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书名:梦里江山 作者:恰时欢 文案: 一句话简介:傻帽王爷和他的暴躁王妃。 战乱之年,大辛同霓国握手言和。 楚婴千里迢迢跋山涉水来到大辛迎娶三公主,结果盛三一点面子也不给他,在他眼皮子底下逃了。 算了算了,他和亲和的是两国之好,娶风虞郡主也是一样的。 楚婴带着郡主欢欢喜喜回国,结果,风虞郡主跟老相好私奔了。 一时之间,楚婴成为天下人的笑柄。 后来,楚婴在鎏金山遇见了一个贼凶贼凶的“汉子”,“汉子”自称小辣椒。 小辣椒贼凶,力大无穷,暴躁,从来不拿正眼瞧他,他有点心动。 ================== 第1章 请君入瓮 天临元年,初春。 御书房内,烛火如星。 天临帝放下手中卷宗,望向拂开珠帘进来的红袍男子,身子立起来,急切开口:“舅舅,他们来啦?” 红袍男子在玉阶下站定,宽大的袖袍被穿堂而过的风吹得鼓胀开来,显得他身姿异常清隽,他将双手交叠在额前,弯腰一拜,面色淡然,“来了。” 天临帝一听,脸就皱成一个包子,急道:“这可怎么办,怎么办……” “君上莫急,微臣已有对策。”红袍男子道。 天临帝猛地抬头,一张稚嫩的脸上满是喜悦,“已有对策……难道是找到我三皇姐啦?” “已派人在叶家等着了,最迟明早就可回宫。”男子又道。 天临帝连连点头,不住地说:“那便好,那便好……” 宫殿之外,一道清瘦的身影贴着青石墙缓缓探出来,待行至一扇窗前,窗里的烛光便照清了那人的脸。 是一个女子,除去左眉角上一点白白的印子,她整张脸平平无奇——是那种丢在人群里便再也找不出的长相。 她极瘦,初春时还未褪下的棉衣裹在她身上,也没让她的身姿稍稍显得丰满些。她在那扇窗前,影子像是河畔边上生长的芦苇,风一吹来,就让人觉得她的腰会被吹折。 这瘦瘦的人影,就是国舅今晚要等的人——大辛三公主,盛若寒。 霓国与大辛交战已久,可是始终没有分出一个胜负来。一年又一年,国库空虚,两国实力眼看着就要成为十六国中最弱的两个国家了,两国国君都慌了,一番思量,两国国君坐到了一起。 两位国君在山顶吹了一宿的凉风,次日清晨,大辛国君率先下山,咧着一嘴没长齐的牙,眯着眼对候在山脚的大臣们说:“和亲,霓国出钱,我们出人。” 这说起来很简单,可是等到了“出人”的时候,整个大辛朝堂恨不得吵翻天。 大辛皇嗣单薄,先皇在时,膝下只有两位皇子,三位公主。 大皇子死得时候才十七岁,并没有留下子嗣。天临帝如今才十一,换下的牙还没长齐,膝下自然也没个一儿半女,和亲的人选只能从他的姐姐里面挑。 长公主盛情长,二十有三,已经是三个娃的娘了,不适合。 二公主盛与央,年初刚满二十,面容姣好,性情柔和,上月又拐了一面首入府……不合适。 三公主盛若寒,十八岁,无婚配,无面首,年纪虽然大了点,但是也是唯一算得上合适的人选了。 这似乎并不是什么难的决定,但是即便是这样,大辛朝堂上也吵翻了天。 “三公主无才,并非好人选。”御史大夫说。 “御史大夫此言差矣,女子无才便是德。”镇远将军道。 内阁首辅执着玉笏出列,“三公主性情孤僻,目中无人,有损我大辛威仪。” “老夫不以为然,三公主乃是心中有丘壑之人,自然不屑于同凡夫俗子言语。”翰林院院判道。 “生母卑贱,不能……” “生在皇家便承了恩泽,难道阁老要说皇家的血脉不高贵?”镇远将军打断李阁老的话。 “……” 大辛朝堂里吵了三天,天临帝只恨自己不能装病不上朝。 文臣觉得嫁过去的人代表了整个大辛,一定得是体面人,武将们领兵打仗都倦了,现在想的就是赶紧派一个人过去和亲,好休养生息。 一派要面子,一派只想休息。 恰是这时,霓国使臣带来书信。 霓国在信里表示,半月后陪侧王会抵达大辛帝都,届时会求娶三公主。 很好,霓国已经做了决定,天临帝觉得自己再去朝堂上会轻松一些,可是没想到,底下的一干臣子听说来娶亲的是霓国陪侧王,又炸开了锅。 “三公主贵为一国公主,嫁去霓国,路途遥远。微臣有一远房侄女,琴棋书画样样精通……” “君上,微臣有一亲侄女,去年得京都第一美人,想来与陪侧王乃是玉人一双……” “宋阁老,您莫说了,我女儿可是京都第一才女呢,与陪侧王才是绝配!” “可是我怎么听说,前年您女儿跟沈家的公子有些说不清的事呢。” “造谣!” 这一圈囔囔下来,天临帝看了看自己的头顶,觉得要好好嘉奖建造宫室的师傅。 然而再吵也是无济于事的,霓国指名道姓要娶的是三公主,大辛也只有一个三公主。 臣子们已经不吵了,只是摇头叹气,这一次,态度统一的很。 ——这陪侧王上辈子是做了什么孽,这辈子摊上了盛三! 陪侧王,霓国国君亲弟弟,据闻,此人宫室之内写战策,常能决胜千里之外;样貌无双,性情平和,心怀苍生,乃当世君子。 盛三,也就是大辛三公主,生母出身低微,不得恩宠,脾性泼辣,目中无人,整个皇家说不出口的存在。 一个是云,一个是泥,如何匹配? 天临帝在书房里看书,从书册里抬起头也有些不忍,他皇姐那脾气他是最清楚的,陪侧王那样好的一个人啊…… 国舅捧了一杯茶,幽幽道:“微臣倒是觉得两人是绝配,一个不招国君待见,一个不招天下人待见,这两人凑到一起,算得上是绝配了。” 贴着墙的盛若寒捂着嘴狠狠打了一个喷嚏,她一面揩鼻涕,一面低声埋怨:“明月郡热得要死,京都却是冻得要死!” 她从明月郡策马狂奔回来,一到京都她立马就裹上了棉衣,可是这夜间的冷风一吹,她还是觉得冷。 搓了搓手,盛若寒又踏进阴影里。 更夫敲到三更响,京兆尹府南院墙有一清瘦人影翻了进去。 盛若寒刚落地,便觉得自己周身被一股力量给束缚住了,紧接着,她便觉得自己双脚离开了地面,她……飞了起来! 原本墨影重重的院落霎时亮起了几点亮光,在火光的映照下,盛若寒这才看清,自己的确是飞了起来! ——她被罗网网住,吊到了树上。 举着火把的仆人看到她,眉眼之间尽是厌烦。 盛若寒扒着罗网,讪讪的笑着:“都是自家人,不用这样迎接……” “谁跟你是一家人?” 声音清清淡淡的,似乍暖还寒时候的一阵风,初初觉得有些暖,之后便是侵入骨髓的凉。 这道声音响起来的时候,举着火把的仆人便自动退到一边,随后,便看见一雪衫公子踏着寒气缓缓而来。 那雪衫公子走过来,站定到盛若寒面前,微微抬头看着吊在半空的盛若寒,眉眼之间俱是冷漠。 盛若寒看着他,眼里很是困惑,他这可一点也不像是传闻中“无几日可活”的样子呀。 “你伤哪了?”盛若寒扒着罗网问。 雪衫公子看着她,摇了摇头,道:“那些都是骗你的。” “什么?” “叶易生在追捕刺客的时候受了伤,命不久矣,那些都是骗你的。”雪衣公子说着看了看她的脸,见她脸上担忧的神情渐渐凝固,面上笑了笑,可眼神还是冷的,“那些消息放出去,就是为了骗你回来。” “可是叶易生,你明明知道……” “可是三公主,我不喜欢你,我从前不喜欢你,如今不喜欢你,以后更加不会喜欢你。”摆了摆手,叶易生背过身子去,走了两步,吩咐身边人,“送公主回去吧,皇上和国舅都等着她呢。” 话毕,叶易生踩着寒气头也不回地离开。 盛若寒被放下来,一路被“请”着离开叶府。 她听说叶易生在抓捕刺客的时候受了伤,刺客的剑上抹了毒,他命不久矣。她不顾京都处处是寻她去和亲的人,冒险翻墙只想来看他,可是一切都是骗局。他不仅将她抓了起来,还要亲手将她送回皇宫,送她去和亲。 他若只是一般人便罢了,可是他是叶易生呀,是她喜欢了这么多年的叶易生呀! 可是,当习惯自己的喜欢被辜负之后,伤心埋怨也只是片刻的事了,当务之急,她得逃。 她对叶易生的心日月可鉴,她觉得自己绝对不可能嫁给除了叶易生以外的人,这些人若是押着她回了宫,那她脱身就很不容易了,她现在必须瞅一个机会逃走。 盛若寒这么想着,奈何叶家的仆人很是尽责,每个人都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她,杜绝了她想逃跑的一切小心思。盛若寒摇头叹气,觉得自己还是出了府再想办法吧,可是当她一脚踏出叶家门口,就后悔方才没有不顾一切逃跑了。 叶府门前站着一个身着红袍的男子,那男子见了盛若寒,唇角一弯,语带七分笑意,“小三子,回来啦?” 盛若寒一阵恶寒,皮笑肉不笑道:“舅舅,几日不见,您精神看上去不错呀,三更半夜的还在外头晃荡。” 微生景摇了摇头,伸手朝盛若寒方向虚空一点,“哪能啊,舅舅这不是听说小三子到叶府做客么,想着这天色实在是不早了,不放心你,来接你回宫了。” 你可别不放心,要真是跟叶易生有点什么,也不是我吃亏。 盛若寒继续皮笑肉不笑,“舅舅,我这不是正准备回去么,您莫担心,毕竟一大把年纪了,还是趁早回去歇歇吧!” 微生景也不恼,点了点头,让候在一边的侍卫取来绳子,亲手将盛若寒绑了个结实,眉眼带笑,“夜里风大,舅舅怕一阵风吹来把小三子给吹走了,所以这样束着小三子,小三子你不会怪舅舅吧?” 盛若寒翻了一个白眼,想说什么,可是嘴巴里被塞了一块破布,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盛三:给大家介绍一下: 天临帝,我弟。 叶易生,我现在喜欢的男人,不过这个男人不喜欢我,我要想办法让他喜欢我。 这个穿红袍的男人,我弟,也就是天临帝的舅舅,也算是我的舅舅,但是我一点也不喜欢他,他心机可深了,玩不过他。 第2章 良夜落跑 马车驶过湿漉漉的青石街道,行至宫门前时,天际初白。 微生景看着靠在自己肩上睡得正酣的盛若寒,嫌弃地拍了拍她的头,“醒了醒了,到你家了。” “那我到家了,你还不给我把绳子解开?” 微生景瞅了一眼还眯着眼的盛若寒,轻笑道:“不行呢,你这脑瓜里头坏点子太多了,我不能让你在我眼皮子底下消失了,不然我这国舅的名号可就……” “得得得,微生景你啥也别说了,本宫现在只想回宫沐浴,然后好好睡一觉。”盛若寒坐起来,缓缓睁开眼,眼中一片清明。 微生景看了看自己肩头,再去看盛若寒的时候,发现盛若寒正偏头看他,眼睛微微眯着,唇角勾着挑衅,“看什么看,你太瘦了,磕着本宫了,本宫没睡好。” 微生景十分想掐死她,真是得了便宜转身就翻脸啊,他可是国舅,大辛国舅啊! 盛若寒并不在意国舅脸上的寒气,当着他的面随手就解开了绑住自己的绳子,然后将绳子扔到国舅怀里,“在叶易生面前,我要做一个好姑娘,任你耍弄,现在回宫了,你还是少管我的好,毕竟能将薛毓琯那妖婆关进清心殿中的,不止你微生景一个。” 微生景不怒反笑,摊了摊手,却是什么也没说,把玩了一番怀里的绳子,瞬间便又将她绑了起来。 她都还没来得及看清他的动作,身上便被绑了个严实。 微生景往她身上搭了一件披风,率先跳下马车,牵着绳子的另一头,抬头看着车上的盛若寒,咧了咧嘴角,却是威胁道:“为保留你作为一个公主的尊严,给你一件披风。可你若是不要这份公主的尊严,那么……”说着,他摇了摇之前堵她嘴巴的布,眼中俱是笑意。 她就知道,他有层出不穷的招数应对她。她笑着摇头,也跳下马车,跟在他身后,皮笑肉不笑道:“哪能啊,小三子怎么可能给脸不要脸呢。” 微生景闻声,忍不住回头看了她一眼,然后回过头,唇角上扬,他还真没看出她要脸。 打从初见起,她在他眼里就是一个没皮没脸的人。 那是去年五月,柳太妃生辰。 微生景翻案之后,头一回进宫。彼时薛太后还没有自封清心殿,还操持着朝堂及后宫的一干事宜。 那天,微生景穿过数庭芬芳,刚到华西阁前,便看见阁楼栏杆上斜斜倚着一个身着红装的姑娘。 那是十七岁的盛若寒,爱穿红装,爱饮烈酒,爱给薛太后找不痛快。 柳太妃的生辰是薛太后一手包办的,盛若寒若是搞砸了柳太妃的生辰,那绝对是给薛太后脸上一记响亮。 无数人在看热闹,对着她评头论足,可是她也不恼,指着刚刚抵达的微生景笑开了,“那个脸上带疤的,你上来陪本宫喝一杯!”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他却仿若不觉,面带从容笑意拾级而上,红色的袍子在木梯上摩挲,他一步步走过去,想着她看清了他的脸,便晓得以一种体面的方式化解这场闹剧。可是,他刚站定在她面前,她就搂住他的脖子,在他耳边低低地说:“我知道你是阿临的亲舅舅,可是那又怎样,我今日就是要轻薄了你,要薛毓琯那妖婆难堪!” 微生景顿时有些想笑,但是唇角还是紧紧抿着,“这是什么仇、什么恨?” 她摇头道:“她最近琢磨着将我嫁出去,可我除了叶易生,谁也不嫁!” “所以?” “国舅啊国舅,你这个时候出现,可不就是上天赐给我的好帮手么?” “你这是在利用我啊。舅舅跟侄女,看来不仅是你的名声败坏了,我的名声也是臭了的。” “什么时候你想利用我了,我也给你利用就是了,男人嘛,不要那么小气!” 往事不堪回首,有这样一个初见,他怎么可能觉得她还要脸呢。 微生景亲自将盛若寒送回不喜殿,然后调了二十名武功高强的小黄门守在殿周围,又嘱咐了一番,跟天临帝复命去了。 盛若寒在不喜殿里折腾了小半个月,可是,国舅只是坐在大殿前头,眉眼带笑看。 眼见着霓国使者就要抵达帝都了,盛若寒急得恍若热锅上的蚂蚁,她觉得她得跟国舅好好谈谈。 这一天,天色青灰,檐下落雨成帘。 盛若寒搬着小板凳挪到国舅身旁坐下,国舅偏头瞅了她一眼,继续看庭前细雨。 “微生景,你晓得,我特别爱叶易生,你这样做,无异于毁人姻缘。民间有一句话叫做‘宁拆十座庙,不毁一门亲’,你要是将我嫁去霓国,可就是毁了一门亲,那以后是要遭天谴的!” 微生景看着她一本正经胡说八道的脸,皱了皱眉,然后开口:“盛三,那你也应该晓得,叶易生心里没有你,他心里只有袁家姑娘的,你死皮不要脸地缠着叶易生,是毁了他的姻缘。还有啊,将你嫁入霓国又不是我的主意,天谴也不会落到我身上。” “不是你的主意?我不信,这偌大一个大辛,除了被关在清心殿里头的那个妖婆,也就你天天想着把我嫁出去了……” “是霓国的来信。”微生景打断她。 盛若寒懵了,她更加不信了,她在大辛的名声那么臭,霓国的人应该也是听说她做过的那些荒唐事的,怎么可能还指名要她去和亲…… “你得知道,霓国陪侧王虽然在霓国得人心,可是霓国国君并不待见这个名望远胜于自己的弟弟,为他寻一个你这般的妻,想来是深思熟虑过了的。”国舅煞有介事的说,说完还挑眉看了看身旁已经呆若木鸡的盛若寒,看她那副模样,又觉得自己的话说的还不够狠,便又加了一句,“嗯,碰上陪侧王这样一个夫君,你就偷着乐吧!” 盛若寒狠狠剜了他一眼,见他撑伞走进雨幕中,站起身子,将小板凳狠狠踹了一脚。小板凳沿着石阶一级一级跌落,盛若寒潇洒转身,随后捂着脚呀呀直叫:“微生景你个忘八端,老娘诅咒你一辈子都娶不到媳妇,看上的姑娘欢欢喜喜嫁给旁人,哼!” 纵然霓国陪侧王的名号响彻十六国,可是盛若寒照旧不屑一顾,她心里头只有叶易生。 从十三岁起,她便思量着要怎样嫁给叶易生。纵然叶易生并不待见她,并且他心有所悦之人,可是她仍旧执着,她定要嫁给他,跟他长长久久的在一起。为此,她离开皇宫,风餐露宿,遍寻大辛,只为得到传说中的可以让人忘记过去的“事不记”的十三位药材。 事不记是由十三种特殊的药材密炼而成,据说饮下事不记的人可以忘记过去。 盛若寒十五岁便开始寻找事不记的原料,她想叶易生忘记袁爱颖,然后爱她。 她向来都有莫大的勇气,在战火蔓延成海的悬崖上摘一株怒放的寂兰草,在冰雪覆盖的雪山上寻找躲藏在不知名角落的珈蓝幼蛇,潜入黑水泊寻找一株红色的浮藻……那些凶险,她从未惧怕过,因为她知道她找到那些,她就离叶易生更近了一点。 十三种药材,她已经找到了七种,这个时候,她又怎么可能乖乖嫁去霓国呢。 盛若寒回头看了一眼雨幕里头撑伞越来越远的背影,唇角一勾,猛地跌坐在地,嘴里哭喊道:“哎哟,哎哟,好痛呀!” 有小黄门扶她进殿,有侍女去请太医。 贺兰女医进来的时候手里还端着一碟点心,瞧见盛若寒坐在榻上,翻了个白眼,挥了挥手,让一帮黄门侍女都下去了。 贺兰女医身宽体胖,三千青丝绾入方角布帽里头,闲闲坐在桌边剥栗子的时候,气场三尺三。 盛若寒噘着嘴看她,瞧她并不看自己,哼了一声:“贺兰,人家受伤了……” 贺兰女医专注剥栗子,淡淡开口:“你受伤了?” “咳咳,是呀,咳咳!” “可我听说你伤的是脚呀,怎么,这会儿又感染了风寒了?” 盛若寒装不下去了,面色一正:“贺兰,我想你知道我现在的处境的,我要你助我。” “请叫我贺兰女医,再说了,我凭什么帮你?”贺兰女医终于面向盛若寒,拍了拍手上的碎屑,挑了挑眉毛。 “贺兰娴,在追求叶易生的事情上,我们是对手,可是在面对袁爱颖的事情上,我们是一个战壕里的战友。你一个人能搞得定袁爱颖那个小浪蹄子么?我要是去了霓国,你跟叶易生的缘分铁定也就尽了。”见贺兰娴面上略有迟疑,盛若寒继续说,“所以,你帮我脱身,我继续去找药,到时候叶易生忘了袁爱颖,我们公平竞争!” 贺兰娴往嘴里塞了一颗板栗,思忖了一番,点了点头,道:“虽然你也不是什么讲信用的人,但是比袁爱颖那啥有可信度。” 盛若寒点头道:“三天后,霓国使臣抵达万朝馆,到时候微生景和阿临会会见使臣,那紧要的关头,微生景定然会派更多的人守在不喜殿四周,我逃肯定是逃不出去的,但是到时候你就来给我看诊,却是可以把我给换出去的。” 贺兰娴又往嘴里塞了一颗栗子,点了点头,“行,我知道了。” 三天后,一夜好星辰。 霓国使臣抵达万朝馆,天临帝与国舅领着一群人浩浩汤汤往万朝馆去。 贺兰女医捧着一杯蜜水往不喜殿去。 作者有话要说:盛三:机智如我,敌人的敌人就是我的朋友。 第3章 鎏金牡丹 雨霁天晴,远山初洗。 鎏金山山脚栽植着万亩牡丹,四月风过,牡丹花花茎摇曳,碗口大的牡丹似云霞织成一片。 距离盛若寒离开大辛王宫已经一月有余,盛若寒当天走的时候,贺兰娴难得拿正眼瞧着她:“你一个不受宠的公主,能有什么金银伴身,出门在外可怎么办。我就不一样了,我好歹是太医院一品女医,在宫里也没什么好花销的,这些东西送你了。”说完,往她怀里塞了一堆金子。 盛若寒差点就感激涕零了,可是她记得她是一个公主,她得矜持高贵,于是轻轻点了点头,伸手拔下了贺兰娴头上的簪子,在贺兰娴诧异的眼神中,转身潇洒离去。 盛若寒离开之后,整个王城都乱了。 天临帝四处寻不到盛三之后,在万朝馆与霓国使臣再度商量解决事情的办法。 陪侧王表示,他和亲和的是大辛与霓国的两国之好,自己不在乎娶谁,也不在乎是谁嫁给他。 事情到这个地步就好办了,天临帝御笔一挥,封了一个风虞郡主,然后将风虞郡主许给了陪侧王。陪侧王很是欢喜,带着自家准王妃返程回霓国,可是车队还没出大辛,那准王妃便跟旁人私奔了。 一时之间,霓国陪侧王成了十六国上至王公贵族、下至平头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 盛若寒听了这些消息,趴在牡丹花丛中放空自己。 这陪侧王可真够傻的…… 她可没有那么高义,高义到放弃心中所爱来成全一个国家。 叶易生总说她不配当一个公主,她享有一国公主的礼遇,却从来没有把这个国家放在心上。 她便笑着说:“因为我只把你放在心上了呀!” 叶易生拂袖而去。 她便收起了笑,蹲在地上逗弄满地落红。 她年幼丧母,父皇不疼,宫人不爱。无数次,她就快要死在那青瓦红墙之内了,是她自己挺着一口气,才没有跟她母亲去了。从幼年至今,她所有的荣耀,都是她拿命挣来的。 她七岁的时候,微生皇后病重,太医说要一滴心头血入药才能救治,她毅然决然地撕开薄薄的衣衫,任匕首捅进胸口。从那之后,她再也不担心自己吃不饱,穿不暖。 十岁那年,春狩,帝王一定要猎到一匹白虎。可是当天并没有人猎得,她跳出来,追着一只白虎跑了半夜……那一回,她有了不喜殿。 十三岁那年,群芳阁摆宴,吟诗作对,当年还不是太子的大皇子不喜读书,腹中书墨无几,险些就成了宴会上的笑料。是她,威胁曲寻作了一篇赋,大皇子才名大噪,先帝让大皇子做了太子。那一回,她得了一池荷花。 自此,她才有个公主的模样了。 这个国家但凡对她温柔一些,她也就认了,可是没有啊。这残忍宫墙里面教她的,不过是自己想要什么,就得自己去争取什么。 叶易生说她不操心国家大事,她只是呵呵一笑,不说话。 金乌西垂,盛若寒一下子来了精神。她从花丛中爬了起来,跑了两步,然后蹲在一截焦黑的枯木前眼睛眨也不眨地瞅着,仿佛那枯木能开出一朵花似的。 那截焦黑的枯木就杵在地上,在一大片娇艳的牡丹之中,一点也不起眼,可是盛若寒看着,眼里的光芒越来越盛。 夕阳最后一缕光芒敛尽的时候,盛若寒面前的那截的枯木好像发生了些变化。 那截枯木上的焦黑化为灰烬缓缓蜕落,如墨中缓缓注入了水,其颜色越来越淡,到夜幕降临的时候,那截枯木的已经转变为水一般的颜色,仔细看去就像是一条凝聚在一起的水柱。 到月亮爬上山坡的时候,那“水柱”又好像吸收了月亮的光芒,变得晶亮,泛着淡金色的光芒。 “四月十三,地处西南,花如霞,月如盘,有鎏金牡丹。古人诚不我欺,真的有鎏金牡丹!” 盛若寒的声音才落,那枯木便飞快地抽枝发芽,茎与叶俱是水罩金光的模样,不消一刻钟的时间,花枝便长至盛若寒的膝盖处。金光泛泛,盛若寒险些睁不开眼,眯着眼瞅那花枝,只见枝头已经生了一个拳头大小的花苞。 等那花朵盛开,盛若寒便可以将其采摘,然后风干,磨粉,最后入药。 盛若寒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眼瞅着那鎏金牡丹便要盛开了,恍惚之间听见耳畔有风声阵阵。 那风声不太正常,比之前刮过的都要急促。盛若寒左看右看,也没寻到那风声从哪里来,直到她抬头瞅了眼自己的上空,明白了,风是从上面带下来的。 带来风的是一个着红衣的人。 人从山顶直直落了下来,不偏不倚,正砸在那盛开的鎏金牡丹上。 盛若寒懵了片刻,看了看山顶距离地面的高度,嗯,有点高,随后,眼底浮起淡淡的金光,她扫了眼四周,发出撕心裂肺的骂咧声:“这是从哪里砸下来的妖艳贱货,把老子守了大半个月的牡丹花砸了个魂飞魄散!” 那人砸到那鎏金牡丹上,花枝乱颤,没一会儿功夫花朵便裂解开来,被晚风一带,俱飘到空中,金光闪闪,浮光点点,偌大一个山谷好像误入了一群迷路的萤火,美如幻境。 可是,美则美矣,盛若寒却是欲哭无泪了。 没了,没了,全没了! 鎏金牡丹四年才开一次花,要她再等四年,那叶易生肯定成亲了,到时候有她什么事呀! 盛若寒看着倒在自己面前的人,狠狠踹了一脚,骂道:“都是你呀,你哪里死不好,非要选在这里!” 这一踹不要紧,地上的人咳了两声,嘴里吐出一大口鲜红。 盛若寒又一次看了看鎏金山山顶到山脚的距离,觉得很有点高。可是眼前的这人从山上落下来,居然没死! 命硬呀! 盛若寒忍不住回头看了眼,发现地上躺尸的那位不得了。 那人外头罩着一件掐丝八宝水红纱衣,脚上蹬着红梅踏雪银丝靴,侧躺在牡丹花海之中,光是一个背影,居然把鎏金山山底的万亩牡丹给比了下去。 这光是一个侧影就成就了一段风景,盛若寒忍不住往那人身边挪了挪,蹲下身子,剥开那人黏在面上的发。 是个女人。 是个很漂亮的女人。 是个不仅很漂亮,而且很勾人的女人。 她光是闭着眼睛就能让人生出绮丽的想法来。 “跟外头那些妖艳贱货不太一样呢,卖去百艳坊必然能得一个好价钱。”盛若寒摩挲着下颌不住地点头。 地上的人又咳嗽了一声,眼睛缓缓睁开,眼神游离了一圈,落在蹲在一旁打如意算盘的盛若寒身上,她哑着声音说:“这位大哥,请你给俺找个大夫,俺给你钱。”说着就伸手往胸部摸去,翻找了一会儿,倒腾出一枚金叶子。 盛若寒看了眼她的胸,又看了眼自己的胸,然后摸了摸自己瘦削的脸颊,终于能明白她为什么叫自己“大哥”了。瞅了眼女人递过来的金叶子,盛若寒接过,随之塞进袖中,“这点怎么够?” 女人一脸茫然,瑞凤眼泛着淡淡的光。 “你晓得不,你砸下来,把老子的鎏金牡丹花儿给砸没了,鎏金牡丹花儿多值钱你知道么?不,不是钱不钱的问题,是你就算有再多钱也搞不到手!老子在这里守了半个月,就等着它开花儿,结果呢,你这娘们儿从哪里来的,好死不死砸到花儿上,老子这再上哪里去找花儿啊!你说啊!你以为你给点钱就没事了?还指望老子给你找大夫,你……” 盛若寒一叨叨起来就没完没了,女人躺在地上,眼睛睁睁闭闭十来次,见她还没有停的意思,忍不住打断了她:“大哥,俺赔你鎏金牡丹。” 盛若寒眨巴眨巴眼:“真的?” “真,俺们村里人从来不说假话。”女人为表诚恳,还眨了眨眼,就在那一瞬间,盛若寒信了。 盛若寒将女人打横抱回不远处的一间木屋里,拿头顶束发的银簪在腕子上划了一道口子。 女人喝了药之后便平和地睡去了,盛若寒坐在窗前一边用手绢缠腕子,一边百无聊赖地嚼草药,偶尔漫不经心地看看窗外。 窗外是绵延成海的牡丹花,有风悠悠而过,花海起伏如潮涌。在月光下,那些花儿不同于白日明晃晃的艳丽,此时像是罩了一层轻纱,增添了几丝神秘。 盛若寒看着这些牡丹,眼底渐渐爬上困倦。 她感觉自己穿行在万亩牡丹花海之中,指尖能触到牡丹的花瓣,微凉,柔软。 花海尽头有一身着红袍的人影,她心里顿时就愉悦起来,身子不由得向那人奔去,花枝惊动,浮香如雾。 终于到了那人跟前,她看着那人,嘴角是不知何时牵起的笑意,明艳如同朝霞。 可是突然,那人拔出腰间的匕首,指着她,嘴角笑得扭曲,“椒椒,我只要一点,一点就好。” 美到极致的容颜扭曲的不成样子,嘴角牵动着的笑也支离破碎。 她躲,他追,她累了,突然停下,夺过匕首反刺向他的胸膛。 滚烫四溅,她摸了摸脸,突然就醒了。 又是这个梦,每次在她放了血之后就会做这个梦。 盛若寒捻了捻指尖的湿意,望向窗外,红日初升,天亮了。 作者有话要说:楚回村:自我介绍一下,我是楚回村,俺们村里人都叫我村花,我出场的方式是不是很拉风呢,自带呼呼风声~ 第4章 呛口辣椒 人影翻动,竹床吱哑作响。 盛若寒被惊动,回头看去,正瞧见那女人侧躺在竹床上。她的腿露在铺盖外头,一只手撑着微微扬起的头,一手绞着垂在胸前的发丝。她的眼底有淡淡的红,看向盛若寒的时候,盛若寒只觉得心里发软。 美呀,实在是美,盛若寒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漂亮的人。 盛若寒咽了两口唾沫,挑了挑眉毛,底气十足地说:“出门在外,自报家门图个照应。我先说我好了,家住京都城南狮子巷,常混巷口狮子楼,来往人称小辣椒!小辣椒懂吗,又呛又辣……所以,你说要赔给我鎏金牡丹这事,不能食言!” 女人耐心听她说完,认真点了点头,然后开口:“俺叫楚回村,村里人叫俺村花,因为俺是俺们村里长的最美的,我说会赔给你牡丹花,就肯定不会骗你,俺们村里人从来不说谎。” 村花长着一双极为真诚的眼,眼底带着点微红,很难叫人质疑她说的话。 可是鎏金牡丹是稀世珍宝,盛若寒她作为一国公主都要千里迢迢跑到大辛边境来等一朵花开,怎么到这个女人嘴里就变得这么简单呢? 难道她不是一般人? 盛若寒眼睛又在村花身上扫了一圈,扫见她外头披着的掐丝八宝水红纱衣以及床底摆着的银丝靴子,稍有点安心。她穿的这么富贵,名字又这么……与众不同,一定不是一般人,她应该选择相信一下下。 盛若寒点了点头:“好,那你赔给我。” 村花眼睛微微眯了下,说:“我有一位朋友,他早年得了鎏金牡丹,如果我们能够到他那里去,我有办法让他将牡丹让给你。”她又指了指自己的腿,“可是我的腿现在伤的不轻,我们一时半会儿是去不了了。” 盛若寒淡淡瞅了她一眼,捞起搁在案上的碗往外头走。她走到门口的时候,侧过头来,纤长的睫羽上粘着一层淡淡的光。 她说:“放心好了,我能让你早些好起来。” 盛若寒一碗血、一碗药将村花养了五天,村花能够下床走动了。 可是村花还是喜欢赖在竹床上。 她侧身躺在竹床上,瞧着盛若寒将刚抓来的鱼用石块去鳞,眼睛睁得极大。 盛若寒回头看了她一眼,“瞅什么瞅,你们村里人难道不是这么去鳞的?” 村花诚实的摇摇头,道:“俺们不会这么残忍。” 盛若寒愣了一下,看了看自己的手,一手的血污,又借着水盆里的水看了看自己的脸,白净的脸上也沾了些暗红。这模样,有些像刚办完事的杀手。 但是这些都不是重点,重点是,她供她吃,供她喝,还下水给她叉两条鱼补身子,她怎么这么事多,居然还嫌她残忍。盛若寒将鱼往石砧上一拍,擦了擦手,转过身子来。她看着村花,眼神平淡,语气坚定:“你行,你上。” 村花噘了噘嘴,从竹床上翻身下来,一边朝盛若寒走过去,一边将散在腰间的头发拢在耳后。她走到盛若寒身边,蹲下身子,掬起水盆里的水净了手,然后冲盛若寒眨眨眼,道:“那你看好啦。” 盛若寒挪到一边,坐在地上不屑地看着村花。 村花的手又白又嫩,握着石片的时候,那石片也变得华贵起来。就这样一双手,平素里一定是好吃好喝伺候着的,她会给鱼去鳞么? 盛若寒盯着村花的手看了很久,又忍不住拿自己的手来了一番比较。盛若寒的手并不似两个皇姐那般柔腻,她的手虽白,可是却有一些粗糙,指腹上有鹅黄色的茧。这么一对比,盛若寒不禁拢起了手,眼睛不自觉又落在了村花手上。 经过刚才那样一番对比,盛若寒发现村花的手美则美矣,可是……未免大了些。 相比于一般女儿家的手,她的手真的是大了些,无关角度,无关光线,是实实在在的大了一圈。 她的右手掐在鱼嘴和鱼鳍处,左手划拉着石片,动作干净利落,只三五下,整个鱼身上的鳞便去了个干净。 村花偏过头来,右手提高鱼,扬了扬眉,道:“怎么样,手艺不赖吧!你不要看着俺生的美,就以为俺是花架子,其实俺本事可大着呢。俺们村的村花可不仅仅是长的美就够了的,还得会很多的,比如女红,烹饪……赶巧,反正俺也睡够了,不如帮你把鱼煮了,让你尝尝俺的手艺。” 盛若寒不做声,只斜着眼瞅她。 盛若寒信村花能够做出汤来,也相信村花做出的汤味道肯定不会差,因为的那双眼看着她的时候,盛若寒就知道,在她那里,什么都有可能。可是盛若寒仍旧要斜着眼瞅她,只是单纯表示自己接受无能。 凭什么这么好看的一个人还能有那么漂亮的一双手,有那么漂亮一双手凭什么还自带绝技,一手去鳞刀工麻利漂亮。 村花不介意盛若寒异样的眼神,勾着鱼就去隔壁灶屋里头了。 不多时,灶屋里头有袅袅炊烟升起,在满天落霞的傍晚,自有闲适的味道。 盛若寒倚在灶屋门扉上,衣裳上沾了不少泥点子,头发随意耷拉至脸颊两侧,夕阳透过树影筛下来,落在她的身上,使得她整个人周身像是笼了层薄薄的光,落拓不羁。 而村花就不一样了,她被盛若寒好好养着,此时面色红润。她在灶屋里头转来转去,又是添火,又是倒腾锅子里的汤,额上沁了一层薄薄的汗,偶然抬头,还会冲盛若寒笑笑,左脸颊有浅浅的笑涡。 她的笑容明亮,真诚,是窗外那万亩牡丹也抵不了的。 她那样的笑容,真的是像极了自己十三岁那年碰上叶易生,叶易生的笑。 盛若寒自己十分清楚,她从来不是一个好人,没有什么菩萨心肠。她选择救村花,一方面是因为村花说会赔给她鎏金牡丹,另一方面,村花的笑容跟叶易生的很像。 天微微擦黑的时候,村花将鱼汤端上了桌。 鱼汤汤汁稠白,拨开面上淡黄色的油层,馥郁的香味扑鼻而来。 煮得确实不错。 村花与盛若寒相对而坐,村花布完碗筷之后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盛若寒。 盛若寒知道她是什么意思。 不就是想让她尝尝,然后将她好好夸奖一番么。 盛若寒给自己盛了一碗汤,拿出城头官老爷的派头来,喝了一口,唇舌便都被润了一番,味道当真是极好的,可是她面上并没有表露出来。 村花原本是面带期待地看着盛若寒的,可是瞧着盛若寒就像是喝白水一般的平常模样,她的脸渐渐垮了下来,她开始怀疑自己了。 她对自己的烹饪功夫是很有自信的,不然她也不可能混到村花的位置上,可是,在这个自称“小辣椒”的人面前,她不自信了。 他还是个男人么? 面对她这样的绝色,面对她这样的手艺,他怎么能那么淡定,他最起码要面带笑容,赞叹:“姑娘不仅人美,手艺更是了得……” 可是,什么都没有。 村花坐不住了:“你还是个男人么?” 盛若寒一噎,咳嗽了两声,反问:“我……老子怎么就不是男人了?” “你既然是个男人,就不该是这个反应呀……”村花嘀咕。 盛若寒迷之微笑:姑娘,你这眼睛问题可大了,都这些天了,居然还没看出老子跟你一样是个娘们儿。 村花看着盛若寒那意味深长的笑容,心里是越发的毛躁了,便再度开口:“味道,到底怎么样?” 盛若寒瞅了她好一会儿,这才“心不甘情不愿”地点了点头,挑眉道:“还不错。” 村花一听她这么说,立马就喜笑颜开了,自顾自地盛了一碗汤,然后悠哉悠哉地喝了起来。 旁人尝着味道极为鲜美的一盅汤,喝过之后可能会咂舌回味一番,可是村花不,她似乎是从小便被训练过了一样,那种贵族的仪态刻进了血骨之中,在一些细节之处显露出来。可是,她明明就只是一个村里人呀,哪里来的贵族仪态,盛若寒觉得自己之前的想法有些好笑,遂皱眉抓了抓头发,一些浮尘从她发上落下来。 村花见此,连忙端着鱼汤退开几步,嚷嚷道:“哎呀,辣椒大哥,你怎么这么邋遢呀,头上都落了灰了,这吃饭的时候多膈应人呀,你这样在俺们村可是会被大伙谴责的,你晓得不!” 她站在离盛若寒有两张桌子远的地方。一手臂弯里揽着汤碗,一手虚掩在汤碗上,生怕盛若寒头上的灰落到了她的汤碗里。她脸上是嫌弃,嘴边是刻薄。 盛若寒愣了一会儿,觉得自己之前果然是多想,她就是一乡下娘们儿,回过神来就不开心了,脸很快就耷拉了下来。 她深深地吸了口气,然后劈头盖脸地骂:“知道老子为什么这么邋遢么,还不是因为你!要不是为了照顾你,老子能天天去河边洗澡洗脸,没事的时候去外头摘几朵牡丹花儿来个牡丹花浴!就是因为你,老子起早贪黑,不仅要满山给你找草药,还要下河给你叉鱼,哪里有时间拾掇自己!你个娘们儿现在开始来嫌弃老子、刻薄老子了,老子跟你说,老子也不是吃素的!你,你,你把鎏金牡丹赶紧给老子找来,咱们以后打死都不要见再面了!” 第5章 星夜风波 村花傻了,她没想到盛若寒说翻脸就翻脸。 可是盛若寒骂完那一通话,又端起鱼汤喝了一大口是怎么回事? “你别给我在那里装的跟个地瓜干似的,你现在能蹦能跳,赶紧找你那个什么能通天的朋友把鎏金牡丹要过来,不然,我小辣椒不会放过你!” 又是一通狠话,喊完了,盛若寒拂袖而去……去屋子后头的河边看星星去了。 鎏金山是一座非常奇特的山,古书上曾有记载: 鎏金山,在大辛地界之西南,山上终年翠植,世之奇花“风灵花”在其间。檀溪穿山而过,水染金华,水涨四年,则生鎏金牡丹。 这样一个神奇的地方,连星子都异样的动人。 星子宛如被随手抛开的东珠,一颗一颗,不隔云,不隔雾,透亮无比。 天上是排列的如同棋盘的星子,脚边是淙淙流过的檀溪水,盛若寒躺在草地上,这才觉得冷静了一些。 她这人脾气不好,浑身是刺,旁人一碰,她就开始缩成一团,不顾一切,一通乱扎。 她这人也受不得委屈,明明她是为了村花,才没有时间拾掇自己,村花有什么理由嫌弃她呢。 矫情,真是矫情,她不跟矫情的人计较。 心渐渐平静下来,盛若寒噘了噘嘴,随手揪了根草扔嘴里嚼了起来。 她这两年来,多数就是这个样子。 宫闱之内容不下她,她也不愿意待在那里头,更多时候,她是背着一个小包袱游走在荒地的。 卧雪眠霜,风餐露宿。 就像现在一样,一个人静静的躺在草地上,听风,看星。 可是这一次又有些不一样。 村花觉得自己的话说得重了,顺了顺自己的发,噘着嘴向盛若寒靠近。 “辣椒大哥,您一个男人就不要跟俺一个乡里人计较了嘛,刚刚是我太可恶了,居然把您英明神武的形象给诋毁了,回村给你道歉,对不起,真的对不起…至于鎏金牡丹,咱们明天就出发去找我的那个朋友,回村争取在最短的时间里给您,您说中不中?” 盛若寒偏过头,看着坐在自己身旁的村花,对方正委屈巴巴地看着她,她的心一下子软了,但是她可不是那么好说话的,一下子就扭过了头,咳了两声,道:“哼,你要知道,是你毁了我的鎏金牡丹,你没有资格跟我讲条件。” 村花再次噘起了花瓣似的唇,眼睛仍旧直勾勾的瞄着盛若寒,语气又软了一个度,“好嘛好嘛,那你想要怎么样嘛?” 盛若寒没有回头看她,自然看不见她那柔得能掐出水的眸子,所以语气仍旧生硬,“其实……你说的也可以。” “……”村花已经不想说话了,偷偷翻了一个白眼,身子一扭,在盛若寒旁边躺下来。 盛若寒稍稍转了个身,眼睛就与村花的对了一个正着。 村花的瑞凤眼自带忧郁,纤长的睫羽上凝着淡淡的雾气,眼角又有淡淡的红,她这样,就像是刚哭过似的。盛若寒像是被蛊惑了一般似的,手覆上她的眼,轻声问她:“你为什么想不开要跳崖?” 那天,她从鎏金山山顶落下来,她衣衫完整,并无与人挣扎过的痕迹,盛若寒后来在山里寻找药材的时候,也并没有发现山上有追逐逃命的痕迹,所以排除他人迫害,她是自杀的。 村花拉下她的手,眼底似乎又红了一些,她叹了口气:“我不是要跳崖,我是不小心坠了崖。” 如果是不小心坠崖,那她自坠崖的那一刻起便会大声呼救,可是当天的盛若寒什么都没听到。盛若寒狐疑的看了她一眼,偏过头:“你不愿意说就算了,但是能活着,那就好好活着,你长得这么美,就算什么都不做,也会有人帮你做的。” 村花娇羞一笑:“是吗,俺也觉得俺生得美。”话锋一转,她的声音低了下来,“可是,再好的容颜,也有老去的一天,就像鎏金山山脚的牡丹花,它开得再富贵,再明艳,总有一天,它也是会败落的。” 气氛有些哀伤,盛若寒最受不了的就是这个,翻了个白眼,有些愤懑,“可是你这种人就算是老了,也比我们这些平常人要动人得多。” 村花揉了揉自己的脸,撇了撇嘴,不否认,她也是这样认为的。 两人躺在星空下这样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天,盛若寒眯上了眼就不愿意睁开了,就在自己意识混沌之际,檀溪边上的的芦草疯狂地摇动起来。盛若寒猛然睁眼,看见几个“黑乌鸦”装扮的人从芦草荡里头跳出里,跳出来之后,径直往两人移动过来。 村花也醒了,两人相对一眼,脑海离蹦出的第一个念头就是“逃”! 盛若寒是在逃之身,她怀疑那群“黑乌鸦”是国舅微生景派来捉她回宫的。 两人翻身起来就窜了出去。 盛若寒逃命是个行家,对比起村花来,她跑得极快,村花则落到了后头。盛若寒大口喘气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发现村花的衣摆被牡丹枝绊住了,她扯了半天都没扯开,眼看着“黑乌鸦”就要追上来了,盛若寒急得冒汗。 如果那些人的目标不是她,而是村花……如果村花被捉了,那她要去找谁要鎏金牡丹? 盛若寒这么一想,飞快地往回跑。跑到村花身旁,盛若寒拔下头上的银簪,对着村花水红色的袍子猛地一挥,只听的绵长一道“嘶”声,村花的衣摆破开硕大一个口子。她也不管村花心疼不心疼,抓起她的手就狂奔了起来。 万斛东珠似的星空下,万亩牡丹花丛中,两个披头散发的女人没了命一般地拔足狂奔。 是的,这一刻,村花知道了,“辣椒大哥”是个女人。 总要你披头散发,一阵风将你的发丝扬起,将你的眉眼朦胧掉,才能发现你原来是个女人。 盛若寒左手捏着银簪,右手牵着村花,偶尔回头看一眼“黑乌鸦”跟上来了没,而村花只看见了小辣椒。 小辣椒不再逞凶的眉眼。 小辣椒不再抿着的唇角。 小辣椒不再板着的脸。 村花就这样认真的看着,看着看着,一个不留神,脚下被绊住,她扑到了盛若寒身上。盛若寒只顾着跑,哪想村花又生了事端,还直接将她扑到了地上。 盛若寒正要开头骂,不料抬眼撞上身上人歉疚的眼神,话就哽在喉头,怎么也骂不出来了,最后还是翻了个白眼,“怎么的,看上老子了,不愿意起来了,准备趴到什么时候呀,准备被捉呀!” 就在这个时候,“黑乌鸦”终于追了上来,五个人将两人围了个圈,都原地站着弯腰喘气。 既然已经被围住了,盛若寒也不打算立马站起来反抗了,刚才跑的那一路实在是太累了,索性躺地上看看局势再说。 村花则更加淡定,翻了个身,从盛若寒身上滚下来,躺在一边喘气。 “黑乌鸦”其中的一个突然扯下面巾,露出一张俊俏的脸,大口喘着气道:“跑什么…我又不杀你,跑那么快,你们不累吗?” 他的语调同大辛的不同,尾音带着点颤音,所以在他说那话的时候,盛若寒有些想笑。 “你不杀俺们,追俺们干什么?”村花喘着气反问。 村花这一问,“黑乌鸦”们面面相觑,最后还是那个已经扯下面巾的回答:“野地凉,我们只是想让你们回屋里去睡。我们这是好心。” “对,对,好心!” “没错,就是好心。” “好心,好心。” “呵呵,好……好心。” 几个人,你一言我一语,一边说着一边往后退,等到话音落了,人影一个也不剩了。 这下子换村花和盛若寒面面相觑。 “这年头的杀手都这么闲的吗?管起着凉不着凉了?”盛若寒问。 村花扶额,“大……大概是很闲的吧……” “既然如此,那就回去吧,明天出发去找你那个朋友要鎏金牡丹,还别说,这野地里头还真有点凉。”盛若寒说着就站起身来,拍了拍衣摆上的灰就往回走。 村花坐在地上看盛若寒走远了,起身,正要拍一拍衣摆,不料,被一双手抢了先。 村花抬眸,就看看一张俊俏的笑脸。 “小的来,小的来。”少年憨憨地笑,手拍在村花的衣摆上。 “你这小子哪里蹦出来的,吓死人家了。” 少年十分嫌弃地撇了撇嘴道:“王爷是又没有吃药吧。” “陈酉,你说什么?”村花站直了身子,眼睛微微眯了起来。 叫陈酉的少年偏了偏头,笑容如花,“陈酉说王爷没吃药,又开始穿女装骗小姑娘了……哎哟!王爷为什么要打我!” 村花收回手,整了整衣领,从胸襟里头拿出一个馒头咬了一口,“打的就是你,小小年纪就眼瞎,那小辣椒,她算个女人吗?” 陈酉摸了摸鼻子:“她算不算女人,又不是您说了算。” “你!”村花叹了口气,“从霓国寻过来,有什么事?” 陈酉脸色这才正经起来,猛地跪在地上,眼睛不敢看村花,“王爷,此时不能回去。” 村花愣了一会儿,脸上表情从呆愣转为不可置信,又从不可置信转为悲凉,最后又从悲凉转为不屑一顾,他撇了撇嘴,道:“我还不想回去呢!” 这时,站在远处的盛若寒回头来,发现村花还站在原地磨叽,便又骂了一声:“楚回村,你磨叽啥呢,不睡觉了,明天不赶路了!” 村花立马跳起来:“来了来了,辣椒大哥,我来了!” 陈酉看着自家王爷撒欢了一般地跑开,揉了揉自己的耳朵,“什么,楚回村,王爷这一回叫楚回村?” 作者有话要说:小剧场 婆子:村花,你扑到小辣椒身上是怎样一种体验? 村花(一脸嫌弃):她太瘦了,硌在身上特别疼。 婆子:那你以后没机会了…… 村花:…… 第6章 拆穿谎言 楚回村不是什么正经人。 他根本就不想带盛若寒去找鎏金牡丹。 所以,次日天光大亮的时候,盛若寒站在他面前,双手抱肩,俯视着他,“葵水来了,走不动路?” 他拨弄了一番水亮的发,抿唇点了点头,那模样,真真是我见犹怜。 盛若寒站在原地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骂了一句“矫情!”之后甩手走了出去。 等盛若寒走出去之后,楚回村翻了个身,一手捂着嘴巴,一手捂着肚子,肩头剧烈的抖动。仔细看,就发现青丝覆面下他的那双眼,弯弯如弦月,里头有不知名的欢乐溢出来。 他在笑。 他笑,怎么会有盛若寒这样的人呀,看上去凶神恶煞,跟谁都搞不到一处去的样子,可是却是这样的天真,他说什么,她就信什么。 她到底是怎样一个人,为什么在他错将她认做男人的时候,她将错就错就伪装成一个男人?