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楚美人腰》作者:江予白 文案 妖艳黑莲花×哭包柴犬男,1V1~ 周楚楚死后才知道,那个素来不曾留意的陆家小少爷对自己有多一往情深。 他没日没夜地抱着自己的画像嘤嘤作泣,将相思刻入骨中。即便周楚楚清楚,陆子卿并非是个爱哭的男人,可他的眼泪,皆只为自己而流。 重活一世,周楚楚不想再错过了。踹了渣男前夫,斗垮炮灰闺蜜,她只想挽上陆子卿的小手,安度余生。 彼时的陆家小哥还只是个眉眼青涩的邻家少年,不识情话能催红人的耳根。三两句调戏他便丢盔又弃甲,捂着脸不愿承认自己在害羞。 直到后来,陆子卿露出大灰狼的尾巴。他将周楚楚抵在床上,语气幽微,道:“你可认输?” 这时周楚楚才明白,原来此前种种纯情懵懂,都是这只大尾巴狼装出来的! …………………………………………… 阅读预警:男主表面哭包,实则大魔王,和女主姐弟恋,差四岁那种 …………………………………………… 架空甜宠,双重生。 私设较多,谢绝考究。 内容标签: 情有独钟 重生 甜文 爽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周楚楚,陆子卿 ┃ 配角:齐王,赵佳凝,薛清,陆子衿等 ┃ 其它:姐弟恋 一句话简介:捡个迷弟做粉头 第1章 01-绝处 京都十月,齐王府内一派肃杀。久未修缮的木门开合不止,捭阖于风中,如幽灵哽呜。 周楚楚半瘫在熄了碳火的暖炉之上,鼻尖鲜血凝结,猩红一片。新血滴落在镂空映花的香片中,恰似朵朵红梅迎空怒绽。 三天了,她被齐王关在这里整整三天。若非每日送饭的小厮还会照例尊称自己一声“齐王妃”,恐怕周楚楚早就忘了自己还是王妃的事实。 周楚楚没有力气去想太多,只觉得浑身都是火烧了一般的疼。任何一点细微动作便能引出浑身的痉挛,就好像有无数只虫子在血髓中撕咬,这痛没有尽头。 周楚楚咬牙忍着,想去够那暖炉旁最后一点点的水。 可惜手力不足,载水的杯盏滚落在地,这最后一点续命的水也尽数淌落。 “呜……” 周楚楚撕扯着嗓子,伸出舌头去一点点舔那未曾流尽的残液。 门外适时响起一阵轻快的脚步声,一位锦衣少女快步至门前,手头拿着一道素净如雪的白绫。 周楚楚认得,那是齐王薛海的表妹薛清,一个出了名爱护短的女人。 十年前她嫁给齐王时,薛清第一个跳出来反对。如今特意亲临此地,想必也是奉了齐王的意思,来给自己下最后通牒。 “这就是世人称赞的齐王妃吗?”薛清踏着轻步,粉若桃瓣的颊中飘过一丝阴寒。 她踢了踢匍匐在地的周楚楚,含笑道:“听哥哥说,你一直都很喜欢行善积德,怎得,如今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了,你那些帮助过的人,可曾来看过你?” 周楚楚用力一勾,攀住薛清的裙边,颤声道:“让我见伯逸,让我……让我……见他……” 她口中的伯逸正是齐王,齐王薛海,字伯逸。 伯逸是自己对他的专称,他说过的,这天下的女人里,只有齐王妃才配叫他一声伯逸。 为着这声“伯逸”,周楚楚整整十年以来都不敢怠慢夫君分毫。她兢兢业业地坐在齐王妃的位置上,将满腔深情带入到每一个昼夜。 只是如今情景大不比从前,十年夫妻之情转瞬即逝,茫茫十载情深以负,到头来,只剩下薛清手里那道刺目白绫。 周楚楚缓缓闭上双眼,泪如决堤。 “看见这三尺白绫了吗?”薛清拂了拂袖,“这就是你的伯逸留给你的。” 见周楚楚一言不发,薛清颔首顿了一顿,又道:“料你也无力回天,不妨就让我来告诉你,你做齐王妃时不曾知悉的秘密吧……” 薛清一把撇开周楚楚,旋身而立,道:“其实当初我哥哥娶你,看中的不过就是你家那点银子。到底是富户出身,这嫁妆,也足够我哥哥与新嫂嫂私用十几年。” “新……新嫂嫂?”周楚楚惨烈一笑,面如雨中百合,凄绝惨绝。她果真没有猜错,伯逸从一开始就在骗自己,薛海从一开始就在骗自己! 其实哪有什么山盟海誓?!哪有什么至死不渝?!成亲当日立下的白头之诺早已烟飞魂散,而亲手将自己推入地狱的,也正是她曾引以为傲的夫君! 周楚楚悲从中来,两手紧握拳头,咬牙道,“你们都是骗子……都是骗子!!!” “怎么能叫骗呢?”薛清笑盈盈地看着周楚楚,眸底尽是歹毒,“这顶多只能算拿,况且你自己想想,结亲十年,我哥哥可曾说过一句爱你的话?又可曾与你同过一次房?若不是对你厌之入骨,又怎会如此对你?” 周楚楚眼神一滞,原本腾空的上半身顷刻翻倒在地。她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感觉有一块千斤巨石压在胸口,让她无力呼吸。 是啊,薛清说得没错,相嫁十年,做齐王妃十年,薛海都不曾说过一句稍带柔情的话语。那时的薛海还辩白说自己生性淡漠不善言辞,殊不知,他哪里是不善言辞,只不过是把甜言蜜语全都给了其他女人。 那一个个寂寞独身的夜晚,周楚楚都仿佛虫蛊缠身般难熬。她不厌其烦地清数着齐王府里的每一块石砖,这八万四千四百七十二块砖板上,无一不镌刻着她的伤心与落寞。 那时周楚楚还想,会过去的,一切都会过去的。夫君忙,忙事业,忙交际,忙着讨女帝欢心。自认为贤良大度的周楚楚唯独忘记了一点,那就是夫君根本就不爱自己。她的齐王妃之衔就像是个虚空的花架子,看似风光靓丽,实则腐烂不堪。 “喂,别装死,我还没讲完。”薛清一脚踩在周楚楚的腰上,用力一蹶,道:“还记得你的好姐妹赵佳凝吗?差点忘了,我的新嫂嫂正是她。她父亲新封了掌政司总领,掌管京报印发大权,比你那个只会砸钱的废物娘家有用不少!你,可认输?” 认输? 周楚楚莞尔一笑,这笑不是笑给薛清看的,而且笑给她自己。 周楚楚何尝没有想到,赵佳凝时常打着各种名义向自己探听薛海的动向。只是十年以来她一直心存残念,周楚楚总觉得,佳凝不像是那种会横刀夺爱的女人。 自己与她自小情同姐妹,都是京都新贵圈里数一数二的美人。这赵佳凝出身书香门第,心思纯净,举止端庄,成天到晚“楚楚”、“楚楚”地叫着,如今想来,周楚楚只觉得浑身犯呕。 人性就是如此讽刺,看似最无害的,实则才是最厉害的。 如果说薛清不过就是个仗着兄长荣宠耀武扬威的纨绔小姐,那么赵佳凝,才称得上是玩弄心术的高手。 对于赵佳凝的背叛,周楚楚实在分不出力气去难过。她平躺在地上,任由四肢松散,气息奄奄。 周楚楚眼前飘过许多从前的片段,譬如婚前,伯逸拉着自己的手轻唤自己一声“阿婴”的场景。 阿婴是周楚楚的闺阁小字,这是一个女人最隐秘的称呼。当一个女人允许男人唤她小字时,便等同告诉那个男人,她已倾心于此。 越是这样的绝处,想起往日的甜蜜便越是珍稀。周楚楚哽咽着嗓子,全身都在止不住地惊颤。 神思间,三尺白绫已缠上脖颈。薛清没给周楚楚太多悲春伤秋的时间,她不能辜负了兄长的一番嘱托。 光是扼喉还不够,薛清更是抡起周楚楚的满头青丝,拖着她一次一次撞向冷硬的高墙。 深沉的剧痛从脑核处迅速向外抛散,黏腻的血气如水花般喷溅。不知为何,周楚楚突然开始狂笑,大声地狂笑,她笑这虚与委蛇的齐王府,笑这遇人不测的风雨十年! 十年了……她为了薛海,从娉婷少女走向深宅怨妇。 当初红妆十里,鸳烛微晃,她端坐喜帐之后,原以为等待自己的会是一条光明洁净的康庄大道。 然事到如今,这鼎烈的期待也终于隐去了最后一丝辉芒,得亲夫赐死,受挚友背叛,往后还得用自己的嫁妆去成全他们的余生…… 这个齐王妃,她当得好生失败…… 这个齐王妃,她当得太累太累…… 周楚楚压着最后一口气,重叹一声,复而双眼一瞪,顿时没了气息。 “死了?” 薛清伸手探了探周楚楚的鼻息,面无表情道,“终于死了。” 她想也没想,迅速松开手里紧勒着的白绫,将周楚楚瞪得猩红的双眼悄悄合上。 薛清气定神闲地走出房外,冲那守在门边的小厮说,“王妃气息已绝,你快去告诉哥哥,答应我的事,现在就可以着手办了。” 小厮应了声喏,飞似的向外跑去。薛清回头望了望横尸在地的周楚楚,想说点什么,却什么也说不上来。 沉默片刻,薛清方才重新踏入房中,徐徐俯身。 “你别怪我狠心,我虽不大喜欢你,可也没有到置你于死地的地步。” 薛清替她轻轻盖好衣裳,又为周楚楚理了理蓬乱的碎发,噤声道:“权力使男人沉醉,情爱使女人沉沦,同是女人,我也不过与你一样,都是为爱所困的囚徒罢了。” “周楚楚,是你该死。” 门外窸窸窣窣下起小雨,冷风吹进房中,令人不寒而栗。薛清抬眸看向窗外飘洒的雨帘,踱步走出房外,假装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敢问薛大小姐,这里面的人……” “找个地方埋了吧。”薛清头也不抬:“哥哥要她不得好死,那便把她送去那里安葬好了。” “那里……是哪里?”小厮一头雾水。 “乱葬岗。”薛清眉目幽微,字字锵绝:“祝我的嫂嫂,生生世世永不得超生。”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观看。 第2章 02-涅槃 烟柳画桥的三春盛景,抵不过京都权贵的美人诗会。 每逢春初,京中便有喜好风雅的世家子弟开办美人诗会。这美人诗会汇集京都所有高门女子,无论是那待字闺中的,还是那已经出了阁的,都能在美人诗会里惊鸿一现。 周楚楚端坐在梳妆台前,轻轻拾起脂粉奁中的珠光红。镜中女子容貌娇艳,却毫无那柔情似水的蜜意,取而代之的,只有凛冽锋利的杀气。 这是周楚楚重生后的第八日。 八日前,周楚楚从昏梦中醒来,发现自己回到了韶华烂漫的二十岁。这是她成为齐王妃的第一年,可即便是第一年,齐王薛海亦不曾正眼瞧她半分。 周楚楚用七天的时间为丈夫烧纸冥渡——当然不是因为薛海死了,而是为着她的伯逸,早已在自己心中死去。 到了第八日,春光大好,为丈夫“守丧”的期限也已到了尽头。周楚楚重整衣装,决意借着美人诗会,向京中高门子弟们宣布一件要事。 门外婢女端了钗盒来,柔声问:“不知王妃今天想戴哪支步摇?” 周楚楚眼神一瞥,淡然道:“就戴大婚那日女帝赏的双凤穿云吧。” 昔日大婚,女帝亲见齐王夫妇,并赐金凤穿云镶花玉步摇一支。周楚楚从来都舍不得戴,而如今,她便要戴给赵佳凝看,让她睁大眼睛看清楚,谁才是名正言顺的齐王妃。 周楚楚细细定了妆,亲手将那双凤穿云插入发髻。穿云双凤,凌霄清啼,今时今日,她便要啼遍京都! 本届美人诗会选在户部尚书陆文山府中,他的独女陆子衿是个爱舞文弄墨的才女。周楚楚虽与她来往不多,可也仰慕她的芳名才学。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这名字便透着一股雨后春生的芳草气息。 周楚楚正沉沉想着,软轿已不知不觉行至陆府门前。婢子掀开珠帘,道:“王妃,陆府已经到了。” 周楚楚伸头一探,只见人群熙攘。各路官家子弟皆已陆续抵达,而站在门口迎客的妙龄女子,恰是陆府千金,陆子衿。 只是没等她上前招呼,赵佳凝便踏着芳步悠悠而过。见周楚楚也在,忙笑了笑,柔声道:“楚楚,你也来了?” 周楚楚微微一怔,想起重生前薛清口中的那个赵佳凝。如果……如果没有后来发生的一切,如果……如果自己不是齐王妃,她和自己的关系,又是否会温和那么一点点? 可人生于世,哪有那么多如果?谁不是把那挫骨扬灰的痛苦都经历了一遍,才换回如今这双清亮的双眼。周楚楚看着赵佳凝,就像在看着一只张牙舞爪的鬼怪,它只是披着美人的皮囊,行走在这人间。 周楚楚勉强定了定心神,寒声道:“什么叫我也来了?我是不该来吗?” 赵佳凝闻出了周楚楚语气中的□□味,恹恹垂眸道:“你这是怎么了?我不过只是随口问你一句,你便动这样大的脾气。” 周楚楚冷笑一声,旋而抚髻道:“没什么,脾气不好,寻个人发泄发泄。你与我关系最是亲近,难道还在意这些吗?” 赵佳凝神色一沉,立刻闭上了嘴巴。 “两位姐姐怎么就站在门口说话?”陆子衿远远迎了过来,行礼道:“参见齐王妃殿下。” 周楚楚扶了一扶,抬眉对身旁的赵佳凝道,“你呢?” “我……我什么?” “你还没行礼呢,我的好妹妹。”周楚楚眼神一寒,气若游丝。 见赵佳凝低头不语,周楚楚又摸了摸头上的金凤穿云。赵佳凝扫了一眼,自知尊卑有别,虽不大情愿,可还是屈身福了一福。 “不够诚心,本王妃要你再来。”周楚楚笑了笑,扭头对陆子衿说,“烦请陆家妹妹先去招待别人,本王妃慢慢来□□她。” 陆子衿见周楚楚气势咄咄,亦不敢多言,忙领着仆从迎其他小姐去了。 周楚楚这才有机会看清赵佳凝此时此刻的表情,她虽面上风轻云淡,可嘴角却在微微搐动着。想必心中一定怒气喷涌,却又不敢发泄,只能闷头忍着。 “怎么,刚刚说的话你没听见?”周楚楚又提醒了一遍,她就是要看赵佳凝气疯了却又无可奈何的样子。 “楚楚,你今天这是怎么了……从前的你不是这样的……”赵佳凝捂着胸口,满是我见犹怜似的娇柔。 周楚楚不禁感叹,到底是把自己比下去过的美人,这一举一动间的模样,无不流转着一股弱柳扶风的清纯之气。这无论换做哪个男人,都会受不了佳人子这般黯然伤神的芙蓉春色,可惜自己早就已经不吃这套,上一辈子,自己吃得难道还少吗? 周楚楚嘴角一斜,上前微笑道:“从前?从前是怎样的?” “从前……从前不是今天这样。” “贱人!”周楚楚突然抬手一记耳光,扇得那赵佳凝翻身在地,眼冒金星,“知道我为什么打你吗?因为你目无尊上,礼仪不周,而且言辞含糊,意图敷衍本王妃!” 赵佳凝被这一耳光打得云里雾里,终于是忍不住了,忙起身反驳道:“从前看你是齐王妃,我高看你两眼,却不曾想你突然变得如此跋扈,就不怕我回去告诉齐王?” 回去?告诉齐王?还真把齐王府当成你自己的家了?还是说,那齐王才是你温柔的避风港? 周楚楚暗自一笑,释然道:“既然你这么喜欢跟齐王告状,不如我把这个王妃让给你……?” “你……你在说什么……”赵佳凝后退两步,神色铁青。 “你不想吗?”周楚楚轻笑着,那笑声,宛如风中银铃,清脆动人:“别告诉我你没想过?说说看,想坐我这齐王妃的位置,想多久了?” 赵佳凝被吓得不轻,强捂住欲哭无泪的眼睛,颤声道:“你就是个疯女人……疯女人……” “放心,我不会在陆府门口太难为你的。”周楚楚替她理好乱了形的衣衫,附耳道:“我今天便把薛海送给你。” 周楚楚狠狠一掐,在赵佳凝腕上留下一片淤青。见赵佳凝痛到龇牙,周楚楚无心多言,扭身便拐进了陆府大门。 “告诉陆家妹妹,不许让人去扶她。”周楚楚低声向婢女吩咐着,语气中不带一丝感情,“谁若是敢扶,就是与我周楚楚过意不去,若是与我过意不去,那么谁也别想好过。” 婢女怯怯地低了下头,应声而退。周楚楚稍理了理妆容发髻,大步流星地向府内走去。 当今女帝登临九五,朝中遍是文官清流。包括这陆文山在内,亦都是不可多得的廉洁之臣。而陆府的布置,自然随同主人的心性一般清幽怡人。府中铺满花花草草,山石栉鳞,放眼所望,尽是新鲜翠色。 “兔子呢?”假山后穿来一阵男声,听这声音,像是个乳臭未干的男孩。 周楚楚停下脚步,且看一只毛色雪白的大白兔正躬着身子抱上自己的足尖。 “啊,原来你在这里,伯逸。” 周楚楚原本没多大兴趣逗留,却听见那男声唤兔子伯逸,要知道,这伯逸可是齐王的小字,他敢如此称呼自己的夫君,想必也绝非什么凡俗之流。 周楚楚顺着兔子的方向快步走向假山后,突见假山后冒出一张稚气未脱的小脸。他手里抱着一只新兔,正望着自己脚边的兔子,嘿嘿发笑。 “神仙姐姐……”那少年略有发痴,连声道:“你是兔儿化身的神仙姐姐吗?” “谁是你神仙姐姐?”周楚楚指了指地上的兔子,淡然道:“喏,你的兔子在这里。” “原来你不是神仙姐姐。”少年抱起另一只兔子,笑嘻嘻道:“可是我觉得你比神仙姐姐还要好看!” “你这小孩,年纪轻轻就这样会哄女人。”周楚楚不由得嗔笑一声,心里却是甜的。 重生之后,周楚楚一头把自己闷在家里为夫君烧纸,好不容易可以出来走走,又在门口遇到赵佳凝。这一通接触下来,周楚楚心中难免疲累,而这莽撞少年恰似一道柔润清风,吹得周楚楚心漪泛泛,蜜上心头。 见周楚楚低头不语,那少年又道:“我可以叫你神仙姐姐吗?” “可以。”周楚楚微微点了点头,面色潮红。 “对了,你刚刚为什么叫这兔子伯逸?京都谁人不知,这伯逸是齐王小字,可不是人人都能叫的。” 那少年撇了撇嘴,揉着兔子,嘟囔道:“我当然知道薛哥哥也叫伯逸,只是他是个坏人,总是抢走我的兔儿做烤兔肉吃。于是我索性将兔儿取名伯逸,看他还敢不敢把自己给烤了吃!” 一边说着,那少年放下兔子,抱起另外一只,软声道:“这是大伯逸,那是小伯逸,神仙姐姐,你又是谁呢?” “我?”周楚楚腼腆一笑,摇头道:“我就是伯逸的内人,女帝亲赐的齐王妃,周楚楚。” “啊?!”少年面露骇色,似乎有些惶恐。周楚楚不禁暗想,终究是未经人事的臭小子,听到自己这名头,怕是已经露怯了。 然而令周楚楚没想到的是,那少年只象征性地惊讶了一下,很快又沮丧道:“果然呐,世界上最漂亮的姐姐,就是别人家的姐姐。” “别人家的姐姐?”周楚楚不忍有些好奇,“你也有姐姐?” “有啊,她叫陆子衿,长得一点也不好看。”那少年蹲下身子,看着两只兔儿四目相对,抬头丧丧地问:“所以神仙姐姐应该知道我是谁了吧?” “知道。”周楚楚心中豁然,“你不就是陆尚书家的独子,陆子衿的胞弟,出了名的混世小魔王,陆子卿吗?” “神仙姐姐果然无所不知!”陆子卿站起身子,拍拍胸膛,提声道:“我还以为父亲常年把我圈养在磁州,京中的漂亮姐姐们都不记得有我这么个人了,没想到神仙姐姐还记得卿卿!” “我怎能不记得?” 周楚楚心头一沉,兀自暗想道:“你可是我上辈子死前唯一一个来看过我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观看。 第3章 03-休夫 周楚楚重生前的三天里,陆子卿偷偷跑来见过自己一面。 那时的他还不会唤自己神仙姐姐,见了面,只规规矩矩地叫一声“齐王妃”。 周楚楚被幽禁在齐王府时,陆子卿带着烧鸡烧鸭来找齐王喝酒。未料齐王不在府中,是薛清招待了他。 那薛清也不是吃白饭的,三言两句便把陆子卿打发走了,完全没提周楚楚被幽禁的事情。后来还是陆子卿步经厢房时听到里面隐隐约约的呼救声,方才认清,这齐王府不比表面看上去简单。 当夜,陆子卿偷溜进齐王府,见到了整整两天没吃东西的周楚楚。彼时的周楚楚早已精疲力尽,饿得脸色苍白,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 陆子卿看不得旁人受罪,忙把身上唯一一只烤鸭腿递给了周楚楚。周楚楚埋头乱啃着,满嘴都是烤鸭腿的味道。 所以你问周楚楚死是什么滋味,周楚楚会说,死是烤鸭腿的味道。 在被薛清抓着头发、勒着白绫撞向石墙时,周楚楚嘴里回味着的,全是陆子卿那只烤鸭腿。 虽然陆子卿后来并没有救自己出去——他单纯以为只是齐王夫妇之间吵架拌嘴,但周楚楚还是很感激他递来的那只烤鸭腿。 那是她三日长夜里唯一一道不那么冰冷的光,周楚楚太冷了,她想要一点温暖。陆子卿是唯一给过周楚楚一点温暖的人,为着这点温暖,周楚楚把那烤鸭腿的味道带到了下一辈子里。 陆子卿,姐姐我回来了。 美人诗会很快在一片惊闹中拉开帷幕,本届美人诗会更是邀请了当今女帝的独女——乐清公主来做裁官。每一位世家弟子都将围绕统一命题来进行现场作诗,然后统一由翰林院的五位官家哥哥与乐清公主一起打分。 今天的作诗选题不同往年,是个“情”字。端坐一侧的周楚楚不忍哑然,这个字,在场应该没有人比自己感触更深了。 周楚楚环顾堂中一圈,确认了赵佳凝属实不在,看来还在陆府门前跪着,没人敢扶她。周楚楚颇为解气地松了口气,治了贱女人,接下来就是治那贱夫君。 “各位姐姐,既然身为东道主,那么就让妹妹先来打个头阵吧。”陆子衿缓缓起身,起身步入场中,沉思了一会儿,很快吟道:“细酌温酒杯中物,多心陶郎吊香魂。春衫影薄相感动,不分绛蜡不识君。” 周楚楚点了点头,果然,陆子卿这姐姐,的确称得上一声才女。且看陆子衿做的这诗,通篇未提一个“情”字,却满是痴男怨女的悱恻之感。在场的女子们皆有些惊叹,打头阵的都这样厉害,这诗会还怎么让她们比下去。 “不错,陆尚书家的独女,才学不虚。” 陆子衿听着乐清公主的夸赞,喜盈盈地取了号纸来,只见上面写着个大大的“甲一”,这个名次,说是一鸣惊人也不为过。 “陆家妹妹,我来做一首如何?”周楚楚坐不住了,幽幽离了座,向乐清公主行了行礼,又向堂中众姐妹行了行礼。 “王妃,这礼……应该是我们向你行才对……你何故行礼……” “何故行礼?”周楚楚微微一笑,恬淡道:“各位妹妹等会就知道了。” 周楚楚低头想了一想,看了眼门口的方向,旋而回身道:“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 “嫂嫂这是糊涂了,这作诗会,要求作诗,可不是背诗。”角落里的薛清忍不住发话,眼角眉梢尽是讥讽,“嫂嫂别当我们都不知道,这是卓文君写的《白头吟》,拿古人之作糊弄我们,只怕有些不大好吧……” “既然是卓文君的诗,又怎么能算糊弄呢,背你的诗,那才叫糊弄吧!”周楚楚放声一笑,俯身道:“回禀公主,今日楚楚当堂诵诗,是有一件要事向大家宣布。” “要事?”公主微微一怔,问道:“是何要事?” “这美人诗会本就为了追风逐雅,哪有什么要事,王妃姐姐,还请您另做一首吧。”陆子衿似乎预料到周楚楚要说什么,忙不迭上前打起圆场。 “王妃姐姐……” “陆妹妹,你不必劝我。”周楚楚抬了抬眉,看着高座之上的乐清公主,寒声道:“我已经决定了,我、要、休、夫。” 周楚楚使尽全力将“我要休夫”四字咬得响亮,生怕有人听不见似的。旁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言语吓到无言以对,唯独陆子衿猜到了,卓文君的《白头吟》,可不就是在讲夫妻离心?周楚楚当堂吟诵《白头吟》,来得蹊跷,除了休夫,陆子衿想不出其他。 再看堂中其他人,皆有些震得说不出话来。依众人对周楚楚的了解,她不像是个冲动的人。既然说出口了,那一定是有不为人知的隐情,众人殷切期待着齐王妃能爆出些边角料来,只有薛清面色一冷,一副毫无兴趣的模样。 “王妃,你可知你在说什么?”乐清公主秀眉微蹙,面色忧愁:“你与齐王新婚燕尔,正是浓情蜜意的时候,怎么好端端的,提起休夫?” 周楚楚上前一步,毫不露怯地说道:“说出来不怕各位姐姐妹妹笑话,是我那夫君薛海,与我的好姐妹赵佳凝,暗自苟合,被我知晓了奸情。” “大胆!”乐清公主似有些怒了,“你怎能随意诬告我的皇兄!就不怕我回宫禀明母亲,让她将你打入地牢吗?” “楚楚不敢!”周楚楚大袖一挥,言语决绝:“只是我心意已决,今时今日便要当着众家子弟的面,休了齐王薛海!!!” 一边说着,周楚楚一边掏出当日薛海下聘的婚书,横手一撕,践踏道:“至于是不是诬告,没有人比薛海自己更清楚了。” 话音刚落,门外突然响起一阵轰隆隆的脚步声。众人向外一探,只见齐王正领着一队带刀侍卫冲了进来。周楚楚眼角一瞥,正好看见躲在齐王身后的赵佳凝。她是何等的柔弱难抵,抹着哭红的兔子眼,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阿婴,你到底在发什么疯!”薛海一把拽住周楚楚,试图将她拉出大堂。 “哥哥!”薛清赶忙使了个眼色,示意此处还有乐清公主看着。 周楚楚冷笑了两声,挣开薛海,作呕道:“别叫我阿婴,我听着恶心。” 薛海眉头一颤,被周楚楚这莫名其妙的冷硬与倔强所震慑。 阿婴不是这样的……薛海想,自己眼里的阿婴……一直都是柔柔弱弱的样子。 可现下看着周楚楚满是血红的双眼,薛海心头一片发虚。他感觉自己像是一条被捏住七寸的蛇,而周楚楚,便是直中要害的捕蛇人。 “公主不是刚刚还在说我诬告我家夫君吗?”周楚楚轻轻走到齐王身后,一把拉起赵佳凝的衣领半拖到堂中,放手道:“那就让我夫君好好解释解释,怎么你们两个是同时进来的!” 薛海看了看座上的皇长姐,又看了看从旁一脸惊色的薛清,猜到了周楚楚已经知道自己私通赵佳凝的事,于是忙不迭否决道:“我只不过是在陆府门口看见佳凝跪着,还说是你让她跪的,所以赶紧带她来看看。” 周楚楚意欲反驳,却见乐清公主突然伸手道:“你刚刚唤赵佳凝什么?” “启禀公主,刚刚我的好夫君唤她唤做佳凝。”周楚楚俯首一笑,嫣然道:“我想他们到底有没有奸情,各位姐姐妹妹们心里都有数了。” “周楚楚!你到底在说什么!”薛海气得满脸通红,暴跳如雷,“我刚刚不过就是一时口快叫了声佳凝,你凭什么就说本王和她有奸情往来?” “凭什么?凭你是只猪啊!”周楚楚旋而放声一喝,指着薛海身后密密麻麻的带刀侍卫,冷哼道:“谁家亲王出门还随身跟着带刀侍卫?带刀侍卫在侧,说明是有备而来,为何有备而来,可不就是听说你的小美人正跪在陆府前受苦受难吗?” “薛海啊,你真的是只猪,一只蠢到不能再蠢的猪。” 周楚楚不争气地摇了摇头,语气中满是无奈:“别人或许不了解你,可我了解你,你是男人里最猴急的那一类,我说得对不对,大家心里自有一杆秤。”” 周楚楚抬眸一望,见薛清与薛海早已气得说不出话。而那赵佳凝更是埋首不语,假装什么也没听到。 周楚楚走到她身旁,轻轻踢了她一脚,嫌弃道:“为了一个贱男人,自甘下贱,这就是你赵佳凝唯一的出息吗?” 如果说之前那些话都只是周楚楚为了报复所说,那么这一句,才是她真心实意想感叹的。 前一世的自己,何尝不是自甘下贱,为了做好齐王妃,卑躬屈膝,连最起码的尊严都不要。 丈夫日日花天酒地,与好姐妹共枕而眠,还极尽手段挥霍着自己的嫁妆,拿着金山银山供其他女人享乐。而自己居然还能忍着,且一忍就是十年,可不就是自甘下贱? 重来一次,周楚楚才不想再过这样的人生。经历过万箭穿心般的痛,她才有今时今日这样大杀四方的狠。就目前而言,放飞自我的感觉还不错,而周楚楚也彻底明白,女人要想真正站起来,永远只能靠女人自己。 至于男人,他们是这世上最不堪托付的烂玩意儿。 神思万里之时,堂中渐渐响起了各家子弟的怒骂声。她们都在叽喳斥责着连脸皮都不想要的薛海与赵佳凝。 乐清公主清了清嗓子,制止住了堂下的吵闹。这样的场面她始料未及,诗会自然也是开不下去了,于是只能等她回宫禀明女帝,才能真正了却这桩闹事。 周楚楚又岂会不知?自己与齐王喜结婚约是女帝的亲赐。如今要想休夫,必得要惊动女帝。 一不做二不休,周楚楚既然决定休了薛海,就没在怕的。她摸了摸鬓边的双凤穿云金步摇,凤凰登台,好戏才刚刚开始。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观看。 第4章 04-面圣 鸦雀无声的陆府内,只偶有几声清啼的雀鸣。陆子卿抱着大小软兔,急冲冲地要进厅。 “哎呀,少爷使不得使不得……”陆府总管拉着陆子卿的袖管,灼声道:“里头都是些官家女眷在举办诗会,你一个小毛孩,怎能贸然闯进去?” 陆子卿把那兔子塞到老管家手上,不满道:“可是为何刚刚薛家哥哥能进去,他不也是男的吗?” “那是因为齐王殿下已娶,所以无碍。而少爷你未经人伦,不能贸然与女子相见呀。” “那又有什么关系?”陆子卿歪了歪头,叉腰道:“就是因为未经人伦,便更要进去看一看。万一遇到合适的,经一经人伦也未尝不可嘻嘻……” “哎呀!说什么荤话,赶紧呸!”老管家忙拍着陆子卿的胸脯,简直操碎了心。 “快呸呀!” “好好好,我呸,我呸就是。”陆子卿举起双手,作投降状。他清了清嗓子里的痰,冲着内阁的方向,张嘴大声道:“呸——呸——呸——” “呸”声刚落,内阁里的周楚楚不由得笑了两声。众人听着陆子卿在门口“呸呸呸”,都以为是他也在唾弃齐王与赵佳凝不齿的行为。 众女眷跟着周楚楚发出一阵哄笑,薛海听得分明,那三声“呸”极尽嘲讽。何况又当着这么多京都女眷,他也不好发作,只能咬牙切齿地忍着,任由那些长舌妇们嘲笑自己。 “王翁,你看,我刚刚的呸,可还得体?”陆子卿看着一脸嗔色的老管家,往回缩了缩脑袋。 王翁被这俏皮小王爷逗得哭笑不得,只连声道:“可以了可以了,少爷赶紧回屋去吧。” “就让我看一眼好不好!”陆子卿可怜巴巴地握着王翁的手,不停地拿小脸蹭着王翁的手,“我被爹爹从磁州召回来,天天被关在府里,都要闷死了。今天好不容易能见到这么多姐姐,王翁就让我远远看一眼好不好?” 看着少爷满是委屈的小眼神,王翁心中不禁有些恻隐。只是踌躇片刻后,他还是摇了摇头,一口拒绝了陆子卿的请求。 “你这糟老头子,坏得很!”陆子卿一把抢过王翁手里的兔子,决心将脾气全撒在那两只兔子身上。 陆子卿拧紧小拳头,轻轻捶着那软兔,凶狠道:“你这臭伯逸!坏伯逸!看我今天不打死你!!!” 内阁众女眷听着外男对着薛海骂骂咧咧的,一个个都笑开了花。陆子衿挑起竹帘向外看去,果不其然,是她的宝贝弟弟又在惹事。 “伯逸你这个王八蛋!看本少爷今天不打断你的狗腿!哦不!兔腿!打死你!臭伯逸!坏伯逸!!!” “臭伯逸!让你天天偷吃!吃吃吃!你这肚子是乾坤袋吗?!吃那么多就不怕吃死你!” “好了!子卿!别吵了!”陆子衿忙不迭示意王翁将他带走,回身赔笑道:“舍弟无意冒犯齐王,还请齐王不要见怪,也请公主不要放在心上。” “你这弟弟话糙理不糙。”乐清公主终于发话,“一个只此十六的束发少年尚且都知这礼义廉耻,齐王,你可知罪?!” 被陆子卿骂得昏天黑地的薛海哪还能有心思去替自己辩解,听到长公主发问,忙跪下身子,半是哀求半是威胁道:“还请长姐明查!一切谨遵母亲大人的教诲!” 乐清公主摇了摇头,听出这话里的另一层意思。这是在告诉自己不要多管闲事,这桩婚事的决定权,还是得要参照女帝的意思。 周楚楚看了眼忧思深重的乐清公主,起身进言道:“楚楚愿随公主进宫面圣,当面恳请女帝圣裁!” “也好。”公主颇为赞许地点了点头,转眼看向不争气的弟弟,冷冷道:“你还不快带着这贱人滚下去?待我回宫禀明母亲大人,再宣你与王妃入宫觐见。” 听闻此言,薛海甚是郁结地叹了口气,也没心思去扶那哭个没完的赵佳凝。 薛海一声也不吭,领着众侍卫自己便走了,独留赵佳凝一人嘤嘤作泣,泪水汹涌。 “这就是男人。”周楚楚拉起赵佳凝,细声附耳道,“你若是还对他心存期许,那才是真正的愚蠢。” 赵佳凝眸底一凛,似有顿悟。 “如果你有心,今日子时,齐王府相见,我便让你看看,薛海真正的面目。” 周楚楚放开赵佳凝,回头漾出一个无比妥帖的笑容,行礼道:“之前陆家妹妹还问我为何要行礼,今日因为自己的家事打扰了各位姐妹作诗的雅兴,可不得先赔个礼。” 乐清公主温柔道,“无妨,都是女人,你的苦,我们自然都懂。” 这话周楚楚听得舒服,也正应了自己选这诗会来宣告休夫的心思。要不然自己怎么会在诗会上选择公布?原因无非有二。 一是这诗会汇集了京都所有高门贵女,简直就是水到渠成的布告栏。二是诗会都为女眷,只有女人才懂得女人,也只有女人才懂得借助女人,去掌控风向,力挽狂澜。 周楚楚盈盈一福,脸上笑靥如花。众女眷亦都颇为同情地看着周楚楚,对着赵佳凝满是厌恶。 幽坐于后排的薛清将此情此景看在眼里悄悄退出了大堂。周楚楚看在眼里,也懒得多想,对付薛清,不用着急。 踏着耀眼日光,薛清一路躲到了一处僻静的假山后。她无心欣赏这满园的春色,只压声道:“你赶紧去告诉哥哥,让他别再轻举妄动。” 旁边的婢女喏了一喏,正准备要走,又被薛清叫住。 “还有一事。”薛清紧紧抓着婢女的手,将头上的比目簪塞到她手上,“务必把这个带给女帝陛下,她看到这个,就不会太难为哥哥。” “是。”婢女自知薛清向来为齐王马首是瞻,也不敢多问,乖乖领命去了。 看着婢女渐行渐远的背影,薛清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腰间玉佩,拽得更紧了几分。而在她不曾留意的假山罅隙里,一双眼睛正紧紧盯着薛清。 那是一双鹰隼般的双眼,有着男人独有的锋利。那双眼睛就这样直直看着,直到薛清离开了陆府。 顺而日半黄昏,听了这整整一些天的恩恩怨怨,周楚楚与诸位官家女眷们都有些乏了。乐清公主一早撇了众人回宫去了,留下她们在陆府玩闹。 周楚楚也不想继续待着,寻了个随便什么由头准备打道回府。只是没走出陆府多久,便被陆子衿给叫住了。 “王妃姐姐,您的外袍忘记拿了。”陆子衿笑翩翩地走了过来,手里拿着周楚楚的水云袍。 “这种事情,叫个下人便是,何须妹妹亲自送来。” “我得送,不然怎能和王妃说些体己话?”陆子衿眼神一飘,周楚楚顿时通晓了她的意思。她二话不说,随陆子衿走到一旁无人处,道:“陆家妹妹有什么话想说?” “我得提醒王妃,薛家人不是什么好惹的。王妃姐姐今天这样兴师动众地当众休夫,只怕女帝不会给王妃好脸色。” “谢谢你。”周楚楚心头一暖,微笑道:“我既然已经决定了,就不会改变主意。” “王妃当真是铁了心要休夫?”陆子衿眉头一皱,旋而坚决道,“也罢,齐王他生性轻浮浪荡,怎堪与姐姐相配,你别怕,若是女帝发难你,我替你去求情,定将那一纸休书,给你拿来。” 周楚楚淡淡笑了笑,看着为自己设身处地考虑的陆子衿,不忍道:“你何故要帮我?你我来往甚少,更谈不上有什么交情。” “我帮你,自然不仅仅为了帮你……”陆子衿将那袍子放到周楚楚手上,含声道:“我是在帮自己。” “自己?” “是啊,自己。”陆子衿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义盖云天道:“我少时遵从父命,通读《女则》与《女训》,却觉得这条条框框的戒律才是框住我们女人的千斤枷锁。子衿想做一个能与男人一样平起平坐的女人,开疆扩土也好,入朝为官也罢,我想让这女子也能真正地强大,不受男人的掌控,活出自己的风流。” “王妃姐姐,你让我看到了希望。” 陆子衿看向周楚楚精光四射的双眼,对视道,“这样的女人,你说我怎能不帮?”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观看 第5章 05-女帝 周楚楚与陆子衿拜别后,便直接回了齐王府安心等候女帝传召。 倒是陆子卿,被王翁一路拖回到房中关着也罢了,又挨了陆子衿一顿痛骂。伤心磋磨下,陆子卿传小厮明泉去唤了徐家公子来吃酒,这徐家公子是陆子卿回京后唯一的朋友,他管这叫“男人间的情谊”。 且说这徐家公子,本名徐厚才,父亲是当朝刑部尚书,也算是个高门。无奈这徐厚才心不在官场,只贪恋风月,要不是这样,也不会和陆子卿玩到一块儿。 听明泉来唤后,徐厚才忙不迭提着一壶女儿红和三两吃食冲到了陆府。他一路直奔陆子卿的房中,见他四肢大开地仰在床上,一脸生无可恋状。 “你可算来了……”陆子卿闭上眼睛,虚弱道:“我已经快要被憋死了。” “憋什么?”徐厚才撇了撇嘴,满嘴揶揄着说:“美人诗会那么多美人还不够你看的?你能憋什么……” “看什么哦?”陆子卿越说越觉得心痛,“我是要去看,怎奈何王翁不让我去,还把我关在这房子,好生无趣。” “这有什么可烦的,他不让你出去,你还不能偷偷出去?”徐厚才替陆子卿斟了新酒,贼眉鼠眼道:“今晚你我何不乔装出府,去那醉仙楼好好享受一番……” “这……”陆子卿似有些犹豫,“要是被我爹知道了,只怕是要挨罚。” “你让明泉装作你睡在房中,你爹难不成还半夜陪你睡?” “有道理。”陆子卿与徐厚才一拍即合,一想到晚上就可以醉生梦死一番,心中不由得冒出无数粉色的兔子。 兄弟二人正捂嘴偷乐着,陆子衿经过窗边,看着这两个吃酒塞肉的公子哥儿们,顿时又有了些怒气。她敲了敲窗,冲陆子卿道:“你每天除了吃酒玩乐,就不能找点正经事情做?” “是是是,姐姐说的是。”陆子卿放下手中的酒杯,连手也不擦,敷衍着翻了翻案上的书。 而身旁的徐厚才见到陆子衿,那眼神立马就端正起来。他煞有介事地将那酒杯放回到案上,一脸正色道:“早就说了不要喝酒不要喝酒,你非得拉着我喝,陆子卿,你真是居心叵测!” “???”陆子卿看着置身事外的徐厚才,又看看陆子衿怒气冲天的眼神,好吧,又是他背上了这口大黑锅。 子衿懒得再与二人废话,扭身回了房中。徐厚才从痴梦中惊醒,道:“这就是你那长姐,陆子衿?” “是啊,这不就是我那宝贝姐姐,长得又不好看!”陆子卿扔了颗花生米进嘴里,面色愤慨:“还京中第一才女哩,我看是京中第一母老虎。” “你怎能这样说你姐姐?”徐厚才面色微微泛了泛红,迟疑道:“你姐姐……你姐姐她,明明很漂亮。” …… 齐王府,偏殿。 周楚楚正站在檐下,细细看着庭前初绽的微桃。因着早春的缘故,花色未及深处,只勾兑着一抹浅浅淡淡的胭脂粉。周楚楚抚上花枝,想起前世与伯逸也是在这灼灼芳菲中定情,不禁有些物是人非之感。 “你叫我来,有何事?”周楚楚正赏着花,身后突然传出赵佳凝的声音。 周楚楚不见丝毫慌乱,仿佛一切尽在意料之中,约好子时相见,赵佳凝这般迫不及待地来了,想必也是恨透了薛海。 “你呀,你不是个性子急切的人。”周楚楚轻轻抚摸着桃花瓣中的朝露,明知故问道:“怎么还没到子时就来了?” “别废话了,告诉我,怎么才能对付薛海。”赵佳凝咬牙切齿地说着,手中拳头捏得死紧,“我算是看清楚了,那薛海也是个只顾自己的烂东西!” “这就对了嘛。”周楚楚盈盈一笑,扭头看了眼气得面色通红的赵佳凝,道:“你若真想报复他,待女帝传召时,你跟着我一同进宫便是。” “可……”赵佳凝略有些犹豫,“可薛海怎么可能会让我去?” “这你就不用担心了。”周楚楚拍了拍赵佳凝的肩,甜甜笑道:“我一定会让你见到女帝的。” “所以你不恨我?”赵佳凝不由得有些好奇。 “恨你?我为什么要恨你?”周楚楚踏着闲步,姿态雍容:“齐王薛海生性□□,最喜欢做的,就是勾三搭四。我相信你也是受他蛊惑才乱了本心,之前罚也罚了,跪也跪了,知错就改,我们就还是好姐妹。” “当……当真?” “当真。”周楚楚露出一个妥帖的微笑,甜美道:“快回去好好梳妆打扮,没准过了午后,我们便要进宫了。” 赵佳凝痴痴点了点头,终于露出了些许笑容。 …… 要说周楚楚这话说得果真没错,的确是没等到午后,宫中便派人传来了消息。女帝亲召齐王夫妇入宫面圣,京中谁人不知,正是为着齐王妃休夫一事。 周楚楚什么也没带,就带了个随侍的婢子一同与齐王往宫里去。同薛海共坐在马车里,周楚楚浑身都在犯恶心,夫妻二人一路无言,很快就抵达了宫门正门前。 周楚楚在侍女的搀扶下走下了马车,望着身前巍峨雄壮的皇城,心中思绪万千。 她又隐约想起当日女帝赐婚的场景,便也是在这皇城正宫门前,铺满十里锦绣烟火。伯逸身驱骏马奔腾而来,一声“阿婴”唤得情深入骨。可惜伯逸已死,现在站在自己身边的只有薛海,伯逸是伯逸,薛海,就只能是薛海。 周楚楚没有多想,托着婢女的手便直接朝宫内走去。薛海灰溜溜地跟在后面,早就没了亲王应有的锐气。 二人进了约定好的大殿,只见殿内一片昏黑。周楚楚闻到一股十分刺鼻的檀香味,那味道令她略有些难安。 “听说你要休夫?”嵌满花鸟虫鱼的屏风后忽而传出女帝的声音,周楚楚旋身而跪,叩礼道,“圣上英明。” 女帝也是个说话不爱遮掩的直性子,她叹了口气,款款道:“你不是不知道,齐王与你的婚事,是朕当初钦定的,你如今要休夫,就是在打朕的脸。” “楚楚的确不敢忘记,可即便冒着忤逆陛下的风险,楚楚也还是要休夫。”周楚楚鼻息触地,眼神中满是坚定。 “好!很好!”女帝拍了拍手,怒声道:“那你可知,我大梁从无女子休夫的先例,就算朕同意了,这大梁律法也不会同意!” “回禀陛下,楚楚自知大梁律法从无女子休夫的法条,可正是因为没有相关律法,所以这大梁律令,更是管不着楚楚休夫。” “真是一张巧嘴。”女帝面色一寒,看向战战兢兢的齐王,道:“你就是这么管教你家内阁的?你看看,把她娇纵成了什么样子!” “陛下息怒……”薛海忙磕了个头,解释道:“此事与儿臣无关,是她铁了心要休夫,还在陆府诗会上公开令儿臣难堪,一切罪责都在她!” “罪责?”周楚楚瞪了瞪薛海,不忍反驳道:“你们男人花天酒地、寻欢作乐就是风流,我们女人稍有不满便是罪责?你告诉我,什么是罪责,触发了大梁律法才是罪责!我一没有触法,二不曾作恶,何来罪责?你说?何来罪责?!” 周楚楚这排山倒海的气势完完全全盖过了薛海,见到这样凶悍的王妃,薛海吓得面色黑青。要不是旁边有婢女扶着,只怕薛海又要吓倒在地。 在陆府回程的途中,他本就吓倒过一次。 女帝看着心意已决的周楚楚,感觉就算拿刀架在她的脖子上她也不会有半分松口。思虑片刻,女帝只能先叫起他们,稳定住情绪再说。 周楚楚仰头看着屏风后的女帝,摘下头上的双凤穿云,双手高捧,俯身道:“恳请女帝,收回金钗。”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观看。 第6章 06-处死 “放肆!” 女帝大袖一挥,惊得阶下众人都有些犯怵。唯独周楚楚神色沉静,固执地高捧着那支双凤穿云,一动也不动。 “周楚楚,你可知你现在在做什么?”女帝双眉紧凑,想是气到了极致。 周楚楚头也不抬,只喃喃重复道:“恳请陛下,收回金钗。” “呼……”旁边的薛海幽幽地叹了口气,虽然离与不离对他来说都不再重要,可一想到周楚楚真的走了,便要飞走一大笔丰厚的嫁妆。这到手的肥羊半途溜走,怎么想怎么气。 三人僵持了片刻,最后还是女帝发了话。她且道,“如果我真收回了金钗,那你这齐王妃的头衔,可就没有了,没了王妃的头衔,你只不过是个商贾之女。个中轻重,还希望你考虑清楚。” “楚楚已经想得不能再清楚了,陛下!”周楚楚全力一拜,决绝道:“恳请陛下,收回这支双凤穿云!” “好。” 女帝终究抵不住周楚楚这份决心,她亦深知,这人世间的情爱是最勉强不得的。即便自己强留周楚楚坐在齐王妃的位置上,她也不会真正做好齐王妃,指不定又搞出什么幺蛾子来,污了皇家圣誉。 周楚楚手上的双凤穿云就这样回到了女帝手里,递过去的那一刻,周楚楚觉得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旁人都以为她手里的不过就是一支小巧精致的发钗,怎么可能会感受得到,这支金钗背后的分量何其沉重。 “对了。”女帝突然想起了什么,“齐王,这次与你私通的那个女人,叫什么?” 薛海听到女帝突然提到了自己的名字,忙扶了扶自己的帽子,嘘声道:“叫赵佳凝。” 见女帝一时有些想不大起来,周楚楚提醒道:“掌政司副统领赵自清之女。” 女帝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寒声道:“这种玷污皇家人清誉的人要不得。” “是……是……陛下说得是……”听到女帝把矛头全转向了赵佳凝,薛海忙不迭把责推给了她,“是她勾引我在先!是她勾引本王的!这个女人心思歹毒,妄想坐阿婴的位置,呸,她也配?” 周楚楚听薛海叫得那声“阿婴”,哪里还有什么感触不感触,她只觉得滑稽,无比的滑稽。 “阿婴……”薛海向周楚楚磕了磕头,哀求道:“你快告诉陛下,这事真的与本王无关,是那赵佳凝勾引我的。” 周楚楚狡黠一笑,抬眸看向身后的随行婢女,淡淡道:“你都听到了吧?这样的齐王,够不够薄情?” 那侍女缓缓抬起那张清秀柔美的脸,齐王微微一凛,如临大敌。 自己防天防地地不让那赵佳凝跟来皇宫,结果居然被周楚楚打扮成侍女混进来了! 齐王看着满脸失望的赵佳凝,心中更加慌乱,赵佳凝也不与他多言,忙跪在女帝面前,一点一点讲起与齐王的那些事来。 原来赵佳凝原本是无心齐王的,无奈齐王三番五次骚扰,赵佳凝半推半就,便也从了。齐王许诺若是婚期新鲜劲一过,便休了周楚楚再娶赵佳凝。谁能拒绝齐王妃的位置呢?赵佳凝也渐渐有了些贪念,开始与齐王天雷勾地火,毫无廉耻之心。 赵佳凝说着的时候,眼角挂着泪,一如往日那般楚楚动人。周楚楚就这么冷眼看着,像在看一具尸体,说实话,她已对这个往日的好姐妹完全失去了怜悯。 “好了!不要再讲了!”女帝听到赵佳凝说起她与齐王私通的细节,忙制止住了。那样□□肮脏的话语她不想听,赵佳凝讲得越多,女帝便越是憎恶这个以色侍人的女人。 “让朕好好想想,到底该怎么罚你。” 女帝走出屏风,露出那张疲态尽显的脸。她虽日日以琼浆玉液洁面,可还是难掩匆匆岁月带来的衰弛。女帝也深知自己不比周楚楚们、赵佳凝们这样的年轻女人娇艳夺目,可这些抹眼泪装可怜的手段,她这一辈子见过太多太多。 赵佳凝见女帝要罚自己,吓得哭意更浓。她看向周楚楚的方向,渴望好姐妹能为她求情。 周楚楚看赵佳凝这般伤心,哪还忍得了。于是不由得又拜了拜女帝,俯身道:“楚楚觉得——” 赵佳凝眼神泛光。 “——理应就地杖杀。”周楚楚眼神一飘,扫向一脸错愕的赵佳凝,满心欢喜。 这时赵佳凝才反应过来,自己这是被耍了。 什么好姐妹,什么原谅,周楚楚不过就是在利用自己对薛海的恨,引出自己讲出全部实情。然后过河拆桥,卸磨杀驴,让自己再无一丝反抗的余地。 “呵……”赵佳凝淌着热泪,恨恨地看着周楚楚,字字惜别道:“好手段,周楚楚,你真是让妹妹我大开眼界,我只当你怎么突然变得这样好心,什么好姐妹好姐妹地叫着,你这般虚伪,就不怕遭报应吗!!!” 周楚楚轻轻笑了笑,并没有着急回应她。而是替她擦了擦眼泪,柔声道:“这里是皇宫,不是你自家府上,一切自有女帝陛下定夺,妹妹,别哭了,看得我真是心疼。” “心疼?”赵佳凝一把推开周楚楚的手,恨恨道:“原来从前你那样与世无争都是假的,都是假的!你其实是只狼对不对?就是那种咬死人不眨眼的狼对不对?你说啊!!!周楚楚!!!我要你说!!!” “大胆!”女帝一声怒喝,殿外禁军便齐刷刷跑入殿中,“把她给我拉下去,即刻处死!齐王!剥夺封号,流放磁州,五年内不得回京!” “陛下……陛下!儿臣冤枉啊!真的是她勾引我的!跟儿臣无关啊!!!” 薛海带着哭腔不停磕着响头,这模样是前所未有的狼狈。而赵佳凝还没来得及再说什么,就被禁军硬生生地拖了下去,周楚楚直直盯着赵佳凝的眼睛,那是一双视死如归的双眼。 “周楚楚!你不得好死!你不得好死!!!” 赵佳凝的声音响彻大殿,周楚楚听得刺耳。再看身旁哭哭啼啼的夫君,她想笑,却怎么也笑不出来。 奇怪,自己为什么不开心呢? 得偿所愿休了这人渣夫君,也让背叛自己的好姐妹彻底一命归西,重生后的第一仗赢得这样轻松,自己难道不应该开心才对吗? 可周楚楚却一点也不觉得欢喜,她说不上来那是何感受。那种感觉就像你在捏一个橘子,你捏得那橘子汁水四溅,酣畅淋漓,可也让自己满手黏腻,浑浊不清。 周楚楚看着怒气稍平的女帝,勉强地笑了笑。女帝报以一丝微笑,且算是回应。 待薛海被人失魂落魄地带下去后,女帝方才道:“你知道朕为何会成全你吗?” “楚楚不知。”周楚楚心头一触,其实她哪里不知,她都知道。 女帝毫不吝啬地又笑了笑,和煦道:“你今时今日的样子,很像曾经的朕。” “陛下……” “只有把心狠到了极致,才能换回那么一点点的欢欣。”女帝叹了口气,惘然道,“这就是命。”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观看。 第7章 07-酒醉 “楚楚除了休夫,其实还有一事想要陛下成全。” “哦?”女帝面色温柔,淡淡道:“王妃还有何事?” “楚楚想请陛下准许楚楚入宫为官,楚楚愿意从最底层做起。” “为官?这是为何?” “经由休夫一事,楚楚彻底明白,在这个世上,最不堪托付的就是男人。要想真正在这乱流之中站稳脚跟,女人,就只能靠女人自己。” “陛下,恕楚楚直言,您虽是位居九五的女帝,可也是一个女人,身为女子的痛,陛下一定比楚楚更加清楚。” 周楚楚满是恳切地看着女帝,目光不由自主停留在女帝手中的那只双凤穿云上。 凤凰高雅,清唳云霄,它是吉祥的鸟兽,却也可与猛禽相搏。 当年女帝力排众议,成为大梁开国以来第一位女皇,朝野岂能没有一丝异议? 可女帝便是把那发出异议的人尽数绞杀,头颅高挂宫门七天七夜,从此再无怨声胆敢质疑,而女帝也用自己刚硬的手段,将大梁治理得井井有条。 周楚楚怕她,但也敬她。即便她绝大多数时刻都一副春风化雨的模样,可若是心狠起来,那便是天雷涤荡般的轰炸。 