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梦也》作者:子泽华 第1章 阳光很猛。站在操场上的三四十人,都被阳光在新铺的水泥地面晒出深深的影。 “今天,是同乐镇芒草村小学成立的重大日子。首先,我们感谢景飞霞女士,生于芒草村长于芒草村的景女士,凭着自己的努力,走出了芒草村,走出了同乐镇,现在成为有名的企业家。在她的捐资下,我们芒草村终于拥有了自己的小学。现在,让我们用最最热烈的掌声,感谢景女士对我们村教学事业的资助!”村长站在三尺高的站台上,语气兴奋而激动。 在场的所有人鼓起了热烈的掌声。 “其次,我们要感谢镇政府,在镇政府和教育局的支持下,我们的学校确定为合法合规办学,每位老师都有自己的编制,每个学生都有自己的学籍!让我们用最最热烈的掌声,感谢镇政府的各位领导,感谢教育局的各位领导!” 在场的所有人再次鼓起了热烈的掌声。 罗副镇长在村长的邀请下走上台发表讲话:“景飞霞女士饮水思源,不忘同乡,她的慈悲、慈善,让人感恩、感动。我希望校长和老师认真办学,每一位学生勤奋学习,他日成为国之栋梁,也要不忘今日栽培之恩。” 张校长也上了台:“领导们,老师们,同学们,同乡们,今天我们共聚一堂,在这里庆贺同乐镇芒草村小学成立!我的心情非常激动,我希望,在政府和村委会的领导下,在我的努力下,在各位老师的支持下,把每一位芒草村小学的学生都培养成祖国的人才!” 最后是捐资者景飞霞女士上台:“尊敬的罗副镇长,尊敬的李局长,尊敬的景村长,尊敬的张校长,尊敬的三位老师,亲爱的各位父老乡亲,还有亲爱的各位同学,我是景飞霞。和各位同学一样,我也是芒草村人。记得我小时候,家里确实很穷,迟迟供不起我上学,所以我一直到10岁才上一年级。我还记得,芒草村没有自己的小学,我是每天走将进一个半小时的山路去隔壁村上课的。冬天天亮得晚,每天天还没亮,我就要起床,我奶奶帮我扎一个火把,点燃了,我就跟着其他的孩子,一起借着火把的光去上学。16岁那年,我终于得到了到同乐镇读中学的机会,于是我一步步走出了贫穷,创造了如今的人生。说来惭愧,我今年55岁了,将近40年的时光里,我回来得不多,尤其在我父母搬出去与我同住之后,我回来得更少了。可是,当我知道,40年内芒草村竟然还没有属于自己的小学后,我决定无论付出任何代价,都要让芒草村的学校在我有生之年建起来。很荣幸,我的计划得到了所有人的支持,于是,今天有了芒草村小学,有了校长,有了老师,有了学生。同学们,以我的人生经验,读书的确会改变一个人的命运。你们选择了读书,那么等待你们的不再仅仅是——男孩子到镇上打工,勉强挣个吃饭的钱,女孩子早早嫁人,生了孩子也跟曾经的我一样,供不起上学,一代又一代地延续贫穷的命运。”景飞霞指指排在队伍最后的那个女孩子,“我听说你是学校里年龄最大的学生,你14岁了,可是你还没有上过学,所以你会从一年级读起。我觉得,你是幸运的,我希望你要珍惜读书的机会;还有,学校之前一直在努力争取让她回来读书的那个女孩子,16岁了,她最后还是没有来报名,因为她决定按照父母的安排嫁人了。如果没记错,今天是她出嫁的第二天。”景飞霞语气里满是失望,“所以,这两天我和我先生商量之后,我们今天有个决定要宣布——”景飞霞望向领导们,“除了捐资办学外,我决定成立20万的芒草村希望助学基金,今天在座的所有报名读书的21名学生,我们将对你们提供每年500块钱助学资金,直至你们大学毕业。也就是说,如果你们愿意读书,我会一直资助你们,而不仅仅是为你们提供一所学校!还有,张校长,如果基金里的钱不够了,你随时找我,我为我今天的承诺一辈子负责!” 台下一片讶然之声。紧接着,在罗副镇长的带动下,大家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7岁的景岚站在队伍里抬头看景女士。那位最近一两年来在村里受到议论纷纷的景女士,她的头发是乌黑的,还盘起了一个漂亮的髻,她的样子是好看的,说话的时候好像仙女从画里面走了出来,她的裙子是紫兰色的,上面有精致的花纹,像田野里长的野菊花——她真美。 下午四点,景岚背着布袋里的书一路飞奔,景志刚叫她:“景岚,景岚,等等我!” “我还要回去帮我奶奶割猪草呢!” 她一路跑回家:“奶奶!” 奶奶在搅着猪食:“跑得那么急!” “奶奶,景女士说,每个学生每年给500块钱!” “什么?” 景岚把自己听来的给奶奶描述了一遍。“她还说,如果钱不够了,校长可以问她拿!” 奶奶半信半疑:“你是不是听错了,她虽然有钱,也不可能这样花呀,她图什么?” “真的真的!不然等会儿景志刚回来了,你去他家问他去!” “要是真的,那可真是太好了。” “奶奶!”景岚笑,“那我就可以读大学了!我们不用怕没钱了!” “那也要你能考上大学啊。” “我一定能考上大学的。奶奶,如果我认真读书,你可不能只让我读到小学毕业!” “要是你能考上大学,我一定会让你去读。快去洗洗手,准备吃饭吧。” “奶奶,我先帮你割草吧,割完草我再回来吃。奶奶,以后我都要放学之后才能帮你干活了,你放心,我一定不会偷懒的!” “知道你乖了,那你快去割吧,顺便叫爷爷回来吃饭。今天你开学第一天,奶奶给你煮了两只鸡蛋。” “耶,万岁!” 景岚背上小篓,手里握紧镰刀,她飞快地往田野边跑去,她的脑海里一直在回荡着景女士的那句话——“读书能改变命运”。她不知道她的命运将会如何,但她相信,读书了,她的命运一定能好! 她飞快地跑,鼻腔里仿佛还存留着那闻了又闻的书墨香。 第2章 景岚下了公交车,四处张望。 跟沿路过来所见的繁华盛景不一样,此处已经是一片宁静之色。她拿着手里的小纸条“逸华路32号”,远处走过来一个十三四岁的小男孩:“诶,你好!” 那个打扮入时的小男孩看了景岚一眼,并没有理她,继续往前走。 “诶,弟弟,我想问一下路!” “谁是你弟弟?”小男孩停住脚步,上下打量景岚,“你问什么路?” “我想请问一下,逸华路32号怎么走?” “32号......”小男孩想了想,“我家28号,那就是隔壁的隔壁。”他看看景岚,“你找那里做什么?” “我是找那家的主人的。” 小男孩看着景岚手里的布袋,以及她一身白色衬衫蓝色格子裙的朴素打扮,“你是要应聘保姆吗?” 景岚尴尬:“不是,我是给他们家送点东西。” “送东西?看你的样子这么穷,送礼也送不了什么贵重的,他们肯定不会答应你的请求的。” 景岚真想教训一下这小男孩,但无奈人生地不熟,眼下又没有其他人经过,只得继续好声好气:“你知道地址的话,麻烦你指一下路,如果你不知道,那我就问别人。” “问别人?这里是别墅区,有车会经过,没有人会经过的。” 景岚忍不住:“你不是人?” 小男孩尴尬:“我是刚好和我爸吵架,自己走出来的。唉,算了,看你这个乡下妹这么可怜,我就教你吧。你看到这个指示牌了吧,单数号就往左边走,双数号就往右边走,走到转弯的地方有一个白色的大别墅,你再跟着大别墅走上去,第三间就是了。” “好,谢谢!”景岚对小男孩挥挥手,“对了,大概要走多久?” “看你这腿不长不短,大概要十五分钟吧。” 景岚决定不再和这小男孩计较:“好了,我走了,谢谢!” “如果你应聘他们家的保姆失败,可以来28号问问,我可以让我妈妈考虑考虑让你负责搞卫生!” “不用了,谢谢!” 景岚抱着将近20斤的布袋,走了快20分钟,终于站在了写着“逸华路32号”的门牌号旁边,门牌边还有个木匾,写着“梦园”二字。 景岚犹豫了很久,不知道怎么叫门。她只看得见里面有个大花园,而房子还在大花园后面,就算她高声呼叫,里面的人也不一定听见。 突然,刷刷的声音响起,吓了景岚一跳:“小姐,请问你有事吗?” 景岚看向声音的来源,是一个黑色的小盒子,她试探性地回答:“你好,我姓景,我找景飞霞女士。” 里面的人静了一秒:“请稍等。” 一分钟之后,一个穿着布衫的阿姨走了出来:“是景小姐吗?” “是的。” “请跟我来吧。” 景岚惴惴不安地跟着布衫阿姨进了门。花园种满了太多她不曾见过的花,空气中都是花香的甜味,她走进房子,还差点绊了一跤,她尴尬地抱住布袋,不着痕迹地在跨进门之前擦了擦鞋底的泥。 “杜太,这是景小姐。” 景飞霞本来坐在沙发上,站了起来:“你是景岚?” “是的,景女士。” 景岚终于把布袋放下,她已经一身汗:“真不好意思打扰您了,感谢你上次回信告诉我您的地址,这是我爷爷奶奶让我给您带的特产。” 布衫阿姨把布袋打开,里面是一些晒干的腊肉、菇菌,还有埋在米袋里的土鸡蛋。 “景女士,真不好意思,让你见笑了。这些都是山里的东西,还有这些鸡蛋,是我们家里的鸡生的土鸡蛋。这是我们对您一直以来的照顾的感谢,希望您不要嫌弃。” 景飞霞看了东西一眼:“你考上了苏城大学?” “是的。” “坐火车过来的?” “是的,坐了一天半。” “你去学校报到了吗?” “去了,学校很大很漂亮。” “学费多少呢?” “3500,还有住宿费1000。” 景飞霞点头:“张校长给了你钱么?” “给了。” “那就好。” “嗯,若是不够,你就开口。” “够了的。” 布衫阿姨给景岚递过来一杯温茶,景岚口渴得要命,一饮而尽:“景女士,这次过来就是为了真心实意感谢您这么多年来对我的帮助。” “这是你自己的努力所得来的回报,接下来你还是好好读书,我的承诺依然有效。” “您愿意帮助我和我是不是真的应该继续得到帮助,是两回事。”景岚笑笑,“我和爷爷奶奶商量过了,他们也同意,以后您可以停止对我的资助了。” 景飞霞讶异:“为什么?” “虽然我们家里的确不太宽裕,但是你这么多年下来对我的帮助,让我的生活其实并不特别艰难,而且您还逐年提升助学金的标准,其实一切并没有您想象的那么苦。我知道,大学里能够有很多兼职的机会,我会一边读书一边挣钱,那样我就可以解决学费和生活费了,所以我想,您的助学金可以用来帮助其他更需要的、比我小的学生。” 景飞霞摇头:“不,我建议您还是认真读书。挣钱,是读好书、出了社会再想的事情。” “景女士,八月份我就满18岁了,我是一名成年人了。过去十年感谢您的帮助,现在我觉得我有能力自己养活自己了,所以我不能再麻烦您了。” “这些小钱,不足挂齿。” 景岚摇头:“我真的可以。其实我初中高中也一直在帮人做手工、做零活,只不过挣的钱不多。现在在大城市里,我一定可以挣到更多的钱。” 景飞霞扫视景岚那双手,确实不像一个18岁少女的手:“这是我当年对你们每一个学生的承诺,我做得到也一定要做到。”她笑笑,“当年,你是第一批入学芒草村小学的学生,21个人当中,现在只有你一个人考上了大学,还是A大。听说你还是父母双亡的,我非常欣赏你,所以我愿意给你最大程度的帮助。” “有人比我更需要帮助,景女士。”景岚笑笑,“我已经可以自食其力了。如您说的,读书可以改变命运,我觉得我的命运已经改变了。” 景飞霞沉吟不语。 “景女士,我等会儿要回学校了,我要先跟您告辞了,今天来希望没有打扰到你。” “不打扰,你先别走,留下来吃饭吧。” 景岚意外极了:“不不不!” “晚了我会叫司机送你回去,你不要担心。” 景飞霞吩咐布衫阿姨:“琴姐,安排做饭吧。”她面向景岚,“你爱吃什么菜,我让厨房里准备一下。” “我,我什么都吃的。”景岚想起自己带来的腊肉,“景女士,您不介意的话,我给您炒腊肉吧!” “你还会做菜?” 景岚腼腆地笑笑:“在家里我什么都做一些的。” “果然是好孩子。那你就做吧,我妈走了之后,我确实好多年没吃过家乡的腊肉了。” 景岚飞快地躲进厨房。琴姐教她在饮水机里接来开水,她把腊肉泡在开水里。来之前,她给自己做了无数次心理建设,她怕景飞霞女士会觉得她的礼物寒酸,她也怕景飞霞像那个小男孩一样,把她当成保姆一样看待,可是景女士并没有——她还是记忆中的那么好。她想起十年前的景飞霞女士,她还是记忆中那么漂亮,虽然她的年纪和奶奶差不多,可是她看上去可比奶奶年轻多了——景岚摇摇头,不允许自己想奶奶,来到苏城了,她要学会独立了,绝对不能让爷爷奶奶担心。 简单的四菜一汤上桌,景岚给景飞霞装汤:“谢谢您,景女士。” 景飞霞夹了一块腊肉,果然是记忆中的味道:“我想起如果按家族里的排行,我是排行第十四,你就叫我十四姑奶吧。” 景岚脸涨红:“不,不,我——” “看到你,我就想起以前的我,我很喜欢你。”景飞霞笑,“穷人家的孩子,一定要吃苦,一定要勤奋,才能出人头地。我看得出来,你就是这样的好孩子,总有一天,你会成为人中龙凤的,我相信。” “景女士——”景岚看到景飞霞真诚的眼神,改口:“十四姑奶,谢谢您,我一定会努力的。” 第3章 杜家昌回到家,看到餐桌上仍然有一道辣椒炒腊肉:“这一两个月,都吃了五六次了,你不腻?” “不腻啊。”景飞霞招呼琴姐,“盛饭吧,开饭。” 杜家昌连续吃了三根菜心,景飞霞往他碗里夹了一块腊肉:“尝尝。” “不是我说你,上次体检,你的胆固醇又高,血压又高,医生让你吃得清淡一点,你忘了吗?” “嗨,你吃得清淡,不也一样有这样那样的问题?年纪大了,身体怎么可能一点问题都没有?” “你诡辩口才好,我一直说不过你。” 景飞霞就着腊肉连吃了两口饭:“人的肠胃和人的口音一样,是注定了的。” “是,那你天天吃辣椒炒腊肉,又咸又辣,下次体检,看看你什么情况。” 景飞霞喝了两口汤,放下筷子:“好了,不吃了,不要每次吃饭都啰嗦。难得吃到家乡的味道,放肆一下又怎么了?” “你不是放肆一下,你是放肆了好多次”,杜家昌想起景岚:“送东西过来的那个小女孩,是考上了A大?” “是啊。” “难得现在这社会寒门还能出人才。你那小山村里能考出一个A大的,不容易。” “是啊,所以她当时写信要来看望我,我也就答应了,我也很好奇,一个小女孩子,怎么一步步从村里的小学,考到了镇的初中,又考到了市一中,最后还考上了A大,我跟你说,市一中每年考上A大的也就两三个人,今年好像就只是两个人。” “所以说不容易。” “她看样子也是个聪明人,眉清目秀的,要不是穿的简单纯朴一些,真看不出是农村来的孩子。” 杜家昌摇摇头:“人聪不聪明是看天赋,只不过城市里的孩子多了很多机会,农村里的孩子往往缺乏机会,也缺乏眼光。” “我最喜欢她的一点是有骨气。当时一下子都把我说蒙了,说不要资助了,大学里花钱的地方才多呢,她竟然就说不要了。” “那你是确定不给了?” “我让校长还是照样每年给她,她怎么安排那就是她的事了。去年不是刚定的标准,考上大学的每年2万?” “你这十年来,总共投了多少钱在你这个希望基金?” “怎么也有三百多万了。” “三百多万,就出一个大学生,夫人,你这个生意做得不好。” “错,我这并不是生意,就是一个慈善。” “慈善也讲求社会效果。多数人花了你好几万的,结果读到初二读到高一,丢下课本去打工了,你这社会效果也并不好啊。” 景飞霞脑海里浮现那座山村的容貌,山路蜿蜒,仍然和这座城市有着天渊之别:“教育,是几辈人的事情。短短十年,又能改变些什么?” 杜家昌放下碗筷,走过来牵景飞霞的手:“走吧,我们到花园里散散步。前阵子你不是刚买回来一些花木?我们去看看。” 景飞霞站起身:“是呀,散散步,生意上的,事业上的,都先放一放。” 入学一两个月了,景岚从不适应到慢慢适应,也开始有了她新的生活。放学后,景岚去学校里的小超市买回了邮票和信封,室友问:“这年头还有人写信?” “有呀。” “还有人送信?” “有的,每个星期邮政里的人都会到我们村里一次。有时遇上送药的,还会经常来。”景岚拿起笔,开始刷刷写字:“爷爷奶奶,你们好吗?你们的信我收到了,咸菜也收到了,但是因为路上耽误得太久,已经坏了。所以你们以后不要再给我寄吃的了,路程太远,很可能会坏,另外我在学校里什么都能买到,食堂里有一个助学窗口,那个窗口的菜又便宜又好吃,所以不用担心我的吃饭问题。我在学校里很好,这个学期的课程表课程还是比较多,不过从下学期开始,除了学习专业的经济学科目,还需要选修其他的自然科学科目和人文社会科目,到时课程就更多了。猜猜我打算选修一个什么科目?童话课!哈哈,真的很想知道到时上课会是什么样子,难道真的是给我们讲童话吗?爷爷奶奶,当你们收到信的时候,估计天气也凉了,你们一定要多穿衣服,还有,被子不够的话,就把我的那床被子也拿去盖了,千万不要收着不肯盖,我在学校里的超市里买了一床新的杯子,感觉应该很暖和。爷爷奶奶,上次见到景女士,她一直赞你们晒的腊肉很香,我想如果今年年底杀猪的话,可以再晒一点,明年我们可以再给她送一点。”景岚想起家乡的风、家乡的云、家乡的田地和野花,“我想你们了,你们也想我吧。但是,不要太想我了,我会好好的,你们也要好好的,家里的活能干就干,如果确实干不完,就叫志刚哥帮忙吧,你跟他说,我到时回去会给他工钱。你们有空的话,爷爷要记得给我写信。” 景岚小心翼翼地把信折叠成小小的方块,塞进信封里,又小心地封上。 “景岚,晚上去唱歌吗?” “我不会唱歌呀。”景岚不好意思地笑笑,站起来,“晚上没有课,我跟师哥约了一起去超市卖牛奶。” “你那个师哥怎么对你那么好,认识几天就帮你介绍兼职?是不是想追你啊?” 景岚梳直她的头发,扎起马尾:“因为我们都需要挣钱啊。我出发啦!” 景岚用纸巾把脚上那对白色的布鞋擦了擦,把信放进白色的环保布袋,又背上袋子,出了宿舍的门。 景岚做的是牛奶促销,卖出一箱能有10块钱提成。 她站在超市制作的小摊位旁边,已经站了3个小时了,只卖出了3箱,脚底已经有点疼。师哥趁主管没留意,走了过来:“要不要去休息一下?” “不用。” “下班之后,我请你吃宵夜吧。” “吃什么?” “你想吃什么?肯德基?还是麦当劳?” 景岚摇头:“太贵了。我们站一晚上才挣到几十块钱呢,我们去吃小汤包吧。”景岚想起校门口那个小小的路边摊,小汤包2块钱一份,豆浆5毛钱一杯,“我请你,小汤包加豆浆,怎么样。” “我请你呀。” “谢谢你帮我介绍这份兼职,所以是我请你。” “好吧好吧,下班再说。”师哥看到主管正慢慢走过来,“我先回我的位子了。” 景岚打起精神,面对每位推着小车来往购物的顾客微笑:“先生,请问需要买牛奶吗?现在促销哦。阿姨,要买牛奶吗?69.9就有24盒哦,还送一个牛奶杯。” 一个中年男人在摊位前停下:“有试饮的吗?” “有的。”景岚把牛奶瓶盖打开,往小杯子倒了半杯:“先生,请试一试。” “这么小的杯子,怎么尝得出味道?没有大杯子吗?” “不好意思,没有大杯子的。要不,我再给你加点?”景岚又多倒了一点。 中年男人一饮而尽,扬扬杯子:“再来一杯。” 景岚为难:“不好意思哦,我们的试饮是只供一杯。”她指了指摊位旁边的小牌子,的确是这么写的。 “小妹妹啊!你不让我试清楚味道,我怎么决定要不要买?” 景岚直觉认为自己已经被冒犯,但又不知道如何应对:“不好意思,这是公司的规定,不可以的。” 中年男人正想说话,主管走了过来:“先生,我们公司规定只能试饮一杯,这样吧,你先买一箱,买了之后我们再送一盒给你。” “要是我买了,还用得着你送!”中年男人走开。 主管训景岚:“你看这种人,车子也没推,手里也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一看就知道不是要买东西的人,你搭理他做什么?” “可是——” “别可是了,如果你只是给人家一直试饮,却卖不出的话,那你明天不用上班了。”主管大量景岚,“你样子也不赖,要是看到那些大叔大爷推着车子过来,就适当地跟那些大叔大爷撒撒娇,人家就买了,懂不!” 景岚想说些什么,最后还是没说,转开了脸。 第4章 景岚排了十几分钟的队,终于等到了一台存款ATM机。她小心地看了周边一眼,确认四周都是学生模样的人,并没有形迹可疑的人物,便小心地打开包包,拿出了包里的八百块钱。 这个月她做了三份兼职,包括做家教、卖牛奶还有在学校图书馆里勤工俭学,这八百块钱就是这个月存下来的积蓄。 景岚心里是满满的欢喜。这个月不但没有把原来的存款花掉,还能增加呢。她把8张薄薄的纸币放进去,听到那刷刷刷的声音,仿佛听到了财富在累积的声音。钱存好了,她点击查询余额,竟然是意外中的数字,24500。怎么会增加了20000块? 她转念一想,猜到了应该是助学基金转过来的钱。 她把银行卡收好,走到了旁边的便利店,买了一个两块钱的面包,这是她的晚餐。 想了很久,她又走回去ATM机,插进银行卡,转账支付500元。 她又拿出她花了699元买的新手机,拨号——她打的是景飞霞女士的办公电话,但是无人接听。 周六下午三点五十分,景岚再次出现在逸华路32号。有了第一次拜访的经验,这一次她明显更加轻松。加上这次手里只有一袋几斤重的水果,轻装上阵的好处就是,下了公交车之后她只走了十来分钟就到了梦园门口。 她试探性地按一下门口的对讲器,果然熟悉的声音又传了出来:“你好。” “你好,是琴姐吗?我是景岚,上次来过找景女士的。” “泥稍等。” 门锁咔一声开了,景岚推开铁门,像上次一样慢慢走了进去。 景飞霞坐在茶桌边喝茶,琴姐跟她说上次的景小姐又过来了,杜家昌将视线从报纸上移开去看景飞霞:“你约了她?” “昨天她的电话打到公司来了,我让她今天过来。” “什么事?” “电话里没说,我也没问。” “估计是要拜托你做些什么。” 景飞霞看杜家昌:“杜总,你这句话很敏感啊。”她啜一口茶,“不管她过来找我是为了什么事,你先别戴上有色眼镜。” 杜家昌默然。 景岚拎着手里的水果,走进客厅:“十四——”她看见了坐在一旁的杜家昌,飞快改口:“景女士您好。”又对杜家昌点头,“您好!” “景岚,过来坐。” 景岚放下水果,小心翼翼地坐下:“抱歉我又打扰你们了。” “别这么说。”景飞霞给她倒了茶,“有事吗?” “是这样的,景女士,我前两天收到了两万块钱。” 杜家昌看看景飞霞,景飞霞看看景岚:“怎么,钱不够吗?” “不是的。”景岚一时之间不知如何开口,最后脸涨得通红,“我有个请求,请问我能不能把这笔钱退给你们?” “你是来还钱的?” “也可以说是,但也可以说不是。” 景飞霞和杜家昌飞快交换一个眼神:“哦,什么意思?” 景岚感觉到杜家昌严肃审视的眼神,紧张得不得了,最后深呼吸一口气,努力组织语言,“我有个同学,他也是我的邻居,叫景志刚,他学习成绩很好,可是高二的时候,他爸爸因为脑溢血治不好就瘫痪了,所以他就退学了。现在他在家里做农活,还要照顾他的爸爸。可是,我知道他其实很想继续读书,我想,如果这笔助学金给了他,用来维持他们家里的基本开支的话,也许他就能让他妈妈不用继续在外面打工,回来照顾他的爸爸,那么他就可以继续读书了。” “这样啊......”景飞霞沉吟,“他是主动退学的对吧?” “客观上来说他是主动退学的,可是实际上他是生活所迫,他主观意愿上并不愿意这样。” “如果是他主动退学的话,这与我们的基金资助学生的理念是不太符合的。” 景岚一时语塞。 杜家昌缓缓开口:“你叫景岚,对吧?我有一个问题想请教你。” 景岚点头:“嗯。” “现在属于你的助学金已经到了你的手上,按理说,它已经属于你的财产,你有充分的支配权,用它来买书、吃饭,或者买衣服,当然也包括送给别人。既然这样,你大可以直接把这个钱给你的这位同学,又何必这么麻烦?” 景岚语气急切;“我直接给他的话,他一定不会接受的!他会认为这是我对他的帮助,他不会愿意增加我的负担的,我太了解他的个性了!” 杜家昌微笑:“那抱歉,这可能就是他的问题或者你的问题,对吗?为什么你会觉得,他接受助学基金的帮助,就可以心安理得;而假如接受你的帮助,就反而多了心理负担?” 景岚不知道如何回答。 “冒昧地说,我觉得你们所谓的尊严,这些你们以牺牲自己的未来为代价在捍卫的东西,其实有时是不必要的。我今年70岁了,为了取得我今天的成功,在过去的几十年我不仅仅是乐于接受别人的帮助,甚至在困难的时候我需要乞求别人的帮助。为什么他不可以接受你的帮助呢?我从来不认为一个人盲目死守尊严是一个正确的选择。” “不,先生,我不认为他是盲目死守尊严。”景岚突然鼻酸,“因为他知道我家里比他更穷,所以他不愿意拖累我。”出事之前,景志刚的爸爸妈妈都有打工的收入,而她,只有常年在山村里养猪、种菜的年迈的爷爷奶奶在勉强维持一家的生存。 杜家昌沉默了,景飞霞正想开口,景岚尴尬退了一步:“这位先生,也许你说的也有道理吧。”她望向景飞霞,“景女士,可能我太天真了。我自己没有认真思考,没有想到一个比较好的处理方式,就贸然来打扰您,实在抱歉。我回去再想想办法吧。”她对景飞霞深深鞠了一躬,“无论如何,真的谢谢您一直以来对我的帮助!我很感恩!我希望未来有机会可以报答您!” 景飞霞叫住景岚:“你先别急着走,你说那个男孩子叫什么名字?” “景志刚,志气的志,刚强的刚。” “你说他成绩很好?” “他之前是在市三中读高中的,基本都在全级前二十名内”,景岚抓了抓头发,“他爸爸出事之后,学校的老师还有同学给他捐了三万多块,可是后来钱都花完了,病也治不好。”景岚吸口气。 “你上次说,你不想要资助,就是为了帮助他?” “一半是。另一半是因为我想靠我自己的努力去换取生存的机会,像这位先生所讲的——为了捍卫我们这些天生贫穷的人的尊严吧。”景岚自嘲地笑,她的笑容扯得有点大,为了不让眼眶里的湿意失控。 “这样吧,你同学的事情,我让人跟进一下,如果确实是成绩优秀的学生,我会帮助他。”景飞霞看着面前这个纤瘦的小女孩,“而你,助学基金对你仍然是有效的,直到你大学毕业。” “谢谢你愿意帮助他。我已经找到了兼职,我可以安排好我的生活了,谢谢。” “你做了什么兼职?” 景岚把自己的兼职情况告诉了景飞霞,景飞霞摇头:“这些工作短期内会为你换来一些廉价的报酬,但长远来说,如果影响了你的学习,那么是得不偿失的。” “我会努力兼顾学习和打工的。” “你学的什么专业?” “国际经济学。” 景飞霞扭头跟杜家昌说:“这样吧,杜总,你看看公司里有没有合适的实习生的岗位,给景岚安排一下。”她跟景岚说,“我鼓励你早一点参与社会实践,但你的社会经验应该是从合适的工种、合适的岗位上积累的,记住,你将来并不是要做超市售货员,也不是要做图书整理员。你的眼光,必须比普通人更长远,这样将来你才能比别人走得更快、更远。” 景岚的心好像被人打开了一把锁,她似乎看到了那个勉强挤出笑容去推销牛奶的自己之外的另一种可能:“嗯。” 第5章 景岚给爷爷奶奶写信:“亲爱的爷爷奶奶,你们好吗?天气冷了,随信给你们寄回新买的棉衣,应该能和信同时寄到你们的手里,请一定记得要穿。尤其早上去割菜的时候,一定要穿上,不要怕弄脏了。” “我很好,很快要考期末试了,听辅导员说,期末试的成绩将对下学期的奖学金的评定产生影响,希望我能考个好成绩。另外,感谢景女士对我的关怀,她的丈夫也就是杜家昌先生给我提供了一个实习生的岗位,考完期末试之后我将会到他的公司实习,我会努力的。” “我给志刚哥转的500块钱,请你们不要再让他推让了,就当是我对他一直以来对我们的照顾的感谢。在学校我各方面都安排得挺好的,包括财务方面,请你们都不要担心。” “我留意到现在有一款手机,很适合老人用,也很便宜。我打算在结束实习后,买一台拿回家给你们用,那么我们就不用继续写信了,可以用手机联系。我唯一的担心是信号问题,也许我们需要约定一个通话的时间,你们拿着手机在村委会门口等我的电话,我想那里信号应该还可以。” “纸短情长,想你们。孙女岚敬上。” 室友穿着小礼服裙走过景岚的位置:“你又在写信了?” “对啊。”景岚回头看室友,“你穿得这么漂亮去哪里?” “和我男朋友去西餐厅吃饭。” “西餐厅啊。”景岚笑笑,“真好。” “你吃过西餐吗?” 景岚摇头:“没有。”但是她知道西餐厅长什么样子,高考后那个暑假,她在西餐厅端了两个多月的盘子。 “我走了。” “嗯。” “不是我说你,要打扮一下,说不定你也能找到一个男朋友了。大学不谈恋爱,多浪费。” 景岚抿嘴笑笑:“好啊。” 景岚在一楼大堂环视了三秒,最后走向那个身穿西裙、妆容端庄的大堂经理:“你好,我是来找兴达公司的。” 大堂经理早就留意到这个大学生模样的女孩子,她流程化地拿出一个小本子:“请登记一下。” 景岚写下自己的姓名、身份证号码,大堂经理微笑:“请右转到电梯口,上32楼。” 景岚面对八台闪烁的电梯,最后选择了其中一台。 进去后,景岚躲在角落里,却发现电梯只在单数楼层停:“不好意思,我进错了。能否停一下?” 但是像是没有人听到她的话,电梯继续向上攀升,最后景岚趁电梯停在17楼时赶快出了电梯,决定再下一楼,重新再从一楼上32楼。 一番操作之后,即使是冷天,景岚已经汗水涔涔。 当电梯终于在32楼停下,景岚从外套口袋里抽出纸巾,擦了擦额头的汗,鼓起勇气,走进了那个墙上贴了兴达通讯金漆大字的公司。 “你好,我姓景,我是来找张玉芳小姐的。” 前台小姐的妆容比大堂经理的更精致,她看了景岚一眼:“请问有预约吗?” “那个,我没有预约。是一位杜先生让我过来找她的。” 前台小姐再次打量她:“哪位杜先生?” 景岚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出景飞霞的先生的全名:“杜家昌先生。” 前台小姐的神情终于略有波澜:“你先坐,我稍等一下。” 三分钟后,一名穿着黑色长外套的女孩子走了过来:“是景岚吗?” “是的。” “我是张玉芳,市场部的主管,请你跟我来。” 张玉芳把景岚带进一间约三十多平方米的房间:“这是市场部一组,隔壁是二组。一组有10个人,以后你就在一组。”她指了指角落那个空的位置:“以后你坐那里。” 景岚诺诺:“好的。” 张玉芳又把景岚带回自己那个小小的独立办公室:“根据我们公司的规定,寒暑假校园实习生每个月劳务补贴1000元,交通补贴200元,午餐由公司统一安排,以后我就是你的直属主管,有任何问题都可以问我。清楚吗?” 景岚礼貌地点头:“清楚。” “记住,”张玉芳站起来对着景岚,“不管你是什么来头,不管你和杜总是什么关系,在我这里,我只看工作能力。我不会奢求一个大一的学生能够为公司做多大的贡献,但你最好不要拖整个团队的后腿。” 景岚点头:“我知道。” 早上8点26分,景岚坐了50分钟的公交车到了兴达公司。 她坐在那个小小的角落里,开始对着电脑,整理市场部上一年的数据。 9点钟,杜家昌出现在公司里。他巡视了每一个办公室,所有见到他的人都礼貌地打招呼:“杜总。” 景岚看到杜家昌站在市场部一组的门口,她快速起身,向杜家昌点头微笑。从隔壁办公室过来的张玉芳声音响亮地打了招呼:“杜总早上好!” 杜家昌点头,扫视了景岚一眼。 景岚双手握紧那本厚厚的稍稍变黄的记录本,试图想说明自己并没有在偷懒。 杜家昌的视线停在那本记录本上一两秒,转身离开。 张玉芳观察着景岚和杜家昌微妙的互动,走过来低声叮嘱:“今天下午下班前我就要拿到数据。” “好的,玉姐。” “来上班,就要专心干活。” “我知道。” 景岚坐下来,拿起笔,低头继续整理数据。张玉芳错估她了,张玉芳以为她是靠关系混进来打发时间的,但她并不是。只有她自己最清楚,她想要的人生是什么样子的。她也许不幸,因为她生在一个贫困的家庭;但这也许恰恰亦是她的幸运,因为一直缺乏,所她比更多人更早知道努力去获取的意义。 但是,当然,她感谢景飞霞,感谢杜家昌,因为他们馈赠她以好运。如果没有他们,也许无论她怎么努力,她的18岁都可能会是另一番模样。未来的某天,希望她也成为一个如同景飞霞、杜家昌一样颇有成就的人,然后,再给予别人好运。 希望如此。 