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小说下载尽在https://www.256zww.com---256中文【夭桃仙仙】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梦里花儿笑千百树Ⅰ:记得当时年纪小 作者:十八子墨 楔子 人家说,每个孩子都有一个守护天使。 可是 如果从你诞生的那一刻起,你的守护天使睡着了,离开了。他弄丢了你,剩下的日子还要不要活呢? 孩子是没有翅膀的,被守护天使眷顾的孩子如同生下来就会游泳的□一样。他丝毫都不会惧怕周遭的陌生,世界如同水的浮力一样吸引着他。 而被守护天使弄丢的孩子,像一只失去弹力的皮球,硬生生的从一个世界滚到了另一个世界。不管哪个世界,都是透着冷冰冰的阴森和黑暗。 其实很想跟那些有孩子的,或是想准备要孩子的父母说,或是想□的父母: 若不能好好的爱你的宝贝,就别祈求他们的到来,爱是需要负责任的,不是每个在伤害和受虐中长大的孩子,都能站在不伤害别人的未来里。 不管生活多么的艰苦。 至少, 别抛弃他。 上世纪70、80年代,生女儿是数量,生儿子才是质量。 那是个招弟、来弟、带弟、唤弟泛滥的年代,生个“带把的”的家庭梦想让很多70后(尤其是60年代末70年代初出生的)的很多女孩儿经受了噩梦一般的童年,也毁了很多女孩儿的人生,有很多人充当了数量(女儿),在未达到质量(儿子)之前,有的被遗弃,有的被送人,有的被当成不值钱的商品卖掉,有的虽然留在了家中但却要和所有的数量(女儿)一起承担家庭和质量(儿子)成长的全过程。最好的最宠的都是留给“带把的”。包括读书和考学的机会,有的还要早早嫁出去,为的只是换够“带把的”将来娶妻生子的彩礼钱,真的不知道父母生的是孩子,还是孩子的性别? 被抛弃的孤绝和痛苦让人渴望报复的内心涌动着活着的炽热,但报复带来的快感确实能释放癫狂的心灵吗? 有人说:若要报复别人,最好挖好两个坟墓。 报复毁掉的,除了刻骨铭心的让自己恨得发狂的某个人,还有自己。 其实是想告诉所有想做父母和准备做父母的人,若是想要个孩子,不管这个孩子是你生的,还是你抱养的,既然决定了就要担负起责任,每个从小受过伤害和虐待的孩子,长大后都极有可能成为伤害别人的潜在杀手和危险的不确定因素,因为长久以来的压抑会让人的心灵变质。不是每个孩子的忍耐力都那么好,也不是每个孩子的心灵都能被天使救赎。 不是每个在伤害中长大的孩子都能站到不伤害别人的未来里。 这样成长起来的孩子,他们还会有爱的能力和被爱的能力吗? 谨以此文告慰那些被抛弃的、被当成不值钱的东西随意送人或者卖出去的数量吧。 不管生命赋予了我们什么样的形式,也不管坏运气是不是真的跟我们开了错误的玩笑,我们都要骄傲的活下去,带着孤独和卑微小心翼翼的谦卑的活下去。就如非洲草原上的羚羊,从一生下来就被告知要跑的比最快的狮子还快,这样才不能成为猛兽口中的每餐。又如非洲草原上的狮子,从一生下来也被告知要跑的比最慢的羚羊还快,这样才不能被饿死。在生存、生命和人生的历程中,把所有的用来怨天尤人的力气都放到挣扎和努力上吧,精彩就是这样践踏出来的。 珍爱生命,告别往事。 那些零碎 马克吐温说:世间生灵之中,当属人最残酷,只有人在施加痛苦时,还能沉迷于其中的乐趣。 安茉的记忆,从4岁开始。更为准确的说,是从3岁半开始的,如果那些饥饿的感觉串在一起,会是一只生了锈钵子,铝制的,磕磕碰碰的有了很多的小坑。因为长时间的在大铁锅里蒸饭,在就被菜汤和酱油透了本色。 人的记忆很可怜,越是不快乐的东西越是记得好久。久到一辈子都没办法把那些腐坏的影像抹杀掉,如同人的出身。 那是1980年。 买麻花、大米和稍好点儿包装纸的点心,除了手绢里包裹的紧紧的汗汗渍的零零散散钱,还要粮票。粮票更像是缩小版的人民币,很好看,甚至比人民币的花色和款式还多。供给的食物种类,若是没有了粮票,钱就成了嫁不出去的老姑娘,有人惦记着,但却不管用。 安茉的外公最自豪的事情很多,比如他是日本人的高中毕业的,比如他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比如他上班的时候能骑着永久牌的二八款自行车,比如他有两套板板的人民服,一套是黑色的,一套是深蓝色的。比如他能一口气和安茉的外婆剩下六个孩子,比如他的早餐是有牛奶的,比如他能在供销社堂而皇之的领到配给的粮票,然后在大石桥买到弥足珍贵的大米。 安茉就是吃那些大米做粥时,上面糨糨糊糊的半透明的沫子长大的,在她长牙之前。虽然也能在早上厚着脸皮蹭外公一斤牛奶中的半斤,但那半斤牛奶总不能支撑全天,米糊就成了安茉的口粮。 外公素不喜女孩儿,当然也不喜欢安茉这个外甥女,若没有被瓜分的半斤牛奶还好说些。更何况安茉不到两岁的时候,外公最为得意的儿子给他老人家生了孙子,外公笔挺的人民服差点儿被他的喜悦撑破了。 “也该送回了吧?”外公抱着大孙子兴奋的哼哼着,每次看到安茉扁着嘴巴抿着外婆用勺子刮出来的苹果肉沫就紧皱眉头。 这是安茉三岁半的记忆里,外公常叨念的一句话。她其实很想取悦老人家,比如她张牙舞爪的动作是想逗表弟笑的,那孩子老是哭安茉也没办法。 “往哪儿送啊?”外婆慈眉善目的揽着安茉,用手绢擦着她嘴角的口水。 安茉很喜欢外婆身上的味道,因为那种味道象妈妈。虽然她一直到六岁都不知道谁是她的妈妈?谁又是她的爸爸?在她最初的词汇和最初的印象中,只有外婆外公,还有待字阁中的几个小姨,还有一个长着络腮胡子的舅舅,还有一个一口气能说出来几十句话的舅妈,舅妈看她的表情就像门口密密麻麻高粱地里的黄鼠狼,阴阴的透着寒气。 农村的日子好对付,因为有土地,就算种瓜种豆长出来的不是瓜和豆,是茄子都没关系,只要能吃就行。外婆是勤劳的,没读过书的清秀女子,嫁了心仪的堂兄,外公又是十里八村的端庄男子,读过盛名已久的日本人的高中,虽然安茉这辈子都没听过外公说日语。 外婆总觉得外公应该娶256中文的打架闺秀才算登对,所以她对外公除了百依百顺,就是揽下家里所有的活计。安茉的外公连甩手掌柜都不如,他回家就如住旅店,向来嘴里感谢或者感动。 安茉4岁那年,农忙。外婆把安茉托付给没出嫁的几个小女儿照顾,待字阁中的三姨、四姨和五姨学刺绣的刺绣,学做衣服的做衣服,看画报的看画报,谁也没理安茉做什么。 安茉喜欢了爬行这个动作,用两只手支撑着小小的身体,然后晃晃悠悠的前进。她的目的地是院子里的井沿儿,当她爬上井沿往下面看的时候,就看到井里真的有个人在冲着她笑,雨季让井水的水位浮上来很高。安茉竟然能清清楚楚的看到井里的那个人,也是如她爬着的动作一样。 安茉龇牙,井里的人也龇牙。安茉嘟着嘴,井里的人也嘟着嘴。安茉歪着头,井里的人也歪着头,她往井沿处爬的更近点儿,井里的人真的离她好近。 “安茉啊?”外婆刚进院子门,手里的锄头就掉了下来,她脸色煞白,差点儿瘫倒在地上,缠着声儿的喊安茉,“安茉啊,看啊,外婆回来了,看外婆给你带什么回来了?快看啊?” 安茉扭头看外婆,外婆的手里只有一堆割回来的青草,远不及井里的人好看。安茉扁扁嘴,依旧朝前爬着。外婆趁着安茉转头的功夫儿,不顾一切的扑上来拖着了安茉的两条腿,安茉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三姨、四姨和小姨因为看管安茉不利,被外婆狠狠的训斥了一番。外婆回灶台做饭的功夫儿,几个姨就把怨气撒在安茉身上,用手狠狠的揪着她胳膊和腿上的肉,要不就用手指头戳着她的额头。 “就知道吃,吃一锅拉一车!”三姨的表情是笑着的,但手下的力气一点儿都不小。 “外甥狗,吃了饭就走,你怎么不走啊?”四姨喜欢戳她的额头,她喜欢看着安茉的大脑袋被自己戳的一晃一晃的。 “看你长不长记性?”小姨的动作是最直接的,屁股是所有孩子的软肋 安茉就扁着嘴,爬在土炕的角落里咬着手指头不吭声。外间灶台处的噼啪烧材声预示着即将开饭,大铁锅的烙饼子估计是被菜汤浸湿了,除了糊巴味儿,还有熬芸豆的味儿。 “先喂喂孩子。”外婆应暇不及的送过来一把蒸的烂烂的萝卜丝,让几个姨喂安茉先吃,她又去忙灶台的活儿。 安茉吮吸着手指头,但眼睛盯着白嫩嫩的萝卜丝。大米在那个年代是奢侈品,舅妈又生了二表弟,米饭这种奢侈品就成了舅妈的补品。烂烂的萝卜丝则成了安茉的口粮,但是整天整天的吃那个会半夜放屁,小姨就会用毛巾被整个把安茉裹住不透气作为惩罚。 三姨拿过勺子,一脸不情愿的想喂安茉,但被四姨拦住。三姨和四姨的关系最好,两个人年龄相仿,都知道彼此想些什么。 “想不想吃啊?”四姨看出安茉很饿,小孩子不禁饿。 安茉缩在土炕的角落,好一会儿才点头。她真的饿了,但又怕再次被四姨戳脑壳儿,她很想喊外婆,但不知道该如何表述她不喜欢的那种感觉。 “那过来啊?”四姨把萝卜丝朝安茉的方向推了推,三姨在旁边看笑话。 安茉小心翼翼的爬到装萝卜丝的碗面前,不知道如何下手。平时都是外婆捣乱了用勺子为她,或者是让几个姨喂她。 “要这样吃。”四姨用手指拿起几个萝卜丝故意放到她的额头上,又往鼻子上放了一根。 安茉眨巴眨巴眼睛,伸手抓起一把萝卜丝就往自己的鼻子上、额头上贴,嘴巴。散开的萝卜丝烫烫的从安茉的脸上鼻子上滚了下来,她哇的想放声大哭,但看到三姨凶狠的眼神竟然硬生生的扁住了嘴巴,不停从身上往下抖着滚烫的萝卜丝,憋得脸都青了。 “怎么喂的孩子?”外婆端着做好的碴子粥迈进屋子,看到安茉满脸满身的萝卜丝。 “是她自己非要抓着吃,连嘴都找不到怨谁啊?”三姨挨了说,不满的咕哝着拿起勺子,挖了一大口萝卜丝塞进安茉的嘴里。 吃的真好 那天晚上,安茉吃了太多的萝卜丝。半夜很努力的拍床,示意小姨她要上厕所,要排大号。小姨睡的死死的,好容易醒了以为安茉想放屁,直接把一床厚被子扔进摇车,把安茉捂得死死的。 安茉喊不出声音,她憋了好久最后还是在摇车里行了方便,一直到天亮都没人搭理她。安茉就像大小便失禁没人理的废人一样,在摇车里憋了半个晚上。 第二天早上还是外婆发现了安茉被裹在厚被子里,外婆气的用扫炕的扫把头打醒了几个姨,“你们这些……不知道孩子出夜啊?” “她也不吭声,谁知道她拉在摇车里了?”几个姨互相推诿着,都眼神凶凶的瞪着安茉。 安茉知道自己做了错事,咬着手指头缩在角落里不敢吭声。外婆农田地里的活计太多了,要照顾舅妈的月子,而舅妈自从有了二表弟,舅舅农田里的活儿也都全推给外婆。外婆哪有时间顾得上每时每刻照顾安茉? 谁都不愿意帮安茉洗脏的衣服,更不愿意帮她洗澡。还是四姨出了主意,倒了一大桶水,也不帮安茉脱衣服,直接连人带衣服把安茉丢进大盆,让她自己给自己洗,冲的差不多了再帮着洗衣服。 安茉在大盆里泡了半天,大表弟从舅妈房里跑出来玩儿,看到安茉湿淋淋的坐在大水盆里,就站在水盆边往安茉身上撒尿。安茉气急败坏的用水盆里的水泼大表弟,刚好舅妈端着喝完牛奶的钵子从房里出来。 “哇……”大表弟跺着脚的哭,拽着舅妈的大腿就不放,“她泼我!她泼我!” 舅妈甩手就给了安茉一个耳光,哄着大表弟回房。安茉没敢大声哭,哽哽唧唧的哽咽着,小姨从房里出来拿粘鞋垫的糨糊,看到安茉哭没好气的踢了大水盆一脚,“还好意思哭?” 安茉缩在没了热度的大水盆里,看着自己的眼泪吧嗒吧嗒的落下来。就像之前她爬到井沿往里面看,看到了井里的那个人一样。安茉一边发抖一边侧头看着水盆里自己的倒影,扁扁嘴巴哼唧着,“安茉……长得挺带劲儿的……” 安茉并没有把舅妈给自己一巴掌的事儿告诉外婆,到晚上全家人一起吃饭的时候,大表弟得了便宜似的跟外公说舅妈打了安茉的事儿。外公不以为然,严厉的瞪了安茉一样,“做错事儿就得挨打!还敢拿屎盆子的水泼小华?” “我有妈妈,你有妈妈吗?”大表弟小华倚着舅妈身边,把饭碗敲得砰砰响。 外婆没说话,手里的半碗饭怎么也吃不下去了。舅妈察觉到外婆的表情,闷闷的解释了句,“我这不是……让她知道对错吗?” 从那天晚上开始,外婆把安茉的摇车放到了自己身边。外公冷着脸不愿意,他嫌安茉半夜吵。 “你就当做点儿积德的事儿吧。”外婆半是恳求半是不容置疑的跟外公说着,用毛巾擦着安茉被打肿的脸。 第二天外婆下地干农活,找了根绳子把安茉背在身上。外婆的身体没有想象的好,外公就算不上班也不会帮外婆干一点儿的活儿,他的人生是高贵的,跟农活无关。 中午舅妈来给外婆送饭,安茉已经在外婆的背上睡着了。大表弟跳着闹着不肯离开,拽着外婆的手不放,“我也背,我也要背!” 舅妈虽不吭声,但也瞅着外婆的举动。孙子跟外甥女比,那是天上和地下的关系。若是外婆不背着大表弟那等于给人说闲话,有孙子不疼难道还想着将来儿子和儿媳养老不成? 外婆解开背带,把睡着的安茉放到旁边。看看远处的老井又不放心,找了根绳子把安茉绑在葡萄架子上免得她乱爬。这才把大表弟小华背在身上,小华挥舞手里的毛毛草打着外婆的头发,“哦哦哦……枷!吁!” 舅妈只给外婆送了饭,安茉的萝卜丝忘了带。外婆看着饭盒里干巴巴的玉米饼子和炒的黑乎乎的菜有些不知所措,安茉还没办法吃这些东西,最关键是农田地距离家太远,不能送安茉回去吃饭。 舅妈刚生下二表弟没多久,还在涨奶。外婆厚着脸皮小声的跟舅妈商量,“天美啊,你看……是不是……她小时候也没吃过奶……” “妈!超子的奶都不够呢,现在哪有什么东西下奶啊?我先回去了。”舅妈明白了外婆的意思,不满的回绝了,不过就是外甥狗,哪儿那么高的待遇?舅妈从外婆背上抱过小华,拎着饭篓走了。 外婆为难的看着手里的东西,回头正看见安茉正从葡萄架子上揪叶子往嘴里塞着。可能是葡萄树的叶子太难吃,安茉的表情龇牙咧嘴的。外婆吓得跑过去,差点儿摔倒,葡萄叶子上还挂着前两天打完农药残留的白石灰,这孩子是不是疯了?怎么抓住什么吃什么啊? “快吐出来!”外婆把手指伸进安茉的嘴巴里,往外扣着残留的葡萄叶子,安茉被扣的干呕起来,吐了一地的白沫,外婆这才放下彻底放心。 “你这孩子……”外婆实在没招儿了,只好到旁边的西红柿地里找红点儿的西红柿对付安茉。但是找了半天,只找到两个不太绿的青西红柿,擦干净上面的灰尘给安茉咬着。安茉咬青绿西红柿的表情一点儿不比吃葡萄叶的表情好。但就那样她还是很认真的用牙龈坚持不懈的啃着,因为至少这个是能吃的。 外婆在旁边红了眼睛,手里的饼子怎么也吃不下去了,光是看着安茉流泪。安茉以为自己做错了事儿,把咬了半个的青西红柿递给外婆,“姥姥……吃啊……” “你吃吧……”外婆把西红柿推给安茉,帮她擦了口水,没有再说话。 安茉重新啃着青红西红柿,她的表情太过于认真,认真到旁边的外婆噼里啪啦的掉眼泪她都没什么感觉。饥饿有时候真的能让人忘乎所以,比如安茉那个时候的所有记忆就是吃的,萝卜丝、米糊、土豆和所有能啃着的东西。比如三姨、四姨、小姨,包括舅舅没事儿教她学说话,她竟然死活学不会叫妈妈,却只晓得叫姥姥。这是安茉除了吃的唯一记得牢牢的一个词儿,她连姥爷叫的都少。 我想回家 那时候,流行接班制。 外公的工作是可以传给他的子女的,但仅限一名。这个位置非安茉的舅舅莫属,哪有儿子不当家的?几个姨都不爽,嚷嚷着外公偏心,但也都知道嫁出去的姑娘等于往大门口泼盆水。 安茉四岁半的时候,舅舅接了外公的班。成为供销社的会计,说是供销社但又属于什么事儿都掺合一点儿,舅舅被分到了供销社下属的一个废品收购站。 安茉的两个表弟也大了起来,她那段时间的记忆是空白的,因为大部分的时间都用来对付那两个小混蛋。大表弟小华最喜欢揪着安茉的头发拼命的撕扯,而二表弟超子则喜欢咬人,安茉的胳膊上青一块紫一块的。 三姨、四姨和小姨都相对中立,因为都晓得外公疼孙子,那要是稍微搞不好肯定又得吃骂。看着小华和超子欺负安茉,也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安茉的反抗是不能明着来的,外公赋闲在家要是看着孙子被欺负,安茉就不是挨揍那么简单了。舅妈的眼神向来都像黄鼠狼铁定不会让自己的孩子吃亏,闹大了外婆也为难。 安茉就找时间诳小华,说院子里的大黄狗在厕所下了蛋。小华就颠颠儿的跑去看,然后安茉就拖着厕所旁边的栅栏把小华关在厕所里,蛋是一定有的,但肯定不是黄狗下的。 超子每次都像个疯子似的咬安茉,安茉把小华关进厕所之后。忍着手臂上被超子咬的疼痛,生生的拖着小疯狗到了囤玉米棒子的铁栏杆前,从缝隙里掏出一个玉米棒子跟超子说,“咬这个,好吃着呢。” 超子傻傻的松开安茉的手臂,兴奋的一口咬住玉米棒子,下一秒就放声大哭。安茉得意的看着玉米棒子上被磕掉的玉米粒儿,恨恨的看着超子,想着下次再敢咬自己,找个铁丝让他啃。 傍晚下了雨,全家人吃饭的时候,小华跟外公嚷嚷安茉骗人。外公问起来,小华把安茉说黄狗在厕所下蛋的事儿抖了出来。超子口齿不清的跟着说安茉骗他说干玉米棒子好吃,啃了也不好吃什么的。 “小小年纪不学好?撒谎?”外公的火儿不打一处来,立马打翻了安茉的饭碗,沉着脸厉声训斥,“出去站着!看你还敢不敢撒谎了?” 围着饭桌的人都没吭声,外面下着雨,虽然不大但毕竟是晚上。而且一场秋雨一场凉,安茉又没多大,真要是淋病怎么办? “我说话你没听见吗?”外公的声音再次提高,他气的浑身发抖,感觉自己一家之主的权威和地位被挑衅了。 安茉低着头,穿上自己露出脚趾头的小破布鞋,吭都没吭就下来炕。那会儿村里还没有电灯,大部分人家都是罩着透明玻璃罩的煤油灯,高高的门槛差点儿绊倒了安茉。她爬起来跨过门槛摸着出了黑咕隆咚的外间厨房,耷拉着脑袋走了出去。 平板房的屋檐还算大点儿,安茉缩在屋檐下面,能感觉到雨丝打在她脸上。稍微有风过来,身上就跟着湿。安茉想来想去,还是踩着没脚的雨水跑进装玉米的仓囤子,至少上面还盖着一层塑料布能挡住雨。 这个时候,安茉第一次想到了回家。虽然她不知道那个有着自己妈妈、爸爸的家是什么样子?她甚至不知道那个叫妈妈的人长得什么样子?为什么她从来也没来看过自己? 安茉扒拉开玉米棒子,自己钻进一玉米堆里。看着外婆家的正房玻璃窗透出昏暗的煤油灯光,一晃一晃的。 过了好一会儿,外婆才出来小声的喊她。安茉憋着哭声不应声,现在连外婆都不要她了,她孤零零的一个人在外面那么久都不出来找?她很冷的,还是感觉饿,好像肚子里什么都没吃过一样。 安茉不应声,外婆的喊声带着哭腔。几个姨和舅舅、舅妈都先后跟着出来找。安茉用手捂住耳朵又往玉米堆里缩了缩。仓屯子上面盖着的塑料布响着雨点的声音,雨声盖住了大家的喊声,慢慢的,安茉竟然睡着了。 第二天早晨,还是外婆在仓屯子里找到了安茉。安茉发了高烧,头昏昏的,看什么都模糊,她只能感觉到外婆温暖的手不时用湿毛巾擦着她的额头。 “安乃近呢?”外婆着急的朝小姨喊着,她扶着安茉坐起来想给她灌药,一勺水半片药,乳白色的安乃近泛着苦味儿。安茉一口就吐了出来,咳嗽个不停。 “乖,吃药,吃了就好了……”外婆重新把安茉吐到地上的药捡起来,在衣服上抹抹地上的土,往小勺子上倒了水,还特意用筷子头儿把半个药片碾碎。 小姨按着安茉的手臂,四姨则掰开她的嘴巴。外婆赶快把勾兑了药的白色水往安茉的嘴巴里灌着,伴着咳嗽声和挣扎,安茉哇的放声大哭起来。 “乖了乖了!睡觉就好了……”外婆把安茉抱在怀里抚着她的后背,小声的安慰着。 “我……想回家……姥姥,我想回家……”安茉把头埋在外婆胸口处,沙哑着嗓子拼命喊。家是每个受了委屈的人最想回去的地方,虽然安茉不知道她的家是什么样子?那个叫妈妈的人长的什么样?但这是一种□,安茉脱口而出。 周围站着的人都没在说话,外婆不停的抚着安茉颤着的小小的背。四姨和小姨,还有唐箱长柜子旁边的外公都没再说话。安茉哭的更厉害了,为什么舅妈可以帮着小华和超子欺负自己?为什么没人帮着她?那个叫妈妈的人在哪儿?她怎么从来都不知道自己的家是什么样子的?是不是有吃的?比外婆家菜园里的青西红柿好吃? “安茉乖,妈妈忙……要过段时间才能来看你……”外婆终于不得不安慰安茉,外公干脆直接背着手离开房间。 “你骗我!”安茉哽咽着推开外婆,她四岁半了,所有对妈妈的印象都是外婆家陈旧的相框里一张黑白色的单人照,那个叫妈妈的人扎着两个小辫子。一身素色的军装紧紧的扎着腰带,高高的举起握成拳头的右手,左手拿着一本厚厚毛主席语录按在胸前。 小姨告诉过安茉,那个照片上的雄赳赳拿着毛主席语录的人就是她妈妈。 “为什么她不来看我?是不是我做错事儿了……我听话还不行吗?”安茉小心的看着外婆表情,她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妈妈要照顾……小弟弟,就快来了。”外婆抹着安茉的鼻涕,她并不想说太多。 安茉终于知道自己还有个弟弟,虽然她还不知道那个弟弟叫什么名字。 还是想家 尼采说过,“希望是最邪恶的魔鬼,它不断的延长着人们的痛苦”。 那次高烧之后,安茉变得不爱说话。最喜欢坐在外婆家的后院门木板上,托着下巴看土路上来来往往的人,一坐就是大半天。 大表弟揪她头大的时候,就算扯断了安茉也没什么反应。二表弟超子最狠的一次把安茉的手腕咬出血了。舅妈兴奋的跟舅舅说,孩子快长牙了,然后又会安慰安茉说超子咬着玩儿的,自然也会训斥超子下次别咬那么狠。 安茉只知道在舅舅从供销社拿回来的账本上用铅笔瞎画着圆圈,一直把铅笔芯都涂的断了也不停手。直到整个铅笔直直的把账本都戳破了才会长长的松一口气,找个地方睡觉去。 小姨私下跟四姨说,安茉是不是傻了?不然被超子咬成那样也不知道叫疼吗?四姨不以为然,她向来也不觉得安茉不傻。 小姨虽然脾气坏,但她是外公的孩子里学习成绩最好的。外公和外婆是近亲结婚,他们的孩子大部分都是愚钝的。舅舅自诩自己聪明,常常嚷嚷若不是四人帮他定能考上大学。外公最喜欢听舅舅这么说,那会儿已经粉碎四人帮好几年了,夜校和职工大学也有的,但舅舅从来不干跟人家真刀真枪的比试。他最喜欢的事儿就是对着安茉拨着硕大古板算盘发涩的珠子,嘴里嘟念着:一五得五,二五一十,三五一十五…… 要不就教安茉学着蛤蟆气鼓鼓的样子说:俩五一十。安茉若是学的不像,舅舅就会用手捏着她的两边脸颊不停让她鼓起脸大声跟着念。 小姨读书好,是后院孙家叔叔说的。孙家叔叔有个儿子叫小宝成,比安茉大半岁。安茉倚着后院门发呆的时候,小宝成就抱着脱了毛的兔子过来凑热闹。 “我们家人都说我就能活到15岁,你帮我算算,到15岁还有好多年吗?”小宝成揪着兔子的毛笑,安茉听小姨说过他脑子不好,还是心脏不好的。 安茉听羡慕小宝成的,若是一个人真的活得跟外公那么大?又要整天比人欺负,又有什么意义呢? “你怎么整天在这儿坐着啊?”小宝成的好奇心跟他的脑子成反比,他早就想问安茉了。 “你说……”安茉眯着眼睛看着外墙上爬着的毛毛虫,她一边用小树棍去捅,一边看着小宝成,“为什么没有人把我拐走啊?” 或许这个问题,跟小宝成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只能活到15岁一样有难度。小宝成歪着脑袋想了半天,最后把兔子递到安茉面前,“要不你问它?” 入秋的时候,外婆背着安茉去外婆的妈妈家。那个屯子距离外婆家的村子有好远的路,而且都是山路。外婆拎着一大桶黄酒,再背上个安茉,从天蒙蒙亮开始走,走了大半个上午还没到。 外婆走累了,就抱着安茉坐在路边歇息,撸其她胳膊的袖口,能看到里面全是结了疤痕的抓痕和咬痕。外婆的眼泪就跟着落着,吧嗒吧嗒落到安茉带着酒窝的小手上。头发上的伤痕是看不见的,因为头发总在长,大表弟的罪证就没那么容易找到了。安茉不知道大表弟为什么喜欢揪她头发,或者是因为她的头发是金色的? “疼吗?”外婆枯瘦的手指头揉着安茉的小手臂,哽咽着,“安茉啊,你别恨姥姥,姥姥也很难做人,那是孙子啊……” “没事儿,姥姥,我真的没事儿,妈妈过了年就能来接我了。”这是安茉从很小的时候最伟大最坚强的一句话,因为她学会儿不停说:我没事儿。虽然她并不知道没事儿代表的意义有多大,但总归能让外婆不哭就好。 外婆哽咽的更厉害了,虽然她很想告诉眼前的孩子,这个世上还没有哪个当妈妈的能做到好几年都不去看自己的孩子。这个世上也没有妈妈护着的孩子,可以被别的孩子欺负成这样。安茉已经三年多没见过她的妈妈了,除了老旧的唐箱上,挂着的陈旧的画框上,哪个高高的握着右拳把毛主席语录按照胸口宣誓的黑白照片。外婆又能说什么呢?那也是她的孩子。 装黄酒的桶真的好沉,安茉趁着外婆坐在路边休息的时候,两只小手就死命的拖着黄酒通上的毛巾。她已经用了最大的力气,黄酒桶只是很强大的晃了晃。安茉懊恼的跌坐在山路上,若是能帮着外婆拎动黄酒是多么美好的事情呢? 剩下的山路,安茉坚决不让外婆背着她。她光着脚板嗒嗒的走在路边的小草上,这样外婆就能拎着黄酒走路了,要是背着她,外婆的腰累的都能弯到了地上。 外婆和安茉下午两点才到了外婆的娘家,太姥姥和太姥爷都是慈眉善目的样子,他们在院子里搭了桌子。吃饭的时候,安茉睁大了眼睛,第一次没人跟她抢东西,一桌子都是好吃的。安茉犹豫了好久,挑了一个最大的鹅蛋抱在手里,象看天上掉下来的宝贝。 落黑的煤油灯忽闪着微弱的光,太姥爷掉了门牙的嘴咧着。他摸着安茉猫咬狗啃的发型,一脸的怜爱。安茉的太姥爷先后娶了两房老婆,外婆的亲妈妈已经过世,现在的妈妈是二房妈妈,年龄比外婆大不了几岁,她给外婆生了五六个同父异母的兄弟姐妹,男人的力量是不能小觑的。 外婆和二房妈的关系又像姐妹又像朋友,外婆的孩子和太姥爷二房老婆生的那些孩子除了差着辈分儿,年龄几乎相差不大。同样的一堆家庭琐事和邻里关系让安茉的外婆和她的二房妈关系更近,总会有些说不完的体己话。 “这大老远的,就别带小茉过来了,太累了。”外婆的二房妈心疼外婆的身板,大老远的路,背个孩子,还有三十几斤黄酒。 “不带来哪儿成啊。”外婆揉着酸疼的手臂,一脸无奈,“家里还俩孙子,谁欺负了谁都不合适。” 安茉抱着那个温热的大鹅蛋,困倦的睡在有柿子树的窗口。她睡的很甜,梦里好像见到了妈妈,两个表弟再也不敢欺负她。在梦里安茉把鹅蛋送给那个从来没见过面的弟弟,两个人在结满柿子大树下面仰着脸儿看着秋天艳阳的蓝天。 从冬天开始,安茉就天天守着外婆家的后院门。因为外婆说,过年的时候妈妈就会回来,安茉想着也许妈妈会因为太想她提前回来了呢?这样想的时候,安茉就会穿上全是补丁的棉袄,跑去村东头的小河边等上半天。 她得告诉妈妈小河水结了半尺后的冰,可以直接走在上面。透明的冰块下面还能看见小鱼在游动。她得告诉妈妈,那些冰块竟然冻不死那些小鱼,是不是很神奇呢? 深冬刺骨的寒风打在安茉□在棉袄外面的小脸儿上,一直到腊月,到阳历年,还是没有妈妈要来的消息。安茉每次去村东头小河边的时候,都要嗒嗒嗒的走在厚厚的冰块上,踏出来她觉得最安全最好走的路。她会告诉冰块下面游着的小鱼,她的妈妈要来了。 寒风卷着微薄的雪沫子吹得安茉经常在冰块上滑到,不远处枯干叶子的果树枝桠配合的发出呜呜的声音。安茉的鼻子冻得凉凉的,她感觉自己的眼睫毛都要粘到一起了,远远的有外婆喊她回家的声音。 晚上,外婆一边给安茉揉着凉透了的小胳膊小腿儿,一边试探性的跟外公商量,“给小杰发个电报吧,反正也要过年了,孩子都这么大了……” “要发你发去。”外公没好气的摘下花镜,劈了一眼睡的迷迷糊糊的安茉,“有吃有喝就行了,哪那么多事儿?” “这孩子手脚怎么这么凉啊……”外婆没敢接外公的话,她又不识字儿。安茉的小手小脚怎么捂都跟揣在冰块里似的。外婆帮着安茉盖好被子,小声嘟念着,“这都是命,手脚凉的孩子没人疼啊……” 寄居生活 安茉一直等到阳历年,依然没有妈妈的消息。 阳历年杀猪,是农村很多年的传统。其实阳历年就是元旦那天,至于为什么村子的人选择那天杀猪,安茉问过外婆,外婆说阳历年最冷,而且距离年关近了,杀了猪也就是准备过年的年货。 舅舅家忙着杀猪,请来的杀猪手是屯子里技术最高的。据说他杀猪,猪不受罪,围着看的人也不受罪。尤其在剥猪皮的时候,能剥的干干净净的,总共也不会带下来几两肥肉。那个年代日子清苦,猪身上的任何东西都跟过年过节挂上了钩儿。这样的杀猪手也不能白请,除了要支付给他二斤肉,还得把猪尾巴给他。 杀猪那天特别的冷,舅舅兴奋的差点儿摆供桌谢神。天越是冷,猪肉和内脏就越是能放的住,冻得硬邦邦的化冰后跟新鲜猪肉一样。外公差不多请了全屯子的人来吃猪肉,屯子里住的人都是本家姓。往前倒几辈儿全都是一个祖宗的嫡系和旁系,吃肉事儿小,面子事儿大。 杀猪手很利落的捆了三百多斤的猪,帮忙的人帮着抬到木架子上。安茉远远的能看到杀猪手从油哈哈的黑色帆布袋子里掏出长长的杀猪刀。外婆家的院子里站满了观看的人,大人小孩儿都有,似乎都很期待刀子捅进猪身体里的那瞬间,也许对杀戮的好奇是人的本性。 安茉在想她的心事,阳历年杀猪是屯子里最大的喜事儿。一年到头都看不到什么肉,这会儿据说肉是管够吃的,但为什么这么好的事儿妈妈都不来呢? “杀了!杀了!”坐在安茉旁边的小宝成抱着他的兔子腾的站起身,安茉听到了猪的嚎叫声。 院子里围观的人似乎也嘈杂的议论着,有人说血多,有人说肉挺实。但安茉只听见了猪的惨叫声,她脸色苍白的捂住了自己的耳朵,跑向别处,差点儿撞到大表弟和二表弟。 因为安茉捂住耳朵,大表弟跟二表弟说什么,她一点儿都没听见。当她跑到没什么人的地方刚站住,就被随后赶来的大表弟从后面套上来一条麻绳死命的往后面拖着。 “放开我……”安茉挣扎的要钻出套绳,二表弟赶上来拽着她的手臂帮着大表弟拖,安茉挣脱不了,踉踉跄跄的被两个表弟拖到了栅栏后面。 “干什么?”安茉挣扎的时候,大表弟已经拽着麻绳绕着她跑,安茉的身上就缠了好多道道的麻绳。 “哥,要趴下才行的。”二表弟死命的拖着安茉的胳膊想让她仰面朝天的躺着,但二表弟毕竟比安茉小很多,他倒是没那么大的力气。 “绊她,绊她!”大表弟趁着安茉转圈解绳子,不停的伸出腿挡在安茉的脚边,安茉扑通一下摔倒在地。 大表弟就把手里剩下的麻绳又缠到安茉身上,还特意往栅栏上绕了绕。安茉再也没有力气挣脱,她的耳边是阳历年呼啸的寒风,她能看见灰暗的天空,偶尔会漂浮着吹的四散的枯树叶。远远的,还有那头倒霉的猪越来越微弱的嚎叫声,就像安茉耗尽的力气一样。 大表弟嘿嘿笑着解开安茉打补丁的棉袄领口,把他的小手掌比划成刀的样子在安茉的脖子处来回的摩擦着,“叫啊?叫好?” 寒风透进安茉的棉袄领口,她哆嗦了一下,就那么傻呆呆的看着天空。她已经没了任何力气,虽然明天早上还要一如既往的跑去屯子东头的小河边等妈妈。 “叫啊?你现在是猪!我们在杀猪……”大表弟不耐烦的一手拽着绑住安茉的麻绳,一手充当杀猪刀的手更加用了力气在安茉的脖颈处磨着。 “还不叫?”二表弟拽起安茉的一只手臂,狠狠的咬上一口,安茉疼的喊出声,“放开我!” “再咬她!”大表弟似乎很满意安茉的叫声,更加快速的磨着充当杀猪刀的手,怂恿着二表弟继续咬安茉的手臂,哪有杀猪听不到嚎叫声的? “你们这是欺负人!”没由来的一声喊,大表弟和二表弟都住了手,安茉看见小宝成抱着他的兔子气呼呼的看着他们,“看我不找你们爹算账去!” 小宝成嗒嗒嗒的跑开去找安茉的舅舅,大表弟和二表弟刚开始没反应的继续玩儿着。不一会儿,安茉的眼角就瞥见舅舅被小宝成连拖带拽过来了,大表弟还是知道自己做的不合情理。终于象做错事儿似的松开安茉站了起来,只有二表弟还在不停的摇晃着安茉的手臂。 “都给我起来!”舅舅火了,一把揪住超子丢到旁边,超子摔了个屁墩儿,舅舅拽起安茉,三下五除二拽到安茉身上的麻绳,照着大表弟小华的脑袋就是一下,“还反了你了?什么都能玩儿吗?” “你打我,你打我?我告诉妈去……”二表弟超子哭哭唧唧跑开,他去找舅妈告舅舅的状,大表弟挨了打不敢吭声,但眼睛恨恨的瞪着安茉不吭声。 “快给叔公赔不是!”舅舅又要打小华,小华机灵的闪到旁边,小声的跟小宝成说,“叔公,我错了。” “滚一边去!”舅舅撵走了小华,帮安茉把棉袄领口系上,“一会儿大舅给你煮肉吃啊,别气了。” 小宝成抱着长毛兔站在旁边不吭声,但依然是一脸的不高兴,很大声的咳嗽着。舅舅放低声音,哄着小宝成,“三叔,孩子回头我收拾他们,这事儿……别跟二爷说了,孩子不懂事儿……” 安茉拍打着身上的草叶,她是没想到自己不可一世的大舅舅还得管小宝成叫三叔。同宗同族,小宝成的辈份是和安茉外公平起平坐的,而小宝成的爹还是屯子的上任村长,安茉的舅舅怵他还是有原因的。 安茉走回院子里,猪架子周围的人都散了。 天儿也冷,大部分的都跑去外婆和舅舅的正屋热炕头上坐着,等着吃猪肉。舅舅请的杀猪手刀法和手法都很利落,一头三百多斤的猪不到两个小时就在他的刀下被大卸很多块。 舅妈和外婆还有三姨、四姨、小姨这会儿都在忙着脱猪头、蹄子的毛,猪头是要留到正月十五吃。大铁锅里翻腾了炖了好就的酸菜和萝卜片,猪肚子附近的肉被切成豆腐见方的大小丢进锅里熬煮。杀猪手叼着牙签端着调好的猪血盆靠在锅边准备灌血肠。 猪肠子也是由杀猪手负责清洗和挑选的,太粗的不行,太细的也不行。粗了猪血不够用,细了吃饭的人会背地里议论主人家太小气。杀猪手选了合适的肠子,两头扎紧,往里面灌猪血,随后就丢进熬肉的大铁锅里炖。隔个几分钟就捞出来用竹签子扎一下,根据里面渗出来的颜色确定是几成熟。 那会儿的猪肉是香的,油腻腻的肥膘肉亮晶晶的滑腻,不像现在的肥肉惨白色。那会儿的肥肉抓块在手里颠颠,手上沾满的油都透着亮。 安茉喜欢看舅妈从大铁锅里捞出煮熟了的豆腐见方的肉块放在案板上大片大片的切着。大表弟和二表弟时不时的跑到舅妈身边,舅妈就从案板上拿起几块肥瘦相间的肉塞给两个表弟,两个表弟就边吃边跑出去玩儿。切肉的三姨、四姨和小姨也会趁着舅妈和外婆看不见,往自己嘴巴里塞几块肉嚼着。如果背后有人经过,她们就放慢嚼着的动作装做没事儿人似的很认真的切着肉。 安茉只有咽口水的份儿,这种时候很少有人能想到她。外婆都是忙着别人不爱干的事儿,比如脱毛,收拾猪皮。猪皮通常会脱毛后留着过年做冻儿吃,但今年的猪大,皮又整,运气好的碰上了收皮的贩子,一整张猪皮能卖上不错的价钱,外婆收拾的也起劲儿。 安茉就站在外婆的身边,眼巴巴的转头看着身后的舅妈大块儿大块儿的切肉。小宝成抱着兔子从舅舅房间,手里的小碗里装着三四块肉,他朝安茉招招手示意安茉跟她过去。但安茉没敢动,那个时候屯子吃席子吃请都是男客女客分开的,男客都是根据宗族的辈分和年纪按桌坐着,小宝成肯定是和外公做一桌的,安茉哪敢跟他过去? 女客也是根据男客的身份配搭整桌子坐着的,清苦穷困的年代,有人吃请基本都是全家出动。有孩子一定带上自己的孩子,好吃的也都不管多少起劲儿的往自己家孩子的嘴巴塞着,哪怕撑着吃坏了肠胃也不罢休。 安茉跟两边屋子的席桌都没关系,她只能跟在外婆的身边。虽然她很饿好几次都想拽拽外婆的手说她饿了,但看到外婆手头的活儿都是不能吃的,她竟然忍了下来,说不定外婆比她还饿。 “过来啊?”小宝成叫着安茉,安茉摇摇头,她怕男客屋里外公的眼神。 “拿着吧。”小宝成跑到安茉身边,把装着三四块成色不错的熟肉塞给她,转身又跑回男客的屋子。隐隐约约,安茉能听见舅舅热情招呼客人的声音。 直到小宝成进了屋子,安茉这才抓起我碗里的几块肉狼吞虎咽的嚼着。她根本吃不出来那是什么味道,所有的感觉都被饥饿取代了。安茉还没等咽下去嘴巴里嚼着的肉,后脖子就被狠狠的打了一下,没嚼烂的肉掉到了土地上。 “让你偷吃!不要脸,我们家的猪!”大表弟气哼哼推着安茉,安茉撞到外婆,手里的碗啪的掉到地上摔碎了。 厨房里忙里忙外的人这会儿都扭头看安茉,安茉憋红了脸,咬着手指头看着掉在干草堆上嚼了一半的肉。舅妈不满的捡起摔烂的碗,嘟念着又得几分钱。 安茉蹲下去想捡地上的肉,被外婆一巴掌打开。外婆恼了,瞪着舅妈和几个姨,“孩子饿成这样,你们给口饭吃不行吗?” 猪是舅舅家的,三姨、四姨和小姨都不做声接着忙。舅妈冷着脸盛了碗酸菜汤,拿了半个冷饼子往安茉旁边的灶台上重重的一放,“吃吧。” “小姑娘,给!”灌完血肠的杀猪手从整根血肠上切了小半个要递给安茉,安茉咬着饼子没敢要,远处舅妈和大表弟的眼神让她吃不下去东西。 “拿着吧。”外婆手里全是猪毛,慈爱的看着安茉,“叔叔给的,吃吧。” “我不爱吃,给弟弟吃吧。”安茉违心的咬着泡了酸菜汤的饼子,朝杀猪手摇头,大表弟飞快的跑过去抢过血肠,“给我。” 外婆用戴着套袖的手臂抹了抹眼角,低头狠命的褪着猪头上的猪毛。安茉看见雾腾腾的热气里,外婆眼睛里有东西,滴滴答答的掉进翻滚着热水的锅里。 拜拜仙女 阳历年杀猪,热热闹闹的吃请终于过去。剩下的工作都得全家忙活过年,首先要积油,就是把猪身上的所有肥膘肉片下来炼油,有的地方叫“灰油”,有的地方叫“大油”,冷却之后是一种白白的如同蜡烛色的东西。 年初杀了猪,炼出来的油供平常日子炒菜吃。吃不够一年的,经济宽裕的家庭会去肉铺专门买肥膘肉回家炼油,经济不宽裕的家庭,就得捱着,捱到秋收有了钱,或是年底再杀猪。 安茉喜欢看炼油的过程,把那些白白的透着光亮的肥膘肉切成大块,丢到烧的热热的大铁锅里。伴随着兹啦声,就会有透明的液体渗出来,渗的多了,外婆或是舅妈就用大大的铁勺子蒯出来,装到锅边的坛子里。为了不浪费,坛子口会搭着白菜帮子,少许油滴会淋到白菜叶上,留着做饭的时候炒菜吃,还能省下油。 那些白白胖胖的肥肉块被榨干之后,就会干瘪瘦瘦的伏在热热的滚有上面。安茉只晓得外婆告诉她那叫“油兹啦”,撒一点儿盐或是糖就是上好的美味,香香的吃下去非常耐饿,但吃多了就会恶心。“油兹啦”储存起来也是当炒菜的油用,但过了阳春三月,气温一热,“油兹啦”就会变质,发出一种怪的味儿,东北话叫卡拉味儿,基本就不能吃了。 舅妈炼油的时候,安茉就主动跑去帮着烧火。舅妈少不了给她一些“油兹啦”吃,安茉的胃口没那么大,但她喜欢把自己吃的撑撑得。刚杀完猪,家里剩不少肉菜,所以舅妈就不心疼安茉吃的“油兹啦”。甚至希望安茉能多吃“油兹啦”,总比让她跟自己的孩子抢排骨和五花肉吃好得多。 安茉经常会把自己吃的恶心,但她还是不停的吃。因为只有这会儿她是能吃的饱饱的,别人也懒得管她。倒是四姨和小姨,时不时的说安茉长大了也是饭桶。 安茉不明白饭桶是什么意思,跑去问小宝成,小宝成摸着长毛兔的耳朵想了半天也没给出安茉答案,但是拽着安茉去了他家专门放咸菜的偏房。安茉看到里面放了好多水缸和罐子,小宝成掀开给安茉看,里面全是腌的萝卜疙瘩,还有白白胖胖的狗宝。 “饭桶……应该就是这样的东西吧?里面能装好多好多……东西,我爹说这缸狗宝有两百斤呢,他们是夸你!”小宝成非常肯定的给安茉解释着饭桶的意思,最后还很自豪的拍拍装着腌狗宝的大水缸,不是谁家都有这么大的水缸的。 “嗝儿……”安茉径自打起了饱嗝儿,她吓坏了,若是真的成了这样的大缸大桶,将来要多少东西才够吃啊? 年关将近,除了备备简单的年货。各家都开始准备供奉祖宗和宗谱的供桌,安茉的外公是念过书的人,所以外婆家的供桌都比别家精致。屯子里好多人家都来跟外婆取经,问问怎么摆供桌才是对祖宗和族谱的大大尊敬。 安茉喜欢外婆蒸的大馒头,馒头上还会点上梅花形状的红色。红色的染料都是把写对联的红纸用水晕上,然后用毛笔蘸了点馒头。供桌过了正月十五才能撤下,到那会儿馒头都已经不被大家稀罕了。但安茉喜欢,每次她都趁着别人疯抢供桌上其他东西的时候,先抱上一个积了不少香灰火烛印记的大馒头跑进房里藏好,然后再出来抢另一边的馒头,通常这样一个馒头会让安茉吃上一两个月,非常的耐嚼。 其实不用安茉抢,供桌上的馒头也没人要。干干的都能打死人不说,光是火烛香灰都够抖半天的了。两个表弟会抢供桌上的肉菜和水果,很小的碟子里放着一两块排骨。三姨、四姨和小姨喜欢抢供桌上的彩纸,尤其是粉色和红色的彩纸,安茉看见过三姨把嘴唇抿湿了去贴彩纸,然后嘴唇竟然红红的就跟点了馒头似的,这些都是正月十五以后的事儿了 农村的讲究多,外婆的手也巧。除了点颜色的大馒头,还要蒸豆包、蒸面做的鱼(预示年年有余)、剩头(其实就是蛇的形状,蛇的嘴巴里还会塞上一粒干枣,放到米袋里、粮袋里,表示年年都有得剩)。蒸馒头和这些东西的面粉叫做标准粉,蒸出来的东西黑黑的。只有除夕和大年初一吃饺子的时候,外婆才会用小碗的精粉勾兑标准粉,煮完的饺子似乎真的比馒头、豆包白很多。 不过这样的饺子,外公自己要吃一中碗,舅舅吃半中碗。外婆会分到五个,舅妈分到三个,几个姨和两个表弟每人两个,安茉会分到一个。外婆很想把自己的几个饺子给安茉,但她先要估计孙子的面子,分给孙子的一定要比分给外甥的多,所以外婆会给两个表弟各两个,剩下的那个给安茉,她自己只吃豆包和馒头。安茉要是吃的慢一点儿,她碗里的两个饺子也就被抢走了。 对于这种情况,外公会沉着脸训斥安茉:该吃饭的时候不吃饭,活该! 所以安茉每次拿到那两个饺子都会毫不犹豫的吞下去,有的时候烫的上颌都脱了皮,有的时候会卡在嗓子那儿把嗓子都烫肿了,好几天都没办法吃东西。外公又会说:饿死鬼托生的你?你跟谁抢去? 腊月二十八九贴年画和对联,贴横批的时候还有彩色的穗子。 小姨贴完了年画,安茉就趁着没人注意。把所有房间的年画上的人都拜了一遍,外婆说年画上的人儿都是神仙,漂亮的仙女。还有英武的大将军,新中国就是他们这些元帅打下来的。安茉虽然不知道十大元帅是谁,但她觉得肯定跟那些仙女一样有本事。 “求求你们,让妈妈……来接我……”安茉学着外婆外公拜供桌和宗谱的样子,对每一个年画里的元帅将军和仙女都拜了一遍。她既然那些人本事儿那么大,那她求他们肯定是管用的,说不定过了年妈妈就来了。 妈妈来了,就没有人可以欺负她了。她会理直气壮的跟两个小疯狗似的表弟说,她要回家了,再也不稀罕吃猪肉,“油兹啦”也没什么可稀奇的。外婆跟安茉说过妈妈的家在县城里,说不定县城的猪肉和“油兹啦”比舅妈家的更好吃。 小宝成抱着兔子来找安茉,安茉刚好拜完了所有的仙女和元帅将军。她告诉小宝成很快她就能回家了,小宝成不以为然。 “真的!”安茉不喜欢小宝成那种不相信的表情,她觉得他的不相信可能真的会给自己带来坏运气,要是妈妈不来怎么办? “拜人家要贡品的!”小宝成很认真的否定安茉的想法,神秘兮兮的说,“我们拜祖宗求神婆哪个不得给人家上供啊?你光是拜拜,人家会笑你没规矩的。” 安茉泄气的坐到地上,贡品她没有,心愿倒是一大堆。看来仙女和元帅将军们也不是喝空气的,按照小宝成说的,安茉没有贡品,人家也没力气给她办事儿,那她想妈妈的那些话就带不到了呗? “这个给你!”小宝成犹豫了一会儿,把抱着的兔子塞给安茉,“用这个当贡品吧,我爹养了三年了,肯定灵。” 安茉接过兔子,长毛兔子的身体软软的,不停的用它的小鼻子小嘴巴嗅着安茉的小手。安茉想起外婆给她讲的故事,月宫里的嫦娥仙子也有一只兔子,那兔子肯定能感动仙女啦。 “你去拜吧……我就不看着兔子了。”小宝成依依不舍的摸摸长毛兔的耳朵,一步三摇头的走了。 年复一年 安茉抱着小宝成的长毛兔,重新把年画里的仙女和元帅将军们拜了一遍。当她把兔子给小宝成送去的时候,小宝成惊讶的睁大了眼睛。 “你怎么送回来了?”小宝成眨巴着眼睛,还是接过了长毛兔,“是不是下不了手啊?” “我拜过了啊?我抱着它给每个仙女和大将军都拜过了……”安茉兴奋的摸着兔子的耳朵,如果妈妈能来,她一定喂长毛兔很多胡萝卜吃。 “啊?你就是抱着拜?不行的!”小宝成眼睛睁得更大了,他从来没见过这种拜祭的方法。小宝成揪住长毛兔的两只耳朵,另一只手在兔子脖子上比划着杀头的样子,伸到安茉眼前,“要这样才行!要杀掉!人家连兔子毛都没摸到,怎么给你办事儿啊?我爹拜祖宗,要杀好多只兔子呢……” 安茉惊恐的看着小宝成手里的兔子,可怜兮兮的在空中蹬着腿儿。这让她想起舅舅家阳历年杀猪的场景,那种哀嚎和杀猪手黝黑油布下的锋利的杀猪刀。 安茉一把抢过小宝成手里的长毛兔,尖叫,“不要!” “那你还想不想见妈妈了?”小宝成搓着手里的兔毛儿,虽然他也舍不得长毛兔,这只兔子他抱了两年多,连睡觉的时候都抱到被窝里。 “可是,我不想杀它……”安茉都要急哭了,虽然很想见到妈妈,但代价若是非得杀死一只可爱的兔子,她是真的做不来。 最后安茉选择了揪毛,把长毛兔身上的毛剪下来充当拜祭的贡品。至少这样小白兔能活着,小宝长还能天天抱着它。安茉托年画里的仙女和大将军托给妈妈的话也能带到。 一直到年三十,屯子里家家都在准备着过年。还是没有妈妈的消息,也没什么人顾得上安茉。外婆家也忙成一团儿,外婆蒸了好多开花的馒头,开锅之前要对大家说:挣破了。 据说这样能让这一年的收成盆满钵收,外婆和几个姨都是在生产队挣工分,谁都想着挣破了,到了年底工分换的钱也多。外公是供销社吃官饭的文化人,自然更喜欢这句话,多涨工资也能多涨配给的粮票。 到了晚上,外婆用滚开的谁烫着老式的一分钱、二分钱和五分钱硬币,那是年三十包饺子的时候混到饺馅子里。等吃饺子的时候,谁吃到了硬币就算是有福。安茉站在旁边看着在热水里翻滚的钱币,她真的很想问外婆妈妈什么时候回来,去年问的时候,外婆说嫁出去的姑娘正月初四之前是不能回门的,但过了正月初四也没见妈妈回门。 到了今年,再也没有人主动跟安茉提起妈妈,似乎妈妈这个人都被遗忘了。外公在旁边品着自酿的黄酒,砸吧着嘴说够味道。两个表弟缠着外公要过年礼物,外公兴奋的从自己黑色的皮革包里拿出两挂小鞭炮给了小华和超子。 “我有小鞭炮,你有吗?你有吗?光知道赖在我们家吃,吃的比我还多,不要脸!”小华在安茉眼前晃着手里的小鞭炮,一脸炫耀和嫌恶的表情,安茉别过脸,努力盯着滚烫开水里的硬币不让眼泪掉下来,昏暗的煤油灯扑簌扑簌的闪着。 “又胡说!”外婆抬起手臂,作势要打小华,小华竟然大声嚷嚷,“奶奶打人了,奶奶打人了!” 外公的脸沉了下来,瞪着外婆,“小孩子说两句就说两句呗,你还真动手了?让小华妈看见,你这是疼外甥女还是疼孙子啊?” 外婆涨红了脸,没敢再吭声。安茉赶紧下了炕,帮外婆收拾水舀子和多余的碗。安茉不喜欢看外公沉下来的脸,她的眼泪也憋不住了,颠颠儿的捧着水舀子刚跨过门槛,安茉的眼泪就掉了下来。她不敢出声,想想自己平时真的挺能吃的,就开始怨恨自己吃的太多,如果吃的少小华肯定不会那么说。 “安茉?”外婆不放心的跟到了外灶间,安茉不比小华和超子有外公、舅舅和舅妈宠着护着,这孩子太早就知道看人的眼色总归不是好事儿。 “姥姥……”安茉坐在灶间的小板凳上哽咽着,她怕大屋的外公听见,拽着外婆的瘦削的手臂小声说着,“从明天开始我会……少吃一些的,我就吃碴子粥和你腌的咸豆腐好不好?我不吃贴饼子和咸鸭蛋了,也不跟老姨抢吃锅巴了……要是晚上真的饿了,我就吃外面的冻苹果,舅妈说那些苹果都是色蛋子,卖不出去的……” “傻丫头……”外婆的声音也哽咽了起来,她摸着安茉的脑袋,“你放心,有姥姥活着一天,我就不会让你没吃的,听见没?别哭了……” 正月里拜年,全屯子的人都成了亲戚。本来宗族本家就多,只要没有外姓人基本全是亲戚。安茉穿着外婆给她改的小姨小时候的衣服,看着墙上的年画发呆。 小宝成穿的新衣服的来给安茉的外公外婆拜年,他怀里抱着的长毛兔毛被安茉剪得豁牙乱啃的,好在性命保住了。小宝成恭恭敬敬的给外公和外婆鞠了躬,“二哥、二嫂,过年好!” “他三叔又长高了。”外婆笑着拽过小宝成打量着,外公摆出哥哥的架子来,“也该识字了,别整天抱着兔子疯跑,没个长辈样儿。” 小宝成嘿嘿笑着,不理会外公严肃的表情。舅舅带着小华和超子过来给外公外婆拜年,两个表弟都穿着新衣服唧唧喳喳的跑向外公,“爷爷过年好,爷爷过年好!” “好,好……”安茉外公兴奋的抱起两个孙子,用他硬硬的胡子茬儿去贴小华和超子的脸,然后放下他们从黑色皮革包里拿出来信封,里面有几张嘎嘎新的五元票子,外公先是给了小华和超子每人一张五元的票子,“拿去买糖吃吧。” 小华和超子兴奋的举着钱跳着叫着,外公一脸幸福的看着两个孙子跑远了,才又把手里的一张新五元票子递给小宝成,“去买点儿上学的东西吧,今年别抱兔子了!” 小宝成笑嘻嘻的接过钱,摸着兔子的长耳朵给外公鞠躬,“谢谢二哥。” 外公瞥见角落里的安茉,皱了皱眉头,“给你三姥爷拜年啊?光知道傻站着。” “三姥爷……过年好。”安茉拘谨的走到小宝成面前,鞠了躬,这个称呼她是真不适应,小宝成也就比她大一岁,高了半个多脑袋而已。 生有可恋 外公带着舅舅串屯子拜年,小宝成就拖着安茉到了僻静处。除夕夜的爆竹纸散的到处都是,空气里还弥漫着火药的味道。 “给!”小宝成神神秘秘的把安茉外公给他的五元钱拿了出来,递给安茉。 “我,我不要……”安茉睁大了眼睛,她从来没看到那么新那么漂亮的钱,钱上面是一个戴黑色大眼镜的叔叔手里拿着炼钢的工具。没有人给过安茉钱,安茉知道自己是不能碰钱的,那个不属于她。 “拿着啊?你不想回县城找妈妈了吗?”小宝成把钱塞到安茉手里,一脸的不高兴。 “怎么去县城啊?”安茉呆呆的看着手里的钱,难道有了小宝成给的五元钱就能去县城了吗? “坐去县城的车啊,我爹带我去瞧病,就坐那种能拉很多人的大房子车,有人卖票的,很多人坐,我们坐到县城的医院才两毛钱。”小宝成描述的表情带着自豪,毕竟没多少人能坐去县城的车,屯子里的人赶集进县城,多数人都是跟着来回拉东西拖拉机,要不就是马车。 “那这……用不了的。”安茉的心被小宝成说的怦怦直跳,县城?那个有妈妈和没见过面的弟弟的地方,会是什么样子呢? “剩下的钱买礼物啊?县城的点心要一两块钱呢,罐头和糖块也贵,但他们都看着很有钱的,不像我们这儿……土疙瘩。”小宝成很认真的跟安茉描述着他见过的县城,他跟安茉一样向往,安茉想的是妈妈,小宝成向往的是县城的热闹。 “你干嘛对我这么好啊……”安茉底气不足,犹豫着该不该收下小宝成塞给自己的钱。 “我是你三姥爷啊。”小宝成睁大了眼睛,摆出长辈的样子,“你妈妈还是侄女呢。” 从正月初二开始,安茉就开始酝酿坐小宝成说的那种公车回城里找妈妈。她去了村东头好几次都没看见土路上有车经过,安茉听屯子里的说起公车过年期间房间,要到正月十五才通车,这才失望的回了外婆家。 安茉想起外婆经常给上班的外公和舅舅带饭,那就是说去县城也得自己带吃的,小宝成也说城里的东西贵。一根麻花两毛钱,还得配搭8分钱的粮票。安茉就把外婆过年蒸的开头笑的馒头在自己的小花布袋里装了两个,馒头上还粘着柞树叶子。院子里的冻苹果安茉也挑了几个看着还行的,藏在玉米墩子的角落里。她天天数字粗糙的日历牌,等着正月十五那天的到来。 其实安茉并不知道她的妈妈在哪儿,她想着县城也跟屯子差不多,从东头走到西头,三两个小时就到了,总会问道妈妈的。她对妈妈的所有印象,都是老旧相框上那张红卫兵装扮的少女样子。 正月初二,小姨就病了。许是过年期间冬天冷,受了伤寒,一直高烧不退,正月里不通车,屯子里也没外出的拖拉机和马车。外公只好在他二八自行车后面绑了个大大的藤条框,把包裹严实的小姨装进筐里骑车去县城的医院。 安茉的心怦怦的跳着,恨不得自己也象小姨那样重病一场。这样就能去县城了,妈妈肯定会去看她的,她开始懊恼自己为什么没想到这个主意。 外婆在家急的火烧眉毛,外公到了县城后托人给外婆捎了话,说小姨得了是肺炎,要住院才行。外婆忙着给小姨准备换洗的衣服,舅舅骑着自行车驮着外婆去县城的医院照顾住院的小姨。 安茉的心情一下子就塌了下来,没有外婆在家,她就得想办法避开两个表弟,舅妈是不会给她好脸子看的。安茉现在并不怕两个表弟,但她怕舅妈鄙夷的不待见自己的表情,还有外公皱着的眉头下面,那种念过老高中的儒生的眼神。 安茉掰着手指头算着日子,只要等正月十五到了,她就可以偷偷去县城找妈妈了。她要离开这个地方,被人欺□骂的别人家。 小姨是十天后出院的。 小姨出院那天,外公从县城骑着二八的永久自行车,柳条筐里装着蜷缩成一团儿小姨。骑到家的时候,外公的后背都被汗水浸湿了。舅舅也骑着自行车,驮着外婆。 小姨象变了人似的,之前的小姨脾气急的很,也很凶。但这次从医院回来的小姨精神蔫蔫儿的,脸和身体竟然胖了,象肿了似的。尤其是小姨的手指头,粗的跟胡萝卜的根部似的,安茉小心的用手去摸,涨的硬硬的。 “妈,红儿怎么变这样了?”三姨拽着外婆小声的问着,外婆眼角的泪痕还没干,哽咽着没说出来话。 “高烧老也不退,不加庆大霉素的量行吗?好歹先保住命吧。”舅舅闷声跟三姨说着,外公阴着脸从二八的自行车上接下来柳条筐,外公和三姨扶着小姨进了房子。 安茉也傻呆呆的跟在后面,小姨的精神状态让她犯傻,她还是喜欢那个脾气不好,有时候也会欺负她的小姨。现在的小姨看起来象小宝成最小的宗族侄子,就是那个傻乎乎的,一顿能吃五碗饭被人家叫生子的傻子。 安茉见过生子几次,舅舅家阳历年杀猪的时候,生子来过。他看谁都笑着,会把手里的碗递给别人,生子只会说几句话,说的最多的就是:吃饭,吃饭了吗? 晚上吃饭的时候,小姨还是没什么反应,坐在火炕的角落里扒拉着手指头玩儿。外婆把一堆红色、黄色和红色的药片放到小姨手边,安茉偷偷的用舌头舔那些药,甜甜的象糖果。 “你喜欢吃给你啊?”小姨主动把药片给安茉吃,安茉选了最大的一粒土霉素和一粒红霉素,放在嘴里含着,真的象糖果的味道。 外婆端水过来,慌忙从安茉嘴巴里把土霉素和红霉素抠出来。外公就在一边冷着脸,气恼的哼着,“一对儿傻子,什么都吃,没吃过东西吗?” 安茉抿着嘴巴,回味着糖衣药片的香甜口感不吭声。外婆扶着小姨,那大把的药片都被小姨吃进了嘴巴。 半夜安茉饿醒了,听见四姨和三姨小声说着老姨的病。三姨说小姨这次真的傻了,看什么都慢腾腾的象不认识人似的,四姨担心的小声说着小姨要是嫁不出去怎么办? 正月十四那天,小宝成特意从家里拿了他娘炸的油饼和地瓜角,让安茉到了县城当干粮吃。安茉把自己的小花布包背在身上,吃饭睡觉都背着,因为装了两个开口笑的馒头,还有冻苹果。安茉的小花布包涨的鼓鼓的,就像她渴望会县城见妈妈的心情,安茉唯一舍不得的是外婆。 到了晚上,大表弟小华怂恿着超子去扯安茉的小花布包,安茉护的死死的,但还是被两个表弟齐心协力拽断了背包带。小花布包里的东西噼里啪啦的掉到一炕,外公沉着脸看着滚出来的馒头、冻苹果和油渍渍的地瓜角、油饼。 “小小年纪不学好,学人家藏东西吃!你饿死鬼托生的?”外公的脸色跟煤油灯的光亮一样刻薄,眉头皱的跟灯捻子似的。 “你偷我们家东西!”小华扯着安茉的头发就不放,超子就不停的抖着安茉的小花布包。最后,小宝成塞给安茉的五块钱从包里掉了出来,大屋子里的人都愣住了。 “你偷我们家钱!”小华睁大了眼睛,拽着安茉的头发拖到外公身边,“爷爷,她偷钱!” 三姨、四姨和外婆,还有舅舅都愣了好一会儿。谁也想不到安茉身上会有五块钱,没有人会给她钱。钱不是她偷得又是哪儿来的呢?外公气的胡子抖了起来。 “不学好?偷个馒头油饼就算了,还敢偷钱?”外公拽过安茉就摁在火炕上,三两下就拔掉了安茉的棉裤,冷着脸看舅舅和三姨、四姨,“把外屋的藤条给我拿来!还养出家贼来了?” 三姨、四姨没敢动,舅舅嗯了医生转身去外屋拿藤条。外婆急的眼泪都下来,她不停的摇着安茉的手,“安茉啊,快告诉姥爷钱哪儿来的?快说啊?” “把钱还给我……”安茉哽咽着嚷着,她试图挣扎着站起身,但外公的手臂按着她动弹不得。安茉的意识里没有解释,她能想到的就是这个钱都不能碰,那是她去找妈妈的钱,若是没了钱她就没办法去县城,说不定她再也没什么办法见到妈妈了。 “还敢要钱?”外公接过舅舅从外屋拿回来的藤条,抡起来就抽在安茉的屁股上,安茉哇的一声哭出声,大屋里没有人敢去外公手里夺藤条。 “还偷不偷钱了?”外公一点儿都不手软,藤条噼里啪啦的抽在安茉的屁股上。小华和超子就在旁边拍手笑,三姨和四姨别过脸不看挨打的安茉。外婆几次上去想抢藤条,都被外公推开,身体瘦弱的外婆撞到门板上。 “把钱……给我……钱是我的……”安茉的哭声渐渐地没有了力气,外公一只手打累了,就两只手挥舞着藤条抽打安茉的屁股,落下来的藤条不时抽到安茉的胳膊和手臂上。 安茉咬着牙,一边哭一边艰难的爬向不远处的五块钱。她爬的很慢,每爬动一下,就多挨打两藤条,但没什么能阻挡她拿回那张皱巴巴的钱的决心。她受够了别人家的冷漠和屈辱,她一定要去县城找妈妈。 就在安茉小小的手要摸到那五块钱的时候,外公手里的藤条改了方向,啪的一下抽在安茉就要拿到钱的小手上。安茉疼的没有了声音,她只是张了张嘴,用另一只手不停的揉着被藤条抽打的小手被,却再也没力气往前伸了。 拉钩上吊 安茉哭了一晚上,嗓子嘶哑了。被藤条抽到的小手肿的很厉害,淤青色的皮肤下面,积了深紫色的血慢慢的渗出来。 外公并不甘心,依然在追问安茉到底拿了谁的钱。若是外公和外婆的倒也好说,大不了来一句管教不严。若是拿了舅舅和舅妈的钱,那铁定要被人家说成是有娘生没娘教,这话会狠狠的刮外公这个读书人的耳光。 昏暗的煤油灯,熄了又点上。外婆护着安茉,豁出去不让外公再追着问,三姨和四姨虽然没喜欢过安茉,但看孩子被打成那样倒也动了恻隐之心,唯唯诺诺的劝外婆隔天再问,却不敢说及安茉是否拿了钱的话题。 舅妈趁着脸,有意无意的说,“我怎么觉着……我哪儿好像少了五块钱似的,昨儿个想给超子买奶粉,后院小田林家的杂货铺还是赊的钱呢……” “你想清楚了再说!”安茉舅舅瞪着牛一样的眼睛打量着他自己的媳妇儿,舅舅倒未必心疼安茉,但这种事儿一旦弄错,说不定会被小孩子记一辈子。 “不信你翻翻我的钱夹子啊?”舅妈阴着脸极不耐烦被舅舅当众否定,竟然很利索的从裤袋里掏出老花的价钱子往火炕上抖着钱,一分二分的钢镚儿和毛钱的票子噼里啪啦的掉到了火炕上。 昏暗的煤油灯捻子闪啊闪的,外公的脸阴了包公。他最怕的就是安茉不知天高地厚拿了媳妇儿的钱,那样总会落人口实被说成养了外甥狗不识好歹,吃了锅里碗里的,小小年纪就手脚不干净往自己袋子里划拉。 三姨和四姨互相看了一眼,都不吭声。五块钱不是小数目,一大家子三五天的伙食费都绰绰有余。只有小姨跟个刚褪了壳儿的雏鸟似的,围着厚厚的棉被呵呵笑着,在火炕角落里数着黄色土霉素的药片。 “小孩子不懂事……爹,别打安茉了,我也不挑这个……以后长记性了就行……”舅妈的话把子如同皇朝年代的特赦令,她的眼睛毫不客气的盯着被安茉揉的皱巴巴的五块钱,若是再有个三两分钟,舅妈的手应该就能触手可及了。 “混账孩子!”外公的脸又沉了下去,他倒是扔了手里的藤条,绕过外婆瞪着安茉,“快把钱还给你舅妈!快承认错误……” 安茉的哽咽嘶哑的如同昏暗房间里奄奄一息的煤油灯,扑簌扑簌的闪着,她稚嫩的手背上还渗着血迹。淤青色的藤条印子像打了标签的招牌似的,刺激着周围人的眼球,除了外婆,安茉觉得所有的人都像山里的狼。 “我不!钱是小宝成给我找妈妈的!我没有拿舅妈的钱!你们都欺负我……”安茉用尽了所有的力气回瞪着外公充血的眼神,她豁出去了,反正都是挨打。 安茉没办法从火炕上站起来,她的屁股差不多已经沉了乌紫色的锅盖。即便这样,安茉也高高的仰着头瞪着舅妈,“你们全都欺负我……我要告诉妈妈去……我要去县城找妈妈,我不在别人家住着!你们全都不是好人……” 安茉还没说完就放声大哭,她哭泣的生意仿若三十晚上没炸响的鞭炮一般沙哑且没有力气。她一边哭一边艰难的爬向不远处的五块钱,颤颤巍巍的把钱紧紧的抓在手里。然后又爬向小花布包,笨拙的把外婆蒸的开了口的馒头和小宝成送她的炸油饼和地瓜角胡乱的塞在里面。安茉的鼻涕和眼泪滴滴答答的落到了小花布包上面。 大屋里的人全都愣了,谁也没想到安茉会这么说。安茉外婆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啪嗒啪嗒的掉着,她甚至都没力气再去抱眼前的安茉了。舅妈的脸象给人涂了勾兑了水的墨汁一样惨淡,外公怔了好一会儿没反应过来。 “听见了吧……你们都听见孩子说什么吧,你说你们一个个的……都白活了你们……不相信明天找他三叔问一下去!”外婆哽咽走过去抱住缩成一团的安茉,哭成了泪人。 “不识好歹!明天就送她回去!看她还想不想回家?”外公本来就下不来台,这会儿听安茉闹着要回家,气哼哼的甩了一句话。 第二天,小宝成自然被外公叫来问话。 从宗族上说,外公是小宝成的叔伯二哥,但小宝成的爹又是整个宗族辈分最大的。外公即便是屯子里念书最多的人,也不敢不待见小宝成。 “不要乱给别人钱!”外公问明真相之后,皱了大半天眉头说了小宝成一句。 “这是我给她的压岁钱啊?安茉妈妈在县城,你们干嘛不让她回家?县城多好啊?比我们屯子好多了……”小宝成龇牙摸着长毛兔的耳朵,同情看着火炕上趴着的不敢翻身的安茉。 “大人的事儿你跟着瞎掺合,回家看书去!”外公不满的瞪着小宝成,最恨这个半大不大的孩子娃整天抱着个兔子,都说族里的男娃不争气,有抱兔子的精神儿多跟自己认认字儿多好。 小宝成不情愿的抱着兔子颠颠儿的走了,外公很想正经的跟安茉说几句有教训意义的话,但安茉除了外婆谁都不想搭理。舅妈看安茉的眼神象粘了柞树叶子的馒头,一揭就脆生生的断裂了。 “姥姥答应你,等你三姨结婚的时候,我送你回你妈那儿,好不好?”外婆一边用红花油帮安茉抹着肿起来的屁股,一边跟安茉说自己的想法。 “真的?”安茉腾的一翻身,腾的龇牙咧嘴,每次她难过的时候,外婆都会应允一个过程但却从未实现。 “这次是真的!姥姥不骗你!”外婆把安茉按在炕上接着抹红花油,她不想再敷衍孩子了。 昨晚安茉说出来的那些话,让外婆意识到没办法总把安茉当成孩子来应付了。再应付下去,不晓得安茉又会说出来什么话?每一次安茉说出来的跟她年纪不相符的话,外婆的心都像是给绣花针扎了无数个窟窿似的。 “那拉钩上吊……”安茉很坚持的伸出没被打的那只小手,兴奋的看着外婆,“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外婆很配合的伸出小手指勾住安茉小小的手指头,也跟着安茉的小手来回晃着。看着安茉哼哼唧唧的嘟念着,安茉的大拇指和外婆的大拇指很用力的盖盖章。 “不识好歹!”角落里低头看生产队报纸的外公斜睨了安茉和外婆一眼,把他手里的灰白色的报纸翻的哗哗直响。 见到妈妈 三姨的婚事定在三月份,安茉就天天收着从日历头上撕下来的日期。三姨则解脱了般的准备嫁人,跟着家人一起准备她出嫁的东西。 安茉外公的孩子里,只有安茉小姨读书的成绩还不错。大舅舅说是脑袋聪明,但没见成绩单上的分数好过,这就好比每个人都喜欢说自己只要用心读书,那一定是个读书郎一样。唯一能让外公欣慰的就是舅舅喜欢打算盘,数学的口算成绩还行。 安茉听三姨和四姨说过,她的妈妈书教过书的,从十八岁开始教小学,教到后来嫁人。小宝成说学校的老师都是很光荣的,被屯子里的人看成是至高无上的教书先生。 安茉的二姨不喜欢读书,最喜欢抡了镐头和铁锹跟人家去生产队挣工分。尤为满意自己的虎背熊腰,没出嫁前也最喜欢跟外婆算自己赚了多少多少工分。有时候不相信外婆和外公的计数,所以特意挑了个能在隔壁屯子给支队记账的人当丈夫,风风光光扛着锄头和镐头就嫁了过去。虽然不是安茉二姨夫织布,但确确实实是安茉的二姨耕田种菜。 安茉的三姨是外公所有孩子中看着最聪明的,但却是读书最差的一个。光是考初中就考了三年,等她念完了初中都二十岁了。想好好的考个中专和技校的,偏偏考了两年都无望,分数低的补习班的老师都劝着早早嫁人,莫误了大好青春。三姨则把自己学习不好的主要责任归咎到外婆和外公身上,说是班主任说了,近亲结婚,不是傻子就是天才,外公气的责骂三姨:那你怎么不是天才? 安茉的四姨喜欢学裁缝,那个时候的衣服种类不多,布匹的花色也够简单。有丑布没有丑衣服,四姨的志向是当个好裁缝。乡镇和屯子的大部分人虽然舍得过年过节去县城给孩子买套可身的衣服,但轮到他们自己,还都习惯扯了中意的花布找人做,那会儿的裁缝倒是个受欢迎的活儿。 四姨喜欢张罗,也爱俏,倒是招揽了不少的人找上门让她做衣服。四姨赚了不少出嫁前的私房钱,安茉在外婆家那些年的衣服,也都是四姨用别人做衣服剩下的布料接到一起对付成一块布,然后在做成褂子。安茉穿在这个褂子在屯子来回走,就会经常有人拉住安茉说她身上的某块布是人家做的什么衣服剩下的。 三姨的对象,安茉只见过一次。个子挺高的,穿着黑色的中山装,领子笔挺笔挺的,头发梳的顺顺的。那会儿没有啫喱水,出门见客都是往头上抹头油,湿乎乎的黏在一起还有一种香味儿,闻久了晕晕的。 安茉喜欢看三姨对象中山装领口处透着的白衬衫领口,干干净净的。后来吃饭的时候,三姨对象脱了中山装安茉才知道里面穿的不是白衬衫,而是专门为了配衬中山装的一个假领子,就是正常的白衬衫从胸口的位置。 三月初,屯子东头的小河破冰了,春寒料峭。破冰不等于冰消雪融,北方的寒冷天气里,河水成了冰水混合物,有的地方还挂着厚厚的冰块,河水就从冰块旁边潺潺流过。 小宝成拖着安茉去河边“墩鱼”,小宝成说开春河里的鱼都饿惨了,傻傻的给点儿东西就吃。“墩鱼”就是那个大的瓶子和脸盆,里面捏碎了饼子或者熟的土豆,上面罩上塑料袋绑紧,再在塑料袋上戳几个窟窿。然后把脸盆什么的往深水里一放,就等着鱼往里面钻。 “我爹说,小三子这个月中就过门了,你真的回县城?”小宝成抱着毛都变黑了的长毛兔,蹲在河边的护堤上。 “恩,我跟姥姥拉钩了,这次一定回县城找妈妈!”安茉的心又开始怦怦跳着,她抄着手蹲在小宝成旁边,眼睁睁的看着河里的小鱼成群结队的往罩了塑料袋的脸盆里钻,抢着吃里面的饼子渣儿。 “要是你妈……不要你了,你再回来……”小宝成把长毛兔塞给安茉让她暖手,他小心的猫着腰去够河里的脸盆,开始有鱼迅速往外钻着,但钻不出去的鱼就惊慌失措的留在了脸盆里。 “我才不回来……我妈为什么不要我啊……你乱说!”安茉很恼火的瞪了小宝成一眼,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生气,只是觉得小宝成侮辱了自己的妈妈。 “要是要你……你干嘛在我二哥家住这么久啊?我要是去县城呆一天,我妈想的我都睡不着觉……你在我二哥家都呆了六年,你妈要是想你想的睡不着觉……会不来吗?”小宝成不以为然,他都七岁了,因为宗族辈分高,大人们说话有时候也没想着避讳他,只言片语的,小宝成知道的自然比安茉多。 安茉抱着兔子不吭声,安静的小河边只有流水的声音,远处土路上偶尔经过吱吱呀呀去县城的公交车,在阳光的折射下,变成了镶着金边的金属盒子。安茉从来不敢想小宝成说的这种状况,她怕这样想着想着妈妈就真的不要她了。安茉不想让自己失望,她很想让县城的妈妈知道,她每天都抱着妈妈那张拿着毛主席语录的照片睡觉。 外公外婆很少跟安茉说起她妈妈的事儿,安茉除了知道自己有个弟弟,别的什么都不知道。安茉晓得每次她讨好大表弟和二表弟的时候,舅妈和舅舅就会开心的了不得,所以她想着如果回到县城,她对弟弟好,妈妈肯定也会高兴。 “六条鱼哩……”小宝成兴奋的抖着脸盆给安茉看,塑料布下面游着六条活蹦乱跳的小鱼,安茉啪的把脸盆打翻,里面的鱼都溅了出去。大部分溅到了河里,护堤上的两条挣扎着也跳到了河里。 “你干嘛?”小宝成皱着眉头看着空空的塑料盆,一上午的功夫白费了。 “它们的妈妈也会想它们啊!”安茉生气的瞪着小宝成,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生气。 1981年3月中旬,安茉的三姨出嫁。那一年安茉5岁,确切的说,还差一个多月才5周岁,虚岁6岁,北方人习惯直接把虚岁的年龄当成实际年龄。 冬天还没彻底过去,外婆帮三姨准备四铺四盖的嫁妆。被子褥子的厚度都是有讲究的,安茉印象最深刻的是三姨最好看的一床被子面是缎子的,上面粉艳艳的苏绣着龙凤呈祥。滚边的红线,厚厚的棉花撑起了缎子面的里子,被子的四个角还特意用红线绷住了五分钱硬币。 三姨最风光的嫁妆,是一台上海蜜蜂牌的缝纫机,当时的三大件之一。当时流行的结婚三大件是:手表、自行车和缝纫机。三姨夫准备了另外两大件,一台崭新的永久牌自行车,还有一块上海产的梅花表。 三姨头天晚上就开始忙活,头发是用塑料卷卷了。外婆用热乎乎的毛巾帮着裹住烫了大大的卷,四姨帮着涂了很多香喷喷的头油。袜子和腰带都是红的,三姨出嫁的那套衣服是深蓝色哔叽料的,非常挺实。那会儿流行的布料有哔叽、“呢子”(谐音)和“校比”(谐音),若是大冬天的谁能穿件笔挺的“妮子大氅”,竖起高高的领子,那风度等同于《上海滩》中的许文强,而且身价和赢得周围人的关注度也是非常高的。 送亲的车是外公在屯子里找的马车,一共三辆。三姨和外婆、安茉坐一辆。娘家头的客人一辆,剩下的那辆装着三姨过门的嫁妆。远远的看着,红艳艳的。 外婆把安茉收拾的干干净净的,头发扎的翘翘的,还特意用红绳绑了蝴蝶结。安茉趁着三姨不注意,还偷偷的用她的粉扑往自己的脸上扑了扑,空气中弥漫着淡红色的粉尘,安茉觉得连自己的呼吸都是甜的。三姨画眉毛的时候,安茉就点了火柴然后吹灭,就着火柴头儿的黑炭也往自己还怎么长眉毛的地方涂啊涂的。小姨就嘿嘿笑着说安茉臭美,羞得安茉到底也没敢给自己涂红嘴唇。 三姨裹着被子坐在马车上,也是一脸的兴奋。马头和马背上都绑了红绳,连赶车的车老板的马鞭上都裹了红绳。寂静的土路上光是能听到马蹄嘚嘚的声音,大早晨出发的感觉就是冷嘚嘚跑着的几匹马的呼吸在空气里化成白雾,瞬间就消失了。 安茉就想着小县城的妈妈会是什么样子,她的小脸冻的红扑扑的。外婆不停的在安茉旁边提醒着她,回到妈妈家要懂事要听话,不能这样不能那样,安茉不停的答应着,只要能见到妈妈,她觉得自己什么都能做到。 三挂马车嘚嘚了一上午才到了小县城,安茉睁大了眼睛,她从来没看见过这么多人。马路上时不时跑过去大卡车,很多人骑着自行车,路边有商店和小卖部,还有楼房,大的路口还有红绿灯。送亲的马车成了异类,引来无数人的围观。三姨羞红了脸,不敢抬头看周围人的眼神。有戴着红袖箍的人拦住马车,说是马车进城影响市容,会拉的到处都是。 赶车的车老板儿又是递过去喜烟喜糖又是解释,让检查的人高高手,新娘子还等着过门,而且马屁股上都围了编织袋,马粪铁定不会掉到城里的马路上。最后舅舅又给了两条喜烟,戴红袖箍的人大手一挥才算放行。马车七拐八拐绕了好多路,终于送到了三姨夫家。 接亲的人远远的点起了鞭炮,还有好多喇叭匠乌拉乌拉的吹着。安茉远远的看着接亲队伍的大门口,雾腾腾的鞭炮烟雾模糊了人群,她又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妈妈在那些人里面吗?今天三姨结婚妈妈肯定会来的,她能认出来自己吗? 安茉从下了马车,腿和脚就一直是麻麻的,走路也是跌跌撞撞的,若不是外婆一直拖着她,安茉觉得自己会毫无力气的瘫软在地上。三姨夫家的人过来扶三姨,三姨颤着手把写着“新娘”的红色绢花插在哔叽上衣的口袋里。安茉被外婆和四姨拖着走,每走一步,安茉都觉得自己的心要跳出来了。 避开了迎亲的男方家人和送亲的娘家客,安茉被外婆带到了没什么人的角落里。她能看见三姨家用军绿色的帆布搭起来的大棚子,不时有人端着满盆的肉和菜在里面进进出出,还有人把刚杀完放了血的公鸡拎进大棚子,过了一会儿就往外倒着五颜六色的鸡毛。 “一会儿记得叫妈妈啊。”外婆蹲下身帮安茉整里皱了的衣角,用手捂捂她冻得凉凉的小脸蛋。 “姥姥,我怕……”安茉的身体莫名的就发起抖来,她紧紧的攥着外婆的手不放,远远的看着四姨带着另外一个人出了军绿色的大棚子。 “别怕,你不是想找妈妈吗?”外婆笑着捏捏安茉的小鼻子,帮她把红绳扎的蝴蝶结紧了紧。 安茉的心跳突突的,跟在四姨后面的人越来越近,她也在看着不远处的安茉。安茉脑海中那个穿着军装在胸口拿着毛主席语录的妈妈的形象被打破了,走到她身边的女人没有扎两个小辫,而是蓬松的烫了头发,头发上的卷儿比三姨的□浪卷小很多,有些细细碎碎的。脸上扑了粉,眉毛也是新画的,安茉认的她身上的衣服料子,跟三姨出嫁时穿的一样,深蓝色的哔叽。 “叫妈妈啊?”外婆小声提醒着安茉,安茉茫然的咬着手指,呆呆的不吭声。 安茉一直觉得妈妈的表情应该跟外婆一样,是笑着的,温暖的。走到她身边的女人脸上的表情淡淡的,比舅妈的表情好点儿。 “叫妈妈!”外婆和四姨都不听催着安茉叫妈妈,安茉怯怯的想叫出声,被风吹了一上午的嗓子哑哑的没发出任何声音。 “长这么大了?”被外婆唤作妈妈的女人似乎很惊讶安茉长的个头,她半蹲着下身体打量着安茉,她脸上淡漠的表情安茉这辈子都忘不了。 弟弟小仝 三姨的婚礼成了安茉那年最深刻的印象,而不是见到她的妈妈。她甚至怀疑自己有没有叫出来那声妈妈,还没她适应眼前的女人是自己的妈妈,她已经和四姨其他人一起消失了在忙碌的人群中。 军绿色的大棚子里面除了人声鼎沸,慢慢的弥漫着肉香味儿,那是安茉第一次回县城的全部记忆。县城是带着肉香味儿的三姨的婚礼,有个是她妈妈的女人忙的就跟她自己嫁了人似的,微笑着招呼客人,微笑的帮着请来的厨师打下手,据说她的刀法和厨房活计还不错。好多人都说她就是个张罗事儿的料儿,这进进出出的事儿若是少了安茉妈,不晓得会乱成啥样。但她看安茉的眼神是淡漠的,就像她手脚利落的抹掉厚重菜刀上粘着的没抖掉的肉片一样。 安茉孤零零的站在远处,她很快就开始怀念外婆家的火炕。被自己睡的油渍渍的褥子,还有外婆身上的味道,小姨吃药时候笑呵呵的表情。土霉素黄黄的颜色和糖块的味道,外婆在早饭的时候盛给她的一碗碴子粥,还有用刀切开四瓣的咸鸭蛋,大表弟小华很快就会用勺子刮去安茉那一小块咸鸭蛋上的黄儿。 安茉还想起小宝成跟自己说过,若是他去县城呆上一天,他妈妈就会想他想的睡不着觉。妈妈不就是这些味道吗?为什么安茉闻不到?难道是因为县城的繁华和热闹让她的妈妈变了味道吗? 忙碌的结婚场面,没什么人有时间顾得上安茉。去厨间帮忙的帮忙的,好多年不见的远方亲戚聊天的聊天。安茉一个人偷偷的凑到三姨的新娘间,伸着脖子往里看。新娘所在的房间没有别人,光是三姨一个人盘着腿儿闷闷的坐着,大红色的被子褥子铺盖在火炕上。三姨穿着笔挺的哔叽料的女士西装,里面衬着红红的羊毛衫,打了头油的□浪头发上,刚才下车的时候被人扔了好多彩色的碎玻璃纸,左胸口的位置还别着写着“新娘”红色绢花。三姨面前摆着小桌子,小桌子上面摆着装满了糖块、点心和水果的塑料碟子,安茉想起外婆家正月里拜祭祖宗的供桌。 “看见弟弟了吗?”三姨私下看看,确定没人了才和安茉小声的打着招呼,还没到吃饭的时候,新郎三姨夫在外面招呼亲戚和邻居,三姨只能坐着等到吃饭的时候才能公开亮相去敬酒。 安茉摇摇头,小心的进了屋子,炕沿比她想象的高,安茉双手撑着蹦了两三下才坐上炕沿。三姨小心的在装糖块的碟子里翻了翻,在不影响整体数量的前提下拿了两块软软的高粱饴扔给安茉,“回你妈那儿一定要听话,知道吗?” “恩。”安茉剥了一块半透明的高粱饴塞进嘴里,突然觉得结婚是件幸福的事儿,平时吃的糖块都是硬硬的水果糖,现在竟然会有软软的高粱饴软糖吃。 不过安茉总觉得每个人都在小心翼翼的提醒她回到妈妈家一定要听妈妈的话很奇怪,难道她平时不听话吗?四姨这么说,出嫁的三姨也这么说,就连外婆都是用很正经很严肃的表情跟她说:安茉啊,一定要听妈妈的话,知道吗? 安茉坐在炕沿上双手托着下巴想心事,她还是决定把三姨给自己的另一块高粱饴留下开给没见面的弟弟,虽然她真的很想吃。安茉似乎有点儿明白外公气呼呼的说的那句“明天就送她回去,不识好歹”的意思,她之前对县城的妈妈的渴望全部都建立在再也不想被两个表弟欺负,再也不想看到舅妈涂了银粉颜色的表情,但刚才见到妈妈的瞬间,妈妈见到她的喜悦表情不知道是不是掩藏在脸上涂的香粉下面,没有她想象的怦怦跳的激动。 那个时候安茉的想象力,都被冬天杀死了。其实她的人生不过是从一个冬天到了另一个冬天而已。外婆家的冬天有屯子东头的小河,还有小宝成的长毛兔和厚厚的冰块下面,快乐的游着的小鱼。而县城的冬天,虽然有个她可以叫妈妈的女人,虽然没有两个小疯狗似的表弟,但却没有外婆和小宝成,也没有可以冰冻的小河水。 中午吃席子的时候,好像突然又跑出来一大堆人,军绿色的大棚子都不够用了,桌子摆的到处都是。贴在帆布上大红喜字被风吹的啪啪响,初春的暖阳里,弥漫着混合了各种味道的菜香。操办喜宴的大师傅拳头大的勺子不时碰到炒菜的大锅,叮叮当当的想着。 安茉终于在人群中看到了她的妈妈,安茉妈妈抱着一个收拾的干干净净的男孩儿坐到了主客的席上,那个小男孩儿手里抓的全是高粱饴和红双喜的奶糖。安茉下意识的从外婆帮她做的“烫绒布”(谐音)的衣服口袋里拿出刚才三姨给她的另一块高粱饴,她突然觉得自己小心翼翼的留下来的那块糖是多余的。 安茉和四姨被安排在娘家客的拼桌上,都是远房亲戚和一些小孩子。安茉盯着妈妈身边的小男孩儿看,四姨就小声的告诉她,那个小男孩儿是她的弟弟,叫小仝,比安茉小一岁,但生日比她大,是正月的生日。安茉一直以为那个她从来没见过的弟弟很小很小,所以妈妈才会没办法把她接回家,她没想到小仝这么大,比舅妈家的大表弟小华还大,小华和小仝同年,但小华是冬月的生日。 “我们小仝……那没说的……”安茉的妈妈兴奋的给主客桌上的客人介绍着她的儿子,声音高过了其他人的说话声,“我们小仝才五岁,来我们家定娃娃亲的人家有十好几家呢,都说小仝长得好看,你们看小仝这大眼睛……在医院出生的时候,人家医生就爱的不行,都不让我们出院,说小仝将来少不得是个……大人物……” 安茉看到主客桌的客人们争相去捏小仝的脸和手,安茉妈妈的表情透着满足和兴奋,她不停的把好吃的东西夹到小仝面前的碗里。安茉看看自己和四姨所在的娘家桌,远方亲戚大多互相不认识,大部分的人都忙着给自己的孩子夹着菜。四姨也自顾自的吃着,除了一碟拔丝地瓜,大部分的炒菜都被抢的差不多了。 安茉用筷子笨拙的挑着拔丝地瓜,她妈妈赞美小仝的声音就像操办婚礼的忙头,一声高过一声。安茉不明白妈妈为什么没有把她带到主客桌,也跟说小仝似的向别人介绍自己,至少主客桌上摆着的那么多好吃的可以让安茉吃个够。拔丝地瓜被安茉挑的拉着长长的丝,四姨告诉安茉要把拔丝地瓜在冷水里蘸蘸才行,糖丝会藉着冷水断开,变得脆脆的。 安茉在冷水里蘸了拔丝地瓜,放进嘴巴里嚼着,裹着豆油和糖丝的地瓜变得异常好吃。县城到底比外婆的屯子好,吃席子的场面透着城里人的优雅和身份。娘家桌上的客人没有人问安茉是谁的孩子,大部分人都顾着自己的孩子。安茉看到小仝面前的碗和碟子已经被妈妈夹过来的鸡肉、猪肉排骨肉堆满了,而她面前的小碗里,只有一块咬断了的拔丝地瓜,还有四姨帮她夹得炸丸子,地瓜馅儿的。 妈妈的家 三姨的婚宴结束后,安茉没有看到妈妈和她怀里抱着的小仝。外婆和四姨找了一圈,才知道安茉的妈妈抱着小仝回家了,外婆的脸色非常不好看。 “妈,俺姐以为你带着安茉和四儿回去了呢……”三姨说的很小声,她还特意把剩下的糖果往袋子里装的哗啦啦的响,塑料纸发出的摩擦上消弱了三姨说话的声音,但安茉却听得清清楚楚的。 “不是说了让她带回家吗?还真当是来亲戚家吃顿饭就走啊?还想让咱妈看多长时间啊?”安茉四姨火爆的脾气和嗓门成正比,她的眉头皱的都能拼出蝴蝶花来。 “小点儿声!”外婆的脸色煞白,她是没想到安茉妈妈连个招呼不打就回家了,难不成还想着吃完席子安茉再跟着回屯子吗? 安茉低着头剥着大虾酥的包装纸,她不是听不见,这个时候她真的很想什么都没听见,什么也都不懂。也许小宝成说对了,妈妈从来就没想过要她,六年了,她在外婆忍了六年,而妈妈见到她的表情淡淡的跟抹了淡粉色的粉似的,模糊的淡漠的陌生的。安茉想不明白,为什么每个看着象亲人的人都让她小小的心灵生出一种绝望呢?即便是外婆怜悯的心疼的眼神,还有背着她落下的眼泪,都像是昭告天下,安茉是个多余的人,不然外婆也不会无端落泪。 “咱姐也太……”三姨小声的抱怨着,她把剩下的所有点心和糖果都塞给安茉。结了婚的人许是对自己即将面对孩子的到来有种特殊的心情吧,安茉的三姨这个时候是真的可怜起她来。 “我送孩子回去!”安茉的外婆似下了决心似的,收拾好安茉的东西,带着她去妈妈家。 外婆和四姨带着安茉走了不太远的路,告诉她就要到妈妈家了。安茉却从来没有过的恐慌,这种心慌的感觉,比大表弟和二表弟两个同时欺负她还要来的厉害,安茉甚至都迈不动脚步了,若不是外婆紧紧的拉着她的手,安茉怀疑自己会掉头就跑。 四姨毫不客气的砰砰的砸着暗红色油漆的铁门,大门上油漆已经失去了光泽,有的地方还脱落了。四姨一边拍门一边大声喊着,“姐,开门!” “谁呀?”院子里有人嚷嚷,但声音却不是安茉妈妈的。 不一会儿,大门从里面拉开。安茉妈妈惊讶的看着门口的外婆、四姨,还有怯怯的靠在外婆腿边的安茉,安茉妈的声音里带着疑惑,“妈,你们怎么还没回去?再晚就不通车了……” “我不是跟你说了吗?孩子这次……”外婆压着火气跟安茉妈小声的说着,安茉低着头咬手指头,她不敢抬头看妈妈。 “哟!这不是亲家吗?”有声音从院子里传过来,打断了外婆和安茉妈妈的谈话。 “安茉,快叫奶奶!”外婆笑着拉过来安茉,小声提醒安茉,“这个是你奶奶。” 安茉小心翼翼的抬头,看到面前站着一个岁数比外婆大很多的老太太。老太太拄着拐杖,翻着眼睛打量着安茉。 “奶奶……”安茉拘谨的小声的喊了句,就别开了眼神。眼前这个让自己叫奶奶的老太太给安茉的所有印象就是她的眼神是浑浊的,不像外婆的眼神黑色白色的看着很分明,混混的好像没了眼白,又像是黑眼仁变成了褐色? “这孩子泼食(谐音:好养活不挑食),你看长的多壮实多胖乎……”外婆颇想多跟安茉的奶奶说两句话,也想让奶奶对安茉又好印象。 “这哪儿是胖乎啊?这根本就是肿的吧?”安茉的奶奶不客气的回了外婆一句,浑浊的眼神上上下下扫着安茉。 “你……”四姨的火爆脾气差点儿爆炸,这叫什么话,替你们家养孩子还养出冤孽来了?明明是养的好偏说是肿的,有点儿良心没有? “那边的是二叔二婶,哟,小宇都长那么大了?”外婆伸手狠狠的掐了一下四姨岔开话题,陪笑着跟不远处的男人和女人打招呼,女人抱着一个半大不大的孩子,狐疑的瞅着安茉。 “叫二叔二婶,那个是弟弟。”外婆不失时机的让安茉跟着打招呼,老太太一辈子也没豁出脸皮跟人家这么套近乎,为了安茉,外婆也不想要亲家的长辈脸面了,只要孩子能踏踏实实的留下来。 “二叔二婶好,弟弟好。”安茉扁着嘴,僵硬的朝不远处的男人女人喊着,她看到二叔的手里擦着一杆猎枪,墙上挂着野鸡漂亮的羽毛,脚步还堆着一只淌着血迹的兔子,安茉的心咚咚的跳着。 安茉的二叔二婶跟安茉的奶奶一样,没有表现出来多大的热情,只是不痛不痒的哼了一声算是回应。安茉妈妈表情复杂的看着她,似乎小仝又在嚷着叫妈妈,安茉妈妈招呼外婆和四姨带着安茉进了西边的屋子。 小仝嚷嚷饿了,安茉和外婆刚进屋,小仝就不管不顾的冲过来抢走安茉的小花布包翻着。三姨给安茉装的糖块和点心掉了出来,小仝专门挑高粱饴和奶糖吃,硬糖扔的满地都是。 “妈,我看还是在你那儿再住短时间吧,我这儿真的是……”安茉妈妈说话的声音不大,外婆的脸色越来越不好看。 “姐,你行了吧!还想住多久啊?咱妈都这么大岁数了,咱嫂子那什么眼神啊?你也不能光顾着你自己吧。”安茉四姨的脾气像春节的花炮似的,咚咚的轰了安茉妈妈一通。 “你别等孩子什么事儿都明白了才……再过一年都该上幼儿园了,现在都不知道叫你,你还想等到什么时候?”安茉外婆叹了口气,安茉妈妈也是她的孩子,老人能说什么? 安茉妈妈没吭声,四姨把外婆准备的东西都翻腾出来。都是些给安茉改了又改的小衣服,布料都是四姨帮屯子里的人做衣服剩下的。 外婆从背包里拿出一双新的小皮鞋递给安茉,摸着她的头,“这双鞋是我让你舅舅帮着买,以前在姥姥家不穿鞋也没事儿,屯子里到处都是土路和菜地,县城不比屯子里,以后记得出去穿鞋……” 安茉还没等接过鞋,旁边的小仝一把抢过去就要穿。四姨恼火的要去夺,安茉妈妈突然翻了脸,一把打开安茉四姨的手,“你这么大人跟孩子俩闹什么闹!” 小仝心满意足的穿上外婆给安茉买的小皮鞋,又蹦又跳。安茉咬着手指头靠着外婆的腿,看着小仝使劲儿的在房间的地上踩着新皮鞋。 “小仝啊,把鞋脱给姐姐,姥姥再给你买男娃穿的……”外婆蹲下身哄着小仝脱下鞋,安茉在外婆家都没什么鞋子,冬天就趿拉着小姨小时候的棉鞋,春天夏天和秋天几乎不穿什么鞋。 “我就要这个!就要这个!”小仝发了癫似的跺着脚上的鞋,那双鞋他穿着还大一些,趿拉的时候总会不时的滑落。 “这鞋大小不合适!姥姥就给你买,这双给姐姐好不好?”外婆的耐性也快到了极点,但还是想哄着小仝放弃那双不合脚的皮鞋。 “我就要!我就要!”小仝尖锐的声音差点儿顶开房子,脱下脚上的鞋死命的往地上摔着。 “妈,小仝要就给他了!再长长不就能穿了吗?”安茉妈妈哄着小仝,生怕他哭起来,眼神极其冷淡了瞥了眼巴巴的瞅着小皮鞋的安茉。 “妈,回去吧,再晚真没车了。”四姨提醒着外婆,外婆表情很为难,但还是帮安茉拢拢头发,整整衣襟,“安茉啊,过几天姥姥再来看你……听妈妈的话,好好和弟弟玩儿……恩?” 外婆和四姨收拾了东西,安茉恋恋不舍的一直跟着到了大门口,直到看不到外婆和四姨的背影,她才回来。在外婆和四姨离开之后,安茉突然开始怀念小宝成和他的长毛兔,冬天的时候,把两只小手伸进长毛兔的肚子下面,暖暖的,象梦里的那个看不清表情的妈妈味道。 阳冬三月 外婆和四姨离开后,安茉感觉心里空荡荡。妈妈的家并不大,房间很整齐,一个正屋,一个灶间,正屋的窗玻璃处按着窗条,就是那种铸铁条子竖起来安插在窗户中间,估计是为了防小偷。 安茉妈妈在灶间忙着做饭,小仝在炕上玩着他的钙片瓶子。小仝嘻嘻笑着一边往嘴里塞钙片嚼着,一边把装着钙片的瓶子晃得直响,“就不给你吃,就不给你吃。” 安茉瞥到炕梢(北方的火炕分炕头和炕尾,热的地方叫热炕头,凉的地方叫炕梢,灶间的火怎么烧都热不到炕梢)处被小仝玩够的小皮鞋,鞋子上有机器扎出来的眼儿,在鞋面上拼成了一朵花,脚背儿的地方还有着扣上去的带子。安茉凑过去把被小仝踩得皱巴巴的小皮鞋穿到脚上,她太喜欢外婆买的这双鞋了。 还没等安茉穿上另一只鞋子,她的头发就被小仝从后面抓住了,小仝死命的撕扯着安茉的头发,“不准穿我的鞋!不准穿!” 安茉忍着痛挣扎着,头皮撕裂的痛感让她痛不欲生,小仝的这种撕扯比二表弟超子揪她头发痛苦多了。安茉用尽全身力气反手推开小仝,小仝没站稳踉跄的后退着撞到炕头儿的墙壁,哇的一声大哭起来,他的手里还抓着安茉的一把头发。 “怎么了?怎么了?”安茉妈扎着围裙从灶间进到大屋,看到小仝哭的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慌忙扔掉炒菜铲子抱起小仝哄着,“怎么了?别哭别哭……” “她穿我鞋!她……她穿我鞋……呜呜,还推我……”小仝哭的上气不接下气,双脚在炕上乱蹬,发出砰砰的声音。 “你怎么这么不懂事啊?那么大的人了……”安茉妈狠狠的瞪了安茉一眼,硬生生的把她穿在脚上的小皮鞋往下扯,系住的带子卡住可脚脖子,安茉妈使劲儿撕扯着,鞋带崩断了,安茉的脚脖子上勒出来深深的红印子。 安茉妈把两只小皮鞋给小仝穿上,又拍又哄的,“好了好了,鞋子穿上了……” “我不穿,我不穿!谁让她穿了?”小仝哭的更厉害了,从脚上扯下来鞋子拼命的撕扯着,可能手撕扯的力度不够大,小仝竟然开始用牙齿咬着。 “不哭不哭,不给别人穿哦。”安茉妈心疼的哄着哭的撕心裂肺的小仝,从旁边的针线篓里拿出大剪刀,三下五除二就把外婆买给安茉的那双小皮鞋剪了个稀巴烂,小仝哭的声音这才弱了下来。 安茉揉着被皮鞋带勒处红印子的脚脖子,难过的看着被剪碎的小皮鞋。那双被小仝玩够的小皮鞋,但又不准安茉穿,安茉妈妈就用大剪刀剪碎了鞋子。安茉的眼泪圈在眼睛里,一晃一晃的,她捂着被小仝生生拽掉头发的头皮处,不想让眼泪掉下来。 “让她走!让她走……”小仝的哭泣低一声高一声的,他的双脚接着蹬炕,抓着剪碎的皮鞋扔向安茉,“不准来我家!走!” “上外面呆着去!没听见啊!”安茉妈也火大了起来,刚刚才把小仝哄的不哭了,这会儿小仝看见安茉就哭,这晚饭还怎么做啊? 安茉低着头下了炕,趿拉着外婆给她做的小虎头棉鞋,捂着被揪掉头发的头皮处出了正屋。安茉的眼泪终于没忍住,啪嗒啪嗒的掉到了灶间的地上,她推开灶间的门走了出去,小仝似乎也不哭了。 安茉的二叔在院子里收拾打来的野兔,三月份的黄昏还透着寒意。安茉也习惯了在外婆家动辄就被大表弟和二表弟赶到院子里,这会儿除了头皮痛她的眼泪也没流多少,何况院子里还有人她更不好意思哭,只好装着自己是出来透透气或者是走走的样子,远远的坐在墙根底下,看着隔壁二叔家门口。 安茉二叔把野兔子吊到墙上的钉子上,用手里的刀从野兔子的脑袋上切开缝隙,然后用力往两边掰着。安茉就看到兔子皮从兔子肉上慢慢的剥落下来,竟然比舅舅请来的杀猪手剥猪皮更干净,但没了兔子皮的兔子,睁着大大的毫无生气的眼睛让安茉感到了恐惧,她不自觉的裹紧了身上的棉衣。 安茉奶奶领着二叔家的儿子小宇从房间里出来,用她浑浊的眼神冷冷的瞅了一眼墙根处的安茉,当她看向安茉二叔剥完兔子皮的头肉时,脸上有了笑容,“这肉嫩着呢,晚上好好炖炖……” 安茉二叔把剥完的兔子皮搭在晒衣服的铁丝上晾着,兔子皮上那球毛茸茸的兔子尾巴被风吹着,毛一动一动的。安茉想起了小宝成的长毛兔,不知道那只兔子怎么样了,千万被杀掉。 大门处传来自行车响的声音,安茉看到了一个跟她二叔差不多年纪的男人推着二八的自行车进了院子。安茉不自觉的站了起来,二叔家的小宇喊了句:大大。安茉的心跳了一下,难道这个男人就是她的爸爸吗? 一直到吃晚饭,安茉才有机会近距离看她的爸爸。安茉妈小声的跟安茉爸爸说着什么,她爸爸的眼神倒是打量了她一会儿,只是简单的哼着嗯着,端起大个饭碗呼呼的吃饭,发出很大的声音。安茉想起在外婆家,舅舅下班回来,大表弟小华和二表弟超子就会又喊又叫的跑向舅舅,然后舅舅就会抱起来两个儿子,左边亲一下右边亲一下,舅舅亲两个表弟的声音非常大,还会用胡子扎他们。 安茉怀疑是自己没有远远的朝爸爸跑过去的原因,所以他才没有抱自己也没有亲她用胡子扎她。安茉妈给小仝和安茉盛了碴子粥,切开的大半个咸鸭蛋所有的蛋黄都刮到小仝碗里,安茉默默的拿起半个没蛋黄的咸鸭蛋。 小仝习惯了玩饭儿,就是那种边吃边玩,还需要家长喂的方式。安茉吃的很慢,她在犹豫要不要跟妈妈说再吃一碗。小仝很快就吃完了饭,爸爸也吃完了离开饭桌。安茉妈妈不耐烦的把手里的碗筷撞得直响,瞥着安茉,“吃那么慢!一点儿规矩都没有,吃饱了吗?” “恩……”其实安茉没吃饱,她在外婆家一向吃的很多。外公虽然严厉但却要求孩子们守规矩,不准剩饭,一个饭粒儿都不准剩的那种,不像小仝可以一碗饭吃上几口就丢掉。 安茉妈妈似乎看出安茉没吃饱的样子,手脚利落的把小仝吃剩的那碗饭倒到安茉碗里,“吃吧吃吧!” “我饱了!”安茉慌忙把饭碗一推,小仝刚才吃饭的时候又是口水又是鼻涕的,安茉是在吃不下去这种饭,她开始怀念在外婆家吃饭的感觉,东西虽然没什么好东西但管饱,也没人让她吃剩饭。 “那你以后就吃一碗饭,弟弟的饭都不吃?”安茉妈颇是恼火的收拾桌子,狠狠的瞪了安茉一眼。 晚上睡觉的时候,安茉感觉到了冷。 小仝盖着厚厚的被子睡在热炕头,其次是妈妈和爸爸。安茉被放在炕梢睡,她蜷缩着身体,整个被子都卷到身上还是冷,在外婆家,安茉是睡热炕头的,大部分的时候外婆会搂着她。北方的天气冷,县城的人烧一半柴火一半煤。被子是厚厚的,耐到后半夜灶间的火退了,炕梢就会更冷。 安茉爸爸的呼噜声伴随着后半夜的寒冷,安茉竟然很没出息的冻哭了。她不敢出声音,只好咬着被子角。安茉的眼泪顺着眼角淌到枕巾上,她从来没觉得县城的夜晚会这么冷,冷到她的眼泪都是凉凉的。 伤如殇年 第二早上起床,安茉的枕巾和被子边被泪水浸湿的地方留下印子。 叠被子的时候,安茉妈皱了很久的眉头撇着安茉,“这么大了,还流口水。” 安茉没吭声,她不想解释那是自己后半夜的泪水。这个新家让她很不适应,虽然县城比外婆的屯子里多了电灯,夜晚在白炽灯光的灯晕里多了那么一丝微乎其微的光亮和假想中的温暖。但外婆家黄豆大小的煤油灯,弯垂下去的灯捻子似乎更让安茉感觉像个家。 安茉爸爸在灶间嚷嚷要吃饭,然后上班。安茉妈简单的把被子摞到炕梢,往上搭了一块淡粉色的毛巾被就下炕去了灶间。 小仝在炕上乱跑,嘚嘚的喊着安茉听不懂的县城话,不时的故意撞一下安茉。安茉很识趣的坐到角落里,她惹不起这位小祖宗,确切的说是惹不起生这个小祖宗的妈妈祖宗。 “上来啊?”小仝利落的爬到了炕梢的被垛子上,热情的向安茉发出邀请。 北方人习惯把所有的被子褥子叠起来放在炕梢,安茉的被子褥子叠的倒是很有水准,方方正正,整齐的很。安茉坐着没动,她晓得自己跟小仝没那么熟络的关系。 “你上来我就对你好。”小仝趴在被垛子上给安茉发出了另外一种信号,这个信号很要命,安茉太需要别人对她好点儿了,哪怕是假的都行。 虽然县城的妈妈家不好,但再回去外婆家又能怎样呢?舅妈鄙夷的眼神如同强烈的勾兑了小河水的福尔马林药水,白喇喇的喷洒在苹果树的叶子。外公严厉的让人透不过气的眼神,最关键是别人是觉得安茉是没人要的,在妈妈家至少说明她不是没人要的,许是妈妈对自己刚回来还不适应,她也是有可爱的地方的,虽然到现在为止,安茉妈妈还没有给小仝解释她是他的姐姐。 “上来啊?上来我就跟你玩儿。”小仝眨巴着大眼睛,不停在被垛子上叫着安茉,似乎是为了证明他的诚意,小仝的手一直在拍带着墙壁发出咚咚声。 安茉从角落里站起身,开始按照小仝的示意往被垛子上爬着。小仝龇着牙笑着看安茉往被垛子上爬,就在安茉要爬上去的时候,小仝突然两只手用力的一推,悬空的安茉失去重心,从被垛子上滚下去。还没等她明白过来事儿,就听咚的一声,安茉的左侧眉骨位置撞到了水泥窗台的沿儿上。 “好哦好哦……”小仝似乎很满意他刚才的行为,坐在被垛子上拍着手。 安茉昏昏的爬起来,看到眼前滴滴答答的淌着血,就跟下了小雨似的。安茉用手去摸下雨的地方,她的左眼什么都看不见了,热辣辣的血淌了进去,安茉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又怎么了?真是个祖宗……”安茉妈和安茉爸从灶间进到正屋,看到安茉的脸上手上全是血迹,左眉骨撞破的地方滴滴答答的淌着血。 “他,他……推我……”安茉的哭声带着恐惧,血液的颜色太过刺眼,小时候没有多少孩子能意识到自己身体流淌的支撑生命足以存活的东西是红色的。 “好了好了,真是祖宗!”安茉妈随手拿起地上老旧唐箱柜子上的长卷卫生纸,拽过安茉把卫生纸按在上面,转头对皱眉的安茉爸爸说,“你去上班吧。” 安茉爸转身走了,安茉左眉骨流出的鲜血透过了粗糙的卫生纸,安茉哭的更厉害了。安茉妈不耐烦的抱起安茉走了出去,三月份春寒料峭的寒气里透着冷意,安茉哭泣的声音打破了早上的安静,她的身体不停的抖着。 “再哭?你再哭我就把你丢到街上不要了!”安茉妈烦躁的把安茉放到大门口处厕所的墙上,又给她换了一遍卫生纸。 安茉便不敢再哭,她最怕的就是别人不要自己。虽然委屈,伤口处还在疼,血倒是流了慢了些。安茉强忍着哽咽和抽噎,死死的抓着妈妈的衣服不放,厕所的矮墙很窄,安茉害怕自己掉下去。 “不准再哭,听见没有?”妈妈又一次警告了安茉,她的眼神透着冰冷的厌恶和焦躁,她摇晃安茉的身体就像抖着做完饭的围裙那样轻松。 安茉不停的点头,竭力不发出哭泣的声音。她看到奶奶的房间窗口处,老太太凑到窗玻璃上,透着薄薄的霜花往外哈着气,看着大门口的安茉和她妈妈。安茉奶奶浑浊的眼神都皱在不相干的淡漠里。 二叔家的儿子小宇也顺着安茉奶奶哈气哈出来的地方往外看着厕所矮墙上的安茉。安茉妈妈看到有人在看她,更加不耐烦的嘟念了安茉两句:血哩妈儿(谐音:北方当地俗语,就是指某人受不得一点儿痛或者不舒服) 安茉的左眼处肿了好多天,这影响了她的左眼视力和看东西的范围,她不知道为什么那么大的力道竟然没有造成额骨或者眉骨碎裂。安茉对着镜子看着自己肿的不堪的左眉骨和上眼皮,她自己都嫌恶自己的这种样子。 小仝就整天对着肿了左眉骨的安茉嚷着:独眼龙,独眼龙。 结了婚的三姨偶尔来安茉妈妈家串门,看到安茉那副样子,三姨不禁难过起来,她摸着安茉的头埋怨安茉妈,“姐啊,安茉在咱妈那儿,可是好好的囫囵的一个人,你怎么这么不小心啊?这要是撞瞎了眼睛这辈子怎么办啊?” “是她自己不小心,我看的过来吗?你们多点儿事儿,我每天多少事儿?”安茉妈妈扁着嘴,嘟嘟念念的唠叨着她的不容易。 “姐啊,还是去医院给孩子缝几针吧,这儿的伤口这么大,长大了会落疤的……”三姨虽然没多喜欢安茉,但看到安茉这才回到家没两天就撞破了左眉骨,多少还是没办法接受。就好比我们不喜欢流浪狗流浪猫,若是看到它们被打残了腿脚,或是横尸马路,照样没办法接受那种残忍的感觉一样。 “我没那个精力,她要是有本事将来自己捯饬去,谁家孩子不磕磕碰碰的,摔一下能死啊?”安茉妈妈不耐烦的抱过小仝,在大茶缸里用滚烫的热水帮他冲泡了大方块的硬硬的饼干喂着,小仝一边吃一边拿起一块没泡的大饼干朝安茉炫耀着,“就不给你吃,就不给你吃。” “姐,你说话我就不爱听,你打小儿的时候,妈让你磕着了还是碰着了?”三姨不客气的顶了安茉妈一句,就算不是为安茉说话,也得帮外婆说两句,难道外婆外公薄待了安茉妈妈吗? “行了,小时候不都是拴着绳子捆到地头吗?”安茉妈也火大了,她也不是没受过罪。 “姐,你拍你自己的良心,咱妈可是三个大姊妹全都一起捆着,没偏过你也没向过你好不好?”三姨一把拿走小仝手里炫耀的大饼干块,塞给旁边的安茉,“吃吧。” 小仝哇的一声哭了起来,打翻了喂他的大茶缸,里面的饼干糊糊洒了一炕。安茉肿着青紫色的左眼眶,半仰着头看着手里的大饼干块,她没敢吃。 “拿来!没看见弟弟哭吗?”安茉妈妈阴着脸拿走安茉手里的饼干塞给小仝,小仝的哭声这才小了下来,安茉妈妈把洒了一炕的饼干糊糊从新抓回大茶缸,往安茉眼前一掼,“吃吧,饿痨!” 安茉举着饼干的那只手的姿势还那么保持了好久,手指头上还沾着大饼干块上面的铺面,白白的,象某段空白的记忆。安茉抿了抿嘴唇,看着眼前大茶缸里被抓的乱乱的饼干糊糊,上面还粘着炕上的针线头,一段黑色的线头。 如暖如荼 安茉的左眉骨刚结了疤,安茉奶奶和安茉妈之间的分家大战就开始了。 北方的老人到了年纪在养老问题上分两种,儿子多的家庭要么临着过,就是每个儿子家均摊相同的时间。要么是靠着过,就是老人相中哪个儿子,就拎着家么事儿只跟可自己心意的儿子过,另外的儿子爱谁谁去,不乐意跟着你玩儿。 安茉的奶奶选择了靠着过,就是跟安茉的二叔一起过,条件就是目前居住的四间瓦房统统归安茉二叔。安茉妈和安茉爸必须搬家走人,但目前居住的四间瓦房偏偏又是安茉爸一砖一瓦砌起来的。 安茉只晓得她的二叔是周围第一个合法拥有猎枪的人,隔三岔五约了几个猎友去打猎,山鸡兔子和野马都是常有的家常便饭。闲下来的时间又跟别人搞贸易,家里的螃蟹海参都是随手抓就跟过年似的,安茉的奶奶虽有嫌贫爱富之嫌,但她倒也想不出不跟二儿子过的理由。安茉的爸爸是扛砖头出身,只晓得去工地出苦力,要不就是给人家盖盖房子,瓦匠的前途自然不如猎人和搞贸易的。 安茉妈当然不干了,凭什么自己男人盖的四间大瓦房白白的送给了安茉的二叔?最关键一旦分家分成了,她就要抱着小仝跟着安茉爸爸一起滚蛋,要自谋生路才行。 安茉妈列举了N多老人临着过的理由,也充分的说明了她和安茉爸在家庭中起的关键作用。安茉爸家的亲戚被安茉妈请来了一批又一批,包括两个出嫁的姑姑也给请回家理论。 大姑姑先天精神不足,别人吵架她都能抱着孩子睡着了。二姑姑横山炮似的体型,安茉妈已经是唾沫横飞的讲着不能分家如何如何的,二姑姑有没有听进去不晓得,但她面前的苹果核已经堆成了山。二姑姑不管别人说啥,她的开场白永远是:我就是没读书,但凡读了书也是国务院总理的料儿,我说话你们还有什么不信的? 虽说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但安茉二姑姑这摊泼不出去的水让安茉妈这辈子都没办法咽下恶气。她是安茉二叔派的,两只山里的野鸡和兔子就能把她吃横了,谁家里要那么多砖头瓦块的盖房子?嘴里落的才是真享受。 但安茉的奶奶很利落的给了安茉妈一个答案,她梗着脖儿在院子里喊,“我宁可在老二门前吊死,也不会到老大门口要口饭吃。” 安茉的二叔也瞬间表态,他的态度跟擦的锃明刷亮的猎枪一样,“老人要是说靠我哥,我二话不说就搬走,东西都是妈的,猎枪我也给,有什么呢?” 假设通常都是自认为永远不可能发生的事儿,四间瓦房不是他盖的,搬出去重新盖房子的也不是他,话自然说的漂亮。更何况他和嫁人不泼水的二姑姑向来都是一条战线,再多送两只海参,族里有名望的长辈也照样的咿咿呀呀含糊过去。 安茉的二婶娘家姓胡,最初倒不觉的有特别,分家大战开始后,胡二婶突然在院子里披头散发,逮住什么撕扯什么,象一只横着跑的螃蟹似的翻着眼睛吐着泡沫。胡二婶说她是狐仙转世,本不想现身,但路过此地听见吵吵嚷嚷的闹分家太伤和气才迫不得已现身说法。上胡二婶的狐仙说了,只有不孝顺的子女,没有做错事儿的老人,老人想分家就该分家,安茉爸命里犯冲,要是方住了老人有个好歹能负责吗? 假设的另外一个好处就是可以拿永远不可能知道结果的将来,或是可能来说事儿。安茉妈不敢吭声了,安茉爸一直就没怎么吭声,缩在角落里耷拉着脸,表情始终不及安茉二叔手里的猎枪敞亮。 五岁的安茉就看着这样一出家庭闹剧,她并不晓得分家对自己有什么影响,也没人关注安茉,就像没有人关注她的爷爷一样。安茉只晓得她的爷爷被人唤作傻头,每天都去生产队挣工分,每天回来都会拖着点儿东西,要么是几根树枝,要么是些青草,实在没什么可拖的,就把扛着的锄头拖回家。 安茉听妈妈跟别人说她爷爷吃饭是不上桌的,他喜欢哼歌儿。生产队结算工分,跟他说五加五等于十,他就急,但若是跟安茉爷爷说两五一十他就嘿嘿笑。 安茉妈抱着小仝出去找亲戚理论安茉奶奶要分家的事儿,安茉就被用布带绳子绑在窗户位置的铸铁栏杆上。院子里她二叔跟几个猎友讲着打猎的规矩,二叔家的小宇手里抓着安茉没见过的饼干和麻花啃着,啃得满地都是。安茉妈抱着小仝已经出去大半天了,安茉解不开拴在自己腰上那根布条的死结,她饿的要死,脸贴在冰冷的铸铁栏杆上拼命的往外看。 “……狼精狐狸怪,这是打猎的规矩……我遇到过好几次!”安茉二叔玄玄的声音透着神秘和兴奋,他擦猎枪的动作倒蛮专业,“我打兔子的时候,兔子跑了,那狼就坐在那儿望天,一点儿都不怕枪声,这会儿就不能再动了……开枪打了绝对犯冲自己,说不准枪走火打的还是自己的腿和手呢,狐狸要不是白色皮毛的,都不要打!这是规矩,懂吗?” 几个猎友唯唯诺诺的记着,打猎的都怕犯规矩。小宇吃腻了饼干,扔的满地都是。安茉咽着口水,勉强把头伸出铸铁栏杆,小声的叫着二叔,“二叔,我饿了……” 安茉二叔皱着眉头瞥了瞥被锁在窗户里头的安茉,梗着声音哼着,“臭丫头片子,饿了找你妈去!关我屁事儿?” 安茉眼睁睁的看着二叔抱着小宇离开,几个猎友也都散了。安茉想下炕去找东西吃,但绑着她腰的布带子被安茉妈打了死结。安茉抠着布带子的死结,看到大门口她爷爷拖着锄头刚回到家。 安茉放弃解腰间的结,抓住铸铁栏杆大声喊着,“爷爷!爷爷!我饿了!” 这是安茉记忆里她第一次那么渴望的大声喊爷爷,饥饿能迫使人的□尝试所有的方法。安茉的爷爷耳朵聋,安茉喊了好一会儿他才拖着锄头走到安茉家窗窗户前,混混的眼神看了安茉好一会儿。 “爷爷,我饿了。”安茉小心的重复着自己话,她怕再次听到刚才二叔的那种回绝,妈妈和小仝又不晓得什么时候能回来。 “饿了?”安茉爷爷明白了她的意思,拖着锄头嗒嗒的走了,就在安茉绝望的时候,她的爷爷手里拿着一大块大铁锅贴出来的饼子又走了过来,把贴饼子从铸铁栏杆外面递给安茉。 安茉毫不犹豫的接过贴饼子狼吞虎咽的吃着,她的爷爷又哼着“小燕子,穿花衣”嗒嗒的走了。这是安茉爷爷留给她的最清晰的印象,直到最后爷爷过世,似乎再也没怎么说过清醒的话。 安茉的饼子刚吃了几口,安茉妈抱着小仝就回来了。看到安茉啃着的贴饼子手法上似乎出自她奶奶,安茉妈一把夺过饼子丢到窗户前面的鸡鸭圈里,鸡鸭们疯抢着啄着大块的饼子,互相撵着发出鸡飞鸭嘎的叫声。 “没出息!谁的东西你都吃?”安茉妈一边解安茉腰上捆着的布带子,一边甩数落着安茉,“陪小仝玩会儿。” 安茉忍着饿,小仝飞快的爬上安茉的身,拍着她的脑袋,“骑马,骑马!” 安茉恼火的推开小仝,小仝哇的一声哭起来。安茉妈拎着炒菜的铲子从灶间进来,气呼呼的瞪着安茉,“你能不能给我省心点儿?” “妈妈背我,背我!”小仝赖赖唧唧的拽着安茉妈不放,努力往她的背上爬。 “真是没用!要你干什么?”安茉妈找了根带子把小仝背到背上,狠狠的瞪了安茉一眼,小仝很惬意的在安茉妈的背上趴着,朝安茉做出打手枪的姿势,“打死你,打死你!” 安茉爬到窗户前,看到丢进去的贴饼子已经被鸡鸭吃的差不多了,她自己的肚子还瘪瘪的。外灶间传来安茉妈一声高似一声的控诉,许是她找了亲戚做说客,没达到自己的理想目的才不得已指桑骂槐。 安茉下了炕,小心的进到雾气腾腾的灶间。安茉妈嚷着,譬如她跟安茉爸结婚的时候安茉奶奶只陪给了安茉爸两条裤衩她也没挑什么,譬如她去火车站前的饭馆儿干活儿回来,家里洗衣盆泡着的床单没了,隔天就看见安茉奶奶在铁丝架上晾出来两条同款式布料的裤衩来她也没说什么。 安茉只想找吃的,她饿得发昏。安茉妈把一大茶缸滚烫的热水放到灶台上留着给小仝泡饼干,安茉够不到灶间橱柜里的东西又不敢跟妈妈说她饿,当她看到灶台上冒着热气的大茶缸时,心里充满了暖意,不晓得里面放着什么吃的。 安茉继续数落安茉奶奶的不是,安茉就凑到灶台边儿,她的个头刚刚高出灶台。灶台的沿儿卡在安茉的胸口处,她够不到里面的大茶缸,就顺手拿起旁边挂着的炉钩子,用炉钩子弯着的头儿去拽灶台最里面的大茶缸。 大茶缸打翻了,一整缸滚烫的开水从灶台里面洒了过来。齐着安茉的胸口整个烫了过来,安茉从来没感觉过那种温暖的包围,象火一样烧着她的身体。县城寒冷的夜晚从她记忆中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滚烫的让她失去知觉的痛感。 离开县城 外婆在医院看到安茉,安茉的两只手被反着绑在架板上,这样她就不能乱抓胸口处的烫伤。安茉的整个胸部都被裹了薄薄的纱布,纱布里面涂抹了烫伤膏,又痒又疼,安茉挣扎着扭动着身体和绑着的双手。 “这怎么……闹成这样?”外婆的眼泪随着哽咽的声音,滴滴答答的掉着,她甚至都不敢摸安茉,因为不知道还有哪些地方是安全的没有受过伤害的。 “是她自己琢的,没一会儿老实的时候……”安茉妈冷冷的瞪着安茉,抱着小仝坐到旁边,“我容易我吗?每天这个事儿那个事儿的……” “我养了你们六个,哪个让你们撞了?跌了?烫了?”外婆突然提高了声音,她象看陌生人一样看着安茉妈,“你还能比我忙吗?家里七八亩地,八十多棵果树都是我自己捯饬,我让你烫了吗?让你撞了吗?” 小仝被外婆突然高分贝的声音惊到了,竟然呜呜呀呀的哭起来,安茉妈不满的看看外婆,“妈,你小声点儿,吓到孩子了……” “知道心疼了?”外婆表情复杂的盯着安茉妈,直到她别开眼神。 穿着白大褂的医生进了病房,把写着药的单子递给外婆。外婆接过单子看了半天,又把单子递给医生,“大夫,我不识字,这孩子没事儿吧?” “能没事儿吗?这才多大的孩子啊,这要是猪肉都能吃了。”医生苛责的眼神看了看安茉妈,又看向外婆,“你也别哭了,每天换三次药,她的双手什么时候胸口的水泡结痂脱落了,长出新肉再解开,不然肯定抓烂了。” “大夫,这……这孩子将来这块儿是不是瞎了……”外婆泪眼婆娑的接过要单子,小心翼翼的问着医生,她担心安茉将来会不男不女,胸口都烫烂了要是将来长不出女人该有的东西这辈子还有什么活头? “这个……我也没办法给你打保票,只能说现在不在发育期影响不会那么大,你们碰碰运气吧,但整个胸部的……烫伤痕迹是去不掉了,等烫伤好了尽早做点儿美容处理,就不会留下那么多麻斑痕。”医生同情看着病床上被绑住双手的安茉,安茉已经没什么眼泪可以流了,哭的太久,光是剩下了干干的哽咽,还有充斥她整个大脑的胸口的痛感。 “有条件的话,等天热了,多用流水给她洗澡吧。”医生在病房门口站住,回头又叮嘱了安茉外婆几句。 “上哪儿找流水……”安茉妈看着医生走出病房,不满的嘟念了一句,小仝咬着手指头,看在病床上五花大绑的安茉嘿嘿傻笑着。 “我带回家去!”外婆冷着脸开始收拾安茉的东西,其实也没什么东西可收拾,她只是不想看到安茉妈脸上的表情,若不是安茉躺在病床上,外婆说不准会给自己的女儿一记耳光,“孩子才回家几天,你自己数数,连两个月都不到,你自己看看,眼角哪儿那么大一疤?这又烫成这样?我说你点儿什么好……” 外婆小声嘟念着,简简单单的把安茉的东西打了包。她没有说太多,越是说的多就越是会心疼安茉,眼泪也会掉的不停。 “等我这边不忙了,我去接她吧……”安茉妈犹豫了半天,靠在外婆身边很小声的说着。 “你自己跟孩子说吧。”外婆没搭理安茉妈,双手托着绑着安茉双手的木架子,离开病房。 安茉被安茉抱在怀里,她再次感觉到了温暖。她看到病房的简陋的天花板上生了锈的吊扇和昏暗的白炽灯慢慢的远离了自己的视线,安茉歪过头隔着外婆的肩膀看僵在原地的妈妈和她怀里抱着的弟弟小仝。安茉感觉有东西从自己的眼睛里滑落,她一点儿都不留恋妈妈的怀里,县城的家,妈妈温暖的怀里却从来没抱过她。