女帝看周楚楚心思坚定,不由得话锋一转,道:“你想入宫为官也可以,只是你还得需要一些理由来说服朕。” “等的便是陛下这句话。”周楚楚喜笑颜开,俯首道,“我乃出身商贾之家,家中无人从政。而唯一与宫中人有些牵连的王妃身份,很快也要被脱去。楚楚入朝为官,女帝至少可以担心无外戚叨扰。” 见女帝似有些动摇,周楚楚忙不迭又补充道:“女帝若是不嫌弃楚楚愚笨,大可留在身边做个初阶女官,楚楚会用行动证明,自己对女帝的一片忠心。” 听周楚楚这样坚定不移的一番话,女帝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她示意周楚楚先行起身,这件事容后考虑,如此,便让她先出宫去了。 周楚楚独身走在漆黑深邃的宫道中,一点一点将往事摊开来看。从她重生的那一刻起,周楚楚就已经萌生了做官的想法。昔日红妆十里,桃花漫天,缤纷景象尽为云烟,如今留给自己的,除了萧瑟冷风,故人已绝,便再也没有什么值得眷恋的了。 周楚楚幽幽地叹了口气,还未步及宫门,就听到身后公公来报。说是女帝已经准了自己入朝为官的事情,先从尚宫局初阶女使做起,三日后进宫。 快乐吗?想法一一都实现了。 可周楚楚好像并没有感到有多快乐。 她回身看着那条长长的宫道,感觉自己的未来也像这条路一般,漫长而曲折。夜幕后有星子出没,投在石板地上,清凉一片。 这就是路,一条看不到尽头的路。 …… 醉仙居内,陆子卿早已喝得烂醉。那徐厚才也是个没心肝了,拥了美人也不管他,就独自进了雅房逍遥快活。 自然也有那美人上赶着调戏陆子卿,不曾想醉到深处的他,看谁都像是周楚楚。一口一个“神仙姐姐”、“神仙姐姐”叫着,像极了莽撞痴汉。 陆子卿趁着醉意晃晃荡荡地跑下楼,一溜烟奔到门外吹风,试图清醒清醒。而就在这惺忪朦胧之时,陆子卿突然看见周楚楚正提步而过。 陆子卿血气上脑,一把抱住周楚楚,沉醉道:“神仙姐姐……果真……果真是你……” 被陆子卿这突如其来一个熊抱的周楚楚吓得不轻,忙推开他,羞怒道:“你这小孩,怎么这样唐突无礼?” “我不是小孩……我已经十六岁了……”陆子卿耸拉着脑袋,嘟嘟囔囔,“神仙姐姐若是不信,我验身给你看……” 说罢便要脱裤子。 “别!!!”周楚楚赶紧把头扭向别处,满脸通红:“你真是不知廉耻,你这般轻浮,我回头一定告诉你父亲!” “嘿嘿……阿婴才不会这样呢……”陆子卿见状又想往上靠,这一次周楚楚没有闪躲,她听到了那声“阿婴”。 “你刚刚唤我什么?”周楚楚有些手足无措。 “神仙姐姐呀……” “不是……是最近一句……” “阿婴……”陆子卿抹了抹嘴巴上淡青色的小胡子,吧唧道:“阿婴……我错了……你会不会原谅我……” 周楚楚听得百思不得其解,重生后,她与陆子卿也只是草草在陆府见过一面,打了个照面,什么对不对,错不错,一切都无从讲起。 陆子卿见周楚楚颔首不语,得寸进尺地把头靠在她脸上,蹭道:“卿卿今天背着神仙姐姐去喝酒了……” “你喝酒便喝酒,与我有何关系……” “神仙姐姐不知道,醉仙居里好多漂亮美人呢……她们都想靠着我,卿卿就让她们靠了……” “……” “所以卿卿有错……”陆子卿渐渐有了些哭意,“阿婴,你一定要原谅我……呜呜呜……我感觉自己的身子已经脏了……我是个不干净的人……你会不会以后不要我了……” “你又没跟她们睡觉,何来脏不脏之说?”周楚楚被陆子卿折腾得哭笑不得,见他眼眶通红,不忍递上一块软绢儿。 陆子卿拿着软绢儿,若有所思道:“好像确实没发生什么,可是,我还是觉得自己好脏……呜呜呜……” 说完哭得更加汹涌了。 周楚楚心想,这陆家小少爷倒也不是个爱哭鼻子的人,怎么喝了些酒,就变得这样泪水滔滔。她轻拍着陆子卿的后背,感觉自己在哄劝一只小狗,狗儿伤心落泪,看得周楚楚也心中惘然。 两人就这样站在醉仙居门口静默无言,爽完一个轮回的徐厚才良心发现,想起自己还有个兄弟,急冲冲地下楼来找。 只见人家根本就不需要教,自己就已经靠上了位艳光四射的美人。徐厚才远远地看着,本想招呼一声,又觉得擅自打扰实在没有义气,不好意思说些什么,悄悄地回了房。 广袤无垠的夜空下,清风吹起陆子卿两三缕碎发。周楚楚戳了戳他,却听闻他呼噜声渐起,再一看,陆子卿不知何时睡了过去。 周楚楚心头一暖,这才有了淡淡的欢欣。 适才在宫内休夫,处死赵佳凝时,周楚楚都没有这样的欢欣,而陆子卿在自己身边时,她便觉得放松,那是无比自由般的放松。这是她重生后第二松弛的时刻,第一松弛,是陆府初见时的光景。 周楚楚任由陆子卿靠着,即便肩膀略有些发麻。头顶圆月高悬,星光熠熠,照在二人身上,将他们照得彷如一对璧人。 薛清冷冷站在远处阴影里,托着婢女的手,神色幽微。 婢子愤愤道:“这齐王妃也太不要脸了,刚休了齐王殿下,就当街和陆府公子搅在一起,真是不知检点!” “她哪里不知检点?”薛清头也不抬,只静看着,“既然休了夫,她和谁在一起,你我就管不着了。” “周楚楚,不简单。”薛清回了身,眼神中满是寒意。 “我托人为女帝送了玉簪,才勉强留住了哥哥一条命。赵佳凝无人可保,就地杖毙,这一局,齐王妃大获全胜。” “小姐不必太过在意这种小人。”婢子低头道,“只要不惹到咱们,咱们也不用去惹她。” “你说得对。”薛清微微点了点头,又看了眼周楚楚,道:“要不是因为我那病夫君。我也不至于成天依附着哥哥。如今他去了磁州,也好,也好……”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观看 第8章 08-调戏 静若无人的齐王府内,夜色昏沉。府东一字排开的厢房里,一男子正大口喘着粗气。 他面色苍白,几乎不带一丝血色,裸露的上半身瘦可见骨,一看便是久病之人。 男子抿了抿干瘪的嘴唇,微声道了句:“清清……” 没有人回应他,除了窗外几只寒鸦栖枝孤鸣。清冷月光透过窗枢,撒下淡淡银辉。辉芒透落在一卷白鹭双飞的山水画上,饶有一番素雅情致。 男子独自仰望着那副画,眼中神智浑浊不清。 忽而“吱呀”一声,厢房的门被推开。周楚楚推门而进,笔直地站在男子身前。 “王妃……”男子似有些诧异,要知道,自己可是有妇之夫,旁的什么女子是不能擅自进房的。 “你别怕,我来只是告诉你一件事。”周楚楚妥帖地笑着,眼里却看不出一丝温软。她处理了齐王与那赵佳凝,现在,便紧赶慢赶着来对付薛清。 周楚楚慢慢踱着碎步,巧笑倩兮道,“我已经休了那齐王薛海,他也被发配磁州,所以这齐王府以后恐怕是不住人了,你和你夫人,想必要另寻居所了。” “这……”男子面露难色,咳嗽道:“嫂嫂的事,我听说过了,我……我是没有问题,只是这身子骨……你也是知道的……” 说着又好一通咳嗽。 见周楚楚无言,那男子又道:“烦请……烦请嫂嫂多留我们夫妻……夫妻二人一些时间,等找到新居所,我们就搬出王府……” “不行。” 周楚楚甚是冰冷地摇了摇头,眼底不见一丝丝的感情。她冷眼对着床上形如枯槁的男子,果决道:“我要你们夫妻二人现在就滚出齐王府!” 话音刚落,门外便怒气冲冲地涌进一群年轻力壮的府卫,他们二话不说就将那男人拖下了床,直接甩到了地上。 “你们在干什么?!” 薛清火急火燎地从门外跑了进来,一把抱住瘫倒在地的丈夫,顾进畴。这顾进畴原只是一介穷寒书生,无父无母,入赘给了薛家。而这薛家从来就不承认这个病罐子女婿,连带着薛清,也不大愿意承认。 这些年要不是薛清卖力讨好着薛海,能够暂居在这齐王府内,只怕夫妻二人连个栖身之所都没有。现下周楚楚要赶他们出去,夫妻二人也是束手无策,只能任其宰割。 “我是齐王的妹妹!你们谁敢动我?”薛清冲着满屋的人费力大叫,怀里的顾进畴瑟瑟发抖,咳嗽也愈发严重。 “妹妹?”周楚楚莞尔,“齐王都已经是一只落水狗了,他的远房表妹,还有什么资格耀武扬威?” 周楚楚细细打量着薛清,从前她没仔细瞧过,只当她是个安守本分的小姑子,却不曾想也做出手递白绫这样狠毒的事,自己又怎能咽下这口气? 如今的薛清,跪伏于堂下,紧紧抱着她那不成气候的病弱夫君,早已没了上一世那样嚣张跋扈的锐气。两只乌黑眸子清泪涟延,钗饰散乱,甚是凄绝。 够吗?还不够!周楚楚就是要看她烟飞魂灭! 她抬了抬手,示意众人将薛清与顾进畴分开。薛清拼死不从,死死拽着顾进畴,不肯松手。 “敬酒不吃吃罚酒?”周楚楚不禁冷笑两声,下令道,“那就别怪我心思狠毒!” “来人!把他们给我拖出去!把他们的东西全都给我扔出去!” 薛清强忍着眼泪,顾不得反驳,她此时此刻只想抱着夫君,这是她唯一的念想。 “清清……”顾进筹缓缓睁开沉重的双眼,喃喃道:“你来了……” “我来了……我就在这里……”薛清紧握着顾进筹冰凉的双手,哭泣道:“你放心,我不会让你走的,我们就待在这里,哪儿也不去……” “哪儿也不去?”周楚楚哼了一哼,铿锵道:“若是我没有记错的话,当初这齐王府便是我娘家出钱建的。如今我休了齐王,这府宅,自然也该归我来管!”” “你若不服,那就去进宫禀告陛下,看她是帮你,还是帮我!” “周楚楚……你好狠的心……”薛清狠狠瞪着神色平静的周楚楚,心如乱麻:“当初我就应该坚持不让你进门,谁知你有了齐王妃的头衔,说话做事更没了规矩!” “我没规矩?”周楚楚上前一步,挑眉道:“你那好哥哥在外面风花雪月的时候,他可曾有想过规矩?!” 薛清正欲再行反驳,却不曾想怀中的顾进畴淡淡道:“清清,我们还是走吧……天下之大……何处无以为家?” 薛清抚了抚丈夫满是憔悴的病容,沉思片刻,愤恨道:“走就走!周楚楚,你给我记着!今日之仇,我薛清来日必报!” 说罢,她果真扶着顾进筹一点一点向外走去。周楚楚看着夫妻二人渐远的背景,心中隐约勾起一丝丝的恻隐。 虽然那薛清前世处死了自己,可她的丈夫许是无辜的。顾进筹除了身子骨不大好,可为人做事却是温雅清隽,自有一派君子风骨。这样的人,被自己硬生生地驱逐出府,怎么想都有些过分。这到底也算是相识一场,自己想对付的是薛清,又何故连累她的丈夫呢。 周楚楚左右无言,看着房中那幅双鹭齐飞的水墨,不由陷入沉思。 “青鸾,我是不是太狠了?” 周楚楚问向旁边的婢子,脑海里全是薛清夫妇二人失魂落魄的背影。 侍女青鸾福了一福,娴雅道:“王妃深思熟虑,所做的每一个决定想必都有原因,小人不敢置喙,唯有安心去办的心思。” “好。”周楚楚强捂住胸口,释然道:“你明日派人为那顾进筹送些银票去,不用太多,够他们在京都城外添置新屋即可。当初薛清铁心下嫁贫民之子,早就和薛家人断了情意。现在又被我紧紧相逼,还真说不准他们能住到哪里。” “我不是为了让自己显得有多慈悲。”周楚楚盯着那幅顾进筹亲手所做的画,冷言道:“我是为着自己和伯逸的那一点点情分。” …… “我那痴儿又去哪儿了?你说!” 陆府内,陆文山正手持棍杖,对着被抓包的明泉用力打着。那明泉的屁股被打得通红,愣是绝口不提陆子卿跑去喝花酒的事,只哼哼唧唧忍着,不透半点风声。 “我想起来了,爹爹。”陆子衿恍然,忙提醒道:“今天我经过子卿的厢房时,听见他和徐家公子窃窃私语,没准他知道子卿的下落。” “徐家公子?”陆文山摸了摸胡须,神思道:“哪个徐家公子?” “就是那个叫徐厚才的。”陆子衿看向门外,说曹操曹操到,才说到他,那徐厚才便拖着醉意汹涌的陆子卿偷缩头缩脑踏进了房。 看陆子卿那醉生梦死的模样,想必也是喝了不少的酒。嘴边口水凝滞,支支吾吾,简直毫无世家子弟的样子。而那那徐厚才也不情不愿地拖着,亦是累得气喘如牛,顾不得什么公子形象。 “哎呦,可算是送到了!”徐厚才放下陆子卿,如释重负:“陆叔叔,陆家姐姐,你们先别生气,这陆子卿可是自个儿跑去醉仙居喝了个大醉,跟我无关啊!” 徐厚才颇不客气地为自己倒了杯茶,微微用余光看了眼陆子衿。 “他刚回京都,从未出府,怎么知道去醉仙居买醉?”陆子衿一口戳穿了徐厚才的谎言,招呼侍女为弟弟端上醒酒汤。 “你看看你看看,这副模样,像什么样子!”陆文山满是懊恼地看着陆子卿,愤然道:“想来也十六了,怎么还是跟个孩子一样!没个正经!” “爹爹,你别说了。”陆子衿轻轻喂着,转头道:“这里交给我便是。” 陆文山也懒得再多看那陆子卿一眼,听陆子衿这样讲,忙甩了袖子匆匆而去。 “姐姐……”陆子卿咕噜噜地吐着小泡泡,两眼惺忪道:“姐姐……” “怎么?还是姐姐好吧?”陆子衿看着事不关己的徐厚才,自夸道:“关键时候,还是非让姐姐来照顾你不是?” 陆子卿乖乖张嘴喝下陆子衿喂进的醒酒汤,咧嘴道,“姐姐,你真的好丑啊……” “……” “你这渣滓!还有完没完?!”陆子衿“哐”一声摔下了碗,用力抓起陆子卿的耳朵,凶狠道,“我好心好意替你支走了爹爹,让你免受责罚,还亲手喂你喝汤,你……你居然……” “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陆子衿起身将那碗递给徐厚才,道:“你喂他!” “我?”徐厚才一脸不可置信,旋而娇羞道:“我也醉酒了,我也要陆家姐姐喂!” “你们……!”陆子衿羞色难抵,被徐厚才调戏得满脸通红,“你们果真是蛇鼠一窝的好兄弟!一个赛一个地不要脸!” “怎么就不要脸了?”徐厚才嘿嘿笑了笑,把脸递过去,继续戏谑道:“我要不要脸,陆家姐姐用这纤纤玉手摸一摸就知道了。”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观看。 第9章 09-池鱼 颓美华丽的宫阙一角,女帝正倚靠在一座兰椅上细细赏月。大梁久未有过这样迷离的月色,照得重重楼宇静白一片,犹似梦中。 须臾,身后宫娥急步而来。女帝听着她那气喘吁吁的声音,便知何人来访。宫娥头也不抬,只灼声道:“掌政司副统领赵自清求见。” “不见。”女帝抚摸着手里的黑猫貔貅,淡然道:“他的女儿死都死了,还来见我做什么。” 宫娥不敢多言,速速回告了赵自清。却说那赵自清刚经历了丧女之痛,又被女帝吃了个闭门羹,心里悲郁,决意长跪殿前不起。 虽已入了春,可夜里还捎带着冬末里的寒。加上这习习冷风与满地清霜,衣衫单薄的赵自清跪于殿前,不由得感到一阵微颤。 一侧的侍卫不忍相看,上前道,“赵大人这是何苦?致死你家千金的是那齐王妃,哦不对,她已然不是王妃了……” “她确实不是王妃了。”赵自清满眼皆恨,“可她也很快入主宫闱,以女官之身侍奉在女帝身侧。” “今天是我的女儿,明天说不准又是谁的儿子。”赵自清叹了口气,咬牙道,“这个妖女,必须尽早除去。” …… “少爷醒了吗?” 陆子衿彻夜守在陆子卿的房外,一脸关切地看着明泉。 未待明泉回话,陆文山便幽幽走了过来,沉吟道:“子衿,你且随父亲借一步说话。” 陆子衿乖乖随着陆文山去了书房。 “子衿,诗会的事,为父已经听说过了。”陆文山拿起案头上的一本书,胡乱翻了两页,实在没心思看,又着手放下,“这事发生在我们陆府,就怎么也跟咱们脱不了关系。” “事发突然,女儿也略感意外。”陆子衿走到窗边,确认四下无人后,方才低声道:“齐王妃休夫,闹得人尽皆知。旁人只怕都以为是她和咱们陆家串通一气来对付齐王,女儿觉得,不如顺水推舟,卖齐王妃这个人情。” “人情?”陆文山渐有些摸不着头脑。 “爹爹还不知道吗?那周氏休了齐王薛海,又请求女帝入朝为官,最重要的是,女帝允准了。” 陆子衿看着陆文山的双眼,一脸欣慰道:“爹爹这样的文官清流,孤军奋战,不仅要面对繁琐公务,还要去消解那些宫廷争斗。爹爹是无心与人相争,可旁人不见得也如此。所以女儿认为,爹爹何不就卖了诗会这个人情,周氏不是薄情寡义之徒,她一定会记得爹爹的好,来日爹爹如遇危机,周氏一定也会念在今日情分上,帮一帮爹爹。” “如此也好。”陆文山松了口气,上下打量着亭亭玉立的陆子衿,感叹道,“恍恍数年,子衿居然也长成了大姑娘。”沉默片刻,他又说,“是时候给你说门亲事了。” “爹爹开什么玩笑。”陆子衿渐渐有了些脸红,忙撇清道,“女儿还不想嫁,女儿就算要嫁,也只嫁给那世间真正潇洒正气的男子。” “好,不愧是我陆家女儿。”陆文山摸了摸山羊胡,道:“你那弟弟要是有你一半通明豁达,也不至于还混账成这样!” 陆文山一提到那陆子卿便觉得心中愤懑,虽说这陆子卿常年圈养在磁州表亲家中,与自己不怎么亲近,可却没想到会这样难以管束。回了京都后,没有一天是不闯祸的,要不是次次都是陆子衿兜着,陆文山早就把他打得皮开肉绽了。 陆子衿微微撇了撇嘴,喃喃道:“说来也是我们对不住他,子卿常年寄人篱下,心里自然对我们有怨。” “有怨?我还有怨呢!他居然还有怨。” “好啦,爹爹切勿动气。”陆子衿替文山抚着胸口,面露惘然,“他总有一天会长大的。” …… 日照三竿,陆子卿从醉梦中醒来。 隔夜的醒酒汤效果极好,陆子卿竟感觉不到一丝丝的醉意。 他晃着清醒的脑袋,独自溜到明泉的厢房,见他正撅着屁股,一点一点照着镜子涂药。 那满是伤痕的大屁股,映照在鼎烈的日光下分外灿烂。陆子卿看着滑稽,一个没忍住,“扑哧”笑出了声。 “少爷,你还笑,这不都是为着你。”明泉哭丧着个脸,满是委屈。 “我的错我的错,我来帮你涂!”陆子卿自告奋勇,接过那明泉的药就是一通乱抹。 “哎呦!疼!疼!”明泉被疼出了眼泪,回望了眼镜子里的屁股,似乎更见红了。 明泉愤愤道,“少爷昨天去喝酒,怎么也不知道把控着些,喝成那样,被徐家公子给抬回来,老爷见了,生了好大的气呢!” “你说什么?!”陆子卿一脸惊愕,“昨天是徐厚才送我回来的?” “可不是嘛?”明泉揉着红肿的屁股,哀求道,“少爷,往左边点……” “你自己来!”陆子卿顿时没了兴致,被羞得满脸臊气。 怎么会是徐厚才呢? 怎么会是徐厚才呢? 不是周楚楚吗? 陆子卿分明记得,自己在那醉仙居的门口遇到周楚楚,好一通撒娇撒痴,靠在她身上睡了过去。 后来周楚楚还抱着自己,一路相送回家。这一路走得可不容易啊,陆子卿抻长脖子就往那周楚楚脸上乱亲乱咬,当时实在喝得有些多,意乱情迷间失了分寸。 而那周楚楚也不抗拒,半推半就的,甚是享受。为此,陆子卿还做了整晚的春梦。可听明泉这么说,敢情自己亲的不是周楚楚,而是那徐厚才!!! 陆子卿狠狠地咬了咬自己的大舌头,跑到外面干呕起来。陆子衿远远看见,还以为是陆子卿酒意未褪,又犯了恶心。她不忍嘲笑道:“让你喝!可劲儿喝!喝死了看谁会理你!” 明泉拉起裤子,扶着屁股一瘸一拐跑到门外来看,发现陆子卿吐得厉害,一时摸不着头脑。 “不打紧……不打紧……”陆子卿一边呕着,一边冲二人摆手。 为何自打进了京,自己就没一天真正痛快过? 陆子卿越想越生气,悲愤之中,只当昨夜的酒全白喝了。 …… 周楚楚得知京报之事时,休夫丑闻已传遍京都。 青鸾随意在这街头巷尾走上一圈,发现无人不在议论着自己主子休夫的事。茶馆酒肆,烟街花道,有人的地方,就有这些闲言碎语之声。 京报上说,前齐王妃周楚楚大力休夫,实为“英豪之举”。报上大肆列举了周楚楚在诗会上的种种凶悍言行,并提号“胭脂虎啸”的戏称——谁人不知此乃反讽之语?这明里暗里地,无不在笑周楚楚不识好歹。 青鸾拿着京报,急冲冲地回府呈给了周楚楚。周楚楚也不惊奇,草草扫了两眼,便当做什么事也没发生,继续喂着这满池金鳞。 “王妃不生气?” “气什么?”周楚楚撒了把鱼食,那鱼儿看到鱼食,争先恐后地聚到一起。 “京报刊发是掌政司的事,赵佳凝的父亲是掌政司副统领,这出骇闻,不用想也知道是他让人登的。” “可他只是一个副统领……” “副又如何?正又如何?实权在手,还怕手下人不听话吗?”周楚楚看着满池的鱼,幽幽道:“也难怪男人们都想要权力,这权力握在手里,对付起女人来,也更加得心应手。” “那王妃打算……” “打算?”周楚楚笑了,指着那些鱼儿,道,“我且问你,要想让这些池中之物对这刚刚撒下的鱼食失了兴趣,我该怎么做?” 青鸾颔首想了想,道,“那就要撒一把更诱人的鱼食下去。” “这不就行了?”周楚楚抓起另外一把新鲜鱼食,悠闲道:“京都就是个大鱼池,舆情就是这鱼食。人心自古多变化,今日悲,明日喜,总没个定数。” “你去备两份厚礼。”周楚楚一把将那鱼食扔到池中,“我要亲见掌政司正使。” …… 不到午后,满街的人便看见齐王府的牌匾被家仆们拆了下来。人群中不乏随性起哄的声音,但更多的,还是在感叹周楚楚这雷厉风行的速度。 边角一处药铺门前,薛清提着两包草药正向外走着。忽而瞥见齐王府的大牌匾就这样被强行拆去,周楚楚一身华服站在牌匾下,颐指气使地唤着小厮将周府的新匾挂上去。 眼见他高楼起,眼见他高楼塌——那好歹曾经也是自己住过许多年的地方,如今就这样看它被取而代之,薛清心中不知所谓。 没了薛海做靠山,薛清深感自己在这京都可谓举步维艰。她掂了掂手中分量减半的药,又想到顾进筹那满是憔悴的容颜,一时之间,五味杂陈。 “薛姑娘,可是来为你家夫君抓药?” 薛清正翩翩想着,旋而被一位老仆的声音唤去。她定睛一看,原来是赵家的人,从前常看他出入在赵佳凝身侧,她倒也见过几面。 那老仆见薛清面露迟疑,也不兜圈,一把掀开软轿的珠帘,躬身道:“我家老爷请您去府上坐坐,薛姑娘,请吧?” 薛清抬眸扫了眼周府的牌匾,暮色下的“周”字看得她心堵。她来不及多想,冲那老仆笑了一笑,轻轻钻进了轿中。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观看。 第10章 10-告白 周楚楚刚吩咐人装好牌匾,那陆子卿便带着肿着屁股的明泉好大阵仗地朝自己走来。 这若是跟着两三奴仆也就罢了,陆子卿主仆二人起码跟着有二三十个小厮,且各个手里都提着好几叠的锦盒,看这样子,似乎是来贺喜的。 青鸾看懂了主子眼神里的疑惑,上前两步,解释道:“这样大的阵势,想必是陆家在向小姐示好……” 周楚楚微笑着点了点头,远远冲那陆子卿甜声喊道,“怎么是你来了?这种事情,你姐姐怕是更加得心应手些!” 那陆子卿哭丧着个脸,瘪嘴道:“昨夜吃醉了酒,我爹嫌我无用,今日要我将功补过,做些实事,这不为他老人家跑个腿吗?” 话末,那陆子卿小手一挥,示意将那礼悉数送进府去。 周楚楚也不客气,招呼青鸾一一收下,领着陆子卿往正厅走。 “话说神仙姐姐——”陆子卿突然叫住了周楚楚,摸着下巴,半思索道:“昨天晚上,你不曾看到卿卿对你有什么不得体的举止吧?” 陆子卿一想到昨晚对着徐厚才乱亲乱咬的事,生怕这样的窘事被周楚楚看见。 “不得体的举止?”周楚楚挥着帕子笑了笑,“你有得体过吗?” “……” “神仙姐姐此言差矣!卿卿何曾没有得体过?”陆子卿挺了挺骄傲的小肚子,理直气壮,“你看我现在就明明很是得体。” “得体,得体极了。”周楚楚看着他那半敞着的宽袍,嘻嘻作笑,“京都谁人不知,陆家有位小公子那是出了名的形骸放浪。如今却要拿得体二字来约束自己了,姐姐想,弟弟莫非是长大了?” “长大了……嘿嘿……”陆子卿忽而想到了什么,贼眉鼠眼道:“不仅年龄长大了,其他地方也长大了……” “……” 这次换周楚楚被堵得说不出话来,活了两辈子,各种男人也都见过了,但像陆子卿这样轻浮不堪的,只怕百人里也挑不出一个。 周楚楚看着陆子卿那花里胡哨的样子,渐渐有了些嫌弃,也懒得再与他逞口舌之快,恹恹地叫人奉了茶,希望这滚滚茶水,能够堵住他那张污秽不堪的嘴。 “对了,神仙姐姐。”陆子卿放下茶,这才想起父亲吩咐的正事,“神仙姐姐可知道,这次卿卿来是为了什么?” “猜得出来。”周楚楚颔首笑了笑,不露声色。 她把玩着手中的壁玉翡翠镯,秀眉微蹙,默了半晌,才淡淡道:“陆府如此声势浩大地送了厚礼来我周府,是在昭告全京都的权贵,陆家和周家站在了一起,对吧?” “神仙姐姐不仅人长得漂亮,心思也清明。”陆子卿竖起大拇指,嘬了口茶,没想到茶水太烫,熨得他舌头发泡。陆子卿忙将那茶水吐回到杯子里,捂嘴道:“神仙姐姐家的茶也太烫了!” “那以后还敢调戏姐姐不?”周楚楚抬眼看了看他,轻笑道:“看你年纪比我小,我也不与你多计较,不过我也不是那醉仙居供人玩笑的婢子,可以随意开荤。” “神仙姐姐是坏女人!”陆子卿疼出了眼泪,“坏女人!坏女人!” 周楚楚看着他那副又要掉眼泪的表情,刺激道:“好歹也是个爷们家,怎得动不动就哭?别让别人以为我欺负了你似的。” “不是我爱哭……”陆子卿抹着泛红的眼眶,强忍住泪水,道:“是神仙姐姐这茶水,实在是把我烫着了……不信你看……” 陆子卿说着,继而把舌头伸了出来。周楚楚微微一瞥,只见他那粉嫩的舌苔处,烫伤猩红一片,遥遥一望,甚是刺目。 “怎会这样严重?”周楚楚忙不迭上前查看,心中愧疚万千,再看那陆子卿泪眼朦胧的模样,自己更是无从安慰。 “神仙姐姐……”陆子卿咬了咬嘴唇,双眸噙满泪水,“卿卿不是小哭包,卿卿只想要抱抱。” “抱抱……抱抱……”周楚楚来不及多想,上去就是紧紧一搂。这陆子卿在她眼里就是个孩子,孩子要糖,她给他便是,这样也可稍微消减些对他的歉疚。 然而令周楚楚始料未及的是,正抱着哄着,那陆子卿突然扭头附耳道,“神仙姐姐,你上当了耶,我是装的!” 周楚楚赶紧松开了他,见那陆子卿嬉皮笑脸地搅着舌头,挑眉道:“我在舌根底下含了颗蜜果,那深红色是蜜的颜色,神仙姐姐,谢谢你的抱抱呀~” 周楚楚听完这陆子卿的一席话,被气得满脑子发懵,无言以对。 陆子卿却满是得意,他一口饮尽那茶,摇头摆尾道:“时候不早了,卿卿就不多打扰了,卿卿先告辞一步!” 话罢,陆子卿蹦蹦跳跳地扬长而去。全程守在一旁的明泉目睹这一切,颤抖着向周楚楚行了行礼。 看那脸色,周家姐姐只怕被自家少爷气得不行。若是自己再不代替主子赔个不是,怕是还没好全的屁股又要落上新伤了。 “小姐……你没事吧……” 青鸾端着一盘点心正要奉上,却见周楚楚脸色不大好看。 “没事。”周楚楚想起陆子卿适才调戏自己的模样,痴痴咬着帕子,旋而“吭哧”一笑。 青鸾想,完了,小姐这样子,怕是被气傻了。 …… “少爷……少爷你等等我……” 明泉一手揉着肿意未褪的屁股,一手拉着陆子卿的衣襟,步伐焦灼。 “少爷……你以后可不能再这样狂浪了!”明泉扶了扶被风吹歪的小帽,埋怨着说,“你这样轻浮对那周家姐姐,万一她回头告诉老爷,我这屁股只怕又要被打肿了。” “没事!”陆子卿紧握住明泉的手,满眼真挚道:“反正是你的屁股,打就打了,又不是我的!” “……” “明泉,我已经决定了,我要娶她。”陆子卿停下脚步,捏起虎虎生威的小奶拳,红光满面道,“我要娶神仙姐姐!” “哎呦……我的祖宗……这话可不能随意乱说……”明泉摆了摆屁股,正色道:“那周家姐姐虽还年轻,可到底是嫁过人的,又比少爷你大了整整四岁,老爷若是知道了,肯定会打死你。” “那就让他打吧,我不管,我就要娶,我就要娶,我就要我就要我就要!” 陆子卿扭着身子,上手拍了拍明泉的脑袋,见他有些沉默,陆子衿不禁自我开解道:“好啦,我又没说现在就娶,我总有一天会长大的,不是吗?” 陆子卿看向周府,蓦然间变了张脸,他的眉目一扫稚气,只坚定道:“总有一天会长大的。” …… 暮色未尽,天边勾兑起万重阴云。金粉色的晚霞尽属消散,天与地间仅有鱼肚白与枯墨灰。 赵自清身披素缟,正对着赵佳凝的尸身偷偷抹着清泪。灵台前的白烛早已凝涸,火势微摆,几近熄绝。 “老爷……”赵家奴仆跑进堂来,悲声道,“薛姑娘来了。” 赵自清忙揩了把眼泪,转身一探,薛清正站在门边,面无波澜地看着自己。 “薛姑娘,进来吧。”赵自清示意那仆人退下,指了指旁边的椅子,道:“坐。” 薛清眼光落到桌上那盏未饮尽的茶上,坐下时又悄悄摸了摸那椅面,是热的,看来是有其他人来过。 这赵自清苦溺于丧女之痛,是没有心思饮茶的。能坐在这里饮茶的人,只能是外客。 薛清又望那东边的屋子看了看,可惜一道珠帘隔着,她什么也看不见。 “薛姑娘,恕老夫唐突,邀了您来府上叙茶。” “既然是叙茶,赵家人怎么连杯新的茶水都舍不得给?”薛清看着那喝到一半的杯盏,抬头道:“出来吧,我知道你也在。” 话音刚落,珠帘后缓缓走出一位男子。他一身紫蟒袍威风凛凛,头上鹤冠斐然,贵气逼人。 薛海。 薛清嘴角笑了笑,不冷不热道:“我还说我那好哥哥被休以后都去哪儿了,连家也不回,原来是躲在赵家府里。” “妹妹净会说笑,我哪里还有家?”薛海摇了摇头,感慨道:“你那前嫂嫂做事狠绝,休了还没两天,连齐王府的牌匾都给拆了。母亲大人也嫌弃我,不让我住在宫里,发配磁州前,我只能暂居赵自清这里。” 说罢对赵自清点头哈腰地笑了笑,满脸阿谀。 薛清看着薛海这不争气的样子,愤愤道:“你要记住,你好歹也是亲王之身,怎能活得如此窝囊?” “妹妹说得对,哥哥我是窝囊。”薛海甩了甩袖子,“可你别忘了,正是你窝囊哥哥我,这么多年一直照拂着你,要不然,你和你家那个病秧子只怕活得连条狗都不如!” 见薛清气到发抖,薛海又道,“我是被那周楚楚搞下马了,不久后便要发配磁州。可这也并不代表本王可以任人欺凌,你!不过就是我养在齐王府的一条狗!本王怜悯你,许你住着,本王若是不怜悯你,弄死你和你那夫君,也是易如反掌!” “好啊!”薛清拍案而起,不顾赵自清的阻拦,放声道:“你要是有杀妹妹的英雄气概,就去斗垮那周楚楚啊!窝里横算什么本事!一个即将流放的罪臣,冲我一个女人嘶吠,薛海,你可真有本事!” “薛姑娘说的是。”赵自清拉住扬手要打的薛海,看了眼赵佳凝的灵位,恨声道:“我们真正的敌人,是周楚楚。” “周楚楚周楚楚周楚楚!”薛海彻底怒了,他推开赵自清,一把抓起薛清的衣领,狰狞道:“迟早有一天,我会让你看看我是如何处死那贱人的。”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观看鸭! 第11章 11-入宫 齐王发配出京的那一天,恰好是周楚楚进宫的日子。 周楚楚拿着最新的京报,满目赞许地看着报面上醒目的“齐王通奸”四字。 前夜里,她独访掌政司正使苏青,一五一十与他说了薛海与赵佳凝私通的细节。苏正使听得仔细,一字一句全给记下了。 回府路上,青鸾掌了灯问,“小姐怎么有把握那正使会听您的?” 周楚楚紧了紧衣衫,含着笑说:“这你就有所不知了,这苏青多年前,也遇到过内阁通奸外男的秽事,他是最痛恨此等不忠不义之举的。何况……”周楚楚顿了一顿,道:“何况没有人会和银子过不去,不是吗?” 青鸾默契地笑了笑,颔首道:“小姐神机妙算,便是吃定了那正使的弱点,让齐王出京前,白白再受一刀。” “非也。”周楚楚停下脚步,侧目看着青鸾柔情四溢的双眼,“我此番委托掌政司正使刊发齐王通奸一事,不是为了把刀插向齐王。” “那是——?” “是为了把刀递给这京都里的每一位看报之人。” 周楚楚扭过头,继续往回府方向走着,主仆二人相继无言,彼此间剩下的,只有微微的脚步声。 京都入了春,寒气却未减分毫。更深露更重,月是今夜白。 周楚楚不禁打了个寒颤,看什么都像是抹了霜一般的剔透。青鸾替她披了大氅,她清楚,主子的身子骨最是畏寒。 一年前,她随小姐跨入京都齐王府大门。一同带进王府的,还有他们燕北人惧冷的性子。燕北不比京都,四季分明,那可是何等天凝地闭的关塞寒地。以往人家炭盆火炉只供到三月初左右,唯独自家小姐,一年中有小半年都得暖着。 青鸾扶着周楚楚的手,清楚察觉到她那骤然变冷的手掌。她顺着手掌一路向上探去,月色清辉下的周楚楚,白得像块抛了光的净瓷。 青鸾看得略有些痴凝,只觉得眼前的小姐不像是个人,像棵树,像朵花,像条冷冷的河,她就是不像个人。青鸾说不上来那种感觉,但她清楚,眼前的周家小姐,已经不是往日的那个周楚楚了。 月光稀释在乌墨般的愁云后,夜色更重几分。二人幽幽然踱了许久,周楚楚突然开口道,“青鸾你知道吗?这世上最能杀人的不是刀枪剑戟,而是蜚语流言。” “人言可畏啊。” 周楚楚长长地舒了口气,回身看往掌政司的方向,“齐王休想再回到从前。” …… “齐王已经出城。”赵自清半揶揄着说,眼神中满是哀痛。 薛清轻轻拾起手旁的茶,抿了口,又放下,平淡如水道:“他迟早会回来的。” “不过……”薛清像是想到了什么,忙不迭拿出最新刊售的京报,递给赵自清,“今天的京报你看了吗?齐王妃休夫的事在陆府诗会上闹得沸沸扬扬也就罢了,现如今这满京都的平头百姓都知道了,连买菜小厮都敢对他评头论足,赵大人不是说,那掌政司正使并无实权吗?” “他虽为正使,确实并无实权。”赵自清看着分外清楚的白纸黑字,肃色道:“掌政司每日的京报,须得经过执笔令三稿校版确认,最后盖函印发。那苏青是个生性软糯的,从来不管掌政司的事,现在趁我为爱女守丧,又突然管起了掌政司正使的职务,想必背后一定有人撑腰!” “还能是谁?”薛清叹了口气,“可不就是我那前嫂嫂。”略微停顿了一下,薛清眸色提了提,又道:“听说今天是她进宫的日子?” “正是,她求了女帝,入朝为官。” “是何官衔?” “初阶女使,伺候在女帝身侧的勤记官,大概就是记录女帝的各种行程琐事,芝麻大点的官衔,不足为谈。” “好啊,好!”薛清“腾”地一声从椅子上弹了起来,抓着赵自清的手腕,阴狠道:“越是小官,我们对付起来越是轻便。” …… 朱红色的宫门外,细雨绵绵。陆子衿为周楚楚撑着香伞,一点一点朝宫门口方向走着。 二人一红一白,红的是周楚楚,白的是陆子衿,飘在雨里,仿若两道袅袅芳魂,令人心醉。 “王妃姐姐,你想好了吗?”陆子衿慢送周楚楚到宫门前,望着身前一望无边的甬道,面色哀愁。 “好歹你也做过王妃,就算现在不是王妃了,又怎能甘心做一个初阶女官。” “无妨。”周楚楚温柔笑了一笑,如风吹花谷,暗香馥雅。 陆子衿直直盯着周楚楚两汪清澈的秋水,有时候,自己真的猜不透这个女人。 “一入宫门深似海,从此薛郎是路人。”周楚楚看向城外的方向,眼神中划过一丝淡淡的落寞。 陆子衿陪她看着,她知道,今天是薛海流放磁州的日子。 “当日大婚,你应该也在吧?”周楚楚伸手去接那空中肆意抛洒的雨水,神色沉矜。那是一种过尽千帆后的冷漠,周楚楚形容自己的大婚,仿佛在形容一件全不关己的事情。 陆子衿蜻蜓点水般地含了含下巴,道,“我在的,齐王大婚,京都满城张灯结彩。烟锦红妆从宫门铺到了城外,每一个人的眼里都是满满的星光。” “郎才女貌,琴瑟和鸣。”陆子衿转身瞥了眼现如今的周楚楚,她亦如往常那般美而不觉,犹似阶庭兰玉,皓骨冰清。 “那时候,他还是伯逸,不是薛海。薛海是大家的,伯逸,却是我一个人的。”周楚楚将沾了水的手掌微微拢上,亲自感受着这雨水的凉意。 “这雨可真冷啊……”周楚楚闭上眼睛,紧捏着掌心的雨滴,“可是再冷,还是比不过人心。” “好了,妹妹就送到这里吧。”楚楚福了一福,将伞递回给陆子衿。 “周姐姐,一定要照顾好自己。”陆子衿带笑点了点头,看周楚楚徐徐向宫内走去。 茫茫雨幕里,周楚楚就这样提步漫走着。天公作美,以这沧浪之水为她饯别。穹顶闷雷滚滚,电光狂闪,她就像位阎罗使徒,裹着炽烈霞光,一步一步,一步一步朝地狱走去—— 扫阴魂,斩污浊,我便要这阿鼻炼狱般的深宫,成这无穷极乐的天上人间。 …… “什么?!神仙姐姐进宫了?!” 刚得知消息的陆子卿从床上跳了起来,一脸茫然地看着窗外的大雨,呆如蠢兔。 “是啊,小的也是刚刚才知道。”明泉撑着屁股,满是吃力,“听说大小姐还去送周家姐姐了呢。” “那她的周府呢?!她不是才换了牌匾吗?她进了宫,吃住都在里头,周府怎么办?!” “少爷不用担心,周家姐姐虽进了宫,可做的是初阶女使,每日宫门下钥时,会出宫回府的,并不留住在宫中。” “哦。”陆子卿闻罢忙松了口气,踹了脚明泉的屁股,哼哼唧唧道,“那你刚才大惊小怪干嘛?吓死我了……” “少爷净会冤枉人!”明泉捂着痛意汹涌的屁股,愤愤地说:“明明是你自己大惊小怪!大惊小怪的人是你!” “我看少爷你就是被周家姐姐迷了心智,这要是被老爷知道了,看他打你还是打我。” 明泉一边说着,一边自顾自朝房外走去。却不曾想转身一个没注意,撞在了一堵厚实的肉墙上。 明泉抬头一看,完了,来者正是陆文山。 “爹……爹……”陆子卿立马漾起一个大大的笑容,“爹爹来怎么也不通报一声,儿子也好下床……” “你还知道我是你爹!”陆文山示意明泉退下,关上房门,道:“刚刚明泉说什么周家姐姐什么,我没听清,你再说一遍。” “啊……”陆子卿摸了摸脑袋,继而恍然道,“啊那明泉是说,周家姐姐进宫了,进宫了……” “是啊,她休了夫,进了宫,也懂得为自己谋一份差事,你呢?!”陆文山狠狠瞪着陆子卿,把话锋又转到了陆子卿身上,“你成天除了喝酒玩乐,就不能多学学你姐姐,多读些书,考取考取功名?” “爹爹,你看我这样子,哪里是考取功名的料子。”陆子卿将身子缩回到被子里,只露出一颗毛茸茸的小脑袋:“不如爹爹送我去京都禁军府里去磨砺一番,我看那些禁军哥哥们,一个个挥刀舞棒的,好生帅气!” “就你,还禁军?你知道禁军府有多难进吗?就你这身娇肉贵的酒囊饭袋,做个巡城的更夫都够不着。” “更夫也行啊!我最喜欢更夫了!半夜三更敲锣打鼓的,多喜庆!” “……” “你这蠢儿!我怎么会生出你这样惊世骇俗的蠢货来?我不过就是随口一说,你还真想做更夫?!”陆文山重重拍了一拍陆子卿的猪脑,甩袖道:“你父亲我宵衣旰食,勤勤恳恳大半辈子,可不是为了让自己儿子做个更夫!陆子卿!你能不能让爹爹省省心!” “那爹爹你来安排嘛,大不了都听你的。”陆子卿别过身去,裹紧身上的小被子,喃喃道:“反正能进宫就行。”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观看。 第12章 12-残玉 话说这周楚楚入了宫,虽是初阶女使,可照样得算文渊阁的人。 文渊阁下通翰林院,其中的职员以往都是从翰林院官员中晋选,历经层层文试,才配跻身文渊阁。 文渊阁又称“内阁”,是直面女帝的文职机构。其中执笔令分三阶,初、中、高三等,而最初阶的,就只记录些女帝的衣食住行,饮食起居。 别看这官职是小,可个中利害,周楚楚不是分不清。这什么该记,什么不该记,里头都有无穷的门道。 女帝让周楚楚进文渊阁,当然是抬举了。在这京都论才名,周楚楚不如陆子衿。可女帝把她安进了文渊阁,也是看中了她身上那股子狠劲儿。 她需要一个人替自己探入京都时局,在这宫内宫外装上一对鹰眼。 而周楚楚,就是这双鹰眼。 跟着文渊阁领事裴海听了一上午规矩,周楚楚才得了空叫饭。怎奈过了饭点,内厨备的饭菜早已被其他执令使吃空了。而这宫内不比宫外,还能使唤奴才什么的,要想吃饭,就只能自己去御膳房补餐。 周楚楚得了裴海的允,灼步朝御膳房奔去。出了凤阳门,便是直通御膳房的宫道。 她饿得厉害,来不及理会那些行礼的宫女太监们。众人都认出了这新来的执令使就是最近闹得满京风雨的前王妃,见到了真人,各个都交头接耳私语着。 周楚楚白了他们一眼,那群置喙之徒迅速闭上了嘴。唯独领事的那个颇有些不服,扬着下巴,愤愤说,“我只当齐王妃是什么绝色美人,原来姿色也不过如此,你生得这些普通,依我看,我要是齐王,我也得去外面偷腥。” 众宫女哄笑。 周楚楚埋头不理,自顾自朝膳房走。那领事宫女见周楚楚像是个好欺负的,立马来了兴致,抬手拦住了她。 “走什么?做过王妃又怎么样?进了宫,还不只是个初阶执令使?” 周楚楚扯了扯嘴,含笑道:“我是初阶没错,可我的初阶,是特意向女帝求的,而你想进文渊阁,怕是连字都认不全。” “你……!”领事宫女被周楚楚戳到痛处,脸色瞬间难看了几分。 “我?我什么?”周楚楚扭过身子,眉也不皱一下,甩手就是一耳光! 众宫女被这一耳光吓得连退两步,声儿不敢吭。挑事的宫女捂着肿胀的半边小脸,怒目道:“你这就是个市井泼妇!” “啪——” 话音未落,周楚楚反手又是一耳光。 这两个巴掌一落下去,领事宫女顿时安分了不少。就连哭也都压着嗓子,不敢惊动旁人。 “进宫前我听人说,这宫里拜高踩低的小人不少,却不曾想第一天就遇到了。不过既然遇到了,就正好拿来练练手。我才学比不上文渊阁的大学士们,可打起耳光来,恐怕是比那些拿笔的学究们要疼一些。今天这两巴掌,不仅是教你学乖,也是告诉你们这些人,若是以后再敢在我面前耍嘴皮子,就别怪我心狠!” “听明白了吗?!” “是……” 众宫女不情不愿地应了。 “还不快滚?” 周楚楚摸了摸扁扁的肚子,这一通磋磨,连饿劲儿都过了。 她继续向御膳房的方向走着,凤阳门外门市凄清。 经由刚刚的训斥,旁的宫女太监都恭顺了不少。果然这人总是欺软怕硬,遇到不好捏的柿子,便都一个个夹起尾巴做人了。 周楚楚正走着,不知为何,一段隐隐的哭声飘进了耳朵。 她不由自主地放慢脚步,循着那哭声走去,一直走出了凤阳门,来到妈祖庙前。 大梁东临瀛洲,海业发达,举国百姓信奉妈祖。女帝更是在这大内兴修庙邸,专心供奉妈祖神灵,还调遣重兵看守,非常人不能随意出入。 周楚楚真真切切地听得,那哭声是从妈祖庙内传出的。奈何妈祖庙外尽是禁军把守,自己又是个新入职的小官,说话没什么分量,只能站在外墙附耳听着。 周楚楚正听得专心,突然有只手将她狠狠扼住。周楚楚认出那是只男人的手,她奋力挣扎,张口咬了一嘴,硬生生将那手撕出两道血痕来。 “疯狗!!!” 男人放开了她,捂住剧痛的虎口,面色铁青。 周楚楚定睛一看,竟是位细皮嫩肉的美男。也难怪他的手那样柔滑细腻,不加细辨,还以为是个女人的手。 “你是谁?” “我是谁?呵……我倒要问问你是谁!居然胆敢在妈祖神庙外鬼鬼祟祟。” 那男子吹着手上的伤口,白瓷般的脸上浮出一层细汗。 “我是文渊阁新来的执令使。”周楚楚行了行礼,细细打量着眼前这个男人。 论英俊,他绝对算不上。这男子更多的是美,对,就是美,而且还是那种闭月羞花、沉鱼落雁式的美。那一张清渠花荷般的俊脸,不染一丝霜尘。一身淡淡紫纱袍贯身,玉巾裹束,不胜风流。 “你知道我是谁吗?”那男子朱唇轻启,眉中满是盈盈秋水。 周楚楚思忖了下,不确定道:“你是商小玉?” 男子笑而不语。 “大内后宫四大美男之首,女帝座下最得宠的面首,一曲广陵绝唱艳绝天下,人称琴中潘郎。” “言重了。”商小玉负手而立,眉目如画:“我见你刚刚站在妈祖庙墙外,你可知,那是宫中禁地?若是被禁军发现,可是杀头的死罪。” “可我刚刚听见里面有人在……” 周楚楚正说着,商小玉轻轻捂住了他的嘴,摇头道:“不可多言。” “里面究竟是谁?”周楚楚撇下他的手,深觉体热,“她又为何要哭?” “这不是你该管的事情。”商小玉扬起受伤的那只手,一脸冷淡,“今天你咬我的事,我不会说出去,但下次你若是还像今天这样鲁莽,我就不再帮你了。” 商小玉垂下眸子,扬长而去。周楚楚再次竖耳聆听,那哭声早已消绝。 …… 陆文山比往日多吃了两碗饭。 自从陆文山丧妻之后,心中郁结至今,亦多年未娶。细细想来,自从母亲走了之后,父亲就没像今天这样高兴过,这摇头晃脑红光满面的样子,看得陆氏姐弟二人也是满心困惑。 陆子衿见父亲难得的好兴致,忙为陆文山烫了壶酒,为他再助一助兴。 “爹爹何事如此欢喜?”陆子衿使了个眼色给陆子卿,陆子卿忙挺直了软塌塌的腰杆。 陆文山抿了口温酒,喜气洋洋道,“刚办成一桩好事。” “好事?”陆子卿夹了块鸡屁股,闻了闻,又放下。 “是啊,还是关于你的。”陆文山指了指陆子卿,“今天我拜托了赵家叔叔为你谋了份官差,虽不在禁军,可也差不多。” “官差?”陆子卿看向陆子衿,满眼惊恐,“我可不想去做那受人气儿的差事。” “别慌。”陆文山嘿嘿笑了笑,慈祥道:“如你所愿,这是份大内里的差事,末等巡逻兵,不编入禁军,可若是表现出色,来日也可加持禁军身份,不愁晋升。” “末等巡逻兵?!”陆子卿不禁有了些怨气,“我这好歹也是陆家的独子,进宫谋事怎么也得上等兵才是,这末等……也太……太那什么了吧?!” 陆子衿看着陆子卿那气急败坏的样子,耻笑道:“就你这脾性,有个官差当不错了,还想做上等兵,真是笑死人!” “爹爹你看,姐姐又欺负我!”陆子卿拾起筷子,猛往那陆子卿碗里夹些专呛人的辣椒末。 “末等巡逻兵怎么了?爹爹提前打听了,你虽是末等,可负责巡逻的,可是宫中重地。”陆文山瞥了眼陆子卿,又补充道:“你那好兄弟徐厚才,也跟你一道入职。” “说得好听……”陆子卿嘟起嘴巴,满是不服,“还不是嫌我在家闲着,要把我打发出去。既然是末等兵,能负责什么重地?既然是重地,又怎能让我们这种末等兵巡逻。” “你这话在家里说说便也罢了,去了外头可不许乱讲。”陆文山敲了敲陆文山的碗,道:“认真说起来,那地方还真是个重地,爹爹我为官多年,都不曾踏进去过一步。” “什么地方,这样神秘?”陆子衿不由得有些好奇。 陆文山嚼着排骨,沉默了半晌,方才道:“凤阳门外,妈祖神庙。” …… 重华宫,内殿。 “启禀女帝陛下,殿外薛清求见。” “这么晚了,她来做什么?”女帝从刚刚躺下的榻上又坐了起来,喃喃道:“她可带了什么人来?” “不曾带什么人,就她自己一个。” “今日时辰实在太晚了,叫她明日再来吧。” “可她说今天一定要见到您,还让我把这个东西,呈给陛下。” 宫女一边说着,一边将手中的玉佩递到女帝跟前。 那是一枚缺了一半的羊脂玉,只有半轮悬在褪了色的红绳上。虽成色不及近年蓝田新供的白玉,可也是一块难得的玉佩。女帝自然认得,这是曾经薛清救驾有功,自己赏给她的东西。 昔日楚王异党御前行刺,薛清当着众后宫女眷的面,替女帝挡下一刀。女帝许她滔天富贵,她一概拒收,最后只开口要了块天枢院灵台上供奉着的残玉。 明眼人皆知,那玉为当年新科探花顾进筹所刻。因一场秋雨,被卷落灵台,摔成两半。其中一半不知所向,剩下的一半继续供在天枢院灵台。 没有人在乎那块破玉,只有薛清在乎。这块玉薛清视若珍宝,轻易不会示于人前。如今女帝看到它,也大致明白薛清的意思,这是在提醒她,别忘了当日救驾之事。 她是来索恩的。 女帝准了薛清来,她好奇薛清到底想要什么,什么事能够让她拿出这块玉来。 要知道,齐王流放磁州时,薛清都只是送了根不疼不痒的比目簪求情,现下奉出这块残玉,背后意图,实在令人神往。 “说罢,深夜进宫,所为何事?”女帝靠在榻上,眸中心思流转。 “女帝圣名,”薛清磕了个响头,秉着柔弱的肩膀,俯地道:“恳请女帝,恩准在下入宫。”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观看 第13章 13-思君 “近来这是怎么了,一个个的,都想进我大内来?” 女帝抚着掌间残玉,眉微皱了皱。 薛清亦不疾不徐,恭顺道:“齐王流放磁州,孩儿自知京都险恶,还请陛下看在孩子身上尚有一丝薛家血脉的份上,为清儿留条活路。” 薛清越是低声下气,女帝越体察出她的品性不凡。 如果说那周楚楚是磨得雪亮的利刃,那么薛清就是悄无声息夺人性命的鸩酒。都是能杀人的东西,一个胜在狠,一个胜在阴。周楚楚是要干脆果决些,可少了些薛清这样的沉静与收敛,而薛清能屈能伸,却因着她那夫君自有一层弱点。 女帝本不大想收她,心思太曲折的人,留在大内只会徒惹是非。可看着薛清那甚是柔弱的薄肩,一时间又有了些触动。 同是薛氏之后,虽自己与薛清撑死道一声“远房”,可到底还是牵着一层血缘。今天若是拒了,回头薛清做出什么荒唐事情,背负骂名的只会是自己。 那掌政司的京报上只会说当今女帝生性薄寡,连自家人亦可不管不顾。满京都的人都知道薛清也姓薛,这份请求,女帝怕是不好推辞。 见女帝仍有犹豫,薛清提了提声,又说,“如果陛下今天不答应清儿,那妈祖神庙里的事……” “你在威胁朕?” 女帝甩手将那玉拍到青案上。好啊,多年的小狼崽终于长成了狼,现如今也会咬自己了。 “清儿不敢。”薛清目不转睛地盯着女帝身侧的烛火,不卑不亢地说:“清儿只是为陛下着想,毕竟神庙的事情若是大白于天下,女帝的清誉可就——” “你敢!” 女帝扫了眼殿中,众侍女忙一一合上嘴巴退出殿去。待人都已走尽,女帝浅笑道:“你不怕我现在就杀了你?然后安一个畏罪自戕的名义,没人敢多说什么。” “陛下手段强硬,清儿早有耳闻。”薛清笑了笑,看到女帝的脸忽明忽暗,“只是清儿入宫前,吩咐了赵自清一句,若是我今天没能活着回去,明天的京报上,恐怕就会登满妈祖神庙的那桩事。女帝先前拒见了赵自清,他对您,想必也是多有恨意……” “呵呵!不愧是我薛家女儿!”女帝干笑了两声,昏黄枯灯下,她看那薛清仿佛一具森森白骨。