她一个女人在荒山野地里头寻找鎏金牡丹,又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他虽然好奇,但是并不是一定要知道这背后的故事,而且,昨天晚上她看见陈酉一行人便跑,证明她背后肯定是被什么人追着的,他不想惹麻烦。 想了一会儿,他坐起身子来,将挡住视线的发拨至耳后,瞅了眼挂在一旁缺了衣摆的水红纱衣,伸出去的手硬生生收了回来。他皱了皱眉头,正要往外头走,盛若寒如小旋风一般刮了进来。 风刮进来的时候,村花只觉得自己被带的原地转了几圈,等视线恢复正常的时候,他就望进了盛若寒的眸子中。 盛若寒的眸子就在他的眼前,他隐约觉得有些不对,再一看,就发现自己被盛若寒横抱在怀里,所以盛若寒的眸子离他特别近。 还有一点很奇怪呀,他好歹也是一个爷们儿,怎么动不动就被她拦腰抱起呀,她看上去瘦瘦弱弱的,怎么力气这么大…… 村花错愕地看着盛若寒,心里正惊涛骇浪,不料盛若寒冲他翻了一个白眼,微微仰头,拿鼻孔对他。两人就这样僵呀僵,过了一会儿,盛若寒觉得有些累,便低头看了村花一眼,发觉他衣衫不整,拿过挂在一边的纱衣飞快往他身上一罩,然后大步往外走去。 阳光很刺眼,村花一时之间还有点睁不开眼,等适应了光线,发现小木屋前停着一架手推小木车。盛若寒走过去,将村花放到小木车上,然后随手扯了一大把枯草揉成一个草团,狠狠地翻着白眼将草团塞到村花腰下。 “这……”村花有些摸不清楚状况,但是腰部确实舒服许多。 盛若寒站到车把手中间去,掌控着木车,回头凶巴巴地说:“少磨磨唧唧的,说,往哪走?” 村花愣了一会儿,明白了,盛若寒这是为了早日得到鎏金牡丹,不惜推着他走了。他看了看天,将四周打量了一圈,然后指着南边的大山说:“那边。” 盛若寒皱了皱眉,将袖子挽起来,拉着车便迈开了步子。 村花借着草团半倚在车椽上,发觉身边还有卧着一个油纸包,随手拿起,打开纸包,便发现里头有三个白馒头。 盛若寒听见窸窸窣窣的声音,回过头来,瞧见村花正捏着白馒头发呆,没好气道:“饿了?” 村花摸了摸肚子,还别说,真饿了。他点了点头,不好意思的笑笑,左脸颊有个浅浅的笑涡。 盛若寒扭过头去,拉着车继续往前走,过了一会儿才听见她说:“饿了就吃吧。” 村花听她那么说,面上一喜,捏着馒头就往嘴里放,可是馒头送到嘴边的时候,他望向盛若寒:“辣椒大哥,你吃过没有呀?” 盛若寒的肩膀微不可见地颤动了一下,她淡淡地应道:“嗯,吃过了。” 村花点点头,放心地吃起了白馒头。 吃了两个馒头之后,村花摸了摸肚子,侧身看着盛若寒的背影。因为顺着光,村花可以清楚的看见盛若寒的小半张脸。 鎏金山的四月虽然还有些凉,但是正午的日头还是很要命的。村花看见盛若寒额头蒙着一层汗,耳垂发红,从肩膀到腰际的麻布衣衫已经全部濡湿了,可是她没有吭一声,拉着他一步不停地往前走。 他看了看,翻了个身,躺下了,又觉得阳光有些刺眼,拿油纸包挡住了眼睛。 盛若寒偶尔回头看他一眼,不说话,抿着唇继续往前走,直到快到夜幕降临的时候,盛若寒看着面前连为一体的两座山,拍了拍他的脸。 村花揉了揉睡意惺忪的眼,看了一眼四周,惊讶道:“呀,没路了?” 盛若寒靠在车椽子边上喘气,一张原本白皙如净玉的脸此时红得滴血。 “楚回村,你确定是这么走的?” 村花挠了挠头,憨憨地笑,“俺记得是往这边走的,难道俺记错了,其实应该是北边?” 盛若寒狐疑的看了他很久,突然笑了,“过了今晚,咱们各走各的。” 村花猛然睁眼,“可是俺们不是还要去找鎏金牡丹么?” 盛若寒挑了挑眉,笑道:“可是你并不打算带我去,不是么?” 村花正要反驳,可是见盛若寒嘴角带笑,眉眼却淡淡地看着他,他不做声了。 他怎么忘了,她不是一个普通的女人。她暴躁,她脾气不好,她凶巴巴的,可是她能活到现在,没被人打死,凭得也不仅仅是运气吧。她能活到现在,走到现在,那些戏弄人的小伎俩,自然是看得清的。 思及于此,他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她。 盛若寒也看着她,嘴角仍旧噙着笑意,可是眉眼之间多了几分嘲弄,这目光,楚回村不喜欢。 “天已经黑了,我也没力气再将你拖回去了,今晚就歇在这里吧,我去拾点柴火,你别到处走动,这山林里头有狼。”盛若寒不再看他,从车椽上跳下来,拢了拢鬓角的碎发,往远处去了。 村花之前绷直的背一下子弯了下来,他松开不自觉捏紧的手,手心里是指甲用力掐出的印子。 盛若寒之前看着他的目光,让他心里有些慌。 他向来自诩风雅,如今还是头一次被一个女人瞧得失了态。 盛若寒一边走,心里一边在纠结着。 楚回村骗她,她生气吗? 生气的,可是照她往常的作风,她铁定是要争个理由,或者直接将骗她的人吊起来打一顿的,但是这回她却是淡定许多。 思来想去,她其实是懒得计较了。 她又不是头一回被骗。 早就已经习惯了。 盛若寒并没有走远,她随便找了几根树枝便往回走,可是走了没两步,就发现原先坐在车上的人影不见了。 她的心一下子就紧了起来,眉头皱着,骂了一声:“那妖艳贱货不会真的被狼叼走了吧!” 推车停在山坳处,村花吃剩的一个馒头被搁在她白日里扎的草团子上,恰逢月上枝头,有狼吼声传来。 此情此景,她实在没办法不乱想。 那村花虽然事多,还扯谎,但是好歹……好歹什么,救人要紧!盛若寒丢下怀里的枯树枝便急急忙忙去找人了。 盛若寒循着小路一路往前摸,可是山里头荒草遮蔽,月亮也躲到了云头里,加之她的眼睛到了晚上基本上就看不清什么了,所以她只能凭着感觉往前走。 “楚回村,楚回村!” 山里头空得很,她的声音在两座山中回荡,使得原本就阴郁的氛围更添了几分森冷。 有风拂过,长及盛若寒腰侧的荒草婆娑起舞,擦着她的手掌心过去的时候,她收手,掌心便被纤薄的叶片划破了。 四周实在是过于安静了,月亮藏在云朵中,野地里的虫子也没了声响,从耳边吹过去的风有侵骨的凉意。 这天下,似乎从暮春一下子就回归了隆冬。 盛若寒额上被吓出一层冷汗,她抖着嗓子又喊:“楚回村,楚回村,你要是没被狼叼走就应一声,我带你回去!” 四周仍旧是无声,盛若寒只觉得自己头皮一炸,她实在是受不了这样感觉,头一甩就往回走,边走边絮絮叨叨地说:“我都说了让你不要乱跑,这山里头有狼,你不听,这下好了,遇了害……” 盛若寒摸回推车附近的时候,她的衣裳又湿透了,她在车椽上坐了一会儿,内心挣扎,决心再去找一找的时候,突然背后传来一道声音。 “辣椒大哥你跑哪里去了,俺找你好找呀!” 盛若寒缓缓回过头去,只见天地之间瞬间就亮了起来,月亮就在她回头的时候从云层里钻了出来。弦月之下站着一个衣衫破败,青丝凌乱的美人。 美人手里托着一片硕大的叶子,他小心翼翼地走过来的时候,盛若寒看清了,那叶子里裹了一些水,水里是一弯月。 弦月弯弯,宛如美人弯起的眼。 盛若寒屏住呼吸,良久才喘了口气,嫌弃又爬上了眼角,走过去便破口大骂:“叫你不要到处跑,你跑哪里去了,你个不让省心的娘们儿,让老子好找!” 美人眉目间笑意更甚,举了举手里的绿叶,有些委屈道:“我见你辛苦拉着我走,便给你找点水喝……” 小辣椒面色一僵,有些尴尬,摸了摸鼻子,咳了一声,继续骂:“我有让你去打水吗,我有让你给我找水喝吗,你个不让人省心的娘们儿……” “那你到底是喝,还是不喝?” 小辣椒瞅了他一眼,端过叶子浅浅啜了一口,然后叹了一声:“别说,还真有点渴。” 作者有话要说:婆子:村花是坏人,骗了咱们小辣椒一次又一次,咱们不要喜欢他了。 陈酉:可不,咱们王爷最坏了! 村花:…… 第7章 日出东方 月弯如钩,夜凉如水。 盛若寒捧着盛有水的叶子倚在推车旁边,楚回村蹲在五步开外生火。 盛若寒喝一口水嘟囔一句:“真慢,你到底会不会生火呀!” 楚回村看了看手里头的打火石,有些泄气,“我一直都是用火捻子的,从来没用过这打火石……” 盛若寒看着他,翻了一个白眼:“你不早说。”说完,将盛水的叶子递给他拿着,自己在身上掏了掏,然后摸出一根火捻子。 摘去捻帽,微弱的火光窜了起来,在摇曳的火光中,两人面对面瞅着小小的火点,几乎是同时弯起了嘴角。 有光,真好。 一阵风吹来,盛若寒连忙拿手罩住火光,敛去嘴角的笑意,挪步到村花已经架起的柴堆边上。 眼看着火捻子就要靠近柴火堆,突然破空而来一支箭,正稳稳的扎在盛若寒的脚边,差一点……只差一点就在扎在她脚背上了。她猛地回头,只见楚回村正摸着右脸发懵,有血从他的手指缝隙流出来。 盛若寒往箭射来的方位望过去,发现乌泱泱一大波“黑乌鸦”举着弯刀压过来。 那“黑乌鸦”足有十七只,一个个眯着眼,身披煞气移步过来。这十七只,断然不是来提醒他们回屋睡觉的。 “你还愣着干什么,快跑!”盛若寒推了村花一下,村花不动,眼神继续放空,盛若寒便恼了,直接扯着他的腰带就跑了起来。 今晚的“黑乌鸦”相比于昨晚的来说,真的是专业得多,盛若寒拖着村花跑了没两步就被围住了。 盛若寒看着还愣神的村花,心里一片戚戚,这不靠谱的娘们儿肯定是指望不上了,她于是咳了咳,踏出了一步,狗腿子一般地笑道:“小的冒昧问一句,你们是追她还是追我?” 领头的将目光放在楚回村身上,盛若寒便明白了,她又踏出了一步,继续问:“那你们是准备活捉还是……就地解决?” “活捉。”领头人回答。 闻声,盛若寒笑了,她猛地踹了村花一脚,村花没站稳,一下子跪在地上,抬头诧异地看着她。 盛若寒朝领头的摊出手,“呐,我将她好吃好喝地养到今日,正准备将她拖去百艳坊换几个钱的,既然你们也需要她,那我不如将她给你们,你们给我几个钱也是一样的。” 几个杀手都面面相觑。 盛若寒觉得,他们心里肯定都在笑她都自身难保了居然还不忘趁机捞上一笔,觉得她是一个愚蠢又贪心的人,这样的人构不成实际性的威胁,他们一定会放过她。 领头的比较淡定,问她:“你要多少?” 盛若寒摊开五根手指,比了一个数,领头的解下腰间的钱袋扔给她。盛若寒掂量着钱袋转头走的时候,村花愤恨开口:“你就不怕你没命花吗?” 盛若寒挑了挑眉,反唇相讥:“跟你在一块儿,我才会没命花呐,咱们,再会,啊不,再也不会!” 盛若寒转身就走,可是又像是想到了什么,转了回来,就在这么一瞬间,村花的眼里一下子窜出了火花一般的亮光来。 “我就知道……” “你知道个屁,老子折回来拿这半个馒头!”盛若寒弯腰取过推车上仅剩的一个馒头,瞪了村花一眼,小人得志一般地走了。 盛若寒走得十分决绝,在夜色中,镶了白边的衣摆翻卷如浪花,她没有回过一次头。 村花跪在原地望着,直到眼睛里头青色的人影与漫漫夜色融为一体,他才稍稍低头,弯了弯嘴角。 “原来你找鎏金牡丹是假的,想卖掉我才是真的,女人呐,果然没一句真话。” 他站起来,拨弄了一下耳边的发,又拍打了一番袖间的尘土,嘴角漾着一抹笑,“不是活捉么,带我走吧。” 那些“黑乌鸦”见他如此爽快,反倒不敢上去押他了,将目光都投向领头人。领头人淡淡扫了一眼四周,走到村花身后,将他的手绑起来,押着他往前走的时候,淡淡地说了一声:“得罪了”。 村花挑了挑眉毛,然后十分顺从地往前走,一路走,一路问。 “国君准备拿我怎么办?” “……”没人回答他。 “你们一路从霓国追过来,累不累呀?” “……”没人回答他。 “东方玉,咱们好歹也是一个国子监出来的,也有同窗情谊,虽然你听命于国君,此番必然要取我性命,可我一点也不怨,我不过是希望你能跟我说说话,你晓得的,本王最耐不得寂寞了……” “王爷,您若是仍旧这般叽叽喳喳的,东方不介意拿这块烂布头塞住你的喉咙!”领头的回眸一瞥,扬了扬手里的破布,村花立马闭嘴了。 东方玉是东方宏同府上舞姬生的孩子,在家里排行老三,因血脉不纯,不受东方宏待见。东方玉年少时,曾被东方宏放逐寒山寺,玉聪颖,且根骨清奇,被木弱大师收为关门弟子,习得好武艺。东方玉十三岁时,母亲病逝,守丧时偶遇陪侧王,王怜之,引入宫,后成王都护卫第一人。 村花想到这些过往,正想再说些什么,可是瞧见东方玉那微眯着的眼,他又一次将话咽了下去。 是什么时候,东方玉与国君楚淮成了一路人,离他越来越远。村花想不起来了,仿佛还在昨日,两人还只是身披白衫的少年,卧在一张榻上行酒令…… 东方玉押着村花在鎏金山出口扎了营,将村花绑到树干上之后,东方玉淡淡道:“别指望了,那姑娘走得那么坚定,连车上仅剩的半个馒头都拿走了,她不会回来的。” “那我就纳闷了,你怎么一眼就看出她是一个姑娘?”村花很疑惑。 东方玉将绳子又缠了两圈,然后打了一个结,无奈地回答:“怎么,您一眼没认出来。” “还真没。” 东方玉沉吟了一会儿,凉凉开口:“回去请国君给你派个御医好好看看眼疾,当然,如果你还有命的话。” 村花翻了个白眼,将头扭向一边,表示不想再跟东方玉说话。东方玉也不打算跟村花磨下去,腿一勾便横卧在树杈子上。村花偶尔往树杈子上望一眼,可是除了黑色的衣衫,他什么也看不见。 另外的一些暗卫被东方玉遣去了四周守着,所以村花被绑在树干上的时候,他真的很无聊。 “一点闲灯,空照一人,一人手写朱砂,一人影上情……” 守在边上的暗卫被酸的不行,往远处走了两步。 “旧年月,陈年花,花败月移,不涂相思……” 暗卫没影了。 村花噘了噘嘴,心里头一阵恶寒,这些酸到烂泥里头的东西,他自己都受不了,而那些暗卫却是硬着头皮听了两段,心里不由得很是敬佩他们。 他又瞅了眼树杈子上的东方玉,当听见东方玉轻微的鼻鼾的时候,他从袖间摸出银簪,然后用两根指头固定银簪,慢慢地割绳子。 那银簪是盛若寒折回来取馒头的时候塞到他袖间的。 村花割绳子割了半天没割断,这时草垛里头跳出一个人来,村花被吓得差点没拿稳手里的银簪。 来人跳到村花身边,夺过他手里的银簪往发髻上一插,转眼间就将他身上的绳子解开了。村花表示很神奇,正要开口询问她是怎么做到眨眼间解绳子的,没想到盛若寒瞪了他一眼,低声道:“还不走!” 村花点头,扔下绳子便跟了上去。 树杈子上,东方玉拔下脸上的面巾,露出一张异常俊秀的脸来。在月光下,他的脸蒙了一层薄薄的光,随着他缓缓睁眼,脸上的光华俱回到他那清水一般的眸子中。 “有点意思。”他笑了笑。 他虽然是国君楚淮的属下,可他同时也是陪侧王楚婴的兄弟。 他倚在树杈子上,瞧着从四周拥簇过来的暗卫,拔出腰间的弯刀猛地在肩上一划,随之,他从树杈子上跌落下来。 赶回来的暗卫见东方玉趴在地上,四周是绽开的血花,皆是一愣。 “统领……” “统领……” 东方玉咬牙,眉头皱着:“我被偷袭了。” “追,一定要将王爷带回去!”旁边一个眉角带着疤的男子说着便拔出了刀。 “对,追!”有人和应。 东方玉摇摇头,“是高手,看来我们要重新商议了。” 众人来着他肩上深可见骨的伤口,纷纷停下了脚步。 东方玉可是整个霓国护卫第一人,他尚且伤得这么深,那更不用说他们了,而且他们刚刚就守在这边上,却根本没有察觉人已经被带走了……来救王爷的人必然是绝世高手! 藏匿在芦苇丛中的盛若寒和楚回村屏住呼吸,不敢弄出半点轻微的声音,生怕被东方玉等人又捉到了。 天光微微放亮的时候,盛若寒一直绷紧的神经终于松了下来,她看了一眼靠着自己睡得香甜的村花,气不打一处来。盛若寒猛地颠了一下肩膀,村花便滑到一边,受了疼,他立马就睁开了眼。他一睁眼便看着坐在芦苇边上掬水的盛若寒,蓦地就笑了。 “诶,我都骗了你,你怎么还三番两次的救我。” 盛若寒抹了把脸,扭过头啦,脸上还粘着些水珠,红日初升,好像是给她的脸镀了一层霞光,头一回,村花觉得盛若寒长得好看。 然而,这错觉也只是维持了一瞬,盛若寒翻了一个白眼,面部表情狰狞,她凶巴巴地说:“你这条命是我救回来的,你要是不活个十年八年的,我不是白忙活了嘛!” 村花微微倾了一下身子,仅留小半张脸对着盛若寒,他嘴角弯着,眼里的光如山顶的红日一泄八方。 这一回,他是真的笑了,笑的有些不好意思,却是从未有过的坦诚。 他笑够了,偏过头来:“小辣椒,我带你去找鎏金牡丹,这一回,是真的。” 作者有话要说:婆子:“辣椒大哥,辣椒大哥,请问您三秒解绳子的绝技是如何练成的?” 小辣椒(捋了一把鬓角的长发,王之蔑视):“既然是绝技,那当然不能随便说啊。” 婆子:“……” 国舅(突然窜出):“她被我绑多了。” 婆子:w(?Д?)w 第8章 大小客栈 盛若寒其实还是犹豫的,楚回村嘴里没一句实话,她应该信他吗? 鎏金牡丹呐……她没有选择。 “我再信你一次,如果你再骗我,我不介意亲手了结了你!” 村花知道她是在放狠话,眨了眨眼,自顾自地梳弄起了自己乌黑的发。 盛若寒见他一副“风太大,你在说什么,我听不见”的模样,走过去冲着他的耳朵说:“诶,我跟你说话呢,你听见没有?” 村花捂着耳朵跳开,绷着的脸一下子就笑开了:“我听见了,我听见了,我真的听见了,小辣椒。” 声线低柔如春风,脸上笑意如春花。盛若寒看着,心里头复杂得很。 就是这样的语调,这样的笑容,让她想起叶易生。十三岁那年的春日,叶易生就是这样笑着看着她的。 村花见盛若寒脸上是难有的温柔,想着该是自己的绝世美颜打动了她,可是他现在是一个女儿打扮,她那般动容得看着他,他总感觉怪怪的……于是,村花走近她,将她鬓角凌乱的发拨至耳后,在她目光越加温柔得时候,他毫不留情地说:“你把眼睛珠子黏在我身上也没用,我不会接受你的。” 你把眼睛珠子黏在我身上也没用,我不会接受你的。 这话,叶易生也对她说过。盛若寒一下子就醒了,脸上又恢复了凶神恶煞的神色,“你说什么?看上你?我倒不如看上这个馒头,这馒头怎么说还能填饱我的肚子,你能填饱我的肚子么?” 村花毫不惭愧地点了点头,“能呀,我秀色可餐呀!” 盛若寒瞥了她一眼,捏着馒头默默地走远了。 村花摸了摸脸,有些不可置信,怎么可能,这还是头一次有人嫌弃他的相貌。 出了鎏金山,往东走了二十里地,路遇一小镇,恰天色不早,两人准备找一间客栈住宿。 村花指着一间富丽堂皇的客栈开口:“我要住这里,泡一个舒舒服服的澡,换一身干干净净的衣裳,然后吃一桌好酒好菜。” 盛若寒瞅了他一眼,指着对面的一间小客栈开口:“出门在外,将就将就就行了,住这里。” 村花皱眉摇头:“不,人活一世,当及时行乐,不能亏待自己,我要住大客栈!你看看,对面那间小客栈,门前的灰尘都没扫干净,里头的饭菜肯定也不干净,人家怕闹肚子……” “那你有钱,你住大客栈,我穷,我只住得起小客栈。”语毕,盛若寒抬脚走进小客栈。 村花在身上摸了一圈,没摸出一个子,惋惜地看了一眼富丽堂皇的大客栈,噘着嘴跟着盛若寒走进了小客栈。 小客栈其实也没有村花说的那么不堪,除了门前有不少积灰,里头还是干干净净的,桌子板凳摆得溜顺,村花伸手摸了一下桌面,手上也没沾灰。 盛若寒坐在板凳上挑眉看他,戏谑道:“怎么不去对面呀,跟我这穷人受什么苦?” 村花赔着笑脸坐下,给盛若寒倒了一杯水,“辣椒大哥说的对,出门在外,要节俭,能将就就将就,再说了,这客栈虽然小了点,但是颇为清净,十分的适合我们这种世外高人居住……” “这位姑娘说的实在是太好了,两位就住下吧!”店掌柜从柜台里头绕了出来,站在村花边上搭着笑脸。 “嗯,我们住店。”村花点头。 盛若寒点头,“嗯,两间客房。” 店掌柜点头,小算盘拨弄的啪啪响,正准备去拿小木牌,村花拦住他,“我们一间就够了。” 店掌柜回过头来,眼神在村花和盛若寒脸上来了一个来回,瞬间就懂了,“好……” “我们要两间。”盛若寒打断他。 村花佯装不解:“可是不是辣椒大哥说……” “住两间客房的钱,我还是有的。”盛若寒淡淡回答,在木桌上拍下一片金叶子。 掌柜顺过金叶子,笑呵呵离开了。 “可是在鎏金山的时候,我们两人就是住一间屋子里头呀……” “你也说了,人活一世,当及时享乐,我觉得你说的非常对,我们要尽可能的给自己创造更好的条件,现在,我就是在享乐呀。” 村花讨了个没趣,取了房牌就回房沐浴去了。 盛若寒坐在床边喝茶,翻弄了一番破旧的衣衫,想着自己是不是应该去买一件衣裳,可是摸了摸钱袋,还是算了。 正这么想着,一个身披红袍的男人在她对面坐下。 盛若寒收起钱袋,往那人望过去,下一瞬,她调头就准备走,可是身披红袍的男人速度更快,将她堵在木桌与墙壁之间。 迎面而来的就是国舅大人温热的呼吸,盛若寒咬了咬牙,猛地扑上去咬了一大口,可是国舅也不退让,就让她那么咬着。 花影移动,茶水褪去余温,窗外洒进来的光将两人的人影拖得长长。良久,盛若寒松口,颓唐地坐回板凳上。 “你怎么阴魂不散呐,从京都追到这里来了。” 国舅坐在她旁边,将凉了的茶水泼在地上,又重新蓄了一盏把玩在手里,脸上仍旧是淡淡的笑意,“阴魂不散?不过你可说错了,我是等在这里的。我料想你该是要住在对面那间客栈里头的,我等了你十日,你来了,没想到你住的却是这间。” 说罢,打量了一会儿客栈里头的布局,视线又落回到盛若寒身上。 原本就没肉的脸现在更瘦了,气色也不好,发丝凌乱,衣衫破败,袖子破了,黑漆漆的布条绑在手腕上……微生景的眼一下子就眯起来了,他去拉她的手。 盛若寒哪里是那么随便的人,将手藏了又藏。国舅气急了,站起来,将茶杯摔到地上,冲她低吼:“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天下有哪个女儿家像你一样这么不爱惜自己!” 盛若寒也不生气,倒了一杯茶塞到他手里,“天下没有哪个女儿家像我一样爱惜自己了。” “你所说的爱惜,就是为了毫不相识的人割腕熬药?你所说的爱惜,就是屈就小小屋檐下喝茶疗伤?你所说的爱惜,就是把所有的粮食给他人,自己却一个人精打细算节衣缩食?盛若寒,你跟我回去!” 微生景将盛若寒塞到他手里的茶杯摔了出去,他的眼眶因为愤怒已经发红了,他说着就要去拉盛若寒的手,可是盛若寒甩开他的手,淡淡地看着他,语气决绝,“我不会跟你回去的,我不会嫁那个什么陪侧王,你如若硬是要带我回去,我现在就死在你面前。” 盛若寒执拗,活着没什么念想,唯一一点念想就是叶易生,若是不能嫁给叶易生,微生景知道她是真的不愿意活下去的。 微生景心疼她。 “椒椒……”微生景缓缓走过去,拢了拢她鬓角的发,看着她,“你信我,没有他,你一样可以活的很好,跟我回去。” 盛若寒摇头,“叶易生他是我心中独有的那一点光,那光若是灭了,我活着便没有意思了。就像你跟虞家姑娘,你现在活着,有意思吗?” 微生景摇头,“我还是国舅,还是大辛的臣子。” “可是我不一样呀,我眼里,我心里,只有叶易生。” 微生景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什么,闭上了眼睛。 盛若寒平复了一下自己的情绪,看着他,讨好地笑,“我挺好的,你不抓我回去就更好了,至于这个……一点血,我补一补就好了。” 微生景看着她扬起来的手腕,摇头道:“我说服不了你,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吧,我往后都不会管你了,你是生也好,是死也罢,往后都跟我没关系。” 盛若寒空手捏拳,拳头紧了紧,最后唇边挤出一丝笑来,“好。” 微生景深深看了她一眼,又摇了摇头,转身离开了。 他是国舅,是大辛最好的臣子,也是盛若寒的微生大哥。他跟她见面虽然总是掐,但是也只有他,心疼她。 但是如果她就这么跟他回去了,那就是放弃以后了。 瞧着他走了出去,盛若寒眉眼淡淡一扫蹲在柜台后面店掌柜,示意他过去。 “杯子怎么摔的?” “小二做事慌手慌脚碰碎的。” “刚刚可有人来过?” “刚刚不是卷进来一阵风么,迷了眼,什么也看不清,听不见。” 盛若寒点头,往掌柜手里又拍了一枚金叶子,然后自顾自望着窗外喝茶。 没一会儿,村花沐浴完下楼来。 他新换了一套麻衫红裙,头发披在肩上,发梢还滴着水,从楼梯上走下来的时候,他一边拨弄头发一边扫视着客栈大堂。瞧见坐在窗边的盛若寒,他提着衣摆避开那些碎瓷片,跳到盛若寒身边坐下来,又望着碎在石砖上的茶盏,轻问:“怎么了,我方才在楼上洗澡的时候听见堂下有人吵闹……” “嗯,店掌柜的要另外收我们的钱。我不同意,就同他吵了起来。” “结果呢?”村花好奇。 盛若寒挑眉,“我跟他打了一架,然后我赢了,不用另外加钱了。” “哦。”村花点头,瞅了瞅盛若寒有些散乱的衣裳,再看掌柜身上根本没有受伤的迹象,他有些怀疑。 这到底是谁赢了呀…… 草草地解决了晚饭,村花说要去街上逛一逛,盛若寒则表示自己很累,要回房休息。 村花本想再怂恿一下,可是盛若寒态度很坚决,从钱袋里头摸出两片金叶子扔在村花怀里,自己上楼去了。 村花一手捏着一片金叶子,不开心地抿着唇,自己出门了。 第9章 雨洗乌霾 盛若寒回房好好泡了一个热水澡,然后就爬到床上睡了个昏天黑地,直到半夜时分一道雷声炸响,她从黑暗中醒过来。 雷声伴着闪电犹如巨石滚落山崖,片刻功夫,盛若寒便听见窗外响起了雨砸花盆的响声。 “村花……” 盛若寒陡然想起,两人吃过晚饭之后,她要回房休息,村花要出去逛…… “她不是拿着我的钱跑了吧,她可是一个骗子呀!” 不行不行,她可不能再被骗了! 想到这里,盛若寒从客栈大堂里翻出蓑衣披上,又挑了盏灯笼,举着伞出门了。 她怎么一个不留神就忘了呢,那个楚回村可是个嘴里没有实话的呀,她不看好他,他跑了,那她之前所做的一切可真真算是白忙活了!可是,他之前骗了她,她还是去找他,并不是为了旁的,只是希望他是安全的呀。她在客栈里头将金叶子给他的时候,也没想旁的,只是想着,他逛街的时候,想买点什么,自己买就行了。 她有些不可置信,她相信了他。 可是现在,她凭什么再相信他呢,现在已经是万家灯火尽眠的时候了,他不在房里,他铁定是逃了……他根本就没打算带她去找鎏金牡丹! 疾风骤雨,空无一人的街道。 盛若寒的步子慢下来,她挑灯往回走。 她不找了。 回程的时候,她想起村花的笑,他的眼,自己也笑了起来,“她跟叶易生根本就不一样,她是一只狡猾的狐狸。” 快到客栈的时候,盛若寒发现客栈中灯火大亮,村花就背对着她站在大门口,同店掌柜说:“我辣椒大哥肯定是有事出去了,这么大的雨,你们赶紧跟我去找,她要是出了点什么事可怎么办?你们要钱是吧,我给你,我房里的那件掐丝八宝红纱衣可值钱了,你们换掉,要是还不够,我把这个玉坠给你,这个是昆山寒玉!你们……你们都没人性,你们不去,我自己去找!” 他很愤怒,甩手转过身子来,刚刚冲进大雨中,就看见盛若寒在雨中看着他。 她一手撑伞,一手挑灯,从雨幕中走来,一步一步,竟让村花觉出了贵族的仪态来,她就像是一个蔑视天下的掌权者,踏碎雨幕,走了过来。 盛若寒在他身旁站定,将伞挪到他的头顶,“来了葵水,就不要淋雨了,回去吧。” 她知道自己是误解他了。 不过还好,他不知道她在这个雨夜想了些什么。 楚回村确实不知道盛若寒脑海里做了怎样一番斗争,但是此时此刻,他知道,盛若寒是考虑着他的。 她怕他淋到雨,她是将他当一个姑娘在疼惜的。 这一刻,楚回村多么想抱一抱她,然后跟她说,其实他是一个男人,她不用这么对他,可是他忍住了,他将手覆在她为他撑伞的手上,然后注视着她,两人撑同一把伞走进客栈。 店掌柜打着呵欠回去睡觉了,临走时,吹熄了柜台上的一盏灯,现在大堂里头唯一的光亮就是盛若寒手里的灯了。 楚回村接过她手里的灯,将她拉上楼,指着她房里桌上摆着的新衣裳开口:“我用你给的两片金叶子买了这件衣裳。” 昏黄的烛光下,看得清衣裳是顶好的布料裁成的,一针一线,甚是精致。领口和袖口上皆用银丝掐了八瓣莲花,在湖蓝的衣衫上,有清水出芙蓉之感。 衣裳绝不止两片金叶子,盛若寒看向村花,只见村花正满眼期待的看着她,“试试吧!” “你买的?你怎么买的?” “你给的两片金叶子买的呀!” “撒谎。” “好吧,还给那个裁缝摸了摸我的手,恶心死人家了。” “……” “对了,辣椒大哥,你出去干嘛啦?” “我……我出去散步。” “哦。” 烛火熹微,什么都没改变,可是又似乎什么都变了。 雨一落便落了三天,盛若寒跟村花坐在客栈里头大眼瞪小眼也瞪了三天。 第四天,天色微青,一场雨将落未落,盛若寒闭了闭眼,抿了一口茶,然后睁眼看向正搔首弄姿的村花,冷冷道:“你这几天倒是逍遥呀。” 村花翘着兰花指端起茶杯,朝盛若寒飞了一个媚眼,笑道:“哪有……” “哪有?早上出门,夜半归来,前天是柳大善人,昨个儿是宋公子,今个又是哪个?”盛若寒哼了一声,挑眉看了一眼窗外站着的几位公子,回过头来,继续说,“要不我帮你挑一个?” 村花的目光一直牢牢锁在她脸上,并不在意窗外站着何人。盛若寒仍旧是一幅不修边幅的模样,发丝凌乱,衣衫补丁落补丁,看上去很是落拓不羁。可是在这么一瞬,村花居然觉得盛若寒有点好看。 村花勾了勾唇角,一手端着茶杯,一手伸出他那白皙的、纤长的、骨节匀称的指点了点盛若寒的额头,“不用了,我觉得辣椒大哥就挺好。” 盛若寒端着茶水僵住了,脸上青转白,白转红,红转黑,最后重重磕下茶杯,腾地站起身,拂袖转身上楼去了。 村花挑了挑眉,掩着唇角笑了。他这一笑,蹲在客栈窗外的几个公子哥便痴了。 雨停在盛若寒到小镇的第七天早饭后。 用完了饭,盛若寒指挥村花去收拾行囊,她起身去掌柜那里结账。 村花上楼去了之后,盛若寒掂了掂钱袋,往掌柜柜台那里挪去。 “掌柜,算账。”盛若寒大声开口,尽量使自己的话显得有底气些。 掌柜瞅了眼她手里的钱袋,噼里啪啦拨起了算盘,良久,看了她一眼,呵呵笑道:“一共是一千七百八十三钱,给您抹个零头,一千七百八十钱。” 盛若寒捏紧了钱袋,眼睛一闭,将发上的银簪拔下来。发丝垂落下来,盛若寒拿束袖口的布条系好了发,然后将银簪压在柜台上。 “我将这银簪给你,你给我一千七百八十钱。” 掌柜捧过那银簪,拿眼凑近了瞧,最后将视线落到盛若寒身上,有些不可置信,“当真?” 盛若寒面色有些动容,看了一眼那银簪,最后还是瞥开了眼,有些烦躁道:“少罗里吧嗦的,你要是觉得值钱,便宜你了!” 出门在外,谁还没个紧急时刻,拿随身之物抵债也不是稀罕事,掌柜也不多说,当下便从柜台下的屉子里头取出两块碎银递给盛若寒。 盛若寒刚接过掌柜递过来的碎银,村花就揽着包袱从楼下走下来。 “辣椒大哥,收拾好了。” 盛若寒点点头,“那便走吧。”说完,转身出了客栈。 村花笑着跟上去,客栈里头陡然之间便空出了一大截。 客栈掌柜倚在柜台上看那银簪,心里头歇了口气,可算把这两樽大神给送走了。 久违的晴光从窗外洒进来,落在掌柜手里的银簪上,逆着光线,可以看清银簪上浅浅的花纹,一刀一笔,异常精致。 “赚到了!”他笑起来,眉宇之间尽是得意。 可是他没得意一会儿,一个身着玄衣的俊俏少年从外头跨进来。少年抱着把剑,眉眼带笑,朝掌柜勾了勾指头。 掌柜双手奉上银簪,少年接过银簪,随手往桌上抛了一锭金子,然后转身出了客栈。 盛若寒同村花离开小镇的时候,镇上的老少爷们姑娘们都站在路边瞧着。 爷们儿都是依依惜别的神色,姑娘们都是如释重负的神情。 盛若寒挑了挑眉,她十分清楚,小镇的爷们儿都难得看见一个像村花那样的绝色,自然是不希望村花离开的,正是因为这群爷们儿太捧着村花,所以镇上的姑娘有危机了,天天盼着村花离开小镇,这不,两人要离开了,成了这样一番情景。 盛若寒歪头笑了笑,调侃道:“楚回村,不错呀,镇上的爷们儿都被你迷得神魂颠倒。” 村花得意开口:“辣椒大哥,你是吃醋了吗?” 盛若寒翻了一个白眼,耸了耸肩,朝前去了。 她不过是一个女人,吃什么醋,不过,嫉妒却是有的。 这世上,生的美得人总是更加容易得到一个人的好感,如果,村花不是生得那么美,她可能不会救他的。 假使她生得同她的两个皇姐一般美艳,那她也不会被冷落在宫廷中,度过凄寒苦楚的童年,叶易生也不会在见过袁爱颖之后,冷落了她…… 生得美,是多么值得嫉妒的一件事呀…… 她也并非丑陋,只是在王宫之内,在叶易生面前,她实在是太不起眼了。 头顶骄阳似火,身旁是叽叽喳喳的楚回村,盛若寒的思绪片刻就被打断了。 “辣椒大哥,我们现在要去沁安城,我的老朋友就在沁安城。细细算来,我们已经有三年没有见过面了,上一次见他,他说他要娶媳妇来着的,这一回我们见他,我觉得我们得给他带一件礼物。辣椒大哥,你说我们送什么给他好呀?” “带一壶酒吧。”盛若寒回答。 村花拍了一下手,眼睛笑弯了:“好主意,阿寻确实爱酒,辣椒大哥,咱们就买一壶好酒送过去吧!” 不知怎地,小辣椒心底生出一种十分不好的预感,可是却又究不出源头来,直到两人跋山涉水来到沁安城,站到浮世山庄前,小辣椒终于明白自己为什么有不好的预感了。 “你口中的老朋友阿寻,是曲寻?” 村花点了点头,瑞凤眼一弯,笑得天真无邪,“对呀对呀,辣椒大哥你认识他?” 不仅是认识,而且还很熟,熟到什么个程度呢,熟到小辣椒恨不得这一辈子都不要在他面前出现才好。 第10章 与曲寻事 盛若寒要是知道曲寻就是村花的老友,而且两人这么大费周章,千里迢迢来到沁安城就是为了来找曲寻,她一定会提前弄死村花。 曲寻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用宫中女眷的话来说,那就是整个京都,呃不,整个大辛姑娘都想嫁的汉子,整个大辛男人都想巴结的大腿子。 曲家世代为官,曲寻他爹曲致远官至礼部侍郎,家里极有钱,曲寻年少的时候是整个大辛世家公子的头头,在整个京都,世家公子里头,他说一,没有人说二。后来,曲寻他爹辞官回家,家里开始经商,在战乱年代,摸了不少钱,纵使曲家不再是传统世家,可是在大辛仍旧是有声望的,因为曲家成了养着整个世家的家族。这前前后后,有眼红的人说:“不过就是命好些,生在富贵人家,生在了曲家。” 可是后来,他一人剑挑十六位御剑高手,便再没有质疑他的声音了。 简单点说,曲寻,手里握有绝世剑,身后站有大辛世家,一个让皇帝都礼让三分的人。 盛若寒在京都横着走,可是见了曲寻,却是有多远躲多远,因为曲寻曾将剑横在她脖子上,眉眼憎恨:“盛三,你以后最好别出现在我面前,我怕我手里的剑在你身上捅几个血窟窿!” 其实说起来,两人是在同一片宫墙下长大的,妥妥的青梅竹马。 曲寻年少时身体不好,先帝怜惜,将他接到宫中,养在太医院。 曲寻进宫的那个冬天,天格外冷,宫中不少人都染上了风寒,微生皇后也染了病,养了不少时日,病情还是不见好转,到腊月时,微生皇后已经奄奄一息了。将至小年的时候,不知道是哪位太医想出了一个法子,说是取年轻女子的心头血做药引,说不定能救微生皇后一命。 朝野之中都说荒唐,哪有谋人性命救人的道理,可是先帝犹豫了。 后宫人心惶惶,直到腊月二十八那天,一个小姑娘走进了太医院。 那是盛若寒与曲寻第一次会面。 那个时候的盛若寒才七岁,身处隆冬腊月,身上的衣裳却无比单薄,站在空旷的太医院前,身体瑟瑟发抖,却又努力使自己站得挺直。 当年的她面黄肌瘦,嘴唇发白,是从没有吃饱过的模样。 过往的太医面无表情的掠过她,只急急忙忙翻看医书,希望能够找到救微生皇后的法子。 曲寻抱着紫金暖炉站在檐下,问候在门边上的小黄门:“她是谁?” 小黄门嘲讽地笑,说:“皇上都不承认的孩子,谁知道她的名字?” “她是公主?”他诧异了。 小黄门只笑不语。 那时的盛若寒过得那是个什么日子哟,吃不饱,穿不暖,望望高高的宫墙,总觉得活过今天就见不到明天早上的太阳,担惊受怕惯了,就生出了不怕死的勇气来。反正日子已经是如此的艰难,倒不如豁出去了,命大一点,说不定以后就能够吃饱了。 然后,曲寻便看见盛若寒拉开衣裳,颤抖着手将一把匕首捅进了自己的胸膛,那鲜血啊,瞬间就染红了她的衣襟。 当年曲寻也是年纪小,盛若寒挥刀取血那一幕,他看得是目瞪口呆——那是他头一次见一个人朝自己捅刀子。 后来,盛若寒便被养在太医院,她醒着的时候,曲寻便会同她说说话,他问她:“后宫之中那么多人,怎么也轮不到你来放血,你不要命了吗?” 盛若寒往嘴里塞着糕点,唇齿含糊地说:“我就是想用那点血换些吃的。” “这根本不是一笔划算的买卖。”曲寻说。 微生皇后因为盛若寒的心头血好了起来,先帝大喜,这才想起自己还有一个女儿,听说她还没有名字,转头瞧见外头天寒地冻的,遂赐了名“若寒”,赐了名之后便又将她忘到九霄云外了。 得了先帝的承认,宫中人对她才算是好了些,她蜷在御膳房炉灶边上取暖的时候,没人会将她驱赶走了。 又是一天,她靠在灶台边上熟睡,怀里还搂着两个白馒头。 睡得正香,却有人摇她的肩膀,她睁眼,见是曲寻,她便冲着他笑,一边笑着,一边把自己的馒头分给他一个,“要吃吗?” 曲寻摇头,但是还是接过她手里的馒头咬了一口,问她:“还是吃不饱吗?” 她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吃得饱了,他们知道我叫盛若寒,便不敢饿着我了。” 他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又没头没脑地问她:“你恨吗?” 她疑惑回答:“你是说父皇吗?我以前是恨的,可是现在不恨了,他给我名字,我现在可以吃饱了。” 她当年是真的天真,受得苦多了,旁人给她她一点好,她就恨不得掏出心窝子来回报。 她在太医院养伤的那段日子,曲寻总是跟她说话,那是她长那么大以来,头一回有一个人不嫌弃她的身份,肯跟她说话的,她觉得要好好回报他。 她又问他:“你晚上肚子会饿,是吗?” 他愣了一下,然后点点头。 “那我晚上给你送吃的,你不用从太医院大老远跑过来了。”她笑着说。 他有一瞬间呆愣,“什么?” “我们是朋友,对不对?” “当然……” 后来盛若寒想起来,就觉得自己真是傻得厉害,其实太医院的小黄门将曲寻伺候得很好,他夜半饿了,有无数人为他送吃食,可是在盛若寒面前,他没出声。 反正那之后,盛若寒总是在夜半,身披冷冷寒气扣响曲寻的窗子,将温热的馒头递给他。 那年的冬天格外冷,盛若寒夜夜去敲曲寻的窗子,再加上胸口的伤口还没好完全,她没多久就病了,等病好之后,她又去敲曲寻的窗子,再才知道,曲寻被他爹接回了家。 再见曲寻是在三年后的春狩上。 那年仲春,寒梅凋谢,盛若寒站在一众皇子公主的后头,偶一抬头就看见曲寻在前面的马上,曲寻那时回头,也正好瞧见了她。 可是也只是看见了,曲寻望了她一眼,扭回了头。 先帝封的薛贵妃爱虎皮,榻上正缺一块虎皮,先帝便让一众人等猎虎,可是直到日暮时分,无一人猎得。 盛若寒也在猎场中,她追着一头白虎追了一下午,直到夜幕降临,她才追上,白虎向她扑过去的时候,她怕得要死,手中匕首直直刺了出去。 白虎还在挣扎,她怕极了,反倒是豁出去了,匕首起,匕首落,不知多少下,那白虎终于不动了。 她看着自己握着匕首的手,颤抖得厉害,正恍神,手就被握住了。 她抬头,是曲寻。 曲寻将她拉起来,用袖子擦尽她脸上的血污,然后和她一起将白虎拖回了营地。先帝见白虎,大喜,问她有什么心愿,她说她想要一张能睡觉的榻。也许是她的那一番话触动了先帝,先帝拍了拍她的肩,然后赐给了她不喜殿。 不喜殿,不喜殿,其实是冷宫。 后来就是曲寻震惊朝野的事了,曲寻放着好好的世家子不当,留书出走,三年之后归来,剑挑十六御剑高手,震惊十六国。他归来之后,群芳阁摆宴,世家公子小姐欣然赴约,她也去了。 那时宫中不太平,大臣都在站队,她想要巴结当时的大皇子,想为大皇子求一篇赋。 那天一大早,她就守在宴会口,看见了曲寻,拉着他就往亭子里带去。 两人最后停下来,盛若寒指着石桌上的笔墨纸砚开口:“等会儿开宴了,铁定要公子小姐作文章,你帮我作一篇。” 曲寻笑着摇头道:“我不会。” 她知道他是在开玩笑,按着他坐在石桌前:“别闹,快写,你六年前就会作文了。” 曲寻也不知道是想起了什么,笑了笑,然后提笔,信手作赋。 得了赋之后,她满心欢喜将赋文交给了大皇子。 群芳宴上,各世家公子轮流步至中庭,曲寻深藏锋芒,行至中庭吟完一首不功不过的词之后,大皇子信步站到中庭,吟诵盛若寒央曲寻写的那一篇赋。 她当时缩在后面吃点心,偶然间抬头,只见曲寻正愤怒地望着她。 他是在怪她。 宴罢,盛若寒跟着曲寻出宫,在一处僻静的小巷拦住他,递给他一枚珠花,有些哀求:“你不要怪我,这样吧,就当是我用这枚珠花跟你换的那文章?” 十七岁的曲寻猛地盯住她,目眦尽裂,眼底通红,“盛三,你们皇家的人都是这样打发人的么?” 他又扯过她递过来的珠花,看也不看,狠狠掷在地上,然后掉头就走。 盛若寒捡起珠花,她并没有羞辱他的意思,她是诚心想要给他道歉地呀。她追上去,将珠花往他手里塞,“它是我最值钱的物件了……” 那真的是她最值钱的物件了,是她那早死的母亲留给她的。 可是曲寻一听更加愤怒了,他猛地拔剑,一剑斩断珠花,然后横在盛若寒的脖颈上,眉目憎恨,“盛三,你以后最好别出现在我面前,我怕我手里的剑在你身上捅几个血窟窿!” 那之后,盛若寒才晓得曲寻为什么那么愤怒。 曲寻憎恶太子是有原因的。 曲寻五岁的时候,曲寻的母亲柳氏带曲寻进宫见太傅,母子俩行至一处池子边时,不知从哪窜出一个孩子,将柳氏撞进了池子里。曲寻就蹲在池子边上,亲眼见着自己的母亲溺毙了,而那个撞人的孩子逃走了。 那个孩子便是大皇子。 最后事情是怎么了结的呢,先帝赏了些钱,这事便掩下去了。 而盛若寒骗赋,拿钱赔罪的做法,惹恼了曲寻。 后来,盛若寒即使成了在京都横着走的主儿,却独独不敢在曲寻面前出现,她怕曲寻拿剑戳死她。 第11章 朱兰与酒 盛若寒与楚回村站在浮世山庄前,村花抱着一坛兑了水的酒,盛若寒拳头捏紧,牙齿咬得嘎吱作响。 “辣椒大哥,咱们进去吧,鎏金牡丹就在阿寻手上。”村花有些兴奋,招呼盛若寒往前走。 盛若寒能不知道曲寻有鎏金牡丹吗?她当然知道!可是在“活着”与鎏金牡丹之中选一个,她选择“活着”,所以,在明明知道曲寻有鎏金牡丹的情况下,她不找曲寻,而是蹲在鎏金山下大半个月等花开。 五年前曲寻憎恶的眉眼仿若在眼前,盛若寒调过头,背对着村花,作云淡风轻的模样,缓缓开口:“我不舒服,咱们还是找一家客栈歇歇吧。” 村花哪晓得盛若寒肚子里头的弯弯绕绕,只当她是真的不舒服了,于是连忙拉住她的手臂,关切道:“哪里不舒服呀,我同阿寻很熟,他庄子里头也是能歇的,再说了,既然能歇在他的庄子里头,咱们就不去客栈里头花冤枉钱了吧……” 怎么这会儿转了性情,不享受了?不过盛若寒就是要躲着曲寻,被村花这么一叨叨,一下子火气就窜了上来。她转过身去,正要开口,却看见山庄里头有人走出来,盛若寒只瞟了一眼,她就闭了嘴。 那人从朱红大门里头走出来,一袭素色袍子将他的身姿显得愈加挺拔,恰有风拂过,将他两鬓的碎发吹开,露出他异常出挑的脸。他微微偏头,目光淡淡扫了一眼盛若寒,然后落到村花身上,随后,他唇角微微弯了弯,“小村。” 村花一听,眉眼也弯了,拉着盛若寒上前,“阿寻,这是我的朋友,江湖人称小辣椒!” 曲寻低头掸了掸衣袖,再抬起头来,眼里的笑已经多了几分戏谑,他看着盛若寒,在盛若寒心里瘆得慌的时候,他笑着开口:“小辣椒?这名号倒也挺适合你。” 盛若寒抽了抽嘴角,低头,不说话。 村花以为盛若寒是不舒服所以不说话,便对曲寻说:“辣椒大哥不舒服,咱们可以在阿寻你这里住一段时日吗?” 曲寻看了一眼盛若寒,然后冲村花眨了眨眼:“没问题呀!”说罢,折身、伸手引两人进门。 盛若寒被村花拉着手臂,她不经意间抬头就看见曲寻眼里淡淡的笑,顿时心里嘎噔一响,不好,曲寻大概会在浮世山庄里头拿剑戳死她! 