都要有异业合作。市场部需要动起来,这个月客流必须回升。” 眉头拧成一团,唉声叹气自己都没有察觉。我把这段话来回看了几遍,想解释一两句又给删了,最后还是发送:“好的”,加一个奋斗的表情。 军令状接得颤颤巍巍。回完话,我一脸生无可恋瘫靠在椅背。 “梁主管”,纪原大概在旁边看不过去,“你去忙,我自己在这等。” “嗯”,我瞟了他一眼,悠哉悠哉的样子实在让人羡慕,微微坐起身:“你不用工作吗?听说已经毕业了。” “我这不是在工作?”他笑着反问。 短暂沉默,我俩就着一张圆桌,但中间好像隔着道看不见的墙。他的闲散和我的焦躁是两个世界。 “我是指正经工作”,张口意识到不妥,又忙找补:“本职工作。你在这是兼职。” 他没在意,好像这些事情早已想得门清,随口答:“为什么要有本职工作,我的本职就是让自己舒服。” 这话对于我来说,只要稍加琢磨就能立马推翻。但那段时间正焦头烂额,猛然一听不及深思,好像受了什么冲击...居然还有这种活法。 没钱了就去兼职,赚到钱就享受,花完了再去兼职。星灿签的合约大概被他视为束缚,才萌生去意。 纪原见我迟迟没反应,身体前倾把手肘支在膝盖上:“别担心,我兼职完全养得活自己...对,你也不用跟星灿推荐我,就像我刚才说的,不需要照顾。” 看来我让王征知会星灿的事,他也知道,只是同样想错了方向。 刚大学毕业的男生,正是该折腾的时候,怎么会养成这种佛系的性格,无欲无求的岂不是比他妈还难搞。 “也不是照顾你”,我叹口气,要改变一下策略:“确实你条件合适...你跟星灿的合约还有多久?” “半年多。” “星灿不会解约的,不如常来我这兼职,不会过多要求你,还能把合约履行完。” 他挑挑眉,思考了几秒钟回答:“不了,不想撞见我妈。” “活动都在周末,财务不上班的,撞不见。” 纪原不置可否,好半天才来了句:“再说吧。” ---- 我就当我的镇宅之宝暂且稳住了,心里半松口气。 宋经理这面火势正旺。按他的要求,天天要做活动,那就是天天往外撒钱。林小英要是再插一脚来卡流程,我真的可以直接滚蛋了。 回到办公区,刚坐下发现宋青拉了一个群,仔细一看里面除了他,就是三家垫底的市场负责人。 他又发号施令了:这个群是流动的,什么时候客流排名上去了,什么时候出群。在群内的各位,每天晚上9点前要跟我汇报次日的活动安排。 花招可真多啊,这不就是中学的补差班吗?差生要额外布置作业那种。 三名差生在下面回复了三个“收到。” 刚要放下手机,发现自己又被拉进一个群里——把宋青剔除的差生群。 倒数第一说:“这个宋青是不是有病啊?想搞死我们?” 倒数第三附和:“他到底哪来的,你们见过没?” 本人从来不在微信聊天里骂领导,免得落人把柄。但作为倒数第二名,也不好不发言。 我回复:“没见过。” 当时确实以为自己没见过他。 ---- 晚上突然下起大雨。附近逛街的人都涌进来,吃完饭的人又一时走不掉。走秀活动借了天气的势,吸引不少顾客驻足,甚至出现小范围的拥堵。 今天的客流绝对回升了。 我跑到二楼,找了一个最显人多的角度往下俯拍,又裁掉边缘稀稀拉拉的部分,这才发照片给宋经理,很快得到回复: “活动不错,我也在现场。” 懵了,赶紧往下张望,在人堆里找同样的深色西装,可惜看到的只有王征、郑晓川几个熟悉面孔。 大BOSS微服私访,真的可怕。我在部门群里提醒大家注意,匆忙往楼下赶,这时又看到宋青第二条微信: “拍照角度选得不错,经常这样糊弄领导?” 心咯噔一下,条件反射般加快两步,突然就脚底一滑,眼前画面颠倒,我看见了天花板。 仰面摔在地上,脑子空白了好几秒。直到边上有人问“没事吧”,我才缓过来,浑身疼...手撑地上想起来,摸到一滩黏黏糊糊。 冰淇淋。 狼狈地爬起来,发现裤子蹭上一大片,西装下摆也没能幸免。 我强装镇定走到洗手间,给邢琦打了个电话,她很快就接了。 “主管,你说宋经理来了,人在哪?”做贼一样掐着声音。 “不知道,你先通知二楼楼管,中庭扶梯口地上有冰淇淋,叫人赶紧收拾。” “哦...” “还有帮我买条裤子,我在边上的洗手间。” “....你怎么了...你摔冰淇淋上了啊?”分贝升上去。 “赶紧的,知道我尺码吧,黑色就行,挑最便宜的啊”,匆匆挂了电话,我对着刚才那条该死的微信,在心里骂了宋青30秒,然后平复心情,输入:“您在哪?” 宋青:走了,明天一早报客流给我。 我扶着洗手台,实在控制不住恶狠狠踢了一下脚前的壁面,半个鞋印子清清楚楚留在上面。 旁边保洁大姐吓一跳,愣愣看看我的胸牌,想说什么又咽回去... “大理石的,踢不坏”,我皱眉解释,上手拿过她手里的抹布,“我擦。” 等了十几分钟,邢琦拎着裤子来了。换上回到现场,几个人都凑过来问:“宋经理人呢?” “走了。” “啊?”七嘴八舌讨论开了,这宋经理刚来就搞这么大动静,却未见其人,大家都挺纳闷的。 比如邢琦就惋惜道,不知道宋经理长什么样。 “什么样?”我冷冷说,“相由心生,心这么黑,相能好到哪去。” ---- 走秀结束已经9点多,收拾完服装将近10点。我帮忙整理台下坐席,看到几个模特和秀导在合影,纪原没有参加,往台下走。 陶一苒匆忙拍了照,两步并三步叫住他:“我之前请你来做培训,干嘛不来,不比这轻松?” 纪原停住步子,转身回她:“我不专业,再教坏别人。” “你就是找借口呗”,语气带点不悦。 “....嗯”,他撇撇嘴,好像随她怎么说:“先走了啊。” 我收回视线,转身拿钥匙去把拐角楼梯间打开,平时的桌椅都堆放在这里。 很暗一个角落,潮潮的。他们搬椅子进来,我就一把把叠好。忙了半天,终于最后一批也快收完了,猛抬头才发现队伍中混进一个高个子,背着光格外明显。 纪原一直跟着王征几人在搬椅子,我居然没有看见。 “你怎么还留下了,谢谢啊”,我拍掉手上灰尘,冲大伙说:“大功告成,都回去吧,明天轮休你们自己安排。” 一阵嘻嘻哈哈,都散了。我看纪原往门口走,脚步越来越慢,最后停住。 探探身,原来外面雨还在下。 锁上楼梯间的门,跟着他走过去。 门外雨声好大,我叫他名字没反应,只好拍了一下肩膀:“诶,要不要送你啊?” ☆、006 伏瑞 闭店广播响起,不断有人流涌出,在门口撑开伞。 感觉水滴顺着别人的伞滑下来,纪原下意识带过我西装袖子,往里面避了避:“不用,我住的不远。” “那有伞吗?”我问了一句废话,他两手空空,“雨挺大的,看样子一时半会儿停不了。” “没事。” “等着我给你借一把”,我转身往旁边珠宝专柜走,一边回头叮嘱他:“等一下啊。” 本人微信步数日均2万,都是在商场里踩着高跟鞋一步一步走出来的。可以说,这里的大大小小300多家商户,都打过照面聊过活动,借一把伞不在话下。 也就几分钟的事,回到门口把伞递给他,“记得还啊。” 纪原已经伸出手要接,听到这话又顿在半空。 “怎么还...不想还啊?”我笑问,拿着伞又往前送了送。 瞥了眼门外雨势,他还是接了,正经说:“我明天叫快递寄给你...收件人写?” “一把伞还要寄快递吗?”笑着摆摆手,“不急,以后兼职顺便带来就行。” “嗯...”纪原面上纠结几秒,没再坚持。 “回去吧,这门要关了。” 简单道别,我往回走,突然反应过来他刚才问收件人,怕是只知道我叫梁主管。转身想告诉他名字,看见人已经走进雨里了。 ---- 闭店了。 三三两两的店员在收拾货架,灯一盏盏熄灭,电梯停运。我从货梯下去,绕到停车场,只剩寥寥数辆。 已经很迟,但就是不想走。放上歌又开启了中年男人时间。 刚听完一首,突然有人敲车玻璃。我从放空状态中被拉回来,第一反应去锁车,这才摇下窗。 是营运部陈成经理,年近40,有个上小学的女儿。 这是我在公司最佩服的人之一。营运部面向商户最是头大,主力店颐指气使,小老板撒泼打诨,我不知道他怎么能保持心态平和的。 “梁齐你还真是哎,每天下班不回家坐这发呆?”他隔着车窗打趣,“钱这么多,看来我们停车费还不够高。” “缴费后30分钟离场”,我晃晃手机示意,“我掐着时间呢。” 他一愣,竖起大拇指点点头。 “陈经理,什么时候能让职工免费停车啊,上下班成本太高了我吃不消。” “咳,我自己都交着钱呢”,他欲走又回身,犹豫弯下腰对着车窗说:“给你透个福利吧,4楼健身房要开业了,办年卡免费停车,名额有限。” “办年卡...” “算过了,比你交停车费便宜。营运部的小崽子们都不一定排得上,你明天早点去,顺便跟他们老板聊一下开业活动。” “好嘞!”我一拍方向盘,嘴欠补充:“不是我说啊,自己职工都停不了车,健身房反而有免费停车位。” “谁交租金谁大爷”,他挥挥手笑着走了。 ---- 本来已经计划好,周日跟闺蜜去看个电影。这下为了停车费还不得不先去趟健身房。 早上出发前我联系陈燃,想告诉她改时间。 电话那边听完下意识倒吸口气,明显已经忘了我们约过看电影这回事,犹犹豫豫来了句,我看过了。 “你不是不爱看这种二战电影吗?跟谁看的。” “咳”,顿了半天,“帮别人个忙,人家请我看电影。” “男的。” “...哪个女的跟你一样爱看战争片?” 陈燃以前可没这么重色轻友,绝对有问题,奈何我现在被工作搞得焦头烂额,只好先放过她。 到了公司,刚拐进办公区撞见邢琦在开小差。 边喝奶茶边抱着手机玩消消乐。 “嘿”,我走近敲敲桌子,“巡场了没?就在这玩。” 她吓得一手抖,嘴里奶茶来不及咽下去,惊讶看着我半晌:“...我巡过了...这是刚回来...” “四楼健身房门开了没。” 傻白甜以为我在考她,眼珠往左上方陷入回忆:“开...了吧,我记得。” “起来吧,跟我去一趟”,我回位子放下包,“去聊个开业活动。” 果然开门了。还没正式营业,但人已经基本到位,前台有工作人员在整理宣传单。 “你们老板在吗?” 小姑娘抬头看我胸牌,作势起身:“在,我帮您去叫他。” “诶,等等”,我招呼她,“我问一下,你们办年卡是不是免费停车?” “...是,但要老板批”,她有点懵。 “行”,我点点头:“你们老板是...?” “伏总”,她支支吾吾还有点不敢直呼其名,“伏瑞。” Free?免费...停车? 几分钟后,我和邢琦见到了这位伏总。看起来比我虚长几岁,成功人士长相,但一件白衬衫扣子敞到胸口,藏青色西裤穿成8分。好好的衣服被他穿得流里流气,估计还觉得自己很潇洒。 此人讲话也是一样风格,人未至声先到:“欢迎市场部的两位美女!” “您好”,我简单介绍,“我姓梁,这位是邢琦。” 第一感官不好,没有闲聊的欲望,我直接进入主题。聊到开业活动,伏总很有想法: “我不专业啊,但我觉得,是不是可以在中庭搞一个表演,我这健身教练都很帅啊。” “表演...什么?”健美操吗? “就是...”他半天说不出个所以然,手开始比划,自己先乐了:“你知道,一些健身动作啊...可以搬点器械下去。” 邢琦在一边也憋不住笑,伏瑞抬眼自嘲:“哈,我不专业,把小妹妹都逗笑了。” “伏总”,我强行转到正题:“我建议搞成竞技,或者夜跑活动,可能效果更好一些。” 直视他眼睛,“您觉得呢?” 他顿了一下:“...也不是不可以。” “那我们这边做个方案,晚点让邢琦发给您。” “好,好好”,他轻抚后脑勺,“哎呦,瞧这雷厉风行的,喝点东西啊,要不我带你们参观参观,装修得不错。” 我婉拒,此时在想免费停车的事,对着这么个人总有点问不出口。 “伏总,问一下您这办年卡是免费停车吗?”混市场部的人脸皮厚度非同一般。 他微微一愣,随后咧开嘴露出8颗牙齿:“就算不是,为了美女也得免费啊。” “那倒不必”,我一下子涌上来股油腻感,“我帮朋友问的,没关系。” “梁主管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 “不不不,不用了谢谢您啊”,我摆手,眼神示意邢琦该撤了,“那我们先走了,后面邢琦会联系您。” 出了健身房,她好奇问我:“主管你不是要办卡停车吗,为什么又不办了?人家说给你免费呢。” “本来就正常的事,我为什么要欠他人情?”我随口回,“人情最难还了,犯不上。” 说这话的时候一下子晃神,发觉自己也很过分,难道不是一直在引导纪原欠我人情吗?帮忙搬椅子刚还一个,我借把伞又让他欠上。 正想着听到邢琦嘀嘀咕咕:“我觉得这个伏总特逗。” “特逗?”我转脸看她笑嘻嘻的,不禁担忧:“你什么眼神啊?我可告诉你啊,后面跟他聊方案一定节奏要快,这种人你弱他强,最容易蹬鼻子上脸反客为主。” “哦...”傻白甜扁扁嘴,不知听进去了没有。 后来回想这一幕,我真希望她当时听进去了,或者自己再多提醒,多留意,可惜事与愿违。 ☆、007 煞神 市场部工作是由80%的头疼困扰麻烦和20%的成就感组成的。但也遵循二八定律,不多的成就感支撑我走到现在。 也就一周前,这80%的烦还都基本来自林小英,现在转嫁了,宋青取而代之。 周一,从我坐在位子上开始,微信群里就没有消停过。原本靠走秀活动,上周末客流从倒数第二攀升到正数第三,好不容易退群有望,他又搞了个小程序粉丝排名。 我还是倒数第二... “赵明明”,丧着脸喊了声,小程序一直在她手上,“我把宋经理关于小程序的指示截图给你,看看。” “小程序?”她转过身,习惯性推推眼镜框,“不是说不推广了吗?” “以前的徐经理是说缓缓,现在这位宋经理可没说”,每任领导都有自己的独特想法,不然怎么凸显与众不同。 她嘴一咧,表情难看:“我好久没关注咱们小程序了,粉丝恐怕...” 说着看了眼手机,又缓缓抬起头:“...倒数第二。” “嗯”,投去如你所料的眼神:“想办法,一周之内脱离后三名,我不想一直呆在差生群里了。” “主管,这玩意真没法推,又公众号又小程序的,搞这么多端口干嘛?顾客不买账的。” “宋经理说了,没什么不能推广的。去地推,去扫楼,周边的学校小区超市售楼处理发店,一家一家进门去推”,我想象这位煞神的语气,自己说着都气笑了,“宋经理可真是个人才。” 赵明明翻了个白眼,拨乱自己的短发,转身一阵抓狂。 ---- 抱怨归抱怨,她的执行力我从不担心。傍晚,正在过健身房的开业方案,余光瞟见赵明明和郑晓川两人忙忙叨叨从仓库搬东西出来。 最后一个纸箱子重重落在地上,我探出身去看,里面是气球和打气筒。 “这是要干嘛,去地推?” 赵明明叉着腰喘粗气,说:“附近有个幼儿园,要不趁放学的时候先去试试?门口会有很多家长。” “扫码注册送气球,可以可以”,我比了个大拇指,“去吧。” “主管”,郑晓川搭腔:“你不去啊?” “我手上有方案”,抬眼看他满面愁容,“怎么?” “我可从来没地推过...”直摇头,身体都不自主往后退:“就厚着脸皮挨个找人家扫码啊?我觉得我不太行。” “你厚着脸皮一天跑800遍客服中心,我觉得你挺行的。” 赵明明噗嗤乐出声,半晌还是说:“主管,反正离得不远,你还是跟我们去呆一会吧,他指望不上。” 说实话,我其实也最讨厌地推,自降身段还得遭白眼,每次回来都心情不畅。但现在小程序推广算是件大事,最终还是被说服,跟两人去了幼儿园。 我们到的时候,门口已经聚集很多家长了,小朋友正陆续从里面出来。附近有保安维持秩序,我们在稍远的位置叠了两个箱子当成简单的台面,郑晓川一言不发开始打气球,生怕拉他去找人扫码。 我和赵明明手里拿着气球和二维码在人群中见缝插针,一边躲着保安,一边寻找和善的面相。 运气还可以,刚又成功让一位女士注册,手里的气球只剩一个。转身想去找郑晓川补上,就看到纪原站在边上看着我,穿着很家居。 “梁主管”,他点点头,自然打声招呼。 “你这是...接孩子”,我走上前两步,脑子拼命在反应他今年多大了,孩子多大了,符合常理吗。 “我妹妹”,他说着往大门的方向看过去,侧面线条柔和起来:“出来了。” 顺着他目光,看到一个穿浅绿色小裙子的女孩被老师牵过来,快到跟前,她挣脱了老师的手,两步跑过来抱住了纪原的腿。 然后小家伙就看见了我,有点怯生生地往纪原身后躲,扯着他衣服,一会儿一探头,盯着我手里的气球。 “你叫什么名字呀?”我蹲下笑问,但逗小孩的本领实在有限,人家又往后躲了躲。 纪原见状也蹲下打圆场,两手圈着妹妹:“她认生,叫妙妙。” “姐姐给你气球好不好?”已是杀手锏了。 妙妙探出脑袋,小胖手伸出来想接,又犹豫。最后支支吾吾对着她哥耳语:“想要粉色的。” 离得太近,我听见了。 正好也要去找郑晓川,索性就给小朋友找个粉色气球。妙妙一眼相中小猪佩奇,郑晓川忙不迭开始打气。 纪原有点不好意思,人情又欠上了。他低头看我手里的二维码,说:“你们在推广么,我扫码。” “嗯”,点点头,把二维码递过去。 他操作手机这空档,赵明明也回来了,几步上前蹲到妙妙跟前,逗孩子:“这是谁家小妹妹,这么可爱?” “你别吓到人家”,我接过刚充完气的气球,也蹲下:“告诉姐姐,喜欢小猪佩奇吗?” 就听赵明明突然憋不住笑,抬头跟郑晓川眼神交流,揶揄:“她管自己叫姐姐。” 郑晓川也弓腰,手撑在箱子上笑道:“不是阿姨...或者哥哥吗?” “哈哈哈哈哈...” “我看你们是讨打”,冷冷回了一句,我马上变回笑脸把气球递到小胖手上。 纪原把手机收回裤兜,摸摸妙妙的脑袋:“说谢谢姐姐。” “谢谢姐姐”,奶声奶气地应付了事,妙妙被纪原抱起来,只顾摆弄手里气球。 “谢谢,先走了”,他正要转身,又突然想起什么:“那个伞等兼职还你...这周末有活动吗?” “有是有,安排个夜跑”,我沉吟,“预计需要主持或者主播,还有DJ...” “嗯”,他顿了顿,一本正经:“都不会。” 我苦笑点头,“回去吧,不着急还。” ---- 回办公室已经快到下班时间,出去一趟也就涨了几十个粉丝。我靠坐在椅子上,这才掏出手机,发现宋经理又活跃在各大微信群。 “本周五,召开区域市场视频会议,请各市场部负责人准备月度汇报,时间控制在20分钟内。” 差生群里还多了这么一句话:“除月度汇报外,群里各位还需额外述职,重点在改进措施。” 我连“收到”都不想回,猛地拉开抽屉捞出一把笔,开始按弹簧。 这个煞神。 ☆、008 善恶 今天中午在食堂吃饭,还没等我动筷子,面前轻轻放下个餐盘,抬头一看是林小英。 她平时都和财务处的同事坐一起,据说喜欢边吃饭边聊工作。我下意识环顾,卢会计她们坐在另一边。 “林经理”,只好打了个招呼,低头吃我的饭。 能感觉她好像想说什么在斟酌,半晌张口了:“那孩子是不是缺钱。” “啊?”我咽下口饭,“您说...纪原啊?” “嗯”,她没吃饭,特平静看着我,眼神难得柔和下来。 “这个...我不清楚”,有点别扭,只好也放下筷子,“但我看他不像缺钱的样子。” 林小英想了想又问,语气温和:“他跟星灿签的什么合同...怎么结算,怎么分成?” “普通的模特合约,更具体的情况没去了解过”,我抬眼看她,觉得挺唏嘘的,做一辈子财务的人,关心自己儿子找不到方法,还是从钱入手。 “可以帮您问问”,补充道。 她若有所思点点头,一边拿起手机低头操作。我以为对话结束了,也就重新开始吃饭。 结果没吃几口,手机振动,腾出手去看消息,就听到林小英说:“给你转了点钱,麻烦每次兼职的时候补些给他,以什么理由你想想,但别说是我。” 我听愣了,再低头看消息,果然是有钱到账。 “料想星灿的分成不会太好,每次咱们这付出去的钱,有多少能到兼职手里...”她皱眉解释,“你分次给他,不够我再转。” “这不合适林经理,我转回给你”,一阵头大,并不想当母子俩的中间人,“我们平时不会和兼职直接结算,这钱我不好给他。” 林小英看我半天,突然卸掉架子让人很不适应:“帮个忙。” “哎这不是帮忙的问题,您别为难我”,饭都吃不动了,我私下给纪原补贴,能找什么理由...这事被人发现解释起来太麻烦。 “新来的宋经理听说特别严格,你们现在倒数是不是,每天都要做活动,我那流程都堆了好多”,她突然岔开话题,笑道。 反应了足足有半分钟,林小英这是拿流程压我,在操作转账的手不自觉就停了下来。 “财务从来都按规定审核,但流程太多也确实有个先后问题”,她又变回林经理了,这位老佛爷真是切换自如啊,“人手就这么多,预算就这么多,也是没办法。” “嗯...”我默默把手机锁屏了,账没转回去,“帮个忙倒没什么,关键我觉得他缺的也不是钱。” 林经理没答话。她一口饭没吃,此时端起餐盘起身了,临走说:“周末走秀我看了,活动搞得挺好。” 我听完呆呆坐了半天。自己用纪原来制衡林小英,现在看来倒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难怪她没找我麻烦,合着发现这么一来能经常看见儿子,也不赖。 回到办公室趴在桌子上睡不着,突然闪过一个念头——自己不仅不扣纪原的钱,现在还要补贴他,没见几面又是赞赏又是推荐,我这是个什么形象啊。 大善人? 我其实后来琢磨出一个道理,不管有意无意,还是会错意...当善人会上瘾。 ---- 在纪原眼里,我是不是大善人不确定。但是在我眼里,宋青是十足的大恶人。 周五,我叫郑晓川提前半小时就准备好会议室,电脑接好,汇报备好,检查几遍才放心,真有种迎考的感觉。 我们部门6人整整齐齐坐在桌前,等待屏幕信号。投影闪了几下,区域公司会议室的画面出现了。 大概也就不到10人,全都黑压压的西装,除了中间一位把西装脱了搭在靠背上,看起来很热的样子,只穿件白衬衫,还挽着袖子。 他正低头在看电脑,抿着嘴,下颌线条很明显。 我看着看着觉得眼熟,叫郑晓川把区域公司的画面放大。 再放大... 全屏。 这不是...宋青青吗!? ---- 宋青青是我高中语文老师。这么说其实不准确,他是我们高中的语文老师。 我高三的时候,他大学刚毕业进了我们学校,教高一。 班上总有些消息特别灵通的同学,说高一来了个小白脸老师,那会儿大家压力都大,会拿这些八卦来舒缓。 听说他父亲是大学老教授,还是个书法家,借了光才把他塞进我们这个附属中学。 当时高一跟我们不在一栋楼,有些女生跑去看过他,回来表示“也就那样吧”,然后接着兴冲冲聊人家的言行穿着。 后来见到真人,是有一回来给我们班代课。应该刚升高三没多久,初秋。 上课铃还没响,宋青青穿件毛衣抱一摞卷子进来了。 高三学生吧,特别容易从压抑走向另一个极端:躁动。他一进来,就有女生喊了:“这不是宋青青老师吗!” 好几个女生起哄,让宋青青有点尴尬,故作深沉说他是来代课的,我们语文老师交代这节课随堂考。 所以他其实是来监考的。 下面一阵哀嚎。我们班男生特别欠,估计那会儿就把气撒在人家身上了。 答题正答到一半,听到后排传来争吵声,好像是因为作弊的事情,一个男生跟宋青青叫起板来。 捂住耳朵,还是没完没了。我本来就考试综合症,这下被烦得大脑一片空白,什么都答不出了,火气直冒回身就冲那个男生吼了句:“考试呢,你能不能别浪费大家的时间!” ---- ——“不要耽误大家的时间。” 一个声音把我从回忆里拉回来,旁边王征急声提醒:“主管,干嘛呢,到你了。” 抬头,屏幕上宋青青目视前方,就像在盯着我,又重复了一遍:“快点,不要耽误大家的时间。” “啊...嗯”,我忙打开PPT开始汇报,不自觉又冲屏幕看了好几眼。 世界太小了,宋青就是宋青青。他一个高中老师怎么做起市场经理,从小白脸变成黑煞神,跨度如此之大,让人百思不得其解。 会议结束,我迟迟没有离开,捧着手机联系高中同学,聊这件惊人巧合。 “诶,你记得我们高中有个老师叫宋青青吗?” “...高一那个小白脸老师。” “对,他现在是我领导”,我输入,“可恐怖了。” ☆、夜跑 出了会议室,我边看手机边晃回座位,再翻开微信,发觉碍眼的差生群、突兀的毛笔字都成了草蛇灰线。 正常的市场经理怎么会想到这种招数?搞排名搞分班,可不就是老师的手笔。 刚才的回忆被打断,其实也没有后续了。我和宋青青的交集仅限于那次随堂考,他没教过我,严格来说算不上老师。为何时隔这么久还能记得,多半因为特别的名字和小白脸的称号。 当年就有很多人拿他的名字取乐。可以说,宋青青在我们高中能有如此人气,很大程度借了“青青”二字的光。 现在当了领导,改名叫宋青...这件事细想让我有种掐住对方七寸的小人得志之感。 就像知道了纪原是林经理的儿子一样。 想到这,又开始苦恼那笔钱怎么给他,抬头正好看到邢琦在跟星灿确认明天活动的兼职。 “邢琦,”我挥手示意,轻声打断她,“兼职叫上纪原,跟他们说一下。” 她满脸疑惑把手机拿开,堵住听筒问我:“这次兼职没有模特啊?” “我知道,普通兼职不是也需要几个,算上他。” “普通兼职...一次才多少钱,人家能来吗?” “能,你就按我说的办,”匆匆交代完,给纪原编辑信息,请他周末来兼职,碍于付款审批的问题,剩余费用由我直接转给他。 没过多久,他回复了,“好。” ---- 夜跑活动基本放手给邢琦跟进,从陆续的汇报中得知进展很不错,一共开放200个名额全部报满,谈了几个商家提供饮料和荧光装备,伏总很满意。 晚上,活动开始前一小时。我正在楼上赶差生群的作业,看见纪原晃晃悠悠过来了,仍旧戴着顶帽子。 “来了,”抬眼打了个招呼,手还在敲键盘,“你先坐。” 他顺手拉出前排椅子,坐在了不远处,问道:“今天兼职什么内容?” “登个记、发装备、维持秩序...” 分心跟他说话,思路有点飘走。打错字了,我烦躁出声低低说了一个“靠”,皱眉盯着屏幕修改。 一阵沉默,纪原安静得好像不存在一样。大概十来分钟,把后续的活动安排发给宋经理,舒了口气往后一靠。 这才重新注意到他,仍旧一副闲来无事的样子坐在那。 我为刚才的急躁感到有些抱歉,温言道:“事情不多,稍等你和我一起下去,看看怎么安排。” 纪原不置可否,探身把手里的伞递过来:“你的伞。” 刚伸手要接,他放在了桌上。说不上来什么表情,被帽沿遮住小半,可能就是没表情。 距离感特别明显。我跟他接触几次,可以感觉到平常是客气,而这是刻意疏远。 因为我刚刚烦躁的态度?也是,自打见到纪原起,就把他当镇宅的供着,突然露出本性人家心理敏感了? “那个,这次的费用我先给你转账。”我找到话题,拿起手机开始操作。 “准备给我转多少钱?”他突然似笑非笑地问了一句。 “...跟之前一样,”其实想给更多,恨不得一口气全转给他。 “就是说,”抬了抬帽沿,是探究的眼神,“跟我一起来的兼职都是100,你给我1000。” 我当下就愣了,在这话里品出一丝不正当的感觉,下意识舔舔嘴唇:“你们的工作不一样。” “登记、发装备、维持秩序...”纪原随口重复,然后身体前倾,手肘支在膝盖上。 他挑挑眉,慢条斯理说:“梁主管,我觉得您对我的照顾有点过了。” ---- 原来我不是大善人,是个心术不正的女富婆。 难得待人如春风般,就被这么误会了,一口气差点倒不上来,手不自主就想去抓笔。 这时候听见嘻嘻哈哈的声音由远及近,抬头,是邢琦和伏总有说有笑过来了。 “主管,”她抢了一步,表情夸张道,“你知道今天来了多少人吗,完全超额,外广场都是人。” 伏瑞在身后笑容可掬,说:“梁主管,邢琦功不可没啊。” 两人一唱一和像表演双簧,完全没留意我这的尴尬氛围,只顾开心。 “挺好,一起下去看看吧,”我作势起身,瞟了眼纪原,“你去不去。” 邢琦这才发现过道坐着个人,嘴快道:“吉....原,兼职就差你了,赶快吧。” 我们四人一起下楼,出了电梯还没走到门口,就看到陆续进来的顾客手里拿着伞。 心里一紧急急往门外跑,听见邢琦在身后恍然道:“坏了坏了!不会下雨了吧!” 门口已经乱作一团,挤了很多人,大多已经贴上荧光标志,是来参加夜跑的。外面雨势还小,但不断加强,乙方在慌慌张张收音响设备。 王征从人堆中挤出来,很着急:“怎么办啊主管?来这么多人,下雨可就跑不成了。” “不要说跑了,现在这么多人堵在门口,怎么弄啊?”郑晓川也愁眉不展搭话。 “不是查过天气预报了吗?”伏瑞眼看他的主场就要遭殃,脸上完全没有刚才的笑意了。 邢琦已经带上哭腔:“我是查过了啊...没有雨啊...” “预案怎么做的?转移到中庭?” “中庭也塞不下啊...谁知道来这么多人啊...”她刚才沾沾自喜的事,现在变成压倒骆驼的稻草,“完了主管,我死定了,怎么办啊...” 几人说得我脑子快要炸了,冷汗从额头沁出,转眼就细密一层。 “帐篷帐篷,去拿帐篷,在外广场上搭!” “我们没这么多啊,仓库里好像就3个吧,是不是?”郑晓川看向王征。 “有几个拿几个,没有去借啊,”我捞住赵明明交代,“那些运营商整天在外面卖卡,他们有帐篷,去借。” 眼看周围乌央乌央的人,脸上都逐渐失去耐心,客诉不可避免了。忍不住冲邢琦喊:“兼职都干嘛呢!我一个人影都没看见!” “在这,”感觉头顶当啷一声,“你要兼职干嘛。” 回过头一看是纪原,不知道什么时候在身后。他个子高,感觉声音悬在半空中。 “发饮料,有带荧光标志的都发,你跟邢琦去。” 总算眼前的事情都安排了。刚叹口气,营运部同事急忙迎过来:“梁主管,你们是什么活动啊?门口商户都投诉了,这堵得做不了生意了。” “马上,马上就撤。” 焦头烂额,忙忙乱乱,外广场搭起了帐篷,跑步改成集体健身课,人稀稀拉拉走了一半。 设备人员宣传,一笔钱又打了水漂,我又要述职。垂头丧气坐在楼梯间,竟然突然理解起林小英来,这钱花得冤,花得财务肉疼,花得我惭愧。 客诉不知道接了多少,又有多少领导来兴师问罪,宋青青第一个不会放过我。 感觉有点撑不住了,防火门被推开,高高的人影晃进来。 纪原说:“外面活动结束了,我走了。” ☆、010 训话 “等下,钱转你。” 我叹口气,拿出手机开始转账,密码还没输入完,感觉自己被笼在影子里。 纪原走过来,蹲在几步阶梯下,笑道:“我真搞不懂了,你是经常这么干吗?” 经常怎么干,潜规则兼职?真当我是富婆,一个月工资兴许还没你跑几趟活动高。 堵到语塞,看他微微抬头对着我,五官在楼梯间昏暗的光下反而更真切。几次见面都只觉得是张好看的脸,好看但不生动。 这会儿突然发现纪原的眉眼还是很像林小英的,尤其是眼睛,目光炯炯。 那么一瞬间在想...身边有个人赏心悦目也没什么不好,但马上回过神来,拿着林经理的钱逗他儿子我还是人吗? “你误会了。” 一本正经输入完最后两位数,钱转过去,“本来你的兼职费用就高,同工不同酬还是挺普遍的。” “同工不同酬,”他蹲着点点头,语气带点嘲讽,“你用1000的酬招100的工,你们财务同意了吗?” 不光眼睛像林小英,算账也挺精明,快要颠覆我对他散漫漫的印象,有些东西果然是刻在基因里的。 “就是林经理同意的。” 纪原抿了抿嘴唇,不说话了,沉默半晌才接口:“她让你给我转钱是吗?” 我今晚实在是太烦,想不出什么招数周旋在这对母子之间,被纪原激了几句,分分钟就把林小英出卖了。 但流程还攥在她手里,最后的挣扎就是用沉默代替回答...我没吱声,没肯定也没否定。 他重重叹了口气,胳膊搭在膝盖,双手来回倒腾着手机,最后垂下去。 “你跟她说我不缺钱,”站起身,我又重新被笼在阴影里,“要一直在这坐着吗,地上不冷吗?” 纪原略伸出手,正好就顺势被他拽起来。 “所以推荐兼职也是她让你帮忙的。” 我们往外走,他边说边拉开防火门,熙熙攘攘一下子扑面而来。 不是,那是真心实意用你镇宅。 好在他这根本不是问句,仿佛已经认定答案了,自顾自说下去,“怕我饿死么,呵呵。” 我看看他,没有作声。 其实对纪原的家庭情况不是特别了解,只能凭猜测,林经理和他父亲早早离婚,孩子跟了爸爸。以林小英这种工作劲头,很可能当年疏忽了家庭,才造成现在别扭的母子关系。 陪他走到门口,发觉外面雨还没停。人散了,帐篷也都已经收好,地上水迹在反光,零星散落着几个荧光标志。 “用不用我送你啊?”这是第二次问了吧。 纪原稍作思考,看向我:“谢谢啊。” 他递过来的眼神恍惚让我想到小时候。那会儿经常去我妈单位,会见到很多她的同事,夸我,逗我,带我去玩... 也许我是他认识的第一个“妈妈的同事”吧。 ---- 我的车很小,副驾驶从来不坐人,衣服杂物堆得乱七八糟,座椅也没调过。 纪原太高,感觉他坐得很不舒服。 “太窄了吧,”我略探过身,想帮忙又觉得好像在占他便宜,只好用手示意,“就在那个边上,你自己调一下。” “嗯,”随口答应,但并没有动,“没关系,很近。” 听了他报的地址,确实不远,就在上回地推的幼儿园附近,也就十分钟的距离。 结果刚开到地面,我手机响了,扫一眼是不熟悉的电话号码。 没去管它,仍响个不停。 因为平时车里都只有自己,没用蓝牙耳机的习惯,接听都开外放。纪原可能以为我是介意这个,说:“你可以停到边上接一下。” “不用,不认识的号。” 顺手给挂了。 对方还挺坚持不懈,又打了过来,90%是卖保险的。我忍无可忍点了接听,准备在3句话内解决。 “喂,哪位。” “我是宋青。” ---- “宋经理,”当时就出了一身汗,感觉背靠在座椅上都湿了,“您好。” 完了,这是兴师问罪来了。 雨势太大,车速放慢。我腾出手想把手机从底座上弄下来,还没等碰到,宋青青的声音就响彻整个空间—— “你们怎么回事,知道我这接了多少投诉吗?搞活动不看天气,不做预案的吗?” 这是我高中后第一次听宋青青的声音,劈头盖脸一顿训。 “我们确实查过天气预报,也做了预案,”只好硬着头皮回答,旁边纪原把脸侧向窗外。 “来的人超额了,预案没有用上,我们在外广场搭的帐篷改了其他活动...” “集体健身。”宋青青冷冷来一句。 “嗯...”向大佬低头,主动领罚,“是我考虑不周,我会去述职的。” “我也很奇怪,你们为什么要用主管顶着经理的位置?”他顿了顿:“梁齐,我就直说吧,你的能力还不够,我会建议张副总抓紧招人。” 我脸色倏地变了,心情沉到地底,肖经理走后做了多少努力,就被他一句话抹杀了。 纪原听到这也转过头来,猝不及防对视上有点狼狈。下一秒他把手机从底座上拆了下来,取消外放,举着递到我耳边。 “我服从公司的安排。”强压住不服低低回了句。 “以后的方案都发给我审核,还有,麻烦带好你手下的人,” 他喘了口气,语调里带点恨铁不成钢:“我才刚来多久,听到的、遇到的麻烦就都是你这的。为什么听说你手下有人在谈恋爱?” “啊?” “应该知道公司禁止内部谈恋爱吧。” “知道知道,这个应该是搞错了吧,我手下...没有这种情况啊。” 这会儿已经快到纪原家附近。我把车暂时停靠路边,怕他胳膊举酸,接过了手机,就着雨声继续听宋青青的训话。 “你自己去了解,跟客服谈恋爱的,有没有。”电话那边说。 完了,郑晓川这个混蛋,天天往客服中心跑什么时候暗度陈仓了! 还有宋青青,他是有多少奸细卧底在我们场子啊? “好,我会去了解...” “周一来我这述职。” “好的...”心下还在纳闷郑晓川勾搭的是哪个客服?那几个女孩子我都见过,挺漂亮的,也工作几年了。郑晓川刚大学毕业,甚至比纪原还小...怎么拿下姐姐的。 想着看了眼旁边,纪原正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 “就这样,挂了。”训话时间结束。 “那个,”精神有点恍惚,赶紧问道:“我周一几点过去找您方便?” “几点上班你几点出现。” “好好好,好的宋老师。” “嗯,”宋青青停顿了几秒,才后知后觉说:“你叫我什么?” ☆、011 雨伞 我其实这段时间过得很麻木,情绪的曲线一直小频率起伏。前一个峰值还是纪原那句“是我妈”。 此刻感觉情绪又上去了,忍不住想象宋青青的表情。我往后靠了靠,调整了个舒服的坐姿。 “叫您宋老师啊,”客气道,嘴角得意板不住,“我也是附中毕业的,好巧,您还教过我呢。” 那边是预料之中的一阵沉默,我在心里悄悄数了5秒,继续说: “前几天还跟同学聊起您了,我说世界真小,新来的经理居然是咱们宋青青老师——” “嗯。”他忽然低声打断,好似不耐烦再听下去了,清清嗓子,“周一来找我。” 扫兴,我才刚说到兴头上。 “好,好的宋老师,周一见。” 刚要挂电话,又听他补了一句:“这不是学校,别乱叫。” “诶,宋经理。”翻了个白眼。 说完变成忙音。 —— 我看着屏幕显示通话结束,想想刚才的对话憋不住笑,转手把手机往副驾一扔,全然忘了纪原还在边上坐着。 他吓一跳,猛然吸了口气,低头看见自己怀里的手机。 “啊不好意思啊,打到你了?”一个人怎么能如此安静,让人不易察觉,又没有丝毫不自在。 赶紧重新启动车子:“你家在这附近了是吧。” 他答应了一声,把手机又固定在支架上,说:“我其实在这下车就可以。” “别啊,不差这一脚油门。” 雨势一点不见小,我几乎伏在方向盘上盯着前面的路,慢慢挪动,终于停在小区门口。 纪原松了安全带,作势开门,被我叫住。 “等下,车里有伞。”我回身去够后座的伞,胳膊已经尽力伸直,却总是差一点点。 “不用,走了。” “诶诶诶,”孩子怎么这么犟呢,“你淋一身回去,我不是白送了。” 他叹口气,轻轻把我肩膀拨到一边,稍一探身拿到了伞,问:“你不用吗?” “我到家停地下。” 纪原点点头,拿上伞开车门,腿已经踏出去,略迟疑又问了句:“我要是寄给你,收件人写谁。” “梁齐,整齐的齐。” “好。”他带上了车门。 我脑子转了转,觉得自己回答得太细,像是等着收人家的快递一样,于是放下车窗喊:“纪原,不用寄给我,给你了,不用还。” “哦。”他转身回答,又继续往小区里走去。 —— 一个失败的活动,留下数个烂摊子。 首先是宋青青对我工作的否定,大概用了半年才消化,“你还不够”这句话真的,破坏力极大。 很久之后我站在他的位置,很难再花时间去等别人成长,很难容错,才能理解他的处事和选择。 怎么说呢,在职场里“换位思考”仿佛不存在似的,不在那个位置,就学不会那样思考。 其次,张副总打了电话过来,表示为了缓解我的压力,最近会开始物色新的经理。 最后是近在眼前的麻烦,郑晓川谈恋爱如果坐实,按照不成文的规定,他和客服之间肯定要走一个。 这事刚听宋青青说起我是生气,而后还莫名冒出点自豪感,现在,是很开不了口。 周日下午去了公司,找到值班的郑晓川,当时他正在跟一场儿童演奏活动,自己在底下听得津津有味。 我没穿工装,就像一个普通顾客,都站到他旁边了,这个人还没有察觉。 “郑晓川,你女朋友呢。”猛地来一句。 “在值班啊,”他嘴快回答,下一秒才反应过来看我,恍然道:“主管...你怎么来了。” “在客服中心值班是吗?” “啊...”他扶额,然后又下意识去松领带。 “你本事真不小啊,这才几个月,哪个小姐姐被你追到了。” 台上小朋友在弹钢琴,正到节奏激昂处,郑晓川脸上冒汗了。 “就...那个...”支支吾吾,还不想说是谁,怕我为难人家吗。 叹口气,开门见山:“你知不知道咱们不允许内部谈恋爱?人事早跟你说过吧,情侣只能留一个。” “...知道。”他皱眉,手抄裤袋里踢了踢脚。 “知道你还不藏着点?整天明目张胆往客服中心跑。” “忍不住,”当啷一句,典型的破罐子破摔了,“要走我走。” “你可以郑晓川,”我知道他是怎么追到姐姐的了,“敬你是条汉子。” 他看看我张了张嘴,半晌才低低问了句:“给你惹麻烦了?” “没事,我问你就是先有个底,”还没找宋青青呢,兴许能有转机,临走时交代:“最近低调点啊...要是真没办法,你也做两手准备。” —— 区域公司就在旁边写字楼,我们场子离得近,属于老师眼皮底下的那种学生。 周一一早,提前20分钟就在门口等,没多久电梯上行,我眼看着数字停在这一层,门缓缓打开,是宋青青板正的西装和板正的脸。 他在我高中记忆里还是强装严肃的样子,现在不用强装了,全身散发着严肃的气场,能把人推到3里开外。 “宋经理,”几步迎上去,“我是梁齐。” “知道,”他瞥我一眼,走到门口去刷卡,“来挺早。” “咳,您让我上班就出现,”跟着进了门,此时公司还没几个人。 宋青青没再说话,直到他办公室门口才回身: “你在外面等一会,我还没吃饭,”低头看了眼表,“上班时间再进来。” 这才注意他手里提着早餐,连忙点头:“哎。” 我其实也没吃饭,又不好意思坐别人的位置,只好抚着胃在他办公室门口来回踱步。 想着等到上班还得一会儿,结果也就5分钟,听见宋青青在里面叫我名字。 “叫我吗?”推开个门缝,我看到他手边一杯咖啡,其他应该已经吃完了。 “进来吧,”他看着电脑,一边移动鼠标,一边分神说:“你在门口转悠得我烦。” “啊...”我尴尬几秒,心下骂他,还是走进去。 余光扫了一眼,透过磨砂玻璃果然能把外面人影看得清清楚楚。 ☆、012 工作 “你是哪一届的学生?我教过你吗?”宋青青示意我坐在对面,目光从屏幕转到我脸上,“完全没有印象。” “教过教过...”可惜师徒情谊浅薄,“我11年毕业的,您...给我们代过课。” “代过课?”他不看电脑了,往椅背一靠,像是松了口气,甚至有点笑意。 “虽然只是代课,但大家对您的印象都非常深,都说宋...” 他做了一个打住的手势,说:“我很多年前就离开学校了,也没教过你,不算什么师生。” “咳,”我有点尴尬,拿出事先准备好的陈腔滥调,“一日为师——” “一节课。”他毫不客气纠正我,随即低头看了眼手表,“上班时间了,说正事。” “好,好。” 我跟宋青青汇报了关于夜跑活动的整个过程,被他指出很多问题,其中最根本的是不应该让邢琦跟进。 “设计就是设计,你让设计跟活动干什么?” “刚好有这个机会,她手头上又有时间。做设计也应该参与活动,才能了解商户需求和大众口味。” “那我问你还分什么工?”他不以为然,随口就能辩驳。 “...是这样,邢琦她本身也想转向策划。咱们的设计空间太小,大型活动VI都用总部或者第三方的,她也得不到什么提升。” 宋青青看我半晌,突然问:“你工作几年了?” “...5年” “时间不短了,还这么头脑简单,”他皱眉叹了口气,一副不愿意跟我聊下去的样子,勉为其难开口: “公司不是学校,付工资不是为了培养人才的。邢琦如果不想做设计,又不是个成熟的策划,那她可以走人,你懂我意思吗?” 我愣住了,自觉在职场混了挺久,还是被宋青青不加修饰的言论冲击。 “再说郑晓川,在你眼皮底下谈恋爱,都发现不了?”同样直接了当,“他们两个谁走?” 又是走。在他眼里底层职员就是最普通的零部件,甚至无需调试,不好用就换一个。 “真要做到一点人情味都没有,”我反应慢半拍,这时才回了句嘴,“招人时候讲的职业规划果然都是画饼,实际上稍有想法,稍有错误,就要走人是吗?” 宋青青瞥我一眼,不屑争辩。他转而看电脑屏幕,边处理工作边说:“梁齐,找准你的立场,你首先要对上级负责。” 我心里沉沉一跌,思前想后,也只组织出这么一段话: “邢琦做设计并没有耽误,沟通和方案也可以,这次活动主要是我的疏忽。郑晓川...刚毕业,这是他第一份工作,至少能给个缓冲期找到下家。” 他不置可否,仿佛没听进去。 “宋经理,”适时提醒没回音,第二句宋老师已经到嘴边:“宋...” “确实主要是你的责任,管好自己,我跟张副总说过了,你们经理已经在招。”他声音没什么起伏,“这个月客流不回升的话,你也顾不上别人了。” “明白。”按这意思,我也就是个零部件,随时可以换。 “回去吧,门帮我开着。” 默默告退,推开门回身看了他一眼,仍旧是板正的西装板正的脸,严肃到这个份上,绝了,自绝于群众。 从区域公司回去,要穿过一片新开发的办公区,也就10来分钟的路程。 才9点半,阳光很好。我边走边骂宋青青,身上有半点老师的影子吗? 看到周遭的人进入一栋栋大楼,又分心去想他们将要渡过怎样的一天,会像我一样丧吗? 正想着,步子缓下来,发现眼前一处围挡,昨天还没有。这地方原本是一片空地,我曾经有段时间喜欢趁晚上没人,光脚在这遛弯,边遛边纳闷寸土寸金的地方,为什么闲置。 沿着围挡绕了一小圈,终于看到标识——办公区中心花园,项目承建商:景一园林开发有限公司。 这地方要建个花园?我扒着围挡缝往里面看,还是那一片荒芜;又后退几步,把它放在视野中央,去想象种上植物是个什么样子。 从那天起,我常常关注这处围挡的进展,在脑海里规划它的样子。 当时没想过居然能成真。 -- 回到公司,闻到商场的香味下意识有种反胃的感觉,脑子顿时昏昏沉沉,一团乱麻。 坐在位子上缓了好一会儿,手里弹簧突然按不动,才回过神。又按坏了一支笔,我默默开始拆。 “主管,”张博宇叫我,“林经理说让你去一下,有个流程有问题。” “好,”放下手里拆到一半的笔,想想拿出手机把上次的钱转回给她,这才动身。 财务处没别人,我进去的时候,林小英正对着手机发呆。 “怎么把钱转回来了?”她抬头问。 “纪原不收,说他不缺钱,”我叹口气,“您儿子主意大得很,我帮不上忙。” 她难得没有多问,过一会儿才自言自语:“不缺钱?他爸只顾那个小的,能顾得上他么。” 我反应过来这层关系,所谓“小的”大概是指跟纪原同父异母的妙妙。欲言又止,一个偏差还是搅合到这场家事里:“纪原的妹妹?” “你见过?”她问,“在哪见到的?” “地推的时候偶然遇到。”我看这反应,已经后悔多嘴了。 “多大了?他爸爸也在吗?” “上幼儿园,几岁我没概念...是纪原领着。” 林小英苦笑,喃喃道:“呵呵,我儿子帮他看孩子。” 我不方便再说什么,靠在桌边正一阵尴尬,卢会计进来了。 再回头,林经理变了张脸一样,说:“梁齐,你看下这个流程,预算超了。” 删减了几个项目,我出了财务处,交代张博宇改流程。回到座位看桌面拆得七零八落的笔,破天荒没有扔掉,而是重新组装了起来。 有点感慨,女强人没能强到最后,终有一天想起了自己的儿子,八卦起前夫的生活,工作没能给她全部。 工作从来也不是全部,或许。 临下班,收到林小英的微信,问我能不能带她去看一眼纪原的妹妹。 我答应了。 ☆、013 妙妙 伏瑞是个典型的商人,身上透着一股虚伪的劲。 早上在电梯间碰到他了,离老远打招呼,说健身房新搞了台咖啡机,自己从国外带回来的咖啡豆,邀请我去提个神。 前些天因为夜跑活动的事,还阴阳怪气,趁火打劫,无奈答应给他一楼入口的宣传点位三天,这就立马变了张脸。 “谢谢啊,不过我对咖啡没什么讲究,喝速溶的就行,浪费您的咖啡豆。” 我婉拒,没再搭腔。结果回到座位没多久,看见邢琦笑嘻嘻端着两杯咖啡过来了。 “来来来,伏总的咖啡,可好喝了,”说着把其中一杯放在桌上。 我看着她,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半晌才推了推杯子:“我不喝,你给他们吧。” “你不是挺爱喝的吗,还老说公司的咖啡不好,这个豆是伏总从国外带回来的。” “邢琦啊,”我停下手里的活,忍不住唠叨两句,“跟伏瑞这种人,打工作上的交道就可以了,我这第二次提醒你了啊。” 她微微皱眉,看得出想反驳我,却不敢说,嘟囔:“我也是觉得挺不好意思的,夜跑活动没给人家办好。” “三天入口的点位,你知道他能拉多少客吗?工作上的事情在工作上解决,不用你私下欠人情、还人情的。” “哦...”她扁嘴拿起咖啡转身,小声嘟囔了一句:“真没人情味儿...” 这不是我说宋青青的话吗?居然转眼被用在自己身上了,听到有点晃神。 哎,最近越来越觉得茫然,职场是个圈。 ---- 一整天都忙忙碌碌,赶方案,催流程,完成宋青青额外布置的作业,已经到了麻木的状态。 下午间隙去茶水间倒咖啡,无意间看到人事带了一位30来岁的男士进了面试间。 “可能是我们新经理。”王征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我身后,手里也拿着个杯子。 “是吗?”我下意识回身想多看几眼,然而门已经关上了。 “据说是别的场子挖过来的,”他边接水边说,一副有心事的表情。 “你消息还挺灵通。” “咳,”他展了展眉,话题一转,“主管,我等会出去一下,约了谈活动。” “好。” 我端着咖啡回办公区,经过财务处门口被林小英叫住,这才想起来答应过她要去幼儿园。 心里暗骂自己,哪根筋搭错了要趟这个浑水。 按照林小英的说法,她只想远远看一眼。当时正值放学,只好一口把咖啡干了,早去早回。 也赶得巧,我们前脚刚到幼儿园门口,就看见妙妙出来了。 “那个女孩子就是,老师领着的。”轻声提醒她。 “眉眼像她爸,”她怔怔看了片刻,转头说,“果然女儿像爸爸。” “是啊。”我随口附和,在人群中找纪原,却没发现身影。 就这么看了几分钟,我俩才面面相觑,同时反应过来,没人来接妙妙。门口的小朋友都走得差不多了,只剩她孤零零。 “家里人迟了?”林小英原地动了动步子,想走又稍显不放心,最后踟躇道:“不然你给小原打个电话?” 我看着她半晌,无奈掏出手机拨通了号码。 “梁主管,”那边很快接听,声音低低的带点意料之外,“有事吗?” “你...今天没来接妹妹吗?” “没有,我在外面,”他顿了顿,“怎么了么?” “是这样,我刚好路过,看到她在幼儿园门口没人接...是你家里人忘了吗?” 那边没了声音,感觉像是在走动中拿远了听筒,混杂着风声隐约听到一声叹气,才又重新清晰起来: “能不能麻烦帮我看一下,我这就过去。” “啊...” “可能要比较久,我这离得有点远,”他补充,“不好意思啊。” “我要回去工作诶,那我先把她带到公司行吗?” “行,”松了口气般,“谢谢了。” —— 看得出林小英非常矛盾,一路上有意保持着距离,又时不时转过头看几眼,混杂着本能的排斥和一点点隐忍的...羡慕? 妙妙也就有点怕她,虽然对我不尽热情,但比较之下倒乖乖不吭声,任由我牵着。 公司极少有小孩出现,没了解过是否有相关规定,可能是种默契,怕影响办公环境。 这也是眼看快下班了,我才不得已而为之。悄摸摸把妙妙领进去,结果刚到市场部,赵明明几个人立马都围上来,打着逗孩子的名义偷懒摸鱼。 “散了散了,都没活干是不是?”我搬了张椅子放在自己旁边,把妙妙抱上去,“郑晓川,去仓库搞个气球来,小猪佩奇啊。” 我没带过孩子,习惯用旧经验,没成想这回小猪佩奇不大得宠。 也就十来分钟吧,正在赶给宋青青的汇报,身边开始哼哼唧唧,一抬眼看见双小胖手伸向桌面。 “不行不行,这个不能玩,”我从她手里抢下一叠材料,转眼又发现手机被抓住。 “这个更不行。” 妙妙目不转睛看我几秒,小脸委屈,没一会儿开始抽抽搭搭。 一阵手忙脚乱逗她都不见效,赵明明循声转头,笑道:“主管,现在幼儿园小朋友都爱玩手机,你找个动画片给她看嘛。” “你找你找,”我把手机从妙妙手里拎出来,递过去,“快,等下领导被引过来了。” 没多久,她人走过来,把手机放在支架上调整好角度,胸有成竹点击播放。妙妙渐渐安静了,我凑过去一看,又是小猪佩奇。 小孩的心思好难猜。总之得了片刻安宁,抓紧把汇报搞定发给宋青青,再看时间已经下班了,纪原还没来。 周围回家的回家,吃饭的吃饭,都走了。我手上的活暂告一段落,想拿过手机给纪原打个电话,但妙妙看得着迷,实在不忍心打断她。 撑着下巴发呆,鬼使神差也靠过去扫几眼,结果这一看就被逗乐了。 “长得真像吹风机。”我笑说。 妙妙扭过头来,一副嫌弃我出声的表情。 讪讪闭上嘴,伸手把支架移过来一点,看到猪爸爸和猪妈妈跳伞,猪爸爸没背上降落伞就掉下去了,边下坠边旋转,底下一堆小猪看热闹。 “哈哈哈哈这不摔死啦?” 旁边妙妙难得搭了腔,奶声奶气却一本正经:“等会猪妈妈就跳下去救他了。” “这还能救啊,他都快到地面啦?”我当时脑抽了才会跟小朋友争辩,“救不了啦。” 话音刚落就感觉身边小小肩膀一抖,妙妙扁着嘴忍,忍出一大颗泪珠挂在眼角,终于哇一声哭出来。 我吓懵了,连忙道歉,一手拢住她一手抽纸巾来擦,就听到重重喘息声由远及近。 高高的身形从走廊过来,穿着乍一看以为是同事,再分辨才发现是纪原。 西装扣子敞开,袖子挽着,像是赶得很急,一言不发绕过来,蹲在妙妙面前抹掉眼泪,轻声安抚。 我有点尴尬,拿着纸巾的手无处放,最后扔在桌面上,摸了摸额头心虚道:“你总算来了,不知道为什么就哭了。” 他抬眼看我半天,才自顾自笑了一下,双手捂住妙妙耳朵说:“动画片里的人是不能死的。” ☆、014 佩奇 “呃…” 原来他听见了。我表情有点凝固,干笑两声把话题岔开:“你这是从哪过来,上班了?” 这样的纪原让我难以适应,居然有点模糊他是“同事的孩子”,还是同事本身。 “兼职。”他把妙妙从椅子上抱下来,自然地问,“你吃饭了吗?” “没,”倒提醒我了,低头看了眼时间,“送你们下去,正好我去食堂。” 他好像只需要简单的是或否,但还是站那等我把话说完,才接口道:“一起去吃?” 