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槐安客栈怪事谭 作者:莲兮莲兮 文案: 管重六好不容易在槐安客栈找了份跑堂的差事,客人不多待遇又好,却发现天下果真没有白吃的午餐。 他知道有些客栈老板同时会兼做些当牙人订做商品抽取佣金的生意,只是没想到他的老板代言的匠人竟然都是……妖怪? 管重六:东家,这工作太危险我要涨工钱。 祝鹤澜:行啊。薪酬翻倍,包吃包住,每个月给补贴新衣服。(递给新契约) 管重六(喜出望外接过看了一遍):……东家,这是卖身契。 祝鹤澜微笑:错了,这叫永久职位。 古代克苏鲁文,1v1,互宠 懒散腹黑美人攻:祝鹤澜 吃苦耐劳跑堂受:管重六 掌柜和跑堂一起跑生意,顺带着谈恋爱和拯救世界。 内容标签: 灵异神怪 甜文 悬疑推理 异闻传说 搜索关键字:主角:管重六,祝鹤澜 ┃ 配角:松明子,槐树 ┃ 其它:克苏鲁,志怪,触手 一句话简介:雇佣妖怪的神奇客栈 立意:通过一名努力工作的小人物视角来多元解读中国传统民俗传说,展现人们追求幸福的执着愿望 ================== 第1章 嫁衣(1) 重六在槐安客栈当跑堂已经三个月了。 槐安客栈坐落在汴河码头附近,不论白日三更贩夫走卒、行人游客络绎不绝,原该是生意兴隆财源广进。可是偏偏财神爷就像是对此处有些芥蒂,在整条街上走来走去,就是不肯进这间客栈的门。 两旁的食肆酒楼明明都红火到饭点时会排起长队的地步,偌大的槐安客栈大堂里却仍旧坐不满人,二十四间客房也鲜少有住满的时候。 生意虽不大红火,但是也算不上门可罗雀,早晚饭和中午点心时间也都还是会有高峰时段。槐安客栈像是某种不用浇水施肥也能活的野草,悄无声息地存在着,天然就是这条汴河大街的一部分。住在周围的居民没有一个能说出来这家店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张的,哪怕是七八十岁的老翁,从记事起也都记得这座客栈挂着万年不变的褪色招牌,安安静静地立在那固定的位置。 生意不忙的时候,人也就跟着清闲。但奇怪的是,槐安客栈给所有工人的工钱,上到掌勺师父下到后厨帮工,全都是其他客栈的翻倍。重六最开始还纳闷,怎么会有这么大方的东家,看平日里客人的数量也不可能支付的了这么高的薪水啊。后来才从另外一个叫朱乙的跑堂那听说,原来槐安客栈的主要收入是来自掌柜经营的另外一项生意——给人当牙郎。 所谓牙郎,便是负责在买主和卖家之间牵线搭桥的重要一环。比方说一名富商初来乍到,想要雇佣靠得住的工人,但是人生地不熟不知道如何招人,便会雇佣牙人来帮他寻找合适的帮佣。雇主要是同意雇佣该人,牙人便可以抽取一小部分佣金。除了作为招工的中介,也有牙人负责帮忙置办田地、采买货品、铺面过户、草拟契约等等。 城里的牙人不少,各有各的长处。至于掌柜拉拢的到底是什么样的买卖,似乎谁都说不清楚,只知道好像是帮忙介绍合适的工匠给一些需要帮忙、手里又有足够银子的客人。 跑堂三个月,重六总觉得,这槐安客栈上上下下的人,都有点怪。 和他一起跑堂的朱乙比他年纪小,看着也就十八九岁,平日里爱说爱笑,也是个勤快讨喜的性子。只是一到晚上……情况就有些不一样了。 朱乙晚上有时候会说梦话。 说梦话原没有什么奇怪的,只是他说的梦话的内容,让人有些悚然。 重六第一次听到朱乙说梦话是在他开始在槐安客栈跑堂后的第三天。他和朱乙两个人共享后院里的一间小屋,两张床铺中间隔了一张饭桌,所以躺在床上时,猛一眼是看不清对面床上的人的。当时重六忙了一天,头一沾枕头就睡着了,半夜却忽然被一阵絮絮的说话声硬生生拖出了梦境。 “别睁眼,千万别睁眼。” 重六打了个激灵,骤然惊醒了。就在他睁开眼的那一瞬间便听到朱乙说,“你看,我说了不让你睁开吧。” 重六试探着问了句,“小朱?” “嘘!别说话!会被发现的!” 重六整个人都懵了,从被窝里爬起来,看了看四周。屋子里静悄悄的,风声细细如低语,摇晃着窗外的树枝,映在纸糊的窗户上。 “小朱?你说什么呢?” “呵呵呵呵呵,千万千万千万千万千万别看床下。!@#¥%¥……” 朱乙的声音很轻,语速却很快,快到几乎有些神经质的地步,后面的话全都模糊成了一团。重六感觉到一股寒意顺着脊梁骨扩散到全身,狠狠地打了个冷战。 床下有什么? 他僵在原地,脑子里浮想联翩,吓得声音都有些发抖,“朱乙!你小子到底说什么呢!什么床下!” “你不知道吧?这间客栈,进来就出不去了。” 说完这句话,朱乙翻了个身,开始打呼噜。 重六愣了一会儿,才隐约意识到这臭小子说梦话呢。他松了口气,却又总担心那不仅仅是梦话,折腾了半宿没有睡着。 三天两头说梦话还不算,偶尔这朱乙还会梦游。有一次重六半夜被尿憋醒了,一睁眼睛,却差点被吓得直接尿在炕上。 朱乙就蹲在他的床边,两只眼睛瞪得大大的,脸上挂着古怪的微笑,盯着他。 “小朱……你又他妈发什么疯!”重六抓着被子往后缩。 朱乙看着他,嘴巴里发出一连串没有意义的怪声,然后忽然说,“胡运通,一十二。张二娘,三十一。钱喜,三。” 说完了,他便用僵硬的动作站起身,转身爬回他自己的床上,盖上被子又呼呼睡了。 他说的那三个名字重六都知道,都是在客栈附近居住或做小生意的几户人家里的。因此,当三天后钱喜在汴河大街上被疾行的马车撞死的消息传来时,重六心里头咯噔一声。 米铺的胡运通胡老板突然倒地猝死,也恰好是在十二天之后。 一个月后,给客栈送酒的张二娘迟迟没有出现,反而是另外一个伙计来了。他告诉重六,张二娘害了风寒,刚刚过世。 是巧合吗? 重六旁敲侧击问过朱乙,但是朱乙总是抓抓头,不好意思地说他根本什么都不记得。 重六现在睡觉都会在耳朵里塞上棉花,能不起夜就不起夜,因为他总是怕,怕从朱乙嘴里听见他自己的名字。 在后厨掌勺的廖师傅也是个怪人。 这位廖师傅人瘦高宛如竹竿,沉默寡言不爱说话,手中时常拿着个小巧的紫砂壶,没事对着壶嘴嘬上两口浓茶。厨艺了得的同时,也自带一股不怒自威生人勿进的气场,在他手下的帮工们一个个都被训练得手脚麻利,脑子灵活,很有眼力劲。偶尔大堂里有客人醉酒闹事,廖师傅便拿着茶壶从后厨出来,腰间别着菜刀,也不说话也不动手,就站在那看着闹事的人。十有八九,那闹事者便会自行退散。 重六听熟客说过,这廖师傅年轻时候是个刽子手,手上有不知道多少人命。虽不知传言真假,但廖师傅身上有股旁人没有的煞气,这倒是真的。 重六有点怕廖师傅。不只是重六,恐怕就连东家都有点怕廖师傅。 而且,重六注意到,这廖师傅好像从来没有往壶里加过茶叶,或是加过水…… 那么小的一只紫砂壶,成天被拿在手里,几口也就喝干净了。但是廖师傅却从没加过水。 或许是他没注意的时候加过,但是之前立春整个客栈的人一起吃春饼的时候,整整一个时辰廖师傅都没有去加过水,却一直在往口中送壶嘴。 那壶里装着的真的是茶么?为什么仿佛永远都喝不完? 重六的好奇心起来,总想得空往那茶壶里看一眼。可是偏偏廖师傅壶不离手,一直没有机会。 帮工之一的小舜是个十分内向的少年,虽然干活很勤快,但八竿子也打不出一个屁一般的闷。然而这个小舜有个古怪的习惯,吃饭的时候总要将自己那份拨出来一半放在旁边,说是给他朋友吃的。 问题是谁也没见过他的“朋友”。 而更加诡异的是,那半份饭菜,在吃饭结束的时候,总是会消失。 最开始重六以为是小舜吃了,可是有一次,小舜拨出饭菜后就忽然被廖师傅叫去帮忙从菜窖搬菜,其他人也各自在忙其他事,饭桌上一时只有重六一人。重六的筷子掉了,低头捡筷子的功夫,等抬起头来时,装着小舜拨出来那半份饭的碗已经一干二净了。 重六确定他捡筷子之前那些饭还在那,这堂子里只有他一人,饭去哪了? 后来经过几次用心观察,重六注意到,只要有人的视线在那半碗饭上,饭就不会消失,但只要有一个瞬间,没人注意那碗饭,它就会立刻蒸发到空气中。于是重六打定主意,在一次打烊后大家一起吃晚饭的事,眼睛一直盯着那晚饭。 但到晚饭快结束的时候,掌柜突然叫他去柜台后拿壶酒出来,他只好照办。他渐渐意识到,所有人都心照不宣地在某个时段转开视线,仿佛故意想让那晚饭消失一样。 重六尝试过向小舜询问,但是小舜什么也不说,只是埋着头继续做事。重六只好又跟朱乙打听。 “谁也没见过他的朋友,不过,六哥……最好还是让那晚饭顺顺利利的消失……”朱乙压低声音,眼睛里带着一丝紧张,“要是过了饭点它还没有吃上饭,会闹事的。” 朱乙说话时那种略带惶恐的语气,令重六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闹……什么样的事?” “你不会想知道的……”朱乙讳莫如深。 然而最古怪的,却还是掌柜。 客栈的老板姓祝,但重六到现在也还不知道他大名叫什么,因为所有人都叫他祝掌柜或者“老祝”。其实掌柜一点也不老,看上去也就二十多岁,人生得玉树临风,肤白貌美。要是在城里举办个“最貌若潘安东家大会”,祝掌柜绝对能拔得头筹。 只是可惜,这位祝掌柜虽生得一副好皮囊,但是财迷洁癖还心眼小,且分外地不解风情。重六亲眼见过一位姣美袅娜家财可观还是个寡妇的贵妇人都快把整个汴河的秋波送到掌柜怀里了,临走的时候还故意把手帕“遗失”在他的算盘旁边,上边甚至写了自己的名字地址,结果掌柜毫不犹豫地把手帕丢到了失物招领处那一箱子无人问津的破烂之中。 作为一个客栈跑堂,核心修养之一便是通晓方圆几条大街之内的各种小道消息,对认识的人的底细更是要一清二楚,这样当远道而来的客人打探消息的时候,跑堂才能借此机会赚到不少赏银。重六来这天梁城三个月,已经把汴河大街上所有住户商户的底细打听得差不多了,偏偏是他身边的这些人,太多的秘密他问不出来。而首当其冲的便是掌柜。 掌柜每天起床很晚,在大堂里看看账本,偶尔帮忙招待一下客人。但大多数时候,掌柜都是神龙见首不见尾,也不知道他每天都在做些什么。偶尔有客人来找他,这些客人之间相似之处也不多,有些是高门大户甚至是贵族官家的亲信,却也还有身穿粗布麻衣的庄稼人。掌柜见到他们,时常会将他们领到大堂之上二楼的雅间之内,让重六或朱乙送点茶点上去,一聊就是一两个时辰。 这些客人到最后都会在客栈住店至少一晚,有些也会连住数日。 重六怀疑这些客人都与掌柜的牙人生意有关,问题是,他从来也没见过掌柜介绍的那些工匠出入过客栈。 更奇怪的是,没人知道掌柜的底细。不知道他是否是本地人,是什么时候盘下了这间客栈。重六与街坊邻居几个喜欢聚在一起玩象戏的老头那打听过,听到的消息更是令他惊奇。 “什么?你在那地方打工?”一名姓崔的老大爷将一双不算太大的眼睛瞪到了极限,“你小子胆子够大的。” “行了老崔,别又在那瞎乎扯,吓坏人家小伙子。”另一个姓白的老大爷一边说着,一边把视线从棋盘上移开,瞟了一眼重六,“别听他的。” “怎么是我瞎扯了。你自己说,你什么时候搬来汴河大街的?”崔老丈对于自己的可信度竟被质疑十分不满。 白大爷白了他一眼不吭声。 崔大爷转而对重六说,“我告诉你吧。我是三十年前搬来的,这个老白是十六年前举家搬来的,自打我们来,你们客栈的掌柜就是同一个人,这么多年他可一点都没变。” 重六咀嚼胡饼的动作停顿了一瞬,然后摆摆手,用一种“你别逗我了”的态度嗤笑道,“不可能,我们东家也就二十出头,您三十年前搬来的时候他还没出娘胎呢。” “我要是骗你,我把这些棋子儿都吃下去!”崔大爷赌咒发誓道,“你们老板,我看八成是个炼什么长生不老邪术的方士。有那些方士在的地方,有哪里是干净的?小伙子,你年纪轻轻的,干点什么不好啊,干嘛非得在那种地方,可惜了可惜了,唉……” 民间对方术和方士的看法非常两极化。有些将方士与神明仙官并列,另外一些啧叱之为妖法邪术骗子,还有一些人则十分恐惧好奇。崔大爷显然是第二种人。 重六哭笑不得,“崔丈人,我只是跑个堂,又不是去怡红院卖笑的。” “老崔,你注意一点你那张嘴。要是被哪位神仙听见了,你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白大爷警告道。 重六脑子里琢磨着这些太过古怪的消息,随口问了句,“那……您几位在这儿住了这么久了,认识我之前的那个跑堂么?” 白大爷说道,“认识,姓白,挺机灵一个小伙子,比你高点,圆脸盘。以前经常出来跟布店的那个姓花的小寡妇搭茬,后来不知道怎么的突然就不见了,大概是回乡了?反正前一天还好好的跟我们几个聊了半天,也没跟我们打过招呼。” “他们店的跑堂,除了那个姓朱的,全都做不久。”崔大爷意有所指地嘟哝了句,吃了白大爷一个棋子。 第2章 嫁衣(2) “哎呦客官晚上好,您几位啊?是不是要住店啊?”重六脸上挂着春风明媚却又带着那么一丝丝欠劲儿的笑容,用肩膀上的手巾帮刚刚下了马进门来的蓝衣客人掸去衣服上的风尘,殷切地介绍道,“我们这儿通铺、稍房、头房都有,就是厨房快要打烊了,您要是想吃饭的话我得赶紧跟后厨说一声。” 那蓝衣客官面容端正英气逼人,身形挺拔,腰间带剑,气质颇为不凡。他回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旅伴,说道,“两个人,一间稍房,先定三晚。随便弄些晚餐便好。我们有两匹马。” “好嘞,您稍等,我让他们把马给您牵到后院去。”跑堂小哥转头,突然中气十足地冲着后堂吼道,“小舜!赶紧过来给客人牵马!” 小舜一溜烟从通往中庭的后堂跑出来,解了拴在门外栓马柱上的缰绳,把两匹马从旁边的小胡同牵去后院。在门外看着马的另一个客人于是走了进来,将斗篷的兜帽拉下来。是一名年纪看上去和重六差不多的年轻官人,身形却颇为瘦弱,一身藕色缎袍,头上戴着软脚幞头,甚为温文尔雅。 重六引着着两名气质跟一般客人不大一样的官人来到柜台前,翻开登记名册,拿起来一根毛笔,在舌尖上舔了舔,“两位可否透漏一下名姓?” “他姓徐我姓柳。“蓝衣人简单地说道。 重六干笑道,”那个……我们这儿姓徐姓柳的不少……您能不能再具体一点?““徐寒柯。寒天九月的寒,南柯一梦的柯。”藕色衣服的小官人主动说道,“他叫柳盛。盛食厉兵的盛。” 被称为柳盛的蓝衣男子皱眉瞪了他的同伴一眼,显然不满他竟然把真名给说了出来。 看来这位叫徐寒柯的小官人没什么跑江湖的经验,而且略微有那么点书呆子气。说这么文绉绉的词,也不怕把他这个小跑堂说晕。 重六提笔迅速而流利地在账本上写上两个人的名字。 “我们这儿稍房是二百文一晚,但是头房只要二百八十文而且包早饭,房间里除了床还有一张暖塌,您不考虑考虑吗?” “不……”柳盛刚想拒绝,却听徐寒柯说,“好啊!那就头房!” 柳盛又嫌弃地瞟了徐寒柯一眼。徐寒柯啧了一声辩解道,“柳兄,这房钱都是能报销的,你这么节俭替谁省钱啊?” 柳盛把徐寒柯扯到一边,压低声音说,“大少爷,我们盘缠就带了这么多,到时候没钱了把你留在这儿刷盘子抵债吗?” “哎呀,没钱了不还有官府呢吗?我带着官印出来的。” 柳盛瞪大眼睛,“你……” 不等柳盛发怒,徐寒柯已经笑着回到柜台前,对重六亲切地说,“就要头房,你们这儿有什么招牌菜没有?我听说这紫鹿山上出的铁观音很不错,你们有没有?” “哎呀客官您可真是个有品位的人!您放心我一会儿就给您沏上。我们店的招牌菜有酒蒸蟹,酱香鸭,葱香鲤鱼脍和鹌子羮。另外我们店的香糖果子都是从水方斋进的,有的软糯有的酥甜,特别好吃!” “那行,那就都送点到我们房间里。” 登记完了,重六便帮忙搬着一箱行李,带着二人从后堂的门进入中庭。庭中一棵硕大的古槐岿然而立,粗壮虬结的树干拔地而起,在空中散成巨伞,枝叶厚重地从空中压下,宛如一道荫碧蔚然的苍穹。此时正值槐花盛开的时节,空气里漂浮着一层轻纱幽梦一般的淡淡槐花香。 徐寒柯仰头望着那年深日久的古树,半是赞叹半是担忧地道,“虚星垂泪,落地为槐。万物有尽,百鬼同根。在中庭种这种集阴树,你们不怕不吉利吗。” 重六心想,这人嘴欠的程度好像不亚于自己啊?于是他做出略微夸张的惊愕表情,四下看了一圈,压低声音凑近了问,“您怎么知道我们这树下埋着一百个死人?不瞒您说,我们这家客栈,进来了,可就出不去了!” 一时间院子里一片寂静。 随即重六又贱贱地笑起来,“我开玩笑的客官!您放心,我们这可是在紫鹿山脚下,方圆百里所有妖魔鬼怪早就被山上青冥观的方士消灭干净了~要是没有这棵树,我们客栈的名字都得跟着变。” 中庭的北面和东面各有一座两层小楼,二十四间客房便在这两座之内。西面是寄存货物的库房。从东北角和西北角各有一道月门通往二进院,那里有马厩和客栈里工人们居住的房舍。 北楼的走廊中光线昏暗,墙上的灯烛无法点亮所有阴暗的角落,摇晃着错落不安的阴影。两侧的客房中,零星房间有光线从纸糊的窗格中透出,有低低的交谈声和鼾声涌动在夜晚特有的安寂里。 重六停在一间房间前,用钥匙打开门锁。房门边挂着一块木牌,写着“雨聆”二字。 头房里家具摆设一应俱全,卧榻也十分舒适。 重六离开后,柳盛关好门,低声说,“你以后在外面能不能少说两句。。。” 徐寒柯在后面拆行李,闻言无辜地抬起头,“我也没说什么啊……” “出门在外,上来就报自己的真名,你也不怕人家知道你是新任昭宁宪司把你给绑了?而且我不是都告诉你不要带官印吗?我们这次也没知会当地官府,本来就是来暗访的,你倒好,报了真名不说还连官印都带来了。”柳盛心累地长叹一声,坐到另外一张没被徐寒柯占领的床铺上,把背上的包袱解下来,“你觉得这间客栈怎么样?” 徐寒柯沉吟片刻,说道,“那个店小二的字写得不错。” 柳盛朝天翻了个白眼,“你就知道看这些没用的!” “怎么能说是没用呢?”徐寒柯看着正忙着脱靴子的柳盛,“市井小民,识字的本就不多,会写自己名字的都是十里挑一。这个跑堂却能听懂我说的那些,而且一个字都没写错,你不觉得有些奇怪吗?” 柳盛想了想,确实有点怪,“也没准人家念过书呢?” “柳盛,你我都是官家子弟不觉得有什么,但书院对于普通百姓来说是可望不可及的奢侈,除非是想倾全家之力送个儿子去考功名,否则谁会白白往里扔血汗钱?” “或许是他没考上呢?或者只是跟人学过几个字?” “你看他提笔如行云,指上还生着笔茧,就知道绝不是简单认得几个字而已。如果是经过书院正经教导出来的书生,谁会愿意放下身段来做跑堂这样伺候人的行当,就算饿死都不会的。但你看他的手,又不像是书生的手,确实像是干活干惯了的。真是怪哉。”徐寒柯拿起桌上的茶壶,打开看了看里面,嘟哝道,“哎,头房里竟然都没有名窑烧制的茶壶吗?” 柳盛忽略这位大少爷的抱怨,继续思索着,“所以这家客栈确实有点奇怪……” “我们也只见了一个跑堂而已,回头找机会再打听打听,看看来的都是些什么样的客人。”徐寒柯说着说着又嘟哝道,“啧,你看这房间里连个熏香都没有……” 重六正匆匆跑向后厨跟廖师傅报菜。然而就在穿过中庭时,忽听一道魔音贯耳,“六儿啊~~~”重六条件反射般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这拖长叫魂般的声音不可能是别人,必定是……“东家!” 祝掌柜披着件云锦绣仙鹤的外袍,懒洋洋地靠在檐廊下的朱漆柱子上,怀里抱着他那只虚胖的狸花猫,对他招了招手。 怪了,掌柜一般不怎么搭理他啊? 重六小跑到掌柜面前,点头哈腰道,“东家,您找我?” “刚才那两位客人给安排了哪间房?” “雨聆,您看见他们了?那两个客人有点怪,感觉像是从哪个大户人家私奔出来的似的……” 掌柜低笑两声,轻叹道,“刚才我去拿账本的时候看了他们的名字。昭宁新上任的提点刑狱司监察使忽然大驾光临,咱们实在太怠慢了。” 重六的眼珠子差点瞪出眼眶,“啥?您说那个蓝衣服的是个大官?” “不是蓝衣服的,是另一个。徐寒柯,户部尚书的儿子。蓝衣服的是他的副官,兵部侍郎家的三爷柳盛。” 重六的表情上写满难以置信。大概是因为那个叫徐寒柯的看上去实在和一般高官大老爷在市井小民心目中的形象不甚相符。没有大肚子,没有白胡子,也没有前呼后拥的仪仗。 而且东家是怎么认出来人家的? “那……宪司跑到我们这儿来干什么啊?我们这儿也没发生什么命案啊?”重六纳闷地问道。 “可能是为了忠王中邪而死来的案子来的吧。”掌柜有些漫不经心地抬起头看着那颗槐树,“他被提拔上来,就是为了查这个案子。” 一直居住在昭宁路济云府的忠王去京城给太后祝寿却莫名其妙薨逝的消息早已在民间传开,但他死在京城,住在晋襄城,这个宪司跑到天梁城来查什么?而且还是住在他们这间没多大名气的客栈里。 重六用崇敬的语气说道,“东家你知道的好多啊!”末了还找了个能让灯笼的光从眼睛里反射出来的角度,力图营造眼睛里冒星星的效果。 掌柜垂眼看着他,嘴角微微一抬,仿佛十分受用。 祝掌柜比他高一头,看他也总是拿眼睛觑着,仿佛懒得低头一般。重六总觉得,大概世界上应该没有比掌柜更懒的人了,能躺着绝不坐着,能坐着绝不站着,就算站着也总得靠着点什么。这么懒偏偏身材还那么好,真个能把人气死。 “不是我知道的多,是客栈开久了,总能听到点奇奇怪怪的消息。”祝掌柜见重六仰着脸一副很感兴趣很好学的乖巧样子,开恩一般继续说道,“忠王之死邪性得很,明明是皇帝最喜欢的四儿子,死的时候却草草发丧,甚至都没有停灵。据说他死前几天神志已经不清,经常整夜不睡觉,让所有仆人在他的房间里站着陪他,仿佛怕什么东西出现一样。” 重六一副绞尽脑汁思考的认真模样,“没有停灵?可能是皇帝太伤心所以想快点结束?或者是因为忠王疯了所以皇帝觉得丢脸?” 祝掌柜吭哧一笑,仿佛听到了什么十分幼稚的发言一般,“皇家面子大过天去,要不是有什么隐情,绝不可能这么草率。忠王从小康健,性情和柔八面玲珑,是太子一位的重要人选之一,这样的人又怎么会轻易发疯呢?除非是……受了什么刺激。” 重六恍然大悟一般,“所以是有人害他发疯?而且这个人跟我们天梁城有关系?” 掌柜把胖猫放到地上,然后站直身体,轻描淡写地说,”太子之位,总是要沾上那么几层血腥味的。好了,你去忙你的吧。这两天警醒着点,说话要注意。” 说完便施施然向着后院走去了。 重六抓了抓脑袋继续往后厨走,寻思着怎么才能给这位官老爷留下点好印象,说不定可以多赚些赏钱。 到后厨跟廖师傅交代了那两位官老爷要的饭菜后,廖师傅便嘱咐他这是最后一单,之后厨房就要打烊了。重六于是到大堂去开始和朱乙一起擦洗桌椅,将凳子一个个翻到桌上,泼水洒扫地面。 正忙叨着,忽然有人从门外进来。 重六一抬头,挂上略带歉意的笑容迎上去,“客官真不好意思,我们厨房已经打烊了,但稍房还有两间,您是要住店吗?” 来人是一名端庄秀美的妇人,年纪大约在三十岁上下,略施粉黛,如云的乌发中插着一支珍珠步摇,一席典雅的半臂青花襦裙。她的眉眼间略有风霜之痕,却风情袅娜,如那江边之柳,朦胧隐在青烟淡雾里。她的双手捧着一件用大红丝绸包起的包裹,看上去仿佛是衣服一类的东西。 她细细打量着重六,杏眼中漾着笑意,“怎么从前没有见过你?” “啊呀!原来是罗家娘子!”朱乙迎上来,仿佛与那美妇人相熟一般,“您又送衣服来啦?” “是啊,三个月前你们掌柜要的那件嫁衣,总算是成了。” 嫁衣? 掌柜要嫁衣干什么? 难道掌柜要娶亲?可是从没听人提起过啊?而且朱乙用了一个“又”字,听起来不是第一次啊? “您看您让人送来不就行了,何苦还自己跑一趟。”朱乙热情地把她请进堂里,“您要亲手交给掌柜吗?” 却在此时,廖师傅在后厨喊了一句说是给那两位官老爷的饭菜准备好了。 被称为罗家娘子的妇人又看了一眼重六,笑着对朱乙说,“你去送饭吧,让这位小哥带我去便好。” 重六一愣,忙上前要接过罗家娘子手里捧着的包裹,但是她却轻轻摇了下头,“小兄弟,你还没成婚吧?没成婚的人碰了嫁衣,可是会情路坎坷不吉祥的哦~”重六眯着眼睛笑,“那敢情好,情路坎坷总比我现在连个情路都没有进了一步。” 罗家娘子发出一串好听的低笑,已经开始往中庭的方向走了,“你这小哥倒是可爱。走吧,给我带路。” 重六正要跑过去引路,忽然被朱乙拉了一下。 “六哥,说真的,凡是这罗家娘子送来的衣服,能别碰就别碰。”朱乙担忧地看着他。 “为什么?” “罗家娘子,就是罗锦斋的老板娘。你刚来天梁城不久,可能不知道以前罗锦斋出过的事。” 重六瞪大眼睛,“她就是罗锦斋的老板娘?” 重六虽然来天梁城才三四个月,但是对城中消息已经打听得七七八八。罗锦斋是城里有名的制衣字号,五年前罗锦斋原本的东家迎娶了一名手艺精湛的绣娘,之后不到一年就去世了,这绣娘便成了罗锦斋的新主人。这罗家娘子的刺绣制衣手段虽然比原本的东家要精湛数倍,尤其是她缝制的嫁衣,美轮美奂,就算是专门给皇宫中嫔妃做衣服的毓裳坊也难有这样的技艺和眼光。 最先出事的是盐商大户沈家的女儿蕊珠。这蕊珠生来面貌平平,被许配给当地富庶的茶商大户家的二儿子陈琪为正妻,陈二公子还颇为不愿,闹得满城风雨。说来也怪,出嫁那天披上了罗家娘子亲手缝制的嫁衣的蕊珠竟变得娇艳明媚起来,听闻竟另陈二公子颇为惊艳。且那美艳之色一日日愈发进益了,将那原本风流的陈二公子迷得昏头转向,之前纳的那些妾室竟全都遣散了。 可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蕊珠开始日日穿着那红嫁衣不肯脱下,就连与陈二公子同房时也不肯脱下,性情也变得极为古怪。但因为她刚刚怀了身孕,众人也只好由着她闹。 只是月份一天天足起来,那嫁衣绷在身上太紧了,恐会伤到胎儿,她却仍然不肯脱下。终于老太爷下令,让众丫鬟按住她,强行把嫁衣脱下来。 那之后发生了什么,就只剩下传言了。唯一确定的是嫁衣虽然下来了,但是大人和孩子却都没了。 那天在场的丫鬟有些直接疯掉了,有些被给了封口费连夜遣散。据说当时在场的陈大公子之妻也不知是看到了什么恐怖的场面受了刺激,之后好多年都闭门不出疯疯傻傻的。而蕊珠也被草草埋葬,就连娘家要求看一眼尸身都遭到了拒绝,导致原本关系和美的两个名门大户反目成仇。 然而这只是开始。自那之后,凡是穿过罗家娘子缝制的嫁衣的新娘身上十有八九会发生怪事,而且都是一开始容颜日益姣美动人,到后面却开始发疯,穿着嫁衣不肯脱下。几次三番后,关于罗家娘子在嫁衣上下诅咒的传言便愈演愈烈,以至于罗锦斋被几家联合告到了官府。 后来不知为何,案子忽然被撤掉了,至于为什么撤掉,官府也一直没给个实在的说法。只是自那之后,罗锦斋便不再制嫁衣了。 可是今天,罗家娘子却亲自送来了一件嫁衣? 而且是给掌柜? 第3章 嫁衣(3) “敢问小哥贵姓?”罗家娘子一边走一边闲聊般问道。 “我姓管,家里排行老六,所以叫重六。” “你不是本地人吧?” “夫人您可真厉害,一听就听出我不是本地口音了。我本是皋涂山人,刚来天梁三四个月。” “皋涂离这里可不近啊,为什么要跑到这么远的地方来打工?” “家乡找不到活计,所以就出来了。您别看我年轻,我已经在不少地方打过工了。这次是托一位亲戚介绍,才找了这么个好活计。” “亲戚?你家亲戚认识你们掌柜?” “是啊,我小舅舅是在附近的紫鹿山上修行的,是他帮我安排的差事。” 罗家娘子的脚步顿了顿,愕然地望着他,“你亲戚是方士?” “他好像还没出师,顶多也就算个候补方士吧。”重六无所谓一般说道,眼睛却时时好奇地瞥向娘子怀里抱着的红包裹。 罗家娘子注意到他的眼神,笑道,“好奇?” “有点……”重六露出那有点欠兮兮的笑容,“主要是……我们掌柜一个大老爷们要什么嫁衣啊……” 罗家娘子轻声笑着,声音比一般女子沙哑,愈发地有种妙龄少女不具备的风情,“谁说男人就不能穿嫁衣了。再说,这也不是给你们掌柜穿的,虽然我私心觉得,你们掌柜穿上应该很好看。” 重六脑子里立刻出现了掌柜穿着一身红艳艳的红裙,头上戴着花冠,嘴唇上涂着胭脂的景象。先是觉得别扭,但细细想来,好像确实还挺好看的…… 重六想象自己是新郎,拿着跟竹竿挑开新娘的红盖头,看到笑得一脸娇羞的掌柜……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声来。 罗家娘子笑嘻嘻地望着他,“你们客栈这么多年来人都没什么大的变动,就是你这个位置上的跑堂总是做不久。我看你眉清目秀的心里喜欢,希望你可以做得久一点。” 重六被一个美妇人这样夸奖,脸上都有点发热了,“您可真是太捧我了。” 正说着话,已经过了中庭转入了后院。除了一排联房是他们这些打工的人住的,还有掌柜的一间单独隔出来的小院子。那院子不大,就在后院的东北角。院墙上爬满了藤蔓,开满了在夜色里散发香味的朝颜花。重六敲了敲墨绿色的院门,喊道,“东家!罗家娘子来了!” 隔了一会儿,从小院中遥遥传来一声应答,“请夫人进来。” 院门一推就开了,重六站在门外往里看了看。掌柜的屋里点着灯,一道侧影映在纱窗上,仿佛是在看书。重六于是对罗家娘子说,“您请进吧,掌柜的不喜欢别人进他的院子,我就送您到这儿?” 罗家娘子微微一欠身,婉约地行了个礼,“有劳小哥了。” 重六刚走了几步,罗家娘子忽然又道,“这两天若是遇到什么事,多跟您们掌柜商量。” 这句话来的莫名,重六心里奇怪,面上却带着感激之色应着。他看着罗家娘子进了门,心里头还是觉得古怪。 堂堂罗锦斋的东家,竟只身前来,身边连个丫头都没有。现在还跟掌柜孤男寡女共处一室的……难不成这罗家娘子和掌柜有私情? 倒是郎才女貌……或者说是女才男貌? 但那嫁衣…… 重六愈发觉得,这客栈里所有人他都摸不大清楚。他去过不少地方打工,这样的事还是从未有过的。 当晚一切收拾停当,重六回到自己的房间,看到朱乙打着哈欠铺着被子,眼睛都快睁不开的样子。最近天梁城附近的紫鹿山青冥派要办一场几十年一遇的传度奏职大典,引来了不少游人,客人也比往常多了一倍。他们两个忙了一整天,连饭都没吃好。 今天晚上值晚班的是名叫王小春的帮工,他们两个跑堂都可以好好睡一晚,不必担心半夜被客人叫起来。重六出去洗了把脸漱了漱口,回来便见朱乙已经开始打呼噜了。他于是也脱了衣服准备就寝,却在此时听到朱乙忽然嘟哝了一句什么。 重六眼神一动,知道朱乙又要说梦话了。 他悄然弯腰,手在床底下摸了摸,摸出来一只不起眼的木盒,用一把黄铜小锁锁着。他在自己脖子间摸索一番,拉出一条细绳,绳子的末端系着一把精巧的钥匙。他用钥匙打开盒子,里面有厚厚一打纸,有些已经密密麻麻写了字,有些还空着。除此外,还有一方精致的小砚,一支狼毫笔,一块墨。重六拿起毛笔来,习惯性地用舌尖舔了舔,让那笔尖残留的墨汁融化些许,然后就着饭桌上的豆油灯,开始记录朱乙说的梦话。 自从听到那三个人的名字后,他就开始悄悄记录朱乙的梦话。 一连串含糊不清的嘟哝后,忽然,朱乙开始念名字了。 最开始的几个名字他都不熟悉,后面跟着的数字也还算比较大,但是突然,清晰的三个字蹦入他耳中。 “徐寒柯……” 徐寒柯?!那个微服私访的宪司! “……一。” ……一? 一天?! 难道那年轻宪司的命,竟就要断送在明天了?! 重六在暗淡的光线里,瞪大了双眼。 …………………………………………………… 第二天早上重六正给四位昨天来住店的客人上茶,一转头便看到徐寒柯一脸睡眼惺忪的样子,跟在柳盛身后进到堂子里来。 重六心里咯噔一下,盯着徐寒柯的时间也略微有那么点长。 徐寒柯仿佛感觉到了他的视线,于是对他亲切地笑笑,“小哥早啊,今天的早饭有什么?” 那柳盛仍旧十分高冷,惜字如金的,直接寻了个座位坐下来。 重六赶紧拿着茶壶过去,熟练地挂上职业笑容,“今儿有桐皮面,糖饼,菊花饼,糍糕还有羊羹,配菜有辣萝卜,辣荠菜,酱瓜,水晶皂儿。” 徐寒柯端起重六刚刚倒好的茶闻了闻,十分嫌弃一般皱起脸,“这什么茶啊,显然泡过头了。小哥,麻烦你给我们换一壶铁观音。” 重六忙跑去后厨重新泡了一壶茶,心神不定的,差点撞翻在廖师傅身上。廖师傅不轻不重地斥了句,“慌慌张张心不在焉的,见鬼了?” 重六赶紧赔了两句不是,端着茶回到两位大人跟前。 正倒着茶,便听那柳盛问道,“那个青冥派新任掌教的传度大典是今天辰时开始吗?” 重六只得道,“是辰时三刻开始唱师公戏,午时观离真人最后一次以掌教的身份讲经,然后便是传度奏职的仪式。” 徐寒柯不知道从哪里变出来一把扇子,杵在自己的下巴颏上,“我听说这师公戏请的是秦家班,有文有武颇为精彩,咱们应该去瞧瞧热闹。” 重六此时有点犹豫地说,“其实……传度大典也没什么好看的。今天那么多人乌泱泱往山上挤,指不定要出什么乱子呢。我看呀,您还不如在客栈里头休息一天,等明天人少点了再上去看法会。” 他这话引得附近一桌坐的两个客人也频频侧目,令徐柳二人愈发纳罕了。 “小哥你倒是有趣。别的人都说这是几十年也难得一遇的盛事,看你的年纪应该也是没见过的,你怎么反倒说没意思呢?” 重六心想他要是说实话告诉徐寒柯明天他很大概率会死,徐寒柯不但不会相信,还可能因为觉得晦气一生气把他给法办了。 虽然似乎并没有一条不准说晦气话的律例……但谁知道呢,厚厚的一本法典说不准哪个犄角旮旯就能找找个名目来治他,少惹官府的人为妙…… “我这是跟您说实话呢,这降魔道门派的传度仪式都差不多,我在别的地方也见过,第一天实在没什么好看的。大半时间都是听那些方士念经参拜,那些经文咱们也听不懂,而且那么多人挤在一起什么都看不见。倒不如等后天柒曜真人要登天梯、巡游道场什么的比较好看。”重六张口就开始胡扯。其实他到现在也不能百分百确认朱乙在梦中说的名字和数字之间的关系是否是如他想的那样,毕竟朱乙说名字的次数不多,他也没有足够的机会验证。但是万一是真的呢,若是能少死一个人总是好的。 “你这小子胡扯什么。青冥派乃是降魔道中的魁首道派,这新任的柒曜真人神通广大,降妖除魔的本事天下一绝,甚至进皇宫帮皇帝除过秽驱过邪,人人都说他将是未来的国师。这样的人的传度大典,那必然不是别的小门小派比得上的。”坐在隔壁座的一名不知从何地赶来参加大典的旅客瞪着重六嗔道,仿佛对那青冥派即将继位的掌教十分崇敬,“我家住平遥路临风县,千里迢迢赶来就是为了能见真人一面沾沾祥瑞,你有福气常住这么吉祥的地方,竟然还口出狂言?” 重六好端端挨了一顿教训,心中也有些不爽,于是露出了那有点欠的笑容,“哎呦,真对不住,不知道客官您是柒曜真人的迷弟。柒曜真人那可不是天上地下寰宇第一牛逼的神仙爷爷嘛!小的只是个跑堂,哪敢对神仙爷爷不敬啊。” 由于先帝和现在的皇帝都十分崇敬修真方士,引得民间也有了崇拜那些有名气的修者的风气。凡是那些长得顺眼的方士,但凡稍微有那么一丁点的灵通,都能得到无数男女老少追捧,砸锅卖铁也要奉上白花花的银子去供养。不少专职组织供养活动的居士团应运而生,每一次他们崇敬的方士出去降妖除魔,居士团常常会提前一步到达安排打点住处行程,在驱魔过程中也会训练有素地加油喝彩,起到造势和鼓舞士气的作用。 这些居士团里有零星比较激进的成员偶尔会有惊人之举,比如哪个有名有姓的人士要是敢公然说哪个方士的坏话,这些居士们往往是最先炸毛的,组团写斥责信把对方宅邸淹了的事时有发生。若是两个方士看不顺眼,都不用亲自动手,他们各自的居士团就会先开战,最开始是有文化的那些居士们在邸报上、街坊邻居间流传的小册子上和笔记上文斗,不解气的话甚至会发展成全员武斗。就他们这天梁城里因为这打群架的事每年都会发生个两三次。 当然,才来天梁城不久的重六只亲眼见过一次。那场面之惨烈,吓得他以后一听到跟居士团沾边的词句就赶紧闭嘴。 他这语气虽然贱贱的,仿佛带着几分讽刺,可是话语里也没什么能让人拿住把柄的地方,那人也只能瞪他一眼,没再多说什么。 徐寒柯似笑非笑觑着他,片刻后才说,“小哥的话我记下了,多谢。” 重六也只能做到这儿了,要是人家今天非要出去,他总不能把这两人锁在屋子里吧? 再说……也说不定不是在外面发生意外,而是什么突发的疾病或者下台阶的时候不小心滚下来摔坏了头……人要死的话,方法太多了。 一转头,心里打了个凸。 掌柜不知道什么时候到堂子里来了,站在柜台后用一种莫测的眼神盯着他看。 重六赶紧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跑过去跟掌柜问好。祝掌柜上下打量他一番,仿佛第一次见他一样。 重六被他看得后脖子发毛,讪笑道,“您干吗这么看我啊?您这看的我都不好意思了。” 祝掌柜伸手在算盘上打了几下,慢慢问了句,“你跟客人聊什么呢?” “没什么……就是聊了聊传度大典的事。” 掌柜又瞥了他一眼,“有些事,不该你管的,就不要去管。” 难道掌柜刚才听到他和那桌柒曜真人的迷弟呛呛? “哎……我记着了。”重六乖乖地回话,“我也只是和客人随口说几句。” 掌柜的瞟了他一眼,也不知道相不相信他的话,“行了,现在饭点也快过了,中午茶点时间所有人都往山上跑也不会忙,朱乙一个人盯着就行。你去帮我跑个腿。” “行啊,您吩咐。” 祝掌柜从怀里拿出一封信,放到柜台上,“你带着这封信,去紫鹿山玉贞观,交给一位名唤太曦的女冠。” 重六瞪大眼睛,“玉贞观?那地方我一个男人能进吗?” 玉贞观是青冥派所有的女弟子居住修行的所在,平日里就连男香客也只能在规定的两个时辰之内进入里面的王母殿敬拜,而且全程都有几个不苟言笑的老菩萨在旁边盯着,以防有不怀好意之徒尝试混入其他女冠们修行的殿堂里去。 现在敬拜的时间差不多已经要过了,就算他一路跑过去也赶不及啊。 “今天山上有传度盛典,女冠们也会出席,所有人都集中在天王殿,玉贞观基本是空的。你绕到南门,在那边等着,午时她自会来找你拿信。等她看完信后,会给你一样东西,你记住,不要直接接触那样东西,一定要隔着布料或者其它的任何包裹。把那东西带回来给我便好。” 重六听着整件事都十分奇怪,仿佛掌柜在和某位仙姑偷情似的…… 昨晚是罗家娘子,现在又是道门姑姑……这掌柜平日里看起来不解风情的样子难道是装的? 难道掌柜其实非常的……不正经? 也不知道是不是重六的怀疑透过眼神传达给了祝掌柜,东家翻了个白眼,用手指头戳了下重六的额头,“又在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还不赶紧去!” “是!” 刚跑出一步,忽听掌柜又想起来了什么似的唤道,“哎等等,这个你拿着。”说着将一袋铜板塞到重六手里,“去租匹马,路上自己买点吃的。这一来一回耗时不少,别饿着。” 重六感动地仰望掌柜,“东家您太客气了!” 掌柜的嘴角挂上了一丝不甚明显的微笑,对他划拉了下手,“行了别装了,赶紧的吧,早去早回。” 第4章 嫁衣(4) 重六没有租马,因为他不大会骑马,但是他找到了经常往来山上山下收购道士道姑们种植的蔬菜的李大富,给了几个钱便坐着他的驴车出了城。 如今已过了春分,刚来时那种万物萧条的冬日气味已经逐渐被微醺的和暖香味浸染。汴河边那一排柳树随着温柔的风款拜碧条,柳絮如晴雪在空中打着旋,在地上团成白绵绵的云。道路旁的野花不论二月兰、地丁、车轴草还是迎春都洋洋洒洒地开着,繁星般倾洒在如烟的草丛中。 重六迎着风闭上眼睛,便感觉那淡淡的花香簇着春日大地蒸腾的生机徐徐袭来。他最爱春日,那熬了一个冬天的凄寒风雪后终究迎来的曙光,仿佛就算是再不幸的生活也能看到点希望。 大路上车马拥挤,全都是赶上山去看师公戏和传度大典的人。李大富赶着车走走停停,便跟重六闲聊起来,“你也是告了假上山看热闹的?” 重六也懒得把缘由说得太清楚,于是附和道,“是啊。” “你见过这柒曜真人没有?” “我来天梁这才多少时间,还没那个福气。” “我倒是见过一次。去年中元节时候祭祀,观离真人身体不适没法主持大典,就是柒曜真人主持的。真是没想到,一个修为那么高深的神仙竟然那么年轻,我估摸着也就二十出头,搞不好跟你差不多大。” 重六挑起眉毛,“他也可能只是驻颜有术?赶明儿应该让石榴街的姑娘们去请教一下护肤心得啊。” “哎呦可不敢乱说,你也不怕遭天谴啊!” “我一个小跑堂,老天爷才懒得管我说了什么呢。”重六嗤笑着,把怀里的油纸包打开,拿起葱油胡饼咬了一口。 进了山也是一派沸沸扬扬,原本清净出世的山林硬生生被喧腾的人声拉入凡尘。显然柒耀真人的地位在如今的三大修派中是数一数二的,光是居士团就已经看到了至少三波人马,拉着横幅举着幢幡华盖,鲜花贡品用好几辆马车拉着上山去。重六听到那些少年少女们兴奋地谈论着真人几个月前去白鹭关军营驱鬼的英雄事迹,痴迷的赞叹声尖叫声此起彼伏……重六于是暗叹这柒耀真人在方士界混得可真是风生水起。 被这么多人喜欢和崇拜,是什么样的感觉呢? 重六虽不愿承认,但到底是有些羡慕的。 车马走到半山腰的地方重六便跳了下来,避了人群寻了条小路往今天大概十分冷清的玉贞观行去。 经过一片竹林,便是玉贞观的南门了。那扇朱漆小门紧闭着,在一片翡翠竹子间分外显眼。 重六在门外的白墙旁边蹲了一会儿,拿出掌柜的信来,看着那写在信封上的几枚风雅飘逸的小楷。 “俯仰岁将暮,荣耀难久恃。”重六轻声读着那两行字,翻了翻正反面,没看见落款,也没看见收信人。就这么没头没尾的两句诗,带着一股子幽怨的不祥。 这也不是情诗啊? 重六正纳闷间,忽然听到门扉响动。他连忙站起身,正好迎上那被打开的朱漆门后一双温婉的眼睛。 一名头披素巾身穿青纱裙的女冠从门里出来,先往四下里望了望,确认没有他人后才再次将目光落在重六身上。重六赶紧弯了弯腰,问道,“仙姑,请问您的道名是太曦吗?” 女冠对他行了个拱手礼,“正是贫道,小兄弟可是来自槐安客栈?” 重六赶紧双手将信奉上,“这是我们掌柜让我交给仙姑的。” 女冠接过那封信,眉间凝重之色愈甚,仿佛半是希望看见这封信,半是极力想要隐藏的不安和……恐惧。甚至在拆信的时候,手也在不甚明显地颤抖着。 为什么她看到掌柜的信会害怕? 见女冠久久不作声,重六只好问道,“掌柜说,您有东西要让我带回去?” “啊,是的……”她仿佛突然从那种被恐慌摄住的出神状态中清醒过来,从袖中拿出一样用手绢包起来的东西。 原本重六以为会是什么簪子啊、玉佩啊、刺绣啊这一类常见定情信物,却万万没想到她将帕子打开后,看到的是一块用红丝线缠绕起来的黑乎乎的东西,大约有鸡蛋那么大,油亮亮的,仿佛还有一圈圈起伏的环状纹理。 重六再仔细一看,鸡皮疙瘩立刻起了一身。 那黑乎乎的东西,竟是一枚硕大无比的蚕蛹! 重六不是没有见过蚕蛹,但是这么大的……简直是怪物。且那肉质的油亮的外壳上随着观察角度的改变,隐约流转着一种古怪而混沌的色彩,有些像是紫色,又有点像是绿色,仿佛是活的一般。 这么大的蚕虫要是变成蛾子……那得多大一只? “用手拿的时候,一定要捏着红丝线缠住的部分,或者用布包起来,不要让皮肤接触到它。”她说着,又将手帕包起来,递给重六,“告诉你们掌柜,今晚子时我会带着我师父准时到那里。” 师父? 怎么还有她师父的事儿? 重六看着那手绢包,根本不敢动手去接。他小心翼翼地问了句,“那玩意儿……是活的还是死的?” 见他胆怯,太曦轻笑几声,眉目间也柔和了些,“怎么,你们掌柜没有告诉你要拿回去的是什么吗?” “……没有……” “是死的还是活的,有时候不是非黑即白那么简单的问题。”仙姑高深莫测地说道,“只要你不要直接接触它,是不会有事的。放心。” 重六只好伸手接过那古怪的蚕蛹。隔着一层布料,他还是能感觉到一种微妙的、令人不适的温度,恍惚似乎还有点蠕动的错觉。 现在重六彻底相信掌柜跟这位仙姑肯定不是偷情的关系了……绝对不会有人送这么恶心的定情信物。 重六辞别了太曦,双手捧着那鬼东西开始往下山的路上走。那小心翼翼的感觉,就仿佛他捧着的是什么易燃易爆的危险物品。 四下静悄悄的,只有微风穿林打叶,送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诵经声和锣鼓丝竹声遥遥传来,传度法会已经开始了。下山的路上人渐渐少了,大约都已经在山顶看法会了。重六避开大路,从一条比较僻静的捷径下山,一路踢着路边的石子吹着口哨,渐渐也忘记了身上带了个什么古怪的东西。 忽然间,他的脚步顿住了。 前方有人影穿梭在林木间,藕色衣衫,看着十分眼熟。 那不是徐寒柯吗? 重六心中暗骂,不是都告诉他们了今天不要出门,这人怎么还是跑出来了?而且他那个副官柳盛呢?为什么只有他一人? 重六皱眉,往前走了两步,仔细看去。徐寒柯走路的姿势有点奇怪。 他的身体微微向后仰,右手却直直地伸在前面,姿势有点僵硬。 就仿佛……在被人拉着走似的。 可是分明没有人拉着他那只张开的手啊? “徐官人!”重六喊了一句。 这么近的距离,按理说徐寒柯应该能听到他的喊叫才对,但是他没有回头,仿佛什么也没听见。 重六于是向前小跑了两步,又喊了声,“徐官人!你去哪啊!上山的路不在那边!” 徐寒柯就像是聋了一样,打定主意不搭理他。重六低声骂了句,“能不能别胡乱作死啊大哥!”犹豫了片刻,还是跟了上去。 纵然徐寒柯是不是真的会在今天身亡跟他其实也没有多大关系,非亲非故的,他并没有那个义务一定要救他。但既然听到了那个数字,就已经被迫被牵扯进来了。如果徐寒柯真的出了事,他恐怕也难以原谅自己。 下次睡觉还是在耳朵里塞上棉花吧…… 那徐寒柯看上去弱不禁风,仿佛走得也不快,可重六小跑着竟难以追上。他眯起眼睛,紧紧盯着那在林木间闪烁的藕色衣摆。 这小宪司到底要跑到什么地方去?怎么越来越偏了? 道路早已消隐在茂盛的灌木和草丛间,脚下磕磕绊绊,简直寸步难行。重六几乎要以为徐寒柯或许会轻功,不然怎么能在这样的地方走得健步如飞? 整个过程中,徐寒柯对重六的呼唤依旧充耳不闻,一往无前地前进着,似乎还在嘟嘟哝哝说着什么。 忽然间,眼前一阵明亮。茂盛的树林断掉了,阳光倾盆泼洒在脸上。 重六心脏猛地一停。 前面的山路断裂开来,形成一道高崖,面对着远方连绵如海涛的崇山峻岭。映着高远的白日苍宇,本该是令人神清气爽的壮丽山河之景。 可是徐寒柯还在往前走,仿佛根本没看到那山崖一般。 重六撒丫子冲了上去。 “徐寒柯!停下!!!” 眼看着徐寒柯的一只脚就要买空,重六使出吃奶的力气终于及时追上,一把揪住了徐寒柯的衣袖。 就在那一瞬间,突然间一种极为诡谲而恐怖的感觉如电流一样透过他抓着徐寒柯衣袖的手,通过了他的身体。 那一瞬间,他看见,原来是有一个东西扯着徐寒柯的右手的。 那东西大约是一个五六岁小孩子的大小,但那绝不是一个小孩子。那像是一个软趴趴的没有骨头东西披上了一层人皮,那皮肤堆满细密的褶皱,由于没有骨头和肌肉,全部都是脂肪,在空气里簌簌颤动,变化形状。它并不是用手指抓住徐寒柯的右手,而是用整条手臂缠了上去。从那皮肤的褶皱间还有数不清的红色丝状物蔓延出来,如黏网一般附着在徐寒柯的衣服上和皮肤上。 就在那一瞬间,那东西也转过“头”来,扭曲变形不断蠕动变化的面孔对上重六,五只随意分布的埋在褶皱间的眼珠同时盯在了重六身上。那空洞的、陌生到极致仿佛脱离了人类的理解能力的视线带着冰冷的恶意,黏着在重六因惊恐而睁大的视线中。 那红色的丝状物像是活起来了一样,电光火石间沿着徐寒柯的身体蔓延到了重六的手上。重六大叫一声松开了手,慌忙甩着自己的手腕想要将那红色的东西甩掉。可是再仔细一看,手上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 再一抬头,那怪物也不见了。徐寒柯一脸困惑茫然站在悬崖边,看着自己的右手,又看了看重六。 “你是……槐安客栈的那位跑堂小哥?” 重六惊魂未定,小心翼翼地走到悬崖边,往下看了看。 至少有百丈高的悬崖,下面密集地生长着不少细长的枯木,大约是一场山火后留下的残骸。尖锐的树干如刀子般插向天空。若是摔下去,定然会像烤肉串一样穿在上面。 那怪物去哪了? 是他看错了? 不……他可没有这么细腻真实的想象力…… “我怎么会在这儿?刚才那个迷路的小孩呢?”徐寒柯四下张望,一脸纳闷。 重六转过头来,批头就道,“我不是告诉你今天不要出来瞎跑吗?!” 徐寒柯惊呆。之前这位跑堂小哥在堂子里一直都是笑嘻嘻的表情,没想到下班后竟然这么有脾气? 重六插着腰站在原地努力地平复心绪。刚才他见到的到底是什么东西?他没好气地瞪着徐寒柯问,“什么小孩?你的那个同伴呢?” “我们上山的时候被人群挤散了,我本想着到玉虚观去等他,但是路上看到一个迷路的小女孩坐在树下哭,我就想说带她找找她的家人。我明明是在拉着她往山上走……这是哪里?” “你拉着她?明明是它拉着你向着鬼门关昂首阔步好吗?”重六指着悬崖下面,“你差点就要变成西域烤串了你知不知道!” 徐寒柯看了看悬崖下面,脸色煞白,也有些后怕了。 “这是……怎么回事啊……”宪司呢喃道,“难道真的见鬼了吗?” 鬼…… 那东西是鬼吗? 可这紫鹿山天家福地,满山都是以降妖除魔拯救苍生为己任的方士,哪能有任何鬼怪的藏身之地? “谁知道……”重六离开悬崖边,四下看了看。这里静悄悄的,连鸟叫声都听不见。风景虽然明丽,但是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阴冷的腥臭气味,呆久了,心里竟有些发毛。 青天白日竟然会有样毛骨悚然的感觉,就仿佛周围的一切都有些不确定。 那玩意儿,会迷惑人的感官吗? “咱们最好赶紧离开这儿。”重六紧张地看了徐寒柯一眼,手指无意识地相互摩挲。之前那些红色的黏丝爬到他皮肤上的感觉仿佛还残留在皮肤上,虽然此时皮肤上干干净净,什么也没有。 他快步按原路往回走时,徐寒柯追了上来,“小哥……你为什么让我不要出门?你是不是知道我在山里会遇到怪事?“重六抿紧嘴唇。这事牵扯到朱乙,而他并不十分信任眼前这个年轻的官老爷,“我……我做了梦,梦见你今天会出事。” “噩梦?”徐寒柯沉吟片刻,又问道,“具体梦见了什么能不能再细说说?你以前也做过这样的梦吗?” 重六本想搪塞几句。毕竟这些读书人向来是不信怪力乱神的。可没想到徐寒柯竟然这么感兴趣。 “没有,我只是觉得梦不大吉利,所以提醒你一句……” 徐寒柯点点头,倒也每台追问。他快走几步拦在重六面前,竟然端端正正地给重六行了个礼,“小哥救命之恩,徐某铭记于心。日后若有什么徐某能尽绵薄之力的时机,请小哥一定给我这个结草衔环的机会。” 重六不自在地摆摆手,”没什么大不了的,就当这事没发生过吧。” “那怎么行!我徐某人受人小恩都一定要报答的,何况你救了我的命!” “……你要是真想报答,退房的时候随便给点赏钱就好了。”重六敷衍道。 给这么一个大官买了个人情,重六却并不觉得踏实。他这心里总是悬着,总觉得事情还没完,他好像做了一件错事。 明明是救人一命,怎么会错呢? 第5章 嫁衣(5) 经历了那一场怪事,徐寒柯也不打算上山去找柳盛了,转而决定跟着重六一起回客栈。 一路徐徐而行,重六渐渐想起身旁这人的身份,有点后悔之前自己不小心把真实态度显露出来了。好在徐寒柯没跟他计较,反而语调轻快地跟他闲聊着。 “你们天梁城离这紫鹿山这么近,风水宝地,一定十分太平吧?”中午的热气上来了,徐寒柯拿出扇子缓缓摇着。 “也说不上,这儿跟别的地方也没多少区别。不过我来的时间也不长。”重六说着,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徐寒柯,犹豫了一下便问道,“客官,你是不是我们昭宁路的宪司老爷啊?” 徐寒柯毫不意外,也没有否认,大大方方温文尔雅地微微一颔首,“正是区区,小哥是怎么知道的?” “我们掌柜说的。他见多识广,什么都知道。” “哦?”徐寒柯似乎来了兴致,透亮的眼睛愈发熠熠,“他还和你说什么了?” 重六试探着说,“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只是让我小心说话。不过您身份既然这么尊贵,为什么单枪匹马的跑到我们那小破客栈住着?官府不是会招待的更周到吗?” 徐寒柯皱了皱脸,“住在官府安排的地方,被那么多人盯着一言一行,太累了。你们客栈挺清净,茶也好饭也好,比他们招待的强多了。” “哦……”重六假装自己不知道徐寒柯来天梁城的意图,“您也是来看传度法会的吗?难道您也喜欢柒曜真人?” 徐寒柯摇摇头,“当然不是,我是来查案子的。忠王忽然过世这件事,你应该知道吧?” 重六万万没想到,徐寒柯回答的这么爽快。 这样的事可以这么随随便便告诉他这个近乎陌生人的小跑堂吗? 看重六瞪大眼睛望着他,徐寒柯愈发兴致盎然,“要说这忠王死的,可真的是奇怪啊。我一介书生,日日读圣贤书,本是不信这些怪力乱神的。但查验了忠王的遗体之后,也不得不……有点信了。” 重六额头冒汗,这宪司大条到这种程度吗?为什么主动跟他交代这么多消息?他甚至都没有提过忠王啊? 这人到底是怎么活到现在的? 徐寒柯瞥了他一眼,神秘兮兮地问,“你想不想知道,名满天下的贤王,官家(古代某一时期对皇帝的敬称)最喜爱的天之骄子,未来太子一位最炙手可热的人选,怎么会突然就死了还被草草下葬吗?” 重六不知道徐寒柯到底葫芦里买的什么药,但他既然愿说,自己没道理客气啊。于是他连连点头,彷如小鸡吃米。 于是解下来下山的漫长路途中,徐寒柯把无数令人瞠目结舌的内幕消息徐徐道来,听得重六嘴巴越长越大,最后简直能吞下鸡蛋。 忠王是当今皇帝的四子——秦洋,他的生母是皇帝曾经万分宠爱的淑妃。淑妃在圣宠正隆的时候得急病薨逝,皇帝大恸三日,水米未进,吓得整个宫廷中人怏怏不安,恐怕皇帝竟会因为过于悲痛而伤了圣体。停灵七日后,淑妃被以皇贵妃之礼下葬,皇帝曾对近臣说:淑妃乃他一生挚爱。 而作为淑妃唯一留下的子嗣,当时才八岁的秦洋便立刻成了皇帝最宠爱的孩子。这份宠爱随着年深日久稍有褪色,却依旧远胜于其他诸多皇子。秦洋在人前显得性情柔顺,很会体察圣意,但实际上心机深不可测。他心向太子之位,与大皇子和三皇子争斗多年,就算是大皇子与三皇子联手也未能将他从圣宠隆恩中拉下来,反而被忠王找到“戕害手足”的证据,令三皇子被削了王爵,幽居行宫中大门都不让出,不出一个月后忽然得急病去世。 有消息称,三皇子的饭菜里可能被人下了毒,而幕后主使若要追本溯源,便很可能溯到忠王头上。于是皇帝不允许任何人清查此事,很快便将三皇子下葬了。 大皇子因为受到三皇子的牵连失了圣宠,眼看着太子一位就要落到忠王头上了。然而在秦洋横死的十几天前,忠王府开始出现怪事。 最先出现的是那股令人作呕的臭味和蟑螂。某个早晨秦洋在他的侧妃床上被一股突如其来的恶臭拉出梦境。那是一种难以形容的臭味,让人联想到森林里腐烂了十多年的湿木头下面那阴冷潮湿的沟壑里窸窸窣窣蠕动的东西。 他迷迷糊糊睁开眼睛,用手捂着鼻子坐起来,试图找出臭味的来源。侧妃依旧熟睡着,忠王凑近了嗅了嗅,断定那气味并非来自她的身上。他只好坐起身,脚伸到鞋里,却猛然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蠕动。他忙把脚抬起,却见几只硕大的、长着翅膀的蟑螂飞快地从他的鞋里爬出来,钻到床底下不见了。 王府中出现蟑螂也原没有什么奇怪的,秦洋没当回事,把管事的仆人叫进来训斥了一通,命令他们好好把王府清理打扫一遍蚊虫蛇蚁都弄干净,而后便去用早膳了。 秦洋带着微笑看着王妃在给自己的儿子喂奶羹。侍女端上一碗燕窝粥时,儿子刚好被王妃逗得咯咯发笑。忠王一边看着,一边将一调羹的燕窝送入口中。 他忽然僵住了。口中有种毛茸茸的、令人恶心的触感……他立刻将口中的粥吐了出来,却发现随着粥涌出的,还有……一缕头发。 周围的众人发出一声惊呼,就连王妃都呆住了。 那缕头发垂在粥碗里,另外一半仍旧在他口中。他伸出手,抓住那缕头发往外拉,有东西从他的齿缝间被拉出,却比他预想中更长。他甚至开始感觉到,就连他的喉咙里也有。头发源源不绝地被他拉出来,压迫他的食道,令他开始干呕。 周围有人在尖叫,他不确定是不是王妃。所有的仆人都看傻了。 终于,头发被全部扯了出来。那粘着食道液体和的头发纠结成一团瘫在桌上。 秦洋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景象,某种令人起鸡皮疙瘩的恐惧从指尖蔓延向心口。然后,就在此时,那团头发仿佛有生命一般,蠕动了起来。 那哪里是头发,那是虫子!像头发一样的虫子!它们疯狂地扭动着细细的黑色身躯,开始向着四周爬散。 秦洋猛地站起身,掀翻了整张饭桌。小孩的哭叫和大人的惊呼混杂在一起嘈杂不堪。秦洋命人把所有的厨子和碰过那碗燕窝的下人都抓了起来严刑拷问,但到最后也没问出什么。 秦洋不敢再轻易进食,每次吃东西前都要让人反复查验。他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作画静心,谁也不让进入。 可是大约两个时辰后,画室中传出一声惨叫。 守在门外的下人立刻冲了进去,首先闻到一股令人作呕的恶臭,就仿佛是剩菜在闷热潮湿的空气里发霉生蛆后散发的味道。作画的颜料纸笔都翻在地上,而忠王则蜷缩在搁架旁边的角落里,惨白的脸上蔓延着浓烈的惊恐,眼睛死死盯着墙壁上的某一处。下人们顺着他的视线望去,看到墙上有一道裂缝,几只仿佛是蜈蚣的东西迅速爬进了缝隙间。 忠王虽然不擅骑射,但也绝不是什么胆小之人,几只蜈蚣怎么会把他吓成那副样子? 自那天之后,忠王整个人就变得有些古怪。他命令侍卫和仆人们将整个王府都翻了一遍,所有的缝隙,不管是多么小多么不起眼的缝隙,都要被封堵起来,到处都要点上驱虫的熏香,那股过于浓烈的气味呛得众人喘不过气来。即便如此,忠王还是如惊弓之鸟一般,时时警觉地环顾四周,仿佛要从边边角角找出点什么活着的虫子来。 到第三天的半夜,王妃的屋子里传出了忠王的嚎叫,紧接着是王妃的哭声。整个王府的灯都亮了起来,王妃的院子被封住,只有被紧急传唤的太医、最亲信的侍卫和仆人能够进入。 但只要有人看见,就总会有消息泄露出来。一名被叫进王妃屋里收拾“残局”的侍卫看到了无比诡异又令人恐慌的一幕。 太医正在准备着什么,而忠王脱掉了上衣背对着他坐在里间。虽然只有一瞬,但是那侍卫清楚地看到了,忠王背后的皮肤上有几处古怪的隆起,有些是鼓包状,有些则是长条状。 而那些隆起,正在快速地移动。 就仿佛是有什么东西在他的皮肤下面,迅疾地爬动着,却找不到出口一样。 而那太医直起身,手上拿着一把刚刚用火淬过的小刀。 忠王无法再入睡,因为他总觉得在他睡着的瞬间有蟑螂或蜘蛛在试图爬进他的耳朵里或鼻子里。他的耳朵总是很痒,喉咙也很痒,就仿佛有什么毛茸茸的东西在蠕动着。渐渐地,那种又痒又疼的感觉开始弥漫在他全身上下,甚至是眼球里、甚至是颅骨深处。 他开始频频做噩梦,甚至出现幻觉,看到已经死去的人站在他的屋子里,脸上带着僵硬古怪的微笑遥遥盯着他,不断有黑油油的蟑螂从他们的眼睛里爬出来。 忠王找来了方士驱邪,怀疑有人给他下蛊。忠王府内操办了好几场盛大的法事,驱邪派不少有名望的方士都被请了去,却无法清除掉那些不知是从何处源源不断冒出来的虫子。据说一名伏虎门的比丘尼只看了忠王一眼,便摇摇头说,此时请驱邪派的方士还不如去请那些专注于修来生的羽化派修者,还说这是忠王必定要还的。忠王自然不能接受这么丧气的话,命令侍卫将那名伏虎门女尼下狱。可是侍卫还没来得及动手,她便化作一只白鹭飞走了。 传召忠王进京的旨意传来时,秦洋是抱着一丝希望的。或许离开了王府,噩梦就会结束。 进京后的第二天早上,侍候他晨起去觐见太后和皇帝的宫女领着另外几名宫娥进入他的寝宫时闻到一股令人作呕的恶臭,然而她们不敢表现出任何不适,鱼贯来到他的内室。为首的宫女几番呼唤忠王都没有任何反应。正当她向床铺走近了一些的时候,平躺在床榻上的忠王突然猛地睁开了眼睛,过于突然的动作令她惊呼一声,手中的热巾子险些掉在地上。 忠王的眼珠瞪得仿佛要掉出眼眶,整张脸都有微妙的变形。他的目光直勾勾地盯着正上方,张开干裂的嘴唇用一种嘶哑到令人起鸡皮疙瘩的声音说,“三哥,我好痒啊。” 话音一落,突然间,忠王的身体开始……膨胀。仿佛他忽然吸饱了气,整个身体都稍稍扩张开来,他的脖子也变得很粗,五官也开始紧绷变形。 然后,突然间,就仿佛是灌满水的猪尿泡炸开了一样,有什么东西开始从他的眼睛、鼻孔、耳朵眼、嘴喷涌出来。 虫子,成千上万的虫子。蟑螂、蜈蚣、蜘蛛、蠕虫……黑压压的一片,如墨水一样从他身上所有的孔洞奔涌而出。他的皮肤也开始不规律地臌胀起伏,开始有细如发丝的蠕虫从他的毛孔中爬出来。他的肚子如孕妇般高高隆起。皮肉撕裂的湿濡声音中,密密麻麻的虫子从被褥下四散奔逃,沿着床铺蔓延到地上,蔓延到四面八方。 宫女们尖叫着,水盆掉落在地上和瓷器被打破的声音夹杂其中。侍卫们冲进来的时候,正好看到忠王瘪下去的样子。他的皮肉开始皱缩坍塌,就仿佛原本填满他的东西,都已经爬了出去,剩下的只有床上那一滩皱巴巴的皮肤。 第6章 嫁衣(6) 徐寒柯说完了,半天没听见重六的回话。他一转头,却见跑堂用一种担忧的神情望着他。 “宪司老爷……”重六心事重重,“您跟我说这么多……不会事后灭我的口吧……” 徐寒柯大笑起来,声音里竟有几分不符合他荏弱外表的朗然,“小哥,我是当官的,不是当土匪的,哪能说灭口就灭口啊。我是看你这个人很有意思,而且又救了我的命,所以才跟你闲聊的。这些事你要是去京城和忠王府附近打听,总能问到的。那么多人看见过忠王身上的异象,就算上面明令禁止不让说,但官兵还能堵住所有百姓的嘴吗?” 重六却不相信徐寒柯主动跟他交代这么多没有其他深意。 徐寒柯也不管他信不信,兀自叹息道,“刚才又经历了那番怪事,要不是有小哥你拦着,我现在已经葬身崖底了。看来这鬼神之说,不想信也得信了。” “那您来天梁城查忠王案是为了什么啊?我们这儿有嫌疑人吗?” “也不算。近几年除了忠王的案子,京畿路、昭宁路和午昌路频频发生疑难杂案,都是如忠王案一般古怪。我也是费了一番功夫才将这些案子联系到了一起。其实这些案子中的死者伤者或失踪者之间没有什么联系,他们身边的嫌疑人也都一一排查过了,查不出什么。如果不是我偶然问了下一个死者死前三年内的出行状况,也不会发现这么一丝丝的线索。”徐寒柯啪地合上扇子,压低声音告诉重六,“这些案子里,要么是出事的人,要么是嫌疑人,都来过天梁城。或许不是死前近期,但在事发定然都来过一次,只是时间有长有短,且并不一定都是近期。” 重六皱皱眉头,“但是很多人都来过天梁城啊。我们这儿离紫鹿山这么近,不少人人要么是来游玩的要么是来拜山朝圣,也不奇怪啊。” “所以我说,也说不上是什么很重大的线索。只不过,我有种直觉,来这儿或许能发现点什么。查案这种事,是九成的辛苦加上那一分的直觉。要是没有直觉,再怎么查都是瞎查。现在除了这里我也没有其他头绪,上面催得又紧,我这也是借故出来散散心缓解一下压力。” 下山后徐寒柯主动掏钱雇了一辆马车载着他们两人回城。到客栈的时候已经是日落时分了。 重六和徐寒柯一道走到客栈大门前时,却猛然顿住了脚。 只见掌柜揣着手站在客站门口,一席松散的绿松石色鹤氅被晚风吹着徐徐飘摆。 掌柜好像是在等他。 重六咽了口唾沫。掌柜看他的眼神跟平日里似乎有些……不一样? 平时掌柜看他就像看大街上的每一个人,和看路边的一棵树,盆里的一朵花一样的眼神,就是那种看了却仿佛没看见的眼神。但是现在,祝掌柜真真切切地盯着他。 跑堂这种职业最大的特点就是被人视而不见。他们悄无声息地听着客人们的谈话,悄悄打探着一面之缘的陌生人留下的人生片段,将十里八乡的一切秘密掌握在胸中,但他们自己却并不会被任何人记得或看见。这种隐于世间的感觉另重六觉得安全,却也分外孤独。 可是现在,祝掌柜看见他了。这个他一直想要探听虚实却总是一无所知的人看见他了。 重六感觉一口气被提到了喉咙眼,浑身发毛。 徐寒柯跟祝掌柜点了下头便率先进去客栈里面了。掌柜回了一个礼,眼睛却仍旧盯在重六身上。等到徐寒柯走远了,掌柜便对着重六伸出手。 重六赶紧把手绢抱着的东西从怀里拿出来,放到掌柜手心。 祝掌柜看都没看那东西,将它收入怀里,然后对重六说,“你和我来。” 重六忐忑地跟着掌柜穿过中庭,一路行至后院,竟然直奔掌柜居住的那间从不让外人进的小院了。 “东家?”重六站在小院门口不敢进去。 掌柜啧了一声,对他招了下手,催促道,“进来啊。” 重六有种正在被大灰狼骗进狼窝的错觉。 他谨慎地迈过门槛,打量了一下四周。小院子被搭理得颇为风雅别致,花木高矮错落,杜衡与兰芷纠缠。大片大片的花藤从墙上垂下,开着某种重六从未见过的奇怪红花。那花瓣颇为厚实,甚至里面似乎还蔓延着细密如蛛网的血管,近乎像是动物身上的血肉雕琢成的。 地面上也密集地纵横着某种植物的根系,奇异的玄异色彩流淌着,微微地鼓动着,宛如生物的脉动。 仔细一看,这院子里的所有植物,都有些古怪。要么是花长得太像人手,要么是叶子没有风却在自己摇动…… 掌柜从容地从花丛小径中穿过,推开他的房间的雕花木门。那房间和重六想象中的别致典雅全然不一样。各式各样不同年代风格款式的古董、摆设、小物件堆在摆得满满当当的古旧家具上,摇摇欲坠,几乎像是某间疏于打理的老当铺的库房了。 重六才往屋里走了几步,就不小心踢倒了一座铜制的宫人跪像灯架。他手忙脚乱地把灯架扶起来,又撞翻了旁边的一只景泰蓝花瓶。 “行了,不用管它们,过来。” 重六小心翼翼地在地上找能下脚的位置,挪到已经落座的掌柜面前。掌柜指了指对面一张雕刻着精美竹纹的枣木方凳,“坐。” 重六落座后,掌柜把怀里的那枚手绢包拿出来,放在桌上,“你有没有用手碰过这东西?” “都是隔着布的……那位仙姑让我不要用手接触。” “现在看来,你碰不碰其实都无所谓了。”掌柜叹了口气,抬起眼睛望着他,“我不是告诉过你,不要多管闲事吗?”祝掌柜忽然低声说道。 重六不确定掌柜指的是什么,也不知道掌柜都知道些什么,“我没有啊……” “这世间一切已经发生的,正在发生的,和还未发生的,都已经按照因果的起承定下了。生死定数尤其如此。任何造成重大改变的行为都会引来秽,而被秽气沾染的人,向来难有什么好下场。” 重六呆呆地望着掌柜,一脸茫然。 掌柜在神神叨叨的说什么呢? 掌柜看他的表情,叹了口气,道,“你不是一直想搞清楚,我们客栈里到底是怎么回事么?你是不是觉得,这间客栈里每个人都有点怪?“重六紧张地攥起了手,”我……是有点好奇。” “你和朱乙住在一间屋子,是不是听到他说梦话了?” “……您知道?” “我手下的人,我怎么会不清楚。”掌柜往自己的茶碗里捏了把茶叶,拿起茶炉上用小火煨着的一壶热水倒进茶碗中冲泡,“你听到徐寒柯的名字了?” 重六知道瞒不过,于是点点头。 “你想要推迟他的死期,为什么?” 重六愣了一会儿,回答说,“死总不是什么好事,能救人一命应该是好的吧?” “死会发生在每一个人的身上,为什么你会觉得它不是好事?” 重六想了一会儿,答道,“发生在每一个人身上,不代表就是好的啊。人死了就烟消云散,什么希望都没了。” “看来你不信鬼神,不相信人有来世?” 重六抓抓头,“我觉得……来世这种东西,就算有,可能也跟我们想的不太一样……既然没人从那边回来过,我们也只能瞎猜,还不如当没有的好。” 祝掌柜微微歪着头打量着他,仿佛第一次看见他一样。 “你说的不错,所谓来世和因果,确实跟大多数人想象的不太一样。”他合上茶碗的盖子,将那蚕蛹捏了起来,“你知道这是什么么?” “蚕蛹?但是有点太大了。” “它看上去是蚕蛹,也确实是从’茧’里取出来的。但它们和一般的蚕蛾不一样。它的前代某只蚕蛾被秽气沾染,这秽气便一代代跟着延续下来,形成了这种稀有的品种。它们结的茧不是用丝制成的,而是……另外一种东西。而这一只的茧坏掉了,目前介于一种悬而未决的状态,没有彻底死去,但是也不能破茧成虫。它会不顾一切地想要找到一个新的茧,可以保护它、让它安全成长最后破壳而出的茧。” “您一直说的秽气到底是什么啊?是鬼怪吗?” 掌柜看了他一眼,道,“秽是怎么形成的,都有怎样可以测定的特征,现在我们所知还很有限。可确定的是它不是任何具体的事物,而更像是一种现象,就像打雷下雨一般会出现的现象。这世间万物的荣枯运行都有自己的规律,也就是人们所说的道。就像是一朵花必然要从种子开始,一只豹子一定会靠捕杀猎物为生,一只茶碗就是用来装茶的器皿,一把刀子就是用来切割东西的工具。 但有时候,出于某种仍旧未知的原因,道会发生紊乱。规律和因果被打乱了,你就不再能预测你的行为会触发什么结果。比如当你宰杀一只猪的时候,却发现一刀下去后被开肠破肚的却是自己;或者当你在平地上走路,却忽然摔进不存在的深渊,在你身后的山坡上摔成肉酱;亦或者你照着镜子,看到的却不是自己而是另外一个惊讶的陌生人。我们就称这种现象为秽。” 重六一瞬间不能确定老板是不是在诳他,但是一想到客栈众人的种种古怪,比如廖师傅那永远喝不完的茶壶,小舜那看不见听不见也摸不到的同伴,朱乙那古怪的梦话,以及今天他在拉住徐寒柯那一瞬间看到的怪物……他便有种如在梦中的不敢置信。 看着重六一脸怀疑人生的表情,祝掌柜低笑几声,仿佛感觉他的脸色很好玩。他拿起茶碗啜饮了一口热茶,"这世上的方士,尤其是降魔派的方士,大都致力于清除秽。但他们总是不清楚,秽是不可能被清除的。宇宙中的秽就和宇宙中的道一样是恒定的,不可能增添也不可能减少。他们做的,不过是把一个地方的秽转移到另一个地方而已。然后再去另外那个地方把秽转移到第三个地方,如此反复,代代相传生生不息,如犬逐尾而不自知。”掌柜的语气中带着一丝丝嘲讽。 重六搓着自己的手,一种紧张时的下意识动作。他在这槐安客栈待了这三个多月,关于掌柜几乎一无所知。现在却听掌柜说着这些寻常的客栈老板不可能知道的玄理。 他想起街坊邻居告诉他的传言:从那些七八十岁的老人们搬来这汴河大街、甚至是零星几个’世代居住于此的老人们记事起,这家客栈的老板就没有换过…… 还有掌柜那神秘的牙人生意…… 还有突然来他们这槐安客栈入住的昭宁路宪司…… 这其中似乎都是相互关联的。 “那徐寒柯身上就沾了秽,他一来我就注意到了。或许他是在调查忠王案的时候沾染的,或许是别的什么原因。但我知道,他恐怕活不了很久了。秽虽然与道相反,可也是一种自然而然的东西。被秽沾染而死去也是一种自然而然的因果。”祝掌柜轻轻说着,漆黑中带着几分空蒙莫测的视线再一次凝聚在重六的眼睛上,“可是,你打断了这种因果。所以……那徐寒柯的秽气,现在黏在你身上了。” 第7章 嫁衣(7) 掌柜的话宛如那从不知何处幽幽潜入的风,钻进重六的衣领,令他打了个寒颤。 手指尖有些发痒。那红色的丝状物吸附在他皮肤上的感觉仿佛又回来了。 “在山上都发生了什么,原原本本地告诉我。”掌柜的声音仿佛是一条牵引的线,将下午他在山路上看见徐寒柯之后的记忆勾住,一丝丝牵了出来。等到他意识到的时候,他已经开始原原本本交代他当时所见所想的一切,叙述之详细,甚至连他自己都惊讶于自己记得的细节。 掌柜静静听着,似乎没有事情会让他觉得意外。 “徐寒柯认为他看到的是一个小孩?” 重六点点头,“他说他以为自己在往玉虚观走。” 掌柜的手指在桌子上轻轻点着,沉吟道,“按照你的描述,应该是徐寒柯身上的秽气引来了盲。在紫鹿山上竟然会有盲,这倒是出乎我的意料。” “……盲?” “有人叫它们盲神。一种说法是它们的祖先或许是远古时期某种十分聪慧的猿类,被秽气沾染后一代代变形,最后变成你看到的样子。你应该有听过在深山里如果听到小孩子哭,或者是看到小孩,附近又没有村庄或者猎户,不要轻易和他们说话这种说法吧?” 重六点点头,“是听说过……可要真在山林里遇见一个在哭的小孩,就算知道这种说法,还是会担心万一那真是个迷路的小孩怎么办……” “这就是为什么它们喜欢伪装成小孩。”掌柜微笑道,“它们也会根据猎物身上散发的气息改变自己的策略。有时候它们会模仿猎物同伴的声音叫猎物的名字,所以你应该也听说过在山里听到别人叫你的名字不要回头这种说法。总之,这种东西最喜欢人,准确的说是喜欢吃人。但它们不吃活人,只吃刚刚死掉的人。不过它们最怕被看见它们的真面目,所以在你看见它的一瞬间,它就跑了。” “所以……那是某种喜欢吃尸体的猴子?” “其实也不一定是猴子……”掌柜再次端起茶碗,轻飘飘地说,“也有人认为有些所谓被盲神隐藏起来的人们并没有全部被吃掉,那些幸存者被它们一点点同化,最后变成了同一种东西。甚至也有一些罕见的典籍上说盲本就是人类迷失在山里沾染秽气后变成的,它们还隐约保留着支离破碎的人类记忆,所以才会害怕被看见自己的真实面貌。” 掌柜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淡淡的伤感。他的语调听似平淡,但随着徐徐的诉说,那声音在头脑中与思绪产生共鸣,重六竟有些出神,眼前出现了清晰的影像。 他能看到那些永远消失在了森林中的年轻人茫然而无措地走在寂静而黑暗的森林里。他们跌跌撞撞,头发蓬乱,衣服被树枝扯破了,脸上、手上、膝盖上都是在林木中跋涉摔倒时沾染的泥巴,汗和泪把泥巴和在一起,几乎辩不出原本的模样了。 他们有些尚且年少,有些已经是耄耋老人。有些是游玩时不小心迷了路,有些是战乱逃亡到深山中却与亲人走散,还有些不被期待的孩子或因为年迈而头脑昏聩成为累赘的老人被亲人遗弃在山林里的,甚至还有些只不过是在经过自己每天都要走的山路,却因为遇上了鬼打墙平白无故地走不出去了。 天下种种不幸太多,而他们被森林吞噬的缘由也难再考。 他们经历了困惑、不信、焦虑、害怕、惊恐、茫然等等一系列的情绪的地狱,却发现自己仍然无法离开这片山林。他们开始觉得饥饿,于是他们试图抓住林木间偶尔出现的松鼠、野兔。运气好的时候他们能抓到,运气不好的时候,他们便只好吃从泥土里挖出的蚯蚓,石头下翻出的蟋蟀。当他们觉得渴了,便收集树叶上凝结的露水,勉强滋润干涸的喉咙。 无法自己觅食的孩子们在凄厉地啼哭,困惑的老人们瑟瑟发抖地躲在树下环着自己枯朽的身体,他们都是最先死去的。有些被野兽吃掉了,有些在风吹雨淋后病死了,有些不慎跌入悬崖或深坑,残骸在森林里一点点腐坏回归泥土。 年轻人的存活能力更强些,但他们之中最不幸的,在错误的时间和错误的地点染上了秽。或许是一开始就遇见的,或许是在迷路之后才遇见的,或许是吃了错误的虫子,或许只是在错误的时间待在了错误的地方,但相当数量的他们甚至不知道自己沾染了。总之,他们的身体开始悄无声息地、一点一点地变形。 先是眼睛的位置移动了。 他们中的相当一部分少有见到自己倒影的机会,所以并不能很快发现自己身上的异常。他们只是渐渐开始觉得,自己的视野变得有些奇怪。走路很难保持平衡,经常摔跤,也更难抓住猎物了。 这个过程中又有一部分因为视线失衡而无法捕捉猎物、或是失足坠崖,或是发生了其他意外而死去了。 而另外一些渐渐适应了。 接着,嘴的位置也移动了,手臂的位置也开始有点不太对称,原本不应该能看见东西的角度忽然可以看见东西了。他们不太明白身上正在发生什么,只有当他们在河边照到自己的影子时,才会发出可怖如妖魔般的尖叫,却也无可奈何。他们的前胸、腹腔、后背开始鼓出硬块,开始长出随机的新肢体,新的眼睛,新的嘴……就仿佛他们的身体开始忘记了自己本该有的形状,变成另外一种东西。他们生而为人的记忆也随之渐渐褪色模糊,不论他们多么努力地想要记住,也没办法抓住片缕。 终于,他们变成了它们,再也不记得自己是人了。但它们还是隐约有着一丝向往,一种变回人、找到家的向往。 所以,它们喜欢模仿人,喜欢吃人,它们潜意识中以为,只要自己吃人吃多了,就可以变回原来的样子。虽然就连他们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种向往。 一代又一代,这种向往成了本能。成了普通人无法理解的、秽的世界中的一道古怪而残酷的规律。 重六猛然从那太过鲜明的幻觉中挣脱出来,发现自己的身体在因为惊恐而颤抖,眼睛甚至开始发胀发疼,要用力眨眼睛,才把突然涌上的痛苦和绝望感凝结成的泪水压下去。他仿佛能感觉到自己的眼睛也在移动位置,自己的身体也开始扭曲变形,他甚至能感觉到那些被山林带走的人们难以承受的无助和恐惧。 怎么回事? 掌柜忽然咳嗽了一声,略带歉意地望着他,“你是一个善良的人,会因为他人的痛苦而痛苦。” “掌柜……你是不是方士啊?”重六用袖子抹了把眼睛,因为自己的失态而尴尬非常。他不愿意再去回想刚才看到的那些令人心碎的画面。 祝掌柜摇摇头,笑道,“你看我哪里像方士了?” “可是你会法术是不是,刚才我看到的那些……” “我是会一些……小技巧。但我不是方士,也不管降妖除魔或是普度众生。我只是个生意人。”祝掌柜语调平平地说说着,站起身来,将那蚕蛹重新包好,走到房间的另一面。那整面墙都被密密麻麻的小抽屉占满了,仿佛是药店里储存药材的药柜一般。他拉开一个抽屉,把蚕蛹放了进去,“盲的形成固然是可怜的,但是你没办法救他们,也没办法感化或是超度它们。形成的因已经出现过了,现在你看到的结果也就是没办法改变的。” “可是我救徐寒柯,不就是从因上阻止了结果吗?为什么您说我会被秽影响?” “如果你没有听到朱乙说梦话,你就不会知道他的死期。朱乙本身就是带着秽的,你听了他的梦话,如果没有发现其中玄机,或是没有当真,或是什么也不做,本不会发生任何事。但是你又去警告徐寒柯他们,试图改变梦话中透漏的果,这个行为就是在破坏道和秽之间的平衡。但好在这个行为的影响不算太大,如果没有后续行为的话也不会有问题。但你恰好阻止的又是一只盲试图捕杀猎物,如果没有你的干预,原本徐寒柯是命定要在今天死去的。两样秽气加起来,足以令你被沾染。” “被秽气沾染?”重六想起了那幻觉中看到的那恐怖的盲形成的过程,浓重的惶恐如黑水蔓延在他的胸腔里,脸上的血色也褪尽了,“那……那我也会变成盲那种样子吗?” “不……每个人对秽的反应不尽相同。这个客栈里每个人身上都多多少少带着秽,你看他们也没有变成盲的样子是不是?要形成盲是需要非常特殊的条件的,至于你会有什么反应,要到日后才会知道。我今天也不过是跟你提个醒。”掌柜转过身来,看到重六脸色煞白,又安慰道,“不要害怕,被秽沾染不一定是坏事。尤其你在我这里,虽然这样说有些不够谦逊,但我自问对秽的了解比八九成的方士都要充分。通过我帮助你引导秽,你还是有机会像普通人一样生活的,就像这个客栈里其他人一样。当然,如果你真的希望像普通人一样生活的话。” 客栈里其他人…… 难道这里所有人都沾了秽? 那……到底是因为他们本身有秽所以留在这间客栈,还是来了这间客栈以后才染了秽? 他前任的那些跑堂呢? 重六感觉到一股寒意如冰水把他浇透了。 掌柜顿了顿,叹了口气道,“也怪我,我本以为紫鹿山道气这么浓的地方,今天又正好赶上传度法会,应该不可能有盲这样的东西容身,本该是最安全的地方。就算徐寒柯要出事也不会出在那里。而玉贞观今天也没人,不大会有事,所以才把你派过去帮我传信,想让你避一避。你染上秽,我也有责任。” 重六感觉掌柜的话完全没办法安慰到他,他的头脑仿佛被廖师傅用饭勺疯狂翻搅过的羊羹,囫囵囵乱呼呼黏巴巴的一团。 不是俗话说好人有好报吗?他明明救了人一命,怎么会惹来这么多麻烦? 第8章 嫁衣(8) 一觉醒来,听着窗外摇摇传来的狗吠声,看着那晃动在窗前的透蓝如水的天光,重六开始觉得昨天发生过的奇遇以及与掌柜的对话,就像隔着一层梦一般遥远。 对床朱乙的呼噜声均匀绵长,一种属于平稳生活的声音,仿佛能把任何轻飘飘的思绪拉回地面上来,让一切不正常的梦都回归现实,梦中的危险也渐渐变得虚幻。 重六抱着被子坐起来,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双手,又解开自己的上衣看了看自己胸前肚子上的皮肤。确认没有任何古怪的突起或五官从完全不应该出现的位置生长出来,这才稍稍松了口气。 或许掌柜只是在吓唬他? 但是掌柜有这么无聊吗? 重六一直不太了解祝掌柜这个人。他似乎对什么都不大在乎,可是如果有人欺负他的手下,后果可算非常严重。 有次小舜出去背米回来的时候被一群寻衅滋事的地痞流氓把他身上剩下的钱全给抢了,米全洒在了街上。他垂头丧气地回客栈时被掌柜看见了。当时掌柜只是皱了皱眉,问了句怎么回事。小舜把前因后果一说,掌柜便说,“走吧。” 小舜愕然,“去哪?” “刚才打你的那些人是在哪遇上的?” “就永庆大街和汴河大街夹角那。” 当时重六要在客栈看店,并没看见现场掌柜发威的场面。但据小舜说,一开始那几个地痞看掌柜细胳膊细腿的根本不当回事,甚至看掌柜长得好看还调戏了几句,胆大妄为的试图动手动脚。结果掌柜飞起一脚先把那个带头的踹飞了,那速度快的恐怕比那什么江湖传说的无影脚有过之而无不及。剩下几个一拥而上也不是对手,被掌柜几巴掌扇回童年数星星。 重六觉得小舜的形容有夸张的成分,毕竟掌柜只是个开客栈的,又不是武林盟主,哪能有这种本事。 而且那几个地痞流氓都是当地比较有权势的富贾甚至是官老爷家里的衙内,就连官府都不怎么管,掌柜这么贸然动手,不怕招来麻烦吗? 结果没过几天有客人醉酒闹事非说重六上菜的时间不对打断他和同伴行酒令了,重六再怎么做小伏低也没用,那人愈发来劲,出其不意地扬手搧了重六一巴掌。重六当时被打得也有点懵,毕竟真的会对跑堂动手的客人也不多。他还没反应过来,掌柜已经悄无声息地从他身边经过,单手一把就薅住了那彪形大汉的衣领,也不知道从哪爆发出的怪力,拖着那比掌柜自己大上两圈的客人到了门口,一扬手就将对方扔了出去。那人以完美的大字型落地,发出了一声沉重的巨响,后续几声痛呼哀嚎,震得附近几个小摊位的商贩纷纷侧目。 掌柜垂着眼睛,拿出帕子来擦了擦自己的手,用一种比廖师傅恐怖一万倍的眼神盯着那客人,轻轻说了一句,“饭钱我不要了,你给我滚。” 重六当时仰望着掌柜,感觉这次不用装,眼睛里真的会冒出星星。 后来果真有一群家丁模样的人拿着棍棒跑到客栈前头来,一副要砸店的架势,八成是之前的地痞流氓或者是被掌柜扔出去的客人派来的。朱乙吓得躲到了柜台后,重六眼疾手快赶紧把大堂的门窗都拴上了,却听掌柜说,“不必,把门打开。” 重六以为掌柜要疯,“东家,咱还是避一避吧!这么多人咱们哪打得过……” 掌柜语气平平道,“不用怕,你只管开门,我保证没事。” 重六又劝了几次,掌柜都让他开门。他只好迟疑地拿开门栓,深吸一口气猛地拉开门,闭着眼睛等着外面那群打手的棍棒飞过来。 可是他等了半天也没有反应,甚至之前那些震天的叫骂声和烂菜叶子被扔到门上发出的吧唧声也都停了。 门外一片寂静,寂静到诡异。 重六掀开眼皮抬起头,却看见那群之前还凶神恶煞的家丁们一个个僵在原地,眼睛圆瞪,面孔全都奇异地扭曲成了某种令人发毛的惊恐表情。 下一瞬,他们忽然都失控地大叫着,狼狈逃窜开来,甚至有人被地上的菜叶滑倒,连滚带爬地跑远。 面前只剩下满地的烂菜叶子、被丢掉的棍棒扫帚和被跑掉的鞋。 重六回头,只看到掌柜仍旧是刚才的姿势,双手揣在袖子里站在原地,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他瞟了重六一眼,吩咐他把门外的地扫一扫,便转身走了。 重六到现在也想不明白那些打手到底看见了什么。 这样想想,掌柜这么护犊子,应该是不会故意整他的。 重六从床上爬起来,套上他的麻布短外衣,把有些破旧的布鞋套上。他打着哈欠推开房门,摸着黑迈着因睡意未退而分外虚浮的步子去水缸边舀水洗漱。从水缸里舀出一瓢冰凉的水漱了漱口,又用手捧起一些扑在脸上。此时虽然已经是春天,但早晨依旧透着几分凉意,寒气将他的脸颊冻得通红,赶走了残余的睡意。 朱乙、小舜、福子、九郎等人迷迷瞪瞪起床的时候,重六已经去大堂洒扫了一遍大堂的地板。他翻下倒扣在桌子上的长凳,用抹布把所有桌子椅子柜台都擦了一遍,又麻利地从酒窖里搬出三坛酒,分装在酒壶里一一摆在架子上。正站在凳子上从架子的高处拿装花生米的罐子,忽然听到有人敲门。 重六纳闷,这还没开张呢,谁那么不懂规矩这会儿来敲门? 他原本打算不予理睬,等对方自己走开便是。谁承想那敲门声每隔一会儿就有规律地敲三声,全然没有停止的迹象。 重六叹了口气,把花生米罐子放到一边,走过去拿下了门栓,把门推开一条缝。 “我们还没开门呢,您有……” 话说到一半停住了。 外面的大街上空空荡荡,一个人影也没有。一层淡灰色的雾气笼罩着汴河大街,萧条之气随着那没有温度的灰色舒展伸缩。 奇怪,这个点了,街上该有些早晨往码头运货的脚夫了啊? 重六探着头四下望了望,所有的商铺都门窗紧闭,就连一大早出来卖胡饼的李大哥一贯摆摊的地方也空着。 重六正纳闷,却忽然听到汴河大街的远处,从那浓稠的雾气里,传来了空旷回荡的马蹄声。 有人来了? 这原本没什么奇怪的,可重六就是打心底里感觉到一丝丝异样。 那马蹄声……好像有点不大对头。 一般的马或走路或小跑或奔跑,蹄声毕竟还是有节律的。但是这阵蹄声,有时间隔太长,有时候又太短,听得久了,你甚至不确定这匹马到底有几条腿,或者长得到底有多大,一步才可以迈那么久。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那马蹄声在渐渐接近。 隔着晦暗的雾气,重六隐约分辨出一道逐渐析出的黑影。问题是……那黑影太高了,比那旁边的朱帆楼还要高出不少。它似乎是匹马,但头上长着四五根分叉密集如枯树枝的角。巨大的身躯下面拖着数不清的腿,一些腿的末端是蹄子,但还有些畸形的腿在空中蜷缩挥舞着,明明是人手的样子;有些胡乱晃荡着,蜿蜒伸缩着,又仿佛是章鱼的触手。那些太过密集的腿迈着徐缓的步子,带着种诡异难言的优雅,沿着寂静无人的长街踱来。 雾气遮住了它的面目,但光是看着那渐渐接近的剪影,听着那没有规律的蹄声,重六就感觉到一股森然寒意从脚跟直贯头顶。他猛然将门关上,插上门栓,然后僵在原地,不敢动弹。 他有种突如其来的直觉——如果他动了,或者发出任何声音,那个东西就会看见他。 那是什么? 虽然还没看清,但是……他能感觉到那东西身上弥散出的某种极为古老,古老到人还没有出现、甚至附近的紫鹿山还没有出现的时候就存在的……气息。 一种接近永恒的、神性的、让人从心底战栗的感觉。 但神有这么恐怖吗? 他听着那混乱的蹄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大地也在跟着簌簌发抖,大堂里的所有瓶瓶罐罐、筷筒里的筷子也都在跟着一起震颤。 恐惧攀升到极点,重六仿佛突然回到了遥远的童年,在漆黑的夜里用被子蒙住自己,如鸵鸟一般假装这样外面世界的危险就可以不存在。现在的他隔着那薄薄的门板,也是同样的恓惶,双腿已经开始发软。 他憋住呼吸,生怕被它察觉到。 粗重的喘息声如远方传来的残雷滚动在空气里,一股微妙的气味蔓延过来,不能用香或者臭来形容,有些像是昆虫身上散发的潮湿腥气,又有点类似于大地深处的泥土才会有的古老而空洞的气味。 一种低沉持续的耳鸣在重六的头脑中愈发鲜明起来,仿佛弹动着他后脑的某根弦,在头皮下面一跳一跳地胀痛着。有什么东西将他的头脑填满了,好像棉花一样,令他的思绪滞涩。一些混乱的念头、影像、声音,翻搅成深不见底的漩涡,吞噬着他对周遭一切的认知。 一切都变得不真实,却又无比真实。 “六哥,你干啥呢?干嘛不开门?” 突然间,仿佛被一根看不见的绳索猛然提起,脑子里的嗡鸣、那震动大地的恐怖蹄声、炙热而亘古的喘息声、还有那种无处不在的淡灰色雾气,全都在瞬间消失了。 重六猛地转头,看到朱乙用一种奇怪的表情看着他,“开店的时间到了,都有客人在外头敲了半天门了。” 开店的时间?现在不是才凌晨吗? 重六这时才发现,明亮的阳光从糊窗户的纱布透过来,早已不是凌晨时分的暗淡天光了。 怎么回事?刚才明明才起床不久,大概也就是寅时四刻的样子,现在怎么已经到开店时间了? 他到底在门前站了多久? 刚才是做梦吗?是他梦游了? 喧闹而平常的街市熙攘声喧腾在空气里,与刚才那阴暗湿冷寂静的感觉仿佛隔着一道界限分明的深渊。就仿佛是从阴间回到了阳世、从噩梦回到了现实一般分明的区别。 但刚才那些清晰的感觉,又不太像是梦和幻觉。 “喂!你们客栈是关门大吉了吗?”门外一道不耐烦的声音传来,“再不开门我走了啊。” 重六一脸懵然地拿下门栓,要拉开门的时候还是有些迟疑。 那东西……会不会还在门外?这会不会是个陷阱? 他身后的人真的是朱乙吗? “六哥你魂儿丢啦?”正忙着把重六没装完的花生米赶紧装好的朱乙再次催促道,”快开门啊。” 重六半是困惑,半是怀疑,但终于还是一使劲拉开了门。 门外一名青衣玉冠的方士从容而潇洒地靠在门框上,背上背着包袱和一把相对他的身形比例来说过于巨大的长钺。 方士看到重六,意外地咦了一声,伸着脖子越过重六的头往店里看。看到朱乙后,他才一脸见到熟人的表情,“啊,我差点以为我走错店了。” 朱乙看见他,可没有什么高兴的表情。 说完,那方士绕过重六,径直穿过大堂就往中庭走。 重六原本还因为困惑和惶恐有点发木的脑子突然回过神来。他忙追上去,“哎,客官,您等等,您是要住店还是……” “我找你们掌柜。”那方士连个眼神都不给,随意挥挥手仿佛要把赶苍蝇一样把重六赶走。 那态度令重六莫名火大,然而一个跑堂的职业修养还是促使他拉开了专业热情的微笑。 “客官,我们掌柜还在休息,烦请您在堂子里稍等,我去帮您看看他醒了没有?” “不用,你是新人可能不知道,我跟你们掌柜很熟的。”那方士总算转过头来,自以为风流倜傥地笑着,还对他眨了下右眼。 重六的职业笑容变得有些僵硬。 方士不都应该走那种清心寡欲飘然出尘的路线吗?这人真的是方士而不是采花大盗吗? 重六正忍不住想要明里暗里地怼上两句,忽然听到一阵轻柔悦耳的声音。 “小哥,早上好。” 重六一转头,却见徐寒柯和柳盛二人从北楼的楼梯下来,正好走到槐树下。今天的徐寒柯身着一袭素白拢纱鹤氅,头上没有戴巾,却将乌发挽成髻,架了一根长长的白玉簪。 虽说这样的清秀瘦弱型美男子一般不是重六的菜,但他也不得不赞叹一句,长得这么好看就算了,偏偏还很有身份地位,大家都是人,怎么就差这么多呢? 而旁边这位虽然相貌英俊但贱气逼人的方士在看到徐寒柯的一瞬眼睛就像点了灯一般亮了起来。 登徒子……重六暗骂。 然而徐寒柯却只对重六明媚一笑。 重六赶紧把刚才面对着方士差点挂不住的笑容拉回脸上,“客官早啊!去吃早饭吗?今天早上有……有……” 刚想习惯性地报菜名,他忽然意识到自己之前莫名其妙丢了一个时辰的时间,也没来得及去后厨问廖师傅今天是什么菜。 眼见重六打了个磕巴,徐寒柯毫不在意。他走到重六面前,笑容微微收敛,细细看了看重六的脸色,“小哥是否身体不适?怎么气色有些差?” 那关心的语调令重六不大习惯。毕竟上一次有人用这种语气和他说话,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我没事,可能没太睡好。”重六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后脖子。那柳盛的眼神在他们两人之间转了转,对重六郑重地说,“昨天真得多谢你了。” “没什么没什么。”重六连连摆手的同时,想起了掌柜对他说过的话。 徐寒柯身上沾了很浓的秽气,命不久矣。 就算他昨天救了他,也只是推迟死期而已。 这样一想,看着面前那面带关心之色的年轻宪司,重六心里就不大好受。 但该再次提醒他吗? 会不会又惹来什么他惹不起的麻烦? 第9章 嫁衣(9) 徐寒柯又随便与重六聊了两句,柳盛在他耳边说了几句什么,他才跟重六道了别,与柳盛一道穿过大堂出去了。 “没想到你们这里的客人倒是越来越好看了啊,简直快赶上你们掌柜了。”方士用一种欣赏赞叹的语气说着。 重六不情愿地把注意力放回那登徒子一般的方士身上,也不再装笑了,语气甚至带上了点语重心长,“您呢还是在大堂等等,容我去看看掌柜起来了没有。您要是跟我们东家熟,应该知道他早上起来心情一般都不太好,可以说是非常的不好,有时候甚至有点恐怖。现在这才卯时,他必然是没有醒的,您要是把他吵醒了……” 重六话没说完,那方士脸上已经有了几分迟疑和退缩之色。 看来他确实是见识过掌柜的起床气的。 问题是这人又不是客栈里的人,什么样的情况下才能见识到掌柜的起床气呢?难道他跟掌柜有一腿? 所以掌柜一直对姑娘们那么冷淡是因为他喜欢男的? 为什么他老是在琢磨掌柜跟谁有一腿? 重六暗骂自己有病,今天早上发生了那样的怪事还有闲心想这些有的没的。 那方士叹了口气,拄着自己的长钺想了想,“得了,赶了一路我也累了,干脆先吃个早饭。”说着,眼神又瞟到重六身上,咧嘴笑道,“贫道号松眀,不知小哥怎么称呼?” “管重六。” “那就劳烦小哥去看看你们东家醒了没有。告诉他我从京城回来了。” 重六暗暗叹了口气,只好往后院走,作势去看看掌柜。重六九成确定掌柜还睡着,毕竟他一般要到快午时才会出现在堂子里。他刚才那么说,也不过是想要稳住那不知从哪冒出来的假道士。 然而这一次偏偏是那一成应验了。 重六一进后院,就注意到掌柜的小院那两扇墨绿色的月门开着。 他咽了口唾沫,不知道为什么忽然紧张起来。 站在门口往里探探头,便看到掌柜弯着腰,用一只木勺给院子里的那些奇怪的花草浇水。 但是仔细一看,他从木桶里舀出来的不是水,而是某种红色的黏稠液体。 ……不会是血吧? 重六背上发毛,几乎要担心在木桶里看到一截人骨头了。 却在此时掌柜仿佛身后长了眼睛一般转过头来,看到重六在门口探头探脑,于是放下手里的木勺,对他招了招手。 重六往里走了几步,用盯着什么易燃易爆物品谨慎目光小心地看着掌柜。 掌柜偏着头端详了他一会儿,低声笑起来,仿佛在打量什么可爱的东西。 “你是看到了,闻到了,听到了,还是感觉到了?” 重六一愣,“什么?”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掌柜立在花藤下,衣领大约是由于刚刚晨起不久有些松散,能看到那线条优美让人联想到天鹅的修长颈项。 重六故作镇定地咽了口唾沫,“大概……都有点。” “都有点?”掌柜扬起眉头,似乎有些意外,“什么时候?” “早上刚起床不久,我去堂子里做准备……”重六简单地叙述了一遍他看见的景象。空无一人的大街,还有那从雾气里析出的巨大而恐怖的黑影。 “等到我回神的时候,一个时辰已经过去了……但我感觉才过了一小会儿……恐怕连一炷香的时间都没有。”重六有些不安地扣着手指头上的茧子,“东家……我是出现幻觉了吗?” “不是幻觉……只不过你受到秽气的侵袭,一些以前在你面前你也看不见感觉不到的东西,现在能看见了。只是一般人要么是能看到,要么是能感觉到,要么是能听到、闻到。能同时具备两种感官的已经不多,你却同时能看到、听到、闻到、感觉到……这确实出乎我的意料。” “……那我看见的,到底是什么?怪物吗?” “不是怪物,是城隍在巡视它的领地。”掌柜顿了顿,又加了句,“其实城隍这个名字不太准确,早在城池出现之前它们就存在了,但人总是有点自大,硬要把自己建造的这些个聚居地扣在人家的头上。” 城隍…… 那不应该是白面庞留胡子锦衣华带的老爷端坐在大殿里吗……那长了一堆脚一堆手还有一堆不知道什么东西的巨型怪物距离人们心目中的形象也太远了吧! “城隍一般不会对人有什么恶意,毕竟人对它们来说就像是自家院子里养着的一窝鸡鸭,你会护着它们,但也不会对它们的生活产生太大兴趣。它们对自己的领土有种我们无法理解的执念,每天都会在属于它的土地上来回漫步,吞吃那些试图入侵它领地的秽物,保护在这片土地上繁衍生息的一切。人类开始为它们建造寺庙供奉后,它们对人类也有了些好奇,但很少会主动接触人类。你不必害怕。” “所以……城隍不是神,而是被秽沾染的怪物?” “神和秽并不是不能共存的。我说过,秽是从一开始就存在的,是这个宇宙里浩瀚却被了解得甚少的原始力量。如果世上只有道,便没有任何东西可以超越道,也就不可能有神明鬼怪。正是因为有秽,才能有神。” 神也都是被秽气沾染的?这和方士们说的大不一样。 秽不是不好的东西吗?否则为什么被称为秽? 掌柜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重六面前,仔细地端详着重六的气色。这么近的距离,重六甚至看得到掌柜鼻梁上几点不大明显的雀斑,还有那深棕色的眼珠边缘一圈淡淡的微蓝。 重六被看得不好意思,眼睛都不知道往哪放。 “呃……” “除了早上那件事,身上有没有觉得哪里不舒服?或者是和以前不一样的地方?比如哪里长出新的痣或者……其他的什么东西?”掌柜一副大夫看病般的语气问道。 重六低头看了看自己,一样的粗布衣服,一样因常年干杂活变得粗糙的双手,一样磨损破旧的布鞋,“嗯……好像没有吧?” 他忽然有些不确定起来,用手摸着自己身上,感觉似乎没有什么不对劲。 “没有就好。”掌柜向后退了一步,若无其事地笑笑,“有的话马上告诉我。啊,还有,你看到的或感知到的所有不对劲的东西,只能告诉我,不要告诉别人。否则可能会引来更多麻烦。毕竟……这个世界上九成的人是完全不理解秽的。” “哦……我记住了。” 掌柜勾勾嘴角,满意一笑,拢了拢自己的衣服,习惯性地把手揣回袖子里,“还有别的事吗?” 重六刚想说没有了,猛然想起他来找掌柜的起因,“外头有个方士想见您,说是刚从京城回来的。” 掌柜了然地啊了一声,“是松眀吧?耽搁了这么久,可算回来了。” “您真的认识他?” “我们也算是旧识,和他有些生意上的往来。这几天青冥派接任掌教位置的柒曜真人就是他的大师兄,修为其实颇高,只是此人不务正业,到现在出师也已经快十年了,在斩妖除魔方面也没多少建树,大多数时候都在外面打着游历天下的旗号吃喝玩乐,没钱了就装神弄鬼给别人算命糊口,实在不是什么正经方士。” “不仅仅不是正经的方士,也不是什么正经人……”重六嘟哝道。 掌柜低笑两声,似乎对重六的评价深以为然,“你不必理他,去忙你的,我一会儿自会去见他。” 接下来的一天没再出什么意料之外的状况。昨天上山去吃斋饭的客人们大都回来了,早饭午点晚饭的时段都极为忙碌,中间还要去帮客人收拾客房更换被褥,连停下来的时间都没有。忙着忙着,重六几乎忘记了早上和昨天发生过的种种,就仿佛一切又回归正轨了一般。 直到打烊之后…… 今晚轮到重六值夜,等到打扫收拾完大堂,朱乙就回屋休息了,只剩下重六搬了个板凳坐在柜台后,点了盏昏黄的豆油灯,一边吃花生米一边拿着本新上的戏文在看。戏是最近忽然火起来的文人写的,叫什么芦洲居士。挺神秘的一个人,据说很少在戏楼露面,没人知道他到底长什么样。但是他写的戏倒是很有意思,和别的戏本都不大一样,不仅仅有文采飞扬的诗句唱词,里面还总有一些……让人觉得有些诡异古怪的情节,读完了好一阵子脑子里都像是被一层灰蒙蒙的雾笼罩着,有种惴惴不安的感觉。 但重六还就是好这一口,每次攒了点钱,就总要去戏园子里看上一两场,或是买上一两本戏本子值夜的时候就着油灯看看。 正看到精彩处,忽然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传来。重六有些不耐烦地啧了一声,放下戏本子去拉开门。只要客房没有住满,他们晚上仍然会接待要住店的客人,所以偶尔半夜敲门的情形也时常发生。 然而重六拉开门一看,却愣住了。 这不是昨天在玉贞观与他“接头”的那位名叫太曦的女冠么? 她穿着一袭深色衣裳,冠上簪了一块被撩起来的黑纱,想必是出来的时候不想被人发现,所以作此打扮。而在她身后,还跟了另外一名相似衣着的女冠,身形更加细瘦一些,头上那块黑纱依旧是放下来的状态,挡住了面容。 “是你啊。”太曦微微一笑。 重六愣了一下,问道,“你们来住店?” 她噗嗤一笑,“当然不是,我们是来赴约的,你们掌柜没跟你说吗?” …… 重六想说他们掌柜什么都不跟他说,但是又觉得这样的话说出来仿佛小媳妇抱怨夫君似的,只好赶紧把两位女冠让进来,匆忙要去找掌柜。 但是还不等他进入中庭,掌柜的已经自己过来了。他从槐树婆娑的树影下踏着月色走出,双手捧着一只红布包起的包裹,一席飘逸宽松的拢纱长袍被风吹起,宛如是槐树里飘出的妖精。 “东家……她们……” 掌柜却仿佛已经知道是谁来了,给了他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随即视线径自越过重六看向他身后的两位女冠。 太曦见到掌柜,并没有什么高兴的神色,反而显得十分紧张,小心翼翼的神色里带着一分恐惧。 她在怕掌柜吗? 掌柜微笑着,捧着包裹走到她们二人面前,”劳烦二位仙姑亲自前来了。“他几乎可以确定,掌柜怀里抱着的,是那天罗家娘子送来的嫁衣。 难道这就是掌柜的副业?当牙人帮忙给罗家娘子这样的匠人拉拢买卖? 所以嫁衣是这两个女冠订做的?可是她们两个出家修习方术道法的人,要嫁衣做什么? 太曦微微点了下头,转头看向另外一名黑纱覆面的女冠,”师父……“那被称为师父的女冠此时从怀里拿出一只钱袋,递给掌柜,开口道,“这里是另外一半的酬劳。” 重六吓了一跳。那女冠的声音古怪的很,仿佛是嗓子被烟火熏坏了,嘶哑粗噶,听着令人头皮发麻。 重六想着自己大概回避一下比较好,但是他刚往中庭走了一步,却听掌柜说,“六儿,你留下。” 他只得又乖乖站住。 掌柜接过钱袋,转手就丢给了重六。重六慌忙接住,一头雾水地捧着。 那钱袋沉甸甸的,摸上去似乎有两块锭子。他悄悄掀开口袋看了一眼,看到一片明晃晃的金色。 重六瞪大眼睛:妈呀,是金子! 两大块金元宝!这东西够他活上十多年都不用再干活了!果然掌柜的副业才是他真正的收入来源! 掌柜将手里的红色包裹递过去,那声音嘶哑的女冠迟疑了一下才伸手接过。 “今夜之后,你每一天子夜之前都必须穿这件嫁衣一次,不论发生什么都不能间断。还有,穿着它的时候,不能被任何人看见,也不能照到任何反光的表面。每次穿不能超过一炷香时间,千万不要贪心。而且鉴于你情况特殊,如果穿上之后注意到任何异常状况,要马上来告诉我。”掌柜细细交代,语气郑重,“衣服决不能弄脏弄坏,尤其不能沾上其他人的血迹。如此坚持五年,五年后的今天你们必须带着这件衣服回来找我,千万不可擅自处理。” “就算是我也不能看见吗?”太曦问道。 掌柜道,“不可。任何时候如果有除了她之外的人看到她穿着嫁衣,这件衣服就会开始对宿主进行侵蚀。”掌柜说着,又从袖中拿出两份契约书一般的东西,放在柜台上。那契约书上各自已经按了一枚红色的指印。 “我刚才说的那些规矩,以及一旦违反可能会出现怎样的后果,这份契约书上都已经写明了。你们仔细看看,如果没有问题,就在这里按上血印。一张你们拿走,另外一张我会送还给缝制这件嫁衣的人。” 那蒙面女冠走到柜台前,迅速扫了一遍那契约,便抬起手来要咬自己的手指。掌柜却在此时忽然按住了契约,语重心长地说,“不要急,认真看仔细了,确保自己能做得到,再签。” 那蒙面的女冠于是又低下头,透过黑纱仔细看着那纸上的内容。太曦也凑上前去,越看,脸色却越苍白。 当蒙面的女冠将手指伸到黑纱内侧,咬破了指尖想要按下手印的时候,太曦却忽然拉住她师父的手臂,低声说,“师父……你确定吗?这样的东西……” “都到了这一步了,难道要停下来么”那神秘的蒙面女冠说道,轻轻叹了口气,撕裂的声音却显出几许空洞,就仿佛一截已经被霉菌侵蚀掉了心的枯木。 重六不禁好奇,那纸上到底写了什么让人如丧考妣的东西?一件嫁衣为什么要天天穿,还有这么多的规矩? 他想起了关于罗家娘子缝制的嫁衣会带来不幸的传闻。那些新娘日日穿着嫁衣不肯脱下,最后被强行脱下后……不仅仅出了好几起人命,就连现场的仆人也有不少被吓到精神失常胡言乱语的。 这样的东西,为什么她们要花这样大的价钱来买? 第10章 嫁衣(10) 那蒙面的女冠咬破手指,在两份契约上都按下指印。就在她如此做的时候,重六注意到了一件怪事。 她的黑纱被什么东西撩动了一下。 她的两只手都在柜台上,太曦也没有动过,大堂里也没有风或蚊虫……是什么东西撩了她的面纱? 正怀疑自己看错了,忽然看到那面纱在她右脸颊的部分突出了一下,就仿佛有一根手指在面纱内侧向外顶了一下又马上缩回了似的。 是……她脸上的什么东西? 那也不是鼻子应该长的地方啊? 重六忽然开始怀疑,那黑纱下面到底是怎样的一张面容……难道她也是被秽气侵蚀了的? 掌柜收下契约后,又专注地望着面前的女冠,“记住,五年,一天都不能少。一旦发生任何纰漏,你们必须马上让我知道,即使你没有感觉到任何异常。” 两位女冠点头应允,随即便相携着出去了。重六于是跟上去帮忙开门,然而在那蒙面女冠从他身边经过的瞬间,重六忽然感觉到一股极为异样的阴冷,闻到了浓重到刺鼻的腥甜气味,他不由得转过眼睛,却正好看到什么东西从黑纱下面伸了出来。 好像……是某种如蚯蚓般的东西…… 一转眼的功夫,两名女冠已经走远了。 重六赶紧锁上门,转头却见掌柜正在收起桌上留下的那一份契约。 重六把钱袋递给掌柜,“东家……这就是你的牙人生意?” 祝掌柜眼睛里带着几分笑意看着他,”怎么样,满足你的好奇心了吗?” “……” “我知道你一直想搞清楚我们客栈到底怎么回事,现在反正你也已经沾上了秽气,不妨让你多看些。” “那件嫁衣……是罗家娘子做的那件吗?” “不错。” “那衣服……是不是有问题?” 掌柜从柜台下拿出一壶酒,又从架子上拿了两只酒杯,徐徐斟满后递给重六一杯。今夜的掌柜似乎和平时有所不同,变得……更好接近了一些似的。 平日里掌柜虽然也会对客人亲切地笑,也会对他们点头打招呼,但他举手投足中散发出的慵懒和疏离却总像是在他和周遭的一切间划分出一条沟渠,没有人可以越过。 “你应该也听说过罗锦斋闹出过的风波吧?他们不再售卖喜服丧服的规矩也是在那些风波后才立下的。”掌柜的手指沿着就酒杯的边缘画着圈,发出悠长的嗡鸣声。 重六点头道,”我听人说过。” “罗家娘子确实是带着秽的,而且是从一出生就带着的。也正是这秽气给了她不同寻常的天赋,成就了她美轮美奂的绣工、慧心独具的裁剪。 她一直都知道自己和别人不太一样,好像那些刺绣和衣裙的样子是被强行塞到她脑子里的,她没有选择,只能把它们制作出来。如果她尝试抗拒,那些思绪就会占满她的头脑,让她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只有把它们做出来才能罢休。原本她也不觉得这有什么,只当那些都是她的灵感,是七娘娘赐给她的天分,直到她开始缝制嫁衣……” 重六认真听着,神思渐渐被吸入掌柜讲述的故事中。 掌柜抿了一口酒液,剥开了额头前垂落的发丝,“一般的衣服,它们的功用是被人穿上遮蔽身体、彰显地位。但是罗家娘子缝制的嫁衣却会穿人。” “穿人?” “你听说的那些传言中,是不是有一位名唤蕊珠的新妇。她原本相貌平平,但是穿上那件嫁衣后容貌却越来越美。后来她开始日日穿着嫁衣不肯脱下,就连有了身孕也不肯,而且整个人都变得疯疯癫癫的。到足月的时候衣服勒在身上,陈家人怕伤到孩子,就让丫鬟和老妈子们按住她的手脚强行把她的嫁衣脱下来。但是脱下来之后,人却和腹中胎儿一起死去了,当天在现场的好几个丫鬟和老妈子都被辞退了,还有人精神失常,被送回家关起来的。” 重六忙点头道,“是,是,我听说过这件事。这好像就是罗家娘子接手罗锦斋后不久吧?” “是啊。因为那件事,她差点被陈家人送入大牢。但……你猜那些疯了的丫鬟婆子们,在那天到底看到了什么?” 重六想了一会儿,老实道,“我猜不出来有什么样的东西能把人吓疯。” 掌柜轻叹一声,暗淡的幽光中,那他雪白的脸犹如暗夜荼蘼般魔魅而诡异,“那衣服已经成为了她的皮肤,包裹着她体内的一切,包括血肉、内脏、骨头和胎儿。所以,当他们解开了她的皮,你知道会发生什么。” 重六脸上露出惊恐之色。 如果扯开的是皮,她的内脏、血肉……还有那未出世的孩子,都会……洒出来。 想想看,那些丫鬟婆子本以为自己脱得只是一件衣服,却没想到看到了满地流淌的血肉肠肚,看到那已经成了型的胎儿也掉了出来,看着那可怜的蕊珠抽搐着瞪大双眼,咽下最后一口气。 也难怪她们要疯了。 重六感觉晚上吃下去的胡饼直往上反,赶紧喝了口酒往下压了压,平复了下心情,又问了句,“那……这样邪性的东西,那两位女冠花这么大价钱买走做什么?而且她们哪来的那么多钱现在方士的工钱这么高了吗?” 祝掌柜再次给重六斟上酒,徐徐说道,“我告诉过你,秽虽然会打乱道,但它们也有它们自己的规则。只要能摸清那些规则,就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利用它们。比如罗家娘子缝制的嫁衣,虽然会渐渐侵蚀主人的身体,影响主人的神志。但是它也可以让它的主人得到无与伦比的美丽容颜。所以,如果能利用这一点,而找到它的界限,控制它造成的伤害,利用它的益处,就可以使它为人所用。就像那些功效强大却带毒的药材一样。 罗家娘子无法停止缝制那些嫁衣,还有一些不幸的人因为种种原因毁去了面容。可能是被烈火灼伤,可能是被暴徒毁容,可能是天生就有残疾。而这些嫁衣就是能治疗他们的药。与其让她想尽办法藏住那些嫁衣,日夜被那些嫁衣要求被人穿上而散发的秽气折磨,不如想办法利用这些东西,你说是不是?” 重六眨了眨眼睛,想起了刚才那女冠的黑纱下伸出的……蚯蚓般蠕动的东西。 掌柜看着他的表情,幽幽道,”不过我也不是做慈善的,我只是个生意人。凡是想要求到这些带秽之物的人,必须要付出相应的酬金。我们不会收取让人付不起的价钱,而是会根据每个人的情况,让他付出对他来说最合适的代价。” 重六舔了舔干涩的嘴唇,问,“那个蚕蛹……” 掌柜轻笑几声,“你很聪明。没错,那枚蚕蛹也是酬金的一部分。所收到的酬金三分之二都会交给罗家娘子,而我则会留下那蚕蛹和剩下的三分之一。你刚才所见到的两位女冠,其中那位蒙着面的,你或许听闻过她的名号——九鸾仙子。” 重六当然听说过,就算不是方士的百姓也早该对这个名字如雷贯耳。 她是青冥观刚刚卸任的前任掌教观离真人的师姐,名扬天下的紫鹿老人座下第一弟子。据说她不仅天资超群修为高深,且有着百年也难得一见的绝世美貌,本是青冥派掌教的不二人选。 五十多年前天辜人入侵,利用某种邪术妖法打开了一扇门,将另一个世界的种种妖魔鬼怪放了进来。同时原本正常运行的世界的种种规则全都乱了套,看上去是平地的地方成了悬崖,明明应该是坚硬的大地却变成了吃人的沼泽,喝下去的水成了致命的毒药,原本丰饶的土地上瘴气横行。 当时半个中原生灵涂炭民不聊生,天辜人长驱直入直逼京城。数不清的方士为了击退那些怪物、关上那扇门而牺牲,血将大地都染成了赤红。 最后是青冥观的九鸾仙子、观离真人、伏虎门的玄真师太、百晓门的勾陈先生、以及后来成为了国师被称为真武星君降世的大罗派梦骷真人,五人一起冲入了天辜人重重护卫的不还岭,一番厮杀之后,是九鸾仙子和梦骷真人一起关上了那道门。 门被关上的一瞬间,大部分的妖魔也像是失去了某种支撑,渐渐开始腐烂化灰,还有一些陷入了沉睡,消隐在世间了。那原本侵蚀扭曲着整个天下的古怪魔力也跟着渐渐消散。 那是扭转乾坤的一战,可是事后,九鸾仙子却奇怪地销声匿迹了,甚至连掌教位置也放弃了,交给了她的师弟观离真人。只剩下梦骷真人承接了无数荣耀,还被皇帝奉为国师。 到现在,也只剩下九鸾仙子这一个美好的名字还偶然被说书人和唱戏的人提起。大多数的人都以为她早已死去了。 虽然方士大都极为长寿,就算是已经八十多岁的观离真人外貌看上去也就四十来岁。 重六万万没有想到,传说一般的神仙姐姐刚才竟然就站在他面前。 可是她的脸是怎么回事?不是说她美若吉祥天女吗? 掌柜的眼神落到窗边那一片透过窗纱落在地上的月光上,却又仿佛透过那月光一直延伸到远处,“当年在不还岭到底发生了什么,恐怕就连那五个当事人也不一定全都清楚。那扇门后,是一个由秽组成的世界,犹如在拦截着浩瀚巨海的屏障上撕开一道裂口,一旦被打开,本是不可能再被关上的。为了能够成功,为了能得到足够强大的力量,必定要有人做出牺牲。所以九鸾仙子为了能获得比原本强大三倍以上的道行,吞下了从天辜人那里得来的一样邪物——夭宿蛾祖的卵。那蛾祖从此寄生在她的身体里,与她已经融为一体。它渐渐扭曲了她的身体和面容,不仅仅令她失去了美貌,甚至令她无法再见人。所以她才会销声匿迹。你那天拿回来的那枚蚕蛹,就是从她的脸上掉下来的。” 脸上……会掉下来蚕蛹?!而且还那么大? 重六无法想象那张曾经惊世绝伦的容颜,现在已经变成了什么样子…… 重六渐渐有些明白过来。难怪她会有黄金,想必是当初为天下立了奇功得到的封赏吧? “所以,她想要用这嫁衣恢复自己的容貌?” “不错……不过我的担忧是,她想要的太急太快……会不顾我的告诫和契约书上的规矩滥用那套嫁衣。”掌柜叹道,“而且她本身就带着强大的秽气,夭宿蛾祖会与那嫁衣发生什么样的反应,也都是未知。我与她说了这些,她却铁了心一定要购入那套嫁衣,大概是因为梦骷真人几天后会前来恭贺柒曜真人继位吧。她是想用她原本的样子再见他一面。” “为了见国师?那她难道和那个国师有什么过往?” “不过就是那些两小无猜花前月下的过往。虽然他们本不该动凡心,但生而为人,又都是青春年华,谁控制得住?他们原本约好了,等到那一战结束就还俗成婚,只不过,海誓山盟也敌不过九鸾仙子被蛾祖侵蚀后与梦骷真人见得那一面。那已经是五十年之前了,自此之后两人天各一方,再未相见。” 重六啊了一声,“是不是那个梦骷国师一看见她,就吓跑了,再也没见过她?” 掌柜喝着酒,点了下头。 “这个国师也太不够义气了吧!她为了天下毁了容,就算他不想娶她了,但也不能就这么避而不见了啊!至少应该时常来探望帮助她渡过难关才是吧?”重六义愤填膺地说。 掌柜瞟了他一眼,摇摇头道,“大家都是凡人,这世上能不在乎外表的能有几人。他自知自己负了她,心中有愧又不愿面对,就愈发不敢见她,只好把头埋进沙子里当鸵鸟,假装她已经死了。” 见重六还是一副为九鸾仙子惋惜的慨叹模样,掌柜忍不住笑起来,仿佛觉得他有些可爱似的,“六儿,生而在世,不可对人期许过高啊。” 第11章 嫁衣(11) 值过夜的重六第二天上午不用上工,可以一直补觉到下午。他凌晨时分回到房间里,草草洗了把脸便钻进了被窝。 朱乙翻了个身,嘟哝了两句什么。重六也没敢仔细听,慌忙用被子蒙住脑袋。 隔了一会儿也依旧没有睡意,鸡叫声远远传来的时候,他听着朱乙起床,窸窸窣窣地穿衣服,出门洗漱,听着小院子里渐渐有了人声……他的思绪还在昨天所见所闻的那些超出平常生活太多的东西上打转,一切都如在梦中一般不真实。 虽然如今方士这门活计非常吃香,但到底离平常百姓的生活太远,那些妖魔鬼怪也仿佛只存在于说书人的故事里,就算是想象也总有界限。可是他这两天看到的所有”怪物”,都远远不是他想象过的样子。 一个不可见的、不可知的、不可控的黑暗的世界,正在冥冥中悄然展开无边的幕布,即将把他包裹吞噬。而他……却缺少应有的害怕,反而还有种古怪的、难以解释的好奇和向往。 他想要知道更多……想要看到更多……即使那些东西让他害怕…… 仿佛有什么力量在催逼着他似的。 哒……哒……哒哒……哒…… 天才蒙蒙亮,从遥远的地方又传来了那种毫无规律的蹄声,震得大地跟着嗡嗡作响。一种旷远而古老的惶恐摄住了他,令他缩在被子里,不敢动弹。 是城隍又在巡视领土了。 那数不清的手、脚、蹄子、爪子、还有触手,在虚空中悄然展开,拂过雾气盈满的屋顶……这莫名钻入他头脑中的意象出现的时候,屋顶的瓦片也相应地发出簌簌的声响。 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 蹄声断断续续,却持续不断。一时间重六难以分清楚自己是在清醒着,还是已经进入梦境。他感觉自己的身体变得轻盈,像是什么流动的、不确定的东西,倏忽间从被子的缝隙间升上去,如轻烟一般飘向了屋外。 淡灰色的雾气笼罩着一切,所有的屋宇都淹没在那混沌苍茫的烟云中。他被一阵风带去了中庭,那颗巨大的古槐蔚然立于雾气中,似乎显得比平日里更加魁伟高广,而且……哪里和平时看上去不太一样。 仔细一看,那向着四面八方极致伸展的枝丫并非树枝,而是一条一条极长的、拐着许多弯折的、粗细不同的手臂。每一条手臂末端都生着手,有些像是人的手,有些却显然不是人手,它们的指头数目太多,皮肤颜色也不大对劲。那些手在雾气中轻缓地摇摆着,仿佛是在对他招摇,发出簌簌的拍手声。 那拍手声听得久了,竟好像有某种节律,宛如鼓点一般。而在树下,盘膝端坐着一圈身着盛装的人,虽男女都有,但他们都做统一女装打扮,但仿佛是过去某个朝代的装束,脸上涂着胭脂,头上戴着一光彩夺目缀满琉璃的花冠。披着统一的暗红色大袖法袍,衣摆长长铺展在地上,只是那法袍上绣着的种种符号重六从未见过,宛如混乱的树枝叠摞在一起。 这些人跟随着那树上发出的古怪拍手声吟诵着什么他听不懂的语言,身体也随着一定的韵律微微摇晃。然后,一个人影从树后转了出来,看身高骨架是个男人,但十分高瘦,和其他人一样穿着飘逸的长裙和法衣,但是脸上戴了一张山羊面具,两只巨大的羊角刺入空中。他双手的手腕上都系着许多红绳,脚下跳着某种类似于巫祝的舞步,姿态优雅而从容。那红绳在空中翻舞,渐渐仿佛有了自己的知觉一般,如灵蛇般舞动着。 他围绕着槐树跳了三圈,舞姿愈发狂乱,那红绳宛如触手般随着他的动作伸展绽放。他的黑发跟着红袍旋转成一道漩涡,仿佛要将人的神志吸收进去。 忽然间,舞步止息,那拍手声也停下了,一切仿佛都陷入了某种诡异的静止状态。 然后,那一圈原本端坐吟诵的人却忽然同时扬起头,露出自己的脖颈。而那挥舞的手一般的“树枝”骤然以极快的速度旋舞一圈,扫过那些人的脖子,发出一声飒踏的“撕拉”声。 红色从每一个方向喷涌而出,喷溅在那槐树的树干上。那原本坚硬的树皮却突然开始蠕动吮吸,在顷刻间就将喷上去的血液吮吸干净了。 重六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一圈人的血在地面上流淌,渗入地下,同样被吮吸干净了。紧接着,就连他们倒地上的尸体也开始被某种力量向下拉扯,一点点陷入原本应该坚硬的土地中,就像被沼泽吞噬了一样。重六甚至能听到一种脆骨被咀嚼时发出的声响。 被……吃掉了…… 而那槐树仿佛饱餐一顿的饕餮,整个树身都弥漫着某种彤红的色彩,那些手臂状的枝桠延伸得更加辽远,宛如吃饱喝足了正在伸着懒腰一般。那些手臂在空中舞动着,越来越长,越来越长,到最后已经伸入天际,搅开了空中的重重迷雾。 而就在那雾气被拨开的缝隙里,重六看到天上好像有什么东西。 巨大的、遮蔽一切的东西…… 无边的惶惑吞噬着他,令他不敢再看。他低下头,却正好看见那跳舞的巫师摘下了面具。 却正是祝掌柜。 重六猛然惊醒,却已经是下午未时之后了。午后和暖的阳光透过窗纱落在他的被子上,令刚才梦中的一切倏忽恍如隔世。 他抱着被子坐起来,用手揉了揉阵阵作痛的太阳穴。他感觉自己像没有睡过一样,疲惫万分,头疼欲裂,甚至有些耳鸣。 怎么会做这么奇怪的梦? 把手从额头上放下来,重六却忽然注意到什么东西不大对劲。 在他的右手食指的指甲下面,好像夹着肉芽一样,颜色却微微发黑。他的指甲也被顶得鼓起来了一点,但摸上去并不疼。 这是什么东西? 重六用力按了按,却觉得指甲下面有一丝古怪的麻痒感。他心里头觉得有点膈应,虽然那肉芽不大,但是长在一个这么刁钻的地方,让他直有种冲动把指甲掀开,把那一小点鼓起的东西揪出来…… “六哥?” 重六吓了一跳,一转头,却见是正抱着柴火往厨房走的小舜在叫他。 重六忙放下手,扬起习惯性的笑脸,“小舜啊,怎么样,今天忙吗?” “不怎么忙。”小舜乖巧地回答,看重六的表情却有些担心,“六哥,你还好吗?” 重六看了看自己,“挺好的啊,干嘛这么问?” 小舜犹豫了一下,眼睛往重六旁边的某个位置瞟了瞟,仿佛在看什么东西似的。然而重六前后左右什么人也没有,一切都是平常的样子。 “六哥……高个子姐姐让我告诉你,你再也离不开这间客栈了。” 高个子姐姐就是小舜那看不见的“朋友”。 重六呆呆望着他,不明白这又是演的哪一出。 小舜却是一脸的真诚,没有任何恶作剧或恐吓的表情,仿佛说的只是一件简单的客观事实,或是在复述什么连他自己也不懂的话,“高个姐姐说,来这间客栈打工的人并不是自己选择来的,而是被这间客栈选中了拉进来的。凡是进来的,有些能逃出去,有些则要永远留在这里。你本来有机会逃走,但是现在已经逃不了了。” 小舜说完,重六忽然感觉到什么东西碰到了他的后脖子。他猛地一个激灵,回头却什么也看不见。 但是……空气好像有点……错位。 他也说不清那是什么感觉,就是本来连续的视野里,有一片区域,跟别的地方似乎有点分离。 这又是什么鬼?! “小舜……大白天的能不能别整这些?你想吓死你六哥?”重六用有点干涩的声音说,仓促地扯着小舜就离开了后院。 再见到那颗槐树,一股阴冷的寒意化作沿着皮肤蔓延的战栗流遍全身。明知那只是梦,可是再看那些葳蕤的枝叶,伸展的枝丫,就觉得它们好像随时会舞动起来。那深深扎入地下的根系,不知道是不是也长着一张张密集的嘴,吮吸着流入地下的血肉…… 难不成这槐树底下真的埋着一百个死人吗…… 重六目不斜视快步从槐树下经过,却忽然被叫住了。 “六儿~~~”重六一转头,便见掌柜披着一件绣着白色玉兰花的鹤氅,头发也没怎么梳理,正蹲在树下拿着跟狗尾巴草在逗他那只胖狸花猫。 重六立马就想起昨天晚上,在那株长满扭曲手臂的槐树下,掌柜穿着飘逸华美的女式裙装,猩红阔袖与那系在那素白手腕上、如灵蛇般舞动的红色丝绳翻飞如罂粟绽放,妖异鬼魅的舞蹈伴着漫天飞洒的鲜血…… 重六咽了口唾沫,也不知道自己当时是觉得恐怖诡异还是……觉得有点美…… 那种难以形容的,污秽和诡邪中盛开的美…… 重六被自己心中的形容腻歪到了,暗道这种怪梦可千万别嘴漏了让掌柜知道…… 胖猫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蠕动着,试图抓住掌柜手里的狗尾巴草。掌柜宠溺地微笑着看着它,那副神情让重六都有点想变成那只…… 重六咳了一声,赶紧跑过去,“东家?” 掌柜瞟了他一眼,“一会儿你跟我出去一趟。” 以前偶尔老板出去和酒商点心铺谈生意的时候也会带上他或者朱乙,帮忙把试吃的点心或者赠送的酒搬回来。重六不疑有他,一副讨好的表情,”好嘞!” 谁知掌柜又抬头打量了他一番,眼睛落在他那件打了一两个补丁的旧蓝布褂子上,似有些挑剔,轻轻啧了一声,“你还有没有齐整点的衣服?” 重六纳闷,有点不好意思似的扯了扯自己起了毛边的袖子,“掌柜,我不每天都这么穿吗?” 掌柜把狗尾巴草丢给胖猫,站起来面对着重六,用手摸了摸下巴仿佛在琢磨些什么。重六被看得发毛,还有点羞羞的,“东家您这表情怎么那么像对街的刘屠夫对着猪琢磨从哪下刀啊……” 掌柜被逗乐了,“不要妄自菲薄,你比猪好看多了。” 明明好像应该是损自己的话,但好歹也算是掌柜夸自己好看了吧?重六尬笑不已。 “你跟我来吧。”掌柜说完就往后院走。重六懵然地跟上去,“东家,去哪啊?我还得去堂子里帮朱乙收拾……” “我有几件衣服,可以先借给你。我看咱俩身量相仿,也就是比你高点,应该差不了多少。” 掌柜……要借他自己的衣服给重六穿?! 那些掌柜宝贝的不行的、连溅上个水点都要黑脸半天的漂亮衣服? 他们这是要出去干什么啊? 重六显然已经脱口问出了,掌柜却也回答得干脆。 “国师今天到天梁城了,我们去和他谈生意。” 国师?!他们竟然是要去见国师?! 而且还要和国师谈生意?! 作者有话要说:小小地注一下:在中国传统民俗中有不少巫师和大神,尤其是崇拜一些女性神明的巫祝都会在法会中穿着女装~ 第12章 嫁衣(12) 掌柜弯着腰,在自己的衣柜里翻了半天,时不时扔出来一件。重六便赶紧跑过去力求在衣服落地前接住,恍然有种在耍杂技接盘子的错觉。 “嗯,先这么多,让我看看。”掌柜把重六怀里抱着的一大坨衣服一件一件抖搂开,平铺在一张湘妃塌上,然后便开始拿眼睛细细打量重六周身上下,仿佛连一根头发丝儿、鼻子旁边的一颗痣都值得细细研究。 重六忽然明白了那些漂亮的闺秀走在路上被一众不知收敛的男人们猛看一通的不自在和羞涩…… “嗯……你皮肤倒是十分白净,色调偏暖黄,眼睛不小且明亮,大概是春季明亮新鲜的色彩更适合你。可是你平日里总是穿着颜色暗淡的褐色、青蓝色一类,所以埋没了你自身的特点。”掌柜头头是道地品评着。 重六道,“东家……我一个穷跑堂,有的穿就不错了,哪有那么多讲究。” 掌柜瞟了他一眼,“怎么,嫌我给你的工钱少了?” “没有没有!绝对没有!”重六头摇得如拨浪鼓,“这儿的工钱已经比别的客栈多出一半了,您简直是我打工这么多年遇到的最大方的东家!” “行了,马屁拍的倒是挺顺。”东家心情很好一般笑起来,从塌上捡起几件颜色鲜亮的衣服,递给重六,“去换上我看看。” 重六小心脏砰砰乱跳,“现在就要换上啊……” “当然是现在换上,难不成等过年吗?去我屋里吧。” 重六只好进到掌柜的卧房里。 这还是他第一次进来。掌柜的卧房里倒是没有堆着外面那么多的东西,但是摆设家具也不少,且都是极为精致繁复的款式。有几件做工精美的鹤氅被撑开了挂在架子上。墙上挂着几幅工笔画,只是画的东西都有点奇怪。那几幅花卉的样子重六在现实生活中都没有见过,厚实的花瓣有种肉质的厚重感;还有些花上布满眼睛一样的花纹,看上去有点渗人。 另外一些画上则仿佛是一些像山海经这样的书籍里才会出现的怪兽,只是和一般人想象的怪兽比起来,要更加诡异扭曲一些。有一副上画的仿佛是一个树墩子,只是它的树根是很多条章鱼般的触角,它头顶也长出数不清的黑压压的手臂,而在树身上则布满仿佛是嘴又有点像是眼睛的开口。还有一幅画上画着一个用袖子遮着脸的女人,只是她一半的身体好像是融化的蜡,黏答答地拖在地上。 但除了这些,也还有一些看上去比较正常的人物肖像,有男也有女,身上衣服式样却都不太像是近年的风格。 重六好奇地左顾右看着,转进了那道纺纱图屏风后面开始换衣服。他先穿上了一件杏黄色的圆领衫,那丝滑的料子、精细的刺绣,摸在指尖舒服的不得了。重六穿戴好了,自己先对着旁边一面铜镜子照了照,惊讶地发现自己竟也有了几分豪门贵公子的精气神,身量都显得更加高挑了似的。 他兴奋地跑出去给掌柜看,掌柜弯起眼睛微笑着,却摸着下巴说,“还不错,再去试试那件浅蓝色的。” 重六于是又回去一番折腾,自己还对着镜子摆了几个文人墨客吟诵诗句的造型。然而掌柜还是让他继续去换。如此几次三番,重六简直要觉得掌柜不是在帮他挑衣服,而是在单纯觉得打扮一个平日粗衣布鞋的跑堂好玩而已,就像小女孩喜欢给娃娃换衣服那样…… 直到他换上了那件荷茎绿色的交领袍出去,掌柜才眉开眼笑,露出了满意的表情,“嗯,不错,好看。” 重六擦了擦额头上累出的汗,几乎要谢天谢地。掌柜又从刚才的塌上拎起一条松叶色的腰带,径直走过来站在重六面前,吩咐道,“抬手。” 重六心想掌柜不会是要亲自给他系腰带吧……心里又觉得怎么可能呢? 可是当他乖乖抬起手,掌柜竟然真的环过他的腰身,把那条腰带围在他的腰上。 “你可有点太瘦了,回头我让廖师傅给你盛饭的时候多盛点肉。”掌柜一边在腰带上打结一边低声嘟哝着,清风般的声音拂过耳畔,弄得重六心里痒痒的…… “那个……东家……您不也没比我多几两肉吗。” “我这叫精瘦。” “那我也不虚啊……” 掌柜提起丹凤眼,“怎么以前没发现你这么会顶嘴?” 重六腆着脸傻笑几下,低头拽了拽自己的袖子。 掌柜又拽了拽他的肩膀,理了理他的衣领,向后退了一步,“嗯……不错。只是头脚还没拾掇,你坐下,我给你重新梳下头。” 重六简直以为自己是在做梦,被掌柜指使着坐到一面菱花铜镜面前,“东家……咱谈个生意,又不是带我去相亲,干嘛要把我打扮成这样啊?就算见国师他也不会管我一个小跑堂穿什么啊。” 掌柜一只手拿起梳子,另一只手解开了重六头上那条麻布发带,那一头浓密的黑发立刻披散下来。 “佛要金装,人靠衣装。再好的和田玉,要是没有人为它称颂写诗抬高它的价值,你以为仅凭着它的成色和做工真能让那么多附庸风雅的人大把大把的金银往里扔吗?”祝掌柜的面容越过重六映在铜镜里,带着一丝成熟而自信的微笑,“如果一个牙人穿得跟个乞丐一样,会有雇主愿意相信我介绍的工匠吗?我代双方立下的契约,又怎么能有足够的约束力?” 重六睁大眼睛听着,十分受教一般。掌柜透过镜子对上他的眼睛,手指跟着梳子穿过他的发丝,“不仅仅是我,如果我身边的人跟不上我的排面,也一样会影响客人对我们的信任程度。我老祝这么多年的招牌,可不是随随便便立起来的。” 重六顿时觉得重任加身,诚惶诚恐,大气都不敢出了。 掌柜见他紧张,便将一只手放在他的肩膀上,“你也不用怕,只要跟着我,我做什么动作你就做什么动作,我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我保证不会有事。” “东家……您要见国师……跟昨晚上来买嫁衣的九鸾仙子有关系吗?” “可能有,也可能没有。”掌柜说得轻描淡写,“消息是三个多月前到我手里的。原本柒曜真人接替掌教这样的事,国师发个贺表就完事了。你以为他大老远从京城赶来是为了什么?”掌柜顿了顿,将他的头发挑起,“想要找我求助的人不少,但大部分都希望掩人耳目。尤其是国师,身为天下方士之首,却要求助于我这种’歪门邪道’的人,说出去只怕会成为三道笑柄。而且……到了要来找我求助的地步,恐怕他也是实在没有别的办法了。” 一番收拾停当后,掌柜又拿出一只锦盒,盒子里装着厚厚的账本一样的册子,还有一套笔墨砚台,“这个你带着,到了那,可能会需要你帮我记录一些我和国师谈话的细节。” 重六忙接过来,抱在怀里,悄悄打开看了看。 那笔是上等的狼毫,墨块上印着烫金的“兰芷堂”字样,那小砚台也绝非凡品。重六暗暗惊叹一番,手指头都觉得痒痒的。 掌柜带着重六进了大堂。一众因为客人少正靠在厨房门口聊天的朱乙廖师傅还有小舜等几个帮工看到重六的样子,全都瞪大了眼睛,廖师傅更是直接一口茶喷了出来:“这是唱的哪一出啊?狸猫换太子?” 小舜也在旁边眨巴着大眼睛说,“六哥,你好帅啊!” 重六笑嘻嘻地摆了个风流潇洒的仰望天空指点江山的姿势,逗得朱乙咯咯直笑。 掌柜对小舜说,“舜子,去备好车马,我和六儿要出去半天。” 小舜立马一溜烟冲去后院备马。掌柜在那边跟朱乙交代着下午他们不在店里需要注意的事。而重六正按照掌柜吩咐的,从钱箱里拿一些他们可能要用的钱并且记在帐上。正写着数目,廖师傅不知什么时候凑到他身边,靠在他旁边的柜台牙子上,端着茶壶往嘴里喝了一口,“你和掌柜出去,是跑掌柜的牙人生意?” 重六看了廖师傅一眼,“您怎么知道?” 廖师傅用一种古怪的眼神打量他一番,”你倒是有能耐。上一次掌柜带人一起出去谈生意,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事了。看来他是有心栽培你。不过,你自己也得小心着点。跟着掌柜,知道的东西渐渐多了,身上背负的秘密也就越来越多,容易招来灾祸。” 重六听出来廖师傅话里有话,心想廖师傅是所有人里跟掌柜时间最久的,是不是对掌柜的牙人生意知道的更多些。 “廖师傅……您见过掌柜负责联络的那些……工匠吗?”重六压低声音问道。 廖师傅用手指头挖了挖耳朵,用同样轻的声音说,“有些见过,有些没见过。你呢,还是能不见则不见。这儿的事,知道的越多,陷得越深。” “那……”重六刚想继续询问,掌柜的却已经在催促他一起出门了。 重六赶车的技术不太好,然而掌柜显然没有让小舜跟着他们一起的意思,于是只好硬着头皮接过马鞭,嘚儿架一声,便摇摇晃晃地沿着汴河大街上路。 掌柜说国师刚到,会在碧霞别馆落脚。那别馆在天梁城外紫鹿山脚下,是专门修缮来供前来紫鹿山参拜的贵族高官们留宿的。 汴河在此处冲积出一片沙洲。清浅的河水上漂浮着成片的白色睡莲,几间雅致简约的屋宇踏水而立,屋檐上垂下的铜铃在风中摇摆,奏出轻灵曼妙的音乐。 重六用尽力气把马拉住,用袖子擦了擦额头上冒出的汗。这一路摇摇晃晃行来好在路上车马不多,否则要是和谁家的车擦了碰了或是马受了惊,他可不知道该怎么收拾烂摊子才好。一抬头,那雕梁画栋仙气邈邈的敞亮大门让他有点望而却步,门口守卫的几个官兵模样的人已经注意到他们了,开始有人往这边走过来。重六愈发紧张,赶紧回头问车里的掌柜,”东家,我怎么跟他们说啊?” “不要停在这儿,绕到西门去。” 重六治好赶紧再次架马前行,逃一般绕过那青白的院墙。 西门处有一个身着青莲色道袍手拿浮尘的方士,一看到他们便立刻迎了上来。重六连忙勒马,幸而没有撞在那方士身上。 还没等重六说话,那方士已经先开口了,“请问车里的可是槐安客栈的祝老板?” 重六赶紧点头称是。此时身后的车帘掀开了,祝掌柜把一封信拿出来给了重六,“这是我日前收到的请帖。” 重六跳下车,把帖子双手递给方士。对方看了一眼,便用重六十分不习惯的恭敬有礼的态度对他们两人说,“国师已等候多时,请随我来。” 第13章 嫁衣(13) 管重六跟在掌柜身后,由那方士带领沿着曲折的回廊、通幽的小径徐徐前行。沿路亭台楼榭隐没在如烟的碧树仙萝之中,仙鹤漫步于莲叶芦花之间,紫霞蔚然香风袅袅。沿途往来的诸位道长方士飘然若仙,简直如仙宫堕落在尘世间了一般。重六一边走一边啧啧称叹,换来了掌柜一个眼神,仿佛在告诫他收敛一下自己那副没见过世面的土样的表情。 方士引着他们去了会客的鹭汀斋。雅致仿古的厅堂,到处种植兰草杜衡,清幽的香气盘绕在古木梁柱间。主人客人不坐椅凳,却要学古人坐席,虽然颇有意趣,却还是不免多了几分做作。 国师就坐在那黄鹤登天图屏风前的席上,一席大罗派同色系的道袍,但是上面布满细致的暗纹刺绣,头戴紫金莲冠。将近九十岁的年纪,长发雪白,面容却仿佛只有四十多岁一般年轻,虽非特别俊美,但也十分端正,胜在一股雍容庄严的气度。被他的一双乍看温润,却暗藏一种威慑之力的眼神看着,就算是闯荡半生的老江湖也不禁有种想要收敛老实乖乖变回听话的小朋友的冲动。 这便是九鸾仙子念念不忘的男人,被整个中原传颂的传奇。 掌柜恭恭敬敬地躬身行礼,动作讲究到位,眉眼低垂的角度分毫不差,简直是范本一般的长揖,“草民祝鹤澜,参见国师。” 祝鹤澜?掌柜的名字? 管重六还来不及感叹他可算是知道掌柜的全名了,便赶紧跟在掌柜后面跪拜叩首。 “二位请免礼。”国师的声音洪亮沉厚,仿佛能在梁木间盘桓几圈似的,“世烨,请祝老板上座。” 掌柜被请到了国师的右首边入席,而重六作为随从,便跪坐在了掌柜身后,低眉敛目,但是挺直了腰板。 那被唤为世烨的大罗派弟子为掌柜端上了茶,便听国师淡淡吩咐了句,“你先出去吧,将门关上。” “是,师父。” 门扉被合拢的轻响声后,会客厅里的氛围发生了某种微妙而无声的改变。明明掌柜和国师谁都没有说话,但是他们之间的某种关系,悄然翻转。 “今天上午,昭宁路宪司来见过我,跟我问起过你。我听说,他住在你们客栈里?”国师说的第一句话,简单直接,没有任何客套,仿佛他跟掌柜早就是见过面的。 “是,宪司大人目前在我小店里暂住。” “你不担心吗?” 掌柜轻笑,把手揣进袖子里,施施然道,“我做的是在主簿那里登过记的正经生意,有什么可怕的呢?” “可是你负责的那些工匠……是否都可靠?近几年,出的事可不少啊。” “我的工匠和别家的工匠没有任何区别,他们也只是做他们力所能及的。再好的药材也要有药方,要是有人不按照药方乱吃药吃死了,岂能怪到郎中的头上?” 国师沉默片刻,轻叹一声,“罢了,我也只是提醒你一句。这徐寒柯年纪轻轻,看上去弱不禁风,却不是个简单角色,颇有野心和手段。如果被他查到了你手里掌握的这些,还不知会生出些什么事。” 徐寒柯?有手段和野心? 重六回想起在山上对方和自己和盘托出忠王府一事,完全感觉不到对方有什么心机啊? 掌柜道,“他身上的秽气那么重,能活到下个月再说吧。” “你店里的人身上秽气都比他有过之而无不及,不都一样好好的。”国师顿了顿,眼神落在掌柜身后的重六身上,“这位小兄弟惹得麻烦看来也不小。” 重六紧张地咽了口唾沫,眼睛看着自己面前的方寸席位,不敢说话。 他很好奇,掌柜和国师眼睛里看到的秽气,到底是什么样的? 掌柜似乎回头淡淡扫了他一眼,“我的人,我自会护的周全。那位宪司嘛,就只能自求多福。”他伸手拿起茶碗,吹了吹,说道,“但是国师今天叫我来,不单单是为了提醒我注意一个小小的宪司吧?” 小小的宪司……都三品的大官了,这都算小? 掌柜好会吹牛…… 然而听闻此话,国师却真的露出几分为难之色,似乎在内心有着一番挣扎。片刻后,他才开口道,“你认不认识哪位能人……能有方法阻止人做梦?” “完全不做梦,还是只做美梦?”掌柜似乎完全不觉得国师问的话非同寻常,已然拿出来一副生意人的面孔,殷切地介绍道,“我认识两个人,一个要价比较高,但是做出来的东西不仅仅能做到以上两点,甚至还可以给你随心所欲地控制梦的能力。” “我不需要控制梦,只要完全停止便好。” “你确定?梦这东西虽然看上去好像没有什么用,但实际上对人的神志稳定起着重要作用。要是完全停止的话,长久下来恐怕会对脑有所损伤。” 国师缓慢而坚定地点了点头。 掌柜沉吟片刻,斟酌着说道,“梦对于方士的意义比一般人更加深重,由于失去了白日里思维的干扰,人的意识也变得更加容易受到影响,更容易与道或者秽产生反应。不少方士都是借着在梦中得到灵感证道,甚至可做到预知未来观望过去。没有了梦,对于方士来说犹如自断一臂,恐怕会在短期内逐渐损失几十年好不容易修得的道行。” “这些我都已经考虑过了。” “另外还有一点,想必国师也已经知道了。在我接下生意之前,客人需将需求的因果始末解释清楚,为何需要,将作何用,都不可有隐瞒欺骗。否则,就算我接下了这门生意,也难保将来不会出事。” 国师毫无意外,“你的规矩,我自然是知道的。” 掌柜点点头,回头看向重六,“接下来我和国师的谈话,你尽量记下来。” 重六忙将那锦盒打开,将茶碗里的水倒进砚台里一点,快速地将墨研开。又拿起毛笔,习惯性地用舌尖舔舔,舔完却忽然想起来这不是自己的笔…… 好在掌柜没有很在意的样子…… 国师看到重六拿出簿子和笔墨,表情似有些不自在。任谁得知自己的言行将会被记录的话都会有些不自在,尤其当你要透漏的是极为隐秘不愿为人知的心事时。但他并未多言,只是看着掌柜问,“你想知道什么?” “很简单,为什么不想做梦了?” 国师拨弄着缠绕在腕上的碧玉流珠,大约是在思忖着从何说起。终于拿定主意后,他缓缓开口,“五十年前不还岭那一战前后,我都曾经被噩梦缠身。但是近三十年一直都没有再出现过,直到最近这几个月……” 重六迅速记下国师说过的话,又听掌柜问道,“什么样的噩梦?” “都是相似的梦境。”国师顿了顿,眼神仿佛飘向遥远的方向,“我梦见我和勾陈先生在船上,我们在找穹极岛。” “是发生在不还岭之战之前的事?” “不错。”梦骷国师叹了口气,“当时为了关上不还岭那扇门,光靠我们几个人的力量根本不够。所以我们去向号称通晓世间一切秘密的百晓门求助。但是百晓门向来不参与凡人生死之事,六位门主中只有勾陈先生愿意帮助我们。” 祝掌柜:“这也不奇怪。百晓门本就是亦正亦邪的神秘教派,他们只关注于收集秘密和知识,凡人的生命对他们来说没有什么意义。你们几大降魔道的名门正派去找他们,说明当时也确实是走投无路了。” 梦骷点点头,叹道,“但是这勾陈先生却是有些不一样的。他告诉了我们不少关于天辜人、关于那道门的知识,而且也帮我们找到了在最短时间内提升道行的方法。根据他手中一份远古残卷,在东海外有一座穹极岛,岛上有一本穹极之书,写着这世上所有秘密。只要能看完那本书,就能得到关上那道门的方法和能力。我和勾陈先生决定出海去找那道门,其他人则去负责其他的几种增强道行的方法。只是……不知为什么,我想不起来我们到底找没找到那座岛。” 祝掌柜皱了皱眉头,“什么意思?” “说实话,我到现在也依旧为这段往事所困。我记得我们出海,在船上过了数日。也记得我们走入一团不散的浓雾,还有勾陈先生告诉我,说找到了。但是在那之后,我的记忆断断续续,如一团乱麻,我很难分辨那些是不是我自己的想象,还是后来的那些怪梦加入到我头脑中的错误记忆。等到我的意识再次变得清楚连续,我已经回到陆地上了。而勾陈先生并未与我一同上岸,他消失了。” “消失了可是他不是与你们一起去了不还岭吗?” “他的确去了,但是突然出现的,中间我们谁也找不到他。”梦骷皱起眉头,初见面时那种一切尽在掌控的气度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年轻人般的困惑和茫然,“勾陈先生……我总觉得有些奇怪。这些年来,我们找不到任何关于他的传闻或只言片语,就连那些他写过的文册都渐渐消失在世间了。就算是百晓门中人也对他避而不提。这些年来我一直在努力回想不还岭那段往事,但他就像是沙子,不管我怎么尝试,他都在快速地被我忘记。到现在,我脑子里只剩下他的名字,甚至连他说话什么声音,性格什么样,都不大记得。” “百晓门六位掌门都不愿透漏他们在俗世的身份,所以都戴着面具。就算是他们六人之间都互相不知对方的长相。你们想必也没见过他的面目吧?” “没有。” “那……你在梦里看见了什么,让你这么怕?”掌柜问。 国师极力掩饰,但是重六还是看出了他眼睛深处弥漫的惊惧。 是什么,让方士三道魁首也这般恐惧? “一定要说么?”国师低声问。 掌柜没有说话,只是定定看着国师。 国师终究还是退让了,开口道:“……我梦到了那座岛……我梦见我和勾陈先生上了岛。那座岛上,没有任何花草活物,只有很多用巨大的石头堆起来的奇异宫殿,是我从未见过的。所有的柱子都出奇巨大,就好像是从海底升起来的,覆盖着枯死的海藻和珊瑚,甚至还有远古时候的海螺嵌在上面变成了石头一样坚硬的东西。 我们看不出来那些东西是什么时候建造的,只是能感觉到它非常古老,甚至可能比我们人出现的时间还要早。看着那些倾斜的柱子、还有墙壁上那些保存异常完好的雕刻,我就感觉到……很怕。说不出为什么的怕。在梦里我身上所有的汗毛都竖了起来,甚至能闻到那种鱼和贝死去后腐烂流水的腥臭味。 但是勾陈先生十分兴奋,他不停往那些废墟深处走,不管我怎么叫他,他都不回应。我只好跟着他往里走。说是走,实际上跟爬进去的也差不多,根本没有适合人通过的路,那些石头那么巨大,我们爬在上面就像蚂蚁一样渺小,我想不出当初建造它们的人是怎么把它们运到岛上来的。” 国师描述的十分详细,重六跟着他的话,不知为何眼前也出现了一些浑浊而庞然的巨大黑影。它们被古老的海贝骨骼覆盖,扭曲着古怪诡异的角度刺向天空,仿佛是某种已经失落了数万年的传说遗迹,保存得却异常完整。 那些废墟里,找不到一扇适合人通过的门,所有的东西虽然十分巨大,但仿佛并不适合有两条腿的生灵行走,障碍太多,到处都是沟渠缝隙,一个不小心就会掉入裂缝,或是撞伤额头。 “所有的感觉,都太真实,就像是正在发生一样。我还记得我们看到在一面斜着的墙壁上,有一片嵌入石头里的十分完整的海螺骨骼。不像是现在还存在的品种,一个巨大的螺旋形外壳,直径足有大约七八米,我本以为那是某种上古时代海里的虫,但又看到从那壳里伸出来两道脊椎骨,骨头的顶端都长着头。而且那头骨,看上去有点像人……那螺旋的形状保存的太完好,看的时候不知为何有种要把人吸进去的感觉。我记得我往前走了几步,伸手去摸。可是一摸上去……竟然是软的。” “软的?” “嗯,不仅仅是软的,而且还有温度……” 第14章 嫁衣(14)) 浩渺无际的大海之上,一座无人涉足的神秘岛屿。岛上遍布时间之始就已经存在的遗迹和早已死去的变得和磐石一般坚硬的骨骸。在这样的一个地方,你却摸到了一个有温度的、柔软的活物。 任谁都会受到出其不意的惊吓。 梦骷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一时间屋里十分安静。 “我当时喊了一句,‘这东西是活的’。勾陈先生却告诉我,在那座岛上,生和死、道和秽之间的界限非常模糊。他似乎一点也不害怕,反而非常开心似的,说他终于找到那里了。 我们越走越深,我渐渐失去了方向感,不确定自己是在向上走还是向下走。到后来我累极了,那难走的路甚至令我产生了我并不是人的错觉,好像我是在地上像蚯蚓一样爬行似的……然后……我们在一个十分巨大的空间里停了下来。 那里很黑,我就算是持着光明咒,灯光也无法照亮所有范围。我们只能隐约地看到,面前有一座非常高的雕像。好像是什么蹲着的东西……当时一看到那尊雕像,我就有种……从未有过的恐惧……我感觉自己进入了一个绝不该进入的地方。我告诉勾陈先生我们应该离开,他却问我,还想不想要穹极之书。 当时我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所有人都在为了关上不还岭的门而竭尽全力,我仅仅是面对一尊雕像就要放弃吗?所以……我留了下来。在梦里我就像是分裂成了两个人,一半的我知道我必须马上逃跑,但是身体却并不听我的使唤。 我只能看着勾陈先生站在那尊巨大的雕像前,嘴里念念有词,好像在计算什么一样。他在地面上选定了一个地方,把灰尘泥沙清掉后,我们看见了一道奇怪的记号。” 掌柜在这里忽然插了下嘴,“你还记得标记的样子吗?” 梦骷苦笑道,“我每天晚上都会看见,本来不记得,现在也记得了。”他说着,向指尖吹了一口气,然后开始在空中勾画。一道淡淡的青烟在他指尖过处留滞下来,渐渐形成一道复杂的,仿佛几颗星星套在一起,还有一些奇异的曲线的圆形图案。 掌柜轻轻咦了一声,看着那青烟渐渐散开,眉头却蹙了起来。 “你认识这记号?”梦骷问道。 “在某本古籍上见过,如果我记得没错,这记号代表……门。只是门后到底是什么,还没有定论。” “门?”梦骷面上现出了然之色,“怪不得……” 门? 重六脑子里有些好奇地想着,不还岭那道被天辜人打开的通往秽世界的门,是否也跟这道记号有关系? 他很想询问,可惜这里没有什么他插得上话的地方。他只能继续奋笔疾书。 “勾陈先生用一种我听不懂的语言说了一段话,然后他割破了自己的手掌,把血淋在那记号上。好一阵什么都不会发生,但是……接下来……” 国师的话忽然卡住了,就像是被什么东西塞住了喉咙一样。他的脸色忽然变得苍白,神情也和刚才大不一样,像是被极度的恐惧摄住了。 掌柜轻声说,“不要急,慢慢来。” “我……我没办法形容……那种景象……我不知道我看见的到底是什么……可能是光……但是那光是会蠕动的……我……”国师的字句破碎凌乱,重六根本无法记录。他为难地看着掌柜,掌柜给了他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便站起身来走到梦骷面前,跪坐下来平视着国师的双眼。 “跳过那些你不理解的,说你能说的。”掌柜的语气与刚才略有不同,更加轻柔,多了些诱导的意味。 梦骷国师闭上眼睛,仿佛再一次回到了他的噩梦里。汗液浸湿了他两鬓的白发,原本比实际年龄年轻的容颜却在一瞬间苍老了三十年不止。 “那好像是章鱼一样的东西……那雕像的头,从中间某处打开了。门后的东西……我不知道那都是什么……但是,有一个人影,戴着面纱,我看到从他身上伸出来了一些……触须一样的东西,将勾陈先生抓住了……勾陈先生在惨叫,他被抓住的皮肤像蜡烛一样在融化。” 梦骷的身体在剧烈颤抖,仿佛再一次看见了那骇人的景象,听到了勾陈先生凄厉的惨叫声。他继续说道,“我当时……我本应该救他……但是我不知为什么,一动也动不了。我从没有那么害怕过……那些门后的东西……比死亡和虚无还要可怕。 我看着他被分解……他的肌肉暴露在空气里,他的五脏六腑被完美地一一取出,被那些触须卷起到那个戴着面纱的人面前,他好像是在观察那些内脏……那些肌肉骨骼…… 但最可怕的是,勾陈先生一直都没有死。就算在他的肠子被细致地拉扯在空中的时候,他也仍然是活着的。我听到他在惨叫的同时,好像有对着那个人影喊,拿走吧……全都拿走吧…… 就在那个时候,我终于能动了。但是我没有鼓起勇气救他,虽然他大概也已经无药可救了……我逃走了。 我没命地逃,像蜥蜴一样子地上爬,爬过那些沟壑缝隙……我的头脑中一片空白,唯一的念头就是我要离开,我不要死在那扇门后,不要死在那个戴面纱的人手里。当我奇迹一样从废墟里冲了出来,跑向船的时候,我发现船上的所有船员都失踪了…… 这个时候,我总是会听到一阵毛骨悚然的咆哮声,当我回头的时候,会看到废墟在崩塌,烟尘中有很多……蠕动的触须一样的东西伸出来,梦也就是在那个时候醒了。” 别说国师,重六光是听着脑子里就有点发蒙。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国师和掌柜一样会某种法术,在他叙述的过程中,重六恍惚真的能看到那些他叙述的景象,鼻子里甚至也还残留着几许令人作呕的贝类的肉腐烂的腥馊气味。 这种通过别人的叙述,面前却出现具体的景象的情形最近好像经常发生?是自己想象力太丰富还是……不太正常? 祝掌柜轻声问了句,“每天都是相同的梦境内容吗?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大概是从半年之前,但并不是每一次都这么完整。最开始我只是梦见我和勾陈先生在废墟里面走,怎么走都走不到尽头……后来内容越来越多,细节也越来越多,我能感知到的东西也越来越真实……如果说最开始还只是梦,到最近,就好像我又重新回到了那个地方。就算醒来,我也会疲惫不堪,仿佛一晚上都没有睡过。 但最让我担心的……是从大约一个半月前开始,我醒来后,发现自己的衣服是潮湿的,膝盖上袖子上还沾着海泥的印子。到前天我醒来,发现手里攥着一枚海螺……” 他说着,将一样东西从袖子里取出来,放在桌案上。 说是海螺,更像是印着海螺形状的一块石头。重六轻轻吸了一口凉气。 从梦中带出的东西……那诡异岛屿上的东西…… “梦变得越来越真实了,甚至开始影响到了现实……你觉得,你的梦,是你丢失的那一段在海上的记忆吗?” “我说不好……因为在梦里,勾陈先生定然不可能活着了。但是我们明明在不还岭还有与他一同抗敌。” “他一直戴着面具,你们又怎么能确定不还岭的确是他?” “……我们确实不好确定,但勾陈先生会的那些术法,就算在百晓门也是旁门左道,更何况他天赋异禀,世上想要找到第二个恐怕也没那么容易吧。更何况谁会想要冒用他的名义去送死?” 掌柜站起身来,在厅堂里缓缓踱着步,似乎在思考些什么,“在开始做梦前,你有没有做过什么你认为与这段梦的出现有关的事?或是遇到过什么人?” 国师思索许久,摇摇头道,“想不起什么特别的事。这些年我也渐渐放手红尘俗务专心修行,就连太衡院和大罗派的事务都很少参与了。原本打算明年就像官家请辞国师一职回归山野。” “世间万物总要有因才会有果,有力量推动事物才会运转。若是没有触发,怎么会忽然开始呢?”掌柜露出困惑之色,突然转头看向重六,“六儿,你觉得是什么原因?” 重六瞪大眼睛,伸手指了指自己,“您这个问题是设问修辞,还是真的在问我?” 掌柜失笑道,“不要耍小聪明,有没有点什么想法,快说。” 重六瞟了一眼国师,看对方竟也认真看着他,仿佛打算认真听他的“高见”一样。他赶紧压了压条件反射般涌上的惊慌,用笔杆子戳着下巴,“小民那就斗胆了……小民在想……如果没有什么事件引发的话,那是不是跟时日有关?比如某个特殊的日子啊……特定年岁的生日啊……” “半年前……是我九十寿辰前后。”国师现出一种半是了然半是恍然的神色,“难道……” “人寿数将近时,与秽的联系会渐渐紧密。”掌柜的眼神微转,黑沉沉的眼眸中带着一丝寒凉,“你为皇家那么多人测算过他们的寿数,可有算过你自己的吗?” 国师陷入不祥的沉默,半晌摇了摇头。他看向掌柜,那肃然的眼神中却带着一丝哀求似的,“每过一个晚上,我的梦都会变得更长一点。那触须,现在距离我只有不到百步远了……我不知道,当它碰到我的时候……会发生什么。” 是啊,会发生什么呢? 会不会再也醒不过来? 会不会在梦里陷入勾陈先生一般的境地,并且被永远困在那远古而恐怖的岛屿上? 想一想,确实是比死亡本身还要恐怖的未来。 “我认识一位工匠,可以为你打造一只铜盆。你每天睡觉前用这铜盆盛水洗脸,就可以一夜无梦。只不过洗脸的时候要遵循一套复杂琐碎的仪式,一步都不能错,日日如此,坚持大约五年方可。” 国师的眼中绽放出一道明光,“若是此事能成,不论付出多少代价,我都愿意!” “我自会去联系这位工匠,不过定金的话,我想你近几日就可以给我。” “请说,我马上去准备。” 掌柜弯起眼睛,笑容明媚亲切,“我要九鸾仙子那把凤翎拂尘。” 第15章 嫁衣(15) 这是掌柜今晚第一次对国师提到这个名字。但是一看国师骤然改变额脸色,重六就知道他记得。 记得那个被他选择遗忘的、曾经的天之骄女。 梦骷避开了掌柜的视线,一层无形的保护壳瞬间盖在了那刚刚流露过最脆弱的恐惧之色的面容上。重六初见梦骷时的那种高高在上的肃然又再次出现了。 “为什么你需要九鸾仙子的拂尘?”国师的语气有些生硬。 重六隐约知道,掌柜要九鸾仙子的拂尘其实没什么用,不过是用这个借口逼国师去见九鸾一面。要不是碍于身份地位悬殊,他几乎要给掌柜鼓掌叫好了。 掌柜施施然道,“天气渐渐热了,弄个拂尘来赶蚊子。” 国师显然也听出来掌柜只是信口胡扯,并不打算认真回答。而他处于有求于人的境地,也无法太过强硬。他只好用一种没什么感情的疏离语气说道,“我与她已经五十余载未见面了,那拂尘是她随身之物,她不一定愿意给我。” “只要你肯认真去求,她一定会给你的。”掌柜说着,语气却柔缓了些。明明看上去比国师年轻一大截,语气里却带上了几分长者劝诫少年人的语重心长,“很多事,一直逃避只会无路可退。都这么多年了,你现在又遇上了这样的事,你还怕什么呢?” 国师的表情看似未变,但重六看到了他眼神中的闪烁。 从碧霞别馆出来,重六正驾着车摇摇晃晃往天梁城走,忽然感觉耳边很近的地方传来掌柜的声音,那说话间的气息都落在了他的耳朵上,“刚才国师讲过的那些,都记下来了?” 重六吓得一个激灵,回头就看见掌柜近在咫尺的雪白的脸。 重六拍着胸脯道,“东家,您这样是要造成车马事故的!” 掌柜笑吟吟地,“你今天表现不错,本来想夸你两句,你反倒凶起我来了。” 重六抓抓头,腆着脸笑着说,“我哪敢凶您啊,您可是连国师都不敢得罪的大人物!” “他不过是有求于我,现在才放低姿态。等到我将他们需要的东西交到他们手上,契约也签完之后,大部分的人都会换一副面孔。”掌柜靠在车门边上,慢悠悠地整理着自己衣服上的褶皱。 “东家,您和国师以前就认识吗?” “嗯,也算是有些渊源。” “东家,您开客栈之前是干什么的啊?怎么知道这么多连方士都不知道的事?”现在天色已经不早,官道上也没什么车马,重六驾车时也没那么紧张了,便开始尝试着询问已经装满到快要溢出的好奇。 掌柜笑道,“怎么?这就开始查我的户籍了?” “不是不是!我就是好奇……您要是不愿说就不说了。我也就是瞎问。” “那我们来交换吧。” “交换?” “是啊,我对你的了解也不多。当初你被介绍进来的时候,我只注意你做事伶俐而且又识字便收你进来了。”暖风吹起掌柜额前的几缕发丝,风轻云淡的飘然。 “掌柜,我就是普通人一个,放人堆里都找不出来,哪有什么可说的啊。” “你见过几个店小二能写你这样一手好字?”掌柜拿眼睛觑着他。 重六刚想开口,掌柜却忽然咦了一声,眼睛瞥向一条并入官道的岔路上一骑飞驰而来的骏马。那高头大马行坐着两个人影,前面的一个头低垂着,身形瘫软,像是没有意识。 重点是,那两个人重六和掌柜都是认识的。 那不是柳盛和徐寒柯吗?徐寒柯那是怎么了? 为了避免和柳盛的马相撞,重六老早就开始勒马。掌柜却扬声喊道,“柳大人,你们这是从哪来啊!” 柳盛在他们前方不远处停了马,转过头,却露出一张汗水密布神色惊慌的脸。 隔着老远,重六却闻到一股子阴湿的腥味,有些像是陈年的泥土埋藏了太多腐烂的叶子和昆虫尸体的味道。 掌柜皱起眉头,看那徐寒柯低垂着头,似乎对于他们的呼唤毫无反应。 “徐大人怎么了?”掌柜的声音失去了之前的轻盈,变得谨慎小心起来。 “我们在百蟊泽遇到了意外,我现在得带他去找郎中!”柳盛的声音紧促,说着就要再次策马前行。 可是此时,原本一动不动的徐寒柯忽然剧烈抽搐起来,整个人几乎像是羊癫疯了一样,然后一低头,开始撕心裂肺地呕吐。他吐出来的是某种发绿的粘液,里面盘结着一团团仍旧在蠕动挣扎的蠕虫、蜘蛛、蚯蚓、蜈蚣等令人头皮发麻的恶虫。 伴随着那些呕吐物,一股强烈的、令人作呕的恶臭也随之袭来。 重六感觉自己的头皮都炸了。掌柜也用袖子掩住鼻子,向车里缩了缩。 柳盛更是着慌,连告辞的话都来不及说了,扬鞭催马狂奔而去。 重六喃喃道,“还是出事了……” “他秽气缠身,这是早晚的事,跟你没关系,别乱想。”掌柜伸手按了按他的肩膀,“百蟊泽那种瘴气横行的地方,就算是当地最有经验的猎户樵夫都不会去,他们没事跑去那干什么?简直是找死……” “但是东家……朝廷大官要是真的死在我们客栈里了……我们不是也要跟着倒霉吗?” 掌柜想了想,有些烦躁似的揣起了袖子,“你说的也是……唉,现如今这世道想安安静静坐点小本生意是越来越难了。” 小本生意…… 都做到国师头上去了……哪里小了?重六腹诽道。 …………………………………………………… 他们赶回客栈的时候晚饭点已经过了,夜幕降临在天梁城上。汴河大街上有头有脸的酒楼大都已经打烊,不少做夜间买卖的小摊贩们却将推车小铺连了一整条街。他们的客栈原也该进入打烊阶段了,可是大堂里灯火通明,竟有不少官兵模样的人出入。 重六暗道不妙,看来柳盛果然向官府求助了…… “东家……怎么办?” 掌柜往大堂里瞥了一眼,看到一名身穿知县官服体态圆润的老爷在一张桌子前坐着喝茶,便露出一个微笑,“不必担心。” 马车一停,小舜立刻飞奔出来,前言不搭后语地叙述着柳盛带着昏迷不醒的徐寒柯回来到处找大夫,过了一会儿大夫吓跑了不说,又来了一对官兵,晚饭后不久就连知县都亲自跑来了。 整个槐安客栈附近的小摊贩全被赶跑了,简直如发生了凶杀案一般。 看着门口那些腰间挎刀凶神恶煞般的士兵,重六和小舜大气也不敢出。可是掌柜却仿佛十分放松,施施然带着他们两人进了堂子。 那位知县许韫许大人一派官老爷的排场,正襟危坐,旁边还有个主簿模样的人在给他扇扇子。朱乙和福字几个帮工在旁边站着不敢说话,廖师傅倒是坐在另一张桌子那慢悠悠地喝着茶…… 掌柜迈进门槛的时候许大人刚好抬起眼睛,那神情忽然就变了。他忙站起来快步走向掌柜,“祝老板,你可算回来了!” “许大人。”掌柜仍旧用他那标准工整的姿势做了个长揖。 那许大人赶紧一把抓住祝掌柜的手臂,拉他去一边嘀嘀咕咕地说着什么,显然没有半分官府老爷的气焰。 重六这才放下心来。也是……就连国师都忌惮掌柜,这小小的七品知县应该也不在话下。而且掌柜能在这天梁城做他那诡异的牙人生意这么久畅通无阻,想必跟官府走动也比较频繁。甚至……说不定这位许大人也曾经是掌柜的客人? 重六闻到空气中有一股之前在官道上闻到过的臭味。而且,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总觉得在灯影的浮动间,能看到一些……丝状的影子?但是当他仔细去看的时候,又什么都看不见了。 那种感觉,就像你在林木茂盛的地方钻过,忽然感觉脸上好像黏上了一丝蜘蛛网,但是用手去摸却什么都摸不到的膈应感觉。 他的汗毛自从进了客栈,就没有躺下来过…… 总觉得……客栈里多了一些东西…… 不仅仅是那些官兵,还有一些不太能看见的东西。 掌柜此时转头吩咐道,“小舜,你选一匹马,连夜去紫鹿山,把松明子找来。六儿,你跟我过来。” 小舜一直负责马厩,骑马的技术也是所有帮工里最好的,由他去找人再合适不过。重六则赶紧跟上掌柜和县太爷,直奔北楼。 不少客人都站在面向中庭这一侧的回廊里看热闹,交头接耳的。北楼的楼梯前守着官兵,只是那些本应天不怕地不怕的兵大爷们此时也都是脸色煞白,眼现惊惧。重六听到一两个在旁边议论着,零星的字句飘到他耳朵里:“太邪门了……” “虫子从他眼睛里……” 听着……怎么有点像是之前徐寒柯给他描述过的,忠王身上有过的症状? 他们来到徐寒柯的房间门前,开门的赫然就是柳盛。 “是你们?许大人,我让你去请国师,你派人去了吗?”柳盛严厉地问道。 许知县紧张兮兮地回答,“柳大人……还是让祝掌柜先看看吧。这方面的事,他懂得多。” 可是柳盛却用一种怀疑的眼神盯着祝掌柜,脑子里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柳大人,不妨先让我看看,恐怕国师过来也没有这么快。”掌柜用柔和的语气劝解道,”柳盛终于向旁边让了一步。 重六却没忍住大大滴打了个喷嚏。那臭味实在太强烈,若不是他还没来得及吃晚饭,只怕已经吐出来了。 空气……变得浓稠了……他几乎能感觉到那种蛛丝状的东西密集地塞满了整个房间,丝丝缕缕地从敞开的房门伸展出来,抚摸过每一个人的面庞。 房间里,徐寒柯躺在床上,双目紧闭,脸色惨白中透着青黑。在床边,有一滩脓绿的黏液,还没有清理掉。 “你们去百蟊泽后,发生了什么?”掌柜一边走向徐寒柯床边,一边问道。 柳盛道,“没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只是在沼泽边走的时候他被树根绊倒摔了一跤,他的手划破了。我给他包扎了一下。” “你们有没有遇上……一阵浓雾?”掌柜用手指从徐寒柯嘴边沾了一点那种脓绿的呕吐物,放到鼻子前闻了闻。 柳盛愕然,“你怎么知道?” “我知道这是什么了。”掌柜叹了口气,摇摇头道,“这是须虫瘴。” 第16章 嫁衣(16) “什么?”柳盛皱眉,一脸困惑。 “从刚刚宪司的症状来看,是染上了须虫瘴。”祝掌柜的声音轻缓寒凉,宛如在徜徉在地下的暗河,“一种特殊的瘴气,无形无色,但是奇臭无比。有人说它只是一团毒气,也有人认为它有一定的意识。所有被它感染侵蚀地地方,活物都会发生某种……转变。” “什么样的转变?” “昆虫不会受到影响,但是凡是禽类兽类甚至是人,都会渐渐被转变成虫群。有点像是冬虫夏草,只不过冬虫夏草是把虫子变成草,而须虫瘴是把人变成虫。” 一阵静默。 重六回想起徐寒柯描述的忠王死状,好像是有那么一点像冬虫夏草的冬人夏虫版本? 这样可怖的死法,难道也会发生在徐寒柯身上? 柳盛终于问道,“所以……这个什么瘴是鬼?” “那要看你如何界定什么是鬼。”祝掌柜一边说着,一边翻开徐寒柯的眼皮看了看,“很多人喜欢把所有他们不认识或不理解的东西称为鬼,方士们认为所有被晦气污染的东西都可以被称为鬼,也有人认为只有已经死了却还遗留在人间的东西才能被称为鬼。须虫瘴是怎么产生的,什么时候出现的,如今已经不可考。但它们的数量已经变得十分稀少,或许再过上一两百年就会彻底消失。” “那……有救吗?” “他今日才染上须虫瘴,或许还有救。只不过,你必须严格按照我的要求做,一步都不可放松。否则,要是拖得久了,我便也没办法了。”祝掌柜神色肃穆地看着柳盛。 柳盛抿了抿嘴唇,重六注意到他的手紧紧攥成了拳头。 柳盛似乎对掌柜存着不小的戒心,为什么? 徐寒柯如果真的和忠王是类似的症状,难道忠王也去过百蝥泽?可那么尊贵的一个人若是来过天梁城,怎么会没人听说过呢? 该不会……就连忠王也和掌柜的生意有点关系? “我该做什么,你说吧。”柳盛终于下定决心,如此说道。 掌柜道,“须虫瘴最怕寒冷,而我们这儿气候温暖湿润,最适合它们繁衍。我们需要把宪司移去菜窖,那里比较阴凉干燥。不知道县太爷能不能想办法多调来一些附近城镇里窖藏的冰块。把宪司放到一只浴桶里,然后把冰块放在四周,尽量把温度降下来,可以令须虫瘴进入暂时的沉睡。” 许县令马上说,“好,我这就去办。”说完便匆匆奔出。 重六道,“我现在就去把浴桶弄到菜窖里去。 “六儿,先不要忙。你先去我房间里,在药柜那找一个写着’麝香’的,把里面的盒子拿上,直接到菜窖来找我们。但是记住,千万别打开。” 重六忙应下,匆匆跑去后院。 那占满一整面墙的药柜实在有太多小格子,重六猫着腰找了半天,才在上次掌柜蚕蛹的药柜斜下方隔了几排的地方找到了写着麝香字样的。拉开后,果真有一方黑檀木制成的盒子。 那盒子上着锁,表面上有人用刀子刻下了歪歪扭扭的陈年字迹:千万勿开。 重六确定这肯定不是掌柜刻的,字迹太不一样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做哪一单生意的时候要过来的酬金。 越是让你不要开,你就越会想开。重六简直不知道刻这字的人到底是想让人开还是不想了。 他带着盒子跑去菜窖,便看到几个帮工正在把浴桶抬下去。而廖师傅站在一旁看着,手里断了个茶盘,上面放着几只茶碗。 “廖师傅,您也要进去?”重六好奇地问。 “是啊。”廖师傅长长叹了口气,“这事啊……是越来越多了。” 菜窖中间浴桶已经安置好了,徐寒柯被柳盛抱着,小心翼翼地放到了里面。掌柜指挥着众官兵帮忙把所有的菜和酒坛都搬了出去,很快菜窖就被清空了。 过了一会儿,许大人也派人担着好几大块冰回来,说是把整个天梁城一半的窖冰都给搬来了。冰块被堆在浴桶的周围,不一会儿整个菜窖里便弥漫着沁骨的寒意。重六站在里面,只觉得一丝丝的凉气儿直往衣服领子里钻,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好了,除了我、廖师傅、柳大人和管重六留下,其他人都必须离开。把菜窖的门看好,除了我们四人和一位道号松明子的方士,谁也不能放进来。不管你们听到什么声音,闻到什么气味,都决不能擅自进来。“掌柜对许县令嘱咐道,一字一句都十分慎重。 许县令用一种带着困惑和惊怖的信服点了点头,跟柳盛行了个官礼便离开了,带走了所有的兵卒。 看着菜窖的门被关上,最后一道从外面照射进来的灯光被一点点切断,重六骤然感觉到一种细密的阴冷层层推进过来,迅速将整个菜窖淹没。 他忽然对于自己即将要看见的东西有些紧张和害怕。 掌柜跟廖师傅使了个眼色。廖师傅便拿出他那枚紫砂壶,开始向着三只茶碗中倒入壶中的”茶水“。那茶水是深琥珀色,但是没有一般茶水的清透,显得十分浑浊浓稠。 掌柜忽然凑到重六耳边轻声说,”你不是一直想知道他壶里是什么么?“重六猛然转头看着掌柜,仿佛一只在林中骤然被发现的鹿。 掌柜心情很好似的低笑两声,若无其事地走向廖先生。他端起一碗茶,看着柳盛和重六,“一会儿我会打开这盒子,在我将它重新关上之前,我们所有人都必须在嘴里含一口廖师傅的茶。但是,千万记住,绝对不能将茶咽下去,哪怕一点点也不行。如果需要离开,则一定要等到踏出菜窖的门之后,将茶水吐在地上。如果发生了任何意外,导致你们咽下了茶水,要立刻让我知道。这事关性命。” 事关性命? 这茶廖师父不是天天喝吗?为什么会事关性命? 重六伸着脖子,端详着那杯子里的液体,也看不出个所以然。 柳盛皱眉看着托盘里的茶水,“这是什么?” “茶。”廖师傅简单地回答道,带着中不容辩驳质疑的威慑力。 柳盛没有动手拿茶的迹象。 重六见状,犹豫了一下,便率先走上前去拿了一碗茶。刚要凑到唇边,掌柜却忽然按了一下他的手背,提醒道,“对了,忘了告诉你们,这东西的味道可能不太好。” 重六看看那茶水浑浊黏稠的颜色,在暗淡烛光下,表面似乎漂浮着一层油腻的色彩,就好像糊了一层油一样。 感觉……有点恶心…… 他尝试着凑到鼻子跟前闻了闻,闻到一股似乎像是泡的过浓的隔夜红茶再加上菜籽油的诡异气味。 重六看了掌柜一眼,而掌柜勾起嘴角,率先含了一口茶到自己的嘴里。 重六把心一横,也啜了一口那浓油的液体。 下一瞬,重六的整张脸都皱得像是被一双愤怒的手胡乱团出的纸团。 在此之前,如果有人问重六世界上最难喝的东西是什么,他会回答东旺街田记药铺的清热解毒药。而现在,这碗茶的味道之恐怖已经刷新了他对于“难喝”这一概念的认知。 第一印象是酸和苦,酸到上头的地步,其中还混杂着浓重的涩味和一丝丝若有若无的辣味。若光是舌头上的味觉也就罢了,最令人难以忍受的是那冲入鼻腔中和味觉纠缠在一起的酸腥味,让人联想到爬满蠕动蛆虫的腐烂肉类,或是被冲上岸边被太阳晒得发白起沫的死鱼。 重六第一反应就是想吐,不仅仅是想吐出嘴里的液体,就连胃里的液体也要跟着出来了。他整个身体绷得弓一般紧,竭尽全力才忍住没吐出去。 等那股子生不如死的劲儿过去了之后,重六这才发现这么半天他都死死抓着掌柜的手,攥得那皮肤都红了。重六大惊失色赶紧放开,小心翼翼地抬起眼睛,却发现掌柜脸上并没有生气之色,只是对他扬起一边眉毛,动作略微浮夸地看了看自己的手。 柳盛见状,便也只好试探着含了一口“茶”,然后他立刻抱住脑袋蹲了下去,几乎像是要捶胸顿足一般。 重六分外能理解他现在的心情。 反观掌柜看柳盛的样子,仿佛还有点幸灾乐祸? 只有廖师傅没有含茶,只是偶尔把壶凑到嘴边喝一口。现在重六知道为什么廖师傅身上杀气总是那么重了,谁要是天天喝这玩意儿,都得心情差到想杀人吧…… 大家嘴里含着茶不能说话,一时间菜窖里分外安静。掌柜拿起那黑檀木盒子,从衣领间拽出一把红绳拴着的黄铜钥匙,将那盒子上的锁打开了。 刹那间,一股异香扑面而来,盈满了整个菜窖。那香味浓郁到几乎有一丝丝发臭的地步,但却并不令人讨厌。重六看到盒子里有一块黑乎乎的东西,似乎还覆盖着毛发。 下一瞬,重六和柳盛嘴里的茶都险些喷出来。 随着香味的扩散,空气中多了什么东西。 就像是原本看不见的东西,忽然渐渐从黑暗里析出一样,他们注意到,这地窖里不仅仅只有他们。 空气中满满当当地漂浮着一些发丝状的形体,似乎是烟雾,又仿佛是有实体的。它们在空中扭动着、蜷缩着,相互缠绕又分开。而所有这些丝状物的根源,全都连在浴桶中的徐寒柯身上。 第17章 嫁衣(17) 在那怪异浓烈的香味中,千丝万缕的瘴气纠缠扭动。它们缠绕在所有人的身上,宛如蛛网一样没有重量没有触感,却细细密密无孔不入。重六抬起自己的手臂,便看到那些粘丝状的东西在他的手臂上盘绕着,悬挂着,宛如破损的蛛网一样随着他的动作来回舞动。但是没有任何粘丝接触他们几人的面容,仿佛它们都不由得避开了他们的头一样。 至于廖师傅就更加神奇,他就像是这千丝万缕中的一座孤岛,没有任何粘丝缠结在他身上。 重六隐约意识到,那所谓的须虫瘴好像是怕这茶水的。 徐寒柯的身体忽然开始剧烈颤抖,喉咙深处发出古怪的、昆虫一样的咯吱声。柳盛忙想要上前查看,但是掌柜对他摆摆手,示意他不要动。却见掌柜轻步走到徐寒柯身后,用手轻轻拖住他的下巴,让宪司抬起头来。重六看到宪司的眼皮在动,却不是眼珠转动那种动,而是……有什么东西在顶动眼皮一样。 掌柜见状,对着廖师傅伸出手。廖师傅便将掌柜刚才用过的那杯茶递上。掌柜用手指蘸了茶水,在徐寒柯的额头上画了一道符号。一画完,徐寒柯的身体再次剧烈痉挛起来,他脸上的皮肤下面开始不停有东西拱起又下限,令人几乎可以想象数不清的蠕虫在皮肤下面爬行。 到了这种地步,人真的还有救吗? 下一瞬,仰着头的徐寒柯突然睁开了眼睛。 只是那双眼睛,却仿佛不再是人的眼睛,而是两颗玻璃珠,而后面还有另外一双眼睛在透过它们望着这个不属于它们的世界。 那双眼睛与掌柜的双眼锁在一起,定定地相互对视。 谁也没有说话,只有徐寒柯的身体偶尔抽搐一下,发出一阵咯吱咯吱的、类似昆虫用腹腔或振翅发出的怪声。片刻后,掌柜抬起头来,扫视了所有人一圈,然后指了指菜窖大门的方向,之后便率先大步走向通往窖门的木楼梯。重六紧紧跟上,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想要离开那瘴气四溢又冷又阴的菜窖。他只希望这件事之后,那菜窖还能安全地储藏蔬菜…… 在从窖门爬出来的时候,重六看着那些蛛丝粘网状的东西仿佛“恋恋不舍”地从他的身上剥离下来,一口悬在胸中的膈应感也终于跟着放下来。脚一沾地,他立马奔到附近一个装烂菜的桶旁边,把嘴里那恶心的液体吐出来,紧跟着一阵干呕,止都止不住,眼泪跟着胃里的酸水一起上涌,却也带不走那嘴里残留的恶心味道。 一只手轻拍着他的后背。重六好不容易缓过劲来,却发现是掌柜在帮他顺气。 “廖师傅每天就喝这个?”重六哑着嗓子说,“他可太不容易了……” 掌柜忍俊不禁,“这会儿你还有闲心心疼人廖师傅?放心吧,廖师傅早就喝习惯了。” “是啊,这东西就像豆汁,第一次喝感觉像在喝泔水,多喝几次就咋么出人间美味来了。”廖师傅在一边用自嘲的语气说着风凉话。 而另一边,柳盛也扶着墙作呕连连。他狼狈地用袖子擦了擦嘴,瞪着祝掌柜问,“到底怎么样了?刚才你打开的那个盒子是什么?” “那是一只被秽感染的雄麝尸体上摘下来的香腺。凡是闻到这股香味的人,在三天之内必死。” “你说什么!”柳盛立刻急了,直接拔刀对着掌柜。 掌柜语重心长地摇摇头,“年轻人,不要总是这么急躁。我话还没说完呢。这香气虽然会害死人,但是我们都含了一口廖师傅的茶水。这茶水有避秽的功效,所以我们都不会有事。至于宪司大人……须虫瘴本没有形体,无处不在,很难对付。而那香气对于任何形式的生命都有抑制和毁坏的作用。两两相克,我们只需要让徐大人在那香味里待上大约十二个时辰,须虫瘴便会回缩到他的身体里,进入休眠状态。他就会暂时脱离生命危险。” “回缩?不能清除吗?” “瘴气一旦入体,就已经与血液融合,遍布全身。要想彻底消除已经不可能。但是由于他发作时间尚短,须虫瘴还没有变得太强大,所以我们才有机会让它‘入睡‘。” 柳盛仍然紧握着手中的刀,眼中怀疑未散,“你的手里,怎么会有这些奇怪的东西?你又怎么会对须虫瘴这么熟悉?” 掌柜揣起袖子,很有耐心似的看着剑拔弩张的对方,“你们来我客栈住了这几天,不就是在查我吗?难道问了那么多人,还没问出来眉目?” 柳盛眯起眼睛,语气生硬冷峻,“忠王身上的也是须虫瘴。” “既然你们会去百蟊泽,猜的也算是八九不离十。的确,我自从听到关于忠王生病的消息,就猜到他中了须虫瘴了。” 柳盛面上闪过一丝杀意,“就凭你这句话,我就该将你立刻收监提审。” “但是你不会。”掌柜微笑,那笑意却没有蔓延上眼角,“毕竟能审我的人还在菜窖里呢。稍有差池,他就见不到后天的太阳。” 重六的眼睛从掌柜瞟向柳盛,又从柳盛瞟回掌柜,紧张得刚才还被冻得冰冷的掌心也开始冒汗了。怎么回事这是?怎么柳盛突然就开始兴师问罪了? 他于是小心翼翼地站到两个人中间,腆着脸对柳盛笑道,“柳大人,咱们眼下还是先想办法让宪司醒过来。我们东家也是好心救人,现在内讧,不是自己给自己找麻烦吗?要是有什么误会,也等宪司大人醒了再说吧?” 柳盛皱眉看着他,倒仿佛把他的话听进去了一些。他放下手里的刀,凛然道,“明天一早我就会去求见国师,请他来为宪司诊治。” 重六从他的语气里听到了一股子的威胁,仿佛有种搬出大佛来吓唬掌柜的意味。 不知道要是他知道就连国师在掌柜面前都得礼让三分,脸上会是什么颜色…… 柳盛不肯留下徐寒柯一人在菜窖里,过了一会儿便又含了一口茶下去了。许大人早已找了间空客房呼呼大睡去了,众官兵轮流值夜,整个中庭将彻夜灯火通明。廖师傅留下了几碗茶后也回后院睡了,只有重六留下来,跟掌柜坐在槐树下那几张石墩上,观望一下状况。 掌柜将自己的外衣披在肩膀上,从柜台后面拿了本重六平时存在那的戏本子来看。 重六则大大地打了个哈欠,觉得眼睛酸胀,嘴巴里也仍旧有股怪味。正暗自埋怨着今夜不知还能不能睡上觉,便听掌柜说,“你要是困了,就先回去睡。这儿也没什么事了。” 重六揉揉眼睛,道,“您之前一直让我跟在地窖里,我想着是您还有什么吩咐……” “留下你,是让你看看徐寒柯沾染上的是什么样的东西,沾染了秽而不自知的人可能会有什么样的下场。秽这种东西,处理的时候一定要及其小心,一点都不能含糊。”掌柜抬头看着槐树叶子中的某处,轻声道,“以后要是想让你帮我打打下手,才不至于酿成什么大祸。” 重六愣了片刻,傻乎乎地问,“东家,您这是升我的职了?那工钱……” 掌柜懒洋洋地瞟了他一眼,“……先试用着,等你业务熟练了,再给你涨。” “好嘞~”重六一听有钱拿立马眉开眼笑,也不管他是不是暂时还拿不到这种小小的细节了。他站起来,伸了个懒腰,“那东家我先回去睡了。” “嗯,明天早点起,我们恐怕得跟着柳盛一起上紫鹿山找梦骷国师。” “哦,好。”重六刚走了一步,又停住了,迟疑了一下转头道,“东家,我能再问个事儿么?” “说。” “您怎么就选中我帮你打下手了?”重六抓抓脑袋,问道。 掌柜弯下腰,把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在狂蹭他小腿的胖猫抱起来,挠着它的下巴,“因为你好奇啊。” “……哦?” “好奇心害死猫,与其让你什么也不知道四处学么(踅摸)不小心捅了大篓子,还不如把你带在身边搭把手。”掌柜轻声说着,脸上带着一丝微笑看着怀里的狸花猫闭上眼睛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 重六原本以为掌柜看上了他什么天赋异禀或是看他干活勤快人也可靠这样的优点,却没想到竟是这样的原因…… 他想起之前掌柜对他说:“你不是一直想知道他壶里是什么吗?” 原来掌柜已经不动声色观察到了他所有的小动作? 重六莫名觉得背脊优点发凉,摸摸鼻子,匆匆跟掌柜道了晚安便回屋了。朱乙已经睡了。重六洗漱了一番回到床上,犹豫了一下,把床下的盒子拿出来,用笔蘸了墨迅速记下今天看见的须虫瘴、徐寒柯身上发出的种种异状、掌柜盒子里的设想还有廖师傅的茶……他洋洋洒洒写着,把自己能记住的每一个细节都写下来。等到他写完,三更天已经过了。 重六舒了口气,就好像把憋住的一口气终于呼出来了一样。他用嘴咬着笔杆子犹豫了一下,又用小字在当天的记述下添了一句:是夜,掌柜披湘妃色白鹤纹云锦,怀狸猫坐于中庭月下,甚美。 第18章 嫁衣(18) 国师已经在昨天晚上离开了别馆上了紫鹿山,以便今日参加柒曜真人成为掌教后的第一次正式讲道。所以如果柳盛要找到他,也必须上山一趟。 他一大清早就让昨天值夜的福子给他备马,那声音把睡下没多久的重六吵醒了。他披上衣服出去看了一眼,想到掌柜说今天要和柳盛一起上山,便赶紧往掌柜的小院跑。敲了半天也没人回应,重六以为掌柜还没起,正没个主意,忽然听到有人在他身后说,“喂,小跑堂,你们掌柜让我来告诉你一声,他在大堂等你。” 重六一回头,发现说话的人正是那天来找过掌柜的不正经方士松明子。 他什么时候来的? 啊对了……掌柜让小舜昨天去找他…… 难道掌柜一晚上都和他在一块儿? 一股子比廖师傅的茶还要浓的不爽冲上脑门,重六皱着眉毛看着他绕过自己,径直往掌柜的小院走去。 “哎!那是掌柜的院子!”眼见对方竟然直接推开了显然没拴上的院门,重六有点急眼。 反正他也不是客人,没必要跟他太客气了。 松明子扭过头来挑着眉毛说,“所以呢?” “你不能随便进去!” “是你们掌柜让我进去拿东西的。我可是要去菜窖救人的。”松明子用一种“你不懂”的敷衍语气说道。 那种不把人当回事的态度,真叫人火大…… 但重六现在没工夫和他计较,忙套上衣服去找掌柜。这一次掌柜倒是不用他赶车了,而是让小舜驾着车,他和掌柜坐在车里,踏着晨露往城门跑去。 往山上去的行人不少,支持柒曜真人的居士团都快把路给堵上了,各种刺绣出的、漂染出的横幅幢幡争奇斗艳,呜呜泱泱的宛如要去打群架一般。 重六掀着车帘看着外面的阵势,嘴里咂么两声,“真没想到,大家都能起得这么早啊……” 坐在他对面的祝掌柜一夜未睡,显得愈发懒懒的,眼睛都迷城了一条缝,“柒曜真人的信众广布,很多人都说他将会是下一任国师的。这一次国师亲自来参加他的讲道,等于是证实了这一说法。就算不是他居士团的人,恐怕也想跟着沾沾福气。” 盘旋往上坡度平缓的山路走得缓慢。重六从怀里掏出来临走的时候廖师傅塞给他路上吃的早饭,打开一层层用来保温的布,拿了一个鲜笋包子给掌柜。掌柜接过来,却并不马上吃,而是用一种兴致盎然的眼神看着重六大口大口地咬着包子,腮帮子鼓得仓鼠一般。 昨晚上就没来得及吃上晚饭,可是饿坏了。 重六吃到一半,察觉到什么似的抬起头,便见掌柜盯着他看,笑得略诡异,于是脸颊发红头皮发麻口齿不清地问,“东家,您怎么不吃啊?包子得趁热吃。” “我看你吃就饱了。”掌柜歪着头,眼睛弯弯的,“你吃东西总是这么津津有味的。” 总……总是? 难道掌柜以前也注意过他吃东西的样子? 重六差点被一口包子噎住,忙抓起水袋往嘴里灌了一口。 掌柜也不在逗他了,笑着咬了一口包子。 “东家……有件事……我不知道该不该问。” “不该。” “哦……” “我开玩笑的。”掌柜似真似假地笑着,对他眨了眨眼睛,“问吧。” 重六咽了口唾沫,道,“您……是不是也给忠王当过牙人啊?” 掌柜的眉头微微一挑,“你怀疑是我杀了忠王?” “没有没有!我只是觉得,是不是忠王没有履行契约什么的,导致出了意外?” 掌用手指从包子上掐下一小块面团,放在指尖揉着,“我见国师的时候你也听见了,在撮合生意前,我定会问清买家的目的,来龙去脉都要一一询问清楚。并非是我有意刺探别人的秘密,而是若我不能纵观全局,就很可能出事。我说过,秽是一种非常强大而危险的东西。可是有时候,客人会说谎。” 掌柜顿了顿,看了他一眼,轻声道,“那位忠王当时是伪装成商贾,拿着国师的介绍信来的。他告诉我他求的是保命的良方,态度极为诚恳,字字泣血一般。但显然……他要的其实是铲除异己的武器。” 重六脑子微微一转,一下就把之前夺嫡之战发生的那一串变故死伤串联了起来。那三皇子的死,果然与忠王有关吗? “这么说……徐寒柯他们真的是来查您的?!”重六大惊,“那……那您这一救他,露出您知道须虫瘴,事后他们会不会来找我们的麻烦?” “这就不需要你担心了。我自有办法应对。”掌柜那成竹在胸的表情后,似有一分看不透的计算。 说话间,小舜却忽然把马车停了,掀开车帘告诉他们说是路堵得水泄不通,一时半会儿动不了了。 掌柜想了想,跟重六说,“你跟我来。” 重六跟着掌柜下了车,离开了主路,钻进了密林之中。此时太阳已经悬在树梢上了,早晨的阳光总是比别的时间更鲜亮些,照在叶子花瓣上尚未散掉的露水上,折射得如宝钻一般。 掌柜一往无前劈开灌木枝叶地走着,重六在后边跌跌撞撞跟着。感觉完全没有在往山上走的样子。 “东家,咱们这是往哪走啊?” 掌柜忽然停下来,看了看四周。确认此处除了他们两人再无其他人在场,他才蹲下身,将双掌贴在地面上。他的手指微微屈伸着,抓入那湿润的覆盖着落叶苔藓的泥土中,口中念着一种重六听不太懂的话。 一时间,万籁俱寂,只有偶然的鸟鸣,还有掌柜低低的吟诵。 不知怎么的,重六又想起了那个古怪的梦境。梦中的掌柜穿着神女的衣服,围绕着那恐怖的槐树跳着妖异的巫祝舞蹈。 过了一会儿,掌柜站了起来,然后对重六伸出手。 重六眨了眨眼睛,不明白什么意思。 “啧,牵上啊。”掌柜催促道。 拉……拉手? “东家……这……这不大好吧……”重六感觉自己的脸烫得能烙饼。 掌柜小小地翻了个白眼,“你要是不想鬼打墙迷路,或者突然在平地上掉下悬崖摔死,就赶紧伸手。” 重六这两天一直都处于一种半懵状态,只知道掌柜知道很多他不知道的东西,所以听话总是没错的。于是他悄悄在屁股上擦了擦手上湿哒哒的汗,然后拉住了掌柜的手。 掌柜的手很软,连一根针可能都没拿过的那种软。 然后,他开始跟着掌柜在林中穿行。 掌柜走得很快,仿佛不用眼睛看,不用找,就知道要往哪走。但奇怪的是,他并没有往上坡的方向走。 他的路线七拐八拐,有时简直像是故意在兜圈子。 然而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后,奇迹发生了。 重六忽然听到了雅乐和轰隆的诵经声。原本应该还要走上至少一个多时辰才能走到的青冥派玄天观东天门,竟然就在前方了! 大路上仍然是呜呜泱泱的人马,而他们在甚至没有正经道路的林木中,却莫名地超过了所有人。 “东家!您真的会法术啊!” “算不上什么法术,不过是带你走了近路罢了。” “近路?!这也太近了吧?就算是搭个梯子直上直下也没有这么快啊?!”重六望着掌柜简直像在望着神仙,黑眼珠里好像在冒星星一样了。 掌柜白了他一眼,只是这一眼仿佛还带着点十分受用的愉快,恩赏一般解释道,“这还要感谢你,告诉我你之前在这儿遇到了盲。我当时就怀疑,这紫鹿山因为某些原因被少量秽气入侵了。我不过是借用了一点秽气,来稍微改变了一下距离远近和人移动的规则。等我们经过,这条路上被暂时扭曲的’道’还是会恢复的。” 玄天观是青冥派中距离山门最近的道观,平日里开放给所有信众,若逢年过节或是遇上特殊的日子,法会也多半是在这里举行。 法会已经开始了,从第一道灵官殿一直到法会正式举办的三清殿前都挤满了人。重六亦步亦趋跟在掌柜身后,生怕一转眼就被人群吞没了。 他们好不容易从人堆里钻到了三清殿前铺设平整的广场上,便看到一列列盘膝坐于各自席位上诵经的方士和女冠。阳光照进大殿之内,遥遥便可见国师坐在那讲经的主位旁边的一张贵席上,一席华贵的绛紫道袍,眼观鼻鼻观口口关心,甚为庄严肃穆。 而主位上端坐的那位,赫然就是鼎鼎大名的柒曜真人。 他非常年轻,看上去比松明子大不了多少,容貌也是相当俊秀。他一席青冥观掌教才有资格披上的天仙洞衣,头戴宝光璀璨的五老冠,被鲜花幢幡簇拥着,宛如天宫神仙降世。他的声音郎然,轰隆如钟,仿佛不费力就可以传遍整个大殿和广场。他的语速不急不缓,句句条理分明,就算是枯燥的经典也被讲解得透彻生动。 怪不得他会有那么多的信众和那么多的居士团了。说他是当今第一当红方士也不为过啊。 他看看身边揣着手静静听着的掌柜,斗胆凑近了用只有他们两个能听见的声音说,“东家,我觉得您要是当方士讲道的话,人气会比他高三倍。” 掌柜心情很好一样瞟了他一眼,“这马屁拍的越来越顺了?” “这怎么能是马屁,我可是真心的赞美您。” “行吧,看在你这么诚心诚意的份上,涨工钱的时候给你多涨几文。” 正说着,掌柜神色忽然微微一变,紧盯着大殿内。却见有一名穿着大罗派法衣的方士悄悄进入大殿,在国师耳边说了几句话。国师便轻轻起身,脚步随着那小方士转入后殿了。 “走吧,看来柳盛已经到了。”掌柜扯了扯重六,带着他离开人群,七拐八拐地却出了玄天观,转向一条僻静的小路。 “东家,咱们这是去哪?” “玉贞观。”掌柜微微一笑,“九鸾仙子现在应该已经准备好了。” 第19章 嫁衣(19) 穿过那一片熟悉的竹林,远远又见到了青瓦白墙的秀雅道观。这一次观内并非无人,有两位年轻女冠在门外扫着落叶,将路中间因潮湿而出来的那些蚯蚓蛞蝓一一捡起移到两侧的草丛落叶之上,以免被香客踩死。 掌柜带着重六走上前去,工工整整地给两位女冠施了一礼,“二位仙姑,在下祝鹤澜有礼了,敢问九鸾仙姑可在观中?” 那两位女冠其中一位说道,“姑姑自是在的,但她一向不见香客的,请问施主有何事?” “烦请仙姑通传一声,我是她的旧识,是知道我的名字的。”祝鹤澜说着,又深深一礼,微微一笑那白玉般的脸就好像会发光一样。 另外一个不怎么说话的女冠甚至低了头红了脸,低低跟她姐姐说了句什么,便跑进门通传去了。 重六暗叹,掌柜乱放桃花的功夫简直登峰造极。 少倾,刚刚被关上的墨绿色观门缓缓打开。那门后盈盈立着一位女冠,水田长袍迎风飘摆,青色巾帼那长长的丝绦替代了她被绾住的长发,在身后轻灵舞动。 重六一直都以为,古往今来那些书本里描写美人的诗句都有些夸张的成分。但看到她,他才知道原来那都是写实的白描…… 她比一般女子要更加高挑,却并不瘦弱,如一株铮铮傲骨的净莲。她的皮肤红润而通透,光线仿佛能够透射进去,在里面散发光辉一样。她那线条优美的桃花眼、高挺微翘的鼻子、不点而红的丰润嘴唇……她的美并不是最标准的,也毫不娇弱可怜,却一下就可以直击人心,烙印在人的印象里,令那些画卷中杏眼樱唇千篇一律的标准美人相形见绌。 重六忍不住“哇………………”了一声,嘴巴张大说不出话。脑子里只有一个形容:倾国倾城。 女冠看到他的反应,抿嘴而笑,视线落在了掌柜身上。 掌柜满意地微笑着,仿佛十分欣慰似的,徐徐作揖道,“九鸾仙姑,你气色好多了。” 九鸾仙子?! 重六回想起两天前那个晚上黑纱覆面,从纱下还探出了古怪触手的太曦的师父…… 两天而已,竟然就有这么大的变化?! 这就是九鸾仙子原来的样子吗? 拥有这样美貌的天之骄女,却被迫以溃烂变形的面容活了大半的人生……她是如何一个人熬过这种落差的? 九鸾手中拿着上次见过的浮尘,走下几级石阶。不仅仅是重六,就连周围经过的几个女冠都看傻了。 想来九鸾仙子这些年来闭门不出,就算出来也蒙着面,这些弟子从未见过她的原貌。 她来到掌柜面前,双手作揖,深深一礼,”多谢掌柜成全!“掌柜忙做出扶她起身的动作,但手小心地悬在半空,并未真的触碰到她。重六暗暗佩服掌柜礼数的周到,“我不过是个生意人,仙姑折煞我了。”他顿了顿,压低声音说道,“今日国师听柒曜真人讲道,你不去么?” “道场太过喧嚣,我不喜。我想等到法会结束。反正已经等了这么些年,多等一时片刻也不打紧。”她说着,眼神却低敛下来,仿佛有几分不确定的退意似的。 掌柜施施然道,”你废了这么多周折,牺牲那么多,现在却因为一点患得患失就放弃了么?“九鸾没有说话。 掌柜轻叹道,“其实,我肯与你做这单很可能会给我惹来祸患的生意,并不是真的是因为感动于你的痴心。你本是翱翔天空的鸾凤,我不忍看你蛰居一生不得舒展。现在你终于拿回了你丢失的东西,可以再次掌控你的人生了。见他一面,也不过是给过去的自己做一个交代和了结,把困扰了多年的话说清楚问清楚而已。” 九鸾听掌柜一席话,似有所悟。她点点头,眼睛里的光芒渐渐坚定,“感谢祝掌柜的提点。既如此,我现在便去吧。” 重六听着,掌柜这是想撺掇九鸾仙子去打断国师和柳盛的会面? 他跟在掌柜、九鸾仙子和太曦等跟随九鸾的弟子身后走着,开始琢磨起整件事。原本柳盛上山,掌柜根本没必要跟着。按照他自己说他是一个生意人,也不该这么在乎九鸾仙子有没有见国师。还有那松明子,明明他师兄今天第一次讲道,他却跑到客栈里去干什么? 难道……掌柜想利用九鸾仙子来……拖延时间? 松明子在客栈里到底做什么呢? 掌柜说松明子和他有生意上的合作关系……而徐寒柯这次来摆明是想找他的麻烦的…… 掌柜不会想趁机弄死徐寒柯吧? 可若真是如此,他只要不管徐寒柯让他被那些虫子吃空就好了,这到底是是在搞什么名堂? 重六摸着下巴,越想越觉得掌柜好像有点……阴险…… 那这一切中,自己又扮演什么角色?为什么掌柜老是要带着他? 真的只是因为看他“好奇”怕他捅娄子? 还是怕他留在客栈坏事? 指尖痒痒的。重六抬起手右手,看到食指指甲下面那块凸起好像……更长了? 不仅如此,就连无名指和小指的指甲下面也开始出现了类似的肉芽状凸起。 重六心里不知为何,咯噔了一下。 这到底是…… “六儿。”掌柜忽然在前面叫他。他只好加紧脚步跟上去。 这一路上,有九鸾仙子在前面走,原本挤得连针都插不进去的人潮竟自动分出一条宽阔大路来。这超世的、从内而外的美丽果然是很有威慑力的,再怎么不通规矩没有教养的人也不敢任意造次。 他们跟在九鸾仙子身后长驱直入,在向一名方士打探到国师的去向后,一行人便没有进三清殿,直奔后面不对香客开放的静思堂。 当九鸾仙子推开门的时候,屋内正对面而坐交谈的两人转过头来,却正是国师和柳盛。 国师当场便愣住了,仿佛全身都被施了定身术。 柳盛看到掌柜和重六后,也呆住了。大概是没想到他们竟然会出现在此处,而且还是跟着这位神秘美丽且一看就身份地位特殊的女冠。 “九鸾……”国师呢喃道。 他大概怎么也想不到,有一天九鸾还会以当年那风华绝代之姿站在他的面前。 只是那嫁衣…… “梦骷哥哥。”九鸾轻声念着这个名字,仿佛有些生疏,又仿佛有些怀念。 两个人面面相对,时光仿佛定格,一时谁也找不到话说。 柳盛在两方人中间看来看去,眼神焦急。他刚想说话,却见九鸾仙子忽嫣然一笑,如凛冬将尽春花盛放。她望着梦骷,盈盈一礼,再站起身来时,目光中的痴然已经沉淀成了平静。她将手伸入袖中,取出一支典雅的梧桐木飞鸾簪。”梦骷哥哥,此物乃当年你取昆山梧桐木亲手所制,这些年……我时刻未曾离身。如今,便还给你吧。” 梦骷国师看着她手中之物,愧疚、躲闪和沉痛之色在他的双眼中徘徊。他的声音也不再平稳,“九鸾……你是如何……””如何得回了我这张脸吗?”九鸾冷笑道,“梦骷哥哥,你不问问我这些年是怎么过的吗?” 当没有得到梦骷的回应,九鸾便徐缓地诉说起来:“以前,当我还拥有这张脸的时候,我也以为容貌不过只是皮囊,早晚要腐坏的。我拥有天下女人梦寐以求的美貌,却从未将它当一回事,因为我以为我在意的那些人,比如你,看见的是我的性情,我的能力,那些我身上可以持续的更久的东西。我以为你和天下大部分的男人不一样。 让夭宿蛾祖寄生的时候,我知道会发生什么,但我还是同意了。因为和天下安危比起来,我牺牲一点小小的美貌算不了什么。我那时候太年轻太天真,以为我做了这件事,救了天下苍生,会得到所有人的感激,会像所有的巾帼英雄那样被史书永远铭记。 福泽苍生,名垂千古,一直是我不曾示人的野心。 但我错了。 当所谓的天下第一美人不再美了、不再年轻了,人们不会管我付出了什么换回了什么,他们只能看见我的外貌,只在乎我的外貌。那些曾经为了看我做法千里迢迢来供养我的居士们渐渐都不再出现,仿佛我讲的道法都不再能像以前那样让他们’顿悟’,我的道场也不能再让他们觉得’清净出尘’了。 就连青冥派内,所有人都在传我变成了怎样丑陋可怕的样子,甚至开始有传言说我的性情也因为容貌日渐丑陋而变得越来越差。他们诬陷我虐待弟子,说我嫉妒年轻漂亮的弟子而故意苛责她们让她们做粗活累活,将空穴来风的谣言传得有声有色。还有人说我的’病’是会传染的,凡是女弟子要是离我太近了,早晚也会变得跟我一样丑陋。 他们说得多么’有道理’啊。那些听信谣言的人们说,不管我做过多么伟大的事也不过是我自己的选择,自己选择就要承担后果;他们说不论我有什么样的丰功伟绩,皇帝该嘉奖的也嘉奖了,现在苛待女弟子显然说明我人品不端,自私又卑劣,变成了一个丑陋的’老女人’,应该被从青冥派逐出去。 最令我想不到的,是很多女施主背后议论我,说一个女人就应该相夫教子,偏偏要去装什么英雄,现在又老又丑,后悔也来不及云云。 不论我的几名弟子怎么替我说话,他们都说她们是受我威胁,或是她们也是一丘之貉。没有人再敢拜我为师,就连我的弟子们也受到牵连,被其他弟子孤立。就连我的师父,曾经以我为荣的师父,也委婉地告诉我不要再抛头露面。 我终于明白,原来我以前拥有的一切,都是因为我年轻、有一张好看的脸。我曾经以为不过是锦上添花的东西,在别人眼中原来是我的所有价值。 那些传着闲话污蔑我清誉的人或许并非恶人,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说的话对我造成了多么大的伤害。他们只是随口一说,就这样毁了我的一切。而我甚至不知道要找谁去算这笔账。 现在我的身边,也只剩下太曦一人了。人们虽不再议论我,但也已经将我遗忘,我闭门不出,每天腐朽在黑暗里,忍受着夭宿蛾祖的折磨,好像是把自己埋进了坟墓里等着慢慢烂死。我以为我一生也就是如此了。 但所有这些,都不及梦骷哥哥你给我的伤更深。” 第20章 嫁衣(20) 九鸾仙子的话,令梦骷国师的身体狠狠地颤抖起来。他躲避着九鸾的目光,全然没有了之前在殿上端严不容侵犯的尊荣风采。 九鸾向前走了一步,轻轻抓起国师的手,将那簪子放到他手里,“梦骷师兄,伤人最深的,往往不是那些陌生人的恶意,而是那些你深爱的、信任的人对你的放弃。” 九鸾仙子的表情如古井深潭,半丝波澜也不见。反倒是梦骷国师,一双眼睛已经盈满泪水。 可就在此时,重六皱了皱眉。在九鸾仙子伸手的那一瞬间,他好像看到仙子的手臂上粘着一片猩红色的布料。 他揉了揉眼睛,不能确定是否是自己看错了。 梦骷攥着那簪子,手指的骨节发白,“九鸾,是我对不起你……” “我没有怨恨你,梦骷哥哥。我知道这世间在看到我那副样子后还能留下的男子,寥寥无几。今天来见你,也不过是想问你几句话。这些话这几十年来我日日想,夜夜想,已成心魔。我须得问个明白,才能在这辈子最后的这几年里,活个洒脱自得。” 梦骷点点头,声音喑哑,“你问吧。” “若我当初没有毁容便有方法退敌,你是否真的愿意舍弃先帝许你的荣华富贵和国师一位的尊荣,与我还俗双栖?” 梦骷望着她,许久,轻叹一声,“我不知道。” 重六轻轻啧了一声,掌柜瞟了他一眼。 梦骷继续说道,“当时我心悦你,是真的。我许你若不还岭一战后能活下来就与你双宿双飞,是因为我以为我们必会死在战场上,也便有些不管不顾了。我没想到我们能活下来。” 九鸾观他神情,知道他说的是真话。她没有露出什么失望之色,只是点了点头。 “这些年来,你为何对我避而不见,为何连封信都没有?” 梦骷国师抬起头,视线扫过在场的掌柜、重六、柳盛和太曦等人,大约是觉得此事是他二人之间的事,在这么多人面前说,多少有些不自在。 九鸾明白了他的意思,便转头对掌柜说,“不知可否请几位去旁边的天水斋暂憩,贫道有几句话想和国师一叙。” 掌柜二话不说便领着重六出来了,但柳盛隔了一会儿才出来。一踏出门,他忽然怒发冲冠一般一把揪住了掌柜的衣领,“你到底搞什么鬼!这些是不是都是你的安排?!” 重六忙跑过来试图让柳盛把掌柜松开,“哎!柳大人!咱有话慢慢说别急啊!” 掌柜倒也不急不慌,“柳大人这话是从何说起?” “你到底对徐寒柯做了什么,这么怕国师去看他!我警告你,要是他有什么三长两短,我定让你生不如死!” “柳大人,须虫瘴是徐大人自己染上的,我尽力帮你们遏制它的发作,徐大人才能活到现在。柳大人如何将这笔账算到我的头上呢?” 柳盛又急又怒,一只手已经按到了腰间的刀柄上。此时重六忽然向前一扑,一下子撞开了柳盛抓着掌柜的手。他将双手举在胸前,腆着笑脸对盛怒的柳副官说,“大人,我们掌柜的意思是,如果我们对徐大人有恶意,大可放任不管或假装一无所知。又何必把自己牵扯进来,费这一番功夫呢?” 柳盛瞪着他,“你让开!” 重六却仍然带着一股可怜巴巴的欠劲儿笑着,“柳大人,小民虽然见识短,但也知道按照我朝律例,官府要以刑案嫌疑之名搜查扣押平民,须得先向各路提点刑狱司提供充分的嫌疑证据,再由宪司签署的搜查令或逮捕令。就算是有逮捕令的情况下,也要嫌疑人出现拒捕行为才可动用武力。但是现在能签署逮捕令的人还在客栈里呢,大人在这受到官家推崇的道家清净之地动刀……还请柳大人三思啊!” 重六说着,深深地弯着腰行了个礼。 他这一番话,倒是让柳盛一怔。 谁能想到一个小跑堂竟然对当朝刑律这么熟悉…… 但他说的确实有道理。柒曜真人正是如日中天,深得官家器重,很可能要成为下一任国师。