盛若寒和村花被安排在东篱院的两间屋子里头住着,自盛若寒住进去的第一天起,她就装病不出门。 村花从鎏金山跌落的时候,是盛若寒在照顾他,此番盛若寒病了,他觉得自己应该照顾她,便往盛若寒房里去,可是他前脚才踏进她房里,盛若寒眼睛便一眯,指着房门:“出去!”他便又退了出去。 生病的女人,戾气太重。 村花从盛若寒的房子里头退了出来之后,就坐在院子里头一棵花树下喝茶。 时值盛夏,花树上的花儿在做最后的怒放,抬眼望去,艳艳一片红。 夏风穿堂而过,卷起窗子边上的水红纱帘,纱帘卷到花树上,带下朵朵残红。 曲寻换了一身墨绿色直裾进来的时候,就瞧着村花捧着两朵落花流眼泪,当下嘴角抽了抽,有些尴尬地坐在他对面,“触景生情呀,感叹年华已逝呀?小村,你还年轻,切莫想太多呀!” 村花抚摸着那两朵花,眼泪哗啦啦往下落,“不懂你在说什么,这是什么花?” 曲寻抬头瞅了瞅,然后将捎过来的酒拍去了封泥,一边倒酒,一边漫不经心地回答:“朱兰呀,你们那边没有。” “是呀,没有,我们那里要是有,我得把眼泪掉光!” 曲寻有些不懂,将准备送往唇边的酒杯搁下,认认真真地看着村花。 村花放下朱兰,拿衣袖擦了擦眼泪,然后说:“我们那里的确没有种植朱兰,但是有人府上将朱兰当漆料,我在他府上,总是眼睛疼得受不了,严重的时候,还会掉眼泪。你这里倒好了,种着朱兰,我眼睛总是红红的,辣椒大哥都不愿意看见我这丧气样了,我去她房里,她让我滚,我心里好难受啊!” 曲寻抽了抽嘴角,将酒杯端起,“哦,这就难受了?” 他的语气实在是太玩味了,让村花不由得眼皮子一跳。 “怎么,阿寻你来找我,是带来了什么坏消息?” 曲寻没说话,将桌上四个酒杯排成一列,随后一杯杯斟满,他端坐着看了一眼村花,就在村花以为他将要说些非常有分量的话的时候,他又低头,将四个杯子里的酒喝了个干干净净,居然……一杯都没给村花留。 “曲寻,我给你讲,我楚回村可是一个暴脾气,你有话就说,没话别这么神神叨叨的……” “诶我发现你怎么跟里头的那个一样,一言不合就开炮。”曲寻打断他。 村花一愣,随即眼睛一瞪,下巴微微扬起,唇咬着:“什么叫跟里头的那个一样?里头那个是谁?是我辣椒大哥!你说话不能这么讨厌,再说了,什么叫一言不合就开炮,我这是不发一言照样有开炮的威力!” 他说这话的时候,语调那叫一个抑扬顿挫错落有致秩序井然,曲寻不得不服。曲寻再一次停下倒酒的动作,将面前的一杯酒推到村花面前,难得的慎重,“那你可晓得,你的辣椒大哥,其实不是一般的姑娘?” 曲寻以为村花怎么着也会眼睛圆瞪,然后维持面部表情呆滞一盏茶的功夫,可是后者只是仿佛看傻子的一样看着他,然后咧了咧嘴角,轻嗤了一声:“呵,我当是什么事呢,我第一眼见到她的时候就知道她是一个姑娘。”说罢,小指一勾,将酒杯勾起,抿了一口酒。 曲寻就那样看着村花,看村花得意的喝完一杯酒,看他得意而轻佻的笑,然后如愿以偿的看见他嘴角边上的笑陡然惊住,最后他得意的笑了。 村花喝酒的时候就觉得哪里有些不对,等酒喝完了,陡然反应过来了:“曲寻,你跟她很熟,并且你们两个都有事情瞒着我。” “没有。”曲寻打了一个呵欠,然后带着点困意摇头,“你这回来我这里,是为了什么呢?” 村花狐疑地瞧着他,见他不愿意多说,便挑了挑眉,回答后一个问题:“听说你山庄里头有鎏金牡丹,我来向你讨要鎏金牡丹。” “鎏金牡丹?你要鎏金牡丹做什么?你知不知道,鎏金牡丹四年才开一朵花……” 村花搁下酒杯,又去戳桌上的朱兰,结果眼泪顿时就滚落下来,他咬着唇说:“此事一言难尽呀,总之,你要是方便,就将那花儿给我。” 曲寻见他那模样,似乎是明白了什么,眼珠一转,眉头一皱,瞥开眼,“不方便。” 村花立马抬头,“不方便?” 曲寻点头,“不方便,非常不方便。” “你明明有那花儿,你居然说不方便。”村花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接着,他又指着曲寻说,“曲寻,咱们当年在亡人坡,大冬天你抱着我取暖的时候可没说不方便;你被你爹追着回家继承家业,你让我与你扮做夫妻,你为夫,我为妻,你没说不方便;在金鼓城,你住我府上,吃我府上的粮食,奴役我府上的仆人,拿我府上的钱去坊子里头陪姑娘,你没说不方便。现在,现在我只是找你要一朵破花儿,你跟我说不方便!曲寻,你的心是怎么长的,它是黑的吗,不,它是被吃了吗!” 村花这噼里啪啦一连串数落下来,只让曲寻觉得,多年不见,兄弟这胡诌的本事真是练的越发精湛了,不,是已经炉火纯青了! “亡人坡,是你冷,非要扒在我身上的。我被我爹追着的时候,那假扮夫妻的主意还是你想出来的,你说你是天下第一美人,你没有生成一个女儿身很是后悔,要扮成女人玩玩。至于金鼓城……呃,不提了!” “为什么不提?你倒是说说呀!”村花已经激动地站了起来,双手抵在腰上,头仰着,像是一只正在宣告下蛋的母鸡。 纵使村花的美貌无人能敌,可是曲寻还是不忍直视,他低头,轻咳了两声:“小村,你不要逼我。” “我不逼你,你就说吧,我看你能说出什么来……” “小村,此时此刻的你特别美,”曲寻缓缓抬头,让人有些深情款款的错觉,村花安静下来,听他接下来的话,只听见曲寻说,“可以说是这世上最美的一个……泼妇。” 村花眨了眨眼,眼中的浓烈的情绪尽数散去。他坐下来,二郎腿一翘,眉眼间染上风雅的笑,随之,他开口:“你是一个商人,那咱们就用商人的法子解决这个问题吧!你开价好了。” 他的语调平缓,同他眉眼间的笑一起,带着上位者的气场,让人觉得压抑。 可是曲寻是个不一般的商人,他很有钱,有钱到底气十足,他并不为村花的气场所动。他淡然地为自己斟酒,然后将酒从容地喝下去,随之抬头,将鬓角的发顺到耳后,语带笑意,“楚回村,你口味变了,我记得以前,你身边的姑娘个个都是国色天香之姿……罢了,既然你愿意为了她来跟我开口,并且提了我最不愿意去提的‘商人’,那我们就用商人的法子解决这个问题好了。楚回村,你晓得,我很有钱,天下第一有钱,我天天跟钱吃饭,喝酒,睡觉,我觉得钱最不值钱。你想从我这里要走鎏金牡丹,也简单,你让她给我跳个舞。” 跳个舞就给鎏金牡丹,这么简单? 村花瞅了瞅曲寻,只见后者正举着酒杯,眼神好像落在酒杯中心,又好像没有落在酒杯中心。 第12章 刻意为难 村花同盛若寒说完曲寻的要求之后,盛若寒炸了。 彼时是在盛若寒的房里。 盛若寒本是坐在圆桌前看书,听村花说完之后,脸色铁青,“我不跳!” 村花不解,“只是跳个舞而已啦,那比你在鎏金山脚下苦守半个多月可划算多了。” 盛若寒怔了怔,然后撇了撇嘴,“老子一个大老爷们,跳什么舞!” 这理由好像很强大,好像无法反驳呢……不过,“辣椒大哥,你确定你是男人吗?” 村花看向盛若寒的眼神闪着狡黠的光,这让盛若寒心里有点慌。 盛若寒抓了抓桌下的衣摆,猛地站了起来,大力地拍了拍自己的胸膛,然后粗着声音说:“老子怎么就不是男人了?” 村花不说话,闲闲坐着,双手托腮,然后仍旧用那双闪着狡黠之光的眼看着她。 盛若寒站着,为了证明自己的话的可信度,她又大力捶了捶胸膛,眼含蔑视,道:“怎么,你要不要来试试?” 村花瞅了她一会儿,突然笑开了,她摇了摇头,双手护在自己的胸前,佯装娇羞,“还是不要了,回村还要成亲的。” 盛若寒听他说完便缓缓坐下,面部表情也稍有缓和,然而,还没等她完全平和下来,村花又一次搞事情了。 村花偏着头,笑着说:“可是你不跳舞,阿寻不给花儿。” 盛若寒扫了一眼他,闭眼,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愤愤开口:“楚回村,你搞清楚了,不是我要从曲寻那里得到鎏金牡丹,是你要赔给我鎏金牡丹!如果不是你从山顶上摔下来,老子大半个月前就带着花儿回京都了,还用得着照顾你,迁就你吗?也辛亏老子菩萨心肠,你要是碰上一个稍微带点脾气的,还能活到现在吗?楚回村,做人要摸着良心呀,就算你没良心,你也搞清楚了,是你欠我的,不是我欠旁人的!” 这一段话杀伤力很大,震得村花许久没有回过神来,所以,过了许久许久,村花回过神来,认真地看着她,问:“你当真不愿意?” 盛若寒看都不看他,不耐烦地说:“不愿意,老子一百个不愿意!” 楚回村徐徐起身,目光锁在盛若寒身上,可是很久,盛若寒都一动不动。楚回村甩了一下袖子,出去了。 楚回村甩袖子的那一下,盛若寒回过头来,扶住差点被他的袖子带歪的酒壶,皱了皱眉。 她见不得旁人对她甩脸色……她也晓得自己方才的话说重了。 楚回村往曲寻的院子里去,没想到却扑了一个空。 抱剑小童抱着一把嵌满宝石的剑从房顶上轻飘飘落下:“我家庄主说,您若是找他,让我带您去。” 楚回村回头,点了点头,“有劳了。” 抱剑小童将手里的剑往背后一背,然后为楚回村引路。 楚回村来浮世山庄已有几日了,却从未仔细打量过这个庄子,这下有抱剑小童引路,他便将这个庄子打量了一番。 山庄很普通,有山有石,有亭台有楼阁,不过亦有些不普通的,比方说这庄子里的山石,很是粗犷,没有丝毫打磨的痕迹,亭台楼阁也甚是简单,四周鲜少有装饰。偶有两棵开得极为繁盛的朱兰花树立在路边,便是唯一的亮色。 曲寻向来不是个拘于礼节的人,这庄子倒也符合他的性情。 就这样逛着,最后,楚回村和抱剑小童停在了祠堂前。 “我家庄主就在祠堂里头,姑娘您自己进去吧。”抱剑小童说。 楚回村微笑着点头道:“多谢了。”语毕,径直往祠堂里头去。 祠堂里头有些昏暗,像是一个只透进一缕微弱烛光的匣子,顺着那缕光,可以看见漂浮在空中的微尘——这里同外面那个鲜妍的世界完全不同。 曲寻站在神龛前,注视着一块,也是整个神台上唯一的一块灵牌。 爱妻赵小妮之灵位。 楚回村只一眼便看清了那灵牌上的字。 曲寻转过身来,朝楚回村招了招手:“小村,来见见你嫂子。” 楚回村眼睛猛地睁大了。 他来这里是喝曲寻的喜酒的呀,怎么…… 楚回村走过去,目光落在曲寻身上。 曲寻也不知是受了什么刺激,异常开心,一把揽住楚回村的肩,然后放声大笑:“还记得吗,在霓国的时候,我说一定要请你喝喜酒的,你看你嫂子也在这,走,咱们喝酒去!” 他说着说着突然就动起手来,将楚回村往外头拖。 楚回村便跟着他往外头走,可是曲寻才出了祠堂,就一屁股坐在石阶上放声哭起来。 他一边哭,一边说:“如果我早知道她是不想活了,我就是死,也要带她走的。她当初那一剑扎在我胸口,我以为自己的心是死了,可是那算得了什么呀!她死了之后,我常常练剑练到伤口裂开,才知道,她那一剑根本就没有完,它带着过往,一遍遍捅向我。我如果早知道……早知道!” 楚回村这才发现,曲寻今天穿了一件白衣,胸口已经被血染红。 曲寻的剑术甚是了得,谁人能伤得了他?又或许,谁人能让他防不胜防? 楚回村瞧了一眼祠堂里头,了然了。 楚回村认识曲寻有许多年了,在楚回村的记忆里头,曲寻就是标准的鲜衣怒马风流侠客形象,哪里像个娘们儿似的,不顾形象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他一下子就不太好意思找他要鎏金牡丹花儿了。 曲寻哭得突然,收住眼泪也突然。他本来还是哭着的,可是突然就停了声,然后猛地站起来,看了看坐在石阶上的楚回村,疑惑道:“小村,你怎么坐地上,我这石阶可是从来没清扫过的,你赶紧起来,太脏了!” 楚回村缓缓抬头看向曲寻,然后抽了抽嘴角:“兄弟,你可真是个性情中人。” 曲寻皱了皱眉,不理他的打趣,直接问他:“我的条件,能达到吗?” 村花一怔,反应过来,知道他指的是盛若寒跳舞的事,颓败地摇了摇头,“她死活不跳。” “我知道。” 村花不可置信:“你知道?” “我知道她是不会跳的。”曲寻回答。 村花感觉自己要炸了,“你知道她不会跳,你还为难我?” “对,我就是为难你。”曲寻说完,还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 那表情简直不要太过分! “曲寻,你……你怎么忍心这么对我!”村花怒气冲冲地站起来,然后狠狠地在曲寻胸口捶了一下。 村花这一捶不得了,曲寻没有防备,一下子往后退,撞到廊柱上了。曲寻捂着胸口吸气,幽怨地看着村花,埋怨道:“我问我怎么忍心,现在我问你,你怎么忍心!” 村花看了看自己沾了血的拳头,很是烦躁,拿袖摆不停地擦拭,一边擦一边说:“你一个男人流点血也没没什么,反正小辣椒是不跳舞的,我是一定要你的鎏金牡丹的,你给拿个主意吧!” “男人流点血没什么,受点委屈也没什么,你说对不对?”曲寻说。 这话里有话呀,村花擦尽了拳头上的血迹,回过神来,“你还是让我去找小辣椒!” 曲寻眯着眼点头,一脸得意。 村花更加不解了:“你知道她是不会跳的,你这样为难我又为难她……你要那牡丹花儿也不见得有什么用,你为什么不直接给她?” “你说的没错,我就是为难她,你听说哪个收集宝物是顺风顺水的?我这样给你们增加障碍与难度,是为了显得你们此行比较有价值,懂吗?” 语毕,转身飘然而去。 村花就愣在原地,过了许久,他学盛若寒那凶巴巴的口吻啐了一句:“集什么宝啊,我只要鎏金牡丹啊喂,曲寻你毛病啊!” 曲寻是看穿了一切的人。 他知道盛若寒在收集十三种药材,也知道她已经收集了七种,更知道她为何要收集那些药材。 他为难她,不过就是想要她知难而退。 自京都回到沁安城之后,他便没有遇到任何值得他上心的人和事了,那种醉生梦死,只贪恋当下而不顾及明日的日子,真的很难熬。 而盛若寒……他不得不承认,即使这么些年不闻不问,她在他心中,还是特别的存在。 年少时,她割肉放血只是为了能吃得饱,追着白虎跑了一夜只为得一张睡觉的榻,她那些勇气,令他坚定了与世家子过不一样生活的决心,并且在他游走十六国遇到困难的时候给予他向前的勇气。 他早些年离家,回来后剑挑十六御剑高手,是受了她的影响。 很多事情,过了也就过了,但是有些事情,怎么也过不了。 过了的,比如五年前他放下的狠话,过不了的,比如年少时的情谊。 这么些年,随着年纪的增长,心胸开阔许多,也更懂得宽容。那些当年耿耿于怀的,让人头脑发昏的话和事,如今都没了计较的心思,转而盼着以后都好好的。 他想盛若寒好,他便不会将鎏金牡丹交给她。 靠抹去一个人的记忆来得到一个人,多么荒唐! 第13章 偷花行动 盛若寒做梦都想得到鎏金牡丹,但是曲寻提了一个她不可能完成的要求,她只好自己行动了。 曲寻早年是个爱热闹的人,自回到沁安城之后,就在浮世山庄里避世不出了,家里仆人也没看见几个,正给了盛若寒夜里行动的机会。 更鼓敲了三声,盛若寒从床上翻起来,摸着黑从窗户里翻出去,融入高墙投下的黑影里。 她要去偷鎏金牡丹。 盛若寒自来到浮世山庄开始,虽然没有单独同曲寻碰过面,但是曲寻总是待在祠堂里这件事,她却是知道得一清二楚的。盛若寒有一种迷之预感,鎏金牡丹就在祠堂里面。 事实也确是,盛若寒摸到祠堂,刚把门推开一条缝,就看见神龛上供奉的一个匣子里冒着金光。 也只是一瞬,啪地一声,匣子关上,暗中传出一声男声来,“谁!” 这声音陌生又带着一点熟悉,盛若寒错愕片刻,门就打开了,一掌朝她额头拍过来。盛若寒弯腰躲过,黑暗中,她快速出手往那人击去,也不知是打中了什么地方,那人闷哼一声,反手捉住盛若寒的手腕。 两人一起反身回头,两双凶戾的眉眼对上。 盛若寒另一只手没有被抓住,她空掌握成拳,不等对方反应过来,乱挥一气。 另一个人手中握着装有鎏金牡丹金粉的匣子,空不出手来反抗,被盛若寒乱挥一气的拳头打得后退了好几步。 盛若寒见对方处于弱势,眯眼暗笑,迅速提脚踢过去,不料那人阻挡的动作也快,拿匣子挡,盛若寒本就是用了全身力气,这下来不及收,匣子被盛若寒踢了出去。 匣子飞出去,盛若寒眼睛猛地瞪大,拼尽全力跑过去,巴望能够接到那匣子,结果有人比她更快。 匣子落在一只骨节匀称,皮肉苍白的手上,距离她的手只有一个手肘的距离。 那只手的拇指在匣子的锁扣上一扭,匣子打开,金光四溢中,盛若寒抬起头,曲寻那张俊脸在她面前放大。 “盛三,你以后最好别出现在我面前,我怕我手里的剑在你身上捅几个血窟窿!” 这句话回响在盛若寒耳边,盛若寒低头,只想逃。 动了逃跑的心思,盛若寒立马转身,目之所及,方才缠斗的那人竟然不知何时消失得无影无踪了。盛若寒脚下步子加快,才跑了几步,身后的曲寻就出声了。 “小辣椒,你不要鎏金牡丹了么?” 盛若寒的脚步顿住,缓缓转过身来,抬头往曲寻望去。 月亮从云层里面出来,盛若寒能够看清曲寻的脸,也能够看清他朝她伸着的手,以及手上正金光四溢的匣子。 盛若寒拉下脸上的面巾,屏住呼吸看着他,生怕这是他设下的陷阱,下一刻不知道就从哪里摸出一把剑来戳她。 “你不要鎏金牡丹了么?”曲寻又问了一遍。 盛若寒很是怵他,硬着头皮点了点头,“我要。” 曲寻将匣子合上,往自己腰间一收,迈开腿走过来,突然笑了,“那你说说,我凭什么把这四年才开一次花的鎏金牡丹给你?” 没有理由,盛若寒找不出理由。 若她往日没有干那些伤害他的事情,依着往日给他送馒头的情分,倒是可以胡乱扯一个理由,可是她做了那些伤害他的事情,她就什么理由也没有了。 “我没有道理来找你。”盛若寒说。 “小辣椒,你不觉得,靠抹去一个人的记忆,来得到一个人,很荒唐吗。”曲寻看着她。 盛若寒的眼睛震惊地睁大了,他知道她寻找鎏金牡丹是为了什么。 “小辣椒,你不要自欺欺人。”曲寻说得语重心长。 “我没有自欺欺人,如果没有袁爱颖,叶易生会爱我的。”盛若寒梗着脖子说。 叶易生曾经对她那样好,只是袁爱颖出现了,他才对她那样坏的。 “小寒,你这不是自欺欺人是什么?”曲寻看着她,“就算不是袁爱颖,也还有张爱颖、李爱颖。” 就算不是袁爱颖,也还有张爱颖、李爱颖,只是这些人中,就是不会有她盛若寒。 盛若寒拳头捏的咯咯作响,她瞪着他,“你胡说。” “好。”曲寻点点头,语气缓下来,“既然你认为是袁小姐出现了,所以叶易生才不爱你,那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先出现的是你,而叶易生最后还是选择了后来的袁小姐呢?” 是啊,明明占了先机的是她盛若寒啊,为什么叶易生最后去袁府提了亲呢。 盛若寒笑起来,还不是因为叶易生不信她啊。 袁爱颖落了湖,所有人都说是盛若寒推袁爱颖下水的,叶易生信了。 盛若寒还记得那天,她明明是坐在湖边嗑瓜子的,袁爱颖带着一众丫鬟来问路。前一天刚落了雪,第二天天暖了,雪融成水,地滑,袁爱颖路过她身边的时候,不知怎么就踩滑了,栽到湖水里面去了。 她当时不慌不忙,解开衣衫正准备要跳下去救人,袁爱颖带着的丫鬟就扯着嗓子喊起来:“救命啊,我家小姐坠湖了,救命啊!救命啊!” 说来也真是巧,那时叶易生陪着太子在湖边读书,叶易生放下书就急急忙忙过来了,一看盛若寒在湖边解衣衫,丫鬟们哭得死去活来,再一看湖里漂着的白色衣衫一角,衣服也顾不得脱就跳下去了。 叶易生抱着袁爱颖上岸来,沉着脸问丫鬟袁爱颖是怎么落水的,丫鬟们咬定就是盛若寒推袁爱颖下水的。盛若寒整理衣衫的手一顿,抬头对上叶易生的视线,正要喊冤,叶易生就说:“见过三公主,草民告退。” 话毕,抱着袁爱颖就走了,连一个让她解释的机会都不给。 后来,她无数次想解释,叶易生根本就不想听。叶易生被她缠得烦了,辞了太傅的职务,不再进宫,再后来,就传来他去袁府提亲的消息。 “小寒,世上好男人多得是,你何必为了叶易生那样辛苦。”曲寻又说。 盛若寒思绪被拉回来,她看着曲寻点了点头,“对,这世上好男人多得是,但是都不是叶易生。我盛若寒,最不缺的就是耐心,我大不了再在鎏金山等四年就是了。” 盛若寒说完了,转身就走。 拿不到曲寻手里的鎏金牡丹,她再等四年就是了。 曲寻低头看了眼放于腰间的匣子,拇指在锁扣上一扭,匣子打开,金光四溢。他怎么就忘了,她执拗得近乎可怕,他怎么可能说得动她。 盛若寒回到自己住的院子,抹黑在房里收拾行李,准备离开浮世山庄。行李收拾完毕,推门的时候,听见啪的一声响,她低头,一个小匣子滚落在她脚边。 她捡起来,扭动锁扣,目之所及,一片金光。 盛若寒抬头,小院的月门处正有一角青衫消失。 盛若寒将匣子塞进包袱里,又紧了紧包袱,从月门出去。 盛若寒走出浮世山庄的时候,曲寻飞身落在庄内最高的一处屋顶上。房顶上还坐着一个穿着夜行装的人,听见飒飒风声,头也没回,翻手一排金叶子飞了出去。 曲寻一一接过,在那人身边坐下,将金叶子还给他,笑道:“你这翻手洒金钱的本事练的还不错。” “一个朋友曾跟我说过,在你们大辛有一个铜钱仙子,绝技是漫天洒金钱,我光是想一想那场景就觉得怪豪气的,跟着学一学罢了。”蒙面人收好金叶子,拉下面巾,露出一张漂亮的脸来。 曲寻一怔,很快面色就缓和了,“没想到我夫人的名号你也晓得。” 楚回村立马转头,“什么!”转而又愧疚道,“说到你的伤心事,不好意思。” 曲寻不想再提,摇了摇头,道:“你辣椒大哥走了。” 楚回村点头,“我看见了。” 浮世山庄外,盛若寒背着包袱正一步一步慢慢走远,走到街头,她终于转过身来,望了那浮世山庄一眼。 “这一路,我们是共患难过的,也算是朋友吧,可是她要走,为何不来跟我道一声别。”楚回村支着下颌嘀咕道。 曲寻摇了摇头,笑道:“你把她当朋友?” 楚回村点头,“当然。” “既是朋友,那你可知她的身份?可知她家在何方?可知她要鎏金牡丹作甚?”曲寻一连抛出三个问题。 楚回村认认真真思考了一下,这很好回答的问题,他却一点也答不上来,遂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楚婴,你不曾对她坦白,她又何必对你坦白。”曲寻说。 “我身家清白,没有什么要坦白的。”楚回村梗着脖子说。 曲寻想到现如今大辛茶余饭后最火的八卦就是“公主出走”,他望着楚回村摇了摇头,心里叹息:你自己作死,错过了你媳妇,你怪谁! “你怎么还是把那个什么牡丹花儿给了她,不是说要折腾她的么?”楚回村又道。 “如果我不把鎏金牡丹给她,她会在鎏金山山底等四年,她总归是要得到鎏金牡丹的,我倒不如给了她。”曲寻回答得云淡风轻。 “哈?”楚回村不能理解,“你不愿意她再等四年,你这是心疼她?” “我不给她,你会偷了给她,不是吗?”曲寻挑眉看他。 楚回村看了看自己身上的夜行衣,挺难为情地点了点头。 作者有话要说:曲寻:作为一个看过剧透的人,我只能说,楚婴你是在作死你晓得伐,你媳妇最讨厌别人骗她,你还一次一次骗她,以后有你哭的。 第14章 九塘小镇 六月,九塘小镇。 盛若寒坐在山脚下的一间酒肆里看雨,淅沥雨帘里,半山腰上的一座庙宇隐隐印现出来一个轮廓。 那是大辛最闻名的一处庙宇,原先是叫静安寺的,后来换了名,叫禅源寺。禅源寺里面有个和尚法号拂尘,修为颇深。 拂尘和尚手里有盛若寒想要的朵落子。 若要练成“事不记”,朵落子不能缺。 今年的雨水格外充沛,盛若寒从沁安城回到帝都这一路,三天一小雨,五天一大雨,阳光晴好的日子极少,这一路回来,身上水气极重,到了九塘小镇她就病倒了。 蒙上面巾大半夜去曲氏医馆找大夫取了药,第二天自己就在野外煎药服下了,喝了药又在酒肆里瘫了两天,精神才好点。 每年六月初七,禅源寺的和尚便会下山来,到城南郊外去做法事。盛若寒已经打听好了,这一次做法事的就是拂尘和尚。 平日里,拂尘和尚是不见人的,盛若寒上山几次,都没找到拂尘和尚,这一次,她必定要见到他。 六月初七,天难得放晴。 六月本就燥热,天一放晴,气温就窜窜窜往上升,盛若寒解下自己昨日还披着的披风,跟着九塘小镇一众平头百姓往郊外去看拂尘和尚做法事。 郊外,祭台已经摆好,身着粗布麻衣的和尚们盘腿打坐。盛若寒与一大群看热闹的百姓站在一起,只看见那些和尚嘴唇翕动着,念着一些她根本听不懂的经文符咒。 “拂尘大师来了!” 人群中,不知道谁喊了一声,众人纷纷回头,瞧见远处有一穿着粗布青衫的和尚坐着轮椅而来,那和尚身后跟着八个身着黄衣的和尚。那些人近了,盛若寒才看清,那为首的身着粗布青衫的和尚,她是见过的。 她第一次见他的时候,是在五年前,群芳阁宴会上。 当年大皇子一篇赋文艳压在座的青年才俊,但是后来她听说,大皇子能够一举艳压,是因为他的身份,如果不是他的身份,评上第一的会是崔子满的诗。她当时回忆了一下,才想起来,崔子满来赴宴的时候,是被宫女用轮椅推来的。 当时崔子满虽然不良于行,是被宫人推进来的,但是面目从容,一双眼里是装着与年岁不相符的慈悲。 那一年,她就觉得他像极了庙宇之内清心寡欲的和尚,后来传来他遁入空门的消息,她真的是一点也不意外,只是她没想到的是,他的法号居然就是拂尘。 拂尘被人推过来的时候,人群自动让开一条道,大家都双手合十,低头祷告,仰头看着拂尘的盛若寒倒像是一个异类。 拂尘被人搀扶着坐到蒲草团上,闭眼,嘴唇翕动,两手盘着佛珠。 盛若寒不懂经文,只巴望着时间快点过去,自己好快点实施计划。 两个时辰过去了,法事终于做完,拂尘被身后的和尚推着回山上去。不少人都跟着拂尘上山,一步三叩首,全都是虔诚的门徒。 盛若寒也跟在后面,等人越来越少的时候,她往山路上一趴,眼睛一闭,当时就有人惊呼:“出事啦,出事啦,有人晕倒了!” 这山路距离半山腰的禅源寺并不远了,她若是在这里晕倒了,以慈悲为怀的和尚们一定会把带回寺庙里面养着,那她的目的就可以达到了。 事实也真的如她预想的那般,立马就有和尚将她背了起来,到了拂尘身边,拂尘伸手拦住背着盛若寒的和尚。 “我来看看她的脉象。”拂尘的声音很温和。 背着盛若寒的和尚屈下身子,拉着盛若寒的手递了过去。盛若寒还在装晕,手腕子被递出去,很快就觉到了一片温热。 拂尘认真号了脉,然后指了指山下的酒肆,说:“一青,她是喝酒喝多了,送她回山下酒肆就没事了。” 一青和尚点点头,背着盛若寒就开始往山下酒肆里面跑。 盛若寒趴在一青和尚的肩头,气得只想骂人! 一青和尚把她放在酒肆门口之后,手放在胸前念了一声“阿弥陀佛”就转身上山了。盛若寒靠在墙上,面前的阳光太刺眼,她睁开眼,回到酒肆里面坐着。 她真的是气啊,筷子在桌子上敲得咚咚作响,酒肆的老板娘准备过来劝,结果被盛若寒那凶巴巴的目光给瞪了回去。 当天下午,酒肆里来了两位客人,老板娘招呼两位客人在就坐,两位客人偏不,径自往盛若寒坐着的窗边而去。盛若寒那暴脾气当时就上来了,凶狠地转过头,待看清来人,立马狗腿子地擦了擦长板凳,然后笑道:“原来是虞姐姐啊!” 来人一男一女。 女的一袭蓝衣华裳,袖口处是银丝绣的出水芙蓉。她发髻高挽,用纯银莲花冠挽住,两边各垂下两支点翠步摇。一双眉眼清丽无双,掩唇笑的时候,灵动天下。 男的男生女相,眉飞入鬓,瑞凤眼下有淡淡的红……只看到这双眼,盛若寒就抽了抽嘴角,“楚回村!” “辣椒大哥别来无恙啊!”来人笑道。 虞华凝坐下,惊讶道:“你们认识的呀?” “认识的呀!”楚回村说。 “不认识。”盛若寒说。 虞华凝的视线在盛若寒与楚回村的面上来了一个来回,越发迷惑了,“到底是认识还是不认识呀?” “不认识。”盛若寒道。 “辣椒大哥,你怎么能够翻脸不认人呢,人家身子都被你抱了,你居然说你不认识人家……” 身子被抱了?盛若寒仔细想了想,陡然想起在鎏金山的时候,她好像是把他从床上抱到推车上过,可是那个时候,他明明是个女人的呀,怎么这会儿变成了一个男人。 盛若寒最讨厌被欺骗,可是直到今天,她才知道,她居然被骗了那么久。 她为了帮他治伤,一碗血一碗药不要命一般地喂他。 他说他来了“葵水”,她就找了辆推车推着他走。 因为他当初是个女人,她不惜自己饿着肚子,把仅有的馒头让给他。 他被追杀,她还回去救他。 他不在房里,她怕他出了什么事,大半夜撑着伞去找他,那天的雨那么大…… 她做那些,都是因为他当时是个“女人”,可是他从一开始就在骗她,在戏弄她。 “楚回村,你骗了我那样久,你但凡是识相点,这辈子就不应该再出现在我面前,可是你现在不仅是出现了,还在老子面前这样跳脱,你就不怕老子一个没忍住就让你血溅当场吗?”盛若寒转头眯着眼看着他。 楚回村原本还想说点什么的,可是盛若寒这话一出,他便把要说的话全部咽了下去,面上的嬉皮笑脸也收起来,他认真地看着盛若寒,低头,诚恳地道歉:“辣椒大哥,对不起。” 盛若寒白眼一翻,转过身,“一声对不起有什么用?” “可是辣椒大哥不也是在欺骗回村么?”身后传来楚回村的声音。 盛若寒立马转身,眼睛瞪大了,“你这人倒是好不要脸的啊,明明是你骗我,如今却说我在欺骗你,黑的白的倒全部都是由你说了算,如今我倒要听你说说,我是怎么欺骗你了?” 虞华凝怎么也没想到,这盛若寒与楚回村不仅是认识的,两人还有这么大的过节,一见面便吵成这个样子,整个人完全是处于呆滞的状态。 楚回村看着盛若寒,等的就是她这句话,他清了清嗓子,笑道:“辣椒大哥,你的身份不也是欺骗我了么?你说你家住京都城南狮子巷,常混巷口狮子楼,来往人称小辣椒,我去过狮子楼问过了,并没有什么小辣椒。” 盛若寒当时也就是胡诌的一个名号,想着他当时一个山野村妇,怎么可能去京都,即使去了京都,也没有理由去查问她的底细把,现在被他戳穿了,周身的气势弱了下来。 “辣椒大哥也不是‘大哥’,而是一个姑娘,这也是你骗我的。”楚回村继续说。 盛若寒周身的气势又弱了一些,原先挺直的胸膛颓下来,但是一想到当初她也没说自己是一个男子,而是他自己认错了,便又挺直了胸膛,道:“当初是你自己眼瞎认错了,张口就是‘这位大哥,请你给俺找个大夫’,我可没有开口说我是男的,反倒是你,向来以女子身份误导我,欺骗我!” 楚回村还是笑,“浮世山庄里我曾问过你,你拍着你的胸脯说‘老子怎么就不是男人了’,你还记得吗?”为了还原当时的情景,楚回村还伸手大力拍了拍自己的胸膛。 他这一拍,把盛若寒和虞华凝惊得睁大了眼睛。 盛若寒经他这么一提醒,立马就想起来了,但这种时候,她怎么可能承认,遂理直气壮道:“我不记得。” 楚回村见她这么说,还能够怎么办呢,叹了一口气,“小辣椒,这身份一事,我们就互不怪罪了,行吗?” 楚回村不再捏着嗓子说话,声音清朗好听,低柔地语气让一般人根本招架不住。 但是,盛若寒并不是一般人。 盛若寒看着他,不说行,也不说不行,只是看着他。 第15章 一笔勾销 盛若寒从浮世山庄离开,就没打算会再次见到楚回村,现如今不仅见到了,这当初漂漂亮亮的女儿家居然变成了男人。 她错愕过了,就是愤怒,愤怒自己被骗了那么久,可是等愤怒过了,她静下心来了。 她何必将他看得那么重要。 盛若寒看着楚回村点点头,“好,一笔勾销。” 见盛若寒这般说了,楚回村与盛若寒都舒了一口气。虞华凝抬手给盛若寒面前的酒碗满上,然后说出了自己此行的目的。 “我过几天就要回扶风老家去了,楚公子就拜托小寒照拂了。” 盛若寒端起酒碗,碗已经搁在唇边了,听虞华凝这么一说,将酒碗放回了桌上,“虞姑娘,我不是不帮忙,只是我最近有要紧事情要办,照拂不到他。”瞅了一眼楚回村,翻了一个白眼,又道,“再说了,他有手有脚的,用得着我照拂么。” 虞华凝沉默了。 楚回村将衣袖撩上去,手臂往盛若寒面前一摊,道:“我还真离不开辣椒大哥,一离开辣椒大哥,我就被揍了。” 他手臂上有伤,青的紫的,有些还是破了皮的,平常人看来一定觉得触目惊心。 但是,盛若寒并不是平常人,她瞥了一眼,转而幸灾乐祸地笑了,“出来混总是要还的,我不追究你行骗的事情,但是并不代表别人不追究,你被揍成这样,也是活该。” “辣椒大哥,你这人真是好狠心。”楚回村又恢复了往日扮作女儿身的嘴脸,妖媚非常。 盛若寒冷着眼看他,一字一句道:“矫揉造作,臭不要脸。” “小寒,我若是有办法,绝不会来麻烦你……” “虞姑娘,我也知道你不是一个喜欢麻烦旁人的人,但是我是真的有要紧事要做,我在京都也不会停留太长时间。”盛若寒抢白。 “楚公子在京都停留的时间也不会久,你想要做一些什么事情,楚公子说不定能帮帮忙。”虞华凝说着伸手掐了一把楚回村,“楚公子,你说对不对?” 楚回村得了虞华凝的眼色,苦着一张脸连连点头,“对,对,我说不定能帮上辣椒大哥。” “楚回村,我从未见过哪个人像你这般厚脸皮,我都说了,我不愿意照拂你,你怎么就不上道呢!”盛若寒炸毛了,怒气冲冲地瞪着楚回村。 “可是……” “没有可是,我不需要你帮忙,你在我身边只会成为累赘。”盛若寒依旧瞪着他。 “不是,我是想说,我可以带你去那山上的禅源寺,去见拂尘大师。”楚回村说。 盛若寒还瞪着他的眼立马眯起来了,“啊?” “我与那拂尘大师曾经是有过一面之缘的,想要见他一面,应该是不难的。”楚回村一边点头一边说,他这样,显得他的话很有可信度。 可是盛若寒并不是大家,她被他骗过那么多次,听他说话,首先就是质疑他话的真假,便眯着眼问他:“真的假的?” “我为什么要骗你?”楚回村看着她反问。 盛若寒嗤了一声,“我怎么知道你为什么要骗我,你从来没有一句真话。” “你看,你也没有一个不相信我的理由。”楚回村说。 …… 楚回村最后还是留在了盛若寒身边,尽管盛若寒一看见他就想一掌拍死他,但是理智又告诉她,她要控制自己,她还等着他带她上山去见拂尘和尚。 虞华凝见盛若寒已经同意承包楚回村的一日三餐了,高兴地又给盛若寒倒了一碗酒。 盛若寒喝那碗酒的时候,脸上笑嘻嘻,心里却不停翻白眼。 送虞华凝走的时候,虞华凝把盛若寒拉远了。 “三公主,楚公子不是坏人。” 盛若寒合了一下眼,不在意地摆了摆手,道:“我根本不关心他是不是坏人,他不拖累我就行了。” “他来京都投靠我的时候,浑身是伤,我若不是要回扶风老家,是绝不会来烦扰三公主的。”虞华凝沉着声音道。 盛若寒听她一说就来兴趣了,“他满身是伤?一个月前在沁安城分手的时候,他还是好好的。” “你也看见了,那不是一般的伤痕。” “他是被追杀。”盛若寒道,“在鎏金山的时候,他就被追杀过。” “是啊,这大辛能够藏住他的地方大概也只有京都了,这事我不敢去叨扰国舅,只好来麻烦你了,不过也麻烦不了你多久,很快就会有人来接他回家了。”虞华凝道。 盛若寒点点头,可是转头又觉得自己亏大了,便调侃道:“我帮你掩护这么一个麻烦,你就不表示一下?” “我表示?我表示什么?三公主这可是你欠我的,你当日一走了之,结果我就被抓去和亲了,你现在还想来占我的便宜?人楚公子也不是白吃白喝,不是还会带你上山去见拂尘大师么,你还来讹我?”虞华凝调侃回去。 盛若寒说不过她,挥了挥手,“我说不过你,你不是要回扶风老家去么,赶紧回去收拾吧!” 虞华凝点头,转身就走,走了几步又折回来,凑到盛若寒耳边说:“三公主,你以后一定会感谢我的。” 盛若寒听得不明所以,正想问她那话到底是什么意思,虞华凝却招着手走了。 盛若寒转头往酒肆里面走,楚回村看见她黑着一张脸进来,立马起身给她原先坐的长板凳用袖子又擦了一遍,谄媚道:“那回村这段时间就拜托辣椒大哥了。” “辣椒大哥你个大头鬼啊!你不是都知道我是个女人了么,还叫什么大哥啊!”盛若寒没由来地就是想挑他的刺。 楚回村被她吼得懵住了,呆愣了片刻,回过神来,小声道:“那我往后要怎么称呼你呢?” 盛若寒衣摆一撩,翘了个二郎腿,傲气十足,“随便!” “……”楚回村抿了抿唇,心累。 最后经盛若寒一番挑刺之后,在楚回村实在不知道该唤她什么的时候,盛若寒开口了,“你还是叫我小辣椒吧。” 转过来转过去,还是这么一个名儿,楚回村也没生气,只是觉得有些好笑,笑着念了一遍,又道:“小辣椒,你还是可以叫我楚回村。” “嗤……哪里有人叫这种名字啊,不过不要紧,名字只是一个称号,我根本不在乎你叫什么。”盛若寒撇了撇嘴。 楚回村看着她笑。 这一路来,他骗过她许多回,但是名字却实实在在是没有骗过她的,他就是叫楚回村。 不过世人叫他楚婴就是了。 …… 夜里,盛若寒睡不着觉,坐在屋顶吹风,没一会儿,楚回村就披着衣服爬上来了。 “你跟拂尘大师是怎么认识的?”盛若寒问他。 她还是不太信他。 楚回村在她身边坐下,拢了拢披着的衣服,待坐稳了才开口:“说来那是一年多以前的事情,也是在这个地方,他当时衣衫褴褛,喝完了酒,一心寻死,我当时就劝他啊,也不知道他当时听到了哪句,不寻死了,央我送他上山上的庙里去。我看着他剃发出家,方丈赐他法号‘拂尘’,我在庙里住了几日,见着他完全没有寻死的心思了,再才放心离开的。” 盛若寒皱了皱眉,“这事情怎么听着这么离奇呢,怎么这么假呢。” “你不信算了,反正我到时候能够让你见到他就是了。”楚回村道。 …… 第二日,楚回村沐浴又焚香了,才带着盛若寒上山。 盛若寒上山轻轻松松,但是楚回村就比娘们儿还娘们儿了,上山上了没几步就嚷嚷:“哎哟,太累了,小辣椒,我不行了。” 盛若寒往回走了几步,站到他面前,眯着眼看着他,“你想怎样。” “我走不动了,我要休息。”楚回村说。 盛若寒抬头看了看天色,正是正午十分,望望山路,这才走了一半不到,她踹了他一脚,“你能不能别这么娇气,赶紧起来。” 楚回村身上本就带着伤,被盛若寒这么一踹,眉头皱了一下,下一刻,盛若寒就在他面前蹲下来了,“你怎么伤成这个样子。” 盛若寒踹过的那条腿上有血迹渗出来,濡红了他白色的裤子。 “那你也说过的啊,我是一个有手有脚的男人,要不是受了这么重的伤,怎么可能反过来要一个女人照拂嘛。”楚回村答非所问。 盛若寒根本不理他,“忍着点。”盛若寒扔下这么一句话,也不等楚回村回应,直接撕开他的裤子。 布帛撕裂开来,裂开了的血痂便暴露在太阳底下。 让一个姑娘看见这么血腥的一幕,实在是太不好,楚回村正要伸手去遮住盛若寒的眼睛,不料盛若寒一巴掌拍飞他的手,“老实待着。” 盛若寒动作很快,撩开褙子,从腰侧摸出一个小瓷瓶来,没有一丝一毫地迟疑,拔掉瓶塞,直接把药粉往楚回村出血的腿上倒。 等药粉撒好了,盛若寒看着楚回村,就在楚回村准备发表一点感想的时候,盛若寒眼睛眨也不眨地撕下他的衣摆一角,撕下来的布围着他的伤口绕了两圈之后,盛若寒眯着眼打了一个结。 包扎完了,盛若寒一撩褙子,将小瓷瓶塞回腰侧,居高临下地看着楚回村,嘴角牵出一抹诡异的笑,“这上好的痒痒粉,便宜你了。” 楚回村面色一僵,这药粉之前撒在他腿上的时候,他就觉得有些不对劲,现在经盛若寒这么一提醒,好像……是有那么一点痒。 作者有话要说:虞华凝:作为一个看过剧透的小仙女,我只能说,三公主,我就帮你到这里了。 第16章 禅房被绑 “我骗你玩的,你还当真了。”盛若寒说着在楚回村身边坐下,又撩开褙子,从另一边腰侧解下一个水葫芦来,将水葫芦抛给楚回村,“你要点紧,休息好了赶紧起来,今天我要见到拂尘和尚。” 楚回村手里握着水葫芦,偏头去看盛若寒。 盛若寒坐在他右边,他偏头就能够看到她的左侧脸,如今她的头发梳理整齐了,他能够看见她额上沁出的汗珠,以及左眉骨上一道白色的印子。 楚回村收回目光,拔开葫芦塞,将水葫芦又递了回去,“我不渴,你喝吧。” 盛若寒偏头看他,他认真地点点头,盛若寒嗤了一声,将水葫芦接过去,仰头准备灌一口水,又像是想到了什么,把举着的水葫芦放下,塞进了葫芦塞,重新别回了腰侧。 楚回村不解道:“小辣椒,你出这么大的汗,你为什么不喝?” 盛若寒白眼一翻,傲气十足,“你管我呢!” 楚回村迫于她的气势,怕她又炸毛了踹他一脚,不吱声了。 树影倾斜,林间有蝉鸣一声一声。 楚回村看了看日头,手放在闭着眼睛倚在山石上的盛若寒眼前挥了挥,“小辣椒,我休息好了,咱们继续上山吧。” 盛若寒没睁眼,冷冷道:“我还没休息好。” “……”楚回村沉默了。 树影又偏移了一会儿,盛若寒突然睁开眼,从石头上起身,推了一把一旁差点睡着的楚回村,“走了,上山。” 楚回村揉了揉揉眼,扶着身旁的树干站起来,正要抬腿往前面走,盛若寒在他面前蹲下身子。 “这是何意啊?”楚回村有些发懵。 “就你这两条残腿,等你捱上山,天都黑了。”盛若寒头也没回,语气还是很凶。 原来她休息那样久,是为了休息好了背他上山,楚回村恍然大悟。 “不不不,我乃堂堂男子汉大丈夫,怎么能够让你一个姑娘背。”楚回村义正言辞地摊手拒绝。 盛若寒回头,眼睛眯着,但尽管是眯着,那里头射出来的寒光,也让楚回村说不出一个“不”字来。 盛若寒看着楚回村,“上来。” 楚回村尽管再不愿意,也还是趴了上去。 禅源寺香火旺盛,上山的路都用青石板铺了,盛若寒自己一个人上山自然用不了多少力气,可是背着一个比自己个头还大的男人,她就有些吃不消了。可是尽管身体已经吃不消了,但是一想到山上有自己要的东西,便咬着牙,继续往上走。 楚回村趴在盛若寒背上,只稍稍抬眼便能够看见她额上沁出的汗珠,午后的太阳还有烫意,单个的人走在太阳下便会汗流浃背,何况还驮着一个人前行。楚回村心里头一次生出歉疚的感觉来,他以手作伞,遮在盛若寒的头上。 终于到了禅源寺门前,守门的两个小和尚走过来,楚回村道:“两位小师傅好,麻烦转告拂尘大师,红尘客前来拜会。” 一个小和尚立马往禅院里跑去,另一个小和尚站在山门处唤在院里的大和尚:“一青师兄,这里有人受伤了,快来搭把手!” 院里的和尚立马过来,帮着放下楚回村,背着楚回村往院子里去的时候,小和尚搀住差点倒在山门口的盛若寒。 “施主没事吧?”小和尚问。 盛若寒用袖子擦了一把额上的汗,摇了摇头,扶着山门站稳,“我没事。” 楚回村从一青和尚的肩头回头望过来,眼见着盛若寒倚在山门上,担忧的话正要出口,一青和尚转了一个弯,他的视线里便没有盛若寒了。 一青和尚背着楚回村在拂尘的禅房前站了一会儿,盛若寒才被小和尚带了过来。 盛若寒一来,楚回村便急切开口:“小辣椒你没事吧?” 盛若寒瞪他,“有事没事跟你有关系吗!” “小辣椒你这不是说着玩儿嘛,你有事没事当然跟我有关系了,你要是因为我累倒了,我都不好跟虞姑娘交代的。”楚回村认真道。 盛若寒吃了一个噎,懒得搭理他。 楚回村还是很担心她,但是她又不愿意再跟自己说话,也没了办法,只好将她从头看到脚,又从脚看到头,见她只是两颊因为热有点红,与往日并没有什么不同之后,这才放了心。 禅房里的小和尚出来。 “两位施主里面请。”小和尚说。 盛若寒与楚回村对视一眼,一青背着楚回村往禅房里去,盛若寒抬脚跟上。 拂尘坐在蒲草团上,楚回村和盛若寒进去的时候,他睁开眼,望过来,见两位都是尘世间见过的,扬了扬手,请两人在矮几边坐下。 一青和尚放下楚回村,带上门出去了。 “大师别来无恙。”楚回村率先开口。 拂尘微微颔首,“施主别来无恙。” “有恙有恙,大师你看我伤了腿,近来怕是要叨扰了。”楚回村一边说着一边将自己带血的那条腿伸过去。 拂尘看了一眼那被包扎过的那条腿,目光转向在一旁站着的盛若寒,道:“已经上过药,想来不久便可以痊愈了。” “哇!大师好厉害啊,居然知道我已经上过药了。”楚回村颇为惊讶。 “灵灵粉连用三日,一般的伤也就好得七七八八了,施主有福。”拂尘道。 “灵灵粉……”楚回村念叨了一遍,突然想起来,这灵灵粉药效极佳,但是配药所需的药材极其珍贵,产出数量极稀少,乃是大辛皇室用药。楚回村望向盛若寒,后者正举着水葫芦咕噜咕噜灌水,他看不清她的表情。 “施主上山来,所为何事?”拂尘问两人。 “无事。”楚回村道。 “实不相瞒,我想要大师的朵落子。”盛若寒干脆了当。 “……”哪里有一上门就找人家要东西的道理啊,楚回村摇头叹气。 