第6章 景岚坐在小凳子上,看着爷爷奶奶拿着白色的塑料袋、红色的塑料袋,把家里晒的腊肠腊肉,一层层地包起。 “奶奶,要是腰腿疼了,明年就不养猪了,不晒腊肉了吧。” “哪有那么严重。”’奶奶费劲地拉齐袋口,绑紧:“每年晒一点,年年都有腊肉吃,多好。” “我现在也少做饭了,你给我这一大袋,我说不定要吃多久呢?” 爷爷拿来一个厚厚的纺布袋:“有空就多做饭,少在外面吃,电视上不是说了,地沟油吃坏人。” 景岚笑而不言。 “好了,快走吧,不然错过了飞机就麻烦。” “不会。” “去上班了,就好好的,不要老是惦念着我和爷爷。你有出息,爷爷奶奶都很放心,吃的穿的都好,你照顾好自己就行了啊。” “我知道了,爷爷奶奶。”景岚站起来,景志刚站在一旁,拎起了纺布袋,景岚伸手:“我来吧。” “我来。”景志刚拿起来,“十爹十奶,我送景岚出去了。” “好好好,辛苦你了。” 两人走出路边,景志刚的三轮车停在树荫下:“又麻烦你了。” “怎么这么客气?”景志刚把纺布袋放在三轮车的车斗子里,景岚跨坐上去:“每年两三次,坐你的私人专车都坐了好多年了。” “是呀。”景志刚在前头开着车,正月的风依然有些刺骨,“一眨眼,都这么多年了。” 景岚笑笑:“念大学那时候回来得少,现在好些,基本都一年回两三次。” “多回来看看,你爷爷奶奶也渐渐老了,岁月不饶人。” “我知道。” 景岚拉紧围巾,裹紧头脸。时间过得真快,18岁离开芒草村,仿佛还是昨天的事,可是,再过一个多月,她就马上28岁了。这10年,爷爷奶奶老了,他们脸上的皱纹、日渐佝偻的腰,无一不宣示着岁月的无情;她也似乎老了些,每次一熬夜,第二天起来眼下都是淡淡的乌青色,好些天都淡化不了。还有景志刚,他的爸爸前几年走了,他妈妈嫁去了隔壁的镇,就剩下他自己一个人。或许略有安慰的是,这几年他建了一个小小的鸡场,生活总算是有了起色。 “这几年变化很大,以前这些都是泥路,你记得吧?” “怎么不记得?我还记得我大二那年回来过春节,在前面那个石坑摔了一跤。”景岚想想也觉得好笑。 “生活都是往好的方向去改变,挺好的。” “是呀!”景岚拍拍景志刚的背,“生活总是越来越好的。”这个春节她能感觉到景志刚很闷闷不乐,初二买了水果带了几只鸡去探望母亲,但母亲终究嫁给了另外一个家庭,大概气氛已经不适宜上演母子情深的情节,最后景志刚又默默地回了家,在她家坐了一个下午:“怎么样,打算什么时候结婚?” “女朋友都没有,说什么结婚?” “没找一个?” “怎么找啊,穷人一个,谁看得上我?” “谁说的,你可是一表人才啊。” “那是你安慰我的话罢了。”景志刚的声音,顺着风吹进景岚的耳朵,“有时候,我也信了命运,命运注定,我就是要过着这样的一生。” “谁说的?” “真的,我就觉得你不一样。你从小就不一样,勤奋、认真、能吃苦,你能有今天的成绩,是你应得的。” 景岚想到景志刚第二年参加高考低分落第,心情一下子也黯然。 三轮车摇摇晃晃地开了将近半小时,到了镇上,景志刚陪着景岚站在路边等了几分钟,拦下了一辆出租车:“好了,快去机场吧,不要耽误了时间。” 景岚拍拍景志刚的肩头:“我有空回来再找你玩。” “好啊!” 景岚坐上出租车,从倒后镜里看到景志刚站在三轮车旁边,影子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 同乐镇芒草村,又一次告别了。 景岚回到公司,前台跟她打招呼:“景董助,早!新年快乐!” “早!”景岚递过去一个红包,里面是100块钱,“新年快乐!” 景岚回到办公室,放下公文包,又到茶水间冲了一杯浓咖啡,再次回到办公室开始春节后的第一项工作。 十点半,办公室的电话响起:“小景,来我办公室一趟。” “好的,董事长。” 景岚拿上笔记本,以及在镇上买的菇菌礼盒,走到了董事长的办公室,轻轻敲门后,走了过去:“董事长,新年好!” 杨中强示意景岚坐下:“新年过得怎么样?” “挺好的,我回了老家一趟。”景岚把礼盒放在桌上,“这是老家的特产,带过来让您尝尝。” “谢谢。”杨中强推推眼镜,“现在手头上的工作都能安排得过来?” “可以。” “这样,我有一笔私人债务,需要你帮忙处理一下。债务人你也认识,是兴达公司的老板杜家昌,我分三次借给他合计三千八百万元。” 景岚嗯了一声。杜家昌和杨中强属于生意上的旧识,当年她大学毕业,参加了杨中强公司的校园招聘,当时也有赖于杜家昌的引荐,她成功入职强鑫。杜家昌和杨中强有款项来往并不奇怪,但杨中强为何突然提起? “春节前中院出了裁定,兴达已经被列入失信被执行人名单,杜家昌也已经被限制了高消费。但杜家昌本人在裁定出来之前2天,已经以生意交往的理由出国了,我们查询到的信息是他的目的地是美国,但现在已经没有他的最新信息。” 景岚脑海里嗡的一声:“怎么会这样?” “资金链出问题了。他跟银行做了抵押DK将近三个亿,另外跟一些小额DK公司借了也有将近2亿,还不包括现在像我这样的私人之间的借款。他借这些钱,主要是想全面铺开S市的电缆业务,但是当地ZF一直卡着不给用地批文,他每个月要还的利息包括小额DK公司的高利息,将近1000万,现在项目确定是黄了,资金也出现空洞,所以他人也跑路了。” 跑路,景岚不愿意把这两个字和杜家昌连起来。她的恩人,怎么就成了失信人? 她强打精神:“董事长,你现在需要我做什么?” “我之前给他借款的时候,借款合同订明了如果他逾期没有还钱,他在逸华路的那套别墅则视为买卖给我。那套别墅评估价目前大概是八千多万。我希望,在法院没有执行这套房子之前,你和法务部对接一下,看能不能把这套别墅办到我儿子名下。” 杨中强递过去两份合同,景岚打开,一份借款合同,一份买卖合同:“我希望你们做到低调,现在包括银行在内,至少有五个申请执行人,法院随时可能动这个别墅,你们要抢赢时间。”杨中强点燃烟,“绝对不能被执行走了。” 第7章 将近一年没见景飞霞,景飞霞竟老得那样快。她梳的发髻依然整洁精致,身上的旗袍依然端庄大方,但她身上那股精气神,似乎已经荡然无存。 景岚放下手中的腊肉,一时之间不知道从何说起。 景飞霞拿着剪刀修剪她那盆养了几年的兰花,手上似乎有所动作,但其实只是盲目挥剪,桌面上渐渐落了一些碎叶。 两人之间只是沉默。 景岚心里有说不清的酸与涩。她以为生活是越来越好的,至少她自己是。但原来在自己不断地取得的时候,有些人已经在默默地老化,在失去——而那些人包括她曾经仰望的人物。 最后景飞霞还是先开了口:“法院已经给我打过电话,这套房子还是会执行。” “那——” “粗略算来,公司现有的财产是清偿不了全部债务,所以我早有心理准备。”景飞霞苦笑,“其实我也不是贪恋什么荣华富贵的生活,我也是穷孩子出身,只不过,只不过我没想到临到我老了,竟然来了这么一出......” “十四姑奶,怎么你们会突然出了这样的事情呢?” “说是突然,也不突然,所有危机的爆发,前期都潜伏了大量的危险因子。”景飞霞放下剪刀,“家昌其实提醒过我,其实我们的步子需要慢一点,是我太想要接下那个项目了。整个公司上下将近一百人,全部由我们两夫妇来管理,这么多年,没有上市,没有吸收新的管理人才,我到了今天才承认,我的策略也许跟不上这个时代了。” 景岚看着眼前这个70多岁的老人。曾经,景飞霞是芒草村的骄傲,也是这座城市赫赫有名的商业女强人,但她真的老了,再多的头衔和荣耀都遮掩不了她已经是一个年迈之人的事实。 景岚小心地措辞:“杜总他,真的联系不上了吗” 景飞霞给了她一个苦涩而隐晦的微笑。景岚读懂了这个微笑,是的,银行可能会公事公办,起诉、胜诉、申请执行,但那些民间借贷的机构不会仅仅满足于此,也许杜家昌留在国内就等于危险,就等于人身安全失控——也许联系不上,才是安全的。 面对这样的景飞霞,景岚无论如何开不了口提及关于杨中强三千八百万元的借款。现在的她,彷如风中黄页,顷刻可被吹散,落在地上,被踩碎。 “那,你打算怎么办呢?” “无论如何,我想保住梦园。我在这里住了那么多年,若是真要老死,我也想死在这里。” “你别这么说,十四姑奶。” “人都有大限之日,这一点我并不忌讳。”景飞霞抽出手绢掩面,“我并不是不可以再住小房子,但这是我的家呀,这是我和家昌的家!” 景岚犹豫着,最后还是把手搭在景飞霞的肩上:“事情都会过去的。” “你听我说,如果你愿意的话,请你帮助我。”景飞霞调整情绪,“我有个儿子,叫杜子齐,他18岁就去了英国,后来——他很少回来,所以你们也从来没见过。他并没有什么大出息,所以我过去经常给他一些钱。我上个月联系过他,他跟我说,这么多年我给他的钱,他都一直存着。”景飞霞低声,“将近五千万。” 景岚恍了一下神。 “假如这套别墅被拍卖,那么,我希望你用你的名义去拍下来。我问过律师,法院的起拍价一般会低于市场价,所以不排除5000万能拍下来。如果你答应的话,我会让我儿子想办法把那笔钱转回国内,存入你的账户。” “这——” “你听我说,我的儿子是不能拍的。坦白说,我也不见得信任其他人。现在只有你是我心目中的最佳人选。” 景岚想到杨中强安排给她的任务,想到杜家昌曾经敲着她的桌面:“你很优秀”,再看看眼前的景飞霞,一时语塞。 杨中强在办公室冷眼看着景岚。 “对不起,董事长,我没有跟她谈。”景岚低着头。 “我花高薪聘请我任何一个员工帮我做事,都不是为了听到对不起这三个字。” 景岚沉默不语。是呀,这个时代,也许一直是利字当头,没能争取到利益,大概就是错的。她还记得两年前杨中强和杜家昌一起打高尔夫,杜家昌调侃杨中强是比自己小将近20岁的老弟,杨中强也哈哈大笑,说“这辈子有这个老哥,值得”,现在真的是恍如隔世。 “我收到消息,法院很快要拍卖这套房子。拍了多少钱都好,几个执行人一分,就什么都留不了给我了。” “董事长,那你为什么不选择起诉?” 杨中强锐利的眼神似乎透过镜片要刺穿景岚的脸:“如果我早知道他就这么跑了,我何止起诉他?” 景岚抬头:“董事长,对不起,我想我真的完成不了你给我交代的这个工作。我也问过法务部了,张律师说,即使是签订了买卖合同,一来买卖合同的效力有争议,二来,现在房子马上要被执行,根本不可能过户。”“根本、不可能过户。”杨中强冷笑,“张新华每个月工资5万,还不包括股权分红,你每个月工资4万,你们给我的答案就是根本不可能过户,如果我想要的是这个答案,我只需要花3000块的用人成本!” 景岚咬唇:“董事长——” “3年前,我是怎么把雅而美的厂房用地拿过来的,你忘了?18天,我用了18天就完成了!” 景岚知道那是怎么一个过程,和债权人、抵押权人、债务人、法院,期间跑了三个城市、三个法院才把那块1亿多的厂房成功收购下来,可是,目前这件事并不是收购厂房那么简单的事,更重要的是,她似乎无法拒绝景飞霞对她的请求——“董事长,很抱歉,这件事我可能帮不了你——” “那你就滚蛋!”杨中强把手中的茶杯一扔,杯子瞬间在地下碎成无数片。 景岚知道,这就是为钱财服务的代价:“董事长.....” “这件事情当然不是非你不可,我不过是知道你和杜家昌、景飞霞有些情分在,或许更能说得上话,仅此而已。”杨中强丢下钢笔,“记住,谁都不是不可取代的,不要以为你优秀到可以拒绝一切,你还不够资格。” “那,我辞职,对不起。” 景飞霞走出杨中强的办公室,外面的人纷纷审视她,猜测一分钟前办公司里发生了什么,以致那么喧闹。 半分钟后,杨中强的儿子杨南发来信息:“喂,你怎么要走?” 景岚放下手机微笑,十年前,杨南以为她是应聘保姆的——她以为她不是,但原来她是,只不过为杨家提供服务的内容不一样而已。 第8章 “你好,我是丹尼尔,杜子齐。” “你好,我是景岚。” 杜子齐身量高大,有着和景飞霞相似的五官,清秀而俊雅。和常见的男性打扮不同的是,他脑后扎了一个小小的卷马尾,风衣是大大的外摆,让他显得似乎有些景岚记忆中艺术家的气质。 “听说你是强鑫的董事长特别助理?”“五天前是。” 杜子齐沉吟点头。 景岚没有继续这个话题的意愿,离开强鑫,也许并不是她的一时冲动,而是她开启一段新人生的契机——她已经在筹备新的通讯设备公司,不想被资本左右,最好的方法就是创造属于自己的资本。“杜先生——” “叫我丹尼尔吧。” “丹尼尔,竞买保证金我已经交了,下个星期三早上9点拍卖开始,到时希望你和我一起决定。”景岚的账户里已经多了五千五百万,那是寄托着景飞霞目前最大希望的全部资产。 “当然。”杜子齐给她倒茶,“我并不太懂国内的法律以及规则,意思是我们在网络上竞买?” “是的。” “但愿顺利。” 景岚看着杜子齐,他和她显然是不同的,她对于所有事情都是专注而谨慎的,而杜子齐面对他自己母亲无比重视的选择,却表示得是那么无所谓——至少不像她那样的势在必得。 “你,似乎并不紧张?” 杜子齐笑:“坦白说,我不懂这些,我也没有那么觉得非这套房子不可。”他摊手,“以我母亲现在剩下的这些钱,她完全可以买到很不错的房子安享晚年。” “对于中国人尤其是老人来说,房子不仅仅是房子,还必须包含别的东西,才叫家。” 杜子齐的笑容隐含一些景岚读不懂的东西:“可能是因为我出国太久了,我已经失去了感知这方面的能力。” 景岚开始觉得这是一个冷漠而疏离的男人。她带着赌气的情绪去问杜子齐:“那杜总呢,你的爸爸,你有他的下落吗?你有办法能找到他吗?” 杜子齐沉默了一会:“我没有办法。” 梦园的起拍价是4480万元,每次叫价20万。景岚想,她可能可以竞拍下来——她其实准备了另外的200多万,那是她这么多年下来的全部积蓄。 一共有十三个买家。 当拍价到了5300万的时候,只剩下三个买家。景岚继续出价5400万。 另外两人紧跟其后。 景岚看了杜子齐一眼,杜子齐点头:“继续。” 另外却没有放弃,加到了5600万。 “继续。” 景岚出价。 对方也继续出价。 当拍价到了5800万元,杜子齐眼神闪烁了一下。景岚知道,如果对方继续跟拍,以他们现在的资金,根本负荷不了。 杜子齐比了一个6,景岚知道他的意思是他最多能承受6000万。 6000万。 但另外一个紧跟拍价,6020万。 杜子齐摇了摇头。 最后房子以8200万成交。 景岚感觉身上的薄毛衣变热,又渐渐染上一层凉意。 他们失败了。 景岚抬头看着杜子齐,杜子齐神情复杂。 “怎么会这样呢?” “估计是那些申请执行人叫了一些人,帮助叫高拍价。” 景岚摇头:“拍下的人一定是其他人,申请执行人对这套房子毫无兴趣,他们只需要钱。” 执行局一行五六个人,在梦园和景飞霞谈:“景女士,我很了解你的心情,但是,现在案外人已经拍下这套房子,它已经不再是你们的物业了。你必须配合我们进行清场,否则,我们可能采取强制措施,而你也可能面临不配合强制执行的相关法律后果。” 景飞霞摇头:“随便你们,我不会搬的。” 杜子齐和景岚交换一个眼神,景飞霞已经不再是曾经那个叱咤风云的商界女强人了,如今的她,仿似一个仅仅懂得横蛮纠缠的老人。 执行局的人一下子也不知道如何应对,面对一个年迈的老人,他们也不敢轻易动手。 执行局转向杜子齐:“杜先生,请你劝一下你的母亲,配合我们的工作。” 杜子齐跟景飞霞说:“算了,收拾好东西,我们走吧。” 景飞霞没有看杜子齐,只是坚定地坐在沙发上。 琴姐站在一旁擦眼泪。 半小时后,场面仍然僵持。李法官开口:“如果你还是不配合我们的工作的话,我们就强制执行了。”几位工作人员飞快交换眼神,然后其中一人开口:“那叫他们进来,先搬家具!” “十四姑奶!”“妈!” 景飞霞已经昏倒在沙发上。 杜子齐掐着景飞霞的人中:“妈、妈!” 景岚抬头:“李法官,请求你们,给我们一些时间,让我们再和老人家沟通一下,今天请你们先不要强制执行,可以吗?毕竟,毕竟这是一个快80岁的老人了!” 李法官想了想:“我们下个星期再联系,一周时间。” 景岚看着一行人离开的背影,再看着悠悠转醒却依然虚弱的景飞霞,一时之间,百感交集。 景岚看着梦园的新主人——那个以8200万拍得梦园的男人。 他比她想象中的年轻。原本她以为,一个出手近亿买下一套房子的男人大概会和杨中强一般五十多岁的年纪,说不定和杜家昌、景飞霞一样年迈——但面前这个男人看上去还相当年轻。他并没有西装革履,身穿深色的毛衣啡色的裤子,坐在大真皮沙发上,不像一个老总,反而像是一个——为企业做代言的明星? 他是那样坦然从容,相较之下,景岚显得局促和焦虑:“您好,沈先生。我姓景。”景岚递上了她的名片,名片上印制着她的新公司的名称,和她总经理的头衔。她在社会上浸淫多年,这些年来看过的有钱人不计其数,她知道眼前的人越是看似温和就越可能强势,但她必须完成她此行的目的。 沈绍辉似乎低头看看她的名片,放在一边,伸手和她相握。他的手很大,且温暖,而景岚的手指冰凉:“请坐。” “沈先生,很抱歉打扰您的时间,也感谢您愿意抽空见我——” “景小姐,不妨直说,我想我更适合开门见山的沟通方式。” 景岚微笑,带上她第一次参与百亿生意谈判时的谨慎,仔细组织措辞:“当然,我不敢打扰你太多时间。我是杜家昌、景飞霞夫妇的朋友,此行受景飞霞女士所托,来谈谈关于梦园的安排。” 沈绍辉皱眉:“关于梦园的安排?” “是的。”景岚小心开口,“这当然是一个不情之请。但是,是这样的,我们了解到您拍下了梦园,但是景飞霞女士基于对梦园多年的感情,她确实割舍不下,所以我斗胆请求您能否将梦园转卖给我们?” “哦.....”沈绍辉摇头,“房子现在还没过户到我名下,并且,据我所知,房子的原主人还没肯搬走,我的律师正在跟法院执行局联系处理此事。” “是的,这正是我要来和您商谈的理由。”景岚决定以退为进,“梦园已经有不少年了,当然,它的位置和设计非常出色,但这么多年了,其实也确实存在一些修修补补的地方,所以,对于您而言,如果您购买它的目的是为了自住,显然是不够理想的,至少您还得花上一笔不小的钱去装修。另一方面,如果您是为了投资,坦白说,8200万的价钱已经相当接近目前的市场价值了,如果你转手卖出去的话,盈利空间也不是很高。我想,是否您能成人之美,将这房子转卖给我们?” “我既有装修它用来自住的资金安排,也有让它闲置一段时间,等价格高位时再出手的考虑。”沈绍辉轻轻摆手,“这些都不成为我要转卖给你的理由,当然,如果你的价格合理,也未尝不可。” “这就让您见笑了,我们确实存在资金困难,否则也不会到了被法院执行拍卖房子的地步。我们考虑过,我们可以用8200万元跟您买下这个房子。我们前期可以付您6000万,剩余的金额,我们会分期给您还款,并争取分期的时间尽可能短。” “景小姐,你是生意人,我也是。做生意的宗旨当然是要赚钱,你这个方案对我来说,不具有任何吸引力。” “对,沈先生,的确如此!对您来说,这确实并不是赚钱的买卖,但请您念在我们确实有为难之处,请您体谅,又或者,我们再酌情提高一些,比如我们可以付您8400万元。” “景小姐,既然你对这房子情有独钟,你应该参与前期的拍卖,而不是现在跟我在这里讨价还价。遵守游戏规则,是最基本的生意道理。” 景岚差点要泄气,她调整了一下情绪:“根据拍卖的规则,我们必须一次性付清所有款项。但是我们没有这个资金实力,所以才迫不得已和您讨论。” “因为你们弱,所以我必须为弱者让路?” “我们并非鼓吹弱者有理。”景岚觉得自己脑细胞大概死了一大半,“我一开始就说了,我们确实是不情之请,我也理解这件事情对您来说是为难了,请您体谅。” “那我也不浪费你的时间了,景小姐。8400万的转让价对我来说,是亏本买卖,恕我无法同意。” 景岚点头:“我理解。”她伸手,沈绍辉回握她的手,接触到沈绍辉的手的一瞬间,景岚觉得自己的手更冰凉了,“感谢您今天抽空接待我,感谢。” 第9章 景岚把在沈绍辉那里碰壁的事情,委婉地告诉了杜子齐。她没有亲自上门告诉景飞霞,她承认,她不敢也无法面对眼下最脆弱无助的景飞霞——不管因为什么原因,景飞霞把梦园的希望都寄托在她身上,但她一次次让景飞霞失望了,这是让她感到不知道如何面对的原因。 杜子齐挂掉电话,看着景飞霞:“我们来谈谈吧。” “谈什么?” 杜子齐看看客厅,它昔日的繁华和大气依然在,虽然已经看得出岁月的痕迹,但他承认,这是一个很不错的房子——但,并不见得非它不可:“房子已经被拍卖出去了,你接受或者不接受都好,它在法律上已经不再是你或者爸或者兴达的所有物。” “我很清楚。” “那么你就要搬出去。” “景岚说了,她会和买家谈,争取再买回来。” “刚刚打电话给我的是她,她说买家拒绝了。” 景飞霞的眼神黯淡了下来。 “我可以帮你再找一个房子,当然,如果你住不惯小房子,我可以为你再找一个大别墅,买不起,至少我租得起,我相信你好好度过晚年是没有问题的。还有,琴姐,你喜欢的话,可以带着她一起走。” “你以为我是因为住不惯小房子吗?” “不管是什么原因,我只是希望你不要和法律不要和法院对着干,你认为这样有好处吗?你不是最爱面子吗?和法院对着干的最后,只会让你颜面尽失。” 景飞霞露出自嘲的笑容:“我和你爸一辈子都是务实的人。我们用5000块钱起家,一直做到建立兴达。这么多年下来,我们一直做实业,脚踏实地地赚钱,没有搞什么上市,没有搞什么股市楼市投资,我们就是想踏踏实实地做实业。我没想到,最后的结局竟然是这样。”景飞霞回想当年,“兴达刚开始只有2个人,你爸和我,后来是5个人,10来个人,到今天,兴达没了,员工也散了,连你爸这第一个员工都走了。就剩下梦园了,就剩下这个地方了。” “你们前面40年累积下来赚的钱已经够多了,是你们想要再进一步,根本策略错了,才导致今天的结果。你们都已经快80岁了,有这个必要吗?”杜子齐嘲讽地笑笑,“几个亿还不够花吗?还要不自量力,最后变成负债几个亿?” “你不懂。” “对,我不懂。” “梦园是我们唯一买下的物业。你知道的,我们并不奢侈、铺张。可以说,我和你爸爸奋斗了一辈子,这是我们为数不多为自己购置的东西。” “那我们现在换一个东西,不可以吗?” “我的情感呢,我这么多年的精神寄托呢?”景飞霞指着外面的花园,“那里的每一棵树,每一朵花,都是我布置的,都是我的心血啊。你看到二楼的书房吗,那里只有两张木凳,我和你爸在那里开过多少次会,为了工作吵了多少次架,还有厨房,琴姐每天把那里擦得多干净啊,你懂吗?” “我懂也好,不懂也好,我只是想要你现在好过一点,而不是盲目对抗,不肯接受已经发生的结果。” “如果你有出息,如果你能回来帮助我和你爸,也许今天的结果会截然不同。” “不会,甚至结果可能更差。”杜子齐站起来,“你说得很对,我没有出息,你们也不应该幻想把所有希望寄托给我。钱有那么重要吗?对,重要,但没那么重要,至少不需要耗费终生的精力去追逐。” “你是艺术家,我是生意人,当然不同。” “对。你们最大的错误就是没生出一个商业天才。”杜子齐点燃了烟,“反而生出了一个,怪人。” “你爸爸知道我不喜欢烟味,他几乎不在我面前吸烟。” 杜子齐走远了几米:“所以,我爸爱你,你也爱他,你们也爱你们的事业,唯独不爱我。” “你觉得我不爱你吗?” “你比我爸好点。”杜子齐回头看景飞霞,“我今年几岁了?” “44岁。” “是的,从我24岁跟你们说,我爱上一个男人开始,到现在,20年了。我已经失去我父母的爱,整整20年了。” 景飞霞别过脸:“我相信你应该可以拥有正常的、幸福的人生。” “我并不觉得我不正常,也并不觉得我不幸福,我很好。当你们用自己的标准去衡量我的人生时,我同样觉得你们不见得幸福。” “如果你没有弃学经济学,如果你没有选择在街上做了几年流浪艺人,如果你20年前回来,帮我和你爸管理好兴达,我现在会很幸福,我会专心做我的慈善事业,我会帮你带孩子,甚至你的孩子说不定也有了他的孩子。” “这就是你我的分歧,你们把自己的幸福建立在你们儿子的基础上,而我把自己的幸福建立在我自己的基础上。”杜子齐按熄了烟,“这件事情我们20年前就开始争论,争论了那么多年都没有结果,我们还是放弃这些不必要的话题吧,说回正题。” “你爸现在下落不明,他马上就80岁了,你不知道吗?你完全不担心他?” “我可以说我担心他,但是我现在考虑不到如何去找到他,所以我眼下只能考虑你,我必须把你好好安置,只有安置好你,你才能好好地等他回来。” “也许,他这辈子都回不来了。” “这只是借贷纠纷,不是刑事案件。” 景飞霞摇头:“他走,是为了尽最后一搏,想向S市ZF施加压力,给他下发批文,但他失算了。我们已经被全部人放弃了,所以,他这次出走,不但起不到施压的作用,还让事件的性质变了。” “我会努力去找他,我会努力帮他回国。但是,下周一法院的人会再过来,你答应我,我们搬走,好吗?” “你要断了我这辈子唯一的念想吗?” “不是我要断,情势已经是这样。你还要这么固执吗?你的豁达呢,你的勇敢呢?” 景飞霞掩面:“我已经是一个快要死的老人了,为什么还要让我豁达,让我勇敢?” 杜子齐看着蜷缩在沙发上哭泣的景飞霞,已经失去了继续和她沟通的力气。 第10章 景岚在工商局办事大厅等了一个多小时,前面还有一个号,杜子齐的电话来了,告诉她景飞霞入院,并希望见她。 景岚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收拾好要交的材料,拿起公文包匆匆离开。 景岚在病房门口看到杜子齐:“她情况还好吗?” “还好。”杜子齐抱歉地笑笑,“对不起,麻烦你了。” “没有,那我进去吧。” 杜子齐叫住她:“不管她跟你提出什么样的要求,你都不要接受。试着说服她搬出去。” 景岚停下推门的动作,转身看他:“为什么?” “为什么?我们显然没有和买家谈判的能力,你越给她希望,她就越失望。”杜子齐烦躁地摇头,“我只想赶快处理好这件事情,恢复正常的生活。” “丹尼尔,这件事情显然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处理好。现在不仅仅是一个房子的事情,你爸爸现在失踪了,你妈妈又病了,兴达已经人去楼空,但是接下来还有破产清算,还有工人工资社保,这件事情无法轻易过去。” “这些程序我不懂。我只想安置好我妈,哪怕她愿意跟我去英国,都好。” “你妈妈没办法丢下这里的一切,跟你出国。” “所以你要帮助我去束说服她。”杜子齐看着景岚,“我不知道你和我妈是什么关系,但显然,她很喜欢你,也很信任你。这是我对你的请求。” 景岚淡淡一笑:“你妈妈和我的关系,我一时之间也说不清。”她深呼吸一口气,“其实在你说这些话之前,我是犹豫的。我也想过让她放弃梦园,但是,多谢你的话提醒了我,你父母对我有恩,甚至可以说,他们改变了我的命运。如今他们面临困难,你也许有资格叫她放弃,但我不能,这样显得我太冷漠了。” 景岚推开病房门进去,杜子齐看着她瘦削的背影,陷入了沉思。 景岚第二次跟沈绍辉的助理预约,助理告诉她,沈绍辉回了S市,等于是拒绝了她。 景岚查过沈绍辉的公司,确实是在S市经营,并且听他的口音,也的确并不是本地人。但她同时查到,在他拍下梦园的同时,沈绍辉公司的其中一个法人股东,在本地全资设立了一个新公司。 “抱歉,苏助理。能否告知我沈总回来的时间?” “这个暂时无法确定。” “我确实有急事要和沈总谈,麻烦你转告沈总,希望他给我一个时间。”景岚调整了一下语气,”并且,我希望在周一之前。” 景岚对着笔记本已经连续坐了三个多小时,期间爷爷给她打了一次电话:“嗯,我很好,身体也好,肩膀劳损好了些,是的,找了医生做了两次理疗。” “她也很好,腊肉吃了,她很喜欢。”景岚说了一个谎,那袋腊肉一直放在梦园一楼客厅的桌上,无人有闲暇理会。 周日晚上七点多,景岚接到苏助理的电话,说沈绍辉到了A市,并同意和她见面。 景岚几乎没有任何犹豫,换了西装,拿上公文包,直接去取车。 半小时后,景岚和沈绍辉在一个包厢见面。沈绍辉一身休闲打扮,反而显得景岚过分慎重了些。 “沈总,我就不耽误您的时间了,这是关于梦园的处理方案,请您过目。” 沈绍辉翻着那薄薄的几张纸,却没有细看:“大概的意思?” “我们愿意用8800万买下梦园,分期付款,但不需要马上办理过户。您可以和法院、房管局对接,将梦园办到您名下;而我们先签合同,只要您愿意签合同,当天我们支付6000万,签了合同、付了首期款之后,我们保留现有的居住使用权。剩余的2800万,我们分三年支付。三年期满后我们再办过户登记,并且,三年期满后,我们额外多付您50万利息。也就是说,按照我们的方案,三年时间后您合计盈利650万。 “听起来是不错的主意。” “是的,在商言商的角度,我相信这对您来说,不会是亏本的投资。” “我有几个问题想请教您。” “不敢,沈总请说。” “第一,对于我来说,我只拿到了6000元,我凭什么相信,三年内我一定能拿到剩余的650万?” “嗯,我需要现在向您解释吗?” “可以。” “这是我制作的合同,请你过目。”景岚翻到第五页,“根据合同违约责任的条款,我们如果无法如约支付尾款,那么视为我们违约,违约金责任是首期款的百分之一,也就是60万。” 沈绍辉摇头,表示不感兴趣。 “当然,这只是我们的考虑,具体比例我们可以斟酌。”景岚拿出红笔在合同文本上做了标注,抬头看沈绍辉,“沈总,您应该要相信,我们这么想要取回梦园的所有权,不会轻易违约,否则我没有必要一而再再而三打扰您。” “好。第二个问题,三年650万,听起来是个了不得的数字,但是,恕我直言,我如果将8000多万投在别的项目,说不定一年就可以盈利500-600万。哪怕我是跟银行签订存款协议,年利率都可能达到4%。” 景岚早知道他有此一说,她拿出第二份计划书:“沈总,这是我的第二方案。” 沈绍辉看着文本上那几个黑体字“股权转让协议”,皱起眉头。 “沈总,我当然非常相信您的经济实力和投资眼光,我现在受兴达股东景飞霞女士的委托,和您谈一下投资兴达可行性。” “你让我投资兴达?”沈绍辉几乎是嘲讽地笑了一下,“这是我理解错了,还是你太天真?” “您没有理解错,我也不见得天真可笑。”景岚拿出报表,那是她和景飞霞聊了三个小时的成果,“兴达是非常纯粹的有限公司,两个股东,分别是杜家昌先生和景飞霞女士,两人分别占股百分之五十。在过去的五年,兴达仍然是盈利的,导致兴达的崩溃是一年多前兴达在外借下巨款,全力投资S市的项目。但因为ZF批文一直下不来,所以一直停摆,直至利息过高、资金链断裂而爆发危急” 沈绍辉沉吟。 “兴达是垮了,但并非站不起来,现在两个工厂都被法院查封,设备动不了,工人也不可能恢复生产,但是,只要给所有债权人定期还息,银行包括所有民间借贷机构都愿意给兴达展期,那么查封和冻结就会解除,生产就能恢复,换言之,兴达就能救活。” “方法是什么?” “兴达每个月要还的利息将近1000万,在S市拿下那块土地,招拍挂评估价是1.8亿,如果拍下来,就意味着项目批文也能到手。满打满算半时间的话,兴达现在需要2.4亿周转资金。” “你要我投入2.4亿?” “如果您真的相信兴达仍然有希望的话。” 沈绍辉摇头:“不可能。我不可能在兴达砸上2.4亿。” “其实出事之前,有人找过杜总和景总谈收购兴达,全额收购价5亿。只不过景总不愿意一辈子的心血就这么卖出去了,所以没谈成。”景岚抛出最后的底牌,“兴达绝对是有机会的,作为本地经营了将近三十年的民营企业,它的品牌效应,它的潜在权益,您是生意人,也很有大智慧,不可能不知道它的价值。” “我喜欢谈项目,但从来没有人来说服我收一个马上要死的公司。” “愚笨的人只看到死的危机,聪明的人却能看到生的希望。” 