在这里坏了规矩,只怕会惹来祸事。 柳盛再气,也知道他一个小小的副司,不能太过造次。他冷哼一声,拂袖先行往天水斋的方向走去。 重六舒了一口气,一转头却见掌柜看着他,笑吟吟的。 重六苦着脸道,“东家,您说您跟他顶什么嘴啊,他可是个练家子,万一打起来吃亏的可是咱们。” “你怕我打不过他?” 重六忽然想起来看起来细条条的掌柜一拳将比他大上两圈的大汉打飞的丰功伟绩……”那殴打朝廷命官也一样倒霉啊!“重六嘴硬道。 祝掌柜往前走了两步,忽然伸出手,揉了揉他的头。那架势,就仿佛把他当成了客栈里的狸花胖猫似的。”这么多年了,会瞎逞强跳出来保护我这个掌柜的小跑堂,你倒是第一个。” …………………………………………………… 国师和九鸾仙子一起出来的时候,两人都是出人意料地平静。仿佛有什么东西解开了似的,他们在门前久久相望。国师开口说了什么,九鸾仙子略略思索,便将手里的浮尘递给了他。 国师跟着柳盛赶到客栈已经是日暮时分。客栈周围仍然守着不少官兵,大堂里也看不见什么客人。昨天出了这一档子事,大半客人第二天一大早就结算走了。 可是他们赶去菜窖时,却愣住了。 却见一青衣方士正拿着梨子津津有味地啃着,翘着腿坐在石桌上看着他们。而菜窖的门开着,几个帮工脸上系着布巾掩住了口鼻,正忙进忙出清理地窖。 柳盛愣住了,“徐大人呢?!” 此时县令徐大人擦着汗跑过来,“柳大人!您可算回来了。徐大人已经醒啦!现在人已经被送回屋里了,刚才还喝了一大碗米羹呢!” 柳盛愀然变色,立马大步冲向北楼。重六也意外地看了掌柜一眼。 国师和其他所有人都涌向北楼的时候,松明子从石桌上跳下来,走向掌柜。 “你交代的,我都办好了。和你猜想的一样,它们最近都变得更加暴躁了,很有攻击性。我把你让我说的都说了,它也不大乐意。最后没办法,我只好威胁了两句……” 掌柜轻轻嗯了一声,道,“今日我去紫鹿山看过,那里的秽气比我想象中更多。上一次发生这种事已经是……”他说到一半,却并未说完。 重六站在一边,听他们说话仿佛是在听天书。 松明子道,“而且……今早……城隍没有出巡。” 掌柜的脸色微微一变。 城隍没有出巡? 仔细想来,今天早上好像确实没有听到那种破碎凌乱、震动大地的蹄声。 掌柜叹道,“这刚消停了几年,又要生变。走吧,咱们先去看看宪司的状况。” 一大堆人乌泱泱堵在徐寒柯和柳盛的房间门口,却见之前一副奄奄一息模样的徐寒柯此时抱着被子坐在床上,脸色还有些苍白,但显然已经与昨日判若两人了。国师坐在床榻上仔细端详着他的脸色,又将手指搭在手腕上探了下脉搏。他的眉头微微皱着,看了一眼刚刚分开人群到了门口的祝掌柜。 “确有秽气入体,但脉搏有力,似无大碍。”国师缓缓说道。 柳盛这才松了口气,整个肩膀都垮了下来。 “但是……”国师又继续说道,令所有人的心都悬了起来,“你说的须虫瘴虽有蛰伏之态,尚且不能掉以轻心。须虫瘴虽形似瘴气,但本是活物,很难根除。一旦感染了的人,须得小心,莫要让它醒过来突然发作。少去炎热潮湿之地,少见血腥,平日饮食也要以素食为主。万一让它醒了,就会更加凶险。” “国师,这须虫瘴……难道就只有坏处吗?”徐寒柯忽然用有些轻飘飘的虚弱声音问道。 国师讷然,没想到对方会有此一问。他略略沉吟道,“嗯,好处倒是有。有这东西在你的身体里,你便是百毒不侵之身,平日里恶虫邪祟都无法接近,而且有些人还会有更强的感知能力。但……一定得在它蛰伏的时候,一旦它醒了,发作会比这一次严重得多,恐怕便很难救回来了。” 徐寒柯点点头,颔首道,“有劳国师了。” “救你的不是我,而是这位祝掌柜。”国师说着,看向门口。 掌柜作揖道,“在下略尽绵力,只要宪司无事就好。” 只有柳盛冷冷看着,也不说话。 徐寒柯用那苍白病弱的脸微笑着,“祝掌柜救命之恩,寒柯没齿难忘。只是……在下有些话想要单独与掌柜聊聊……” 国师便站起身来,“既如此,他刚刚有好转,众人便不要堵着了,各自散了吧。许大人,你也辛苦了两天,便先回去吧。” 国师下令,众人哪敢不从,顷刻便鸟兽散了。 重六不知自己该不该走,肩膀却被掌柜按住了。 徐寒柯看掌柜的动作,也便没有要求重六离开。房门关上后,屋子里就只剩下四人。 徐寒柯虽虚弱,眼睛中却闪烁着晶亮的光。他劈头便说,“祝掌柜,你放心,我不是来抓你的。” 一时间屋里一片静默。 掌柜挑起眉梢,“祝某犯了何罪?” “我说了,我这一次不是来抓你的,何谈罪过呢。”徐寒柯掀开被子,在柳盛的搀扶下站了起来,挺直腰板,“虽然,我手里确实已经掌握了足够签发逮捕令的证据。” 重六大惊,转头却见掌柜依旧冷静。 “我虽不知大人手上有什么证据,不过……大人有话,就请明说吧。” 徐寒柯那苍白的唇微微弯起,“只要你给我你手下所有工匠的名单,我便离开天梁城,只当这几日的事都是梦一场。” 第21章 黄铜筷子(1) 重六万万没想到,徐寒柯竟会开出这样的条件。 这和他想象中那种刚直不阿正气凛然的提刑官不太一样啊…… 掌柜把手揣到袖子里,倒没看出什么意外之色,只是他的眼神很冷,“宪司大人要这份名单来做什么?” “这世间土莫非王土,世间人莫非王臣。若有人身怀异能而逍遥于法外,早晚是要出事的。五十年之前发生过的事,万万不能重演。”徐寒柯一字一顿,仿佛他的话重若千钧不容辩驳。 掌柜笑道,“大人说的有道理,只是你得了这些人的名单,要如何确保五十年前的事不会重演?” “很简单,将这些人的身份籍贯、各自的能力一一登记在册,记入户部档案。如此而已。只要他们安分守己,不以自身异能做出违反我朝律法之事,便不会有任何麻烦。” “如此而已?”掌柜的笑容添了几分嘲弄,“若是有一天,天辜人再入侵,宪司是否也会依照这份名单,一一寻访这些人,诉诸家国大义,让他们为了所谓天下苍生去和天辜人拼命?” “国难当头,匹夫有责,若天辜人真的再来,我们所有人都必须为了更多人的福祉牺牲。” “呵呵,你愿意牺牲,自然是你高风亮节。但是你若让别人去’自我牺牲‘,我只能送你一句诗:好大一朵白莲花。” 重六扑哧一声在旁边笑了出来。 柳盛皱了皱眉头,厉声道,“看来,掌柜是不打算合作了?” 掌柜施施然回道,“你猜的不错,我拒绝将名单写给你。” 重六感觉到整个屋子里的空气好像都被紧紧揪住了。他只觉得困惑,明明他和掌柜都救过这徐寒柯的命,为什么他醒来后第一件事却是找掌柜的麻烦呢? 人头脑中的道理,还真是猜不透啊…… 徐寒柯分外惋惜一样摇摇头,“祝掌柜,我知道你与许多身份尊贵之人都有往来,可是再尊贵,贵得过当今天子么?” 言下之意,他刚才说的,竟然是皇帝的意思? 重六开始听出了某种弦外之音。 当今圣上一直想要建功立业,如他的先祖一般留下丰功伟绩的英名……如果要这份名单的是皇帝,那么他想如何使用?会不会利用这些异能来……拓展疆土? 若他知道整个秽的概念,若他知道这是怎样原始强大的力量……这后果…… 徐寒柯顿了顿,继续道,“我知道掌柜是生意人,所以这件事我们也可以以另一种方式来办。只要你能提供名单,这些人便交由你负责。一切还和以前一般无二,只不过每过几个月你要将所有的生意记录上交,那些你手下的工匠甚至不需要知道。 不仅如此,掌柜这生意可算作是为官家办事,每年昭宁路会拨发一部分薪饷给你,供你修缮这家客栈,或是做其他用途。如此这般,你看如何?” 这竟是要用钱买通掌柜的节奏? 掌柜嗤笑一声,毫不犹豫地回答道,“祝某做生意讲究的是诚信。他们肯把自身秘密托付于我,我自然不能出卖他们的信任。宪司见谅,这件事,祝某做不了。” 说完,掌柜竟直接转过身,对重六说:“咱们走吧。” 柳盛似乎还想说什么,却被徐寒柯拦住了。看着祝鹤澜和管重六两人出了门,徐寒柯才说了句,“这次我以身犯险染上这东西,也算是足以说服官家咱们的猜测了。这祝掌柜身上秘密太多水太深,轻易还动不了他。我们还是先回京城,把这次调查到的事一一上奏。” “若是他跑了呢?” 徐寒柯咳了两声,坐回床榻上,用手撩开额前散乱的发,“他不会走的。” “你如何这么确定?” “因为那棵槐树在这儿。他不能走。”徐寒柯说着,笑容褪去了平日里的清淡风雅,变得有些深邃莫测。 …………………………………………………… 而另一厢,重六默然跟在掌柜身后。忽然掌柜停下脚步,重六险些撞上去。 祝掌柜转过身来,似笑非笑望着他。 “六儿,你怕不怕?” 重六老实地回答,“怕……我听说书的说过官府审问犯人时用的那些刑,什么凌迟都算是小儿科……” 掌柜笑道,“他们要抓的是我又不是你。” “那我跟着您干事,也逃不了干系啊……” “那这样,你去给徐寒柯当细作,举报减刑,如何?” “东家……我虽然只是个小跑堂,可最基本的道义还是知道的。您这么说可是有点小瞧我了。”重六不满地抱怨着,俩手往腰上一叉。 祝掌柜低声笑个不停,仿佛觉得他是什么可爱的小动物似的。他将手放在重六的肩膀上,用一种与平日不同的认真目光望着他,“六儿,这几天辛苦你了。若你不想做这份牙人的差事,现在便可告诉我。我理解。” 重六眨巴着眼睛,认真想了想,“东家,我还是想做的。” 掌柜似有些意外,“这么多危险,要遇到这么多诡异的事,也仍然愿意?” “您也说过,我这人最大的毛病就是好奇。这两天见了这么多市面,你要是让我回去,我也回不去了啊。” 见重六说得真诚,祝掌柜的神色柔和下来。他点点头,“既然如此,今天开始你就算转正了。往后牙人生意上的一些跑腿的活,我可就交给你了。” “好嘞!我办事儿您放一百个心!”重六笑嘻嘻的,好似得到了蜜糖一般。 正要转身回大堂,重六又忽然想起了什么,转头对掌柜道,“东家,那套衣服我已经洗干净了,回头就给您送回去。” 掌柜歪着头想了想,笑道,“不必了,你穿着比我合适,送给你了。” “啊?!东家这我可受不起啊!”重六受宠若惊。 祝掌柜却语气笃定,半开玩笑似的说,“当然受得起。看你把我的衣服穿得好看,我心情也好。” 说完便施施然走了,留下一个一脸懵然的重六站在原地。 …………………………………………………… 徐寒柯和柳盛第二天就被当地州府的官员迎走了,国师也动身返京,热闹了好几天的槐安客栈再次冷清下来,日子也一点点回归正轨。 重六仍然像以前那般跑堂。虽然多了个活计,可是这几日掌柜也没怎么叫他,大约是还没什么新活要交给他做。只是有一天他帮忙掌柜打扫屋子的时候,看到了九鸾仙子那柄浮尘,被摆放在架子上。 大概是国师派人送来的? 重六也没见掌柜离开客栈,不知他什么时候要去找那个能制作帮助国师断梦的铜盆的人。 而重六手指头里的奇怪突起倒是没有再继续生长。只是早上起来的时候,已经好多天没听见城隍经过的声音了。 城隍生病了?还是跑去别的地方串门了? 重六竟然有那么一点点挂心。 一日下午,送走了一波吃午点的客人,厨房正忙着准备晚上的菜,重六和朱乙麻利地擦着桌椅,摆放着筷子筒和酱醋瓶,把酒分进一瓶瓶酒壶里。 这时,有客人进门了。来人大约四十多岁,满脸庄稼人被日头雕刻出的风霜纹路,穿着一身褐色的粗布短衫,双手有些紧张地抓着一个旧包袱,能看到指甲缝里尚未清洗干净的泥土。他的眼神里带着一种不常进城的人特有的怯意,仿佛不确定自己的行动是不是“合规矩”一般。 重六忙迎上去,笑容一如既往的热情明媚,“呦客官您来啦!您几位啊?要住店吗?” 一边说着,一边拿下来肩膀上的白手巾给客人掸掸衣服上的尘土。 那庄稼人被重六的热情弄得面红耳赤,局促地站得笔直,“小……小兄弟,我跟您打听一下儿,您这儿有位姓祝的先生吗?” “有啊!您是来找我们掌柜的吧?真不巧,他刚刚出去跟酒店谈生意去了,一会儿就回来。您要不要在大堂里喝口茶歇歇脚?” 庄稼人被重六带到附近一张桌子前坐下,重六麻利地给他端了一壶茶和一碟花生米上来,“您要不要吃点心?我们这儿点心是桂花斋进的,倍儿好吃也不贵。” “小兄弟,快别忙了,我就在这儿坐坐就行。”庄稼人不好意思地憨笑着。 “那行吧。您有事儿叫我啊。”重六说完,便继续帮助朱乙扫地去了。 忙完一遭,朱乙便去清理今天几个结了账退了房的客人的房间。重六留在大堂里盯着,一时没有客人,无事可做,手里拿着戏本子也看不下去,便趴在柜台上,试着跟那庄稼人搭话。 “大哥,您这是打哪来啊?” “啊,我从水梨坡那边来。” “呦,那可挺远的。” “可不是,我今儿天刚亮就出发了,现在才到。”他像是想起什么似的,从包袱里掏出一张胡饼,不好意思地看着重六,“那个……我能在这儿吃外食吗?” 重六笑道,“行啊,您快吃吧,肯定饿坏了。” 庄稼汉大口嚼着硬邦邦的饼,眼睛往门外瞧,似有一分隐忧。 重六想,这个人要见掌柜,难道是……来做牙人生意的? 于是他问道,“大哥,您找我们掌柜是为了什么事啊?” 那庄稼汉有些为难似的。重六忙说,“没事儿没事儿,您也不用非得告诉我,我就随口这么一问。” 庄稼汉喝了口茶水,把嘴里的饼咽下去,这才说,“其实也没什么不能说的……我是听一位经过我们村的方士神仙说,这儿有个大概能帮我的祝先生,才来的。” “方士?”重六顿了顿,干笑道,“不会是个叫松明子的人吧?” “啊!对,对!就是他!” 好么……重六一直就想松明子跟掌柜到底是什么样的合作关系……原来是个托儿? “我们掌柜确实很有本事,您算是找对人了。”重六也尽职尽责地夸着自己的东家。 庄稼汉心不在焉地点点头,叹了口气道,“我也没有别的法子了……再这样下去,今年整年颗粒无收,我们一家人都要饿死了。” 重六一听,忙从柜台后绕出来,坐到庄稼汉旁边的凳子上,“怎么回事儿啊?闹旱灾了还是涝灾了?我也没听说啊?”明明听街坊邻居说的是,今年天气好暖得早,会是个丰年的。 “都不是……是我们那片地……闹鬼!” 第22章 黄铜筷子(2) “闹鬼?”重六愈发来了兴致,“怎么个闹法?” 庄稼汉道,“我们家原本只是水梨坡大地主石建旬的佃户之一,从我父亲开始就在给他家干活了。后来石家和冯家产生地产上的纠纷,再加上几次三番的一些纠葛,两家结了仇。 三年前朝廷下了控米令,不是不准在私田上种稻米了吗。石家不舍得自己已经播下的种,就还是偷偷种了,结果被冯家上报给了县衙。石家家产就给抄了,所有田地都被拿出来变卖。大多数田都被冯家买走了,剩下的就被有点现钱的佃户们买了。 后来听说石家现在的家主石雨至在去年郁郁而终,临死前诅咒所有石家田地此后再也长不出半粒粮食。” 控米令重六是知道的。朝廷发的薪饷很多都是按多少石米来算,民间交易商贩交易也常常有用米来抵钱的,所以米也渐渐成了类似于银钱的东西。有一阵有一些米商米农勾结抬价,导致民间交易动荡混乱,于是朝廷下了控米令。也就是说以后只有朝廷的公田和贵族的田地上可以种米,私田不允许再产米了。 当年这皇令下来到实施的间隔很短,而当时在任的天梁县令崔广手段蛮横,下狱抄家了不少顽抗或是还没来得及处理掉所有稻谷的农户。 看来这石家人便是其中之一。 重六托着下巴问,“然后呢?你们买到的田难道真的长不出粮食来了?” “何止是我买到的那几亩地,就连我家后来添置的几亩小田也一样。明明雨水充足,土壤也好,但种什么都不活。那些种子扔进去就烂了,没有一个发芽的。 不仅仅是我,整个水梨坡买了石家田地的,全都是这样。我们也请了方士来看,却全都说看不到鬼怪作祟的痕迹,只有那位叫松眀子的道长提到了这儿的祝先生。 现在春种这一收已经过了,要是夏天这一拨再长不出来,就全完了。” 庄稼汉长长叹了口气,委屈地继续说,“你说,害了他石家的明明是冯家,又不是我们这些小佃户,冤有头债有主,我们招谁惹谁了?” 重六想了想,问道,“大哥,您贵姓啊?” “啊,我姓丁,叫丁不穷。小兄弟,你贵姓啊?” “我叫管重六,您叫我重六或者六子都行。”重六笑着,语带安慰道,“一会儿我们掌柜回来了,你把这些都跟他说清楚明白,可万万不能有任何隐瞒。” “好!好!我记住了。” 重六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便蹬蹬蹬跑上大堂二楼,开了一间雅间,简单地打扫掉了尘埃擦净了桌椅后,又忙忙地送进了熏香和点心果子,而后便又下楼了。 不多时,重六站在门口往门上贴今晚的特色菜的时候,遥遥就看见掌柜的马车驶了过来。小舜掀开帘子,掌柜刚一露面,重六就跑了过去。 “东家!来活啦!”他兴奋却又神秘兮兮地跟掌柜说。 祝掌柜挑起眉毛,“什么活?” “您进来就知道!”重六把头往大堂里撇了撇,“他姓丁,说是松明子让他来找您的。” 祝掌柜看到那庄稼汉的背影,轻轻“哦~~”了一声,便迈着那惯常的懒洋洋的步子进去,扬起亲切友善的微笑看向那庄稼人,“这位客官,听闻阁下有事要见祝某?“那庄稼汉大约是没见过掌柜这么风采卓然的人,一时间竟有些看呆。重六在后面重重咳嗽了一声,他才猛然回神一样蹭地站了起来,连凳子都给带倒了。丁不穷手忙脚乱将凳子扶好,局促而报赧地道,“您……您就是祝先生?” 掌柜笑容依旧灿烂,“正是区区,此处不宜说话,请随我到楼上来。”说完便看向重六,“六儿,去准备……” “已经准备好啦!丹夏那间就是!您先坐着,茶我马上送上去。”重六笑嘻嘻地在掌柜还没吩咐完之前就答道。 掌柜又挑了下眉毛,那眼神里添了一分兴味,“很勤快嘛。” 重六嘿嘿一笑,似有些小小的得意,跑去了后厨准备茶叶。 重六送好了茶叶就下来了,正巧赶上朱乙打扫完客房回来。朱乙看到重六下楼,便猜到掌柜的牙人生意又开始了。 “唉……咱们最近是不是应该小心点……上次那个什么提刑司大人还不知道要惹来什么麻烦……”朱乙忧心忡忡道。 重六耸耸肩膀,“要是他们真的想找我们的麻烦,再怎么收敛也没用。” 朱乙用古怪的眼神瞟了他一眼,“你倒是习惯的挺快。你不怕?” “怕什么?徐寒柯?” “怕你可能要看见的东西啊?”朱乙用一种很不理解的表情说,“掌柜处理的那些状况、那些工匠做出的东西……没一个是正常的……你不怕?” 重六想了想,道,“怕也是会怕的……但说实话,也有点好奇。” “六哥……你可真是个怪人。” 重六心想明明夜里说梦话预言别人死期的人更奇怪吧……但他没有说出来,因为他怀疑朱乙并不知道自己有这种能力。 要是知道的话,有多少人能承担这么沉重的包袱? …………………………………………………… 晚上吃饭的人不少,重六和朱乙忙得团团转,一时间也忘了掌柜那边的事。等到送走了一波客人,便见掌柜带着丁不穷走到了柜台边,开始登记他的名字。 “六儿,给他准备一间那间叫署霞的稍房,点上常灵香。” 掌柜这么吩咐,看来是接下这一单生意了。重六莫名心情很好,麻利儿地去库房拿了一套被褥枕头,去挂着署霞牌子的稍房里铺了一张床,又按照掌柜吩咐取了一只黄铜香炉,在里面放上了极快库房里存着的常灵香点上。那带着树脂香味的烟气在晚霞的迷蒙光晕中袅袅升腾,重六看得久了,忽然觉得那香好像……有点怪。 那一缕缕的烟气旁边,似乎还跟着一些细细的红丝,随着烟柱扭动着。 可若他盯着看的久了,那红丝又不见了。 每一次掌柜做牙人生意的时候,总会在客人的房间里点上这种常灵香。难道这东西也有什么特殊的效用? 他伸出一根手指去拨弄那烟气。青烟被他搅扰得破碎凌乱了,似乎与一般的烟没什么不同。 可是突然间,那红色的丝缠住了他的手指。他感觉到一阵轻微的麻痛,连忙缩回手。 却见那指甲下面长出的几乎已经被他忘记的肉芽蠕动了一下。 重六后脖子上的汗毛竖了起来。他几乎是冲出了客房,跑去大堂的时候掌柜正低声跟丁不穷说着什么。 掌柜抬头看见他魂不守舍的,皱了皱眉道,“怎么了?又见鬼啦?” 重六意识到大堂里还有别的人,不太适合说这些事。他便摇摇头,勉强保持镇定,“没……没什么,客房准备好了。” 将丁不穷安置好后,重六一出门便看见掌柜抱着猫在槐树下的石凳上坐着等他,对他招了招手。 “怎么回事?”掌柜一边摸着狸花猫的头,一边仔细打量重六周身上下。 重六伸出右手,给掌柜看他指甲下面长出的东西。 掌柜眉头微微皱起,啧了一声,“这东西长出来多久了?怎么不早告诉我?” “有小半个月了……我一开始以为是干活不小心弄伤了,但是……越长越多,现在另外这只手上也有了。” “那刚才,你怎么突然吓成那样?” 重六摩挲着自己的指甲,低声说,“刚才点香的时候……我感觉食指上这个东西动了……” 掌柜轻轻叹了口气,将猫放在地上,然后拿起重六的右手,仔细看着。他低声说,“我说过,每个人对秽气的反应不一样。有些人只是运气越来越差,有些人是反应在精气神上,而另一些人则可能出现身体上的改变。看来你很不幸,反正后两种是全都占了。” 重六打了个寒颤,“东家……我会变成什么样啊?还有得治吗?” 掌柜松开他的手,抬起头望着他的眼睛,“你原本沾染的秽气不算多,反应却比较剧烈,而且显然症状还在增加。六儿,你是紫鹿山上那道号法玄的方士托牙人介绍来的,说你是他的远房亲戚。既然你家出过方士,那么你小时候是否也曾经有过沾染秽气的经历?” 重六一愣,有点心虚,但还是笑着抓抓头,“没有啊,就都挺正常的啊。” “那就很奇怪了,你似乎是对秽气十分敏感的体质,秽气也很容易找上你,但是你长到这么大到今天才被感染。”掌柜微微眯起眼睛,语调里似隐藏着几分怀疑,“你确定你没有记错?” 重六直冒冷汗,“没有……” 掌柜倒也没继续深究,“好吧,你去吧。你手上长出来的东西,我会想办法。” “谢谢东家!”重六说着便赶紧要跑,却又被掌柜唤住了。 “啊对了,六儿,今天晚上打烊后,你要随我出门一趟。我们要去见一位铜匠。” 第23章 黄铜筷子(3) 朱乙把店外头的灯笼熄了,细细关上门上了锁,回头看重六还在柜台后算账。这时候廖师傅、福子和九郎三个人也都出来了,端着后厨开小灶做的晚饭,把两张饭桌拼在一起。 “六哥,今天有血脏面哎!”朱乙看了一眼饭桌上摆上的一大瓮黏糊糊红叽叽的面条,兴奋地叫到。 槐安客栈里大家都很喜欢吃血和内脏,比如血羹,血肠,猪肚猪肝猪脑,鸡胗鸡心等。重六平日里其实是不大爱吃的,总觉得腥味有点大。可是今天不知为何,看到那瓮子里热乎乎的飘着猪血肠和羊血块的面条,就觉得嘴里唾液成倍分泌。 他匆匆忙忙算好账,把钱柜锁好,跑到桌前坐下。小舜又在那边多拿了只碗把自己那份面条分出来一些,留给他的那位看不见的“高个子姐姐”。 廖师傅喝了口茶,张罗道,“都赶紧开动,难得开荤,凉了就不好吃了。” 重六不客气地舀了一大碗面条,和其他人一起吃得呼噜呼噜热火朝天。那面条中带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血香味,原本嚼上去有点怪异的软脆的血肠口感现在也变得十分带劲。 “廖师傅,今天做了什么好吃的?” 掌柜慢悠悠地从中庭溜达进来,穿着一席月白交领长袍和一件黛青色绣着玉兰花的鹤氅,头发也梳得整齐架着簪子,显然是要出门的打扮。 重六赶紧站起来想去搬把凳子来给掌柜坐,掌柜却按住了他的肩膀,指着重六正坐着的那张长木条凳子一侧的位置说,“我就坐这儿吧。” 重六不知道为何有点紧张,往旁边挪了挪让出位置。掌柜就这样和他坐在了一张凳子上。 其他人眨巴了几下眼睛,但谁也没吱声。 廖师傅闲闲地问,“东家,您今晚要出门?” “是啊,一会儿吃完饭,小舜你去帮我备下马车。” “啊,好!”小舜乖乖答道。 重六帮掌柜盛了碗面递过去。掌柜拿起筷子,慢条斯理地将面条送进嘴里。鉴于掌柜吃得文雅,满桌人也在吸溜面条的时候有所收敛,不像刚才那样热火朝天的。 别的人吃得快,纷纷抱着碗跑去厨房洗碗了。最后桌上就只剩下掌柜、重六和慢悠悠喝茶的廖师傅三人。掌柜忽然放下筷子,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推到重六跟前。 一枚香囊? 用孔雀绿色锦缎为底,金丝线绣成细腻的兰草图案,鼓鼓囊囊地用姜黄色璎珞结封口,弥散着若即若离的幽香。 重六忘记嚼嘴里的东西,傻乎乎地看看香囊,又看看掌柜。 祝掌柜啧了一声,”拿着啊。“重六咽了嘴里的面条,“给我的?” “难道给廖师傅吗?”掌柜嗔道。 廖师傅在一边兀自静静喝茶,鼻观口口观心,宛如老僧入定。 重六忙把手在衣服上蹭了蹭,将香囊拿起来,左看右看,越看越喜欢。他凑到鼻间闻了闻,便觉那香味很甜,但是甜味里还带着一丝荼蘼之气。 祝掌柜看他一脸喜欢的样子,神情间颇为满意,却故作漫不经心一样拿起筷子,叮嘱道,“以后日日带着,不要离身。指甲的问题便可以被暂时抑制。要是香味淡了记得告诉我。” 重六抓着香囊,满脸感动,“谢谢东家!” “行了,赶紧吃吧,吃完咱们就动身。”掌柜笑得有点温柔,一抬头,却见廖师傅给了他一个眼神,略略有点意味深长。 …………………………………………………… 夜里的天梁城依旧有着一层与白日不同的市井喧嚣,尤其是像汴河大街这样的繁华长街,两侧都摆着不少夜市摊位。好在路上的车马已经不多了,玩闹的孩童也早都入睡,不会突然从路边冲出来,重六驾车的时候也不用那么紧张了。 这一段日子他有空就跟小舜学习驾车技术,得着机会就跟着出去搬个酒进个菜什么的,所以在架马车这一块很有长进。 掌柜仿佛也感觉到了,掀开帘子坐到车门边来,“驾车驾得很稳嘛。” 重六扬起骄傲的笑容,“我可是勤学苦练了好几天呢!” “待会儿出了城,可别赶到沟里去。” “我尽量,我尽量。”重六傻笑两声,又问,“不过东家,这曲江镇离我们可有一段路,一晚上能赶回来吗?” “一般的路是很难,但是我们可以抄近路。”掌柜意有所指地拉长了声音。 重六立马明白了,是像在紫鹿山那样抄近路! “东家,马车也能抄近路?” “能啊,只不过要找一处无人的地方,才能找到近路。” 他们的马车摇摇晃晃出了城,渐渐灯光都消隐了,只剩下远处田埂尽头那些农户房间里透出的萤火般的小灯。天上只有薄云,月色如蝉纱洒落在田野和长路上,除了蛙鸣虫鸣和车轮滚动声,剩下的都是安恬寂静。 “好了,在这儿停一下车。” 重六勒住马,便见掌柜下了车,做了在和紫鹿山上相同的短暂仪式,然后站起来,轻抚着马儿的脖子,凑到马的耳朵边喃喃细语着什么。 掌柜在给马念咒?还是跟她说悄悄话? 掌柜上了车,便对重六说,“好了,你不用拉着缰绳了,她自己能找到路。” 重六瞪大眼睛,“啊?!” 掌柜笑道,“怎么,不信我?” “不是……就这么放开?” “对啊,就这么放开。你进来和我坐在车里,不要掀开帘子往外看。” 还不能看? 重六心里直犯嘀咕。让马儿自己走,才真的有可能被带进沟里吧? 但是掌柜既然这么说了,或许就真的没事? 重六迟疑着松开缰绳,那马儿果然开始自己往前走。 “进来吧。”掌柜掀着帘子,催促道,“见那位铜匠前,还得叮嘱你几件事。” 重六小心翼翼地钻进车厢里,看着掌柜把帘子合上。车厢里挂着一盏小灯,红彤彤的光影映在两人的脸上。 眼见重六如坐针毡怕翻车的样子,掌柜扑哧一声笑起来,“这么怕死,还敢跟着我跑生意?” “我不是怕死,我是怕咱要是不小心撞到什么……” “你放一百个心。带你出来之前,都是我一个人跑生意,你以为我是怎么去的?” “小舜不帮您赶车?” “我尽量不让他们掺和进来。不是所有人都像你一样想要知道这些事。”掌柜高深莫测地说。 走了一会儿,只觉得马车自己似乎转了几个弯,但一路都还算平顺,颠动的幅度比较平均,没有被带进荒地或者沟里的感觉。重六几次想要掀开车帘往外看,都被掌柜制止了。 “别看,看了可能会晕车。” “……哦……” 掌柜见他的好奇劲儿又上来了,便打算转移重六的注意力,“一会儿要见的这位铜匠姓李,人称李小伍。他家祖传的制铜手艺,以前在十里八乡都是很有名的。只是这位李小伍运气不好,沾了秽气。” “什么样的秽气?” “心想事成的秽气。” 重六啊了一声,“心想事成?还有这么好的秽气?” 掌柜似笑非笑,“不论什么事,太过了都不会好。” 掌柜于是徐徐地将李小伍的背景讲述给重六。 这位兢兢业业制铜的匠人原本是不带秽的。有一次一名江湖人以很低的价钱卖给他一柄铜制宝剑,他欣然收下,却不知道那宝剑是有问题的。他将宝剑和其他几块铜料一起融化,按照接下的货单打造了一批器皿物件。可是没过多久,订购这些器皿物件的人家一个接一个出了事。 有些人家突然暴富,却在短短时间内家破人亡。有些人屡试不中却忽然金榜题名,可是不久却染上怪病生了烂疮无药可治。还有些长年没有孩子的夫妇喜得贵子,但是没多久就家财散尽或是发生意外。 一开始没人把这些事和铜匠联系起来,但是这样的事越来越多,便开始有传言说他做的东西是会给人带来厄运的。 哪怕明明带着宝剑上的铜的那一批货物都卖完了,只要是从他手中做出的物件,就还是会引发这些古怪的大起大落。因为制造铜器的匠人本身已经染上了秽气。 后来铜匠得了松明子指点向掌柜求助,祝掌柜几次三番试探那些铜制物件的能力和它们的运行规律,才渐渐找出其中的因果。 这些物件在到达主人手里后,会刻印下主人当时脑子里最强烈的愿望。它们会保证这些愿望的达成,但是会不遗余力地把主人其他方面的所有运气都用光。 因为在它们身上,因果关系是扭曲的。明明没有关系的两件事会被强行联系在一起。而没有人察觉到它们的特性,所以这种联系是随机而失控的。 而掌柜做的,便是找到一些方法,可以控制这种联系。将一些没那么重要的因通与想要得到的果联系起来。 铜匠按照掌柜的方法制铜后,便可以让客人以更小的代价换来他们想要的结果。但这毕竟是在“作弊”,所以如果客人没有严格执行一套使用这些物件的程序,很快这作弊得来的因果链就会断裂,而产生未知的结果。 重六听得眼睛发亮,好像在听说书人讲故事一样投入,“所以国师的愿望是不再做梦,而丁不穷的愿望是地里长庄稼。那您打算让他们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掌柜的眼睛弯弯的,“你觉得我会让他们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我猜……因果要联系在一起也不是完全随便的,比重是不是得差不多?比如,要是代价没那么沉重,时间就得长?” 掌柜赞许地点点头,“你很聪明。” 重六抓抓头,不好意思地笑笑,“那……您打算让铜匠给丁不穷做什么啊?” 掌柜摸着下巴想了想,“一双筷子。” 民以食为天,给一位庄稼人打造一双黄铜筷子,倒是很有意趣,而且也不会太贵。 “那代价可以是……用这双筷子吃饭,饭就变得没那么好吃?”重六不确定地说着。 掌柜听了却哈哈大笑,“这倒是个不错的主意。每天必须用这双筷子吃至少一顿极为极为难吃的饭,坚持大概得……让我算算……十年吧。” “十年之后呢?” “十年之后,因果兑换清楚了,也就不用再继续用它。可以拿给我来处理,也可以自己留着,无所谓了。”掌柜轻轻叹了口气道,“但前提是,他不要在这十年中违反契约。” 第24章 黄铜筷子(4) 原本车马也要走上三四个时辰才能到的曲江镇在半炷香后便到了。车子停下来后重六掀开车帘,发现马车停在一条弯曲的河道旁。前方一座古朴的石桥横跨水面,过了桥便是散落在夜雾中的星点茅舍人家。 此时正是子夜前后,整个镇子沉睡在月光薄雾中。零星的狗吠回荡在河水湍流鸱鸮夜哭声中,很有一种幽眇灵异之感。 “东家,这黑灯瞎火的,是哪一家啊?”重六小心翼翼地赶着车过了桥,回头问道。 掌柜道,“唯一亮着灯的那家就是了。” 重六眯着眼睛在渐渐浮起的雾气中寻找,终于在一条巷子深处看到了一点凄迷的红色灯光。 赶着车进了巷子,边看到一间铜匠铺。铺面似乎许久没开张了,那挂在门口的旗帜都有些破旧。 “就是这儿。”掌柜道,“他现在只在晚上干活。白天睡觉,免得惹来是非。” 重六看着那破破烂烂的门脸,总感觉这是家黑店…… 他把马车停在附近一处能拴住马的小树旁,一转身,掌柜却把他之前给重六用过的装着那套账本笔砚的木盒子递给他,“一会儿我和铜匠说话的时候,你尽量把我们的对话记一下。” 重六忙接过盒子,而掌柜已经走过去敲响了那两扇关不严的木门。 门后传来一阵阵有节奏的叮当声,好像是在打铜。 又敲了几下后,打铜声才停止,过了片刻便有人将门打开了。 来人年约三十来岁,一身精壮的肌肉,汗液在锻炉的火光中反射出焦糖色的光点。他的眼神沉静中却带着几分疲惫,看到掌柜也没有作揖打招呼,简单说了句,“是你啊。” 但当他注意到跟上前来的重六时,骤然现出了警惕的神情。 “他是谁?”铜匠李小伍皱眉问道。 掌柜道,“他是跟着我的,名叫管重六。六儿,这位就是李师傅。” 重六乖乖地打躬作揖。 李小伍不大喜欢见生人,大概是之前惹了太多是非,对人总有些戒备。他讲祝掌柜和重六让进屋子里,细细将门拴好。 屋内后门和窗户都开着,但还是闷热得令人透不过气。制铜的炉子、模子、铁砧等等物件占满了不大的空间,连个坐的地方都找不到。 重六只好找了张小板凳坐下,把盒子里的纸币拿出来,顺手拿过附近一只装水的茶杯,倒了点水在砚台里快速研好墨汁,准备记录。 掌柜小心地不碰到任何东西,揣着手站在屋子中间,也不客气,直接说道,“我又给你带来两桩生意。一桩能血赚,另一桩只怕赚不了多少。” 李小伍继续回去打磨他快要完成的那面葵花铜镜,“什么活?” 掌柜用极为简洁精炼的语言将国师和丁不穷的情况说了一遍。 在掌柜叙述的过程中,铜匠的手从未停过,注意力也全在那面铜镜上,仿佛世界上除了那面镜子再也没有别的东西。 而在他打磨的过程中,重六也在一直暗暗观察他。 不知道是不是光线产生的错觉,在他每用毛毡擦拭一下的动作间,密密麻麻的红色丝状物都会从他的皮肤中飘出来,有些像是重影,又有点仿佛是不小心露出来的马脚……那些红丝越拉越长,黏连在镜子上,漂浮在空气里,有生命一样到处盘结缠绕。 明明这里所有的铜都是新鲜铸就,但是重六却能闻到一股浓重的铜臭味,就像是铜制品被丢进臭水沟里不知多少年,再挖出来后会有的气味。 那铜匠听完掌柜的叙述,道,“做这些东西不难,反正你走之前把符咒画好,我照着做就是了。至于钱,你看着替我收把,还跟以前一样。” “好,那就还是你二我一,再加上一样他们身上有的东西,这些物件淘汰后也还是交给我处理。大约多久能成?” “十天。” “也好。”掌柜爽快地答应,眼神却看着那面镜子,“这镜子,可是有点凶啊。” “我没办法……”铜匠终于停了手,长长呼出口气,“我每天一闭上眼睛就会看见这面镜子,必须把它做出来才能入睡。你能找到买家吗?” 必须要做出来才能罢休……这一点好像跟罗家娘子有点像。 难道这就是沾染秽气的代价?有某些力量会催逼着他们不断制造出带秽的物品? 重六暗暗思忖…… 这种趋势,倒好像是秽寄生在人体中,靠着人的种种携带传染来繁衍后代一样。 难道秽其实是有一定的生存意识的?可它不是跟道一样,是一种现象吗? “我可以先收着,测一测它的能力。不过毕竟是没有经过咒符引导产生的带秽之物,若无特殊情况,还是封起来的好。” 掌柜说着,伸手将那面镜子拿起来,细致地左看右看。精细漂亮的宝相花纹,线条流畅的葵花瓣,镜面散发着淡淡的柔和光芒。任何女子看到这面镜子,怕都会卖迈不动脚。 重六站在掌柜跟前,在掌柜拿起镜子的一瞬间,便看到那些红色的丝状物快速地以一种喷溅的状态爬上掌柜的手腕,但是却在接触到的一瞬间就被吸入了掌柜的皮肤里。 不是消失,不是蒸发,就仿佛掌柜皮肤上的汗毛孔化作了无数张口,将那些红色丝状物全都吮吸掉了。 重六揉了揉眼睛,却再看不见红色的丝状物从那镜子里冒出来。重六仍然能感觉到那镜子散发着一股诡谲的邪气,但是在掌柜的手中,某种镜子里的东西蛰伏了下来。 重六不确定这一切是自己脑子里的,还是他真的开始看见了和感觉到了一些……从前看不出的东西。 该不该把他看见的这些记上? 犹豫片刻,他决定暂且只把这些怪异的红丝记载在自己那份手稿中。而在掌柜这里,他只是用简单准确的语言描写了一下铜镜的外形。 “这镜子上的秽比你遇见我前做过的那些还要浓。最近你有没有看到或遇见什么不同寻常的事或人?”掌柜的眉头微微皱着,询问道。 李小伍有一阵子没说话,嘴紧紧抿着,一看就是有事。 掌柜轻轻将镜子放下,面对着铜匠,“最近各地秽气都有增长,原本不该有秽气的地方也有了。这么快速的扩张并不正常,我正在查这件事。” 听掌柜如此说,铜匠才犹豫着开口,“我脑子里开始冒出这面镜子,是在一个月前。当时正是清明节,我带着我娘子和女儿去扫墓之后就去附近的百鹭湖踏青。 那天人很多,都在湖边铺了席子喝酒吃点心。我们到的有点晚,已经是傍晚了。到处都找不到位置。绕着湖转了大半圈,发现在一颗柳树下面有空位,好像是有人刚刚离开,地上还散着一些没带走的弃物垃圾。但是找不到别的地方,我就只好大致收拾收拾,凑合着在这儿铺上席子。 捡那些垃圾的时候,我忽然听到旁边隔着一片树丛好像有人在唱戏。那天天气好,可能是戏班子出来玩,哪位旦角来了兴致唱两句。我也听不太懂他在唱什么,但是那调子……听着很怪。 我们没在那待多久,因为小女说她害怕,多半也是因为听到那唱戏的声音。我娘子也说不舒服,想回家了。我让她们收拾一下东西,自己就往旁边走,想看看是哪个唱戏唱的这么难听。 可是等我走过去,却发现那树丛后已经没人了。 从那天开始,那段曲子就老是出现在我脑子里,一遍一遍地重复不停,想停也停不了,不论我做什么脑子里都是那段调子。有时候要是周围太安静了,还会引起耳鸣。大概也是同时间,这面镜子开始出现在我脑子里,一开始只是大概的轮廓,后来就连每一条纹路都很清晰。我甚至都能想象出要用什么样的步骤什么样的模子…… 我知道这东西要是被做出来,恐怕会惹来麻烦。但是……你知道那种脑子里什么都想不了,就只有一种念头强行挤走所有其他的念头的感觉……我没办法专心,没办法做任何事…… 后来,我实在是忍受不了了。” “戏文?”掌柜呢喃着,“你还记得大概是什么调子吗?” 铜匠点点头,想了想,哼了两句。 重六忽然啊了一声,“这段戏我听过啊。” 掌柜和铜匠转头愕然地看向他。 重六解释道,“掌柜,您不是有时候也看我存在柜台里的那些戏本子吗?就是那位作者写过的一出戏,叫什么黄衣记。当时在几间小戏园子里唱过一两场,但是后来不知怎么的就没再唱过了。” 掌柜的表情有了微妙的改变,似乎带着一丝悚然,“黄衣记?” “对啊,说真的……有点无聊。”重六回忆着,“我当时只听了上半场,就觉得犯困,下半截整个就睡过去了。等我醒过来,发现整个戏园子都空了,乌漆墨黑的一片。给我吓一跳。我还说怎么都没伙计叫我一声。” “所以你没听见后半场?” 重六摇头,“没有,后来我想去补上的时候已经没有地方再唱了。” 掌柜明显地松了口气。 重六却颇为纳罕,他还没见过掌柜出现过这种……近乎于惊吓的神情。 “没听见就好……但是……你说当时有几间戏园子都唱过?你还记得都有哪几个戏园子吗?” 重六当然知道。天梁城里正在发生的事,他打探的七七八八。但要是现在就如数家珍,未免太扎眼。”这我一下子也说不全,等我回去整理整理吧?”重六笑嘻嘻地说。 第25章 黄铜筷子(5) 掌柜在铜匠那脏兮兮的桌子上画了半宿的符咒,到鸡叫第一声的时候才终于放下笔,用力地伸了个懒腰,打了个悠长的哈欠。而重六早就靠着墙打瞌睡打得昏天黑地,若不是旁边有跟顶梁柱挡着,恐怕已经栽倒在地上了。 祝鹤澜揣着手,静静地看着在睡梦中吧唧了几下嘴的重六,眼神深深,又带着几分和柔。 “他是你的徒弟?”铜匠不知道什么时候拿着壶酒站到他旁边,往嘴里灌了两口,“你们这一行也兴带徒弟的?” “不是,他是我店里的跑堂。” “这么多年了,我还是第一次看你带店里的人来。我看这位小兄弟定有什么过人之处吧?”铜匠瞟了眼重六,道,“他身上的秽气是怎么来的?” “给别人传染上的。” “传染的也能这么浓吗?连我都能闻出来。” “谁知道呢。”掌柜轻轻叹了口气,那状似轻松的态度里,还有一分担忧,“或许本来就有,只不过被别人的秽气给带出来了。或许,这还不是全部呢。” 铜匠又喝了一口酒,叹道,“你到底也是人啊。” 掌柜斜眼看着他,“什么意思。” “是人就总是会想要身边有个知心的啊,再独的人,也总有想有人说个话的时候。”铜匠用手背擦了擦嘴边的酒液,“我看你这么多年心如止水的,凡尘俗世的生活好像跟你没什么关系,差点就要以为你其实不是人了。” “我不过是带个帮手来帮我记录每一桩生意的细则免得将来出岔子,你就已经给我想象得天花乱坠了。我看你这个铜匠一点也不老实。”掌柜轻轻嗤笑道,将他画好的两张符咒拿起来递过去。 这些符咒的描画每一笔每一寸都要经过精密的测算,稍微有半点偏差都可能造成严重的后果。铜匠看着那细密复杂宛如树枝缠结的笔触,嘴里啧啧有声,“这他娘刻模子的时候可有的玩了。” 祝掌柜走到差点就要流哈喇子的重六旁边,伸手拍了拍跑堂的肩膀。 重六倒吸一口冷气从凳子上跳了起来,嘴里茫然地说着,“啊客官您的红炉烧鸭马上就来!” 祝掌柜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用手敲重六的脑门,“烧什么鸭,赶紧收拾收拾,咱们回去了。” 重六这才如梦初醒一般,忙收了笔墨纸砚,把小板凳搬回原位,跟铜匠打躬作揖一番后便跟着掌柜出了门。 回来一路平顺,“抄近路”回到客栈的时候才刚刚到开门的时间。 两人匆匆往嘴里塞了点廖师傅给他们准备的早饭,之后掌柜特许重六去补两个时辰的觉,自己反倒要留在大堂,给朱乙搭把手。重六哪敢啊,忙道,”东家我之前已经打过盹儿了,您可是真的一晚上没睡。您还是赶紧回去补觉吧!” 没成想掌柜却板起脸来,“让你去你就去,怎么这么不听话?” 朱乙和小舜在旁边窃笑两声,被重六瞪了一眼。 重六摸摸鼻子,只好乖乖回后院补觉。 一关上房门,他还是照例先把文房四宝拿出来,把昨晚看见的全都记录下来,在黄衣记三个字上画了个大大的圈。 掌柜好像很忌讳这个名字? 重六在脑子里过了一遍记忆,似乎在哪里也曾看过类似的名字,一时却想不起来。大概要去翻看自己几年前的笔记才可能翻到。但那些笔记现在不在身边,一时半会儿也拿不到。 他决定先不想这个,收了东西,却又将掌柜送给他的香囊拿了出来,用手指细细摩挲着上面精致的刺绣。 这是掌柜在哪一次生意中收到的酬劳吗? 他将香囊凑到鼻间,深深吸了一口气。那清冷中带着一丝幽密颓败的独特香味,好像是从尸体上绽开的曼陀罗,令他竟略略有些着迷。 他就在这香气中和衣躺下,意识滑入混沌的梦境。 在梦里,他又看到了那颗晃动着无数扭曲手臂的巨大槐树。那一只只畸形的、扭曲的、似动物又似人类的不知道什么物种的手在空中一开一合,仿佛是在挥手,仿佛是在跳舞,又好像是想要抓住什么东西。 依旧是那一圈吟唱怪异语言身着猩红鹤氅和女式襦裙的男女,依旧能看到带着面具的掌柜挥动着手腕上的红绳,在槐树下跳着妖异而充满仪式感的舞蹈。 重六这一次没有那么怕了。他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当血染红了大地,当那些尸体被拉入地下,当骨头被挤压皮肉被撕扯的声音从脚下传来,重六站在了槐树下。那树身上骤然睁开了眼睛,一颗接着一颗,占满了整个树身。有像人的眼珠,有像马的、牛的、羊的、蛇的、蜘蛛的、鳗鱼的……还有很多仿佛根本不该存在于这个世间的眼睛。它们拥挤地簇拥在一起,仿佛沼泽地里上浮的一大片蛙卵泡。 那些眼珠微微转动,竟定格在他的身上。 重六动弹不得,浑身僵冷。那树太过巨大,仿佛已经伸入了苍穹。它也太过古老,甚至在客栈出现前,在天梁城出现前,在人们开始学会耕作织布前,甚至当人类还没出现之前……它的种子就已经埋下了。 多么的古老、恐怖而……令人着迷。 “你不应该来这里。” 重六猛然转头,看到戴着面具的掌柜站在他面前。而此时,天空中划过一道猩红色的闪电,那密布低沉的、宛如肉做成的云团亮起了一瞬,掩映的缝隙间,可以窥视到那寰宇中有什么巨大的东西在……缓慢地蠕动着。 “你是谁?”带着面具的掌柜问他。 重六张口,却不知为何回答不出来这么简单的问题。 是谁。 他是谁? 他的名字……究竟是什么? 重六的头脑开始一跳一跳地疼,越疼越厉害。好像有很多很多的东西在他的脑子里涌动着,要将他的头脑撑裂了。 下一瞬,有什么粘腻的东西从他肿胀的眼睛里撑了出去…… 重六躺在床上蓦然瞪大眼睛。他慌忙伸手去摸自己的眼皮,确认自己的眼珠还在。他松了口气,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暗忖掌柜的香囊怎么不管用?为什么还是做那么奇怪的梦? 就连现在,那种不确定的、有些困惑虚幻的感觉也仍旧萦绕不去。 可是当他看了看手指,又发现指甲下那些奇怪的肉芽状突起,好像确实减轻了些。 …………………………………………………… 那丁不穷当天下午就离开了,掌柜甚至没有收他的房钱。临走前掌柜又与他在雅间谈了一会儿,这一次他让重六在旁边记录他们最后商定好的价钱和交货日期。 掌柜收了丁不穷一两银子,外加他田里的一罐土作为酬劳。 重六记得自己之前看到掌柜自己写下的他和国师商定的价钱……一百两黄金…… 这价钱还真是因人而异啊…… 往后的八天中一切如常。重六照常跑堂、开店关店、收拾客房,日子又过得和徐寒柯出现前一样平静琐碎。唯一的区别大概就是,现在掌柜偶尔会多问他几句话。 “六儿,过来。”掌柜抱着猫在树下喝茶吃点心的时候正巧看到重六收拾完客房跑过中庭。 重六笑嘻嘻跑过来,脸上还沾着一点打扫时弄上的灰尘,“东家,怎么啦?” “伸手。”掌柜道。 重六不明所以地伸出手掌,掌柜在他掌心放了一把刚剥好的核桃仁。 “昨天刘寡妇送给我好些核桃,我尝着还不错,给你也尝尝。” 掌柜说得稀松平常,重六却感动得不行,“东家,您不是特意给我剥的吧?” 掌柜把眼睛一横,“别嘚瑟啊,你要是不吃我自己吃。” “别别别!我吃!我最爱吃核桃了!” 重六喜滋滋地揣着核桃进了大堂,一边干活一边往嘴里放上一两颗。朱乙看见了,纳闷道,“哪来的核桃啊这是?” “东家给的。” 朱乙佯装不忿朝天翻了个白眼,“东家这是越来越偏心了。见者有份,给我一点。” “不给。” “六哥别这么小气啊!”说着就要去抢。 正打闹着,却听廖师傅掀着帘子在后厨门口咳了一声,“闹什么闹,没看门口有客人吗?” 他这一说,俩跑堂才注意到门口有一名年纪大约双十左右的小娘子在探着头往里看。看那衣着虽素净,质地却是上好的。想是哪个大家里的丫鬟。 重六忙过去道,“小娘子,您是想进来喝口茶吗?” 姑娘怯生生地看着他,道,“请问,祝老板在吗?” “在啊,您找他有什么事吗?”重六心里已经开始猜测了,难道是牙人生意又上门了? “我是城南沈家的喜珠,是我们夫人让我来的,有要事须得求见掌柜。” 重六跟朱乙说了声,便引着那小娘子进到中庭去见掌柜。却不曾想一见到掌柜,那自称喜珠的小娘子便冲过去扑通一下跪下了。 “祝先生!求您一定救救我们家大娘!” 第26章 黄铜筷子(6) 重六废了好大劲才把那位小娘子劝起来,看她一把鼻涕一把泪哭得楚楚可怜。重六赶紧把肩膀上的手巾递过去,她不好意思地接了,重重地擤了下鼻涕。 重六有点心疼地看着自己那块白手巾…… 掌柜不急不慌地坐在原位,把猫放在地上,然后站起身来揣起手,“慢慢说,出了什么事?” 喜珠勉强收住了漫溢的情绪,开始带着哭腔断断续续地诉说。 原来这沈家家主的正妻严绿织是掌柜两年前的客人。当年她与沈家现在的家主沈钰轩成亲六年都还没有子嗣,而偏房已经有了一子一女,在沈家的地位已经压在她这个正妻之上了。她面临着成为弃妇的绝境,无路可走,辗转打听到祝掌柜可以促成某些奇人为她解围,便带着自己的全部嫁妆来求祝掌柜帮她。 祝掌柜寻问清楚因由后,便与她立了契约,帮她向一名梳匠定制了一把篦子。契约中规定,严绿织每天晚上丑时必得起床,点上一盏灯,对着镜子用那把篦子连续篦头发三十二下,不能多也不能少。这把篦子决不能给另外一人使用,也不可以让别人的手碰到。生下一个孩子后,不论男孩女孩,篦子都必须被烧掉,不可复用。违反以上任何一条都很可能会产生严重后果。 按照契约,只要她能坚持一年,一定是可以怀孕的。 当时严绿织千恩万谢地带着篦子离开了,一年后,掌柜也确实听说了沈家大奶奶怀有身孕的传闻。十个月后,她生下了一个健康白净的女儿。 原本掌柜以为这桩生意已经了了,却没想到今天喜珠突然跑来找他。 “原本以为有了嫡女,我们夫人的日子能好过些。可是那齐氏每天带着她儿子耀武扬威的,老夫人一看夫人生得是个女孩,也没给过多少好脸色……所以……” “所以你们夫人不仅没有按照契约在得了千金后烧掉篦子,而且又开始使用了是不是?”掌柜的声音里没有怒气,只是有点冷淡。 喜珠哭着说,“求您一定要救救我们大奶奶,她……她肚子里的东西……长得太快了!她疼得难受,连床都下不了!” 掌柜长长叹了口气,头疼一样捏了捏眉心,“为什么立了契约却不履行诺言?这样的话,还立什么约呢?” “夫人……夫人原本也是不想用的……但是那次齐氏房里的大少爷生辰之后,夫人就怎么也放不掉这个念头了……就像魔障了一样。” “生辰?”掌柜问,“生辰那天发生了什么特别的事么?” 喜珠想了想,道,“原也没什么。夫人虽然不高兴,但也没挂在脸上。但是到了晚上,就不知为什么整个人都心神不定似的。当晚就开始用那篦子了。” 掌柜沉吟片刻,道,“好吧,你先回去。过几天我会找机会来贵府拜访。” 喜珠千恩万谢,好不容易才给劝走了。重六也没要那条手巾,看着人走远了,才回到中庭。 “东家,咱们还负责善后服务吗?”重六好奇地歪着头问。 掌柜道,“是啊。虽然大部分时候是对方失信违反契约,而且多半都是年深日久才出现岔子,但为了保护咱们手下的匠人,不让事情闹大,能解决的我都会尽量解决。况且,严绿织是一个重情义的女人,她不会轻易违约的。就算没有立刻烧掉篦子,也不该第二次拿出来用。” “但是沈家……那深宅大院的,咱们一个开客栈的,又不是郎中,怎么进去啊?” 掌柜施施然道,“要打听消息,很多时候是不必亲自去问当事人的。这一点,你不是最应该清楚吗?” 说完,意味深长地对重六笑了笑,便背着手回后院了。 重六心里又是咯噔一下…… 难道他到处打听消息这种事掌柜也注意到了? 到底掌柜还注意到了多少? 重六来天梁城后最先打听到的轶事中就包括成年沈家的种种密辛。这沈家祖上是最初是靠着在西域和中原之间运送贩卖丝绸香料一类的商品发家,渐渐成了昭宁路最富有的商户之一。后来就连皇宫也常常透过他们去置办那些遥远异国的奇物珍宝,他们的前代家主便被授予了一个代替皇家采买货品的提辖官衔,于是一大家子愈发兴隆昌盛,成了天梁城的名门大户之一。 而目前沈家的家主沈钰轩还不到四十岁,年纪轻轻却已经与朝廷诸多官员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几乎包揽了皇家乃至整个京畿地区异国贡品的运送。 沈钰轩在他二十岁的时候便在父亲的安排下娶了秦湘府一位书吏官的二女儿严绿织。当时的严绿织芳龄双十,娇俏可爱,很有点倔强的小脾气。沈钰轩在结婚前都没见过新娘子,新婚之夜掀起红盖头看到一张红艳艳苹果般的容颜,还有一双灵气逼人的眼睛,简直喜出望外。 大家闺秀教养的严绿织不仅有一副俏丽的容貌,琴棋书画更是样样精通,将沈大公子迷得一连半个月都没有进过店里,很有从此君王不早朝的意味。而绿织也心醉于沈钰轩那器宇轩昂的风度、私下里儿女情长的温柔,还有他从小跟着父亲在商道上跑生意,说出来的奇闻异事每每令她吃惊。 婚后的二人很是过了一段只羡鸳鸯不羡仙的美满日子,但一年年过去,绿织的肚子却一直没有动静。渐渐地,沈钰轩的母亲杨氏开始对儿媳妇有意见了。 绿织给她请安她爱理不理,敬的茶也不喝。一天到晚阴阳怪气,话里话外地不给儿媳妇脸面。而绿织不在场的时候,杨氏跟儿子抱怨起来更是毫无顾忌,说她脾气大,又不会织布,针线活也不好,做的饭连狗都不吃,一天到晚就会舞文弄墨成何体统。当然最“罪大恶极的”,还是她“肚子不争气”。 其实沈钰轩何尝不急,成亲这么久都没有子嗣,传出去只怕要大大丢了面子。 绿织每日过得憋屈,但也无可奈何。看了多少大夫吃了多少药,也还是怀不上孩子。 三年后,沈老爷听杨氏抱怨听烦了,淡淡跟儿子交代了句:“实在不行,就纳个妾吧。” 纳妾这种事,本是寻常。可是绿织和一般女子不同,她接受不了。 钰轩那么疼她,真心待她,答应过她一生一世一双人,甚至写过誓约的。怎么会出尔反尔呢? 她哭过,闹过,甚至回了娘家,可最后街坊邻居窃窃私语,却都说她“善妒”“她一个正室,心眼怎么这么小,还大家闺秀呢,我看道理知道的还没我这个村妇多。” “就是,还不是怪她自己生不出孩子,难道让人家豪门大户的绝后吗。” “男人嘛,稍微有点小钱的哪一个不是三妻四妾,这就要死要活的。我看啊,早晚要被休了。” 各位“睿智”的街坊太太们嗑着瓜子剥着豆子闲聊着。 这些话,不仅是外人说,就连绿织的母亲都如此劝她。她父亲则日日自责给她看的书太多了,把人都看痴了。 而绿织却不明白,明明是钰轩不守信,为何所有人都说是她错了? 她人在娘家日夜盼着夫君会去接她,结果没有等来沈钰轩,却等来了偏房齐氏已经进门的消息。 最后僵持不下,绿织只能让步。然而这一让就一发不可收拾。 齐氏进门后不到一年就怀孕了,生下一个大胖小子。老妇人乐得合不拢嘴,天天各种补药往屋里送,派了不少丫鬟奶妈去服侍。而绿织则愈发受到排挤,就连下人也对她少了恭敬。 她恨齐氏,更恨钰轩失信负心,只是她也没有文君的魄力写下白头吟,只好将苦楚往肚子里咽。 然而就算她隐忍,齐氏却有想被扶正、让她的儿子成为嫡子的野心。几次挑唆,再加上老妇人的火上添油,绿织与钰轩的关系也愈发僵持,昔日洞房花烛的柔情蜜意、新婚燕尔的你侬我侬,全都化作梦幻泡影。 正当所有人都以为绿织会被用七出之条中的“不顺父母”,“无子”以及“善妒”三条逐出沈家之时,却忽然传出了她怀孕的消息。这谣言才渐渐断了。 重六听到这些传闻的时候,只为绿织抱不平。本该放在手心里疼的一颗轻灵灵的明珠,却落在一众腌臜俗物手里,没人有能力欣赏她,只用那些最粗浅的标准来衡量她。 现在看来,绿织她自己也渐渐忘记了自己的价值,试图通过一些近乎绝望的手段来夺回“幸福”。 叹了口气,重六便继续自己的琐碎生活了。 到了下午,忽然吩咐重六去城南打听打听,大少爷生辰的时候沈府都铺了什么样的排场,顺便帮廖师傅带点调料回来。重六兜里揣着铜板在城南溜达了两个时辰,便将当日的安排摸得七七八八了。 他回客栈的时候,心情有些微妙的躁动。 忙完了晚饭点打了烊,掌柜便叫重六跟他到楼上的雅间里单独说话。 “怎么样?都打听到了什么?”掌柜坐在桌边,用手托着脸颊,手里把玩着一串玛瑙珠串。 重六抿了抿嘴唇,“沈大少爷过生日那天,请了一个戏班子去唱戏。” 掌柜拨弄玛瑙珠子的手指蓦然停了,抬起眼睛,犀利地盯着重六,“然后呢?” “我问了当时负责置办寿宴的百味楼的帮工,他说,唱了好几段戏,但是最后一段戏有点怪,只唱了前一半,后一半还没来得及唱,便说那青衣突然身体不适,上不了台了。后来那生辰宴也就草草散了,因为最后那段戏,让所有在座的人都不大舒服。” 重六说完,顿了顿,继续说道,“最后那一本戏,说是当时芦洲居士新写的……黄衣记。” 好一阵子,雅间里都没人说话。掌柜的手指头在玛瑙珠子上转着圈,仿佛在模拟他不断徘徊的思绪。 “六儿,你果然很会探听消息。”祝掌柜用一种难以揣度的眼光看着他,“之前你给我的那份唱过黄衣记的戏园子的名单,也十分详尽。” “您交代的事,我肯定得办好啊。”重六憨笑道。 “很好,真是越来越得力了。”掌柜微微一笑,露出白白的牙齿,“看来,咱们得了空得拜访一下这位芦洲居士。” 作者有话要说:时刻准备着售后服务的掌柜很心累_(:з」∠)_ 第27章 黄铜筷子(7) 芦洲居士叫什么,长什么样,住在哪里……这三道原本应该很好打听到的消息,重六偏偏总是抓不到头绪。 早在掌柜亲自下命令让他去打听之前,重六就已经有意无意地跟所有上演过那位神秘文人写的戏的戏园子探寻过,问过一众茶博士、梨园子弟、戏园子打杂的甚至是班主,却都没人亲自见过戏文的作者。 重六后来在买戏本的时候跟几个书坊的坊主也搭过话,有些人说他们见过,可是口径不一,又说高,有说矮,有说胖,有说瘦。 显然都不大可信。 重六从第四间书坊出来,手里攥着一本芦洲居士近期新写出的作品,有些垂头丧气地回了客栈。 掌柜把他有的所有芦洲居士的戏本都借了去阅读,短短两天时间就几乎全都看完了,甚至还给了他钱让他去把市面上能买到的重六没有的戏本子都买回来。 重六几乎要以为掌柜迷上了芦洲居士的作品…… 不知怎么的,原本也很喜欢芦洲居士的重六现在却不那么喜欢了…… 回到客栈,跟朱乙一起忙活了一阵。正把摊了一桌被啃剩下的鸡骨头扫进木桶里,忽然听到掌柜唤他,“六儿~~~”重六忙扔下手里的抹布跑到柜台跟前,“东家!” “打听得怎么样了啊?”掌柜心不在焉地翻看着账本。 重六把仍旧揣在怀里的戏本子拿出来,“还是……没打听到……说的都对不上,显然去递稿子的都不是他本人。” “原来也有你打听不到的人,看来这芦洲的水很深呐。”掌柜揶揄道。 重六摘了头上的麻布帽子,有点不好意思地抓在手里,“我一个当跑堂的,当然要勤扫听着点啊……” “行了,如果暂时找不到他,也不必强求。你今天晚上帮我跑个腿,去铜匠那里把东西取回来。” 啊,十天之期已经到了! “您不跟着去?”重六道,“可是我自己去的话……可能要的时间会有点长,要明天才回得来了……” 掌柜笑得神秘,“你今晚打烊后先来我房里,我教给你怎么抄近路。” 重六眨巴了两下眼睛,“教我?” “是啊,很简单的。你人也机灵,用不了半柱香就能学会。”掌柜稍稍凑近了重六,认真看着他的眼睛,“就看你……敢不敢学了。” 重六稻米般点头,“学啊!我想学!” 掌柜满意地微笑着,忽然伸手,轻轻拂过重六的脸颊。 重六的脸哄地一下,如煮熟的螃蟹般热烘烘的。 掌柜的指尖凉凉的,却好像在他脸颊的皮肤下面点了一把火。 然而掌柜指尖停留着一点抹擦下来的灰尘,似乎全然不觉得自己的动作有多么暧昧,漫不经心地说了句“脸脏的像只花猫”,便拿着戏本子走了。 重六老觉着掌柜是在故意把他当那只狸花猫在逗呢…… 一整天重六干活都有点兴奋,跃跃欲试的。那抄近路的本事要是能学会了,天下岂不是哪里都能在一夜之间到达了? 好不容易等到打烊,重六飞快地收完了摊,把晚班的帐算了,钱柜锁好,连晚饭都没跟大伙一块儿吃就一溜烟跑去了后院。 掌柜的院门开着,似乎是给他留的。重六不由自主放轻脚步走进去,回身把门关上。院子里那些奇怪的花似乎都在细微地转动着,那些仿佛是肉做的粘腻花瓣对着他,观察着他。在他经过的时候,仿佛也会从花圃中探出来,黏着着他的裤腿。 掌柜的房门也没关,他一敲就开了。 掌柜就坐在那被各色杂物堆得满满当当的厅里,穿着一件单薄松垮的白色丝绸单衣,全然没有平日在人前的齐整,乌发完全没有束起,垂顺慵懒地披散在他宽阔的肩头。 重六咽了口唾沫,忽然开始全身紧张,手心出汗。 “你来啦。”掌柜专注地看着手里的戏本子,连眼皮都没有抬,指了指自己正倚着的矮桌对面的塌座,“坐。” 重六依言坐下,却见桌上放着一张纸,纸上是一团……扭曲如乱发的鬼画符。 重六拿起那张纸,左看右看也看不出门道。 “六儿,你知道你身上的秽气越来越浓重了吗。”掌柜放下书,抬起眼睛看着他,“远比徐寒柯能传染给你的浓的多。” 重六懵然地看着他,“怎……怎么会?” “我想你应该是知道的。如果你不知道,或许是你忘记了。不过这也不一定是坏事。只要你一直戴着我给你的香包,暂时不会有什么问题。”掌柜见重六开始不安地坐直了身体,便柔和了声音道,“况且若是你的秽气不够浓,也无法在道为主的环境里招引秽气,也就不可能抄近路。” 掌柜开始徐徐给他讲解抄近路最基本的道理。 所有的道路,原本是不存在的,只不过是在这个现有世界的规则里,从一个点到另一个点中间障碍比较少比较适合人类通过的一条线。 按照道,要从这一点到另一点,就必须遵从中间那条弯弯曲曲的线的走向。但是如果,他们可以招引秽,让秽在他们周围创造一个暂时的场,他们就可以扭曲道,从两点之间最短的距离穿过,而不受中间障碍的影响。 当然抄近路有它的极限,如果是道太强的地方,秽气招引不到,便无法走近路。若秽气太淡,能扭曲的道有限,近路便也没那么近了。 而重六作为秽气的携带者,比一般身上没有多少秽气的人要更有优势更容易成功。 “这张符是你的’近路’地图。从道的角度看它可能十分混乱零碎,但是从秽的角度看,它便是最短的一条直线。”掌柜说着,伸出手,在重六眼前一掠而过,“所以我们要做的,便是让你学会通过秽来看这个世界。” 重六听得完全入了迷,好像被掌柜带进了一个玄妙的、充满无限可能的世界似的。 “但是,通过秽看到的世界,可能不是所有人都能承受的。”掌柜警告道,“这就是为什么我不会将这种办法轻易传授给别人。但如果你专注于道路的话,或许不会看到什么……太过疯狂的东西。” 重六想了想,问道,”那天我看到城隍……是不是……” “不错,那是你误打误撞透过秽看到了原本不该看到的东西。我现在便是要教你如何再次进入那种状态。”掌柜顿了顿,忽然说了一大串重六全然听不懂的古怪语言。 有些生硬、有些古仄,带着某种深远的、情绪上的力量。 “我说一个词,你跟我学一个词。这段话一定要牢牢记住。” 重六跟着掌柜一遍一遍重复那几句“咒语”,一开始觉得有点滑稽,可是后来说的越来越顺,竟渐渐开始觉得在发声的时候,声音在颅骨中产生了某种奇异的共振。 他开始看到,掌柜身上开始蒸腾起一些……红色的絮状的东西…… “好了。不要再念了。”掌柜忽然用一种略略严厉的声音道。重六吓了一跳,脑子里的声音一断,掌柜身上的红色絮状物也不见了。 “这几句话,不要在有人的时候念。抄近路的时候,也不能被不相干的人看见。还有,在路上千万不能停。”掌柜认真告诫道。 “那……我念完之后,该怎么办?” 掌柜却只是淡淡提起嘴角,“带上这张去铜匠家的地图。你念完之后,如果这地图上的笔画成了一条直线,你自然就能看见那条路了。” …………………………………………………… 大半夜,后巷里空无一人。重六一个人拿着一张纸站在黑灯瞎火的客栈后门,一边一遍一遍念着掌柜教给他的那几句咒语。 也不知是不是紧张,最初怎么念都没什么反应。渐渐重六开始觉得不耐烦,有一丝丝担心自己说不定并没有掌柜认为的那么有天分…… 念着念着,他的思绪开始乱飘。他开始回想掌柜的手指指尖那凉凉的触感。 这段日子,不知不觉就和掌柜越走越近了……这让他开始看到掌柜很多不同的样子。 可他依旧看不透掌柜。他不知道掌柜是哪里人,家里还有谁,开客栈前在做什么,是如何知道了这么多关于秽的事的。 甚至于……掌柜到底多少岁了? 而掌柜,又知道他多少呢? 重六心不在焉地低头一看,愣住了。 不知什么时候,原本白色的纸张现在变成了一种……不好形容的颜色。 一种重六没见过也很难理解的颜色。 而纸张上原本缠结在一起的线,现在变成了笔直的一条线。 重六张大嘴巴,用力揉了揉眼睛。 虽然掌柜说这样的事会发生,但真的发生的时候,他还是吓了一跳。 他抬起头,却发现道路笔直地延伸向前。只是那道路上,有很多……密集的空洞。 不是那种平时地上会出现的泥坑,而是……一片虚无,什么都没有。 而两旁的建筑,全都古怪地扭曲着,有些好像从中间断掉了,却用那种断续的直角姿势横在空中。还有些像是被削去半截,而被削掉的半截,从另外一座小楼中伸了出来。全部都错位了,就好像原本连续的镜子被摔成了千万瓣后映照出来的景象,看久了会有强烈的眩晕感。 重六有点想吐。 他想起掌柜临行前叮嘱他的,眼睛只看着地面,不要看别处。就算听到了奇怪的声音,闻到了奇怪的气味,也不要抬起头。 于是重六照做了。他眼睛盯着地面,小心地避开那些黑漆漆的空洞,开始在过于平整的道路上前行。他十分紧张,生怕遇到跟城隍类似的,那些在秽中生存的怪物…… 但大约是这次运气好,他没有看到什么特别的东西。但他确实有听到从遥远的地方,传来了一声闷雷般的长啸。 半柱香后,路忽然断了。 重六面前的世界产生了一道怪异而奇妙的断层,就好像是在透过水看着陆地上的景色一样。 在一道隐形的界限之后的世界又恢复成了原本的模样,不再有怪异错位扭曲的景色。蔓延的土路,隔着一座石桥,可见铜匠的村子已经隐在夜色里了。 踏过那隐形的断层的瞬间,重六有种在水下憋气很久,终于冲出了水面的轻松感和畅快感。他回过头,却看不见了之前那些支离破碎的、充满古怪角度的来路。 他成功了。 他可以像掌柜一样抄近路了! 重六脸上挂着藏不住的笑,敲开了铜匠的铺门。 铜匠看见他,也不说话,先向他身后看了看,仿佛是在找人。 “东家有事脱不开身,所以我来帮他取货。”重六打躬作揖道,“辛苦师傅了!” 铜匠愕然地望着他,“你一个人从天梁城来的?” “是啊师傅,我还得赶回去呢。”重六笑得灿烂,仿佛觉得整个过程很好玩一样。 铜匠也没多说,便将一个用布包起来的铜盆和一双用小木盒装起来的黄铜筷子递给他,“路上,你小心点。” “小心什么?” “如果你走得是和你们掌柜一样的路……你千万不要停在路中间。最近这路上好像有狗。”铜匠用一种近乎威吓的口吻告诉他。 作者有话要说:近路的概念是从“虫洞”概念引申出来的~ 第28章 黄铜筷子(8) 狗? “什么狗?大黄狗?”重六不明白。 铜匠啧了下,仿佛他问了什么蠢问题,“你连狗是什么都不知道你们掌柜就敢让你一个人出来?” “我这不是新手嘛……”重六尴尬地抓抓头。 “反正你不要停就对了,也别乱看。”铜匠却只是把掌柜叮嘱过他的话又说了一遍。 重六仍然不是很明白,但他赶时间,也没有多问,想着等回去再好好问问掌柜这狗又是什么门道。他辞别了铜匠,抱着那用布包起来的铜盆,盆里放着装筷子的盒子。他离开寂静的村落,过了桥,站在桥头大路的一侧,再次拿出掌柜给他的那张“地图”。 同样的方法。他来回念着掌柜教给他的咒语,耐心地等着那张纸上的乱线变成一条直线。这一次比上一次要快一些,他很快便发现那条诡谲的、充满扭曲的线条和不可思议的角度的道路出现在他面前。 世界在这条路上颠三倒四,地面一会儿在天上,一会儿在侧面,所有景物都被切割挤压。他必须要一直低着头沿着那条唯一是直线的路走,才不会因为剧烈的眩晕而呕吐或跌倒。 他可不想掉进那些黑窟窿里……谁知道那里面都有些什么。 空气里偶尔会有带着古怪气味的风刮过,时而有他辨认不出的奇怪声响从或远或近的地方传来,但是他没有看到任何活动的东西。 正当他感觉应该快要到达天梁城的时候,重六忽然开始闻到一阵浓重而油腻的铁锈味道,伴随着似乎不远的地方传来的一阵刺耳尖利的、的仿佛铁器碰撞瓷碗发出的声音。那声音直直灌进他的耳膜,刺得他的大脑也微微发疼。 什么声音? 重六记得掌柜和铜匠的叮嘱,眼睛牢牢盯着地面,加快了脚步。 可是那油腻味和铁锈味并未散去,反而愈发浓烈了。 忽然,从另一边,更近的地方,传来一阵跟刚才有些类似却又微妙不同的声音,像是金属相互摩擦,中间夹杂着粘腻的声响。 这声音,带着某种动物性……好像是在跟着他…… 重六心头一凉,脚步更快,到后来甚至开始飞奔。 那味道就像是把他包裹住了,不论他跑得多么快,都仍然纠缠着他。那带着金属意味又有些像是动物身体里发出的声音忽远忽近,忽隐忽现,明显区别于他听到的其他更遥远的声音。 他的余光里,似乎能看到一些……一闪而逝的泛着油彩的黑色影子,但是当他把视线转过去的时候,又什么也看不见了。 他的心跳过快,几乎要从嗓子眼蹦出来,从脖子到后背上的所有汗毛都竖了起来,鸡皮疙瘩密密麻麻布满全身。 周围的气氛微妙地变了,好像空气里被注入了酸液,灼烧着他的肺脏。一种冰冷但同时又无比炙热的存在正在他的附近涌动,它们呼出的气息在他的皮肤上翻滚,他虽然看不见,但是他清楚地知道它们就在他的周围。 到底是……什么东西?! 这会不会就是铜匠说的狗? 不同于之前见过的城隍那种高于人类太多的漠然,现在他周围的东西,带着一种深沉古老的、原始而令人战栗的恶意。 它们在他的周围逡巡,一会儿出现,一会儿又消失,等待着他停下来。 重六努力迈动双腿向前猛冲,但是在前方古怪的现象出现了。原本平直的道路忽然像被摔碎了一样割裂开来,出现了一个尖锐的角度。 那奇异的场景令人难以理解,而重六在接近那角度的瞬间,忽然感觉到一种极为浓烈的不祥。 仿佛他正在冲向某种看不见的巨大怪兽洞开的嘴。 他放慢了脚步,但是没有停下。他必须往前走,不能停……决不能停…… 可是……可是从那角度中,开始冒出浓稠的烟雾,弥漫着焦油味和铁锈味道的烟雾。紧接着,在重六惊恐的视线里,一条分辨不清是蓝色、紫色还是黑色的、半是液体半是固体弥漫着油彩光亮的东西,从那角状的缝隙里溢了出来。 重六头皮发麻,脚步不由得放慢。但是他的速度一慢,便能感觉到那种古怪的黏稠物体正从四面八方每一个尖锐的割裂角度中溢出来。 他不能停,但是前面的路也已经被割断了。怎么办? 出去……他得从这条路上出去! 掌柜没有教给他要怎么才能离开目前的这种状态,他的思绪飞速转动,眼睛盯着面前的地面,盯着那些黑暗的、什么也没有的空洞。 如果跳进去会怎样? 可能下场不会很好。但……他莫名有种直觉,要是被这些”狗”捉住,恐怕会发生更恐怖的事…… 就在他拿不定主意脚下也不能停的时候,忽然一只手按到了他的肩膀上,止住了他的脚步。重六吓得跳起来,哇哇大叫着,但是嘴很快被捂住了。 “别叫了!你想吓死我?”出现在耳边的声音不是掌柜,但听着耳熟。 重六从那只长着茧子的手挣脱出来,却看到了松明子的脸。只见那青衣方士将手里提着的圆形纸灯笼向天上一扔,那灯笼迅速变大了,将他们两人罩在其中,四周忽然只剩下一片圆润的白色,不断旋转着。 “那些狗只能进入有角的地方。这灯笼是没有角的,它们进不来。”松明子松了口气,看向惊魂未定的重六,“你没事吧?” “你……你怎么会在这儿?” “你们掌柜不放心你一个人,但是他自己今晚脱不开身,没办法去取东西。那铜匠又不信任他没见过的人,所以只好让你去,顺便锻炼一下你的胆量。”松明子得意地对他笑出一口白牙,“你们掌柜让我悄悄跟着你,看来还真是很有先见之明。” 重六擦了擦额头上冒出的冷汗,不大自在地说,”多亏你在……谢谢你啊……” “好说。”松明子的话紧接着被一阵震耳欲聋的、尖锐而愤怒的怪异摩嘶嗥声打断了,好像是有千万只鬼,不论男女,都在地狱坑洞里一起嚎叫。 重六吓得缩起脖子,紧紧抱住怀里的黄铜盆。 松明子安抚道,“别怕,它们也就只能干生气,进不来。啊,对了,它们还没有碰到你吧?” 重六摇头。 “那就好。一旦被它们碰到过,就很麻烦了。不管你跑到哪,只要有角,都可能被它们带走。” 重六透过纸灯笼那薄薄的一层屏障,看到外面不断涌动的阴影,如烟雾又似海啸般不停翻滚着。 “这是什么东西?”重六问,“铜匠说这条路上最近有狗?” “对啊,这些就是狗。”松明子说得稀松平常,仿佛看到的不过是邻居家的大黄一般,“它们是一种秽生食肉兽,性格非常不好,一旦被它们碰到的猎物就会被标记,哪怕侥幸逃离了,最后还是会在任何有尖角的地方被带走。好在它们只能在有夹角的地方行动,所以我要是知道哪一片地区有狗出没,身上时常都会带个纸灯笼这样的法宝。” “它们……长得完全不像狗啊!” “大概是因为它们像狗一样会追人吧。不过,它们大多数吃的还是秽生的飞禽走兽,一般来说,除非被激怒了,否则它们不会对一个规规矩矩在主路上走也没有停留的人下这种死手,竟然连主路都切断了。今天这些狗的表现实在有点奇怪,我以前还没见过。”松明子有点困惑地看看四周,又看看重六,“你中间没有停过吧?” “我哪敢啊!”重六心里埋怨掌柜,怎么叫人跟着他也不和他说一声……他险些就要吓得尿裤子了…… 外面的声音渐渐听不见了,那股浓重的焦油味和铁锈味也渐渐淡了。 “看来它们走了。”松明子喃喃道,手一抬,那灯笼便掀起一条缝隙。 前方的路依旧有一道扭曲的尖角,但是看不到了那些古怪而黏稠的半凝固物体的影子。 松明子陪着重六走了最后剩下的一段路,那纸灯笼就一直悬在他们头顶,免得那些狗突然又回来。 重六想着,下次要抄近路的话,得让掌柜给他个类似这灯笼的法宝才是…… “小跑堂,你学抄近路倒是学的很快啊,这么有天分,怎么没去当方士啊?”松明子大概是觉得两个人走得太安静了,开始找话题闲聊。 重六嘟哝着:“我不想当方士……” “为什么啊?当方士薪饷可高啦,尤其你白白净净的,只要稍微用点功学点小法术,时常在小报或者邸报上写点让人看不懂的机语,给你组建的居士团就能排上整个一条汴河大街。” 重六扑哧一笑,“这么简单,那你怎么不学着你师兄柒曜真人那一套,涨一涨人气?” 松明子耸耸肩,“我逍遥惯了。要是当我师兄那一挂的方士,时刻得注意自己的言行,吃饭都吃不安生,我可受不了。” 重六听他说的热闹,心里却有个念头放不下。思来想去,他还是问了,“我们东家……今天晚上因为什么事脱不开身啊?” 松明子感觉很好玩似的看了他一眼,“呦呵,这么记挂你们家掌柜啊?” 重六故作镇定,“我就那么一问。” “那我也就随口跟你一说。院子里那颗槐树今晚该浇水了,你们掌柜得留在客栈里盯着。” 给槐树浇水?需要这么兴师动众的吗?还要盯一整晚?! 重六心里有点幽怨。 出了近路,进了天梁城,松明子便说他还要帮祝掌柜去跑个腿递个信,便先离开了。重六自己捧着铜盆和筷子回了客栈。 除了在大厅里值夜打瞌睡的福子,所有人都睡了。重六轻手轻脚地从睡得口水流了一桌的福子旁边经过,进入空空荡荡只有如水月光的中庭。 庭中除了他,还有一人。 掌柜穿着一件白色上衣,腰间却系着一条红裳,正靠坐在槐树下,双目微闭,脸色苍白,似乎十分疲倦。 重六傻了,立刻冲过去蹲到掌柜身边,“东家!你怎么啦!” 掌柜把眼皮掀开一条缝,看到是他,稍稍坐直身体,“你回来啦?路上还顺利吗?” 重六本来想着回来定要跟掌柜哭诉一番路上的艰险,可是看到掌柜那苍白没有血色的嘴唇和疲惫的双眼,忽然什么也说不出了,“挺好的,有松明子照应着我。” “那就好。松明子办事我还是放心的。”掌柜对他笑笑,认真端详着他的脸,”第一次抄近路,感觉怎么样啊?” “很有意思……”重六敷衍地回答道。 掌柜点点头,没有多问。 这给槐树浇水,竟然这么耗费精力的吗?掌柜那么齐整的一个人,竟然就地就这么坐下了。 他忽然注意到,掌柜手腕上有一道红线。 不是系上去的红线,而是嵌在皮肤里的…… 好像是伤口愈合的痕迹? “东家,你的手腕什么时候受伤了?”重六皱着眉,一脸担忧。 掌柜却只是把袖子拉下来,遮住了那红色的痕迹,“无妨,已经快好了。六儿,天快亮了,赶紧自己去睡一会儿吧。我也要回去了。“”东家,我扶着你回去吧?“掌柜却嗤笑一声,一撑地自己站了起来,掸了掸身上的尘土。 重六看他像是缓过劲儿来了,这才稍稍安了些心。 “你掌柜我不过是有点累,还不至于要到用人搀扶的地步。倒是你,把东西给我,就赶紧去睡。明天我们还有要事要办。” “什么事啊掌柜?” “城南沈家,严绿织。”掌柜道,“喜珠传来消息,明天沈家举家都要去襄禄寺进香,唯有严绿织抱病在床不回去。我们便可以借此机会与她见面了。” 作者有话要说:狗的原型是出现在克苏鲁神话FrankBelknapLong的《廷达罗斯猎犬》和H.P.Lovecraft的《暗夜呢喃》中的廷达罗斯猎犬。 第29章 黄铜筷子(9) 出门前,掌柜再一次把重六叫到自己的屋里,把他一顿收拾打扮。重六再往镜子里一看,便已经是一个身穿素棉交领长衫,头上包着黛色逍遥巾,背着一只药箱的文质彬彬的医馆学徒。 而掌柜今日也一改往日着装的艳雅风格,穿上色素淡的白衫,外面罩一件苍纱褙子,头戴一顶皂青儒巾,俨然一名风度翩翩的年轻大夫模样。 “东家,人家要是问起来咱们是哪家医馆的,咱们怎么说啊?”重六紧张地问。 掌柜对着镜子细致地整理着自己的儒巾,不甚专心地回答道,“就说是三霜医馆的。” “啊?三霜医馆名气可不小啊……要是有那嘴碎的下人报告给沈家偏房或者沈老爷,他们派人去问穿帮了怎么办?” 掌柜低低地笑着,笑声在他的胸腔里震动出绵长的回响。他微微转过头觑着重六,”你想得倒是挺周全。放心吧,我已经和开三霜医馆的吴大夫说了,他和我有过生意往来,也算是旧识,会帮我们圆这个谎的。“掌柜的人脉真是广啊……重六暗暗赞叹。 但是今天掌柜的气色显然不如以前那么好,就像是……有些病容。 重六心里七上八下,略略担忧。 他看到掌柜用力捏了捏自己的脸,想让自己看起来有些气色,又有点心疼。”东家……你真的没事吗?“掌柜收拾停当,转过身来走到重六面前,稍稍欠着身盯着重六,看得重六不自在地转开了视线。 “六儿,你已经问了我第三遍了。没想到你这么关心我啊。”掌柜似笑非笑,带着一丝丝戏谑。 重六后悔自己多嘴,于是摸着脖子说,”主要是您一个大夫,要是看着比病人还病的话,多尴尬啊……” 掌柜被逗乐了。重六这张嘴平时待客又甜又热忱,可要是欠起来,那也是真的欠。 掌柜仔细打量他一番,忽然伸手去拉起了重六的右手。 重六抖了一下,但是没有抽回手。 掌柜这是…… 然而祝掌柜只是仔细审视着他的指甲,看那原本鼓起的肉芽已经几乎看不见了,才满意地嗯了一声,“荷包的味道还有吧?” “有的,有的,我一直戴着。”仿佛要证明自己的话一样,重六从怀里掏出香囊给掌柜看。 掌柜颇为满意,点点头,松开了重六的手,“很好,我估摸着再过半个月就要换里面的香料了。要是我忘了,你得提醒我。行了,走吧,不然要迟了。“重六跟在掌柜身后,那刚刚被掌柜拉过的手却在慢慢开合着。指尖仿佛还停留着那短暂的触感。 小舜帮他们赶着车到了城南沈家的大宅附近,两人便来到沈府偏门。开门的小厮好像已经知道会有大夫来,并没多加盘问,让他们在下人房中等候片刻,不多时喜珠便匆匆赶来了。 “祝……大夫,让您久等了。”喜珠带着歉意说道,回头看了一眼那小厮,低声说,“文康,这儿已经没事了,我带着祝大夫进去便好。” 小厮有点犹豫,但还是听话地离开了。见没有外人,喜珠才对掌柜和重六说,“现在府里人不多,但下人毕竟还是有的,二位在’看病’的时候……可否尽量压低声音?免得……被人听了去。” 掌柜道,“这点我自然知道。“ “嗯……还有一件事……”喜珠犹豫不决,但又不得不说,“我家大奶奶……最近由于病情,心绪不稳……有时候会说胡话。您可千万要担待……” “你放心,那篦子若是滥用会发生什么,我以前也是见过的。”掌柜叹道,“这一回,我也只能尽力。能不能成,还是要看她自己有没有这个造化了。” “我家奶奶就拜托您了!”喜珠又突然跪下,咣咣咣磕头。重六忙上去拦住,“哎呀姑娘,大可不必,大可不必。” 看来这喜珠对严绿织感情颇深,实在是个难得的义气之人。 他们跟着喜珠匆忙穿过偌大的几进庭院,一路脚步匆忙,仿佛是想掩人耳目。 严绿织和齐氏住在一间院子里。只是她作为正室,居住的主屋却蒙着一层颓败之气,远没有东厢房收拾得齐整明亮。 他们经过的时候,那东厢房的窗户微微动了下。重六注意到,便知有人正在屋子里悄悄看着他们进去。 想是齐氏的下人在窥探呢。 还未进门,重六便闻到一股子浓重的土腥味。 就是那种森林里不知埋了多少动物尸骨、藏了多少蠕动的虫卵的黑色泥土散发出的味道。门开之后,那种味道更剧烈十倍,令重六一时难以呼吸,咳嗽了几声。 掌柜看了他一眼。 重六想要憋住气,可是憋了一会儿也总要呼吸,于是他只能尽量少吸入空气。 但即便如此,还有一种粘腻的感觉凝结在屋内的空中,像是有一层看不见的薄膜包裹着一切。 然后,是一声痛苦的低泣声从里屋传来。 那声音压抑着无穷无尽的痛苦和绝望,令重六心也跟着揪起。 “夫人就在里间。”喜珠说着,掀开帘幕。 那张宽大的床四面都有描绘着喜鹊桃花的纸帐遮起,而散下来的一层半透明的帷幕后,隐约可见一隆起的人影。 气味更浓了,显然是从床上严绿织的身上发出的。 喜珠走到床边,用仿佛怕惊扰了什么的轻声说,“夫人,祝老板来了。” 那痛苦的低吟突然停了,床上的人影有了动静。一只消瘦惨白的手猛地拽开帷幕,而出现的那双充血的眼睛,却吓了重六一跳。 她的眼白几乎已经被密集的血丝占满,黑眼珠里凝固着深不见底的恐惧和一丝丝尚未熄灭的希望。她的脸消瘦到骇人,两颊深深下陷,几乎能看到骨骼的轮廓。 她瘦得不成人形,仿佛只是一具骨架披上了薄薄的一层皮。可是,她的肚子却大的吓人,高高地将被褥顶起。 重六不是没见过怀孕的女人,可是就算是十月的胎,也绝不该这么大啊?!更何况按照时间来算,就算严绿织怀孕,到现在也不该超过六个月。 眼前的场景,简直像是一颗巨石碾压着一具白骨…… “掌柜……救我!救我!”她勉强撑起身体,不堪重负一般对着掌柜伸出枯枝般的手。 重六呆若木鸡,但掌柜却表情未变,甚至还温柔了几分,上前去握住了那只手。 “绿织,你不要急。”掌柜的声音沉稳,好似大海里深广的盐水一层层推进屋来,有着安抚人心的力量,“让我看一看你的肚子,可好?” 一般来说,男女大防猛如虎,莫说肚子,就算是大夫看诊都不能直接接触到大户女眷的皮肤。但显然,这些死板的规矩在掌柜这儿全都不成立。 而已经惊吓到顾不上其他的绿织干脆地点着头,甚至是有些焦急地同意了。她向下推开自己的被子,露出了汗衫再也遮不住的独子。 重六只觉得头皮发毛,汗毛直竖,要用很强的意志力才能保持表情不变。 她的皮肤已经被撑大到极限,似要破裂开来。紫红的纹路密密麻麻,如枯木的皮一样包裹着整个下腹。甚至在一些地方,皮肤已经开裂渗血,那些伤口无法愈合,结了痂又再被撑开,显然已经有了发炎化脓的迹象。 那胎儿,将她全身的生命都要吸尽了。 这都不是让重六惊惧的,最可怕的,是在被子被掀开的瞬间,他明确地看到那肚子里面有东西在从皮肤内侧向外顶,而且……那东西是长条状的。 那绝不是一个婴孩会有的形状。 “它已经长得太大了。”掌柜脸色凝重,看着绿织空洞害怕的双眼,“若它出生,必然是咬穿你的肚子爬出来,你活不了的。我必须……让它消失。“ “可是……可是他是我的儿子啊!他是我最后的念想了!” “你看看你的肚子!你觉得这里面装的是个人吗?!”掌柜带着一丝恨铁不成钢的愠怒说道,“你的命重要,还是你正室的地位重要?!” 绿织愣愣地看着掌柜,然后哀戚地哭起来。眼泪打湿了枕头,“掌柜……没有他,我也没有活路了啊!” “生下一个怪物就有活路了吗?”掌柜低声道,“活着才有希望,才有重新开始的余地。死了就什么都没了。” 绿织仍然痛哭着。而喜珠也跪下来,一遍一遍哀求着,“祝老板,您一定要救救我们奶奶!” 重六没有想到,到了这个份上,严绿织竟然还幻想着把“孩子”生下来。 这沈府到底是怎样将一个才貌双全的闺秀,一步步逼到如此? 掌柜看着哭泣的二人,叹了口气,“若要我救你,我就必须清除你肚子里的东西……你要活,还是要死?” 见那绿织仍然不开口,只是流泪,掌柜微微皱眉。正想再说什么,却听重六凑上来,小心翼翼地开口道,“沈夫人,您怀身孕这么辛苦,病的这么重,想必沈老爷一定十分担忧,日日陪伴问候吧?” 他的话,仿佛触动了严绿织心中的什么。她的脸痛苦地扭曲起来,一簇恨意从她的双眸中爆发。 “他已经一个多月没进来看过我了……”她说得咬牙切齿,那恨却承托着无尽心伤。 “夫人,要是到了这种时候都不在乎。就算有了儿子,又能改变什么呢?您心里惦记的那个夫君,您以前看着书和戏文里那些情长故事时憧憬着将来下嫁的夫君,就是这样的么?”重六低垂着眼睛,十分谦恭地问道,“您甘心就这样了么?” 绿织瞪着一双血红的眼睛,死死盯着头顶的某处,哭声却只剩下了抽噎。 她死死咬住了嘴唇。 掌柜赞许地看了重六一眼,道,“若你担心往后的活路,我倒是可以给你指一条路。你现在秽气缠身,就算是活下来,余生也很难摆脱秽气的影响。但你的书法写的那么好,若是可以经过引导,或可借此谋条生路。虽大约不似从前锦衣玉食,但至少不必困在这一方府邸里了。” 喜珠大惊,“祝老板,您这是……” 祝掌柜揣起手,叹道,“若是怕闲言碎语呢,大可寻一清净去处,我也可四处牵线,帮你安排。你只需想想,你余生还想过这样的日子么?” 重六眨巴几下眼睛,看着掌柜。 书法……秽…… 掌柜这是在发展新的工匠? 这会儿了掌柜竟然还能见缝插针地拓展生意?! 重六不禁惊叹。 第30章 黄铜筷子(10) 掌柜和重六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绿织似有动摇,却仍旧只是抽泣,不肯开口。 最后,是重六说了句,“夫人,您要是为了生这肚子里的东西过去了,您那才一岁多的女儿怎么办?难道让齐氏当她的娘?等她长大了,甚至都不记得您这个亲娘,不知道您长什么样子,没听过您叫她的乳名,您难道就这样把您辛辛苦苦求来的千金拱手送人?” 仿佛是最后的一根稻草,这一句之后,绿织如遭雷噬。她仿佛是一截朽木突然复活,用力摇着头,“不行!不行!她是我的女儿,谁也不能抢走!”她扯住掌柜的袖子,眼睛里迸发出异样明亮的光芒,“先生,我要活!我要活!我要带着芊芊活下去!” 掌柜这才露出几分笑意,在她的手背上轻拍两下,“有你这句话,我定当尽力。” 说罢,他转头看着重六,“把我的药箱拿来。” 重六连忙将箱子递上。 那箱子里没什么药材,却有一只黑陶罐。掌柜将罐子打开,从那黑油油的浓稠液体中捻出一枚大约有一根手指头那么长的、仿佛是鱼卵泡一般的东西。 那玩意儿全身包裹着细密的血丝,且在掌柜的手心不甚明显地起伏蠕动着。那半透明的薄膜下面,好像包裹着数不清的、正在孵化的卵。 “你的那把篦子是用阴山中的养鬼竹制成。这种竹子本是因为距离那秽气浓重淹死了不少人的养鬼潭太近,所以也带上了秽气开始失控地疯长,连带着附近所有草木昆虫也都繁殖过盛。但是潭水中存活的一种靠着吃死去的人和飞禽走兽的尸体长大的尸腔鱼则有着可以钻入泥土中去吃那些虫卵和竹根的本事,所以是这种竹子的克星。” 掌柜说着,将那鱼卵泡举到绿织面前,“这就是从尸腔鱼肚子里取出的鱼子囊。如果直接让你把尸腔鱼吃进去,它们吃完了你肚子里的东西可能就会开始损害你的身体,所以给你吃下鱼籽。 这些鱼籽会在你肚子里孵化,长成小尸腔鱼。它们在吃掉你肚子里的东西后会进入短暂的休眠,你便可以借机将它们与你肚子里残留下的东西一起排出体外。整个过程会十分痛苦,大约会持续三天左右的时间。你一定要坚持住。秽物排不干净的话,往后会落下严重的病根。” 绿织看着他掌中蠕动的仿佛肉虫般的鱼卵泡,眼中全是恶心和惊惧。但她还是伸出手,将那鱼卵泡拿了起来。 掌柜叮嘱道,”一定要囫囵个咽下去,不要嚼。“ “这怎么可能咽的下去呢……”喜珠忧心忡忡地问,“不能掰碎了再咽下去吗?” “掰碎了,就会有相当一部分鱼卵死去,能不能把肚子里的动词吃干净就很难说了。”掌柜耐心地解释着,“只要过了舌根暖和起来了,它们会自己想办法爬下去的。” 他这样一说,绿织愈发害怕了。 但她已经无路可退。要活命,就必须得听掌柜的话。她轻声吩咐喜珠,“珠儿,去帮我倒杯水。” “是。” 重六和掌柜看着她仰起头,把嘴张得大大的,硬是将那鱼子囊塞进喉咙里,用力吞了下去。 喜珠慌忙将水奉上,绿织咕噜咕噜喝了半天,脸色仍然没有疏解。她用手按着肋骨毕现的胸腔,不停咽唾液,显然是感觉有什么东西卡在食道里了。 “不要急,慢慢就会好。”掌柜缓缓起身,轻声细语地安慰,“接下来的三天不会好受,得让喜珠多照看着。三天之后,我会再来看一看你的情况。” “多谢……多谢祝先生!”绿织似乎想要下床,奈何她的肚子把她压得死死的,呼吸都困难。 掌柜与重六一道出了沈府,重六这才忽然大大呼吸了一口空气。 什么豪门大户,到头来里面的女人还没有市井村妇在家中的地位高。”六儿,你今天表现值得嘉奖。“掌柜伸出手,手里捏着一小把铜钱,”拿上这些,想怎么用都可以。给你放半天假。” 重六一听乐得眼睛亮了,“真的啊!” “不过,我建议你去太和戏园子听听戏。”掌柜笑得一脸灿真诚,“这两天新上的一出戏,名叫梧桐庙,你可以去听听看。” 梧桐庙……这不正是芦洲居士的最新作吗?! 重六狐疑地看着掌柜,“东家……您想让我去打探消息就直说啊……” “没拿回事,就让你去听听,留神一下周围人的人还有台上的人。”……这不还是让我去扫听消息嘛…… “你要是不想去,我让朱乙去。” “别别别!我去!我一定好好听!”重六怕掌柜反悔一样赶紧把钱接了,“那您自己跟小舜坐车回去?” “嗯,你去吧。也别耍的太晚,那丁不穷打烊后可能会来取筷子。”掌柜伸手在他的肩膀上按了一下,便转身走了。 重六发现最近这半个月来掌柜与他发生的肢体接触,远超过去三个月加起来的次数…… 而他竟然有那么一点沾沾自喜。 梧桐庙这段戏还是芦洲居士过去的风格,看似平常俗套的开始,后面却越来越诡谲。那主角书生在一间梧桐庙里避雨,遇上了五名镖师和两名行商。可是那暴雨变得越来越奇怪,天上掉下来很多蛆虫不说,而且那雷声越来越近,且越发像是某种怪物的嘶嗥。 庙里的人们吓得瑟瑟发抖,也没人敢出去。这时候书生数了数他们的人数,却发现多了一人。 之前加上他明明只有八人,现在却有九个人。问题是他们谁也搞不清楚多出来的人是谁。 有意思的是,就连观众也搞不清楚,那第九个人是谁,是什么时候上台的。 重六嗑着瓜子看得津津有味,但惦记着掌柜交代的话,时不常地也会往周围瞥一圈。交谈声叫好声和平日里在别的戏院看也没什么区别,热热闹闹的,原本惊怖的情节也没那么阴鹜吓人了。 到下半场的时候,却发生了一件怪事。 那书生又数了一遍,发现现在庙里有十个人。 明明下半场开场的时候重六还数过,台上只有九人。整个过程中戏园子里灯火通明,戏台四周也干干净净没什么遮掩,第十个人是什么时候上台的? 他稍稍欠起身,眯着眼睛仔细打量那台上的十名伶人。 看着看着,他的视线发生了某种微妙的变化,好像颜色变得更加鲜艳,而且每个人的身影都有些……不稳。 就像是人的轮廓有些模糊。 他再仔细看,发现那不是模糊,而是一些须毛一般的东西飘在每一个人的轮廓周围。那些须毛大都是白色或浅粉色,但是,有一名文丑与一名武生与别人都不同。 他们周围蒸腾的那些须毛是红色的,血淋淋的红色。 可是一眨眼睛,那片刻的奇景又不见了。 重六不由得站直了身子,想将那两人看得更清楚些。可此时此刻,他忽然感觉到什么不太对劲。 声音…… 一直喧嚣不断的戏园子大堂,现在一片寂静。 没有聊天声,没有吃东西和杯盏碰撞声,没有茶博士的吆喝声,也没有喝彩声。 整个戏园子,安静得仿佛义庄一般。 重六僵在原地,甚至有点不敢转动头颅往四周看其他所有的客人此时都是什么表情…… 重六打了个寒颤,眼珠瞟向旁边,瞬间身上所有的汗毛都炸了起来。 所有人,所有之前都无比正常吃果子聊天的人们,此时此刻都不约而同地瞪着一双双空洞的眼睛,盯着他。 因为他发现了秘密。 一声恐惧的惊呼卡在嗓子里。 可是就在他眨了一下眼睛的功夫,所有之前莫名消失的噪音,忽然又回来了。人们又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一样聊天说笑,小朋友们在桌子之间疯跑,仿佛没有人意识到顷刻之前发生过什么。 仿佛所有的一切都是持续的,从未停顿过。仿佛之前那寂静的片刻只有重六知道,对其他所有人都是不存在的。 而重六此时再往台上一看。 十一个人…… 而且那文丑正直直盯着他。 他忽然就看不下去了。匆匆留下茶水钱,一溜烟地跑回了客栈。 他不太确定在戏园子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但他知道那绝不正常。 这就是掌柜想让他看到的吗?掌柜是不是已经知道什么? 他在大街上溜达了一会儿,狂跳的心才平复下来。在最初的恐惧过后,一种淡淡的兴奋开始蔓延。 新的秘密,就在他的眼下了。他能闻到那秘密散发出的、令人迷醉的气味。 回去和掌柜汇报完了,晚上也一定要好好记下来。 回客栈的路上,他在水方斋停了下,自己掏钱买了几样果子糕点。 一回到客栈就赶上了一波客人,整个晚上一直到打烊都没有停过。再见到掌柜,已经是众人一起吃晚饭的时候了。 今天廖师傅做了酸馅儿肉丝馒头,一人一碗瓠羹。重六把在水方斋买的果子点心拿出来给大家分食,众人大惊,朱乙带头抓起一块梅花饼塞到嘴里,“六哥你今天怎么这么大方!” 小舜也吃得腮帮子都鼓起来,仿佛一只松鼠。 福子九郎在那边抢着酥油鲍螺的时候,掌柜才进来。这回他还是坐在了重六旁边,看着桌上的果子点心,笑道,“是谁今天这么阔绰啊?” 重六摸着头笑笑,又悄然将一枚还没打开的油纸包递给掌柜。 祝掌柜愕然,“这是什么?” 重六凑近了,压低声音说,“阿胶糕,我特意问了,店里的伙计说有补血养气的功效。” 掌柜愣了半晌,意识到重六这是看他面现病容,特意给他买的…… 他忽然笑起来,笑声清亮郎然,和从前都有不同。众人的注意力也都被这笑声吸引了过来,只有廖师傅悠悠喝着茶。 “东家,您笑什么呢?”朱乙嘴里含着糕点含糊不清地问。 祝掌柜看看面红耳赤的重六,道,“没什么,心情好而已。”说着,在桌子下面悄悄将油纸包接了过去。 重六心里仿佛吃了一整罐的糖荔枝。 “东家,我今天去戏园子……” 话刚说了一半,忽然听到有人敲门。心想可能是来投夜宿的,重六便起身去开门。 门外站着的却并非投宿的客人,而是抱着布包一脸憧憬和不安的庄稼汉——丁不穷。 第31章 黄铜筷子(11) 丁不穷紧紧抱着自己的包裹,坐在客栈二楼的包厢里,仿佛一只受惊的、随时要跑的兔子。 重六把茶和一碟六个酸馅儿肉丝馒头放到他面前,看他紧张,就好心安慰了几句,“再等一会儿,你来的太早了,我们东家还得核对一下契约呢。先吃点东西吧。” 丁不穷哪里好意思,可他一路赶来,从中午就没吃过东西了,肚子也确实饿得慌,只好小心翼翼地问,“这馒头……多少钱啊?” “哎呀这是我们店里人自己吃的,不要钱,你尽管吃,不够后厨还有。” 重六笑嘻嘻地看着他拿起馒头,先是试探性地咬了一口,顿了一下,仿佛在等着什么东西爆炸似的。发现什么也没发生,便彻底放开了,用几乎是两口解决一个肉馒头的惊人速度大快朵颐起来。 看他吃得香,重六微微一笑,在对面一张凳子上坐下来,托着脸颊问,“丁大哥,你们地里的土,能给我看看不?” 东不穷想了想,便将自己包着的布包打开。将里面包着的一只旧腌菜坛子推给重六,“小哥,你们老板真的只要一两银子……和这坛子土吗?” 重六用实事求是的语气大力吹捧自家商品,“是啊,我们老板可是个实在人,从来都是看客人的承受能力帮忙定制东西的。但是你放心,便宜没好货在我们这儿不成立。这位铜匠的手艺是很靠谱的,就连国师都找他。” “这是自然,这是自然……我就是觉得奇怪,祝老板要我地里这坛子土干什么呀?” 重六把罐子抱到自己面前,打开盖子,看了看里面的东西。那土黑皴皴的,猛一看似乎没什么特别,但是当重六将那坛子晃了晃,便觉得那土的颗粒之间……似乎拉出了一些黏黏的丝? 淡黄色的丝…… 到现在重六已经隐约能感觉到,他在人身上和一些物件上看到的那些丝状物,八成可能是秽被人的视觉捕捉到后形成的模样。身上几乎没有多少秽气的人那些丝状物通常是白色的或者灰色的,而红色则代表这个人被秽气缠身。红色越浓重,说明秽气越重。 但黄色的他还没有见过…… 那些黏丝有些像是蚱蜢被抓到后会从嘴里吐出来的粘液的颜色和质地,看久了会觉得十分粘腻恶心,泛着一股子昆虫身上特有的腥臊。 土果然是有问题的。 重六问,“你之前说,这些土地原本都是好好的,是在石雨至死后才开始不再长庄稼的?” 那庄稼汉顿了顿,小声说,”其实……也长过……可是长出来的东西,不是庄稼……” “不是庄稼?那是什么?”重六饶有兴致地问。 丁不穷把馒头放下了,似乎觉得有些恶心似的。他用力咽下嘴里的东西,似乎正在脑子里组织语言,却又遇到了些难以逾越的障碍似的。 “长得不多,我一开始以为是播的种子终于开始发芽了。可是仔细看才发现那些”芽“更像是蘑菇菌子一类的东西,而且长得不多,只有零星的几片。 它们的顶部是圆球型的,颜色有点像人的皮肤,长满了特别小但是大小不一的半透明小球,猛一看像是露水。它们茎特别细,而且是半透明的,奇怪的是那茎里还能看到像血管一样的东西。 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蘑菇,当时就拔起来了一个。可是我把它拿起来的时候,特别清楚地感觉到它在扭动。我当时吓了一跳,就把它掉在地上了。当时还有血一样的粘液从我拔下来了蘑菇的土地里渗出来……” 重六眨巴着眼睛,“那后来呢?你把蘑菇都拔掉了?” “我没敢……怕它们有毒,向着回去拿锄头把它们都刨出来。可是我回去拿了锄头再出来以后,就怎么也找不到了……就好像它们知道我想干什么,全都跑了一样。” 重六赶紧追问,“它们是活的?” “也没有真的’跑了’,因为我第二天去田里看,它们又出现了。而且……这一次蘑菇顶上那些长得很像露水的半透明突起……现在都变得很像……很像那种……苍蝇的眼睛。就是大水滴上有密密麻麻的小水滴,小水滴上又有小水滴……” 听着丁不穷的描述,想象着那蘑菇上一层套着一层的复眼般的突起,一层又一层无穷无尽的眼睛…… 重六抓了抓手背,觉得有点膈应。 然而丁不穷还没有说完,“那天早上,我去看的时候,发现邻居胡家的两头牛不知怎么的从牛棚里出来了,在我地里啃着什么。我发现它们在吃那些蘑菇。 我担心蘑菇有毒,万一那些牛死在我的地里,我跟胡大贵也说不清楚。把牛牵回胡家以后我也没再想这件事。可是第二天,我就看到好多人聚在胡家院子里,过去一问,他们说胡家出事了……那两头牛把老胡一家四口都给吃了。” 重六惊叹道,“牛吃人?!” 丁不穷惶惶然道,“是啊,我一开始也不信。但是那些牛就被拴在院子里,它们的嘴上、身上……全是血。而且那两头牛还在反刍,还在不停嚼着,我能听到类似啃脆骨的声音。 仵作们进屋把尸体抬出来的时候,那白布单子都被血给浸透了。虽然盖着布看不见,但是那形状……已经不是人的形状了……” 丁不穷诉说的很吃力,总是要停顿一会儿,思考要用什么样的描述才能传达自己见过的那些恐怖血腥又荒谬的景象。 重六问,“那两只牛呢”“拉到衙门里宰了。负责宰牛的刘屠夫剖开牛肚子以后好像差点吐了,在家病了小半个月。说是看到那两只牛的胃被撑得比原来大三四倍,甚至都快爆开了。里面塞得满满的都是肉、头发和碎骨头……” 不用丁不穷明说,重六也能猜到那些肉是谁的…… 这还真是……够吓人的。 重六低头看着罐子里的土,“所以你觉得那两只牛突然狂性大发,跟那些蘑菇有关?” “不然还能是什么?” “你有报告给官府吗?” 丁不穷陷入沉默,心虚和愧疚浮现在他的脸上,扭曲了那醇厚的面容,“如果我报告了……他们会把我的地收走的。为了买这块地,我已经把所有积蓄都花了出去,要是没了……我们一家老小就只能上街要饭了。” 重六叹了口气,似乎也能体谅,“那那些蘑菇你怎么处理了?” “我把能看见的全都给烧了。这回它们倒是没有消失,也没再出现。”丁不穷顿了顿,有些不安地说,“可是前些日子,我在别的和我一样买了田的人地里看到了类似的蘑菇。我告诉他们这蘑菇有毒,得烧掉,但也不知道他们有没有听我的。” “那这些,你都和掌柜说了吗?” “说了……” “说了就行,不要担心了。”重六想了想,看掌柜还没来,便又轻轻说了句,“你们没有去石雨至的坟上看看?” 丁不穷愣了愣,摇摇头,“没……” “既然你们怀疑是石雨至的怨气作祟,怎么都没想着去他的坟冢上瞧瞧,拿点东西祭拜祭拜?” 丁不穷有点说不出话来。 重六大概能猜到为什么这些曾经的石家佃户不愿意去探望一下旧东家的坟冢。就算他们没有直接向县太爷告密,但毕竟参与了瓜分石家世代传下来的家产。按照丁不穷之前的说法,石家从未亏待过他们,甚至十分照应帮衬这些佃户,给粮食薪水的时候也都十分阔绰,否则他们也不可能攒得出买地的钱。 