拂尘听了盛若寒提出了所行的目的,摇了摇头,“三日后京都有一场法会,到时候贫僧会带着朵落子前去,所以朵落子暂且不能交给施主。” 盛若寒的目光一黯,转身推门出去了,只剩楚回村还在禅房里,同拂尘和尚说些什么。 盛若寒在禅源寺里漫无目的地走着,日暮时,她站在一座水桥上面,趴在扶栏上看远方落日悠悠。 朵落子乍看不过是普通的木珠,但是这珠子却不简单,珠子乃是五百年菩提树上结出来的,蕴日月之精华,藏天地之灵气,珠子由绿变红,再由红转木色,很是神奇。 世间有不少朵落子,前兵部尚书崔龄靖尤爱收藏,后来竟然收藏了一百单八颗,但是崔家被查抄的时候,府苑着了火,那一百多颗珠子都付与火舌中了。 而拂尘手里的这一颗珠子,据说是因缘际会之下得到的。 其实哪里是因缘际会呢,不过是这拂尘和尚曾经在红尘之中的时候,有个爱收藏朵落子的爹罢了。 夜幕降临,繁星初上。 夜半更声不知道敲了多少下,禅源寺拂尘和尚的禅房里突然翻进去两个蒙面人,惊动了守夜的僧人之后,那两人一东一西分开跑,结果最后还是被捉住了。 清晨,京兆尹府衙的捕快带着镣铐来抓人。 为首的男人身穿一袭雪衣,踏着一地寒气而来,瞧见被绑在柱子上的两个人,本来就皱着的眉头皱得更加厉害了。 “叶易生你听我解释,我没偷那和尚的东西,我是见有人翻窗进去了,我才跟进去查探的……” “你有话,留着回去升堂的时候再说。”叶易生冷声道。 “叶易生,你听我解释啊,你听我解释……” 叶易生根本不理会,招了招手,让身后的捕快上去铐人,“带回去。” 楚回村跟盛若寒绑在一起,看盛若寒那样低声下气的说话,眼睛都看直了。 他以为,盛若寒在任何人面前都是那样一副凶巴巴蛮横不讲理的模样,没想到,她在这个捕快面前居然这样卑微,语气近乎恳求,真是让他开了眼。 被衙役押着走的时候,盛若寒还在叫唤,楚回村就在一边看着,一直想看盛若寒装不下去了翻脸破口大骂的模样,结果直到两人都被关进牢房里,盛若寒都是一副卑弱模样。 楚回村怀疑自己是一宿没睡,所以梦魇了,以至于看见的盛若寒是这个样子,可是在牢房里,盛若寒瞪了他一眼,他就知道,他没有梦魇。刚才那一路,那样卑弱的,就是盛若寒本人。 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心结,总有一个人让自己缴械投降,对于她来说,那个人可能就是刚刚的那个捕快吧! 楚回村一意识到这个,眼睛都亮了。 她跟那个捕快一定有故事! “小辣椒,你认识那个捕头啊……”他小心翼翼地问,眼里全是兴奋的光芒。 温婉世家小姐的风月故事都是一样的俗套,但是粗俗蛮横不讲理的小辣椒的风月故事,又是怎样的呢,楚回村对这段故事有极其强烈的好奇心。 “你闭嘴!”盛若寒恶狠狠地瞪着他,“如果不是你在禅房里大声嚷嚷,我能够被抓么,能够被叶易生抓么?” 楚回村指着自己,“我大声嚷嚷?” “你少装蒜了,你说你上山无事,没想到你也是奔着朵落子来的,虚伪!”盛若寒道。 “我虚伪?”楚回村又指了一遍自己,面前全是不可置信,“我不过就是夜里睡不着,在院子里看星星,结果就被那群僧人绑了,我到现在都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你居然说我虚伪?” 盛若寒眉头皱了皱,“这么说,你没去过拂尘大师的禅房?” 楚回村摆手,“我去他禅房里作甚,下午已经聊得够久了。” 盛若寒摸着下颌沉吟了一会儿,抬头看楚回村,疑惑道:“那么,禅房里的另一个人是谁?” 第17章 牢狱捞人 当时,盛若寒是动了行窃的心思的,但是摸到了拂尘禅房边上,蹲在墙角仔细想了想,觉得佛门净地,她一言一行佛祖都看着呢,这么一想,那行窃的心思就被她遏制住了。 盛若寒准备离开禅房的时候,一道黑影从房檐上面翻下来,只一瞬就从西边窗子里翻进去了。盛若寒自己好不容易发了一回善心不做鸡鸣狗盗之事,结果有人当着她的面做了,她自然不能忍,便也翻窗进去了。 禅房里黑影重重,盛若寒看那人只能借着窗外星光看个模模糊糊的影子,但是看个影子便已经足够了,她眼睛一眯,一掌便拍了出去。 随即,“啊”声便惊飞了附近栖息着的飞鸟,自然也招来了附近巡夜的僧人。 蒙面人先翻出了窗外,盛若寒后翻出去,选了一个相反的方向,料想应该是不会被抓住的,结果刚跑过小水桥,就被迎面而来的一青和尚抓了一个正着。 盛若寒被绑在木桩上了没一会儿,楚回村就被绑了过来。 …… 既然翻进拂尘禅房里的不是楚回村,那么那个人是谁呢?盛若寒百思不得其解。 朵落子虽然稀少,但是若不是拿来制“事不记”,并没有什么用啊,难道……有人同她一样,也在制“事不记”? 楚回村被抓得莫名其妙,他见盛若寒一直是若有所思的模样,也不敢出声惊扰她,便坐在牢房一角,跟隔壁牢房里的大哥聊天。 “大哥,您来得久,我们午饭吃什么啊?”楚回村好奇道。 隔壁牢的汉子五大三粗,用看傻子的眼神看了一眼楚回村,离楚回村远了点。 “我是第一次进牢房,觉得这一切都挺新奇的,初来乍到,我先介绍一下我自己,我姓楚,你叫我小楚就行了,那个是我大哥小辣椒。” 隔壁汉子又挪远了一点。 楚回村见此,抿唇沉默了。 楚回村是个耐不得寂寞的,隔壁牢房里的大汉不同他说话,他又不能跟墙说话,只好又挪到盛若寒身边,伸出手指正准备戳一戳她的肩膀,没想到盛若寒反手将他的手指一掰,楚回村立马叫唤:“疼疼疼,我的辣椒大哥啊,疼!” 盛若寒回头看了他一眼,甩开他的手。 “小辣椒变了,变得一点也不温柔了。”楚回村揉着自己的手道。 “你若是个女的,我可能还会怜香惜玉,可你是个男的……你心里难道没点数吗。”盛若寒道。 “小辣椒我给你提个建议啊,姑娘家家的还是温柔一点好,不然很难嫁出去的呀。”楚回村抱着头说,他怕他这话说完了,盛若寒就扑上来揍他。 以前,他扮作女装的时候,她可能还会顾及他是个“姑娘”,会尽可能地控制自己的暴脾气,但是现在,他已经恢复了男儿装扮,她就不会忍了,一般也不会跟他动嘴皮了,直接动手了。 看,他的腿就是前车之鉴。 “我嫁得出去,嫁不出去干你什么事,咸吃萝卜淡操心!”盛若寒瞪着他说。 “那当然关我的事了,我们这一路走来,也算是生死与共了,你的婚姻大事,我当然要操心……” “你再聒噪试试?”盛若寒眯着眼看着他。 楚回村还能怎么样,当然是老老实实缩到墙角去咯。 一般人,楚回村说不定还会晓之以情动之以理,用讲道理的法子来沟通,可是这盛若寒完全不讲道理,不仅不讲道理,拳头还贼硬,一言不合就瞪眼威胁,二言不合就扬拳头,他能够怎么办,只能够暂时忘记自己是个铁骨铮铮的汉子了! 正午放饭的时候,盛若寒往嘴里扒饭,回头看了楚回村一眼,见楚回村正看着饭菜皱眉,便道:“你不吃吗?” 楚回村一脸憋屈,“我吃不下。” 饭是硬的,菜是馊的。楚回村实在是很怀疑,这是人吃的东西么? “哦,不吃给我吃吧。”盛若寒解决完自己碗里的饭菜,端过楚回村面前的碗,又开始往嘴里扒饭。 楚回村不可置信地望着盛若寒,见她不仅将那些饭菜吃完了,还低头把掉到腿上的饭粒捡起来吃掉,从不可置信到目瞪口呆,又从目瞪口呆到心底升起酸涩来。 “小辣椒……”他唤她。 盛若寒回过头来,“嗯?” 她的嘴角还有一粒饭粒子,楚回村忍不住伸手帮她拿掉。盛若寒看着他伸手过来,低眼看着他的手,倒是忘记了要拍开。 见他从自己嘴角拿下来一粒饭粒,盛若寒回过神来,皱眉道:“我允许你碰我了吗,登徒子!”话毕,一巴掌拍过去,将楚回村拍了一个人仰马翻。 楚回村心里被勾起来的怜惜之情,因着她这一巴掌,被拍得一点也不剩。 楚回村又哪里会晓得,他伸手过去的时候,眼底的怜惜被盛若寒窥了个一清二楚,他又哪里会晓得,他被推翻在地上的时候,盛若寒转身,眼底闪过一丝错乱。 …… 盛若寒与楚回村在牢里关了三日,一直等待的会审没有来,第三天夜里,牢头来开牢房的门,告诉两人可以出去了。 盛若寒与楚回村面面相觑。 楚回村先出口:“可能是虞姑娘来保我们了。” 盛若寒瞥了他一眼,“虞姑娘已经回扶风老家了。” “那……”楚回村话未说完,牢房尽头有光的地方折进来两个男子。 一个身着雪色衣衫,所过之处,一片寒气,是之前来绑两人的那个捕快。 一个身着大红袍,眉间唇角的笑意都带着戏谑的味道,他每靠近一步,那戏谑之意便加深一分,等终于到了牢房门口,楚回村恨不得扑上去给他来一巴掌。 怎么能够有人穿红衣比他还妖孽! 其实这个男人,楚回村也算是见过的。 三月,在万朝馆,就是这个男人,带着小皇帝来招呼他,临走时,又多要了一倍的喜钱。 大辛国舅,微生景。 楚回村觉得自己这辈子都不可能忘记这个名字。 微生景本来是来接盛若寒的,可是万万没想到的是,那被四处寻找的陪侧王,居然跟盛若寒关在一起。 微生景的脚步略快于叶易生的,是矣,盛若寒抬眼先看见的便是微生景。盛若寒一看见微生景,眼睛里便迸发出耀眼的光芒来,“国舅,你是来捞我对不对!”这句话刚说出口,叶易生便从微生景身后挪出来,盛若寒还想说什么,却是噤了声。 楚回村将一切尽收眼底,眼神越发玩味,他越发想知道,这小辣椒与这捕快之间的故事了。 “你也是运气好些,拂尘禅师不愿追究。”叶易生开口,语气冷硬。 盛若寒坐在地上,抬头看看叶易生,很快又低下头去。 国舅从牢房外走进来,大红袍所过之处,一股子淡淡药香弥漫开来,他在盛若寒面前弯下腰,眼睛却是看着盛若寒身后的楚回村。 楚回村对上国舅的视线,后者轻轻勾了勾唇角,收回目光,将目光落到盛若寒身上。她是又瘦了的,身上也有淡淡的草药味,头发在头顶高高扎起,落在肩上的碎发发梢干燥枯黄。 微生景两手向她伸开,盛若寒抬眼看她。 “在喜欢的人面前这么狼狈,这不是你一贯的作风呀。”微生景笑道。 喜欢的人……盛若寒扫了一眼站在牢房外的雪衫人影,然后把手递给了国舅。 国舅笑着站起来,将她拉着站起来之后,手上一用力,便将她圈在了怀里,下一瞬,他唇角一弯,微微欠身,盛若寒便被他横抱在了怀里。 国舅的大红袍袖子十分宽大,他抱着盛若寒出去的时候,红袍正好将盛若寒的脸遮起来了。 楚回村缩在墙角,看着微生景将盛若寒抱出去,望着远去的那袭红袍,突然想起了什么。 一个男人如此细致,怕别人将小辣椒的面容看了去然后四下议论,便将她的脸遮了起来…… 能够令大辛国舅如此细致对待的姑娘,这世上大概也就只有大辛三公主吧…… 大辛三公主苦追叶家大公子的事情,他在霓国也是听过的呀。 他竟一直没有想到,这小辣椒就是大辛三公主。 那个逃婚了的,令他成为天下人笑料的大辛三公主。 思绪豁然开朗,她与曲寻,与虞华凝有非同寻常的关系,这一点便也解释的通了。 楚回村看了一眼站在牢房门口的叶易生,只见后者也看着他,“快些离开吧。” 他这一刻说话很温和,语调平缓,与对盛若寒完全不同。楚回村看着他,他原先以为他是一个冰冷生硬的人,可是现在,他却是这般的斯文儒雅,到底哪一个才是他。 这世上的人,怎么每个人都有一张面具。 “我差点忘了,你是受了伤的,我来帮你。”说着,叶易生走进牢房,将楚回村架起来,然后搀着他往外面走。 牢房的过道潮湿,地砖上是陈年的污垢,楚回村是一眼也不忍看,索性移开视线,只一个劲地盯着架着自己的叶易生看。 还别说,这小辣椒的眼睛真是毒辣,叶易生的相貌极好,周身的气质清冷纯粹,但是眉眼间又甚是儒雅,他若是横眉,便是玉面冷将,若是展眉,便是儒雅书生。 叶易生知道楚回村一直看着他,他也不觉得困惑,毕竟他自小就相貌出众,所有人遇上他都会多看他两眼。将楚回村架出牢房外,叶易生道:“拂尘禅师人善,不追究,但是我还是奉劝公子洗心革面,好好做人。” 楚回村站稳,觉得自己还是要洗刷一下自己的冤屈,便道:“真的是你们抓错了人,我是拂尘和尚的客人,我为什么要去偷他的东西,这是没有道理的呀,我没有作案动机。” “那你同盛若寒不是一伙儿的吗?”叶易生道。 “盛若寒……她还真是大辛三公主呀……”楚回村喃喃自语道,自己感叹完了,又抬头看叶易生,“我同她是认识的,但是真的不是一伙儿的。” “寺里的和尚说,是她背的你上禅源寺,你却说你同她只是认识,不是一伙儿的,你觉得我是信你,还是信寺里的和尚们?”叶易生看着他微笑。 这是什么鬼逻辑?楚回村试着理逻辑,可是半天也没从叶易生的话里理出逻辑来,等终于觉得他这话没什么逻辑了,再抬头,叶易生已经远去了。 “你这人倒真是自以为是,很容易被骗的晓得不!”楚回村瞪眼道。 第18章 贺兰金簪 微生景将盛若寒从牢狱里头捞出来之后,直接将她带回了宫。 回了不喜殿,沐浴了一番,从房里出来,就见着贺兰女医捧着两枚红红的果子啃着。贺兰女医一见着她,眼里就堆满了嫌弃,指着一旁的椅子道:“坐那儿,待我为你把把脉。” 盛若寒哪里愿意让她为自己把脉,正要翻白眼,微生景就从外面进来了。 “贺兰女医是我请来为你号脉的。”微生景道。 正说着,贺兰女医的手已经搭上了盛若寒的脉搏,盛若寒想要挣脱,却被贺兰女医拽得更紧。 贺兰女医手搭在盛若寒腕子上,眉头越皱越紧,最后瞪了盛若寒一眼,放开盛若寒的手,拱手在微生景面前拜了一下,沉声道:“禀大人,三公主一个月前曾气血亏损,身体还未调养好便舟车劳顿,前几日病了一场,借着酒意去了身上湿气,按理说病情应该是有所好转的,可是又受了寒凉,这身体一直在耗……” “我知道了,有劳贺兰女医了。”微生景摆了摆手,表示清楚了。 贺兰女医拱手告退,盛若寒看着贺兰女医离去的身影,恨不得将她吊起来狠狠打一顿! 因着贺兰女医这一番话,微生景便盯着她,再不许她出宫。 她不出宫,如何找到那些药引,如何制成“事不记”,如何令叶易生忘记袁爱颖,如何让叶易生多看她两眼,她又如何嫁给叶易生作夫人? 连着好几日,睁眼就是烟青色的纱帐,稍稍转了一下眼珠,便望见一双含笑的眸子里。 日子久了,盛若寒身上的怨气就越发的重了,终于有一天,盛若寒不耐烦地翻了一个身,语气不善道:“我说过了,我不会不告而别的,你不必这样盯着我。” “那你觉得我该不该信你?”微生景摇头轻笑。 “可是你曾说过,你不再管我的。”盛若寒掀了薄毯,一下子坐起来。 四目相对,微生景望见盛若寒眼中的怨怼,微微敛眸,沉声道:“你当真不要我管?” 盛若寒吸了一口气,扭头道:“不要。” “三公主,我……我不再管你了,往后你是得意,是失意,是开心,是难过,是生,是死,我都不再管了。”微生景撩开烟青色纱帐,站起身子之后又回过头来看盛若寒。 盛若寒坐在榻上,身子背对着微生景。 “我是大辛的国舅,是大辛的国舅……” 盛若寒身子僵了一下,可是始终还是没有回过头来。 微生景敛下眼眸,将烟青色纱帐撩得更开,转身,出去了。 盛若寒躺回榻上。 她如何不知道微生景待她好,可是她宁可微生景将精力都放在大辛的国事上面,也不愿他为她忧心。 她不喜欢旁人来麻烦她,将心比心,自己也不希望麻烦到旁人。 气走了国舅之后,盛若寒心里只是不痛快了那么半柱香的功夫,就从床底下翻出小包袱来。 贺兰女医推门进来就撞上这么一幕,瞥了盛若寒一眼,反手就把门给关上了。 “盛若寒,你干什么?你又要逃出宫去?”贺兰女医三步作两步跑过来。 盛若寒还怨着她将自己的身体情况告知国舅,导致时至今日还没能出宫,觑了她一眼,将小包袱往肩上一甩,转身就要走。 “盛若寒,你就这样一走了之吗?”贺兰女医道。 盛若寒不理她,脚步没停。 “这青天白日的,你能走到哪里去?要走也该是夜里走吧。”贺兰女医又道。 盛若寒停下步子,又折了回来,将小包袱搁在桌上,两眼直勾勾地盯着贺兰女医,语气不善道:“说吧,你来我这不喜殿是要做甚?” 贺兰女医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说起了另外一件事,“我爹爹给我订了一门亲事。” “噢。”盛若寒应了一声,片刻之后反应过来,又道,“你不嫁叶易生了?” 贺兰女医笑着摇了摇头,“不嫁了。” 盛若寒翻了一个白眼,“瞧你那点出息,还跟我抢叶易生呢……” “我今日不是来跟你贫嘴的,明日我就离宫了,半个月后我就去溧水了,这辈子,我们怕是再也见不了面了,你就没有什么要同我说的?”贺兰女医走过来,在她身边坐下。 盛若寒望着她那张富态的脸笑道:“说真的,我没什么好同你说的,让你失望了。” 贺兰女医摇了摇头,笑道:“三公主,在我面前就不要这么嘴硬了,即使你什么都不同我说,我知道你也是舍不得我的……” “你可少自作多情了,你嫁走了好啊,又少了一个人跟我抢叶易生,我可没有什么舍得不舍得的。”盛若寒打断她。 贺兰女医听她这么说,只是笑了笑,从袖子里摸出一个锦袋来。 锦袋月白色,上面是杏色丝线绣的兰草和蝴蝶。贺兰女医将锦袋放到盛若寒面前,然后道:“三公主,虽然你说话气得我心尖痛,但是我好歹是一介女神医,深知气坏身子无人替这个道理,倒也不屑于同你生气,这是半袋夜明珠,你往后说不定是用得着的。” 盛若寒拎起锦袋掂了掂,分量还是有的,正欲收起来,突然想到前几日宫里盛传的,贺兰女医下嫁溧水童家,童家的聘礼之中最贵重的便是那十六颗夜明珠。盛若寒将那锦袋塞回了贺兰女医手里,“贺兰娴,你把你夫家的聘礼给我,这算什么事?” “溧水童家乃是采珠世家,送你区区几颗夜明珠不算什么,我只发这么一回善心,你若是不收下,往后就再也没有机会了。”贺兰女医道。 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了,盛若寒便痛痛快快收下,又从包袱里面翻出一根镂空宫灯金簪子出来,将金簪推到贺兰女医面前,语气颇为不屑,“呐,这金簪子还给你。” 贺兰女医一看见这簪子,眼睛登时一亮,若获至宝一般将金簪子捧了回去,“居然还在你的手里。” 上一回离宫的时候,盛若寒不客气地将贺兰女医头顶插着的金簪子顺走了,贺兰女医气得要死,但是后来又释怀了,那簪子被盛若寒拿走,总比被她长姐强抢过去要好。 “这是你母亲留给你唯一的念想了,我不会让你长姐抢走的,现在你要去溧水了,我将它还给你,往后再也没人能够抢走它了。”盛若寒道。 贺兰女医望着盛若寒,眼底爬上一丝红,眸中氤氲一层雾气。 盛若寒皱了皱眉,凶巴巴道:“我跟你说,我最受不了的就是女人动不动就掉眼泪了,你赶紧把你的眼泪收回去。” 贺兰女医拿衣袖擦了擦眼角,破涕为笑,也佯装出一副凶巴巴的神情来,“你就不能温柔一点?好歹也收了我这半袋子的夜明珠,你就服一下软好好跟我说话不行吗?” 盛若寒瞪她,作势将金袋往她手里塞,一边塞一边道:“你当我稀罕啊?” “好了好了,我不同你闹了,往后啊,一定要保重你自己。”贺兰女医道。 “我会的。”盛若寒点头。 贺兰女医再不多说,起身,拉开门,出门,反手将门合上。 宫殿之外阳光刺眼,贺兰女医站在高台之上放眼望去,巍峨宫墙,井然宫殿,没想到,她居然已经在这宫里生活五年了。 大战之年,太医院院士先后请辞归乡数名,先帝不得不招纳新的院士入宫。圣旨一颁,有心避难的杏林世家贺兰家不得不送人进宫了。 贺兰家到了这一辈,唯一的男丁才六岁,能送进宫的也只有那四个女儿了。 长女与三女儿乃是嫡出,长房心疼,不愿意送进宫;二小姐偏得贺兰大人宠爱,自是不愿意送进宫的;能送进宫里去的,只有那整日里零嘴不离手的四小姐贺兰娴了。 那一年贺兰娴十二岁,成了太医院唯一一名女医。宫里不比宫外,入了宫之后,贺兰娴就病了一场,太医院那群院士完全没办法,捎信给贺兰大人,结果得到的消息却是贺兰大人已经携着一家老少归乡祭祖了。 寒冬腊月天,贺兰娴缩在榻上,浑身冰冷,她意识恍惚,总听到她那早死的娘亲唤她回家。 有一日,有一个女孩从她窗口经过,那女孩像是想到了什么,退了回来,推开门进来了。 “啧啧,可真是够惨的,原来你就是被舍弃的那个小女医啊。” 女孩语气不善,说出的话也叫人讨厌,贺兰娴抬头看了她一眼,模糊视线中只看见她左眉骨一道白印子。 眉骨有一道白印子的,整个宫中只有那么一个人,与太子最为交好的三公主。 她欲起身行礼,可是根本起不了身。 三公主又仔细看了看她,突然拔下头上一柄银簪,眼见一道银光闪过,她便看见有鲜红自她腕间溢出。 唇上一点点温热,她抿唇,满嘴的腥甜。 她又活了过来,被太医院那群院士称作奇迹。 她听说三公主刁蛮跋扈,满嘴利齿,阿谀拍马,一点公主矜持高贵的样子都没有。她听说三公主爱吃爱玩,常常在宫学里头逛。她还听说三公主喜欢叶家的大公子叶易生,为了叶易生完全不顾自己的身份。 后来有一天,她出现在三公主面前,笑的一脸挑衅,道:“巧了,我也喜欢叶家大公子,我们就各凭本事吧!” 时间犹如白驹过隙,一晃五年,她从当初被家族抛弃的庶女变成一品女医,三公主还是那个心口不一的公主。 “往后,三公主你一定要保重啊。”贺兰女医回眸看了一眼不喜殿,幽幽叹了一口气。 作者有话要说:小辣椒:不是说好不管我的么? 国舅:所以,你还想蹲大牢? 小辣椒:…… 第19章 佛子朵落 夜黑风高,盛若寒换上宫女的衣裳准备出宫,刚从不喜殿里摸出来,就撞上了天临帝。 天临帝一身玄袍,从台阶下面拾级而上,一抬眼,正跟盛若寒忙着垂下的眼对了一个正着。 “皇姐!”天临帝道。 青天白日混不出去,这夜黑风高倒是直接撞到小皇帝跟前去了,盛若寒真后悔听了贺兰娴的话。 盛若寒咧出一个狗腿的笑容来,“圣上这么晚还不就寝呀?” “往常这个时辰寡人是睡了的,但是今日非常,还未睡。”天临帝仰着头看站在台阶上的盛若寒。 被当今圣上这样看着,盛若寒深知不该,于是三步作两步到天临帝面前,让天临帝不必要仰着矜贵的颈子看她。 “皇姐这是要去哪啊?”天临帝又开口问。 盛若寒道:“散步,散步,晚饭吃多了,散步消消食。” “皇姐你这一连说了三个‘散步’……”天临帝一副已经将她看穿的模样,“皇姐,你可知欺君是什么罪名?” 盛若寒暗暗翻了个白眼,一本正经回答:“诛九族。” 言下之意就是:斩吧斩吧,连带你这小皇帝也一块斩了! “皇姐啊皇姐。”小皇帝无奈轻笑,“这次准备离开多久?” 盛若寒抿唇,既然已经被看穿,便大大方方承认自己要离宫了,“等我找到东西就回来了。” 小皇帝点点头,“好,那我这就告诉拂尘大师,说皇姐你已经出宫了,等皇姐你回来了再让他进宫来将朵落子交给你。” 盛若寒眼睛猛地瞪大,呆立在原地。 小皇帝见自己的目的已经达到,转身便走。 盛若寒连忙追上去,不可置信道:“真的?拂尘真的要将那朵落子让给我?” 她还记得她前些日子亲自去禅源寺找他,当时他并不愿意将朵落子让给她的呀。 小皇帝停住脚步,转身望着她,道:“君无戏言。” 盛若寒这才信了,然后拉着小皇帝便走,小皇帝不明所以,问:“皇姐这是作甚?” “赶紧带我去见拂尘呀!” …… 拂尘此次进宫是为了上昭兴楼为大辛百姓祈福,夜里宿在万朝馆的时候突然想到三公主找他要过朵落子,于是派一青和尚去邀三公主一见。一青还没进宫,那消息便传到了小皇帝的耳朵里,小皇帝闲得慌,亲自走了这么一遭,当了一回信使。 万朝馆乃是皇家驿馆,各国来使,重要地方官员来京,皆是宿在万朝馆。此时,万朝馆灯火点点,拂尘坐在房内看书,一青和尚守在门外。 盛若寒穿过月门,停在拂尘房外。 一青和尚见到盛若寒,不禁有些好奇,“施主您为何在此地?” 盛若寒开口道:“我来赴大师之约。” “您是三公主?”一青道。 盛若寒点头。 一青和尚叩门,叩过两声之后,朝房内看书的那人说:“师傅,三公主来了。” “请施主进来。”房内传出声音来。 一青和尚推开门,请盛若寒进去。 盛若寒进门,不等拂尘和尚邀请,自己便在他对面的凳子上坐下了。也不寒暄,直接开门见山道:“大师说将朵落子让给我,可是真的?” 拂尘和尚手上缠着一串佛珠,两手稍稍用力,珠串便扯开了,他将掌心的一颗佛子摊开在盛若寒面前。 盛若寒接过,仔细瞧了瞧,觉得那佛子与别的佛子并没有什么不同,正疑惑着,拂尘开口说:“无端令施主蒙受牢狱之灾,小僧歉疚。” 盛若寒猛然抬眼,对上拂尘那慈悲的眼眸。 她说自己没有行窃,禅源寺里的和尚不信她,叶易生不信她,大家都不信她,可是拂尘信她。 “你的意思是,你相信那天出现在你禅房里的人不是我?”盛若寒道。 拂尘摇头,“不是施主。” “那你知道是谁?”盛若寒又道。 拂尘摇头轻笑,“是谁重要吗?” “不重要了,清者自清!”盛若寒道。 “假使所有人都是这般想法,那也不需要那些府衙了。”一道声音从门外传来。 盛若寒望过去,正撞见一人提着衣摆跨过门槛走进来。那人红衣似火,眉目如上好的涂料勾成,线条流畅,浓淡相宜,雌雄难辨。他将怀里抱着的琵琶换了个手拿,然后伸手将肩上的发撩到身后,一系列的动作做完,他已经来到了两人跟前。 拂尘扬手请他落座,他微微颔首,然后一屁股在桌边坐下。 盛若寒打他进门就看着他,越看越不屑,待他坐下之后,道:“怎么跟百艳坊里的那些姑娘一样,还抱着把琵琶?” 盛若寒话音刚落,楚回村就做出一副泫然若泣的样子,“离开小辣椒大哥之后,回村便是那无根浮萍,偌大京城,回村举目无亲,又不知道去哪找小辣椒大哥,只好委身于那百艳坊了。百艳坊的晴鱼姑娘说了,百艳坊不养闲人,于是将回村扮成了这男不男女不女的模样,又赏了把琵琶,讨口饭吃……” 盛若寒听说他这么惨,心情莫名不错,道:“你不就是男不男女不女的么,这样打扮你没错。” “小辣椒!”楚回村怒了。 盛若寒淡淡应了声,“嗯。” “我生气了!”楚回村道。 盛若寒点头,“看出来了。” “那你还不哄一哄人家!”楚回村道。 照盛若寒以往的性子,绝对一大耳刮子过去让他清醒一点,但是可能是她今天得到了朵落子,心情还不错,顺手就给他倒了杯水,将水杯推到他跟前,然后做了一个“请喝茶”的手势。 楚回村端起茶杯将茶水一饮而尽,然后抛着不知道从哪里学来的媚眼说:“好吧,看在你诚心诚意给我倒茶的份上,人家不生气了。” “嘿,你还蹬鼻子上脸了是吧,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盛若寒道。 万朝馆里住着的不是达官显贵就是各国的来使,这可不是你说来就能来的的地方。 楚回村抬手勾了一下琵琶弦,将琵琶亮给盛若寒看,“百艳坊今晚来给西边住着的邦国使臣助兴,我从席间出来透气,远远瞧着一个人影像你,便跟了过来,所以我在这里。” 盛若寒点头,“那你现在还不回去陪邦国使臣?” 楚回村扭头望向拂尘,“拂尘大师您听听,这小辣椒说得是什么话。” 拂尘含着慈悲笑意,“天色不早,两位施主请回吧。” 既然拂尘大师已经赶人了,盛若寒和楚回村也不好意思再赖着不走了,便起身告辞了。临出门前,拂尘说了一句颇有禅意的话。 “清者自清那是出世之人的理念,在世中,就要去证明自己,证明自己是一个清清白白的人。” 楚回村回头望过去,认真点头。盛若寒头也不回,只是唇角勾了一点笑意。 盛若寒从万朝馆里出来,手里捏着拂尘给她的那一枚佛子。 借着月光的清辉,盛若寒看着手里的佛子,与一般的佛子并没有什么不同啊。 “这个就是传说中的朵落子啊,可以祈求平安的朵落子?”楚回村的声音又冒出来。 盛若寒将佛子一收,侧过身子看着身旁的人,眯眼道:“你跟着我作甚,你不用去陪邦国的那些使臣吗?” 除回村不答反问:“虞姑娘将我托付给你,你答应她照拂我,直到我的亲人来接我,是也不是?” 盛若寒点头,“是。” “我的亲人到现在还没有来接我,是也不是?” 盛若寒继续点头,“嗯,看样子是的。” “不用说看样子了,就是!所以,你现在是不是还要继续履行承诺,照拂我?” 盛若寒摇头笑道:“不好意思,我说话一向不算数的。” 话毕,盛若寒将朵落子往腰间的荷包里一塞,将绳子系好,然后径自往前走去。 “小!辣!椒!”盛若寒气得跺脚,衣摆一提,抱着琵琶跟了上去,“我不管,我就是赖着你了,你去哪我就去哪!” 盛若寒懒得理他,抬步往长街尽头走去。 “辣椒大哥,你的身份好神秘啊,那天来带你走的人是谁啊,为什么还没有审我们就把我们给放了呀?” “……” “辣椒大哥,这些天你去哪里了啊,我找遍整个京都都找不到你啊,你有没有受伤?” “……” “辣椒大哥,你看今晚的夜空像不像我们在鎏金山那晚看见的夜空?” “……” “辣椒大哥,我弹琵琶给你听啊,我新学了一支曲子,我弹给你听啊!” “……” 盛若寒不说话,楚回村就当她是默许了,手搭上琵琶弦,只拨弄了几下,盛若寒就知道他学得不怎么样,抽了抽嘴角,加快了步子。 见盛若寒的步子快了,楚回村也赶紧跟了上去,他一边拨弦一边得意地问盛若寒:“怎么样,弹得还不错吧!” 夜幕朦胧,两道人影渐渐远去,最后融为浓浓夜幕中两道不深不浅的影子。 长街这一头,两个和尚站立如松。 “师傅,您就这样将朵落子送给了她?” “朵落子在我这里与一般佛子无异,并没有什么价值,若是有人觉得这朵落子有非比寻常的价值,那我为什么不让这朵落子体现它非比寻常的价值呢?” “那……那前些日子这施主来求的时候,师傅为什么没有赠予她?” “当时京都法会,这朵落子在京都的百姓看来也有非比寻常的价值啊。” “原来如此,弟子明白了,这世间万物皆无价值,只有被需要的时候才有价值。” “世间万物皆有价值啊。” 第20章 桃源之城 七月酷热,一场暴雨袭来,顿觉凉爽。 突如其来的大雨,将盛若寒与楚回村困在沪郡郊外的长亭里。 沪郡四面环山,从长亭里望出去,进城的山路弯弯曲曲消失在群山之后。 长亭是六角亭,周边有石板砌的容人休憩的台子,盛若寒挑了一块,身子往上一倚,合眼休息。楚回村抱着琵琶端坐在一边,一会儿看看亭外大雨里的青山,一会儿看看闭眼休息的盛若寒。 不知是他的错觉还是怎地,他觉得此时的盛若寒很是顺眼。平时,她总是情绪激烈到面目扭曲,让人不想再看第二眼,此时,她面容平静,倒是能够让人好好看看的。她的眉骨较之一般女子要高一些,显得眼窝更加深,鼻梁愈加挺拔,那凶狠的唇不再说刺耳的话,竟如花朵般美丽,让人想要一亲芳泽。 楚回村凑近了瞧,又发觉她的肤色较之一般白皙的人还要更白一些,这些日子,他们风餐露宿,他都被晒黑了不少,可是她还是那么白。这白不是白皙的白,而是苍白的白。她的发偏点黄褐色的,发梢还有点卷,不像旁的姑娘那样黑亮顺滑。 “你做什么?” 楚回村被吓了一跳,回过神来才发现盛若寒正瞪着他。他连忙放下正勾着盛若寒一缕头发的手,身子往后退,待平复了自己的心绪,他又笑起来,“辣椒大哥,你这个头发怎地这般枯黄无光啊。” 盛若寒瞥了自己的发一眼,继续瞪他,“干你何事?” 楚回村委屈得不行,“我是关心你啊!” “不劳您费心!”盛若寒眼睛瞪得更大了。 “你这样说我就很难过了,怎么不牢我费心?我们是生死与共过的兄弟……呃不对,姐妹?也不对……反正就是同生共死过的,我怎么能够不费心!” 正说着,一个披着蓑衣,带着笠帽,背着药篓的人从远处过来。那人步履很快,大雨也没能阻扰他的脚步,不消一会儿,那人就进了长亭。 那人进了长亭,径自挑了一个离两人比较远的地方,将药篓卸下来放到台子上,然后自己坐到了台子上。 楚回村仔细打量了一下那人,然后同盛若寒对视了一眼,只见盛若寒眼中也有同他一般的疑惑。 这雨从昨天傍晚就开始落了,盛若寒与楚回村已经被困在这长亭已经一晚上加一个上午了。这段时间,他们并没有看见有人上山采药,那么这个采药的人是什么时候上山去的呢? 盛若寒这回出宫虽是出得堂堂正正,身后是没有人追她,但是楚回村不一样啊,他身后还不知道跟着什么人呢! 再看眼前人,面目被遮挡的严严实实,手上戴着黑色的手套,在那样大的雨中行走步履还那样稳健,身手必然不凡,到时候真要是打起来,两人真的没有什么信心,又或者,情况再遭一些,这四周还埋伏着不少高手…… 盛若寒顿时很是后悔,当时为什么要答应虞家姑娘帮忙照拂面前的这个绣花枕头啊! 盛若寒心里慌,面上冷静,而楚回村是毫不掩饰的面上也很慌。盛若寒只是一偏头就看见楚回村将琵琶抠得死死的手,微微颤动着的嘴唇,下一瞬,她就见着楚回村站了起来,缓慢地朝那神秘人挪过去。 盛若寒本想拉住他,让他冷静一点,静观其变,不要打草惊蛇,但是转念一想,主动出击去探探对方虚实未尝不可,便收回了手。 楚回村到了那神秘人跟前,他倾下身子欲看清神秘人的脸的时候,神秘人正感觉有人迫近他,抬起了头。 四目相对,楚回村往后退了两步,然后尴尬笑道:“您是采药人啊?” 神秘人只有眼睛露在外面,眼睛以外的皮肤都用黑布包了起来。神秘人看了看楚回村,见来人并没有恶意,微微颔首。这空档里,盛若寒看了看四周山林,并没有发现埋伏。 楚回村也点头,但是还是没有松懈下来,又试探性地问:“您一夜没下山?” 神秘人合了一下眼皮,复又睁开,抬手指了指不远处半山腰里的一间草庐,道:“我住在那里,现在下山是要去沪郡送草药,公子小姐不必惊慌,我并不是坏人。” 他的声音沙哑,像是被烟火熏过似的。 盛若寒顺着神秘人的指引往不远处的山间望了一眼,果然见着了半山腰处的一间草庐,稍微松了一下心神。 楚回村将琵琶换了一个手拿,然后一屁股在神秘人旁边坐下,兴奋道:“您要往沪郡去啊,好巧啊,我和我娘子也要往沪郡去,您既然是往沪郡送草药的,那必然对沪郡很熟悉喽,可不可以帮着我们俩口子找找人呀?” 盛若寒瞪楚回村瞪得目眦尽裂,谁是你娘子,谁跟你是俩口子! 楚回村回眸抛了一个媚眼,回头又可怜兮兮地望向神秘人,“我们俩口子是从鎏金山逃难来沪郡投靠亲戚的,人生地不熟……” “抱歉,我只是一个乡野村夫,对沪郡并不熟悉,公子小姐若是要进城,我倒是可以帮忙引路。”神秘人打断楚回村。 楚回村卖惨卖不下去了,只得连连点头,“那也是好的呀,多谢大哥了!” 盛若寒看着楚回村吃瘪,歪头看着亭外雨幕抿唇轻笑。 从鎏金山到沁安城浮世山庄,再从九塘小镇禅源寺到京都大牢,现在又到了沪郡郊外长亭,这一路走来,两人总是吵吵闹闹,互相嫌弃,着实闹心,可是仔细想想,这样闹心的走着,比一个人上路有意思得多。 她不知道楚回村的身份,也不知道追在他身后的那群人是什么身份,可是她相信虞家姑娘,她相信虞家姑娘不会害她。 …… 半个时辰后,雨停,日头跳出云层,炽热的光芒遍洒大地。弯曲山路上泥泞渐渐凝结,路旁的杂草被微风吹动,抖落几颗还没来得及被太阳蒸发的水珠。 神秘人背着药篓在前面引路,楚回村抱着琵琶紧随其后,盛若寒举着一片遮阳的叶子垫后。 山路虽是曲曲折折,幸而山路平坦,步行并不怎么费力。 一路上,楚回村也不嫌口干舌燥,拉着神秘人聊天,将沪郡了解了七七八八。 沪郡位于京都西南方,骑快马十日可以到达。 沪郡被群山包围,里面的人过惯了闲散的日子,不愿意外出,外面的人也不愿意搭理这个捞不到钱财的小地方,所以里外极少来往。沪郡百姓性子淡泊,不慕名利,不贪钱财,所以大家虽然穷,但是过得很快乐。 城中人不到一千,每天夜晚到来的时候,城中人都会聚到城中心的衙门前载歌载舞,到那时,穿梭在人群中的有卖花的老婆婆,扎纸灯的老先生,表演杂耍的青年,手牵手跑来跑去的孩子…… 盛若寒听神秘人那么描述沪郡的时候,心中讶异,当真有这样一个桃源之地么? “听起来这真是一个不错的地方呢,好想快点见识一下呢,辣椒大哥你说呢?”楚回村回头来看盛若寒。 盛若寒冷着一张脸,道:“赶路要紧。” 楚回村吃了一个瘪,瘪了瘪嘴,对前面的神秘人道:“我这辣椒夫人就是这样,半点也不解风情。” 到沪郡城中时,暮色四合,盛若寒站在城中回头看来时的路,视线往上,只见夕阳余晖点在两山中间,将山腰镀了淡淡一层金色,紧抿的唇角这才舒展了一些。 终于进城了,有惊无险。 “如今二位已经进城了,在下就告辞了。”神秘人紧了紧肩上的药篓,转身欲离开。 楚回村十分感激,想着日后一定要报答,转念一想,他还不知道神秘人的姓名,便道:“敢问大哥贵姓,日后楚某好报答引路之恩。” 神秘人摇头,“小事,不足挂齿,愿二位此番寻人一切顺遂。” 既然有意隐瞒姓名,那便不好再强人所难了,楚回村点点头,复又笑道:“多谢,有缘再会。” 神秘人微微颔首,转身离开。 神秘人离开之后,楚回村四下看了好一会儿,才发现盛若寒站在十步之外,正仰头望着远方青山。 她较之一般女子要高一些,身形要瘦很多,站在巍峨城墙之下,衬得她越加削瘦。傍晚燥热的风吹来,吹开她的衣摆一角,乘着这阵风,她转过身来,衣角旋出一道好看的弧线。 盛若寒一转身就望见楚回村站在人潮之中,他一袭红衫垂至脚踝边,怀里抱着一把红木琵琶,鬓角两边的发丝因为赶路散落下来两缕,越发显得他雌雄莫辨了。 他虽是在人潮中,可是却是跳出人潮的存在,他实在太过耀眼。 盛若寒放下举着大叶子的手,将叶子往腰间腰带上一插,向楚回村走过去。 “辣椒大哥,我们今晚住哪呀?”楚回村笑呵呵地问。 盛若寒四下望了望,拦了一个正手舞足蹈的大娘,问:“大娘,城中何处有客栈?” “客栈啊,府衙旁边有一家。”大娘停下舞蹈动作,“我正要往那边去跳舞,不如带你们过去?” “好,多谢了。”盛若寒微微抿了抿唇,使自己的表情和善一点。 大娘摆摆手,又望向楚回村,“诶姑娘,你这手里抱的是琵琶吗?你会弹吗?能不能弹给大娘我听听呀?” 从京都到沪郡这一路,楚回村无数次想要给盛若寒表演自己的“琵琶绝技”,可是盛若寒并不领情,不仅不领情,还毫不犹豫地打击他拨弦像是拉锯,并扬言,他要是再弹琵琶,就不要跟着她了。现在,楚回村终于遇见了一个欣赏他的人,哪怕这个大娘将他认作了姑娘,他也要为大娘演奏一曲! “大娘盛情相邀,回村怎么能够不答应呢!我就给大娘奏一段!”楚回村嗲着声音说,一边说一边瞅盛若寒,见盛若寒面色如常,并没有往常那样——他一把手放到琵琶弦上,她就眯着眼瞪他——便放心将手放到了琵琶弦上。 弦声一起,大娘便开始晃动身体,紧接着,手和腰也跟着琵琶声扭了起来。 瞧着两人高山流水遇知音那样儿,跟在后面的盛若寒默默翻了一个白眼。 她已经够给他面子了,希望他随便拨两下,见好就收。 也仿佛是心有灵犀一般,楚回村拨弄了一会儿便停了下来,对跳得正兴起的大娘不好意思道:“不好意思啊大娘,我就只会这么拨两下,等我再学一段日子了再演奏给您听好吗?” “小姑娘”长这么漂亮,说话还这么有礼,大娘怎么可能拒绝,当下就从袖子里面翻出一大块糖来塞到楚回村手里,笑道:“那可就说好了啊,这糖是我家那口子刚敲下来的,送给你吃,来,赶紧收着,无事的时候打打牙祭不错的。” 楚回村这下真的不好意思起来,自己只是随便拨弄了一下琵琶弦,就得了大娘此番好意,盛情难却,只好笑着接下。 “你这孩子不错,婚否啊?”大娘又兴致勃勃道。 大娘此言一出,楚回村一愣,随后佯装娇羞摇摇头。摇头的时候,他眼角的余光瞧见大娘乐得合不拢嘴的嘴,以及,盛若寒一脸木然。 作者有话要说:婆子:婚否啊? 村花:未曾。 婆子:你忘了,你此番来大辛是要娶盛三的,你怎么能够说未曾…… 村花:她失踪了。 婆子:天临帝后来不是又给你许了一个风虞郡主么? 村花:虞家姑娘半路跟着人逃婚了。 婆子:为你点根蜡烛…… 村花:所以,我到底能不能取到小辣椒? 婆子:看见跟在你身后的小辣椒没,她一脸木然。 第21章 寻鹤翎春 沪郡府衙不大,落在一处空地上,四周的屋舍都隔得远,相隔最近的“缘客来客栈”在百步之外。 大娘引着二人到府衙门前之后指了指百步之外的客栈,然后加入了载歌载舞的人群之中。 此时周遭已经完全暗下来了,盛若寒正准备往大娘指的方向去,突然衙门右边挂着的那盏灯笼亮了起来。 盛若寒不由得有些奇怪,府衙门前明明挂着两盏灯,要点亮也应该是两盏一起亮才对啊,怎么只亮了一盏。 正疑惑着,府衙右边的缘来客客栈门前的灯笼也亮了起来,紧接着客栈隔壁的茶楼的灯笼也亮了……那些灯笼就像是串在一起,有一个人举着火把依次去点亮。 盛若寒看着一盏接着一盏亮起来的灯笼,自己站在原地转了一圈,发现最后亮起来的是府衙门前左边的那一盏。 “这一圈下来,居然是回到了原点,有意思,有意思。”楚回村道。 盛若寒偏头看了他一眼,望着他眉眼生欢,抬脚往客栈方向去。 楚回村连忙跟上,埋怨道:“小辣椒,你离开的时候一定要跟我说一声,我一回头没看见你很担心的……” 盛若寒冷淡回复:“管好你自己,加紧时间联系你那边的人,别再跟着我了。” “我有联系啊,我已经在信中告知他们我到沪郡了,我觉得他们不日就会来接我了,小辣椒你就这么不喜欢我吗,就这么想我离开吗?”楚回村追在身后问。 盛若寒被他这么一问,脚下步子略一迟疑,又快速往前,她一边往前,一边回答:“我们本来就不是一路人,你回去当你的村花,我还是小辣椒,这跟喜欢不喜欢没什么关系,再说了,你满嘴谎话,凭什么叫人喜欢你。” 盛若寒原想着自己这番话足够打击他的了,没想到他居然乐呵呵笑着,还跳到她面前去,朝她拱了拱手,道:“论扯谎啊,咱们彼此彼此,若说这样都不算一路人,那怎么样才算一路人呢?” 话毕,他抱着琵琶就径自往前去了。 盛若寒跟在后面,从人潮中间穿过去,仔细想了想楚回村方才的话,觉得他说的一点道理也没有。 她除了隐瞒了自己的身份,并没有说谎,而楚回村,他从来没有一句真话的,不过一点也不重要,她不在乎他。 她这次来沪郡,只是为了找到手持“鹤翎春”的那个人。 鹤翎春乃是一味治疗伤寒咳嗽的药方,由季氏一门研制出来,后来季氏覆灭了,这药也跟着消失了,近些年,突然有传说沪郡里面有人可以制出鹤翎春。 …… 两人在缘来客客栈住下,用过一些饭便准备回房歇着了,但是旁边载歌载舞的人群着实喧闹,盛若寒完全睡不着,索性推门透透气。 才刚推开门出来,就望见趴在走廊栏杆上望着载歌载舞热闹人群的楚回村。 楚回村听到了身后传来的开门声,头也没回,从袖间摸出一块糖来,等盛若寒走到他旁边的时候,他将糖递了过去。 是之前帮忙引路的那个大娘给他的。 四四方方的白糖块儿,上面薄薄粘了一层米糊,盛若寒突然想到了自己十三岁那年,也曾有人这样递过来一块儿方糖。 见盛若寒只是看着那块方糖失神,楚回村笑道:“看上去还不错是吧,尝尝吧,大娘说打打牙祭是不错的。” 盛若寒接过,慢慢塞进嘴里,尝到那甜丝丝的味道,嘴角边牵起一抹浅浅的笑容来。 楚回村望着她,看到她嘴角牵起的笑,原本准备自己吃掉的那颗糖,又默默塞进了袖子里,他想着等哪一天她不开心了,再送给她,让她开心一点。 衙门前汇集了三百来号人,人潮涌动,热闹非凡。附近楼阁之上有人闲散站着,偶尔搭两句话,虽然话不投机半句多。 楚回村说:“我在我们那村可是很受欢迎的,男女老少,大家都喜欢我,可是奇怪了,你为什么不喜欢我。” 盛若寒嘴里有糖,说话难得温和,“既然那么多人喜欢你,还缺我一个吗?” “你若是在我们还不熟识的时候这么说,我必然会回答‘不缺’,可是这一路走过来,我们算是朋友了不是吗,既然已经是朋友了,那就是互相在乎的,那既然在乎了,当然会在意你喜不喜欢我了。”楚回村道。 “我不交朋友的。”盛若寒望着他轻笑,“所以你后面关于朋友的推论都不成立。” “那之前从牢房里面将你带走的,是你的朋友吧!”楚回村拆台。 “他不是我的朋友。”盛若寒认真摇头,“他是我舅。” 楚回村能不知道那人是大辛的国舅吗,但是他还是佯装出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样道:“是吗,可是他看起来岁数同你差不多。” 盛若寒难得好脾气地解释道:“他是阿临的亲舅舅,按辈分来算,我也是要唤他一声舅舅的。” “原来如此。”楚回村作恍然大悟状,又道,“我见他对你不一般呢。” “不一般……”盛若寒重复了一遍,轻声呢喃,“不过都是为情所累的人罢了。” “能说一下吗,我对这些痴男怨女的故事相当感兴趣。”