沈绍辉第一次认真端详景岚,面前这个眼睛很大很亮的女孩子,眉眼之间颇有几分英气:“我从来不知道,杜总又生了一个这么聪明的女儿。” “我不是他们的女儿。” “你姓景。” “如果必须说我和景总的关系的话,我们是老乡。” “哦。”沈绍辉点头,拿起那份股权转让协议,“2.4亿,占股多少?” “景总愿意把她名下的49%股权转让给您,如果兴达活了,您知道以这个比例您绝对没有吃亏。” “这样吧,景小姐,我需要考虑一下。”沈绍辉从衣服口袋拿出小小的名片盒,打开,取出一张黑色的名片,“希望我们有机会再见。” 景岚看着上面的字,沈绍辉三个字下面是一个手机号码,她对沈总笑笑:“我期待着。” 第11章 周一,景飞霞坐在梦园的客厅里等着法院的人上门,但迟迟不见踪影。直到下午五点,景飞霞大致确认了他们不会再来。 景飞霞给景岚打电话:“也许那位沈总同意了我们的方案。” 景岚心里隐隐的不安仿似落地,并且再生出了几分的期待感:“好。”她刚交完工商登记的资料,正准备驾车离开工商局回家。 手机再次响起,又是杨南:“你好。” “景岚,你真的决定不回强鑫上班了?” “是的。” “为什么?” “人,总要改变的。”雨刮很勤快地工作,但雨势太急,视线总是清晰了又模糊,模糊了又清晰。 “改变什么?” “人不可能一成不变的。” 杨南气急:“我发现你真的很不感恩!为我爸打工,不好吗?给你的工资不高吗?为什么你现在反过来要帮杜家昌抢回梦园,那本来该属于我的了!” “杨先生,我很感恩,感恩所有在我生命里出现的、帮助过我的人。所以,我才要帮助杜总和景总,保护好他们想要的东西,因为他们曾那样真心实意地帮助过我。但是当然,既然你爸和这件事情存在利益冲突,我不可能卑劣到拿着你家的工资,操着他们家的心,这也是我所认为的基本的职业操守。” 杨南静了几秒,语气下沉:“你决定了吗?” “我已经这么做了。” “难道你不知道我喜欢你吗?你为什么非得要和我爸为敌,这样我爸根本不可能同意我们在一起!” “承蒙错爱。”景岚笑,“就算没有这件事,我们根本也不可能在一起。” “为什么?” “我在开车,雨有点大,先不说了,抱歉。”景岚挂了电话。 因为,有一种人,是山间的风,有她自己的方向。 三天后,景岚、沈绍辉和景飞霞约在沈绍辉的办公室。 “沈总,您好!”景飞霞先伸出了手。 “您好,景总。”沈绍辉握了一下景飞霞的手,轻轻放开,又转向景岚,“景小姐,您好。” “你们的方案我看过,坦白说,其他股东是持反对意见的。” 景岚看向景飞霞,景飞霞却神色未变:“那沈总您个人的看法呢?” “景小姐说得没错,兴达现在是出现危机,但是我想,它并非是得了不治之症。”沈绍辉叫来苏助理,苏助理拿了三份计划书,“根据你们的方案,我们略有调整,第一,股权我们要拿到百分之五十一,第二,我只能投入2个亿。” “如果按您的方案,兴达未必能活。” “可以的。如果我真的成为兴达的股东,S市上下的细节由我去打点,两个月内,我可以拿到项目批文。” “如果不呢?” “如果不能,那么后续资金仍然我来负责,并且,不追加股权。” “沈总,我很欣赏您的魄力和果敢,但恕我直言,”景飞霞看着沈绍辉,“您很优秀,但是您毕竟看上去仍然这么年轻,您如何确认您的决策和判断是正确的?兴达用了将近两年都没争取到的东西,您认为您两个月就能拿到手?” “做成一件事情,当然需要经验。”沈绍辉微笑,“除此之外,还有资源,也有成本预算问题,我有我充足的预算和资源。” “您能这么有把握,我很放心,但是,百分之五十一的份额,我没办法接受。” “您如果不接受失去百分之五十一,那么结果就可能是失去百分之百。” “您这是趁人之危?” “我这是救人于水火。”沈绍辉摊手,“坦白说,这个项目我个人很有兴趣,但凡事不一定赢。要是我输了,那可就是真金白银的2个亿啊。” “我丈夫不会接受这个条件的。” “您应该尝试说服他。没关系,我的方案,半个月内有效。”沈绍辉合上文件夹,“静待佳音。对,还有梦园,如果我们的合作能够达成的话,我愿意接受你们分期付款的方案。” 景飞霞笑笑:“好的,我会尽快答复您。” “还有,这位景小姐,如果我和景总的合作达成,我希望你加入兴达。”沈绍辉笑笑,“根据我的了解,你的公司目前还在设立当中,唐突一句,准确来说,就是还没设立。与其一手一脚从零做起,不如站在巨人的肩膀上,能看得更远。我会说服景总给你一个理想的薪酬。” 景岚有些尴尬,但很快整理神色:“谢谢。我会考虑。” 景岚缠着景飞霞下楼,当二人坐进景岚的车,景飞霞悠悠开口:“我猜的并没有错,他并不见得是为了梦园而来。” “但是如果他是为了兴达,无需这么迂回曲折。” “他总得花点钱,让我们了解他有这个经济实力。”景飞霞看向景岚,“你怎么看?” “百分之五十一,意味着他掌握了话语权。” “是的,但是他说得对,要么是49%,要么就是没有。”景飞霞沉默了一会儿,“也许这是兴达重生的机会,也许不再姓杜,或者姓景,但是我也意识到了,我和杜总都老了,兴达必须找到新的机会才能生存下去。” “丹尼尔呢?他没有考虑回来帮你们?” 景飞霞苦涩一笑:“这大概是注定了的,某些人总是特别擅长某些事或者特别不擅长某些事,他对商业毫无兴趣,甚至是厌恶,我早已经放弃让他回来接手的想法。” “那他的老婆、孩子呢?哪怕不接手生意,难道也不回来陪陪你们吗?” “他至今未婚。”景飞霞换了话题,“听说你已经从强鑫离职?” “是的。” “为什么?” 景岚决定把杜家昌与杨中强之间那几千万的债务隐瞒不谈,如今的景飞霞已经是强弩之末,今天去见沈绍辉已经是强打精神,未必承受得住更多打击:“我想自己创业,时间也差不多了。” “我相信你有这个实力,但是,当然,如果你愿意,假如兴达真的救活了,欢迎你回来。” “好,谢谢您。” “我想,我要认真思考一下,试着联系老杜了。”景飞霞缓缓吐出几个字,闭上眼睛,“走吧。” 第12章 景岚把景飞霞送回梦园,经过一整个下午的谈判,她知道两人都很累,但是景岚觉得自己并不应该表现出任何一点点疲倦:“十四姑奶,您上楼休息吧。” “好,辛苦你了。” 景岚走出去,却在花园看到杜子齐从转角处看着她,她走了过去:“丹尼尔,你在这里?” 杜子齐的表情很凝重:“你们下午去谈得怎么样?” “不好不坏。”景岚觉得杜子齐作为景飞霞的儿子,更适宜亲自向景飞霞了解情况——她觉得景飞霞可能同意,但她不能将自己擅自揣测的东西表达出来。 “我妈精神还好?” “应该很累了。”景岚突然觉得杜子齐很是怪异,“怎么了?” 杜子齐又点燃了一根烟,他脚下已经是一地烟蒂。 “我爸......”杜子齐吐出一个烟圈,“可能快不行了。” 景岚大惊失色:“怎么会这样?” “年老了,加上这次出国本身就有潜逃的意味,巨大的精神压力之下,人就崩溃了。今天他联系了以前兴达的律师,律师又联系了我。” “现在怎么办?” “如果——如果你们跟那个沈绍辉谈得不错的话,事情能够暂时压下来的话,我想让他回来,最起码,不要死在他乡——” 景岚心情不能平静:“你应该跟你妈妈说的,不管我们跟沈绍辉谈得怎么样,这种消息,你不应该瞒着她。” “可是,如果你们谈崩了,我怕接他回来,只会让他走得更快,更不体面......”杜子齐忽然浑身发抖,“要不别谈了,账户里那几千万足够支持我妈以后的生活了,我带她出国吧,我带她去找我爸。” “丹尼尔,你问过你爸爸了吗?他愿意回来吗?” “他当然想回来,怎么可能不想回来。” “那你要尊重他的意思,你要想办法把他接回来,而不是想着把你妈妈送出去。” 杜子齐颓然坐下,声音开始哽咽:“我以为我对他已经无所谓了,因为他也放弃了我,在他最艰难的时候,他也从来没有想过我,他甚至第一时间找的是他的律师,但是为什么我现在这么心痛,为什么会这样?” 景岚看着杜子齐,她知道他已经哭了。如果她再年轻一些,或者他再大一些,他算得上是她的父辈年纪了,可是,这个四十多岁的男人,眼下竟比一个小孩还脆弱:“丹尼尔......” “我们父子之间,冷漠疏远了那么多年,我以为我会没事的,可是为什么现在竟然面临生死之别,为什么我这样害怕、恐惧?” “因为,你爱他。”景岚不知道他们之间经历了一些什么事情,但她知道,杜子齐细腻而敏感,绝不像他自己所说的那样无所谓,“我去找你妈妈,我会告诉她真相。可以吗?” 杜子齐双手覆面:“万一,我妈也撑不住了呢?她已经崩溃了一次了。” 景岚从她的包里拿出纸巾,递给杜子齐:“我们商量一下,怎么说,比如,不把你爸爸的身体状况告诉她,就只是说服她,把公司股权转让给沈绍辉,需要你爸爸回来办手续,这不是很顺理成章的事吗?”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她能不能够接受。” “我能接受。” 闻言,杜子齐抬头,景岚回头,看到景飞霞站在身后。身上还穿着出门那套深紫色的旗袍,在初冬的风中显得弱不禁风:“我想好了,卖掉兴达的股权,让你爸爸回来。我想他回来,落叶归根,死,也要死在家里,不要在外面做游魂野鬼。” 杜家昌回来的事情处理得很低调,一下飞机立即进了医院。 沈绍辉的律师已经早早等在那里。 景飞霞对他歉意地笑笑:“先让他做个检查,检查完了,我们就签协议。” “好,没事。” 两小时后,杜家昌恢复一点元气:“飞霞。” “老杜。” “你说,我们要卖掉兴达。” “不是完全卖掉,我把我的一半,还有你的百分之一,转让给一位沈总,我们还有将近一半呢。” “对不起,是我连累你了。” “不,是我的错,我不该一意孤行,叫你去拼那个项目,是我的错。” “你从来没有做错,飞霞。”杜家昌摇头,“我知道,我快不行了,这样,我把我的股权全部转让给你,该签什么协议,让律师跟进。我走了以后,若你还是想要救兴达,你怎么转让出去,我毫无异议。又或者,兴达救不回来了,注定就这么没了,我也没有怨言了。” “我想你多陪我几天,老杜。” “我也想。”杜家昌轻轻抚摸着景飞霞,“我先去看看那个世界是什么样的,先收拾好家里,等你以后过来了,可以住得舒服些,在那里,我还想办法买一个房子,还叫梦园,好吗。” “你多陪我几天吧,老杜!我错了,我们要做什么事业,我们要赚什么大钱,临老了却这么颠沛狼狈、天人永隔,我不愿意啊。” “让子齐进来吧,我跟他说几句。” 杜子齐跟随景飞霞进了病房。杜家昌淡淡扯了一个笑容:“好久不见,杜子齐。” “爸。” “你我父子一场四十多年,父子情谊却不过好像只得一二十年。你必然觉得我对不起你,同样我也觉得你辜负了我。”杜家昌闭闭眼,“不过,人之将去,万事皆空。我走了,就什么都放下了,唯独请你好好照顾你妈妈,她是一个好妻子,也是你的好母亲。” 杜子齐的眼泪掉落在地,悄无声息。 “子齐,我终生不能理解,我们家庭里没有像你一样的人,按理说,没有这样的基因。我确实不知道哪里出了错,让你成为今天的样子。不过,你是我唯一的儿子,我又怎么能再将以前咒骂你的种种恶毒的语言留在这个世界,我走了,我要把以前所有的诅咒都带走。并且,我要祝福你,祝福你过得好,一切都好,不论和小猫、小狗一起生活,不论和男人、女人一起生活,都要幸福。” “别说了,爸——” “生老病死、人之常事,即使命里没有这么一劫,我也快80啦,各种病痛,也该是时候了。”杜家昌轻轻转头,看着景飞霞,“我走了,就没有人监督你的饮食、作息,你自己要记得,吃得清淡,饭后多去花园走走,知道吗?我什么都没有留下给你,只给你留下债务,留下伤心,不知道你下辈子还愿意找到我吗?” 第13章 景岚站在走廊的尽头,在楼梯口的位置靠着墙,迎向窗口。风很大,把她扎好的马尾吹出了几缕碎发,身上的风衣也呼呼作响。 身后传来脚步声。景岚快速站直,抬手抹抹脸。 “景小姐。”回头,竟然是沈绍辉。 景岚快速挤出礼貌的笑容:“您好,沈总。您来了。” “我刚到。” “两位律师都来了,合同都准备好了。杜总一家在谈事,可能需要您再等等。” “没事。” 沈绍辉穿着深色的羊绒大衣,他从口袋里掏出烟,挥挥手:“介意吗?” 景岚看看四周:“这里应该不可以抽烟。” “好吧。”沈绍辉收起烟盒。 “沈总烟瘾很大?” “还好。想事情时习惯点根烟。景小姐抽烟吗?” 景岚摇头。 “那还好。” “嗯。” 两个人陷入了沉默。 景岚觉得自己应该打破沉默:“我去看看他们谈好了没。” “劳烦了。” 沈绍辉看着景岚转身,一步步走向病房。住院部位于医院的东南边,旁边有几棵树,老树的叶在狂风中翻飞,有些吹在走廊上,散落几片褐黄色。 冬天真是一个容易让人伤感的季节,沈绍辉想着,犹豫了一下,还是点燃了一根烟。 三分钟,苏助理来叫人:“沈总,进去签字吧。” 所有人在小小的病房里会合,杜家昌伸手跟沈绍辉握手:“让你见笑了。” “哪里。”沈绍辉轻握,然后又轻轻放开。 律师递给杜家昌合同,杜家昌和景飞霞在最后一页签字,苏助理又递给沈绍辉,沈绍辉刷刷签字。 “谢谢你。”杜家昌勉强笑笑。“也谢谢你们。”沈绍辉合起合同,递给苏助理:“您好好休息。” “兴达是个好公司,希望你能让它活过来。” 沈绍辉没有接话,只是微笑了一下。 景飞霞叫杜子齐送一下沈绍辉,沈绍辉摆手:“免了。” 三天后,杜家昌的告别式低调进行。 告别式结束后,景飞霞在梦园里睡了很久很久的一觉,再醒来,已经是黄昏。景飞霞叫杜子齐进来她的房间:“你爸爸应该快回来了吧。” 杜子齐以为景飞霞睡糊涂了:“什么?” “去花园里,摘一束花,拿回来我的房间。你爸这几天会回来,让他再看看这房子吧。” “妈......” “我没事。景岚走了?” “走了。”杜子齐看着母亲,“沈绍辉刚才也过来上了一炷香,刚走。” “是吗?” “妈,接下来......”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你的工作也需要你的照顾,不能放下太久,你回去吧,我要留在这里,好好看着兴达。你懂吗?” “你一个人可以吗?” “可以。” “要不,我和景岚说说,让她过来陪你。” “我和她固然很有缘分,但毕竟并非血缘至亲,她对我没那么多义务,这段时间我们已经麻烦她很多了,你怎么可以总是想着麻烦她呢?” “妈,我——很抱歉。” “人都有自己要走的路,算了。”景飞霞看向窗外,“像你爸爸那样看不开的人都看开了,我怎么会看不开,你有你自己的路,你过好自己的日子,我就无牵无挂了。” 景岚回到芒草村,坐在山坡上看夕阳。 “你怎么了?”景志刚缓缓走近,“怎么突然回来了?” “我辞职了。” “为什么?” “我考虑自己创业。” 景志刚在她身边坐下:“这是好事啊,为什么你显得不开心?” “你知道吗,景女士的丈夫,那位杜总,死了。” 景志刚神情并没有太多的触动:“病死?” “是的。”景岚眯着眼,看向很远很远的远方,但远方还是山、还是树,似乎没有她想看见的东西:“我在兴达实习了四年,整整一个大学时光。我毕业那年,厚着面皮,去问他能不能让我在兴达上班。但他拒绝我了,我本来很失望,我以为我的努力他一定可以看得见。结果,他跟我说,他的公司已经让我学到一些东西了,我该积累其他更多的经验,然后他介绍我去强鑫上班,让我一步步成长为今天的样子。” “所以你为他的感到难过。 “是的,我很难过,这段时间我的心情都不好。”景岚把脸埋进膝盖里,“兴达崩溃了,景女士老了,杜总走了,我所相信的世界,好像一下子变样了。” 景志刚看着她:“要不,你回来吧?” “回来?”景岚抬头,“回来这里?” “回到镇上,或者市区里都好,你可以找别的东西,或者你也可以选择在市区创业。你可以的,无论在哪里,你的努力一定可以得到丰厚的回报。” 景岚摇头:“我用了很多年,才走了出去,我不想也不希望以现在这样的姿态回来。” 景志刚深深地看进景岚的眼眸里:“你变了。” 景岚再次摇头:“我没有变。” “你开始嫌弃这里的一切了。” “我从来没有嫌弃这里,因为这里有我的爷爷我的奶奶,可是,如果就这么回来,我能帮助这里改变什么?我什么都改变不了。” “你为什么一定要改变这里?” “因为,我的命运被景女士改变了。”景岚站起来,“这里很美,真的很美。可是,也很愚昧,很落后,外面的人,根本不愿意留在这里,如果他们不小心来到这里,他们只会想办法逃离。我希望有一天,这里不会是一个再让人想要逃离的地方。” “景岚——” “我太弱了。我很努力,很认真,可是在巨大的财富面前,我的积蓄显得那么微薄,于是,在巨大的困难面前,我的努力反而显得更加可笑。”景岚想起沈绍辉,那个动辄拿得出上亿、两亿的男人,“我一定要变得更强大!” 景志刚看着景岚,那个曾经比他矮小得多的女孩,现在好像长成了一棵高树,而他,依然是当年那个小树枝,独自在石头夹缝中野蛮生长。 第14章 “2亿已经转入我账户,沈的意思是后天组织债权人会议。你愿意帮我吗?” 景岚看着景飞霞发来的信息静静地思考了一会儿,放下手机,去煮面,吃面,洗完后洗碗,最后她再次拿起手机:“我会帮您。” 第三天,沈绍辉安坐圆桌正中,旁边是景飞霞,景岚坐在后排的椅子上,神情凝重。债权人来了十几名代表,其中包括杨南。 银行代表先发话:“债权我们已经起诉了,也已经进入执行程序,但是执行回来的财产,远远是清偿不了债务的。” “我们今天就希望让大家表个态,如果愿意接受执行和解的,我们来办手续,钱,我们慢慢还。只要把S市的项目拿下来,工厂马上开工。坦白说,我们手头上有几个大单,只要你们愿意解除所有保全手续,批文一到手,恢复开工,三个月后我们至少能收回5000万货款,到时,我们一分不少,全部用来换给你们。” 一列人等看着沈绍辉,最后杨南开口:“我手上这笔钱,是还没起诉的,那怎么算?” “哦?”沈绍辉看景飞霞,景飞霞一脸愕然,景岚坐在后排,心跳加速。 “这是借款合同,请你们过目。” 沈绍辉翻看合同,最后以询问的眼神望向景飞霞,景飞霞摇了摇头,沈绍辉问杨南:“这债权是真实存在的吗?或者说,确定杜总生前还没偿还吗?” “搞笑了!这位沈总,我是代表强鑫的杨中强董事长过来的,以我们的经济实力,有没有必要虚构一笔小数目,来坑可怜的兴达公司呢?现在杜总走了,你们是不是想着死无对证,但是,我家的老头子还没死呢?” 其他人开始议论纷纷。沈绍辉微笑:“从法律上来说,这是杜家昌先生的个人债务。他生前又并无留下遗产,也就是没有继承人来处理他的私人债务,看来,这笔账还真的是个麻烦。” “诶,什么意思,想赖账?” “非也。”沈绍辉拍手,“这样吧,我再次确认一下,在场的除了杨先生之外,其他的债权人都确定是已经通过司法程序确认债权合法、真实存在的,对吧?” “是的。”“是的。” “好,那麻烦杨先生先退让一下,我们先处理这部分,关于你的部分,容我稍后再和你谈。” 杨南起身,愤愤看了景岚一眼,转身离开。 “好了,各位,辛苦大家从各地赶来,我也不耽误大家的时间,我们的执行和解方案是:这个月开始,每个月按照借款合同的约定,给你们付息。条件就是,你们解除所有对兴达的限制措施,包括限高措施、解除失信名单。只有你们全力帮助兴达恢复干净的身份,我们才更可能快速拿到批文,批文到手,意味着生产恢复正常,就意味着兴达即将恢复对你们的偿债能力。” “我们凭什么相信你可以准时付息?” “我在兴达投了2个亿,各位认为呢?和在座各位一样,我做生意是为了赚钱,绝对不是为了亏钱。我既然参与了这个游戏,就绝对不会想把它玩砸。如果今天你们不同意我的方案,结果无非我亏了点投资款,而你们,好,继续等着吧,看看兴达还有多少未被你们挖掘出来的财产可以执行。” 银行代表开口:“景总,你什么意见?” 景飞霞淡淡开口:“沈总现在是兴达的大股东,我同意沈总刚才的方案。” 十几个代表互相看看对方:“第一期什么时候给?” “账户里有利息款等着,执行和解协议一签,钱就立马转过去。” 沈绍辉回到办公室,那是杜家昌过去的办公室,他坐下,看着杨南:“杨先生。” “请说。” “我当然相信这几笔债务是真的,但是,杜总现在人不在了啊。” 杨南扬扬手机:“没关系,杜总走了,景总还在,我公司的律师说了,可以起诉配偶。” “哦,是吗?”沈绍辉打电话给苏助理,“让景总她们进来一下。” 景岚扶着景飞霞进了办公室,两人分侧坐下。 “景总,您是杜总的太太,您大概最清楚这件事情。” “坦白说,我并不知道细节。但是,我只知道杨董事长和杜总是很不错的朋友,想来,如果杜总在经济困难时,借了杨董事长的钱,那么这件事应该是真的,我没有推脱之意。” 杨南对沈绍辉扬扬下巴。 “那怎么办呢?杜总人不在了,钱谁来还?” “也不用还。”杨南看着景岚,“合同写得很明白,钱还不上,就用梦园那套别墅来抵。刚好我家在旁边也有一套别墅,我爸一套,我住一套,合适。” “那很抱歉了。梦园现在是我的房子了。” 杨南猛地站了起来:“什么时候的事?” “梦园被拍卖了,你不清楚吗?” 杨南等着景岚:“景小姐,当初我爸让你带着借款合同来谈梦园抵债的事,你不但不帮,还隐瞒了梦园被拍卖的信息,你就是这样拿着高薪、出卖老板的吗?” 景岚脸色涨红:“拍卖是公开信息,你们愿意的话,自然也能查到,也能参与拍卖。” “只怪我爸之前太信任你!” 杨南收拾了借款合同,对着景岚:“很好,当年你求着杜家昌,要进我爸的公司,现在看到别人似乎钱更多了,就转头凌攀高枝。我爸说的没错,不要找穷苦人家的女孩子,因为她们爱慕虚荣、精于算计!” 杨南走了出去,剩下三人,气氛怪异。 “你是他的女朋友?”景飞霞开口。 “不是。” “那他为什么——” 景岚站起来:“对不起,我先出去一下。” 沈绍辉在洗手间出口左拐的休息室找到了景岚。景岚眼睛有些红,他坐在小圆几的对面:“景总身体不适,我安排司机送她回去了。” “嗯,好的。” “今天的会议开得不错,和解是有希望的。” “嗯,是呀。”景岚理了一下西装外套,“我晚点再和张律师对接一下和解协议,晚点发送给各个债权人。” “好,你跟进一下。”沈绍辉想想,“回兴达上班,景总和你谈了待遇吗?” 景岚摇头。 “你有要求吗?” 景岚想想:“我——” “那个杨南说你在强鑫拿着很高的工资?” “还好。” “方便透露一下吗?我会作为你在兴达的薪酬的参考。” “从去年开始,年薪50万左右。” “你多大年纪?” 景岚看沈绍辉:“我的年龄重要吗?” “我看着你还相当年轻,我在评估,以你的经验和资历,拿到50万的年薪是不是合理——” 景岚站起来:“沈总,我可以理解,刚才杨先生那句话,可能让您误会了某些事情,您以为我是——是靠着一些工作以外的东西才取得这样的薪酬待遇吗?我知道,名誉这东西极其脆弱,只要有一个人愿意泼些脏水,那这个人的名誉就无可避免地被玷污,可是没关系,我很清楚,我的劳动收入每一分都是正当的,清者自清!” “你大概误会了,我只是在想,你还这么年轻,那你的工作经验有多久了呢?” 景岚脸色微微缓和:“我18岁就给杜总、景总打工,昨天,我刚满28岁,我工作10年了,请问您是否认为我匹配得起这样的收入呢?” “你很聪明,也很勤奋,你当然能够匹配。我每个月给你5万,你先帮景总处理目前这个案子,迟点我会看看给你安排什么样具体的职位。” “事实上,刚才我正想跟您说,我会帮景总处理好目前的案子,如果兴达真的情况好转,我会去专心经营我的公司。” “哦。”沈绍辉想起她那张名片,“你的新公司设立了?” “是的。请多多关照。” “如果你独立创业,那就真的是兴达的人才损失。我们到时再议吧,好吗?”沈绍辉伸手。 景岚犹豫地伸手。 沈绍辉紧握了一下她的手:“哦,对,生日快乐。” 第15章 景岚昨夜加班到凌晨两点多,三点多才迷迷糊糊地入睡。 早上手机突然响起,景岚看时间才是六点多,景飞霞语气冷静:“有人来闹事,我刚刚报了警。” 景岚一下子从睡意中惊醒。 等景岚驾车到梦园,发现好几个人拉着横幅,上面写着红色大字“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在梦园门口聚集,数名警察已经到场处理。但是面对警察的劝阻,几个人无动于衷:“警察大哥呀,我们只是在这里,一无闹事,二无伤人,凭什么让我们走?” “你们的行为对公共秩序造成了破坏。” “那欠债不还,对经济秩序造成了破坏,你又怎么说?” 景岚趁几个人和警察吵闹,给了守在门口的琴姐一个眼色,琴姐马上给她开了门,景岚快速侧身闪了进去。 景飞霞穿着睡衣坐在客厅:“一定是杨南的主意。” 景岚想起前两天杨南愤愤离去的样子:“我们要跟他谈吗?” “谈是要谈的,但怎么谈呢?”景飞霞蹙眉,“借款合同还在他们手上,可见九成老杜是还没有还钱的,他们来要钱,法律上、情理上我们都没有推卸的理由。但是,我那几千万房款已经给了沈绍辉,他付过来的2亿我必须用来全力支持兴达的重建,那天债权人会议开的效果还是不错,我不想功亏一篑。没钱,方案怎么谈好呢?” “或者,先跟沈总谈一下,听听他的意思?” “你没听懂沈绍辉那天的意思吗,他认为这个债务是老杜的个人债务,不是公司的债务,他言语之间就是不想管。” 景岚低下头:“可是,杨南叫人过来这么弄,您出出入入怎么办?” “我倒不担心我的人身安全,只是他们这样一闹,就可能影响大局。你也知道的,现在多少双眼睛在盯着我们,法院,ZF,债权人,要是影响了项目批文,那真的是因小失大了。” “我懂您的意思。”景岚叹气,“我不知道杨南竟会是这样的人。” “你不知道,那我可非常清楚。”景飞霞苦笑,“杨中强是靠什么起家的?偏门生意。他三十来岁就赚到了近亿,高 利 放 贷其实也是他当年的生意之一,我想这些年,老杜肯定也给了他不少利息。有这样的老爸,儿子多少也学到一些。” 景岚脑海里忽然浮现沈绍辉的脸,他也大概三十来岁,莫非他的财富也来自这样大量的边缘生意的积累?景岚摇摇头,不想做无谓的猜测:“或者我去找他谈谈?” “你这不是自寻烦恼吗?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和他谈恋爱,或者曾经是谈恋爱——” 景岚打断:“我没有。” “就算你有,这也不是你的问题,年轻男女大家在同一公司,谈恋爱很正常。但是当然,如果没有的话更好,毕竟,那真的不是适合你的家庭。”景飞霞摇头,“既然你离开了强鑫,我们与强鑫之间的关系又这么僵,那你就不必再去谈了。在他们的心里,你已经是背叛者。” 背叛者。景岚咀嚼这三个字,心里沉甸甸的。 “不论如何,我很感谢你来帮我的忙,我知道,这让你为难了。想想也是可笑,兴达原来就靠我和老杜,我们一垮,就都垮了,没有一个半个可以撑起来的人。大难临头,竟要麻烦你了。” “你们对我的恩情,又怎么是可以这样衡量的呢?” “不,你的毅力才是你成功的根本。我们所做的,不过是顺水推舟、举手之劳。” “不是这样的。”景岚摇头,“很多女孩子和我一样,小学成绩都不错,同样聪颖勤奋,但是一步步走下来,结果还是在延续他们父母一辈的命运,早早出去打工、嫁人、生孩子。” “这更说明你的过人之处。”景飞霞看着杜家昌的遗照,“就像老杜说过的,你比他想象中的更坚毅。” 景岚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照片里的杜家昌眉目严肃,没有太多笑意:“我有点想他了。” 梦园门口聚集的一群人,迟迟没有散去,琴姐做了简单的三菜一汤,景岚和景飞霞没有太多胃口,但还是勉强吃了一些。 景岚陪着景飞霞上楼休息,景飞霞想了想:“打电话给沈绍辉吧。” 景岚奇怪景飞霞怎么改变了主意。 “我们需要他的帮助。” “好,我马上给他打。” 电话过了好一会儿才被接起:“你好。” “沈总,您好,我是景岚。” “有事?” 景岚快速把事情描述了一遍:“警察只做了一份简单的笔录,就已经离开,现在他们还围在楼下叫嚷喧哗。” “需要我帮忙?” 景岚心里苦笑,不然打电话给你是为了问候你午安吗:“是的,景总考虑到他们聚众闹事,可能影响到我们的执行和解,也怕对项目批文有不利影响。” “我过去一趟。” 半小时后,两辆黑色的车子在梦园门口停下,景岚跑到花园门口,隔着雕花铁门看着沈绍辉一行人从车子缓缓下来。 景岚打开门,走出去,迎向沈绍辉。 张律师说:“我是衡太律师事务所的张天亮,现在接受业主的委托,来了解情况。” “业主?”为首的男子笑,“业主欠我们几千万,我们来催还钱。” “业主是沈先生,请问你们是不是弄错了?” 张律师把新出的房产证展示给一众人,上面赫然写着沈绍辉三个黑字:“你们的行为已经对业主的合法权益造成侵害,敬请你们尽快离开。” “那里面住的人是怎么回事?” “你们没听过出租、出借吗?”沈绍辉走过去,“我们很清楚你们来了是为了处理债务纠纷,但是现在是法治社会,你们这样做,一点便宜都捞不着。告诉债主,尽快起诉,不然过了诉讼时效,更麻烦。” 几个人互相看看对方,最后看沈绍辉一眼:“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抱歉了。” “那好,我们叫多几个人过来。叫上媒体,多叫几家,记得报道欠债的是一个死人,讨债的是强鑫公司的杨公子,还有,受害者是我,一个与债务纠纷完全无关的无辜买家。你们不是想要闹大吗,再闹大一些吧,我恨不得自己出出名,感谢了。” 为首的眼睛转了两圈,走到一边打电话。沈绍辉叫站在一旁的景岚:“张律师,我们进去坐上一会儿,等会记者来了,我们再出来。” “好的。” 景岚跟着沈绍辉进了大门,张律师和苏助理一行人往房子走去,沈绍辉反而走到了花园的角 落里。景岚跟上去:“您觉得他们会走吗?” “我不知道,先看吧,凡事自有解决的办法,这个办法不行,再想想。”沈绍辉笑笑,“我刚从外地来到这里创业,出出风头、赚点名声也不错。” “你确定要以这种方式出风头吗?” “别着急。”沈绍辉在石凳上坐下,“怎么说,兴达出事之前,也是年缴税过亿的重点民营企业,多一点舆论力量,也未必是坏事。” 景岚站在他面前:“可是兴达对外的诚信形象呢,你让那些债权人怎么相信我们可以按时还钱?” 沈绍辉把手机递过去。 “什么?” “刚刚行长回复我信息,同意和解。” 景岚看着那短短的几行字:“沈总,相信您的实力,愿意配合执行和解,也希望未来继续合作,互利共赢。”她的嘴角缓缓牵起笑意:“真的?”银行作为大债权人,他们同意了,相必其他人也会跟随。 “当然是真的,我有必要骗你吗?”沈绍辉看着景岚,“轻松一点。” 景岚看着面前这个男人,他可能是可以轻松的,假如失败对他来说代价没有那么沉重——但她不是。 第16章 在梦园门口聚集的一行人匆匆散去,沈绍辉和景岚交换眼神,沈绍辉笑笑:“怎么样?” 景岚摇头:“可是,这毕竟不是长久之计。他们还会再想办法的。” “兵来将挡。” 景岚解释,“只是现在我们都为了让兴达拿下项目、恢复生产而付出这么多的努力,我想,在这个关键时间点上节外生枝并不是好事。” “除了拿钱摆平,你还有其他办法吗?” 景岚摇头:“也许还钱才是解决这个问题的最好办法。” 沈绍辉似乎听出了她话语之间的意味:“你觉得我应该为此事负责?” “沈总,我不敢有这样的想法。” “但是,除非景总神通广大,在别处还有其他一些财产,否则她必然拿不出这笔钱。” 景岚深深叹气。 沈绍辉看着她:“你和景总只是纯粹的老乡关系吗?” 景岚想了想,望向沈绍辉:“景总、杜总都是我的恩人。” “哦?” “他们给我捐助了从小学到大学的全部费用,包括我能进强鑫,没错,也的确是有赖于杜总的面子。我很感谢他们二位。” 沈绍辉沉默了一会儿:“你认为他们很好,可是对他们而言,也许这并不是多么难做到的事情。” “并非如此,沈总,您不能认为别人施与恩惠是比较轻松的,就认为那份恩惠不值得被感恩。” “我并不是这个意思。” “我只是想尽快想办法帮助景总。” “但,你并没有这样的能力。” “是的。