结果在石家危难之际他们不但没有帮忙,还都分了一杯羹。纵使他们买地买的名正言顺,到底是觉得有些亏心的。 人越是亏心,就越不愿意去寻求和解,就越不想承认自己心里有愧。 而他们越是逃避,越想显得自己问心无愧,怨气就会越深重。 此时掌柜进了包厢,和上次见九鸾仙子一般,准备了两份字据,另外一只手便拿着那装着黄铜筷子的木盒。 重六和丁不穷都站了起来。 掌柜将字据放到桌上,慢悠悠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语气和柔地吩咐道,”六儿,你过来把字据念一下。” 想是丁不穷不识字,所以才让重六将所有条款读出来。 掌柜的条款写的很是周密,详细地讲了每天要用那双黄铜筷子吃一顿饭,就连饭量多少也有规定,甚至给出了非常具体的例子。吃的东西必须咽下去,如果呕吐了还要补上相应的量。 这也太严格了吧!一点作弊的机会也不给?重六一边用报菜名的语气没得感情地读着一边在心里瞠目结舌。 掌柜在一旁施施然喝茶,似笑非笑。 这双筷子必须要使用十年以上,一日都不可间断。但只要丁不穷能保证这一点,他的地将不论旱涝不论庄稼的种类年年丰收。 可一旦断了一日,或是某一日吃下的饭菜的量不够,契约即宣告作废,后果难以预测。 丁不穷难以置信地看着掌柜将装着筷子的木盒打开,推到他面前。 那是一双做工十分精细的筷子,粗细长短都十分顺手,筷子头上有极细的雕琢纹路,但是却看不出雕的到底是什么东西,更像是一团随意乱画上去的线条。 丁不穷看着那筷子,“就……用它吃饭,就能年年丰收?” 掌柜礼貌地微笑着点头,“不错。每天一顿饭即可,但分量要充足,按照我在契约上写的那样。如果有什么问题或不清楚的地方,请尽管问。如果没问题的话,我需要你割破手指,在两张契约上都按上手印。 丁不穷露出带着一丝怀疑但更多的是难以按捺的激动的表情,显然他认为自己捡了个大便宜。他直接将拇指放到嘴里,横下心用虎牙种种咬破了皮,然后在两份契约书上分别按下淡红色的指印。 契约成了。 掌柜拿回一份,揣回袖子里,”另外这份你拿走,若是出了问题或是纰漏,可以带着它们来找我。“”谢谢先生!谢谢先生!要是真的能让我们年年丰收,您就是活菩萨啊!!!“丁不穷放下了那一两银子和一坛子土,欢天喜地地走了。重六把人送出了门,回头却见掌柜靠在柜台边,视线往这边飘,却没有停驻在他的身上。”东家,国师过一阵是不是也要来取东西?“重六想起被他一起带回来的黄铜盆。 也不知道国师的梦里……那些触手距离他还有多远…… “国师的契约我已经让松明子给他送去了,多半他只会派个人来将东西取走,便不会自己出面了。”掌柜说完,幽幽叹了声,“却不知道,是国师的人先到,还是徐寒柯先到。” 蓦然听到那宪司的名字,重六悚然一惊。 这小一个月来,他几乎已经要将那个人忘记了。 祝掌柜对重六招了招手,“六儿,你过来。” 重六忙过去,心头愈发不安,“东家,那咱们是不是得做点准备?他这回肯定是来势汹汹啊!” “当今皇帝野心不小,被他一手提拔上去的徐寒柯自然也是一样。只可惜他们还是不明白,秽这种东西不是人能轻易控制得了的。”掌柜语气平静,似乎面对着天家威胁也司空见惯。他从袖子里拿出一枚钥匙,递给重六,“这东西,你帮我拿着。小心收好。” 重六接过那普普通通的钥匙,却看不出门道,“东家,这是哪儿的钥匙啊。” “你先帮我收着。”掌柜简单地说,似乎不打算多解释。 重六脑子一转,就明白了。他的眼睛在暗淡的灯光里浸满了忧虑,“东家,你是怕徐寒柯会把你带走,会搜你的房间?你不想让这把钥匙落到他手里?” 掌柜望着他,轻轻笑了。他微微偏着头,好像在看什么有意思的东西一样看着重六,“你前三个月总是装出一副老实憨直的样子,现在怎么不装了”“……东家……”那种被暗暗看穿的感觉又回来了,重六额头冒汗。 “好了,我没有责备你的意思。徐寒柯那边,你也不用担心,专心做好你的事便可以了。其他的,我自会想办法解决。” 掌柜本是笃定的语气,但是重六能看到他面容间凝结的疲惫,眼下浓重的青紫。忽然就,有那么一点……不落忍。 确实,这件事他可以高高挂起,就如同以往一样。 但徐寒柯是他救下的,现在这个人却惹来了这么大麻烦……是他对不住东家和客栈里的其他人。 重六抿了抿嘴唇,点了点头应下了掌柜的叮嘱。心里却暗暗做了一个决定。 他得想个法子,疏通这场局才是。 第32章 黄铜筷子(12) 下过一场淅沥小雨,云便被一阵倏忽而至的风吹开了。透亮的阳光不似晴天那般毒辣,轻柔地晒在潮湿的青砖墨瓦上,令人的眼睛心窍都跟着敞亮了不少。 重六搬了把板凳坐在槐树下,面前摆着两大箩筐已经煮过的豆角,一根一根拿起来用小刀从中间剖开,方便一会儿挪到后院去晒干。他一边专心做着枯燥单一的工作,一边漫不经心地哼着小曲,心无旁骛的样子,仿佛那是世界上最重要的工作。 祝掌柜揣着袖子,站在东楼廊下,静静地看着那颗槐树,和树下的人。 槐树今年的叶子比去年发得更胜,叶片青碧,透着健康水灵的光,枝干雄壮,但枝条的走向却舒展而柔美,光是这样看着,没人会知道这棵葳蕤明媚的古槐树底下埋着什么。 而树下那个人,何尝不是如此。 重六抱着包袱,低眉顺眼地跟着牙人来槐安客栈的第一天,祝鹤澜就有种异样的直觉。 在他客栈里工作的人,都是被秽牵引来的。就算是与他客栈没有半点联系的普通人身上尚且会带着一星半点不大碍事的秽气。 但是这个管重六的身上,一丝秽气也看不到。 凡事过尽,必有蹊跷。 管重六没有隐藏自己读书识字的本事,身世交代得也详细,甚至有些平平无奇。皋涂山一户没落的书香门第,家田变卖殆尽,家里六个兄弟姊妹,两位姐姐嫁了人,大哥屡试不中,二哥身体羸弱,五哥在当地书院里当先生教书。重六则选择自己出来讨饭吃,减轻家中负担。 他口中那个在青冥观学方术的亲戚也确有其人,只是……祝鹤澜知道那人并非重六真正的亲戚。 想在天梁城讨活干的人不少,但活计就那么多。本地有人脉有背景的人就总比独在异乡的人知根知底,更有优势。所以就有人花上一点点钱,临时找个当地人来当他们的“亲戚”,再托牙人介绍,才能在激烈的竞争中找到个像样的活计。 但祝鹤澜还是收下了重六,因为他觉得有趣。 他想知道为什么这个看上去年纪轻轻的小伙子,死乞白赖要进他这间阴风阵阵的老旧客栈。 三个月的时间,他暗暗观察重六。看着他熟练而尽职地履行着跑堂所有的职责,看着他不知疲倦地挂着那副可亲市侩的笑脸在堂子里吆喝,看着他亮晶晶的眼睛到处踅摸,看着他轻轻松松地在一个月之内就收集齐了天梁城本地生长的人也不一定知道的讯息。 重六对于一切信息,一切秘密,有种被细密掩饰的、一往无前的执着。而这样的人,在祝鹤澜漫长的人生中见过寥寥几个。 这是一种有目的的、近乎于偏执的执着。 他猜到这就是管重六来槐安客栈的原因。他是来收集秘密的。 而槐安客栈,恐怕是世界上秘密最多的地方之一。 管重六似乎并不十分想要隐藏自己,尤其是这一个月来,他甚至是在有意无意地故意露出些马脚来勾起祝鹤澜的兴趣。甚至于有时候,祝鹤澜会觉得虽然表面上是他时时逗弄管重六,但实际上,是管重六在不动声色地牵引着他似的。 因为管重六知道,在这漫长而无聊的人生中,那些小小的难以归类的异常,最是令人起兴。 掌柜红润的嘴唇微微勾起,一丝玩味在幽深的眼瞳里悄然酝酿。 而另一边的管重六停顿了手中的工作,抬头看了看头顶浓密的绿色穹顶。这几日来,这槐树好像比以往更加……鲜活? 那是一种难以言说的微妙区别,只有经常看见这颗槐树的人才能察觉到这种细若毫厘的变化。从前的槐树也十分蔚然壮观,但和现在比起来,还是稍微暗淡了些。 掌柜到底是怎么给这颗槐树浇水的? “东家!东家!”朱乙忽然急招火燎地从大堂跑来,对着掌柜大喊,“沈家的喜珠来了,说是出事了!” 重六立马站了起来,回头才发现掌柜正往这边过来。他忙擦擦手上的扁豆汁,跟在掌柜身后进了大堂。 此时正是早饭点,大堂里有几个正在用餐的客人,此时都被那头发蓬乱冲进来就险些晕倒的小娘子吓了个够呛,团团围成一圈。 重六立马上前分开人群,“都散开吧散开吧!没什么好看的啊!” 客人如鸟兽般被重六轰走,掌柜便看见喜珠脸色惨白,发髻散乱,靠坐在柜台旁边嘤嘤地哭着。一见到掌柜,她立刻说,“祝先生!您快想想办法……他们说我们大奶奶行巫蛊之术祸害沈家,要用家法惩治她!” 掌柜蹲下身,低声道,“到底是怎么回事,慢慢说。” “之前您给我们大奶奶看过病之后,头两天她疼得不行,肚子一直在动……最后一天肚子是瘪下去了,可是她总说想吐……最后就吐出了好些烂肉一样的东西……”喜珠低声说着,大概是怕被不相干的人听了去,间或夹杂着抽噎,“原本想着吐干净就好了,可是东屋那位不知道跟老爷说了什么,老爷突然就冲进来,说我们大奶奶害了他的儿子,还看见了大奶奶吐出来的那些东西!” 重六忙问,“那现在是什么情况?” “他们把大奶奶关进柴房了,我是逃出来的。他们说要找方士来给大奶奶驱邪去秽,可是……可是我听到东屋在合计着,要请个他们认识的方士来…… 那齐氏觊觎我们家奶奶的正室位子很久了,谁知道他们会对大奶奶做些什么呢!求您一定要想想办法!” 重六一听,也觉得来气。偏房齐氏也是个女人,怎么就不给人条活路? 掌柜停了,也不着慌,“小舜,备车。六儿,你跟我去一趟沈家。” 一路上掌柜都没多说什么,到了沈府近前,小舜本想把车赶去后门,却没想到祝掌柜吩咐道,“不必了,就停在正门。” 重六不知道掌柜葫芦里卖得是什么药,自古以来豪门大户的正门都是留给官老爷走的,他们能让进吗? “六儿,一会儿进去找到严绿织,你就负责带着她牢牢跟在我身后,不要让她瞎跑。” “好。可是……”重六来不及多问,便觉得在顷刻间,掌柜身上发生了某种变化。 他的背脊挺直,水红鹤氅随着步伐款摆,一股子凛然不可侵犯的威慑从他冷利的眼神中射出。他抬起手,按在紧闭的大门上,甚至没有扣门。然后那两扇朱漆大门,忽然就散了架,应声而倒。 门后的几名家丁都吓傻了。一时反应不过来。 尘土飞扬中掌柜迈步就进了沈家一进院子,盯着离他最近的一个家丁说,“严绿织在哪?” 重六万万没想到,掌柜的计策竟然就是光天化日强闯抢人? 这也……太不讲究了吧! 惹了这么一个有些官商背景的大户,往后岂不是后患无穷?! 很快,一众家丁就全都手持棍棒围了上来,一副要打人的架势。可是他们盯着掌柜,竟似乎全都不敢上前。 重六额头冒汗。这要是动起手来,他帮不上忙啊! “何人闹事!” 此时一名穿着藏蓝色云锦圆领袍,身形高大挺拔,甚至可以用器宇轩昂来形容的大约三十多岁的男人现身了。看打扮,八成便是那严绿织的相公,沈家现在的家主沈钰轩。 听他声音洪亮,中气十足,观容貌也是正气凛然,不像是重六想象中的负心汉形象啊…… 谁知,那原本来势汹汹的沈钰轩看到了掌柜,脚步飒然停住了。他瞪大了眼睛,竟有些惊恐之色。 咦?有内情? “你?!你怎么会在这儿?!” 掌柜冷冷地盯着他,轻笑一声,“沈老板,你我已经十年未见了吧?” 刹那间重六就明白了…… 这沈钰轩……以前也是请掌柜当牙人拉拢过买卖的…… 这么重要的信息,掌柜怎么不早说!之前也不必那么偷偷摸摸的了啊? 沈钰轩脸上原本健康的血色瞬间褪尽,“你……你想怎样?” 掌柜叹了口气,似乎不愿意开口,但事态到了这种地步,也只能非常行事了,“尊夫人严氏,是我的客人。她违背契约,我要来找她讨个说法。” 这个消息似乎令沈钰轩极为震惊,“绿织……找过你?为什么?她求了什么!” “这是我和尊夫人的事。沈老板,你知道我的规矩。契约大于天,若是被破坏了……我能给你的,自然也能收回。”掌柜顿了顿,眼神向着四周瞥了一圈,”所以,现在就请尊夫人随我走一趟吧。” “不行!她是我沈家的人!你没有权力带走她!”沈钰轩彻底失了冷静,大喊道,“把他给我打出去!” 棍棒都被举了起来,随时都要挥到掌柜头上。可掌柜竟然还不急不慌的,也没有要躲的意思。 重六急了,忙冲到掌柜前面挡住,举起双手道,”等等等等!有话好好说啊!沈老板,凡事都好商量,何必动手呢!就算您火气大压不住,但您想想您年前奉命从西域运回来的那些佛骨香,真的进皇宫了吗……想一想,这心就凉下来了是不是。” 他这话一出,沈钰轩更加慌张,猛然抬手,示意所有人停住。 他死死盯着重六,“你说什么……” 重六不好意思地点头哈腰,“您……您真要我说吗?反正有句话叫什么来着,欺君之罪什么什么……” “你胡言乱语什么!” 掌柜也不帮腔,饶有兴致地看着重六在他前面一副有些浮夸的欲言又止的样子。 这重六打听到的信息,看来远超过市井闲谈的范围。 毕竟这世间,不论多么隐秘的事,只要有超过三个人知道,就总会泄露出去。 而沈钰轩富贵这么多年,可抓住的把柄太多太多了…… 重六笑道,“是啊,小的胡言乱语,什么也不懂。但是小的也懂,君子言而有信。小的还知道另一句话,不可欺人太甚。” 重六那笑脸之后,语气却带着一丝威胁的森然。 原本若只是这些空话威胁,没有实证,或许还不能撼动沈钰轩的意志。但再加上掌柜和槐安客栈在后面撑腰,效果就大大不同。 来找掌柜求助的,大都是要避人耳目的。沈家能有今天这般的家财万贯,与掌柜又有多少关系呢? 为了一个他已经腻烦的正室而得罪祝掌柜这样一个古怪且手握神秘力量的生意人,进而有可能威胁到整个沈家的根本……像沈钰轩这样精明的生意人,定然会三思而行的。 “我今日定要将严绿织带出去的。”掌柜总算是施施然开口道,“沈员外也是我从前的贵客,祝某本是不愿意得罪。今日请夫人,也不过是想要了解一些事而已。之后夫人若是愿意回来,我绝不阻拦,如何?” 沈钰轩咬紧牙关,气得身体都在哆嗦。半晌,终于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把夫人请出来。” 第33章 黄铜筷子(13) 一直到绿织被带出来,重六的神经都紧紧绷着,生怕周围那些打手再次将棍棒举起。 严绿织面容憔悴消瘦,发髻也乱了,整个人形销骨立,那宽大的衣服仿佛是挂在一具骨架上。若不是两旁两名健壮的婆子们架着,恐怕她连路都走不稳。 明明才被那鬼胎折磨得半死,却又被关进柴房饱受惊吓,她的眼神都有些呆滞了,整个人傻傻的,看到了掌柜和重六似乎也反应不过来,嘴里只是一直念叨着,“芊芊……我想看看芊芊……” 重六心中怪难受的。严绿织的父亲好歹是个提辖,这沈钰轩竟然也敢?! 恐怕是丈着绿织娘家颇为遥远,才敢如此无法无天地对待自己的正妻。 重六忙过去要将绿织搀扶过来,忽听一苍老但颇为有力的女声道,“住手!我沈家的媳妇岂是你这等肮脏下人配碰的?!” 沈钰轩表情一变,所有家丁也都肃然起来,向着两边让开。来者是一名年约五十七八的贵妇人,一身华贵的衣服堆叠着却显得有些臃肿,那张年轻时也曾秀丽过的脸,却因为常年累月做些重复的表情,而显得分外刻薄。一双眼皮耷拉下来的三角眼睛带着怒色和凶悍盯着祝鹤澜和管重六二人。 “母亲,您怎么出来了?”沈钰轩柔眉顺目地问,一副孝顺儿子的姿态。 “我要是再不出来,沈家岂不是容随便什么闲人宵小进出的菜市场了?!”沈老夫人端着一副凛然不容侵犯的架势,冷眼瞟着明显更加惊惧的绿织,”进了我沈家的门就是我沈家的人,和两个来历不明的男人勾三搭四,现在还要跟人家走,要不要脸?“绿织的身体颤抖起来,羞愧耻辱交替出现在她原本麻木的面容上。 重六心里一股邪火被沈老夫人那刻薄尖酸的语气逼了出来。 若是以往,他或许也就忍下去了。可是今天反正已经骑虎难下了,他便也干脆放开了。 心中虽怒,但他面上却笑得愈发灿烂,灿烂到有点贱贱的,”哎呀,老妇人您可真是谨守妇道冰清玉洁深明大义,怪不得黄员外这么看重您,五年前还放下生病在家的夫人与您结伴同游云柘山整整三天,这可真是令人感动啊!” “你是什么东西!信口雌黄什么!”重六的话音还未落沈老夫人就愀然变色,众人也都大惊,沈钰轩更是狐疑地望着他的母亲。 在沈家做了五年以上的人都知道五年前夫人确实去过云柘山拜佛,而且确实是待了三天。 问题是这来历不明看上去像个跟班的小子怎么会知道,而且还说她是和与沈家有生意往来的黄家家主一起…… 恼羞成怒的沈老夫人也放下了端庄的身段,伸出一根留着修剪精细的长指甲的手指指着重六,“还不把这两个闹事的抓去送官!” 送官?重六在心中冷笑。那敢情好。 反正县太爷也跟掌柜有生意往来呢。 “老夫人您可千万别生气,小的要是说错话了,您就当小的是放了个屁。不过您也是个女人,自己也有过女儿,怎么就不知道心疼心疼别人家的女儿呢?”重六露出一副冥思苦想的纳闷表情,那目光里却透着一分浓重的嫌恶。 他这话一出,原本只是惊怒交加的老妇人,忽然脸色煞白,满面恐惧,说不出话了。 她确实有过一个女儿…… 在她年轻的时候,有沈钰轩之前,她生过一个女儿……当时还是偏房的她恼恨生得不是个儿子,而是个“赔钱货”。女儿出世后她只觉得她的哭声吵得她厌烦,看哪里都觉得讨厌。有一日半夜她被女儿吵得睡不着觉,便气得用枕头捂了过去…… 她觉得自己没有捂多久,她认为自己不是故意的。 所有人都以为是女娃自己身体羸弱半夜没了呼吸,毕竟婴孩活不过满月这样的事发生的也不少。但只有她知道自己做了什么。 沈老夫人怕得一个月多没睡过一个整觉,每日战战兢兢,总觉得能听到女娃的啼哭声。一点风吹草动就会让她惊得跳起。她什么也吃不下,做什么都心不在焉,每天往庙里跑,抄写经书,吃斋念佛。 可是没有用,女娃的怨魂缠绕着她。 这样的日子过了一年多,直到她怀上了沈钰轩才渐渐忘却。 不仅仅是她渐渐忘却,周围所有人似乎都已经忘了。 但真的能忘了吗?那样幼小的,应该被好好珍爱的生命,真的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消隐在这个世间了吗? 不,总有些人会将这些不得见光的秘密从阴深的坟冢中挖出,悄悄地收藏起来。 此时一只手轻柔地搭在重六的肩膀上,掌柜近乎温柔的声音在他的耳边说,“好了,连着放了三招,事不过三,再多便要过了。” 重六感觉掌柜的声音细细的,游丝一样钻进他的耳道里,令他整个身体都麻了一下。 “是,东家。”重六于是低眉敛目住了口,向后退了一步。仿佛已经完成任务偃旗息鼓的士兵似的。 掌柜深不见底的眼睛扫过沈钰轩和沈老夫人的脸,一字一顿地说,“今日,不仅仅是沈夫人要跟我走出这道门,沈夫人的女儿芊芊也要跟着她一起离开。” “什么?!”沈钰轩怒道,“你不要欺人太甚!” 掌柜不紧不慢地从袖子里抽出一张发黄泛旧的纸。上面写满了细密清丽的小字,末了有三枚血指印。 一枚是工匠的,而另外两枚…… “当年,令尊沈老爷带着尚且年少的沈员外来与我谈生意,定下了这契约。您和令尊都是按了手印的。这份契约书,您二位也有一份。”掌柜友善一笑,“可是需要我诵读一遍,给您提个醒?” 此时的沈钰轩和沈老夫人早已失了一开始的气焰。而这一句更是沉重一击。沈钰轩慌张得冷汗都从额头上流了下来。 重六不禁好奇,十年前沈钰轩和他爹到底从掌柜这儿订做了什么。 掌柜继续说道,“你们只知道我的规矩是契约要写的细致,一定要用血画押。你们却不知道,这契约上的每一个文字,都是有重量的。”掌柜顿了顿,双眸中一簇透骨的寒芒迸射而出,“我再说一遍,我能给你们的,自然也能收回。” 现场一片寂静,沈钰轩看看已经失了气焰的母亲,一时没了主意。 “够了!” 忽然入局的威严声音,顿时就将整个场面蔓延的古怪慌乱压了下去。 沈钰轩的父亲沈老爷站在远处,冷静地命令道,“让奶妈把芊芊抱出来,让她们母女二人跟祝老板走吧。” 众人愕然,没想到一向很少再管家事的沈大老爷竟然妥协了。 见没人敢动,沈老爷怒喝道,“都聋了吗?!还不快去!” 众家丁婆子立刻动起来,各自奔忙。沈老夫人似乎想对自己的夫君说些什么,可沈老爷看都没看她,径直走向祝掌柜,竟然主动作了一个揖。 “祝老板,拙荆见识短浅,方才冒犯了。请祝老板千万不要见怪。” 重六知道凡是跟掌柜做过生意的人,都对掌柜怀着深深的敬畏。就连国师也不例外。 掌柜手里握着的,到底是怎样的力量? 祝掌柜收起了契约,笑吟吟地还了一礼,“无妨,今日也是我们唐突了些,还弄坏了您家的大门。明天我定会将双倍的赔偿金奉上。” “一扇门而已,祝老板千万不要放在心上。家里有些新摘下来的茶,不知祝掌柜是否口渴?“”不了,店里抽不开身。“两人寒暄的时候,已经有乳母将一名大约才一岁大的小女娃抱来了。绿织一看,便挣脱了搀扶扑了上去,哭着将她的女儿抱在怀里,仿佛再也不愿意松开了似的。 重六走上前,隔着一点礼貌的距离,轻声说,”夫人,咱们走吧?“严绿织背对着他,身体微微颤抖着。许久许久,才终于点了下头。 ……………………………………………… 掌柜将严绿织安排住进了客栈东楼二层靠里的一间头房,并找来了郎中给她开了几幅补血养身的药。 喜珠也留了下来,尽心地照顾着绿织。主仆二人相见抱头痛哭的场面,也颇令人唏嘘。 绿织给远在它府的父亲写了封信,信中言明了沈家对她的苛待,以及她想要仳离其夫的意愿。 重六没有读到那封信,但是他看到了信封上的字,不禁暗暗惊叹。 那可真是一手柔中带刚漂亮飒踏的好字。 能写出这样的字的女子,竟然险些就陷入了困住这世间相当多女子的泥潭。这世道也真是腌臜不堪。 掌柜安慰绿织,让她不必着急,先养好身体。他会逐步将秽的奥秘传授给她,并帮助她探索她能够拥有的’手艺’。 或许就像是他教导重六一样,一点一点,潜移默化? 掌柜手下的工匠,有多少是和绿织类似的,被他搭救后教出来的? 表面看似只注重做生意的掌柜,似乎也是个相当温柔的人。但出于某种原因,不愿意让人看出来似的。 重六趴在自己的床铺上,想了想,在自己当日的记录中留下了这样的描述:掌柜手执字据立于虎狼环伺之中,声如惊雷,眼烁寒电,独立若松,不动如山,甚为威武。 这一桩新案似乎也告一段落,只是再次平寂下来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很久。 官兵将整个槐安客栈围住的时候,重六正在北楼里收拾刚刚退了的房间。正抱着一大坨脏被子下楼,忽然看见小舜惊慌失措地冲来。 “六哥!不好了!柳盛带着兵围住了客栈,要带掌柜走!” 第34章 苏郎扇(1) 重六听了小舜的话,一把将被子扔在地上,蹬蹬蹬就跑下了楼。 院子里已经冲进来一队官兵,穿着和县衙的兵全然不同的黑色镶红边官服,训练有素地守住北楼和东楼的入口。重六一出去,立刻就有一名高壮的军爷把他给拦住了,“你什么人?客人还是帮工?” “军爷,我是跑堂。我认识柳大人,烦请您让我过去给他请个安。”重六可怜巴巴地说着,陪着最卑微的笑脸。 然而军官并不领情,用公事公办的口吻道,“柳大人吩咐了,所有人都不准乱跑。我们正在缉拿嫌犯,要不了一会儿就结束了。你先回去等着吧。” 重六扑通一下竟然给跪下了,吓了周围几个官兵一跳,纷纷侧目过来。 “大老爷!就让我过去给柳大人问个安吧!我保证我不会添乱,我就说几句话!” “啧你闹什么闹!快起来!没你什么事!” “军爷,您发发慈悲,我总得听我们掌柜交代一下他走了以后客栈怎么办啊!” “你要是再闹,连你一起抓起来!” 重六眼睛一转,忙到,“军爷,那也行,您把我也带走吧!” 那军官看着他,仿佛认为他脑子坏了,怕是个疯子,一脚把他踹倒,“一边儿去!这客栈的人都他娘的不正常。” 这时重六隔着中庭,却见到一道湘妃色的身影被人群簇拥着往外走去。 “东家!!!!!”重六扯着嗓子声嘶力竭。 那明亮的身影顿了顿,继而转过头来。隔着遥远的距离,明明看不清楚表情,但重六却能知道,掌柜对他笑了笑,摇了摇头,便转身走了。 重六什么也做不了。他只是一个小跑堂,不能打也没权势。他看着他们把东家带走了,竟然一点办法也没有。 然而士兵并没有马上撤走,他看到不少人进了后院,怕是去搜查掌柜居住的小院了。 重六感觉自己的心脏在燃烧,这么强烈的沮丧和惊惶,还有那一缕无法忽视的愤怒,他已经很久很久都没有体验过了。 他知道现在他什么也做不了。小舜在旁边急的眼睛都红了,朱乙他们也还被困在大堂,现在要是他乱了阵脚,麻烦会更大。 都是他的错……是他救了徐寒柯…… 他没想到救人也会错。 兵总算撤走了,紧接着各个房间的客人也纷纷跑出来退房。还没等到打烊,整个槐安客栈就空了。 面对着被官兵弄得一片混乱狼藉的大堂,众人都仿佛受了惊吓而化成石头了一般沉默着,就连灯都没人去点上。 只有廖师傅喝了口茶,淡淡地说,“行了,赶紧收拾一下。掌柜不会走太久的。他不在的时候,咱们还是得把店看好。” 重六用力搓了搓脸,站起来,开始把地上翻倒的凳子一把把扶起来,把打碎的酒坛子碎片扫到簸箕里。其他人也都默默站起来,各自找活干,仿佛是想从这失控的状况里捡回一丝可控的感觉。”请问……出什么事了?” 绿织抱着不哭不闹分外安静的芊芊,喜珠跟在她旁边,睁大眼睛看着大厅里颓废混乱的景象。 朱乙哭丧着脸道,“掌柜被官兵带走了。” “什么?!怎会如此?!”绿织大惊,转念一想,面现惊恐,“难道是沈家报了官?不行,我回去找他们说,让他们放了祝先生!” 她说着就真的要往大门走,喜珠拉都拉不住。重六忙拦住她,低声劝道,“夫人,您别多想,不是因为您的事。” “那是因为什么?”绿织惶惑地问,“到底是谁抓他?” 重六本不想说,但是小舜已经老老实实在后面回答了,“提刑司……” 她睁大眼睛,向后退了一步。 “提刑司……那种地方,进去了,还出的来吗?” 重六看了眼众人,警告他们不要乱说话,然后低声说,“夫人你放心,我们定会想办法把掌柜救出来的。” “救出来?怎么救?你只是个跑堂,我只是个弃妇,无权无势,能做什么?”绿织脸色灰败地轻声问道。 她的话,再次令众帮工心头蒙上阴云。福子道,“万一掌柜回不来了,咱们怎么办?” “什么回不来,这还没怎么着呢你们泄什么气啊!”重六插着腰开始训斥这几个岁数比自己小的年轻人,“明天该怎样还怎么样,掌柜会没事的!” 廖师傅喝了口茶,点点头,“重六说得有道理,你们都不要瞎想,这事……或许得让松明子知道。” 松明子…… 他不是去京城了吗…… 但重六没有告诉众人,若他说了,恐怕会引起更多慌乱。 将绿织送回房后,他独自去了掌柜的小院。 一番抄捡,掌柜收着的那满满一屋子带秽的东西,该不会都…… 然而当他踏入院子的一瞬间,几乎傻了眼。 原本院子里那些样貌奇怪的花全都不见了踪影,只留下一些斑秃的荒草,但却没有花草被拔出过的痕迹。他快步走去已经被官兵强行踢开的大门,往里一看,几乎说不出话来。 掌柜的屋子原本堆得满满当当的东西,现在一干二净,就连那巨大的占满整个一面墙的药柜也不见了。 整个厅堂、内屋的摆设,就像是一间普通但比较讲究的民居,连墙上挂的那些画像都消失了踪影。 虽然被官兵翻得很乱,但重六明明记得官兵都是空手出来的,没有带走任何东西。 那么……那些东西呢? 掌柜总不能一夜之间将所有东西都搬走了吧? 他忽然想起了什么,从自己的脖子里拉出一条红绳,末端系着两把钥匙。一把是他自己的,而另一把是掌柜在半个月前就交给了他的。 是否掌柜当时就已经开始为今天做准备了? 重六悬着的心稍稍定了定,开始在屋子里翻找。 这钥匙……是开什么锁的?掌柜并未交代啊…… 或许掌柜有自己的打算? 重六细细地在墙上敲了一遍,甚至趴在地上到处寻找是否有暗格机关。但找了一个多时辰,什么也没有找到。 黑沉沉的夜空压在窗外的树梢上,重六坐在正对着大门的塌上,心不在焉地蹂躏着手里的香包。暗淡的光线里,他的双眸却愈发明亮坚定。 他站起身,在掌柜的房间里找到纸笔,动作流畅地研墨润笔。从第一道笔画落在纸上到一蹴而就一首乐府长诗也只用了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他将一首描写汴河四季美景的长诗拿起来,轻轻吹干墨迹,表情有些莫测。 重六在掌柜的衣箱里找了一件颜色暗淡的衣服套在身上,又去库房翻找半天,找到了一张不知哪年谁逛庙会时买回来的师公戏绿度母面具。 他将面具戴在脸上,在三更天的时候悄然出了客栈,现在好几条大街都转了一圈,才疾步往辕门张贴邸报的公布板去了。 大街上静悄悄的,就连夜市的摊子都收了,只有遥遥从某条街上传来的更夫的敲打声。 公布板上贴满了衙门的告示和通缉令。而在公布版旁边,还有一个专门供百姓使用的杂事板。上面一层层贴满了民间小报、寻找走丢的牛或人的告示、亦或是居士团们文斗的檄文、还有给自己新开的店面做宣传的……重六选了个挺显眼的地方刷上浆糊,将那首长诗贴了上去。 做完这一切,他一转身,却愣住了。 今夜无云,圆月格外明亮,将夜空照得如水般清澈。而沉睡的古老城池的上空,出现了一番奇景。 他看到城隍那巨大、恐怖而诡谲的身影拔地而起,巨大的的鹿角划过苍穹,仿佛要将星空撕裂。而那些数不清的手、蹄和触手,却仿佛被无数条丝线一样的东西缠裹住了。它扬起头颅,发出了一声轰隆骇人的长啸,犹如晴空惊雷,撕破寂静。 如此大的声音,竟然没有将整座城吵醒?! 亦或是……别人都没有听见? 而与它相对的,还有一个同样巨大的、俯瞰整座城的东西。 一个重六从未见过也无法理解的东西。 那是一团……仿佛是有人用泥巴胡乱堆出来的巨山,但那不断蠕动改变姿态的样子,又像是一团无比巨大的黄色太岁(黏菌古代的称呼)。数不清的黄色菌丝如浩瀚的网、犹如密密麻麻的血管,从它身上拖曳到四面八方。几乎所有的仿佛,都被那黄色的菌丝密密麻麻地覆盖着。 它那臃肿的没有形状的身体中喷射出破碎黏连的菌丝,死死地缠绕窒息着城隍浩瀚古老的躯体。 重六脑中一片空白,只剩下一种空洞的茫然。就好像他的大脑在看见那巨大黄色怪物的瞬间,就被吮吸吞噬掉了。 突然间,无数混乱的思绪在头脑中迸发开来,就像是飞旋碰撞的疯狂色彩。恶臭的风吹在他的脸上,令他无法呼吸,皮肤也仿佛要在那炙热的污秽气味里融化了。 直到,他眨了一下眼睛。 然后一切都不见了。不论城隍,还是黄色巨怪,还是那笼罩了整座城的密密麻麻们的菌丝,全部都像是不曾存在过一样。只剩下一轮苍冷的月,一如刚才一般孤悬着。 他的心脏飞快地跳着,在这一瞬,他才意识到刚才自己的大脑好像突然不听使唤了。 那是一种极为诡异的感觉,如果硬要类比,大概有些像是中风? 而现在,他才终于感觉到那如海啸般迟缓地将他覆顶的恐惧,来自生命本源的恐惧。 城隍……怎么了? 那东西……在攻击城隍吗? 那种黄色,令他联想到了丁不穷送来的土壤里,那些不明的黏丝…… …………………………………………………… 隔了三天后,重六再次换上一身黑袍,戴上绿度母面具,去辕门杂事板那里看了一圈。 他写的长诗已经不见了。原本相同的位置,有人回了一首乐府长诗,写的是紫鹿山的仙气袅袅清幽古雅之景。 重六面具下的嘴提起,露出一丝如释重负的笑容。他将长诗取下,谨慎地收到怀里。转身的时候,他是有些害怕的,怕再次看到什么寻常人不该看到的景象。 但这一次,什么都没有发生。 他飞快地跑回客栈,轻手轻脚越过了在大堂值夜打瞌睡的朱乙,回屋后点上灯摘了面具,便趴在桌上开始认真研究那首诗。 他将自己的笔墨纸砚拿出来,又取出另一本压在木盒底部写满怪异符号的册子来,一边对照,一边在纸上写写画画,仿佛在计算什么似的。 很快,他熟练而精准地从诗里解读出了一句话:六月初二子时,百蝥泽鬼发柳下见。 第35章 苏郎扇(2) 百蝥泽,那片荒无人烟的沼泽不仅仅有毒虫恶气,甚至还有令重六汗毛直竖的须虫瘴,他们选哪里不好,偏偏选择那个鬼地方?! 而且距离那么远,骑快马可能都要半日时间,难道要跟廖师傅告假? 可是现在掌柜不在,店里正是愁云惨雾,要是他走了,再出什么乱子怎么办…… 或者……他可以抄近路? 问题是,上一次有掌柜画地图给他,他才能找到路。这一次没有地图,他怎么走呢? 而且那所谓的地图,显然与实际上他看到的路不同。掌柜是怎么将那张图画出来的? 重六把掌柜画的那张地图翻找出来,就着豆油灯仔细查看。他在另一张纸上画下现实中从客栈去铜匠家的路,两两比对,却还是看不出什么门道。 他回忆了一下,掌柜第一次带着他在紫鹿山上抄近路的时候,还有第二次带着他坐马车抄近路的时候,都不需要地图。 地图是单单给他准备的,也就是说,图就在掌柜的脑子里。 他仔细回忆那两次抄近路的经历,蓦然忆及每一次掌柜都会把手贴在地面上贴一会儿,好像在感觉什么东西似的。 重六不明所以,拿着地图跑到院子里,学着掌柜的样子把手贴在地面上,两眼紧闭。半天,什么感觉也没有。 这时候起夜解手回来的福子眯着一双惺忪的眼睛看见重六蹲在院子里一动不动的,吓了一跳,“妈呀六哥,你大半夜蹲在这儿出恭吗?” 重六翻了个白眼,斥道,“你才出恭,赶紧回去睡觉!” “哦……”福子委委屈屈地走了。 重六叹了口气站起身来,放弃了学习掌柜的方法。想来他也不过才来槐安客栈半年,他没来之前掌柜不在客栈的时候不也没出过什么事吗。 廖师傅肯定什么都见过了,况且这两天门可罗雀的,也忙不到哪去。 他也不必把自己想得太重要。 第二天一大早他就去找廖师傅告了假,收拾了一个包袱,把他的那只木盒也装了进去,揣上工钱便跑出客栈。 他在渡口搭上了一条往百蝥泽的方向驶去的渡船,希望乘着今日的顺风可以快一点到达。一夜都没睡好的重六抱着包袱窝在船舱里,听着周围挤得满满当当的行商们热闹地闲聊着路上遭遇的奇葩客人,渐渐就打起盹来。 不知睡了多久,重六忽然惊醒了。他不确定是什么将他从睡梦中搅扰出来,睁着一双朦胧尚未聚焦的眼睛,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随着波浪轻缓地摇晃。 周围一片寂静,只有破浪打在船底发出的悠缓声响。 颜色……不太对…… 怎么这么暗啊? 他揉了揉眼睛,坐直身体,而后便忽然全身僵硬。 船舱了所有的人,不论乘客还是外面摇橹的船夫,都面无表情,高高仰着头,眼睛瞪得大大的,望向天空的方向。 他们一动不动,连眼睛都不眨,眼珠子瞪得那么用力,仿佛要噗地一声从眼眶里爆出去。 哪怕他们的头顶明明只是船舱…… 重六立马清醒了,坐直身体,伸手在他旁边最近的那个行商的面前晃了晃。那人一丝反应也没有。 重六尝试着伸出手,推了推那人。可他触碰到的人却冰冷而坚硬,仿佛是亘古就坐在这里的,古老的岩石一般。 汗毛直竖的感觉再次摄住了他,一种无法理解的荒谬和阴寒就如这狭窄的船舱,正不断向他收缩。他慌忙而跌撞地从船舱爬出来,站在甲板上,身体却因为渐浓的寒意而瑟瑟发抖。 一团浓雾包裹着小船,四下都是荡漾着重复波纹的黑色睡眠。 这水的颜色……原本有这么深吗? 他们这是……驶到了哪里? 雾气将周章一切都遮掩了,能望见的,只有远处一团沉厚浓重的黑影。 仿佛……是一座岛? 河面上怎么会出现这么巨大的岛屿?! 而且汴河的河面有这么宽吗? 他忙去摇晃船夫的身体,可是船夫也如所有人一样,纹丝不动,只是僵挺着脖子,望向天空。 重六不由得也抬起头来,看向晦暗的天空…… 那是…… 下一瞬,他的眼睛也陡然睁大,他的身体中每一滴血都凝固成了石头,他的头脑也在一瞬间,爆炸出千万种疯狂的色彩。 他尖叫着跳起来,头猛地撞到了船舱棚顶,吓得周围的行商东倒西歪一片。 重六猫着腰,穿着粗气,一时反应不过来。他眨着干涩的眼睛,缓缓地环顾四周。 颜色……颜色不一样了…… 颜色恢复正常了…… 众行商懵然地望着他,一名五十多岁的大叔笑道,“做噩梦啦?” 另一名行商笑道,“梦里被媳妇打啦?” 众人哄笑,重六却笑不出,讷讷地坐回原位。 梦? 那摧毁神志的恐惧感尚且残留着一丝粘腻凉滑的尾巴,粘附在他的心脏上。那种头脑都要炸开的感觉,过了半天才稍有缓解。 问题是……他想不起来最后他到底在天上看到了什么…… 就像是从前经常发生的,明明前一刻在梦里还无比鲜明的场景,却在清醒的一瞬间就飞速忘却,如流沙一般无法抓住。空留一种不甘而懊恼的空洞感在头脑里。 而这一次,那空洞感是如此强烈,令重六几乎有点恶心,想要呕吐。 他确实冲出船舱,扒在船舷上,把早上吃的早点都吐了个干净。别的乘客和船夫都在笑话他,说他是个没经过风浪的傻小子。 船靠岸后,距离百蝥泽便只剩下一个多时辰的路程了。他用自己存下的工钱租了匹马,战战兢兢地爬到马背上,夹紧了马肚子,不甚熟练地扬起马鞭。 跟小舜学赶车的时候顺道学了学骑马,问题是……真的不太熟练。马跑起来的时候,他吓得差点就一头栽下去。 重六整个人八爪鱼一样扒在马背上,心想自己这次为了掌柜真是去了半条小命了…… 百蝥泽隐藏在碧耳山那古老且人迹罕至的深林之中。一片广袤的水泽,里面长满了芦苇、盐角草、千屈菜,水面上飘着一朵朵金黄色的睡莲,水下密布着长长的藻荇。数不清的蚊虫在水面上盘旋、产卵。一棵棵黑皴皴的死木如刀尖一样插在水泽中间,在一片生机盎然的生命的肿泡中提醒着此地的危险和神秘。 重六也没去过百蝥泽,但是他有一张根据收集到的信息粗略画出的地图,只能把马栓在山林外一处显眼的地方,根据太阳的方位大致按照地图上标记的地方走。 等到他满头大汗地走到水泽附近时,天已经快黑了。 水泽边确有一颗柳树,只是那柳树长得古怪。树干如快要折断的脖颈一般倾斜着探向水面。那一头重重的绿色枝条便真的如一名正在洗头的女人,将发丝浸入水中。 鬼发柳……这名字大概就是这么来的吧。 关于百蝥泽的鬼故事在天梁城一代颇为流行,关于这鬼发柳的传言占了三分之二。有人说是有女人在洗头的时候不慎落水而死,怨魂化作了那棵柳树。谁要是敢站在那树下,就会被她拉入沼泽里当交替。 重六当时只觉得传言可笑,谁家姑娘会闲着没事跑到那深山老林去找个脏了吧唧的水泽洗头啊…… 但现在他看到这颗柳树的样子,便也稍微能理解这谣言是怎么来的了…… 距离子夜还有相当长一段时间,重六看准了地点,又环顾四周,确认没有人后便走开了一段距离,寻了一处僻静的山坡背面,打开包袱,开始换衣服。 他换上了当初掌柜送给他的那件荷茎绿色的交领阔袖长衫,摸索着将两鬓的头发挑起,在头顶挽了发髻,插入一根样式简单的青玉笄。 他蹲在山坡下,吃着廖师傅给他打包的辣菜饼,耐心地等着时间缓慢流逝。快至子夜时分,他戴上绿度母面具,拿上装着他文房四宝的木盒,将包袱藏在一截空心朽木中,而后便抬步走向沼泽。 夜色里的鬼发柳显得愈发阴森骇人,尤其冷风一吹,那些枝条跟着款摆,总有种是树在自己摇动的错觉。 重六挺直腰板,负手而立,全然不见了槐安客栈小跑堂的影子。 子夜正,一灯笼光影从远处缓慢接近。重六眯起眼睛,看向来人。 若不是知道会有人来见他,怕是要以为那是一道鬼火了…… 来人身形高瘦,一席飘逸讲究的浅蓝色长衫外罩米白拢纱,头上戴着雅致的银色发冠,而面上则如重六一般,戴着一面龙王面具。 两人见面,也不说话,同时相对深深一作揖。而后两人各自拿出一只木盒,打开后取出里面的砚台,将砚台翻过来,露出背后刻画的几枚符号给对方辨认。 半晌后,对面的“龙王面具”点点头,用一道沉稳但疏离的声音说,“你是何时来到天梁的?” 重六道:“已有半年了。” 龙王面具道:“你是刚刚出来的?怎么会选天梁城这样一个地方。这里的水太深了。” “正是因为水深才更有值得深挖的地方。”重六不想浪费时间,便直截了当地说,“这位师兄,我需要调用京畿路的几条天龙脉。” 对面的人沉默片刻,嗤笑道,“你初来乍到的,倒是真敢提要求。天龙脉也是你能碰的?” “师兄,我知道这其中利害。但此事涉及另一桩秘密,会极大地牵扯到负责天龙脉的诸位。我需要疏通僵局,但毕竟势单力薄,现下也是万不得已才出此下策。” 龙王面具却根本不将他这新人放在眼里,口吻倨傲地说:“天龙脉埋得那么深,除非有六位先生直接下发的朱砂令,否则决不能动。你啊,还是先回师门好好学学规矩再出来吧。” 重六叹了口气,开始在盒子里翻找。他一件一件将盒子里的笔墨本册都拿出来,一一摆放在地上。最后,他将盒子的夹层翻了起来,转过来,给龙王面具看。 却见那夹层里,赫然躺着一块……人皮! 带着一颗朱砂痣的,风干的人皮! 龙王面具下的脸愀然变色,双眼瞪大了透过面具的眼洞,无法理解地看着重六。 “你……你怎么会有……” 重**上夹层,十分谨慎谦逊地说道,“师兄见谅,家师曾叮嘱,不得轻易动用此物。但如今,此秘密涉及天家命数,我不得不动用了。” 家师…… 这绿衣小子竟然是…… 那龙王面具向后退了一步,收起了刚才身为前辈的倨傲,甚至微微弯了背脊,显得谨小慎微。 “既如此,给我三日时间,我会立即着手安排,通知京畿附近所有相关人士。” 重六松了口气,深深一揖,“有劳师兄了。” 第36章 苏郎扇(3) 祝鹤澜盘膝坐在床铺上,手里拿着本狱卒给他找来打发时间的诗集,缓慢而夸张地打了个哈欠。 坐牢……真是无聊啊…… 准确的说他不能算是被关进了大牢,更像是被暂时软禁接受盘查。从此地去昭宁路提点刑狱司太远了,于是徐寒柯征调了县衙的大牢来关他。 徐知县是个喜爱干净的人,就连他的大牢也十分整洁。墙壁刷了大白,地上也没有多少灰尘,除了床铺太硬这个缺点外,甚至可以说是比较舒适的。 进来已经三日了,徐寒柯都没有露面。好吃好喝地供着他,就算他提出要打发时间的书籍也都一一满足。 祝鹤澜知道,这是徐寒柯在故意晾着他,让他心急,让他焦虑,让他的担忧无处安放,渐渐变得冲动燥乱。若是对于一般人,或许这一招确实会有点效果。 只是祝鹤澜对于这种事实在是见怪不怪。 这倒像是个难得的假期呢…… 又翻了两页书,忽然有牢门被打开的声音,零碎的脚步声自远及近。祝鹤澜没有挪动身体,仅仅抬起眼皮,从书本的上方瞥着出现在牢门之外的二人。 徐寒柯今日穿了一身朱红官服,头戴官帽,比从前那文弱书生的打扮多了几分庄重气魄。他一站定,便有一名军官粗声粗气地对着祝鹤澜吼道,“还不给大人跪拜行礼?!” 徐寒柯却皱起眉瑟缩了一下,仿佛被那军官突然爆发出的声音吓了一跳。他拍着胸口横了那军官一眼,“你吼这么大声做什么,吓死我了。” 军官连忙乖乖低头,竟有几分委屈。 柳盛叹了口气道,“你先下去吧。” 军官和狱卒纷纷离开,只剩下徐寒柯柳盛,以及牢里动都没动过的祝掌柜。 徐寒柯看着祝鹤澜文质彬彬地道,“祝掌柜,实在抱歉,我日前因杂务在路上耽搁了,今日才到天梁城县衙,让你久等了。“祝鹤澜放下书本,却不说话,只是微微偏着头,饶有兴味地打量着徐寒柯,看得徐寒柯竟也有些发毛。他只得不大自在地清了清喉咙,道,“这一次拘捕阁下,是以谋害忠王、利用邪术牟利祸害昭宁路数地共计五条命案的嫌犯名义。再过两天便要升堂开审了,不知道祝老板是否做好了准备?” 祝鹤澜轻笑几声,看徐寒柯的表情,仿佛在看着一个不懂事的孩子,“你能开搜捕令,想来是收集到了不少证据了。真是辛苦徐大人了。” 徐寒柯道,“以我手中掌握的人证物证……你的前景可不是太妙啊。光是忠王一案,就足以株连九族了。” 掌柜听罢,哈哈大笑,“那敢情好,我倒想知道知道我的九族是谁呢。” “的确,你的户籍是伪造的,你的来历不明,同样是一条罪,只是和你其他的罪名比起来已经不值一提。”徐寒柯微微眯起眼睛,“你贩卖那些危险的物品害了那么多条人命,那些钱你拿的倒也心安理得。” 祝鹤澜缓慢地整理着自己的衣袖,慢悠悠地说,“徐大人,咱们打个比方,好比说我是个卖老鼠药的。我在这包老鼠药上清清楚楚写了应该怎么使用,千万不能怎样使用,使用失误后可能产生怎样的后果,如何有效补救……但是我的客人就是想要用老鼠药拌饭吃,吃完还不叫大夫。最后他死了,我可算是有罪?“柳盛皱眉,“强词夺理!你明明知道那些物品会害死人引起骚乱十分危险,还故意卖出去,这跟卖老鼠药能一样么?! 祝鹤澜淡淡翻了个白眼,似乎已经懒得跟他多解释一样。 柳盛感觉到了对方表情中传递出的一丝丝轻蔑,心里愈发火大。但是徐寒柯却看了他一眼,示意他稍安勿躁。 “我承认,我朝律例中尚未在带秽物品这一类别上进行过任何规范,你若是用这一点来自辩,我也会酌情考虑。不过,祝掌柜自己也知道那些东西……还有能够制造那些东西的人或者……其他的什么,若是没有个规章,没有人管束,万一发生了什么失控的事件,官府要如何应对?难道都靠你这个客栈掌柜来处理吗?”徐寒柯用近乎温柔的语气劝着:“凡是若无法纪规章,就会生乱,就会失控。这样的道理,祝掌柜这样的聪明人定然是了解的吧?” “法纪规章不在你的手中,不代表不存在。”祝鹤澜冷冷地说。 “若不在我手中,也不在官家手中,那么是在谁的手中?谁来约束这样容易失控的力量。” 祝掌柜揣起手,含笑问道,“道与秽,不是人造出来的,是寰宇诞生大地都还没凝结的时候就已经存在的。那个时候不需要人管,现在就需要了吗?” “正是因为无人知晓,无人统管,五十年前天辜人入侵我们才会束手无策。如今天辜人又在蠢蠢欲动,若他们与西域几国联手,再次进犯我朝,我们又当如何?”徐寒柯的眼神渐渐凝固凛冽,“难道祝先生忍心看着五十年前的人间地狱再次出现?” “天辜人?”祝掌柜微微皱眉,“你是从何处得知天辜人又有动静的消息?” “这就不是你能问的了。”柳盛道。 祝鹤澜开始陷入沉思,徐寒柯见他不说话,以为他是被自己说动了,便向后退了一步,柔声道,“还望祝掌柜好好思量我的话。两天后的堂审,也是可以转为暗审的。” 说完,他便转身要与柳盛离开。 可是此时祝鹤澜却忽然道,“徐大人,你身为宪司,免不了要审问犯人。但莫忘了,你身上的须虫瘴,可不能见血腥啊。” 徐寒柯只是微微顿了顿脚步,没再多说什么,便离开了。 …………………………………………………… 重六在邸报上看到了两日后要堂审掌柜的消息,心立马又提到了嗓子眼。 他和廖师傅已经去过县衙大牢想要探望,可是官兵说宪司下了命令,不允许任何人与祝掌柜见面。从当时重六陪着笑脸打探的消息来看,掌柜应该暂时性命无虞。 但若堂审呢?徐寒柯该不会动刑这么丧心病狂吧?! 一想到掌柜可能会受伤,重六的心里一半像是塞了冰块,另一半却仿佛塞满了即将爆炸的火药。 重六脚步沉重地回了客栈,一进门却见空空荡荡的大堂里,一名青衣方士四仰八叉地坐在窗边喝酒吃菜,小舜朱乙福子九郎趴在柜台上贼头贼脑地议论着什么。 重六从没想过自己看见松明子会这么开心。他立刻过去,寒暄也没有批头就问,“东家被徐寒柯带走了!” 松明子笑吟吟望着他,“你好啊小六,半个月没见你还是这么精神啊!” 重六懒得与他打嘴仗,拉开他左手边的凳子就坐下来,“东家有没有跟你交代过什么安排啊?” 松明子道,“能有什么安排,放心吧。你们掌柜见过的市面多了,这点牢狱之灾几天就出来了。” “两天之后就是堂审。”重六低声说。虽然他前日已经在那颗鬼发柳下与龙王面具交代了一番,给出了自己已经提前准备好的几封信。但毕竟京城那边秘密太多,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如果闹得动静太大,被目前在京畿附近巡游的青龙先生察觉制止了,他就必须得想个不得已下的后招。 “松明子……你法术高强不?”重六眼巴巴地问。 松明子挑起眉毛,毫不谦虚地拍拍自己的长钺,“那肯定高强啊!怎么?有事需要哥哥帮忙?” 有求于人,重六也没办法跟他计较“哥哥”和“小六”这种称呼细节,“那……你会不会什么御剑飞行啦凌波微步啦之类的法术或者武功?最好是官兵追不上的那种。” 松明子嘴角抽动,“你想让我劫狱?” “不一定不一定……八成是不用的。”重六看了一眼后边离得老远的众人,压低声音说,“但是万一应了那两成……” 松明子把一颗瓜子放到嘴里,嗑出咔哒一声,“劫狱……这风险可太大了。徐寒柯可不是什么小吏……” “……那或者,我们去找国师帮忙?” “国师?找他还不如去找我师兄,国师都快隐退了。” “那你师兄……” “就算我去找了也来不及让他跑去京城求皇帝啊。再说我师兄跟你家掌柜又不熟。”松明子把手里的瓜子皮扔进果皮盘里,哎呀了一声,“小六你就别跟着瞎操心了,你们掌柜有让你去救他吗?” “没有……但是也不能他不提我就不管啊?” “你说你一个小跑堂,对你们东家倒是挺够义气。”松明子咯咯笑道,“行啦,我看你们东家八成是有后招的,要是实在不行,我帮你就是。” 重六松了口气,几乎要感激涕零不知所言。 松明子却忽然想起来了什么似的,一拍脑袋,“看我这记性。我想起来路上收到消息,说是之前翼泉那边一位客人订做的扇子完工了,你们掌柜不在,恐怕要你去取了。” 重六满脸困惑,“扇子?什么扇子,我不知道啊。” “是做了好久的,你来之前就订下了的。拖得太久了,所以我说,赶紧取了好通知客人来立契约啊。” 重六难以置信,“都这会儿了还做什么生意啊!” 松明子耸耸肩膀,“不然呢,这两天你干嘛在屋子里蹲着干着急?” 重六眨巴着眼睛,暗叹怎么这松明子跟掌柜一样……什么时候都在想着做生意啊? 这就是所谓的经商头脑吗? “那……你去取不行吗?我也不认识做扇子的工匠。”重六不是很想离开天梁城,以防有什么需要他……处理的状况发生。 “我一般是不面见工匠的,毕竟道秽有别嘛。”松明子耸耸肩膀,“不过,我可以送你过去。只是你得带上一件你们掌柜的信物。”他说着,忽然探头往重六的方向闻了闻,仿佛一只大型犬类,“这个味道,你身上戴了他给的香包?嗯,这个就可以。” ……果真是狗鼻子…… “……要去多久?”重六迟疑着妥协。 松明子咧嘴一笑,露出一口闪亮洁白的牙齿,“我送你,今儿晚上去,明儿早之前就能回。不过……这位工匠,可能稍微跟你之前见过的不太一样。” “……哪儿不一样?” “嗯……”松明子凑近他,神秘兮兮地说,“它不是人。” 第37章 苏郎扇(4) “你和掌柜……是怎么认识的?” 重六跟着松明子,走在那会随着他们漂浮移动的巨型灯笼中。他们正在一条近路上,一面避开出现在地面上深不见底的黑洞,一面摸索着前行。 重六意识到这是一个绝好的打听掌柜消息的机会。 松明子手里拿着一包花花糖,一边走一边往嘴里扔。听到重六的问题,琢磨了好一会儿,“大概得有……五六年了吧?当时我在西篁岭那附近游历,给人算命赚钱。结果我发现有一名客人身上有一枚玉佩,带着很浓的秽气。我当时就觉得奇怪,一般都是人身上带秽,连带着传染给自己身上的物件,但是这个人身上的秽气不多,倒是那玉佩,虽然秽气很浓,但好像被什么东西给限制住了似的。” 重六道,“那是掌柜的客人?” “可不是。我当时好奇,就多问了几句关于那块玉佩的事。那客人却紧张起来了,连卦钱都没给我就走了。”松明子现在说起来还很有气,“我可是认认真真给他算了半天命数的,好歹给我留下午饭钱是不是?” 重六埋汰他道,“你堂堂紫鹿山掌教座下弟子,不去降妖除魔赚点人气,偏偏跑去做江湖术士给人算命,连饭钱都赚不到,你也是够奇怪的。” “江湖术士怎么了?江湖术士也是有尊严的好不好?”松明子一边嘎嘣嘎嘣嚼着糖一边用不正经的语气答道,“再说,我是那种在乎钱的人么?” “……你要是不在乎钱,你干嘛跑来跟掌柜合伙?” 松明子被拆穿一般清了清喉咙,“反正那次之后,我就留了下心,一看到类似的东西就多打听打听,渐渐就听说有这么一个客栈,在里面住就可以心想事成什么的……正当我有点眉目的时候,嘿,你猜怎么着?” “……掌柜自己找上你了?” 松明子震惊地望着重六,“这你都能猜到?” “以我们掌柜的善后服务水平,有人到处打听他骚扰他的客人,他肯定会出面的……”重六一想到掌柜做了那么多单生意,那些契约全都是什么五年十年的,保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有人哭着喊着跑过来说他们违了约求救命…… 这银子也真是不好赚啊…… 松明子笑嘻嘻地用胳膊肘顶了重六的手臂一下,“你对你们掌柜还真是挺了解的哈?” 重六嫌弃地瞥他一眼,“我这是尽一个伙计的职责。” “哎呦,害羞啦?哎,其实也正常。你们掌柜长得那么好看,对属下又挺照顾,知识还很渊博,我当初还稍微动了下心思呢~”重六愤怒地瞪着他,”你这个假道士!“”我只是动了动心思嘛,又没有真的做什么。况且你们掌柜在这方面,那简直就是一块实心木头。真的,我告诉你,我行走江湖这么些年,你们掌柜表面上穿得花里胡哨挺爱漂亮的,其实比和尚还要心如止水。” 重六抿了抿嘴唇,不知道为何有点紧张,“所以……我们掌柜从来没取过亲?也没有什么相好?” “反正打我认识他以来是没有。” 不知为何,重六略略有那么一丝……开心。 一旁的松明子悄悄瞥见重六抑制不住上扬的嘴角,觉得有点憨傻简单的可爱,于是并没有指出这点来埋汰小跑堂,只是笑眯眯地把装着花花糖的纸筒递过去,“吃糖?” 重六心情很好地拿了一颗塞到嘴里,“好吃!” “是吧?我跟你说,就白花巷那个摊子卖的果子都特别好吃!” “就是排队太久了……” 两人说着闲话,一路倒是平顺,也没有遇上狗。偶尔从不知何处传来悠远诡异的长鸣,或是从近处传来窸窸窣窣的呓语,但隔着一层灯笼纸,什么也看不见,那对于未知本能的恐怖感也就减少许多。 快到目的地的时候,重六回忆起松明子跟他说过的这一次的“匠人”不是人的问题。 在距离翼泉城不远的大青镇,有一家扇子铺非常有名。铺子里收购贩卖各种扇子,从纨扇、羽扇到檀香扇应有尽有,但最有名的,却是他们店里一位苏姓画师绘制的折扇。 这位名叫苏融的画师擅长画人物,最出名的作品有仕女簪花扇、秦央醉酒扇以及卖货图等等……他画出的扇面曾有一阵风靡文人墨客的圈子,哪个风流才子手里要是没有把苏郎扇,那就像是道士手里没有拂尘一样,总像是缺着点什么。 三年前,苏融在画扇面的过程中猝死过世了,就死在了那扇子铺后面专门供他使用的画坊里。 消息一传出,在诗文圈很是掀起一阵波澜。众人纷纷缅怀,还有几位文人墨客写了悼词。 生老病死本也是常事,没什么稀奇。 但问题是,苏融死后第三天,一名伙计进了他的画室,收拾他的遗物交还给苏苏融的媳妇。他震惊地发现,那画室的桌子上原本没完成的扇子,被画完了。 一僧一道正在对弈的场面,线条飘逸,墨色氤氲,精细中透着一丝不羁的禅意,简直和苏融一贯的风格一模一样。 问题是,自从屋子里死了人,画室就被锁了起来,从未有人进去过。 扇子铺的人都说是苏融不知道自己死了,特意把扇子画完了。但死人画的扇子,拿出去卖似乎不太合适,留在店里又瘆得慌。最后铺子东家便决定把扇子还给苏融的家人。 原以为如此便无事了,可是过了大约一个月,那已经被清空的画室,原本摆放画案的地方,静静地又躺着一把扇子。 这回扇子上画的是一名正在对镜梳妆的美妇人。那画风,俨然便是苏融的手笔。 苏融明明都死了两个月,画室里东西都搬空了,连把椅子都没剩下,这扇子是从哪蹦出来的? 而且据说那扇面上的妇人,看上去有些古怪。 若仔细看便可发现,她的嘴是上下颠倒反过来长的。 与此同时,苏融家也出了事。据说是苏融的弟弟和苏融的父亲为了抢那扇子大打出手,后来弟弟把老爷子打成重伤,被官府抓起来了。 新的扇子还在不断出现在那间屋子里,每一次都是从前没有出现过的扇面,每一次的人都比上一次要……稍微变形扭曲一些,但仍然可以看出,那是苏融的手笔。 每当有一把新的扇子出现,凡是见过前一把扇子的扇面、且确实碰触过一段时间的人,便会突然感觉到莫名的冲动,一定要完全独占前一把扇子,并且做出种种不可思议的疯狂行为。 有人说,在拥有那把扇子之后,便会有一种奇异的感觉。就好像脑子里突然充满了灵感,充满了美妙的意向,充满了创造的冲动。但一旦新的扇子出现后,那种感觉便消失了,剩下的只是一种非理性的、甚至是强迫的冲动。甚至有人试图把扇子吃到肚子里,最后被活活噎死。 扇子铺找了不少方士来,想要把变成了厉鬼的苏融收走。可问题是那些方士在画室和铺子里转了无数圈,也没看到所谓的“怨魂”。 扇子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出现,短则一月,最长却有半年。扇铺的东家王幸不敢再让人进入那间房,也不知道怎么处理那些扇子,只好把房间锁死,任其荒废。 直到掌柜出现。 如果找不到苏融的魂魄,那是谁在一直制造扇子?重六不明白。 “或许是苏融原本就是天生带秽,他的秽影响了那间屋子、甚至可能是那片虚空,于是在他死后还在不停制造扇子。通常这些画师啦、诗人啦、琴师啦……就是做类似这些行当的,身上的秽比一般人要多不少。按照你们掌柜的说法,正是由于秽的不确定和混乱,灵感才能产生。” 人已经死了,秽却还留着,还在不停模仿着人的作品。但秽毕竟是没有思维的,模仿出的人物,便总会与真正的人画的有一丝丝的不一样,并随着年深日久,渐渐变形得更加厉害。 而此时,他们就站在那间扇铺的大门外。铺子里留了一名伙计,点着一盏灯看店。想来是专门在等他们的。 松明子看着大门,道,“你进去吧,我就不进去了。秽对于方士的反应一般都不太好,我不想触发它节外生枝。” 重六点点头,心想拿把扇子而已,应该很快吧。可是他刚要走,松明子猛然想起什么一样扯了扯他的手臂,将一条扇套塞进重六手里。 “一会儿到了后院画室,你不要打开那扇子,直接把它装进扇套里,越少接触越好。 “哦,我懂了。”重六只想快些完成任务,三两步进了扇铺大门。那伙计被他叫醒,困顿着把他带去后院。 重六跟着他进了院子,便看见了那间上着大锁的,黑漆漆的小屋。 被遗弃的、尘封的气味,连时间都仿佛被冻结。窗户纸有好几处都破了,弥漫着衰败的味道。 那伙计不愿意接近那间屋子,便把钥匙给了重六。 重六用钥匙打开门锁的时候有点紧张。 平时见的工匠是人,他至少心里还有底,这回见的……到底算是个什么? 屋门发出刺耳粗哑的声音,一束月光射入屋内,推开寸许黑暗。 屋子里正如松明子所说,空空如也。只有西边靠近墙的位置,躺着一把折扇。 问题是,此刻还有另外一个人蹲在那折扇旁边,用一双吃惊的眼睛瞪着他。 那是一个年纪看上去和重六差不多大的青年,剑眉星目,十分俊朗,穿着一袭大罗派的紫色道袍。他正伸着手,似乎要去碰那扇子。 “不要碰!”重六大叫。 那大罗派方士皱皱眉,道,“此物乃污秽之物,我要带走去销毁。” “这东西是我们的!” “这东西很危险,你不要插手。”紫衣方士用疏冷的语气命令道。 重六一听,气不打一处来,“你是什么人,穿着大罗派的衣服,怎么还夜闯民宅偷东西啊?!扇子是我们的,我们当然要插手!” 那方士冷笑一声,神态傲慢中甚至有一分轻蔑,“啊,我明白了,你就是那个什么槐树客栈的人?贩卖带秽之物谋取钱财害人性命,你们这钱拿的不亏心吗?” 重六眨巴了两下眼睛,火气蹭地一下上来了。 这人有病? 第38章 苏郎扇(5) “你一个偷东西的,倒说的挺义正言辞的哈?”重六抱起手臂,“贼喊抓贼说的就是你吧?” 那人还是伸手把扇子拿了起来,在重六的眼刀中缓缓站起身,“这东西,留着是个祸害。我不仅仅要销毁这把扇子,还要将此地的秽气清理一番,免得继续害人。” 重六可从没见过这么……不讲道理的方士,“哎,你等会儿。你清理人家的屋子经过这家铺子掌柜同意了吗?” “我已经查明白了,他和你们串通一气,靠着贩卖这样的东西赚取钱财,自然不会让我断他的财路。但我帮他除了此地的秽气,对他的店铺也有好处。”对方承认的倒是挺坦然。 听这口吻,他好像对他们客栈知之甚多? 是国师告诉他的? 不可能吧……国师自己噩梦的事还指望着掌柜呢…… “不是……”重六抱起手臂,纳闷地看着他,“方士驱秽除鬼不是要收钱的吗?人家又没给你钱你多管什么闲事啊?” “身为大罗派弟子,就应当以护佑天下劳苦苍生为己任,我可不像你们只认钱。”对方微微扬起下颚,一副高冷模样。 重六想打人的心都有了。 看来……这家伙是个菜鸟……理想还没有被现实毒打过的傻白甜…… 重六用手揉了揉眉心,仿佛十分头疼。他放柔声音,缓和语气,“那什么……这位兄台,在下名管重六,是槐安客栈的跑堂,敢问阁下尊姓大名?” 那方士依旧保持着高冷的姿态,“缘初。” “这事儿是不是有些误会?”重六向前走了一步,小心翼翼地陪着笑脸,“我们掌柜与贵派掌教当今国师梦骷真人也是旧相识了,有什么话咱们回头可以慢慢说。但是这扇子……它需要特殊的照顾,我看您还是先交给我……” 缘初皱着眉,却仍旧固执地说,“你只是一个伙计,我不打算为难你。”说着竟然便要绕过重六离开。重六连忙跑了几步堵住大门,“你不能长时间拿着那把扇子!会出事的!” “我有法宝护体,让开。” “你是个方士,这些带秽的东西不喜欢方士!你拿着真的会出事的!”重六回忆着松眀子对他说过的话,愈发焦躁,“再说就算你拿走了这一把,还会有下一把!” “所以我会将此地的秽气彻底除掉。” “秽气根本除不掉,你只是把它们转移到不知道什么地方去了!”重六重复着掌柜告诉过他的话。 真没想到有一天他竟然要对着一个方士讲这些,总觉得有点班门弄斧的意思。 缘初面现怒色,“你不懂不要胡说!让开!” 重六于是干脆扯起嗓子大喊,“来人啊!!!有人偷东西啊!!!” 奈何此时店里只有一个伙计,被他跑进来也是怯怯地不敢上前。缘初脚一点地便已经如白鹤一般掠起,可是刚要落到房顶,却被一道飒踏掌风逼了下来。 但见松明子手执长钺立在屋顶上,挑着眉毛看着那年轻的方士,“我就说嘛,拿个东西怎么拿了那么久。” 重六从来没觉得松明子这么飒过,大喊道,“松眀!扇子在他手上!” 松明子如一片落叶般轻盈落地,逼近明显紧张起来的缘初,“同修,你这又是何必呢?这把扇子,你控制不了的。” 缘初瞪着他,仿佛难以置信,“你……你堂堂青冥派首座之一,怎么能与他们这些歪门邪道混在一起!” 松明子啧了一声,挖了挖耳朵,“你们这些初出茅庐的小子嘴里就没有点新鲜话?知道我辈分比你高,你还不赶紧把扇子交出来?别逼我欺负你啊。” 首座? 啊……也是……毕竟他是现在的掌教柒曜真人的师弟,师兄升迁,师弟自然也会跟着沾光。 只是平时看他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实在没办法把他和那仙云袅袅的青冥派以及首座这个名头联系起来。 那缘初却仍然梗着脖子不肯放手。 重六都有些震惊了。他还从来没见过这么……愣头青的人。 松明子也不跟他废话,手执长钺便冲了上去。那缘初也从身后拔出长剑紧张迎敌。 重六吓得赶紧拉着已经吓傻的伙计缩到两个大水缸的后面,探着头往外看状况。 那伙计问,“这什么情况啊?你们是一伙的吗?” 重六叹了口气,“一伙的能打起来吗?” “这个穿紫衣服的这两天经常出现在店里,问东问西的。”伙计嘀咕着,忽然呦呵一声,“好轻功!” 重六翻了个白眼,“你还有闲心看热闹……啊!!!松明子小心!!!” “在后面在后面!” “打他!打他腿!” “哎呀就差一点太可惜了!” 松明子一边用长钺别住缘初的长剑将对方困住,一边没好气地对着重六和伙计喊,“你们看得挺开心的啊?!” 重六嘿嘿笑着,举起手做了个鼓舞打气的动作,“我看好你!” 刀光剑影碰撞出的火花如星火迸溅,两道流畅如行云流水的身影时而分开时而相撞,非常具有观赏性。 重六开始有点理解那些疯狂捧方士的居士团了…… “哎呀……屋顶被踩坏了……明天掌柜会不会骂死我。”那小伙计担忧地望着两人越来越激烈的战斗现场。 重六非常理解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今儿也算是你倒霉,弄坏的屋顶回头我帮你问问我们掌柜,让他跟你们掌柜商量就是了。” 小伙计喜笑颜开,“哎呦,那太感谢了!” 重六见那厢打得不可开交,一时半会儿也结束不了,便问道,“你在这儿工作多久了?” “一年多了。” “那……你见过我们掌柜?” 那伙计点头如捣米,“见过见过,就是特别高特别白长得贼好看的那个。” “……对……那他来过几次?” “我不是每天晚上都值班,就见过他一次。我们掌柜交代,只要带他去画室就好了。但是我后来问别人,说他去年一共来过两次。” 两次,那就是半年多才出了把新扇子。从松明子说的最开始的一个月一把来看,速度已经明显变慢了。 秽气在减退吗? 亦或是……更多的秽气聚集在了一把扇子上? 重六对于秽气的知识仍然不够丰富,他不确定这东西是如何运行的,怎么从一个地方流动到另一个地方。若是道,要将一个东西转移,定然有原因。或是有风吹,或是有人带,或是别的什么。秽的流动是否也遵循这种规则?亦或是根本不需要任何原因,完全随机不……秽也是有规则的,掌柜说过。只是这种规则,人很难理解。 此时再抬头,却发现打斗场面已经换了画风。 重六一看,只见松明子已经将缘初按在地上了,可是缘初仍然死死抓着扇子不肯松手,武器都被扔到了一边。两个刚刚还潇洒倜傥的方士,现在灰头土脸地在地上翻滚扭打。 “你这小子……怎么这么犟啊!!!”松明子一边掰着对方的手指头一边气得骂道。 “就……不……给你!” 为什么场面突然变成了小孩子抢玩具? 重六见二人已经陷入僵局,便探出头来喊了一句,“喂!你们别打了!实在不行咱们一起回客栈商量好不?” 然而就在争抢的过程中,夸嚓一声,众人都惊呆了。 扇子被打开了。 扇面不偏不倚,正对着重六。 有那么一会儿,重六的脑子是一片空白的。落入他视线里的水墨笔触,有那么一瞬间似乎全无意义,但紧接着,他看到了奇异的图画。 那似乎是一些倒塌残破的建筑,一座城市的某个部分。那奇异的建筑风格,似乎像是西域某座失落的城邦,却具备某种更加古老的、原始的、被时间吞噬却又无比巨大厚重的神秘诡谲。 古怪的是,在看到那画面的一瞬间,重六就有种被吸附过去的错觉。仿佛那笔触在游动,仿佛画中巨大的石块、高耸入云的立柱、倾斜的墙壁和沉重的尖角,都正在他眼前获得重生。 而在那城市的前面,爬着一个东西,一个有些像是人,但是姿态扭曲变形的东西。它那比例完全失常的颀长而畸形的脸孔对着重六,几只仿佛是胡乱点上去的眼睛如无底空洞。 一股潮湿的、沼泽般的气味冲入他的鼻腔,一瞬间有无数奇异的色彩填满了他的脑海。 他打了个冷战。 所有一切都发生在一瞬之间,但是在重六的意识中,那一瞬间却被无限拉长了。 松明子大惊失色,连忙合上扇子。那缘初也条件反射般松了手。 重六呆呆地保持着刚才从水缸后面探头的姿势,缓慢地站直身体,眨了眨眼睛。 “重六!你没事吧!”松明子匆忙冲过来,抓着他的肩膀看着他的眼睛,“你看见了什么?有没有觉得哪里不舒服?” 重六有点回不过神,有点困惑,“扇子上画着一座城市……还有个人,长得很奇怪。” 有一点可以确定,苏融原本的画,绝对不是这样的…… 那些笔触,仿佛是故意想要给人不适的感觉,像是被人用力扭曲弯折过的铁棍…… 他想到松明子告诉他,后面的有一些扇子,上面画的人物猛一看和原本苏融的人物画没什么区别,可就是给人一种背脊发凉汗毛直竖的异样感。仔细看才能发现,人的一些细节比例是错的、变形的。 是否时间越久,变形越严重? 扇子在渐渐扭曲…… 松明子扯下自己一截衣摆,将扇子包起来,低声说,“这扇子不能让你拿了,你已经看过扇面,如果再接触,恐怕会跟它产生太多联系……” 重六却突然抓住松明子的手臂,低声说,“我总觉得……不对……” “不对?什么不对?你感觉哪里不舒服?” “不是……我是说这些扇子。”重六咽了口唾液,也不知道这些突如其来的念头是怎么出现在脑海里的,“它在尝试制造一把扇子,之前的这些,全都是残次品。但是它已经越来越接近了。” 松明子听得一头雾水,“什么?” “你不是说,最开始的扇子和苏融原来的扇面没什么区别吗?但是后来变形越来越严重?而且每一次新的扇子出来,和前一次的扇子发生了某种程度以上的接触的人就会发疯。”重六舔了舔干涩的嘴唇,低声说,“它是在尝试创造什么东西,但一直在失败。于是它花费更多时间去创造下一把,直到……创造出最后的那一把扇子。” “它?它是什么?” “我不知道它到底是什么……它是从苏融身上传递下来的……”重六自己也形容不清楚此时此刻串联在脑海里的念头,“但……我觉得那个缘初说的其实是对的……不能再继续下去了。” 继续下去,等到最后那一把扇子出来,会发生很不好的事。他能感觉到。 松明子小心翼翼地看着他,“这些……是你在看到扇面之后感觉到的?” 重六点点头,“就是……你之前说过的一些话,还有我问到的一些消息,突然都穿在一块儿……再加上一种很强烈的直觉。很奇怪。” 松明子的脸垮了下来,伸手捂住额头,“怎么会这样……你碰都没碰啊,只是看了一眼怎么就会产生联系?你身上不是还有你们掌柜给你的荷包防身吗?” 重六伸手,把荷包从怀里拿出来。 两人都傻了眼。 那原本散发着香气的荷包,此时却散发出一股阴潮腐败的味道。那原本光鲜亮丽的孔雀绿布料,竟也发黑,长了好几处霉斑。 重六发誓他今天早上把荷包揣进怀里的时候还不是这样的。 松明子哀叹一声,“完了,你们家掌柜这次要骂死我了。” 作者有话要说:六儿灵感力加强惹,san值-1 第39章 苏郎扇(6) 扇子到了手,两人转头一看,却发现缘初已经不见了。 跑了? 重六气得牙痒痒。这小子到底是从哪里蹦出来的,搞出这么多节外生枝的事。有机会,一定要让掌柜帮忙给国师告状。 扇子被松明子用布料一层层包裹起来别到腰间,也不敢再让重六碰了。但显然松明子也觉得不大舒服,眉头紧紧皱着,时不时用手指头用力掏一掏耳朵。 “每一次亲手到这种秽气纯粹之物,我就会耳鸣得厉害,到最后还要头疼好几天。”松明子抱怨着,“这回这把扇子,比一般的秽物还要强些,指不定要疼多久了。” 重六担忧地望着他,“我其实也没感觉到什么异常……要不然还是我来拿?” “那可不行!你看一眼就已经反映这么强烈了。说来也是奇怪,你那香囊到底怎么回事。”松明子自言自语,分外困惑。 祝鹤澜的护身符竟然也有失效的一天? 他又瞥了一眼走在他旁边看上去平常无奇最多比一般跑堂白净秀气的重六,不禁纳闷。 这小子难道天赋异禀?与秽气有某种深远的牵连? 他们抄近路回了客栈,路上也没再出什么岔子。 只是…… “我们把扇子放到哪去啊?现在掌柜的院子都被抄了……” 松明子瞟了他一眼,“你们掌柜没给你把钥匙?” “有啊!问题是我不知道是什么的钥匙啊?” 松明子叹了口气,嘟哝道,“你们掌柜真是太爱卖关子了。” 回到客栈中,鸡还没叫。松明子带着重六上了客栈北楼。 各个房间都黑着灯,幽寂的走廊上,只有吊垂在檐梁上的红灯笼在夜晚的微风里缓慢摇晃着光影,好像是有看不见的手在轻轻拨动。 这两天客人少得可怜,大多数房间都空着,但是重六还是压低声音,”半夜三更的跑这儿来干什么啊?” 松明子道,“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他们一直走到走廊尽头,面对着一堵雪白的墙壁。月光从栏杆外倾洒进来,将廊柱的影子斜斜地拉长,印在墙壁上。 “记住,这个房间只能在没有外人看见的时候进去,最好是在晚上。”松明子说道。 重六纳闷地左看右看,“房间?哪一间?” 松明子将手掌挡在了重六眼前。重六一把拍开他的手,“你干嘛?” 松明子啧了一声,“从我的手掌缝里看。” 重六半信半疑地任由他再次将手掌挡在自己眼前。修长的手指之间只留了三道窄窄的缝隙。 然而透过那缝隙,重六看到一扇门。一扇和客栈其他所有房间的门一样的门,嵌在刚才明明还空无一物的墙壁上。 重六抓着松明子的手腕挪开,发现还是一道白墙,再移回来,从指缝里看,又确确实实有一道房门。 什么鬼?! 这明明是一道外墙,不可能有房间啊! “喂,你拿你自己的手看行不行。”松明子抱怨着,仿佛看着一个没见过市面的乡巴佬。 重六松开他,学着松明子的样子把手挡在自己眼睛前…… 所以……这扇门是必须从指缝里才能看见? 这是什么古怪的……戏法? “别大惊小怪的,你们客栈的怪事多了去了。”松明子嘟哝着,又说,“赶紧用你的钥匙把门打开吧。” 仍然透过指缝看着门的重六,终于注意到了门上的那把黄铜锁。他把钥匙顺着脖子上那根红绳拽出来,摸索着将钥匙插进锁孔。 锁开了,门泄开一条缝。 一瞬间,重六有种全身每一根毛发都束起来的古怪感觉。 “要进去吗?”重六问。 松明子犹豫了一下,道,“这次你先不要进去了,现在没了荷包,你还是远离秽气的好。我去把扇子放好就出来,千万别关门啊。” 重六于是从指缝间看着松明子进了门。 他放下手,看到的仍然是一道白墙。 如果……他不从指缝里看,松明子出来的时候,会看到什么样的现象? 看到一个人从墙壁里钻出来? 还是看到墙壁打开。 最后,重六发现两种都不是。 松明子是突然出现的。 就是前一个瞬间他面前还没有人,下一个瞬间松明子就站在他面前了。 重六吓了一跳,屁股撞到了栏杆上,发出咣的一声。 “嘘!”松明子道,“你小声点!赶紧把门锁好。” 重六只好再次用手指挡住眼睛,把门锁挂回去。在关门的一瞬间,他忍不住往门缝里瞄了一眼。 门后的空间很大,光线相当暗,他竟看不到边界。触目所及的地上和架子上陈设着很多熟悉的东西,在掌柜房间里见过的东西,还有…… 还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 好像是一些条状的东西,迅速缩进了他看不见的黑暗里。 重六忙关上门,落好锁。 这一晚总算告一段落。 …………………………………………………… 第二天,重六告了假,跑出去了一整天,到快子夜了才回来。 第三天,便是掌柜要被带上衙门公堂被公审的日子。 既然是公审,便是允许百姓观看的。重六知道这种事一出,县衙门口只怕要比清晨的菜市场还热闹。于是他早早做好准备,和松明子约好,卯正就去县衙门口排队。 功夫不负有心人,他们在衙门院子里占了个好位子,可以把公堂上发生的一切看得一清二楚。 重六悄悄打量了一下四周那些和县衙的官兵气质打扮截然不同的高级官爷,心里直犯嘀咕。提刑司的官兵捕快负责抓捕的向来都是棘手大案的嫌犯,全都受过严苛正规的训练。 就算是江湖一等一的高手,也干不过这么多训练有素的官兵吧?”别担心啦,我跟你说了,你们掌柜多半自己有办法。“松明子把一块芝麻酥递给他,”吃点东西垫垫肚子,这可有的等。” ”掌柜是知道不少关于秽的事。可是……这是天家授意,跟以往可不一样啊……”重六轻声道,“你看这些官兵,可都不是善茬。” “你担心也没用。现在就只能走一步看一步。”松明子的表情中也有几分掩饰起来的不确定和凝重。 祝鹤澜这么多年一直行事低调,当初干什么要去接忠王的生意。 现在篓子捅到皇帝那去了……会不会真的难以收拾了? 已经被整个天下最有权力最尊贵的人惦记上了,就算祝鹤澜再有本事,又能周旋多久? 松明子悄悄叹了口气。 等了许久,终于升堂了。但见徐寒柯穿着一身端严的大红官服,头戴庄重的展脚幞头,堂皇坐于主审官的位置。许知县神色紧张地坐在侧面。柳盛身着武将官服,腰挎长刀,立于徐寒柯身后。 满院的官兵肃然而立,形成一种庄严而冰寒的气势。 惊堂木啪地一声,镇住了满院切切查查的低语。徐寒柯道,“今日公审初审之疑犯,身系数桩重案疑案。包括忠王遭巫蛊之术残害薨逝,京畿地曹侍郎家三人离奇暴毙,以及昭宁路……” 徐寒柯用一种没有感器和语气的声音说出一连串案件的名字,其中不少重六都听闻过。但毕竟发生在别的城别的州府,他也并没有特意去收集更多信息。 “带嫌犯,祝鹤澜!”终于,徐寒柯大声命令道。 祝掌柜出来的瞬间,重六便觉得自己好像旁的什么也看不见了。 掌柜似乎没有多少憔悴之色,甚至看起来颇为平静自得。 重六稍微松了口气。 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掌柜的眼神往他和松明子这里飘来。重六想要回一个微笑,却又觉得现在这个情况好像不太适合…… 祝掌柜转过身,恭顺地在徐寒柯面前跪下来行礼。 重六看到这个场面,只觉得飞铲非常的……不爽…… 徐寒柯他配吗? “堂下何人!” “草民祝鹤澜。” “籍贯何地。” “草民祖籍缨洲百草镇。” “呵呵。”徐寒柯很好玩一样轻笑两声,“这是谎话。我已经派人去缨洲百草镇查过官府户籍记录。虽然上面出现了你的名字,但有过修改的痕迹。做过复原鉴定之后,便可知若按照那上面最初的记载,你应该已经超过八十五岁了。” 院子里响起此起彼伏的抽气声。 八……八十五?! 重六的下巴差点掉在地上。 掌柜却对答如流:“草民会些驻颜养生的小把戏而已。” “哈哈哈哈哈。”徐寒柯笑道,“若真有这样的把戏,你不应该开客栈,应该开个胭脂水粉铺或是调理养生铺,生意定然蒸蒸日上。” 掌柜柔顺地回答,“大人的教诲,草民记下了。” 徐寒柯又道,“以巫蛊之术谋害忠王一罪,你招不招?” 掌柜道,“启禀大人,我不招。” 又是一阵窃窃私语声。被惊堂木震了一下,才弱下去。 徐寒柯似乎早料到如此回答,道,“来人,呈上第一份证物。” 当证据被一件一件拿上来的时候,重六才开始感觉到徐寒柯不动声色的可怕。 忠王和掌柜订立的契约(忠王那一份)、忠王府下人的供词、好几家与掌柜做过生意的人的供词、掌柜与出了事的几人订立的契约(死者握有的那一份)、甚至是不少紫鹿山方士的供词…… 原来传度仪式那几天徐寒柯天天出去,就是在收集这些? 重六越是听,心越是下沉。现在唯一的机会,就是这些都是间接证据,没有任何直接证据能证明掌柜有意害死忠王。 “大人既然已经读过契约,便应该知道,我已经将条件、可能出现的危险都清楚写明。我的客人如何执行,并非我能控制的。大人,如果有人从菜刀铺买了一把菜刀,用这把菜刀砍了人,难道您也要把卖菜刀的人抓起来吗?”掌柜跪在地上,声音依旧郎然平静。 “你明知这些你所谓’秽物’的危险性,不知上报,却私自藏匿消息用以谋取利益害人性命,难道也与你无关?更何况,须虫瘴寄生在人体中,大部分时候是沉睡状态,除非被唤醒。”徐寒柯眯起眼睛,“是不是你唤醒了忠王的须虫瘴,造成他暴毙身亡?” 掌柜用十分耐心的声音说,“大人,您自己也有须虫瘴,您应该最是清楚,要让须虫瘴沉睡,是有条件的。或许忠王殿下曾让须虫瘴见了血腥,所以它才会醒。” “你在暗示忠王行过凶?” “草民不敢。草民只是陈述可能的情形。” “看来你满口油滑,是不打算招了。”徐寒柯的表情冷下来,眼神中迸射出一道绵里藏针的冷光,“我再给你一次机会。若你不将那些制造秽物的同犯名字交出,我便只能行非常手段了。” 重六手冷的像块冰。 果然…… 徐寒柯要动刑…… 松明子的身体也紧紧绷起来,手攥成了拳。 掌柜却毫无畏惧,甚至有些好笑的神情,“大人,您要严刑拷问我,对您自身健康甚是不利。还请您三思。” “不能见血腥嘛。我知道。我也知道,一般世俗的刑罚,对你功效甚微。”徐寒柯秀致的嘴角微微勾起,纯然的面上,泄出一丝算计,“所以,我请了帮手。” 一声令下,有人引着另一人进入大堂。 来人穿着青冥派同样颜色的青色鹤氅,只是质地飘逸细腻,裁剪也分外合身。他青发如瀑,面若桃花,手中却执着一把拂尘。立在这暗沉冷峻的公堂上,却如一道飘然而至的青云。 还不等重六有反应,松明子的眼珠却瞪大了。 “大师兄?!” 来人却正是曾在青冥观有过一面之缘的青冥现任掌教,柒曜真人。 第40章 苏郎扇(7) 重六心头剧震,手心沁出冷汗。 徐寒柯对于秽气的了解,对于掌柜的了解,说不定比他想象的还要多。 为什么是柒曜真人?他们想要对掌柜做什么? 他抬头看了看天色,心中有些焦急,手指尖也开始阵阵发痒。他低头看自己的手指,却发现指头上似乎没有什么异常。虽然荷包没了,但那些指甲下的突起暂时并未复发。 但就是……很痒……氧到有些心慌意乱。 他用手指扣着指甲边缘的肉,却总觉得不能真正缓解那种渐渐清晰起来的、仿佛是在肌肉深处弥漫的瘙痒感。 掌柜虽跪在地上,但他用一种平实淡然的目光看向柒曜真人。 徐寒柯一挥手,便有人搬来一把椅子请真人入座。柒曜真人的眼神一瞬间忽然转到堂外,与松明子的目光对在一起。 松明子皱着眉,仿佛被背叛了一样瞪着他的师兄。 两人谁也没说话,但是那眼神交换间似乎传递了许多重六无法解读的东西。但有一点可以肯定,松明子跟他师兄的关系好像比较……复杂,并非道门倡导的兄友弟恭。 徐寒柯道,“祝掌柜对于一些玄术奥秘都颇有见地,通晓许多常人不知道的秘法,尤其是那些涉及到秽气的秘术。而在这一方面,柒曜真人比我在行的多。请问柒曜真人,如何能让人在最短的时间内,不见血光的情况下,说实话?” 柒曜真人的目光落在掌柜身上,显得无情冷峻,“若宪司大人查到的情形属实,说明祝先生时常与秽气浓重之物打交道,可是此时此刻,我却感觉不到他身上有秽气。会出现这样不合常理的情形,我能想到两种可能。” 徐寒柯十分恭敬有礼地道,“请真人细说。” “首先,他身上或许有可以避秽的东西。这世上趋吉避凶的法宝不少,但也都有各自的极限。但能强大到这种地步,将那么浓重的秽气完全隔开……这样的法宝,世间罕见。第二种可能……这只是表象。他有会某种秘法,可以将秽气隐藏起来,另即便是我这种道行的人也无法察觉。” 徐寒柯思忖道,“所有犯人在进入打牢前照例都会被搜身,带着法宝这一点……应该不大可能。这么说,可能是第二种?” 他的眼神带着一丝黏连的威慑,瞟向掌柜的方向。 掌柜仍然没什么特别的表示,甚至看上去有些无聊似的,只是稍微挪动了一下身体,大概是觉得膝盖跪得有些疼。 徐寒柯轻轻啧了一声。 柒曜真人点点头,“若是第二种,我倒是知道一些方法,或可破除表象,并深入其秽质根源,一举驱除秽气。” 驱除掌柜身上的秽气? 重六忽然想起来从前偶然间看到的一些细节。 比如掌柜拿着铜镜的时候,那些红色的丝状物被他吸进了皮肤里……还有掌柜在教他抄近路的时候,他在一瞬之间看到的那浮动在掌柜皮肤表面的红色絮状物。 他有种直觉,掌柜身上的秽气,如果真的有的话……是不能除的…… 为什么已经安排好的人还没来? 重六扯了扯松明子的袖子,“我说……他是你师兄,你能不能想办法让他别为难东家啊?” 松明子眼睛仍然盯着柒曜真人,低声道,”你看我俩目前的状态,像是交情那么好的样子吗?” “……可你好歹是他师弟,他怎么也得给你点面子吧?”重六暗叹自己虽然把天梁城的消息收集的差不多,紫鹿山上的秘密却仍有不少尚待挖掘。如果能抓到什么柒曜真人的把柄,现在也不至于这么危急。 松明子的眼神向四周瞥了瞥。这么多的平民百姓不明就里好奇地伸着脖子瞪着看祝鹤澜受刑,如果真的动起手来,难免会伤及无辜…… 公堂之上他也不能突然冲进去把师兄揪出来啊…… 而此时柒曜真人已经站起身,走到祝掌柜面前。他徐徐地,从袖中取出一块发黄古旧的羊皮。 “祝掌柜,你可知道这是何物?”柒曜真人问道。 祝鹤澜略略好奇地打量着那张羊皮,似有些许惊讶之色,“为了审我,没想到掌教连玄虚古书都拿出来了。” 玄虚古书,重六是听过的。青冥派的三大镇山之宝之首,据传是洪荒时期就出现在岩洞石壁上的奇异符文,记述着凡人难以理解的道法玄理。古时的人们认为这是神明留给人类的天机,于是刻画在了羊皮上,后来机缘巧合之下被青冥派收藏。 那玄虚古书的符号中蕴含的奥秘,世间没几个人看得懂。除非是天赋异禀悟性极高的方士潜心钻研数载才能窥得一二。 当年对抗天辜人的时候,九鸾仙子和常曦真人便尝试过使用此书上的秘法。那扇门能被关上,和它也不无关系。”祝先生好眼力。“柒曜赞许道,”既如此,先生又何必强撑?你应该知道这古书中记载的开明咒,对于秽气来说有怎样的威力吧。” 祝鹤澜叹了口气,“此术乃是调用道气,将聚集的秽气打散。“ “不错。此咒用来调理风水、祛除某个地方聚集的秽气再合用不过。但如果是一个已经被秽气侵蚀的人撞在这法术上……”柒曜顿了顿,用几乎有些怜悯的声音说,“用痛不欲生来形容也不为过。” 祝鹤澜仍然没有露出多少惊惶害怕的神色,只是有些无奈似的,“你们真要在大庭广众之下这么做吗?不怕吓坏了老百姓?” “徐宪司……公堂上行方士法术,是否有些不妥?”许知县此时忽然战战兢兢地问道。 徐寒柯却仿佛听得正起劲,对许知县做了个“嘘”的手势,示意他不要说话打扰他看两位奇人异士斗法。 他需要让全天下的人知道秽气的存在,知道他们或许有办法控制这种力量。 此时有人端来了一碗不知什么动物的血,就在柒曜真人一手拿着羊皮,另一只手剑指沾了血,开始要做法的时候,重六忽然转头,对着站在他旁边兴奋地看着热闹的屠夫张小旺的耳边说了句什么。 那张小旺的脸色猛然变了,死死瞪着重六。重六压低声音道,“你还记得她有一阵在做布鞋吗?最后那双布鞋你有穿上吗?” 说着,用眼睛瞟了瞟人群另一边的码头苦力卢井脚上那双眼熟的新布鞋。 “我X你祖宗!!!”张小旺突然怒喝一声,如暴怒的公牛一般冲着卢井就扑了过去,“你他X敢偷我媳妇!我弄死你!!!” 原本院子里就挤满了观看的人,这一下立马如在油锅里倒进一勺水一样沸反盈天。人推人人挤人,有劝架的有被挤得昏头转向的,也有脚被人踩了于是和人打起来的。 徐寒柯全然没料到这样的变故,被吓了一跳,柒曜真人也不得不停下了动作。 好好的外头怎么就炸了锅?”怎么回事!”徐寒柯烦躁地命令手下的捕头,“赶紧去外面看看,把闹事的都弄出去!” 柳盛也走到堂外,喝到,“肃静!” 然而并没有人理他。 最后是一群捕快蜂拥而上,才把沸腾吵闹的人群给镇压住,打架的纷纷拖出了门外。 而一早就躲到了一边的重六和松明子则安然无恙。 目睹了全过程的松明子目瞪口呆地瞪着重六,“你刚才跟那个人说了什么啊?” 重六若无其事,“没什么啊,聊了聊天气。” “聊个屁天气,你肯定是说了什么!” 重六啧了一声,眼珠往大堂那边一转,忙道,“趁着这会大乱的功夫你不如赶紧去跟你师兄求求情啊!” 松明子看此时柒曜真人站得离大堂门口比较近,捕快又都在忙着处理群众混战,确实是个好机会。他踌躇片刻,只好硬着头皮凑过去,低声道,“师兄!” 柒曜真人没有转头,只是眼珠子微微瞥了过来。 松明子在心里翻了一万个白眼,但面上还是做小伏低,“师兄!你这是干什么啊!” 柒曜真人冷冷地道,“这儿没你的事。” 松明子只觉得脑壳发疼。他师兄这又是生了什么气? “师兄,这朝廷的事咱们清修之人就不要掺和了吧!给我个面子,咱一起回去好不好?” 柒曜真人却冷哼一声,“现在知道要回去了?你成日里和一些歪门邪道混在一起败坏师门,我还没有惩治你,你还敢在这儿大放厥词?还不退下!” 松明子莫名其妙又挨了一顿骂,心里头也窝着火。正想怼回去,却见柳盛带着几个捕快回来了。柒曜真人瞪了他一眼,便转身走进大堂深处,再次拿起了那块羊皮。 重六正暗道不好,却在此时一名官兵匆匆跑进内堂,将一封书信一般的东西交给了徐寒柯。 看到那封信,重六才终于松了口气…… 总算来了…… 只见徐寒柯莫名其妙地看着那军官,慢慢拆开信。阅读的过程中,他脸上原本胜券在握的悠然自得渐渐褪去,脸色变得苍白,眼睛里迸射出怒色。 他猛地抬起头,目光如刀子剜向祝鹤澜。 徐寒柯向来都是一副悠然自得一切尽在掌握的潇洒模样,露出如此毫无防备的怒容,也真是罕见。 而祝鹤澜一脸若无其事地坐在地上按摩着自己的膝盖,似乎全然不知道他正在读的是一封什么信,也全然不会担心自己可能要遭受的刑罚。 堂外的喧嚣已经被评定了,可是堂内却仍旧一片安静。 柒曜真人见他神色不对,便温文道,“宪司大人,是否要继续?” 徐寒柯放下信,却将那信纸抓得那样紧,几乎团成了团。半晌,他才用一种紧绷的声音道,“案情出现新的疑点,暂且退堂,改日再审。” 此话一出,不仅仅是在场的诸多捕快官兵,就连他身后的柳盛都露出了不可思议之色。 “大人,你确定?”柳盛难以置信地问道。 这可是要向皇帝交差的堂审啊!什么都还没问出来怎么就退堂了? “把疑犯押回去!”徐寒柯猛地起身,拂袖道。似乎不愿意多做解释。 柒曜真人便将那羊皮古书揣回袖中,退到一边。当官兵来将掌柜扶起,将他带下去的时候,掌柜忽然回过头,视线精准地落在了重六身上。 祝鹤澜对重六露出了一个十分欣慰的笑容。隔着一段距离,重六却感觉自己几乎能听到掌柜用特有的不急不缓的语气跟他说:六儿,你做得很好。 心中一块大石落了地的同时,重六却也忽然开始起疑。 整个过程中,掌柜似乎一点都不紧张,全然不认为自己会真的受刑。 难道他预料到自己会做些什么? 问题是……掌柜怎么会知道自己可以做到这件事? 重六忽然有种……自己是不是被掌柜算计了的怪异感觉。 第41章 苏郎扇(8) 离开县衙后,松明子心神不宁,告诉重六他需要去见他师兄一面,便不见了踪影。 重六一人先转去了辕门附近,在杂事板上看了看,在几张寻狗寻猫启事的告示夹缝里找到了一段七言绝句。他看着那几句风花雪月无甚特色的诗,推算了一下时日,心中大概有了底。 徐寒柯的父亲乃是当朝户部尚书徐荆山。在原本太子一位的争夺中,他被认为是忠王一派的重要臣僚。但是在忠王因怪病暴毙后,大皇子在一众老臣的力保之下被释放出了冷宫,很可能会重新封为太子,徐家的地位也岌岌可危。 这或许就是为什么徐寒柯这么急于找到一些可以让他获得皇帝信任的“宝藏”。 这些消息,就算不是在京畿地区生活多年的人也都很容易知道,重六也自然一清二楚。重六还知道,这徐荆山原本就是个贪婪、狡诈、喜欢玩弄权术且胆大包天的人。他与西域的螺先国、长奇国以及翁西国都有秘密往来,且就连三皇子之死,他也缠绕其中。 重六虽知道这些消息,但到底不是负责京畿地区的消息收集记录的人,因此手中没有细节和证据。而他联络龙王面具,便是要通过师门那细密复杂且全然匿名的网络,拿到一份关于徐荆山与忠王谋害三王子的详细报告。 获得这份报告后,他便能得知证据和证人目前的所在。而这份报告中,明确地涉及到了忠王滥用从掌柜那里取得的须虫瘴的过程。显然,忠王对于秽的知识远比他在掌柜面前装出来的要多。有一名方士在暗暗地支持他。 这名方士的身份明前还不明确。 因此,如果徐寒柯硬要逼迫掌柜,硬要往下查,便会查到他自己的父亲头上。此消息一旦被太子知道,徐家被连座都是有可能的。 重六根据这些详细信息,写了几封书信,通过师门中比千里马快上数倍的消息传递网络,分别走向几个不同的人手中。 证人和证物会被立刻转移,徐荆山会被以太子的名义警告,太子那边会得到一些模棱两可似是而非的消息,但足够给徐荆山施加压力。 只要徐荆山一害怕,必然会命令他的儿子停止追查任何与忠王有关的人或案。 按照重六的推算,徐寒柯迫于压力释放掌柜,应该就在这几天了。 一切都在按照计划进行,他稍稍安心。可是目光一转,又在那七言绝句的下面看到一张小报,报上写着一则悼文。 重六看着那悼文,刚刚放下去的心又悬了起来。 使用朱砂令,到底还是有些太显眼了,以至于…… 青龙先生要在十天后召见他…… 重六紧张地咽了口唾液,强迫自己若无其事地转身回客栈。天梁城中加上他至少有三条线,他不确定周围这些一起看热闹的老百姓中,有哪些面孔是隐藏在面具之后的。他不能暴露自己平日里的身份。 回到客栈,朱乙小舜福子九郎全都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地问公审情况如何。重六见堂子里没什么客人,才小声说,“说是案子出现新的疑点,先不审了。” 小舜听完,抓抓头,不确定地问,“那是好是坏啊?” 重六笑道,“好事啊!总比掌柜当众受刑要好吧!” “那姓徐的之前耀武扬威的,怎么说不审就不审了?”廖师傅靠在柜台上,端着茶壶,面上似有疑色。 重六耸耸肩膀,“我也不知道。他们当官的想什么,咱也猜不透。我看咱们可以准备些保释金,搞不好能先把掌柜保出来。” 朱乙深以为然地点点头,“行,六哥,都按你说的办。” 然而事情并没有想象中顺利。他和廖师傅把钱箱里大半的钱都取了出来,只留下少许维持客栈运转的款项。可到了大牢一问,得到的回答是虽然准许付钱保人,但数目远远超过他们手上有的。 重六和廖师傅一路盘算着看看客栈里还有没有什么可变卖的东西,或是去掌柜屋子里找找看有没有小金库。一回客栈,却见堂子里坐着一名穿着讲究的陌生人。 朱乙跟重六低声说,“这是国师派来的,说是来找掌柜取东西……我也不知道怎么办,就让他在这儿等你回来了。” 是取那铜盆来的?! 重六想到以往掌柜做生意,都是在交付货品的时候才与客人交换契约并收钱。这笔钱正好可以用来充当保金! 或许不仅仅可以当保金,客栈这几天的亏空也可一起补上! 而那铜盆,他几乎可以肯定也一起被掌柜收进那间只能从指缝里看到的房间里了。 重六立马扬起招牌式的热情笑容,“哎呦,您可是从京城来的啊?” 那看上去有些高傲的中年男子站起来,对重六微微颔首,从袖袋中拿出一份东西交给重六。 却正是契约书。 重六回忆起那次从铜匠那回来,路上遇到狗被松明子救了。之后松明子便消失了一阵,说是去了京城。 想必就是送契约去了。 重六接过来,仔细浏览了一遍契约内容。掌柜列出的使用条款并不多,只有一项,每天要用铜盆洗脸,坚持大约一年左右,便可停止使用。 但是契约中也注明了代价。用这铜盆盛的水洗脸,会加快人的衰老速度。 但他至少不会再继续被那逐渐逼近的噩梦纠缠。 加速衰老…… 方士的寿命向来比普通人要长至少三成以上,所以相对来说说,这样的代价对国师来说算是比较轻的了。 国师的血手印和铜匠的血手印都在,重六瞄了一眼酬金,嘴巴几乎要张成一只鸡蛋。 三分之二都给铜匠的话,剩下的也足够维持他们客栈等到掌柜回来了。 “贵客您是否愿意在小店休息一宿?明日一早我就把东西给您送到屋里去。”重六笑容谄媚。 那人似乎有些不耐烦,但到底还是同意了。 一直到天黑了,一轮下弦月在屋顶上泼洒着苍白的冷霜。大槐树在中庭寂寥地随着夜风摇晃枝叶,发出簌簌如雨的声响。 重六今天正好值夜。他趴静静地坐在柜台后看戏本,等到万籁俱寂,客栈的人都睡了,他才拎着一盏灯笼,沿着北楼楼梯上到顶层,来到那扇白墙面前。 手指头又开始发痒了,痒得厉害。他烦躁地按着自己的指甲,那皮肤之下的瘙痒令他有种想要将指甲拔下来的冲动…… 专心……专心……集中注意力! 重六一边在心里警告自己,一边用手捂住眼睛,透过指缝看到那扇平平无奇的门出现在狭窄的视野里。掏钥匙、开锁、开门、进门。 一连串动作一气呵成,他甚至没有给自己犹豫的时间。 房间里光线很暗,灯笼那微薄的光只能照亮距离他最近的一排排木头架子。更远的地方,全都被浓稠的黑暗覆盖。 不知为何,重六感觉这间“房间”是没有边界的。仿佛这是一个无比广大的空间,所有的黑暗都是无穷无尽的延伸。 凉飕飕的风也不知道是从哪个方向扑来,杂乱而没有章法。一股腐败潮湿的味道让人联想到被埋在地下几十年的棺材。 重六提着灯笼,一排一排架子地寻找。这里太安静了,他甚至听得到自己的心跳和呼吸声,如雷鸣般鲜明。氤氲灯光从那些陈旧的古董、凉席、瓦罐、香炉、剪刀、酒杯、厨具等等琳琅满目的物品上滑过,陈旧中带着一种欲说还休神秘莫测的危险感。 终于,一点铜黄色的反射光出现了。那铜盆静静地被放在架子中层,比较显眼的位置。 重六忙拿出事先准备好的包袱布,整个地将铜盆包起来,并十分注意过程中没有让自己的皮肤接触过铜盆。 正在他包铜盆的时候,忽然听到一阵怪声从身后不远处传来。有些像是什么湿润粘腻的东西在地上拖行的声音。 重六悚然一惊,这里不该有其他人啊?! 一转头,却正好看到一些根系状的黑色东西,灵蛇一般缩入黑暗中。 重六身上一冷,想起来上次关门前一刻看到的他几乎以为是幻觉的情形。 更加密集的粘液摩擦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同时,重六指尖的瘙痒开始变得剧烈,剧烈到几乎难以忍受。他用手臂紧紧箍住铜盆,快步想要离开房间,却忽然觉得脚腕一紧,猝不及防被一股力量猛地一拽,便哎呦一声趴在了地上。 他回头,却见一条……仿佛是树根一样的黑色东西,覆盖着一层半透明的粘液,缠着他的脚踝。 重六大叫一声,拼命挣扎,但是那藤条无比结实,甚至越收越紧。而在重六脑海中,一些没有实体的意向和概念突然势不可挡地入侵,具象化成了一种接近人类语言却又绝不是人类语言的……思想。 饿…… 饿…… 饿…… 饿…… 不断重复的强烈意念,像是被一只锥子锥进了重六的颅骨,强悍到抹杀了他的一切思绪,甚至要撑爆大脑一般。他只觉得头疼到开始出现耳鸣,挣扎得愈发剧烈。 而那藤蔓却没有进一步的攻击动作,反而真的被他挣脱开了。 重六一溜烟冲出房间,快要跑出楼梯口才刹住脚步。 不行,他还得把门锁上。 重六深深呼吸,感觉到那耳鸣和头疼正在快速好转。他回到那扇门前,细致地将锁挂了回去。 他的手抓在锁上,一时半会儿难以回神。 这房间里的……到底是什么东西?是掌柜养的宠物吗? 可那明明是树根一样的东西…… 植物也会说话吗…… 而且还是用一种不是人类能形容的、直达脑海的诡异”语言”。 第42章 苏郎扇(9) 第二天一早,重六便抱着铜盆去敲国师派来的使者的房门,拿了画过押的契约,收取了一袋沉甸甸的佣金。国师的使者走后,重六便把钱交给廖师傅保管,自己从袋子里抽取了几块银元,再加上他们之前准备好的钱一起送去县衙大牢。 正在跟门口的狱吏登记保金,忽然听到通往大牢内部的木门被推开了,狱卒们纷纷下跪,就连正写字的狱吏也忙丢下笔跪了下去。 重六一回头,便看见徐寒柯穿着大红官服,却没有戴幞头,站在牢门口幽幽望着他。 重六赶紧跟其他狱卒一样跪了下去,低眉顺眼,一副战战兢兢的小民模样。 低垂的视野里,徐寒柯的官靴忽然入侵。重六感觉到一双手扶了一下他的手肘,他也就顺势跟着起来。 徐寒柯对他微微笑着,神情倒是颇为平顺柔和,“来见你们掌柜啊?” 重六赔笑道,“是,是。大人,我们掌柜还好吗?” “牢狱之中,总不会像在自己家里一样舒服。不过小哥,看你人这么机灵,又念在你救过我性命的份上,我得劝你一句。你们东家卷入了这种事……你得早点为自己做打算啊。万一一不小心也被卷进去,谁知道要出什么事呢?” 表面上是在劝重六找其他的活计,暗地里或许还有点其他的意思,比如用一点点亲切之中隐藏的恐吓威胁,迫使他当当暗线什么的。 否则他一个官老爷对自己一个小跑堂说这么多做什么? 看来徐寒柯还没有放弃…… 重六千恩万谢地应着,“小的谨记大老爷的教诲。” “什么大老爷,说得我像个老头子。”徐寒柯的视线落在重六带来的保释金上,啧啧两声,“你们客栈虽小,积蓄倒是颇多啊。东家被抓还没有人趁机带着钱跑路,看来你们老板确实有些本事。” 重六苦笑道,“这都快倾家荡产了,您就别再埋汰我们了。” “你们掌柜有你这样一个忠诚的伙计,倒是他的造化。”徐寒柯说着,脸上挂着的面具有一瞬的稀薄,露出了一丝丝的惘然。他轻叹一声,便离开了。 保人的文书都签好了,重六搓着手紧张地等着狱卒把掌柜接出来。也不知道为什么,小心脏跳的竟还有点快。 牢门开了,重六一眼就看见了走在狱卒身后的掌柜。 掌柜穿得还是被带走时那件湘妃色鹤氅,乌发挑起两鬓挽成随意的发髻,面色却依旧红润,明亮的眼睛在见到他时,舒展成春风拂细柳般的笑意。 重六也忍不住裂开嘴笑,感觉自己可能笑得有点傻,却也顾不上那许多。 “东家!” 狱卒对掌柜倒似乎颇为敬重似的,大约是许知县手下的兵。他让到一边,也没再多说什么。掌柜走到重六面前,微微偏着头大量着他,“你昨晚没睡好吧?眼圈都黑了。” 重六心想还不是你那间破房间闹得…… 昨晚之后,他做了一晚上的怪梦,满头大汗把衣服都尽头了。最后还是朱乙把他从噩梦中叫起来的。 问题是,他记不起来自己梦到了什么。 “东家,你可算出来了……”重六想想自己这几天殚精竭虑的,又要顾着联络京畿暗线,又要顾着客栈里的生意,还有牙人生意……连睡觉都睡不踏实,便觉得有那么点委屈巴拉的。 怎么掌柜看起来倒像是吃饱喝足过得很滋润一样…… 掌柜轻笑几声,忽然伸出手,轻轻握了握他的手臂,语调轻快地说,“走吧,咱们回去。” 就这样? 难道没有点主仆情深的凝望对话之类的?难道不来个思念的拥抱? 这怎么跟戏本子里写的不一样…… 重六有那么点失落。 回去的路上,掌柜向重六详细询问了他不在的这几天,客栈里都发生了什么。重六便一一如实汇报,连带着说了取扇子时发生的意外,以及昨晚拿铜盆时见到的种种。 掌柜听到香囊腐烂时,脚步微微顿了下。神色似有些意外。 “所以,你看到了那把扇子的扇面,荷包便坏了。”掌柜沉吟着,眉头蹙起,竟有些心事重重的样子。 就算是再公堂上掌柜也没露出过这种神色啊…… 回去的路上,重六又去水方斋,打算自己掏钱买点点心今晚庆祝一番。谁知掌柜却按住了他的手,自己掏出钱袋。付钱的时候,他忽然看着柜台上摆放的几小碗果膏,便伸手点了两份荔枝膏。 重六原本就正在看着那些凝脂一般五颜六色、被装在小小的掏空的鸡蛋壳里的果膏,忽然看到一小碗深紫色的荔枝膏被举到他面前。 掌柜把荔枝膏塞到重六手里,又将一只小小的木片塞到他另一只手里,“天气热了,吃点荔枝膏降降火。” 重六愣了一会儿,才用木片挖了一点那半透明的果膏放入口中。沁人凉滑的甜香在舌尖上迅速弥漫,一路蔓延到胸腔之中。 “好吃!” 掌柜手上还挂着几份纸包包着的点心,跟重六一样吃着荔枝膏,看重六咂吧着嘴一副美滋滋的样子,眼神又温柔了几分。 当天晚上的槐安客栈就像过大年了一样。一大伙人蜂拥而上把掌柜围在中间,小舜甚至还在那边抹眼泪,福子和九郎猴子一样上蹿下跳的。客栈早早就打了烊,廖师傅已经做好了一大桌子菜,什么酒蒸鸡、羊羹、五味杂菌烩、炸酥肉……仿佛荤菜都不要钱一样。酒更是上了两大坛,都是廖师傅私藏的陈年女儿红,一打开泥封酒香就能溢满整个大厅那种。 席间众人七嘴八舌地问掌柜在牢里有没有被欺负,一会儿又都义愤填膺地骂着徐寒柯忘恩负义,过会儿又担心会不会官兵又回来……话题越说越热闹。 中间有两间房的客人要求烧热水,重六便自告奋勇跑去干活。折腾完了一通,迈入大堂时的一瞬间,他忽然停住了脚步。 此时被拼在一起的两张方木桌上已经杯盘狼藉,朱乙和福子在大声行酒令,九郎在旁边起哄,廖师傅不知道去哪了,而小舜趴在桌上,大约是喝得有些多了。 但除了他们这些人外,重六还看到了一个影子,静静地立在小舜身后。 一道过于高的,几乎要顶到房梁的细长影子。有着一些人的特征,能看出肩膀、手臂和腿的轮廓。问题是……所有地方都有些过于拉长、扭曲,好像是被车轮碾压过无数遍一样。而且,只有轮廓…… 那是……什么? 重六用力眨了下眼睛,便发现那影子不见了。 一个小舜有时候会提起的称呼忽然进入重六的脑海。 高个子姐姐。 难道……”六儿~~~”重六猛然回神,却见掌柜正站起身,向他走来。 “东家?” 掌柜轻轻拍了下他的后腰,“你跟我来。” 重六于是跟着掌柜经过中庭、后院,进了掌柜那已经荒芜了许多的小院。原本官兵走的时候,屋子里被翻得乱七八糟,但是重六已经带着其余四个帮工一起收拾打扫干净了。如今,原本满满当当的屋子,却显得空荡荡的。 重六几乎有些不习惯。 掌柜在塌上坐下,脱了鞋盘上膝,指了指小桌对面的位置。 重六便有一点点局促地在软塌的边缘坐下。 掌柜对着他摊开手,“把手给我。” “啊?”重六愣了愣,又问,“哪只手?” “两只都给我。” 重六抿了抿干涩的嘴唇,把自己的手放到掌柜的手中。 掌柜认真端详着他的双手,尤其是他的指甲,轻轻捏着他的指肚。重六不知为何,觉得脸上有些发烫,略略有些心猿意马。 被人握着手,这么仔细地看,莫名地让人觉得……亲密。 “你说,有时候会感觉指甲下面痒?”掌柜问。 重六点点头,“但是没有长奇怪的东西。可能……没什么大事?” 掌柜的表情难以解读,过了一会儿,他才松开了重六的手,“我要给你准备一只新的荷包,只是制作那荷包需要几天时间。这段日子,尽量少接触秽气。北楼的那间房,最近就先不要去了。” “哦……”重六想了想,忙将之前已经从脖子上取下来的钥匙放到桌上,“东家,这个还给你?” “不必,你收着吧。” “啊?” “就当是我谢谢你把我弄出来。”掌柜抬起眼皮,黑漆漆的眼珠对上重六的目光,“我知道那间房间对你来说,大概就像是海寇发现了宝藏一样吧?” “没有的事!” “你就不要客气了。等过一阵荷包做好了,你就可以跟着我一起进去了。那里面的东西,恐怕够你记录好几本册子了。” 重六悚然一惊,面上有一瞬的犹豫,不确定自己此刻是应该装作困惑呆滞,亦或是确实地表现出自己的猝不及防。 掌柜笑着,揣起手,向后坐直身体,“你放心,我没有去偷看你藏着的那些札记。我只是知道,所有百晓门中人,都有这样的册子。你们游历天下,到处搜寻记录世间知识,不论琐碎还是重大,你们全都一视同仁记录在册。而对你们来说,挖掘并掌控那些不为人所知的秘密,才是最大的宝藏,最至高无上的权力。” 当百晓门三个字从掌柜口中说出的时候,重六便明白,否认大约只是让自己丢人罢了。 倒也并不奇怪,他并没有很周全地伪装自己,掌柜猜到他的来历,也是早晚的事。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重六问。 “本来也只是猜测怀疑。我甚至怀疑过你是皇帝派来的。”掌柜勾起嘴角,笑容在烛光中有一丝丝的狡黠,“但真正让我确定,是这一次,你把我救出来。” 第43章 苏郎扇(10) 摇晃的烛光反射在重六漆黑的瞳孔中,瞬息之间,跑堂的神色有了微妙的变化。 重六垂下眼睛,了然地轻笑一声,“如果我不救您的话,您自己有办法出来?” 祝鹤澜也同样笑得高深莫测,“或许有,或许没有。但你愿意救我,我是很欣慰的。虽然我知道,你是怕皇帝搅混了水,你会打探不到这间客栈埋得最深的那个秘密了。” “您这么说可太冤枉我了。您待我不薄,我自然也是会担忧您的状况啊。” “亦或是担忧你自己的状况。”掌柜说着,拿眼睛瞟了瞟重六的手。 重六哭笑不得地看着他,”您这么怀疑我,不会明天就把我给辞退了吧?” 掌柜缓缓摇了摇头,“百晓门的人,我之前也认识过几个。不论朝廷还是江湖门派中,凡是知道百晓门存在的,总是对你们抱着几分恐惧,毕竟可以探知世上任何秘密的组织,手中拥有的权力之可怕,影响之深远,恐怕就算是九五至尊也无法揣度。 但我知道,你们有一条至高门规,乃是不可滥用门派力量来为自己谋求利益。违反者甚至要遭到灭口极刑。你们手中掌握的秘密越多,就越要谨小慎微,否则一旦成为了天下公敌,就算你们门派中百晓生的人数再多,隐藏的再深,覆亡也不过是朝夕之间的事。” 他说完,便站起身,去自己里屋的架子上拿了一罐茶叶回来。又拎着煮水的壶去外面盛了一壶水回来,点起茶炉烧上水。 重六看着掌柜慢条斯理泡茶的动作,有点局促似的,“那……我还是和以前一样跑堂?” “当然。你秽气缠身,恐怕想走都困难。”掌柜轻飘飘说了句。 走不了这种话,之前小舜就说过,廖师傅也暗示过,现在连掌柜也如此说…… 掌柜将茶叶分到重六面前的茶碗里,倒入烧开的水,问道,“你们百晓门有六堂,青龙、朱雀、白虎、玄武、腾蛇和勾陈,各堂都有一名先生主理。你是哪一堂的?” 重六暗叹,看来掌柜对百晓门的了解不是一点点…… 难道之前也有人刺探过掌柜身上的秘密? “勾陈。” “啊,勾陈……原本是百晓门里最脚踏实地的一门,门生广布,通常都大隐隐于市,做些不起眼的民生活计,关注的也大都是民间市井的事件传言。直到你们的……前任勾陈先生出现。他就算是放到百晓门里,也是个特立独行的人物。后来天辜人入侵,他也算是百晓门三百年来第一个名扬四海举国皆知的先生了。”掌柜说着,神色间也不知是欣赏,还是惋惜。 也不知道天辜人入侵的时候,掌柜在何处。是否那个时候客栈就已经存在了? 重六双手捧起茶杯,放到鼻间嗅了嗅,感觉似乎有一股淡淡的腥气。 “喝了这安神茶,可以暂时稳定你的神志,免得你受那把扇子影响太多,灵感太强。”掌柜说着,给自己也倒了一杯。 “掌柜,你对百晓门知道这么多,是认识某位先生吗?” “很久以前确实认识过一位玄武先生,不过她已经过世多年了。” “掌柜……你到底活了多久啊?”重六忍不住问道。 掌柜却笑着,对他摆了摆手指,“哎,你可不能因为我知道你的身份就作弊啊。秘密这种东西,还是要你自己去查的。” 重六借着掌柜喝茶的功夫,悄悄翻了个白眼。 东家总是这么爱卖关子。 “原本按照惯例,若是身份暴露,我便应该即刻离开的。”重六徐徐说道,神色间带着几分慎重,“但如果东家您可以装作不知,或许我还可以继续做下去。” “你放心,这种事,我说出去也没什么好处,还会损失一名得力伙计。”掌柜靠在身后的软垫上,笑吟吟地望着他。 重六被他看得心里像是长了草。 他师父曾经告诉他,不必像百晓门中其他人那样,将自己的身份如什么不可告人之事一样拼命隐藏。若是时机成熟,让一些关键之人以为他们已经知道了你的身份,反而可以令行事更加方便。 但重六却觉得,被一个自己在某种程度上比较信任的人知道了自己的秘密,给他一种前所未有的……满足感。 就仿佛是终于被人看见了。 掌柜看见的他不再只是一个简单的市侩的喜欢打听消息的跑堂,而是一部分更真实的他,没有被人直接凝视过的他。 这种被了解的感觉,近乎于亲密。 或许这就是为什么人们很难守住秘密,总是会在生命中的某个节点用某种方式传递或记录下来。 但同时,还有一种细密的惶恐。 …………………………………………………… 喝了掌柜给的茶,重六竟一夜无梦,整个人都仿佛在梦境中沉入了深远无际的大海,周围只有涌动轻柔的海潮,将一切可能撕裂他意识的混乱梦境隔绝开来。 凌晨时分,重六却忽然醒了。 他不确定是什么让他醒了过来。空气是凝滞而阴凉的,却显得干瘪,好像少了一些鲜活的气味。 对床的朱乙仍就睡着,胸腔缓慢地起伏着。 重六抱着被子坐起来,揉了揉眼睛,决定出去上个茅厕。他把脚从床上垂下去,想要趿拉上他的布鞋。但是脚踩偏了,落到了地上…… 咕兹一声,他的脚踩到了什么湿凉黏稠的东西。 他吓了一跳,往地上一看。却发现地面上不知为何,布满了仿佛太岁(黏菌)一样的黄色块状物体。从这些黄色怪虫一般不断蠕动却没有形状的东西下方,蔓延出细密的、如蛛网或叶脉一般细密的大片大片的黄色粘液,几乎铺满了整个地面。而他的脚就踩在那些发着一丝丝绿色的黄色粘液上。 当他把脚抬起来,那些黄色粘液拉成了密集的长丝,看着令人作呕。 重六暗骂一声,那脚抬着也不是放下也不是。客栈里这是闹太岁灾了?明明昨晚睡前还好好的啊? 正在这时,朱乙忽然开始说话了。 杜书斌、刘臣威、宣小雪…… 人名…… 朱乙已经好一阵子没有报过人名了,但这一次似乎跟以往不大一样。 这一次,人名后面没有跟天数。 而且,人名已经出来十好几个了,但朱乙仍然没有停下来的迹象。一个个不熟悉的名字被他用没有感情的冰冷语气说出,在屋子四壁碰撞出不甚明显的回音,越听越令人骨冷。 重六数到第五十几个人名的时候,开始怀疑这一次是否并非预知人死期的梦,而是一些别的什么怪梦,否则怎么会有这么多名字? 他们天梁城就这么大,除非朱乙是把未来两年的死者都给报出来了,否则这也太多了吧…… 而朱乙没有停,数量渐渐过百了,而且开始出现重六认识的名字。 有些是给他们送菜的,有些是酒铺的伙计,有些是一起聊过天下过象戏的老大爷,还有戏园子里的茶博士。 当人名超过两百的时候,重六坐不住了。他也顾不上脚上粘着脏东西,趿拉上鞋到朱乙跟前,正想动手摇晃他,忽然朱乙嘴唇张开,说出了他自己的名字。 “朱乙………………十。” 十? 十天? 那之前那二百多个人名…… 难道是十天之后,会有二百多人一起死去难道是天灾?! 况且朱乙每一次报告死期是有一定地域限制的,仅限于附近的几条街坊,覆盖面也就不到八分之一个天梁城。如果仅仅在这个范围内就有二百人,那若是将这个份例推展到整个天梁城…… 重六感觉到一股沉重的阴冷黑暗如飞来的峰峦一般压在他身上,令他胸口发闷,呼吸困难。 十天后,到底会发生什么? 他必须将这件事立刻告诉掌柜! 重六跑去拉开门,刚往外走了一步,就呆立在了原地。 从地面到墙壁,甚至是屋顶上,到处都被那种黄色的蠕动黏菌沾满,蛛网般的黄色粘液铺天盖地,悬挂在屋檐梁柱之间。 一股古老的、森冷的腥气弥漫在晨雾里,透过那薄薄雾纱,重六能见到一个巨大的、无数黄色黏菌聚合成的……高塔。它那样高,甚至冲入雾气缭绕的高空,看不清顶。 那些黄色的粘液就如破败腐朽的布一样挂在那不停微妙地扭动变形的高塔身上,铺展在这座小城之上。 这是重六那一次去杂事板上贴长诗的时候看到过的东西,当时……它似乎没有这么大? 城隍呢?仔细想想,重六好像很久都没有听到城隍寻街的声音了。 一种直觉告诉重六,城隍出事了。而罪魁祸首,便是这黄色怪虫黏在一起组成的高塔。 立在这庞然大物面前,重六惊觉自己是如此渺小,如此微不足道。 这到底是是……什么东西?! 重六屏住呼吸,仿佛只要这样就不会被发现。他一动也不敢动,明明是寒凉的清晨,却已经出了一头的汗。 难道……十天后的惨剧……跟这个怪物有关? 肩膀忽然被按住,重六吓得一个激灵,转头,却见到掌柜正抓着他的肩膀,眉头纠结在一起,神色凝重。 “六儿……” “掌柜!你看!”重六慌忙要把那黄色巨塔指给掌柜看,可是再看过去,只见朝阳已经爬上屋檐,照亮了天幕,蓝天明澈,没有一丝云彩,更遑论雾气。 不对……刚才明明才刚凌晨啊?! 重六转动脖子看了一圈,却见朱乙和小顺都在他身边,一脸担忧地看着他。 朱乙急道,“六哥,你中邪啦?我一起床就看你站在这院子里发呆,怎么叫你都没反应,简直像死了一样!” 第44章 苏郎扇(11) “怎么会?刚刚明明才是……” 祝掌柜轻轻嘘了几声,带着安抚的温和,双手游历地抓着重六的肩膀,引导着他将恍惚的视线落回自己身上。 重六感觉自己的头脑像是被什么东西翻搅过一样,一时间四散飘忽,唯有在对上掌柜那双漆黑深邃的瞳仁时,才像是被从某种失常的状态中拉回地面,拉回现实。 掌柜见重六渐渐冷静下来了,才转头,对朱乙和小舜说,“你们六哥被梦魇住了,你俩不必担心,先去忙吧。” 朱乙哦了一声,便和小顺往前院走了。重六一转头,看到朱乙,猛地打了个寒战。 名字…… 重六一把抓住掌柜的手臂,急切地说,“东家!要出大事了!” 祝鹤澜也没介意重六把他的手臂抓得过于紧,反而轻轻拍了拍重六的手背,耐心地带着他回了跑堂们的房间。 掌柜让重六坐在床铺上,自己拉了张凳子来坐在对面,认真问道,“晚上出了什么事?你看见了什么?” 重六于是将他听到朱乙说出二百多个人名,其中包括朱乙自己的名字的事,以及后来看到的巨大的蠕动的黄色高塔,还有覆盖了整座城池的脓黄色网状粘液……顺带着连之前他在夜间看到的城隍被怪物束缚的古怪场面也提到了。 重六越是说,祝鹤澜的眉头蹙得便越明显。 重六心惊胆战地道,“东家……十天之后……怕是要出大事啊!” 祝鹤澜脑中思绪飞转。他明明给重六喝了可以舒缓精神降低灵感的安神茶,为什么重六还是可以进入那种见秽的状态? 何以所有压制的手段在重六身上都不起作用,反而反弹严重呢这样的情形,他以前还没有遇到过…… 而他没遇到的情形,也是极为罕见的…… 这点不提,重六听到朱乙念出的名字、消失的城隍、还有城里近期成倍增长的秽气浓度……祝鹤澜一直就觉得有什么东西正在暗地里酝酿。他怀疑与那芦洲居士有关,但是他通过重六和自己的暗线查了一番,都查不到那神秘的戏文作者姓甚名谁。 而在狱中时,徐寒柯又透露过,天辜人那边近期又有异动。 不仅仅如此,就连庭中的槐树也…… 祝鹤澜也罕见地焦躁起来。他讨厌这种抓不到头绪却又明确地感觉到山雨欲来的威胁感。 重六看到掌柜的神色阴沉,心也跟着揪起来。掌柜向来都是一副胜券在握的闲散模样,就连被官兵抓走也是如此。但现在却露出这样的表情…… “朱乙的预言……到现在还没有出过错……”重六惶然道,“十天之后,天梁城将遭遇大难。有没有什么办法疏散整座城?” 掌柜嗤笑道,“疏散整座城,用什么借口啊?难道说一个店小二做梦梦见了吗?况且,我们并不能确定到底会发生什么,是否真的是发生在天梁城内。是一起发生……还是一个一个的来……” “那……通知青冥派?他们有威望,要是吓一吓大家说不定大家会听的……” “你忘了他们的掌教柒曜真人几天前还想对我动刑吗?这些方士教派,多半把我们看成歪门邪道,不仅不会听,还会坏事。” “那……那咱们怎么办啊?要是不想想办法,朱乙就……” 掌柜叹了口气,坐直身体,思忖着说,“我怀疑……跟那个芦洲居士有些关系。连你都查不到他,十天之内能不能找到他,恐怕也成问题。” 重六的盯着自己的手指头,半晌,忽然道,“掌柜,我在想……上次我受到折扇影响,突然就能感知到很多东西,直觉比以往准了很多……如果我再去看一看那把扇子……” “不行!”掌柜断然拒绝道,“你不要命了?上次你随手救了徐寒柯结果惹上一身秽气的事,你忘了?如今你身上秽气越来越难以压制,那扇子你只是看了一眼,它与你的联系本来就已经有些深了,如果你再继续建立关联,等到下一把扇子出来,就是你变成疯子的日子。” “可是……可是这涉及到全城的人命,男女老少都有……而且咱们朱乙也在里面啊。”重六困窘地抓了抓头,左右为难,“我总不能……就这样看着惨剧发生什么也不做啊……” “你们百晓门身为旁观者,原本就应该看着一切惨剧发生而不予理会。”掌柜冷淡地说道。 重六知道祝鹤澜说的是对的,旁观而不介入,叶不沾身衣不染尘,是百晓门一贯的行事风格。当年天辜人入侵,秽气驱逐道气,天下大乱生灵涂炭,百晓门也只有当时的勾陈先生出面了。 祝鹤澜看着重六纠结的神情,知道重六是全然继承了他们前任勾陈先生那股子脾性。无法超然物外,无法冷心绝情。 掌柜看着这样惊惧交加不知如何是好的重六,心不知为何便柔软了许多。他按住重六的肩膀,温声道,“但是你说的是有道理的。这件事涉及到的人太多了,且城隍失踪绝非正常,确实不能放任不管。我有一个办法或许可以一试。你若愿意,可以来帮我,只是风险不小,而且我恐怕很难护你周全。” 重六思考了一下,认真地说道,“东家,我不怕风险,我都听您的。” …………………………………………………… 那一天掌柜命令重六不得上工,亲自煮了一碗安神茶给他喝了,命令他在屋子里好好休息。对其他人,祝鹤澜便说重六病了,让诸人不要打扰。 唯有廖师傅晃到祝鹤澜身边,低声问,“你们俩又在整什么幺蛾子?” 祝鹤澜啧了一声,“怎么就是幺蛾子了?” “这个重六,身上的秽气是越来越重了。再这样下去,是不是也要给他弄一个跟我一样的茶壶来了?”廖师傅挑起眉毛。 祝掌柜叹了口气,”这我也想不通。对朱乙小舜他们都管用的方子,放在他身上,就只能管用一阵子,后面反弹的更厉害……““哈哈哈,竟也有你弄不清楚的人了。”廖师傅竟有几分幸灾乐祸。 说笑归说笑,祝鹤澜忽然正色,肃然叮咛道,“这两日,我和重六要去处理一些事。店里劳烦你看顾着。如果你们到明天晚上还没有看见我们,立刻通知松眀。” 廖师傅也收起了脸上的笑,点了点头,“你放心,我都明白。” …………………………………………………… 重六在安神茶的帮助下,一觉睡到了日落时分。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发现屋子里只留下落日残辉,一天已经过去了。 好像已经好几天没有睡过这么沉的觉了…… 睡意渐渐从眼皮上离开,他坐起来,长长地伸了个懒腰。蓦然又想起了什么似的,忙向地上看去。 还好……没有那些太岁一样的怪虫,也没有粘液…… 一口气刚松到一半,忽然察觉到放桌上摆放着一叠厚厚的衣服,还有一张纸条,上面是掌柜龙飞凤舞的字迹。 “换好衣服,来小院找我。” 重六有点莫名其妙地看向那叠衣服,这会儿才注意到,衣服上竟然还摆着一道样式简单仿古的银质女式花冠。 为什么是女式的?而且为什么看着这么眼熟? 重六将压在花冠下面的那件暗红色的衣服抖开,忽然就明白他在哪里见到过这套衣服了…… 在那古怪的、掌柜带着山羊面具跳傩舞的梦境里,那些围坐在树下、后来被槐树吃掉的、不知道是巫师还是祭品的人们,穿得就是这一套衣服! 重六忽然感觉脖子上凉凉的,忍不住用手摸了摸…… 是巧合吗? 掌柜……该不会把他喂给槐树什么的…… 不会的不会的……掌柜不会做这种事的……吧…… 重六还是笨拙而缓慢地,将衣服一件件穿上了。这大概是他人生中第一次穿襦裙这种东西…… 上衣和襦裙都是素白的,只有外面套着的仿古大袖袍是血一般的深红。重六想了想,从衣箱里翻出好久没用过的一面镜子,对着把头发梳成发髻,戴上花冠。 他知道不少南方信仰女神的教派,巫祝在进行祈福或跳神仪式的时候,都要穿上女装来模仿他们信仰的女神。难道掌柜也是某位女神的巫祝? 在梦里的他,看上去确实很像…… 铜镜年深日久没有打磨,有些锈迹,照出的影像模糊不清。但看上去……应该没有很怪吧…… 重六真有点不想出去…… 掌柜这也太难为人了…… 屋子里差不多已经黑下来了,这个点,厨房应该已经打烊了,众人大概都还在厅里吃饭。这会儿出去被看见的可能性最小。于是重六拉开门,左右看了看,确认没有人之后,便提溜着裙子一溜烟冲向掌柜的小院。 只有马厩里的马慢慢地嚼着草,看着重六绝尘而去。 紧张地敲响房门。片刻后,门扉开启,掌柜带笑出现在重六面前。 重六看呆了。 此时的掌柜,穿着和他类似的白裙红袍,头上戴着花冠。他的嘴唇殷红,眉头修长,虽显然不是女子,但有种奇异的冶艳惑人。 硬要形容的话,是一种超过性别界定的,根植于本能的美。 跟梦里,简直一模一样。 而掌柜的眼神也在重六身上一番逡巡,那笑容便愈发深了。 “六儿,你看起来……” 重六以为掌柜要埋汰他,脸上挂不住,想找地缝钻进去。却没想到掌柜忽然微微欠身,在他耳边轻飘飘留下一句,“很可爱嘛……” 第45章 黄衣记(1) 重六盘着腿坐在软塌上,身上层次不少的衣裙装扮捂得他额头上直冒汗,便只好抓着大袖子不停扇着风。 他面前的矮桌上,摆放着一只毛笔,还有一只小碟子。 祝掌柜捧来一只透着琥珀绚彩的琉璃香炉,将之小心地摆放在矮桌正中。那香炉里搁着几块像是木头一般的东西,静静焖烧着,袅袅青烟蒸腾起来,弥散着一丝浓稠腥甜的香气。 如果血液会燃烧的话,应该就是这种味道。 “东家,咱们穿成这样到底是要干嘛啊?”重六有点不放心地问着。 可千万别是跟梦里一样…… 祝鹤澜隔着矮桌在他对面坐下,对他说,“我们要去一个地方,在那里,很多你平时习惯的规律都不一样了,我需要帮你做好准备。” “我们要去哪?”重六问。 “你其实已经进去过了。”掌柜说着,用手指了指重六的胸前。 那把钥匙…… 他们要进那间在指缝中才能看见的屋子? 他蓦然想起上一次,在屋子里,缠住了他脚踝的树根…… 梦里的槐树、屋子里的树根。中庭的那棵槐树到底是什么东西? 此时,掌柜忽然拿出一柄小刀,割破了自己的左手手掌。重六吓了一跳,“啊!东家你干嘛啊!” 掌柜将流血的手举在那青瓷小碟子的上方,让血流入碟中,渐渐聚集成一小滩,“六儿,把手伸出来。” 重六以为掌柜也要割他的手,战战兢兢地把左手伸出来,”东家……那什么……你下手轻点……“祝鹤澜嗤笑一声,白了他一眼,拿起毛笔蘸了蘸碟子里的血,抓住重六的左手,开始认真地在他掌心描画。 重六感觉那毛笔扫过手心痒痒的,掌柜的的呼吸落在皮肤上热热的。 “这个印记,可以保护你,让它知道你和我是一起的,便不会伤害你。同时,也可以在一定程度上保护你的神志。” 重六举起自己的左手看了看,上面是一个由尖角和扭曲的线条组成的记号,有点像是山羊头被很多根或者触手包裹的样子,下面还伸出来两只蹄子。 “另一只手也给我。” 于是掌柜在他的两只手手心都画了一样的印记,叮嘱道,“让它们晾干,注意别给蹭掉了。” “东家……那房间里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啊?”重六盯着掌心的印记问道,“跟我们院子里那棵槐树……是不是有什么关系?” 掌柜此时正拿着一根长长的红色绳子,单手往自己的左手手腕上绑着某种复杂的结,“看来你已经有了一些猜测了?不错,我们院子里的槐树,并不是一颗真正的槐树。” “那它是什么?” 掌柜道,“在我们的五感能感知到的这个世界,是道气主导的。任何秽生之物若想要在这个道的世界存活下来,至少在它们足够强大之前,是需要穿上伪装的。” 重六若有所思地哦了一声,“槐树是它的伪装?那它到底是什么?咱们客栈为什么要围着它建造啊?” “你已经见过城隍,便应该已经知道,这世间有很多我们平日里见不到、感觉不到,但是远远超越人类的生灵。像盲、须虫瘴或者苏郎扇那些东西,都是秽生物,在人看来已经十分危险恐怖,但它们和城隍这样的生灵比起来,就像是牲畜与人在性灵上的区别一般天差地别。而若和这棵槐树比起来,城隍便也如温顺的象、马一般了。” 重六瞪大眼睛。 城隍……已经很吓人了。而他们院子里这棵槐树,竟然比城隍的”级别“还要高? 祝鹤澜摇摇头道,“但是,它还没有长成,现在还是一株’树苗’。所以必须悉心照料保护。” “树……苗?”重六失笑,“东家,咱们院里这棵树苗有点太大了吧?” “我说了,那只是它的伪装。它若是真的长成……”掌柜话没说完,意味深长地给了一段想象的留白。 很难想象一颗槐树到底能有多吓人。 “那……为什么您要负责照顾它?”重六问出了比较关键的问题。 祝鹤澜低下头,继续在右手上系上另外一条红绳,“这事说起来就长了,改日有机会吧。不过,我这么早叫你来,是要教你几句口诀。等到我们进入那房间,走到更深的地方,看见槐树后,我会设置阵法,进行一项仪式。 在进行仪式的过程中,我需要你帮我护法。你只需要在法阵外不停重复口诀,并且看住我在地上画出的线,如果有线条在仪式进行的过程中开始褪色或消失,你要帮我及时补上。 这仪式可以将槐树的灵识牵引出来,与人的意识产生共鸣。也就是说在一定时间内,阵内的人可以得到槐树的意识碎片。 秽物对秽物总是有更强的感知力。越是强大的秽生物便越敏锐。如果十天之后的灾难真的与你看到的那太岁巨塔有关,槐树或许能感知到。我们便可以找到近期内天梁城一系列异变的根源。” 重六认真听着,虽然一知半解,但还是乖乖点头。 若真能查到十日后到底会发生什么,便能有应对的方法了。 “不过……有一点问题是,在进行意识的过程中,需要献祭,而且是血祭。” 血……血祭…… 重六咽了口唾沫,“东家……你不会是让我……” 祝鹤澜低笑两声,“看把你吓得,放心吧,没打算把你喂槐树。它最近这些年都只喝我一个人的血,所以你不必担心。” 重六立马又联系上了以前的一件事,“所以……您之前说给槐树浇水……就是用你自己的血来浇?” “不错。” “……东家,你这样哪撑得住啊?弄不好是会死人的!” 祝鹤澜笑着摇摇头,徐徐道,“这我有分寸。但确实,在浇完之后,我会变得比较虚弱,所以对法阵的控制不一定稳定。万一槐树的灵感泄露,便会开始影响到你的神志。 我在你手上画了专门针对它的护身符,但也不可能滴水不漏。 所以如果你开始看到什么奇怪的场景,或者开始听到怪声,或者产生异常的念头,或者地面上的阵型开始被快速破坏,不要管我,立刻离开那间屋子。” 重六越听,越觉得这事好像万分凶险,“那……那你怎么办啊?” “它不会伤害我。”祝鹤澜简单地回答道,“只不过若它成功入侵我的精神,不知道会不会利用我来伤害你……” 重六嘴巴微微张开,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当然,如果我能撑住法阵,你便不会有事。”祝掌柜凝视着他,顿了顿又问道,“怎么样,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重六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掌,思索片刻,便笃定地回答道,“东家,我不怕。我觉得我应该可以。” “是因为好奇那棵树,还是担心我?”掌柜托着脸颊,饶有兴致地问。 重六咳了一声,“东家,你最近好像越来越喜欢口头上占我便宜了。” “你也可以占回来啊。”某人说得一脸无辜。 …………………………………………………… 祝掌柜教给重六的口诀,并非平日里说话会使用的语言,而是一种诡仄的、发音刁钻的异域语言。重六把那些发音用字拼出来,一遍一遍地背诵,好在口诀不长,没用很久便背下来了。 只是……“这口诀说的是什么啊?”重六纳闷地问。 祝掌柜搪塞道,“赞颂女神的。” “女神?什么女神啊?” “万物母神。” 万物母神……难道是西王母?后土?还是女娲? 肯定都不是……毕竟要是这三位在,恐怕也听不懂这口诀说的是什么…… 掌柜收拾好一包制作法阵要用的东西,抬头往窗外一看,夜已经颇深了。 整个天梁城都陷入了深沉的睡眠和静寂。 他们二人提着灯笼,悄然进入中庭,上了北楼最高层。 指缝中不应存在的门静静等在走廊尽头的白墙上。掌柜手中显然还有一把钥匙,迅速利落地开了锁。 重六跟着掌柜进来。 之前被掌柜转移到这里的东西,只有少部分不知什么时候被掌柜搬回了小院。一排排的木架子一直延伸向前,直到被黑暗吞没。 掌柜走在前面,速度很快。重六亦步亦趋跟着,越走便觉得越安静,那空气也凝滞下来。 这“房间”怎么这么大,走了这么久竟然都还没有看到尽头。 灯笼的光在一段时间之前就照不到任何木头架子了,脚下原本平整的地面也不知什么时候被细密缠结的树根和土地取代,磕磕绊绊的,一不留神就要摔跤。 但除了地面上仿佛永恒不变的这种粗糙纹理,灯笼的光什么也照不到。 幽密寂寥被黑暗裹挟着一层层推进过来,渐渐令人心慌。 前后左右都是黑暗,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忽然,掌柜的脚步停顿了。 重六屏住呼吸。 祝鹤澜抬起头,看着虚空中的某一处,轻轻说了句,“是我。” 伴随着简单的两个字,那黑暗的高空中,忽然亮起两颗光点。 两道有灯笼那么大的,突兀的红色光点。 那是……眼睛吗? 这种高度……这东西得有多大…… 然而紧接着,重六便知道自己错了。 红色的光点和血管般的脉络迅速展开,宛如扩散的瘟疫一般蔓延覆盖了整个黑暗的“天幕”。那凄迷而不祥的红色宛如盛大的烟花在他们的头顶绽放,照亮了一切原本隐藏在黑暗中的亘古秘密。 重六仰着头,看着出现在他们面前的……东西,全然呆住了。他的头脑中在短暂的空白后,倏忽被强烈的、原始的、本能的恐惧填充满,他好像是回到了那些他记不清结局的噩梦里,只是这一次,他无法用忘却逃离。 第46章 黄衣记(2) 那是一棵树,却又不是一棵树。 破碎断裂的血丝、肌肉、颤颤巍巍的脂肪、穿梭其中的筋脉血管都缠裹着断断续续的木头,以一种令人不适的粗暴方式复合在一起,不断沁出湿漉漉的腥酸粘液。仿佛一半是动物,一半是植物。 成千上万糅杂着粉红色肉和漆黑皲裂的木质的根系在黑暗的大地上铺展着,仿佛是从大地最深处的核中攀爬而出,蔓延着散发着妖异红光的细密血丝,震荡着古老而神秘的脉搏。它们拔地而起,混乱地缠结成一道巍峨的巨柱,冲向头顶无尽蔓延的虚无混沌。 在最高处,无边无际的触手般的枝条向着四面八方迸发开来,如一顶令人目眩战栗的邪恶苍穹。那些反射着粘腻光泽的枝条偶尔会发出神经质的颤抖,簌簌抖落酸雨般的粘液。 这是一种超出人的认知的,污秽与迷人并存、恢弘而又恐怖的画面。 重六仰头望着,便觉得那巨物的气息如山峦崩殂般倾轧下来,摄住了他的全部神志。 他的血液中似乎忽然涌进了数不清的毛刺,在他的皮肤下躁动着,像是要爆发出来一样。一种古怪的,仿佛埋藏在头脑深处的熟悉感,令他无比困惑。 直到一只手扶在他的后腰上,将他从那奇异的精神状态中拉出来,落回地面上。 重六惊魂未定地看着掌柜关切的双眼,“东家……这是我们的槐树?” “嗯,这是它真正的样子。”祝鹤澜抬起头,用一种欣慰甚至骄傲的表情仰望着那粘腻骇人的巨树,“它今天看起来心情还不错。” “……你能知道它心情怎么样?” 掌柜稀松平常地耸了下肩膀,“是我一手养大的,我当然知道。” 一手……养大…… 养了多久能养到这么大啊?! 重六站在原地,看着掌柜缓步走向巨树。那距离地面最近的枝条忽然都舞动起来,如庞然的手臂在掌柜的周围翻飞,手舞足蹈一般。 掌柜转过身,看着重六。那无数妖异的枝条在他身后犹如缓缓绽开的黑色恶之花。他问,”六儿,你害怕吗?“重六咽了口唾沫,心虚地点了下头。 他能感觉到,从那巨树身上漫溢而出的饥饿。永远无法被填满的黑洞般的饥饿。 他也能感觉到,血和生命被吞噬、被腐蚀、被消化的污秽气味。它在掌柜面前看起来是柔顺而没有攻击性的,但是重六知道,在它眼中,自己不过是食物,还不够塞牙缝的食物。 这东西……随便一巴掌家就能将重六如苍蝇一般拍扁在地上。人如蝼蚁,此时此景是再合适不过的形容。 若不是手掌心有掌柜的血写出的印记,恐怕他已经变成地上的一滩血肉了…… 然而祝鹤澜却笑了,“知道害怕就好,说明你的头脑还算清楚。记得,一会儿如果出现任何意外,马上离开这儿,不要管我。出去的时候如果可能的话,将门锁住,然后去找松明子求救。” “是……”重六忧心忡忡地应下。 掌柜在原地蹲下身,打开包裹。他抱起一只陶罐,从中掏出一些灰白色的粉末,开始在地面上洒出一条线。那条线被拖得长长的,将重六和掌柜分在两边。而后,掌柜从包裹中取出一些用线绳固定出奇异形状宛如符文的树枝,将它们以看似随意但经过精心设计的方式摆放在掌柜和槐树那一侧的地面上。 掌柜抱起那那剩下一些灰烬的坛子,隔着那条线递给重六,殷殷叮咛:“注意这条线,一旦有哪里断开,要立刻补上。同时,你要不断诵念我教给你的那段咒文,一刻都不能停。” 重六抱着坛子,站在线外,看到掌柜从包裹中取出最后一样东西。 一张面具,黑色的山羊面具。 现实再次和梦境重合了,到底哪一个是梦? 现在的这一切,真的是现实吗? 掌柜戴上面具,忽然便好像成了另一个人。 面孔磨灭了,便只剩下一名双手系着红线、身着华丽女式法袍,拥有者某种神秘力量的红衣巫师。 自古行祭礼法事,巫祝是不分家的。若掌柜是巫,重六的角色,大概便是祝了。 掌柜给重六做个了手势,重六便立刻开始吟唱掌柜教给他的那段用不知名的语言写就的祝词。 那种奇异的语言充斥着难以发出的吞音,甚至是平日里说话不会使用的发声方法。但被连贯地唱出来后,竟也有种怪异独特的节律。 伴随着重六的吟唱声,祝鹤澜张开双手。手腕上的红绳随着阔袖垂下,宛如一双红色的翅膀。继而,那庄严的、带有献祭意味的巫舞便在巨大枝条的蠕动和轮舞中徐徐开始了。 巫舞不同于一般的舞蹈,每一个动作都有着符号上的含义,有着观者不尽能理解的历史。一段巫舞,是巫师与神明对话、与一切原本就存在于寰宇中的力量交流的方式,是一场只能听到一个人声音的复杂和声。 那舞步灵动,红绳宛如有生命一般在空中翻飞,红衣转成凄迷艳丽的风。重六也不自觉调整了自己吟诵的节奏,那些异域的音节与祝鹤澜的脚步落地发出的声音巧妙而自然地结合在了一起。就像是找到了某种共振的节奏。 而那巨树,变得有些躁动不安起来。头顶那些原本静止不动的枝条,也纷纷开始蠕动。肌肉和脂肪伸缩战栗,粘液如秋雨般簌簌落下,落在脸上,有轻微的刺痛感。 那是一种令人背脊发凉的景象,就好像是整个天空都在蠕动,都在战栗。看的久了,甚至会开始头晕,失去平衡。 冥冥中,重六能听到一种震荡心脉的低吼,像是大地深处涌动的岩浆即将迸发时会发出的轰隆声。 之前那微妙的平静感正在迅速稀释,某种危险的、未知的东西正在觉醒。 重六注意到那条线的某处,被一阵风吹断了。 他马上跑过去,将罐子里的灰洒下,填住空缺。 但紧接着,另外一头又出现了空缺。 重六一边紧紧盯着那条线,一边要不间断地念诵咒文,一时竟也有些手忙将脚乱。他看到那千千万万条树枝如蜿蜒的触手一般,渐渐从穹顶上降下,如倒扣的烟花坠向地面。但是出于某种原因,那些触手无法越过掌柜画下的界限。 断口出现的频率越来越快,重六的衣服已经被汗浸透了。 就在此时,掌柜突然从袖中抽出了他之前用来割破手掌的小刀,干脆利落地在手臂上划开一道长长的伤口。 鲜红的血从祝鹤澜举起的雪白手臂上流下,汩汩淌到地面上。 重六注意到,那地上的血很快就被地下的什么东西吮吸干净了。 三四条比较细的枝条缠绕过来,紧紧缠住了祝鹤澜流血的手臂,甚至似乎在往伤口里钻,吞噬着他的血。祝鹤澜强忍刀伤被进一步撕扯开的疼痛,大声用重六听不懂的语言命令着什么。 就在那一瞬间,突然一道强悍的、极为腥臭腐败的风从槐树的方向迸发出来,一瞬间地上的灰就被吹干净了。 重六还来不及考虑要不要跑,便听到掌柜发出一声不知是痛苦还是愤怒的长啸。 重六抬头,便看见一条枝条悬挂在掌柜的头顶,枝条的尽头有用血肉铸就的的、花瓣一般的东西缓缓张开。无数条半透明的红色的、丝一般的管子从花瓣中垂下,骤然吸附在了掌柜的头上。 而掌柜,看上去十分痛苦,双目紧闭,刚才还在流血的手臂却已经看不见了伤口。 重六看到那些细细的管子中,有什么东西正在被注入掌柜的头颅中。 当掌柜再次发出压抑的痛苦悲鸣时,重六终究还是没办法丢下掌柜离去。 “东家!!!”他尝试着将掌柜从那些正在一层层包裹过来的枝条中拉出来,他甚至已经摸到了掌柜的手,可是紧接着,一条柔软的树枝紧紧勒住了他的腰身。 他吓得大叫,身体却已经被抬离地面。又有数条枝条从四面八方缠绕过来,将他的手脚都困住。他便如落入蛛网中的小虫,全然动弹不得。 然而他竟连觉得害怕的时间都没有。 重六张大眼睛,看着在那肉质的枝条虬结盘绕的深处,似乎有一只……巨大的眼珠。 一只古老的、本能的、带着漠然的邪恶的眼珠。 它在看着他。 这棵树,正在凝视他。 而就在重六的眼睛和那只血红色的、有着横向瞳孔的山羊般的眼睛对上的瞬间,无数的意念,突然是溃堤的洪流,灌入了他的脑海。 无数的画面,无数他根本无法理解的景象,无数足以令人疯狂的音乐和诵念,无数根本不属于这个世界的记忆,强行挤入重六的颅骨深处。 他看到一片猩红的草原,天空中涌动着巨大的、肉一般的团块。数不清的触手从那覆盖天空的肉质团块中垂下,如密布的黑色森林吞噬着草原。(注,此场景可见于我《黑洞坠落》那篇文红地球单元) 他看到从未有人涉足的沙漠深处,被遗忘的城市向着空洞的天空展示着自己支离破碎的残骸。那城市里,被风沙掩埋的白骨,有着佝偻扭曲的身体,根本不属于人类的身体。 他看到巨大的蠕虫盘结在刚刚出生的大地上,它们布满一圈圈利齿的口吸附在仍旧炙热的熔岩土地上,将自己的后代注入大地深处。 他还看到一座岛。 一座失落在迷雾中的岛。 岛上是一座坍塌了亿万年的神庙,巨大倾斜的墙壁,角度奇异的屋顶。一道庞然的黑影蹲坐在神庙最高处,缓缓舒展开遮天蔽日的肉翅。 他还看到一片光,一片无比明亮,无比刺眼,充满了他叫不出名字的神奇色彩的光。 在那光中有一个人影。 逆着光,他的面貌全然不可见。但只是看到这人影,便有一种头脑都被剖开的可怕感觉。 他想要逃离,但是他无处可逃。 他无法从自己的大脑中逃离。 “你们必须阻止它。” 一个意念,没有声音的意念,占满他的思绪。然后,重六感觉自己的身体开始急速下坠。 他尖叫着,却发现自己没有喉咙,也没有耳朵。 他不停下落,不停下落,好像没有尽头。 然后,他看见了。 他和掌柜一直想要找的人,以芦洲居士的名义散播古怪戏本的人。。 不是一个人,而是四个人。 两男两女,全都居住在天梁城附近。 但这四个人中,起关键作用的,只有一个人。他看上去平平无奇,年约二十七八,普普通通的秀才模样。但是重六能看到,他身上那厚重的、宛如茧一般缠绕着的黄色丝状物。 以及他内脏间,那些不断蠕动变形的太岁…… 作者有话要说:于是小(并不)槐树终于正式出场啦~~,它的原型是罗伯特.布洛克的《弃屋中的笔记本》里的黑山羊幼仔,母神莎布尼古拉斯的后代。 第47章 黄衣记(3) 一滴粘液落在脸上。 重六的在深渊中浮荡的意识伴随着那一点点微凉的碰触被拉回表层。他的睫毛颤抖了几下,终于不情不愿地向上掀起。 “六儿,六儿?” 有手在轻拍他的脸颊,带着催促的意味。重六的视线终于聚集在那张悬浮在他眼前的面容上。 “东家……”他的嘴干涩非常,好像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张开过,嘴里蔓延着一股子奇异的铁锈味。 祝鹤澜的脸上缺乏血色,发冠也早已散乱下来。他的长发垂在重六的脸上,痒痒的。 重六突然猛地坐起来,险些与祝鹤澜的头撞在一起。 “你慢点!一惊一乍的!”掌柜斥道,却又柔和了声音问,“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儿不舒服?” 重六却盯着掌柜一顿猛看,就差没上手去检查了,“东家……你没事吧!” 掌柜痛苦的喊声仍旧在他耳边回荡。他觉得他再也不要听到那令他整颗心都纠在一起的声音。 祝掌柜摇摇头,“我还好……倒是你,我不是让你走的吗?” “我本来是想走的……”重六不好意思说出来看到掌柜的头被那些管子刺入,他竟有种心疼得不行的感觉,本来要走的脚是怎么也动不了,只想着赶紧把掌柜给拉出去。 当初废了那么大劲连身份都暴露了就是为了不让掌柜在徐寒柯手里遭罪,现在又怎么狠得下心? 重六的话没有说完,嗫嚅着陷入沉默。掌柜幽幽凝望着他,沉寂的空气在两人之间变得有一丝丝稠密。 半晌,重六可怜巴巴地小声说了句,“东家,我错了……” 掌柜笑了起来,丝毫没有生气的意思。他用手掌轻轻扶着重六的脸颊,让他对视自己的眼睛。他审视的目光专注而仔细,仿佛可以透过重六的瞳孔看到他那被之前突然灌入的不属于他的意向扫荡过的头脑。 重六被他那种仿佛世间除了自己再无它物的眼神看得心跳加速。 “真的没有哪里不舒服?”掌柜又问了一遍。 重六只是觉得有些昏沉,像是被人用闷棍打过。他用力感知自己的身体,迟疑着说,“好像……没什么特殊的感觉。就是头有点疼。啊!对了,东家我看到了那个芦洲居士,他们不止一个人,而是四个人在写,但是有一个人和其他三个不一样……” 重六急急的,语速越来越快,但是话还没说完,掌柜忽然用手指轻轻按了下他的嘴唇,“嘘……别急,我知道。” “您知道?” “我也看见了。槐树给我们看的景象,应该是一致的。” 重六哦了一声,急切地抓住掌柜的手臂,“那咱们赶紧去找那个人吧!” 掌柜却拉出一道苦笑,“我倒是想呢。你看看咱们现在在哪。” 这样一说,重六才终于将视线从掌柜身上移开,蔓延向他的周围。 没有看见槐树。 在他们四周蔓延的,不再是一片黑暗的虚无,而是一片森林。 一片噩梦般的森林。 所有的“树木”都是肉和木的结合体,不论躯干还是枝条都长得扭曲畸形。树干上坠着大团大团肿瘤般的肉块,滴淌着令人作呕的脓液,树根处却盘结着一团团紧紧簇拥的肿泡,仿佛是散发着脓绿光泽的巨型蛙卵群,那其中悬浮的黑色颗粒又让它们有些像无数黏在一起的眼珠子。 而地面上,纵横交错的不再是树根,而是很多仍旧在有规律地蠕动着的、不知道是虫子还是某种他不认识的会动的植物。那粘腻的透着脂肪质地的表皮纹理,令人头皮发麻。 而天空……完全看不见。那黑灰色的、沉重凝固而且还在偶尔痉挛的东西……是肉吗? 足有山峦那么巨大的肉块组成的“云”,笼罩着触目所及的所有天幕。那些油腻的、反射着虹光的、间杂着肌肉和脂肪的纹理中穿插着密集的血管网络,弥散着幽密邪恶的红色光晕。它们起伏着,堆积着,倒扣在头顶,吊挂着密密麻麻的菌丝状长条,在高空中悠缓地摆动。 光是凝视着天空,便有千万种混乱的情感和意识冲入脑海,混乱地搅成一团。无数碎片般的画面,根本无法理解的画面,穿插在他被揉成一团浆糊的大脑里。 重六马上低下头,闭上眼睛,不敢再继续看下去。 不仅仅是视觉上的冲击,还有那无处不在的腐烂肉类的气味充斥在鼻腔里,每一次呼吸都好像没有足够的空气被吸入肺腑。还有那种湿濡的阴热,好像一层看不见的薄膜紧紧糊在每一寸皮肤上。 重六本来刚刚平静下来的心立刻又开始因为紧张而狂跳。 “东家……咱们这是下地狱了吗?” 掌柜被他惊恐的模样逗乐了,“你做了什么坏事,要下地狱啊?” 重六眨了几下眼睛,耸耸肩膀,“我光大前天就用鞋拍死了三只蟑螂,这不是造杀业吗?““那敢情好,全天下的人都要下地狱了,大家一起在地狱里种田养鸡,跟活着也没什么区别。” 重六急道,“东家你就别埋汰我了!这都什么时候了……” 祝鹤澜仍旧保持着逗趣的微笑,解释道,“槐树还太年轻,控制不好自己的力量。当它把它的意识转移给我们的时候,不小心把我们拉近它梦里了。” “……这是它的梦?”重六看着四周,懵然道,“这槐树孩子也太可怜了,一天天做的都是什么梦啊……” 掌柜低笑两声,继续说道,“它的梦,和一般人类的梦是不一样的。它可以不断重复回到同样的梦中,在梦里安住自己的精神,并且把这个梦不断完善,甚至成为另一片陆地。” “……你说它可以创造世界?” “差不多是这个意思。这里是它刚刚诞生时的记忆被它扭曲后形成的梦乡。”掌柜看重六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稀松平常地说,“不过这个世界是有边界的,非常狭小。大概是因为这里只有它一道不成熟的意识在创造,很多它想象不到的地方会有混乱不明的死角,而且这里的秩序也十分不稳定,时刻都在变化,随时会坍塌。所以跟我们的世界还是有很大区别。” 重六无法理解,他和掌柜是怎么跑到一颗槐树的梦里来的。 他的生活真是越来越……疯狂了。 “那……东家你能不能想办法叫醒槐树让它放我们出去啊?” “可以是可以,但是我们得找到它在梦中的化身。把化身杀死,它才会醒来。只是有一个小问题。”掌柜说着,用手在周围比划了一下,“你看这儿成千上万的树,任何一株都有可能。” 重六已经说不出话来了,整个人都有点恍惚。 这要找到猴年马月?!”好在在梦里时间的流逝也不同。我们在这儿待上十天半月,在现实中可能也就是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倒是不用担心赶不上十天后那场大劫。就算再倒霉找不到它的化身,到了第二天晚上松明子也会来叫醒槐树,把我们弄出去。” 祝鹤澜说完,便站起身来,对重六伸出手,“走吧,这儿可能不太安全。” 重六抓着掌柜的手站起来,已经不想去琢磨掌柜口中的“不安全”可能指的是什么。 两人在布满爬虫的大地和长满肿瘤的树林中跋涉,一走便是两个时辰。重六双腿仿佛灌了铅,衣服被汗水浸透了,湿哒哒黏在身上。 掌柜仍然在仔细观察每一棵树。 “东家……这所有树看起来都差不多啊?”重六气喘吁吁地擦了擦汗,“您平时得多培养一下它的想象力,没事给它读读戏文念念诗什么的……” 掌柜回头白了他一眼,懒懒答道,“行,这活儿以后就交给你了。” 重六刚想告饶,忽然听到一阵奇异的……嗡鸣声。 他寻着声音的方向望去,却见那些缓慢扭摆的枝条和颤动的瘤状物的间隙中,有一条极细极高的影子,悄然从一棵“树”后探出来,仿佛是一个害羞的少女的姿势。 但是……它足有槐安客栈的北楼那么高。 不仅仅是高而已,它虽然具备一定程度上的类人外形,但比例却全然错乱。像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被残忍强横地拉长四五倍,中间皮肤片片断裂,宛如脱水干裂的土地,露出鲜红的筋肉。它的头颅也严重挤压变形,肉融化成了一团,把五官都湮灭了,只有几颗十分随意地杵在肉里的尖锐牙齿,还有半颗从肉缝里挤出的眼珠子。 “额……东家?”重六向后退到掌柜身边,用手肘戳了戳东家的背,”那是什么啊……” 祝鹤澜转过身的同时,在他们周围其他的树口,也探出了同样巨大的、细长的、扭曲畸形的黑影,一个接着一个,都是同样的害羞般的姿势从树后探出头来,甚至有些滑稽。 但也十分诡异。 它们“保持着"盯”着管重六和祝鹤澜的姿势,一动也不动,几乎像是树的影子。 而掌柜一看,脸色便微微变了,暗骂一声,“这儿怎么会招来这种东西!” 重六听到了,心也跟着瞬间拔凉。 掌柜低声说,”这是魇,以梦为食。如果在梦里被它们抓住吃掉,你就真的死了……” 所以会有人死在自己的梦里,再也没有醒来。祝鹤澜省略了这后半句解释。 重六听到这则“好消息”的瞬间,直想以头抢地。 “……那……咱们是不是跑一下?” 掌柜安静了片刻,环顾四周,同时蹲下身在地上摸了摸。祝鹤澜在心中合计了一下,便说道,“一会儿,我数一二三,我们就跑。你紧跟着我,不要回头看。” “好……”重六看到最先出现的那个魇,身上皲裂的肉忽然开始产生波纹般的震荡。与此同时,之前听到的那种尖锐的、仿佛在头脑深处共振的嗡鸣,也从它身上响起。 “一……” 其它的魇身上也开始出现类似的波纹震动,那嗡鸣声越来越大,甚至开始令耳朵深处产生痛感。 “二……” 它们同时从树后歪歪扭扭地向前走了几步,向着他们两人逼近。一些黑乎乎的发霉流水的肉一样湿黏的东西从它们身上噼里啪啦掉下来。凡是地面上被这黑色黏块碰到的蠕虫,都在瞬间开始冒出嘶嘶烟气,身体里涌出大量的绿色粘液,原本臌胀的身体迅速干瘪下去。 “三!” 话音还没落地,掌柜便抓着重六的手,向着黑森林中某个魇的数量最少的方向狂奔而去。 第48章 黄衣记(4) 重六被掌柜拽着,踉跄在地面上突起的蠕虫和足以令脚整只陷进去的肿泡间狂奔,路线曲折诡仄显然是在抄近路。他的鞋子已经被粘液浸透了,跑起来直打滑,最后一只鞋干脆从脚上滑了下去。他只得光着脚继续跑,忍着不知道什么东西划破的疼痛,毕竟他们谁也不敢停下。 重六没有回头看,但是他知道那些高而细长的黑影在追着他们。它们那样高大,却没有一丝一毫的脚步声,重六之所以知道它们仍旧跟在身后,是因为一种微妙的震动感。 那震动从空气里延续过来,如静电一般轻蛰着他的皮肤,令他身上的汗毛跟着鸡皮疙瘩一起竖了起来。 魇和狗给他的感觉非常不一样。若说狗给人纯粹的、暴力的恐怖感,魇便是给人一种吊诡的、带着恶意的未知感。你不知道若它们抓住你会对你做些什么,但你知道绝不是什么好事。 就好像一个人干脆利落地用刀子把你开肠破肚,而另一个,更喜欢一片一片拔掉你的指甲,再一颗一颗拔下你的牙齿。 忽然,祝鹤澜和重六脚下一软,连惊呼都还没来得及发出便陷了下去。他们正好踩在一片看起来像是坚实地面的薄膜上,薄膜破裂后,他们便掉进一片狭窄的、粘腻的肉质和木质结合的树根形成的空囊。 掌柜立刻捂住重六的嘴,在他耳边轻声说,“别出声,憋住气。” 重六赶紧停住了自己的呼吸。 头顶有簌簌的黑影飞掠而过,那种诡异的震动感越来越强烈,却在片刻之后,戛然而止。 重六已经憋得脸颊通红快要翻白眼了,掌柜也已经到了强弩之末,两人对视一眼,同时大口呼出气来。重六的手摸到那不知是肉还是木头的树根上,感觉像是摸到了一口浓痰,恶心得赶紧甩了甩手。 掌柜对他做了个嘘的手势,猫着腰站起来,凑近那层薄膜听了听。 静悄悄的,没有震动的声音。 “走了吗?”重六用口型问。 掌柜蹲下来,轻声说,“可能还在附近,我们最好在这儿稍等一会儿再出去。” 重六忙不迭点头,隔了一会儿,悚然道,“那……它们要是把槐树的化身给吃了怎么办?” “槐树虽然还是树苗,但也不是什么魇能消化的动的东西,它们吃不掉它,但也会对它造成伤害。而且……魇的数量比我想象中多,我不确定它们是怎么入侵槐树的梦的。” 重六急道,“那这些东西,有办法赶出去吗?” “魇最怕的是做梦的人意识到自己在做梦。只要梦主知道自己在做梦,就可以对梦有更强的控制,魇往往就会被梦主消灭。” “……所以还是得找到你家槐树的化身?” “怎么能说是我家的呢?”掌柜对他摇摇手指,“现在它认识了你,还把你当成了我的祝,连意识都传给你了,难道你以后不管人家了吗?” 重六被说得一愣一愣的,“什么意思?什么叫它认识我了?” “我给你手上画的符号是用我的血写的,它便会认为,你是我的……延伸。”掌柜笑道。 掌柜的……延伸…… 听着……好奇怪啊…… 重六怪不好意思的,低声说,“这好好的怎么就被棵树认成了干爹?” 掌柜哈哈低笑几声,“你怎么知道是干爹不是小娘?””……东家你又没媳妇,好歹我也得是个正房吧?”重六也豁出去了,学着石榴街上的姑娘们故作一副“娇嗔”之态。 掌柜哈哈大笑,笑了两声又意识到可能笑声的震动会引来魇,于是赶紧捂住嘴。 他好像很久没有笑得这么爽朗了。 祝鹤澜收敛了笑意,静静看着对面也跟着傻笑的重六,轻声问了句,“六儿,你之前干嘛不跑?” “东家你怎么又提这事啊?我这不都道歉了吗?”重六以为东家要骂他,赶紧告饶。 “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我只是觉得奇怪……你不怕吗?”祝鹤澜的眼中真切地出现了困惑之色。 “怕啊,怎么不怕。”重六耸耸肩膀,“就是觉得……不落忍。我知道槐树是你养大的,但是这些带秽的东西,谁说得准啊……万一它把你吃了怎么办?” “我不过是你的东家,你也不过是我的跑堂。就算我被吃了,你也没有义务来拼了命救我啊?”祝掌柜仍旧不明白。 重六愣了一下,抓了抓头,好像有点局促。 掌柜说得有道理。 但是…… “我也说不准为什么,反正当时就那么做了。要是再来一遍,保不准我还是会做一样的事……”重六轻描淡写地说,“那种时候,哪有时间想那么多啊。” 掌柜凝望着他,眼神似多了许多温柔。 真诚的、没有目的的温柔。 “你真不像是百晓门里出来的。”掌柜评论道。 重六也不知道这句话是在夸他还是骂他。 就在此时,忽然四周开始剧烈震颤,重六要紧紧抓住树根身体才不至于被颠荡得飞起来。祝鹤澜稳住自己的身体,看到周围的树根开始燥乱地蠕动,如无数缠结在一起的巨蟒,渐渐向着中间挤压过来。 “六儿!我们得出去!” 他首先将手从薄膜中伸出去,摸索着抓住外面的一条树根。重六也跌撞地跟过来,两人相互拉拽着,狼狈非常地向外爬。 整片大地都在蠕动着,所有的树根、蠕虫都在扭动着,树也跟着颠簸起伏,俨然狂魔乱舞的疯狂画面。重六恍惚感觉自己正被卡在某个巨怪身上随着动作扭曲变形的皱纹中,又如在咆哮怒海章随着浪涛颠簸的小船。 而天空中,出现了古怪而令人战栗的奇景。 那些黑色的巨大肉质团块内部开始散发出血一般的红光,有细细密密的丝状物从那皲裂的沟壑间不断延长下来。当它们渐渐接近地面,重六才看清那些“丝”的全貌。 那并不是丝,只不过是因为距离遥远才仿佛是丝。它们是无数足有百年古树的躯干那么粗的、面貌可憎的黑色触手。半透明的污浊表皮下,数以万计肿泡般的眼睛迅速出现又消失。仿佛随意分散生长的裂口翕动开合,露出如葵花形态生长的布满倒刺的牙齿,触须般成簇舌头长长地探出来,甩出足以腐蚀任何金属的剧毒酸液。 那无数可怕的黑色触手从天而降,仿佛是倒扣过来的黑暗森林,渐渐与地面上的畸形三林并合。就在它们距离地面越来越近的时候,一些混乱的念头,开始搅动在重六的头脑中。 腐败的土地、分解的尸体、拥挤的蛆虫、恶臭的粘液、五彩斑斓的肿泡、充斥着整个黑暗天空的……神…… 明明是恐怖的、肮脏的、畸形的东西,却莫名地令他产生了向往。就好像在那些最扭曲的、超出人认知的恐怖之后,有着什么原始而美丽的东西,在吸引着他,召唤着他。 让他想要伸出手,去迎接那些触手,去迎接它们尖锐的利齿和瞬间就会将他的皮肤烧裂、露出筋脉血肉的毒液,被它吞噬、消化,成为它的一部分,成为永恒的一部分…… “六儿!”掌柜的声音骤然将他从那种诡异的恍惚状态中拉了出来。重六悚然一惊,发现自己竟然真的向着一条逼近的触手伸出手去,而掌柜正紧紧抓着他的手腕,把他往回拉。 他们不得已,再次缩回薄膜之下。原本可以容纳三人左右的空间变得比刚才拥挤得多。两人几乎是面对面紧紧地贴在一起。重六甚至能透过掌柜胸前的重重布料,听到那炙热胸腔中有力的心脏跳动声。 他还从来没有距离哪个人这么近过…… 重六的心跳速度也开始提升,不知是不是错觉,掌柜的心跳速度好像也变快了。 “刚才……刚才发生了什么?那些到底是什么东西?”重六的额头几乎是抵在掌柜的肩头,勉强才能向后抬一抬脖子。 掌柜的用力推开一条横在他头边的根系,低声道,“这是槐树梦里他刚刚出生时的景象。天上的……是它的母亲。” “槐树的亲妈怎么是云彩呢?!”重六简直无法理解。 “那不是云彩……她只是太大了,我们看不见她的全貌。而且这还只是槐树梦里她的样子,大概是有些扭曲错乱的。真实的她……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样子。”掌柜苦笑道,“要是知道了,我也没机会和你说话了。” “为什么?” “没有任何见到她真面目的人能活着留下任何关于她的记录。他们要么消失了,要么疯了。” 重六想象不出来,那到底是多么恐怖的真面目。 “即使只是梦里的化身,但在槐树对梦的控制不强的情况下,我们是有可能被吞噬的。看来必须再在这里躲一会儿。”掌柜语带歉意。 重六被挤得难受,所有残余的空气都闷热地糊在皮肤上。他想要挪动一下身体,却听到掌柜闷哼一声。 “你踩到我的脚了。” “啊!对不起!” 重六不敢再动。此时他仿佛是和掌柜面对面拥抱着,被包裹在一层蠕动的根系织成的茧囊里。 掌柜也一样被热得大汗淋漓的,但他身上那淡淡的药香气味,却依旧可以透过周围树根上附着的粘液散发出来的酸腥味道,给重六的鼻子注入一点舒适的微风…… 听着掌柜的心跳,感觉着掌柜的怀抱,重六脸颊开始发热,脑子里乱糟糟一团。 掌柜忽然轻声说了句,“你心跳好快啊。” 重六清了清喉咙,转移话题,“刚才那些……触手,会不会把魇吃掉?” “说不准。或许这是槐树感觉到自己的梦境有外来者入侵后的本能反应,母神便是它的防卫。但是如果魇藏匿的很好,要彻底清除干净也很难。” “母神?天上那个……不会就是你说过的什么万物母神吧?” “是的。” 重六愣了愣,咯咯低笑起来,“我还以为你说的是王母娘娘呢……” 掌柜也跟着笑了,胸腔产生的共振令重六莫名觉得……亲密。 作者有话要说:万物母神的原型是克苏鲁神话中的三柱神之一莎布尼古拉斯,在多部洛夫克拉夫特以及后人的作品中都被提到过。 第49章 黄衣记(5) 掌柜悄悄扒开薄膜的裂口,向外看了看,随即缩回头,叹了口气,对重六摇摇头。 “看来净化过程还在继续。” 言下之意,两人还得维持着这种近到尴尬的姿势躲藏一段时间。 同样的姿势维持的久了,再加上蒸腾的热度弥漫四周,重六开始有些昏昏欲睡。 祝鹤澜感觉什么东西靠在了他的肩膀上,低头一看,却见重六不知什么时候打起了瞌睡,额头抵在他的肩头,嘴唇微微张着,发出细细的鼾声。 祝鹤澜那干涸已久的心里莫名像是钻进了蝴蝶,扑朔朔地搅动着。 有点……可爱…… 祝鹤澜调整了一下自己站着的角度,让重六的额头能落在他的肩颈处,那里没那么硬,睡着应该更舒服点。 想来重六这段日子为了把他从徐寒柯手里救出来,也没有好好休息过。 和另一个人类如此接近的感觉,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过了。 铜匠说人都想要个伴,想要能陪在身边能理解自己的人。或许他说的是对的。祝鹤澜曾经以为自己已经超越了人类需要的那些本能的、无谓的东西,但现在这种接触带来的满足感,昭示着他也不过是个人而已。 不论他已经活了多少岁月,触碰到了多少超越人、超越凡俗生活的秘密。 而眼前这个年轻人,同样拥有着一层层的秘密。可是和他接触时,祝鹤澜莫名觉得放松。他喜欢悄悄观察重六,看着他在别人不注意的时候悄悄观察着一切,看着他和朱乙他们说笑时的轻快模样,看着他蹲在院子里洗被单、扫院子、擦桌子时的麻利动作,看着他一边大口大口吃着包子一边翻看套在书本时的专注模样。 最开始只是察觉到重六不是他表现出来的那么市侩单纯而产生了好奇,到后来,他开始觉得有重六在他身边跟着,这种感觉很好。 至于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他也不甚明白。 重六的鼾声突然卡住了,憋闷感令他猛然惊醒,立马就意识到自己靠在另一个人的脖子上。他吓得赶紧站直,头却撞在一根树枝上硬邦邦的木头部分。 “哎呀!” 重六抬起头,便对上掌柜弯弯的眼睛。而掌柜的衣领上,那一块可疑的水渍…… 不会是他的口水吧!!! 重六恨不得直接钻到那些树根的缝隙里去…… “东家……你怎么也不叫我……” “看你睡得太香,不忍心啊。在梦里做梦,感觉如何?” “我梦见廖师傅做了一整只烤乳猪,手还没碰着呢……” “那你要不靠回来再睡会儿,吃完了再醒?反正衣领子已经湿了。”掌柜的眼睛里闪着促狭的笑意。 重六要是能动弹,现在已经以头抢地了。 这时掌柜再次探出头往外看了看,轻声说,“触手缩回去了。可以出去了。” 重六一边谢天谢地,一边心里头竟有点小小的失落。 掌柜扶着重六的腰身,帮他先爬了出去,自己紧随其后。 周围的森林景象已经和之前不一样了,树比之前更加密集巨大,林木间几乎不留多少缝隙。高空中的肉块推挤蠕动着,忽然间,缓缓撕开一道横贯天幕的裂口。 重六仰着头,看着整片天空缓缓打开,一时有些晕眩之感,仿佛整个世界都在跟着推挤蠕动。那些肉块之后,是一颗覆盖了大片天空的、荧红的太阳。那红色中还凝着无数更小的突起,密密麻麻拥挤在一起。 在那太阳的中心,横向劈开着一条黑色的沟壑,纯粹的空洞漆黑,散发着本源的邪恶。 不,那不是太阳,而是一颗眼珠子。 肉块中长出的巨大山羊眼珠。 它凝视着森林中的某处。 重六忙低下头,用力眨了眨眼睛,想把刚才看到的疯狂景象从大脑中排挤出去。那红山羊眼珠在他闭上的眼皮后留下了一大块翡翠色的印记,睁开眼睛就是一块难以视物的空洞在视野中间,久久也不消散,就好像看了太久被灼伤了一样。 掌柜忽然道,“我想我大概知道槐树在哪了。” 重六忙问,“什么?在哪?” “在梦里,你有没有一种经验,就是你在你自己的身体里,但你同时也是旁观者,能看到自己在做什么?”掌柜说着,伸手指了指天上的“眼睛”,“这就是槐树的旁观体。” 重六恍然大悟,“所以它看着的地方就应该是槐树的化身在的地方!” “不错。” “那咱们赶紧走啊!” 可是重六刚走一步,手臂却被掌柜拉了一下,“我们知道它在哪,魇也知道。一会儿要是遇见了,行事千万小心。我会找机会去叫醒槐树,你只要负责藏好你自己。” 重六点头,“我明白,可是你要怎么叫醒槐树啊?抢在魇之前杀死它的化身吗?还是有什么办法赶走魇?” “在他人的梦里我的很多方法受限,而魇却最是强大。硬拼的话我们自己有危险不说,还可能会误伤槐树的精神。杀死化身需要的时间太久,为围攻的情况下也来不及。 但我有一个办法,可以让它意识到它在做梦。它是梦主,只要它在梦里醒来,消灭魇轻而易举。” 重六信服地点点头,“那东家你可千万要小心啊!” “等回去了,我请廖师傅给咱们做烤乳猪。”掌柜说着,对他眨了眨眼睛,便率先走向那眼睛注视的方向。 重六低笑两声,便紧紧跟上。 …………………………………………………… 遥遥见到槐树化身的一瞬间,重六立马就认了出来。 那是……他梦里看见的槐树的样子?! 虬结的树身上布满血管般的网络,嵌着许多融化的内脏器官,甚至还有不停转动的眼珠。伸展在空中的不是树枝,而是扭曲弯折的手臂。有些手臂的末端是人手,有些却有着太多的手指,有些甚至只有一道尖刺、或是类似青蛙的蹼掌、或是一些他根本认不出来的勾爪。 这与它自己的真身不大一样,倒是和它在客栈里的“假象”比较接近,而且还融合了不少人类和其他生灵的特征进去…… 这槐树不会有什么自我认知问题吧……重六有一丝丝的担心。 不过现在不是担心这个的时候。掌柜说的没错,那些魇确实也找过来了。 此时,那些令人头皮发麻的古怪细长黑影正从每一个方向滑过来。不是用走的,而是像影子那样滑过地面。 它们如水蛭般吸附缠绕在巨大槐树的身上,那细长而失衡的身体扭曲地缠绕着树干,那仿佛被搓烂了又重新揉成一团的脑袋中间竟都张开一条竖向的裂口,从中一出不少猩红的须状物,不停挥舞颤动着吸在槐树的身上。 好在它们的数量所剩不多,只有五六只。剩余的大概都已经被之前万物母神的触手森林清干净了。 重六看到有大块的树皮黏连着肉丝被魇撕扯下来,而槐树整个身躯都在颤抖,空中的无数手臂在呼救般不断挥舞挣扎。一种强烈的意象突然鲜明地进入重六的头脑,他能感觉到身上某处也在跟着疼起来,程度远远不如肉被撕裂那么严重,但也颇为鲜明。 “疼——”“疼——”那种感觉,跟重六第一次听到槐树缠着他的脚喊“饿”时差不多。 重六看得生气又心疼,焦急地看向掌柜。掌柜对他做了个嘘的手势,然后手掌向下按了按,示意他不要动,躲在这颗肉块的后面。然后掌柜悄然闪到一颗树后,几次辗转,越来越接近槐树。 两只魇停止了对槐树的吞噬,警觉地看向掌柜躲藏的树木的方向。 重六的心提了起来,指尖的胀痛感突然又回来了。 掌柜将右手食指放到嘴里咬破了,迅速在左掌心画了一个符号。那似乎是一截树枝,一边有三道枝丫,另一边则有两道。 此时两只魇已经从树上下来了,开始向着掌柜藏身的地方滑过去。 忽然,一道口哨声响起。 清冽爽脆的声音如一道流利的光,从这到处都湿湿黏黏的世界中拔地而起,分外清晰明澈。 那是一首曲子,重六没听过,但是旋律悠扬,带着几分古韵。 这下所有的魇都被吸引了注意力,飞速逼近掌柜所在的地方。却见掌柜突然从树后迈出,手掌伸在前方,露出掌心的符号。 原本震荡着波纹扑向掌柜的魇却忽然仿佛看到了什么它们不愿意碰触的东西,猛地停了下来。它们颀长的身体甚至收缩了一些,仿佛想要远离那枚符号。 然而当符号没有正对着它们的时候,它们还是会蠢蠢欲动。掌柜眼睛紧盯着五只环伺的魇,不断挥动自己的手掌逼退要扑来的魇,口中的口哨声却没有停下。 槐树的震颤停止了,仿佛在听着掌柜的哨声。 可是重六注意到一个问题…… 刚才……是不是有六只魇在树上? 心中悚然一惊的同时,他便看到一道黑影,正悄无声息地从掌柜身后逼近。那面上的裂口不断撕裂,甚至一直蔓延到了它的腹腔。无数红色的须子宛如装不下一般从肉里拥挤出来,喷溅着浓稠的毒液。 此时,掌柜一旦转身,那五只便会立刻做同样的事! 重六从巨型肉块后冲出来,试图引起最后那只魇的注意。但它也只是迟疑了一下,却决定不打算理会重六,先吃掉已经近在咫尺的掌柜! “东家!!!”重六大喊着,心脏几乎停跳,他的右手伸向掌柜的方向,仿佛是想要抓住些什么。 忽然,最后的魇被抓住了。 被一只长着二十多根手指的手抓住了腰部。 紧接着,巨手开始用力合拢挤压,手指蠕动着,开始将它向着中间按下去。就仿佛是一个人正在将一片纸条团成团那样。 魇全身剧烈地震荡,却还是被一点点挤压下去,伴随着清晰的什么东西爆开的声音,黑色的汁液从巨手的指缝间流下来。手指松开,一团黑乎乎已经看不出形状的肉落在了地上。 其余的魇立刻想逃,但是已经来不及了。槐树比原来长大了得有至少四五倍,所有的手都变得比原来还要长,还要巨大,像拍苍蝇一样对准剩下五只行动迅速的魇拍了下去。随着湿濡的脆响,地上便只剩下扁成薄薄一层的黑色痕迹。 重六心里一松,腿一软,跪坐在了地上。 看来那口哨声就是可以叫醒槐树的东西? 还好槐树醒的及时啊…… 可是重六一低头,却吓得一口气没有上来。 他的右手……他刚才伸向掌柜试图去救他的右手……已经不再是手了…… 灰青色的颀长触手大约有五六尺长(大约两米),仿佛是章鱼的长脚,却覆盖着星星点点的青绿鱼鳞。表面光滑湿润,布满蠕动开合的吸盘。在末端,有一道闭合的五片“花瓣”形态的腮状物组成的开口…… 这样的“章鱼触手”,共有五条蜿蜒在地面上。问题是它们的另外一端,都连在他那已经变形的、覆盖着鱼鳞的右手上。 第50章 黄衣记(6) 眼看着最后一只魇被拍死,祝鹤澜才终于松了一口气。他忙擦掉掌心画着的符号,看到槐树将一根枝条伸过来,轻轻推了推他的肩膀,仿佛是在确认他没有受伤。 祝鹤澜露出微笑,伸手拍了拍槐树的“手”,却忽然听到重六一声惊恐的大叫。 他立时转头,便见重六趴在地上,整个人都陷入惊慌失措的狂乱。他死死抓着自己的右手,只是那抓着的方式就仿佛那条手臂是一件与他全无关联的物件一般。 “手!我的手!” 祝鹤澜立刻跑向管重六,到近前才看到那在地上蜿蜒蜷曲的东西……不应该出现在人类身上的畸变。他的脚步稍稍一顿,便看到重六抬起盛满恐惧的眼睛,声音颤抖地问,“东家,我这是怎么了?” 祝鹤澜蹲下身,口中轻轻嘘着,像是在安抚被吓坏的孩子。他用力抓住重六的肩膀,轻声说,“别怕,别怕,松开手,让我看看。” 重六感觉到掌柜的手掌传来的力量,看着掌柜古井深潭般平稳的目光,那撼动了自我认知本源的恐惧混乱这才稍稍找到一点头绪。他任由掌柜拉开他的左手,轻轻握住他右手的手腕,把那五条连在一起的……畸形章鱼一般的东西,从地上提起来。 那是一种非常奇怪的感觉。触手在地上拖行而起的时候,重六能感觉到地面的摩擦,能感觉到“指头”之间的缠绕和摩擦。就好像他的手指突然变得很长很长,多了无数骨节。他试着动动手指,那地上的一条触手也跟着蠕动起来。 重六感觉头皮都要炸开了。 湿濡的粘液浸透了掌柜的袖子,从指缝间滴淌下来。掌柜认真检视着那五条触手,看着它们聚合在一起的、长着鳞片扭曲变形的手掌,伸手轻轻触摸着。 “疼吗?”掌柜问。 重六摇摇头,“不……不疼……” “是什么感觉?” “说不上来……”重六困惑地摇着头,身体瑟瑟发抖,“东家……怎么办?是秽气导致的吗?我以后都会这样了吗?” “你先别急。”掌柜靠近他,认真端详着他的眼睛,“不一定是永久的变形。可能是因为刚才槐树觉醒的时候,急于救我,导致它潜意识中令你的身体在梦中产生了暂时的变形。等出了梦里,或许就恢复正常了。” “那……那要是恢复不了呢?” 掌柜思忖片刻,道,“我还有其他办法。” 此时此刻,重六也只能如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抓住掌柜这句话。因为他无法想象,如果自此以后手都是这个样子了,还如何生活。 甚至于……畸变还会变得更严重吗? 他会被当成怪物,找不到任何活计,也无法继续留在百晓门。他的余生或许就只能在深山老林里东躲西藏,像那些盲一样,越来越畸形,越来越丑陋…… 对可能发生的未来的恐惧令他再次剧烈颤抖起来。他喃喃地不断哀求道,“东家,求你一定想想办法,一定把我变回去,什么办法都行……” 掌柜忽然伸开手臂,环住了重六的肩膀,轻轻拍着他的后背,“嘘,别乱想,我保证,会没事的。” 怎么会突然发生这么严重的畸变?刚才他没注意的时候,发生了什么? 明明之前还没有任何迹象啊? 祝鹤澜抱着重六安抚这,眉头却紧紧蹙起。若要强压下去,恐怕会对身体造成不小的负荷……六儿能坚持的住吗? 祝鹤澜思忖着,转过头去,看向不知什么时候悄然到了他们跟前的槐树。 祝鹤澜的眼睛盯着树身,忽然开口,说了几个重六听不懂的词。槐树悄然抬起一条手臂,那手臂的尽头没有手,只有一枚蝎子尾巴一般的尖针。它无声无息地接近重六,以迅捷如闪电的速度在重六的后颈上蛰了一下。 重六只觉得脖子一疼,黑暗迅速降临,在祝鹤澜怀里失去了意识。 …………………………………………………… 奇异的气味…… 鱼腥、海草腥、亦或是水本身的气味……深广、古老、一层层被化石填满。那黑暗的水域埋葬着无数的尸体,无数时间,无数还未被发现就已经消失的文明…… 他在哪? 重六感觉自己的身体在上下起伏,仿佛一片乘着风胡乱飘飞的羽毛。 不……他没有在风中。 他在水里。 猛然睁开眼睛,看到的却只有无穷无尽的黑暗。密不透风的,没有任何光明可以穿透的黑暗。 死寂,与生彻底的断绝。 重六试图发出声音,可是一张嘴,吐出的却只有气泡。 这时,海水开始搅动,流速开始加快。他还是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听不见。但是他能感觉到,有什么东西,什么巨大的东西,在接近他。 他很害怕,试图逃离。他挥舞着自己的手脚,却连方向都找不到,不知道自己是离那未知的危险更近还是更远。 忽然,一切都停滞了。 重六无助地悬在黑暗中,什么都感觉不到,反而更加害怕。 他总觉得,在他面前的黑暗里,有一个东西,一个比这片海还要古老的、伟大的、黑暗的东西…… 它披挂着死和虚无的黑暗,在深渊中凝视着他。 重六尝试着伸出手,想要去感知,想要去确定。 他好像确实摸到了什么…… 但是……为什么触感这么奇怪? 为什么……感觉自己手的数量不太对? 等一下……他好像摸到了他自己的另外一条手可是还有几条手在触碰什么坚硬的、布满褶皱的东西…… 他有几条手? 他的腿呢?腿为什么……好像也不止两条? 他怎么了? 他到底是什么? 重六的心跳开速度开始迅速攀升,他的手开始伸向自己的身体,开始感知自己的身体…… 一条、两条、三条、四条、五条、六条……越数越多、越数越多……他渐渐开始崩溃,脑中充满了疯狂的念头。他开始听到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的声音。 不是人的声音,也不是动物的声音,而是一种古怪的震动和嗡鸣。 但他竟然是能听懂的。 那声音说:回来。 …………………………………………………… 重六一觉醒来,发觉自己躺在一张绝对不属于他的床上。淡红色的床帐如烟如霞,丝绸的被褥柔软凉爽,身下垫着的几重床垫却被他身上出的汗沾湿了。 虽然被褥舒服,但重六非常不舒服。那种感觉,就仿佛身体被当成毯子铺在地上,被马车碾过几遍。全身都在疼,又说不清是哪里在疼。头闷闷地胀痛,胃里还有种淡淡的恶心。 重六猛然想起什么,一把从被子里抽出自己的右手。 五根手指,指甲剪得很短,生着几颗茧子,没什么特别。 重六的胸膛仍旧因为紧张而剧烈起伏着,盯着自己的手翻来覆去的看。 没事? 那之前……是在做梦? 不不不……是槐树在做梦,他明明没有做梦…… 不……他做梦了……但是是后来…… 是掌柜把他从梦里带回来后他自己恢复了,还是掌柜做了什么法把他变回来了? 重六的脑子彻底乱了,一时就连自己是谁也不那么确定…… 忽然,有脚步声接近。床帐被掀开了。 掌柜看到他睁着眼睛,略略愕然,随即放心似的抬了抬嘴角,“你醒了?正好。” 重六懵然地望着掌柜,看着他端来一只白瓷碗,里面盛着满满一碗淡黄色的汁液。语气分外温柔地说,”来,把药喝了。” 重六讷讷地接过碗,闻了闻。一股腥酸味道冲上鼻腔,仿佛有几分似曾相识。他整张脸都皱了起来,“这是什么啊?” “帮你固本的药。”掌柜笑道,“你还记得之前发生了什么吧?” 重六立马就明白了固本是什么意思。他深吸一口气,咕噜咕噜把碗里的液体灌下去。 喝到还剩小半碗的时候,重六意识到他在哪喝过这种味道了…… 廖师傅的茶?! 大约是惊愕之下把话说出来了,掌柜笑道,“没有他的剂量那么浓,也不用喝得那么勤。但是每天都必须得喝一碗,不能间断。这样至少短期内能阻止秽气继续影响你的身体。” 看来畸变是真的了…… 重六喝完了最后的一点,心情沉重地擦了擦嘴,感觉头脑还有些木木的,看什么都像是隔着一层纱。 掌柜拿回碗,忽然又伸手,探了探重六的额头。 重六傻傻地看着他,一时半会儿没反应过来。 “嗯,烧退了些。再休息一天,就差不多了。” 重六心头一跳,“东家……我睡了多久?” “不久,刚刚一天。” “一天?!”重六说着便坐起来,掀被子要下床。掌柜忙一把按住他,“哎哎哎,你干嘛呢?” “我们得赶紧去找那个芦洲居士啊。” “找什么芦洲居士,你现在站都站不稳,找人家去送命吗?” “那十天……不是,现在是九天之后……” “还有九天呢,你火急火燎的干什么?”掌柜啧了一声,硬是把他按回床上,将被子拉回来把他包得严严实实,“你放心,我已经托松眀去查那四个人了,你先不必操心这些,再休息一日,明天再说。” “哦……”重六又呆又乖地应了一声,觉得掌柜说得十分在理。 掌柜仔细端详着他,忽然低笑几声,摇摇头道,“怎么像烧傻了一样?” 说完便端着药碗走了。 重六这时才恍惚意识到,这张床不是东家的吗? 为什么他在东家屋里? 那他睡这儿的话,东家睡哪? 第51章 黄衣记(7) “这才几个月啊,他就已经严重到需要靠那种茶控制畸变的地步了。你还要让他继续跟着掺和这些事吗?” 嗯?是谁在说话? 重六的意识混混沌沌,渐渐从一片虚无中觉醒过来。 “就算我让他袖手旁观,你看他现在的状况,可能吗?他已经被卷了进来,就算想抽身也难了。” “他一个小跑堂,怎么会有这么重的秽气?难道全是从徐寒柯身上传染过来的?不可能啊,徐寒柯身上的秽气虽重,也绝没到这种程度。” “嗯,他身上……大概有很强的隐秽。” “隐秽?难道是他的父母有人带秽,传给了他?你没去查查他家里的情况?” “查不到的。” “怎么会查不到?去县里找找他的户籍信息不就行了?” 重六渐渐听出来了,这是松明子在和掌柜说话。 他揉了揉眼睛,翻了个身。透过淡红的纱帐,隐约看到外间坐着两个人影。 掌柜久久没有说话,松明子好像明白了什么,“他的户籍是伪造的?” “会停留在这间客栈的,有几个人的户籍信息是真的?”掌柜讪笑一声。 “……喂,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没告诉我?他真的只是个跑堂?” “他做的是跑堂的活计,当然只是个跑堂。哎,回头他醒了,你别问东问西的,招人讨厌。” “哎呦哎呦,这就开始护着了?怎么你俩进了槐树梦一次,感情突然就突飞猛进了?” “怎么?羡慕了?羡慕回去找你师兄去。” 重六意识到,掌柜悄悄和松明子议论他呢…… 他掀开帘子,露出一颗脑袋往外看。便见松明子坐在外间的圆桌前,一边剥花生米吃一边和掌柜唠嗑。而祝掌柜则拿着只捣药的罐子,用个药锤不停研磨。 松明子没意识到重六醒了,还在那边八卦不停,”你说你怎么就这么器重这小六子。这么多年看你跟个冰疙瘩似的谁也看不上眼,我还以为你最后会挑个多么惊才绝艳倾倒人间的大美人……” “六儿不是也挺白白净净的?再说我只是觉得他是个得力的帮手,你不要在他面前乱说。” 重六重重咳了一声。 这个松明子……竟敢背后说他坏话?! 脑筋转动间已经在心里打好了千万种在手记上骂这不正经方士的草稿。 松明子吓得差点跳起来,回头一看,拍着胸脯道,”你醒了怎么也不吱声啊?!” “我听你在那对我品头论足说的头头是道的,我哪敢打断啊?”重六语带嘲讽,动作略粗重地掀开帘子,趿拉上鞋子。咦?身上的衣服已经被换过了…… 谁给换的?不会是东家吧…… 那……东家把他身上……都看了一遍? 重六抻了抻衣摆,怪不好意思的,心里却又雀跃起来。 “我那是开玩笑的!”松明子干笑着,喝茶掩饰。 掌柜放下手里的药锤,转过身来看着他,“感觉怎么样?” 重六伸了伸手,低头看看自己,”好像已经完全好了,头也不疼了。” 掌柜松了口气一样点点头,“那就好。” 重六四下看看,有点局促,“东家,那我要不要把您的被子换一下?” 祝鹤澜带着笑意瞟了他一眼,继续研磨药罐子里的东西,“不用,过来坐吧。松明子查到了不少关于那四个人的事,我猜你也想听听吧?” 重六一听,复又紧张起来。那九天……已经不到九天的诅咒仍旧没有解开,半城人的性命还悬而未决。 他走到圆桌边,在掌柜身旁坐下,顺道往那药罐子里看了一眼。 一坨黏糊糊鼻涕泡一般的恶心东西。重六看了一眼就不想再看了,庆幸自己肚子里没什么东西。 掌柜把原本摆在松明子面前的糕点盘拉到重六面前,无视某不正经方士的抗议。 “先吃点东西。现在夜深了,厨房早打烊了,估计也找不到什么剩菜剩饭。” 重六示威般从盘子里拿出一块绿豆糕,张大了嘴咬了实实在在的一口,冲松眀子得意地眨了下右眼。 松明子朝天翻了个白眼。 “松眀,你跟重六说说那四个人是怎么回事。” 松明子便端起茶杯,一边喝着茶,一边将他这一天来搜寻到的消息细细讲来。 那四个自称芦洲居士的人分别是:戴芸姗,县衙戴押司的女儿,还未出阁,但颇具才情。 裴了了,石榴街翠袖馆的头牌歌女,弹得一手好琵琶,会写诗。 谭骏,一名医馆大夫,今年五十多岁,家中儿女双全。 庄承,出生于书香世家,爷爷曾是天梁城有名的大儒。但是到他父亲当家时家道中落,而他自己又屡试不中,现在在街上给人写字代笔为生。 重六一听,立马道,“是那个屡试不中的书生,我看到过,他是最先开始的那一个!” 松明子点头道,“不错,这个庄承三年前去了趟影州,说是给他祖母奔丧。回来后,就开始不大正常。” 重六其实是知道这个人的。在他收集到的小道消息里,这个人也有过一笔记录,但并不多。 他不打算让松明子知道他的记录,于是没有打断,让松明子娓娓道来。 庄承从北面的影州回来后,便闭门不出,写字代笔的摊位也不摆了,甚至也不出去采买米油一类的必需品。他的邻居有热心肠的,担心他自己一个人病了也没人管,于是去敲他家的门,想看看他什么状况。 一连几次都没有人开门。到后来某一次,门倒是开了,但是吓了邻人一跳。 那庄承脸颊凹陷,眼睛下面全是青黑,身上裹得厚厚的,阴沉地问找他什么事。邻人说,他记得从庄承身上散发出来的一股阴潮的馊味,就好像有人被泡在脏水沟里好几天的味道。 又过了几天,有早起的邻人出门以后,发现门前的巷子里,地面上到处都散落着写满字的白纸,被风一吹漫天飘飞,简直如死了人乱洒的纸钱一样。 他还捡起了几张来看。虽然那邻人识字不多,但还是能认出来哪些是中原文字,哪些是他全然没见过的西域文字。中原文字和西域不知哪个王朝的文字混在一起,中间还夹杂着不少奇怪的“画”。 松明子带回了那邻人收起来的一张纸,那上面确实画着一道由几条歪歪扭扭的线和仿佛胡乱点上去的点组成的符号。 重六问,“这上面写着什么?” 祝鹤澜道,“都是断裂的只言片语,我也看不懂。不过这个记号……是一名秽神留在一面古老碑文上的。” “秽神?”重六道,“就是城隍那样的?” “它比城隍原始的多,也可怕的多。“掌柜的表情有些沉重,”这印记,我已经很久没见过了。“松明子继续叙述。 那庄承写完第一本戏文是在他从影州回来两个月后。他将那本戏文交给了一个在箱子里玩的小孩,让他把戏本子送去制书坊。那篇戏文在几家小戏园子演过,意外大获成功。但是有不少看过那本戏的人都说他们一连做了很多天的噩梦。梦中他们都能看到一个穿着破破烂烂的黄色衣服的巨大人影立在荒漠上。 庄承继续用很快的速度写新戏本。他彻底放弃了他的写字摊,所有时间都用来不停地写。每一次完成了,他总是让一个小孩去送他的稿子。 其他三人大概是在看过他后面的几本戏之后,开始与他产生了不同寻常的……联系。但问题是,这四人从未见过面。 到现在松明子也无法了解他们四人是如何交流的。 最先和庄承联系上的,大概是裴了了。然后是戴芸姗。谭骏很可能是去为他诊治某种疾病的过程中,被他”同化“的。 重六听着松明子的叙述,感觉那庄承写的戏本子,好像某种会传人的病一样。有些身体强的人看上去没事,病便潜伏了下来。而一些身体没那么强的、或是灵感比较强的,便开始发病。 重六自己也看了他不少的戏本子,也只有在最后一次看梧桐庙的时候,感觉到了异常。 这种对于传染者的选择,是庄承有意识的吗?亦或是一切其实都不是他自己在操控? 重六还记得,在槐树传给他的意象中,他能看到一切。那是一种非常古怪的视角,就好像你在看着一个人的正面时,同时也能看到他的背面和……里面。 他同时能看到庄承脸上密密麻麻的水泡溃疡,以及他内脏间蠕动的黄色太岁。 重六问,”那个秽神……会不会就是我看到的那种黄色太岁塔?“祝鹤澜摇摇头道,”不,按照你的形容,真正的秽神会比那大得多……我怀疑,这只是它身上掉下来的一部分延伸体,试图在这座城繁衍聚集。可我不明白,为什么它选在这时候扩张领土?为什么选这里?” 松明子迟疑着道,“会不会……是因为槐树最近开始长大了?” 槐树……长大…… 重六认为它已经大到不能再大了…… 这些带秽的东西有必要都长得这么宏伟吗? 掌柜叹道,“无论如何,总算是稍微有些眉目。我们三个明天便去见一见这位……天赋异禀的芦洲居士。” 第52章 黄衣记(8) 重六仍旧是一大清早起来做完了开店的活儿。忙完了大堂,便拎起扫帚在院子里扫了扫槐树落叶。 他时而抬起头来看看那棵岿然不动的树,左看右看,总觉得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他在那秘密房间里看到的、以及在梦境中看到的,都与这颗槐树的表象相距甚远。 重六不禁开始怀疑,他每日看到的一切日常事务,每天经过数次都没有注意过的屋舍房瓦、草木花果、甚至是擦身而过的行人或常打照面的熟人,真的都是他们表象所展示出的模样吗? 是否有一个隐藏的、无比深广莫测的秽的世界,正在悄无声息地展开黑暗的手臂。 正微微出神,忽然被一道开门声拉回现实。他转头,便看到东楼第一层的一间房门开了,却是喜珠端着一只脸盆出来了。 “呦?喜珠姑娘,怎么这么早起啊?”重六对她招招手。 喜珠看到他,愣了一下,“咦你的病好了?” 想来应该是掌柜对其他人的说辞,重六于是笑嘻嘻应到,“好了好了,不是啥大病。” 喜珠也笑起来,渐渐走近,“最近不太平的事太多,你可得注意身体。” 重六注意到她端着的铜盆内装的不是水,而是几张纸。纸上隐约有墨迹透出,却被团了起来。 喜珠的另一只手上还拿着跟火折子。 “你这是要烧东西吗?”重六指了指她盆里的纸团。 喜珠忙用袖子把盆盖住,低声说,“是啊,我们夫人让烧了。” “纸钱?你们夫人家里出事了?”重六关切地问。 “没有没有……这些……是夫人这两天晚上练的字……” 重六这才想起,严绿织确实写了一手极好的书法,之前也听掌柜提过,说是她不止精通一种字体,什么草书、小楷、骆体、钱体……各种字体都写得很不错,自己创造的风格更是风靡一时。当年还没出阁的时候,就有人高价求她的墨宝,但都被她的父亲一一回绝,怕传出去不好听。 掌柜曾说,这可以是她谋生的一条路。 “为什么要烧了啊?”重六纳闷地问,“不喜欢扔了不就行了?” “这些……和夫人以前的字不一样……”喜珠欲言又止,看四周无人便凑近了低声说,“夫人不让我看这些字,说它们’有鬼’。” “有鬼?什么意思啊?” “我其实也不太懂……她说字是活的,也不让我看。”喜珠说着,一脸忧愁,“她有时候一写就是一整晚,觉也不睡,我在想,会不会是之前受到的打击太大了……需不需要找大夫来看看啊?” 重六听着,渐渐意识到是秽气开始影响到严绿织写出的字了,“这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就是这两天。但是你病了,祝先生一直在照顾你,她也不想给你们添麻烦。” 东家……一直在照顾他? 重六知道自己重点不对,可是他还是不自觉地只听到了那句话…… 但现在喜珠还在两眼汪汪等着他出主意呢,重六想了想,悄悄对喜珠说,“那些字,给我一张。” “啊?可是夫人千叮咛万嘱咐要烧掉的!” “我想拿给东家看看,万一有什么问题也早点处理。秽这种东西,还是得小心着点儿。” 喜珠最开始还不大愿意,但毕竟担心严绿织的状况,还是给了重六一张团起来的纸。 重六刚刚把纸团收到怀里,便见松明子打着哈欠从东楼的客房出来的。喜珠看到他,脸一红,便匆匆跑开了。 松明子刚要跟喜珠打招呼,便看到她红着脸跑远,于是嬉笑道,“这小姑娘该不会是喜欢我吧?这么害羞?” 重六白眼快要翻到天上了,“也可能人家嫌你烦不想跟你说话。” “喂,你不会还在记昨晚的仇吧。我真没有说你长得不好看的意思,其实你眉清目秀的很好看啊!我当时就是在调侃你们东家而已……” “我谢谢您。您另一方面也勉强算是英俊潇洒。” “勉强?!” 重六冷笑,心想你还没看见我写在笔记上的评价呢。 这时候掌柜也睡眼惺忪地出来了。今日他一席典雅的群青色圆领袍,头上罕见地戴了逍遥巾,添了几分温润如玉的书生气,很是好看。 “喂,擦擦口水,要流出来了。”松明子在旁边埋汰道。恼羞成怒的重六暗暗在某方士的小腿上踢了一脚。 庄承的家在连翘大街上,距离汴河大街要走上大概五六条街口。此时街道已经渐渐繁忙起来,人们大都开始出门上工,店铺接连开了,买早饭的摊位一个挨着一个,冒着热腾腾的水蒸气。 可是进入连翘大街,不知为何人就忽然变少了。两侧的民宅屋门紧闭,一股萧条之意令朝阳也失了色彩。 重六走了两步,感觉脚下踩到了什么东西。一抬脚,却看到一只死老鼠。 “啊!老鼠!”松明子见鬼一样跳了起来。 明明是个一天到晚对付吓人秽物的方士,偏偏这么怕老鼠…… 重六倒是完全不怕,甚至还蹲下身,皱着眉头盯着那不知被什么东西踩得开膛破肚的老鼠尸体看着,伸手指着那老鼠尚且完好的头道,“东家,你看,它怎么长了五颗眼珠子?” 祝鹤澜凑到重六身边,弯着腰看着。确实,在老鼠的脸颊上、额头上,没有章法地分散着另外三颗眼珠子。而且,这三颗眼珠中,有一颗看起来很像昆虫的复眼,还有一颗颜色发红。 “畸变……它死前接触到过极浓的秽气。”祝鹤澜抬起头,向着四周看了看,深深吸了一口气。 若有若无的阴湿腐烂味道,却并不十分浓重。 庄承的家十分破旧,发黑的木门被挤在两边门户之间,显得拥挤可怜。 掌柜敲门的时候,重六注意到墙根上贴着几片形状不规则的、很像腐木上生长的灵芝的菌子。那菌子的顶上有一些圆圈状的小开口,似乎在若有若无地蠕动着。 松明子怕吓到人,所以今天没有带他惯常的武器,只是在背上背了把桃木剑。此时他将桃木剑抽了出来,警觉地抓在手里。 没有人应门。 祝鹤澜回头,跟重六和松明子面面相觑。松明子叹了口气道,“我翻墙进去给你们开门。” 方士脚一点地,人便如白鹤般跃起,轻轻松松地上了墙头跳了下去。 掌柜此时对重六道,“一会儿进去,如果看到奇怪的东西先不要碰,马上告诉我。” “哦好。” 过了一会儿,松明子便在里面拉开门闩打开了门,脸色却不大好看。 “这里头味道可不太好。” 重六跟着掌柜进去,环顾了一圈那狭小的院子。 到处都是死老鼠…… 有些没有头,有些肚子好像被撕裂了,还有些直接就是一团血泥巴,连形状都没有了。蛆虫在尸体腐烂的内脏间蠕动吞噬着,苍蝇到处乱飞。 腐烂的臭味蒸腾在空气里,重六用袖子掩住口鼻也挡不住那种作呕的味道。 松明子站在门口,根本就不想进院子。 屋外的棚子下面是做饭的地方,只是院子里不见柴火,那锅碗瓢盆上也都积着灰,好像很久没人用过了。 掌柜直接大步走向唯一的那间屋子,一伸手把门推开便进去了。重六忙跟上。松明子见状,在心里做了几番挣扎,垫着脚快速穿过噩梦般的院子。 屋子里所有窗都关着,光线昏暗。墙壁上生了大块大块的霉斑,长出了不少重六在门口看见过的那种奇异的不规则形状的菌子。 所有东西,似乎都是潮湿的。桌面上生了霉,茶碗上浮着一层黄色的水珠,碗里的半块胡饼已经变成了黑绿的颜色…… 重六暗忖,连周遭环境都已经变成这样了……那个庄承……不知道已经畸变到什么地步了…… 他按照掌柜的吩咐,什么也不敢碰。但看了一圈,也没看见人影。 主人不在家? 此时忽然听到松明子说,“你们快来看!” 重六和祝掌柜忙进入内间,却发现没有什么能下脚的地方了。 整间屋子,堆满了纸卷书本。有些写着字的纸张发黄腐烂,但字迹显然还是新的。 不少的书本上,都浸着些淡黄色的粘液,散发着令人不适的酸腐气味。 “他人不在,咱们怎么办?”松明子问。 “门是从里面拴上的,人怎么会不在?”掌柜四下看了看,“查查看有没有什么暗门地窖。” 三人于是分头查看起来。 重六蹲下身,看着地上几页散落的纸张。看墨迹,大概是最近几天之内写的,有许多涂改痕迹。 那字迹凌乱,几乎难以辨认。重六细细看了两遍,意识到这是一篇戏文。 而且是他没看过的…… 新戏? 他用脚尖将上面的几页纸拨开,却发现前面的一些戏词看着眼熟。再翻了几页,却赫然见到一页纸的最右边写着“黄衣记”三个字。 是那出重六没听完的戏! 但是……有些词句不一样了,庄承修改了之前的黄衣记,似乎比之前还要长了。 而且这一份一看便是草稿…… 那正稿呢? 重六在脑子里过了一下这些信息,突然站起来对掌柜喊道,”他去了戏园子!” 祝掌柜和松明子愕然地望着他。掌柜问,“你如何知道?” 重六指着地上散落的纸张,“黄衣记……他重写了黄衣记!之前那一版或许不够强,但是现在他完成了!” 掌柜疾步过来,直接从地上捡起了那些草稿。他看了几眼,便连忙放下了,沉声说,“你认为他会去哪个戏园子?” “最大人最多的那家。”重六犹豫了一下,但渐渐笃定了自己的猜测,“太和戏楼。” 重六也不知自己为何能确定,或许是因为那把苏郎扇,或许是因为在秘密房间里与槐树的接触,但现在,他仿佛能感知到庄承的目的和执念。 就像苏郎扇一样,他一直在试图创造出最强最完美的一版。第一版是残次品,所以很快就撤下了。而现在,他完成了最完美的一版。 所以这版黄衣记是他最新,或许也是最后的作品。 他想要散播,要感染更多的人…… 他要带着他的“信徒”们,让整个天梁城陷落。 第53章 黄衣记(9) 太和戏楼今天悄无声息地上了一场新戏。 不少看戏的人都是闲来没事看个热闹,或是心思本不在戏上,不过是找个借口、带着孩子来和左邻右舍、叔伯媳妇聊聊天。 四四方方的一楼每一张方桌如常坐满了人,桌上花生米、核桃、香糖果子狼藉满桌,茶博士举着长嘴铜茶壶在桌椅间穿梭来去给人添茶倒水。二楼的几间雅座也大都被占了。整个戏楼沸反盈天的,说话要用喊的才能听见。 锣鼓声响起,戏要开场了。 祝鹤澜、重六和赶到太和戏楼外,便赫然看到外头的墙上贴着的一溜戏牌子。打头第一张,最显眼的、连墨迹都还没干的,赫然便是《黄衣记》。 楼中传来热闹的鼓点,紧跟着是咿咿呀呀的唱腔。戏才开始不久。 重六先进去,把三个人的票钱递给门口的伙计,顺道问了句,“哎,小哥,跟您打听打听,写戏的那位芦洲居士,今天来没来啊?” 那小哥连眼皮子都懒得抬,直接把三张戏票给他,“没听说。” 重六叹了口气,只好把票拿了,对掌柜和松明子招招手。三人一进大堂,立刻就有茶博士迎上来,“客官您几位啊?” “三个人。”重六环顾四周一圈,这么多人…… “真不巧,我们这儿没空桌了,您介不介意和那边那两位客官挤挤坐啊?” 茶博士指的那一桌坐了两个吃茶聊天的中年汉子,看样子像是染坊工人,衣服上还沾着颜色。重六询问地看向掌柜,却听掌柜答应的干脆,“行啊。” 松明子大约是不怎么听戏的人,刚一落座就被突然爆发的叫好声震得一个激灵。 “这么大声,他们听得见唱什么吗?”松明子用手指头掏着被震得嗡嗡作响的耳朵抱怨道。 重六一脸看外行人的鄙视,”你不懂,要的就是这股热闹劲儿。” 掌柜的眼神逡巡过四周的所有客人,默不作声细细观察。 对面的两个中年汉子看他们三人这有点奇怪的组合,搭起话来,“这年头连方士也出来看戏了啊?” 松明子不乐意了,“方士怎么了方士就不能放松放松心情了?” 重六在桌子底下踢了他一脚,忙赔笑道,“大哥,我们哥仨平时不怎么来,但是听说今天这出戏不错。您常来吗?” 年纪比较大蓄着胡子包着幞头的汉子道,“常来啊,我们俩可是老戏迷了。” “你们是什么戏都看,还是有专门捧的角儿啊?““我不挑,不过我兄弟可是喜欢听那个古萧唱的胡生救母,元宵会什么的。” 重六就这样和两个染坊工人搭上了话,说得热热闹闹的。松明子和祝鹤澜面面相觑,全然搭不上话。 重六找了个机会问,“这芦洲居士写的戏,你们以前看过吗?” “看过是看过,就是他的戏,看到最后老让人心里发毛。”另一个瘦高的染工犹犹豫豫地说道,像是怕被人听见似的。 大胡子染工道:”是呢,别人都是捧唱戏的角,就是这个芦洲居士,写的戏跟别人都不一样,还神神秘秘的。但是谁演他写的戏都能红一阵子,所以好多戏班都喜欢演他的本子。“重六道,“我也看过几出。挺吓人的。全是妖啊鬼啊的……” “哎呀那都不是真的。不过说实话,有时候我看完了晚上也做噩梦。” “但就是……老想回来看。”高个子染工说,“就是吃臭豆腐那种感觉,越臭越想吃……挺邪门的。” 这时候插不上话的松明子悄声问掌柜,“你看见那个芦洲居士了吗?” 祝鹤澜轻声道,“我看了一圈,目前还没察觉到。这里的气氛奇怪,所有人身上的秽气都不重,但是……味道都有点相似。” 松明子啧了一声,抓着桃木剑的手更紧了。 每一个人身上都多多少少带着点秽气,只是不多,不至于影响到充盈一切的道气。秽气和道气的结合在每一个人身上都不太一样,所以你很难找到两个有着相似气味的人。 但是现在祝鹤澜说,整个楼里听戏的人味道都有点相似。 这就是有鬼。 “这件事,我们要不要让青冥派出面?”松明子低声说,“我们只有三个人,无权无势的。让我师兄出面,强行把那个庄承控制住,或许反而好办。” 祝鹤澜思索一番,点点头,“也好。等一会儿散场,你就回去,看你师兄愿不愿意帮忙……别提我,免得他一听我的名字就拒绝。就说是你自己发现的。” “……” 松明子正想说他也可以现在就走,反正他对这些戏也没什么兴趣。却在此时,忽听人群中传出一阵惊呼。 重六把视线放回戏台上,却发现台上不知何时已经不见了原本唱词的青衣,那些拉着二胡弹着三弦敲着单皮鼓的乐师们也都定定地坐在原位,一动不动。 而在戏台中央,站着一个全身包裹着黄色斗篷、面上戴着惨白的面具胚的人。 没人看见他是什么时候上台的。他也不唱,也不念词,就那样一动不动地站在舞台中央,给人一种分外古怪的,令人起鸡皮疙瘩的异样感。 就好像是看到了什么不应该出现在这儿的东西会给人留下的不舒服的感觉。 这时候锣鼓师父们又开始敲了,一名老生、一名花脸还有刚才的青衣又上台来了。三人热热闹闹地唱着词,走着位,就仿佛舞台中央那个披黄斗篷的人不存在一样。 大家都有些坐不住了。那个黄衣服的人是干什么的?他有戏份吗?为什么别的角色都好像看不见他一样? 对面的染工已经忍不住了,“那个黄衣服的是谁啊?戏文里有吗?” 另一个染工说,“我哪知道,这是今天新上的戏。” 重六却悄然凑到掌柜耳边,低声说,“这个……在我之前看过的那版黄衣记里,是没有的。” 掌柜眯起眼睛,仔细看着那个披黄色斗篷的人。 什么也看不到。 正如之前说的,正常人身上怎么也会带着一点点秽气的。但是这个穿黄衣服的人,一丝也没有。 他是一个黑暗的洞,空无一物。 缺失。 就像死亡一样的缺失。 这黄衣记的剧情大致是一名将军带着军师和侍妾,再加上百万大军,奉命去讨伐西域某个小国,到了之后却发现那里的所有人都穿黄色衣服,而且全都虔诚信奉一位名叫“黄衣帝君”的异域神。由于这座城三面环山,有地理优势,将军久攻不下,却发现自己的军营中开始有士兵穿上了黄色衣服。 大概就是在这里,那穿黄色衣服戴面具的神秘角色悄无声息地站到了舞台中央。 重六简直要开始怀疑那个角色是不是就是庄承? 一名写出了自己骄傲的作品的戏作者,应该会很想站在台上看看台下观众对自己作品的反应吧? 军营中怪事频发,不少士兵开始出现说梦话或者梦游的症状,还有人说有看见过披黄色斗篷戴面具的人晚上站在他们的营帐里一言不发地盯着他们。开始有士兵悄然议论,黄衣帝君的称号在轻声密语中频频被提起。 他们说那黄衣帝君并不是玉皇大帝那样的吉神,而是一名主导死亡和腐朽的恶神。每当它降临,死亡、疯狂和杀戮便会随之而来。 将军此时下了军令,不准军营中出现黄颜色的东西。但是不论他如何下令,都无法禁绝。迷信和谣言四起,军心不稳,令三名主角忧心忡忡。 此时将军的侍妾提议,假装撤军,在山中埋伏。等到城防松懈了,再一举从山中杀过来。 上半段便在此结束,所有的角斗下去了,乐师也都纷纷站起来喝茶休息舒展身体。 但是那披黄色斗篷的人仍然一动不动。 有好事者终于忍不住了,大喊道,“喂!你到底是干什么的!有没有词啊!” 那黄斗篷依旧一动不动。 掌柜此时有了动作。他用手指蘸了蘸茶水,开始在桌上画一道记号。而松明子也抽出了桃木剑。 重六愕然,“这是……要干嘛?” “不能让他们唱下半场。”掌柜的面容肃穆森然,眉头紧紧蹙在一起,“六儿,一会儿不论发生什么事,不要离开这张桌子。” 对面的两个染工听他们的对话,一脸莫名其妙。 重六抿起嘴唇,隐约猜到了什么。 上一次他说起自己看过黄衣记,掌柜的第一反应就是问他是不是看完了。当听到自己没有看下半场的时候,他才松了一口气。 