妈妈看她的眼神跟舅妈一样,都带着嫌恶和淡漠。 安茉不喜欢这种眼神,这让她无时无刻不感觉到冷,就如深夜里的饥饿感,为什么总也没有吃饱的时候呢?小仝嘬着手指头,幸灾乐祸的看着安茉走远。 外婆搭着屯子里往县城送大白菜的马车,带着安茉回到了屯子里。一路上安茉仰躺在铺在厚厚的玉米秸的褥子上,身上盖着外婆管车老板借的大棉衣。那个时候的天真的很蓝,越是往乡下去的路上,就越是春暖花开的湛蓝天空,还有路边的柳树刚刚冒出来的芽孢,破了冰的小河水哗哗的响着。 除了胸口的痛,安茉耳边还响着马车的嘚嘚的马蹄声,她疼的睡不着也没办法用手抓痒,只能仰着头一遍又一遍的看着天空,稀薄的散云快快的滑过天空。外婆总是会把手伸进厚厚的大棉衣里问安茉冷不冷。 滚烫的一茶缸热水带来的温暖记忆很快过去,安茉真的觉得自己很冷。就像县城夜晚的家里,她一个人缩在薄薄的杯子里冷的直掉眼泪。就像小仝拼命的抓着她的头发连根揪掉,就像她被小仝推到冰冷的水泥窗台上,满脸是血的被妈妈抱到大门口的厕所墙上威胁着她说:你要是再哭,我就把你丢到大街上不要你了。 这是安茉五岁的记忆,原本她以为记忆里满是小宝成的长毛兔就很好了,好的能抵消舅妈涂了银粉的眼神,还有两个疯狗表弟对她的欺负。坏运气还远不止这些,有些生错了,有些人活错了。 马车在外婆家的后院门停下,外公和安茉的四姨、小姨帮着外婆接下了安茉,几个人抬着安茉进了房子。安茉的眼泪就啪嗒啪嗒的落下来,尤其不敢看外公的眼神,因为之前她拼着命的喊着要回县城的家,外公就大着嗓门嚷着:让她回去,不识好歹!安茉觉得自己撞伤了左眉骨,又烫伤了胸部被绑到医院的简易架子上,似乎是应了外婆朝她嚷的那句话。 “不准哭!”四姨反感的小声呵斥着安茉,虽然她的呵斥中并没有太大恶意。 “烫成这样能不哭吗?”外婆哽咽的推开四姨,小心揭开安茉盖在身上的大衣,从脖子往下一直到肚脐处缠的全是绷带。 外婆家纸糊的棚顶安装了白炽灯的灯泡,但柜子上还是放着晚上要点的煤油灯。安茉的嗓子已经发不出来声音,她的眼泪变成了无声。外公远远的坐着,绷着脸看着安茉胸口缠着的纱布不说话。 “你帮看下这些药都咋用……”外婆从军绿色的背包里拿出医院开的药,信赖的看着外公。 外公接过各种小瓶装的药,拿起旁边的老花镜,一个字一个字的看着。外公转着药瓶看说明的时候,大屋里响着药瓶里药片滚动的声音,沙拉,沙拉。 美好流年 安茉的两只小手被绑了一个多月才彻底解放,胸口处烫伤的疤痕在水泡和结痂慢慢剥落后显露出来。安茉白皙的胸口处开始布满捎带着凹陷的麻点瘢,每个麻点都似用硬物戳进肉里后痊愈后的痕迹。 伤口处的脱痂很痒,安茉就会很想去抓,因为双手被绑住了,她就趁着外婆不注意找院子里的树,或者棚子去蹭。外婆是很聪明的,她为了分散安茉的注意力,带着她在早晨露水还没退的时候去抓那种长角须子的水牛,通身的黑色,亮亮的甲壳儿上透着露水的晶莹,它们抖着露水的时候会发出咔咔的声音。 安茉跟外婆把这些水牛抓回家,外婆会在锅里倒上豆油煎炸那些水牛给安茉吃。炸了油的水牛,连须子都香香的。要不外婆就给安茉蒸那种给老人过寿用的大寿桃,在大馒头上画好多桃花和叶子,馒头尖上蒸开了口,点晕的粉色会渗了进去,安茉就会像看到神奇的东西似的玩儿上半天。 外婆就会想办法给安茉做好多吃的,在她的想法里,只要安茉手里有吃的,就不会想到别的。安茉也确实是这样的孩子,饥饿感占据了她所有的记忆力,饱足的美好能让她忘却所有的不快乐。 外婆在烧热的大铁锅里倒进沙粒,然后把隔年的玉米粒也倒进去,滚烫的沙粒卷着玉米粒翻滚着。安茉伏在灶台上,睁大了眼睛看那些玉米粒在热热的沙粒中爆开,变成了爆米花。 这一切在安茉看来都那么神奇,那个时候爆爆米花的老头儿生意一直很好,黑色铸铁的爆米花锅加在简单的煤炉子上,长长的爆爆米花的布袋子,出口的地方简单系了松松的结。一大茶缸玉米粒丢进爆米花锅里,老人干裂煤黑的手指头小心的从自己带着的小瓶子里倒出几粒砂糖式的糖精粒子。 然后孩子们就远远的围着看,看着简单炉子窜出来的火苗,黑黑的爆米花炉子哗啦哗啦的响着。爆爆米花的老人会不时的看着压力表,到了时间,老人就会把爆米花炉子的头伸进长长的布袋子头儿,那种厚厚的胶皮缝制成的重重的布袋子头。砰的一声,爆出来的热气会将布袋子扬起老高,孩子们就会冲向布袋子打了结的头忙着解开,从里面倒出来热热的泛着糖精味儿的爆米花。 安茉外婆在大铁锅炒出来的爆米花不及爆出来的开的大,瞎的很多,就是那种硬硬的玉米粒子,若是牙口好,嘎嘣嘎嘣的嚼着也是很惬意。安茉每个瞎豆子都不放过,实在咬不动了累的牙疼了才肯放弃,丢给围着自己一圈儿的鸡鸭鹅狗,所以安茉吃东西的时候,身边总是跟着一群鸡鸭鹅狗追着,嘎嘎的叫着,但这个过程她会忘了胸口痒的事儿。 外婆还会给安茉做菜煎饼,用“吹捧刷子”(就是那种刷锅的束在一起的麦秆)在热的大铁锅里刷上一层豆油,然后把和的稀稀的标准粉的面糊慢慢的淋在上面,就成了薄饼。这种薄饼也叫水饼,稀稀的跟水淋出来似的。待薄饼八分熟了,外婆会在薄饼上铺上豆芽、胡萝卜丝之类的菜,然后用铲子在大铁锅趁热把饼叠成方块,安茉热热的咬上一大口,酥软的薄饼里没被咬断的豆芽菜和胡萝卜丝会拉拉扯扯的抻出来好长一段。 就连苛刻严厉的外公,这段时间也没对安茉嚷嚷,倒是拿了小姨小学的课本,没事儿让安茉翻着。安茉不识字,但看着教科书上红红绿绿的小朋友们的红领巾和□前的国旗就会兴奋很久,她告诉外公和外婆等自己长大了,也要去那个有□的地方。外公就会皱着眉头说安茉小小年纪就学会吹牛,外婆只是笑着,说安茉是个心大的孩子。 盛夏的时候,安茉胸口处的结痂已经脱落了大半。村东头的小河水哗哗的响着,中午时分热热的阳光会把小河水的温度煦的暖暖的。外婆始终记着医生说的,要多给安茉洗流水澡。外婆就让外公每天掐着老式的上海手表,看上面的时间,每天中午一点到两点之间最热的时候,带着安茉去村东头的小河洗澡。 外婆的年纪终归是大了,每天陪着安茉去的路上没由来的犯困,安茉又喜欢嗒嗒得快跑,总会落开外婆一段。 每天出门前,虽然外公知道外婆带着安茉去洗澡,但他还是喜欢绷着脸说下安茉,“又干什么去?” “我,我去洗东西啊……”安茉装模作样的拽着各种大小的抹布,她也晓得每天去享受小河水的冲澡是件很奢侈的事儿,所以变着法儿的把家里的抹布给搞脏,然后再很有理由的说是去村东头的小河边洗抹布。 有些不是很干净的抹布被安茉从外婆家拖到小河边,沾染了一路的灰尘和泥土也变得脏乱不堪了。等她洗完澡再拖回来,照样还是沾了一地的黄土,第二天还得藉着由头去说洗东西。 中午最热的时候,小河水折射着太阳热辣辣的光线,泛着银色的光芒。安茉就很舒服的蹲进小河里,找个浅有细细的沙子和圆形的河卵石的地方仰面躺着,看着涓涓的晶莹的水流从她胸口处漫过去。偶尔还会有一两条小鱼很快的从安茉的身体上滑过去,安茉就会把水啪的啪啪响。外婆会守在安茉身边,找个被人磨平了的洗衣板,洗洗家里的衣服或是被单褥子单什么的。老式肥皂的泡沫在小河水里打着旋儿,灰白色的呜呜一会儿,就会被流水冲的好远。 那个时候安茉的头发已经开始变得金红色,皮肤还分外的白,若不是胸口处烫伤的疤痕,还有左眉骨处显眼的撞上疤显得过于突兀,安茉真的算的上天使。为了不让安茉的特征引起争议,外婆曾经几次用黑黑的染发剂染了安茉金色的头发,但小孩子的头发长的快,要不了多少天,安茉头发根处泛出来的金色又会让好多村里人问安茉到底像了谁?头发是金色的,皮肤还那么白,外婆总是很不自然的说当然象女儿的婆家人了。 安茉想不到这些,她所有的快乐都在村东头的小河里。躺在温暖的河水里,仰脸看着湛蓝色的天空,甚至会看到眼晕,不停的往自己的身上泼着温暖的水流,听着哗啦哗啦的流水声。 县城和妈妈变成了一种遥远的不再被需要的过往,或者说,安茉再也不想想起跟县城和妈妈有关的任何东西,她甚至不记得小仝的样子。 恍年乐趣 夏天快过去的时候,安茉胸口的烫伤差不多全部好了。但安茉似乎也能看出自己胸口处皮肤的异样,虽然这段时间两个表弟被外婆看的很严,甚至很少有机会跟安茉在一起玩儿,但安茉还是感觉到了悲伤。 心灵手巧的外婆,帮安茉做了一件翠绿色镶红丝线边的大褂,类似旗人穿的圆边旗袍。外婆还特意在大褂的胸口处做了苏绣的牡丹,似乎很想安茉忘记胸口处烫伤的疤痕,刺绣分两种,一种是丝光线的,一种是绒线的。丝光线的刺绣跟我们平时见到的丝线似的,很细没有弹力,但线上的颜色透着亮。绒线是那种堆在一起毛毛茸茸的,以扯开就能变得很细,一放开就又毛毛茸茸的缩在一起,而且绣出来的东西不透光,线条也不清晰可见,只是茸茸的缩在一起。 安茉很喜欢外婆帮自己做的褂子,甚至连睡觉的时候都不舍的脱下来。她也喜欢外婆做的虎头鞋,每次她这样穿着在屯子里跑着玩儿,安茉的金色的头发都会被阳光耀的更亮,她白白的皮肤也让翠绿色的旗袍褂子更显眼。 每次安茉都会被小宝成拉住,他狐疑的问安茉,“你像你县城的爸爸吗?” “你才像他呢。”安茉不愿意再回想有关县城的任何事情,外婆家的四姨每次都是在安茉不听话的时候吓她,“你再不听话送你回你妈哪儿。” “我干嘛象你爸?我又不是他生的……你一点儿都不像我大侄女,她长的像挖煤的,黑黑的。”小宝成努力给安茉解释他的意思,他还特意让安茉看手臂上的大痦子,“我爷爷这儿有痦子,我爹也有,我也有……所以我是我爹生的。” 安茉想起县城的爸爸,阴翳的表情下带着血丝的暗色皮肤。小仝长的跟那种蒸馒头的标准粉似的,黑黑的跟她县城的妈妈一样。 “那你妈呢?”安茉颇没有底气的朝小宝成嚷着,她想不到自己更像谁。 “我妈,我妈帮我爹生的我呗。”小宝成一副很老道的架势,还特意朝安茉晃晃她胳膊上的大痦子。 安茉回到外婆家,把最钟爱的旗袍褂子脱下来,在自己身上找痦子。四姨和小姨都不晓得安茉折腾什么,外婆以为安茉被什么虫子咬了,也过来帮着她找被咬的地方。 “姥姥,小宝成胳膊上有痦子,他爹也有痦子,我为什么没有痦子啊?”安茉急的又是抬胳膊又是抬腿的,就是没在自己身上找到痦子。 四姨和小姨笑出声,四姨戳着安茉的脑袋,“你要是有了三叔身上的痦子就出大事儿了。” “别跟孩子瞎说。”外婆严厉的瞪了四姨,她哄着安茉穿衣服,“哪有女生长那么大痦子的,当着外人的面儿要叫三姥爷……” “不嘛不嘛,我要找痦子……”安茉执拗的不肯穿衣服,若是不找出来痦子什么的,安茉会觉得自己没脸再见小宝成,为什么人家的爹妈都有痦子传给他? 外婆被安茉闹的没办法,帮着她在自己左胸口找到了一红红艳艳的朱砂痣,又帮着她在右腿的大腿上找到了一块浅棕色的皮肤斑,说那是胎记。 “好丑……”安茉看着大腿上的棕色斑皱着眉头想抠掉那儿,外婆慌忙拦住安茉,“这可是好东西,这叫‘认识’,要是你走丢了,姥姥就能把你找回来,因为你有‘认识’啊。” 安茉眨巴着眼睛,又开始莫名的兴奋,至少小宝成身上没有长‘认识’。小孩子的心思总是特别容易满足,不过就是一块胎记,但外婆哄着她换了说法,安茉就真的觉得自己有了比小宝成更值得炫耀的东西,比如她有“认识”,这辈子都会走不丢。 九月份的时候,屯子里到处都是金黄色。空气里都弥散着香甜的气息,很多东西都熟了。从村东头的土马路上远远的看着屯子,就像给果园和麦田包围住了似的。 小宝成的长毛兔当了妈妈,下了一窝小兔子,什么颜色都有。小宝成挑了一只很多种颜色混着的小兔子送给安茉,他自己也准备了军绿色的小书包,准备在这一年正式上学。安茉外婆还特意在小宝成军绿色的书包上用红丝线绣了五角星,安茉喜欢外婆绣的红色五角星,用小姨读书时候的铅笔竟然在外公看过的报纸上画了好多个五角星。 小宝成并不热衷上学的喜悦,他更喜欢白天替他爹看园子。安茉也喜欢半抱着半拖着小宝成送她的五彩兔去果树园找小宝成,看园子多半都在快下果的时候。那些被苹果压的低低的果树枝还得用桩子在下面顶着。 安茉只记得当时的苹果有国光、甜红玉、黄元帅、鸡冠子,国光要下霜之后才好吃,甜红玉中间段甜的让人忘记那是苹果,但距离核的地方又会突然酸起来。鸡冠子红彤彤的挂颜色,但皮厚,放久了还会发面,咬上去没什么水分。黄元帅是安茉最喜欢的一种苹果,光是闻着就有香香的苹果味儿,不像国光容易倒牙。 果园里果树和果树之间的缝隙,就会种些老玉米、黄豆、花生和红薯、芝麻之类的。小宝成看园子的时候,就会在果树下面的泥地上挖坑,把刚挖出来的红薯、毛豆和花生什么的统统埋在地下面,有的时候还会撒几粒大粒盐。然后扯些玉米秸和豆秸在上面地上火,再找些折断的果树枝做老柴火,呼呼的烧上小半天再扒开地表,之前埋在下面的那些吃着透出来的香气简直就是人家美味。 所以安茉非常热衷于在小宝成看园子的时候去探班,她会偷偷的带上外婆家的盐巴。外公经常虎着脸训斥安茉,说她和三姥爷哪里是去看园子?分明是去开小灶了,外婆就慈爱的笑着说安茉越来越长聪明了,晓得小灶比家里的锅贴饼子好吃。 小宝成的弹弓水平很拽,园子里总会有偷吃黄豆和芝麻的麻雀,小宝成闭上一只眼睛,远远的用弹弓开火,通常情况下远处的麻雀都会应声而落。小宝成就会先用火燎了麻雀的羽毛,用豆叶子卷了,跟其他东西一起丢进挖好的土坑里,盖上土在上面呼呼的用柴火烧着,而柴火上面还能烤些过期的知了(蝉)和肥肥的蚂蚱(蝗虫)。安茉就皱着眉头看着小宝成吃那些烤的焦焦的蚂蚱,看着他撕扯着蚂蚱强健大腿上带下来的冒着热气的肉。 “你为什么不喜欢上学啊?”安茉吃着刚烤好的老玉米,抹了一脸的灰。 “县城的大夫说我就能活到十几岁,还上学干嘛?还不如在我爹的园子里多吃几年……”小宝成说的轻描淡写的,翻着热热的土块层下面刚焖熟的麻雀,剥开豆叶子透出来混着地瓜和毛豆香的麻雀肉,嫩嫩的。 时间对于安茉来说,尤为的漫长。小宝成说的十几岁在她看来,或然已经是人生了,未谙世事之前,十几年依然显得漫长,还不如眼前的毛豆花生来的实际。 最美好的 秋收的时候,安茉跟着小宝成玩疯了。 外婆和舅妈忙着下苹果,还得选果,就是用那种简单的圆环去套苹果的大小。一等果最大最圆,而且上面不能有任何斑点疤痕,五等果就是等外品,歪瓜裂枣的形状,还有的没有安茉的小拳头大。舅舅家的两个表弟这会儿都忙着挑苹果吃,忙着跟在舅妈的后面疯跑,连欺负安茉的时间都没了。 那个秋天,是安茉童年记忆里,最最快乐的一段时间。但凡事都是相辅相成的,也就是说快乐来的太快,或是停留的时间久了,悲伤自然就在回手之间。 小宝成整天逃学,领着安茉漫山遍野的淘着。外婆和小宝成的爹妈虽然偶尔也叮嘱他几句要读书要做个长进的人,但是谁也没办法真的限令一个只能活到十四五岁的孩子去做他不喜欢的事儿。如果换了现在,或许心脏搭桥手术能救到小宝成,但在那个时候,小宝成的命早早的就被生不逢时判了死刑。 安茉总也看不到小宝成是悲伤的样子,年长了一两岁后,小宝成的人生终于跨过了恋恋不舍的抱兔子的稚龄。绣了红色五角星的军绿色书包里,装着弹弓、小刀,还有折断的铅笔和乌兰色封皮的图画本,还有几本卷了皮的田字格本。小宝成是懒得背图画本和田字格本,但安茉喜欢在上面画画,要不就帮小宝成做留下的作业,在田字格本上一笔一划的写着小学的生字,倒还像模像样。 “你帮我做作业,我带你玩儿。”小宝成翻着安茉写的田字格本,觉得比他写的耐看多了好歹也能给他爹和学校的老师一个交代。 “好呀。”安茉非常痛快的答应了小宝成,乐颠颠的拿着铅笔不放手。 “你还真喜欢上学啊?”小宝成打量着安茉在图画本上画东西的架势,凑到她身边看着,“我听二嫂说,你特能吃,见到吃的跟见我那个会打猎的小叔见了山里的狍子似的,你周岁生日抓周的时候我二嫂特害怕你抓个大馒头不放呢。” “大馒头有什么不好啊……”安茉努力回忆着小宝成说的生日抓周,无奈完全没有印象,但她倒是蛮懊悔为什么没有抓外婆蒸的大馒头,“那我抓的什么啊?” “我二哥写对子磨烂的毛笔头。我爹说抓了大馒头就注定你这辈子满脸挂饭盒,是个吃货呢。”小宝成拍拍安茉的脑袋,一副三姥爷的小长辈架势,“将来好好当个读书写字儿的吧,要是我能活的长点儿就好了,就能看到你将来能做什么了……” 通常情况下,小宝成很少有悲伤的语气。未涉世事的好处在于,即便知道了生命的长短,也没了那么多放不开,或是难以舍弃的东西,哪怕只是言语之间,亦然变得孩子似的天真。包括安茉,也没有觉得生命的短或长到底有多大的意义。 物质匮乏的年代,并不能影响孩子们的快乐。 小宝成带着安茉去附近的山里找吃的,一种小草的根部会长处黑灰似的东西,安茉记得那个叫“乌蓬”。小宝成教安茉吃“乌蓬”,小心翼翼的扯开叠着的草叶,把那些黑乎乎的东西倒进嘴里,说不清那是什么味道,不甜不苦,也甚少香味。安茉总是会吃的一嘴一身的,搞得跟钻了灶台的大锅底坑似的。 庄稼地边还会长一种矮的植物,叶子下面盖着硕硕的果实,到了秋天,这种成熟的果实就叫“黑黝黝”,也有叫“黑甜甜”的,果实的大小比野酸枣小些。撸一把全部放进嘴里,乌色的汁液透着甜,里面的细小的种籽还会在齿间乱窜,这是纯天然的大自然赏赐给孩子们的礼物。 屯子里姑娘家多的,会在自家院子里种上一些“谷鸟”,“谷鸟”分“甜谷鸟”和“苦谷鸟”。“甜谷鸟”个头相对小些,成熟了会泛着金黄色的外包衣,还会有淡淡的香酒或是香水的味道,怪醉人,可以直接吃掉。“苦谷鸟”外包衣大,成熟了红彤彤的,但却不能吃。安茉记得四姨和小姨都用从枣树上摘下来刺儿,然后把“谷鸟”的外包衣取下,小心的把枣树刺儿扎进去,一点点的往外挤着“谷鸟”里的汁液,全部挤出来了,就可以放进嘴巴里用上牙齿和下牙齿之间不停的咬着,每次咬完都会发出一种类似柳树条“吹叫叫”的声音,然后随着上下牙齿的松弛,“谷鸟”会再次充满气。若是“谷鸟”抠的好,晚上还得放进水里泡着防止干裂,第二天再接着玩儿。 但是大部分的男人都很反感咬“谷鸟”的声音,基本上这都是每家姑娘没出嫁前的小玩意儿。安茉就只会挑熟透了“甜谷鸟”藏到小背包里,放上一晚上整个背包都是香甜的味儿,然后再大口大口的嚼着吃,一定要是那种一把一把塞进嘴里,多少有点儿暴敛天物的感觉。 大部分的庄稼都收完了,小宝成就带着安茉去“溜土豆”、“溜地瓜”,还有“溜苹果”,就是在别人家收完地瓜、土豆和苹果的院子里去找,一旦找到漏网之鱼,就归自己了。外婆真的是太宠爱安茉了,竟然在农忙的时候求着外公给安茉做了个小背篓,还特地去屯子东头的王耿子铁铺帮安茉做了合她手的小铁锹和小钩子,方便她跑出去跟小宝成去“溜园子”。 安茉把五彩兔装进小背篓,颠颠儿的跟在小宝成后面,在别人家收完庄稼的地里,左一铲子,右一钩子的挖着、戳着。戳上大半天,偶尔捅出来一个小小的红薯,就会兴奋的嚷嚷好一会儿,然后丢进背篓。五彩兔也不闲着,安茉溜它就吃,那小板牙一刻都没闲着。 小宝成不喜欢“溜苹果”、“溜地瓜”和“溜土豆”这种活动,他自然也是背着家里的土筐出来,他把安茉溜出来的土豆和地瓜掰碎了放在土筐下面,然后在土框上支起架子,用田边的地瓜秧绑住架子,小宝成就懒懒的靠在远处打盹,要不就用小刀削他的陀螺等着麻雀进筐子。安茉自然是远远的在地瓜地乱戳一通,差不多都快帮人家把农田地翻一遍了,偶尔也会溜到个头不小的地瓜,她背篓的五彩兔撑得又是打嗝又是放屁的,安茉还是不停的把溜到的地瓜土豆丢进背篓。 若是有麻雀进了小宝成支起的土筐,他就会迅速拽走地瓜秧,被罩住的麻雀就会拼命的在里面乱蹦。小宝成就会在旁边临时支起来火堆,一顿很生猛的烤麻雀就会做成了,安茉更喜欢吃烤地瓜。若是大半天都没麻雀来,小宝成就懒懒的趴在树上看着安茉左一铲子右一钩子的挖着,扯下来地瓜秧上的地瓜叶,顺着茎左掰一下右掰一下,就成了简单的项链坠子。安茉会用小宝成做的地瓜叶项链坠子给她的五彩兔打扮,差不多每次都会把五彩兔打扮成一个小妖怪才肯罢休。 快乐休止 下霜以后,一天冷似一天。 小宝成就会怂恿他的小叔去山里打狍子,那会儿猎枪还没被禁止。好多进山的猎手都会有一杆自己满意的长筒猎枪,而孩子对猎人的敬仰不亚于现代人对Superman的崇拜。 打狍子前,小宝成会带着安茉去采摘柞树叶子。大自然真的很奇妙,柞树叶子也叫玻璃叶子,上面天然的有着一层蜡质的油光,蒸东西或是蒸肉都是不沾的。 准备好了柞树叶子,小宝成的小叔,论辈分是安茉的太姥爷或者小太公,是不大乐意带着安茉进山的。年龄小,还是个女娃,要是嚷着累了饿了怎么办?关键是要是在狍子冲出来的时候嚷嚷跑了怎么办? “她帮我做作业……”小宝成搜肠刮肚的想着带安茉进山的理由,却被他小叔白了一眼,“打狍子又不用做作业,你还好意思说?” “小太公,我,我不喊不叫的……”安茉可怜兮兮的看着小宝成的小叔,虽然她并不知道打狍子的过程是什么样,但小宝成带给她的乐趣太多,以至于小宝成做什么,安茉就想跟着去看热闹。 “小叔,她妈妈也不要她,我二嫂家的两个孙子还欺负她呢……”小宝成放低了声音跟他小叔商量,他小叔皱着眉头看了安茉好一会儿,勉强同意了。 安茉兴高采烈的跟着小宝成和他小叔进山打狍子了,但五彩兔是不让带着的,说是容易招来狼。山里的树木泛着黄透了的秋意,踩着厚厚的落叶,偶尔还能看见野兔和山鸡簌簌地跑过去,小宝成的弹弓左一下右一下的,追了好远才抓回来一只瘸了腿的山鸡。 到了山里,小宝长和他小叔选了一棵壮实的树,在树杈子上铺了防寒的垫子,竟然把安茉放到树杈子上。小宝成小叔的意思是,真打起狍子来,小宝成和他说不定要追好远,安茉又不能跑,转丢了山林也不好找,所以她就踏踏实实的在树杈子上等着就行。 “我做个记号,回头过来找你啊。”小宝成用砍柴的刀在树上狠狠砍了两道痕,还从他打的野鸡尾巴上拽下来一根最显眼的羽毛插到安茉脑袋上,“你千万别下来,这山里除了小黑熊,狼啊狐狸啊什么的都不会上树……” “要是遇到小黑熊怎么办?”安茉傻了眼,紧紧攥着树丫子不放手。 “你就大声喊我,我听得见的。”小宝成安慰似的拍拍安茉插了野鸡羽毛的脑袋,用柴刀砍了一段粗树段给安茉,“是在不行就用这个捅它,只要不让它爬上树就行。” 小宝成和他小叔走远了,安茉趴在高高的树杈子上,手里攥着小宝成帮她砍成尖儿的树段子,心里七上八下的。安茉的恐惧感只持续了一会儿,山里的素净感让她着迷,黄透了的枫叶,树下厚厚的草地上偶尔经过的野兔野鸡,风吹着树叶和草木发出的声音,远处的山岚叠着模糊的影子,安茉感觉到内心无限的平和和安静。 小宝成和他小叔离开了大半天,一直到下午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才回来,除了拖着一只半大的狍子,小宝成的身上挂了好几只野鸡野兔,他还帮安茉摘了不少挂着红红酸枣的枝子。安茉兴奋的没了困意,差点儿直接从树上跳下来。 小宝成爬上树,把安茉从树杈子上背下来。小宝成小叔把打来的战利品集中到一起绑起来,用架子拖住,带着两个半大的孩子回家。其实也不用太着急回家,但太阳快下山了,不适宜呆在深山里,若是距离村子近的山边都可以,晚上的山林是动物的天下。 小宝成小叔拖着那些猎物,给小宝成和安茉讲山里的趣事儿。野猪的肉太粗,若不是那家伙死命的往你枪口上撞,一般人不愿意打野猪。野鸡很笨,咯咯叫着往矮灌丛里一钻,外面还露着尾巴就以为别人都看不到它了。狼很难打,尤其是独狼,越是独来独往的狼越聪明,它想袭击人的时候都是在人的后面拍拍人的肩膀,人若一回头说不定脑袋和脖子就会被它咬掉。 安茉听的汗涔涔的,虽然远远的能看见村子里的袅袅炊烟,还有影影绰绰的房子叠影,但想到独狼的凶狠就又心里突突的跳着。小宝成小叔又说,狼这种动物也有弱点,它是铜头铁爪豆腐腰,若是独自进山打猎,感觉后面有东西碰自己的肩或是后背,千万别回头,要估摸着自己腰部下部矮上几公分塌着腰回转身狠命一击。独狼的爪子能轻易拍掉人的脑袋,它的头是最硬的地方,比少林寺的铁头功还厉害,打狼打脑袋等于自取灭亡。 一路走到小宝成小叔家的院子,小宝成着急的在院子里点了柴火,小宝成小叔率先解下来狍子吊到架子上。安茉坐在柴火堆旁边取暖,看着小宝成跟在他小叔身边帮着收拾野鸡和狍子,新鲜的带着血迹的袍子肉用柞树的玻璃叶子包了,在柴火堆下面挖了坑埋下去,再铺上薄薄的土,上面用木架子串起来野鸡、野兔的肉烤着。 安茉看着柴火堆上烤的吱吱直响的野鸡肉和兔肉,肉上面不时往火堆里滴嗒着油滴,油滴在干柴火上发出燃烧的声音。小宝成的小叔还会把狍子上最肥的肉串起来在火堆上烤着,甚至肉上面都会着了火,小宝成颠颠的从房子里拿出来盐巴和烧酒,仿若人世间最大的快乐就是围着火堆大口吃肉大口喝酒。 安茉更期待火堆下面埋着的包着玻璃叶子的狍子肉,她喜欢看揭开柞树叶子的瞬间,里面那层热热的泛着油光和温暖的感觉,就像遥远的,安茉根本没什么依据可查的家的感觉。最最贴近这种感觉的,是外婆给她的感觉。 袍子肉还没好,外婆就远远的赶过来,还带着小跑。 “二嫂过来吃肉。”小宝成递给安茉外婆一大块烤好的野鸡肉,他喜欢二嫂胜过二哥,安茉外公拉着脸的感觉都让人有压力。 “安茉啊,你妈来接你了。”外婆没什么心思吃肉,她小心的坐到安茉身边,找了这孩子一下午。 “啊……”安茉手里的兔子肉掉到了火里,她此刻的感觉就像在山里等小宝成和他小叔的时候,若是有小黑熊上树抓她,她便可以用小宝成砍成尖的树缎子去捅一样。 “我不回去!”安茉尖锐的声音让外婆吓了一跳,小宝成小叔也是转头看了安茉好一会儿,才又低着头弄狍子肉。 “可是你得读书啊上学啊,上学之前还得读幼儿园啊……”外婆哄着安茉,虽然她也不想安茉回县城,但孩子总会长大。 安茉掉在火里的兔子肉烧焦了,发出刺鼻的焦炭味儿。小宝成大口大口的吃着野鸡肉,看看安茉又看看外婆。 安茉用柴树枝挑着柴堆,小声念念着,“我要吃了狍子肉才回去呢……” 若说快乐和悲伤比起来,悲伤已经更加刻骨铭心。不是悲伤更容易让人记起,而是快乐总是太过短暂。 短暂平和 安茉郁郁寡欢的跟着外婆回了家,唇齿间还流淌着温暖的狍子肉和柞树叶子的清香。她一点儿都不想回县城,小宝成答应冬天教安茉在冰上打陀螺,还帮她做了冰车,桦树板子抛光的面,下面的冰刀还是用厚厚的钢条打薄的。小宝成已经提早教了安茉滑冰的架势,跪在冰车上,先准确的用冰锥器在冰上戳个点,然后双手用力,这样安茉就能在厚厚的冰上滑动冰车,可以和那些透明冰块下的小鱼门一起在村东头的小河里跑来跑去。 村里虽然按了电灯,但外公还是习惯晚上点煤油灯。安茉妈抱着小仝正在饭桌边吃饭,外婆把小宝成小叔送的狍子肉放到桌上,小仝马上挣扎着要去拿最大的一块。外公严厉的眼神扫了过去,但小仝全然没感到杀气。 外公在家里拥有至高无上的话语权和不可撼动的家长地位,外婆和孩子们没有不怕外公的,通常是外公的眼神所到之处,一片萧瑟之气。舅舅家的两个表弟都没敢比划最大块的狍子肉,更何况小仝? “没大没小!”外公啪的一筷子打开小仝伸向最大块狍子肉的小手,小仝哇的一声哭了起来,竟然还一边哭一边用手愤怒的指着外婆,“他打我,他打我……” 小仝的意思若是放到现在,大概是想表达:妈,他敢打我,咬他! 安茉内心深处的小小快感来自外公打小仝的那筷子,但也被小仝的举动吓坏了。没有人敢指着外公说话,连屯子里辈分最高的小宝成的爹。 外公果然被气坏了,拽过小仝,噼里啪啦的打着他的屁股,安茉的表情像给人用橡皮筋卷了手背儿上的汗毛似的。但她的心里却像跟小宝成一起溜土豆溜地瓜时,左一铲子右一钩子挠地似的快乐着。 “爸,你跟孩子没大没小的!”安茉妈的脸像给人涂了油彩似的绷着,竟然推开外公,把哭的快岔气的小仝抱在怀里,还朝外公嚷嚷两句,“你就给孙子吃吧,不就是想把最大块的给孙子吃吗?你就偏心眼吧。” 母爱果然是伟大的,除了舔犊情深,还有保护欲泛滥的护犊心切。大概绝大部分的母亲都没办法看着自己的心肝肉遭受非人的待遇,所以安茉妈不惜得罪威严的外公,但这一点并不适合安茉妈和安茉。 外公气的浑身发抖,老人家最见不得的是孩子没礼教,两个表弟虽然万千宠爱集一身,但万万不敢没大没小的。况且舅妈和舅舅也在饭桌边,安茉妈的这个话让夫妻俩瞬间黑了脸,就算是给孙子吃又怎么着了?自古以来哪有外甥狗占便宜的? “我偏心眼?你还好意思跟我说这话?”外公也提高了声音,不顾外婆的阻拦径自去灶间拿了菜刀,大家都吓了一跳。没成想外公手起刀落,嗒嗒得把所有的狍子肉都切成了差不多一样大小的块儿,外公黑着脸把菜刀啪的一扔,“现在都一样大小的块儿,吃啊?我让你们挑!” 一桌子的人都不说话了,安茉庆幸自己在小宝成小叔家之前吃了水饱。又是狍子肉又是乡下的甜黄酒,还有串烧的野兔肉和野鸡肉,这会儿反倒很矜持的小口抿着外婆做的咸豆腐看热闹。 安茉妈脸色苍白,她刚才是真的怕外公的菜刀抡到自己身上。小仝没了大块小块之分,也不哭了,光是看着狍子肉发呆。 晚上在大炕上睡觉的时候,安茉在黑暗的煤油灯里假寐,听着妈妈和外婆的对话。她的睡眠一向不多,从小在别人家长大,人家的热炕再暖和也未必睡的温暖,总会惦记着早上不能赖床,不然就能听到舅妈有一言没一语的说着懒鬼。 安茉妈的意思是安茉也不小了,过了年就快到6岁了,她需要安茉回家帮她带小仝。安茉奶奶依然秉承着能在安茉二叔家门口吊死,不到安茉爸门前要口饭吃的烈女忠贞坚持要分家。安茉妈和安茉爸等于被赶出家门另立门户,至于安茉奶奶和二叔拄着的房子虽然系安茉爸盖的,就当孝敬爹妈了。 外婆话里话外透着不舍的,一再的跟安茉妈说安茉也没比小仝大几个月,让一个孩子拖着一个差不多大的孩子,能做什么啊?外婆倒是建议干脆把小仝也留下,一只羊赶着,再加上两个表弟就算四只羊也照样放着,外婆也不是没养过五六个孩子。 “不行,小仝放这儿我想的受不了!”安茉妈的口气恍若要革煤油灯命的白炽灯般笃定,毫不犹豫的回绝了外婆的建议。 安茉背对着昏暗的煤油灯,看着斑驳墙壁上糊着的报纸。她不明白妈妈为什么撂下小仝一天都想的不行,但却可以把她丢在外婆家好几年。外婆的手去挑煤油灯的灯捻子,贴满报纸的墙壁上满是外婆大大的手影儿。安茉妈就不停的说着县城的幼儿园如何的好,她会早早的送安茉和小仝去幼儿园读书,外婆没再言语。 安茉跟着妈妈和小仝回到县城的家,院子里寂寞了好多。水泥沙子的外墙面跟炫耀似的挂满了安茉二叔打猎来的野鸡翎毛,安茉奶奶竟然在一个院子里拉起栅栏,跟安茉家的门口划清界限。 安茉的回来没有受到任何人的欢迎,仿若她的人生直接就是舅妈选果器下的等外品。安茉妈一再的叮嘱安茉小仝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家里的东西哪些可以碰哪些不可以碰,若是她不在家了,小仝睡醒了肯定闹,要如何哄着小仝玩儿,比如趴在炕上给小仝当马,小仝骑马就不闹。 为了嘉奖安茉照顾小仝,安茉妈破天荒主动给安茉拿了一个苹果。小仝一把抢过去,跟他自己手里的苹果比着,看哪个更大,在实在没办法分出大小的情况下,小仝把其中一个苹果咬了一大口后扔给安茉。 “看弟弟多聪明,你就想不到吧?”安茉妈欣喜的抱过小仝,在他的脸上亲了好几下,“真聪明。” 安茉捡起被小仝咬了一大口的苹果发呆,她不晓得这算不算真聪明,但跟着小宝成的那些快乐的日子可能真的要结束了。至于以后是什么样的日子,安茉并没办法知道。 回到县城的那个冬天,却是安茉相对快乐的日子。哲学的主要矛盾理论阐释的非常精准,在主要矛盾无比复杂和艰难的时候,所有的次要矛盾都能忽略不计。 三姨已经挺了大大的肚子,说过了年就能生下个孩子。安茉喜欢把手贴在三姨的肚皮上,感受着肚子里里面的小娃娃一下下踢着外面的感觉,宣告一种特殊的生命力。 安茉妈和安茉爸准备盖新的房子,开山采石。那个时候山多人稀,想盖房子的人家都会去人迹稀少的小山头敲下来花岗岩,到时候用水泥沙子活了垒房子的墙壁,又结实又保暖。也有很多人家盖瓦房,凸起三角架的棚顶还要顺上很多土黄色的瓦片。 安茉爸据说是七级瓦匠,盖房子的水准还算牛。他要盖“导致房”(谐音),就是那种屋顶和墙壁一样都是用钢筋混凝土砌成的房子,屋顶会有水泥沙子和花岗岩石子儿混着浇灌进细密的钢筋架子,风干以后据说坚不可摧,不像瓦房和平房还得定期修葺、换瓦。 安茉爸和安茉妈去石坑砸石头,安茉就穿着厚棉衣远远的看着小仝,陪着他玩儿,太冷了就把戴在手上的只有一个大拇指的那种棉手套套在脚上。呼啸的北风从山脚下刮过,小仝缩在石坑里睡着了,安茉就得把大围巾和厚棉衣帮他盖好捂好,自己站到风口大的地方挡着。有时候稍稍哈口气,鼻尖和眼睫毛都会凉凉的,伸手一摸就全是雾状的白霜。 安茉爸在远处大汗淋淋的用最大号的锤子往下劈石头,撞击声就成了单调的冬天里最枯燥的音乐。石坑外边是安茉爸从山上劈下来的大小不一的石块,安茉喜欢把双手抄在棉衣的袖子里,看着绷得到处都是的花岗岩石子儿,灰黑色、土黄色的,拿在手里硬硬的,又是桀骜不驯的。 晌午,安茉妈会过来送饭。安茉要提前叫醒小仝,帮他做好一切保暖的措施,确保不感冒才拉着小仝的手不让他摔倒,走过去跟大人一起吃饭。 安茉记得那个时候,吃的最多的就是混着酱油粉条和白菜,偶尔也会漂着白泛白的五花肉片,那个是给安茉爸吃的,吃饱了才有力气干活。主食是标准粉的馒头和贴饼子。 安茉喜欢吃炒白菜的粉条,酱油色把粉条澄的近乎透明,从铝制的饭盒里挑出来一筷子,还能卷出来热气。若是有安茉妈和安茉爸和小仝吃剩的馒头,安茉就用馒头蘸着饭盒里的菜汤吃,被安茉用馒头蹭干净的饭盒都不用刷了。 初经生死 恰克琼斯曾经说过:狮子只有在饥饿时打猎,一旦果腹,捕猎者和猎物将和平共处。 贫穷和苦难有一个好处,会让处于贫穷和苦难中的人愈加的能和睦相处,也愈加的团结,比如《越狱》和《迷失》,杀人犯和好人能同时组建一个势如破竹的团队。因为大部分的人处境都差不多,就算你家比我家多个青瓷的大海碗,我家还比你家多根山东大葱或是半个土豆。没有太多的考验人性对物质渴求的贪婪出现,人类就真的实现了世外桃源,这也是现在的人为什么动辄就怀念过去,口头语都成了公理模式:我们那个时候的人甭提多…… 就像最初的私有制社会产生,抨击了大家对天下为公的向往一样。 那个冬天给安茉最大的记忆,就是耳朵里想着安茉爸彪悍的铁锤砸着石坑里的花岗岩,晌午的时候安茉妈远远送来热气腾腾的饭菜。小仝卷着厚厚的围脖和棉衣,在安茉挡住风口的山坑里睡觉。安茉的手背儿被风吹的皴了,皱巴巴的伸展开就会有皲裂的缝隙,她喜欢不停的对着冻僵的小手哈气,看着嘴巴里吹出来的热气在冷风里化成微不足道的白雾,瞬间消失。 石坑周围散乱着大小不一的石块,安茉发现只要她趁着小仝睡着的时候去捡些石块堆在安茉爸整理的大石头坑旁边,安茉爸就会说她懂事儿了知道干活儿了。安茉妈也不再撇着嘴巴厌烦的在她吃午饭的时候推开安茉,这个发现让安茉找到了乐趣,只要把小仝哄睡了,安茉就拼命的去捡散乱的石头。锋利的花岗岩边缘有时候划破她的手,安茉也无所畏惧,因为安茉妈和安茉爸会有些许感动。 虽然他们的感动仅止于说:哟,这孩子能干活儿了。 那年的春节,安茉见识了县城的热闹。县城的街道两边挂满了红色的灯笼,灯笼的铁丝架子外面裹着红色的绸布,上面还有金灿灿的“恭贺新禧”。马路边的路灯整夜整夜的亮着。 那个时候大部分人家都没有电视,一个县城偶尔有电视的寥寥可数的家,也是黑白电视,最常见的是大连产的星海牌电视。除夕十二点的时候,“发紫”(谐音:就是所有的家统一在这个时间放鞭炮)成了重头节目。而且谁家放的鞭炮越多,就表示谁家的钱厚。若是一挂长长的爆竹从点了捻子开始,噼里啪啦响个不停,直到最后,就说明这家在新的一年里顺顺利利,鞭炮的声音越响越好。 安茉喜欢坐在门槛上看远处的天空,有很多人家放魔术弹、闪光雷,还有钻天猴。钻天猴的声音最特别,带着尖锐的声音噌的一下就钻向高空,携带着四溅的火花,最后在空中砰的一声炸开。 “发紫”的时间两个小时左右,整个空气中都会弥漫着火药的味道。雾蒙蒙的跟《西游记》里面的仙境似的,安茉妈和安茉爸还要趁着“发紫”的时间包饺子,三十晚上要包两遍饺子,头遍饺子是落黑儿(七八点钟),二遍饺子则是十二点后,这顿饺子一定要吃,预示着新一年的彩头。 安茉最先在标准粉的饺子里吃到了2分钱的硬币,小仝就盯准了安茉的饭碗,只要她夹住一个饺子,小仝看着象就抢走。最后小仝吃的直打饱嗝也没吃到一个包了硬币的饺子,安茉不紧不慢的等小仝撂下筷子了才又吃了几个饺子,没成想统共包饺子的6个硬币,竟然让安茉吃到了5个。 “丫头片子,吃那么多钱有屁用……”安茉妈的脸上挂不住了,她啪的打开安茉的筷子,把大家没吃完的饺子都倒在一起,谁也不让吃了。 安茉略略习惯了这种动辄就被甩脸色和打筷子的日子,她的心思还沉浸在又长大了一岁的喜悦里,安茉妈阴阴的脸倒没有让她潸然泪下。安茉爸酒足饭饱,劣质白酒的味道充斥了不大的房间。 新年夜,安茉缩在冷冰冰的炕尾睡不着。睡久了冷冰冰的炕梢倒也不觉得她,她掰着手指头算自己又长了一岁,安茉的背后是搂着小仝熟睡的安茉妈,安茉爸的鼾声如雷,偶尔还会突突的放着响屁,混着小仝的梦呓和放过炮竹的空气,安茉用被子捂住了鼻子,如窒息般的心悸。 县城的家,让安茉绝望。这种不能用语言形容的绝望恍若比小宝成只能活到十几岁的某个期限,更加的彷徨,她只想快点儿长大。虽然安茉并不知道长大预示着什么,还要经历些什么,但总归不会这么忧伤吧。 正月初二,安茉妈带着全家回娘家。安茉最渴望的就是这天,她想念外婆,也想念小宝成。 外婆家准备了很多吃的,杀猪菜和猪骨头,还有猪肝猪头肉都是少不了的。外婆自己炸的地瓜角、油饼、麻花,蒸的粘豆包和大馒头,安茉就象从非洲回来似的,一头扎进那些吃的里面,撑得小肚子圆圆的。 那时候安茉二姨家的表妹表弟也都跟安茉的年纪相差无几,但安茉妈最喜欢炫耀的就是在一堆人吃完饭后让安茉自己抢着去收拾碗筷,去刷堆得象小山似的碗和碟子。安茉当然不愿意刷,她才五六岁,刚刚比锅台搞出来不多。但安茉妈喜欢跟其他的姊妹炫耀说自己教导有方,孩子懂事儿。 “养姑娘干嘛?不得力养了也是白养。”安茉妈踏踏实实的坐在火炕上吃着苹果,讥笑二姨家的表妹不干活不懂事。 “姐,没有你这样的,孩子才多大的啊?就干这种活儿,亏你想的出来。”安茉二姨不以为然,不是她自己的孩子不懂事,是没有几个妈象安茉妈这样所谓的教育方式。 安茉吃力的靠在灶台上,手里拿着刷碗的“吹捧”,大海碗和碟子重的只能拖到大铁锅边刷。锅里的水又热,安茉只好不停的吹着热水烫到的手,还得踮着脚尖靠在锅台沿儿上,她胸前淋了一圈一圈的水印。 “她将来还得感谢我呢,要不这样教育她,将来出去也是给我丢人。”安茉妈不以为然,自顾自的吃着冻苹果,安茉外婆几次要下坑去灶台帮安茉,都被安茉妈拦住了,安茉妈沉着脸,“我自己养的我自己管,你们谁爱管谁拿回去家养去啊?” 其他的姊妹都不吭声了,外婆强忍着坐在坑上。安茉的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滴,她数着刷碗的碗筷,统共三十几个还不止。 小仝在男客的房间里陪着男客们吃饭、打牌。安茉能看到妈妈从女客房间出来去找小仝,路过灶间看都不看她一眼,然后安茉还能听到安茉妈在男客房间里夸赞小仝。 安茉妈说:我这个儿子,大仙算过的,将来肯定是我们家祖坟上的青烟。 正月初五,安茉的三姨在医院生下一个小女孩儿。 安茉跟着外婆在三姨家收拾,迎接新生儿的回家。外婆把三姨家的火炕烧得热腾腾的,铺在火炕上的地板革都被烫的现出黄焦色。外婆还特意把夏天的蚊帐挂出来,给新娃娃搭出来一个小小的空间,免得被别人打扰。 三姨抱着新生儿回到家,安茉看到女孩儿浑身上下都泛着紫乌色。外婆伺候的三姨月子,安茉没事儿就掀开蚊帐一角看着里面的小女孩儿,她还没睁眼,总是安静的睡着,偶尔会向空中扬起她的小手小脚,粉嫩粉嫩的。安茉好几次都想伸手去抹小女孩儿的小手小脚,但都忍住了。 安茉甚至敏感的想着她刚出生的时候,是不是也这样子。那个时候妈妈是不是也会像三姨一样守着身边,喂奶的时候抱起来在怀中颤悠着,一边颤悠一边小声的说着:小宝宝,饿了吧?恩?是不是饿了?哦哦哦,饿了饿了。 三姨这样颤悠着小女孩儿的时候,安茉就咬着手指头在旁边看着。她对自己的以往一片空白,也不知道被妈妈抱在怀里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现在她能看到的,就是妈妈抱着小仝哄着小仝的情景,而那些情景对安茉而言,不过只是陌生。 安茉爸定在正月十六开地基,正式动工盖房子。说那天是小仝的生日,吉利。 正月十六下午,三姨生的小女孩儿暴毙。毫无预警的,安安静静的去了,仿若她安安静静的来过似的。三姨哭的死去活来,小女孩儿的身体还躺在蚊帐里的厚被子上,她的眼睛甚至都没睁开过,三姨还没来得及给孩子起名字。 “她……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啊,让我怎么活啊……”三姨哭的瘫在地上,怎么都不让其他人碰小女孩儿的身体。 外婆和安茉妈、安茉四姨怎么劝,三姨都不起来。这是安茉第一次感受生死,她先是隔着蚊帐看小女孩儿身体透出的轮廓,又忍不住伸手去揭开蚊帐一角。小女孩儿小小的手保持着伸向空中的姿势,像个蜡质的雕塑般的挺在哪儿。 三姨的婆家人也上来帮着拉开哭的上气不接下气的三姨,找来了附近经常帮忙别人家红白喜事的忙头。三姨夫偷偷塞给忙头一些钱,叮嘱着找个好好的地方好好的埋了,还特意把孩子的被子褥子和新的还没用过的毛毯都给了忙头。 那天,安茉特别的压抑。虽然她的年龄并不晓得压抑到底是什么东西,总之她就是很闷,闷得发慌。也不想理小仝,小仝恼火的抓着安茉又是揪头发又是闹着要骑马,安茉实在忍不住了就推了小仝两下。 小仝暴跳如雷,把身边能摔得都摔了个稀巴烂。安茉妈捆着围裙从灶间进来,没好气的推搡了安茉好几下,拽过小仝抱在怀里,又是哄着又是拍着。 “打她!”小仝习惯性的发号施令,指着安茉竟然喘的上气不接下气。 “打!打!”安茉妈推了安茉几下,然后很响亮的用手拍着炕,以此来安慰小仝的委屈。 “我是你身上掉下来的肉吗?”安茉也不知道怎么想,白天三姨哭天抢地不让忙头抱走小女孩儿的场景历历在目,她记得最清楚的一句话就是三姨不停的喊着:她可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啊,我怎么活啊…… 安茉妈愣了一会儿,放开小仝,揪住安茉啪啪两记耳光,然后推到一边。安茉妈撕心裂肺的嚷着,“这日子没法过了,你还让不让人省心了?恩?养了你这个没良心的东西,死不死活不活的,想气死谁啊?” 晚上,安茉被罚不让吃饭,小仝就故意在吃饭的时候吧唧嘴。安茉缩在炕梢的角落里,她的头低的脖子都快断了,安茉爸呼哧呼哧吃放的声音尤其让人感觉到饿。安茉妈柔声哄着小仝吃饭的声音也让安茉感觉到饿。 安茉突然觉得,她饿得不是身体,是心。 暴戾伊始 第二天,安茉醒来的时候,家里人都不知道去哪儿了,安茉妈和小仝都不在。房门是锁着的,她眼睁睁的看着灶间锅台上放着的冷馒头就是够不到。安茉已经饿了一夜,偶尔她奶奶和二婶路过灶间,安茉就哀求着让奶奶把灶台上的馒头递给她,但没人搭理她。 过了晌午,依然不见安茉妈和小仝回来。饿极了的安茉开始翻箱子,翻房间里所有的地方,最后找到家里准备逢年过节送礼的罐头。圆口玻璃瓶带着薄薄金属盖的罐头,黄桃的,海棠果的。安茉用牙齿磕了好久也没咬开罐头盖,最后在针线篓里找到安茉妈做针线活用的锥子。 安茉用手握着锥子后柄,用尽全身力气去戳罐头盖,但只是一个小小的戳痕。安茉顺着每次的戳痕继续扎,最后扎透罐头盖的瞬间,她也扎破了手指,迸出来的罐头水和安茉手指上的血液混到一起。抹到的到处都是,安茉顾不上手指的疼痛,仰脖子顺着扎开的小洞用力去吸里面的罐头水。 安茉觉得自己从来没吃过那么好吃的东西,比小时候分享外公的半斤牛奶还香甜。每一滴落在她嘴里的罐头水都像是甘露,直到不那么饿了,安茉才意识到手指头上的疼痛,她就看着手指肚上被戳破的口子慢慢的往外渗着血迹,跟抓心挠肺的饥饿感相比,痛最多就是酒足饭饱之后的无病呻吟。安茉竟然没那么慌张,略卷了粗糙的卫生纸,把喝光了水的罐头重新放回柜子里藏好。 冬天过去,帽子戴不住了。安茉金色的头发显得尤为扎眼,衬着白皙的皮肤在安茉爸和安茉妈、小仝黝黑古铜色的家庭里,更像个异类。 安茉妈嘟着嘴买了几十袋劣质的染发剂,每天晚上强迫安茉把那头金色扎眼的头发伸进勾兑了染发剂的脸盆里,拼命的洗。安茉每天晚上光是闻着刺鼻的染发剂水,就不停的作呕。就那样洗了一个多月,安茉的头发依然还是金色。安茉妈的耐性也就此失去,取而代之的是四海肥皂和硫磺般发热的洗衣粉,拼命的往安茉的头上揉着,揉到她头皮疼了、破了,还是不停的洗。 就这样洗了好久,安茉的头发终于由金色变成了红棕色,好长一段时间,安茉的头皮里到处都是结痂的疤痕。安茉妈才松了口气,至少没以前那么扎眼,省的每次出门都要被人家问安茉是不是有俄罗斯血统,要不就会说是小外国孩儿。安茉的奶奶和二婶每次看安茉的眼神,都像撇了嘴角后的不屑,又或者象看怪物。 柳树冒絮的时候,三姨又怀了孩子。因为之前生的女孩儿没站住,这次三姨哪儿都不敢去,只敢老老实实的坐在家里稳胎。 安茉带着小仝折了好多柳树枝,学着小宝成教的样子,褪出里面的柳树枝,再用手指用力掐一段翠绿色的内皮,放在嘴里“吹叫叫”。小仝蛮崇拜的看着安茉“吹叫叫”,这个是他不会的。 安茉爸和安茉妈忙着盖房子,安茉奶奶为了尽早赶走安茉爸,每天都会到南边马路上唱大戏,譬如儿子不养活她啦,譬如她被大儿子赶出来啦。有时候安茉去马路边的杂货店打酱油,就跟着围观的人一起看她奶奶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唱大戏,别人议论纷纷的时候,安茉就跟人家说唱大戏的那人是她奶奶。安茉奶奶眼神如刀子似的射着她,然后拄着榆木拐杖哼哼着走远了。 刚好也天暖了,安茉妈一气之下,把家里的东西都搬到工地,简单的搭了两个帆布的棚子。安茉爸砌了简单的灶台,被子褥子搭在帆布棚子里的木架上,赶上下雨天,被子潮湿的都能挤出来水,安茉感觉自己每天都睡在冰冷的小河里。 安茉爸家的远亲,有个叫聋王爷的,四十几岁还是光棍,论辈分比安茉爸还高。平日也跟安茉爸一起干建筑活儿,安茉家盖房子,聋王爷就卷了铺盖卷过来帮忙。 那会儿人口少,工地的晚上很寡净,四面都是山。后山还是一片果树园,过了五月份,苹果树看的一树一树的花,卷着叶子透出繁荣的样子。东面是土山坡,零星有盖了房子的人家,西面是郁郁葱葱的林子。晚上过了十二点,还能听到零星嘶哑的狼叫。 也不知道安茉妈怎么想的,她让安茉跟聋王爷睡一个帆布棚子,小仝和安茉妈安茉爸睡一个帆布棚子。聋王爷没来之前,安茉是自己睡一个帆布棚子,虽然晚上很空但安茉也习惯了,至少没有小仝欺负她。 到了晚上,昏暗的白炽灯略能给帆布棚子里添点儿暖意。人家说孩子的□是妈妈,最初的语言和行为都是如何要妈妈来懂得自己的意思,聋王爷耳背,睡觉的呼噜比安茉的声音还大,安茉睡的不踏实,她一直睡眠都不好,每每都会打着寒战从梦里惊醒。 后半夜,聋王爷的呼噜声一声比一声大,安茉却感到自己的小手被聋王爷抓住,迷迷糊糊的,安茉能感觉到聋王爷拽着她的小手往他的腰带下面塞着。安茉拼命的挣扎,但却一点儿力气都使不出来。 “妈妈!”安茉突然哭着喊出声,夜静声音大。安茉的声音回荡在后半夜的死一般的寂静了,聋王爷松开了拽着安茉的手,呼噜声更大。 “怎么了?”安茉妈睡眼惺忪的挑开帆布棚子的帘,按亮白炽灯,没好气的看着安茉,聋王爷丝毫不受影响的呼呼大睡,他的呼噜声震天响。安茉满脸是泪水,抱着潮湿的被子蜷缩在帆布棚子角落,小小的身体抖得跟米糠似的。 “有,有……老鼠……”安茉不知道该如何表达刚才自己的恐惧,她只好用最害怕的老鼠来表达她的意思。 “你还让不让人睡觉了,白天你干活吗?有老鼠喊聋王爷!”安茉妈没好气的按灭白炽灯,撂下帆布棚子的帘儿。 黑暗里,安茉抱着被子慢慢蹲到地上,在地上摸索着,好像抓到了什么东西。很像搭架子时候截断的木棍。安茉咬着被子角,不让自己的哭泣发出声,她的眼泪扑簌扑簌的滴答到死死握住木棍的小手上,开始是暖的,慢慢的就会变得很冷。 是谁说的,妈妈断然不会让自己的孩子在很小的受伤?即时怕黑也没关系,妈妈会告诉你那只是太阳公公和月亮婆婆倒班了。即时恐惧魔鬼也没关系,因为妈妈会告诉你有上帝存在,他老人家会派天使保护你。但从来没有人跟安茉说过这些,甚至那个叫妈妈的女人都没有往她白皙的脸颊轻轻的亲一下。 是谁说的,儿时的伤害积累到一定程度,就会转化成伤害别人的暴戾? 安茉紧紧的握着那一截木棍缩在黑暗里,她还不知道自己的暴戾会积攒多少?更不知道将来怎么去消解这些暴戾。如何努力的让自己像个正常的健康的人一样活着。 佛曰:所谓家庭,即是心之所依。若心彼此相爱,则家如花似锦;若心彼此相憎,则如风卷残叶。 恐惧本能 第二天,聋王爷跟安茉爸一起盖房子,砌着房子周边的墙,安茉就用无比憎恨的眼神盯着聋王爷的背影,她手里的半截木棍一下一下的戳进松散的泥土里,握着木棍的手心都要磨破皮了,安茉依然还是死命的戳着地面。不知道是聋王爷心里发虚,还是想讨好安茉,聋王爷从墙角抓了一只壁虎送给安茉,他浑浊的眼神里透着安茉讨厌的黄斑色的眼白。 “拿去!”聋王爷笑的傻傻的,还不时逗弄着小壁虎的尾巴,受了惊吓的壁虎不停的挣扎着身体。 安茉恶狠狠的抓过壁虎放在脚边,用半截木棍戳着,她一边戳一边歇斯底里的嚷着,“让你吓我,让你吓我,戳死你……” 可怜的壁虎在安茉的木棍下变成了一滩烂泥,即便这样安茉还是发了疯似的不停戳着,还不解恨的抓起旁边的石头拼命的砸。直到小壁虎没了全尸,尘归尘土归土,消融在安茉脚边松散的泥地里。 安茉这才出了一大口恶气,聋王爷被安茉的架势吓到了,他站在脚手架上看到被戳的没了尸首的壁虎,竟然踩翻装活着水泥和石灰的砂浆,一个不小心从两米多高的脚手架上摔了下来。若是下面什么东西没有倒好了,但脚手架下面堆满了钢筋和花岗岩石块,聋王爷的小腿肚被锋利的花岗岩石块划出好大一道口子,他还跌倒了钢筋堆上,不晓得有没有咯掉牙,但聋王爷满嘴都是血。 安茉冷笑的看着狼狈不堪的聋王爷,如果不是安茉妈和安茉爸在场,她真的很想大喊。象在外婆家跟着小宝成溜土豆是溜到很大很大的土豆时那样,大声的喊着,原来大人也会害怕。 安茉爸和安茉妈送聋王爷去医院缝伤口,小仝就由安茉带着。小仝嚷嚷饿,安茉就在简单的灶台上胡乱烤了几个红薯对付他,然后趁着小仝睡着了,安茉独立一个人溜达到后山的田地里。 许是与生俱来的预警神经让安茉敏感的意识到她必须走开一会儿,安茉刚才戳死小壁虎的时候,脑袋里一再的闪着她用木棍戳死小仝的场景,小仝也跟那只倒霉的壁虎一样,被戳成乱泥状,消融在脚下松软的土地里。 夕阳的余晖洒在后山的农田地里,不知道谁家种的胡萝卜长得郁郁葱葱。安茉小心的私下看看,确定没人之后拔了一根胡萝卜,掸掸跟上的泥土用力掰断,把带着秧子的部分再栽回刚才的坑里。安茉一边咬着脆生生的胡萝卜一边想着若是她真的动了小仝半根汗毛,妈妈说不定会拔了她身上所有的毛。所以断不能象戳死小壁虎那样惹小仝。 县城的夏天,除了温度适应,乐趣并不多。偶尔会听说谁谁谁去水库钓鱼啦,游泳啦,被深不见底的水库里面的水草缠住了腿憋死在深水里。家人还得花钱水鬼仔下去捞人,捞上来的人喝饱了水,惨白惨白的跟水下游鬼似的。 让安茉印象深的是五分钱的小豆冰棍,还有一毛钱一块的泡泡糖。小仝每次都把零钱买了泡泡糖,他把所有的泡泡糖都塞进嘴巴里嚼着,然后再拿出来厚厚的长条在嘴巴边撕扯着,一边撕扯一边用嘴巴吹着。就会有泡泡出来,砰的一声爆掉。等吹完了泡泡在塞进嘴巴里嚼着。通常到了最后,泡泡糖黑的跟大马路上跑着的大卡车的轱辘似的。 五分钱的小豆冰棍让安茉记忆犹新,里面不过是糖精混少许的小豆粒冰到一起,化开了囔囔的跟外婆家冬天糊强的糨糊似的。但在没什么可吃的年代里,那五分钱留下来的感觉和记忆比诺干年后的哈根达斯和DQ还美好。 夏天吃的最多的就是过水面,买了富强牌的挂面在热水里煮好了用凉水冲洗几遍,再买五毛钱红糊糊的辣酱浇在上面。搅拌好了呼哧呼哧的吃进嘴里,又辣又凉的感觉宣告着夏天的口感。 安茉妈终归还是遗传到安茉外婆的某些基因,比如她会用细细的箩筛着喂鸡的米糠,筛出来的粉蒸馒头吃口感非常的有嚼头。她会让安茉去山上挖野菜,“麻子菜”(谐音)、“稀甜谷”(谐音)、苦菜(就是那种类似蒲公英的野菜),把这些野菜用热水焯了,撒点儿麻油拌着吃,竟然会比土豆萝卜和地瓜的味道还好。 安茉喜欢背着小竹篓上山挖野菜,这样就能避开小仝。后山是满山的苹果树,夏天也会结一种“复果”(不用到秋天就能吃的苹果,跟甜红玉的味道相似),苹果树下就会有很多的野菜,但那些野菜挖回去是要好好清洗的,因为果树园会经常打农药。 安茉妈每次都会警告安茉,小背篓不挖满不准回来。运气不好的时候,安茉曾经试着把小背篓里的野菜松松散散的挑开,但还是不行,分量在那儿。果园外边的野菜都挖的差不多了,安茉只能往果园深处走,不然她晚上铁定没饭吃。 黄昏的时候光线很暗,当安茉听到悉悉索索的声音时,还是非常警惕的站起身往四周看,她怕碰到狼或者黄鼠狼。虽然在外婆家的时候小宝成曾经在下大雨的时候领着她看黄鼠狼搬家,七八只黄鼠狼头尾相连一步紧似一步的小跑着,从一个柴火垛子搬到另外一处柴火垛子。小宝成当时很想拿铁锹拍死几只黄鼠狼,黄鼠狼的皮能卖钱,而且农村有个说到,说黄鼠狼是黄大仙,容易上人的身。但被雨淋得湿淋淋的黄鼠狼眨巴着可怜兮兮的眼神看着安茉,安茉就死命的拦住小宝成不让他打。 “谁?”安茉壮着胆子朝高过她脑袋的草棵子喊了一句,她手里只有一把小小的铲刀用来铲野菜的。安茉的手开始发抖,她下意识的把小背篓拿到前面,但安茉也知道,她一个六岁的孩子若真的是遇到了狼或者别的什么,基本上都是小命休矣。安茉拼命的想小宝成和小太公跟她讲的那些对付山里动物的法子,但恐惧感比动物更可怕。 草棵子后面慢慢走出来一个男人,他看着安茉笑,“挖菜呢?我是看山的。” “我,我……就挖菜了,我没偷苹果……”安茉的脑袋嗡了一下,晓得是生产队的护林员,北方人习惯叫看山的。安茉甚至主动把小背篓递给看山的男人,让他检查里面是不是藏了苹果。 “进去挖吧,这儿没什么野菜……”男人说的和颜悦色,不停指着安茉身后的地方说着,“我刚从里面过来,里面黄元帅树下面的野菜多着呢,进去我帮你挖……” 安茉紧紧的握着挖菜的铲子没动,她仰着脖儿才能看到草棵子后面果树园的出口,她不认识看山的男人,想不出来人家为什么对她好,还要帮着她挖野菜。聋王爷送安茉那只讨厌的壁虎的情景在安茉的脑袋里不停的闪着,安茉沉默的把小背篓背到身上。 “我不骗你,里面真的有好多野菜。”看上的男人看安茉背上小背篓,以为她认同了自己的建议。夕阳最后一抹余光透过果树园密密实实的枝桠缝隙,打在安茉白皙的脸颊和手臂上,她红棕色的头发还泛着金色的光。 男人往前走了几步,伸手要拉安茉,“走吧,我带你去……” “不用了……我妈妈在外面等我呢……”安茉下意识的后退了一下,没让男人握住她的手。 “你妈妈来了?”看山的男人回头去看果树园入口的方向,不停的张望。 安茉趁着他回头的瞬间,快速往果树园外面跑。但男人还是非常利落的反应过来,飞快的挡住安茉的去路,还很奇怪的笑着。 “放开我……”安茉拼命的挣扎,她被男人抱了起来,两只脚悬空的蹬着,男人伸出手捂住安茉的嘴巴快步朝果树园深处走去,安茉喊叫的声音戛然而止。 恨至成伤 艾丽斯·西伯德在《可爱的骨头》中讲述了单纯美丽的女孩儿苏西被变态邻居哈维骗奸杀害,成人对孩子的诱引手段总是层次不穷,但终归都是装做对孩子好。安茉被看山的男人捂住嘴巴往果树园深处抱,男人用发颤的声音碎碎的说着,他要帮安茉挖野菜,最好的野菜,还要给安茉摘苹果。 安茉拼命的挣扎,她乱蹬在空中的腿被长在草棵子里带刺儿的拉虎子一遍又一遍的蹭着,血红色的划痕布满了安茉白皙的双腿。夕阳的最后一缕柔光消失在挂满青色苹果的树杈中间,满耳的蝈蝈叫声,还有不知名的小虫吱呀吱呀的鸣着。 “乖乖的听话,叔叔给你摘苹果……”男人把安茉丢在果树园深处的草地上,手忙脚乱的解着裤带。 安茉看到了最不堪的一幕,她发了疯似的挥舞着手里挖野菜的铲子,朝果树园外面冲。其实安茉也不知道她跑的方向对不对,草棵子和杂草比她的身高还高,她只知道往男人背后的方向跑着。男人拎着裤带在安茉后面追,可能被安茉手里挥舞的铲子划伤了什么地方,安茉能听见他气急败坏的骂人声。 安茉顾不得别的,她把所有的力气都用在奔跑上,那么疯狂的跑着还没忘记紧紧的抓住装满野菜的小背篓,若是丢了小背篓说不定晚上真的没饭吃。当安茉看到果树园很明显的外敞着的出口时,她长长的松了口气。男人气急败坏的放慢了脚步,他的裤子还没全体上,胳膊上被铲子划了很长的口子。 安茉惦记着男人是不是追上自己,回头看的时候被脚下的带着荆棘刺儿的护园网绊倒,那些铁丝上都是用老式钳子故意掐出来的金属球,为的就是防人进果园偷苹果。安茉的腿和胳膊被铁丝网划得全是血绺子,她的左边脸颊也被划破了,血滴滴答答的顺着脸颊往下淌。 但安茉不敢停,她爬起来拼命的跑。一直跑到有人家的地方才放慢脚步,她也跑不动了。安茉喘着粗气看着浑身上下全是血的自己,恐惧让她忘记了疼痛,甚至眼泪在那个瞬间都不知道该怎么才能流淌出来。 安茉只知道,她不能忘了装野菜的小背篓,还有挖野菜的铲子。若是丢了这两样,等着她的也许更糟糕。 安茉回到盖房子的工地,眼泪竟然扑簌扑簌掉下来了。家和妈妈都是孩子的□,不管受了多大的委屈,也许在外面还能装着无所谓或是撑面子,但一回到家,那种松懈下来的内心就会释放出来委屈。 “又怎么了?你要死啊?”安茉妈推搡了安茉两下,因为安茉摔倒的时候蹭破身上的衣服。 “他追我……看山的追我……”安茉不知道该怎么表达她刚才经历的一幕,她眼泪流的更厉害了,脸上手上和腿上全是血,这会儿伤口的痛感涌遍全身,安茉害怕自己会流血死掉。 “让你挖野菜,谁让你偷苹果了?谁让你偷了?你活该!”安茉妈的声音嚷嚷起来,倒出小背篓里的野菜,不是很多的野菜还没倒满蒸饭的小铝盆,安茉妈的脸沉的跟刚打完雷似的,没好气的把小背篓扔给安茉。 安茉的哭声也惹恼了干了一天活儿的安茉爸,聋王爷受伤后就卷着铺盖卷回家了,安茉爸自己干一天活儿累的要死,他朝安茉吼了一声,“熊蛋玩意儿,哭什么哭?爱哭上后山给人家哭坟去!” 安茉强忍着委屈,把哭声咽了下去,她紧紧的咬着自己的嘴唇,脸都憋青了。小仝坐在帆布棚子的架子上,手里抓着还没啃完的鸡骨架,朝安茉挤眉弄眼的撇嘴,还不停的砸吧着鸡骨架上的肉给安茉看。那个时候吃肉不常见,副食店里经常卖剔完肉的鸡骨架,好多不富裕的家庭就会买回来炖菜,菜里多少有点儿肉星总归是件好事儿,炖完菜的鸡骨架就成了小仝的嚼头,炖的久了,有脆骨的地方,骨头也能嚼着吃。 工地旁边就是积满水的劈开的大铁罐,安茉爸经常用铁锨和盆蒯水活水泥和混凝土。安茉一瘸一拐的走到大铁罐旁边,洗着血污的双腿和胳膊,还有脸颊,她能从浑浊的掺合了水泥和白灰的水里看出自己狼狈的倒影,耳边也能听到小仝咿咿呀呀故意气她的声音。 安茉看着大铁罐里的水发呆,里面还有“麻挑子”(谐音:一种细细的红色的小虫,下雨后会出现在积水洼里,靠细细的身体扭着S型来游动),安茉听人家说这种“麻挑子”要是钻进人的身体里,会吸血。安茉冷笑的看着扭动着身体的“麻挑子”,她很想把这些吸血的小怪物放进小仝啃着的鸡骨架里,或者放进她挖的那些山野菜里,想着想着,安茉就抓起身边的石子和沙子,拼命的往大铁罐里砸着,水花减得到处都是。 从那天起,安茉再也不去果树园挖野菜,她跑去西山和东山。但东山已经零星的有人盖了房子,自然是各扫自家门前雪和野菜野草的,安茉找不到什么能吃的野菜。西山大部分都是自留地,种的人谁都不想自家的地让野菜野草抢了养分,清除的也多。 安茉转上半天也挖不到半篓野菜,她就坐在别人家的自留地边上放声大哭,一边哭一边用挖野菜的铲子戳着脚边的泥土。安茉的内心被仇恨和憎恶填的满满的,她觉得自己跟大铁罐里的“麻挑子”一样,又脏又臭。 哭累了,安茉就抓草丛间的蚂蚱,放在脚底下恶狠狠的踩死,看着那些蚂蚱的肚子被碾烂了,泛着黄绿色的汁液,安茉就拼命的踩着,一直踩到没有了力气为止。踩累了安茉就用毛毛草穿过活的蚂蚱的腮和嘴巴,看着那些蚂蚱在毛毛草上面拼命挣扎,嘴巴里泛出绿色的口水,安茉就死死的盯着蚂蚱,一下一下的把它们强有力的后足和跳跃时候发出声音的翅膀全都揪掉。 最后,安茉会找到一只蚂蚁窝,把垂死的穿在毛毛草上的蚂蚱放在蚂蚁窝边。她宁肯坐上半天,看着成群结队的蚂蚁把半死不活的蚂蚱拖进窝里,也不回家。 到了回家的时候,安茉就随便抓些不知道名字的各种草叶塞进小背篓充数。要不就偷偷去种“鬼将”(谐音:一种根茎植物,地面上的枝干类似向日葵的茎,□就像种花生似的能带出来一串密实的不大的果实,北方人习惯用盐腌了吃,脆脆的,黑褐色的表皮下面果实部分是白色的)。 若是充数的野草野菜实在不能吃,安茉妈就会揪着安茉的头发让她看自己都挖了些什么。安茉没什么感觉的跪在小背篓旁边,看着滥竽充数的野草不吭声,最多还是挨骂,要不就是被打几下,戳几下。即便之前挖了满篓子的野菜,安茉妈也没说过比骂她还好听的话。若是还不能让自己好过,安茉就会满工地的在潮湿的地方抓蚯蚓,用砖头把长长的蚯蚓砸断,看着两部分向不同的地方蠕动,红紫色的蚯蚓肠体每每都会让安茉不停的干呕。 若是安茉偷摸顺了谁家的“鬼将”,安茉妈冷着脸到不说话,自然会用大粒儿的粗盐腌了,晚上让大家吃拌菜。吃饭的时候,安茉就一脸的不屑的看着妈妈,在心里冷笑,偷来的东西也好意思吃么? 相由心生 安茉脸上的伤痕结痂了,照镜子看的时候,愈发觉得自己脏。而且那种感觉是肮脏,她并不晓得如何去消解果树园深处那幕丑恶,只是每天不停的洗脸洗手,含磷高的洗衣粉融在水里热热的,安茉就拼命的用那洗衣粉水去洗脸上和腿上的疤痕。 附近不少孩子已经在上幼儿园,小仝某天听到下幼儿园的孩子们齐声声的唱着现在看似遥远的童谣,“八月十五月儿明啊,爷爷为我打月饼啊,月饼圆圆甜又香啊,一片月饼一片情啊。八月十五月儿明啊,爷爷待我亲又亲啊,我为爷爷唱童谣啊,献给爷爷一片情啊……” 然后小仝就吵着闹着要去上幼儿园,安茉妈喊着眼泪抱着小仝哭,跟安茉爸抱怨小仝命苦,没个会打月饼的爷爷。就算不会打,至少也得有个能心疼孙子给买个月饼的爷爷吧? 安茉已经学会了鄙夷了冷笑,她想起自己被妈妈用绳子拴在窗户上的铁条上,饿得实在不行。那个只会哼哼小燕子穿花衣的傻爷爷,曾经顺着窗户的铁条空给了她大半个贴饼子,她甚至在内心深处恶毒的诅咒着小仝这辈子都没月饼吃,最好连贴饼子都吃不上。 安茉又想到在外婆的日子,外公哄着两个表弟说月饼厂的月饼馅都是工人光着脚丫子进出踩出来的。安茉就又希望小仝以往吃的所有月饼,都是黑乎乎的脚丫子踩出来的月饼馅,这样想的时候,安茉的嘴角就微微翘起来,她觉得莫名的开心。 冯德伦、张茜和阿娇演的《犀照》,失去父母的刘灵芝先后在历经了父母魂魄会在烛光的地方出现,也开始见怪不怪。但她微蹙眉头和眼睛斜睨别人的眼神和表情,却透出恶狠狠的怨,孩子的内心若失去美好,魔鬼和诅咒就会趁虚而入,也会成为最好的礼物。 尼采说:当你凝视深渊时,深渊也在凝视你。 当孩子期冀恶毒和诅咒时,魔鬼也在期冀孩子。 小仝如愿以偿,安茉妈跑去最近的幼儿园帮安茉和小仝报了名。 那个时候的幼儿园没有现在的幼儿园高精专,但却成为很多父母顾不过来的孩子的天堂,每个孩子半年的学费才12块。一架老旧的钢琴,哪怕走调儿都能凑合着弹,斑驳的墙壁上贴着汉语拼音的卡片。 桌椅板凳是各种形状和颜色拼搭的,一块凹凸不平的黑板油了好几层的墨漆依然还能看到最里层白桦木。算术课就是数数,谁能从1数到100就算幼儿园的高标准毕业,若是还能从100数到200,差不多会被视为天才,非常了不得。 安茉妈一再叮嘱安茉要带好小仝,过马路必须拉着小仝的手,课间吃零食的时候一定要让小仝把带的东西都吃完,不然会饿坏身体。然后安茉妈还依依不舍的抱着小仝亲着,嘴里嚷嚷着,“乖宝宝,好好学习,将来好给妈冒个青烟……” 安茉拢着乱乱的头发站在旁边不吭声,她的头发丝硬的跟她脾气一样倔,简简单单的扎成马尾又会跟头皮里塞了小石子似的扎散开,鼓鼓囊囊的。安茉妈一气之下逼着安茉留了长头发,每次都发狠的给她的头发变成辫子,辫子编的紧紧的,每次安茉都会疼的大叫。安茉妈这样给安茉编一次紧的跟用胶水粘住的辫子之后,一个星期都不在给她梳头,也不洗头。安茉的头皮是连痒带疼,但又不敢拆开辫子,她又不会编,实在熬不过头痒,安茉就把痒的地方往墙上撞撞。 第一次上幼儿园,安茉妈是一步三回头的看着小仝被安茉带走。那个年代闭着眼睛过马路都还算安全,半天也看不到一辆车经过。但安茉还是紧紧的拉着小仝的手,虽然她不明白为什么那么做,安茉只知道小仝有了问题她一定不好过。 幼儿园的老师头发烫了几个大卷,小儿麻痹留下了后遗症,她走路的时候总是一高一低。安茉和小仝作为新生站在黑板前的讲台上等着女老师介绍,女老师现实呱唧了几下手掌,说欢迎新同学,仪式就结束了。安茉能看到十几个孩子的幼儿园,大家都象看怪物似的看着她的头发。 这不奇怪,在一色绿军装、卡其布和的确良、黑短发的年代,突然有个红色头发的孩子出现,跟进动物园差不多。安茉被看的很别扭,但她马上又开始鄙视看她的人,因为那些人跟小仝一样,皮肤比标准粉蒸出来的馒头还黑。 女老师喜欢弹钢琴教大家唱歌,安茉能听出来钢琴的声音低一阵高一阵。应该是女老师小儿麻痹的双腿用力不匀所致。然后所有的孩子都跟着唱,“天阳当空照,花儿对我笑,小鸟说早早早你为什么背着小书包……” 那是安茉听到的第一首歌,她有点儿激动,很想努力跟着大家一起唱,但压抑的嗓子似乎发不出声音。小仝兴奋的拍着桌子跟着嚷,安茉发现后排的男孩儿一直在看她,她反感的瞪了男孩儿一眼,男孩儿身边还坐着一个扎着两个小辫子的女孩儿,辫子梢儿系着粉色的线绳。 唱完了“太阳当空照”又唱“哇哈哈”,“我们的祖国是花园,花园的花儿真鲜艳,和煦的阳光照耀着我们,每个人脸上都笑开颜……” 后排的男孩儿还是盯着安茉看,小仝因为女老师没领着大家唱他想听的那首“大月饼”,非常不高兴。唱完两首歌后,女老师挥挥手说:吃“间食”吧。 然后所有的孩子都兴奋的拿出包包里装着的好吃的,那个时候的幼儿园,吃“间食”是最大的诱惑,说白了所有的孩子都期待这个时间。有的孩子带了“丹饼”(圆形的饼干制品,但很松软),有的孩子带了苹果和泡泡糖,有的孩子带了糖三角。条件好的家庭会给孩子准备月饼,那种红蓝丝馅儿的月饼,很硬,若是用它敲到小孩子的脑袋,不至于打伤,但肯定会打哭。 小仝翻出安茉背包里的所有东西,向旁边的人炫耀。安茉谨慎的拿起一块橡皮糖抿着,五分钱的橡皮糖没多少东西,黄色略透明的胶质软片上还粘着几粒芝麻,对安茉而言,那已经是最好的东西了。 “我记得你!”一直盯着安茉看的男孩儿突然从后面探出头,对安茉说了这么一句话。 安茉皱着眉头,反感的盯着皮肤黝黑的男孩儿,“我不认识你。” “我天天都能看见你拎着小背篓在我家自留地那儿挖野菜。”男孩儿很想证明他对安茉说的不是瞎话,补充了自己的理由。 安茉咬着橡皮糖,脸唰的红了起来,她立马想起自己也许拔过人家自留地里的胡萝卜,为了掩盖罪证,还曾经把胡萝卜的秧子照旧栽回土坑。男孩儿看到安茉的反应笑了,他的年纪跟小宝成差不多。 “我叫云志,你呢?”男孩儿很友好的龇牙笑着,他越是笑安茉就越是觉得自己的罪行被发现了,只好强作镇定的看着男孩儿,“我……叫安茉。” “小哥,你干嘛跟她说话,不准你跟她说话!”叫云志的男孩儿身边扎着粉丝头绳的女孩儿充满敌意的瞪着安茉,她的双手死命的往后拽着云志,迫切的想拉开云志和安茉的距离。 “我妹妹,艾淑。”男孩儿不自然的拿开叫艾淑的女孩儿抓着他的手,到也没发什么脾气。 “不准你看她!”艾淑尖锐的声音让安茉的耳膜被动的砰了一下,她下意识的侧身拉开距离。 艾淑竟然气鼓鼓的伸出双手挡住云志的双眼,非常敌意的瞥安茉一样又靠在云志身边,“小哥,你要是不看她,我就给你月饼吃。” 母性人性 云志拨开艾淑挡住他双眼的小手,他对安茉充满了好奇。除了经常能看到安茉出现在他们家的自留地附近挖野菜,云志还能看到安茉经常坐在地上哭,一边哭一边发狠的用挖野菜的铲子戳着泥土。 “你为什么哭啊?”云志往安茉身边凑了凑,看着她把五分钱的橡皮糖拉的长长的。 “我没哭!”安茉涨红了脸,她越来越觉得眼前叫云志的男孩儿看到她太多次哭鼻子的场面,这已经不是她偶尔偷吃胡萝卜的问题了,事关丢脸不丢脸。 “哼!我把月饼给小俊吃!”艾淑的反驳没有得到云志的妥协,她气哼哼的拿着红绿丝的月饼嗒嗒嗒的径自走向前排的小俊,艾淑一边走一边回头看着云志的反应。 云志没有再问安茉关于哭鼻子的事儿,若不是他太好奇也不会问的这么直接。安茉低着头拉断了橡皮糖,旁边坐着小仝,吃的满嘴满嘴都是丹饼的渣滓。 “喂!你叫什么?”云志倒是蛮有兴趣的打量了好一会儿小仝,云志算是幼儿园里年龄最大的几个,应该会在今年8月份就上小学了。 小仝虽然在家欺负安茉很擅长,但大部分在家欺负兄弟姐妹的那个在外面都很难硬气,属于耗子扛枪窝里横的那种。小仝一大早除了跟着女老师的钢琴哼哼着唱了一会儿歌儿,就再也乐趣可言,周围坐着的人若是多看小仝一眼,小仝都会缩在安茉身边,半天都不敢抬起头,羞羞答答的跟个姑娘。 “我,我……”小仝被云志看的发毛了,竟然拽着安茉的胳膊不放,反感的瞪着云志,话说是说给安茉听的,“他干嘛问我叫什么?” 小仝窝囊的样子往安茉心里润了一丝油亮亮的快感,她巴不得云志或者别的男孩儿都像个暴怒的小狮子,揪着小仝的头发拽出去,丢在大马路上任人、任自行车从小仝的身体上碾压过去。到时候安茉就可以眼睁睁的看着,看着那种血淋淋的事实,大不了眼泪闪闪的抱着安茉妈哭一通,但安茉心里更想看到安茉妈绝望的要撞墙一样的泼妇样。 这样一想,安茉的心里就舒服多了,她没好气的拿开小仝的手,“人家问你叫什么,你就说呗,你在家里摔饭碗的本事哪儿去了?” 云志诧异安茉训斥小仝的口气,小仝憋红了脸,咬着手指头吭都不敢吭。艾淑真的把红绿丝的月饼给了小俊,小俊吃的很兴奋,艾淑的眼睛一直没离开云志,云志似乎忘了艾淑是他的妹妹,似乎压根儿就很不屑红绿丝的月饼。 课间休息的时候,安茉就倚着晃悠悠的老旧的书桌看幼儿园对面的山。隔着一条大马路的山上种满了桃树,这个季节桃花竟然开的灿灿烂烂的,粉粉的若外婆讲的那个王母娘娘的桃林仙境。 安茉相信种满桃树的山和幼儿园之间的大马路极有可能是劈山开路出来的。因为对面的山陡陡的,上山的路都是竖直的崖口,白喇喇的石块在阳光下面泛着银色的光。这样的山即便桃子熟了,偷桃子都是问题,若是桃树下长满了山野菜也是白长,没什么人能爬的上去。 “白瞎那些山野菜了……”安茉小声咕哝着,瞥见云志在旁边看着她笑,安茉不满的避开云志的眼神,“你笑什么?” “你干嘛老想着野菜啊?看!”云志朝安茉展示着他手里的宝贝,是一整根儿白色的粉笔,不晓得他怎么从女老师的粉笔盒里拿出来的。 “你偷粉笔?”安茉惊讶的差点儿大声喊出来,等明白过来看看不大的幼儿园教室,除了一架老旧的钢琴和一两个趴着桌子看彩色卡片的孩子,大部分的孩子都跑去教室外面玩儿了。 “这样……象我这样就能拿到了……”云志压低声音,开始给安茉做示范,他的手指扣住粉笔底端,细长端的粉笔顺在手心里,然后把袖口拉下来,一整根粉笔马上就能据为己有了。 那个时候,一根粉笔对孩子的诱惑,远远大于橡皮糖,或是一毛钱一块的泡泡糖。安茉看了云志好一会儿,突然跑出教室,她一点儿都不想学这种招数。 云志对安茉的反应似乎有点儿失望,但好像一点儿都不担心安茉会把这件事儿报告老师。那个时候几乎所有的孩子有问题要找老师都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大家都要老老实实的站在老师面前说:报告老师!小报告之说应该是由此而来。 幼儿园的院子不大,隔着教室门口,前面有个凸起的小山包。大部分五六岁的孩子,想方便了就爬上小山包脱下裤子没在草丛里就行,但若是六七岁的孩子都还选择绕过幼儿园窄窄的胡同,去后面的公厕方便。 小俊很显然是幼儿园里的小霸王,他喜欢看菜下饭的欺负一些人,比如个子没他高的,年龄没他大的,长得不好看的。当然了,长得好看的就更不能放过了,但云志这类马上就要上学的,是绝对不在小俊欺负的范围内。 安茉想绕过窄窄的胡同去公厕方便的时候,小俊啪的一下用他细细的小胳膊挡在通道,翻着眼睛看天,“你要是让我看你裙子下面,我就让你过去……” 安茉恼火的瞪着小俊,“你有病!” 小俊也不恼,吹着不成形的口哨示威似的看着安茉翠绿色的大褂。那是外婆给安茉做的褂子,滚着红丝线的边儿。 又有其他人要去后面上公厕,小俊小流氓似的重复着那句话,“让我看你裙子下面,我就让你去!” 几个长得好看的女生吓得尖叫起来,有的说要去对面的小山包解手。小俊咧着嘴嚷着,“那大家都能看到。” 有的女生就哭起来,这种事儿想报告老师也说不出口。有的女生憋不住了,竟然闭着眼睛真的掀开裙子让小俊看,小俊就咧着更大的嘴巴放行。 安茉等了好一会儿也不见小俊离开胡同口,她气极了,再次让小俊放行。小俊不放行,安茉用力一推,小俊竟然摔到在地上。安茉也没想到会是这种效果,她一直都觉得自己没什么力气,想来是漫山遍野的跑着挖野菜锻炼了体力? 安茉去公厕的当口,小俊趴在地上哇哇大哭。女老师循着声音赶来,扶起小俊问他怎么了?小俊抓着女老师的胳膊哭的更厉害了,指着上完厕所的安茉嚷着,“她,就是她!她不让我看她裙子下面!还推我……” 女老师的表情红一阵白一阵,她以为安茉欺负了小俊,刚要发起大家看群众批斗会的。要让孩子晓得欺负人是不对的,但小俊哭诉的理由让女老师憋了半天也说不出来话。大部分的孩子都还涉世未深,至于裙子下面到底是什么?该不该看?要不要看?女老师是没办法说出口的。 最后,这件事儿竟然破天荒没了下文。倒是云志,远远的看着安茉,笑了。 晚上吃饭的时候,小仝嚷嚷着讲幼儿园的事儿。这孩儿要么是小脑发育不完全,要么是智商真的有限,多美丽的话语到了小仝嘴里,永远都是饭菜里的沙子,嘎嘣嘎嘣的咯着牙齿不说,还像涂抹了蜡油一样没有任何味道。 北方有句俗话叫:吃独食拉线屎。小仝思维和表达方式充分印证了这一俗语的形象,安茉沉默不语的吃着饭。 “妈,安茉跟人打架!”小仝得意的向安茉妈报告安茉的糗事,还示威似的挥舞着手里的勺子。 “又打架?”安茉妈的口气冷冰冰的,手里的筷子啪的打开安茉吃饭的勺子。 “谁让她不让小俊看她裙子下面了?丢人!人家艾淑都让小俊看!”小仝坐在安茉妈的怀里咬着勺子笑,好像被小俊看了裙子下面的女生都是好孩子似的。 安茉低着头没吭声,她脑海里小仝被拖出去丢在大马路上的身体,吱吱呀呀的压过了好多辆自行车,最后小仝的身体变成了两截。象她用挖野菜的铲子截断的蚯蚓似的,上下两段扭曲着翻滚着,挣扎着,蚯蚓身体里的液体流的到处都是,不知道小仝身体里会流出什么?安茉歪着嘴角冷笑了一下。 安茉没有就小仝说的看裙子下面多说什么,倒是跟安茉爸扯起闲话来。后山果树园看山的男人糟蹋小姑娘的事儿终于暴露,被一个小姑娘的妈妈冲上去打破了脑袋,小姑娘的爸爸和叔叔用手腕粗的铁棍差点儿打断男人的腿。看山男人已经被公安局带走,这事儿闹的沸沸扬扬的。 安茉妈说这事儿的时候眼睛透着亮亮的好奇,比炒菜放了新鲜的泛着透明光泽的笨猪肉还要过瘾和有嚼头。她一遍一遍的啧啧着男人不得好死,糟蹋那么小的姑娘,又一遍一遍的啧啧着小姑娘多可怜将来哪还有脸活着?就算活着也是个没人要的烂货了,还不如死了算了。一番感慨之后安茉妈差点儿掉了眼泪,打着饱嗝儿拍着小仝的满意的笑着,“还是养个儿子好啊。” 安茉妈那口气说的好像这种事儿出在儿子身上便不是什么吃亏的事儿,她却忘了安茉之前也在果树园里挖了好久的山野菜,她更是忘了是不是该问问安茉一些什么。安茉冷笑着用筷子死命的戳着饭碗里的咸菜,咸菜被她手里的竹筷子戳的稀巴烂。 安茉的心里一直在抖啊抖的,她的脑海里多了一个词语,男人对小姑娘做的的事儿叫做:糟蹋。 心之所恶 安茉再去幼儿园的时候,竟然发现云志的脸上和胳膊上全是伤痕。有的地方像是挠的,有的地方尽是淤青,云志似乎感觉不到他自己身上的伤痕,只是双手垫着下巴,扭头看对面山上的桃花林。 安茉很想问云志身上的伤是怎么搞的,虽然云志第一天就不客气的跟安茉说看见她挖野菜的时候坐在地上哭。但毕竟他是幼儿园里第一个对自己友好的人,这让安茉想起外婆家的小宝成,还有小太公。 艾淑很小心的坐在云志身边,坐在前排的安茉竖起耳朵听艾淑很小声很小声的问他,“小哥,还疼吗?我帮你揉揉吧……” “滚!”云志的声音不大,但暴怒级别很高,他看都不看艾淑,依旧固执的看着对面山上的桃树林,桃花要谢了,粉粉的颜色被冲淡了。 “小哥,人家稀罕你……”艾淑的声音带着哭腔,憋着嘴发出又委屈又撒娇的声音,安茉没听见云志再说话。 课间,女老师对着美好的阳光打着喷嚏。爽爽的招呼所有的小朋友到院子里做游戏,女孩子高喊着:丢手绢!丢手绢! “那就丢手绢!”女老师拿出自己的丢着梅花的手绢,招呼所有的小朋友手拉手围成圈儿,艾淑气鼓鼓的第一个跑去女老师手里抢过手绢,她的眼神远远的剜着带答不理的云志。 女老师起了头开始拍手,其他的孩子们也跟着又拍手又唱歌的。安茉蹲在地上,厌恶的看着斜对面的小仝扯着破锣似的嗓子高嚷着,“丢手绢啊丢手绢,轻轻的放在小朋友的后边,大家不要告诉他,快点快点儿抓住他……” 艾淑绕着一大堆小朋友跑了两圈儿,云志连眼皮都没抬。艾淑气鼓鼓的接着跑,最后把女老师的漂亮手绢随便的往小仝和小俊中间一丢。小仝和小俊几乎同时侧身去抢手绢,若是平时小仝是没胆量跟人家抢东西的,但他似乎对艾淑很有好感,总觉得人家美着他,所以也豁出去抢手绢。 小俊是幼儿园里霸道惯了的,动辄就看女孩子裙子下面。要不就在吃“间食”的时候到处揪着别人的好吃的,连鸡蛋黄都不放过的主儿。更何况艾淑还给他吃红绿丝的月饼,在小俊看来手绢除了他谁也不能抢。 小仝和小俊刚拉扯没几下,小俊脆生生的给了小仝一拳外带一脚。小仝跟傻了似的,手里拽着手绢不放,竟然也不还手。在被小俊打了好几拳之后,才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小仝越是哭,小俊下手也就越狠,两个人竟然滚到一起,周围其他的小朋友都吓了一跳,又看热闹又害怕。 “老师,有人打架了!”好多人都开始喊女老师,女老师瘸着不灵便的腿匆匆忙忙的从教室里往外跑,竟然还被门槛绊住了。 安茉蹲在原地远远的看着,她竟然没动也没做任何反映。安茉的心里突然有种说不出来的敞亮,好像又回到了外婆家,小宝成拉着她漫山遍野的跑着找吃的,狍子肉焖地瓜烤毛豆。 艾淑一边凑上去看,一边不停的朝云志喊,“小哥,看啊,他们再为打架呢。” 两个男孩儿为一个女孩儿打架,在任何年代都是一种庞大的资本。艾淑绝对有理由朝云志大大的炫耀。 年龄稍微大的孩子开始冲上去主动拉架,安茉慢慢站起身,一边喊着“打架啦”、“不要再打啦”,一边笑着。人群中,小仝的鼻子被小俊打出血,滴滴答答染了海军衫的前襟。笑着笑着,安茉的眼泪流了出来,她笑的浑身发抖。 云志瞥见安茉在笑,他竟然也跟着笑起来,还试着吹着哑哑的口哨。云志的笑容把他眼角处的伤痕撑开了,开始有血迹慢慢的渗出来,好像刚才跟小俊打架的是她而不是小仝。 女老师奋力的拉开小仝和小俊,她那绣着梅花的手绢已经被撕扯的不成样子。小仝哇哇的哭,小俊竟然也哇哇的哭,小仝的脸被打成了包子,鼻血流的越来越多,女老师强迫小仝仰着脸看天空,招呼围观的孩子去教室里接一盆水出来。 女老师手忙脚乱的折腾半天,小仝的鼻血终于被止住。小俊则因为身上没伤痕而被女老师强令在讲台旁边罚站,他满不在乎的瞪着小仝。 下了幼儿园,小仝一瘸一拐的顶着包子脸回到家。安茉妈看到小仝的样子,妈呀了一声差点儿晕倒在地上,冲上去保住小仝就是嚎啕大哭,一边哭一边骂哪个挨了千刀的混蛋玩意儿、哪个有娘养没娘教的东西,敢把她儿子打成那样? 小仝也抱着安茉妈哭,母子俩惨兮兮的样子又回到了旧社会似的。安茉妈连晚饭都不做了,只是心疼小仝心疼的哇哇直哭,最后差点儿哭岔气儿了,连嗓子都哑了。 安茉乐的清闲,由着小仝和妈妈哭去,她把用镰刀割回来的青草用断齿儿的大菜刀切成段,再兑上鸡饲料。站在鸡笼子前面喂鸡,一边喂鸡一边强忍着笑,听着小仝和安茉妈哭的跟报庙门似的。 安茉爸干了一天的活儿,发现安茉妈没做饭,哭的跟死了丈夫的寡妇似的,沉着脸摔了铁锅吼着,“要死啊?” 安茉妈终于回过味儿来,狐疑的打量着身上一点儿伤没有的安茉,揪着头发就拽到面前,“小仝挨打你干什么了?死丫头,你为什么不帮着小仝打别人?你就看着他被别人欺负吗?” “我打不过男生!”安茉忍着头皮的痛,理直气壮的回了一句。 “没用的玩意儿,养你干什么……”安茉妈推搡开安茉,看到小仝肿起来的猫熊眼哇的又嚎哭起来,想帮着揉又怕小仝疼,抓起安茉爸摔到脚边的铁锅扔到对面墙上,“都别活了!还吃哪门子饭啊?儿子被人欺负成这样还有天理吗?死丫头不顶事儿,养你有屁用啊……” 铸铁锅啪的碎裂在墙根下面,安茉爸虎着脸看看安茉妈和小仝,又看看旁边低头卷着衣角的安茉。小仝哇哇直哭,安茉妈也跟着扯嗓子哭喊,“这日子没法过了,都死了算了……” 安茉妈的哭哭唧唧起了决定作用,烦躁的安茉爸终于耐不住女人的呱噪随手脱下纳了粗麻线的板鞋,一把揪过安茉扯下她的裤子。一板鞋一板鞋的打在安茉的屁股上,安茉爸粗着嗓门一边打一边骂:我×你妈!我×你妈! 安茉先是咬着嘴唇强忍着纳了麻线的板鞋底子抽在自己的屁股上,最后还是没忍住疼的哭起来,她极力把哭泣的声音降到最低,但她的心里和嘴角却忍不住在笑,一种畅快淋漓的扭曲的笑。 于是安茉的表情随着每次抽下的板鞋底子都变得极其的古怪,她直勾勾的看着远处狼狈不堪的小仝冷笑。安茉突然觉得最好的办法就是让小仝挨揍让小仝受到伤害。小仝越是受到伤害,安茉妈的心便是在滴滴答答的淌血,若是能换回小仝的安然无恙,让她撞墙让她以命抵命都可以。 只是孩子 安茉妈为了抗议小仝被小俊打,故意不让小仝上幼儿园,要给女老师一点儿脸色看看。同时示意上幼儿园的安茉要好好看看女老师什么反应,看看小俊有无悔改之意,若真是及时悔改来家亲自请小仝上幼儿园才行。 世间大部分人都擅长用别人的错误来惩罚自己,自以为聪明的安茉妈也不例外。若真是觉得小仝委屈了,那就勇往直前去幼儿园找小俊和女老师算账才行,白白交着幼儿园的学费不说,她儿子又不是太子殿下,人家怎么会鸟他挨揍不挨揍的事儿呢? “你就该跟他们拼命!跟他们理论!没用的玩意儿”安茉妈用手指头戳着安茉的额头,悻悻的看着她收拾整齐准备上幼儿园。最让安茉妈难过的是安茉竟然一点儿都不悲伤,小仝挨打这么大的事儿,本该举家伤心的,果然是养女儿没用。 “我打不过他们,幼儿园小朋友受欺负,都是家长去理论。”安茉慢条斯理的说着,看到安茉妈泄气的表情,她想起秋天被霜打了的茄子,在心里冷笑,难怪小仝被暴打,活该这个德性。 幼儿园一片祥和,更可以说是祥瑞。并没有因为小仝和小俊的打架而带来任何阴霾。女老子踩踏在老旧钢琴的力量很强大,她每次开唱前的“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刚好对准了“斗来米发骚拉稀都”的音阶。不大的幼儿园教室充斥着女人强大的冲击波,一种来自音乐的古老的力量。 但安茉却在这种老旧的原始力量中,第一次感觉到了自己是个多余的人。没有了小仝,安茉突然觉得自己做什么都变的没有意义。她甚至怀疑自己下幼儿园回到家会被关在大门外,安茉妈会隔着临时搭建的铁栅栏象看陌生人一样的朝自己笑。这样一想安茉开始坐立不安,也有点儿后悔小仝挨揍的时候自己没顶上去挡一挡。安茉不是为了小仝活着的,但她的生活里却不能没有小仝。 女老师的高音还未畅快淋漓的练习完,幼儿园外面就下了大雨。艾淑发了很大的脾气,她把云志的课本丢的到处都是,安茉脚下多了一个皱巴巴的田字格本,她弯腰去捡,惊讶的发现上面的姓名写着:尚云志。安茉一直都以为云志跟艾淑一样姓艾,不过也想着是表兄妹什么的。 “你滚!你是什么东西?”云志一把推开小疯子似的艾淑,他的表情从来没那么可怕过,太阳穴处的疤痕在点着昏暗的白炽灯教室里仿佛狰狞的困兽。 安茉颤抖着手把捡起来的田字格本小心的还给云志,“你,你的……” 艾淑一把抢过安茉手里的田字格本,疯狂的撕扯着,“这个也是我们家的,你的都是我们家的,你的名字是我们家的,你的人也是……” 田字格本的碎屑在艾淑手中飞舞,云志急促的呼吸着,他的双手攥成了拳头好一会儿都没有说话。然后气呼呼的转身出了教室门,外面还下着不大不小的雨。好像艾淑和云志的此类争吵被大家已经习惯了的,没有太多人关注他们的争执。 门口处的小朋友们正在小俊的带领下玩儿“啪击”(音piaji,就是用各种香烟盒的纸叠成的三角形)小孩子们玩儿“啪击”,就是用自己的“啪击”去击打对方的,打翻过来,对方的“啪击”就归自己)。小俊有个大前门香烟盒纸叠成的“啪击”,据说是“啪击”之王,差不多幼儿园里的小朋友的“啪击”大部分都被小俊赢过去了。 艾淑撕完了云志所有的书本,恨恨的坐在座位上摆弄她的宝贝,几十张非同寻常的糖纸,更宝贝的是其中有不少是玻璃纸的。幼儿园的女孩子们都小心的凑到艾淑书桌边,羡慕的看着她摆弄着那些糖纸。 “这个糖是在上海买的……”艾淑的表情透着得意和炫耀,拿出一张很漂亮的糖纸抖着,又拿出几张五颜六色的糖纸抖着,“这些糖是在北京买的,非常好吃,不信你们闻闻,糖纸上现在还留着甜味儿呢。” 真的有几个女孩子凑上去闻着艾淑的糖纸,大家都一脸的幸福状。安茉寂寞的凑在女孩子们身后看着艾淑的那些花花绿绿的糖纸,大部分童年时候的友谊,都是通过简单的交换和炫耀得来的。寂寞这个东西都是由孤单慢慢积累来的,小孩子孤单太久了,等他长大后,那些孤单就变成了性格里的寂寞,所以大部分的孩子都不希望自己的儿时太孤单。 打“啪击”的小俊也被吸引过来,他看中了艾淑最好的几张糖纸,诞着脸皮要,“这张给我呗” “不行。”艾淑非常坚决的拒绝小俊,她跑长途运输的爹不是每次都有机会去上海给她买糖果。 “我用“啪击”换行了吧?十个“啪击”!”小俊很爽快的拿出十几个“啪击”摆在艾淑面前。 “谁稀罕你那些“啪击”?”艾淑不屑的推开小俊拿出来的“啪击”,她很享受被大家围着的感觉,还特意往窗外看看,滴嗒着雨水的屋檐下,云志面无表情的看着对面山上的桃花林。桃花季本来就不长,被眼前这阵雨水一浇,粉粉的热闹颜色褪去了不少。 “我再加……二十张卡行了吧?”小俊明显感觉自己没面子,被一大堆人围着竟然搞不定几张糖纸?他恼火的从裤袋里拿出一沓卡(各种历史人物印刷出来的彩页,杨家将和三国演义的人物居多,也有西游记和水浒的,需要用浆糊粘贴到硬纸板上沿着人物的圆形剪下来,游戏时称为“打卡”,把对方的“卡”打翻过来就归自己。) “不稀罕!”艾淑莫名的兴奋起来,小俊的挫败碰壁让她感到兴奋。 “你不稀罕云志稀罕,他就喜欢我这些“啪击”和卡,不要拉倒!你们女生就是小气鬼!”小俊气哼哼的收起“啪击”和卡,那张上海糖纸的香味还在四周萦绕,小俊晦气的吸吸鼻子。 “那……那就换给你吧。”艾淑突然改变了态度,几乎是用抢着的动作把小俊准备收起来的“啪击”和卡收起来,把那张上海糖纸塞给小俊。还没等小俊反应过来,艾淑就抓过他的手拉钩,“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要!” 那个时候,孩子们之间交换东西,都要在事后拉钩上吊以示无怨无悔。若是有人事后反悔,则会被大部分人看不起。 小俊贪婪的嗅着上海糖纸上香味,其享受的表情让周围所有的孩子都为之羡慕。不停的有孩子跟小俊嚷着:让我也闻闻吧。 安茉跟小俊和上海糖纸都挨不上边,小俊铁定不会让她闻糖纸的香味儿。她有点儿郁闷的出了教室门,看到云志倚在屋檐下,面无表情的用手接着屋檐上滴嗒下来的雨水,云志看到安茉,惨兮兮的笑了一下。 “小仝呢?被打的上不了学了?”云志的话带着莫名的兴奋,大大的幸灾乐祸,一点儿都不像问候语。 “他活该!”安茉在心里冷笑,小仝这个名字就让她不舒服。 “你不喜欢你弟弟?”云志往安茉的身边凑了凑,更加兴奋的问着,他私下看看,放低声音,“我也不喜欢艾淑,我恨不得弄死她!” 云志的声音很低,但安茉的心突突的跳着。云志脸上的表情却因为说这句话透出来一种亮亮的东西,好像那张带着香味儿的上海糖纸般的光芒。虽然安茉曾经无数次想着掐死小仝,但她每次这样想的时候都会透不过来气,会觉得自己的脑袋里灌满了水泥沙子的混合浆,就感觉自己死了似的。 “咱俩都一样。”云志的声音忽然敞亮起来,他似乎觉得安茉不喜欢小仝,而他不喜欢艾淑,这成了两个人共有的秘密,一种类似同盟的亲近感在云志的心里蔓延,云志突然拽着安茉的手臂走到不远处的小山包,“我教你打泥娃娃……” 雨还在淅淅沥沥的下着,但不大,淋久了头发上会多了层雾气般的水珠。云志兴奋的抓起小山包上的黄泥巴示范给安茉看,要先把黄泥巴在手心里团成碗装,然后加固,最后还在黄泥巴中间吐上两口口水,然后用力的摔在旁边的水泥墙上,发出啪的一声。 泥碗碗要是在水泥墙上摔成两半,发出很大的声音就算成功。安茉照着云志的样子在手心里团了好一会儿泥巴,她只是不明白为什么最后非得往泥碗碗中间吐口水然后再用力的摔。 “小哥,你要是不跟她玩儿,我这些“啪击”和卡就给你……”艾淑不知道什么时候从教室里跑了出来,得意的朝云志晃着手里的“啪击”和卡,她看安茉的眼神充满了黄泥巴的味道。 “我,我回教室……”安茉很识趣的抖掉手上的泥碗碗,她不想艾淑把自己当成害虫。 “别走,打她!”云志一把抓过安茉要抖掉的泥碗碗,准确的摔向远处的艾淑,泥碗碗啪的扣在了艾淑的胸口,艾淑哇哇大哭。云志亢奋的抓起小土包上的黄泥一把一把的摔向艾淑,艾淑被甩成了泥娃娃,手里的“啪击”和卡散落在雨水里。 “你疯了?”安茉一把拽住云志的胳膊,很想让他停下来,云志真的跟疯了似的,云志推开安茉,安茉跌倒在小山包上。 云志的脸上徜徉着莫名的激动,若是有挖土机,安茉相信云志会用挖土机把一整斗的泥巴都糊在艾淑身上。女老师从教室里冲出来,看着被打成泥巴人的艾淑,大声嚷着:艾云志,你给我住手! “我叫尚云志!”云志停了手,气喘吁吁的朝女老师嚷着,他穿着粗气激动的浑身发抖。 “艾淑不哭,老师告你妈去……”女老师慌忙扒拉着艾淑身上的黄泥巴,恶狠狠的瞪着云志,小俊领着一大堆人从教室窗户探出脑袋,幸灾乐祸的打着口哨。 “我们闹着玩儿呢,是不是啊艾淑?”云志的笑很古怪,他死死的盯着哭的上气不接下气的艾淑,被糊了一身泥巴的艾淑竟然在泣不成声的状态下,傻傻的的点着头,“老,老师……小哥跟我闹着玩儿的。” 恶意丛生 吃晚饭的时候,安茉的心理竟然一直在兴奋,不知道是不是云志用泥碗碗糊了艾淑全身的缘故。也许是因为艾淑的专横让安茉想起了小仝,云志疯狂的往艾淑身上砸泥碗碗,安茉就想象着自己也那么做。 “你们老师和小俊有没有反省?”安茉妈抱着小仝不满的问着,在她的想法里,幼儿园老师至少要拖着小俊家访,让小俊给小仝道歉才行。小仝嚼着发面的精粉馒头,忽闪着眼睛瞪着安茉,他也很想知道小俊的态度。 “老师没说过什么。”安茉划拉着碗底的碴子粥,心开始突突的跳着,不知道为什么,她开始信口胡说,“小俊说了,下次见到小仝还会打他!” 小仝两只手紧紧的握着精粉的发面馒头,哇的一声大哭起来,边哭边看着安茉妈,“妈……他,他还要打我……我要上幼儿园啦……” 小俊没这么说过,幼儿园的孩子们和女老师似乎也早就忘了小俊和小仝打架的事儿。安茉妈沉着脸撂下筷子,“什么?他敢?” “小俊说了,小仝要是敢上幼儿园就打他,见一次打一次,下了幼儿园还要在路上堵着打。”安茉怦怦跳着的心竟然慢慢适应了编瞎话,她愈发编的跟真事儿似的,小仝的反应让她心里涌动着嚼了粉色皮子的水萝卜和甜杆儿(农村作物,北方不及南方的气候好,有甘蔗,大部分的孩子都是在高粱、玉米成熟之前掰了嫩的地方象嚼甘蔗似的咬着吮吸甜汁儿)一样舒服,透出水汪汪的开心来。 “不哭不哭……”安茉妈手忙脚乱的安慰着小仝,发狠的眼神看向安茉,“你就应该跟他拼命!” 安茉心里嘀咕着安茉妈为什么不去跟小俊拼命?她幸灾乐祸的看着哭的全是鼻涕和眼泪的小仝,“我打不过他。” “那你去找老师啊,养你这个废物真是没用,去找老师告状啊?”安茉妈近乎癫狂的朝安茉挥舞着她煤黑色的手臂,上面长满了痦子。 “老师不管,小俊家给老师送了好多大虾酥和桃酥。”安茉想起来小俊在课间吃“间食”的时候吃的是大虾酥,包装纸上画着红色线条的大虾,还有能直接当铁饼丢人的大块儿桃酥,小俊是把桃酥放在桌子上,用糊花了的铅笔盒狠狠的砸,桃酥就碎成好几块儿。 安茉妈抱着小仝好一会儿没吭声,想着吃人家最短拿人家手短,幼儿园老师既然收了大虾酥和桃酥,向着小俊自然无话可说。小仝哭的上气不接下气,鼻涕和口水滴嗒到了馒头上,安茉就在心里冷笑,感慨小仝天生就是尿尿和泥玩儿的胚子,离了娘胎低眉顺眼的连脑袋都抬不高45°,估计那个时候的天空是什么颜色,小仝的记忆是没印象的。 “要不……咱们也送点儿礼?”安茉妈忐忑的招呼远处坐着的安茉爸,小仝一哭她就六神无主,总不能让小仝每天去挨揍吧? 安茉爸哼哼两声没说话,安茉妈也没有再提,想来送礼是非常不划算的做法,毕竟小仝还没吃到多少大虾酥。但是小仝又不能不上幼儿园,闷在家里也很可怜。 “你明天挡着小仝,知道吗?”安茉妈拽过安茉让她挡在小仝的前面,然后抱起小仝笑着哄,“以后就这样,要是小俊打你,你就躲到后面,把姐姐往小俊身上推,这样就打不着你了,知道吗?” 然后,小仝就眉开眼笑了,他练习式的推了安茉几下。安茉妈就在旁边拍手叫好,安茉差点儿撞到柜子上,她爬起来冷笑着看着小仝抱着妈妈,母子俩似乎为这个高明的招儿庆祝似的笑开了颜。 第二天依然下雨,小仝到底是跟着安茉去了幼儿园。安茉带着嫌恶的心里,不停的恐吓着小仝说小俊随时冲过来掐死他。小仝就会恐惧的拽着安茉的胳膊不放,就像《越狱》里那些想找靠山的人拽着T-Bag的裤兜不放一样。 每当这个时候,安茉心里就会涌动出恶毒的快感,虽然她每时每刻都非常希望小俊能冲过来把小仝打的鼻青眼肿。小俊好像忘了之前跟小仝打架的事儿,叼着从艾淑那儿换来的上海糖纸,嚷着跟每个人男生挑战打“啪击”、敲卡,安茉甚至故意拖着小仝从小俊的身边走过去,小俊连正眼都没看小仝一下,这让安茉非常失望。 云志趴在吱呀吱呀不停摇晃的书桌上睡了一上午的觉,直到吃“间食”的时候才起来。安茉吓了一跳,终于明白云志为什么不愿意抬头了,因为他的脸上到处都是伤痕,鼻青眼肿的,眼睛肿的上眼皮都要掉下来了,肿的部分青紫青紫的。 “你怎么了?”安茉小心翼翼的问着,虽然她也有想做是之前云志往艾淑的裙子上摔泥碗碗的后果,但没想到会这么严重。 “我没事儿。”云志懒洋洋的枕着下巴,看着老旧书桌上的凹痕。 “小哥,真的不是我说的,我什么都没说……”艾淑拽着云志的胳膊,一边摇晃一边小声的恳求着。 “滚!”云志的声音不大,但透着深深地厌恶,他恶狠狠的甩开艾淑的拽着他手臂的手。 艾淑整个人都靠在云志身上,一边哭一边哀求着,“小哥,你别生气了,我再也不说你坏话了还不行吗?” 一直沉默着的云志突然抓起破烂不堪的图画本,噼里啪啦的朝艾淑的脑袋和身上砸去。安茉看呆了,好一会儿她才反应过来,一把拽着云志的手臂,“你疯了?你干嘛打她?” 艾淑憋着嘴,竟然没发出一声哽咽或哭泣的声音,眼泪在眼睛里滴滴的转着,然后顺着眼角吧嗒吧嗒的落到花格子的裙子上。安茉虽然不喜欢艾淑,但至少人家没招惹她,她自然也看不惯云志这么打她。 “不用你管,我喜欢小哥打我怎么了……”艾淑一把推开安茉,流泪的眼睛凶狠的盯着她。 “你干嘛推安茉?”云志的火气又上来了,啪的给了艾淑一记耳光,耳光的声音脆生生的,就连讲台处用力踩着老旧钢琴脚踏板的女老师都不自觉的停下动作看着云志和艾淑。 “不准打架!”女老师甩出一句话,接着她的都来米发骚拉稀都,钢琴脚踏板咿咿呀呀的响着。 “回家告诉你老子去啊?说我打你了?”云志冷笑着扔了图画本,盯着艾淑吧嗒吧嗒掉眼泪的眼睛。 安茉诧异的看了云志一眼,她有点儿想不明白这其中的关系,难道艾淑的老子不是云志的老子吗?安茉小心翼翼的离开教室,她怕自己在那儿站着又能引起其他问题。而且云志和艾淑的关系真的让她头大,还有她也不明白这年头儿还有男孩子在家不吃香的吗? 幼儿园教室的屋檐滴嗒着雨水,安茉用手心接着。凉凉的,仰头看的时候,雨滴落下来的时候似乎还带着线,一串一串的,象邻居家的姐姐捣碎了用来染红指甲的串红。 小俊叼着上海糖纸从教室里冲出来,看到安茉站在屋檐下,挑衅的哼了一声,直接冲上对面的小山包方便。安茉看着小俊象公鸡打鸣似的仰着脖子对着灰蒙蒙的还飘着雨丝的天空咿咿呀呀的哼唱着什么。对面山上的桃花已经全谢了,郁郁葱葱的全是青色的桃林,谢了花儿的地方应该已经长出来桃子了吧? 小俊利落的解开裤带对着小山包下的马路撒尿,安茉转过身要回教室。然后她听到一声惨叫,回过身的时候发现小山包上的小俊不见了,再然后就是含糊不清的喊叫声:救命啊,救命啊! 安茉快步绕过小山包,看见小俊滚进了小山包下的泥浆里。雨季从小山包上冲下来不少黄泥浆,而幼儿园五六岁的半大男孩子们都喜欢站在小山包上往下撒尿,所以小山包下面的黄泥浆里积了很多的秽物。 “帮我喊人啊?”小俊被黄泥浆糊了脸,含糊不清的朝安茉挥舞着手臂。 安茉这才反应过来,跑回教室招呼女老师。女老师吓得腿脚更不灵便了,差点儿被钢琴绊倒,拽了几个年纪大的男生跟着安茉绕过小山包去救小俊。 安茉远远的看着,女老师和五六个今年就能上小学一年级的男生使出浑身解数从黄泥浆里拽出小俊。安茉的心里莫名的笑了一会儿,想着小俊穷凶极恶的要看女生的裙子下面,她突然觉得这就是大人们平时口中说的报应,就像看上的男人祸害女孩儿被人家家长差点儿用铁棍敲断腿似的。 “你干嘛笑?”云志帮完忙,站在安茉身边接着屋檐滴嗒的雨水洗手,他盯着安茉的眼睛。 “我没笑,摔得很疼吧?”安茉竭力掩饰着表情,但云志的眼神似乎看穿她的心事,安茉不太敢看云志的眼睛。 “星期天去我家玩儿吧。”云志突然说了一句,安茉好一会儿没反应过来,除了小宝成,好像没什么人邀请过自己去别人家玩儿,这样一想,安茉开始想念小宝成和小太公了。 “我请了好多人,他们都去。”云志误解了安茉的沉默,他转过身指指远处的几个孩子。 “好呀。”安茉爽快的答应了,有人一起玩儿终归是件开心的事儿。而且她似乎一直很想多知道一些云志和艾淑的事情,为什么他们看着怪怪的?还是所有人都怪怪的? 远处,小俊的脸终于被女老师用洗脸盆冲洗出来。小俊哇哇的从嘴巴里吐出一大堆的秽物,鼻子还在淌着黄泥浆的颜色。女老师稍微碰下小俊的胳膊,小俊就疼的哇哇大哭,不知道是断了还是扭了?安茉开始惋惜,小俊搞成这样自然没办法再打小仝,她多少觉得这个结果太让人失望。 云志诅咒 星期天,好多人都去云志家玩儿,包括胳膊脱臼了小俊和小仝。安茉终于认出云志家具体在哪儿,就在她之前漫山遍野挖野菜的西山坡下面。安茉站在院子里往西山坡上看,果然看的清清楚楚,若是有人在艾淑家的自留地旁边挖东西,连那个人的表情都看的清楚。 这样一想,安茉的心里泛出不自在,她不仅在人家的自留地里偷过胡萝卜,还曾经坐在旁边的陡坡上哇哇大哭,一边哭一边用挖野菜的铲刀弄死了不少只蚂蚱叫不出名字的毛毛虫。说不定云志早就看到过她,只不过从来没说过话而已。 艾淑家的院落很开阔,是正统的三间房,中间灶台,东向正房,西向偏房。艾淑远远的招呼着来的小朋友们玩儿,还特意拿出糖果给大家吃。安茉能听见艾淑自豪似的嚷嚷着她爸爸是跑长途运输的,每到了一个城市就会给她买那个城市的糖块儿,她的糖纸就是这么积攒出来的。 艾淑嚷嚷的时候,云志坐在远处看着,他的脸上透着一种奇怪的表情,带着焦躁和不耐烦。安茉总觉得云志请那么多小朋友来家里玩儿很怪,比如云志平时都不跟小俊和小仝说话,怎么会突然间就变成好朋友了呢? 安茉在大铁盒的糖果里挑选了一块奶糖,蜡质的包装纸慢慢展开,里面是乳黄色的奶糖,奶糖上面还卷着一层透明的“粉纸”(谐音:应该是淀粉类制成,保护糖体不粘连,能吃)。那个年代,糖块很多但奶糖很少见。安茉小心的舔着“粉纸”,嗅着奶糖温软香甜的气息,她觉得幸福就是天天能吃到这种奶糖,幸福的额外条件就是她的生活里再也不要有小仝。 最早的角色扮演是孩子们发明的,因为他们喜欢演大人。 小俊最先提出要玩过家家,因为他喜欢当爸爸。之前从小山坡上滑到黄泥浆里扭伤了胳膊,小俊吊着绷带嚷嚷说他最适合在过家家里当爸爸,因为爸爸这个身份都是在外工作不容易才会受伤,赚钱养家好不容易。 艾淑自然成了过家家里的妈妈,她颇是赌气的挽着小俊的胳膊远远的看着云志的反应。云志没什么反应似的看着墙上的老式挂钟,破旧的钟摆了无生气的打着摆,发出匀速的咔咔的声音。 小仝一干人充当了亲戚,还有来串门的邻居。小俊非常鄙夷的盯着安茉看了半天,说:让她当孩子吧。然后艾淑就拿出一条红色的纱巾围在安茉的脖子上,说是防止喂饭的时候掉下来。纱巾上的金丝线都脱了色,红纱丝因为拉抻的太久已经开始凹凸不平的扭曲着。 过家家中,孩子是最没什么用处的道具,只是在那儿坐着,或者躺着。艾淑找了两块平板式的石头,开始演示做饭,拽了墙根处的野菜就在石板上剁碎,还特意找些小石头当碗。小俊吊着扭伤的胳膊,很大爷的用灰袋纸(一种粗糙的发黄的纸)卷了香烟的模样吊在嘴上,装模作样的从院子大门进来,嚷嚷着:爸爸下班了,饿死我啦! 然后艾淑就忙着端饭端菜,小俊用火柴点了灰袋纸的烟卷,因为里面包着的也是碎纸屑。火柴点着烟卷后,一把火就烧了起来,小俊呛得直咳嗽,烟卷上的火还点着了小俊额头的卷发,小俊手忙脚乱的朝安茉喊着:“帮忙啊?” 安茉扯了红纱巾就往小俊脑袋上挥舞,纱巾的绞丝遇火就着,小俊整个脑袋都着了火。安茉愣了一会儿,随后就恶毒的扑打着,她不晓得自己是在救火,还是在打小俊的脑袋。等火扑灭了,小俊脑袋上的头发也烧的差不多一半,红纱巾焦炭般的碎块还黏在小俊的头发上。 小俊一把推开安茉,“你滚!不准你吃饭!” 安茉绷着脸老老实实的坐在远处,心里却乐开了花,她想着某天小仝的脑袋是不是也会烧成这个样子。 云志愈加不安的看着墙上的挂钟,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似的朝安茉招招手,“我们去看好玩儿的。” 安茉跟着云志进了偏房,简陋的组合柜上放着一台老式的留声机。安茉小小的激动了一下,之前三姨结婚的时候,三姨夫就准备一台留声机,但三姨心疼那个稀罕玩意儿谁都不让碰。 云志娴熟的拿出一张红色透明的塑料大圆盘放进留声机磁道,然后把留声机的金属唱头放到了大圆盘的红色塑料上,那上面全是清晰的凹痕。然后就有声音流淌出来,还带着咔嚓咔嚓的噪音。 “这个歌儿是《梁祝》,留声机是用我们家钱买的……”云志的表情黯淡下去,他翻着旁边的其他碟片。 安茉诧异的看着云志,云志家的钱不就是艾淑家的钱吗? “过一会儿……艾淑她老子就该回来了……”云志心不在焉的扭头看窗户外面,他似乎有点儿紧张。 “艾淑爸爸……不就是你爸爸吗?”安茉终于没按捺住好奇心,她想不出云志的话里有什么其他意思。 “呸!我爸爸?他也配!”云志恶恶的啐了一口,他手里的蓝色碟片啪的被折成了两段,安茉吓了一跳,不敢再言语。 院子里的孩子们开始多了起来,小仝等充当过家家中的亲戚串门,还有邻居串门什么的,这会儿都商量好了似的出现在院子里,每个人手里还像模像样的随便拽几个毛毛草和青菜叶子当串亲戚的礼物送给艾淑。艾淑捡的充当碟子和碗的小石块明显不够用起来,艾淑仰着脖子开始喊安茉,“喂!安茉宝宝,你出来帮忙啊?妈妈的碗和碟子不够了。” 安茉吸溜着鼻子好一会儿没动地方,她不喜欢艾淑或是小俊冲自己嚷嚷爸爸妈妈的。就在她磨磨蹭蹭要出去的时候,院子的大门开了,艾淑的爸爸妈妈下班回来了,看到院子里一堆的孩子,艾淑爸爸皱了皱眉头。 “总算回来了……”云志没头没脑的丢下这么一句话,快步走出偏房,老式的留声机还依依呀呀的响着《梁祝》的曲子,卡住的时候会咔咔的发出跳盘的声音,安茉看到云志不顾一切的冲出房门,朝大门口的艾淑爸爸冲过去。 “把我们家的钱还给我!”云志的声音像炸弹一样非常响亮的轰鸣着,还带着激动的颤抖。 “你……滚一边去,什么钱钱的!”艾淑爸爸扬起的拳头在一大堆孩子的注视下,终于强忍着放了下去,他推搡着云志。 艾淑妈妈睁大了眼睛,企图拽走云志,她的声音不大,“别闹了!” “就是你们花光了我们家的钱!还不承认是不是?我爸妈留给我的钱呢?”云志的声音越来越大,他甩开艾淑妈妈,追上艾淑爸爸,挡在那个暴戾男人的面前,“艾淑穿的花衣服,吃的点心和糖果,还有家里的留声机,你的手表,哪个不是我们家钱买的?你把钱给我吐出来!” 艾淑爸爸终于没忍住,啪的当众给了云志一耳光,“小兔崽子,你还没完了,这些年你不吃不喝啊?你吃我们家的花我们家的,我还没跟你算钱呢,滚!” 云志捂着被打的脸颊,就是不让路,他的眼睛发狠的盯着艾淑爸爸,“我爸妈给我留下的钱,难道就是要我在你们家吃剩菜剩饭,喝凉水穿破衣服吗?你们家的死丫凭什么花我的钱!!” 艾淑爸爸操起房子旁边的粗木棍,没头没脑的往云志身上打去,云志也不躲,眼睛睁的大大的,盯着艾淑爸爸。艾淑妈妈冲上来拉架,把云志抱在怀里背过身体,艾淑爸爸的粗木棍没有停止,雨点般的打在艾淑妈妈身上,他粗声粗气的骂着,“贱女人,自己生不了儿子怨得了谁?要是你能生个儿子给我,我用得着当王八给别人养儿子吗?” 艾淑哇的一声大哭起来,院子里的所有孩子都吓呆了。安茉冲出偏房,她的呼吸和身体一样哆嗦着,云志缩在艾淑妈妈怀里,眼神空洞的如同偏房火炕上的洋娃娃。盈盈的笑意下面,每只带着长睫毛的眼睛扒拉一下,就动一下,若是不动,就空洞的仰面看着无量上的蜘蛛网,闲散的蜘蛛懒懒的游荡在蛛丝上。 小俊带头,看是有小朋友跟着逃跑掉。艾淑爸爸打累了,丢了手里的粗木棍,恨恨的朝安茉嚷着,“都给我滚!” 艾淑的哭声惨兮兮的回荡着,云志几次想挣脱艾淑妈妈的怀里,都被那个打的奄奄一息的女人死死的抱住。 “你们统统不得好死……”云志突然撕心裂肺的喊了一句,然后他的嘴巴被艾淑妈妈死死捂住。 “你走!你走!”艾淑恨恨的瞪着安茉,拖拽着把安茉推出院子,然后砰的关上木头院门,安茉看着脱色的木门愣了好一会儿,才慢慢的转身离去。 山坡下面,小仝和小俊等人,看热闹似的远远的看着。安茉突然明白,云志是故意请大家去他家玩儿的,就是要当众丢艾淑爸爸的脸。 小小约定 第二天上幼儿园,安茉的心是忐忑不安的,她怕云志又会像之前那样被打的不成样子。那天艾淑爸爸手操粗木棍没头没脑的抽着云志和艾淑妈妈的架势,安茉很怀疑云志说不定会被打的断胳膊断腿的。 可是当云志和艾淑出现在教室门口,安茉意外的松了口气,云志好像没有再被打,还换了新衣服,脸上带着开心的笑容,手里拎着新做的“滚圈”(80年代县城长大的男孩们最喜欢的玩具之一,就是用挺实的铁丝或者钢丝铸成圈,再用钢丝或铁丝做成带钩的推棒,一路推着滚圈跑着就很拉风)。不知道是艾淑的父母确实感觉到人言可畏,还是云志那天嚷嚷的话戳到了他们的痛处,总之,云志在这次事件后牛气了不少。 “记得哦,我叫尚云志,不姓艾。”云志底气十足的坐到安茉身后,嬉笑着提醒着安茉,艾淑的嘴巴撅的都能挂住油瓶了,她凶巴巴的盯着安茉,“不准看我小哥,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就是看我小哥长得好,稀罕他!你看看你!又看他?你下巴都要掉啦!” 安茉合上因为惊讶而张了好久的嘴巴,她惊讶是因为看到云志换了新衣服还没挨打。至于艾淑说的云志长得好,安茉倒没太注意,下意识的看看云志,是长得比小宝成和小太公耐看,浓眉大眼睛的。 “我喜欢让她看,你管得着吗?”云志啪的给了艾淑一记耳光,耳光的声音淹没在女老师咿咿呀呀的钢琴前奏曲里,艾淑捂着被打的脸,眼泪跟小雨滴似的滑落下来。 “你干嘛老打她?”安茉心里紧了一下,想起小仝在家乱扯着她的头发,揪的头皮火辣辣的疼,她开始替艾淑鸣不平。 “有本事告诉你老子去!”云志不屑的推开艾淑,眼神里透出恶毒的光芒,看着安茉兴奋的笑,“这叫一报还一报,我在家就是这么挨打的,她老子打我,我就打她!艾淑我告诉你,我不姓艾,我也不欠你们家的,你老子要是把我爸妈的钱还给我,我现在就滚蛋!” “小哥……”艾淑被云志发狠的话吓到了,她脸上还留着巴掌印,但却软趴趴的靠在云志身上,“小哥我错了,我再也不打小报告了,我以后都听你的话还不行吗?你别走……” “你又不是我亲的妹妹,哼!少来了……”云志嫌恶的站起身径自走到安茉旁边的空位子上坐着,他特意拿出来铅笔在田字格本封面上写着:尚云志。然后把他写的名字给安茉看,“记住了,这才是我的名字。” “那你为什么……住在艾淑家?”