因为只有没了皮肉的白骨才会散发如此浓郁的腐气,那味道就像是受了潮的曼陀罗花粉,令人百般作呕。 “陛下可以讨厌我,憎恶我,乃至于厌绝了我。”薛清又拜了一拜,淡淡然说,“可是清儿不能不为进筹考虑。” “你就这么喜欢那个男人?” “不是喜欢,是爱。就算全天下的人都骂清儿是毒妇,清儿也要竭力守住的爱。” 话还未尽,殿外蓦然飘起小雨,夜雨声烦,砸在地上聒噪得很。 女帝听得刺耳,忙打发走了薛清。退出大殿的那一刻,薛清才挤出一点点颇为吝啬的笑。 …… 过了半夜,女帝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觉。几经思量,她还是无法入眠。从旁的婢子猜到陛下的偏头痛许是又发作了,忙差人去水仙阁去唤了商公子。 要说这商公子,不仅人长得标致,哄人的功夫也是比女人还妙。 待他抱了琴来,为女帝抚上一曲,又亲手泡了杯亲自调配的安神茶,女帝果不其然松快了不少。 品着商郎的扑鼻茗香,女帝憾然道:“你是不是也觉得我对不起她?” “虚心竹有低头叶,傲骨梅无仰面花。女帝是为着磨炼她的心性。” 商小玉眉也不抬。 “只是磨炼她的心性吗?”女帝自艾了一声,眼中也渐渐隐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泪光,“怕是也在磨炼朕的心性吧?” “陛下……”商小玉轻摇了摇头,女帝看着他那张貌若天仙的脸,唉,再美的人,都比不过她心里的那个人。 “陛下当年收我入宫为宠,表面恩眷不断,却从来都不碰我。外人都道陛下贪好男色,争先恐后进献各色公子。商郎明白,女帝为着的是她,你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保护她。” “你懂就好,你懂就好。”女帝叹了口气,看向殿外。 夜雨声虽仍旧有些嘈杂,可透过茫茫雨声,还是可以听见妈祖庙方向传来的颂钟声。女帝听那颂钟的声音,就像在听有关她的喃喃细语,纵然相隔重重宫墙楼宇,可温存仿若近在眼前。 “不枉朕把她关了十年。”女帝想了一想,杯中的茶,一饮而尽。 商小玉微微一笑,指正道,“是十一年。” …… “爹爹,你当真放心让子卿进宫当差?” 子夜里,陆子卿敲了书房的门。陆文山知道陆子衿会来,唤了热茶,父女二人一上一下相对坐着。 “子衿,我且问你,当年我将卿儿寄养在磁州,究竟是因为什么?” “当年女帝新登九五,父亲从磁州地方御史提任京都吏部尚书,可谓是一步登天,这其中当然是沾了女帝的光。父亲先前在磁州为当今陛下铺过不少的路,据说她当年进京拜访楚王府的举荐信,还是父亲亲笔撰写的。那时候哪能想得到,一个初出茅庐的地方女子,居然能成为大梁开国以来第一位女帝。陛下是个深明大义的人,记得爹爹的恩情,所以提拔爹爹来京任职,也进一步巩固自己在新都的政权。” “没错,我又岂能不知此番进京,于我于陛下都是互利互惠的事情。”陆文山一边说着,一边不由得叹了口气,“可惜当时年轻,不知京都水深水浅。地方官场的格局又哪能与京都相提并论?带你和卿儿来了之后才发现,此地绝非养人育人的好地方。所以只能将他送回磁州,远离这些是是非非……” “若不是当年官籍已定,你也应该会与你弟弟一同被送出京都。”陆文山脸上饿了愧色发浓郁,“我对不起子卿……更对不起你……要你小小年纪陪着父亲,在这风雨难绝的京都城里学会生存。” “父亲,你快别说这样见外的话。”陆子衿握了握陆文山的手,眼中尽是坚毅,“当年是我自愿留在京都照顾父亲的,母亲逝世多年,父亲一直不肯再娶,身边总会得要有个女眷打点府内起居,这样的琐事,就交给女儿来吧。” “那你甘心吗?” 陆子衿微微一凛。 “你自小才情横溢,五岁倒背《离骚》,七岁便能独立成诗,名满京城,无人不晓。” 陆文山看着陆子衿紧抿的唇线,款款道:“你就甘心在父亲膝下浪费自己的一腔才情?” “父亲想听真话?”陆子衿松开了手,起身说,“女儿自然不甘心。” “不过为了父亲,女儿愿意长久侍奉在侧。” “身在闺阁,终究不是所有的事都能随心所欲。女儿不敢怨及父亲,只是觉得人世中多有无奈。有时看到子卿那样没心没肺的玩闹,我倒有些羡慕。我是回不去了……父亲……女儿自愿侍奉您终老……” 听了陆子衿这样掏心掏肺的一席话,陆文山心中甚是苦涩。 摸着良心讲,他并不想女儿因为自己束住了自己,可转念一想,除了把她留在身边,为她铺一条世间女子都在走的嫁夫生子路,兴许算是陆文山能为她所做的最好的打算。 为官多年,这京都之险恶超乎想象。陆文山只想他的女儿平安喜乐,走一条最稳重的路,过一种最保险的人生。 陆子衿行了行礼,掩门而去,回房再看那满满一屋子的书,不知怎的,她生平第一次对它们感到深深的厌恶。 …… 周楚楚在出宫路上又遇到了陆子卿。 进宫当差第一天,忙到后半夜才被裴海放出宫门。周楚楚揉着酸疼的手腕,这一天光提着笔,都让她深觉疲累。 而那陆子卿逍遥多了,进宫在即,他又约了那徐厚才一道去喝酒。现下喝得有些发懵,一个人瘫在周府门口,哗啦啦地吐着。 青鸾远远迎上周楚楚,闷声道:“陆家公子待了许久了,吵着要见你。” 周楚楚提步向扶墙狂吐的陆子卿走去,临近两步,又被一阵酸臭给驱了回来。 陆子卿拿着手里最后一点点酒漱了漱口,醉眼惺忪着说,“阿婴……你回来了……” 周楚楚累了一天,懒得搭话,只问:“你在这儿干嘛?” 陆子卿憋红了脸,云端漫游似的颠了两步,道:“想你不行啊?” 周楚楚一动也不动,面无表情地对青鸾说:“唤个小厮送他回去。” “我不回去!”陆子卿撒泼似的甩了甩袖子,一骨碌脱墙站了起来。他像只猫儿似的盯着周楚楚,就像在看一条鲜美的肥鱼。 “阿婴……”陆子卿碰了碰周楚楚的胳膊,未料被她狠狠甩开,“你知不知道我很喜欢你呀?” “陆家哥儿醉了,青鸾,还不快去叫人?” 周楚楚将自己缩回到黑影里,胸腔中的心脏狂跳不止。 “阿婴……你为何总是拒我于千里之外?”陆子卿又抬手碰了碰周楚楚的肩,痴笑着说,“我就这么让你讨厌吗?” 周楚楚不语。 “阿婴……”陆子卿突然一把抱住周楚楚,又哭了起来,“我错了……呜呜……” “你到底做了什么?怎么每次喝醉都要对我说你错了?” 周楚楚记得,上次醉仙居买醉,陆子卿也是抹着眼泪说自己错了错了,却又没真正讲清楚到底哪里错了。周楚楚只当那是他酒醉的胡话,如今再一次听到,似乎其中另有所指。 陆子卿抹了把脸,收住鼻涕,直挺挺地趴在周楚楚肩上。 “总之我错了……”陆子卿啜泣声不止,如同一头受伤的小鹿,“神仙姐姐,我喜欢你。”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观看。 第14章 14-深闺 夜幕撩人,周府门前一片寂色。被马灯照亮的暗处,断断续续传来几声陆子卿的啜泣声。 周楚楚站在他身前,被困意缓缓磋磨着,却又不得不陪着他,陆家公子万一在她府前有个三长两短,那周楚楚有百张嘴也说不清。 青鸾识趣退下,远远看着主子和陆家公子。这种时候,他们想要的唯有清净,别的一概都只会是累赘。 陆子卿抹了抹眼泪,周楚楚笑说:“上回你跟我说舌头被烫了,我也信了,现如今说喜欢我,陆家弟弟,你这话又有几分真,几分假呢?” 陆子卿闻罢,腰杆挺直了几分,他只细声道:“所谓酒后吐真言,上次没喝醉,逗周家姐姐玩,这次喝醉了,说的就是真话。” 见周楚楚不为所动,陆子卿得寸进尺地攀上她的袖口,拉扯着说:“告诉周家姐姐一件事,我爹爹也派我去宫内做事呢,虽然是最末等的巡逻卫,可好歹也算是份差事。” “那跟我有何关系?”周楚楚拂了拂袖子,转身看向青鸾。 青鸾正欲上前,被陆子卿伸手阻下,他挠了挠头,迷醉道:“这样以后就可以和周家姐姐在一起了呀!” 周楚楚没好声没好气儿地白了一眼,提步向府内走去。陆子卿赶忙扯了扯嘴角,扭头道:“神仙姐姐就这样不喜欢卿卿?” “不是不喜欢——”周楚楚捻起花指,眉目幽微,“是我实在不能接受撒谎的男人。” 周楚楚想起当初大婚时的伯逸。 男人啊,你需要听漂亮话的时候,他们无所不用其极。这甜言蜜语说得可是分外地动听,什么山盟海誓、至死不渝随口就来,到头了,还不只是过过嘴瘾。 男人这种东西,说到底也不过如此。 周楚楚拧着指头,半天没有声响。 “卿卿没有撒谎!”陆子卿冲上去拉住周楚楚的裙摆,摇头摆尾道:“我真的要进宫去当差了……” “还是我特意求了爹爹的,就是想陪着神仙姐姐……” “得了吧……”周楚楚略有些不耐烦,却又不好表现得太明显。她看着陆子卿泪眼朦胧的眸子,冷言冷语道:“你若是想求痛快,花街柳巷的婢子供你玩乐好几年了。我周楚楚不是什么软穗子,也没心思谈情说爱,你就省省那些花肠子吧……” “花肠子?”陆子卿气得半死,混着浓郁的酒意,面色更有些发红发烫。 他生得本就偏白,寻常醉色染了上去就更是耀眼醒目。周楚楚看着他那红得几乎熟透的脸颊,不知为何,竟觉得他那脸色有些像被煮透的虾。 “我会证明给神仙姐姐看的!你等着!” 说正说到一半,陆子卿便提起衣摆窣窣而去。 周楚楚都习惯了他风一般的来去,总是突然出现,又总是猝不及防的消失。说到底还是小孩子心性,没个正型儿,不像商公子…… 一想到这里,周楚楚突然有些犯怵。 不行,那可是女帝的人…… 周楚楚果断掐灭了白日里生出的一点火苗,不敢多想,忙钻身进了府中。 …… 赵家灵堂内,赵自清正在盯着府里奴仆们收拾着屋子。 今夜是为爱女佳凝守丧的最后一天,过了今夜,赵自清便要重新回到掌政司领职。 在女帝眼里,处死一个赵佳凝不过就是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可女帝偏偏没在意的是,那赵佳凝也是赵自清十多年以来捧在手心里的宝贝。 十数年心血,一朝被抹去,赵自清心中不仅有着深不见海的丧女之痛,还有一种仿佛舍了宝贵字画一样的沉痛与惋惜。 赵佳凝是他的女儿,却也是他下半生的赌注。他要靠这个女儿赌出千金家产,赌出万贯腰缠。他无一日不盯着女儿读书写字、弹琴跳舞,都是为了让她能够“赌”出一桩好姻缘。这样,他也能在官场仕途上走得更轻松一些。 可惜现在人已经死了,说再多也无用。 赵自清冷冷凝视着被依次收起的火盆、纸钱,它们最后都将凝缩成赵家祠堂里的一块小灵牌。而赵自清多年的心血也将变成一块无甚大用的木头牌子,这就是他勤恳半生的结局。 薛清轻轻从后踏着步来,皱着眉说,“赵家妹妹一定会保佑赵大人的。” “女帝已恩准我入宫。”薛清自顾自讲着,拿出自由出入宫门的金质腰牌,“虽然具体官职还不大清楚,可也算离她更近一步了不是吗?” “离得近又能如何?那周楚楚心思狡猾,不是个容易对付的人。”赵自清弯腰拾起一片被风吹散的纸钱,乖觉道:“你能有什么办法?” “这你就不用操心了。”薛清看着赵佳凝的灵位,眉也不抬:“她一定会死的。” …… 五更夜里,陆子卿被陆文山从床上拖起。 他只当发生了什么,或是又是什么事情惹怒了父亲大人,于是火速强打起精神洗脸穿衣。 “今天你随我一同入宫领职。”陆文山挑了根宝石蓝的带子为他系上,肃色道:“你小子在大内千万别给我惹是生非,要不然,我们全家人都会被你连累!” “好了爹爹,这话你已经说了无数遍了。”陆子卿迷迷糊糊地咂摸着嘴,指尖还在回味着周楚楚身上的香味。 “你又在干什么!”陆文山一把推醒作沉醉状的陆子卿,“你这混球到底什么时候才能长大?” 说罢深深叹了口气。 这口气把陆子卿叹得立马没了想女人的心思,其实陆文山的话他怎会没听。从前勾栏瓦舍里寻欢作乐,他扯出多少烂摊子都是姐姐和爹替自己收拾。如今进了宫,当了差,陆家与周府便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之前好大阵势地送了礼,不就是为了进宫后多一重照应? 就算不是为了自家人,也是为了神仙姐姐…… 陆子卿如此想着,也就没了刚刚浑浑噩噩的心思。陆子衿掌了烛来,笑眯眯说,“听说弟弟今天头一日当差,我来看看。” 陆文山颇为欣慰地看着陆子衿,扶须道,“还是你懂事些。” 陆子衿颔首一笑,不作言语。这时小厮跑进房来,说是徐家公子一大清早竟也到了。马车就停在陆府门前,等着和陆家父子一同进宫。 陆家父子简单包了些米果当做早膳,来不及多说什么便出门去了。陆子衿回味着刚刚手忙脚乱的景象,再看看现下的周身,偌大的府宅只有她一人。 那些丫鬟仆人都是些没人气儿的,你让他们不说话,他们就不说话,你让他们不出声,他们走路都静得没声音。有时候想找个说体己话的人都没有,这世上除了周楚楚,恐怕也难以找到能懂得自己心中苦闷的人。 陆子衿略吁了口气,眉目不由得蹙了一蹙。她轻绕过陆府的长廊,缓步走进父亲的书房。 从小到大,这书房她都不能进得,曾有一次偷偷进了,被父亲发现,痛斥了一顿。 陆文山的书房中多是些涉政的兵书,女儿家看不得。可陆子衿偏偏就是想看,于是只能每次趁父亲不在,偷偷进书房看。 这么多年以来,她一直保持着这个习惯,父亲房中的兵书换了几轮,她也跟着看了几轮。 陆子衿最喜欢呼延庆那般的名将,既有兼济天下的慈悲,又有舌战外寇的聪敏,更有睚眦必报的决心。 世间无论男女,当刚柔并存。 陆子衿渴望成为一个刚柔并济的人,能够走出这深深闺楼,去捕获一片属于自己的晴空。 东方渐渐露白,鸡鸣声划破清霄。陆子衿知道,新的一天又来了,而自己,又将多困在这闺房中一天。 …… “这就是皇宫啊!我竟是第一次来!” 陆子卿好小家子气似的从马车上蹬下来,望着身前雄伟连绵的丹楹刻桷,不由张大了嘴巴。 “话说陆哥儿刚回京,磁州那地儿,怕是比不得京都繁华吧?”徐厚才从马车上跳了下来,接过小厮递来的纸扇,目色中满是得意。 陆文山提醒道,“你们是进宫当差,可不是来做公子哥,所以这扇子什么的,只怕不合时宜。” 徐厚才忙收起那折扇。 “我就不陪你们一起走了,我有其他要事在身。你们从东三侧门找林公公,他会带你们去巡安司报到。” “辛苦爹爹了。”陆子卿弯下身子,行了行礼。 虽说这礼行得陆文山受宠若惊,可看到儿子终于有了些正经样子,心中还是欣慰。随后嘱咐了两句,便安安心心忙自己的去了。 “走呗,还看什么看?”徐厚才拉着啧啧作叹的陆子卿,揶揄道:“我听说这大内美女如云,而且比醉仙居的那些还要漂亮,待轮休换班的时候我们何不……” “不用了。”陆子卿一口回绝了他,指着不远处,道,“她来了。” 徐厚才循声探去,只见一辆嵌了无数香纱彩幔的马车上走下一位素衣丽人。她未着一丝胭脂粉黛,却难掩通身的艳丽之气。徐厚才被那美人惊得说不出话,他觉得自己在哪儿见过,却又怎么也想不起来。 “神仙姐姐……” 陆子卿小跑着迎了上去,未曾料到周楚楚毫不理睬,径直便从他身前踱了过去。 陆子卿闻着迎面刮过的香风,迷惑道:“我这是又做错了什么?” 周楚楚一语不发,速速进了宫去。 “哦对,曾在醉仙居门口见过!”徐厚才拍了拍脑袋,恍然道:“原来她就是你那晚心心念念的神仙姐姐!陆子卿,你可真是有品味啊……” 徐厚才看着周楚楚芳姿绰绰的背影,舔了舔嘴唇说:“朋友妻不可欺,你放心,我不会跟你抢的!” “说得好像你抢得过似的!”陆子卿甩了甩袖子,烦闷道:“我昨天喝醉了酒,想是惹恼了她,她现在都不愿意理我,我该怎么办?” “这还不简单?!”徐厚才狡黠一笑,揶揄道:“哄女人什么的,我最是拿手了。”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观看鸭! 第15章 15-胁迫 文渊阁的事比周楚楚想的要松快许多。 自打她前一日入职以来,不知是旁的什么缘故,周楚楚总觉得裴海在有意无意地疏远自己。这疏远倒不是明面上的远离,而是那种有意识的架空。 裴海总是为自己安排些无关痛痒的琐事,说是勤记官,可连女帝的边儿也摸不到。她每日只速记着闲职的一日三餐,日常出入,换句话说,有她没她都没太大影响。 周楚楚心里不大爽快,却也不得不忍耐。事先掌掴挑事宫女还有个对方寻衅滋事的由头,而裴海这样暗戳戳地压制,最是让人难以忍受。 不过周楚楚很快搞清楚了背后的原因,听文渊阁的小太监说,裴海与齐王薛海的薛清还有一段剥了皮的前尘往事。据说这裴海当年对薛清那可是一往情深,无奈薛清只爱顾进筹一人,于是裴海发愤图强,考进了文渊阁,不到三年做了管事,只可惜薛清还是只爱顾进筹,而裴海,也仍然对薛清念念不忘。 周楚楚驱逐顾进筹夫妇出府的事,半个京都的人想必都已经知道了。她估摸着裴海正是因为此事,所以格外冷落自己一些。他不是什么太有坏心思的人,也不敢做什么有违本心的事,只能不冷不热地把自己架在无人问津处,任由自己胡乱生长。 知悉了这一层,周楚楚便也无心与他起太多争执。 要架空就架空着,她倒自得清闲。 而这脑子若是得了闲,周楚楚就不得不思量起昨日里那桩奇事。凤阳门畔的妈祖神庙里,总有个什么虫子似的在勾她。 只要周楚楚一踏进宫,那哭声就不断回响在她脑海里。也不是那种凄厉哀婉式的,倒有点像是悲情小啜。昨日里掺着冷风,颇有几丝抑扬顿挫的味道,周楚楚觉得,那哭声的主人一定是个美人。 这个想法很快得到了验证,趁着午时用膳的功夫,周楚楚三步并作两步地跑到凤阳门外候着。 她打听过了,这凤阳门午时有一轮换班时间,中间有半炷香的功夫,无人巡守。 周楚楚被昨日那段哭声挠得浑身发痒,不求个明白,只怕晚上回府都睡不着。 不出半刻钟,果然,妈祖庙里又适时传出了哭声。 周楚楚隔着墙问,“有人?” 无人回应。 她又问了两遍,那哭声立刻微弱不少。见里头动静压下去一些,没了耐心的周楚楚也懒得淑女了,她直接徒手攀上了妈祖庙的墙,准备一探究竟。 可待周楚楚真的爬上去之后,她傻眼了。 庙倒还是那座庙,只是外头的亭子里,还坐着位抹着泪的美人。 周楚楚该怎么形容那种美呢?就是……就是……难以形容的那种。 如果说商小玉是沉鱼落雁,那么眼前这个哭泣的女人便是闭月羞花。 周楚楚只遥遥望了一眼,便被她那梨花带雨的表情所震慑。私以为重生之后,她并不是一个容易被感动的人。治了薛海与赵佳凝以后,周楚楚只想让自己好过一点点。没什么值得再掀起她的波澜,可先是商小玉,后是这个不知名的大美人,这一个个的让她猝不及防。 周楚楚正沉沉想着,耳畔响起一阵细碎的脚步声。这次她放聪明了些,不敢多加逗留,做贼似的下了墙。 可惜她还是晚了一步,没等周楚楚全身而退,身后便传来一声疾呼。 “大胆!” 周楚楚顿时虚了,双腿不禁发起小抖。这是她进宫当差的第二日,却不曾想就这样舍在私闯禁地的事儿上。 “啊,是神仙姐姐!” 那声音突然变得清脆几分,周楚楚认得,正是陆子卿。 周楚楚看着眼前的陆子卿,不由得有些惊讶。从前她以为陆子卿就是个游手好闲的富贵王爷,现在看他穿着巡逻卫的玄青色制服,还颇有几分凛冽之感。 这陆子卿本就生得不丑,放宽心来看,还有几分潇洒帅气。他腰佩长剑,手顶云冠,不认识他的,还真当以为他是宫里什么了不得的官爷。 “你怎么在宫里?” “我就说我没骗神仙姐姐!”陆子卿把她拉到一旁说话,“我爹拜托赵大人给我和他儿子安排了巡逻卫的活儿,这不正值午休换班的时间。我远远看着一个鬼鬼祟祟的人影,没想到竟是神仙姐姐!” 陆子卿不光嘴上“神仙姐姐”“神仙姐姐”唤着,眼睛里也满是盈盈秋水。两人相挤在一处逼仄的转角处,彼此呼吸相缠,连鼻息都仿佛融到了一起。 “神仙姐姐昨天为何生我气?”陆子卿满是怜惜地抚上周楚楚的头发,这一次,周楚楚居然没有一丝恐惧。 其实她哪里是没有恐惧,只不过是被那炽烈的目色盯得六神无主。陆子卿看自己,有一种别具一格的痴迷眼神。那眼神就像是沾了蜜的箭矢,微微一瞥,就能把她的心射个稀烂。更别说现下这种情形——两人紧靠着,他直直地盯着自己,陆子卿身上的沉水香与那眼神、笑容糅合在一起,仿佛一张温柔巨大的蛛网,框得周楚楚动弹不得。 “怎么不说话?”陆子卿再次发动攻势,没了往日的纨绔气,让人觉得从前那样子都是装的。 周楚楚微微一凝,很快反应道,“昨天生气,与你无关。” “干嘛这么着急说话?”陆子卿又水到渠成似的勾上她的腰,咬耳说:“那今天的事呢?是不是跟我有关了?” “你威胁我?”周楚楚汗然。 “怎么能叫威胁呢?”陆子卿松开周楚楚,一脸坏笑:“我只是想约周家姐姐喝个酒。” “只是喝酒?”周楚楚摇了摇唇,“我如果不答应,你是不是就得把我私闯宫中禁地的事告诉别人?” 陆子卿含笑点了点头。 “大尾巴狼!!!” 周楚楚抡起拳头在陆子卿胸口重重捶了一捶,不过这小拳头对周楚楚来说是“重”的,对陆子卿而言却更像是一种娇嗔的方式。陆子卿暗想,这神仙姐姐果真是不同凡俗,连撒娇都如此狂野,这个女人,他要定了! 见周楚楚有些犹豫不决,陆子卿道,“你若是不放心,可以来我府上喝,在我家府里,有我姐姐作陪,我总不会对你做什么吧?” 周楚楚艰难地点了点头,抬眸看向眼前的陆子卿。这小滑头指不定又有什么奸计等着自己,可他总是隐藏得极好,不到那一步,还真不知道他到底想干嘛。 陆子卿甚是满意地笑了笑,哼着小曲,含情脉脉地看着周楚楚。周楚楚见他如此痴狂,忙不迭转了话题,问,“你知道妈祖神庙里的那个女人是谁吗?” “嘘——”陆子卿听得“神庙”二字,立刻示意周楚楚噤声。他反复确认四周无人后,方才闷声道:“我也是今天才知道的,每一位巡逻卫入职前,上头都得说一说神庙的事情。不过我也不大清楚,说是关着一位什么花魁娘子,徐厚才倒是很关心,我有神仙姐姐就足够啦!” “花魁娘子……”周楚楚惘然,无论是前一辈子还是上一辈子,她都不曾听说京都什么时候有一位花魁娘子。不过话说回来,以那女子绝艳的姿色,说是花魁也不意外,只是,她在妈祖神庙做什么呢?又为何日日哭泣,不绝不休? 周楚楚扫了眼不远处的朱红色宫墙,刹那间有一种微微的惊悚感。这个宫里,总是弥漫着隐隐的血腥煞气,仿佛那朱红色不是涂料,而是人血。每个人心里都怀揣着不可言说的心事,每个人都有着自己的秘密。 在这样复杂多变的环境里,倒真显得陆子卿的难得来。他虽也有心机,可都是些男欢女爱的小把戏。青丝束发的年纪,没心没肺,不知忧愁,这样的好光景,自己怕是再也难以拥有了。 闻着陆子卿身上的沉水香,周楚楚心中安宁不少。宫墙外鸦雀齐飞,树影婆娑,鸟影与树影相继投在宫墙上,宛如一幅泼墨名绘。 二人都渐渐放下了生疏与戒备,同享这深宫中难得的欢欣。此刻正是草长莺飞的阳春之季,这心头万物疯长,拦都拦不住。 …… “周楚楚如何了?”女帝放下阅到一半的走着,突然想起了什么,“我把那薛清也放在文渊阁,会不会有些欠妥?” “陛下圣心既定,那么一切造化,就得看他们自己的了。” 商小玉一边细细砚着墨,一边用眼角余光瞧着女帝的脸色。 女帝弯身坐会到檀木椅上,思索道:“听闻文渊阁管事裴海和薛清有过一段红尘往事,周楚楚也在,他们若是凑在一起,怕是宫里又要不得安宁了。” “不得安宁那是他们的错,女帝还怎么罚就怎么罚就对了。”商小玉微微笑了笑,旋而柔声道:“女帝现如今该担心的不是他们,而是……”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女帝叹了口气,看那写到一半的字也格外不顺眼:“过了清明,便很快就要是三年一度的水神节了。往年水神节的贡女皆由地方进献,今年春潮汹涌,临海一带水灾泛滥。水神节不宜过度操办,那贡女之事,就交给掌政司的人去办吧。”” “掌政司?” “不错,掌政司。”女帝略微扯了扯嘴角,涩涩道:“让他们刊一则启事,征选水神贡女。只要是清白人家出身的女子,都可以报名……”女帝说着说着,渐渐放慢了语速,商小玉知道她想起了谁,十分默契地提醒道:“她当年也是以贡女之身入宫的呢,女帝,今年是否还继续关着?” “关。”女帝闭上了眼睛,决绝道:“继续关。” 第16章 16-共眠 周楚楚终究还是去了陆府,不过不是为了陆子卿,而是想看看这小滑头葫芦里到底在卖什么药。 陆子衿看见周家姐姐了,欢喜的半天都没说话。她自知不比周家姐姐轻松自由,能够在这京都城里随意走动。在这阁楼里闷了一天,难得有个能说话的,心里自然欢喜。 周楚楚见两日不见的陆子衿似乎更见消瘦,不免关怀道:“陆家妹妹平日里很累?” 陆子衿摇摇头,苦涩着说:“也就忙些府里的事。” “你命不该此。”周楚楚一语道破,她是真的心疼。 陆子衿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招呼丫鬟们端上准备好的酒菜。既然是陆子卿邀请周家姐姐来吃酒,那必定不能薄待。 还有一层关系则是,现如今陆家与周家连为一体,既然父亲当初决定派子卿上门送礼示好,就意味着他们要同气连枝着才是。 二人围桌谈笑了一会,陆子卿不久便来了。他换了一件深水绿的常服,走进门时,周楚楚还以为是那门外的修竹成了精。 话说这陆子卿虽常年混迹风月场所,可却一点儿也没沾染酒肉之气。人模狗样地装扮起来,还是颇有几分世家气概的。 周楚楚抿了抿杯中的酒,略微有了些醉意。她才没喝多少,就有了些朦胧惺忪的感觉。 陆子卿坐在她身旁,一杯又一杯地陪她酌着。幸好旁边有陆子衿看护,要不然,周楚楚实在不放心和陆子卿独处。 最后不知喝了多少,周楚楚彻彻底底地懵了。她最后一点的清醒意识全都给了陆子卿身上的沉水香气息。 是的,她满鼻都是沉水香的味道,她记得,那是陆子卿惯用的香料。 沉水香气味幽微,却经久不散。闻起来有些清苦,但闻惯了便觉得格外自然。它不比那些花香脂粉香浓艳厚重,一瞬间便使人印象深刻。沉水香是那招魂的经幡,一点一点,一点一点让你沦陷进去。 周楚楚闻着这气息,闭目徜徉于无边的柔软中。她也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残念支撑着她要回去。 可来时青鸾并未跟着,她也不知道自己出了宫便直赶陆府。后来还是陆子衿机敏,托丫鬟将她送到自己的房中。陆子卿亦有些痴醉,瘫在桌上,昏昏沉沉没半点正形。 被三五丫鬟仆人们搀扶着的周楚楚,一出门便感觉到冷风习习。不知为何,她突然想到重生前也是这样的场景,薛海将灌醉的自己拖到厢房幽禁不止,他能得逞,也是托了这酒的福气。 周楚楚不善饮酒。 这是她为数不多的秘密,可今天不知怎么了,她居然喝了这么多的酒。多到连路都走不稳,看这丫鬟仆人,也都一个个凶神恶煞的。 “你们走!”周楚楚冲他们吼,面色潮红,“让我自己来。” 众奴仆面面相觑。 “周家姐姐你……” “我没事……”周楚楚勉为其难地荡了两步,扶墙笑道:“你看,我不是……不是很好吗?” “我认得去你家小姐房里的路,不就前头左边倒数第二那一间?”周楚楚揉了揉眼睛,摆手道:“你们赶紧回去帮你们小姐伺候少爷吧。” 众人犹豫半刻,一一别去。 没了那些丫鬟仆人跟着,周楚楚反而更觉轻快。因为前一世的经历,她被这丫鬟仆人们扶出了阴影。她总觉得一大群人围着自己像要送自己上断头台一样,所以重生后这些规矩能免则免。 她踉踉跄跄地清数着房号,左边……倒数……倒数……第二…… 周楚楚“哐”地一声推开大门,直冲那软床跑去。 她太倦了,这倦是白日里的闲堆积出来的。按理说越闲越轻松才是,可周楚楚完全相反,越闲越觉得累。 她就这样呼呼大睡了过去,也不管其他的什么。大概到了后半夜,周楚楚听闻有丫鬟仆人进来替自己收拾的声音。 自己被她们随意拿捏着身板儿,用热毛巾揩着脖颈。周楚楚暗想,不愧是这陆府,这擦身子的软巾也如此不同。她从前从未被这种毛巾擦过身子,触感细细的,软软的,还满是粘稠的温热。 被擦了一圈脖子以后,那些丫鬟仆人又剥去她的外衣,替她在怀中塞上一只又大又暖的汤婆子。这汤婆子又温又烫,烘得周楚楚的醉意更见浓郁。她恨不得将整个身子盘在那巨大的汤婆子身上,让自己被这暖意就这么持续熏着…… 翌日,晴光潋滟。 无数道金光从窗枢外照进,撒在人身上一片微痒。 周楚楚半梦半醒地将手攀上汤婆子,这汤婆子可真好啊,过了整整一晚上,居然还在冒着热乎。 她笑了一笑,将那汤婆子抱得更加紧了。可当周楚楚翻了个身预计将整个身子搭在汤婆子上时,突然感觉,像是被什么东西给硌了一硌。 周楚楚伸手摸了一摸,像是个什么人的鼻子,还是个男人的鼻子。她又向上探去,竟是双眼睛,还有对眉毛。 完了,周楚楚想,继而果断睁开眼,眼前的景象让她大吃一惊。 瘫在榻边的哪里是什么汤婆子?!?!竟是吃昏了酒的陆子卿!!! 周楚楚吓得半死,纵然她已经活过了一辈子,却也没遇到过这样泼天狗血的事。 怎么会呢?怎么会呢?自己明明进的是陆子衿的闺房,为什么陆子卿会跑进来?!?!还睡上了姐姐的床?!?! 周楚楚风似的跳下榻,拔腿就往外跑。 左边……倒数第二间…… 左边……倒数第二间…… 周楚楚快速清数着,恍然惊觉,自己昨晚走进的是右边倒数第二间! 所以并非是那陆子卿搞错了,而是她自己进错了地方! 周楚楚猛拍了拍自己的脑袋,想起自己的鞋子还留在那房里。 她蹑手蹑脚地又走进了房,却不曾想那鞋子好死不死压在陆子卿腿下。 周楚楚努力定了定心神,很好,现在就是老天考验自己心智的时候。 重生后周楚楚一直怀疑自己的路走得太顺,原来考验都在这儿。这比什么休夫可难多了,稍有些处理不得当,搭进去的可是周陆两家的名声。 周楚楚敛神屏气地凑了上去,试图轻轻推开睡得死沉的陆子卿。可那陆子卿沉得跟头牛一样,周楚楚哪里推得动? 思量之后,她决意直接上手抽拉。于是拽着鞋边露出的一角使劲往外扯,正卖力扯着,陆子卿突然伸手一揽,将周楚楚拥入怀中。 “不要走……”陆子卿用小胡渣蹭着周楚楚的脸,吧唧着嘴说,“神仙姐姐不要走……” 周楚楚听他唤神仙姐姐,好啊,看来是有预谋的作案! 她早就觉得同陆子卿喝酒准没什么好事儿,不曾想心机全都在这里。可转念一想,昨晚喝酒时陆子衿也在,难不成她会放任弟弟这样胡闹?还是说,她其实不知情?可陆子卿又怎么知道自己进了他的房呢? 周楚楚微微瞥了瞥仍然紧闭着眼的陆子卿,他抱得太紧,紧得让周楚楚喘不过气。 不过这陆子卿倒是素来体热,软软烫烫的,贴着倒是很舒服。 周楚楚体寒,这事儿就只有青鸾一人知道。从前未嫁到京都时,周家父母废了百般心思为自己找郎中大夫治疗寒症。重活一世,这体质阴寒的毛病还是传了下来。现下偎着陆子卿,这寒意才有了些消融,这人的体热,可比什么中药草药灵验多了。 “阿婴……” 陆子卿又开始说胡话。 “阿婴你原谅我好不好……” 陆子卿的四肢开始微颤。 “我错了……阿婴……你不要离开我……” 陆子卿开始无端啜泣。 周楚楚缩在他的怀里,感受到他的心脏在强有力地撞击着胸腔。怎么在梦里还这么不安分?这陆子卿脑子里装了些什么? 贴了一会儿,陆子卿恍恍惚惚有了些苏醒的样子。让周楚楚没想到的是,陆子卿倒是一点儿也没惊讶。他连句最起码的表示也没有,哪怕是一句“哎呀,你也在呀”也好。 可陆子卿愣是没说一句话。 他坐起身子,呆呆看着一脸惊恐的周楚楚,揉眼道:“怎么又是梦?” “是啊,这是梦……这是梦……” 周楚楚赶紧拿上鞋子,从榻上一骨碌跳了下来。 “你等等!” 陆子卿一把拉住了周楚楚的裙摆,狐疑道:“你不会真的是神仙姐姐吧?” 周楚楚尴尬地抖了抖笑,耸着肩说:“不是啊,我是梦里的神仙姐姐呢~” “不对!”陆子卿立马严肃,他指着周楚楚说,“梦里的神仙姐姐很温柔,你一点也不温柔,所以你就是周楚楚本人!” “……” 周楚楚倒吸一口凉气,她知道自己指定说不过陆子卿,也懒得解释,索性自暴自弃道:“嗯,是的,就是我,你到底想怎样?” “你干嘛这么凶?”陆子卿委屈巴巴地捂住自己的胸,“还委屈的人是我,这里是我的房……” “那还不赶紧把衣服穿上!”周楚楚拾起手边的袍子一通狂甩,那袍子不偏不倚正好搭在陆子卿的狗头上。 “这么凶干嘛,难怪你跟我姐姐能玩得到一起去……”陆子卿一边套着衣裳,一边嘟嘟囔囔废话着。 周楚楚听得这话,气不打一处来。虽自己并未同陆子卿一样光着身子,可好歹也是清白的女儿家家,穿着衣服同寝一宿,陆子卿得了便宜还卖乖,搞得像是他多委屈似的。 她努力压了压心头怒火,问,“这一切是不是你计划好的?” “计划?计划什么?”陆子卿推了推脑袋,“我怎么计划你会跑到我房间,神仙姐姐可别看走眼了,这是我的房间,要怪只能怪你自己!” “你……!”周楚楚有苦说不出,“那你怎么知道我睡在你身边?刚刚我可明明听见你叫什么阿婴,那可是我的小字!” “那是因为我在做梦呀~”陆子卿调皮地笑了笑,套上乌靴,漱口道:“我就说怎么昨天晚上这样冷,床上跟横着块大冰块似的,原来是你。” “神仙姐姐,你是宫寒吗?” “你才宫寒!你全家都宫寒!” 周楚楚被陆子卿调戏得左也不是,右也不是,杵在原地,浑身发抖。 “好啦好啦。”陆子卿偷扫了周楚楚一眼,心中暗喜:“我又不嫌弃你。” “你还想嫌弃我?”周楚楚捏紧拳头。 “干嘛?要打我?”陆子卿看着她那虎虎生威的小拳头,轻笑道:“神仙姐姐与其花心思力气来打我,不如好好想想,待会怎么跟我姐姐交代。听说你们关系一直很好哦,考验你们感情的时候到了……” “……” “怎么?害怕了?”陆子卿露出坏笑,他微微俯身,贴在周楚楚耳边,细语道:“还是说?你本就想做卿卿的人?” 第17章 17-贡女 周楚楚很快想好了应对的法子。 她让陆子卿先去门口转一圈,确认四下无人后,方才从他房子跑出来。心中正盘算着待会该怎么与陆子衿交代,没想到人家早就替自己想好了说辞。 “昨夜周家姐姐这是去哪儿了?原不是说去我房中歇息吗?怎得后来你不在?是不是那些人把你送到客房去了?” “啊……是啊……客房……昨晚我睡在客房……”周楚楚顺着陆子衿的话往下打转,她做贼心虚似的瞥了陆子卿一眼,他却没心没肺地刨着早点。 “也怪我,昨晚不应该让你们喝太多酒。”陆子衿略有歉意地笑了笑,“竟忘了你们今天还要当差。” “没事没事,我们不累!”陆子卿啃着包子,敲碗道:“待会姐姐替我把这些吃食都包起来。” “怎得?大内是没有和你心意的厨子吗?还要你带吃的?” “倒也不是。”陆子卿鼓着腮帮子,一边咀嚼着一边说,“有时候半道巡逻饿了,我可以拿出来吃一点。” 陆子衿闻罢,不禁有了些心疼。她连忙招呼丫鬟们替少爷包好一些吃食,还额外加了些甜饼果子。 周楚楚刚想说什么,被陆子卿使了个眼色给堵了回去。待二人火速用过早膳出了陆府,周楚楚才问他,“你干嘛拦我?” “你是不是本想说,我为何突然要带吃食呀?就算巡逻中途饿了,可宫中禁卫还是会派发点心,用不着自己带,是吧?” 陆子卿眨巴眨巴着大眼睛,将周楚楚拉到一旁道:“其实卿卿不是替自己带的,而是替一个人。” “一个人?” “是啊,就是妈祖庙里被关着的那个人。” 听陆子卿这么一说,周楚楚便又想起那哀婉动人的哭声了。昨夜一眼昏睡,她都差点忘了还有妈祖庙这件事。要不是陆子卿提了一嘴,她还真想不起来这个。 “不对啊……”周楚楚皱了皱眉,“你怎么和那庙里的人扯上关系的?不是连巡逻卫自己都不能踏进神庙半步吗?” “若是寻常,当然不能随意出去。”陆子卿狡黠一笑,替周楚楚掀起马车的帘子,尾随道:“可水神节在即,女帝大选贡女。神庙得派人进行修缮清扫,我趁管事不注意,悄悄跑到庙里瞎转了一会儿。没找到还真让我碰到了那位花魁姐姐,据说她当初也是贡女之身呢!掌政司这两日的京报你没看吗?版头全都是选拔贡女的事情。” “我还真不知道……”周楚楚哑然,“水神节我是知道的,这水神节贡女却很少听说。我记得往年水神贡女都由女帝亲自钦点,怎么这一年,就变成自己报名了?” “谁知道呢!圣心难测,这都是宫里的意思。今年水神贡女先是报名,后经三轮筛选,最后以抓阄的形式决定最后的贡女人选。” “那这贡女会怎么样?” “会怎么样?当然是身价暴涨。你想想,水神节花车巡街,贡女站在最显眼的位置上。多少达官贵人、世家子弟放眼瞅着,若是其中被哪家富户公子看上,那这贡女下半辈子基本无忧无愁。” “可这与水神节有何关系?” “是没什么关系,不过就是节日里的噱头罢了,每年的贡女都各个貌若天仙,说是献给水神,其实最后不都上了那些官宦的床?” 陆子卿吊儿郎当地翘起二郎腿,满脸戏谑地瞧着听得认真的周楚楚。 因昨日醉酒的缘故,周楚楚的脸色还有些泛红。春潮似的抹在脸上比胭脂还漂亮,看得陆子卿那叫一个心神荡漾。 周楚楚发觉那陆子卿在看自己,也没了故作矜持的架子。她转了转话题,玩笑道:“我们好歹也是睡过一晚的人了,你得对我负责。” 她原本就只是玩闹,也没抱任何期待。自从她和齐王分道扬镳以后,自己就成了有过婚史的女人。说句不中听的,旁人都说是“二手货”。这一层利害,周楚楚又怎能不懂。 然而令她万万没想到的是,陆子卿还就真点头答应了。那态度也让人分不出真假,他只道:“你别反悔就好。” 周楚楚正想着该怎么回答他,马车已行至宫门前。她赶紧钻出了马车,适才若不是打马的马夫无形中解了个围,只怕早就被陆子卿在车上生吞活剥了。 陆子卿随后也下了马车,看那周楚楚有些疲态,忙关怀道:“你不打紧吧?” “没事。”周楚楚望着身前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宫墙,淡淡地说:“我只是时不时想起从前。” 她的从前,自然不单单指以前,还指上辈子。 重生的事,周楚楚没有对一个人说过,哪怕是最亲近的青鸾,她都未曾提及一语半分。对别人来说,那是前尘往事,可对周楚楚而言,一切都仿若近在眼前。 她心里还有伯逸。 “从前有什么好想的?”陆子卿耸了耸肩,劝慰道:“你应该想想和我的以后。” “和你的以后?”周楚楚回过神来,“我什么时候跟你有以后了?” “你看你看,又不承认了不是?”陆子卿指着周楚楚的鼻子,学着父亲平日训斥自己的样子,恨铁不成钢道:“女人都是大骗子!” “我骗你什么了?”周楚楚捏了把他的手腕,经手后发现,现下他们身处宫门口,也算是大庭观众了。 陆子卿痛得“嗷呜”了一声,扮着鬼脸朝偏门走去。周楚楚颔首笑了笑,快步跟上前去。 两人走后不久,旁边的马车才悄然停了下来。从中传出一阵娇软慵懒的女声,马车上的人且道:“刚刚的话你都听见了?” “听见了。”侍女福了一福,转头看向打打闹闹的周楚楚与陆子卿,“她本就是个心机颇深的蛇蝎女子,设计弄走了齐王,还让小姐你被迫寄人篱下。现在又和陆家公子拉拉扯扯,不干不净,真是看得人恶心。” “恶心吗?”那女子掀开珠帘,露出一张艳丽无双的面庞。她朱唇微启,温柔道:“她没做错什么。” “之前陆文山派陆子卿去周府送礼,就是要告诉京都权贵们,他陆家要与周家站在一起。既是如此,亲近一些又何妨,这周楚楚和陆子衿的关系,似乎也很好吧?” “确实不错,听说昨晚陆子衿还盛邀那周楚楚上门喝酒了,今天早上,她与陆子卿是一同出来的。” “原来如此。”那女子点了点头,踱步道:“我知道该怎么对付她了。” …… 过了午时,裴海终于给周楚楚派了活。 早上还在宫门口诉说着有关水神贡女的事,午后裴海便拿着一沓宫女籍注让她登记在册。 裴海看着写得颇有些吃力的周楚楚说,“你若是忙不过来,可以找旁边阁子里的新人一道来做。她也是刚来文渊阁的勤记官,你们可以搭个伙。” 裴海见周楚楚没怎么理睬自己,遂也不欲多言。 周楚楚来文渊阁之前,他就知道这是个不大好惹的女人,裴海生性寡淡,能少一事便少一事,那是最好不过了。 誊写了一个多时辰,周楚楚手腕略有些吃力。她闷了口茶,继续奋笔疾书,不曾想写了没多一会儿,又有些犯困。 到还有四五个宫女的籍注时,周楚楚想起裴海之前的吩咐,她起身走向旁边的小阁楼,决意找个帮手。 只是还未及阁楼下,薛清便从里面走了出来。周楚楚略微一怔,很快明白了裴海之前的用意。 作为文渊阁的管事,他怎么可能不知道新来的勤记官会是薛清。可他又不愿意夹在两个女人之间左右为难,只能牵头引线让她们自己碰头。京都里没有人不会知道周楚楚和薛家兄妹那些破事,裴海这是铁了心要周楚楚不得安宁。 看着多日不见的薛清,周楚楚很快调整了下表情,微笑道:“原来你就是裴管事口中新来的勤记官。” “是啊。”薛清假意笑了笑,“没想到呢,你我竟同在文渊阁做事。” “既然是做事,你现在若是得空,便来与我一起誊写宫女籍注吧。” 薛清也没废话,颇为恭顺地跟着周楚楚去了。 走在路上,周楚楚不禁暗想,“薛清也真是能忍,自从自己将他们顾氏夫妇赶出周府之后,想必薛清定是恨透了自己。如今却还要和蔼可亲地待着自己,这要是换成自己,早就要冲上去抓头发了。” 可这薛清呢?不卑不亢地踏着玉步,一点也没有着急上火的样子。仿佛她是真的来文渊阁求口饭吃似的,周楚楚怎么会没想到,她就是冲着自己来的。 “今年的水神节贡女之事,你听说了吧?”周楚楚不情不愿地将手中的纸分她一半。 “到今日辰时为止,已经有三百多位身家清白的女子报名。” “这里是由礼部遴选出的较为质优的三十三位贡女,其中不乏许多高门贵女。你可得核对仔细,别出了差错。” “是。”薛清温顺地低下了头,如同一只纯良的小羔羊。 如果只看现下,周楚楚真的会被她的沉静与矜持所打动。薛清身上有些超乎常人的自持,忍旁人所不能忍之事,这便是她最大的优点。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观看鸭! 第18章 18-唐婉 薛清规规矩矩地按照要求把周楚楚吩咐的事情给做完了。 周楚楚看着她眉眼恭顺的样子,由衷地感到有些意外。 虽说上一世,是薛清奉了他哥哥的命来处死自己,可当周楚楚的幽魂飘过齐王府的上空时,她也知悉了薛清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 周楚楚猜那所谓的难言之隐一定与她的丈夫顾进筹有关,因为纵观薛清的所有方方面面,也只有丈夫才是她唯一的死穴。 她无坚不摧。 即便是坐在曾经将自己赶出齐王府的前嫂嫂面前共事,薛清都没有流露出一丝愤怒失措的模样。她兀自蘸着枯墨,在文书上一笔一划地誊着,仿佛这世间没什么事能够惊扰到她。 周楚楚望着文渊阁外草长莺飞,无心问道:“你可知妈祖神庙里的事?” 薛清笔尖一滞。 “不知。” “听说那里面关着位花魁,也是这贡女出身呢。”周楚楚揣摩着薛清脸上的神色,看她那样子,似乎真的什么也不知道。 周楚楚又说:“没有女帝的指令,妈祖神庙外不可能派遣那么多重兵看守,所以我想女帝陛下一定知悉此事,你难道就不好奇吗?” 薛清浅笑道:“做该做的事,说该说的话,这才是宫中的生存之道。” “是吗?”周楚楚跟着笑了笑,“今年贡女人选将出,那神庙里那位呢?还要继续关着吗?还是说,每一届贡女都要押进庙里,这都是关系人命的大事,你可以不管,可陛下不可能不管。” 周楚楚说了半天,自知也从薛清嘴里翻不出什么好话,索性自个儿埋头泡起了茶。 薛清停停写写,停停写写,似有顾虑,但她又害怕被周楚楚察觉,遂小心翼翼地不露声色。 文渊阁外艳阳高照,哪怕还只是春初,日头却鼎盛地像是盛夏。周楚楚替薛清拉下竹帘,又将刚泡好的茶分了她一盏,薛清也没婉拒,抬手便喝了,倒是毫不见外。 裴海鬼鬼祟祟地站在文渊阁外细听着里头的动静,他原以为二人要在里头打起来。可如今看这岁月静好的样子,倒也不像是有什么波澜的样子,既然如此,裴海的心也就安定了些。 …… 勤政殿,偏殿。 女帝正从午睡的小憩中醒来,今日的她有些犯懒,呈上来的折子一本也没看。 商小玉替她按着紧绷的太阳穴,柔声宽慰了好一通,说来说去才明白,原来女帝是在为贡女的事烦心。 虽说今年贡女选拔不同往年,由自主报名的形式来决定。可前脚女帝粗粗扫了一眼,今年文渊阁呈上来的待选名单里居然没一个值得堪用的。虽说其中也不乏各色高门大户人家里的美貌女子,可女帝更看重的是感觉。 时至今日,她还记得当年与那人初见时的感觉。她坐在游街示众的花车里,手捧花篮,向道路两旁围得水泄不通的路人们倾洒花瓣。 五颜六色的花骨朵儿们吹散在风中,其中一瓣,轻落在彼时还是女官的女帝身上。她坐在醉仙居临窗的雅房里,看佳人子徐徐飘过,手中那朵小花娇艳欲滴,捏在手里,如梦似幻。 唐婉。 女帝心中倏忽掠过一个名字。 唐婉。 她又在心里念了一遍。 水神节办了这么多年,贡女看得人眼花缭乱。可纵然后头再有美人三千,都不及当年唐婉窗前的惊鸿一瞥。 商小玉看到了女帝眼中一滑而过的情愫,他温顺地伏在女帝膝头,温存道:“陛下别怕,商郎就在这儿陪你。” 女帝扯了扯嘴角,轻抚着商小玉满头柔亮的发丝,“你可知当年,我为何独独将你奉为大内美人之首?” “小玉能有几分与那人相像,是小玉的福分。” “你很识大体。”女帝拍了拍商小玉的手,“这么多年来,你一直陪在我身边,也该到了娶妻生子的年纪了吧?秋后通勤处草拟出宫名单,朕让他们,把你也给加上去。” “商郎不想出宫……”商小玉摇了摇头,丹凤眼中星光闪闪,“小玉只想永远守在陛下身边,哪儿也不去!” “傻孩子……”女帝慈爱地看着他,紧了紧身上的衣服,“我不过就是个人老珠黄的老太婆,而你正当年轻,又生得如此貌美,我若是独占了你,岂不让这天下女子皆扼腕不已?” “陛下惯会说笑。”商小玉扭了扭身子,“总之我不走,我就想待在陛下跟前伺候。” “好……好……那就以后再说。” 女帝微微合上了眼,说了几句话,又有些困顿了。 …… “回禀裴掌事,按照您的吩咐,这些贡女文书都已经誊写完毕,您看看还有什么需要增减修补的,我和薛使马上就去改。” “不用。”裴海粗略翻看了会,“你们这次办得很好。” “多谢掌事夸奖。”周楚楚礼貌性地福了一福,大气也不敢出。 “我还有一事,想托付你去办。”裴海将那堆文书推到周楚楚身前,淡然道:“把这些文书送到掌政司去,就说让他们即日刊发,由民众遴选的相关事宜。” 掌政司…… 周楚楚汗颜。 一听到掌政司,周楚楚可不就想到了赵佳凝的父亲赵自清。他女儿死了刚没多久,想必赵自清还沉浸在逝女之痛中,这个时候去掌政司见他,简直就是往火坑里跳。 这又是裴海吩咐的,他不会不知道自己和赵家之间的怨恨,先是薛清,又是赵自清,这裴海果然是看热闹不嫌事大,拐着弯给自己难堪呢。 周楚楚略微白了一眼,含笑收下了那些文书。 裴海给自己难堪,自己拿他确实没啥办法,可裴海也没名言禁止自己找个挡箭牌一起去掌政司,这不,现成的就有一个。 周楚楚知道薛清能忍能装,如果赵自清发难自己,薛清出于共事的情谊,装装样子也会帮衬说两句好话。就算薛清无动于衷,那就更好了,周楚楚就可以狠狠抓着这一点开涮,扣她一个无情无义寡淡冷血的帽子,这戏要唱到裴海跟前,也连带着他不能做人! 一不做二不休,周楚楚连哄带骗地将薛清一同带到了跟前。薛清怎会不知周楚楚的用意,明知掌政司里有她往日树下的仇敌,这是拿自己当盾牌呢。 可薛清除了帮她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周楚楚还不知道自己和那赵自清站在统一战线的事情,若是就这么冷眼看着她被赵自清刁难,不就等同于告诉周楚楚,自己和那赵自清是一伙儿的吗? 薛清不由得打了个激灵,果然,周楚楚还是那个城府幽深的周楚楚,无时无刻不在算计着身边人。从前她还真被周楚楚那副乐善好施的模样给骗了,自打休夫以后,周楚楚就全然露出了狐狸尾巴,一点也不懂得遮掩。 二人一路无言,很快来到掌政司门前。苏青见周楚楚远远走来,连忙毕恭毕敬地迎了上去。 论官职,他自然不必对周楚楚如此客气,可周楚楚好歹也是私下给自己塞过银票的。礼节在银票面前就是个屁,苏青可不是自诩清高的人,断不会因为什么尊卑而断送了周楚楚这樽财神爷。 周楚楚看苏青那一脸开了花的样子,没想到他也在。早知道苏青在掌政司,她也不必带薛清来了。 她只知苏青是个好逸恶劳的,三天两头跑到外头逍遥。今日居然鬼使神差地在掌政司,倒是转了一圈,没看到赵自清。 “不知文渊阁派二位姑娘来,所为何事?”苏青忙不迭地点头哈腰着,生怕周楚楚看不见自己这满腔的忠心。 周楚楚微笑着说:“我们只是奉裴管事之命来送今年贡女的文书,赵副统领呢?怎么没见他也在?” 苏青俯身道:“他在,他在,只不过犯了点小错,此刻正在堂后罚抄。” “罚抄?”薛清坐不住了,难得开口说了句话:“他可是掌政司的副……” “薛姑娘说得没错,那赵自清的确是掌政司的副统领,可到底是个副,以至于有时难免忘了尊卑。”