这就是让我头痛的地方。”景岚想结束这个话题,这位沈总与她显然来自不同的世界,有着对世界不同的认知,再说下去也没有太大意义,“我们进去吧。” 景飞霞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苏助理、张律师以及张律师的助理在喝茶。 看到沈绍辉进来,苏助理站起来:“沈总,他们走了。” “我知道。” 景飞霞招呼沈绍辉:“沈总,请坐。” 沈绍辉却并没有坐下,他缓缓走向客厅的正中间,那里摆放着杜家昌的遗照,三炷香依然烟雾袅袅。 沈绍辉看着照片里的人,有浓密的眉,有高挺的鼻,看上去并不是一个特别好相处的人,他回头望向景飞霞:“我可以点一炷香吗?” 景飞霞站起来:“当然可以。” 景岚站在沙发的背后,看着沈绍辉缓缓点香,轻轻叩首,然后把那三支香插在香炉里。沈绍辉做这些事情的时候,动作很轻慢,莫名让景岚觉得有些忧伤。 沈绍辉做完所有的动作,转身看景飞霞:“我有点为难了,因为我并没有足够的预算,去处理一些我意料之外的事情。但是,杨中强五千多万的债务,又必须要解决,否则我们的项目批文可能受阻。” 景飞霞不知道沈绍辉说这些话的含义,没有立刻接话。 “如果,做了很多事情之后,兴达还是救不活,这个结果——我可以承受吧。”沈绍辉对苏助理说,“定下午的飞机,我们回去一趟,开个股东会议。” 景飞霞和景岚都看看沈绍辉,两人之间又互相看看,都没有开口。 待沈绍辉一行人离开,景岚告别景飞霞:“十四姑奶,我也先走了。” “我有个不情之请。” “您说。” “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你住进来。老杜走了,子齐也回英国了,我一个人住在这里,心里实在有些空。” 景岚犹豫了片刻,琴姐对她使眼色,景岚只好应允:“好吧,我先回去收拾一下。” “好,我等你。” 景岚走出大门,景飞霞黯然神伤的样子还在脑海里重复回放,梦园还是梦园,住在里面的人却已经不一样,心境更不一样! 景岚心事重重,发动车子,往前开了二百米,再一转角,却吓了一跳,脚下马上踩了刹车,一台白色的车子压着这边的车道直接开过来,差点两车相撞。 她惊魂未定,杨南却在车里下来,直奔向她:“你出来!” “你怎么回事?想出人命?” “你出来!” 景岚没有下车,她轻轻降下一点车窗:“你快走,不然我报警了。” “你报警吧。”杨南靠在车门:“报警。” “杨南,你是不是疯了?” “随便你怎么说。” 景岚将车子熄火:“说吧,你想要做什么?” “你说我疯了,我想问你是不是疯了,你放弃强鑫,跟着景飞霞他们混,他们玩完的了,你不懂吗?” “杨南,这是我的个人选择,结果我来承担。你把车子挪开,我要走了。” “景岚,你听我说,这样吧,我们结婚,结了婚,我问我爸拿钱,我们自己开公司,好吗?” “杨南,我不知道你怎么对我有这样的误解,但是我们真的没有这一层关系,你不要再往这个方向想,好吗?” “你出来!” 景岚想了想,拿出手机,准备报警。 杨南看到了,情绪更加激动:“你报警吧!” 景岚打开手机,通话记录的第一位是沈绍辉,她心念一转,打拨通了沈绍辉的电话:“沈总,您好。” “怎么了?” “我遇到一些小麻烦,嗯,”景岚看着车窗外的杨南,“我在梦园下山的路边。” “我调头回来。” 五分钟后,黑色的车子停在了杨南的车子后面,沈绍辉下了车。 “杨先生,你好。”沈绍辉先伸出了手。 杨南看了一眼沈绍辉,再看景岚:“你叫他过来做什么?” “冷静。”沈绍辉递过去烟,“我们一边谈谈吧,你车子挪一下,让这女孩先走。”他回头看看,“要是其他车子来了,路上就堵了。” “不用了,我现在是私人感情纠纷,与你无关。” 沈绍辉低头看景岚:“是吗?” 景岚一口否认:“不是。” “人家女孩子说了不是。” “我不想和你说,你走开。” 沈绍辉让景岚下车:“你下来,我来开车。” 景岚犹豫了一会儿,开了车锁下车。 杨南伸手要去拉景岚,沈绍辉伸手去挡住:“说话,不要动手动脚。” 景岚看着沈绍辉站在自己的面前去挡着杨南,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感受缓缓浮现。 第17章 几个人对峙了很长一段时间,杨南终于上车开动车子驶离。沈绍辉启动车子,车子稳稳地向前开。 景岚从后视镜看向杨南的方向,说心里话现在她是松了一口气的。她看向沈绍辉:“谢谢您,麻烦了。” 沈绍辉摆摆头,露出意味不明的笑。 “请问您笑什么?”” “杨家的公子,还挺幼稚。” 景岚想起十年前和杨南第一次在这路边遇上,当时也是那副高高在上、盛气凌人的样子:“有钱人大概是有这样的资本吧。” “那你是一竿子打死一船人?” “我不是这个意思。”景岚解释,“像景总一家就不是这样的。” “那我呢,我是这样的有钱人吗?” 景岚感觉这是很诡异的对话,转开了话题:“您看方便把车子停在哪里?” “刚才我打算让司机送我去机场。现在看来,飞机要改时间了。” “抱歉,真的不好意思。” “这样吧,既然耽误了,我们去吃个饭,谈谈下周去S市国土局的事。” “您确定吗?” “什么?” “现在和解还没最终敲定,您怎么认为我们去S市就一定顺利?” “等会儿我让阿苏给银行先打利息,放心吧,我觉得和解这件事情不用担心了。该是考虑下一步的时候了。” “您刚才跟景总说,回去开股东会议,您是打算处理杨董事长那笔债务吗?” “迟早都要解决的。” 景岚很想问为什么沈绍辉愿意帮助景飞霞处理杜家昌生前的债务,但是她认为自己并不能过多地探听:“沈总,坦白说,我个人很佩服您的决断能力。” “根本问题在于钱。”沈绍辉又意味不明地笑,“有钱自然好办事。” “对。” “如果兴达恢复过来,我给你开八万,外加股权分红,副总经理,怎么样?”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非得是我呢?” “你能力可以,不是吗?” “您不会觉得我是靠别的什么方式,才达到今天的位置吗?”景岚想起杨南,“比如和有钱工资的桃色绯闻之类。” “你是吗?” “不是。” “那就不是。” “沈总,我还是想要自己创业。” “能说说理由吗?你考虑过风险吗?” “如果我给您一份创业报告书,您会考虑给我一笔天使投资吗?” “哈哈,说不定可以。” “那忙完兴达的事情,我会交给您的。” “好吧,我尊重你的意思。” 车子在酒店门口停下,门口等候着的两位门童礼貌地鞠躬,两人下了车,沈总把钥匙递给其中一位,转头去看景岚:“我们先去吃饭。” 黄昏的天色很美,坐在五十三层高楼梯落地窗边,人可以俯瞰这座城市的另一种面貌。 “景小姐,请随意点。” “我随便就好。”景岚看看四周,人并不多,“苏助理他们不来吃饭吗?” “他和张律师可能是更喜欢吃街边的牛肉面。” “其实,我也喜欢。” “哈哈,那我们现在可以换个地方。” “不用了。我们随意吃点吧。” 沈绍辉招呼服务员点了几个菜:“这里住得很舒服,吃的方面也过得去,我不挑食。假如你不挑食的话,应该这里至少能满足你的基本食欲。” “好,我期待一下。” 等待上菜的时间,沈绍辉给景岚发了个信息:“看看,这是张局长,下周我们去跟他吃饭。” “您已经约好了。” “对。” 景岚看那则短信,上面写着张局长的全名、职位、联系方式以及办公地址:“我真佩服您手下的人。” 沈绍辉点头:“知人善用,确实很重要。我很少看错人,比如你,我就觉得很不错。” “过奖了。” “你是A大毕业的?” “对。” “名校都出人才。” “学校确实是名校,我是不是人才,那还有待社会的检验。” “你谦虚了。是本科?” “对。” “怎么没想到继续深造呢,比如出国读几年书再回来。” “因为我家境不是很好,我希望尽快参加工作。” “你要衡量机会成本和创造收益的问题。” “我是实事求是,脚踏实地。” “也有道理。” “你的公司——” 景岚的电话响起:“抱歉,我先接个电话。”是景飞霞,她问她什么时候会住进梦园,“哦,我现在在和沈总吃饭,谈下周去S市的事。好,我尽量在10点过去。” “怎么了,杨南又过去了?” “不是。”景岚放好手机,“景总让我住进梦园。” “哦。”沈绍辉沉吟。 “说起来虽然十分感谢您,但同时也有所歉意。梦园一事,其实,真的是麻烦您了。” “其实,我也并不十分愿意。” 景岚一下子不知道如何接话。 “放心,我既然答应了,也自然不会反悔。” “沈总,那请问您作为外地人,为什么会想要拍下梦园呢?” 沈绍辉想了想,并没有立即回答。景岚解释:“我只是觉得,以您的经济情况,完全可以买得起全新的房子,拍下梦园,似乎并不是你进驻本市的最佳选择。当然,这是我个人意思。” 沈绍辉看向窗外:“受旧人所托而已。” 景岚看沈绍辉不愿深谈的样子,快速换个话题:“这里的菜真的并不差。” 沈绍辉笑笑,回过神:“喜欢就好。” 第18章 景飞霞安排景岚住在梦园的二楼西南角的一个房间,从房间的窗外往外看,能看到梦园的大门口,能看到梦园那枝叶繁茂的绿植。 景岚喜欢这个房间,虽然她深知这里对她而言,只是一个暂时的落脚点。她回头:“谢谢您,琴姐,你布置得很好。” 琴姐笑笑:“那就好,床单都是新的,都已经洗过了。你先休息吧。” “好,谢谢您。” 琴姐走了出去,轻轻关上了门。景岚躺在那2米的大床上,软的褥子让她似乎瞬间卸下了一身的疲惫,而空气中暖暖的的香气,让她昏昏欲睡。她以为她脱离贫困很久了,但原来世界上有更多好的物质享受,她还未曾触碰过。 她想起一个小时前,沈绍辉提出让司机送她回到她的公寓,她婉拒了:“沈总,我可以自己开车回去的。”沈绍辉也并未坚持,最后和她道别。 终究是两个不同世界的人啊。在她的世界,所有她想要掌握的技能,包括开车,都是为了更好地活着;而那些所谓的真正的有钱人不同,他们可以用钱购买其他人的一切技能服务,只要他们想要。 她翻身,一时之间无法解释她黯淡下来的情绪,是因为什么。 大概是因为毕竟身处陌生的环境,尽管她昏昏欲睡,但心里似乎总有根线在提吊着,让她无法安心睡去。 凌晨一点多,景岚听到外面有软拖鞋轻轻走过的声音。 她决定起床,并无太多意外,打开房门看到景飞霞,她穿着一身深紫色的睡袍,在昏黄的廊灯下,墙上映射出一道瘦瘦的影子。 “十四姑奶。” 景飞霞回头看她:“你还没有睡吗?” “我睡了一会儿,又醒了。” “哦,可能是认床。” “可能吧。”景岚走上前,“你去哪里呢?” “我想去书房坐会儿。” “我陪您吧。” 景飞霞并没有拒绝,两人一起走进书房。景飞霞开了灯,灯亮了,也是昏黄的:“这一两年,有朋友推荐过我们改造电力线路,按照他的设想,只要一键,就可以选择整屋开灯、整屋关灯。老杜还是很有兴趣的,但是没想到,还没抽时间让人来处理,他就不在了。”她走到书桌边,打开台灯:“时代发展得很快,很多科技上的进步,我们想追,也追不上。” 景飞霞和景岚隔着那张1米多宽的书桌相向而坐:“本来年纪大了,就睡得少,老杜走了,我就睡得更少了。每次半夜醒来,我都会在这里坐坐,幻想着他好像还在这里一样。”景飞霞对景岚笑笑:“我们在书房的时间,比在卧室里的时间更多。” 景岚并没有说话,她知道,这时候景飞霞需要的只是一个听众。 “看这幅画。”景飞霞把一幅十来寸的画递给景岚,景岚在台灯下看,画框里的人是景飞霞。 “画得真好。是丹尼尔画的?” “不,是老杜画的。” “我不知道原来杜总绘画这么好。” “子齐后来去学了美术,大概有一部分天赋来自老杜。”景飞霞笑笑,接回那副画,“他当时是对着我们的结婚照画的,但是,当时我穿得很朴素,所以他画的我身上的衣服,是凭空想象出来的,那时候怎么有机会穿上这么漂亮的裙子。” “我真羡慕你们。” “我们很相爱。”景飞霞摩挲着那副画,“我们的爱情发生在微时,很多当年跟我们一样的少年夫妻,到了中年就散了,我和他这辈子总算是白头到老。只是,我感慨我们还没足够老,他就走了。” “我想他会继续爱着你——以他的方式。” “是的。我和他都有各自的缺点,他说话刻薄、严苛,你应该也领教过他这一点,而我倔强、固执。刚在一起那几年,我们还常常吵架,吵得最严重的一次,我收拾了行李买了车票,就打算回老家。”景飞霞陷进了回忆,“可是等我坐了几个小时的火车,到了中转站,我就后悔了,我就下了车,又买了回去的票。等我回到家,已经是深夜了。那时候我们还住在城郊一间农民房里,只有十来平方米,我推开门进去,他还没睡,还坐在床上。当他看到我,你猜他做了什么?” “拥抱你。” “不是,他骂我。他说这么冷的天,要是冻死了,也是我活该,他把我身上的衣服都脱下来,给我盖上被子。然后在煤炉上拿了热水,给我对好了,让我泡脚。他一边在做这些事,还一边在骂我。” “他是爱你的。” “是啊,这辈子我几乎没在他嘴里听过什么好话,只有他做的事,才让我踏踏实实地知道他爱我。怎么创业,买不买房子,生孩子,包括到最后我做的错误的决定,让他想办法借款全力上S市那个项目,这么多年,他都在包容我、迁就我、忍让我。要不是我,也许他也不会这么早就走了。” “不,您不要这么想。” “我可以骗过任何人,唯独我骗不过我自己。他就马上80了啊,债务危机爆发了,为什么我还那么天真让他出国去逃避?” 景岚眼眶发热:“请您不要这么想。” “就是我害死他的。” “请求您,不要再这么想。” “这辈子,我没有为他自己做过什么好事。我们都很传统,都喜欢大家庭的感觉,可是,结婚几年,我才生了子齐。后来他说,我们再生吧,至少两男一女,可是,我实在太忙了,我说再过几年吧,再等等吧。可是拼工作拼了几年,我连续流了两次产,其实我还想要继续怀,可是,他就偷偷做结扎了。” “所以,可见杜总一直在体恤您,他更不希望您在这时候伤心。” “子齐,子齐也让他失望。想让他学经济学,他半途而废去学了美术。学美术也不要紧,但他突然跑去跟一个三十几岁的什么街头流浪艺人同居,那个艺人是个男人。”景岚听到,脑袋里嗡的一声,终于明白了这个家庭中为什么总给她一种破碎感,她想起杜子齐那张忧郁的脸,现在才瞬间懂了那种情绪,“他爸爸一直接受不了,他爸爸说不分开、不回来,就断绝父子关系,所以,子齐还真的不回来了。其实,直到今天我还不相信子齐天生是个同性恋,我觉得可能是我们把他送到那个环境,他被误导了。” 景岚去握景飞霞的手:“十四姑奶......” “我五六十岁的时候,一度认为自己算成功了,我赚到了大钱,政府给我面子,同行更是互相衬托;我也做慈善,我帮助你们这些读不上书的小孩,每年我收到很多感谢信。你这些年给我写的信,我一直还保留着。可是,我心里这个空洞啊,是多少钱、多少精神满足都填补不了的。” “十四姑奶,我感觉到,丹尼尔是一个好人。”景岚勉强忍下喉咙里的酸涩,“无论如何,他都是一个好人。” “是呀。他很好,我知道,为人母亲,怎么不知道自己儿子的品性?”景飞霞泪流满面,“我只是现在觉得自己相当失败,可以说是——家破人亡。” “还有我呢,十四姑奶,我陪着您。” 第19章 从A市坐飞机到S市,大概需要2个半小时。 苏助理给沈绍辉买的是头等舱,沈绍辉上了飞机就说他会先睡一下,大概连日来连轴转,他也累了。 景岚和苏助理坐在商务舱,她对马上和张局长见面一事显得有点忐忑。 苏助理看上去和景岚年纪差不多,但是大概跟着沈绍辉见过了更多的世面,显然是更淡定从容一些的。他在专心地玩着游戏,察觉到景岚再看他,他看她一眼,笑笑,又回到游戏上。 最后可能是察觉到景岚的情绪,苏助理放下手机:“你不睡一下吗?” “说实话,我有些紧张。” “你之前是强鑫的董事长特助,应该见过很多类似的场面。” 景岚笑笑:“可能以前多数做甲方。” “没有和ZF打过交道?” “比较少。” “那跟着沈总,有很多这样的机会。”苏助理看向头等舱的位置,“我已经被练成金刚不坏之身。” “沈总很严格?” “严格,要求高。当然,见识的机会也多。”他看看景岚,“以你的能力,如果你跟着他,年薪你会满意的。” 景岚觉得苏助理开始表现出平时看不到的幽默感:“哈哈,你这是希望我和你抢饭碗?” “这不会。”苏助理笑笑,“ok,其实我是沈总的表弟,所以,你懂的。” 景岚点头,表示明白了。既然有这样的裙带关系,说她取代他无疑是笑话。 “我本来想自己开公司,但是我爸、我老婆都坚决要求我跟着他至少学习五年。今年,已经第六年了,我反而不想离开他了。” “哈哈。” “还有,”苏助理压低声音,语气暧昧地笑笑,“沈总目前单身。” 景岚脸色微红,但是她从来不做灰姑娘穿着水晶鞋邂逅王子那一类粉红色的梦,“说明他的要求很高,凡夫俗子不能靠近。” 苏助理笑笑:“那就要看他了。我看过他的前任、前前任,当然,都还是挺漂亮的。” 景岚低头拿手机,无意识地在屏幕上滑了滑。 苏助理突然凑近:“其实,你挺漂亮的,如果我单身,我会追你。” 飞机落地,早已安排好的车子来接上沈绍辉一行三人。车子很快地往市中心开过去。 “今天我们和张局长吃饭,明天再上他办公室谈。” 苏助理很从容:“都安排好了。” “好。” 景岚的手机叮叮响了两声。是两则信息。 “景飞霞怎么有钱还给我爸?” “你在哪里?” 是杨南。 难道沈绍辉已经把杨中强那五千多万的债务处理好?她再看看沈绍辉,她很好奇,但是碍于苏助理在一侧,并且沈绍辉看上去兴致不高,所以她只能暂时按下心中的疑问。 和张局长的会面比景岚想的还要顺利,张局长并没有喝酒,他只是笑着:“批文的事,明天到我办公室,我们和其他几个领导再碰一碰。” 沈绍辉点头致意:“感谢张局长您的支持。” “我本来以为这项目要转手了,没想到兴达还能救起来。” “毕竟是当地的民营企业大户,也没有那么轻易被打倒。” “沈总你的眼光向来很独到。” “感谢张局长的支持。”沈绍辉举杯喝干杯里的酒。 饭局散去,趁着苏助理去买单,景岚走到沈绍辉跟前:“沈总,您现在方便说话吗?” “当然。你说。” “我听说杨中强董事长的债权,您处理好了?” 沈绍辉皱眉:“听谁说?”又突然想到什么的样子,“是杨公子跟你说的?” “嗯。” “是,昨天下午把钱转了过去。” “这视为您对兴达的投资款吗?” “可以这么理解,也可以说不是。” “您和景女士商量过了吗?” “没有。” “那您——以后这钱怎么算呢?” “我和公司股东商量过要追加六千万的投资款,再受让部分股权。但是我的公司其他股东都觉得兴达从负债到盈利,时间跨度比较长,他们不同意。” “所以......” “所以,这是我的私人款项。至于将来我要和景总怎么算,将来再说。” 景岚看着沈绍辉,沈绍辉疑问:“怎么?” “沈总,我可以唐突地问您,您为什么要这么做?” “你在担心我给兴达或者给景总挖坑?” “抱歉,我不该这么猜测,但是——但是这有点奇怪,这不符合我所理解的商业投资。” “其实,这并不难理解。我现在和兴达是坐在同一条船上,假如兴达扭亏为盈,我有超过一半的收益权。所以,为了实现这个目标,我当然要努力排除一切可能存在的破坏因素。我不知道你对杨家公子有多少了解,当然你可能比我更了解,他并不是不聪明,他所做的这些似乎上不了台面的事情,恰恰是他的聪明所在。打官司讨要债务?他才不做这么浪费时间成本、经济成本的事,他已经知道兴达现在的命脉不在诉讼,而在于声誉。” “我理解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可是我不理解您为什么要这么做。” 沈绍辉忽然笑了起来,景岚第一次看到沈绍辉这么笑,那是一种真正发自内心、从内到外的笑意:“如果我是景飞霞,我会很开心有你这样的助手。” 景岚有些窘迫:“沈总,抱歉,我不是要对您的好意进行无理的揣测,但这件事情本身有些超出我的认知,不论兴达能不能恢复元气,哪怕兴达很快盈利,这五千多万的个人债务,终归不属于兴达的债务,您不担心未来它兑现的可能性吗?”她想了想,干脆豁出去,“您花8200万买了梦园,结果又同意以分期收款的方式,转卖回去给景总;你在兴达投入了2个亿,到现在兴达还没回到正轨;现在你自己又拿出5000多万,去填补杜总生前的个人债务,原谅我,我必须考虑您耗费三个多亿背后的动机。” “在商言商,不是吗?我的生意不就是这样,收购,卖出,盈利,再来下一摊。” “万一在兴达这里,您输了呢?您的投资失败了呢?” 沈绍辉向她摊摊手:“假如我真的输了,那我告诉你,我输得起。” 景岚沉吟,最后笑笑:“好吧,希望您赢。” “不要担心太多。你不是说了吗,等兴达恢复了,你就去闯荡你的事业了。到时若我真的坑了景飞霞一把,你也不必自责。” “请您不要这么说、这么做!” “好了,我只是开玩笑。”沈绍辉站了起来,立在景岚身前,“我们还有半天的时间。既然回到了我的大本营,让我尽一下地主之谊。你想去哪里走走?” 景岚看着沈绍辉,比起第一次见面,沈绍辉身上的冷淡似乎少了一些,她想起苏助理在飞机上和他说的那些,她想拒绝,正在犹豫找些什么说辞,沈绍辉发出疑问:“嗯?” 景岚讷讷:“随便。” 第20章 苏助理跟沈绍辉告了假,回家找老婆孩子团聚。 沈绍辉和景岚最后选择在离酒店两公里的海岸线走走:“今天天气不错,没有那么冷。要是风大的话,在海边会很冷。” 景岚看着平静的海面,又回头看沈绍辉,他身上穿着考究的羊绒大衣:“您喜欢海吗?” “还可以,你呢,你不喜欢?” “我很少看到过海,我的家乡都是山。”景岚笑,“延绵不绝的,都是山。” “你没到处看看?” “很少。”景岚想了想,“几乎没有。大学毕业那一年,我们同学组织毕业旅行,目的地就是一个海岛,但是我没有去。” “为什么呢?” “费用要四千多,而且,我那时候还在兴达实习,我正想着工作上努力表现得好一点,争取留在兴达成为正式的员工。” “你很上进。” “生活所迫罢了。” “不过,在我看来,也许你该找点时间去走走的,人生不止眼前的东西,目光可以长远一点。” “这些年,都把时间花在努力挣钱上面了。” “钱很重要,我也在努力挣钱。”沈绍辉看向远方,海与天都是一片蓝,似乎分不出明显的间隔,“钱只是一个数据,用来体现人的价值的不仅于此。” “可见我只是一个俗人嘛。”景岚无意继续这个话题,对于生于顺境、一生安乐的人,都可以轻易谈远方,但对于苦苦挣扎于生存线上的人而言,更重要的事是活好眼前。她自问不喜欢将人类分三六九等,但是,沈绍辉和她显然是不同层级的两种人,她一直在努力向上爬,但沈绍辉即使停留在原地,都比她要高得多。“沈总,我有些累,不如回去吧。” “我带你去吃饭,当地的东西不错。” “好像我今天的胃口不是特别好,不用客气了,沈总。” 沈绍辉也开始有些意兴阑珊,点头:“好,那我送你回酒店。” 两人拾级而上,走上了路面。 路边一个穿着破旧衣服的妇女背着一个小娃娃,手上还牵着两个小孩子,见到有人,小孩子就走上前给人家作揖:“恭喜发财,老板,请给我一点钱吃饭吧。” 没过一会儿,小孩子已然冲到沈绍辉和景岚跟前。两人站定,景岚打开钱包,掏出两张50元,分别给了两个小孩子。两个小孩子欢天喜地地奔向那个妇女,与沈绍辉景岚渐行渐远。 沈绍辉没有回头“你觉得他们是真正的行乞者?” “我不知道。” “也许他们是骗子。” “可能吧。”景岚放好钱包,“也有可能不是。” “从理性的角度来说,如果他们是拐卖孩子到了这座城市行乞,那么你今天的善意,可能就成了日后更多小孩子沦落为行骗的工具的助力。” 景岚站定:“沈总。” “你说。” “如果这100块钱可以帮助他们买到一双鞋子呢?”她看着沈绍辉,“你看到吗?他们没有鞋子穿。”而沈绍辉当然不知道寒冷,因为他有最昂贵的大衣和皮鞋,而今天的温度只在15度左右。 “如果这100块钱进了骗子的口袋,而不是为孩子换来一双鞋呢?” “我们都不知道这点钱最终的下落,可能你是对的,也可能我是对的。既然如此,那么我们就当她会拿着这些钱去给孩子买鞋子,就当成全自己的善意吧。” “那你注意到了吗,那个女人,她是穿着鞋子的;但是,那两个小孩,却没有鞋子。如果她真的是那两个小孩子的母亲,她应该会想尽一切办法给他们弄一双鞋子。我承认人该保持善意,但是毫无原则的善意往往可能被人利用,从而变质为恶意。” 景岚加快步伐,沈绍辉的语气并不重,一副和她就事论事的样子,但是她隐隐有些不快。 那个三四岁的小孩子脸上很脏,当然脚更脏,他突然让景岚想到了她的童年,在她上小学之前,她从来没有穿过布鞋,只有一双很便宜的塑料拖鞋,但她的村里,有些孩子比她更可怜,他们连塑料拖鞋都没有。 沈绍辉没有察觉到景岚的情绪,继续发表他的意见:“我们国家现在的公益援助机制也在逐步完善,如果他们的情况真的如此困难,从基层的村委会再到ZF,再到一些公益援助机构,必然能给他们最基本的生存保障——” 景岚打断沈绍辉的话:“沈总,您知道在我的家乡,我的那个小村里,直到今天还有几岁的孩子,背着山上捡的柴枝去卖,走了几公里的路,只能卖出1块钱吗?” 沈绍辉噎住,但不是因为景岚的话,而是因为她眼中那难解的痛苦。他很少在一个年轻的女性眼睛里读到那种深沉的情绪,也许因为他从来没真正接触过那样的生活:“抱歉,我只是在和你讨论一些社会现实问题。” “在那些社会学者的眼里,这些就是数据、是案例,但对于这些身处其中的人来说,这就是生活,这就是他们的生活。”景岚背过身,扶着路边白色的栏杆,“也是我过去曾经经历过的生活。” 沈绍辉抬手,在他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之前,他已经把手覆上了景岚的右手,他的手很暖,景岚的手有些冰,但景岚却很快缩开了,她挤出笑容:“哈哈,竟然突然讨论到这些问题。”她仰头去看沈绍辉,“沈总,要麻烦您送我回酒店,我还要检查一下我交给国土的申请材料,不能出错。” 景岚回到酒店,放下包。沈绍辉应该已经离开了吧。她突然快步走到窗前,从她的窗台位置,可以看到酒店门口的道路情况。三分钟前,她从那辆本地车牌的黑色房车下车,而现在那辆车已经驶离酒店门口,在前面300米调头。车子开得并不慢,但在她眼里,仿似开了慢镜头,一点点地与她越来越远。 两个人可能在同一个场景里遇到,但那并不代表他们就是同一个世界里的人。 景岚说服自己打开电脑,再一次审核她的资料。 电话响起,又是杨南。 她接通,杨南的声音响起:“现在钱还了,是不是代表我们之间没有利益冲突了?” 景岚沉默。 “说话。” “杨南,你知道中国有一个地方叫同乐镇吗?” 电话那端的杨南可能是一脸疑惑:“啊?” “那个镇上,有一条村,叫做芒草村。” “你在说什么?” “那条村到现在还是很穷,非常穷。你知道,真正的穷是什么概念吗?” “景岚——” “穷到哪怕那里的妇女免费给你家当保姆,你们都不会要,因为他们没有很体面的面容,样貌粗鄙,行为粗鲁,他们站在你面前,你会不自觉地掩鼻,来表达你的嫌弃——我就来自那种地方。” “景岚——” “你只是看到我恰巧不错的样貌,知道我至少读了大学,知道我有不错的年薪。你只了解我的现在,但是你不知道我的来处,也不能判断我未来的去处,你说你喜欢我,你喜欢我什么呢?你喜欢的只是我肤浅的表象,包括我内心深处真正的自我吗?显然你并不喜欢,因为你甚至都不了解真正的全部的我。”景岚闭闭眼,“杨南,跟你认识这几年以来,谢谢你一直鑫处处照顾我,但是你知道吗,事实上我并不想要你的照顾。尤其是你毕业之后,进了强鑫,你在公司里越是对我另眼相待,我的压力就越大,我越要更加努力地证明我能做到高位不是因为我身上适用了什么潜规则。你甚至影响了我的生活,我的师兄在公司楼下等我,结果你为了不让我跟他去吃饭,一句话,整个部门加班到深夜12点。杨南,我只是一个普通人,假如我要结婚的话,我会选择一个和我具有同样背景、能够互相理解的对象,而不是选择——一个和我差异太大的人。” “我不知道原来你这么讨厌我。” “我并不是讨厌你,我只是不觉得你所做的一切是有意义的。杨南,我已经辞职了,以后也不太可能再和你有什么交集,希望你不要再联系我,可以吗?” 杨南沉默了一会儿:“你是做了沈绍辉的情人吗?” 景岚哀极反笑:“在你眼中,像我这样的人,只配成为一个成功男人的附庸吗?” “他否则怎么愿意帮你?” “杨南,虽然你小我几岁,但是你也不小了,不要这么天真了,好吗?”景岚想到沈绍辉的脸,半小时前,他手上的温度还曾传递给她,哪怕只有一秒,“他和我,只是在商言商。杨南,不要再联系我了,我不会再接你的电话。” 第21章 项目的申请资料已经上交,她相信进度会是顺利的——沈绍辉毕竟有那么多资源,不是吗——她觉得自己可以放心地和景飞霞报告这一次的行程了。 景岚在兴达找了个角落的位置,作为临时的办公点。因为沈绍辉的注资,目前已经请了四五名生产部的主管回来上班,如果顺利的话,工厂下个月就能开工。 而沈绍辉则把杜家昌生前的办公室作为了他在兴达的办公室,但是他并不经常回来,多数是苏助理和她联系。 刚写好最新的债权债务确认书,准备发给苏助理。爷爷给她打来电话,问她什么时候有空回家,景岚苦笑:“最近太忙了。” “奶奶想你了。” “我也想你们了,奶奶身体还好吗?” “都很好。最近养的鸡都能吃了,奶奶说你回来的话,给你炖汤。” “我看看迟点能不能请假,到时定了再订机票。” “好的。” 景岚挂掉电话,抬头却吓了一跳,沈绍辉站在她的面前:“沈总。” “确认了能回来上班开工的工人有多少?” “现在的数据是182人。” “赶得上订单量吗?” “有点勉强。” “叫李经理他们再联系,1号之前争取全面恢复十条生产线,尽量安排多四十个人。” “我知道。”景岚忽然惊喜,今天已经是22号了,好消息似乎比她期待中的来得更快:“1号就恢复生产?” “是。” “批文呢?” “张局长上午给我打电话,说会议已经通过了,让我们下周去拿批文。” “太好了。”景岚拿起电话,“我打电话给景总。” “我上午已经跟她通了电话。” 景岚心里忽然有一些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大概在沈绍辉心里,她也并不是最重要的消息接收者,至少不是第一位接收者。她笑笑:“好的,那我召集几个经理开会,让他们再联系一下以前的工人。” “我和景总谈过,老工人回来复工,三个月内货款回来,发10%奖金;新聘请的,发5%。” “好,我知道了。” “还有你,如果需要请假回家,最好是下个月底以后。” “我——” 沈绍辉却已经大步走开,景岚看着他的背影,若有所失。 “至少,兴达活了,对吧?”景岚轻轻握了一个拳头。 1号。风很大,已经是春天,但仍带有寒意。 按照沈绍辉的安排,媒体到位,剪彩仪式准备就绪,一切看起来都那么圆满。 沈绍辉穿着藏青色的西装,站在话筒前:“今天是兴达全面复工的日子,感谢社会各界的支持和厚爱,特别感谢兴达全体同仁的支持。S市的项目已经获批,接下来半年,我们的生产将全面支持S市的项目和订单需求。订单,就是生产的动力;恢复生产,就是兴达的重生!感谢各位!” 掌声和欢呼声如雷。 景飞霞身上是一袭紫罗兰色的旗袍:“你们每一张面孔,我都如此熟悉。有些人在我们这里做了快三十年了,可以说,你们把青春都送给了兴达,你们都是我的老朋友。我很感谢你们,希望兴达的未来,不负你们所望。” 沈绍辉和景飞霞陪同市政府的领导一起到了车间参观。身后跟着几个电视台的记者。 苏助理和景岚跟在几米远的后面。 “沈总眼光从来都没有错,看得真准。” 景岚心里咯噔了一下。 “兴达也能活,算得上是妙手回春了。” 