安茉诧异的看着云志,她问的很小声,她怕云志跟自己一样,也是小时候给丢到外婆家没人要。 “我只是暂时住在……她家!”云志不爽的瞪着安茉,差点儿吼出声,“我爸妈都是高级人才,知道吗?是知识分子!他们返城了,等他们安顿好就来接我了,我爸爸家在大城市有大房子,有电视机的那种!等我回去后,我接你去我家玩儿!” 云志的情绪,慢慢的变得冲动起来,“我姥爷还有吉普车,吉普车知道吗?当官儿的才能坐得起……我爸妈走的时候给艾淑她老子留了这么厚一沓子钱的!我今年上小学的时候就该走了!” 云志的眼神里徜徉着异乎寻常的兴奋,他冲动的有些发抖,两只手不停的比划着他能想象出来的那些记忆。安茉不吭声的看着云志,心底充满了羡慕。 安茉的眼神和表情让云志的激动得以继续,他的父母显然是属于后期返程的那批知青,是顶呱呱的人才,他们在云志五岁的时候离开的,拜托艾淑的父母暂时照顾云志。这是云志仅有的一些记忆,他始终记得自己是要离开的,等他离开的那天,所有的生活都会变得无比的美好,艾淑家的滚圈和能吹泡泡水的肥皂算个球呢?红绿丝的月饼请他吃他也会高高的抬着头,看都不看一眼。 云志暗暗地发誓,等到他可以离开的那天,他尚云志一定要狠狠的抽艾淑几个耳光,不,还要抽艾淑爸爸几个耳光。若是他长得够大,一定拿着粗木棍打断那个混蛋男人的腿,把自己这段时间受的鸟气统统发泄出来。然后再高昂着头,大喊着:我叫尚云志!这样离开才算顶天立地。 幼儿园放暑期假,安茉家的房子盖的差不多了。但就算搬进去也只有东面的正房和灶间能用,其他三四间房子属于完工,但里面还不能住人。安茉兴奋的看着大房子外面闪着耀眼阳光的玻璃窗,她终于不用再睡帆布帐篷了,夜里静谧的黑暗如窒息般的压抑,雨季潮湿的能挤出来水滴的被子褥子,还有小老鼠半夜里吱吱呀呀的嘶叫,白天还能看到扯得到处都是棉絮和鞋子,角落里到处散着小中药丸似的老鼠屎。 云志常常来找安茉,安茉妈不喜欢云志总找安茉,家里总有一堆的活儿记要收拾。云志就改了规矩每次都来找小仝玩儿,安茉妈不放心小仝一个人出去,于是安茉就堂而皇之的能跟着出去了。云志带着他们漫山遍野的找蚂蚱和螳螂,拿了磕掉了齿儿的放大镜,对着太阳光烤蚂蚁烤毛毛虫。安茉能看到蚂蚁和毛毛虫在对焦后的放大镜下痛苦的挣扎,小仝睁大眼睛看着,云志的笑容里带着残忍的兴奋和激动,艾淑手里拎着毛毛草串着大串的蚂蚱和螳螂,一步也不离开云志。 直到蚂蚁和毛毛虫被烤成了黑点儿或是一小团焦炭,云志才会拿开放大镜。恶作剧的把光线对准小仝的手,小仝就跟给火烧了似的跳开,哇哇的叫着,拽着安茉嚷嚷,“疼死了,疼死了,快烤她!烤她!” 云志看向安茉的眼神就透着说不定的意味儿,在安茉的理解力里,那眼神的意思代表着:你也比我好不了多少吧? 下晴天雨的时候,云志就拖着竹枝子做的大扫把领着安茉和小仝到处扑蜻蜓。晴天雨就是那种有太阳,云彩也没那么乌黑,偶尔几片白色的云朵盖住太阳就噼里啪啦的掉着豆大的雨滴,这会儿蜻蜓就失去了方向似的乱飞。 艾淑喜欢用她妈妈把蚊帐缝在铁圈上的兜子去抓,抓到了就用白色的丝线绑住蜻蜓,蜻蜓飞在前面,艾淑牵着线跟在后面,一副得意洋洋的表情。云志对普通的蜻蜓不感兴趣,他喜欢抓“大绿芒”(谐音:土叫法,蜻蜓中的首领,比普通蜻蜓个头大很多,通体都是绿莹莹的颜色,绿宝石般的眼睛能折射太阳光线的时候透着幽幽的神秘感)。 云志抓到了“大绿芒”,就会小心的用细长的大头针穿过蜻蜓羽翼下的心脏部位,把它们活活的钉在泡沫纸板上做标本。有的“大绿芒”生命力极强,钉住两三天还会偶尔不停的抽动着羽翼挣扎几下。 “还活着呢……”安茉心里颤颤的抖着,不敢靠近云志的标本盒。 “好玩儿吧?”云志小声问着安茉,他的眼神透着从未有过的光芒,每次“大绿芒”挣扎一下,云志的手都会激动的抖一下。 “你干嘛积这么标本?”安茉点数着云志的标本盒子,里面全是自己叫不出名的大蝴蝶、蛾子、蜻蜓,还有类似蛇一样的东西,不知道它们是不是都在还活着的时候被云志用大头针死死的钉在了木板上。倒是有蛾子的粉尘散了好大一片地方,还有一处“大绿芒”的尾翼部分,甩出了细细的蛋黄色的籽。 “绝了吧?”云志用小竹签指着安茉盯着看的“大绿芒”甩出来籽的部分,得意的炫耀着,“我用大头针钉住它第三天,它甩出来的!现在子孙后代都有啦,说不定这个以后能值钱呢……” 安茉象看怪物似的看着云志,小宝成用弹弓打麻雀在她脑海里,已经算是最残忍的事情了。云志竟然津津乐道他的标本过程,那可是活的东西呢。 “你干嘛杀死那么多蝴蝶和蜻蜓?”安茉没什么底气的问着云志,她想起云志甩艾淑耳光,笑吟吟的啪的一下打在艾淑脸上的手掌,或许如同用细细的大头针钉死一只还没来得及当上妈妈的大蜻蜓? “你懂什么?这是标本,很值钱的!我爸爸就是……动物家!”云志的眼神里充满了徜徉和崇拜,他小心的装好自己的标本盒子,“将来我会积攒更多的标本,等我见到他的时候,我就把这些东西给他看,我要让他知道,我也要当个动物家!” 幼儿园暑期假结束的时候,安茉家终于能搬进新房了。大部分的亲戚都来祝贺,谓之:上梁。其实就是温居的,安茉爸把绑了大葱的红布和铜钱吊在屋顶。幼儿园的小朋友们来凑热闹,按照当地的规矩,要把小小的馒头和糖块等小食品四散着丢给看热闹的小孩子是谓大吉大利。小俊带着人接了不少吃的,一窝蜂的跑了没影儿。 安茉奶奶和二叔为安茉爸搬家着实庆祝了一番,据说安茉二叔煮了两个猪头,对着天空放了几个空枪,还请了一大堆猎友回家吃饭。安茉奶奶如愿以偿的搬进安茉家以前的房子,在红红的分家单上画押按了手印,对着邻里邻居嚷嚷了好多天:宁肯二儿子门口吊死,也不到大儿子门前讨碗饭吃。 热热闹闹的上梁请吃饭,安茉妈抱着小仝四处秀了一圈,无非就是儿子争气,上幼儿园已经能数到一百了,将来一定会超过安茉二叔家的儿子,貌似那孩子现在连五十个数都数不明白什么的。安茉被丢在一边没人管,她饿极了掀锅盖拿馒头吃,被热腾腾的水蒸气烫了手,嗷嗷叫了半天也没人搭理自己,她觉得自己的手都要被水蒸气蒸熟了。 来凑热闹的云志,抓起灶台上做菜的豆油,还有砂糖往安茉烫伤的地方涂抹着。很奇怪的方法,混着豆油的白糖涂抹到烫伤的手背儿上,竟然真的没那么灼伤的痛感了。 “还疼吗?”云志抓起安茉的手不停的吹着气,大屋里吃饭的人依旧热热闹闹的。 “不了……”安茉感激的看着云志,不晓得他跟谁学的法子。 “我妈……就是这样帮我涂烫的地方……”云志安静的坐在安茉身边,似乎想起了什么,“我好几年没见到他们了,我妈很漂亮的,□浪头发……不过我就快见到他们了,艾淑她老子已经给我妈发电报了,我就要回大城市上学了……” “真好……”安茉喃喃着,想到自己还得每时每刻的陪着小仝,也不晓得这种日子能持续多久。 “要不……你跟我一起走吧?”云志看着安茉,突然蹦出来这么一句话,“反正我也没妹妹,我妈人很好的,小猫小狗要是饿了她都抱回家的,小仝那么欺负你,你还在这儿呆着干什么?我不喜欢艾淑那样的妹妹,我喜欢你这样的……” 安茉的心里簌地燃气了一丝光亮,但这股光亮很快就灭了。人家跟自己非亲非故,为什么要收留她呢?这就像艾淑家跟云志非亲非故,纵然云志的父母留了很多钱,还不是凶巴巴的对云志?每天都被打的鼻青眼肿的上幼儿园,吃的穿的喝的还都不如艾淑,安茉看着被涂抹了豆油和白糖的烫伤的手背儿,没说话。 “我向你保证,只要我回到了妈妈家,回到了大城市,我就请你去我家玩儿!”云志多少有些发狠的朝安茉伸出手,做出拉钩上吊的架势。 “好哦。”安茉拘谨的笑了,小心的用她被水蒸气烫伤的手跟云志拉了勾上了吊,虽然她一点儿都不相信这会成为真的。 讨价还价 幼儿园开学的时候,安茉没有见到云志。艾淑扁着嘴趴在咯吱咯吱响的书桌上,用唾沫舔了五分钱的“贴纸画”(一种模糊的人物画儿,用水或唾液舔舔往胳膊或者手背儿上粘住,等半干的时候小心的揭下来衬纸,人物就会留在皮肤上,类似刺青那样)往手腕上贴着,贴上去又拿下来,再贴再拿下来。贴纸画上的各种颜色混了艾淑一手。 “你小哥呢?”安茉的心怦怦的跳着,想着云志应该回到了那个有他爸爸妈妈的大城市,那个温暖的家里,有着电视机,云志的姥爷开着帆布盖子的吉普车到车站去接他。 “我小哥回他妈妈家了,你满意了吧!”艾淑尖细着声音,没好气的瞪着安茉,把书桌上的贴纸衬纸扔向安茉。 安茉反而松了口气,想着云志再也不需要嘶吼着嗓门跟艾淑爸爸理论他们家花了云志多少钱。云志再也不用带着满脸的伤痕上幼儿园,他那个卷着□浪头的妈妈会好好疼他。 幼儿园对面山上的桃树郁郁青青的密接在一起,安茉那一年的记忆却遥遥远远的记住了粉红色。下雨天的粉红色,晴天的粉红色,瘸着一只腿的女老师咿咿呀呀的踩踏着老旧的钢琴的声音也是粉红色,还有小俊摔下小山包时桃花淡了的粉红色。安茉开始怀念云志滚着的铁圈,怀念下雨天幼儿园屋檐滴下的水滴,在黄泥浆的门槛处泛起的雨花,噗噗的发出沉闷的声音。 安茉甚至羡慕三姨剩下的那个死去的女孩儿,安安静静的离开,至少还有三姨哭的撕心裂肺的不舍的,若她是那个夭折的女孩儿该多幸福?若记忆是个好东西,那么粉色的桃花就成了安茉所有记忆中象征着幸福和快乐的颜色。 正式搬进新居的第一晚,安茉就听到了奇怪的声音。这种声音折磨了她大半个晚上,安茉开始怀念帆布棚子里的安静,虽然偶尔也会有小老鼠吱吱叫着闹上小半个时辰。 天下没有不嘿咻的父母,两情相悦的嘿咻估计是男欢女爱的最好体现。不知道上个世纪80年代后长大的孩子们,因为住房条件的有限和父母的不注意,有多少孩子是没办法而不得不被迫听着自己父母嘿咻的声音,至少安茉是。 安茉的睡眠一直不多,每天的劳累加上小仝的闹腾,自己一个人住一个帆布棚子太久,因为害怕而不得不把自己熬的实在不行了才会无所畏惧的睡去。搬进新居的晚上,安茉和小仝睡在炕头儿,安茉妈和安茉爸睡在炕尾,安茉在黑暗中看着玻璃窗外漆黑的夜晚,想着云志这个时候应该坐在温暖的房子里看电视,要不就是睡在他的漂亮妈妈的怀里,说这几年的辛苦。 悉悉索索的黑暗中,安茉爸和安茉妈就开始了他们最原始的男人女人活动,安茉能清晰的听见安茉妈发出别人家办丧事儿时发出的类似报庙门的哭哭唧唧的哼唧声,还有安茉爸粗重的喘息声音。这声音不比她一个人睡在帆布棚子里听到角落里的小老鼠发出的声音好听,安茉不敢正眼不敢转侧身更不敢发出任何声音,虽然她不知道这算哪种行为,但想来不会比小老鼠深更半夜唧唧喳喳的闹腾好到哪儿去。 睡在安茉旁边的小仝,鼻息死一般的沉静。安茉妈和安茉爸折腾了好一会儿,然后房间的白炽灯突然大亮,不晓得安茉妈开抽屉去拿什么东西似的,安茉死死的闭着眼睛,尽量让自己发出跟小仝一样的睡觉声音。然后白炽灯啪的又灭掉,安茉爸和安茉妈的男人女人运动再次继续。 安茉咬着自己的下嘴唇,她觉得自己的所有视觉神经都变的一片黑暗,还有黑暗中那讨厌的声音。跟小仝平时欺负她一样的讨厌,安茉很想掐死那种声音,她开始怀念帆布棚子里的安静,哪怕让小老鼠跳到木板临时搭上的床铺跟她一起睡觉,安茉也认了。 第二天,安茉顶着没睡好的熊猫眼无精打采的上幼儿园,满脑子都是昨晚咿咿呀呀哼哼唧唧的声音。小仝似乎全未被那种声音影响,帮着艾淑用口水粘“贴纸画”,安茉托着下巴发呆,刚眨巴两下眼睛,竟然看到了角落里的云志。 安茉不相信似的揉揉眼睛,没错儿,确实是云志。云志换了一套新衣服,看衣服的款式应该是大城市的货。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光是坐在角落里看着窗外发呆,安茉顺着云志看的方向望着,什么都没有。 “你……不是回你妈妈家了吗?你怎么回来了?”安茉小心的凑过去,诧异的问着云志,这太让她意外了,大城市有很多幼儿园,怎么可能跑回来上这儿的幼儿园。 云志看了安茉一眼,没有说话,继续看着窗户外面的空白地带。只是他的手指甲生硬的划着旁边的墙壁,安茉能看见墙壁上粗糙的白灰碎屑顺着云志的指甲脱落下来。安茉的心开始往下沉,她想起自己在外婆家呆的那几年,她妈妈从来没想过接她回去。 “我不想要他们了,他们……长得太丑,一点儿都不像我。”云志突然很古怪的朝安茉笑了一下,拍拍手上的白灰碎屑,接着笑,“艾淑家也挺好的,反正他们家也没儿子……” 安茉不吭声的看着云志,她想不出来这个时候说点儿什么好。但安茉相信事实一定不是云志说的那样,她还没什么能力去分析什么,只是敏感的感觉到不是云志不要他的爸爸妈妈,而是云志的爸爸妈妈不要他了。 云志嘟起嘴吹着不成调儿的口哨,笑嘻嘻的看着远处的艾淑和小仝玩贴纸。他一点儿都不想看安茉探询的眼神,更不想解释自己被送回家的惨烈经过,但云志这辈子都没办法忘记他记忆里那个留着卷发□浪的妈妈跟艾淑妈妈说的话,还有那个连面都没露的动物家的爸爸,那一年尚云志8周岁。 艾淑妈把云志打扮的干干净净,坐了两天的火车去大城市找到他的妈妈,才知道云志的爸爸妈妈一返城就离了婚。双方又在家人的撺掇下,跟各自印象里最适合自己的男人女人重新组织了家庭,而云志就成了旧的孩子,离婚的两个人谁都不想念及跟对方的过去,更何况是跟对方结合的孩子?最关键是两个重组家庭的人又分别的有了孩子。 云志忘不了他兴奋的扑向梳着波浪头的漂亮女人,喊着:妈妈。 云志妈妈惊慌失措的推开云志,还很小心的关上背后的房门,就差没用手捂住云志的嘴巴。房门关上的瞬间,房间里有个嫩嫩的声音嚷着:谁喊我妈妈哩。 然后,云志就被漂亮女人推搡着带到了楼下,艾淑妈不解的小声埋怨女人,“你怎么能这么对孩子啊?” 然后,漂亮女人就是一通抱怨,说是大城市生活艰难,一粒米一棵葱都得花钱买,不比县城还有自留地,随便重点儿菜就能养活一家人。既然都是活命,放在哪儿活着又有什么区别呢? 云志手里还拿着玩具枪,他仰着脸儿看着大城市里的漂亮女人,眼泪顺着他的眼角淅淅沥沥的淌着,就像县城小幼儿园的屋檐滴嗒着雨水似的。女人还是那么漂亮,但云志就是很想哭,也很想咬人,咬死这个世界上所有长得漂亮的流着大花卷波浪头的女人。 “你们这也太……对不住孩子了……”艾淑妈哽咽着声音,尽量用双手捂住云志的耳朵,想着自己是没儿子被艾淑爸呼来喝去的命,却想不到明明生了儿子的,一个漂漂亮亮的儿子也竟然没个好命。 “要不这样吧……”漂亮女人焦虑的不时回头看着她家阳台的窗户玻璃,那儿透出来一张圆圆的娃娃脸不停的朝女人招手,女人看也不看云志,跟艾淑妈小声打着商量,“反正你们家也没有儿子,说出去倒也不好听,我们这么大的儿子白送你们,还想怎么样?将来养老送终也好听,说不定还能当养老女婿呢……” 艾淑妈愣愣的看着漂亮女人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才意识到人家是在变相的说她生不出来儿子。云志死死的盯着女人看,就像盯着他那些蜻蜓和蝴蝶标本看一样的眼神。 “你们要是不要……问问当地的,肯定有要儿子的!”漂亮女人说的很干脆,转身就要走,一直安静的云志突然一把伸手抓住女人粉红色毛衣的衣角不放。 “你干什么?”女人回过身,误以为是艾淑妈抓的她,当女人看到是云志抓着她的毛衣衣角时,表情有些不自在,“快放开!” “你们每个月给我邮寄十五块钱,我就再也不来找你们!”云志抓着毛衣的手不停的抖着,他的力气并不足以拽住一个大人,云志的声音都在发抖。 女人漂亮女人没有说话,倒也没有马上走开的意思,看了云志好一会儿,“真的?你说真的?” “每个月……我只要十五块钱,到我十八岁就行……要不然,我,我有时间就来这儿找你,还要跟你们这个住的邻居们说……”云志的手不再发抖,他的声音慢慢大了起来,他能清晰的看到女人脸上慌张的神色。 “小声点儿……”女人果然怕云志嚷嚷,她几乎想都没想就答应了下来,“好好好,这个月我就给你邮,你们来回的钱我也给……” 艾淑妈在回来的列车上哭了一路,云志冷笑了一路。 “哭什么哭?谁死了吗?”云志甩了艾淑妈一句不好听的。 “你这孩子……”艾淑妈哽咽着看着云志,想不到这孩子的心肠这会儿硬的让人打寒战。 “每个月十五块钱,足够我在你家活的,艾淑她老子每个月不就赚四十块吗?”云志烦躁的用玩具枪敲打着火车的座椅,只要他长大了,狗屁艾淑家,狗屁艾淑老子,统统靠边站,现在他就当自己是一条寄养的狗,有饭吃有地方睡觉,有个能遮风挡雨堵住别人嘴巴的地方就足够。 云志就这么一直想了一路,两天零一夜的火车。当他朝安茉古怪的笑的时候,也是这么想的。 “你……叫他们爸妈了吗?”安茉眨巴着眼睛,小心的问云志,她很好奇云志见到自己爸妈的时候,是怎么称呼的。 云志笑嘻嘻的咬着牙,咬着咬着,安茉就看到了云志上面的门牙缝隙里渗出血迹,染红了牙齿和嘴唇。安茉惊慌失措的摇着云志,“你,你……牙齿出血了……” “啐!”云志若无其事的朝陈旧的墙壁吐了一口唾沫,带血的唾沫顺着灰暗的白灰面淌着,红红的眨人眼。 “我该换乳牙了。”云志舔舔的牙齿,看了安茉一眼。 我们逃吧 平生有微尚,欢笑自此毕。 ——李白《登峨眉山》 尚云志。他姓尚,高尚的尚。 云志曾经不止一次想象过他高贵的出身,至少在小县城的这般孩子里面,他是出类拔萃的,至少他的血统是。他的爸爸是动物家,研究动物,他的妈妈是最漂亮的宣传旗手,至少在他五岁的时候,他的父母还没有离开县城,没有流进大批大批知青返城潮的时候。 云志最喜欢跟他妈妈照的一张合影,他戴着大檐帽,妈妈还特地帮他买了一枚红色的五角星别在上面。云志曾经想过,等他长大了会穿上真正的军装,啪的给最敬爱的妈妈一个立正,他真的很喜欢那个卷着□浪头的漂亮女人,那是云志心目中神仙一样的人物,他为此自豪的。 知青返城后,云志被寄养在艾淑家。艾淑爸爸每每跑长途车回来,喝着劣质的白酒,散装的特酿和高粱白,就会拖着云志让他喊自己爸爸。云志嫌恶的推开艾淑爸爸,他以为自己是谁?艾淑妈妈没事儿时候也会逗着云志玩儿,暗示若是他肯叫一两声爸爸,会受到非常好的待遇。云志也知道他若是叫了艾淑老子几声爸爸,或许能改变一种生活方式,但云志就是不爽,他既然不爽那么别人也不能比他爽了。 更何况云志厌恶艾淑的全家,低劣的小人物。跑长途运输的老爹,一个自己不会生孩子的妈,艾淑是艾淑妈妹妹的孩子,艾淑的姨娘为了生儿子,一口气生出来四个丫头,四丫头就是艾淑。为了能实现生儿子的梦想,艾淑就像古时候以物易物似的过继给了艾淑妈,艾淑妈当艾淑是宝,艾淑爸则一直为没儿子耿耿于怀,不管艾淑妈多温存的对着他,反馈回去的永远都是拳打脚踢。艾淑爸总是哼哼着老子叫你不能生,养个鸡仔还他妈的得去亲戚家借种,这不是明摆着是老子有问题吗? 云志更讨厌每天晚上艾淑都会趁着他睡熟了趴到他身边,依偎着他睡觉。虽然睡之前云志曾经一再警告艾淑若是再靠近自己他会不客气,但这个话通常在云志睡熟后成为空头口令。倒是冬天来的时候,云志就不怎么发出禁制令了,两个人身体靠在一起睡觉是比较温暖,但他真的厌恶那种很靠近的感觉,这种感觉每每都会让他在早上醒来的时候,想着如何弄死艾淑。 就像他平时钉标本那样,把艾淑钉在固定的纸板上,看着她慢慢死去。说不定过程会更长,那么他就可以欣赏着艾淑每天不停的抖动着手脚,眼神期期艾艾的看着他,云志每每这样想的时候,血液中就充满了破旧的大卡车尾气发出来的味道儿,让他有一种窒息般的兴奋。 云志的思绪在安茉手里拴着乳牙的红线中回过神儿,安茉特意把扎头发的红绒线扯断了一半,绑住云志掉下来的乳牙上。云志呆呆的看着安茉白皙的小手小心的绑紧还带着红血丝的乳牙,他一直都不觉得安茉跟小仝像亲姐弟,安茉跟小仝简直就是两个人种,小仝黑的象煤炭,安茉有着金红色的头发,还有白的跟精粉一样细腻的皮肤。 安茉在云志的印象里更像是小时候妈妈说故事时,某个年代里的童养媳一样,这个念头让他对安茉大有好感,因为云志想着安茉的爸妈说不定也是返城知青,她不过也是被任意丢弃的包袱。说不定就像那个卷着□浪头发的女人一样,或者是家里生了一串又一串的女孩子,随便随便丢弃一个,还能再换个生养的指标。 “我姥姥说,下面的牙掉下来应该往房顶上扔,这样你才能长出来牙呢!”安茉认真的把绑好的乳牙递给云志,她自己的牙齿也好不到哪儿去,用当地的话说,叫:猫咬狗啃。 “我每个月能存下来五块钱零食钱,等我攒够300块,我们一起逃走吧……”云志像是梦游似的,眼神直瞪瞪的看着安茉,他之前有跟艾淑妈说过,每个月的十五块钱里,他只要五块钱,其他钱干什么云志不管。 艾淑妈和艾淑老子自然不会反对,十块钱将近普通工人月收入的三分之一。大部分人每个月也就三十五六块的收入,谁不乐意有人每个月给自己十块钱呢? “逃?干嘛……要逃跑?我们又没做坏事儿!”安茉显然被云志的想法吓到了,她不明白为什么要逃走,安茉非常拘谨的看看周围,确定没什么其他人听到云志的胡言乱语。 “小仝那么对你?你不想逃吗?你挖野菜的时候光知道坐在地上哭,你不想逃跑吗?他们都欺负你!说不定等你长大了会卖掉你呢……”云志舔舔干涩的嘴唇,发狠的盯着安茉,有些泄气眼前这个傻瓜蛋怎么四五六不分呢? “啊……可是,可是那是我家啊……他们对我很好的……有饭吃有幼儿园上……还有新房子睡觉……”安茉显然没转过这么高深的脑子,她想不到云志的心里到底装了些什么,眼前这个浓眉大眼的男孩儿每眨巴一下长长的睫毛,好像就会说出来一些奇怪的话。 “只要我们有300块钱,就能生活很好的……你要是不逃走,我逃走,到时候我来接你……”云志凑近安茉的耳边小声的说着,安茉白皙柔软的耳朵象他小时候吃过的饺子。云志突然想着那个已经不准让他喊妈妈的女人现在生的,是不是一个跟安茉一样的妹妹,他喜欢那种家人的感觉。 “不行,只有犯人才会逃呢……我们又没做错事儿。”安茉的思维一阵混乱,她根本整不明白云志的理论,她开始担心幼儿园的其他人会不会把云志当疯子。 “不准跟别人说。”云志小声叮嘱了安茉一句,他有点儿后悔跟安茉说的太早,这个小丫头的脑子远远没有他估算的那么聪明。 傍晚,小仝从搬家的一大堆东西里翻出被安茉用锥子扎出来窟窿的罐头,罐头里的水早就喝光了,里面的桃和海棠果果肉长出来长长的毛,带着乌黑的霉点。小仝一边抖着那些罐头,一边跟小仝妈嚷着。 安茉心里一阵发紧。 “怎么回事儿?”小仝妈皱着眉头用力晃着罐头里的果肉,狐疑的打量着小仝,“想吃就说啊,怎么搞坏了?不能吃了……” “我要吃!我要吃!”小仝跳起来,暴怒的又是蹬腿又是揪着自己的头发,最后小仝一头撞到安茉身上,“肯定是她偷吃的,就是她偷吃的……” “我没有……我就是喝了里面的水……”安茉没什么招架能力,心慌的看着小仝妈,“我没想这么样会坏的……” “你个死丫头!好吃懒做一样不落,你想吃死我啊……”小仝妈抓过火炕上的小扫把,没头没脑的打着安茉,安茉光是用双手去架着,小扫把的柄雨点般的落在安茉的两只手臂上。 “我错了,我再也不偷吃了……”安茉哽咽着躲闪着小仝妈挥动的小扫把,小仝远远的坐着,抱着不能吃的罐头恶狠狠的朝安茉嚷着,“活该活该,谁让你偷吃了!” “晚上不准吃饭!出去!”小仝妈丢了小扫把,连推带拽的把安茉推出房门,砰的关上了房门,小仝凑到门上的玻璃窗朝安茉做着鬼脸。 安茉蜷缩着被打疼了的手臂,哆哆嗦嗦的止住哭泣,想着要是自己一转身走了,小仝妈会不会担心的追出来,说不定就会有饭吃了。这样想着安茉就试探性的往院子外面走,但没看出小仝妈有追出来的意思,安茉又试探性的往外走了好几步,还是没有人追出来。 安茉狠狠心快步跑出院子,但又不能让路过的人看到自己哭泣,她低着头,漫无目的的走着。安茉不知道去哪儿,初秋的天黑的没那么早,半下山的太阳明喇喇懒洋洋的照耀着县城的天空,安茉想起了云志的话:我们一起逃走吧…… 安茉游荡了很久,她是希望小仝妈能出来找自己的,至少那样她还能感觉自己在家里有点儿地位。安茉还不敢走太远,她只敢往人多的地方走,装着很熟悉周围的样子,天性的警惕感似乎是每个不受待见的孩子的□。 安茉见不远处是简单的城区,全是一些集体单位的职工在住着,楼没有多好,最高的是四五层高的筒子楼,石灰面的表墙,方方正正的玻璃窗反射着太阳的余光。爆爆米花的老人在楼区附近做着生意,四五个孩子拎着大茶缸等着爆米花。 安茉远远的坐着,看着爆米花的炉子不时的扬起白色的蒸汽,装爆米花的长筒布袋会被砰的声音带到半空中,然后一大堆孩子就冲过去装米花。安茉就那么看了好久,一直到所有的孩子都心满意足的拎着米花回家,爆米花的老人慢腾腾的收拾着自己的东西。 “我这儿有爆米花,你吃吗?”一脸煤黑色的老人突然端着半缸子爆米花朝安茉走过来,他斜斜的戴着软沿的帽子,皲裂的粗糙的手指头早就被爆米花炉子里的煤炭染的没了颜色,他已经注意远处的安茉好久了。 “我不吃……我在……在等我妈妈,她说过一会儿来给我爆爆米花……”安茉的警惕远高于她的智商,她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指着旁边的四层楼开始胡说八道,“我小姨家就住在这儿,我等她下班……” “哦……”爆爆米花的老人竟然真的抬头看了下眼前的四层楼,距离安茉还有几米远的地方站住了,诱惑似的不停的抖着装着爆米花的大搪瓷茶缸,“要么你跟我回去,我那儿有很多爆米花,还有大米爆出来的米花,放了很多糖,很甜的……” 玉米爆出来的爆米花是最常见的,但那个年代还没多少人舍得用昂贵的大米爆爆米花。若是谁家用了大米给孩子爆爆米花,那家里的条件几乎就是万元户的级别了。而在物质荒芜的年代,也确实有不少爆爆米花的老人靠着几茶缸爆米花骗走了女孩子。 安茉的心思动了一下,但她非常违心的摇摇头,“我不喜欢吃,我小姨家里有的是……我小姨快回来了。” 老人似乎很忌惮安茉说的小姨,他跟安茉说话的事儿不自觉的总是抬头看安茉胡乱指着的四层楼。老人看安茉没有跟他走的意思,索性收起装着爆米花的大茶缸,悻悻的收拾完米花炉子和袋子离开,每走几步老人就故意抖着装满爆米花的大茶缸,安茉饥肠辘辘的感觉开始像噩梦一样折磨着自己。 安茉一直坐到太阳下山,小仝妈依然没有出来找自己。她僵硬着身体站起来,依然还是漫无目的的溜达着,当安茉走到楼区的垃圾堆旁边,她站住了,那儿有半袋饼干,是极少见的圆形的饼干,上面还雕刻着花纹。县城的饼干都是长条形的,要不就是方形的,厚厚的用来磕别人的脑袋都疼疼的。 那种精巧的圆形的饼干,安茉只看见过艾淑吃过一次,艾淑洋洋得意的跟幼儿园的孩子们嚷着,那是她爸爸跑运输的时候从上海带回来的饼干,酥酥的甜甜的,光是闻着就很有诱惑力。对那些只能带着糖三角和豆包当零食的孩子们而言,艾淑掉下来的饼干渣都是好的。 安茉忍着强烈的饥饿感,她一直站到周围再也没有什么人经过的时候,才飞快的冲过去,捡起来那半包被人丢在垃圾堆上的饼干,做贼似的跑开了。安茉一直跑到没什么人的地方,才小心的打开饼干包,里面的大部分饼干都坏了,呈现出巧克力一样的乌色,潮潮的,仅有的一两片饼干还是米黄色的本色。 安茉仔细的清理里饼干包里的脏东西,小心的把能吃的两块饼干慢慢的吃下去。很甜,也很酥。安茉的眼泪顺着眼角流淌下来,她怎么都想不到有天自己会捡垃圾吃。安茉看着其他几块坏掉的饼干,饥饿感让她忍不住吃了一口,竟然发现坏掉的饼干有一种特别的味道,就像她每次闻到汽车尾气时那种想睡觉的感觉一样。 安茉厚着脸皮回到家,小仝妈已经收拾了碗筷。安茉没事儿人故意把没吃完的几块坏饼干在小仝面前晃晃,小仝的眼神呆住了,冲上来要抢。 “给我!”小仝扑空了,凶巴巴的瞪着安茉,“你偷我饼干!” “你的饼干是大块的,我的是圆形的!我刚才去艾淑家玩了,他们给我的……”安茉很想给自己刚才离开家的举动做出一种合理的解释,她不想自己太没面子,跑出去连个找她的人都没有。 “给我!给我!就是艾淑吃的那种……妈,我要!我就要那种饼干……”小仝发了疯似的哭闹起来,艾淑吃饼干的时候小仝馋的口水都要滴嗒出来了。 “给他啊?有好吃的也不给弟弟,吃独食拉线屎……你就绝吧!”小仝妈冷着脸训斥着安茉,看着她把高级饼干紧紧的握在手里。 “人家是看我没吃饭,才给我的……”安茉毫不示弱的回瞪着小仝妈,这一刻她心里突然很敞亮,觉得小仝妈也有办不到的地方,有本事给她儿子买高级饼干去? “吃货!”小仝妈冷着脸跑去灶间拿了半个馒头,没好气的丢给安茉,“把饼干给小仝!” 安茉捡起馒头慢慢的揪着吃,她忐忑不安的等着,她怕小仝和小仝妈发现饼干是坏的。小仝抢到饼干就大吃起来,乌黑色的饼干带着酒一般发酵的味道。 “真好吃……”小仝狼吞虎咽的嚼着,细碎的饼干渣儿掉到炕上,小仝妈小心的用指头粘起来放进嘴里抿着,一脸的羡慕,“到底是有钱人,吃的东西都比咱县城好……” 安茉松口气,踏踏实实的吃着馒头,冷笑着看着眼前的小仝和小仝妈。不过是垃圾堆里捡回来的东西,安茉突然觉得眼前的一切很悲哀,比那个想用半茶缸爆米花骗他走的老头儿,一样可笑。 你的眼睛 九月份,云志上了小学。 没了云志的幼儿园变得空荡荡的,安茉是这样想的,至少云志能像个正常人一样跟她说话。但没过几天,女老师的幼儿园被停办了,因为大部分的小学校开始根据学区划分幼儿园的范围,每个准备上学的孩子都要根据自己所在的小学区域,去小学附属的幼儿园读书。 安茉和小仝都是县城的农村户口,只能去户口所在的归属范围读幼儿园。艾淑为此得意了很久,她痛痛快快的嘲笑了安茉和小仝好几天,因为她和云志的户口是县城户口。 小仝吵着闹着一定要上幼儿园,安茉则沉默的坐着,因为她知道这种事儿只要小仝出面,一定会得偿所愿。小仝妈没奈何的找了一圈户口所在地,然后匆忙的报了名,安茉又可以带着小仝去新的幼儿园了,虽然陌生但总比在家呆着看小仝妈的眼色要好。 新幼儿园是和小学连在一起的,安茉带着小仝上学的第一天,惊奇的发现新幼儿园远远比之前的女老师所在的幼儿园大很多,四五十个孩子,而且是两个老师。钢琴是新的,校舍是瓦房的,有贴满小红花的墙和彩色粉笔画出来的黑板报,还有表演用的鼓号、图画本、字母表和一些彩色的扇子、纸团花,跳集体舞蹈用的褪色的粉缎子面泛着丝光的滑腻,半新不旧的桌椅板凳全是成套的,看到这些安茉就开始莫名的开心。 因为跟小学校连在一起,下课的时候总能看到两三百个孩子在操场上玩儿。这种感觉真的象把一只小井底的青蛙拽出来放到更大的井里感觉一样,新奇而且热闹。 高年级的学生课间在操场上玩踢毽子、跳皮筋儿,还有“打毽”(也叫丢沙包,一大堆人站在两个之间,距离五六米左右,两边的人拿沙包丢中间的人,打到谁谁就出局,如果被打的人接住打来的沙包,还能救活出局的人,每接住一次沙包救活一个人)和“chua骨子儿”(猪或者羊的腿关节处的连接骨,两个窝面朝上算一角,两个凸面朝上算五分,三个一角算一元,有的孩子手打可以全搂,以角和分的总数往上累积)。安茉会惊奇的发现男生流行的游戏是“弹流弹”(谐音:就是打弹珠的俗称,玻璃弹珠里面什么颜色和花纹都有)。 三四年级的女生喜欢跳皮筋,两个女生用细细的脚踝或者手指头扯住皮筋儿(通常是黑色的轮胎带剪成的),考验跳皮筋儿的女生的灵巧性,最难跳的是从一根指头扯住的微乎其微的椭圆形开始跳起,谁要是跳到手腕扯的程度就是非常牛的事儿,跳皮筋儿的歌儿有“毛主席的光辉”,还有“马兰花”。五六年级的女生喜欢“倒毽”(通常是用碎布缝成六边形,里面装点儿玉米粒什么的,用手来回颠倒两个毽,类似马戏团小丑玩儿杂耍那种方式,一般分成两组,每组三四个人,大家“倒毽”的数量加在一起算胜负,技巧高的女生还可以两只手倒三个毽)。 五六年级的男生不屑于低年级的男生玩的小家子气,他们喜欢扎堆“撞拐”。一大堆人分成两拨儿,单腿独立,用手抓住一只腿的脚脖子,冲锋陷阵似的冲向对方阵营,两拨儿人最后谁的队伍里剩下的单腿不着地的男生越多就算赢。 这些都是在女老师小小的幼儿园里见不到的,安茉喜欢趴在幼儿园的窗户边,惊奇的看着操场上的一切。等到上课铃声响起来的时候,六个年级几百个学生一窝蜂似的往各自的教室里跑,硕大的操场上竟然变得空荡荡的,偶尔有淘气的男生忘了拿回去还在斜斜的飞着的纸飞机。 那个时候,天真的很蓝,学校周围低矮的树丛大大咧咧的长着一簇又一簇绿郁郁的叶子。天空中偶尔飞过的鸟儿稍稍的叫上两声,都变的无比的愉悦。 新幼儿园的课程很正规,不像之前女老师的幼儿园只是不停的咿咿呀呀踩踏着老旧的钢琴翻来覆去的唱着那么几首娃哈哈,或者美丽的祖国像花园,所有孩子的快乐都集中在“间食”时间。新幼儿园的两个女老师一个姓周,一个姓韩,韩老师很年轻,留着云志描述的妈妈的大波浪卷发,穿着喇叭筒的裤子,她臀部紧紧的箍着她的臀部曲线。 幼儿园的孩子们做游戏的时候,高年级的男体育老师会凑到韩老师身边跟她说话。韩老师总是不停甩着她的大波浪卷发,比嗲声嗲气稍微硬朗的口气跟男老师说话,然后男体育老师就会啪的一巴掌打在韩老师被喇叭裤箍的紧紧的屁股上,韩老师就毛毛的叫几下。远处正上着体育课练习跳马的五六年级男人通常会砰的一下跳过了头,要不然就是卡在半蹲着的男生屁股上。 周老师喜欢谈钢琴教大家唱歌,钢琴的音准竟然那么美妙,这让安茉忘了之前幼儿园那架哼哼唧唧老钢琴带来的想睡觉的咿咿呀呀。安茉就跟着大家一起卖力的唱着歌儿,谁都不知道安茉其实一直在假唱,若说她是假唱的祖宗总归有些明不经传,安茉不喜欢唱歌,她最讨厌的一首歌就是《妈妈的吻》。 小仝妈没吻过安茉,安茉也不期待她的吻,总是想着她嘴边的口水跟小仝鼻屎或口水一个德行,她甚至拒绝小仝妈太靠近自己,安茉不喜欢小仝妈身上的味道,象她讨厌的煤油灯的味道,还有隔三岔五夜晚里和小仝爸哼哼唧唧嘿咻的声音。当然了,安茉那个时候是绝对不懂得什么是嘿咻的,但那种声音却如影随形的早早的浸淫了她的记忆力。 每次周老师弹钢琴让孩子们唱这首歌的时候,安茉就像背台词似的对着口型,表情既正经又投入。假唱久了,安茉就发现其他的歌儿也可以这样,而且不需要扯着嗓子喊。 “安茉同学!”韩老师在一首歌唱完之后,用教鞭敲敲讲台,“你和小仝是转校生,给我们大家表演个节目吧,你们都在以前的幼儿园学了什么东西呢?大家欢迎!” 幼儿园四五十号的大大小小的孩子们噼里啪啦的鼓着掌,安茉僵硬着身体勉强走到讲台上,小仝扭捏的跟个童养媳似的,不停的朝韩老师眨巴着小仝妈逢人便夸的勾魂眼。安茉怀疑韩老师识破她唱歌的时候假唱了,所以才突然点了她的卯,小仝光是傻笑的看着台下其他孩子。 “我……”安茉犹豫了好一会儿,她本来想说没学过什么,但想到之前的幼儿园不是小俊哭着喊着要看女生的裙子下面,就是一大堆小破孩经常一溜烟跑到院子里的小山包上对着远处的公路撒尿。这些都属于无法临摹表演的,要不就是吃“间食”,吃东西的技能估计大家都会,尚不需要安茉从土不拉几的布袋里拽出来小仝妈蒸的还算好看的糖三角现场吃那么一下。 “表演什么都行!”周老师扶扶黑框的眼睛,柔和着声音提醒安茉,远处的韩老师嘴角挂着一丝嘲笑,至少在安茉看着是嘲笑。 “我唱歌吧!”安茉硬着头皮,非常不着调儿的唱了一首《哇哈哈》,周老师的钢琴很卖力的想配合安茉人生的第一次献唱,但那么多年的教学经验竟然没让周老师的琴声跟上安茉的歌声。台下的几十个孩子哄堂大笑,安茉的脸红的跟着了火似的,本来她已经觉得自己焦黄色的头发在所有黑头发的孩子中显得像个异类,没想到她的歌声比她的头发更加异类。 安茉本能的低着头,扭着小衬衫的衣角不说话,她瞥见前面排的一个男生托着下巴看着她笑,那笑容比其他人的笑声更加友好,至少没让安茉难堪。安茉抿着嘴唇不敢看远处啪啪的敲着教鞭的韩老师,周老师笑笑说:太紧张了。 小仝个傻鸟儿竟然也跟着唱《娃哈哈》,同样一首歌的对比,他占了上风,至少周老师的钢琴伴奏找到调儿了。韩老师看着小仝的眼神多少充满了友好,这让安茉的心里更加难受。 “你们真是白读那么长时间幼儿园了,就学到这些?”韩老师嘲讽的口气慢悠悠的飘进安茉的耳朵,她只能靠声音来定位韩老师的方位。 安茉不敢抬头,她只记得刚才嘲笑她最厉害的孩子里有余强,据说是幼儿园的班长,笑起来的时候有两个酒窝,但那酒窝就是不可爱,象墙皮上脱落的洞。还有一个孩子叫葛治国,应该是幼儿园里最大的孩子,比云志还大一岁。虽然他一直没上一年级的原因是他的算术考核不及格,总是数不到100,两位数的加减法总也算不对。但他从安茉和小仝报道开始就没停过嘴巴,总是不停的说他们家的祖宗是诸葛亮,葛这个姓氏就是从诸葛亮那儿来的,他的小叔叔是县城唯一一个考上大学的人。 在一大堆孩子的嘲笑声里,安茉坐回了自己的位子。她总觉得身后有人看自己,不甘心的扭头看,刚才一直朝他笑的男生果然在看她。 “你干嘛看我?”安茉憋了刚才的气,怎么打量男生都比自己小,她有点儿想捏捏软柿子的架势,果然是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孩子的想法里也不例外。安茉受了韩老师的气,又没办法冲向嘲笑她的那几个男生,她忽然很想欺负欺负一直盯着她笑的小男生,“你再看,再看我,我就……” 安茉假模假式的举起了拳头,旁边坐着的余强一把打开安茉的拳头,“你有病啊?周老师家的亲戚也欺负,周老师是他舅妈!” 安茉的新咚的一下,仿若偷油吃的小老鼠悄无声息的失足落在黝黑不见底的油坛子里。倒霉事儿一件接一件,刚才唱了不搭调儿的歌儿惹毛了韩老师,这会儿蛮以为找个软点儿柿子捏捏,哪晓得还是周老师的亲戚。 “她打不过我的!”小男生朝余强笑笑,他的笑容很温暖,象空旷的操场上空,暖暖的太阳光一寸一寸的洒落着。 余强威胁似的瞪着安茉,又讨好似的跟小男生笑,“铭洋,她要是敢欺负你,你告诉我。” “都说了,她打不过我!”小男生笑得跟没事儿人似的,安茉晦气的转过身趴在书桌上生闷气,她总觉得自己每次抬头或者看别的孩子,都会兜头迎来一泼的嘲讽和讥笑。 “哎!”叫铭洋的男生伸手轻轻捅捅安茉的胳膊,安茉只好再次转过身,努力把自己伪装成软柿子的模样,虽然她的牙齿咬的咯吱咯吱的响,“干嘛?” “你的眼睛……象两个深深的洞。”铭洋盯着安茉的眼睛看着,他的眼神润着好奇的光芒,微笑的时候像两弯上弦月,挂在他挺拔的鼻子两侧。 “你管……”安茉悻悻的避开眼神,有一种被剥光了衣服的感觉,谁的眼睛不是洞呢?瞳仁里的黑色都是洞好不好? “我叫易铭洋,你叫……”铭洋伸长了脖子努力去看安茉书桌上的田字格本,笑了,“你叫安茉?” “我叫两个洞行了吧?”安茉没好气的回了铭洋一句,啪的把歪歪斜斜写着自己名字的练习本翻过来扣在书桌上。 九九连环 安茉到新幼儿园没两天,就赶上市教育局要来视察。幼儿园有个招牌的不得了的节目,据说在市里很出名,叫做:拔萝卜。 扮演拔萝卜老公公的是余强,通常会让他穿上对襟的褂子,头上缠着白毛巾,脸上还会打上红扑扑的胭脂,眉毛也是画的浓浓的。扮演拔萝卜老奶奶的是一个叫杨晓光的女孩儿,粉粉的很可爱的一个女孩儿,她的上妆自然是跟老公公配套的,只不过头巾是花色的,除了要画眉毛和红脸蛋,还要涂抹红嘴唇。 这个游戏有个大大的道具,就是钢丝做成的萝卜形状,上面罩上红绸布,和绿色的樱子似的萝卜头。老公公最先拽着绸布做成的萝卜樱子,然后老太太拽着老公公的后衣襟,在老太太的后面是装扮成各种动物的孩子们,有小鸭子、小公鸡、小乌龟,还有小兔子和小松鼠,每个孩子都穿着动物装,毛绒绒的缩在里面怪好看的。 拔萝卜的游戏还要配上欢快的音乐,韩老师拎着学校的双卡录音机,放着磁带。大致情节是小兔子在森林里发现了一大巨大的萝卜,然后告诉老公公老婆婆,大家就齐心协力的排队一起去拔那个巨大的萝卜,最后完成任务。 幼儿园很认真的排练了两天,翻来覆去的演着。余强和杨晓光都累了,所有扮演小动物的孩子们也都心不在焉的跟着重复相同的动作,拔啊拔的,嗨哟嗨哟的喊着。 安茉捂着头沉默的看着搬开讲台的排练,她知道韩老师不喜欢自己,每次韩老师瞥向安茉的眼神都带着一种情绪,就好像安茉每次卖力的假唱着《妈妈的吻》。全幼儿园的男生都恨不得揪着她的头发玩儿,乱七八糟的声音里,安茉总能听见好多人喊自己黄毛,葛治国更是直接喊她妖怪。 小仝竟然混了个小乌龟的角色,穿着绿绒绒的乌龟装跟在拔萝卜的队伍里面,很扎眼的窜来跳去,巴掌大的乌龟尾巴抖啊抖的。安茉很想做点儿什么来改变韩老师看她的眼神,她样子不讨喜只好在每次排练完都拼命的拍着巴掌以示自己对这个节目的专注。 铭洋坐在安茉旁边的小板凳上翻着字母表,他长得太小了,大的书桌板凳竟然都坐不上去,只好坐那种五岁孩子坐的小板凳,穿着白色的小衬衫。翻字母表的神情专注的好像整个教室只有他一个人,还不时的嘟念着:阿伯刺得…… “烦人!”安茉小声嘟念着,转向另一边,却看到葛治国在对着长得象洋娃娃似的陶婷婷练习数数。 “……34、35、36、37、3、3、3、3、3……8……”葛治国不遗余力的练习着数数,这对他是个考验,因为他结巴,而且喜欢跳跃性的思维,比如当他数到39的时候,他更喜欢直接说60、61、62。安茉有点儿明白为什么葛治国通不过入学考试了,按照这个书法,从一数到一百,会冤枉死很多科学家。 “错啦错啦!”陶婷婷眨巴着长长的睫毛,打断越紧张越出错儿的葛治国,咯咯的笑着,她的小声比艾淑好听多了。 “你,你知道你大哥二哥为什么学习不,不好吗?”葛治国不以为然,他除了不擅长数数,还擅长走神儿,“你大哥叫陶学明,你二哥叫陶学东,逃,逃,逃学……还学个屁啊?” “要你管!”陶婷婷啪的把字母表摔到葛治国脑袋上,她不喜欢别人这么说她两个哥哥。葛治国嘿嘿笑,盯着陶婷婷的脸咧着嘴,“你长得挺好看的。” 安茉不想看葛治国的嘴脸,也不想看台上正在卖力扮演小乌龟的小仝,只好再次把头转向易铭洋。易铭洋用字母表挡着乳色的牙齿,上弦月似的眼睛看着安茉笑,安茉被他笑得不自在起来。 “你干嘛看我笑?”安茉不自觉的用手压压蓬乱的头发,她不太想得罪这位权贵,怎么说也是幼儿园老师家的亲戚。 “我就是觉得……你的眼睛……看起来好深!”易铭洋说这话的时候,带着跟他年龄不相衬的表情,象是看到了什么不该看的东西。 易铭洋的表情让安茉想起隔三岔五的晚上,她都要被迫听到小仝妈和小仝爸粗重的呼吸,还有咿咿呀呀的如老旧的钢琴踏板似的声音。小仝睡觉跟死了似的安静,安茉开始羡慕夜晚睡眠好的孩子。这样想的时候,安茉就慌慌的避开易铭洋的眼神,在这个瞬间安茉突然觉得她比幼儿园里的任何一个孩子都脏,果树园里看山的男人,还有聋王爷粗糙肮脏的大手,连同爆爆米花的老男人诞着黝黑的脸皮远远的朝她晃着半茶缸的爆米花,热热的爆米花泛着糖精的香甜气息 这些钉的深深的影像,如同安茉焦黄的头发,小仝妈用了那么多劣质的散发着作呕味道的染发剂,都没能从根上断了焦黄头发的颜色。又好像是安茉白皙的透着红晕的皮肤,在一班棕褐色的孩子里面,象个脆弱的瓷娃娃,随便什么人推一下,她就会啪的碎裂在地上。 “不准……看我的眼睛!”安茉仓皇的推开易铭洋趴到半大的书桌上,易铭洋捏着字母表挡着脸的表情,上弦月般弯弯的眼睛透着好奇和一种……说不出来的干净,干净的象空旷的操场上的蓝天。 市教育局的领导来到幼儿园视察当天,市电视台的记者一大堆人也跟了过来。周老师和韩老师特意叮嘱了幼儿园的孩子们,要穿过年才穿的新衣服,衣服旧的孩子们要坐到后排,穿戴崭新的孩子和长的漂亮的孩子们坐在前排,要随时保持微笑的幸福的笑容。 于是安茉被分到了最后一排,她没有新衣服,而且她长的不漂亮,笑起来还非常的不幸福。小仝穿着绿绒绒的乌龟装幸福的窜来穿去,只要有上场表演节目的孩子家长都会被请来观摩。 “那个小乌龟……就是我儿子!”小仝妈穿着过年才穿哔叽的西装,兴奋的跟旁边的家长指着小仝嚷着。 安茉躲在角落里,看到前排坐着的易铭洋跟自己身边的爸爸妈妈说笑着。易铭洋的父母很登对的坐在一起,不像小仝妈那样大声说话,只是微笑着看着即将准备开始的演出,不时的摸摸易铭洋的头,易铭洋偶尔会转头看看安茉的方向,似乎他很想知道安茉的父母是谁,安茉就故意低下头,装着没看到易铭洋看她的眼神。 拔萝卜的道具做了新的,钢丝很沉,韩老师从后门进来,拽起来安茉,“你帮我拿下萝卜。” 安茉欣喜若狂的跟在韩老师走了出去,总算有了讨好韩老师的机会。虽然韩老师找安茉帮忙的目的是因为安茉个子相对高,而且穿着实在抬不起眼了。 安茉抱着大大的道具萝卜刚走到后台,电视台的记者正拿着话筒采访准备上场的老公公和老婆婆。余强兴奋的都结巴了,额头渗出的汗花了胭脂妆。 “请问哪位是拔萝卜的老公公?”记者的采访有点儿明知故问,多少是为了程序,余强的妆扮一看就是老公公的打扮。 “我是。”余强终于克制住激动,对着回音嗡嗡响的话筒说了句完整的话。 “那谁是拔萝卜的老婆婆呢?”记者说话的方式有点儿象哄孩子,杨晓光大方的凑到话筒前,抑扬着甜美的声音笑着说,“我是。” “那……请问你……做什么呢?”记者瞥见了抱着大萝卜道具跑过来的安茉,出其不意的把话筒递了过去。 安茉傻了眼,她不过是多看了两眼采访过程,哪晓得被记者抓个现行,老式的摄像机镜头对准了安茉。安茉脸上的汗都要下来了,她吃力的抱着沉沉的钢丝做的大萝卜道具,含糊的对着镜头说了句,“我,我就是……那个萝卜。” “哦,好大的萝卜。”记者微笑着又转向其他扮演小动物的孩子们,安茉松了口气,放下大萝卜道具撒腿跑开。 前台的演出序幕拉开,幼儿园差不多沸腾了,掌声和家长的赞誉声响成一片。前台负责录像的记者竟然开始四处张望,找了好一会儿突然朝最后排的安茉喊,“哎,那个萝卜,你怎么还不上场啊?” 安茉的脑袋嗡了一下,她站也不是坐也不是。眼角瞥见小仝妈鄙夷凶凶的眼神,还有韩老师的嘲笑表情。 “萝卜在这儿呢。”韩老师抖着她□浪的头发,微笑着拎着后台搬出来的大萝卜道具,幼儿园又是一片哄堂大笑。绝大部分的人都转头去看安茉,安茉耷拉着脑袋,一动不动的坐着,她看见自己的脚边开始有润湿的雨点滴嗒下来,然后安茉的鼻子就开始有酸酸涩涩的味道蔓延出来。 温暖抱抱 幼儿园汇演之后,安茉除了黄毛的绰号,又多了一个:那个萝卜。 葛治国叫的最欢实,每次看到安茉就嚷着:那个萝卜。安茉装听不见,葛治国就冲过去揪住安茉的耳朵大声的嚷着:那个萝卜,你没听见吗?安茉揉着被揪的很疼的耳朵,每每都想扑过去咬死葛治国。 然后幼儿园的孩子们就开始哄堂大笑,小仝拍着手笑的跟过年似的。余强笑得贼贼的,深深的酒窝透出恶毒的嘲讽。韩老师开始习惯性的啐安茉,每次上课前都会说,有的人不具备表演功能,就不要心胸狭隘的想着抢镜头好咩?安茉记得的意思大概就是这样。 周老师倒是没说什么,她带着鼻音的声音总是跟钢琴的音乐声一同响起,比如说:预备齐,唱! 然后嘲笑声、笑声和孩子们的打闹声都淹没在音乐声音里了,安茉还必须装着没事儿人似的昂头挺胸的跟着唱歌。如若不然,韩老师瘦长的教鞭一定会啪的打在她的书桌前面。 课间休息,安茉躲的远远的。她不想听到别人叫她黄毛,更不想被人齐刷刷的喊着:那个萝卜。萝卜典故貌似高年级的学生似乎也有耳闻,每每安茉经过学校操场的时候,总会有学生从窗户里探出头,不是窃窃私语,就是含糊不清的朝安茉的方向嚷着,她只能装着看不见似的飞也是的跑开。 “安茉……”易铭洋气喘吁吁的朝她跑过来,安茉躲的地方还这不是一般的偏僻,估计只有打扫操场的清洁工能找到。 “干嘛!”安茉凶巴巴的从低矮的树丛里站起来,她只比矮树丛高高个脑袋,蹲下去什么就会淹没在树丛里谁都看不见。 “他们找你……”易铭洋显然没预料到安茉会这么愤怒,他不安的摸着脑袋。 “干嘛找我?你以为我愿意是黄毛吗?是那个萝卜吗?我也不想长黄头发好不好?”安茉的怒气一泻千里,她再也无法忍受被孤立被不受待见,孩子的空间需要的是友善的交流。 “他们……找你玩儿老鹰捉小鸡呢,他们说你是最能跑的……”易铭洋结结巴巴的转述了孩子们找安茉的理由,他茫然的看着安茉,一个字都不敢多说。 “那……去吧。”安茉低着头就走,有人找她玩儿多少是件开心的事儿,幼年时代的孤独是多么的可怕,虽然那些孩子里没有一个是她的朋友,但安茉需要跟他们一起玩儿。就像她讨厌小仝,却不得不在一个家里共同生活一样。 幼儿园的孩子们喜欢安茉当领头的母鸡,因为安茉跑的快,能不停的躲着。他们排在安茉的身后,一个接着一个的拽着前面孩子的腰部,兴高采烈的准备着。 “我要……开始啦!”充当老鹰的余强,坏笑着比划出凶狠的样子,冲向安茉身后,要抓那些充当小鸡的孩子们。 安茉拼命的跑着躲着,这个时候她是被需要的,人活着没办法不被别人需要,若是真的不被人需要。那么这个人活着的价值注定是个零头,需要是一种成长的粘合剂,安茉那个时候并不懂这些,但她只知道自己必须拼命的融入一个团体,不然她就会生活的很悲惨,像个与世隔绝的傻子。 充当老鹰的余强也好,葛治国也好,谁都不会把安茉当回事儿,他们只喜欢扑向安茉身后的那些女孩子们,男孩儿和女孩儿,永远是个相互吸引的对对碰。那个年代刚过了又红又专的批判风潮,孩子们的思维倒没多开放,但和自己有好感的女生男生玩儿,毕竟是件开心的事儿。余强是幼儿园的班长,又是拔萝卜游戏的当红炸子鸡,没有哪个女生不喜欢跟她玩儿。 安茉身后的孩子们被冲散了,安茉就失去了意义,她知趣的喘着粗气汗淋淋的往操场边儿上走。她听见余强对充当老鹰的男生们大喊:抓啊。然后一大堆男生都冲上去抓那些跑散了女生们。 安茉连头都没回,然后有人从背后抱住了她。安茉听到易铭洋的声音,他嚷着:我抓到了。 “放开!”安茉厌烦的挣脱着,她不习惯这种太贴身的感觉,易铭洋把安茉的后背贴的热热的。 “不行!抓到就算数的!”易铭洋的声音里透着兴奋,呼吸的热气也打在安茉的颈间,安茉感觉到内心深处的痒和温暖。对一个在从来没有拥抱和关怀的家庭里长大的孩子,易铭洋的拥抱,即便是游戏中的拥抱还是让安茉感觉到了异乎寻常的温暖。 试问哪个孩子不想被家长抱着亲吻着?但安茉没有,小仝妈和小仝爸似乎淡忘了这个孩子,从小到大的以往,没有拥抱只有辱骂,小仝对安茉除了欺负就是拳打脚踢。易铭洋小小怀里透出来的温暖让安茉晕眩了,安茉很想大哭,很想问小仝妈,为什么就没有人想抱抱她呢? “放开!”安茉脑子混着,但手里还是那么用力,易铭洋的手指头都被她掐红了,还是不放手,直到最后上课铃声响了,易铭洋才放开箍着安茉腰间的双手。 操场上有风吹过,刚才被易铭洋抱住的地方簌地凉了一下,安茉不自觉的抖抖身体,低着头朝幼儿园教室走去。易铭洋一边跑一边笑着朝安茉嚷,“你跑不掉的……” 安茉没好气的看着得意的易铭洋,竟然好一会儿都没说出话。夕阳从易铭洋背后透过来,他的身影变成了明晃晃的金色。 第二天,易铭洋没有来上幼儿园。余强、杨晓光、葛治国还有陶婷婷,照旧哄在一起玩儿。韩老师照旧跟上体育课的男老师斗嘴,男老师照旧一巴掌拍在韩老师圆润的屁股上,六年级上课的男生跳马慌神儿,砰的一下来了倒摘葱。韩老师就会放肆的大声笑,她的□浪发卷一抖一抖的。 周老师照旧踩踏着栗色漆木的钢琴,用她鼻音浓重的声音喊着:预备齐!唱! 没有人说起易铭洋去了哪里,好像他根本不是这个幼儿园的孩子一样。安茉能记住的,就是易铭洋留给她的一个温暖的抱抱,那不过是简单游戏里的一个程序,但这个程序竟然让安茉僵硬成冻猪肉色的内心,悠悠然的温暖起来,她开始渴望温暖的怀抱,闭着眼睛想着远处?或者天边曾经有个仙女一样的妈妈?或者小阿姨?又或者年老的外婆,还有不再抱着小兔子的三姥爷小宝成? 安茉对着贴满小红花的灰白墙壁发了好久的呆,她不太喜欢自己的这种状态,她也不喜欢记忆里铭洋温暖的拥抱。热水总会变凉,太温暖的东西总会消失的象梦境一样恍惚,而这些回忆不得不让安茉变得伤感起来,虽然她不并不确定伤感的含义是什么。 华兹华斯有一首很美丽的诗: “也曾灿烂辉煌 而今生死茫茫 尽管无法找回那时 草之光鲜 花之芬芳 亦不要悲伤 要从中汲取 留存的力量。” 安茉记住了易铭洋的拥抱,很温暖。若小仝和小仝的爸妈也能时不时的给安茉一个小小的,哪怕隔着厚厚的棉衣透出来的温暖也好,她亦不会那么长久的怀念一个陌生男孩儿的拥抱。而被拥抱的感觉多好啊,你会觉得没有被这个世界遗忘掉。 下幼儿园回到家,安茉意外看到了艾姝和她妈妈。艾姝妈紧紧的拽着艾姝的手,慌张的问安茉和小仝有没有看到云志,云志已经三天没回家了,学校和仅有的几个熟人家里都有去找过,但谁也不知道云志去了哪里?艾姝妈把幼儿园所有小朋友的家里都问遍了,但谁也不知道云志去了哪里。 “这孩子……”艾姝妈明知道小仝和安茉也未必知道云志的下落,但还是没马上离开,她很想跟小仝妈倒倒苦水,有个人说两句安慰的话也好过茫然的空找。 “我小哥……不要我了……”艾姝哭的很伤心,她的眼睛都肿了。 “会不会去亲戚家啦?”小仝妈一脸的关切,下意识的搂紧了身边的小仝,生怕小仝跑丢了似的。 “这孩子除了我们……没有什么亲戚的……”艾姝妈急切的反驳着,她的担心都写在了脸上。 安茉想起云志之前说要逃走,难道真的逃走了?云志没那么快攒够300块钱吧,这才两三个月,云志最多就能攒十五块钱。安茉狐疑的在心里犯着嘀咕,她希望云志能逃的远远的,但又害怕云志太小跑出去遇到坏人。 安茉发现她听到这个消息后,兴奋占据了整个内心。逃走似乎变成一种跟过年差不多隆重的事情,但安茉不敢,之前她离开家那次没有人跑出来找自己,安茉就一再的警告自己,要么就永远不回来,不然就别走。 表皮之下 云志在冬至那天出现了,衣衫褴褛,蓬头垢面,像个小要饭的。他在安茉新幼儿园放学的路上等着安茉。安茉好一会儿没敢认云志,甚至怀疑是不是有人准备拐卖自己,直到云志喊出她的名字。 “你去哪儿了?”安茉一颗心跳的扑通扑通的,好在云志浑身上下没什么伤,就是脏乱,像是在垃圾堆里睡了好多天似的。 “我先锻炼锻炼自己,我要先算下十五块钱逃出去能够咱俩吃多少天?”云志脸上的表情就跟放学后跟别的孩子打了架似的,他完全不在乎自己邋遢的让别人害怕的打扮和破旧的衣衫。 远处三三两两的学生路过,诧异的看着云志和安茉,安茉觉得自己在大厅广众之下被所有的人鄙视了。云志则不以为然,看到远处有卖糖葫芦的老人,拽着安茉就跑过去。 “想吃糖葫芦吧?”云志小声的问着安茉,两个人停在插满红艳艳的糖葫芦的草棵子旁边站住。 “我没钱……也不想吃。”安茉非常拘谨的表明自己的态度,他猜云志现在这身行头一定身无分无。 “想吃自己挑。”糖葫芦的老人眯着眼睛看看安茉,又看看云志,他的表情明显对云志不屑,一个小要饭花子能有钱才怪,但安茉看起来似乎像是能买得起的样子。 “又没让你买,你帮我挑一个……最大的吧。”云志开始翻身上所有的口袋,专注的去找零钱。 安茉狐疑的看看云志,但他脸上的表情写完了认真。安茉就想着说不定云志身上真的有钱买糖葫芦吃,只好仰着头在插满糖葫芦的草棵子上挑着,最后她指指最上面那串类似于招牌的一串,“要这个。” 