苏青向周楚楚的方向瞟了一眼,道:“小人让他罚抄,也是希望他能够学乖一些。” “看不出来,苏统领现在竟也如此上心掌政司的事了。我怎么记得,从前你是不大爱管这些东西的。” “从前是从前,从前小人不懂这掌政司原来作用这么大,原以为只是个刊印京报的芝麻小官,现在经人点拨才知道,这掌政司有时关系着整个京都的风向,你说小人怎么能不兢兢业业?” 苏青一边说着,一边不忘观察着周楚楚的脸色。 他这话其实说得不错,若非那天晚上周楚楚独访掌政司,一点点与他说起齐王通奸的事情,苏青不会意识到,有时候笔杆子和唾沫星子也可以杀人。 周楚楚塞给他的不仅仅是银票,还有一块磨刀石。苏青心中揣着这块磨刀石,将掌政司磨得雪亮雪亮。他誓必要让掌政司成为大内最锋利的舆论机构,他要用这把锋利的快刀,去清开一条平步青云的大道。 …… 陆子卿又趁着大扫除的空挡,偷摸跑去妈祖神庙去见花魁姐姐了。 只可惜他找了好几圈,都没能遇到那位花魁。 过了整整一个上午,手头的吃食早就变得有些冷。若是再不交到花魁姐姐手上,怕是这些东西都白带了。 陆子卿耸拉着脑袋走出神庙,准备将这样吃食自个儿消化了。未料到刚走出没两步,里头就又传出了一阵哭声。 是花魁姐姐的声音! 陆子卿欣喜若狂,忙不迭顺着哭声小跑而去。然而在他越发临近那声源时,等待他的,却是另外一副景象。 只见那花魁姐姐一身大红色常服趴在神庙的外墙上,侧耳聆听着什么。她一边听,一边抽泣,而墙外说话的,显然是个男人。 “你别怕,陛下很快就要放你出去了。”那男声柔和温雅,听着像个咿咿呀呀的女人。 花魁抹着红红的眼眶,嘤嘤道:“我都关了十一年了,她怎么就突然想通了……” “你别管她是怎么想通的,想想豆芽,他还在家里等娘亲呢……”那男子越说越激动,声音开始变得有些哽咽:“如今怕是有六七年没见了,上一次你冒死逃出去见他时,他连话都不怎么会说。如今会喊娘亲了,你一定要亲耳听他喊你一句娘亲才行……” 花魁泪如决堤。 “婉儿,你坚持住,我一定会让陛下放你出去的。”那男声渐有些微弱。 陆子卿听了个大概,也来不及细想太多。他现在更好奇的不是花魁姐姐为何关在这里这么久,而是门外的男人到底是谁,又和花魁姐姐是何关系。 陆子卿拔腿便向庙外,可惜还是一无所获。那人想必也是听闻了什么动静,火速撤离了凤阳门。 凤阳门…… 对!凤阳门! 如果有人来妈祖神庙,那么必定会经过凤阳门,因为只有凤阳门这一条路通妈祖庙。所以现下要想搞清楚刚刚是谁在外面与花魁说话,那么问一问凤阳门的守卫就知道了。 陆子卿找到了守门的巡逻卫。 “刚刚可有什么人经过此地?” “没有。”巡逻卫回答得简单又干脆。 “真没有假没有,说谎可是要被我打屁股的!”陆子卿狐假虎威,摆出一副多大的官架子似的。 巡逻卫打量了下陆子卿,看他颇有贵气,且从前都没怎么见过,想是最近新来的管事。未免得罪人,他思量了会,乖乖道:“其实我刚刚不在,我也不大清楚。” “不在?为何不在?你可知擅离职守可是大罪?!” “小的不敢……”巡逻卫瑟瑟发抖:“是有人让小的替他跑一趟腿,给浣衣局的人送些脏衣服。” “你一个巡逻卫,送什么衣服。他身边是没丫鬟仆人吗?要你一个巡逻卫送衣服?” “他可是女帝陛下跟前的大红人……小的……小的不敢抗命……” “大红人?”陆子卿摸了摸下巴,“我怎不知这宫里有什么大红人?他叫什么名字?” “商小玉。”巡逻卫低下了头,喃喃道:“是商公子。”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观看! 第19章 19-出逃 陆子卿在出宫时将今日之事一五一十说给了周楚楚听。 彼时的周楚楚在掌政司忙累了一天,根本没心思听陆子卿聒噪。却在他提到“商小玉”之时,心中某根弦突然动了一下。 “商小玉?”周楚楚止住了脚步,若有所思,“你的意思是,神庙的事跟他有关?” “是啊是啊!”陆子卿替周楚楚捏着肩膀,顺过话茬:“那商小玉到底什么来路?为何会跟神庙里的花魁姐姐扯上关系?” “他是女帝的男宠,我倒是见过一面。”周楚楚说着,不忘瞪了他一眼,“不过话说回来,你倒是很热心,还没认识人家呢,就先把姐姐叫上了。” “你是在吃醋吗?”陆子卿瞥见周楚楚眼中一滑而过的不忿,揶揄道:“我也只是叫着顺口罢了,你若是不愿意,我不叫便是。” “不许叫。”周楚楚难得娇嗔,重复道:“不许叫。” “好好好,我不叫,我不叫。”陆子卿举双手投降,“不过我还是好奇,他们之间究竟是何关系,我怎么总觉得,这事情没我们看到的那么简单呢?” “你这不是废话。”周楚楚笑了笑,“那唐婉被关在妈祖神庙那么久,没有女帝的意思是断断不可能的。或许是女帝的什么仇人?” “也不对啊……”陆子卿摸了摸脑袋,嘟囔道:“若是仇人,为何不杀之而后快。还好生圈养在神庙里,我看她身上穿的大红衣,也绝非凡品。光看那穿的,也不像是个犯人啊……” “的确。若是犯人,应该在诏狱里,而不是在神庙里。”周楚楚踏上了马车,回身顿了顿,对陆子卿道:“好啦,不干系我们的事还是不要管了,你我都是刚进宫的新人,做好自己分内之事比什么都强。” 陆子卿乖巧地点了点头,起身也钻上了马车。 “等等!”周楚楚一拦,“你上来干嘛?!” 陆子卿看了眼旁边欲言又止的青鸾,道:“我回家啊。” “这是周府的马车。”青鸾滴水不漏地行了行礼,指向旁边的一辆马车道:“那才是陆府的。” “周陆本一家!何须分得这么清楚?” 未待周楚楚分说,陆子卿便一屁股挤了进去。 得了,这陆家小少爷耍起赖来,怕是没人能治得了他。 周楚楚无奈地瞟了瞟青鸾,示意她招呼马夫先往陆府去。 坐在马车里的陆子卿像是知道她们在想什么似的,挥袖道:“不必回陆府,直接去周府便是。” “为何?”周楚楚炸了,半拉半拽起陆子卿,“你不回家去我府上做什么?” “做什么?休息啊!”陆子卿一把抱住周楚楚,“干嘛,才过了一天,就想赖账?” 周楚楚顿时脸红得不行,旁边的青鸾看了也是羞懑不已。这陆家小少爷是纨绔没错,可她万万没想到,他居然纨绔到了直接抱住自家小姐的地步。 “你这是要干嘛!这里好多人呢?!”周楚楚推搡着陆子卿,将声音压得很低。 陆子卿紧紧抱着,猛吸着周楚楚身上的香气,道:“我不管,昨天你我睡了,以后就要一直睡下去!今天要,明天要,以后都要!” 见周楚楚气得跳脚,陆子卿又补充道:“你若是不答应,我就把我们昨天的事告诉青鸾姐姐,让你丢死人!” 周楚楚看着趴在自己身上的陆子卿,不禁有些哑然。虽说这陆子卿没个正型,可犯起蠢来,倒还有些可爱。看他那气呼呼抱紧自己的样子,像只黏着主人的狗儿,一时之间,周楚楚也没了反抗的心思。 沉默片刻,她招呼青鸾拉上马车的门帘。青鸾向马夫使了个眼色,那马儿长嘶一声,抬蹄朝周府奔去…… 远处的宫门墙上,瘦影纤长。 清风吹荡着薛清黛色软烟罗的裙边,如柳枝轻摆,碧藤蹁跹。 薛清正将底下的场景一五一十地收进眼里,赵自清揉着酸痛的手腕,从她身后踱步走了出来。 见周家马车走远,薛清方才道:“痛?” “是我自己疏忽。”赵自清低眉顺眼,“竟未料到那苏青会给我下绊子。” “苏青现在管起了掌政司的事情,你这个副统领,以后怕是坐不住了。”薛清看着远处,眸色清寒:“他们刚刚说的,你可听到了?” “听到了,是关于唐婉的事。” “我有件事,想麻烦您去办。”薛清忽然转过身子,露出一脸微笑,“这件事若是办好了,周楚楚必定再无翻身之地。” …… “神仙姐姐……姐……” 陆子卿将头放在周楚楚的膝盖上,痴痴酣睡着。 马车颠簸,亦丝毫不影响他睡觉。他在凤阳门外探查了一天,此刻做梦都是在疾跑。 周楚楚轻抚着陆子卿鬓边的碎发,如今得了空,她才有心思细细查看陆子卿的五官。 他长得确实还算英俊,虽未达到商小玉那般石破天惊般的清艳,却有着他自己的味道。 那驼峰鼻水到渠成,两瓣薄唇如刀削斧凿般工整。而更让人过目难忘的还是他那密集的睫毛,应着右眼角上的一颗痣,更让人心旌摇曳。 周楚楚自诩也算是阅男无数了,商小玉那般惊为天人的美男她都只是略有心漪,但她却想不通陆子卿到底有何魅力,和他待在一起的任何时候,她都感觉自己仿佛飘在云里一般放松。 论帅嘛,他撑死算个中等偏上一点点,论体贴,算了吧,他不给你惹麻烦就算烧高香了。可他就是有让自己放下武器的能力,在陆子卿面前,周楚楚所有的棱角都会消失不见。 “神仙姐姐……对不起……” 陆子卿又开始了惯有的胡话,周楚楚已见怪不怪。 她掀开车帘,见马车已行至周府门前。青鸾探身而入,看到熟睡中的陆子卿,遂立刻退了出去。 “且让他睡。”周楚楚颇为慈爱地看着陆子卿,这哪里是情人,分明是只爱犬。 青鸾十分默契地替周楚楚将昏睡中的陆子卿从马车上抬出来,幸好这陆子卿还不怎么沉,要不然,她们抬都抬不下来。 府门前的小厮见状立刻上前来帮抬,其中一个斗胆问道:“这是怎么了?” “太累了吧?”周楚楚戳了戳陆子卿,“睡得跟头猪一样!” 众仆从哄笑,七手八脚地将陆子卿抬进府去。 周楚楚又叫青鸾去陆府一趟,告知陆子衿说陆家少爷今晚歇在周府。未免他们多想,周楚楚还特意编了个理由,说是陆子卿吃醉了酒,半道被她拣着了,看他一个人可怜,带他回府了。这样陆家人就不会多想什么,要不然,这满京都的人都得指责自己老牛吃嫩草呢。 谁还不知道那些人心里怎么想的! 须臾,周楚楚将陆子卿安排进了客房,又派了小厮为他宽衣解带。待确认好陆子卿万事无碍后,她才徐徐退出房门。 青鸾见周楚楚从房里出来,忙踏着急步上前来。周楚楚看她一脸慌张,想必一定有什么大事,心中渐渐有了些担忧。 “小姐,大事不妙!”青鸾扫了眼四下,细声道:“刚刚奴婢在去陆府路上的时候,看到禁军府的人正在四处搜捕逃犯。奴婢一打听,才知道原来是大内走丢了人,女帝大动肝火,下旨全城搜捕,禁军正满大街核查呢!” “到底丢了谁?连女帝都惊动了?”周楚楚向门外走了几步,侧耳聆听着外面鸡飞狗跳的嘈杂之音。 果不其然,顺着周府大门循声望去,大街上满是熙熙攘攘的禁军队伍。他们一个个凶神恶煞地对着画像抓人,只要是个女的,便一概都不放过。 “奴婢打听过了,说走丢的是神庙里的贡女,叫唐婉。” “唐婉?”周楚楚愕然。 如果她没记错的话,这唐婉可不就是陆子卿之前说的那位花魁姐姐。想到这里,周楚楚便又想起之前的哭声,唐婉……唐婉……倒像是个美人的名字。 “小姐,你刚从宫里回来,可曾有听闻过什么风声?” “没有……我怎么会听到什么风声……”周楚楚连忙摆了摆手,佯装什么也不知道。 “据说这唐婉,可是京都当年堪称一绝的花魁娘子。”青鸾拉着周楚楚的袖子,眼中满是迷惑,“女帝对其更是倾慕不已,多番示好,无奈那花魁娘子无意,连正眼都不带看的。” “女帝……女帝对她……倾慕不已?”周楚楚的惊愕更重了几分。她知道这青鸾不是个信口开河的女人,既然告诉了自己,那肯定是事先求证过的事实。 周楚楚压了压惊,勉强道:“所以她就把那唐婉下令关了起来?” “也不全是。”青鸾将周楚楚搀回廊下坐着,奉茶道:“唐婉姿容倾国,被推选为当年的水神贡女。这贡女本无守庙的习俗,可女帝为了她,不仅大修祭庙,还赐了她天下第一美的雅号。无奈当时朝臣一一反对,觉得女帝太过沉溺于女色,大修祭庙本就让六部的人怨声载道,于是他们联合上书,请求发落唐婉。” “这跟她有何关系?!”周楚楚捏了捏拳头,满是不服:“难道生得太美也是她的罪过吗?那难不成长得漂亮些的都要拿刀子划破自己的脸不成?” “刀子?什么刀子?!” 陆子卿突然从房中跑了出来,他被外面的聒噪声吵醒,又听得周楚楚在外面说什么刀子不刀子的,心里慌得很。 “你醒了正好,我正有话想问你。”周楚楚一口叫住了陆子卿,灼声道:“是不是你把唐婉放出去的?”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观看鸭! 第20章 20-被捕 “冤枉啊!” 陆子卿挠了挠头,听着府外一阵骚动,顿时明白到底发生了些什么。 “没什么要说的吗?”周楚楚扬了扬眉,望向外头来来去去的禁军,道:“你今天下午才看到唐婉与商小玉私会,不到半天她就逃了,你没发现这里头有什么蹊跷?” “确实有些蹊跷。”陆子卿一本正经地坐了下来,道,“昨日我在神庙外可听得仔仔细细,那商小玉对那唐婉说什么很快就要出去了,既然很快就要出去了,她为何还要逃呢?” “鬼知道呢。”周楚楚白了一眼,将剥好的蜜橘塞到陆子卿手里,“这事本就与我们无关,且看他们到底怎么折腾吧。” 话音刚落,禁军便搜寻到了周府外。领头的是个叫萧正奇的男子,他一身银鳞,头戴红缨,满是威风地入门而来。两侧精兵长驱,铁甲声浑厚,陆子卿莫名抖了一抖,缩到了周楚楚身后。 “胆小鬼!” 周楚楚嘀咕了一声,扭头便笑脸相迎了上去。 却说那萧正奇是个不苟言笑的男人,见周楚楚与青鸾如此热情,一点也没有触动。他瘫着个脸,只冷冷道:“奉女帝之命搜查罪女唐婉,还请周姑娘行个方便。” 周楚楚瞥了瞥萧正奇手中的凤牌,命青鸾引那些兵哥儿往府内去了。旁边的陆子卿被这提刀带枪的禁军吓得双腿发软,周楚楚看着他那好没出息的样子,不由得觉得有些好笑。 “怎么?这点动静就怕了?听你姐姐说,你还想做禁军呢!” 陆子卿哭丧着个脸,埋头道,“他们太凶了,一点也不温柔……” “他们可是大内的禁军,可都是京都的中坚。”周楚楚敲了敲陆子卿的脑袋,调侃道:“你以为这是在过家家呢?” 陆子卿回身扫了眼那些杀气斐然的禁军,心中惘然。从前他远在磁州就曾听闻过京都禁军何其威风霸道,今日一见,果真是气势如虹。 这种威风是他可望而不可即的,陆子卿想拥有,但也明白它离自己很远很远。他觉得自己还是适合做个逗猫戏狗的登徒子,拽着周楚楚,平平淡淡地过一生。 至于什么禁军梦嘛,哪有神仙姐姐重要呢? 陆子卿又将周楚楚一把抱住,嘤嘤作泣道:“别离开我!” “怎么又哭了?”周楚楚满是无奈,“你这眼睛是装了什么喷水机关吗?动不动就哭。” “我就是……就是……被吓到了……”陆子卿抹着眼泪,委屈巴巴,“他们太凶了。” 正说着,萧正奇等人已搜寻完毕。他向周楚楚微微行了行礼,瞪了陆子卿一样,二话不说便走了出去。 陆子卿被萧正奇瞪得云里雾里,忙止住了哭声,冲那背影凶狠道:“摆什么架子嘛!不就是个禁军!小爷要想当,也不是当不得的。” “就你这小哭包的性子?”周楚楚跟着青鸾一同笑了起来,“怕是犯人没抓到,就先哭上了呢!” 周楚楚正笑着,见那萧正奇又折了回来。他照旧一副黑着脸的样子,径直走到了陆子卿身前。 “萧统领这是……” “麻烦陆家公子随我走一趟。” “这是何故?”周楚楚一手护住陆子卿。 “何故?”萧正奇将手中画像摊开,快人快语道:“刚刚听到巡安司的人说,陆子卿今日午后私闯过妈祖神庙。在离开神庙后不久,唐婉便不知所踪,我们有理由怀疑,他与唐婉失踪一事有所关系!” “跟我无关啊!!!”陆子卿急得险些哭出了声,“我今日确确实实是去了妈祖神庙,不过只是为了一睹花魁的美貌,我哪里知道她会跑?!” “就只是今天吗?”萧正奇目光凛冽,看得陆子卿后退连连。他举起手中的糕点,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应该不是你第一次闯妈祖神庙了吧?我们在凤阳门的甬道上捡到了一块牛乳糕,这糕点原是磁州特产,京都无处可售。不用打听也知道,巡逻卫中贪食牛乳糕、又与磁州扯得上干系的,只有陆家少爷你了。” “怎得,走一趟吧?” 萧正奇抓起陆子卿的手腕,作势要将铁链套上。 周楚楚看陆子卿六神无主的模样,哪里还顾得上什么矜持不矜持,她一手将那萧正奇推开,张开双臂,拥护道:“还没定罪呢,萧大统领就准备拿他当犯人了?他好歹也是陆文山的儿子,你们若是把他怎么了,来日陆文山禀告女帝,有你们禁军府好受的!” “尔等正是奉女帝旨意彻查唐婉失踪一事,女帝有旨,萧某有先斩后奏权!” “斩……?”陆子卿哭得更大声了,“为什么……为什么要斩……” “你别哭了!”周楚楚略有些怒了,扭头便是一通狂吼。陆子卿被周楚楚发火的样子吓到,瞬间停住了哭声。 “你若是真的没做,又何必如此惧怕?你到底是不是个男人?!” 周楚楚拉起陆子卿的手,将他推到萧正奇面前,“你抓!你抓去好了!但若是此事查下去与他无关,萧大统领,只怕以后周陆两家连朋友都没得做了!” “只要心怀虔诚,何愁没有知交。”萧正奇压了压身子,命人将陆子卿押了下去。 “小姐,现在可怎么办啊……陆家公子在周府被抓了,陆家老爷万一追究起来……” “别急,容我想想……容我想想……” 周楚楚一边喘着粗气,一边坐在旁边的石凳上。这一系列的事发生得太快太快,快到让周楚楚有些发懵。她不知道为何唐婉失踪的矛头会突然转向陆子卿,即便是陆子卿私闯了妈祖庙,但也断不会到缉拿审问的地步。 周楚楚在庭中来回走着,不到半刻,陆子衿循声而来。 她听明泉说陆子卿被禁军给带走了,连袍子都来不及披就直赶周府。为防惊动陆文山,陆子衿特意吩咐了府中所有人不得打扰老爷休息,此时此刻,那陆文山还徜徉在睡梦之中毫无所知。 见着周楚楚,陆子衿心里才踏实了些。因为些什么事,陆子衿来的路上都听明泉说了,她唯一担心的是那禁军府的人会不会擅自对陆子卿动刑。 旁人或许不知,但陆子衿是知道的。她这个弟弟,从小到大娇生惯养,连油皮都不曾破过一块,如此金贵的身段,又怎么遭得住禁军那一套凌迟般的酷刑。 周楚楚见陆子衿比自己还慌,忙安慰了几句。她派青鸾先去禁军府门口探听着,一有什么动静就来回禀。 二人一齐入了正厅坐着,左右无言。 “我感觉这事倒不像是冲着陆子卿来的。”周楚楚抿了口茶,“这事像是在针对我。” “针对你?”陆子衿更迷惑了,“他们为何要针对你,你与那唐婉素来没有什么牵扯。” “有。”周楚楚想起初见商小玉的那一天,又想到陆子卿说商小玉将凤阳门的侍卫支开的事情,揣摩道:“我曾好奇偷看过那花魁一眼,被女帝身边的男宠商小玉给撞见了。” “他有什么理由害你?”陆子衿反问了句,手中的茶一滴未饮。 “再说了,如果是商小玉为了给唐婉逃跑打掩护嫁祸与你,早在当初撞见你的时候就应该揭穿你才是,如今的箭头可都指着我那蠢货弟弟,到底是谁跟他过不去呢?” “陆子卿初回京,绝大多数时候都被陆老爷圈在家中,应该不会树敌。”陆子衿蹙了蹙眉,转念道:“会不会是薛清?” “应该不会,她今天一天都跟我待在一起,我出宫以后她便说要回——”周楚楚正说着,突然脑子里一片错乱。 “糟了!竟中了那女人的计!” 周楚楚恍然大悟,忆起白日里薛清那副温顺恭敬的样子。她还纳闷呢,那薛清怎能如此大度,让她抄贡女文书便抄贡女文书,让她陪自己去掌政司她便去掌政司,原来一方面是为了看住自己,另一方面,是为了替自己做不在场的掩护! 陆子卿对自己说过,凤阳门外的守卫是被商小玉支开的。而薛清在今日宫门下钥时曾说,要回文渊阁收拾收拾东西。当时周楚楚未曾多想,没心没肺地出了宫,和陆子卿一道回了周府。 如今想来,很有可能是薛清趁着宫门下钥前的时间,放走了唐婉。那时正是侍卫换班的时分,又值巡逻卫们犯困犯懒的时候,此时放走唐婉可谓是大好时机,而有商小玉买通侍卫在先,陆子卿私闯神庙在后,两个活靶子挡在自己面前,禁军是万万查不到自己身上的。 更何况,她赶在宫门下钥前出了宫,就在周楚楚出宫后不久,且有文渊阁的小公公可以为她作证她的的确确回了趟文渊阁拿东西,薛清这一招釜底抽薪,竟将陆子卿给卷了进来! 周楚楚怒火攻心,掌间的茶盏险些被捏碎。陆子衿宽慰着周楚楚,她知道这薛家女出了名的刁滑隐忍,平时看着安安分分的,实则也是个城府极深的。 二人在心中盘算着解救陆子卿的法子,再也没有什么饮茶的心思。 作者有话要说:祝大家2019最后一天快乐! 第21章 21-入狱 青鸾赶回周府时,周楚楚心中已有了大概。 眼下这茶指定是没法喝了,按青鸾的说法,那陆子卿直接就被萧正奇送进了诏狱。 陆子衿彻底慌了,带上明泉就往禁军府赶去。周楚楚自知这陆姑娘是个有心性的人,她决定了的事,十头牛也拉不回来。 “现下可怎得了?”青鸾扶起险些站不住脚的周楚楚,神色慌忙。 周楚楚看着陆子衿渐远的身影,努力平复心绪道:“且让她们去,不去心里反而更不踏实。” 见青鸾有些迷惑,周楚楚顿了顿,又补充道:“这萧正奇看着不像是个会乱用私刑的人,在真正的罪魁祸首没有落网之前,他应该不会把陆子卿怎样。” “可万一呢?” “是啊,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周楚楚来回踏着琐步,秀眉紧蹙,“这薛清看着安分老实,竟是个心思如此曲折的货色。早知今日,我当日就应该将她赶尽杀绝!顾进筹是顾进筹,可薛清,我是断断不会放过。” “青鸾,你替我取一物来,我要亲自去会会那薛清!” 青鸾看着周楚楚双眸透出的杀气,就猜到了她口中所指究竟是何物品。 当日顾氏夫妇还住在齐王府时,曾在这里留下过一幅双鹭齐飞的水墨画。那是顾进筹极其心爱的画作,那一日匆忙,他们来不及取画。 如今那画原封不动地挂在那房里,周楚楚心里清楚,只要是顾进筹所心爱的,那必然是薛清会在意的。 …… 阴云密布的赵府内阁,薛清正悠哉乐哉地倚在栏边饮茶。外头禁军巡回聒噪,她却是难得的舒爽。 周楚楚,是你该死。 当日狠心逐府,连自己身虚体弱的夫君都不曾放过。这也就罢了,还装模作样地送来五十两银子。难道自己荣冠京都的薛姓,靠五十两就能平白打发? 还是说,在周楚楚心里,自己和夫君就只值五十两银子?! 薛清一想到这个,胸腔里的怒火便熊熊燃烧了起来。她自认是个漂泊无依的贱骨,却只有顾进筹一人可以任她贪恋。薛清可以容忍周楚楚对自己在文渊阁呼来喝去,却不能容忍她对自己的夫君也如此轻视! 不过一切都好了…… 一切都好了…… 如今她巧设连环计,将唐婉放出宫去,还有商小玉和陆子卿替自己挡着。 她让赵自清买通了文渊阁的小公公和妈祖庙的守卫统一口径,真凶通通指向陆子卿一人,就算陆子卿百般逃脱,商小玉亦难辞其咎,禁军府就算把京都城给翻过来,也不会牵扯到自己身上。 薛清含了口清茶,不由自主勾起一抹浅笑。那笑刚攀上眉梢,周楚楚就带着青鸾气势汹汹地冲了进来。 “周姑娘且慢!薛姑娘并不在老奴府中!” 赵自清一手拦着,却止不住周楚楚往内走的冲劲儿。 薛清见赵自清如此卑躬屈膝,也不惊奇,他本就是个欺软怕硬的主儿,要是自己有那为爱女报仇的心气儿,也不会将她招入麾下。 “你别拦我!”周楚楚紧紧拽着手里的画轴,朝府内喊,“若是还想要你夫君的画,就赶紧给我滚出来!” 薛清不疾不徐地下了阁楼,翩翩迎了上去,道:“周家姐姐这是怎么了,怎么发这么大的脾气?” “别装傻。”青鸾快人快语,顾不上什么尊卑之分,“你要是还想要回你夫君的画,就跟我家主子一起去禁军府认罪。” “认罪?”薛清不禁失笑,“认什么罪?我何罪之有?” “我就知道你会装疯卖傻,薛清,你这套伎俩我已经领受过了,可是现在,我也不是从前的齐王妃了!” 话罢,周楚楚“呼”地一声展开画卷。 她让青鸾替自己拿着,起手抓住那双鹭齐飞的边界,横手一撕。 原本花好月圆的双鹭美景顿时一分为二,周楚楚将撕成两半的画扔到薛清脚边,临了还不忘踩上两脚。 “你是不是疯了?!” 薛清花容骤变,满是惋惜地看着那副被撕毁的画像。那可是顾进筹最喜欢的一幅画啊! 即便是在病中,他也不止一次告诉自己一定要找机会向周楚楚取回这幅画,却不曾想被激怒了周楚楚直接就把它给撕了,当真是一点情分都不留! “还打算继续装傻吗?”周楚楚扫了眼早已吓得发抖的赵自清,一把抓起薛清的衣领,道:“你哥哥是亲王,我照样可以让他滚出京都。念在你对顾进筹一往情深的份上,我已对你仁至义尽。可如果你还是敬酒不吃吃罚酒,铁了心要跟我的人过不去,那咱们就都别想好过!” “你的人?你的什么人?”薛清冷笑了两声,击掌道:“你还没跟陆子卿怎么样呢?就把他称作你的人了?” “赵自清,听见了吗?明日的京报上,你可有新的东西可以写了。” 赵自清刚想要说什么,被青鸾狠狠瞪了回去。他也不想被卷进薛清与周楚楚的恩怨里,思前想后,还是闭上了嘴。 “薛清,我现在确实没什么证据能指正你,不过今天撕画是告诉你,你若是执迷不悟下去,就别怪我周楚楚心狠!” “你心狠的时候还少吗?”薛清语调轻柔,面上还挂着忽明忽暗的浅笑,“自打你休夫开始,我就知道你不是从前那个闷不吭声的齐王妃了。你将我们夫妇赶出王府,我便罢了,可顾进筹呢?他从前没少帮你。若是我没记错,你当初寄给你家父母的家书,可都是我相公帮你写的。执笔之恩,何以相报?你就是这么对待自己的恩人的?” “放肆!” 青鸾愠了一声,抬手甩过一记耳光。薛清咬牙受着,脸上的笑意未减半分。可真是能忍啊,周楚楚感觉这薛清就像是条打不死的毒蛇,怎么弄也拿她没办法。 “看看,看看,这就是前嫂嫂的做派。”薛清捂着微微红肿的半边面庞,颔首道:“都已经不是王妃了,手下人做事还没个分寸。你难道不知道我姓薛吗?说到底,也算是半个皇亲国戚。” “我呸!” 周楚楚叉起了腰,甩头道:“就你这品性还皇亲国戚,我要是顾进筹,早就得被你给恶心死!” 周楚楚放完狠话便拍拍小手走出府去,留下薛清和赵自清面面相觑。 双鹭齐飞惨不忍睹地堆在脚边,薛清一把拿起,红着眼睛回了房去。 “小姐,我们这样大闹赵府,那贱人会不会再反咬我们一口,做出些难以预料的事情?” 青鸾跟着周楚楚齐齐出了府,心头满是担忧。 周楚楚在马车前停下脚步,淡淡道:“应该不会,她那么爱顾进筹,应该会想到若是再惹毛我,我就拿她相公开涮!” “可……”青鸾面露难色,“可这是终究与顾公子无关,小姐把他牵扯进来会不会不太好……” “好?”周楚楚嗤之以鼻,“活到现在,我都已经忘了好这个字到底该什么写了。我问你,什么是好?什么是不好?如果与人为善便是好,那我从前那样心善,可薛海还不是和赵家女厮混到了一起。他们可曾想过要对我好?” 良久,周楚楚叹息了声,道:“我早已死过一回了。” …… 禁军府诏狱内,尸腐气浓郁。那味道就像是放了许久的馊米,肉臭之中还带着两分朽木之气。 陆子卿裹着冰凉的铁链,在禁军卫的带领下走过一条长长的窄道。道路尽头是一扇猩红色的大门,两侧石麟镇守,阴森诡谲。 “走啊!干嘛停下来?” 其中一个个子稍矮的守卫看着突然止步的陆子卿,语气满是不耐烦。 “敢问两位兵哥哥,前头是什么地方?” 入了诏狱的陆子卿倒也不哭了,离了周楚楚,活脱脱地像是换了个人。 他甚是冷静地看着眼前的禁军卫,寒声道:“你们不会是想对我动私刑吧?” 另一个个子高的忙推了把陆子卿,催促道:“关你何事?赶紧给我走!” 陆子卿唯唯诺诺地向前走去,同时不忘用眼角余光观察着周围的一切。 按理说,这没定罪之前,案犯都得先关进诏狱。等审讯调查除了结果,方才有下一步打算。 可陆子卿看着那门,浑身往外冒汗。这可不像是什么诏狱,反而更像是所谓的刑室。而一想到刑室,陆子卿头上的汗就更多了。 从前他听爹爹讲过,当今女帝治法森严,与其配套的大梁刑法也是花样百出。什么炮烙、车裂、腰斩都已见怪不怪,剥皮、插针、虿盆这些细碎功夫才是真正地磨人。 看这样子,也不像是萧正奇会授意的事。陆子卿清楚,一定是有人从中作梗。 唐婉失踪,自己好死不死在庙外丢了糕点,又好死不死被萧正奇的手下看见,按理说,他这么细致的人,没有理由不会查到商小玉头上,可这一次明显是只冲着他一人来的,这到底是为什么呢? 陆子卿的步子一步赛一步地沉重,他的心里就像是扎了一万根的针。其实相比于自己,他更担心这次幕后主使是冲着周楚楚来的。陆子卿允许自己挡刀挡剑,可断不能容忍任何人伤害他的阿婴。 猩红色的大门被徐徐推开,一束冷光打在陆子卿脸上。 他向内探去,只见门后是一位浑身沾满血的男人,他被锁链捆着,披头散发,没个正型。 高矮侍卫快步走了过去,一瓢冷水泼醒了那男子。陆子卿看着那男子的脸,一时间有些发痴。 从前他在磁州也算是阅人无数,什么样的漂亮美人没见过,可身前这个男子确实比女人还美,就算带着伤,也丝毫不影响他的好看。 陆子卿呆了,呼吸也变得更加急促,若非那男子睁开眼睛瞪着自己,只怕他还得再看上许久。 “这是……” “商小玉。”矮个子侍卫眉也不抬,冷冷说:“来与你一同作伴的。” 第22章 22-芳菲 昏沉沉的刑室里,商小玉的脸就像是一盏自带辉芒的烛火。陆子卿的心被他照得如沐春风,这大概就是长得漂亮的好处吧。 不过欣赏归欣赏,他可对男色没什么兴趣。他看商小玉就像在看画一样,画很美,但你会和画上的人谈情说爱吗?不会。 因为他美得失真。 相比之下,周楚楚就“真”了许多。从前他在磁州,对周家姐姐没什么太深的印象,可一起经历了这么些个事情,他越来越觉得,周楚楚的“真”有多难能可贵。 爹爹总说京都鱼龙混杂,水深水浅如何如何。可陆子卿却想,能在这样的世态里守住一份“真”,那便是非常难得了。 陆子卿想着,身子在高矮侍卫的拉拽下坐到了老虎凳上。陆子卿这才从痴想中醒来,四下气氛压抑,有些他喘不过气。 “老老实实在这里待着,别给我耍小心思!” 高矮侍卫拉上门锁,碰杯吃起了夜宵。 陆子卿看着他们吃得痛快,想起自己这晚上也没来得及吃什么东西。现下肚子饿得咕咕作响,没半点困意。 “那个……”陆子卿望着外头桌子上的烧鸭烧鹅,垂涎道:“两位官爷能否……那个……那个……” 他指了指那鸭腿。 “干嘛?还想吃烤鸭?做你娘的琉璃梦去吧!” 陆子卿被骂得有口难言,从小到大,他哪里受过这样的苦?曾在磁州寄人篱下,可也是锦衣玉食被人伺候的。任谁也不敢对自己蹬鼻子上脸,今日倒让两个小侍卫给训了。 陆子卿一屁股坐回到老虎凳上,他已经被气饱了。 再看那商小玉,又昏了过去。想是伤势很重,没什么生还的余地了。 一个血淋淋的活死人吊在自己面前,哪有不慌的?陆子卿看着商小玉身上潺潺细流的黑血,越看越是晕眩。 一时迷乱,他忘了自己有轻微晕血的症候。如今瞅着商小玉那连绵一片的猩红,陆子卿像是被灌了迷魂汤一般欲死欲仙。 而正在他快要陷下去的时候,铁锁“咔嚓”一声被解开。周楚楚带着青鸾俏生生地出现在了面前。 陆子卿还以为在做梦,蠢笑着伸手去挽她。可陆子卿没走两步就双腿发软,摇摇欲坠的,就坠进了周楚楚怀里。 “神仙……神仙……姐姐……” 陆子卿将头埋在周楚楚胸口,眼神涣散。 “卿卿好饿……” “好饿……” 他昏了过去。 …… 陆子卿再醒来时,周楚楚还在。 这一次陆子卿不用确认是不是梦了,闻着周楚楚身上的香气,他笃定这就是周楚楚。 陆子卿正欲开口求安慰,肚子突然发出“咕咕咕”的声音。周楚楚忙让青鸾把食盒里的东西端出来给他,陆子卿一看,竟是醉仙居的烧鸭。 “来禁军府路上猜到你可能会饿,所以叫青鸾替你打包了一只。”周楚楚满是宠溺地看着陆子卿,她没说的是,重生前的那只烤鸭腿,也是今时今日这样的味道。 “唔……好吃……好吃极了……”陆子卿啃得满嘴是油,忽而想起了什么,道:“神仙姐姐怎么进来的?” “自然是塞了银子。”周楚楚与青鸾对视了一眼,默契道:“我已经大致弄清了到底是怎么个来龙去脉,是薛清在整你,只是我没有直接证据指向她,所以暂时没有告诉萧正奇。” 周楚楚把自己的推断一五一十告诉了陆子卿。 陆子卿一边啃着烧鸭,一边听得有条不紊,只道:“可她与我无冤无仇,更是与我陆家无冤无仇,何苦要来整我?” “她是冲着我来的。”周楚楚略带愧疚地看着陆子卿,叹息道:“周陆本一家,你最近这些日子与我走得近了些,你又是个最没心眼的,不对付你对付谁?” “她总是试试水深水浅不是?” 陆子卿听周楚楚这样讲,这心里压了许久的石头终于落了地。 幸好薛清是冲着自己,得亏薛清是冲着自己,若是她把矛头全都对准周楚楚和陆子衿,那才让陆子卿难受呢。 不过现在不用怕了,祸事他自己一人扛着。只要别关系到周楚楚和家里人,陆子卿死而无憾。 看陆子卿似有深思,周楚楚颇有些欣慰。她从前只当陆子卿还是个孩子,不懂人世冷暖。如今看他也会盘算了,这是好事,起码说明,陆家小少爷长大了。 她就这样看着陆子卿啃着鸭腿骨头,觉得他可爱。刑室里的光很暗,周楚楚的心里却亮堂得很。两人互相看着彼此傻笑着,青鸾也被齁出了满嘴的蜜。 …… 禁军府,诏狱。 萧正奇正翻阅着底下人呈上的案宗,一脸忧愁。 随身的侍从云朗奉了热汤来回话,道:“陆子卿已进了刑房。” 萧正奇缓了口茶,喃喃说,“让下头人先别用刑。” “喏。” 云朗俯身应了一应,顿了顿,又说,“其实奴婢有一事不大明白……既然陆子卿没用刑,为何商小玉却用了,难道商小玉比陆子卿更有嫌疑放走唐婉不成?” 萧正奇摩擦着冰冷的手掌,眼神冷峻。他盯着微微打皱的卷宗,说:“这是女帝的意思。” “女帝……?”云朗更不懂了,“女帝不是最疼爱这商小玉的吗?” “她是最疼爱商小玉,可你别忘了,这商小玉也是唐婉的旧交。” 萧正奇望向甬道尽头的刑室,眉间的哀愁,更浓重了几分。 “让我进去!求求官爷,就让我进去看看他可好?” 萧正奇正思索着,诏狱大门口忽而掀起一片嘈杂。萧正奇指了云朗去看,末几,云朗来报,说是外头候着的,是陆府的女公子。 陆子衿。 萧正奇听过这个名字,京都第一才女的名号可不是空穴来风。萧正奇虽武将出身,可对读书人到底也是心怀着敬畏。何况对方还是个姑娘,不好强硬着来。 几相权衡,他决定自己亲自去接待她。 恰是芳菲满怀的四月,禁军府旁的几树枯枝也都开出了粉色的小花。和风幽幽吹落在青石板地上的水洼里,连成一片,仿佛一块软绢绣帕。 陆子衿却没什么心思欣赏这落英缤纷的春景,她现在心里跟油煎了似的难受。若是陆子卿出了个什么意外,那他们陆家可就几乎失去了半边的天。 陆家老爷本就只有一儿一女的薄福,更是指着他们来养老送终。万一陆子卿这次赔进去了什么,那么连带着陆家,想必都会跟霜打了茄子一样一蹶难振。 正细细想着,陆子衿见廊角飘来一抹黑。明泉认得,那是禁军府的萧大统领,以前帮陆文山跑腿办公差时,见过几回。 “陆姑娘,在下萧正奇,禁军府统领,不知陆姑娘今日到访所为何事?” 萧正奇明知故问。 陆子衿懒得与他打太极,只道:“来见我弟弟,陆子卿。” “他很好,没定罪之前,我们不会把他怎样。”萧正奇见陆子衿略有些严肃,也跟着收起了客套的笑容。 “那好,明泉你可听到了?萧大统领说了,没定罪前陆哥儿不会怎么样。”陆子衿眨了眨眼睛,“今日我就信了萧统领这句话。” “你就这么容易信我?”萧正奇有些疑惑,“不怕我是应付你才这么说的?” “你可是萧正奇。”陆子衿笑了笑,“京都城里出了名的正人君子,与其说是信你,倒不如说是我信我自己。” 萧正奇勾起一湾浅笑,再看陆子衿,也变得更加清丽动人。 …… “启禀陛下,文渊阁执笔令薛清求见。” “哼,她倒是来得及时!”女帝一手推开手里的黑猫貔貅,挥袖道:“你让她来!” 须臾,薛清飘飘然行至跟前。她猜到了女帝会说什么,女帝和唐婉的那些事,除了女帝自己知道,便只有薛清最清楚了。 “人是你放走的吧?”女帝看着薛清宛如死灰一般的双眼,心中满是愤慨。 “说话!”女帝拍案。 薛清跪在地上,一动也未动,她只扬着脸,看着女帝说,“此事与我无关。” “无关?那你告诉我,唐婉难不成还是自己跑出去不成?” “唐婉就是自己跑出去的!”薛清突然直起了身子,声音也跟着响亮了几分。 “陛下……这么多年过去了,若是她真对你有情,早就服软认输了。你难道还不懂吗?她根本就不爱你,陛下!情爱之事本就无法勉强,清儿只是做了陛下一直犹豫不决的事!” “放肆!”女帝彻底怒了,连带着案上堆叠成山的文书一股脑儿全都推到了地上。 她上前挑起薛清那张沉静自持的脸,冷冷道:“你知道你现在在对谁说话吗?” 薛清不语。 “说得好听,什么为了朕才做的,难道不是你嫉恨周楚楚在先,想借由唐婉一事打压打压她的气焰?!” “清儿确确实实对周家女有所不满,可也确确实实觉得愧对了唐婉。我想用她来对付周楚楚没错,可我也是真心想救唐婉一命。” 薛清说着,眼角不由得划出一颗眼泪。 “十一年了,她被关了整整十一年。陛下可曾还记得,十一年前,她是怎么关进去的?” 薛清的眼里噙满眼泪,表情却异常冷静。女帝望着她那双幽如寒潭的双眼,亦不由得有了些恍惚。 “你走吧……”女帝别过了身子,将头埋进阴影里,“今日这些话,朕会当一个字也没听到过。这件事朕也不会追究你,只是总得拉个垫背的不是?” “商小玉是最好人选。”薛清瞬间止住了泪水,淡淡道:“或者陆子卿。” 第23章 23-合欢 “陆子卿?”女帝微微拢了拢厚重的眼皮,道:“就是陆文山的小儿子?” “正是。” “不可!”女帝断然拒绝了薛清的提议,她心里清楚,这陆文山昔日对她有恩,她断不可因为唐婉,就将恩人的儿子推出去垫背。 “那就只有商小玉。” 薛清说这话时不带半分感情,仿佛在说一个事不关己的人。她已经忘记了是自己挑起的这些血雨腥风,她现在满心想着的,只有如何让这件事尽快平息。 “他是唐婉的旧相识,也是她的……” “够了。”女帝听得略有些烦,忙不迭揉着暴突的太阳穴。 “陛下,清儿有一提议,或许可以让唐婉自己回来。”薛清幽幽站起了身子,目光笔直地投向女帝。 “哦?”女帝抬眼看了看薛清,“你有什么提议?” 薛清神秘一笑,起身附耳。 从旁伺候的公公太监们没了偷听的心思,只听闻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 外头又下雨了。 …… 灯火势微的诏狱内,陆子卿将头压得很低。周楚楚没法待太久,陪陆子卿吃完东西便走了。诏狱里就只剩下他和商小玉,商小玉还昏着,看着吓人得很。 “他如何了?”萧正奇站在门外问,音色清冽。 陆子卿瞟了一眼,不忍哼了一声。 他最看不惯萧正奇这种故作正经的男人,整天板着个脸,还以为自己多厉害似的。不就是一个禁军统领,到头来,还不是女帝身边的一条狗? 外头侍卫恭恭敬敬地替萧正奇开了门,哈腰道:“萧统领去看便知。” 萧正奇走进了刑室。 “喂,我说你什么时候可以放我出去?我告诉你,我爹可是——” “闭嘴。” 萧正奇眉也不抬,冷冷走到商小玉身前,探着他的鼻息。 太微弱了。 这手底下的人竟也不知道轻重,商小玉好歹也是女帝的旧宠,何况还没有定罪,就把人打得半死不活,要是女帝执意追究起来,可该如何是好? 萧正奇掏出一块手绢,亲自替他揩拭着脸上的血。被抹了几下之后,商小玉那张惊世骇俗的面庞终于浮出了些正形儿,萧正奇不是个轻易为男色折服的人,可见了商小玉,还是不免被惊艳了一下。 “喂喂喂!我跟你说话呢?你到底有没有听我说话?!” 陆子卿冲萧正奇摇头又摆尾,不曾想他看也没看自己一眼,眼里只有商小玉。 “你这……这……”陆子卿暴跳如雷,叉着小腰怒吼道:“你这样我可是会生气的!” 到现在陆子卿才发现自己居然想不出什么合适的词来辱骂萧正奇,他总觉得寻常埋汰人的虎狼之词在这个男人面前都有些逊色,憋了半天,竟只憋出一句不痛不痒的“我可是会生气的”。 萧正奇停下了脚步。 “嘿嘿,你怕了吧?我告诉你,小爷我唔……唔唔……” 两侍卫用脏布堵住了陆子卿的嘴。 “太吵了,恐惊扰了萧大统领。”高矮侍卫继续巴结着,全然不顾气到翻白眼的陆子卿,“萧统领慢走,小心脚下台阶……” 萧正奇回身看了陆子卿一眼,顾不上说什么,抬手将商小玉扶出了诏狱。 …… 陆子衿在禁军府门口等到了周楚楚。 两人就着长街两侧通明的灯火,相继走在路上。 酒肆外入了夜便挂起一连串的纸皮灯笼,风吹起来,则掀起一列长长的斑斓。 陆子衿望着那摇摆的灯火,眼睛略有涩,她想说点什么,可感觉有块石头压在胸口,什么也说不出口。 “他很好,你放心便是。”周楚楚搭上陆子衿的手,先开了口。 “我现在担心的不是他,是你。”陆子衿别过头,确认两人身边只有青鸾后,方才道:“你听说了吗,薛清进宫见了女帝……” “她进了宫?”周楚楚微微一怔,“她动作倒是很快,我前脚刚去赵自清府上搅了她一顿,她后脚就进宫给女帝告状了?” “也不一定是告状。”陆子衿抬了抬眸子,将另一只手搭在周楚楚手上,暖心道:“也有可能是怕事情太大了,兜不住,所以进宫求女帝呢。” “但是无论是什么,有一件事可以肯定的是,商小玉和陆子卿二人,必定有一个会死。” “那你不应该更关心关心你弟弟吗?” “不用。”陆子衿笑了笑,道:“我敢断定,女帝断不会杀他。” 二人缓缓走着,不远处的徐厚才慌慌张张跑了过来。听闻自己的好兄弟被捕进了禁军府的诏狱,徐厚才这个心里急呀,跟蚂蚁上了热锅一样。 他叫手下人做了满满几大盒的酒菜提在手里,风一般地来到禁军府的门前。碰巧遇到陆子衿与周楚楚也在,两位佳人,一个美艳,一个清雅,看得徐厚才顿时没了看望兄弟的心思。 “陆家姐姐!且慢且慢!” 徐厚才三步并作两步走到陆子衿跟前,露出一脸痴蠢的笑意。陆子衿看他像是一个麻薯,还是发了霉的那种,越看越觉得厌恶。 “陆家姐姐千金之躯,怎么也敢亲临禁军府这样打打杀杀的地方?” 陆子衿礼貌笑了笑,道:“你的好兄弟在诏狱呢,你要去就赶紧着吧,不然禁军府过了探望的时间,就白白浪费了这么多的酒菜了。” 陆子衿这么一说,周楚楚才看到徐厚才两只手提的满满的吃的。不愧是陆子卿的酒肉朋友,这朋友进了诏狱,不着急去救他,倒是着急送酒送肉,他们还真是天生的般配。 徐厚才看着陆子衿爱搭不理的样子,扭头又对周楚楚说,“周姑娘也在……” 周楚楚含笑点了点头。 “两位姑娘这是已经看过陆子卿了吗?”徐厚才放下食盒,揉了揉酸痛的手腕。 “看过了,他很好,你不必着急。” “哎,人家是患难与共的好兄弟,怎么可以不急?”陆子衿话里有话似的嘲了句徐厚才,又道:“平日里你没少带我弟弟吃酒闯祸,你如果真心为他好,以后在宫里当差多看着他点,别让他再做出什么私闯禁地的事情,平白让人捏住了把柄。” “我怎么没有看住他!”徐厚才拂了拂袖子,撇嘴道:“他没告诉你们吗?上次还是我为他拿来的合欢散,要不然他……” “合欢散?!”陆子衿猛地一惊,“什么合欢散?!” “就是上次他惹周姑娘生气,让我想办法哄哄。我就给了他一副合欢散,让他放进酒里。当天他就把周姑娘约上了府,不过他太蠢了,没把周姑娘喝倒,倒是把他自己喝倒了,白瞎了我这来之不易的合欢散……” “合欢散到底是什么?”周楚楚看向陆子衿,察觉到她眼神中的不安。 “是……是催发□□,以求男女欢好的房中密药……”陆子衿面色铁青,手中拳头捏得咯咯作响,“简直太不像话了!居然靠这样下九流的功夫欺骗我朋友!” “妹妹别急,那天晚上我在客房,不也没发生过什么吗?”周楚楚按了按胸口,嗯,的确是“没发生过什么”。 “幸好没发生什么,若是就这样玷污了周家姐姐,以后我们陆家该怎么做人?!” 陆子衿瞪了瞪一脸发懵的徐厚才,训斥道:“求你以后离陆子卿远点,别又把他给带偏了!” “我怎么就把他给带偏了呢?”徐厚才略有些摸不着脑袋,“我这不是希望他好吗?” “给我有多远滚多远!”陆子衿踢开他的食盒,凶残道:“以后让我看见一次打一次!” 徐厚才怯了,连食盒都来不及收拾便仓皇而逃。周楚楚看着陆子衿这样气急败坏,想是真的给气到了。 陆家是出了名的书香门第,极注重声誉。下药这种卑劣龌蹉的手段,陆家人是万万不会沾染的。陆文山年事已高,陆子卿又三天两头惹是生非,陆家的招牌就靠陆子衿一人撑着,她倒也想不生气,可这世间许多事情,不生气实在不行。 第24章 24-扼喉 别了徐厚才,陆子衿打道回了陆府。周楚楚不放心,带着青鸾又进了趟宫。 怎奈守宫门的小侍卫说,女帝下旨封锁了大内所有出口,这时周楚楚才意识到,唐婉失踪,是真动了大动静。 青鸾站在一侧看着,灵机一动,上前道,“小姐何不见见顾进筹?他可是薛清的死穴……” “没错,我早该想到这一点,既然撕了画儿都没用,那就只有动人了。”周楚楚顿了一顿,道:“你去打听打听顾进筹的住处,就说请他来我府上喝茶。” “是。” “慢着……”周楚楚叫住了青鸾,“切记态度柔顺些,他身子不大好,受不了大刺激。” “是。” 青鸾蜻蜓点水般地点了点头,一溜烟似的去了。 西市街上走着更夫,铜锣声不断。 周楚楚听着这锣声一次次落在自己的心头,心中烦乱。再望向夜色中的京都城,似乎四处都弥漫着不安。 …… 没过多久,顾进筹就到了府上。 多日不见,周楚楚看他面色似有些好转。从前看顾进筹都是一副神色苍白的模样,现在看他,倒多出些红润的血色。 周楚楚让人扶了他坐下,笑道:“你别怕,我只是请你来府上说说闲话。” 顾进筹也不是傻子,自然懂得周楚楚此番的用意。他扫了眼这满堂金辉的王府,到底是千金富户,随随便便一间屋子,便是他这样的寒门一辈子都难以拥有的。 顾进筹淡淡道:“周姑娘找我来,是为了唐婉失踪一事吧。” 周楚楚停住擒着杯盖的手,笑了笑说,“果然什么都逃不过顾公子的眼睛。” “俗话说,无事不登三宝殿,周姑娘之前派人送给我的银子,顾某一分都不曾动用。” “你何必如此客气?都是一家人。”周楚楚懒得装了,坦白道:“我对薛清多有厌恶,可我对你,还是得顾念一丝往日亲情的。” 顾进筹瞥了眼周楚楚,心有触动。 “周姑娘若是想把我当做人质扣在周府逼清儿认罪,只怕对周府的名声不大好。” “谁说要扣你?这不跟你喝茶呢吗?” 周楚楚晃了晃手头的茶盏,低眉道:“从前你也唤了我多年嫂嫂,我虽不说与你有多亲近,可还是得念及伯逸。” “伯逸?”顾进筹听懂了周楚楚话里的意思,皮笑肉不笑地说,“原来不是薛海。” “薛海是薛海,伯逸是伯逸,他们怎配相提并论?”周楚楚抿了口茶,转了转话题,说,“说说你们吧,离了齐王府,你们夫妻二人都怎么生活的?” “还能怎么活?”顾进筹照旧挂着他那勉强的笑容,“无非是靠赵府老爷救济罢了,清儿做了他的狗头军师,成天为他出谋划策要对付你,可惜我这身子骨,一天不如一天,不然我——” 话还没说完,顾进筹便猛地发出一阵咳嗽。 “快!奉茶!” 青鸾端了新茶来。 顾进筹一把抓起茶盏,一口饮了下去。 未料一时太猛,顾进筹“哗”地一声吐了出来。伴随着茶水一同吐出的,还有一滩乌黑的鲜血。 周楚楚惊了,她没想到顾进筹的病已经严重成了这样。单看他的气色,周楚楚还以为顾进筹病好了许多,却没想到比往日更严重,现下居然还吐了好大一滩的血。 “吓到周姑娘……姑娘了……”顾进筹擦了擦嘴边的血,满怀歉意道:“求你别告诉清儿,求求你……” 周楚楚皱着眉,思量许久,方才道:“好。” “姑娘,薛清来了……” 门外小厮来报,看周楚楚那动静,竟还挺快。 “快让人把这里给收拾收拾……”周楚楚指了指地上的血,扭头对顾进筹道:“你放心,既然我答应你不告诉她,就一定不会告诉她。” 顾进筹颇为欣慰地笑了笑。 等了须臾,周楚楚快步走了进来。见顾进筹正坐在堂下,还以为是周楚楚在刁难自己的夫君。 她提上裙子便半跪到顾进筹身旁,细细检查着他身上有无伤痕。周楚楚瞅着她那慌里慌张的姿态,就知道,这顾进筹是请对了。 心有顾念,终究难成大事。 周楚楚挥帕笑了笑,妩媚道:“你不必如此惊慌,你相公在我这里好着呢!” 薛清抚摸着顾进筹的脸,一脸怒色:“你除了会拿我相公威胁我,你还会什么?” “威胁?”周楚楚学往日的薛清,开始装起了无知,懵里懵懂道:“我威胁了你什么?自打你一进府来,我才说了一两句话,我威胁了你什么?” 薛清面色发黑。 “你这还不算威胁吗?你把顾进筹带来周府,可不就是想让我认罪?”薛清甚是凄绝地笑了一笑,眼中星光似有似无,“你以为我会怕?有种你就杀了我们夫妻两,想让我去禁军府认罪?想都没想!!!” “清儿……”顾进筹发话了,语气甚是微弱。 周楚楚听着比苍蝇的叫声还小,可见顾进筹已经虚得不行。 “你别怪嫂嫂……我也不想你与赵家人拉扯不清……” “你别说话……进筹,我带你回家!”薛清抱了抱顾进筹,发现太重,她怎么也抱不起来。 周楚楚放下手里的茶盏,不疾不徐地说,“你别一来便做这样苦情给我看,我也不是会平白无故招惹是非的人。是你摆我一道在先,我现在只要陆子卿出狱,否则,今天你们谁也别想出我周府的门!” “不出就不出!这本就是我哥哥的府邸!” “你哥哥的府邸?你哥哥的哪样东西不是我周家的嫁妆?!”周楚楚一提到这个,胸腔里的火就更旺了,“就你哥哥那样的废物,一天到头若是光是俸禄不够他挥霍半个月的。