我愣了愣,转念发觉这是纪原一贯的处事。欠上人情必须还,就像做任务一样,把人跟人的界限划得很分明。 “也行。”起身摘了工牌,我手扶着桌面弓腰问妙妙,“你想吃什么呀?” 她眼圈还红红的,有些许敌意。但面对吃的话题,还是没忍住张了张嘴。 “薯条。”别别扭扭地说,又往纪原腿后躲了躲。 —— 楼下麦当劳,我还是第一次坐在游乐区边上,目光追着滑滑梯的妙妙,边喝可乐边和纪原闲聊。 “今天是家里人忘记接了?” “嗯,我爸忘了,”他手肘支在桌子上,随口答,“阿姨最近没在家,回去照顾老人了。” “阿姨?” “就是妙妙的妈妈,”他想了想解释,“我叫阿姨。” “哦哦哦,”怪自己脑子没反应过来,一时接不下去话。 可乐都快被我喝见底了,晃一晃里面只剩冰,从来没在麦当劳坐这么久过,这时听到纪原叫妙妙。 “走了,回去了。” 她小胖手扒着滑梯边缘,晃晃脑袋,身体往后挪,又爬到上面去接着玩。 身边纪原利落起身,两下蹬掉鞋进去,展臂把正在往下滑的妙妙一把捞住,整个动作不过几秒,行云流水。 我还没反应过来,呆呆看纪原蹲在游乐区入口给妙妙穿鞋,脑子里不自觉响起林小英的话,“我儿子帮他看孩子。” 那一瞬间甚至和林小英共情了,心里冒出股不忿来,开始怀疑纪原的佛系是本身性格还是受家庭所累。 哼哼唧唧的耍赖声响起,妙妙穿完鞋后不肯起身,手扒着游乐区的隔板。 没玩够。 纪原半蹲在旁边,整个人像突然泄了气一样,下意识松了衬衫领子,一手抹了把脸,非常疲惫抬眼正好对上我。 “你还要加班吗?先回去吧。”他说。 “...今天事情也差不多了,”我探身冲妙妙笑说,“你想玩什么,姐姐带你去好不好?” 说完看了眼纪原,补充道:“把人家惹哭了,就当赔罪。” ---- 惹哭小孩容易,逗笑他们也容易。 尤其在我的场子。三楼有儿童乐园,电玩城,抓娃娃店,外围还有手工沙画,乐高陶艺。带孩子我不懂,商场的儿童游乐项目能列出50种。 妙妙逐渐欢脱,一路上小碎步拉着我,往娃娃机奔去,顾不上纪原在后面慢吞吞地跟着。 绕到前台,售币的小妹妹看见我苦大仇深,半开玩笑道:“梁主管,我们店长可说了,你进黑名单了。” “你们店长小气得很,”我笑回,手敲敲台面,“快,买币。” 这时候纪原跟了上来,一声不吭要付钱。小妹妹目光流转,没搞懂这是个什么组合。 我没争,退到一边,把妙妙抱起来看机器哗啦啦出币。 “您来一次就抓走一堆,店长说市场部的仓库里都是我们店的娃娃,”她笑问,“真的嘛?” 确实有一部分,我嫌丑的就扔到仓库了。 笑笑摇头,看纪原接过游戏币,转身要走,又被小声叫住。 “梁主管,这也是你们商管同事吗?” 我顺着她目光看向纪原背影,有点失神。 “嗯...”我答,过了几秒才缓过来,“啊不是。” 她挑眉,好奇状,等着接下去的话。 半张着嘴,一下子词穷。兼职?同事的孩子?市场部镇宅?都对,但好像都不够。 “是我哥哥!”怀里妙妙乐了,大声抢答。 “嗯,她哥哥。”我笑着附和,把纠结略过。 ----- 抱孩子真是个体力活,没几分钟胳膊就酸得抬不起。她个子太小,够不到娃娃机,只好换给纪原。 我扶着妙妙小胖手,指哪打哪,要谁抓谁,把她开心得不行。 纪原本来没什么精神,后来也跟着我俩起劲。我正专心左右看角度,听他说:“我看你们仓库确实有娃娃,都是你抓的?” “啊?”略微分神回答他,“你看到的应该是买的,活动礼品。” 提着口气,眼看着抓上来半路掉了,我和妙妙同时哀叹,捶胸顿足。 纪原在边上笑出声。 斜眼看他,把操纵杆让出:“你来你来。” “我不会。”他笑道,调整了一下姿势。 “不会你笑什么。”胜负欲有点上头,妙妙也跟着伸出胖胖的手指头放在嘴边。 冲她哥:“嘘。” 纪原腾出只手,做了个拉拉链的手势,把嘴锁上。 ---- 我人生中带小孩玩的经历屈指可数,而且都比较失败。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纪原分担了大多糟心的部分,这次居然玩到快闭店才舍得离开。 不觉得累,可能因为累的人不是我。 在商场门口道别,妙妙吧唧亲我一口。纪原拎着一堆娃娃,从里面挑出只小猪佩奇递过来,“你一个都不要么?” 妙妙眼巴巴盯着,一脸难舍的表情,小手从娃娃堆里挑挑拣拣想找替代品。 “不用不用。” 喜欢抓娃娃,只是喜欢抓。而且我对小猪佩奇不感兴趣,也就今天看了两眼动画片而已。 他手没收回去,稍一扬起抛了过来,“给你吧,走了啊。” 忙不迭接住,看见妙妙肩膀又起伏,怕不是要哭。追上两步喊:“诶,我真不要——” 纪原稍侧了侧头示意我拿着,然后抱着妙妙走远了。 ---- 拎着个小猪佩奇上楼,边走边甩。市场部灯还没熄,我溜达到仓库门口,想了想还是没把娃娃丢进去,转身往座位走。 刚晃到桌前,后面猛然有个人直起身,那是肖经理的座位,已经闲置好久。 吓得一激灵,三魂不见七魄,怔在原地嘴都不利索:“宋,宋经理...” “嗯,”他瞥我一眼,又俯下身,好像在弄电脑主机。 “您在这...干嘛呢?” “办公,”抬起头,目光停在小猪佩奇上,“你加班就是逛商场,今天的打卡不会给你算。” “啊,”汗都出来了,把娃娃放到桌角,“今天不是加班。” 一阵沉默,我边收拾东西,边涌上来种极其糟糕的预感,忍不住回头问:“您说在这办公?” “你们市场经理我暂时兼任,”他叹口气,“最近面试的人都不太行。” “您...兼任,这怎么,这多累啊...”我靠我靠我要死了。 “你如果能力够,我不至于这么累。” “呵呵,”干笑两声,我回身拿上包,“那领导我先走了。” “等一下,”他伸手去关电脑,“闭店了,怎么出去路我不熟。” ☆、015 花园 我熄了市场部的灯,跟宋青青往外走。经过值班室,他侧头看了一眼,顺口问道: “你们值夜班怎么安排?” “主管以上轮班,女员工不用,”我看向他,“您要是来,应该也是要值班的。” “嗯。” 打卡出了门,偌大的商场里只剩应急光源,四下无人静悄悄,回荡着我们俩的脚步声。 “啪嗒,啪嗒…” 走到一个拐角处,身边的声音戛然而止——宋青青一个刹车停住,好像强抑制着,还是听到他倒吸口凉气。 “是个模特。”我轻轻说。 跟着慢下步子,笑着缓场,“我刚来的时候,晚上经过也被吓一跳,以为是个人。” 几步远的女装模特静静立着,昏暗中勾勒出的轮廓,栩栩如生。这商场夜路走习惯了,能记下好几处地标似的假人。 宋青青没接话,看不清表情。短暂沉默后,我张了张口:“您是开车过来,还是?” “我车停在写字楼那边,走路过来的。” “那您要走扶梯下去了,”走到栏杆边,用手指示意,“一楼,西边角落有个小的员工出口,看到吗?” 宋青青也探身往下看去。 扶梯停止运行,几处金属微微反光,更多是黑暗,一层层回旋的黑暗。 “…你怎么出去?”他问,静谧中好像咽了咽口水。 “我坐货梯,去地下停车场。” “嗯,我也走货梯,”这人迈动步子,见我没跟上,回头催促,“走啊。” “哎,”我困惑了,这是不是在点拨,要送领导回公司?连忙追上两步:“那正好我送您。” “不用,很近。” 难伺候,闭上嘴不再吭声。 没多久到了停车场,临分开还是又客气了句:“宋经理,我正好开车送您上去吧。” 宋青青有一秒的迟疑,还是坚持道:“不用。” 走出几步又转过身,一本正经补充:“明天上午10点部门开会,你通知好,不能有人缺席。” “好的好的。”这是要整顿队伍,不禁捏一把汗。 眼见他继续沿着出口标志走了,我撇撇嘴去取车,觉得刚才抓娃娃的好心情消失殆尽,烦躁重新上头。 快开上去的时候,看到宋青青靠边步行的背影,关上车窗,一脚油门加速把他超过去了。 —— 公司每天都要开早会,这是我一天的工作中最傻叉的部分。 所有人站在一楼中庭,就像中学时期的早操,以部门为单位点名,负责人例行汇报工作,全靠嗓门,让我觉得很幼稚。 肖经理走后,这个位置就由我暂代。今天也掐着点下去,搂了一眼人都在,回头交代道: “等下要开会啊,不得缺席,宋青要兼任咱们经理了,打起12分精神知道吗!” 几个人居然一点都不吃惊,也不吐槽,乖巧点头回答“好的”。邪门了,我疑惑转身,就感觉鼻尖差点擦过谁的西装袖子,距离也就一拳。 “嚯…宋经理,”吓得往后退一步,“还以为您开会才来。” 他没说话,扫我一眼转过身去,在市场部最前面站定。 这么久以来,第一次早会如此舒坦。我站在宋青青后面观察他西装纹路,听他发言底气十足,居然还有种安全感,就像学生时代转来了个非常学霸的前桌。 仔细一想,前桌是个老师,啧,不是太妙。 十几分钟早会结束,正想去麦当劳拎个早餐,被宋青青叫住:“跟我巡个场。” 边走边聊,明白过来他是想给我通个气。 “郑晓川的事,我会给他一周时间,已经交代人事重新招人了。” “一周!?太短了吧宋经理,我之前不是…” “你之前说的,我并没有答应。”他言下不容人质疑,接着道,“至于邢琦,你和她谈过没有?” “她不跟活动了,继续做设计,我们谈过。” “可以。你手下另外几个人怎么样,我不了解。” “赵明明做事很麻利,王征是管培生挺上进,张博宇在公司很久了,有3年多…” “3年多还没升职?那他能力有问题。”宋青青果断下结论。 “话不能这么说吧宋经理,张博宇还可以的,”虽然自己也常嫌他不够有冲劲,但多少还是有点护短,“我也是第三年才升到主管的。” 他侧过脸缓缓点头,投来一个“自己体会”的目光,没有再说话,像是给我留面子。 一阵恼火,无处发泄。回到楼上经过昨晚拐角的模特,我专门指出来。 “这就是昨晚吓您一跳那女的。” 宋青青铁着脸走过,没有搭腔。 —— 部门会议从10点一直开到中午。 每个人汇报自己手上的工作,都能被挑出数个问题,简直剥了一层皮。 一开始还还嘴,到后面已经无力招架了,只有领命的份。通过几次和宋青青工作上的交往,我已经发现这位领导固执得很,对下属极其严格,权威不容挑战。 快结束的时候,听他布置任务,我在下面晃神了,在想宋青青当老师那会儿难道也这样?不会被学生集体抗议? 搞不好他就是被轰下讲台的。学生多金贵,没法迫害青少年了,来折磨社畜。 ——“郑晓川,你留下,其他人散会了。” 我回过神,看看宋青青,又看了眼郑晓川。他正紧抿着唇,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 “宋经理,要不我先跟他谈。”低声说,眼神带着拜托。 “散会了,”他手指叩了叩桌面,才转而冲我说,“你也是,把门带上。” 出了会议室关上门,几个人立马管不住嘴了,围着我叽里呱啦: “郑晓川真要走吗?” “主管,怎么回事啊,一来就动我们的人啊?” “因为他和客服谈恋爱,公司明令禁止。”王征倒挺镇定,抛出这么一句。 我瞟了他一眼,没作声。被吵得心烦意乱,甩手往外面走去。 很窝火,气自己没用。手下的人保不住,连点时间都争取不到。一个星期,要找份合适的工作衔接上,对刚踏入社会几个月的大学生来说谈何容易? 一口气下了楼,也正好午休时间,我逛到商场外面,边走边拿出手机翻通讯录... ——“喂,李姐,我是梁齐。是这样,你们还缺不缺助理啦?营运也可以啊,给你推荐个人啊...” ——“叶经理,我是梁齐呀,在忙吗?” ——“有件事情拜托您啊,我这边有个毕业生特别好用,做市场的,您看什么时候安排个面试呗?” 不知不觉走出挺远,抬头发现到了那处花园围挡。挂断电话,我把郑晓川的简历发到几人微信,这才松一口气。 特别想脱了鞋进去遛两圈,心里的烦躁已经堵到嗓子眼,偏偏面前是严严实实的挡板。 我绕了半天,总算找到一个小开口,脑袋伸进去观察,里面果然空空如也,明显还未动工。 双手扒着就要往里钻,突然感觉后面有人扳过我肩膀,力气还不小。 “谁啊!”我回头怒视,赫然发现是纪原,宽宽松松的卫衣,背着个相机。 他表情复杂。有惊讶,又有猜想被验证的了然,说:“梁主管,还真是你。” ☆、016 颜色 “你怎么在这?”有点尴尬,我手扶隔板故作淡定。 他没直接回答,稍稍晃了下身子,目光往身后缝隙看去:“你想进去?这里面空的。” “知道,没事转两圈,”没过多解释,注意力又回到他身上,“你这是来干嘛?” 看这相机,再环顾周围写字楼,估计有很多摄影工作室开在附近:“你还在哪兼职摄影师?” “摄影师?”纪原一听乐了,轻轻带过我肩膀,往旁边去。 沿着围挡没走几步,看到那块施工标识。之前还有印象,牌子上写着项目承建商:景一园林开发有限公司。 “我在这兼职。”他轻抬下巴示意,说着从口袋里掏出把钥匙,去开面前一扇简陋的门。 一头雾水,又瞄了两眼公司全称,看他扶着门回头笑道:“不进来吗?不用钻墙缝。” “诶,那个缝可不是我扒开的啊!”所以人家不是多管闲事,我急忙解释,跟了进去。 ---- 里面还是原来的样子,空旷,边边角角有点杂草。我看纪原走在前头,慢慢悠悠四处张望,实在不知道他要干什么。 “你怎么这么多兼职,在园林公司做什么?” “设计,”他回身取出相机,边低头摆弄边说,“师哥开的公司,我只是帮帮忙。” “你是学这个的……园林设计?”几步晃荡到他跟前。 “对,”突然抬起相机按动快门,我下意识闪身,不知有没有避开。 纪原像是没料到面前有人,顿了一下,看我:“不好意思啊,我试试光。” “没事没事,应该也没拍到,”摆手退了几步,心思还停在刚才的话题。 也很奇怪,感觉自己被林小英附体,就是控制不住想说教:“怎么不好好从事你的专业,到处兼职。” “我好像跟你说过,”他随口答,“在你们公司的茶水间。” 回忆了一下,确实有点印象,说什么本职工作是让自己舒服,当时还被震撼到。 完全相反的工作理念,完全不同的生活节奏。我看他开始拍四周的建筑景物,自己逛到角落,找了块半露的石头坐下,高跟鞋脱掉放在身边。 不远处纪原走走停停,突然觉得他做兼职也挺自在,转念一想不是长久之计,赶紧扼杀这种闲散的念头。 发了会儿呆,拔地上杂草,吹风。也就十来分钟,纪原过来了。 “你就是来发呆的?”边说边坐在了旁边。 “嗯……我以前经常在这遛弯,没围挡之前,”看向他,“这儿要建个公园是吗,你设计?” “算是吧,不止我。” “打算设计成什么样?”我起了兴趣,自从发现这里被围挡后,已经在脑子里规划了好久它的样子。 “还没有想法,”他换了个坐姿,盘起腿手肘支在膝盖上,“你有建议?” “能不能设计成这样,”我声音有点起伏,好像在提案,“里面的植物在任何季节都是不一样的颜色。” “嗯?”轻轻抬眉示意我接下去说。 “我觉得这里缺了点颜色,你不觉得吗?”说着比划了一下四周,建筑物好像复制黏贴挤在一起,玻璃幕墙相互映着同样面孔。 纪原目光环顾,很快又回到我脸上。 没说话,安静到只剩风声,又觉得他好像不存在似的,让人可以胡言乱语:“其实可能是我自己缺了点颜色,比如这衣服就真的很讨厌。” 说着低头轻轻拉自己西装下摆,黑色的,在公司见到的每一个人都是黑色的。我每天至少12小时耗在这,活活把自己过成了黑白电影。 沉默半晌,听到一句回应,“可以啊。” 侧过脸看见纪原笑容展开,缓缓点头说:“你说的可以啊,可以实现。” 我思路飘得太远,定格一阵才反应过来是在聊花园设计,不由得瞬间脊背坐直: “厉害啊,”下意识拍他肩膀以示鼓励,因为激动稍微用了点劲,“小看你了!” 他被我拍得一愣,没等张口,尴尬的声音响起——是我肚子叫,开完会就出来了,还没吃午饭。 “咳,”有点不大好意思,抓过身边的鞋就往脚上套,“走了,去食堂了。” “还没吃饭?”纪原也作势起身,先一步站稳,顺手拉我。 “嗯,开会来着。”想到这茬,铺天盖地的烦躁又回来了,不由得重重叹口气,自言自语,“宋青青也不知道谈完了没有……” 晃了神,感觉纪原好像在说话,但没有听清,下意识抬头去看他的脸,在阳光下有点失真。 “你说什么?”眯着眼问。 他欲言又止,最后叹口气,“我说食堂还有饭吗,快1点了。” “我出来1小时了!?”怎么感觉只坐了20分钟,连忙掏出手机,果不其然这个点了,而且还有2通郑晓川的未接来电。 谁拉了我的进度条,怎么放松的时间会加速流逝。 长吁短叹,顾不上在纪原面前的形象,耷拉着脑袋抓头发,像个废柴。好半天才一个深呼吸重新抬头:“我回去了,要上班了。” 说完随手道了个别,赶紧回拨郑晓川的电话,拖着步子出了围挡。 ---- 郑晓川不接电话,我越发着急往公司走去,有点担忧,两个人会不会谈崩了? 匆忙上楼,办公区很暗,差几分钟才到上班时间。我一时忘了控制自己的鞋跟声,没等走到跟前,看见伏在桌面上的邢琦倦倦抬起头。 “主管,你干嘛去了……”她看了看时间,才压低声音问。 “郑晓川呢?”瞟了一眼他位置空着。 “不知道,我吃完饭回来正好看他出去,”邢琦一副秘而不宣的表情,“挺着急的,说跟你请假。” “嗯……” 满腹疑惑绕回自己座位,又被吓一跳——宋青青抱着胸,正仰靠在后面椅子上。 闭着眼微皱眉睡着,呼吸声几不可闻,感觉一种肃杀之气,就笼在方寸之间。 我悄悄坐下,不敢发出一点声音,手机放在桌面用了5秒钟。总是忘记这煞神来兼任了,而且就坐我后面,隔着玻璃挡板什么都看得清清楚楚,日子可怎么过啊。 手抓过旁边的弹簧笔惯性按下去,“咔”,然后就听到身后动静。看来领导睡眠还很轻,搞得我手指不敢抬起来,做贼一样转身。 宋青青眼睛睁开一条缝,暗处的豹子一样,缓缓低下头看着我:“去开灯,上班时间了。” “还有1分钟。”悄声说。 “你走过去差不多了。” “哎。”忿忿把弹簧松掉,起身去墙边开灯。 片刻,市场部第一个亮起来,迎接忙碌又漫长……又饥饿的下午。 ☆、017 钥匙 如芒在背。 身后不时传来敲击键盘的声音,别无其他,下午过去大半,宋青青没交代我任何工作,但就是让人浑身难受。 这感觉就像考试的时候老师搬了个椅子坐身旁,你边答题边扪心自问,我难道作弊了?还是看起来像要作弊的样子? 顶着这股紧张感改完一个活动提案,终于忍不住了。我起身想去接杯水,顺势看看宋青青在干嘛。 结果刚站起来就脑子一阵眩晕,身体不由自主晃动,撞到身后隔板下意识反手撑了下,又跌坐回椅子上。 立刻意识到自己是因为没吃午饭低血糖了。眼前有点模糊,我用力甩甩头,着急去摸桌上有没有零食。 周围有人过来七嘴八舌,也听不清说的什么,只好重复回答:“低血糖,有没有吃的?” “啪,”有东西被抛到我桌面上,正落在手边,一看是巧克力。抓起来胡乱拆开就往嘴里塞,几下咽进去…… 这才感觉脑子里云团一样的东西渐渐散开,饥饿感更加明显,但不晕了。我放慢咀嚼的速度,看清邢琦赵明明都围在桌前,担忧脸。 “去给她找点吃的。”身后当啷一句,像在布置任务。 “好,好。”邢琦赶忙答应,拉着赵明明跑回自己座位翻箱倒柜。 循声转过头,正巧宋青青目光移下来,瞥了我一眼。 “你这样怎么工作。”他注意力又回到屏幕,边点鼠标边说。 最后一口咽了下去,解释道:“没怎么耽误,工作。” 宋青青不置可否,我正要讪讪转回去,见他腾出手抽了张纸巾递过来,“嘴擦一下。” “……”机械地接过,才反应过来刚才巧克力吃得太急。慌忙回过身拿手机打开前置,满嘴满牙糊得黑黄黑黄…… “嘶。”被自己吓到,领导不愧是领导,真淡定。这仪表要是被人事撞见又免不了挨顿数落。 ---- 开始入夏,气温有点反复,前几天还阴着,今天就热起来。中央空调还没开,宋青青已经把西装脱了,挽着衬衫袖子,专心对着电脑。 这时候已经下班,但没人敢走,相互用眼神询问。我听见身后舒出一口气,才回头请示。 “宋经理,晚上有会吗?” 他往后靠在椅背,用手按眼睛,说:“没有,事情做完可以下班。” 赶紧回身比了个“OK”的手势,挥了几下示意大家速速撤退。 说起来也挺有意思。宋青青一来,我就不用唱黑脸了,迅速转变自己定位,跟大家结成同一阵线。 “郑晓川下午干嘛去了?”他用笔敲了敲玻璃挡板,问道。 “他……有点事请假了。”那两通没接到的电话,应该是请假吧。 宋青青观察到我的不确定,微叹口气说:“梁齐,我得提醒你,不要纵容下属。” “嗯,知道。”想起这茬,低头悄悄给郑晓川发微信,问他下午到底什么情况。 “这天气,”他转头看了眼窗外,“夏天了,活动有什么想法,这两天出几个方案。” “嗯……”放下手机抬眼,“海洋球快入场了吧,每年夏天营运都会谈这个项目。再有就是美食节、啤酒节、沙滩风情啊,泳装走秀……” “可以,方案拿出来。”说着低头开始按手机,不一会儿我收到微信,他又在差生群发工作提醒了。 人就在我眼前,还是恭恭敬敬回复了个收到。回想每次心惊胆战的任务,都是他这么随手一发,心里就愤愤不已。 缓缓转回身,心里纠结是加班做方案,还是难得提前下班?结果一边想一边已经在动手收拾东西,看来潜意识就害怕和煞神一起加班。 “您不下班?不去吃饭?”我拎着包起身,作临别的客套。 “今天值班。”他抬眼看到我已经要溜,才多问了几句,“区域不需要值班,你们夜班……有什么流程?” “其实没什么要做的,也就是12点之前巡个场,每个出入口确认关闭,拍照发到群里,”我翻出之前的聊天记录给他看: “照片要带时间,就像这样。”紧锁的大门被闪光灯照亮,锈迹可见,正中间一个水印,23:35。 他点点头,欲言又止。 “哦,值班室有手电筒,建议你两个都带上,之前有同事巡一半没电了,摸黑回来的。” 这人听完瞥我一眼,抿了抿嘴:“嗯。” “还有……咳,没什么了,应该也撞不见人。”低声嘟囔,我挪了两步,准备要走。 “说清楚。” “就是,”转身解释,“有人会留在商场过夜嘛,闭店检查又没有发现……不过这种很少见啦,我也就听说过几次。” 宋青青铁着张脸,半晌才扭头接着看电脑,结束对话。 ---- 我拎着包逛到一楼,看看表还不到7点。难得今天这么早就下班,还不知道该干点什么了。 环顾一周,橱窗商品都自动变成卖点,把爱好变成工作的结果,就是失去爱好。 赶紧快步逃离出商场,正在外围觅食,收到条微信。 是纪原:“我把钥匙放在挂牌后面了。” 反应了半天,才理解他说的应该是围挡大门钥匙。当时在街上徘徊,突然有种工作一天回家,有人给你留了门的感觉。 实际上我大学毕业就自己住了,没有这种经历,也不知道这感觉哪里来的。 心里一动,转了个方向就往公园走去。 周围写字楼都亮着灯,人来人往,唯独这片空地灯光昏暗。我走到跟前,把挂牌稍微抬起来,伸手去摸,果然下方凹槽卡着一把钥匙。 转动门锁,轻轻推开。里面很安静,一片空旷笼在月光下,让人把心沉下来。 走两步就把鞋脱下来拎着,没有路线地瞎溜达,先是想了会儿郑晓川的事,这小子也不回我信息,骂他。 又想到入夏活动方案,一阵烦躁,骂宋青青。 最近几个流程也不太顺利,正想骂林小英,抱怨到嘴边没说出口。 摸了摸兜里的钥匙,还是得感谢纪原,年纪不大心思不少,居然想到把钥匙留下,免得我再去钻墙缝了。 这才想起来回复个微信,我顺手拍了张空地照片发过去,加了句“谢谢。” 没想到很快显示对方正在输入,等了几秒,发现他也发了张照片过来。 是从外面拍的围挡,就在不远处,还有一句:“不加班?” 我两下穿上鞋往外走,锁上门把钥匙放回去。回身环顾没见纪原,对照照片里的角度也就几步,听见旁边便利店的落地玻璃响。 “当当当。”有人叩窗。 转头瞥见他坐在窗前正放下手看着我,桌上一碗泡面,别着把叉子。 ☆、018 名字 我推门进去,他就坐在转角。 “你在这呆了一天啊?”边说边走近,探身看了一眼,泡面边上还有罐啤酒。 “嗯,不同时间这周围环境有点差别,所以……”他答,看我直勾勾盯着桌面,顿了顿说,“没吃饭?” “啊?”香味不断从盖子缝隙溢出来,突然饿了,我下意识吸吸鼻子,“没,我也吃泡面吧……” 抬脚要往货架走,被纪原叫住,“这个好了,你要不先吃。” 他站起来,几步擦身而过,“我再去弄一个。” “……”反应慢了半拍,只好恭敬不如从命,“谢谢啊。” 我坐下,忍不住掀开盖子,一整天没吃顿正经饭,眼下热气腾腾仿佛在招手。拿叉子搅拌几下,突然觉得不大好意思,回头找纪原身影。 几乎同时,他从货架下层拿完东西正起身,吓得我赶紧把头扭回去,吃别人的东西还吃出紧张感来了。 接着就隐约听到有人叫主管,但我脱离工作环境对自己名号不敏感,反应了半天,又一声—— “梁齐。” “哎。”循声回头。 纪原站在冷柜前,一手扶着柜门问:“你喝什么?” “茶吧,乌龙茶。” 说完回过神,这应该是他第一次叫我名字,听得倒也挺自然。 不一会儿,人端着泡面过来了,把乌龙茶放我面前,顺手拿走了啤酒坐在旁边。 对着窗外渐少的人流,我们有一搭没一搭边吃边聊。 “你今天不去接妙妙吗?” “阿姨回来了。” “哦,”目光所及正好是围挡,顺势换了个话题,“这个公园设计,要多久?” “给了我一个月时间,”他喝了口啤酒,接着说,“应该用不上。” “呆了半天就有思路了?” 纪原侧头看我一眼,挑挑眉,难得表情带点狡黠:“不是你说的么,四季不一样颜色的。” “咳,”真是一贯的随意作风,“我不懂,就是瞎想,中午都是瞎说。” 他不置可否,嗯了一声算是回应。眼看面要见底,才另起话头:“你等下不回公司了吧?” “不回,下班了我,”腾出手按了下手机,屏幕亮了,“嚯,还不到8点,今天真够早的。” 一副无法理解的表情,他低头半晌缓缓说:“你们不累吗?” 你们? 我和一样在职场摸爬滚打的大多数人?还是指……和林小英? 突然间就意识到,纪原应该到现在也不理解他妈为什么把公司当成家,把家当成暂时的落脚处。 怎么解释呢。我曾经也觉得自己朝着林小英的方向在走,但最近频频想修正路线。 “累啊,但是要赚钱啊,”大俗话先顶上去,才接着正经道,“而且工作有价值啊,有成就感,可以抵消一部分辛苦吧。” 他象征性扯扯嘴角,没作评价。 “但是呢,生活中当然还有其他有价值的事,这就复杂了。”我补充,正好把面吃完,指尖轻轻往前推了推。 这话一方面权当给纪原点安慰,在工作和家庭中能做出如此偏激选择的,不多见,林小英心狠,纪原实属倒霉。 另一方面,实话说,最近两位经理给了我些冲击:一个活大半辈子,只剩工作;另一个像没感情的机器人,看见他就怕。 未及深思,就是隐约觉得他们的路,也没那么吸引人了。 “复杂吗?有多复杂。”纪原随口反问,把我说愣了。 呆呆对视几秒,他突然笑了:“太复杂了你答不上来。” 说完起身把桌上空碗收走,转身扔进垃圾桶:“走吧。” —— 在便利店门口,我自觉蹭了饭,提出送他回家。 “我不回去,还要在附近转转,”他几乎就在原地晃了几步又绕回来,迟疑道,“正好陪你走到停车场吧。” 下午还热着,晚上又起风了。我忍不住抱着胸,聊到正事,问他星灿的合同怎么样了。 “违约边缘。” 闻言转头看他,怎么就一点不着急呢:“入夏估计会有一系列活动,你到时候来,至少把合同履行完。” “好。”纪原也把手抄进口袋,淡淡说,“我妈又让你帮忙了。” “嗯……”不知道什么答案是他期望的,竟然含糊其辞起来,“违约麻烦,我们跟星灿合作久了比较了解,这公司挺难缠的。” 吃亏那是绝不会吃亏的,这边活动照常走着,那边一言不发派个孕妇来要账,甭管合作多久,触及利益分分钟翻脸。 不知不觉逛进了商场里,我在电梯间停下:“真不用我送你?” 他摇头,“我还要看一下晚点的人流量。” “那我自己下去就行了。” “嗯,”纪原帮我按了键,眼看电梯下行,数字慢慢接近,他突然说,“你知道你一直叫错我的名字吗?” “哈?” “纪原,三声,几。” 我目瞪口呆,为自己的没文化汗颜,张嘴半天尴尬道:“你一开始怎么不说?” “一开始,”他想了想,“我一开始以为只会见你一面。” “叮。”电梯到了。 人群涌出把对话打断。我往旁边让了让,心想也是,兼职遇到的甲方,大概率“日抛型”的交往,叫错个名字有什么要紧。 工作中的关系坚固又脆弱。坚固用合约保障,硬绑到一起;脆弱才是常态,往往转头再见面就忘了姓甚名谁。 眼见电梯快空了,我侧身跟他道别,正要踏进去,抬眼看见林小英走了出来。 看样子刚下班。 她淡淡跟我打了个招呼,才发现纪原在边上,欲言又止,化成一声:“小原……喝酒了?” 果然还是当妈的,什么嗅觉,一罐啤酒而已。我下意识吸两下鼻子,什么都没闻到。 纪原几次过来都有意避着,没料到在这碰见,面无表情嗯了一声,看过来:“我回去了。” 林小英也沿着他目光锁定我。 两双眼睛,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灼得我莫名头皮发麻。 “我们入夏有活动,需要兼职。”张嘴就来,“那个纪原,活动定下来会通知你。” 说完闪身进了电梯,“走了啊,林经理。” 边说边按关门键,直到缓缓合上,我才靠墙上舒出口气,没做贼却心虚了。 ---- 回到家,打开灯,一如既往冷清。 这是租的房子,两室一厅,曾经有个女孩子跟我合住,没多久结婚搬走了,后面让陈燃来,她又嫌离报社远。 我懒得招租,索性就一直自己住,好多年仍旧没什么归属感。没装修,所有家具都是房东留下的;没太多装饰物,除了过年公司发的福字;厨房从没开过火,燃气费都不知去哪交。 总之没什么家的感觉。 平时回来一般倒头就睡,今天还早,坐在沙发上鬼使神差打开淘宝,搜索家居用品。 安静得没有一点点声音,静坐着刷手机,直到10点多,一晃神,觉得周围空得可怕。 睡不着,想起纪原喝的啤酒,趿拉着拖鞋去楼下买了几罐。回来打开电视,就着声音喝。 直到酒劲上头,才迷迷糊糊拖着步子去卧室,临睡前看了一眼公司群,觉得哪不对劲。 诶? 今天值班的人,怎么没有发照片上来? ☆、019 值班 第二天被闹钟叫醒,头有点痛。坐在床上缓了好半天,不明白自己怎么就多愁善感起来,学人家喝酒。 匆匆收拾出门,到楼下才意识到开车不妥。打的耽误了点时间,我踩着点打卡,一路狂奔去中庭开早会,心想惨了,又要被宋青青骂。 “市场部的人呢?”张副总扫视一圈,问道。 “来了来了……”我高跟鞋的声音像密集鼓点,挤过后排人群,终于站定。下楼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弓腰调整呼吸,半晌才发现宋青青不在。 硬着头皮汇报完,转身看过去,郑晓川站在最后。 我目露凶光,伸出俩手指比划一下眼睛,指向他。这人抿抿嘴低下头去,扶额。 翘班还敢不联系,害我被宋青青训,等上楼再找他算账。想到这顺口小声问王征:“宋经理人呢?” “他不是昨晚夜班吗?今天休息。” “哦对。”恍然大悟,脑子里闪过什么但又没抓住。 散会,轮到赵明明和我一起巡场。沿着一楼商户逛过去,边走边下意识打开手机微信,看到公司群,突然想起哪里不对了。 “宋经理昨晚值班没发照片?”我自言自语,“我告诉过他要发的啊。” “对。”她明显带上情绪,这一个字说得憋不住笑。 “怎么?”斜眼看过去,有隐情? 赵明明强稳住语调中的波动,正经道:“昨晚商场混进来人了,躲在百货三楼洗手间,闭店检查没发现。” “哇。”我挺惊讶,“那不是宋经理半夜巡场碰个正着,忙着抓人没发照片。” 她愣愣看我半晌,说:“我也是这么想的。” 下一秒像是忍不住了,扑哧笑出声来说:“但不是,是半夜巡场被吓个正着……哈哈哈……” 连笑带喘,话说得七零八碎。 “你怎么回事,好好说话。”我停下来,伸手轻拍她背帮忙舒缓,也带上八卦的笑意,“快点,说清楚啊。” “主管,不行了我说不上来,”她摆摆手,“你自己看监控吧。” —— 我很少进监控室。 曾经部门做活动,领礼品时顾客发生纠纷,当时赵明明去调监控,她大大咧咧的性格,很快跟那边的同事熟络起来。 这会儿商场还没开门,我俩悄摸摸进去,里面就一个值班人员,是个年轻男生。 “又来看领导乐子,不怕人家给你穿小鞋吗——”他回头笑道,这才看见我,猛然闭上嘴。 “自己人。”赵明明豪爽往男生肩膀一拍,“找出来嘛。” 我在边上有点不自在。听他们话里的意思,宋经理昨晚度过了一个难忘之夜。心里觉得不大好意思,又舍不得走,只好不吭声。 没多久,男生一番操作,递过来个笔记本,交代:“看完就删啊。” “放心。”赵明明接过来,我俩捧着坐在角落椅子上,影片开始。 黑白画面静止,除了屏幕上些许噪点,还算清楚。右下角的时间,22点38分,秒数一直在走。 这是五楼百货过道,家具家居,看来宋青青是从楼上开始巡场。 没多久,他人影出现了,提着两个手电筒,步伐非常非常慢,微微弓腰。光束在画面里不明显,但可以看出都开着。 几步路走得像做贼一样,完全没有平时的干练严肃,显得古怪又滑稽,当下与赵明明眼神交流。 “怕黑。”她压低声音,“咱们监控红外的,实际上这里面一片漆黑。” “嗯……”稍微一回想,宋青青确实怕黑,那天非要跟我走货梯,看来是不敢自己下楼。 赵明明胳膊碰了碰我,“穿睡袍的模特看见没。” 画面左上角,样板床附近有一对假人模特,穿着睡袍依偎而立。 “嘶。”眼看着宋青青往那边去了,却丝毫未察觉。心一下提到嗓子眼,隔着屏幕替他紧张,就像在看真人版密室逃脱。 假人在他右前方,也就几步距离,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就快擦肩,这人终于晃动手电筒照过去,跟一对微笑的假脸打了个照面。宋青青全身一个激灵,慌乱中下意识后退,正好绊到床角,顺势跌坐在床上。 我屏住呼吸,看他缓了半天,才弓起身把手肘支在膝盖,抹了一把脸,说了句什么。 虽然听不见声音,但口型太明显了—— “我操!” 旁边传来赵明明拼命忍笑的声音,眼泪都快出来了,说,“要是我我也骂。” 我舔舔嘴唇,想笑不敢笑,觉得宋经理太惨了,出于人道主义提出:“不看了不看了。” “哎你还没看到正题呢……”赵明明上手点开另一个视频,“直接看这。” 屏幕上是三楼洗手间门口长长的走廊。 说实话,我算是胆子大的人,但也非常讨厌商场洗手间的设计,防火门出去还要转几个弯,每回深夜加班上厕所,听到空荡过道自己鞋跟的回音,都难免有不好的联想。 这次很快,宋青青出现在画面里,是个背影,时间已经来到23点19分。 他顿着步子,走走停停,几次转身看后面,脸部线条紧绷着,眼睛隐隐发光。 半天终于挪到走廊尽头,宋青青试探地往左边洗手间入口踏出一步,提起手电筒照进去。 安静,他像静止了一样。我瞟了一眼右下角时间还在走,就这一分心,突然里面蹿出一个人影,擦过宋青青半个肩膀,往走廊跑过来。 我也被吓一跳,看着人冲着镜头狂奔。这身形绝对是个男人,但穿一件裙子,诡异至极,几秒跑出画面。 那边宋青青,也分不清是被撞得,还是被吓到,整个人一个趔趄,往后靠到墙上,手里电筒也掉了,摔得暗下去。 我觉得他失神了,愣愣靠坐在墙边一动不动。好久,才摸出身上手机,在黑暗中打了个电话。 —— “我靠。”转头看向赵明明,“这还不被吓死了,这人谁啊?” “异装癖,精神有问题,三楼…”她抛了个眼神过来。 “是女装。”我接下去。 赵明明点点头,移动鼠标去删除视频:“昨晚保安队都在忙这件事,报警了,但听说真是精神病人,赔了衣服的钱,就给放了。” “半夜在商场里打扮自己啊,去洗手间照镜子?我靠。”忍不住浑身一寒战,“太阴森了,看完不敢加班。” “宋经理一来就赶上这个,心理阴影了吧。不过这要换成别人,估计直接上手揍一顿了。”她把电脑还回去,笑嘻嘻说,“所以他平时凶神恶煞,实际胆小。” “你管住嘴,不要诽议领导,平时的凶神恶煞已经够受了。” 我俩出了监控室,回到楼上。刚坐稳想找郑晓川,手机响,一看是宋青青来电。 疑惑地接起来,假装毫不知情:“宋经理,您今天不是休息吗,有什么交代?” “把我桌上笔记本送过来,我在区域。”他声音异常疲惫,“今天这边开会,我有资料在那台电脑上。” “好……急吗?” “现在就过来,”语速都慢下来,“顺道帮我带杯咖啡,谢谢了。” “好,好,没问题。” 挂了电话,我回头拿他笔记本,发现居然还在待机。值夜班被吓成这样,还要来开会,这人真是太拼了。 ☆、020 懂了 我一手提着电脑,一手拿着咖啡往写字楼走,经过围挡瞟了一眼,门怎么开着。 顺势往里面探身,发现阴凉处摆着个画架,有人瘫坐在后面被遮住身影,只能看见腿伸出老长。 是纪原吧。我居然下意识敲了敲开着的门,咚咚几声在空旷中很快消散,没有任何回应。不由觉得自己好笑,竟把这当成间办公室了。 踟蹰着往里踏了一步,想到宋青青那边在等着电脑,还是转身往写字楼赶去。 一出电梯刚好看到有人刷卡开门,我抢了几步想跟进去,却没来得及,一秒之差被关在外面只有顿足的份。 区域公司这个门禁真的太不友好了。无奈给宋青青打电话,请他派人过来开门。 提着东西在门厅转悠两圈,可算看到有人来了,是宋经理本尊。他整个人恹恹的,黑眼圈极其严重,在里面把门打开,微微摆手叫我进去。 那摆手幅度就像在招呼一只野猫。 全程无话,我跟在他身后进了办公室。 “把电脑打开。”一进门,宋青青交代,自觉接过我手里的咖啡。 “啊?”我提了提手里的笔记本,“这台?” “对。”一口气喝了半杯,也不嫌烫。 我以为自己只是跑个腿,此刻摸不着头脑,领导连开机都要别人代劳? 一脸困惑把笔记本拿出来放桌上,按键:“开了,宋经理。” 他嗯了一声,示意我坐在对面,然后起身把电脑转了个方向,打开桌面文件夹:“这里面是各个场子上季度的数据,看到了吗?” 我歪过头:“看到了。” “你做几个图表,折线或是柱状都好,能直观看出差距。”他目光移到右下角时间,“我11点开会,你1个小时能做完吗?” “啊?” “1个小时做完。”疑问句变成祈使句,他说完往后靠坐回自己椅子,接着把咖啡喝完。 我一股紧张感上头,急忙先打开数据,一看眼花缭乱,足足有十几项。“宋经理,你是要什么数据啊?客流这种关键数据,还是……”说到这把话咽下去,不会都要吧,赶紧模糊焦点,“客流要分时间段吗?” “里面有的数据都要对比,分工作日和节假日。”他仰靠在老板椅上,慢慢悠悠答,“你不要再问问题了,我要睡一下……你这个咖啡不管用。” 我靠,忍不住咬牙切齿盯着空咖啡杯,硬生生把这股气忍下去,边做口型骂他边对着电脑火速操作。 之前同情他简直是妇人之仁,我是最近日子太舒坦了吗?有闲心替领导觉得惨?职场上就不该有同情心这种东西存在。 一小时过得很快。片刻不敢分心,终于把最后一张图搞定,正要舒出一口气,突然闹钟响了。 吓得我全身一激灵,椅子发出动静。就看对面宋青青缓缓坐起,慢条斯理把手机闹钟按掉。 “做完了吗?”清醒得倒很快。 “你看下。”我把电脑调转方向。 他滑动鼠标滚轮,皱眉看了一会儿,说,“行,你回去吧。” 我站起来,一瞬间感觉腿都有点无力。活动两下才往门外走,听到宋青青在身后提醒,“别忘了活动方案,要抓紧。” 领导拼命就要拉上小兵干耗,我是有股份还是月入过万啊?步子缓下来,忍不住回头给宋青青找不痛快:“您昨晚值班还顺利吗?听说百货混进去人了。” 他一怔,抿抿嘴没来得及说话,我又接下去:“就是看您脸色不好,该补休就补休吧。” 宋青青没搭理我。他这个岁数已经不会轻易让自己尴尬了,但话里还是带上点生硬:“带上门。” “嗯。”我把他办公室门关上,逃也似的出了这个魔窟。 ---- 回去路上经过围挡,门依旧开着,一人一画架,跟刚才的场景没有丝毫差别,时间在这儿仿佛静止了。 我已经笃定是纪原,但一步步走近,对方都没有反应,不禁心里纳闷,到了跟前探过身一看—— 他睡着了。 靠在一把折叠椅上,手随意搭在身前,头微微仰着,树影斑斑驳驳地映在脸上,风一吹悄悄变幻。 再转头看看画板,一片空白。 我直起身,想笑不敢出声,生怕破坏此刻的闲暇,只好别过头偷乐。不知道从什么时候“佛系”这个词开始走红,但身边真正贯彻到位的,只有眼前这个人。 不得不感叹,能把工作变成消遣,变成度假,变成生活里云淡风轻的一件小事,也是种本领。 画板空着,但感觉公园已经在慢慢浮现了。 我站了一会儿,借片刻轻松,才想起回去还有一堆事等着。轻手轻脚转身要走,没几步听见背后有动静。 纪原醒了,还有点迷迷糊糊。我看他坐起身,把手搭额头上反应半晌,才说,“你已经下班了?” “没有,才11点,正好经过。”被太阳晃得睁不开眼,明明要走,却下意识往回迈进阴影里,打趣道:“你可以接着睡。” 他摆摆手,看来也知道自己睡得够久,扫了眼画板自嘲:“还是空的。” “你可以把你这椅子设计进去,看着挺舒服的,再来几棵树,树冠茂密那种,以后中午我就坐这睡一觉。”我抽出手指了指,回想他刚才睡着的样子,语气带点羡慕。 纪原听完嘴角板不住笑,哄小孩一样作势起身,说:“今天中午你就可以坐这睡一觉。” “咳,”问题到他这怎么就如此简单,倒把我说愣了,忙低头看了眼手表,“我得回去上班了。” 跟纪原简单道别,我刚走出围挡,就听见跑步声,转头看他又跟上来了,“问你个事啊。” “你说。”我停下。 “你叫我兼职,不是我妈拜托的。”他站在我面前,一下子挡住半个太阳。 “啊?” “她明显不知情啊。” “嗯……”何出此言啊? 纪原看我懵逼表情,耐下心展眉解释,“昨晚在电梯间,她不知道你们部门的活动,不是吗?” “啊……”我这才反应过来,遇到林小英不过昨晚的事,喝了酒倒给忘了,“这活动还没来得及跟她说。” “所以不是她拜托的。”很快得出结论。 “这个啊,”我反手摸摸脖子,突然陷入逻辑上的混乱。都怪林小英跟我斗法,一会儿利用她儿子,一会儿照顾她儿子,现在自己都有点捋不清楚,只好回到起点: “我其实一早就跟你说过,你条件合适。” “懂了。”他干脆回答,说完紧紧抿着嘴,一边点头,一边缓缓转身。 懂什么了?懂让他兼职并不是林小英的关照?我不知不觉伤着他们母子感情了? “诶你懂什么了?”我一头雾水,在后面追问。 “你再不走直接到中午了,”他略侧过头,下颌线条突然绷不住,嘴角明显有笑意,“等会儿一起吃饭吗,12点你下班了吧。” 我呆立原地,这到底是伤心还是开心啊?他思维太跳跃了,想跟上好难。 但跟上了会发现一切变得容易起来,这是后话。 如果世界是一团乱麻,我每天都在费劲解开一点。纪原不,他拿着把剪刀咔嚓一声,把觉得乱的地方给剪了。 ☆、021 方案 一路上都在想纪原是什么意思,直到恍惚听到谁喊我名字,回过神,看见林小英正从财务处出来,一副有正事要谈的样子。 “梁齐,你昨天说的活动流程我这没看见。”她板着脸,表情带点怀疑。 又是关于活动,我刚刚已经被纪原问住一次,这下脱口而出:“是,那个活动还没开始走流程,我们还没最终定下来。” 何止,其实连方案都还没有。想到这我满脑子都是宋青青“要抓紧”的紧箍咒,糟心,抬脚就想走。 “还有件事,”她叫住我,四下看了一圈,才欲言又止,“那孩子经常来找你?” “……没有啊,”果然只有聊到纪原,林小英脸上才会浮现不自信的表情,“他在附近兼职,偶然碰见过几次。” “除了这还有别的兼职?干什么的?” 我当时也不知道抽什么筋,绕了个弯反问:“您知道他大学学什么专业吗?” 林小英愣住几秒,明显陷入回忆,再张口是不确定的语气:“学美术吧。” “……”没来由地替纪原一阵心堵,直接写在脸上了。当妈的怎么什么都不知道,这不是稍微用点心就能得到的信息吗? “我不太清楚。”她故作无所谓地耸耸肩,眼神里有些许自责,转瞬即逝。 “学园林设计,在楼下公园的承建方兼职,一个园林开发公司,”我转身要走,想想又多了句嘴,“林经理,我看他不缺钱,也不是没正事……您家的事我不敢掺和,就是觉得关心好像用错了地方。” 林小英看着我没说话,半晌自顾自回财务处了。 ---- 回座位的短短几步路,我低头看了3次表,懊恼自己多管闲事浪费时间,显得比亲妈还上心。 坐下就开始马不停蹄搞方案,还没写满一页,感觉身边站了个人,晃晃悠悠的。 是邢琦。她轻轻敲敲我桌子隔板,陪笑道:“主管,我先走几分钟啊,中午要出去吃。” 看了看时间,一眨眼就11点50了:“去吧去吧。” 傻白甜满面春风答应一声,乐颠颠地跑了,特别明快。我目光一时移不开,跟着直到转角,就听赵明明笑道,“邢琦谈恋爱了吧,今早有车送她过来的。” “嗯?”难怪这么开心,几步路跑得整个办公区都甜了,“挺好,女孩子嘛,谈恋爱挺好……” 说到这盯上前排的郑晓川,拉下脸接着道:“只要不跟自己同事就行。” 他回头尴尴尬尬瞄我一眼,猛地起身就想溜,“去食堂了!” “郑晓川!”抄起手边一包纸巾就砸过去,正中他后背,“回来!” 这人装模作样喊疼,弯腰把纸巾捡起来,几步走到我桌边放好,正经道:“我昨天下午有事。” “你这样算旷工你知不知道?”我关上电脑,隐隐觉得忘了什么,卡壳几秒还是跟他一起往外走,“是不是去面试了?” 他看了我一眼,惊讶状:“你怎么知道有人通知我面试?” 废话,我找的人啊。懒得回答,就听他接下去说:“我没去,我女朋友辞职了。” 这回惊讶的人是我,看他半天没说出话。情侣必须走一个,我们常常默认要走的是男生。 “我是不是特怂啊主管?”他低头自嘲,“我也想辞职,她不让,说她在哪当客服都一样。” 我舔舔嘴,不知道该说什么,感觉自己生生拆散一对苦命鸳鸯,实在可恶至极。 酝酿半天,只得拍拍他肩膀:“那就好好工作吧。” 郑晓川鼻腔里嗯了一声,尾音还没散,被人打断。 “——梁齐。” 我俩同时循声转头,就看见纪原坐在会客区沙发,正作势起身说:“吃饭吗?” —— 我忘了!原本就没想明白这顿饭是怎么来的。 回身交代郑晓川先下楼,我手揣在西装兜里,往前晃两步故作轻松:“走吧,想吃什么?” 他观察我表情几秒,笑答:“看你啊。” “嗯……” 对我来说吃饭是一件10分钟可以解决的事情,从来没太多想法,“下楼转转吧。” 跟纪原往外没走两步,突然觉得浑身不自在。正值饭点,大伙都去食堂,微微转身一瞥,好巧不巧林小英正在人群中。 倒吸口凉气,下意识快速转过身。 “怎么?”纪原察觉我的怪异。 “没怎么……你妈好像在后面。” “哦。”他很平静点点头,还带点笑意。 我对这个反应很是纳闷:“你之前兼职的时候不是怕在这撞见她?” “我不是怕撞见她,我是不想撞见她。”他随口解释,突然带过我胳膊,转了个弯进入旁边专柜。 在里面绕了一圈,再出去林小英一行人已经走到前面了。 我非常不合时宜地产生一种地下情的感觉,慌忙岔开话题,“要不吃生煎好不好?方便。” 习惯了把吃饭当成任务,跟纪原一起已经放慢速度,仍然很快结束战斗。 他看我在擦嘴,忍不住问,“你很着急?中午要加班?” “没有啊,”茫然摇摇头,被他这么一提醒,下意识看了眼表,“方案没做完,是应该加班。” 纪原一愣,手里筷子停住。 “没事你慢慢吃。”我笑了,低头去看手机,一打开微信发现宋青青说晚上开会确定方案,我靠。 抬眼:“我得先上去了。” “嗯。” “你如果不过来,是不是要去便利店吃泡面?”我边起身边问。 他想了想,说:“可能吧。” “少吃泡面,”经过他身边,我又想起来个问题,“你说懂了,到底懂什么了?林经理虽然没拜托兼职的事,但还是关心你的,通过……别的方式。” 纪原听完笑笑,摆手说:“我现在也不是很懂。” —— 熬了一个下午,把之前提起过的几个活动做成方案备选。傍晚临下班,宋青青来了,直奔会议室。 市场部所有人无精打采看我提案,宋青青坐在中间:“开始吧。” 幻灯片一页页翻下去,直到最后一个夏日派对的主题,泳装走秀的效果图在大屏幕上铺满,郑晓川、王征、张博宇三个男的突然醒神了,齐刷刷身体往前倾。 我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就听宋青青说,“上次走秀效果很好,谁把客流数据调出来,那天涨幅很大。” 王征嘴快答应,开始操作电脑找数据。 “那泳装走秀岂不是效果更好?看那几个男的就知道了。”赵明明低声打趣道。 “逛街的都是女生啊主管,应该主推男模特。”邢琦跟赵明明一唱一和,嘀嘀咕咕。 没等我搭腔,王征那边数据找出来了:“走秀完咱们客流排第三啊。” “就接着走秀吧,”宋青青拍板,“泳装,具体参考上次。” 装模作样,想看走秀早说啊!害我做这么多方案,明明一张泳装照片就搞定的事。 从会议室出来,我叫赵明明联系星灿报价,没多久接到一份模特名单,跟上回的几乎一模一样,唯一差别是备注“接受泳装”。 星灿真是很把我的交代放在心上,第一个名字就是纪原,后面大大的括号,四个字,接受泳装。 我愣神了。 ☆、022 耳朵 对着电脑屏幕上的名单,我随手抓起支笔按了起来,一下一下也不知道自己在发什么楞。 “主管,这次模特要不要面试?”赵明明走到桌边,“还是就按照上次的人选来?” “嗯?”我抬起头看她,没有听清。 “明明,你还想要主管怎么面试啊?”邢琦凑过来搭她肩膀,目光停在纪原的名字上,挑眉开起玩笑,“要我们吉祥物当场脱给她看吗?” 我听到这,手不知不觉一用力,“啪”一声笔帽飞了出去,沿抛物线落在前排桌子上,连带自己都被吓一跳。 “邢琦你都谈恋爱了怎么还在犯花痴?”赵明明先回过神,笑说,“你看把梁哥都说激动了。” “你怎么知道我谈恋爱了?怎么知道的?”邢琦脸一红,揪住她嘻嘻哈哈几句,才重新拾起纪原的话头。 “我们梁哥是拿人家镇宅,眼看客流量要上升才激动的,”她看向我,嬉皮笑脸,“是吧主管,是这么个镇宅法吧?” “是什么是,”我快被这两人烦死了,把笔往桌上一扔,“回家不积极,在这扯闲篇,想加班?” 邢琦眼珠一转,撇嘴溜了。赵明明抬脚想走,又回身犹豫道:“主管,那面试……” “不用面了,按上回的人选吧,时间有冲突的你对照模卡挑几个补上。对了,秀导也别换了,还是那个……叫陶老师是吧。” “对,陶一苒,”她略微回忆,“那位让我走断腿的美女。” 我点点头,一看时间也不早了,叫赵明明先回家。难得宋青青开完会就撤了,索性谁也别加班。 拎上包准备走,看她还在磨蹭,又交代了句:“明天有空还是跟星灿再确认一下,这名单里的人是不是都接受泳装。商场和秀场可不一样,架不住真有顾客把手机怼上去拍照什么的。” 赵明明答应,记在便签上,叹口气小声嘟囔:“这些兼职都有经验了,什么没见过。” ---- 都有经验吗,纪原对这个也有经验?被观赏被各种奇怪的角度拍照,司空见惯吗? 想到这忍不住拍自己脑门,思维过于发散了。展示服装是人家工作,布料少就不是衣服了?何况这样客流更好。我什么立场,市场主管不干了,想当模特工会主席吗。 真是闲得,有空不如操心下怎么借势把客流搞上去。刚摆正态度,经过内衣专柜,橱窗挂着大幅广告,男模特裸着上半身,黑白色调下光影恰到好处。 平时从来不注意这些,这会儿抬头看见,突然自动带入了纪原的脸,没来由地一阵尴尬,快步掠过去。 我怎么了? 胡思乱想出了商场,一吹风脑子终于清明了点。 今天没开车,难得坐回公交,晃晃荡荡才出站没几秒就遇上红灯。我在靠窗位置,一眼看到纪原在行人中迎面过来,两手揣兜,背着画板,走得不急不缓。 跟我相反,是他回家的方向。 眼见信号灯的小绿人步伐加快,开始读秒了,纪原也正好通过,走到车边。 略微探出头想叫他,还没等开口,车体一个抖动起步了。纪原在视线里慢慢倒退,我正要缩回脑袋,恍惚看见他转过身。 没一会儿,收到微信,纪原发过来的,说:“看见你了。” 我下意识又往车窗外看,这时候已经开出好远,有风吹过,带着温热的气息。 果然入夏了。 在座椅上调整了个舒服的姿势,我抱着手机回复笑脸,顺便问他:“泳装走秀的事情知道了吗?” “刚知道。” “参加吗,有没有问题?” “没问题啊,会来。”都能想象他随意的语气。 我手僵在屏幕前,不知道接下来该回复什么,最后输入“好的”。 放下手机,自觉莫名其妙,干嘛接二连三确认,我是不想让他参加吗?什么毛病? 想着就给赵明明发了条信息。 “走秀的事不用再跟星灿确认了,我看你说得对,这些模特都有经验了,没这么在意。” ---- 为了走秀的事情忙了两天,期间林小英看到流程来找我,在一个中午。 上回为了流程顺利,特意把名单加在附件里。这次也是一样,为了流程顺利,特意把名单删掉。 结果林小英还是察觉出什么不对。当时我正要趴桌子睡觉,她悄无声息走过来:“梁齐,跟你聊几句。” 到了会客区,打开灯。我强忍困意倒了杯咖啡,坐在她对面。 “我看了,你们的活动是泳装秀,那孩子来吗?” 每次都是这样的开场白,我突然对“那孩子”三个字产生种抗拒,烦躁地抓抓额头,回答:“纪原参加。” 林小英一阵沉默,好像在调整呼吸。我看她那表情,能体会到一些当妈的纠结,里面兴许还有些关乎“面子”的因素。 比如我从小到大去我妈单位,她都会格外注意我衣着周正,言行适宜。 “林经理,纪原在星灿的合约快到期了,他拒绝活动的话,也可能面临违约。”权当给她个接受的理由。 “嗯……”林小英苦笑,像是有很多话要说,最后只拿出手机点了几下,轻轻放到我面前,犹豫开口,“你们活动是什么样的?像这些吗?” 屏幕上是欧美男模的内衣秀现场,画风彪悍;再往后翻,一群裸着上半身的男生带着兔耳朵开沙滩party,画风何止彪悍。 我眉毛打结,返回一看,搜索关键词:“泳装秀 男” “不是啊林经理,”尴尬到脸红,哭笑不得,“您没见过我们的走秀活动吗?像内衣秀以前也有过啊,男生只是衬托,家居服意思一下,最多就……反正不是这样,绝对不是这样的。” 她若有所思点点头,不知放心了没有。 ---- 彩排当天上午,赵明明陪陶一苒看完服装,拖着步子回来,当啷来了句,男模特走秀戴兔耳朵。 “不要兔耳朵,绝对不要兔耳朵。”我想起林小英的图片,神经噌一下绷紧,“谁说要给男模特戴兔耳朵?” “啊?陶一苒说的啊……”她不明所以看向我,“还挺可爱的,说这样契合我们夏日派对的主题。” 我暂时放下手边的活,舔舔嘴说,“那也不合适,女生戴可以,活泼。” “哦,那我跟她说。我看她挑的都是沙滩裤啦,配那个兔耳朵其实还可以,”赵明明坐下捶腿,说到这话锋一转,带上八卦意味,“她还专门挑了个什么耳朵,说给纪原。” “哈?”不光是我,邢琦也来了兴趣: “她还认识咱们吉祥物?” “你们猜怎么着——”赵明明故作神秘,拖长尾音,“前男友。” 我吃了一惊,回忆上次走秀,两人确实相熟的样子……愣了好半天蹦出一句话:“什么耳朵?” “狼耳朵?猫耳朵?忘了。”赵明明稀里糊涂。 “什么耳朵都不能戴,男模特不戴耳朵,听见没,告诉陶一苒。这是商场还是夜店?”我一股无名火起,砸了几句话下去,接着啪啪敲键盘。 几个人被说得不敢吱声,整个办公区只有我打字的声音噼里啪啦,突然身后冷冷一嗓子。 “梁齐你整天都在想什么?客流上去就行了你纠结什么耳朵?”他重重呼出口气,忍无可忍似的,“你们有这么多八卦的时间?不干活?” 我靠,吓得我虎躯一震,头发都要竖起来。宋青青一上午都在做报告,在角落里不说话,差点以为他不存在。 头疼脑热,不敢答话,越想越不爽,满脑子都是耳朵。 ☆、023 走秀 下午3点彩排开始,我坐扶梯下去,远远看见纪原背着身坐在舞台边缘,今天居然没迟到,看样子还来早了。 “主管,这次舞台效果还不错吧,”赵明明迎过来,伸手示意,“加了两块LED,主视觉也比上次设计得好。” 说完冲邢琦挑挑眉,显然出自她的手笔。 “嗯,不错。”我顺着她手的方向,目光稍稍偏离,看到陶一苒走到纪原旁边,拍了拍他肩膀,两人在说什么。 “时间到了吧,你去提醒下陶老师该开始了,不要拖太久影响顾客。” “好嘞。” 我后退几步靠在墙上,隔着有段距离,看她一路小跑过去交代,很快陶一苒开始召集模特汇合。 纪原懒散起身,转头看见我,抬脚就要过来。 “开始了。”我做口型,手指指其他模特,示意先排练。 他回身看了一眼,犹豫片刻拿起手机输入什么,冲我晃了晃。 低头收到微信,“结束去找你。” 今天的彩排只是拎着服装走位,也没见各种耳朵的踪迹。市场部几个八卦选手聚在台下看热闹,指指点点聊得起劲,不用听都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哪套泳装好看,哪个模特好看,穿上会是什么效果…… 自从宋经理来了,整个部门氛围就逐渐压抑。这会儿趁他在楼上忙汇报材料,权当给大家个放松时间。我没过去扫兴,顺手拍几张舞台全景发给宋青青,就一直远远靠着旁观。 模特轮番上阵,也吸引了一些顾客驻足。我分心观察大家反应,直到看到纪原出场。 他步子很随意,眼神始终淡淡停在我的方向,一如每次迎面走来的样子。 我知道模特走秀的时候目视前方,其实是没怎么对焦的。自己可能站在太中间了,尴尬地往边上挪了挪,就看他在台前站定,目光穿过人流,依旧坦然看着我。 对视比想象得久,久到下意识觉得需要做出什么回应。不由自主直起身,试探性比划了个大拇指,配合肯定的表情。 好蠢,几乎同时我回过神。手悬在半空有点无措,只好往后摸摸脖子,余光里纪原笑了,转身,留头,往回走,肩膀还有细微抖动。 我是中邪了吗,这两天都不太正常。当下收心,绕了两圈检查舞台,看了看服装,没什么问题正准备上楼,撞见林小英装模作样地过来。 她这是专程下来看儿子,还摆出一副巡场的样子。客气打了个招呼,硬是被拉住聊了半天,有一搭没一搭地跟我说话,其实借机留意纪原。 这么一耽误,回到楼上已经接近傍晚,太阳余晖透过窗照进来,打在宋青青背上。他还在对着电脑,手撑额头,看到我过来,随口问:“彩排怎么样?” “挺好,您不下去看看?”我坐下,对了几眼流程,确保明天活动顺利。 “整个部门都下去看了,不是么?”语气不善,但难得没说下去,点到为止,“快结束的时候叫我。” “好。” —— 大概也就过了1个小时,赵明明发来信息,彩排结束了。我和宋青青下楼,正赶上陶一苒在交代什么,纪原斜斜靠在一排衣架旁玩手机,好像周围跟他完全没关系。 那边小会开完,我引荐领导过去打招呼,跟陶一苒站着聊了几句。 她说前不久导了一场秀,模特都戴统一装饰物效果很好,所以特地准备了兔耳朵,来配合我们的主题。 我听到这清了清嗓子,刚想搭腔,宋青青回答:“嗯,这个你们专业,我只要效果。” 陶一苒大方笑笑,说效果没问题。 客套几句结束对话,宋青青转脸问我:“你到底在纠结什么?觉得哪里不妥?” “戴这个耳朵……”我组织语言,加上手势,“尤其是男模特啊,有一些别的意味,嗯……我是觉得不太合适。” “什么意味?”他皱眉看我,呵呵一笑,“梁齐你平时都在看些什么?” 我舔舔嘴唇,欲言又止。我看什么了,不就是看了林小英的欧美兔男郎照片吗,靠。 “没什么,按您说的吧。”烦躁摆摆手,转身一看模特都散了,只剩市场部几个人在收拾残局。 纪原不是说找我吗?等不及先走了? 索性跟着帮忙搬箱子,突然邢琦凑过来,神秘兮兮压低声音说:“原来纪原是林经理儿子啊。” “你怎么知道?”我一呆,直起身拍掉手上灰尘。 “刚刚听到你们聊天了,不是故意的。”她吐吐舌头。 “哦……别出去乱说。”其实信不过她的嘴。 “难怪你说纪原是镇宅的,我还以为镇的是客流,原来镇的是林经理啊,”她摇头晃脑,故作玄虚,“主管,可真有你的,为了流程煞费苦心。” 我听这话很不是滋味,但也没什么能反驳,愣了半晌随口道,“邢琦,你什么时候才能管住自己的嘴?” “能,我能,我现在就管得住。”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转头找活干,一把拉过旁边的衣架想推走,猛地倒吸口气。 我循声看过去,被挡住的后排衣架靠着个人,是纪原。 他看着我,目光淡淡的,好像特别平静,但手揣在兜里是握拳的形状。 做贼心虚这话不是白说的。我汗一下子就沁出来了,张口结舌,想解释说不出话,被他看得发毛。 “镇宅的……”纪原低声重复,自顾自点头,好像在细品这个词。 “不是,”完了,觉得自己的每句话都底气不足,“误会了。” 邢琦在边上大气不敢出,兀自张张嘴想帮着说什么,又咽了回去,八成怕自己坏事,不知道什么时候悄无声息溜了。 他低头皱眉,困惑失望自嘲都写在脸上,好像一时难以消化。我心里自责却无从辩驳,只剩小心翼翼的呼吸声。 好一会儿,纪原就这么站着,直到手在口袋里握紧又松开,缓缓转身说,“我先走了。” “纪原。” 他应声回身,几乎是脱口而出:“我发现你们这种人,除了工作真的什么都不在乎……” 然后停顿几秒,没再接下去,转头走了。 ☆、024 失神 我几乎一夜没睡。 其实自从工作以来,很少有失眠的困扰,下班回家的常态是身体一沾床就能睡过去。 今天也早早躺下。很累,眼睛睁着发酸,然而身体想休息,精神不允许。脑子乱成一团,反复在想纪原说的话,和他当时的神情。 “你们这种人……” 他把我和林小英划等号了。所谓照顾关心只是个小手段,不被在意重复上演,对纪原来说该有多失望。 试着带入他的感受,结果愧疚成倍地增加,蔓延到整个房间。忽然觉得呼吸一紧,我猛地坐起来,摸黑抓到手机,按亮屏幕。 凌晨2点15分。 像做了场噩梦一样,我在床上缓了好一会儿,才趿上拖鞋去厨房找上次喝剩下的啤酒。 只剩两瓶,助眠效果极其微弱。翻箱倒柜又发现半瓶红酒,闻了闻感觉还能喝。我盘腿坐在沙发上,边喝边拿着手机,构思一个解释。 在备忘录打草稿,输入又删除,从2点多坐到4点多,从清醒到迷糊,最后删成一片空白。 我自己都没有想清楚。 最初确实是为了走流程啊。“镇宅”是我说的没错;耍小聪明见效得意洋洋的是我;明知道纪原误会,还让他领着情的是我。他要生我的气,我活该,一点儿都不冤。 但是后来,为什么掺和进他家的事,为什么带妙妙去玩,为什么在公园找他聊天,为什么管他会不会违约……模糊地觉得纪原在的地方,让人能缓一口气,不自觉想接近,跟走流程没半点关系。 脑子要炸了,酒劲也上头。想不清楚的事就此打住,抱着手机重重往沙发一靠,稀里糊涂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是被来电铃声叫醒的。我迷迷糊糊接起来,听见宋青青强忍着怒意的声音:“梁齐,你给我旷工是不是?” 噌一下坐直,吓出满身汗,急忙看眼手机,10点多了。几年来从没旷工过,迟到都屈指可数,喝酒真他妈误事! 火急火燎收拾出门,在出租车上打开微信,发现赵明明邢琦好几个人发来慰问,再往下看,有个纪原的对话框。 联系过我,他不生气了!? 窃喜点开,发现是我昨天凌晨发的信息,两条,内容是: 我:明天走秀你还来不来? 我:如果不来可就违约了。 他没回复。 这是什么威胁?完全没印象。我脑袋砸在前排椅背上,把司机师傅吓一激灵。 晕死算了。 —— 到公司没等坐稳,宋青青在身后来了句:“你是不是喝酒了?” 我自己也闻到了,丧着张脸回头,除了卖惨别无他法。 “对不起宋经理,碰上点事……”黑眼圈,嗓子哑,神情萎靡,“是想请假的……能不能补个假……” 宋青青抬眼一瞥,又继续低头打字。晾了我能有3分钟,说:“现在补流程。” 真是难得发善心。 忙秀前的准备工作直到傍晚,中间看了几次微信,纪原一直没有回我。 活动正式开始。我和宋青青准时下楼,看见陶一苒拿着一堆毛绒绒的兔耳朵迎过来。 “宋经理,梁主管,”她一袭长裙,笑意盈盈,“你们工作人员也戴上吧,这样台上台下有个呼应,更好带气氛。” 我只顾在搜寻纪原,听到这斜眼看宋青青。虽然今天对领导感恩戴德,但……报应来得真快。 “不了。”他一脸冷漠摆手。 “这个没什么的呀,”陶一苒随意捋捋头发,笑道,“现在送外卖的都这样,很容易带话题的。” 宋青青松松口,眼神示意我,“你们戴。” 我扫了一眼,发现一堆毛绒绒里有抹突兀的灰色,果然是个狼耳朵:“宋经理,您要是不好意思,可以戴这个灰色的。” 陶一苒真是八面玲珑,反应很快。我话音刚落,她转手拿给宋青青,纪原的狼耳朵就这么易主了。 “很适合您。”她顺口客套。 宋青青没好拒绝,拿在手上点点头。 ---- 走秀正式开场我才看见纪原,原来躲个人太容易了,能被你看见,都是因为想被你看见。 好多人在下面拍他。人字拖沙滩裤,清清爽爽,肩颈轮廓清晰,线条恰到好处。 但面无表情,眼神失焦,显得特别冷漠。全场只有他没戴耳朵,走到台前瞥到我,目光短暂相接,又迅速移开。 就看了这么一眼。人群混乱,我一直在下面忙着维持秩序,借势推广,被宋青青指挥得晕头转向。他倒好,没过半小时,把狼耳朵往我手里一塞,上楼去了。 中途给纪原发了条信息,让他等我一下,还是想当面解释些什么。结果活动结束去找他,人已经走了。顺手把耳朵还给陶一苒,她笑说给我们留作纪念。 “那这个还给你吧,好像比较特别。”我把狼耳朵递过去。 “不用,”她哈哈一笑,“本来给个熟人准备的,给他也不会戴,没什么特别。” —— 闭店。拖着步子爬扶梯上楼,这一通折腾,不管身体还是心理都精疲力尽,回到办公区发现大家居然还没散,围在一起在看走秀照片。 我经过扫了一眼屏幕,想呛声已经没力气,一言不发开始收拾东西。 几个人习惯挨呲,倒纳闷了。就听郑晓川用气声说:“怎么最近梁哥气压这么低,吃枪药了?” 邢琦用手肘怼了怼他,“嘘。” 懒得应声,抓上包准备撤,又听见谁煞有介事地纠正:“梁哥不是吃枪药,是吃醋。” 我循声回头,王征刚闭上嘴。 “你说什么?”这是个100%的疑问句,怎么得出的结论。 “没说什么啊,瞎说的。”他打个哈哈,起身关电脑,“走了走了。” 围观群众发出嘘声,也都收拾东西准备回家。 黑暗中下楼,自动扶梯的台阶特别难走。我一步一步往下逛荡,才猛地想起来,早先因为纪原兼职的事让王征跟星灿通气,那会儿他就以为我看上纪原了,有了这个前提,自然而然联想到吃醋。 当时我还顺嘴胡说,口嗨“也就差了5岁吧。” 现在想想真是羞愧难当。 出了商场,稀里糊涂走到公交站,才发觉末班早就收线。拿手机想叫车,又看了一眼微信,纪原仍旧没有任何回复。 原地呆了几分钟,鬼使神差去了公园围挡。明知道不大可能,还是抱一丝希望想看看他在不在。 果然门锁着。手往挂牌后面一摸,居然发现钥匙也被拿走了。 我的公园也没了?长长吸了口气,好久挪不动步,对着关上的门失神。 ☆、025 解释 我坐在纪原家的客厅,妙妙坐在我的腿上,手里拿着个小猪佩奇玩偶在摆弄,嘴里念念有词。 妙妙妈妈笑盈盈端过来盘水果。我已经很不好意思,连忙摆手客气,心里窘迫之际,听到钥匙插进门锁的声音。 “纪原回来了。”她循声望去,有种打破尴尬的庆幸。 话音刚落,腿上的妙妙腾地跳下去,欢天喜地往门厅跑。我探身,目光随着她,看到纪原开门进来。 白衬衫黑西裤,袖子随意挽着,回身带上门,把妙妙一把捞起来抱在身上。 恍惚觉得错位了,下意识拉了拉自己T恤下摆。直到妙妙说了句“佩奇姐姐来了”,他才看到我,楞得定在原地。 惊讶吧,我也惊讶自己出现在这。 ---- 三天前。 对,我被这事折磨了三天。 睡不好,总是觉得不踏实。心理素质不过硬,真的别去当恶人,伤人伤己。 起初想着把事情解释清楚就好,结果一直找不到机会,平时去写字楼路过都能碰见纪原,这会儿到处找他找不到,又加重了我的焦虑。 信息不回,电话不接。 公园没人,我一天去3遍,门一直锁着,钥匙不在。 甚至以兼职为由问了星灿,照样联系不上。 然后才发现自己是个一心不能二用的人,上班的时候开始频繁走神,老觉得有什么未完成的事,不能收心。 今天上午,张博宇站在我桌边,嗫喏地提醒:“主管,那个流程你还没批啊。” “什么流程?”我晃过神,“我都批了啊。” 他抿抿嘴,上手移过我鼠标,打开OA系统,“喏,这个活动流程,我昨天就跟你说了。” “啊?”我眯起眼盯着屏幕,眼熟,肯定看过但忘了点,“我现在批。” 刚操作完,听到身后笔敲击玻璃的声音,回身看宋青青一脸严肃,“怎么回事你,心思不在工作上。” 不敢吱声,自己也没料到一句“镇宅的”能有这些连锁反应。 “事情还没解决?”他皱眉。 我惊讶地抬起头,宋青青连这都知道,张着嘴没说出话,就听他接下去:“前几天不是说碰着点事,还没解决。” “啊……”领导记性真好,“对。” “有事情就去解决,不要拖在这里,影响大家效率。”他瞥我一眼,“工作几年了,这还要我教你?真当是你老师?” 宋青青难得自称老师,估计自己都没意识到。我看他又开始翻手上材料,也不敢造次,讪讪问:“那我能请半天假吗?解决事情。” “嗯,”随口答应,“明天回来如果还是这个工作状态,就给你放……” 递过来个冷漠眼神:“长假。” “不会了不会了,谢谢领导。” 中午回家路上我就在琢磨,算起来为了这件事已经请了一天的假,无论如何要物尽其用,下午就去幼儿园堵纪原。 结果纪原没堵到,把纪原的后妈堵到了。 我还特地换了身衣服,T恤牛仔裤,想摆脱工装带来的压迫感。提前到了幼儿园门口,等半天才看见妙妙出来,刚迎上去打个招呼,一位女士从后面过来了。 看起来将近40岁,温柔亲切,家庭气息很浓。我当下反应过来是妙妙的妈妈,但一时舌头打结,不知道该叫人家什么。 阿姨?那我脸皮可真够厚的。姐?叫不出口感觉差辈了。 尴尬半晌,还是先表明自己找纪原有点事。 “是小原的朋友啊,”她挺热情,“他今天出门,估计快回家了,要不到家里等,就那个小区。” 说着回身远远一指。妙妙也来劲了,跟着开心起哄。 没来得及顾虑登门是否不妥,鬼使神差答应……然后就是现在了,我坐在客厅,跟刚回家的纪原打了个照面。 --- “那个,找你说点事。”我硬着头皮起身。 纪原上下打量几眼,才趿着拖鞋过来,把妙妙放回沙发,明知故问:“什么事?” “兼职的事。”这场景有点不好开口,我往外挪了几步,“要不下楼说。” 妙妙妈妈看出气氛尴尬,过来把孩子拉走,笑道:“别下楼了,你们聊你们的。” 客厅只剩我俩,相持半晌,纪原边松衣领边往旁边房间走,开口:“你说吧。” “是这样啊,”我只得跟上,在他房间门口停下来,靠着门框解释,“镇宅这个话确实是我说的,当时被林经理逼得没办法,因为流程不给我批,人家都上门要债来了,找了个孕妇——” 话到这猛地打住,看见纪原正对着衣橱脱衬衫,下意识别开脸。 他也不避讳,余光里直接捞了件T恤换上,气定神闲转头看我:“说啊。” 我看他这样子有点来气,但架不住自己理亏,忙顺着刚才的思路接下去:“找了个孕妇来要账,整天坐在我旁边。我也是没办法了才出此下策。” 纪原不置可否,又去旁边打开电脑。 “镇宅其实就那一回,林经理发现了就没这作用了,我要是利用你也不至于……” “作用”“利用”这么直白是不是不太好。当下抿抿嘴,换了个说法:“其实你就当它是个别称,你也给我起外号了吧,刚才妙妙管我叫佩奇,那是只猪啊。” 明显看到纪原肩膀抖了一下,转脸又板住表情,淡淡跟我说:“是妙妙起的。” 行吧,就当是她起的。我理理头绪,正经道:“总之什么镇宅是我一时乱说的胡话,我道歉,你别往心里去。后来叫你兼职……什么的,跟流程没半点关系,真的是因为怕你违约。” 纪原也不知听进去没有,看我几秒钟,转而问:“你今天不上班?” “我请假了啊,”话一出口带点埋怨,差点忘了自己是来道歉的,换个语气又老实重复一遍,“这不是为了跟你解释,特地请假了。” 他点点头,脸上终于带点笑意,给电脑屏幕的光映着,很分明。 我总算松出口气,靠在门边换了个姿势,才想起这茬:“那公园钥匙可以放回去了吗?” 纪原微微皱眉:“钥匙我还回去了。设计做完了,那边马上要动工,你不要再去了不安全。” “啊?” 看我愣住,他停顿几秒恍然笑了:“你以为我故意把钥匙收回了?” 反应了有好一会儿。他越是说得轻飘飘,我越为自己的患得患失担心。本来松了的一口气,又被另一份沉重代替。 现在不担心他,担心我自己,怎么暗自想这么多? 站了半天,我动动脚,“行吧,那个,反正就是来跟你解释,不生气了吧,话说开了就好。” 纪原抹了把脸,懒散起身过来,伸手稍稍一揽把我带进房间,说:“我觉得还没说开。” ☆、026 动心 完全没准备,身体不由自主地被纪原往里带了几步,房间内的温热气息扑面而来,他声音落在我头顶:“我觉得还没说开。” 脑子嗡一下乱了,不知道为什么闪过刚才他换衣服的画面。下意识抓住手边桌角停下来,随着心跳频率直线上升,我强装镇定轻咳一声:“什么还没说开?” 纪原目光扫过开着的房门,又淡淡收回。他手无意搭上桌边,微微弓腰离我更近点,表情认真又犹豫,好像真的在准备什么话。 但很久都没开口,整个房间大概只有我胸腔最热闹。 一秒一秒,突然觉得自己在丧失分寸感。房间热气散不掉,有点着急用手扇风,窘迫催促:“说吧。” “嗯……”他舔舔嘴唇,叹出一口气,直起身,“我彩排那天找你,本来是想说设计做完了。要不要看一下?” 说着顺手拉开电脑前的椅子,挑眉示意。 就这个事没说开?我脑子发懵,机械地坐下去,看纪原探过身来,移动鼠标打开了什么软件。 随后界面显示载入中,等待的符号一直在转圈。 他一手撑着椅背,一手放在鼠标上,低声说:“等一下。” 我点点头,侧脸差点擦到他T恤袖口,很是不自在。于是调整坐姿,把手肘搭在桌沿往前靠,这才注意到边上有个烟灰缸,里面不少烟头。 纪原瞥了一眼,伸手把烟灰缸往里推了推:“偶尔,很偶尔。” “嗯。”很偶尔抽出这么多烟头。 停顿片刻,他又补充:“烦的时候才抽。” 很显然这些天让他烦了。几句话道完歉,差点轻易把愧疚带过,我抿抿嘴不知道说什么好,屏幕上画面出现了。 手绘的效果,柔和色彩映在深深浅浅的绿地,错落有致。好像脑海里想象的画面被呈现出来,我下意识感叹:“就是这样。” 纪原笑了,往屏幕边缘一指:“你的椅子在这。” “啊,”当时无意间的羡慕,亏他还记得,“以后中午可以坐这睡一觉了。” 然后再细看,才发现椅子是两把。突然想多,一阵无地自容。 我脑子里都是些什么? 他没有察觉,正好转过头,说:“其实那天回来,我把原本的设计删了,因为不想跟着你的想法走。” 垂着眼,随口接下去:“结果又做成这样了,先入为主吧。” 说得简简单单,我听着却晃神了。能想象纪原坐在这,把原本的设计推倒重来,烦闷抽烟的样子。生气失望无奈,每一点都感同身受。 好像哪里突然开了闸,各种情绪涌出。我完了,此时脸上情感一定过于充沛,板都板不住。 以至于纪原又抬起眼看我的瞬间,楞了。 对视来得仓促。 ---- 突然陷入一阵沉默,空气燥热,氛围走向开始不对。 纪原撑着椅背微微着力,手臂明显绷紧,向我前倾的幅度更大些,好像越来越近。 木然坐着,目光移不开,一动不能动,整个世界只剩下短促而快的心跳节奏——倏地被打断。 还是他先反应过来,转头看向门外。“吧嗒吧嗒”的拖鞋声在门口停下又走开,妙妙妈妈温柔的声音里带点尴尬:“那个,小梁留下吃饭吧。” 我还在云游,听到一阵小碎步跑过来。纪原下意识回身想去关门,没来得及,被妙妙灵活地窜进来,两下爬到我椅子上,挤坐在一起。 然后就听他懊恼地喘了口气,看向我神情复杂。 “那个,我我不在这吃了,”妙妙一直在乱动,探身去够桌面上的东西。我一边揽住她,一边作势起身,“我先回去了。” 纪原站在旁边“嗯”了一声,一把将妙妙捞起来放到地上,“我送你。” “不用,就下个楼。” 慌乱地走到门口,跟妙妙妈妈打了个招呼。我正弯腰穿鞋,抬头看纪原也一声不响地换鞋,顺手搭上门把。 “不用你送。”直起身重复。 “没事。”他轻轻带过我,回头让妙妙乖乖在家,结果刚要推门,被人从外面拉开了。 一位中年男士,看起来得有四十七、八岁,夹着个板正的公文包,猛然跟我打了个照面。 今天算是把人给见齐了,这肯定是纪原的父亲。我客气问声您好,然后就词穷了。 不知道怎么介绍自己,也不知道怎么称呼他。我是林小英的同事啊!真没法管同事的前夫叫叔叔。 转念一想,那我刚才跟同事的儿子在干什么? 脚下已经想逃了,眼神向纪原求助。在他介绍下简单客套几句,忙不迭地出了门。 ---- 傍晚依旧闷热,小区有很多孩子在玩。 我俩往外面走,谁都没有说话。清楚感到有什么变了,之前在纪原旁边是轻松,眼下只觉不自在。 “你回家吗?还是回商场?”他先打破沉默。 “回家,”一眼瞧见对面公交站,加快脚步,“我去坐公交,你回去吧。” 纪原点点头,自然而然拉过我手腕过马路,随意和坦然到让人怀疑自己心术不正。 没等多久,被他送上车。我稀里糊涂坐在位子上,打开窗户吹风。 呆呆吹了一阵,直到把脑子里雾气吹散,听见窗外“滴”一声,路上有车变道正在按喇叭。 好像哪里不对……等等,我的车呢!? 自己明明是开车来的,为什么要坐公交啊? 倒吸口凉气,忙往外张望,已经开出了好远。愁眉苦脸在下一站下车,慢吞吞地往回走。 路上收到纪原的信息:到家了吗? 我回复:到家了。 这一通折腾,回到幼儿园已经很晚了。我的车孤零零停在路边,离老远就发现雨刮器下压着张单子,走近拿起来一看,违停罚款150,扣3分。 我靠。 反正已经违章了,不着急走。我坐在车上发呆,打开收音机,正在播放首情歌。 蛛丝马迹串成了线索,数天的困扰找到了原因,我知道我完了,还在纪原房间的时候就知道了。 脑袋砸到方向盘上,喇叭应声响起,整个世界在轰鸣。 梁齐,你怎么办哪。 ---- 第二天早会,我哈欠打到一半,前面的宋青青突然回头,忙抬手遮掩,硬生生想憋回去。 “梁齐,你看看你自己的状态。”他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我昨天怎么跟你说的,想放长假?” “对不起领导,没睡好,”我使劲抹了把脸,“但不影响工作。” 他斜我一眼,交代:“负一层那家密室逃脱装修完了,等会儿去谈一下开业活动。” “好的好的。” 散会后匆忙去洗手间照镜子,这黑眼圈,这脸色,我真菜。补了个妆,带着赵明明去聊活动。 这家密室逃脱占地面积很大,我略微看了一下,好几个主题。老板是个中年男人,开业活动聊得开心,硬是邀请我们下班去试玩。 回到楼上把消息一说,大家全跟着兴奋起哄,只有宋青青充耳不闻。 “去吗宋经理?”我回头问。 “不去。” 撇撇嘴转过脸,对上赵明明戏谑的眼神,她做口型:“怕黑。” 结果中午密室老板上楼办事,营运部陈经理拉着宋青青陪聊,不知他怎么答应的,临下班又改了主意。 就这样,整个部门难得在密室逃脱聚齐。一进门,里面空空荡荡,就一个还在学习的店员招呼,看起来不大精明的样子。我顿时心里打鼓,偷偷把手机留身上了。 选定主题,临进去才知道要分成两拨,有一个人被单独关起来。所有人看向宋经理,谁叫他是领导,不虐对不起自己。 宋青青铁着张脸,进退两难。我觉得他要撤了,又不想露怯,硬是“嗯”了一声。 赵明明憋不住笑,被我瞪了一眼。回想他在监控里的样子,仍然觉得惨。 “得了,还是关我吧,”我随口拍个马屁,“就指着领导带领大家逃脱呢,把领导关起来,指望你们吗?” ---- 我被单独带进一个房间。小小的监狱,昏暗的灯光,三面墙,一面铁窗,能看到漆黑的走廊。 里面有一张铁丝网的床,一个脏兮兮的洗手池,一个锁着的大柜子,墙上几张看不出名堂的画。 粗略看了一圈,我搞明白自己是等着被救的,搭边坐在床上,翘着二郎腿开始玩手机。 沟通了几个后续的活动,玩起消消乐。 刚过了一关,收到微信,是纪原:“我在商场没见到你,下班了?” 我对着手机斟酌了好一会儿,回复在负一层密室逃脱搞团建。 大概过了十来分钟,恍惚听见走廊传来脚步声。停下游戏,竖起耳朵,他们逃出来救我了? 声音由远及近,我探身往走廊看,模糊的人影真切起来。 高高的个子,简单的衬衫,是纪原。 他边走边左顾右盼,像是在找人的样子,直到在门口站定,才呼出一口气。 灯光摇曳,我俩隔着铁窗着实有点好笑。纪原手腕随意搭上栏杆,说:“我以为你害怕,没想到这么开心在玩游戏。” ☆、027 密室 我恍然坐直,把手机的游戏界面锁屏,放下翘着的腿。又反应几秒钟,才起身走到栏杆边。 “你怎么进来的?” “我说找梁主管有事,外面就一个人在吃饭,直接让我进来了。”他手随意搭着,微微弓腰往里面打量,接着问,“自己关在这里,其他人呢?” “其他人不知道在哪,我是等着被救的。” 一本正经解释,下意识掏出手机看了一眼时间,居然已经过去40多分钟:“嚯,等半天了。” 纪原哑然失笑,低头看我:“就一直在玩游戏?” “也没有,还聊了几个活动,”我不大好意思,顺嘴找补,“还好带了手机进来。” “我是说,你就没找找这房间里的线索?没想过需要跟其他人配合才能出去?” “啊?” 微微晃动的灯光映在他脸上时明时暗,纪原板了板嘴角,才随手一指,“那个锁着的柜子需要打开吧?” 我沿着他手的方向望去,半晌才意识到自己完全曲解了“被救”这件事,只能干笑两声掩饰尴尬:“那人也没交代清楚,我以为等着就行。” —— 纪原隔着栏杆指导,先是在洗手池下方的管道发现了钥匙,又用床底下找到块磁铁,一点点把钥匙吸上来。 别说,还挺有成就感,虽然自己只是动动手。转身去开柜子,我发出感慨:“你真聪明,不愧是林经理的儿子,完全遗传到了。” 话一出口,心里泛上来股别扭。太像小时候我妈同事夸我的口吻了,这种辈分感让人没来由地一阵烦闷。 他也只笑笑没答话。 沉默片刻,手上动作没停。我打开柜门,从里面拿出来个对讲机,几步走到门边,试探着旋转开关,“喂”了一声。 呲呲啦啦的噪音过后,突然有人说话。然后就像关不住的阀门,感觉几百张嘴开始同时嚷嚷—— “主管你在干嘛啊!” “梁哥我们还以为你走了!” “主管——” 我听愣了,满脸窘迫地看了眼纪原,仓促答话:“一个人说一个人说……一个人说!” 终于消停了几秒,宋青青的声音清楚响起,气压低到极点:“梁齐,你刚才都在干什么?不想出去了是不是?” 他一句未完,还不过瘾,估计是真的来气:“你自己看看多长时间了?一个多小时了!还以为你怎么了!” 我一时被震慑住,放平时肯定认怂了。 但这会儿因为纪原在旁边,很是下不来台,也开始恼羞成怒:“您着什么急啊?我找线索不要花时间吗?我这个房间很复杂好吗?” 突然的较劲让人始料未及。那边开始七嘴八舌地圆场,听见赵明明几个人在讲什么线索,借此转移话题。 眉头不自觉紧锁,侧耳仔细想去分辨,这时候被纪原轻轻拽过手腕。他低头就着对讲机,呼出的气息落在我手上:“你们是不是需要画上的线索,墙上有几幅画。” 就听对讲机里一阵“对对对”,才反应过来这怎么多出一个人。 “我是纪原,”他轻描淡写地回应,抬起眼看我,“拜托你们快点出来,我在等她去吃饭。” 那边愣神片刻,突然开始瞎起哄。太吵,我顺手给关了,问他:“是找我吃饭来了?” “对啊。” “我吃过了啊。”为了团建,下班前部门一起在食堂吃了饭才过来的。 “那我就是来找你散步的。”纪原笑了,拿过我手里的对讲机重新打开,就着房间里的画,一幅幅描述给他们听。 时间变得好慢,灯也晃眼,把他衬得很虚幻,我看着愣神。 等累了,脑门往铁栏杆上抵过去,想找个支点。预想额头会一阵冰凉,结果是温热。 纪原不知道什么时候把手伸过来垫着,被我直接靠上去。感觉从额头的触点开始蔓延,整张脸都发烫,顿时往后一撤。 “手借你,”他顺口问,“累了?” “嗯,早知道这么费时间,就不来了。”我又开始扇风了,顾左右而言他,在门口踱步。 好在也就5分钟,听见走廊尽头传来“啪”一声,像是门锁开了。然后凌乱的脚步混着嘻嘻哈哈的人声由远及近。 他们一群人过来了。 赵明明和邢琦叽叽喳喳走在最前面,看见纪原打了个招呼,露出暧昧的笑容。 “给我开门,快。”我在门口催促。 邢琦拿出钥匙故意慢慢吞吞:“主管,有人陪你,着什么急呢?” “你别废话,”眼看着他们一个个嬉皮笑脸的经过,火气噌一下上去了,“快开门。” 宋青青这时候才过来,几步路摸黑走得艰难。他脚步没停,只往里瞟了一眼,冷言讽刺:“房间真复杂。” 然后和纪原擦身而过。 我看着他背影,从鼻腔哼出一声,转而紧盯邢琦开锁的手,“怎么,打不开啊?” 她心虚地把钥匙往纪原手里一塞,“你试试看。” 说完转身溜了,撇下句话:“完了,好像不是这把钥匙!” —— 确实不是。 纪原去找了那位店员,才把我从房间里弄出来,算起来,在里面呆了整整2个小时。 走出商场终于透了口气,想起这茬:“你是不是还没吃饭?” “嗯,”他侧过脸看我,直截了当,“陪我吗?” 其实心里有隐约的顾虑,但行动总是先于思考,我点点头。 又去了便利店,相似的晚上。我坐在窗边发呆,不一会儿纪原端着泡面过来了,顺手把一瓶乌龙茶摆在我面前。 “记性真好,我就说过一次,”我拧开瓶盖,喝了两口,接着眼神示意他,“泡面要少吃。” 纪原不置可否:“我习惯了,小时候没人管,经常吃方便面。” “嗯……”我侧身,托着下巴问,“你爸也不管吗?” “他工作不上心,对应酬挺上心。”纪原一挑眉,自我嘲解道,“这是一对什么组合,难怪要分开。” 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又喝了口水。心想他就是受父母的影响,才不热衷工作,也不爱交际,养成散散漫漫的佛系性格。 下意识把自己往里套,这么多年我算是一心工作,纪原却什么都漫不经心,这种组合好像也容易散架。 咳,未免也想太远了。 但还是自言自语似的脱口而出:“那你对什么上心呢?” ☆、028 上心 “我吗……”他随意接口,动作缓下来,好像陷入思考。 这才反应过来自己问出了声,像是想挖掘什么似的,连忙尴尬摆摆手,“顺嘴一问。” 纪原转过头看我,带着些许认真,笑说:“这个问题我经常问自己。” “嗯?”我意料之外,觉得今晚有点不一样,他话变多了。 也不是变多了,而是变了方向,朝着自己。感觉就像一点一点在把自己倒出来。 “我从小就理解不了他们每天在忙的事有什么乐趣,工作应酬,就比家人重要这么多。”他轻描淡写,又突然想起什么,“上次也是在这里,你的回答是工作有价值,有成就感。” “……对,”好像是蜻蜓点水地聊起过,我苦笑道,“所以你觉得我和林经理是一类人。” “不是,那句话我收回,”纪原挑眉,自顾自起身,从旁边货架拿了罐啤酒去买单。 我目光一路跟着,直到他坐回身边。 “你跟她不一样,不是一类人。”他拉开拉环,喝了一口,“我妈不会因为谁分心,我小时候想过很多招数来引起她注意,没用的。” 我愣了。 言下之意我分心了,以至于会请假去他家解释。本来趴在桌子上,下意识微微起身,皱眉问:“所以你的招数包括玩失踪,我要是不去找你呢?” 他定定看我,半晌移开目光笑说,“不知道,可能就躲你远远的,以免碰上第二个我妈……或者忍不住反过来找你,也说不定。” 我听完哭笑不得,然后是长时间沉默。家庭对他影响太深,很多东西在潜意识里,受了伤躲起来是赌气试探,也是自我保护。 突然觉得纪原长成现在的样子,真不容易,很可能要感谢阿姨和妙妙。 ---- 低头看表已经将近10点,纪原断断续续讲了一些他小时候的事,几罐啤酒喝完,还不准备动身的样子。 窗外来往的人越来越少,只有零星几个进店,都是刚刚结束加班的疲惫脸,或者买烟准备通宵的熬夜脸。 刚准备催他,雨滴打在玻璃上,眼看淅淅沥沥要下起来。 “纪原,赶紧走了,下雨了。”我作势起身。 “避会儿雨吧。”他伸手带过我胳膊,轻轻按回座位上,说,“你知道我爸怎么跟阿姨在一块的吗?” “我不知道……”无奈把包放回桌上,我觉得自己在面对一个醉酒的话痨,却不忍心不听,“你说。” “是这么回事——”纪原拉长尾音,突然用手指敲敲空易拉罐,起身:“等一下,喝完了。” “别别别喝了,”下意识伸手,没拉住,“纪原!” 他回头,眼神示意没事。 很快人晃回来了,换了盒草莓牛奶放我面前,自己又开了罐啤酒,没事人一样接着说:“前段时间都是我去接妙妙,有次我爸还忘记了,你帮忙接的,记得吗?” “记得啊。”我随口回答,摆弄手里的牛奶盒。 平时很少喝这些东西,很少吃甜食。也不是不喜欢,就是没心思在吃喝上。 纪原一边说着话,一边顺手从我手里拿过牛奶,把吸管插进去,又递回来,“那段时间因为阿姨不在,她回家照顾老人,我好像也跟你说过。” 我感觉自己丧失行动能力了,突然体会到当傻子的乐趣,低头就着吸管边喝边“嗯”了一声。 还挺甜的,比乌龙茶好喝。 就这样慢慢啜着牛奶,听他絮絮叨叨讲完故事,我基本上勾勒出纪原的成长轨迹。 纪原父母不和已久,也不是吵架,就是冷漠。两个人各自忙各自的,除了关于看孩子的事相互推诿,基本无交流。 在他小学即将升初中的时候,父母终于离婚了。林小英到底是更狠一点,那阵子也正好处于事业上升期,没要孩子,纪原跟了父亲。 阿姨,也就是妙妙妈妈,是他爸单位里做后勤的,当年各方面条件都挺好,唯独家里老人常年卧床,被拖累了,一直没嫁人。 后来经人撮合,跟离婚不久的纪原爸爸在一起了。再后来有了妙妙,让家像个家。纪原有过很封闭自己的时期,有过一小段叛逆期,很大程度是被新的家庭治愈了。 外面雨下得不小,我就坐在窗边听纪原讲自己的事,一发不可收拾。再看表已经11点多,探身一瞥收银台店员边打哈欠边看手机视频,强撑着。 “走吧。”他长长呼出口气,抹了把脸,“剩下的以后再告诉你。” 这场剖白是怎么开始的,我突然困惑了。 起身去买了两把伞,看到纪原站在那居然有点晃荡。刚才一直在说话没感觉,这会儿才发觉人是不是喝醉了? 各自撑着伞往外走,看他几步路走不成直线,只好伸手远远拽着袖子,胳膊没一会儿就湿透。 “我没喝多,”他停下来,“不用拉着我,把你都淋湿了。” 然后再迈开步子又斜斜出去了。 “诶你能不能行?”我又拽住他,几番折腾,索性把自己的伞收了,钻到他伞下。 纪原一愣,把伞偏过来。 “走啊,走直线。”我边说边拧袖子上的水。 “嗯。” 雨打在伞上是此时的背景声。不知道是不是刚才说了太多话,纪原沉默了好一会儿,突然开口,“所以你刚才问我对什么上心,我对在意的人上心。阿姨、妙妙……” 他看向我,是迷糊中努力认真的表情:“还有你,没看出来?” ☆、029 拥抱 纪原微蹙着眉,眼睛里有雾气似的,抿了抿嘴,又重复一遍:“没看出来?” 表情里带着醉酒后的执拗。 我看了他几秒钟,耳边出现心跳声,这种沉不住气的感觉让自己有点恼。 “你喝多了?”只好岔开话题,眼看停车场入口就在不远处,“上车说。” 话音没落,就听纪原重重呼出一口气。他本来还慢慢走着,索性停下来,腾出手轻轻抓住我胳膊,示意有话要说。 衬衫袖子被雨打湿贴在皮肤上,现在能明显感觉到纪原手掌的温度。 他愣了一下,下意识把伞往我这边倾斜了些,人也跟着倾斜过来,声音已经有点哑:“我很清醒。” 然后像是印证这句话一样,沉默几秒钟后,纪原突然伸手揽过我后脑勺,带向他胸前。 初夏暴雨的气味混合着他身上的酒味,直冲我脑门。条件反射般正想往后撤,就感觉他下巴轻轻抵在了头顶,缓缓呼出的热气让人一时动弹不得。 “我没想到自己……说这么多。”好像在自言自语。 我侧脸贴着他衬衫,稍微往外挣脱,努力想从心跳声中分辨纪原的话。每个字都很模糊,但情绪串起来很真切。 委屈,让人不忍心拒绝。 可能有些东西放在心里太久,不提都意识不到自己在意。这场倾诉对我来说意外,对纪原来说可能等待已久。 突然懂了。就好像自己小时候心里藏着什么秘密,几乎每时每刻都在等待一个说出来的机会。 心里惴惴不安又暗暗期待:如果她赢得我的信任我就告诉她…… 然后其实你也不知道信任是什么时候来的,最普通不过的一天,突然就忍不住吐露心声。 就像现在。正想着,身上的重量让我忍不住往后一踉跄,纪原另一只胳膊也环过来,手里握着的伞一下子倾斜,雨全漏在他身上。 “纪原你撑好伞。”我费劲想抽出手,却被箍得太紧,“你站好。” “嗯……”他闷哼一声,伞勉强抬了抬。 “你可以了,起来。”脑子逐渐清晰,安抚他的劲过去,占便宜也要有个度。 “嗯……”瘫着不动,越来越重。 “纪原!”我快窒息了,终于艰难抬头看了一眼。 他眼睛半张,感觉马上要陷入昏睡,喝多的人犯迷糊就是一瞬间的事。 说自己清醒的人真不能信。 ---- 费了好大劲才把人弄到车里。我前一秒帮他系好安全带,关上车门,后一秒回到驾驶位,已经听到旁边均匀的呼吸声。 人侧着头睡着了,几缕头发湿着贴在额前。犹豫片刻,我伸手轻轻抚开。 把车子启动,这才看了眼屏幕上的时间,居然已经12点多了。要说在便利店喝酒喝到后半夜,谁敢信?使劲抹了几把脸,让注意力集中,往纪原家开去。 太晚了,路上几乎没有车。 我不敢开窗,怕他淋雨后着凉。心里又烦躁,只好忍着闷热一脚油门到底,本来距离就不远,很快开进小区。 在楼下把车停好,转过头,看见纪原一侧耳朵紧贴着椅背,已经睡熟了。轻轻叫他的名字,没回应。 唉,深更半夜怎么把人送上去。 我重重往后一靠,直愣愣看窗外,刚才的画面开始在脑子里循环,一团乱麻已经解不开。 呆坐了能有10分钟,熄火,下车,开副驾的门,解安全带,一气呵成。我重重拍了下纪原肩膀,看他一激灵,才配上轻轻的提醒:“到家了。” 一路连拖带拽,凭着记忆终于摸到他家门口,小心翼翼让纪原靠在墙角。 “站好,我要敲门了。” 一松手,他背贴着墙就要往下滑,被我眼疾手快按住:“站好啊。” “嗯嗯嗯嗯嗯……”耷拉着脑袋,眼睛迷蒙。 “那我敲门了啊。”回身做好准备,猛一撒手往门上敲了几下,转头就跑向楼梯间拐角。 眼看着纪原又滑下去,笨拙地往前挪两步,找到一个稳定的角度,这才稍微抬起头环顾四周,茫然地喊了声我的名字。 刚探身冲他摆摆手,听见门开了,忙闪回去躲好,心下怦怦直跳。 是妙妙妈妈,问了几句怎么这么晚之类的话。纪原嘴里嘟嘟囔囔,脚步不稳,运动鞋摩擦大理石地面的声音很尖锐。 没一会儿,关门声传来,再探出头,走廊已经空空如也。 ---- 折腾回家是后半夜了,躺在床上再次睡不着。 纪原说的话,做的事这会儿全都开始后反劲,那个拥抱也变得含义不明了。我努力想转移注意力,躺在床上刷朋友圈,这才发现几天前的消息。 我们高中校庆,就这周末。细想起来,难怪前阵子宋青青突然好心,还自称老师,估计是被校庆唤醒良知。 看到好多同学都在约着回学校看看,我也有点感慨,顾不上已经凌晨,发了条消息给高中好友,居然很快得到回复。 她在带孩子,难以睡一个整觉,正好也在翻手机,欣然答应一起回去。 我们顺势就这么聊起来。 “对了,你上回说宋青青是你领导,怎么样了?”居然还记得这件事。 我输入:“仍旧很恐怖。” 她回复了一个哈哈大笑的表情,说:“明天见面告诉你个八卦,我也是刚知道的。” 明天?我一看时间,周末可不就是明天吗?准确地说,就是今天,只要等待个天亮。 ---- 我们10点在校门口见面,沿着去教学楼的路往里走。当年念书的时候赶上过百年校庆,还当了志愿者,迎来送往有种主人的感觉。 一晃自己变成客了,看人家穿校服觉得可爱又亲切。 “你记不记得我们毕业大概也就2年,学校游泳池出了事故?”她边逛边说。 “好像是有这么回事。”我看向不远处的游泳池,回忆模糊的小道消息,“是不是有个学生,晚上溺水了……?” “嗯,就是宋青青班上的。”抛了个眼神给我,“他班上的几个学生翘了晚自习去游泳,他没发现……后来赶过去抢救的,但没救回来。” 我倒吸口凉气,完全没想到是这样的八卦。 “所以他不当老师是因为这个?” “应该是吧,自责吧。他那会儿管得多松啊,来给我们代课还被叫板,你记不记得。” 我点点头,一时说不出话来。上学的时候就不喜欢这个游泳池,每次晚自习结束经过,看到那一池水在黑暗中反光,都觉得瘆得慌。 可以想象宋青青大晚上赶过去抢救他的学生,又眼睁睁看生命消逝,是什么感觉。 所以他一再告诉我不要纵容下属,也许是因为自己“纵容”过学生,并且留下这样的遗憾。 又看了看那池泛着波光的水,即使在阳光下也忍不住浑身一哆嗦。 —— 逛完出来刚刚中午。朋友着急回家看孩子,我一个人从学校后门出去,经过以前熟悉的小卖店,伫足半天买了瓶草莓酸奶,站在门口喝起来。 这个味道,一下子就想起昨晚的便利店了。 我估摸着纪原睡到这会儿该醒了,对着手机正发呆,感觉有人过来。 下意识往边上退一步,听见对方说,“来包中华。” 声音太熟悉了,抬头一看: “宋……老师……” “嗯,看见你了。” ☆、030 老师 “您来参加校庆啊。”我拧上酸奶瓶盖,尴尬打声招呼。 其实看着不像。宋青青没穿西装,挺随意套了件黑T恤,完全是下楼买个烟的状态,难得不那么紧绷。 “嗯。”他边应声,边瞟了一眼老板娘,手指敲敲玻璃桌面,“软的。” 衣着上的压迫感减少,言谈举止还是那个宋青青。我挪挪脚,客套两句准备溜:“学校变化挺大的哈,今天人不少,我这都逛一圈出来了……那个,那我先走了啊。” 他接过烟揣在兜里,这才回头看了我一眼:“你等会儿有事吗?” “……”揣摩领导的意思是个技术活,但心系工作总不会错,“我有事啊,这不下午想加班……做方案啊。” “加班不急,跟我去看个人,”他听完走过来几步,问道,“吴老师记得吗?吴志雄。” 我一愣,时隔几年听到教导主任的名字依旧有点慌。忘了谁都忘不了他,全校学生咬牙切齿的憎恨对象。 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头发问题吧。我们学校历来的传统,对发型有严格要求:男生板寸,女生齐耳短发。一批批学生前赴后继地试图反抗,都被无情镇压,吴志雄就是这个黑脸。 他每天早操都拿着把剪刀到处巡视,咔嚓咔嚓,看谁头发长就作势要给人家现场修剪。 想到这,我居然条件反射地摸了把自己头发,睁眼说瞎话:“不记得。” 宋青青看我几秒,突然笑了:“剪过你头发啊?” 自顾自接着补充:“他都是吓唬你们的,这么多年没真剪过谁。” “咳,”尴尬地打开酸奶喝了口,“是真不记得了。” “给你们学生记恨,每年校庆没一个人去看他,这马上要退休了,”宋青青话锋一转,语气干脆,“正好你跟我去。” “这好吗……” 他没搭理我,转身往小卖部扫视,最后目光停在成箱堆放的牛奶上,冲老板娘说:“再来箱奶吧。” 我在旁边听得纳闷,迟疑地凑上几步,“您买这个干嘛?” “你要空手去吗?”嫌弃地瞥我一眼。 “不是,看望老师哪有人提牛奶的啊?又不是病人?”奇了怪了,这个人没有生活常识啊。 宋青青一时无话可说,趁这间隙,我在他身后悄悄摆手:“大姐,不要牛奶了。” “那你说还能买什么?”他强忍不耐,加了个限定条件,“就现在。” “买花,旁边有个花店,我知道。” —— 我捧着花,上面别着的留言卡就在眼前直晃,“师恩似海”,真够虚伪的。 跟宋青青走在校园里,一路无话。他从进了校门就很压抑,步子很快,特地绕开了游泳池。 想起刚刚听说的往事,不由得替他叹口气,只好努力地倒腾双腿跟上,到达行政楼已经满身是汗。 这人轻车熟路,在五楼一间办公室门口停下。我无意扫了眼标识,副校长室。 “等一下,吴老师都当校长了?”做贼一样拉住他。 “嗯,怎么?”手停在半空,没敲下去。 “那我是不是该叫吴校长?诶,这花的卡片上还写的吴老师啊,你怎么不提醒我?” “你这个人怎么这么……”他微皱眉头,欲言又止,转而轻轻叩门,“没事,当一天老师就永远是老师。” 吴志雄老了好多,甚至有点佝偻,不是我念书那会儿昂首挺胸的样子了。看得出他完全不记得我,但收到花很是开心,非要牵出什么渊源来。 “小梁在学校的时候是学生干部吧?我有印象,看着就觉得眼熟。”他给我倒茶,笑眯眯问道。 扯什么学生干部,就当过一学期小组长。但也不好拂了人家的面子,我顺势打了个哈哈:“小干部小干部……” “你看,我就说眼熟,”他满意地转头问宋青青,“是你带的学生?哪一届的?” 宋青青掏出刚才买的中华放到他桌上,随口回话,“代过课而已,11届的吧。” 我在心算都还没出结果,听到这儿抬起头:“对对,我11年毕业的。” 宋青青淡淡瞟我一眼,没作声。 “那你俩正好一个刚入校,一个快毕业,”吴志雄乐得一拍桌沿,“真是巧了,现在小梁是你同事?” 他刚答应了一声,我讪讪补充道:“哪敢,宋老师是我领导。” 这老头眼睛尖得很,马上转过味来,给我撑腰一般佯装生气,“领导怎么了,宋青青要是拿领导压你,你就来找我。” 说着使了个眼色,压低声音:“我也是他领导。” 话音一落,宋青青脸上挂不住了,作势起身,“行了,走了,你退休的时候我再来。” 我坐在椅子上还兀自好笑,胳膊被人轻推了一下,“走了。” “哎哎,这么快?”这客套的时间也太短了,场面话都还没聊完。 而且吴志雄还挺亲切的,让人有所改观。尤其是这一句“宋青青”,听得差点乐出声来。 我走到门口,看两人还有话说,先行退出了办公室。在外面等着的功夫,听见宋青青抱怨了句什么,吴志雄哈哈一笑,敷衍:“行行行,叫宋青叫宋青。” —— 出了行政楼,太阳当头正是热的时候。还没等我道别,宋青青先开了口:“走吧,我车停后门了,顺道送你回商场。” “啊?”抿了抿嘴,好不容易休息一天,“我不回商场……” “没占用多长时间,不耽误你下午加班,”他话说得堂皇,眼角带点揶揄,当下假意回想:“你是说要干什么来着,做方案?” 宋老师和宋经理真是切换自如,无缝衔接,怕不是在耍我吧? “……嗯,是啊,谢谢您了。”回答得有气无力,拖着步子跟宋青青往后门走去。 —— 车里气氛尴尬。想顺着刚才的话题聊学校的事,怕踩到他的雷点;想聊点工作上的事,又怕给自己找不痛快。只好闲扯几句天气路况,这时候手机响了。 是纪原。 估计刚睡醒,不知道昨晚的事记得多少。我对着手机有点犹豫,就看宋青青把广播调成静音了。 还是接起来。 “喂。” “梁齐,”声音低低倦倦,有点含糊,“我刚醒,昨晚你送我回来的?” “对,断片了?”我随口回答。 “嗯……我昨晚有没有说什么?”清晰了些。 “没说什么啊……” “不对吧。”电话那边笑了。 ☆、031 零食 纪原的反问把我搞懵了。不知道他指的是哪句,一时难以回答,即便复述也觉得张不了口。 握着手机沉默半晌,抬眼撞上宋青青扫过来的目光。他正要开广播,大概以为电话已经挂断,短暂对视后又收回手。 我舔舔嘴唇,终于说出一句废话:“哪里不对……” 电话那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在起床,仔细听可以分辨他的呼吸声。 “逗你的,”纪原轻声自嘲,鼻音有点重,“从便利店出来我就不记得了,真够丢人的。” 也说不上是松了一口气,还是隐隐有些失落。我笑笑问他酒醒了没有。 “头还有点疼,还有……”语气倒很不以为意,话锋一转,“你昨晚淋雨没感冒吧?今天休息吗?” 本来是休息的,谁成想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我偷瞟了一眼宋青青,清清嗓子:“我没事,今天加班。” “那我晚点去找你。” “嗯……你不好好休息下吗?”感觉到车速放慢靠右,我分心往窗外看去,这是要拐进加油站。 刚反应过来,旁边宋青青突然开口提醒:“我要加个油,你电话打完了吗?” —— “哎哎哎,马上。”我一边答应,一边看他直接把车往里开,根本没有要等的意思。 只得对着手机草草交代,“纪原你好好休息,晚点再说啊。” 然后顾不上电话那边的反应,眼见工作人员迎上来敲敲窗,我匆忙挂断。 宋青青熄了火作势下车,顺口问:“你喝什么吗?” “您喝什么,还是我去买吧。”抢先打开车门,热气扑面而来,就像一头扎进蒸汽房。 他也是同款表情站在车边,额角已经沁出汗,看向便利店的方向,“一起去吧。” 这应该是入夏以来最热的一天,远远望去一切景物都被虚化,空气中缓缓涌动着热浪。 跟着宋青青前后脚进了便利店。他径直走到冷柜前拿了瓶矿泉水,问我喝什么。 “我也矿泉水就好。”机械地回答道,眼睛却不由自主地盯上旁边的零食。 不仅口渴,而且很饿。低头看看表,1点多了,这么一番折腾,还没吃上午饭。 趁他付款,我在货架前驻足,实在是看什么都很有胃口。伸手想拿,又缩回去,心想快回商场了,忍忍就可以吃上饭。 刚说服自己,转身差点撞上宋青青。他递过来一瓶水,这才皱眉张了张口,“你没吃饭是吧。” 说着自顾自弯下腰,就着零食货架,几乎是按照商品摆放顺序挨个拿,语气软下来,“忘了你没吃饭。” “没事没事,也快到了,”看这扫货架势,赶紧摆手制止,“不用买了。” 宋青青抬眼一瞥,淡淡说:“到时候再低血糖晕了,车上可没有巧克力给你。” 一晃神,想起自己还真在他眼前晕过,顿时有点窘,“那也吃不了这么多啊。” 他没作声,大概双手已经拿不住了,转身去收银台结账。没多久提着个塑料袋出来了,往我手里一放,“在车上吃吧。” —— 实际上剩下的路程不过几公里。车停在商场附近时,我将将吃完一包饼干,剩下一大袋子零食抱在怀里。 “宋经理,我把吃的给您放这了啊。” “带走带走。”漫不经心地说。 “……行,那我给大家分了,今天好像是邢琦值班。”我边下车边嘀咕。 他“嗯”了一声,重新启动开走了。我看车子消失在转角,像是奔写字楼去了。 其实今天根本没有什么方案要做,纯属话赶话,被宋青青送到商场来。暗暗打算上楼逛一圈就回家,结果才走到一楼中庭,看见舞台周围聚着一小拨人,正在争执什么。 我心道不好,快步走过去的功夫,那边分贝急剧上升,眼看要拉扯起来。围观顾客越来越多,都在看热闹。 好不容易挤进去,发现是活动方和商家闹矛盾,大概因为活动影响了商户营业。 