老人伸手拔下最上面的糖葫芦,云志哎呦了一声,把破烂不堪的裤袋翻出来,竟然破了一个大大的洞,云志歉意的朝老人笑,“大爷,我钱丢了,肯定是从这个口袋里掉出去的,买不了糖葫芦了,安茉,走吧。” 老人颇有些失望的重新又把糖葫芦插上草棵子,云志四下张望,“刚才钱还在,说不定就在这儿附近丢的,大爷,要是你一会儿看见了,喊我一下。” 云志很是不情愿的拽着安茉走开,买糖葫芦的老人竟然真的在他们身后低头看着。云志拽着安茉胳膊的手劲儿加大了,两个人很快离开了老人的附近,安茉想着云志一定是不好意思了才想着快点儿走。 “你钱丢了?”安茉紧张的拽住云志停下,“还没天黑,我们找找吧。” “笨。”云志突然笑了,伸手刮了安茉的鼻子一下,竟然从敞开的衣襟里面拿出一串大大的糖葫芦,大颗大颗的山楂上面裹了厚厚的糖浆,透着初冬季节里食物的诱惑。 “你,你……哪来的?”安茉吃惊的看着云志,刚才她根本没看见云志买糖葫芦。 “偷的。”云志把糖葫芦塞到安茉手里,没事儿似的拍打着衣服裤子上的灰尘,说的若无其事,“这个要两个人人配合,刚才你挑的蛮认真的,老家伙还以为你买呢,我这边他趁他不注意拿走一两支很容易,以后等咱们逃了,就更容易搞到了……十几块钱能够两个人花好多天呢,最关键是没有睡的地方,我在一个破农场找到好地方了,是鸡窝,现在还不冷就怕冬天……” “你别算上我,我,我又不想逃……”安茉下意识的退后一步,她不想逃,至少现在不能,逃出去能做什么,她连十岁都不到,安茉把糖葫芦还给云志,“你是坏蛋,坏蛋才偷东西。” “是偷的又不是捡的……”云志皱着眉头,提高了声音,“出去混总的什么都做一点儿,要是钱花光了怎么办?还能饿死吗?” “你干嘛非得逃走啊?艾姝家又不是不要你……”安茉忍不住嚷起来,艾姝家又不是不养他。 “那儿不是我的家,要不是每个月给他们十块钱……你以为他们会养着我吗?”云志发怒了,他扔掉手里的糖葫芦,拼命的用脚踩的稀巴烂。初冬的冷风打在云志蓬乱的头发上,他该剪头发了。 安茉没什么理解能力的茫然着表情看着云志,倒是没什么人给小仝妈钱,但至少目前还没人往外撵着自己。这样说来,安茉颇是心安的哆嗦了一下,要是逃出去,这样寒冷的冬天能去哪儿?蜷缩在冰冷房子里总比三毛流浪记好过很多,天大地大没有房子没有家最大。 “你,你就管艾姝老子叫爸爸呗,等你长大了再……”安茉象给人灌了迷魂药似的,就着寒冷的空气竟然说出来这样一串话,她很想表达一种意思就是类似卧薪尝胆,或者以忍为上策。当然了,这种意思的正确领会是在安茉成年之后。 “我叫尚云志,我不姓艾!”云志嚷了起来,冷冷的看了安茉好一会儿转身就走,走了十几米云志又扭头走回来,恨恨的瞪着安茉,“你就等着小仝欺负你吧,把你欺负死算了!真没出息。要是你被他欺负死了,别来找我!” 安茉早就觉得自己没出息,天地很大,但她却不能离开有小仝的家。她没有云志那么幸运,还有别人每个月寄给艾姝家十五块钱,若是真的有那个钱,说不定安茉脑子一热,连300块的宏伟目标都没有就会逃走。 云志回到家,等着他的是竹笋炒肉。 艾姝老子发了狠的用藤条抽打着云志的屁股和双腿,艾姝妈怎么拉扯都不行,艾姝哭喊的声音都惊动的左邻右舍。 云志嗷嗷叫了几声,直到被打的麻木了,索性懒洋洋的趴在长凳子上闭着眼睛睡觉。他太困了,离家出走这些天倒是没有跑多远,主要是为了验证十五块钱能在外面生活几天,一个人七八天省着花也算够了,就是没有睡觉的地方。 云志都是晚上在火车站猫着,差点儿被人贩子盯上,好在他聪明的随手拽着一个中年男人叫爸爸,才把盯了他好久的人贩子惊跑了。但这种提防还是很危险,若是不小心他睡着了,人贩子神不知鬼不觉的也有可能把他搞走,所以云志担心的反而是这个,而不是吃饭的问题。 “云志,你就认个错儿吧……”艾姝妈哽咽着拽着云志的胳膊摇晃着,艾姝老子抽打下来的藤条力道让大人都受不了,她太心疼云志了,哪晓得摇晃了半天,颤悠悠的长椅子上竟然传来云志打呼噜的声音! 云志在睡梦中,梦见了那个留着长长的波浪发的女人,还有那扇走廊里略显昏暗的房门虚掩住的稚嫩的声音。其实他一直都记得那个女人,他还记得有那个女人的城市,他想忘记那个城市很久了。云志每天睡觉前都会跟自己说,做个梦就忘掉了,就像他已经忘了怎么开口叫妈妈一样,但每天早上醒来,云志的脑袋里最先想到的还是氤氲着城市温暖的土暖气的楼房里,有个漂亮的女人把温暖的手臂伸进被子里,哄着他起床,还有烤红薯和香香的馍当早饭。 云志会压抑着去想先没攒够钱,然后买张火车票去看看她,还有那个稚嫩声音的孩子,应该是一个漂亮妹妹吧?他真的很怀念记忆里的这些感觉,有家的感觉真好,至少还知道谁是自己的妈妈。 “我小哥睡着了?”艾姝抽泣着凑到云志身边,发现云志真的睡着了。艾姝破涕为笑。 艾姝老子打的没趣,忍了藤条踹了云志两脚这才晃晃悠悠抓起旁边桌子上的劣质烧酒,大口大口喝了几下,朝云志啐了一口,“呸!没用的熊玩意儿,要不是老子没儿子……嗝儿!要不是老子菩萨心肠,早他妈卖了你给老方子当童男子儿下药酒了!” 早先,据说又走失的男孩儿被人割了□,血淋淋的。送到医院救都救不回来,没事儿的嚼舌妇人们说起这事儿倒是有鼻有眼。说是童男子的身体全是宝贝,从尿到□,老些时候总有房事不行的邪门男人专好这口,流窜在孤僻之地,逮到落单的男孩儿就势在必得。 艾姝妈把呼呼大睡的云志抱回偏房,帮他盖好被子。惨兮兮的坐在炕沿儿上看着云志浓密的黑发,还有剑眉。女人最大的痛苦是什么?是不能生孩子吧?艾姝妈叹息着抚摸着云志干裂的脸颊,在昏暗的白炽灯下面显露着被风打上的红血丝,云志不姓艾,艾姝却又是她妹妹的孩子。 艾姝妈自己不能生养,但她妹妹却一口气生了三个丫头,还在孜孜不倦的努力,不生儿子不罢休。艾姝爸回到家就指桑骂槐,这样一个在她看来畸形的家庭能持续到什么时候,艾姝妈也不知道,但她现在唯一的希望就是艾姝和云志,虽然她并不知道这两孩子有没有把自己当成亲人。 艾姝妈管了偏房的灯,艾姝就悄无声息的从自己的被子里爬出来。再悄无声息的钻进云志的被子里。她喜欢这种挨着睡觉的感觉,初冬的寒冷透着含混的干燥,仿若烤焦了的地瓜皮,或是锅贴饼子一样焦灼。 北方的冬天来的早,但又流传着春捂秋冻的老规矩。既省了烧材,还能逼迫着习惯了夏天的身体自发的生出来一种抵御寒冷的能力,为后面的寒冬做准备。 云志呼呼的睡着,他在梦里又听见楼道里隔着单元门的稚嫩的声音喊着妈妈。这个称呼的能力已经在云志的血液里蜕化,他不得不依靠某个回忆来维持一种□,不管这种□在云志现在的年龄里是恨,还是爱。 艾淑搂着云志的胸膛,她喜欢小哥身上的味道,没有那个酒鬼爸爸身上的旱烟叶味儿,也没有劣质的五十几度的特酿白酒的刺鼻味儿。云志身上的味道透着艾姝爸从西湖带回来的桂花糖,绵绵的,醇醇的,有着跟她身体一样柔软的感觉,艾姝喜欢这种感觉,她慢慢的趴到了云志的身体上,小时候她就喜欢把云志当床一样睡。 “滚!”云志在急促的呼吸后睁开眼睛,看到身上趴着的艾姝,他恼火的推开艾姝。 艾姝爬起来,摸索着又想爬上云志的身体,“小哥,你让我睡嘛……” 云志的两只手突然一把卡住艾姝细嫩的脖颈,黑暗里他像一只被激怒了的小豹子,“你要是再敢趴到我身上,我就掐死你!听没听见?” 艾姝剧烈的咳嗽,不停的点头,云志恶狠狠的推开艾姝,甚至把艾姝的被子褥子一道儿踢到了距离自己更远的地方,这才拽起被子蒙住头重新睡去。艾姝坐在黑暗里不敢吭声,她被云志吓到了。艾姝也不敢哭,她怕自己哭云志就会挨打。 少时心事 其实每个人都是有气场的,这种气场跟他的成长过程息息相关。 若是一个孩子在被人厌恶的环境中成长,那么连带着外部环境的人也会厌恶他。这很简单,一个人被讨厌久了,会胆怯会不敢看别人的眼睛,会敏感会自卑,当他出现在另外的环境里,这是能散发给别人的所有信息。所以新幼儿园的孩子们,还有年轻的韩老师不喜欢安茉真的很正常。自己家人都不待见的孩子,怎么可能期待外人把她当宝贝呢? 初冬的小雨淋了一夜,幼儿园的黑板报黑冲刷的残缺不全,彩色的粉笔末淌了一地。而这一天,是幼儿园的活动日,所有的家长都要来幼儿园看自己孩子的表现,看墙壁上贴着的小红花,还有幼儿园的演出,韩老师和周老师急的不行,平时的黑板报都是找高年级的学生画的,那个戴着三道杠的大队长。 安茉的心开始蠢蠢欲动,她能听见自己小小的胸腔里那种轰然到砰砰响。若是放在当下,或然便是一种出头之日,但在安茉的心里,她要的是韩老师对她的微笑,还有幼儿园的孩子们愿意跟她玩儿。也许潜意识里,安茉也很想让小仝妈看看,她并不是一只长着红色头发只会吃饭的怪物。 “韩老师,我会画!”安茉来到新幼儿园第一次这么理直气壮的举手回答问题,她太渴望被关注了。 “你?”韩老师好看的眉毛翘起来,显然不相信灰头土脸的安茉能画黑板报。 “那试试啊。”周老师热情的鼓励安茉,她自然希望幼儿园能有个会画画的孩子,这样就会省去每次都要找高年级学生的麻烦。 “吹牛,吹牛!”葛治国和余强起哄似的朝安茉嚷嚷着,长得象洋娃娃似的陶婷婷笑的咯咯的,她的笑声真好听,如果不是嘲笑的话会更好。小仝似乎忘记了艾姝,他只顾呆呆的看着陶婷婷,孩子们都喜欢跟长大漂亮的孩子玩儿。 安茉涨红了脸,但还是鼓足勇气走到幼儿园后面的黑板处,她的个子刚刚到黑板下面的沿儿,周老师很好心的帮安茉拿了一把凳子,安茉笨拙的爬上凳子,颤颤的拿起彩色粉笔,仰脸儿看着黑漆漆的黑板被雨水肆虐后的斑驳。葛治国和余强还在嚷嚷着吹牛吹牛。 人真的很奇怪,韩老师每次上课都会提问,比如她会问孩子们理想是什么啊?葛治国说他的理想是当个科学家,陶婷婷说她的理想是当个舞蹈家,余强说他的理想是当个数学家。韩老师就会带头鼓掌,说孩子们很有志气。但安茉说她将来要考大学要去北京读书,然后所有的幼儿园孩子们都笑了,一起嚷嚷着安茉是个吹牛家。 只能说理想是崇高的,即便实现不了也会冲洗一个普通人的心灵,会让他显得崇高,比如葛治国就经常说他要做一个像爱因斯坦那样的科学家,虽然他的算术能力连幼儿园旁边小卖店的大爷都很担心,但无妨他是个具有崇高理想的孩子。安茉的理想太现实,太现实的理想就变成了吹牛,让自己变得不崇高。 在一大堆孩子的嘲笑声中,安茉画完了黑板报,她画了青草地和原野作为黑板板的远景,旁边还缀了好看的花朵。周老师惊叹的从椅子上抱下安茉,带头鼓掌。韩老师笑得不自然,仿若她很期待安茉画不成似的。 “真是了不起的孩子。”周老师笑着抹抹安茉脸上的粉笔灰,“安茉,你为幼儿园做贡献了,老师给你一朵小红花。” 葛治国和余强扁着嘴看了安茉半晌,陶婷婷眨巴着长睫毛的眼睛似乎也没想到。安茉幸福的看着周老师在红花榜上自己名字后面贴上一朵红色玻璃纸剪成的花朵,安茉的眼睛亮亮的,至少以后有了可以跟别人交谈的资本,比如:我会画黑板报,幼儿园的黑板报是我画的。 “不要以为会画黑板报就可以骄傲,表现不好小红花还会拿下来。”韩老师轻轻嗓子,瞥了安茉一眼,然后葛治国和余强就很释然的不停点头,“对啊对啊,会画黑板报就了不起吗?一看就不虚心。” 下午,幼儿园的家长们都来了。安茉特意选了角落里坐着,她喜滋滋的看着家长们的眼神儿,只要他们多看一眼黑板报就能让她心里涌出莫大的满足。安茉更希望韩老师或者周老师能跟所有的家长说:看啊,后面墙壁的黑板报是幼儿园的安茉画的。 小仝妈无意中瞥见红花墙上安茉竟然有了一朵小红花,她很不满的去找周老师,“周老师,你是不是贴错了?小仝和安茉的名字挨着,我们小仝才应该得小红花。” “没贴错,是安茉得的,后面的黑板报就是她画的,你女儿很有画画天分,应该好好培养。”周老师耐着性子给小仝妈解释着,她有点儿不明白小仝妈为什么那么执着小仝才应该得小红花。 小仝妈虽然不太满意周老师的解释,但听了黑板报是安茉画的之后并未有多少期待,没有安茉想象中的惊喜。别的家长都会自豪的跟别人说,自己的孩子做了什么如何。安茉的希望和期待变成了肥皂泡,噗的碎裂开,她呆呆的看着身边的朱玲小小的手翻着绿色的花绳,一会儿翻个青蛙,一会儿又翻个电线杆。 幼儿园孩子们给家长表演的游戏是钓瓶子,结实的木条拴上线绳,线绳的顶头绑上比火柴棍略粗点儿的细木条,要绑在中间位置。参赛的孩子们手持这样道具站在统一起跑线上,开始后会跑向距离自己差不多十米左右的啤酒瓶子,把绑住细木条的绳子竖着放进啤酒瓶子,要让细木条在啤酒瓶子里横起来才能钓住瓶子跑回之前的起跑线。很多孩子跑到中间,钓在空中的瓶子会滑落,那样游戏就无效。 安茉好容易钓起来一个褐色的啤酒瓶,葛治国和小仝互相使眼色,两人在跑的时候故意不停的撞安茉,瓶子滑落了。小仝开心的跑向终点,小仝妈在终点处的蹲着,给她的大宝贝儿子一个等待中热情的拥抱。 安茉远远的看着,她甚至忘了拎着滑落的瓶酒瓶子退场。安茉一直不知道妈妈的怀抱是什么味道,她开始有点儿懂得云志的坚持和倔强。安茉只记得外婆的怀抱,灰布衫下面的身体温度,瘦弱、温暖,却能让她从脚暖到心里。跑到终点的小朋友被守候在那里的爸爸孔武有力的双臂高高的举起,到处都是笑声和欢呼声,除了安茉。 这个世界真的让人孤独啊,没有一起玩儿的小朋友,没有温暖的怀抱,没有期待的眼神和温柔的话语。所有的记忆都是冬天,漫天的飞雪,还有厚厚冰层下面游来游去的小河鱼。白色的象童话,却没有温度,还不如黑板报上的粉笔颜色温暖,安茉喜欢上红粉笔的颜色,象火一样的燃烧温度能助燃内心的空洞和寒冷吗? 安茉想起铭洋的拥抱,原来身体真的能发散出来热度。从一个人身上,传到另一个人身上,一种友好的温暖的延续。 那个冬天 深冬大雪临门的时候,幼儿园的孩子们徜徉在北方冬天的快乐里。早上家长们拎着铁锹送孩子们上学,厚厚的雪岗子能到幼儿园孩子的胸前和脖颈。虽然被积雪淹没的危险性让学校担忧,但每个孩子却都期待自己突然掉进深不可测的雪岗子里,然后被家长和其他人从雪窟窿拖拽出来的那种白茫茫的快乐,可见人的本性是喜欢冒险的。 云志积攒的浸渍了自己汗水和体味儿的20块钱被艾姝爸偷偷拿走了。除去跟跑车的哥们儿一起吆五喝六的耍钱赌输了大部分,他还用剩下的几块钱买了劣质厚重味道的特酿,醉醺醺的一步三摇的在雪地上走着S路型回了家。 倒是有好事儿的猎人误以为艾姝爸醉醉的猫步是附近远山跑出来的狍子或者小爷俩,煞费苦心的追踪了半天才晓得是个醉了半宿的臭男人。二把刀的猎人狠狠的啐了艾姝爸的背影,恨恨的走开。 云志把书包垫在屁股底下坐着,他直盯盯的看着半开着的房门,他在等艾姝爸回来。艾姝妈惴惴不安的劝云志先上学,说不定丢了的钱只是没找到而已。云志沉默的看着白茫茫的冬雪,那20块钱他攒了将近半年,只要再攒上半年就能买张去S市的火车票。 小孩子长的快,云志对着镜子看自己的样子就开始担心S市的那个留着□浪卷发的女人现在是否还记得他的模样。云志只想攒够了火车票钱,在那个女人忘记他长什么样之前,再去看看她。云志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想这样做,他觉得那个女人没有理由忘记自己的样子,哪怕是对她的惩罚也必须让她记着。也或许这样做的另一层意思是,云志已经开始忘记那个女人的样子,他的潜意识并不想忘记那个他喊不出口的妈妈的女人的样子。 “小哥,我们要迟到了!”艾姝早早的背好了小书包,虽然并不晓得云志为什么不上学,但艾姝的心里却又开始有不好的感觉,每次云志这样僵持,总是要爆发一场家庭的大乱。 “……你走西口啊……嗝儿……”艾姝爸厚重的棉靴子踏着不稳的步子进了门,他手里的特酿已经喝了大半瓶,迷蒙着眼神看着坐在灶间直盯盯看着他的云志,还有旁边不安的女人和扎着羊角辫的艾姝。 “我的钱呢?”云志甚至都没从书包上站起来,他懒懒的看着眼前喝的如一滩烂泥似的艾姝爸。 “你的钱?嗝儿……”艾姝爸瞪大了眼睛,一耳光就扇了过去,“你吃我的喝我的睡我的,你的钱?你哪来的钱?” “我的20块钱呢?”云志没有去摸脸颊上落下的巴掌印,他执拗的盯着艾姝爸,丝毫不惧怕。 “你个……”艾姝爸晃悠着特酿瓶子,揪住云志的头发,艾姝妈死命的拦着,云志乌黑的头发还是被揪下来一绺,“云志啊,就当妈求你了,和艾姝上学去吧,钱……我回头想办法给你……” 云志站起身,艾姝妈松了口气,拖拽着醉醺醺的艾姝爸进东屋。艾姝尖声叫起来,艾姝妈回头的瞬间脸色煞白。云志并没有拎起书包去上学,他走向灶间的墙角,抄起冬天砍柴蹦了刃且锈迹斑斑的刀冲向醉醺醺的艾姝爸。 “杂种!妈的!老子养你还养出来罪孽了!”艾姝爸推开艾姝妈,抡起着特酿酒瓶子砸向冲向自己的云志。 年少的狂性大发和以卵击石的薄弱体力,换来的很多声的咔嚓。云志噗通倒在了地上,他抄柴刀的手臂软软的耷拉下去,云志能清晰的听到手臂骨头碎裂的声音,他的脑海里闪过S市那个漂亮女人的脸,原来他还记得。 幼儿园里的孩子们少了一大批,安茉错过了这一批上学的孩子,她还呆在幼儿园里数数,虽然已经能倒着从1000数回1。虽然她已经能搞定两位数的加减法,口算的能力也能过关,aoe和波破刺得也混得很熟,葛治国因为两位数的加减法没过关又给一年级拒收了,安茉上不了一年级只是因为小仝不到学校规定的上学年龄,所以她必须陪着小仝混到他能上学才行。 安茉能想出来改变和所有小朋友相处的唯一方法就是讨好,换个尊严点儿说法就是学雷锋做好事儿。比如她要背着陶婷婷送回家,陶婷婷长得漂亮,幼儿园的男生们都喜欢她,陶婷婷要是说:我们带安茉玩儿吧。其他人就都不会有意见。要是陶婷婷说不带谁玩儿,基本上就没什么人搭理那个被忽视的人。 安茉每天放学都要把陶婷婷背回她的家,然后陶婷婷就会很仗义的拍拍安茉的肩膀说:明天我们带你玩儿。安茉就会很开心,她真的惧怕那种冰冷的仿若隔离传染病似的孤独感,也许那会儿并不懂得古来圣贤皆寂寞,若是懂了还会稍安勿躁忍忍倒也未尝不可。 安茉帮着葛治国数数,还要帮他算简单的加减法。帮不爱做值日的孩子打扫教室卫生,搬着凳子去擦高高的黑板。还要陪不敢上厕所的朱玲去厕所。安茉隔着厕所酒红色的砖墙,每隔一会儿就大声喊朱玲:我还在外面哦,你别怕哦。 安茉还要帮得了“肿柞水”(谐音:一种儿童流行病,两边脸颊会肿起来)的余强送作业本,深一脚浅一脚的冬雪被安茉踩踏在脚下,白茫茫的世界留给她的除了卑微还是卑微。安茉所期待的不过是孩子们能远远的招呼自己:安茉你过来,我们带你玩儿。 但即便是这样,安茉依然没办法改变她在幼儿园的跑龙套角色,依然没办法改变自己是个黄头发怪物,或者那个萝卜的命运。比如幼儿园的男孩子们玩儿行军打仗,安茉就必定是个挨打的靶子,陶婷婷会坐在旁边欢呼,然后男孩子们就打的又兴奋又准确,小仝必定是首当其冲的往安茉身上丢泥巴。 就好像一粒放错了地方的种籽,本该种地瓜的土壤种进去了南方的橘子或者香蕉?谁晓得这粒种籽能不能活?能活成什么样子?这颗倒霉的种籽陷在水土不服的黑暗里周围的一切都变成了催化剂,催着安茉去憎恨这个无爱的世界。但是很奇怪,安茉竟然从来没有憎恨这个世界,就算是小仝和小仝妈,安茉也是极力的去讨好,也许是她的心智还未有恨意丛生的能力。 不憎恨无爱的世界,安茉就开始憎恨自己,踩踏着椅子站在高处画幼儿园的黑板板,在白雪茫茫的深冬里仰头看着黑漆漆的黑板在彩色粉笔下颤巍巍的无声的抖着,有一个强大到能摧毁安茉内心的情绪开始蔓延,安茉问自己:我为什么非要做个好人? 学校的美术李老师路过幼儿园的走廊,停在门口饶有兴趣的看着喧闹的教室后面,安茉画在黑板的粉笔画。安茉跳下椅子的时候,李老师翘翘他的胡子,看着安茉笑,“你跟我过来,我那边的黑板报也要画一下。” 快到旧历年的时候,云志才吊着打了石膏的手臂出院。艾姝妈把房间烧的热滚滚的,暖暖的炕头儿让人很想惬意的美美睡上一觉。 云志面无表情的走进东屋,一把扯下蒙头大睡的艾姝爸身上的厚棉被,那个男人丑陋的身体懒洋洋的暴露在深冬的寒冷里。艾姝爸一骨碌爬起来去拽厚被子,甩手就给云志一巴掌,“你找死啊?” “你要是再敢动我的钱,我就杀了你!”云志的声音如同吹打着玻璃窗的寒风,呼啸着穿透内心的凉意。 “就你?一副小鸡子样儿,信不信我现在就能掐死你?”艾姝爸懒洋洋的围着厚棉被打着哈欠,云志的最后通牒似乎并未影响他酣睡的情绪。 “你现在要是掐死我,每个月的十五块钱谁给你?我现在是弄不死你,你总得老吧?我在长大,我一定会长到能有力气弄死你的那天,不信你等着!”云志的冷笑伴随着他尖刻的嗓音,在房间里炸开,艾姝妈脸色煞白,她不晓得云志受了什么刺激,会说出这番不合年龄的话。 “你个小兔……”艾姝爸愣住了,他后半段的话生生的咽了下去,突兀的喉结在暗淡昏黄的白炽灯光下颤巍巍的动了好久。 是啊,他还真忘了,年轮岁月,与他,日日消融日日远逝。而在云志,与日俱增,却是盛年时光。艾姝爸第一次有些顾忌眼前的少年,他的一双剑眉秀目,眉宇间摄人的表情,为什么就不能踏踏实实做了他的儿子呢? 不能解脱 那个冬天,发生了很多事儿。 安茉被学校的美术老师叫到了学校的美术班,专门练习画黑板报。安茉从来没觉得自己可以如此富有,一整盒一整盒的彩色粉笔都成了她可以随意支配的财富,开始有幼儿园的小朋友跟安茉讨好,无非是要几支红色或者黄色的彩粉笔。 安茉画黑板报的时候,能偶尔瞥见玻璃窗里自己的影子,凌乱的黄头发,还有长长刘海下面模糊的眼神。从铭洋离开后,安茉再也没照过镜子,她不愿意从镜子里看到自己空洞的眼神。 开始有小朋友羡慕安茉会画画,在黑漆漆的黑板上画美丽的花朵、灯笼,还有喜庆的衬景。安茉有了些许的底气,但她若是画画这个天赋在不久之后能给她带来史无前例的痛苦和浩劫,她宁可自己只是幼儿园角落里被人奚落为那个萝卜的倒霉蛋儿。 幼儿园的丛雪莉在放假的最后一天尿了裤子,她太困了,连跟老师报告说上厕所的时间都省略了。安茉在丛雪莉的后面,看着她深红色的涤卡布的裤子慢慢的湮湿,然后就开始有滴滴答答的液体顺着丛雪莉的裤子和裤脚流淌到幼儿园粗糙的水泥地面上。 然后幼儿园的孩子们就象节日去动物园看到猴子般的欢呼起来,葛治国嚷嚷的最欢实,他扯着破锣嗓子喊,“看哪,看哪!尿裤包尿裤包!” 丛雪莉才从梦中醒过来,呆呆的看着自己坐在湿窝里,她窘迫的耷拉着脑袋坐也不是站也不是。韩老师捏着鼻子朝丛雪莉挥挥手,示意她要么去厕所要么提前回家。 丛雪莉拿起花布包挡住堙湿的屁股逃也似的跑出了幼儿园,整个幼儿园都开始哄堂大笑。安茉看着空空的座位下那摊湿湿的水洼,她觉得丛雪莉很可怜。 丛雪莉家三个女儿一个儿子,三个女儿都是丛雪莉妈妈生的,到丛雪莉的妹妹,她妈妈再也不能生孩子了。一定要有个儿子才行的丛雪莉爸爸硬是怂恿丛雪莉妈妈忍气吞声的把还没出嫁的妹妹拖来一家人一起过日子,直到生了第四个孩子,终于生到了儿子。一夫两妻,三个女儿一个儿子,挤在不到不到二十平米的房子里过日子。丛雪莉和她姐姐,还有妹妹所有的时间都要代替她们的小姨照顾那个宝贝儿子,没日没夜的看护,稍有差池每个女儿都要挨打一遍。 安茉三姨第二个女儿出生了,在白雪皑皑的冬季,那个粉粉的黄疸还未褪尽的女孩儿却只活了十天。她柔软的手臂半伸向空气中,那个古怪的姿势在生命殆尽之后依然不能好好的放下。 三姨家花钱找了忙头,在深冬的厚雪里送走了那个孤单的小生命躯体。安茉象傻了般的走在白茫茫的冬天里,她心里很闷,也许是害怕自己某天也会变成忙头布满老人斑的双手上的一具躯壳儿吧。 云志吊着打着绷带的胳膊,他指着不远处平滑如奶油一样的雪地让安茉跳,“敢不敢跳?” 安茉毫不迟疑的跳向云志指着的平滑雪面,阳光洒在光滑的积雪上,折射着晶莹的亮光。安茉并未如期望般的在雪地上印上自己的脚印,那个地方是个雪岗子,安茉陷了进入,厚厚的积雪没过她的胸部,湮没到了脖颈处。安茉仰着头看北方的天空,明湛如雪,寒风吹在耳边,随风扬起的雪尘凉凉的滑过脸颊,整个世界都变成了一片雪茫茫的白皙。 云志跪在安茉旁边的雪地上,颤巍巍着伸出一只手卡住安茉的脖颈,他笑得诡异,纤细油棕色的手指在安茉领口的棉袄上摩挲着,云志笑着说,“这样一用力,就什么烦恼都解脱,安茉你信吗?” 安茉愣愣的看着半跪在雪地上的云志,能感受到他双手上的比雪还凉的温度,“为什么要解脱啊?” “因为活着受罪啊,你还没被小仝欺负够吗?还没被别人欺负够吗?”云志开始用积雪埋着安茉,他的动作很慢,积雪很轻,轻到除了凉意竟然没有沉重,那种凉意轻飘飘的,让人很想飞起来。 安茉定定的看着半跪在地上的云志,解脱对她还太过沉重,沉重到到安茉还不理解这个词儿的汉语意思。她只能把这个词语跟三姨那个不在活着的第二个女儿联系到一起,这样想着安茉就开始害怕起来。 不行的,她不想解脱。安茉要活,她得活着。 小宝成终于没能熬过这个冬天,旧历年安茉回外婆家拜年,小宝成病恹恹的闭上了眼睛。之前他还跟安茉说他胸口闷,上不来气了,只要让他好好睡一觉,他就能带着安茉去找小叔公打狍子。刚下完雪,肉呼呼的狍子好打着呢。 安茉坐在外婆家的门槛上,想着小宝成送她的五块钱,还有五彩兔。那些溜土豆漫山遍野的跑着的时光,然后她就哇的大哭起来。长辈们忙着操办着丧事儿,没有人在意安茉的悲伤。倒是小叔公把小宝成的弹弓私下给了安茉,小叔公叼着卷烟叶子的土烟卷摸着安茉的头儿安慰她,“死了也好,不然将来他找人跟你提亲,哪有三姥爷娶外甥女的?” 小仝把大表弟二表弟把小宝成送安茉的五彩兔连皮带毛丢进了柴火堆,安茉发了疯似的冲上去撕咬着他们。小仝指挥着屯子里的几个孩子,大表弟和二表弟各按住安茉的两个手臂,村长的儿子二丑子按住安茉的双腿。小仝用铁锹铲下火堆旁边的积雪往安茉嘴巴里塞着。 安茉眼睁睁的看着五彩兔在柴火里挣扎却无路可逃,最后五彩兔再也无力挣扎,被熊熊的大火淹没了。安茉的眼泪滴滴答答流淌到雪地里。屯子里的孩子们叫嚷着问小仝什么时候才能吃上兔肉,小仝拿起长长的木棍去捅柴火堆里那团黑乎乎的肉,龇牙笑着。 安茉咬动了该换的乳牙,她的嘴里全是血。安茉发了疯似的挣脱了按着自己手臂的两个表弟,小仝吓坏了,扔掉树枝第一个跑掉,大表弟二表弟也跟着跑开。村长的儿子二丑子吓呆了,竟然忘了跑。安茉抄起枯树枝没头没脑的抽打着二丑子,她一边打一边哭,小宝成的五彩兔再也回不来了。 二丑子捂着脑袋大哭着,一瘸一拐的爬着跑开。安茉用积雪熄灭了火堆,她的眼泪再也流不出来。呼啸的寒风捎带着烤焦的肉味儿,飘散的很远。安茉扔掉了树枝,嘶哑着嗓子朝空旷的远山喊着:我恨你们!我恨死你们了! 安茉回到外婆家,小仝妈正在跟姐妹们聊小仝的本事,比如大表弟和二表弟两个是不敢欺负安茉的,但小仝来了之后就能只会他们几个一起欺负安茉,这智商,啧啧。小仝恶人先告状,说安茉打了村长的儿子二丑子。 然后屋子里的人都不说话了,二丑子是村长的独根苗,平时只有他欺负别人的份儿。舅舅和没出嫁的姨开始担心这一年的工分会不会受影响,小仝妈冷着脸给了安茉一巴掌,丢了一句扫把星就再也不管。 “我送点儿鸡蛋吧。”一直不吭声的外婆看了舅舅和小仝妈一眼,搂过安茉帮她擦拭身上的泥土和雪水,外婆不是个好争论的人,但凡她说了话别人也都不吭声。 “没有一天是省心的!”小仝妈厌恶的瞪了安茉一眼,不期被安茉冷笑着瞪回去,小仝妈咬了嘴唇扬起的手臂在外婆的眼神勉强放下去,“扫把星!” 第二天,二丑子的姐姐在村东头儿的小河冰上堵住了安茉,她可是十二岁的孩子了。周围的孩子都躲的远远的,等着看二丑子的姐姐如何收拾胆大妄为的安茉。安茉铁了心,索性不躲不争辩,她抄起小河边的一根木棍递给二丑子姐姐,“是我打二丑子的,你要是想报仇就照着我打二丑子的样子打我吧,我姥姥家的工分不能少。” 二丑子姐姐明显没想到安茉有点儿滚刀肉的潜能,她接过木棍在冰上画着圈圈,冰面下的小河鱼惬意的游来游去。二丑子的姐姐笑着看安茉,“从来没人敢打二丑子,你打了他我也不好交代……” 安茉等了半天,也没感觉到木棍有落到自己身上的架势。二丑子的姐姐笑吟吟的把木棍远远的丢开,竟然放低了声音说,“我倒是想没事儿的时候揍他出出气,既然你打了他,我这个当姐姐的总得走走样子吧?” 安茉隐隐约约感觉出二丑子姐姐也许并不是很喜欢二丑子这个弟弟,她甚至从这个当姐姐的眼神里看出来一种幸灾乐祸的表情。安茉愣了半天,她还不晓得走走样子具体包括哪些,莫不是外婆说的送鸡蛋慰问? “你暑假回来帮我捉萤火虫吧。”二丑子姐姐开出了条件,这个条件未免开的太过低调儿,倒像是为她自己谋福利。 “好啊。”安茉毫不犹豫的答应了,她怦怦跳的心慢慢安静下去,之前强装出来的小气势不过是卑微身体里的逞能,安茉其实是害怕二丑子姐姐真的揍她的。 报仇快感 那年暑假,安茉并未兑现帮二丑子姐姐抓萤火虫的诺言。或许二丑子姐姐也并未想过真的让安茉帮着自己抓萤火虫,不过是个托辞,譬如安茉揍了二丑子,而二丑子姐姐又是村子里半大不小的人,总不能让全家人的面子过不去吧?所以威胁是一定要有的,至于兑现则是另外一回事儿,安茉狠狠的揍了二丑子这件事在其姐姐看来,已经是一种从未有过的兑现也未尝不可,因为她不能动手揍。 那个年代,有多少个当姐姐妹妹的,很想狠狠的揍自己的弟弟,或者哥哥。 小仝烧了安茉的五彩兔逃离作案现场的瞬间,安茉能确定小仝也是很尿泥的人,至少那时候小仝是怕安茉的。安茉意识到自己发怒的时候,还是很有杀伤力,这样一想,安茉就再也没怕过小仝。 小仝找安茉玩儿弹珠,玩儿“啪击”,玩儿“打卡”,安茉再也没让过小仝。小仝瘪嘴眨眼的看着手里的五彩弹珠和“啪击”还有“卡”越来越少,就会撒泼,安茉冷笑着把赢过来的“啪击”和“卡”当着小仝的面儿撕扯的粉碎,小仝冲上来抢,安茉就会把小仝摁到地上,狠狠的提着他,要不就狠狠的推开小仝,看着他摔个仰面朝天。大部分女孩儿发育的都比男孩儿快,所以小仝在上初中之前一直都比安茉矮大半个头。 小仝打不过安茉,就眼睁睁的看着被撕毁的“啪击”和“卡”跳着脚儿的大哭,厉害的时候还会在地上翻滚着,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这时候安茉的心里就充满了快感,一种抑扬顿挫的快乐感觉,她撕扯“啪击”和“卡”的细细的手指头都会快乐的发抖。 最难的是毁掉弹珠的工程,安茉需要拿着砸石头的大铁锤,在光滑的水泥地上追着溜溜跑的五彩弹珠砸着,有时候还会砸到自己的手指。但安茉不在乎,她最喜欢当着小仝的面儿一个个砸碎那些赢过来的大把大把的玻璃弹珠。小仝哭的撕心裂肺的,安茉就笑得心跳加速,砰砰的把弹珠砸的粉碎。 快乐若是太奢侈,那么毁灭会如影随形。或然,这即是人的天性。 小仝最强大的武器,那就是小仝妈。 安茉把小仝最钟爱的一颗弹珠,就是那种比其他普通弹珠大很多的弹珠留到最后砸。小仝则把安茉的暴行告诉了小仝妈,于是安茉手里的锤子就被刀枪入库了,换来的是一顿漫天飞舞的鸡毛掸子,还有藤条。 “让你赢!让你赢!你不会输啊……你干嘛要赢他!”小仝妈没头没脑的抽打着安茉的头、身体和脸,小仝则咧嘴抢过来那颗最宝贝的弹珠,眼泪花了小仝的脸,他耀武扬威的朝挨打的安茉吐着舌头。 飞舞的鸡毛掸子飘落几根儿扎的不紧的鸡毛,安茉的眼睛死死盯着小仝手里的弹珠。安茉白皙的脖颈被小仝妈黑黝干巴的手指头掐出一道道淤青,虽然也在流泪,但安茉最后悔的是当初没有用大铁锤砸碎小仝最钟爱的弹珠,这种遗憾跟挨打比起来,更让安茉心里涌动着痛苦。 为了解除这份儿压抑的痛苦,安茉在晚饭的时候,趁着小仝不注意终于在他涤卡布的裤兜里找到了那颗宝贝的弹珠儿。安茉惨惨的笑着,看着小仝妈张罗着晚饭,小仝爸哼着不搭调儿的调子,小仝则依然耀武扬威的朝安茉“斗斗非”(谐音,一种小孩子的游戏,两个手指头稍有节奏的碰着,故意气别人的方法),还不时的咧嘴吐舌头,还拍着屁股,示意安茉的屁股已经被打的面目全非。 安茉一瘸一拐的去了外屋间找小仝爸的大铁锤,小仝妈嚷嚷着,“你走,走了没饭吃。” 安茉在黑乎乎的外屋间翻到了大铁锤,还找了钳子,钳子上面有凹下去的坑,这样可以保证弹珠不会在水泥地上滚动。安茉激动的拿着钳子和大铁锤,又一瘸一拐的走回大屋,大家都在吃饭,没人搭理安茉。 安茉远远的坐在地上,迅速把小仝的弹珠按到钳子凹下去的地方,毫不犹豫的举起大铁锤砸了下去。小仝哇的大哭起来,四散飞溅的玻璃弹珠碎屑恍若年三十晚上空中扬起的瘦弱烟花,至少在安茉感觉是如此,弹珠里面的彩色玻璃颜色比晚餐更让安茉痴迷。 安茉感觉自己心里从未有过的快乐,就像小宝成和五彩兔还在她身边一样,她竟然对着碎了一地的玻璃弹珠哈哈大笑。不停的挥舞着大铁锤,砸着稍大的碎块。小仝哭的撕心裂肺,好像邻居家办丧事死了老子似的。 小仝爸隔着饭桌,嗷嗷冲着安茉吼了一嗓子,“我×你妈!我×你八辈祖宗!” 小仝妈啪的扔了筷子,冲到安茉身边,揪着她焦黄色的头发砰的按在地上,拽起钳子和大铁锤,没头没脑的砸在安茉身上。许是大铁锤和钳子太沉,小仝妈最后换了捅炉子的铁棍,成年人拇指粗的铸铁重重的砸在安茉穿了棉裤的屁股和腿上,发出噗噗的声音。 安茉笑着哭,她趴在水泥地上,默默地在心里念着:打吧,打吧,打死我吧,云志,我要死了,三姥爷,我还没你活的长…… 小仝妈最后扒开安茉的棉裤,铁棍直接挥舞在安茉的屁股上。安茉才晓得这世界上的痛苦并未如砸碎了小仝的宝贝弹珠那么轻松,铸铁和屁股炒肉的切肤之痛让她差点儿咬破嘴唇,取而代之不过是更多眼泪,还能怎样? 安茉冷笑的盯着表演翻滚秀的小仝,只要她还活着,就一定要毁掉小仝的所有“啪击”、“卡”和弹珠。她就是要小仝不好过,小仝不好过,小仝妈就会跟着不好过。安茉想起云志狠狠的扇艾姝耳光,那种清脆的声音,其实跟她砸碎小仝钟爱的玻璃弹珠一样惬意。 念如蚌珠 过了暑假,安茉终于背着书包上了姗姗来迟的小学。班级里除了一个智力不是很好的孩子比安茉大,其他学生都比安茉小。而大部分的比安茉小的学生,都会误以为安茉和那个智障的孩子一样,所以才会晚上学。笑话别人似乎是一种天性,就连被畸形家庭压迫的上幼儿园尿了裤子的丛雪莉,也开始跟在大家一起笑话安茉,说她笨才会晚上学。 安茉眨巴着眼睛冷笑,很大声的问丛雪莉,“你管你小姨叫妈,还是后妈,还是小姨呢?” 这时候跟着丛雪莉一起笑话安茉的学生又会笑丛雪莉,她老爹不明不白的占了她妈妈的妹妹,终于在丛雪莉她妈妈连生三个丫头之后搞出来一个儿子。这个儿子对丛雪莉老爹非常重要,于是乎给孩子起了个非常威武的名字,叫:丛大壮。 笑人者自然也会被人笑,就像这个世界上有吃的,就有被吃的一样。丛雪莉龇牙咧嘴的冲安茉吼,她黑黪黪的面皮上还长了些许斑点儿,她最大的能力就是吼,就如乡村树林里要冬眠时候的动物,貌似悠悠然的对着季节的末端嚷嚷出心底的郁闷。能冬眠的动物是伟大,因为它并不知道自己在冬天过后是否还能醒过来,也或者在冬眠的过程中就被自己的对手干掉。积怨是自然界最好的生态平衡支撑点,比如蛇和老鼠,蛇吃鼠半年,鼠吃蛇半年,老鼠吃蛇一定是蛇的冬眠期。 安茉已经积累了强大的抵抗力,丛雪莉对她吼,还不及小仝的撒泼打滚,就是小仝妈晚上跟小仝爸嘿咻的哽哽唧唧声音都比丛雪莉的嘶吼来的刺激,安茉的听觉神经早就近乎麻木了。丛雪莉的嘶吼和愤懑持续到班主任王淑嫦夹着教科书进入教室,她才开始慢慢浅酌低吟似的消退,眼底的神情真真的写着受伤。 安茉却从丛雪莉的这种受伤的眼神中获得了快感,她真的很想转嫁自己身上承受的所有污秽和肮脏。当周围人都因为安茉的反诘跟着一起哄然大笑的时候,安茉似乎仅仅在瞬间就有了一点儿可怜的认同感,至少她可以跟葛治国余强他们一起笑话丛雪莉。 王淑嫦啪啪的用教科书拍打着讲台上粉笔灰,安茉能看到飞扬的粉尘懒洋洋的窜进阳光的缝隙里。据说王淑嫦是老教师,教学水平很老道。安茉挺直了胸脯仰脸看着王淑嫦,其实安茉做梦都不会想不到,就是眼前这个慈眉善目的老师成就了她年少时代最龌龊最不耻的噩梦。 三年级的云志,眉宇间散发着跟他年龄不相衬的妖媚和忧郁。 艾姝妈陪着艾姝在医院的包扎室里包扎额头上的撞伤,艾姝的脸上、手上都是殷红的鲜血,那些血渍凝结在艾姝粉色的褂子上,就像是苏绣的五彩斑点。艾姝哭的撕心裂肺,小小的身体不时的战栗和抖动着。 云志旁若无人的坐在走廊脱了白漆的长椅上,一遍又一遍的摊开同年级女生传给他的小纸条,歪歪斜斜的铅笔字痕迹咿咿呀呀长出来最青涩的青春期萌动。字条上的铅笔字很简单,上面只写了一句:我们能做笔友吗? 艾姝就是因为看到了女同学写给云志的纸条,气的当时就噎好久,她哭着闹着要云志把纸条撕掉,云志自然不肯。从那张粗糙的备课本的纸条上,云志似乎看到了自己的另外一种优点,一种他从来没想到的东西,也就是这张纸条,让艾姝撞破了脑袋。云志记得艾姝当时威胁他的情形,那种威胁竟然让他有种压抑不住的兴奋,一种被别人求的感觉。 “小哥,你要是不把纸条撕了,你要是敢跟那个不要脸的说话,我就死给你看!”艾姝一边哭,一边冲上去试图抢云志手里的纸条。 “那你死啊。”云志冷笑着把纸条收好,一把推开冲上来的艾姝。 艾姝憋红了脸,在云志戏谑的冷笑中,她一头撞向炕沿。咚的一下,艾姝软软的倒了下去,云志的冷笑瞬间凝固,他扯开瘫倒在榆树做成炕沿上的艾姝,艾姝的额头汩汩的外渗着血液,她的眼睛周围和脸上身上全都是血。 “疯子。”云志恼火的嘟念着,用手噼里啪啦的扇着艾姝的脸,“少给我装死……” 艾姝没有装死,她是真的昏死过去了。艾姝妈从外面跑进来,看到眼前的场景当时就傻了,一把抱起艾姝就往外跑,差点儿被偏房的门槛绊倒。云志抓起艾姝的外套,阴着脸跟在后面,云志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一点儿都不担心艾姝会真的死了。 艾姝妈心疼的搂着包扎好的艾姝走出医院,“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小心啊?搞不好会得破伤风的……” “我小哥不要脸……给他写纸条的更不要脸,妈,你管管他啊?”艾姝摇着妈妈的胳膊,一想起那张纸条,艾姝就觉得自己的心跟用铁杵扎了个窟窿似的。 “你管你小哥干嘛?”艾姝妈敏感的多看了艾姝两眼,对于云志的叛逆和怪癖,艾姝妈的心情是复杂的,那孩子从来没叫过他一声妈,每个月家里还得厚着脸皮要云志亲生妈寄过来的十几块钱,她能怎么管云志呢。 “你不管你不管我还去死,我就死给你们看!”艾姝犯了脾气,挣脱艾姝妈就要往医院的墙壁上撞。 艾姝妈死死的拽住艾姝,艾姝额头上的绷带慢慢的渗出血迹,艾姝妈箍着艾姝小小的手臂,“我管还不行吗?你是不是想让我也不活了?” 艾姝这才停住动作,有了艾姝妈的保证艾姝的哽咽竟然带着笑,她的脸上还带着泪花,小哥是她的,谁都不能把云志抢走。 云志在走廊的长椅上假寐,艾姝象得了圣旨和尚方宝剑似的冲过去翻云志的口袋。云志□的推开艾姝,“你干什么?” “纸条呢?妈妈让你把纸条交出来!”艾姝理直气壮的又想冲上去翻口袋,云志甩手就给了艾姝一巴掌,“你离我远点儿!” “妈!小哥打我,小哥不要脸,他跟学校的女生不要脸,搞破鞋……”艾姝捂着被打的脸撒泼,灰暗的医院走廊里响着艾姝的跺脚声。 “云志啊,你就……”艾姝妈既难过又不满,但她竟然不太敢看云志眼神复杂的眼睛,只好用商量的口气跟眼前的云志说话,“你就顺着你妹妹一次还不行吗?” “她不是我妹妹,你也不是我妈,我的事儿谁都别管!”云志的反诘很干脆,他鄙夷的看看艾姝妈,这个笨女人,自己不能生孩子,保养了自己妹妹的孩子,还想着用所谓的母爱驯化他吗?就算他被那个烫着□浪头发的女人抛弃,但也不绝对不会沦落到随便认个笨女人当妈的程度。 “小哥你搞破鞋!”艾姝气急败坏的朝云志嚷嚷着,她恨透了那个给云志写纸条的女生。 “你已经是破鞋了!”云志恶毒的笑着,抓起夹克转身离开。 人都有屈就的□,若不是为了能积攒一些钱,若不是为了找个安全的能睡觉的地方,若不是这世界一个人孤孤单单的太让人寂寞。云志怎么会忍气吞声的窝在小县城的艾姝家?每天面对着浑浑噩噩的一家人,裹着本来不该轮到他去挣扎的日子。 生生不息 艾姝再次成为所有孩子中的焦点,是因为艾姝爸跑完长途运输后,给家里带回来一台黑白电视机。在电视机成为高档奢侈品的小县城里,这几乎相当于宣称某人是万元户一样的牛叉。刚好那个时候全国上下都在播放香港TVB早期的电视剧,最老版的《射雕英雄传》。 于是乎,艾姝家几乎成了热闹的居委会。周围所有的孩子都凑到她家看《射雕英雄传》,痴迷的程度从每天晚上六点钟开始,黑白电视机显露出来的一个无节目预告的大圆球开始,一直到有图像的新闻联播和为数不多的广告。艾姝家的火炕、窗台窗户外面,来晚的孩子只能骑在墙头上眯着眼睛往里看。 安茉记得当时的广告有两个,一个广告是太阳牌锅巴,广告的声音脆脆的,太阳牌锅巴的广告词还带着长长的尾音,就好像非得通过这个广告拖出来观众滴滴答答的口水来;另一个广告是“燕舞”,一个满脸媚笑的男人手舞足蹈的在黑白电视机的画面上狂跳,一边跳一边高唱:燕舞!燕舞!一曲歌来一曲舞!然后就会拉出来一大串双卡喇叭收音机的画面。 等待看电视的孩子们都兴奋的在艾姝家的院子里跟着扭腰身,嚷嚷着“燕舞!燕舞!一曲歌来一曲舞!”。这个时候安茉是开心的,喧闹的人群中,看电视成了所有的人目标,甚至平时专门找碴儿欺负她的小仝和葛治国也顾不上安茉了,贫瘠时代的乐趣掩盖了某些孩子不快乐的记忆力,虽然这种掩盖是间歇式的。 待到电视剧开演,所有的人都不吭声,比上课老师用教鞭和严厉的校训还管用。直到两集电视剧播放完,黑白电视机上泛起无节目的雪花点,大家还是意犹未尽的不打算离开。艾姝爸趿拉着拖鞋像是轰小鸡仔似的赶着院子里的孩子们,大家这才心有不甘的离开。 第二天,学校里所有的人都会谈论昨晚看的两集电视剧。黄蓉是如何的聪明乖巧,郭靖是如果的傻憨可爱,杨康和欧阳克是如何的奸诈缺德外带坏。黄药师是如何的神乎其神,欧阳锋是如何的歹毒,洪七公和老顽童是如何的神出鬼没,尤其是洪七公总是能吃到黄蓉做的菜。 老版《射雕英雄传》几乎成为80年代的标志,在全国都是“的确良”的衬衫和军绿色的卡其布,还有黑黢黢的板鞋和绿头军用胶鞋当道的年代。翁美玲饰演的黄蓉,黄日华饰演的郭靖,苗侨伟饰演的杨康。一大票俊男美女打扮成古代英雄美人的架势,华丽丽的出现在黑白电视机里的亮相,让那个年代的孩子们终于有了想象力,即便是黑白电视机里泛着银光的道具兵器和黄蓉、穆念慈身上挂着的饰物亮片都成为一种奢侈的想象。 下课铃声后,憋了一堂课没说话的孩子们一窝蜂似的冲向操场,然后满操场的都是黄蓉、华筝公主,满操场的都是郭靖,降龙十八掌的影响力甚至取代了广播体操,只要老师不注意,一大票的人都会抽空噼噼啪啪打出几串降龙十八掌,还要噼噼啪啪唾沫横飞用嘴巴发出伴奏的声音。 小仝喜欢在安茉背后施展降龙十八掌,这样就能出其不意的把安茉推搡的开。安茉就会往稍远的地方站站,一边做广播体操一边看着天空发呆。她不喜欢黄蓉也不喜欢郭靖,更谈不上华筝和穆念慈。安茉喜欢的是杨康和欧阳克,每次这样想的时候她的嘴角就会泛起一丝不觉察的笑容。 这个时候的安茉已经知道小仝妈和小仝爸每周隔三岔五在深夜里哼哼唧唧的声音代表着什么。虽然她每天晚上看完《射雕英雄传》后,都会玩命似的从艾姝家快步跑回家,跑的大汗淋淋腰酸腿疼,但还是没办法把自己累的昏睡过去,她不得不一遍又一遍的听着那种刺耳的淫靡的声音。 安茉喜欢欧阳克和杨康不是因为他们长的帅,是因为他们能做好多坏事,能把别人毁掉。也许是安茉自己的人生一塌糊涂到了绝望的境地,她尤为反感看到别人圆满的幸福的生活,她喜欢摧毁的力量在内心深处蔓延积聚,喜欢看欧阳克在《射雕英雄传》里毁掉一个又一个姑娘,她喜欢看欧阳锋歹毒的如毒蛇一般的眼神。至于其他人物,安茉唯一感兴趣的就是洪七公大快朵颐的叫花鸡。 操场上响彻着带杂音的喇叭吼着广播体操的韵律,一二三四、二二三四、三二三四、四二三四。安茉身后的陶婷婷和苏玲唧唧喳喳的说着谁更像黄蓉谁更像华筝,余强的憨厚除了能演拔萝卜的老公公,更像靖哥哥。安茉仰着脸儿看着湛蓝的天空偶尔飘散着薄薄的云朵,她在心里默念着:都毁了吧,把这些统统都毁掉吧。 到了晚上,所有的孩子又都聚到艾姝家眼巴巴的等着看《射雕英雄传》。 艾姝许是知道自己不是艾姝妈和艾姝爸的孩子,她在电视剧开演前对着所有的孩子宣布她是穆念慈,而云志是杨康,然后等着看电视孩子们就起哄,嚷嚷着杨康娶穆念慈。云志的反应很冷淡,远远的坐着不知道想什么。 云志倒是蛮喜欢杨康的,只不过艾姝爸还不够资格当完颜洪烈,艾姝妈更不是包惜弱,可能这是最让他憋屈的地方。若是被遗弃的人生能够改头换面至少还能出口鸟气,但现在的境况非常可悲,他甚至怀疑买黑白电视机的钱里还有他的一部分。 陶婷婷说她是黄蓉,余强当仁不让成为郭靖,葛治国和小仝则嚷嚷着要搞江南七怪组合。找了一大圈儿,谁都不愿意当江南七怪的老大柯镇恶,因为当个瞎子实在不帅,也没什么油水可显摆。于是葛治国拖过来角落里的安茉,要她充当柯镇恶。 “我不当!”安茉恼火的推开葛治国,她的人生已经够瞎了,还要扮个瞎子来重复吗? “你最大!就得当,我们都比你小!”葛治国起哄似的嚷嚷着,那个时候年龄大等同于智商有问题 “你生日还比我大呢。”安茉不服气的反驳着,葛治国考了两年一年级,比安茉打多了。 “比就比!大家比生日!”葛治国嚷嚷着扮演江南七怪的几个孩子,小仝抢着报出自己的生日,他是正月十六的生日。葛治国是阴历五月份的生日,安茉是阴历四月初的生日。 一圈比下来,小仝生日最大,应该由他来充当又老又丑的柯镇恶。小仝跳着脚儿反对,一副要跟安茉拼命的架势。安茉冷笑着,想着若世上真的有欧阳克或杨康,她会不惜一切代价让他们先毁掉小仝。 艾姝妈拉开小仝和安茉,她拽着安茉的手紧紧的。安茉诧异的看着艾姝妈,艾姝妈的表情好像给人泼了冷水似的难看。 “安茉,你什么时候生日?”艾姝妈把安茉拽到角落里,小声的问着。 “四月初四啊。”安茉不解的看着艾姝妈,她不觉得自己的生日有多神秘。 “小仝真的是正月十六吗?”艾姝妈不甘心的又问了安茉一句。 “对啊,不信你去我们家看户口本。”安茉被艾姝妈的表情镇住了,她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儿。 “没……事儿,看电视吧。”艾姝妈瞥见旁边盯着自己看的云志,她紧张的松开握着安茉的手,云志的眼神带着不屑和嘲笑,艾姝妈觉得自己被眼前的男孩儿愚弄了。 艾姝妈转身离开后,云志凑到安茉身边坐着,看了安茉好一会儿不说话。 “干嘛?”安茉毛骨悚然的往旁边移了移,她不太敢看云志的眼神,乌黑的眼眸像无波无浪的潭水一样深不见底,看久了就像给催眠了一般。 “你不是你妈生的。”云志看了安茉一眼,他说这话的表情带着一种如释重负,还有点儿意外心理平衡,当一个人运气不好的时候,巴不得身边的人跟自己一样运气不好。 “你胡说!”安茉被激怒了,虽然她知道小仝妈对自己不咋样,但这跟生自己和不生自己是两回事儿。 “我没胡说,不信你回去问问她,你和小仝的生日差不对,没有女人能生出来这样两个生日的孩子。”云志的眼神带着怜悯和同情,他的语气软了下去,但却坚定不容置疑。 “你瞎说!你又知道?”安茉的脑子乱糟糟的,云志的语气太过坚定,安茉觉得自己的反驳有气无力。 “我当然知道!生我的禽兽是动物家,我当然知道动物怎么生动物。”云志的语气透着阴寒的凉意,他的眉宇间除了早熟和妖媚,还有一种不屑和鄙夷。 双胎理论 热热闹闹院子里,所有的人都在聚精会神的看电视剧。《射雕英雄传》带来的独一无二的快乐,传说是徜徉幸福的根源。 艾姝妈看了安茉一晚上,她突然有种扬眉吐气的感觉,说不定小仝也不是小仝妈生的,安茉比小仝大八个月的生日时间让艾姝妈第一次有了腰带支撑身体的力量。要么有一个不是小仝妈生的,要么两个都不是,她能抱养艾姝收养云志,小仝妈说不定也是抱养的安茉,后来又不晓得从哪个人手里过继的小仝而已。 这说明她生不了孩子的事儿也不是多大的事儿,也许这世上很多女人都这样,只不过她们掩饰的好。艾姝妈唯一的遗憾就是当初没听从娘家阿妈的建议,她妹妹怀艾姝的时候,若是她也能适时的分阶段的往肚子的地方塞棉花,糊弄到最后,等艾姝抱来的时候她索性做个在家生产的样子,说不定就不会有那么多的闲言蜚语。艾姝妈倒是不怕自己妹妹出去嚷嚷,她为了生儿子巴不得掐死之前生的三个丫头,哪管得上随便丢出去的丫头呢? 安茉装作若无其事的看着电视剧,她的心里像是给欧阳锋让了白驼山的毒蛇一样无药可救。当云志说她一定不是小仝妈生的时候,安茉所有压抑的委屈和种种不公平的待遇都在这个瞬间一股脑的涌出她小小的心灵,但她依然不愿意相信这个论断,有妈生总比没妈生好。凭什么她不是?说不定小仝才不是小仝妈生的,儿子在那个年代跟《射雕英雄传》一样是个贵重的传奇,说不定是小仝妈生了自己后,因为没儿子才收养的小仝不行吗? 安茉把眼睛睁得大大的,黑白电视机的屏幕画面像是浸了水银一样的拉长了,在她的眼前晃啊晃的,好像是一张隔着透明的塑料玻璃纸,玻璃纸后面的人像是看疯子一般审视着院子里挤的满满的人群。安茉不敢眨眼,她怕有东西从眼睛里掉出来,然后就会一发不可收拾的不停的掉着。 云志坐在安茉的身边一直没吭声,但他的眼角有瞥见安茉闷闷的气场和异常的安静。云志是如释重负的,原来这个操蛋的世界倒霉的不止他一个,至少跟安茉比起来,他还知道是谁生了自己,也许安茉这辈子都不知道她是谁生的,但一定不是小仝妈生的她。虽然他早就觉得安茉和小仝太不像亲人,但难保小仝妈不会跟别的男人偷情,可惜小仝长得太像小仝妈了,所以安茉连个偷情的孽种都算不上,最多就是跟艾姝妈一样,最开始以为自己不能生养,凑凑合合的抱养了丫头哪晓得她竟然怀上了,这种事儿也屡见不鲜,谓之:招弟。 那个时候被抱养的孩子基本都是女孩儿,没有什么家庭生了儿子会送给别人。儿子是血脉,女儿是血脉的传承,没有血脉要传承有屁用?谁会把血脉送给别人呢? 当地也有不少这种情况,但抱养孩子后生了自己亲生的,之前抱养的孩子就变成两种命运,一种被当成福气,能招来自己亲生的,就算不能视为己出,但多半也会对其如同招福童子一般。另一种就很悲惨,因为每每看到抱养的孩子就会想到当初抱养的目的是因为自己不能生养,但现在自己能生能养了,之前抱养的经历就变成一种耻辱和嫌恶,这种耻辱和嫌恶好和抱养的孩子联系在一起,抱养的孩子自然没有好运气,先不说健康,能活着就不错,毕竟搭着每天吃人家的饭菜,若是不能当牛做马还不如卖给人贩子远远的卖了当童养媳。 “生我的女人……叫苏珏。”云志用粗糙的树枝在地上划拉着圆圈,好像是对安茉说话,又好像没对安茉说话,云志的话淹没在人群的嘈杂中。 “干嘛跟我说?”安茉用力推了身边的云志一下,她觉得自己被嘲笑了。电视剧也不想看了,安茉站起身就跑。 安茉跑回家,小仝妈正在昏黄的白炽灯下给小仝做烫绒布的褂子,看见安茉回来,没好气的瞪了一眼,“小仝呢?” “还在艾姝家看电视。”安茉极力平静着声音,虽然她的内心很复杂。 “不是让你陪着他一起回来吗?晚上黑,摔倒了怎么办?”小仝妈拿针的手不自觉的往头皮上戳戳,似乎当地一直有这个古怪的规矩,若是缝衣服的针涩了往头皮或者肥皂上蹭蹭就能润滑。 安茉盯着小仝妈看了好一会儿,黝黑的皮肤,矮矮的个子,粗糙的双手,跟她没什么像的地方。这个想法让安茉的心里突突的打了好几个冷战,她突然怀疑自己是不是被什么人卖进了这个家,一个从来都没有抱她亲她的家庭,什么都是冷冷的,就像寒冷的冬天白灰墙壁的角落会反霜花,透进来晶莹的刺骨的冰霜一样,一直到来年的三四月份才会消褪。而退却霜花的墙角会落下黑乎乎的痕迹。 “傻站干什么?还不把手电筒给小仝送去?”小仝妈全神贯注的缝着烫绒布的褂子,老式的电熨斗压在烫焦的抹布上,发出焦糊的味道。 “艾姝妈说我不是你生的!”安茉憋了半天,终于把心里大大的火球砰的丢给小仝妈。 “呀!”小仝妈的手颤抖了一下,有血珠从她的指尖迅速凝结出来,几乎是一瞬间,小仝妈就丢了手里的烫绒褂子,啪的给了安茉一耳光,“你找死!” “她说……我和小仝的生日不对!”安茉捂着被打的脸颊,见怪不怪的看着发飙的小仝妈,她已经被打的太多次了,根本反应不出来委屈落泪的□。 “你不是我生的,不是我生的……你倒想着不是我生的,像你那个死鬼爸一样,跟你死鬼姑姑一样……”小仝妈下了炕,快步去灶间拿了藤条,气呼呼的冲进房间,劈头盖脑的抽在安茉身上和脸上,她莫名的激动没有让安茉赶到害怕,倒是藤条抽到了眼角让安茉疼的泛出了泪水。 “又不是我说的!你去问艾姝妈好了!”安茉倔强的瞪着小仝妈,她冷硬的眼神更加激怒了小仝妈,她手里的藤条没有再抽打安茉的脸,但安茉的后背和屁股开始承受更大的力量撞击。 “我干嘛问别人!你给我记着,你就是我生的!”小仝妈打累了,扔了藤条气呼呼的坐到旁边的喘气。 安茉不吭声,小仝妈的这个理论实在太不具有创意和说服力,她反而更加相信云志的推论。小仝妈大口大口的喝水,不知道是因为打累了,还是别的什么,她的脸色一直不好看。 “你俩是双胞胎,小仝比你晚出生八个月,懂吗?”小仝妈沉默了一会儿,终于给出另外一种说法。 “真的?”安茉的内心升腾起希望,有妈生总比没妈生好,刚才的挨打也变得没那么疼了,“可是双胞胎不都是一起生吗?不都是长得一模一样吗?” “你俩是龙凤胎,当然不像了,知道为什么疼弟弟吗?是因为你比他壮,在我肚子里把好吃的都吃光了,才搞的你出生八个月后他才出生,不对他好行吗?你是欠了你弟弟的营养,必须对他好,医学上也没办法解释这个,懂了吧?”小仝妈不耐烦的回答着安茉的问题,她不觉得安茉的智商能听懂多少。 “哦。”安茉没有再说话,多少有些安心 小仝妈的这个理论一直让到安茉上大学前,安茉都拼命的去相信这个混蛋理论。看《西游记》的时候也不是没有这种故事,托塔天王的哪吒三太子不就是他老娘怀胎十八个月才生下来的吗?这样一想小仝妈怀双胞胎十个月,生完安茉再过八个月生下小仝也就不足为奇,不是说医学上也没办法解释这个吗? 两性意识 冬天的老苍子(注:一种矮植物科,种子带刺儿,冬天会变成干枯状,但刺儿扎人,经常挂上带融融的衣服裤子上,有男孩子淘气会偷偷把老苍子放进女生的围巾或者棉袄领子)挂满上学孩子厚厚的棉裤腿儿上,期末考试悄然而至。喧闹的学校顿时变成了所有人紧张的复习场地,书本成了单调冬天里的一抹暖气。六个年级不同的教室窗户玻璃上,都会伸出来黑洞洞的细白铁皮的烟筒,每个班级都缩在温暖的空间里。 但生活向来不缺自娱自乐的故事,就好像诺大的世界从来不缺乏看客一样。 丛雪莉爸爸跟她小姨生的儿子上不去户口,丛家的家庭大战爆发到了学校。丛雪莉妈妈,那个生了三个女儿的女人,终于揪着自己亲妹妹的头发硬生生的扯到了学校,理由无他,要找王淑嫦这个老教师评评理。那个时候是有计划生育的,一对夫妻一对孩儿,中间相差三五年,而不是一堆夫妻一堆孩儿。丛家唯一的儿子上不去户口哪成? 