看来这黄衣记的下半场,若是被人看了,会出大事? 问题是掌柜也没看过,怎么知道的? 却见掌柜缓缓站起身,脚步略顿避过一个疯跑而过的小孩,然后徐徐绕过一张张桌子一个个起来去解手的人,渐渐接近了戏台。 而松明子也站起来,眼神瞬间凛然,身上一股肃杀之气徐徐推开,与平日那吊儿郎当的样子截然不同。 这是……要打起来的架势? 坐在重六对面的染工小声地问,“你这俩兄弟要干嘛啊?” 重六只是告诉他们,“一会儿,别离开这张桌子。” 众人的交谈声稍稍一偃,不少人注意到祝鹤澜登上了戏台。有一名伙计忙过去阻拦,可是掌柜毫不介意地挥了一下袖子,那伙计便忽然住了脚,现出某种茫然之色,半晌竟就这样转身走了。 掌柜走到披着黄色斗篷戴着面具的人面前。两人平齐的身高,有种对峙的意味。 掌柜忽然伸出手,一下子掀开了那人的面具。 原本面具下面应该有一张脸。 但是并没有。 在掀开面具的一瞬间,那黄色斗篷就在众目睽睽下,塌了下去。逶迤在地上的,只有一件黄色斗篷。 没有支架,没有吊着的绳索,也没有人。 那么刚才是谁一直穿着这间黄斗篷? 不少人发出惊恐的尖叫,大喊着“有鬼啊!”开始有人往门外跑,推搡着叫骂着,间或夹杂着孩子的哭泣声。 可是突然间,所有的声音都没有了。 就像是蜡烛熄灭了一样,前一瞬还是一派震耳欲聋的混乱,下一瞬,连一根针掉在地上的声音都太清晰。 重六打了个寒颤,和那两个已经完全傻掉的染工一起转过头去,却见所有的客人,不论跑的还是没跑的,此时此刻都面无表情地,盯着戏台的方向。 他们的身体仍然保持着之前的姿势,只有他们的头用一些活人或许做不到的角度,扭向戏台,盯着台上的掌柜。 啪啪啪,三声拍手的声音从二楼传来。 重六抬起头,便看到一名年约二十多岁的年轻书生倚着栏杆,远看也颇为俊挺的面容上,一双眼睛却闪烁着令人不寒而栗的疯狂光芒。 “戏还没演完,谁也不能走。”那书生语气平静地说道。 作者有话要说:黄衣帝君的原型是黄衣之王,最早由十九世纪安布罗斯.比尔斯创造,后出现在洛夫克拉夫特和罗伯特.钱伯斯等人的作品中。 第54章 黄衣记(10) 庄承。 重六虽然没有亲眼见过此人的面,但是从二楼那名书生的衣着打扮结合目前的情状不难猜出其身份。 最初的芦洲居士终于现身了! 掌柜转过身仰头望着二楼的书生,虽居下望高,他姿态中的沉静安稳不动如山却在气势上镇住了场面,“庄承,放开这些人。” 书生的容貌原该是丰神俊朗十分出众的,但是此时此刻,他的眼睛下面凝结着浓重的青紫,两颊消瘦凹陷,那眼睛却异常明亮,震颤着莫测的执着和疯狂。他压低身体,整个人都趴到了栏杆上,脸上的笑容带着令人不安的狂热,鼻翼翕动几下。 “你身上,有树的气味。” 说完,他竟突然攀上扶手,整个人倒挂着从二楼摔下来,落地的时候砸烂了一张方桌,发出轰然的巨响。 重六和两个染工都吓得惊叫起来,掌柜和松明子也惊呆了。 他是……头朝下摔下来的…… 一时间,整个大堂里陷入无所适从的静默。所有人的眼睛都盯着那团飞散的尘埃。 书生的身体扭曲而不自然地躺在残桌断椅的木料中间,看不清头已经摔成了什么样子。 可是下一瞬,断裂扭曲的人体忽然开始剧烈地痉挛抽搐,简直如同被附身一样。那些断裂的骨骼开始舒展,硬生生对在一起,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 庄承的小腿首先立了起来,然后膝盖带着大腿、连带着上身、胸腔,最后是鲜血淋漓的头“站”了起来。他的右眼球被挤出了眼眶,被他用手一按,便又噗地一声被塞了回去。 整个场面太过诡异骇人,就算是已经见了不少“大世面”的重六也觉得胃里反酸后背发毛。 由于掌柜在桌上画下了符号,重六对面的两个染工是目前整间戏楼中唯一没有进入那种诡异的出神状态的,然而这样的场面对他们两个显然刺激太大,过于超出认知,于是陷入了全然失措的恐慌状态,站起来大叫着往门外跑。 重六试图拉住一人,嘴里大喊着“别动!”奈何那大胡子染工的力量太大,重六没抓住。 大门已经被之前试图逃跑的人群重重堵住了,两人根本出不去。于是他们扒着那些一动不动地堵着路的观众的身体,试图从人群中挤出去。 然而当他们的手接触到那些观众的瞬间,忽然面露惊恐,继而变成呆滞,他们的眼睛瞪着空中某处,仿佛看见了什么无比恐怖的东西,五官渐渐扭曲,而后便不再动弹了。 他们也成了那些观众中的一员。 松明子见状低声骂了一句什么,继而对重六叮嘱道,“你可千万别离开这张桌子。” 就算松明子不说,他管重六也不敢啊…… 庄承缓步走向戏台,抬手用袖子擦了擦头上的血迹,还若无其事地掸了掸衣服上的灰尘,”这出戏,必须要演完。黄衣之神就要到了,不懂得敬畏的人便只能成为……粮食……” 掌柜盯着一步步走上戏台的庄承,挑起眉头,用聊天般带着好奇的口吻道,“你所说的黄衣之神,什么时候要来?据我所知所有的大门都已经关闭了,它要怎么来?” “不是所有的门都关上了。”庄承已经站在了戏台上,带着那疯狂的笑容盯着祝鹤澜,“穷极之书打开了,世间的秽气会越来越浓,当道秽失衡,要开的可不止是一扇门啊。呵呵呵呵呵……” 穷极之书…… 熟悉的名字…… 国师提到过,他曾经和勾陈先生乘船去海中寻找穷极之书。因为古籍曾有记载,拥有了那本书,就能掌握所有关于秽气的奥秘,得到世间道秽最本源的知识。 若那本书真的可以关上一扇门……是否也代表着它可以打开无数道门? 祝鹤澜也知道穷极之书,但从未有人真正见到过,也没有书中内容流传出来,所以方士们一直都认为那不过是传说。 就算国师的梦中,也并没有一本书出现。只有勾陈先生被某个秽神残忍杀害的场景…… 祝鹤澜向前走了一步,“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谁告诉你的?” “黄衣之神亲自开示。”庄承倨傲地回答道,“我是他选中的使者,他的黄衣祭司。我将为他准备好他的高塔、他的王座。” “你不是他的祭司,你不过是被秽气感染,神志昏聩的普通人。”祝鹤澜惋惜地摇摇头,“告诉我,你在影州奔丧的时候,发生了什么?” 祝鹤澜的评价令庄承很受侮辱一般,端正的面貌被愤怒扭曲,语气中蔓延着酸苦的毒液,“人?我早已不再是人了。” 下一瞬,庄承的身体发生了匪夷所思的变化。 黄色的黏稠物体开始从他的七窍、他的每一颗毛孔中弥漫出来。那些粘液迅速蒸腾挥发,淡黄色的烟雾携裹着刺鼻呛人的气味在戏楼中扩散,熏得重六喘不过气,用袖子捂着口鼻连连咳嗽。 横梁上、立柱上、墙上、桌椅上、还有那些静立不动的观众身上,渐渐开始渗出类似的黄色粘腻物体,似乎是太岁的模样。它们缓慢蠕动着,彼此之间喷射出淡黄色细丝,如蛛网般相互勾连。 唯有重六、松明子和掌柜身上还未受影响。 掌柜从袖中取出一张符咒,夹在食指和中指之间。透过重重呛人的黄烟,他的双目中透射出一层妖异的红光。 而庄承的眼睛也在发生异变,他的眼白迅速被黑色的细丝盘结占满,瞳孔的黑色中却弥漫起黄色的石英状异物。 祝鹤澜警告道,“若你一定要把这秽气散出去,你所熟悉的一切,你的家、亲人、朋友……全都会毁灭。你以为你被选中了,你是特别的,但你的神是毁灭之神,他不会怜悯你,不过是把你当成一只恰巧可以利用的臭虫,在他降临的一瞬间,你就会成为他脚下的一滩血肉。” “家人?朋友?”庄承的声音和他的身体一样扭曲了,变得湿黏怪异,好像是嗓子里含着一口浓痰,“我早就没有了。呵呵呵呵呵……” 就在庄承的注意力被祝鹤澜拖住的时候,松明子却已经悄无声息地化作一团青影,悄无声息地没入阴影中国。当他如青色利剑一般从后射向庄承时,全身已经被黄色脂肪状黏液覆盖的书生,后背忽然打开了。 那些块状的、黏连的太岁,在庒承身后喷溅成四道长桥,在松明子周围收拢。仿佛一只巨大的黄色的手要抓住空中的飞虫一般。 重六一颗心已经提到嗓子眼,眼睁睁看着青衣方士被淹没在那四道噩梦般的粘腻物质中。但下一瞬一道清冽道气从脂肪团中爆发出来,松明子冲出包围落在地上,但手中的桃木剑却已经被腐蚀得千疮百孔。 “他娘的……”松明子气急败坏,“老子就剩这一把桃木剑了……” 祝鹤澜将指尖夹着的符咒立到面前,口中开始吟唱那种重六背过却不能理解的语言。伴随着他低沉声音的回荡,大地之下传出一种闷雷般的巨响,紧接着整座戏楼开始震颤,头顶悬吊的灯笼一盏接着一盏掉下来。 重六抱着头趴在桌上,只觉得周围一切都在陷入疯狂,连大地也不再坚实。那轰隆隆的响声仿佛远古时代无名神殿中的巨鼓,一下下撞击着人的神志。 突然间,掌柜四周的戏台彻底开裂崩塌,七八条巨大的树藤拔地而起。那些树藤显然是槐树身上的,肉块和木头交融在一起,强壮而恐怖。一条树藤将掌柜托起,另一条树藤则随着掌柜一个跳傩舞般甩袖的动作,直接呼啸着千钧之力抽在庒承的身上,另那畸变的书生如小虫一般飞了出去,啪叽一声撞在墙上,血肉与黄色粘稠的物质混在一起铺了整片墙面,就好像是被人用苍蝇拍拍扁的小虫。 可是紧接着,那些血肉中蠕动的太岁开始拉出黄丝,将肉块迅速地拉合回拢。骨架、肌肉、皮肤……那原本已经被拍得不成人形的书生迅速被“缝合”起来。他那一点点复原的魔一般的面孔上绽出古怪傲慢的笑,从胸口再次喷溅出一道巨浪般的黄色粘稠物质。 掌柜做了另外一个傩舞的动作,双手在胸前交叉,两道巨大的树藤便在他面前形成护盾,抵挡住那些粘稠太岁的攻击。 趁着祝鹤澜与庒承僵持的时机,松明子用一柄水果刀划破了自己的手掌,然后从怀里拿出一枚四四方方的青玉法印,把自己的血涂在上面,然后将印章盖在地面上的某个方位,双手结印几次,口中念念有词。 重六认出这是青冥派驱除秽气的血印八卦阵。如果阵法成了,在八枚法印中间的所有秽气都可以被驱除掉。这法阵道气极强,但是准备时间很长,中间一旦被打断施咒者还有可能成为秽气集中侵入的目标。 松明子大概是想要把所有的无辜民众先从庒承的秽气侵染中解救出来,以免秽气侵入过深,便拔除不掉了。且先解救了他们,让他们逃走,也可省去不少后顾之忧。 场面如此凶险,重六却帮不上什么忙,只能躲在那张桌子下面看着掌柜操纵着树藤与那黄色太岁覆盖的怪物相斗。场面虽蔚为壮观,但整座戏楼摇摇欲坠的情形下,实在让人提心吊胆。 为何庒承的畸变这般严重,且……强大? 重六搜刮着他脑中收集过的那些关于这名书生的消息,试图理出个头绪。 庒承身上,确实是有几桩秘密的。二十七年前,庒承家仍算是豪门大户,而当时的新任家主,即庒承的父亲庒晏搞大了庄老夫人手下一名贴身侍女芦花的肚子,无奈便将那名侍女收为侧室,生下了长子庒承。 芦花并不是心甘情愿委身庒晏的,只是她自己家里人得知此事后全然不怜惜她,只想着靠她攀上高枝,将这件事闹得人尽皆知满城风雨,强迫庄家接纳了她,也强迫她同意了作为妾室留在庒府的安排。她不仅要成日伺候污了她清白的大少爷,还要为他受尽十月怀胎之苦。 虽然当时庒晏尚未娶正房,但芦花毕竟身份卑微,又来路不正,享受不到丁点妾室的待遇,挺着肚子还要做最繁重的粗活,洗衣叠被做饭,样样都要自己来。在庒晏娶了正妻之后,她还要承受来自正妻的羞辱责骂,冰天雪地穿着一件单衣跪在院子里,一跪就是一个时辰。 但庒承的生命力太强,即便她有意虐待自己,他还是在她腹中长大、出世了。 庒承出生后,芦花的境遇并未有改善。庒承虽为庒晏的长子,但在一祖父庄世弘是大儒的书香世家里,他就如一个肮脏的秘密,一只惹人生厌的老鼠一般。他的存在是庄家名声中的污点,直接导致祖父与父亲失和,再加上当时庒晏弟弟庄席的几番挑唆,另庄世宏庒晏父子之间矛盾不断激化,直至最后分家,庄家渐渐没落。本家迁回了影州老宅,只剩下庒晏带着妻儿留在天梁城。 分家后庒承的弟弟,原本被庒晏给予厚望的正室所出之子染了天花去世了。于是庒晏突然开始重视起这个长子来,每日逼着他读书,不允许有任何休息玩乐的时间,指望着他能够考取功名,给他争回脸面,让他有机会重新回归庄家族谱。 而庒承也十分用工,写出的文章多次受到书院先生的赞许。但他偏偏时运不济,连续两次参加州试都没有中。庄晏因此对他万分失望,打骂责罚愈演愈烈。 这些年庄晏自己也并未作出任何功绩。他自己开设的几家书画店全都经营不下去了,且染上了酗酒的毛病。最后欠了一屁股债,不得已将一家子迁出原宅,挤进了连翘大街上的那间破院子中。为了养活一家四口,庄承便出去给人代写信件,或是书写对联春联赚些糊口的钱。 一日他在外给人写了一日信后回家,却发现自己的母亲芦花暴毙而亡。据说是吃汤圆的时候噎死的。 那之后不久,庄晏便带着他的正妻回了影州,似乎是与其父庄世宏和解了。只留下庄承自己仍旧留在那间破旧的小屋居住。 重六过去收集到的比较容易获取的信息只有这些,当时他认为这些信息应当无大用,所以只是记录下来没有深查。但是从刚才庄承透漏出的只言片语,能听出他言语中仇怨颇深。而他所用假名“芦洲居士”,或可看出这执念与他的母亲有关。 难道芦花的死亡有蹊跷? 她一死庄晏便和其父和解……时机未免有些太巧了。 他躲在桌下思索着可能的前因后果,浑然不知在头顶的桌子表面上掌柜画下咒符的位置上开始一毫一寸地被黄色黏稠物质覆盖。那书生的眼睛已经注意到了一直蛰伏于角落中不愿引来注意的他,也瞬间就认识到他便是那个最容易击中的弱点。 纵然那是一道很强的保护咒,但在黄衣之神加持给他的力量下,总还是可以突破的。他故意让祝鹤澜击中他数次,一点点拖延时间消磨着保护咒。 当那咒符上终于有一根线条被彻底破坏,他便立刻将矛头对准了躲在桌下的重六。 重六骤然感觉到一股阴冷湿濡之气席卷全身,每一根汗毛都竖了起来。他抬起头,便见到一团巨大的黄色太岁,不断翻滚着,黄色的蛛丝状粘液随着它的滚动不断向前喷射蔓延,向着他以极快的速度逼近。 他惊惶后退,眼前却骤然横过一道树藤,替他挡住了那团黏糊糊的东西。 祝鹤澜的眼睛里燃烧着冰冷的怒色,手遥遥指向庄承,“这是你我之间之事,你不要动他。” 庄承却用吊诡古怪的声音发出一连串不稳的笑声,“一个万物母神的祭司,却也心有牵挂么?” 祝鹤澜骤然向前跃起,一道树藤卡住庄承的喉咙收紧,将之死死按在二楼的栏杆上。祝鹤澜逼向他,隔着几条躁动的树藤,他的音调低沉而危险,“这是我的城,是你僭越了。黄衣之神的奴隶。” “你和我是一样的。”庄承那布满黄色粘液的脸愈发扭曲,明明是喉咙被压迫的痛苦,却仍旧带着一丝嘲弄的笑意,“若我是奴隶,你也是。” 而此时松眀子的印已经盖到最后一个,法阵将成了。此时原本一动不动的人群开始有了窸窸窣窣的动静,重六注意到,他们中有不少人,在簌簌颤抖。 他们的眼睛争得很大,看向高处,嘴张开,仿佛看到了什么难以名状的恐怖东西。 什么东西不对劲。 当松明子的法印成型的一刻,强烈的清圣之气在大堂里爆发开来,与从庄承和掌柜身上弥漫而出的浑浊污秽之气形成猛烈撞击,产生的气流将包括重六在内的不少人震开,狼狈地跌倒在地祝鹤澜和庄承两人也被道气冲击,各自被逼退数米。那震荡强烈的气旋向上迸发,一下子掀开了戏楼的房顶。 可是房顶之外,重六看到的却不是应该出现的青天白云。 一团巨大的,黏连的黄色黏菌(即太岁),如脂肪一般颤动着,有节律地蠕动着覆盖一切,遮蔽一切。那些颤巍巍的褶皱和缝隙间,倏忽被推挤开来,露出几颗半透明的肿泡,里面有黑色的滑动的点状物。 眼睛……那些肿泡是眼睛…… 令人晕眩的场面,伴随着愈发浓烈的腥臭味道。被道气震出了空茫状态的观众们全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短暂的困惑后,全都吓得瘫软在地。小孩子惊恐的撕心裂肺的哭叫、大人惶惑恐惧的哀嚎迸发在耳边,宛如地狱中传出的噩梦之音。 松明子尝试着拉开戏楼大门,但是打开后,他马上又关上了。 门外,是一样的,蠕动的黄色黏菌。在开门的一瞬间它们便对着他喷射出黏丝,若不是他闪避及时,便已经被抓住了。 祝鹤澜心中大惊。这庄承……似乎真的与黄衣之神发生了直接的感应。这么大量的秽气,大约早已悄无声息地渗入了天梁城,在这里悄悄占领了平时肉眼不可见的,秽的世界,形成了重六见过的黄色巨塔。 而现在,整座戏楼都被庄承拉入塔中了。 问题是,这么多的秽气,是从哪来的? 难道真的是因为穷极之书被打开了,所以秽在不断从另一个世界泄露进来? 更加糟糕的是,刚才还在恐慌大叫的人群中,有些人忽然诡异地安静下来。一名老人瞪着双眼,喃喃说道,“它在说话……” “第二场……开始了……” “嘘……别说话……开始了……” 重六也能听到,虚空中某处传来了连续不断的锣鼓声。断续的画面残像浮现在他的脑海里,就算闭上眼睛也无法切断。 他看到一张戏台,台上站着一名穿着黄衣戴着面具的人。他也看到了其他所有的角色,只是他们全都面容扭曲,脸上的戏妆斑驳,身上的行头破烂成缕。 祝鹤澜见状,知道这次的情状之严重,光是靠着槐树幼苗已经无法压制这么多的秽气了。 松明子双手结印,口中开始大声念诵经文。他的声音洪亮如钟,与平日里说话的声音截然不同,甚至搅扰了重六等人脑中和耳朵里回荡的声音和画面。 重六于是从那诡异的精神上的束缚中挣脱出来,却发现头顶的黄色粘腻团块正在向下凸起,一些水滴状的黏丝开始滴淌下来。 却在此时,祝鹤澜身上发生了异变。 掌柜身上向来是闻不到看不到任何秽气的,就算是青冥派掌教也感知不到。但是此时此刻,就仿佛是被压抑到极致的什么东西突然爆炸开来,无边无际的红色絮状物,宛如喷发的山火,宛如灼目的骄阳,从掌柜的身上爆发开来。 秽气,比重六以往感知到的任何东西都要浓重的秽气。 那秽气化作一团浓稠的絮状物,将掌柜重重包裹。而在那迷离的光影中,掌柜的身形发生了变化。 重六看不清掌柜变成了什么样子,但是他对面的庄承,却变了脸色。 那是庄承脸上第一次出现害怕的神色。 下一瞬,重六忽然感觉脚上一阵凉滑。 低头一看,黄色的黏菌不知从何处蔓延过来,已经摄住了他的双脚。那些蠕动的黏稠物体开始挤压他的皮肤,迅速沿着小腿向上爬,在他的周围越聚越多。 “重六!”松明子看见了,立刻一道掌风飞来试图清除他身上的秽。可是重六的身体骤然一轻,眼前天旋地转,竟然已经被那些黄色的粘液提了起来。 那些秽物迅速涌来,一层层将他包裹,瞬间便已经蔓延到了他的胸腔、脖子,最后闷住了他的口鼻,将他彻底覆顶。 可是那恶心的粘腻物质包裹的重六却诡异地冷静。 不知是不是因为见到了太多超出他认知的东西,进而有些麻木了,他竟感觉不到害怕。 在那些黄色东西的包裹中,他的知觉却莫名地延伸了出去。他甚至能感觉到,一些断续的思绪碎片,从那些黄色太岁蠕动的团块中渗入他的脑海。 怨恨…… 浓重的、无法化解的怨恨…… 他脑中隐约知道,庄承想要用自己牵制掌柜。但重六却感觉这种被秽气包裹的感觉并不陌生。就仿佛是一种……已经被遗忘很久很久的、出生前的状态…… 那些黏菌在往他的皮肤里钻,勾连出了一些被压抑住的,睡眠了很久很久的东西。 于是他抓住了那些思绪的线,开始让自己的知觉从自身中延展出去,顺着那些错综复杂的黏丝攀爬、攀爬,一直攀爬到一块节点,他看到了一段记忆。 他看到了庄承,大约只有十岁左右的庄承,独自一人蜷缩在柴房的角落里。他的脸颊青紫,一只眼睛肿了起来,身上到处都是被用棍子一类的物件毒打过的痕迹。但他的表情是麻木的,眼神空洞无光,丝毫不像是那个年纪的孩子会有的表情。 过了一会儿,门开了,一名中年女子快步走进来。她相貌平平,脸上刻满岁月的痕迹,但眼睛在看到庄承的时候,是心疼万分的。 她将两个馒头塞到庄承手里,“快吃吧,快吃吧。” 庄承愣愣地看着手里的干粮,咽了咽口水,显然是饥饿的。但他摇摇头道,“娘,我不能吃。如果被爹发现了,你又要挨打了。” “他已经睡了,没人知道。乖,快吃吧。吃完再背背书,免得明天他又要考你。” 重六看着庄承大口吞咽,看着芦花眼睛里含着压抑的泪,隐约猜到那些他收集到的信息表象下,有着更加黑暗的东西。 第55章 黄衣记(11) 重六的意识顺着那一根根复杂勾连的黏丝爬向另一个节点,紧接着是另一个。一段一段支离破碎的记忆形成了一张黑暗幽深的网,网着一段不知快乐为何物的悲哀人生。 十岁以前的庄承就像一颗长在危墙下的草,没有人注意过他。他总是躲在爹爹和大娘看不见的地方玩耍、想心事、观察大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因为看不见的地方是安全的。 他看到弟弟被嬷嬷和大娘捧在手心里疼爱着,看到那从未对他露出过好脸色的爹慈爱地把弟弟抗在肩头玩闹,他也好奇过那被人疼爱关注的感觉是怎样的。他对着水缸里照着自己的倒影,却不知道自己和弟弟的区别在何处。 他也曾奢侈地希望过有一天父亲也会对他露出那种慈爱的笑容。 母亲芦花是唯在乎他的人。她就像是他的船锚,把他这一叶在海上迷失的小船固定在一道并不安全的港湾里,给他一丝丝安全的错觉。 庄承很小就知道他不能哭,因为哭声会引来灾祸。或是他的母亲被惩罚,或是他被惩罚。就算受了伤,就算被开水烫伤了手,就算被大娘用鸡毛掸子抽打后腰,他都忍住了,没有哭过。 渐渐地,他失去了哭的能力。 但他不知道的是,很多时候不哭也会被默认成某种反抗,某种挑衅。 他十岁那年,弟弟得天花过世了。全家人哀痛欲绝,却只有他没有哭。 那是他第一次因为没有哭被打得鼻青脸肿,奄奄一息。 一个十岁的孩子能承受多少成人的暴力?当父亲的脚一次一次踩在他的肋骨上,当那他原本渴望揉着他头发的大手狠狠抽打在他的脸颊上,他忽然明白了死亡的意义。 他眼前的世界发黑,所有的感知开始变得遥远,好像他正在被一点一点地从他自己的身体里剥离。 那是噩梦的开始。 没有了弟弟,所有的关注,所有他曾经渴望过的关注,终于落在了他的身上,但却是与他想象中全然相左。 念书,念书,念书……念书成了他生活中唯一能够进行的活动,就算是在吃饭的时候也不能停。他要补上之前五年“荒废”的时间,他要在最短的时间内超过书院里最聪明的学生。 并不是因为他的父亲关心他的前途,而是因为他父亲要靠他这个不被承认的儿子出人头地,靠他光宗耀祖。 而他不能违抗,不能反驳,他只能像个奴隶一样,被马鞭威慑着,战战兢兢地将书本上的字一个一个刻在脑子里。 没有地方是安全的,没有时刻是安全的。他父亲随时会心血来潮地考他,如果他背书背错一个字,轻则只是被责骂几句,若是他父亲心情不好,被打到三天起不了床也是常事。 若只是单纯的仇恨也便罢了,但常常在令人发指的毒打虐待后,他的父亲会突然对他慈爱温柔起来。亲自给他喂药,给他买水方斋的点心,甚至教给他怎样下棋。 这种时候,对于父爱的渴望常常令他感激涕零,忘记了片刻之前那面目狰狞的恶魔和面前的慈父是同一个人。 棍棒和蜜糖的交错进行崩坏了庄承对于自己和对整个世界的认知,令他彻底沦为了庄晏的奴隶。 父与子,从出生就已经决定了的、一生也无法逃离的主奴关系,无法挑战的权威和无人制约的暴行…… 庄承甚至不知道自己一直在被控制着,他心甘情愿地做着父亲让他做的一切,哪怕第一次州试失利后,暴怒的父亲将一整壶滚烫的茶水泼到他身上,令他整个左手臂起泡溃烂,他也仅仅带着无尽的羞辱悔恨责怪自己太没用,不曾怀疑过庄晏对他的利用。 这样的人生中,庄承交不到任何朋友,没有自己的生活。他唯一能够休息的安全港,就是他的母亲芦花沉默但温柔的陪伴。 直到这人间最后真诚的温情也被夺走了。 重六心中赶到一阵剧痛,但那痛不是他自己的,而是庄承的。 那痛在庄承的精神深处,从未停过。 那是一种令人清醒的痛,令人眼中的世界彻底崩塌的痛。 芦花不是意外而死的。 庄承,这个庄家丑闻遗留下的证据,连续两次州试落榜的“废物”,在回影州见到庄家主家那些心高气傲的高门大户之人,还能保有多少尊严? 而在一场众人酩酊大醉的酒局中,几个年龄相近的表亲兄弟将他逼至角落,借着酒疯打骂羞辱他一顿,并且告诉了他一件事。 他那家财散尽已经过不下去苦日子的父亲为了能与祖父和解,强行往芦花的喉咙里塞入涨得硕大的汤圆,将她活活噎死,伪造成意外死亡的样子。 一条性命,一名服侍了他半生为他生下儿子的枕边人,就为了这样可笑的理由被残忍杀死。 他的父亲从未将他和他的母亲当成活生生的人。 他的痛苦、他的怨恨、他的怀疑,招引来了浓重的秽气。重六不确定他是从哪里沾染的,似乎有一个十分隐晦的源头,被庄承的意识刻意模糊掉了。 或许是……之前庄承提到过的穷极之书?这么强的秽气……定然不是偶然碰见的。 越来越浓的秽气开始令庄承的身体内部发生肉眼不可见的畸变,他对于时间、对于记忆的概念开始扭曲改变。 他开始能够回到过去,看到过去。他看到了父亲杀死母亲的全过程。 大娘帮他压着娘的脚,而他强行将一整碗汤圆灌进娘的喉咙里。娘咳呛着,挣扎着,终于汤圆卡在她的食道里,压迫了气管,令她无法呼吸,痛苦地窒息而亡。 他不仅仅看到了这些,他还看到了父亲与大娘商议谋杀母亲的过程,看到了过往那些年当父亲和大娘虐待毒打他和母亲时心中所有理所当然的想法,看到了在他的亲人们眼中,自己到底是什么。 他恨他们,恨这世间的一切。因为除了芦花外,再没有人给过他温情。在他眼中的世界,痛苦、是折磨、是永恒的彷徨。人们带着恶意陷害彼此、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可以做出任何事。 他想要终止这一切,终止所有痛苦的根源。 人就是痛苦的根源。 这就是为什么他能够与黄衣之神产生如此强的共鸣。为什么他接受了黄衣之神对他灵魂的入侵。 这也是为什么庄家一夜之间全族都消失了。从房子到草木一颗都不剩。原本庄家老宅所在的地方,出现了一道巨大的陷坑。 附近的村民传说有在半夜听到凄厉的鬼哭声从庄家的方向传来。但他们想象不到,庄家人,尤其是庄承的父亲、大娘和祖父,在庄承那畸变双眼的凝视中,有着怎样悲惨的下场。 在那之后,庄承回到了天梁城。只是那时的他已经不再是庄承了。 他摒弃了人的身份,因为没有人需要他。人带给他的只有痛苦。 他拥抱了接纳他的、认为他并非“废物”的、愿意让他作为自己的“祭司”的黄衣之神。 至少是庄承认为中的黄衣之神。 影州毕竟遥远,庄家又不是什么多么重要的家族,以至于这些消息还未流传到天梁城来,以至于重六和掌柜一直难以打探到。 终于,重六看到了在那些黄色秽质的裹挟中快要消亡的最后一点人性。 这一切妖异的,仿佛深入了对方精神中的感知,对于重六来说都不是悉心思虑过的,而更像是……某种本能。 某种他在染上秽气前没有、或是没有注意过的本能。 他本能地知道他需要打乱那些黏稠的黄色太岁对庄承的控制,而他也自然而然地伸出“手”去。 只不过他伸出的不是手,而是其他的什么更加长、数量更加多的东西…… 那些不应该存在的腕肢沿着那些黄色物质组成的密网探寻着,灵巧地钻入了庄承被扭曲的精神之中。 他的无数条“手”将每一段记忆中唯一的温情吸出来,宛如采撷果实一般精准而迅速,最后统统塞到庄承的精神中去。 所有关于芦花的记忆。 犹如黑暗中星辰的闪光,犹如绝望的寒冬一点燃烧的篝火。 秽气喜怨恨、贪婪、恐惧……但是与温情不甚相容。 虽然不能挽救这条已经失陷的灵魂,但至少,能对他的精神造成很大的扰动。 重六猜对了。 强烈的震荡顺着那些黄色黏丝传递过来,巨力将重六震出了那种介于本能和清醒之间的出神状态。他倒吸一口冷气,仿佛很久都没有呼吸一样,却感觉口鼻上都糊着腥臭的粘液。他忙擦掉阻碍他呼吸的粘液,趴在地上干呕咳呛了半天,意识才终于恢复彻底的清明。 他从黄色太岁的包裹中掉出来了? 重六抬起头,却见庄承被几根巨大的树藤重重缠裹着,动弹不得、仍在痛苦地哀嚎挣扎。而掌柜…… “六儿!你怎么样!” 一双手抓住他的肩膀,掌柜焦急的面容出现在视野里,双手抓着他的脸颊仔细查看,“有没有受伤?” 重六只是懵然地望着他,“我没事……刚才发生了什么?” “你被庄承抓住了。他想利用你威胁我停手。但是不知为什么他对秽气的控制忽然发生紊乱,我便趁机将他困住了。”掌柜简练地回答,省略了无数细节,同时用袖子轻柔地帮重六擦掉额头上的粘液,眼睛却仔细注意着重六的眼睛。 重六傻乎乎地看着掌柜,愣了一会儿,才想起来什么似的往天上看。 蓝天…… 黄色巨塔不见了…… 他们真的出来了? 而松明子正在附近,对那些已经惊吓过度的民众施展某种咒术稳定他们的精神…… 亦或是清理掉他们的记忆?这样的经历,会让精神脆弱的人疯掉的吧…… 戏楼已经差不多毁了,但好在似乎没有人员伤亡。 结束了? 为什么一点真实感都没有? 掌柜是怎么将他们从那巨塔中拉出来的? “六儿……你被他抓住的时候,有没有……做什么?”掌柜忽然轻轻问道。 语调十分小心,没有任何审问的意味。 重六纳闷掌柜何以有此一问,“做什么?我就是被他那些黄不拉几的东西裹着啊,然后我就掉出来了……中间我记得不太清楚。东家……倒是你,你没事吧?” 掌柜衣衫凌乱,头发上的浩然巾也散了,乌发披散在身后。重六忽然想起在他被庄承的秽气抓住前,看到掌柜周身蔓延的红色絮状烟雾,而在那烟雾中……掌柜的身体似乎变化了形态…… 可他还没来得及看清,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难道……掌柜身上其实也有畸变,只是隐藏起来了? 第56章 黄衣记(12) 当天在戏楼中观看黄衣记的观众共有八十二人,其中未满十六岁的小孩子有八名,六十岁以上的老人有二十五名。 这些人,不论他们的心智是否成熟,不论他们的精神是否稳定,不论他们已经经历过太多风霜洗礼的大脑是否能承受,他们全都看到了……那些就算是心智强悍的青壮年人也难以承受的疯狂画面。 松明子焦头烂额地看着那神经质地前后摇晃嘴里念念有词的中年女子,每一次他尝试接近她好帮她封印住这一段记忆时,她都会惊恐地尖叫挣扎。那种尖利的声音差点就把他的耳膜穿透,震得他头脑都开始嗡嗡作响。 就算是他诵念静心咒,这些民众也完全无法被安抚。小孩子的哭声抽噎声、成人的呢喃声、老人的呜咽声混杂在一起。但相当一部分人只是呆呆地坐在或躺在地上,好像神思已经飞出体外了。 松明子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光靠他一个人……工作量着实有点大。 祝鹤澜能力虽强,但毕竟用的是……天平另一端的力量,不大适合目前的状况。 “情况如何?” 松明子抬头,哀怨地看着祝鹤澜,“你猜?” 祝鹤澜看着四周那些半只脚已经陷入疯狂沼泽的普通人,轻轻叹了口气,“也是难为你了。” 松明子转头,望了望站在已经粉碎的戏台旁看着什么的管重六,低声问,“他还好么?” “似乎无大碍。”祝鹤澜也望着管重六的方向,若有所思地回答。 “真的?你看看这些人现在的状态……就算他已经跟着你见过一些世面,这种程度的……恐怕还是第一次吧?” 祝鹤澜没有回答,嘴唇抿成紧紧的一条线。 松明子重新将视线落回面前等待救治的小一百名普通人身上,愁眉不展,“哎……要是能有人帮忙……” 正说着话,突然一阵巨响在短暂安静下来的戏楼大门处炸开。 之前祝鹤澜与庄承对战的时候,倒塌的梁柱和掉落的砖石将大门封住了。原本松明子和祝鹤澜要将它们强行破开并不难,但是鉴于目前这些人神志溃散,说不定已经被庄承的秽气侵蚀了精神。如果有人趁机跑了出去,将这疯狂散播出去,就更加难以收拾。 而现在,被拥塞的大门被打通了,十几名青冥派首座弟子鱼贯而入。而最后缓缓从尘埃中踏出的,赫然便是柒曜真人。 他的视线立时便与松明子对上了。 松明子瞪大眼睛,“师兄?” 柒曜真人眯起眼睛,轻轻嗯了一声,继而环顾四周,目光在祝鹤澜身上稍作停留,盖上了一层森然。 松明子连忙站起来,手忙脚乱地理了下散乱的头发,掸了掸身上的灰,“师兄,你怎么来了?” “鸿蒙仪感知到了剧烈的秽气扰动,我猜到此事与你有关。”柒曜真人没有感情地说着,抬手做了个手势,那一队首座弟子便立刻分散开来,开始为所有的八十二名普通民众医治,稳定他们的精神,封锁他们的记忆。 重六小跑到祝鹤澜旁边,警觉地盯着面前的柒曜真人。 上一次见面时,这个人还想对东家用刑来着。 祝鹤澜用眼角瞟到如炸毛的猫一般似乎随时要挠人的重六,嘴唇悄然勾起。刚才徘徊在心中的顾虑也消减了一些。 重六看上去还是老样子……没有发生进一步畸变的迹象。 但担忧也只是被推到脑后,并未消散。在这名小跑堂身上,畸变似乎总是在出其不意的时候以跳跃式的方式发生,不似一般人的循序渐进,有迹可循,有法可防。 就像是……他的身体不顾一切想要改变一样…… 刚才,重六被庄承抓住,祝鹤澜一时有些不敢下手,担心庄承被逼急了伤到重六。但忽然间,庄承自身的秽气却发生了严重的扰乱。 这扰乱的触发不是来自祝鹤澜自己,也不是来自松明子。 黄衣之神的意志已经彻底摄住了庄承的精神,怎么会无端端地失了控制?总要有什么推力吧? 可是观重六的神情,又确实不像是记得自己被庄承抓住后发生了什么…… 柒曜真人的视线最终停留在被几根冲破地面而出的树藤层层缠绕按在一根梁柱上的庄承身上。 那原本滴淌着粘液、嵌着血肉的、介于植物与动物之间的树藤,此刻看起来却全然是普通树藤的样子,只不过比一般的藤蔓粗上数倍,犹如盘结成一团的老树。 而庄承似乎失去了意识,一动不动地被困在树藤的包围中,看不出是死是活。他的衣衫褴褛,布满淡黄色的污渍,头发散乱,眼角、鼻下和嘴角还有溢出的黄色粘液的痕迹。 柒曜真人站在廊柱下,观察着那些巨大的树藤,也观察着庄承。他的头微微偏着,漆黑的眼珠里不知盘旋着什么样的念头。 他伸出手,触碰着那树藤,道,“这棵树,非常古老,也十分年轻。” 祝鹤澜微微侧过身觑着他。 “它并非来自我们的世界。”柒曜说着,又伸手指了指庄承,“他原本属于我们的世界,现在却也不再属于了。他身中秽气过深,已经无药可救了。” 他说完,顿了顿,忽然干脆地转身对松明子和祝鹤澜道,“我须得将他带回青冥派镇魔塔,以道气压制他的秽气,防止他继续为祸人间。” 重六不知道,在柒曜眼中看见的秽气是什么样子,何以他如此轻易地就能做出决断。 祝鹤澜口中无话,似乎对于青冥派的处置没有任何意见。松明子也显然松了口气。但当他走到柒曜真人跟前,那道谢的语气却总还有些别扭似的,“这次多亏师兄了……” “不要谢我。事情还没结束。”柒曜真人的眉头紧紧皱着,一丝丝怀疑的眼神复又游回祝鹤澜身上,“鸿蒙仪感应到的震动之大,不合常理。如此多的秽气,显然是渐渐渗入的,所以才会在之前无所察觉,只有在爆发的时候才引起震动。问题是……这些秽气从何而来?又是谁放进来的?” 祝鹤澜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疾声问道,“若你们是在感应到庄承的爆发才赶来……不应该这么快到达……今日是哪一天?” 柒曜真人道,“九月初五。” 重六心脏停跳一拍,“九月初五?不可能……我们进入戏楼是在九月初三上午,这也不过才两个时辰的时间!” 松明子听罢,立刻冲向大门,重六也紧随其后。但是当他们踏出戏楼大门的一瞬间,却都呆住了。 他们面前不再是天梁城人来人往的街道,而是一片蔓草连天的荒地。 四望无际的荒原上,一座破落的戏楼歪歪扭扭地立在中央,突兀而古怪。 丢失时间的事再一次发生了,而且这一次不仅仅是重六一人。戏楼中的所有人都被黄衣之神的秽气影响,甚至连空间都发生了不可能的转变。 这已经超越了抄近路的范畴,是有一股力量,将偌大的戏楼整个搬了过来。 那黄色的太岁巨塔……已经拥有了自己的意志…… 日头已经偏西了,远处的地平线上弥漫着一层袅袅烟霞。重六望着那天地尽头,轻声说了句,“咱们都忽略了一件事……芦洲居士,不止他一人……” 还有三名芦洲居士…… 若庄承完成了黄衣记,另外三人是否也会感应到?毕竟他们四个可以在完全不见面的情况下,默契地以同样的身份创作同样风格的戏本。 黄衣记除了在太和戏楼,是否在别的戏园子也有上演? 是否青冥派感知到的秽气异动,不仅仅是庄承和掌柜? 松明子沉默片刻,忽然无比沮丧气恼地大骂一句非常不符合方士身份的脏话。 折腾了半天……却什么都没能解决…… 而戏楼中,祝鹤澜不必出去,就知道外面恐怕已经不是天梁城了。风里飘来的气味不一样,大门一开的刹那他就有察觉。只是他没有预料到就连时间都被扭曲了。 他们虽然阻止了庄承,但是没能阻止黄衣之神。 “看来至少在这件事上,你我是同一立场。你也同样不希望这外来的秽气在天梁城肆虐。”柒曜真人在他身后幽幽说道,“日前的秽气爆发,除了这戏楼,还有其他的源头,但是鸿蒙仪却找不准其他的方位。你是否知道些什么?” 祝鹤澜轻笑一声,道,“我所知的,松明子没有告诉你?” “难道你对他没有隐瞒?”柒曜真人锐利的目光逼视着他。 “此事,我也是最近才察觉到。城隍失踪,秽气加重,就连你们紫鹿山上也出现了秽生之物。我原本以为,庄承是在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契机下沾染了浓重的秽气,但是现在看来,是我想简单了……他是被精心选定的载体。” “载体?谁的载体?” “黄衣之神。”祝鹤澜说出这个名字的时候,语气干涩,似乎不愿意多说却又不得不说一样,“远方的吞噬者。” 柒曜真人沉默片刻,道,“你是说,黄衣之神本尊,而不是它的爪牙或者它残留在这个世界的秽物?” 祝鹤澜点了下头。 “这如何可能?如黄衣之神这般的秽神,必须要通过门才能进来。但是门都已经被封死了!” “只要有门的存在,就还有被打开的可能……我怀疑门已经松动了。黄衣之神现在仍然被关在门外,但是它可以将自己非常小的一部分透过一些缝隙塞进来,被庄承携带着,散播出去。就像第一个得上瘟疫的病人将病过给另外几人,而他们再将瘟疫过给更多的人。越多的人被黄衣之神感染,他就会对我们的世界有更多的控制。直至最后,压过道气的主导,将门从内打开。” 柒曜真人的面容被阴霾笼罩,“我们需要大罗派和白虎门的援助。” “没有时间了。”祝鹤澜摇摇头,“还有不到五天的时间。” “五天?” “嗯,五天之后,恐怕天梁城将有灭顶大祸。”他说着,神色凝重地望向正从大门外走回的重六,“我担心的是,疯狂已经开始蔓延了……” 第57章 黄衣记(13) 天梁城中一座最热闹的戏楼青天白日之间突然消失了,只在地面上留下一道碗状的深坑。 这两天街头巷尾议论的都是这件奇案,说是连带着戏楼中看戏的、唱戏和伙计一百来号人跟着一起凭空蒸发了。官兵一队队赶来将那深坑团团围住,不让聚集起来的民众接近。 但就算是官府也无可奈何,调查不出什么线索。他们唯一能找到的是,坑底显露出来的泥土间黏连着一些奇怪的黄色粘液,有些像是鼻涕或者蛞蝓身上分泌出来的东西。 而后,隔了一天,那些从戏楼中消失的人接二连三地回了家。有些人身上有轻微的碰伤擦伤,但所有人都全然不记得过去的两天中发生了什么。 除了三个人…… 重六挎着菜篮子,站在另一间关着门的戏楼台阶前,眯着眼睛看着戏楼外招贴着的戏目。 最后一场戏唱的是黄衣记。 上演时间与太和戏楼是同一天,只不过是在傍晚时分和晚间开唱。 在他们被庄承困住的时间里,黄衣记已经在城里的另外三家戏楼上演。招贴告示是在上演前两天左右贴出的,那时候重六和掌柜还被困在槐树的梦境里。 演过黄衣记后,三家戏楼不约而同关了门,那些表演过这段戏的戏班也全都闭门谢客。 至于几个戏班子是何时排演的……重六去了几处戏班收集消息。那些唱过黄衣记的戏班自然是见不到的,于是他只好从别的梨园班子那里打听。 其中一家暂时借住在城西城隍庙的戏班中有一名唱武生的年轻人,与那一日唱的黄衣记的老生相熟。他告诉重六,那老生在开演前三天跟他提过新拿到了一本戏本,三天后就要演,还抱怨根本来不及连词都背不下来。 但是后来武生再去找老生出去喝酒,老生的状态就不大对劲,一直有些恍惚。问他新戏排的怎么样,老生却说不用排了,只要看一遍那戏本,便知道要怎么演了。 当时武生以为老生在吹牛,可是老生神色认真地背了一连串戏词。什么“绝岭之外,有帝君衣黄,能吞噬千灵,湮灭万物。”以及“生有尽,而死无涯。智者当舍有尽而取无涯。”云云。 从重六打听到的消息来看,这些戏班全然没有排练过黄衣记,所有角只是各自看了一遍戏本,便直接开演了。 另外三名芦洲居士在那三场黄衣记唱完之后也同时失踪。 有多少人看了完整的黄衣记已经难以追查了。目前青冥派已经派人去各个制书坊盯着防止有黄衣记的戏本流通出去。同时在天梁城周围的八个方位上,都有青冥派修为最高的几位真人开坛设法,形成了一道极大的血印八卦阵。只是目前秽气尚未爆发出来,所以阵法也只能准备着,无法催动。 既然“瘟疫”已经散播出去,他们能做的,也只有焦虑地等待着影响的浮现。 空气中酝酿着某种蠢蠢欲动的压抑气氛。不少民众从身体上也感觉到了一种风暴将至山雨欲来的焦躁,大街小巷到处都能听到有人在抱怨胸闷头晕失眠或是做噩梦。 动物则反映更为尖锐,大街上突然多了许多跑出家门的鸡犬骡马,走丢的猫不计其数。还发生了几次蚁群大面积迁移,呜呜泱泱的黑色覆盖了地面的奇异景象。清晨听到的鸟鸣变少了,连乌鸦都看不见了。 动物们都在逃离。 青冥派掌门柒曜真人已经去了州府县衙说明状况,要求他们考虑疏散整座城。但是遭到了知府知州一致的反对。没有实打实的证据将有灾难发生,衙门也难以凭着他们的推测就弄出这么大动静扰乱民心,若是传到上头耳朵里更是不好交代。 重六看着天空中一群乌鸦飞远,焦虑地皱着眉头。今日过了,就只剩下三天了…… 要不先让朱乙出城? 正琢磨着找什么接口让朱乙离开的好,忽然听到一声尖叫从附近的板桥巷传来。重六一转头,却见一群人惊恐地大叫着四散奔逃,将他冲撞得跌倒在地。他一抬头,却见到一个浑身是血身形消瘦的男人手里拿着把砍刀,径直冲向了一个逃跑时跌倒的年迈富家夫人,一把揪住她的头发,便割断了她的喉咙。 在他身后的地上还躺着两个人被砍得血肉模糊的尸体。 那人的脸已经被血浸透,但是一双眼睛格外明亮,充斥着无尽的恶意和疯狂。 “死吧!你们这些有钱人都该死!没有一个好东西!”他大叫着,用脚踢着地上一名已经被他砍死的、穿着绸缎衣服的员外的尸体。然后继续冲向另一名穿着比较讲究的年轻公子。 那公子吓得大叫重六吓坏了。他连忙从地上爬起来逃命,可是还没跑两步,却被那年轻公子一把抓住手臂,“救命!救命!” 重六心想大哥您看我这身板救得了您吗,但是他回头的时候那无差别砍人的极端仇富男子已经近在咫尺,举着刀就冲他们过来了。 那年轻公子哥还躲在他身后,重六看着那瘦高男人凶恶的、失去了人性的眼睛,意识到这种时候用任何软办法都不能劝得动一个疯子,不是他死就会是自己死。 第一刀挥下来的时候重六扯着那公子避开了,但是第二刀下来的时候重六在地上滚得不够及时,手臂上被狠狠划了一道。但生命垂危的时刻,重六甚至没感觉到疼,只是继续狼狈地满地打滚,脑子里一片空白。 他得活下去……活下去是他唯一的念头。 他的手胡乱摸抓,抓到一块石头便冲那疯子扔了过去。石头真的砸中了对方的额头,血淌下来。对方懵了片刻,却并未倒下。 这反倒令他愈发暴怒,甚至全然忘了他最初的目标是那个富家公子。 而富家公子已经趁着疯子的注意力被重六吸引,跑得没影了。 附近的街上人已经跑光了,只剩下他、疯子和三具尸体。 重六心想难道这回真的要完?他看着那疯子举起砍刀,眼睛睁得大大的,不敢相信这将会是自己的结局。 可就在那一瞬间,当那疯子的视线与重六扬起的眼睛对上,他忽然定住了。 他看着重六,僵在原地,脸上的表情从最初的凶恶,戏剧性地蜕变成了惊恐。 仿佛他看到了多么恐怖的、超出常理东西。 他松了手,砍刀咣当一声掉在地上,然后整个人瘫软在重六面前,瑟瑟发抖地蜷缩起来,抱住自己的头。 “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 重六彻底懵圈了,什么情况? 但机不可失,他立马从地上爬起来拔足狂奔,跑出了一条街便看到了赶来的官兵。他连忙将那人指给官兵看,战战兢兢地跟在几名捕快身后,看着他们将一丝反抗也没有的疯狂男子抓捕起来。 那捕快安慰了重六一番,问他需不需要包扎。重六这会儿开才是感觉到手臂上的疼痛。他有些迟钝地看了看自己的伤口,道,“不用了……我想回家……” “哦,行。那你说一下你住哪。到时候堂审可能还需要传唤你作为人证。” 捕快记录了重六的地址,叹了口气,“今天也不知道怎么了,所有人都跟疯了似的。” 重六那因为劫后余生惊吓过度的头脑此时才稍稍转动了一下,“所有人?” “是啊,城东那有几个人吵架,吵到最后竟然各个都抄起了家伙往死里打,连带着不少围观的人也受了重伤。还有方家巷子那边有一新媳妇把自己刚出生的儿子给捂死,然后自己也自杀了。石榴街上有两个富家公子哥为了个歌女大打出手差点出人命。还有栅栏大街上有名的孝子把他父母都给勒死了的……哎,全都疯了。” 重六听着,耳朵里嗡嗡地响着。 开始了…… 疯狂开始蔓延了,所有的怨恨不满痛苦恐惧都会被无限放大…… “六儿!!!” 突如其来的熟悉声音,将重六僵化的脑子拉出迷雾。他立刻转身,却见掌柜和朱乙匆匆向他跑来。 掌柜的发丝凌乱,面色苍白,一副惶急失措的模样,这还是重六没见过的。 “东家!” 原本还因为麻木没什么感觉,不知道为什么一见到东家反而开始觉得后怕腿软。好在掌柜及时到了他面前,一把捞住了他,才让他不至于当着众人的面瘫软在地。 “六儿!你到处乱跑什么!!你想吓死我?!!”祝鹤澜眼睛首先落在重六手臂的伤口上,但说出口的话却几乎是气急败坏的。只是那训斥的口吻背后,是强作镇定的惊慌。 重六浑身发抖,任由掌柜拉着他在附近一间店铺的门槛上坐下,查看他手臂上的伤势。祝鹤澜转头对朱乙说,“你去那边那家酒店要点酒和绷带来。” “好!”朱乙匆忙跑远。 重六忽然紧紧抓住了祝鹤澜的手腕,立时便将祝鹤澜的注意力拉了回来。 “东家……我差点就看不见你了……”他恍惚地说道。 祝鹤澜凝望着他,忽然抬起手,擦了擦重六脸颊上的灰,然后用手掌笼住他的侧颈和脸颊,那温柔的力道和令人舒缓的热度令重六鼻子有点发酸。 祝鹤澜深深吸了一口气,似乎想要稳定自己同样失措的情绪,“我听说外面开始出事,就出来找你……还好你没事……” 当时他正在和柒曜真人以及松明子商议如何布阵导流疏散秽气,突然听到朱乙告诉他街上乱了。他四处找重六都找不到,听小舜说重六出去打探消息的那一刻,祝鹤澜感觉自己的心脏停跳了好几拍。 当时那种全身毛发竖立,手脚因为可能的骇人猜测而发麻的恐惧感,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出现过了。 而此时,在他面前,重六活着。虽然受了伤,但是不严重…… 祝鹤澜忽然有种冲动。 他伸出手臂,小心地环住重六没有受伤的那半侧的身体,将重六拉到怀里。 管重六怔住了,这是掌柜第一次真正主动地……拥抱他。 他的头搁在掌柜肩膀上,原本稍微转过来点的脑子再次停止了转动。整个人有点发飘,没有实感。身体却不再抖了。 而祝鹤澜感觉着重六活生生的体温,深深呼吸,终于确认了重六没事,提起的心放松下来。 这拥抱持续了短暂的片刻,掌柜便松开了重六。 重六怅然若失地看着掌柜稍稍拉开距离。 “以后不可不告诉我就自己往外跑。” “可是以前我都是这么打探消息的啊?这次是赶上了……” “以前是以前,以后是以后。”掌柜肃然地望着他,“以后,不论你去哪,我都需一清二楚。” 第58章 黄衣记(14) 回到客栈,众人皆是一顿忙乱,找来药粉打来清水。掌柜给重六清理了手臂上的伤口,仔细地上了药,一圈一圈缠上绷带。 小舜乖巧地端来茶水给重六压惊,低声说,“六哥你可吓死我们了。” 福子后怕地说,“可不是,这大街上的人怎么就突然都疯了?” 此时客栈暂时关了门,只有两桌已经入住了的客人吃着茶点遥遥看着他们忙乱,悄声议论着最近天梁城一直都不大太平。 掌柜把重六胳膊上的纱布系紧,转头问廖师傅,“松明子和他师兄呢?” “有人把柒曜真人叫走了,说是鸿蒙仪有新的异动。松明子跟着去了。”廖师傅说着,抿了一口茶,咂了咂嘴,“唉,踏实了这么多年,又要出事了。” 重六的脑子还因为不久前在鬼门关前徘徊一圈的经历而发麻,如果不是最后那个男人忽然莫名其妙停了手…… 为什么他停了手?以当时的状况,他完全没有理由停下来啊? 重六出神地思考着,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 那个人在和他对上眼之后,为什么会露出那种惊恐的表情? 掌柜忽然轻轻在桌子下面攥了一下重六的手腕,低声道,“你去休息一下吧。这边我和松明子来处理。” 重六考虑了一下,点点头。 但重六并不真的打算休息,只是目前他在人前能做的十分有限。 从太和戏楼逃出来后,他当晚便在杂事栏上贴了与百晓门联络的诗文。可奇怪的是,到今天他去查,都没有看到回文。他怀疑龙王面具的持有者也出事了。 他今天出门很大一部分原因,是要去探查一下城中的消息。自从与龙王面具见面后,他便通过比对城里制作面具的工坊、那人身上的衣服材质、他穿的鞋是从哪家制鞋铺所出等等细节,大致推测了那人在城中可能的生活范围。 毕竟负责当地消息传递的首生一般都是已经在一个地区居住了十年以上、对当地各种消息一清二楚的人。他的衣服大概率都是在本地购买的。 但也不排除一些对于自己的身份保密性非常在意的百晓生(尤其是青龙堂、玄武堂和腾蛇堂)特地准备一些难以追查到痕迹的行头。 而重六对于自己的身份保密性并不像一些百晓生那样……过度在意,只不过持被动态度。即如果别人不主动追查,他也不会坦白。 勾陈派本来的传统便是大隐隐于市,以不藏为藏,虽手握无数秘密,却不会引来忌惮或注意。但重六的师父属于其中异类,只因他最喜欢收集的那种类型的秘密,极为隐秘危险。一旦这些秘密暴露于世间,自然会以奇闻异事被大肆宣扬。而与之沾边的人也往往跟着受到瞩目。 重六的师父告诉他,人的存在大都是微不足道的,没有那么容易被他人记住,被人遗忘更是迅速。就算身份暴露,只要提前有所准备,改名换姓一段时间之后,也便可以隐掉自己的踪迹。若总是害怕身份暴露进而束手束脚,便是舍本逐末,最后便只有一事无成。 师父还告诉他,知识若只是被知道,却无法被使用,便没有任何意义。 重六今日本想探查是否有某些符合龙王面具身份的人出了事故的消息,可是后来整座城都乱了,事故频发,他再想查也难以分辨了。 由于首生联络不上,他在戏楼外的墙上也留了消息给副生,只是时间紧迫,甚至可能已经来不及了。 掌柜陪着重六一路回房,一路上有奇异的静默在彼此之间蔓延,似是各怀心事。到了屋里,重六才终于开口道,“东家,我今夜还得出去一趟。” 掌柜毫无意外,“百晓门?” 重六点点头。 “我送你去。” “若是他看见你,可能不会现身。这副生好像也是勾陈门下的,遇到睡在墙根下的叫花子或者打更的人,都可能是他的线人,甚至可能是他本人。” “现在城内的情形,到了晚上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你不能一人出去。”掌柜坚持道,“若你真的担心,还有一个办法。你告诉我你们见面的地点,我带你抄近路过去。快到时我不出去,他便看不见我。” 这倒是个好办法…… 重六用没伤到的左手抓抓头,有点不好意思,“东家,今天净麻烦你了……” 他又想到了之前祝鹤澜刚刚找到他时,给他那出人意料的一个拥抱。 现在想起来,还有点轻飘飘的。 东家可是尽力避免跟任何人有肢体接触的……而现在他竟拥抱自己,是否可以认为自己和东家之间的关系,是不一样的? 会不会是自己想太多…… 患得患失的想法还没能持续,忽然一只手又探过来。祝鹤澜用手背感受了一下重六额头的温度,眉头微微皱着,一脸认真模样,“我看你神思一直恍惚,是不是发热了?” “啊?没有没有,我就是受了惊吓一时半会儿反应不过来而已。”重六慌忙解释,总不能说自己还在回味那个拥抱吧…… 温度似乎正常,祝鹤澜松了口气。却在此时,朱乙在外头敲门道,“东家,松明子回来了,在找您呢!九鸾仙姑也来了!” “仙姑来了!”重六惊喜道,“她以前关过门,说不定知道些什么!” 掌柜看重六又想出去,忙又将他按回去,“你就在这儿歇着。我去见他们。如果有什么新消息,我再告诉你。” 不容置疑的语气,说完便站起身出门。临走时又回头嘱咐了句,“我知道你想查你的那些记录,但不要太累了,知道吗?” 说完才关上门离开。 祝鹤澜站在重六门外,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他定了定神,这才看向站在稍远地方的朱乙。 朱乙担忧地看着重六的房门,“东家,六哥还好吗?” “伤口没有伤到筋骨,不必担心。”祝鹤澜开始向前院走,朱乙连忙跟上,脸上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祝鹤澜略一挑眉,“怎么了?” 朱乙犹豫了片刻,才压低声音说,“六哥这两天晚上回来的很晚,而且睡着以后……会梦游……” 回来的很晚大概是因为要去给百晓门留下消息,但梦游? 重六梦游? 从前每次都是听重六说朱乙梦游说梦话,这次怎么反过来了? 朱乙咽了口唾沫,有点害怕似的向前走了一步,轻声说,“我是被六哥吵醒的。大概是二更的时候,我迷迷糊糊听到有人说话,一睁眼,就看见六哥趴在他的床边,对着床下说话……” “……床下?” “是啊……我一开始以为他什么东西掉在床下了,就问他在找什么。可是他不理我,还在继续跟床下的什么东西说话似的。那床底下黑漆漆的,我也不敢看,而且……他说的话我完全听不懂……” 祝鹤澜皱着眉,想象那有些吊诡的场景,“然后呢?他还做了什么?” “他说了半天,忽然站了起来,然后就一直盯着我看,站在那一动不动的。我当时有点怕,就一直装睡来着……他站了好半天……我好像听见了一种很奇怪的……像是什么东西在爬的声音。我一直没敢睁眼,就觉得那种爬行的声音持续了一阵,然后就全都安静了。我听六哥说了句:还不到时候。” 祝鹤澜的眉头不知何时已经紧紧蹙起。 “你确定你自己不是在做梦?”祝鹤澜问。 “我也觉得有可能是我把梦和现实给搞混了……”朱乙一副努力想要说服自己的语气。 祝鹤澜思忖片刻,对朱乙说,“这件事你先不要声张。这两天你不要再离开客栈,一步都不要踏出去。明白吗?” 掌柜的语气分量沉重,朱乙不明所以,但也知道东家必有深意。于是乖乖点头。 管重六,百晓门,勾陈先生…… 祝鹤澜知道事情不仅仅是重六透漏出来的那样简单。 为何他身上会有那么浓重的秽气?就仿佛徐寒柯传给他的秽气是一把钥匙,或是一道触发的机关。引出来的秽气如泄洪般,拦都拦不住…… 为何重六来了天梁城后,原本太平的城忽然开始道秽失衡? 这是巧合吗? 不……他不应该仅仅凭着一些无端的猜想把这些东西安到重六身上。重六的恐惧不是假的,他和庄承是不一样的…… 祝鹤澜匆匆往大堂去,果然见到九鸾仙子带着太曦在等他。而松明子也老老实实坐在一旁,态度颇为恭敬。 一见到祝鹤澜,九鸾仙子便主动起身行了一礼,祝鹤澜回礼道,“仙姑亲自来了?” “鸿蒙仪上一次发生这么剧烈的异动,已经是五十年前了。”九鸾仙子叹息道,“我没想到,有生之年还会遭遇这般危机。” “想必松明子已经将事情始末叙述过了,仙姑可有头绪?”时间紧迫,祝鹤澜便直奔主题道。 九鸾仙子轻轻闭上那双清亮非常的眼眸片刻,叹道,“当年勾陈先生与梦骷师兄去找穷极之书,家师便是极力反对的。因为那本书……据闻是秽神被从这个世界放逐前留下的。纵然记载着深奥本源的知识,可是一旦打开了,便会引起秽气外泄,影响到世间道与秽的平衡,犹如饮鸩止渴。但那毕竟只是古籍记载,是真是假已经不可考,所以梦骷师兄还是去了。” “但是国师并不记得在海上发生了什么。” “他的梦……或许不仅仅是梦而已。”九鸾仙子语气沉重道,“勾陈先生或许已经找到了那本书。否则当初在不还岭……我们的阵法最开始根本关不动那道门……是勾陈先生忽然出现后,情势突然发生转变。问题是……事后我们所有人都记不清楚在勾陈先生出现后到底发生了什么。就算是相互对照拼凑记忆,得到的也都是碎片,而且相互矛盾。” “你是说,勾陈先生使用了穷极之书里的力量,帮你们关上了门,然后带着书失踪了?” “不错。” “那本书,现在还在世间,但是下落不明?” “有一点可以确定。”九鸾仙子道,“或许是勾陈先生,或许是其他的什么人,还在使用那本书中的力量。经年累月进入世间的秽气越来越多,道气开始被压制,便会有新的门诞生。而目前将要开启的那一道,很可能就在天梁城。你所说的芦洲居士,就像是五十年前的天辜人,他们要试图打开那道门。” 众人一听五十年前,都吓得不敢出声了。纵然在场的人大都没有经过那一战,可光是听种种流传下来的传说,也够骇人的了。 祝鹤澜却依旧十分冷静。 只要知道要找什么,原因是什么,就有了头绪。 他揣起手,缓缓理着思路,“所以要想阻止那扇门打开,我们一可以找到穷极之书把它毁掉。二可以找到那扇门的位置,趁着它还没开,利用大量道气阻止它开启。” 九鸾仙子道,“第一种方法怕是来不及了。第二种,只要门还没开,就还可行。” 松明子道,“师伯,只有您见过门的样子,您知道我们要怎么找它吗?鸿蒙仪现在到处乱转,也没个谱……” “门……只是我们给那些通路的统称,但每一扇恐怕都不一样……当初在不还岭那一道门,是埋在大山里的,看上去是地上一道不规则的洞,没有一丝光透出来,也看不到底。将任何东西扔进去都听不到回响。不过……那门是活的。” “……活的?” 九鸾仙子回想起那段往事,仍旧会觉得身体发冷,“嗯,它会改变位置。会改变形状。所有接近门的人,神志都会受到严重的影响,看到不存在的人,听到不存在的声音。它会洞察你的记忆和内心,有时给你看你最恐惧的东西,有时则给你看你最想要的东西。但接近过它的人,多多少少都会留下创伤。” 第59章 黄衣记(15) 柒曜真人站在天梁城的城楼上,望着面前在两座山峦的河谷中铺展开来的古城。此时正是夕阳西下时分,如烟如雾的紫霞笼罩在鳞次栉比的楼阁屋舍上,勾勒出一条条金色的轮廓。 晚风吹动檐角的铜铃,发出古朴悠远的清响,趁着那远处袅袅升腾的炊烟,愈发显得寂静安逸。 白日的种种混乱都像是不存在,三天后即将临头的大祸也像是不存在。 身后有脚步声,紧接着是熟悉的声音,“好家伙,城墙下头好几个居士团的人远远的盯着你看,要不是有师弟们拦着恐怕都要冲上来找你要加持……” 柒曜真人却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开口道,“那跑堂找到了?” 松明子回答道,“找到了。被个在大街上乱砍人的疯子砍伤了胳膊,但无大碍。” “九鸾师伯呢?” “她决定暂且住在客栈里,在城中帮忙寻找门的位置。” 柒曜真人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叹出,“师伯的容貌恢复,想必也是与祝鹤澜有关吧?我道家魁首门派,与他那客栈牵连实在太多了。” 松明子走到柒曜真人旁边,转过身来靠在城墙上,嘴里叼着根草棍漫不经心地问,“师兄,你到底是对我朋友意见大,还是对我意见大啊?” 柒曜真人将视线落到松明子身上,沉静目光却带着一股与外貌年纪不符的魄力,“我只是就事论事。祝鹤澜试图利用秽气行禁术邪道,迟早要引火烧身的。秽这种东西,万万碰不得。一旦沾染,就是到死都甩不掉。我修道之人更是该敬而远之。” “师兄,你老是把秽气说的跟什么不应该存在的东西一样。可是要真没了秽,这个世界不是一样不能存在吗?没有变数,没有混乱,从一开始这个世界上就不会有生灵,只会是一片死寂。” “纵然它是从一开始便存在的,却也不该是为人所用的东西。就像蜉蝣试图掌控天气控制沧海,简直不自量力。”柒曜真人略一拂袖,语气中带着嘲讽。但随即,他的表情沉淀下来,复杂地瞟了一眼松明子。 “你到底是为什么一定要成日接近那客栈中的人?你明知那棵树是什么,有多么危险。最初我青冥派祖师在此开坛设观,就是为了镇住那棵树苗。你现在却与那万物母神的祭司纠缠不清,让我如何对师父交代?” “师兄……我和祝鹤澜就是合伙做生意的关系……你说的这话容易引起歧义好不好……”松明子头疼一般说道。每一次他跟师兄说话,总会引来这样一番教训说辞,搞得他愈发想要躲着了。 “你身为方士,本应……” “本应替天行道救济苍生怎能身染俗财不务正业不思进取……”松明子懒洋洋地背诵了一遍柒曜真人常常要训斥他的说辞,似笑非笑地瞟了师兄一眼,“我有没有落下哪句?” 柒曜真人那白皙的面皮有点发红,转开视线,“明知故犯更加可恶。” “师兄,这一次如果不是我和祝鹤澜找到庄承,你们对于鸿蒙仪的异动恐怕还是一筹莫展吧。你看,偶尔走点歪路子,也是歪打正着啊。” “可现在找不到门的位置,一样是一筹莫展。” “那黄色太岁塔……”松明子转过身来,望着城墙外蔓延的田野和山麓,“我和祝鹤澜都几乎能肯定,那太岁塔便是门。它还未完全成型,所以只要能想办法将它引出来,用九天伏魔阵困住,再用道气将之一点点分解,便可将门彻底破坏。” “若要它成型,怕是需要更多秽气填充。那些被秽气影响开始产生精神上或身体上畸变的人便是它的’食物’。”柒曜真人立刻便明白了松明子的意思,“你们想在它回来’吃’的时候抓它?” “明天……明天大概就是它重新出现的时候。我们必须关注城中任何地方出现大规模的畸变,才能以最快的速度设坛。” “这是自然,我已经让所有能调动的弟子都出来了,每一条街道上都有人守着。如今师伯年事已高,已经再难承受九天伏魔阵。我将亲自催动大阵。”柒曜真人说着,犹豫了一下,若无其事地说,“松眀,你守在外围,负责将人员疏散。一旦我那边发生任何意外,你们需要尽快将无辜人等转移走。” 松明子一愣,“那怎么行,我还得帮你护法呢!” “有首座弟子在。” “他们那些乳臭未干的小子们哪护得了你的法!师兄,你就算和我闹别扭也别这个时候闹啊。” 柒曜真人瞪他,“让你去你就去,是不是师兄说什么你都要逆着来?” 松明子原本是很气的,可是念头一转,忽然咧嘴坏坏一笑,“师兄,你该不会是担心我受伤所以把我支开吧?” 柒曜真人愣了一下,有些尴尬地转开视线,刚才严词厉色的气势瞬间散了,”不要自作多情。我只是需要可靠之人照顾外围。““师兄,既然这阵凶险,我怎能弃你不顾。你让几个你的徒弟去照顾外围,我是定然要帮你护法的。”松明子收起不正经的笑,说得难得地真诚,“以前咱们刚刚下山历练的时候,配合的不是挺好的吗?” 是啊,当初两人都是初出茅庐的毛头小子,却亲密无间。那时候的松明子有什么心事都会告诉他,咋咋呼呼的藏不住秘密。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两人有了嫌隙。 柒曜真人望着松眀,一丝淡淡的涩然悄然弥漫于心。他终于点点头,轻声道,“罢了。若你一定要来,便一起吧。” …………………………………………………… 重六翻看着自己的记录,比对着自己来天梁之前打探到的消息,找出了三名可能是百晓生的人。 这三人中最先来天梁的是位名唤薛家崇的文书,后来在县衙做到押司一职。按照别人描述的形貌、口音,再根据其府邸方位,重六判断此人是青龙门龙王面具的可能性极大。 而后两人一人是九年前嫁入天梁城的花溪酒肆老板娘李若婵,另一人则是常年睡在城隍庙里的乞丐陈三。正好对应他之前打探到到的朱雀和勾陈二门。由于这两人来天梁城的时间差不多,很难说谁是副生。 若今晚副生不出现,他明天就要去找这两人。 一般来说百晓生会互相尊重对方白日里的身份,就算猜到了对方的营生,也不会直接在没有戴面具的时候见面。但如果首生副生都失踪了,非常情况下,也不得不出此下策。 正收着自己的盒子,忽然听到门扉响动。重六慌忙将盒子推到了床底下。 朱乙端了一碗茶汤进来了。 “六哥,东家让我把这个端给你。” 是抑制畸变的药,用廖师傅的茶配成的…… 重六其实有些好奇,如果自己的畸变用稀释的茶便可压制,那廖师傅的畸变到底有多严重?不仅十分浓稠,且还要日日喝,时时喝。 重六苦着脸接过茶汤,捏着鼻子一饮而尽,整张脸都皱了起来。 “小朱啊你怎么就不用喝这玩意儿。” 朱乙一愣,这还是重六第一次和他提到他身上的秽气。 朱乙笑着,指了指自己床铺上的枕头道,“我也有,掌柜给了我这个枕头,让我每天睡着。说是可以少做噩梦。六哥你应该也停过我说梦话什么的吧,以前我可是比现在严重的多。“重六愕然,“比现在还严重?” “是啊,有好几年,我一睡觉就像变了一个人,把我家里人都吓得够呛,最后把我打发出来了。我换了好几家客栈都留不住,因为人家都说我梦游特别吓人。一直到这儿遇上掌柜,才总算落了脚。”朱乙拉了张凳子坐下来,给自己倒了杯水,“反正要不是掌柜,我现在指不定就去要饭了……” 被自己的亲爹娘从家里赶出来……这种滋味,重六是难以想象的。 “你这秽气,是什么时候染上的?”重六问。 “大概从十五岁就开始梦游和说梦话……我原本是汴河下游朱家村人,有一次跟着我爹去山里采菌子挖野菜,中间鬼打墙。我不记得我自己是怎么回去的,好像说是我家人都以为我死在山里了,结果我自己走了回去,却好像中了邪一样。他们找来一名仙姑来给我跳大神除秽,后来我虽然清醒过来了,但却有了晚上折腾的毛病。” “有人告诉过你晚上你都说些什么吗?” “他们说我有时候会说人名,然后过几天那些人就会……死去。”朱乙说着,表情有些黯然。但他又悚然一惊,问重六,“我是不是又说了谁的名字?” 重六垂下眼睛思索一番,“你会想知道你都说了谁吗?” 朱乙一愣,随即用力摇头,“不想……知道了我也帮不了他们,还不如不知道。” “哪怕是你认识的人?” “……对。”朱乙下定决心一般说,“哪怕是我认识的人……我不想要这样的能力……” 重六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温和地道,“我理解……但是这两天,朱乙,你一步都不要离开客栈,而且不要自己一个人待着,尽量多和廖师傅他们在一起,知道吗?” 朱乙停了,笑起来,“六哥,你怎么说了和东家一样的话?” 也是……东家肯定早都提醒了…… 入夜后,重六在朱乙入睡后,换了衣服,拿上面具,溜去了掌柜的院子。 掌柜看到他身上的衣服,啧了一声,“怎么还是我送你那件?不是给你涨工钱了吗,也没做两件新的?” 重六低头一看自己身上的荷茎绿交领长衫,莫名道,“就偶尔穿一次,没必要浪费钱啊。” “你每次都穿一样的衣服去见同门,他们很快就能猜出你在哪做工,回头还以为我苛待你了。”掌柜絮絮说着,进屋去捯饬了一会儿,拿了一件杏黄色的圆领衫递给重六,“快换上。” 重六哭笑不得地去掌柜屋里换了衣服,心想掌柜怎么老这么热衷打扮他啊…… 掌柜打开近路的门,带着重六一起走上那条布满密集黑色坑洞的奇异之路。两侧的景色扭曲断裂一如以往,但是这一次,重六注意到了许多黄色的黏稠物体蠕动在那些裂痕的夹缝间,简直像是把一切都填充满了一样。 重六愕然地看着,心想原来那些黄色太岁早已无处不在。只是他们看不见而已…… “不要看别处,小心脚下。”祝鹤澜提醒了他一句。 “东家,咱们要是遇到了狗怎么办?” “现在黄衣之神的气息这么重,狗恐怕都会躲得远远的。” 连狗都不敢接近的天梁城…… 沉默片刻,祝鹤澜忽然用有些犹豫的语气开口道,“六儿……此次我们要做的事,从秽神手中救下那么多人命,将会沾染大量的秽气。你上次救徐寒柯,尚且被影响的这么严重,这一次,我想你或许还是出城避一避的好。” “啊?可是……我难道帮不上什么忙了吗?” “不是你帮不上忙,我是怕……”掌柜说完了,自己也觉得奇怪。他什么时候开始有怕这种感情了? 这个重六,对他的影像超出了他的预计。 “可我要是走了,我总觉得不对……”重六焦虑地望着他,忽然停下脚步,“朱乙都没走,廖师傅小舜福子九郎都没走……我怎么能一个人走呢?” “你不怕?” “怕是肯定怕,可我也不想当逃兵啊。” “若你真的想留下,你须得告诉我一件事。”掌柜揣起手,幽幽凝视着他。 重六不明所以,还是迎上掌柜的目光,“您问吧。能说的我都说。” “你父母到底是谁?” 重六愣了一下,不知道掌柜怎么突然扯到这个问题上了,他沉默了片刻,还是诚实说道,“我不知道。我是被我师父带大的。” “我知道,这个问题我不该问。毕竟你百晓门中白日身份是禁忌……你若愿意说便说,不愿意说或是对我还有疑虑,也可以缄默不语。”掌柜一字一顿,十分郑重。 重六眨了两下眼睛,道,“东家,你是不是想问我师父是谁?” 祝鹤澜微微颔首。 重六有些紧张地抿了抿嘴唇。 师父不想被打扰,所以他本不该告诉任何人。 祝鹤澜静静等待着,世间一分一秒过去,重六还是缄默不语。 祝鹤澜不知为何,有些失落。 “你不愿说……便罢了。只是我还要再问你一句,你师父,可有传授给你一本书?” “书?” “嗯,或是类似碑文、手记之类的东西。” 重六摇摇头,“我师父的手记我一本都没看过。他说我得自己收集自己的知识。他只是教会我方法而已。” 祝鹤澜点点头,紧紧盯着重六每一丝细微的表情。 除非他心机真的深不可测到连他都能骗过的地步,否则怎么看也没有说谎的痕迹。 他应该是真的不知道……或许此事确实与他无关。 莫名感觉心情轻松了一些,祝鹤澜于是和缓了表情,安抚般地将手在重六肩膀上按了一下,“走吧。” 第60章 黄衣记(16) 重六在戏楼外留下的记号中,以百晓门密语指示了见面位置。他选定了朝元桥桥洞下,传闻那里有抓交替的水鬼,晚上不会有闲杂人出没,方便他们说话。 踏出“近路”与现实的界限之前,祝鹤澜告诉他,“我在这儿看着你,有任何异常你只需叫我。” “谢谢东家!”重六灿然一笑,戴上面具便踏了出去。 夜风从河面上吹来,卷起一层层抛荡着月光的縠纹,摇着岸边半人多高的芦苇。停泊在远处码头边的零星渔船里点着灯,冒出渔夫在船上煮夜宵的香味。 如此宁静的夜晚,是否很快就要分崩离析? 重六静静等待着,直到有脚步声渐渐接近。他转过头来,看到一身着紫黛罗裙戴着玉兔面具的女子渐渐从深蓝的夜色中析出。 两人对面行礼,互相取出砚台来确认各自的百晓生身份。重六便道,“贸然留下暗信给师姐还望恕罪,只因事态紧急,首生又迟迟没有音讯。” 一道比一般女声低沉沙哑不少却十分舒适的声音从面具后传出,“这两日中城中有疯疾蔓延。我也尝试过联系他,只是他恐怕也已经被传染了。若你不留口信给我,我也会想办法联络你和另一人。” “关于这疯疾的内情,不知师姐知道多少?” “这疯疾来的莫名。看似毫无章法,但实有内情。被疯疾感染之人,思维混乱,一些以前心中想过却因为道德约束和对后果的恐惧而不敢付诸行动的黑暗念头好像失了压制,全都爆发了出来。只是我追本溯源,却追到了一出戏上。” “黄衣记。”重六道,“凡是看完了下半场的人,都会被疯疾感染。” “看来你知道的不比我少。” “我只知一些方面,但黄衣记在那三家戏楼刚唱完的那两天我并不在城内,所以对于那两天的事并不知晓。” “我并未亲自去听那出戏。不过当日那三家戏院唱完后,出来的人群安静得可怕。街坊邻居都说,不像是刚刚听完戏,倒像是去奔丧一样,黑压压的一片人寂静无声,十分怕人。 最初的一两天,这些人便已经表现出了古怪异常。有些人坐在屋子里望着空中某处不做声,有些人回去便把家里所有东西都砸了,有些人哭个不停,有些人看到不存在的东西,还有些人干脆没有回家,而是失踪了。 然后是这些人的亲人开始受到影响。我知道最清楚的是豆花巷里的骆权家,他家的小儿子睡到半夜忽然被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惊醒,却看到他母亲骆家媳妇披头散发地爬在床上,在骆权耳朵边轻且快地不断说着什么,有点像是在背书。 那小儿子被那场面吓得半死不敢出声。看到他母亲絮絮了半宿,便又直起身若无其事一样躺回床上睡了。第二天,骆权便也开始失常,菜摊都没摆,一直在厨房磨刀。 而后他们夫妻两人便突然宰了一只鸡送到邻居家去了。之后那邻居家的一家三口也出现了症状。” 重六在脑中填补着他漏掉的信息,又问,“可有任何人发生身体上的……改变?” “有。”玉兔面具的声音紧促,似乎刚刚从噩梦中醒来。他给重六讲述了一段她在避祸途中亲眼所见的场景。 寄住在葫芦坊那边的一家l戏班子,便是唱完了黄衣记的三家戏班之一,班主姓鲁。自从那日唱完后他们一直闭门不出,但是昨天,全城大乱,有人趁机作乱打砸抢劫。当时玉兔面具被困在暴乱的人群中,女子孤身一人很容易成为目标,于是她悄悄翻墙进了葫芦坊的院子。 在那间院子里漂浮着一股令人作呕的恶臭,地上爬着几个人,猛一看不知道是不是尸体。她还来不及上前查看,大门便被强行踹开了,几个年轻人冲进了园子闹事。她只好躲在一丛木槿花后静观其变。那闯入的人接近那些”尸体“,却发觉自己的脚踩在一些粘腻恶心的黄色粘液上,抬起来还会拉出无数条长长的黏丝。 黄色粘液显然是从趴在地上的人身体下面渗出来的。 然而在那些粘在脚上的黄色粘液中,有什么东西好像在移动。他于是用手指头沾了一些凑到眼前仔细看了看。却见那些粘腻浓稠的液体中,悬浮着不少正在不断扭动的肉芽一般的东西。 而且那些东西,正在迅速地钻入他的皮肤之中,留下一个个细小的洞口。 他大叫一声跌倒在地,甩掉了鞋子,脱了身上的衣服疯了一样擦自己的脚。可是此时,那原本趴在地上的人忽然抽动起来,发出恐怖的长吟。在粘腻令人不适的声音中,他抬起头来,原本的五官已经彻底融化变形,仿佛黄色的蜡融化了滴淌下来。一颗眼珠已经不见了,另一颗被裹在粘液中顺着脸滑下来。 那几名闹事者全都吓坏了,有些人拔腿就跑,有些人则吓呆了。 看来第一批感染者已经进入了更深的感染阶段……他们已经救不回来了…… 重六心情愈发沉重,深沉的无力感倾轧下来。 他应该在看到黄衣记的时候就想到,庄承写了出来,另外三人也会同时知道…… 但一切都已经只是如果了。 “根据你得到的消息,被疯疾感染最严重的、变形最严重的,是哪里?” “……在城东临近汴河这一边。以三河戏苑为中心。”玉兔面具沉默片刻,忽然低声说,“今夜过后,我们百晓门应当立刻从天梁城撤出。我已经收拾好行囊,与你见完面后便会离开了。我劝你也趁早离开,不要停留。” 重六点点头,十分理解地说道,“撤离是明智的,我猜明早应该会有不少人离开天梁城。不过烦请你将此城情形告知青龙先生……他原本要在七天后召见我,但我不知还能否应召。若我能经过此难,一定会想办法前去的。” “……你不打算离开?” “不,这方面的事,是我致力于记录的。我需要留下来。” 戴着玉兔面具的朱雀门百晓生望着他,对他工工整整行了个礼。 却在此时,大地却忽然开始震颤。重六和玉兔面具都站立不稳,跌倒在地。 地震了? 可是那震动只是短暂的一刻,而后便沉寂下来。 空气中的什么东西微妙的改变了,就像一个人原本在水面上,下一瞬却忽然被水淹没的奇异感觉。重六闻到空气中那一丝丝潜移默化的渗透,一种从内至外的腐烂。 重六警觉地从桥洞里出来,看向街市的方向。 遥遥地,他看到了一样东西,一样原本不存在于那密集的楼群的东西,突兀地刺破苍穹,立在那些相比起来过于凌乱矮小的屋舍楼群之中。 不是太岁巨塔,而是一道立柱。 一道在已经被人遗忘的古老神明的殿堂中,唱诵着超越人类的古老而无情的神明之祭品。 那歪斜的角度,在月光中反射着诡异的黄色……还有那些不明所以的突起和凹陷……重六预感那不是适合普通人看到的景象。 他低声急促地对玉兔面具说,“你现在就得离开。” 可是话音落,异象再生。在他们四周围原本丛生着野草盖着青石板的地上,开始有大片大片的黄色黏菌从土地间迅速析出,蠕动着凝结在一起,形成了无数蠕动的团块。 这些团块到处都是,就连河面上都漂起一层油腻的恶习粘膜。顷刻之间,重六和玉兔面具已经被包围了,就如同被琥珀粘液困住的小虫。 他二人被逼迫着不断后退,最后背靠背站在一起,四面都没有可以下脚的地方。玉兔面具显然已经紧张得不行,身体的颤抖透过两人的后背传递过来。重六想着要叫掌柜来帮忙,可还不等他开口,忽然间另一道秽气,一道重六熟悉的、与黄色力量截然不同的秽气从某处呼啸而至。 那是一种看不见的力量,所经之处,所有的芦苇、野草、野花,都迅速枯萎变黑,烂入地下。而那些黄色太岁,也开始腐烂分解,黄色冒着酸泡蒸腾着烟雾,以极快的速度发绿萎缩。 “快跑!”重六对玉兔面具说道。她也不再犹豫,只说了句,“你自己保重”,便转身迅速避开那些正在迅速萎缩的太岁,消失在夜色里。 掌柜的身影从雾霭中大步接近,面色凝重。他过来扯住重六的手便道,“门的’主菜’提前出现了,我们得马上回去。” 重六还没怎么反应,便发现自己已经在近路中。 短短一段时间之后,他从近路中出来,落入眼中的景象却令他全身僵冷,汗毛直竖。 大地和屋舍已经被黄色太岁覆盖,这些太岁聚集成了密集的条缕,如蛛网一般从每一条街道、每一间屋舍蔓延下来,最终聚集在一样东西上。 那道立柱,远远的、在月下泛着诡异黄光的立柱…… 由畸变的人体组成的立柱。 那些人最初是看不出形貌的,只是一些条状的、柔软的肉质东西与黄澄澄的粘液混在一起,相互编织盘错,直到一些似乎是人脸的团块出现在间隙里。 那些仿佛融化的黄蜡一般的扭曲脸孔,嘴像是被撕扯开了一样,张得那么大,却不知是在哀嚎,还是大笑。 他们的肢体已经没了形状,内脏翻在外面,骨骼也软化了成了半透明的东西。一些手仍然支在外面,不时地痉挛抖动。 所有空洞的眼睛,都带着诡异的祥和,望着天空。仿佛在殷切地等待着什么伟大的东西降临。 第61章 黄衣记(17) 那立柱高耸在重六面前,仿佛一道远古时代遗留至今的图腾,傲慢而永恒地俯瞰着瞬息即逝的凡人世界。 明明是这样可怕而扭曲的东西,为何却给人一种庄严甚至神圣之感? 直到掌柜用一只手托着他的下颚迫使他转开视线,重六才意识到自己在出神。掌柜认真端详着他的神情,低声问,“还好吗?” 重六心神不宁地点点头,这才发现这里不止他们两人。众多青冥派弟子往来奔跑,在地上画着复杂的咒符。 重六忽然意识到他看到了一些之前没看见的东西……腥臭的风载着某种黄色的絮状物在周围不断升腾,比一般的雾气要浓稠,有点像是凝结成块的云。 若是仔细观察,会发现每当有弟子们经过,那些絮状物会仿佛感受到了什么吸引般飘过去,但是碰触到一些弟子时会弹开寸许。而另一些年纪较轻的弟子则并没能将所有的絮状物弹开,有少量的会钻入他们的皮肤里,就像水渗入纸张一样。 但唯有掌柜……所有的黄色絮状物不仅不会被他吸引,反而还会“避开”。以至于掌柜连带着他周围这一圈出现了一道”真空“的气泡。 “这是怎么回事啊?我们怎么办?”重六望着那天柱,脑中一片空白。 “接下来,便是我和青冥派的事了。六儿,你可以先回客栈,把大门封死。不论听到任何声音,哪怕是有人敲门求救,甚至是听到我的声音,都不要开门。只要前后门都是关着的,黄衣之神的秽气就进不去。” 重六犹豫了一下,“那您这边……会很危险吗?” 掌柜垂下眼睛轻笑一声,“哪能完全没有风险呢。但你掌柜我也不是那么好对付的。” 说着,掌柜望着他的眼神柔化了些许,带上了一丝温情,“你也要千万小心。如果我没有回来……槐树便要交给你照顾了。” 重六瞪大眼睛,张口结舌说不出话。 掌柜哈哈笑了起来,笑声震荡在胸腔里发出嗡嗡的回响,”小傻子,我开玩笑的。“说完,他拍拍重六的肩膀,便要转身。可是不知哪来的冲动,重六忽然一把抓住了掌柜的手。 掌柜回过头来,愕然地望着他。 重六抬起头,目光殷殷,”东家,你放心。不管发生什么,我会照顾好它。” 祝鹤澜的双眸微微张大了。重六的话不知为何,如一片灵柔的羽毛,在他的心口轻轻地戳了一下。 就算只是安慰他的话也足够了,更何况,重六看他的方式,更像是在承诺。 重六不是对自己承诺了什么一无所知的人,他见过槐树,知道自己如何喂养槐树。他知道这会是多么大的责任。但即便如此,他还是承诺了。 还是第一次有人告诉他这样的话。 祝鹤澜蜷起手指,反握住重六的手,轻轻攥了一下,便又放开了。 重六心头发热,惶恐地看着掌柜走向那座恐怖的畸形天柱。所有的黄色秽气在他周围纷纷退避,逃窜的旋流卷起他如墨的长发。 重六把心一横,快步往客栈的方向跑去。 …………………………………………………… 九天伏魔阵的准备已经进行的差不多了,为了困住门,他们甚至将青冥派的三道镇山之宝拿了出来。 阵眼就在天柱前方那原本作为集市聚集场的空地上,柒曜真人坐于八卦图中心,华丽的天仙洞衣如莲花般铺展在地面上,头戴宝光璀璨的芙蓉冠,面前摆放着河图洛书两道古卷,双手捧着玄天宝鉴。 而在他的右后方,松明子手执长钺而立,换下了平日里常穿的青袍,转而披上肃然工整的法袍羽衣。更外围是一圈十名最出色的首座弟子。 这大阵将以天柱为中心的方圆三里都囊括进去,青冥派弟子连夜将范围内的所有人家都疏散了。 天刚刚亮,城门口便已经拥挤起来。无法理解发生了什么事的人们在方士们的疏导下带着简单的行囊离城避难。 祝鹤澜站在望月酒楼高处,从此可俯瞰整个法阵,而那诡谲的天柱就在面前。 若法阵催动的过程中发生意外失败了,他便是第二道锁。 山雨欲来,却出人意料的平静。那原本总是污浊昏黄的天,今日却放晴了。 日头一点点爬上中天,却仍旧一点动静也没有。 祝鹤澜望着那天柱,心中却产生一丝疑虑。 这样的粮食,是否太显眼了? 松明子倚着他的长钺,喉咙干渴,额头冒汗。他叹了口气,仰头望着那天柱,啧了啧嘴,“该不会是菜的品相不好,人家不爱吃吧……“听到他话的几名弟子扑哧笑了一声,结果被柒曜真人瞪了。 刚说完没多久,忽然一道风吹来。 之前也有风,但是这一道给人的感觉全然不同。那风中夹裹着的腥臭味,让人联想到一切污浊的、粘腻的、阴湿的东西。腐烂的肉类上圆球状的霉菌、肺痨病人咳出的浓痰、尸体膨胀后流出的尸水、盘结在一起的蛞蝓身上分泌的黏汁……一切腐朽的、恶臭的、与死亡有关的东西…… 众方士面色皆是一凛,柒曜真人举起手中宝鉴,口中开始高声吟诵咒语。 与此同时,十名首座弟子开始齐声应和,各自举起桃木剑,做出种种带有隐含意义的剑法姿态,几乎如舞蹈一般。 而松明子则握紧长钺,默念口诀,调动起自身全部修为,暂时开启天眼。 天眼开,他便能清晰地看到一切秽物。只是与此同时,秽物也会清楚地看见他。他会成为一道活靶子,将秽物可能的注意力从师兄身上引开。 祝鹤澜在楼上,听着他们洪亮的吟诵,手指在栏杆上轻轻地点着。 忽然,他的动作停下了。 阳光不知何时暗淡下来。明明没有云,明明仍旧是青天白日,那光却好像被什么东西吸走了。 一切景物都在变得晦暗,昏黄的光将所有其他的颜色都吞噬了。那巨柱上原本只是偶尔才痉挛一下的扭曲人形,突然开始疯狂地蠕动起来。 他们长大拉着丝的粘腻空洞的嘴,发出了地狱恶鬼般恐怖的嚎叫。 在那昏黄的背景下,光发生了某些奇怪的折射。最初只能看到一些片段,就仿佛是被镜子碎片反射出的支离破碎的残影。 可是渐渐地,碎片开始拼凑起来了。 伴随着柒曜真人的吟唱,一些黄色,更加凝固的、实体的黄色,开始从空气中析出。 一开始众人无法明白看到的是什么,只觉得那好像是一大片滚滚而来的浓雾。那雾笼罩着数不尽的屋宇,渐渐将一切景物吞没了。 然而,当人们将头抬高,不断抬高,直到后脑勺几乎碰到了后颈,才看到那并不是雾。 而是一座塔。 一座探入云霄的、布满古怪凸起的巨塔。 它现在的大小,比重六最初看见的涨大了三倍不止。塔身不断蠕动着,数不清的眼睛不断浮现又消失,仿佛是包括人在内的无数种动物被强行融合到了一起最后只有眼睛清晰可辨。 它在黄色巨柱前,缓缓地打开。 在它的内里,犹如噩梦一般蠕动着千千万万颗密集的牙齿和触须,而最深处却是深不见底的空洞。那些触须缠绕住那相对来说显得矮小的黄色天柱,紧接着整座巨塔在天柱外合拢。一种岩石、骨头和湿濡的东西被压碎的声音震动着大地。 当它张开嘴的瞬间,在场的所有方士,包括松明子在内,都感受到了一种极强的压抑和恐惧,就仿佛是山峦将崩,而你只能仰着头等待着毁灭的降临。数不清混乱的念头开始强行浮现在头脑中,甚至有人开始产生幻觉。 一些方士开始不停流泪,另外一些面上的肌肉抽搐着,现出难以遏制的愤怒。唯有柒曜真人依旧平静,吟诵不断。清圣道气从他手中的天玄宝鉴迸发出来,令他的黑发和衣衫在风中乱舞。 在压顶的黄色巨塔面前,柒曜真人显得如尘沙般渺小,却迸发出极为夺目的光华。犹如在风沙迷障中破云而出的北极星。 众方士混乱的精神为之一凛,犹如抓住浮木找到方向,各自宁心静神强压入侵精神的秽气。 巨塔开始向前倾颓,一些黄色粘腻的块状物开始掉落下来。那些巨大的黄色粘液落地后便开始扰动生长,不断爆发出蛛网态的黏丝迅速将柒曜真人包围。 当一块足有两人多高的太岁扑向柒曜真人时,却忽然被一道凌空劈下的青影削成两半。沛然道气从伤口中爆发,将整个太岁炸得四分五裂。 松明子挥动长钺,再次反手将另外一只接近的太岁切碎。他围绕着柒曜真人飒踏地挥舞着相对于他的身形来说显得过于巨大的武器,将中间的人护得滴水不漏。 渐渐地所有掉在地上的太岁开始被松明子吸引过去,反而不再注意柒曜真人。而此时柒曜真人改变宝鉴的角度,将他面前的河图洛书两道密符反射出去,以道气催动着将古老而神圣的咒符反射到门的身上。 那巨塔中骤然传出一阵令所有人头颅剧痛的尖锐巨响,犹如指甲抓挠石板的声音被放大了千万倍。十名弟子中有超过一半的人无法承受这种声音,手中的桃木剑掉落在地上。 法阵出现了破口,源源不断的黄色秽气开始泄露,同时柒曜真人的眼睛中开始渗出血迹。但他仍旧强撑着,继续催动大阵。 而松明子那边也开始疲于应付。太岁来势凶猛,到现在已经是如同海浪般涌过来,他拦了这边,另外一边就已经到了近前。 祝鹤澜看着这一切,始终没有动作。但此时,他向后退了一步,考虑了片刻,将身上的锦缎外衣脱下来,小心地放到酒楼内的一张桌子上。而后他穿着单薄的长衫,重新回到栏杆前。 他闭上眼睛,放松了自己一直在头脑中紧紧拉着的那根弦。 正当九天伏魔阵摇摇欲坠仅靠着柒曜真人和松明子两人强撑的时候,忽然间在附近的一座酒楼前,一道红色烟雾迸发开来。那烟雾一重重一汩汩,犹如在空中绽放的妖异红莲,中间却仿佛还遮掩着一簇簇不断舞动着的细长的东西。 那红雾迅速扩散,横向着展开,很快便将整个黄色巨塔以及九天伏魔阵笼罩在内。原本外泄的秽气,立刻被堵了回去。 那黄色巨塔开始变形,一圈圈的涟漪在塔身上越发激荡。强烈的却不同的两股秽气冲撞在一起,造成的震荡迅速影响了方圆三里的一切有生命的和没有生命的物体。 一些墙壁上、屋檐上、砖石间,原本没有生命的地方,开始出现古怪的肉质团块、简单的蠕动着的原始生命、甚至是能看出形态的器官。 黄色秽气搅动着,挣扎着,试图摆脱红雾的束缚。但那红雾更加古老,它的源头来自更加原始的力量,而黄色巨塔毕竟才诞生不久,无法摆脱。 柒曜真人已经到了催动大阵的最后关头。当他完成了所有咒文的吟唱,牵住了阵中的所有灵线,终于高高将天玄宝鉴举起,狠狠向地面摔去。 镜子碎裂的一瞬间,那黄色巨塔上也出现了相应的裂痕。 恐怖的哀嚎响彻了整个汴河。 第62章 黄衣记(18) 红色的絮状物渐渐从祝鹤澜的脸颊上褪去,他站在屋顶上,睁开眼睛,用力咳嗽了几下。一丝丝殷红如细线在他的唇角蔓延下来,被他用一块帕子拭去了。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压下胸腔里受到道气和黄色秽气冲撞后翻搅不休的气息,望向困住并绞杀了门的阵眼。 柒曜真人趴伏在地上,呕出一口血来。松眀子正扶着他,运行着什么驱秽的心法咒术。 黄色的粘液如暴雨般漫天洒落,铺满了整片大地。一些畸形的人类和动物的器官噼里啪啦掉在地上,有些还在抽搐蠕动。紧接着是一些更加完整的人类和动物的身体从天而降。 躯干、头颅、数不清的手和脚以及不知什么动物的器官就像被随机搓堆,烧化了又强行融合到一起一样,在地上抽搐着、蠕动着,发出无意义的哀鸣。那些人中,有几人依稀还能看出原本的面容痕迹。 或许那些消失的人和那些被黄色巨塔吞噬的人都在这些生不如死的畸变形体中。 可是……有什么东西不对…… 祝鹤澜的视线扫过整片被黄色粘液覆盖的大地,却没有找到他要找的东西。 那三名芦洲居士散发的秽气没有踪迹。 巨塔虽然被打散了,但是掉落下来的这些残存的秽物并不够它原本的大小…… 九天伏魔阵并未困住全部巨塔,有一小部分门逃走了…… 可是是如何逃走的?那门还未成型,不可能逃得出伏魔阵的桎梏啊?除非…… 除非从一开始进入陷阱的便不是全部的门,它给自己留了一条“通道”。 庄承被青冥派控制之后,芦洲居士少了一人……它需要补上空缺,所以还有一名芦洲居士,一名他们不知道的芦洲居士! 祝鹤澜心中咯噔一下,蓦然转身,望向客栈的方向。 空气中,不安丝丝缕缕蔓延。 …………………………………………………… 重六从后院进的客栈,先把后门锁死,然后才冲去大堂,把前门也锁住。此时几名正抓着行李跑进堂子来的客人见状立刻上来,大声命令道,“开门!我们要出去!” “现在外面不安全!”重六靠在门上,抬起双手试图安抚那气急败坏的年轻人,“烦请您和夫人先在我们店里等一等,等方士神仙们驱完了鬼再走也不迟啊。” “你把我们关在这儿是何居心!”另一个客人也气急败坏道,“要是出了事你付得起这个责任吗?!” 众客人在重六面前吵吵成一团,搞得重六一个头两个大,但还是牢牢把住门不让人出去,“各位!各位!冷静一点!这家客栈远比外面安全得多!出去真的会出事的!” 然而他一个人的声音根本盖不过一群生死关头急红了眼乱了方寸的客人,再加上角落里还有小孩哇哇大哭的声音,场面更是混乱。 忽然一道气沉丹田的洪亮声音突破眼前的乱像震慑群声,“好了!别吵了!!!” 众人被这呼喝吓得噤声,一转头,却见廖师傅抱着手臂站在堂子里,鹰隼般威严的目光扫过一张张面红耳赤的脸。 他只是简单地站着,一股子凶煞之气便蔓延开来,令众人不敢动弹。 “吵什么吵,为了你们好才不让你们出去,你们想带着你们的妻儿出去当鬼的粮食吗?!” 此时有一名妇人悄悄拉了拉自己夫君的衣袖,“要不先别出去了,咱们在这儿躲躲吧……” 众女眷亲属也都各自来劝,总算是把混乱的现场压了下来。重六松了口气,钻到柜台后面。朱乙小舜等人立刻围过来问怎么回事。 重六交代了掌柜的吩咐,“青冥派和东家都在对付那东西,问题应该不大。我们在这儿等着就是了。” 廖师傅问,“东家有没有说要多久?” “没有……” “开来我们也只有守好这儿了。”掌勺师傅看看众人,叹了口气,“要小心盯紧了,可别让这些人趁我们不注意溜去后院打开门。” 一段时间后,有些客人乏了便回房了,只剩下两桌客人还在堂子里。重六让朱乙和小舜去后院盯着,免得有人接近后门。他自己则和福子九郎守在前面。 渐渐地,重六有些乏了。毕竟又是一夜未睡。最近这几个月彻夜不眠的情况越来越多,弄得眼睛下面的青色越来越重。 不知不觉,重六靠着柜台就打起盹来。他几次尝试让自己清醒,可睡意就像海水一样,渐渐将他淹没。 梦中他又回到了那片原始的、黑暗的、浸泡着无数最初始的生命的海水里。他的存在感十分稀薄,就好像他本就是海洋的一部分,意识时聚时散,宛如空中凑巧相聚的浮云。 渐渐地,黑暗不再是凝固浑然的,他开始能够看见东西。 不确定自己是如何看见的,明明没有光。与其说是看见,不如说是感知到。 他能感觉到形状和色彩,人类的知觉中不存在的形状和色彩。 那是一座宫殿,沉默在大海深处的宫殿。 古老的海螺和珊瑚覆盖着所有过于巨大的墙体和立柱,斑驳嶙峋,流转着绚丽却混乱的颜色。螺旋的形状与密集的孔洞宛如一只只好奇而恶意的眼睛,在黑暗里窥视着他。 而在宫殿深处,有一道门。 一道被永恒关闭的门。 他被那道门吸引,伸出无数条细长的手臂,缠绕着那些死去的珊瑚尸体组成的立柱,一重重向内推进。越是往里,就越不安。”不能再往前了……”他听到一个声音说,“现在还不是时候。” 突然,大地一阵剧烈震颤,将重六从似睡非睡的混乱梦境中拖了出来。他一醒来,便看到所有人都缩在桌子下或柜台下,满面惊恐手足无措。 空气在颤抖,一种难以形容的恐怖声响从遥远的地方传来。仿佛是闷雷,又藏着些吊诡的尖利。 开始了? 重六坐在柜台后,直到九郎奇怪地看他一眼,他才意识到自己口中低声念叨着:千万别出事千万别出事千万别出事…… 此刻重六忽然有些后悔他回来了。纵然帮不上忙,但他至少能跟在附近,不用这般提心吊胆…… 接连不断的震动、怪异的吼叫、远远传来的呼喊惨叫……一切都犹如噩梦一般。重六听到那小孩在问为什么会这样,但没有人回答得出来。 那一阵阵的摇晃让人害怕。重六感觉自己已经快被惶恐逼疯了,于是四处踅摸,想要转移一下注意。他忽然想起了什么,伸手从怀里掏出了喜珠塞给他的那张绿织命她烧掉的纸。 原本是出发去找庄承之前拿到的,后来一系列更加疯狂紧急的事出来,就把这茬给忘了。幸好换衣服的时候没把它丢掉。 他犹豫了一下,不知是否自己应该看这张纸上的内容。但考虑到已经拖了很多天了,再加上他也确实好奇,于是便小心地将纸团展开。 字体……有些奇怪。 那些笔画,单拿出来看确实都像是绿织自己独特的字体,但是放在一起……就有些异样。 就像是笔画自己游动过,在字符之间互换重组过,重新拼起来一般。 但这还是不最恐怖的。 这纸上写着一段戏文。 纵然重六没有看过黄衣记的下半场,但这戏文里的只言片语,已经足够令他猜出出处。 怎么回事…… 绿织由于经历了重大变故心绪不稳,一直以来都没怎么离开过客栈,就算短暂地出去也都有伙计陪同,为什么她会知道黄衣记? 不对……黄衣记是最近才完成的……绿织却是在五天前才写出来,这段时间她完全没有出过门,更没有机会听过黄衣记啊? 难道……难道她也是芦洲居士? 不可能啊……槐树给他看过的,芦洲居士有四人,四人他们都已经知道了身份…… 等等……他们把庄承控制住了,关入了道气充沛的青冥派镇魔塔……这是否制造了一个”空缺”? 可绿织写这个是在庄承被他们困住之前啊? 亦或者在他们决定去寻找庄承的时候,就已经影响了某种因果,而导致绿织被选中成为了可能的替代? 重六陡然站起,撒腿就往中庭跑。 “六哥!你干嘛去啊!”福子在他身后喊。 但他没时间解释了,不好的预感摄住了他的心脏。 他冲向绿织的房间,敲门却没人回应。最后他一脚将门踹开,却看到喜珠坐在地上,呆愣地不停呢喃着什么,身体前后不断晃荡。 “喜珠!喜珠!你家夫人呢?!”重六冲过去,用力摇晃她的肩膀。 半晌,喜珠才慢慢把视线对在他脸上,她说,“我们夫人说,要放它进来……” 重六脑中翁然一声。 刚才大地震动,噪声不断,如果有人试图强行开后院的门,他也是听不见的…… 朱乙…… 朱乙还在那边! 重六拔腿冲向后院。此时跟出来的廖师傅福子等人叫他,他也完全没时间解释。 到后院一看,重六便知道已经来不及了。 朱乙昏倒在地,头上有血迹,附近有一根桌子腿。而小舜,他脸上是抓痕,头发散乱,仿佛跟人搏斗过。 小舜抱着一人的腿,不停说着,“不能开!不能开!” 而他抱着的正是严绿织的腿。 昔日温婉端庄兰心蕙质的闺秀,此刻发丝凌乱,面色蜡黄。她伸出青筋暴起的手,那原本纤细的胳膊,不知道从哪里爆发出怪力,竟一把将锁住的铁链一把揪断了! “别开!!!”重六大喊着冲过去。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严绿织转过头来,她的一只眼睛是正常的,而另一只眼睛里面,三颗变形的黑眼珠挤在一起,她露出一道冶艳的笑容,一把将大门拉开。 有一段时间,什么都没有发生。 重六僵在据她十步之遥的地方,而斜前方的朱乙,这时候有了动静。 他捂着被打的后脑,痛呼一声,正从地上爬起来。 就在此时,恐怖的黄色秽气从严绿织的身体里爆发出来。距离她最近的小舜瞬间如纸人一般飞了出去,撞在掌柜小院的墙上。 在那黄色秽气中,严绿织的身体快速畸变,黄色的粘液从她的七窍、毛孔中喷薄出来,迅速将她淹没吞噬。无数黄色太岁翻滚着,如涌泉如喷薄的山火,迅速堆积成型,高高耸起。 那虽然比原本小了数倍却依旧巍峨骇人的巨塔从中间开始弯折,如崩塌的山峦一般压向此时距离它最近的、已经完全吓傻了的朱乙。 重六冲了过去。他其实知道已经来不及将朱乙拉开了,但他还是冲过去了。 掌柜把客栈、把客栈里的人、把朱乙交给了他,他却失败了…… 他不能让它进来……不论如何也要护住…… 那铺天盖地的黄色巨浪散发着令人窒息的恶臭,向着他二人排山倒海般盖下。 朱乙惊恐地闭上眼睛,预期中被那恶心粘液吞噬的厄运却并未降临。 他胆怯地睁开眼睛,却被眼前的景象震撼,难以成言。 重六的双手……不,已经不再是手了。从前臂开始,他的手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无数条颀长怪异密集的触手,有些如深海章鱼强壮而覆满吸盘,有些如水母丝绦般细长飘逸缀满毒针,在空中散成巨大的伞盖,散发着海洋深处埋葬着无数生命的腥咸味道。这伞盖不仅仅挡住了下压的黄色太岁塔,甚至开始收缩。触手前端花瓣状的开口死死咬住塔身,不停吞啖着,仿佛在咀嚼那些黄色的物质。 而重六背对着他,看不到是什么表情。 第63章 黄衣记(19) 重六感觉自己变成了一种大海中的软体生命,没有重量地漂浮在一片古老而温暖的海水里。在他的周围,充斥着不断裂变演化的原始生命,一颗颗最微小的生命原核聚合在一起,开始变化出更加复杂的奇异个体。 他长而细软的“手”穿过整片孕育着无数生灵的拥挤海洋,它们随着他的动作推挤舞动,仿佛与他浑然一体。他的意识时而聚集,时而分散,好像是一面镜子,可以映照出所有投射在他镜面上的生灵的意志。 但是在这片安详的海水里,出现了一片异动。 一片黏稠的、污浊的、外来的东西。在原本生机勃勃的平静大海里散布带毒的酸液,吞噬了原本徜徉在这片海洋里的远古巨兽还不满足,还要贪婪地吃下其他那些瞬息即逝的蜉蝣生灵。 一种领地被入侵的、动物性的愤怒令他冰冷的身体开始发热,好像有裂火在燃烧。他感觉到身体在膨胀,压力越来越大,似乎要爆裂开来。 他要吃掉入侵者,将它撕碎、绞烂…… 他的身体绷得紧紧的,在下一瞬骤然爆发。他死死地缠住那黄色的粘液状入侵者,无数肢体上带着毒液的牙齿大口吞啖着,尖锐的针刺将炽热的毒液注入,嘶嘶作响地腐蚀着分解着。那黄色的入侵者试图反击,它的粘液黏住了他的身体,接触的地方传来针刺火烧般的剧痛,但却激发出了更多怒火。 他无声地咆哮着,将整个身体摊开,猛然合拢,勒紧、吞噬、撕扯、烧灼。那入侵者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恶臭,在他的触须间惶恐地挣扎着,却无法逃脱。 但是忽然间,他吞噬的动作变慢了。 他看到在那入侵者的身体里,包裹着一道魂灵。 一道千疮百孔却依旧如星辰般闪烁着熠熠光彩的柔软魂灵。她被入侵者缠绕着,在海水中无依无靠地漂浮着,沉睡在深沉的梦境里。 他用一道触须探入她的意识,看到了她脑中混乱不安的梦境。 由于他一瞬的迟疑,那黄色的入侵者开始反扑。他半透明的身体被撕裂,他的触须被扯断。他发出痛苦的哀鸣。他听到了远处传来隆隆的雷声,海面上变得阴翳,似乎有一道浓重的云雾正从远处翻滚过来。 他不能落败…… 还不到时候…… 触须在那魂灵的意识中翻搅着,终于揪住一道最深的执念,拖到表面上来。那魂灵大喊着她女儿的名字,从梦中惊醒。 一瞬间,黄色入侵者失去了对那魂灵的控制,抓住她的粘腻的物质开始片片凋落。于是他再次占据上风,所有的触手触须如暴怒的旋风分解着、撕扯着。那不溶于他身体的粘液令他肠胃烧灼,但他仍旧不停,直到把最后一丝也吞啖干净。 