我数次尝试调解,刚一开口就淹没在争吵中。好不容易才插进话:“咱们先把活动进行下去好不好?有问题上楼聊好吧?不要影响顾客。” “梁主管,你们搞活动不能这样搞法啊,都挤到店门口来了,让不让人做生意了?”商家终于留意到我,越抱怨越激动。 “是是是,我们活动有划区域的,”转头看向另一边,“都相互体谅一下,咱们活动还是要在区域内好吧?” “刚才你们商场的人又说可以往外挪,怎么还一会儿一变啊?这活动能不能做,不能做我们走了!” 这话一听就猜到是邢琦,没点原则什么都答应。只好硬着头皮道歉,也甭解释了,足足挨骂十来分钟,脑子都木了,才平息两边争吵。 围观人群散尽,我有气无力地提起地上的袋子,呆站在原地拨打邢琦的电话,没接听。 失误也就算了,值班还不在岗,忙音让人火气不断攀升。 就快气死了,感觉有人轻轻接过手里的袋子,转头一看,是纪原。 “刚刚出去了?” 他自然地开口,低头瞄了眼,语气平淡,“我以为你不爱吃零食。” “啊……”我心思还在联系邢琦上,索性挂断电话,转而在部门群里发微信,一边嘟囔道,“别人买的。你怎么来了?” “路过。”纪原吸吸鼻子,没过多解释。 我反应片刻,才抬头看他的状态,听着浓重的鼻音,恍然察觉:“你是不是感冒了啊?” “是。”垂着眼,回答得干脆。 简直无言以对,涌上来另一种心烦意乱,“我刚刚不是说好好休息?” 没等纪原回应,手机响了。看都没看接起来,是赵明明,她收到了群里的信息,支支吾吾让我去健身房找邢琦试试看。 健身房?这傻白甜不好好值班跑去健身了? 气不打一处来,风风火火直奔健身房。我腿倒腾得着急,纪原就拎着袋子不紧不慢跟着。 进门随口问前台小妹妹,有没有看见市场部的邢琦。我猜想她根本不认识,结果得到了一个语焉不详的回答。 “嗯……好像跟伏总在里面……” 隐约透着一股八卦味道,不好的预感说来就来。试探地往里走,在更衣室边的拐弯处,看见两个人在角落旁若无人地拥吻。 很动情,很激烈。显然是伏瑞和邢琦。 我尴尬地定在原地,听见身后倒吸口气的声音。回头对上纪原的目光,眼看着他耳朵变红了。 ☆、032 叫板 我回身轻轻推了一把纪原,离开了走廊,没有被两人察觉。 想不到会撞见这么一幕,心情复杂。尴尬、不满、生气接踵而至,最后更多的是担心,甚至忘了兴师问罪。就这么憋着一股气,直到开阔处,才觉得呼吸舒畅些。 回头看了眼纪原,居然还红着耳朵,几步路走得慢慢悠悠。 “走啊。”不得不停下来。 越来越近,才发现他眼神也很飘忽,整个人不在状态……我本来没多想,看他这样子突然闪回刚才的画面,猛地自己也脸热了。 故作淡定地清清嗓子,目光移不开他的耳朵,轻声催促:“快点。” 纪原踱步到我跟前,突然扯出一个玩味的笑容:“你在想什么啊?” “什么想什么,先回办公室啊。”我一愣,脸烫得更加明显了。耳朵通红的是谁,还有心思将人一军? 他微微弓腰观察,突然轻轻抓过我手腕,抬到自己额前。 手好烫,额头……我反手认真去试温度,同时摸自己额头,两相比较…… “你发烧了啊?”这才反应过来。 “我一发烧耳朵就红,你想多了。”他笑道。 这点子卡得也太准了吧?一时都分不清是不是借口,只好顺势转移话题,“你感冒加发烧,出来干什么?” 他直起身,边走边随口道:“我等下要去施工现场看放线。” “什么放线?”没大听懂。 “嗯,大体就是把图纸上的设计落到现场。为了后期施工,把植株的位置啊距离啊,在工地做个标记。”他看我一眼,举起例子来,“就像把装修图纸拿到毛坯房里对照着规划。” “懂了,”莫名有点期待,“所以公园终于要开工了?” 纪原笑着点点头。 —— 一路回到办公区,想让他吃个药再走。市场部空无一人,邢琦的手机在她桌面放着,难怪无人接听。 刚刚楼下的纠纷估计很快就会传到宋青青耳朵里,想起这茬又是接连叹气。 “放哪?”纪原提提手上的袋子。 我随手接过来放在桌上,开始翻抽屉找药,嘀嘀咕咕:“我记得这里有感冒药啊……” 他靠在隔板上,就这么不动声色地看着我。 “啊好像上回给赵明明了。”猛然想起,懊恼地作势起身,“楼下就有药店,我去买一趟得了。” 纪原一伸手把我按回座位上,“不用,不严重。我坐一会儿就走。” 说着拉出旁边的椅子,安安静静地坐下来。 这个场景很熟悉。我微微走神,想起刚认识纪原的时候,他有好几次就这么安静地坐在我旁边,让人不易察觉。 但是我现在无法忽略他的存在。手上做着事,发着微信,甚至现在给赵明明打着电话,下意识就分心看向纪原。 他有时候正低头想什么,有时候刚好也在看我,会笑。 “主管,怎么了?”电话接通了,那边犹豫地问,“找到邢琦了吗?” “问你个事,”我回过神来,“邢琦谈恋爱就是跟健身房的伏瑞是吧,这事你们早都知道。” “嗯……”赵明明很少磨磨唧唧,自己叹了口气,终于忍不住都抖出来,“就是他,其实没什么的,邢琦说你对伏瑞有偏见,就先没告诉你。” “没什么的?这个伏瑞就是个人精啊,他比邢琦大多少?结婚了没?你们都知道吗?” “结婚了不至于吧……” “而且她现在已经严重影响工作了,今天活动……算了不说了。” 我越说越烦躁,顺手打开抽屉抓出一支笔,突然想到什么又放了回去,“对了,上回给你的感冒药,吃完了吗?放在哪里了?” “在我抽屉里……你感冒了?” “嗯,没事,挂了。” 放下手机,我起身去赵明明座位,拉开抽屉,果然就在里头—— “找到药了,”几步走到纪原跟前,递给他,“等着,我去接水。” “嗯。”他坐了一会不见好转,反而更没精神了。 刚烧开的水太热,在茶水间耽误了一会儿,拿两个纸杯来回倒了几次,才觉得没那么烫了。 小心翼翼端着往回走,注意力一直在水杯上。快到跟前了才抬眼,恍惚看到两个人影。 除了纪原,另一个不是宋青青是谁? ---- 我没准备地一顿,水洒出来点烫在手上,下意识一声“嘶——” 两个人循声看过来。纪原正要起身帮忙,水杯被站在外侧的宋青青顺手接过,放在了桌子上。 “今天谁值班,邢琦是吧,人呢?”他毫不客气地发问,看来已经知道楼下活动的事了,翻脸比翻书还快。 “人这会儿……” “在巡场?又要帮你下属打掩护?你是来工作还是来交朋友的?”宋青青一连串的问题抛过来,说得我哑口无言。 长叹一口气,还是如实招来,“在健身房。” 宋青青缓缓点点头,看样子早就知道邢琦和伏瑞的关系。他回头瞥了眼纪原,才一字一顿对着我说,“你这市场部是什么传统,一个个都喜欢在公司谈恋爱是吗?” 音量不大,也足够让纪原听见了,明显意有所指。 一个个,郑晓川,邢琦,还算上我了? “您什么意思?”至于让人这么难堪吗?指尖轻攥,眼看要压不住火了。 转瞬之间,脑子里已经构思好几句话,就等着反唇相讥。 结果宋青青沉默半晌,换了话题:“你去把邢琦叫过来。” “好,”我看着他,叫板似的张了张口,“纪原,你把药吃了,水凉了。” ☆、033 谈话 从没觉得自己是意气用事的人,但宋青青随口一句嘲讽确实轻易点燃了我的火,以至于又说了更让人误会的话。这突然的较劲看似冲着他,后来回想,其实是冲自己。 大概就是从去过纪原家之后,我明显感觉自己在步步后退。没法拒绝多了解他一点,又后知后觉地顾虑,行为和认知极度不协调,让我进退两难。 说起来,毕业后进入职场5年了,只短暂地和一个相亲对象相处过,寥寥数次约会都是在楼下商场,我甚至分不清自己在工作还是在约会。 习惯了单身之后,恋爱就变成一件麻烦又缥缈的事。很难适应脑子里突然闯进一个人,会因为不时的分心而自责,结果就是累上加累。 也认真想过合不合适的问题。纪原跟我完全不是一类人,我对他来说呢,又难保不会变成下一个林小英。怎么想都觉得前路曲折,理智不断在逼自己做选择题。 于是在那个当下,宋青青那一句随意的话,给我的感觉,就像一个为了学习不敢越雷池一步的学生,反而被老师训斥“你就是只顾着谈恋爱,成绩才这么差”。 实在憋屈,才叫板似的说:“纪原,你把药吃了,水凉了。” ---- 宋青青投过来一个恨铁不成钢的眼神,脸又沉了几分。我话一出口有点后悔,看纪原起身去拿水杯,挪挪脚也往外走,准备去健身房。 才没几步路,看见邢琦进来了,边走边傻乐,浑身散发着甜腻气息迎过来:“主管,你怎么来了?” 气氛已经僵到极点,她还浑然不觉,笑嘻嘻的让人想骂都找不到方向。 赶在宋青青前面,我板起脸张口确认:“楼下中庭的活动是你同意他们挪到外围的?” “啊?”邢琦始料未及,嗫喏道,“嗯……他们说人太多了……” “人太多了?那你也要先跟商户交涉啊?这还要我提醒你吗?”我愁,真是愁,又愁又气。 她猛地挨了呲,这才观察周围,瞟到身后的宋青青。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大气不敢出,只是在绞手指。 “手机也不带,”我补充,索性一口气骂完,免得宋经理出手,“值班时间跑到哪里去了我问你。” 结果不如人愿,邢琦刚要吱声,被宋青青冷不防打断:“行了,邢琦我跟你聊一下,来会议室。” 眼见她倒吸口凉气,哭丧着脸向我求助。该来的总要来,别无他法,也只能轻声交代一句:“去吧。” 邢琦一步三回头,远远跟着往会议室走。我接连叹了好几口气,才把注意力转移到纪原身上:“药吃了吗?” 其实不是很想让他看到我工作上的一团乱麻,偏偏赶上这样的场景。 “嗯。”他走过来,脚步有点虚。 “你发烧是不是又严重了?”我下意识伸出手,看纪原微微弓身把额头凑过来。 还没碰到,会议室门口宋青青晃出半个身子,盯着我当啷一句:“梁齐,你也进来。” 被他吓得手一抖,不受控制地擦过纪原额头,应激反应般回答:“哎,来了。” 还要拎一个陪骂的,我靠,今天是要挨多少骂才够。感觉自己的毛躁从发梢一路蔓延到脚底,还是匆忙试了下他额头温度,顺口道:“好像更热了。非得去工地吗?你还是回家吧。” 我边说边朝会议室迈开步子,突然被纪原抓住手腕,不自主回过身去。 他靠近摸了摸我脑袋。手很热,动作很轻,像是安抚小动物,缓缓出声:“别烦。” 长大后就没有人这样摸过我脑袋,当下愣了神,恍惚觉得不好的情绪是散去了些。 纪原笑了,指尖稍稍用力揉了一下,顺势把我整个人往外带出去,抬眉示意:“去吧。” 好像照顾和被照顾一下子反转,实在反应不及。机械地往会议室挪了几步,走到门口回头看了一眼,他也正好要转身。 自己摸了摸脑袋,并没有刚才的安抚效果。 ---- 会议室里,宋青青和邢琦沿桌子坐成个直角。他看我进来,随手一指门边的座位,“坐。” 这是旁听啊? 邢琦愁眉苦脸看向我,拘谨地脚尖点地。还没几秒,听见宋青青进入正题。 他语气冰冷又诚恳。没亲耳听过很难想象这两种感觉是如何统一的:“邢琦,你自己觉得你适合现在的工作吗?” 傻白甜本来就畏惧宋青青(谁不是呢),这下哪里知道怎么回答,支支吾吾说不出完整的句子。 “嗯……”他低头沉思状,好像真的在为对方着想,半晌才抬头接着说,“其实在不适合的岗位上,浪费的是自己的时间。” 我没料到宋青青的谈话是这种风格。被他劈头盖脸骂过,冷言冷语嘲讽过,唯独对这种循循善诱的虚情假意缺乏预估。 惊讶之余,心里咯噔一下。完了,还不如一顿臭骂,这是想要劝人辞职。 邢琦也反应过来,一着急就结结巴巴,表示喜欢这里的工作氛围,喜欢每一个同事,开始反复打包票不会再犯错。 “不是因为这个,”宋青青摆摆手,并没有提她的失误,“只是说你可能暂时不适合这个位置……这样吧,如果我把你调到其他场子,你觉得怎么样?” 邢琦愣了愣,乖乖钻进套里还不自知:“哪个场,外地吗……” “嗯。” 我在旁边听得直抓头。宋青青才没想把她调走,这明摆着是借口,劝退的经典说辞——就是给对方一个她根本下不去的台阶。 一个本地女孩,对事业没什么抱负,恋爱正谈得如胶似漆。别说去外地了,把她调开方圆十里,都不会乐意。 “我……我家人朋友都在本地,我可能没法去外地……”邢琦真心实意地困扰了。 宋青青遗憾地抿抿嘴,“要不你考虑一下吧,没事,先这样吧。” “好,好的宋经理。”她迟疑地起身走到门口,我正待跟出去,被宋青青叫住。 ---- “为什么让你在这听,学明白了吗?”他往后一靠,语气疲惫。 “您可真行。”我无法控制自己的嘴,只能降低音量吐槽,“不去当人事可惜了。” “梁齐,当老好人不是为他们好。”他瞥我一眼,“我跟邢琦说的是实话,只是没有说完整。她在不适合的岗位,确实浪费自己的时间,同时还浪费你的时间,我的时间,浪费部门的效率和公司的成本。” 我一时无话,隐约觉得他说得有道理。忍不住反思当时的夜跑活动,如果能给邢琦一个教训,帮她收好尾,是不是不会有现在的失误,也没伏瑞这档子事了。 自责地靠在门边,双手抹了把脸。安静了好一会,宋青青又幽幽来了句,“我也要提醒你,虽然不是公司内部……但这个纪原是乙方的人吧,供应商最好不要扯上关系。” 我抬起头,皱眉回了句:“他只是兼职。” 说完才反应过来,为什么又默认了和纪原的关系?刚想多解释两句,宋青青不耐烦地摆了摆手,示意我出去。 不知道他一个人在会议室坐着干嘛。转身带上门,顺着刚才的思路往下想,大家都误会了,现在大概整个部门都以为我和纪原在谈恋爱,那传到林小英耳朵里岂不是早晚的事? 结果证明,只早不晚。 ☆、034 同意 新的一周。 到公司接到的第一个消息是邢琦主动辞职。 宋青青没骂人没逼迫,只是给了另一个更差劲的选择,结果在意料之中。 早会的时候身后一阵嘀嘀咕咕。其他人的反应可以用震惊形容,只是过了一个周末,怎么突然有人要走,全然摸不着头脑。 邢琦的解释还带着点抱歉:“公司想把我调到别的场子,那边缺设计嘛。但我不舍得去外地,所以就……” 听着身后的声音,再看看前面宋青青的背影,站得板正磊落。怎么说呢,三言两语让人离开,连体面的理由都帮你准备好了。 老师就是老师,真让人望尘莫及。 人事开始招聘,邢琦还要呆满一个月的交接期。我心里始终放心不下伏瑞的事,见缝插针地想跟她交代几句,但每每开口都被打岔混过去。 最后一次她说:“主管,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但我真的觉得挺幸福的,你是不是过于谨慎了。” 接着低头嘟囔:“纪原那么小,又是我们兼职,还是林经理的儿子。那我觉得也不是太靠谱,你说是不是……” 我无言以对,居然有那么一瞬间理解了她的立场。爱情让人眼瞎,哪里听得进去劝。何况我对伏瑞只是经验上的判断,主观性太强,真要论起来也拿不出什么依据,只得作罢。 ---- 晚上在食堂匆忙吃口饭,又回到楼上加班。我刚坐下,收到了纪原的消息。 他:要不要去看电影? 略微回想,上次看电影已经久远到模糊不清,我回复:什么时候? 他:今晚。 抬头对着电脑捋了下思路,做完手边的活怎么也需要2个小时。犹犹豫豫输入“改天吧”,想想又删除。 最后输入:今天要加班到9点。 也就几分钟,纪原回过来一张订单截图,9点20,一部刚刚上映的喜剧。 我光是看着照片上的电影海报就不自觉笑出来。 好像有了奔头,感觉时间过得特别快。眼看快到9点,我匆忙把报告发给宋青青,回头喊了声:“宋经理,我发给你了啊,先走了。” “嗯。”他随口答应,认真在看什么报表,无暇理会我。 关电脑,收拾东西,看了眼手机还差10分钟开场,我拎上包往外跑,在走廊拐角差点撞上人。 好巧不巧是林小英。 “您也加班啊,林经理。”随口打个招呼我就要走,被她叫住。 “等一下,我正好找你有事。” “我着急出去,明天上班聊行吗?”边说边往外挪步。 “就是下班聊的事,”她看着我,不轻易退让的样子,“你赶时间,那我们边走边说。” 当时脑子里就闪过不好的预感,我和林小英工作外的交集,那也只有纪原了。 还是有点心虚,但躲也躲不掉,“行,您说。” 我们俩走出办公区,她才开口:“你跟小原怎么回事?我都听说了。” “您听说什么了?”我干笑两声,摆摆手说,“我们部门同事有点误会,以讹传讹,没怎么回事。” “不用他们说,我自己也能看出来,”她双手抱胸,仿佛已经认定了,“梁齐,说实话我不讨厌你,为了工作动些脑筋可以理解,但是要点到为止。” 这话很让人懵逼,半天才反应过来林小英说的还是走流程的事,反而松一口气:“我之前是想让流程顺利点,跟他道歉过了,现在也跟您道个歉。他也不会来兼职了,那边合约到期了。” “什么意思,”她突然缓住步子,一脸狐疑看着我,分贝逐渐加大,“不是因为流程,所以真在这谈恋爱呢?梁齐,他才刚毕业,你别逗我。” 我眉头骤然紧起来,好像对她来说真心比利用更难接受。正一阵无语,手机振动,低头看了眼是纪原的微信。 “没谈恋爱,您可能有点误会。”不想再掰扯,转身去按了电梯,“我得先走了。” “梁齐你今年多大了?我印象中你进公司都好几年了,自己想想看合适吗?”她就跟没听见一样,自说自话。 强忍着一股火没搭腔。电梯门缓缓打开,我一步迈进去,回身看林小英也跟了进来。 “就不说年龄问题,”没完没了,还幽幽叹了口气,“你这工作状态跟我年轻时候太像了,事业心这么重顾得上其他吗?不要浪费别人和自己的时间。” 电梯里只有我们俩,她每句话的气息停顿都如此清晰。我往后靠在墙上,忍不住回了句:“我跟您不一样。” 短暂沉默,手机响了,在小小的空间很是突兀。眼看快到楼层,正犹豫要不要接,林小英有心电感应似的探过头来瞟见屏幕。 纪原的电话。 在质疑的眼神中,我抢先一步接听了。 “你在哪,已经开场了。”那边背景嘈杂,应该是影院大厅。 “电梯里,马上到了。” 没成想话音刚落,手机突然被林小英抢过去挂断,当时脑子一懵,原地呆住了。 “这么说吧,我作为纪原的母亲,绝对不同意。”她语气平淡一如无数次拒绝流程,终于说到点子上,随后若无其事地把手机又塞回我手里。 “叮。” 电梯到达的声音让我回过神,影院大厅熙熙攘攘的人声淹没过来。 林小英刚跨出去,被我从后面一伸手带到旁边拐角处。 “我说我跟您不一样,现在看明白了没?”积攒的火气再也忍不住了,不假思索就一股脑倒出来: “我就是加班也愿意陪他看个电影,你不论早晚回家只会对他视而不见。别拿工作当借口了行吗,你就不是个合格的妈!” 没等她反应,自己气得先原地跺了跺脚,想走又补充了一句:“我就是跟纪原在一起,也是看他同不同意,你的意见我真一点不在乎。” ---- 没走出几步,在人群里看见纪原,拿着饮料爆米花正出神,不知道在想什么。 “抱歉啊,迟了点。”我走到跟前,已经提不起勇气回头看林小英还在不在,“进去吧。” 果然一鼓作气,再而衰。刚才说得痛快,转眼就蔫下去。 一路跟纪原进了影厅,直到坐下来,心里还在回想刚才的反击。开始懊恼哪里说得不够好,哪里用词不够到位。眼睛直愣愣盯着屏幕,其实一点没看进去。 “在想什么?”旁边纪原把爆米花推过来,低声问。 我完全无意识地伸手拿了一个往嘴边送,“没什么……” “在想我同不同意?”他转过头来。 “啊?”猛一回神,手里爆米花掉了,“你说什么?” “我同意啊。” 几乎同时,影厅内爆发一阵笑声,故事情节把观众逗乐。纪原的回答被轻轻松松盖了过去,但我还是听见了,一时说不出话来。 是看到了吧,我和林小英那一幕。 笑声持续好几秒,才回归平静。纪原的脸被荧幕映着,时明时暗,笑意浮现。他说:“换我问你吧,我们在一起你同不同意?” ☆、035 答案 我后来都忘了那部电影的名字和内容,但始终记得当时的场景。满座的影厅,银幕色彩明快,观众哄堂大笑,我特别熟悉的,商场新风系统的气味,里面带一点爆米花的甜。 纪原笑说,我们在一起你同不同意? 其实这个问题我试想过,一直没什么结论。就在十分钟前,跟林小英撂下那句话的时候,还在脑子里迅速地闪现。 这感觉有点像……薛定谔的猫。如果他不问,我在假设中很难找到答案,会是个长期无解的问题。 现在他问了,盒子打开了,猫是死是活? ---- 我看着纪原,看他等我的回答,笑容挂在脸上,每一秒都多一点牵强,脑子倏地就清醒了。 话已经到嘴边,突然手机铃声响起来,两人都被吓一跳。前排观众微微回头表达不满,我忙调成静音,这才低头看了眼手机屏。 宋经理。 手指在接听键上方顿住,抬眼看到纪原抿抿嘴,故作轻松地挑眉示意我接听,扭过头去。 叹了口气,肩膀都跟着沉下几分。 屏幕还在亮着,伏下腰接了起来。 “宋经理,什么事?”压低嗓子。 “你下班了?”电话那边问。 “对啊,我刚刚不是跟您说了吗?” “哦,没听见,报告要改,”他慢条斯理地说,“你在家改吧,我说你记一下。” “等等等等,”怎么偏偏这时候打岔,“我手边没纸笔,等一下,马上给您打回去。” “快点——”宋青青话没说完,被我挂断了。 直起身,旁边纪原正面无表情盯着银幕,一脸认真过了头,别人都笑了就他不笑。 “我要出去打个电话。”我悄声说。 “嗯。”他收收腿。 纪原的位置靠过道。刚弓着腰挪出去,转头又迟疑了,僵了几秒钟,把着他座椅扶手,就地蹲了下去。 还没回答的问题,明明刚才已经有答案了。 纪原看我蹲在身侧,满脸疑惑地压低身子,轻声问:“怎么了?” “我也同意。” 他倏然抬眼,定定看了我片刻,下颌线条开始变得柔和,想笑又舔舔嘴唇,想说什么只张了张口,最后化为一个动作。 纪原伸手扶住我后脑勺,探过身轻轻吻在了额头上。 ---- 我坐在影城办公室,借用纸笔,边跟宋青青打电话边记录。 他一项一项交代,我全盘答应,难得没有任何异议。 “你最后市场竞争的部分对比不够明显,图表改一下。” “哎,好的。”尾音都飘起来。 “就这些,”宋青青顿了顿,随口问,“什么事这么开心?” “没什么事,”我咳了一声,收住情绪,“还有别的吗?” “这报告我明早用。” “好的好的,今晚改。” 挂了电话,把纸叠好揣进裤子口袋里,听见影城同事搭话:“梁主管,这片子是不是超好笑,我看你都憋不住了。” “哈?”这才意识到自己把什么都写在脸上了,认真回了一句,“是超好笑的。” 回到影厅,摸黑往台阶上走,没几步看见一个高高的人影迎面下来。纪原轻轻抓过我手腕,又自然地握住我的手,后来一直没松开。 电影已经完全看不进去。我低头看握着的手,忍不住在想一切就这么简单,之前的纠结也好,顾虑也罢,都好像庸人自扰。 起伏的情绪,剧烈的心跳,终于都在黑暗中逐渐放松下来,稀里糊涂直到散场。灯光亮了,看到纪原清晰的脸,才有了实感,没来由一阵脑热。 已经11点多,随着人群走出电影院,前一秒还拥挤热闹,后一秒就散在空荡荡的深夜。我和纪原很有默契地都没提回家,一路出了商场,漫无目的地逛荡。 盛夏,晚上依然闷热。不知不觉就走到小公园,好久没来,这时候突然想起纪原说过放线,还有点好奇。 “诶,你不是说放线了吗?”轻轻挣脱他的手,我扒住围挡的一个缝隙试图往里看,“什么样?” 纪原也探过身,几乎把我笼在阴影里。他下巴正好抵在我头顶,声音落在耳边:“你这样看不清的。” 说着拉过我胳膊,不由分说背过身蹲下去,“来,我背你。” 迟疑了两秒,小心翼翼伏在背上。纪原猛一起身,还是下意识搂住他的脖子,直起脊背正好高于围挡,我手搭在上沿,往里望去。 “哦……是这样的,”恍然理解了什么叫放线,“地上好多白白的线。” “嗯,是石灰。”他边回答,边绕着围挡缓缓挪步。 我一手扶着纪原肩膀,一手捋着围挡,走马观花似的往里看,“还有木桩啊。” “嗯,标记一些植物。”微微转过头。 突然来了兴致,我轻轻拍了拍他肩膀,问:“你觉得自己像什么植物?” 纪原一愣,犹豫几秒答,“……没想过。” “那你觉得我像什么植物?” “木棉。”脱口而出。 “啊?”脑子里首先出现红红的花,然后是舒婷的《致橡树》,很是摸不着头脑,“我为什么像木棉?” 纪原笑了,肩膀轻微抖动。此时正好走到门边,他停住脚步把我放下来,自己伸手去标牌后面摸出钥匙,随口说,“因为我喜欢木棉。” 本以为植物的外形、习性、花语或是引申的含义和自己有相似之处,正准备洗耳恭听,万万没想到会是这么个简单的答案。 一时楞在原地,看他把门打开,示意我进去。 “怎么回事,你有钥匙,”一头雾水跟上,“那还绕那一圈……” 纪原自顾自地弯起嘴角,不置可否。他牵着我小心翼翼跨过地上的标记,沿着围挡边缘走到角落,老远看见两把折叠椅,在月光下等谁来的样子。 一下子联想到在他家看过的设计图,突然有种什么都会实现的感觉。 我们坐在椅子上吹风,尽管不太凉快;看天,尽管没有星星;闲聊,尽管已经忘了当时说些什么。 侧过头去,纪原脸上映着层薄雾一样的光,他也正好看向我,撑着扶手微微用力,探过身来,越来越近。 一样短促而快的心跳声,一样移不开的目光,只是没有再木然坐着。我稍稍前倾,可能幅度不大,只是让这个吻提前了0.5秒到来。 这0.5秒是走向他的一步。纪原利落地揽过我后脑勺,把吻加深,满脑子只剩下嗡嗡嗡。 之前被打断的,现在就这么自然而然发生了。 ---- 回家已经后半夜。 准备睡了,随手摸到裤子口袋里有东西,掏出来一看,是宋青青的修改建议。 这才想起来报告他明早要用,而我已经答应过今晚修改。倒了杯咖啡,打开电脑,盘腿坐在椅子上,对着屏幕满眼都是纪原。 不得不用冷水洗了把脸,才能专注一时半刻。就这么改一会儿,胡思乱想一会儿,直到天亮。 眯眼看着阳光晒进来,伸了个懒腰。拖着步子去刷牙洗脸,看镜子里的自己,依旧想笑。 好多问题靠设想找不到答案,别犹豫,去说,去做,去试,盒子打开那瞬间会有结果。 猫是活的。 ☆、036 闹剧 昨晚没合眼,到了公司又立马转起来,靠咖啡续命。人事安排了几场面试,速度快到难以置信,看来宋青青早有交代。 偏偏赶上他去开会,让我自己看着办。 说来也很奇怪,整个行业的流动性非常高,但我们市场部一直保持着极低离职率。太稳定其实不是好事,人事提醒我是时候选一只鲶鱼。 于是一上午都耗在面试上。邢琦这个设计岗比较基础,没经验的毕业生居多,能力也都大差不差。我看得眼花,困意上头,正边打哈欠边整理简历的时候,顾相宜推门而入。 后来宋青青无尽的烦恼,可以追溯到这个时间点。 她是我当时面试的最后一个人,短发娃娃脸,穿件简单T恤配一条松松垮垮的牛仔裤。 我看小姑娘没着正装,顺口笑道:“穿得挺酷。” 她就真酷酷地点点头,“还行。” 顾相宜也是刚毕业,名字温温柔柔,长相可可爱爱,但性格里就带着股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倔劲儿。又因为专业比较突出,人还有点傲气,说话做事不拘着。 条件无可挑剔,我唯一的担心是脾气倔在管理上有难度。但宋青青看了她简历和作品就点头了,对这些顾虑满不在乎,随口说:“我只看能力。” 就这样顾相宜接替了邢琦的位置,在一周后入职。她也不负重任,真是一条鲶鱼,搅了个天翻地覆。 忘了说,她后来有个外号,叫小宋青。 ----- 整个上午忙得脚打后脑勺,直到面试结束才有功夫看一眼手机,发现了纪原的信息。 “睡得好吗?”他问。 我瘫坐在椅子上,明明已经很累,心情还是微微荡起来。正想回复,再仔细一看,信息是8点多发的,现在已经过去了3个小时。 第一天就把人晾在一边,实在是分身乏术。我拿着手机往外逛,边走边拨通纪原的电话,他很快就接了。 “喂。”声音里带点波动,“梁齐。” 不知道怎么,一阵拘谨突然袭来,张口半天客套地回了句:“是我。” 然后就陷入沉默,好像突然不知道怎么跟对方说话了,不禁怀疑昨晚是真实的吗? 我握着手机在茶水间倒咖啡,听见电话那头略带自嘲地笑了几下,开口:“你昨晚睡得好吗?” “不好,我没睡,”端着杯子坐到角落,“嗯……改报告来着。” “我也没睡,”纪原顺口接道,“没睡着。” 我心一动,原来自己对着电脑傻笑的时候,他也正在辗转反侧,这感觉很奇妙。 “那怎么不给我打电话?”板不住笑,指尖无意识地一下一下敲杯子。 “我以为你睡了,”纪原顿了顿,“忍到早上才发消息。” “啊,我上午事情太多了,刚看到手机。”抱歉回答。 “猜到了,中午休息一下吧,”那边传来拖鞋声,像是在走动,“晚上去找你。” “嗯。”我喝下最后一口,从没想过在公司能有这么惬意的5分钟,把烦躁都化解,“你也——” 一眼瞥见门口闯进来位女士,大声叫嚣。 职业病一样,脑子里下意识过了一遍有没有欠供应商的钱。我控制不住地又往门口看了一眼,已经有人在拦她,但拦不住,嘴里一直喊着什么,终于听清楚两个字: 邢琦? 我神经一下紧绷起来,匆忙把话说完:“纪原,你也好好睡一觉。” “你那边怎么了?”他屏住呼吸,好像在努力听清。 “好像有人找邢琦……我去看一下,先挂了啊。” 起身迎过去,那位女士已经闯到走廊,眼看骂骂咧咧地往工作区走去,我急忙拉住问了句: “您找哪位?” “你是邢琦啊?”她回身瞪我一眼,气急道,“是你吗?” “我不是,但您找人不能这么往里冲。” “那就不关你的事儿!”推推搡搡中,办公区的同事都已经出来,有几个帮忙拦着,剩下的都在看热闹。 她见这架势,索性也不走了,放开嗓子喊起来:“邢琦给我出来,勾搭有妇之夫,当小三要不要脸啊!?” 所有人都惊了,包括我。当下反应过来,伏瑞大概真的已婚了,来人是他老婆。 正乱成一团,保安来了。她喊了半天不见人影,随手扯过一张椅子坐下,气势汹汹地对阵:“你们包庇员工,我就在这等着,谁也别动我。” 这下保安都面面相觑,试了几下,谁也不好上手,又陷入僵局。 “她真的不在,您消消气,这里面可能有误会。”我一边劝说,一边搜索邢琦的影子,远远看见市场部一个个也都在找人。 “有什么误会?你们就是这么培养员工的?破坏别人家庭?”她扫过来一眼,突然火气冲我来了,“你是她领导是吗?你知道她当小三吗?” 我无言以对,心里确信邢琦毫不知情,却不敢轻易张口。这时候突然有人从后面冲出来,眼睛红红地喊了声:“谁当小三了!” 邢琦像是巡场刚回来,赶个正着。 ---- 后面的场景可以用鸡飞狗跳来形容。 邢琦越说越没有底气,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一心想去健身房要说法。 伏瑞老婆却怎么都不肯转移阵地,兴许也怕影响自家生意。她扯着邢琦不撒手,从头发到衬衫袖子,不停辱骂,分都分不开。 我挤在中间被搡了好几个趔趄。郑晓川他们围上来帮忙,终于把邢琦拉出来,她已经精神涣散似的,靠在桌边往下滑,眼泪啪嗒啪嗒掉。 “她也不知情,也是受害者。伏瑞就当缩头乌龟了?不应该找他先问问清楚?”我看不了邢琦这个样子,气得手抖,顾不上那么多转头想往外走,“是在健身房吗!” 一步都还没迈出去,突然清脆一声,脸上火辣辣的。伏瑞老婆一巴掌打在我脸上,恶狠狠说:“你是她领导吧?上梁不正下梁歪!” 我大脑一片空白,整个人都定住了,周围噤声了好几秒。反应过来,下意识就想回手,又听见“啪”一声。 邢琦自己打自己一巴掌,然后又一巴掌……直到旁边赵明明扳住她的手,才眼神空洞地停下来。 闹剧就是以这一连串巴掌结束的。 ---- 中午人都散了,邢琦还蹲坐在地上。她声音毫无生气,喃喃自语:“我真的不知道,我都带他见我爸妈了。” 我不知道怎么安慰,只能轻抚她后背,听她断断续续说对不起,也不知道是说给谁的。 一整个部门都懵了。男生们不知所措,赵明明手忙脚乱。半晌邢琦撑着桌角自己站起来,跟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主管,我下午请个假。” 我说好,我送你回家。 她摇摇头,拿上包就走了。赵明明跟出去,好一会儿回来说,人上了出租车。 后来我们就再也没见过邢琦,对,她就再也没回来上过班。还有将近一个月的交接,离职证明还没签字,人事三番两次地来找我,但没人能联系得上她。 好一段时间,市场部士气低迷。大家都很怕有什么意外,我也陷入无以复加的自责。 ---- 说回那天,邢琦离开之后。 经过这么一闹,我们都没来得及下楼吃饭,也没那个心情。 我带着半边脸的巴掌印去洗手间照镜子,还真明显。长这么大没被谁打过,不知道几天能消。 用冷水撩了撩,开始感觉疼,后来像是缓解了些。我实在很想冲到健身房把伏瑞揪出来,攥着手踢了一脚洗手台,强忍住了。 捂着脸往回走,离老远看见纪原匆匆忙忙过来了:“刚刚电话里没说清楚,怎么了?” “就是……闹了点误会。”我牙疼状,托着一边腮帮子,“你不用过来啊,我快上班了。” 他走到跟前,手轻轻拿开我胳膊,当下吸了口凉气,好像声音里都带上冰碴:“怎么回事?”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大家帮我起名字,都很好听。顾相宜由 @等到明年再改昵称- 这位姐妹独家冠名,感谢感谢。 ☆、037 夕阳 还有20分钟上班,我坐在楼梯间,把事情和纪原讲了个大概。 “所以不算什么大事,就是被误伤了。”轻描淡写地总结。 他皱着眉听,手搭在膝盖上不时交握,转过头来看我脸上的印子,眉头更紧一点,重重呼出口气。 “很难看啊?”我反手贴了下脸颊,笑问。 “不是,”纪原稍微起身蹲在我面前,“下午请假吧。” “不行,这事还没完,下午一上班领导们肯定要问。邢琦已经请假了,我走不了。” 这么说着,突然也觉得一股无力感袭来。我往后仰头,声音变得哑起来,“是有点累……” 特别想躺下,身体也不由自主倾斜,感觉就要硌着身后的台阶,纪原探身撑住了我后背。 然后另一只手带过后脑勺,稍一用力,整个人被揽过去。 兴许是太困了。头抵着他前胸能听到心跳声,有节奏地起到催眠作用。我挪了挪脑袋,半开玩笑说:“我觉得我这样就能睡着。” “那就这样睡。”他声音低低的,也有种催眠效果。 “那你过15分钟要叫我。” 恍惚中自己话音都没落,眼睛就合上了。脑子昏昏沉沉,从来没这么快入睡过。 没有时间的概念,不知道过了多久,感觉有手在肩膀轻拍。意识逐渐清晰,突然听到手机铃声,猛然醒过神。 “几点了?”我直起身,才发现纪原一直是单腿跪着的姿势,膝盖正好硌在台阶边缘。 “刚好15分钟。”他这才缓缓挪动,腿麻得不自觉拧眉。 “疼吗?”伸手帮忙揉了下,一边看了眼手机,是宋青青。 没接,任铃声响着。我坐着放空几秒,终于作势起身:“你回家补个觉,我去上班了。” “嗯,”纪原抿抿嘴,随手帮我捋了下头发,那感觉像是在幼儿园门口和妙妙说再见,“去吧。” —— 踏进办公区就感觉到同事的目光扫过来,我淡淡回过去,他们又装作在忙的样子。 走近市场部,几个人正围着宋青青七嘴八舌。我绕到自己座位,被他叫住。 “中午怎么回事?”铁着张脸,冲我招招手,“我看下你脸。” “他们没跟您说吗,邢琦惹上点私事,”想了想,还是回身补充,“她下午请假,我批了。” “在工作场合,就不是私事了。” 宋青青打量我几眼,接下去说:“对方现在在会议室,跟陈经理聊着,你跟我一起去。” “跟营运聊着?”脑子一懵,突然窜上来股火,“打了人还不罢休吗?还想借题发挥?” 这么多年,商户闹事确实没少见。不存在无缘无故的发难,最后常常指向租金,水电,物业费……日积月累每一项都不是小数。 “没事,这回发挥不了。”宋青青宽慰道。 我们进门的时候,伏瑞的老婆正在控诉,声泪俱下。面无表情坐下来听她讲了20来分钟,才搞明白这人想把健身房隔壁的铺位也盘下来,下一步就该谈到减租。 “他这样整天跟你们商管接触,我还能放心吗?我也是被你们逼得没办法,宁可家里不管了,也要在旁边看着。” 陈经理随口“嗯”了一声,和我们交换眼神,好像对这番说辞早有预料。 宋青青客气笑笑,接话道:“原来是聊招租,好像没我们市场部的事啊。” “怎么没有?这个邢琦是你们部门的吧?”她怒视过来。 “真不巧,邢琦已经辞职了。” “中午人还在,下午就辞职了,你们包庇员工是不是!?这个事我不会善罢甘休的。” 宋青青摆摆手,语气平平:“说到员工,中午您过来,我恰好不在,回来听说下属挨了打,也没还手……好像您说是因为上梁不正下梁歪,我是她领导,是不是也得被赏一巴掌?” “你不在所以不清楚,当时太乱了,你们商管人多势众的,拉拉扯扯不小心伤到,也是难免的事儿。”仍旧嘴上不饶人。 我强压住火,正经解释:“全程没有人动您一下,是不是拉扯间不小心伤到,我们有监控,可以调出来看。” 其实监控只在入口处,拍不到那个角度,当时信口胡诌,说得还挺真切。 她开始含糊其辞,半晌才软下来,换了策略:“妹妹,谁碰上这种事不冲动?你年纪小没结婚,还不懂。中午一时没看清楚,姐道个歉。但这是两码事。” “道歉可不敢收,不然这一巴掌还是还给您?”我认真看着她,把手放到桌面。 —— 最后当然也没还,无非逞个口舌之快,想让她占不住理。 邢琦本身就在离职交接期,又让事情好办了些。陈经理应该是没松口,没多久人骂骂咧咧地走了,扬言还会再来。 这闹剧总算告一段落,已经身心俱疲。晚上难得没加班,结果经过财务处又被林小英拽进去。 “怎么回事啊?”上来就这么一句。 我今天听见三遍怎么回事,实在烦躁到极点,当下叹了口气:“中午那么热闹,您没看见吗?” 她表情严肃,蹙眉说:“我没在,回来听说什么原配来找小三,你——” 我一看她那表情就知道误会了,扭头想走,顺口接道:“不是我。” 听见林小英舒出口气,仍旧冷着声音:“梁齐,我昨天跟你说的话,你不要不当回事。你自己看看这工作搞得多狼狈,一心能多用吗?” 我停住脚,回头看她欲言又止,“已经多用了,已经狼狈了,不怕再狼狈点。” 然后不管林小英的追问,一路出了办公区。 逃也似的坐上电梯,猛地看到镜子里自己的脸,早上还忍不住笑意,现在红肿得明显。虽然没有关联,但就好像嘲讽似的。 挫败感上头,真的很累。逛荡到停车场,正犹豫要不要给纪原打电话,就看到车附近站着个人—— 正在抽烟,抬眼看见我过来有点惊讶,慌忙掐灭,往旁边垃圾桶走去。 “你怎么在这?这么快又过来了?”我目光跟着他。 “嗯,”纪原一直低着头,“你今天这么早下班。” “这是我正常下班时间,”苦笑接话,“你不是说自己烦的时候才抽烟吗?” “是啊,”他随口答应,晃回来,“那就早点回去吧,好好休息一下。” 我恍惚觉得人有点不对劲,拽住他袖子仔细看过去,嘴角隐约渗出点血迹,伤口还很新。 “你干什么去了?”立刻联想到什么,着急起来,嘴都有点不利索,“你去健身房?你去找伏瑞了是不是?” 盯着他,登时几种情绪交织。 担心,怕他吃亏受伤,还一声不吭; 惊讶,纪原这么冲动的一面是我没预想过的; 此外,他做了我想做,又一直在忍的事情,不得不说泛上来种解恨的快意。 “误伤了误伤了。”半晌,纪原笑着摇摇头,像中午的我一样轻描淡写带过,伸手揽我后背,“你快上车吧。” “纪原,诶,等一下,”我给他推着往驾驶位走,直到门边才勉强停下来。很多话想问,出口只剩一句,“还伤着哪了?” “没有了,”他不以为意,笑着反问,“我这么笨吗?” 不放心,踮着脚伸手抬起他下巴,仔仔细细看了一圈,好像是无大碍。 纪原任我摆布,屈腿站低了一点,一副配合检查的样子,乖乖巧巧。 不知道怎么形容。身边的人一直在提醒着年龄差,可我始终没有实感,因为认识的他很有“大人”的样子,有时候甚至觉得他是照顾人的那一个。 现在又发觉,他也才刚毕业。成熟的另一面,是冲动较劲不服气……其实也是需要被照顾的那一个。 “走吧弟弟,带你去吃饭。”我也不知道怎么,突然蹦出这个称呼,笑着去拉车门。 “嘶,”突然轻轻扣住我手腕,皱着眉有点恼的样子,特可爱,“别这么叫我。” “弟弟。”忍不住笑,想逗他。 纪原咳了一声,板了板脸。我看他还认真起来了,正想把话收回,感觉淡淡的烟味接近。 下意识往后靠在车门上,下一秒纪原不由分说地俯身吻过来。 —— 开车出了地下停车场,夕阳正晃眼。一切像是加了金黄色滤镜,街道,商店,行人,都带上种温柔的色调。 我随口感慨:“原来下班的时候,天还是亮的,夕阳好美。” 转过头去:“是吧,纪原。” “嗯”,他眯着眼笑说,“是。” ☆、038 登门 我是第三天才意识到情况不妙的,邢琦没回来上班。 经历这样的事,一时走不出来情有可原。我本来心里已经有了预设,哪怕给她一周的假,或者偶尔来个几天把工作交接完,都不为过。 但就是没想到会完全失联。人事通过各种途径在找,同时整个市场部陷入暗暗的焦灼,不约而同想到最坏的结果。 大家都怕她出事了,可谁也不敢说出来。工作一如既往,该忙忙,该加班加班,只是有时候看着邢琦的空位子走神,这些人在食堂吃饭也不聊天了,速度快要追上我。 那段时间的讳莫如深,是我们难得的默契。 只有宋青青看起来跟个没事人似的,几次提到设计工作被耽误了,要求新招聘的人提前上岗。 最近每天都加班到闭店。周五临走前,他又问我了:“让新招聘的设计提前来,你跟人事沟通了没有?” 放下手里的活,我回头答:“催过几次了,人家说对方不同意……可能想趁入职前出去旅游什么的,早就安排好了。” 宋青青皱眉,烦躁地呼出一口气,不置可否。 不知道为什么,烦躁就是会传染。我嘴欠地补充了一句:“也没几天了,下周就入职了不是吗?” “那这几天的设计谁做?你做还是我做?”宋青青语气不善。 兀自张了张嘴,带点弱弱的置气:“我做。” “你会吗?” “可以学,简单的PS上手挺快的。” 宋青青瞥了我一眼,仍旧眉头紧锁。我没搞懂这人是哪根弦搭错,就像找茬似的带着情绪。正准备转过身去,见他手肘撑在桌面,抹了把脸,声音疲惫地问: “邢琦联系上了没有?” ……原来也在想着这件事吗? 我定住几秒,低头吐出两个字:“没有。” “人事报警了没有?” 恍然抬头看着他,在眼神里读出消极,突然整颗心都跟着悬起来了,“还没有……” “如果家人都联系不上,就报警吧,跟人事交代一声。”他一手扶在下颌,语气带着无奈的平静,分神去关电脑。 宋青青这一番话让我联想起他学生的意外,一瞬间担心害怕自责全涌上来。其实那天中午邢琦的状态很不好,我实在应该坚持送她回家,把人交到父母或者朋友的手上。 她是一个成年人没错,正常请假下班回家可以对自己负责。但就是忍不住去想,明明都已经看出她失魂落魄,怎么就放心让人这么走了呢? 我想着想着愣神了,冷不防一个呼吸带上寒颤。 “别想了,不关你的事。”宋青青察觉出我的异样,“就算出了什么事,也不是你的责任。” “嗯,”嘴上答应着,心里已经和曾经的宋老师共情了,呆呆地脱口而出,“但你不会偶尔在想,如果自己能早一步……?” “没有那个如果。”他很快接过话头,然后才反应过来,我说的好像不只是眼前邢琦的事。 眼看着宋青青顺手又把电脑打开,沉默了好一会儿。我脑子清醒过来,意识到自己说多了,慌忙收拾东西:“您不下班吗?” 他没搭理我,依旧对着电脑,大概已经绕过弯来,学校就这么大,我知道那场意外不足为奇。 “那我先走了?”起身,回过头试探地问。 “嗯,”他随口答话,几秒钟之后又叫住我,“别想太多,过分自责不是好事,这么弱不像我的学生。” ---- 出去的时候,正在闭店。灯一盏盏熄灭,下班的专柜导购三三两两地往外走。 宋青青老早就表态过,他没教过我,不算什么师生。着实没想到有一天能从他嘴里听见“我的学生”这四个字。 不得不说,还是得到点安慰。我边想边往外逛,快到出口的时候,身后的灯突然大面积暗了下去。 宋青青还在加班,这下又要摸黑了。念头一闪而过,脚下步伐略滞,抬眼就看见纪原两手插着口袋,正站在保安旁边。 “你怎么来了?”快步迎了过去。 “接你下班啊,”他抽出手自然地揽过我后脑勺,“今天不是没开车吗?” 已经10点多,我们沿着马路散步,聊到邢琦的事情。纪原突然想到什么:“伏瑞也没有她的消息吗?” “伏瑞?”确实没问过,自从事情发生之后,他见到商管都绕路走,“你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伏瑞见过邢琦的父母,兴许能联系得上。” “嗯,那我……” “不许再去找他,”我顿住,匆忙把话打断,“听见没?” 纪原也跟着停下来,回身自顾自笑了,没答话只是弯着嘴角,伸手来拉我往前走。 “听见没啊?”看他这满不在乎的样子,眉头不自觉皱起来。 “听见了听见了梁主管。”顺势又把手搭在我头顶,轻轻揉了两下。 虽然不想承认,但每次被纪原摸头,都有种安抚效果。 慢慢地放松下来,想起要学PS这茬。盘算着都是设计应该有相通之处,随口问了纪原,他果然会:“我明天教你。” “嗯……但我明天不上班。” “那正好,”他走到路边随手拦了辆车,转头露出个狡黠笑容,“在家教你。” 我没作声,钻进出租车。眼看纪原要跟上来,把人轻轻按住:“你不用送,赶紧回去休息吧。” 他愣了,有一瞬间的踟蹰,好像担心自己刚刚说错话了似的,抿了抿嘴。 “明天还要教我不是吗?”我带上门,隔着车窗交代,“地址发给你,别来太早,我起不来。” 纪原松了口气,下意识搂了搂头发,笑答:“好。” ---- 结果第二天我是被敲门声叫醒的。 摸了半天手机,眯着眼睛一看,8点半,登时一肚子火。我一个月没几天休息,睡懒觉的日子屈指可数,迷糊间早把纪原要来的事情抛到脑后。 晃晃悠悠地爬起来,一路吼着“谁啊”走到门口,恶狠狠把门打开,就看见他提着早餐站在那,清清爽爽,容光焕发。 而我穿着不成套的睡衣,头发乱成一团,两眼惺忪,油光满面。 两个人都愣了几秒钟。 “来挺早。”我尴尬地笑笑,嘭地把门又关上,喊道,“纪原你等一下,我还没起床!马上!” ☆、520无责任番外 无责任番外,520快乐 沙雕脑洞,身体互换。看个乐呵,如果会容易跳戏的,建议正文看完再看。 估计你们忍不住,当我没说。 1 大概是生物钟的作用,我恍惚醒了,纳闷闹钟怎么还没响,今天这一觉好像睡得格外久。 但困意上头,紧了紧被子又迷糊过去。 再次醒来,已经能感觉天光大亮。我抬了抬重重的眼皮,进入视野的是透着光的灰色窗帘。 陡然一个激灵,开始在枕边摸手机,胡乱把屏幕按亮一看,10点45分。 我靠我睡到了这个点!闹钟为什么没响?赵明明为什么没通风报信?宋青青为什么没来电话? 要死了要死了。我猛地坐起身,意识逐渐清晰。再次把手机拿到眼前,发现无法解锁……嗯?这不是我的手机? 满脑子困惑,定睛一看……握着手机的手骨节分明,胳膊带着肌肉线条,摸摸胸前空空荡荡,试探地掀开被子…… 分明就是个男的!慌乱间借着小小的黑屏映出自己的脸。 是纪原没错了。 略一回想,早先睁眼看到的也不是我家的窗帘。这才有空环顾四周,斜对面的桌椅,电脑,烟灰缸…… 我在他的房间,躺在他的床上,变成了他。 咳,反倒松了一口气,砰地直直躺回去。看来不是睡过头,我做梦了。 2 我没做梦。 反复试了好多次,强迫自己睡过去再醒来。眼看着折腾到中午,一切没有变化。 掐自己……啊不,掐纪原,能感觉到疼。虽然不知道这方法是否可行,但我开始害怕了。 哆哆嗦嗦下了床,站在地上感觉特别不一样。 实在不适应自己这么高,也实在不适应身上少了点什么,又多了点什么…… 几步路走得扭扭捏捏,做贼一样把房门开了一条缝。纪原家静静悄悄,像是没人。 考虑再三,回头顺手捡了件衣服套上。拿着手机和桌上的一串钥匙,逃也似的直奔门厅,离开了他家。 我边往小区外走,边研究手机,好几次差点绊倒。屏幕上有未接来电和信息,但无法解锁着实麻烦,随手试了几个密码,都是错的。 如果我变成纪原,他去哪了呢?按照电影情节,他应该变成我才对。 忐忑地往商场走去,半路终于接到了个电话。 来电人显示是A梁齐。 3 “喂?”开口的瞬间感觉很奇妙,我的声线低低的。 电话那边先是长叹了口气,才慢慢下结论,是我最熟悉的自己的声音:“果然互换了。” 两人对着电话一阵头疼。 “怎么会这样?你现在人在哪?”我停在路边,无意识地摸摸脖子,在阳光下眯着眼,“对了,你上班了没?迟到了吗?没出什么错吧?” 纪原被我一连串的问题噎到,半晌才回话:“上班了,刚吃完饭……你们食堂可真难吃,以后中午都跟我出去吃吧。” “……”我稍微放下点心,又继续走起来,说:“你手机密码是多少,我解不开。” “跟你的一样。” “嗯?你怎么知道我密码?”这才反应过来他都用我手机打来电话了,肯定已经解了锁。 “试出来的,你生日嘛,我手机密码也一样。” “啊……”泛上一丝甜意,正好经过玻璃幕墙。我下意识侧头,看见镜面映出的自己,吓了一大跳。 大高个子缩手缩脚地捧着个手机,在抿嘴傻笑。这画面真没眼看。 “嗯,”清清嗓子,“我快到商场了。” “好,我下楼吧,”然后那边突然顿了顿,声音有点飘,“操,宋青叫我。” 纪原从来没在我面前讲过脏话,尤其是用这声音说出来,一时把我听愣了。 然后窜上来一阵忧心,嘴瓢叮嘱:“纪原你你你讲话注意点,他找你干嘛?” 那边倒吸口气,像是强压怒火说:“我已经在忍他了,这个人真的是……他平时就这样吗?梁齐你辞职吧。” “……”暗道不好,在电梯间等得直跺脚,“我马上上去,你等等我。” “嗯,”传来一阵窸窣,“又在催……” 一个C开头的音被硬生生咽回去,纪原说了句“在会议室”,就匆匆挂断了。 4 我几乎百米冲刺往会议室跑。这会儿好多人还没吃完饭上来,办公区空空的。 到了门口猛然刹住车,意识到自己现在是纪原,有什么理由开门进去?我着急地踱步,听里头的动静,没多久传来争执。 是宋青青和自己的声音。 我知道今天大概是碰头暑期活动的方案。纪原毫无准备,一概不知,宋青青又咄咄逼人,不容置疑。 这两个人死磕上,几乎是一件必然发生的事,一上午不知道该惹出多少乱子。 天啊,怎么办。我正捂脸,门砰地开了。 奇妙的瞬间——我看到自己满脸怒气,甩着膀子,无比酷炫地冲了出来。 啊不,是纪原。 他一转头看见我,也愣了。居然还下意识地想来揽我后脑勺,奈何够不到。 我看他要走,转身瞟了眼会议室里面,宋青青也气得不行,正紧皱着眉抱胸。 “不好意思啊宋经理,”慌忙在门口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方案在我电脑桌面。” 他抬起眼看我,一脸诧异。 又忘了自己是纪原。我找补道:“在她电脑桌面,赵明明你去拷一下。” 交代完留意外面,纪原眼看要拐出去了,我打了个招呼赶紧跟上去。 5 “纪原!”大长腿就是好,几步就赶上了,“等一下。” 他瞥我一眼,双手插兜往那一站。脚上穿了双运动鞋,衬衫没有塞进西裤里,头发散着,没化妆,配合一张莫惹老子的臭脸。 实在是很别扭的……酷。 我看着憋不住笑,手掩着嘴乐不可支:“你怎么穿运动鞋来上班?你这个衣服……口红还是要涂一下吧,气色确实不行。” 纪原微微蹙眉:“没想给你添麻烦,实在忍不了,你下午请假吧。” 接着上手扯扯衬衫领子,恼怒地嘟囔了句:“什么时候才能换回来。” “干嘛呢你!”我手快把他爪子挪开,“扣子系好啊,往哪扯呢?” 纪原恍然抬眼。我突然意识到今天早上他自己换的衣服……脸倏地红到耳根,抿抿嘴强行转移话题。 “请假请假,我给宋青青打电话,”刚拿起手机,差点又一个反应不及“得你打,算了手机给我,发微信吧。” “他到底叫宋青还是宋青青?”纪原边整理衣领边问,一直系到最上面一颗。 “原名宋青青,但公司没人知道。”我边输入信息边答。 6 解决完请假的事,又去吃了个饭。从餐厅出来往外走,画风极其诡异。 他时而看我,欲言又止:“你不要这样走路,干嘛走直线,不觉得不稳吗?” 正想回话,手机振动。是纪原的阿姨,交代等下去接妙妙。 我们在幼儿园门口等了半个多小时,看见妙妙出来,直奔向我。 一阵茫然,甚至想躲。下意识接住她,开始手足无措。 旁边纪原自然地想来抱,妙妙哪里知道那是她哥,小胖手拼命往外推。说什么管我叫佩奇,看来仍旧不怎么喜欢我嘛。 不得已回了纪原家,好在带着钥匙。家里还没人,我从进门开始就被妙妙缠住,手忙脚乱地陪她玩。 纪原倒自在,回自己房间就往衣橱走。 我急急跟了过去,站在门口:“你要干嘛?不准换衣服。” 他回身看我一眼,张了张嘴,“忘了……西装能不能脱了,太难受。” 我想了想,皱眉答:“脱了吧。” “我扣子能不能解开一颗,脖子不舒服。”又问。 瞥了他一眼,“没叫你系到顶啊,解解解,解吧。” 纪原笑了,那嘴角的幅度出现在我自己的脸上,显得特别不真切。 我要别扭死了,烦躁回身又要面对缠人的妙妙。这是遭的什么罪啊! 7 阿姨回来了,我得到片刻清闲,和纪原在他房间闲聊。 “你为什么不辞职?不觉得累吗”他坐在床边,手肘抵在膝盖上。 “你坐好。”我斜了一眼这男生的坐姿,忍不住叮嘱,“为什么辞职,这就是工作啊。” 他挑挑眉,不置可否。 “那我也好奇,你为什么不工作,看着妙妙也不轻松啊。”我扭捏坐在椅子上,腿太长无处安放。 “我工作啊,只是形式不一样罢了,”他站起身,过来打开电脑,脸离我非常近,目视前方,“又接了一个项目来着。” 面对自己的脸,我也能心跳加速,真是绝了。清清嗓子跟着看电脑,发现他不经意转过头来。 仓促对视,纪原纤细的手明显用力,突然懊恼低咒了一句,语气委屈又烦闷:“什么时候才能换回来!” 我舔舔嘴唇,试探地说:“我是睡了一觉就这样了,要不再睡一觉……” “好,睡觉吧。”纪原一下子直起身,不由分说拉上我往床上躺去。 心跳还是很快,脑子里乱七八糟。我手交叠在胸前,看着天花板,身边传来他的声音:“快睡。” “嗯……”侧过脸看见纪原已经闭上眼,果真是着急换回来。 等会睁开眼,会不会看见身边是他呢? 我也慢慢睡去。 8 我被敲门声吵醒。 摸了半天手机,眯着眼睛一看,8点半。 靠,好不容易睡个懒觉,谁这么早找上门来。 我晃晃悠悠爬起来,边吼着“谁啊”边往门口走去。 ☆、039 合租 我边往卧室跑边喊“等一下”,耳边只有拖鞋啪啦啪啦的声音,也不知道他听不听得清。 一头扎进衣柜里,翻翻捡捡居然找不到什么合适的衣服,只好套了件T恤配睡裤。目光所及的零碎杂物暂且丢在了床上,再抓住被子两角一举一落,盖住了事。 叉腰缓了口气,觉得卧室整理得还行。匆忙回到门口,短短几步路又顺手收了茶几上的空啤酒罐。 这才小心翼翼躲在门后,开了条缝。 “进来吧,随便坐,我去洗个脸。”躲在门后只露出眼睛。 纪原靠在门口,刚才的一脸懵已经被笑意替代,边点头边往里走,反手就要把门带上。我唯恐自己的掩护没了,下意识扒住门边跟他相持上:“我关,你进去坐。” 这人楞了一下,随口回答“好,好”,然后边低头脱鞋边笑,整个肩膀都在微微抖动。 我扶门看着他,一瞬间有点恍惚。纪原踏进这个空间,也实实在在迈入我的生活了。 “拖鞋在哪?”思路突然被打断。 “啊,”这才想起来,昨晚回家在楼下便利店买的新拖鞋,还在袋子里,“等一下,我去拿。” 不得不离开我的门板,虚掩着脸走到沙发边。在塑料袋里翻找,嘴里念念有词:“我家就一双拖鞋,所以昨晚新给你买的。” “嗯。” “哎还没拆开。”两只鞋中间连着塑料扣,我费劲扯了两下没有成功,又开始四下找剪刀。 这会儿也顾不上自己没洗脸了,在客厅转转悠悠。本来不想让他在门外等太久,谁想到进个门还这么麻烦。 “你这平时是不是没什么人来?”纪原也不着急,站在那笑问。 “啊?”咔嚓把拖鞋扣剪开,分心答,“差不多吧,我爸妈来过……以前合租的时候热闹一些。” “合租?” “嗯,本来是跟一个女生合租,她搬走了,我也懒得招租,”我把拖鞋递到他脚前,“喏。” 直起腰猝不及防地对视,我反应了几秒,一个箭步闪到旁边洗手间:“我洗个脸,你关门!” ---- 出来的时候,纪原已经把早餐都摆好了。我不太适应这么家居的场景,反而有点拘谨。 坐下喝了口水,找话题:“没想到你来这么早,房间也没收拾,什么都没准备。” 纪原听着,眼神示意了一下沙发上鼓鼓囊囊的塑料袋,顺口接话:“我看你都准备了啊。” 当下皱了皱眉,回想昨晚都买了些什么。 “杯子,碗筷,毛巾浴巾,我看还有牙刷。”他慢悠悠罗列,笑容带点揶揄,“是想让我住这吗?” 我一下愣住不知道怎么回答。确实预想到以后就顺手买了……没来得及收拾被撞个正着,还挺尴尬。 “正好顺道买点替换的,而且以后万一来了客人……”我编不下去,用吃东西掩饰,含糊道,“不是要教我PS吗,快吃。” “我有个主意。”纪原细嚼慢咽,这会儿又停下。 “什么主意?”我一如既往风卷残云。 “你室友不是搬走了吗?我跟你合租。” 我一听差点噎到,用手拍拍胸口顺气,半晌才回答,“不用。” “我其实毕业就想搬出去了,因为妙妙才留在家里。正好阿姨现在也不常回老家了,我就没什么好顾虑的。”一本正经解释。 “……”脑子在转,无从分辨真假。 “嗯?”探过身来轻声催促。 “纪原,我是觉得啊,你这个工作性质,经常要呆在家里,他们还能照顾得到你,”想想补充道,“至少有饭吃。” 他垂了垂眼,漫不经心提了句,“一家三口,我觉得我是时候搬出去了。” 我特别见不得他这个落寞的表情。稍加联想,一个委委屈屈又故作无所谓的形象就浮现了,跟小纪原重叠在一起。 几乎是立刻,就破了功:“嗯……那个房间也是闲置,你要是有需要可以用,跟合不合租的没关系。” 话一出口,自己在心里一声叹息,预感以后都会被这种没来由的“母性光辉”牵制住。 “嗯,还是合租。”他一笑,往后靠过去,脸变得倒快,“我下周就搬家。” “……”不置可否,索性又喝了口水,作势起身,“吃完了没?吃完干正事,我今天要出个海报。” ---- 我见过邢琦做设计,还常常给出修改意见,所以对这些软件并不陌生,算是有个概念。 纪原坐在旁边教得也认真,没多久基本的操作就掌握。我心想这东西也确实不难,还挺得意,靠着椅背伸了伸懒腰,就听他问:“你要设计什么海报?” “暑期嘉年华,文案有了,然后怎么做?” “没什么想法吗?” “想法?”我直起身,陷入思考,“色彩要鲜明,可以用小孩子的形象吧,传达一种很欢乐童真的感觉。” 纪原递过来一个眼神,让我突然体会到什么是难伺候的甲方,接着找补道:“我看邢琦设计得都很快啊,好像很简单就出来了,也没费劲构思。” 更欠扁了,现在意识到设计的难点在哪里。基本的操作简单,脑海里有画面又呈现出来,还是需要专业和经验。 我不回话了。上手移动鼠标,自己嘟囔:“是不是有什么素材,有那种网站吧,修改修改就能用的。” 纪原在旁边饶有兴趣地看我搜索,终于“嗤”一下乐出声。他起身绕到身后,俯身轻轻把下巴抵在我头顶,自然地伸手也覆上鼠标。 声音低低传来:“你就是因为设计没入职,要应付这几天,对吧?” “对啊……”感觉到他手心的温度,回答有点飘。 “别学了吧,我帮你做。”边说边关网页。 “我可没雇你兼职啊。”我巴不得有人做,但听完还是仰脸冠冕堂皇加了一句。 “嗯。”纪原低头正好吻在我前额,随后没给我反应的时间,稍微侧脸找到嘴唇。 起初仰着头很快感觉缺氧,大脑一片混沌,下意识反手想推开,就被纪原抓住。 他整个人低下来,把住扶手稍一用力,感觉连人带椅子硬生生转了个方向。不再费劲抬头,我慢慢陷进去,完全被纪原带动着,耳边传来越来越重的呼吸声。 猛地清醒了点,趁意识残存,往后挣脱开:“纪原。” 为了就着我的高度,他几乎是半跪着在椅边,看得出很不舒服。此时眼睛里有雾气一样,看着我“嗯”了一声,突然起身双手托住我腋下,用力抱起来放在电脑前那一小块桌面。 空间太小,又没有心理准备,下意识惊呼一声,眼看着要往下滑,被纪原把着肩膀稳住。 随即他整个人又俯过来。 “纪原,我今天要出这个海报,”往后几乎靠在屏幕上了,“你先把设计做了。” “嗯,”然后就听见他压着声音说,“来得及。” ☆、040 带了 “来得及。”纪原压低声音,伸手来拢我头发,然后顺势扶在脑后轻轻带向他。 好不容易拉回来的理智再次出走,我整个人好像陷在棉花里,不由自主。胳膊拼命想撑住自己,手按在桌面不断后移,直到硌在键盘上发出声响。 纪原好像缓过神来,终于往后撤了撤,认真看着我,眼神热得快化开。 这会儿海报设计已经飞到九霄云外,脑子空空如也,整个房间只剩两个人短促而重的呼吸声。 就这样定格几秒,像是在对视中找到某些应许,纪原突然抓过我手腕环住自己脖子,稍一用力抱着腰间往床边走去。 下意识勾紧,整个人挂在他身上。电脑桌和床只有几步远,我还没等反应,就感觉被仰面放下,手脚并用拼命抓住他:“等一下等一下。” 纪原顿住,单手撑着床,另一只手来托住我背,艰难悬空着:“怎么了?” 我着急反手去拉扯被子。床面看着平整,其实底下塞了一堆早上来不及收拾的杂物。他起先不明所以,看清楚才笑了,胡乱把被子整个推到一边,顾不上还有遗漏,把我放了下来。 人也跟着俯下身,越来越近,睫毛颤动,呼吸可闻。 “纪原,”手慌忙抵住他,支支吾吾,“再等一下,你去拿一下那个,咳,在抽屉里。” 他稍一挑眉,很快反应过来。却没有行动,带点疑惑地眯着眼看我。 “去啊,”尴尬,我掩面小声解释,“昨晚一起买的。” 纪原笑出气声,低下来说:“我带了。” “啊?”尾音咽在喉咙里,他吻上来。脑子再次变空之前,我心想,为什么要不打自招,倒显得蓄谋已久似的。 —— 我睡了一觉,很沉。做了个断断续续的梦,醒来的时候接近傍晚。 一睁眼就看见不远处纪原的背影了,对着电脑在做设计。 悄悄摸过手机看了眼时间,下午4点。以往偶尔在家睡到这个时候,醒来会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今天也有,但带着安心。放空了一会儿,我轻手轻脚套上衣服起床,刚趿上拖鞋,纪原应声回头:“醒了?” “嗯。”莫名被窘迫击中,我假装拿手机在看,一边问,“你什么时候起来的?” “我没睡,”他眼神带着深意,“再耽误就真的来不及了。” 想起纪原刚刚压着声音的那句“来得及”,心又漏了一拍。清清嗓子几步走过去:“做完了吗?” 屏幕上的画面已经基本完成,色彩鲜明欢快,很对我这个甲方的胃口,不自觉去拍他肩膀,“很棒啊。” 纪原没说话,撑着下巴动了动鼠标,自顾自笑起来。我站在旁边莫名其妙,“笑什么?” “你鼓励人的方式,很梁主管,”他转过身比划,“比如这样。” 说着板起脸学我的样子竖起大拇指,然后又上手拍拍我肩膀。 “哈……”确实有这样的习惯,带着种职场的公式化。我打个哈哈,没过脑子转移开话题,“原来你平面设计也在行,可以直接来入职了。” 纪原一愣,无奈笑道:“跟我妈和我女朋友一起工作吗?” 我被他噎住。眼下这个进展超出预期,脑海里猛然出现林小英质问的脸,一阵头大。 走神片刻,感觉胳膊被轻轻拽过,身体不受控制往一边倾,跌坐在他腿上。纪原一本正经接起刚才的话头:“要不要换个鼓励方式。” “……什么方式?” “这种。”说着环在我腰间的手一紧,仰头往嘴唇上吻了过来。 我脑子一阵懵,噌一下脸红到耳根。半晌不自然地捋捋头发,故作淡定答:“可以啊——” 马上接下去:“诶这设计可以导出来了,我发出去。” 纪原下颌线条一放松,又绷不住了,露出种“看你装模作样”的表情:“好啊。” 他身体前倾腾出手去移动鼠标,边操作边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你们新招的设计是男生?” “女生。” “为什么不让她早点来?”问完又自顾自接了句,“还好没早点来。” 我莫名被逗笑,回答:“让了,人家可能有安排,没同意提前入职。” 后来才知道,其实这位顾相宜同学没有任何安排,每天都在家里躺着,纯粹是不想来。 —— 晚上出去吃了个饭,纪原就回家了。我把原先室友的钥匙给他拿着,第二天一早,迷迷糊糊听见脚步声。 半梦半醒间,感觉有人亲了我额头。下意识挥了挥手,被握住塞进被子里。 没听见闹钟,转身又睡过去。 周日要去盯活动,倒不用严格按上班时间。我9点多才起来,打着哈欠出了卧室,就看见纪原正从另一个房间出来。 我知道他要搬过来,但没想到这么快,当下傻在原地——这以后岂不是每天都要早起十分钟去洗个脸,才敢见人? “你今天休息?”他自然地逛到餐桌边,倒了杯热水。 “正要去上班……”尴尬地搂了把头发,往洗手间走去,“你东西都搬过来了?” “嗯。” 前一步进了洗手间,后一步就探出身观察。纪原正在厨房转悠,打开冰箱站了片刻。 很快又随手关上,目光扫过来。我忙闪回去,听见纪原乐得自言自语:“什么都没有。” 是,冰箱里只有牛奶和啤酒。牛奶大概率已经过期了,啤酒不剩几罐。厨房从没开过火,锅碗瓢盆配置不齐,柴米油盐统统没有。 我在这住了5年多,就像在住酒店。 洗漱完着急忙慌地穿好衣服,一边整理衬衫领子一边走出去,纪原迎面递了杯水过来。 喝了两口,想起这茬:“对了,你怎么跟他们说的?搬出来住。” “我说要跟你住。” 我听完一口气没倒上来,呛得自己咳嗽不止,眼泪都忍不住往外流:“就这么说的?” “差不多吧,”纪原笑着过来帮我拍拍后背,随口道,“他们都认识你,你去过的不是?” 这个人昨天怎么说的。“毕业就想搬走,为了照顾妙妙才留下”,“一家三口,觉得是时候搬出去了”…… 结果就简单四个字,要跟你住? 我胡乱摆手,嘴里含含糊糊,“纪原你真的是,你真是……” 一时找不到词汇形容,就觉得自己稀里糊涂被套路了。茫然地摸了摸脑门,只憋出一句:“我先去上班了。” 纪原低头笑着,几步跟出来,靠在门边慢悠悠说:“下班去趟超市吧,家里什么都没有。” 才一个早上,就把这当家了,他适应得倒快。我回头哭笑不得,最后还是只剩下笑:“好。” ☆、041 相宜 赶上周年庆,这两天连续加班到闭店。不止我自己,整个部门的人都一起耗着,除了新来的顾相宜。 她非常自觉地准时下班,等我们反应过来的时候人已经回家了。宋青青对此很不满,但忙得焦头烂额一直没逮到机会发作。 今天晚上又熬到10点才从会议室出来,我打着哈欠没走两步被宋青青叫住:“你招的这是什么人?趁试用期内赶紧换了。” “您说顾相宜吗?不是您同意招进来的?”实在太困,掩着嘴把哈欠打完,“人家刚来两天,还不适应这种没日没夜的工作模式,提前走了也情有可原。” “不适应就趁早别干了。”他撂下句话回到自己座位,打开电脑分心道,“还有她着装怎么回事?人事没交代?” 我抿抿嘴,回想顾相宜这两天的T恤牛仔裤,组织语言:“我跟她说过了,刚毕业的学生,兴许还没准备好西装。” 说完自己都觉得牵强。 顾相宜第一天来上班穿了件明黄色的T恤,乍一看以为是误入办公区的顾客。经过提醒,第二天换了件白T恤,试图冒充白衬衫。 我中午的时候在食堂又提起这件事,她带着困惑淡淡回了句:“梁主管,我就在办公室做设计,为什么一定要穿西装呢?” “这是公司规定。”我答。 顾相宜咬着筷子,好像在权衡。半晌“嗯”了一声,随手捋了下耳边的碎发,接着吃饭了。 一如面试时那个淡定的劲儿,让我开始好奇她明天会穿什么来上班。 正想着,思路被宋青青打断。他声音疲惫,强强展了展眉:“最近事情多,你明天跟人事通个气,让他们先招着,有了人选再通知这个顾……” “相宜。”我接上话。 “嗯。不要再出现青黄不接的情况。” “您之前说只看能力。她能力是可以的,不再等等她的设计?主视觉明天就能出来了吧。” “能力还没看到,工作态度有问题。”宋青青摇头,随口说,“这样的态度能做出什么?” 我撇撇嘴,没有再搭腔。人都散了,自己也收拾东西准备回家,下意识瞄了眼时间,又快闭店了。 想了想还是好意提醒:“您不走?快闭店了。” 宋青青瞥了我一眼,坐得稳如泰山。键盘敲得噼里啪啦,壮胆似的:“我今晚值班。” 脑海里唰一下闪过监控画面,我硬生生板住了自己的表情。宋青青绝对翘了几次值班,公司男领导就那么些人,按理说大半个月就要轮到一次。 终于翘不动了。 “宋经理,那我先走了啊——” “算了!”他突然站起来,勉为其难的样子,“跟你一起下去吧,正好从一楼开始巡场。” ---- 在值班室给手电筒换电池耽误了点时间,出去已经是一片漆黑。领导既然说了一起下去,我也就没走货梯,绕着手扶梯一圈圈下楼。 他开着手电筒晃来晃去,脚踩在扶梯台阶上小心翼翼,走路像一只猫。整个商场只有我啪嗒啪嗒的下楼声,格外突兀。 “其实您可以申请不值班。”我随口找话题。 “为什么?”宋青青清了清嗓子,脚步声都跟着大起来,“我为什么要申请?” “……”这个人怕黑表现得太明显,偏偏不自知。我无心拆穿,顾左右而言他,“新来的顾相宜才刚毕业,尤其还是搞设计有自己的习惯,确实是需要时间适应工作节奏的。” 其实说这话的时候,我想到纪原了,觉得跟艺术相关的工作,或许真的不能太一板一眼。他设计小公园的时候在里面坐一整天,图纸上只有寥寥数笔;半夜对着电脑通宵,又有如神助。 要放平时,宋青青才不屑跟我争辩职场道理。但这会儿大概为了转移注意力,还是顺嘴接了下去,“我刚毕业的时候就没有这种问题。” “您刚毕业的时候——”我回头看了他一眼,忍不住道,“我只是转述啊,学生私底下叫您小白脸老师,您不知道吗?” 他步伐一滞,又只得跟上。恼火地深吸一口气正想说什么,被一连串重重的脚步声打断。 我俩都被吓一跳。一路盘旋着下楼,中间是从底层贯通房顶的巨大空间,没见着有别人。 脚步声由远及近,越来越清晰,回音不断。略探出身去,恍惚看见一个黑影在往楼上跑。我心想不至于这么点背吧,只要他值班就赶上神经病。结果手电筒一照,身姿怎么这么熟悉。 女生穿着件红T恤,三步并两步地往上跑,灵活矫健,短发散在脑后,发尾微微翘起。 她感觉到光,眯着眼抬头,手下意识去遮挡。 “顾相宜?”我恍然,回头跟宋青青交换视线,他也很懵,兀自还在回神。 “哎。”转眼人已经绕到我们这层,她在几步台阶下停下,手搭上扶手,弯腰喘着粗气说,“我上楼,改一下那个设计。” “啊?”我迎过去,“快11点了,现在回来改?” “我刚刚在家突然想到个画面……”她摆摆手,一副不可言传的样子,语调里透着兴奋,“一定得立马弄出来。” 我还没见过这样的员工,工作全凭偶然上头的热情。正不知道怎么回她好,宋青青一本正经开腔了:“加班不是这么个加法,你现在过来,等会凌晨回家路上出事谁负责?” 顾相宜来了之后基本没跟宋青青说上几句话,但丝毫不露怯,还沉浸自己的灵感里,眼睛放着光:“我等会不回家,通宵还不一定能改得出来。” 说完又迈开步子,“那我先上去了,诶梁主管,办公区门开着吗?” “关了,要刷卡,”我粗略打量她,脖子上空空如也,“你卡没带。” 她这才顿了顿,看向我胸前的挂牌,“能借我吗?” “宋经理有,他晚上值班,好过你自己在这通宵。”我瞥了眼宋青青那张铁脸,补充了句,“你跟他去就行,巡个场顺便上楼。” “不用。”宋青青上手摘掉自己的工作牌递过去,无奈比划两下,侧过身让她先上楼。 然后啪嗒啪嗒脚步声又渐远了。 到了一楼我转身去坐货梯,临走的时候跟宋青青说:“人家刚来就通宵加班,工作态度还有问题吗?” “看她能做出什么再说。”他提着手电筒往反方向走去。 嘴真硬。我坐上电梯,老觉得心里有什么事。直到去开车门,看见玻璃窗映着自己的衬衫,猛然想起来。 顾相宜明天穿什么也甭好奇了。红色T恤。 ---- 又是这个点,路上车少。我等红绿灯的档口,琢磨着要不要给纪原发个信息,想想又忍住了。 他这两天陆陆续续地搬东西,但并没有在我那住。据说妙妙极其不适应,哭着喊着要找哥哥,想来他一时半会儿还走不掉。 我本来就觉得纪原行动太快,不留点缓冲时间,两边都被他打个措手不及。 但昨晚进门真没人的时候,又泛上来一阵失落。家里有变化,只是人不在。冰箱被塞满了,客厅有些零碎摆设,洗手间多了一套洗漱用品,还没拆封。 悄悄往他房间看一眼,床上有被褥枕头,柜子里有衣服,还有一件换下来的T恤搭在椅背。 21天养成一个习惯。纪原总共在我家呆了不到24小时,可能他太自然了,让我的习惯速成,甚至能预想下一步就是依赖速成。 “嘀——”身后车喇叭催我。 绿灯了,慌忙起步。心里自嘲,这个点回家也是倒头就睡,他在不在有什么区别? 结果开进小区,正要进地下停车场,远远看到入口处站着一个高个子。 穿得很家居,偶尔无意识地动动脚,低头正在玩手机,脸被屏幕的光映着,是纪原。 我车速放慢,虽然一眼就认出,还是看了好半天,才终于在他面前停了下来:“你在这干嘛?” “等你啊,”他循声抬头,拉开车门坐上来,接着说,“以后这么晚回来就停地面吧。” “嗯。” 车开下去,里面空空荡荡,配合时而不灵的暗淡灯光,还真是有点瘆人。以前怎么没发觉? 停好熄了火,我偏过头看他这一身T恤睡裤,忍不住笑意:“什么时候过来的?” “晚饭后,”他探过身帮我解安全带,顺便在额头亲了一下,随口道,“陪妙妙玩完,她睡着了我才来。” 我没来由地脸一红,陪完妙妙赶来陪我,怎么感觉自己在和一个小朋友抢人?实在很是心虚:“纪原你不用这么折腾,其实回家住是最好的。” “嗯,”他顺口答应,看了眼手机,“11点半了,上楼上楼,回家。” ---- 我洗漱完,已经将近12点了,难得不是很困。纪原房间门半掩着,试探地走近几步,发现他蹲在床边捣鼓什么。 “你干嘛呢?”站在门口疑惑地往里看。 “这床坏的,”他回身瞥我一眼,招招手,“你来看看。” “不可能,”我将信将疑,什么年代了,床有这么容易坏?“之前的室友睡得好好的,中间一直闲置着,到你这就坏了?” 纪原笑着叹气,说,“来,你自己看。” 我走过去也蹲在边上,歪着头往底下看。床板是骨架结构,果然中间几块是断的。要说这床确实比较久了,期间也没留意过,一时还真拿不准了。 “但是不影响睡觉吧……”我稍微直起身,下意识又拍拍床垫,反复查看,“感觉四周还是能撑得住的。” 他在旁边看着,突然捞过我胳膊拎起来,轻轻往床边一带,“这样吧,要不你帮我试试能不能撑得住。” 我一个不稳跌坐在床边,看他不太正经的样子,直接气笑了:“你弄坏的吧?” “我为什么要弄坏,我还要睡的。”他嬉皮笑脸反问。 “反正坏了你就只能睡沙发。” “你这二房东不负责任啊,”他一伸手够到床边的开关,灯马上灭了,“再说能不能睡试一下才知道。” ---- 嗯,我多说一句,这个点回家确实倒头就睡,但纪原在不在还是有很大区别的。 ☆、042 量变 总觉得这段时间过得特别快。 市场部被周年庆折磨到连轴转,每个人面色都带着不正常的潮红,维持在一种超负荷的状态。我已经预感活动过后身体会扛不住,可能要生场病。 但是停不下来,没有歇口气的时间。 好在忙归忙,心情却还不错,觉得自己像是个走钢丝的人,小心翼翼地达到刚刚好的平衡。 比如现在的团队处于最佳状态,大家专注于自己的部分,齿轮一样契合。 当然了,我们原本几人已经磨合了有段时间,才从最初的不适应,一点一点调整到今天的工作默契。 但顾相宜呢,是不一样的路数。 她依旧在自己的节奏里,偶尔通宵加班找灵感,第二天上午就架几张椅子睡在仓库; 依旧穿各种颜色的t恤上班,办公室常备一件衬衫,重要场合才会临时换上; 依旧不爱开会,跟自己相关的工作才会听听,其他时间不是摸鱼就是在打盹。宋青青有时候讲着讲着会生气,让她出去。 我每次看到这样的场景,都在他身上重新找回宋老师的感觉,忍不住觉得有意思。顾相宜像个顽劣的学生,但不听话的同时又天赋异禀。 她有很多奇思妙想,灵感来了完全是打鸡血的劲头。设计让人眼前一亮,发在公众号,阅读量不断刷新记录。 老师都偏爱天才。宋青青纵使头疼,往往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所以,某种程度上来说,齿轮的契合是以宋青青的让步为代价,还挺稀奇的。 —— 再比如,纪原常常在停车场入口等我下班,像是对忙碌一天的安抚。有时候会一起去趟便利店再回家,有时候会在小区绕几圈,仿佛以前在小公园散步。 有天,没在停车场见到他。我匆忙上楼,刚开门就闻到饭香,循着味儿直奔厨房果然发现纪原在做菜。 翻炒的动作干脆熟练,片刻回头看到我,略带惊讶说:“你今天有点早。” “嗯。”探身看过去,卖相很不错。我啧啧称奇,感叹道,“今天什么日子?厨房居然第一次开火了。” “厨房第一次开火的日子。”他挑挑眉,对自己的回答很满意的样子。 我哑然失笑,正准备回房间换件衣服,听纪原问:“诶,你没吃饭吧?” “……没吃。”其实在食堂吃过了。 “嗯,”他随口说,“微信你没回,还担心你没看见。” 打了个哈哈,转头心虚地翻手机。纪原在下班时间发了消息说今晚在家吃饭,我确实没看见。 猛然觉得自己越来越像林小英了,涌上来一股难以言说的愧疚感。换完衣服匆匆回去打下手,只剩最后一个菜没出锅了。 我已经吃过一顿饭,再美味也只剩饱腹感。但还是手舞足蹈地把每道菜都夸上天,直到脑子里的形容词用光,又开始循环。 纪原饶有兴趣地看我表演。 心里打鼓是不是戏过了,顺势转移话题,“那个,下次换我做饭。” “你会吗?” “可以学啊,有什么难?”实在撑到不行了,用聊天来放慢动筷子的速度,“我记得,你不是说小时候常吃方便面吗,怎么学会做饭的?” “妙妙出生那段时间学会的,”他起身去打开冰箱,回头问,“喝什么?” 我一下子恍惚,觉得此刻似曾相识,然后就在他眼神里读到了一样的感受。纪原抿嘴笑笑说,“家里没有乌龙茶。” 对,特别像在便利店的时候。两碗泡面变成了一桌子的菜,两个不正经吃饭的人,居然有种正经过日子的感觉。 饭后,我们歪歪斜斜靠在沙发上看电视。困意上头,哈欠连天,被纪原适时揽了过去。 “今晚才第一次做饭,那你这段时间在家都吃什么?”我强提起神,想跟他说会儿话。 “泡面啊,”他随手玩我的头发,在手指上缠缠绕绕,“或者外卖。” “哦,”原来还是一贯的对付,“少吃泡面。” 纪原沉默片刻,就着电视里的声音,凑到我耳边轻轻说,“少加班。” “忙过这阵子就好了。” 回答得不是很有底气,眼皮也越来越沉,几近自言自语:“那你白天都在家干嘛呢?最近好像没什么兼职。” “呆着,做做设计,下楼逛逛,健身,采风……”他说了很多,然而我脑子已经进入低速运转,没怎么听完整,只觉得纪原过得像个退休老大爷。 身子往下挪了挪,头枕着他肩膀快睡过去。迷迷糊糊间,又想起一件事,“对了,床你换了没?” “没有。” “那你就让它塌着,不是说床架不要了,直接用床垫也可以睡。”我闭着眼睛嘀嘀咕咕。 “嗯……不舒服。” “你故意的……” 他笑出声来,轻轻拍我脑袋,“回去睡觉吧。” 我闷哼了一声,想说什么已经提不起精神。没一会儿就感觉被纪原抱起来往卧室走,一挨到床就昏昏沉沉地睡着。 其实住在一起之后,我很好奇他每天都在家里干什么。起初就知道纪原很佛系,相处之后这个特质又被放大。当他不需要照顾妙妙,又没有兼职的时候,怎么呆得住啊? 但那段时间节奏太快,无暇顾及,并没有留意到两个人的差异在一点一点显山露水。 生活在一起不是件容易的事,比工作更需要磨合。 —— 最后,我的平衡是怎么被打破的呢。 邢琦的事情就快淡出大家的视野,公司突然来了一个人,自称是她的堂姐,来帮忙补办离职手续。 人事简单核实,确认了身份。我陪着人在办公室办手续,顺便问起邢琦的情况。 才知道她消失这段时间是去流产了。事情发生以后邢琦发现自己怀孕,中间哭也哭过,闹也闹过,最后就是一地鸡毛,被父母接回去养身体。 我万万没想到还有这档子事,当时就火冒三丈。伏瑞还好好地开着他的健身房,周年庆还要跟他聊活动,简直像吞了只苍蝇一样难受。 这口气还没理顺,就在同一天,原计划的走秀活动因为预算问题,没有谈下来。正头疼拿什么弥补舞台空缺,宋青青想了个法子。 去找陶一苒。 她做模特培训,完全可以把走秀活动当成一次实操,谈得下来就是免费的秀。宋青青真是个老狐狸,我听到这个主意也在心里暗暗赞同。 但毕竟已经知道了她是纪原的前女友,以前没有多想,现在才觉得别扭。领了任务,在位子上反复琢磨,突然瞥见桌角落灰的狼耳朵,一阵烦闷顺手丢垃圾桶里了。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倒霉的小事积攒多了,量变就要引起质变。 ☆、043 质变 我跟陶一苒接触过两次,其实对她的印象不错。漂亮干练,有事业心,八面玲珑,待人接物都很稳妥。 只是有了纪原这层关系,再回头想想,确实有些别扭。无奈只能尽量把工作和私事分开,给她打了电话,约好时间详谈。 下午人准时来了,头发挽在脑后,一件裸色连衣裙勾勒出身材,又不失庄重。我有那么一瞬间感慨纪原的眼光真是不错,又马上站稳了立场。 想什么呢? 陶一苒很爽快,开门见山地聊起合作,关乎双方利益的事毫不含糊,是生意人的做派。我们在会客区聊了1个多小时,直到每个细节都敲得清清楚楚,才终于把方案落定,两个人都松了口气。 “就是因为合作过觉得很合拍,我才愿意过来。”她一边整理材料一边笑说。 我客气地表达了同感,下意识看看表,已经不早了。正想起身,抬眼发现她没准备离开的样子。 “是还有什么需要确定的?”我又坐下来。 “嗯,这次走秀纪原会来吗?” “纪原?”一时没拿准她的意思,正经回答,“他跟我们的乙方合约到期了,应该是不会来兼职。” “哦我知道,我意思是自己女朋友的场子也不来撑一下吗?”陶一苒爽朗笑笑,语气像朋友间的揶揄。 我愣了片刻,没搞明白怎么突然从工作扯到这里。正兀自晃神,听她补充:“你们在一起吧,我听说了。那个,我和纪原——” “我知道。”已经意识到眼下是“两任女友”的对话了。 兵来将挡……也挡不住这突如其来的尴尬。我张了张嘴,还是沉住气笑回:“还不需要他来撑。” “我挺需要的,”她身体往前倾了倾,继续说,“你知道,培训班学员年龄都偏低,小模特多,成年人少,只能让老师来凑数,毕竟还是有限。” 一个急转弯又扯回工作了。我被她绕晕,没作声等着下文。 “我来之前其实问过他了,他说没空,”陶一苒撑着下巴看我,“纪原最不缺的就是空,你了解吧。” 她语气里那种“过来人”的感觉,让我很抵触,不自觉皱眉说:“嗯……他说没空那就是没空。” 陶一苒耸耸肩,轻松道:“梁主管,你别误会啊。我是从这活动出发去考虑的,纪原之前的秀你看过,他要是能来那就最好了。” “嗯。” 突然安静。她还想接下去说什么,看我回应冷淡,硬是咽了回去,叹出口气,仿佛碰见个小心眼。 我送人到门口,没料到她转头欲言又止:“梁主管,您生活阅历比较丰富,我觉得呢,对纪原应该多引导而不是约束。他管不住的。” 我脑子反应不及,嘴倒是终于快了一步,直觉抓住最后一句淡淡回:“没事,管得住。” 生活阅历丰富,年纪大的另一种说法。约束?为什么把我说得像是纪原的妈? 气不顺。陶一苒前脚离开,我后脚抱着胸还在琢磨,机械地转过身去,赫然发现林小英端着个杯子站在面前。 “嚯,您吓我一跳。”差点撞洒那杯水。 “刚才那是谁?”她显然听见我们对话了,眼神示意陶一苒离开的方向。 “我们活动的合作方,”话说完,看出她不是问这个,又补充道,“您儿子的前女友。” 林小英应该已经心里有数,转而问:“你跟纪原现在什么情况?” 我发现吧,人面对困难,潜意识里都会有个比较级。本来觉得林小英是道关卡,前段时间在公司都尽量避着。现在来了更具挑战的选手,面对她反倒坦然了。 主要也是因为林小英一旦忙起工作,就忘记找我的茬,好像关心纪原只是她工作间隙的娱乐项目。 “在一起呢。”我边往回走边说,语气毫无波澜。 林小英没惊讶,估计从刚刚的对话里也听出来了:“梁齐啊,你们不合适我说过很多遍了,再多说也没有用。” 她走在我旁边,慢悠悠接下去,“其实细想,也没有谁是完完全全适合谁的,年龄也好性格也好,都一样需要磨合。” 我困惑地侧过头。这话什么意思,她不是言之凿凿“绝对不同意”吗?怎么好像接受了。 林小英回应我的目光,是掺杂点无可奈何的肯定,甚至还叹了口气,才转身进了财务处。 虽然我也撂过狠话,说完全不在乎她的意见,但那有较劲的成分。我也知道纪原表现得不在乎,其实他妈妈对他来说还是最重的心结。 挺欣慰的,想赶紧回家见到纪原,假装无意提起,让他也安心。 这么盘算着,今晚难得不想加班了。我赶在下班前匆匆想去确认个活动,结果经过健身房,正巧碰上伏瑞。 真不该去这一趟,当时要是直接回家就好了。 —— 伏瑞还是那副油腻的样子插兜站在门口。 他可能觉得事情已经过去,大言不惭叫住我:“梁主管,周年庆活动的事情要跟你们聊一下啊。” 我看见这个人就反胃,稍微停下说,“等会我叫同事来。” 人渣当久了,嘴上就没把门的。他顺口笑嘻嘻回:“又要叫哪个小妹妹来聊啊?” “你说什么呢?”我顿了顿,皱眉看向他。当时就是我叫邢琦来聊活动,才有后续这一系列事。他居然还有脸提。 “咳,开个玩笑。” “有你这么开玩笑的吗?”眼前这张肆无忌惮的脸,笑得实在太令人作呕,突然让我想起邢琦堂姐讲的事。 一喜一悲形成鲜明对比。忍不住质问,“当时邢琦都怀孕了你知道吗?” 他骤然变了表情,不耐烦这个话题,反问:“知道啊,是我的吗?跟我有关系吗?” 真是大开眼界,人至贱则无敌。这件事从一开始到现在,我心里积攒的火就没发泄出去过,终于被他一句话给点着了。 ——“你要脸吗?” 伏瑞呵呵一笑,讽刺:“那不也是你把人送上门的吗?为什么要让她跟我的活动呢?一个设计。” 我手上正好拿着一沓方案,没等听完直接甩在他脸上,气到声音都跟着抖:“你说什么呢,你还是不是人啊?” 方案是用铜版纸打印的,边角比较锋利,直接把伏瑞的脸刮出几条血印子。他先是一愣,摸了一手血,张嘴就骂:“你有病吧!工作人员打商户你疯了吧!” 我抬手瞟了眼时间,正正好6点,当即把工作牌一摘揣在兜里,“你看好我下班了,纯私人恩怨,你人渣嘴贱打你怎么了!” 我只是冲动甩了他方案,但这脸上、手上还有滴在衣领上的血,实在很唬人。健身房里好多人跑出来,办公区也有人过来,周围聚集了些顾客,一时闹得有点难看。 伏瑞叫嚣要投诉我,嚷嚷到几个领导都来了。宋青青居中协调,只问了两句就让我道歉。 “我为什么要道歉?” 宋青青看看我,又看张副总眼色,只叹着气又重复了一遍:“道歉。” “我已经下班了,这是我私人时间,私人恩怨。不需要公司出面吧?”憋着一口气,既不想妥协,又不敢把话说绝,脸都涨红了。 伏瑞正在擦脸上血迹,听到这阴阳怪气地说,“行,我不跟女的一般见识,你私下给我道歉我也接受,要不就报警。” “你报啊!” “梁齐,”宋青青脸色难看,靠近了点咬牙说,“道个歉会死吗?” “宋青青你真的不分青红皂白。”我脱口而出他的名字,甚至没有意识到,就转头冲伏瑞说,“我等着你报警。” 说完推开人群走了。 —— 我在回家路上就陆续收到宋青青的微信。 他说张副总让我这次活动之后在家反省。 又说活动直接交接给王征,让我先在家办公,不然伏瑞来找事,影响周年庆。 在家期间暂时按请假算。 我边开车边自言自语“靠,不用上班,开心死了”,然后表情越来越憋屈,一个大喘气开始掉眼泪。 上次哭还是刚工作没多久,因为一场活动的布置来不及,瞬间压力太大趴在桌子上偷偷抽噎。 后来被供应商催款催到家门口也没哭,跟商户吵架又赔礼道歉也没哭,被顾客指着鼻子骂也没哭。忍着走到了主管,开始觉得走不下去了,跟下一个目标的距离好像不管我怎么努力,都不会缩小。 现在因为伏瑞,不仅不会缩小,还拉长了。 沮丧地回到家,在电梯上抹干净眼泪想装作没事,结果一开门就想到要在家反省,眼圈又红了。 纪原有点慌,没见过我哭,可能以为是什么天大的事。坐在沙发上断断续续讲了前因后果,他才松口气。 一下一下拍我肩膀,说我打得好。 说这根本不算什么,就当在家好好休息。 说不值得为这件事哭,说我总算能喘口气了。 可我不想要这样的喘气。很难才走到这一步,现在工作要交接给王征。在节奏快到以秒计算的职场,生个孩子都不敢多休产假,工作交出去了还要得回来吗? 纪原不懂,或者说他不在乎,这些东西在他的世界里确实不算什么。 我听说过这样一种说法,男女的思维方式不同,女性在抱怨的时候,其实只是需要对方的安慰,一个拥抱,并不是需要讲大道理和解决办法。 但我需要。我当时绕不出那个弯,很想有个人告诉自己做得对,告诉自己接下来该怎么做,哪怕只是理解我的在乎。 抽抽鼻子,强行抹了把脸。我看纪原哄小孩一样的表情,特别想逃。心里知道他没有任何错,厌恶自己对他的要求太多。 “我想回房间呆会,”我带着抱歉低声说,“自己呆会。” 纪原手停下来,一时无处放,半晌说,“好。” 我起身回头看他还摸不着头脑,那一瞬间感觉两个人的距离隔着银河系那么远。各自在乎的东西不一样,也意味着某些快乐和痛苦不能相通。 突然想起件事,他跟陶一苒为什么分开? 陶一苒比他大,事业心重,工作拼命,都跟我类似。一个散漫一个要强,纪原就像在按着模子找女朋友,我们现在难道不是在重演他们的失败? ☆、044 一天 我居然在闹钟响起之前就醒了。坐起身缓了一会儿,正准备下床才想起来,今天不用上班了。 生物钟都还不适应突然的停职。 腿悬在床边犹犹豫豫,最后还是趿上拖鞋。出了房间准备倒杯水喝,一打开门就看到纪原睡在沙发上。 侧身微微蜷着,盖着沙发上的薄毯,一直遮到耳朵。毯子不够长,小腿都露在外面。 之前就发现了他这个习惯,睡觉要把耳朵盖住,有时候连带着半张脸都遮上,好几次早上起来我都怕他窒息了,要俯身去听听呼吸声才放心。 把拖鞋留在原地,我轻手轻脚地走过去,蹲在了沙发边。客厅没拉窗帘,透进来的光照在他脸上,还稍微拧着眉头。我下意识抬手遮出一小片阴影,就这么发呆半天不自觉叹出口气。 昨晚想了很多,差点就要问“我们到底合适吗?” 其实这个问题一直都存在,没恋爱之前我就反复问自己了。当时选择了迈出那一步,还很豪情万丈。现在想想不知道打开的是薛定谔的盒子还是潘多拉的盒子。 唉。 越想越乱,低头抓狂,突然感觉手腕被握住。纪原醒了,把着我的手轻轻放下,睡眼惺忪,嗓子哑哑的:“睡得好么?” “不好,”我抱着胳膊蹲着,看自己脚趾头,半晌犹豫道,“纪原,我觉得咱们有必要聊聊。” “嗯?”他好像清醒了点,试图起身,窸窣的声音传来。 “不过你先回房间再睡会儿吧,也不着急。”我正要作罢,看见纪原腾地从沙发上坐起来了。 他随意抹了把脸,早有预料似的说,“现在就可以聊。” ---- 我不知道从哪开口,话到嘴边说不出,再一次产生想逃的感觉。心里想着林小英说两个人需要磨合,硬着头皮尝试解决问题。 “纪原。” “嗯。” “我觉得——”皱着眉斟酌用词,“我们俩离得越来越远了。可能本来就步调不一致,我就好像奔着一条道在赶路,你呢,是四处看看,走走停停。两个人就注定越走越远,你懂我意思吗?” 他专注地看着我,缓缓点了点头,说,“不如我走快一点,你也放慢点脚步。” 我愣了几秒,事情到他那又简单了,好像讨论的真是两个人在走路的问题,当下脱口而出,“然后呢,有用吗?” 纪原听出我话里的情绪,深吸一口气,声音也开始不稳了,“你是连试试都不愿意吗?” “不是,”烦躁地搂了一把头发,“我是觉得没有这么简单,你想得太简单了,很多事情都想得太简单了,就像我工作这件事——” 我越说越快,声调越来越高,在自己激动前强行停下来,化为叹息:“纪原,你过得太轻松太随性了,你可以这样,你年轻有很多时间可以浪费,你可以走快一点,觉得累了也能随时停下。” 他抿着嘴不说话。 “但是我不行,我慢不下来,我也不甘心慢下来。”说完靠在沙发上,突然意识到这根本就是个无解的问题,眼睛开始泛酸,忙用手去捂。 “照你这么说,没有什么办法了,越来越远最后只剩分手了。”纪原沉着声音下结论,抽了张纸巾递过来。 我指间露出条缝,看他这么冷静,心里上来一股气。随手把脸一擦,作势起身:“不说了。” “嘶,”纪原一把抓过我手腕轻轻扯回沙发上,“没聊完呢。” “……”闷声回了句,“还聊什么你说。” “你说你慢不下来,现在不是也被迫慢下来了吗?我知道工作对你来说很重要,但已经这样了,与其生气难受,不如试试看解决我们的问题?”他一字一句说得很清晰,眼睛看着我灼灼有神。 我无法反驳,正要回答,被他的下一句堵住了嘴: “还是说哪怕工作停下来,你都不愿意把时间花在这儿。”纪原看着我苦笑,没几秒钟垂下眼,肩膀沉了沉。 “不是,”我看他这个表情心都抽起来,无奈道,“怎么解决,你说怎么解决……反正现在最不缺的就是时间了。” ---- 纪原的解决办法,是一个生活体验项目,我觉得可以叫做“纪原的一天”。 之前不是还好奇他每天都在家干什么吗?现在知道了。按照纪原的说法,我的生活在工作之外是一片空白,慢不下来是因为除了上班这件事,压根就没有尝试过其他。 我觉得有一定道理,闲着也是闲着,于是,这些天几乎都在体验纪原的生活。 我们像普通情侣一样去约会,看电影,玩游戏,滑旱冰,看展、爬山。他也不是全然没正事儿,每天会抽出些时间做设计,对着电脑浏览半天不知道在忙什么。趁这时候我就沟通工作上的事。 沟通的结果是,公司缺了我一样运转,周年庆活动一样如火如荼,除了赵明明时不时发信息讲一些部门的事,宋青青因为工作打过几个电话。 其他时间我就好像个透明人。 赵明明说,王征觊觎主管的位子很久了,他起先一直以为我能升到经理,他就顺理成章提为主管,没成想被宋青青搅黄了。 那段时间王征经常外出,其实都是去面试。后来看宋青青对我并不是很满意,才留下来等待机会。 我也猜个八九不离十,职场还不就是这样吗,正常。 只是每次聊完公司的事,还是会控制不住失落。往往烦闷没多久又被纪原逗笑,心情就在郁闷和开心之间来回摇摆。 ---- 在家呆了4天,宋青青还没松口让我回去。跟他在电话里聊完,我又一脸生无可恋倒在沙发上,被纪原一把拉起来。 “干嘛?” “出去逛逛。” “去哪儿?” “等会儿就知道了。” 那时候已经傍晚,我有点懒得动,被他硬拖着去换了衣服。才下楼,看见门口停了辆摩托车。 纪原转身拿了个头盔套在我脑袋上。 “你的车啊?你还骑摩托车我怎么不知道?” “那看来你是一点不把我放在心上。”纪原抬抬眉,随口回答。 我顿时心虚,看他还挺专业的样子,讨好地搭话,“帅的帅的。” 他斜了我一眼,扯扯嘴角笑笑。 “但我真的不知道你有摩托车,从来没见你骑过啊。” 他让我坐好,才回头表情狡黠地说,“这两年确实没怎么骑过。” 我们骑上环海公路,还赶上看了几分钟的夕阳。天慢慢暗下去,路灯突然全部亮起来那瞬间,我欢呼了一声。 空气是潮湿的,风是咸的,海面是平静的,月亮是圆的。我们停在一处海滩,只有三三两两的人。 沿着海边走了一阵,拎着鞋蹚水,有点凉。最后被纪原背在身上,忘记怎么就聊起走秀的事,顺着话头不可避免说到了陶一苒。 话题来得特别不合时宜,但闭口不提更显得古怪。 我只好说,自己知道陶一苒是他前女友。 纪原倒没多大反应,只点点头。 “我其实觉得你和陶一苒,跟我们有点像。”轻声说。 “啊?”他突然停了下来,胳膊紧了紧,把我背得稳了一些,问,“哪里像?” “就是……姐弟恋,然后她也很有自己的事业……” 纪原呵出口气,继续慢慢走起来,笑说,“我认识陶一苒的时候,她也是兼职模特,跟事业还搭不上关系。” “哦……” “至于姐弟恋,嗯,我也交往过年纪小的。” “你还有前前女友?”我环在他脖子的胳膊忍不住收紧,假意勒住。 “对不起对不起,”纪原心虚道,“都不超过半年。” “小伙子生活真精彩。”我酸酸地评价。 “不精彩不精彩,遇到你之后才精彩。”纪原顺嘴接话。 “呵,”我心里翻白眼,这什么广告词。沉默了一会儿,终于问道,“那你跟陶一苒为什么分手呢?” “自然而然就分手了,没什么原因。”他说到这,才意识到我可能很在乎这个问题,搞了一堆铺垫。 纪原转了个方向,走到旁边的堤坝,小心翼翼把我放上去。 “梁齐,”他弓腰面对着我,表情很认真,“我跟陶一苒,在一起就是一句话的事,分开也一样。她不在意,我也不在意,就是这么一段感情。” “……嗯。” “跟我们完全不同,你不要拿那个结果来预想我们以后。” “好。”我又环上纪原的脖子,把心放下。 他也顺势吻上来。 ---- 陶一苒的事情说清楚,工作上的失意好像也暂时得到缓解,我以为用了这短短几天,我们的问题真弥合了。 结果第二天正好周末,一大早,我还迷迷糊糊睡着,听见手机响。我妈发来个信息,问我家是几号楼。 这是要寄东西给我? 眯着眼睛回复,没等发出去,她电话来了。 “齐齐啊,你家是几号楼来着,妈妈不记得了。” “你要寄东西啊?我什么都不缺啊。”声音像是含在嘴里。 “不是啊,我在你们小区了,这几栋楼长得都一样啊,忘记了是哪一栋。” “……”我反应了一会儿,猛然睁开眼,“在我们小区!?” “妈妈来开会,前天就到了。现在管得严,本来没时间出来,就没告诉你。” “啊……怎么又不严了呢……”我已经语无伦次了。 “几栋啊?”我妈一头雾水,又问了一遍。 “……3栋。” 前一秒挂了电话,我感觉自己头发都要竖起来。火急火燎地把纪原从床上拽起来,他耷拉个脑袋,含糊嘟囔:“怎么了。” “赶紧赶紧赶紧,把你东西收一收!”我顾不上他还没醒,扯过衣服就搭在他身上,“衣服衣服穿上!” “啊?”他机械地往身上套,一脸懵逼,“干嘛啊……” “我妈来了,大哥!” ☆、045 妈妈 纪原被我胡乱推着下床,这才反应过来,也有点着急舌头打结:“你妈来了,你妈来了那我是不是要——” “是,赶紧的!”我满头冒汗,开始捡着明面上能看到的东西收拾。 他被我打断,又急急补充,“我是不是要穿正装?” “啊?”我正弯腰把他搭在沙发上的衣服拿起来,手就这么停在半空中,愣住了。 理解岔了,两个人表情都渐渐凝固。 我没跟我妈说过谈恋爱这件事,更别提对方是个刚毕业还没工作的弟弟,更别提已经到了同居的步骤。 其实我不太知道她的接受度。从大学毕业就自己在外面工作了,她催过我相亲,介绍过几次对象,反正都是稍微年长、工作稳定的“成功人士”。 从这个导向来看,纪原很明显不在她的认可范围。 所以好几次打电话想告诉她,都因为各种顾虑暂时按下了,实在没想到这回杀个措手不及。 我张了张嘴,声音低下去:“你能不能先回房间……” 纪原脸一下子黯淡,定定看我好一会儿,默默答了句:“行。” 说完还到门口拎走了自己的鞋,往他的房间走过去,每一步都在用力的样子。 我也堵得慌,还是无奈补刀:“那个,门关上先别出来啊……” “砰。”纪原用关门回答了。 ---- 也就5分钟,我妈来了,我将将把能藏的东西都藏好。 上次回家还是过年,算起来也很久没见了。她其实一直想让我回去找份清闲工作,见面就各种心疼,这次也不例外。 “还好你今天没加班,我都怕过来扑个空……”她边说边在房间里转悠,“瘦了,上班是不是累坏了。” 我跟在后面,心虚直接写在脸上。手里一直拿着杯水,随时用来缓解紧张,当即就喝了一口,含糊说:“最近还行,不是那么忙。” “嗯,别老加班,周末都不给人休息,老绷着那能受得了吗?”她随口答,很快换了话题,“诶,我看你这东西变多了,有点过日子的样子了。” “嗯……” 一个没注意,人突然就晃到纪原房间门口。我心都提到嗓子眼,刚准备打岔,看她推了一下门,没推开。 “哎呦,这房间又租出去啦?”我妈赶紧讪讪缩回手,莽撞去推别人的门,还有点不好意思。 “啊……”我缓缓点头,又喝口水,嗓子哼一声,“嗯。” “人在里面呢?”她压低声音,拉着我走回客厅,才问,“这回是个什么样的室友?” “就……一个刚毕业的学生。” “那年纪不大,”我妈瞥了眼厨房,说,“你看,这回这小姑娘会过日子,不像你之前那个室友,你俩懒到一块儿。” 我头大如斗,已经不知道怎么回答,只得哼哼哈哈混过去,权当默认了。 暂且当回小姑娘吧,纪原。 ---- 我妈说什么也要给我做顿饭,在厨房忙活半天才端出来,眼神示意我,“去问问人家吃不吃。” “不用不用,人好像出去了吧。”我赶忙坐下动筷子。 好久没吃我妈做的饭,第一口就伴随突如其来的憋屈,混着饭一起往下咽。 “好吃。”不敢抬头,还是有点想家。 她赶上这个时候来,满心欢喜地看自己女儿,就听到两个谎话。我无地自容。 我妈察觉出什么,笑得也挺无奈,一边叫我慢点吃,一边老话重提,“你说要是在爸妈身边工作多好,当初就不应该让你在外面高中一路念到大学,不着家了。” “嗯。”又来了,我立志要成为这个话题终结者。 “诶,”她接不下去,换了个思路,“陈燃是不是找了个大学老师?前几天碰见她妈了。” “……是啊。”我随口答,已经知道后面要说什么,跟着她一起做出嘴型。 ——“真挺好。” “齐齐啊,”她白了我一眼,“我发现你是一点儿不着急。之前给你介绍的,你嫌不在一个地方。要不让陈燃给你介绍,她不是在报社吗,圈子都是体制内的,稳当。” “得了啊,我真没时间,”我强展了展眉。 我妈不以为意:“所以你这个工作就是太忙,我当初就说进体制内好,你偏不信,你看陈燃。” 这位姐整天丧丧的,居然还能当个正面教材。我呵呵一笑,作势要拿手机:“你是来看陈燃的吧,我现在把她叫来陪你好吧。” “你少打岔,每次跟你说正事儿都这样,”我妈叹口气,“妈妈下午的动车就回去了。” “这么赶?”我没料到,但心里还是松了口气。再呆下去纪原要在房间憋死了。 “不是跟你说了吗,现在管得严,我们开会都要求同去同回,票都安排好了的。” “行,那我等会儿送你去车站。” 吃完饭,我妈看哪都乱,又要帮忙收拾东西,被我拦住。聊了一会儿,到了出发的时间。我在门口穿鞋,故意制造出声响,给纪原报个信。 终于回身带上门。正要去按电梯,我妈突然想起什么,顺手拿过钥匙。 “哎我手机忘拿了。”她边说边开门,我忙不迭地跟在后面,已经来不及。 ——我妈推开门,纪原也打开他房间的门,好巧不巧撞个正着。 安静了那么几秒,画面静止。 “……阿姨好。”惊讶,乖巧,一脸无辜。 “哎,你好,”我妈机械地客套,转脸问我,“这是?” 我像被人卡住了喉咙,清清嗓子艰难开口:“室友……”然后眼看她表情开始走样,脱口而出,“的男朋友。” 不敢抬头看纪原的脸。鞋都没顾得上脱,直奔餐桌拿上了我妈的手机,回身的时候瞥见了他冷漠的表情。 我知道纪原这回是真生气了。 硬着头皮送人去车站,心里一直在想回来怎么解释。我妈在边上絮絮叨叨,让我要注意避嫌,跟人家男朋友单独在家,多不好。 又感叹两个小情侣刚毕业就出来住了,也不知道有没有工作。说下回合租还是不要找这种情侣的,多多少少会不自在。 我脑子嗡嗡的,只能有一下没一下地答应,心里像打结一样特别乱。 讲这个谎话是为了什么? 骗了我妈,伤了纪原,我会好过一点吗? 车站人不少,她排到长长的队伍后面,慢慢往里挪,叫我回去。 双腿不受控制地在隔离栏外跟着,一个谎话要用多长时间去圆,我再回家要等到过年了,要瞒她多久呢。 就这么同步移动着,她转脸看见我,说,“快回去吧,我要进站了。” “妈,”我攥着指尖,抠到有点疼,“我好几天没上班了,被停职了。” 奔三的人了,抿着嘴眼泪就要往上涌,深吸几口气硬生生憋回去。 我妈先是愣了一下,半晌伸出手摸摸我后脑勺:“工作不顺利,是正常的事儿,我女儿肯定没问题……实在累了咱就回家。” “嗯。”跟着人流,眼看她就要安检。我急急迈了两步,声音随情绪波动:“其实那个男生不是室友的男朋友,是我男朋友,他叫纪原。” 她脚步顿了顿,稍微侧身让后面的人先过。这情况可能一时反应不过来,困惑地看着我。 想解释,无从下口。自言自语般:“我怕你们接受不了,他是刚毕业不久,工作也……” 我妈叹了口气,最后帮我捋捋头发,柔声说,“你看你不说,妈妈都没能跟他聊几句,下回找机会再请他吃饭。” 眼睛里好多水啊,蓄不住,一眨就掉下来了。 “妈妈其实就想让你开心。” ☆、046 空间 我紧赶慢赶地回家,匆匆进门喊纪原的名字,没有答复。心顿时凉了半截,更加恼自己。 粗略扫了一圈,只有他房间门关着。试探地转动门把手,轻轻推开,猛然被里面的烟呛得咳嗽。 就像误入深夜的网吧。房间能见度都降低了,烟味刺激得我眼睛泛酸,不得不用手去揉。 纪原正坐在椅子上,雕塑一样。这会儿循声看过来,把烟头按灭在烟灰缸,徒劳地随手挥了挥。 但整个人都在烟里,根本驱不散。他没说话,微微皱眉又回过头去,不再看我。 “你这是抽了多少啊……”我眼睛辣得只能眯着,想进去开窗,刚经过纪原身边,就被拽住。 他站起身半推着我往门外送,带点不耐烦的样子,还是下意识伸手轻轻覆上我口鼻。 “等会儿再进来吧。”声音很平静,不容置疑地关上了门。 —— 我在门口愣了愣神,把耳朵贴过去,听见了里头开窗户的声音,纪原大概在散这一整个房间的烟味。 原地绕圈,不知道该怎么办,默默准备道歉的话,突然想起来他肯定还没吃饭,又急忙跑到厨房。 没什么经验,冰箱里看着差不多的食材统统往外拿,挑挑拣拣先洗了再说。正开着水龙头,恍惚听见“咔”一声,门开了。 我手上还滴着水,两步小跑出去,看见纪原正从房间里出来,手上拎着自己的鞋,歪歪斜斜背了个包。 剩下那半截的心也凉了。 “……干嘛去?” 他看都没看我,随口自嘲,“室友的男朋友住这里好像不太方便。” “纪原,”手在衣服上蹭了两下,我缓缓走过去,“对不起,我刚才一时没过脑子,一时……” “不是一时吧?”他打断我,目光里带着失望,“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让你妈见到我不是吗?” 