丛雪莉爸爸操着木棍把丛雪莉妈妈从头打到尾,逼着她送走一个女儿,这样就能把儿子的户口落上去。丛雪莉妈妈宁死不从,三个丫头都是自己生,送走了哪个都是命。本来丛雪莉小姨还带着愧疚和自责,还有屈辱,被自己的姐夫强占了去,生了儿子注定这辈子没好名声再嫁人,那个时候姐妹俩是抱头痛哭过的,但丛雪莉妈妈始终宽慰妹妹放宽心,好死不如赖活着,更不能去告,否则臭臭的名声不仅带了一辈子,还得十里八村都知道。 但到了自己生的孩子的问题上,丛雪莉小姨不再屈服,为了争个有户口的名分,姐妹俩从抱头痛哭到抱头痛打。丛雪莉爸爸自然偏向生儿子的女人,把丛雪莉妈妈吊着打,又把她生的三个丫头捆在一起打。最后扬言,若是丛雪莉妈妈不送走一个女儿,他就会想办法搞死一个,反正家里得少一个死丫头。 于是乎,丛雪莉妈妈只好揪着妹妹的头发扯到了小学校,找王淑嫦这个八百杆子打不到的班主任评理。女人啊,怨恨的永远都是女人,没胆子和本市揪着男人的头发去拼命,总是把怨气和委屈撒到男人另一巴掌的女人身上。 诺大的操场上,六个年级的学生挤满了各自教室的门口,嘻嘻哈哈的看着热闹。王淑嫦手里拿着教鞭,眯着眼睛看着还在厮打的丛雪莉妈妈和小姨。丛雪莉吧嗒吧嗒的掉着眼泪,缩在班级的角落里,喃喃着说着要送就送走小妹要卖就卖掉小妹好了,反正从前往后数也好,从后往前数也好,怎么也轮不到她。 王淑嫦用教鞭分开厮打的两个女人,很学究的讲着套话,“亲姐妹,有什么话不好说的,好好回去想想吧,对孩子影响太不好了。” 汉字的伟大之处,除了能尽善尽美的表达我们想要的意思,还能尽善尽美的表达我们不想要的意思。能酌情的进行模糊含义的处理,不管能不能解决问题,都会说的当事人心里服帖一些。更何况多半女人的战争不在乎战争结果,而在于战争的过程,闹大了,好比把肚子搞大了一样,总是想着把事情兜出去等着真正管事儿的男人解决。 第二天,丛雪莉高高兴兴的来上学。她的小妹妹终于被中间人送走了,至于送到了什么地方?送给了谁?接受孩子的家庭对她的小妹妹怎么样?没有人知道。就好像农家院走失了一只猫,或是一只狗一样,春华秋实,冬来暑往,日子照样过,时间照样悉悉索索的流淌。 “都是那个害人精闹的,我妈还哭她,哼。”这是丛雪莉最开心的一句话,丛雪莉破天荒在第二天的语文课上举手发言,用她的转笔刀把铅笔转的干干净净,尖尖的。 安茉斜睨着丛雪莉写的歪歪斜斜的田字格本,复杂的想着丛雪莉送出去的小妹妹是否象云志那样的运气。或者会比云志运气好,也可能会更糟。上学路上她是听到路过丛雪莉家门口的高年级学生们议论过,丛雪莉爸爸说了,若是不送走小妹妹,他会趁着晚上睡觉的时候用棉被捂死那个丫头,要不就把她卖到远房亲戚的村子里当童养媳。丛雪莉妈妈想着与其让孩子死,还不如赌条活路,听天由命吧。 安茉很奇怪的就胡思乱想到了自己,若真如云志说的那样,自己不是小仝妈生的。那么把自己送出去的人又是什么样呢?是不是也是生女儿生的太多,当爹的也威胁当妈的,若是不送出去就掐死算了?安茉下意识的用双手摸摸自己白皙的脖子,说不定被掐死也是好运气,总好过咚咚跳着的心比冬天还冷吧? 《射雕英雄传》还没到期末考试就放完了,生活在灰白的冬季里陷入了寂寞,男生的降龙十八掌和九阴白骨爪冷却了温度,但蓉儿和靖哥哥、杨康和穆念慈的关系却流行了起来。也许那就是贫瘠年代最懵懂的□意识,每个女生都渴望能当上蓉儿,每个男生都希望成为蓉儿的靖哥哥。 陶婷婷的可爱让她成为好几个年级男生心目中的蓉儿,被从靖哥哥行列淘汰的余强再也没办法施展幼儿园时代拔萝卜老公公的优势和魅力。高年级的男生开始长的跟以前大不一样,有的男生发育早,鼓鼓的喉结和粗眉阔目成为女生内心融动的焦点。 在幼儿园的时候,安茉特佩服余强演拔萝卜的老公公演的好,两年幼儿园大班再加上一年级的时间。安茉发现余强不是演老公公演的好,而是他天生长的就是一副老公公的样子,别的男生开始有发育的迹象,余强还是粗骨头节,尤其是他的手指头,就像抽着旱烟裹着白毛巾的老大爷一般粗糙黝黑,非常不好看,他的脸也苍老,难怪会被陶婷婷从靖哥哥的行列淘汰出去。 班级按照个子高矮分配同桌,倒霉的安茉因为个子和余强差不多,做成了同桌。余强的老相似乎非常受王淑嫦的喜欢,从入学那天开始就成为班长。安茉因为字写得还算规整,学习也还行,捞到了学习委员的头衔,红红的两道杠经常用别针别在胳膊上。 班长和学习委员本来是可以有很多青青涩涩的小故事的,即便没有两小无猜至少也多半睦邻友好。但安茉没这种好运气,余强每天的眼神都要跟着陶婷婷走,等到陶婷婷再也不屑于出现在他的面前时,余强将内心强大的悲愤转化成了另外的东西,他要求安茉每天上自习课都要伸开手在他的后背上轻轻的抚摸十几分钟,如果安茉不照办,余强就是握紧他大骨头节的拳头,用中指的位置狠狠的捶安茉的后背或者胳膊。 男生中指凸起的地方打人很疼,安茉在被打过十几次之后终于被迫接受这项要求,两个人的个子在班级都算高的,座位被排在最后面。上自习课的没人会往后看班长,安茉也就没办法向别人求援。 这种抚摸后背的行为让安茉很恶心,余强会要求安茉轻轻的抚摸他的后背,手指头还得微微张开,小小的动几下。安茉抚摸的时候余强会舒服的扭动身体,发出嗯嗯的若有若无的哼唧声,每天自习课的铃声就是安茉的救星,她会带着火气的大喊一声下课,然后才揉着手腕逃一样的离开座位。 “下堂课接着摸。”余强厚颜无耻的表情散漫在他舒展的懒腰里,安茉恶心的斜睨着他,她真的受够了,小学六年,要是摸上六年自己的手腕不得断了? 安茉终于决定在课间去找王淑嫦投诉余强的反常行为。 王淑嫦和好几个老师共用一个办公室,安茉一直等到其他老师都离开了才怯怯的敲门,王淑嫦打量着门外的安茉,“有事儿吗?” “老师,我,我要报告!”安茉憋红了脸,想着怎么才能把余强的行为描述清楚。 “报告谁?”王淑嫦拢拢短发,她的眼神并没有注意安茉脸上的任何表情。 “余强!”安茉脱口而出。 “恩?”王淑嫦瞬间抬头,皱着眉头看安茉。 “他老让我摸他后背,每天自习课都让我摸,我,我……”安茉红着脸,她觉得王淑嫦应该能明白自己想表达的意思,王淑嫦紧皱的眉头让安茉放宽了心,至少老师也觉得这个问题很严重。 “你去把余强叫来。”王淑嫦沉默了一会儿,很突然的让安茉去叫余强。 安茉乐颠颠的去教室叫了余强,扬眉吐气的带着要他好看的表情两人一起到了王淑嫦的办公室。安茉有些不忍心的想着一会儿王淑嫦会不会动手打余强,她只想老师能管教余强就行。 “你让她摸你后背了?”王淑嫦的语气是严厉的,大声的。 “我,我……我没有!”余强支支吾吾的,眼神躲闪着。 “安茉,你是不是让余强摸你后背,他不肯你才打小报告?”王淑嫦的语气更加严厉,她手里的教鞭把老旧的办公桌敲得啪啪直响,“我早就说过女生不能晚上学,不长脑子,专长搞对象的事儿!摸来摸去,你搞破鞋吗?” 安茉懵了,她想不到王淑嫦嘴巴里能瞬间吐出来这样一些话。安茉连辩解的能力都没有,傻呆呆的看着幸灾乐祸笑着的余强和严厉的王淑嫦。 “老师,我没有,我真的……”安茉无力的辩解着,弱小的年纪来争辩的词汇都少的可怜。 “伸手!”王淑嫦的语气再次严厉起来,眼神象刀子一样剜在安茉的脸上,“我让你伸手!” 安茉慢慢伸出手,王淑嫦手里的教鞭啪啪的抽在安茉的白皙的手掌心,空气里四散飞舞着粉笔的烟尘。安茉的眼睛被套上了放大镜,又像是哈哈镜,透过那些数不清的镜子,她手掌心泛起红红的血印。 上课铃声响了,王淑嫦扔了抽打的教鞭,“以后再想搞破鞋,让你爸妈领回家找男人去!” 安茉揉着肿痛的手掌,拼命的擦着断了线的眼泪。余强趁着走廊没人,握紧他大骨节粗的拳头,用中指凸起的关节狠狠的捶着安茉好多下,安茉刚站起来,从后面往教室跑的小仝猛的把安茉推到教室外的墙壁上,笑得跟没事儿人似的一溜烟跑走了。 有高年级的学生路过安茉身边,好奇的看着她倒霉蛋儿的样子。安茉不敢回头,她的鼻子撞到了墙壁上,有血渗出来,滴滴答答滴在褂子上,她拼命的往上仰着头,用手捂着流鼻血的鼻孔。 那个瞬间,安茉想把余强和小仝,统统掐死。就算掐不死余强,也要掐死小仝,安茉相信自己是有这样能力的。 女生帮派 那个变态的年代,挨批评了更是得装出笑脸,不然会被老师说你有情绪。挨教鞭抽了还得没事儿谢谢老师的教导。最变态的是家长,要是自己的孩子从来没被老师用教鞭抽打过,好像老师不重视自己的孩子似的,若是犯了错儿开家长会,家长一定会当着老师的面拳打脚踢自己的孩子以示家庭对老师的尊重,还会对老师报以拳拳忠诚:老师,您打吧,您往死里打他吧,没事儿。 然后老师就会在课堂上大赞特赞这样的家长,借用小沈阳的台词就是:这家长真敞亮。 还没等安茉掐死小仝的计划实施,王淑嫦就非常利落的把安茉和余强的座位拆分了。道理很简单,余强是王淑嫦心目的中好苗子,若是再跟安茉坐在一起铁定要被毁了,这也不算坏事,至少安茉不用再每天在自习课的时候被余强逼着抚摸他的后背让他早来的青春期充满快感,王淑嫦似乎非常不喜欢丛雪莉,所以她就让安茉跟丛雪莉坐同桌,因为丛雪莉在课堂上尿了裤子的事儿几乎全校闻名。 王淑嫦根据多年的教学经验总结出来一套王牌理论,男生一定比女生学习好,就算现在的女生学习好了,上了初中也会胡思乱想成绩跟坐了滑翔伞似的直线下降。年纪大才上学的女生一定是早开化早熟的,最好早早找男人嫁了,在学校里一定会随时勾引好苗子的男生,上了初中就会搞破鞋。 女生越丑学习越好,长的漂亮的女生一定学习不好,就算现在学习好了,漂亮的女生长大都是狐狸精,小小年纪更不得了,惹得全学校的男生蓉儿蓉儿的喊着追着,将来不搞狐狸精不搞破鞋可能吗? 那个年代女生学习不好的多半原因不是因为早熟和脑子笨,是因为家庭负担太重。大部分人家里里都有个带把的,所有不带把的人都要为那一票带把的服务,早早的做饭,早早的帮着洗刷刷,还早早的缝缝补补,在那样的环境催熟下,有几个女生能不早熟呢? 快期末考试的时候,班级里女生分成两派,一派以长得漂亮为主,如陶婷婷、张静和周丽娜。一派以学习为主,如曲林、丁颖。王淑嫦的古怪理论使得班级里一大票长的不咋样的女生对她们的未来充满了信心,她们尽情的高傲着头颅,在课间和举止言行中斜睨着长的漂亮的女生们,还会背后对着她们花花绿绿的打扮吐口水,说着陶婷婷张静和周丽娜她们从现在到将来的将来,肯定学习不好,没前途没人要品德也会因为她们长的好看而变得龌龊和低劣,虽然那些长的不好的女生也不是个个都学习好,她们会寄予将来的某天发生成绩上的奇迹,或者以长得丑则标志高尚的品德而自傲。 两派女生都很想争取安茉的加入,因为安茉跳皮筋的时候可以从脚脖子一直跳到大举(女生甚至双臂,把皮筋举得最高极限的头顶),倒布袋毽可以同时倒三个,歘骨子儿能一把搂,打毽的时候能狠狠的把游戏中的人打掉。安茉哪派都不想参加,参加了婷婷帮就得像跟屁虫一样跟在那群漂亮女生后面,每天都要重复着起个誓,比如要对陶婷婷她们说:我一辈子只跟好,绝对绝对不对曲林她们好。虽然婷婷帮的人可以跟很多人好,但这并不妨碍班级乃至其他班级男生对她们的好感和注目。 大部分童年时代的誓言就跟放屁一样没谱儿,但婷婷帮并不会真的给安茉带来友谊和温暖。安茉也不想参加曲林帮,至少她不觉得自己长得丑,虽然也没多漂亮,而且那种长得丑就一定前途无量的言论比放屁还难闻吧?小仝妈龇牙笑得时候就好像黑白照片上被抹了煤灰的猴子,打起安茉来咬牙切齿的,一点儿都看不出来她心灵多美。 数学是个好东西,比如说正比反比。小仝妈抽打安茉的程度导致了陌生感和隔阂,而这种陌生感和隔阂通常情况下和血缘关系成反比。 婷婷帮对安茉拒绝入伙非常不爽,在陶婷婷看来,光是凭着她蹲过监狱的二哥的名号和她家在当地卖虾酱的名声,安茉也不能拒绝入她的伙儿。如此说来,入伙儿的女生或然多半慑于陶婷婷二哥很虾酱的名声也说不准,安茉见过陶学东一次,他拎着双卡的录音机,穿着喇叭裤,站在小县城的柏油马路边。 黄昏的路灯下,双卡录音机带着火车当啷铁轨般的杂音,嘎嘎的响着,陶学东旁若无人的摇晃着脑袋,摆着胯不停来回的扭着,那会儿大部分不知道这种舞蹈叫什么,只知道是不动地方的摇摆着难看的腰肢,所以很多人都说那叫摇摆舞。 陶学东另外一个嗜好就是牵着狗到处溜达,他的狗不是一般的狗,是吃虾酱长大的黑贝,黝黑光亮的毛,凶凶的眼神,呜呜的审视地盘的架势。他的狗不是白养的,小县城有很多入室盗窃案发生,大部分居民都很想养只凶凶的狗,所以陶学东的黑贝狗成了所有养狗家的梦想,陶学东就卖黑贝狗的□权。 谁家想要黑贝狗的种儿,他就牵着黑贝狗溜达过去,让两只狗折腾一晚上收十块钱走人。有时候后半夜了,狗□的声音还绵延不绝,陶学东放肆的嚷嚷着:搞上了!搞上了! 这种声音比狗的□声音更尖锐更绵延不绝,第二天,大家就能看见黑着烟圈的陶学东牵着一只黑了好几圈眼睛耷拉着脑袋的黑贝狗走在大街上。陶学东一边摇摆着他瘦削的胯骨一边哼哼着《路灯下的小妹妹》,花生皮散了一马路牙子,指指点点的人们眼神只敢集中在陶学东和黑贝狗的后背,连咳嗽声音都不敢大。 安茉不是大无畏,她自然也怕陶学东,蹲过监狱的人在那个年代除了不是好人外,注定一辈子都没办法再当回好人。婷婷帮的人就威胁安茉,若是不入伙儿就让陶学东牵着黑贝狗来找安茉,安茉着实害怕了好几天,但想着陶学东毕竟是十七八岁的人,应该不屑于欺负小女生,这个侥幸的想法让安茉好过了好几天。 “不入伙儿也行,你得跟张静打一架,打输了就入伙儿,打赢了随便你。”陶婷婷眨巴着长长睫毛的眼睛,主动给安茉下了战书,她长的真是漂亮。 远处的张静咔咔的掰着手指头,她是班级里年纪最大的女生,力气自然也大,在婷婷帮以打架著称。长的虽然不如陶婷婷洋娃娃般的好看,但也是高年级男生侧目的对象,相对于一年级的学生而言,她确实要早熟很多。 “不准告老师!输了不准哭不准找帮手!”陶婷婷白皙粉嫩的皮肤透着红红的胭脂晕儿,不晓得是不是吃虾酱的缘故。 安茉闷闷的恩了一声,她没报告老师的资格,更没什么人能帮到自己,打就打吧。反正早晚都得挨整,还不如打一顿算了。 安茉和张静的打架定在周三下午,那时候没有大礼拜和双休日,只休周日,但周三或者周五的下午是放假的。冬天的积雪好没化开,学校后面的草地上积满了厚重的白雪,矮树丛透过积雪在寒风中微微的颤抖着,发出呜呜的唿哨声。 婷婷帮的女生都到场了,张静还特意换上了运动服。安茉穿着笨重的棉袄有些不知所措,男生打架要么远远的施展降龙十八掌,或者是九阴白骨爪。但《射雕英雄传》并没有太适合女生的招式,除了黄蓉的打狗棒法。 张静做出一个很奇怪的姿势朝安茉扑过去,安茉重重的倒在雪地上,棉袄太笨重了。张静的掌法和架势没有得益于练家子出身,因为她很快就去抓、挠安茉的脸,同时还去揪安茉的短发。安茉下意识的想到自己不留长头发算是对了,她把张静扯下自己的身体,狠狠的用膝盖压着她的双手。安茉的力气得益于小仝妈平时让她干着干那,还有小时候跟小宝成漫山遍野的疯跑。 张静躺在雪地上嗷嗷的叫着,婷婷帮的其他人从不遵从君子打法,她们远远的朝安茉丢雪球,安茉差不多被打成了雪人。安茉的想法只要张静求饶她就结束战斗,但张静嚣张的用膝盖去顶安茉的肚子,长长的指甲挠破了安茉的脖颈。 安茉被激怒了,她摁到张静,两个人从学校后面的上坡上滚下去,厚厚的衣服上蘸满了积雪,很多雪花都扬进了衣服,张静嚷嚷的更厉害了。山坡下面是一个大坑,好像是夏天的时候山雨冲刷下来的。安茉抱着张静滚进了雪坑,两人不依不饶的撕打着。张静的力气不敌安茉,被激怒的安茉抓着雪坑里的雪花没头没脑的往张静的脸上身上丢,差不多都快把张静用积雪活埋了,张静这才告饶。 安茉喘着粗气爬出雪坑,婷婷帮的其他女生有点儿后怕的躲到旁边不敢吭声。张静惨兮兮的从雪坑里爬出来,浑身都湿透了。 “好吧,放你一次。”陶婷婷怕怕的给安茉让开路,但好看的嘴巴说出来的话依旧是气势汹汹。 安茉拍打着身上的积雪,冷冷的看着婷婷帮的漂亮女生,原来也不过如此。这个世界真的象云志说的那样吗?它打你,你就打它,这样你才能活下去。 爱恨相辅 安茉和张静的较量以安茉胜而在班里传开,安茉事后想想自己当时的狠劲儿,差点都要把张静给活埋了,她自己多少也开始后怕。无法想象自己的内心里掩藏了多少邪恶和力量,才能在那么一瞬间疯狂的大打出手。 曲林丁颖这班好学生开始向安茉伸出橄榄枝,有个能打的女生站在自己的队伍里总归是好事儿。至于其他女生,敢欺负安茉的倒是少了很多。 期末考试结束后,安茉考了人生中的第一个双百分,但同时考双百的还有余强和金明。学校让各个班级选三好学生,名额仅限两个,王淑嫦毫不犹豫的选择了余强和金明,她的理由很简单,男生上了初中后个顶个都是好苗子,女生一定会恋爱动歪心思,培养也是白培养。就好比生了女儿将来注定是泼出去的水,赔钱的买卖傻子都不会做,更何况她还是学校有名的教师? 安茉却从曲林和丁颖嘴巴里听出来另外一个版本,余强家里给王淑嫦送了当时炒的沸沸扬扬的君子兰花,而金明家里给王淑嫦送了一箱大北啤酒。曲林虽然没考双百,但成绩也算名列前茅,对王淑嫦安排三好学生的想法非常不满。 安茉只得到了一个田字格本作为成绩的奖赏,她没有太高的奢望,只要王淑嫦不用三角眼远远的斜睨着她,安茉就已经很满足了。再就是小仝考了班级倒数几名,这让安茉很开心,想着小仝才是小仝妈口中的熊包蛋,同样上课读书竟然还能考倒数几名,真不容易。 老版的《霍元甲》挟着北方的冰雪和寒风挤满了孩子们的寒假,显然霍家迷踪拳要比《射雕英雄传》里的降龙十八掌和梅超风的九阴白骨爪要实用很多,对于男生而言也更好照着葫芦画瓢。 其实老版《霍元甲》的拍摄要比1983版的《射雕英雄传》更早,但各个地方播放的时间却不一样。黄元申饰演的霍元甲和米雪版的赵倩男一下子成了所有女生和男生心仪的偶像,每个女生成为赵倩男的心思远比成为黄蓉更迫切。就连长得不帅的梁小龙版陈真的笔挺的墨色笔挺的立领学生装,也都成了男生仿效的时髦。 很多男生都把自己的衣领子竖起来,有的甚至不穿大衣,冻得瑟瑟发抖,也得给其他人看他立起的外衣领子。一大票人都在说老版《射雕英雄传》播完之后会播续集《射雕侠侣》,还谣传着播放时间是半夜十二点以后,虽然大家守着艾姝家的电视机一直熬到后半夜两三点也没看到续集的影子,但还是寄希望说是因为艾姝家的电视机收不到的缘故。 所有人都把寒假消耗在看《霍元甲》上,云志却没有。 云志跑去附近的养鸡场抱了一个寒假的鸡毛,养鸡场没到冬天就会屠宰成百上千只鸡,为的是过年期间给小城市的人们提供年货之需。他们屠宰鸡很简单,用锋利的刀子抹了鸡的脖子,往旁边一丢,还没来得及断气的鸡们咯咯叫着挣扎着,在血流尽之前有气无力的扑腾着翅膀,奄奄一息的闭上眼睛,有的死活不肯闭上眼睛。负责褪鸡毛的人再把刚死的扔进煮开水的大锅,毫不客气的揪着鸡毛四处扔,有的鸡在打热水锅里还得扑腾好一会儿才能赤条条的出来,冬天的水雾和寒气冲上来,不一会儿就全都冻上了。 成百上千只杀完,褪掉的鸡毛就扔的到处都是,养鸡场的场院是水泥面,过了冬天就得给周围的农场腾地方,扬场打豆子的,晒玉米棒子的,还有晒干菜的。他们自己懒得收拾那些气味恶心的鸡毛,就向社会招工,把场院上的鸡毛统统抱走,抱一天鸡毛给五毛钱。 云志每天都去养鸡场抱鸡毛,安茉帮小仝糊弄完了寒假作业也会跟着去,她觉得很兴奋,一天给五毛钱呢。那时候五香瓜子两毛钱一小袋(50g),大家吃五香瓜子的时候都舍不得吐掉瓜子壳儿,香料的味道成了那个贫瘠年代的奢侈品。很多买了五香瓜子的孩子们都是连瓜子带壳儿一起放进嘴巴里嚼着,什么时候嚼的没味道了,才恋恋不舍的吐掉一嘴的干草似的碎屑。 等跟着云志去了养鸡场,安茉才知道抱鸡毛是如此痛苦的事情。褪掉的鸡毛是层层挨着,鸡毛保暖性好,很多厚厚的鸡毛下面都生了虫子爬来爬去。而且被开水滚过的鸡毛有着一股难闻的味道,腥腥的臭臭的。云志带上男人们干粗活的绒线手套,大大咧咧的抱着鸡毛就走,安茉甚至能看见鸡毛里的虫子嚣张的爬到了云志的校服上。 “虫子!虫子!”安茉跑的远远的,像给人打了闷棍似的嚷着。 “有什么怕的?”云志往焚烧坑里扔了鸡毛,若无其事的拍打着身上的虫子,他的脸被寒风吹的起了皴,干裂干裂的透着红色的血丝。 安茉骇的放弃了赚钱买五香瓜子的想法,她开始佩服云志的勇气,想象不出他抱二十几天鸡毛是什么的决心支撑着,难道也是为了买五香瓜子?象是嚼着泡泡糖一样吮吸着五香味道? “一个寒假可以赚15块!”云志兴奋的搓着冻僵的手指头,口中哈出来的气瞬间就不见了。 “好多钱……你可以买很多吃的。”安茉既羡慕又恐惧,上个世纪80年代的15块钱,应该要比现在的150块钱还好用。 “我想去……上海!”云志不停的朝双手哈着气,他的表情有些怪异的兴奋,“我想去看看那个生了我的女人。” “她不是……不要你了吗?”安茉小心翼翼的看着云志的表情。 “我一定不能忘了她的样子,我得记着她一辈子才行!”云志古怪的笑着,这种笑容转瞬间就变成一种兴奋剂,云志哼着歌起身去抱远处的鸡毛。场院上偶尔被寒风吹散的小绒毛四处飞窜,安茉就感觉心里冷冷的。 转年,新学期开设了口算和算盘。 口算更像是一种急中生智的能力,一张卷子上全是相对容易的算术题,要求学生在最短的时间里给出答案。安茉很喜欢这门课程,怀着忐忑和未知的心里面对一大堆自己不是很晓得的卷子,有种莫名的激动。 珠算就是打算盘,虽然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从1加到100的结果是5050,但具体的计算过程却是很少不出错的。算盘珠子噼里啪啦的响着,仿若一瞬间又回到了民国的客栈,看着柜台老板戴着半吊子的眼镜,噼里啪啦的打着上面两串珠子的算盘。但是很多学生从家里带到学校上课的算盘还都是老式的大珠子的,透着古色古香的油腻味道,不知道传了几代人似的。 王淑嫦非常得意于她的公开课,就是教育局领导或者是实验小学的老师来观摩教课的那种课。公开课很假,王淑嫦会提前三四天翻来覆去的讲着一堂课,演练着和学生们的互动。现在想想,那个时候的教育从小学就死掉了,没有人注重孩子们真正想要什么,真实的反应是什么,光知道让学生背诵课文背诵重点章节,连个公开课也得提前三五天反复练习,直到所有的答案和反应都让学校和老师满意才行。 而这种公开课是王淑嫦最擅长的,上课的时候,大家都拼命的举手,就连成绩最差的小仝也兴奋的跟打了鸡血似的高高的举着手,因为他知道不会叫他回答问题。王淑嫦叫的无非就是余强、金明和曲林,偶尔也会叫叫安茉。 活要保命 小仝妈其实蛮有本事的,她总能说服每个见过小仝的人都夸赞小仝是如何聪明如何有出息,最关键是小仝将来一定比安茉强。也不知道小仝妈跟安茉又什么血海深仇,只要别人说小仝将来一定比安茉前途无量,她就舒坦的跟抽了福寿膏似的,只要别人不诋毁安茉好像她就睡不着觉似的。 附近的邻居,但凡要求着小仝妈勾个毛巾缝个棉袄什么的,就一定开门要说安茉又丑又笨,将来给小仝提鞋都不跟资格,小仝妈就会兴奋的教人家织毛衣,有时候连毛线和棉花都白送给人家。要是有人不小心说了安茉学习也不赖,还能画黑板报,小仝妈就会拉着脸半天都不搭理人家,话里话外透着女孩子上了初中铁定完蛋,一直到要到人家哦哦哦的反应过来,说小仝只要上了初中就能前途无量,小仝妈才会眉开眼笑。 那个时候,祖坟冒青烟是很给力的说法。小仝妈和小仝婶子各生了一个儿子,之前因为分家利益早就搞得黑眼仁不见甩白眼仁的。分了家当然要互相比着谁的命好,谁的男人好,谁的儿子好。 小仝奶奶还算眼神够独到,小仝二叔早早的混上了小面包车开着,还买了全县城没几乎人家有的彩色电视机,当时流行的平面直角三十三厘米的彩色电视机。人家除了能把猎枪擦的昝亮,除了能过节煮两个猪头,海参用水发的象长胖的虫子一样懒洋洋的躺在灶台的锅盖上,还是很具有赚钱本事的。 小仝妈眼热了很久,表面上跟小仝二婶不吭气,背地里逢人就说:想当初啊,想当初我跟他们家老大处对象的时候,老二早早的就跟媒人说了,我大哥不要你,我要了! 小仝妈每次这样说的时候,黑黑的皮肤都能润出红润来,透着一种很骄傲的神情。那意思是,小仝二婶的日子不过是她不稀罕小仝二婶得来的而已。 小仝小时候长得比堂弟小雨受看点儿,小仝妈就了不得嚷嚷祖坟屁股上的青烟定是小仝来冒的,还轮不到小雨来冒。小雨扁平的鼻子,光是会咬手指头,哼唧半天都说不出一句像样的话,哪是个冒青烟的苗子? 小仝二婶自然不服气,她娘家本来姓胡,随便喝两口烧酒就说自己是狐仙上身了,当着大庭广众的面儿跳上一段狐仙舞。喊不喊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不晓得,但大概的意思差不多,就是说狐仙受小仝家祖上庇佑,这辈子报恩,祖坟青烟急急如律令,定是冒在小雨的屁股上,若是不冒在小雨的屁股上,它狐仙一定会找上冒错烟的屁股算账。这样一折腾,小仝妈倒也不敢嘴硬大包大揽的要青烟了,她也不晓得小仝二婶说狐仙上身到底是真是假,谁也不想惹上狐仙倒是真的。 若是赶上路边敲梆子的瞎子算命路过,妯娌俩就比开了,各自拽着瞎子的胳膊使劲儿往家里拖拽,一定要瞎子帮小仝和小雨分个高下才行。这可就苦了走江湖混饭吃的瞎子,摸骨算命,生辰八字,个头大小,皮肤白黑,统统搞一遍,最后谁也不得罪,基本属于单田芳的评述在□的时候来个:且听下回分解。人家算命的说了,要到初中以后才能看见大好前程,如果初中看不出来,那么初中毕业,初中毕业还是看不出来那肯定得二十岁以后自然见分晓,最不济最不济,到了该成家的时候一定有好坏之分。 小仝二婶豁出去买海参的钱,拼命的往家里请神仙,平面直角三十三厘米的彩色电视机后面拉上正黄色的窗幔,里面从左到右分别供奉上狐仙、观世音菩萨和如来佛祖。每路神仙面前都是香炉和点心,小心侍候。拉上黄色的窗幔,也不怕这几路神仙偷摸儿打起来,也不晓得小仝二婶到底想哪路来保佑? 小仝妈没供奉各路神仙的能力,边抱着小仝四处游说,一定要见过小仝的人都说小仝的好才行。譬如小仝是周围最好看的男娃,是最招人稀罕的孩子,将来一定有大出息,还要四处宣扬找小仝结亲的人都要排成队了如何如何。 安茉已经见惯不惯,只要小仝和小仝妈不来找她的麻烦,她就跟过年一样快乐。安茉喜欢往后院的焦叔叔家跑,上个世纪80年代,县城虽然有了电灯电话,但停电就像家常便饭里的咸菜,突然就一抹黑儿了。 焦叔叔很有经济头脑,他自己买了机器做蜡烛卖。安茉就喜欢跟在焦叔叔后面,看着他把冰块颜色的蜡油放进大锅里煮沸,化成水一样的透明液体,再用专门的器皿倒进成型的蜡烛机,透明的蜡油在机器里慢慢的静置,冷却后就变成白白的蜡烛。焦叔叔叼着烟哼着歌儿用大剪刀剪短相连的蜡烛捻子,用脚踩住机器下面的撬板,那些蜡烛就会噼里啪啦的跳出容器模子,还带着滑腻的光亮和冷却后的余温。 安茉就帮着焦叔叔往纸盒箱子里装蜡烛,每层中间还要垫一层灰袋纸以防止磕碎。帮着焦叔叔做蜡烛的好处也是有的,赶上断了一截的蜡烛,焦叔叔就会丢给安茉玩儿,安茉就像藏着宝贝似的捂在怀里。碰上节日做红蜡烛和寿蜡烛,尤其是老人过大寿的那种大寿蜡烛,还得单独往蜡烛上面抹着金色的图案,安茉就更迷恋,焦叔叔手把手教会安茉绘寿蜡烛上的图。安茉就真的成了焦叔叔的小帮手,乐此不疲的迷恋着红色蜡烛上的图案。 有时候焦叔叔会摸着安茉的头嘟念着可惜了,安茉想不到可惜的意思到底是什么,还生怕把人家的蜡烛做坏了。赶上停电,小仝妈就扯着安茉的耳朵来焦叔叔家买蜡烛,一边扯一边嚷着,大概的意思就是安茉平时吃的自家饭却跑到焦叔叔家卖单,真是养个丫头没用。 焦叔叔看不过去,睁只眼闭只眼的丢给小仝妈不少蜡烛也不要钱了。小仝妈这才兴冲冲的拽着安茉回家,隔天跟邻居们挑毛衣的时候就会一惊一乍的大肆渲染着焦叔叔别是看上她了,买蜡烛都不要她钱,但她人正经,哪能看上个做蜡烛的?邻居们扁扁嘴挑着毛衣都不吭气,怎么说一支蜡烛也是两毛钱,三五只蜡烛能抵上好几顿口粮,有人送比花钱买的好。 这个时候,安茉就会觉得很丢脸。她不晓得小仝妈怎么那么招人稀罕,又是小仝二叔看上她,又是焦叔叔也看上她,安茉颇为焦叔叔的眼光失望。 二年级上学期,珠算课噼里啪啦上的如火如荼。确切的说,是算盘珠子噼里啪啦的声音更让上课的孩子们陶醉,安茉却徜徉着三年级的日子,因为可以不再用铅笔,用钢笔的日子要到来了。 那个时候,三年级才能正式用钢笔,还不能用自来水笔,得用钢笔杆插上钢笔尖的那种蘸水笔。钢笔杆有塑料的,有木质的,钢笔尖五分钱一个,要买好多备用,划纸了、变粗了,就得换。 陶婷婷的眼睫毛更好看了,眼睛水汪汪的能溢出来水,皮肤粉嫩粉嫩的。但陶婷婷还是很不喜欢安茉,因为安茉的皮肤比她还粉嫩,这让她觉得自己不是独一无二,只要有机会,陶婷婷就会抓一把沙子,或者粉笔尘,突然扔到安茉脸上,要不就故意揉进她衣领子里。因为陶婷婷听张静说粉笔是白灰做的,白灰能毁容。 为此安茉非常恨陶婷婷,她的恨还没来得及咬牙切齿,陶婷婷竟然失踪了。这让班级里很多男生都抓肝挠肺的,很多五六年级的男生更是抻长了脖子,每天在广播体操的时间里齐刷刷的往安茉他们班级看。 王淑嫦哼着鼻子里的杂音嗤笑,那意思是,早知道长得好看的都不是好鸟儿,还能踏实的坐着板凳读书?不是早早的搞破鞋,就是跟人家勾搭去了。 陶婷婷妈妈眼睛都要哭吓了,学校的广播早中晚广播三次找陶婷婷的公告。安茉光是知道陶婷婷因为要买条粉红色的带彩珠子的纱巾未果,当时就闹着离家出走以此来威胁陶妈妈就范。陶婷婷妈妈没答应,一条带着彩色珠子的粉红纱巾要她卖多少虾酱才能换回来啊? 陶家人本来以为陶婷婷赌气,跑去同学家或者亲戚家躲着了,哪晓得四五天都不见人影,这才慌了。找了一圈,谁也不知道陶婷婷去哪儿了,陶婷婷妈妈放声大哭,半夜三更都能听到她的嘶喊声:婷婷啊,你回来吧,不就一条纱巾吗?甭说带珠子的,带金子的妈也给你买。 县城小,黝黑的半夜,天空里眨巴着零星的星星。间或吠着陶婷婷二哥陶学东给人配种的大黑背,再无声息。 安茉的心开始忐忑的跳着,她不晓得陶婷婷的失踪跟自己恨她有什么关系。要是因为她恨陶婷婷,陶婷婷就突然失踪了,安茉就觉得自己罪过大了,她只是不想再被人用粉笔尘揉进衣领里。安茉更恨小仝,但小仝活蹦乱跳的,象块狗皮膏药似的在她的生活里四处乱窜。 一周后,陶婷婷露面了。她一个人坐在扬着大风的操场上,放声大哭。正在上课的班级窗户噼里啪啦的被推开,所有人都挤到窗口看陶婷婷,她衣衫褴褛,一脸憔悴,鞋子也没了,还有一只脚没穿袜子。胳膊上全是类似藤条的血印子,衬着粉粉的皮肤,触目惊心。 校长报了案,有警察特意赶过来问。从校长室到走廊,所有的学生都堵着,大家都想知道发生了什么。安茉凑在高年级学生后面,听着他们从校长室里听来的话。 陶婷婷说,她跟她妈妈吵架跑出来那个晚上,被半遮着脸的男人胁迫到附近山脚下的防空洞里。那人也不跟她说话,用绳子绑着她,绳子另一头拴在防空洞生锈的栅栏上。她每天都能听见那个男人粗重的呼吸,死死的把她压在身下,臭烘烘的嘴巴,象堵着她嘴巴的臭袜子一样的味道。要不是她白天拼死挣脱了绳子,不吓死也饿死了。 学校象炸开了锅一样人声鼎沸,安茉的脑袋嗡嗡的。陶学东疯了似的牵着配种的大黑背,把周围的防空洞全都搜了个遍也没找到那个蒙着脸的男人,整个县城都响着陶学东的大黑背瘆人的叫声。 有一次,安茉远远的跟在陶学东后面,看着陶学东凶狠的用铁棍砸着防空洞老旧生锈的铸铁栏杆。闷闷的响着,低矮老旧的防空洞反着沉闷的回音,远远的看着,如同张开的黑洞洞的大嘴,能把人一口吃进去。 安茉开始庆幸自己的忍耐性,虽然小仝每天都欺负她,至少她没憋不住离家出走了。要是不巧也被遮着脸的男人掳走杀了卖了或者干了别的,估计那后半辈子的人生比狗还不如吧,不管是报仇还是忍受,也许安茉没有云志那么聪明,但她知道要先保住自己的命,就算她的命没有想象的那么值钱。 可能这就是男孩和女孩的不同吧,女孩离家出走,全世界都是危险。男孩离家出走,全世界都将视他为危险。 因缘际会 其实云志的功课一直很好,但他的大部分时间都用来赚钱。不到冬天养鸡场的鸡就很平安的咯咯哒咯咯哒的叫着,秋天的场院租给农场打豆子用,老式的扬场杖子哗啦哗啦的响着,豆秸随风飘扬,满场院的都是胀鼓鼓的黄豆。 没鸡毛可抱,云志就去砖厂托砖坯,一个砖坯子给三分钱。云志脱光了校服打横的绑在腰间,远处的砖窑红彤彤的燃烧着,空气中弥漫着高温熔化的气息。好像往滚烫的热水里倒了一勺子白糖那样,融化的快感氤氲着甜滋滋苦锈的味道和肆意流窜的糖分密度。 郊区的砖厂四周都是起伏的麦浪,砖厂老板家正在读六年级的女儿小芝远远的坐着,聚精会神看着手里包了书皮的语文书。砖厂老板累弯的腰身每次抬起来,看到小芝手里的语文书,他都能带着欣慰的笑,至少他的女儿不用来继承自己在砖窑没日没夜的卖命,朱红色坑坑洼洼的砖块粗糙的象山岭子的曲折。 小芝走神儿的看着云志古铜色的后脊梁,云志肩膀的肌肉块随着他拖出来的砖坯子的位置不同,在秋天的阳光下滚动着,滑腻在晶莹的汗水。云志转过身,小芝就慌慌的避开眼神,她手里包着书皮的书本也掉到粗糙的泥地上,那并不是什么语文书,而是少女心的手抄本,他们班级的女生都在偷偷的看,透着朦胧的对异性的好奇还有渴求。 “你书掉了……”云志胡乱的抹着脸上身上的汗水,他弯下腰刚想帮小芝捡起书。小芝像是给马蜂蛰了似的跳起来,一脚踩住手抄本不让云志碰,小芝的脸绯红绯红的,像是远处被秋老虎染了淡紫色的高粱穗。 云志向来知道他对懵懂的情怀初开的女生意味着什么,他的阔目剑眉,还有线条柔美的脸部线条。云志翘起一边嘴角笑着的时候,就会很感谢S市生自己的女人,基因这个东西,让一个人从生带到死,即便是化成了灰烬,那些与生俱来的特征还是会留在活人的记忆里。 “你在看什么?”云志似笑非笑的盯着小芝窘迫红润的脸颊,他拽起腰间的校服擦拭着□淌满汗水的胸脯。 “要你管!”小芝嗔怪着口气,故意把包着语文书书皮的少女心手抄本在云志眼前晃晃,但当她的眼神触碰到云志起伏的胸膛时,脸就更红了,呼吸也愈加的急促。 “我告诉你爸,你不看好书!”云志半认真的回头去找远处埋头苦干的砖厂老板,他并不知道小芝在看什么,但小芝的表情让云志想到了某些这个年纪不该触碰的东西,他只是猜的。 “别!不要……”小芝惊呼着跑去拦云志,两个人的身体撞到一起,小芝窘的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她还比云志高出半个脑袋,四年级的云志骨骼还没有彻底开化。 “那你让他帮我涨点儿钱吧,一个砖坯才3分钱,周扒皮都干不出来的事儿,4分钱一块就成。”云志笑嘻嘻的盯着小芝慌神的脸,小芝半发育的胸脯刚好停留在云志的下巴处,两个人之间的距离连一块粗糙的砖坯都放不下,云志深深呼吸了一下。 “好吧……”小芝撒腿就跑,她的身体就如远处烧红半边天的砖窑,红彤彤的透着灼烧的气息。 阿吴家的葡萄藤架子下面吊起一串又一串的丝瓜,茂密的葡萄叶子下面藏着青青涩的葡萄串子。懒懒的秋风再也吹不动,光是能扬起葡萄藤上的叶子,远处的黑白电视机播放着《蓝精灵》,格格巫坏笑着准备晚餐,被绑着的蓝妹妹一脸楚楚可怜的样子,蓝精灵聪聪正在想办法救蓝妹妹。 阿吴就拽着安茉在葡萄架子下面练习毛笔字,安茉练习画画,这个秋天他们俩要代表学校参加文化馆举办的小学生文艺活动比赛 《霍元甲》也好,《射雕英雄传》也好,似乎在这一年,再也抵挡不住《花仙子》、《蓝精灵》、《唐老鸭和米老鼠》还有《黑猫警长》和女超人《希瑞》对孩子们的诱惑,其实这些才是孩子们最喜欢看的,《霍元甲》和《射雕英雄传》毕竟还属于大人的世界。 《蓝精灵》就像现在的《灰太狼和喜羊羊》,只要有蓝精灵聪聪的存在,格格巫永远也吃不上一只蓝精灵,蓝妹妹拖拉的高跟鞋永远都像不跟脚的拖鞋,怎么跑都跑不远,格格巫挑的等着炖蓝精灵的汤锅永远冒着泡泡。黑白电视机里面唐老鸭嘎嘎的嚣张的叫声,永远都要被精明的米老鼠打败。一只耳永远是黑猫警长追逐和所有猫通缉的对象,很颓的一只耳貌似逃窜的能力还不是一般的强。 五六年级的学生流行给老山前线的战士们写慰问信,很多人都高昂着笔调儿,在这个金秋送爽的美好季节,老山前线的战士叔叔们,你们辛苦了。然后老师就会非常赞美的把这些信的草稿念给全校学生听,说哪些美丽的词语用得好。安茉就很同情老山前线的战士们,因为他们收到的慰问信内容都差不多,每封信的开头都是:金秋送爽。或者是美好的收获季节云云,安茉想着如果等她能用自来水笔写钢笔字了,她一定给老山前线的战士们写信,问他们想不想家?问问他们小时候读书,有没有想过离家出走,走的越远越好。要不就问问他们是怎么爸爸妈妈相处的,是不是三五常的不是挨揍就是被扭淤青了胳膊。 陶婷婷终于如愿以偿的戴上了粉红色镶嵌彩珠的粉红色纱巾,她在操场上咯咯笑着不停的跑着,后面跟着一大堆的男生追着。但是追着陶婷婷的男生们,脸上总是露着很特别的表情,跑的快的,会偷偷的伸手掐掐陶婷婷袖子里白皙的手臂,有大胆的,还会把手伸进她靛蓝色小褂子的对襟里。陶婷婷也不恼,光是格格的笑着,若是有人不小心摸了她的胳肢窝,陶婷婷就扭着身体缩在粉红色的纱巾里面,滚成一团。 班级里的女生都不太愿意跟陶婷婷玩儿,尤其是陶婷婷帮派的漂亮女生也把她抛弃了,每个人都撅着嘴巴,一副鄙夷的样子。好学生帮派更是远远就厌恶的对着陶婷婷的背影呸口水,还要很大声的样子才够显示自己的立场和决心。 最开始,陶学东远远的牵着在县城里配种的大黑背站在学校周围,没人敢接近陶婷婷。后来陶学东闷了,就拎着他嘶哑的双卡录音机,穿着喇叭裤耷拉着脑袋来来回回的绕着学校走着。课间的时候,学校广播里播放着眼保健操的韵律,陶学东就开了他的破双卡,震天吼着:路灯小的小妹妹。要不就是:我的心在等待。陶学东跟他的大黑背扭成一团儿,跳那会儿最流行的摇摆舞。想来他的腰部腹肌一直不错,摇摆舞起到了不少作用。 然后每个班级的卫生委员就很头大,因为眼保健操的韵律被打断了。有淘气的学生就会挤到窗口,看着陶学东跳摇摆舞,跟着一起放肆的扭动着腰肢。 秋收的时候,阿吴和安茉去文化馆参加比赛。带队的是幼儿园梳着大波浪头发的韩老师,还有一队参加跳舞表演的孩子们。韩老师更会化妆了,她的眼角微微有了小小的皱纹,只是笑的时候表情很怪。 一直到铺好宣纸,阿吴还在纠结到底是写行书,还是楷书,带队的韩老师恼火的不停的咳嗽着,以此提示阿吴比赛时间不多了。阿吴茫然的看着宣纸,知道厚重的狼毫笔尖在宣纸上滴嗒上一滴浑厚的墨点,阿吴才突然决定还是写行书,因为楷书大家都认识,有时候越是让人看不懂就越是显得自己有学问。 安茉没什么其他想法,她并不擅长想象画,尤其还要蜡笔上色。安茉擅长临摹和写生,最好是不上色的黑白画。蜡笔的颜色没有想象的好,若是画纸的质量不够好,涂抹上去的蜡笔灰突突的模糊一片。安茉画的是秋收,她记忆中的小宝成,还有小太公,还有外婆家的小河流,银色的冬天,金黄色的秋天,胀鼓鼓的粮仓,抱着玉米笑的咧开嘴巴的老人和孩子。跟其他更有想象力的县城长大的孩子比,安茉的画儿只能算应景儿而已,别的孩子已经勇敢的在想象画里去画电灯电话,还有宇宙飞船和科技现代化了。 阿吴的草书竟然得了二等奖,他咧着嘴笑,手指间到处是墨汁。韩老师松了口气,二等奖的名次非常可人,这也是她带队的功劳。安茉只得了鼓励奖,一个窄窄细细的金属铅笔盒。 韩老师带队回学校,安茉家刚好理文化馆的方向近,她就跟韩老师说直接回家就行了。阿吴喜欢坐一毛钱的公共汽车,不停的朝安茉挤着眼睛说回学校可以坐公共汽车。 “省一毛钱吧……”安茉殷勤的看着韩老师,她实在想不出来怎么讨好老师,“韩老师,我不坐车回学校,省下的一毛钱你就买一根小豆冰棍吃吧。” 韩老师哼了一声没说话,带着阿吴他们离开了。安茉把小铅笔盒装好,乐颠颠的往家走,她怎么都想不到自己的一句讨好老师的话,竟然给她漫长的小学时代带来差不多灭顶之灾。 杀人本性 阿吴在和男同学在操场远处玩儿吃几碗饭的游戏,就是让对方握住拳头,阿吴拍打人家静脉血管的位置,然后压住,出现几个小包包,就说明对方能吃几碗饭。赶上出来的小包包多的,阿吴嚷嚷人家是饭桶。 五六年级的女生喜欢在课间的时候聚到一块儿,一起唱很多歌儿。有《射雕英雄传》的主题歌碧血丹心,还有《霍元甲》的主题歌,女生喜欢《射雕英雄传》的插曲,人海之中,找到了你……老顽童和瑛姑的那段捉迷藏的爱情,男生更喜欢女生跟着唱:睁开眼吧!小心看吧…… 阿吴更喜欢唱:阿门阿前一棵葡萄树,阿嫩阿嫩绿的刚发芽,蜗牛背着那重重的的壳呀,一步一步地往上爬,阿树阿上两只黄鹂鸟,阿喜阿喜在笑他,葡萄成熟还早的很哪,现在上来干什么,阿黄阿黄你呀不要笑,等我爬上它就成熟了…… 阿吴喜欢唱,是因为他家有一整架子密密麻麻的葡萄藤,他喜欢放蜗牛在上面爬,还喜欢坐在葡萄藤架子下纠结着到底是先练习行书呢?还是先练习楷书? 安茉正在被转校生查范范拽去看粘贴纸,《射雕英雄传》的彩色贴纸已经开始流行,翁美玲美丽的贝齿在古装的扮相里更显得调皮和妩媚。但安茉更喜欢有苗侨伟的贴纸,她喜欢杨康的坏和欧阳克的狠,若是自己也能如此兴风作浪,岂不是很给力么? “我喜欢靖哥哥,你不喜欢靖哥哥吗?”查范范留着口水的表情,怎么都不肯放过有黄日华的彩色贴纸。 靖哥哥贴纸的所有人王亚娟生怕查范范的口水落到上面,急急的要收起贴纸。查范范慌慌的从自己的贴纸里翻着,找出一堆黎美娴的曾华倩的古装贴纸,死活要跟王亚娟换靖哥哥。黎美娴和梁朝伟的贴纸还是很抢眼的,王亚娟犹豫了几秒钟,交出了她收藏中的靖哥哥贴纸。 “安茉!你给我过来!”王淑嫦的嗓门突然炸雷似的响起,比标志上课的嘶哑的电子打铃声还响。 安茉吓了一跳,远远的看着王淑嫦拎着教鞭,风一样的朝自己快走过来。操场上所有的学生,低年级的高年级的都有,目光齐刷刷的盯着安茉和气势汹汹的王淑嫦。 “老师……”安茉睁大眼睛,想着早上已经把全班的语文作业交给王淑嫦了,难道是作业出了问题? “你这个……不知廉耻,有娘养无娘教的……胚子!你给我过来!”王淑嫦激动的教鞭差点儿掉到地上,她扯着安茉的耳朵就往教室走,安茉的头发被扯乱了,揪到了头皮,辛辣辣的疼着,安茉忍着眼泪不敢吭声,操场上所有的学生都要凑过来看热闹,上课铃声响了,他们带着非常不舍的错过眼前这场好戏似的表情,各自回各自的教室。 王淑嫦拖着安茉一直走到教室前面的讲台上才停住手,讲台下的学生愕然的看着愤怒的王淑嫦,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安茉揉着都要被扯裂的耳朵,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王淑嫦狠狠的用教鞭抽打着讲台,“你昨天对韩老师说什么了?” “我,我……没说什么。”安茉胆战心惊的回忆着,想着解散的时候,韩老师撇着嘴角看都没看自己一眼。 “老师,她什么也没说……”阿吴扯着嗓子在后排喊了一句。 “闭嘴!没让你说!”王淑嫦啪啪的又用教鞭更大声的抽打了几下讲台,阴冷着表情瞪着安茉,“你敢说你什么没说?你是不是说‘韩老师,省下一毛钱给你买小豆冰棍吃吧’?是不是?” 安茉的脑子嗡了一下,这话她说过。安茉不晓得这话有什么错儿,韩老师带队参加文化馆的比赛不是很辛苦吗?难道她讨好老师也有错吗? “韩老师就缺你一根冰棍吃吗?人家是堂堂正正的高尚的老师!你这是侮辱老师侮辱国家领导!侮辱社会和集体,我从来没见过你这么不要脸无耻没教养的学生,你有脑子吗?你是傻子还是缺心眼,你爸妈是亲近结婚吗?你思想品德都学到哪儿去了?呸!”王淑嫦越说越激动,手里的教鞭啪啪的敲着讲台,震得讲台上的粉笔尘四处飞扬。 班级里一片寂静,所有的学生都睁大了眼睛看着安茉。哦,安茉是这样侮辱韩老师的。哦,安茉是这样没脑子的,说不定她爸妈真的是近亲结婚的? “小豆冰棍挺好吃的……”查范范小小声的嘟念了一句,她同情的看着安茉。 “谁说的?”王淑嫦扫视了一眼,没发现角落的查范范,开始用手指头戳着安茉的额头,“老师是高尚的!是不容侮辱的!我们把知识教给你,你就是这么回报老师的?狗还知道朝扔骨头的人摇尾巴呢!呸!” 安茉的脑袋一片茫然,她忘了自己的眼泪有没有落下来,她也不知道自己晕眩是自己的世界彻底崩塌了,还是王淑嫦的手指戳的。王淑嫦充血的眼神里透着阴冷的寒意,“我告诉你!我教了三十多年的书,就遇到你这种混蛋学生!你还腆着脸站着,不知道自己错了吗?” 安茉真不知道自己错在哪儿了,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班级里炸开了锅,大家开始小声议论着。 “还不去给韩老师道歉?”王淑嫦似乎很满意全班学生的表现,她尖刻着嗓音推搡着安茉往教室外面走。 韩老师正在办公室和体育老师嗑瓜子,桌子上的报纸面上堆满了五香瓜子壳儿,体育老师斜倚着办公桌,斜睨着懒懒的坐在椅子上的韩老师。韩老师两条丰满的大腿把喇叭裤涨的鼓鼓的。 安茉的头发已经被王淑嫦扯乱了,她的眼睛已经被泪水腌渍得红红的,声音也哑哑的。王淑嫦推搡着安茉进入教室办公室,把她往韩老师面前一推,用教鞭杵着安茉的后腰,“说啊?” “老师,我错了……我不该不尊重你!”安茉违心的低着头,尽量平静着自己的声音,她的牙齿打着颤,牙床不自觉的互相碰撞在一起。 “现在知道错了?”韩老师箍得紧紧的大腿翘着,慢吞吞的嗑着瓜子,瓜子壳儿一个接着一个的扔到安茉身上,“请我吃冰棍儿?我这些瓜子儿能买多少支冰棍儿你知道吗?傻子!” “行了,你还真跟小孩儿较上劲儿了?人家请你吃小豆冰棍儿不是很好吗?”体育老师咧嘴笑着拍了一下韩老师紧实的大腿,响响亮亮的声音脆生生的。 “呸!我就值一根小豆冰棍吗?”韩老师嗔怪的瞪着体育老师,抓起一把瓜子扬了过去,噼里啪啦撒了一地。 “回去好好反省!”王淑嫦手里的教鞭用力戳安茉的后背,安茉耷拉着脑袋走出办公室,路过走廊其他班级的教室门口,总会有奇怪的眼神从教室里看出来。 王淑嫦用一堂课的时间用来教育安茉,还严厉的要求全班学生对此表个态度。整个班级异常的亢奋,每个人都找到了自己的发光点,至少他们是尊重老师的,是没有侮辱国家领导和社会还有集体的。 安茉木然的站在讲台上,成为众矢之的。班级里所有学生的亢奋的唾沫和眼神,肆意无忌的从她凌乱的如鸟窝一样的头发扫视到沾满泥巴和五香瓜子壳的胶鞋上。 “打倒安茉!替老师报仇!”葛治国最先喊出振奋的口号,王淑嫦激动的眼泪都要下来的,“老师有你们!这辈子活的值得了!” 然后,粉笔头、口水,还有鄙夷的眼神,纷纷射向失去感觉的安茉。王淑嫦激动的表情成了对全班学生的鼓励。 “检讨!检讨!”陶婷婷跟着余强一起喊着,安茉等于救了陶婷婷一命,这会儿再也没有人想起这个被蒙着脸的男人拖进老旧防空洞的女生。 不知道是不是四人帮的本性本来就是人内心深处的本能,整死别人是件让人有快感大事。王淑嫦激动亢奋的泪花在积满皱纹的眼角打着转,她满意的撇着朝安茉扔粉笔头的男生,最后王淑嫦的眼神停在了小仝身上。 “安茉是你姐,你表个态!”王淑嫦坐到小仝旁边,把教鞭拄到书桌上,看着小仝的脸。 小仝羞赧的站起身,快步跑向讲台,对着深深低着头的安茉呸了一大口口水,顺便还扯了几下安茉的头发。葛治国和余强兴奋的带头鼓掌,还大声的喊着:好! “真是好孩子,将来一定有大出息!”王淑嫦深情的看着小仝,慈爱的伸手摸摸他的头。 谁欠谁的 小仝回到家的第一件事就是跟小仝妈和小仝爸报备学校开批斗会修正安茉藐视老师侮辱社会主义和国家领导干部的大事儿,小仝爸沉着脸没吭声。安茉连饭桌都没敢上,她心虚的缩在炕尾,想着只要小仝妈喊她吃饭她就毫不犹豫的凑到饭桌旁边,唯有的那点儿矜持和倔强让安茉觉得家人也许会理解她是冤枉的,她没有侮辱社会主义,更没有不尊重国家领导,至于人民教师属于国家几级干部,安茉并不知道。 小仝妈不停往小仝的饭碗里夹着土豆块里的豆角,没有人叫安茉吃饭,小仝妈不时斜睨一眼缩在角落里的安茉。安茉从这个女人的眼神里读出了无声的语言:饿死你算了。 整个中午饭都是安静的,除了筷子磕碰碗的声音,除了小仝爸咳嗽的声音,除了小仝妈推拉桌子的声音,还有小仝幸灾乐祸似的眨巴嘴的声音,锅贴饼子的香味儿,还有土豆炖豆角在大铁锅里焦糊的味道。闻着闻着安茉就闻到了屈辱的味道,她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难道就因为一句请老师吃个小豆冰棍,她就成了反动派?小仝妈是不是只相信小仝说出来的,难道不会问下她内心很委屈吗? 小仝妈一句让安茉吃饭的意思都没有,全家人吃了饭,她就利落的收拾碗筷。安茉唯一的一丁点儿自尊爆发了,她气呼呼的下了炕,穿上鞋子冲下外面。安茉甚至带着幻觉,幻想小仝妈会突然叫住自己,顺手给她半个锅贴饼子也好,但这全是幻想。 安茉冲出院子的瞬间彻底愤怒了,也就是这个时候,安茉突然发现似乎世界上只有云志才会听她倾诉委屈和怒火。也许只有云志,才会相信她是无辜的那个倒霉蛋。 小芝帮云志吧砖坯的工钱从每块3分钱涨到了4分钱,云志和砖厂的其他工人一起,中午嚼着咸菜萝卜和焦糊的饼子。小芝不经意的路过云志身边,他锈迹斑斑的饭盒里竟然多了一小块猪头肉,还有半个精面馒头,云志嚼着咸菜萝卜和粗面饼子的腮帮子涨的鼓鼓的,他皱着眉头看着饭盒的小块猪头肉和半个精面馒头,最后转头看不远处的小芝。 “你怎么谢我啊?”小芝的声音不大,砖厂老板暴晒在秋老虎下面的脊背已经爆开了好几层皮,白花花的象海滩上的盐巴面。 小芝一边朝云志笑,一边不停的朝远处还没收割的高粱地小路努着嘴巴。云志犹豫了几秒钟,还是用饭盒盖盖住了饭盒里的精面馒头和小块泛着油腻光的猪头肉,装着不经意似的朝高粱地旁边的小路走过去。 “懒驴蓝马屎尿多!”砖厂老板朝云志的背影咕哝了一句,远处的高粱地已经成了工人们的公共厕所,男人背后一堵墙,云志也不例外。 “我没让你拿馒头给我。”云志似乎对小芝的好处并不买账,他喜欢嚼着粗面饼子,混着干涩的唾液,这能让他始终记着现时自己经历的沧桑和苦难,这笔帐早晚有人要埋单。 “工钱不是给你涨到4分钱了吗?”小芝嘟着嘴巴,云志脸上没有她想象的那种受宠若惊的表情和谦卑的感谢,她是砖厂老板的女儿,小县城里熟人多,没有人见到她不笑笑,虽然那些笑着的人都是冲着小芝的爸爸。 “那你想我怎么谢你?”云志恍然,他踩断两根高粱,蹲坐在上面。 “你……背我走一百步!”小芝眨着眼睛,眼神从云志晒得黝黑的脸孔,滑到他过早健硕的身体,云志的校服已经被砖土染的没了颜色,懒懒的束在腰带上。 “好啊,不就一百步吗?”云志大大咧咧的站起身,把校服使劲儿在腰上用力系了几下,蹲到小芝眼前。 这下轮到小芝局促起来,她的脸颊上满满殷起了红晕,踌躇着要不要真的趴到云志身上。云志古铜色的后背还泛着汗水的痕迹,小芝拘谨的笑了起来。 “上来啊,我一会儿还要开工的。”云志有些不耐烦的喊了一句。 “上就上!”小芝小声的咕哝着,咬着牙趴到了云志的后背上,她的脸红的更厉害了。 云志站起身,背着小芝往前走,嘴里数着步子:一步,两步,三步…… 小芝的脸涨得通红,她初发育的胸部碰到云志坚实的后背,她听见自己的呼吸急促的热热的打在云志的脊梁上,心也咚咚的跳着。云志偶尔踩到了小石子,略微的颠簸让小芝小小的尖叫了一声,她很想让云志慢点儿走,但又开不了口。 “怎么了?”云志半侧着脸回身看小芝,他的耳廓碰到小芝热辣辣的呼吸。 “没……没什么,我帮你大忙,你才背我一百步!”小芝掩饰着紧张,有点儿后悔自己才让云志背一百步,转场的大技工拖砖坯每块也就给5分钱而已。 “你要是能让你爸把我拖的砖坯涨到5分钱一块,我背着你走一天。”云志哼哼着数着步子,还剩下十几步的距离。 安茉跌跌撞撞的沿着高粱地边,朝云志和小芝的方向走过来,她的身体到处都是土,不知道是摔倒了,还是路过的大卡车掀起来的扬尘。云志停住步子,皱着眉头看安茉的方向。 “怎么不走了?”小芝趴在云志的背上,奇怪的揪揪他的耳朵。 “云志……”安茉看到了云志,她整个人都松垮下来,眼泪不由自主的滑落着,想看见了亲人。 云志松开手朝安茉跑过去,小芝很突然的从云志背上掉下来摔到了土路上。小芝尖叫着爬起来,抓起一把土丢向云志,“喂!” “回头我再重新背你!”云志头也不回的丢下一句话,在委屈的浑身发抖的安茉面前站住,“你怎么了?是不是小仝又欺负你了?” 安茉就是止不住自己的眼泪,明明是热的发烫的能烙熟饼的秋老虎,但安茉冷的浑身都在抖。她对着云志不停的摇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你倒是说话啊?到底怎么了?谁怎么你了?”云志急的一个劲儿的摇晃着安茉,强迫她停住抖的象筛糠一样的身体。 “云志,你……你听着……听着啊!这个世界……欠我的!早晚都要还给我!”安茉的上下牙齿打着颤,她直盯盯的看着云志,终于从牙缝里挤出来一句话。 小卖店门口的土路被秋天烫成了煮菜锅揭开前的热浪,就像滚烫的开水里加进去一勺子白糖后,慢慢的泛起了融化的涟漪。那些涟漪像是在跳舞,漫无边际的游动着。 安茉傻呆呆的坐在断了腿的板凳上,云志从小卖店里出来,手里多了两瓶冰镇的橘子汽水。说是冰镇不过是在卖店主人家的井水里泡了一上午,橘子汽水玻璃瓶上的贴纸已经滑落了。 “喝吧。”云志用牙齿要开橘子汽水的瓶盖,微弱的二氧化碳蔓延在燥热的空气里,云志面无表情的看着过往的行人,还有卡车,似乎刚才安茉跟他讲的在学校里经历的一切都无所谓。 又或者说,这些无所谓的东西发生也好,不发生也好,都不过是一些变相的倒霉,即时没有这些,还会有另外一些事情发生。有些人的人生,注定从一开始就错了,就被最亲密的人夺走了。即时要恨,那些改变了他们原本不属于这种生命的人才是最该恨的。 安茉没有喝橘子汽水,她没有从云志这里得到想象的安慰,比如安茉之前会想到云志也许会跟她说,王淑嫦该死韩老师该死葛治国和小仝等等那些吐了她口水的人统统该死。安茉跑了这么远的路来找云志,她需要发泄后的心里安慰,虽然那些安慰并不代表别人也相信她的清白和无辜。但是云志没有给予她,这让安茉敏感的内心不停的失落着,也就是说,比自己高了两个年级的云志,也是相信她是坏人,是个侮辱社会主义和国家领导人的反动派。 “还没吃东西吧?”云志掀开饭盒,掰开小芝塞在里面的半个精面馒头,把小块的泛着油光的猪头肉夹进馒头里,递给安茉。 “你也觉得我是坏人吗?是反动派吗?”安茉没有接馒头,虽然她真的很饿,但跟饥饿感比起来,任何一个人能给与的清白似乎更重要。 云志大口大口的喝着橘子汽水,“你刚才让我相信,这个世界欠你的,早晚要还给你?” 