你看看这屋子里的一器一具、一桌一椅,哪样不是我周家的银子换来的?!” 周楚楚一说起来,就跟黄河水似的汹涌起来。她想到了前世,想到了往生,她想起她那愚蠢无知的上一辈子,自己被齐王薛海白白欺骗的十年。 谁没有过山花烂漫的豆蔻年华呢?可那能换来什么? 离心……背叛……谋杀……掠夺…… 薛氏已经抢了周家太多太多,就连自己死后,他们都想着吞并钱产。临了还一口咬定这是薛家的家产,难不成全天下的东西都姓薛吗? 周楚楚狠狠瞪着薛清,心中怒火冲天。 薛清亦不曾畏惧周楚楚,冷眼相看着,紧搂着顾进筹。 “我们回家……” “你敢?!”周楚楚拍案而起,门口的小厮立刻堵上大门,严守以待。 “你执意要与我过不去?”薛清站起身子,平静的脸上终于浮出一丝来之不易的阴狠。 她的眼里跳动着仇恨的焰火,周楚楚在镜子里看到过,那时的自己才刚刚重生,她的眼里,也是这样破釜沉舟一般的恨意。 天空适时惊动万顷雷火,电光几近照亮了京都城的半边夜空。二人就在这忽明忽灭的电石火光中泠泠而望,心中各有万丈杀心。 “你本就该死!!!” 薛清扑了上去,死死扼住周楚楚的喉咙,咬牙切齿道:“是你!是你!一切罪过都是你!” “如果没有你!我们还好好住在齐王府里!如果没有你!进筹怎么可能连抓药的钱都没有!如果没有你!我又怎么会去文渊阁做一个任人摆布的小官,这一切都是拜你所赐,周楚楚!这些都是拜你所赐!!!” 薛清双眼血红,已经没了理智。周楚楚被她扼着脖颈,连一丝儿的气都呼不出去。 青鸾与顾进筹上前抬拉,却怎么也拽不开薛清的手。 这是要死了吗? 周楚楚拼命蹬了双腿,后背一片阴凉。 “清儿……你疯了……你快松……松开……”顾进筹半擦着额头上的虚汗,有气无力地劝告着。 可薛清哪里还听得进他的话呢?她的眼里只有无尽的杀意。 杀!杀!杀! 只有杀了周楚楚,她才会真正平息心中的不满。 满是热汗的手掌覆在周楚楚雪白的脖颈上,她早已被勒出一道道深红色的勒痕。青鸾急得四脚朝天,都用上了嘴巴去咬,都还是没能让那薛清松缓半分。 “你们这是在干什么?!” 突然一声清音破门而入,众人向后望去,只见一位年轻将士带着一列轻兵而来。 萧正奇…… 周楚楚虚弱地笑了笑,“扑通”一声瘫倒在地上。 薛清颤颤巍巍地放开紧掐着的手,脑海中的混沌忽而一瞬间驱散。她满是疑惑地看着自己两只满是血痕的痕,那是被青鸾咬的,可她刚刚竟毫无察觉。 “这便是薛家人的做派吗?”萧正奇目如匕首般地看着薛清,二话不说便吩咐人为她套上了枷锁。 “我没罪!你为何抓我!唐婉之事与我无关!!!与我无关!!!” “我何曾说过抓你是因为唐婉之事?我抓你,是因为你蓄意谋杀他人!”萧正奇亲手将薛清绞下,狠绝道:“自作孽不可活,薛清,你可认罪?” “官爷……此事与她无关……求求……求求你……”顾进筹不停地替薛清磕头求情。 “求求你看在我的份上,饶过他一会儿吧!!!求求你了……” 顾进筹泪水连绵。 “新科探花?”萧正奇摆了摆身子,道:“我敬你是读书人,奉劝你一句,切莫与这样的歹毒妇人生活在一起,否则她迟早会有一天害了你。” “她不会……”顾进筹上前拖住薛清的袖摆,啼哭道:“她肯定不会!” 第25章 25-疯魔 周楚楚醒来时,薛清已被萧正奇带回禁军府审查。 她轻触着被勒得发紫的脖颈,用胭脂一点一点掩盖着伤痕。 对于薛清勒伤自己这件事,周楚楚是万万没想到的。她未曾料到薛清能有这样大的胆量堂而皇之的弄伤自己,更不曾对她有过任何防备。 如今看着脖子上一条条显而易见的紫红色伤痕,周楚楚才有了些许警醒。从前她当薛清是个能容能忍的,不曾想真动起手来比自己还狠。 青鸾端了水盆来,瞅着周楚楚脖子上的伤,柔声问道:“姑娘可好些了?” 周楚楚若有所思地摇了摇头,看着镜子里自己伤痕累累的脖子,满心惆怅。 “陆家小少爷他……” “他很好,此时已经回了陆府,没受什么大伤。”青鸾替周楚楚轻轻挽起头发,让她能更方便探看伤口。 “那商小玉呢?”周楚楚抹着想药粉,不冷不热地问了一句。 “他伤得比较重,暂时养在禁军府里。”青鸾托着周楚楚的发髻,深思道:“女帝既然如此疼爱商小玉,这次又怎么舍得让禁军府下这么重的手?” 见周楚楚不言不语,青鸾又把话压进了心底。 “是因为薛清认罪了吗?”周楚楚看向窗外的一树浅色春桃,这可不像是她的作风。 “不是。”青鸾拧了拧手里的毛巾,肃色道:“是唐婉……又回来了……” “她又回来了?”周楚楚微微一惊,“她怎么又回来了?” “奴婢也不知道,小姐昏过去的这一个晚上,薛清被抓入禁军府,唐婉回宫,女帝亲审,桩桩件件都如狂风暴雨一般,让人措手不及。” “果然呐,薛清是有备而来……”周楚楚在心里飞快盘算着,忘记了脖子上和还带着伤痕这回事,“我之前还奇怪,像薛清这样隐忍内敛的人,怎会贸然在我府里动手?现在想想,倒也不排除她是故意为之……” “故意为之……这又是为何?” “你有所不知。”周楚楚扶住青鸾的手,从梳妆台前动起身子。 她试着走了两步,发现自己还算轻快,于是继续款款道:“薛清是个步步为营的人,不是个冲动的性子。我太了解她了,以至于她发起狠来,我一眼就能看出她究竟是真是假。” “她这样做,到底对自己有什么好处?”青鸾小心翼翼搀着周楚楚,一脸不解。 “薛清这么做,怕就怕在覆水难收。”周楚楚压了压下巴,正色道:“她放走了唐婉,应该不会料到女帝会动如此大的怒火,大内传出了风声,她就将这火烧得更旺了,薛清……薛清这么做……肯定另有隐情!” 周楚楚一屁股坐会回梨花木的圆凳上,不停地灌着热茶。几杯热汤下肚,她稍微得了些轻快。看着窗外的双眼,也不由得明亮了些许。 “这薛清,可比她哥哥难对付多了。” …… 陆子卿蹑手蹑脚地回了陆府,外头火光漫天,嘈杂声刺耳,陆子卿不想再惊扰了陆文山,平白无故又被臭骂一顿。 他在陆子衿的接引下洗了个舒舒服服的热水澡,又换了身干净衣服换上。 诏狱密不见光,陆子卿待着压抑得很,如今得以脱身,他只觉得是无比的清爽。 不知道神仙姐姐这会子怎么样呢?陆子卿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想着周楚楚。 他的脑子里满是诏狱中昏暗的烛光,以及周楚楚那张揉成一团的笑脸。 烤鸭…… 烤鸭腿…… 陆子卿闪回到了上一世。 上一世,便也是一只烤鸭腿…… 他把仅有的烤鸭腿给了周楚楚。 彼时的周楚楚被关在齐王府,被折磨得奄奄一息。陆子卿从旁看着,手足无措。 皎洁的月色照进窗枢,他从狭窄的窗隙中递出一只烤鸭腿,黑暗中他看不清周楚楚的脸。只记得她面色雪白,仿佛幽灵一般——那是被饿得失了气色。 周楚楚朝他拼命磕着头,嘴里迷迷糊糊地啃着鸭腿肉。她想是饿坏了,吃得不顾形象,陆子卿看她一个劲往嘴里塞着,整个心拧成了麻花。 他终究还是没救周楚楚。 留下烤鸭腿以后,陆子卿仓皇而逃。 他也搞不清自己为什么会“逃”,自己为什么会害怕。后来他那天的场景重忆过许多次,将这一场景推倒重来许多次。陆子卿一直在想,若是当日没有离开齐王府,若是自己再多待上一会儿,会不会,周楚楚会不会就不会死…… 他记得分明,周楚楚啃鸭腿时那饥渴的眼神。那是生的欲望,那是求生的的欲望。 那种感觉就像是你看到一个挣扎在湖面上的人,你有幸去搭救,却选择离开。 后来你再见到她时,你无法直面她的那双眼睛。 于是你装傻、充楞、试图闪躲,却发现自己从一开始就已经沦陷。 陆子卿如芒在背。 他首尾相连地蜷在被窝里,手中拳头捏得滋滋作响。 人生没有所谓重来的机会,他所能做的,只有把握这来之不易的第二次。 上一世的我视而不见,这一世的我必护你周全。 …… 禁军府,诏狱。 薛清正被衙役推着,有一步没一步走在前往刑房的路上。 萧正奇见她奇怪得很,寻常人听说要去刑房,早就怕得屁滚尿流,但这个薛清,非但没有害怕,反而出奇地冷静。 她戴着枷锁,步调琐碎,嘴角隐隐含着寒光灼灼的笑意,通身都冒着一股危险的气息。 萧正奇早年也是燕北扛刀饮血、金戈铁马十数载的军中硬汉,而后回京做了禁军府大统领,什么样妖魔鬼怪似的犯人没见过。 可这薛清是他见过奇怪的,她像一面冰冷的湖,任什么风也吹不起她半分的波澜。 可当你以为她就是块普通的湖时,里头顿时能伸出无数只触手将你生吞活剥。萧正奇在周府看过薛清猛掐着周楚楚的样子,那阵势,可一点儿也不像眼前的她。这个女人有些旁人难以企及的冷漠,也有着旁人难以想象的狠毒。 萧正奇坐了下来,翻着卷宗,不耐烦地问,“为何在周府寻凶?” 薛清将头埋得很低,萧正奇看不清她是哭是笑,只听闻她颤着声,涩涩道:“她以我夫君相胁,我怎能忍?” “以你夫君相胁?”萧正奇摸了摸下巴,“既然是人质,那为何周楚楚还以礼相待,我问过周府上下的人,他们都说,顾进筹和周楚楚坐在堂里,聊得挺好的,你一去,就变了味道了。” “那都是她的把戏!”薛清一听到顾进筹的名字,瞬间变得十分激动。她挣了挣手上的镣铐,发现无济于事,索性嘶吼道:“你们都被她骗了!” “那你说说,她都骗了什么?” “她……她将我们夫妇赶出齐王府,还假模假样派人送了银子,不就是想装好人?不就是想让这京都的世家们高看他们一样?”薛清一字一句述说着,脸上的泪交错纵横,“她从前就是这样,爱做善人,爱做好事,她如果真的心存善意,又怎么会将我夫君驱赶出府?” “是周楚楚这个贱人该死!你们都被她那伪善的面孔给骗了!” 薛清仰头望着萧正奇不动如山的神色,跪行上前,流泪道:“萧大统领不知道吗?周楚楚她就是□□啊……休夫没多久,就跟陆家二少爷厮混在了一起……她就是个□□……□□……” “当日休夫,选在陆府诗会上,而后休夫之后,就马不停蹄地跟陆子卿搅在一起,要我说,他们这对狗男女从一开始就是计划好的!计划好的!” 薛清越说越慌,越说越慌,到了后面,开始口不择言。 萧正奇听了她好一番胡言乱语,耳根都略有些发麻,他只冷冷道:“陆子卿远在磁州,回京后被陆文山一直圈养在府中,甚少走动。你这完全就是空口诬陷,姑娘是觉得自己蓄意杀人还不足以定罪,如今要给自己再加一重罪吗?” “那又如何?”薛清站了起来,狠狠盯着萧正奇,仿佛一朵淋着血的蔷薇,“你一个京都禁军府统领,又能奈我何?多一重罪,少一重罪,都不会影响我从这诏狱大摇大摆地走出去!” “姑娘就这么自信我不能把你怎么样?”萧正奇“噌”地一声抽出长剑,比在薛清喉口。 另一头的薛清从容不迫,幽幽然从怀中掏出一个物什。萧正奇定睛一看,是块失了色的残玉,引人注目的不是玉本身,而是玉上雕刻着凤印图样。 “女帝特赐此印,保我不伤不死。”薛清勾起一抹阴险的笑容,小心抚摸着那块救命的残玉。 萧正奇不知这玉的来历,可也看得懂这玉上的凤印。大梁不得私制官印,薛清不像是个作假的人,这玉上的凤印多半是真的,而朝廷官员得见凤印,便如同亲见女帝。 按照礼制,萧正奇还得跪上一跪。 “我的进筹啊……”薛清举起那块玉,借着小窗外的清冷月光,喃喃道:“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的……” “我们还有好多好多事没做不是吗?我们说好的要去燕北看一场雪,说好的要去磁州赏梅,我们还会有一个孩子对不对?我们……我们总是会在一起……” 薛清目光呆滞地看着那块残玉,一会儿哭,一会笑,半哭半笑,满是惊悚。 萧正奇听着薛清疯言疯语,一时间不禁有了些触动。 他隐约猜到这块玉与顾进筹有关,他突然想到,能让薛清清醒过来的,只有顾进筹一人。 作者有话要说:看到小可爱有问我是不是1V1哦,在这里统一回答下,是的!高举1V1大旗不松手,没有小三小四小五小六,只有男猪女猪之间甜甜甜~过了唐婉这件事,很快就要开始甜甜甜啦~ 第26章 26-前尘 顾进筹大口大口吐着鲜血,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给咳出来。 他这是陈年的旧疾,素来只能靠药吊着。如今薛清进了诏狱,他的身旁少了煎药的人,只能自己动手。 可依顾进筹这样弱柳扶风的模样,别说煎药,就连走上几步都费劲。 药罐里还装着昨夜的药渣,顾进筹双手将它捧起,颤巍着向屋外走去。 他一边倾倒着药渣,一边想着还被困在诏狱里的薛清。顾进筹是个认命的人,此生无憾,以一身之力迎娶了薛清。 哪怕当初自己不过就是一介寒门破落户出身,可薛清依旧没有嫌弃自己半分。婚后二人虽不大宽裕,可也算幸福和乐。 顾进筹从未想过大富大贵,他只想牵着顾进筹的手,安安静静地走下去。他不知道自己还能陪清儿走上多少的路,唯独记着,他要把生命后半段的每一天都托付于她。 檐角有雨吹落,滴在顾进筹的鬓边,一阵阴凉。他恍然从痴凝中惊醒,见屋外的泥泞小道上飘来一顶红伞。伞下拥着位华服美人,是周楚楚。 她不大放心顾进筹的身子,决定亲自来看看他。 薛清入了诏狱生死未卜,顾进筹失了倚靠,她不得不多加照顾着。 毕竟若不是自己将顾进筹请到周府上,也就不会有了后面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顾进筹是无辜的,他本就与那些尔虞我诈的事情无关。 周楚楚步至跟前,二话不说替顾进筹接过了药罐。顾进筹客气了一下,知道拗不过她,也就不再说话。 他坐在门沿上,奄奄一息地看着周楚楚蹲在旁边为他煎药,有那么一瞬间,他将周楚楚看成了薛清。 如果清儿还在,现在蹲在周楚楚那个位置上的,应该就是她。 薛清有一个莫名挺拔的翘鼻,每次煎药时,火光投射在她的鼻峰,微微一瞥,仿若渡了一层金粉。 顾进筹时常拿这个逗趣,说她有个金鼻子,薛清也不抵触,只觉得这是与夫君难得的欢愉时刻。 顾进筹越想越是悲伤,胸口的血气,也积压得更见凶猛。 他捂住鼻嘴,呕了一呕,这次倒没呕出一大摊血来,反是吐出几点发黑的肉芽。 顾进筹慌忙将那些混着血的肉芽儿挥袖揩了去,此时周楚楚的药已煎好,正晾在瓷碗中等它受凉。 周楚楚看着顾进筹越发凝重的脸色,玩笑道:“你不用太担心,薛清会没事的。” 她把药递给了顾进筹。 “但愿吧……”顾进筹心不在焉地答了一答,抬手接过周楚楚递来的药碗。 沉默半晌,顾进筹道:“周姑娘何故要管我的死活?” “自然是为着伯逸……”周楚楚想也没想,回得风轻云淡。 可不是嘛?纵然过去了这么久,周楚楚还是会想起伯逸。 伯逸,伯逸,伯逸,那个她曾经呼唤了十年的夫君,即便他已“逝世”许久,当日温存烟消云散,可周楚楚心里,永远都有一个位置留给伯逸。 “有时我也羡慕你与薛清。”周楚楚将头埋了下去,耐心地等待顾进筹把药喝完,“这薛清如今是举步维艰,可满心满眼的全都是你。而你对她,亦是情深如海,有时候想想,即便受万人唾弃又如何?只要另一个人不离不弃,唾弃就不再是唾弃。” “周姑娘也被唾弃过吗?” 顾进筹抬起水亮的眸子,满脸笑意地看着周楚楚。 他穿着一身褪了色的宽松旧袍,却一点儿也不显得寒酸。多年的诗书底蕴让顾进筹充满着清雅之气,掺杂着脆弱的病态,仿佛一只濒死而又绚烂的枯蝶。 “你看看我,都病糊涂了……”顾进筹自顾自笑了两声,涩涩道:“周姑娘当着满京权贵的休夫,要论唾弃,也是你唾弃别人而已。” “哪里的话……”周楚楚勉强应了应,纠正道:“我怎么会没有被唾弃呢?” 说完这句话,周楚楚留下两锭银子便走了。她与顾进筹本就算不上亲近,待久了,更是难免招惹闲话。 周楚楚觉得自己对顾进筹已是仁至义尽,伯逸“在天之灵”,亦可安息。 回了府的周楚楚彻夜未眠。 一整个晚上,她都在想陆子卿。 不知是自己太过敏感的缘故,还是旁的什么原因,周楚楚总觉得陆子卿有什么事在瞒着自己。 她一遍又一遍想着与陆子卿陆府初见时的情形,晴光初好,春意盎然。 周楚楚看着陆子卿抱着两只软兔,从假山后缓缓踱了出来。 她总觉得陆子卿奇怪,却又说不上哪里奇怪。 就着昏沉的睡意,周楚楚幽幽然入了梦中。她还是会梦到上一世的许多场景,譬如伯逸拉着自己的手,唤自己“阿婴”。 梦里的周楚楚想开口拒绝,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 眼前的伯逸慢慢模糊了身形,取而代之的,是陆子卿的面容。 周楚楚被惊出一身冷汗。 …… 勤政殿,内阁。 透着微微烛火的锦绣屏风上,一字排开缤纷交错的鸟集鳞萃。上头绿水清波、红粉花落,映出一派生机勃勃的阑珊气态。 而与这屏风格格不入的,是这殿中近乎诡谲的死寂。唯有重重叠叠的轻纱软帐后,不时传出两声微弱的吟哦。 侍女端持着火光四溢的烛火安立于屏风一侧。屏风后的凤榻上,女帝正侧卧养神。她的面色虽不及年轻女子青春娇艳,可依稀还能看出往日的风貌。 一身珠光熠熠的云锦华服衬得她灿烈夺目,恰似牡丹盛绽琼芳不老,又如海棠栖枝馥郁生春。 而她的身前,恰跪着唐婉。 论美貌,唐婉不输今年新晋贡女中的任何一位。即便是幽禁在神庙这么多年,唐婉的姿色依旧吊打那些庸脂俗粉。她扬着一张玉盘一般的脸,分布有致的五官每一处都恰到好处。女帝已择人为她添了新衣华服。此时此刻她身上穿的,正是女帝亲赐的百鸟朝凤袍。 “这么多年了,你是不是对朕还是有怨?” 女帝慢吞吞地睁开双眼,气若游丝地看着眼前艳光万丈的女子。 唐婉不卑不亢道:“臣妾不敢有怨。” “不敢有也已经有了。”女帝摆了摆衣袖,道:“薛清放你出去的时候,你若是无怨,又怎会逃走?” 唐婉没了声响。 “她的确聪明,知道自己触了逆鳞,险酿大错,于是想办法让你自个儿回来认错。”女帝从座上站了起来,踏着莲步走到唐婉身前,一手挑起她的下巴,“你看看,多美的一张脸,这天下应该没有男人忍心拒绝你这样的美人吧?也难怪商小玉那样的绝色佳人,亦为你倾倒。” “若非我下旨严刑拷打商小玉,又故意让薛清被捕入诏狱,怎能将你引出洞来呢?唐婉,你失策了……你此生最大的弱点便是太过于重情!” “还说这么多废话干什么,要杀要剐,陛下还请早下定夺。” 唐婉脸上不带一丝温度,她看女帝,也丝毫没有一点儿的温暖。 女帝望着她那幽邃清冷的眼眸,悲从中来,悻悻然道:“你当真对朕没有一丝情分?” “婉儿已经说过无数遍了,没有。”唐婉昂着头,字字珠玑道:“曾经没有,今日也没有,以后,更不会有。” “你不怕我现在杀了你?!” “陛下圣心莫测,婉儿贱命一条,全权握在陛下手里,陛下要打要骂,要杀要剐,婉儿绝无怨言。” 唐婉说完“言”字,眼中的潋滟微光蓦然漾了一漾。她抽了抽鼻子,婉声道:“只恳请女帝,放过商郎。” “商郎?你叫得好生亲热呀……”女帝坐回到龙座上,沉思道:“昔日花街巡游,你风光无二,商小玉身骑白马,就跟在花车队伍的后面静静护着你。我那时见你总是向后张望,是不是从那时起,你的心里只有他了对不对?你们郎才女貌天生一对,又可曾会想到,不起眼的某处,有一个人也在偷偷……” “前尘故梦,陛下何必念念不忘?”唐婉蹙了蹙眉,似有哀愁,“您现在是无人能及的大梁女帝,你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有成千上万的人奉为真理。你想得到的人与东西,也可以迅速得到,就算得不到,你也有能力让别人也得不到。” “您是女帝。”唐婉低下了头,语气也跟着微弱了几分,“您可是女帝啊……” “那又如何?朕做皇帝这么多年,想要什么,想得到什么,你难道还不清楚?我兴修妈祖神庙,广设香火,甚至以你的身形打造妈祖金身,朕心中真正想得到的,你又可曾——” “够了。”唐婉掐断了女帝的话语,即便她知道,顶撞君主是杀头的死罪。 唐婉站起身子,轻轻瞟了眼殿外,夜色真好,商郎,我们来世再见。 唐婉掏出匕首,想也没想,飞速朝自己的颈上抹了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杭州好热呀,天气超棒,都不想码字了,只想出去浪,不过还是忍住了,可能是因为懒吧~大家记得添衣 第27章 27-新月 “来人!!!来人啊!!!” 女帝慌忙上前两步,伸手钳住意欲自刎的唐婉。勤政殿外脚步匆忙,一大列大内禁军闻声而来,迅速将唐婉手中的匕首拍落。 “大胆!竟然当殿行凶!” 女帝撇过唐婉,泠泠道:“君王三尺,不得见血光。你是不是真以为仗着朕对你的宠爱,你就可以枉顾礼法无法无天?!” “那便杀了我吧……”唐婉垂下身子,鬓边两缕碎发顺势而下。多美的一个人,就连头发乱糟糟的时候也如此美艳而不可方物。 “陛下下令杀了我,也免得我自己动手了。”唐婉一脸慷慨赴义之色,全然没有半分回转的余地。 女帝闻罢不再言语,她不知该说些什么,才能让自己显得不那么尴尬。 从始至终,从始至终她都觉得自己在这段莫须有的感情里充斥着尴尬,尴尬的单相思,尴尬的讨好,尴尬的容忍,无一处不是尴尬的。 女帝感觉自己就像自己被架在绞架上一样,她上不去,也下不来。 往前一步,唐婉就自断性命,往后一步,她又多有不甘。 反复思量,女帝还是决定将她暂时收押回神庙,待贡女之事结束后,再从长计议…… 今年的水神节就这样哄哄闹闹地开始了,最终的贡女人选也最终花落丞相尹怀启的二千金,尹新月身上。 要说这尹怀启,那可是大内说一不二的忠臣。 早年楚王叛乱,余党横行,是他提领众臣平乱,力排众议立女帝为皇。女帝登临九五后,提拔其为丞相,赐予其协理大内之权,荣耀倾天。 而尹丞相膝下无子,却有三个如花似玉的女儿。其中未出阁的只有二女儿尹新月,而大女儿如月与小女儿兰月都已许配给了京都富户。 新月性情幽闭孤冷,不善与人来往。虽生得楚楚动人,可性子难相处得很。满京都的世家小姐都不爱与她来往,就连自家的姐姐妹妹,与她都不甚亲近。 此次报选贡女之事,也是尹怀启替她报上去的。三个女儿中唯独她还没有嫁人,丞相心里急,心想着借贡女之势替她某个好夫婿。 这女娃娃的性子,当爹的是最清楚不过。所以尹怀启对于未来女婿的指望,也不求他是什么豪门大户,毕竟世家子弟难免心高气傲,而自己这女儿,也是个孤傲难驯的人,两个世家子碰在一起,这日子想当然也就过不下去了。 且说这一日,尹新月正在亭下赏花,突然看见服侍自己的丫鬟嫣云满面春风地跑了进来。 没等新月开口,嫣红便欣怡道:“恭喜小姐,贺喜小姐,您当选了今年的水神贡女啦~” 尹新月迅速黑脸,看着身前那些花儿朵儿们,郁郁寡欢地说,“有什么可高兴的?拉在大街上任人评头论足,挑牲口似的由人挑来挑去,你若是想做,我让给你。” “小姐这是哪里的话?贡女是多少京都贵女梦寐以求的身份,小姐入选了,想必就算是水神在世,也会被小姐迷住~” 嫣红是个没心机的憨货,油嘴油舌惯了,只会讨主子关心。尹新月看着她那卖力的样子,也不忍心浇灭她的热情,于是只淡淡然道:“你看这些花儿,开了败,开了败,有多少会记得它们?” 嫣红收起了笑容。 “陪我出去走走。”尹新月撇开了话题,一边起身一边喃喃道:“成天待在府里,怪闷的。” 嫣红听出了主子话里的意思,遂不再与她提及贡女之事,忙不迭俯身搀起了她,二人一步一步向外走去。 此时春末已尽,柳抽新芽。京都的街道上张灯结彩,都在筹备着水神节之事。 尹新月迈着小步,一路顺着铺了红纸的小道向城外走。嫣红扶着小姐,大气也不敢出,这满大街的筹备都是为了她,而偏偏她是最不在意这些东西。 “这水神节三年一次,倒也稀奇。”尹新月摇着扇子,心不在焉地瞟向城外。 嫣红见小姐自个儿提起了水神节,心中窃喜,忙附和道:“这本是大梁的旧俗,想当年唐——” 嫣红话还没说完,就连尹新月的目光被远处走来的一位翩翩公子给勾了去。那美公子一身白衣,气质清雅,仿若清松寒柏。 待那人徐徐走近,尹新月方才拉回了心绪。她品出了这公子哥儿身上的病气,可这并不妨碍他的纯澈。 “公子请留步——” 尹新月唤住了那男人,轻轻提着裙边走了过去。 “姑娘,你……”那男子停下脚步,目不转睛地看着尹新月。 “公子这是要去哪里,我看你行动多有不便,可是有什么难开口的?” 那男子摇了摇头,晃了晃手里空空如也的药篓,柔声道:“药吃完了,我去回春堂抓点药。” “那我陪你去。”尹新月看着那男人,一时语快,竟忘了女子应有的矜持。 嫣红从旁看着,那男人也不像是个富贵主儿,虽生得有几分清秀,可身上穿得甚是简朴。 她扫了两眼,旋而问道,“公子是哪家的人,你可知道我们是谁?” 那男人细细打量了一番眼前的主仆二人,见她们服饰华丽,珠翠满头,就知道她们身份尊贵。哪怕只是个丫鬟,亦是穿金戴银,气宇不俗。出手如此阔绰,满京都除了丞相府,应该找不到第二户人家。 而丞相府三位小姐,两位已经出嫁,断不会如此鲁莽。能够在这大街上不顾闲言碎语拉人说话的,想必就只有未出阁的二小姐尹新月了。 “鄙人斗胆揣测,二位姑娘应该是丞相府的人吧?” “公子果然聪慧无双。”尹新月满心痴意地看着那男子,含羞道:“敢问公子尊姓大名?” “我?”那男人粲然一笑,清咳两声,抚胸道:“在下顾进筹。” …… “完了完了!我要完了!!!求姐姐让我进去!!!我就进去一会儿!!!” 周楚楚一觉醒来,便听见陆子卿在房门外聒噪不已。 她向外探去,只见陆子卿正扒着青鸾的手,试图强闯进房。 周楚楚裹起袍子,速速下了床。陆子卿见到周楚楚,感觉像是立马抓住了稻草,连汗也顾不上擦了,撇下青鸾的手就往身上扑。 “这一大清早的,你又要干嘛?” 周楚楚向后一闪,躲开了陆子卿。 “神仙姐姐,我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了……”陆子卿开始抹起了眼泪,“你可知我在诏狱有多难熬……呜呜呜……我无一日不在想着神仙姐姐……呜呜呜……” 陆子卿一边嗷嗷哭着,一边往周楚楚的肩上靠。光是靠还不够,还得拿脸蹭。 不出半刻,周楚楚的右肩处便被他蹭得湿漉漉的。加之陆子卿还浑然不觉地靠在上面,周楚楚更是瘙痒不已。 “神仙姐姐……呜呜呜……你不知道……知道我这些天有多想你……” 陆子卿挂在周楚楚身上,眼眶哭得通红。旁边的青鸾见了只想笑,她长这么大,还真没见过比陆家小哥还爱哭的。 而周楚楚则早就习惯了,陆子卿不哭,她才觉得是太阳打从西边出来了。现下她一心哄着周楚楚,一心朝青鸾使着眼色,青鸾心领神会,连带着房中下人退了出去。 “好了,不许哭了。” 陆子卿瞬间止住了眼泪。 “你要记住,你是个男人,你已经十六岁了,别有事没事地哭。” “好……我不哭……”陆子卿擦了把眼泪,嘟嘴道:“那神仙姐姐亲我一口。” “……” “你亲不亲……”陆子卿扭了扭身子,“说到底这次进诏狱也是在你府上,你就不打算安慰安慰我吗?” “那也无须用亲你来安慰吧!”周楚楚将脖子往后扭了扭,试图与陆子卿拉开距离。 “那你抱抱我。”陆子卿张开怀抱,“抱抱我,我就答应你以后不哭了。” “真的?” “真的。” “那好。” 周楚楚象征性地抱了抱,结果被陆子卿一把拥住小腰。 “哎呀你轻点,你勒着我了……” “我不管,我今天得一直抱着……”陆子卿将脑袋靠在周楚楚怀里,清算道:“今天抱,明天抱,以后每天我都得抱!” 第28章 28-醋海 周楚楚领着陆子卿温存了一番,一并用了早饭。 为着唐婉一事,二人都耽搁了宫里的差事。 幸得青鸾那丫头机敏,陆子卿被捕当天便知会了裴海,那裴海也不是聋子,禁军闹得满城风雨的,能不能活着看到他们都得另当别论。 他自然不敢奢求这风口浪尖上的人还能安分做事。 而当周楚楚与薛清都毫发未损地回到文渊阁时,裴海傻了。他总觉得两虎相斗必有一伤,可这么一番大动干戈下来,两人居然都完好无缺地回来了。 水神节箭在弦上,明眼人都知道新贡女是尹管事的二千金。周楚楚心里担忧的还是唐婉,但见新人笑,哪闻旧人哭,有多少人会真的在意她呢。 过了午后,周楚楚鬼使神差地找了个由头去神庙,她想见唐婉,毕竟认真算起来,自己还没有和那花魁说上过话呢。 可当她到了神庙外,一切又都不一样了。 女帝分派了更多妈祖庙外的巡卫,原本只有陆子卿与徐厚才一司,如今三司轮守,连只苍蝇也飞不进。 “你不用找她了,见不到的。” 商小玉缓缓从凤阳门的门后走了出来,诏狱一趟,他还带着许多凝着血痕的新伤,也是没好全就下了床,心里是有唐婉的。 周楚楚看着大不如前的商小玉,恹恹道:“女帝怎么舍得对你下这样重的手?她不是素来对你宠爱有加?” “宠爱有加?”商小玉勉为其难地笑了笑,眸底划过一丝似有似无的落寞,“那都是给外人看的,我只不过是女帝身边的一条狗,想起来了,逗两声,想不起来了,推出去做个牺牲品也不是不可以。” “那你为何还要进宫?”周楚楚想起往日听文渊阁小太监说起商小玉的过去,那小太监说,当初是商小玉一心求人进宫的。女帝看他容貌绝艳,留在大内做个面首,反正在外人眼里,该怎样风光就怎样风光就是了。 商小玉带着周楚楚轻轻拐到旁边无人的小道上,喃喃道:“我告诉你,你可别说出去……” “你要告诉我什么?”周楚楚侧过耳朵,不由自主地往商小玉身上靠了一靠。 他惯用兰香,气味幽远恬雅,闻着总是让人心安。 商小玉呵了一口热气,附耳道:“我是为着唐——” 话还没说完,陆子卿诈尸似的从门后跳了出来。他这一跳,跳得太过突然,跳得周楚楚四下慌乱,顿时忘了商小玉还伏在她的耳边。 更致命的是,以陆子卿这个角度向周楚楚看去,是她主动贴在了商小玉身上。而那商小玉也不抵触,任由周楚楚靠着,两人柔情蜜意,举止亲近,看得陆子卿心中不免酸涩。 “你们……”陆子卿指着脸色大变的周楚楚,结结巴巴道:“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周楚楚也没心思听那商小玉说什么了,只知道陆子卿早上才哭过,现下看这样子,怕是又要被气哭了。 她眼睁睁看着陆子卿的脸色一点点变红,继而一点点变绿,再一点点变黑,到最后,眼眶周围开始微微地颤抖,他来了,他来了,陆子卿要带着他的眼泪来了! 商小玉看到陆子卿那猪肝一样的脸色,忙试图解释。不曾陆子卿压根就没给他开口的机会,“哇”地一声,便毫不留情地哭了出来。 在府里哭也就算了,那是周楚楚自个儿的地方,让他哭破心肝也左不过吵到几户邻里。 可如今是在宫里,来来往往人多口杂,若是被好事者听见了一个大男人在哭,难免是要遭人笑话的。 陆子卿没想那么多,他的性子直来直去惯了,由不得他多想。 他只相信他眼前所看到的,譬如商小玉就站在周楚楚身旁,两人那俯首帖耳的样子,怎么看都亲近。 周楚楚立刻与商小玉拉开了距离,她感觉有些冷,又不好意思开口抱怨,其实就算抱怨了也无大用,陆子卿这哭声,这算是百尺外都听得见。 好嘛,这一哭不要紧,到头来居然惊动了正在午休的女帝。今日她歇在徐面首的殿里,难得有了片刻的安心。 要说这徐面首也是奇怪,像是冷不丁从土里冒出来的一样,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的,也不知道他怎么就一下子成了女帝的掌心宠。总而言之自打商小玉进了诏狱后,陛下便天天只歇在徐面首宫中。 二人躺在镶了金丝银线的软榻上,此次心里都打着小九九。 女帝心里想的是这哭声从哪里来、是何人发出的,而徐面首心里想的是,那哭声啥是妈祖庙方向传来的,妈祖庙里关着谁,他心里清楚,万一女帝又动了旧情,又勾起对那唐婉的满腹深情,那他这男宠之首的位置,铁定没了去处。 徐面首心里这样想着,手搭拉着女帝的腰更紧了。 他像女帝的黑猫貔貅似的,蜷在她的身侧,女帝一边轻捋着他那乌黑柔顺的头发,一边感念着那哭声的来源。 未及她开口,眼疾手快的总管太监潘公公便带着一队小太监寻哭声的源头去了。因那哭声尤其嘹亮,找出来也不费劲,众人很快锁定了陆子卿。 潘公公哪里管得他是谁的儿子,只要是吵到陛下歇息的,往重了说那可是要杀头的。 周楚楚看着众人将陆子卿围住,他还在哭,不知为何,周楚楚觉得他是故意而为之。 引人注意,转移视线,最好能惊动巡逻卫,这样就能抽调些神庙外的人,再顺着往下想,他这么做,便是在给自己铺路! 周楚楚雷击似的定了陆子卿一样,隔着数十尺的距离,她捕捉到了陆子卿眼神中一闪而过的欣喜。 对,就是欣喜,陆子卿的眼神骗不了他。 潘公公等人迅速将陆子卿拿下,而闻声而来的巡逻卫也赶了过来一探究竟。周楚楚瞅准时机,拉上商小玉就往神庙里跑。 陆家少爷真是个人才。 周楚楚一边跑一边笑,她也搞不懂自己在笑什么。应该是心里的某个想法得到了验证,她感觉自己揭开了陆子卿身上的秘密。 商小玉带着一身伤痕见到了唐婉。两人喜极而泣,紧紧相拥在一起。 周楚楚看着他们,又脑子抽风一般想到前一世的伯逸,伯逸,伯逸,伯逸,这个名字慢慢从白月光变成了梦魇,每一次想,都会给周楚楚带来的无边的痛楚。 “要不……我先出去替你们看着?”周楚楚指了指门外的方向,商小玉点了点头,眼中满是感激。 看到商小玉这样高冷的男人为唐婉不厌其烦地暖着双手,周楚楚心中未免有些酸涩。她呆在门边角落,看着陆子卿被一大群人带着走远,这傻瓜,调虎离山竟把自己也给赔了进去。 商小玉很快与唐婉叙完了旧,他知道这短暂的相逢来之不易。 从前只能与唐婉一墙之隔那样草草说上几句话,现在能当面见着她,触及他,他心里怎么不欢喜。 “你赶紧回去吧。”周楚楚煞有介事地看着陆子卿的方向,忧心忡忡道:“我还有点琐事需要去办” “琐事?”商小玉恍然,他没猜错的话,周楚楚口中的他应该就是陆子卿。 “你喜欢他?”商小玉提步向外走了两步,神色幽微。 “谁说的?”周楚楚赶紧摇了摇头,否决道:“我才不喜欢比我小的男人呢,我把他……把他当弟弟罢了……” “只是弟弟吗?”商小玉轻描淡写,一语道破了周楚楚的羞意,“我怎么感觉,你这样子不仅仅是弟弟呢。” “我什么样子?我还不是老样子。”周楚楚往边上闪了闪,深吸一口气,道:“反正我不喜欢他。” “那你刚刚说有事去办,难道不是为了去替他解困嘛?” “怎么可能,我跟他非亲非故,干嘛要帮他?”周楚楚极力替自己辩白着,虽然她也知道,商小玉多半不会信自己。 商小玉自然不会相信他的鬼话,相比周楚楚说的,他更愿意相信自己眼睛所能看到的。 他眼里的周楚楚,一提到陆子卿就跟个没头脑的小丫头。 好歹也是做过王妃的人,害羞起来,依旧那样纯情可爱。 第29章 29-热吻 被巡逻卫们带回明镜堂的陆子卿直接受了三十大板子。 周楚楚赶到时,他正扶着痛得失了知觉的老腰坐在明镜堂外哭。 陆子卿本不觉得痛,要论这棍子打下去的轻重,还不及他看到周楚楚与商小玉卿卿我我时那般心痛。那才是真的痛,让他叫苦不能言,且他不能多说什么,只得任由周楚楚和商小玉你侬我侬。 如今棍子挨在了身上,陆子卿方才转移了些许痛意。他倒是巴不得多挨一些打,身子越痛,心就不会痛了。 周楚楚远远看着陆子卿嚎天喊地,忍不住笑了出来。这陆家小少爷也真是奇怪,挨了一顿大板子能忍住眼泪,看见商小玉和自己待在一起却能说哭就哭。敢情这泪腺是受他自由控制的机关一样,能够随心所欲开开合合。 周楚楚伸出了一只手,向他递过一块手绢。 陆子卿毫不客气地抓着手绢爬了起来,呲牙道:“这次算你欠我的。” 他往周楚楚身后错位走了两步,不曾想周楚楚一把拉住他的袖子,道:“别装了吧。” “我装什么了?”陆子卿扯了扯嘴角,退后几寸,眯眼看着周楚楚。 他现在的样子有些像弓着腰的老猫,露着半颗小虎牙,奶凶得很。纯金色的阳光照在他密集的睫毛上,仿佛一层闪动的晶粉。 周楚楚看得略有些晃眼,忙不迭止住荡漾的情绪,吞吐着说,“你真的不是装的?” “装什么?”陆子卿指了指胀痛的腰杆,反问道:“难不成你的意思是我在装痛博你同情?” 见周楚楚不语,陆子卿立马否决道:“我才没有那么无聊呢,神仙姐姐,我在你心里难道就这么……” 周楚楚霍然用嘴堵住了陆子卿的唇。 也是电光火石的一瞬间,陆子卿陷入了失智的混沌里。他只觉得有两片温软游走在自己的唇齿之间,那温软带着清新的山茶气息,陆子卿闻到这味道,全身上下都变得暖哄哄的。 起初陆子卿还有些反抗,他没想到,周楚楚已经主动到了这个地步。他甚至在被吻住双唇的那一刻短短时间里产生一瞬而过的恍惚,这是梦吗? 铁树居然开出了花。 还开得这么突然。 陆子卿幸福得有些眩晕。 周楚楚小鸡啄米似的在陆子卿的唇表逗留了一刻,便突然戛然而止。 凝视着陆子卿迷乱的双眼,周楚楚细声道,“我知道你的秘密了。” “你知道什么了……”陆子卿有点慌,心里某处不安分的角落开始摇晃。 “烤鸭腿……”周楚楚一步一步紧逼着,反倒显得陆子卿势微起来。 “烤鸭腿……”陆子卿继续打着太极,抓耳挠腮道:“什么烤鸭腿……” “这就是你强吻我的理由吗!”陆子卿捂住胸口,面上虽有委屈,可心里却甜得很。 “你不乐意吗?”周楚楚将陆子卿推到墙角,抵着他的身子,柔声道:“你坦白从宽,以后,想亲多久就亲多久。” “坦白什么?听不懂你在说什么?”陆子卿赶紧推开了周楚楚,跑到一边,平复了下躁动的心情,“神仙姐姐今天怎么感觉说话怪怪的,卿卿不懂这些,卿卿只想为神仙姐姐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仅仅是这样?”周楚楚双手抱胸,“我不信。” “不然呢?” “罢了……” 周楚楚突然不想追问下去了,你永远都叫不醒正在装睡的人,陆子卿现在就在死命“装睡”呢。 看着周楚楚一脸深思熟虑,陆子卿心里也纳闷儿。这女人到底知道了些什么,才变得这么反常。 难不成……难不成她已经猜到了自己也是重生过来的…… 那也不对啊,自己隐藏得这样好,连亲爹亲姐都瞒过了,周楚楚又是怎么知道的呢? 陆子卿在脑子里飞快盘算着,也是一刻之间的事,他想起诏狱里周楚楚送来的烤鸭腿。 烤鸭腿…… 烤鸭腿…… 还真是烤鸭腿! 陆子卿清楚记得,前一世他与周楚楚的最后一面,便也是给了她一只烤鸭腿。过后没两天,他就听见了齐王妃突患恶疾一命归西的传闻。 当然,这套说辞是薛海对外声称的,重点不是这套说辞,而是那只烤鸭腿! 周楚楚派人送来烤鸭腿,也是在试探自己会有何反应。陆子卿还以为自己做得滴水不漏,却不曾想,还是被周楚楚给看了出来。 好你个周楚楚,原来从诏狱送饭开始,心里竟已有了主意!早知如此,自己又何必演得如此卖力。 陆子卿随即漾起一个大大的笑容,冲着周楚楚。周楚楚像是得到了期许已久的回应,微微点了点头,又一把亲了上去。 …… 为着周楚楚亲的这两口,陆子卿一整天走路都是带飘的。 徐厚才见他满面都是微粉微粉的火烧云,这副六神无主的样子,他从来都没见过。 等陆子卿交了例差,徐厚才赶紧追了上去。诏狱一趟,他没找到机会好好关爱关爱他的好兄弟,现在出了诏狱,又如此反常,他必得问个清楚。 何况……何况合欢散的事情……他还得好好跟陆子卿说说。 即便陆子衿和周楚楚都没揭穿这一点,可徐厚才总觉得不放心,他得向陆子卿认真兜个底儿才行。 哥儿小俩就坐在晃晃荡荡的马车里,徐厚才先发文,他佯装漫不经心地说,“这是怎么了?去了趟诏狱?把你给吓傻了?” “你懂什么!”陆子卿“嘿嘿嘿”地笑着,口水不由自主从嘴边渗了出来。他托着脑袋,满口天真道:“神仙姐姐亲我了!” “神仙姐姐……?”徐厚才瞟了瞟陆子卿,恍然大悟道:“你不会是在说周家姐姐吧!” “你这不废话?”陆子卿颇不耐烦地撇了撇嘴,沉醉道:“是她亲我的哦,她主动亲我的,有姐姐亲你吗?没有吧?嘿嘿嘿……” 陆子卿翘起了心里的小尾巴。 “你倒是艳福不浅,诏狱一趟,因祸得福了。”徐厚才满眼酸味儿地看着陆子卿,眨了眨眼,决意将合欢散的事情压下去。 听陆子卿说起周楚楚,徐厚才突然想起陆子衿,哎,这一天天的造作来造作去,差点都忘了陆府还有这位漂亮姐姐。 “你姐最近……” “很好啊她。”陆子卿知道徐厚才想问什么,揶揄道:“我发现你似乎对我姐感情很不一般啊?” “那是当然,要不然我上次干嘛帮你。” 徐厚才小心翼翼地压了压胸口,他口中的“上次”,指的正是合欢散的事情。 “那这样吧——”陆子卿摊开小手,欣喜道:“上次你帮了我,今天小爷我高兴,我也帮帮你,你不是喜欢我姐姐吗?那我就帮你们牵线搭桥,怎么样?” “就你?”徐厚才露出一脸不可置信的笑容,摇了摇扇子,道:“你打算怎么办?” “这你就别担心了,择日不如撞日,今天晚上子时,你来醉仙居的甲三雅房,我保证我姐到时候待在房里等你!” “你这臭小子又打算搞什么阴谋诡计?她可是你姐姐,你就这么不在乎她?” “我在乎啊!我怎么不在乎?”陆子卿挠了挠头,看了两眼马车外,道:“所以这不推荐给你吗?咱们关系要好,相信你不会薄待我姐姐,来日你们真的成了亲,那我还得叫你一声姐夫……” “那是自然,我定不会辜负子衿。”徐厚才拍了拍陆子卿的肩膀,看着四下的春色,也更加顺眼了。 …… “你说的可都是真的?我那蠢货弟弟真心要把我引荐给徐厚才?” 陆子衿端坐在当家主母的位置上,掌中热茶换了又换。 明泉静静地跪在地上,一动也不敢动。早知陆子衿发起火来如此压抑深沉,他就不把在马车外听到的那些话告诉陆子衿了。 “是……正是呢……少爷还说让他今夜子时去醉仙居甲三雅房去等着,且保证小姐今天一定会在那里等他,这些……这些都是少爷自己说的……” “他真的越来越不像话了!”陆子衿“啪”地一声摔下茶盏,凶狠道:“徐厚才是什么人?那是京都出了名的登徒子,陆子卿自己成天与他鬼混就算了,还要把我拉进去!他明知道我是从来不屑去醉仙居那种地方的,醉仙居到底是干嘛的,就算是只狗它也一清二楚!” 明泉听着陆子衿发了这样大的话,吓得更是连话都说不出来了。从前他还以为小姐是个没有脾气的人,没想到发起怒来,还真有少爷平时说的“母老虎”的样子。 “好啊!我的好弟弟!陆子卿可真是我的好弟弟。”陆子衿看着地上碎成一地的残渣,愤愤不平道:“既然他那样关心姐姐我的终身大事,我又岂能推脱?我今天便遂他心愿,去醉仙居等着,我倒要看看,陆子卿到底能玩出什么花样!” “小姐……万万不可……那徐厚才你也知道,是出了名的登徒子,醉仙居那种地方,小姐这样的清白世家万万去不得!” “谁说我要真的去了?”陆子衿诡谲一笑,看着窗外埋头逗狗的陆子卿,笑道,“我自有治这小混蛋的法子。” 作者有话要说:啊啊啊啊过年要去西藏自驾游啦,么么哒!!!本文年前预计就会完结,爱你们哦! 第30章 30-厚才 于堂中用过晚膳,陆子卿果然开始变得神神秘秘起来。 他三句离不开醉仙居怎样怎样好,还不停地给亲姐姐灌着热酒。 陆子衿知道他心里的小九九,这是用合欢散故伎重演呢。 可惜她才不是周楚楚。 陆子衿顺着乖弟弟的心意一杯接着一杯不停地喝,过了三巡,早已醉意微醺。 陆子卿见时机成熟,忙招呼明泉将陆子卿抬到后门马车里去。而他在陆文山的书房外守着,谨防爹爹察觉出了什么动静。 明泉托着昏昏沉沉的陆子衿一路行至后门荫蔽处,确认四下无人后,方才取出事先准备好的醒酒药。 这是善安堂的特配,能在半炷香内解酒气燥热。他估摸着时间,见陆子衿逐渐有了些清醒,遂安心将她扶上了马车。 明泉打马而起,飞快驾着马车朝醉仙居奔去。陆子衿端坐在马车里,一刻也不敢松懈。 她眺目望向禁军府的方向,京都夜色迷离,清风微醺,月光之下,万物皎洁。 而那醉仙居内,徐厚才早已摩拳擦掌。 为了与他的子衿相会,徐厚才特意借了府中堂兄的一件紫金大蟒袍,又嫌不够贵气,还额外在腰上挂上许多叮叮咚咚的碧玉串子。现在整个人被一身厚重饰物拖着,爬个楼梯都能喘出一身的汗。 徐厚才驻足停留在醉仙居木梯走道里,望着雅房内微微晃动的烛火,发现里头已经有了轻盈的脚步声。听那步调,似乎还挺急切,也怪自己打扮占了太多时间,白白让这小美人儿给等急了。 “子衿,我来啦!” 徐厚才猛吸一口气,“哐”地一声推开了雅房大门。 只见房中无数香纱软帐如梦似幻,而那娉婷帐中,正安坐着一抹倩影。 “哎呦我的小美人,可把你等坏了吧?” 仅仅是那模糊的背影,徐厚才就已经被激得浑身燥热。他饿虎扑食般地冲了上去,满口喊着“子衿”、“子衿”。 浓重的脂粉气一股脑儿涌上他的脑门,徐厚才看着四下的景,都流淌着一股淡淡的桃粉色。 他伸手从后环抱住陆子衿,却听见那人却发出一声低沉的“嗯”声。徐厚才抬头一探,这哪是什么陆子衿???眼前坐着的,居然是个身影魁梧的男人! “鬼啊!” 徐厚才赶忙松开了双手,一屁股瘫在了圆凳上。那男人也不惊奇,反而格外沉静,仿佛一切都在他的意料之中。 “你可知京中□□乃是大罪?即便是秦楼楚馆,也只遵从卖艺不卖身的律法。”那男人拉开椅子,微微屈了屈身子,目如鹰隼。 徐厚才看着他那凶巴巴又冷冰冰的样子,心里紧张的很,哪里顾得上说话,只知道一个劲儿地哆嗦。 “我错了,官爷!我错了!求官爷饶命!” 徐厚才一眼瞥到了他腰间的禁军府令牌,他是禁军府的人,这禁军府可常年享有先斩后奏权! 徐厚才如坐针毡。 “饶命?”那男人握了握手里的剑鞘,呆滞道:“你可知我是谁?” 徐厚才抬头看着那男人,他似曾相识,却又说不清楚在哪里见过。正思索着,门外忽而传来一串轻快的脚步声。 “如此仗义出手的人,自然是禁军府的萧正奇萧大统领了!” 徐厚才正痴想着,陆子衿从门外飘飘然走了进来。她的身后跟着一脸颓意的明泉,徐厚才顿时明白了,定是这小王八羔子出卖了自己! 明泉瞅着徐厚才那满眼放光的眼神,再瞅瞅一脸冷漠的萧正奇,心中满是愧怍。他本无意卷进这啼笑皆非的闹剧中来,但事关重大,他不得不向着陆子衿。 萧正奇朝陆子衿默契地点了点头,上手将徐厚才一把押下。陆子衿居高临地看着徐厚才,眼中没有半分感情。 “听说是我弟弟的主意?”陆子衿看着半瘫在地上一动不动的徐厚才,语气坚决。 徐厚才结结巴巴了两声,没逼出什么,倒是那张小脸,被皱着眉的萧正奇和陆子衿瞪出一片冷汗。 “是……是……是……陆子卿……的主意……主意……”徐厚才吞了口口水,头脑嗡嗡作响:“是他出的主意,让我来醉仙居……我无意冒犯陆姑娘……还请萧大统领不要抓我……” 萧正奇冷哼了一声,转头看向陆子衿,道:“抓不抓你,我说了不算,陆姑娘说了不算,只有大梁律法说了才算。” 明泉速速把头低了下去,提着脚悄无声息地向门外走去。 “你要去哪儿?”萧正奇一把抓住明泉的衣后领,像拎小猫儿似的将他拽回到身前。 陆子衿白了眼明泉,诘问道:“你是我弟弟身边的人,该不会是想着又回去跟他通风报信吧?” 明泉慌忙摆了摆手,抽泣道:“小的不敢……不敢……” “我谅你之前有功,不想与你追究,只是陆子卿那边,还是没必要知道了。”陆子衿飞快扫了眼旁边的徐厚才,漾起一丝淡淡的笑意,道:“可否请萧大统领借一步说话?” “姑娘请便。” 两人齐齐步至走廊外。 “萧大统领,我反悔了。” 陆子衿看着萧正奇的双眼,神色忧愁。 萧正奇抚摸着剑鞘上崎岖的纹路,正色道:“陆姑娘是想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他终究是我弟弟。”陆子衿往雅房里看了一眼,继续道:“幸而不曾酿成大错,所以还得换我给萧统领认个错。” “陆姑娘何错之有?”萧正奇满目疼惜地看着弱不禁风的陆子衿,晚风醉人,吹得陆家女的裙边仿佛云雾般轻灵。 萧正奇承认,他的心里有那么一丝丝的触动。军中多年,他素来不善与女子打什么交道,唯独在陆子衿面前,萧正奇才感觉自己如鱼得水,有一种水到渠成的放松与惬意。 “陆姑娘……我……”萧正奇微微上前半步,面色潮红。 陆子衿望着窗子里的徐厚才,见他一脸颓色,不免怜悯道:“罢了,还是放过他们这一回。” “你刚刚想对我说什么?”陆子衿回身看着萧正奇,才注意到他刚刚有句没说完的话。 “没什么。”萧正奇把手缩回到了袖子里,晃了晃手腕,笑道,“我手疼。” …… 子时,月华纷飞。陆府内寂静一片,仿若无人之境。 众仆人拥在陆家祖宗祠堂里,各个都有了些瞌睡。但他们却不敢真睡,毕竟当家的老主子就站在他们跟前。 而陆子卿此时被三两壮丁抓着,被扒下了裤子,白花花的屁股上新伤一片,远远望去,艳丽非凡。 “我竟不知你如今胆子这样大了。” 陆文山拿着戒尺,来回踱着细步。陆子卿咬牙忍着屁股上火辣辣的痛,一滴眼泪也不敢掉。 “又是进诏狱,又是在凤阳门外喧哗吵闹,若不是旁人告诉我,恐怕我现在都还得蒙在鼓里吧?!” 陆文山越说越气,越说越气,手中戒尺不受控制似的飞速落下,“啪”地一声打在陆子卿的屁股上,又添一道绯红。 “爹爹我冤~我冤死了~” 陆子卿捂着红肿的屁股,眼中满是泪花,“你不要听别人瞎说,你想想,若是我真的进了诏狱,姐姐怎么可能不知道,她知道了,肯定会告诉你,她没告诉你,就说明她不知道!这事儿也就不存在!” “不存在?你真当你爹我老糊涂了?!”陆文山“啪”地又是一下,气得吹胡子瞪眼的,“我特意去刑部调了存档,你涉嫌私会贡女,有过出入诏狱的记录,白纸黑字,你又有什么理由辩驳?!” “我……我……我……” 陆子卿低下了头,紧抿着嘴唇,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那就算我进了诏狱,这不好好的吗?禁军府也说了我无罪释放,我是无罪的,无罪的!” “那凤阳门的事情呢?你贼心不死,还想着和那贡女私会?”陆文山背过手,啐了口唾沫,“你知道那唐婉是什么吗?她是女帝的人!你平时贪恋犬马声色便也罢了,如今胆子这样肥了,连大内的人都在惦记?我怎会生下你这样的蠢儿?!” “是!是!是!爹爹说的是!”陆子卿心不在焉地附和着,心头万马奔腾。他本想替自己申辩,可转念一想,倒不如就顺水推舟,就照爹的这个说法顺过去。 他只以为自己对那唐婉有情,所以三番两次以身犯险,殊不知自己真正钟情的是周楚楚,唐婉再美再漂亮,终究没什么太大的兴趣。 或许对于喜欢周楚楚这件事,让爹爹不知道比让他知道要强上许多。 陆子卿想,现在还不到那个时机,总有一天,他会让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他陆子卿爱的是周楚楚。 第31章 31-训诫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陆子卿还没想好怎么求陆文山放过自己,陆子衿便带着明泉回了府里。 见到陆子卿那可怜巴巴的眼神,陆子衿许是知道发生了什么。她正欲开口,却忽而察觉到一股强风朝自己卷来。 陆文山的戒尺不偏不倚,正好落在了陆子衿的身上。陆子卿只觉后背一凉,紧接着蔓延开一片火辣辣的疼。 陆文山丢下戒尺,冷眼看着陆子衿,寒声道:“你可知我为何要打你?” 陆子衿咬牙忍着伤,俯身说,:“爹爹不是个性子粗暴的人,从小到大,你都没有打过子衿。今时今日发了这样大的火,女儿觉得,爹爹定是有你自己的原因。” “我打你弟弟,是因为他性情顽劣,屡教不改,我打你,是因为你妇人之仁,包庇亲弟!” “女儿有错。”陆子衿瞥了眼陆子卿,不动声色,“可他是我的弟弟,进诏狱的事情,错不在他,女儿觉得爹爹就算知道了,也只会徒增烦恼,并不是蓄意包庇啊!” 陆子卿看着一心想着自己的姐姐,顿时觉得自己有些对不住陆子衿。 就在几个时辰前,他还在满腹算计地将姐姐推入狼窝,可她非但不计前嫌,还一心替自己隐瞒。这从小到大的好一股脑儿涌来,陆子卿虽与这个姐姐不在一处长大,却也不是真的狼心狗肺。 情到至真处,自有一片柔软。 “姐……我疼……”陆子卿捂着屁股,瑟瑟发抖。 陆子衿含泪将他提上裤子,姐弟二人抱成一团。 见了这副场景,陆文山也没了再大施惩戒的心思。事已至此,就算打死陆子卿也无用,怪也只怪自己教导不善,养出个这样不知好歹的狼崽子来。 陆子衿轻抚着陆子卿的头,欲言又止。看着陆子卿这样伤心磋磨,她也不想将醉仙居里的事告诉爹爹了。只怕陆文山知道了,更要痛打陆子卿一顿。 而陆子卿满心满眼都提着胆子,生怕陆子衿要将徐厚才的事情告诉阿爹。所幸直到陆文山足足训斥了大半个时辰间,陆子衿都不曾透出半个字。 陆子衿越是对自己好,陆子卿心里就越是惭愧。 “姐姐……”陆子卿嘟了嘟嘴,见陆文山走远,方才喃喃道,“我对不住——” “别说了。”陆子衿跪在祠堂前,头也不抬,“娘去的早,俗话说,长姐如母,你犯错,便是我教导不善,爹爹说得对,我是有些妇人之仁了。” “姐姐……我错了……我真的错了……”陆子卿抓着陆子衿冰冰凉的手,沮丧道:“我一时冲昏了脑子,才会用合欢散将你拐去醉仙居,我看那徐厚才对你是个有真心的,不曾料到他是这样的人!” 见陆子衿一言不发,陆子卿又道:“他若是欺负你了,我现在就替你去打他一顿!” 说罢便要起身。 “你回来!”陆子衿扭头叫住了他,平静道:“爹爹才有你就忘了吗?他让你我姐弟二人罚跪宗祠,刚说的话,你这就又想忤逆了?” “我没有!我是看不得姐姐受委屈!”陆子卿提起拳头,咬牙切齿,“此事责任在我,是我捅的祸事,那便让我自己来还!” “你拿什么还?”陆子衿抬眸审视着陆子卿,目光如炬,“你三天两头惹是生非,又是用合欢散迷周家姐姐,又是私会贡女,又是进了诏狱,又是凤阳门喧闹,你自己想想,这些天你陆子卿惹了多少风波。且不说差点把我推进火坑里,你这样下去,陆家迟早被你搞垮!” 陆子衿挺直腰杆,端看着祠堂里的生母灵位,道,“你过来看看咱们的母亲,若是她还在,看到你如今这副模样,该有多伤心?” “我……我……我……” 陆子卿跪下身子,如鲠在喉。 祠堂外淅淅沥沥下起了大雨,伴随着刺耳的雷鸣,雪白的电光忽明忽暗打在陆氏宗亲的灵牌上,看得陆子卿双眼灼热。 “你睁大眼睛看看列祖列宗。”陆子衿气息沉静,仿佛在说一件事不关己的事。折腾了一晚上,她已经没有多少力气去说什么,先是在醉仙居一通□□,又回府里挨了一顿打,现下又得陪跪在祠堂。 姐姐做到这个份上,也是打着灯笼都难找的。 她只希望陆子卿能明白。 陆子卿彻底呆住了,他的脑子里有些混沌。眼前一时是儿时与母亲和姐姐一起吃糯米团子的模样,一时是他重生后的模样。 陆子卿重生在一片广袤的水域里。 春水江寒,他被江水淹没至头顶,一点也喘不过气。 虽然他看不清到底是谁把自己推进了春水江中,可他看到了,那人手臂上显著的刀伤。 陆子卿从未见过那样奇怪的刀伤,他将那伤痕刻进心里,一直带到了下一世。 从江水中脱出身的陆子卿感觉自己大不如前,他临水自照了一番,才发现自己如梦似幻地回到了十年之前。 他的眼睛、眉毛、鼻子,无一处不是十年前的样子。望着水里那张略显青涩的脸,陆子卿不知所措。 十年之前,他只记得自己还是个情窦未开的小毛孩,刚满十六岁,还没有真正地爱过一个人。 十六岁那年,也是他回到京都的第一年。京都何其凶险?想来不必多言。 一朝重生,得回天光,陆子卿决定,装傻活下去。 他乖乖听从父命,从磁州回了京都,做着所有人心目中无可救药的纨绔子。 鲜为人知的是,陆子卿连着带回京都的,还有一幅画。 画上就只有一个普普通通的女子,眉眼弯弯,气质清雅,人们管她叫“齐王妃”,而在无人的时候,陆子卿会对着画像低喃一声“阿婴”。 可这一切真的如自己所愿吗? 面具戴久了,有些时候都忘了该什么时候摘下来。 陆子卿听着祠堂外清晰的雨声,回想着陆子衿所说的那些话,心中掀起无数波澜。 这雨下得极好,不知不觉,便将他从混沌中淋醒过来。细小的雨丝拍落在他裸露的脖颈上,冰冰的,冷冷的,像极了腊月里的雪化成的水。刺骨的寒意顺着后脖颈一路滑进衣服里,陆子卿打了个哆嗦,心中豁然明朗。 …… 周楚楚又被雷声给醒了。 青鸾听闻房内的骚动,慌忙提了灯来。她见周楚楚脸色有些吓人,定是又梦到了什么脏东西。 周楚楚接过青鸾递过的清茶,勉强定了定心神。她竖耳听着外面的雷声,双手止不住地惊颤。 “小姐这是怎么了?”青鸾忧心忡忡地握住她的手,小姐这副面孔,她从来都没见过。 “青鸾……你说我……休夫是不是就是个错误?”周楚楚按住微微起伏的胸口,语气怅然。 “小姐何出此言?”青鸾有些摸不着头脑,“是齐王负你在先,奴婢说句不该说的,换成是我,我也会休了他。” “真的吗?”周楚楚仿佛抓住了一颗稻草,死命抓住青鸾的手,她快要被刚刚的梦折磨死了。 梦里的薛海披头散发,满身是血,正握着一柄沾满血的弯刀满天地地追杀自己。 周楚楚被他眼里的恨所震慑,她从未见过那样的薛海。细细想来,薛海流放磁州也有了一段日子,突然出现在自己梦中,周楚楚自己也有些无所适从。 “青鸾……你说……我是不是太狠心了?”周楚楚盯着自己的双手,多么白净的一双手,可她为什么却看到了满眼的血。 青鸾看周楚楚这般失魂落魄,就知道无论自己说什么也没有用。小姐的脾气她最熟悉不过,鲜少悲春伤秋,可一感叹起来,也是像那黄河水一般滔滔难绝。 此时的周楚楚就是进了死胡同的人,除了她自己,没有人能够帮她走出来。 第32章 32-离心 水神节如约而至,尹新月一大早被人围着,从头到脚检了个遍。 按大梁的旧俗,每一位贡女在踏上花车前都要由嬷嬷验身。确保贡女之身纯净无染后,才能正式为她装扮水神服饰。 周楚楚领着青鸾站在尹府门前,看着那送礼的来客进进出出,就知道尹府有多受宠。 也难怪那么多世家贵女憋着劲儿想做贡女,见惯大富大贵的周楚楚看着,都难免有些艳羡。 青鸾托着小姐的手,只道:“小姐在想什么?” 周楚楚从深思中回过神来,笑了笑,说,“你猜如今谁最眼红尹府?” “眼红尹府?”青鸾望了一眼,若有所思,“眼红他们的,自然是没有被选上的。” “尹家三位千金,两位已嫁做人妇,唯独尹新月迟迟未嫁,你可知其中缘由?”周楚楚回过身子,幽幽朝周府的方向走着。 青鸾紧步跟着,淡淡道:“尹二小姐奴婢倒也见过两面,看那面相谈吐,像是个有主意的人。” “你看人很准。”周楚楚点了点头,“尹新月确实是个有主意的。” 见青鸾无声,沉默半晌,周楚楚又道,“若是让你猜猜尹新月会喜欢什么样的男子,你能猜出来吗?” “奴婢猜不出来……”青鸾摇了摇头,露出一脸憾色,“不过奴婢觉得,像尹二小姐这样的女人,一定不会委身相嫁给平常的富家子弟。能让她另眼相看的,一定得是品性不俗的男人。” “小姐这么问……是……”青鸾看着周楚楚似笑非笑的表情,脑中灵光一现,茅塞顿开,“小姐是想说,尹新月不会和往年的贡女一样,借此谋一门亲事,嫁入京都大户?” “她是个重感觉的人。”周楚楚含笑拂了拂袖,提步走下台阶,“这样的人做了贡女,怕是要让那些高门子弟们失望一场了。” …… 陆子卿汗津津地从床上翻了个身,昨夜在祠堂蜷了整整一晚上,他累得回身骨头都散了。加之屁股上还带着伤,又不能随意得动,只得由明泉扶着,才勉强有些活动的余地。 明泉瞅着陆子卿红彤彤的大屁股,笑得吭吭哧哧。他记得上一回自己挨了打,陆子卿还笑自己来着,如今风水轮流转,小少爷也沦落到了脸红屁股肿的地步,明泉心里窃喜,又不敢声张。 “你轻点……”陆子卿撅起屁股,背对着明泉,喃喃道,“上药。” 明泉忍了笑意,乖乖替他抹起药来。虽说这次是自己在背后告状,可陆子卿毕竟是他的正主儿,明泉也不敢过分懈怠。 “我就纳闷了,那徐厚才难道就不知道什么叫循序渐进吗?哪有一上来就切入正题的?他这样简单粗暴,也真是心疼我姐姐。” 陆子卿擦了擦泪,愤愤道:“下回让我遇到他,我一定狠狠揍他一回!” “少爷,你就别再胡乱生事了,你这段日子惹的麻烦已经够多了,难不成你还想作什么幺蛾子?”明泉也不与陆子卿客气,二人说是主仆,早没了主仆之间的架子,更像是兄弟。 “反正不能就这么放过他!”陆子卿哼了一声,忽而听见外头渐行渐近的锣鼓声。明泉看穿了他眼中的迷惑,解答道:“今天是水神节,大家都出门看贡女了呢!” “贡女?!” 陆子卿一听到“贡女”二字,条件反射似的从床上弹跳了起来。结果未曾注意到屁股还带着伤,肿块被挤压在床板上,顿时痛得陆子卿嗷嗷大叫。 “现在知道痛了?”陆子衿端着吃食走了进来,示意明泉退下? 陆子卿抬脸露出两只泪汪汪的眼睛,乞怜道:“我知错了。” “知错了就好好在家待着,别跑出去惹是生非。”陆子衿将他从床上扶起,递了勺清粥,柔声地说,“吃了它。” “姐姐你为何对我这样好?”陆子衿抱着暖烘烘的粥碗,心里也暖烘烘的。 “谁让我摊上你这么个弟弟。”陆子衿佯装无奈地叹了口气,“你说是不是老天爷在惩罚我。” “姐姐,你别这么说……” 陆子卿望着那粥面上飘着的菜叶子,眼神暗淡了几分。他发现自己不知何时也有了羞耻心,从前陆子衿对自己多好多好,他从未放进眼里,可自从昨晚二人罚跪祠堂之后,陆子卿感觉像是被劈了一刀般,居然也有了羞耻心。 陆子衿越是对自己好,陆子卿便越是感到羞耻。他羞自己的一事无成,他耻自己的纨绔浪荡。 陆子衿是朵需要娇养的花儿,自己绝不允许任何男人欺负她!即便是自己让姐姐不开心了,也应该狠狠打自己两个耳刮子。 他静静地吃完了陆子衿送来的一整碗粥,临了还把碗底给舔了一遍。陆子衿看着他这样好胃口,就知道昨晚的事他没有抓着不放,由此心里也宽泛了几分。 姐弟二人举目看向外头漫天飘扬的彩纸,伴随着喜气洋洋的奏乐声,姐弟二人都有了些恍惚。 他们都在期待着以后。 …… “你在干什么?”薛清点亮了房里的蜡烛,见顾进筹正捧着一卷旧书在读。 她轻轻走了过去,从后抱住顾进筹的身子,温存道,“太白的词?” “非也。”顾进筹握住薛清的手,语气温柔至极:“是乐天的《潜别离》。” “《潜别离》?”薛清突然松开了手,“你从来没有读这些情诗的习惯,怎么最近……” “娘子莫怕。”顾进筹微微笑了笑,转过身轻抚着她的头发,抚慰道:“《潜别离》并非真别离,它是在讲男女欢好。” “可这诗也太悲伤了……”薛清看着书上一行一行的小字,心乱如麻,“你且看这一句,深笼夜锁独栖鸟,利剑春断连理枝。我不是傻子,也明白这句话在讲什么,你这是在嫌弃你的糟糠之妻了吗?” “……” 薛清看着顾进筹一言不发的模样,心里更乱了。女人的直觉何其敏锐,她感觉自己像是长了千万只触手,每一只触手都能意识到周身的不安。 “你别多想,我没有这个意思……”顾进筹牵起薛清的手,不曾想被薛清狠狠甩开。 “你是不是也向着周府那个贱婢?!觉得我现在所做的一切努力都是自欺欺人?!” “……” “还是说你也看不起我,觉得我整日身居赵府门下,做他的门徒,让你觉得丢脸了?” “……” “你说话!” 薛清一把夺过顾进筹手中的书,眼中惟余恨意。 顾进筹看着突然暴躁的薛清,一时气血攻心,竟说不出半句话。他想要解释些什么,可看着薛清这样疯魔,他就知道,自己无论说什么她也不会听进去。 “《潜别离》?好啊……你要和谁别离?你要和我别离吗?你说话啊?!” 薛清胡乱指认着书上的字,一会是哭,一会是笑。 她疯了。 顾进筹捂住胸口,倒退两步,一动也不敢动。 薛清眼里淌着泪,神色苦痛,心痛得完全失去了理智。 “我为了你,放弃了一切……”薛清紧抓着顾进筹的袖子,眉目修炼扭曲,“你怎么可以厌弃?我不可以厌弃我!” “我从未厌弃过你。”顾进筹强忍住往外喷涌的血气,勉强道,“自从我们搬出周府后,你每天就变得疑神疑鬼的。我若真是厌弃了你,又何必同你说这些,清儿,你听我……” “你别叫我清儿!” 薛清将那书扔到一边,眼睛瞪得溜圆,仿佛一对铜铃。 “究竟是我疑神疑鬼,还是你做贼心虚?你别以为我不知道,如今那花车上的尹新月便是你的新欢!” “荒谬……”顾进筹坐回到摇摇晃晃的木椅上,苦笑道:“简直是荒谬……” “荒谬吗?你是觉得我荒谬,还是觉得那些目睹你与尹新月当街拉拉扯扯的邻里荒谬?”薛清指了指隔壁,一字一句道,“他们都告诉我了,你与尹新月不知廉耻,当街亲密,她可是水神贡女啊,未来的大好前程就在眼前,你以为这世上除了我,还有谁会喜欢你这么一个破落书吗?要我看,你就是贪图尹家的钱财,就是贪图丞相府的富贵!” “你到底在说什么?” 顾进筹越听越觉得恼怒,他不是个爱动气的,自从取了薛清以后,从未对她说过一句重话。可如今看着妻子如此刻薄,他越发迷惑。彼此之间究竟怎么了,他居然有点认不出自己的妻子。 薛清看着顾进筹那颤抖的手,只当他这是被戳到了痛处,自己听来的一切都是真的。 薛清啊薛清,谅你如此不计后果地爱他,今时今日,便要经受这样的结局。 顾进筹缓缓伸出手,挽上自己娘子的手。他反复摩擦着薛清的手掌,因为日夜操持着所有家务,薛清年纪轻轻,掌中便满是老茧。 顾进筹知道那些老茧的分量,这些茧也在时刻提醒着他勿忘初心。 只是初心并非一个人的时,他还有,可薛清还有吗? “我倦了……”薛清缩回手,冷冷道,“今天分床睡吧。” 第33章 33-画情 薛清整整一个晚上都没睡着,她侧耳听着外面锣鼓喧天的吵闹声,感觉心里有根刺似的,怎么也剔不干净。 顾进筹过了前半夜上了她的床,从后轻轻抱住薛清,只道:“还在生气?” 薛清不语。 “我和她确实有过一面之缘,那时我进城买药,恰巧遇见了。”顾进筹将头搁在薛清的背上,一点一点用下巴蹭着她的衣裳。 “我和她真的没什么,那些人就是胡说八道。” 薛清扭过身子,说,“真的?” “真的。” “顾进筹,我为你做了这么多,不许你负我。”薛清戳着顾进筹的胸口,肩膀不停地颤抖。 顾进筹紧抓住她的手,温柔道:“我不会负你。” “你发誓。” “我发誓。”顾进筹眼神坚定,“我若是负你,便让我生生世世不得好死。” “别……别说什么死不死的……”薛清突然有了些心软,一想到适才形同疯妇的样子,心中更加难安。她缩进顾进筹的怀里,咬着袖角说,“是我的错,是我太害怕了……” “我怕你觉得我心思深沉,怕你觉得我早已不再年轻漂亮,我怕……”薛清说着说着,眼泪漱漱流了下来。 顾进筹见薛清哭得这样伤心,哪里还顾得上什么对对错错。他死死搂着薛清,无心动摇分毫。 别人不知道薛清的性子,可顾进筹是最清楚的。她不是个喜欢示弱的女人,嫁给自己这个一无是处的药罐子,薛清遭受了不计其数的白眼。夫妻二人生活清苦,时而捉襟见肘,也是靠薛清一个人苦苦支撑着。为着这个,顾进筹更不敢再奢求什么。 易得无价宝,难得有情人。 他与薛清之间,便是多少个丞相府的富贵也换不回来的。 顾进筹希望薛清能够明白,她于自己,早已不是寻常爱人。 …… 周府,正厅。 周楚楚正捧着一盏热茶喝着,见青鸾领着个小厮走了进来。周楚楚定睛一看,原不是别人,恰是陆子卿身边的明泉。 “周家姐姐,我家少爷托我送一件东西给周姑娘,还说一定要亲手交到你手上,多有打扰,?还请见谅。” 周楚楚撇了撇手,示意其他人等退下。陆子卿被罚之事她已经知道了,还以为被陆文山叫训了一顿,他能安分上几天,不曾想待在府里也不好好养着,非得递个风儿什么的来逗弄逗弄自己。 她倒还真想看看,陆子卿到底送来了什么。 明泉将手中的长布包递给了青鸾,青鸾又递给了周楚楚。得到应允后,青鸾才着手拆开那布包上的软带。 经由三层锦绣被揭开之后,周楚楚见那里头包着的竟是一幅老画。说它老,是因为那纸张都已经泛了深深的黄,画像边角初,还有些发霉,一看就是上了些年岁的。 “这画上的人……” “没错,周家姐姐,就是您呢……”明泉笑了笑,说,“这是我家少爷多年前做的一幅画,他说画得不大好,有些不太好意思拿出来。以前在磁州,他一直给不了你,现在回了京都,突然想起这件事,就想赶紧送给您。” “他有心了,看不出他还会画画。” 周楚楚细眼瞧着那画,即便年代有些久了,可画功还是有的。比不上什么名家手笔,可也远超凡俗之流。唯独……唯独有些地方仿佛沾染上了什么东西,墨有些晕了,糊成一片失了美感。 “告诉你家少爷,我很喜欢,等他伤好了,我带他出京玩儿。” “得嘞。”明泉见周楚楚喜欢,心里有了着落,也就更加雀跃了。 “小姐,那陆家小少爷怎么这个时候送这画来?早不送晚不送,偏偏贡女节的时候送。” 青鸾看着一路小跑出去的明泉,越发不懂他们陆府人的做派。 “这你就不知道了。”周楚楚抚着茶杯边沿,轻笑道,“陆子卿凤阳门外哭嚎之事,京都都已经传了个遍。加之他之前就因为唐婉进过诏狱,大家都以为他与唐婉关系匪浅。陆子卿怕这些闲言碎语听得多了,我也不信他了,所以想尽办法想要告诉我,他的心里只有我。” “那他为什么不直接让明泉告诉小姐呢?何必学什么文人样子,拿幅画来欲语还休的。” “傻瓜。”周楚楚放下茶盏,站起身子,道:“明泉哪里是陆子卿的人,他若真的全心全意向着陆子卿,就不会事先将徐厚才的事情告诉姐姐了。他是陆家的忠仆,却不是陆子卿的忠仆。” “小姐怎么什么都知道……” “这便是和陆子衿相熟的好处了。” 说了好一会儿的话,周楚楚不由得有些乏了。她让青鸾好好收起那画,拿进房里。 周楚楚后脚进了房,看着那画,亦觉得奇怪。她抚摸着画上那糊成一片的墨迹,不知为何,她总觉得这画在哪里见过。 …… “放在这儿,让奴婢来吧。” 嫣红取了沉甸甸的云冠,又为尹新月摘下了七七八八的金钗。□□了一天,尹新月累得很。要不是父亲执意要提自己报选,她才不愿意做这样的事。 “小姐今天真是风光,你看外头那些富家公子们,各个都看花了眼呢!” “风光吗?”尹新月看着铜镜里的自己,忧心忡忡:“被他们像择菜叶子似的挑来挑去,你觉得风光?” 嫣红品出了尹新月语气中的愤怒,也不敢多说什么。倒是尹新月,见嫣红闭了嘴,心里又有些发虚。 她在想顾进筹。 尹新月今日在花车上待了一整天,对着街道两旁的人笑得嘴都快酸了。而尹新月的目光从未在他们身上停留过半刻,她不停地在寻找着,不停地在寻找着。 她在找顾进筹。 她从未见过顾进筹那样的男人,就好像所有东西都与他无关。尹新月觉得,顾进筹身上有一些淡淡的疏离感,这疏离感让她觉得,这个男人竟如此特别。任周身车水马龙,唯他不动如山,尹新月觉得顾进筹就像是棵树,每一片叶子上都在闪烁迷人的光泽。 嫣红见小姐似有深思,也略猜到了她到底在想什么。自己打小跟在她身侧,她的脾性早已摸得轻车熟路。嫣红看尹新月见顾进筹时的眼神儿,就知道她这是着了魔,眼里有了主子,自然就容不下旁的什么公子哥。 “你说……今天他为什么没来?” 尹新月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幽叹道,是自己不够美吗? 嫣红知道尹新月口中的他是顾进筹,也不遮掩,只道:“他是有妻室的人。” “我知道他是有妻室的人。”尹新月顿了顿,“可谁也说不准以后,不是吗?” “小姐可别乱来,你可是要嫁高门大户的。”嫣红走到窗边,轻轻关上了窗户,道:“当年薛清为了他丈夫,不惜与薛家人彻底闹翻了脸。没想到嫁进去没多久,顾进筹就染了顽疾,常年久治不愈,且不说他是有妇之夫,就算他没有妻室,那你完全配不上你。” “没配过,又怎知配不上?”尹新月松开发髻,将头发悉数放下。她到了床边,却又没心思睡觉,索性又坐回到镜子前,自言自语道:“我觉得他挺好的。” “小姐,这话你对我说说就够了,可千万别被老爷知道。大小姐三小姐都是嫁给富户的主儿,到了您这儿,可不能断了规矩。” “规矩?我爹定的规矩还不够多吗?”尹新月皱了皱眉,继而又叹了口气。 “从小到大,他都拿我们与其他名门淑女比来比去比来比去,小时候比歌舞茶道,长大了比夫家姻缘,难不成我们是那案板上的肉,活该是让他们比来比去的?我不甘心,不甘心什么事都让别人替我做主。” “可他是有妻室,且听人说,他们很是恩爱。” “那是因为顾进筹不了解我!”尹新月抓起衣角,眸底划过一起淡淡的妒意,“我会让他喜欢上我的,一定会。” 第34章 34-跪求 光阴如水,陆子卿旧伤初愈。大梁的春历亦由初到深,过了水神节,便是雨水不绝的梅雨季。 为着养伤,宫里的差事也空下了许久。而周楚楚那边也不乐观,历经了与薛清的争斗,二人都被女帝辞去了文渊阁的差事。 从月司领完俸禄之后,周楚楚自个儿走在了前头。为着上次薛清掐自己的事儿,她一眼都不想看到她。 薛清走在她后面,周楚楚走在前面,都没有想要搭理谁的心思。 结果还没出宫门,道上便飘来一顶红伞。 周楚楚眼拙,认不出来者为谁,可薛清认的,那持伞而来的丽人,正是尹府未出阁的二小姐——尹新月。 薛清的眸子刹那间黯淡了几分,她跨步冲到周楚楚身前,迎着尹新月笔直而去,周楚楚只觉耳畔刮过一阵强风,还没缓过神来,就看见那薛清冲上去给了尹新月一巴掌。 “啪”地一声荡漾在冷风里,听得周楚楚微微一颤。她站在数尺开外冷眼看着,也不知道这薛清是怎么了,脾气变得越来越狂躁。 “你就是那个勾引我家相公的狐狸精?”薛清挑了挑眉毛,上下打量了一番尹新月,除了年轻些以外,也没什么姿色。 尹新月吃了个巴掌,也不见慌,看对方这来势汹汹的反应,她就知道打自己的肯定就是顾进筹的妻室,薛清。她虽未与薛清见过,却也多多少少知道些她的事情,不愧为将门之后,这一巴掌给的,也是干脆利落,毫不犹豫。 “离顾进筹远点。”薛清走近了些尹新月,一字一句道,“堂堂丞相之女,整天惦记别人的相公,若是被你爹爹知道了,怕是打得你连命都没有。” “威胁我?”尹新月抚着发红的脸颊,浅笑安然,她也不避讳周楚楚在旁边看戏,只道:“我原对你的相公只是简单的倾慕,你这么一说,看来我是得非他不可了。” “你有什么资格跟我比?”尹新月轻飘飘地瞟了薛清的一眼,啧啧啧地说,“你看看你,一副炊米之妇的模样,就这个样子,男人怎么可能会喜欢你。” “顾进筹跟其他男人不同!”薛清被戳到了痛处,赶忙为相公辩解:“你懂什么?!就算你年轻美貌又如何?最后还不是沦为权贵的掌中玩物?” “你不用着急埋汰我。”尹新月扯了扯嘴角,不急不地说,“你只说顾进筹到底是不是男人,是男人,又怎么可能不钟情年轻美貌的女子。世间男子皆是如此,纵然他身为清流,也抵不住美人诱惑。” “怎的?被我说怕了?”尹新月看着薛清那一脸玩味的表情,莫名觉得好笑。她拍了拍薛清的肩膀,道:“你不信,就好好打扮给顾进筹看,看他会不会对你比往日更好些,我倒要看看,这顾进筹是不是真男人。” 尹新月放完了话,头也不回地撇了身去。周楚楚在旁边听得一字不漏,却也无心插嘴什么。她不是个喜欢趁人之危踩上一脚的人,如今薛清四面楚歌,因为唐婉之事被解了职,又和顾进筹之间出了嫌疑,赵自清那边,也是不冷不热的,还得随时提防着尹新月和自己。 看那那副苦大仇深的样子,周楚楚也没什么想挑衅的心思。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她还是赶紧去陆府看看陆子卿去。 一想到陆子卿,周楚楚就浮起了一层浓浓的笑意。那副画她一得空就会看,就挂在自己的床头。多日不见,唯有以画传情,没想到陆子卿这小狗崽子,倒还有几分文人情趣。 “你也在笑我?” 薛清猛地转过身,面色铁青。 周楚楚立刻收起笑意,不咸不淡地说,“我没笑你。” “你刚刚就是在笑我对不对?”薛清指了指尹新月的方向,神情激动,“你和那个狐狸精是一伙的!” “疯婆娘。” 周楚楚冷冷啐了她一口,懒得与她纠缠。上次被她掐出的伤,现在都还没好全,她可不想又惹了这条疯狗,回头咬了自己。 “周楚楚!你别走!”薛清拽住了她的手,“扑通——”一声跪了下去,“求求你,帮帮我好不好,求求你,帮帮我……” “你这是干什么……怎么跪下了……快……快起来……” 周楚楚被薛清突如其来的服软搞得莫名其妙,一时之间,她有些手足无措。 薛清重重磕着响头,痛哭流涕道:“我快要什么都没有了……我真的快要什么都没有了……周楚楚……求求你帮帮我……” “你要我帮你什么……”周楚楚忙不迭扶起了她,看她哭得这样稀里哗啦,也不忍再追责从前的什么。 “尹新月是丞相之女,她若是真要把顾进筹抢走了,我就什么也没有了。”薛清抹了把眼泪,继续道:“还请嫂嫂为我想个法子,替我了却这桩心事。” “我已经不是你的嫂嫂了。”周楚楚松开薛清的手,转过了身去,“且那是你们三人之间的事,我不想平白无故卷进去。” “怎么会是平白无故呢?嫂嫂,连我也知道尹家与嫂嫂的娘家祖上有些生意上的交集,嫂嫂出面找尹丞相说明这件事,一切便都可相安无事。” “你倒是挺会谋算。”周楚楚看着薛清那眼泪,有时她分不清,薛清的泪,到底有几颗是真心实意的。 冷风吹在二人身上,将她们的衣服和头发都吹得歪歪斜斜。周楚楚看薛清,就像是一团被揉碎的雾,你抓不到她,也读不透她。 “我帮不了你。”周楚楚拒绝得干脆,毫不留情。这本来就与她无关,何况那薛清几日前还差点掐死自己,难不成她是脑子坏了,才会想去帮一个险些要杀了自己的人? 这绝对不可能。 薛清看周楚楚心意已决,眼泪一下子就止住了。她面无表情地凝视着周楚楚,就像在看一件死物一样,道:“你不帮我,迟早有一天会后悔的。” “后悔?”周楚楚不忍一笑,婉声道:“帮你了,才会后悔吧?” 话音刚落,周府的马车便已驶到了宫门前。周楚楚眉也不抬地上了马车,春日风寒,她本就畏冷。 “小姐,你的脸色怎么这么难看?”候在车里的青鸾见周楚楚一上车便黑着个脸,像是遇到了什么心事似的。 周楚楚勉强笑了笑,掀起帘子,见薛清正独身向外走着。 说起来,薛清也算是娇养到大的富家女儿,如今为了顾进筹,活得这般低声下气,有时想想,也是可怜。 不过……这到底也和自己没什么关系。自己也不是什么普度众生的主儿,没那么多菩萨心肠。周楚楚才不会忘了,上一辈子的薛清,是怎么抓着自己的头撞向墙头的。这一世,她又是如何掐着自己的脖子死不松手的。 夺命之仇,怎能忘怀?薛清,是你活该。 …… 陆子卿事先得到通报,知道周家姐姐要来看自己,提前两个时辰就让明泉去门口等着。 自己也不闲着,每过半炷香就问一遍,周家姐姐来了没啊? “没有呢。” 听到这回答,又回屋等着。 自上次凤阳门外亲亲搂搂之后,陆子卿已经多日未见周楚楚。他心里那个急呀,跟油煎了一样。时至今日,他还是会回味回味周楚楚那个迎面而来的吻,甜甜的,软软的,像烤化了的乳糖。 陆子卿抱住兔子嘿嘿傻笑着,忽然看见萧正奇走了进来。因上次被他抓进诏狱的缘故,陆子卿对萧正奇实打实有些害怕。他还想着什么时候会会这萧统领,没想到他自己送上了门。 “你你你……给我站住!”陆子卿放下手里的兔子,快步冲了上去。萧正奇见陆子卿还是和之前一样咋咋呼呼,不禁轻笑道:“我是来找你爹爹的,是他邀请我来府上喝茶。” “我爹请的,了不起哦?”陆子卿挺了挺胸脯,好吧,他果然没有萧正奇那般高大威武。 不过说来也怪,从前见萧统领,都是甲不离身,今天却穿了声常服,连剑都没带,这么一看,也没之前那么讨厌。 “这是陆哥儿养的兔子?”萧正奇指着那两只软兔,喃喃道:“挺可爱的。” “干嘛?你又想干嘛?”陆子卿赶紧过去护住兔子,作势不让他碰。 “你为何见我如此紧张?我又不吃了你。”萧正奇见陆子卿的腿一个劲儿发抖,脸上却还带着逞强的笑,看得他也很想笑。 “我告诉你哦,你们禁军府的人都是群怪胎,我现在不是你的犯人,我不许你用那种审讯犯人的眼神看着我!”陆子卿说着说着,都快扯出了哭腔,他是真的害怕,怕萧正奇指不定从而弹出一根锁链,把自己给捆起来。 “它们有名字吗?”萧正奇把目光转向兔子,神色温和了几分。 “有啊,就叫正奇。”陆子卿抱起一只,说,“这是大正奇,这是小正奇,反正它们的名字,都是我讨厌的人。” “你就这么不喜欢我?”萧正奇玩味地看着陆子卿,快眼扫着周府,他刚准备问陆子卿其他人去哪里了,周楚楚带着青鸾走了进来。 “萧大统领也在。”周楚楚微微笑了笑,看见陆子卿一脸惊色。 “你怎么了,魂不守舍的?” “没怎么,想你了……”陆子卿反复揉着兔子,当着外人,他不好与周楚楚“进一步”亲密。 “哎呀,你们怎么都来了!站在门口干什么!快进来!” 周楚楚众人正说笑着,陆子衿领着丫鬟婆子迎了过来。 萧正奇看见陆子衿,眼神跟着清亮了几分,这反应被周楚楚看在眼里,心里大概有了些隐隐约约的答案。 “陆府要有喜事了。”周楚楚站在陆子卿身边,声音细得很。 “什么喜事?”陆子卿看着萧正奇与自己的姐姐说说笑笑,心里难受得很。 “小傻瓜。”周楚楚伸手摸了摸兔子,闷声道,“你要有姐夫了。” 第35章 35-定情 且说那尹新月会了薛清以后,愤懑难解。回府之后也是坐立难安,拉着嫣红的手就是一通抱怨。 嫣红斟着茶,听得仔细。她明白小姐这是心系顾公子,可那顾进筹,定是万万碰不得的。 “小姐……老爷他……”嫣红搬出了丞相,望她能够知难而退。可看尹新月这副茶不思饭不想的样子,怕是连丞相也做不了主。 “其实嫣红不大明白,小姐为何非顾进筹不可?富家子弟里也不缺和他一样的清流书生,论家世样貌,哪一样比不过那顾进筹。” 尹新月听明白了,嫣红这是在为接下来要说的人铺路呢。只怕又是父亲那边的意思,明里暗里地让身边丫头吹点风。 果不其然,尹新月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嫣红就伶牙俐齿道,“梁府大公子年已而立,仍未婚娶。他早年醉心诗书,无心情情爱爱,可自打在水神节上见了小姐,便托人上门来送礼了,小姐,你喜欢文人,梁公子或许……” “不可。” 尹新月摘下发钗,一语将梁公子钉死。这梁公子她往日见过,是个憨厚老实的,可年纪实在是大了些,读书读多了,更是有一股书生的酸臭味。纵然家里有些底子,也架不住他那文绉绉来文绉绉去的气性,尹新月对他的印象并不好,撑死当他是个兄长罢了。 “小姐是嫌梁公子太大了吗?可老爷说,姑娘您……” “别总是老爷老爷地叫,我听着烦。”尹新月不停揉着酸胀的太阳穴,微声道:“天天老爷老爷老爷的,这究竟是他嫁人还是我嫁人?” “我心意已决。”尹新月睁开双眼,露出一对精光四射的眸子,坚定道:“我非顾进筹不嫁。” …… 陆府酒过三巡后,众人都喝得有些醉意。陆文山今日高兴,邀请了萧正奇来做客。这客不是白做,他是为了答谢萧正奇之前诏狱未曾亏待陆子卿的恩情。做人这一点上,陆文山向来门清。 可惜陆子卿是个没心眼儿的,他哪里想得这么多。只管吃喝尽兴了,赶紧黏到周楚楚身上去。 陆文山在,他不好意思表现,好不容易盼到陆文山走了,他才有胆子拉着周楚楚一路飞奔到后院的僻静处。 陆府多花草,凡是容得下的地方,陆文山都命人铺上了各种奇花异卉。 周楚楚被陆子卿拉着,跑在鹅卵石小道上。和风吹动陆子卿的衣摆,掺着醉意,周楚楚看他像是一团柔色的云锦。她从未被男孩这样拉过,一路纵情飞跑,好像周身所有东西都在飞速流动。 “神仙姐姐……” 陆子卿停下脚步,抬头露出那双满是宠溺的眼睛。 前一次是周楚楚强吻了他,陆子卿心里有个借,他总想着找个机会亲回去,现下无人,便是最好的时机。 没给周楚楚任何喘息的时机,陆子卿“吧唧”一口怼了上去。他忘记了温柔,忘记了斯文,周楚楚觉得他就是一条急性子的小狗崽。 陆子卿将舌头放肆地搅荡在周楚楚齿间,陆子卿要爱,很多很多的爱,他感觉到自己的皮肤下有一万只粉色的兔子在跳,它们妄想跳出皮肉,钻进周楚楚的身子里,将她的每一寸温柔都占为己有。 周楚楚被陆子卿狗啃似的乱亲着,起初还有些不悦,到了后面,竟觉得这样才是真正的陆子卿。他和伯逸最大的不同是,他从不会隐藏自己,陆子卿的欲望何其直白,仿佛喷射而出的熔浆,让人难以招架。 “神仙姐姐……我……我……”陆子卿抻着舌头,口齿不清。 周楚楚抽出身,含笑道,“闭嘴吧你。” 陆子卿说,“我很喜欢……喜欢这种感觉……” “什么感觉?” “亲的感觉。” 陆子卿话刚说完,又把嘴凑了上去。周楚楚轻轻抵住他的嘴,退后道:“似乎有人?” 二人双双向旁边异响的花丛中探去,见一团绿榆后,萧正奇正与陆子衿并排坐在石头上说着闲话。 “陆姑娘……你……你很漂亮……”萧正奇脸上浮现出淡淡的羞色,那种神情,他从前从未有过。 “我漂亮吗?”陆子衿摸了摸自己的脸,调侃道:“我那弟弟从前总是说我难看来真的。” “不,你很漂亮。”萧正奇摩擦着无从安放的手掌,用余光悄悄看着旁边的陆子衿,“就是漂亮,我从不骗人。” “我何曾说过萧大统领在骗我?”陆子衿漾起一个大大的微笑,看得萧正奇更是小鹿乱撞。 “陆姑娘,我……我……我是个粗人,不懂得夸人,我只想到漂亮这个词,这是个好词。” 躲在暗处的陆子卿看那萧正奇这样卖力“勾引”着自己的姐姐,心里哪里还能忍受。周楚楚见他将小拳头捏得死紧,恨不得立刻冲不出将他打趴。 “你可别乱来。”周楚楚按住陆子卿的手,提醒道:“那是你姐姐和他的事情,你别跟着瞎搅和。” “可他在勾引我的姐姐!!!”陆子卿气到五官变形,顿时没了刚刚满脑子的色气。 “他是禁军府的大统领又怎么样,行军的粗人,连字都认不全。我姐姐可是京都第一才女,他们两个,根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他们是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你说了不算,得他们自己说了才算。”周楚楚将陆子卿拉回到更暗的假山后,叮嘱道:“就像在外人看来,咱们也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一样,可咱们的感情只有咱们知道,这个道理,难道你不明白吗?” “可萧正奇对我姐姐怎么能和我对你一样?”陆子卿掰着小指头,将萧正奇的缺点一点一点算得甚是仔细,“他没什么文采,不懂品茶插花,行事简单粗暴,做事一根筋,而且有时候还很凶,不近人情,他这样的男人,我怎么放心姐姐落入他的手中?!” “哦呦……你现在倒是很关心你姐姐嘛……”周楚楚看着陆子卿那傻里傻气的样子,不禁揶揄道:“也不知道之前是谁,把自己的亲姐姐推到徐厚才那里去。徐厚才是什么人,你心里清楚,怎么现在,就这么关心你的姐姐啦?” “今时不同往日!”陆子卿挺了挺小肚皮,信誓旦旦道:“我曾在祠堂前发誓,要尽全力保陆子衿一世幸福,从前是我傻,犯了错事,如今,我不能再错下去。” “看来你长大了不少嘛。”周楚楚拍了拍他的肩膀,一脸赞许。她从未想过陆子卿的口中会说出这样的话来,看来被陆文山教训了一顿,陆子卿沉淀了不少。 二人悄悄回到刚刚的地方,见萧正奇已有了新的进展。他替陆子衿捡起掉落在地的发簪,还主动提议替她戴上去。 陆子衿也不抗拒,含笑点头,算是默许了。 陆子卿看得七窍生烟,这傻姐姐也太好骗了,几句甜言蜜语就让她乖乖投降了。 连狗都不带这么骗的。 萧正奇颤颤抖抖地抬起拿着发簪的那只手,就算是当日被亲封为禁军府大统领接过圣旨时,都不曾像今天这样战战兢兢过。 萧正奇拿着那发簪,就像在抬一块千斤巨石。那簪子压得他青筋直爆,却又不敢显露出半分不安。 “好……好……好了……” 萧正奇脸色涨得通红,就像一只熟透的蛇莓果。陆子衿转过身,摸着那簪子,问,“好看吗?” “好看!”萧正奇傻呵呵地点了点头。 “你看他那个蠢样子!”陆子卿瞪着萧正奇,埋怨道:“哪里配得上我姐姐?” “你好意思说人家?你忘了当日上周府送礼的时候你自己的样子了?还不如萧统领从容淡定呢。”周楚楚微微白了眼陆子卿,听到被周楚楚拿来比较,陆子卿更不高兴了。 “他那么好,那你去找你,你让他亲你好了,我不亲了。” “你认真的?” “认真的。”陆子卿将头扭了过去,作势不再与周楚楚讲话。 “我最后问一遍,你是认真的?” “认真的,你走吧,萧统领那么好,那你就去和他在一起吧。”陆子卿顿了顿,道,“你就让我死好了,一个人孤独终老,反正我的初吻都给了你,你不对我负责,想找其他的人,那你去找好了,我会好好找一个地方,埋葬我的初吻。” 周楚楚听得陆子卿这一番话,莫名想笑。可想到陆子衿他们还在旁边,她只能默默忍着。 “那我真的去找他了哦~” “好。” 周楚楚也不废话,真的拨开了草丛,迈步走了出去。 “你回来!”陆子卿突然一把拉住了周楚楚,奶凶奶凶道,“你回来!” “刚刚不是让我走吗?”周楚楚双手抱胸,眯眼看着陆子卿。 “我后悔了。”陆子卿勾上周楚楚的腰,坚定道,“神仙姐姐只能是我的。” 作者有话要说:对不起各位小可爱,昨天现实里突发急事,所以断更了一天,之后没有意外情况会恢复日更,实在抱歉,鞠躬~ 第36章 36-回京 梅雨季持续了近半个多月,京都俨然有了点灼灼夏意。 周楚楚最是畏寒怕热,每年夏初,她都感觉自己像被碳烤着一样。 加之京都雨季延绵,一下起来便没完没了。三五天也就罢了,怕的就是下个十天半个月,周楚楚每每听得窗外噼里啪啦的雨声,心里就跟乱线团子似的,难以安枕。 陆子衿心牵周楚楚,亲自上门送来自酿的桃花酒。且说这一日两人对作在周府雅士居里,望着茫茫雨帘,有一杯没一杯地细细酌着。 “你和萧正奇如何了?”周楚楚开门见山,也不废话。 陆子衿没想到她会如此直接,更没想到周楚楚会知道萧正奇和自己的事。 她以为自己隐藏得极好。 “我还想问问,周家姐姐怎么看?”陆子衿将问题推回给周楚楚,笑了笑,道:“萧正奇为人很不错,可惜陆子卿似乎不是很喜欢他。” “你管他干什么?”周楚楚放下酒盏,略微一滞,她想到之前在陆府,陆子卿提到萧正奇时那一脸厌恶的样子。那样子确实不像是在开玩笑,如今听陆子衿也说到了,看来他是恨透了萧正奇把他抓回诏狱。 周楚楚复又低眉,正色道,“你自己的想法呢?” “我……?”陆子衿轻笑着摇了摇头,周楚楚看她这副模样,一下子就懂了,这是在害羞呢。 “既然喜欢,那就千万不要错过。”周楚楚紧握住杯沿,终究还是没能把那句“别像我上辈子一样”说出口去。 …… “吃饭。” 薛清将碗筷摆放在顾进筹身前,面中无一丝表情。 顾进筹看着冰冰冷的薛清,抿了抿嘴,欲言又止。 “怎么?是嫌我做的饭不好吃?”薛清挑起眉毛,露出惯有的自怨表情。顾进筹摆了摆头,提起筷子,继而又放了下来,起身走了出去。 “你去哪里?”薛清敲着碗,叮叮当当的,像是在叫嚣。 顾进筹扶着门框,叹了口气,道:“你还要闹多久?” “我闹什么?”薛清胡乱地扒着盘子里的青菜,面如冰霜,“觉得我做的饭不好吃,那就找别人给你做。听说尹府的厨子可都是大内的御厨,怎么?你喜欢你就去啊!” 顾进筹抓着衣角,敢怒不敢言。 “半个多月了。”他说,“距你遇到尹新月已经过去半个多月了,你为何还是放不下这件事?” “放不下什么事?”薛清突然停下了筷子,淡淡道,“是当着周楚楚的面被尹新月羞辱呢?还是被那狐媚子挑衅说非我相公不嫁?又或者是说那些街坊邻里嘴里说的你与她拉拉扯扯纠缠不清?你告诉我,我哪件事能放得下?” “所以你还是怀疑我与尹新月有私?”顾进筹回过头,冷眼看着薛清。他从前从未觉得身前的妻子如此偏执而不可理喻,即便外人对她大多毁誉参半,可顾进筹却觉得她无伤大雅。 只是事到如今,“无伤大雅”似乎也有些伤了。 人嘛,总是会变来变去的。 顾进筹踱下家门口的石阶,幽幽出了屋。正逢外头下雨,雨水顺着屋檐往下滴落,没过多久便将顾进筹淋透了半边身子。 他也不着急,只尽力感受着那雨水的凉意,到了现在,顾进筹并不觉得凉。 相比于与薛清同桌共食,他更喜欢一个人站在屋外淋雨,他看着沾了水的袍子一点点变得湿漉漉的,感觉它就像自己与薛清的情愫,往日清新而洁净,现在却一片潮湿,怎么也提不起来。 雨势见大,薛清一个人吃完了饭。顾进筹就站在外面,一句话也不想多说。 …… 尹新月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起初她以为应付了水神节的游街,就可以不再应付那些世家子弟。可该来的总会来,水神节后没几天,送礼的人就踏破了丞相府的门槛。而再往后,就是各家媒婆上门。 尹新月眼见心烦,成日躲在房中闭门不见。父女二人为此闹僵了不少,只是尹宰相公务繁重,也没多少时间用在和她你来我往的消磨上。 他们就这样耗着,都希望对方能够退出一步。可惜彼此都是个倔性子的人,谁也不愿意迁就谁。 这一日,尹新月刚睡醒,就见嫣红蹦蹦跳跳地跑了进来。 “怎的?红光满面的,是又收礼了?” 尹新月从榻上微微直起身子,惺忪睡眼地看着嫣红。 嫣红脸上挂满了笑,比领月钱时还要开心。她扶起尹新月,喜笑颜开道:“恭喜小姐贺喜小姐,又有一家世家公子上门提亲了!” “我猜的果然没错。”尹新月吁了口气,一脸的悲哀。 嫣红看她如此沮丧,补充道,“这次不同往日,来的人,也不同。” “难不成是顾……” “是梁公子!”嫣红忙不迭打断了尹新月的话,环顾四周后,说:“这梁公子痴情得很,已经派人上了两次门了,送来的也都是些价值连城的宝贝,足以可见他对丞相府的诚意。” “是啊,你也说了,这是对丞相府的诚意,却不是对我的诚意。”尹新月又吁了口气,眼里满是幽怨。 “我想找一个对我有诚意的人,而不是对丞相府有诚意的人。没了丞相府千金的身份,那些世家子弟还会爱我吗?哪怕有,也只是见色起意的纨绔之徒,我还是钟情顾进——” “万万不可。”嫣红忙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压声道,“小姐万万不可宣之于口。” “为何?”尹新月看了看四周,也没什么人。 “小姐,你上次惹恼了薛清,奴婢就私底下见过她与老爷见过一面。” “她……她跟我爹说什么了?”尹新月脸上有了急色,“她不会把我与顾进筹的事情告诉爹爹了吧?” “小姐别慌……奴婢猜测,应该没有。” “应该没有?什么叫应该没有?”尹新月一想到父亲发大火的样子,就止不住的脑仁痛。 “小姐你想啊——”嫣红关上了门窗,款款道,“若是老爷知道了,他肯定会来兴师问罪。可这么多天,老爷都在大内醉心公务,所以应该还不知道。” “何况站在薛清的角度,这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自家相公与外人传起了流言,说出去也丢人。” “你说得对,的确是这样。”尹新月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点头道:“既然爹爹不知道,那我们何不主动出手?” “小姐这是要做什么?” “没什么,想给她一点教训罢了。” …… 大雨滂沱的京都城,伞群摇曳。各色花伞拥在狭长甬道上,花花绿绿,缤纷一片。 薛清顶着一顶素伞,走得匆忙。她虽与顾进筹关系变冷了不少,可见到顾进筹近日咳嗽连连,还是止不住的痛心。碰巧家里的药也已经见底,薛清便打算再跑一趟同仁堂。 “薛姑娘,这是又来给相公抓药?” 薛清收起伞,对着老掌柜微微一笑,道,“还是老样子。” 付了钱之后,老掌柜又说,“姑娘,可知道医者有句行话,叫做世间最难是自医。” “自医?”薛清看着老掌柜的眼睛,她察觉到一丝隐隐的不安。 “薛姑娘,万事小心。”老掌柜撇过头,钻进了内阁。 薛清来不及多想,赶着把药送给顾进筹。她一路上都在想顾进筹那病秧子的样子,诚然如那顿饭一样,尽管夫妻二人吃得并不算顺心,可她知道,彼此心里还有着彼此,这是多少钱也换不回来的情分。 薛清紧拽着腰间的残玉,想起当日恳请女帝赐玉的场景。多少人心恋大内数不尽的宝物,唯独自己,对这块残玉念念不忘。 这是顾进筹给她的一缕念想,这也是他们之间情与意的见证。 薛清正想着,后脑勺忽然感觉到一阵剧痛。她感觉自己像是被打了一记闷棍,还没等她扭头去看,眼前便黑成了一片。 她失去了知觉。 大雨继续下着,有猩红色的血渍从薛清的脖颈处流淌出来。那顶破破烂烂的小三伞早就被风吹得失了形,而那块残玉,还被薛清牢牢抓在手里。 “看来薛家女也不过如此。” 尹新月从老巷深处走了出来,一脸的不可一世,艳帜高张。 嫣红忧心忡忡地看着瘫在地上的薛清,道:“小姐,要不我们还是赶紧回去吧?老爷若是知道了,恐怕……” “你怕什么?”尹新月拧起眉毛,踢了踢昏迷不醒的薛清,捂嘴道:“我还以为她能有多厉害,原来一棍子就已经没知觉了。” “小姐……我们还是回去吧……”嫣红轻轻拉着尹新月的袖角,快被要逼出了哭腔:“奴婢害怕。” “你有什么好害怕的?她现在不过就是过街老鼠,人人喊打,连赵自清都不愿意跟她来往,这种女人,是人都会踩上一脚。” “可是老爷……” “好了你别说了,我心里有数。” 尹新月蹲下身子,一眼看到了薛清手里的那块残玉。 “这是什么?” 她拨了一拨,未料薛清拽得死紧,她根本拿不出来。 “嫣红,你来。” 嫣红上前试了两把,还是拿不出来。 “这到底是什么宝贝?她捏得死死的。”尹新月抓起薛清的头发,朝她的脸吐了口唾沫,又把她的头重重砸到了地上。 嫣红看着惊心,一句话也不敢说。尹新月的这一面,她从来都没有见过。她眼里的小姐虽然有些小跋扈,可也远远没到今日这样蛇蝎。她有些不太确定做尹新月的侍女是件美差,她想回家。 “堂堂丞相之后,就这般教养?” 嫣红正垂耳犯着怵,忽闻不远处一声孔武有力的男声。主仆二人抬头望去,只见道上徐徐渡来一顶金伞。待那伞走近后,嫣红这才看清伞下人模样。原是位穿金戴玉的贵公子,看那一身金灿灿的行头,想来也是大户之身。 “你是谁?我怎么从来没见过?”