楚回村贱兮兮地望着她。 糖已经吃完,盛若寒瞪了他一眼,又凶巴巴的,“你知道那么多干什么,关你什么事,多管闲事。” 这态度转的不是一般的快,楚回村真是目瞪口呆,回过神来之后装作不感兴趣的样子,道:“不过就是我爱你,你不爱我,你爱着他,对不对?” “你怎么知道?”盛若寒觉得惊奇,她明明什么都没说呀。 楚回村嘚瑟,话本子里不都是这么写的么,但是为了显得自己什么都懂,他凑到盛若寒面前,在她伸手将他的脸推开之前,他神秘兮兮地说:“因为这世上没有我不知道的事情。” 话毕,楚回村转身回房,背影深藏功与名。 盛若寒愣在原地,只觉得不可思议,这平日里看着蠢兮兮的妖艳贱货,这一刻看起来还是很不一般的嘛…… …… 次日,盛若寒起了一个大早,上街询问手持那鹤翎春的是何人。 “鹤翎春?药方是吗?问问府衙对面药坊里的宋公子吧,她兴许知道。” “问宋公子,关于药方,问她准没错。” “那必须得问宋公子,关于药方就没有她不知道的,知道沪郡衙门不?衙门对面那间药铺就能见到她。” 盛若寒一一谢过,然后迈步往药铺去。 药铺就开在府衙对面,离盛若寒住的客栈也不远,步行过去很快。 盛若寒到的时候,药铺门口排了数十个人。起先,盛若寒以为这些人是来看病的,可是站着看了一会儿,发觉并不是自己想的那样,这些人是来取绿豆粉的。 七月天,酷热难耐,得熬点绿豆汤解解暑。药铺老板乐善好施,每日让铺里的小童将绿豆磨成粉然后分给大家,所以每天都有人排队来领取。 盛若寒在外面站了一会儿,然后径直走进药铺里面。 漆黑的药柜前面是长长的案桌,案桌与药柜之间忙碌着两个抓药的小童、一位写着药方子的老先生。另一边空旷的位置摆了一张黑漆方桌,方桌上面摆了一把茶壶,一碟瓜子,一位头戴方角布帽的女公子坐在旁边,正一边翻着书,一边磕着瓜子,像是在等着什么人。 “我找宋公子。” 盛若寒报了来意之后,那边坐着的女公子放下书,循声望了过来。 写着药方的老先生停下笔,打量了一眼盛若寒,朝那女公子望过去,“宋先生,这里有位姑娘找您。” 循着老先生的目光,盛若寒便知道那边上坐着的女公子就是自己要找的人了。 盛若寒颔首道了一声谢,然后往那女公子边上去。 待盛若寒到那女公子跟前,女公子倒了一杯茶,请她坐下,将茶杯推了过来,“宋雅臣。” 盛若寒点头,明白她说的是自己的名字,也自报了家门,“江湖人称小辣椒。” “小辣椒?”宋雅臣重复了一遍,然后摇了摇头,“不曾听过。” 只是胡诌的一个名号罢了,听过才怪,盛若寒笑道:“这个不重要。” 宋雅臣点头,“那行,说点重要的,姑娘找我何事?” “宋公子爽快,那我就直接说了,我想要鹤翎春。”盛若寒表明来意。 宋雅臣手背支着下颌,目光略带玩味地锁在盛若寒脸上,许久,她笑起来,道:“你怎么知道鹤翎春?” “旧日京都中穷苦人家伤寒咳嗽,都会去南巷找季氏医馆要一碗水喝,喝了这水伤寒咳嗽就能好,以一传十,大家都知道了,也有御医好奇,究竟是什么水这么神,但是季家秘而不宣,只告知世人三个字。”盛若寒看着宋雅臣,见宋雅臣眼中神色愈加玩味,便知道自己的话,宋雅臣很有兴趣听下去,继续说,“鹤翎春,据说就是这药水的名字。后来季家不知什么原因覆灭了,这鹤翎春也就无人再提了。” “既然无人再提,姑娘你又为何再提?”宋雅臣看着她笑,边笑着边伸手抓了一把瓜子。 盛若寒一愣,心下了然,这宋雅臣怕是不会轻易将这鹤翎春秘方交给她的。 “姑娘若是求医问药,这救治伤寒咳嗽的药物多得是,不必执着鹤翎春。若是有旁的打算,姑娘也最好放弃,配制鹤翎春的药材极其罕见,其中有一味这世间已经不存在了。”宋雅臣磕着瓜子看着她。 盛若寒迎上宋雅臣那玩味的视线,明白她并不是唬自己,但是如果没有了鹤翎春,她怎么能够令叶易生与她重新来过? 不。 不,她不能就这样放弃。 这世界这么大,宋雅臣说不存在的,可能还是存在的,只是旁人不知道罢了。 盛若寒调整好自己的心绪,面上一派平静,问道:“是什么?已经不存在的那味药材。” “姑娘回去吧,不必执着。”宋雅臣摆了摆手,笑容不再玩味。 盛若寒还想再说什么,但是碰触到宋雅臣黯下来的眸子——那是一双浸满了哀伤的眸子——她的喉咙瞬间像是被塞了一团棉花,说不出话了。 盛若寒站起身来,抬步离开,跨过药铺的门槛,她又回头望过去,望见宋雅臣有一搭没一搭的磕着瓜子,同来时一样,像是在等待什么人。她清了清嗓子,道:“我还会再来的。” 第22章 四个包子 盛若寒从药铺里面出来,正碰上四处打探她消息的楚回村。 楚回村拉住了一个姑娘,比划了一下盛若寒的个子高度与宽度,然后道:“大概就是那个身高身形,左边眉骨有一道白印子,面上总是凶巴巴的,像是别人欠了她二两银子的样子,你有没有见过?” 姑娘挽着菜篮子摆手。 楚回村点点头,笑着道谢,转身正欲去问旁人,结果一转身就望见了站在药铺门口的盛若寒,面上一喜,快步走了过来。 “小辣椒,我同你说过的,咱们是同生共死过的,是朋友,既然是朋友就要互相照料,互相帮衬,你一声不响就离开了我很担心的,记住了啊,以后出门一定要同我说一声……” 盛若寒两手在他面前握成拳,引导他将声音收起来,待楚回村住嘴之后,盛若寒放下手,侧身往前走去。 楚回村立马跟了上去,又唠叨起来了,“我同你说的你有没有认真在听啊,我是真的很担心你啊,我们在沪郡人生地不熟的,如果出了事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 盛若寒被唠叨的烦了,不耐烦地转身。她这一转身,楚回村跟着便止住了步子。 楚回村站定之后抬眼去看盛若寒,望见盛若寒盛满了烦躁的眸子,知道她即将爆发,缓缓噤了声。 “楚回村你到底是不是个爷们儿,天天担心这担心那的,娘们兮兮的,我都开始怀疑你是个天阉了!别烦我了,你现在去哪都好,不要再跟着我了!”盛若寒瞪着楚回村一字一句说完,转身拂开围观的群众,离开了。 楚回村望着四周围过来看热闹的人群,见到人们对他某处指指点点,又窃笑着交头接耳,整个人恨不得找一个地洞钻进去。 凭什么说他是天阉,他虽然好看得雌雄莫辨,可是他是真正的铁血男儿,他在战场上冲锋杀敌的时候,你小辣椒指不定在哪伤春悲秋呢,哼! 可是他们毕竟是第一回来沪郡,确实是人生地不熟。这沪郡表面上看着风平浪静,岁月静好,可是这里与外界嫌少接触,消息不通,他们要是在这里出了事,那可真的是没人知道了。 在鎏金山遇见盛若寒的时候,他好奇过她为什么那么执着于一朵鎏金牡丹,当时的他以为她不过是一个贪财的江湖人士,估摸着她是想要摘得鎏金牡丹去换黄白之物。 后来两人一起上禅源寺,得知她要拂尘和尚的朵落子,他还觉得奇怪,这姑娘怎么奇葩,净挑一些虽然是世间少有,但是没啥用的物品来收藏。 再后来,从万朝馆出来,他看见她在月光下那般动容地瞧着那颗朵落子,他突然想起了一些事情。 他幼时常在藏书阁玩,玩累了会翻两本书解解乏,曾经看过一本奇书,书中说这世上有一种药,服之可以忘记过往所有。 书中还详细记载了这种药是由十三种药合成,楚回村看那本书的时候还小,当时也就是为了解乏一看,也不怎么记得了,只隐约记得十三味中有盛放于四月的鎏金牡丹、百年开花结果的朵落树子、神树束腰扶桑的汁液。 又联想到她曾经看叶捕快那爱而不得的眼神,他突然有一个想法:盛若寒是不是想集齐那十三种药材,炼制出那能够忘记过往的药,然后将叶捕快给忘记,自己不再那么痛苦了。 这么一想,他又想起她曾经冒着生命危险在东方玉手中救下他,背着他上禅源寺,只是想要鎏金牡丹与朵落子。她必然是伤痛到了骨子里,所以那么努力的寻找那些宝物。 他很可怜她,可怜中又带着点心疼。 这么一想,她脾气差点也就差点吧,任性点也就任性点吧,他忍让一些就是了。 两人往沪郡来,他知道她是为了集齐十三味药材,可是他不清楚她是为了哪一味药材,不过他也并不在乎,因为他觉得,一个人如果想要放下另一个人,喝那种忘记前尘的药根本就是欺骗自己,是懦夫行径!勇敢的人的做法应该是直面痛苦,从心底去不在意、不在乎,迈过了道坎,便真正放下了。 他被众星拱月一般拥簇着长大,极度自信。他觉得上天让他遇见小辣椒,就是为了拯救她来的。 既然是拯救她而来,那么就容她忍她多关心她吧,不要计较那么多! 楚回村想到这里就一点也不觉得生气了,心里只有盛若寒的安危,抬腿便往盛若寒离开的方向跟了去。 …… 沪郡主街热闹,卖菜的在路边支起小摊,两鬓花白的婆婆分两朵洁白的栀子花给扎着双髻的小姑娘,老爷爷扎好一只风筝给顽皮的小男孩,年轻的卖油郎从主街出来又窜进小巷,巷口卖包子的阿郎吆喝着“又香又大的包子哟”…… 被那卖包子的阿郎一吆喝,盛若寒便觉得自己肚子有些饿了。从钱袋里面摸出两个铜板来,递给卖包子的阿郎的时候,她眼角的余光瞥见猫在花伞后的一道红色人影,又从钱袋里摸出两个铜板递了过去,道:“给,帮我包起来。” 卖包子的阿郎接过铜板,笑呵呵地打开油纸袋,往里面塞了数四个包子,问盛若寒:“姑娘您吃得完吗?” 盛若寒接过油纸袋,抿唇笑了一下,没有回答便转身离开了。 盛若寒往花伞摊子那边去,瞧见红衣人影又往边上躲了躲,顿时觉得好笑,径直又往前面走,从旁边的摊位边上穿过去,绕到了那红衣人影身后去。 楚回村见盛若寒从自己面前过去了,这才从花伞后面钻出来,心想自己关心一个人还得偷偷摸摸的,实在是有点吃力不讨好了。他左右两边瞧了瞧,发现长长的街道上已经没有了盛若寒的影子,猛地拍了一把大腿,懊恼道:“哎呀,跟丢了!” 他话音刚落,身后就传来一道声音,“你是在找我吗?” 楚回村回头,入目的便是盛若寒那张含笑的脸,警告的笑。 他胡乱拍了拍衣摆,然后梗着脖子解释道:“我没跟着你啊。” 盛若寒收了笑脸,冷哼了一声,从油纸袋里拿了两个包子出来,然后把油纸袋扔给他,“那样最好。” 楚回村抱着油纸袋,嗅到包子香甜的味道,整个人心里顿时甜滋滋的,他凑到盛若寒面前得意地说:“我就知道小辣椒心里是有我的。” 盛若寒正吃着包子,听了他这话,一下子没顺过气,噎住了,直噎的两眼不停地翻白。 见盛若寒那般,楚回村连忙去拍她的背。 楚回村知道她瘦,可是没想到她是这般的瘦。手搭在她的背上,触碰不到一丁点肉的感觉,他就像是在拍打一块不平整的木板,硌手。 她瘦得硌手。 很快,盛若寒顺过气来了,指了指楚回村怀里的油纸袋,道:“你以为是我特意买给你的?你可别做梦了,那是我吃剩下的!” 楚回村刚才看得一清二楚,她是先给了两个铜板,眼睛往他站的花伞边上看了一眼,再才又给了两个铜板,这证明什么,证明这就是特意买给他的,他仍旧一副看穿一切的模样,道:“我都看见了,小辣椒你就不要这样言不由心了,咱们这关系……” “我都说了,是剩下的,剩下的!”盛若寒被拆穿了,整个人就像是被点着了的炮仗,这这话的时候整个人已经炸了。 楚回村算是看穿了她,咬了一口包子笑嘻嘻道:“好好好,小辣椒剩下的,剩下的我也喜欢。” 盛若寒被他这话气得没了脾气,狠狠瞪着他,瞪他一眼,狠狠咬一口包子,就像是把那眼前人当做了手里这个包子。 楚回村看她那么生气,唇边笑意更甚,跟着她的节奏,她咬一口,他就咬一口手里的包子。 于是,路过的人就看见了这样一幕: 一穿青衫的女子气愤地咬着有她脸大的包子,咬一口,瞪对面的红衣男子一眼。对面的男子跟着青衫女子的节奏一口一口咬着手里的包子,唇边是浅浅笑意,眼中翻滚着可以溺死人的……宠溺。 吃完了包子,盛若寒一甩头,往前走,楚回村赶紧跟上。 盛若寒回头,眼睛眯着,“你不是说不是跟着我的吗?” “那你也说了这包子不是买给我的。”楚回村笑着回答。 言下之意就是,咱们都是忽悠对方的,就不要互相计较了。 盛若寒在京都百姓看来是牛鬼蛇神一般的存在,出格的事情做的不要太多,大家可完全不指望她能够有一点善心的。盛若寒也不承认自己是有圣心的,打死也不承认! 她看着楚回村,道:“我说这是剩下的就是剩下的,你怎么就不听呢,再说了,这是一回事吗?这是吗?不是!你这没皮没脸的,不要嘻嘻哈哈的给我混淆视听!你赶紧哪里凉快哪里呆着去,别耽误老娘办正事!” “小辣椒,你办事为什么不带上我,带上我,我或许是可以给你帮上忙的,以前不都是这样吗。”楚回村道。 她想要鎏金牡丹,他就带她去了浮世山庄,她想要朵落子,他就带她上禅源寺见了拂尘大师。 盛若寒右手拄着下颌思考了一阵儿,然后道:“这跟你有什么关系吗?曲寻是看在你的面子上给我鎏金牡丹的吗?拂尘是因为你赠与我朵落子的吗?不是!” “可是如果不是我带你去浮世山庄见曲寻,你会去见他吗?如果不是我带你上禅源寺,你会见到拂尘大师吗?小辣椒,你摸着你的良心回答。”吹回村扬起下巴说。 面对这直击灵魂的拷问,盛若寒听他的,将手按在自己的心口上,然后斩钉截铁地说:“会的,最终的结果是,我还是会得到我想要的一切。” 话毕,头一甩,又往前走了。 “你昧着良心说话,你的心不会痛吗!”楚回村一边追上去,一边控诉。 “不会啊,一点都不会。”盛若寒摊手,“因为我已经习惯了。” 楚回村说不出话来,且忍着她吧,谁让她那么可怜呢。 作者有话要说:婆子:你以为小辣椒集宝是为了让自己忘记叶易生,你未免太看得起小辣椒了吧! 村花:她总是言不由衷,她其实很善良的,不会舍得去害别人的。 婆子:你是不是开外挂去未来了!!! 第23章 油盐不进 楚回村同盛若寒好说歹说,盛若寒就是不愿意带着他出门办事,不仅如此,关于此行的目的一丁点也不透露。 楚回村想着自己可以跟着盛若寒的,可是盛若寒仿佛是知道他跟在她身后,净带着他绕圈子,绕着绕着就不见了人。一次两次楚回村还不服气,次数多了,他开始怀疑自己。 他楚回村是谁,是霓国鼎鼎有名的寻人大师,就没有他找不到的人,跟不上的人,可是这盛若寒三番两次将他丢在巷子里,在他眼皮子底下不见了,他就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老了,脑子、腿脚都不够用了。 又猜想,她肯定是被跟踪的次数多了,被练出来了。 …… 到沪郡的第三天,楚回村坐在房里,听到隔壁门开合的声音,起身准备跟上去,突然西边的窗子开了。 楚回村望过去,只见一玄衣少年倒挂在窗棂下,碰到他的视线,嘻嘻笑起来:“王爷——” 楚回村朝他勾了勾手,道:“你是嫌你不够瞩目是吗?赶紧进来。” 少年点点头,如同跃出水面的鲤鱼一般翻身跃了进来,稳稳落地,单膝在楚回村面前跪下,扬起笑脸,兴奋道:“王爷!” “声音小点!”楚回村瞪他,示意他起身,又道,“查的怎么样了?” 陈酉面色凝重,回答道:“确实如您所料,浮世山庄外围劫您的是暗卫营的人。” “可是当日,我并未见到东方玉。”楚回村道。 东方玉是暗卫营的统领,围剿陪侧王这么大的行动,他不可能不在的。 “据潜入暗卫营的兄弟打探得到的消息,东方玉回霓国养伤了。”陈酉道。 他还记得在鎏金山的时候,东方玉自割手臂为他打掩护,那伤虽说重,但是不至于重到需要回霓国养伤啊。 “大君那边最近有动作吗?”楚回村又问。 陈酉点头,转而又得意地笑道:“有,不过派过来的都是一群菜虫,还没出霓国就被我们绑下来了。” 楚回村闻言唇角勾起一抹浅笑,身子挪动到窗子边上去,略一俯身就看见盛若寒站在长街上。 盛若寒仿佛是意会到有人在瞧着她,转身,抬头望过来。 四目相对,楚回村又如往日那般浮夸地对她招手,“小辣椒,你往哪儿去啊?” 楚回村看见盛若寒嘴角抽了抽,然后翻了一个白眼,转身离开。目送她到长街的尽头,楚回村往更远处的青山望过去,“用不了多久,本王也该回金鼓城了。” 陈酉站在他身后,好奇他终于愿意回去的原因,“王爷这是玩腻了?” 初来大辛提亲,大君就没想他家王爷安稳回到金鼓城,一路上安排了数不清的埋伏,一行人千辛万苦终于到了鎏金山,结果还是中了计,害得他家王爷从那么高的山头上摔了下去。 当时的情况是,一行人实在不宜硬闯往前了,索性就躲在大辛。 在别国的地界上,大君不敢太放肆。 兵分两路,一路跟着他家王爷在大辛躲躲藏藏,另一路悄悄潜回国去搬救兵,顺便把路上的埋伏清理干净。 好不容易把埋伏都清理掉了,原想着他家王爷该回去了吧,结果王爷在大辛玩高兴了,不愿意回去了。一群跟班愁死了,眼下明明是回到金鼓城更加安全啊。大伙儿天天劝自家王爷,王爷不听,怎么这下转了性,决定回去了? “她要束腰扶桑的汁液,不得不去金鼓城。”楚回村道。 陈酉顺着楚回村的目光望去,望见了长街尽头的盛若寒,嘴角一抽,觉得委屈,“您当真就那么喜欢她?” 不想回去是因为这个哪儿都不好的女子,现在愿意回去了,还是因为这个哪儿都不好的女子,合着他们兄弟都比不上这女子? “她长得还没我好看呢,我喜欢她?”楚回村回身,收住了面上的笑,面目顿时冷下来,“弯弯在王宫里的日子怕是不好过。” 他男生女相,平日里嬉皮笑脸还觉得好相处,等他面目冷下来,便觉得他阴鸷得可怕,那双泛红的瑞凤眼里仿佛淬着两柄刃,等着一个合适的时机便洞穿敌人的心脏。 可是又仅仅只是一瞬,他又笑起来,“这一次回去,我一定找大君谈谈。” 陈酉不客气打击道:“大君怕是一丁点也不想跟您谈的。” “他只想我死在外面嘛,我知道的,可是我想活着啊,我们之中总有一个人是如不了愿的。”楚回村无所谓摊了摊手,像是在诉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陈酉瞧着他,瞧着他面上的无奈,面色渐渐凝重,“陈酉誓死追随王爷。” 楚回村摆了摆手,笑道:“跟着本王,本王还能让你去死么,往后别说死不死的,小辣椒说了,不吉利。” 陈酉连连点头,感动得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你去帮忙查查,小辣椒到底是在打什么主意。”楚回村吩咐道。 陈酉颔首领命,转身就翻窗出去了。 …… 盛若寒日日都往宋雅臣的药铺去,每次去都自带一布袋瓜子。 瓜子在方桌上铺开,两人就相对坐着磕。 你一颗,我一颗,磕了几日,宋雅臣掀桌了。 她嗑瓜子磕了一嘴的泡泡。 “我不想同你耗,你从哪来,回哪去吧,我已经很清楚的告诉你了,这世上不会有人再配出鹤翎春了,你为什么就是不信呢。”宋雅臣不耐烦地摆手。 盛若寒不为所动,屁股不离开凳子一丁点,就像是同凳子粘在一起了一般,“宋公子怎么就那么确定这世上再没有人能够配出来呢?” “因为最重要的一味药材已经不存在了。”宋雅臣道。 盛若寒摇头,“我总有办法找到的。” 宋雅臣被她着拧着的态度气得心肝疼,拍了拍方桌,道:“好,不说这世上还存不存在,就说我凭什么告诉你?” 她想要得到鹤翎春的秘方,就得付出相应的代价,做交易就是这样,盛若寒早已做好了准备,她能够用自己的一切去换。 她开口问:“宋公子,你想要什么?” 宋雅臣听她这般说了,笑吟吟在她面前摊开手,手翻转了一下,将手背又给她看,末了收回手去,道:“你看我像是缺什么的人吗?” 她的手白皙细嫩,是养尊处优出来的,这种人,常常是什么也不缺的。 所以说,这笔交易是没办法做的。 盛若寒长在深宫,后来又游走江湖民间,见过不少油盐不进的人,这些人面上看上去固若金汤,但是到底是有柔弱的地方的。 她愿意花时间去找这个柔弱的地方。 盛若寒微笑,“我有的是时间。” 宋雅臣咬牙笑道:“既然如此,那我拭目以待。” 盛若寒将方桌上剩下的瓜子拂到布袋里,松紧绳一拉,一甩绳子,布袋便稳稳落在了她的手心里。盛若寒倾身,凑到宋雅臣面前,看着宋雅臣的眼睛,笑容戏谑又坚定,“我还会再来的。” 话毕,盛若寒迈过门槛出去。 宋雅臣摸着有些发烫的脸颊,又抚了抚起伏不定的胸脯,谇道:“真是阴魂不散!” …… 盛若寒出了药铺,习惯性四处望了望,这回没有楚回村跟在她身后,她还有点小恍惚,不太适应,但也只是片刻,她就收回心神来,因为她看到了那曾经引着她进沪郡的神秘人。 尽管不是下雨天,但是那神秘人还是披着蓑衣,除了一双眼睛,所有的皮肤都被包裹得严严实实的。 药铺写药方的老先生陈伯站在那神秘人跟前,接过神秘人装满了药草的药篓,随后将自己脚边空着的药篓递过去。神秘人接过空着的药篓,将药篓背到背上,转身正要走,陈伯拉住他,将自己准备好的银钱递到他面前,笑道:“大郎,你又忘了采药钱啦!” 神秘人接过钱,也没怎么瞧,塞进腰带里,之后微微颔首算是表达谢意。 陈伯宽和的笑着,目送神秘人离开才转身往药铺里面来。 盛若寒站在药铺门口,见到陈伯进来,正要打招呼,陈伯却是先打招呼了:“姑娘这是准备回去啦?” 盛若寒抿唇,点头。 她每天拎着一袋瓜子来磕,来了这么多天,已经跟陈伯还有两个小童都熟悉了。 陈伯笑着点点头,说:“那老朽送您?” “不用了。”盛若寒摆手,正要离开,目光又触到已经远走的那神秘人,便随口问道:“那采药人是药铺专门聘请的吗?” 陈伯摇头,“倒不是,他住在山上,平日里采药贴补家用,也是近段时间才往我们药铺送药草来的。” 盛若寒明白了,“谢谢陈伯,我回去了,明个儿再来。” 陈伯回头望了一眼方桌边上坐着拨弄算盘的宋雅臣,又望向盛若寒,笑着点点头,“好的好的,来跟我们宋公子说说话也是好的。” “她都已经嫌我烦了。” “怎么会,我看姑娘同我们宋公子每日嗑瓜子磕的很是开怀啊!” 盛若寒都不知道说什么了,伸手作了一个揖,跨过门槛出去了。 第24章 授受不亲 正午时,盛若寒回了客栈。 一进客栈,盛若寒就望见楚回村趴在柜台上跟老板娘搭讪。 老板娘年约四十,眉梢上是时光刻下的风情。她懒懒地倚在柜台上,左手拨在算盘上,右手捻着瓷杯,眼波百转千回锁在对面楚回村身上。 摸着良心讲,楚回村这人忽略爱瞎操心的毛病,是一个还算不错的人,长得好看,嘴也甜,泛红的瑞凤眼总是让人毫无保留地去相信他……总的来说,初次见他,或者与他相处不深,是很容易喜欢他的。 盛若寒站在客栈门口看了一会儿,老板娘偶一侧目就望见了她,笑开了:“方才还跟楚公子说到辣椒姑娘,辣椒姑娘你就回来了。” 盛若寒抬腿进去,寻了一方离两人不算近也不算远的位置坐下了。 其实按照她的个性,她是巴不得离人群远一点的,但是这一次,她选了一个离两人不算近也不算远的位置,为的是听清楚回村同老板娘的对话。意识到这一点,为自己倒茶的手僵了一下。 她用自己的行为告诉世人,她根本不在意天下人对她的看法,她甚至让自己去成为世人口中的那个人。 世人说她对上阿谀奉承,对下仗势欺人,性格骄纵跋扈,听不得一丝一毫的不满,说她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可是楚回村同老板娘聊到自己,聊的是哪一方面呢?又是怎样评价她的呢?她有些在意。 盛若寒没有倒茶,而是慢慢将水壶放下。 水壶距离桌面一拳的高度的时候,一只手握在盛若寒的手上,又将水壶提了起来。 盛若寒抬眉,发觉楚回村不知何时已经倾身站在了她的身后,他的手很自然的覆在她的手上,这使得她整个人看起来就像是被他圈在了怀里一样。 手背上是楚回村的手,在这炎炎夏季,这并不是什么舒服的感觉。 盛若寒瞪他。 楚回村看见了,不为所动,握着她的手倒了两杯茶。 茶倒完了,楚回村很自然松手,正要转身到盛若寒对面坐下,结果身子还没立起来,盛若寒就站起来甩了他一大耳刮子。 楚回村捂着脸望着眼前人,满脸茫然,喃喃道:“小辣椒你怎么好端端的动手打人呀?” “无耻!”盛若寒手在自己衣摆上狠狠擦了擦,“老娘的手是你能够碰的?” “小辣椒你这是无理取闹……” “男女授受不清我爹娘没教过我我都知道,你不知道?你反过来倒是怨怼我无理取闹了,你这分明是恶人先告状!楚回村,老娘告诉你,你要是再碰我,可就不是这一巴掌的事了!”盛若寒气冲冲说完又瞪着他冷哼了一声,然后甩袖上楼去了。 老板娘捻着茶杯转悠过来,瞧着委屈巴巴的楚回村,问道:“辣椒姑娘应该不是公子的妻子吧。” 楚回村垂首,说:“老板娘怎么这么说?” “我就是知道。”老板娘得意地笑起来,“你方才还同我讨教如何讨得女孩子喜欢,我看也不必讨教了,我看你就不错。” 楚回村猛地抬头,一脸不可置信,酝酿了一下措辞,说:“可是我还是喜欢年纪比我小点的……” “瞧你说哪里去了,我有一个干女儿,今年二八年华,温柔贤淑,样貌、品德无一不佳,与你很是相配啊!”老板娘说着还绕着楚回村转了一圈,一圈看下来,越是觉得楚回村与自己的干女儿相配。 楚回村无奈,端起茶水喝了一口,算是给自己压压惊。 这么被点了一通鸳鸯谱,楚回村只觉得自己跟老板娘也聊不下去了,正愁着不知道如何脱身,二楼楼梯处又传来动静。 盛若寒站在楼梯拐角处,目光阴森森地落在楚回村身上,“你上来,我有话跟你说。” 楚回村如蒙大赦,抱歉地同老板娘使了一个眼色,然后拔足便往楼上去。 廊下,盛若寒与楚回村对视。 楚回村一边脸红肿着,盛若寒瞧着,并不觉得自己有错。 虽不觉得自己有错,但是手还是不自觉摸上腰间的小瓷瓶。 “我前两日同你说过的,让你加点紧联系你那边的人,你到底有没有联系?”盛若寒还是冷着脸。 楚回村点头,面上很是诚恳,“我每日都写信的,只是这沪郡与外界通信不是那么方便,所以他们可能得晚两天才能收到我的信。” “你最好要点紧,不日我便会离开大辛,到时候我自己都自身难保,更没办法说带上你了。”盛若寒道。 楚回村知道她离开大辛是要往霓国去,为的就是那束腰扶桑的树汁,可是他装作不懂的样子,疑惑地问:“小辣椒你要离开大辛?你是要往里去啊?” 盛若寒从瓷瓶里面倒出一颗枣红色的药丸,指尖一用力,药丸便碎成粉末。盛若寒取过楚回村还握在手里的茶杯,从茶杯里倒出一些茶水来与药粉混合。 药粉很快就与茶水融合到了一起,盛若寒瞧着已经可以了,便扬手将药水拍到了楚回村那红肿的脸上。 待楚回村的脸涂抹完了之后,盛若寒收手,又擦了擦手,道:“这个你就不用管了,也不是你该管的事,加点紧做你该做的事情。” 话毕,也不理会楚回村要说什么,转身进门,反手将门关上。 楚回村看着紧闭的房门,伸手抚上自己已经上过药的脸,眉头皱起来,“这个应该就是打个巴掌然后再给颗枣吧。” 七八月份正是大辛最热的时候,往大街上泼一盆水,喝碗水再来看便发觉看不见一点水渍。这种天气,盛若寒也懒得出门再去缠着宋雅臣,便躺在房里的竹篾上休憩。 半睡半醒之间,盛若寒听见隔壁楚回村房里有人说话,但是声音压的低,她也听不清什么。 傍晚,盛若寒揉着睡麻了的左肩下楼来,才下到楼梯转角处,身后就噔噔噔传来脚步声。 盛若寒回头,正是楚回村。 楚回村见了盛若寒,笑道:“辣椒大哥你醒了啊,用饭吗?” 事实证明她瓷瓶里的药丸是很有用的,也才一个下午的功夫,他的脸就不红肿了,看起来跟平日里没什么两样。 盛若寒回过头来,揉了揉发晕的头,继续下楼。 “小辣椒,你看起来不太好。”楚回村跟在她身后,语气中透露着浓浓的关怀。 盛若寒觉得自己可能是下午睡久了,所以不太舒服,摇了摇头,道:“我没事。” 她这一摇头,只觉得头晕乎乎的更加厉害了,眼中竟然还出现了重影,她根本就不清楚脚下的楼梯哪一处才是有木板的。她扶着楼梯的栏杆缓了好了一会儿,等眼前清明了,再才继续下楼。 楚回村一直跟在她身后,见她很不对劲的样子,忧虑道:“不对不对,小辣椒你这个样子肯定有问题,是不是天气太热了,中暑了?” 盛若寒本来就头脑不太清楚,被他这一么一噪,只觉得头皮要炸,心里升起一股火来,她凶狠转头,伸手捂住他的嘴,“别吵”还没说出口,她便合上了眼睛,整个人倒了下去。 楚回村反应快,长手一伸就将盛若寒拉住了。 老板娘从后院过来,正瞧见盛若寒倒在楚回村怀里,知道事态不对,提了衣裙快步走过来。 盛若寒肤色本就苍白,现在更是惨白。她的额上有细细密密的汗水,汗水汇到一起,便流进发髻中。嘴唇本来就没多少血色,现在更像是在太阳底下晒了两个时辰似的起了皮。 老板娘抬起盛若寒的一只手,将手交给楚回村,“你按着她的虎口,我来按她的人中。” 楚回村闻言连连点头,一手扶着盛若寒的腰,一手死命地掐她的虎口。 老板娘则一边按盛若寒的人中一边说:“她肯定是水土不服,又碰上高温,中了暑。” 两人手忙脚乱了一会儿,盛若寒迷迷糊糊掀了掀眼皮。 “醒了!醒了!楚公子你快看!”老板娘率先看见,连忙叫了楚回村。 楚回村闻言放开盛若寒的手,偏头望过来,瞧见盛若寒正醒来。 “赶紧送上去,我去煮点酸梅汤给她解解暑。”老板娘道。 楚回村点头,将盛若寒打横抱起,愣了一会儿,然后往盛若寒房里去。 他愣那么一下,是感叹盛若寒居然那么轻。 盛若寒的房间同楚回村的是一样的,楚回村不用打量房间就知道床在哪里,他抱着盛若寒就往床边去了。 扶着她的头轻柔将她的身子先放好,然后再将她的头缓缓放在枕头上,做完这一切,楚回村这才算是松了一口气。 楚回村白日里才听了一番“男女授受不亲”的言语,自然是不敢在盛若寒的床边就坐的,但是又实在是不放心她,便搬了一把小马扎在盛若寒床边坐下了。 “小辣椒,你怎么突然就……就这个样子了啊,水土不服也说不过去啊,我们都来沪郡好些天了……” 盛若寒只觉得自己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离了,她想很凶狠地警告他不要说话了,但是到最后只剩下软绵无力的两个字,“别吵……” 小辣椒从来都凶悍,何时这般绵软了,楚回村很不适应,不适应的同时,有点心疼。 病成这个鬼样子还不忘瞪他,真是心疼她。 …… 不多时,老板娘便端了酸梅汤上来,又亲手喂盛若寒喝下了,忙完这一切,天已经擦黑了。老板娘让楚回村回房去休息,可是楚回村哪里放心得下,索性就将房门打开,在盛若寒房门口坐下来。 事实也证明楚回村有先见之明,到了夜里,盛若寒突然呕吐了起来。 当时楚回村在门口掺瞌睡,听见声音,回头连忙往房里望过去,便望见盛若寒不知何时起身,正趴在痰盂边上呕吐。 楚回村连忙去顺她的背,见着她将肚子里的食物都吐了个干净,又恨不得将胆汁都吐了出来,急道:“你腰上那么多瓷瓶子,就没有一个是能够派得上用场的吗?” 盛若寒哇哇吐着,却还不忘回头凶他,“那又不是给我准备的。” “不是给你准备的那是给谁准备的!”楚回村也是恼火了。 是啊,不是给她自己准备的,那是给谁准备的。这一路走来,他确实从未见她给自己用过那些药,倒是每次都便宜了他…… 楚回村意会到这一点,话语又温柔起来,“对不起,我去给你抓药吧。” 作者有话要说:围观了家暴现场的婆子冒死来采访王爷。 婆子:被家暴的滋味如何? 村花:妙。 婆子:妙? 村花:后面她不是又给我上药了吗? 第25章 夜半煎药 宋雅臣坐在房顶上看月亮。 她以前从不觉得月亮好看,后来遇见了一个人,与那人看过几次月亮,从此一发不可收拾,有月亮的夜晚,她都要在院里坐着看一看。 月至中天,已经没有人声了,有的只是各样虫鸣之声。宋雅臣瞧月亮瞧够了,准备回房去睡觉了。 提着灯笼才从房顶上下来,就听见药铺前头传来砸门声,宋雅臣连忙往前面去。 待宋雅臣到了前院,发现陈伯已经起来了。 陈伯拉开门,门口那青年便拱手作揖,抬首,歉疚道:“实在是失礼了,可是我朋友实在是病的太严重了,在下不得不夜半来求药。” 说着这话的时候,宋雅臣已经到了楚回村面前,她将手里的灯笼往前探了探,便望见了一张有点熟悉的脸,以及来人额上的汗,猜想他应该是拔足狂奔而来的。 陈伯接过宋雅臣手里的灯笼,然后默默站到了一边。 “公子可有药方?”宋雅臣问他。 楚回村一怔,然后摇了摇头。 “没有药方,那你抓什么药?”宋雅臣又道。 楚回村闻言连忙解释:“老板娘说她是水土不服,然后又碰上最近天气热,应该是中暑了。中暑的药应该是好抓的吧?” 宋雅臣点头,又问:“还有没有别的什么症状?” “半夜里,也就是方才,她吐了,吐得好厉害。”楚回村道。 宋雅臣望向陈伯,陈伯了然,提着灯笼便去到药柜旁边抓药去了。 “陈伯已经抓药去了,稍后回去煎水服下就行。”宋雅臣道。 楚回村感激笑笑,“多谢宋公子了。” 宋雅臣一愣,疑惑道:“你认得我?” 楚回村颔首算是承认,“我就住在客栈里面,听闻过宋公子的名号。” “哦,夜色不早了,告辞了。”宋雅臣应了一声。 楚回村往边上退了两步,方便宋雅臣过去。宋雅臣从楚回村面前过的时候,突然想起来在哪里见过他,道:“你便是那个总是跟踪小辣椒的人?” 楚回村一怔,随后解释道:“我不是跟踪她,我是怕出什么意外,我同她是一起的。” “所以,现在生了病的就是小辣椒?”宋雅臣笑着问。 楚回村不明所以,但是还是老老实实点了点头。 “哈!终于不用来缠着我了!”宋雅臣笑得更开心了,也不理会楚回村面上的疑惑,抬腿往后院去了。 很快,陈伯就抓了药回来,楚回村接过药之后付了钱,又感谢了一番,再才往客栈去。 在客栈后院煮药的时候,陈酉摇着蒲扇,一边盯着药罐,一边同坐在木楼梯上的楚回村说话,“王爷见过那宋公子宋雅臣了?” 楚回村摇着蒲扇,微微点了点头,“见过了。” “是不是看起来就很厉害的样子。”陈酉道。 楚回村摇头,“倒没有,她虽然看起来不太好接近,但是面善。” “可事实上,潜伏在季家,将季家一家老小送进大牢就是她。”陈酉皱了皱眉,“季家祖上就是沪郡,后来壮大了,便去了京都行医布药。前几年在大辛的街头走一走,谁人不知季氏药庄,大家都夸季氏心怀天下,如果不是季氏最后一任家主季玄引狼入室,季家的药铺只怕是要开到我们霓国去了。” 陈酉摇了摇蒲扇,继续说:“听说季玄偶然一次机会捡回了宋雅臣,后来见宋雅臣会算账,便让她做了药铺的账房先生。这宋雅臣还真有两把刷子,做账很是厉害,季玄便让她做了药庄的总账房。可是谁知,这宋雅臣是个贪心的,不知是得了谁人的好处,居然做了假账,将季氏一门都送了大狱。说来真是讽刺,季氏一门祖上在沪郡,这宋雅臣居然在陷害了季氏一门之后来到沪郡定居,还开了一家药铺。” “既然是陷害,那为什么宋雅臣没有被抓进去?”楚回村问。 “因为……”陈酉思索了一会儿,发现这个问题自己回答不上来,“反正我也是这样听来的,大家都是这么说,都说是宋雅臣害了季氏一门。” 楚回村摇头无奈地笑笑,“陈酉啊陈酉,切莫人云亦云啊。” “是,陈酉知道了。”陈酉低头反省。 “白日里你在我房里同我说的鹤翎春,鹤翎春查的怎么样了?”楚回村又问。 陈酉抬首,“查过了,鹤翎春是一个方子,随着季氏一门的覆灭,这个方子也渐渐不被人们提起了。在京中的弟兄去关押季氏的牢房里查过,结果得知那个牢房曾经塌方过,季氏一门无一人幸免,鹤翎春算是绝迹于世了。”说到这里,陈酉挑了挑眉,“不过,什么事情都难不倒我陈酉的嘛,鹤翎春的药效那么神,肯定有郎中大夫想知道配方是什么,我就又去问了曾经跟季家药铺有往来的郎中,果然被我查到了。” 陈酉说完,将蒲扇放在一边,从怀里摸出一张纸来。 楚回村接过,念道:“雪梨一只,琵琶六粒,川贝二十粒,老姜二钱……这个是什么?” 楚回村指着纸张,在他手指落下的地方,是一块被涂抹掉的墨迹。 陈酉回答:“那个大夫也不知道是什么,猜测是季氏药庄不外传的什么药。” “小辣椒这几天一直在那药铺中进进出出,应该就是为了这味药。”楚回村将方子折起来,收进袖中,“看着这宋雅臣跟季氏药庄也有秘密。” …… 药煎好了,楚回村端着药碗往盛若寒房里去。 盛若寒躺在床上,形容枯槁,已然没有个人样了。 听见脚步声,盛若寒没有掀眼皮就知道是楚回村来了。 “喝药吧。”楚回村一手将盛若寒揽到自己胸前,一手舀了一勺药汁。 盛若寒慢悠悠睁眼,道:“你没在药里放点别的什么?” “小辣椒你脑子里面到底在想什么啊,我怎么可能害你。”楚回村有点生气。 “我现在这个样子,对于你来说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平日里我那般欺负你,你真的就没想要报复?”盛若寒道。 楚回村佯装思考她这话的可行性。 盛若寒见他那般,笑了笑,又道:“你还真敢想啊?” 楚回村见她突然对自己绽放了笑容,一下子就不气了,将药勺递到她唇边,然后开口:“你三番两次救我,我都还没报答你,怎么可能害你,再说了,你也就是脾气差点,并没有怎么伤害我啊。” “是吗,白日里我不是还打过你?在禅源寺的时候还踹过你呢,你忘了?”盛若寒也不知道自己怎么说起了这些,说完便后悔了,伸手端过楚回村手里的药碗,然后一股脑灌了下去。 药汁自然是苦涩的,可是盛若寒眉头皱都没皱,面色平淡的就像是在喝一碗再平常不过的白水。 喝完了药汁,盛若寒将药碗递还给楚回村,难得好脾气的对楚回村说:“赶紧回去歇着吧,今晚谢谢你。” 楚回村从来没听她对自己说过感激的话,这下听到了,心念一动,戏谑道:“小辣椒,我这也算是救了你一命对不对?” 盛若寒思索了片刻就认真点头了。 “那我作为你的救命恩人,请求你以后不要把我丢下,好不好?”楚回村说。 盛若寒又思索了片刻,然后冷笑:“呵,你想都别想,老老实实跟你那边的人写信,让他们将你收拾走才是正经事。” 楚回村愤然拂袖出门,走到门边又回头望过来,委屈巴巴地说:“辣椒大哥你真的不再考虑一下,我长得好看,脑子又灵光,带着我保证事半功倍……” 真没见过这么夸自己的,盛若寒翻了一个白眼,一点情面也不给,“做梦去吧。” …… 次日,盛若寒被饿醒,正要起身,楚回村就推门进来了。 “你怎么没经过我同意就进来了?”盛若寒道。 楚回村一点也不在意,说:“昨儿抱都抱过了,咱们也算是自家人了,没什么好见外的。” 说着,楚回村将托盘里的小米粥,大白馒头,小青菜一一摆放在桌子上,然后望向盛若寒,“快过来用早点。” 盛若寒在桌边坐下,一边喝小米粥一边说:“楚回村我跟你说,你别跟我攀关系,咱俩根本没关系。” “你且看看这个。”楚回村将陈酉昨日交给他的药方摊到桌上。 盛若寒瞥了一眼,然后问:“这是什么?” “鹤翎春。”楚回村回答,然后果然瞧见盛若寒变了脸色。 盛若寒也不吃了,捡起药方,指着墨迹说:“那这最后被涂毁的是什么?” “那你还带不带着我?”楚回村不答反问。 就这种情况,盛若寒还能说不带吗,只好点头,“带,当然带了。” 得了回答,楚回村立马喜笑颜开了,“好,那我们去找药铺的宋公子吧!” “我是问你这药是什么……”盛若寒意会过来了,“所以说,你根本不知道这味药是什么?” “人不能言而无信,椒椒你说过要带着我的。”楚回村又委屈巴巴地望着盛若寒。 盛若寒无所谓地甩甩手,道:“无所谓啊,你也知道的,我这个人说话一向是不作数的。” “我们谈谈,好好的谈谈!”楚回村调整了作战方略。 盛若寒一点也不上套,果断拒绝,“我没什么好同你谈的。” “你上药铺找宋雅臣好几次了,探听到一点点有用的消息了吗?可是我不仅找到了这张在尘世间快要绝迹的药方,还知道了宋雅臣同季家的秘密。”挑了挑眉,楚回村继续说,“你确定不带着我?” 盛若寒这下只得妥协了,咬着后槽牙道:“带带带,我带着你,我上哪儿都带着你!” 第26章 季氏药坊 昨日还盘算着不用见盛若寒的宋雅臣在方桌上布了一局棋,自弈正起劲,就听见柜台里的陈伯开口说话了。 “姑娘昨日没有什么大碍吧?” 宋雅臣回头,正见着盛若寒跨进门来,与她一同进来的还有昨日来求药的男子。 宋雅臣眉头微皱,道:“你还真是阴魂不散啊,病了也不放过我。” 盛若寒同陈伯打过招呼之后径直往宋雅臣边上去,同往常一般,选了宋雅臣对面的位置坐下。 楚回村则跟在盛若寒身后,到了宋雅臣面前,拱手行了礼,在宋雅臣还了礼之后落座。 “小辣椒,你今日来我这药庄所为何事啊,该不是又要同我嗑瓜子吧!”宋雅臣笑道。 盛若寒回答:“自然不是,我的目的你很清楚的不是吗?” “可我已经同你说过好多次了,那药方我不会告知你的。”宋雅臣执起一枚黑子慢悠悠放进棋盘。 盛若寒早已经料到,她朝左手边坐着楚回村伸手,楚回村了然,从袖中取出一张纸来,展开了,然后递给盛若寒。 盛若寒将药方摊到棋局上,宋雅臣手中的白子无处可落。 宋雅臣扫了一眼那药方,眼中闪过几丝疑惑,很快她就恢复了一贯的云淡风轻,“不过是残方,就算你拿到了真正的药方也没用,因为最重要的一味药这世上已经不存在了。” “既然不存在了,那你不妨告诉我们。”楚回村笑着将药方收起来。 “既已不存在了,那告诉你们也无用,你们为何还要执着。”宋雅臣道。 “宋公子,你确定这世上不会有人再配出鹤翎春来,因为缺了那最重要的一味药,可是小辣椒却坚信自己能够找出那一味药来,宋公子不愿透露,是因为这味药同季氏一门有关系对吗?”楚回村道。 宋雅臣猛地抬头,“你不要胡乱猜测!” 楚回村得意洋洋地朝盛若寒望过去,证明她带着他是没有错的。正了正脸色,楚回村一脸无辜地说:“在京中街头走一走,都知道鹤翎春是季氏的秘方,宋公子你这么大的反应,难道……难道其实这药是你制出来的,然后被季氏窃去了……” “简直是胡说八道,这药跟我没有关系。”宋雅臣打断楚回村不切实际的想象。 “那就是跟季氏有关系了。”盛若寒接过话茬。 “这位公子方才不是还说过吗,鹤翎春本来就是季氏一门的药方,自然与及季氏有脱不离的关系。”宋雅臣明白她是想套话,笑了笑,执了一枚黑子,“公子你不是能够查到鹤翎春的残方吗,那继续去查啊。” 不就是查不到了所以上门来讨教吗,楚回村抿了抿唇,心念一动,复又笑起来,“其实我们只想要鹤翎春完整的药方,并不想那么复杂的,但是宋公子您让我们自己去查,那我们便自己去查好了,只是我怕我们查到一些不该查到的东西,比如说姑娘你同季氏的恩恩怨怨,季氏能够在大辛发展壮大的秘密,牢狱塌方的真相……那些宋公子想要隐瞒的,若是一不小心被楚某翻出来,并且不幸让旁人知道了,那楚某也只能说一声抱歉了。” 话毕,楚回村站起身来,拉着盛若寒便走。 方才楚回村说那些话的时候,盛若寒很是纳闷,他到底是从哪里查到的那些。 “一、二、三……”楚回村拉着盛若寒一边走一边低声数数,数到“三”,果然听见身后的宋雅臣出声了。 “等等。” 不甘心,但是又无可奈何只得妥协的语气。 盛若寒同楚回村一同转身望过去。 “跟我到后院来吧。”宋雅臣起身,往后院去了。 盛若寒与楚回村跟在后面,这才发觉这药铺前面是门铺,后面是一个大大的院子,东边是三间厢房,北边是厨房和药库库房,西边只在墙上架了一个棚子,上面铺了茅草,下面是一条长桌,长桌上摆着石碾,柴刀等物。院子中间摆了好几个竹匾,匾中放了药草。 宋雅臣引着二人到了西边的茅草棚下,写了一张药方交给盛若寒,“这便是鹤翎春的药方。” 楚回村倾身看了一眼,拿出自己手中的那张药方比对着看,然后不解道:“这最后一味药是半熊肉二两,半熊是什么?” “半人半熊。”盛若寒道。 楚回村闻言侧目,便见盛若寒淡定自若将手中药方收了起来,总觉得哪里不对,道:“恕我孤陋寡闻,这世上有半人半熊存在吗?” “季氏一门便是半熊族,可是你们也查过了,他们全部葬身于京都牢狱了。”宋雅臣说。 楚回村缓了好一会儿才接受了这世上有半人半熊的存在,缓过来了之后开口问:“那没有别的半熊族人吗?还有,只有他们的肉才可以制成鹤翎春吗?取肉制药这很残忍啊。” “半熊族只有这么一支血脉。”宋雅臣说着转过身去摆弄自己手里的药材,“如果世人也觉得取他们的肉制药残忍,那么他们便不会被灭族了。”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季氏不是因为牢狱塌方所以灭族的吗?”