安茉不再吭声,那不过是气话,她哪有那么大本事?真要有本事跟老天爷打个商量,不需要还不还的,只要没有这些倒霉的事儿落到自己身上不就好了吗? “还给你?怎么可能啊?”云志拽过安茉的手,硬生生的把夹着猪头肉的半个精面馒头塞给她,但却没有放手,云志的手紧紧的握着安茉的手,安茉疼的咬着牙不敢吭声,怎么抽也抽不回来。 “这个世界是怎么折磨我们的,我们也要怎么折磨这个世界!知道吗?”云志精瘦的脖颈上泛起跳动的青筋,他说话的声音不大,眼神就像红色的砖坯一样生硬,他的指甲都要嵌进安茉的手上的肉里。安茉咬着牙,不敢吭声,也不敢哭,更不敢看着云志近乎火焰一样癫狂的眼神。 都有秘密 安茉记住了云志握疼她的手,咬牙切齿输出来的那句话:这个时间是怎么折磨我们的,我们也要怎么折磨这个世界。但安茉确实不具有折磨这个世界的本事,她就不停的鼓励自己,即便自己没有,也要好好的活着,一定要活着看到云志是怎么折磨这个世界的。安茉相信云志有那么一股子可怕的力量,她要活着看到云志做了才甘心,这好比一个将死之人把自己的报仇愿望赎卖给另外一个人一样。 打倒安茉的呼声在班级里形成了一种症候群,每个人都可以在安茉背后吐口水。象葛治国没办法靠学习成绩讨好王淑嫦的,就会直接朝安茉吐口水,而且一定要让王淑嫦看到他才更加开心,以此来向王老师证明他的一颗忠心。于是大部分成绩不好的学生基本上都能把安茉当成充气娃娃,因为他们没办法用学习成绩来证明自己多么的热爱社会和国家,也没办法给王淑嫦送些应景的礼物,于是变着法儿整安茉就成了他们全力以赴的主业,以此来弥补学习成绩上的缺失。 于是乎,安茉所在班级的思想品德成绩成为全学校的典范。董校长又感慨又感动,他当校长的这些年从来没发现哪个班级的学生如此热爱老师,如此热爱学校,当然,这些也都会归为王淑嫦的教学成绩。 王淑嫦很满意学生的表现,尤其满意小仝和葛治国的表现。葛治国每次痛诉安茉的时候都像安茉挥刀杀了他们家祖宗十八代似的,总是激动的浑身发抖一口接着一口的呸着安茉口水。小仝是细声细气的当着全班学生的面表态,他还会戳着安茉的额头发狠的说:虽然她是我姐,但我不偏她。 孩子的本能是在受了委屈的时候喊爸爸妈妈,但是安茉什么都喊不出来,她只是习惯性的咬着嘴唇,茫然呆滞的看着每个忠心拥护王老师的学生朝她扔石子、吐口水、扔用完的田字格本。当时班里还有一个安茉和小仝的本家远方亲戚,长得很胖,胖到当年的省举重学校差点儿把他作为种子选手挑走,可见他举重的根基有多高,又胖又壮。本家小子的成绩稳居班级倒数第一,上课吃东西睡觉打呼噜,还爱放屁,声音大很臭,没有人愿意跟他坐同桌。王淑嫦就很关照安茉,韩老师事件后特意安茉安茉和本家小子坐同桌,于是全班学生都像过了年似的幸灾乐祸的看着安茉像个隐形人似的抱着书包跟本家小子坐到一块儿。 韩老师事件后,王淑嫦就安排安茉每天早晨上课前和每天中午上课前做课前五分钟检讨。检讨自己是如何不尊重国家领导和老师的,是如何污蔑社会主义思想品德的。安茉的脸部肌肉已经习惯了检讨的招牌动作,这是需要露出谦卑的微笑的表情的,不微笑是不能让王淑嫦满意的,她会觉得安茉带着情绪并非自愿检讨。但是微笑大了还不行,那说明安茉内心没有王老师的教诲,是没脸没皮没羞没臊的无耻之辈。 “大家好,我是安茉,我不尊重老师不尊重国家领导和学校,大家不要像我学,王老师对我的批评和教诲是正确的公证的,是她及时挽救了我……”这是安茉每天检讨的开场白,她的眼神还得做出虔诚的真挚的感谢王淑嫦的光芒。 “呸!还让我们别像你学?谁会跟你学啊?不要脸!”葛治国的表现更像是是忠字舞的变异形式,每天亢奋的对着做检讨的安茉吐口水骂上几句都让他的纠结数学乘法表成绩的内心得到舒缓和解脱。 阿吴和查范范远远的看着讲台上做检讨的安茉,他们的眼神透着同情,这对安茉来说,已经是莫大的安慰,至少还有人相信自己是清白的。当王淑嫦的身体路过查范范的课桌时,查范范就会嫌恶的吐着口水,阿吴喜欢在田字格本的背面画唐老鸭,臃肿的唐老鸭的手里还拿着一支教鞭,阿吴说那是王淑嫦的鸭子版。 王淑嫦并不满意安茉的检讨,因为都快到学期末了,安茉检讨来检讨去的,还都是那些陈词滥调,她需要安茉发自内心的上升到精神层面的检讨,这才能证明她在教学上深入人心的能力。安茉虽然改动了检讨中的一些词汇,但还是不能让王淑嫦满意。 王淑嫦会说:安茉,你太不用心了!难道我会让你这样毕业吗?社会上又会多出一个反革命的垃圾!你必须发自内心的去检讨!发自内心懂吗?想想老师平时是怎么关心你爱护你的?这种爱是人类灵魂伟大工程师最公平无私的爱,难道你还要不尊重这些爱?我比爱我自己的孩子还要爱你! 也许安茉是真的感动了,她泪水涟涟的站在讲台上看着王淑嫦对着全班学生做新的检讨,“……王老师慈母一样的关爱及时的让我知道了自己的错误,如果没有王老师我往后的路就真的毁了,我一辈子都要像王老师学习,我相信她教育出来的自己的孩子个个都是社会主义的栋梁和中坚力量,王老师的孩子更是我学习的榜样……” 然后班上大部分学生开始鼓掌,葛治国更是激动的嚷嚷着,“对,就要向王老师的孩子学习!” 王淑嫦本来还徜徉着兴奋的表情变了,她咬紧了牙关噔噔噔快步走向讲台,手里的教鞭啪的抽打在安茉的身上。安茉晕乎乎的看着王淑嫦近乎狰狞的表情,不晓得自己说错了什么,王淑嫦揪着安茉的衣领子推搡她下了讲台,示意她滚回自己的座位,安茉撞疼的胯骨位置踉跄着走回座位。班上其他学生也有些犹豫的看着王淑嫦的表情,不知道这会儿是该鼓掌还是该指责安茉。 课间休息,查范范和阿吴拽着安茉到僻静处,查范范担忧的看着安茉,“你闯祸了你知不知道?” “我奶奶说的真没错儿,祸从口出。”阿吴用一种无可救药的眼神看着安茉,他是真不明白安茉为什么那么背运。 “我也没说什么啊?”安茉惶恐的回忆着自己做的检讨,想不明白到底什么地方又开罪了王淑嫦。 查范范和阿吴两个人一人一句唧唧喳喳的说了半天,安茉这才明白王淑嫦为什么会在课堂上那么失常。查范范说,王淑嫦有三个孩子,大儿子骑摩托车出了车祸,右腿截肢。大女儿结婚三年没生孩子,丈夫提出了离婚,大女儿最近被迫搬回娘家,被周围的邻居好一通的嚼舌头。小女儿明年才能师范毕业,但不知道为什么迷恋上师范学校承办食堂的南方男人,两人明铺暗盖,直到学校师范的老师把勒令退学的通知发给王淑嫦,她才知道小女儿背着自己做的事儿。大老远杀去南方找小女儿算账,正逢南方男人的奶奶去世,王淑嫦的小女儿还没跟南方男人正式确定关系,就当众披麻戴孝为南方男人的奶奶哭灵。 王淑嫦当时气的差点儿昏过去,连拖带拽的把小女儿领回家,还没来得及教育,小女儿就和随后赶来的南方男人私奔而去,等王淑嫦再次赶去南方男人的老家,其家人三缄其口谁都不说。王淑嫦家周围的邻居就有了新的舌头可嚼,她小女儿不娶不嫁的跟着南方男人连个行踪都没有,安茉突然说起要向王淑嫦的孩子学习,她自然感觉自己受到了侮辱,哪还会有安茉的好果子吃? “你倒霉了,王淑嫦肯定还得折磨你,你抠她的底。”查范范的表情透着同情和可怜,还不停的摇头晃脑的叹气,怎么说安茉的运气不好她也没什么脸面。 莫名的,安茉的内心涌动着一股爆发的快感,她甚至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微微的颤抖。安茉想象着再次站在讲台上做检讨的时候,她会盯着王淑嫦的眼睛说,她还要亢奋的大声的去说一定要向王淑嫦的孩子们学习,她还要鼓动全班同学跟着嚷,这个时候安茉突然很感谢葛治国拍马屁似的忠心。就算她王淑嫦折磨安茉一百次一千次一万次,她儿子的腿照样是截肢的,她大女儿照样是被夫家休回家的,她的小女儿照样是不清不楚的跟着南方男人私奔的。 王淑嫦是怎么折磨自己的,安茉也想怎么折磨她。虽然安茉并不知道这种心理上的折磨在获得快感的同时,也慢慢的腐蚀了心灵的美好。从亢奋决定反抗的瞬间,安茉早早的失去了相信美好的能力。 愤怒极限 可能是安茉无意中变换的检讨词刺痛了王淑嫦的内心,很意外的,从那天开始,王淑嫦竟然没有再叫安茉早中午两遍的检讨。安茉的内心开始失落,因为她很想藉检讨的机会不断去重复自己无意中说出来的那些话,她甚至想过再说的时候,一定会把王淑嫦教育子女的词语说的朗朗上口一点儿。虽然安茉并不知道这个对王淑嫦意味着什么,但她的内心深处开始游移着一种开心的思绪,就好象暴风雨后的蜘蛛网,被狂风大雨打的支离破碎,但阳光升起的时候,依然能看到亮晶晶的蛛丝闪着生命力的光芒。 最失落的还是葛治国,之前安茉每天例行检讨的时候,他都会在课间昂着头经过王淑嫦的身边,很大声的说一句:老师好!王淑嫦还会回以点头和微笑。不再批斗安茉之后,葛治国在走廊里跟拿着教科书的王淑嫦擦肩而过,他很大声的问候着:老师好!但王淑嫦并没有看他一眼,连微笑和点头都省了,只是简单的回以:恩。 这让葛治国非常失落,他并不是学习成绩上的英雄人物,从幼儿园开始就没有老师和同学注意他这个说话捎带着点儿结巴的他。要知道他小叔可是小城市里粉碎四人帮后考上大城市的第一个大学生,但却没有人注意到他,这太不公平了。当安茉成为全班公敌,特别是成为王淑嫦每天都要狠狠批斗的公敌时,葛治国终于发现了自己的亮点,尤其是当他每次暴风雨般的当着全班学生的面儿大骂安茉的时候,王淑嫦看他的眼神充满了严肃和庄重,可能就是这种眼神让葛治国找到了比学习成绩更能让他亢奋的满足,他甚至跟当年当过红卫兵的爸爸讨论过如何批斗阶级的敌人,如果更能有力的打击损害国家利益和侮辱国家干部的诀窍。偏偏这个时候,王淑嫦不再每天让安茉做检讨了,葛治国更恨安茉了,他觉得王淑嫦那是大人有大德宽恕了安茉,但安茉的罪过是必须被打倒的,用他爸爸的话说就是,社会主义的病虫害,打死一个是一个!人人都是灭害灵才行! 阿吴和查范范都算为安茉松了口气,毕竟每天保持一种虚假的微笑走上讲台做莫须有的检讨是一种折磨。虽然全班同学看热闹的态势不亚于看耍猴的,时间久了,同一个动作的杂耍也会显得无趣,更何况是假大空的检讨呢? 课间休息,阿吴神神秘秘的拖着安茉和查范范绕到操场的角落,他一脸兴冲冲的表情,像是捡到了宝贝。 “干嘛?”安茉甩开阿吴还挺有力气的手,她敏感的觉得阿吴和查范范对自己好,是觉得她太可怜了。 “安茉,我帮你报仇了!我昨晚上茅坑掉了一毛钱,用铁钩捞出来之后用水冲了冲,今天早上去董校长家的小卖店买粘贴了。”阿吴为了证明自己说的不错,还特意把新买的粘贴拿出来给安茉和查范范看。 “啊?你不会是用手拿着那张茅坑里的钱吧?”查范范马上捂住鼻子拽着安茉退后三尺,一副像是摸到地雷(小时候把踩到或摸到粪便简称摸地雷)的表情。 “你动动脑子好不好?我都有用塑料袋套着手好不好?”阿吴涨红了脸,毕竟从茅坑中拣出来一毛钱是件不太光彩的事儿。 查范范不以为然,“这也叫报仇?整安茉的是王淑嫦好不好?” “你懂什么?王淑嫦缺德,还不是董校长管教的不好?我是帮安茉报大仇了,王淑嫦算什么?我修理的不光是董校长的面子,收下我那张一毛钱的可是校长他爹!”阿吴得意的陈述着他报仇的逻辑,最大的成就感是以为那一毛钱废掉了,没想到捞上来还能在校长家的小卖店买走一张中意的香港明星粘贴,上面可是有黎美娴和曾华倩哦。 “你们说什么?”葛治国嚼着面包凑了过来,他恨恨的瞪了安茉一眼,套近乎似的往阿吴身边凑,阿吴的毛笔字县城文化馆都展出来了,虽然名声不及他小叔考上大学,但也算能跟他葛治国平起平坐吧。 查范范先是拽着后退了一下,然后又惊呼了一下,“呀!” 大家都吓了一跳,阿吴有些不满的瞪着查范范:“你呀什么?” “葛治国早上在你后面去董校长家小卖店买面包了,好像董校长他爸给他找了一毛钱,好像他还跟丛雪莉和余强他们摸过手……”查范范用两只手捂着鼻子,她这么一嚷嚷,阿吴也跟着退后,表情怪异的看着葛治国大口嚼着面包,手还不自觉在身上来回蹭着。 “怎么了?”葛治国尴尬的站着,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儿。 “活该!你的手摸地雷了!”查范范解恨的嘲笑着葛治国,她嚷嚷的声音太大了,以至于操场上的好多学生都回头看着葛治国。 “你敢整我?你等着!”葛治国忿忿的瞪着安茉,他觉得阿吴和查范范对自己的鄙视就是安茉挑唆的,甚至是他们合伙的。 阿吴和查范范都觉得葛治国是虚张声势,连王淑嫦都不需要安茉每天做检讨了,凭他一个学生还能怎么着?安茉也很奇怪葛治国为什么那么恨自己,好像她抢了他们全家的馒头一样。 自习课上,本家小子莫名其妙的一直在找安茉麻烦。小学的课桌是整体的,分成两个格子,每个学生一半。大部分的女生和男生之间会因为彼此的课桌空间大小,不停在课桌上用粉笔划线,谁超过了粉笔线就会被对方用哗啦响的铅笔盒啪啪的打几下以示惩戒。 本家小子长得胖,平时他就占据了三分之二的课桌,安茉倒也能忍受,不忍受也没办法,打架肯定打不过,理论更是白扯,安茉是迫不得已的忍着。本家小子喜欢上课放屁,而且他特别喜欢在放完屁之后再用嘴巴模仿放屁的声音噗噗的响着,然后全班同学都会回头笑,本家小子就指着安茉的脑袋嚷着:她放的。 在叔可忍婶也得忍的年代,安茉基本上都是忍气吞声,王淑嫦才不会那么轻易放过自己。但那天的自习课本家小子特别放肆,虽然王淑嫦就坐在讲台上批改作业,他还是不停的用嘴巴模仿着放屁的声音,而且还特意把整个课桌都占满了,安茉只能是拿着语文书,本家小子整个人都躺在课桌上。葛治国洋洋得意的回头用表情跟安茉示威,安茉多少明白了本家小子为什么那么放肆,肯定是葛治国跟他授意了什么。 “安茉,管管你的屁股!别放了!”王淑嫦头也不抬的在讲台上批改着作业,很大声的说了句,然后整个教室一片哄笑。 “不是我放的!没有人会这么不要脸的放屁!只有我外婆家乡下的猪才会这样!”安茉不想再忍下去,她很大声的回答着,教室里的哄笑声小了。 “你骂谁?”本家小子火了,一把抢过安茉手里的语文书摔到地上。 “老师,安茉她侮辱社会主义教科书!”葛治国第一时间站起来,指着摔在地上的语文书高声斥责安茉。 “哎哎哎,你还在数学书上画鸭蛋呢!”查范范回击了葛治国一句。 “谁放屁我说谁,你放屁了吗?”安茉硬着头皮站起身,本家小子比她高出一个脑袋,壮的跟牛一样。 本家小子龇着牙站起身,扬手就给了安茉一耳光,安茉眼前一片黑暗,她差点儿摔倒。教室里突然间没了笑声,安茉只听到两个人的笑声,一个是葛治国,一个是小仝。 葛治国高喊着:社会主义病虫害,打死一个是一个,人人都是灭害灵! 小仝笑得像是看了《射雕英雄传》里的“华山论剑”一样亢奋,他好像还拍了手。 “屁你放的,你还敢侮辱老师,我替老师教训你!”本家小子嚷嚷的理直气壮,安茉捂着被打的脸颊好一会儿才站稳,她的眼前慢慢的没了星星在四溅,但是火辣辣的。 王淑嫦依旧全神贯注的坐在讲台上批改作业,已经进入了忘我的境界。 安茉慢慢弯下身捡起摔到在地上的教科书,本家小子洋洋得意的看着全班同学,享受着自我英雄的陶醉,葛治国崇拜的朝本家小子竖起大拇指。安茉走回座位,两只手拽起铁管焊接的椅子,高高的举起来砸向本家小子,本家小子吓得躲了一下,铁管椅子轰隆的砸在课桌上,脆弱的桌板发出碎裂的声音。 王淑嫦这才抬起头,愕然的看着再次高高举着铁管椅子的安茉。阿吴和查范范不顾一切的冲向安茉,按住发疯的安茉。 本家小子像个西洋拳击手,弹跳着嚣张着又惊慌着表情站在安全距离外嚷着,“你过来啊,你过来啊!你过来老子打死你!” “你会打死他的!划不来!”阿吴的草安茉吼着,抢下她手里的铁管椅子。 “闹够了没有?”王淑嫦貌似威严的用黑板擦拍着讲台上木桌子。 “你们都会有报应的!我会好好看着你们遭报应!”安茉冷冷的盯着王淑嫦斜着的眼神,直到王淑嫦挪开眼神,抱着一堆的作业本气呼呼的离开教室。 黄昏的时候,云志拖着累了一天的身体疲惫的穿过砖厂附近的高粱地,远处的夕阳只剩下了地平线。云志走上马路,看到了安茉靠在不远处的电线杆底下,披头散发的。 “又怎么了?”云志趿拉着已经磨得露出大脚趾的帆布胶鞋,拍打着破旧不堪的校服上的灰尘。 “你骗我!”安茉终于有气无力的抬起头,她红肿的脸颊淤血像是要胀破了似的脆弱,“你不是说这个世界是怎么折磨我们的,我们也要怎么折磨这个世界吗?根本就没有人能折磨这个世界,为什么都是他们在折磨我?” 云志手里的校服掉到了地上,他慢慢蹲在安茉身边,小心的用手碰碰安茉肿胀的脸颊,“谁打你了?是不是小仝?” 安茉打开云志的手,她的眼泪像是开了闸的水龙头哗哗的。淌过红肿的脸颊,象针扎的一样刺痛,要不是阿吴拦着她,那椅子早就砸向本家小子的脑袋上了,打死了她就赔命呗,反正安茉活着也看不到希望。 “谁干的?”云志的声音透着阴冷。 “他们……”安茉哽咽着,她甚至说不出来一句完整的话。 云志站起身,四下看看,马路边散落进出砖厂的车辆遗漏的残缺的砖块。云志走向散落的砖块,挑了一块相对完整的,转身拉起踉跄的安茉,“走!我教你怎么折磨这个世界!” 命命相护 放学后的操场上,各个年级的男生疲于奔命的玩着撞拐和打水枪的游戏。那个时候的小手枪只有巴掌大,统共也装不了多少水,而且射程不远,必须要冲到对方面前进行近距离射击,才能发挥水枪的命中率效果。 本家小子在撞拐的男生中放肆的用嘴巴模仿着放屁的声音,其他的男生被本家小子撞的东倒西歪。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带着微弱的蛋黄晕慢慢的滑下操场周围,远远的看去,小城市四处弥漫着炊烟的痕迹和白炽灯羸弱昏黄的灯光。 云志拽着不情愿的安茉走到到操场边,打水枪的男生们收拾散乱的书包准备回家,他们的脸上身上都是小水枪留下的痕迹,还混合了泥巴。安茉想不出来云志会怎么帮着自己教训本家小子,云志虽然个子比本家小子高那么一点儿,但论起结实的身板和一身横肉,云志显然处于本家小子的下风。 “是哪个?”云志掂了掂手里的砖头,淡淡的看着散落在操场上的男生。 本家小子抖着一身横肉,先看到了远处的安茉,竟然用手卷成喇叭状开始嚷嚷,“你过来啊!你过来老子打死你!” 葛治国和小仝也看到了远处的安茉,葛治国笑得咯咯的,就跟刚下来蛋的母鸡似的浑身得瑟着,“让人打了吧?尿性了吧?弄死你!” 安茉能感觉到浑身的血液都往上涌着,她想都没想就抢过云志手里的砖头,大踏步的朝葛治国的方向冲过去,不就是烂命一条吗。小仝和葛治国马上一脸恐慌,葛治国则拽过还没反映过来的本家小子挡在自己面前。 “给我!”云志不知道什么时候追上安茉,强硬的夺走安茉手里的砖头,“我们的命比他们的命值钱!给你报仇没让你玩命!” 小仝撒腿就跑,葛治国也反应过来,丢下呆若木鸡的本家小子也跟在小仝的身后跑着。云志扬起手里的砖头,正好砸在葛治国的小腿上,他哎哟了声音,踉跄的蹲在地上。 “你要是再跑,我就砸你后脑勺!”云志走过去捡起来砖头,葛治国脸色煞白,蹲在那儿一声也不敢吭。 操场上的男生早就散的差不多了,剩下的几个既不敢凑过来,也不敢跑。本家小子像个傻子似的站在那儿,估计被云志扔葛治国那一砖头吓住了,嘴唇开始哆嗦,“不是我,我没,没骂她……” 云志粗糙的手掌在凹凸不平的转头面儿上来来回回的摩擦着,慢慢的走到本家小子面前,啪的就是一巴掌,云志手掌上粘的粗糙的沙粒和砖屑滑过本家小子胖嘟嘟的脸颊,血丝渗了出来。本家小子本能的用手捂住脸,云志扬起了手里的砖头,“你再捂?” 本家小子一哆嗦,捂着脸的手耷拉下来,身子抖得跟筛糠似的。葛治国蹲在地上,声音都变了,“你,你你……欺负人!” “哦?你们也知道这叫欺负人?”云志拍拍手掌上的灰尘,盯着葛治国,又看看本家小子,啪的又是一记耳光,“你打别人的脸,算不算欺负人?” 本家小子扑通一声瘫倒在地上,捂着两边被打的脸颊爬起来就想跑。云志拎着砖头跟在后面踢了本家小子一脚,他索性趴在地上不动了。云志踩着本家小子的腰,手里的砖头噼里啪啦的砸在本家小子的屁股上,本家小子疼的嗷嗷嗷叫。 安茉本来脑子一冲也很想拎着砖头冲过去砸本家小子和葛治国,但是看到云志那种发狠的砸着本家小子的劲儿,她的心反倒充满了恐怖。葛治国哆哆嗦嗦的不敢动,又不敢吭声,这个平时整天嚷嚷口号的充满着无上正义感的人竟然眼泪吧唧的缩成一团。 云志打累了,才扔了手里的砖头,他蹲下去揪着本家小子的耳朵,“你明天要是敢不上学,我天天揍你!” “我上学!我上学!”本家小子又是鼻涕又是眼泪的应承着。 “今天谁打的你啊?是不是安茉?”云志皱着眉头问本家小子。 “是我爸打的,是我……”本家小子惊恐的摇着头,疼的龇牙咧嘴的。 “滚!”云志踢了本家小子一脚,转身看葛治国,“你也滚!” 葛治国也顾不上本家小子了,转身就跑。本家小子勉强爬起来,又摔倒,再次爬起来头也不回的连爬带踉跄的跑了。 “你干嘛那么狠?”安茉有点儿心有余悸,小声埋怨着云志。 “我狠?”云志嘲笑似的看着安茉,拍打着身上的尘土,“你刚才拎着板砖冲过去的架势才狠呢,要是几砖头砸到那小子脑袋上,他连命都没了。” “我,我……我就是气不过……”安茉想起自己刚才的冲动,有点儿后怕。 “记住了,我们的命比他们的命值钱!就算要报仇也得记住先保住你自己的命,打耳光也好,打烂他的屁股也好,至少不用以命抵命,记住了?”云志用手背儿轻轻抚摸着安茉红肿的脸颊,他的眼神透着复杂的光芒。 云志揍了本家小子后,小仝变得老实多了。那天的晚饭,小仝光是不停的往嘴巴里扒拉着饭菜,不敢正眼看安茉,只敢趁着安茉不注意斜斜的瞅她一眼。 第二天,本家小子一瘸一拐的来上学,两边脸肿的跟吹了气泡的南瓜似的,沙砾和砖屑划破的地方结了痂。本家小子还特意在金属架子的板凳上垫了厚厚的棉花垫子,每次坐下或者动弹下身体,他都会哎哟出声。 安茉也肿着半边脸,上课的时候,安茉和本家小子各自肿着各自的脸抬头看黑板,班里的其他学生窃窃私语。余强和陶婷婷他们会发现本家小子再也不敢模仿放屁发出噗噗的放屁声,也不敢强占安茉的课桌地盘,每当安茉站起身或者活动下身体的时候,本家小子还会条件反射似的哆嗦几下。于是所有的人都达成了一个臆想和揣测的事实,一定是安茉昨天把本家小子打老实了,要不然本家小子为什么会那么怕安茉? 这种忌惮变成了敬畏,上下课的时候。余强不敢再在走廊里故意撞安茉,陶婷婷和张静周丽娜也不太敢在课间上厕所的时候抢在安茉面前。就连王淑嫦,竟然也没问本家小子出了什么事儿,也许是她不屑于问,本家小子也不是好学生,到第一有什么可关心的? 安茉挑衅似的故意忘带了作业本,红领巾也没系。王淑嫦竟然破天荒的哦了一声,没有像往常一样拉长脸嚷嚷着让安茉去走廊重新写完作业再说。 葛治国在自己的座位上趴了一上午,偶尔会飞快的转头看安茉一眼,安茉也毫不示弱的盯着他,葛治国就会装着没事似的接着趴在桌子上不动。小仝毕竟没挨揍,转天就忘了云志和砖头带给他的恐惧,课间跟其他男生一起追着陶婷婷跑。 安茉有些感谢云志,到底是动物家的儿子,终归比自己聪明。安茉隐约明白了云志揍了本家小子和撇了葛治国一板砖之后,为什么逼着本家小子不准不上学,为了的是让大家看到一种震慑的效果,可能别人会误以为安茉打了本家小子,不管怎么说,至少会让别人忌惮,谁愿意惹一个随时拼命捍卫自己的人呢? 杀人欲望 即便时间真的度日如年,安茉还是照样得漫长的过。没有外婆在身边的她日子,安茉内心唯有的那点儿温暖也变得日渐荒芜,像是远古年间的琥珀似的,慢慢的晶莹的浓缩成一滴晶莹的却又透着彻骨寒意的冷。这个世界就是这样,你越是看的清清楚楚,却偏偏没办法活的清清楚楚。 三年级流行《上海滩》,许文强和冯程程的爱情让物质贫瘠年代的孩子们充实了黑白电视机的色彩,都变成了简单岁月里的调色剂,原来在我们所学的教科书上还有兄弟姐妹友爱所阻拦不住的,比如江湖恩怨,比如兄弟情仇。爱情是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电视剧里的周润发和赵雅芝能让一堆孩子们傻呆呆的聚集在电视机面前流着口水嘿嘿的傻笑,这可能是最青涩年代的蛋白质笑容,单纯而且质朴的像是被寒风吹得皴了皮的手背儿。 每个男人的人生都会有辉煌的一段,比如五年级的云志已经靠自己积攒了二百多块,他兴奋的告诉安茉只要再熬到六年级他就能去B市看他想看的人,那个叫苏珏的女人。但安茉的心里透着失落和惶恐不安,她总觉得云志这次走就再也不会回来,那么这个小城市就剩下了她,那种孤寂感充斥着安茉的荒芜的内心。从这个想法出发,安茉突然不希望云志能存够钱,只要云志没有那么多钱,就能和安茉留在小县城。 小仝爸这个时候突然发迹了,这应该是他这辈子最辉煌的一段时光了。 那个时候还没有普遍到改革春风吹遍神州大地的时候,但已经开始有不少人想着法儿赚钱,国有企业、集体企业的死工资只能暂管全家人勉强吃饱,还到不了不饿的高级程度。小仝爸凭着自己的瓦匠活儿,跟着别人打起了黑包工,在别人的黑包工队伍里当起了大技工,别人吃肉他喝汤,赶上肉多的时候,汤水的营养也不会太差,小仝爸的辉煌就在于他赚到了营养丰厚的汤水钱。 男人似乎有了钱都愿意现,安茉不知道小仝爸到底赚了多少钱,她知道的就是自己看到的。小仝爸很大手笔的给自己买了一块浪琴的手表,据说当时的价格是800块,给小仝妈花了500块钱买了一块瑞士的梅花表。还各自买了当时流行的呢子大氅,还有整套的哔叽外套。家里还买了一台日本原装的美玲阿里斯顿的双卡录音机,除了能放卡带,还能录音,还可以听收音,这在当时是挺招人的,原装的,声音好的不得了,商标上美玲和阿里斯顿很亲昵的搂在一起。 家里的生活貌似也跟着有改善,因为小仝吃月饼的时候,只吃皮儿不吃馅儿,安茉的生活也随之得到改善,因为她可以吃到更多的月饼馅儿。 小仝爸更喜欢跟着黑包工一起揽活儿了,小仝妈笑得嘴唇都很少能合上了。不过这也难说,好像她天生就上嘴唇短合不上嘴巴也有可能。但她好歹能抻着脖子理直气壮的在小仝二婶面前走来走去了,祖坟冒青烟的事儿,也终于敢在晃晃手腕上的瑞士梅花名表时不停的嚷嚷了。 就连一向看安茉不顺眼的王淑嫦,似乎也在知道安茉家日子好过后,有些许改变。虽然她照样没正眼看过安茉,但至少对小仝开始好起来,在葛治国和余强看来,小仝更像是王淑嫦家的远方亲戚。 本家小子好了疮疤忘了痛,竟然问安茉她和云志是什么关系。安茉愣了好久,她突然也很想知道自己和云志什么关系,不是亲人,是熟人吗?会不会有熟人拎着砖头帮自己报仇出气?安茉想着查范范和阿吴算是自己的朋友了,但当葛治国和余强欺负自己的时候,他们也没到云志这个份儿上。安茉想不明白她和云志的关系,但一想到云志说他存够了钱,就离开这个城市,去B市找那个生了他的女人,安茉还记得云志咬牙切齿的闷着声音说出的那个名字——苏珏。 安茉突然开始羡慕云志,至少他还有一个生了他的人可以去惦记,安茉就没有,小仝妈和小仝爸,包括小仝在内,突然某天全部消失了,安茉想着她也未必会想起他们。最近这些问题一直在困扰着安茉,最要命的是直接导致她在学校参加室内各小学的舞蹈比赛的时候,跳丢了自己的舞伴。 诺大的比赛场,市区城郊等二三十所小学校的学生参赛队伍齐刷刷的亮相。大喇叭里放着轰隆隆的音乐声音,安茉他们学校千挑万选出来的学生组成了舞蹈队。本来是没有安茉的,但找来找去都没办法找到有合适身高的学生,而安茉的身高,刚好合适,王淑嫦像是被人揍了似的,勉强同意让安茉上,为了预防万一,还特意给安茉安排了跳舞最好的一个学生。就这么一次露脸的机会,安茉茫然的跳丢了自己舞伴,在一堆转圈的人中不知所措的朝空中举着烧火棍似的手臂,还要装模作样的挥舞着大红纸卷扎的花束。 学校公认的跳舞最好的那个女孩儿,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却变成了一个人,毫无优势的在一群跳舞不怎么样的学生中跳着独角戏。安茉在东她在西,场外围观的对手学校,发出一阵又一阵的哄堂大笑。 原来经历真的会毁掉人性,即便再重新给了那些人同样的机会,他们已经失去接受的能力了,反而更适应被折磨被羞辱的过场。比如安茉,她怎么都没勇气也没尊严站在别人热情的眼神里,但她却能在王淑嫦的责骂和羞辱中,冷冷的盯着对方,看王淑嫦看葛治国和本家小子,看的他们更加的暴怒更加的失控。 安茉去找云志,她在大庭广众之下丢了唯一一次可以做正常人的脸。 砖厂的人散散落落的,砖厂老板去谈生意了,工人们马上跟放羊似的散漫下来,打牌的打牌,看小人书的看小人书。没人管谁还拼命工作呢?得闲就是命,活的舒坦才是硬道理。安茉在砖厂没找到云志,倒是有工人不怀好意的指指远处已经收割了一半的高粱地,说云志去那儿方便了。 安茉竟然真的跑去高粱地,她急切的想见到云志,想问云志为什么自己会跳丢了舞伴?为什么在敞敞亮亮的被人热情的拥簇着的场面下,竟然会觉得自己见不得人?会觉得惊慌失措。 沉甸甸的高粱穗子低垂着,安茉踩踏着高粱地杂草,发出咔咔的响声。很多年前深秋的天空很蓝,蓝的很彻底,象纯蓝的钢笔水涂抹了白衬衫一样鲜亮。安茉在高粱地里走了好一会儿,直到她听到异样的呼吸和声音,安茉停住了脚步。 “象书上写的那么舒服吗?”说话声音是云志的,跟云志平时说话的声音完全不一样。小芝已经是初中一年级的女生了,安茉记得云志跟自己说过。 “好热……”这次的声音是小芝的,很紧张,还带着嘶哑。 安茉的心也跟着不舒服起来,她没有再往前走,感觉有东西在往下沉。本家小子问的那句话很突然的就浮现在脑子里,她和云志到底算什么关系呢?安茉想,他们其实什么关系都不算,如果非要算有关系,不过是云志根本看不上安茉的窝囊样,所以才会时不时的告诉她要活着,就得怎么做。 这样想着,安茉的双脚开始不由自主的往后退着,她觉得自己像个贼,就像她在跳舞比赛的时候弄丢了自己的舞伴似的。王淑嫦瞧不起她,葛治国余强他们欺负她是有道理的,因为说不定她天生就是个傻子。 高粱地咔咔的发出不规则的响声,安茉转身就跑。 身后传来云志的喊声,云志喊:是谁? 好像还有小芝的尖叫声,小芝嚷着:不会是我爸吧? 安茉没有回答,她甚至不敢发出声音,只是拼命的往高粱地外面跑,快跑到地头的时候,斜插里冲出来一个人,安茉刹不住脚步,砰的撞到了那个人身上。明晃晃的太阳光里,安茉看到了衣衫不整的云志,他跑的气喘吁吁,手里还拎着半块板砖。 “安茉?你怎么来了?”云志显然没想到是安茉,扶住撞的晕头转向的安茉。 安茉不安的盯着云志,她不知道云志手里的板砖会不会拍向自己,刚才的那一幕虽然不知道具体是什么,但安茉想刚才的声音一定不是见得了人的事情。云志被看的不自在起来,他□的胸膛起伏的更厉害,犹豫了好一会儿,终于把手里的半块板砖扔到一边。 安茉不知道自己回到的学校,脑海里只记得云志说的一句话。 云志问安茉找他做什么,安茉问云志和小芝在高粱地里做什么。两人僵持了好一会儿,安茉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云志,云志的牙齿都要把嘴唇咬破一般的沉默,沉默了好久之后,云志说他在做男人做的事情。 可能怕安茉听不懂,云志又补充了一句:等你长大了,你会明白的。 安茉并不明白云志说的是什么意思,她隐隐约约的感觉到,以后不能再随随便便的去找云志了,原因是什么?安茉说不清楚,她能想明白的就是,云志是个男人,而她还是个孩子。 安茉甚至为自己还是个孩子而羞耻,她的羞耻感还没来得及仔细琢磨,眼前一黑,安茉脑袋嗡了一下,她晕眩着倒了下去。就如同在一望无际的高粱地里狂奔,撞上云志宽广有力的胸膛,热辣辣的太阳光从云志的身后流淌出一团团模糊不清的呼吸一样。 远处开始有人大喊大叫,还有笑声。小仝和葛治国还有本家小子从隐蔽的土坡后面窜出来,小仝不停的喊着嚷着:打中了!打中了!是我打中的! 安茉模糊的意识里,好像有人走到她旁边踢了一脚,说:少装死!起来! 然后葛治国开始大呼小叫:天哪,不会死了吧?血!流血了! 本家小子 安茉仅存的一点儿意识,就这么慢慢消失了。 当安茉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在医院,小仝妈拉着一张丝瓜的脸没好气的瞪着安茉。安茉发现自己身上脸上全是淡粉色的香粉,脑袋上疼的要死,小仝眨巴着眼睛,在门口紧张的往里面看着。 医生啪的按了一下要起来的安茉,冷着脸,“别动!你们也不注意点儿,这都缝了二十多针了,要得了破伤风怎么办?” “谁让她没事儿乱跑到人家玩儿的地方了?要不是我儿子提前给她脑袋上撒点儿粉止血,她早死了。”小仝妈没好气的推搡安茉起来,让她自己穿鞋下床。 “我没有……”安茉争辩着,她想起是小仝和葛治国还有本家小子早就埋伏在那个地方,就是想打自己。 “你还嘴硬?”小仝妈扬手就给了安茉一记耳光,人和人之间是有气场的,一旦看不顺眼,就永远看不顺眼。 “行了!”医生皱眉斜睨了小仝妈一眼,把药费单子开出来,“回去找个厚实点儿的帽子戴着,别招风。” 小仝妈骂骂咧咧的带着安茉和小仝从医院回家,路上给安茉买了一定筒子帽子,还是桃红色的。安茉搞清楚了小仝跟小仝妈说的,小仝说他和葛治国、本家小子一起玩儿打仗游戏,安茉是突然跑过去的,小仝怎么喊让安茉躲开安茉都不躲开,是本家小子的石头打中了安茉的脑袋,他打走了本家小子,用最快的速度跑回家拿了一盒香粉撒到安茉的脑袋上止血消炎。 这个故事就像安茉脑袋上扣着的直筒帽子一样扯淡,看着阳光下那顶帽子戴在头上的落在地上的影子,安茉突然觉得自己好像戴了一个尿罐子,很可笑。而且这顶尿罐子就像小仝一样,她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摆脱这顶尿罐子。 回到家中,小仝嚷嚷要吃肉丝擀面条,小仝妈忙不迭的活好面,急匆匆的跑出去买肉。小仝翻了一会儿小人书,竟然睡着了,坐在炕尾发呆的安茉不知道该不该摘下脑袋的上帽子,她盯着面板上有了锈迹斑斑的菜刀,越看越是激动,激动到她竟然悄无声息的,盯着尿罐子一样的桃色帽子,挪到正在醒着面的案板前,慢慢的拿起了那枚虽然锈迹斑斑但却切菜切肉很利落的菜刀。 小仝在案板的另一头睡的很香,竟然还好意思一边睡觉一边笑,原来真的有白日梦这么一说。安茉脑袋上缝针的地方越来越疼,她握着菜刀的手也越来越紧,她颤抖着把菜刀放到小仝的脖子上,想象着夏天吃喜欢的时候,菜刀扑哧一下就能砍透整个西瓜,冬天切萝卜的时候也很好用。 小仝微动着血管的脖子在这一刻似乎变得无比的脆弱,安茉的心跳越来越快。不管她怎么去回想小仝欺负她折磨她,甚至她还要捎带着想起小仝妈的冷笑和厌恶自己的表情,但安茉手里的菜刀就是下不去。 安茉想起了外婆,想起了小宝成和小太公,她的眼泪扑簌扑簌落了下来。安茉终于非常失败的放下了手里的菜刀,哽咽着哭起来,她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才能报复这个世界对自己的不公平,什么时候才能象云志那样理直气壮的大喊:这个世界欠我的,早晚都要还给我!这个世界是怎么折磨我的,我也怎么折磨这个世界! 这些,就是安茉三年级的记忆。混乱的,断断续续的,邪恶的,肮脏的,失败的,痛苦的。 虽然已经如愿的开始用钢笔尖写字,粗糙的或者尖细的钢笔尖会把粗糙的田字格本划破,顺着笔尖慢慢的滴下一大滴钢笔水,干了就像一个深色的痦子,大大咧咧,懒洋洋的躺在三年级的作业本上。 安茉突然开始无比的期待四年级的到来,她真的想要一个开始。 同病相怜 北方的孩子上学晚,四年级的时候,开始有不少女生开始喜欢打扮自己了。 贫瘠的年代没有昂贵的化妆品,就连不昂贵的也没有,但总归有别的办法,比如陶婷婷和张静、周丽娜竟然会在染指甲的方面达成一致。用串红和凤仙花,捣碎了,用纱布绑在手指甲上,过个一天半天的再打开,指甲上竟然真的有淡淡的红色或者粉色。 曲林代表的一派好学生越发的用鄙夷的眼神看陶婷婷和张静、周丽娜。 审美观好像一夜之间传染似的,开始有男生私下小声议论说,谁谁谁长得好看,谁谁谁长得不好看。张静是安茉班里最大的女生,十岁才上学,她也是发育的最快最明显的女生,当然,还包括查范范,虽然她既不是好学生帮派的,也不是坏学生帮派的。班里的男生们开始不自觉的讨好张静和周丽娜,曲林帮派越发的不吃香,这没办法。 自从脑袋上挨了小仝一石头之后,安茉沉默的更厉害了,她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傻了。查范范完全不赞同安茉的这个想法,她反倒觉得安茉变聪明了,比如以前安茉是不会坐在篮球场边上看着张静和周丽娜跟体育老师打篮球的,但现在安茉就会,有时候一坐就是一堂体育课。 “这跟我聪明不聪明有关系吗?”安茉非常不解,她只是发现自己和云志的关系越来越远。 “你就是偷看张静!”查范范说的神神秘秘,还特意盯着安茉的胸前看了好一会儿。 “我干嘛要偷看她?”安茉更糊涂了,她是真的不明白查范范的意思。 “你不就是为了看张静跑的时候……一跳一跳的吗?”查范范在安茉面前做出示范,她跑的时候,好像衣服里面真有什么东西在跳,在查范范的胸口处跳着。 “你衣服里面是什么啊?”安茉警惕的盯着查范范,然后专门转头去看张静和周丽娜,果然她们拍着球跑的时候,好像也是胸口处有什么东西在跳。 查范范的表情失望极了,她特意去摸安茉的脑袋,“说不定你真的被小仝打傻了,你真的没有?” 安茉不是没有,是她的发育比较迟缓。查范范的话让安茉想起了小芝的胸部,好像也是一跳跳的,小芝已经是初中二年级了,云志知道小芝的胸部是一跳跳的吗?安茉突然很想知道这件事儿,她还想知道就是云志什么时候走,因为云志已经告诉过她,等他存钱到六年级,就买票去B市找那个生了她的女人苏珏,再也不回来。 六年级这一年,对云志来说太重要了。他等着一天等的太久,等的太辛苦,也太渴望了,渴望到他想离开的这天突然没有了激动的感觉。 云志几乎没怎么上过课,粗重的体力活儿和早熟,让云志的发育和思想都变的早熟,他看着更像个初中生。最要命的是云志的眉宇间开始展现一种妖媚的忧郁,一种蛊惑的象男人的力量,小芝就总是跟云志说她喜欢云志身上的这种感觉,但云志却厌恶的要命,因为他会想到这是某个具有血缘关系的人传承给他的,让他这辈子都没办法剔除掉。 云志拿到最后一笔工资是翻墙回到家中的,他回到家就开始收拾东西,如果让艾姝知道他想要离开的计划,不知道会闹出来多少麻烦。这个家没有任何值得他留恋的地方,包括整个县城都一样,如果有人放一把火烧了这个名不经传的小城市,云志相信他连头都不会回,他甚至不记得自己是不是曾经呆过这个城市。 云志想过了,他一定要去找苏珏。至于为什么要去找苏珏,云志自己都不知道,过去这么多年,想来苏珏早就忘了自己,但云志就是没办法忘记多年前艾姝妈送他回去的时候,门缝里那个小姑娘嫩声嫩气的朝苏珏摆手,喊她妈妈。云志只知道,那个呆在门缝里的幸福的可以嫩声嫩气的人,应该是自己。 房间里的所有东西都被云志翻遍了,他之前藏的钱找不到了,四五年时间,他几乎用所有的上学时间都去打工赚来的三百多块钱不见了。云志深呼吸,重新开始找,把他所有的东西,能想到的地方统统都找了一遍,还是没有。 “钱呢?我的钱呢?”云志再也压制不住内心暴怒的脾气,抓起房间里的藤椅砸向装衣服的箱子和柜子,柜子上的大玻璃哗啦的碎裂了一地,云志抓着头发,焦躁的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不可能的,我明明放在这儿的……” 正当云志想重新再找一遍自己放钱的地方,艾姝爸拎着酒瓶子,哼着歌儿从推门进来,一身的酒气。云志放下了手里的东西,从自己房间出去,很突然的问艾姝爸,“我的钱呢?” “你吃我的喝我的,我问你要过钱吗?”艾姝爸借着酒劲儿,一巴掌挥到了云志脸上,本来这几天天就够晦气的,开长途车拉货运没日没夜的,赚钱养家容易吗?如果不是手头没钱了,艾姝爸觉得自己肯定能捞回来之前输的那些钱。 “那是我的钱!”云志低吼着,站在原地根本没动,艾姝爸的巴掌脆生生的轮在他的脸颊上,云志还是没有动。他想的是,为了这三百多块钱,他抱了农场的多少鸡毛?拖了多少块砖坯子?他细嫩的手掌落下了多厚的茧子,他对B市那个记忆模糊却又美艳如花的苏珏咬牙切齿了多少个无眠的夜晚? 云志的低吼到底还是让眼前这个喝醉酒的男人苏醒了几分,艾姝爸没来由的表情开始僵硬起来,他其实挺忌惮眼前这个半大的孩子。艾姝爸一直都觉得他没什么人生追求,有个儿子有个女儿,虽然这两个孩子都不是他生的,虽然他自己也搞不明白收养云志是为了每个月能收到B市的汇款单,还是因为他真的缺个儿子,偏偏云志从来没叫过他一声爸爸。艾姝爸有时候也会想想要不搂着云志的,喊声儿子,老子带你喝酒去,但每当他看到云志透着寒意的眼神,就会不自觉的从心底泛出厌恶,这种厌恶就像他开了大半年的长途货运车没回家,闻着汽油味闻到恶心要吐的架势,但还不能放松警惕,一不留神大货车就保不齐可能撞到什么地方上。 “你的钱?”艾姝爸被云志冷漠无情的眼神激怒了,他最受不了云志斜睨着眼睛毫无惧意的看他,甚至那种毫无惧意中还带着轻蔑和不屑。艾姝爸抓起旁边的烧火棍,劈头盖脑的砸向云志,“你的钱?我让你藏私房钱!我让你……看我!你还看?还看?信不信我抠了你的眼珠子……” 云志刚开始还躲闪了几下,艾姝爸拖着醉意摇晃不稳的身体,他手里的半截烧火棍打出来的力气竟然还不如砖厂拖砖坯把子力气大。云志索性不再躲闪,他冷笑的看着眼前的男人虚张声势的抽打着自己。艾姝爸明明被云志挑衅似的表情激怒了,但他不知怎么的,挥舞烧火棍的手臂却怎么都使不出力气,直到艾姝妈和艾姝回到家。 艾姝尖叫着扑过去抱住云志,艾姝妈也费力的拉开艾姝爸。艾姝爸得了台阶,这才悻悻的扔了烧火棍,但还是凶神恶煞的瞪着云志,“我这是让你长记性!以后你再敢跟我没大没小,你看我不……” “行了行了。”艾姝妈连推带拽的把艾姝爸拉进正屋,她关切的回头看云志,没成想竟然看到云志的嘴角挂着笑意,艾姝妈以为自己看错了,云志竟然真的在笑,笑得很诡异,象中了邪似的微翘着嘴角。 “小哥,你没事儿吧?”艾姝的眼泪都快流成河了,她是真的心疼云志,恨不得替云志疼。 偏偏云志并不买艾姝的帐,他冷笑着推开艾姝,“滚!” 深秋的夜晚,小城市异常的静谧,安茉已经好久没怎么见到云志了,她以为云志已经离开了这个城市。所以当云志来找她的时候,安茉还真的有些意外,胡乱跟小仝妈编了个作业本落在同学家,明天必须的交左爷之类的理由,安茉跑了出来,没想到一出来就看到云志想杀人的表情。 “你什么时候走?”安茉忐忑的紧张的问云志,虽然她内心深处并不希望云志离开,同病相怜之所以能惺惺相惜,是因为倒霉的是两个人,会让绝望的那个在活不下去的时候找到心理平衡。 “走不了了,我的钱被那个混蛋偷去赌了。”不知道是夜凉如水,还是云志的内心泛着仇恨的冷,他的声音打着颤儿,脚底下的小石子踢飞的到处都是。 安茉哦了一声,突然就有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云志走不成了,那就是说以后自己再有什么难过的事儿还是可以找到云志说说?说不定云志看不下的时候还是能出手帮忙的,就像之前他帮着自己收拾本家小子和葛治国。昏暗清冷的路灯光晕泛着少许的温暖,没什么人的马路上,远远的,只有陶婷婷的二哥陶学东在遛着他的黑背狗,可能是配种的大黑背狗太累了,跟在陶学东的后面走起路没有了往日的狗狗生威,反而是松松垮垮的,耷拉着脑袋,也没有朝远处的安茉和云志吠叫。 云志在踢光了脚边所有的小石头后,闷闷的蹲在路灯下面,从衣服口袋里掏了好一会儿,拿出来几支卷好的旱烟。可能在衣服口袋里放的太久了,卷烟的纸已经皱皱巴巴的,斜着的纸缝间隙里露出了烟丝,那个年代,耍酷的标准是有烟抽,没有漂亮的打火机,火柴能点的漂亮已经能迷死一大票人了。云志划了好几根火柴,勉勉强强点燃了嘴边的旱烟卷,想来他是不擅长抽烟,只吸了一口就咳嗽了好一会儿。 “你……怎么抽烟呢?”安茉惊恐的四下看看,确定没人了才小声问云志。 “我是男人,为什么不能抽烟?”云志说这话的时候,声音里透着一种异样的亢奋,他故意朝安茉的方向吹着烟圈,浓重的旱烟味道呛得安茉往旁边躲了躲。 “你哪来的烟?”安茉敏感的盯着云志,那个年代,不是你有钱就能买到烟丝的,能买到过滤嘴香烟的人在小城市少之又少,整天拖着大黑狗给人配种的陶学东也没能拽拽的抽上过滤嘴香烟,更何况是云志。 旱烟就更不是小孩子能搞到的,烟叶子要先晒干,晒得焦焦的。然后用类似小铡刀似的东西切成丝,切完之后还要揉出烟味儿。卷烟的纸也要裁成长方形,用把烟丝均匀的放到烟纸上,斜着角度卷起来,最后用唾沫粘住,烟头的位置要把多余的烟纸拧起来,拧成小小的纸捻子。 “小芝给我的,她爸抽烟。”云志皱着眉头狠狠的抽了一大口旱烟卷,其实他很想跟安茉说,真他妈的难抽啊。但这话云志不知为什么就是说不出口,既然他已经是个男人吗,别的男人能做的事儿他为什么不能做? “你跟小芝很要好吗?”安茉犹豫了好一会儿,终于问出自己心里的疑问。 “她说她喜欢我,女生太早熟了。”旱烟卷把云志折磨的口干舌燥,他艰难的咽了口水,说完云志就后悔了,要不是讨厌的旱烟卷让他莫名的烦躁,云志觉得自己肯定不会跟安茉说这种话。 安茉没有再说话,她只是低着头看云志碾灭在马路上的旱烟卷。云志烦躁的站起身,背倚着老式的冰冷的路灯柱子,抬头看向阴翳的夜空,也没有再说话。就这么过了好一会儿,云志突然从口袋掏出他剩下的一点儿工资钱,看着皱巴巴的钱,云志竟然笑了,越笑声音越大,安茉有些被云志吓到,云志好像忘了安茉的存在似的,无比激动的握紧手里的钱跑开了。 安茉不解的看着云志跑远的背影,情绪低落的回家。安茉发现,她越来越不懂云志,不懂他都想些什么,更不懂他会做些什么。 邪恶之花(大结局) 艾姝妈带着艾姝去隔壁学编织毛衣,艾姝爸又快出去跑车了,她得给自己的男人张罗几件御寒的衣服。艾姝爸自己一个人坐在白炽灯下面数扑克牌,培养自己的手感。他就是不明白前院的张老五的手气怎么能那么好,竟然连着赢了自己差不多一个星期,前两个月跑车的钱大部分都让那帮孙子给赢了去,算上云志私藏的三百多块,艾姝爸觉得自己输得不是钱,是面子。 云志拎着两瓶特酿的白酒,哼着歌儿推门进来,没有进自己的房间,大踏步推门进了艾姝爸呆的房间。艾姝爸没好气的摔了手里的扑克牌,正想发作,没想到云志竟然把一瓶特酿的白酒塞给了他。 “你想毒死我是不是?”艾姝爸很有自知自明,他怎么都不觉得云志跟自己的关系好到哥俩好啊五魁首啊六六六啊的份儿上。 云志笑嘻嘻的拿回塞给艾姝爸的白酒瓶子,拧开盖子咕咚咚的喝了几大口,笑着看艾姝爸,“我先喝,要有毒也是先毒死我,你看好了。” 艾姝爸一把抢过云志手里的酒瓶子,云志斜睨他的眼神好像艾姝爸没胆子不是个男人似的,他咕咚咚也喝了几口,没好气的瞪着云志,“你哪来的钱买酒?” 云志也不答话,他慢悠悠的拖过旁边瘸腿椅子,坐到艾姝爸对面,拧开了另外一瓶特酿的白酒,干裂的烧酒冲的他的喉咙和鼻子都要炸开了,云志忍着烧酒的味道,笑着看艾姝爸,“我不是你儿子你是知道的,艾姝也不是你的女儿你也知道,你不觉得自己窝囊吗?” 艾姝爸被刚喝进去的白酒呛了一下,他黑着脸抓起土炕上的挂衣服的木架子,走到云志面前没头没脑的抽打着。云志竟然也不躲,懒洋洋的坐在椅子上,木架子的横梁碎裂了,划破了云志姣好的面容。 “自己能下蛋干嘛不找个女人帮你生个亲生的?”云志在艾姝爸疯狂的抽打中还能腾出手喝酒,他只是抹了一下额头的血迹,脸上的表情舒服的好像洗了桑拿浴一样通透。 艾姝爸被激怒了,他扔了手里的木架子,双手直接卡住云志的脖子,“我最讨厌你盯着,整死你!” 云志扔了手里的酒瓶子,和艾姝爸厮打到一起,两个人在房间潮湿的泥地上翻滚着,云志感觉到自己的呼吸越来越艰难,他的手臂用力掰艾姝爸的卡住他脖子的手,“你是跑车的,这年头儿搞破鞋的女人多的是,随便搞大她们的肚子不是很容易吗?你就不想有个亲生的儿子给你养老送终吗?” 云志艰难的喊出来这些话,艾姝爸卡住云志脖子的两只手不知为什么,竟然没有再用力,只是死盯着被自己摁在身下面的云志。云志也毫无惧色的盯着艾姝爸涨满红血丝的眼睛,两个人对峙了好一会儿,艾姝爸朝云志的脸啐了一口,扬手给了他一巴掌,骂骂咧咧站起身,重新抓起旁边淌了一半的酒瓶子,咕咚咚的喝了几大口白酒。 云志若无其事的从地上爬起来,拍打着身上的尘土,拿起自己的那瓶酒,也喝了好几口。艾姝妈领着艾姝刚好回来,看着眼前的情景吃了一惊。 “又怎么了?”艾姝妈的语气是试探的,她没胆子呵斥艾姝爸,更没胆子呵斥云志,只能很折中的问问。 云志没有说话,他拎着酒瓶子沉默的转身回自己房间,转身的时候,倒是瞥见艾姝爸瞥了他一眼。云志一阵冷笑,甩了甩有些麻木的手臂。 “爸,你又欺负我小哥!不准你欺负我小哥”艾姝毫不客气的推了艾姝爸一下,推了一下觉得不解恨,艾姝抓起艾姝爸的手臂咬了一口。 “死丫头,睡觉去!”艾姝爸没好气的推开艾姝,皱了皱眉头,竟然发现眼前的丫头越来越不顺眼。 “回屋睡觉。”艾姝妈小声叮嘱艾姝,她不想大半夜惹毛了自己的男人。 安茉回到家的时间有点儿晚,小仝妈沉着脸没好气的拧了她耳朵好几下,让她快点儿睡死觉。小仝已经在土炕的东头睡的跟头猪似的,能睡着觉真好,安茉睡不着,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睡不着觉,小芝在高粱地里的笑声,云志抽着的旱烟卷,陶学东牵着的黑贝狗,王淑嫦刻薄阴翳的表情,本家小子放肆笑声,还有葛治国火烧了屁股似的磕巴表情,都让安茉睡不着觉,大半夜的,安茉在黑暗里眨巴着眼睛,空洞的盯着惨白的屋顶。 当隐隐约约的敲门声响起来的时候,安茉还在迷迷糊糊的半清醒状态,她说梦似的问小仝妈,“是我爸回来了吗?” “睡你的觉!”小仝妈没开灯,厉声呵斥着安茉,那口气好像是安茉若不睡觉,小仝妈会宰了她。安茉背过身拽过被子盖住脸,听到小仝妈趿拉着鞋子,嗒嗒嗒的下了土坑,然后是开门的声音,好像有人进来。 黑暗,是隐秘最好的帮凶。安茉只听到悉悉索索声音,有小仝妈小的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腻的让人心里发痒,有男人呼吸的声音,这一切就在眼前,只不过是在没开灯黑暗房间。 丑恶和善良有时候不过是一铺炕的距离,一个在炕东头,一个在炕西头。安茉能感觉出来,黑暗中的那个男人一定不是小仝爸,安茉正要拉开被子看究竟,静谧的暗夜里突然响起轰隆一声踹门声,接着有砸碎玻璃的声音,在后半夜的安静里,尤为的刺耳。 然后,小仝爸拎着板砖从门外进来,啪的拽了电灯的灯绳。安茉本能的闭上眼睛,好一会儿才睁开,昏黄的白炽灯下面,小仝妈和一个陌生的男人在炕西头手忙脚乱的穿着衣服。 “你以为我瞎吗?我看你这个货好几天了,今天让我逮住了吧,看我不砸死你!”小仝爸挥舞着手里的板砖,冲着小仝妈就奔了过去。 “别别别!”陌生男人慌忙拦住小仝爸,他的衣服还没完全穿好,扣子也扣错了。 安茉记得这个男人,他叫李铎,是小仝妈当临时工单位里的会计,小仝妈没事儿就嚷嚷李铎的老婆,戴着两只长的都能垂到肩膀上的大耳环,风骚的不行。踩着高跟鞋走路的架势,恨不得全天下的男人都多看她几眼。李铎的老婆风骚不风骚安茉不知道,但黑灯瞎火把李铎拽到炕上的人却是小仝妈。 “我早就看出这娘们儿不是个东西!你让开,看我不砸烂了她!”小仝爸要推开李铎的阻拦,他粗糙的被沙子和花岗岩磨出厚厚茧子的手紧紧握着板砖。小仝妈的脸色在昏暗的白炽灯下面异常的苍白,春宵一刻值千金,刚才那连半个小时都不到的宵充其量只能算夜宵。 “别别别,大哥,这事儿怨我,真的怨我!你别埋怨大嫂,我给大哥大嫂赔不是了……”李铎又是道歉又是客气的拦着小仝爸,还不忘回头看小仝妈,“大嫂,这事儿怨我,你和大哥好好聊聊,好好聊!” 安茉目瞪口呆的看着眼前的一切,她能感觉到自己浑身发抖。旁边的小仝睡眠质量真好,都闹成这样,他还睡的跟打了安眠药的猪似的。 “×你妈的,今天要是不打死你,我都白活!”小仝爸反反复复的,嘴里就是祖宗八代的,妈的爹的几句话,手里的板砖拿起又放下,放下又拿起来,砸的土炕旁边的柜子板啪啪直响。 “大哥大嫂,这事儿怨我,都怨我!你们好好聊,别动手!孩子还小呢,都看着呢,千万别动手!”李铎把小仝爸推到远处坐着,又把木然的小仝妈拽过去按到另外一张椅子上坐着,他忙得满头是汗,好像是居委会调节家庭矛盾的妇女主任。 “兄弟啊,你走你的,这事儿跟你没关系,你别掺和。”小仝爸客气的和颜悦色的握着李铎的手,象是过春节家里来了客人往外送客人一样恭敬的把李铎送出了家门。 安茉突然感觉自己的身底下一热,从秋衣秋裤到身下的褥子,都莫名其妙的暖起来,象是浇了温度适中的热水一样让人舒服。然后又开始潮潮的,蔫蔫乎乎的,她尿床了。 云志在黑暗里喝光了大半瓶的白酒,坐在阴冷潮湿的窗台旁边看着外面发呆。艾姝卷着被子蹭到云志身边,也顺着云志看的方向看,什么也没看到,只不过是深秋的黑夜里,窗玻璃外的天空,偶尔的,闪一下隔着比光年还遥远的星星。 “小哥,你看什么?”艾姝打着哈欠,云志一身的酒气。 “睡觉吧。”云志冷淡的推开靠着他身体的艾姝,心里有说不出的厌恶。 “你干嘛喝那么多酒?”艾姝卷着被子又凑到云志身边,象小狗似的嗅着鼻子,嗅着嗅着,碰到了云志的嘴唇。 “我想毁了这个家。”云志的声音是冷漠的,象初冬的屋檐下挂着冰碴儿。 “我也想毁了这个家,我妈其实是我姨,怪丢人的。”艾姝索性卷着被子硬缩到云志的怀里,她对艾姝妈和艾姝爸的感情也不深,每次去姥姥家,那些阿姨和舅舅看她的眼神都很怪,尤其是她得对自己的亲妈叫姨,对着自己的姨叫妈。 “可惜你不是他亲生的,不然……我会先毁了你!”云志压低了声音,含糊不清的说着,他伸手摸着,摸了一会儿,拽着艾姝的头发,狠狠的朝后拽着,艾姝哎呀了一声,头不由自主的朝后仰去,玻璃窗外微弱的星光下,艾姝白皙的脖子在厚厚的被子里若隐若现。 后记 童年愈悲惨,少年愈冷漠,成年就愈无情。 作家奥斯卡·王尔德说过: 孩子最初爱他们的父母,等大一些,他们评判父母,再有些时候,他们原谅父母。 是不是所有的过错,都可以原谅,那些刻骨铭心的过程呢?有谁来买单? 后续请关注: 《梦里花儿笑千百树Ⅱ:小荷不过尖尖角》 小说下载尽在https://www.256zww.com---256中文【夭桃仙仙】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