尹新月一脸警惕地看着那男人,同时朝嫣红使了个眼色。 嫣红摇了摇头,表示同样不知情。按理说,京都生活多年,权贵圈子里她们早就摸得滚瓜烂熟,哪家公子哪家王爷也该认得全才对,可眼前这位男子陌生得很,嫣红想了半天,愣是没想起他究竟是谁。 男子淡淡一笑,露出满口银牙。他的贵气让尹新月觉得浑身不自在,她总觉得,这男人是来和自己作对的。 “你就是今年的水神贡女?”男子粗粗打量了一眼,啧啧道,“京都是找不出像样的美人了吗?就这样一个货、色,也好意思做贡女。跟唐婉相比,你怕是连提鞋都不配。” “你到底是谁?”尹新月上前一步,瞪着那男子,哪怕心里虚得很,可样子上还得强势些。 “我?”男子指了指自己,笑了笑,说,“鄙人薛海,姑娘,也可以叫我伯逸。” 第37章 37-薛海 “哦~原来你就是薛海。”尹新月上下看了一看眼前的男人,嘴角不由自主勾起一抹嘲讽。 “我还以为是谁呢,原来是早春被发配出京的齐王薛海。话说你不是在磁州吗?怎么,不在磁州好好待着,跑回京都做什么?” 尹新月递了个眼神儿,示意嫣红带着其他打手先行退下。众人看薛海也不像是个会耍阴谋诡计的,得了命纷纷退回到不远处等着。 薛海将妹妹从雨中扶起,不顾她身上沾血带泥的。借了点暖意的薛清慢慢有了知觉,她强忍着后脑勺的痛意,恍恍睁开了眼。 “哥……哥……哥……” 薛海做了个住嘴的手势,抬眸看向尹新月。他挺了挺腰杆,微笑道:“水神节过后,就是立夏祭祀大典。女帝就算再不待见我,也要按照老祖宗的规矩,把我从磁州传召回来,怎么,尹丞相近来身子骨可好?看这样子,是需要我亲自去丞相府看看你父亲了。” “你敢!”尹新月咬紧牙关,愤慨道:“全京都的人都知道你和赵佳凝的那堆破事儿,还有谁愿意看你一眼?你这妹妹也是,没有人愿意跟你们两兄妹凑到一起!与其想着跟丞相府拉扯,不如想想你的齐王妃吧!” 一听到齐王妃三字,薛海的脸上顿时变黑不少。此次回京,薛海十之八九都是因为周楚楚。他不会忘记当日周楚楚在陆家诗会上的羞辱,而这一次,他便要周楚楚挫骨扬灰。 而尹新月见薛海一脸郁结,心中划过几丝快感。一不做二不休,她忙不迭上前补充道:“你还不知道吧?在你去磁州后不久,周楚楚就跟陆家小少爷拉扯在了一起。满京都的人都知道周府和陆府关系匪浅,要我说,没准陆文山都知道他们的事,还帮他们打掩护呢!” 听尹新月这么讲,薛海倒是不觉得有何意外。毕竟他们已经不算是夫妻,严格来说,周楚楚也已经不算是齐王妃。只是怕就怕在他们在休夫之前就已通、奸,而周楚楚先下手为强,抓住自己的把柄,一举休了自己。 人心难测。 薛清横眼扫了扫尹新月,不忍发言道:“她说得没错,周楚楚和陆子卿确实关系非同一般。” “连你都这么说,看来她心里是真的没有我了。”薛海幽幽叹了口气,原本紧握着的拳头不由得松泛了几分。 不知为何,薛海打心底里对周楚楚居然还有一丝眷恋,磁州静养数月,他深觉羞懑,对周楚楚,他有恨,却也有那么一点点爱。 听到尹新月与薛清都一口指认周楚楚与陆子卿,薛海竟有些难以下咽。他咽不下的是原本贤良淑德的妻子突然要休了自己,更咽不下的是,休了自己之后,她貌似还过得很好。 天际传来阵阵闷雷,声声入耳,震耳发聩。大雨倾盆而泻,将这京都的每一个角落都变得潮湿不堪。薛海重新撑起油伞,举目眺向周府的方向。 阿婴,我回来了。 …… “神仙姐姐,今天晚上吃什么呢?” 陆子卿抱着脑袋,左一边摇,右一边摇,看得周楚楚本就烦乱的心更加烦了。 “也不知怎么了,今天我心里慌得很。”周楚楚心不在焉地磕着山核桃,看着窗外连绵不绝的大雨,有句没句说着闲话。 “神仙姐姐,我可以吃这桌子上的芙蓉蛋黄酥吗?”陆子卿没等周楚楚回答,一把抓起好几个一股脑放进嘴里,“嗯……好吃……好吃……” 周楚楚看着陆子卿没心没肺的样子,打趣道,“你可知我有时候有多羡慕你,感觉你永远都没心事似的,你这样的人,活得松快。” “松快嘛?”陆子卿又塞了块糕点,咀嚼了两下,觉得有点甜,继而闷了口热茶,道:“我爹经常因为我不记事的性子说我呢?神仙姐姐居然还羡慕我这样,其实,其实我也想快点长大,这样,这样就可以保护神仙姐姐了!” “保护我?”周楚楚笑了一笑,将剥好的山核桃放到陆子卿嘴边,“你又怎会知道,即便是再相爱的人,也只能陪着彼此走一段路。你能保护得了我一时,难不成还能保护我一世?” “我确实做不到时时刻刻保护着神仙姐姐。”陆子卿突然变得无比正经,他放下手里的点心,擦了擦嘴,肃色道:“可是只要我在,就不会允许别人伤害你。” “当真?” “当真!”陆子卿嘿嘿一笑,露出一排纯白的齿贝。他挠了挠脑袋,嘟囔道:“毕竟好不容易才拐到手的神仙姐姐,若是被人抢走了,那多亏呀!” 二人不约而同发出一阵轻笑。 须臾,青鸾进了厅来。见陆子卿也在,立刻收住了脸上的骇色,佯装无事发生。 趁陆子卿没注意,周楚楚细声问,“这是怎么了?” 青鸾不敢隐瞒,只道,“齐王回京了。” 陆子卿手里的糕点“啪嗒”一声掉落在地。 见陆子卿也听见了,青鸾也就没什么好顾虑的了。她将府里小厮在同仁堂外小巷子里看到的事一五一十告诉了他们,小厮看得清清楚楚,巷子里的男人不是别人,正是齐王薛海。 这消息吓到了陆子卿,却没吓到周楚楚。俗话说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只要薛海一日没死,就有卷土重来的时机。只是周楚楚没想到会这么快,还不到半年,薛海就已经回了京都。 是敌是友,周楚楚一时也分不出来。 “如果我没猜错,薛海此次回京应该是为了立夏祭祀大典。”周楚楚抬眼看着陆子卿,见他神色发虚,额头上满是汗水。 “怎么,这就怕了?刚刚还说要保护我,现在一听到薛海的名字,魂都没了?” “哪有!”陆子卿站了起来,辩解道:“我只是身上有些热。” “热?”周楚楚忙上前探看,却发现陆子卿的脖颈处一片绯红,其中密布着各种大小不一的疹子,看得人触目惊心。 “这是怎么了?!刚刚还没有……”周楚楚看着那疹子,再看陆子卿那一脸难受的表情,一时也没了决断。 “糕点有问题!”青鸾眼疾手快,一手拍落了陆子卿手里的芙蓉蛋黄酥。她拿出帕子,将剩余的糕点一一收起,不忘检查一圈门窗,确认四下无人。 “府里的糕点统一是自家厨房做的,里头的厨子妈妈们都是经年受用的老仆。按理说,糕点应该不会有问题才是——” “你拿去找个大夫看看,顺便让他来周府替陆子卿看看这疹子。”周楚楚轻轻触着那些红疹,柔声问,“痛吗?” “不痛,只是有些痒。”陆子卿不停用手挠着,一脸哭丧。 周楚楚颔首想了想,青鸾说得没错。制作糕点的都是自家老仆,要出问题的可能也比较小。既然问题不在制作上,那就是在换送上。周府每日午时都会将前一日的糕点换成当天制作的新鲜糕点,其中负责糕点换送的,都是年轻丫鬟。这里头鱼龙混杂的,谁也说不清,没准问题就出现在这些人身上。 “青鸾,替我把府里的年轻丫鬟都叫过来。” “是。”青鸾来不及多想,一一将那群人带到了跟前。她也来不及喘气,紧接着带上三两小厮赶着去请大夫。 一时厅中便只剩下周楚楚和陆子卿与那些丫头。 “来吧,都说说,今天的糕点都是哪些人负责换送的?” “回禀主子,今天的糕点,主要由新来的福雅负责。” “新来的?”周楚楚顺着那人的眼光向后望去,见那个叫福雅的,模样还算清秀老实。 按照周府的规矩,新用的家仆都由青鸾一个一个盘查了才会正式录用。这个福雅应该也是青鸾查过的人,身家底细肯定没什么破绽,这么一来,这就又成了一个死局。 第38章 38-佳凝 过了午后,大雨仍不见停。 周楚楚看着厅中若干家仆,心中愤慨,却又毫无头绪。 过了半晌,青鸾领了同仁堂的掌柜来。他是京都妙手,从前也是大内的御医。 “是桑葚。”老掌柜摸着陆子卿的脉,又看了圈他身上的疹子,一嘴肯定。 “桑葚?”周楚楚蹙眉,“难不成还有人因为桑葚起藓?” “可这是芙蓉蛋黄酥,哪里来的桑葚?”青鸾拨开那糕点,看了看那位叫福雅的,不用说她也料到,这事准跟她脱不了关系。 老掌柜将那蛋黄酥的渣子放在手心搓了一撮儿,闻了闻,方才肯定道:“没错,正是桑葚。” “那就奇了怪了,芙蓉蛋黄酥里,怎么会有桑葚粉?难不成是有人存心加进去的不成?!” 周楚楚一声厉喝,听得厅中众家仆浑身一抖。唯独那个叫福雅的,面不改色,一副毫不畏惧的模样。 “青鸾先带他们下去,其他人也都先撤了。”周楚楚回身一瞥,眼中满是不屑:“福雅,你留下。” 众人遵命。 没了旁人叨扰,便更显得那位叫福雅的小丫头冷静淡漠了。周楚楚横眼瞧她,倒还真不怕挨打受罚。事到如今还这般风轻云淡,这心性,和薛清还真有几分相似。 “说吧,谁派你来的?”周楚楚掂着手里微凉的茶碟,掌心冰冷。 “奴婢听不懂小姐这话什么意思。”福雅毕恭毕敬地福了一福,面上的笑意不改分毫。 “贱、人!少跟我废话!”周楚楚一掌拍在福雅的脸上,清脆的耳光声震飞屋外几只躲雨的寒鸦。 受了痛的福雅照旧一脸沉静,她盈盈笑道:“小姐要打就打吧,最好打死了我,我看京都的唾沫星子能不能淹了齐王府。” “哦不……”福雅微微一凝,改口道:“是周府。” “你当真以为赖在这里我就拿你没有办法?”周楚楚抓起那丫头的衣领,将她一路拖行到墙边。她俯身正对着福雅那双深不可测的双眼,周楚楚竟然在那双眼睛里看不到一丝害怕的情绪。 “你说!到底是谁派你来的?又是谁指使你在糕点里下毒?” “小姐,凡事说话要讲究凭证,福雅不懂你在说什么,无从回答您呢。” 周楚楚见她仍不知天高地厚,也渐渐没了耐心。她抡起福雅的头,死命往墙上撞了一撞。原本洁净的墙面立刻多少几处血色,有些流淌在地上,耀眼而刺目。 福雅顶着满头的血,笑意狰狞,她强拧着头,道:“齐王妃,这么快就把我给忘记了吗?” “齐王妃啊……”福雅推开周楚楚的手,理了理歪扭的发髻,“怎么这么快就把我给忘了?我是你的好姐妹啊,我是佳凝。” “佳凝?”周楚楚骇然,“不可能……不可能……” “赵佳凝不是已经死了吗?她已经死了!她明明已经被女帝处死了!” “是啊,她确实已经死了,她是被你周楚楚亲手杀死的。”福雅站起身子,抹了把脸上的血,指着自己,苦笑道:“若非当日行刑之前,薛海冒死救我一命,将我带回磁州,我又怎么可能潜入你的府邸来杀你?” “你……你真的是赵佳凝?”周楚楚看着身前的福雅,不提不知道,这么一说,那福雅还真有几分赵佳凝的模样。 “周楚楚!你不得好死!”赵佳凝上前两步,一把拉过周楚楚。两人紧紧相对,气氛压迫得周楚楚喘不过气来,“你当日摆的一手好局,还说什么姐妹情深,结果在女帝面前临时改口,周楚楚,好心计啊!我从前怎么就不知道原来你有这样的城府?” 周楚楚死命挣脱着赵佳凝,辩驳道,“那也是你与薛海通、奸在先!你们罪有应得!” “罪有应得?”赵佳凝靠得更近了,周楚楚能听得见她的每一寸鼻息。 “我和薛海才是真心相爱的!我们才是真心相爱的!” 赵佳凝旋而松开手,将自己的衣裳顺势拨开。只见她的手臂上刀痕一片,有些已经成痂脱落。 “我在磁州的这些日子里,每天都会用刀片在手上留下一道痕迹。我要用这疼痛提醒自己,再多的痛,都不及你周楚楚带给我的痛!” “我的身家、样貌、品性、才学,哪样不如你?”赵佳凝脸上带着凄绝的笑,眼中却满是泪水,“为什么他娶的是你?为什么是你!” “你以为这个齐王妃是我想做的吗?”周楚楚定住心神,冷静道:“若是知道后来会变成这样,我宁愿不做这个齐王妃,就让你们在一起好了,就让你们这对有情人在一起。” “是因为陆子卿吧?”赵佳凝甩过身,魅惑一笑,那笑看得周楚楚头皮发麻,“此次在磁州隐居数月,我也收集了一些陆子卿在磁州的事迹。你怕是不知道吧?你的子卿可真是痴情呢,在他远居磁州的日子里,成天抱着你的画像嘤嘤作泣。多感人的爱情啊,要我说,怕不是通、奸在先的本就是你们!你们早就暗通款曲,先下手为强,你们才是应该被碎尸万段的奸夫□□!” “你在说什么……”周楚楚彻底懵了,门外噼里啪啦的的雨声彻底将她的思绪打断。她没想到这一世的陆子卿竟还有这样一段故事,而这些东西,他从未提过。 “想知道那画像如今在何处吗?”赵佳凝环顾一眼厅中,喃喃道,“它就在你府里。” …… “神仙姐姐……不要走……神仙姐姐……不要走……” 热到发晕的陆子卿不停抓挠着脖子上的红疹,青鸾为他端了水来,细细擦了一遍。老掌柜坐在旁边,反复斟酌着方子,不见头绪。 “神仙姐姐……” 陆子卿费力地睁开眼睛,看到自己四仰八叉瘫在床上。身畔唯有青鸾与老掌柜,没有周楚楚。 “神仙姐姐人呢?” “别神仙姐姐神仙姐姐的了,神仙姐姐快为你担心坏了。” 青鸾嘴上虽有些埋怨,可手里擦拭的动作却一刻也不停。 “青鸾姐姐,到底发生了什么?” “你吃了被周家家仆下了毒的芙蓉蛋黄酥,此时此刻小姐正在审讯——” 话还没说完,陆子卿与青鸾听得隔壁“哐当”一声。像是有什么东西砸碎了一般,动静不小。 “神仙姐姐不会有危险吧?!” 陆子卿连鞋都来不及套,飞速跳下了床。青鸾伸手抓了个空,无奈只好跟着他一同前去。 进了大厅的门,陆子卿傻了。他的神仙姐姐正抓着家仆的头发,反复朝墙上撞着。那家仆早已头破血流,颅顶的皮肉模糊一片。而周楚楚满手鲜血,笑意凛冽,仿若炼狱使徒。 陆子卿从未见过周楚楚这样血腥的一面,他大脑一片空白,只听见外面聒噪不停的雨声。 很快青鸾也跟了过来,见到这样一副血花四溅的模样,吓得半天都说不出话。 “你们来啦?” 周楚楚勾起嘴角,放开手里的赵佳凝。陆子卿感觉她抓着那家仆就像在抓一只野兔,丝毫不见半点柔软。 “子卿,她死了。” 周楚楚指着地上一动不动的赵佳凝,笑得灿烂,“她居然死了!” “阿婴……”陆子卿赶紧跑了过去,一把拥住了她,“别怕,我在。” “我杀了她,是我杀了她。”周楚楚举起沾满鲜血的双手,满目苍凉,“你不害怕吗?子卿,我杀人了!我杀了这个贱、人!” “是她害人在先,是她罪有应得。”陆子卿紧紧将脸贴到周楚楚脸上,咬牙切齿道,“阿婴,别怕,一切都会过去的。” “你叫我什么?” “阿婴……” 周楚楚缓缓抬起头,正眼看着陆子卿,她鲜少正视这个男人,现在来看,为时未晚。 “我懂了……”周楚楚痴痴傻傻,话也说得含糊不清。 陆子卿抚摸着她冰冰凉的脸,道,“你懂什么?” “你差人送来的画像,是不是就是你从磁州带回来的?画上乱笔的墨迹不是受了潮,而是你的眼泪,对不对,是你的眼泪掉在了画上,濡湿了画,所以你从一开始就喜欢我对不对?我说的对不对?!” “陆子卿,你真是用心良苦。” 周楚楚抚上他的眼睛,微微一晃,那稚嫩目光便转换为一副凌厉坚定的眼神。眼前的陆子卿形貌未改,却给周楚楚一种脱胎换骨之感。仿佛他十六岁的身体里藏着一个成熟百倍的男人,此间种种,都是他做出的刻意伪装! 陆子卿摆了摆手,示意青鸾退下。青鸾刚想说什么,被陆子卿那发狠的眼神逼了出去。 他回过身,细摸着周楚楚的脸颊,雍容道:“爱你爱的我好辛苦啊,一路从磁州到京都,不过,我也算得偿所愿了。” “至于今天的事——”陆子卿冷冷看着地上的尸体,毫无感情道,“我会替你摆平的。” 第39章 39-埋尸 周楚楚醒来时,陆子卿已消失不见。 他在榻边留了四个字,“万事珍重”,除此之外,别无音讯。 青鸾告诉周楚楚,陆子卿是在把她哄睡着之后才走人的。一同带走的,还有赵佳凝的尸体。 陆子卿还吩咐青鸾,务必将大厅清刷干净。而他就扛着尸体,趁着雨夜从后门逃了出去。 没有知道他带着尸体去了哪里,为此周楚楚无时无刻不提着一颗心。 每当她试图冷静下来时,满脑子都会浮现陆子卿那双冰冰冷的眼睛。他握着自己的手,淡然地说:“我会替你摆平的。” 换而言之,他便是要替罪。 光阴似水,转眼就是三天后。春意褪尽,旋而入了燥热的初夏。 周楚楚再见到陆子卿时,是在禁军提审的重案犯队列中。 听看热闹的人说,陆家少爷是在城外不出百里的黄陂坡上被抓到的。那时的他刚挖好坑,准备埋人,赵佳凝的尸体刚进了半截,萧正奇就带着人马赶了过来。 收押,定罪,入狱,一气呵成。 周楚楚看着神形狼狈的陆子卿站在囚车里,心里像是被插了一万把刀子似的难受。可她又无可奈何,这是她与陆子卿之间的秘密,他们之间,总要有人替赵佳凝负责。 周楚楚杵在原地,看车水马龙拥着陆子卿一点点向后而去。人、流汹涌,迷离的人头看得周楚楚眼眶发涩。她隔着人海,发现陆子卿也在看着自己,两人目光相汇,在无形中痴缠在一起。 那是一双与从前大不相同的眼睛,陆子卿以前的眼神,泛着微光,像纯净的山泉。而现在,他的眼底布满尖利,仿佛一夜之间便脱胎换骨,连眼角的微光都伟岸了三分。 周楚楚感觉陆子卿像是把自己重新生育了一会,她也开始对他有了些刮目相看。不得不承认,在此之前,周楚楚一直将陆子卿的爱视作一份无足轻重的礼物,仿佛那只是聊作消遣的玩闹,风花雪月可有,而风雨同舟不可有。 可当自己亲眼看见陆子卿紧握住自己的那副模样,再多顾虑便如云烟消散。这就是她要找的那个人,陆子卿,就是她要找的那个人。 如此想着,青鸾不知不觉绕到了跟前。待周楚楚自行回过神,她才婉言道,“陆府小姐想见小姐。” “见我?”周楚楚跟着囚车向前迈了几步,即刻又被陆子卿的眼神给堵了回来。他在告诉自己,告诉自己切莫节外生枝。最爱节外生枝的陆子卿也学会了劝人不要节外生枝,周楚楚心底发出一声哀叹,无可奈何地看着囚车远去。 青鸾跟着周楚楚眺了一阵,补充着说,“陆家小姐让我转告小姐,禁军府的萧统领与她有几分薄面,想必不会太为难陆家少爷。只是这次陆家少爷的事,疑点重重,她想和小姐……商议商议……” “商议什么?”周楚楚叹了口气,看向陆子卿,喃喃道,“她怕是已经知道了。” “知道什么?” “知道赵佳凝之死必定与我有关。” “她怎么会知道?” “事发前知道陆子卿来周府的人只有陆子衿一人,而陆子卿去了周府之后,就被禁军逮捕于黄陂坡。这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你觉得会和我们没什么关系吗?”周楚楚抚了抚狂跳的胸口,幽幽踱下台阶,道:“她没有告诉萧正奇这些,是为着我们之间还有些情意,一边是她的朋友,一边是她的弟弟,她也不想搞得太过难看。” “那小姐见还是不见?”青鸾替周楚楚撑起油伞,小心地跟着。 周楚楚回身看了眼熙熙攘攘的囚车队伍,车上男人的背影,渐渐有了些温度。那曾是她不曾留意过的背影,如今再看,便浑然透着一股值得依靠的感觉。 “自然是要见,陆家人这般待我,我又怎可辜负。” 周楚楚握着青鸾的手,想象陆子卿就在她身边。 城外,薛宅。 薛清从一片黑暗中恍恍睁开双眼,她的后脑勺还留有一些触痛,却什么也想不起来。她只记得自己在为顾进筹抓药的路上挨了一棍子,中途看到了她的好哥哥,后来发生了什么,她一概记不清。 “你醒啦?”顾进筹从床边坐起,疲惫的面庞中划过一丝欣喜。 薛清虽与他心生隔阂,可归根结底还爱着他,见他一脸病色还守着自己,从前那些争执与冷漠一概抛之脑后。 她在顾进筹搀扶下从床上坐了起来,微微笑了笑,说:“我这是怎么了?” “我还想问你呢,先前那样大的雨,你怎么还一个人跑出去买药。若不是齐王殿下将你送了回来,只怕尹府的人还得再为难你。” “尹府?”薛清摸着后脑勺的肿块,突然灵光一现,“我想起来了,我……我就是被尹新月给打伤的。” 一提到尹新月,薛清心里的火就更大了。顾进筹看她又要动怒,忙喂她喝粥。看着顾进筹一勺一勺颇有耐心地照料着自己,她也不好意思当面发作。 “之前是我无理取闹。”薛清抿了抿嘴,颔首道:“怀疑你与尹家二小姐有染。” “过去的事就无需再提了。”顾进筹拉了拉被子,目光温柔而和煦。薛清看着那含情脉脉的眼神,自是欢喜,只是欢喜没能持续多久,门外便走进一位华服贵人。 薛海。 “哥……哥哥……” 薛清看着眼前容光焕发的齐王,有些难以置信。 还记得当初流放磁州时,齐王薛海何等落魄。与赵佳凝的丑闻闹得人尽皆知,满京都就没有不知道的。那时薛海是夹着尾巴做人,躲在赵自清的府上忍气吞声,如今大不相同,翩翩而来的阵势,倒真有几分衣锦还都的感觉。 “怎么,这才几个月不见,妹妹这就快认不出哥哥了?” 薛海自顾自坐下,手中折扇香风习习。 数月不见,薛海瞅着妹妹清瘦不少。看来这些日子没了他的庇护,薛清过得也不轻松。 薛海拾起桌上的一块点心,刚要放进嘴里,又放了下来。薛清的眼神略微一淡,隐隐猜到薛海接下来要说什么。 “我的好妹妹,你如今怎么过得这样穷困?你看看这糕点,都是放了好几天的成色。”薛海嘴上卖弄着,用眼角余光观察着夫妻二人的反应,心中暗爽。 “寒舍简陋,属实委屈齐王殿下了。”顾进筹赔了赔笑。 “不打紧。”薛海摆摆手,轻轻咬下一口糕点,他咀嚼了两下,又道:“从前是我不在,让你们受苦了,现在我回来了,没有人再敢动你们。” 听薛海这么说,薛清心里踏实不少。她这个哥哥,薛清太了解了。往往都是嘴上卖弄得很,又不肯放下架子,其实心里还是想着你的。兄妹二人彼此打量着,一切尽在不言中。 薛清清楚,梅雨季过,接下来,就是他们兄妹的主场了。 …… “啊啊啊啊啊啊啊——气死我了!” 尹新月抡起手边的花瓶,“哐当”一声砸在墙上。这两天她一直在想雨巷里的那件事,齐王,该死的齐王,如果没有他半路出手,自己也不会受这样的折辱! 为什么?为什么她总是得不到她想得到的?在这丞相府,尹新月自认为自己也算本分,从不苛求自己不该得到的东西,她鲜少争抢,遇到好吃的好玩的尽数让给姐姐妹妹。 她只想要一个顾进筹。 一个顾进筹足矣。 可为什么?为什么会有薛清那个贱人一直阻拦其中?为什么还会有薛海跑出来多管闲事? 顾进筹只能是自己的!只能是她尹新月的!不管薛清早多少年遇到他,他就只能是自己的! 尹新月转过镜子,在脸上不停抹着胭脂。 不就是漂亮吗?不就是年轻吗?只要自己足够好看,顾进筹还不是会乖乖跟着自己走?那薛清一脸糟糠之妻的苦相,顾进筹又怎会爱她? 只要……只要自己足够漂亮,只要,只要自己能够把那贱人完完全全比下去,顾进筹就是她的了。 尹新月一边想着,一边发出阴厉的笑声。 门外奴仆听着害怕,没一个敢进门。 众人只见月光清寒,照在尹新月姹紫嫣红的脸上更显狰狞。人群里的嫣红扒窗看着,踌躇片刻,拔腿拐出了偏门。 空无一人的车马道上人烟稀少,嫣红奋力疾跑。经由近乎两炷香的功夫,她才止住了狂喜的步子。 一顶软轿从拐角处荡了过来,还没停稳,嫣红便“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计划顺利,公子很快就可以得偿所愿了。” “你做得很好。”轿中人音色清朗,一开口便已知气度不凡。 嫣红斗胆抬眸,却见那珠帘微微一颤,她也什么也没见着。 作者有话要说:最近疫情严重,大家记得在家照顾好自己,多洗手,多通风,希望大家都能有好身体! 第40章 40-伯逸 “你不必太过担忧,子卿会没事的。” 周楚楚一进门来,就听见陆子衿一阵柔音。事已至此,还要陆家人反过头来安慰自己,周楚楚脸上笑着,心里却愧疚得很。 “萧正奇为人刚正,我相信他不会冤了我弟弟。”陆子衿将周楚楚拉到一旁说话,“只是周家姐姐你得告诉我,那天在周府,到底发生了什么。” 周楚楚见她着急得很,也无心隐瞒什么,想也没想,便把那天赵佳凝的事一五一十说给了陆子衿听。 周楚楚静等着陆子衿训斥自己,毕竟是自己亲手酿下的祸事,可陆子衿并没有,她听罢后也只是叹了口气,拍了拍周楚楚的手背,道了句“珍重。” “我这弟弟,有时连我也摸不透他的性子。”陆子衿看着周楚楚欲哭无泪的模样,哪里还忍心责怪什么,她带周楚楚进了内厅,好生奉着茶,一刻也不敢怠慢。 为今之计,自然不是追究周楚楚的责任,而是如何帮陆子卿解脱困局。这锅是他要替周楚楚背的,要真追究起来,也只能怪陆子卿太重感情。 她不是瞎子,早就看出来这臭小子对周楚楚那份情意。要不然三天两头跑周府去,见了面眼里就全是光。那样的光她在萧正奇眼里也看见过,那是凝视所爱之人的目光。 周楚楚坐在梨花椅上,反复绞着手里的帕子。 她看穿了陆子衿的心思,也明白当务之急是想办法弄出陆子卿。此刻让他在诏狱里待着,多一刻对自己都是煎熬。她不想才见了陆子卿的真性情就断了这姻缘,有时想想,若真断了,那她两辈子都算不上圆满。 姐妹二人正满腹忧思地想着对策,明泉入了堂来。他连气都顾不上喘,只嚷嚷道:“少爷……少爷……让人捎了话来,说……说请周家姐姐去看看他,他有话说。” “我?”周楚楚指了指自己,有些不可置信。 “正是呢。”明泉猛点头,继而补充道,“少爷还说,让周家姐姐带上只烤鸭腿,须得醉仙居每日新出炉的才行,少爷说,那样的烤鸭腿吃着才香。” “吃吃吃,死到临头居然还想着吃!”陆子衿恨铁不成钢,忍不住用手拍了拍案:“他知不知道我们为了他废了多少脑子,他还想着吃,干脆就让他死在诏狱里好了!” 周楚楚没想到陆子衿会发这样大的话,一时语塞,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话。明泉偷摸想周楚楚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帮着说说话。 “无妨,我走一趟便是。”周楚楚微微含笑,心中一片清明。 烤鸭腿…… 烤鸭腿…… 旁人或许不懂烤鸭腿的意味,可周楚楚,却最是清楚。 陆子卿,果然还是那个她认识的陆子卿。 周楚楚来不及废话,速速别了陆府,领着青鸾一路直奔醉仙居。 听明泉说,醉仙居的烤鸭腿向来供不应求。每日卯时出炉,不出辰时便已售罄。仔细一想,在陆府待了半天,快误了辰时,而要是过了今天,可就只能等明天了。 周楚楚从来没有感觉自己像今天这样为谁拼命过,哪怕是前一世的自己,她都不曾为伯逸这样卖力。陆府距离醉仙居尚有一段距离,周楚楚嫌马车繁琐,提上步子就往前冲。哪里还顾得上什么淑女风度,她不要淑女,她要陆子卿。 呼吸逐渐急促。 周楚楚飞快向前跑着,青鸾被远远甩在后面,喘得上气不接下气。 五十丈……三十丈……十丈……五丈……一丈! 周楚楚“呼”地一声裹着一阵强风跃入醉仙居,势头强劲,使得楼中食客一一放下了手中碗筷。 周楚楚径直迎上掌柜,连汗也也顾不上擦,颤声道:“烤……烤……烤……鸭腿……” “哎呦姑娘,您来晚了一步。” 掌柜不好意思笑了笑,指着楼上的雅房,说:“刚刚楼上一位贵客买下了本店最后一只烤鸭,姑娘,明天再来吧。” “刚刚?”周楚楚一怔,窸窸窣窣地掏出一堆银两:“他给了你多少钱,我出双倍!三倍!五倍也行!” “姑娘,你先缓缓。”掌柜命小二将周楚楚扶到一旁的空位上,关切道:“先喝口茶,有事慢慢说。” “掌柜,我只要烤鸭腿。”周楚楚越说越无力,越说越难受。她又想起上辈子的事,隔着冰冷的门缝,陆子卿笑嘻嘻地递给自己一只烤鸭腿。 那只是一只烤鸭腿,那不仅仅是一只烤鸭腿。 周楚楚嘴里满是血腥的味道,却因为那只烤鸭腿,多出一点点温存与希望。 是我无用。 周楚楚捂住双眼,泪如雨下。 她不是个爱哭的人,却不知为何,因为买不到鸭腿而痛哭起来。前一世如何磋磨痛苦,这一世如何步步为营,她周楚楚都没有掉过一颗眼泪。 可今天,她却感觉自己像断了弦的废琴,再也弹不出高山与流水。 掌柜见周楚楚哭得如此汹涌,忙不迭安慰说:“不然……不然你问问楼上的贵宾?没准他还没动筷子,说不定,他愿意让给你。” 周楚楚一听此事还有回旋的余地,立刻止住了眼泪。只是当她将满是希冀的目光投向那间雅房时,老天又像是玩笑一般给了自己沉重一击。 木门轻推,翩翩公子步若莲花。手中折扇松竹缠绕,扇后面孔,如诗如画。 周楚楚认得那张脸,那张她上辈子、这辈子都不会忘记的脸。蚀骨之痛,并不会随着时间的久远而稀释。 终于还是来了。 齐王薛海。 周楚楚满是错愕地看着雅房中走出的男子,她原想过与薛海重逢的无数次场景,却万万没料到是今天。 现下的自己衣衫凌乱,满脸泪痕,在前夫面前极尽狼狈。而看到薛海如此精光四射地出现在面前,看来他在磁州,过得并不算差。 周楚楚心里轰地一声,若有所失。 她犹豫了片刻,还是决定上前,开口央求薛海让出最后一只烤鸭腿。 “你说什么?”薛海笑了笑,用扇子挑起周楚楚的下巴,玩味地说:“你声音太小了,本王耳朵不太好。” “我想要……”周楚楚咬着唇,满脸通红,“求齐王殿下将那只烤鸭让给我。” “求?周楚楚?你也有今天?”薛海像是掰回一城了似的,眉开眼笑道:“跪下来求本王,本王就考虑考虑。” 周楚楚不语。 “跪呀!”薛海推开周楚楚的脸,摇扇道:“几个月前你不是张狂得很,怎么现在,为了一只烤鸭腿就变得这样低贱了?” “阿婴,你太让我失望了。” 薛海挥了挥手,命人将那鸭腿端了出来。薛海接过盘,居高临下地说:“跪下来,向本王磕三个头,这鸭腿,你就可以带回去了。” 周楚楚扯了扯衣下摆,面露难色。 “不跪也行,那就今天晚上陪我一夜,说起来,本王也很久没试过阿婴的身子了呢。” 薛海说着,自顾自和厅中男客哄笑起来。旁人都看着周楚楚出尽洋相,却没有一个人出手相劝。美人受难的戏码,谁不爱看呢?何况还是个落魄王妃,不看白不看。 周楚楚冷眼瞪着薛海,手里拳头捏得咯咯作响。她弯了弯膝盖,试图跪下的一刻,霍然被身后人拉住了胳膊。 “小姐……不能跪!” 是青鸾。 “小姐,我们不要了,大不了明天来就是!为何一定要今天?” “哦,本王忘了。”薛海提步出列,拿起一块鸭肉放进嘴里,咀嚼道:“我早已与醉仙居的掌柜达成协议,往后醉仙居的烤鸭专供大内,不向外出售,今天是,明天是,以后也都是。” “呵……” 周楚楚发出一声苦叹,无言以对。 到底是薛海,说话做事这小家子气就从来没让人失望过。说到底,他也是受过女帝亲封的亲王,现在却为了一只烤鸭腿为难自己,他哪里是为了鸭腿,他只不过是还放不下过去罢了。 周楚楚直起身,取下头上凌乱的发钗,她双膝直抵地面,望着薛海,俯下身。 “够了!” 薛海忙叫停了周楚楚,脸上一片阴沉。 “这烤鸭腿到底是什么价值连城的宝贝?值得你如此自甘轻贱?” 薛海背过身去,不想再看到周楚楚那狼狈的样子。 “从前从来没有见过你为了一件东西疯魔至此,告诉我,到底是为着什么?” “你不懂。”周楚楚虽然跪着,可气势却毫不逊于薛海。她平静地看着薛海,眼神之中,光芒璀璨。 “伯逸,谢谢你。” 周楚楚站了起来,接过那盘烤鸭腿。 “你先别走,本王还有话。” 薛海叫住了她。 “你刚刚叫本王什么?” “伯逸。”周楚楚面无表情。 “你再叫一遍。” “嗯?” “本王命你再叫一遍!” “伯逸。” “好了你走吧。”薛海挥了挥手,眸色一黯,转身上了楼梯。 第41章 41-嫣红 “殿下……小的……小的不大明白,刚刚在楼下,你怎么就这样放她走了?” 薛海的屁股还没坐热,随身伺候的小二便凑了上去。 薛海懒得理会,自行斟了酒,抿了抿,垂下了眉。默了片刻,薛海道:“她的心里终究还是没有本王了。” “谁?”小二一头雾水,“什么心里?” “你退下吧。”薛海眼神一动也不动。 小二见齐王脸色不大好,不敢过分纠缠。忙遵从吩咐,拉上了门退去。 “楼上怎么了?”掌柜探出头问。 “谁知道呢!”小二搭了搭汗巾,瞟向楼上的雅房,“竟看不出齐王殿下还是个情种。” …… 深不见底的诏狱内,烛火微弱。陆子卿斜倚在沾了辣椒水的老虎凳上,裤脚滴滴答答。 不知是血还是水一样的东西从大腿根部缓缓往下流出,淌在地上,还有着一股令人作呕的腥臭气。 他已经好几天没吃东西了,也好几天没换洗身上的衣裳。如今整个人就像是从臭水沟里捞出来的一样,没有人会愿意靠近他。 陆子卿望着黑漆漆的夜,扒拉着想再往外靠一些。送饭的小吏骂骂咧咧进了牢中,一股脑将饭扔到地上,说:“天天送天天送,也没见你吃过!你若是嫌不好吃,那就有本事出去!” 陆子卿盯着掉在地上的饭菜,这是他这么多天以来见到的唯一一点食物。他哪里还顾得上什么能吃不能吃,先从地上抓起来再说。 小吏见陆家少爷竟也如此卑躬屈膝,心中不由得荡起几丝快感。陆子卿现在的样子,哪里还有尚书之子的风范,你说他是发卖入京的贱奴,也是有大把人肯信的。 “你既然这么喜欢这饭菜,不如就将掉在地上的通通舔了吧。” “这……不太好吧……”陆子卿举着手里的残根剩饭,满是犹豫。 “怎么?给脸不要脸?”小吏一把抓过陆子卿的衣领,将他的头按到那饭菜前,说:“老子让你舔你就舔!哪儿还这么多废话?!” “我凭什么要听你一个奴才的话?”陆子卿拽了拽衣领,可惜这么多天没吃饭,他并没有太多力气,挣脱只是徒劳,他依旧被对方牢牢钳制着。 “妈、的!摆什么少爷架子!” 小吏旋手一记耳光挥去,陆子卿连忙向旁边躲开。正在这时,狱外响起一阵幽幽的脚步声。陆子卿向外看去,只见周楚楚提着烤鸭腿拐角处走了进来。 “你是……?”小吏收起了原本挥出的耳光,意味深长地看着眼前的艳丽女子。 “我是谁?”周楚楚魅惑一笑,看得陆子卿心弦乱颤,亦是让那小吏如芒在背。 “我是谁?你且睁大眼睛看看清楚,这是什么!” 周楚楚将腰间铜牌直接扔到了那人脸上,小吏慌忙拾起,反复确认后才认定,这铜牌是禁军府大统领才有的密令。 多亏了萧正奇。 周楚楚绕过小吏,将手里的纸包塞到陆子卿手里。抽回手时,陆子卿狠狠抓着,不肯松开。他多想用尽每一刻可以占用的机会占尽周楚楚,哪怕……哪怕只是一瞬间。 “小的有眼不识泰山……冲撞了萧统领的人……小的……小的罪该万死!” 小吏战战兢兢地托起那枚铜牌,周楚楚嗤了一声,并不打算就这样放过他。 来时看他的架势,似乎还在刁难陆子卿。陆子卿脾气好,不代表她周楚楚也得处处忍受。来的路上她还嫌受薛海的气没处撒呢,这不正好,有个送上门的,周楚楚怎会轻易饶过? “哎呀,这地上怎么会有饭菜?多可惜……” 周楚楚张大惊讶的嘴巴,笑嘻嘻地说,“要不,你把他给吃了吧?” “……” “怎么?嫌脏?” 周楚楚悠闲地踏着步,在牢中来回走着。 “你若是吃了,我便不把你私自为难陆子卿的事告诉你们萧统领,你也可以免挨一顿板子。一顿饭抵一顿板子,怎么想,也是一顿饭划算,是不是?” “是……是……是……”小吏冷汗如瀑。 “吃吧,好好吃。”周楚楚蹲下身来,细眼瞧着小吏,瞧把人家给吓得,连腿都在发抖。陆子卿在一旁看了,忍不住开口,却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被周楚楚的眼神堵了回去。 “吃啊!” 周楚楚一声训斥,吓得小吏泪水喷涌。他一边流着泪,一边艰难地将地上的饭菜送进嘴里。每一口咀嚼都像是一场劫难,小吏满脸憋红,看得周楚楚无比痛快。 “赶紧滚吧!” 周楚楚背过身去,对陆子卿露出一抹笑意。小吏得了赦令,飞似的跑了出去,连恩都忘了谢。 陆子卿托着纸包,笑了笑,说:“你何故与一个不相干的人置气?他不过一个不懂事的奴才。” “就是因为不懂事,所以必得要严加管束。” 周楚楚收好铜牌,松了口气,指着那纸包说,“猜猜这里头是什么!” “嗯……让我猜猜,神仙姐姐特意送过来的,那肯定是卿卿最喜欢的烤鸭腿!” 陆子卿说着,双手已迫不及待拆开了黄油纸。果不其然,里头装着的是醉仙居的烤鸭腿,是他心心念念的烤鸭腿。 “嗯……往日这个点,醉仙居应该早就已经卖光了,神仙姐姐哪里弄来的?” “小事一桩!”周楚楚佯装轻松地扯了扯嘴角,道:“你安心吃你的就是。” 诏狱外,车马道。 受了辱的小厮使劲抠着喉咙,努力将那饭菜吐出来。干呕声一阵接着一阵,其中还掺杂着隐隐的抽泣声。 “是谁在那儿哭?”嫣红拎着采买的胭脂水粉,探头向车马道暗处望去。 小吏忙止住泪水,挥袖道:“少多管闲事!” “这怎么能叫多管闲事?你吵到我了,大晚上的,不好好当差,躲在这里哭什么?” 嫣红看着那人身上还穿着禁军府的官服,一看就不是普通人。 “受主子的气了?”嫣红摸了摸他的头。 “别碰我!”小吏甩开她的手,没好气地说,“你们这些世家女子,没一个好东西!” “世家女子?”嫣红噗嗤一笑,转了个圈,道:“你说我是世家女子?” “不是吗?”小吏瞟了一眼,“穿得这样好看,想必也是谁家的小姐。” “借你吉言。”嫣红喜上眉梢,“不过很快就是了。” …… “喏,烤鸭腿已经吃完了,那么就该说正事了。” 周楚楚将陆子卿吃的骨头残渣一一收好,正色道:“你有没有想过,纸到底包不住火,今日你替我,迟早会有败露的那天。” “那就到时候再说。”陆子卿搓了搓满是油光的手,想抱周楚楚,可又觉得自己有些脏。 踌躇间,周楚楚已将头搁在了他的胸膛里,陆子卿没想到周楚楚会如此主动,他一直以为,周楚楚心里还在埋怨自己稍作主张自行顶罪呢。 “是我无能。”陆子卿搂着周楚楚,字字铿锵:“想不到更好的办法保你周全。” “无妨,都会过去的。”周楚楚将身子往陆子卿身上靠了靠,柔声说:“会有办法的。” “阿婴……” “嗯?” “我果然没有看错人。”陆子卿紧紧握住周楚楚的手,“儿时惊鸿一面,我被远送磁州,仅仅只能凭借记忆中的模样去勾勒你的样子。回到京都后,我一直在找画上的人。从前还隐隐担忧,会不会认错,现在来看,就算错了,也是一件妙事。” “妙事?”周楚楚将脸贴在陆子卿袒露的胸口,娇嗔道:“哪里妙了,你说我听听?” “说不上来嘛。”陆子卿语气突然调皮,揪了下周楚楚的发髻。 “你弄痛我了!”周楚楚猛地推开了陆子卿。 陆子卿幸灾乐祸地看着周楚楚气冲冲的样子,啧啧作叹道,“神仙姐姐果然还是生气的样子最好看。” 作者有话要说:祝大家身体健康,最近少出门嗷 第42章 42-毒心 “我的好哥哥,你怎么还有心思在这里吃酒?” 薛海醉了没多久,薛清便拽着帕子笑嘻嘻地凑了过来。 她刚刚得知,陆子卿受押进禁军府诏狱的事,心里欣喜得很。陆子卿入狱,难过的可不就是周楚楚?而周楚楚难过,薛清可不得张灯结彩般的庆祝。 只是看薛海,完全没有一丝愉悦的样子。纵然自己满心欢喜地将陆子卿的事情说与他听,他都只是痴痴地斟酒。推杯换盏间不带一丝犹豫,根本就听不进自己的话。 “哥哥……你这是怎么了?”薛清颓坐在一旁,察觉到了气氛中的异样。上楼时就看掌柜与小二的脸色不大好看,进了雅房,连薛海都变得反常起来。 “哥哥,你不在京都的这些日子,周楚楚与那陆府少爷你来我往,亲密无间。要我说,他们没准早就珠胎暗结,这口气,你难道能忍?” “有什么不能忍的?”薛海不耐烦地摆了摆手,说:“不能忍也忍了,她如今心里根本就没有我,我再怎么报复纠缠,也只会如跳梁小丑一般自取其辱。” “此次本王能回京都,也是应立夏祭祀大典一事,大典过后,还是要回磁州去的。把京都这个大池子留给周楚楚吧,权当我给她的一点补偿。” “补偿?!”薛清蹙眉,不忍怒叹道,“哥哥你糊涂!” “周楚楚心机深沉,生性淫、贱,当初在陆府诗会上对你是何等羞辱,又在女帝面前耀武扬威,在你离开后不久,就跟陆子卿拉拉扯扯纠缠不清,这些难道你都忘了?” “本王没有忘。”薛海垂下眉,手中杯盏捏得滋滋作响,过了片刻,方才喃喃自语道:“本王不想再斗了。” …… “此次不同于之前,我爹已经知道了,此时正在宫里,恳求女帝裁决。” 陆子衿候在诏狱门口,头顶一抹香伞色泽清艳。周楚楚在牢狱里待了片刻,头脑昏暗得很,出来得见这一抹清新亮色,心里方有了些明亮。 “陆子卿很好,你不必担心。” 周楚楚拍了拍陆子衿的手背,笑了笑,二人齐齐向街上走。 “子衿……”周楚楚欲言又止,“我……” “我都知道。”陆子衿笑着点了点头,面色温柔如水。 “你知道我要说什么?”周楚楚愕然。 “喜欢一个人是藏不住的。”陆子衿上前一步,悄悄附在周楚楚耳旁,轻笑道:“你和我弟弟的事情,我和爹爹早就看出来了。” “……” “陆叔叔……陆叔叔也知道了?”周楚楚突然有些脸红,她一直以为自己隐藏得极好,却没想到,陆家人早就默许了她与陆子卿的关系。 “我休过夫,是个有过婚嫁的女人,何况……何况我比陆子卿要大,陆叔叔能允准我们在一起?” “原本是不大愿意的。”陆子衿皱起眉头,旋而噗嗤一笑,挽手说:“不过我做了许多功夫,他老人家半推半就,也就许了。” “我那弟弟我是最清楚不过的,上房爬树、喝酒打架,寻常人根本治不了他。能有个人替我们治治也是好的,我们还得感谢周家姐姐呢~” “真的吗?”周楚楚喜出望外,原本酝酿了一肚子的说辞,没想到一句也没派上用场。 “我还会骗你吗?”陆子衿停下脚步,回身看向禁军府,若有所失道:“只是我的那块木头,不知道什么时候开窍……” …… 禁军府,内阁。 萧正奇正在翻看着陆子卿的案宗,掌灯的近卫嫌屋子太暗,又多点上了两根烛。不点不知道,这一点,将原本黑漆漆的屋子照得形同白昼。萧正奇正对烛火,晃眼得很,忙提手示意灭掉一盏。 没过多久,近卫又端着一盘点心来。萧正奇没有吃碎嘴的癖好,今天不知怎么的,突然就想吃了。只是塞进嘴里没多久,又觉得太甜,放了下来。 “萧统领喝杯茶……”近卫奉了茶,正眼都不敢看一眼。 萧正奇闷了口,有些燥,脱口而出道:“今天这是怎么了,从前你做事,从来都不会像现在这样毛躁。” “萧统领恕罪,小的这就换一杯去。” “罢了,不用了,我审完这些东西,自个儿去讨茶喝去。”萧正奇说着,嘴角不由自主勾起一抹淡淡的弧形,他顿了一顿,说:“听说周府小姐来看陆子卿了?” “正是,一同来的还有陆府的小姐,只是没进诏狱,只在外头等着,现如今她们已经回去了。” “陆府小姐也在?!”萧正奇放下了笔,声音不受控制地提亮了几分,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后,萧正奇忙不迭正经道:“怎么也不见人通报我一声陆府小姐也在?你们就是这么当差的?” “小的见萧统领专心公务,不忍叨扰。”近卫偷偷看了眼萧正奇,偷笑说:“萧统领还怪小的做事毛躁呢,我看是萧统领自己心有旁骛,所以又是嫌烛火太亮,糕点太甜,茶太苦,心有他想,自然无法泰然处之。” “你也就一张小嘴会叭叭叭不停。”萧正奇佯装发怒,眼里却带着笑。他埋头沉思了一会儿,又觉得近卫说得有理,自己确实是心有他想,这个“他想”,折磨得他是无一刻安宁。 “这样,你替我送件东西给陆家小姐,就说我近日公务繁忙,不能抽空陪她,权当赔礼。” 萧正奇起身从背后檀木架上抽出一个木盒子,交给了近卫。 “你把这个,替我转交给子衿。”萧正奇沉醉地笑了笑,羞涩道:“希望……希望她也能想着我。” …… “嫣红?” “嫣红!” “嫣——红——” “死丫头一天到晚死哪里去了?!” 尹新月气冲冲地提着裙子从房里跑了出来,逮到一个丫鬟就问“嫣红呢”,却没有一个人知道她到底去了哪里。 活生生的人,说没就没了,跟死了一样。 尹新月没好气儿地跑回了房里,坐立难安。一想到薛清与顾进筹的事,她就气得怒火攻心。现在连她的丫鬟也不知道死哪里去了,成天找不到人。 气了半刻,嫣红才慢吞吞地端着盆洗脚水走进房来。尹新月正在气头上呢,看着嫣红眉飞色舞的样子,心头更气了。她拿起桌上的玉瓷瓶便朝嫣红头上砸了过去,幸好嫣红眼疾手快,一个退步,躲开了尹新月的攻势。 “你死哪里去了?成天成天找不到人!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死了!”尹新月站起身,将门窗一一关好,又道:“你不会背着我,偷偷跟薛清那小贱人一起,玩儿我呢吧?” “小姐……我没有……”嫣红欲哭无泪,眼底满是倔气,“我只是出门采买胭脂去了,小姐何故发这样大的脾气……吓到奴婢了……” “采买胭脂?”尹新月讥讽一笑,摊手道:“那你采买的胭脂呢?在哪里?给我看看?” 嫣红乖乖将放在袖子里的胭脂水粉呈了上去。 “贱、人!”尹新月忽地一个耳光,指着那花花绿绿的胭脂说:“这些根本就不是我常用的,倒是像你会喜欢的。怎么了?成天打扮得这样狐媚给谁看呢?看不出你也有心上人了?” “小姐……” “说!你是不是也想跟我抢顾进筹!你说!!!”尹新月狠狠抓着嫣红,早已没了丞相千金应该有的淑女风范。 嫣红倒也不惧,只冷笑说:“顾进筹也只有小姐这样没见过世面的人才会喜欢吧?我才不屑相看于那样一个药罐子书生。” “你说……你说什么……”尹新月看着嫣红幽邃孤冷的双眸,倒退几步,有些被震慑到了。 “小姐,你太蠢了,你这样蠢钝的女人,怎能配得上丞相千金的身份。”嫣红站起身,理了理凌乱的衣裳,笑道:“不过很快你的丞相千金之位也该到头了,到时候,你就是嫣红,我才是丞相府顺理成章的尹二小姐,尹——新——月——” 嫣红将“尹新月”三字拖得极长,生怕本人听不到似的。她就是要刺激她,刺激这疯女人失去理智,她疯了,自己和公子的计划才能更加顺利,她疯了,丞相府这一出偷天换日的好戏才算圆满。 “你到底在说什么?你什么意思?”尹新月不可置信地看着嫣红,双眼满是血丝。 嫣红轻轻拾起散落在地的胭脂,巧笑倩兮道:“小姐别怕,现在你还是高高在上的尹家二小姐,让我来服侍你洗脚。” 说着便要替她脱靴。 “你少给我装!”尹新月一脚踢开嫣红的手。战战兢兢道:“你刚刚那些话什么意思?什么千金之位要到头了?什么顺理成章成尹府二小姐?你到底有什么阴谋诡计?你说!你说啊!!!” “你疯了!” 嫣红霍然提起那一盆热水,“哗”一声尽数泼落在尹新月身上。 “清醒一点吧,我的小姐,你难道还不知道吗?从一开始,从最开始,你就不配坐在这个位置上。” “你到底……到底有什么阴谋……你说……你说啊……”尹新月被泼得浑身刺痛,像是被大火烧过一般,每一寸肌肤都在发烫。她湿漉漉地瘫在榻边,像极一条无人问津的废犬。 “谁说麻雀不能变凤凰呢?我偏要变给你看。” 嫣红将那胭脂扔到尹新月身上,寒声道:“今天的事你敢说出去,丞相府必遭灭门。” “听明白了吗?我的尹小姐——” 作者有话要说:啊啊啊啊啊啊啊,最近在家吃饺子吃到吐,已经熟练掌握三全水饺、湾仔码头水饺、思念水饺、必品阁水饺等多类别水饺的烹煮方式,感觉离贤妻良母更进了一步耶 第43章 43-交换 立夏大典终究还是在一片闹闹哄哄中打开序幕。 按照大梁礼法,每年立夏大典须由诸位皇子公主与女帝一同登上天枢台参拜日月。礼坛设法七天七夜,期间每日都要由祭祀大典的主使更换香案贡品、督察内外治安等。而今年负责祭祀大典的主使恰是齐王薛海,乐清公主以副使之名辅佐在侧。 且说这一日,薛海早早入了宫会见皇妹乐清。步至宫门口时,听传话的小宫娥说,公主刚刚晨起,暂时不宜见人。薛海索性就站在门口等她,百无聊赖间,见不远处的周楚楚皱着眉头匆忙而过。 自上次醉仙居一面,薛海见那周楚楚更见憔悴了。不用想也知道,她这般焦灼进宫而来,一定是为了陆子卿那个小迷糊。 一想到这里,薛海情不自禁哀叹起来。昔日发妻如今为别的男人忙碌奔波,他们到底还是回不去了。 正想着,小宫娥上前告知公主已梳妆完毕。薛海来不及细想,提步入殿。只见满屋子馥郁花香中,乐清一身紫苏绸袍雍容华贵。她常年在宫里养着,未曾分府别居。宫里谁见了不得避让三分,哪怕是齐王,按照规矩也是要尊称一声皇妹的。 乐清懒懒地靠在莲榻上,似乎还有些倦意。见齐王来了,也不招呼,只含笑点点头,自顾自拨弄着手里的玉串,一言未发。 “皇妹这是有心事?”薛海跟着笑了笑,却发现自己笑得格外尴尬。 乐清微微点了点头,说:“还不是因为祭祀大典的事,母亲让你我二人主持立夏祭祀之事,这是在给我们出难题呢。” “何以见得?” “何以见得?”乐清放下手里的玉串子,款款道:“你在磁州恐怕有所不知,前几个月因着妈祖庙的事,闹得满京都都沸沸扬扬。闹到最后,唐婉当殿行凶,差点伤了母亲,如今大典在即,按照礼法,她必得与往日的水神贡女一道出席。我这不是怕……” “本王懂了,皇妹这是在担心,这唐婉重蹈覆辙,再上演一次水神节的刺杀,毁了这场祭祀大典。”薛海幽幽喝了口茶,倒是不慌不乱。乐清见他一副气定神闲,颇有些惊讶,看来磁州没有白去,在不毛之地安养了几个月,薛海已丝毫看不出从前的样子。 “其实皇妹大可不必担心此事,我此次进宫来与皇妹商讨祭祀之事,就是为了防止大典期间发生些什么变故。”薛海拂了拂袖,不疾不徐地说:“如果我没记错,这唐婉似乎在宫外还有个孩子,而宫里有位面首叫商小玉,也是唐婉的旧情人。这两个,都是她最在乎的人,当初商小玉受押入禁军府,受尽酷刑拷打,逼得唐婉不得不主动现身,由此可见,这就是她的死穴。” 薛海一边说着,一边站起身子。