景岚这才知道苏助理在说什么,她笑笑:“是呀。” “到月底,工厂顺利交第一单货,我可以放几天假了。” “我也可以放假了。” “你也要放假?” “我也要休息。” “去哪里?” “回老家。” “不是出国走走吗?” “回老家,看看家里的老人。” “你真孝顺。” 景岚笑笑。 当晚八点,在工厂的大门口,开了三十多桌流水席,工人们围在一起,热热闹闹地吃了个饭。 景岚坐在主桌上,因为风有些大,菜上没多久,就凉了,她近期胃口本来就不好,菜一凉就更加没胃口了。 苏助理过来和景飞霞打招呼:“景总,沈总有些不舒服,让我过来跟您说一声,我们先走了。” 景岚扶着景飞霞站起来,景飞霞看向远处,沈绍辉正站在避风的地方抽烟:“我们过去看看。” 景岚跟着景飞霞走过去,沈绍辉见二人过来,掐了烟:“景总。” “沈总身体不适?” “小问题。” “为了兴达,你辛苦了。”景飞霞伸手,沈绍辉与她回握,“景总,夜里风大,建议您也早点回去歇息。” “工人们都需要定心丸,他们知道我在,心就定了,我还是等他们吃完饭再走。” 沈绍辉看了一眼景岚,但景岚回避他的眼神:“那景总千万保重身体。” “好,让小景送送你们。” 景岚只得跟着沈绍辉苏助理出门。苏助理去工厂后边的斜路开车,景岚和沈绍辉站在门口一棵大树下等,多少能挡一下风。 “从这回去市里,还要一个钟,你和景总说一说,尽量早点回去。” “好。” “今天该穿厚一点的,这天气。” 景岚看着沈绍辉一身西装,而自己还是大衣围巾全副装备,相比之下,他确实显得衣着单薄:“沈总,您也要注意身体。” 沈绍辉没有回答。 两人陷入了沉默。 沈绍辉先打破了沉默:“能问你一个私人问题吗?” “什么问题?” “你有男朋友吗?” 景岚觉得十一二度的天气中自己的脸却在发热。在S市,当沈绍辉把手伸过来,也许她就知道沈绍辉那个举动意味着什么,至少他对她是有好感的——但是她并不想因为有钱人一时的好感,而纵容自己去沉迷、误信,因为这种好感不足以支撑成她想渴望的长期、稳定、永恒的关系,以及爱。 “有。” 沈绍辉愣了,显然他并没有预想过这个答案,并且景岚回答得这么干脆利落。 “是杨南吗?你说过他不是。” “不是他。”景岚决定把谎言说得更有信服力一点,“是我的同乡,他在老家工作。” “哦,难怪你今天早上说你会订机票回去。” 原来沈绍辉误会了今天早上通话的对象,但是也好,她本来就不该让沈绍辉对自己有错误的想法的:“对啊。” 苏助理把车子开了过来,沈绍辉拉开车门:“你回去吧。” 苏助理降下车窗对景岚笑笑:“景小姐,明天见!” 第22章 谁也没有想象过的奇迹,在沈绍辉手上发生了——兴达复活了。 兴达曾经的衰败,是一点点发生的,等到内部资金危急爆发,外人才得以知道全貌;但是沈绍辉让它复活,却是短短几个月——大量的资金注入,稳定了全部人心,包括债权人,包括法院,包括ZF,包括兴达上下。 沈绍辉登上了A市的经济晚报,甚至接受了电视台的采访。相比较于过去杜家昌景飞霞执掌兴达的低调,沈绍辉这一次显得格外张扬。 景岚和景飞霞各坐客厅一角,看着电视里的沈绍辉。 那个端庄秀丽的女主持人在节目中最后起身与沈绍辉握手:“沈总,期待您再创商业奇迹!”沈绍辉微笑:“我们会继续努力。” “你怎么看沈绍辉?” 景岚眼神从电视机上移开,看回景飞霞:“我并不特别了解。” “他的家庭背景很显赫。他的外公是S市当地首富。” 景岚按下情绪:“难怪他手上有大量的活动资金。” “所以我当初的猜测其实没有错,他并不是为梦园而来,梦园只是他接近兴达的一个理由。”景飞霞远远看着客厅那端杜家昌的遗照,“甚至,他早已在兴达的危机爆发之前,已经预见了这次事件的发生,他早有预谋。” 早有预谋。听起来确实不是一个很好的词汇。 “你认为呢?” 景岚看着景飞霞:“我还没想过这个问题。” “确实之前有过很多人想要注资兴达,我们一直不肯,宁愿我们两个老东西扛着资金的压力,就为了我们全面掌管兴达。但是,他做到了,他把51%的股权拿走了,话语权已经在他手上。” “您觉得他的目的是什么?” “目的?当然是为了赚钱。”景飞霞笑,“你在兴达实习那四年,可能并没有真正接触到兴达的核心数据。如果按照兴达五年前的经营情况,一年的收益是这个数。”景飞霞比了个五。 景岚低下头。 “为了拿到兴达,他前前后后至少投入了4-5个亿,包括杨中强那几千万。但是,S市的项目落地,工厂建起来之后,2年内账面上的负债能够清掉,3到5年内,盈利可能破10亿。” 景岚想到了安躺于她账户里那200万。相比之下,她引以为豪的那一点点积蓄,算得了什么:“他选择了一个最准确的时机介入,拿走了兴达。” “是的,兴达过去是香饽饽,但是负债将近十亿后,很多曾经有兴趣的买家都怕玩不转,只有他敢赌这一盘,现在看来,他赌赢了。” “您很遗憾。” “我内心当然很遗憾,兴达最后以这样的方式换了主人,但是,这也许就是命运。我和老杜都缺乏生意上的接班人,子齐是不能再有任何幻想,而我们那些叔伯兄弟,坦白说,在小城镇里做生意一年赚个三五百万,可能就是他们能力和欲望的极限了。和沈绍辉相比,我们缺乏帮手,缺乏眼光,缺乏资源,缺乏风险控制的能力。” “正如那句话说的,他的起点,可能已经是某些人终其一生奋斗的终点。” “你这句话我不爱听,景岚。五十年前,我的生活有多困难,纵使你来自贫困家庭,你也想象不到。那种穷,有来自时代的压力,也有来自原生家庭的阴霾,但是,后来我能取得的成绩,比当时那些远远胜于我的同辈人,都要大,我从不想人生哪里是起点哪里是终点,我喜欢一直在路上。” “这就是我敬佩您的原因。我在向您学习,但是也仅仅是学习,不敢幻想和您一样成功。” “人不可自满,但也不能自轻。现在的时代,和我当年的时代早已不一样。但有一点是共同的,无论时代的洪流如何凶猛,它始终时无法抛弃奋进的人。” “谢谢您。” “就像沈绍辉。”景飞霞轻笑,“如果他没有这么拼,即使他外公是首富,又如何?无论多么富有的家庭,都可能衰败;想要不衰败并且维持更好的局面,所付出的代价,绝对不会少于普通人。” 景岚轻轻嗯了一声。 在沈绍辉的办公室,景岚提出月底将要休息三天。 “当然,休假是你的权利——”沈绍辉蹙眉看着桌上的文件,再看看景岚,“不过,三天?先休息一天如何?我过两天回S市看工厂,这边最好有你看着。” “我想回老家一趟,路上交通时间比较长。”景岚解释,“不然等那边工厂开工,我就完全走不开了。” “那,好吧。我让阿苏在这里看几天。”沈绍辉把文件递给景岚,“这个月的利息你再跟进一下,银行那边催了我两次,但是我这边资金回笼需要一点时间周转。”他站起来,“必要时,请他们吃个饭,你自己把握安排。” 景岚点头:“我马上联系。” “你的。”沈绍辉递给景岚一张银行卡。 “这是什么?” “你的薪水。”沈绍辉似乎很疲倦的样子,“现在大量的资金都在全力支持工厂开工,公司这边无论是人事还是财务,暂时都没办法恢复正常的运作。所以这两大块你要继续帮忙看着。下个月,我会从S市的公司借调过来几个人,到时会稍微帮助你减轻一点工作量。” “我还好——” “等货款回来,现在的压力会大大减少。”沈绍辉电话响了,示意景岚先出去。 景岚点头,对他挥挥手里的银行卡:“谢谢。” 但沈绍辉并没有回答她。 景岚回到办公桌前,看着银行卡上粘着的小纸条,上边写着六位数的密码。 距离沈绍辉问她那个私人问题,已经过去几天。即使两人之间曾经有过暧昧不明的气氛,但现在沈绍辉对他一如普通的老板与员工的关系,没有过分,没有逾越,分寸恰当——这正是景岚想要的安全距离,不是吗? 景岚有自己的梦,但是那个梦里从来没有设定一个天外飞仙的角色。 第23章 景飞霞得知景岚要回芒草村,提出要一同前往,景岚怕她的身体无法承受一路的舟车劳顿,第一反应是婉拒,但景飞霞的态度颇为坚决,最后,景岚还是帮忙订了景飞霞的机票。 两人早上出发,下了飞机,再打出租车,辗转之下,已经是下午。景飞霞精神仍然颇佳,提出先去学校看看。 当听到目前芒草村小学全校只有19个人,景飞霞皱眉:“怎么学生人数越来越少?” 校长解释:“一来,现在的人生得少了,二来,但凡有点条件的父母,都出去打工了,也把孩子带出去了。” “生源减少,这可不是一个好现象。” “这个怎么说呢,他们到了城市里,虽然大多数孩子也读不起公立小学,读的也是民工子女学校,但是,起码大城市的平台就是比农村地方的大啊。”校长看了看景岚:“像景岚同学这样的学生,最近三十年来头一个,我看未来三十年,也可能只有她一个。” 告别了校长,二人各怀心事,一起慢慢地在山路上走。“十四姑奶,您不嫌弃的话,就先到我家吃个饭。歇会儿,我再陪您到镇上找个地方住。” “你家里有住的地方吗?” “我家里太简陋了,我怕您夜里睡不好。” “我没事,先去看看。” 两人走了将近半小时,才到了景岚家里。景飞霞抬头审视那两层的小房子,外墙是水泥,简简单单,但很干净,大概是这几年新建的:“你家里离学校挺远的。” “以前更远,现在政府给了钱修路,路好走了,快些了。” 景岚站在石级下叫:“爷爷!奶奶!” 爷爷从房子旁边搭的简易厨房走出来,看到景岚,十分高兴:“我听志刚说,你刚才去学校了。” “是啊。”景岚扶着景飞霞走上石级,“爷爷,这是景女士。” “我知道,我知道。”爷爷搓手,高兴但又不知所措,“欢迎,欢迎。” 奶奶从屋里走了出来:“哎呀!小岚!” 景志刚端着一口铁锅走出来,笑得腼腆:“刚杀了一只鸡、一只鸭,又洗了腊肉,就等你们回来吃饭。” 爷爷奶奶和景志刚忙活了一个多小时,四菜一汤上了桌。爷爷用毛巾把小凳子擦了好几遍,招呼景飞霞坐下:“让您见笑了,我们这穷地方。” “我以前家里也是这样的。” “您是哪一家的?” “我爷爷是景雅祥家的。” “哦,不认识了。你们有出息了,没在村里住,来往得少了。”爷爷给景飞霞夹了一个鸡腿,又给景岚夹了一个,“养的土鸡,好吃。” 晚餐过后,爷爷奶奶给景飞霞收拾出一个床铺:“您将就一晚。” “辛苦你们了。” 景岚坐在小矮凳上,专心摆弄着门口的火炉,往里面加柴。 “别忙了,你也睡下吧。” 景岚走过去:“我就怕您冷着了。” “我没事。”景飞霞自嘲地笑笑,“按说我和你爷爷奶奶差不多的年纪,他们还能种菜,还能养鸡,还能做饭,我好像反而是什么都做不了了,你们生怕我磕着碰着。” “生活方式不一样了。” “我看,你在两种不同的环境里,都能很自如。” “毕竟我两种生活都在同时过着。”景岚拿过大衣遮在身上,“我爷爷奶奶就习惯不了外面的生活,所以他们坚持要在这里,不肯跟我出去。” “可以理解的。” “我理解,所以没坚持。只是毕业之后手里有点钱,帮忙盖了这个小房子,也算让他们不要太苦了。”景岚想起以前那破旧的小平房,而她,竟在那样的环境里住了20来年。 “是呀,你很有孝心。”景飞霞想起景岚的出身,“我没记错的话,之前我听说你父母在你很小的时候就不在了?” 景岚静了一会儿:“嗯。” “真不容易。”景飞霞忽然双手合十,“我很感恩我当年做的一个最正确的决定,就是供你读到大学,感谢上天让我积福,让我没有让一个好孩子蹉跎她的人生。” “不,十四姑奶,是我感恩您对我这么多年的支持。” “人和人之间的情感,是双向的。你对我如何,我对你便如何,古往今来,都是这样。”景飞霞就着昏黄的灯光回想当年,“那时候你拎着一个大包,到了我家,老实说,当我收到你的信说你要来,我已经做好了要帮你做些什么的准备。但是你并没有向我提些什么要求,你只是简单的来道谢——坦白说,这些年看我有钱了,求我办事、给钱的人很多,包括我的亲戚。所以如果你也那样做,我毫不意外。” 景岚不好意思地笑笑。 “你甚至跟我说,要把你的助学金转让给另外一个男孩子。刚才我没问,但,那个男孩子就是刚才在做饭的志刚吧?” “嗯。您记性真好。” “他脾气很好,但是缺少和你身上一样的韧劲。” “他的确个性很好,这些年我们家其实也多亏了他的照顾。” 景飞霞审视景岚:“你喜欢他吗?” 景岚摇头:“不,我一直把他当哥哥。” “如果你想要找对象,我可以为你介绍。虽然兴达经历重创,一些过去的客户与我刻意保持距离,但是,我认识的人当中,确实不乏青年才俊。” “我还没认真想过这个问题。” “你也不小了,你有30了吗?” “28。” “28,在这个年代单身很正常。但是,我鼓励你去谈恋爱。” 景岚的脸在灯光下呈现一种忧郁的美:“我不知道我适合和什么样的人谈恋爱。” “怎么说?” “我到现在还没有想象我未来的感情生活会是什么样子。” “你对你的未来没有规划?” “有的。” “那我能问你,关于你的未来规划吗?” “我想自己创业,想尽可能挣更多的钱。” 景飞霞并不满意这样的答案:“仅仅是这样吗?” “我想像您一样,创业,挣钱。也许二十年,也许三十年,等我四五十岁的时候,希望我也能积累不少的财富,然后我要回到这里。我想把用最丰厚的待遇把城市里的优质的教学资源都带回去,我要让这里的小孩子不要输在教育上,我想建路修桥,我想改变同乐镇,我想改变芒草村。” 景飞霞承认自己心里有所震撼。年轻男女当然没有不爱钱的,金钱能换来的东西太多了,但这女孩子的梦想是建立在物质基础之上,但又远高于物质基础的:“你心里有一个很美的梦,为了这个梦,我也努力了二十年,现在,我仍然在努力之中。” “所以说,您是我的偶像,是我的楷模。如果不是您,也许今天的我,过着是完全不一样的生活,我所想所做所在乎的,就是另外的一些东西了。” 景飞霞沉默了好一会儿:“我还没有完全实现的梦,希望未来你能实现得更好。” 第24章 股东会议开得有些不愉快。沈绍辉皱着眉头,看着王伟文纷纷提出异议:“兴达的回款实在太慢,我很怀疑你当初投资兴达的决定。” “我很少质疑自己的眼光。” “马上就要出年中财报了,我不想公司这次的报表太难看。” “兴达下个月会有一批款。” “给了利息,发了工资,还剩多少?并且这边的工厂的建设同样需要资金,我只怕这是一个无底洞” “我来把握。” “那希望你把握得好。”王伟文先起身离席。其他股东向沈绍辉点头致意:“再约吧。老王最近压力也大。”然后陆续离开。 沈绍辉放下手中的钢笔,苏助理走过来递给他一杯咖啡:“你ok?” “你怎么回来了?没在工厂看着?” “回来看看。” 沈绍辉起身,苏助理跟在后面,沈绍辉边走边问:“你有什么打算?这边的工厂预计也很快落地、开工,你想留在这边跟一段时间,还是到A市那边?” “你在哪,我在哪呗。” “我打算在兴达老厂看一段时间,加上可能那边有块地,我看能不能拿下来。” “那我跟着你吧。” “以我的想法,我建议你看着这边。你也该是独立的时候了。” “我这不是怕自己处理不来呢?”苏助理笑,“你又看中哪块地了?” “旧砖厂那边。” “那块地不好拿。” “好拿早就被拿走了。”沈绍辉回头看苏助理一眼,“花一两年赚一两个亿,不亏。” “那你岂不是要在那边一段时间,要不要我帮你找个好点的房子?” “本来打算住梦园的。”沈绍辉忽然顿住,思绪飘远,“帮我留意一下吧,找个离兴达近点的。” “好。” “还有,那个,景总她们什么时候回来?” “明天吧。昨晚我还问景岚来着。” “这几天,你让人力资源做个内部了解,看看有多少人愿意到A市上班——薪资不调的情况下。还有,让他们联系猎头,能不能请个主管人事的副总?” “你之前不是说让景岚做?” 沈绍辉几不可闻地叹气:“她表示自己更愿意创业。” “那她什么时候会走?” “我不知道。”沈绍辉打给司机,“到负二接我。”又转向苏助理,“你要有心理准备。对于职场女性而言,婚恋、生育,都会是影响她们的工作表现的重要因素。比如,在公司比较忙的时候,她们可能还会想办法请个假去约会。” 苏助理不明所以:“啊?” 景岚和景飞霞回到梦园,二人都有些疲惫。是因为三天内来回两趟,也是因为在景岚家里睡得并不好——也许两人都在心里告诉自己仍然能像当年那样能吃苦,但身体毕竟适应了更舒适的环境,骗不了自己。 琴姐做好了四菜一汤,但景岚和景飞霞都表示没有胃口,最后琴姐自作主张让景飞霞的司机打包回去吃了。 景飞霞回了房间休息。景岚轻轻推开了书房的门——她征得景飞霞的同意,可以随时到书房里看书。 景岚站在那面大书架上,细细地点看那一列列书本,有人物传记类,有商务财会类,也有文学作品,景岚随意抽出一本,翻看了几页,又按原来的顺序放回。 最后景岚决定看那本《秘密》。她拿着书,走到窗前的小几,坐在椅上,准备阅读。 书本看到第十三页,景岚看到了一个便签纸。便签纸已经发黄,纸张变得轻薄软,有浓浓的岁月痕迹,上面写的字很娟秀:“若是前生未有缘,待重结、来生愿。” 她看着那行字,想着那是景飞霞和杜家昌年轻时的情信。老时光的爱情,多好,情谊绵绵,字短情却长。 她的脑海里忽然浮现起一个男人的面貌。那是一张清雅俊秀的脸,她见过他严肃的样子,也见过他带了一些笑意的样子,甚至见过他有些动了心的样子——但她知道,那仅仅是他千百种样子的其中几种,直到此刻,她并不能真正触及那个人的内心。 她想起了那晚景飞霞与她彻夜长谈的交心:“在我看来,你应该找一个旗鼓相当的伴侣,彼此都不能成为对方的附庸,而应该是彼此的力量的来源。景岚,我几乎不赞美别人的外貌,因为我觉得这种与生俱来的优势并不值得歌颂,但你确实很漂亮。漂亮的女孩子很多,但是很多像你一样出身贫寒的女孩子,大概率是用美貌换得一个物质上还不错的婚姻,更有再次者,真的是以色侍人,仅此而已。我不希望你在一段婚姻里的价值,仅仅是因为你有些美貌,所以,你应该要具备一些除了美貌之外更耐人寻味的东西,这样你的爱情才会长久。” “我不知道,我有些迷茫。” “等你遇到那个人,你们彼此都能掌握对方灵魂里的东西时,你就不会迷茫了。” “我要怎么知道我遇到那个人了呢?” “可能就是当你开始为他想这个问题的时候吧。” 景岚想,沈绍辉会是那个人吗?为什么她开始为他想这个问题?可是——景岚看向窗外的细雨,那雨很温柔,可是下得久了,花园里的枝叶也似乎不堪重压,枝条微垂。在这个爱情来得快去得也快的时代,她竟然渴望景飞霞与杜家昌那样的一生——有过幸福,经历坎坷,亦算白首到老。 手机突然响起,吓了景岚一跳。 景岚接起电话:“苏助理。” “你们是今天的飞机吗?” “对,我已经回来了。明天能够上班。” “那就好,老板让我通知你,明天上午过去旧厂。如果可以的话,景总最好也一起过去。” “是——怎么了?” “不是坏消息。”苏助理笑,“老板在S市叫了几个人过去上班,想让他们跟工厂上下熟悉一下。” “哦,好。我知道了。” 苏助理叮嘱:“明天准时,老板最近心情不是特别好。” “一定。” 第25章 只是隔了几天,但是再见沈绍辉,景岚心情怪异。 沈绍辉一一介绍那几个从沈绍辉公司借调过来的主管:“这是人事主管,这是财务主管。” 景飞霞和沈绍辉坐在工厂里的办公室里喝茶:“沈总,你安排得很好。” “也谢谢您的体谅。” “年轻人的效率和魄力,我难以望其项背。”景飞霞感叹,“兴达有你,我很安心。”又转向坐在一边的景岚,“小景,你怎么想?” “啊?” “我再次诚心恳请你留在兴达。兴达有你,我更放心。” “景总,我——” 沈绍辉给景飞霞添茶:“我不止一次想要挽留景小姐,但她另有高志。如果您能说服她,最好不过。” “我不敢——只是,我确实有自己的打算。” “我其实也好奇,景小姐坚持回乡创业,是为了方便照顾家庭?” 景飞霞讶异:“这话怎么说?” 景岚尴尬脸热:“不是,不是。” “现代女性无论多么出色,很大一部分都要顺从于家庭的需要而调整职业规划,这一点是目前中国社会中职场女性共同面对的问题。” 景飞霞皱眉:“可是,景岚现在并没有男朋友,更谈不上有照顾家庭的阻力。” 景岚扶额。 沈绍辉神色不明地看了景岚一眼。 景飞霞看看沈绍辉和景岚二人,并没有再作声。 会议结束之后,景飞霞先回了梦园,景岚留在工厂里和新任的财务主管做债权债务信息以及工人工资两大块的材料交接。 沈绍辉坐在工厂的一端,看着全副装备的工人干得热火朝天。很多老工人本来不太服气这个新老板,但是一段时间下来,已经知道这个年轻的老板不好惹,言语动静之下都有了尊敬和忌惮。 财务主管很快就掌握景岚交待的全部信息,不愧为十几年工作经验的老财务。景岚从财务室出来,想往仓库走过去,却突然瞥见沈绍辉坐在角落的小铁凳上,态度不明。无奈沈绍辉也同时看到了她,她只得继续走过去。她想打个招呼,然后不动声色地走开:“沈总。” 沈绍辉看着她,没有说话。 苏助理果然说的没错,沈绍辉最近心情不好:“沈总,我去一趟仓库。” “嗯。” 景岚快步走开。 S市新工厂落成、开工的前一天,沈绍辉在当地安排了酒店,景飞霞、景岚等一行人均被妥帖安排入住。 工厂剪彩当天,来了不少S市当地的政商人物。 景岚陪着景飞霞,前前后后应对。景岚看得出,景飞霞很是疲惫,但还是要强打精神。 晚宴安排在酒店,景飞霞好不容易坐下吃饭,没动几筷子,又来了举杯相邀的人,景岚帮忙着照看,也喝了不少。 晚上九点半,景岚扶着景飞霞上楼休息。等再回到宴会厅,酒店的服务员已经在收拾残席。景岚想,世间的盛宴都不是为了果腹之用,如果真的饥饿,一碗白粥、一碗汤面即可慰藉肠胃。盛宴之中每个人穿着华服,戴着笑容,完全是为了食物之外的其他东西而来。只有繁华散尽,宴客道别,才能体味出人生的本质——她看到了沈绍辉靠坐在主席的席子上,脸上微红。 她走过去:“沈总。” 沈绍辉本来是闭着眼的,听到声音微微睁眼,又闭上:“景总上去休息了?” “对。” 景岚看着沈绍辉:“您的司机来了吗?” “苏醉了,司机先送他回去。” “那,您呢?” “我先歇一歇。”沈绍辉又睁眼,“你可以上去休息。” “我看,我先等到司机来了再走吧。” “我没醉。”沈绍辉看了一下景岚,“你随意吧。” 景岚和沈绍辉相向而坐,两人之间的距离是2米——这张点缀着酒渍、果汁的大圆桌,半小时前还是欢声笑语环绕,现在只剩两人。 “兴达在这边的项目算正式落地了。” “是的,沈总。” “你觉得我们的成绩怎么样?” “很好。” 沈绍辉点头:“还可以更好吗?” “这个——我想,在兴达顶着那样的压力的情况下,能够恢复成这样,已经是比意料中更好。” “你什么时候走?” “我......我还没有和景总具体谈过,但是我想,也许再过半年,等各方面都全部稳定了,就差不多了。” 沈绍辉突然话锋一转:“你是Q省人?” “对。” “你手上有什么资源?” 景岚摇头。 “那你的创业充满了变数。” “只能靠自己努力了。” “靠自己是最勤奋的做法,但也可能是效率最低的做法。商场上,你必须要懂得用人、靠别人。” “沈总之前不是说过假如可以的话,给我的公司一笔投资?” “我还没看你的可行性报告。” “那以后您可以抽空看看。” “自己创业也好,给老板打工也好,说白了,都是在为自己的人生打工。即使做了所谓的老板,你仍然有很多需要委曲求全的时候。创业,并不意味着自由,反而意味着更多的束缚。” “这个我明白。” “还有,做人一定要诚实,诚信是商业交往的根本。谋略、技巧只是方式方法,诚信才是准则。有时候,一件事、一句话,就有可能改变别人对你的看法,本来能做成的生意说不定就崩了。” “我——当然,我同意您的说法。” “我之前问过你一个问题,你没说实话。” 沈绍辉话音一落,景岚就知道他指的是什么。她在脑海里组织语言,但沈绍辉继续说话:“我追求过一些女孩子,也许被接受,也许被拒绝,但都无所谓,但我喜欢一个干脆利落的拒绝的理由,而不是被一个并不存在的人打败。” 景岚低头揉搓那白色的桌布,减缓自己的压力:“沈总,我很抱歉。” “也不至于道歉,我只是感觉有些不愉快罢了。” 景岚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慢慢说出自己内心的想法:“沈总,首先我向您道歉,在关于我有没有男朋友的事情上,上次我的确说了一个不太妥当的谎言——但是这件事不影响我的工作实绩。所以,我道歉,但也请您不要因此对我的工作或者我的品性有其他判断。其次,坦白说,我有没有男朋友,也与我本人的职业规划没有任何关系,这并不是我留在兴达或者离开的理由。” “那对于我,你怎么看?” 第26章 对于沈绍辉,她怎么看? 于公,他是一个算得上大方的老板。上次他给她的那张银行卡,足以让她没有太多后顾之忧地继续效力兴达。并且,他当然是一个出色的投资人,兴达的复活足以证明他商业上的果敢和眼光。 而于私,他们并没有私人性质的来往——两人之间那若有若无的暧昧情愫除外。 “沈总,您是一个很成功的企业家,我很佩服您。” 沈绍辉哈哈笑了两声:“坦白说,我一开始真的挺欣赏你,你有你很聪明的一面。但是,你不应该装傻。” “那我应该如何回答您呢,沈总?”景岚情绪有些抵触,站起来,“我该说,您看上去还这么年轻,样貌端正,当然,还有物质富裕,这样的条件,令所有适婚女性趋之若鹜?” “我好像听出了一些讽刺的意味。” “并没有。” 服务员小心翼翼地过来问是否可以清洁,沈绍辉让服务员添了热茶,顺势起身端着茶杯走到了落地窗边。景岚微微叹气,虽然无奈,但也只能跟上前去。 沈绍辉喝了一口茶,望着窗外的万家灯火:“A市和S市,你更喜欢哪个城市?” “当然是A市。读书,工作,我都一直在那里。” “听起来,你是一个喜欢留在安全区域的人。” “可能。” “我不一样,哪里有机会,我就到哪里去。S市当然是我的大本营,但我能够飞到全世界,只要那里有生意。” “这跟喜不喜欢是两回事。您能够去到全世界,是您的能力问题;你喜欢这个世界的哪一处,是您的喜恶问题。如果问您喜欢哪一座城市,也许您的答案也会是您的家乡,就是这里。” 沈绍辉沉吟:“这倒也不是。每个地方都有它的美好。” “听起来,有些博爱。” 沈绍辉笑了一声:“我大概知道自己被拒绝的原因了。”他看着景岚,“因为觉得我博爱?” 景岚摇头:“不,我只是比较实际一点。” “我不实际?” “我只是更实际。虽然很冒昧,但是说实话,在我的理解里,资本与美色的交易算不上是爱情。” “哦,这当然不是。但是目前存在这种交易吗?” “我不确定,当然我希望不存在。” “为什么你会有这样的想法呢,你的意思是,但凡是一个有钱人,面对一个漂亮的女孩子,他们之间就只能是交易?” “如果是一个有钱的人,和一个与他条件相当的女孩子,可能就不是。” “你有阶层观念。” 景岚摇头:“我只是认清形势,不会盲目轻信。” 沈绍辉点头:“这倒是一个很正确的判观念。” “经历让我成长,沈总。” “意思是你有过太多次这样的经验?” “在我的村子里,就一直有金钱和美貌的交易,沈总。在我的家乡,如果一个女孩子长得好看,那么从她十五六岁开始,就有人来说亲,越漂亮,彩礼越高。而其他的根本不重要,比如,她读了多少书,向往南方还是北方,喜欢的男性类型是白净的或者是强壮的,那不重要。” “听起来,如果一个人足够有钱,他就一定能俘获你们那里的女孩子的芳心对吗?” “我这类型的除外。”景岚转身想走,其实沈绍辉的语气并不冒犯,但他话里不经意透露出的优越感让她有些愤怒,“沈总,您的司机大概也快到了。我下去看看。” 沈绍辉开口:“这个世界上漂亮的女孩子很多,如果你认为别人看上你,仅仅是因为你漂亮,或者仅仅是因为他想用钱去购买你的青美貌,那只能说明你自卑。” 景岚站定,最后回头:“那我想请教沈总,站在您面前的人,您除了看到她有一张好看的脸,还看到了什么?” “还包括她的勤奋聪明、善良正义。” 景岚微怔,顿了一下:“我不觉得您能看到这么多。” “那就是你的问题。” 景岚决定开诚布公:“沈总,坦白说,到目前为止,我只知道您的姓名,知道您名下有几家公司,知道您是这里的本地人。除此之外,我对您一无所知,比如您几岁,是否结婚,妻子哪里人士,有几个孩子,孩子都几岁了。这些我都不知道。” “这听起来有些道理,但是,难道你手上没有我的履历信息?” “调查报告没有显示这些信息。但,不代表没有。” “我没必要去蒙骗自己手下的员工或者商业搭档,包括没有必要隐瞒婚况。就像你所说的,如果我是一个自以为是的有钱人,并且看上了你,我会用钱去说服你,而不是在这里听你说这些好像很有道理其实意义不大的话。” “那你又怎么知道用钱能说服我呢?” “我只是举个例子。” “事实上——我不认为我和您是适合的,我们是不同世界的人。” “不同世界,还有这种说法?” “当然。”景岚环视四周,“今晚出现在这里的人有三百多个,有企业家,有官员,有各自的副手和助理,当然,也有司机,有服务员,有清洁阿姨。你认为这些人都来自同一个世界,都能够彼此理解对方的苦处和难处吗?他们来自不同的地方,当这场宴会散了,也都有自己要回去的地方。” “那你来自哪里,又要回到哪里?” “我来自一个偏远的农村,无父无母,出身贫穷苦寒;而我马上要回到我的现实生活里,今晚我要写报告,还要回复工作邮件。” 从窗子看出去,能看到对面的江边燃起了烟花,隐约之间能听到有欢呼尖叫声。烟花瞬间灿烂过,但留下的碎屑,是由别的人来收拾——沈绍辉可能是欣赏烟花的人,而她则是那个打扫碎屑的人。 “景岚。”沈绍辉似乎是第一次这么叫她,“你是一个优秀的女孩,但你有一个很明显的问题,你不够快乐开朗,你对自己不够自信,对他人也不够信任。在这个社会,谨慎做事很重要,但是如果凡事过分小心、如履薄冰,你会很累。” 第27章 “生活不可能像你想的那么好,但也不会像你想的那么糟。我觉得人的脆弱和坚强都是超乎自己想象的。有时,人可能脆弱得一句话就泪流满面。有时,也发现自己咬着牙走了很长的路。” 这是景岚曾经在书上读过的一段话。她一直喜欢,并认为“咬着牙硬抗”可能是人生的常态,而不是非常态。 晚上十一点半,景岚才把手上的工作处理好,她合上了电脑,穿着毛拖鞋走到窗边。 从六十二层的高楼看出去,她能看到远处有细细碎碎的灯光。她从没有去过那里,但早上苏助理给她介绍过:“如果你不畏高,从酒店的西南面看出去,能看到沈总的家的位置。”那里是这座城市最昂贵的地段——一个比梦园还要好的地方。 景岚不畏高,因为她来自大山;但她怕水,从不敢游泳。 读大学的时候,体育课当中游泳是必修科目,她怕极了,从不敢把自己的头埋进水里。所以,她其他科目绩点很高,体育课成绩却总是在拖后腿。 她知道为什么。 因为在她不满一岁的时候,她的亲生母亲在水边洗衣服的时候,把她放在一旁,逃跑了,后来襁褓中的她被水流一点点冲刷,最后滑进了河道里,她差点溺亡。 五六岁的景岚有时会躲在山上的草垛背后哭,大多数时候景志刚都会找到她:“不要哭了。” “为什么他们都说我是野孩子?”她追问同样是五六岁的景志刚,但景志刚回答不了她,因为他也不懂。 二十八岁的景岚当然懂了为什么。 从读初中开始,每当有人问起她的父母,景岚就会带着一丝复杂的微笑,轻声细语地跟所有刚认识她的老师、同学说“我爸爸妈妈不在了”,于是他们都体贴地不再追问,因为他们都理解为她的父母死了。 其实,也许他们并没有死。 景岚初中一年级就被语文老师要求写周记,每周她会写山上的树、路边的花、天上的云,语文老师给她的周记写评语:“文字流畅优美,但缺乏真情实感。建议真实记录自己每周的生活,在生活中感悟。” 于是,景岚写下了一篇名为“我的爸爸妈妈”的周记: “开学了,大家都在互相问好、互相认识。有同学主动向我作自我介绍,她问我叫什么名字。我说我叫景岚。井兰,是这样写吗?她写上这两个字,然后问我。我说不是,我给她写上我的名字,景岚。她说你的名字真特别,给人感觉好像很漂亮。 她又问我,你爸爸妈妈没有来送你上学吗?我说我是自己来的。她问我从哪里来,我说我从芒草村来。她并不认识我的村子,因为她是镇上的,并没有去过农村。