像是被人当场揭穿,我百口莫辩,还是硬着头皮磕磕巴巴解释:“她突然过来了我确实措手不及,我担心这样直接见面闹得不愉快,我想等准备好再找个合适的时间……真的需要一点时间。” “现在给你时间。”他听完,直接踩上鞋,甚至顾不得提上后跟,转头就去开门。 “你什么意思纪原?”我不及细想,一伸手把门缝又推上。 一个扶着门把手,一个按着不让开,自己都不知道怎么会走到这种桥段。 他低头看我,整张脸克制到紧绷,半晌沉声说:“我以为我们只是步调快慢的问题,看来你说得对,我想简单了。你对我们之间根本不抱任何信心,也没任何期待。” 接着深吸一口气,像是强压住情绪继续说,“我以为可以推着你前进,现在发现这不是靠一个人努力能达到的。” 我扶在门上的手慢慢握紧,最后收了回来。感觉一阵一阵热往脑门上冲,但纪原的话就像盆冷水浇下来,“呲”一声冒起烟。 不对,这已经不止是冷水了,每一句都带着冰碴,扎得人难受:“不是这样的。” “那是哪样?”他眉头拧紧,情绪一再发酵,突然探过身来带着狠劲,“拿我当消遣呢不是么!?” 我被吓得居然不自觉缩了一下,眼圈立马红了,脱口辩驳:“不是,不是,不是!我如果拿你当消遣何必跟我妈解释?我已经解释清楚了啊,我也在努力啊,我只是慢了一点,就来不及了吗?” 话没说完,就开始不争气地掉眼泪。为什么这么难,为什么要开始困难加倍的感情,为什么要选择残酷加倍的职场,为什么又样样都失败? 情绪彻底崩溃了。越哭越大声,眼泪鼻涕顾不上擦,在脸上横流。模糊地看到纪原把鞋脱了进去拿什么,过一会儿感觉纸巾糊上来。 他恨恨地边擦边说:“你还有理了。” “我没……理。”上气不接下气,呼哧呼哧吸鼻子,“我就是跟你道歉,完了你也……不听。” 他没回答,呼吸声很重,片刻叹口气说,“别吸了,鼻涕擤出来。” 难堪,丢人,手足无措只能继续哭。我敢说这短短一个礼拜,把我过去五年的眼泪都流完了,还有鼻涕。 不知道过了多久,哭得都缺氧了,低头一看,纪原的包也扔在地上了,还有一堆纸巾。他好像比我还累,手扶着门探身看我:“哭完了?” “……嗯。” “梁齐,你听我说啊。” “……嗯?”看他这突然正经的样子,我心咯噔一下,这还是要走啊?哭腔立马带上了,“你说……” “我不是推不动你了,而是发现你确实需要时间和空间,需要自己消化才能想明白。我们俩,在生活上快的是你,在感情上快的是我。” 他弯腰去捡自己的包,重新穿好鞋,苦笑:“我又要追上你,又要等你。” 这话把我点醒,就像突然拨开云雾,解开一团乱麻。苦恼于纪原无法同步,可在感情上他又是更成熟的那个,怎么能不产生问题。我沉了沉气,让自己平静,“那你要去哪?” “记得做园林设计的师兄吗,我去他那呆几天,正好有点事要请教。” 他毫不拖泥带水,话音未落就推开门,人已经走出去才回头看我,就像去上个班,“走了。” “嗯……”虽然在我看来更像分居,纪原还是气得不轻吧,一定要走。 给我空间,也是给他自己空间。 —— 纪原说的几天,是一周,数着过的。 时间是有了,空间也有了,但我并不知道自己要想些什么,大部分时候脑子都空空的,只好用瞎忙来充实。 打扫房间啊,就还挺有成就感的,好像跟住了5年的房子第一次正式认识。 每天都做饭,吃喝没虐待自己,厨艺有精进。 白天会装模作样地练瑜伽,晚饭后会下楼散步。 还去了妙妙幼儿园蹲点,碰见纪原的阿姨了,一起陪孩子玩了会儿。 某个瞬间会顿悟,这些本来就是正常的生活节奏,是我之前过得太较劲,弦绷得太紧就容易断,放哪都一样的道理。 一直靠赵明明了解工作的进度,现在还会厚脸皮找宋青青讨点活干。他被我烦得够呛,说你就不能当作好好歇一下? 我说,我现在特别好,除了半个月没收入不太好。 宋青青终于放出口风,让我再等一周,表示人事有变动。 用头发丝想都知道主管给王征了,又短暂陷入低落。我在偌大的房间里一圈圈逛,试图缓解,鬼使神差地进了纪原房间。 说实话,要不是他大部分东西还在,我都怀疑这个人不会回来了,甚至在想什么给你空间是不是分手的话术。联系断得干脆,连通电话都没有。 打开了他电脑,毫无目的地浏览。我突然挺好奇前段时间他对着电脑都在干嘛,不是在设计,却能看好半天。 随手打开了搜索引擎,还不用我查什么,常用网址就自己显示在底下了。 都是求职网站。 ☆、047 面试 清晨,睡梦间恍惚听见外面窸窸窣窣的声音。 我自从在家里呆着,生物钟就逐渐调整过来了,但早上的睡眠还是很浅。被这点声音吵醒,猛地睁开眼,第一反应就是纪原回来了。 一个翻身从床上下来,拖鞋没踩准,索性不穿了。光着脚跑到客厅,看见纪原正从他房间出来。 穿着件白衬衫,边走边低头系扣子,黑色领带歪歪斜斜挂在脖子上,听见动静才抬头看到我。 “把你吵醒了。”笑说。 我定在原地好一会儿,看他脸上明明是好久不见的表情,偏要装作自然地笑笑,于是也有样学样地板住嘴角。 就像一个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早上。 “你不会系领带吗?”慢慢走过去站到他面前,抬手把最上面的两个扣子系上,稍垫起脚,把衣领整好。 “嗯。” “走秀没走过正装吗?”仔仔细细帮他打着领带。 “别人帮我系。”语气里带点故意,眼角弯着。 我手上稍微用力,眼看他上半身都跟着晃了一下,顺口低声说:“哎呦,大劲了。” 纪原一脸揶揄,“逗你的,常用拉链式的,方便。” 我忍不住想笑,赶忙专注于手上动作,最后两下把他衬衫抚平,稍退一步打量:“好了。” 干净,挺拔,意气风发。当时也不知道怎么了,脑子里冒出很多形容词,心想果然是我的纪原。 “来,踩我脚上。”突然被他带过肩膀。 这才意识到自己光着脚,踉跄一步下意识避开,“不用,我去穿拖鞋。” “没事。”纪原坚持,顺势弯腰抱住我,习惯性地把下巴抵在头顶。 只好不动了,前脚掌虚踩在他拖鞋上,轻声问,“你穿成这样去干什么?” “面试啊,”声音闷闷的,“准备一周呢。” 其实我已经猜到,也听出了他语气里的疲惫,不再作声,脚悄悄又往后挪了挪。 “我小时候特别不理解我妈,”纪原轻描淡写,“她只顾工作,我没别的办法,只能故意引起她注意。” “嗯,我知道。”怎么突然提起这个? “现在也不是很理解她,但是,”他直起身,得意说,“我不是小孩了,对付你们这种工作狂,有更多办法了。” 我不禁觉得好笑,接他的话头,“什么办法?” “分担一点,省得梁主管总那么崩溃。” 我愣了片刻,踮起脚去揽他脖子,又怕把衬衫蹭皱了,小心翼翼留出点空间。心里五味杂陈,觉得自己幸运,也觉得于心不忍。 各种情绪交织着叹出口气:“纪原,你可以选择你喜欢的生活方式。” “我选择了啊。”他说。 ---- 纪原的面试没有通过。 是一家园林设计公司,我悄悄查了,在业内口碑还算不错。人事也挺负责的,第二天傍晚就回复了。 当时我们刚吃完饭,窝在沙发上看一部灾难片。纪原低头看了眼手机,无奈地笑笑递到我面前。 “哦……”我看到消息,立马把正在喝着的牛奶放下,开始在脑子里组织语言,“找工作是这样的纪同学,这才第一家,我毕业的时候投了不知道多少简历。” 他弯弯嘴角:“我知道,不用安慰我。” 然后把牛奶又塞回我手里,“接着喝。” 纪原转头接着看电影,手撑着自己下巴,很认真的样子,但明显心不在焉。他变了,以前对工作的随性啊佛系啊一点点在消解。人一旦有了目的性,压力如影随形。 想了想,还是故作轻松地说,“好歹我也面试过你,要不帮你看看简历?” 我们初次见面就是一场面试,不提都快忘了这茬。 他下颌线条舒缓,侧过脸看我,恍然笑道:“当时怎么让我通过了呢?” “看你帅啊。” 纪原斜了我一眼,还是乐了,慢悠悠起身晃回房间,片刻拿了简历过来。 我把电影暂停,盘腿坐在沙发上,认真看起来。他毕业不久,简历篇幅不长,很快就扫了一遍:“嗯……你兼职太多了,多而且杂,每项时间都很短,会让对方怀疑入职后的稳定性,拿掉一些。” 纪原探过身来,答应:“嗯。” “你之前准备的是设计吧,应该没问题。其实如果是我面试,最大的疑问就是,为什么毕业之后不直接工作?”我抬头看他,“他们问你了吗?” “问了。” “怎么回答的?” 纪原微微皱眉回想,有点吞吞吐吐,大概也觉得问题出在这里。其实这点他早先也回答过,“本职是为了让自己舒服”嘛,震撼到我的理论。 “纪原啊,这个问题你得准备一个合理的答案,一个实际、客观又已经改善的情况。比如说那段时间在帮朋友公司的忙,现在走上正轨了,你就出来工作了;” “或者你额外参加了什么学习,在做什么准备,但那件事已经结束了;” “或者最简单的,那段时间身体不行,暂时没考虑就职,但现在已经完全好了。” 我机关枪似的边列举边做手势,突然被纪原插进话来:“我身体不行?” “嘶,”我匆匆打住,摆手,“对,身体不行这个还是算了吧,公司还是容易有顾虑。” 纪原嘿嘿一笑,又凑过来些,几乎蹭到我鼻尖,加重语气问了句:“我身体不行?要不要试试看?” “你……你别打岔。”猛地反应过来是什么意思,我腾一下从沙发翻下来,“我觉得有必要帮你模拟一下面试,你搬张椅子来,坐好。” ---- 我就着餐桌,面前摆了一个本子一支笔。还装模作样地在睡衣外面套了件西装。 是有多闲得慌? “下一位,进来吧。” 纪原扶着额头,特无奈地从沙发起身坐到椅子上,咧出一个敷衍又虚伪的笑容,“你好。” 简单询问基本情况,我单刀直入:“哎呦,看你毕业一年了,为什么一直没稳定的工作?” “不喜欢束缚,不认为稳定的工作是必要的。” 我当即皱眉,用笔点点桌面,压低声音:“不能这么说。” 但心里还挺好奇他接下去打算怎么圆,又问:“那为什么现在来工作了?” “为了拉近跟我女朋友的距离,”他故作沉思状,“我得养她。” 本来还憋不住笑,听到后面又愣住了,纪原还有这种想法? 随口反问:“你女朋友没工作吗?需要你养吗?” “被公司停职了。” 我心想这个人戏还真足,也一拍桌子,“什么破公司!” 纪原挑挑眉,“对啊,我也这么觉得,但她还是跟自己过不去,连带着对别的也没信心。” 习惯性地按了两下笔的弹簧,我停住了。清清嗓子说,“那我觉得你女朋友意识到了,心里也很抱歉。” 两个人面对面坐着,隔了大概有2米。沉默半晌,我煞有介事地在本子上乱写乱画,说,“纪原,你这样回答工作是找不到的啊……不过女朋友拿得稳稳的。” ---- 也不知道纪原最后面试是怎么回答的,反正几天之后他的另一场面试顺利通过,周一入职。 我也接到了宋青青的通知,要回到公司了。不知道等着自己的是什么,工作还保得住吗?职位还在吗?但之前的忐忑和焦虑少了,觉得好像也不是那么难以面对。 周一早上,闹钟把两个人同时叫醒。刷牙,洗脸,吃饭,出门,在楼下互道再见。 还是有点手忙脚乱,但我觉得这是我工作以来,最坦然的一个早上。 ☆、048 转机 据说嗅觉是所有记忆中保留时间最长的一种。大半个月没来公司,一进门闻到熟悉的商场气味,马上找回了想吐的感觉。 心里有隐约的忐忑,但实际上跟以往普通的一天没有什么区别。大家还是一如既往忙碌,除了经过营运部,那几个嘴特别碎的嘻嘻哈哈:“梁哥回来了。” “诶,”我难得认领了这个称号,转头答应,“回来了。” 安静如鸡,面面相觑。 我对这个反应挺满意,不自觉把高跟鞋踩得更响,离老远看见赵明明夸张地打招呼,笑容还没完全展开,被王征打断。 他在交代什么事情,说完正好回身跟我撞个正着,还有点尴尬,“梁主管,你回来了。” “嗯,”我扫了一眼,位置安排没有变动,笑笑绕回自己座位,“辛苦你了啊。” 刚坐下,手指在桌面上一抹,全是灰。再摸摸椅背,一样的脏,我靠,估计全蹭衬衫上了。 亏我挑了最白的一件。 自己反手拍了拍衣服,趁这功夫环顾四周。市场部只有王征、赵明明和张博宇三个人。我正纳闷其他人都哪去了,就听见郑晓川的声音。 “梁哥回来了!” 他从走廊那边大步流星地过来,到跟前突然缓了缓脚步,脸上笑意化为困窘,“那个,上面通知主管开会。” 先看了看王征,又看了看我。 空气突然凝固,大概有十几秒,郑晓川嗫喏着补充了句,“就现在……” 我注意到王征手已经拿上本子了,也作势起身,“一起去吧,这段时间的工作你比较熟。” ---- 两个人往会议室走,正巧宋青青从外面进来,打了个照面。他手里提着两杯咖啡,一脸没睡醒正强行提神的样子,估计又熬夜加班了。 “宋经理。”我打了个招呼,转身准备进会议室。 他点点头,往里瞥了一眼,随口问,“主管会议吗?” “嗯。” “王征去就行。”宋青青即便无精打采,语气依旧不容置疑。我前脚都已经迈进会议室了,硬生生被他叫出来,“梁齐你过来,跟你聊一下。” 跟在宋青青身后,心里暗叫糟糕,在领导心中谁是主管已经一目了然。 满脑子都是自己职位不保的猜测,眼看着他顺手把一杯咖啡放在顾相宜桌上,我都没反应过来。 还愣愣地问了句,“顾相宜人呢,没来上班?” “在仓库,”他顺口回答,“正好,去把她叫起来。” 话音刚落不过几秒,又自顾自皱眉摆摆手,“算了算了。” 纵使再后知后觉,也嗅出什么不一样的气氛。但未及细想,被宋青青带到小会议室,聊上了正事。 ---- “我看你休息的不错。”他稍微探过身观察,说完又靠回去喝了口咖啡。 我干笑两声,“还行。” “梁齐,记不记得我刚来的时候,说过你的能力还不够,”客套就那一句,宋青青开门见山,“知道问题出在哪吗?” “对下属……” “站位不够高,操心太多细节,每天在考虑下属该考虑的工作,怎么领导他们?”顿了顿,又补充,“而且自从你们经理职位空缺,你弦就绷得太紧,太想证明自己反而欲速不达。” “嗯……”果然是宋老师。其实他总结的这些我都反思过,只是知易行难。要站得高,但那个高就像空中楼阁,不是靠仰望可以达到的,“所以?” “如果我把你调到其他场子,你觉得怎么样?” 我心咯噔一下,这熟悉的配方,这遣散专用借口,当即叹出口气,扶着脑门说,“宋经理,有话直说啊,不用搞这些的。” “不愿意啊?”他乐了,“不用你去外地,城南新开的商场,市场部经理,去不去?” “啊?” “新场子要用老人,也没别的合适人选了。给你放假这么久,就是想让你顺便调整一下。你之前那个状态真的不行,太绷了。”他慢悠悠喝口咖啡,“伏瑞那个事犯不着停职这么久,跟工作关系不大。” “你……您怎么不早说?” “我早说,你又紧张起来了,”宋青青瞥我一眼,“我刚才说的问题,你还是有,别不当回事。” “我知道我知道,改改改。”设想了各种走向,就是没料到这种意外之喜,领导的心思好难猜。 “手下的人你可以带一个过去,用得顺手的,有人选吗?” “赵明明吧。”脱口而出。 “她这边手上事情很多,暂时走不开。” “嘶,”我反手摸摸脖子,“那顾相宜,正好也是我招进来的,设计这块能省心点。” “你管不住。” “……郑晓川。” 宋青青撑着下巴,“好,就张博宇吧。” “……” ---- 人逢喜事精神爽。 新商场和纪原的公司在同一个方向,我下班去看了一眼,大多数店面正在装修,开业还需要等一段时间。 从那边出来,顺便去接纪原。我把车停在他公司楼下,听着歌,等了大概十几分钟。 头一次在车里呆得这么轻松,希望快点见到他,又觉得多等一会儿也未尝不可。 纪原以前经常等我下班,现在换了过来,原来是这种感觉。长时间的阴霾被一扫而空,不自觉跟着广播音乐哼唱,时刻留意着写字楼大门。 没一会儿人出来了—— 逆着夕阳的余晖,头发好像镶了一层金边。衬衫扣子松了2颗,被风吹得微微鼓起。 按说第一天上班,以熟悉工作为主,但能看出他挺累的,边走边抬手按了按眼睛。散漫惯了,估计被拘在格子间里特别不适应。 就这么看了半晌,正要按喇叭,发现纪原身后跟出一个长头发的女孩子,此刻小跑两步赶了上去,把他给叫住了。 两人在门口说了几句,女生随手指了个方向,又比划半天,像是在聊回家路线。 第一天上班就有热心肠的同事,和这种其乐融融的友爱画面,纪原真是好运。我手在方向盘前毫不犹豫地按下去。 “嘀——” ☆、049 乌龙 两人循声转过头。 正值下班时间,不少车挤着往外开,个个都像会按喇叭的暴躁司机。纪原大概也想不到我会来,目光掠过没有聚焦,随即回身挪挪脚,准备走了。 他旁边的女生又继续说起话来,一边自然地在手机屏幕指指点点,纪原稍微顿了顿,也缓缓拿出手机。 这是要加联系方式吗? 我坐在车里突然一阵着急,眼看两个背影渐行渐远,右手不听使唤,下意识就放下手刹,一脚油门拐出去—— 说实话,平时开车从不这么毛毛躁躁。今天纯属大意,刚起步,余光就扫到后方来车,但已经反应不及,“砰”一声就这么蹭上了。 整个过程不过几秒,瞬间冒出一身汗。 缓了缓才沉住气,略微观察对方好像是辆大众。开车上路嘛,磕磕碰碰很正常,宽慰自己把心放回肚子里,匆忙下了车。 前后脚的功夫,那边车主也下来了。 一位30出头的男士,大热天穿了套西装,皱着眉挺不耐烦的样子。我赶紧先开腔:“不好意思啊,我报保险。” “嗯。”对方表情稍微缓和,走过来看了一眼刮擦的位置,随手拍了张照。 “稍等啊。”一边拨号,一边留意到纪原马上要走出视线范围,弓腰钻进车里又按了下喇叭。 满怀期待接个人,搞成这样。我心里还带着气,扯着嗓子冲他们背影喊了一声:“纪原!” ——终于远远地回头了。 几乎同时,车险电话也接通。顾不上他有没有看见我,开始交代事故情况。 “对方的车右前门刮擦,嗯,掉漆了,有一点点凹陷,”绕到前面把车牌号报过去,再次确认了车标,“对,是辆大众……” 边说边在周围踱步,正好晃到车尾。无意一瞥,登时倒吸口凉气,回头对上车主别有深意的笑眼,好像在说算你识货。 大众车标下面还有串英文,我表情有点凝固,对电话那头无奈补充:“咳,是辆辉腾,大众辉腾。” 长得平平无奇,实际百来万,真是倒了大霉。我认车认得不全,了解极其有限,之所以知道是因为曾经有位低调的领导开这车,被我当成帕萨特。 电话那头不失礼貌地乐出了声,问,“责任怎么划的,您全责吗?” “嗯,”明年的保费不知道要涨多少,还是抿抿嘴,“我全责。” ---- 傍晚仍旧闷热,感觉头发里都沁出了汗。挂断电话,发现那位男士已经回车里吹空调了,正要敲玻璃,车窗摇了下来。 “不好意思啊,您留个联系方式给我。” 他有所准备似的,直接递了张名片过来,随口说:“就当认识一下,你把保险销了吧。正好车也该去保养了,我顺道一起修了。” “啊?” 莫名一股反感涌起,只觉对方没安好心又居高临下,当即回绝,“不用不用,该走保险还是走保险。” 他大概觉得我想多了,笑说:“我看你来找纪原的,都是同事,小刮擦没事的。” 我脑子转了个弯,愣神几秒才反应过来。公司楼下,大概率停着员工的车,看这年纪和这座驾,同事谦虚了,估摸着大小也是个上司。 所以纪原第一天上班,我就撞了他公司领导的车,实力坑男友。 想到这一阵懊恼,连带着把人家想歪了的羞愧,找补道:“保险还是该报,后续联系您,真的不好意思。” 对方没再推辞,眼神一个飘忽,探出身打了声招呼,“纪原。” 我顺势回头,果然他已经在身后了,正笑回:“程总。” ---- 回家路上,边开车边回想刚才的尴尬场面,脸上表情过于丰富,能感觉到旁边纪原的目光。 其实尴尬的可能主要是我。纪原还挺自然的,既不拘谨,也不显得轻飘,几句客套说得挺溜。他在职场里也是这股云淡风轻的劲儿,还挺出乎我意料的。 “诶,”这人开腔了,像是觉得好笑,又不得不管住揶揄的嘴角,忍得很辛苦:“你来怎么不告诉我一声。” 瞥了他一眼,深吸口气不想说话。 “我本来下班要去找你的,差一点走岔了。” 被他这么一提醒,回想刚刚两人离开的方向确实是去商场……等等,两人!火气此消彼长,皱眉反问:“你跟别人聊得可开心了,是去找我吗?” 他呆住,这才搞清楚问题的关键,上手就摸了一下我脑袋:“你来多久了?怎么不叫住我?” 晃头想把他手甩掉,语气带着不忿:“叫你了,只顾聊天没理我。” 纪原肩膀微微颤抖,呵出一串气声,不知道有什么好笑。被我斜了一眼,这才伸手抹了把脸,换上认真的表情: “刚才是个同事,人事部门的,面试见过。顺路打了个招呼,正好把我加进公司群里。” 他解释得正经,反倒让我觉得自己小题大做了,故作潇洒搂了把头发:“我没问啊。” “嗯,我自己非要说。” “……”心里觉得好笑,板板脸算是把这事儿过了,又拾起刚才的顾虑,“哎,这个程总是你直属领导吗?” “不是,”他答,“应该是领导的领导。” “性格怎么样?是那种会计较的人吗?会不会——” “不会,梁主管想得太多。”他接话。 “我是怕影响你工作,职场上什么人都有,小心眼的领导真的不少见。” 纪原轻轻答应一声,仰靠在椅背上,眯着眼看窗外日落。我有时候羡慕他这种无所谓的性格,有时候又觉得他只是把认真放在心里。 ---- 回家经过便利店,才猛地想起什么来,拉着纪原进去买啤酒。 我原本计划找个地方庆祝的。他第一天上班,以及我第一天升任经理,怎么想都是个值得纪念的日子。 结果被刚刚一连串事情打了岔,只能简单凑合一下。两个人窝在沙发上,边看电视边喝啤酒,是另一种自在。 回忆起上次纪原喝多的事,我用手肘轻轻戳他:“你酒量好像不太行,上回在便利店都能喝醉。” 他侧过头,眼神狡黠:“我那是想喝醉,故意……” “你少来,”毫不客气打断,“我送你到家门口,你都站不稳了,靠着墙往下滑也是故意的?” 纪原弯弯嘴角,不置可否。 也不知道喝了多少,桌上瓶瓶罐罐一堆。我头昏脑涨地倒在沙发上,动一根手指头都费劲,更加顾不上他了。心想两个人就这么四仰八叉地睡过去算了。 结果半夜醒来,嗓子紧得很,挣扎着坐起身想喝口水,发现自己躺在床上。纪原坐在电脑前,借着屏幕的光,在看什么材料。 “你干嘛呢?”好像在做梦,我迷迷瞪瞪地问。 他回头看到我,声音有点哑,“有一个项目,我看看背景材料。” “哈?”脑子发懵,这都几点了,他没喝多吗?“这都多晚了啊……” 嘴上说着,眼睛四处找水杯。纪原像是看出我口渴,起身递了过来:“喝完接着睡吧。” 我确实撑不住了,边喝水边眯着眼看他,含糊道,“你怎么不睡……” “梁经理走太快了,我要拼命追上才行。”纪原接过水杯,手轻按我肩膀。 人顺势倒下去,眼睛说闭就闭,感觉他亲在额头上,还抬手划拉一下。 没能来得及细想他的话,脑子里最后的记忆是: 纪原酒量成谜。 ---- 其实也不玄乎,他是比我能喝,但也会醉。 没多久我就见到纪原实打实喝醉的样子了,话特别多,整个人被附身了一样絮絮叨叨,黏黏糊糊…… 哦,那天同时见到的还有车主程总,后来看了他的名片,叫程立。 ☆、050 姐弟 离新商场开业还有段时间,仍然在老地方上班,一切如常,但身后的座位总是空着。宋青青最近有点奇怪,经常回区域办公,找他汇报个工作还要来回奔波。 天气又热,实在很不方便。问他就说区域需要统筹,单店经理只是兼任。然后顺势把话题转移到我开业活动的工作上。 想想也是头疼,就顾不上疑惑了。 手下目前只有张博宇一个人。带着他连续做了几天市调,都是傍晚才回公司,两个人累到快虚脱,还要接着统计数据。 今天又一晃,到了下班时间。我活动活动脖子,正好瞧见张博宇在那做图表,背影很专注,衬衫还没完全干透,让人联想到窗外的闷热。 探着身子眯起眼,又仔细观察了一下他的电脑屏幕,做得没错。这人一直负责走流程,我还挺担心别的事情能不能应付。 看样子还行。 说起来,我和张博宇共事很久了。早到还没当主管的时候,我们都是职场新人,基本在同一起点。 这么一算,他没比我小多少。变成上下级关系之后,倒有意忽略了这点。 那会儿大家都跑活动,经常风风火火的,特有劲头。但他就一直负责走流程,既枯燥又没发展空间,居然坚持了好几年,也挺让人纳闷的。 工作属性很容易加诸个体身上。同样一个人,做销售的时候能言善道,回到内勤可能就沉默是金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受工作影响,反正张博宇这几年性格越来越温吞,以至于常常没有存在感。 所以宋青青说可以带人过去,我满心希望选个得力助手,压根就没想到他。谁能料到,最后跟我去开疆拓土的是这个闷葫芦。 —— “吃饭了吃饭了。”赵明明突然伸个懒腰,打断了我的思路。 一看时间,6点半了,手上的事情还没忙完。赶紧给纪原发了个消息,告诉他今晚加班,要晚点回家。 ——我也加班,他回复。 对着屏幕,不自觉就叹了口气。感觉纪原是在揠苗助长,一上班就跟了项目,把自己搞得疲惫不堪。 在输入框打了好些话,不想让他太辛苦。最后又都删了,只剩一句:“好好吃饭。” “嗯,放心。” 我把手机揣进兜里,慢悠悠往外走。经过顾相宜的位置,顺手敲了敲她桌子:“不去吃饭吗?” “嗯……”分心答应了一声,“等一会儿……” 弯腰瞥了一眼,好像在设计什么卡通形象,顿时起了好奇心:“在做什么,是要给商场设计吉祥物吗?” “嗯,”顾相宜点了点头,目不转睛对着电脑,“试试看。” 通俗可爱的卡通形象,对品牌传播非常有利。商场设计普遍忙于做海报啊桁架啊,很少会想到这么远。我索性靠在她桌边,饶有兴趣地看了起来。 没一会儿,几个图层都显示出来,是个Q版的小人儿。穿着白衬衫黑西裤,打着领带,表情严肃里带了点笑意。 这身打扮是我们的工装,甚至还加了商场logo。但这张脸……我越看越熟悉,下意识脱口而出:“怎么这么像宋经理啊?” 顾相宜一愣,转过头笑说,“能看出来吗?” “……”我脑子一时转不过弯来,“什么意思,真是宋经理吗?” “是啊。”语气明快,嘴角上扬。 用他的形象当商场门面,逛街跟上班似的,谁还敢来啊?怎么想的啊?我欲言又止,仍在理性层面讨论:“逛街的女性居多,宋经理的形象过于严肃,不大合适吧。” “看着就很有安全感,让人觉得品质值得信赖,不是吗?”她撑着下巴,随意回答。 我目瞪口呆。 前几天就察觉到的微妙气氛涌上心头,又怕自己想多。一路去食堂,我心里都在琢磨这件事,直到出了电梯,旁敲侧击地问了句:“你入职的时候,人事培训了吧?” “培训了啊,但我没怎么听。”她笑答。 “公司内部禁止谈恋爱,这个你听了吗?” “是吗?这么没人性。”顾相宜顺口接话,显然已经心知肚明。 我嗯了一声,没再多说,心想不管是什么情况,宋青青应该都能拎得清。 后来发现我高估他了,拎得清就不会跑回区域了。 ---- 加班加到大概9点多,我接到了个电话。 来电号码看着眼生,客客气气问了两遍“您是哪位?” 对方才说话:“我是程立。” 声音听着明显喝酒了,但不至于醉,舌头还能捋得直:“公司出来吃饭,纪原喝多了,麻烦你来接一下。” 我问明白了地址,赶紧开车过去,路上得知大致是跟项目甲方吃饭,纪原作为设计师也去了。 这得喝到什么程度,已经没法自己回家……靠在墙上往下滑的程度? 结果到了饭店,发现他已经连墙都靠不住了。整个人瘫在大厅沙发上,面色潮红,浑身酒气,不省人事。 “纪原。”我好不容易把人拽坐起来,拍他肩膀拍他脸,最多得到一声闷哼。 真叫一个烂醉如泥。 人在无意识的情况下,实在是重得可以。纪原又高,我连拖带拽,半天都没把他带离沙发。 心里更加窝火,怎么会被灌成这样,这才上班多久?正束手无策,看见里面走出来一个人,仍旧西装革履的,只松了领带,是程立。 “你来了,”他脚下也有点虚,看了眼纪原,说,“不好意思啊,把人喝多了。” “你们这是什么局啊?跟甲方也不用玩命吧?”我实在不爽,控制不住语气有些急躁。 “嗯,这个标还没拿下来。”他随口解释一句,上手去扶纪原,“开车来的吗?帮你送到车上。” 都还没中标,项目组就建起来了,这势在必得的劲头,难怪往死了喝。我不好发作,只得跟着帮忙,好不容易把纪原塞进车里。 没多远的距离,累出一身汗。刚要打开车门,回头问了句:“您怎么回去?” “我,我没事,的士多得是。” “嗯。”想到这不大好意思,“您的车还在4S店是吗?” “对。”往后退几步,伸手还想指挥我倒车。 “反正我都开车来了,先送您吧。” ---- 纪原倒在后座上,我要不时看一眼后视镜才能放心。 坐在旁边的程立突然开口了,像是客套找话说:“我没有兄弟姐妹,还真是感受不到这种亲情。” “啊?”何出此言,我被他说懵了。 “感觉你们姐弟感情很好。”他笑道。 “啊?”我车速都不自觉缓下来,不知道这话该怎么接了,“……谁告诉您我们是姐弟了?” “不是吗?”程立转过头来,一脸疑惑。 越发皱起眉来,不知道怎么的,突然就联想起我跟我妈说,纪原是室友男朋友的事了。 “纪原这么说的?” ☆、051 赛跑 “纪原这么说的?” 程立的表情在窗外路灯照映下,忽明忽暗的很不真切。我内心有点焦躁,抬手打开了顶灯。 这一亮,他好像也开窍了,找补道:“不是,我误会了,不好意思。” 我象征性笑笑,没再说话,把车速重新提上去。 但到底还是因为这段对话,让车里的气氛变得有点尴尬。安静狭小的空间里,感官都被放大,光线,酒味,气息,动作。 越发的不自在。 程立看起来不像鲁莽的人,没有佐证就胡乱认定别人的关系,实在欠妥。兴许是喝了酒的缘故,当醉不醉的容易管不住自己的嘴。 这么想着,我把导航的音量调大,顺势开口:“晚上车少路上还挺顺的,快到了。” 程立附和,歪歪头示意后座:“你等下自己可以吗?” “可以可以。”往后视镜一瞥,只能看到他微微起伏的肩膀,下意识叹了口气,“……没问题的。” —— 送完了程立,一路开回家已经将近11点。 纪原睡得非常沉。我费了好大劲才把他弄醒,拖拽着下了车,把人安置在单元门口的台阶上。 “纪原。”双手轻晃他肩膀,“坐这里等我,我要去停车。” 他眼睛微睁,上半身不受控制地往我身上靠,无法支撑自己。 “嗯……”哼了一声。 强烈的酒精刺激下,隐约能闻到他衬衫领子的清冽香味。是我专门买的衣领洗剂,当时在超市挑了好半天味道。 我蹲在地上,撑着他,一时也不想动了。直到远远地看见后面的车灯,才又把他扶正,“纪原,你得自己坐好。” 晃晃悠悠地往旁边栽。 “听见没啊?”忍不住狠拍了一下肩膀。 他一激灵,眼睛张大了点。定定看我半天,突然哼哼唧唧凑过来:“梁齐你总算来了……” 说着还扭了一下头,好像跟谁说话似的:“梁齐来接我了……” 敢情这么半天,人家什么都不知道,大概还以为在饭店。 眼看后面的车已经跟上,绕不过去,破天荒地就安安静静在那等着。我没空再掰扯,扶着他大声说,“对我来了,我去停车,你坐这等着。能等着吗?” 疯狂点头。 “好,我松手了。能坐好吗?” 又一阵点头。然后随着我松开,啪唧往一边倒过去。好在我手还护着,垫着他脑袋,直接砸在台阶上。 感觉快骨折了,疼得呲牙咧嘴,好一会儿才抽出来,关节红红的有点擦破了皮。 唉。 急忙回到车上,启动,看了一眼窗外。纪原侧倒在台阶上,微微曲着腿,白衬衫蹭着灰,头枕着瓷砖。 我工作几年没少见到这样的画面。每次都在想,是多大的压力要让自己喝成这样?烂醉到体面都顾不上,家都回不去? 没想到现在这样的是纪原。 匆匆停完车,一路小跑回单元门口,不见他人影了。 心一下子提起来,慌慌张张进去找了一圈,没有。又绕回外面,这才听见窸窸窣窣的动静。循声踏进草丛,看见他扶着墙在吐,很难受的样子。 想要上前,被纪原回手拦开,含含糊糊说:“别看。” 看来吐完酒醒了一点,还顾得上这个了。但他现在力气小得很,我轻易挣脱,一手拍着后背,一手在包里掏纸巾。 好一会儿,纪原擦了擦嘴,回过身来。脸上的红更明显了,眼睛亮亮的,是因为呕吐而涌上来的泪水。 他一张口,嗓子太哑没能说出话来。咳了几下才成功:“想回家。” —— 跌跌撞撞进门,放下包,扶着纪原往卧室走,结果半路就倒在沙发上了。 醉成这样,我还是第一次见,只能按照自己解酒的经验,泡了杯蜂蜜水拿过去。 他挣扎着坐起来,仰靠在沙发上。喝了两口把杯子递回来,然后就这么呆着。 垂着眼,像是在想什么,可这会儿还有思考能力吗? “去睡觉。”拉他两下,拉不动。 正好看见白衬衫上又是灰,又是污渍,开始上手去解他的扣子。趁着晚上洗掉,以现在的温度,第二天就能穿了。 纪原老老实实任我摆布,好像除了去睡觉,全都可以配合。 快12点了,对面又有几户熄了灯。我连空调都没来得及开,静下来,才逐渐感觉到闷热。 手上动作加快。扣子都解开,扯着衬衫一用力,他人就不自主往前倾过来。 正要顺势把衬衫脱掉,纪原一抬手揽过我脖子,衣服又上去了。 他呼出的气都是热的,在颈间散不掉。我汗都要下来了,轻轻说:“去睡觉吧,好吗?” 又是重重的喘息。但能分辨出这是叹气,里面全是情绪,准确无误地传达给我了。 累,烦恼,无力感。我猜想他工作并不顺利,专业上还没发挥,就被搅进饭局里。 可工作哪是这么简单的呢?跟人打交道从来都很复杂。只靠设计能拿得到项目吗?不能。 想宽慰还没来得及,耳边就传来纪原的声音,呓语一般重复,“我够努力了吗?” 我愣在原地。原来归根到底,烦恼还是来自这段关系,是动力也是负累。 折腾好久,纪原才睡过去。我在卫生间洗他的衬衫,一遍一遍揉领子,重复着机械的动作,突然就感觉眼泪往上涌,赶紧扶着洗手台仰起头,试图憋回去。 心里清楚多幸运遇见纪原,又多可惜让他变成现在不开心的样子。无意给他压力,但是不管给不给,压力就在那。 就像一场赛跑。我比他早出发了5年,想要步调一致,他得跑出多快的速度,才能追回这段时间,才能实现自己说的“养我”,才能不让人一眼认成姐弟? --- 日上三竿,纪原终于起来。 我正在客厅跟张博宇打电话,交代市调的事。看见他迷迷糊糊从房间里出来,匆忙结束了通话。 “你没去上班?”纪原抹了把脸,“几点了?” “不早了,10点多了,我请假啦。” “嗯……”他略微皱眉,慢慢走过来,“昨晚真喝多了。” “断片了?”随口一问,踮起脚揉他太阳穴,“还难受吗?” “头还有点晕……真不记得了,你接我回来的?” “嗯。” 纪原抬抬眉,我怀疑他根本不知道自己醉酒后的一贯表现,才在这欲言又止,“我没干嘛吧?没说什么?” “有什么怕说漏嘴的?”我笑问,转头去厨房。 “没有啊……”紧紧跟在身后。 “你挺老实的,回来就睡了。”边说边让他把早餐上桌,“对了,你们程总说,让你在家休息一天。” 他舒了口气,整个人肉眼可见地轻松起来。坐在餐桌前撑着头,突然嘴角一弯:“你把我衣服都脱了,对我干嘛了?” 我一听乐了,撑着桌子往前倾,“啧,想干嘛也不行,所以以后别喝这么多了,叫都叫不醒。” “现在可以啊。”纪原把筷子一放,赶时间似的喝光一整杯牛奶,“走啊。” 我慢慢坐回去,撇嘴摇头,故作可惜状:“姐姐要去上班了。” ----- 昨晚没睡,想了好多。 发觉自己一直把年纪的差距放大了,刻意在逃避或改变。不管是自己慢下来,还是让他赶上来,总之想同行。 但这场赛跑是马拉松啊。人生那么长,总有一天我们会并肩,并不急于一时半刻。 况且年龄是无法改变的,不是吗?所以说,为什么害怕被认成“姐弟”呢? 这就是我们啊。 ☆、052 饭局 我到公司的时候,已经10点多了。随手推开仓库的门,听见里面均匀的呼吸声:顾相宜蜷缩在两把椅子上,身上搭了件衣服,看起来睡得并不舒服,但很沉。 回头看了看走廊来往的人,还是准备叫醒她:“相宜,10点多了,该起来了。” 椅子太窄,她稍微挪了挪身体,一边肩膀就悬空了。我赶紧用手去撑,顺势拍了拍:“起来吧。” 顾相宜终于揉了揉眼,醒了。 “你几点睡的?” “早上王征他们来了,我才睡,9点吧。”她边收椅子,边回话。 我很震惊,这满打满算也就睡了不到2小时,忍不住问道:“通宵在做什么?” “还是那个卡通形象呀,”提到这个,她突然又来了精神,“对了,宋经理上午在区域,我得拿过去给他看一下。” 说完一路小跑回到自己座位,那感觉就像日夜不休完成了一项作业,迫不及待要给老师展示。 会得到夸奖吗? 我慢悠悠跟在后面,看她导出图像拷进优盘,整个过程控制不住自己的嘴角,连带着身体都往前倾,完全跃跃欲试的状态。 一时百感交集。喜欢真是藏不住啊,每一个微小动作都在流露。也替她捏把汗,宋青青看见自己的卡通形象,不知道作何感想。 —— 中午在食堂,刚坐下就看见顾相宜进来了,茫然地端着餐盘找座位,没什么精神。 看这样子就是被宋青青打击了。我招招手示意她过来,很快人坐到了对面。 还没等问,顾相宜先开了口,声音听不出起伏:“他说主意挺好的,但用他的形象不合适。” “嗯。”像是宋青青会说的话,我也不知道怎么安慰,只好实事求是,“确实是个好主意,可以改一版。” 沉默半晌,她突然又咧出一个笑容:“我说了,现在这版就当送给他的,做了两个通宵呢。” 我筷子停到半空,情绪被顾相宜带动,居然有种大学时八卦朋友恋情的感觉,问道:“然后呢?” “他说不要。”她撇撇嘴,马上又接下去,“但我把优盘留他桌上,他看见了也没叫我带走。” 我听完先是一愣,然后没憋住笑了。眼前浮现宋青青那张铁青的脸,一点一点在松动。 忽然冒出个想法。顾相宜就像个画家,取自己身上的斑斓色彩,在给他上色。 吃完饭坐电梯上楼,只有我们两个人。顾相宜虽然是我招进来的,可随后就赶上我停职,实际相处的时间很有限。 我们说过的闲话,加起来都不如今天多。但是倾诉的口子一开,就很难停住。快出电梯的时候,她突然来了一句:“其实我已经跟宋经理告白过了。” “什么?” “告白过了。”她眨眨眼,重复了一遍。 “……”我哪里想到剧情已经进展到这里,完全没跟上节奏,机械地问,“宋经理怎么说?” “他说我再乱想就把我开了。” —— 下午开了个会,算是新团队的第一次碰头。顶头上司变成一位姓李的副总,看起来略显圆滑世故,一般开业前确实需要这样的领导,打点各种关系。 宋青青也在,问了问市场的工作,板着张脸依旧不苟言笑的样子。 但我现在一看他,就想到这人听完告白溜回区域。没把人家开掉,倒先自我放逐了,要栽。 散会已经临近下班。我惦记着纪原自己在家,不知道酒醒得怎么样,拎上包准备撤。又唯恐被哪位领导盯上,轻声疾步走得跟女特务似的。 结果刚出门,被人从旁边拉住,吓了一跳。 “今天不加班?”是纪原,顺势牵过我的手。 自从他开始上班,就没来接过我。这种感觉阔别已久,实在忍不住眉飞色舞,“走走走,不加班,赶紧溜。” 两个人慌里慌张地直到商场一楼,才慢下步子,想想都觉得对方很傻。缓了好一会儿,我问:“今天在家干嘛了?” “睡一整天。” “嗯,”我侧过脸去,看他气色确实好点,“晚上吃什么?” “不急,先带你去看个地方。” 我们出了商场,往小花园逛去。路上就猜到是花园修好了,纳闷怎么这几天来来往往都没注意到。 “今天下午刚撤的围挡。”他解释。 远远看到了巨大的树冠,下面是错落的灌木,走近感觉温度都降了下来。夕阳投下树影,被风吹得飘来荡去。 我们在里面散步,发现人还不少。当时纪原特意加在角落的椅子,此时坐着一对老夫妻。 头发都半白了,一个在说,一个在听。 没敢走近打扰,我压低声音:“你设计得真好。” 纪原目光一直停在他们身上,半晌才收回来,笑说:“你启发得好。” 又绕了几圈,直到太阳落山。写字楼里的人回家的回家,加班的加班,重归安静。我想到很多以前的事,跟纪原争论当时围挡的门开在哪个位置。 两个人的说法大概差了十来米,相持不下。我甚至翻出很早以前的聊天记录当佐证,那时候纪原刚给我留钥匙,还拍了照片。 我对照着手机比划:“就应该在这,你看相对位置。” “我设计的,我还能说错吗?”他毫不退步。 “那图和实际也会有误差啊。” “你不信是不是?”他随手一拨头发,探过身来胸有成竹的样子,“不信?” 我迟疑了片刻,摇头:“不信。” 纪原捡了段树枝,蹲下挪开一块砖,作势就要刨土。当时的位置是花园边缘,虽然比较偏,也还是有三三两两的行人路过。 我一脸懵逼,忙跟着蹲下把土往回划拉,没几下已经乐不可支:“别弄了,你干嘛呢啊纪原?” 他也被自己逗笑了,强板了板表情,抬眼说:“我把钥匙埋在底下了。” “哈?” “嗯,就在门的位置。” 我看他一脸认真,愣了足足十秒钟,“埋它干什么……” 纪原没作声。他看看地上,又看看我,突然懊恼地抹了把脸:“我为什么要跟你说啊!” 然后迅速把砖挪回去,起身顺手拽我起来,说:“反正门就在这,我没记错,吃饭去。” —— 只要逛到这,就想进便利店,已经成了习惯。 我俩坐在窗前,泡面热气腾腾。刚准备吃,手机来电,心道不妙。 每次准点下班,必有电话相随。 果然,是下午开会见到的李副总,说晚上有个饭局,让我参加。 好好的心情跌下去,但新领导上任,只得皱着眉答应。挂了电话迎上纪原失望的眼神,还没等解释,他手机也响了。 是程立打来的,听着也像是要去应酬。 纪原昨晚刚刚跟他喝得酩酊大醉,我不满上头,急急叮嘱:“告诉你,这回千万不要喝多啊。” “嗯。” 我俩对着两碗泡面,哭笑不得。实在心有不甘,还想匆匆喝口汤,被纪原收走:“行啦,烫。” 无奈喂了垃圾桶,这就往停车场走去。 “我先送你,你们在哪儿吃?” “复兴路。” “顺路诶,复兴路哪家?” 他拿出手机确认了下:“瑞和。” “嗯?……我也是。” 车子启动,越想越不对劲,不禁喃喃自语,结果两人异口同声: “不会是同一个局吧。” ☆、053 敬酒 果然是同一个饭局,包厢号一样。 车子停稳,我还是纳闷怎么会跟纪原扯到一个酒桌上,不禁再次确认:“你们现在有商场景观设计的业务?跟我们有合作?” 他摇摇头:“不清楚,据我了解没有。” “嗯……就算有,我们招标也应该结束了,奇怪了。”我嘀嘀咕咕熄了火,因为想着事情显得动作慢半拍。 “怎么,”纪原边解安全带,边漫不经心地说,“要我装不认识你吗?” “啊?”我有点愣住,刚才还真有这个顾虑。半晌,看着他侧脸尴尬地抿了抿嘴,“……不是。” “没关系啊。”他展展眉,好像真的不在意。开门下了车,又回头交代,“我先上去。” “嗯。” 看着纪原背影渐远,直到进了电梯,我才下车。不管这饭局是什么由头,甲方乙方,招标投标,无非就涉及这么点事。 说实话,下意识的想法就是要避嫌,让两人都方便。但因为之前的经历,我还有些不好开口,没想到纪原先提了。职场让他开始想得多了,不知道该欣慰还是无奈。 ---- 我刚进酒店大厅,看见宋青青在门口打电话。 T恤外面套了件衬衫,脚上踩着双运动鞋,就像跑步到一半被人掳过来的。 对上眼神,他顺手招呼我过去。站在旁边等了几秒钟电话挂断,只听见讲到了包厢号,看样子是在叫谁来。 “您也来了,今天是什么饭局?”我先开口。 “景观改造的事,跟一家设计公司,李副总的朋友。”他说得很简单,语气平平。 但这里面估计复杂得多。我对招标采购不是很懂,平时也有意避免牵扯上太多。公司有严格的招采流程、成本审计,但每隔几年还是会查出问题,开掉几个人以儆效尤。 正盘算着,听宋青青问了句:“你酒量怎么样?” “滴酒不沾,喝不了,一喝就过敏。”一本正经,说完露出歉意的笑容。 他表情难以捉摸,看了我半天说:“行,装就装得像点。” “……”登时有点窘,猛然想起很早之前酒后上班,被宋青青发现过。无从反驳,只好强清了清嗓子,“那个,进去吗?” “等个人,”他边看手机边说,“张博宇快到了。” “他也来了?”这倒让我吃了一惊。 “他不来你喝酒?”宋青青随口答应,“以前饭局都没怎么叫你吧,一来照顾你是女的,二来主管级别也不够。” 他瞥我一眼,接着说:“张博宇酒量很不错。你现在负责市场部,李副总又很活络一个人,以后应酬不会少了。” 脑子里山路十八弯,在消化这段话。做市场就没有不应酬的,这点我很明白,但确实从入职到现在没怎么上过酒桌,总有领导在前面顶着。 看来现在没人顶着了,心突然好虚,犹豫问道:“你叫张博宇跟着我,有这个考虑,因为他会喝酒是吗?” “也不能这么说。” 宋青青话音刚落,张博宇出现在门口——他还穿着西装,应该是从公司直接过来的。大步流星地走近,头发随步伐微微起伏,完全不像在公司拘谨的样子。 不对,根本就不像同一个人。 “梁经理。”他暂时恢复客气,然后随手拍了拍宋青青肩膀,就这么草率地打了招呼。 我笑着点点头,脸上平静,内心已经目瞪口呆。 所以,每个职场都存在两个世界:你以为不苟言笑的人,下班也要为了应酬侃天侃地;你以为不相熟的人,私下可能一起喝酒一起吐;你以为你的职场没这种情况,只能说明你还没进入这圈子。 ---- 此时我已经头皮发麻了,进了包厢更觉坐立难安。程立做东,李副总是主客,其他人顺次而坐,纪原刚好就在我对面。 大佬们谈笑风生,这顿饭怎么来的,我也算听明白了。趁新场子装修,我们在更新景观设计的供应商库,顺便做一批升级改造。业务量不小,程立的公司想加进来分一杯羹。 刚才一进门,他就看见我了,略微点了点头。倒是宋青青看见纪原吃了一惊。 我跟程立接触过两次,都没聊起自己的工作,但今天的反应说明他早知道了,叫纪原来明摆着别有用心。他连这块业务都不知情,前一天又刚刚喝到不省人事,能派上什么用场? 程立这人小算盘打得啪啪响,城府太深。 饭局起初还稍显拘束,几杯酒下去就放开了。张博宇没少帮我挡酒,面上依旧自若。我悄悄问了好几次,“能不能行?” 他都只点点头。 我心里挺过意不去,但人家起码酒量惊人。更担心的是对面那个。 纪原真的没几杯就脸红了。他又不太会推脱,说得少,吃得少,喝得多。我好几次把菜转到他面前,暗戳戳用手指敲桌子,用眼神示意,就差没吼一声“多吃菜少喝酒”。 中途借由出去透口气,正洗手,看见镜子里的纪原走到身后,把下巴抵在我头顶,顺势抓过我的手在玩。 酒气弥漫开。 “你喝太多了纪原,”我总算逮到机会,把他拉到一边,正经道:“你这样,你喝进去的酒先含着,然后再吐回茶杯里。” 他眨眨眼,突然一捂嘴:“本来不想吐,要被你说吐了。” “嘶,”真是恨铁不成钢,我一边帮忙拍他后背,一边说,“我是在教你,你这样又喝多了,很难受的。” 这人还嘴硬,上手来拍我的脑袋:“没事,我去洗把脸醒醒酒。” 结果纪原从洗手间一回来,正赶上新一轮敬酒。他挨个敬了几个领导,才对着我举起酒杯。 “我看都喝多了啊,随意吧。”我赶紧放水打了个哈哈。 纪原弯了弯嘴角,杯口正要送到嘴边,程立接过话头: “梁经理喝了一晚上椰汁啊,感觉这次无论如何应该给个面子,换成酒。” 我们俩愣在原地。当然不差这一杯酒,也舍不得让纪原尴尬。但我扯谎说自己过敏,做戏要做全套啊。 “酒是真的喝不了,不然下了酒桌就要进医院了。我只能干了椰汁了程总。”边说边添满。 程立笑笑没说话。其实我椰汁更加灌不动,杯子太大。但李副总也看着,程立既是乙方,也是他朋友,不好驳人面子。 硬着头皮往下喝,感觉顶到嗓子眼,胃涨得难受。纪原眉毛要拧打结了,声音都压下来:“不用喝了。” 我觉得他下一秒就要过来抢杯子,咕嘟咕嘟更大口往下咽,这时候余光瞟到张博宇站起来了。 他轻轻把杯子从我手里拿开,笑眯眯说:“椰汁好喝也不能给喝吐了啊,我替杯酒,领导明天能不能给个假啊。” 胃里还真有点翻涌,但眼下的场景让我宁愿喝椰汁喝吐。 纪原敬酒,张博宇挡酒,我白喝一肚子椰汁,还这么尴尬。只好顺势拍着胸口,笑说:“还真是喝急了,不好意思啊我出去一下。” ☆、054 挡酒 感觉胃里都是水,消化不及,吐不出来。在洗手间里呆了十来分钟,只为了消磨点酒桌上的时间。 觉得差不多了,准备回去。刚一开门,看见程立站在边上,状态像我上回见到他那样,微醺。 “不好意思啊,没想到你还真的不会喝酒。” 我笑笑说:“没事。” 其实在心里骂他,也已经懒得去深究,这到底是酒桌上忘形,还是有意拿纪原在点我。 沿着走廊往回走,随意聊了几句。离包厢越近,我就越觉得反感,像要被搅在什么旋涡里,忍不住停下来:“程总,招采的事情我不懂,在这方面也说不上话,只是做做市场罢了。” 他稍微愣了一下,笑回:“你想多了。” “咳,”不置可否,装作无意提及,“没想到您会叫纪原来。” “我是有想法让他跟进景观改造这块,才叫他来熟悉一下。”程立语气自然,随后露出一个无奈表情:“只是我们内部工作安排,你确实想多了。” 不自觉皱眉,摸了摸脑门,这冠冕堂皇的解释找不出什么问题,最后只能笑笑过去了:“我也没别的意思,就是觉得纪原还是适合安安静静搞设计。” “那我觉得你看错了,他还是很想做出成绩来。” 程立又马上接招,就好像所有对话在他脑子里已经过了一遍,不用丝毫犹豫。我实在甘拜下风,索性闭上嘴准备进去,听他又说了一句。 这回停顿了几秒,半认真半开玩笑道:“你这样很难不让人误会,你们是姐弟。” 后半场,我一直被程立这句话堵得难受,连带着胃疼,几乎没怎么说话。 中间看到纪原出去好几次,不知道是醒酒还是去吐了,也没再跟着。他是个进入职场的成年人了,很多细节都在提醒我,纪原成熟了,不需要别人处处操心。 有些东西是该社会教给他的,不是我这个女朋友。 ---- 好不容易挨到结束,已经快半夜了。一伙人晃晃悠悠出门,带着浓重的酒气和满嘴胡话。 宋青青和张博宇都有点喝多了,一个衬衫堪堪搭在身上,一个西装抓在手里,勾肩搭背走在我身后。 “要不要送你们啊?” 两人摇头摆手。 “那给你们叫个车啊?” 此起彼伏地点头。 我目光搜索纪原,看他还能站稳,就是脸红得厉害,好像很热似的,不停在抹脸强行清醒。 趁混乱挪到他身边:“我帮同事叫个车,等下停车场见。” 纪原嗯了一声,眯着眼补充:“我没喝多。” “好好好,没喝多。” 这帮男的道别,又是一通豪言壮语,全场只剩我冷眼旁观。酒局就是很奇怪,来的时候无奈,喝的时候硬撑,等到结束了开始相见恨晚,你都分不清哪里是真情哪里是假意,反正都是影帝。 只觉得累。好不容易出了大门,安静下来。晚上风一吹,居然有点凉,让我不自觉紧紧衣服。 漫长的夏天终于快过去了。 我看了眼手机屏幕的叫车软件,回头交代:“等一下啊你们,车还有点距离。” “行了你回去吧,我们等着。”宋青青含含糊糊道。 我从没见过他喝多,这感觉就像第一次从监控里看他走夜路,随口说:“还是看你们上车吧,不差这点时间。” 宋青青没坚持,和张博宇两人正要往墙上靠,突然旁边阴影里蹦出一个人:“你们喝完啦?” 我没有准备,呆呆看着顾相宜捧了杯奶茶,一副终于等到你的表情凑近,“宋经理喝多啦?” 宋青青吓得一激灵,本能站直身,皱眉问道:“她怎么来了?” 张博宇反应了几秒钟,说:“哦,可能是跟着我找过来的,你叫我来的时候在公司,她就在旁边。” 顾相宜乖巧状点点头,把没喝完的奶茶往垃圾桶一扔,喃喃道:“我在附近等了好久啊,你们吃得太慢了。” 从她出现我就状况外,这会儿才搞清楚来龙去脉:“你就一直在外面等来着?” “也没有,我9点多才来,等了2个小时吧。”顾相宜耸耸肩,表示无所谓。 我倒吸口凉气,深受震撼,余光瞥见宋青青滚了滚喉咙,愣是没说出话来。 “叫车了吗宋经理?”她又往前一步,几乎把人逼在墙角,“我送你回去。” “不用你,”他随口答应,推着张博宇往边上挪一步,问我,“你叫的车呢,怎么还没来?” “就来了就来了。” 话音刚落,一辆白色轿车开了过来,停在眼前。我对照了车牌,是它没错。 宋青青硬板着自己走直线,然而没能成功,好半天终于坐进去。我探身跟师傅交代路线,回头看见张博宇朝里摆摆手:“我不跟你一辆车了。” 他倒是很会成人之美。顾相宜噌地跟进去,把车门一关......临走前她摇下车窗对我俩喊:“放心啊,保证送到。” ---- 现在只剩下我和张博宇两人,突然气氛有些尴尬。 他晃晃悠悠又靠回到墙边,低声说,“我自己打的就行。” 我晃晃手机,示意已经叫了车,随口找了个话题:“酒量怎么这么好?” “天生的。”他笑答,“你记得以前肖经理在的时候吗,出去应酬我也是挡酒主力。” 说实在的,我不记得了。印象中那时候不常参加饭局,自己比现在青涩得多,连一句酒桌上的客套都不会说,只懂硬着头皮拒绝。 至于我推掉的酒,都由谁喝了。当时确实没注意。 回忆都写在了脸上,还没等回答,张博宇摆摆手自嘲,“我也记不太清了,总之天生会喝酒。” 我看着他,实在很难把眼前拎着西装的人和公司里安安分分的下属联系到一起,或者说自己从来没注意过他本来是什么样的? 沉默了片刻,一直盯着手机屏幕转移注意力,好在车来得及时。 张博宇费劲地起身,踉踉跄跄奔着车门去。我实在不好旁观,上前抓住他胳膊把人扶稳。 “对了,你明天别上班了,不是说要休假吗?” “我那是随口一说。”他转过头来一笑。 “没事,明天你放假吧。”我坚持道,拉开车门正要把人往里送,突然身后一双手扶住张博宇的肩膀。 ——纪原脚下也虚着,还是把我挤到一边:“我来。” 两个人近距离打了个照面,都停顿了一秒。随后张博宇就像被绑架似的胡乱送进后座,纪原带上车门,费了好大劲一样拍了拍手。 “我正要去停车场,怎么过来了?” “等你好久,”他重重呼出几口气,蹙眉说,“你这个同事我怎么没有一点印象?” ☆、055 晚归 我最近发现一个问题。 越往上走,职场的边界就越模糊。它会从工作蔓延到生活,不仅仅是时间和精力的占用,而是一种人际关系的全方位渗透。 可以想象头顶有一束光,光源越高投影就越大,渐渐笼住你整个人外加方圆十里。 就拿现在来说,我几乎每周都有应酬,推都来不及;朋友圈里的王总张总刘总呈几何倍增,让人头大。五年来的目标一直是坐上经理的位置,如今实现了,感觉并不是太好。 一样感觉不好的还有纪原。因为饭局的事,他生过好几次闷气了,自嘲女朋友是父母的mix版本,工作应酬两不误。 这话我其实听进去了,但商场十一就要开业,就像悉心栽培的孩子终于要和大家见面了,只能暗自打算熬过这段时间再想其他办法。 这种状态持续了好一阵子,直到那次我在门厅睡着,纪原整个气到不行…… 事情是这样的。 开业前筹备工作已经让我连轴转了,晚上还被叫出去应酬,没能推得掉。那天饭局11点多结束,把张博宇给喝吐了,到处找便利店讨热水,我只好跟着,又浪费了点时间。 等到回家的时候,已经后半夜了。 眼皮好重好重,觉得自己随时可以睡过去。停完车一路恍恍惚惚到门口,担心吵醒纪原,蹑手蹑脚地开了门。 客厅漆黑一片,估计他已经躺下了。 我摸黑坐在门厅的换鞋凳上,准备去脱高跟鞋。绑带扣解了好几下都没能成功,索性歇一会儿。 无意识地叹出口气,又深吸进去,发现自己满身烟味混合着酒气。我想去洗个澡,顺手把衣服扔洗衣机里,然后回房间看看纪原睡着了没,再安静地躺到旁边。 结果就真的只是想想而已,困到这个份儿上,我的行动已经跟不上脑子。 自以为完成了上述环节,可能是在做梦。现实是我包还挎在身上,高跟鞋也没脱,坐在换鞋凳上靠着墙就这么睡过去了。 ---- 大概凌晨2点左右,我被走动声给吵醒。不情不愿地睁开眼,晃得立马眯起来。 客厅的灯开着,太亮了。费了好半天才适应,看见纪原胡乱套着件外套,像是匆忙要出门的样子,沉着张脸,呼吸明显带着控制。 缓神了片刻,才意识到自己在门厅睡着。就这么悄无声息缩在黑暗里,纪原很可能一直不知道我回家了。 想到这儿瞬间清醒,坐直身子,讪讪张口:“纪原……” 他看着我,半晌从牙缝挤出来一句话:“你可真行。” 然后扭头回房间,边走边把外套脱下来往旁边沙发上一摔,看这样子气得不轻。 “诶,纪原!” 有气无力喊了一声,顺手去脱鞋,半天没解开绑带。 我靠,想起来了,就是因为解鞋扣才在门厅睡着。只好把气撒在鞋上,毫不手软去扯,终于甩掉。 灰溜溜进了房间,看见他弓腰坐在椅子上,手肘撑着自己膝盖,一言不发,脸色很难看。 我边解释边抓额头:“咳,我早就回来了,一不小心在门口睡着了,害你担心了吧。” 纪原瞥了我一眼,又移开视线,整个房间被低气压控制,没一点动静。 “对不起啊,我也不知道怎么就睡过去了,刚才实在太困了。” 他垂着眼终于开口,声音没什么起伏:“我打了多少电话你都没接,最后还是问程总要到张博宇的号码。” “呃……”没料到说起这个,只得接下去,“今天吃饭张博宇确实也去了,因为那个——” “我找你还要通过他。”纪原打断我,加重了语气。 “……也不能这么说吧,我平时都接得到电话,今天这不是睡着了。”我边说边从包里掏出手机,一看居然47个未接来电,还不知什么时候调成静音,顿时又萎了: “对不起啊……” 当时自己光脚站在地上,斜挎着包,西装睡得皱巴巴贴在身上,还散发着烟酒味儿。 纪原目光投过来,不置可否。沉默了几秒钟,大概看我太可怜,把自己脚上的拖鞋踢了过来。 “别生气了。”我找准时机,趿拉上拖鞋过去,半蹲在他面前,“下回不会了,我能坚持回到房间再睡。” “你知不知道我刚才差点报警了?听到张博宇说饭局早结束了,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路上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出了什么岔子怎么办?去哪儿找你?不知道,反正不能在家里呆着,结果出来看见你在门口……你可真行。” 他一口气说完,情绪还停留在那,半晌才后怕地抹了把脸。我哪敢作声,只能反思状点头,心里跟着自责起来。 “还好没事。”纪原定定看着我,终于吐出四个字。 ---- 这么蹲了没多久,我被他架着胳膊捞起来,放在了椅子上。大概是着急上火的劲儿过去了,讲起刚才的事。 纪原本来在房间改设计,顺便等我,结果没撑住睡着了。他醒来的时候已经1点多,以为我还没回家,电话也联系不上,着急了。 这才辗转找到张博宇,听说我们早就散场,一下子暴走,套上衣服就准备出门——然后就是在门口那一幕了。 他叹气说:“下次一定去接你。” “嗯。”我应声,补充道,“等商场开业之后就不会了,不会再这么晚回来了。” 纪原特无奈地扯扯嘴角,弯着腰帮我摘下包,脱掉西装,又去解衬衫扣子。 这时候脑子突然不合时宜地跑偏,想想现在的时间,我嗫喏道:“干什么,太晚了……” “……”无奈又加深了一层,“你闻闻你自己,洗澡啊。” “……对对对。” 正要起身,听到电话铃声。纪原拿过手机,看了眼屏幕,面无表情接起来:“不用找了,她回家了。” 然后随口嗯了几声,挂断电话,一脸愤懑地回过头说:“还有,我刚才被你打岔了。你和张博宇呆在一起的时间太多了,没觉得会有问题吗?” 怎么还有这茬。我皱眉回答:“我是领导,他是下属,所有接触都是因为工作。就像你和程立天天呆在一起,有什么问题?” 纪原听完一愣,顺嘴反问:“我和程总俩男的,这有可比性吗?” 我话音一落,也意识到这个类比不妥,不知怎么就脱口而出了,连忙找补:“我的意思是,这个是普通上下级关系。但我也觉得挺抱歉,总让他挡酒……所以开业之后吧,不会再有这些饭局了。” “最好是。”他揽过我后脑勺,催促,“去洗澡。” ---- 话说回来,我当时为什么下意识就做了这个类比呢? 事后回想,准是因为女人强大的第六感。 ☆、056 开业 “国庆小长假即将开启,各地已提前迎来短期客流高峰。出境游市场回暖,日韩泰仍是热门目的地……” 便利店的电视里在播新闻。 开业进入倒计时,我已经连续加班一周,晚饭都在这解决。今天特殊,几个月的筹备,就差临门一脚——15个小时后就要开门迎客了,市场部全员加班,把便利店包场了。 我边吃泡面边瞟几眼电视,其实脑子里在推算舞台搭建的进度。 “我也想去日本啊!”新招进来的设计突然感叹,转头问道,“梁经理,我们以后是不是就和这种节日无缘了?” “节日?”我思路被她打断,略微回忆了一下,“我已经五年没过过节了。” 小姑娘嗷一声,和几个同事交换眼神,一脸苦大仇深。 张博宇打圆场:“别人的假期是咱们最忙的时候,闲下来可以调休的。” “但这样就没办法和家人朋友一起了呀,”她苦笑,对着电视好不向往,“我爸妈国庆去日本,我要是能去,他们就不用跟团了。” 我听得晃了晃神,擦擦嘴准备起身:“忙过这阵子大家可以调休,淡季出行人还少对吧……我先上去了,抓紧啊。” “我也吃完了。”张博宇顺手接过我的泡面盒,扔进了垃圾桶。 电梯里,两人聊了几句开业活动的事,就沉默下来。 我在回想刚刚的对话。如果这个国庆能和纪原去趟日本,或者随意电视里说的什么地方,都挺好的。可惜他七天的假期,只能自己打发了。 之后呢,也许每个假期,都没机会一起过。 ---- 回到办公室发现宋青青来了,像是视察工作的。 我带着他巡了个场,边逛边汇报开业活动的准备情况。走到一段连廊,没有开灯,远远看过去漆黑一片。 明显感觉他脚步一顿,我解释:“B区还没正式营业,明天只有几家教育机构会开,要不就不过去了吧。” “没事,去看一下,这种情况指引标志更要做清楚。” “明白。”我答应,打开了手机照明。 很久没跟宋青青共事,差点忘了他怕黑。路上我尽可能说着话缓解,但总要有喘口气的时间。 这一停下来,就只剩脚步声。 啪嗒啪嗒…… 忽然宋青青笑出气声,倒把我惊着了:“怎么了,宋经理?” 他肩膀微微耸动,随口自嘲道:“没什么,想起一个笑话。” “啊?” “就是……”勉为其难开口似的,上手松了松领带,“为什么海鸥飞到巴黎就不走了?” 我还没适应这个节奏,脑子里全无答案,只能怔怔反问,“为什么?” “因为巴黎世家。”他淡淡说,随后又忍不住弯弯嘴角。 “……”这才反应过来是个谐音梗,配合地干笑两声,认真问道:“您要换奢侈品的场子了?” “不是,”他瞥我一眼,“就是突然想到。” “哦。”那是宋青青换路线了?想与民同乐? “您哪听来的?” 他清清嗓子,半晌说道:“顾相宜讲的,你想听可以找她,她笑话多。” 反应了半天,我点头说好。 一直觉得宋青青怕黑是心病,是夜里在游泳池抢救学生落下的后遗症。有些东西很难放得下,但总归有抵御的办法。 比如脑子里装点笑话,心里装个讲笑话的人。 大概10点多,他准备撤了,走的时候问我,有没有想法调回去,一样当经理。 “您不兼任了?”我问。 “嗯。”宋青青欲言又止,“不止不兼任,我可能要走。本来把你调来这儿就是权宜之计,如果想回去是有机会的。李副总的风格你可能不大适应,饭局多吧,我听说的。” 我猛地接收太多讯息,只抓住了第一句下意识反问:“你要走?” “这行流动性很高,有什么惊讶。” “不是,”我尴尬笑笑,心里还挺不舍,“没看出端倪。” 他低头想了想,自言自语似的:“我也没想到。” 随后又严肃起来,“如果有想法,趁我走之前提。人事上还要稳定段时间,操作起来没那么快。” “嗯……”我深吸一口气,又叹出来,“其实,我其实想转行。” 宋青青看着我,像是突然明白什么一样,展了展眉:“想清楚,以你现在的职位跳槽容易,转行亏了,要从头开始。” 唉,我想不清楚。 ---- 看看表,还有10个多小时开业。 宋青青回去了,同事也都散了。我拖着步子下楼准备回家眯几个小时,半路又实在不放心,绕到中庭去看舞台。 搭得很漂亮,场下的高脚椅和吧台,有种看秀的感觉——明天确实有场秀,跟在开业典礼后面。纪原曾经说要来帮忙,被我回绝了。 转着圈检查,发现设备的走线有点翘起,在地上很容易绊到人,当即蹲下去整理。 也是真的手笨,就像之前解鞋带一样,几根电线缠绕在一起,我搞了半天愣是分不开。 正泄气,突然感觉被人拔萝卜似的抱起。条件反射地叫了一声,抬头发现是纪原。 穿着件衬衫,还戴了个银框眼镜,平添了点斯文气。 “我不来接你,你就不回家是不是?”他把我挪到场下的座椅区。 “我正准备回去呢……你从哪儿过来?” “公司,加了会班,明天放假嘛。” 我点点头,伸手去扶他的眼镜:“怎么戴眼镜了?” 纪原好像这才反应过来,顺手摘了,“程总的,我都忘了还戴着。” “程立的?”有点纳闷。 “嗯,多余的吧。刚才加班他也在,说对着电脑要防蓝光。”纪原无所谓地说,回身蹲到我刚才的位置,“是要把这团线解开?” “整理一下就行……”我心不在焉回答,程立这个老板当得真是事无巨细,不禁问道,“你是不是说过,程立不是你直属领导?” “对啊。”他边整理边回答。 我总觉得哪不对劲,这位程老板不仅事无巨细,还深入基层体察民意啊。 “弄好了!”纪原当啷一声,说着在舞台上闲逛起来。 我一下子就被拉回他兼职那个时候。 什么都不在乎那种样子,爱迟到,懒懒散散,站到舞台上又带着专注的劲头。 一时看呆了。 “干什么?”纪原蹲在舞台边缘,双手随意搭在膝盖上,笑问,“这么看我干什么?都说了免费给你走几场,你还不愿意。” “那你现在走啊,我看着,只想自己当观众。”我边说边乐,竟然也不觉得困了,拿出手机摆弄,“来,我给你放音乐。” 空旷的商场中庭就我们俩。纪原站起身搂了把头发,突然还有点难为情,自顾自笑笑又蹲下,伸手招呼我:“你过来。” “干嘛?”我晃荡过去。 “改主意了,不免费了,但给你个友情价。” 说完伸手揽住我后脑勺,稍微探身吻过来。我脑子里清醒一秒,不知道今天谁在监控室值班,然后就陷入混沌了。 心跳声混着音乐声,把世界覆盖住。等我回过神来,发觉不远处有个人,那感觉就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下子炸毛了。 ——是张博宇,拎着个便利店的塑料袋,不知道已经来了多久。 我窘迫地清清嗓子,还真咳嗽起来了,好半天才平息:“不是下班了,怎么回来了?” “想再看看舞台来着。”他表情不明,但声音挺平静,“应该没什么问题,那我回去了。” “嗯。”我尴尬到额头冒汗,回头看纪原还蹲在那,一脸淡定地晃着胳膊。 “对了,”张博宇走出几步,又回身把塑料袋放在高脚椅上,“你们吃。” 然后没等我推辞,头也不回走了。 收拾了场地,我拿上那袋东西,这才打开看,里面是水果饭团之类,还有一瓶酸奶。 纪原顺手拎出来,啪一下拧开瓶盖说:“你又不爱喝这个。” 然后自己喝了两口,撇撇嘴又放回袋子里:“我也不爱喝。” ☆、057 救场 这个国庆节是名副其实的黄金周,商场开业首日客流量和销售额就创了纪录,热度持续整个假期。我每天早上一睁眼,就感觉面对着人山人海,耳边满是嘈杂。 要缓个两分钟,才能适应安静的清晨。 轻轻坐起来,抹了把脸试图提起精神,听见一阵窸窣:纪原无意识地翻了个身,一伸手正好拍在背后的空床上。 眼看着他手摸索了两下,人醒了,声音带着刚起床的倦怠:“几点了?再睡会儿。” 说着来捞我肩膀,往自己怀里带。 “7点半,我得上班了。” “再睡10分钟。”他紧了紧胳膊。 好不容易一秒的清醒,又被困意盖过去了。我心里盘算可以在等红绿灯的时候化妆,正好省下来十分钟,眼睛慢慢合上。 结果睡掉了化妆时间,又睡掉了早饭时间…… 再睁开眼,恍惚觉得过了好久。我噌地从床上弹起来,拿过手机一看,将近8点了! “完了完了完了……”一边嘟囔一边火速穿衣服,顾不得挑把昨天的衬衫又套上了。 纪原已经被我弄醒,半撑着身子说:“别急。” “不急?” 我瞥了他一眼,这个人自从开始放假,好像又找回以前懒懒散散的调性了。 “就不应该听你的多睡10分钟。”只得愤愤道,跳着脚出了卧室,直奔洗手间。 手忙脚乱刷着牙呢,看见纪原套了件卫衣,靠在门口悠悠说:“我送你吧。” “你怎么送我?”含含糊糊应声。 “摩托车啊。” 我吐掉漱口水,随口反问:“比开车快吗?” 他不以为意,一步跨进洗手间,站到我身后慢条斯理也刷起牙来。 “……诶你添什么乱啊,我还没洗脸呢。” “没添乱,我送你不会迟到。”叼着牙刷说。 我看着镜子里高出一头的纪原,愣是没憋出什么话来,反而有点想笑,只好弯下腰洗脸。 头发老是垂下来,正将就着往耳后捋,感觉有双手帮我拢住了。 抬眼瞄了下镜子,看他仔仔细细在拢着头发。还是漏掉了几缕,也不尽平整,挺难看的,但这画面我记了好久。 后来纪原骑得飞快,真的踩着点到了商场。我坐在后面甚至还腾出手涂了个口红,结果一个刹车嘴唇印到他卫衣上了,连带着手上的口红划出一道子。 嗯,我没吱声。 反正他这就回家了,晚上再洗不迟。 —— 事实证明开业筹备再充分,也难免会有疏漏。到了公司就没有坐下来过,早上派发礼品引发了哄抢,多是周围居民,在门口堵了一上午。 停车券兑换排队太长,一连接了十几通客诉,赶紧临时增加人手。 开业典礼倒是顺利,但场下的座椅已经变成老公寄存处,下午走秀还要重新布置。 类似状况不一而足,我跑上跑下忙着解决问题,中午好不容易得空,刚回办公区,就看见李副总带着程立出来。 “梁齐,来一起吃个饭。” 他叫住我,随手一指说,“程总来捧场,还带了两个盆景,放你市场部一个啊。” 我客套:“谢谢领导啊,程总费心了……那个吃饭我就不去了,下午还有场秀,实在走不开。” 李副总没再坚持,顺着走秀的话题又聊了几句,说起请了外籍女模特,表情富含深意,张罗着要留程立看秀。 “哪个国家的来着?俄罗斯?”李副总看向我,想丰富他的邀约。 “嗯,对。”我陪笑,心里已经厌恶这个话题,赶紧借由离开,“我这边还要对一下流程,那我先——” 程立马上接过话头:“梁经理要忙,我们也去吃饭吧,看秀的事再说。” 前脚两人刚走,我瘫在座位上解乏,又听到一阵小碎步传来。 纳闷地探身一看,是好久不见的妙妙,后面跟着纪原。 不得不说,小孩子长得真快,半年时间高了不少。我一阵惊喜迎过去,蹲在她面前:“妙妙怎么来啦?” 她还是挺拘谨,带着点害羞。小手缠缠绕绕,回头看向纪原,好像不知道叫我什么了。 “叫姐姐。”纪原也蹲下来。 我这才留意他穿的还是早上那件,伸过头一看,印子还清清楚楚留在白色卫衣上。 “怎么了?” “没怎么,衣服脏了,不要紧,”我连忙打岔,“下楼吃饭吧,看妙妙想吃什么。” 没成想进了电梯,三面都是镜子。纪原很快发现我的杰作,愣了几秒钟,挑眉看过来:“你弄的。” “……因为你刹车。” 他又看了几眼,好像在还原当时的情况,说道:“这么快的速度你在后面补口红,下回不能这样了,很危险。” “嗯。”我回手摸摸脖子,对上妙妙的目光,有点下不来台地扁了扁嘴。 沉默两秒,纪原无可奈何扯出个笑容:“还挺好看。” —— 饭还没吃完,我就接到张博宇的电话。急匆匆回了办公区才得知,有个男模临时来不了了。 “让乙方再叫个人来。” “联系了,没那么快,”张博宇看看时间,“还有一小时开场了。” “他们手里多少人,找一个来救场这么难?”我皱眉拿出手机,拨纪原的电话,“还是要催他们找人,我这边让纪原先顶一下。” 答应了的免费走秀到底没能逃得过。 他跟着简单走了个位,衣服也来不及试穿,只能大体比划了一下。 临开场,我牵着妙妙在边上看着,纪原突然走过来。 “怎么了?” “借你用一下,”他说着把我往胸口揽过去,躲闪不及,嘴直接蹭衣服上了。 “干嘛啊?”我回过神,愣愣看着唇印。 “穿这个走。”纪原低头笑答,好像对自己的DIY很满意。 “怎么?品牌的衣服不够吗?”我作势要去找对接的同事,被纪原拉住。 “筛掉两件,来不及了。” 白衣服,心脏位置是个红色唇印。因为毫无准备,边缘还微微模糊着。 是真挺好看的,但…… 我从西装兜里掏出口红,看着纪原:“那我就DIY了啊。” 说完扯住他衣角,用口红豪迈地留了个商场英文名,嘟囔:“这衣服都是引流的,不给品牌引,也不能浪费啊。” “……”纪原怔怔看我,无言以对。 —— 人群越聚越多,在音乐节奏中涌动着。 我在场下,把妙妙抱起来看她哥哥,一脸笑意。 同事在旁边打趣:“梁经理,是你女儿吗?” “是顾客。”我回答,脑子里突然在想,妙妙这个辈分是我什么……小姑子!? 想到这儿,被自己惊到。自嘲着移开目光,看见李副总和程立来了,站在人群一角。 李副总一直在讲什么,偶尔指指台上,想必是他说的俄罗斯美女。 但程立完全心不在焉的样子。 我觉得好笑,看来男人的眼光也不尽一致。刚想转回头,发觉他又专注起来,目光聚焦在台上。 这是被哪位美女吸引目光了?我也看过去,只见纪原正面无表情走到台前。 ☆、058 速写 开业期间各项数据维持高位,节后我被叫到区域公司分享经验。以往不是开会就是述职,第一次当正面典型,还真有点忐忑激动。 会前准备PPT的时候,宋青青进来了,端着杯咖啡看我在弄电脑,半天没有说话。 有种考试后跟老师汇报成绩的感觉,再想想刚到他手底下的时候被骂得狗血淋头,更加感慨,我也想说点什么,难以组织语言。 “出师了。”还是他先开口,轻描淡写。 “老师教得好。”我回答。 这个话不是客套。因为太真心实意,反而觉得有点矫情,赶紧又补充:“而且新场子嘛天时地利,也是我运气好。” 宋青青慢悠悠坐下来,笑问:“那离开天时地利的场子,舍得吗?” “嗯?” “我不是说过,想回来可以操作,看你选择。”他皱眉思考状,“但我最近也考虑了一下,有些东西不是事在人为,是顺势而为。走下坡路的场子很难做出成绩,留在那边对你事业发展有好处。” “我也想到了这点……”我吁出口气,其实心里更纠结的是换个行业,没再说下去。 空荡荡的会议室陷入沉默,看了眼时间,距离会议开始还有10分钟。 大家都忙,开会从来都踩着点,尤其是领导。宋青青今天怎么有空提前进来喝咖啡?我还在纳闷,他主动答疑了:“我已经提离职了,一个月的交接时间。” “这么快,您那边的公司着急入职?” 宋青青呵呵一笑:“没有什么那边的公司。” “……您裸辞啊?”小年轻才这么干。 他挑挑眉默认,半晌不经意地问:“你觉得我还能当老师吗?” “……”我看向他,微张着嘴没等吭声,宋青青自己接话:“应该不行了。” 说得利落,但听着带点无奈。 会议室门被推开,同事鱼贯而入。我思绪还停留在刚才的对话上,有点懊恼自己没来得及表态。 说起来,只上过宋青青一节课,还是随堂考,但直觉他会是个好老师。所以他还能当老师吗,在我看来,当然。 迟疑是因为可惜他在商场打拼了数年,积累的经验和人脉付之东流。和宋青青对我转行的顾虑如出一辙。 ---- 开完会,跟原来的同事约了吃午饭,特地选在商场外。好久不见郑晓川、赵明明,两人都一脸涣散,还没等坐下,先抱怨起来:“梁哥,我们要被王征搞死了。” “怎么了?” “天天各种指标,分解到早晚都要汇报,”赵明明“砰”一声用筷子捅开餐具的塑料膜,发泄似的说,“还净挑下班的时间开会,喘口气的时间都没有,没法干了。” “王征做事喜欢讲条理,你们第一天当同事吗?”我无所谓地笑笑,“而且以前是我对你们要求太放松。” 两人不置可否,开始张罗点菜。 “王征怎么没来?” “这领导可请不动。”赵明明嘴一撇,话又被郑晓川搂回来:“是我们没叫他。” 我只得苦笑,又问:“顾相宜呢?” “她下午请假,收拾下东西就来。”赵明明欲言又止,“好像是去面试。” “面试?” “不想干了吧,她在商场也是屈才,还要被王征逼着加班,累不累啊?” “可能有别的原因,”郑晓川边看菜单边接话,“宋经理在的时候她都是通宵,也没喊累。” 赵明明一愣,回嘴:“你意思是宋经理回区域,她就不想干了。那还是王征这领导当得差劲嘛。” “嗯……”郑晓川随口答应,颇有些感触似的说,“你没看到本质,看菜单吧。” 我看他俩贫嘴,回想起以前一起工作的时候,忙碌中总能找到乐子。现在团队也散得差不多了,邢琦不知所踪,张博宇被我带走,王征边缘化,也就剩下眼前的赵明明和郑晓川。 这才不到一年的时间,人在职场就是不断地聚合和打散。 后来顾相宜到了,拎着个挺大的帆布包,隐约能看见里面有画册、速写本之类,确实像是为面试准备的材料。 她和宋青青,一个准备面试,一个提出离职,很难不让人产生联想。再加上郑晓川的话……当初郑晓川和前台谈恋爱,也是各自打着主意辞职。 饭后我顺路送她回家,往停车场走去,心里在想这话题该不该问。正犹豫着,一辆电动车横冲直撞过来,顾相宜没留神一个趔趄被我拽住,险些往后坐在地上,手里的包就这么掉了。 两人都虚惊一场,回过神来,电动车已经骂骂咧咧地骑走。包里好些东西滑出来,散在地上,我弯腰帮忙整理,正巧看到速写本上的一幅画: 小卖店的玻璃柜前站着一个男人,穿着T恤,手里拿了包烟。不远处还有个模糊的女生身影,只简单勾勒几笔。 几乎一眼就认出宋青青了,随后确定这陈设是学校后门的小卖店。脑子里迅速回想校庆那天,模糊的身影不就是自己? 我愣住了,校庆的时候顾相宜还没来公司,这画是怎么来的? “校庆的时候我看见你们了。”顾相宜伸手合上速写本,收回包里,淡淡解释。 “那时候……我们认识吗?” “不认识你,认识宋经理。”她站起来,拍了拍包上的灰,“但他不认识我,咳,走吗梁经理,我着急回家,下次给你讲。” ---- 我带着这个疑问熬到下班,又带着这个疑问回到家,带着这个疑问连饭都没吃好,实在忍不住跟纪原讲了一遍。 当时在看电视,他也有话要说的样子,被我抢了先。听完描述,纪原随口道:“所以那幅画的视角,是从店里往外看嘛。” “对哦……” “店里很大吗,超市?” “不是啊,没什么空间,里头是老板住的地方。” “那小卖店就她家开的呗。”纪原笑答。 “哈?”我脑子转不过弯来,顺手把电视静音了,“顾相宜是学校后门小卖店家的女儿?” 我震惊了,回忆起来高中的时候,确实经常看见个小姑娘趴在玻璃柜台写作业,有时候还帮忙结账。 纪原看我表情更加确认,一脸得意地起身去倒了杯热水,望着外面说:“天有点凉了。” “这个季节……适合泡温泉。”我又想起电视里日本的旅游画面,怔怔愣了一会儿,才晃过神:“你刚才想说什么来着?” “哦,我要出差。” “出差?去哪里?” “日本,去看园艺展,最近公司接了日式庭院的项目。” “啊……”纪原作为新人有这种机会实在难得,还就这么巧是我最近想去的地方,连带着也高兴,问道,“什么时候去?” “半个月吧,公司统一在办签证。” “嗯。”我点点头,又看向窗外。普通的夜晚,对面是住宅楼星星点点的灯光,毫无风景可言。 也不知道怎么的,忽然想起问了一句:“程立去吗?” 纪原皱皱眉,“你关心他干嘛?” “问问。”我故作无所谓地应声。 就是想到那天走秀,程立看纪原的眼神总让我浑身别扭。其实纪原下场之后,大家还聊了几句,程立说没想到自己公司的设计师来走秀,那语气态度,也实实在在是一个领导会有的,看起来并无不妥。 后来他和李副总两人又聊到女模特,还交代我怎么养护送到市场部的盆景。一切都很合理,好像我成了唯一别扭的人。 “所以他去吗?”还是没放过这个话题,我追问。 纪原眉头越发拧紧,回答:“我知道的有三个同事,不清楚程总去不去。” “哦。”有种悬而未决的不爽感觉。 “嘶,”他放下杯子走过来,“你关心这个干嘛,程总为什么往你们市场部送花?” “什么花?”我脑子一团浆糊,愣了几秒才苦笑道,“你说盆景啊?庆祝开业送公司的,随处摆而已……送花……你在想什么啊?” 纪原不置可否,半晌把我从沙发上捞起来,“没想什么,该睡觉了。” ☆、059 启程 空姐发入境卡的时候,我被吵醒,迷迷糊糊看了一眼手表,晚上6点半。 从上飞机就开始睡,没喝水没吃饭,三个小时过去了,感觉大脑还在宕机。 隔壁坐着对小情侣,正在填入境卡。没几分钟女生放下笔检查了一遍,看了我两眼,试探地问道:“要笔吗?” “啊……谢谢。” 客套地道谢,就听她接着说:“一上飞机你就在睡觉诶,什么都没吃,我留了一个蛋糕你要吃吗?” 我抬眼,本想拒绝,不知怎么被她的热情击中:“谢谢啊。” 这一来一回,两个陌生人好像突然熟络起来,在航程的尾声开始闲聊。 “你是来出差的吗?”她问。 这时候我才仔细打量她的装扮,腿上放着一顶帽子,衣领别着墨镜,她男朋友脚边有个佳能相机包,标准的游客。 “不是,”我笑笑回答,“我也是来旅游的。” 她诧异直接写在脸上,愣了半晌似乎觉得不妥,找补道:“哈哈,我看你穿着西装,像商务行程。” “是哈,”自嘲地低头看看,“没来得及换。” 女生更加不解,索性跳过这个话题,接着说:“我做了半个月攻略呢,我们走本州线路,除了东京还去大阪、京都、名古屋,你都准备去哪?” “我啊……”还真的仔细想了想,“也这么玩吧。” 她僵硬地扯出个笑容,就差把“你真奇怪”写在脑门上。 中间沉默了半分钟,女生闲不住又开口了:“你一个人吗?” “不是,朋友已经先来了……男朋友。” 她恍然大悟地点点头,感觉终于找到了正题:“为什么不一起来呢?” “嗯……因为……” ---- 因为半个多月前,听说纪原要去日本看展,我心里就在悄悄计划,又担心不能成行,没有说出来。 只是一边找了旅行社□□,一边留意着大家的排班。国庆期间每个人都加班七天,后续分散开调休,是我答应了他们的。 要保证市场部足够的人手,又要错开大型活动的高峰,算下来跟纪原出差重合的时间,只有短短三天。 三天就三天。 结果请假报告都已经写好了,被张博宇抢先了一步——我先收到了他的请假单:因家中有事,申请调休。合情合理合规。 张博宇现在顶着主管的位置,原则上我们俩不能同时请假。考虑再三,我把流程先放了放,趁午饭的时候找到张博宇。 端着餐盘坐到他对面,假装不经意地提起:“对了,你要调休是吗?” “嗯,家里有点事,”他抬眼,察觉出我有话要说,补充道,“也不是什么大事,亲戚结婚,正好也半年没回家了。” “嗯,婚礼那是要参加。”我沉吟道,低下头去吃饭。 “……你一个人忙不过来?实在不行我就不请了。” “没有没有。”脸皮再厚也不好意思答应,张博宇够累的了,何况我是想自己请假,不是一回事: “请假单我已经签了,回家看看吧。” 去日本的计划就此作罢,只得安慰自己,纪原是去出差,有工作安排,还跟着好几个同事,实在不是个旅游的好机会。 倒是签证很快出来了,护照被我扔在了办公室抽屉里,没再管。 ---- 一周前。 我下班顺路去接纪原,突然大雨倾盆。车停在门口等人的功夫,看到了上回见过的女生。 印象中是人事吧,当时纪原刚上班,我碰到过两人一起出来。 她没带伞,抱着胳膊在门前踟蹰,很快看见了我,试探地上来敲了敲窗户。 “您是等纪原吧?他们临时开会。”她说,礼貌得有点别扭。 我未成想她能认出我,还热心提醒,好感顿增。又因为正好赶上这么个情况,我一时接不到人,她又冒雨走不了,于是提出送她。 好在这女生家离得不远,在车里我们聊了几句。 “你是人事吧?纪原说过当初面试你是考官。”我先起了话头。 “咳,考官之一,没有什么决定权的哈哈。”她谦虚回答。 “那也应该感谢你,毕竟成功入职了。”我随口客套,职场上的话翻过来覆过去,感谢总没错的。 但她没就坡下驴,而是半认真半玩笑地说:“真不是感谢我,要是按人事意见,纪原兴许进不来。” 我听完一愣,下意识转头看她。 “我不是说纪原能力不行啊,是他简历太单薄了,当时同岗位竞争有3、4个人,都比他有经验。”女生连忙解释,话虽然接得快,语气却不急不缓。 事先准备好了似的。 我有没有说过,自己在职场最怕人事? 他们的工作离不开人情世故,久而久之个个都是人精。 暂时摸不着头脑,只得顺势回应:“纪原经验是少了些。” 她本来话就没说完,又接下去:“不过程总拍板的嘛,就留下纪原了,所以应该感谢程总。” “……是这样。” “现在一看,还是领导有眼光。”她感叹,像一句普通的奉承。 很快到了地方,车停下来。我有点分不清刚才的对话是自然而然,还是她有意为之,犹豫片刻问道:“你们公司安排的下周去日本出差……” “是啊,纪原有去。” 然后没等我接着问,她说:“程总也去的。” ---- 一天前。 我想了很久,关于上次车里的对话。 期间旁敲侧击地跟纪原聊起,诸如:程立对他挺关照的,再恰巧刷微博、看剧就着基友情深的话题,闲扯几句。 他没有任何反应。程立在公司就是个典型领导形象,最多算注重对年轻人的培养;朋友圈清清楚楚,跟宋青青没什么差别;私底下没有奇奇怪怪的行为,至少在纪原看来……他压根没明白我在好奇什么。 是自己想多了吧。我是不是太有危机感了,当时不还吃了人事女生的醋,就因为下班一起走了段路,现在看来也挺可笑。 当天去送机,我看到他们简直像个小型旅行团,何止三人,足有五六个,外出参观访问似的。程立一视同仁,话不多不少,距离不远不近,还上来跟我聊了几句。 更放下心了。 我在安检口目送他们出关。纪原个子高,远远看过去在人群中仍然显眼,索性就多站了一会儿,看排到他了,才准备走。 就这要转头的功夫,纪原脱了外套放在传送带的收纳篮里,正好把里面衬衫的领子带得竖了起来。 程立下意识地伸手帮他折了下去,抚平。 这个动作自然到,我觉得他自己都没过脑子,就像我每次看到纪原的衣领、领带褶皱,都不自禁上手去整理一样。 余光里,纪原僵住,随后身体本能地往前闪了一下。 我当时就懵了。 ---- 8小时前。 我到了公司,匆匆忙忙把后续几天的活动整理出来,每个对接人标注清楚,开始派任务。 张博宇明天才开始休假,看我这急吼吼的样子,担心地过来敲敲隔板:“怎么了?” “我要请假,有急事。” 他怔怔问:“李副总批了?” “还没,我还没给他签。”我分心指了指桌面上的请假报告。 “我们都请假,他会批吗?” 我没回答,把注意力集中在电脑。 “要不我下次再休吧。” “不用,你该参加婚礼参加婚礼。”脑子已经开始乱,“我事情交代清楚,少个人没什么的。” 张博宇迟疑了一阵,淡淡开口:“得了吧,你先请假吧,我那也是远房亲戚,参不参加都行。” “真的不用。”我当时心里想的是,不批这个假,我就不干了。 说冲动,也算不上。转行这个事想了不是一时半会了,程立的事一样。 结果张博宇就直接奔人事去了,我叫住他,这人回头:“我去把假取消了。” ---- 3小时前。 我从公司直接过来,上了飞机。 困死了,一觉睡到现在,直到空姐发入境卡。 1小时后,降落。 ☆、060 东京 进入东京已经将近晚上10点,密集的写字楼仍然灯火通明,路口来往的行人,大多穿着黑白灰的套装,一脸疲态还是站得笔直。 下了车,我也自然地融入晚归的人流,有种下班回家的感觉。跟着导航找到酒店,在大厅办理入住的功夫,摆弄着手机在想怎么跟纪原说。 他就住在楼上的某个房间,也许已经休息了,也许正无所事事,对我的到来全然不知。直到此刻才恍然有了实感,自己居然真的千里迢迢追了过来,像那些曾经嗤之以鼻的电视剧情节一样。 激动和无奈此消彼长。我早就期待的日本之行,未曾想带着一种从网吧捞孩子的家长心情。 拿上房卡,抬头留意了挂钟的时间,10点45分。正要给纪原打电话,不经意间看见了熟悉的身影。 是程立,正从大厅一侧的吧台离开。脚上穿着双拖鞋,手里握着瓶红酒,走到电梯间,按了按键。 然后懒散地站在那,边等边看酒瓶上的标签。 这么晚了,兴致还真好,自斟自酌还是……?我不远不近地站着,直到他进了电梯,门缓缓合上,才鬼使神差地跟上去。 眼看着数字攀升停在了七楼。我毫不犹豫按键,选了相同的楼层。 —— “叮。”门开了,正对着墙上清晰的数字:7。 电梯间两侧都有过道,应该是个回字形结构。我随便选了个方向,做贼心虚地慢着步子往里走去。 空无一人的走廊,踩在软软的地毯上几乎没有声音。看样子,程立应该已经回房间了,我跟着人家上来干嘛? 觉得自己简直可笑,索性快步绕出去。结果下一秒就撞见程立站在拐角,对着一个房间,像是犹豫着要不要敲门。 他循声转过头,正好迎上我的目光。两人愣了足足有十来秒,一种微妙的气氛升腾起来。 开场白在脑子里兜了一圈,终于到嘴边:“我正好休假,想说也来凑个热闹,刚到就碰见您了。” 程立笑了,一脸心照不宣的表情,带着点释然。 我故作轻松地走过去,打量了一下房间号,直觉问了一句,“找纪原?” 他没有否认:“对,今天看展还签了个合作,想叫大家庆祝一下。” 还真是纪原的房间。大家?大家在哪里? 程立穿着拖鞋,带着酒,看来是想进去庆祝了,别告诉我公司5、6个人现在都挤在这扇门里面。 感觉一股无名火起,语气带上情绪:“呵,这么晚了。” 程立弯弯嘴角,无所谓地说:“你过来时有注意到吗,好些东京人现在才刚下班,喝一杯解压是习惯。” 我不置可否,眼神示意他手里的红酒:“但纪原不喝红酒,只喜欢喝啤酒,您口味搞错了。” “有时候人到了酒桌上,什么都喝。”程立若无其事接话。 “这种酒桌不上就是了。” 他欲言又止,低头想了想说:“梁齐,我是不是跟你说过,纪原是想做出成绩的。” “哦,所以你在帮他吗?你这是在混淆他的价值,对于刚进入职场的人来说,受到肯定却不知道是因为能力还是……别的。” 我顿了顿,接下去:“这是好事吗?这是个打击。” 程立半天没有应声,在我看来是种默认。这时候隔壁房门开了,出来一对情侣,满脸好奇地瞄了我们几眼,嘀嘀咕咕讲着日语往电梯间走去。 借着这当口的安静,激动的情绪又落了回去。程立把玩了两下手里的酒瓶,淡淡说:“我确实很欣赏纪原,工作上的安排是出于对他能力的肯定。” “出于什么恐怕你自己也分不清吧?” 我盯着他手里的红酒,“程总,还是说回这瓶酒,口味搞错了,都是白搭。” 他没说话,我们俩就这么站在门口相持。半晌,我伸出手敲了敲门,冷言道:“不早了,我们要休息了。” “酒我留下。” “您喝吧,我们都喝不惯。”房间没动静,我又敲了两下。 程立抬抬眉,本来要挪动步子了,这会儿又停住: “人没在?” —— 我和程立在门口说了这么半天,都没想过房间是空的。 “他去哪了?”我边问边掏出手机。 程立晃晃酒瓶,道:“你觉得我知道?” 我瞥了他一眼,这人当然以为纪原在房间,才拿了瓶酒来“庆祝”,怪自己问道于盲。 “您回去吧。”我点开语音通话,作势往电梯间走。 “东京的夜生活很适合年轻人。”程立自顾自笑说,“不过明早还有展,找到纪原告诉他别迟到。” 话里有话,真不嫌累。我没空跟程立打哑谜,直奔电梯,等着手机接通,但耳边始终循环着提示音,没多久因为网络原因自动挂断了。 真的是晚上去玩了?居酒屋还是夜店,体验异国他乡的新鲜感?我老是忘记纪原才23岁。 在电梯里,脑子冒出程立说的“夜生活”“年轻人”,第一次有种跟不上节奏的感觉。半天工作,半天航程,晚上11点多了,还要到处找纪原。 累,千里追男友这种戏码果然不适合我。 回自己房间放下包,我再次拨通电话,下了楼。网络一直不太好,断断续续,索性出了酒店大门。 终于接通了,与此同时,一阵风带着烟味吹过。 “喂。”他的声音也一起飘来,切切实实的声音。 ——我看见纪原了,站在酒店门口的一个角落,被树影半遮。这区域旁边竖着烟灰柱,配合着标识,看来是专门的吸烟区。 轻轻叹出口气,我问:“抽几根了?” “啊?”眼看着他身形一滞,下意识去掐灭烟头,往四周张望,“你在哪……不会吧梁齐,你在哪?” 这人总算回过头,怔怔看了我半晌,难以置信地笑起来,手搭上自己额头:“我靠……这是在日本吧。” “嗯。” “东京。” “嗯啊。” 纪原站在原地缓了好半天,这才放下手机,抹了一把脸,朝我走过来。 “你从公司直接过来的。”他一步步走近,看清我的工装,又憋不住笑了。 “对啊。”我撇撇嘴,觉得手有点冷,揣进西装口袋。 “梁经理可真行。” 伴随话音落下,他伸手揽过我,拥抱带着浓重的烟味,衣服触感凉凉的:“好像做梦啊。” “室内禁烟是不是,你在楼下呆多久了?” “挺久了。”他低声说。 “因为什么烦了?”纪原每次这么抽烟,心里都有事。 “嗯……”稍微抱紧了点,喃喃道,“没什么。” —— 酒店附近有个露天停车场,和一家便利店。 寸土寸金的地方,这规模不小的停车场显得很静谧,很难得。纪原说这附近有只猫,买了一包鱿鱼丝出来,它果然出现了。 往纪原的腿上蹭了蹭,慢条斯理开始吃。 “它认识你?” “昨天喂过它。” 没一会儿,鱿鱼丝吃完了。这猫用脑袋蹭了蹭纪原的手,聊表感谢似的,随后转头悄声离开。 干脆利落,毫不拖泥带水。 我看着它傲娇的背影,笑说:“这猫可真潇洒啊,说来就来,说走就走。” 纪原笑着附和:“对啊。” 停了片刻,他接着说:“我想辞职了。” ☆、061 温泉 纪原真的像那只潇洒的猫一样,第二天上午看展之后跟程立提了离职,待回国再办手续。具体怎么聊的我不清楚,也没有问。 在酒店等他的时候,突然想起陶一苒说过纪原是管不住的。现在有点明白了,他可以为了这份工作加班熬夜喝酒到吐,也可以利落地离开毫不拖泥带水。一切全凭他心意,凭他心里的标尺。 每件事情需不需要认真,是全力以赴还是中途退出,他自己有判断。当他觉得不需要,就是那副佛系的样子,任谁也留不住,也管不住。 希望自己永远不用做管他的人。 大概中午,纪原回来了,在房间边收拾行李,边问我请了几天的假。 “从现在算起,只剩2天半了。” “这么短的时间……那你想去哪里?” “嗯,我们可以走本州路线,大阪、京都……名古屋。”我装模作样地把飞机上听到的攻略复述了一遍,还好当时悄悄记住了。 纪原一笑:“你还做攻略了,你攻略里两天时间够去这么多地方?” “不够啊,我知道,我知道不够。”局促地摸摸脖子,沉吟道,“去个能泡温泉的地方就行,我来找找看。” ---- 乡下,完全的乡下。 小小的车站,转了两圈,就这么一间半开放的候车室,两张长椅,一个自动售货机,再无其他。 我和纪原是唯二的游客。迟疑地出来往远处望去,略显杂乱的树、农田、乡间小路和错落的房子。傍晚的余晖蒙上一层宫崎骏画笔下的滤镜。 我干笑两声,觉得情况不太对,还是强行感慨道:“真美哈,像小时候看的日本动画片。” “嗯。” 伴着微风,两人边走边聊。 “我小时候正是日本动画片风靡的时候,女孩子喜欢看魔卡少女樱啊、哆啦A梦啊,那时候还叫机器猫。你们男生喜欢看什么?灌篮高手是不是?还是柯南?我也喜欢柯南。” 我慢悠悠地说,看纪原没回答,这才恍然道:“哦,你跟我不是一个时期,你小,不看这些吧。” 他轻轻笑了笑:“不是,我小时候都自己在家,只记得天天等我爸妈,可能心思没放在动画片上。所以想不起来……这部分记忆很模糊。” 我一时语塞,不知道怎么接下去,只好抿抿嘴打岔:“唉怎么还没到,这儿看上去不像有旅馆的样子。” 纪原全力配合我:“这种温泉旅馆一般都在不好找的地方,游客少正常,可能只有本地人才知道,更正宗。” ——才不是呢。 又走了十来分钟,远远先看见了便利店,走近发现了对面的旅馆。 一栋木质的日式建筑,3层,看上去规模还不小,半隐在树荫里。院子里停了几辆大巴,这时候正好下来一批游客。 操着地道的北京腔,脸上混杂着旅程的累和余兴,熙熙攘攘进去了。 我半张着嘴,好久才说出话来:“纪原,我觉得我订错地方了,这好像是专门接待国内旅游团的。” 至于温泉正不正宗……你猜呢。 ---- 我俩特地跟旅游团的朋友们错开了时间,这才去领了浴衣。旅馆的老板娘是位热情的日本阿姨,帮我绑好腰带,又交代了男士的穿法。 换上这身衣服,走路都迈不开腿。一阵小碎步回房间帮纪原穿浴衣,抓着两边衣襟一时左右不分了。 “左襟压右襟……”边嘟囔边比划,“你的左是这边。” 他看我忙活着,突然抓住我手腕,不满道:“这温泉你挑了半天,就各泡各的。” “大多数是这样的,混浴很少的了。”我耐心解释,一脸向往,“快,我给你穿好,等会就在院子里等吧,泡完喝点啤酒,一身轻松。” “等下。”说着低头找到嘴唇,带着潮热的气息,不由分说地压过来。我未及反应,手一松,浴衣垮垮地挂在他身上,微微晃荡。 连着往后退,突然感觉纪原来扯我的腰带,忙伸手去按住,含糊道:“别解,很难系。” 他就像没听见似的,但几番尝试进展不顺利,不得不暂时停下:“这几层啊。” 趁这空当,我一闪身溜到旁边,边整理衣服边交代:“你自己穿吧,记得左襟在上,等会儿院子里见。” ---- 已经不早了,没什么人。我泡了好一会儿才出来,顿觉一身轻松,劳累困顿都随雾气散去,只剩下惬意。 刚走没两步,看见纪原蹲在院子里逗猫,脚边的塑料袋里,隐约看出是啤酒。 我们坐在屋外的榻榻米上,躺下去能看见半遮的屋檐和一大片天,深蓝色,星星比城市里亮得多。 很安静,偶尔风吹过树叶发出沙沙的声音。我小腿有一点凉,不自觉交叠起双脚。 刚想开口,听见一声猫叫。 “是那只猫跟过来了吗?”稍微起身,正好它一跃而上,凑过来闻了闻打开的啤酒,不感兴趣似的挪到纪原身侧,坐下了。 “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招猫喜欢?”我笑问,想了想又打趣道,“不对,不止招猫喜欢……” 他愣了愣,啧一声佯装生气,已然明白我意有所指。 也是很奇怪。我跟来日本的原因纪原没好奇,那天他说要离职,我也没问为什么。心里都知道,但好像那个时候不需要说出来。 “别放在心上。” “嗯,”他皱皱眉,“我没有,只是感觉这段时间有点白费。” “怎么会白费?”嘴上这么说着,其实为纪原委屈。较劲似的想证明自己,结果是所有认可都混进了别的成分,努力就变得很轻飘飘。 他喝了口酒,随口说:“想追上你,现在有点迷糊。” “你已经追上我了,纪原。” 我看着他,突然想起一件事,借着酒劲刚刚上头,说起来:“我有没有跟你说过,之前相亲的经历。” 当然知道自己没说过,为了自然才用了这样的开场白。这人果然撑起一边胳膊侧过身来:“没有。” “是一个阿姨介绍的对象,见过几次面觉得挺合适。” “挺合适?什么样的人。”他插话进来,带着些许不以为意。 “你别打岔——跟你完全不一样的人,所以其实是不合适的吧。” 我摆摆手,接着说:“总之当时双方都觉得挺合适。但每次约会都在楼下的商场,我也分不清自己是在谈恋爱还是工作,经常约会到一半,接个电话就去巡场了。” “这样过了一段时间,到了情人节。你知道我们节日是走不开的,于是他只好又来了商场。” 说到这,我忍不住苦笑,喝口酒继续道:“情人节晚上约会,饭吃到一半,同事打电话过来说中庭的活动不顺利,让我下去看看。” “但这次他不同意我走。我知道那位子比较难订,但想着离开一会儿有什么关系,还是下楼了……中途接到另一个电话,我又回去找他了。” “后悔了?”纪原问。 “不是。”我看了他一眼,“同事说活动冷场了,没人上台互动。我回去请他帮忙,当个托儿。” 纪原想笑又憋住,一本正经评价道:“刚认识你的时候,确实是这个风格。” “嗯……我现在觉得很过分,但当时就那么做了。没想到他上台互动,被主持人要求现场告白。他拿过话筒,说: ——梁齐,我觉得你并不需要一个男朋友。” 纪原听故事听得认真,不自主凑过来:“然后呢?” “场下鸦雀无声,我也傻了。突然有人暖场喊:需要老公!可他没接下去,这话到这儿是个句号,他下台走了。就是这样,这段相亲恋爱结束。” 我说完沉默了一会儿,纪原也没搭话,好似在消化这个故事,半晌才说了声:“你需要。” “那之后我也一度觉得自己不需要。”感觉酒有点上头,抹了把脸,我把话题拉回来: “所以纪原,我以前是个不会谈恋爱的人,有点迟钝,挺自私;工作上也一直靠比较笨的努力,天生不是当领导的料。我很普通,我要学的更多。你明白我意思吗?你大可不必着急,慢慢找自己的方向,找到想做的事,再一步一步前进,按你自己的节奏,根本不需要追我。” 说到这里,我侧过头看他。没开口,但一呼一吸都带着情绪,忍不住凑过去亲了他的脸,又啪唧躺回去:“我靠我今天说了好多。” 纪原被我搞懵,好半天才低低笑出声来:“你喝多了吧。” “喝酒嘛,想多就多,全凭心情。” “心情不好?” “心情好。”我看着天,不住地晃着脚,也不觉得冷了:“我一想昨天毅然决然地过来啊,就觉得自己很酷,在恋爱上取得了长足的进步,这辈子不会活成只剩工作的人了。” ☆、062 酒店 早上迷迷糊糊听见房间外的走动声,醒了。不知是老房子不隔音,还是因为睡在地上,总之那声音很清晰,持续了好一会儿,大概是旅游团的人去吃早餐了。 浑身很累,但睡意散了大半。我摸到手机,看了眼时间,才6点半,正对着屏幕发呆,旁边的纪原可能被光晃到,无意识地翻了个身。 吓得我赶紧按掉手机,周围重归黑暗,突然冒出一个念头:他什么时候开始睡觉不盖着耳朵遮着脸了? 居然回忆不起来,只觉得这种变化很有意思,让我躺在那板不住想笑。情绪这么一上来,更是全然清醒,再也睡不着了。 于是轻手轻脚地起身,套上衣服拿着手机,我出了门。 ---- 清晨的空气里多了点凛冽的味儿,直窜头顶,提神醒脑。我边伸展胳膊,边在院子里晃荡,正好撞见两个旅游团里的阿姨在拍照。 她们看我过来,搭话:“姑娘,中国人嘛?帮我们拍张合影呗?” 反正也闲来无事,痛快答应了。阿姨个顶个的会摆pose,连着拍了好些照片。这一通忙活完,我们仨就顺势站在院子里聊了起来。 “你们是自由行吧?昨晚看见你和那小伙子,是男朋友吧?还是结婚了来度蜜月?” 这问题还给我弄得不好意思了,简单回答:“就旅个游。” “都去哪儿了?我们这是第7天的行程了,大阪京都都玩过一圈了。京都你们去了没有?” 我笑着摇摇头。 “京都就像咱们的长安,一定要去艺妓街,还有那个金阁寺。诶,好多小情侣穿那个和服,好看……” 她俩推荐起来热情难却,愣是说出群口相声的效果,好半天才又问:“富士山去了没?” “也没有,我昨天才刚到……明天就回去了。” “这么快?来一趟就呆这么两天?”二脸震惊。 “嗯,要回去上班嘛。” “哎呦,年轻人不容易。”阿姨挺感慨,“但是你到了我们这个岁数再出来玩,那感觉是完全不一样了,趁现在多走走,工作反正是要干一辈子的,年轻就这么几年。” 这些话放在以前,我大概就左耳进右耳出了,此时却由衷赞同。正聊在兴头上,听到身后的脚步声,回头一看,纪原满脸困倦地过来了,眼睛还眯着: “一醒来就找不到你了。” 他哼哼唧唧说完才注意到边上的两位,一瞬间像误扰家长聊天的小孩,稍显局促挠了挠头。 “聊会儿天。”旅途中的人好像更容易聊得来,是在固有生活环境里很难体会到的放松感。我突然挺享受这种萍水相逢的交往。 阿姨接上话:“我是跟她说啊,你们下次来度蜜月,可以多玩几个地方,别这么赶时间。” 是这么说的吗?连成一句话怎么好像变味了?我倏地脸热,看天看地装作毫不在意。 纪原也一愣,几秒后舔舔嘴唇,盯着我笑答:“是啊,度蜜月不能这么赶时间。” 窘迫地打个哈哈过去。这时候大巴司机上了车,看样子旅游团要出发了。 临别,阿姨不由分说伸过手来:“来,我帮你们也拍张照。” “不用了,”婉拒刚到嘴边,被纪原接过话头,“拍一张吧,谢谢啊。” “我没洗脸……” “没事,”他一把揽过我肩膀,把手机递过去,侧头轻声说,“我也没洗。” ---- “现在背景可以了,但是表情啊……自然点笑一下。”阿姨们在摄影上精益求精。 我在笑啊,已经保持这个笑容长达半分钟,就快坚持不住了,悄悄碰纪原的胳膊,交代:“你赶紧笑一下。” “姑娘,”她放下手机,隔空指导,“你这个笑容有点僵,诶对,你自然点,你看下你男朋友的表情……算了,你要不动一下,可以歪个头。” “……”原来是说我,左右也调整不好,泄气似的肩膀一松,提醒道,“阿姨,您那个团要发车了。” 纪原听得直乐,整个胸腔跟着微微颤动,利索地抬起手来扶我后脑勺,顺势带到自己肩膀上。 “就这样,好了!” 照片里纪原弯着嘴角,迎着阳光笑得很肆意。我像个二傻子似的被他揽着,一脸猝不及防。 “真的太傻了我。”手指暗戳戳挪到垃圾箱的标志。 “不许删。”这人一把抢走了手机。 ---- 不敢想象就这么在乡间消耗了一整天,有种小时候过暑假的感觉。我们在附近闲逛,忽然想起菊次郎的夏天,就立马回到旅馆,找出这片子重新看了一遍。 没有计划,没有目的,支配行动的唯一理由是“我想”。纪原曾经要带我体验的随性,今天才总算摸到一点边。 看完电影已经傍晚,他开始收拾东西,随口说:“走吧,我们也该出发了。” 我一下子分不清电影和现实,怔怔问道:“去干嘛?” “不回东京吗?准备明天从这里赶飞机?”他乐呵呵蹲到我面前,突然半认真地说,“我特别喜欢你越来越傻的样子。” “……少来。”自觉很没面子,我找补道,“看电影一时忘了。” 这人没理会,继续他的论调:“依赖别人才会变傻。” 这么说自己越来越依赖纪原了?我看他挑着眉露出得意之色,板了板嘴角顺势接话:“行,那我就当傻子吧,晚上住哪,也靠你了。” ---- 这是闹市区的一家酒店,外观看上去没什么不同。 房间在走廊尽头,刷卡进门,开灯。 一片朦朦胧胧的淡紫色。 我下意识疑惑出声,又按了一遍开关,变成了粉红色。 “这什么酒店,就没有正常的灯吗?”顺口吐槽,回头对上他一脸故作不解。 其实说完就马上反应过来,这房间从内而外散发的暧昧气息,就是所谓的情侣酒店吧。不知道纪原是有意找的,还是正好碰上。 心里暗自好笑,还是进去了。略微观察,布置和普通房间差不多,除了床上方的顶棚是一面镜子。 看来助兴的设置就是这面镜子了。 我坐在床上仰头,观赏自己的倒影,在一片朦朦胧胧的紫色灯光里,显得特别不真切:“这个镜子真是……它既然装了镜子,就应该让人看清楚啊,为什么配这种灯光。” 纪原没吭声,好一会儿,听见嘶啦一声。我条件反射地看过去,床对面的一扇帘子被拉开…… 里面是一间诊室。 护士服、白大褂挂在衣架,视力表、CT片贴在墙上。桌、椅、诊查床一应俱全,甚至还摆了一个医用人体模型。 如果仔细看,会发现CT片子里的透视影像是各种……姿势。 我靠我愣住了,这真不是某些电影的拍摄场地吗?