楚回村问。 “两年前,京都附近的礼安村里的村民都患上了咳嗽,大家以为是天气突然转凉,所以感染了风寒,可是怎么可能一整个村的人都感染了,季玄当时带着我去看了,果然,根本不是什么咳嗽风寒,而是瘟疫。季玄调配了鹤翎春给他们,他们用了药就好了。原以为这件事情就此平息了,可是过了半个月,季玄的伤还没养好,另一个村子里的村民也患了这怪病,季玄要割肉制药,但是我担心他的身体,不许他再配药了。你们没有亲眼看过,他为了别人,割得自己身上没有一块好肉。后来,他趁我出门的时候割肉,他觉得苍生黎民的性命比他的重要。”宋雅臣说着,眼眶便红了。 “后来呢?”楚回村问。 宋雅臣转过身去抹了抹眼睛,待情绪调整好了,转过身来,开口道:“后来就如同你们打听的那样,我去跟衙门说,我在季氏药坊做了假账,把他送进牢房了。” “所以你是为了保他,让他不再割肉配药,于是将他送进了牢房,万万没想到,牢房塌方了。”楚回村道。 宋雅臣点头,眼中又涌出泪水来。 楚回村哪里见得姑娘哭,当下便在身上翻找手绢,盛若寒见他半天没翻出来,摸出了自己的手绢。 盛若寒将自己的手绢递给宋雅臣,宋雅臣接过,道了一句谢。 宋雅臣缓了好一会儿,等情绪恢复了,她才望着盛若寒说:“所以我一早就同你说,这世上已经不存在最后一味药了,让你不要再执着。” 盛若寒低头望着自己的手,不说话。 傍晚时候,盛若寒与楚回村一起从药铺里面出来,又碰见陈伯在收那神秘人的药材。 楚回村很意外,上前去同那神秘人打招呼,“恩公!好巧啊恩公,你是将草药卖到这家药铺啊!” 神秘人抬头望过来,见到楚回村,点了点头。 就在这个间隙里,陈伯从钱袋里倒出钱来,将脚边空着的药篓递给神秘人的时候顺带着将钱递了过去,“来,大郎,这钱你拿好。” 神秘人看也没看,从其中又拿出一些来交还给陈伯。 陈伯让他收回去,笑呵呵道:“这是我们公子给的,她说您的药草很好,要多给您一些。” 神秘人不再推辞,收下钱,背上背篓,又望了楚回村和盛若寒一眼,算是告辞,也不待两人有所反应,转身便走。楚回村连忙跟上去,勾着他的肩膀道:“楚某还没来得及答谢恩公,今日有缘相见,一定要请你喝酒!” 神秘人拂下他的手,“我不喝酒。” 已经走进药铺里的陈伯回过身来,满脸的疑惑转化为笑容,“原来大郎不是哑巴啊!” 盛若寒回头看了陈伯一眼,然后往楚回村那边去。 这边楚回村还跟着神秘人,“恩公不喝酒啊,那咱们吃饭啊,我请你吃饭,我娘子有钱!” 盛若寒跟上了两人,听见楚回村那般说,瞪了他一眼,淡淡道:“我的钱关你什么事。” 楚回村仿佛没听见,继续同神秘人说:“怎么样,吃饭好不好?” 神秘人望了望天边云彩,站定,道:“天色不早了,我得回去给羊儿喂草了。” 天黑了之后,他走在山间也不安全,楚回村也只得作罢,拱了拱手,道:“是楚某没有考虑到,实在是抱歉了,只是我们夫妻二人这几日便会离开沪郡了,怕是报不了您带路的恩情了。” “二位一路顺遂。”神秘人道。 “多谢恩公了。”楚回村再拱手。 话别之后,神秘人出城,盛若寒与楚回村回客栈。 夜里,盛若寒做了一个梦。 她梦见她回到了京都,走在长街上面,很奇怪,整条长街空无一人,她环顾了一圈,发现自己身后是一间药铺,药铺的牌匾上刻着四个字。 季氏药坊。 她走进去,发现后院的布局很是熟悉,但是就是想不起在何处见过。她推开一间又一间房,发现偌大一间药铺,居然没有一个人。她从房间出来,正要离开药铺,突然一阵狂风袭来,那风吹得她都快要站不稳了,等风过去,她睁眼看,发现天色不知何时暗了下来,乌云蔽日,似是有一场大雨将要落下。 她从廊檐下走过,发现西边的屋檐下站着一个人。 那人穿一袭青衫,头发未绾,尽数散在脑后。 她走过去,发现那人拿起长桌上面的刀,往自己手腕上划去,她连忙出声制止:“不要!” 可是并没有用,那人仿佛没听见一般,又在腕子上划了几刀,几块肉落入白瓷碗中。 她跑到那人跟前,这才发现那人面色惨白。 那人捡起桌上的布条将手腕缠起来,然后瘸着腿走到药炉边上去,将碗里的肉倒进了药罐里。 盛若寒跟过去,发现他除了一张脸完好,其他地方都缠着布条,右手手背与手腕连接的地方有一块红色的印记。 突然,那人像是能够看见了她一般,冲她笑了笑,正在这时,又卷来一阵狂风。 等她再睁眼去看,发觉她站在万亩牡丹花田之中,月朗星稀,她伸手就可以触到那些牡丹花,微凉,柔软。 往远处去,她发现有一红衣人影往这边来,她突然就觉得很是欣喜,向那人奔过去。 到了那人面前,那人却扒出腰间的匕首,“椒椒,我只要一点,一点就好。” 她害怕,她不可置信,转身就跑,她跑了很久很久,后来跑累了,摔倒了,那人追了上来,举着匕首。她心里莫名生出一股勇气来,夺过他手里的匕首,然后闭眼刺入那人的胸膛。 一瞬间,鲜血四溅。 之后,盛若寒便醒了过来。 回顾梦境里发生的一切,她突然想起来,为什么季氏方药后院的布局给她一种熟悉的感觉了,宋雅臣药铺后院的布局也是那样的啊。那个着青衫割肉的年轻人,应该就是季玄吧。至于梦境的后半部分,她梦见过很多次的牡丹花海,可是每次梦见都是在她放了血之后,这一次,她没有放血啊,怎么会梦见…… 难道同她白天的猜想一样,半熊族的肉可以制成鹤翎春,她的血也可以? 盛若寒睡不着了,决定出去透透气。 近乎是动了透气的这个念头的瞬间,隔壁便传来推门的声音。盛若寒起身,穿好衣裳,推门出去,果然看见廊檐下站着楚回村。 第27章 自以为是 从客栈二楼望出去,远处山隘如雾,几家灯火就像是浮在江里的几点渔火。 楚回村坐在扶栏上,一手执壶,一手握着酒杯,听见身后传来的开门声,眯着眼望过来。 他显然是已经喝多了,两颊酡红,眼底红意更甚,望过来的眼睛眯起来了,又打了一个酒嗝,总算认清是盛若寒了,哈哈笑起来了,“椒椒,来!陪我喝酒!” 盛若寒走过去,单手一撑,也翻身在扶栏上坐下了。 楚回村将酒杯递到盛若寒面前,唇边挂着痴痴的笑容,“来,椒椒。” 他方才便是唤她“椒椒”的,她只觉得心头一紧,很是难受,这下又听他唤了,那不舒服的感觉更甚,她皱眉瞪他,“我跟你可没那么熟,不要叫我‘椒椒’。” 楚回村无所谓,挥了挥手里的酒杯,示意她接下。 盛若寒接下酒杯,楚回村便笑得更加开心了,倾身为她倒了一杯酒,然后拿自己的酒壶跟她的酒杯碰了一下,痴痴笑道:“喝酒!” 盛若寒举着酒杯,目光落在身旁楚回村脸上。 他是真的好看啊,哪怕与他朝夕相处,他的容颜还是如初见时那般令人惊艳。此时,他用那双泛着微红的瑞凤眼看着她,脸上挂着因为喝醉之后的露出的痴笑,这样的他,直叫人心生怜惜之情。 见盛若寒久久未饮下,楚回村催她:“小辣椒,喝啊,喝酒……” 盛若寒将酒杯递到唇边,一饮而尽。 “果真是我辣椒大哥,豪爽!”楚回村赞了一句。 酒水入喉辛辣,盛若寒忍着升上鼻腔的酸涩,缓了好一会儿神智才算清楚了。 “辣椒大哥怎么还没有歇下?”楚回村自顾自喝了一口酒,然后偏头看盛若寒。 盛若寒望着远方灯火,闷闷回答:“睡不着。” “真巧,我也睡不着。”楚回村笑嘻嘻的说。 “哦。”盛若寒淡淡应了一声。 “你就不好奇我为什么睡不着?”楚回村问她。 盛若寒说:“不用我问,你肯定就会说的。” “对!”楚回村拍了一下额头,“我喝酒都喝迷糊了,怎么忘记了我辣椒大哥是很了解我的!”又灌了一口酒,脸上笑容散去,“白日里听宋公子说,季玄是用自己的肉做了药,世上怎么会有这样残忍的事情?” “医者济世救人,季玄虽然是药商,但是他以医者自居,必然会牺牲自己的一切去救那些人的。”盛若寒说。 “他善良,所以他要因此而死吗?”楚回村又问。 “我不知道。”盛若寒回答。 季玄善良,以身制药去救那些病人,可是病人实在是太多了,他救不过来。宋雅臣为了阻止他,将他送进了牢狱,本来是为了保他一命,结果天意弄人,牢狱塌方了。到底是谁杀了他? 是他的善良吗? 还是那些只顾着自己性命,而不顾及他已经奄奄一息的病人? 又或者是将他送进牢房的宋雅臣? 没有人能够说得明白到底是谁害死了他,但是谁也脱不了干系。 “我不知道,我从未如此高义,为了旁人去牺牲自己。”盛若寒又说。 她还记得自己很小的时候母亲就过世了,父亲根本不记得她的存在,她虽然是一位公主,却每日为填饱肚子发愁。 七岁的时候,微生皇后病重,得以年轻女子心头血做药引才有可能救回一命,她想都没想,去太医院找了太医。 那个时候,她将匕首刺进胸膛,她只想着,她在太医院养伤的这段日子,应该不用再为填饱肚子发愁了吧。 那个时候,她根本没想过,万一她手中的匕首再用点力,她可能就死了,也没有想过用自己的性命去换别人的性命,她只想着自己,要自己能够填饱肚子。 就像京中人说的,她自私自利,没有半点奉献精神,做一切事情都有目的,很是功利。 似乎是为了显得自己比较公平,盛若寒又说:“可是我也从来不希望别人为了我去牺牲什么。” 楚回村听着她说,摸了摸头,神志不清地开口:“不为旁人牺牲,也不要旁人为你牺牲……那你岂不是与任何人都没有关系?” 盛若寒不吱声。确实如同楚回村说的那样,她不希望跟任何牵扯上关系。 “那这样的人生岂不是很无趣?”楚回村又道。 盛若寒瞥了他一眼,道:“干你何事?” “椒椒你真是人情冷漠啊,算一算,咱们同行差不多半年了,生生死死这么多次,如若在你眼中我们没有关系,那我就太难过了。”楚回村觉得甚是委屈。 “有些人注定只是过客,太动情,往后必定伤情,与其这样,不如从一开始就没有关系。”盛若寒说。 楚回村觉得她这话一点也不对,立马反驳:“可如果是这样,那人情冷薄,人生将更是绝望啊。我觉得,正因为知道彼此之间是过客,所以才更应该珍视对方,因为往后,大千世界,再难遇到这么一个人了。” 盛若寒沉默。 楚回村见她沉默,以为她是被自己说动了,于是继续说:“相逢即是有缘,更何况你我之间发生这么多事情,早就已经是朋友了,往后若是分开了,回味起这段同行的时光,心中也只有感激了,感激老天让我们相遇。” “不,你想多了,我从未感谢老天让我们相遇。”盛若寒一点也不客气的说,“如果可以,我绝不会去鎏金山。” “那你就不会有鎏金牡丹了。”楚回村说。 “我会去找曲寻。”盛若寒说。 “不,你不会去。”楚回村笃定道。 盛若寒张了张唇,想说一些反驳的话,但是最后什么都没有说出来。 “你如果想要曲寻手里的鎏金牡丹,你早就找他要去了,还费什么心思去鎏金山蹲守。”楚回村笑了笑,“小辣椒,你以为你就像你的名字一样,又呛又辣,其实你根本就是嘴硬。任何事情,无论好坏,你都先拒绝,你在害怕什么呢?就拿我们之间的情谊来说,你分明是在意我的,可是你从来都凶巴巴地否认,你是害怕什么呢?害怕别人看轻了你的感情,将你的感情看得一文不值,所以你自己就先不承认这段感情,也就不会被别人评说了,自然也就不会被别人看轻了,是这样吗?” 盛若寒瞪着他,“自以为是!” “好,我自以为是。”楚回村点点头,灌了一口酒,望向远方的山,“鹤翎春这世上已经不复存在了,接下来你是往霓国金鼓城去寻束腰扶桑,还是有另外的打算?” 盛若寒不可置信地望向他,他应当知道她在收集事不记的原材料了。 “事不记由十三种药材制成,缺一不可,既然这鹤翎春已经不存在了,你也没有必要去金鼓城了。”楚回村说。 “鹤翎春我自有办法制成。”盛若寒望了眼自己的手腕。 楚回村望过来,“所以说,你还是要往金鼓城去找束腰扶桑?” 盛若寒点头,“不错。” “我劝你别去。”楚回村将酒壶放到一边,“束腰扶桑是霓国神树,植于王宫深处,被一百零一名侍卫看护,不容旁人接近,你若是闯进去,必死无疑!” “对,我知道,所以你赶紧联系你那边的人,让你那边的人将你接走,免得你跟我送了命。”盛若寒点点头,又像是想到了什么,接着说,“你应该是联系上了的,不然宋雅臣的事情单凭你是查不出来的。” 楚回村很生气,合着他上面说了那么多,自以为叩开了她的心扉,难道都只是自以为是?她其实一点也没有关心他,一直觉得他是累赘,照拂他只是因为虞家姑娘将他托付给了她?现在还攻击他的办事能力,其实只要给他时间,他也是可以查出宋雅臣跟季玄的秘密的好不好! 楚回村气结,酝酿了好一会儿,终于想到要反驳的话了,结果盛若寒先他一步开口:“天色不早了,赶紧歇着吧,明日咱们就各走各的。” 话毕,翻身下扶栏,往自己房门走去,走了两步,折回来,将酒杯摆到扶栏上。 楚回村望望酒杯,又望望酒壶,最后望着盛若寒缓缓合上的房门。 好像有那么一瞬间,他是去她心里看了一遭的,只是现在,她又把自己的心门给合上了。 楚回村拎起酒壶,仰着往嘴里倒了倒,却是什么也没有倒出来。他有些沮丧地将酒壶放回扶栏上,扭头去看远处只有淡淡几抹影子的山。 他早前其实并不在意盛若寒的过去,鎏金山一遇,只当她是一个贪财之人,承诺给她鎏金牡丹,为的是让她救一救当时差点丧命的自己。 两人在檀溪看星星的时候,闹了一个乌龙,她带着他逃跑,他猜想她应该也是在逃之身,但是并不在意她是被谁追着的,只要不殃及他就好。 后来东方玉绑了他,她拿了东方玉的钱走了,他也并不觉得难过,可是她又折回来,往他手里塞了一枚簪子,好让他自救,他心中便觉得一暖。令他觉得他应该帮一帮她,是她银簪翻飞解开绑着他的绳子的时候。 他没想跟她有交集,只想着养好了伤就回去,可是发生的事情不得不令他与她产生交集。 浮世山庄,曲寻跟他透漏过她的身份不简单,他也没往心里去,当时身上伤已经好了,他是准备回霓国的,结果她在他之前离开,离开之前没有跟他说一声“告辞”,他心里就有一些不舒服了。 他明白,他是将她当朋友了。 离开浮世山庄起身回国,结果遭到了埋伏,他拼尽最后一口气,终于找到了旧相识虞家姑娘。偌大京城,都是在寻找他的人,虞家姑娘告诉他,有一个人一定能够保他性命,于是他在九塘小城再次见到了她。 之后一起上山,一起被绑,又碰上国舅来捞人……他才知道,啊小辣椒就是盛三,那个在自己眼皮子底下逃婚的未婚妻。 他想起来世人对她的评价,自私自利,嚣张跋扈,欺软怕硬,功利……都不是什么好的评价,可是他与她一路走来,发觉她并不完全是一个一无是处的人,她还是有一些好的品质的,比如说勇敢,比如说善良。 他等在京都,等着她再次出现,他觉得他能够找到一个与世人眼中不同的盛若寒,他有这样的想法,纯粹是因为他是陪侧王,闻名十六国,他觉得自己与旁人不同,他比旁人更拥有一双智慧的眼睛。 行至沪郡,发生了这些事情,今日一谈,他突然想要了解一下她的过去。她到底是经历了一些什么,才会变成如今这个不敢去爱的人。 他原先是为了证明自己的机智死搅蛮缠跟着她来到沪郡,现在却一点也不想证明自己了,他应该是入了这幕戏,想要去了解她的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村花:讲真,起先本王一点也不care她的,她又凶又粗鲁,浑身是毛病,可是后来,本王发现她善良,聪慧,而且越来越好看,本王就想了解她了,了解着了解着,本王就无可救药地爱上她了~ 小辣椒:我起先看他的时候,觉得她好漂亮,万亩牡丹都比不上他的一个背影,后来就觉得这个人嘴里没一句真话,再后来就发现他更加多的缺点了,什么表里不一啊,自以为是啊……可是他却是能够将我看得最透彻的人,算是栽了【无奈摊手】 第28章 山路分别 盛若寒一夜未眠,在床上坐了一宿。 窗外天光大亮,她眼底的青黑无所遁形。 楚回村说得一点没错,她就是因为怕自己付出了感情,然后被别人践踏得一文不值,所以不愿意承认自己的付出。她这样的人,面对别人好意的付出会不知所措,觉得自己不值得,所以不希望别人为自己付出什么。 既不为别人付出,也不需要别人为自己付出,这样两不相欠,可以很好的平衡自己的内心。 从来都没有人这样剖开她的内心,现在楚回村就这样剖开了她的心,将她藏在内心最深处的怯懦自卑投放在日光下,她再也没办法在他面前顶着强硬的面具了。 侧耳倾听,隔壁房间并没有声音,楚回村应该是昨晚喝了太多酒,还没醒过来吧。盛若寒这么想着,开始收拾自己的行李。 行李不多,不过两身换洗衣裳,一本翻烂了的蓝皮小书,一个用来蓄水的竹筒水壶。简单收拾完了,隔壁房里仍旧没有什么动静,盛若寒背着包袱出门,一脚迈出房门槛,她突然停顿了一下,又退回了屋里。 翻出笔墨来,想着应该写一封告别的信,但是提笔良久,终是无从下笔。 合上了门,盛若寒刻意放轻了脚步下楼。 老板娘还是站在柜台里面,望见盛若寒下楼来,眯眼笑起来,“姑娘要出门啦?” 盛若寒从腰间摸出一锭银子来,将银子按在柜台上,并不多言,径直出门了。 从客栈出来,盛若寒去买了一些馒头烧饼,准备路上当干粮,卖包子的阿郎笑呵呵地给她打包好,又问了那么一句话,“姑娘您吃得完吗?” 盛若寒近乎是习惯性地往卖花伞的摊位望过去,站在那里的只是一个穿着褐衣的大叔,并没有红衫人影。盛若寒回神,淡淡笑了一下,拎着打包好的干粮便离开了。 沪郡四面环山,连接外界只有一条山路,因此,盛若寒要往金鼓城去,还得从进城来的那条山路走。 心无旁骛的赶路,盛若寒脚程很快,不过一个时辰,她就到了山外长亭。抬头看看天色,尚早。盛若寒进到长亭里,从包袱里面翻出那本被翻烂了的蓝皮小书,找出中间夹着的一张十六国地图。 地图摊开大概两尺长宽,十六国主要的城邦标注的还是比较清楚的。盛若寒大致规划了一下从沪郡去霓国金鼓城的路线,然后收起地图,重新背起包袱准备赶路,可没想到一转身,又见到了那个神秘人。 那神秘人从远处走来,山路两旁的杂草齐及他的腰部,待他走得近了,方才望见他身旁跟着三只小山羊,身后背着一个药篓,药篓里放着一把方便割草用的镰刀。似乎也像是看见了长亭里的盛若寒,他赶着山羊在亭外停住了。 盛若寒行至他身前,他身旁围绕着的山羊便都围到了她的脚下,小山羊们跳着、叫着,跑来跑去,就像是在追逐一只漂亮的小蝴蝶。 神秘人看了盛若寒一眼,见她只是一人,开口问:“楚公子呢?” 盛若寒正弯腰逗弄着小羊,闻言抬头望过来,解释道:“我跟他没什么关系,自然是各走各的。” “可姑娘是一个人,路上没人照应……”神秘人道。 “这个不打紧,天色不早了,我该走了。”盛若寒说着便不再逗弄小羊,站直了身子准备离开。 “一路顺遂。”神秘人两手抱在一起作了一个揖,原本被遮掩的严实的手腕这下露了出来,盛若寒望见一块红色的印记。 神秘人与盛若寒错身而过,赶着羊继续往前走,盛若寒却是原地愣住了。 那红色的印记,她见过。 在梦中见过。 盛若寒回过头去,压制住内心翻滚着的诧异,她尽可能的平淡地开口,“季玄。” 神秘人闻声愣在原地。 盛若寒看不见他流露出的任何情绪,她只望见他愣住的的背影,可是对于她来说,只要这一个背影就足够了。 盛若寒折回神秘人面前,目光牢牢锁在他脸上,像是能够从那蒙面里面看出一点什么来。 “你是季玄。”盛若寒又重复了一遍。 神秘人不回答,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两人面对面站着,盛若寒等待神秘人的反应,可是等了许久,神秘人也只是半合着眼皮,幽深的目光不知道落在哪个地方。 盛若寒向来不是一个耐性好的人,但是这一回,她很是耐心地在等待,等待对面人给她一个回答。 终于,日头升高,暑气弥散在山林之中,神秘人掌间有汗水落在地上,他开口了。 “是,我是季玄。” 几乎是同一时间,山路拐角处奔出一个挎着包袱的男人来。那男人着一袭红衣,步履生风,从山路转角处拐出来的时候,衣摆翻飞在野草尖尖上,似一片绚丽的火烧云。 那人望见了盛若寒与季玄,步子更快,等到了两人跟前,他喘着气说:“辣椒大哥,你说了不会丢下我的,你言而无信!” 盛若寒翻了个白眼,说:“我昨天就跟你说过的,我们各走各的。” “可是我并没有同意!”楚回村皱着眉,声音有些歇斯底里。 “我的事情轮得到你来同意吗?”盛若寒说。 盛若寒凶起来了,楚回村的气势便弱了下去,他用哄劝的语气说:“小辣椒,离别怎么会只是你一个人的事情呢,那是两个人的事情啊!两个人共事,那凡事都应该商量着来啊……” 盛若寒并不想听下去,很是干脆地打断了他的话,“你跟着我到底想干什么。” 楚回村也很是干脆地回答:“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还没有报答你的恩情,我当然要跟着你。” “可是楚回村你听着,你现在跟着我,并不是报答我,而是恩将仇报,你是我的累赘,你跟着我,不仅你自己会送命,还会害得我送命。”似乎是觉得自己这一番话太残忍,盛若寒缓了缓,接着说,“我说过,你的命是我救来的,你不活个十年八年的,就是害我白忙活一场。” 楚回村望着盛若寒认真的眉眼,想要说的话尽数抛到了九霄云外。 盛若寒说完那番话,不再看楚回村,目光复又落在季玄身上。 季玄赶着羊正要离开,盛若寒身形一动,拦在他面前,“你既然活着,为什么不与宋雅臣相认?” 此言一出,楚回村一愣,旋即便明白过来,有些不可置信地惊呼:“你是季玄?” 季玄垂首,并不说话。 日头又升高了些,三人站在日头底下,没有半点遮阴,楚回村额上的汗水直往下掉。 楚回村热得有些受不了,将肩上的包袱扯了扯,然后一手抓住一个人,一左一右扯着两人进到凉亭里。 进了凉亭,楚回村放开两人的手,将包袱丢到石台上,然后望向两人,“你们到底想干什么,把话好好说清楚。” 楚回村话音刚落,季玄就率先回答:“我什么也不想干。” 盛若寒看着眼前一身黑,只露出一双眼睛的男人,心里只觉得愤懑,“你真的是季玄吗?” 如果他是季玄,为什么不去跟宋雅臣相认?他分明应该知道,有个人为他相思成疾。 季玄点头又摇头,“我是,也不是。”顿了顿,盛若寒听见他似乎是笑了一下,“我以前是,现在不是,季玄在两年前就已经死了。” “你胡扯!”盛若寒瞪他,“你就是你,你变不成别人,别人也变不成你。” “姑娘说什么就是什么吧。”季玄道。 “亏我觉得你为救京都百姓牺牲自己是大英雄,没想到你也不过只是一个懦夫!”盛若寒瞥了他一眼,起身便走。 她听宋雅臣的描述,面上不露痕迹,内心实则已经被打动。私心里,她希望季玄能够自私一点,那样不至于被宋雅臣关进牢房,最后在牢房里送了命……可是,话又说回来,这故事里最打动她的,不就是季玄的勇敢,善良与无私么。 可现在站在她面前的季玄,不过只是一个不愿意承认自己是谁的懦夫罢了。 更令盛若寒不能理解的是,他分明活着,为什么不去与宋雅臣团聚,他不会不知道宋雅臣等着他。 她因为叶易生,远走京都,拼尽一切就是想叶易生多看她一眼,可是为什么季玄与宋雅臣明明是互相爱着的,却不走在一起呢。 一个枯守在药铺里头,一个从来都不进药铺。 盛若寒怎么都想不通,心下更是烦躁,步子也更加快。 楚回村在她离开亭子的时候便对着季玄拱手拜了一拜,然后追了出来,边追边喊:“小辣椒你等等我!” 好不容易跟上了,盛若寒回身踩了他一脚。楚回村完全不设防,陡然吃疼,一下子抱着脚跳了起来,委委屈屈正要哭诉,盛若寒凶巴巴地瞪着他说:“不要跟着我了,我同你说了那么多次,让你不要跟着我,你是聋了吗!” 楚回村看着她,见她因为愤怒,眼睛有些发红,便知道她这回不是随便打发他了,而是决绝要同他分开,缓缓放下抱着的右脚,面上也是难得的正经。 “我们是不是真的就要分开?” 他很好看,盛若寒打从第一次见他就觉得他好看,可是她从来都觉得他好看的娘气,因为他向来没个正形,疯疯癫癫像个活泼好动的女郎,可是此时,他面色冷然,眉宇间卷挟着的英气便扑面而来,堂堂男儿汉的气势震得她不由得多想了想。 “你我本来就是萍水相逢,本来就不是一路人……” 话未说完,盛若寒便撞到了一个温热的胸膛里。 楚回村那颗心有节奏的跳着,心脏鼓胀与收缩时的声音盛若寒听得清楚,听着听着,她便觉得自己的身体跟着那颗心脏一起颤抖,她的脑海一片空白,心跳都慢了两拍。 “多谢这一路有你,咱们就此别过吧。”楚回村放开了她,扬唇冲她一笑,错身路过她身旁,竟是走到了她的前面。 盛若寒立在原地,手指紧紧捏在胸前包袱结上,烈日之下站了那么久没流汗的人,此刻掌心一片濡湿。 第29章 再进沪郡 日头高升,盛若寒背着包袱往前走了几步,陡然转身往回走。 季玄正赶着羊往树林荫里去,盛若寒快步跟了上去。 季玄赶着羊在树林里穿行了大约一刻钟,小路顿时开阔,三只山羊离了季玄的缰绳,立马撒欢跑到前面平坦的草地上啃草去了。 季玄找了棵树,在树下的木桩子旁坐下。盛若寒也跟过去,坐下。 “我还是不明白。” 盛若寒不聪明,不仅不聪明,甚至有些死脑筋,一件事情,要么不打她心里过,要么就非得弄个明白。 “你不明白什么?”季玄随手扯了一根草,抬首望向盛若寒。 “你不爱宋雅臣吗?”盛若寒问。 季玄没有回答,目光落在自己手上的草上。 “是爱的吧,为了她,不惜顶撞族里的长辈,对她无条件信任,在明知她是来寻仇的情况下,还是将她留在了自己的身边,让她统管账房的一切。”盛若寒边说边打量季玄的表情。 季玄的眼中是一派淡然,他摘掉草上的叶子,只留一根光秃秃的茎。又扯了一根,他才偏过头来看着盛若寒,说:“她会向你提起我,我猜,你跟她的关系应该不错吧。” 面对季玄的答非所问,盛若寒有些焦躁,但是她还是如实地摇头,说:“没有,只是因为鹤翎春见过几面。” “你想要鹤翎春?”季玄有些诧异。 盛若寒点头,回答道:“不错。” 顿了顿,盛若寒又道:“不过我今天跟着你,并不是来讨要你的半熊肉的。” “你是来讨问我为何不与阿臣相认的。”季玄接下她的话。 盛若寒之前便问过他,这下干脆道:“是的。” 季玄笑了一声,将手里的草搁到盘着的腿上,他伸手解开脸上的面巾。 面巾解下,季玄的脸在盛若寒面前展露无遗。看了这张脸,盛若寒眉头皱得厉害。 他的脸像是沪郡的山川,沟壑丛生,墨黑与浓绿互相晕染,上面众生百相,可就是没有一张脸该有的影子。 盛若寒曾经在京都的时候,耳闻过季玄的美貌。京中贵族女子宴会相聚的时候,时常会拿着他的画像羞羞窃笑,可怎么,他的脸庞变成了这幅模样? “你如果是我这个模样,你还会回去与昔日恋人相认吗?”季玄脸上挤出一个笑,“或许起初,她会可怜我,但是日后,她必然会对我这张脸生厌,我不想吓到她,我宁可让她觉得我已经死了。” “你真的甘心就这样远远看着她?”盛若寒又问。 “只要她活着,快乐,我怎么都愿意。”季玄道。 “可是她并不开心。”盛若寒说。 季玄捡起腿上搁着的两根草,将两根草扭在一起,一边扭一边说:“有些事,有些情,该断则断,让彼此的回忆停留在最美好的地方。如果仍要纠缠,往后就是自己亲手毁了那些美好,再回味,彼此之间便只有怨怼了。你看我手里的这两根草,各为各,不灭不伤,执意扭在一起,便是伤痕累累。” 盛若寒闻言往他手里的那两根草望过去,正如季玄所说,两根草因为扭在一起,茎杆中的汁液爆出,茎杆上俱是伤痕。 季玄将手里的草递到盛若寒面前,盛若寒接过,心中霎时间五味杂陈。 季玄的话不无道理,可假使是这样,那么自己此为寻找“事不记”这一路走来便完全没有道理。 她在叶易生眼中已经是一个不美好的存在了,她应该及时止损,不再去招惹叶易生,免得自己在叶易生的眼中更加恶劣。但是她说不通自己的内心,她不甘心。 她就是想嫁给叶易生,想跟他站在一起,想缩在他怀里,就像十三岁那年,她从树上掉下来,而他伸手将她搂了一个满怀。 那一瞬的温暖,她眷念至如今。 “况且我命不久矣,我不想阿臣再失去我一次。”季玄说着系上面巾。 “命不久矣?”盛若寒有些不解。 他步履矫健,并不像命不久矣的样子啊。 “我被阿臣送进牢房之后,我半熊族的身份也被外界知晓了,牢中有人为得我肉,毁我面貌,剜我心肺,我不知道我能够活到什么时候。”季玄说这话的时候依旧淡定,仿佛自己是一尊泥菩萨,别人需要,便削去一角,从不怨恨。 从他的描述中,盛若寒听不出一丝怨恨,可是她心中却生起一股火来,手下用力,手中纠缠在一起的两根草没扯断,她的手心反而被草勒出一条血线。 两滴血砸到盛若寒衣摆上,青衫上瞬时绽开两朵红梅。 血滴由红变绿,最后隐在青衫中。 季玄目睹一切,眼中终于掀起一丝波澜,他说:“你的血……” 盛若寒翻手看到自己手心一片青绿,再抬首,望向季玄,说:“我跟你一样,也不是纯粹的人类。” 她将手中的草抛开,叹了一口气,“纠缠虽然会导致伤痕累累,可是两根草扭在一起,想叫人摧折它们却不是那么容易。” 季玄蓦然抬头,眼中情绪复杂。 “是楚回村在我耳边唠叨的,他说相聚既是缘分,要好好珍惜缘分,珍视陪在自己身边的人;他还说,两个人的办法总比一个人的多……” “可是你还是将他赶走了不是吗?”季玄说。 “我此去凶险,我不想他死。”盛若寒说。 “我回去了与阿臣相认了,往后我死了,她就会再伤心一次,我不要她难过。” 盛若寒侧目,面前的这个男人不是懦弱,恰恰相反,他比更多男人都要坚强勇敢。他说的不是“我不想她难过”,而是“我不要她难过”,坚定而决绝。他一个人忍受爱恋却无法相认的痛苦,只是为了不让心中之人往后再伤悲一次。 盛若寒收回目光,不由得开始想,如果她快要死了,她还会纠缠着叶易生吗?会的吧,她不正是因为不知道自己会活到何时,所以从来不克制自己的欲望,想要什么就拼命去争取。 可是,她争取到了之后呢? 假如有一天她真的集齐了“事不记”,她与叶易生重新来过,而她又不幸死在了叶易生前头,叶易生一定会很难过,她会舍得叶易生难过吗? 如果是楚回村在她身边,一定会说“可如果你没有争取,中间的一切美好你都无法享受”,又或者是“不管怎么说,反正你得先去试,试了才知道结果”。 楚回村凡事都劝你一试,尽管最后结果可能并不是你想要的。季玄是从一开始就不要试,不开始,最后自然无所谓结果。盛若寒呢,她介于两者之间,畏畏缩缩,一边抵触开始,害怕结果,一边又不甘心,于是佯装坚强,强迫自己一路往前,从来不敢停下仔细想一想。 想一想,这条路到底要不要走。 可既然存于这红尘万丈之中,不就应该去闯,去拼,去轰轰烈烈走一遭吗! 盛若寒望向季玄,目光决然,“可如果我能补好你的心肺,恢复你的容貌,你会去与宋雅臣相认吗?” 季玄一怔,末了点了点头,“我但凡能够活得长久些,一定会陪在阿臣身边。” 盛若寒得了回答,弯唇一笑,拔下发上银簪,青丝倾泻如瀑的瞬间,一道银光闪过。 …… “我曾经做过一个梦,梦见你站在药台前割肉放血,我觉得那个梦莫名其妙,现在我明白了,那是一个征兆,预示宋雅臣会多一个人陪她嗑瓜子。” …… 金乌西垂,树林间蝉鸣声渐弱,盛若寒将最后一点金泥从季玄脸上抹去,然后垂首收好自己的药包。 为了修复他昔日容颜,盛若寒割去他面上的伤疤,将朵落子研成了粉,又和着鎏金牡丹花粉给他涂上,等着花粉化为透明的水珠,朵落子沁入他的皮肉之中,他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修复。 待他的脸宛如新生,盛若寒从腰间翻出一个瓷瓶递给他,“一月一颗,等你吃完了,活到一百岁应该是没有问题的。” 季玄不做迟疑,接过之后收进衣襟里面,然后对着坐在木桩上的盛若寒俯首一拜,说:“日后姑娘若有用得着季某的地方,尽管吩咐。” 盛若寒看了眼面前广阔草地上的三只山羊,挑眉望向季玄,“既然如此,你便帮我配一副鹤翎春吧,往后你不欠我。” 季玄颔首抿唇一笑,眉眼间尽是无奈,“姑娘……” “如此便说定了。”盛若寒自顾自点了点头,然后往回走。 季玄牵着小羊跟在她身后,两人三羊一同进城。 再一次站在这沪郡城中,盛若寒心里猛地一突,身子不受控制地往后转去,目之所及,巍峨青山连绵成线,夕阳余光泼在在两山山坳处,斑驳破碎的城墙下是务农回来的百姓。人流之中,没有楚回村。 盛若寒只许自己失神那么一瞬,很快,她就回过头继续往前走。 这次,她直奔宋氏药铺。 到了宋氏药铺门口,盛若寒让季玄走在自己前头,她牵着羊跟在后头。 盛若寒跟在后头,所以能够清楚看见季玄捏着自己的手心,脊背僵得很不自然。她登时就想到了自己去见叶易生的时候,也是这般,紧张到不行,生怕在心上人面前丢了丑,露了怯。 宋雅臣趴在药柜前跟两个药童说话,陈伯摇着蒲扇站在一边呵呵笑着。 “我想配一副鹤翎春。”盛若寒出声。 宋雅臣转过身来,正要怼盛若寒两句,瞧见盛若寒面前的人,眼睛一瞬不瞬瞪着,生怕眨眼了,眼前人就消失了。 第30章 回京寻花 盛若寒再一次从沪郡离开的时候,宋雅臣和季玄一起来送她。 宋雅臣站在城门口,住了步子,“我倒是好奇,你能够劝得了季玄回头,为什么劝不了你自己。” 盛若寒没意会过来,一脸不解。 “你也知道,一件事情,两个人总是比一个人要有办法的。”宋雅臣两手交错抱着手肘,落在盛若寒身上的目光像是在看一只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傻猫。 盛若寒这下懂了,明白她是在说楚回村。 “我跟他没有关系。”盛若寒说,又补充了一句,“我跟他是真的没有关系。” “可是你对他来说很重要。”宋雅臣说,“那天他来抓药,我见他那副模样就知道,你对他来说很重要。” “辣椒姑娘是楚公子的救命恩人。”季玄掺了一句。 盛若寒仿佛是得了一根救命稻草,立马点头,“不错,我曾经是救过他一命。” 宋雅臣意味深长一笑,望着盛若寒说:“楚公子的打扮,谈吐,必然是富家出身,你若只是寻常的救命恩人,拿钱财或是宝物便打发了你,何故死皮赖脸缠在你身边。” 确实,这一路走来,楚回村都热情得令盛若寒烦躁。 他身份成谜,各行各道的人物他都认识,且交情不菲。他这样的人,应该是有更加重要的事情去做的,可是他偏偏就缠在她身边,抱着那把红漆木雕琵琶,跟着她从京都走到了沪郡。 她看看自己,容貌不出众,也没有什么可供别人觊觎的宝贝,实在不解楚回村为什么要跟着她。 “原因只有一个,他对你动情。” 宋雅臣的声音压得低,似是在盛若寒耳边私语,可是盛若寒听着仿佛天边陡然炸开的一朵焰火,震耳发聩。 “救命之恩,以身相许,多少话本子都是这么写的。”宋雅臣又道。 盛若寒还愣在原地,愣了许久,末了摇头,“不可能。” “可不可能,你不如亲自去问他,看他怎么回答你。” “我不会去找他。”盛若寒不上套。 “可他去找你了,他说他要赶紧带着你离开沪郡。”宋雅臣道。 “带我离开沪郡?”盛若寒重复了一遍,“赶紧?” 宋雅臣依着她的询问连连点头,“今早来我这小药房探听你的下落,很是匆忙,像是有什么人在追着他。” 楚回村身后有人跟着,盛若寒在鎏金山遇见他的时候便知道了,只是从京都到沪郡这一路走来,两人并没有碰见埋伏,她变没有想太多……现在,那些人是追上来了吗? 他应该是与他那边的人汇合了的,他应该不会出事。 盛若寒在心里劝自己。 可是,他要是万一出了什么事呢? 盛若寒又纠结起来,要是万一出了事……万一出了事也不关她的事! 又想起虞家姑娘在九塘小镇将他托付给她,她也承诺过会等他身边的人来接他走,她虽然知道他身边的人就在这附近,可是到底没有亲手将楚回村交到那些人手中…… 良心上过不去啊! 盛若寒愤然转身,说:“我此去寻他,只是为了虞小姐的嘱托,绝不是担忧他的死活!” 目视盛若寒离去的背影,宋雅臣与季玄对视一笑。 …… 从沪郡出来,便到了松、暨、沪三郡交界的地界,偶有过路人的官道上立着一座茶棚。 盛若寒掀了茶棚的门帘便问茶博士:“可曾见过一个人,穿红衣,长得很好看。” “是不是还抱着一把红漆雕花琵琶?”年轻的茶博士问道。 盛若寒便有答案了,这茶博士是见过楚回村的。 “昨儿夜里他从沪郡来我这茶棚里喝了两杯茶,正要离去,又来了几个穿黑色衣服的人,再后来那公子便被带走了。”茶博士说。 盛若寒闻言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便问:“他们可曾动过手?” “这个我倒是不太清楚,当时我在后面煮茶,等我再到前面来,人已经走了,桌子凳子全翻在地上。”茶博士说着还指了指卧在旌旗旁边两条缺了腿的凳子。 盛若寒望过去,发觉那凳子残损处断口很是整齐,好像是被一把刀一下子砍断的。 “那些人还带了兵刃?” 茶博士连连点头:“三尺长刀!” 盛若寒闭眼咬唇:“糟了,这怕是凶多吉少了,你可知道他们是往哪个方向去了?” 茶博士指了指往松郡的路,说:“那边,我听那群人的口音,他们应该是京都来的。” “京都……”盛若寒思忖了一番,发觉自己根本想不通到底是谁抓的他。 但是也容不得她多想,此刻,她必须追上去。 盛若寒随手在腰间摸出一些银子来,将银子按在桌上之后,连忙往茶博士指路的方向去了。 在她走后,茶博士捡起桌上的碎银,擦了擦银子,然后放进了袖兜之中。他负手而立看着盛若寒的背影,眼中漾出几分笑意来,“还算你有点良心,记挂着我们家王爷。” …… 从三郡交界之处开始追寻,过松郡到达州,后来又途经西风渡,平州府,直到五天之后,盛若寒回到了京都,楚回村没找到,却是听闻了叶袁两家嫁娶的消息。 叶,便是京兆尹叶家。 袁,便是袁侍郎袁家。 两家有往来,有缔结姻缘的意向,但是从来没有确定是哪一天婚期,盛若寒这次回来,却是知道了。 三天后,就在三天后。 京都传得沸沸扬扬,都说是才子佳人,佳偶天成。 彼时,盛若寒刚进城,站在风灵钟楼之下,瞧着袁家的嬷嬷带着丫鬟满城买红绸,叶家的小郎满城送福袋,心里不觉得愤怒激动,尽是茫然。 往日里,她听见叶易生与袁爱颖碰面了就气得发抖,恨不得飞奔到两人面前阻止两人有一个眼神对视,可是现在真的得知了两人要成婚了,心里却是空空一片。 她总觉得自己是来得及的,来得起制成“事不记”,来得及跟叶易生重新开始,可是突然之间,她发现来不及了。 她又是不甘心的,如果叶易生真的娶了袁爱颖,那么她这么些年东奔西走,全是徒劳。 从风灵钟楼到京兆尹府邸,步行不过一刻钟,可是这一路走来,盛若寒却觉得自己走了很久很久。 那条路,她曾经也走过很过次。 她还记得有一回,她跟着叶易生从宫里出来,叶易生在前,她在后,叶易生一回头,她就佯装自己是过路的行人。叶易生在路边霜糖铺子里买了一大块方糖,出来之后,笑着将方糖递给了佯装路人的她。 那方糖味道其实并不怎么好,可是甜丝丝的,浸润了她的心肺。 她那时就想,她一定要嫁给这个笑容暖如阳春三月的男子。 可又是什么时候开始,她再跟在叶易生的身后走这条路,叶易生看着她的眉眼凝着一层霜雪。 是袁爱颖坠湖之后吧。 叶易生认为是她将袁爱颖推进了湖水里,从此避她如蛇蝎。 这条路走到尽头,便是京兆尹府邸。 盛若寒立在府邸前,望着门口人来人往,在那人潮之中,有一人被叶府的家丁和家主拥簇着出来,她立马藏身到叶府门前的石狮子之后。 叶乾,叶易生及一贯家丁送国舅微生景出来,送至门前,微生景示意叶家父子留步,“叶老府上还有客人要招呼,便就此留步吧。” “哪里哪里,还是多谢国舅大人。”叶乾拱手一拜,叶易生随着也是一拜。 就此,国舅转身上轿撵回宫复命,叶乾转身回府招待客人,而叶易生却是站在门口望着家门前那条路,失神了很久。 盛若寒在石狮之后望着他,发觉他似乎又清瘦了不少,两颊有些微陷下去,温润清减,冷意更胜从前。 原来,他倒也不是只对着她才是那副冷意凛然的模样,一时之间,盛若寒也不知道是喜是忧,只是看着他。 看着他在府邸前站了一会儿,又见着他被他的胞弟叶承飞拖回府里去。 她不知道自己这一路走过来是为了什么。 一不贺喜,二不看热闹,三不纠缠。 纯粹是漫无目的走到了这里,然后看见了那么一个人,又望着那么一个人消失在自己眼中,这一切,再稀松平常不过了。 盛若寒很奇怪自己为什么会是这个心态,可是也没有时间让她疑惑了,因为她记得自己此行回京都的目的。 找到楚回村,确定楚回村的安全是当务之急。 …… 京都之大,犹如万顷之湖,而寻找一个人,宛如湖里捞针。 盛若寒到京都的第一晚上,游走了好几处包打听,才打听到近日有一伙人入京了。又找了半晚上,才确定那伙人的住所。 住所在城南一处小宅子里,盛若寒准备翻墙进去的时候,那户人家将她逮了一个正着。 彼时,她刚掏出绳索来,身后就亮起橘色的灯光来,她回头,提着灯笼的大汉凶神恶煞地看着她,“你想干什么?” 盛若寒估量了一下自己与大汉的体型,觉得自己不是对手,脑瓜转的飞快,她谄媚地笑着,说:“是这样,白日里的时候,我家小子在此处踢球,将球踢到了里面,我就寻思着夜半来取……” “你糊弄谁呢!”大汉瞪她,“要是来捡球,你光明正大推门进去就可以,何必鬼鬼祟祟,你肯定是盗匪,我现在就送你去见官!” 第31章 牢房再遇 盛若寒被抓得冤,蹲大牢更是莫名其妙。 更奇妙的是,这次审讯,到牢里来提她的差役,居然是叶易生。 按理说,叶易生两日后就要成亲了,这种时候不应该在府里操持一干新婚事宜么,怎么还来衙门里当差。 盛若寒两眼睁得极大,与他面对面碰上,近乎是习惯性地奉上讨好的笑容,“叶公子……” 她的话还未说完就被叶易生打断,叶易生不耐烦地看着她,说:“怎么又是你。” “是我不是我,你在提人的时候就知道啊。”盛若寒忍不住小声怼他。 叶易生听得清楚,但是仿若未闻,“你再说一遍。” 盛若寒立马脸上堆笑,“没有没有,我什么也没说。” 叶易生领着她往堂上去,听见盛若寒在他身后问他,“我听说两日后你就要娶袁家姑娘了。” 叶易生淡了应了一声,“嗯。” “那你不该是在家里筹备新婚事宜吗?” 言下之意,便是问他为什么还在府衙当差。 叶易生回她:“还不是因为你。”似是觉得不妥,又加了句,“京都安生了几天,昨天大伙儿都去我家吃酒了,今早还能当差的,也就只有我了。” “哦,实在是不好意思。”盛若寒在他身后说。 叶易生回头望了她,发觉她缩着肩膀跟在他身后,嘴里说着抱歉,可是面上并无忏悔之意,便觉得她是幸灾乐祸的。 “往后我同爱颖成婚了,与你便更是不可能了,三公主,你以后还是不要再胡搅蛮缠的好。” 盛若寒听他这么说,愣了一下,然后立马说:“我没有胡搅蛮缠。” 叶易生不再横眉冷对,眉眼间尽是无奈。 盛若寒见他那副表情,认真地说:“我真的不是胡搅蛮缠,我是真的喜欢你的。” “十三岁那年,我从树上掉下来,掉到你怀里的时候,我就喜欢你了。” “我喜欢你,所以我希望能够时时见到你,于是我日日去太学,趴在窗上看你,你在家的时候,我就带着点心上门来拜访。” “我喜欢你,总想为你做点什么,可是你从来都不接受,于是我只好在你每天进宫学之前,替你把墨研好,在你走了之后,替你把油灯续满。你庭前的花儿枯了,我就替你照顾着……可是你从来看不见。” “我从来都是真心喜欢你,讨好你,可是你们所有人都认为我不配喜欢你,我在胡搅蛮缠,我到底是哪里错了?难道我就不能喜欢你?” 叶易生一步一步往前走着,待听得盛若寒问他,他正走到牢房门口。 炽热的阳光垂直射下来,叶易生站在阳光下,盛若寒站在阴暗的牢房里。 他回头去看她,看见她满脸的困惑,对她说:“你当然可以喜欢,喜欢是你自己的事情,同样的,我也可以不喜欢你,因为不喜欢你也是我自己的事情。” 盛若寒听着,只觉得满心苦闷,因为她不管怎么喜欢他,他也不会反过来喜欢她……可是到底还是不甘心的,她又问:“那你能不能告诉我,你为什不喜欢我?” 她问的坦荡,可语气中又尽是委屈。 他知道,她这么些年追着他,确实是受了许多委屈的。 “因为你的喜欢令我困扰,令我不喜欢。”叶易生说。 盛若寒抬眼看他,看见他站在阳光之下,仍旧是好看的模样,他甚至不再对着她皱眉,可是这没有令她感到高兴。 