每个星期一的早上,她的爸爸妈妈都会开着车子,把她送来学校,但我不是。我是自己走了一个半小时,走到了镇上,然后再坐公共汽车来到学校的。 她又问我的爸爸妈妈是做什么的。这个问题,我该怎么回答呢? 我的记忆力并没有我妈妈的样子。我只是听村里的人讨论,说我妈妈是被拐卖来芒草村的。听他们说,她被带过去我家的时候,看上去才十八九岁,很漂亮,很可能还是一个大学生。我爸爸娶了她,应该说,买了她之后,她就生了我。但是,她很聪明,在我还没满一岁的时候,她就趁带着我去河边洗衣服的时候逃跑了。我爸爸叫了很多人一起去找,找了很多天,都找不到。我爸爸还说要报警,我爸爸的朋友都说他疯了,要是他敢报警的话,警察一定会抓走我爸爸。后来我爸爸就天天喝酒,把自己喝得迷迷糊糊的。 我还是有点记得我爸爸的样子的。他高高的,应该也算得上一个帅哥。他娶不到老婆,也不是因为他丑,可能就是因为太穷了。村里的人都说我之所以漂亮,是因为我爸妈都好看。可是他长期喝酒,慢慢地把自己喝得很傻,也变丑了。到我五岁的时候,我奶奶说,我爸这样下去不行,就逼着他出去打工。可是没过两个月,同村带他出去打工的人回来说,说他有一天晚上出去喝酒,之后就失踪了。从那天起,我就成了一个没有妈妈也没有爸爸的孤儿。村里一些调皮的孩子,都会叫我野孩子。野孩子,就是没人要的孩子。 这就是我的爸爸妈妈,如果再有人问我,我的爸爸妈妈在哪里、做什么的,我希望他们能看到我这篇周记,如果他们看到了,我希望,他们以后对这个问题保持沉默。” 当语文课代表来收周记,景岚却犹豫了,她想了想:“等一等!” 她拿着作文本跑进了女厕所,快速地把那篇周记撕掉,那一页纸,被她揉着藏进了口袋的最深处——那是她第一次没有交作业。 每个学期末班主任对她的评语都是类似的话:“你的学习成绩优异,勤奋上进,个性善良,是老师心目中的好孩子,你的小缺点是不够开朗,应该要快乐一点!” 景岚沉浸在往事里,难以自控。抬手擦脸,已经是一手寒湿。 她以为她已经把过往那个羞涩的、自卑的、软弱的自己藏起来了,她以为只要自己不去惊动往事,她就会让所有人看到她的蜕变——她有国内一流大学的本科学历,她有清醒的头脑和果敢的手段,她的履历亮眼迷人,甚至她身上的衣服再也不是20年前那种缝了又补补了又缝的老土棉袄,她也可以将自己打扮得干净亮丽,但是沈绍辉一句话竟然让她无可避免地打开了记忆的盒子。 她不应该去回忆那些事的。人应该向前看,而不是往后看,对吗? 可是,心脏似乎被一股暗力攒住,被悄悄用劲的痛偏偏又骗不过自己。 “你应该要去做一个快乐的人,景岚。”景岚用手指在窗上画圈,一个一个又一个,画了又渐渐淡去。 第28章 第二天,景飞霞和景岚和沈绍辉告别,启程回A市。 沈绍辉分别和两人握手,景岚戴着墨镜,轻轻把手从沈绍辉的手里抽出:“那我们出发了,沈总。” “好的,路上小心。” 沈绍辉看着两人上了车,转身离开。 景岚从倒后镜里看沈绍辉的影子,直到不见。 景飞霞留意着景岚的神情,但并没有开口。 直到两人都登上了飞机,景飞霞开口:“昨晚没睡好?” “昨晚处理东唐那边的事情。” “你辛苦了。” “没有。” “沈总这个人也算得上是年少有为,兴达交到他的手上,如果以你看,你放心吗?” 景岚心里苦笑,为什么沈绍辉和景岚都问她这个问题,她并不见得有多了解沈绍辉:“沈总确实是个很有魄力的人。” “其他方面呢?” “其他方面?您是指?” “为人、本性。” “这个——一时之间我不好说。” “回到梦园,我们谈谈。” 景岚没有问谈什么:“好。” 回到梦园,两人很有默契地选择了到书房细谈。 “我有一个想法,坦白说,即使是我现在说出口,我也不知道这个想法是不是正确的。” “您说。” “新厂开工,意味着项目落成,兴达就算得上是回到了正常的轨迹。” “是的,恭喜您,十四姑奶。” “同时这个项目也意味着,以后很多决策,是由沈绍辉去做了。这些日子下来,种种决定,都是他拍板的,当然他形式上会征求我的意见,但你也知道,兴达已经改姓了。以后,就越来越轮不到我做主了。” “您千万不要这么想。” “不,我并不忌讳,与其遮遮掩掩,不如坦然面对。兴达一直没有改制,在危机爆发之前,它就是姓杜或者姓景,它全部属于我们夫妇两个的财产。现在,显然它不再姓杜了,现在它超过一半是属于沈绍辉的,那么剩下的目前还属于的那一部分,我该如何处理呢?这是我现在的疑惑。” “这个问题,很久之前我以前和老杜商量过,因为子齐并不是经商的材料,让他回来继续守住并不现实,我们又苦于找不到其他的接班人,所以我们曾经想过,等我们都干不动了,就把兴达卖了,把这些年下来的收益全数捐出去。但是,虽然子齐如今的收入也能维持生活用度,如果我不能为他留下一些什么,似乎又违背了我作为一个母亲的本性。我相信你也明白,为人母亲,最自私的想法就是顾全子女的一生平安。” “我明白。” “所以我有个想法,我手中的49%,给你19%,给子齐30%,你以兴达的股东的身份,和沈绍辉一起来管理兴达。” 景岚第一反应是拒绝:“不——” “你先不要拒绝,先听我说完。兴达现在还是巨额负债的情况,所以短时间内,还是由我扛着这个负担。一旦它开始盈利,我就会把它交到你手上。当然,我是无偿把它赠送给你。你不需要有任何心理负担。” “我不是因为害怕负担,十四姑奶。我有其他考量。” “我会找律师,跟他探讨股权赠与的可行性。景岚,我希望你能接受股权,继续打理兴达。” “对不起,我不能接受。” “能说说为什么吗?如果你不要,你知道后果是什么吗?那就是等我走了,所有东西渐渐都归沈绍辉了。早上我问你,你怎么看沈绍辉这个人,当然现在看起来他并不坏,但是,景岚,他是一个商人,有哪一个商人会放着一块肥肉不要的呢?我已经快要干不动了,我的脑子、我的身体都已经跟不上,那么如果你不要,就等于拱手给了沈绍辉了。” “十四姑奶,您固然不愿意一辈子的心血最后落到沈绍辉手里。但是你又怎么放心交给我?我只是,只是一个太平凡的普通人,我担不起这个重任。” “我选择你有三个理由。第一,根本原因是兴达是曾经死过一次的,如果不是沈绍辉介入,如果不是你帮我支撑着,可能兴达早已经没有了,现在我们根本无需谈论股权分割的问题。我们之所以还能讨论兴达未来何去何从,你功不可没;第二,你很优秀,你的商业头脑,你的能力,并不比我差,甚至比我更好,这个时代不再适用我这种摸爬滚打、只靠一股勇气闯出血路的人,它就是属于你们这种眼光更远、思维创新的年轻人,我相信你的能力;第三,说到为什么更相信你而不是沈绍辉,当然,我和你的交情明显比他多得多,但这不是最重要的原因。我在我和你这么多年的相处当中,我能感受到你是一个真正善良的人——你不要觉得善良这个词汇廉价,无论在哪一种关系当中,善良是最具有说服力的报告书。当然,善良的本质当中也需要有一定的硬度,否则就成了毫无原则的随从。在我看来,你正是这种又有硬度又有韧度又善良的人。” “有些往事,我说了,请你不要介意。你读大学之后,和我的来往更密切了。我的一些知情的朋友会在我面前说些不怀好意的话,问我怎么能够允许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孩子隔三差五往自己家里跑,难道不怕你动什么歪心思。我说我不怕,你知道为什么吗?你每次来梦园,从来都是帮着琴姐干活,洗碗、做饭、收拾。其实我并没有因为你穷就把你当保姆看待的意思,但是你这种自觉,却又真的打动了我。有时杜总叫你过去问话,你都会恭恭敬敬地站在几米远。如果你是那种女孩子,你不会有这样的表现。可以说,我这十年来,越来越相信你。” 景岚眨眨眼,努力逼退眼眶里的涩意。 “你聪明而且上进,当然你也漂亮,说实话,我见过很多出身一般的漂亮的女孩子,早早就决定委身于有钱的男人。你不一样,你纯洁的本质从来没有被这个社会污染,这很难得。” “十四姑奶,您的好意,对我来说,简直是一个天大的礼物,我何德何能?所以,恕我无法接受您的好意。” “兴达,可能是礼物,也可能是炸弹,如果运作不好,也许某天它会再次爆发危机,这就看你的能力和魄力了,至少我相信你。我看着你十年了,如果说最后证明我看走眼了,那我也没办法,我也只好认了。” “我深感压力,未必能担负您的重托。” “我知道,你很有自己的想法,你之前跟我多次表露过你想自己创业。但是景岚,兴达五分之一的股份,你知道意味着什么吗?如果你拥有兴达19%的股权,意味着你会更早得到你想要的东西,你会更早实现这些梦想。我的教育基金现在还一直在芒草村运行,你可以继续去做这件事情。你可以把它做得更大,只要你有那个能力。” “十四姑奶,这对我来说,不可想象。我已经努力了10年,我有一个梦想,我也想要实现它,但是如果现在您把一个现成的结果送给我,我会觉得不切实际。” “那是不是说明,你的眼界还不够广阔?你想要帮助同乐镇芒草村,这是你的目标。如果你拥有更长远的眼光,拥有更大的目标,你就会知道,无论你当下拥有什么,你都必须更努力。假如你停止努力,你就会失去——你认为我是给你一个大奖,保你一辈子衣食无忧吗?我是把一个也许是十年、二十年甚至一辈子的责任,交给你。” 景岚低头:“十四姑奶,请您给我一些时间去思考。” “没问题,我会让你好好考虑。” 第29章 在沈绍辉的要求下,兴达整层3000多平方米的办公室进行了重新划分。景岚拥有了一间独立的办公室,相邻的是景飞霞的办公室,斜对面则是沈绍辉的办公室。 景岚曾经表示过其实可以不必拥有自己的独立办公室,但沈绍辉只丢下一句话:“在什么位置,做什么事,不要让别人有非议的理由。” 于是景岚挂着执行副总的身份,在兴达上下眼中,成就了一出所谓的“麻雀变凤凰”戏码。 景岚没有马上答应景飞霞关于股权让渡的计划,但是她也没有下定决心要拒绝。不拒绝的理由有很多,景岚一时之间不知道是因为自己的人性深处仍然存在原始的贪婪,还是因为她不舍得让景飞霞描述的那个场景真的成为现实——沈绍辉逐渐鲸吞兴达,让兴达成为自己的囊中之物,而杜家昌景飞霞渐渐被遗忘。用不了十年,再没有人提起,三十年前杜家昌和景飞霞是如何一步步打造这个民营企业的商业巨轮的,欢呼和掌声只会留给沈绍辉——想到这样的场景,她有点难过。 如景飞霞自己所言,景飞霞的体力已经跟不上兴达发展的节奏。眼下的现实是两个城市两个大工厂同步运转,但她已经负荷不了两地奔波的工作量,所以她更多的时间是留在兴达的办公室里。但是除了A市的工厂之外,兴达总部的人几乎换了五分之四,只有五分之一的人是过去的老员工——但他们似乎更愿意效忠于新老板沈绍辉。对于景飞霞来说,兴达给她的感觉,可能是越来越陌生。 景岚在看财务刚呈办的最新债权本息表。上面的数字在减少——压力也似乎在减少。 沈绍辉已经连续几天没有出现,也许是忙兴达的事情,也许是在研究他其他的商业项目,谁知道呢?从来没有老板向员工报备行程的说法。 景岚沉迷在工作中,直到饥肠辘辘的感觉把自己从工作中抽离出来,一看时间已经是12点40分。她合上电脑,揉揉眉心,决定到公司食堂吃午餐。 一开门,却看到沈绍辉的办公室门微启,传来几声笑语。沈绍辉什么时候回来的?她犹豫着要不要去打声招呼,门却被拉开,苏助理走了出来:“诶,景总,还没休息?” 景岚点头:“刚打算去食堂吃饭。” “刚好,我也要帮老板拿个午餐,一起去吧。” 已经过了中午最热闹的用餐时间,苏助理拿了三份牛肉面,景岚拿了米饭和辣椒炒肉:“一起回老板办公室用餐?” “沈总有客人?” “对。” “那——” “没事,本来老板也打算让你和客人见个面,刚好午餐时间凑齐了。” 景岚端着托盘走到沈绍辉的办公室门口,苏助理先走了进去,景岚跟在后面。里面相对而坐的是沈绍辉和一个年龄三十岁左右的女性,两人双双回头。 沈绍辉让景岚坐下:“我介绍一下,这是兴达的执行副总,景总。这是陈小姐,是RO公司的总监。” 陈小姐向景岚伸手:“景总你好,我是陈欣冉。” 景岚伸手与陈欣冉握手:“你好,陈小姐。” 两人再坐下,陈欣冉笑:“其实,沈总的介绍略有偏差,我来自我介绍一下,我在RO做了三年执行总监,但是上个月刚刚离职。” “对,目前我在大力邀请陈小姐加入兴达。” 景岚眉心轻轻一蹙,却又很快让自己调整脸上的表情。 四个人的午餐吃得各怀心事。 “陈小姐,希望你和沈总聊得愉快,期待您能尽快加入兴达。” “我也希望。” 景岚微微欠身:“那我就先回办公室了。” 沈绍辉看她:“下午三点半,我们开个小会。” “好。” 景岚回到办公室,坐在沙发上,心思飘得有点远。 下午三点,景岚准时出现在沈绍辉的办公室,那位陈欣冉已经不在。 “坐。” 景岚坐下。 沈绍辉给她倒茶:“这几天工作正常?” “很好。银行那边提前还了300万,我听李行的意思,如无意外,明年的贷款额度没有问题。还有物流招投标方面,现在有7家物流公司交了标书,下周三开标。” “好。”沈绍辉点头,“我这两天去了新厂那边,生产量都基本正常。” 景岚嗯了一声。 “今天找你,想问问你接下来的安排。” “哦——” “是这样,我下半年的工作重心,是去拿一块旧厂的厂房用地,这不是兴达的业务,所以兴达这边,当然需要有人看着。” “是的。” “你之前说过兴达上了正轨,就打算辞职。” 景岚犹豫了一会儿,沈绍辉继续说:“这是我头痛的地方。我当然很希望你留下来,这是我一直以来的态度,到现在仍然如此。但是,同时我必须尊重你个人的选择,不管我能不能给你开到一百万以上的年薪,我想对你来说,你想要的不仅于此,那么我可能就必须要另外寻找适当的人选,来把握达整个局面。” “我理解。” “今天中午你见了陈欣冉,她是我的人选之一。你觉得她怎么样?” 景岚心里有些不舒服,她理解沈绍辉并不是在挽留她,而是在告知她,她即将被替换了:“感觉很不错。” “她是M大经济学硕士,25岁-28岁在美国三年,28岁回国加入RO,现在刚离职,和你一样,她同样考虑自己创业,但是我也在说服她加入兴达,如果她加入,我会给她不少于150万。” 景岚点头。 “她有她的优势,学历、经验以及眼光。但是当然也有一些弊端,她之前服务过的全部是投资型企业,兴达作为生产型企业,她对此了解得并不多。” “嗯。” “刚才我们聊得相当不错。但是假如她真的来了,当然她和你的职位是冲突的,所以我必须征求以及明确你接下来的规划。”沈绍辉看着景岚,“今天我想谈的就是这件事情。” 景岚一直以为主动权掌握在她手里,如果她想留,她自然能留;如果她想走,也没有人拥有强留她的理由。但沈绍辉用行动告诉她——她并不是无可取代的。 景岚以为在沈绍辉心里,自己多少总有些特别位置,尤其是他曾那样明示暗示过她不少,但是现在看来又是另一番样子。当然,他也并没有错,工作总需要落到实处,她的去留问题确实关系到兴达的人事、工作交接。 沈绍辉看着景岚的神情,她的脸色没有太大的变化,他知道面前这个女孩是沉静的,尽管她还年轻,但她似乎有个老灵魂。他看着景岚,她微微抬头:“沈总,如果说我可能计划留在兴达呢?” 沈绍辉微微一怔,然后站起身,回到办公桌前拿来那份报告书,再坐回沙发:“坦白说,在今天的对话之前,我已经准备好你给我另外一种答案。你之前说让我给你投资,我的投资是1500万。”他把景岚那份报告书递给景岚,“如果你留在兴达,看来我这笔投资是投不出去了。120万,兴达执行总监,可以吗?” “沈总,我刚才听您说,您给陈欣冉小姐的待遇是不少于150万。” 沈绍辉看着景岚,她的语气很和缓,但神情坚定。他微笑,他一直喜欢聪明的女孩子:“150万,定了?”他先伸出手。 景岚也伸出了手。 “今晚请你吃饭,以私人名义。” 第30章 对于沈绍辉的邀约,景岚犹豫了好一会儿,最后点头:“好。” 当她看到沈绍辉的笑容,却有瞬间的失神。 晚餐约在7点钟。 6点20分,景岚走出办公室,看到沈绍辉一个人坐在大厅的沙发,看见她:“走吧。” 沈绍辉没有让司机开车,景岚跟在他后面,进了电梯。 坐上车子,沈绍辉开车:“喜欢什么口味?” “都可以。” “我知道这里有一家素菜馆做得不错,是我一个朋友将自己的别墅改造成为私人菜馆。” “拿了牌照了吗?” 沈绍辉哈哈大笑:“应该有。那我们就去那里?” “好。” 将近30分钟的车程,并不特别漫长,一路上景岚向沈绍辉做了详尽的工作报告,直到沈绍辉叫停:“好了,今晚我们先吃饭,明天再谈工作。” 景岚把平板放回公文包里:“好的。” 两个人在老板的安排下坐到了一个中式装潢的房间里。房间里点着香,淡淡的味道闻上去很是舒服。 桌子是很适宜的四人桌,景岚和沈绍辉相向而坐。 景岚看了一下菜牌,上面的菜名都是古典词句但看不出是什么材料:“让您见笑了沈总,看来还是需要您帮忙点菜。” “你有不喜欢吃的吗?” “都可以。” “好,我来点。” 穿着中山装、戴着黑底金边手套的服务员退出了房间。沈绍辉看景岚:“我来过一次,这里的出品味道还不错。” 景岚环视了一下房间,房间约有二十来平方米:“我从没有到过这种私人菜馆。” “喜欢吗?” “还可以。” 沈绍辉把西装外套脱了,顺手搭在旁边的椅子上:“应酬的饭局多了,吃点简单的素菜也挺好。” 景岚点头。她应约而来,心里另有计划,只是她在考虑着如何开口。 沈绍辉见她有些心不在焉:“怎么,有事?” “沈总,我想请问您,梦园剩余的房款是不是还有将近2500万要付给您?” 沈绍辉显然很意外景岚提出这个问题:“好像是。” “有没有一种可能,梦园的房款从我的工资里扣?” “为什么?” “我想在景总手里受让一部分股权,如果梦园的房款和我的工资互相抵扣,就等于我向景总支付了股权受让款。” “你要兴达的股权?” “对。” “这是你的意思还是景总的意思?” “我的意思。但我还没有征求她的意见。我是在想,假如您能接受我的方案,那我再去请示景总的意见。” “抵扣......”沈绍辉沉吟,“如果以你的方案,你要抵扣将近20年,才有可能付清这笔款。” “是的。” “20年,说不定兴达已经不在了。” “也说不定兴达经营得相当顺利,我凭股权收益就能很快还清。” 沈绍辉本来神色愉快,渐渐地已经收起了笑容:“你下午说要留在兴达,为的是股权?” 景岚诚实地点头:“是的。” 沈绍辉看着景岚:“我可以理解为这是景总的安排吗?” “这是我的想法。” “我一直很希望你留在兴达,但是你之前一再强调你希望自己创业,其实如果你真的去创业,我完全也可以支持你,当是投资也好,什么样也好——但是你现在说要股权,恕我小人之心,我怎么觉得自己被列入了监控名单?” “当然不是。”景岚否认。 “如果说是,问题也不大,人之常情,我可以理解。不过,对于兴达,我既然拿了51,就行使我51的权利、履行我51的义务。不多要也不可能少要。” “谢谢您的理解,毕竟,兴达真的是景总一辈子的心血。” 沈绍辉看着对面的景岚,笑得有些意兴阑珊。大半年前,她就是这样坐在他的面前,说服他用2.4亿投资兴达:“你还记得当时是你把股权转让协议先放在我的桌面的吗?” “是的,我记得。” “倘若景总对我有所忌惮,想办法把它拿回去便是。这个世界上,钱是赚不完的,哪里都能赚钱,是吧?对我来说,无妨。” “沈总——” “来都来了,还是吃完饭再走吧。我们只吃饭,不谈别的了。” 服务员很有礼貌地敲门,上菜,退下。沈绍辉只随便动了几筷子。 景岚一直低头默默吃着东西,那份素菇扒做得很好,但她胃口不佳。她知道,今晚的谈话很失败,她不但没有达到自己想要的目的,反而激怒了沈绍辉。是呀,她怎么会允许自己这么鲁莽地去挑战沈绍辉的权威,难道就因为自恃沈绍辉对她有些男女之间的好感吗? 当然事实也证明了,这份好感是不堪一击、一触击破的,不是吗? 晚餐过后,店老板再次过来跟沈绍辉打招呼,并礼仪得当地对景岚微笑。 “看来今晚厨师要检讨自己了。”老板看着满桌的剩菜,调侃沈绍辉。 “不,很好,我们今晚在谈工作,顾不上吃饭,浪费了你们的用心。下次再来。” “你说的,下次再来,再给我们一次提高的机会。” 景岚跟着沈绍辉在后花园取到了车,两人坐在车上,继续无言。 车里尴尬的气氛已经快要把景岚吞噬,她终究忍不住:“沈总。” “其实今晚是我的私人时间,不是工作时间,没想到还是在聊工作。” “对不起沈总。” “不需要说对不起,无非说明你我之间没有缘分,仅此而已。”沈绍辉看似很专心地开车,“可能是下午你说要留在兴达,我对这件事情有了个错误的判断,是我的问题,与你无关。你回去和景总商量,梦园的款我不急,她可以看着处理。至于你和景总股权转让的问题,我不参与。当然,我欢迎你成为兴达的股东。” “很抱歉沈总,今晚的对话是我未征得景总同意擅自和您说的,如果你有任何的不快,都请不要因此造成您和景总之间的误会。” 沈绍辉侧头看景岚一眼:“我确实有不快。景岚,你知不知道今晚我是约你吃饭,不是约你谈工作?” “抱歉——” 沈绍辉叹气:“罢了,这件事就过去吧。反正,接下来我也少在兴达。”他再次侧头看看景岚,“也许我们以后难有机会再见。你的选择也许是对的。” 景岚心头涌起浓浓的伤感。是为了什么,她也说不清。也许,就像沈绍辉说的,他不喜欢她装傻,但她偏偏要装傻。也许也像沈绍辉用行动告诉她的,CEO的位置,不止景岚可以坐,陈欣冉也可以坐,其他有能力的人一样可以做——谁能保证自己是唯一的、独特的、不可取代的?又或者,像她之前想的那样,她和沈绍辉怎么可能会走到一起呢,对彼此而言,他们仅仅是短暂地交会,然后又分别往自己的方向而去的路人而已。 景岚知道沈绍辉说的选择指的是什么:“我也不知道我的选择是对是错,所以,可能不选择,才是最好的选择。” “我小时候怕鬼,你知道克服恐惧的最好办法是什么吗?是打开衣柜,看看里面到底有没有鬼。你要去评价做一件事的好与坏,那你只有做了才知道。” 景岚喃喃:“也许,是因为我不想做一个灰姑娘。” “啊?”沈绍辉没听见。 景岚摇头:“没什么。” “什么灰姑娘?” “在童话故事里,灰姑娘过着被后母以及姐姐欺负的生活,终日邋邋遢遢,被逼着做粗重的工作。有一天,她得到仙女的礼物,拥有了南瓜马车、裙子和水晶鞋,于是她可以去参加王子组织的舞会。王子喜欢上她,凭着水晶鞋找到了她,然后灰姑娘就过上了幸福的生活。” “这个故事说明了什么?” “这个故事说明灰姑娘很幸运。” “你想成为灰姑娘?” “我不喜欢这个故事,我也不想自己是灰姑娘。我不想因为幸运得到别人好意赠送的礼物,就从此一生平顺。我希望,我拥有的,都是我靠自己努力得到的。喜欢我的人,都是因为喜欢我,而不是因为喜欢我有一对水晶鞋。” “你觉得灰姑娘是因为她有一对水晶鞋就获得了幸福?” “是的,王子下令全国找寻能穿上那对水晶鞋的女孩子,只有灰姑娘能够穿上,所以她嫁给了灰姑娘。可是我在想,如果恰好有另外一个女孩也能穿上水晶鞋呢?那么王子是不是会娶了别的女孩?” “我没有看过这个童话。但是我想王子之所以要找寻能穿上那对水晶鞋的女孩子,不是因为他只是想找一个与鞋子尺寸合适的女孩子,而是因为他必须运用这个线索来找到那个女孩。如果有五十个女孩子都能穿上这对鞋子,我想他也能分得清哪一个才是舞会上的女孩。” 景岚轻轻笑了一下,眼睛在黑暗中显得晶莹明亮:“听上去你知道怎么才能找到那个灰姑娘。” “我没有把你当成灰姑娘。” 第31章 “我也并不想成为灰姑娘。” “那你想成为什么?” “我不知道,也许,小红帽?” “小红帽?意味着什么?” “勇气。” “你很需要勇气?” “做什么事情都需要勇气。” 沈绍辉点头:“广泛意义上是。” “不过,仅就出身而言,也许我真的是灰姑娘,还是特别灰的姑娘。” “我看过你的履历。” “一个人真正的履历,是她的心经历过什么样的白昼与黑夜,而不仅仅是她读什么样的小学、中学、大学或者在哪里工作。” 沈绍辉在红灯前停下,他深深地看向景岚,“那你的心经历过什么呢?” 景岚摇头:“我不是要描述我的人生,我只是觉得,所谓的履历其实可能只是一个人的包装而已。” “你仍然是一个防备心很强的女孩。” “是吗?” “是的。” “我刚才说,我看过你的履历。当然,大概率上来说,一个女孩子来自二三十年前的农村,可能就意味着家境贫寒。但是,出身不能决定人的一生,至少你现在在大城市里,过着很不错的生活,不是吗?很多人喜欢回头看,我相反,我喜欢往前看,我喜欢创造未来。”沈绍辉看着车窗外的车水马龙,“你看到这路上,车很多,人很多,但是你能判断谁来自哪里吗?不能。但是你能够知道,这一刻,他们都在这座城市里,这才是你对他们能够下结论的地方。” “沈总,您是一个很有自信的人。” “是的。” “您的自信,源自于您拥有的一切,都比大多数人多得多。” “我的自信源自于我想拥有的东西,我都会努力地争取。”沈绍辉又看景岚一眼,“而不是像其他人一样,觉得自己不行,算了。我不喜欢算了这个词汇。” “在工作上我也是这样的。” “在个人事情上,不是,比如感情?” 景岚陷进了沉默。 “你是第一个让我觉得谈恋爱是比商业谈判更难的女孩子。” 景岚不自然地笑笑。 “我真有点好奇,在你看来,我是一个很糟糕的人选吗?” 景岚安静了很久,轻声开口:“我只是觉得你是一个很不实际的人选。”她第一次用到“你”。 “因为我有钱,而你比较没那么多钱?” “我们之间有的差距,太多了,经济能力是一回事,从经济能力而延伸出去的其他,比如价值观、消费观、家庭观,可能都统统不一样。” “比如?” “还记得上次我们在S市海滩边遇到的那几个人吗,一个妇女带着几个讨钱的孩子?” “记得。” “你还记得你不同意我给他们钱吗?” “我没有不同意,我只是表达另一种可能性。善良是好事,但是假如用在犯罪分子身上,可能就成了助长他们的错误的另一种错误。” “我就是纯粹想要给每个可能需要帮助的人一点点帮助,因为,这么多年来我正是一直在依靠别人的帮助,才能走到今天。” “我也并没有说你错了。” “从这件事情上,我就知道我们不一样。有些东西,我是感同身受,所以无法置身事外,但你可以。” “那你就是过分区分两个人的观念了。无论两个人是什么关系,他们都是独立的个体,不会因为血缘或者感情或者其他任何因素,就将一个人完完全全变成另一个人,让他们有着完全一致的观念。两个人思想彼此独立,但又互相尊重,这才是健康的关系,不对吗?” “我能请教你一个问题吗?” “你说。” “你喜欢上我什么?” 沈绍辉没有回答。车子继续往前开了几分钟,就到了梦园门口。 景岚松开安全带:“沈总,谢谢您请我吃饭,也谢谢您陪我聊了那么多。在您面前,我的见识和经历不值一提,但是谢谢您包容我所有幼稚的想法,包括关于受让股权的方案和执行方法,包括其他不是那么妥当的言辞。”她向他伸手。 沈绍辉没有回握她的手,景岚尴尬地缓缓放下,手却被突然抓紧。 景岚有些惊讶稍稍用劲想挣脱,却没有成功挣开。 “做我女朋友。” “你先放开我。” “很奇怪,握过很多次你的手,第一次想知道牵你的手是什么感觉。” 景岚看着沈绍辉:“但你还没有回答我刚才的问题。” “我不需要回答,我很清楚我喜欢你些什么。 “但是我不清楚。” “如果你答应我,就代表你内心清楚。除非,你不答应。” 但留给沈绍辉的只是沉默。 最后沈绍辉放开了手:“好了,我不为难你,你进去吧。” “抱歉。” “你进去吧。” 景岚下了车,看着沈绍辉倒车,调转方向,车子很快离开。 她看着沈绍辉车子的背影,她有些恍惚。当年她妈妈把她放在河岸上离开,也是这样吗,有没有回过一次头呢? 景岚在花园里坐了很久。 直到快12点,她才缓缓走进屋子里。 房子里亮着小灯,景岚轻轻地走上二楼,却看到书房的门开着。她走过去,轻轻敲门:“十四姑奶。” “进来坐。” “您还没睡?” “我一直在等你。” “等我?” “你坐。”景飞霞绕过书桌,坐到沙发上,“我看到你回来了,你却一直没上来。” 景岚低头不语。 “下午司机说你是跟沈总一起走的。” “是。” “刚才也是他送你回来?” “是的。” “你们在谈恋爱吗?” “没有。” 景飞霞审视着景岚:“你没有在谈恋爱,你看上去很不开心,为什么?” 景岚选择了最安全的话题,把打算买下5%兴达股权的想法跟景飞霞说了。 “你不接受赠送,但你想买下来?” “唾手可得的东西,我会害怕受之有愧。若我买下来,又是另一种感受了。” 景飞霞笑:“你性格中有些硬度,和年轻的我很像。” “但到了一定的年纪,你就知道,人更需要的是韧度,顺境可舒展,逆境可委曲。” “我知道。”景岚双手蒙脸,“我现在的心很复杂。抱歉,十四姑奶。” “你在烦忧什么?” “这一年来发生的事情太多,我的计划好像乱了节奏。每一天,都好像在玩过关游戏,过了一关又一关,选了一条又一条路,但是要通多少关才能到终点,哪一条路才是我要去的方向?” “哪怕像我快到80岁,一样也要过关。” “人就没有尘埃落定的时候吗?” “人没有尘埃落定的时候,除非是成了尘埃。” 景岚靠在沙发上,一脸疲态。 “股权的事,先放下,我知道你现在烦恼的不是这件事,是因为沈总吗?” 景岚仿佛是豁出去了:“他喜欢我。” “你喜欢他吗?” 景岚缓缓摇头。 “不喜欢?” “我不知道。” “那就是喜欢。”景飞霞看着她,“喜欢就喜欢,很为难吗?” “十四姑奶,您觉得我跟他是一路人吗?” “那要看他想要的是什么人。如果他需要和他一样家境优渥的千金女孩,那么你不是。但如果他需要的是一个得力的拍档事业的伴侣,那么你是。” “我没有把爱情或者婚姻列为我的第一选项。就算要选择一个人,我设想中的对象也不是这样的。” “是哪样的?” “和我一样,能够互相理解的。” “当年我很穷,是贫农。杜总是工人出身,虽然也不富裕,但他当然更好一些。我从没有觉得我配不起他,或者我们不能互相理解。爱情是要在相处当中参悟的。” 景岚靠在沙发上:“如果我能像您那么自信就好了。” “你觉得你不自信?” 景岚话到了嘴边,又咽了下去,只剩下“嗯”了一声若有似无的叹息。 第32章 景岚做了无数的心理建设,才回到兴达。 但是沈绍辉人并不在,阿苏也不在。 景岚自嘲地笑,不是已经拒绝了吗,为什么还心怀难解的思绪? 下午景岚去了工厂,天气很热,工人们围坐在一起喝冰水。景岚交待厨房:“每天多煮一些消暑的凉茶,让大家喝。” 厨房阿姨念叨:“现在物价飞涨,样样东西都贵得不行。财务这个不报,那个不报,难道我要自己掏钱包?” “没事,要是财务那边有异议,你让她们给我电话。” 景岚又下了车间,走了一圈,打算回市区跟景飞霞报告,经过财务室却听到几个女孩子凑在一起吃苹果聊天,这几个都是沈绍辉调过来的人:“你说她会不会是把自己当老板娘了?” “老板不会看上她吧。” “难说,我觉得她还是挺漂亮的,有钱人都是喜欢美女的啦。要是我长得漂亮点,说不定老板也看上我。” “你想太多。像老板这种人,要的不仅是美女,肯定还要找门当户对的。” 景岚敲敲财务室的门,几个女孩子吓得苹果都差点掉了:“我刚才跟厨房交代了,夏天的消暑饮料可以改善一下,到时你们注意要给厨房报销。” “哦哦,好的,景总。” 景岚拿着文件夹,走出了门口去拿车。烈日当空,晃得她眼睛发晕。 再回到市区,景飞霞坐在办公室里,律师刚刚出去,跟景岚微笑便离开。 景飞霞把协议递给景岚:“这是律师刚拟的初稿,你看一下。” 景岚快速浏览了一遍,确认景飞霞仍然按以前的想法做了股权赠与。协议生效时间是:兴达年度财务报告为盈利状态时,协议自财务报告出具之日起即为生效。特别承诺:赠与为不可撤销行为。 “十四姑奶——” “不要拒绝,我想好了。下个月我会去找子齐,让他陪我旅行。所以,也许我会在国外玩很久,一个月,两个月,甚至半年。兴达,就交给你了。”