还没缓过神来,纪原轻声来了句:“那个,我要说这酒店是正巧碰上的,你信吗?” ☆、063 诊室 我被这间诊室的真实感惊到了,甚至隐约觉得闻到了医院里消毒水的味道。听见纪原的话,才分神看了他一眼:“你说呢?” 这人扯出个无奈的笑容,然后就压不住嘴角,索性低下头一副自觉好笑的样子。 “装模作样。”我嘟囔,起身走过去观察。 这布置是真的细节到位,除了稍显不正经的ct片子……我刻意挪开视线,随手摆弄桌上的病例记录,碰了碰骨头架子,又拉开下面的抽屉,里面摆着一个听诊器。 好奇心上来了,听诊器往耳朵里一塞,把诊头贴在纪原胸腔,认真状:“嚯,心跳有点快哦。” “那怎么办?”他倒挺配合,还演起来了。 “有病得治。” 我顺口回答,又摸到一个勺子,对着视力表比划起来:“诶,这是测视力的吧。” “嗯。”纪原心思明显在别处,把护士帽往我脑袋上一戴,“不治病吗,小护士?” “护士哪里会治病?”我看他目光有意无意地扫着旁边的护士服,欲言又止,“不知道有没有别的房间,都是诊室吗?” “有啊,”他搭话,“有教室。” 顿了顿又接下去:“办公室,电车,厨房……” 呃,想象接踵而至,忙摆手让他不用列举了,到底慢了一步,下个词传进耳朵。 “……便利店。” 神经一下绷紧,挡不住画面感席卷而来,直想找个地缝儿钻进去。抬头看向纪原,发现他也明显滚了滚喉咙,不吭声了,眼神一点一点烫起来。 这是我们太熟悉的场景了,就不能想。 我手下意识虚掩在脸前,顾左右而言他:“……了解这么清楚,还说是正巧碰上的。” “真是碰巧进来的。”他吐出口气,笑了,“但楼下大堂的墙上有房型介绍,你没看见。” 还真没留意,纪原办理的入住,我难得当一回甩手掌柜,全程低头玩手机。 “那怎么选了个诊室,怎么没……”话说到一半,便利店三个字硬生生咽了回去。 我想说什么他心知肚明,偏要挑着眉问下去:“怎么没什么?你有什么想法?” “……”我撇撇嘴,答非所问,“说实在的,我从小就害怕去医院,能吃药绝不打针,能扛着绝不去看病……我其实很害怕医生。” “这样不好。” 纪原不走心地评价,一抬手扯过衣架上的白大褂,穿在自己身上,慢条斯理地边系扣子边走过来。 人越来越近,也不知道是有意,还是不受控制地,话一出口是暗哑的: “怕我么?” —— 我心真咯噔一下,主要是灯光把他表情都晃得虚幻起来,不自主往后退了两步,已经靠到诊查床边。 纪原一副得逞的样子,探过身来往墙边摸了半天,啪嗒一声,这一小片空间亮了。 原来诊室有正常的灯光。 “这位病人哪里不舒服?”帅气医生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 我以前没发现纪原戏这么多,好像不忍心浪费这场景似的,调侃道:“你这都跟哪儿学的?年纪轻轻的平时都在看些什么?天天对着电脑是在做设计吗?” 纪原不搭理我,抓过我胳膊开玩笑似的说:“打个针吧。” 然后轻轻拍拍我肘弯的血管。这动作太快,没来得及挣脱,我脑子就嗡一下—— 我晕针,看不得别人打针,自己更是费劲。他手里没有针,但架不住我脑补,尤其是纪原无意把大拇指按在透着绿色的静脉上…… 无力感从四肢百骸蔓延上来,每个关节都软。心跳都漏拍了,整个人往下瘫,被纪原手忙脚乱地捞住。 觉得自己特滑稽,又真实地不舒服。手都使不上力,哭笑不得,只剩嘴里不住地:“别别别别……” “怎么了?”他不明所以,跟着慌张。 “你别按我……血管……”光是说出这两个字,我又浑身一麻。 纪原愣了愣,忙把手松开,随后掐着我腰稍一用力,抱到身后的诊查床上。 “天不怕地不怕的,原来怕打针啊。”他又伸手来扶正我脑袋上的护士帽。怎么就这么执着?就这么喜欢小护士? 我尚在缓神,没来由一阵恼羞成怒,有气无力地把那帽子拽下来,正想摔在床上,手腕突然被纪原扣住。 下一秒他吻上来,毫不费力撬开牙齿纠缠上。我本来就没倒过气来,缺氧的感觉明显,身体又一直往后,梗着脖子整个后背都在微微颤。 实在坚持不住,感觉纪原的手移到我腰间。有了支点,终于脑袋往后仰下去,再也使不上一点力气。 任由潮热的气息从脸颊到颈间,我意识开始沉沉浮浮,直到“吱嘎”一声,是诊查床被冲得往前移动,轻轻撞在了墙边。 纪原明显也察觉了,动作一滞。 “……没固定,”我好不容易有个喘息的空当,断断续续笑道,“散架了……你赔吗?” 他没吭声,这时候倒是行动力满格,二话不说把我抱起来,往卧室的大床走去。 仰面陷在被子里,正好看见镜子里的自己,愣了两秒纪原俯下身来,化为一个背影。这种感官的刺激太甚,我脑子噌一下放空,强行别过脸去,发现床头柜有一堆粉粉红红的东西。 恍惚中,看明白是一些装扮的小物件,其中一个形状明显——是个兔耳朵。 “认真点。”纪原呼吸很重,手抓上我胳膊假意道,“不然给你打针了。” “嗯呃……”虚脱感一上头,恍惚觉得自己又往床里陷进去了点。 心想你等着,但意识越来越涣散了…… —— 晚上下楼吃饭,随便挽了头发,穿着纪原松松垮垮的卫衣。经过大堂,看见了他说的房型介绍,可真是……种类繁多,花样百出。 反正异国他乡也没人认识自己,索性驻足看了一会儿,还厚着脸皮跟纪原点评起来。 “诶,”我突然想起一茬,当作反击,“床头柜有个兔耳朵你看见没,回头戴给我看看。” “干嘛?”脸一沉,还怪抗拒的。 “房间也够大,灯光也够炫,戴着走个秀。” 他呆住几秒,才反应过来早先兼职走秀的事,低头笑起来:“原来梁主管那么早就想这些了。” 我也纯粹是逗逗他,没料到被反将一军。脸上青白交接,不置可否,装作无所谓地拿出架子:“你管我,配合就是了。” 话音刚落,不知是谁轻拍我肩膀,吓得一激灵:这种场景下被谁撞个正着,我都要遁地。 但东京的情侣酒店里,能碰上熟人? 忐忑地回头,是两张半生不熟的脸。 “真是你呀,我都没敢认。”女孩子露出笑容,带点羞赧,“太巧了,看来咱们路线真一样。” 她男朋友在旁边抿抿嘴唇,脸上写着尴尬。 再看纪原,完全摸不着头脑。 我认出来了,是来时同航班的小情侣。这都能碰上,世界是有多小啊? ☆、064 书店 我们四个围坐在榻榻米上,已经有些东倒西歪。桌上烫着清酒,忘记是第几壶。 女生眉飞色舞讲着旅行前两天的见闻,她男朋友不时附和,说到兴奋处两人会默契大笑,特像那种相声组合,逗哏捧哏,分工明确,各自乐在其中。 我撑着脑袋听得饶有趣味,偶尔跟着傻笑。纪原懒洋洋靠在旁边,随手玩我的头发,也能聊上几句。 这种场景是事先没想到的。我和纪原没有共同的朋友,也很少有这样聚会的机会。年龄差的问题之一就在这:你尽可以融入对方的职场、家庭,但朋友圈像是有个屏障,代沟这东西是真实存在的。 所以早先在酒店大堂碰上这对小情侣,我下意识的反应是装作不认识,尴尬婉拒。最后无奈一起来了居酒屋,也只打算敷衍了事,发展成这样纯属意外。 意外的舒服自在,没太多违和感。 渐渐地,大家的谈笑好像越飘越远。也不知道是太放松,还是喝上头了,我听着听着开始晃神,开始想纪原。 他就坐在我旁边,从没觉得这么近过;但再一眨眼,好像又特别远。远远近近的很迷糊,我猛地一把搭上他肩膀,拍了两下,实实在在摸到了才觉放心。 “喝多了。”声音从耳边传来,“我们回去吧。” 努力睁着眼,看见两个男生起身出了隔间,可能是去结账。我意识残存,还记得整理自己的东西,正在摸手机,听见女生大喇喇笑道: “诶姐姐,我之前在飞机上碰见你的时候,还以为你男朋友是……” 她在组织语言,想了半天没找到合适的词汇,正巧透过半开的隔间门,看到走廊一位男士。 “哦,是像这样的。”眼睛一亮,悄悄指着人家。 我顺着她示意看过去,是位约莫30来岁西装笔挺的上班族,只得苦笑着连连摆手。 “但是我今天,”她挠挠头,“哎怎么说呢,我今天再见你,觉得你男朋友就应该是……你男朋友。” 这绕口令似的表述,我竟然好像懂了。 “咳,我就是觉得你们好配啊。”她哈哈一笑。 怔了几秒,然后脑子里噌噌噌就好像被点燃了烟花。再也找不出这么讨喜的话了,暖意往上翻涌,稀里糊涂就拿过清酒,冲她一比划喝了下去。 全在酒里了。我心想。 自己私底下确实偶尔喝多,但这种江湖做派没怎么有过。半壶清酒下肚,后来的事情就记不太清了。 第二天回国的航班上,昏昏沉沉睡了几觉。醒来的间隙听纪原说,他们结完账回到隔间的时候,看见我正在对瓶吹清酒,都傻眼了。 还说…… 回酒店的路上,那对小情侣张罗着要找个地方续场,我死活不去,煞有介事地表示要回房间看秀。 他俩很好奇看什么秀,一路都在追问。纪原焦头烂额,不得不打岔捂嘴,连拉带拽地把我弄回去。 我边听边乐,肩膀一耸一耸,仰靠在椅背上说:“反正我不记得了,你怎么说都行。” 纪原鼻子里呵了一声,懒得听我狡辩似的,开始闭目养神。 “……所以我看到秀了吗?” 他不吭声了,好一会儿才:“嗯。” ---- 说来也奇怪,日本之行短短3天,却好像过了很久。后来也常常回忆起这些片段,总觉得时间被拉长了。 回国之后的工作照旧,没多久开始准备圣诞节活动,也算是商场的重头戏了。不知道是旅行没休息过来,还是压力又大了,这段时间总是很乏,好几次回家倒头就睡。 纪原那边在忙离职交接,也办得差不多了。程立可能觉得过意不去,帮忙介绍了下家,绕着圈子请我转达。于是顺手把消息发给了纪原,他回复:“看来要避开这公司。” 我看到这条信息的时候,在回区域公司开会的路上。借着等红灯的空当打开微信,不自觉就笑出声来。张博宇也一起参会,正坐在副驾驶,半晌搭话:“我觉得你不一样了。” “什么不一样?”我笑容还没收住,随口反问。 “放松了。” 我喃喃重复这个词,顺势问道:“那我以前在你们眼里都什么形象?” 他没作过多思考:“总是铆足了劲的样子吧,在他们眼里。” “啊……”我点头,觉得这形容挺中肯,“还真是。” “嗯。”张博宇轻声答应,随后陷入沉默,但呼吸的节奏让我觉得他还有话要说。就这么安静了十来秒,我瞥过一眼,这人把话岔开了:“对了,宋经理是不是要走了。” “啊是,今天好像是他最后一天上班了。” ---- 中午开完会,我顺路去了宋青青办公室,想打个招呼。站在门口,看见里面空空如也,只有一位同事在安装新的电脑。 想起第一次来找他,难免唏嘘。这办公室不断在换人,铁打的小兵,流水的领导,职场的变化太快。 正呆呆想着,宋青青从身后过来:“找我啊。” “嗯,今天在公司最后一天?” “准确地说,最后半天。” 我们俩站在门口客套几句,一起下了楼。路上他又问起:“之前说的想转行,考虑怎么样了?” “还是有这个打算。但我没您这本事啊,哪里敢年底辞职,难找下家。” 何况,至少要等年终奖到手不是。 他笑笑,考虑了一会儿说:“中午有空没?正好去看看我的下家。” “……我就知道您不是裸辞。” ---- 结果我们回到了学校。看着窗外越来越熟悉的上学路,心里已经犯嘀咕,直到车在后门停稳,终于忍不住讶异:“真的回来当老师了?” “哪有那么容易,教不动了。”他熄了火,往对面的门市房一指,“下家在那。” 宋青青在学校后门开了家书店,我属实没有料到,细想又觉情理之中。进去的时候里面还在装修,书架很高,配着随意的座椅,像小小的图书馆。 我在靠窗的桌子上看到了顾相宜的速写本,翻开的那页是她曾经给宋青青画的卡通形象,西装变成了毛衣。 宋经理变回了宋老师。 “顾相宜的。”他顺着我目光,大方开口。 我识趣地点头,强忍住八卦的冲动。又闲聊一会,看看时间也准备打道回府了,一个身影推门而入。 ——顾相宜提着烧烤进来了,热气把塑料袋都蒙上层水雾,只有长长的签子伸出半截。她边走边跺脚说:“今天外面好冷。” 然后才看过来:“诶,梁经理,好久不见了。” 没等我答应,宋青青抢先无奈道:“你又翘班?” “没有啊,我请假了。”她撇撇嘴过来,把吃的往桌上一放,“糟糕,我买少了。” “没关系,我也要回去了。” 我作势起身,被她拦住,笑嘻嘻接话:“别走啊,宋老师不吃,反正他嫌不干净。” 宋青青沉着张脸,无言以对。 我被两人逗乐,索性多留了一会儿。眼看顾相宜把烧烤拿出来,惊道:“这是西门那家烧烤吧,那家店还在?” “对啊,你怎么知道?” “他家的盒子不一样。”我指了指餐盒,“我上学那会儿这家店就很火。” “是吧,宋老师居然不知道。”顾相宜一脸揶揄。 我笑回:“宋老师看不上我们学生吃的东西。” 在宋青青手下呆了一年,都没习惯叫他老师。今天这短短半小时,倒被顾相宜拐得称呼都乱了。就这样,三个人边吃边聊,血糖立马升上来。 我又犯困,缓了好半天才回去上班。 ---- 晚上回家迟了点,吃上饭已经将近9点。没有了饿的感觉,胃里说不上是空还是涨,隐隐不舒服。硬着头皮吃了几口,突然搅得难受,一个没忍住就翻涌上来。 我捂着嘴往洗手间跑,就着马桶开始吐。这感觉来得太急,呛得我直咳嗽,顿时涕泗横流。 纪原慌慌张张跟到门口,边拍我后背,边帮忙递纸:“怎么回事啊?” “肯定是烧烤吃的……”我吸吸鼻子,难受得不停清嗓子,哑着声音说,“学校那家店看来真的不干净,我上学那会儿就有同学吃吐的。” ☆、065 茫然 我早上是饿醒的,从昨晚吐完就没吃任何东西。 感觉整个胃抽在一起,像是被人攥住。摸黑弓着腰下了床,刚趿上拖鞋,听见纪原哑着声音:“还不舒服?” “饿。”想解释两句,全无力气,只吐出这么一个字。 他腾地翻身下来,把我扶坐在床边,顺手打开灯观察了几秒:“我去给你弄点吃的。” 说完出了房间,没一会儿我听见锅碗的叮当声,叫苦不迭:“纪原,随便找点能吃的,我快饿……虚脱了。” 安静片刻,脚步声传来。他拿了杯热牛奶递给我,又放下两块巧克力:“我在给你煮粥。” 咕嘟咕嘟喝了大半杯,才停下来。没什么缓解,顾不上擦嘴开始嚼巧克力,含糊道:“不用,前两天的面包还有嘛,在冰箱里。” 纪原拧起眉头:“坏了吧,而且是冷的。” “不行我饿死了,我真的……”砖头都吃得下,只想把胃填满。无力再浪费口舌,作势起身:“我自己去拿。” “坐着吧,”无奈把我按回去,“我给你热一下。” ---- 天还没亮,我狼吞虎咽吃了个面包,饥饿感得到缓解,觉得自己又是个正常人了。 纪原煮了粥,但已经撑不下。象征性喝了两口,开始慢悠悠洗漱,结果牙刷刚放进嘴里,一股反胃的冲动再次袭来。 拼命想忍没能成功,刚才吃的东西尽数吐掉了。我撑着洗手池缓了好一会儿,正撩着水漱口,纪原推开门。 他低头扯着自己领带,习惯性弯下腰让我帮忙系,这才发觉不对劲:“又吐了?” “嗯,”顺势把手擦干,拿起领带,“你说的对,可能面包真坏了。” “不是,”纪原打住我,“吃什么吐什么啊你现在,去医院吧。” “我今天抽空去趟药店,估计还是烧烤吃的,没好。”说着抚平他领子,回过身开始洗脸,“你今天最后一天交接吗不是?赶紧吧,我有事给你打电话。” 其实吐完反倒舒服些,就是这么一折腾有点耗费体力。纪原不放心,出个门磨磨蹭蹭,被我再三催促,才勉为其难去上班。 ---- 说是抽空去药店,一上午也没抽出这个空来。纪原发了好几次消息来提醒,都被我选择性忽视了。 一直在开会,碰圣诞节活动的事。现在的团队很新,大家点子特别多,天马行空的创意给所有人一剂强心针。 希望做好,抱有很多期待,把想法一点点变成现实的这种感觉仍旧能吸引我。讨论直到中午才告一段落,几个人边收电脑边讨论去吃什么,听得我胃又隐隐不适。 往外面走的功夫,张博宇搭话:“是不是又低血糖?我那有巧克力。” “没有,我吃坏了,去趟药店,你们吃饭不用等我。” 自从进入12月,温度真的降了下来。我裹着外套出了商场,猝不及防被一阵风吹出鼻涕,经过外立面的玻璃幕墙,瞥见自己脸刷白,确实像低血糖的样子。 现在胃里的感觉说不上来,钝钝的不舒服,又在可忍受的范围。担心等会儿午饭再次吐出来,还是紧着去了药店。 一进门,穿白大褂的大姐晃晃悠悠迎上来:“买什么?” “胃药,”我进药店最怕犹犹豫豫,直截了当自我诊断,“急性肠胃炎。” “啊,”她往中间货架走去,随口问,“是拉还是吐啊?” “……吐。” “这个。”大姐拿了一盒药,看了看我脸色,“你得补葡萄糖啊。” 说着自顾自转身去另一个柜台。我一下拿不定主意,寻思片刻还是跟了上去,“怎么补,这个?” “按说明书,一次不用喝太多,”她问,“午饭吃了没呢?” “没吃,怕吃完就吐,先来药店了。” “一吃东西就吐呗。”大姐拖着尾音,接下去,“一闻油烟味儿就反胃吗?” “嗯……”我回忆前两次的感觉,好像也没这么严重,无法给出确定答案。正思考着,她多嘴问了句:“你例假来了吗?” “……还没。” “推迟了?” “呃,”我实在没往这想,顾不上打岔,皱着眉开始心算,“4、5天的样子吧,以前也有过。” 大姐眉眼富含深意,又往旁边的货架伸手,“测一下吧。” 递过来一盒验孕棒。 我一时呆住,当接不接地尴尬在原地,找补道:“这个……应该不是。” “任何措施没有百分之百的。”她说,司空见惯似的往前递了递,“但是你现在不一定能测得出来,再等两天才准。” 脑子已经一团浆糊,乱得不行。我下意识去搂头发,顺口接话,“那我等两天再来。” 说完往结账区走,又被她叫住:“诶,你要是不确定,就先别乱吃药了。” 低头看了看手里的胃药和葡萄糖,茫然地放在收银台上,走出了药店。 ---- 我坐在楼下的粥店,把面前的碗推了推,完全没有胃口。撑着额头支在桌上,一点思路都抓不到。 有点怕,说实话。 本来确实觉得不是,小概率事件砸到自己头上,还是挺难的。但我突然想到在日本最后那晚上,整个人断片了…… 强行静下心来,拿出手机开始查孕初症状,结果越发不安了。 累吗?从日本回来一直挺累的; 乏吗?这段时间确实经常犯困; 胃口好吗?先前想吃,但是吐。现在是完全不想吃了。 哪一条都贴得上,就差网友下诊断书了。 这事没有准备啊,我两手不停在交叠攥紧,惯性地想抓过什么东西——很久没有过的感觉再次扑向我,非常,非常,非常需要弹簧笔。 ---- 整个下午都心不在焉。中午逼着自己吃了点粥,想吐的感觉依然强烈。 回家后在车里呆坐好久,如果是真的怎么办? 我缺乏心理建设,完全没有想过承担一个小生命的责任。 再看纪原。一直觉得他比同龄人成熟,认真,可信赖,但这些主观形容词在客观条件下,实在显得有点虚。 23岁,刚刚辞职,未来有很多可能性,但现在是零。在日本我才刚说过让他慢慢来,现在的情况何止是推了一把,简直是要把纪原从步行道逼上高速公路。 他承受得了吗?承担得了吗? 更别提家里人。我妈只见过纪原一次,还是那种尴尬场面;林小英自从我们在一起之后,就放任不管了,后来我换了场子,更没交集。 真的不是时候。 我趴在方向盘上,脑海里想到的全是糟糕的那一面。纠结到无以复加,忽然感觉车门被人打开。 纪原探进身来,帮我解开安全带:“怎么不上楼啊?你吃药了没,胃好点没有?” 我愣了愣,脱口而出:“吃了,好一点。” 那瞬间决定好像自己生成了,先不告诉他吧。在不确定之前,在我自己都没想清楚之前,纪原就暂且蒙在鼓里吧。 装作没事人的样子一起上楼,等电梯时碰到了个住户在抽烟。我平常对烟味不是特别抗拒,今天本能地想远离。 从没觉得电梯这么慢过。捂着口鼻往外挪,纪原不明所以:“快到了,怎么了?” “很呛。”我低声说。 话音刚落,电梯“叮”一声到了。烟味始终缭绕,跟进电梯间,才发现那位住户把烟拿在手里,没有熄灭。 再也忍不住了,我拍了拍他胳膊:“您烟能熄了吗?” 他回头看看我,又看看纪原,突然好似懂了什么,抱歉地回话:“熄了熄了,不好意思啊。” “没事。”我看着他掐灭手里的烟,安心了。 ---- 我就是在反复地忧心和安心里,渡过这几天。 不那么想吐了,但该来的还是没来,天平在一点点朝确定倾斜。 晚上睡不好,经常一个人醒着胡思乱想,在纪原发现前迅速闭上眼;自然而然地注意些小细节,避开烟味会觉得安心,好好吃饭会觉得安心,早点休息会觉得安心,完全出自本能。 甚至开始给自己心理暗示:纪原应该喜欢小孩,他对妙妙就很好。那天晚上看电视,我不自觉点开了小猪佩奇,纪原还说很久没见到妙妙了。 我说:“是不是所有小孩都爱看小猪佩奇?” 他笑答:“可能吧。” “那看一会儿吧。” ---- 几天后,又迈进那家药店,大姐居然认出我来了:“还推迟着呢吧?现在测应该能准了。” 说着又把前几天的验孕棒递过来,一模一样的场景。 我没有作声,拿了就走,小票顺手揣进了衣兜。 一路到麦当劳,进了洗手间,拆包装看说明书,不带一丝犹豫。之后的5分钟,是我这辈子最长的5分钟。 直到听见隔间外有人进来,动了动脚不耐烦的样子。终于下定决心把验孕棒拿起来,看清楚了结果。 ☆、066 乌龙 一道杠,没怀孕。 我当下平静得很,把验孕棒扔进垃圾桶里,顺手撕了张纸盖住,然后转身故意按了冲水。一个深呼吸打开隔间,和门外女生擦身而过的瞬间,突然有点脚软。 这才体会到松了一口气的感觉,几步路像踩在棉花上。出了洗手间就近摸到一张椅子坐下,缓了好久。 这么多天来的不安压抑,终于烟消云散,好像自始至终就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我松弛下来,周遭的声音开始明显,抬头一看,眼前就是儿童游乐区。 有个小男孩在滑滑梯,手里拿着根薯条甩来甩去,一个没留神断了,只剩指头捏住那一点点。 小小的身板顿时定住了,表情逐渐委屈。 我不会逗孩子,但下意识想安慰。扯出几个笑容还没奏效,看见他妈妈过去了。 想起曾经跟纪原处在相似的情景,他一把捞出妙妙,熟练地穿鞋……不知怎么的,心里有些空,被一点点遗憾溜进来,怅然若失。 —— 圣诞节越来越近,状态已经连续掉线了几天,一分钟都经不起浪费。我没花太多时间调整自己,或者说还麻木着,就又投入到准备工作中。 那场虚惊好像没发生一样。 我以为它只存在于自己的脑子里,很久以后可以当作闲谈和纪原提起,用轻松的语气。 哪能想到,所有这些情绪被放大了十倍百倍,让他完完整整体会了一遍。当时真的没能察觉,回过头来才发现痕迹。 比如那天晚上,我顺手把洗衣机里的衣服拿出来晾,被他急急忙忙制止了:“我弄吧。” “怎么……” “别沾凉水了。” 我傻愣愣站在洗手间,心想大约这段时间自己状态太差,种种反常让他误会身体不适。索性就靠在旁边,看他一件件晾衣服。 “诶,你这件不是刚洗过吗?” “嗯,有烟味。”这人凑过去闻了一下,“现在没了。” 亏他注意到了我最近对烟敏感,现下已经不在乎了:“没关系,味道不大我闻不出来。又抽烟了?” 纪原静止了几秒钟,才重新拿起衣服说:“准备戒了。” 我知道抽烟是他发泄情绪的一个渠道,其实想问遇上什么烦恼了。没成想得到这么句回答,心里还微微诧异。 —— 再比如,第二天早上出门,我突然发现自己的高跟鞋被放在鞋架最底层了,运动鞋取而代之在显眼位置。 还有他非要让我吃早饭,哪怕来不及了,也要看着吃光才肯罢休。 着急喝口凉水,不行,开了雷达似的一准过来制止。 熬夜改方案,每隔十分钟来看一次,也不催,就往身边一站。 我说有事啊? “我觉得你该睡觉了。”夹杂着无奈和坚持的口吻,让人无力反驳。 “……马上。”瞥了眼时间,12点刚过。 “现在。”他淡淡说,伸手帮我点了保存。 孩子在家呆出毛病了啊?我心想,是不是突然闲下来反倒不适应,需要做点什么才安心? 但这话我没敢提,生怕显得自己着急让他去工作。 结果,纪原就好像隔空意会了一样。 很快我就发现他又开始投简历了,面试一个接一个,顾不上喘息。 不仅如此,有天快下班,收到赵明明的微信。她们场子平安夜搞走秀活动,星灿报过去的模特里有纪原。 我压根不知道这事,回家后得知他跟星灿又签了合约,平安夜要走一场。 “你不是不喜欢做那个兼职吗?” “啊,”纪原脸上写着认真,淡淡说,“我现在觉得还好。” —— 那几天他很疲惫,经常晃神,或在发呆。 短短的时间内好像做了很多决定,一下子忙了起来。 很留意我的动向,白天时不时打电话,随时担心身体异样。 还有数次的欲言又止。他有话想说,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机会,或者说,在等我做出决定。 明明有这么多讯号,为什么一个都没放在心上呢? 甚至连衣服口袋里的小票不见了,也没察觉。也许根本忘了当时在药店买完验孕棒,顺手把小票塞进了衣兜。 而纪原又洗了衣服。 —— 平安夜。 商场将营业到12点,活动成功与否,就看今天的客流。 因为纪原看着不让我熬夜,不得不早起确认活动流程。结果太过投入忘了时间,眼看要迟到。 着急忙慌地穿上衣服,走到客厅被他叫住:“吃饭。” “我到商场吃,今天真来不及了。”边说边往门口走。 “那也要吃饭啊。”不由分说把我拉住,低头看了眼,“你就不能穿运动鞋吗?” “我……我上班怎么穿运动鞋……”一大早被他搞出来股无名火,脑子都气得短路了。 反应过来已经坐在饭桌前,只好退而求其次:“那你送我下吧,不然真的迟到了。” “摩托车?”纪原想了一下,忧虑地吐出两个字,“不行。” 我拿着勺子直接呆住了,没成想遭到拒绝。愣了几秒,恨恨吃了一大口,转身出了门。 一路上觉得莫名其妙。 看着车后座的礼品盒,更是气恼。 盒子里是一个头盔,送给纪原的圣诞节礼物。本来早上想顺势告诉他,现在决定暂扣了。 —— 前广场放了一颗巨大的圣诞树,傍晚灯光开起来特别炫目,很多人争相合影。 餐饮主打圣诞套餐,服饰百货搞圣诞促销,门口的咖啡店推出圣诞限定礼盒,已经排成长队。目光所及,入脑入耳,都是浓厚的节日氛围。 晚上开始热闹起来,人头攒动。我穿梭在其中,不自觉跟着商场广播哼着调调,张博宇走在旁边,笑说:“今天客流跟开业那天差不多吧。” “等会记得跟营运要下数据。”我答,也跟着得意起来,“应该能反超。” 渐渐地,巡场几近于在人群中挤着前进。我在兴头上,不知不觉口干舌燥,准备去便利店买水喝。 削尖了脑袋挤出大门,被风吹得一哆嗦。穿着西装在里面热得出汗,到了外面一挥发,骤然冷下来。 跺着脚想跑两步冲过去,刚撒开丫子,被人一胳膊捞住。我一惊,下意识想挣开,才发现是纪原。 他动作轻下来,但沉着张脸不说话,反手把自己外套脱下给我穿上。 “你走秀结束啦?看来那边活动高峰过去了。” “嗯。”纪原随口答应,从袋子里拿出双运动鞋,“换上。” 低头看了眼,自己的高跟鞋露着脚面,无所谓道:“我不冷,去趟便利店没几步路。” “人这么多推推搡搡的,摔了怎么办?还穿这么少?”他脸色不大好,强压着自己声音,半晌才叹出口气软下来,“穿上吧。” “行行行。”暗自纳闷,他以为我身体欠妥是没错,也不至于如此兴师动众啊? 但当时的场景太容易分心。来来往往的人挂着笑容,围着圣诞树拍照,被灯光晃得特别梦幻。这节日让大家快乐,我也就跟着高兴,边换鞋边对纪原说:“我有个礼物给你。” “什么礼物?” “晚点你就知道了。”我故作玄虚,“忍了好几天,还是告诉你吧。” 纪原脸上闪过一丝安慰,温声说:“是么?” 我点点头,想起买那个头盔时,被老板忽悠着在上面diy,但灵魂画手效果不尽人意,提前找补道:“不知道你想不想要。” 他低头看着我,突然带上认真的笃定:“我想要。” 我乐了,拍拍他肩膀,这才是收礼物的态度。 —— 一前一后进了便利店,已经口渴得不行,顺手从冰箱里拿了瓶水,被纪原截住。 “怎么了?” “你还喝冰的?” 我愣了愣,转念一想最近生理期紊乱,还是注意点好,听话地走到收银台准备来杯热的。 “给我杯咖啡吧。” 话音刚落,纪原皱眉打岔:“不能喝咖啡,牛奶。” 我没理解他的意思,主动补充:“我要咖啡,给他牛奶。” 一阵沉默,收银员抬头用眼神确认,只好重复了一遍:“咖啡和牛奶。” 周围的气压低下来,我沉浸在节日气氛里,还浑然不觉。 “梁齐,”他突然冷下脸,好像积压已久的情绪关不住了,“你是不知道,还是就这么不在意?” 收银员识相地故作忙碌,我愣在原地,摸不着头脑。但联想这一系列事,终于隐隐察觉到不对:“你什么意思啊?” 便利店里放着歌,欢快的旋律显得有些不合时宜。纪原极力控制呼吸,声音还是带上波动:“你根本就没想要对吧,对我没信心。” ☆、067 圣诞 不远处圣诞树的彩色灯光,模糊映在便利店玻璃上。外面很热闹,但此刻好像被隔绝了。 小小的空间,音乐里藏着我们三个人的呼吸声。 纪原抿着嘴,鼻息重且克制; 我微微张口,冷不丁一个吸气,满是诧异; 收银台的店员是个女孩子,呼吸几不可闻,像是尴尬地屏住了。不一会儿,她蚊子似地出声:“还要吗?咖啡和牛奶……” “不要了。” 我侧过头交代一声,笑笑表示歉意,顺手带过纪原胳膊,想到一旁解释。 带不动。 他就像钉在那了,一言不发看着我,不知道在跟谁较劲。 相持几秒钟,只好把声音降下来,尽可能组织语言:“纪原,你以为我吐了是……真就是肠胃炎,没有别的,你想岔了啊。” 说到这有点哭笑不得,之前种种乌龙涌上心头,还有今天的咖啡,想必也是从哪查的注意事项。不自觉叹口气:“你胡思乱想的,怎么不跟我说呢?” “那你跟我说了吗?”他语气僵硬地顺口反问,明显不大买账,脸上多半仍是质疑。 我对这个反应有点纳闷,不知道他还在坚持什么,再次强调:“真的就是肠胃炎,早先就跟你说了。” 一阵沉默,便利店内的圣诞音乐开始循环,中间空当的几秒钟,纪原淡淡开了口:“你是不是到现在还在瞒我?” 他眨眼的频率都缓慢了,声音软下来:“我看见你口袋里的小票了。” 这下傻眼,脑子里迅速过了一遍,总算想起这张被遗忘的验孕棒小票,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更重要的是,我从他眼神里看出些许小心翼翼的期待。 ---- 收银台的女孩子开始整理货架,离开了这一小片区域,好像有意给我们空间。 我肩膀垂下去,略微靠着桌角找个支撑,耐下心说:“当时不是吐得厉害,一直怀疑是肠胃炎。后来药店的人建议我排除一下怀孕的可能性,但拿不准的事情,就没想让你跟着担心,这才没说的。” 顿了顿,加重语气:“我不是对你没信心,如果真的有了,肯定,一定会告诉你……但结果是,没有。” “没有。”他机械地重复一遍。 “嗯。” 纪原怔在原地,突然很像那个把薯条甩断的小孩,表情在一点点变化。好久,他无所适从地挪了挪脚,伸手抹抹脸,然后就挡在那。 声音透不出来似的,很闷:“我出去一下。” 几乎同时,转身推开门,融进外面的热闹里。 “纪原!”惯性地跟上几步,又停下来。也许是该让他自己缓缓。 便利店里这么一番折腾,多少有点尴尬。我顺手拿了包纸巾,叫了声“结账。” 觉得不太够,又拿了条口香糖。 女孩子过来了,边扫码边说:“要不还是喝杯咖啡吧?看你精神不大好。商场今晚要营业到凌晨吧。” “对……”我往窗外看了看,已经找不到纪原的人影,泄气道,“不喝了。” 她也顺着我目光看出去,自顾自说:“可能需要点时间。” “嗯?” “就是,我不是有意听你们讲话哈。”她局促地摆摆手,接着说: “我去年也以为自己……”伸手比划了下肚子,“我男朋友吓死啦。但你觉得他没准备好吧,其实比谁都上心,戒指都买了,考虑结婚,考虑房子,考虑孩子教育,恨不能直接想到30年之后了。” 我听笑了,暗忖纪原也是这样吗? “结果其实没怀孕嘛,去医院才知道。我男朋友面上没事,晚上回家悄悄哭了,一个大男人,在我们出租房的阳台上抹眼泪,你能想象吗。” “啊。”我挺受感触,眼前浮现了她说的画面,不知道该接什么话,只好说了句,“你男朋友很好。” 她扯扯嘴角,把纸巾和口香糖推过来。 “今天你们不去过节吗?”走之前我问。 “分手啦。”她笑答,耸耸肩,“挺遗憾的。” ---- 半小时后,我在广场一角找到纪原。这人只穿着件毛衣蹲在道边,脚边有烟——完整的烟,看得出在手里夹了半天,但没抽。 “还真戒啦。”我从身后过去搭话,也蹲到他旁边,把烟捡起来准备扔掉。 “没火。”声音还带着赌气。 “那你买烟的时候不买个打火机?” 纪原没吭声,沉默半晌终于问了句:“所以你说的礼物是什么?” “咳,就……摩托车头盔。”我突然有点拿不出手。 他脸上总算闪过笑意,特无奈的那种,随口说:“那为什么问我想不想要。” “画了点东西,怕你嫌难看。” “什么东西。” “走吧,回家看。”我顺势拽他的胳膊,“熬不住了,活动交给他们去盯吧。” ---- 到家已经11点多,终于拆了礼物。 我画了两个小人手牵手,不忍直视,土到家了。 纪原的表情有一丝玩味,让我更加难为情,故作无所谓地挥挥手:“反正就是这么个纪念吧,你还戴你原来的。” “我觉得挺好啊。”说着就戴在脑袋上。 我看着纪原,默默把今晚发生的事情过了一遍,指着上面的画认真说:“现在没有,但以后这中间可以加个人。” 他动作一滞,把头盔摘下来,兀自出神半天:“我知道。” 然后疲惫地揽过我,重量压过来:“我自始至终都是在生自己的气,这么大的事你不敢说,是我的问题。” “不是。” 他不置可否,揉揉我头发,稍微用力像某种承诺:“但你得相信我。” 毛衣扎得我脸麻麻的,心里也一样:“好。” ---- 不知道怎么回事,便利店女孩子讲的那个画面总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 以至于睡到一半居然醒了,又浮现一个男人在阳台悄悄抹眼泪的场景。迷糊地睁开眼下意识找纪原,发现他真的不在床上。 趿拉上拖鞋,晃晃悠悠往阳台摸去,看见一个背影。 “纪原?”我轻轻叫了一声。 他回过身,没头没尾地说:“结婚吧,要不。” ☆、068 考虑 “宋老师这个店啊,两个月的客人能数得过来。” 顾相宜坐在窗边,笑嘻嘻往前探身,一脸揶揄接着道:“有没有10个人?” 安静了几秒,书架那边传来声音:“我过年期间关门了。” “哈哈,那就算你一个月,一个月有没有10个人?” 宋青青不答话了,这回人直接走过来,拍拍手上的灰,故作担忧:“那怎么办,怕是要倒闭了。” 顾相宜撇撇嘴,冲我嘀咕:“所以管别人和自己干是两码事,宋老师当领导当惯了,创业……啧啧啧。” 说着声音大起来:“我说要来帮忙吧,还不同意。不让我辞职,那我就请假。” 宋青青自然听见了,估计是拿她没有办法,顺势把话题转到我身上:“你换工作的事准备怎么样了?金三银四,是时候了。” “嗯,就这两个月吧。” “有眉目了?” “有人介绍去院线,”我顿了顿,顺口问了句,“你觉得怎么样?” 他听完沉吟一声,这就起范儿了,下意识想分析评价。但宋经理牌严肃脸转瞬即逝,展展眉只剩两个字:“挺好。” “……就这样?” “真的觉得挺好,”他逛到吧台去做咖啡,片刻,混杂着磨豆的声音说,“我能想到的,你肯定都有考虑。所以按照自己的想法来就行了。” 关于转行以前不是没聊过,那会儿宋青青说话做事总是一副不容质疑的样子。我心想他真是变了,正要感慨两句,顾相宜插进话来: “我也有自己的想法。商场那边我不想干了,你这店需要人手。” 宋青青瞥了她一眼:“你的想法不对。” “怎么她的就对,我的就不对啊?”顾相宜跑到吧台去闹他,几番斗嘴,两人说说笑笑起来。 没好意思去听,我转头望向窗外。学校后门的电子屏上循环显示着“迎接新学期”,这时候陆陆续续有学生出来,是中午放学了。 正想着,书店的玻璃门被推开。几个女孩子走了进来,颇有兴致地左顾右盼: “新店。”她们小声交流,往里面溜达。 顾相宜正站在吧台前,略显僵硬地来了句“欢迎光临”,犹豫着跟上去,小心翼翼介绍:“这可以看书,可以喝咖啡,上自习也行那边有座位。” 宋青青笑意浮现,视线始终跟着她的背影。直到顾相宜喜滋滋地回来,一脸欣慰:“她们都说这儿好。” “所以学校开学了,客流就会上去。” 我附和,眼看着校门口的学生乌央乌央地涌出来,像你我的中学时代一样,把闲暇打发在这些小小的店里。 不断有人进来,空位所剩无几。刚好时间也差不多了,起身道别:“我先走了啊,不占你们位置了,学生都没地方坐。” “诶,别走啊,你不是在这等纪原吗?”顾相宜分心叫住我,端着咖啡忙不迭道。 “他应该快结束了,我先过去。”边说边推开门,回头喊了声,“走了啊,宋老师。” 他远远“嗯”了一声,很快淹没在店内的忙碌里。 门还没合上,有学生擦肩进去了。我心想顾相宜不用再担心书店的生意了,但宋青青大概仍然会配合地逗她玩。 自觉好笑,刚迈开步子,手机响了。 是纪原。 “考完了?”我问。 “嗯,你还在书店吗?” “刚出来,正准备往设计院去,”我迟疑半晌,还是小声问了句,“考得怎么样?” 电话那头他笑笑,清了清嗓子正色道,“挺好。” 我也板不住嘴角,尾音都飘起来:“我现在过去。” 挂了电话,回头是热闹的书店,往前能看见设计院的大楼。 三月份了,春天,一切是新的开始。 —— 设计院正巧在中学附近。从前我上学的时候,常常经过这栋大楼,后面还有一栋较矮的,带个院子,里面郁郁葱葱很多树。 两个多月前,纪原就考虑这里的工作了。那会儿他以为我怀孕,悄悄做了很多打算,经园林设计公司的师兄引荐,得到这次招考的机会。 当然了,后来怀孕只是场乌龙。记得便利店女孩讲的故事吗?可能对大多数男人来说,在阳台抹抹眼泪抽抽烟,心有遗憾或者心有余悸,也就过去了。 但纪原不是。他那些打算都付诸实践了,一步一步,比如工作,再比如结婚。 我是说那次求婚。 当时很震惊,本来就睡得迷迷糊糊,听完脑子更加乱了。我本能地把怀孕和结婚联系在一起,不希望他为了负责任赶鸭子上架。 “我没怀孕。”甚至又重复了一遍。 “我知道。”他声音很平静。 “你再想……” “我想清楚了,再想也是一样的结果。” 我怔在原地说不出话来,完全缺乏准备。各种情绪交织着涌上来,整个人处在过载边缘。 就这么对视很久,纪原靠近一步:“我给你时间考虑,需要多长时间你决定。” 七上八下的心总算稳下来,正欲开口,又听他说: “但别太久。” —— 我不知道多久是“不太久”,总之就到了现在。 眼看设计院的大楼越来越近,纪原穿着件白衬衫,从院子大门走了出来。 明明只是结束考试,我却好像比他还兴奋。 “辛苦啦,这位考生。”几步迎过去,伸手去够他的肩膀,反被揽住。 纪原稍微用力,把我往怀里带了带,笑道,“辛苦了,这位请假陪考的。” “什么时候出结果?” “大概一周吧。” 我回头又看了一眼设计院的大门,心想初遇纪原的时候,哪能预料得到那么散漫的一个人,有朝一日会选择稳定的单位。 沿着人行道,我们边走边聊。 “你真的喜欢设计院的工作?” “嗯。”他干脆回答。 “你还记得当初兼职的时候,是怎么跟我说的吗?”我笑问,打趣道,“当时那套理论,可把我震住了。” 纪原乐出声来,强行释义:“我说本职就是让自己舒服,我现在很舒服。” 怎么解释都对,这就叫歪理。我悠悠地接话:“所以你以前是兼职舒服,现在是上班舒服?” “是啊。”他倒很坦然,握着我的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晃荡,“以前不喜欢单位,现在喜欢。以前不喜欢家,现在喜欢。” 春天的风刚刚柔和下来,把这后半句话带到我耳边。 以前不喜欢家,现在喜欢。 心头一股暖意,没等说话,感觉手被攥紧了一下。 “所以我还得问你。”他说。 “问什么?” —— 一周后,在小公园旁的便利店里,他才问出这句话。 “你考虑好了没?” ☆、069 求婚 “梁小姐,您跟我来。” 人事是个年轻的女孩子,穿着牛仔服和球鞋。经过走廊,她脚步缓下来,回身介绍:“这边是我们参与投资的电影。” 墙上是电影海报,有些眼熟的,不多。 “这边是影史上出名的电影和导演,”她示意另一侧,笑道,“主要是我们老板喜欢的。” 我配合地点点头,被她的笑容感染到,也轻松很多。 “后面这些就是各地的路演照片了,还是来过挺多明星的。”她如数家珍,语调带上点起伏,“你看这个,上个月的路演,就在楼下电影院。” 目光停留了几秒,并没认出来是谁,只好“嗯”了一声。 女孩子看出我兴趣不大,接着往前走,笑嘻嘻找补道:“我是特别喜欢看电影的,对这个行业很感兴趣。” “刚毕业?”我问了句。 “大四,还在实习。” 我脑子里突然闪回自己第一次面试的时候,也说了差不多的话。喜欢逛街,喜欢商场明亮的环境,喜欢活动带给大家的快乐,这种快乐是双向的,直观的,有成就感的。 然而从干劲十足到疲惫不堪,6年的时间改变了很多。 正想着,思路被敲门声打断。她轻叩走廊尽头虚掩的门:“王总,梁小姐来了。” ---- 挺大的一间办公室,老板桌前是一位年近40的男士,他对面坐着一个女生,从我的角度只看得到背影。 头发及肩,发梢是微微翘起的弧度。穿着件宽松的灰色毛衣靠在椅背,高跟鞋尖点地: “统一排片只能做个参考,每家电影院情况不同,大学城和住宅区的排片能一样吗?现在有几个大学生看喜羊羊?是吧。” 她语速不快,透着股气定神闲,听到动静才转过头来:“哎呦,你有面试,我先走了。” “一起吧姜鹿,帮我看看。”这位王总抬手示意,同时请我坐下。 女生笑着跟我打了个招呼,还是起身:“不耽误你们面试,但等会儿我可以带她去电影院。” 说着简单道别,临走前回头提醒:“您别忘了给我签字啊,不能拖了。” 门被轻轻带上,王总才把目光收回来,苦笑里带着那么点自豪:“她本来可能成为你同事的,脑袋一拍要去读博了。” 这家公司是经人介绍的,早先有过些接触,面试进行的比较顺利。快结束时得知一个不成文的规矩:来面试的人都会到楼下电影院转转,看场电影,找找共鸣。 刚才的女生如约带我下了楼,恰巧赶上一部新上映的片子。随着影厅灯光暗下去,我注意到她脱了高跟鞋,光脚踩在了地上。 “看电影就是要放松。”她笑笑,往后靠在椅背,轻声感慨,“好久没这么轻松看一场电影了。” “看得出你们都很爱电影。”我搭了句话。从进入这家公司开始,接待的人事,走廊的布置以及面试的规矩,不难得出这么个结论。 “不一定,王总就一般,所以他干得比较久哈哈。”她开玩笑似的说,“热爱的东西可以当成事业,不适合成为工作。” “嗯……”说出了我心中所想,醍醐灌顶。 “很多学生是抱着期望来的,但工作落到实际没那么浪漫,他们这种热爱来得猛,消耗得也快。反正王总是怕了,他喜欢把工作当工作的人。”她补充道,紧接着压低声音,结束了这段对话: “开场了。” ---- 人生中有很多关键的节点,那一步踏出的时候可能并未察觉。但以后,等我回顾这一天,会发现故事走到这里,是新的一幕开场了。 看完电影,心里的天平已经倾斜,有了主意。整个人放松下来,正准备去停车场取车,接到了纪原的电话。 “设计院出结果了。”他说,声音很平静,伴随隐约的风声。 “怎么样?”我握着手机静止了。 “呃……” 尾音一点一点板不住,最后像是要笑出来了,才接下去:“想逗逗你的,算了,我下个月入职。” “猜到了。”大脑肯定分泌了多巴胺,我也跟着合不拢嘴,“现在回家吗?晚上要不要庆祝下?” “小公园见吧,晚上6点。” “怎么想着去那儿?”慢悠悠拉开车门,分心道,“好久没去了。” 纪原答得含含糊糊,很快挂了电话:“总之就6点见吧。” ---- 那会儿时间还早,我打包了咖啡,顺路回商场看看以前的同事。刚进办公区,迎面撞上郑晓川,还是这么莽撞。 他下意识“嘶”一声,才抬头看见是我:“梁主管!” “拿着,”把咖啡递到他手里,“干嘛去啊这么着急?” 郑晓川叹口气道:“楼下有人拉横幅讨债,王征叫我去看看。你上来的时候没看见吗?” 又是讨债,我想起那位孕妇了。算起来孩子该满周岁了吧。 “没看见,供应商都闹到楼下了?你们又推迟付款?林小英卡流程啊?”我说到这突然一顿,觉得直呼林小英大名非常不妥,下意识改口,“林经理。” “不是供应商,跟咱们没关系,商户之间纠纷。” “那你赶紧去吧,”顺手把他送到嘴边的咖啡抢下来,“回来再喝。” 这边郑晓川人刚走,不远处当啷一声:“我就说听到有人喊我名字。” ——林小英正站在财务处门口,笑着看我。 ---- 很久不见,面对她实在是挺别扭,突然有种见家长的感觉。 聊了几句纪原的近况,如实说了我后续的打算,她只是一直点头,也不知听进去了没有。 好一会儿,才说:“那孩子前段时间给我打电话了,说想告诉我一声,他要结婚。” 我一下子懵了,不知怎么应答,只好不作声。 林小英也沉默了半晌,有点艰难地开口:“现在结婚这流程我不太懂,需要做什么,你爸爸妈妈那边怎么说?到时候……” “还没到那一步。”我无奈打断她,尴尬地摸摸后颈,“没……没那么快。” “嗯,”又是停顿许久,“到时候要通知我,梁齐。” 我提着咖啡回到市场部,心思已经完全不在那儿了。林小英真是难以琢磨,每当我觉得她对纪原有爱有愧疚的时候,她就消失了;每当已经习惯这个人缺席的时候,她又生出一阵关心。 母子之间好像有条微弱的线,快断掉就修补一下,更多时候已经适应了生活里没有对方。 赵明明一直在叽里呱啦,我半句都没听进去,随口附和。眼看快6点了,才正经跟她说上一句话:“好好工作,少抱怨,当上主管给你庆祝。我走了。” ---- 以前说希望小公园一年四季都有颜色,果然如此。春天是红色的,远远看过去非常耀眼。 木棉开花了。 我早到了10分钟,准备去便利店等他。结果一转头,发现纪原就坐在那片玻璃窗前。 “等多久了?” “刚到。”他坐在那,似乎有点局促,抿抿嘴才问,“喝什么吗?” “不喝了,不渴。”我看纪原没有要动身的意思,也坐到旁边,“是木棉花开了吧,红的。” “对。”他目光在小公园的一处流转,不久侧过头来问我:“你记得我们第一次在这家便利店碰到的时候吗?” “记得,有次晚上……” “我当时就坐在这个位置,看着你从围挡牌子后面摸出钥匙,开门进去的,”他脸上是半认真的表情,“觉得好像……有人进了我的家。” 我怔住,心跳都漏了半拍。 因为那天晚上拿到钥匙的感觉仍旧非常真切——家里给我留了门的感觉。 这时候才意识到,我和纪原从来都是同步的。 很久没说话,安静被他一声叹气打破:“咳,我铺垫这些干嘛,我就是想问你——” “你考虑好了没?” ---- “考虑好了,结婚吧。” ☆、070 结局 纪原定定看了我好半天,突然别过脸去。他穿着件黑色毛衣,肩膀的弧度在灯光下有种暖绒绒的感觉。 特别让人移不开眼,直到轻微地颤动了几下。 我往前探身,轻轻扳过他:“怎么,哭了啊?” “没有。”这人还暗暗使力,只转过来个侧脸,下颌是柔和的线条。 他在笑,想板住嘴角,有些困难。 顿时对自己的揣测有点窘,从没见过纪原哭,难不成还暗戳戳地期待他激动落泪?我往后坐直了点,再放眼周围的环境,这会儿便利店的人不少,实在不是谈婚论嫁的场合。 我这句“结婚吧”,就像“晚上一起吃饭吧”似的说出了口,不加思考又脱离语境。 这辈子能有几次回答我愿意的机会,结果话到嘴边变成一句邀请。仪式感都喂了狗,只剩下后知后觉的懊恼,梗着脖子找补:“你别笑了。” “嗯。” 纪原抿着嘴,抹了把脸。停顿几秒,忽然揽过我后脑勺,重重亲在额头上,很久才离开。 眼睛有光,蓄着水似的,一言不发。 时间越来越慢直到静止,声音也不存在,便利店不存在,什么都不存在,除了面前的人。 “这回是哭了吧。”我说。 “笑的。” “那你别眨眼啊,你要流眼泪了。” 他又笑开了,自然而然眨了眼,顺势把头低下去,没让我看见:“走吧。” “去哪儿?” 纪原卖着关子,只是有意无意看向小公园,把着我肩膀往前走。 “你从刚才就一直在看那边,”我猛然想起一茬,扭头试图印证自己的猜测,“还想跟我分辩当时的门开在哪儿是不是?” “……什么啊,”纪原一脸无奈,扶正我脑袋,“你看路。” “啊,”立马又转回去,忍不住一拍手,“你说过你埋了钥匙。” 他终于忍无可忍,两手环到腰间稍一用力,我人就腾空了,下意识往空气中蹬了两脚:“行了行了不问了。” “不是问不问的问题,你不看路。”纪原没松手,几步穿过零散人群,直到小公园边缘,才把我放下。 可不就是上回说埋钥匙的地方,还依稀记得那块松动的地砖。我跟着他蹲下,撇嘴道:“我没说错啊,要把钥匙挖出来?” 纪原挑挑眉不置可否,把砖块挪走,轻轻拨开一层土。我也上手帮忙,明知道谜底,仍有种揭开悬念的感觉,随口道:“我还是不明白你埋它干嘛。” “为了等今天。” “有纪念意义是么?”觉得自己终于浪漫了一回,这把钥匙对我们来说有家的意象,于是颇有兴致地提议,“以后我就把这钥匙做成项链,挂脖子上。” 他瞥了我一眼,笑笑没吭声。我还待接话,发现土里露出一个小巧的盒子。 黑色的,配暗金色锁扣。 我心想纪原不愧是学艺术的,装个钥匙都如此尽善尽美,还没回过神来,发现他换了姿势,一侧膝盖慢慢触到地面。 在诧异中把飘走的思绪扯回来,看见盒子打开,里面不是钥匙,是枚戒指。 我蹲着,但觉得蹲也不是。 想站起来,又脚软腿麻。 脑子里闪过很多问题,一个也问不出来。我失语了,情绪往上涌,只找到眼睛这一个出口。 “手给我。”纪原轻声说。 伸出去,又缩回来往身上蹭蹭,生怕带一点土。 看着他把戒指戴到无名指,戒圈有齿状的纹路,从中心对称着扩散开。 “钥匙别挂脖子上了,套手指上吧。”他低声解释,“按照它的齿形设计的。” 我盯着它,好半天才说了句“好看”,随即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 “别哭啊。”纪原试图用手背来擦。 根本没意识到有眼泪,我强行咧咧嘴角,含糊道: “笑的。” ---- “这之后有好多事情要做啊。” “嗯。”他拉着我的手闲逛,下意识去转那枚戒指。 “你跟你妈妈说过结婚的事,我今天碰到她了。” “嗯。”纪原低头想了想,也只是重复了一遍,“跟她说了。” “还要安排父母见个面吧,你只见过我妈一次……” “见过两次。” “啊?” “去送过一次东西。”他轻描淡写,“对不起啊,没来得及跟你说。从日本回来,送了点伴手礼过去,就前段时间。” 我呆住了,半晌才恍然道:“你到底悄悄做了多少事啊纪原?” 他不说话,只是笑。下班的人都回家了,加班的人仍然拘在格子间。小公园开始有些散步的夫妻,玩闹的小孩,遛弯的老人。 生活和工作交织在一起,找到难能可贵的平衡点。 就这么逛着逛着,纪原说:“走吧,回家。” ---- 一年后。书店。 门被推开,顾相宜人未至声先到:“来帮个忙,拿不住了!” 宋青青迎上去,接过几个袋子:“买这么多干嘛?” “这回人多嘛。”她回身把门上的挂牌翻了个面。 Closed。 收拾桌子准备开餐,纪原也搭了把手。我在吧台做咖啡,闻到一阵烧烤味,循着过去看了一眼。 这熟悉的包装,长长的竹签子。 “嚯,又是这家,上回把我吃得肠胃炎。”说着对上了纪原的眼神,时隔一年,仍旧记忆犹新。 “是吗?”顾相宜惊讶状,“我吃这家从来没事。” 宋青青无奈看了她一眼,自言自语似的:“说不听,就爱吃不干净的。” “我真没吃出过问题啊。”她惋惜地扒拉两下烧烤,“多好吃啊。” “可能我那段时间也是肠胃不好,赶上了,吐了好几天……” 说到这儿,就像配合台词似的,一阵反胃涌上来,直接顶到嗓子眼。下意识捂住嘴回身,好在是干呕,也硬逼出眼泪来了。 三个人都被我震住了,好半天,顾相宜怯懦出声:“怎么还没吃就吐啊……” 我指指桌上的烧烤,“这油,这油看着就……” 就想吐,直接用行动给出答案。我忙不迭退开几步,皱着眉摆手道:“你们吃吧。” 话音刚落,纪原“咣当”一声放下手里的盘子,三步并两步跨过来:“去医院。” 谁都没反应过来,就见他自己开始忙活:“外套呢?外套穿上。” “车钥匙呢?” “你就先别动了,咖啡你别喝。” “附近有什么医院,帮我查一下附近有什么医院。” 随后我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哭笑不得拽住他,低声说,“不用,去药店就行。” “医院不远,你单位的反方向,开车5分钟。”宋青青搭腔,想必也看明白了。 “好,”纪原无暇顾及其他,左手拎上我的包,右上扶上我的胳膊,回头草草说了句:“先走了啊。” “嗯。”宋青青答话,“有事说一声。” 这个架势比起之前有过之而不无及,我一路嘀嘀咕咕出了书店:“天啊纪原,我能走,别扶了,拐弯就有药店。” 然后是门关上的瞬间,听见顾相宜非常明显地倒吸口凉气。 “你才反应过来。”宋青青嫌弃里带着笑,“说你买多了吧,只能我陪你吃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