他开始觉得困倦,就像是经历了一场厮杀后的野兽,带着累累伤痕和被充满的肠胃,意识再次散开。 …………………………………………………… 重六的意识从寂静的深海中上浮,上浮,终于哗然一声,进入另外一道更加确实的空气里。 他倒吸一口气,仿佛溺水的人咳出胸腔里的水后贪婪地吸食空气般狼狈。他大口大口地咳呛着,有什么东西从胃里涌出来,被他呕吐在地上。一股极为恶心的粘腻酸苦的气味蔓延在口鼻间,等到他终于缓过来口气,才意识到他是被一个人抱着。 一只手伸过来,用手帕轻轻擦着他的嘴唇。 “六儿?六儿?” 重六愕然,一抬头就对上了掌柜那带着疲态的面容。 “东家!”出口吓了一跳,他的声音沙哑粗糙得吓人,而且说完便又开始大口咳呛。那些黄色的粘液源源不断被他吐出来,从腹腔到食道都火烧火燎。 “廖师傅!茶!” “在这儿。” 原本明明也是味道恶心的浓茶,现在被灌进口中竟莫名好喝起来,甚至尝到了一丝香味。重六贪婪地汲取着,咕噜咕噜地吞咽着,这才渐渐感觉到腹中的烧灼胀痛感被压了下去。 掌柜用袖子擦了擦他的嘴角,用手避开他汗湿的头发,“六儿,感觉如何?肚子还疼吗?” 重六讷讷地,“好多了……朱乙呢?严绿织呢?” “朱乙受惊过度,现在在休息。绿织也被送回房了。”祝鹤澜的眉头仅仅皱着,目光在重六脸上逡巡,似乎在寻找什么,“六儿,你不记得发生了什么?” 重六的头昏昏沉沉,依稀有些记忆的残像。他含糊不清地说,“我记得我挡在朱乙前头……然后我做了一个梦,我梦见我在海里……” “做梦?”掌柜的反问里似有一分怀疑。 重六忽然意识到他仍然在掌柜怀里,忙挣扎着想要自己坐直了。这时他才注意到,廖师傅、小舜、九郎和福子都隔了一段距离站着,用一种半是忧虑半是戒备还有一丝丝恐惧的眼神望着他。 他仍然在后院,而院墙……倒塌大半。就连掌柜的小院也受到了波及。帮工们住的房屋有两间也彻底坍塌,满地的碎片瓦砾,被撵得那样细碎。 这是……地震了还是狂风过境? “你记不记得你做了什么?”祝鹤澜抓着他的下颚,盯视着他的眼睛。”……我做了什么?“祝鹤澜伸手,轻轻抓住他的右手,举到重六自己面前。 重六看着他自己的手心,头皮都炸了。 在他的手指头上,密密麻麻长着许多吸盘,在他的指甲下面,硬生生长出了一些针刺般的东西。 “我来的时候,你的畸变比现在要严重的多……门的一部分逃来了这里,而你……把它吃了。”祝鹤澜小心地将信息放入他混乱的脑海里,“用这只手吃掉的……一点都没剩。” 重六狠狠地抖了一下。 “我不记得……我只是做了个梦……”他语无伦次地说着,“在梦里我在海里……我不知道……” “六儿……关于你以前的事,真的没有什么要告诉我的?”祝鹤澜仍然抓着他的手,仿佛毫不介意他手上长着的那些畸形的……不应该出现在人类身上的东西。 “我是跟着师父长大的……我是他的第六个徒弟,最后一个徒弟……他不让我看他的笔记……我真的不知道……” 重六整个头都是混乱的。很多他原本以为万无一失的记忆,突然变得浮动虚幻,不真切起来。 在来槐安客栈之前,他真的没有接触过秽吗? 小时后躲在床上瑟瑟发抖的他……是因为什么害怕? 师父为什么不让他看那些笔记?百晓生将自己的笔记传给徒弟,代代相传,不是很正常的事吗? 为什么师父不喜欢他跟别人提起他? 为什么很多记忆的细节都模糊不清,就仿佛……只是一个概念,并没有真正的发生过? 突然一切都变得不确定了,就连他自己的身体也变得陌生起来。 直到忽然掌柜搂住了他的肩膀,轻轻拍着他的后背,“嘘……好了,别想了。那些……可以以后再说。” 重六这才发现自己的身体在控制不住地痉挛。 他抓着掌柜的衣襟,如同抓着救命稻草。”六儿,我还没谢你。你保住了我们的客栈。“祝鹤澜在他耳边轻声说着,安抚的动作没有停下,”你救了朱乙,救了绿织,救了很多人……而且你还活着,其他的,都不重要。“祝鹤澜无法告诉别人,当他感觉到了客栈方向爆发的秽气冲撞时,那种如堕冰窟的恐慌。 这么多年来,他为他自己和槐树建起的家,还有家中的人们…… 还有重六…… 有了在乎的人,就有了死穴。 所以只要在乎的人们没事,槐树也没事,他都可以不在乎。哪怕重六可能有东西瞒着他,甚至骗了他。 他可以假装不在乎。 …………………………………………………… 一场可能毁掉整座天梁古城的浩劫再次被柒曜真人化解,不出一个月,关于柒曜真人和其师弟携力对抗恐怖黄衣魔的传说便已经被说书人和戏班子们传扬开来,说得波澜壮阔气吞山河很是热闹。 所有其他人,包括祝鹤澜和重六的名字都被隐去了。劫后余生的天梁城仍旧弥漫着一层惴惴不安的恐慌,家家户户门户紧锁,到了晚上也没有人出来摆夜市的摊位了。 青冥派给失踪和死去的人们举行了超度法会,在鼓乐声中失去了亲人眷属的哀痛哭声持续了一天一夜。幸运的人们则默默地收拾着自己家中的残局,清理重建倒塌的房屋院落。 大约三个月后,天梁城才渐渐恢复了正常。 那时候第一场冬雪也下来了。 这三个月来,槐安客栈中再未有奇闻怪事出现,只是偶尔出现一宗掌柜的牙人生意。所有人专心地经营着客栈,对于那日之事闭口不提。 严绿织的身体渐渐恢复后,掌柜帮她寻了一处城郊的院落。她用掌柜代为从沈家要回的嫁妆将那院落买了下来,带着喜珠和女儿搬了进去。靠着掌柜帮她拉到的几桩贩卖字帖的生意赚到了一些钱,再加上喜珠织布卖到的钱,两个人拉扯着沈芊芊,日子过得也还算舒适。 重六靠在大堂门框上,对着那落雪的天空呵出一口气。雪花扑朔朔落在他脸上,凉凉的,很舒服。 他叹了口气,从腰间解下那只小酒葫芦,往嘴里灌了一口“茶。” 原本觉得难以下咽的恶心味道,现在竟然开始觉得有股子奇异的香味。倒也不觉得难喝了。 看来廖师傅说喝习惯了就觉得好喝了竟然是真的。 只是……他还是有些烦恼。 自从那天之后,东家对他……似乎有些芥蒂。 说不清楚的感觉,表面上看起来还是一样的,但是他再也没有让重六帮他去做跟牙人生意有关的跑腿活。 而且……那些不经意的碰触……也越来越少了。掌柜对他,好像又变成了这一切开始前一样,若即若离,像是隔了一层什么。 重六怅然若失…… 明明之前,他以为…… 是因为自己身上的畸变?还是因为东家觉得自己有事瞒着他? 可是若连重六自己都搞不清楚,又如何告诉他? 或许应该找机会回去问问师父? 想到师父便想起另一件事。那次浩劫后,他原本要被青龙先生召见。但青龙先生将那次见面推迟了,似乎是京城出了什么事。 这一推就推到了现在,或许青龙先生早把他给忘了。 如今天梁城的百晓生就只剩下他一人了,也不知什么时候会有新的百晓生进来…… 正出神,忽然听到一声豪气的声音道,”小二!住店!“”哎!客官您几位啊!”重六条件反射般挂上笑容,喜气迎人地问道。 来者有三人,似乎都是江湖人士,手中都拿刀剑。重六立马把心提了起来。 开客栈的,最怕有江湖人入住。保不定什么时候就要被砸,之后都找不到人说理去。 为首的人十分高大,宽肩窄腰,剑眉星目,很有气派。他身后跟着一名俊美的年轻公子哥,还有一名一看就是女扮男装的漂亮小姐姐。 “这还看不出来吗?当然是三个人。”那公子哥道,有些挑剔地打量了一下客栈那简陋的大堂。 “好嘞,我们这儿有稍房,头房,通铺……” “你们掌柜在不在?”那为首的高大男人忽然打断他的话,沉声道,“我要与他谈一宗生意。” 第64章 指南鱼(1) 朱乙这个月回老家了,大概是因为之前九死一生的经历,让他忽然开始想家,于是向掌柜告了假。所以现在重六除了收拾客房,一天到晚都得守在堂子里招待客人。 重六到后厨端菜的时候,福子小声问重六,“外头那三个带着家伙事儿的……他们登记的什么名字啊?” 九郎也跟着凑过来竖着耳朵听。重六回忆着自己写在登记簿上的,“登记的是那个个子最高的的,说是叫李霄,保不齐是假名。” 廖师傅道,“看着不像是善茬,身上有股子血腥味,大概手上是有不少人命的。” “哎呦……可别惹他们……”九郎手里还攥着个没包完的包子,紧张地跟重六说,“上次有几个江湖人就把豆花巷那边的嘉跃楼给砸了,酒楼里的伙计有一个被打得头破血流,可吓人了!” 重六看九郎战战兢兢的样子,揶揄道,“咱们这客栈里一个个见过那么多大场面,你还怕几个江湖人啊?” “哎你可别掉以轻心,这人有时候要是犯起混,比那些妖魔鬼怪可吓人。”廖师傅把那三人点的羊杂烩和笋泼肉丝面摆到餐盘上,“行了赶紧给上菜吧。” 重六托着餐盘照旧风一样从后厨出来,吆喝着菜名用行云流水的动作将一盆羊杂烩和三大碗面摆在那三名江湖人面前。那穿着黑衣的青年男子问,“你们掌柜到底什么时候回来?” 重六赶紧陪笑道,“真对不住,大概还得有一会儿,您先吃着,要不我再给您上壶铁观音?” “不要茶,有酒吗?”那扮男装还故意把声音压低的姑娘一脸兴味地问道,眼神瞟了瞟重六腰间挂着的酒葫芦。 重六干笑道,“有啊……” “啧,有什么酒啊?你这小二怎么这么不机灵!” 重六心想因为怕你们喝酒闹事啊……但还是乖乖地把酒名报了出来。她本想要一壶浊酒,结果被那大约是首领的高大男人瞟了一眼,立马改为了桂花酿。 此时那黑衣青年抬手去夹羊杂烩里的肉块,一撸袖子,重六看到他手臂上一截刺青。 好像是一只鲲鹏…… 重六迅速地瞟了一眼,将那鲲鹏的样子记了下来。 一炷香之后,掌柜终于回来了。今天他说是要和几名认识的酒铺酒楼茶肆的掌柜一起吃早饭,穿得也比较随性。掌柜披着一件厚实的深红色毛领斗篷,一手撑着油纸伞,另一手拿着几只串在一起的油纸包,穿过漫天风雪从大街那头闲庭信步般走来,在人群里一眼就能看见。 重六猫在门口远远看着,心头就像习惯一样雀跃起来。 “东家,你回来啦!”掌柜走到近前时他迎了上去,接过掌柜手里的东西。一股食物的香味飘了出来。 “东家你又往回带别人家的吃的,廖师傅到时候又得不爽了。” “没事,你们悄悄分了,别让他知道便是了。”掌柜对他淡淡笑笑,也没多说什么,便进了大堂。 还是那种若即若离的态度…… 重六心里头有点酸,轻轻叹了口气,还是挂着笑脸转身追上去,悄悄跟祝鹤澜说,“那边有三个人找您……可能是溟渊道的人……” 重六在看见那鲲鹏刺青时,就和储存在记忆里的某段从前收集到的知识对上了。溟渊道是在汴河下游到白涂山沿海一代非常有势力的帮派,经营的生意明面上有商船运输,实际上还做些走私运输南洋远东那些异域国度的香料药草珍禽异兽的生意。 溟渊道的当家名唤萧意,祖上曾立过不小军功,与朝廷也有千丝万缕的关系,甚至可能与一些朝中大臣有生意上的牵连。因此江湖中鲜少有门派能有溟渊道一般叱咤黑白两道的实力。 掌柜解开自己的披风,抖了抖上面的雪花,双目已经在顾盼间将那正在吃午饭的三人形貌细细观察一番。 “大概不是一桩好做的生意呐。”掌柜用只有他和重六能听到的声音说着,任由重六熟稔地将他的披风也接过去,“房间已经准备好了。” “准备好了。要我跟着吗?” “不必,现在朱乙不在,你还得在堂子里盯着呢。” 重六心里又是一阵失落。 现在生意上的事,已经不让他参与了么? 但也不能怪东家。自己身上这么多疑点,如果他是东家,他也不敢信自己啊。 重六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带着一丝惆怅看着掌柜扬起明媚的笑容与那“李霄”行礼,寒暄一番后,李霄便与掌柜上楼去详谈,只留下那两名比较年轻的跟班还在喝酒聊天。 过了两炷香,吃饭的客人渐渐少了,那两个年轻人也开始等得不耐烦了。穿黑衣的俊秀青年便凑过来找重六打听天梁城有没有什么好玩的地方。 重六热情地给他介绍了各个名胜景点,光是紫鹿山上就有不少,却没想到那青年不耐烦道,“哎呀,谁问你那些山山水水了。我是说’好玩’的地方!” 重六眨巴两下眼睛,瞬间就明白了,“额……石榴街很是热闹繁华,尤其是在日落之后……”他接着把花街上的几位名伶美人如数家珍地介绍了一遍,听得那青年两眼冒光,塞了不少赏钱给重六。 重六心情总算好了点,把钱揣进围裙的兜里,借机打听道,“三位客官是从哪来啊?是怎么认识我们掌柜的?” “我们是做商船生意的,这不出来散散心吗。”那黑衣青年靠在柜台上,倒也挺擅聊,”至于你们掌柜,我们也是听人说的。说他卖一些……有特殊功效的小玩意儿?““我们东家其实只是牙人,他认识不少工匠,确实都是有一些奇技傍身的。但我们东家只负责拉拢买卖立契约,其他的制作都是那些工匠的活儿。”重六说着,故意滴溜溜地转了下眼睛,做出一副神秘兮兮的表情凑近了那黑衣青年道,“不过……那些工匠做的东西可跟它们看上去的用途不大一样……” “就是因为不一样才来找你们。”黑衣青年无所谓地说道,“我们常年在海上跑,经常会遇到怪事,尤其是最近……” 话说到这,他忽然警觉地住了口。仿佛意识到自己已经说了太多,便岔开了话题,开始问起天梁城哪里的酒好喝了。 重六却暗暗思忖着。 海上遇到怪事…… 他不自觉地想到自己那些古怪诡异的梦境……那些包围着自己身体的温暖海水…… 重六常听不少说书人说过,那些在海上讨生活的船员们,等于是将自己的生命交托给了包容一切也喜怒无常的神明。他们不知道什么时候会遇到狂风暴雨,每一次出航都可能是他们最后一次踏上陆地。也因为这个原因,这些人通常都十分迷信,有不少自己的禁忌、规矩。 同时,他们也常常会在海上遇到难以解释的怪事。 海太过广袤,没有人知道它有没有尽头,毕竟没有人到达过彼岸。那阳光找不到的万丈深渊之底,就如一只永恒尘封的密盒,将寰宇最初的秘密和痕迹都藏在里面。谁知道那黑暗里孕育着什么会令人疯狂的东西? 重六想知道更多,于是叹了口气道,“你们也是太辛苦了。我老舅也是在海上讨生活的,当了小半辈子的梢工。后来有一次出了海就再也没回来。倒是给我舅嫂托了梦,说他被困在船上下不来了……” 眼看重六一副痛心哀叹的模样,那黑衣青年倒像是十分感同身受,“是啊,干这一行,都是有今天没明天的,所以得及时行乐啊!” “小兄弟,你说有没有可能我老舅还活着?他们不是说海上偶尔会遇到那种船身完好但是找不见一个人的鬼船吗?” “谁知道……海上,什么都有可能。”那黑衣青年说到此处,眼中闪过一瞬的恐惧。他看看重六,显然有某种一直被压抑的倾诉欲。 而重六那张温和讨喜且十分真诚的脸,常常会催化加剧别人的这种倾诉欲。 “我要是告诉你,你可别到处嚷嚷。就算你嚷嚷,别人也不信。” 重六抑制着自己闻到秘密的兴奋,努力睁大双眼,显出真诚聆听的模样,“客官,您放心,我嘴不碎。” 黑衣青年看柜台上摆着两壶酒,顺手拿过来一壶,说了句“记在帐上”便打开猛灌一口,然后才徐徐说道:“大概是八个月以前,我们载着一船货从白鹭港出海,要一路往南走一直到奢密国去。路途很远,来回大概要一年时间。 最开始的两个月都挺顺利,风暴也很少遇到。我们那一船载了大概一百来号人,除了一些青头火儿和二十多名船客,大都是老水手了,大大小小的风浪都经过,不会随随便便吓破胆。 到第三个月的时候,我们遇上了一次突如其来的大风暴。我们收起了帆下了锚,躲在仓里等着风浪过去。这种时候你也做不了什么,附近没有可避风的港口,就只能听天由命。 再有经验的水手,那种时候也都心惊胆战。谁都不知道这一次会不会就是运气不好的那一次。我们船上载了好几只羊,都是怕风暴过不去,要扔下去给龙王爷送礼的。 后来风暴总算过去了。我当时是最先从船舱里钻出去的几个人之一。当时天上刚刚开始放晴,我光顾着看天色,没看脚下。一踩下去,就觉得猜到了什么又湿又软又滑的东西…… 我低头一看,发现我自己踩在一团半透明的东西上,好像是一种颜色很怪的水母。但是它的皮下面,包着好多眼珠子……人的眼珠子。 我生长在船上,什么样的鱼和白皮子没见过,但是这样的水母……我真是第一次见。被我一踩好多眼珠子都被挤了出来,有些还爆开了,流出来的也不是血,而是黏糊糊的灰白色的东西。 当时甲板上,全都是一些我们从来没见过的死鱼。有一条鱼足有一个男人那么长,长着两张很像人的脸,肚子上全是密密麻麻的须子。还有一条鱼,看上去像一条大长蜈蚣。 后来我们在船头附近,看到了一个东西…… 那玩意儿肯定不是鱼,但也不是人……感觉就像是一个人和鱼生出来了一个畸形的怪物。它的头看着像鱼,眼珠子凸出来,满嘴都是密密麻麻的尖牙。身上一根毛都没有,脖子上有好几层腮,背上手臂上头上都长着鱼鳍,脚上手上都是蹼,身上全是鱼鳞。 这东西看着像是死了,从嘴里眼睛里冒出来好多墨绿色的粘液,臭的不行,肚子上也烂了。我们当时好多人说应该把它扔下船去,也有人说应该带走说可以卖不少钱。 后来我们纲首决定把它留下,到下个港口拖上岸去卖了。其他那些怪鱼也挑了几只留了下来,剩下的都扔回海里去了。 现在想想,我们都他娘的是傻鸟。那种玩意儿也敢留在船上,真他娘鬼迷心窍! 当天晚上睡觉的时候,就有好多人睡不踏实。包括我在内,都能听到一种怪声。像是敲门的声音。 船上除了客舱,都用帘子格着,哪来的门啊,而且声音来的方向也不对。后来我们发现……那敲打声是从船舱外头传来的…… 问题是,船舱外头就是海啊? 我们也没当回事,觉着可能是浪打的。 但是后来一天天的情况越来越严重,这种敲门声越来越响,而且越来越密集,就像是一大群人举着手在拍我们的船底一样。我们所有人都不敢睡觉,也不敢讨论,就睁着眼睛听着那噼里啪啦的敲打声。 后来有一个碇手受不了了,要派两个水性好的水手下去看看。那谁敢应声啊。那碇手脾气来了,抓了一个水手跟着,要亲自到海里看看。 所有人都劝他别去,但这人就是犟啊,作死呗。我们在他和另外那个水手的腰上绑了绳子,约好了要是他拉绳子三下我们就把他们拉回来。这都是约定俗成的。 他们潜下去了,绳子很快地往下放,然后就没动静了。当时天才蒙蒙亮,海水都是黑色的什么也看不清。 后来一根绳子忽然开始剧烈扯动,但另一根还是没动静。我们也不管了,反正就两根都开始往上拉。 一边很快拉上来了,因为分量轻得吓人。拉上来之后,绳子另一端只剩下了碇头身体中间拴着的那一截,上下都没了…… 另一边的水手拉上来的时候还是活着的,但是他的两条腿和半张脸也都没了,骨头露在外面,连血都很少……那个水手也只活了几个时辰,满嘴疯话,什么也问不出来。就一直说着一些听不懂的话。 船客里有几个南洋人,他们听完脸色都变了,说那水手说的是一种“水鬼”的语言,还说我们留着那怪物的尸体,亵渎了海里的神,所以要被惩罚了。 他们南洋人信的那些神有些邪的很,跟咱们的菩萨啊神仙啊可不一样。 我们所有人嘴上说不信,可这心里慌啊。最后纲首决定,设个坛拜一下神,然后把那些尸体都扔到海里去了。 原本以为这就没事了。可是第二天一整天,我们都能看到那怪物的尸体漂在海面上。当时我们是顺风航行,日行四百里,可那怪物的尸体却一直都在我们的船附近载浮载沉……就好像它在跟着我们一样。 可它明明已经死了,怎么还跟着我们呢?是水下有什么东西,拉着它跟着我们? 不仅仅是这件事怪,那些日子,所有人都不太对劲。原本性情和善的老好人,会因为盛饭多少跟别人大打出手还把别人的耳朵咬掉了。还有人半夜说梦话,说什么我们所有人都会被带走这样不吉利的话,结果被人给打了个半死……所有人都变得非常暴躁,都像是换了个人似的。 我和老大都很怕出人命,找了几个心腹紧紧盯着,想着反正按照行程,还有两天就能到苏罔码头了,撑过去就好了。 可是三天过去了,我们连陆地的影子都没看见。 老大跟梢头大吵一架,梢头却说他是按照罗盘导的路,不可能错。一条走了不下十几次的航路,梢头对这条航道也熟悉得闭着眼也能找到,可偏偏本应该出现的陆地就是不见了。 这下船上彻底乱了套。南洋那些人都说我们被诅咒了,一天到晚搅得人心惶惶。大概到了第五天,还是出人命了。有个水手突然莫名其妙地捅死了另外一个水手,完全没有理由。我们把那杀人犯捆起来审问,他只是说是船底下的人让他做的。 这还只是开始。船上开始接二连三地死人。有时候是莫名其妙出意外,有些人一觉醒来第二天就失踪了,还有些人是被人弄死的,却找不出来是谁下的手。看当时船上人的精神状态,我他娘的看谁都觉得可以。那些日子我连觉都不敢睡,就怕梦里被人抹了脖子。 一日日被困在船上,一转眼两个月都过了,我们半丝陆地的影子都没看见过。四面都是不变的海,风也没停过,罗盘好像彻底坏了,也看不见其他的船。 我们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哪。 那一次,我是真的以为我自己要死在海上了。” 重六听着那黑衣青年的叙述,仿佛也真的跟着他上了那艘恐怖的商船,被困在一群突然发了疯的人中间。他打了个寒颤,紧张地问,“那你们是怎么活着回来的?” 黑衣青年又往嘴里灌了口酒,“说实话,我他娘也搞不清楚。船上的活人越来越少,简直像噩梦一样。后来有个南洋人说,我们得献祭给海里的神还有那些水鬼。” “水鬼……就是那种像人又像鱼的怪物?” “可能是……我也不能确定。毕竟谁也不敢下水了,怕跟碇头一样下场。反正我和老大当时是极力反对禁止,但是当时的情况,所有人都跟疯了似的,根本压不住。他们一定要抽签选祭品,所有人都必须参加。不参加抽签的就会被直接扔到水里去。 老大当时怒了,就说他拒绝抽签,要是他们敢抗命,那就干脆把他这个纲首给扔下去。没想到那些混蛋真的造反了,直接就把老大给绑了。我当时想救老大,结果也被他们给绑了……他们把我们逼上跳板,用刀子逼我们自己跳下去…… 我当时特别害怕,但是害怕到后来知道自己必死无疑,不知怎么的就麻木了。我看到老大跳了下去,我自己也跟着跳了。 我记得当时我在水里往下沉,好像看到水深处……有个非常巨大的影子快速地游了过去……然后我就失去了意识。等我醒过来,发现自己趴在海岸上,老大就躺在我附近。 我们谁也不记得自己身上的绳子什么时候解开的,也不知道是如何到了原来怎么也找不到的陆地上的。后来我们在苏罔港搭船回来了,才知道我们那艘商船失踪了,船上一百多号人全都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我们两个是唯一生还的。” 重六托着下巴,沉浸在这惊险的故事里。他知道有很多更加骇人的细节大约是被这年轻人略去了,“所以……你们这次来找东家,也是因为那些水鬼和海神?” 黑衣青年刚要说话,忽然听到一声颇为陈厚威严的声音,“阿良。” 黑衣青年立马放下酒壶,听话地走到自称李霄的高大男子身边。掌柜也正从楼上下来,神色如常。 “六儿,客人的房间都收拾好了么?” “已经准备出来了。客官,这是钥匙。” 李霄接了钥匙,便带着他的两个跟班往中庭去了。 重六悄然走到掌柜身边,瞥了瞥掌柜的表情,小心翼翼地问道,“东家,看来是桩大生意?” 祝鹤澜揣着手,觑着重六,“你又打听到了?” “就和人闲聊了一会儿……” “你猜得不错,他们确实是溟渊道的。那个李霄不是别人,正是溟渊道当家萧意。”祝鹤澜轻声道,“所以这两天让大家都警醒着点,别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东家,你打算找谁帮他们做东西啊?”重六往前蹭了几步,厚着脸皮主动问道,“要不要我跟着一起去?” 祝鹤澜终于把注意力全部放到了他的身上,可那眼神里仿佛回到了一年前的疏离,总还是让重六胸口发闷。 “没事,你还是忙客栈的事。我自己便可处理。” 说完便去取了挂起来的斗篷和油纸伞,要回自己的院子了。重六忍不住了,在掌柜取斗篷的时候故意抓住了斗篷的另一边。 祝鹤澜一拉斗篷没有拉动,挑起眉毛看着重六。 重六憋了片刻,憋出来一句,“东家,我哪做错了,你告诉我。” 祝鹤澜微微皱眉,“何出此言?” “……你非要装不知道,我就直说了……三个月前的事,我真的不知道。我没有骗你。要是知道我一定会告诉你的。要是你介意,回头等朱乙回来我可以告假,去把我自己的身世打听清楚……” 祝鹤澜望着重六憋得通红的脸,轻轻叹了口气,放缓了声音道,“你不必多心。我只是怕你再沾染这些事,对你不好。” 他说着,眼神瞟了一下重六腰间的酒葫芦。 重六心头微微一热。 所以掌柜是因为担心他身上发生更加无可挽回的畸变所以才淡着他? 心头的希望又燃起几分,重六道,“我没事啊,我这不是好好的吗?” “廖师傅的茶,一旦喝了,一生都不能停。若是停了……会变成什么样子我也难以推测。这还是好吗?” 重六低下头,看着手里的斗篷,“茶其实也不难喝……” 掌柜淡淡地翻了个白眼,“你可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如果有一天你变成盲那个样子,或者变成庄承那个样子,你还不怕?” “……” 他是怕的,但他也想继续跟在掌柜身边,去看那无比广袤诡异的奇异世界。 就如他师父说的,如果总是怕这怕那瞻前顾后,最终什么也成就不了。 他倒不想成就什么。在来到槐安客栈之前,他只想观察,总觉得观察便够了。但是现在,跟掌柜经历了这些事之后,他开始想要去体会。 体会与另一道灵魂一点一点靠近的感觉。 “我不怕。”重六抬起头,直视着祝鹤澜的眼睛,“我想继续。我可以帮你。” 祝鹤澜皱着眉,仿佛不知道该如何劝说他。想来这世间能让他觉得头疼的人也不多……准确地说目前好像就只有这么一个…… “要是你这么想跟着,今晚打烊后来我院子里。”祝鹤澜说完,扯回自己的斗篷,便转身走了。 重六看着掌柜离开,片刻后才听到廖师傅喊了句,“管重六!自己一人傻笑什么呢!过来帮我剥蒜!” 第65章 指南鱼(2) 客栈打烊后,重六赶着马车,载着掌柜沿着汴河之畔一路出城。雪虽然停了,但积雪不少,马车走得很慢,摇摇晃晃颠簸的厉害。 重六紧了紧身上的棉衣,往冻僵的手上呵了呵气。这时候身后的车厢帘子被掀开了,掌柜把一样东西伸到重六面前。 重六一看,是掌柜出门时戴着的羊皮尉就是羊皮手套。 “东家,没事儿,你自己戴吧!” “你在外面赶车,比我需要这个。”掌柜平淡地说着,手下却不停,不容拒绝地抓起重六没有握着缰绳的发僵发红的手,细致地帮他套上。柔软的毛料把寒冷从那发皴的皮肤上隔开。 那手套里仿佛还残留着掌柜手上的温度。 重六笑弯了眼睛,“真暖和。” 祝鹤澜也忍不住微笑起来,换到另一边,“把手给我,我帮你戴。” 重六忙将缰绳换到另一只手上,让东家把右手也照顾到。祝鹤澜往前方寂静的港口看了看,道,“一会儿出了城你就找地方停下。今夜官道上应该不会有什么人,我们可以早点抄近路。” “好嘞!” 出了城,又走了一段距离。重六还是按照老规矩,四下环顾一番,确认没有人了才钻进车厢里。祝鹤澜还是如往常那样,出去双手在地上贴了一会儿,在马耳边说了什么,便回来合起帘子。 马车再次摇摇晃晃开始奔跑,路途却不似之前那么颠簸了。显然已经入了近路。 这好像是三个月来,重六第一次和掌柜独处。不知为何有些紧张,他把羊皮尉摘下来,心不在焉地玩着上面的羊毛,眼睛却老往对面揣着手闭目养神的掌柜身上跑。 东家看上去有点累……是不是不应该打扰他…… 但是……好不容易有个说话的机会…… 重六最终还是没憋住开了口,“东家,这次咱们要见的是谁啊?那些溟渊道的人要订做什么?” 祝鹤澜睁开眼睛,倒也没什么不耐烦的神情,“他们的商船近一年内失踪了三艘,严重影响他们的生意和信誉。所以我打算帮他们订几只指南鱼。” “东家,你出过海吗?” 祝鹤澜皱了一下脸,十分嫌弃道,“没有……我怕水。” “哈?没想到您也有怕的东西!这么说您不会游泳?” 祝鹤澜挑起眉毛道,“怎么,不会游泳很奇怪吗?” “很奇怪啊!尤其您活了这么久……”话一出口,重六意识到这等于变相在说掌柜老…… 果然,东家黑了脸,语带威胁,“怎么,这就嫌我老了?” “没有没有!您看上去也就二十出头不能再多了!” 祝鹤澜被他慌忙解释的样子逗乐了,“嘴这么甜,是想涨工钱?” 重六指天发誓自己说的是心里话,眼见气氛缓和了,他才总算放松了些。”不过……东家,我一直好奇,您是怎么开始养那棵槐树的?养了多久了?” 祝鹤澜犹豫了一下,大概是在考虑是否应该告诉他。但这考虑并不久,他眯起眼睛尝试着算了算时日,但很快便放弃了,“算不清楚了……我最开始看见它的时候,它还只是一颗蛋。” “蛋?!槐树是从蛋里长出来的?” “莫忘了,它可不是真正的槐树。它是万物母神留在我们这个世界中的十颗卵中的一颗。”祝鹤澜顿了顿,向后靠在车厢上,眼神变得迷离,回忆着已经开始模糊的过往,“如果没记错的话,我通过考验被选为万物母神的祭司是在我二十一岁的时候。当时和我一样成为祭司的祝僮有十个人,到现在,我是最后一个了。” 于是祝鹤澜讲述了一段太过遥远以至于重六很难想象的往事。 祝鹤澜出生在一个已经消亡在历史长河中的古老部族——姑射。而那时的紫鹿山也还不叫紫鹿山,而是叫姑射山。 姑射曾经是汴河流域最富裕的部族之一。 当时中原还没有一个统一而强大的王朝,人们尚且不知如何耕作,食物来自于山河大地,来自于众神赐予的猎物和果实。 寰宇对于那时候的人是那般广袤神秘,大部分的山海都还未被发现,只是如同传说一般被不同部落的巫祝们口口相传。人们对一花一木充满惊奇,对于风雷雨雪满怀敬畏。 而姑射族信奉的是一名被其他部族恐惧害怕的”万物母神”。 与临近几个部落信奉的恐怖女神西王母不同,万物母神在姑射山附近留下了许多遗迹,甚至有曾经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文明埋在山洞里的碑文残卷。族中历任大巫是唯一能看懂那些碑文残卷的人,他告诉众人,万物母神曾经包裹着整个世界,孕育了最初的生灵种子。 但是后来神明之间发生了一场可怕的、几乎摧毁了整个世界的战争,而万物母神与其他一半的神明被驱逐出了这个世界。 留下的神被称为道神,便是我们现在民间信仰中种种神明的本源。而被驱逐出这个世界的,被称为秽神。 万物母神离开前,在这个世间留下了许多操纵秽气的方法以及十颗包含着她自身力量的卵。只要这十颗卵中有一颗能够长大,便可以将她迎回。他们相信只要万物母神回归,他们便可以消灭周遭那些不断入侵姑射领土烧杀抢掠的残暴部族,便可以有吃不完的肉和果实,不必再担心饥饿和死亡的威胁。 第五代大巫终于在姑射山深处挖出了那十颗“卵”,但根据那些碑文的记载,这十颗卵需要特殊的人来照料,这些人必须要能够接受并感知那些卵中传达出的意念,要能够承受种种秽气的侵蚀而不失去本性。 祝鹤澜那时的名字也还不叫祝鹤澜,而是简单的一个字:澜。他从小就被部落中的大巫选中,与其他四十九名从整个部族中选出的祝僮一起当成未来可能的万物母神祭司的人选。他记得自己经历了数不清可怕的“试炼”,不少他的同伴都在试炼过程中死去、亦或是比死更可怕——发生了无可挽回的畸变被巫祝们杀死。 但他终究熬过来了。那十颗卵中,有一颗选中了他,与他发生了精神上的感应。 祝鹤澜还记得当他第一次感知到那仍旧沉睡着的槐树传达给他的梦境,那些令人头脑爆炸一般的遥远集体记忆,那些他无法理解的场景和色彩……他的意志在疯狂和理智那微若游丝般的分界线上不断徘徊,终究还是回到了现实中来。 与那十颗卵发生感应的二十多人中,只有十个人没有疯。而他们十个,便是最后的“胜利者”。 只是他们谁也不知道,那只是他们漫漫长生无尽孤独的开始。 十颗卵,最后成功孵化的只有四颗。而长成树苗的只有两棵。最后活到现在的,也只剩下他这一棵了。 重六听得嘴巴快要掉到地上,“东家……你……你该不会洪荒时候就宅在天梁城这块儿了吧……” 祝鹤澜嘴角抽动了一下,“你的关注点就在这儿?” “还有啊,这么长的时间,你完全没有学过游泳?” “游泳这个坎过不去了是吗……没有这个必要为什么要学?” “这是基本生存技能啊东家!” 祝鹤澜翻了个白眼,似乎十分不屑。 重六还是很难想象,一个人活那么久是什么感觉?看着亲人友人一个个死去,看着身边渐渐亲近的人却知道他们不过是自己漫漫长生中的短暂过客,看着所有刻骨铭心的经历记忆渐渐褪色消失,看尽了沧海变桑田再也没有惊喜…… 永远是看客,永远被落在后面。 永恒的寂寥孤独……无法逃离的地狱。 重六忽然意识到,他自己恐怕也将是掌柜漫漫长生中的一段微末的和弦。等到千百年后,等到有无数个跑堂来了又走了之后,掌柜甚至可能会全然忘记他。 毕竟掌柜现在已经记不清他自己父母的样貌和名字了。 一股深沉的无奈和悲伤骤然如黑色的海潮在重六胸腔里蔓延。 他想要靠近的人,原来与他有这样深广而根本的距离,就如日与月之间的距离一般。 重六想要掩饰自己的心绪,于是挑起另外一个问题,“东家……万物母神如果是秽神的话……按照你们大巫的预言,槐树长大了岂不是相当于一道门要被打开?那我们之前干嘛还废那么大劲阻止黄衣神开门啊?” “因为槐树或许永远都不会长大。”祝鹤澜叹了口气,“它维持现在这个状态已经有三百多年了。而且我也已经停止喂给它除了我以外的人的血,所以它的生长会更加缓慢。” “你不想让它长大?” 祝鹤澜摇摇头,苦笑一声,“很久以前我很想,但是渐渐的便不再想了。它也是一样。或许就是因为我们不再想了,与这个世界的秩序和解了,所以才能存活到现在,没有被道气吞噬。” 重六低着头想了想,叹息道,“但如果它不长大,你就要永远被困在这儿是不是?” 祝鹤澜见他面现难过,心中讶异。这个小跑堂是在替自己难受? 那好不容易在三个月中硬起来的心又开始变软了。 “长生不老是多少人的追求,这不是挺好的吗?”祝鹤澜笑着,语气轻松,歪着头追着试图掩饰表情的重六的眼神,“啧,你说你怎么还感伤起来了?” “我没有!我就是觉得您活了这么久一直都在这一块儿,远点的地方都没去过,那可太惨了。““谁说我没去过的?有抄近路的方法,我早就去过不少地方了。只不过后来岁数大了,人也就懒了。” “您这不就没出过海吗~有机会,咱们也应该坐一次船,往南洋或者东边走,看看海那边是什么。我还可以教你凫水啊!“祝鹤澜看重六说得俩眼冒光,十分兴奋,便也跟着想象自己在水里扑腾……实在是惨不忍睹。他大笑起来,“想让我下水,下辈子吧。” 这时候,马车停了下来,目的地已经到了。还没掀开窗帘,重六却已经听到了海浪声。 “咦?刚说完学游泳,怎么就听到海浪声了?”重六说着,掀开车帘往外看。 他们竟果真面对着一片月光下静静抖动的黑暗大海。沿着海岸一片盖着雪的村镇蔓延着,仿佛是月华凝结成的霜块。 “会制作指南鱼的铁匠,还得在渔港附近找。”祝鹤澜说着,从车上跳下去。脚陷入雪中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第66章 指南鱼(3) 铁匠铺子距离小镇有一小段距离,孤零零地一间连着居住的院落站在小山坡上,远眺着茫茫大海。铺子熄着灯,掌柜带着重六绕到隔壁的小院,用力敲了敲门。院子里的狗大声吠叫起来。 片刻后院子里主屋的灯亮了起来,一串咳嗽声后,有一大约五十来岁的汉子一边披着衣服哑着嗓子不耐烦地问着“谁呀!”一边小跑着过来开门。 看到灯光映出的掌柜和重六的脸,那汉子登时清醒了。他像是找不到该说什么话,愣愣地跟掌柜小眼瞪大眼。 掌柜亲切地微笑着,“武师傅,好久不见。” 被称为武师傅的铁匠警觉地回头看了一眼屋里,那条大黄狗仿佛感觉到了主人的不安,对着掌柜和重六龇牙咧嘴发出呼噜呼噜的威胁声。 “去!边儿去!没你事儿。”武师傅把大黄狗赶到一边,自己往前走了一步,拉上院门,“咱们还是到铺子里说吧。” 于是掌柜重六又跟着绕回铺子,看着铁匠关了门点了灯,麻利地在炉子里生起火来。 武师傅大声地咳嗽了几声,咳得相当激烈,震得整个铺子里都有回音。他的呼吸粗重,仿佛胸腔里有一丝杂音。 重六则忙着把笔墨纸砚拿出来。他注意到掌柜的账本上,又多了不少页的记录。 “我现在已经不怎么打铁了。”铁匠低声说道,“两年前有个大罗派方士云游过来,给了我一道护身符,我已经很久没犯过以前的毛病了。” “大罗派方士?”掌柜思索一番,“可否给我看看你的护身符?” 武师傅在怀里摸索一阵,拿出来一道黄色的符袋递给掌柜。重六也跟着抻着脖子看。 掌柜打开符袋,将里面的符纸拿出来,却见那符纸重六当然看不出什么名堂,但是掌柜的眉头却越皱越紧,“你戴这符多久了?” “从他给了我就一直戴着。” “那你这咳嗽的毛病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啊,从去年开始就断断续续地有这个毛病,时好时坏。最近一下雪,受了点风寒,就又开始了。我看过郎中了,不碍事。” 祝鹤澜皱着的眉头却没有松开。他将符咒放回袋子里,说道,“这符咒不是我见过的大罗派符咒,效力极强,是用来压制秽气用的。” 重六好奇问道,“效力强?那是好事?”可看掌柜的表情又不像是好事。 武师傅也道,”可不是!自从我戴了它,再也没做过噩梦,也没有一晃神造出个什么……邪性的东西。“”表面上看是这样,可是……这东西太强了,就像是给快要喷发的火山硬生生加上盖子。底下的山火没有熄灭,没有被引流,就是被硬生生憋住了。日积月累,炽热愈盛,早晚会令整个山体炸裂。”掌柜摇摇头,担忧地看着武师傅,“你带了它两年,伤害已经开始出现了。你不能再戴了。” 武师傅呆呆地看着他,然后又是一串应景的咳嗽声。可是下一瞬,他忽然用难以启齿的神情犹豫着说了句,“不是我不信您……可是……您这么说不会是为了让我接您的单子吧……” 重六一听不乐意了,“您这么说可就有点伤人了。东家认识的匠人也不少,就算您不愿意接我们找别人去就好了,何必在这儿诳您呢?东家既然这么说了,您自己又确实身体有异样,我看您还是应该好好考虑一下。” 武师傅带着薄怒瞪了一眼重六,“我在和你们掌柜说话,哪有你这青头小儿插嘴的份!” 掌柜的脸登时黑了几分。他站起身,将护身符递给武师傅,语气冷淡了至少十度,“我言尽于此,既然是别人给你的,我不好多说。但我劝你,若想活过明年,尽早把它烧了,然后来见我。我或许还可救你一命。” 说完,也不再多说什么,对重六招招手,“六儿,我们走吧。” 重六迅速收了东西,跟着掌柜大步出了院子。临出门时回头看了眼,那铁匠没有追出来。 “东家……真的就这么走了吗?” 祝鹤澜叹了口气,热气在寒冷的空气中凝结着白花花的雾,“他一直就不大喜欢他自己沾染上的能力,之前是为了赚钱养家,现在钱赚了不少,置办好了院子又把自己的三个儿子都送进了书院,怕是想要收手的时候正好遇上了那方士。 那方士大概是跟他说了什么令他开始对我存有戒心。唉……若是我说的话他听不进去,再多说什么也只是徒增他的反感,反而可能更令他错失救命时机。到底还是得看他自己。” 重六气道,”那梦骷国师也太不给咱们脸面了!咱们帮他,他反而几次三番地让他的徒子徒孙们来挑唆。” “几次三番?”掌柜愣了一下,随即想起了重六告诉过他的一段插曲,“你是说你和松明子去取扇子的时候遇上的那个年轻方士?” “可不就是他!” 祝鹤澜揣着手,陷入沉思,“我认为此事与梦骷无关。国师年事已高,近些年甚少再参与大罗派事务,不过是挂着个掌教的名头。这两年恐怕就要传度给他的三弟子无欲。而你上次遇到的那个缘初我也已经打听过了,是梦骷的大弟子无生收的入室弟子。” 重六紧了紧身上的棉衣,琢磨着掌柜的话,“大罗派我收集到的消息不多,毕竟他们也神神秘秘的。但我知道梦骷收了七个徒弟,但是怎么没有选大徒弟继承他的衣钵?” “因为梦骷跟我说过,他的大徒弟不大’柔顺’,好像是理念上与他师父有所不和。方士中也分为不少派别,最简单的分类有长生派,修肉身成仙不理俗物;降魔派,就是如青冥派和大罗派这样降妖除魔造福苍生积攒福德的门派;还有苦行派,便是修来世成仙今生受苦积福的门派。 但是这些派别里又衍生出许多庞杂的理念分支。像梦骷,虽然他曾经面对过天辜人带来的魔军,但其实他对于一切非道的东西并没有那么强烈的反感。可是他的大弟子无生就比他极端一些,甚至可能比柒曜真人还要极端。他认为如你我这样沾染秽气的人,都是祸害,早晚要为祸人间,所以都应该被关起来,集体除秽。如果除不了的,便应当关起来,免得引来灾祸。” 重六露出嫌恶的表情,“这人有病?我们招他惹他了?!” “这样的人也不难理解,他只是害怕他不知道的东西而已。人害怕,又不愿意去了解,就会想要消灭。“此时两人走到距离大路不远的地方,重六才想起来他们这次来的主要目的,”哎?那要是铁匠不干了,那这单生意?““只好找下一家。我认识的铁匠不止他一个,只是他的能力与客人的需要最吻合。但退而求其次的办法也不是没有。”掌柜走向静静等在大路上的马车。 重六回头看了一眼,那院落已经隐没在夜色中。能看到的,只有在月光下勾着一层银线的黑暗大海。 海浪的声音震荡在空气里,那咸涩的味道充斥肺腑,令他莫名产生一种……乡愁。 他回想起了梦中那片海。 他回想起了那种与整片、整个广大的球形世界难分彼此的纯然和自在。 祝鹤澜听到身后没了踩踏积雪的脚步声,回过头来,却见重六望着远处的大海发呆。 祝鹤澜微微皱眉,便又回到重六身边,“怎么了?” 重六猛然回神,“啊?没什么。就是好久没看见海了。以前我和我师父住的地方,离海岸不远。” 这是重六第一次主动说起关于他与他师父的过往。祝鹤澜略微讶然。 重六从前总是咬死了说自己是皋涂人。 但皋涂山距离海远得很,所以这是……跟自己说实话了? 祝鹤澜却没有继续追问什么,只是催促道,“走吧,今晚要做的事还很多。” …………………………………………………… 掌柜在另一名木匠那里谈好了制作木指南鱼的细节,只要在木头里面插上一根磁针,便可与铁质的一般使用。这位木匠身上的秽气运作方式与铁匠的能力似乎不同,他制作出的木雕常常会“活”过来。 一般来说他雕琢的都是些小鸟、蜂蝶这样的小生灵,不会造成太大杀伤力。但在遇到掌柜之前的某一次他接了一单大生意,帮一个村子里的人雕了一座足有两人多高的后土娘娘像。 结果一个月之后,有人去那村子里探亲戚,却发现整座村子静悄悄的,一个人都没有了。 不论人还是动物,一个不剩。 令人毛骨悚然的,是地上、墙上到处泼洒的暗色干掉的液体痕迹,还有不少已经腐烂生蛆的肉块。整个村子弥漫着腐烂的恶臭,仿佛阳间地狱。 他一直走到那新盖起的后土娘娘庙,看到那地上到处散落的残肢断臂。唯有那后土娘娘的木雕像立在神座上,肚子撑得极大,慈祥微笑的嘴上全是血迹。 官府将那木雕切割开,在它的肚子里找到了村子里不少人……至少是不少人还未被消化掉的部分。 后来在掌柜的帮助下,木雕上面的秽气被大幅抑制,令它们只有在特定情况下才能活动。 而这一次掌柜用咒符规划下的特定情况便是当它察觉到外界有浓重的秽气接近,它便会开始游动向秽气袭来的方向。而这时,为了让指南鱼不至于失控,要把它一直泡在猪血里,每天都要更换新鲜的血液。当它开始活动后,要立刻滴入几滴人血来安抚它。 重六写好契约的雏形,掌柜也和木匠谈好取货时间后,天已经大亮了。官道上开始有往来的车马,抄近路已经不再安全,只好驾车赶回天梁城。 好在木匠居住的地方不似铁匠那么远。大约跑上三个时辰就到了。 接下来的两天倒也没再发生什么事。一切按部就班,只是那三名溟渊道的人大概是打算一直在客栈里住到指南鱼完成才走,导致众人都有些紧张兮兮的。 其实重六觉得,这三人倒也不难伺候。那被称为阿良的黑衣小哥成天带着他师妹在外头玩,而那化名李霄的溟渊道当家萧意也十分低调,除了偶尔喊他去收拾房间更换被褥熏香,倒也不挑剔什么。 而且留下的赏钱也挺多…… 只是有几次,他看到那萧意站在槐树下,对着那槐树看来看去,也不知道在研究些什么,令重六有那么一丝丝在意。 直到某一天,忽然一名大约二十七八的青年冲进客栈找掌柜,手里攥着之前重六见过的那枚铁匠的护身符。 那年轻人一见到祝鹤澜便看到救命稻草一般冲过去扑通一声跪下了。 重六早已见怪不怪……不少从掌柜这儿订了东西又没按照契约上履行义务的客人回来找掌柜救命的时候都是这种情状,简直跟之前的喜珠一样一样的。但他还是亲切温和不失迅捷地在对方的膝盖着地之前就把人架住了,免得在大堂里被那么多客人看着怪吓人的。 祝掌柜一见那年轻人便道,”咦?你是武师傅的大儿子阿峰吧?几年没见长这么大了?” 掌柜明明看上去比对方年轻,还一副老舅舅的口吻,重六看着直想笑。 “祝先生!求您快去看看我爹……他……他怕是疯了!” 第67章 指南鱼(4) 掌柜把武峰带去楼上仔细询问到底出了什么事,重六因为要在堂子里盯着没法跟上去听,好奇得不要不要的。 这才几天,就出事了…… 正一边猜测着可能出什么事一边往酒壶里分酒,却察觉一道阴影笼罩在身上。重六仰起头,看到萧意站在柜台前,垂着眼睛觑着他。 “呦,客官对不住没瞧见您。您需要点什么?” “小哥,你们客栈怎么总是漏水?我那屋子里地上又是一滩水,被褥都是潮的。”萧意皱着眉,那威严的脸上略见烦躁。 重六忙放下手里的东西,在围裙上擦了擦手上的酒液,“漏水?不应该啊?您楼上我记得没有住人所以也没烧过水。那我现在就去看看?” “你去吧。我一会儿要出门。我希望回来的时候这个问题可以解决。” 这语气,果然有种让人不寒而栗跪下求饶的气势…… 重六吓得赶紧拿了水桶抹布就跑去了萧意等三人居住的北楼。 这三位道上的朋友出手阔绰吓人,直接要了三间头房,于是重六便将北楼中间那一层的三间相连的房间给了他们。那女扮男装的姑娘住在中间,阿良的房间在左,萧意的房间在右。 重六一拉开右边那间房的门,一股子阴湿的气息扑出来,令本就寒冷的冬日更添了一份刺骨。 明明里屋外屋都还燃着火盆,到处都点着蜡烛,却还是驱不走那寒气。 重六打了个哆嗦,心想着一会儿得赶紧弄个火盆来给这屋子去去湿气。也难得人家在这儿住了这么些天了才来抱怨。 却如萧意所说,那原本最近两年才翻新过的海棠木地板,现在却发黑生霉,一踩下去就咕叽咕叽往外冒水,软得跟吸饱了水的棉花似的。 重六心里觉得奇怪。往头顶上看了看,也没见到天花板上哪里有漏水的痕迹啊? 更何况正如他所说,楼上的房间是没有住人的。 重六在屋子里四下走了一圈,用手摸了摸那被萧意叠的整整齐齐的被褥,确实受潮了,一股湿凉的感觉。他于是把杯子卷了,先都抱了出去扔到走廊里,然后挥舞拿起干手巾,开始吭哧吭哧吸地板上的水。 那些水像是挤不干净似的,一直从木板里往外渗。这木头竟像是已经被泡烂了…… 要不给人家换一间房吧…… 重六一边纳闷,一边试探着把吸了水的手巾凑到鼻间闻了闻,却闻到一股子海带的气味。 重六纳闷了,这是海水? 他们这天梁城离海那么远,就算汴河里流的也是淡水啊? 该不会是……他们在海上惹了的东西跟来了吧…… 正纳闷着,他注意到一块地板忽然自己翘起来了一角。并不十分明显的变化,如果不是恰好发生在重六的余光里,他甚至注意不到。 重六皱着眉,愈发困惑,他蹲下来,用手指戳了戳那块潮湿发软的木地板。却在此时,他清楚地听到了敲击声。 咚咚咚三下,从地板下面传来。那翘起的地板也跟着细微颤动着。 重六吓了一跳,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他想起了阿良跟他讲过的,从船舱底部传来的敲击声。 不会这么巧吧?是不是楼下的客人? 亦或是自己的幻觉? 重六紧张地解下腰间的酒葫芦往嘴里灌了一口茶。他抬起头看着整间房,乍一看跟以前似乎没多少区别,可是总觉得哪里不太对。 房间的角度不太对……好像靠近床的左边墙角有点……扭曲? 墙也似乎不再是直上直下的,而是向内倾斜,仿佛要压下来了一样。 重六打了个寒颤,立刻抓起地上的木桶深一脚浅一脚地往门口跑,可是抬手一拉门,那门环的触感却像极了猪肠或者海蜇一类的又软又有韧劲的东西。他只好改为抓着门上的木格拉门,但所有东西都变成了那种又软又黏的质地,一拉就会变形,一松手又会弹回原地。 那诡异的触感令重六全身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他大声叫喊,希望能有经过的客人听见。可是叫了半天,嗓子都哑了,也没有人回应。他甚至怀疑自己的声音是否有穿过这道变得十分奇怪的门。 此时房间里的氛围愈发诡异。原本涂白的墙壁上也开始渗出水,宛如出汗一般凝结成水珠,水珠又汇聚成细细溪流在墙上一缕缕流下。空气中饱含带咸味的水分,令透过窗纱射进来的阳光都变得有些混沌不明,渐渐暗淡下来。 一种无形的压力渐渐凝聚,令人呼吸困难。 透过愈发晦暗不明的光线,重六看到墙壁上的漆开始大块剥落,挂在墙上的美人图上的美人也在微妙地变形。她们的额头在变得低矮扁平,眼睛在慢慢突出眼眶。那些黑洞洞的豆一般的眼珠,却仿佛都在盯着重六。 到底发生了什么?客栈不是应该是最安全的地方吗?! 砰砰砰,混乱的敲击声从地板下和门窗外连续不断地传来,仿佛有千万只手在拍着木头和墙。重六恍惚觉得自己不是在客栈里,而是在那艘困着阿良和其他一百来号人的大船上。这里不是客栈的房间,而是那被苍茫大海包围的船舱。 海他本是不陌生的,但也尚未坐那样的大船到大海的中心去过。无尽广袤的咸涩海水,从寰宇诞生之初就存在的海水,孕育一切的海水……没有人知道那阳光从未到达过的深海黑暗中藏着什么没有被人了解过的恐怖东西。 重六的眼睛落在窗上。他看到有什么十分巨大的影子,在窗外快速地掠过。 那种大小……比人大太多,也不可能是任何鸟类…… 除了门以外,窗户是唯一可能的出口。可是重六现在却不大敢推开了。 那影子是什么东西? 是远处的什么鸟投射的影子落在窗上的错觉? 重六深深呼吸几口,自己给自己打气。不论如何得想办法从这间房间逃出去,把这里的情况告诉掌柜……他又从葫芦里咕噜咕噜喝了几口茶,用袖子擦擦嘴,伸手去拉开窗扇。 窗户倒是没有变成黏软诡异的质地,他一拉就开了。 可窗外看到的并不是后院和更远处的巷陌。 而是一片黑暗。 不……不是纯粹的黑暗,有光,淡淡的不知从何处而来的光…… 亦或者是存在在他自身的光…… 这种形容也一样不准确。那种感觉,就仿佛他不需要外界的光,便能感知到黑暗深处的种种景象。 仿佛他本就是诞生在无尽的黑暗里的,仿佛他从未有过眼睛,有过视觉。 重六忽然意识到,那不是黑暗,而是一片海。 最深的,未有活人见过的大海之腹。 这个认知令他整个人都战栗着,动弹不得。这间房间,是什么突然被搬到大海深处的? 为什么那些海水没有进来? 为什么这间屋子还没有被压垮? 为什么他还没有被淹死? 重六意识到,客栈虽然因为不明原因被这来自大海的恐怖秽气渗入了,但一些基本的保护或许仍在。他和这片未知的黑暗中间,仍旧隔着一道看不见的护盾。 他于是向着窗口试探性地走了几步。视线虽不管用,他还是眯起了眼睛,试图从那黑暗中辨别出更多的东西。 黑暗里,确实是有东西的。 他看到了在那海底起伏的荒芜大地上耸立的巨大城池,那些倾斜诡仄的角度勾连在一起形成的令人目眩的城门,那些如墓碑一般高高耸立的巍峨建筑。它们沉默伫立,仿佛从时间的初始就已经存在。 什么样的东西,会在这样深的、只有少数鱼类能活下去的深渊海底建造如此巍峨浩瀚的城市? 为何那些角度,那些黑暗交错的剪影,给他一种古怪的似曾相识感,他好像是在梦中见过的。 难道现在他是在做梦? 重六的眼神渐渐变得有些空洞着迷,被那浓稠的黑暗冰冷吸引着,又向前走了一步。 黑暗里,亮起一双污浊泛白的眼睛。一道佝偻的影子,正在不远处窥视着他。 不……若感知的仔细……你会发现那是几十道同样佝偻的、人形的影子,悬浮在那亘古的黑暗里。 人? 这样的地方,怎么能有人活着呢? 当重六又向前走了一步,一道佝偻的人影也开始接近他的窗口。 远处,那海底城邦的外围,有一些巨大到令人一时难以理解的触手状东西轮转而过。 他听到一种低沉的、难以名状的震颤,透过海水传递过来。 嗡嗡嗡,低频率的震动令人的耳朵无法捕捉,却能感觉到一丝空气中的异样。重六若是没有喝下那些茶,此刻的感知恐怕还会更加敏锐。 那震动是一种语言。那些佝偻的、巨大的、古老的海底人的“语言”。 重六没办法精准地理解震动传达而来的意思,可是一些混乱的画面却出现在他的头脑里。 他看到了两座山峦般巨大的神像。 与其说是神像,更像是怪物。 左边的雕像有着鱼一般的头,削铁如泥的尖牙一层层排列起来,覆盖着鱼鳞的身体极为强壮高大,背后如利剑倒插着数不清的尖刺。而另外一尊,有着女人般的身体,一样覆盖着密密麻麻的鳞片,可她的肩膀上,却有九条极长的脖子,顶着九颗形状各异的脑袋。 有些脑袋看上去似蜥蜴,有些像鱼,还有一些却是人的样子。 他们是这座海底王国的国王和王后,也是那些海底人的神明。 它们在召唤他…… 重六鬼使神差地抬起了手,似乎是想要将手穿过窗棂,伸入那黑暗中去。 可就在此时,一道粗大而强壮的、生长着血肉筋脉的树藤缠绕住了他的腰身,猛地将他向后一拉。他大叫一声,天旋地转,下一瞬已经躺在了干燥的走廊地板上。 而掌柜正立在他旁边低头看着他,眼神里带着几分审视。 重六眨了几下眼睛,那黑暗的大海对他的催眠魔力渐渐褪去。他意识到自己刚刚差点就…… 他立刻从地上爬起来,急急地说,“东家!那间房有海里的秽气!” “我知道。”掌柜的眼神移向重六身后的房间。 重六一转头,却愕然地发现,那房间中虽然地板和墙壁仍旧潮湿,散发着海腥味,可是窗外明明是阳光灿烂,哪里有什么黑暗的深海。 刚才是怎么回事?幻觉还是真的发生过? “喵……” 重六一低头,便见狸花猫正蹲在他和掌柜中间,大大的金绿色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 “如果不是猫及时来叫我,恐怕我也赶不及救你。”重六这才注意到祝鹤澜的脸色不大好,有点像是受惊吓后的苍白,也还有一丝……戒备。 掌柜该不会以为是他把这秽气引来的吧!毕竟他之前畸变的时候,那些触手确实有点像是海里的东西…… 重六心里咯噔一下,慌忙解释,“是萧意说屋子里泛潮让我来看看,我才被困在里面的!” “他们身上沾染的秽气虽比一般人强,但不应对我的客栈造成这么大影响。”祝鹤澜向前走了一步,比重六高出一些的个头天然形成了某种压迫感,“畸变渗入了客栈内部这种事,还是最近三百年来没有过的。” 重六结结巴巴辩白着,有点怕似的往后退,“我也奇怪呢……东家,真的不是我……我什么都没做!” 祝鹤澜微微眯起眼睛,仿佛正在透过重六的瞳孔透视他的大脑,看他是否在说谎。正当重六心中打鼓半是害怕半是惶惑还有一点点委屈受伤的时候,祝鹤澜却又收回了那种咄咄逼人的气势,转而将目光放到走廊尽头。 有人哼着小曲走来,却正是刚刚带着师妹在城里玩回来的溟渊道阿良。他们二人一看掌柜和重六站在萧意门外,立马神情一凛,戒备起来。 “喂,你们干嘛呢?”阿良质问道。 祝鹤澜以同样审视的目光打量着他们二人,却又忽然挂上了惯常的亲切真诚的微笑,“对不住几位,楼上有客人打翻了浴桶,几位的房间都发生了渗水的情形。恐怕要烦请三位换一下屋子了。” 第68章 指南鱼(5) 萧意回来之后,祝掌柜立刻便笑眯眯地将他请到了重六重新收拾出来的东楼上房,一通解释劝说。 萧意不大高兴客栈的人私自将他的物品从原来的屋子里搬了出来,但念在掌柜连番致歉,且本来就因为指南鱼的事有求于人,自然也只能收着他的架子。 萧意回来的时候,又来了几个溟渊道的人,似乎是专程来跟萧意汇报事项的。掌柜跟萧意解释的时候,那些彪形大汉一个个冷着脸抱着手臂站在他他们的当家身后,阵势颇为骇人。 重六战战兢兢站在门口,也不知道这些道上的人会不会突然急了眼打人…… “看把你吓得。”阿良手里拿着块胡饼大口啃着,“你看你们掌柜细胳臂细腿的,我们不会欺负他的放心吧啊。” 重六瞟了他一眼,心情不大好。 阿良见他不搭话,转过身来一只手撑在墙上,饶有兴致地看着重六,“怎么了?生气啦?一个跑堂对客人这种态度合适吗?” 重六敷衍地对他扯了扯嘴角,用带着几分讽刺的语气说,“那客官您有什么吩咐?” 阿良啧了一声,纳闷地歪着头问,“哎?我说你怎么回事?吃炮仗啦?” 重六心中有气,掌柜之前看他那种怀疑的眼神,到现在还让他顺不过来。 “你们到底把什么东西带到我们客栈里来了?”重六干脆挑明了,转头正视着阿良。 阿良眨了几下眼睛,琢磨了一会儿,愈发一头雾水,“没带什么啊?就是行李呗。” “海里的东西……你们有没有带进来?” 阿良愣了一会儿,从脖子上拉出来一条红绳,上面挂着一块骨头一样的东西,“这是一块鲸鱼尾骨,我戴了好些年了,算吗?” 戴了好多年……那应该不是…… 重六烦躁地摘了自己头上的棉布帽子,总觉得这件事很是蹊跷。像是……在针对他似的。 这时屋子里所有人都站了起来,掌柜与萧意相互作揖,溟渊道的人便率先出来了。 阿良冲重六眨了几下眼睛,说了句,“回头再聊啊!”便跟着走了。 重六还没反应过来,忽然手臂被人扯住。被一下子拉进房间,脚还没站稳,便听身后砰的一声,门被关上了。 重六呆呆地看着掌柜转过身,眼神在他身上逡巡一圈,便走向刚才与萧意喝茶的圆桌,将萧意用过的茶杯拿起来看了看,拿出一条帕子小心地将它包了起来,放到一边。 “六儿。”掌柜终于抬起头来看向他,“这宗生意,怕是冲你来的。” 重六愣了片刻,“什么?” “你的畸变有很明显的倾向。你也提到过,在梦中你许多次梦到深海,而现在,海被带进了这间客栈。”祝鹤澜说着,缓步走向重六,“未免太巧了些。” 重六扶着桌子坐下来,讷然道,“可是我也没的罪过溟渊道啊?再说我一个跑堂的,跟他们八竿子也打不着啊?” “我也只是猜测,或许是巧合。毕竟我在他们身上看到的秽气也不过就是一般机缘下沾染了比较严重的秽气的程度,不像是能将外来的东西带进客栈的。但是……如果不是他们……”掌柜话没说完,但意有所指的眼神已经暗示了他的想法。 如果不是外人,那就是重六自己。 重六看着东家,有那么一点揪心。 “东家……你怀疑我是奸细?” “……” “我要是奸细的话,还露出这么多破绽,那我也太不合格了。再说了我是谁的奸细呢?是朝廷的、百晓门的、还是什么其他的门派?”重六嗤笑一声,心里却笑不出来。 他的理智告诉他掌柜的怀疑完全合理,但心里头,就是难受。 掌柜凝视他半晌,淡淡垂下双眸,幽幽道,“你怪我不信你?” “那倒也不是……”重六扯出一个有些尴尬的笑,低头看着自己那有些粗糙的双手,“我这么来路不明,您到现在还没把我赶走,已经很难得了。” “六儿啊……”祝鹤澜轻轻呼出一口气,抬起视线,认真望着重六,“你希望我相信你,可是你却不信我。” 重六一愣,抬头愕然道,“这从何说起?” “我之前将自己的来历全盘托出,本以为你也会对我坦诚。但是你没有。” 重六的眼睛眨巴眨巴,揉了揉鼻子,“不是我不想说,实在是……太琐碎。当时时间也不够不是吗?” 祝鹤澜揣起手,靠在椅背上,挑起眉头,“现在有时间。” 重六哦了一声,不知为何竟有些害羞。 他的成长经历,好像还从未对任何人说过啊……毕竟在来到槐安客栈之前,他都有完整的一套伪造身份,也没想过要跟人说实话。 有种……坦诚相见的感觉…… 重六制止自己的大脑往一些不着边际的事情上联想,一边搓着指头上洗不掉的红色蔬菜汁印记,一边徐徐道来:小时候的事,我记得也不是那么清楚。反正自我记事起,就住在距离海边不远的一座山洞里。那洞隐藏在山崖间一处拐进去的地方,从外面根本看不见,所以就算是附近的渔村里的村民也找不到我们那儿。 我师父的身体很不好,不怎么出去。山洞里一年四季都得生着火,一刻也不能灭。我在能开始干活前也就是跟着师父在山洞里念书识字,听他讲外面的世界。那时候有几个固定的人会往山洞里送一些水、粮食蔬菜和肉之类的东西。我师父虽然不出去做工,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有一只箱子,里面我看的时候是空的,但他就能不停往外拿钱。 后来那两个工人打起箱子的注意,半夜摸进山洞来把我和我师父都给绑了,进到山洞深处想把箱子偷走。但我记得他们进入了就没再出来过。我们在石头上把绳子磨开了,但也有点后怕,以后不太敢轻易透漏我们住的地方。 那时候我也懂事了,所以经常是我到附近的村镇里买日用兜到的鱼虾蟹贝一类的东西。 师父怕有镇里人偷偷跟着我找来,所以在洞外布置了不少阵法机关一类的东西,只有他和我知道怎么走才不会中陷阱。 师父他自己也是百晓门中人,但是因为一些原因,不想和过去的同门来往,也不想让他们知道他在哪。他教给我百晓门里的规矩,但是一直到八年前,师父忽然告诉我他能给我的都已经给了,如果我想要真正体验人间生活,便得离开山洞去外面闯荡。他给了我他的朱砂令,让我遇到难题的时候利用百晓门的关系网寻求帮助。 之后我辗转去了几座城,但到后来都觉得……欠了点什么。百晓门的人,最初总要四处游历,直到找到最适合自己的一座城池才会停下来。当初来天梁城……也是听说了一些槐安客栈的传闻。所以您猜的也不错,我来确实是抱着一定目的的。 对于百晓生来说,秘密便是天下最宝贵的东西。掌握了秘密便掌握了比金钱更有力量的权力。您也就能猜到咱们客栈对我来说有多大的吸引力。 只是不是每一个百晓生都会对秽气啦方士啦神啊鬼啊这些东西感兴趣,大多数有野心的更喜欢去收集那些权术阴谋丑闻一类的东西……我师父和我大概都是异类,专门喜欢收集这些听上去反常的故事……我小时候师父偶尔给我讲一两件他以前收集到的故事,常常吓得我做一晚上噩梦,打雷都吓得缩在被子里不敢出来。但他就是不肯给我看他的那些笔记。没办法……我只好自己出来收集了。 要在一群没有真本事靠着装神弄鬼赚人气混日子的方士中找到真有本事的也挺难的,要在那些以讹传讹被人杜撰的假鬼故事中找到真的是难上加难……但咱们客栈不一样,我一进来,就能感觉到这儿都是真刀实枪的怪事。 说到这儿,重六不大好意思地傻笑了几声,“后来……就更加不想走了。” 祝鹤澜认真听着重六的叙述,脑中也不知在盘桓些什么。他问道,“所以你八年就再也没回去过?” “没有……师父让我没事不要回去打扰他休息……但是我每年都会给他写一封信回报一下我这一年的情况。” “你说你师父身体不好,他是得了什么疑难杂症吗?” 重六想了想道,“说真的,我翻了不少医书也跟好多大夫打听过。但我一说症状,他们全都不知道是什么毛病。我师父身上有不少疤痕,尤其是一道从肚子一直到胸腔的,很吓人。他平时九成时间都在一张石床上打坐,睡觉也是一样的姿势。稍微站得时间久点,他的身体就会开始……像要散架了一样,东倒西歪的。 我小时候不觉得那有什么不正常,我还以为所有人岁数大了都会变成那样…… 后来我渐渐长大,他几乎是一动不动了,连进食都很少,有时候好几天才吃一次东西。我也以为那是正常的……出来以后看别的人每天要吃两到三顿饭,才知道我师父好像有点怪。” 掌柜微微皱着眉,似乎在用力思考什么,“这病听上去,确实古怪。你没有想过带个大夫回去给他看看?” “我问过那么多大夫,都说不出个所以然。带回去也没用啊,还会扰了师父的清净。” 祝鹤澜的手指在桌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思索片刻,“所以在你的记忆里,在来到槐安客栈前你没有接触过秽气?” “没有。” “你也不记得你的亲生父母,所有年幼的记忆都是在山洞里?” “是……” “你师父一动不动,好几天才吃一次东西?” “嗯……” 祝鹤澜忽然笑起来,肩膀微微抖动,“怪不得你得编个假身份了。这听上去简直像是编出来的,还不如你那皋涂人的说法逼真。” 重六苦笑道,“可不是吗!” “你师父可有告诉过你,为什么你们会住在海边的山洞里为什么不像一般人一样住房子?” “问过啊,师父说他喜欢清静,而且他喜欢听海浪的声音。” “海……”祝鹤澜在唇齿间品着这个字,也不知在玩味些什么。他望着重六,那怀疑之色渐渐淡了。 “你在那间屋子里看见的那些海底’人’,之前见过吗?” 重六拨浪鼓一般摇头,“说不定是听了阿良说的那些异闻后出现的幻觉?” “不一定是幻觉……”祝鹤澜神色凝重地说,“一些异闻书籍确有记载,墟渊深处有异人,鱼头人身……南洋人称之为水鬼,天辜人称之为渊尸。只是这些异人一直都是传说,无实据,甚至我一度怀疑是南洋的民间故事杜撰而出的。” 第69章 指南鱼(6) 重六跟着掌柜从车厢里爬出来,再次面对着那片苍凉的黑暗大海。海风刺骨冰冷,潮湿的水汽渗透骨髓,仿佛要把血液也冻住。 重六踩着雪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掌柜走向那间灯火通明的院落。遥遥能听到一阵阵怪异的、不知是人还是兽发出的嚎叫。 “那是……武师傅的声音?”重六的声音被冻得打着颤。 祝鹤澜点点头,“他的情况恶化的很快,比我预想中还要快。” 要不是情况严重,恐怕掌柜也不会在现在这种客栈被不明秽气入侵的时候出来。 一路上祝鹤澜已经将武峰告诉他的情形讲述给了重六。在上一次二人与铁匠会面后大约三天后。前一天海上刮了一场冬日里罕见的古怪风暴,第二天早上沙滩上便出现了不少被冲上岸的死鱼。武师傅早上起来感觉喉咙痒得厉害,比以前更加厉害数倍,对着痰盂猛一阵咳嗽,直到一个东西从他的喉咙里喷了出来。 是一块沾着血的铁疙瘩。 然而这只是开始。武铁匠一呕吐便停不下来,咳得仿佛连肺脏都要咳碎了。铁块接二连三掉出来,有些粘着食物残渣,有些……则粘着一些仿佛是肉块、粘膜一般的东西。 一家人被吓得半死,武峰立刻冲到最近的城镇里找来了大夫。然而大夫对着翻着白眼满口胡话的铁匠束手无策。 诊治的过程中,铁匠忽然两眼圆瞪,一双常年打铁的手爆发出惊人巨力,一把揪住大夫的领子,大声说了一连没人听得懂的胡言乱语,然后从喉咙里喷出来许多浓稠的、泛着金属光泽的黏稠液体,全都喷到了大夫的脸上。那大夫发出惨烈的嚎叫,脸上被喷到的地方仿佛烫伤了一样开始嘶嘶冒烟。 一家子人慌乱地试图擦掉大夫脸上的金属色粘液,但是一擦却发现,那些液体已经凝固成了硬邦邦的铁块,和大夫脸上的肉连在一起,一拉便是要将脸皮扯下来一般。那大夫疼得昏了过去,最后只好让二儿子武诚赶着驴车把大夫送回城医治。 自此以后方圆几里再也没有大夫敢来他家诊治。 到第五天的时候,铁匠开始攻击任何接近他的人。小儿子是最先遭殃的,到现在还昏迷不醒躺在屋里,半副身体都被凝固的黑铁覆盖了。 祝鹤澜和管重六一进屋,便看到铁匠的媳妇坐在外间默默流泪。而通往里间的门被用木条订了起来,仿佛是怕里面的人冲出来一般。 一见祝鹤澜,武家媳妇几乎是扑上来哀求掌柜救命,武峰、武诚则一左一右地架着劝着,好不容易让她平复下来。 重六凑近那扇门,把耳朵凑近了听了听。 门里传来一种古怪的呕吐声再加上一些像是随意发出的打嗝声……听起来有点奇怪,让人毛毛的。 祝鹤澜让两个儿子将门上的木条拆下来,却听武峰警告道,“要是拆下来……他可能会冲出来……他现在力气大的吓人呐!” 祝鹤澜胸有成竹道,“不要紧,开门吧。” 重六缩到掌柜身后,紧紧抱着掌柜让他带着的木盒。祝鹤澜轻声对他说,“你要是怕,就在外面等吧?” “我哪儿就怕了?我是怕一开门被喷一脸铁水毁容……” 掌柜不满地啧了下嘴:“那你躲我后面就不担心我被毁容?” “东家您可是老油条……我是说老江湖了,您肯定有办法防着。”重六说着,腆着脸笑着对掌柜竖起了大拇哥。 门一开,一股子浓重的锈味如波浪般汩汩扑出来。 重六眯起眼睛,能看到无数猩红色的游丝漂浮在空中,宛如毛发一样附着在家具上和人的衣服上。而屋子里,几乎被那种红色的游丝填满,好像到处都毛毛的,颤动着异样的氛围。 祝鹤澜大致观察了一下,便毫不犹豫地踏进屋子。那些红色有些落在了他的身上,便被骤然吸入他的皮肤内,悄然消失。 重六忽然觉得,掌柜好像一块巨大的吸铁石,把所有那些红色游丝都给吸掉了似的…… 掌柜的身体里到底有多少秽气?平时竟一分也看不出来? 小时候是经过了什么样的试炼,才能拥有这种本事? 乍一眼看去,看不见武师傅在哪,直到祝鹤澜抬起头,眼神定格在房梁上某处。重六也跟着抬头,惊叹地发出一声低呼。 在房梁与墙壁衔接的地方,一大团锥状的、泛着金属光泽的东西倒挂下来,仿佛一道巨大的茧蛹。那看上去明明应该是坚硬的金属制的东西,却仍旧在微微起伏蠕动,带着点胶着的流动性似的。 而在蜂巢的顶端,垂下来一个人的脑袋。武师傅的头发长长地耷拉着,那脸上却有铁从眼睛、鼻子和嘴角流下的痕迹,形成了一层厚厚的铁壳,糊住了大半张脸。 而他唯一还能动的一只左眼和半张嘴,此刻也没闲着。那半张嘴中不停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怪声,说不清是在说话还是只是发出无意义的音节。而那只眼睛的黑眼珠用极快的方式飞快转动,似乎随时都要从眼眶中跳出来一样。 重六目瞪口呆,半晌低声骂了句,“那个给他咒符的方士真不是东西!下次要是在看见他……我见一次骂一次……” 祝鹤澜道,“只怕他还不知道那咒符会有这样的后果。秽气被压抑太久,就像是被封在装满食物的仓库里的几只蟑螂,再打开的时候,数量早已成千上万了。这就是为什么我一直主张秽这种东西宜疏不宜堵。” 他叹了口气,其实这个道理,不少方士稍微想一想就能明白,但是他们却偏偏喜欢揣着明白装糊涂,不过就是为了扩大自己的影响力,镇住立场,以此来吸引信众香客罢了。 毕竟和邪魔外道打交道这种大帽子,一扣一个准。 “六儿,把箱子打开吧。”祝鹤澜道。 重六撕掉手里抱着的木箱上面贴着的咒符,将之打开。里面的丝绸中间,放着一枚小小的翡翠饕餮。那碧透明澈的光泽,看上去极为可爱。 这是祝鹤澜从那间密室里取出来的,说是它喜欢吃,除了丝绸之外什么都吃,不论活物还是死物,只要它接触到的统统都会被”吃掉”。 玉雕是被西域人带进中原的,曾经也引起了不小的祸事。被翡翠饕餮吃掉的东西如果是个头小一些的,不会留下任何痕迹,若是大一些的,你会看到东西上开始出现边缘整齐的小洞,渐渐地洞越来越多,到最后一点都不剩。如果是人被吃,常常是一夜醒来发现自己的眼睛不见了,或是肚子上多了个窟窿,能看到蠕动的内脏,却没有任何血迹。 它的“吃”就像是把一些东西,从有化作无的奇异过程,虽然那无并非真的无。那些被吃掉的东西很可能是被转移到了某个随机的地方,甚至是另外的世界。 但它偏偏对丝绸不起作用。至于为何如此,也没人说得清楚。 掌柜隔着丝绸,将那翡翠饕餮捏起来。 却在此时,武师傅突然发出一声恐怖的吼叫,那些将他重重包起来的铁上开始出现一些毛刺状的东西,像是无数冒尖又消失的铁针。 紧接着,什么东西从那团能流动的“铁”中喷发出来,扑向祝鹤澜和管重六。 祝鹤澜猛地将重六推开,长袖一挥,手带着翡翠饕餮便一起被那团铁锈卷住了。那金属色的东西猛然下压,重六听到一声仿佛是骨骼碎裂般的声音,他吓得头发都要竖起来了。 “东家!你的手!” 祝鹤澜眉头微微皱着,却没有露出多少疼痛之色。他看了重六一眼,摇了下头示意他不要轻举妄动,而后张口说了一长串重六听不懂的那种……古老语言。 现在想想,会不会是洪荒时代遗留下来的某种语言? 一说完,那古怪的液体状金属立刻就将祝鹤澜的手“吐”了出来,但掌柜手心的翡翠饕餮已经不见了。 祝鹤澜的袖子已经变得破破烂烂的仿佛被烧焦了一样,手臂却似乎完好无损。他扯着重六退出屋子,把门关上。 武峰武诚跟着武氏围上来问状况如何。 祝鹤澜道,“我们要在此守一晚,明天再看看状况。但应该问题不大。” 三人一听,千恩万谢。又央求他连带着治一治小儿子。祝鹤澜安抚众人一番,告诉他们只要多余的秽气被翡翠饕餮吸收,让铁匠清醒过来找回控制,小儿子身上的秽气应该不成问题。又劝说一番,才让两个儿子扶着母亲去旁屋休息了。 主屋外间便只剩下祝鹤澜和管重六两人。 祝鹤澜心疼地看着自己的袖子,摸着被烧焦的地方,“哎……这件衣服我穿了还没有五次,挺好的缎子……” 重六却只是盯着掌柜的手臂打量,看了一圈没见到伤痕才放了心,“手还在就谢天谢地了,您还有闲心惦记衣服?” “六儿。”掌柜忽然严肃地盯着他,“在你心里,你东家我是这么弱连这点秽气都对付不了的人吗? 重六张口结舌,手指头指着再次被钉起来的房门,“您管这叫’这点’秽气?” “啧,这和三个月前咱们面对的比起来,就像是小鸡仔和公牛的区别一样大。你也算是见过了世面的,不要总是一惊一乍。” 重六心想他稍微关心一下东家怎么反而被教导了一通?上了年纪的人都这么喜欢讲道理吗? 当然这话他可不敢说出来。他只能趁着喝一口酒葫芦里的茶的机会悄悄地翻个白眼。 “六儿,你在翻我白眼?” 这样都能被看见?! “我哪敢啊!” 祝鹤澜双手撑着桌子,微微前倾身体,从上往下俯视着一副被受惊样的小跑堂,嘴角轻轻往上一提,“我看你没什么不敢的。背地里不知道说了我多少坏话吧?” “那怎么能够?!您给的工钱数目那可是整个天梁城都找不到的!”重六可这劲儿夸,“更不用提您风度翩翩玉树临风貌若潘安文武双全!” 掌柜被他的求生欲逗笑了,于是缓缓坐回原位,揣起手来轻声道,“以后若再被我抓到你翻我的白眼,可是要受罚的。” 受罚…… 重六知道他应该想到的是扣工钱扫茅房这些……但是掌柜那拖长声的说法,真的很容易让人想歪。 第70章 指南鱼(7) 天快亮了,大海的尽头开始冒出一线热烈的玫瑰色,如放肆的火焰在大地之下燃烧。原本冷冽刺骨的风也骤然多了一丝希望的温度。 重六站在一块礁石上,海风卷起他额前的碎发,冲刷着他身体上的疲惫。他闭上眼睛,深深地吸入一口那旷远永恒的腥咸气味。 那种味道令他感觉全身舒爽。那种全然放松的,仿佛回家一般的感觉,是在任何其他地方都没有的。就算是躺在最舒适柔软的床上,也不及这种气味带给他的平静宁和。 他不知道,更远一点的地方,掌柜也在遥遥望着他。看着那晨光落在重六的身上,又好像那光本就是从那平日里毫不起眼的跑堂身上散发出来的。 不仅仅是光,还有那千丝万缕、铺天盖地、蔓延在整片海岸上与日光纠缠在一起轮转的秽气之旋臂。 若不是知道那些如梦如幻的旋臂究竟是怎样危险的东西,这场景甚至可以用绚丽夺目来形容。 祝鹤澜抬起手,碰触着飘扬到了他周围的那些在朝阳中泛着迷离蓝紫色光辉的丝绦。那些秽气缠绕在他的指尖,却不会侵蚀他,也不会被他吸收。它们与他身体中聚集的那些秽气截然不同,却又不似黄衣之神的秽气那样充满侵蚀的欲望。 它们隐秘而安静,就连它们的主人自己也没有意识到究竟有多少的它们潜伏在他那并不强壮的身体里。 这时候,重六拿起酒葫芦喝了一口。那些漫天飞舞的蓝色丝绦便宛如受到了什么牵引,迅速地缩回了远处渺小的身影里,只余留了短短的长度飘扬在外。 重六打了个喷嚏,大概是被寒风吹得太久了。他的视线落在沙滩上,被一个黑色的影子吸引了。 他几步跳下礁石,有些好奇地蹲下去看。 大约是半夜被海水冲到岸上的死鱼,可是走近了,又觉得不太像。 足有西瓜那么巨大的海螺壳,一圈一圈的螺纹有大概四五个簇拥在一起,看久了会令人微微眩晕。从那壳里探出来仿佛是章鱼的生物,许多条青黑色的触手瘫在地上,一双糊着白膜的眼睛意外地十分像是人的眼睛。 这东西的样子……怎么那么像是古书上记载过的远古时期出现过的菊石虫?但不可能啊,这东西应该在洪荒时期就已经绝迹了啊…… 他又举目四望,发现在海滩上,还有一些不应该出现的东西。那些椭圆形状的、身上覆盖着一层层甲壳还长着须子的东西,猛一看有点像超大个的土鳖,但细看却仿佛是石蚕就是三叶虫?但是石蚕和菊石虫一样早在人都还没出现之前就绝迹了,就算找到也都是化成石头的外壳骨架,这个看起来却仿佛死去不久,且个头比书上记载的那些石蚕大上至少五倍。 还有形若牛角头上却溢出来不少须子的软舌螺、看着像蜈蚣但是头上长了十几个眼睛的海蝎子。背上长满倒刺分不清哪里是脚哪里是背的半透明蠕虫…… 这些东西……全都不应该出现在现在啊?它们早就已经随着时间长河的流逝湮灭了不是吗? 重六纳闷地东看西看,想要捡一些回去,又怕被掌柜骂。最后还是抑制住了自己好奇的冲动。 最后,他发现了几道像是脚印的东西。 那些脚印……应该是某种量足行走的生灵,猛一看像是人的脚印,但即使是一般的成年男性,也不可能有这么大这么扁平的脚啊。 而且再仔细看,可以发现它们是从海里走出来,而不是从陆地走向海里…… 所有脚印,都只有从海里走出的这一个方向,却没有进去过的痕迹。 海里的什么东西出来了? “六儿!你吹风吹够了没有!” 掌柜的呼唤声遥遥传来,重六也没时间多想,匆忙跑向山坡上的铁匠小院。 进屋一看,祝鹤澜正看着门口点起的两个小药炉子。重六道,“您在煮什么啊?” “这一炉是用来稳定秽气的汤药,另外那一炉是给你的。” 重六啊了一声,忙跑到另外一只药炉旁打开盖子看了看。一股浓浓的姜味飘了出来。 重六整张脸都皱了起来,“姜汤?” “是啊,大清早魔怔了一样跑出去吹那么久的风,不生病就怪了。提前喝点姜汤预防一下,免得回去传染给整个客栈的人。”掌柜闲悠悠地解开药罐的盖子看了看,“不要挑食,全都喝掉。” 重六乖乖拿来一只碗倒满了,用嘴吹了吹,然后用壮士断腕一般壮烈的表情咕噜咕噜都喝了下去。事后整张脸皱得都没了人形。 祝鹤澜笑起来,“你连那葫芦里的茶都喝得下去,还这么怕姜?” “这要不是您亲手熬的我宁愿喝一缸廖师傅的茶……”重六扇着自己发辣的舌头,然后把在沙滩上看到的奇怪海兽尸体讲述了一遍。祝鹤澜并未露出多少意外之色,只是叹道,“如我所说,最近种种事都与海有关。但水鬼向来不上陆地,最近却异动连连。我担心……” “您是怕之前黄衣之神的事再出现?” “不止……之前徐寒柯将我关起来的时候,曾经透漏过一些只言片语,说是天辜人有异动。旧的大巫死后,有新的大巫接替。这大巫据说神通广大,且仍旧对中原存着觊觎之心。这恐怕是为什么官家这么急于想要得到我手中所有匠人的名单。” 重六坐在小板凳上,托着腮帮子琢磨着,“先是黄衣之神,现在又是水鬼渊尸……东家你是不是觉得这些事有什么联系?” 祝鹤澜点了点头,眼神飘向远处。他沉默了一会儿,再次开口道。 “上一次门被打开的时候,我没有帮九鸾仙子他们。因为那时槐树的状态不稳定,我只想着要护好它,不肯参与,只是将关门的阵法给了他们。但是这些年,我一直在想自己当年的选择是否是对的。” 祝鹤澜的表情向来是笃定的、自信的。但是此时此刻,却似乎有一丝迷惘。 重六愣了片刻,低着头想了想,“东家,你没必要自责什么。您只是个开客栈的,拯救苍生又不是您的职责。” “我自然知道。活了这么久,沧海变桑田见的多了,看惯了人如蜉蝣朝生夕死,渐渐就变得有些麻木了。”祝鹤澜的眼睛盯着那火苗,轻叹道,“变得不再在意任何东西,没有什么情绪起伏,就像是变成了一块石头。” “可我觉得东家您明明面冷心热啊!您看您救了整个天梁城的人暂且不算,那些因为自己破坏契约惹了祸的客人来找您,您也都尽心尽力救人。您还帮了严夫人,还有现在的武师傅,您说您谦虚什么啊?” 祝鹤澜发出一串郎然笑声,”小嘴叭叭叭的,倒是很会恭维人。但……我救人,帮人,不代表我真的在乎。他们毕竟仰仗过我,我只是在尽我的责任罢了。这大概就是长生不老的代价。除了槐树外,我已经很久没有在意过什么了。” 重六沉默下来。 很久都没有在意过任何东西…… 所以其实对自己的那些照顾,那些看似的“特殊待遇”,也是责任而已吗? 这时屋子里忽然发出一声巨响,而后是一声怪叫,但比起昨晚,那叫声已经能听出来是个人了。 他们忙拆了木板进到屋子里。 却见那原本倒挂在房梁上的巨大黑铁茧蛹已经被吃得千疮百孔,布满密密麻麻的蜂巢般的黑洞。而原本被关在里面的武师傅已经掉了下来,瘫在地上。翡翠饕餮跟着掉落在他旁边,那玉绿得简直像在发光了。 他看到祝鹤澜的瞬间,忽然低下头去,哇啦一声呕吐出了一滩血。 重六道,“东家……这是不是还没好啊?” “不,已经好了,这应该是最后一口。”祝鹤澜观察了一番空气中秽气的浓稠程度,走向那趴在地上呼吸粗重眼神恍惚的武师傅。 “感觉如何?”祝鹤澜递了一块帕子过去。武师傅抬起颤抖的手接过去,擦了擦自己脸上的血污。 “好像做了一场很长的噩梦……”武师傅的声音极为嘶哑,不仔细听甚至听不清。 但……他终于恢复意识了。 掌柜松了口气,拿出一块丝绸,将那翡翠饕餮捡起来包好。 不多时,武氏带着两个儿子冲了进来,团团将铁匠围住,又是哭又是笑的。祝鹤澜将武峰拉到一边,叮嘱他给铁匠和小儿子喝下他已经准备好的药。 武家对掌柜千恩万谢一番。重六已经到外面套马,准备跟掌柜一起赶回客栈。等了许久,掌柜才从铁匠院子里出来。 一上车,祝鹤澜便拿出一只布包,打开给重六看。 那布包里是一枚还沾着血迹的、鲤鱼形状的铁片。” “指南鱼!”重六愕然道。 “嗯,之前铁匠吐的最后一口,便是这东西。”祝鹤澜肃然道,“他让我将这东西带走,只是我们已经与木匠定了契约,这东西,或许要我们自己收着了。” 重六望着那铁片,不知为何脑子里出现一个画面。 一条在苍茫大海上漂泊的船,帆高高扬着,驶向一片危险浓稠的雾…… “东家……这鱼,会指向哪?我猜肯定不是南吧……” 祝鹤澜道,“我不知道。这鱼是在未经我的引导下自然产生的。指向哪里都有可能……但根据铁匠以往的能力,恐怕它会将所有航船带向不归路。” “那咱们还留着它?!” “别人的不归路,或许正是我们要去的地方。”祝鹤澜高深莫测地说了一句,将指南鱼包好了,收进怀里。 第71章 指南鱼(8) “铁匠家的事完成后,重六和掌柜在最近的一座小镇中停了下脚,进入一间早市铺子里吃早点。 重六呼噜呼噜喝着热乎乎的豆粥,夹了一大筷子的煎猪肠塞到嘴里,一脸幸福地咀嚼着。 祝鹤澜啼笑皆非地看着,“看你这饿死鬼似的样子,是我平时没喂饱你还是怎么的?” 重六满嘴食物,口齿不清地说,“好吃的哪能吃的够啊!再说,忙活了一宿,饿得都快前胸贴后背了。” 掌柜倒了杯热茶推给他,“慢点吃,可别噎着了。” 重六确实觉得嘴上有点干,正拿起茶杯喝水的时候,眼角瞥见几个南洋货商打扮的人拉着一驴车木条箱子过来,把驴拴在距离最近的拴马桩上边进了铺子吃早点。 瞟见那几个货商面貌的瞬间,重六嘴里的茶都喷了出来。 掌柜迅速地闪到一边免得殃及自己刚在马车里换上没多久的衣服。正纳闷着重六是看见了什么,转头一看,自己也有些怔忡。 进来的几个人,长相实在是太怪异了。 他们的头上头发很稀疏,有几个人甚至能看到发青的头皮。皮肤不似一般中原人、西域人或南洋人那样,不论深浅总是有一种不甚明显的通透感、一种血脉流动的红晕。可是这几个人的皮肤惨白发灰,有点像是人在水里泡的太久起皱的质感。所有人的眼珠都十分突出且浑浊,好像蒙着一层乳白色的膜。 他们的人中很长,嘴唇宽大肥厚,鼻子却十分矮塌。脖子和下巴几乎都是一般粗细,就好像没有脖子一般。 这已经超出了相貌美丑的范围,是全然的古怪。 祝鹤澜只瞟了一眼,便转了回去,心中闪过数个念头。却见对面重六脸色发白,眼睛盯着面前的方寸之地,那眼神里却闪烁着恐惧之色。 “六儿,你还好么?”祝鹤澜担忧地望着他。 重六像是被震出了某种空茫状态,抖了一下,便忙说道,“啊?我很好啊。” 祝鹤澜挑起眉头,显然不信。 重六低着头,眼神又悄悄瞥了一下隔着一桌坐下的那几个南洋货商,低声说,“我怎么觉得……他们长得跟我之前在客栈里见到的水鬼……有那么一点相似之处?” 祝鹤澜拿起茶杯,用只有他们二人能听到的声音说,“你的感觉大概没错。根据南洋传说,这样的相貌在一个远西国度的海港镇子中十分常见,说是那整个镇子的人都跟水鬼关系密切,崇拜某个海中邪神。但是我从没见他们在中原出现过。” 铺子里的人大都对这几个南洋货商的怪异长相感到好奇,时时投去审视的目光。那几个人却毫不理会,大声用怪异的口音叫伙计给他们上吃的。 重六听到隔壁桌的三个人在议论,“最近咱们镇子里好像来了不少南洋人?” “就是啊,我前天还看见过。身上一股鱼腥味,熏的我……” “我以前也见过南洋人,他们也不长这样啊?” “你说这些人身上会不会有什么病啊?麻风什么的?” “哎呦你可别吓我,那咱们赶紧吃饭赶紧走……” “啧,别瞎说。你见过麻风病人长什么样吗?这才不是麻风。我倒觉得……有点像鱼。” “你这么一说还真是……” “最近咱们镇子里不太平,跟这些人也不知道有没有关系。白芸馆的郑大夫到现在还昏迷不醒,而且据说照顾他的药僮身上也开始长怪疮……” 重六听着,愈发觉得有些地方不太对。 就好像有一片隐藏的网,他能感觉到,但是看不到。这网从大海延伸出来,逆着水流覆盖整个汴河流域,天梁城也被覆盖在内。 重六和掌柜匆匆吃完饭便结账走人,赶路回天梁城。可是就在路上,祝鹤澜忽然感到胸口一阵揪痛,恐慌感莫名摄住了他,令他浑身战栗,额头渗出冷汗。 他挣扎着掀开车帘,对重六说,“六儿,停车。” “啊?为什么停车啊?东家你怎么了?怎么满头大汗?” 祝鹤澜强作镇定,道,“槐树出事了。” 此话一出,重六立刻将车赶到官道旁停下来。祝鹤澜跳下车,对重六说,“人太多了,没办法带着马车抄近路。我先抄近路回去,你不用急。” “这才出来一晚上,怎么就出事了?” 祝鹤澜摇摇头,叹了口气,转身便匆匆走向路旁的林木中去了。 难道又和那几个溟渊道的人有关系? 自从他们来了,客栈里就一直不太平…… 原本要跑上三个半时辰的路,重六愣是用两个时辰就赶到了。卸马的时候,重六环视四周,没见到什么异常。可是一进客栈,他便觉得……气氛不太对。 就好像是空气的味道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把马牵回马厩,来不及喘口气歇歇脚,他便去掌柜的屋子想问问情况,可是屋子里没人。他便又立刻转去中庭。 一眼便见到那槐树。 现在隆冬时节,树叶都掉了,原本也没什么不对劲。可是今天……它却显然和平时不太一样。 原本虬结有力向着四方舒展的树枝,今日都有些耷拉,地上散落着不少断裂的枯枝,就连树皮都有几处剥落。 重六凑近了仔细看那些剥落的“伤口”,却隐约发觉,那些尚未掉落的树皮下面,似乎有东西在动。 他伸手抓住一块有点松动的树皮,试探着揭开。却见无数条白色的、细长的、发丝一样盘结着的东西迅速钻进了附近的树皮下面。 重六头皮发麻,看着手里的木块,却发现在断裂的地方,有红色的液体渗出来…… 血? 那些线虫一样东西……又是什么? “六哥!你回来啦!”被叫去大堂里帮忙的小舜跑过来,一脸谢天谢地的表情,“今天店里特别忙!您赶紧把我都快盯不住了!” 重六问,“东家呢?” “不知道啊,回来以后就没影了。” 难道是进那间只能从指缝里看到的密室了? 可是现在正是下午晚饭点,那房间不是只有夜深人静没人看见的时候才能进吗?难道还有别的入口? 现在担忧也没用,重六只好先系上围裙去跑堂。小舜说的没错,今日的客人格外多。不仅仅是吃饭的人,就连客房都快满了。 大概是因为过几天青冥派要办个避秽法会? 阿良和几个溟渊道的人也在大堂里,一边喝酒吃肉一边高声谈笑。周围几桌都微妙地移动了位置,大概是客人们有点害怕他们身上带着的家伙事儿,于是悄然挪动了桌椅想要坐得远点。 重六低着头端菜上菜,却还是被阿良看到了。后者对他用力挥手,“哎!小跑堂!今天怎么一直都没看见你啊?” 重六暗自骂娘,但还是挂上职业笑容,抓着擦桌子的手巾回道,“这不是亲戚有点事,告了个假。您还需要点什么?” “怎么今天又客气起来了?”阿良坐得四仰八叉,俨然一副二把交椅的模样。周围几个弟兄在道上的“级别”显然没有他高。 重六心想,回头应该跟掌柜说说,想办法让他们换一家客栈住……或者催催木匠,赶紧把那条破鱼做出来…… “今天怎么没见李员外?”重六趁机打听道。 “啊,老大出去和人谈生意了。今天恐怕都不回来。” 谈生意?和谁谈生意? 溟渊道在此之前在天梁城没有什么关系网啊? 重六满腹狐疑,又听阿良和那一桌的几个人要点酒和下酒菜,于是匆匆去后厨交代了。出来的时候,却见他相熟的乞丐赖头在门口探头探脑。 重六有些意外,忙趁着没人注意的时候从店里出去,把乞丐拉到附近一颗树后。 “你怎么跑来这儿找我了?” 这乞丐是重六打听消息的源头之一,平时都是重六去见他,他不曾接近过汴梁大街。 赖头神色古怪,从破破烂烂的衣服里翻出来一封被他捏的皱皱巴巴的信。信上写着重六的名字。 字迹陌生。 “这是你的名字吧?”赖头指着那三个字问,“我看着像。” 赖头认字不多,看字就像看画,只能看个大概。 重六皱眉,“是谁让你送信的?” “没人让我送,是我昨天收工回城墙根那,在自己的铺盖卷下头找着的。这不今天就给你送来了。” 重六心中的惶惑不安愈发扩大,因为他隐约能猜到,这封信是百晓门的人发给他的。 自从他动用关系救过祝鹤澜,要想找到他的世俗身份再简单不过。只是这么久都没人理他,怎么现在突然…… 重六从兜里掏出来几个铜钱递给赖头,“麻烦你了。” 乞丐欢天喜地地走了。重六将信揣在兜里,借着上茅厕的机会才拿出来看。 仍是一首乐府长诗,但传达的信息只有一个。 看来今晚他得出门…… 重六一整个晚上都心神不宁,更不安的是祝鹤澜也一直没出现。槐树到底怎样了。他也不知道。 总算到了客栈打烊,今夜又是福子值夜,他便早早回了屋。朱乙不在,他得以早些做好准备,换了衣服拿上面具,悄然从后院出了客栈。 这一次他甚至不需要离开天梁城。戴着面具,他一路沿着河岸走,经过一座座丝竹声和温软曲乐声飘扬的画坊,直至灯火阑珊处,一座气派却没点多少灯的大船之畔。 有身着黑衣的人守在上船的木板坡道旁,见到他便做了个请的姿势。 重六只知道百晓门有人约他在这里见面,却并不知道要见他的是谁。他咽了口唾沫,愈发紧张。 船舱内光线昏黄,檀香炉在当中的矮桌上袅袅冒着青烟。一身着玄色长袍的端沉身影背对着他坐着,正专注地拨弄着面前的瑶琴。那琴音悠远,散发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压抑厚重之感。 重六道,“请问……” 那身影站起,缓缓转了过来,比那溟渊道当家萧意还高大的魁伟身形却不是最令重六紧张的。 他戴着一副玄武神龟面具,整个百晓门只有一人有资格戴这道面具。 重六心跳骤然快了起来,忙将身体弯折到与地面平齐深深作揖。 “不知是玄武先生!晚生失礼!” 玄武先生的视线就如同风暴前的大海,漆黑而莫测。他打量着重六周身,半晌,才终于用厚重洪隆的声音问道,“你师父勾陈先生现在何处?” 第72章 指南鱼(9) 玄武先生会问这个问题并不奇怪。 师父也曾经跟重六提起过他的师兄和师姐们,其中与他关系最好的,莫过于与他一样醉心于收集玄奇异术方面的知识的玄武先生。在师父隐居后,也是玄武先生找他最久。 如今其他四位先生大都已经因为年事过高或疾病等原因或是卸任或是过世,由各自的弟子接替了位子。只有玄武先生大约是有服用某些海外求得的灵丹妙药,至今尚未有多少衰老的迹象。 管重六微微欠着身,语气柔顺地回道,“晚生在出来之前,师父曾叮嘱不可透漏他栖身之处。家师之命,晚生不敢不从。” 玄武先生向他走了几步,那压迫感也愈发重了,“你师父身体如何?” “晚生已有八年未与师父见面了。但他常年身染沉疴,一直卧床不起。” “八年?那你走了,谁来照顾他?这么多年,你也不知道回去看看?” “师父有他的安排,晚生也还不到回去的时候。不过,晚生知道师傅此时此刻性命无虞。” 玄武先生冷笑,“你如何知道?” 重六小心翼翼地在面具后抬了下眼睛,低声说,“恕晚生无法多做解释,但……师父与晚生之间有感应。师父如果有危险,晚生会立刻知道。” 玄武先生缓缓踱着步子,绕到了重六身后,视线扫过他周身每一寸,“我见过他以前收过的五个弟子,只有你这最后一个,我以前从未见过。但是你手上却有他从未给过别人的朱砂令。他对你,似乎偏爱有加。” 重六忙将头垂得更低,“晚生无才,有幸得家师抬爱。” “你倒也是能耐,来天梁将近一年时间,你已经闹出过两次大动静了。果真是他的入室弟子做得出来的。” 话语中的讽刺和寒意,令重六不寒而栗。重六不敢多言,只好宁心静气地听着训话。 但玄武先生无意训斥他,他踱步到船舱另一边,从柜子里拿出几本书册,走到重六面前。 “我知道你已经得到了槐安客栈主人的信任。从前我也派过几个人,但全都在几个月之内就被他识破撵走了。这样看来,你倒确实有几分本事。” 重六回想起街坊邻居传的,说是在他之前做的几个跑堂都很快消失了……难道就是玄武先生的人? 重六心中焦急。等会儿时辰到了他还得赶回客栈去那密室里看看东家和槐树到底怎么样了,实在不好在这儿耗太久。他于是试探着问道,“不知先生今日召见我,可是有晚生能效劳的地方?” “确实有事。”玄武先生说着,将那几本书册递给重六。每一本上面都写着“玄武手记”四字。 重六讶然。这是玄武先生自己整理的记录? 看册子编号,似乎不是连续的,但也涵盖了不少年份。 历任先生的记录,向来是只有六位先生之间或是接班的先生可以看的。 “玄武先生,晚生何德何能得以看您的手记?” “这是破例一次,你不可告诉任何人。”玄武先生低声道,“我玄武门主要负责收集海外异域奇闻异事,这几本都是我近五十年之内收集的知识和消息的编纂,不知全部,但需要你知道的,都在里面。” “先生,为何要将这些给晚生看?” 玄武先生冷冷道,“你若猜不出,勾陈便看错了你。” “是否是与之前黄衣之神险些在天梁城完成那道门,还有近期海上有水鬼出现有关?” “不错。”玄武先生转身,回到他的瑶琴前坐下,“你见到的这些,只是比较明显的浪花,但更深处的潜流你恐怕还不知晓。自五十年前的浩劫之后,秽神的存在才开始在我门中引起重视。我玄武一门便负责将勾陈从前收集到的一切关于秽神的知识再加上我们自己收集到的消息梳理编纂,试图理解那个全然凌驾于我们的世界之上的异界。 我们发现,秽神并非只在五十年前才进入我们的世界。他们在人间一直都有信徒和仆人。甚至有一名秽神,恐怕是可以自由往来人间和异界的。 秽神因为某些我们无法理解的原因想进入这一个宇宙,这并不是他们的第一次尝试。每一次他们尝试之前,世间秽气与道气的运转流动都会发生失常的变化,那些秽神的信徒和仆人也会开始出现异动。我的猜测是,这些秽神留在我们这个世界的仆人会感受到它们的某种召唤。” 重六立刻便想到了窗外黑暗中凝视着他的那些水鬼。也想到了庄承笑容疯狂地说着自己是黄衣之神的祭司…… 东家也是万物母神的祭司不是吗……但他似乎尚未感受到什么特殊的召唤? 重六道,“听闻天辜前任大巫过世,有新的大巫继任。这新任大巫的消息,不知您门下知道多少?” “有关天辜人大巫,在第五十九册 上。”重六点点头,又问,“那么我看过之后,要做些什么?” “暂时什么也不要做,但是你要牢牢盯住祝鹤澜。他是万物母神的祭司,而万物母神的力量…这么说吧,与它相比,之前要入侵的黄衣之神也不过是晚生后辈。一旦他有什么异常,你必须马上汇报给我。” “祝鹤澜无意打开门。之前黄衣之神若没有他,天梁已经沦陷了。” 铮然一声琴响,玄武先生凛然道,“你忘了身为百晓生最重要的是什么吗?” 重六沉默片刻,道,“旁观不用情,录事不动心。” “看来该教的,勾陈都教了。你不是我的弟子,我也不多说什么了。” “是……” “你走之前,还有一件事要问你。”玄武先生再次拨动琴弦,清冷的琴音震荡在空气里,“你师父,有没有给过你一本书?” 重六愣了一下,这不是和东家之前问过他的一样? “没有,师父甚至没有传授给我他的手记。给我看过的书也都是世俗的书,小时后教我读书识字用的。” “当真没有?”玄武先生转过头来,盯着他的眼睛,“或许不是一本书,任何能记载知识的东西,比如刻着字的器具、卷轴、甚至是口诀心法一类的东西?” 重六认真想了想,摇摇头,“没有。” 玄武先生观察着他的神色,半晌才又转回头去,“你去吧。” …………………………………………………… 重六满腹心事地赶回客栈,看看时辰,差不多所有人都已经睡死了,密室也应该可以看得见了。 他先把几本书藏进自己的盒子里,而后换了衣服,便提了盏灯笼匆匆跑上北楼最高层,用指头挡着眼睛,开了那扇门。 门内依旧是从前那昏暗安静的样子,一排排的架子上陈设满千奇百怪的物件。重六用殷红的灯笼照亮一排排架子间的过道,小声叫着,“东家?东家?” 没有看到人影。 是不是要走到最里面?重六于是迈开大步往里走,渐渐地架子没有了,四周都是浓稠不散的黑暗,唯有远处一片红色星光指引着前路。 槐树渐渐出现在视野里,它看上去……不大好。 所有的枝条都耷拉了下来,有气无力地瘫在地面上,巨大的藤条宛如小山一样堆叠在一起,肉块颤动着,涌出殷红的粘液。 而祝鹤澜侧躺在几根藤条的环伺中,乌发散乱,遮住面容,仿佛昏了过去。 “东家!!!”重六着了慌,两三步冲了过去,伸手轻轻拨开那长长的发丝,看到掌柜没有血色的脸。他的手臂内侧一条长而狰狞的伤口依旧在往外淌血,几根细细的藤条扎在伤口内,似正在汩汩吮吸。 “东家!东家!”重六手足无措,只能将祝鹤澜的头抱在怀里,用手轻拍他的面颊。祝鹤澜的睫毛颤抖几下,才迟疑着睁开,眼神却一时聚焦布料。 重六记得满头大汗,手却吓得冰凉,“东家……你怎么了这是……”他说着就想去把那些树根从东家的手臂里拔出来,却被掌柜拉住了。”别……”祝鹤澜声音嘶哑地说,“有东西偷了它的血,很多血……我得补上……” “那得补多少啊?!要出人命的!”重六还是伸手要去拔,但掌柜用手挡住伤口,不让重六碰,还硬是板起脸凶道,“你不要捣乱!” “什么捣乱!我看是你不要命了!” “我没事……就是点血,死不了。” “你看看你俩这个头差异,不死才怪呢!”重六拗不过掌柜,却忽然看到附近落在地上的匕首。他忽然想到了什么,抓起匕首,在自己的手臂上划了一道。 疼! 只是在手臂上划了个小口子重六就划不下去了……但好歹有血出来了,应该管用吧? 祝鹤澜瞪大眼睛,满面震惊,“你干什么!” 重六将淌着血的手臂举起来,对着槐树挥手,“哎,小槐,别光盯着你爹一个人的血吃,换换口味吧?” 话音一落,那槐树竟抖动起来。好几条细细的藤蔓从四周聚拢过来,缠绕在重六的手臂上,蛮横地挤入伤口之中。 重六疼得牙齿打颤,还得拼命压抑着不敢叫出来。那些藤条将小口子撕成了大口子,却没有多少血涌出来。 重六立刻感觉到身体里的热度在迅速流失。 “你疯了么!”祝鹤澜又急又怒,伸手就要去抓重六的手臂。 重六却一下抓住了掌柜试图阻止他的手,认真地说,“东家,没事的。我最近身体好,血应该也不少。我帮你分担一点,免得你回头变成人干了。” 祝鹤澜脑子里嗡嗡作响。 曾经愿意为槐树献祭的人不少,但为了他这个祭司而自愿向槐树献祭的,这小跑堂还是头一个。 槐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喝到过除了祝鹤澜之外的人的血了,它仿佛尝到了什么人间美味,整个身体簌簌颤抖了一阵,环绕着两人的大号树藤便围得更加紧致,仿佛形成了一道巨大的鸟窝,将他们两个拢在中间。 明明在失血,重六却不担心自己会被槐树喝干。他知道槐树不会伤害东家,而他也相信东家会保护他。 “东家,以后这种事,你不要蔫不吭声一个人硬来。你得学会跟人求助啊。”重六盘腿坐着,一脸谆谆教诲的表情“以下犯上”地说道,“你看,要是我再晚来点,说不定就只能找着一条叫祝鹤澜的腊肉了。” 祝鹤澜望着他,扯了扯嘴角,却忽然用指尖碰了碰重六的指尖,低声说,“你这臭小子,净多管闲事。” “啧,你的事怎么能算闲事呢?要是您一命呜呼了,谁给我发这个月工钱呢?” “你就为了那点工钱,这么拼命?”祝鹤澜有些累似的,靠在重六旁边的树藤上。两个人挨得那么近,手臂就靠在一起,指尖稍微动一动,就能握住。 重六的心砰砰跳着,血倒是流的更快了。他故作镇定,还在说笑,“东家,我是不是整条汴河大街上最敬业的跑堂了?是不是考虑再给我涨涨工钱?” 说完,还对祝鹤澜露出了傻小子般的笑容。 氤氲光线中,祝鹤澜幽幽望着他,望着白白的牙齿,浅浅的笑纹,忽然觉得那笑容分外可爱。 也就在那一瞬间,一种冲动恰好从原本干涸的心脏深处复活过来。