她望了叶易生望了许久,最后点点头,“行吧,带我上堂吧。” “三公主,其实你对我未必是喜欢,你总是胡搅蛮缠挤到我身边来,未必是喜欢。”叶易生说。 盛若寒一怔,从牢房阴暗里走出来,有些生气,“如果这不算是喜欢,那什么是喜欢?可能你将我的喜欢看得轻贱,可是我是用尽了我的所有。” “我没有将你的喜欢看得轻贱,只是你想过没有,你总说你喜欢我,可是你到底喜欢我什么?是我这还算不错的皮囊?又或是我曾经给过你一点温暖?”叶易生说。 “我……”盛若寒想反驳,但是想了想,终归是叹了口气,什么也没说出来。 是喜欢还是别的什么,盛若寒心里清楚,可是她一点也不想同叶易生再辩解什么,因为就在这一刻,她突然发现,自己的喜欢是那么肤浅。 就如叶易生说的,她对他动心,就是因为那么一点皮相,那么一点温暖。 她当年从树上掉下来,而他将她接了一个满怀,她便觉得自己像是拨开黑暗终于见到了阳光。叶易生的怀抱那么温暖,让一贯居于寒冷阴暗里的她根本不舍得松手。 她喜欢他,可是她喜欢他的方式令他不喜欢,于是他从不喜欢她,到越发地不喜欢她。 她自认为是喜欢他,所以作出后来的种种事情,可是她却根本没有想过,她因为喜欢他做的那些事情,他根本不喜欢。 她喜欢他,可是一点也不懂他。 她的喜欢可真是肤浅啊。 从十三岁到十八岁,这五年的光阴,她从未想透彻过这一点,现在终于算是看清了。 “这么些年,打扰了。”盛若寒低头说。 叶易生面上的表情有一点松动,他惊觉自己好像是伤害了面前的姑娘,可是那些话是他很早便要同她说的,只是她从来都不听罢了。 叶易生没什么好再说的了,转身,继续引着盛若寒往公堂上去。 …… 盛若寒到底是没犯什么事,收监了半夜,早上审了审,便将她给放了。 提着灯笼的大汉见她被放出来是那么轻松的一件事,立马就不乐意了,可是他不乐意也没有法子,因为盛若寒确实没犯什么事,他便只得瞪着她,警告道:“我告诉你,这次没关你一年两年的,是我发现及时,你下次别打我家主意!” 盛若寒抿了抿唇,一点也不想跟他吵架,得了自由之后,就去东街酒坊买了一坛好酒。 提着酒,盛若寒又到了那城南那户人家的宅子前,然后又碰上了那彪形大汉。 大汉望着她,说:“你想干什么?” 盛若寒晃晃酒坛,笑的谄媚,“买了好酒来给您赔罪,昨日全是误会!” 大汉看着她,眼神在她身上溜了一圈,末了接过她手里的酒坛,道:“那就进来喝两杯吧!” 盛若寒要是早知道进这宅子是这么容易,昨天肯定不会想着翻墙了。 进了那宅子,才发现是这是一户两进小院,东西各有厢房,中间是一个小花厅。 “鄙人张勉,兄弟怎么称呼?”大汉问。 盛若寒扫了一算院子,然后敷衍一笑,道:“叫我小辣椒就好。” 跟所有第一次听到她的名字的人的反应一样,张勉好奇地看了她一眼,然后重复了一遍:“小辣椒?” 盛若寒点头,“嗯,小辣椒,又呛又辣的小辣椒。” “行,辣椒兄稍等片刻,我去取两只碗来。”张勉说着便往前去。 盛若寒连连点头,并在花厅里坐下了。 这院子里除了张勉和她自己,盛若寒没有看见任何人影,再看这花厅里花枝生长野蛮,并不像是精心修剪过的,盛若寒开始猜测这宅子应该是张勉一个人住。既然是一个人住,那么就好办了。 盛若寒眉眼低垂,纤瘦的手指从腰间那些小瓷瓶上一一抚了过去,最后落在一个紫色瓶塞的白瓷瓶上。 之后,张勉端了两只碗回来,两人开始喝酒,再之后,盛若寒很轻松放倒了张勉。 放倒张勉之后,盛若寒开始一间房接着一间房寻找楚回村,可是她将几间厢房翻了一个底朝天,不仅楚回村没有翻出来,宅子里更是连半只活物也没碰见。 盛若寒回到花厅,看着酣睡的大汉,她开始怀疑自己。 她是不是找错了,楚回村根本就不是被捉到这里来了。 盛若寒仔仔细细理了理事情的经过,发觉自己一直是被动地被推着往前走。 从楚回村失踪开始,她追到三郡交界处打听,得知带走楚回村的是一伙京都人,山水跋涉追到京都来了,又从包打听处得知了楚回村可能被绑到了这个这个宅子里。冥冥之中,似乎是有谁牵着一根线在引着她往前走。 盛若寒不认为自己是砧板上的鱼肉,可以任人宰割。她眯着眼望向面前的张勉,拿酒泼了他一脸。 张勉醒过来,见着盛若寒正放下酒杯,他抹了把脸正要发怒,却听见盛若寒问他:“你们把人绑到哪里去了?” 那语调阴嗖嗖的,在八月的尾巴上,给了张勉一个透心凉。 张勉再抬头看盛若寒,发现她唇角微微勾着,眼睛微微眯着,再往上去,左眉上白色的印子似乎也闪着渗人的光。 张勉就算是个大个头,这下也不自觉咽了口口水,然后摇头:“我不知道……”神志回复过来,他声音提高了,“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盛若寒盯着他,仿佛蛇盯着猎物,“少废话,人绑到哪里去了。”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这里是我家,从来都只有我一个人住在这里……” “这里半点活人的气息都没有,连蜘蛛都不结网,你说这是你家?厨房里仅有的几只碗都蒙了灰,花厅里的美人蕉都枯了也不见你收拾干净,这算是你家?”盛若寒讽刺一笑,再望向张勉的时候,眉眼立时便冷了,“老实交代,人去哪儿了。” 张勉还想否认,但是他看见盛若寒手摸上腰间的瓷瓶,立马明白自己根本斗不过眼前的人,于是招了,“昨个儿夜里被我们家主人请走了。” “你们家主人是谁?”盛若寒问。 张勉连连摇头,“我们家主人神秘,从来不以真面目示人,我不知道。” 盛若寒点点头,手指从瓷瓶上抚过去又抚过来。 “我说的是真的,我不过就是一个小喽啰,哪里有机会见上面的人啊!不过昨天他来,他虽然戴着斗篷,但是我觉得他年纪应该有点大了,走路不快,还咳嗽。” 盛若寒听他这么一说,顿时就想到了一个人。 第32章 侍郎堵人 盛若寒从宅子里出来的时候,院子旁一棵高大的梧桐树上飘下两片红艳艳的叶子。叶子落在盛若寒肩头,盛若寒抬手拂去,再抬头,便望见路尽头浩浩荡荡走来一队人。 为首站着的两人,一个红衣烈烈,眉目含着淡淡笑意,端的是风华绝代;一个身披金翅祥云玄袍,须髯花白,望见了盛若寒,眼神骤时冷下来。 这两人,都是盛若寒认识的。 红衣烈烈风华绝代的那个,是国舅微生大人。 两鬓花白,眼神恨不能剜死她的,是袁侍郎。 袁侍郎,袁之焕,袁爱颖的爹。 盛若寒闭着眼睛不用想就知道这些人是来逮她的——城南偏僻,这手掌朝纲的二位大人,可不会闲着无事带着一队人马到这里来晃悠。 望着那浩浩荡荡一大票人,盛若寒十分清楚自己是走不掉的,索性就老老实实候在路边。 袁侍郎走在微生景前头,到了盛若寒面前,准备拎盛若寒的衣领子,可是手伸到盛若寒面前,又意识到她是个女子,便甩了手,怒不可遏道:“你把我家阿颖绑到哪里去了!” 盛若寒听着,只觉得莫名其妙,但是随即便明白过来,假装幸灾乐祸道:“哟,袁大人您那宝贝大闺女又丢啦!” “你这丫头片子平白污我闺女清白!老夫今日绝不饶你,你赶紧把我闺女还回来,不然,老夫便告到圣上面前去,请圣上裁度!”袁之焕朝皇宫方向拱手一拜,面上全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狠绝。 纵使他的表情那么吓人,可是盛若寒一点也不怵他。 盛若寒拨了拨手,示意他消消气,然后笑呵呵道:“袁大人,您宝贝闺女丢了跟本宫真的没有半点干系,大人可不要污本宫清白呀。” “你撒谎!”袁之焕指着盛若寒的鼻子差点没跳起来,“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我闺女跟叶易生乃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可你多次从中作梗欲拆散二人,这次我家阿颖突然失踪,跟你肯定脱不了干系!” “袁大人,凡事都要讲证据啊。”盛若寒翻了一个白眼,很是无所谓。 袁之焕跟盛若寒不对付,两人在京中时没少互掐,可是凡事都讲究一个证据,很多矛盾到最后因为拿不出证据来,便都不了了之了。盛若寒原想着袁之焕这回又是像往常一场,因为丢了女儿,然后来找她问罪,最后拿不出证据就灰溜溜回去了的,可是这回,袁侍郎拿出“证据”来了。 “证据。”袁之焕竖起了眉毛,“好!那我就给你看证据!” 说罢,袁之焕就往旁边挪了两步,将自己身后站着的国舅大人让到了盛若寒面前。 国舅大人手中正把玩着一支银簪,簪子形状古朴,簪头像是是一朵四角梅,梅心镂空,簪身线条流畅,到簪尾时缩成一线。那簪子越看越不像是一根簪子,倒像是一柄小巧的匕首。 国舅大人举起银簪来,阳光霎时从簪身侧面穿过,簪身上细刻着的纹路便清晰地映现出来。 盛若寒目光落在国舅举着的银簪上,表情一瞬间变得有些错愕。 “三公主,这银簪是你的吧。”袁之焕说。 盛若寒伸手,国舅大人便将银簪交到她手里。盛若寒捏着银簪,点了点头,“不错,这是我的簪子。” “这便是证据!”袁侍郎道。 国舅大人抬手指了指盛若寒手里的银簪,道:“袁爱颖失踪了,你的簪子却出现在她房里。” “本宫的簪子在袁爱颖的房里,就证明袁爱颖的失踪跟本宫有关系?”盛若寒扬眉一笑,眉眼中带着嘲讽的笑意,“我曾穷困走投无路,在一间小客栈拿这银簪换了一些盘缠。”目光又落到国舅大人身上,“那间小客栈,国舅大人也曾经去过的,你们不信,大可以让国舅大人带着人去问店掌柜。” 国舅大人闻言颔首,对袁侍郎说:“我确实去过那间客栈,我也相信三公主确实是用银簪换了银钱的,因为那个时候,她确实不太好。” 盛若寒抿唇,目光从国舅大人身上飞快掠过,复又低头。 是他,每次在她被误会的时候为她开解。 “微生大人,你以为你这么说就可以为三公主开脱了吗?老夫这回绝对不会善罢甘休的……” “袁大人,您不信三公主,难道还不信我吗?”微生景道。 袁之焕还想再说什么,可是触到微生景那含着玩味笑意的眼,顿时就把要说的狠话咽了回去,到最后,他只是甩了一下袖子,背过身去了。 “三公主,您怕是要跟微臣走一趟了。”微生景笑道。 盛若寒摇头,“我不能跟你走。” “微生大人你听,她绝对是做贼心虚!”袁侍郎转过身来大声指责道。 盛若寒皱了下眉,说:“我说了无数遍了,您宝贝大闺女丢了跟我没关系,袁大人是年纪大了耳朵不中用了吗!” “既然三公主问心无愧,为什么不跟微臣回去协助调查呢?”微生景道。 “我凭什么要去帮忙协助调查,袁爱颖失踪了,在跟叶易生即将完婚的这个节骨眼失踪了,我很开心啊,我为什么要去协助调查?我就是要站在边上看笑话,我就是不配合调查,反正她失踪跟我没关系,你们能奈我何!”盛若寒瞪着两人说,说完,唇角一勾,转身就要走。 “你这小丫头片子年纪轻轻怎么这般歹毒……哎呀……”袁侍郎被气得身子往后倒,幸而旁边站着的微生景扶了他一把,他才没有摔到地上去。 盛若寒听袁之焕那么说,唇角勾着的弧度慢慢消失,她转过身来盯着袁之焕,眼中如藏冷刃,“我就是歹毒了你又能拿我怎么样,别说你只是在你闺女房里发现了我的簪子,就是哪一天你亲眼望见我绑了你女儿,你告到圣上面前,圣上也不会把我怎么样。袁之焕,我告诉你,我要是真歹毒,你女儿还能够活到现在,还能够活到欢欢喜喜跟我看上的男人订婚?” 话毕,盛若寒不再多言,转身就走。 袁之焕更气了,抬手指盛若寒,“你!你!当年若不是我将你从冰窟里抱出来,盛若寒你当你可以活到现在吗?” 盛若寒回头,眉眼间俱是错愕,正想开口询问当年之事,袁之焕却已经气晕过去了。 “你啊……”微生景望着盛若寒叹了口气。 这种状况已经不是头一遭了。 以前,微生景问她:“你只要稍微配合一些,就可以证明你与那些事情没有关系,你为什么不配合。” 她回答:“我已经说过了,我与那些事情无关,我已经配合了。” “可大家不信你的一面之词……” “可我凭什么要向那些不信我的人去证明自己呢?他们可以妄加揣测,可以不花力气,不带一点内疚的心理就把我定性成一个坏人,却要我花费无数精力去证明自己是清白的,这公平吗?不,这太傻了,我不会如他们所愿的。” 当别人怀疑她的时候,盛若寒她从来不会去证明自己。洗脱自己的话盛若寒只会说一遍,就算别人不信,她也不会花费力气去辩解了。 微生景知道她是这么一个人,他改变不了她,也从来不指望能改变她,他只是看着她,望着她难得手足无措,表情更加无奈。 “国舅,你说他会不会被我气死了呀!”盛若寒道。 微生景摇头,“还有气。” “哦。”盛若寒点了一下头。 “三公主此番回来,是找人?”微生景道。 盛若寒点头。 微生景又道:“那你去找吧,我送袁大人回去。” 盛若寒犹豫了一下,然后点头,“有劳。” “无碍。”微生景摆了摆手。 盛若寒转身便要走,可是一杆利枪突然横在她面前。 盛若寒抬眼,入目便是一张极为熟悉的脸。 “叶易生……” “你还真是死性不改!”叶易生不知何时出现,手里紧握着一杆红缨利枪,一双好看的眉眼此时气的通红,整个人宛如烈狱修罗。 面对旁人的误解,盛若寒不会解释,可是在叶易生面前,她拼命想要解释,但是叶易生根本不给她机会解释。 明明她都看清了,不会再对叶易生纠缠了,可是见到他双目通红地望着她,她还是觉得异常难过。 她唇角嗫嚅了几下,突然觉得嗓子干涩,鼻腔有点酸,便吸了口气,说:“我没有把袁爱颖藏起来。” 她这么带着哭腔的声音一落,微生景就将袁之焕推到身后跟着的随从身上了,他长腿一跨,直接挡到了盛若寒面前,看着叶易生,说:“叶公子,你吓到公主了”。 “就算如此,我也会与阿颖成婚!”叶易生冷冷地说完,手一翻转,手里缨枪便收在了身后。 第33章 冰魄灵珠 袁爱颖失踪了,可是叶袁两家的婚事照样办的热热闹闹。 盛若寒站在鼓楼上,看着年轻俊俏的公子身披喜袍骑马从朱雀街尽头行来,他身后跟着敲锣打鼓的喜郎和撒着红纸的喜娘,人群里闹哄哄的,有人祝福、有人哭泣。 盛若寒的目光在人群中扫了一圈,最后还是落到了叶易生的身上。 叶易生似乎也是望见了她,脸上硬挤出来的笑容终于是僵住了。 喜队停在鼓楼前,叶易生抬眼与盛若寒对视。 叶易生发现盛若寒这一次看着他的目光,与之前任何时候的都不一样。 以前啊,盛若寒看着他,眼中闪烁着光点,眼神飘忽着,不太敢跟他对视,今日,她却是坦坦荡荡看着他的,一丁点情绪也不带。 “大公子,别误了吉时……”喜娘在他身旁提醒。 叶易生低头看了喜娘一眼,喜娘噤声,再抬头时,叶易生便望见盛若寒正转身,也只是一个眨眼的功夫,她便消失了。 叶易生回神,一行人复又起行。 盛若寒从鼓楼里面出来,楼前看热闹的人群已经散了,她抬眼望了眼天空,随后便在鼓楼前的石阶上坐下了。 楚回村还是没有消息。 盛若寒叹了口气,重新打起精神来,就目前的情况来看,楚回村没有消息便算是好消息了。 长风当空,街上的叶子被风吹起,又刮在地上。盛若寒起身准备再去包打听处问一问,眼角的余光却瞥见长街尽头有一身着嫁衣的女子缓缓行来。 女子肤色白皙,眉目清秀,嫁衣在身,衬得整个人娇媚动人。 她步履不快,仔细看,便发觉她的腿不太好,右腿拖着点。 女子行到盛若寒面前,站定之后便笑开了,“银簪你收到了。” 不是发问,而是陈述。 盛若寒手抚上发髻,拔下银簪来,“我的银簪怎么会在你房里?” “大概是陪侧王落下的吧。”女子笑着说。 “陪侧王……”盛若寒眉头微皱。 “你应该是唤他楚回村的。”红衣女子仍旧是笑吟吟的。 盛若寒捏紧了银簪,抬眼看面前的女子,冷声道:“我猜的没错,果然是你绑走了他。” “我可没有绑走他,他是自愿跟我走的。”女子得意道。 “袁爱颖你到底想干什么?”盛若寒有些怒了。 站在盛若寒面前的女子在听闻自己被唤了大名之后,陡然笑起来了,她兰花指掩住口鼻,眉眼弯弯,语气里全是嘲弄,“呀,三公主你也有今天啊,你不是一向谁也不在乎,谁也看不顺眼的吗,怎么为了一个男人动怒成这样,啊对了,这个男人可不是一般的男人,他是霓国的陪侧王,是你的未婚夫啊。” 盛若寒闻言一怔,平复了一下内心的躁动,随即继续问:“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不想干什么啊。”袁爱颖一脸无辜,“一直都是陪侧王想要那个东西,我只是好心帮他而已。” “那个东西?”盛若寒反问了一句,很快,她眉头就皱起来,再望向袁爱颖的时候,她便知道自己的猜想被验证了。 “正是你一直想要,但是没有勇气去取的那个东西。”袁爱颖笑着,又缓缓吐出四个字,“冰、魄、灵、珠。” 冰魄灵珠乃是配成“事不记”十三种材料中的一种,上古时期流传下来十六颗,战火蔓延,朝代更迭,到今日,也唯有魄林袁氏守护着的那一颗还存于世。 盛若寒在知晓“事不记”之前就知道冰魄灵珠了,后来她决心寻找“事不记”的十三种材料的时候,也曾去过魄林,可是她还没进到魄林结界里便被冻得险些失去知觉。 “你也曾经去过魄林,你知道魄林是怎样一处所在,我也跟陪侧王大人说过这其中的利害,可是陪侧王大人执意入林,我根本拦不住……” 盛若寒撇开眼,手掐在袁爱颖脖子上,止住了袁爱颖的声音。 “可如果不是你告诉他冰魄灵珠在何处,他会去魄林?袁爱颖,你太过分了!”盛若寒说着,掌中用力,很轻松便把袁爱颖拎离了地面。 袁爱颖被掐住了脖子,气喘不过来,发出的咳嗽声都是破破碎碎的,“咳……咳咳……这是……是我对你……的报复!” 盛若寒更加生气了,手中更是用力,反驳道:“你报复我?袁爱颖你有什么资格报复我!” 袁爱颖的脸涨得通红,可是盛若寒并不打算放过她,盛若寒冷冷地盯着她,继续说:“当年明明是你自己跌落湖中,可是你陷害到我头上,令叶易生与我生了嫌隙,这账我没跟你算。贺兰女医进你府上给你看病,你非但不心存感念,还诬陷她,让世人以为是她用错了药致使你腿上落了病根,这账我也没同你算。现在,你把楚回村带到魄林,你跑到我面前来说你要报复我,你哪来的脸,嗯?” 说到后面,盛若寒甚至觉得就那么掐死她是便宜她了,手一挥,直接将袁爱颖摔到地上。袁爱颖得了自由,捂着喉咙趴在地上剧烈咳嗽,此时,她就算是穿着嫁衣,也千娇百媚不起来了。 “呵呵……咳……你可还记得当年同你一起困在冰窟里的那个男孩,当年我爹爹执意先救你,所以后来再回去救那个男孩的时候,那个男孩已经冻死了。”袁爱颖挣扎着爬起来,站到盛若寒面前去,“你可能不知道,那个男孩是我的同胞哥哥。” 盛若寒怔在原地,过往的记忆如潮水一般袭来。 她一出生,母亲便去世了,是为大不吉。先帝欲处死她,久不出关的天师连夜进宫救了她一命。 天师预言:蛱妃入世,盛年可期。 虽有天师的预言,可是先帝仍旧不待见这个女儿的,巴着这个女儿早点自生自灭了去。 盛若寒五岁的时候,先帝携一众王子妃嫔至穿花谷避暑,盛若寒也在随行之列。夜里,盛若寒睡不着,推开窗就望见不远处草林间闪烁着几点萤火,小孩子心性一起,她便推开窗出去追萤火虫了。 随行的除了王子妃嫔,还有高官贵族。 都是住在京都中贵族,哪里见过萤火虫这么灵动的生物,一时之间,草林间便围了许多人。 盛若寒追着萤火虫也不知道走了多久,等回过神来的时候,发觉自己已经找不到回去的路了。她站在硕大的月亮下,心中慌慌然,就在那时,一个男童的哭声传到她耳畔。 盛若寒循声找去,最后在悬崖边上找到了一个哭泣的男童。 月色虽皎洁,可是一到了夜里,她的眼睛就不怎么顶用了,她看不见,只听得见凄厉的哭声。盛若寒侧耳,使自己更加靠近那声音,然后大声问:“你是谁?你在哪?我要怎么……” “救你”这两个字还没有说出口,她便感觉脚下一空,随之,一阵剧痛袭来,等再次醒来的时候,她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寒冷。 那时天还没亮,她的手撑在地上,她能感觉到,她触到的是泥土,可是那泥土却似寒冰,令她飞快地缩了手。 “你醒了吗?”身旁有一个声音传来。 盛若寒借着腰间布袋里的萤火望过去,发现自己左手边坐着一个小男孩,听他的声音,便知道他是之前那个哭泣的男孩。 小男孩因为贪玩跑到了这悬崖边上,不慎跌落,腿上受了伤。盛若寒在夜里又是一个睁眼瞎,根本没办法爬上悬崖。 等到天光大亮,盛若寒才明白为何自己所处之地那般寒凉。 日头破出云层而出,从东边的雪山烫到墨绿葱郁的林子里,而他们所处的地方,是两山之间的山坳处,不仅背离阳光,山中更多是冻土积雪。抬眼望去,四周雪铺厚重,去往山顶的路陡峭不可攀,他们所处之地,全然是一个冰窟。 没有阳光,没有粮食,两个小孩子熬不了多久。 小男孩起先还会哭,到后来,就没有哭的力气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的意识迷迷糊糊的,听见耳畔有人说话。 “父亲,你先带她出去吧,我是男子汉大丈夫,我还可以坚持。” “父亲,我好想妹妹呀……” “父亲……” 她那时睁眼回头看,只看到霜花碎冰里,一双漆黑透亮的眼睛望着她。 袁爱颖也有那么一双漆黑透亮的眼睛。 原来,当年将她从冰窟里抱出去的是袁大人。当年那个冻死在冰窟里,没有活着出来的男孩是袁家长子。 “你想起来了是不是?”袁爱颖望着她,眼眶泛红,“所以,你说我有没有理由恨你,有没有理由报复你!” 盛若寒听完她的质问,认真点了点头,回答:“有,你有,但你没有理由把别人牵扯进来。” 袁爱颖周身燃起的气焰瞬间熄灭,她无力地瘫倒在地,喃喃道:“所以我这么多年,在京都弄坏你的名声,抢走叶易生……我这么多年都是一场笑话……” “你知道叶易生为什么那么喜欢你,明明你有疾在身,你失踪,他仍旧要娶你过门吗?”盛若寒在她面前蹲下,“因为你在他看来,纯粹,善良,这世间,再也没有比你更加干净的人了。” “你……” “就是因为他喜欢你,所以你背着我做的那些事情,我从来不跟你计较,可是你万万不该对旁人下手的。”盛若寒睥睨着她,话说完,她缓缓站起来。 袁爱颖也撑着自己站起来,愤怒道:“你也不是什么好人,你以为陪侧王进魄林结界是为了什么?” “我从来也没说过自己是好人,我曾经答应过某人,会把他送到他亲人身边,我不能食言,如果你让我食言,我不会放过你。” 话毕,盛若寒转身,往南方而去。 她所去的方向,远山连绵成一线,其间有一座山,泛着幽幽蓝光,世称魄林结界。 第34章 魄林结界 魄林于大辛帝都以南七十里。 越行至此处,越觉寒凉。 盛若寒曾经来过此处,但是还没进得魄林结界便放弃了。 山脚还有绿植,到半山腰,翠色绯色尽数褪去,满眼只剩一片灰白,抬眼远望,高高山顶处一片幽幽蓝色。 那是冰棱与结界交映在一起的颜色。 盛若寒站在半山腰,尽管身上裹了厚重的棉衣,怀里拥着汤婆子,可是眉梢跟睫毛上还是凝了一层霜。 她脚步不敢停,生怕停下来就再也走动了。 她这一路走来,脑海里走马观花一般闪过许多画面。这些画面里,都有楚回村。 袁爱颖说楚回村是霓国的陪侧王的时候,她有片刻错愕,因为她从来都没有真正在意过楚回村的身份。 他是天王神祇也好,是落难乞丐也罢,她从始至终总都觉得,他们总有一天会形同陌路,她没有必要知道他是谁。 可是当得知楚回村就是霓国陪侧王,那一瞬间,她突然不那么担心他的生死了。 如果他是霓国陪侧王,是那个名震十六国的陪侧王,应该不会那么容易死掉的吧。 她此刻,只关心他的死活。 袁爱颖骂她不是一个好人,并且反问她楚回村进入魄林结界是为了什么,她当然知道楚回村为什么要进入结界。 因为他要帮她取得冰魄灵珠。 明明……明明在沪郡的时候她已经故意气走他,为什么他还要帮她取冰魄灵珠。 在沪郡的时候,宋雅臣说楚回村对她动了情,她不信,可是现如今,她还能没心没肺的置身事外吗。 楚回村之于她的情意,令她退无可退,避无可避,只能伸出双手捧着。 上山之路越加艰难,盛若寒的脚步越加迟缓。抬眼看看,山顶好像还是远在天边,但是她不敢泄气。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路两边的景色全被冰雪砌成,紫色与蓝色的瘴气在林间流窜。 盛若寒站定,上一回,她就是走到了这里。 这里,即是魄林结界。 她感觉自己的血液像是已经被冻住了,不再流动了。 艰难地抬手抹开脸上的冰雪,盛若寒将已经冷却的汤婆子丢到路边的石块上,又从腰间的药瓶里倒出一颗紫色的药丸服下,这才往魄林结界里去。 进到魄林结界里,便觉得结界之外的寒冷不算寒冷,因为这魄林结界之中,不仅温度奇低,更有不知从何处吹来的风。风雪肆意,她根本就看不见前方的路。不过这也不是什么不能解决的难题,盛若寒当下就闭上眼睛,只跟从自己内心的指引往前方走。 又不知道走了多久,等耳畔风雪声渐渐停息,盛若寒睁眼,她便发现自己站在一棵泛着幽光的树前。 树下躺着一个红衣人影。 盛若寒想都不用想就知道那个人是楚回村。 就在那一刻,盛若寒吃下的那颗紫色药丸的药效终于发作,她感觉到自己胸口处涌起一股腥甜来,闭眼缓了缓,她脸色渐渐变得红润起来,手臂由惨白色变成健康的粉色。 药效发作之后,她虽在魄林结界之中,可是却宛如在阳春三月里,满身轻快。她快步走到红衣人影身边,然后在红衣人影身边蹲了下来。 楚回村的发丝和眉宇上都凝了厚厚的冰棱,双腿也冻在冰雪里,可是胸口却是一片风雪也没有的。 盛若寒挑开他胸前的衣襟,果不其然,一颗碧莹莹的珠子正幽幽发着光。 盛若寒伸手轻戳了楚回村的脸一下,楚回村一点反应也没有,她便摊开手,在他脸上狠狠拍了一下,唤他:“楚回村,醒醒,醒醒!楚回村!” 楚回村半点反应也没有,盛若寒探了探他的呼吸,发觉他的呼吸近乎可以说是没有的,一瞬间眉头便蹙了起来,她拔下发簪,眼睛眨也不眨便往自己的掌心划去。 红艳艳的血砸在雪地上,绽开几朵红梅。 冰天雪地中,盛若寒血流缓慢,拼命挤了半天,也才挤出那么几滴血来。 可是尽管盛若寒以血为药,楚回村也还是没有反应。 盛若寒看着他,将他搀扶起来,这才发觉他背部的衣衫全破了,洁白的背部是密密麻麻的伤口。 那些伤口深浅不一,又因为魄林结界温度奇低,伤口没办法快速的愈合,所以呈现出紫色。 “我不是都跟你说了吗,你这条命是我救回来的,你不多活个十年八年的对不起我,你看看你,这都是什么事啊……”盛若寒一边叨叨,一边将楚回村怀里的冰魄灵珠取出来。 冰魄灵珠触手生热,落在盛若寒受伤的掌心,散发出蓝紫色的光芒来。 盛若寒随便看了一眼,掌心用力,那冰魄灵珠便碎成了粉末。 世间传言,冰魄灵珠有护人心脉的功效,盛若寒也不确定那传言是否属实,但是就楚回村目前的情况,她也只能姑且信一信了。 捏住楚回村的两腮,盛若寒把冰魄灵珠的粉末一股脑全往他那微张的嘴里塞,“我虽然不是一个守信的人,可是我不能对虞家姑娘失信,楚回村你可千万给我挺住了,别让我成了那不守承诺之人……” 冰魄灵珠的碎末全数塞进楚回村的嘴里之后,盛若寒又解下外衣给他披上,看着他穿着女式的长袍,盛若寒唇角勾起一个打趣的笑容来,“果然是长得好看,怎么穿都好看。” 做完这一切,盛若寒微颤着手从腰间摸出一个瓷瓶来,从那个瓷瓶里倒出最后一粒药丸。 紫色的药丸在她雪白的掌心有着妖冶的光泽。 她回头看了一眼趴在自己背上的楚回村,扔下瓷瓶,然后将那颗紫色的药丸送入唇中。 …… 寒风吹落红枫最后一片叶子,楚婴斜倚在榻上,望着庭院里一棵种下没多久的辣椒。 陈酉刚从外面回来,进门就掩起了门帘,兴冲冲地对自家王爷说:“王爷王爷,我们在大辛的探子来报,叶易生成亲当日,袁家姑娘突然出现在了喜堂上,可是两家的姻缘没成,王爷你可知道是为什么吗?” 楚婴懒懒回头,“为什么?”随后又猜测,“盛三去闹喜堂了?” 陈酉摇头,看了看楚婴的背,然后说:“不是,盛三公主一直没出现,两家的姻亲没成是因为袁家姑娘在喜堂上出家了。” “噢。”楚婴淡淡应了一声,转头又去看院里的那颗辣椒树。 他那恹恹的神情,另陈酉有些不适应,帮他背上药的手一顿,陈酉开口问:“王爷,苏姑娘邀您今日在珍味馆见面。” “知道了。”楚婴系上衣带,像是想到了什么,他补充了一句,“她如今已是玉夫人,你不要再唤她苏姑娘。” 陈酉眼睛猛地瞪大,欲言又止,最后低头应了一声,“是。” 楚婴摆了摆手,“你先出去吧,我有事叫你。” 陈酉拱手一拜,退出去了。 已是凛冽寒冬了,陈酉带上门之后站在廊檐下叹了口气,花奴从他身边过,问他为何叹气,他摇头不答,又连叹了两口气。 一个月前他从京都接回昏迷的王爷,王爷昏睡了七天才醒过来,醒过来之后每日神情恹恹的。 作为王爷的心腹,陈酉自诩虽不能全然了解王爷的心思,可是猜个三成是没有问题的,但是这一回,他却是一成也猜不到了。他觉得自己或许可以去跟东方玉讨教一下,可是东方玉闭门谢客,谁也不见…… 他也留意过盛三的消息,可是奇了怪了,往常去到大辛,总能够听闻盛三又做了什么令人啼笑皆非的荒唐事,可是近来去打听,却是什么也打听不到的。 也没等他想明白,房里就传来瓷盏破碎的声音。 陈酉立马推开门进去,便望见他家王爷站在圆桌旁边,望见突然闯进来的他,一脸无辜。 “王爷,你可千万不要想不开啊!”陈酉跑过去抓着楚婴的腿大喊。 楚婴敛眸,不着痕迹地拍开陈酉的手,道:“你别瞎想,我只是想喝水,结果茶水太烫了,没捏住。” 陈酉这才算是放了心,一步三回头退出去,正要合上门,他家王爷朝他招招手,笑道:“来,陈酉,陪本王再往大辛去一趟。” 陈酉不懂啊,他们千辛万苦才回到了霓国金鼓城,现在又离国,不就是把命放到大君眼前任他宰割么?他连忙摇头,“王爷,不是陈酉怕死,是陈酉不想王爷有任何性命之忧。” “瞧你说的,我们跟大辛不是还有婚约么……” 瞧着自家王爷那哄骗人才有的口吻,陈酉一点也不上当,他说:“大君下诏了,说大辛没有诚意与我们霓国结为邦交,在朝堂上已经撕毁了两国联姻的合书。” “什么?撕了婚书?”楚婴有些诧异。 “可不!”陈酉点头,“并且已经开始军事布防了,可能明年开春就要进攻大辛了。” “简直是胡闹!”楚婴皱眉,“去给我驭车来,我要进宫面见大君。” 陈酉面有迟疑,最后扑通一声跪在楚婴面前,“王爷,你这次进宫,无疑是给了大君杀你的机会啊!” 楚婴披好披风,回头看他,“本王的命什么时候任旁人拿捏了?” 第35章 暗潮涌动 霓国国君撕毁联姻书的消息很快传到大辛。 彼时,少年帝王正在御书房描一幅丹青,案下整整齐齐跪了一大票人。国舅大人难得朝服在身,两手拢在袖间,安静站在天临帝身侧。 “如今霓国国君撕毁了联姻书,霓国与我大辛必然又有一场恶战,与其受制于人,不如我们先发制人,攻霓国一个措手不及!” “霓国既然敢撕毁联姻书,那便是做好了攻打我大辛的准备,自然不会畏惧我们的攻击,此事,还需再商议……” “可不攻打他们,难道等着他们来打我们不成!” “……” 少年帝王面色淡然,搁下笔,吹了吹墨,再才抬头看跪在自己面前吵得不可开交的一众大臣。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众位卿家此番进宫辛苦了。”天临帝从台阶上走下来,一众大臣的眼皮子底下出了御书房。 一众大臣面面相觑,最后齐齐把目光投向了抬脚从台阶上下来的国舅大人。 “微生大人……”宋中丞出声。 国舅大人伸出手来阻止宋中丞的话,面上带着和煦的笑容,说:“虽然说霓国撕毁了联姻书,可是他们不仁,我们不能不义,倘若战事真的起了,微臣必定身先士卒,众位大人且安心吧。” 话毕,微生景微笑着跟大臣们一一对视了一眼,目送众大臣都出了御书房,这才招来门口候着的小黄门来,“可有三公主的消息?” 小黄门摇头:“无。” 国舅大人负手而立,望着殿外翻卷着的云层叹了口气,“看来我得往百艳坊走一遭了。” …… 百艳坊,京都里出了名的销金窟。 微生景挑帘进来的时候,窗外酝酿了许久的雨丝终于飘了下来。 端着一碟花生正准备往柜台里去的店主人见了他抿唇一笑,自顾自还是往柜台里去了,一边走一边说:“新炒的的落花生,要不要尝尝?” 微生景没想到这般轻易便见到了她,迈开步子往她面前去,“师姐,别来无恙啊。” 虞华凝觉得有些好笑,但还是点了点头,然后抬头望着他,道:“国舅国事繁忙,此番来我这百艳坊,不是为了来看我的吧。” 微生景也笑,“瞧你,我来看你,顺便打听一件事。” “不,你是来打听一件事,顺便来看我的。”虞华凝笑道。 微生景剥了一手的花生,将花生粒放到虞华凝的掌心,随后笑道:“师姐啊。” 虞华凝也不恼,自掌心捻了一粒花生,一边咀嚼一边说:“你也知道我这百艳坊是做生意的,做生意就有规矩,你想要消息,得拿出同样价值的东西来换,这规矩我不能破了。” 微生景颔首,“我知道。” “好,那你想问什么?”虞华凝道。 “问三公主。”微生景道。 虞华凝想也未想,直接回绝了微生景的询问,“这个我没法答。” “师姐啊。”微生景叹了口气。 虞华凝见他那般,犹豫了一会儿才开口说:“不是我有意瞒你,实在是我也不知道她去哪儿了。” “如此说来,你确实见过她。”微生景道。 虞华凝顿觉自己说漏了嘴,偏头嫌弃了一下自己,再才破罐子破摔望向微生景,说:“不错,一个月前,她来过我的百艳坊,随之便离开了。” “来百艳坊所为何事呢?”微生景问。 虞华凝退了一步,触到微生景那令人觉得压迫的眼神,老实交代了,“她托付给了我一个人。” “是陪侧王。”微生景道。 虞华凝点头,“不错。” “她可曾说过什么?”微生景又问。 虞华凝瘪嘴,有些委屈,“交代我不要告知你她曾见过我。” 微生景垂下眼眸,纤长的睫毛扫下一片阴影,阴影罩住了他的眼睛,让人猜不透他到底在想什么。 过了许久,微生景抬起头来,问虞华凝:“我这消息,得用什么来换?” 虞华凝愣住了,但是很快回过神来,答道:“同门一场,没有生意。” 没有生意,自然不存在规矩。 可微生景从来不喜欢欠别人的,他自袖中摸出一块古玉来,将古玉摆在柜台上,“师姐,多谢了。” 虞华凝抿唇,目送微生景离开百艳坊之后捡起古玉瞧了瞧,叹了口气,然后转交给账房,令账房收好。 …… 今年的冬天似乎格外寒冷,楚婴出了王府之后,被迎面吹来的风刺激的打了一个寒噤。 陈酉牵来马车,将缰绳递给马倌之后站到楚婴身旁去,“王爷,您真的打算先去见大君?珍味馆里的那位……” 楚婴唇角一勾,轻笑道:“我便入宫一同去见了,也免得她多跑一趟。” 陈酉抿唇,为他紧了紧披风,然后扶着他上了马车。 陪侧王府处于王城城郊,离王宫有些远,楚婴的马车从王府出发,到王宫,一刻钟已经过去了。 说明来意,侍者通传,再等大君宣见,楚婴已经在马车里打了一个盹了。 大君楚淮长楚婴两岁,是霓国建国以来最年轻的国君。霓国不怕事的百姓茶余饭后常常议论,这楚淮能够当上国君,纯粹是因为前任国君去得突然,没来得及立下储君,这才让他捡了便宜。 毕竟,在霓国百姓看来,最有资格继承国君之位的可是楚婴。 陪侧王大人啊,有震惊十六国的才学与谋略,武艺高强,心怀天下,深得霓国百姓爱戴。 而楚淮呢,早年被前任国君送去邻国当质子,也是三年前才回到霓国。关于他,民间都是他夺了楚婴的王位,强娶了楚婴的青梅苏弯为玉夫人等传言,因此糟了不少人唾弃。 可若是要楚婴来说,他倒是真佩服自己的这个王兄的。 楚淮八岁便一个人前往邻国当质子,二十岁回来继承国君之位,凭一己之力,在三年的时间里便将朝堂重臣的心收拾的服服帖帖的。 这三年,在楚淮的带领下,霓国除了与大辛有些磕磕绊绊,与旁国都是和平共处,在这战火纷飞乱世,还了霓国百姓一片安宁。 楚婴有时候想想,如果楚淮没有那么急不可耐地想弄死自己,那就再好不过了。 从马车里面出来,楚婴跟着侍卫往西园梦江亭去。一路上,楚婴绷着一张脸,难得没有跟同行的人唠嗑,让引着楚婴进宫无数次的侍卫很是不习惯。侍卫看着脸若冰霜的陪侧王,好不容易想了一个还算不多的话头立时压了下去,只缩头引着楚婴往前走。 西园,梦江亭。 年轻的国君难得好兴致在亭子里面煮酒,见了大步流星而来的陪侧王,唇角隐隐勾起一抹笑。 楚婴站在亭外,等着楚淮宣见——国君如果不宣见,臣子是不能够冒然上前的。 楚婴等了很久,他清楚楚淮是知道他就候在亭子外面的,但是就是不宣他。 楚淮这样摆了他一道,倒让他觉得稍微有些心安。 酒煮好了,楚淮背着楚婴扬了扬手,候在他身旁的宦臣立时走出梦江亭来。宦臣在楚婴面前福了福身子,道:“大君宣您进去。” 楚婴颔首,“有劳大人带路。” 宦臣身子伏的更低了,语气有些惶恐,“不敢!” 说是宦臣带路,其实楚婴抬眼便能清楚看见楚淮手边的白净酒壶上的冰裂纹路。楚婴五步上台阶,进到亭子里,低头拱手一拜,道:“见过大君。” “你伤未好完全,无须多礼。”楚淮指了指对面的圆凳,“坐。” 楚婴一撩衣摆,很快就在圆凳上坐下了。坐下之后,楚婴言明来意,“我同盛三的婚约解除了?” “今年暮春盛三逃婚,你们的婚约就解除了。”楚淮说。 楚婴看着楚淮,认真道:“我们这婚约,约的是两国之好。” “对,起先寡人也是这般想,但是很显然,大辛并不这么想。”楚淮倒了一杯酒,推到楚婴面前,又道,“大辛这般让我霓国难堪,我霓国自然不会善罢甘休,明年暮春,寡人便替你讨一个公道回来。” “你要攻打大辛?”楚婴试探性问道。 楚淮抬眼,脸上笑容渐渐敛去,“怎么?你不同意?” “当然!”楚婴手背一翻,便将面前的酒盏推到旁边了,“我霓国刚结束战乱,百姓们好不容易不再提心吊胆过日子,现如今再开战,岂不是又把百姓推进水深火热之中了?” “你在教我怎么做霓国的国君?”楚淮眯眼轻笑,语气带着些不屑。 楚婴立时起身拱手一拜,道:“微臣不敢!” “你知道就好。”楚淮端起酒杯,抿了一口酒,“金鼓城最近不太平,寡人加派了暗卫在城中巡查,凡有叛乱分子,就地格杀,你最近小心些。” 往后出门“不小心”被杀了,只要扣他一顶叛乱的帽子,便无人敢说二话。楚婴敛眸,又拜了一拜,“谢大君。” “何须如此生分,寡人是陪侧王的皇兄啊。”楚淮说。 寡人,陪侧王,只两个称呼就划分了两人的身份。 楚婴起身,再抬首,便发现楚淮正看着他。 四目相对,楚婴能够看见楚淮眼中的好整以暇以及隐忍的疯狂,而楚淮只能看见楚婴一派淡定,从容自若。 对视许久,末了,楚淮脸色恢复了一贯的冷然,他说:“玉夫人近来常同寡人唠叨要去瞧一瞧你,可寡人觉得,她毕竟是你嫂子,去看你不合适,正巧你今日入宫了,不如亲自去谢了她的好意。” 楚婴眼皮一跳,楚淮陡然笑开了,“不管你曾经跟苏弯约定了什么,现在她是我的玉夫人。” 楚婴敛眸,“微臣同玉夫人清清白白。” “那依你这么说,是寡人的玉夫人不知分寸了。”楚淮道。 楚婴退了一步,突然跪下了,“是微臣失了分寸。” 楚淮看着跪在自己腿边的楚婴,轻笑出声,“既然知道是自己失了分寸,那便回去抄经五百本思过吧。” 话毕,楚淮起身往亭子外面走,独留楚婴跪在亭子里。 许久之后,陈酉进到亭子里来搀起楚婴,触到楚婴的眸子,立时感觉自己手背上的汗毛都竖起来了。 “王爷……” “他最好不要这般对苏弯,不然……”话说到后面,楚婴冷笑了起来。 “那我们还要不要见玉夫人?”陈酉小心翼翼的问。 楚婴目光投向南方,“不见了,咱们不能失了分寸。” 第36章 死而复生 入了冬之后,气温一天一天低,没过多久,大辛就迎来了第一场雪落。 国舅朝会下来,屏退一干人等,自己步行在长长的甬道里。他走着走着,不知怎的,就走到了不喜殿前。 国舅在台阶上坐下,有守在附近的宫人欲过来,他摆了摆手,那些宫人便不再向前。他往身后宫殿里看了一眼,隔着飞雪,他似乎看见一个消瘦的身影从殿里出来。 那人脸上带着讥讽的笑意,一步一步走出来,走下台阶,然后站在他身边,道:“怎么,又被堂上那些老匹夫为难了?你不是自诩大辛国舅么,也就这点能耐,受了气便往我这不喜殿来?” “小三子啊……”国舅伸手,手刚触到那人红色的衣摆,那人便消失了。 国舅缓缓收手,然后兀自笑了起来。 他的小三子至今下落不明啊。 以往,他的小三子走到天涯海角,他也可以找到她,走到她面前,把她带回这不喜殿,可是这一次,他找不到他的小三子了。 他这一路走来,必须堂堂正正,明面上处理不了的事情,她便站出来帮他做了。 他曾问她:“三公主,你该不是看上在下了吧?” 盛三白眼翻到天上去了,“我看上你?我眼睛不瞎好嘛,你长那么丑!” “那你何故三番两次替我铲除异己?” 盛三难得正经起来,一字一句回答:“因为你是天临的舅舅,天临是大辛的帝王,天临只有将权利收在自己手里,他才能安稳坐拥天下。”末了,又不正经了,“这样,我才能是这京都里横着走的三公主,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可不是帮你,我是为了我自己。” 他不拆穿她,任她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 他有时倒也好奇,那么我行我素、仗势欺人、谁也看不上眼的盛三,怎么偏偏对天临帝低了头。 天临帝某一次在御书房给了他答案。 彼时天临帝翻出一张契条来,道:“舅舅你看,这便是三公主跟我签的契。我予她盛宠,她做我的刀。” “倒不像是她的作风。” “确实不是她的作风,早年有贵臣家的孩子因她而死,父皇下令处死她,是我母后救了她一命,她这是来报恩的。” 他只是笑了笑,这个话茬便翻了篇。 若说是报恩,她应该在七岁那年便还了恩情的。那年,他姐姐病重,他听闻是一个小姑娘自取心头血肉救了他姐姐。 那小姑娘名叫盛若寒。 风雪越来越大了,国舅肩上铺了一层素色,他回过神来,伸手掸去那些雪花,然后站了起来。 他红色的袍子从雪地上扫过,雪花便粘在他的衣摆上,像是给他的衣摆镶了一层白边,远去时,衣摆翻卷如浪花。 …… 盛若寒站在不喜殿里,半扇窗将她掩得严严实实。 待到国舅的影子消失在宫墙拐角处之后,盛若寒低头看自己的双手。 平日里苍白的一双手,此刻已是酱紫色——也不仅是手,她通身的皮肤都是酱紫色。 在魄林结界吃下第一粒紫色的药丸的时候,她想着以毒攻毒,应该是可以活着找到楚回村的。可紫色药丸的药效并不持久,她只能吃下另一颗药丸,才能将楚回村带出来。她带出来楚回村,将楚回村交给了虞家姑娘,然后在不喜殿中看着自己的皮肤一日日发紫,呼吸越来越不顺畅…… 哪怕时至今日,她都觉得自己是个自私的人,绝不会为了旁人牺牲自己,可是她又确实干了自己觉得是傻事的那些事。 她算了算日子,大概再有三日,她的皮肤便会变成黑色,到时候毒素会侵入她的心肺,紧接着她会变成一摊血水,渗进地下,最后在这个世上消失。 她自出生起,就不确定自己会活到哪日,如今确定了,心里很是平静。 她也算是嚣张跋扈在红尘里走了一遭的,喜欢过人,也恨过人,笑过别人,也被别人笑过,辛辛苦苦寻找“事不记”的材料,然后又将那些药材散了出去,来时不带一物,去时也两手空空,倒也公平。 想到这里,盛若寒脸上缓缓绽开一个释然的笑容。 …… 大雪连落三日,雪霁天晴,不喜殿的殿门被一阵风吹开,霎时阳光铺了小小一个光格。 大殿空旷,只摆着四把高椅和两张方桌,其中一把高椅上闭目坐着一个肤色苍白的女子。女子手指瘦若木柴,垂在盖了白裘的腿上,风吹进来,她鬓角的发丝随风而动,似乎只是下一瞬,她就会睁开紧闭的双眼,凶巴巴地瞪着世人。 大殿外,一队宫人从殿前经过,碰上又一次路过的国舅大人,齐齐俯身问安,国舅大人手一挥示意免礼,偏头就望见不喜殿的殿门打开了,他眼中登时亮起两道光彩来。 殿前台阶十六级,国舅一步一步走上去。 