景飞霞起身,走到景岚身边,“我从来没有真正去玩过,之前有太多事情放不下了,现在想想也许无所牵挂的感觉,可能会很好。你先把协议签了,过后我会和沈绍辉谈。” “我还没确定。” “签吧,就当是我给你的底气,景岚,一个让你相信自己的底气。” 星期五下午,景岚先看到了阿苏,再接着就看到了沈绍辉。 沈绍辉看了她一眼,没有太多表示,直接进了景飞霞的办公室。 景岚看着文件,心思却在留意景飞霞那边的动静。大约两个小时后,沈绍辉从景飞霞的办公室出来,又敲了敲景岚的门。 景岚站起来:“沈总。” “下个月开始,兴达交给你还有阿苏来全面打理。有事电话联系。” “沈总您——” “我估计以后长期不在这边,刚才我和景总也谈了未来的工作安排,以后日常事务你就和阿苏来把握,要是涉及到其他,可以再请示沈总,或者联系我。”沈总看看表,“你看看有没有什么疑问?” “暂时没有。” “好。工作顺利!”沈绍辉伸手,景岚被动地伸手过去,与他交握。 景岚想说点什么,她感觉沈绍辉像是马上会消失一样,“沈总,我......” “怎么?” 景岚又摇头:“没事。” 沈绍辉对她抱歉地笑笑:“我的飞机有点赶,有什么事和阿苏对接。” “好的。” 景岚站在大厅看着沈绍辉快步走了出去,苏助理站在一边:“他把兴达也交给我了。” 景岚和苏助理——不,已经是苏总了——互相看对方一眼,苏总笑:“我们像不像两个被大人放在家里看家的小孩?” 景岚抿抿嘴唇:“还好,我已经有些习惯了。” “听起来像是在讽刺我,我还真不习惯坐在同一个地方,我更喜欢跟着老板到处跑。” 景岚对苏总笑笑:“加油!” 景岚回到办公室,坐下,心里却空空的。 原来,故事又开始了一个新的篇章。兴达复活了,拯救兴达的勇士开始了新的征途,兴达的管家却依然留在家里,坚守岗位。 景岚回到梦园,杜家昌的遗照还摆放在客厅的最中央,那样醒目。 景飞霞把在花园摘的玫瑰插在花瓶里,又点了三炷香。景岚走过去,凝视着照片中杜家昌的脸。他的脸,好像仍然那么熟悉。 “景岚,我放下了,人,事,工作,我都放下了。” “那很好,十四姑奶。我希望您幸福,快乐,健康。” “在我这个年纪,快乐不重要,拥有平静的心态才最重要。”景飞霞转身环视客厅,“我曾经拥有很多,在我最得意的时候,这里坐满了人,可以说每天都有数不完的访客,那时候除了琴姐、司机,我还有几个帮忙做事的工人,他们都很开心能帮我做事,说因为我能给他们很不错的薪水。后来,兴达出事了,他们也走了,只剩下琴姐。” 琴姐坐在厨房门口边的木椅子上,她看着景飞霞和景岚,但并没有说话。 “我看过梦园繁荣鼎盛的时刻,也见过它衰败冷清的时候。人生一场,其实就是这样,人来人往,相遇又告别。” “如果可以,等兴达盈利了,我想一次把梦园的钱付给沈绍辉,还想着再花点钱,重新装修梦园,重新布置一下——我想不如把这里设置为助学基金的总部,或者叫办事处。你觉得如何?” “我觉得很好。” 景飞霞伸手去抚摸景岚的脸:“你流眼泪了,傻孩子。” “我只是有些不开心。” “为什么呢?” 景岚低头:“我只是觉得,您出国了,沈总也走了,一时之间,有些失落。” “不要总是皱着眉头,用心去做事,慢慢地,你的好运就会来了”,景飞霞笑,“而且,我们又不是不回来,我们都会回来的。” 第33章 “昨天,是今天以前的全部时间;明天,是今天以后的全部时间”。 又是一年的尾声。 景岚常常有种昨天历历在目的感觉。她依然能清晰地回忆起那种感觉,她怎样从一个光脚奔跑的无知的幼童,慢慢长成一个入学读书、守规矩学礼貌的女孩;她怎样背着编织袋,从大山里来到这座无数年轻人期待、向往的大城市;她怎样去洗碗、去卖牛奶、做家教,然后把自己的学费交了,把想看的书买了,还能有一点点余钱作为存款,一点点地存在她的小金库里;她怎样一步步升职,看着自己银行账户里第一次出现10万,第一次出现100万...... 时间确实帮助景岚赢得了很多东西,景岚感谢时间这个伟大的见证者。 但她又总很快惊觉,自己并不是活在昨天。她活在今天,活在兴达的执行总监办公室里,活在报表和数据里,活在和客户谈判应对的情绪里,活在梦园里,偶尔也活在她那套租住的几十平方米的复式小公寓里,活在好像曾经遥不可及但眼下成了寻常的真实里。 景飞霞逐渐放手之后,兴达就剩下她和苏总两人把持大局,但幸好他们异常有默契,兴达每个月的成绩都让她舒心——尽管苏比她还小一些,但他的经验和手段并不逊色于其他人,这大概得益于那个人。 那个人——那可能是她心里的一个空洞,她甚至不想为那个空洞标明姓氏。 自从她用无声沉默再一次拒绝了他,他便退出了她的生命。关于他的远离,他当然有很漂亮的理由,因为他要去开展别的项目——但换一种说法,他在她这里碰了钉子,于是他也许需要在别的地方寻求一些抚慰。 她偶尔和他还是会有直接或间接的联系,比如两个月之前的股东会议,他就回来过一次,还给苏总和她带了礼物;他也还会握她的手,但她知道,那不再是牵手。 景岚不问自己后不后悔。这是她做的选择,她只能为自己的选择买单。 车子在红灯前停下,她身体刻意往后靠,于是她可以在后视镜里清晰地看到自己的眉目,镜子里的人确实有一张看起来令人赏心悦目的脸,尽管她的眼睛里没有笑意。 十几岁时,她会一次次地假想,她可以接受自己出生在一个很穷的家庭,她可以接受一切艰苦清寒的生活,如果这些条件都不变,唯一不一样的是,她的父母有着正常而健康的夫妻关系,她的父母会一直陪着她长大成人,她甚至可能会有个弟弟或者妹妹,那么她现在会不会更快乐呢? 二十几岁的景岚却不愿意再这么假想了。人要活在当下,不是吗? 年终最后一次会议,由景飞霞主持。沈绍辉人在国外,于是缺席。 关于年末的活动,景飞霞给工人们安排了流水席和粮油礼品;而管理人员,则有个额外的集体旅游。 公司上下各有所得,喜气洋洋。 景岚扶着景飞霞回到车上,景飞霞叮嘱:“你应该和他们一起去旅游。” 景岚点头:“好。” 送走景飞霞,景岚转身,却见到苏总站在后面:“苏总。” “我可不认为你会去旅游。” “坦白说,我真的没打算去。”景岚摇摇头,“我不可能浪费4、5天时间跑东南亚。” “31号晚上,和我一起回S市一趟吧?” 景岚错愕:“啊?” “老板那边公司搞年会,我当然要回去,顺便看看老婆孩子。” “你可以考虑把家里接过来这边。” “孩子喜欢那边的幼儿园,没办法。” 景岚摇头:“你还是自己走吧。我想想,我还有什么工作要做。” “活是永远干不完的,让自己轻松一点。”苏总摇头,“我让行政那边订机票了。” 景岚想阻止:“我真不打算去——” “到时记得穿漂亮点。”苏总挥挥手,“我先回办公室,还有五份合同等着看呢。” 景岚只得作罢,有些场面功夫,不得不做,不是吗? 31号下午三点钟的飞机。景岚和苏总两人在机场碰面时,苏总挑眉:“你就这么来了?” “嗯。” “没带衣服?” “不ok吗?”景岚一身黑白搭配的西服,自觉并不失礼。 “应该要更——妩媚一点。” 景岚摇头微笑:“苏总,我只是作陪客,当然不能抢了您的风采。” 抵达S市是五点多。苏总安排了司机过来接机,直接开往年会现场。 还是上次新厂开工庆功晚会所在的酒店,苏总微笑:“没办法,老板对这家酒店情有独钟。” 景岚笑笑,没有说话。 两人进入会场,苏总很快被人拉开寒暄一番。 景岚找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跟兴达务实朴素的作风不一样,沈绍辉自己的公司显然更注重排场。她看着四周,但并没有见到沈绍辉。 在答应苏总要过来之前,她已经给自己做好了心理建设,警惕自己这就是一场应酬,无需介入太多私人情绪。她在服务员手上,拿了一杯苏打水。 七点钟,音乐渐渐变缓,晚会开始。主持人开始blabla介绍一众出席的贵宾,又blabla回顾了过去展望了未来。景岚想这个主持人端庄得体,大概是花了好几万请回来的。 正恍神,却看到了沈绍辉已经站在了台上。 他们之间的直线距离大概有30米,但景岚觉得好像能把他看得很清晰。 景岚远远看着。她能看到,沈绍辉在举杯喝酒,沈绍辉被人请到台下,又喝了一杯,苏总过去和沈绍辉碰了一下杯,两人都喝了一点,沈绍辉走开和一对中年男女说话,没多久,两位看样子是女高管的女性走过去加入对话,最后几人还来了一次合照。 景岚看着沈绍辉,就好像在看着一出戏。 沈绍辉是戏里光辉万丈的男主角,灯光和聚焦都在他身上,而她,只是普通的观众之一。 她又怎么可以幻想自己成为女主角呢? “您好。”一位三十来岁的戴着眼镜的男士跟景岚打招呼,并递给她一杯红酒。 “哦,您好!”景岚起身。 “我是何德伦。” 景岚接过酒杯,收下对方的名片,又把自己的名片递过去:“何总,您好。” 何德伦看着景岚的名片:“我认得你,你是兴达公司的新任CEO。沈总眼光不错,投资兴达未来估计会赚不少。” 景岚微笑和何德伦握手:“谢谢您贵言。” 苏总和沈绍辉走了过来,何德伦和沈绍辉握手:“沈总,恭喜!贵公司人才济济,我正想向景总请教呢。” 沈绍辉笑笑:“何总,听说你最近有个新项目,我也正想向你请教呢。” “不敢不敢。” “下次再和你约时间,一起打球。” “好好好。”何德伦识趣地离开。 景岚向沈绍辉举杯:“沈总,恭喜您。” “一年一次的聚会,不需要恭喜。” “我听苏总说,公司今年业绩不错。”当然,听说沈绍辉看中的那块地也签了意向书。沈绍辉做事,不都是好像随随便便就能成功了吗? 沈绍辉再次和她碰了一下杯:“你继续玩,我要走开一下。” “好的,您忙。” 苏总在她耳边交代:“那个何德伦人品风评一般,你离他远点。” “我知道了。” 景岚抿了一口酒,远远看着沈绍辉继续游走于人来人往之中。 她可以认为,沈绍辉刚才过来,是为她解围吗?心,却悄悄地又微微一动。 酒会现场依然衣香鬓影,沈绍辉作为主人,似乎一刻不得闲。 景岚谢绝了几个异性的搭讪,给苏总发了个信息:“苏总,我出去走走,你玩得开心点。” 景岚拦了出租车,却毫无目的,想了想,让司机把车开到了兴达的新厂。此刻的厂房没有太多灯光,唯一灯火明亮的是保安室。景岚下了车,站了一会儿——这是杜家昌生前的愿望,一个为了达到而不惜负债累累的愿望。现在它已经建立起来了,却写着沈绍辉的名字。 “请问还要多久?”司机降下车窗问,夜里有些凉,司机恐怕想要收车下班了。 “走吧。”景岚也看到保安室的两名保安走出来,大概他们在审视为何深夜有一女子独立于厂房大门口,景岚不想跟员工做过多解释,决定回去。 “去哪里呢?” “回刚才的酒店吧。”刚才她从那里来,现在不也是要回到那里? “好。” 车子开了将近四十分钟,车子在车水马龙里行驶,景岚忽然问:“南边是衣锦路吗?” “是啊。” “过去方便吗?” “你要过去?” “我想过去看看。” “那我调头吧。”司机调头,往衣锦路开去。景岚记得那是苏总说的沈绍辉住的地方。 车子又走了十来分钟,景岚在衣锦路下了车。司机收了钱,很快扬长而去。 这是和梦园截然不同的一座房子。 这里的房子和房子之间隔得很远,确保每一座房子都有它足够的私密性。但眼前这一座别人眼中的豪宅,因为它足够大,所以看上去它好像是这一带的主人。 这是沈绍辉的家。景岚站在路边,看着面前这座房子。她再回头,去看对面的酒店。这就是苏总说的啊,从酒店看出去能看到沈绍辉的家;从沈绍辉的家,也能看到酒店。 她再次看沈绍辉的家,灯火通明,如同绚烂舞台。她能看见,但碰不到。她可以幻想,或许将来有一天,她不是以一个路人的角色在这边路过吗?景岚笑了一下,大概觉得自己做了一件很无谓的事情。 她紧了紧外套,信步沿着路边往下走。一路上没有出租车经过,景岚并不怕走路,在芒草村,随随便便走路一个小时是很常见的事。她想,自己能不能在一个半小时内走到酒店呢? 一辆黑色的房车经过,却在她面前按了喇叭。景岚停着脚步,眯眼去看那辆车子为什么冲人行道上的她按喇叭。 车子在路边靠边停下。一个高大的男人从车上下来,竟然是沈绍辉。 景岚想,这是什么样的情节呢?沈绍辉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回来,为什么他又看见了她? 沈绍辉酒气很重:“我刚才问阿苏,他说你出去走走。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刚才去了新厂。司机送我回酒店,可能走错路了。” “是吗?” “嗯。” “那你为什么不让司机送你回去?” 景岚想解释,沈绍辉却盯着她的眼睛没有移开,这让她一下子找不到合理的理由。路灯是昏黄的,但沈绍辉的眼睛很亮:“你来找我吗?” 景岚摇头。 “你是来找我的,对吧?你知道我住这边。” 风有些轻,也有些冷。景岚看着穿着厚外套的沈绍辉,她想,如果现在可以抱着他,一定很暖。沈绍辉问她是不是来找他,为什么不可以直接承认呢? 她正想说话,一个女孩子却也下了车,站在她和沈绍辉的对面:“你们确定要在这里聊天吗?” 那女孩子很漂亮,是一看就知道家境优渥的那种漂亮,景岚一瞬间觉得头脑发昏,她想自己的脸色肯定已经发红,幸好路灯昏暗,谁也看不出来:“沈总,我回酒店了。你们也赶快回去休息吧。” 女孩子闻言,叫沈绍辉:“快上车吧,外面冷死了。” 景岚抬起手,对沈绍辉挥挥手:“再见!”此刻,她再没有失礼不失礼的顾虑,大步往前走。 她一边走,眼泪却一边落下。 她觉得自己很傻。 傻乎乎的入了戏的女观众跑到男主角的面前,差一点就要上演自作多情的戏码,却还被女主角当场抓住,简直是可笑之极。 她应该继续穿着她的伪装,假装自己没有动心,假装自己没有牵挂,假装自己这将近半年来,真的没有想过沈绍辉。为什么她轻易就忘记了穿上自己的保护衣? “你要走多久?”沈绍辉的声音却在身后响起。 景岚没有想到沈绍辉竟然跟在身后。但她说不出话,只得继续大步往前走。 “我喝了很多酒,坦白说,我真的不一定能跟你走多久。” 景岚抬手抹掉眼泪,却又禁不住眼眶再次暖流暗涌:“你快回去吧。” “你怎么了?” “我没有怎么了。” “你是不是来找我?” “不是。” “那你为什么要到这里来?这里和酒店明明是两个方向,你说谎。” 景岚停住,沈绍辉也停住了脚步。 景岚没回头:“就算我说我是来看看你生活的地方,又怎么样呢?” “我只是想知道你的真实想法。” “我根本不想来参加这个什么鬼酒会,我不喜欢应酬,不喜欢社交,更加不喜欢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等待着不认识的人来跟我搭讪。可是我为什么要答应苏,我又为什么又来了这里?我也想知道为什么。” “因为你想见见我吗?” “就算是我想见见你,又怎么样呢?允许自己有这样的想法,本身就是大错特错。”景岚转身,沈绍辉可以看到她满脸泪痕,“我为什么要自取其辱?” “为什么你认为在自取其辱?” “你看这里的房子。”景岚指着远处沈绍辉的家,“到现在我名下还没有任何一套房子。我想过要买的那套房子,是滨江路那套50多方将近300万的房子。可是,300万,恐怕还不如你的房子的一个零头吧。大家讨论起来,肯定都在说我幻想着麻雀变凤凰,对吧?还有——你的女朋友很漂亮,我想家境也一定和你很般配,和她在一起,会被认为是金童玉女、天生一对,对吧?” 沈绍辉看着景岚。景岚知道自己很失态,她抹抹脸,“我一定脑子进水了。”她胡乱摆手,“你真的不用跟着我了,我会叫车回酒店——” 沈绍辉伸手,在景岚意识到沈绍辉想要做什么之前,他已经把她拥在他怀里。 景岚的脸依偎在沈绍辉胸前,他双手把她锁得紧紧的——跟她想象的一样,他的怀抱真的很暖。暖,且因为酒气的原因,让她微醺。 景岚的脸依偎在沈绍辉胸前,他双手把她锁得紧紧的——跟她想象的一样,他的怀抱真的很暖。暖,且因为酒气的原因,让她微醺。 第34章 气氛应该可以很浪漫,直到冷风吹来,景岚忍不住连连打了几个喷嚏。 “对不起。”景岚轻轻挣脱,沈绍辉顺势放开了她,看着景岚低头在包里翻找纸巾。 景岚整理自己的仪容的同时,沈绍辉把外套脱下,披在她的身上。景岚想拒绝:“不用了,我不冷。” “我喝了很多,刚好散散酒气。”沈绍辉轻声问,“可以回去了吗?” “嗯。” “我让司机送你回去。” 景岚看着几十米远处打着双闪在等待的车,摇头:“你回去吧,我叫车回去。” 女孩又从车上下来,远远呼叫:“哥!要不我先回去了,累死了!” 沈绍辉挥了一下手,女孩子上了车,车子很快驶离。 “你不是喝了很多酒,怎么不赶快回去休息?” “我只是喝多了,没有醉。”沈绍辉看着景岚,“我陪你走走。” 景岚紧紧身上的大衣,衣服上有沈绍辉淡淡的味道:“你不是说你走不了很久?” “我陪你慢慢走。”沈绍辉让景岚走在人行道的里侧,“刚才你听见了吗?” “听见什么?”景岚忽然感到不好意思。 “她叫我哥,思淇是我表妹。” 景岚低头不语,为自己的乌龙感到尴尬:“我闹笑话了。” “不过,我很高兴你有这样的误解。至少代表你在乎。” 景岚一时之间不知道说些什么,刚才那个拥抱还让她有些熏熏然,她不知道那代表什么,代表双方关系已经发生微妙的转变? “你怎么知道我住这边?” “苏总说过的。” “哦。你想来这边等我吗?” “我只是——酒会上有些无趣,所以我出来走了走,一时兴起,就往这边走了。”景岚想想,笑自己的幼稚,“想看看,你和我之间的差距有多大。事实证明,真的很大。” 沈绍辉没有接话,景岚不知道说错了什么,胡乱找补:“物质上,我们的差距太大了。”如果沈绍辉见过她在芒草村的家,不知道会不会吓跑。 两人默默地向前走了一会儿,沈绍辉忽然开口:“严格来说,这里并不是我的家。” 景岚抬头:“为什么?” “这是我外公家。” 景岚闻言了然,想起景飞霞说过的沈绍辉外公家那显赫的家庭背景。 “我在这里也住了很多年,不过都是以一个外孙的身份,寄住。” “你父母呢?” “我母亲几年前过世了。” “对不起。” “这是事实,没有需要道歉的地方。我母亲终身没有出嫁,所以她一直带着我跟着外公住。以前住城东,后来又搬到了这里。” 景岚心里有些解释不清的情绪。沈绍辉是一个非婚生子——这当然是一个对她来说很具有爆炸性的消息,但沈绍辉语气这样轻,看不出有什么难过或痛苦,她该同样保持云淡风轻的态度吗,还是她该表现得很惊讶? 沈绍辉站定,看着景岚:“所以,假如你觉得和我差距很大,大可不必。因为和你差距很大的不是我,你看到的很大一部分,都属于我的外公。” “不。”景岚摇头,“即使如此,至少我们的家庭背景也是截然不同,不是吗?” “家庭背景——”沈绍辉回味着这几个字,“我不能说家庭背景毫不重要,但确实也没有那么重要。我有三个舅父,我妈妈是最小的女儿,我的三个舅父又分别生了2个孩子,但是,同样的家庭背景之下,我们7个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不同的人生。” “但相比于其他人来说,你们的人生一定都是相对容易的人生。” 沈绍辉想了一会儿:“也有不容易的时候。” 景岚看着他:“什么样的不容易?” “我外公很疼我,但是我毕竟是外孙,并且,没有来自父亲的庇荫,所以尽管我外公觉得我完全可以帮助打理他的家业,但其他的表兄弟无法理解为什么要把一个如此庞大的财富集团交到我手上,所以后来我外公给了我一笔钱,让我自己创业。” 景岚思考着如何措辞才不冒犯沈绍辉,但又表达出她的态度:“可是,这是不容易吗?对于那些好不容易大学毕业,从月薪两三千的人做起的人而言,你已经毫无压力地、轻轻松松地取得了第一笔创业资金。” “我的压力是我只许胜,不能败。如果我败了,就代表我外公错了。” 景岚没有再说话。也许沈绍辉是对的,不同高度的人生,有着不同角度的压力,这可能才是生活的真相。 “其实,我说这些,并不是去追究过去发生了什么。”沈绍辉看着景岚,“我只是想让你明白一点,我并不是你想象中的轻轻松松就能赢得一切的人,我和你一样,都需要通过自己的努力,去获得别人的认同。你问过我喜欢你什么对吗?我喜欢你的坚韧、你的能力、你的勤奋。坦白说,我承认我现在已经拥有了比绝大多数人都多的优越条件,以我的能力,足以给很多人依靠。但尽管如此,我并不喜欢寄生的菟丝花,我喜欢跟我站在一起给我力量和支持的女孩。” “我是那样的女孩吗?” “你当然是。”沈绍辉低下头,仿佛看进景岚眼睛里的最深处,“你有一双眼神坚定的眼神。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你说你们并非鼓吹弱者有理,那时候我感觉到你——是这么的坚强。” 话音落下,最后一个音节淹没在沈绍辉的嘴边,也淹没在景岚的嘴边。 景岚闭着眼,已经是凌晨1点多了,但她似醉非醉、似醒非醒。 沈绍辉的司机把沈思淇送回家之后,调头回来接沈绍辉。沈绍辉把景岚送回酒店房间后,绅士而礼貌地告别——除了再次留下一个热烈的吻。 她终于和沈绍辉产生了这样的交集吗? 接下来会是什么?爱情的开始,就必然意味着幸福的开始吗?如果结局并不足够甜美,那么现在的开始会不会是一个错误?沈绍辉见过在A市努力奋斗的景岚,他说他喜欢那样的女孩。但他没有见过在深山里还有着年迈亲人的景岚,他没有见过父母有那么不堪的过往的景岚。如果他见过,他还会喜欢吗? 景岚翻了个身,最后打开手机,登录邮箱。 很多年前,她把自己当年写下来却最终不敢交上去、匆匆撕下来后来藏在铁皮盒很多年的周记拍照,存在了邮箱的记事本里。她从来没有打开——她也从来不觉得她应该再次面对当年那个十几岁的女孩的痛苦。她打开图片,那是一张看上去很皱的纸:“从那天起,我就成了一个没有妈妈也没有爸爸的孤儿。村里一些调皮的孩子,都会叫我野孩子。野孩子,就是没人要的孩子。这就是我的爸爸妈妈,如果再有人问我,我的爸爸妈妈在哪里、做什么的,我希望他们能看到我这篇周记,如果他们看到了,我希望,他们以后对这个问题保持沉默。”在那段文字的最后,是她后来加的一句话,“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这是我的专属秘密,永远不要打开。” 她看着自己写下来的字,她的心仿佛还可以感受到当年的痛。 手机滴滴响了两声。景岚胡乱抹抹脸,翻身去摸手机,打开:“到家。睡了吗?” “还没有。” “早点睡。明天早上我回公司开会,你不急着走的话,一起午餐。” “订了明天早上的9点半的机票。” “可以改吗?” “不改了,我也想回去处理一下工作。” “那我抽空去找你。早点休息。” 景岚想回复“晚安”,想了又想,最后还是发了出去:“我想跟你说一件事,让你思考我们的关系是不是应该继续。” “你说。” 景岚舔舔嘴唇,犹豫了一下,最后把那张照片发了出去。 等待的时间那样漫长,大概才一两分钟,却像是过了一年或者十年。景岚想,无论她即将迎来沈绍辉的什么反应,她都应该要学会坦然接受。 沈绍辉发来的却是:“你怨恨你的父母吗?” “不。” “原因呢?” “我长大以后,就知道我的母亲在这个事件中是最无辜最可怜的人。她逃跑这个选择,对她来说是最正确的,她本来就不属于那个地方,她应该有她本来的人生。所以,我希望她逃跑以后,可以忘掉这里一切痛苦的经历,重新开始她的人生。我不敢恨她抛弃我,如果我恨她,就代表我是在幻想她为了顾全我的感受而牺牲自己,我做不到那么自私。但我承认,我恨过我父亲,他不应该买一个无辜的女孩子回来,强迫她做自己的老婆,我甚至恨过我的爷爷奶奶,他们不该成为这件事的助推,他们应该阻止这个悲剧的发生。等我读了高中读了大学,我就知道这一切都是错的,我最亲的人做了一件伤害我的母亲的最大的错事。他们可能还觉得自己是受害者,因为他们攒了那么久的钱买回来的女孩子跑了。可是后来我说服我自己,不要再去怨恨些什么,因为,我越怨恨,我就无法面对我的爷爷奶奶,无法面对我自己。我只有继续爱他们,才能找到我活在这个世界上的意义。我唯一想改变的是,同样的事情不再上演。” “你说的,就是我想要跟你说的。你想得很对,做得很好。” 景岚伸手去压住自己的眼睛。 过了好久,“你不会看不起我吗?” “你并没有做错任何事,我为什么要看不起你?” “如果你的家人问我的父母,你会怎么回答?” “我可能会说,你父母相貌都很好,所以你长得很漂亮。” 景岚又想哭,又想笑。 “我现在也是无父无母的人了。如果我看不起你,大概你也可以看不起我。”没过多久,手机又响了,“明天改签机票吧,开完会我到酒店找你。” 第35章 景岚答应了要等沈绍辉,于是第二天早上苏总单人返回A市。临走前他给景岚发去信息:“我觉得有事情。” 景岚只能这样回复:“能有什么事情?” 苏总回复了一个含义不明的微笑。 直到中午一点多,饥肠辘辘的景岚才等到沈绍辉。 沈绍辉自己开了车:“要回我外公家吃饭吗?” 景岚一愣,不知道沈绍辉是在开玩笑还是真的这么想。沈绍辉笑:“如果你想,我们就回。如果不想,我们就另外找地方。” 景岚摇头:“当然不要。” 沈绍辉打方向盘:“好,我们自己找地方。” “你在故意开我玩笑吗?” “昨晚你的话,让我觉得你似乎在担心些什么,比如担心我家里人对你的看法。我只想让你明白,家人可以影响我很多方面的选择,但不包括对女朋友的选择。”“是因为你有过很多女朋友,所以不以为意?”话一出口,景岚就觉得自己的口吻像极了在吃醋追问情史的女朋友,而不仅仅是下属,然而沈绍辉并不以为意:“实话实说,我并没有很多的女朋友。” 景岚转头,装作在看窗外的风景。 两人最后到了一个住宅区附近。相比常见的住宅区,这里地段优越并且看上去显然价格昂贵,但比起沈绍辉外公那一处豪宅,这里低调许多。 “这是吃饭的地方?” 沈绍辉把车子停在路边:“这里有一家小菜馆,虽然开在住宅区旁边,但味道很不错。” 等四菜一汤上齐,景岚动筷:“味道很好。”她看沈绍辉,“你怎么知道这个地方?” “你猜一下?” “你,住附近?” 沈绍辉微笑:“果然是个聪明的女孩,我在这里买了一套房子。但我很少回来,很偶尔。” “你名下的房产有多少?” “我名下的房产不多,我名下的其他资产很多。”景岚给两人各自添了半碗鱼汤:“听起来让人羡慕。” “我公司刚创立的时候,我找了个助理,当时他大学刚毕业,和我年纪差不多,我给他开了5000元的月薪。做了大半年之后,他跟我提出辞职,我说为什么?他说,虽然跟着我能学到很多东西,但是月薪不太够,他女朋友在催促他两年内要买房,否则就要分手。所以他另外找了一份月薪12000的工作。” 景岚猜不透沈绍辉想说什么,于是她静静在听。 “我觉得他很努力能力也不错,于是我给他开到10000,那是那个阶段我能做到的。但他还是走了。后来我找了另外一个助理,随着公司的发展,工资渐渐加到2万。等一年多过去,那个助理再回来找我,他告诉我,他用存款包括另外借了一些钱,买了房,但是还是和他女朋友分手了。” “你想说,这个助理离职是一个错误的选择?” “我是想表达,物质因素在爱情当中的影响力,并没有那么高。有房子或者没有房子,有钱或者没那么多钱,不一定就意味着爱情美满或者破裂。” 景岚低头喝汤。 沈绍辉看着她简单扎起的马尾,她有着很流畅的颈部线条:“我只想你心理负担少一点。” 景岚抬头看沈绍辉,两人静静对视几秒,景岚忽然笑开,笑容极灿烂:“我会的。” 日子好像一下子节奏明快了起来。 景岚依然忙,但闲下来的时候,因为有了对另一个人的牵挂,并且知道对方可能也正在牵挂自己,心情便变得温暖了起来。 沈绍辉从国外回来之后,回了兴达一次。沈绍辉把苏总和景岚叫到办公室谈了工作安排,最后在景岚整理好的报告上签字。 苏总调侃:“这次没有带点欧洲土特产回来?” 沈绍辉说:“你没有,景岚有。” 景岚装作没听见,继续整理文件。沈绍辉却递给她一个蓝色丝绒盒子:“给你的。” 景岚脸红发热,接了过来却不好意思打开,低声说:“谢谢。” 苏总来回扫视二人,最后轻轻喉咙:“我想问......” 沈绍辉看他一眼:“是啊。” “ok,明白。”苏总拿起文件,“我先出去了,以免打扰你——们。” 对于沈绍辉和景岚在一起的消息,景飞霞也很快听闻。 “是这样吗?” 景岚点头。 “你觉得开心吗?” 景岚想想,点头:“嗯。” “那就好。”景飞霞摸摸她的手,“我算是你的娘家人。如果有不开心的,跟我说。” 景岚一时之间不知道如何回答,最后,她轻轻给了景飞霞一个拥抱。 景岚想,如果将自己所拥有的目前的一切定义为“成功”,那么这份成功来自太多力量的共同促成,自己的努力,旁人的扶持,以及,一些无法解释的好运气。 好运气,是什么?大概是概率问题,越努力,越好运? 对于所谓好运气的问题,她不想去深究,但是,当她再一次面对兴达上下,那些在背后对她窃窃私语的女孩们,看她的眼神更加深沉,她却不再轻易觉得被猜疑、被冒犯,“是呀,我现在正是和大老板谈恋爱,为什么是我,而不是你们?就仅仅因为我更漂亮一些吗?这个问题该由你们去思考,而不是由我去疑虑。” 景飞霞去兴达的次数更少,她更喜欢的是坐在梦园的书房里,一次次去翻看那些旧物。 景岚发过信息给杜子齐,提醒他景飞霞的身体状况。杜子齐给她回复了一封字数不少的邮件,告诉她,他到目前为止仍然无法决心回国长期陪伴景飞霞,因为他早已把国外当成自己的家,而中国对他而言,仿似已经是异国他乡。在邮件的最后,杜子齐跟她道歉,认为让一个外人承担了不必要的责任和义务。 景岚看完邮件,合上笔记本电脑。人生,总有无奈之处,不是吗? 她拢好睡袍,出了房间去找景飞霞。 不出意外,景飞霞坐在沙发上整理旧书。 “十四姑奶,您要睡了。” “我感觉我还不困。”景飞霞抬头对她笑,“我想把这些书慢慢整理出来,如果可以的话,我们争取明年底把基金会的办事处移到这里。” “但是您还是要注意休息。” “我知道。”景飞霞看了看桌上摆放的几摞书,“书实在太多了,我要慢慢整理,一天一点吧。这是放在书柜最下面的,我想先从这些开始。” “好,我陪你吧。” “你还要早起上班,你先去睡。” “没事,我可以晚一点儿再睡。”景岚顺势坐下,“你希望怎么整理?” “如果是杜总自己的私人藏书,我们就继续保留着。如果是其他工具书,我们先整理出来,看看如何处理。” “好的。” 景岚翻看了几本,都是一些诗词集:“杜总很喜欢诗词。” “是的,他是生意人,但他热爱文学。” 景岚把那几本书放在一边,又拿起另一本。 那本书很厚,但仍能感觉书里面夹放了一些东西。 景岚翻开去看,那是一张已经褪色到基本看不清面貌的照片。但是她能看得出,那是一个女人抱着一个小婴儿。 “十四姑奶,这是您和丹尼尔以前的——”话说到一半,景岚却看到照片背后有一行字:沈宁与小儿摄于城南。 景飞霞抬头:“嗯?什么?” 景岚把书本合住,盖住那张几寸大的照片:“哦,我想说您和丹尼尔以前有没有留下什么合影?” “有呀,之前我不是给你看过?”景飞霞低头继续整理书本,“明天我再拿给你看。” “对,我忘了。”景岚把书本放在桌下,偷偷抽出那张照片,悄悄地藏在了睡袍袖子里。 第36章 景岚的心里有个谜团。而那个谜团,姓沈。 她回了房间,把那张照片拿了出来。尽管照片加塑过,但岁月依然让照片中的人面目模糊。 沈宁、沈绍辉,还有沈绍辉说的他母亲一生未嫁。景岚心里几乎要为这个谜团作出最终判断了——但,沈绍辉知道这个真相吗?如果他知道,那么,这两年发生的一切,都和沈绍辉有关吗? 景岚越想越慌。 如果沈绍辉真的是杜家昌的儿子,那么足以说明杜家昌婚内出轨。她曾经那样羡慕杜家昌和景飞霞之间相濡以沫的爱情,但是如果这是真的,那么为人称羡的相爱白首,仿佛就变成了一系列的谎言、隐瞒和欺骗。 还有,如果沈绍辉真的是杜家昌的儿子,并且沈绍辉也知道这一点,那么,这两年所有的情节,会不会一出现实的私生子复仇记?