他挥了挥手,示意殿内闲杂人等通通退下,直到殿内只剩下自己和皇妹二人时,方才道:“孩子我们或许找不到,可商小玉,却还握在我们手里。”7 “话是没错……可……可……”乐清面露难色,“可那商小玉总归还是后宫得宠之人,我们若想控制他来钳制唐婉,母亲那边,…?” “这就不劳皇妹担心了。”薛海走到殿门口,望着外头连绵起伏的宫宇角楼,喃喃道:“我也该去见见女帝陛下了。” …… 周楚楚出宫没多久,就碰见薛清神采飞扬地朝自己走过来。看样子,薛海回京,倒是让薛清占尽了风光。周楚楚看她那顾盼神飞的样子,恨不得把齐王二字印在脸上,实在让人厌弃得很。 不过如今她才没有这么多闲工夫想薛清,陆子卿还在禁军府扣着,生死未卜。赵自清每日跪求在女帝殿前,万万不会就此让爱女的死不了了之。她必须想办法保全陆子卿,绝不会任由他就此陨落在不见天日的牢狱中。 周楚楚心里盘算着,脚上的步子迈得更开了。薛清见周楚楚一脸急色,喜从中来。 只不过她也要赶着进宫找她的宝贝哥哥,无意与周楚楚纠缠。两人就这样冷冷地擦肩而过,谁也不愿意多看对方一眼。 出了宫门,周楚楚直奔停在外面的软轿。只是没等她迎上去,背后突然有人拉住了她的袖口。 周楚楚回身一看,竟是商小玉。多日不见,他憔悴了很多,但反而显得更加清丽哀愁,看得人亦是深感不胜凄美。 “王妃……帮帮我……”商小玉将她带到无人处,急切道:“女帝日前发了怒,扬言要在祭祀大典前杀了唐婉。任凭我如何求情,她都不肯撤回行刑令,我想不到还有谁能帮我,王妃,你一定要帮我……” 商小玉说着说着,眼泪不由自主地淌了下来。周楚楚看着他那梨花带雨的动人模样,想说点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口。 “我已经不是王妃了,如今在女帝面前也是人微言轻。”周楚楚搓了搓手,略有些错乱,“而且不瞒你说,我现在也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我想帮你,却也实在爱莫能助。” “王妃心有何事?没准我能帮上些什么。”商小玉擦了擦眼泪,一脸诚恳。 “我知道了,是为了陆府少爷的事吧。”商小玉恍然,继而颔首顿了顿,说:“赵自清现在每天都在女帝跟前跪着,恳求她务必严裁。我……我确实帮不上什么,可我情愿试一试。” “试一试?”周楚楚枉然,“怎么试?” “说服女帝可能很难,但说服赵自清,没准还有些希望。只要说服了赵自清,让他自己放下这段仇恨,陆子卿才会有一线生机。” “话是没错,可哪有这么容易?”周楚楚叹了口气,感觉全身都像是被抽空了一般,她想如往常一般吸气呼气,却发现一呼一吸对于现在的自己而言都十分困难。陆子卿是一定要救的,可现在这个情形,也只能死马当作活马医了。 “那好,我答应你,你帮我说服赵自清,我替你想办法解决唐婉的事。”周楚楚无奈地点了点头,抬眼看了看商小玉,他太美了,美到让人不忍拒绝。周楚楚每次看到商小玉,都会有一丝目眩神晕的感觉,她承认这个交换里有私心的成分,而这份私心,全是因为他那张巧夺天工的俊美面容。 宫门外逐渐有了些许闷雷声,夏天终于要来了。 …… “她还好吗?” 嫣红刚在明理堂里坐了会儿,珠帘内便传出一串温润男音。嫣红听着这声音,安心得很,哪怕她心里清楚,这声音的主人是自己望尘莫及的存在。 “你也太沉不住气了。”男人继续说这话,言语中似有几丝愠怒:“你早早跟尹新月挑牌,暴露了自己,难道就不怕她反咬你一口?” 听着男人这么说,嫣红立刻跪下身去,脸红道:“公子说得对,是奴婢一时心急,险些坏了公子大计。” “你过来。”男人从珠帘中身处一只手。 嫣红微微抬起头,不可置信地看着那邀请的姿势。一番犹豫后,她将自己的手轻轻放了上去。 “我说过了,等来日大局已定,我便娶你为妻。”男人轻轻抚摸着嫣红的手背,动作轻柔而慈爱,“你一定要为了我,沉住气。” “奴婢知错了,奴婢这就回去向尹新月赔罪。” “这就很好。”男人“啪”一声放开嫣红的手,适才的柔情蜜语一扫而空。他将手收回到密不透风的珠帘后,凛冽道:“赔罪已于事无补,我要你做一件更重要的事。” “更重要的事?”嫣红回味着公子的温柔,哪里还有心思想其他的东西。她耳边听着公子的话,心里满是粉红泡泡,快了,快了,距离他们计划成功应该快了。到时候,她就是公子名正言顺的妻子,到时候,自己这只麻雀,可就真的变成了凤凰。 嫣红痴痴地微笑着,见珠帘内的男人一言不发,又问了一遍,说:“不知公子所言,是什么重要的事呢?” “杀了尹新月。” 珠帘颤了一颤。 “杀了她,我即刻娶你为妻。” 第44章 44-求情 陆子衿等来了萧正奇的“礼物”,当陆府的管家将一个四四方方的木盒子交于给她时,陆子衿心领神会,知道这盒子出自萧正奇之手。 只看它精巧细致的勾纹中,嵌满风沙吹晒的痕迹。只有久居沙场才会有这样如此粗糙的痕迹,看来这萧正奇也曾对它如视珍宝,将它日日携带在侧。 陆子衿走到无人的房中,小心翼翼地拆开了盒子上的红绸带。“吱呀”一声,盒子被打开,里头躺着的,竟是一支沾满泥浆血水的箭矢。 一支箭。 萧正奇为何要送一支箭? 陆子衿细细抚摸着那支箭矢,眼中充满迷惑。只是由不得她细细思量,门外霍然响起一阵脚步声。陆子衿抬眸一眺,见周楚楚正一脸苍白地喘着粗气。 “你这是怎么了?怎么脸色这样难看?” 陆子衿摸了摸周楚楚的额头,竟触到一片滚烫。 “想必受了些风寒,不打紧,不打紧……” 周楚楚摆了摆手,忽而一笑,拉起陆子衿的手说:“我进宫恳求女帝从轻发落陆子卿,她避之不见。所幸我在宫门口遇到了商小玉,就是那个得宠的面首。他答应帮我,帮我游说赵自清,虽然不敢保证有十足的把握,可如今,你我也只能竭力一试了。” “那我们需要做什么呢?”陆子衿听出了周楚楚话里的意思,这世上没有从天而降的恩赐,商小玉答应帮周楚楚,那必得要周楚楚拿些什么东西去换。 周楚楚又岂会不知陆子衿明白自己,只是,商小玉想要的是唐婉,而立夏祭祀大典在即,唐婉作为水神贡女,经办的人,只有周楚楚才攀得上一丝关系。 薛海。 周楚楚在心里念了遍他的名字,是薛海,不是伯逸。 她幽幽抿了口陆子衿端来的茶,怅然若失地看着茶面上漂浮的残叶。 为着陆子卿,她得再去求一求薛海。 …… “你说的都是真的?”女帝放下未看完的折子,冷眼瞅着跪在殿中的薛海。 薛海见女帝看着自己,亦不敢胡乱动弹,只得屏气敛神,由她这样盯着。 默了片刻,薛海道:“千真万确,如今那陆子卿就在禁军府的诏狱里。” “难怪周楚楚一大早进宫求见朕,原来是为了陆子卿。”女帝皱了皱眉,说:“他们感情这么好,你心里一定不好受吧。” “前尘往事,该心痛的,都已经心痛过了。” 薛海字字铿锵,不敢有半分动摇。 “看来流放磁州这些日子,你倒是长进不少。乐清说得没错,果然世家人还是要吃些苦,要不然一个个娇养着,犯了错都不知道该如何弥补。” “陛下所言极是。”薛海拜了一拜,恳切道:“所以臣此次请见陛下,确是为着弥补来的。” “弥补?你要如何弥补?弥补谁?” “微臣请求陛下无罪释放陆子卿。”薛海低下头去。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女帝拾起案上的茶盏,微微饮了口,说:“论私,陆子卿与你称得上一声情敌,何况他还杀了你的新欢,论公,他毕竟是杀过人的,今天若是就这样放了陆子卿,那我大梁律法岂不是等同于儿戏?” “陛下圣明!”薛海面色平静,似乎早就猜到了女帝会这么说。他挺起身,平视着座上光芒万丈的女帝,释然道:“过往之事不可追,从前是我太过糊涂,辜负了周楚楚,磁州一行,臣已放下执念,与其争斗撕咬,何不成全了她与陆家公子的金玉良缘,微臣所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齐王,我真是小看你了。”女帝“啪”一声将茶盏摔回到案上,气势汹汹道:“容朕考虑考虑。” “陛下,不必考虑了!” 两人正彼此沉默着,殿外传来一阵清喝。薛海回首看去,只见赵自清提步而来。溺于丧女之痛的他老了不少,按理说,他这个年纪,正是安享天伦的时候,现在却还要为女平反,任谁看了,都难免心生恻隐。 赵自清道:“老臣参见陛下,参见齐王。” “你起来吧。”女帝扫了眼赵自清,说:“你难道也赞成齐王的意思?” “正是。”赵自清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颤颤巍巍道:“跪于殿前这些天,老臣思前想后,决意放下这段恨意。一切诚然如齐王殿下所言,过往之事不可追,即便我恳求陛下杀了陆子卿,也换不回我女儿的性命。” “况且,老臣近日得见陆文山,为了他的儿子,陆文山亦是奔波不断。为人父,自然难舍其情。我已经失去了我的女儿,又何必将这苦楚强加于他人?” “那可真是奇了怪了。”女帝冷冷一笑,“赵自清,陆子卿可是杀害你女儿的罪人,陆文山说到底也是教子不善。你可知,你现在同情他们,便是视大梁律法为玩物!” “老臣不敢!” 赵自清忙跪下身去。 “你们都别说了,陆子卿的事,容朕再想想。”女帝颇不耐烦挥了挥手,示意二人退下,“当务之急是立夏祭祀大典,齐王,你可别给我出什么差子。” …… 诏狱里昏不见光,陆子卿看不到一丝太阳。但他知道现在外面恰是艳阳高照的天气,只不过,再好的晴天也与他无关。 陆子卿抹了把脸,探头向牢外张望着。外头有差役正在吃酒,哄笑声此起彼伏。 他看着那些人桌子上五颜六色的菜品,肚子咕咕叫了起来。可惜犯人的吃食只有见到的萝卜青菜,陆子卿是怎么也咽不下嘴的。 他将自己的饭菜扔到一边,自个儿爬回到草席上侧躺着发呆。正想着周楚楚上次送来的烤鸭腿,牢狱外突然传来一阵敲地声。 陆子卿懒懒地看了眼门口,原是日常送饭的衙役。他将那纸包甩手塞进陆子卿的牢号,话也没说就走了。 陆子卿忙不迭捡起那纸包,隔着厚厚的油纸,他都能闻到扑鼻而来的香气。 是烤鸭腿!烤鸭腿! 陆子卿狠狠咬了上次,有油水飞溅出来,他也丝毫顾不上擦。 原来周楚楚还记得他,神仙姐姐还记得自己,阿婴还记得自己! 自从上次周楚楚送完烤鸭腿之后,陆子卿还以为再也无福消受这烤鸭腿了。却不曾想,她还记得,她未曾忘记。 陆子卿一边大口大口咬着,一边忍不住泛红了眼睛。 又要哭了吗? 不,不能哭。 陆子卿咬牙撕下一块熟肉,奋力咀嚼着,并且将那快要落下的眼泪挤回到眼眶里去。 从前自己总爱哭,哭,哭,一遇到任何事就想哭,可现在,陆子卿不想再哭了,他想用抹眼泪的精力,去做更有意义的事。 比如,保护周楚楚。 手里的烤鸭腿余温未尽,陆子卿一丝不剩地吃完了它。意犹未尽处,他还一一将十个手指都舔舐了一遍,直到指甲缝里的油水都被啃干净了,他才恋恋不舍地将那骨架放回到油纸上。 也是在那一瞬间,陆子卿猛然瞥见油纸包上的小字。适才只顾着吃,竟没留意纸上还留着字,陆子卿赶紧将手擦拭干净,小心翼翼地将纸铺平放好。 只见那四四方方的小纸上,用草墨潦草写着四个小字,万事珍重。 看到这里,陆子卿才想起这四个字是当初他独自离开周府时留给周楚楚的。 那时的自己只想替她顶下这泼天祸事,他有太多话想对周楚楚说,可一句也说不出口。最后万语千言尽数凝聚在这一句“万事珍重”中,而现在,周楚楚也将那万语千言化作同样的一句话送回给自己。 这是他们才能懂的密语,一种微妙、隐晦的默契。 陆子卿将那四字放上胸口,旋而一笑。 山高路远,海角天涯。 周楚楚,你我定有重逢之期。 第45章 45-溺水 “你出来吧。” 当萧正奇将诏狱大门推开时,陆子卿有些恍惚。 他有些难以相信自己听到的话,出来,出哪里?出诏狱吗? 若是他没有记错,这已经是他在诏狱里待的第十三日。他的神智早就被磨耗得有些错乱,眼前看着萧正奇,也恍恍惚惚不知所以。 萧正奇未防陆子卿没听清楚,又道:“你说你出来,你这是高兴傻了吗?” “这是……这是怎么回事?”陆子卿沉沉迈开步子,一点点挪到牢狱外面。 萧正奇目不转睛地说,“赵自清亲自为你开脱,齐王也为你求情,女帝陛下三思之后,决意将你无罪释放。陆子卿,你现在重获自由了。” “这到底怎么回事……怎么就这样突然……我……我……可以回家了?” 陆子卿看着脏兮兮的手掌,眉头一松,赶忙朝外跑去。 阳光透过诏狱门缝,释放出千丈霞光。陆子卿奋力一推,眼前亮得他有些发晕。 萧正奇从背后搀住了陆子卿,喃喃道:“快回去看看你的父亲与姐姐吧,他们为了你的事,没少操心。” 陆子卿兴高采烈地点了点头,起身向外跑去。 然而走了没几步,他似乎想到了什么,短暂迟疑后,又停住了脚步。 “萧统领。”陆子卿回过头,看着萧正奇,“谢谢你。” “谢我?”萧正奇突然脸红,怪不好意思似的看着陆子卿:“我都没帮上什么,要谢,你得谢你姐姐他们。” “不,我该谢谢你。” 陆子卿低下头,掰着手指头,振振有词:“若不是你,我在这诏狱又怎能安稳度日。我知道,你明里暗里吩咐过人对我多加照顾,到底是看着我姐姐的薄面。” “以前……以前我还怪讨厌你的。”陆子卿摸了摸后脑勺,现在轮到他不好意思了,“我就觉得,我未来姐夫不应该是你这样的大粗人。我姐姐,我姐姐她知书达理,才华斐然,多少富家公子对她青眼相加,我必为她择一位好夫婿,但那好夫婿一定不是你。” “可是经由此事,萧统领,你是个值得托付的男子。我姐姐嫁给你,我安心。” 陆子卿说完这些话,如释重负地向外走去,他也不想去看萧正奇此时此刻是何表情。 屋外阳光倾洒而下,京都漫天都是迷人的金粉色。萧正奇望着头顶四四方方的天,待陆子卿走远,“噗嗤”一笑,喜上眉梢。 …… 周楚楚发烧越来越厉害,到了后来,连话都说不清。 青鸾请了回春堂的大夫看了好几回,陆子衿亦是寸步不离地守着,照料来照料去仍不见好。 这一日,她难得打起了些精神,一个人在周府花园打转。 百无聊赖间,一大一小两只软兔撒着欢儿跑了过来。 周楚楚看着它们,想到了陆子卿还在诏狱,一时之间,心中更是惆怅难解。 她将那两只小兔抱起,用鼻尖触着那兔子的鼻息。周楚楚多想就此把自己埋进柔软的兔毛里,这样,她就不用想其他那些事情。 “阿婴。” 周楚楚听到一声轻唤。 这是太想念了吗?竟也出现了幻听。 周楚楚尴尬一笑,继续闭眼沉醉在柔软的兔毛里。一只大手轻轻覆盖在她的肩上,一同降落在身边的,还有那句“阿婴”。 “阿婴,我回来了。” 周楚楚缓缓回过头,看到陆子卿毫发无损地站在自己面前。 “陆……陆……陆……” 周楚楚犯起了结巴,忽然间,她觉得有些迷幻。 “陆子卿……卿……?” “是我。”陆子卿一把将她揽入怀中,“是我,我是卿卿,我回来了。” “你回来了?”周楚楚还没反应过来,“你……你怎么回来了?” “我不该回来吗?”陆子卿嘟了嘟嘴,捧起周楚楚的脸,“让我看看,阿婴,你怎么瘦了这么多,脸色也变差了。” “你真的是陆子卿……?”周楚楚反复抚摸着他的脸颊,那眉角,那眉梢,那鼻尖,那唇畔…… 真的是陆子卿! 周楚楚漾起浓浓笑意,是陆子卿,真的是陆子卿! “你怎么回来了?”周楚楚紧紧看着陆子卿,生怕他会逃跑似的。 “萧统领说,赵自清和齐王都为我求情了,女帝就把我放了出来。” “齐王?”周楚楚收起笑容,神色也跟着凝重了几分,“他……他为什么要替你求情?” “我也奇怪呢。”陆子卿刮了刮周楚楚的鼻子,笑嘻嘻说,“不过管他呢,总之现在我已经出来了,阿婴,这次我不会让你走了。” 周楚楚笑了笑,意犹未尽地回味着陆子卿口中的齐王。 薛海……他为什么要帮陆子卿说话?他不会不知道陆子卿和自己的关系,帮着前妻的人说话,薛海这是吃错药了吗? “你在想什么呀?”陆子卿松开周楚楚,猛地将她抱起。 “你这是干嘛?!”周楚楚从痴想中回过神,看着一脸坏笑的陆子卿。 “被关了十多年,好久都没有和阿婴有肌肤之亲了。”陆子卿佯装委屈地朝房内走去,神色满是得意。 “哎呀,你放开我。”周楚楚捶打着陆子卿,表面在拒绝,可心里爽快得很,“你快放我下来,你十多天没洗澡,身上臭死了,还想要肌肤之亲,放开我!” “放开你?”陆子卿停下脚步,颔首抵上周楚楚的眼睛,他将手毫不留情地放在周楚楚的胸脯上,幽幽道,“放过你,我就不是陆子卿了。” …… 尹新月安分了许多。 自打上次嫣红教训了自己一顿以后,她夜夜心有余悸。 她不敢胡乱宣扬这事,更不敢将此事告知爹爹。她更是放弃了对顾进筹的一厢情愿,命都快没了,哪里还顾得上情情爱爱? 而嫣红也和从前一样,安守本分地伺候着小姐,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尹新月有时会偷偷观察她的表情,她试图重新捕捉到当日那样的狠绝气息。 可惜,嫣红隐藏得很好。 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了五六日,尹新月终于忍不住了,在一次出游中,她对着那满池鱼儿道:“你打算装到什么时候?” 嫣红听出了尹新月的意思,却也时刻牢记公子的吩咐,不敢轻举妄动。 她笑盈盈地看着尹新月,毕恭毕敬地说,“奴婢听不懂小姐到底在说什么。” “别装傻了。”尹新月将发簪对准嫣红的脖颈,发狠道:“那天在府里,你可不是这样的,你不是想取代我吗?怎么,现在没有人了,你还打算装到什么时候?” “小姐,你怕是糊涂了。”嫣红毫无惧色,“你说的事情,我一点儿也不记得了,这些事情,怕都是小姐自己凭空想的吧?” “你还在装?!你信不信我现在就可以杀了你!”尹新月上前一步,将簪子扎进她的肉里。 鲜血顺着嫣红的脖颈缓缓流了下来,她却依旧面不改色,仿佛没有痛觉。 “你……是人是鬼……” 尹新月看着一脸平静的嫣红,“你到底是谁?你到底是谁?你一定不是嫣红,嫣红只是一个假名字……假名字对不对……你说……你告诉我我说的对不对……” “你就真的这么想知道?”嫣红捂住鲜血潺潺的伤口,轻笑道:“嫣红的确是个假名字。” “那你到底是谁?” “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公子高兴。” 嫣红冷冷看着尹新月,嬉皮笑脸说:“这世上没有谁比他对我更好了,你这种爱而不得的人,是不会懂的。” “你在说什么……” 尹新月倒退两步,捂住了闭合困难的嘴巴。 “什么公子……你……你的意思是,你从一开始就是在蓄意接近我?” “没错,谁让你是尹府二千金呢?”嫣红步步紧逼,逼得尹新月又后退了两步。 “堂堂丞相之女,若是得了乘龙快婿,那便是鸡犬升天一般,坐拥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嫣红苦笑着,血越来越多,红的连成一片,看得尹新月目眩神晕。 “你命好,得以被公子看上,可惜了,你眼里只有那个一无是的顾进筹!” “那个废物到底有什么好的?”嫣红恹恹地看着她,血流过多,她命不久矣。 “我三番两次在你面前游说,你却毫不心动,眼里只有顾进筹。你让公子情何以堪?” “你到底在说什么……”尹新月失声痛哭,眼泪止不住地流,“我一句也听不懂……” “你不用懂。”嫣红勾起嘴角,用力将尹新月推入池中。尹新月一个没留意,任身子腾空倒推。 “扑通”一声,水花飞溅。尹新月不识水性,只能胡乱挣扎。 “救我!” “求你救救我!” “嫣红,救救我!” “救你?”嫣红居高临下地看着逐渐沉入水中的尹新月,眉也不抬道:“你早该死了。” 第46章 46-凶杀 平静的湖面上,血水暗涌。大片大片的红染遍一整块水域,醒目的红经由须臾后,逐渐化为清波碧漪。嫣红泠泠而立,直到湖面彻底恢复平静后,才捂着伤口从地上站起。 “很好。” 灌木后传来一阵男声,一位持扇公子缓缓步至跟前。嫣红抬眸看了一下那男人,于满脸惶恐中挤出一丝勉强的笑意。 公子…… 我做到了…… 未由嫣红说分,男子捧起她的脸蛋,细细观摩着。 “公子……”嫣红惊魂未定地看着那男人,气若游丝:“我办到了。” “你确实办到了。”男人满口宠溺。 “公子,你什么时候娶我?”嫣红强捂住血流如注的脖颈,呼吸越来越弱。 “娶你?”那男子的眸色骤然变暗,又温柔转向冷冽。他忽地松开嫣红,任由她软趴趴地瘫倒在地上。 “我何时说过要娶你?”男子转过身,言语冰冷。 “公子……”嫣红看着她的背影,颤抖着伸出手挽留。 “救救我……” “救救我……” 血越流越多,越流越多,多到有些竟染上男人的足底。他满是厌恶地将嫣红的手撇开,径直向远处走。 “你别走……公子……你……” “你别走……” “你答应过我的……求求你……”嫣红的视线越来越模糊,她快要死了,“求你救救我……” “女人啊。”男子轻启薄唇,笑意渐浓,“终究还是太单纯了。” “你去死吧!!!” 男子迅速回身将袖子里的匕首插向嫣红,一刀还不够,他连下三刀。 鲜血噗嗤飞溅,零落在素雅扇面上仿若红梅朵朵。男子笑意狰狞,形如野兽,疯狂向身下的女子补刀。 即便嫣红早已血肉模糊,那男子也丝毫没有就此放过的意思。他已失了理智,只想让这女人尽快去死。 越快越好。 片刻,喧闹归于平静。男子将沾了血的衣服通通换下,连同那千疮百孔的尸体一同扔到了湖中。 他驻足观望了一会,确认现场毫无痕迹后,方才幽幽离去。 夕阳下的京都城美若仙境,所见之处皆是梦幻的金粉色。男子独步行走在林荫小道上,心中无一丝波澜。 微风渐起,阵阵凉意袭上心头。男子应风咳嗽了两声,惹起不远处妻子的关心。 “进筹,你这是去哪里了?” …… 周楚楚醒来的时候,陆子卿还没醒。昨晚一夜痴缠,折腾得彼此都浑身酸乏。 陆子卿紧紧抱着周楚楚,鼻头冒着一串剔透的鼻涕泡儿。周楚楚手痒,忍不住想去戳,没想到刚伸出手,陆子卿的眼睛就猛地睁了开来。 “……” “你要干嘛?!”陆子卿裹紧小被子,“昨天晚上被你弄得累死了,这一大早,你不会又想……” “你想多了。”周楚楚收起笑容,顿了一顿,才意识到陆子卿话里的陷阱,“什么叫被我弄得累死了?!明明是你——” “是我什么?”陆子卿敞开被子,一脸意味深长,“你说啊,是我什么?” “明明是你色心在先,却想把锅丢给我。”周楚楚钻进陆子卿怀里,仰头喃喃道:“说说吧,以前那副我见犹怜的哭包样,是不是装的?” “是装的又怎么样?”陆子卿猛地抱紧怀里的周楚楚,目色轻佻。他轻轻解开周楚楚薄如蝉翼的内衬,暧昧道:“事到如今,你已经是我的人了。” “你又想干嘛?”周楚楚佯装怒意拍开他的手,“刚刚是谁说,昨晚累死了,现在又动手动脚的,没个正经。” “正经?”陆子卿来了兴趣,起身压住周楚楚,“我活了两辈子,都没明白正经是什么意思。” “所以,特意来找阿婴学习学习。”陆子卿不怀好意地笑了笑,低头吻了上去。 门外青鸾端了洗脸水来,正准备进门伺候,却听见里头莺莺燕燕之声。她羞了一羞,忙端着水下去了,还叫走了院里所有的人。 两情缱绻,最是要清净安宁。 …… 明泉将陆子卿出狱的事告诉陆子衿时,他还在周府风花雪月。陆子衿得知他安然无恙,也无心打扰,她这个弟弟,能活到现在当真不容易,也不知到底使了什么法子,竟接一连二地从禁军府走了出来。 正闷头细想着,明泉领着萧正奇入门而来。陆子衿看着萧正奇那张脸,突然想起他之前差人送来的那支箭,她也不懂这里头到底是什么意思,如今他来了,她正好问一问。 “我上次送的东西,你可曾……可曾收到了?” 平时威风凛凛的萧统领,一到陆子衿面前就犯结巴。他小心翼翼地观察着陆子衿的神色,生怕她不喜欢。 “收到了。”陆子衿点头笑了笑,从书架上取下那盒子。 “只是不知道萧统领为何要送我一支箭?还是一支……一支……”陆子衿抚摸着上面陈年的血迹,“一支旧箭。” “这可不是普通的箭。”萧正奇收起笑意,喃喃道:“当年我盘踞燕北,在一次作战中不幸中了金寇的埋伏,他们布下天罗地网试图一举歼灭我方军队。我侥幸逃脱,却在回营途中中了他们的暗箭,所幸前来营救的兄弟们及时赶到,请了军医为我医治,要不然,恐怕我早已一命呜呼……” “所以这不是一支普通的箭。”萧正奇打开那盒子,拿出那支箭矢,“它时时刻刻都在提醒着我切莫忘记燕北的那些日子,那些战死的弟兄,那些家国致死的情怀,那出生入死的情意。” “京都养人,优渥得让人忘记痛苦。”萧正奇将箭矢塞到陆子衿的手中,眼神坚定,“陆姑娘,你愿意和我一起,去燕北吗?” “……”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陆子衿捂住胸口,有些难以置信萧正奇会提出这样的请求。 “怎么,你不愿意吗?”萧正奇突然有些落寞。 “燕北之地,山高水远……” “你怕吃苦?” “我不怕。”陆子衿松开萧正奇的手,镇定道:“我放心不下的是我的爹爹,我的弟弟,我有我的家人。” “可是我记得你说过,你最想做的就是走出闺阁,子衿,我爱你,你若愿意,我愿即刻向陆伯父提亲,我们一起去燕北,做一对神仙眷侣,你,难道就不愿意吗?” “我愿意……”陆子衿回答得吞吞吐吐,云里雾里,“只是……太突然了……” “你怕我以后负心于你?”萧正奇牢牢盯着陆子衿。 “不是。”陆子衿看着萧正奇,“我知道你不会,只是……只是……” “只是很多事情没你想的那么简单,萧正奇,我不可以这么自私,就这么一走了之。” “陆子卿迟早要长大的,他可以照顾你陆伯父,你难道打算就这么照顾他们一辈子吗?那你自己呢?你自己的人生,又有谁会在乎?” “你。” 陆子衿抬起脸,目光正对萧正奇。 “女帝下颁了新令,立夏祭祀大典之后,调离禁军府统领萧正奇前往燕北。子衿,我想你陪着我……” “我也想。”陆子衿面无表情,“可要是想让我就这样放下家人远走高飞,我做不到。” “你走吧。”陆子衿缩回手,背过身去,“这礼,我收不起。” “真的没有回旋的余地了吗?”萧正奇垂头丧气地走出门去,又恋恋不舍地看了陆子衿一眼。 却不曾想她只留给自己一个背影,一句话也没说。 萧正奇狼狈地出了府,天渐渐暗了下来。 …… “你这是去哪里了?怎么连件外袍也不穿。” 薛清看着站在冷风里的顾进筹,忙不迭解下自己的袍子。 “没事,我们一起回去吧。”顾进筹握住薛清的手,笑得浓情蜜意。 “你这是怎么了?”薛清看着顾进筹泛白的脸色,心生疑问,“怎么感觉你脸色又差了很多。” “我脸色差,又不是一天两天了。”顾进筹摇了摇手,佯装无碍。 “你今天去听戏,可玩得舒心?” “舒心!” 薛清靠在顾进筹的肩膀上,一脸沉醉。 “多亏了相公给我的赠票,让我这许久没听戏的人也听了一出《梁祝》。” “《梁祝》?这怕是结局不太好。”顾进筹宠溺地摸了摸薛清的小脑袋,两人慢悠悠地往家里走。 走到一半,顾进筹心有余悸地停下脚步,朝后望去。 “你怎么了?”薛清一头雾水地看着顾进筹。 “没事。”顾进筹撇过头,眯眼笑道:“我们都会好好的。” 第47章 47-忤逆 薛海站在城墙上头,眺着底下乌泱泱的京都百姓。大梁律法有言,立夏祭祀等同于水神节,这是万民同庆的节日。 满京都贴满辟邪镇恶的符咒,道路两旁,设有桃花路祭。而大内之中的天枢台,则香案贡品一应齐全。西域高僧围坐一圈,吟哦不止,这样的日子,得持续七天七日。 为了保障祭祀期间横生枝节,薛海可谓是焦头烂额。现下看着局面还算稳定,倒也不算辜负自己这一番奔波。 乐清从后踏着芳步来,见薛海面色舒缓,玩笑道:“皇兄,这下你可放心了?” 薛海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眼里藏不住的笑意。 “只是皇兄,我尚且有一事不明。”乐清随着薛海的目光向底下望去,喃喃自语道:“听说吏部尚书之子陆子卿身犯重罪,可不日前却无罪释放。他和齐王妃是什么关系皇兄不会不清楚,我不明白,皇兄为何要帮他洗罪开脱?” 薛海颔首一笑,说:“别齐王妃齐王妃地喊了,她早已不是王妃。” 说着,薛海下意识一凝,瞥到了人群之中的周楚楚。 她拉着陆家小少爷的手,撒欢儿似的穿梭在拥挤人海中。两人就像是误入深林的小鹿,肆无忌惮。 果然,自己给不起阿婴的,陆子卿能给…… 薛海捏了捏手里的拳头,继而一松,仿佛泄了一口气般,如释重负地说,“是我有错在先,对不起周楚楚,如今看到她得觅新欢,我帮一把,也是理所应当。” “真看不出来,皇兄还是这样好心的人。” 乐清微微打量了下身边的男人,想起当初陆府诗会上,薛海还只是个纨绔无礼的封王。磁州休养数月,整个人如同脱胎换骨一般,着实让人刮目相看。 薛海无心理会乐清,目光只紧紧跟着周楚楚与陆子卿。 他们那样亲密,那样无间,能在一起,一定会感到由衷的幸福吧…… 一想到这儿,薛海淡淡一笑,立夏祭祀之后,他也该放下这段前尘旧梦了。 …… “你等我呀——” “等等我!” 陆子卿提着衣下摆,气喘吁吁地跟在周楚楚后面。 这臭阿婴,不好好在府里待着,竟也要来凑祭祀的热闹。 陆子卿不放心她一个人去这样人多的地方,更舍不得离开她半步,只是不曾想周楚楚跑的这样快,他跟在后面,也是十分吃力。 “你快来呀!” 周楚楚停在一个小摊前,眸子一转,眼神不由自主投在两只狐狸面具上。 大梁总有这样奇趣的旧俗,祭祀期间,各家百姓多多少少都会备些面具。有老虎,有兔子,有猫,有狐狸,各种各样的都有。从前周楚楚是从来不屑这些俏皮玩意儿的,但今时不同往日,看着那些五颜六色的小东西,她觉得,陆子卿一定会喜欢。 “哎呀……你……我可算追上了……” 陆子卿蹒跚而来,注意到了周楚楚的眼神。她看都没看自己一眼,只死死盯着那两只狐狸面具,看来这是想要了。 “喜欢?”陆子卿掏出银子,“喜欢就买。” 陆子卿毫不客气地从小贩手里接过那两只面具,将其中一个套在周楚楚头上。周楚楚低头笑了笑,扭捏着说,“会不会太幼稚了些?一把年纪,还喜欢这个,怪不好意思的……” “怎么就一把年纪了?”陆子卿给自己也套了上去,指正道:“阿婴永远都是十六岁,哦不,十四岁!” “豆蔻梢头年纪,芙蓉水上精神。”陆子卿吟起了诗,盈盈笑道,“阿婴,我看这话说的就是你!” “瞎说什么……”周楚楚努了努嘴,再次确认道:“真的……不会太幼稚吗?” “不会不会,好看得很。”陆子卿替她细细系上面具后的红丝带,从后亲了亲她的脸颊。 “哎呀,这么多人呢……” “嘻嘻,没关系,就亲一下!” 陆子卿一边说,一边吧唧又是一口。 “不是说亲一下嘛?!”周楚楚捂着脸,“这已经两下了!” “刚刚那一下不算。”陆子卿嬉皮笑脸,附耳悄声地说:“反正无论多少下,你只能是我的。” …… 尹府二小姐连同侍女失踪的事很快传到了女帝耳朵里。 为着立夏祭祀大典的缘故,负责查案的萧正奇不敢宣扬。他独身见了女帝陛下,一五一十将丞相千金的事回禀给了她。 女帝听了,却也没说什么。祭祀大典最是忌讳血光之灾,如若现在大动干戈深究此案,那么必得闹得满京都人仰马翻。 于是乎女帝吩咐萧正奇,暂且压下此事,而后等大典过后,再从长计议。 听到这里,萧正奇有点懵了。他行了行礼,恭敬道:“陛下之前曾吩咐,大典之后,将微臣调离京都,可现在……” “也是……”这么一说,女帝才想起是有这么个事儿。不过尹新月到底是尹丞相的人,就这么不明不白地走了,总归是要给个说法。女帝思前想后,道:“既然如此,那这事,到时候就交给手下人去办吧。” 萧正奇闻罢,在心里深深叹了口气。果然这燕北还是非去不可的,即便……即便他有那么一丝丝想要忤逆的意思。 “怎么?你还有事?”女帝看着一脸忧愁的萧正奇,不忍发问。萧正奇听到女帝在唤自己,忙不迭摇头道,“无事。” 凝滞片刻后,他又改口道,“不……微臣确实还有一事。” “有事就说。”女帝点了点头,端起手边的热茶。 “微臣……微臣请愿留在京都……燕北之事……微臣……微臣惶恐……” “惶恐?”女帝皱眉,“你惶恐什么?” “你早年在燕北行军多年,也不是什么贪生怕死之徒,怎的在京都待了两年,让你回去,就变得这般踌躇不决了?难道是安逸日子过够了,就开始嫌弃在燕北风餐露宿的过去了?” “微臣绝无此意!”萧正奇跪下身去,低眉又顺眼,“微臣之所以不愿意回燕北,是……是……是……” “是什么?” “是为着一个人。” 萧正奇讲这话吐出口去,心里的石头也轰然落地。 “一个人?一个什么人?”女帝“啪”地一声放下手中茶盏,怒色渐起。 “朕倒要听听,究竟是什么人,能让你在这京都城里被迷得七荤八素,萧正奇,你可知你现在所拥有的一切,都是当年在燕北一刀一剑拼出来的?” “你不想去燕北,那好,你告诉我,到底是为什么?” “微臣从未忘记过去。”萧正奇看着女帝,字字珠玑,“只是微臣喜欢上了一个人,她……她想留在京都,微臣,微臣只想陪着她。” “原来是为了女人。”女帝微微一笑,面色柔和不少,她甩了甩袖子,从容不迫道,“既然这样,到时候你去燕北,朕赐你一些美人随军带着便是。你要沉鱼落雁还是闭月羞花,朕都满足你。” “微臣并非……” “好了,别说了。”女帝打了个哈欠,满脸困意道:“你好好协助齐王办好此次的立夏大典,至于其他的事,等过后再议。” “陛下!微臣——”萧正奇满心不甘。 “还说什么?难道朕的意思还不够清楚吗?!” 女帝秀眉一紧,呵斥道:“为了一个女人,你这是要违背朕的意愿?!萧正奇!你是不是活得不耐烦了?” “陛下息怒……”萧正奇不禁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暗自叹了口气,俯首道:“一切……一切谨遵圣意。” …… “陆子卿这小混蛋又跑去哪里了?” 陆文山气势汹汹地入门来,只见陆子衿正无聊发着呆。 见父亲大人要找子卿,陆子衿赶紧回过神,说:“他跟着周家姐姐去立夏大典玩儿了。” “他倒是个心大的,才从禁军府出来没两天就到处跑来跑去。”陆文山嘴上虽然在埋怨,可心里却踏实不少。只是这些天满心想着陆子卿,都忽略了女儿。现下看她满脸郁色,心事重重,陆文山忍不住问了一问。 “也没什么。”陆子衿不出意外地佯装无事,可陆文山也不是傻瓜,他当然看出了陆子衿在说谎,怎么可能会没事呢? “你如今也长大了,也到了该谈婚论嫁的年纪。”陆文山语重心长地看着宝贝女儿,扶须说,“不知你现在可有自己的心上人?” “爹爹,你明知故问。”陆子衿也不与父亲打太极,直截了当地说:“禁军府的萧统领,你是见过的,女儿觉得他很不错。” “萧统领为人耿直,性格坦荡,是个值得托付的。”陆文山赞许地点了点头,又问:“所以你在忧愁什么?” “女儿没有……”陆子衿说到一半,明白了父亲话里的意思。她也不想隐瞒了,只道:“萧正奇受女帝亲派,要远调燕北,他要我与他一起,去……去燕北……” “原来如此……”陆文山神色沉重了几分,“你自己怎么想的?” “女儿舍不得你和弟弟。”陆子衿靠在父亲肩头,像小时候那样撒娇道:“女儿就想待在京都陪着你们。” “此话当真?”陆文山满心宽慰,却也难免心酸。 他这女儿的心性,他是知道的,从来就不是什么甘心困步于深深闺阁的人,她每每趁着自己不在府中,偷溜进书房翻阅各种兵法典籍,而她的才学,亦是京都权贵中数一数二有名的,这样的女子,若是走了寻常世家女子的老路,只怕也是一种埋没。 陆文山自然不想她去燕北,可他也更想女儿能真正幸福。 由此,他只道,“为父舍不得你,可希望你能随心而择。” “世间难有萧正奇,你,真的想好了吗?” 第48章 48-大婚 “女儿知道。”陆子衿颔首,面色犹豫,“可爹爹和弟弟……” “什么?” “可爹爹和弟弟难道就不需要照顾吗?这偌大的陆府,总归是需要一个女人来打理的。” “这就不用姐姐操心了,以后,自然有人来!” 陆文山正欲开口,堂外传来陆子卿的声音。父女二人抬头一看,只见他拉着周楚楚的手,正笑盈盈地往里走。 “爹爹……这又是怎么回事?” 陆子衿看着卿卿我我的二人,扭头看向陆文山。陆文山也不急,笑着抚着胡须,道:“为父已经恩准他们二人即日成婚。” “成婚?!”陆子衿愕然,“怎么突然而然的,就要成婚了?” “爹爹,你可真心想好了?” “想好了想好了。”陆子卿替陆文山接过话茬,拉着周楚楚二人坐下说,“我们都与爹爹商量好了,等立夏祭祀之后,我们就择日成婚,这不是玩笑话,姐姐,从前是我不懂事,做了许多错事,如今想明白了,我这木头脑袋唯一没做错的,便是选了这位娘子。” 陆子卿将目光幽幽然投向一旁静默不语的周楚楚身上,往日里周楚楚叽叽喳喳得很,现下却羞得有些说不出话了。 其实她何尝不知陆子卿的爱意,而自己与他结为连理,更是意料之中的事。只是与陆子卿不同,自己有过一次惨淡的姻缘,她害怕……害怕自己又走了一遍往昔的路,最终落得一个深闺怨妇的下场。 陆子卿见周楚楚一脸沉思,悄然握住了她冰冰凉的手。陆子衿看陆子卿那目光,就知他这弟弟是动了真心了。 这样的目光,她也在另外一个人眼睛里见过。 萧正奇…… 萧正奇…… 陆子衿暗自叹了一口气。 …… 立夏大典远没有想象中那样曲折,唐婉安分守己得很,亦不曾生出半分波澜。薛海日日亲督察着天枢台,寸步不离,这是他为数不多能在女帝面前表现得机会。 按先前的说法,立夏祭祀大典之后,他就应该回磁州去,可从乐清口里得知,女帝似有动摇。如果大典办得好了,大赦于己也不是不可能。每每想到这里,薛海心中就舒坦了几分。 只是…… 他还是放不下一个人。 他曾辜负了她,厌绝了她,甚至于仇恨过她,原以为以她的性子定会群起撕咬,可醉仙居中含泪一跪,生生将自己的心给跪软了。 周楚楚…… 薛海忘不了这个名字,更忘不了这个名字背后所代表的含义。近日他总是梦到从前的日子,那时候的他们还很恩爱。楚楚依偎在自己的怀里,浓情蜜意地唤自己“伯逸”,可到了现在,这声伯逸也没了温度,沦为一声不冷不热的叫唤,薛海反复求证着周楚楚心里是否还有自己,即便他清楚,此时求证也只是多此一举。 齐王府的信很快送到了周楚楚府上,信上相约,子时会见。青鸾拿到信时,正犹豫着要不要给周楚楚看,主子大婚在即,最是要与这些不相干的人拉开距离,可青鸾转念一想,小姐有这知情的权利,至于见与不见,那就看小姐自己的意思了。 同日,青鸾将薛海相约的事尽数禀报给了周楚楚。距离子时尚有两三个时辰,看周楚楚的态度,她倒也不太想见薛海。 然而临近子时,周楚楚却吩咐青鸾备下马车,紧赶慢赶地朝着约定的地点赶去。 薛海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约在京都的城墙头上。 周楚楚赶到时,他已经孤身在这里站了许久。 他见周楚楚面无表情地走过来,规行矩步地行了个礼,一如既往地挑不出错。 薛海道:“你可知我今夜找你来,所为何事。” “不知。”周楚楚一脸淡漠,神思游离。 “阿婴……”薛海不受控制似的抓住周楚楚的手,略有些激动。 周楚楚下意识地撇开他的手,只喃喃道:“齐王请自重,如今你为主,我为民,切莫越了规矩才是。” “从前是我不对。”薛海低下头,眼眶通红,“磁州圈养数月,我已痛改前非。只要你愿意……只要你愿意,我愿意即刻重新娶你为妻,你还是以前那个齐王妃,那个受人敬仰的齐王妃,我还是你的伯逸,我们还可以跟以前一样,一起,一起站在这城墙上,放风筝……” “齐王糊涂了。”周楚楚瞥了眼薛海身后的蓝风筝,眼神中没有一丝感情:“我已经不放风筝许久了,齐王,你还有什么其他事吗?” “你真的……不愿意原谅我了吗?”薛海紧紧拽着风筝线,眼泪不争气地往下落。 周楚楚原本无心与他多费唇舌,可见他满脸热泪,终究还是动了动恻隐。 周楚楚递上一块软帕,说:“擦擦。” 薛海见状,渐渐有了几分喜色,却听那周楚楚话锋一转,道:“齐王只是犯了天下男人都犯的错,又何须由我一个外人来原谅呢?” “你怎么会是外人?你不是外人,你是我的妻子。”薛海抓着帕子,一刻也不敢松。他多怕这帕子就跟风筝一样,稍不留神就从手中飞走了。 他害怕失去。 “听说你要和陆府少爷成婚了,祝贺你。” “谢谢齐王。”周楚楚不冷不热,“没别的事情,我看还是先回去吧。” “阿婴……” “……” 周楚楚停下脚步。 “阿婴,再陪我放一次风筝?” 薛海颤颤巍巍地举起手里的蓝风筝,差点就要跪了下去。 “求求你,最后一次,好不好,陪我放最后一次风筝。” “阿婴……求求你。” 薛海低到了尘埃里,连声音都带着哭腔。 “好,我答应你。”周楚楚霍然转身,接过薛海手里的风筝。 只是还没等薛海勾起笑意,周楚楚便松开手掌,任由那风筝飞出城墙。狂风荡着蓝风筝一路冲上青云,不过一会儿,便消失在蔼蔼云际。 薛海正欲向前追赶,却被周楚楚一把拉住,直到那风筝被厚重云彩所吞没,周楚楚才缓缓露出一丝松脱。 “看懂了吗?”周楚楚指着风筝消失的方向,道:“你我之间的缘分,就如同那断了线的风筝,你努力拽着那根线,却还是抵不过那风。” “有些事情错了就是错了。”周楚楚转过身,兀自向前走,她的步子迈得极快,仿佛在逃离什么。薛海六神无主地看着风筝消失的地方,耳畔只留下周楚楚最后一声“伯逸,你我缘分已尽。” …… 陆子衿再见到萧正奇时,他已经收拾好行囊准备动身。 按女帝的意思,他大典过后再去也不急,只是萧正奇自己临时请命,提前了十多天去燕北。 陆子衿来送他,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并排走着。 到了城门口,该走的路也走完了。萧正奇欲言又止,陆子衿亦如鲠在喉,两人痴痴凝凝半天,也没憋出一句什么。 最后还是陆子衿说了句“一路平安”,说完她就后悔了。 萧正奇应该很懊恼自己没有陪他去燕北吧…… 陆子衿如是想着,目光不由自主看向萧正奇。萧正奇一如既往用那含情脉脉的眼神看着陆子衿,他要看,他得看,此行一去燕北,他怕以后再也没机会能看到陆子衿。 “燕地苦寒,萧统领记得多穿衣。” 陆子衿将手里包袱递给他,笑得满是遗憾。 萧正奇努了努嘴,道:“其实,我还是想你陪我……” “这件事我们不是已经说过了吗?来日方长,以后若是有缘,迟早还是会再见的。” “真的吗?” “嗯。”陆子衿点了点头,示意道:“赶紧上马吧。” “你还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吗?” “没有。”陆子衿笑了笑,“快去吧。” “真的没有了?”萧正奇不死心,又问了一遍。 前头有人在催。 “没有了。”陆子衿苦笑着摇摇头,目送萧正奇踏马而去。 “那你一定要等我。”萧正奇抱了抱陆子衿,满眼坚定,“等我从燕北回来。” “我会的。”陆子衿点头,“一定会。” 夕阳下的马儿在嘶鸣,萧正奇不曾多想,他放开怀里的陆子衿,抬腿上马。 一声长哨响起,城墙四壁尽是回音,陆子衿回过神时,人已走远。 第49章 49-余生 陆府结亲当日,京都满城铺起了鲜花。 合着规矩,陆子卿本应带着明泉和他的狐朋狗友去上门“迎亲”,无奈青鸾领着众丫头奴婢不许他们进,还说必得要答对周楚楚设下的三道谜语,才能让小姐与之相见。 陆子卿哪里还有心思猜谜语,未由青鸾说分,他急哄哄地冲进府去。 陆子卿一路直奔周楚楚的闺房,心里比中了状元还要高兴。他进房时,周楚楚刚梳妆完毕。只见他的神仙姐姐一身凤冠霞帔,仪容华美,照得满厅流光溢彩,宛如白昼。 陆子卿迫不及待道:“阿婴,我来了。” 周楚楚像是故意等着陆子卿似的,喜盈盈地迎了上去。两人抱了一会,陆子卿说:“你可真想好要嫁给我了吗?” 周楚楚含羞道:“既做了决定,就不会后悔。” 陆子卿郑重其事地握住周楚楚的手,说:“卿卿以后一定会待你好。” 周楚楚说:“我知道你会待我好,你我一定,一定会幸福的。” 外头嚷起喧闹的庆祝声,周楚楚将手放在陆子卿身上,笑得真诚。陆子卿亦对之报以一笑,牵上她的手,缓步走了出去。 …… 顾进畴近日睡得并不好,他夜夜都会梦到嫣红那张脸,浸在水色里,肿得满是血块。 薛清见夫君日日魂不守舍,也微微有所察觉。她择了个夜打算与顾进畴好好谈谈,却没想到当天晚上,顾进畴就自己摊了牌。 原来顾进畴从一开始就知道了尹新月派人街头殴打薛清的事,他心中有恨,却又碍于身子不敢轻举妄动。 于是乎,他开始蓄意接近尹新月身边的嫣红,利用她对自己的爱慕,铲除尹新月。 顾进畴除了薛清,早已一无所有。所以也不用畏惧对方是不是丞相千金。大不了横竖一死,总不能便宜了那人,只可叹尹新月一片痴情,竟死在了自己爱慕的男人手上。 薛清听完顾进畴满口冷静地说完这些,已经做好了为他替罪的准备。杀了人,就该要做好东窗事发的准备。顾进畴这身子骨,万万受不了刑,家中无人,唯一能顶上的就只有她自己。 薛清第二日一大早就叩响了禁军府大门,掌事的见来者是齐王表妹,点头哈腰地请她入座。 薛清自然没有闲情逸致与他闲聊,只说自己是来自首的,领事脸色一变,这才意识到事态的严重。 薛清就这样送进了诏狱,在陆子卿与周楚楚大婚的当天。顾进畴扶着墙走在禁军府外,看着那截高高的围墙,心中悲愤万千。 自己到底错在哪儿了呢?难道相爱也是一种错误吗?他与薛清,不过就是爱得比旁人深,难道爱得深了,也是一种错误? 顾进畴越想越觉得抑郁,他靠在墙下,眼泪飞流。 等过了子时,沿街路过的人再去看,他已气绝,手里捏着一块残玉,薛清从前日日将它带在身边。 …… 亲弟弟大婚,陆子衿比从前起得更早了一些。她今儿换了一身最是喜庆的浅红色衣裳,为着不抢新娘的风头,头上戴得,素净了许多。 陆文山与她一同站在陆府门口,等待接亲的队伍上府。陆文山抚须道:“放走了萧正奇,你甘心?” 陆子衿一怔,正要回他,却见不远处一阵唢呐欢呼声。 陆子衿整了整衣裳,静等着队伍渐渐靠近,忽而听得一声烈马长嘶,一位精壮男子从队伍中饶了过来。 他一身银甲,意气风发。陆子衿放眼一看,正是萧正奇。 待萧正奇步至跟前,她问:“你不是走了吗?” 萧正奇木讷地说:“我后悔了。” 见陆文山也在,萧正奇也不废话,开门见山道:“今日既是舍弟大婚的日子,萧某人想替自己求个恩典。” 陆文山笑眯眯道:“什么恩典?” 萧正奇行礼道:“萧某想正式求娶陆府小姐,陆子衿为妻。” 陆子衿欣喜之余不忘嗔怪道:“你两手空空,也好意思来娶我?连份彩礼也没有,我才不嫁。” 萧正奇说:“彩礼就在路上,午后就到,我动用了所有以往兄弟,在京都城内所有官道的树上,挂满了你从前文章里的佳句。你以后嫁给我,不必操持家务,不必育儿生子,只全心全意做你的京都才女,想读多少书,就读多少书,我来养你。” 陆子衿听得萧正奇一脸认真地说完这些话,心中动容。她热泪道:“早知如此,我就不该去城门楼送你。” 陆文山拍手道:“我把女儿许给你,我很放心。萧正奇,你一定要好好对她。” 萧正奇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一把抱起了陆子衿。此时周楚楚等人已到府前,见着萧正奇与陆子衿一脸恩爱,众人也都明白了。 陆府多备了一套婚房,就等着两对新人入内。 府外燕雀呢喃,正是一年好春景。 …… 新婚夜,陆子卿房。 他紧紧依偎着周楚楚,将唇附在她肩头。 陆子卿说:“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会有这样一天,你躺在我身边,我们静静地说着话。也不用多声嘶力竭,只细水长流地,细水长流地,好好爱下去。” 周楚楚温存道:“你是从什么时候喜欢我的?” 陆子卿吻了一吻,说:“前一世,你信前世吗?” 周楚楚点了点头,说:“我信。” 陆子卿说:“世事艰险,幸好有你。” 周楚楚也跟着他说:“幸好有你。” 两人放下绣着红鸾的纱帐,齐齐钻进了被子里…… (本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这是新人作者在晋江的第一本小说,没有大纲,全程裸奔。也是抱着练手的心态,一路磕磕碰碰地写了下来。谢谢每一位收藏这本书的作者,是你们让我看到了晋江读者的可爱,小白不是一个会说漂亮话的人,只想用更好的作品迎接大家。感兴趣的朋友可以移步我的接档新文,《狗咬狗》,古言权谋,预计四月开更。这部作品我倾注了许多心力,相信会比《楚楚美人腰》更好。让我们一起去迎接,更好的自己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