宫人站在台阶下瞻仰国舅大人的风姿,都疑惑国舅是不是腿伤了,只是上个台阶而已,怎么那般缓慢。见着国舅大人终于上去了,伸手推开不喜殿的殿门,随即便望见他猛地冲了进去,不过须臾,殿里便传来国舅大人的吼声,“宣太医!” 国舅向来从容不迫,眉目含笑,何人见过他那般焦急愤怒的模样,宫人们登时就慌了,连忙往太医院去。 盛若寒没等太医赶来便睁开了眼,她望着跪在自己面前的国舅,伸出手欲看看到底是不是做梦了,可是国舅握住她的手,左眼滴下一滴泪来。 盛若寒笑起来,“我果然是死了,我都看见你这老不死的在我跟前掉眼泪了。”随即,她感受到手间的温暖,眼睛瞪大了,“我还没死!” 国舅大人起身,将她拉进怀里,道:“本国舅怎么可能让你死在我前头。” 在盛若寒看不见的地方,国舅眼角又落下一滴泪来。 盛若寒有些无措,一时之间既是为自己还活着感到惊奇,又是为国舅的反常感到困惑,在这混乱之中,一个名字从她脑海里一闪而过。 “楚回村。” 她将这个名字念了出来。 随着她将这个名字念出来,抱着她的人的手一松。 盛若寒看着国舅大人,又开口道:“霓国可有陪侧王的消息?” 国舅大人敛眸,沉默了一会儿,再抬眸看盛若寒,发现盛若寒眼中满是等待,正色道:“驻守在霓国的探子飞书来报,陪侧王楚婴冲撞了霓国大君楚淮,如今被禁足在王府,据说是要抄经五百本才会被解禁。” 盛若寒闻言点了点头,往后退了一步,坐回高椅上,喃喃道:“如此便好,我也算是不欠虞家姑娘了。” “小寒……”国舅大人见她那般模样,蓦地心底一疼。 “早年,我求虞家姑娘给我”事不记”的药方,代价是我欠她一个交代,如今,算是给了她一个交代了。”盛若寒垂首笑笑,又去看自己的手,“贺兰娴说服下”别紫陌”,便算是告别了这红尘,可我为什么还在这不喜殿呢……” “你吃了那两颗紫色药丸?”微生景道。 盛若寒点头。 微生景手搭上她的手腕,在盛若寒正诧异的时候,他云淡风清道:“我从凉山来,虽然学艺不精,但是从未失手过。” “是吗?”盛若寒道。 “你说的那别紫陌,药方是我写给贺兰女医的,不过是用来耍人玩的。”微生景抬眸看盛若寒,收回手,又接着说,“你这体质倒也奇怪,以前请贺兰女医给你号脉,你的脉象总是乱七八糟的,现在倒是正常得不得了,小寒,你到底经历了什么?” 盛若寒听闻自己只是被耍了一通,一时之间不知是该愤怒还是该庆幸,只无措地将自己摸了个遍,“原来我还可以活……” 那样的盛三,跟平日里天不怕地不怕,不怕事不怕死的盛若寒可大不相同,国舅看着她,心里突然有些感慨,原来她一直嚣张不怕死都是装出来的,她其实是很想活着的。 殿外阳光倾城,孤雁掠空而过,长鸣两声,盛若寒正开心着,突然一股腥甜从喉内涌起,一口鲜血喷在长桌上。盛若寒看着那鲜血有些发懵,直到那鲜红渐渐变了色,她才看向微生景,道:“微生景,你骗我。” 微生景连忙抓住她的手,手搭上她的腕子。 盛若寒看着自己面前的微生景,尽管微生景一派淡然,不动声色,可是她隐隐约约还是知道了一些什么。她推开微生景搭在自己腕子上的手,笑道:“本宫可是大辛最高贵的人,往后自然会长命百岁,福泽绵延,这么一口血吐出来,本宫顿时觉得舒畅不少。” 微生景敛眸,道:“公主自然会长命百岁。” 两人对视一眼,都笑了。 第37章 酒肆金爪 天临元年的雪落得极频繁,不少地方都闹了雪灾。 小皇帝与国舅在殿里连夜与一帮大臣商讨对策,盛若寒则大摇大摆跑出宫去,在八方客喝酒。 八方客是京都极富盛名的酒楼,来往人流不息,哪怕到了宵禁时分,仍旧东一桌西一桌坐了不少人。 换了班的巡街侍卫脱下戎甲进到酒楼里来喝酒,打头进来的郎君甫一抬头,就望见了二楼靠扶栏边上坐着的盛若寒,长眉一挑,跟同行的三人打了一个招呼,然后只身往盛若寒身边去。 盛若寒在他进门的时候便望见了他,待他步行到自己跟前来了,率先开口:“叶小将军好兴致,到这八方客喝酒来了?” “三公主抬举在下了,在下区区一个小侍卫,并不是什么小将军。”叶承飞淡淡一笑,拂了一下衣摆,在盛若寒对面的长凳上坐下了。 盛若寒知道他还在怪她,但是也不在意,指了指自己面前的酒壶与酒杯,说:“小将军也好,三公主也罢,进到这八方客酒楼里面,便只有喝酒最重要,来,喝两杯?” 叶承飞也不客气,自斟了一杯,隔空与盛若寒的一碰,道:“先干为敬。” 盛若寒笑笑,捡起桌上的酒杯,自己倒了一杯,然后慢慢抿了下去。 叶承飞一杯酒下肚,身边便渐渐暖和了起来,脸颊也染了淡淡绯色,一直想问的一问题终于是当着正主的面儿问了出来,“如今袁爱颖出家了,我哥又还未娶,你的机会算是来了,你怎么一点动静也没有?” “要什么动静。”盛若寒道。 “什么动静?当然是像往常那样追着我哥死缠烂打啊?怎么,你不喜欢我哥?不想当我叶承飞的嫂子?” 盛若寒摇头。 “你不想?”叶承飞十分诧异。 盛若寒摇头,认真回答:“不想。” “那你这五年来是在做什么?”叶承飞问。 盛若寒认真想了想,捧着一杯热酒,直到热酒成了温酒,她才缓缓回答:“我真的挺喜欢叶易生的,第一次见面就喜欢,一见钟情,可是我发现我的喜欢太简单了,我只想他也喜欢我,可是我从来没有想过如何让他喜欢我。我这样嚣张跋扈,自大任性,一身坏毛病,却要求他那样一个举世无双的人来娶我,我现在想想,我真是过分。” 叶易生看着她,往日里对她的厌烦渐渐消去,道:“哼,你现在倒是有自知之明了,怎么不早点醒悟?若你早点醒悟,我哥和袁爱颖也不会是今日这般模样。” “这锅我可不背。”盛若寒撇了撇嘴,“再说袁爱颖又不是真心喜欢你哥的,两人没成好事,倒也是好事。” “我哥早就知道袁家姑娘接近他是别有目的的,我哥那么聪明,你以为他会不知道?”叶承飞翻了一个白眼,在盛若寒错愕的时候夺过她手里的酒壶,接着说,“但是我哥根本不在乎,因为他喜欢袁家姑娘,因为袁家姑娘啊,温柔善良,虽然身有腿疾,但是坚强。” 盛若寒只是笑笑,不搭话。 叶易生看着她笑,觉得她今日笑容似乎特别多,这么一思量,话茬便岔开了,“我还有一个问题一直想问你,我一直想不通。” “你且问,答不答看我心情。”盛若寒道。 “年前,我欲随军出征,你为什么要退了我的请愿书,还贬了我,致使我今日还在城中巡街。”叶易生道。 年前大辛与霓国还在交战,无数男子随军出征,可是能从战场回来的,只有一部分人。盛若寒知道叶承飞是京中纨绔子弟,锦衣玉食长大,从未吃过苦,上了战场,可能就回不来了,又想着他是叶易生唯一的弟弟,便私自划了他的名字。她本是好心,却让叶承飞怨了她好些时日。 “你请愿随军出征是为了什么?”盛若寒反问他。 “那自然是想要我爹看看我的能力,我想让他知道,我叶承飞也像哥哥那样,是男子汉大丈夫,让他不再说我是一个一无是处的草包……” “可我只怕你还没来得及证明自己,就丢了命。”盛若寒一点也不客气地打断他。 叶承飞被气得说不出话来,只狠狠将酒杯磕在桌子上,杯中没喝完的酒溅出来,沿着桌沿滴到楼下去。 霎时,坐在楼下的客人便腾地站起身,走到大堂中央,然后抬手指着盛若寒开口:“你,下来道歉。” 盛若寒偏头望过去,不屑全写在脸上。 四目相对,盛若寒望见大堂中央那人身形削瘦,锦衣厚裘,腰间镶了一圈金珠,黑色的长发散肩上,头顶一顶黑羽貂毛,他抬手指着她,眼睛眯着,一看就知道是个不好招惹的角色。 男人抬首望去,便见一个眉眼冷然的女子缓缓转过头来,待得她的脸完整的出现在他面前,他便看清了她面上的不屑,他缓缓放下手,负手而立,笑着又说了一遍,“你下来道歉。” 随即,他便看见那女子站了起来,挪步到扶栏边上,手往栏杆上一撑,身子借力跃出,只须臾片刻,女子便翩然从二楼落在了他面前。 盛若寒看着面前的男人,说:“我见你很是面熟。” 男人颔首一笑,道:“巧了,我也觉得姑娘甚是面熟。” “面熟我的人多了去,这京都城中,谁人不识我盛若寒。”盛若寒撇嘴道。 “你是盛三?果然同跟传闻里的一般模样。”男人唇角含笑,眼睛弯成一线。 盛若寒望着他,眉头渐渐皱起。 “就算你是盛三公主,也要向我东方期道歉。”男人仍旧是笑意深深模样,可是调侃的语气中却带着三分强势。 东方期……盛若寒敛眸沉默了一会儿,登时想起来他是何许人也了。 难怪见着他觉得他有些面熟,因为她曾经在鎏金山见过他的兄弟东方玉。 抬眸细看,兄弟俩的眉眼的形状甚是相似,不过眼中装的东西却不像。 东方玉坚毅沉着,眼中波澜不惊,宛如一潭死水。 面前的东方期眼中则装着这世间一切新鲜的事物,眼睛就算是眯成了一线,也能感受到从他眼睛缝里射出来的狡黠的光。 盛若寒懒得理他,转身就走,下一瞬,她便感觉肩头一沉。 盛若寒稍稍偏头,便见自己肩上倒扣着一只纯金的爪子,回头往牵着金爪子的金线望去,控制金线的赫然便是东方期。也只是瞬间,盛若寒的身子便不受控地往后退,脚下速度跟不上金线拖拽的速度,她脚下一个趔趄,身子往后一倒,预料之中的疼痛倒是没有袭来,反倒是触到了一片温热。 还不待盛若寒的视线清晰,她便感到自己肩头的金爪子被扯开,眼前金光一闪而过,随即便听到金属砸在木桩子上木头崩碎开的声音。盛若寒视线明晰起来,入目的便是一双带着微红的眼睛。 那双眼睛似是见她眼神清明了,微微弯起,眼角几条浅浅的纹上似是闪烁着星星点点的光。 “阁下……”东方玉手中金线一挑,金爪子便回到了他的掌中,他往背对着自己的男子望过去,眼中全是愤怒,却在看见那男子身边站着的一个玄衣少年的时候收了脸上的愤怒,俯身行礼,“王爷。” 陈酉抱剑笑笑,走到自家王爷跟前,在盛若寒一点防备也没有的时候给了她颈后一掌。陈酉手往下一移,落在盛若寒腰上,抬眼跟自己王爷对视一眼,眼中似是在说自己办事很靠谱,待自家王爷扶着盛若寒的手收了,他再才将盛若寒往自己肩头一扛,转身就出酒楼去了。 酒楼已经被清场,店家和一众仆役被随行的侍卫拔刀按在院子水井边。 东方期紧握手中金爪,眼睛锁在闲闲坐在长桌前倒酒的楚婴身上。 楚婴托腮看着站在大堂中间的东方期,笑道:“你是不是像我一般好奇,好奇我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大辛酒肆里。” “东方是奉君上之命来大辛的,难道王爷也是?”东方期道。 “怎么,你是在质疑本王?也对,叫你们看来,本王是该在金鼓城抄经书的。”楚婴笑了笑,再看向东方期的眼神便冷了些,“明人不说暗话,本王此番来大辛是来迎娶盛三公主的,拿着战书的东方大人怕是要白跑一趟了。” 东方期眼睛微瞪,手中金爪险些飞了出去 “临行前,君上下令,凡是有违抗旨意的存在,就地格杀,绝不姑息,陪侧王,得罪了。” 金光一闪而过,宛如一条飞龙,直往楚婴额心钻去。 楚婴望着那金爪朝他命门飞来,嘴角噙着淡淡笑意,也只是须臾之间,他伸出两指夹住金线,两指微微一侧,那金爪便转了一个弯,反向东方期飞去。 到底是自己掌心的宝物,东方期长臂一振,身子半仰着划了半个圈,躲过反扑来的金爪,左手轻轻捻了一下金线,金爪便又调转了一个方向,飞上楚婴头顶吊着的一盏点了六十六只烛火的灯托。 金线一收,金爪便扯下灯托,六十六只烛火失了依托,倾数翻卷而下。 楚婴面上不动声色,起身,掀桌作伞的动作倒是快得很。以桌作伞挡去纷至而来的烛火之后,楚婴放下桌子,踱步至东方期面前,瞧着东方期面色绷得越来越近,他嘴角间的笑意越来越浓,在东方期又一次抛出金爪的时候,他伸手掐住金线,三指借力一捻,竟然捻断了金线。 东方期大惊失色,看向楚婴的目光满含不可置信。 楚婴歪头看他,随手一扬,金爪便落在远处地上。 “本王千里迢迢跋涉而来,就为了迎娶三公主,你东方期若执意拦在本王面前,本王不介意再掐断一只爪子。” “王爷您这是执意与大君为敌。”东方期道。 楚婴笑着转身,待身子完全背向东方期,他脸上笑容陡然敛起,沉声道:“本王无意与任何人为敌,可若有人非要阻止本王做自己的事,那本王便解决了他。” 第38章 昭告天下 楚婴连夜赶赴万朝馆,将婚书递交给馆事卿。 馆事卿领了婚书刚准备进宫,结果还没出万朝馆就被东方期带人拿下了,东方期提剑往楚婴而去之时,墙头忽有无数冷箭放下。 楚婴还诧异,他远在大辛,是谁人来救他了,便见着自己的小跟班陈酉跟在一个身穿红袍的男人身后走来。 那红袍男人从一地鲜血狼藉中行来,不慌不忙,自在闲适,像是在逛自家的花园子。 红袍男人行至楚婴面前,一直背在身后的手折到身前,手一翻,掌心朝上,便见他手心托着一本大红描金漆的册子。 “陪侧王的婚书,我大辛可不敢收。” 微生景脸上带着惯有的笑容,可是说出的话却是不容人反抗的。 楚婴望着瞥了一眼微生景手里躺着的婚书,目光落在微生景脸上。 面前的男人如前面几次见面时一般,脸上明明挂着亲厚的笑容,但是却让人直觉他不是那般好靠近的。 楚婴在霓国的时候便听说过大辛这位国舅的故事,听闻他出生大辛五大世家之一的微生家,父亲骁勇善战,在他尚且年幼时便战死沙场,母亲悲伤过度,很快便也去了,其长姐微生皇后端庄娴雅,可是后来不幸难产而亡,偌大微生家便败落了。就在世人渐渐遗忘微生家的时候,他带着父亲战死的真相归来,后将大辛建国以来最大的佞臣崔龄靖送进了牢狱,将掌权者薛太后关进清心殿,扶小皇帝上位,主张与霓国议和……这一桩桩事不仅是大辛举国皆知,就是居于邻国的楚婴都佩服的不得了。 可是令楚婴知道微生景这个名字的契机,是他惯常到大辛来约虞华凝喝酒,在虞华凝的百艳坊听见的。 当时百艳坊的姑娘都说当今国舅对百艳坊的老板虞姑娘爱得痴狂,得了什么好玩意儿、珍奇物件都往百艳坊送。他当时还有些许纳闷,究竟是何许人也,居然敢跟薛大将军抢人,后来一打听,就闻说了他那些来历,心中隐隐期盼着见他一面,想要看看他究竟是何种神圣。 后来他来大辛娶亲,在这万朝馆第一次见到了传说中的国舅大人。 如今日所见一般,身穿一袭大红袍,腰间掐着一段黑绸缎面,面上带着和煦的笑容,缓缓踱步而来。只是当时,他双手接过使者递过去的婚书,觥筹交错间,又坑了他霓国好大一笔钱。 现今,还是那个人,这是这次,他将婚书递还归来。 他递送婚书的目的从来都只有一个,那就是使两国子民免受战火摧残,起先是这样,如今也是这样。 陈酉在一旁站着,目光在自己王爷与微生景面上来了一来回,最后从微生景身后站到自己王爷身后去,随即对这微生景说:“微生大人对这一纸婚书再清楚不过,您知晓这并不仅仅只是我们王爷与三公主的婚书,而是两国不在兵戎相见的盟书。” “婚书是婚书,盟书是盟书,陪侧王难道敢保证,这一纸婚书我们大辛接下了,霓国大君就不会送一纸战书来?依微生对你们大君的了解,这战书怕是已经到了我们大辛都城了吧。”微生景道。 楚婴道:“国舅既然已经知晓,那么是要与我霓国应战了。” 微生景顿觉有些好笑,道:“难道大辛还能不应?” “两国的百姓不想应。”楚婴说。 微生景笑道:“自然,天临帝从来不希望战乱发生,也从来不主张侵略邻国,一直努力与邻国保持良好的邦交关系,可若是兵来,我大辛也是绝不会让步的。陪侧王也该知道的,霓国不出兵,大辛不会出兵,霓国若是来犯,大辛绝不会退隅求安。”顿了顿,手中婚书又往前送了两拳,“陪侧王想要两国百姓免于战火,绝不是千里迢迢不经边关报备便来我大辛求亲,而应该在霓国劝劝你们大君。你们这一个要战,一个要和,我大辛真不知道要信谁,更何况,我们大辛的三公主,又不是一件用来和亲的物品,陪侧王拿着一纸婚书来,实在不妥。” “当初和亲是你微生大人提的,是也不是?”楚婴道。 微生景点头:“不错。” “那现如今……” “我反悔了,我不能……大辛不能将三公主嫁给你。”微生景道。 楚婴看着他饶有兴味,说:“三公主嫁不嫁,不该是三公主自己决定吗?” 微生景也懒得再打太极了,眉眼冷淡下来,“王爷与小寒是相识的,不会不知道小寒心有所属,上次我提议和亲,一是为了两国安宁,二是为了绝了小寒那不切实际的念想,可这一年来,微生也算是想明白了,我无权左右三公主,既为她的朋友,我就应该支持她,她想嫁给谁,微生就帮她嫁给谁。” “本王竟不知道矜贵高雅的国舅大人有这般模样,大辛流传着这样一句话,叫‘朱门但有富贵无真情’,可叫本王看,国舅大人对三公主可是情谊深厚呢。”楚婴道。 微生景敛眸,沉声道:“微生言尽于此,王爷该怎么做自有定夺。” 言毕,微生景将婚书托于楚婴面前,可楚婴并没有接回去的意思,四目相对,眼中自有千万种情绪闪过。许久,微生景面色没有半分不虞,只是将手心一翻,那婚书失了力,被风吹开一角,最后落到了地上。 但见得红纸上金漆描的几个字:一约既成,白首永定。 …… 腊月二十三,楚婴做了一件事,闻名盛京。 盛京酒肆里聚了不少人,都在议论楚婴够胆,居然直接昭告天下,要在腊月二十三娶盛若寒。有好事者甚至下了注,赌那盛若寒会不会应约嫁给他。 楚婴就坐在八方客里面等,身旁的桌子空着,再远些地方的桌子边便挤满了人。 陈酉抱剑立在楚婴身后,低声请求:“王爷,要不我把那些人轰出去吧,王爷的尊容歧视他们那些宵小能够一睹的……” 楚婴摇头,笑着开口:“不必,我就是要闹大,闹大了,盛三才能来不是。” 陈酉面有忧色,“王爷您怎么就这般肯定盛三得了消息就会来,她又不喜欢你。” 楚婴瞪了他一眼,摇了摇手指,道:“你看,你这就不知道了吧,盛三虽然从来没说过喜欢我,但是我就是知道她会来。” “王爷,你是说她会为了大辛来?”陈酉道。 楚婴摇头,“你觉得她是将国事家事天下事放在心上的人吗?” “不是。”陈酉回答。 “陈酉,你要知道,虽然小辣椒总是一副凶狠模样,可是她却是从来没有真正伤害过我的,今次,她就算是不为嫁给我,也是会因着我从东方期手下救下她来见我一面的,只要她到时候来了,不管她愿不愿意跟我回去金鼓城,我都是要将她带回去的。” “王爷当真是喜欢她的?”陈酉又道。 楚婴手中杯盏仔仔细细转了一圈,他才徐徐开口,“本王初心未变。” 初心不变,娶盛三只是为了两国百姓不再陷于水深火热之中。 又或者,初心不变,初心仍旧是那金鼓城里的苏姑娘。 陈酉偏头望向身后半掩着的窗子,窗外长街上零星移动着一些人影,那一刻,他突然不是那么想盛若寒出现。 …… 盛若寒到底是得到了消息。 尽管国舅已经对宫里人下了命令,谁也不可以将宫外的消息透露给盛若寒,可是盛若寒还是知道了。 让盛若寒知道消息的,不是某个宫人,也不是某个小黄门,而是身披一身藏蓝披风推门进来的天临帝。 “皇姐,我要你为我做最后一件事。” …… 有一件事,盛若寒一直不敢忘记。 先帝曾在时,最宠爱的便是大皇子,盛若寒为了在深宫中活下来,在大皇子面前下了不少功夫,终于成了大皇子身边的红人,眼瞅着日子渐渐过顺了,突然半路就跳出一只拦路虎来。 大皇子喜靡靡奢音,自小便爱美人歌舞,常常在自己的府邸宴请宾客。有一回席间下来,突有一高官要轻薄了盛若寒,盛若寒巴望着大皇子能够救她,结果大皇子是个爽快人,直接将盛若寒送进了高官的府邸。 “如果没有本皇子,你不过是宫墙里头那被人踩到泥土里的那抔泥土,你现在既然是我的人,那你就去帮我把魏大人服侍好,本皇子他日登上大位,定为你择一位好夫婿。” 年幼时她不明白,明明她也是皇室血脉,可是却一直是被欺凌,被遗忘的存在,她豁出性命想要活着,却仍旧那么狼狈。可是那一夜,她就什么都不想弄明白了。 她杀了大皇子口中的魏大人,她眼中的禽兽,以及自己心中那个软弱的、卑微的自己。 她从魏大人房门出来,有人惊呼,随后便有人要来拿她,等她从魏府爬出来,她已经是满身鲜血,身后躺着无数被她砍死的人,还有好几个缩在墙角惊恐看着她的魏府仆人。 魏府门口,一个小娃娃眯着眼笑呵呵地看着她,“皇姐跟我走吧,我许你无上恩宠,你做我的刀。” 那个头还不到她肩膀的小皇子,眯着眼朝她伸出了手。 当晚,魏大人一家走水,偌大府邸,被烧了个精光。 她站在城中最高处上看着,直到眼中最后一点光也熄灭,才摸黑下了楼。 她成了一把刀。 先帝故去,新帝要光鲜及位,那旧朝一些废墟就得有人来清扫。 这些年,世人都说天临帝年少无依,念及血肉手足之情,任着盛三干荒唐事,可谁人看得透,她不过是那手艺人手中的提线木偶,尽是幌子。 …… “你嫁到金鼓城去,替我看着楚淮。” 第39章 大婚之夜 盛若寒仔细梳妆打扮了一把,换上一身红裙便往八方客去。 刚到八方客门前,雪籽便纷纷扬扬落下。 恰是时,二楼轩窗推开,站在窗边的人静静地看着她,那一瞬,他的脸上没有往日笑意,表情反而有些凝重。 “王爷,盛三公主、三公主她真的来了。”陈酉在他耳边惊呼。 楚婴恍若未闻,只是看着楼下站着的那袭红衣人影。 盛若寒看了他许久,唇边缓缓绽开一个笑容来,道:“盛三前来应约,不知王爷车马可曾备好?” …… 盛三风光大嫁陪侧王,这场迟了一年的婚礼终归还是在金鼓城举行了。 婚礼依照霓国的风俗来,新娘新郎绕城一圈,在城中主街上拜过十八面金鼓,再才回王府与一众宾客会面。 陪侧王府宾客并不多,较之一般大辛婚礼席间宾客,陪侧王府里的这一场可以算得上是人丁寥落了。 夜里,盛若寒掀了盖头,坐到桌边把玩自己从大辛带来的几个瓷瓶子,没玩一会儿,楚婴便走进来了。 楚婴一进门便往喜称旁边去,手摸到喜称之后眼睛便往喜床望去,可是不料只瞅见大红喜帕,那本该盖着喜帕的人却不知所踪。楚婴眉头微皱,这才往边上桌子望去,不期然便对上从他进门起便看着他的盛若寒的眼睛。 楚婴回眸看了眼手中喜称,觉得它已没了用处,便又搁回架子上了,迈腿朝盛若寒走去,边行边开口问她,“累吗?” 盛若寒将摆在桌上的瓷瓶一个一个收起来,一边往腰间塞,一边随意回答:“刚睡过一觉,现在精神还不错。” 桌前人发丝梳得顺顺贴贴,在头顶盘了一个髻,又以金花冠束之,八方垂下镂空玉如意,头微微晃动时,玉片撞击时独有的清脆声响起,好似瑞鸟协同归巢。她面上铺了粉,唇上染了脂,粉面红妆的,平素里顶普通的一个人,在这一刻的烛光下,竟也叫人不得不赞一声美人。 瓶子收好了,盛若寒见楚婴久久没有反应,便仰头看过来,发觉楚婴正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自己,不禁摸了摸自己的脸,道:“怎么了?不认得我了?” 楚婴闻言回过神来,轻笑一声,顺着话茬接道:“确实是认不得了。” “哦。”盛若寒应了一声,单手托腮看着他,“那现在认识一下好了,我是盛若寒,是大辛三公主,是你的王妃,也是小辣椒。” “唔——”楚婴点头,负手而立,接着说,“我是楚婴,是霓国闲散王爷,是你的夫君,也是楚回村!” 话至此,盛若寒垂首笑了笑。 “我以后会对你好的。”楚婴在她对面坐下,在她望着自己的手发愣的时候说。 闻言,盛若寒抬头看他,眼中突然变得晶亮,似乎是要落下两滴眼泪来。 楚婴见她那般望着自己,以为她是不相信自己,伸出三指指向天空起誓,“我楚婴迎三公主来霓国,是对不起三公主,但是我余生都会好好对你,倾其所有来对你好,决不食言。” 盛若寒闭眸摇头,道:“你没有对不起我,霓国是我自己来的。”睁开眼睛,她望着楚婴,“所以你不必歉疚,不必有负罪感,我不需要你可怜我。” 楚婴闻言放下起誓的手,然后缓缓探向盛若寒垂在膝上的手。 这一回,盛若寒没有抗拒,楚婴很自然便握住了她的手。 柔和烛光下,两只手握在一起,两双眼渐渐被光影模糊,只隐约看得见里头浮光点点。 恰也是当晚,霓国王庭之内,玉夫人旧疾复发,奄奄一息。消息很快传到陪侧王府,陈酉在新房外面走来走去,苦着一张脸,叩门不是,不叩门也不是。 “苍天啊,这王爷大婚的日子怎么就碰上这么一回事啊,王爷最爱的到底是苏弯姑娘,苏弯姑娘性命垂危,王爷若是没有见她最后一面,往后必将终生遗憾,所以还是得推开这扇门……可是今天毕竟是王爷同王妃大婚的日子,盛三往后便是这陪侧王府的女主人,往后她若是这件事给我穿小鞋,那我可有的受了……不管了,王爷最重要!”陈酉嘀嘀咕咕许久,总算是想清楚了,转身正要去叩门,不料门从里面拉开了。 陈酉撞见楚婴出来,一双眼登时瞪得老大,“王爷……” “在屋里看见外面一个人影走来走去,没想到是你。”楚婴道。 陈酉往楚婴身后瞥了一眼,正撞上盛若寒的目光,连忙侧耳对楚婴说:“王爷借一步说话。” 移步之后,陈酉才说明王庭里的情况,又道:“今日是您同王妃大婚之日,令王妃独守空闺怕是不好,另一方方面,宫里没来消息令您进宫探望,您贸然进宫,又是叫大君抓住了把柄……” “他要杀要剐由他去。”楚婴说着便往外面去,走到月门前,他回过头来看愣在原地的陈酉,皱起眉来,“怎么,腿脚不灵便了,还不去备马?” “可……”陈酉回头望了一眼新房,难道不同新王妃说明一下的吗?正想着,盛若寒便跨过门槛出来了。 盛若寒耳朵灵敏,在新房里便听了个七七八八,也不知怎么了,坐不住了,干脆走了出来。 盛若寒望了眼站在门边的陈酉,道:“去备马。”吩咐完了,又望向站在月门下的楚婴,道,“王爷该不是要让我这新妇独守空闺吧,这若是传出去了,我盛三的颜面何存。” “待我回来向你解释。”楚婴面带歉意。 盛若寒垂眸,自顾自将宽大的喜袍用红绸布扎起来,径自往前走,便走边说:“路上解释吧。” “你……” “比起让本宫这新妇独守空闺,新婚夜里丈夫为了别的女人死了这件事怕是更令本宫难堪啊。”盛若寒冷笑一声,伸手示意陈酉带路去取马。 楚婴若是一人进宫,势必会被楚淮绑了,但是带上今日刚拜过堂的盛若寒,楚淮便不敢了。楚婴明白,盛若寒这是救了他一命,一时之间,也不知说着什么,索性依着大辛的礼数来了一拜,“如此便谢过夫人这救命之恩了。” 盛若寒两手交叉抱胸翻了一个白眼,傲气凌人道:“我小辣椒可从来不平白无故救人,你最好想清楚了,该怎么向我解释你同那玉夫人的事。我小辣椒虽然不爱你,但是你现在是我的相公,我眼里可是揉不得沙子的,就算你是霓国的陪侧王,想要三妻四妾,那也是万万不用想的,绝无可能。” “我同玉夫人……”楚婴欲说出自己与苏弯的过往,不料盛若寒立马挥手打断他。 “我劝你还是想清楚了再说,往后你若是想要再辩解,我可是不会听了,你最好是把话说的漂亮些,有些谎撒的圆满些,不要让我抓到破绽和把柄。这样好了,我给你时间准备,等我们从王庭里回来了,你再同我老实交代。” 楚婴抿唇笑笑,道:“好。” 他本就没什么好隐瞒的,她此时若是不想听,那便不说,等她什么时候想听了,他便说与她听就是了。 …… 进宫一切顺遂,盛若寒也是头一次见到了霓国大君楚淮和玉夫人苏弯。 楚淮容貌昳丽,较之楚婴多了几分冷冽,眉宇间是化不开的霜冷,薄唇抿着,叫人不自觉便退开三丈之外。 苏弯面色苍白躺在美人榻上,一双眸子紧紧闭着,可即使是闭着眼,让令人觉着她美得世间无出其二。盛若寒看了眼身旁站着的楚婴,突然就觉得,也该是这样的人才能够站在一起,般配! 瞧过一眼,盛若寒便退后两步,然后冷眼看着御医来来去去,或翻看医术,或伏于案边写药方……又见着楚婴眉头越皱越紧,拳心捏得沁出血来也恍然不觉,便觉得他是真心爱着那躺在榻上的人的。 盛若寒又望了眼坐在榻边的楚淮,正撞上楚淮投过来的目光,她也不躲,更加明目张胆的看着。 这一对视上了,两人就像是较了劲,谁也不先移开视线,就看着对方。楚淮眼中尽是冷漠,看得盛若寒心里无由地冒起一股火来,恰是这时,楚婴突然抓住她的手,将她拉着往旁边走了两步。 盛若寒拂开楚婴的手,开口问:“你想作甚,我正瞪着他呢,我都快赢了!” 楚婴面上很是挣扎,可是盛若寒就是看着他,难得好脾气不催促,只是等着他的下文。其实她只是看着他的表情便知道他是想请她救一救苏弯的,可是她不开口,她想看一看,楚婴到底开不开得了口。 她自己也搞不明白,她怎么就想要试一试,也不知道是在跟谁较劲。 楚婴若是开了口,她心里必然膈应的,毕竟她可是要救一个跟自己丈夫纠缠不清的女人;楚婴若是没开口……楚婴若是没开口,那么又有谁能够救得了苏弯呢,若是苏弯救不过来了,他往后想起来必然抑郁,然后会后悔没有向她开口,那后果,似乎也能够影响到她。 总的来说,总归是膈应她的。 盛若寒看着楚婴,等了很久,楚婴终于开口了,说的却是,“我们回家吧。” 我们回家吧。 一瞬间,盛若寒心里就很不是滋味了,还从未有人对她说过这句话。 罢了罢了,膈应就膈应,因着这一句“回家”,还是救一救吧。盛若寒念及如此,转身往榻上人走去,朝着楚淮拜了一拜,道:“盛三略通医术,不如让盛三来看看,玉夫人可有救治之法。” 第40章 蛱蝶之精 苏弯自然是救下来了的,只是盛若寒觉得自己这次亏得不行。 躲在无人的角落放了一碗血,端着碗的手抖如筛糠。后来跟楚婴回来,整个人像是被丢进冰窟窿里冻了一宿,通体冰凉,养了五天才敢再见楚婴。 出门那天,盛若寒瞪着白刺刺的日光晃神,陈酉候在庭院中央,见到她出来,立马去书房通禀自家王爷。 盛若寒站在屋檐下看自己的手,见着自己的手较之往日又是苍白了几分,自嘲的笑笑,心里暗道自己救苏弯这一笔买卖真是不划算。 楚婴进门的时候,盛若寒正坐在房里往自己脸上擦胭脂,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盛若寒回头望过来,佯装撒娇似的问了句:“好看吗?” 楚婴哪里见过她如此模样,当下怔了怔,随即便颔首一笑,道:“好看。” “你便诳我吧,我小辣椒有几分姿色我自个儿再清楚不过了。”盛若寒对镜继续擦胭脂。 她自个儿瞧着镜中人,说漂亮是有些牵强的,顶多算是五官端正,神情恹恹的,也亏得这绯色胭脂,她的脸色才没有那么难看。 “本王的王妃,自是最美的。”楚婴站在她身后,看着镜中的她,待得她偏头望过来,便垂眸细细看着她的脸。 她的相貌让人挑不出特别的惊艳的地方来,可是也叫人挑不出一丝缺陷来,三庭五眼,标准的过分。她其实并不是不好看,相反,仔细瞧去,很是叫人觉得赏心悦目。 楚婴的手缓缓抚上她左眉骨上的那一记白印,盛若寒便道:“这道白印是我生母划下的,听她说,若没有这道印子,我会变成蛱蝶飞走。” “变成蛱蝶飞走?”楚婴有些诧异。 盛若寒突然哈哈笑起来,道:“你还信了?我骗你的,这道印子是我小时候跟阿毛抢馒头吃,被阿毛啄的!” 可真是像一个得意的小孩子啊,楚婴有些无奈,只得点了点她的额头,唇边漾出溺死人的笑容来。 盛若寒看着他笑,自己也跟着笑,但是心里渐渐凄怆起来。她不该奢望有人能够明白她的一句一言的。 楚婴见她转过身又望着镜中的自己发呆,眼角的余光瞥见妆奁里的黛子,突然想到他们成婚这几日,他还未曾帮她描眉,心念一动,便动手从妆奁里头拨出黛子来。 “小辣椒。”楚婴道。 “嗯。”盛若寒应了一声。 “回头看我。”楚婴又道。 盛若寒抬眸看了眼镜中,便看见楚婴拿着黛子站在她身后,心中正猜测着他怕不是要为自己描眉,身子却是率先转过去了。 “为夫为夫人描眉可好?”楚婴微微倾身看着盛若寒,温热的气息喷洒在盛若寒颈子间,盛若寒说不出好,也说不出不好,到最后,只是看着楚婴细细为自己描眉。 楚婴相貌极为好看,平素里一双瑞凤眼眼波稍一流转便有勾人的风采,如今眼神温柔且专注的落在她眉间,盛若寒只觉得一颗心扑通扑通如擂鼓。 “你可还记得我们初见。”楚婴一边为她描眉,一边问她。 “记得,在鎏金山。”盛若寒回答,“那时你从山上摔下来,把我蹲了大半个多月的鎏金牡丹撞了个魂飞魄散。” “哈,是了,你当时还错将我认成了姑娘,阴差阳错的,我也错认了你……其实哪怕至今,我都不太明白,你为何要逃婚,难道我不好?” 盛若寒实话实说,“当时我逃婚是因为我眼中只有叶易生,除了叶易生,我谁也不会愿意嫁。” “那么现在呢?”楚婴看着她,描眉的动作停了下来。 盛若寒垂眸,道:“楚婴,你既是因为两国之好娶我,便不该问我儿女之情。” 楚婴笑着点点头,勾完眉梢最后一笔,放下黛子,笑着说:“往后本王不会再问这般愚蠢的问题了。” 盛若寒转身面对镜子,见自己的眉被楚婴勾画得极为漂亮,笑道:“平素没少帮姑娘画眉吧,这眉画的真不耐。” “弯弯可是总嫌我画得不好看的。”楚婴说。 此言一出,盛若寒的眉头便皱了一下,但也只是一瞬,她就恢复如常,借着看镜中自己的由头,眼角的余光看着楚婴,一边悄悄打量,一边开口:“是吗,那也不怪苏弯姑娘选择了大君,早听闻大君丹青一绝,想必画眉亦是相当不错的吧。” 楚婴一听便知道她是在探自己,又瞧见她那乱瞟的眼神,便佯装落寞,语气也是酸酸的,“可不是吗,有时我就在想,我若是把那画眉的技艺练得好一些,弯弯会不会就嫁给我了。” “呵!”盛若寒冷哼一声,白眼一翻,“你可别肖想了,你那弯弯姑娘,早已是大君的玉夫人了。” 楚婴一听便笑了,继续逗她:“王妃似乎有些生气啊。” “我为什么要生气,我现在才是你楚回村的王妃。”盛若寒愤愤道。 盛若寒说完,转身去看楚婴,便见楚婴歪着头看着她笑,不悦道:“你笑什么笑,你还笑……” 楚婴长手一揽,将她拉到自己怀里,说:“我的王妃只有你这么一个,也只为你这么一个人描过眉,往后也只会为你描眉,日日描,月月描,年年描,直到有一天我们之中有一个人不在了。” 盛若寒脸颊贴在楚婴的胸口,她能够听见楚婴平稳有力的心跳,那心跳,不像是会骗人的样子。 诚如楚婴所言,自那日之后,他每日都会为她描眉。 盛若寒后来倚在榻上翻看书册的时候回忆起来,这短暂一生,最欢愉的时光,竟不过是婚后那三个月。 那三个月,楚婴每日为她描眉,天气好的时候会带着她在街上闲逛,碰上雪天,两人会爬山去看梅花。有时坐在屋顶上看月亮,他会将她拉进他的氅子底下,紧紧搂着她,还总是皱着眉问她怎么遍体生寒,是不是衣裳穿得单薄了…… 如果不是苏弯又病了,楚淮将她宣进宫,那样的日子可能还会持续一段时间。 那天楚婴带着陈酉上寒山寺为霓国百姓祈福,暮色四合时,楚婴还没回来,王府前突然停了一队人马,她还没到前厅,楚淮便到了她跟前,不由分说便让东方期绑了她。 她坐在马车中,隐约觉得事情不对劲。 苏弯病重,脸色惨白,较之之前更是严重。 那已经是行将枯朽的人,盛若寒若是以血喂养,也只是吊着她一口气而已,血一断,她便会香消玉殒。 盛若寒右手捏着左手的手腕,不想救。 她的日子刚过顺,还想活。 “《南荒八记》曾记载,蛱之精能生死人,肉白骨,你也属半个蛱族人,存有蛱蝶之精。”楚淮端坐在案边,“你的身份,寡人在陪侧王第一次去大辛迎娶你之前便知道了,哦对了,陪侧王也是知道的。” 盛若寒冷冷看着,看他还能够说些什么。 “玉夫人身体不太好,这是陪侧王一块心头病,知晓世间还有你这等人在,屈尊前往大辛求娶你。说到底,你只是玉夫人的一碗药罢了。” 盛若寒不为所动,冷冷道:“可能在大君眼中,盛三只是一碗药,但是在大辛人眼中,盛三是三公主。大辛若是知晓,盛三在霓国沦为了一碗药,不会罢休的。” 楚淮闻言勾唇一笑,睨着盛若寒,道:“寡人怎么可能让大辛抓住把柄呢。” “寡人可不像我那痴傻的弟弟,他娶你是因为你所属蛱族,是苏弯的药,而寡人不阻拦他娶你,是因为寡人要将计就计。”楚淮顿了顿,摸出腰后的佩剑在自己腕子上划了一道,“你能不能成为苏弯的药,寡人一点也不在乎,寡人要的是这天下。”鲜血顺着剑锋滴到地砖上,他扔下剑,朝门外出声,“来人啊,大辛三公主盛若寒刺杀寡人,将盛若寒关入地宫,即日起严加看管,任何人不得见。” 盛若寒就这样被扣了一顶敌国奸细的帽子,被投入地宫之中。 后来她在地宫中度过了暗无天日的六个月,那六个月,霓国进攻大辛,战火又一次起了。 那六个月,每天都有人来给她送饭,送饭人在她吃饭之后,便在她手腕上划一刀,取了一盏血便走。 她曾开口问那送饭人,外面如何,楚婴如何,送饭人仿佛未闻,后来她才知道,那送饭人是个既聋又哑的。 被关在地宫的第二个月,她的手腕上就已经全是刀痕了,划破皮肤,已经很难有血溢出了,送饭人也慌了,竟然割破自己的手腕放了一杯血,将血端了出去。后来,送饭人再来,都会带一只兔子进来,盛若寒在用饭的时候,送饭人便在一边杀兔,等盛若寒用完了饭,送饭人再划破盛若寒的皮肤,挤出一两滴血掺在兔血中端出去。 被关的第五个月,盛若寒的神智已经恍惚了,她没日没夜都在做着同一个梦。梦里她穿一袭红衣,穿行在牡丹花海之中,她身后跟着一个人,那人拿着一把精致的匕首对她说:“椒椒,我只要一点,一点就好。” 后来那人的面目渐渐清晰,竟是楚婴。 有一日她醒过来,墙上焰火熄灭了,四周伸手不见五指,可是她很清醒。她听见外面哀乐大奏,宫人哭成一团,料想苏弯拖了五六个月,还是没了。 她这碗药,最终还是没能救得了楚婴的心上人。 她觉得自己还是没有输,至少楚婴曾经问她是不是因为心里有他所以嫁过来,她的回答是让他不要问儿女情长。 她嘴上没输,心里输得一败涂地。 她若是要嫁给某个人,从来都不是屈从于某个人的命令,而是遵从自己的本心。当日她穿一袭红衣站在八方客下,只是她自己愿意去,而那时楚婴的目光不见喜悦,只见纠结,大抵也是最后关头的一些不忍心吧。 她同楚回村同行那一路,是为了找齐“事不记”的药方,没想到,自己竟是身旁人一直筹划着的一碗药,倒真是有些讽刺。 第41章 梦里江山 盛若寒被关在地宫中的第六个月,有一天,地宫的门打开了,一名玄衣男子走了进去。 那男子腰后佩剑,一身血腥味,从地宫里慢慢走进去,走了一段路,便见着他步履变快了,呼吸也变得急促了,到后来,便见着他奔跑起来。 他飞快地拉开一扇牢门,见牢房里不是自己要找的人,便飞快地去拉另一扇牢门……直到他停在地宫最深处。 在他面前,是一间四周被铁皮焊死的牢房,锁框上垂着一条被割得没一块好肉的腕子。 那一瞬,陈酉瞧着自家王爷目眦尽裂,满眼通红,又见着他拔出腰后宝剑,三剑过后,铁门破开。 暗无天日的牢房里,那一向野蛮任性的陪侧王妃缩在铁门边上,双眸紧闭,脸色惨白,裸露在外面的皮肤被刀划得稀烂,有一些结了痂,有一些则化了脓……任是谁见了,都觉得触目惊心。 陈酉站在自家王爷身后,看着自家王爷伸手将王妃面上的发丝拢到耳后,又摸了摸她的脸,再才将她轻轻抱起,往牢房外面走的时候,陈酉望见他眼底滑下两滴泪来。 时值月上中庭,清辉铺满地,楚婴玄衣所过之处,宫人齐齐跪下。 没有一个人敢出声,就连一向聒噪的野虫在这一晚也没了声响。 …… 盛若寒的眼睛有些毛病,有时能看清眼前之物,大多时候都是看不清的。她觉得大概是在黑暗之中呆得太久了,所以成了这个样子。 天又一天天变得寒凉,但是这一回,她觉得自己是撑不过这个冬天了。 楚婴日日陪在她身边,对于那六个月发生的事情只字不提。 楚婴每日都会问她想要什么,她每次都回答:“我想回大辛。” 每及于此,楚婴就当是没听见。到后来,他又问她想要什么,她就不再理他了。 他还是每日都会来跟她画眉,但是她已经看不清自己画过眉之后是什么模样了,便不让他画了。 天一日日冷,风一日日刺骨,有一日盛若寒醒来已是晌午,可是她眼前却是一片漆黑,她将自己的手在眼前挥了挥,不设防却被握住。 不用想,便知道是楚婴。 “回村。”她唤道。 “嗯。” 盛若寒听见耳边传来一声回应。 “我一直没等到你的解释,现在我想听了,你便同我讲一讲你同苏弯姑娘的故事吧。”盛若寒说。 然后楚婴便讲了一个故事。 早年时,楚淮往领国当质子,宫中只余楚婴一个皇子,能陪楚婴说说话,只有前丞相舒金安的女儿舒媛与义女苏弯。 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你说以后要做我的夫君,我说以后要做你的新娘,约定一经许下,便约定一生一世。 后来楚淮归来,剥夺楚婴拥有的一切,包括苏弯,一双有情人被迫分开。 “这个故事不好听,不如我给你讲个故事吧。”盛若寒也不管楚婴愿不愿意听,自顾自就讲了起来,“曾经有一个皇子被派往领国去做质子,他的兄长设下埋伏,决不让他以后活着回来,皇子有勇有谋,不仅化解了兄长对自己的磨难,还救下了一个姑娘。后来皇子归来,又碰上谋杀,姑娘数次救他,只为报他往日的救命之恩。生死与共过,两人很快就相爱了,后来皇子继承大统之后,拥有了无数的美人,也终于还是忘记了这个姑娘,姑娘在为这个皇子生下一个孩子之后便香消玉殒了。” “这可真是一个悲伤的故事啊。”盛若寒又自己感叹,“有时候我也挺不明白的,明明这个皇子的命都是姑娘救的,为什么这个皇子还要害了这个姑娘。” 楚婴看着盛若寒疑惑的眼神,眼中伤痛愈加,只唤着她的名字:“小辣椒……” 楚回村明明你的命都是我救的啊,你为什么还要害我。你知不知道,我花了那么多力气去选择相信一个人,可是从头到尾,那个人都是骗我的。当年在魄林结界,你到底是因为苏弯,还是因为我才去的呢?当年江山一起走过,你可曾有一刻是真心为我考虑着的呢,又或者从始至终,都只是把我当做一碗药……也罢也罢,真情或是假意,总归是一场梦。 这话盛若寒在喉头哽了许久,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她只是叹了一口气,道:“我的故事说完了,其实也是挺没意思的。” “小辣椒……” …… 天临二年冬,国舅微生景出使霓国,与摄政王楚婴商议来年赋税之事,回行时,带回一个姑娘。 此姑娘眉目端庄,笑时两颊有浅浅笑涡,昔日大辛王宫旧臣见过,言其似极三公主。 天临三年春,一心忙于国事的国舅终于娶妻,夫人便是那出使霓国时带回来的姑娘。 某一年,某一日,国舅带着自家小夫人上街,小夫人顾盼间瞧上一朵绢花,央国舅给买。国舅宠妻,付钱时,小夫人又被路边的包子勾了去。 包子喷香,小夫人站在卖包子的小郎前,摸遍了口袋也没摸出一个铜板来,正要取下发上四角梅银簪换包子,一位玄衣男子递过来一袋包子。 “小娘子美貌动人,不知楚某可否有幸请小娘子吃两个包子呢?” 小夫人懵懵地看着对面的男子,一瞬间被男子好看的脸迷了眼,也忘了接过油纸袋,只一个劲瞧着面前的男人。 男人也不知使了什么法术,手上凭空多出一朵金色的牡丹来,他捻着牡丹在小夫人面前挥了挥,笑道:“这朵鎏金牡丹送给夫人如何?” 小夫人还是没有接,男子也不觉得尴尬,将牡丹花还有包子一起塞到小夫人怀里,自顾自笑了笑,然后转身走进拥挤人潮中。 国舅买好了绢花,回头一看,发觉自家小夫人抱着一袋包子和一朵鎏金牡丹望着人海发呆,不着痕迹拨掉鎏金牡丹,在自家夫人发上簪上那朵海棠绢花,牵起她的手,道:“咱们回家。” “刚刚那个人好奇怪啊,他的夫人是不是走丢了。”小夫人仰着眉头有些担忧的问国舅。 国舅握着小夫人的手紧了紧,“反正我是不会松开自己夫人的手的。” 小夫人闻言便笑眯了眼,重重点了点头,“嗯!” 人潮汹涌,鎏金牡丹落到地上,一瞬间金光泛泛。 楚婴在人海中站起身来,掌心捏着牡丹花梗,于一片金光中似乎看见一个姑娘提裙走来。 那姑娘时而眉头紧皱,表情凶悍,时而神情冷漠,睥睨众人,又或者满含玩味,幸灾乐祸,她行过来这一路,身后的背景一会儿是鎏金山的牡丹花海,一会儿是满目苍翠的山林,一会儿又是星光下的芦苇荡……她像是跨越了四季,走过了万里江山,一步步向他走来。 终于,那姑娘到了他跟前,也不知道从哪变出一朵鎏金牡丹来,徒手抓碎了牡丹花,浮光点点之中,她唇边勾出一弯笑容来。 “这场万里江山梦,该醒了。” 她说着,身影融入那金色花粉之中,与那些金粉一起消散在人海之中。 这场梦,由鎏金山的鎏金牡丹起,又从鎏金牡丹结束,倒也算是个前后呼应了,楚婴凄怆笑笑,抱着红木雕花琵琶往回走。 从今往后,这条路,将只剩他抱着雕花琵琶走下去。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