沈绍辉看起来那么的——至少对她那么的好,他会是别有用心的吗? 手机响了,是沈绍辉。 “还没睡?” “没有。” “我刚下飞机。” “嗯?” “我回来A市,明天砖厂那边临时安排了会议。” “哦。那,你早点回酒店休息?” “你在梦园?” “嗯。” “我去找你?” 景岚想了想:“好。” 四十分钟后,景岚在梦园门口等到了沈绍辉。 司机调转了车头,驶离了几百米在远处等。 景岚看着沈绍辉,已经快2点了,他看上去很累:“你要进去坐一会儿吗?” 沈绍辉看看梦园,一片漆黑中只有大门留着一盏昏黄的灯,“不了,我一会儿就走。” 景岚想说些什么,沈绍辉却弯身去抱她:“只是想来见见你。” 沈绍辉的怀抱是会让人着迷的,但景岚此刻却没有沉醉其中。有些事情她很想问,但,眼下显然不会是最好的时刻。 沈绍辉的嘴唇缓缓捕捉到她,但却又察觉了她的若有所思,侧头去看她:“怎么了?” “没事。” 沈绍辉审视景岚,最后轻声开口:“有事直接跟我说。” 景岚摇摇头:“你冷吗?要不要进去坐一下,景总大概也休息了,我们轻点,就不会打扰到她。” “好吧。”沈绍辉牵起她的手,握握她冰冷的指尖。 景岚打开了客厅的灯,沈绍辉在沙发上坐下,景岚走到厨房给他煮红枣茶。沈绍辉坐了一会儿,走到厨房去寻她:“在做什么呢?” “琴姐做了一些红枣茶,我给你倒一些。” “好。” 景岚把茶倒进杯子里,想端出去,沈绍辉随手接过,喝了一大口:“你要吗?” 景岚摇头。 两人再回到客厅。 景岚视线所及,便是杜家昌的黑白照。 她想,她可能明白了,为什么每次她看杜家昌的照片,都隐隐约约有些熟悉感,她以为是因为她潜意识里在想念这个生命中的恩人——原来,眉目之间,杜家昌和沈绍辉确是有些神似,脸型却不像,杜家昌的脸部线条更加坚毅。 沈绍辉顺着景岚的视线看过去,他放下茶杯,坐近景岚:“怎么了?” 景岚回头看沈绍辉:“我有时有点恍惚,杜总也走了一年多了。” 沈绍辉揽紧她:“我们要向前看。” “我知道,但是,人生毕竟不可能把时间做一个明确的切割,今天和昨天,今天和明天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即使我们活在今天,但仍然不得不受到过去的影响。” “你又想起了你的父母吗?” “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沈绍辉点头:“你有任何疑问,我都会告诉你。” “我想问你的问题,不是关于我,是关于你。” “关于我?” “你的妈妈叫沈宁吗?” 沈绍辉的眼神没有回避:“是。” “你知道,她为什么没有结婚,却生下了你吗?” “我知道。”沈绍辉又补充,“我妈临走的时候告诉了我。” 景岚知道,这个答案代表沈绍辉知道他的父亲是谁:“你知道你的父亲是谁吗?” 沈绍辉的视线转向杜家昌的黑白照,他轻轻坐开:“我知道。” “你能告诉我吗?” “我可以告诉你。”沈绍辉几不可闻地叹气,“但是,正如我不关心你的父母或者出身一样,我想我的父母我对我与你的关系也没有影响。” “我想确认。” “我今晚只是想见见你,我暂时没有说父辈陈年旧事的心情。” “可是我想知道。” “这很重要吗?” “重要。”景岚有些激动,“如果,万一你现在所做的一切,都是和这件事有关呢?” “我听明白了,景岚。你可能知道些什么,所以,你在担心。”沈绍辉微微一笑,笑意却并不像往常,“你不是担心我,是在担心景飞霞,是在担心兴达,对吗?” 景岚摇头。 “不要摇头。这是第二次了,景岚。第一次景飞霞把兴达的股权送给你,你愿意接受,这是在防备我,第二次,你深夜问我、问你的男朋友一个这样的问题,坦白说,我仍然从你的语气当中听出了防备。” 景岚想解释。 沈绍辉举手示意:“这对我来说并不是很难回答的问题,我完全可以坦白回答你。我刚才不想回答只是基于你的态度,而不是我认为这是一件需要隐瞒的事。”他伸手取杯,喝了杯子里最后一口茶,“我的母亲叫沈宁,之前我跟你说过她一直没有嫁人,所以我从小在我外公家长大。坦白说,我很少因为父亲角色的缺位而感觉到不愉快,就像你说的,有钱人的生活比普通人家优越太多了,我不是纠结的人,所以,我不在乎——当然我好奇,但我长大之后也不曾问过我的母亲。” “几年前,我母亲患上子宫癌症,虽然花了很多钱也用了很多努力,但她最后还是被医生判定剩下最多半年的生命。她就在生命里最后的六个月,告诉了我很多往事。比如,她未婚爱上一个已婚有子的男人,她觉得她和那个男人彼此理解、惺惺相惜、兴趣相投,但是那个男人最后还是觉得自己无法放弃自己的妻子。所以,她离开了那个男人,后来生下了我。直到她死,除了她和我,我家里没有任何人知道,我的父亲是谁。” 景岚轻轻开口:“那你觉得,你的父亲知道他还有一个儿子吗?”“我不知道。” 景岚从口袋里掏出那张照片,递给沈绍辉。 沈绍辉低头去看那张模糊的黑白照,顿了好久:“我家里没有这张照片。”他抬头看景岚,“我妈妈其实很漂亮,只是她的个性太执着,放不开,否则她也不会年纪轻轻就走了。” 景岚想去抱抱沈绍辉,但沈绍辉避开了:“你从哪里找到这张照片?” “杜总的书房里。” 沈绍辉站起来,走了好几步,停在杜家昌的牌位前,静静看了一会儿。 景岚走过去:“对不起,我知道我自己犯了一个错误,我不应该去追问你这些,但是——” “但是,你怕我是来找他们算账吗?”沈绍辉自嘲地笑笑,“怎么会?我知道我没有一个父亲,但我有一个对我万千宠爱的外公,我得到的比世界上绝大部分的人都多。我问过你对你父母的感觉,但如果你问我对他的感觉——他躺在医院里,我第一次见他,老实说,我没有什么感觉。我母亲临死前跟我说过,他曾经说过会给她一个家,但那是一个永远无法兑现的谎言。她说过,假如她成了梦园的女主人,会是什么感觉?所以,当我留意到梦园被拍卖,我把梦园买下来了,就当是我满足一下已经不在人世的母亲的心愿,仅此而已。你们以为我为了兴达、为了他而来?不是。怎么会呢?”沈绍辉低头看景岚,“如果不是因为你把兴达的股权转让书放在我的桌上,我不会想过跟兴达有什么关系。” 景岚拉沈绍辉的衣袖。 “我现在唯一难过的,不是他从来没有做过我的爸爸,而是,你其实没有真正信任过我。不论是过去,还是现在。” “我只是不希望景总知道这一切,在这样的年纪,她已经承受不起这样的打击。” “我很羡慕景飞霞身边有你这样的人,无条件地支持,无条件地维护。”沈绍辉转身去拿搭在沙发靠背的外套:“太晚了,我走了。” “不要。”景岚从背后抱着沈绍辉,“我知道你现在有些难过,并且你的难过是因为我而起。但是我希望你理解、谅解我的顾虑和不安。” “我不会和她说任何关于我的事情。” “那你会原谅我吗?” “景岚,其实我很喜欢你。我见过我母亲那样的女人,没有太多的人生目标,只会怀抱旧事、缅怀以往,但她是我母亲,我不能嫌弃她这样的个性。但我想过我的伴侣,一定要强。但是,你强到把我也防御了,我不喜欢这一点。” “对不起。” “我们改天再说,我先走了。” 景岚看着沈绍辉走出大厅,往花园走去,推开铁门,往外走。 她知道,自己真的触碰到了沈绍辉的逆鳞。她真傻,不是吗?为什么总是给自己建立那么多的壁垒,有个人好不容易突破了第一层,走了进来,却又遇到第二层、第三层、无数层? 她拉起裙摆,快步追了出去。 在看到沈绍辉往远处的车子走去时,她大叫:“沈绍辉!” 沈绍辉迅速回头看她。 “你能不能给我多一点点时间和耐心,让我真真正正、毫无保留地爱上你?” 第37章 原来,每个人都有秘密,不止是自己。 杜家昌、沈宁、沈绍辉,相互之间都是对方的秘密。但是,也许杜家昌一直不知道沈绍辉就是他的儿子,否则,他临终前在医院不会那样无动于衷、公事公办。大概,他只知道沈宁为他生了一个儿子,但不知道那个儿子在后来买了他住过的房子,接手了他一手建立的兴达。 这是不是冥冥中自有天意? 景岚发着呆,直到苏总敲了敲她的办公室玻璃门。 “小景总,一起午餐?” 景岚抬头:“哦,我不是很饿,你自己去?” 苏总走进来:“在研究什么?” “没有。” 景岚合上文件夹。苏总拉开椅子坐下:“奇怪。” “怎么奇怪了?” “沈总昨晚过来,今天去砖厂那边开会。按道理说,开完会不是应该来找你?” 景岚摇头。 “吵架了?” “不算吵架。”景岚回想昨晚,沈绍辉回头看她,最后找回来抱抱她,但最后还是说先走了。景岚想,大概那不叫吵架,叫失望:“我们只是某些事情沟通得不太顺畅。” “不太顺畅?那是对吵架委婉的解释吗?” 景岚站起来:“不如我请你喝咖啡。” “好呀。” 两人在楼下的咖啡厅各自点了餐饮。 “我有个疑问。” “请说。” “以一个局外人的眼光,你觉得我和沈总是合适的吗?” “合适,指的是那一方面?” “方方面面。” “以我对沈总的理解,你是对他的味的。但是——不一定对我家里人的味。他的外公、我的爷爷——对他期望很高,家里一直在为他物色适合的女朋友。就家世背景方面,你可能不是很理想的选择。”苏总笑了一下,“你们在为这个事情吵架?” “倒不是。更多是思维方式的不同。” “比如?” “比如——如果我只是想要弄清楚一件事,他却理解为我对他不信任。” “这么说吧。”苏总喝了一口咖啡,“我绝对不是对你的冒犯,或者批评。一个女人,无论多么聪明,多么能干,她还是需要一点天真的部分。如果你在一个男人面前还是那样的理性、那样的讲道理讲逻辑,我作为男人也会觉得怕。”他打量她一眼,“就拿我和你来说,我们只是拍档,ok,但是我们共事这么久,我没见过你很开心笑的时候,有时我甚至有点怕你。你发现了吗?你很少主动找我说话,都是我主动跟你说一些和工作无关的事情,甚至是废话。今天还是你一次,主动和我聊心事。你把自己弄得好像一个工作机器,你在考虑的就是如何把工作处理好,把景总的心情照顾好,但你是不是忽略了其他一些东西?当然,以工作搭档的角色来说,你这样我没问题,但如果你长期这样对你的男朋友你的伴侣,你会累对方也会累。” “是吗?” “对于沈总来说,我不知道你们最后的结局会是怎么样,也许会分手?不要说我乌鸦嘴,毕竟对任何一对情侣来说,白头到老或者分手是五十五十的可能性。如果你要和沈总或者任何一个男的有和谐的健康的关系,那么你首先是要健康的,你既要符合对方的期待也要对对方有所期待。如果沈总觉得你对他不信任,可能不是他的问题,可能真的你也有问题?” 景岚沉默不语。但她的心似乎掀起了无数波澜。 “我想他还在砖厂那边。如果你手上工作不急,不妨去找他谈谈。”看景岚没有接话,“偶尔你也需要主动一次的。” 景岚开了车,往旧砖厂方向驶去。 却接到了琴姐的电话:“景岚,景总她在书房被书本绊倒,摔了一跤。” “现在人怎么样?” “意识还是清醒的,就是动不了。” “叫救护车了吗?” “打电话了,可能20分钟到。” “我马上回去。” 景岚找了个调头位置,马上往梦园赶过去。 回到梦园,救护人员已经把景飞霞固定在支架床上,即将运送往救护车。 “很严重?” “小腿骨骨折了。” 景岚跟着救护车到了医院。等所有事情都处理好,景岚坐在病房里的沙发椅上,看着刚刚做好固定的景飞霞。 “不用担心,我很好,老了骨头脆了,容易有意外而已。” “我很内疚。” “这和你无关,你为什么内疚?” “我给不了你很多照顾。直到现在,我仍然是一个力不从心的人。”景岚捂着脸,低下头。 “你为什么这么想,难道你认为这是你的错?” 景岚抹脸,她在说什么?难道她想和景飞霞谈沈绍辉谈杜家昌吗?她想,她一辈子也不会把这件事情说出口:“需要我通知丹尼尔吗,医生说你需要卧床三个月。” “不用,你给我找个护工吧。等稳定了,我想回家休息,我不想一直在医院。” “好,我马上去问下护士有没有合适的护工。”景岚站起来,走出病房。 她一直觉得心里有隐隐的不自在,但她说不上来自己在烦忧什么。直到她抽出时间在饮水机面前打了半杯水一饮而尽,她才记起:原来她是要去找沈绍辉的。 她拿出手机,发信息:“还在砖厂吗?” 看了半分钟手机,却没有任何回复。四点多了,大概他回S城了。 景岚在走道的椅子坐下。 爱情应该是纯粹的,不需要那么多猜疑、意外去作为所谓的调味品,她也不需要做电视剧里的女主角,需要经历一波三折才能和男主角在一起,不是吗? “今天中午我打算去找你,但是景总不小心摔倒了,所以我马上赶去了医院。现在她刚刚做完固定,医生说她要卧床休息三个月。我忙到现在才记起给你发个信息,你现在应该是在坐飞机吧?” “昨晚我们聊得不是太愉快,但静下心来,我能理解你全部的感受。你说得对,我很在乎景总。你也知道原因,因为她是我一辈子的恩人,并且,她现在也仅仅是一个无助的老人。无论是基于我的感恩,还是基于我的怜悯,我一直不想她再受到任何的伤害,我真的怕她再也受不起了。所以,面对关于你那个真相,我又心慌又迫切。我承认我知道这个真相的瞬间,真的担心过你别有用心,怕你是为了所谓的报复而来。但,我想得错了。回顾我们认识以来的这一两年,你处事果断却并不冷酷,而你对我,可以说是特别善待。如果抛开男女感情不说,你可以完全不用那么宽容地对待一个普通的谈判者、一个普通的下属,但你并没有像别的所谓有钱人所谓高位者,对人居高临下,对人粗鄙无礼。那么,既然我知道你是这样的人,那我就应该明白,即使你被亲生父亲所弃,也不会心存恶念,要去摧毁别人的一切。” “我现在想想觉得自己有点可笑,我怎么会选择忽略其他的真相,仅仅盯着你的父亲是谁这个连你都不在意的事实?对呀,就像你不介意我的父母那样不堪,不曾怀疑我的为人会因为我的家庭背景而被污染一样,我又怎么能因为你从来没有享受过父爱而揣测你的人格败坏?在整件事情里面,你没有错,正如你说我没有错一样,你也仅仅是受害者而已。” “我要真诚地为我对你有过的怀疑和猜忌道歉。我知道你对我失望了,今天你一直没有联系我,这让我很难受。我承认我猜疑过你,那么我现在也承认,我爱上你了。过去面对你对我种种的好,我一直有自我保护的心态,我担心我和你没有将来,与其过分投入,不如把自己的心妥善管理好,不要轻易动心也就不会轻易受到伤害。这个也许真的是我的经历给我留下的负面影响,但我现在想要抵抗这些负面影响,我想真真正正地爱一次。世上有那么多门当户对的爱情,也有破裂的时候。同时也有那么多看似不伦不类的组合,但事实证明他们的关系也能成立,为什么你和我不能呢?所以,我请你不要在对我有过一次两次的失望后,就对我全盘否定。我期待你能看见我的将来。” “等你忙完,回复我。我想你。” 第38章 “我还在砖厂。” 景岚等到沈绍辉的回复,已经是半小时后。 她刚刚发了邮件给丹尼尔,还打电话给琴姐让她送晚餐过来医院。看到沈绍辉的信息,她眼睛莫名发热。 “你怎么了?”景飞霞端详着景岚的神情,“有事?” “没事。” “怎么了?” 景岚转开脸:“沈总在砖厂那边,我在想着是不是能够过去找他。” “那就过去。” “可是,我放心不下您这边。” “我能有什么事,这里有医生护士,还有小李。”景飞霞看看刚过来的护工,“等会儿琴姐也会过来。” “一来一回,可能要2个多小时。您这边真的可以吗?” “当然可以,我本来也没有打算让你在这里守夜。放心吧,照顾病人,医生护士更专业。你就不必费这个心了。” “那——我去去就回。” “去吧。”景飞霞对她笑笑,“不要要任何人成为你的思想包袱,包括我。” 景岚走过去,握握景飞霞的手:“谢谢您。” “年轻男女谈恋爱是理所应当,恨不得日夜相对,我也经历过那个时候。” 景岚看着景飞霞,轻声:“您一定很爱杜总。” “我们互相爱着对方。” “是的。”景岚给景飞霞掖了一下被子,“那我去找一下沈总。” “好。” 景岚到停车场取了车,车子启动,她的脑海里浮现景飞霞刚才那平静而从容的面容。她再一次确定,在她这里,沈绍辉的身世将会对景飞霞永久保密。之前发生过的一切,不应影响现在。 当然,更不应该影响她和沈绍辉。不是吗? 车子缓缓驶入旧砖厂,此处已经停工已久,人去楼空,只剩下一块地,等待着新的使用权主人。 “我到砖厂了。”她发信息给沈绍辉。 “二楼。” 门口处还有个老旧的房子,大概是以前保安住的宿舍。一个大叔走出来:“你来干什么的?” “我来找沈总。” “沈总?” “对,沈绍辉。” “哦,是那个买家。”大叔指指楼上,“和老厂长在楼上谈事情。” “好的,谢谢你。”景岚停好车,向老旧的楼梯房走过去。 上了二楼,隐约听到人声。 景岚往办公室走去,门开着,里面有几个人,除了沈绍辉之外,还有几个中老年人。 景岚微笑:“你们好,我是沈总的同事。” 沈绍辉招呼她坐在他旁边的位置,木头桌椅看上去已经很有历史,但是不难想象它曾经价值不菲:“这是景总,我在兴达公事的拍档。” 几个男人纷纷冲景岚点头。 “这是刘厂长。” “刘厂长,您好。” 刘厂长对景岚笑笑:“沈总强将手下无弱兵。” 景岚也笑笑,却看到一个年纪约莫七八十岁的老人在打量着她,她对对方轻轻颔首。 事情已经谈得七七八八,沈绍辉起身告辞:“刘厂长,我们先走,下次再聚。” “一起吃饭。” “不了,我还有一些事情要和景总处理,下次。” 刘厂长把沈绍辉一行人送下,那老人却跟在沈绍辉身边,似乎并不是厂方的人。沈绍辉站定:“阿公,这是景岚,兴达的执行总监,也是我的女朋友。景岚,这是我外公。” 景岚楞了一下,没想到那就是大名鼎鼎的S市首富。他看上去确实是威严的,但并不盛气凌人:“沈老先生,您好!真抱歉,我并不清楚——” 沈之华伸手和景岚握手:“景小姐,你好。” “阿公,我们先去吃饭吧。” “好。”沈之华对景岚颔首,“我们待会儿聊。” “好的。” 沈绍辉叮嘱司机:“你小心开车。”他看看站着的景岚,“阿公,我和景岚开车过去。” “可以。” 景岚看着黑色的车子渐渐驶远,回头看站在一边的沈绍辉:“你没提醒我你外公在这里。” “他和刘厂长是旧识。上午的会议有些突发情况,我在这边待了一整天,他下午赶了过来帮助处理。” “我们要和你外公一起吃饭?” “当然。” “我完全没有心理准备。” “不需要有任何准备,就是吃个饭。”沈绍辉伸手问她拿钥匙,她把车钥匙递过去,两人各自上了车,“我看到你的信息,但是太忙了,所以没有时间细说。不过你来了,我们晚上可以好好聊聊。” 景岚脸涨红:“我以为你是生气了,所以——” “所以急了?”沈绍辉笑了一下。 景岚承认:“是的。” “我有情绪,但不至于故意不理你,今天实在太忙了,昨晚睡得又晚,今天精神不够好。” 景岚把手伸过去,轻轻握着沈绍辉放在方向盘的手,沈绍辉右手放开方向盘与她回握:“好了,你的信息我都看了,我明白,我理解,这件事情以后不提了。” “还有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等会儿吃饭,我该怎么办?” “他知道你,上次在家里我跟他提起过你。” “他怎么说?” “要说实话吗?” “当然。” “他一直叫舅父帮我物色女朋友,前阵子舅妈通过她的好朋友,找了个当地的布料企业老板的千金,所以我已经跟外公说我目前有个交往中的女朋友,他也希望见见你。今天刚好碰上了,择日不如撞日。” “你觉得他会满意我吗?” “你应该对自己有信心。” “这件事情,不是靠自信就足够解决的。” 沈绍辉摸摸她的手:“好了,所有的工作我来做,你做好自己就行,我想他会喜欢你的。虽然我外公现在的财富非一般人可比,但当年也是发迹于微时,对于识人识物,他都有他的大智慧。退一步来说,他即使对你有所比较和衡量,最终做决定的人还是我,我想我外公不至于不尊重我的选择。” “你的选择会一直不变吗?” 沈绍辉侧头看了她一眼:“你除了要自信,也应该相信我。” 景岚看着他:“我在想,你会有勇气跟我回我的家乡看看吗?” “有时间就回去便是了,对我来说,这并不需要什么勇气。” “在你了解全部的我之后,如果仍然坦然接受,那么——” “好。” 景岚知道自己不要再多说什么了。 第39章 景岚喜欢春节这个传统节日——团圆,多么美好的一个词汇。 沈绍辉答应过她春节会陪她一起回去芒草村,于是她似乎比往年更急切地期待春节的到来——她很早就把手上的工作处理好,也抽空给景飞霞和爷爷奶奶都买了一些年货。 沈绍辉的外公那边,她送了几盒老参和一条围巾——得到的回应是淡淡的感谢。景岚知道,上次砖厂仓促会面,沈之齐对她并不十分满意。但,景岚想,沈绍辉说得对,她更应该关注的是沈绍辉的想法。 景岚收拾好行李,到景飞霞的卧房跟她告别:“十四姑奶,那您好好休息,我回家了。” “好,祝你爷爷奶奶身体好、新年快乐。” “如果不是您腿脚不方便,我真想带着您一起回去。” “等我好了,我们再回去。” “好。” “你快下去吧,沈总刚才就上来过,恐怕现在等急了。” 景岚退出卧房,拉了拉外套,叮嘱琴姐:“琴姐,我这次回去5天,你要好好照顾景总。” “我知道。” 新聘的保姆小丁和护工小李站在一边安静地守着,景岚一个人给了一个厚厚的红包:“辛苦你们了。” 沈绍辉坐在客厅喝茶,景岚提着行李箱:“我们走吧。” 沈绍辉接过行李箱:“走吧。” 景岚在等司机放行李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梦园。 沈绍辉摸摸她的肩头:“我们走吧。” “梦园——”景岚看着沈绍辉,“既然是一场梦,那就让这个梦不要再被打扰。” 沈绍辉知道她在说什么:“我知道。” “有时候想想,我也觉得我像是做了一场很久很久的梦,怎么我就从一个山里的小女孩,成为了今天这样的样子。我前面经历的二十年认真读书、努力工作的种种,真的是真实的吗,还是梦境?” “你可以摸摸我的手,确认一下。” 景岚笑出声,去抓他的手:“如果我掐痛了你,也只是你能确认你没有在做梦。” 两人上车:“你打算一直住这里?” “嗯?” “我们可以找个合适的地方,你搬出来。” 景岚笑:“我考虑一下。” 当车子在蜿蜒山路的尽头停下,景岚看沈绍辉:“我们上去?” “上。” 司机帮忙提了几件重物,跟在景岚和沈绍辉后面。 走到转弯处,景岚忽然指了指路径下面的小溪流,那里有一道浅浅的水流淌过:“30年前那是一条小河,很多人在那里洗东西。现在水已经越来越少了,好可惜。” 沈绍辉抬手揽着景岚:“你已经见过大海了,又有什么可惜。” “是呀,我已经见过大海了。” “景岚!” 二人抬头去看,景志刚站在不远处,看着二人。 “志刚!” “你回来过年了?” “是呀,我爷爷奶奶现在都在家吗?” “都在,我刚才去帮他们修鸡栏。”景志刚走过来,“这位是?”他的目光盯着沈绍辉放在景岚肩膀上的手。 “我是沈绍辉,你好!”沈绍辉伸手,景志刚呆呆地回握。 “这是我男朋友,这位是我的好朋友,景志刚。”景岚对景志刚说:“等会儿去我家吃饭。我还买了东西给你。” “好。”景志刚清清喉咙,“我先回去喂鸡。” “好,忙完快来我家。” 景志刚快步跑开。沈绍辉看着景志刚,若有所思。 两人继续静静往上走。 “下车之后,坦白说,我一直在观察你的表情,我想要知道你对这里是什么样的感觉。” “你也不必把我想象得不吃人间烟火,我去过很多环境更恶劣的地方。”沈绍辉不小心踩了一脚泥,顺势在路边的草地上蹭了两下鞋底,“我明白你对这里的感情。” “我爱这个地方,其实也讨厌过这个地方。爱它孕育了我,但它的粗鄙、野蛮、愚昧,也令我生厌。”景岚一步步往石级上走,“景总和我商量过,要把助学基金的办事处设在梦园。但是因为景总摔倒受伤的缘故,一些工作也暂停了。等她好起来,我们还是要做这个事情。还有,我们也在跟民政局那边对接,看未来是不是再设立一下专门针对弱势女性群体的基金。” “梦园毕竟是住的地方,你们要考虑到规模以及监管的问题。” “我知道。”景岚叹了一口气,“在兴达最艰难的时候,景总都没有放弃过助学基金的运作。现在已经是很乐观的状况了,我们不能再为自己找太多借口。” “你可以随时跟我提要求,不论是钱,或是任何资源。” “我会的,如果我需要的话。” “我当然是希望你需要,你知道,被需要也是一件很幸福的事。” 景岚咀嚼着这句话——大概她将近三十年的生命里,全力以赴在做的事情,都是为了让自己成为一个能自处、亦能被需要的人。 “曾经你提及到你不想找一个依附着你的女性,我现在想了想,不依附别人,可能正是我一直在做的事情。我并不是生来强大,我也有过很困惑很挣扎的时候,但是,后来我就渐渐明白,要脱困的最好方法,不是向别人伸手求助,而是自己打造救生通道。” “所以,你后来去砖厂找我了。” 景岚想了想,明白沈绍辉的言外之意,低头笑了起来。 “景岚!” 二人再次抬头。 景岚看到爷爷奶奶笑得异常灿烂,在向自己招手。 “爷爷,奶奶,我回来了!” 第40章 尊敬的亲爱的景岚老师: 您好! 我是来自星乡市洛阳镇南兴村六组的刘星雅,今年16岁,现在就读于星乡一中高一一班。 犹豫了很久,在想该怎么称呼您,叫您恩人、阿姨或者是总经理?最后我想称呼您一声老师。因为,在我的心里,您就是指点我的人生的良师。我的老师们教会我课本上的知识,而您让我知道怎么做人、如何做事。 说到这里,也许您会奇怪,我怎么会这样说。那请允许我占用您宝贵的时间陈述一下我的故事。 我出生在一个不幸的家庭。从我有记忆开始,那个男人,就是血缘上那个是我的爸爸的男人,他是一个喜欢赌博、喜欢喝酒、赌输了喝醉了就会打我妈妈的人。当然,偶尔也会打我和妹妹,每次他打我和妹妹,我妈会拦着他阻止他对我和妹妹的暴力。但每次他打我妈时,我和妹妹除了哭,却不懂也不敢去救我妈。 我妈本来视力很正常,我12岁那年,她才36岁,就被那个男人打到眼睛,从此左眼几乎看不到,右眼只有0.6的视力。我妈终于下决心结束她13年来不幸的婚姻。她不懂打官司,法律援助处给她指派了援助律师,帮助她成功离了婚,争取到我的抚养权,而我的妹妹的抚养权则归那个男人。但我的妈妈怎么可能舍得丢下我妹妹?我妈把我和妹妹一起带走,我们一家三口就住在舅舅家的废弃的旧房子里。我们都是不折不扣的穷人,舅舅也穷,他也顾不上我们,我们母女三人的生活就靠我妈平时扫地、给别人打零工以及捡废品来维持。舅舅让我妈打官司,叫那个男人给抚养费,可是,我妈说,赢了官司又怎么样呢?他没有钱,就算当年他们没有离婚,家里的生活也是靠我妈一个人维持,他就算有钱也不会给我妈或者我和我妹,只会把钱用在赌博或者喝酒。他,根本不配做我的爸爸,甚至不算一个男人。 去年,我妈和我谈了一夜,我们都哭了。我决定不再继续读高中了,因为我知道我妈的收入维持我们三个人的生存都如此艰难,不可能再有钱给我去交学费了。我尊重她的决定,也尊重自己的决定。 当我和班主任说我不参加中考,班主任很失望,她觉得我很有可能考上一中,她说可以给我1000元,先考了试再说。再后来,班主任就告诉我,她通过学校联系上了您的“思源爱心基金”,最后,基金会的姐姐告诉我,我妈妈是您设立的爱心基金的第999个受援人,而我,是第1000个。 一直以来,我觉得自己很倒霉很不幸,我有一个糟糕的不称职的爸爸,我自己也并不漂亮,我自卑又软弱,人缘也不好,除了成绩好,可以说一无是处。如果不是班主任做了种种努力,如果不是我最后终于获得您的帮助,我想我仍然是之前的个性,总是怨天尤人,总是觉得世界对我有所亏欠。基金会的姐姐告诉我关于您的故事,让我明白,原来一个人的出身并不必然确定她的一辈子。只要努力,人一定可以摆脱原有的束缚,创造属于她的新生。 这,就是我想叫您一声老师的原因。现在,我已经成为星乡一中的重点班学生。我很努力学习,虽然我们三母女的生活依然有压力,虽然我还是不漂亮,但我已经懂得去接受现实,并尝试去改变。在这个班里,我不再因为自己穷自己丑而抗拒去交朋友,我已经懂得理解别人的善意,并努力去对别人释放善意。我希望,通过我的努力,有一天,我能达到您的百分之一,哪怕千分之一万分之一也好。 基金会的姐姐说,您会读每一封受援人的信。所以我鼓起勇气给您写这封信,如果您愿意给我回信,我会很高兴。但如果您没有回信,我的心永远尊敬您、崇拜您。 思源爱心基金第1000受援人刘星雅上。 “老婆,在做什么?” 景岚把信折好,转身看沈绍辉:“中午小玫给我一封信,一直没空看,现在才想起来。” 沈绍辉擦擦头发,把毛巾放在一边:“现在还有人写信。” “一直都有。”景岚把信放回抽屉,“没吹头发?” “擦擦就行。” “来,我给你吹一下,不然小心老了头痛。” 沈绍辉顺从地坐下,任由景岚给他吹头发。 “明天我要回梦园一趟。”景岚想到景飞霞,“十四姑奶今天给我打电话,看来是又想我了。” “需要我陪你吗?” “你明天不是中午12点的飞机吗?” “我陪你去到了就走。” “何必这么辛苦呢?你按你的行程走。”景岚摸摸他的头发,“好了,去睡吧。” 沈绍辉拉过她的手:“我陪你去吧,老人家确实需要人陪,我不去又怕她对我有想法。” 景岚笑:“你还怕她对你有想法?” “这当然。我看她的意思就是怕我们结了婚,你就不理她了。你要多陪陪她,你更要献殷勤。” “那好吧,你陪我去。” “还有你爷爷奶奶,过阵子要不要接他们来住一段?” “不了,上次他们过来,把他们闷坏了,整天除了吃饭就是吃饭,城市里没有给他们干的活,他们不习惯。” “你现在忙,回去的时间少了,能尽孝心的地方,尽可能要做到。” “我知道。”景岚凑近沈绍辉的脸,“你今晚怎么了?” “老婆--” “嗯。你说。” “我们结婚快两年了,对吧?” “对。” “结婚之前,我就答应过你,不影响你的规划,让你专心做你的事。我退出兴达以后,你一直把兴达管理得很好,梦园也过户回到景总的名下了,你和景总的基金会也运作得很好。所有的事情都很好,至少都在预想中的轨道上运行,对吧?” “对。所以你想说什么呢?” “今天中午外公问我们要孩子的事。” 景岚微微一笑,她早已猜到沈绍辉想说的是什么。“那你怎么回答?” “没有你的旨意,我能怎么回答?” 景岚哈哈笑起来。沈绍辉伸手环抱住她的腰:”怎么样,景总大人?” “你确定你外公已经接受我们结婚的事实了吗?” “他想抱外孙了,你说呢?” 景岚抬头看他:“其实,我想对你说一声谢谢--不是客套,是发自内心的感激你。” 沈绍辉低头啄吻她:“谢我什么?” “谢谢你给我爱,谢谢你给我支持,谢谢你帮我争取你外公的理解。谢谢你做的所有事情,谢谢你把你在兴达全部的股权转给我,让我站在任何人面前都更有底气。感谢你对我的包容,这几年来,无论我想要你做哪些事,你几乎都在无条件地支持我,包括基金会的管理,其实这些事并不在你的预想范围内,是因为我你才愿意去做这些。还有,还有关于你的身世--” “不用再说了。你说了,是因为你所以我愿意。” “我们会一直相爱吗?此后一帆风顺,再无坎坷?” 沈绍辉抱起景岚,两人顺势跌在床上:“景岚。” “嗯。” “此时此刻,我爱你。我想,爱情不能保证我们的人生再无起伏,但足够的爱能支撑我们去共同面对任何困难。” 景岚搂上沈绍辉的脖子:“沈总。” “叫我沈总,又有事要请我帮忙?” “是。” “说吧。”沈绍辉撑起身,打算公事公办。 “请你帮忙,我们要个孩子吧。” 沈绍辉意外,下一秒笑开。 景岚轻轻闭上眼,嘴角漾起微微的笑意。 她已把从前那个不安的自己,妥帖安放在记忆里某个角落。从今天开始,她要更勇敢,包括--更勇敢地爱面前这个男人。 要个孩子吧,开启她和他的新人生吧。生而为人子女,已然充满太多遗憾;既然决定为人父母,那就试图填满人生的罅隙。 “绍辉……” “嗯?” “我爱你。” “我也爱你,老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