他向前倾了倾身体,气息落在重六的脸上。 重六的心脏停顿了一瞬间,而后便几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 东家这是要……亲他? 祝鹤澜的目光在氤氲的红色光线里,幽深而魔魅,好像要将他吸入灵魂深处似的。 于是重六也向前倾了倾,甚至闭上了眼睛,等着那如美梦一般不真实的触感降临。 可是等了片刻,却没有等到。重六试探着掀开眼皮,却见掌柜已经转回头去,望着另外一个方向发呆。 浓重的失落如冷水一样,从头淋到脚。重六几乎打了个寒颤。 那种感觉,半是如同被扇了个耳光,半是像被烙铁烫了手。 他甚至有些分不清,自己是失望、伤心还是生气了。 偏偏他还不好质询,因为他也不知道自己刚才是不是会错了意。 第73章 指南鱼(10) 明明是在给槐树喂血,不知不觉竟然睡着了。 重六醒转过来,睁开眼睛的一瞬间天旋地转的。他哼哼几声,用手扶着额头,等到眩晕过去了,才发现手臂中的树藤已经不见了。 那些较大的树藤依旧如鸟巢一般围在四周,生命的热度透过那些夹在木头中的肌肉和粘膜脉动出来,给重六那缺失了不少血液的身体传递着温暖。 他转过头,却看到祝鹤澜就躺在他旁边,头侧过来冲着他的方向,双眼依旧闭合着,呼吸缓慢悠长,显然还未醒来。 重六好像还没有见过祝鹤澜如此毫无防备地入睡的样子。 他缓慢地眨了几下眼睛,轻轻地将身体侧过来,面对着祝鹤澜。他仔细地看着掌柜平和的睡颜,因为从前从未有过这样的机会。 鸦羽般漆黑的长发、墨画般挺秀的眉毛、眼皮上精致的褶皱还有翘起的长睫、那在微光中透着一点点红晕的鼻翼…掌柜不是重六见过的人中长得最美的,甚至都不是第二好看的,但经过了这一段时间的相处,他却越看越觉得好看,到后来甚至有些惊叹起来。 那眼皮下的眼睛,究竟看到过怎样的世界。那微微起伏的胸膛下,跳动的又是怎样的真心?为什么他怎么都猜不到呢? 鬼使神差地,重六伸出手,轻轻碰触着掌柜那披散在树藤上的长发末端,把一缕发丝轻轻卷在自己的指头上。就在此时,掌柜的眼皮动了动,鼻子里发出一声轻吟。 重六闪电般的速度收回偷玩掌柜头发的手,转过身仰面朝天闭上眼睛。 祝鹤澜苏醒过来,却没有马上睁开眼睛,而是感知了一下自己身体的状况。虽然失血很多,但由于他体质特殊,恢复速度是普通人的数倍,因此此时也不过是觉得浑身无力,头昏脑涨,内脏没有什么更严重的损伤或衰败。 他缓缓睁开眼睛,那笼罩周身的暖融融的感觉令他发出懒散而舒适的叹息。他举起手臂,看到伤口已经几乎看不见了,只剩下一道浅浅的红痕。 移动手臂的间隙里,他意识到这温暖的感觉不仅仅是来自槐树,还有在他身边睡着的另一人。 祝鹤澜转头,便看到重六躺在他身旁,似乎还没有醒。 他一时有些恍惚,大概是不习惯这种一醒来身边有人的感觉。 陌生的感觉,令他有些惊奇。 世俗人家夜寝昼起成双成对,可是这种感觉吗? 他看到重六手臂上还未愈合的伤口,那种奇异的感觉又重了几分。重六最近时常会在他的心口引发这样难以形容的酥软、酸涩中带着一丝微疼和一丝恐惧的复杂情绪。 自从他的同伴们一个接着一个离世,他与这个世间的一切任何事总是隔着一点距离。重六却像是一头撞进了墙壁的小牛,不顾一切地在庭院里横冲直撞,全然不知道他正在把自己卷进怎样的境况里…… 他挪动自己虚浮的身体,伸手轻轻摇晃着重六。 “六儿?六儿?” 重六慢慢地把眼睛睁开,似乎是刚刚睡醒有点迷糊的样子。他看了一眼祝鹤澜,嘟哝道,“东家,你怎么样?” “这句话该是我问你吧。” “我很好。”重六说着,揉了揉眼睛,发了片刻的呆,才摇摇晃晃地从地上爬起来。他抬头望着槐树,问道,“它没事了?” 祝鹤澜点点头,“应该是暂时无虞。” “我之前看到槐树皮下面长虫了……您说它的血被人偷走了……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 “虫是被从外头带进来的,看起来像是海鱼身上有时候会长的线虫。现在槐树精气神好了,自己应该可以净化它们。”祝鹤澜靠着藤蔓,稍稍坐直身体,“有东西进来过。非同一般的东西。但除了那些虫外,它们没有留下其他痕迹。” 重六沉默片刻,道,“会不会跟那个萧意有关?” 祝鹤澜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问,“为什么这么想?” “那天是他叫我去的那间屋子。而且……我经常看见他在槐树附近,盯着看,好像在找什么一样……我总是怀疑,他们把海上的什么东西带来了。”重六越想越笃定,“东家,我们不能把他们留在这儿。” “是不是他们做的,还不确定。但你说的也有道理。萧意没有全跟我说实话,这次的单子怕是有些蹊跷。我再想想办法。” 祝鹤澜想要起身,但起来略快了,眼前发黑,脚下踉跄一下。重六却已经悄无声息扶住了他,待他缓过来点,才扶着他一点一点走向密室出口。 他们出来的时候鸡还未叫。重六一路将祝鹤澜扶回小院,拉开铺盖让他在床上休息,自己则动作麻利地在屋里升起火盆,点上茶炉,煮了一壶红枣姜茶。 祝鹤澜看着重六一刻也不停地忙活,却忽然意识到从密室到回来的整个路上,重六没主动说过一句话。 问他也会回,但都答得十分……官腔。 就好像他平时跑堂对客人的态度…… 祝鹤澜微微皱眉,感觉到重六似乎不大对劲。 “六儿,你别忙了。” 重六将茶壶里的红枣姜茶倒进茶碗里,怕太烫,便用块巾子垫着捧过来递给掌柜。 祝鹤澜接过,喝了一口,笑道,“很不错。” 重六点点头,便轻车熟路地找到东家屋子里放着的药箱,从里面找出止血粉和绷带,坐到一边的椅子上开始给自己清理手臂上的伤口。 祝鹤澜眨了几下眼睛,盯着重六的一系列动作…… 不对劲…… “六儿,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祝鹤澜担忧地问道。 重六喝了一口葫芦里的茶,摇摇头道,“没有,放心吧。” 说完将绷带缠紧,便站起来,“天快亮了,您要是没别的事,我先回屋了。” 祝鹤澜愕然。也不知道怎么的,他没想到重六这就要走。 “啊……没事了。” 重六竟也没再多说什么,轻手轻脚地给他关了门,竟真的走远了。 管重六这是……生他的气了? 祝鹤澜靠在床头,回忆了一下这一晚上的前因后果…… 难道是因为……那个他半路退缩的…… …………………………………………………… 重六人生中没什么跟人闹别扭的机会。 跟师父他不敢闹别扭,出来以后当跑堂,更加不敢跟客人闹别扭。他其实也不是没脾气,奈何做这一行,笑脸相迎是基本功,渐渐地也就把脾气给磨没了。 就算有气也只能暗地里出气,当面是决不能让人看出来的。 但这一次,他可是忍不住了。 忽近忽远,忽冷忽热,耍着人玩呢这是? 其实他更多是在气自己,出来体验人生,远观着便罢了,偏偏还想尝尝人间情感。想尝也便罢了,偏偏还选了掌柜这么一个千年老妖……啊不……是千年人精。 他一个小跑堂,百晓门都还没什么身份地位只能靠着师父的名头混点关系的小角色,倒也真敢想…… 重六唾弃着自己意志不坚定,迈着虚浮的步伐,顶着两颗熊猫眼,打着哈欠开了店。他眼睛时不时就要往中庭里瞧,防着有任何人……尤其是溟渊道的那些人接近槐树。 等到厨房开火了,重六便盛了一份早饭,让小舜去后院端给掌柜。 小舜慌得不要不要的,“啊?!为什么让我去!” “啧,你个小崽子,我还使唤不动你了?”重六故作凶悍。 “不是……我没进过东家的院子啊!”小舜垂死挣扎。客栈里几个年轻帮工对掌柜似乎都是又敬又怕,平日里掌柜一现身,连大气都不敢出。 “有第一次才有第二次,快去吧,一会儿东家要饿了。” 小舜被赶鸭子上架的全过程都被廖师傅看在眼里,他走后,廖师傅便问重六,“今儿怎么了?平时掌柜的小院你不都抢着去的吗?” “我什么时候抢着去了!”重六脸红尴尬。 廖师傅笑而不语,只是摇摇头,一副”年轻真好”的感叹表情,顺手塞给重六一个巨大的肉馒头,“多吃点,看你气色差的,风一吹都要倒了。” 正说着,却见萧意带着阿良等一帮人从中庭出来,也没吃早饭,直接便出了门。 重六见状,等他们走了一段距离,才跟出门去。 他们这条街上固定有六个乞丐,重六跟他们所有人都搭过话。他给离他最近的乞丐二宝塞了几个铜板,在他耳边悄声吩咐了几句,那乞丐便嘿嘿一笑,寻着萧意等人离去的方向去了。 重六回到客栈,给几位客人结了账,正算钱的时候小舜回来了。 “六哥,东家让你有空的时候过去一趟。”小舜乖乖汇报道。 重六忙问,“怎么了?他不舒服了?” “没有吧,东家看上去气色还行。” 这么说身体无碍? 那就不是什么急事了…… 重六决定真的等到“有空”的时候再过去。 然而只有一个跑堂的客栈又怎么可能有“空”。重六又是负责跑堂、又要收拾客房、还要将换洗被褥抱去后院堆起来等帮工们清理……忙完又到了午饭点,一刻也没闲着。 刚上好一桌菜,一回头发现柜台前站着个客人。 来人穿着紫色道袍,仿佛是大罗派的装束。 怎么看着有几分眼熟? 重六习惯性地扬起笑脸,“客官好啊!您是要住店还是……啊!是你!!!” 那方士转过身来的一瞬,眼睛也瞪大了,略略尴尬地望着他。 这不是那天取扇子时跳出来捣乱的那个愣头青方士缘初吗?! 第74章 指南鱼(11) 重六在围裙上擦了擦手,大步走到缘初面前,一边笑着一边却揪住对方的袖子就往门外扯。 “哎客官真不巧我们客房全满了堂子里也没座位了您还是换一家吧!” 缘初指着门口的一张空桌子说,“呃……这儿不就有一张?” “那张已经预定了!” “那边那张?” “那张也被预定了!剩下的全被预定了!”重六推着人就往外走,结果到了门口缘初也不知道用了什么法术,整个人突然就不动了,仿佛瞬间就从人变成了石像,怎么推都纹丝不动。 重六泄了气,又怕在客栈门口闹出太大动静引来注意,只好压低声音语带威胁地问道,“你想干嘛?!” 缘初的表情也有一丝丝尴尬,他清了清喉咙,还是以前那一副一本正经拿着一副清高架势的样子,“我不是来找麻烦的。” “那不可能,你看着就是个麻烦。”重六不为所动,抱起手臂一副警戒的样子。 “我这次来,是有事要见你们掌柜。”缘初四下看了看,大概是想确定松明子这次不在附近,毕竟上次被揍得也挺惨…… 重六眯起眼睛,满脸怀疑,“你有什么事?跟我说也行。” 缘初啧了一声,不得已放软态度,”上一次确实是我有冒犯,我给你赔罪便是了。但这次的事很重要!” 重六眯起眼睛,愈发怀疑起来。这人态度突然变了……一定是打着什么坏主意。 “你们大罗派的神仙爷爷们我们这小客栈可高攀不起,您还是赶紧去救济苍生吧。”重六故意埋汰道,谁让这人正好在他窝着火的时候撞上来呢? 两人正较着劲,忽然重六余光里瞥见一道秀雅的杏色。在一众穿得暗淡简陋的伙计和客人中间,这么亮眼的颜色不可能是别人,定然是…… “六儿~~”重六撇撇嘴,抬起头对上掌柜那懒散的似乎还带着几分睡意的眼睛,“东家……” 缘初忙转过身来,面对祝鹤澜竟有些局促和紧张。 祝鹤澜用审视的眼光打量他一番,然后却看向重六,“六儿,你不招待客人,堵在门口做什么?” 重六走过去,凑到他耳边轻声说,“这人就是之前抢扇子那个……” 缘初忙恭恭敬敬用晚辈见长辈的方式对祝鹤澜行了个礼,“在下大罗派无生真人座下弟子缘初,请问阁下可是祝鹤澜祝先生?” 祝鹤澜轻轻“啊”了一声,“原来竟是无生收的弟子。一晃已经这么多年了。你师父可还好?” “师父近年都在断劫山修炼,身体康健,一切安好。” 重六听着,怎么祝鹤澜好像认识缘初的师父、梦骷的大徒弟似的? 祝鹤澜揣起手来,饶有兴致似的微微偏着头,“想来他定是对你说了我不少不是吧,是不是说我是邪魔外道,敛财害人?” 缘初赶紧低下头,表情尴尬。 “所以你今天来我们客栈找我,是为了什么呢?不怕回去被你师父逐出师门?” “晚辈此次来,是有一件事想请教先生……” “有什么事,不能问你师父?”祝鹤澜笑着,拿眼睛瞥了瞥重六,“上一次你将我们跑堂连累不小,这回嘛……” “上一次是误会……晚辈此次前来,师父也并不知情。” “呦呵!那我们更不敢掺和您的事了。”重六语气夸张地刁难道,“要是您师父知道了,说我们歪门邪道蛊惑带坏了您,带着半个大罗派冲过来什么的,我们小店可招架不住。” 缘初被他埋汰的脸上也挂不住了,“师父不会如此!我自会向他解释清楚的!” “要是能解释你现在怎么不去解释?” “六儿。”掌柜用一种警示的语气说着他的名字,仿佛是让他不要再跟缘初呛呛。往常掌柜让他“差不多可以了”的时候都是这种语气,可是今天重六却格外不爽。 简直是一气未平一气又起。 祝鹤澜望着这大概才刚二十出头的年轻人,语气放柔和了些,“既如此,你随我来吧。” 重六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看着掌柜将缘初带去大堂二楼。他只觉得自己大概头上已经在冒烟了。 “六哥……”抱着两颗大白菜路过的福子战战兢兢地说,“你神态情有点吓人,比廖师傅还吓人。” 廖师傅在厨房门口重重咳嗽了一声,吓得福子赶紧抱着菜跑回去,经过大厨旁边时还在脑壳上挨了一下敲。 重六心情烦躁,堂还是要跑。不仅要跑,还得满脸堆笑的跑。 掌柜和那缘初一聊就是一个多时辰,等到两人下来了,却直奔重六的柜台来了。 “东楼轻雪那间房还空着吧?”掌柜问道。 重六声音有点冷,”空着呢。”而且就在之前他看到水鬼的那间房隔壁,本是阿良换屋前住的。 “这位方士要在咱们客栈住几天,先把那间房给他吧。 掌柜打得到底什么主意? 重六闹不明白,便不再多说,默默拿出钥匙,对缘初说,“你跟我来吧。” 路上他顺便去库房抱了一套新的被褥,进到房间里以后利落地将床铺铺好,点上火盆。他注意到与出事的那间房间相邻的墙面上开始出现了一些黑色的霉斑,便拿着布去擦。但还没碰到的时候,手腕忽然被缘初抓住了。 “哎,不要碰。这东西不干净。”缘初一本正经地提醒道。 重六烦躁地挣开他的手,道,“你确定不要换一间吗?” “不用换,是你们掌柜希望我能帮忙除一除这儿的秽气。”缘初四下望了望,又问道,“祝先生说,你在隔壁房间里看见了幻象?” 重六皱着眉,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他。掌柜真的拜托他了? 他和他师父不是跟掌柜对着干的吗?怎么会这么好心来帮忙? 是否掌柜和他做了什么交易? 缘初见他不愿开口,正色道,“你的名字是管重六吧?” “嗯。” 缘初拱手道,“管兄,之前在扇子铺多有冒犯。但我当时也是心急,那扇子若继续发展下去,牵引出的秽气会越来越强,到最后恐怕会出现什么难以收拾的东西。我听你们掌柜说,你们也并未将那把扇子卖出去,而是镇住了。” 镇住……就是锁进密室吗? 重六点点头。 “我承认,当时我对你们确实有一些……怀疑。”缘初斟酌着,但语气真诚,“或许现在也仍然有一些。但我的职责是祛除秽气救人性命,所以如果沾染了秽气的是你们客栈,我也不会含糊。” “你要清除秽气,干脆把我也一并清了。”重六哼笑着,解下酒壶喝了一口,“反正我身上的秽气重得已经没救了。按照你师父的说法,是不是应该直接被……”重六用手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我师父从未这样说过!”缘初似乎很反感有人说他师父坏话。 这一点重六倒是可以理解,他也不喜欢听见有人说他师父的坏话。 看对方语气真诚,虽然那股子清高劲儿还是让跑堂有些不爽,但人家若真是来帮忙的,自己也不能太小气了。 于是他简单地说了那天萧意让他去放屋里检查“漏水”的事件始末,连带着将阿良告诉他的海上经历也说了一遍。 “你怀疑那些溟渊道的人带来了秽气?”缘初问。 “我们客栈不是这么容易被秽气感染的,就算是染了秽气的人进来也通常不会出事。” “不错,你们客栈又一种奇异的……力量保护,甚至可以说是……另一种秽气,比一般秽气更加原始古老的秽气。就好像一山只能有一虎,其他秽气一般是不敢在此作祟的。” “所以说,我怀疑那个萧意有问题……” 缘初点点头,道,“今晚,我会在堂里用餐,到时烦请你指给我看哪一个是。” “都不用我指,他们溟渊道的人到哪都是呜呜泱泱一大帮。我们掌柜是要撵走他们的。” “若是撵走,只怕会打草惊蛇。”缘初认真思考着,“祝先生的意思,是困住它。” “它?” “能将这秽气带进来的,绝不是仅仅被秽气感染的人。”缘初郑重地做了结论,“是妖魔。” 所谓妖魔,便是一般方士对秽生物的称呼。 重六听着,总觉得太危险了。但既然是掌柜跟这缘初商量的,自己也不好说什么。 从屋里出来,重六经过中庭,却见掌柜在树下,背着手站着,似乎在等人。 准确地说,是在等他。 重六假装没看见,笔直地往大堂走。 “六儿~~”重六不停。 “六儿!”掌柜跑了几步,一只手搭在重六肩膀上,“我叫你呢,你怎么装听不见?” 重六也没转头,只是转了转眼珠子,“东家您有什么吩咐?” 祝鹤澜十分稀奇一样,盯着重六左看右看。重六被他看得愈发心浮气躁。 “您要是没事我忙去了。” “哎!等等。”祝鹤澜又拉住他的手臂,“从昨晚你就不对劲。” 重六深吸气,告诉自己冷静,平静,镇静……”我哪儿不对劲了?” “生气了?”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重六怎么觉得祝鹤澜问这句话的时候,小心翼翼的? “……” “是因为……昨晚的事?” “昨晚那么多事,您指哪一件?”重六眯起眼睛,语气里带着一丝丝不易察觉的挑衅。 祝鹤澜倒也是难得地局促了片刻。他踌躇着,拉着重六到树下,看附近楼上都没人,才低声说,“昨晚的事,是我不对。” 重六眨了两下眼睛,笑了一声,“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您竟然会道歉?” 祝鹤澜啧了一声。 重六背着手,继续问,“那您是哪不对了?” 祝鹤澜想了想,道,“我本应该更好地控制我自己。” 重六一听,心里咯噔一下,表情再次冷凝下来,“你什么意思?” “六儿,世俗情感,于我来说是非常遥远而且危险的东西。我的同伴们已经一个接一个失败了,很多都是败在感情和牵挂上。活在一个道气主导的世界中的秽神后代要想存活并不容易,现在我守护的,是最后一颗树苗,我……不能有其他牵挂。”祝鹤澜幽幽望着重六,“所以我说,我应该更好地控制我自己。” 重六只觉得一股细密的疼痛在胸口深处不绝如缕地蔓延着,可是还不等那被拒绝的疼将他彻底摄住,他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 “等等……你说你本应该更好地控制自己……也就是说……你没有?”重六的表情中带着一丝惊讶,仿佛自己也对自己得出的结论感到诧异。 这回轮到祝鹤澜半晌说不出话来了。 重六的眼睛里燃起一团希望,更多的却是不解,“你到底在顾虑些什么?这应该是很简单的事啊?戏文里都是这么写的!” “人活得太久,就会变得瞻前顾后。”祝鹤澜低声道,“你有更好的选择,不该在我身上浪费时间。” 重六瞪大眼睛,里面好像要冒出火花。 这次他是真的要被气死了。 说到底,是不是还是不够信任他?因为他底细不清楚?因为他是百晓门的人? 亦或是,他觉得他吃定了自己,所以才在这儿无法无天地试探他的忍耐度。 管重六瞪着祝鹤澜,一字一顿道,“祝鹤澜,我认定的人,不会轻易放弃。但是我这句话撂在这儿:你一定会后悔你今天跟我说的这句话!” 第75章 指南鱼(12) 饭桌上无人说话,大家各自默默吃饭,气氛宛如降到冰点。 小舜一边拼命往嘴里扒拉米饭,眼神儿一边在掌柜和重六之间来回打转。福子和九郎也是差不多的状态。只有廖师傅施施然地用牙签剔着牙,老神在在的舒坦模样。 掌柜看上去和平日么什么不同,用餐慢条斯理,只是偶尔会用眼神瞟一眼重六。 而重六则出奇地安静,大口大口吃着胡饼,专心致志喝着粥,身上散发的寒气比门外飘着的雪更甚。 吃完了主动端着自己的碗去厨房刷了,整个过程中一眼都没看过掌柜。 重六离开座位后,众人面面相觑,最后都不约而同地看向了掌柜。 祝鹤澜故作若无其事,文雅地用帕子擦了擦嘴,“这两天会有一位方士在我们客栈布置一些除秽净秽的法阵,如果他需要进入厨房库房一类的地方,劳烦大家配合一下。” “除秽?在我们客栈?”廖师傅扬起眉毛。 掌柜颔首道,“三个多月前那一闹,或许破坏了我们客栈的地气风水,让人看一看也是好的。” 廖师傅不置可否,却也不再吭声。其他帮工也只是连连点头。 掌柜对众人一笑,而后便起身喊小舜稍后给他备上马车,他要出门一趟。”啊?那六哥是不是也要跟去?” 掌柜犹豫了一下,眼睛往重六离开的方向看了看,说道,“备马就好,不用马车。我一个人去。” 九郎用胳膊肘杵了杵福子,低声说,“你看,我说吧,吵架了……” 重六拿着鸡毛掸子,泄愤一样掸着一间刚刚被退房的稍房里的桌椅门柜,用抹布拼命搓着桌子上留下的油渍。那架势,简直要将桌面搓下来一层皮。 折腾了半天,收拾完一间房他已经大汗淋漓。 昨天他跟祝鹤澜撂了狠话,可是那不过是虚张声势。 他一个小跑堂,连自己身上的秽气都控制不了,能做什么让人家什么都不在乎的东家后悔的? 越是无力,就越是生气。 若掌柜对他全然无情也便罢了,可现在这算是怎么回事?撩完就跑? 重六坐在刚刚收了被褥的床板上,抓下头上的帽子,掸了掸上面的灰尘。 仔细想想,人家说不定也只是觉得他逗着好玩,从没打算认真的。结果一看自己这儿认真上了,当然会退缩。 自己也不能太上赶着不是…… 越想,那火气竟渐渐灭了,取而代之的是浓浓的无奈和酸楚,间或夹带一丝自作多情的尴尬和羞辱。 他本以为掌柜是在乎他的。他本以为终于有人看见他了。 “蠢蛋!”重六大声骂着自己,也忘记了他收拾房间的时候为了方便往门外扔脏被子所以开着门。 缘初恰巧从不远处的轻雪间出来,经过门前听到了他的骂声,脚步顿了顿,却见重六一个人坐在稍房里气急败坏地用手捶着木板床…… “呃……管兄,你没事吧?”缘初把头往门内探了探,担心是对方受了秽气影响精神出问题…… 重六蹭地一下从床上站了起来,状似若无其事地继续擦着桌子,耳朵根却红了,“啊?没事啊。” 缘初走进屋内,四下看了看,“这间屋子可有出现过什么异状吗?” 重六把用过的茶具都收进木桶里,回答道,“没有啊……之前的客人也没抱怨过。” 缘初从怀里掏出来一枚散发着浓重樟脑味的木盒,将盒盖打开往里看。重六伸着脖子看了一眼,却发现里面有几只泛着奇异黄绿色流光的、铜钱那么大的蜘蛛,趴在里面一动不动,也不知是活着还是死了。 “这是不是骨生蛛?”重六好奇地问。 缘初惊讶地看了他一眼,“你还知道骨生蛛?” “是啊,用咒符和药物控制着畸变、在秽气里养大的蜘蛛,一旦接近秽气就会特别活跃,大罗派用它们来指示秽气出现的方位……”话还没说完,就见所有的蜘蛛突然都聚集到了盒子冲向重六的那一角…… 重六干笑两声,赶紧拿起酒葫芦喝了几口茶,那些蜘蛛才渐渐地散开。 缘初合上盖子,正色道,“你身上的秽气这样浓重,是怎么惹上的?” 重六切了一声,”你还好意思问?原本也没这么严重,要不是你那次非得抢扇子……” “那是意外……”缘初尴尬地辩解着,隔了一会儿,又觉得不落忍,承认道,“但我确实是连累了你。若有机会,我定会想办法补偿。” “补偿我可不敢,您别再惹出什么事端来我就谢天谢地了。”重六忽然想起来什么,靠在桌沿上饶有兴致地问道,“你这次来到底是让我们掌柜帮你什么忙啊?非得背着你师父。” 缘初皱着眉头,似乎不大想说。 重六啧了一声,翻了个白眼,“怎么的,嫌我只是个跑堂没资格听?” “并非如此。只是此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越少越好?那他更想知道了…… 只能说是收集秘密的条件反射…… “我是给东家帮忙的,你告诉他告诉我没什么差别。我早晚要知道的。而且我也不会给你往外传啊。” 缘初道,”既如此,你去问你们东家不就行了?“重六心想我这不现在不想跟他说话吗…… 当然这样的理由不能让缘初知道,于是做出一脸的失望,还故意摇摇头,仿佛在感叹世风日下,“喂,你刚才还说要想办法补偿,现在连问你点事都不愿意说,你的诚意在哪?” 缘初被重六一顿抢白,倒真有些过意不去了。他转身关上房门,低声说,“这件事,我也只是怀疑。要如何处理,还要等之后祝先生亲自去看了再决定。你听听便罢了,不要外传。” 重六那低落的心情终于雀跃了几分,忙搬出两张凳子,自己坐了一张,指了指另外一张示意年轻方士坐下,“你放心,我嘴很严的。” 缘初于是简要地叙述了他已经告诉过祝鹤澜的始末。 从去年年末一直到现在是缘初第一次下山游历,临行前师父无生真人传给了他许多真人自行悟出的咒符,都是从前的大罗派咒法中没有记载的。无生真人说这些咒符是他入定后得到青玄上帝真传,在定中悟出的。 缘初在外行走,十分努力地降妖除魔,渐渐地也有了些名气。慕名而来请他驱除厉鬼邪祟的人也愈发多了,他渐渐开始遇到一些棘手的案子。 当一般的大罗派咒法不够用时,他开始尝试使用师父传授给他的那些新咒和阵法。结果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他发现这些符咒和阵法的威力非常之强,远超传统的大罗派咒法和阵法。 于是他开始更加频繁地使用这些咒符和阵法,他知道和他一起下山的两位师兄弟大概也在做与他相同的事。 这一年的游历中,他们三人也曾碰面过两三次。 缘初是一同下山的弟子中排行最大的,但是年纪却很轻。他的师弟缘信比他大了五岁,反倒比他在师兄弟中更有威信。 在缘初游历的过程中,渐渐开始接触一些与槐安客栈有关系的匠人。每一次他都会劝说那些人断绝与槐安客栈或者类似的“歪门邪道”的往来,转而用师父传授的镇秽符来压制身体里的秽气。 有些匠人根本不理他,有些把他骂走赶走了。大也有一些收下了他的咒符。 缘初最开始很高兴,觉得自己又拯救了一批被邪道和钱财欲望蛊惑的生灵。直到有一次,他无意中回到以前去过的村庄,打听那收下了他咒符的制鞋匠的情况,却听人说制鞋匠失踪了。 他有些担心,在附近寻找一番未果,只好离开。可是当他去打探另外一名身染重秽收下了他给的咒符的僧人,却得知那僧人暴毙身亡,且死状怪异,众僧侣都不愿多说。他在乱葬岗中找到了那僧人的墓碑。 他有些不安,开始怀疑这不是巧合。在与另外两名师弟见面的时候,他说了自己的顾虑。 可没想到二师弟缘信却反问道,“你这是怀疑师父给的咒符有问题了?” 这么一说,缘初顿时就无法接话了。若再说,便是欺师灭祖了…… 可是私下里,三师弟却告诉他,他也发现那些咒符的力量太强,不是所有人都承受的了的。有一次他用师父传授的天火阵去对付几只魇魔,结果魇魔虽然被消灭了,但被它们拉入梦境的那些人的头脑却受到了极大的损伤,再也无法醒来,余生都只能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 缘初那时便开始担心了。他开始去走访所有他给过咒符的人家,发现有些人安然无恙,甚至精神百倍,还在殷切地感谢他。而另外一些人,要么是病恹恹的,要么疯了,要么突然暴毙,要么失踪了…… 缘初开始收回所有的护身符,直到他来到苔陇镇。 那是一座被山林环绕的古镇,民风淳朴,以出产各类味道鲜美的蘑菇菌子闻名。镇子里人丁兴旺,气氛十分和睦,颇有几分避世桃源之感。 缘初当初去,是因为镇子里一位年轻寡妇进山里采菌子的时候中了邪,整个人突然不再说人话了,而是发出一种叽里咕噜很像昆虫叫的怪声。她的肢体也发生了古怪的变形,四肢越来越长,而且好像多长了很多不应存在的关节,弯折成种种灵活却诡异的模样。 猛一看,缘初以为自己看到的不是人,而是一只巨大的白蜘蛛。 他做了驱邪的法事,留下了咒符便离开了。后来察觉到咒符有异,便特意去了一趟苔陇镇,想去看一看寡妇的状况。 所有镇民都很热情,他们请他吃斋饭,寡妇亲自在家中招待。 寡妇看上去精神不错,面色红润,身体的畸变也复原了。 缘初原本放了心,打算在那里借住一夜就走。可是当众人酒足饭饱相继离开、屋子里只剩下他和寡妇的时候,那寡妇的脸色骤然变了,低声对他说:快跑! 缘初愕然,不明白她的意思。 寡妇脸色煞白,浓重的恐惧令她的面容扭曲,整个人都在战栗,“你现在就得走!不然你就走不了了!” 第76章 指南鱼(13) 寡妇说着,便开始拉扯缘初,把他推向大门。缘初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反应,难道是她身上的秽气没有清除干净?亦或是秽气和那道符冲撞而影响了她的精神状况? “居士这是何意?”缘初一头雾水。那寡妇看上去瘦弱,力气却大的惊人,把他的手臂抓得还挺疼。他本顾忌着男女大防挣了一下,竟然挣脱不开。 寡妇的声音像是被绞索绞住,绷得紧紧的,“他们……只是看着像人,其实都不是!你要是待得久了,你也会变!你得走,赶紧走!” 缘初一听,心中暗惊,询问道,“看着像人是什么意思?” 正说话间,忽然院门打开了,里正赵兴笑吟吟走进来,“想来让真人借住在纪氏这儿也不大方便,所以赵某收拾了一间屋子出来,若真人不嫌弃,可来赵某这儿休息一夜。” 一看见里正,纪寡妇便立刻又变成了之前那微微笑着沉默寡言的柔顺模样,低着头不说话了。 缘初满心狐疑,犹豫片刻,还是点头应允。此时天刚刚暗下来,整个村子已经静悄悄的,方才招待他时的热闹就仿佛在一瞬间戛然而止,所有房屋都黑着灯,竟连一盏灯火都看不见。 缘初还注意到,他没有听到狗吠,能看见的看门狗似乎和刚进村的时候是一个样子,趴在院子里一动不动。 另外一户人家猪圈里的猪也静悄悄的,撅着屁股把头埋在食槽里,和进村时一模一样的动作。 里正院子里养的那些鸡也有些奇怪。若是仔细看,便可发现那些鸡虽然一直都在院子里走来走去啄米,但所有的动作都是一直重复的。一遍一遍走去相同的地方啄几下,再去另一个固定的地方啄几下,就连啄的次数都一样。 乍一看看不出古怪,可若仔细一看,确实有些蹊跷。 那里正见他盯着院子里的鸡看,便笑着催促缘初几句。缘初只好跟着他进了偏屋。 里正热情地给他端来了炭火盆,抱来了被褥,说道,“真人若是有什么需要,尽管叫我,我就在正屋那!” 缘初微笑着敷衍一番,等里正走了,他连忙将那一盒骨生蛛拿了出来。 却见一盒蜘蛛活跃地上蹿下跳,在各个方向爬行。如果不是盒子边缘用麝香画了一圈它们不敢越过的线,恐怕已经都跑出来了。 这里……到处都是秽? 而且看蜘蛛的反应,竟相当之强。 缘初的天分更接近于普通人,没有很多同门师兄弟天生那么强的感知力,平时驱邪去秽靠的都是骨生蛛这一类法器以及经过精确计算和设计的咒符运用,但从太阳落山开始,他便也有了一丝异样的紧张。 上一次来还不是这样…… 是因为……师父给的咒符吗? 这种程度的秽,他一个人怕是对付不了。可若是去找缘信他们求助…… 他想起上次自己只是说了一下怀疑,缘信就一顶“不敬师尊”的大帽子扣过来……此事,不宜让同门师兄弟知道。 不过这都是后话,当务之急是悄悄离开那。 于是缘初留下了一封书信感谢里正和村人的招待,便拿起包袱悄悄出了院子。此时天上的云团散开,一缕月光照耀下来,他注意到空气中漂浮着很多微小的,尘埃一般的东西。 他用手在空中挥了下,那些尘埃便打着旋散开片刻,不多时又聚拢起来。 缘初留了个心,轻声呢喃着避秽驱魔的护身口诀,眼神沿着道路两侧扫过。 他开始注意到一些来时没有注意到的东西。 菌菇…… 各种大小,各种形状,各种颜色的菌菇,密密麻麻地丛生在道路两侧、墙根下、树荫里……密密麻麻的白色菌丝覆盖在草叶上、地面上,简直好似春日的杨絮在地上织成了网。 这寒冬月份,怎么会长这么多蘑菇?虽然有些蘑菇耐寒,但他也没见过寒冬腊月的哪里出现过这种景象。 这时候,他看到远处的拐角有一间院子的房门开了。也不知是何缘故,缘初一个闪身躲在一颗覆盖着不少菌菇的树后。 那人影走得跌跌撞撞,仿佛喝醉了一般,而且这么冷的天,他竟然没有穿上衣。却全然没有觉得寒冷的样子。 走着走着,他忽然趴在道路上,对着地面大口大口地呕吐起来。 只是他吐出的东西没有落在地上,而是飞散开来。 一团烟雾……不……不是烟雾……而是那些飞在空中的“灰尘”。 那人吐完了,伸手开始抓挠自己的身体,仿佛很痒一样,他抓得那样用力,感觉已经快要出血了。 忽然,他从身上抓下来一块东西…… 缘初惊得几乎叫出声来。 那人抓掉了身上的一块皮! 可是没有血,那人也没有叫,只是困惑地看着手里的那块人皮。而本该是伤口的地方,却并非血肉,而是……数不清的一层层细薄的褶皱。 那是……什么东西? 缘初捂住自己的嘴,没敢出声。他屏息凝神,看那人又晃悠了一会儿,终于摸到自家院门,开门进去了。 之后缘初便慌忙逃离了苔陇镇。出来以后他用柳条水洗了好几遍身上,又喝了几副驱邪的药,闭关三日,才把身上的秽气清干净。 之后他便来了槐安客栈。 重六听着,愈发纳罕。他啧啧两声,“听着……确实很奇怪。” 缘初的表情也带着几分后怕,“那之后,我看见蘑菇就觉得难受……” 重六摸着下巴,想着要是能亲眼看一看,记载到笔记上应该会更加清楚。但最近正在和东家吵架,也不知道东家还会不会带他出去…… 唉……烦心…… 缘初看着重六又一次陷入沉思,不知怎的局促起来,“那个……上次扇子的事,你还好吗?我听说之前天梁城出了大事,青冥派掌教真人也受了伤。你有没有受到影响?” 重六耸耸肩膀,拿起腰间的葫芦晃了晃,“也没什么大事儿,就是得一直喝这个,免得不知道要变成什么鬼样子……秽气这种东西,真是一点都沾不得,越沾越多,到现在我也是破罐子破摔了。” “师父给的咒符里,有能帮助人恢复原貌的……只是我也不敢给你用了。” 重六见他眉目里的愧疚倒是真诚的,也不再生气了。他笑了笑,豁达地说,“没事儿,我日子还是一样过,跟以前也没什么区别。这东西喝久了倒也觉得挺好喝的。” 说着,他站起来,拎起地上两个装满脏杯子和抹布的木桶往门外走,回头对缘初点了点头,“我先去忙了,有事儿你叫我啊?” “啊,好!” …………………………………………………… 祝鹤澜回来的时候,饭点已经过了,堂子里颇为清闲。重六当时正在擦桌子,看到小舜风风火火从面前跑出门,便抬了头,视线恰好与祝鹤澜对上了。 重六立马转开了眼睛。 祝鹤澜叹了口气,走到他面前。重六假装看不见他。 “六儿。” 重六低着头继续聚精会神擦桌子,仿佛擦桌子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事。 一包油纸包被塞到重六鼻子底下。 “闻闻,香不香?”掌柜温和带笑的声音。 香,那是真的香。 热腾腾的,带着油脂味道的甜香…… 重六咽了口唾沫,不吭声点了点头,仍然拒绝抬头。 “我从桃叶村一家铺子买的,他家的炸糖果很有名。”那只手又往重六面前送了送,“拿着啊。” 掌柜这是在用好吃的贿赂他…… 重六顿了一会儿,才迟疑着伸手接过纸包,抬起头来瞟了掌柜一眼,“你去木匠那了?” 祝鹤澜点点头,“指南鱼已经取来了,也好早日将那几位打发走。” “就怕他们不肯走。” “若真如此,便不能怪我了。”祝鹤澜轻声说道。 掌柜这是要和缘初把萧意控制住? 不会出事吧…… 萧意这几日仍然日日出去。按照赖头给重六递来的消息,他竟与天梁城的几家船运纲首接上了头,大有要在汴河上拓展生意的架势。除此之外,更令重六不安的,是他暗中见的另外一些人。 这些人,按照赖头的描述,都不是本地人,而是在萧意来天梁后不久才出现在天梁城的,听口音,很可能是从京畿来的。 也就是说,八成与朝廷有点关系。 萧意的生意与朝廷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这本不奇怪。可是重六在跟几个溟渊道小喽啰有技巧地”瞎聊”的过程中,探听到萧意与星洲市舶司长官聂辛往来密切。而当初他为了把掌故从徐寒柯手里弄出来时查过青龙门关于京畿的诸多记录,他记得聂辛似乎是户部尚书徐荆山的表亲。 而徐荆山是徐寒柯的父亲…… 这是巧合吗? 重六忧虑之下,便跟祝鹤澜使了个眼色,然后自己走向菜窖的方向。祝鹤澜微微扬眉,心想难道六儿终于不气了,便跟了上去。 重六下到菜窖里,把窖门关上,然后转身一股脑把自己探听到的消息说了出来。 说完后,却见祝鹤澜望着他不做声。 重六以为祝鹤澜是在盘算什么,“东家,你打算怎么办?如果是徐寒柯在搞我们……” 祝鹤澜的眼神一瞬间有些阴冷。 “若被我知道是他指使人去动槐树,我便不会再对他客气。” 重六叹了口气,“徐寒柯果然没那么容易死心。” 一抬头,却见掌柜在对他微笑,似乎有些开心。 重六皱眉,“你笑什么?” “六儿,你消气了?” 不说还好,一说…… 重六深深吸了口气,用冷淡的语气说,“一码归一码。该我做的,我还是会做好。不能让人欺负了小槐。” “小槐?”祝鹤澜轻笑道,“你名字都给它起好了?” “你照顾它那么多年都没给它起名字才奇怪吧!” 祝鹤澜却仿佛心情不错似的,甚至没有计较重六翻他的白眼。 “那炸果子,回头去厨房放在笼屉上热一热再吃。”祝鹤澜嘱咐着,往窖门走去。在梯子前顿了顿,回头问重六,“今晚我和缘初会想办法把’水鬼’逼出来,你若想看看热闹丰富一下你的手记,打烊后来见我。” 第77章 指南鱼(14) 今夜是九郎看店,重六下了工,左思右想,还是去了掌柜的小院。 缘初也在房间里坐着,有些愕然地看着掌柜渐渐又被各种沾了秽气的物件填满的房间。他正襟危坐十分拘谨,房屋周围陈设的都是随时要咬人的怪物。 重六进屋的时候,祝鹤澜正从屋里出来,手里捧着一尊用红色丝绸包裹起来的东西。 见到重六,祝鹤澜笑起来,“来了?坐吧。” 重六坐到缘初旁边,把头上干活时才戴的棉布帽子摘了,好奇地问,“你们打算怎么做啊?” 缘初道,“我已经在客栈各处查看过,在合适的方位藏了几张咒符形成了炼火阵,只要我催动阵法,阵内的火会增加,虽不是明火,肉眼看不见,但凡是水生怕火的邪魔都会原形毕露。” 重六想了想,有点紧张地看向掌柜,“那我会不会也……” 毕竟他之前秽气失控时,长出的那些东西,好像都是海里的…… “这你不必担心。”掌柜将那用红绸包着的东西放在桌上,“你一会儿多喝几口茶,那阵法就不会对你造成影响。” 缘初又道,“重六看到异象的房间我已经进去检查过了,有不少被秽气侵蚀的痕迹,潮气很重,确实像是来自水中的妖物带来的。而且我在墙角发现了几处覆盖着霉的奇怪符号,以前没见过,不是方士们画的咒符。” 他说着,沾了茶杯里的水,在桌上画了几个鱼骨般的符号。 重六一看,心里一动。 这几天他一直在读玄武先生给他的那些手记,其中记载在遥远的越过南洋才能到达的远西国度中,有盗墓贼在一座临海小镇的墓园中找到了一些极为奇怪的古墓。墓碑上没有名字,年代久远到被荒草覆盖,盗墓贼也是偶然才发现的。 那些古墓里,堆满了价值连城年代久远的陪葬品。砗磲、珍珠、珊瑚……全都巨大到不可思议,擦去表面的尘埃后便迸射出夺目的光华。 但是不少这些陪葬品上都篆刻着一些形状如鱼骨的符号。玄武先生推测,这些符号是文字。 那小镇便是与水鬼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诡域,甚至有传言说小镇中不少样貌怪异的人便是水鬼的后裔,早晚有一天会彻底蜕变成水鬼的样子消失在海洋里。因此这些符号,很有可能是水鬼的文字。 鉴于缘初在场,他不好告诉掌柜。但是掌柜却轻轻咦了一声,将桌上包着物件的红绸打开。 那是一尊雕像,一尊十分奇异诡谲的雕像。 通体用某种漆黑但带有光泽的矿石雕制而成,一个蜷缩着膝盖蹲坐着的怪物。它的头乍看形如巨章,一双充满邪祟的红色眼睛在火光里熠熠闪烁。那些逼真的触手从它的脸上垂挂下来,上面布满吸盘、不明的凸起和倒刺。在它的背上有一双蝙蝠一般的巨大翅膀,合拢在他的身体周围。 它静静地蹲在那里,光是看着,就给人一种不明缘由的压迫感。好像透过那双红色的眼睛,可以看到比地狱还要恐怖炽热的火焰。 重六蓦然打了个寒颤,眼睛被吸引在那雕像上,久久也移动不开。 为什么……觉得有些熟悉? 缘初也脸色发白,低声用一种近乎谴责的语气说,“你怎么会有这样的东西!” 祝鹤澜道,“这么说你认识这是什么像。” “当然认识!我没想到竟然还有人制作它的雕像!简直是疯了!” “这东西是我很久以前得到的,是有水手在海上遇到一艘失踪很久的南洋商船,那船上所有人都消失了,但是船上所有货物都还在。这雕像就是其中之一。” 重六压下自己心中在看到雕像的一瞬升起的莫名恐惧,问道,“这是什么东西?” “这是最强大的秽神之一,主宰水的大海吞噬者。远西和南洋沿海的城镇和水手们很多都知道它,而且恐惧它。虽然它也和其他秽神一样被隔绝在我们这个宇宙之外,但关于它的传言和形貌在很多碑文上都有记载。”祝鹤澜说着,表情中似也有几分平日里少见的惶恐畏惧,“远西人称它为克苏鲁。” 重六皱眉,“这什么鬼名字。” 不过远西人起的名字大都又长又怪异,读起来拗口难记。这个名字至少没那么长…… “那……这雕像是在鬼船上发现的?”一想到在海雾中飘飘荡荡,完好无缺却一个人也没有的大船,重六就觉得瘆得慌,“感觉很邪性啊……东家你留着它不会有危险吗?” “只要保存得当是不会有问题的。况且由我来保存,比被不知缘故的人买回家要安全的多。” 祝鹤澜顿了顿,用布包着雕像,将它倾斜过来。却见雕像的底座下也刻着那鱼骨形状的符号。 缘初咦了一声,“是同一种文字!” “不错,很可能是水鬼的文字。”祝鹤澜看向重六,解释道,“水鬼信仰克苏鲁,甚至比我们还要惧怕它。因为相比我们来说,它们离它更近。若是我去除掉这块红布,它将会对所有人的神志产生影响,但对水鬼的影响却会远超对我们的影响。” 缘初道,“所以,你要用这雕像撼动萧意的神志,让他露出马脚,而后我再用炼火阵将它困住。” “不错。”祝鹤澜顿了顿,对重六说,“六儿,我要你去槐树那。” 重六困惑道,“槐树?可是你不是说……” “槐树会让你看见一切,那里也最为安全。”掌柜顿了顿,继续说道,“况且,不论萧意是不是水鬼,他都精通一些人类难以理解的诡术,我不确定这些会不会对槐树造成影响。槐树信任你,有你在,我也会安心些。” 祝鹤澜的目光沉静平和,信任的重量在那片深邃的黑色瞳仁后漫溢出来。 重六胸腔中一阵温热蔓延开来。 一提到槐树,缘初明显地不自在起来。大约是他的师尊无生真人告诉过他这槐树究竟是什么…… 准备就绪后,重六先悄然上到东楼最高层,进入密室之中。 槐树又恢复成了原本的模样,遮天蔽日的缀满肉块的藤条在空中编织成红光弥漫的穹庐。重六出现的时候,它簌簌抖动几下,几根枝条在重六的周围环绕挥舞,甚至轻轻推了下重六的后背。 这是……小槐在问好? 重六试探着伸手拍了拍在他面前的一根藤条,却摸到了一手黏糊糊的半透明树脂……他咧了咧嘴,在衣服上蹭了蹭手。 “小槐,你爹让我来陪你。一会儿他们打起来,你可别害怕啊。” 重六不敢相信他竟然在对着一棵树说话…… 虽这是一颗长满触手和肉块的树…… 槐树却仿佛听懂了一般,又用藤条推了推他的肩膀。 这是重六第一次单独与槐树相处,一时也有些手足无措。他试探着接近槐树那巨大的、由无数盘结的瘤块、有节律地颤动着的管脉还有被皲裂的树皮覆盖着的血肉组成的树干,心脏因为一种接近奇迹的莫名感动而战栗着。 万物母神留下的后裔……联结着人类永远也无法理解的广阔而恐怖的未知的幼苗。 重六试探着将手掌贴在树干上,感觉到生命的热度透过汩汩的脉动传递到他自己的血脉中。 槐树的藤条环绕在他四周,一点点将他围在中央。他却并不觉得恐怖,甚至有一种近乎久别重逢的归属感。这接触让他恍惚回到了梦境中那片黑暗而包裹着一切的大海。 几根较细的树藤从他身后伸过来,尖锐的树枝刺破他额头和太阳穴附近的皮肤,但那些分泌的粘液却麻痹了他的经络,令他几乎没感觉到任何痛楚。 骤然间,重六的视野展开了。 不……那或许并不是视野,而是一种超越了视觉的,将五感彻底融合升华后的一种奇异的知觉。他像是一个看着一副长卷的人,同时能看到客栈的每一个角落。 这知觉还有更远的延伸,但是槐树似乎把他局限在了客栈里。 更远处是什么?这知觉显然还有更深的层次,如果全都打开了,能看到什么? 重六愈发好奇,但也知道现在不是专注在这个上面的时候。 他看到缘初闪入一间萧意附近的客房内,静静等待着,而祝鹤澜手里拿着指南鱼还有那尊用红布包着的雕像,站在依旧灯火通明传出喝酒吵闹声的房间外。 今天溟渊道的几个人都在萧意的房间里,似乎是庆祝又谈成了一桩买卖。 祝鹤澜敲响门,很快便有人来应答。 阿良道,“呦!这不是掌柜吗!快请快请!” 祝鹤澜跟着他进了屋,却见屋里那张花梨木圆桌上摆满了酒菜,角落里还有两个从石榴街请来的伶人在弹琵琶唱曲。 祝鹤澜快速地环视一圈,大约有十个溟渊道的人在屋子里,除此之外还有伶人小倌等共五人。萧意坐在主位上,抬起一双鹰隼般凌厉的眼睛,“祝老板。” 有几个溟渊道中人见祝鹤澜姿容出众,便出口调戏道,“呦!掌柜也想来跟我们一起乐呵乐呵?来来来!干了这杯!” 众人显然都有几分醉意,跟着起哄。祝鹤澜眼神森冷,笑容却不减,“在下不胜酒力,此来是给当家送东西的。” 萧意立刻坐直了身体,眼神落在掌柜手中捧着的两样东西上。 祝鹤澜先将指南鱼的盒子放到狼藉的杯盘中央,然后将一份契约从袖袋中拿出来,放在盒子旁边。 萧意立刻伸手将盒子打开。一枚制作精美的木头鱼雕,中间插着一枚磁针。 旁边的小弟全都凑过来看,一个个对木头指南鱼品头论足,“就这玩意儿那么贵?” “看着很一般嘛。” “我还以为是什么神奇的东西。” 祝鹤澜道,“在海上行船时,可取一盆海水,将鱼置于水上。每日子时后卯时前需向盆内放一块肉或倒一小杯血,任何动物的都可以。肉的大小和血的分量在契约中已经写明。若是遇到秽气接近,被秽气赶上前一炷香的时间鱼便会活过来,你们看它向哪个方向游,便转去相反的方向,方可摆脱秽气纠缠。” “活过来?真的假的?”阿良好奇地伸手想要去碰那枚指南鱼,却被掌柜伸手拦住,“平日最好不要接触它。” 萧意满意地盖上盒盖,吩咐阿良去把酬劳拿来。祝鹤澜却道,“先不忙,在下还有一事相托,若当家愿意帮忙,祝某的那一份酬劳便可免去。” 萧意向后靠在椅背上,做了个请的手势,“先生尽管开口。” 掌柜于是将那尊雕像小心地放到桌上,眼神在屋中环视一圈,骤然将红布揭开了。 一阵短暂的静默后,有几个溟渊道人直接吓得从座位上站起来退了老远。 祝鹤澜紧紧盯着萧意的表情,但见对方脸色发白,眼睛里弥漫着惊恐之色,但还勉强维持着表情,“你怎么会有这东西?” 祝鹤澜微微皱眉。这萧意虽然露出了恐惧之色,但似乎还欠缺几分…… 祝鹤澜笑道,“当家认识这是什么?” “这是海中的邪神!南洋和远西那些人信的!”一名小弟战战兢兢地说道,“这东西……看到就要倒大霉的!!!” “你这天杀的混账!怎么能拿这种东西!” 小弟们七嘴八舌的骂着,却谁都不敢接近那雕像。 水手由于靠着阴晴不定的大海吃饭,有许多忌讳。这些人对神像的反应虽然强烈,但也仍然在“正常”的范围内。 而在祝鹤澜看不见的地方,重六却能看到,阿良脸上的表情不对劲。 在神像露出来的刹那,他便慌忙转过身去,不去看那雕像的方向,而且还在迅速向着门口移动。 重六顿时意识过来,鬼不在萧意身上…… 是阿良! 当时那艘船上的幸存者是两个人,萧意和阿良。但由于是萧意叫他去收拾房间,他们一直都以为是萧意。可阿良才是主谋! 重六心中大急,想要告诉祝鹤澜却没有办法。但巧的是,祝鹤澜似乎也想到了这一点,转过头来。 在他看到阿良试图出门的一刹那便猛然出手,一道符飞出去贴在门上,那门立时便被封死了。阿良伸手一碰,便像是被烫到一样缩回手来。 几个伶人发出恐惧的尖叫,所有溟渊道的人都站起来,抓起了手中兵器。 萧意怒道,“祝老板,这是何意!” 祝鹤澜盯着阿良,凛然道,“他不是你的手下阿良,从你们一起从那商船上逃出来后便不再是了。” 话音落,一直躲在隔壁空房的缘初席地而坐双手结印,催动了炼火阵。 顿时整个客栈中地气涌动,突入起来的狂风在庭院中呼啸,树影狂烈摇动,一排冷风鬼影群魔乱舞之象。 几处咒符亮起,将火气导引进那一间房间之中。空气变得干燥闷热,仿佛一触即燃。 而众人发出了惊呼声。 却见阿良的脸开始向下垂挂,宛如皮肤失去了支撑正从骨骼上滑坠下来。一些黑色的粘液开始从他的眼睛、鼻子和耳朵中溢出。 那层皮耷拉着,不再像是人,倒像是件衣服。紧接着那皮肤开始剥落撕裂,一片片噼里啪啦地掉下来,而那层人皮下,出现了另一层皮肤。 一层青白的、仿佛尸体泡在水中数日的臃肿皮肤。 这次尖叫的不只是伶人,就连那些平日里自诩天不怕地不怕的溟渊道小弟们也吓得魂飞魄散,毕竟一般人也见不到这种骇人景象。 “阿良”那仍旧挂着半张人皮的脸上,一只浑浊突出的眼珠子阴冷地盯着祝鹤澜,喉咙里却忽然发出几声古怪的咕嘟声。 紧接着,他骤然化掉了。 那种黑色的粘液迅速覆盖了它的全身,它就如一大块见了水的雪堆,越来越矮,在顷刻间竟彻底塌在地上,衣服和人皮都堆成一堆。 然而祝鹤澜注意到,那些黑色粘液迅速地冲门缝里钻了出去! 从未听说水鬼有这种化水的能力,这定然是某种水鬼中不为人知的巫术。 它想跑! 祝鹤澜立刻扯掉关门的咒符冲出去,却见那一大片黑色的粘液在地面上铺展开迅速落入中庭,在夜色中也全然不反光,就如同在地上展开的一大片空洞。它们飞速移向槐树,竟在瞬息间百年彻底渗入了槐树周围的泥土里。 原来上一次有人入侵槐树真身所在,便是用这种方法…… 祝鹤澜神思一凛,也顾不上身后还有人在看,整个人化作一团红雾从东楼延伸出去,一条红绫射向槐树的方向。 而重六在看到那团黑水向着槐树这边冲来,便知道事情不妙。一种阴潮黑暗的、死一般的寒意顺着槐树一直蔓延到他的身上,几乎将他的血脉全然冻住。 那种感觉,就好像是人死去又莫名复活,却发现自己背深埋在沉重的大地之下,被永久地封藏在狭小的盒子里,不论怎么嚎叫挣扎抓挠都无法得救的绝望。 他恐惧地大呼一声,槐树与他的联结断掉了。整棵槐树都在惊恐地战栗着,围绕在重六周围的藤蔓全都像害怕一样缩了起来。 而重六则看到,在他们面前的地面上,开始有黑色的粘液渗透出来。它们在迅速地聚集,渐渐形成了人形、却又并非人形的奇怪模样。 重六惊惶万分,此时掌柜不在,这里只有他和小槐。他必须要保护小槐…… 可是……可是他怎么做呢?上次面对门的时候,他是怎么做的? 他完全不记得,当时整件事都不在他的掌控之中。 那黑水渐渐凝结,被吸入一层青白粘腻的皮肤之下。它高大而佝偻,背上覆盖着一层层灰白的鳞片,脊椎骨的地方长着一排刀锋般的尖刺,中间连着鱼鳍的薄膜。它的手脚巨大,全都长着蹼,看似人,却没有人的很多特征。 它的头,仿佛一只巨大的畸形的深海鱼。突出而无神的眼睛没有眼皮,直勾勾地盯着他。那裂口般的嘴里不停滴淌着黑色的粘液。 重六吓得牙齿打颤,却还是硬撑着挡在槐树身前,“你不要过来!我警告你!我不会让你碰槐树!” 他这话,与其说是威胁对方,倒更像是对自己说的。 他得稳住,他得拖延时间,等东家他们追来。 可是那水鬼却裂开嘴,露出一排排细密尖锐的牙齿,大步走向重六,用阿良的声音说,“我要找的人,是你。” 重六整个人都懵了,还来不及反应,那水鬼长到几乎能直立着垂到地面的手臂已经甩到他面前,那冰冷凉滑的巨大手掌如铁钳般环绕过他的喉咙,卡住了他的气管。 重六拼命挣扎,却毫无用处。他感觉自己的身体被提了起来,手用力扒着那条强壮的手臂,却由于表面太湿滑根本使不上力。 他能吸入的氧气越来越少,挣扎的力气也渐渐没了。他恍惚中听到那水鬼对他说,“该回家了。” 正在此时,忽然一道红雾在黑暗中迸发开来,祝鹤澜的身影从雾中浮现,怒喝道,“放开他!” 水鬼回过头,阴狠地盯着祝鹤澜,但抓着重六的力量倒是松了几分。重六扒着它的手臂,用尽全力呼吸着,却总觉得不够。肺部疼得像要炸开了。 水鬼盯着祝鹤澜,用人类的语言说,“他属于海。他属于大海吞噬者。” 祝鹤澜此时的表情与他平日里的冷静自持大相径庭。在他看到重六被那高出一倍的水鬼提在空中的瞬间,那种心脏停跳的恐惧便再次将他摄住。 只要那水鬼稍微用力,重六的颈骨就会被折断。 祝鹤澜强压那种太过强烈的情绪波动,冷静地说,“他只是个跑堂,被秽气侵染了。他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懂。你想要什么,我们可以交易。” “他知不知道,不重要。”那水鬼的声音开始变得不太像阿良了,喉咙里的某种咕噜声将那声音扭曲得更加阴森,“他属于我们。我们只要他。” “不行!” 水鬼发出古怪森然的笑声,然后再次收紧了手上的力道。 重六睁大眼睛,只觉得头脑仿佛要被某种压力挤得炸开。眼前开始发黑。他听到祝鹤澜愤怒而惊恐的叫声。 “六儿!!!” 在那黑暗彻底吞噬他之前,掌柜的样子好像变了。 红雾从他的身体中爆发出来,他的身体也在暗淡的光线中变形。 而后重六便失去了意识。 重六并没有昏迷很久,很快他就再次被从那无光无声寂静寒冷的黑暗中拉了出来。就像是被人从死亡的深海强行扯出水面。 有人捏着他的鼻子和下巴,让他的嘴张开,还有……一双唇落在他的嘴唇上…… 怎么……回事? 重六咳嗽了一下,勉强睁开眼睛,却见掌柜几乎是整个人趴在他身上,惶恐的脸在看到他醒转的一瞬间,迸发出无法掩饰的放松和喜悦。他还没反应过来,便被祝鹤澜紧紧抱住了。 “还好……还好……”祝鹤澜不断呢喃着,下巴放在重六的头顶。就好像怕一松手,重六就要不见了。 “东家……”重六发现自己的声音过分沙哑难听,而且一说就想咳嗽,“槐树……” “槐树没事,你才是差点死了的那个!”祝鹤澜低声说,语气里却带着自责,“我不该让你等在这儿,不该让你参与这件事……” “水鬼呢?” “……跑了。”祝鹤澜终于稍稍放松了怀抱,看到重六脖子上那骇人的一圈红痕,还是心有余悸。 刚才有那么片刻,重六没有呼吸了。 他差点就没办法将重六抢回来,那水鬼的巫术……实在太过诡异。 重六看着祝鹤澜那依旧残留着惶然的眼睛,重六倒有点不落忍了。他试探着将自己的手覆盖在祝鹤澜手背上,扯出一个微笑,哑着嗓子说,“东家,你别担心。你把我救了,我没事了。” 祝鹤澜望着他,似有些出神。他忽然抬起手,轻轻地触摸着重六的脸颊。 重六被他的目光摄住,忽然想到一个问题…… 刚才用嘴往他的唇间送入呼吸的空气的……是不是东家啊?毕竟这儿除了他们俩,就没有别人了啊? 作者有话要说:昨天没有更于是今天这章更两章的量~克苏鲁出自洛夫克拉夫特的《克苏鲁的呼唤》 第78章 人菌(1) 溟渊道的人在第二天便启程离开了槐安客栈,临走时萧意对祝鹤澜再三感谢,支付了比原定的价钱高出不少的酬金。重六脖子上裹着一条厚厚的围巾,抱着手臂靠在柜台边看着,心里却不怎么踏实。 若萧意真是被徐寒柯指使来的,他昨夜岂不是看到了掌柜秽气爆的整个过程? 这样的话……让他就这么走了,会不会有什么隐患? 今天本来祝鹤澜想让他休息一日,但重六坚持出来了。他用围巾将自己脖子上残留的伤痕藏好,以免吓到客人。 昨晚濒死的经历,给他造成的影响并不小。毕竟有片刻的时间,他确实停止了呼吸。 死亡犹如一块黑布将他网罗住的时候,他感受到的并非害怕。 而是冷,和虚无。 什么也没有,什么也不存在,一切都没了意义。被太阳的光温暖脸颊的感觉、在唇齿间咀嚼香喷喷的胡饼的感觉、早上起来推开窗吸一口清新的空气的感觉、走在熟悉的路上跟所有人点头打招呼的感觉、还有望着心上人时弥漫在胸口的温热和悸动…… 所有这一切,都结束了,逝去了,不会再有了…… 那种感觉,哪怕是现在想起来,都令他的手不受控制地颤抖,连算盘都打不利索。 这就是为什么他今天要出来,因为他怕被一个人关在屋子里,那会让他想起那种无法逃离的寒冷和孤独。 奇怪的是,他仿佛是认识这种感觉的。就好像他记得自己出生前的状态一样。并不陌生,却愈发恐惧。 唯一能够给他安慰的,是那他意识不清明的时候,在嘴唇上如梦如幻的触感。 他的视线移到祝鹤澜身上,望着那红润的嘴唇,略略出神。祝鹤澜也像是感觉到的什么,视线移转过来。重六忙垂下眼睛,假装不曾偷看过。 祝鹤澜的视线还是在他身上逡巡了一会儿,才离开。 这一整天,他们之间都是这种古怪的……相互试探躲闪的氛围。 萧意等人前脚离开,后脚一人背着包袱进了客栈。小舜一看见就大叫着扑上去,“小朱哥!” 果然是朱乙回来了,手里提着沉重的腌肉腌菜,风尘仆仆,脸冻得通红。 “朱乙!!!”重六也从柜台后跑出来,一把勾住朱乙的肩膀,“我还以为你要在家乡过完年再回来呢!” 朱乙嘿嘿笑着,“一个月没跑堂,手都痒了,待不住啊!来,舜子,这一整条腊肉都是你的!” 祝鹤澜也笑起来,看着众人围在朱乙身边笑闹,看着重六似乎又开心起来,心里也稍稍放心。 这时,缘初从中庭进来了。祝鹤澜一见他,便悄然迎了过去,与他一道上到二楼僻静的雅间里。 “我们得快些出发了。”缘初声音紧张,“若再拖得久,我怕苔陇镇会……” 祝鹤澜点点头,“我还需要安排一下店里,后天便可出发。” 缘初松了口气,点点头。却又像想起来了什么心事似的,“管重六的伤没事么?我看他今天又出来了?” 祝鹤澜扬起眉头,心想他倒是挺关心六儿的? 不知为何,有种警觉的不悦。 “他不想一个人待在屋里,让他在外面见见阳光也好。” 缘初了解一般点点头,像是放心了一般。 …………………………………………………… 当晚打烊后,重六把朱乙赶去拾掇行装,只剩下他一人在大堂里擦着桌子,将凳子一张张翻起来方便擦洗地面。 正弯着腰忙活着,忽然听到身后脚步声。重六一回头,却见掌柜抱着狸花猫走向柜台,将猫放在一旁后,用钥匙将钱箱打开,又翻开账本写着什么东西。 重六把头转回来,不知为何心突然提到了嗓子眼。他装作若无其事地继续擦桌子,耳朵却仿佛那狸花猫一样机警地竖了起来。 “这两天进账不错嘛。”祝鹤澜忽然漫不经心地说了句。 重六一边卖力地翻着椅子,一边嘟哝道,“是啊,最近生意还挺好。” “朱乙回来了,你也能轻松点了。” “可不是,总算能偷懒了。” 总觉得……两个人的对白干巴巴,像是都在避着什么似的。 掌柜记完了什么,将账本合上,然后从柜台后出来,走到不肯转身看他的重六身后。 “六儿,让我看看你脖子上的伤。” 重六放下凳子,转过身来露出无所谓的笑容,“不严重,就是看着吓人。” 祝鹤澜竟也不待他动手,直接自己伸手去解了他的围巾。 那红痕现在已经开始发紫了,如一条狰狞的怪笑。 祝鹤澜皱着眉,伸出手轻轻触碰了一下。重六抖了一下,却没有躲开。 此时,堂子里只有他们两人和一只狸花猫。这般近的距离,这般亲近的动作…… 重六觉得自己脑子木木的。 “不要逞强,六儿。我知道你在怕。”祝鹤澜低声说。 重六深深呼吸,却觉得在掌柜面前好像任何伪装都没什么意义。他抿了抿嘴唇,轻声问,“那个水鬼说……它是冲着我来的。” 祝鹤澜点点头。 “东家,你知道它是什么意思吗?” 祝鹤澜思忖片刻,摇了摇头。 重六不安地拢了拢从两鬓垂下的碎发,“它们还会来找我吗?” “很难说,但我想……之前看到的那些样貌古怪的南洋货商,还有你在沙滩上看到的脚印,应该都不是巧合。它们……在试图接近你。” 重六心烦意乱,靠坐在身后的桌沿上,“我根本就不知道怎么回事!为什么是我啊?它们要带我去哪?” “自然是要将你带去海底。”祝鹤澜心情复杂地望着他的跑堂,“恐怕,是在黄衣之神那场意外中你释放的秽气太强,被感知到了。” “被水鬼感知到?可是他们在海里啊!” “在秽的世界,时间和距离的概念与我们可见的这个世界截然不同。但……我怀疑此事仍旧与‘书’有关。” “书?穷极之书吗?” 祝鹤澜点点头,“若想揭开这个谜团,恐怕要去见一见你的师父。” 重六一听师父二字,便知掌柜或许已经猜到了他师父的真正身份。他惴惴不安,不知该不该反驳。 祝鹤澜看出他神情中的不安,笑道,“你也不必担忧太多。在此之前,我还要先与缘初出去一趟,处理一桩异事。这是我之前答应他的。” 重六啊了一声,“是苔陇镇!” “……他告诉你了?” “东家……你觉得我堂堂百晓生弟子,会问不出这点消息吗?” 祝鹤澜低笑着,觉得因为业务能力受到质疑而冒着火气的重六愈发可爱了。 “不错,就是那里。这一次我离开可能会比较久,需要四五天才能回来。我会让松明子帮我照应着店里,免得徐寒柯那边或者那些水鬼后裔趁我不在的时候作妖。” 重六一听急了,“您说这话……是不打算带我吗?” 祝鹤澜愕然。没想到经历了昨天的事,重六竟还想跟着吗? 百晓生们为了打探秘密,真的能做到全然不顾及性命? “六儿……你还是先在客栈休养一段时间。将来还会有机会的,啊?” 重六不肯接受劝谏,“东家我保证不会拖后腿,你带我去吧!我想去看看缘初说的那些蘑菇!” “……六儿……”祝鹤澜为难地顿了顿,挣扎了片刻还是说道,“我知道你不怕,是我怕。” “你怕什么?” “我怕我护不好你。”他低声说着,神色间经竟有一分愧疚。 重六万万没想到东家的答话竟然是这样的,一时也张口结舌,对不上话。 祝鹤澜摇摇头,仿佛是在嘲弄自己,“我以为我能控制你身上的秽气和可能的畸变,但是我失败了。上一次门出现的时候,我倏忽了严绿织的状况导致客栈被入侵。还有这一次……” “东家,你可不能把事儿都往你自个儿身上揽啊!”重六急道,“严绿织那件事是因为我自己没有及时告诉你她的字有问题,昨晚要不是您救我我现在已经烂在海里了!” “可你从一开始就不应该被卷进来。” “是我自己选择被卷进来的!”重六几乎有些烦躁起来,“你能不能不要老是把我当什么都不懂的小孩?我在咱们客栈里也算是第三大的了!” 祝鹤澜见他急切的样子,几乎有些不理解,“就为了看见那些蘑菇,值得你冒这么大风险?若你实在想看,我给你带一颗回来就是了。” “不是为了那些狗屁蘑菇!”重六豁出去了,也忘记了原本“要收着点”的计划,“我就是想跟着你啊!你去哪我也想去哪!” 此话一出,两人都愣了。唯有狸花猫在柜台上懒洋洋地喵了一声。 一时间气氛凝滞,谁也不敢说话,直到…… “咳咳,呦,着大晚上的你们在比谁坚持不眨眼的时间长吗?” 两人同时回头,却见松明子歪歪扭扭靠在门框上,笑嘻嘻地瞅着他们俩。 祝鹤澜向后退了一步,若无其事地道,“你来早了。” “喂,我冒着被我师兄臭骂的危险下山见你们,也不谢谢我?”松明子施施然关上门,走到重六跟前翻了张椅子坐下,托着脸一副看好戏的表情,“你们刚才聊什么呢?别管我,继续继续!” 重六翻了个白眼,转身去投洗抹布了。 祝鹤澜则对松明子正色道,“烦请你在我们客栈住几日,照看一下。住宿吃喝都免费,每日我还给你添三百文钱,怎么样?” 松明子一听,眼睛都亮了,“还有这等好事?!你们是不是又惹了什么不该惹的……”说着便拿眼神瞟重六。 重六怒道,“你瞅我干什么?!” 松明子笑嘻嘻地,一摊手,“怎么的?还不能看了?” 说着,他忽然扬起鼻子,在空气中闻了闻。 “怎么好像有道气?” 正在这时,缘初也进入大堂来。松明子一看便跳了起来,“这是那天抢扇子的臭小子!” 第79章 人菌(2) 掌柜安排好了客栈中的诸多事务,便要与重六和缘初于第二天动身前往苔陇镇了。 临行前一夜重六本要问掌柜都要打包些什么东西带着路上用,却哪里都找不到人。最后他还是进了密室,才看到掌柜穿着之前见过的女式巫祝服,手中拿着一串银铃,在跳着巫祝舞。脚步每一次落地,手中银铃都会摇出一串脆响,伴随着那响声,槐树也在簌簌震颤,枝条向着四面八方舒展。 重六感觉到,周围的空气在快速涌动,吹起了他额前的碎发。客栈中的气氛在发生微妙的转变,像是有无形的屏障在悄然合拢。 重六注意到,槐树面前的地面上有一些血迹,还有一块块类似血肉的可疑块状物。最后他终于看到,一颗山羊的头颅在槐树的树干上嵌着,一半脸已经溶进了树干里…… 闹了半天今早东家让福子迁回来的那只走路都快走不动的病羊是干这个用的…… 行吧……至少吃的不是人…… 重六抬头望着槐树,却能感知到槐树的不满足。 自从槐树喝过他的血,他便时时出现这种奇异的知觉,也不知道是自己真的能感觉到槐树的思绪,还是自己想太多。 槐树没有吃饱,已经很久了。它迟迟无法长大,便是因为吃的不够。 山羊是不够的,任何动物都是不够的,它需要人。 只一个人的血也是不够的,两个人也是不够的,他需要很多很多的人。血、肉、心肝脾肺脑……全都要。 也只有这种时候,重六才能再次以一个抽离的视角,意识到这颗槐树的恐怖。梦境中看到的那些献祭的人是真的,曾几何时,掌柜是真的会将人喂给这棵树的。 光是这样想着,看着如今连买只羊都要选一只快死的来喂树东家,重六便觉得这人真是岁数越大越心慈手软啊…… 掌柜已经收了动作,摘了脸上的山羊面具,转过头来对重六微微一笑,“我重新排布了客栈的地气,把之前水鬼留下的秽排出去了。这样你我不在也好安心。” 重六连忙收起脑中“大不敬”的思绪,笑嘻嘻地对祝鹤澜说,“东家,小槐说它没吃饱。” “一会儿我再给他喂点血便差不多了。”祝鹤澜看着嗷嗷待哺的槐树,叹了口气,“有时候,也会觉得有些对不住它。我本是它的祭司,应当一心一意为它考虑。” 重六歪着头看着槐树,笑道,“东家你已经是个很护崽子的老父亲了。” “父亲就罢了,能不能不要加那个老字?”祝鹤澜不满道。 重六哈哈笑着,继续道,“小槐也不是很想长大。更多的恐怕还是嘴馋吧。” 祝鹤澜略略惊奇地看着重六。 这么多年来,还是第一次有除了他以外的人和槐树产生如此强的共情。 或许是因为原本六儿共情能力就比一般人要强,只是听到故事就可以将自己代入到当时的情景中去。再加上他自愿为槐树喂血,于是竟与槐树建立了某种联系。 原本每棵幼崽都应当有一巫一祝,但是通过试炼的僮子严重不足,最后才变成每棵幼崽只有一个祭司的状况。现在看来,六儿竟很有潜力? 可能吗?在千年之后,竟然出现了可以一直陪伴他和槐树的人? 重六已经走到他面前,和他肩并肩站着,伸出手腕来,“东家,把我的血也给它一些吧,能多吃一口是一口。””……你确定吗?” “确定啊,我血可香了,每次跟朱乙住一屋,蚊子不咬他就盯着我一个人咬。” 祝鹤澜目光温柔地望着他的跑堂,取出别在腰间的弯月形匕首,将自己的手掌心划破,而后将匕首递给重六。 重六也如法照办。两人同时伸出手,血顺着掌心流下,淌在树根纵横的地面上。许多条细细的树藤立时缠绕过来,绕着他们的手臂、手腕、每一根手指。树梢在伤口附近吮吸着血液,竟不知不觉将两个人的手越拉越近。 最后,两人的手被绑在一起,手指手背紧紧贴着。 重六有点不好意思,也不知道槐树是不是故意的。祝鹤澜却低笑着,“看来槐树真的很喜欢你,怕你跑了。” 重六瞟了掌柜一眼,轻声问,“只有槐树喜欢我吗?” 他声音太轻,祝鹤澜没有听清,“什么?” “没什么……”重六慌忙道。 …………………………………………………… 祝鹤澜和重六架着马车、缘初则骑着他自己的马,三人一道出了城。缘初有他自己抄近路的方法,三人便约在苔陇镇附近的重明城相见,而后便分开行动。 掌柜和重六寻了一条偏僻无人的小路,打开了近路一路疾行。 重六拿起腰间的葫芦刚要喝,手却忽然被掌柜按住了。 “六儿,我在想,你的茶可以停几日。” 重六啊了一声,“可是停了的话,我不就要变成怪物了吗?!” 祝鹤澜的手并未松开,而是将重六手里的葫芦取走,将他的掌心翻开,将自己的手放在重六的掌心上,轻轻闭上眼睛。 重六不知道东家葫芦里卖得什么药,只觉得脸红心跳,生怕加快的脉搏出卖自己。 “你的秽气,目前主要聚集在你的手部,但并非从外入侵,而是从内而发。”祝鹤澜睁开眼睛,却没有马上松开他的手,认真地说道,“六儿,你是天生就带着极强的秽气的,甚至到现在,我们所见到的恐怕也是九牛一毛。但是因为某些原因,它们一直蛰伏着,直到受到外界的刺激才会出于某种自保的本能爆发出来。” “那我不是更应该多喝茶了吗?” 祝鹤澜摇摇头,“茶可以暂时令你的秽气蛰伏隐藏,但当你需要它们保护你的时候,它们也无法及时被唤醒。遇到水鬼那天,如果你没有在之前喝下那些茶,或许便不用经历危险。” 重六眨巴了几下眼睛,觉得东家说的有道理,可是……“我……不是很想变成怪物……” 祝鹤澜笑起来,松开了他的手,“你变成怪物我也不会嫌弃你的。再说谁说’怪物’就不好看了?” “东家!我是认真的!” 祝鹤澜收起玩笑的神色,犹豫了一下,说道,“六儿,还有一些方法,可以在不用喝茶的前提下就控制住自己的秽气。平日里看上去和普通人没有区别,但是需要的时候,也可以调用。” “啊?!那不是无敌了!那您怎么之前不教我?!”重六兴奋地坐直身体。 “因为要得到这种能力,前面那一系列的考验都不提,最重要的一步,是要将你丢到那扇门后。能活下来的,便具备了这种能力。” 重六愣了片刻,“门……是指……” 祝鹤澜淡然道,“就是把所有秽神关住的那些门。” 重六的嘴张开片刻,像是说不出话来。 “东家……你小时候的试炼,就是这个?” 祝鹤澜风轻云淡地点点头。 重六心里头狠狠揪住了。 想想……一个还是孩子的东家,被丢到秽气的世界……谁知道那个世界里有什么?是怎样疯狂的景象? 该有多么害怕? 太没人性了! 重六脸上的惊愕心疼转为愤怒,“东家你们那个大巫太不是东西了!!!” 看重六那气性劲儿,但凡那大巫要是活着他恐怕就要冲去揍人了。祝鹤澜笑得眼睛弯弯,心里头很是受用。 “都是那么久之前的事了。再说,要是不经历那一步,如今你我也不可能相识。” 重六咽了口唾沫,“东家……你不会是想把我也给踢到门外去吧……” “当然不是。”祝鹤澜揣着袖子靠在车厢上,“像我一样控制秽气也没有必要,但……我可以教给你一些方法,让你在一定程度上能够引导控制自己的秽气。不必持续时间太长,几天就可以,之后还是要用茶来控制。往后如果我们再遇到危险情况,你就可以暂时停喝那些茶。” 重六连连点头,如小鸡啄米。 听起来很厉害的样子! 正在此时,马车骤然一个猛刹。两人失了平衡,几乎滚出车外。 祝鹤澜一把捞住重六,神色骤然凛冽起来。 重六在祝鹤澜怀里昏头转向,“啊?啊?怎么回事儿?” “嘘……”祝鹤澜轻声说,“别动。” 重六立马让自己化作石雕,连大气也不敢出。 空气中有种异样的震动,莫名的恐慌激起了身体的本能,鸡皮疙瘩带着汗毛全都竖了起来。 这种突如其来的恐惧感……有点熟悉。 马车忽然再次剧烈摇晃起来,马儿发出惨烈的嘶鸣,紧接着是湿濡骇人的血肉撕裂声、骨骼折断声,有什么被压碎了,有什么被挤爆了…… 还有一阵密集的、金属摩擦的刺耳声响。 “是狗。”祝鹤澜在重六耳边轻声说,“不止一只,是一群……” “东家!怎么办?我们需要圆形的东西!”重六着了慌。这车厢的顶虽然是拱形的,但到处都是角度。 正在说话间,忽然异样的震动感越来越强,越来越近。重六一抬头,却见车厢一角,有什么黑色的、黏稠的、却又带着无数尖角的古怪东西开始快速溢出。 就在此时,从掌柜的全身上下,每一颗看不见的毛孔中,开始喷涌出浓重的秽气。红色的絮状物带起他的长发衣袂,迅速在他和重六的周身形成一道圆球,将他和重六整个包裹在其中。 那侵入了车厢的、流转着古怪光泽的黏稠黑色物体上数不清的尖角不断涌动着,迅速冲向他们二人,在掌柜的秽气之外到处逡巡,却找不到合适的可以进入的角度。 在它的秽气涌动间,重六看到了一些令人汗毛直竖的东西。 他看到了尚未被消化掉的骨头、被碾碎的变形的眼珠。 问题是,狗并未因为受到阻拦便退却。相反,在车厢的另外两个角落,也开始溢出那股黏稠的、散发着恶臭的物体。 车厢被推挤着、吞噬着。重六看到车厢上的木头开始迅速腐败剥落,最后湮灭在那黑暗的、腥臭的怪物的身体中。 四面八方,源源不绝。这些狗将他们包围了,并且不打算离去。 祝鹤澜想,这些狗的反应不正常。 一般来水,狗在意识到无法抓到猎物时,不会等待这么久。尤其是这些狗还没有得到他们两人身上的任何皮肤、血液或头发。 唯有当它们得到了这样的东西,标记了猎物,才会穿越所有世界的尖角去追杀猎物。 可看这些狗现在的反应,倒像是已经标记了他们似的。不依不饶,势必要将他和重六彻底碾碎吞吃。 祝鹤澜十分心烦,他不喜欢与狗起正面冲突。一旦与它们接触,稍有不慎便甩也甩不掉……但现在来看,不动手也不行了。 于是他用一只手紧紧捂住重六的眼睛,然后松开了自己头脑中的那根弦,放开了对秽气的压制。 第80章 人菌(3) 重六本紧张得手脚发凉,却忽然感觉掌柜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一瞬间,他感知到身后那环绕着保护着他的身体产生了某种变化。仿佛有什么东西展开了,伴随着车厢被撑得四分五裂的声响。空气中弥漫起一股奇异的腥甜,有点像血,却又有些像即将开败的牡丹那种凄迷腐朽的甜香。 重六想要挣开掌柜的手,想要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却听到掌柜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气息吹拂在他的耳廓上。 “不要睁眼。” 掌柜的声音,听起来和平日有一丝微妙的不同。 好像在他的声音之外多了一些回音一样,而且变得比以往更加低沉了些。 重六的心仍旧提在嗓子眼,却还是听了祝鹤澜的话不再动弹。耳畔风声飒飒,仿佛有无数长鞭在他的周围舞动,还有熔岩般充满力量的热度伴随着风声震颤。 他听到了无法理解的种种怪音。时而若金属相互刮擦,时而似婴孩嘶鸣,时而又如骨骼折断,时而又仿佛有千万只虫在蠕动爬行产卵…… 那些声音令他起鸡皮疙瘩,由于无法看见反倒令感知愈发敏锐。他能感觉到纯粹的邪恶和污秽在他的周围聚集、推挤、相互吞噬。甚至偶尔会有酸液一般的东西落在他的手背上脖子上,带着细微的烧灼感。 自始至终,祝鹤澜的那只手一直都覆盖在他的眼睛上。但重六知道,掌柜正在驱逐那些狗。 他是如何保持着一只手覆盖在他眼睛上的姿势的? 重六隐约能感觉到,现在的掌柜,大概已经不是人的样子了…… 掌柜的另一面,重六从未真正看清过,永远都是一团红雾,中间隐约有令人不安的影子。 此时此刻,他知道自己正在被那浓稠的红色秽气包围着、保护着。明明应该是带来未知、混乱和畸形的力量,他却觉得分外安全。 他有点想看掌柜的样子…… 他能感觉到掌柜不想让他看见,可是他就是想要知道掌柜所有的样子…… 片刻后,掌柜终于松开了手。重六眨了眨眼睛,看向四周。 车已经彻底散了架,马……或者说是马的残骸散落在地上,若不是看到半颗马头,他几乎认不出那些是什么。 它不像是被什么东西咬死了,更像是……被溶解掉了一般,地上连血都很少,脂肪被腐蚀的截面暴露在视线里,令人作呕。 地上有一滩一滩黑色而黏稠的、不知道是液体还是固体的东西。但是到处都没有了狗的影子。 重六转身,却见掌柜和之前无甚区别,只是原本用丝绦束起的发散了。 重六上上下下看了掌柜一圈,确实没有看到什么受伤的痕迹,才松了口气。 “东家……你没被咬到?” 祝鹤澜摇摇头,但神色却并不轻松,“这些狗的行为反常,倒像是盯上了我们似的。我看,以后近路要少走些了。” 好端端的怎么会盯上他们? 重六脑子里忽然想到了……槐树…… 槐树的血被偷了…… 而一直以来,掌柜都是用自己的血浇灌槐树的,所以他们偷走的其实是掌柜的血?莫非有人偷了血后,将它喂给了狗,所以狗才会来追杀掌柜? 重六忙将猜测告诉了祝鹤澜,掌柜眉头深锁,低声道,“只是不知道是水鬼,还是萧意。” “若是萧意,此事必然与徐寒柯有关。”重六愤然道,“您救了他的命,他却没完没了地算计您!” 看重六气得都要冒烟了,祝鹤澜反而心情很好似的笑起来,伸手揉了揉重六的头,“行了,都是猜测,也不确定是不是他。只是若真是他,他是从哪知道了这么多关于秽生物的事?” “保不准……是缘初的师父呢?”重六摸着下巴,认真琢磨着,“缘初跟我说了他的事后,我就一直在想。他那个师父……好像有些问题。他说那些有问题的咒符是青玄上帝在他定中传给他的,问题是……您也说过秽神跟我们通常认识的道神其实划分也不是那么清楚,原本都是一家子……他怎么知道传给他的是青玄上帝,不是别的什么?” 掌柜看重六遇到狗之后,不仅不害怕了,还一副抽丝剥茧层层分析猜想的样子,愈发觉得可爱。和一年前刚来客栈那会儿比,重六对于秽生物的承受能力倒是越来越强了。 “好了,我们还是尽快上路。现在没有马车,得靠步行,不要让缘初等太久。” …………………………………………………… 他二人赶到重明城时太阳已经偏西,按照约定,他们到一间名为“北驿”的客店找缘初,结果远远就看到一大帮居士团的男男女女女呜呜泱泱挤在客店门口,抻着脖子往里看。门口有一名可怜的伙计在苦口婆心地劝大家赶紧散了。 “缘初真人!缘初真人!”有人一喊,人群立刻再次兴奋起来,沸反盈天的仿佛在过年。 重六目瞪口呆地看着这场面,“没想到啊,缘初这小子在咱们天梁的信众不多,原来都在这儿呢?” 掌柜见怪不怪,道,“天梁大多数的居士都是青冥派的信众,大概得有九成都是松明子他师兄的衷心追随者。但是重明城可是大罗派的势力最强。” “我看这架势一时半会儿他们也散不了……咱们要不先去吃个晚饭?” “行啊。” 重六还没有来过重明城,但他也听说过重明城的全菌宴名闻天下,来了是必定要吃一顿的。祝鹤澜也由着他性子,带着他去了城里最有名的酒楼百乡楼。 面对着一大桌子用千奇百怪的蘑菇组成的丰盛宴席,虽然由于现在是冬天,菌子大都是晒干保存的,不如春夏新鲜采摘的鲜美,但重六仍然口水直流,还不太好意思地问祝鹤澜,“是不是点的太多了?” 祝鹤澜托着下巴看着他笑,笑容里有几分恶劣,“吃吧,吃完了,等解决了这次的事,你恐怕就再也不想吃蘑菇了。” “……东家你好煞风景啊!” 然而之后是之后的事,现在哪里顾得上那么多。重六风卷残云,只觉得那些蘑菇入口鲜美柔韧,简直比肉还好吃。 祝鹤澜看重六吃的热火朝天,笑意绵绵,浸透了眉梢眼角。他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在笑,一边劝重六细嚼慢咽,一边又帮他把放得太远够不着的菜端过来。 吃饱喝足,两人信步沿着一条热闹的夜市逛着。重六来槐安客栈之前也曾四下游历,见过不少市面,很多祝鹤澜不认识的新奇玩意儿他都一一仔细讲解。 “东家,你看,这个是从远西传来的!”重六手里捧着一只金属制成的百灵鸟,兴奋地给祝鹤澜看。只见他拧了拧那百灵鸟身后的发条,原本静止不动的鸟儿忽然开始翕动鸟喙,双脚一动一动的在重六手心走起来。只是一只脚似乎有些失灵,走了两步就歪倒了。 祝鹤澜惊奇地呀了一声,把百灵鸟从重六手里拿出来仔细琢磨研究,“没有秽气,是怎么活过来的?” 重六哈哈大笑,“东家你怎么到处踅摸秽气啊?这靠的都是机巧机关。” 一直以来重六感觉自己在祝鹤澜面前都是个什么也不懂的傻小子,这回总算让他找回了一点点自尊…… 重六看祝鹤澜挺喜欢,便开始跟买东西的货郎讨价还价。祝鹤澜忙劝道,“不必了,我看看就行。” “别介呀!咱们不是刚刚赚了一大单吗!”重六豪气地从怀里掏出钱袋,“您刚才请我吃蘑菇宴,我怎么也得意思一下。” 祝鹤澜半是惊愕半是欣慰地看着重六硬生生把价钱砍到了原价的三分之一,将那有一点点失灵的百灵鸟买了下来,却没有马上就给掌柜。 祝鹤澜笑道,”怎么送我的礼物却不给我?” 重六笑得眼睛弯弯,“等我修好了再给你。” 两人在夜市买了小吃,每个摊位都溜了个遍才回了客店。那看店的小二一听他们的名字,立马蹬蹬蹬跑走,不出片刻便见缘初跟着他快步出来。 “你们怎么才来啊!”缘初看上去一副焦头烂额的样子。 祝鹤澜道,“在路上遇到了狗,一来又看你正忙,我们就先出去转了转。” “狗?”缘初一听,眉头立刻纠到一起,“最近它们在路上出没的越来越频繁……上个月,我甚至听说了一起在平甘城发生的怪案,说是有人在封闭的屋子里失踪了,地上留下他的血和一些黏稠带剧毒的黑色东西。我当时就怀疑是狗。” “狗已经很久都没有侵入凡俗世界了。上一次这样的情形发生还是……” 不必祝鹤澜说完,缘初也明白他的意思。 五十年前…… 缘初叹了口气,找了张角落僻静的桌子坐下,低声道,“我总觉得,有大事要发生。秽气在各处都有增强,道气混乱……失衡已经开始了。上次的扇子就是这样。” 一想到那扇子,重六到现在还有些不舒服。 他记得那扇子上的画。那片神秘的、被风沙和岁月侵蚀的古老城池遗迹…… 那是一个真的地方吗?为什么它会出现在扇子上此时小二上了茶,祝鹤澜便翻开三只茶杯,徐徐注满,“担心那么多也没用,我们先得处理手头的事。苔陇镇的地图你准备好了吗?” 缘初点点头,将一张纸卷从袖子里抽出来,铺在桌上。 “苔陇镇在苔陇山和玉棋山之间的这片林谷里,由于地气不流通所以山中潮湿,很容易养菌子。今天我到了之后有跟这里的人打听过,说是大概从年初起,就偶尔听说有人在苔陇山失踪的传闻。有人说山里有山魈、有妖怪。但也有人觉得就是迷路了,死在山里了。” “你是否知道那些人失踪的大致范围?”祝鹤澜问道。 缘初用手指在苔陇山南侧一块区域画了个圈,“大约都集中在这里。之前寡妇也是在这儿走失的。她最后记得自己就在那里,但是之后的事都记得不太清楚了。” “或许是秽气,也可能是有秽生物出没。”祝鹤澜道,“但若是秽气要想感染整个村子,不仅范围要广,还要足够浓稠。这么多的秽气突然聚集,不像是自行产生的。” 缘初点点头,“我也这么觉得。” “你给寡妇的护身符,可否给我看一看?” 缘初取出一枚明黄色的符咒递给掌柜,祝鹤澜仔细看着那盘结在一起的、似乎是字又不像是字的线条,道,“很蛮横的咒符,跟之前给铁匠的有点相似。但乍看之下,似乎也只应当影响寡妇一人。可你却说只有她无事。””或许与咒符无关?”缘初充满希望地问。 祝鹤澜沉吟着,看重六在旁边打了个哈欠,眼皮都困得要垂下来了,便笑道,“明日一早,我们还是先去苔陇镇看一看再做打算。今晚大家早点休息。”说着,便站起身去找店小二定客房。 重六把耳朵竖了起来。 当他听到掌柜要了一间有两个铺位的稍房的时候,心不知怎么的就像是跑进了好几只蝴蝶,扑棱棱的。 第81章 人菌(4) 重六舒舒服服地在浴桶里泡着,上一次这样爽快地泡澡,已经是多久前的事了? 毕竟只是个小跑堂,一天到晚忙忙叨叨,平日里最多是烧桶热水,用巾子沾湿了擦擦身上就完了。这种周身被热水浸没,全身每一个毛孔都舒展开来的感觉,令重六舒服得开始打盹。 祝鹤澜与缘初跟看店的小二打听了一番最近关于苔陇镇的消息,此时才刚刚回屋。一进门便见屋里虽点着灯,却静悄悄的,到处也看不见重六的影子。 “六儿?”祝鹤澜唤道,却没听到回音。他嘟哝着“又去哪疯了”,不死心地绕到屏风后面找一圈,却发现重六睡在浴桶里,脸上还湿漉漉的,嘴还微微张着。 祝鹤澜嘴角不自觉上扬。 “六儿!六儿!” 重六睡梦迷离中感觉有人拍自己的肩膀,不耐烦地挥了挥,“不要吵……” “快起来!这样睡会着凉的。” 重六迷迷糊糊睁眼,却发现掌柜正笑吟吟望着他。 他大叫一声,赶紧缩进水里,“东家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刚。”祝鹤澜看他脸涨的通红,就差把脸也埋进水里,好整以暇地靠在旁边的屏风边上,“快起来吧,一会儿受了风寒,明天可就不带你去了。” “那您也得出去一下我才能起来啊!” “干嘛,又不是没看过。”掌柜幽幽说了句,便转过屏风去外间了。 看……过…… 什……什么时候…… 啊……是不是之前在槐树的梦里第一次发生畸变之后,他在东家的屋里醒来,身上的衣服好像确实是被换过的…… 重六只觉得全身的血大概都冲到了头顶。 他穿好衣服,擦干头发,进到有两张卧铺的房间里,不知为何就有些局促。祝鹤澜靠坐在床头上拿着本书在看,听到声音抬起头,便见重六背对着他坐在对面的床铺上,头发还滴着水就要掀开被子睡觉。 “哎,等一下。” 祝鹤澜站起身,顺手拿起搭在脸盆架上的巾子,站在重六面前用略微“暴力”的手法开始帮重六擦头发。 “哎呦!东家我自己来!”重六只觉得脑袋被揉得晕头转向,“您这是帮我擦头发还是拍皮球呢?” 祝鹤澜嗤笑,“怕你湿着头发睡觉生病,你还嫌我手太重?” 重六嘴上抱怨,心里却美滋滋的,嘴都快咧到耳朵根上了。 后来小二又送来热水,祝鹤澜沐浴更衣之后再出来,却见重六已经趴在床上睡熟了。 祝鹤澜走到重六跟前,蹲下身来,用一种仿佛初见一般的目光细细看着重六的眉眼,听着他的呼吸。越看,便越觉得可爱。 光是看着他,竟然就觉得心情轻快,那种永恒缠绕着他的孤独,也短暂地消散了。 此时重六嘟哝了两句梦话,“东家……吃西瓜……” 祝鹤澜忙捂住自己的嘴,免得忍俊不禁吵醒了跑堂。他悄然站起身回到自己的铺位上,脱掉外面披着的衣服,眼神落在那条不知何时出现在他手腕内侧蜿蜒的一段古怪红线上。 有点像是一截突出的血管。 他的眉头微微皱起,之前脸上的轻松之色也消退了一些。 秽气的浮动,似乎也开始影响到他和槐树了…… …………………………………………………… 第二天清早,一行三人便早早吃了早点上路。 苔陇镇地处南方,比天梁城要暖和些,但寒冬腊月的,早上的风一吹,还是冻得人直打哆嗦。 重六打了个喷嚏,用袖子擦了擦鼻子。 这股子湿冷……真要命…… 林子里树叶都凋零了,云雾弥漫,于暗淡晨光中只能看到远近相错的干枯树影。那些树木全都十分高大庞然,全都有上百的树。虬结的枝干一直延伸向头顶的雾气深处,看不到尽头。 恍惚那一颗颗的树影是一个个身材瘦高的怪物,静默地立在浓雾里,用怀着恶意的眼神俯瞰着他们。 还有不少显然已经死去的枯木。或是横在路上,或是僵挺直立。与它们残朽的身体不同的是,那一大块一大块覆盖在死木上的灵芝。 它们一层层、一扇扇地拥挤在一起,有的硕大如盘,有些微若人甲。在枯木上看到树舌、云芝一类的菌子是常事,但这些灵芝……颜色未免太鲜艳。 紫色、红色、黄色、蓝色、绿色、斑点、条纹……很多种绚烂到诡异的色彩和团块扭曲在一起,说不清是美丽还是混乱…… 重六蹲下来,认真端详着那些灵芝的样子,恨不得立刻就将笔记拿出来细细记上。那些颜色……仿佛是活着的,在不同的角度变化中也在潜移默化地改变着。甚至就算不动的时候,那些花纹也在微妙地改变着样子。 这些色彩,绚丽又污秽的色彩……看得久了,竟有种被吸附过去的感觉。 “六儿,过来。”祝鹤澜唤了一声,才将他的神思拉回来。重六小跑两步,追上缘初和祝鹤澜。 “这些灵芝好奇怪啊什么品种?我从来没见过。” 缘初道,“我几个月前来给寡妇治病的时候是没有这些的。上次来虽然有,但也没这么多。” 说着,所有人的视线聚集在不远处一根枯木上,那密密麻麻宛如鱼鳞一般将整棵树都盖住了的灵芝。 不仅仅是灵芝,蘑菇也一样欣欣向荣。树根边、枯叶下,到处都生着大大小小形状各异的蘑菇。有些暗淡无光,有些颜色宛如灵芝般夺目绚丽。甚至于有些蘑菇大的出奇,足足如一只倒扣过来的碗,上面密集地生着晶莹半透的、昆虫眼睛一般的小点。 重六心想,这玩意儿一看就有剧毒,连大象都能瞬间毒死那种…… 穿过雾障笼罩的寒山,便可看见苔陇镇鳞次栉比的檐瓦房舍蔓延在两山之间的盆地里。云雾如雪一般横在大地上,城镇将隐未隐,凝固成淡灰色的影子。 隐隐的不祥之感。 祝鹤澜抬起头,嗅了嗅空气中的味道。他的手在空中挥了挥,能看到一些灰尘状的东西在跟着他的动作打旋。 “菌的种子。”祝鹤澜轻声说,“这里到处都是它们的种子。” 重六有些担忧,“我们呼吸这些空气,会不会有事啊……” “你我不必担心,我们身上的秽气对它们没什么吸引力。”祝鹤澜对缘初道,“你自己身上有带你师父给的咒符以外其他什么避秽的东西么?” 缘初点点头,“我已经跟重明城的大罗派红衣观借了一样避秽的法器,应该没问题。” “那便好。”祝鹤澜道,“你要做好准备。或许……那镇子里已经没有人了。” “没有人?”缘初愕然道,”我上一次来还是人丁兴旺啊?” 祝鹤澜抿嘴一笑,也不多做解释,继续赶路。 一进镇子,立刻有人认出了缘初,半个时辰不到,里正已经赶了过来。一位大约五十多岁的乡绅,非常热情地邀请他们去家里休息。 但这热情似乎只是对着缘初的,重六注意到,村民们看他和祝鹤澜的眼神,那笑意全都没有达到眼睛。 眼睛里有的,只是一种令人汗毛直竖的空洞。 重六细心观察,越看,越觉得什么东西不对劲。 这些人不对劲。 猛一看是正常的,可是仔细一看,会发现有些人两只鞋穿反了,有些人大冬天却穿着夏装,有些人长得略微怪异,再一看,他的嘴竟是上下颠倒生长的…… 蘑菇……数不清的蘑菇,生长在每一个能看到的角落。也不知道是不是他眼花,他看到一个人举手抓头,袖子从手臂上落下的瞬间,那胳膊上却仿佛生着……一片一片好像灵芝一样的东西…… 但那手很快又被放下来了,所以重六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看错了。 里正院子里的鸡也确如缘初所说,一遍一遍做着完全相同的动作。仿佛是有一个短短的轮回,将这些鸡困在其中了似的。 重六和祝鹤澜对视一眼,显然都知道对方也感觉到了所有这些一样。 就好像这整个镇子,都是一种伪装。 里正家里摆了一桌子菜,全都是蘑菇。大大小小,颜色不同的蘑菇。 里正一家老小热情洋溢地陪着吃喝,但缘初、祝鹤澜和重六全都没有动筷子。 里正赵兴问道,“真人上次不告而别,赵某还以为是哪里怠慢了,惹得真人不快。” 缘初露出有点尴尬的笑容,“里正言重了,上次是因为区区忽然有急事,不得不离开。” “那便好,那便好,请问这两位也是大罗派的神仙吗?” 祝鹤澜此时大方地微笑道,“不敢,祝某只是个生意人,今日不过是来蹭蹭缘初真人的面子。这位是我的伙计。” 重六一咧嘴,露出招牌式热情真诚的笑容。 里正连连点头,又问做的是什么生意云云。重六的目光却注意到里屋有个奶娘正抱着个大概三四岁的孩子。那孩子一开始是背对着重六,仿佛在跟奶娘要求着什么却得不到满足,因此手舞足蹈地要挣脱奶娘的怀抱。 最后奶娘一个没抱住,那孩子竟掉了下去! 重六轻声啊了一下,却发现那孩子趴在地上,没有哭,反而用很不像孩子的速度爬了起来。一瞬间,他转过了身。 重六看到,那“孩子”没有脸。本该是脸的地方,生着一层层密集的灵芝。 咣的一声,那奶娘惊慌失措地把里屋的门关上了。 第82章 人菌(5) 重六瞪着那扇关上的门,那“孩子”满脸灵芝诡异而恶心的模样犹在眼前。直到他感觉到掌柜碰了下他的手,大概是在提醒他注意掩饰表情。 好在缘初一直在跟里正说话,问他村子里最近是否有什么异常,又提起了在树林里看到不少奇怪的蘑菇。 “可不是,今年山里的菌子特别多嘞!”里正兴奋地指着满桌的菜,“而且味道特别好,一吃就停不下来。”说着,他夹了一大筷子,塞到嘴里,露出几乎可以用浮夸来形容的陶醉表情。 重六眼神一转,便见旁边的里正夫人也用妇道人家中罕见的“狂放”姿态往嘴里塞着蘑菇,筷子不停地将蘑菇送进嘴里,腮帮子都被撑得鼓胀起来。同桌里正的几个孩子也都是同样,不停地往嘴里塞着蘑菇,好像不用咀嚼一般吞啖着。 “菜是不是不合口味?”里正看三人没有动筷子,状似关切地问道,“要不要让内人再去烧两道?” 缘初忙到,“不必不必,我们不饿。请问纪家娘子近况如何?上次走得急,没来得及查看她身上的秽是否清干净了。” 提到寡妇,里正的表情似乎僵硬了一瞬,“啊,她最近染了风寒,不便见人。” 重六与祝鹤澜对视一眼,显然都嗅到了隐情的气味。 里正赵兴又再三地劝他们吃菜,到最后几乎带有些半强迫的性质。出乎意料的是,掌柜最后笑了笑,果真拿起筷子来夹了几片蘑菇放到嘴里。 重六傻了眼,心想掌柜你怎么还真吃啊?!长得那么奇怪的蘑菇谁知道吃下去会怎样?! 缘初也一样瞪大眼睛,不知道怎么回事。 “嗯,又仙又美,肉质肥厚,味道果真不错。”掌柜微笑着称赞道。 里正和周围几人露出欣喜非常的表情,仿佛表扬的是他们而不是蘑菇一般。而且那欣喜中,还带着种缓了口气的放松。 三人再次借住在里正家中,仍旧是上次安排缘初居住的房间。一进屋一股子阴湿馊潮的气味袭来,几乎让人联想到进了水的棺材木。 床铺上或可睡两人,地上再打个地铺,便可将就一晚。重六一想自己一个跑堂,这种时候当然要发扬风格,便说,“要不我睡地……” 结果话还没说完,掌柜便道,“六儿,你我今晚怕是没有功夫睡觉。这床便留给缘初休息吧。” 缘初一听愣了,“你们俩要去做什么?我跟你们一起。” 祝鹤澜道,“也没有别的什么,是我要教给他一些短期内控制秽气的方法。且我怀疑,到了晚上这村子里会是另一番景象,保持警醒着,也好看看到底这些蘑菇是怎么回事。” “说起来东家,你吃了那个蘑菇……没事吗?” “应该无事。我也只是想要了解一下这蘑菇的秽有怎样的功效。”掌柜无所谓地笑笑,“味道有些古怪,尝起来像是生肉。在嘴里咀嚼的时候,感觉它是会动的。秽气虽浓,但对我来说要想吸收同化并不难。目前来看,也还没有感觉到什么异样。” “东家你太鲁莽了!这东西怎么能吃到肚子里!”重六心里有气,掌柜这是仗着自己身体里全是秽气,破罐破摔了吗? 掌柜耐心地望着重六,“每一次遇到带秽之物,你以为我是怎么测定它们的功效的?” 难道……每次都是掌柜自己来?! 那之前的嫁衣、铜器、扇子……全都是掌柜自己试出来的? 看着重六和缘初都是一脸懵然,祝鹤澜语带安抚地对二人说,“不要担心,秽气虽有不同的表现,但不似道气与秽气那样难以调和。我所能受到的影响,可能只是普通人的几十分之一。但凡是对我产生了一点影响的,对普通人来说便可能有性命之虞。” 好家伙……神农尝百草的秽气版吗? 重六半是心疼半是崇拜…… 缘初则几乎有些震撼了。在掌柜出门去院子里观察一下周遭环境细节的时候,他偷偷问重六,“所以你们掌柜是真的能找到秽气的运行规律?靠着……他自己来故意被秽气感染?” 重六道,“当然了!只要客人按照我们掌柜写下的那些规矩使用带秽物品,是绝对不会出事地。你出去扫听扫听,凡是出事的肯定都是自己坏了规矩,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就算都是他们的错,我们东家不管多久前卖出去的东西,都会负责把他们救回来。说真的,像我们东家这么良心的生意人,你打着灯笼都找不到!” 缘初一愣,然后被逗笑了,“我问你一句,你就夸出天来了。” “所以你师父要是跟你说了什么掌柜的坏话,说我们草菅人命,纯属放屁!” “喂,你说的可是我师父,稍微客气点行吗?” “上次抢扇子可没见你客气……” “啧,这事儿怎么还不翻篇啊?” 此时掌柜在窗外唤道,“六儿,你跟我来。我们去周围看看。” ……………………………………………… 他两人在镇子中起伏的青石板路上一前一后徐徐而行,两侧都是木质的两层小楼或用黄土垒砌的院落,皆是十分寻常的山中村镇模样。但此时太阳还未落山,重六却看不到任何在外面玩耍的孩童,也见不到做饭升起的炊烟。迎面走来的人个个目光呆滞,死盯着他们。 “六儿,你已经一天没有喝过茶了,有没有感觉到身体有任何异常?” 重六摇摇头,“好像还没有。” “你的秽气最开始似乎是在你的双手上聚集的。如果你开始感觉到你的手上有任何异常感,比如瘙痒、干燥、疼痛……这通常是畸变发生的前兆。当这种感觉出现的时候,如果可以,找一个安静安全的地方,尽量清空你自己头脑中的思绪,把所有的注意力聚集在你双手的感知上。” 重六点点头,认真听着,一副乖乖学习的样子。 祝鹤澜继续说道,“由于你的秽气很可能是你生来就带着的,所以你需要把它们当成你自己的一部分,而不是什么外来的、危险的东西。你需要接受它们,就像你接受你自己的手脚一样。 有些人的畸变是缓慢发生的,但根据你之前的表现,你的畸变更容易在你或你在意的人生命受到威胁时发生。而且,你通常都对其没有控制,甚至连记忆也没有。这或许是你自己的一种自我保护,因为你不愿意接受你拥有的东西,甚至于你害怕你拥有的东西。 所以……如果你接受了它们,如果你愿意看到它们甚至去了解它们,你就能开始控制它们。” 重六不自觉地看看自己的手。之前指甲上出现过的奇怪凸起在开始喝茶后就全都消失了。长着几块茧子的手和任何人的手看上去没有区别。 “东家……你这说的有点太玄了。” “其实也没什么玄的。当你不再害怕你自己会变成怪物之后,就是你真正接受了你自身所有可能性的时候。”祝鹤澜脚步一顿,转头对重六宛然一笑,“到那时,我也会给你看我真实的样子。” 重六心里头扑通扑通跳着,手莫名因为激动而有些发热,“你是说……你畸变之后的样子?” 祝鹤澜不甚明显地点了下头,笑容愈发温柔。 重六稍稍仰着头望着他,突然有种看到了目标充满干劲儿风生水起的尽头。 掌柜却忽然眼神一转,伸手从一座小楼的角落里摘下一颗蘑菇。那蘑菇是肉粉色的,但在某个角度上会有油腻的彩色反光。它有手掌心那么大,表面呈球形却布满条状的勾回,有些像是脑子,又有点像是结在一起的肠子。 重六嫌弃地道,“这是我见过的最恶心的蘑菇……” 掌柜一用力将蘑菇掰开了,那粘腻拉着丝的声音令人头皮发麻。一些半透明的汁液从裂口中涌出来,如鼻涕一般向下垂挂着。 而在那横截面上,布满许多条缠结在一起的半透明的丝,且其中有许多条还在如虫子一般蠕动扭曲着。 重六只觉得想吐,但掌柜却将蘑菇放到鼻间闻了闻。”这些蘑菇的秽气,与我刚才吃过的似乎是同源。” “同源?那怎么还长得这么随性?” “蘑菇在张开的时候,菌种会飞在空气里,落在腐朽的东西上便会开始生根长出菌丝。而它们的样貌,很大程度上或许与它们汲取到的养分与秽气发生的反应有关。但我想……它们或许都是从一个源头出来的。” “东家,你说会不会是那个寡妇?” 在镇子里逛了一圈,两人回到房间中,却见缘初也刚刚回来,脸上尽是忧虑。一细问,才知道他尝试去寡妇家看看,却见到有镇民守在门外。 “看来只能等到晚上趁黑摸进去了。”缘初有些不自在地道。大概是因为他一个方士,三更半夜悄悄进人家妇道人家的院子,传出去也不好听…… 他们耐心地等到深夜,等到万籁俱寂,才悄然推开屋子出去。 今夜月色晦暗,一股雾气正渐渐从远处的山坡上飘降,好似一块灰而厚重的棉被一点点滑向这座小镇。那些灰尘状的菌种漂浮在他们周围虚空中的每一分每一寸,似乎在伺机进入他们的身体,生根发芽。 但他们还没有死,而菌子只愿意生长在死去的东西身上。 三人悄悄借着阴影的掩护接近寡妇居住的院落。原本在门口看着的两个男人现在只剩下一个,还在靠着墙打着呼噜。 翻墙进去对缘初和掌柜来说没什么难度,但对重六来说却难如登天。最后是掌柜抓着重六的腰带把他带进去的。 院子里一只鸡鸭都不见,屋里黑着灯,没有动静。 缘初悄悄推开门,轻手轻脚走进去。祝鹤澜和管重六在后面跟着。 但三人还没走几步,就被一股令人作呕的恶臭熏得几乎要倒退三步。 就算是最恶心的几十年没有打扫过的茅房,加上十头浑身长蛆的猪,再加上十几筐已经长了绿毛的烂鸡蛋,恐怕都没有这种味道让人觉得恶心想吐。 重六忙用手捏住鼻子,“什么味儿!臭死了!” 那种味道被吸入肺里,感觉肺都会开始发霉。 掌柜却十分淡定,轻声道,“尸臭。” 说罢,便大步走向里屋。重六和缘初愣了愣,也慌忙跟上。 他们在床铺上找到了寡妇,或者说,是寡妇的尸体。 重六不是第一次看见死人,但就算是在天梁城看到的那无数扭曲的人体组成的天柱,也没有眼前的尸体骇人。 她原本娇小的躯体此刻已经胀大三倍不止,皮肤黏糊糊湿漉漉的泛着诡异的绿色。她的面部已经全然变形,最先腐烂的眼睛已经化作脓水,蛆虫蠕动在眼眶深处,一团密集而白花花的噩梦。 然而最可怕的是她的肚子。 由于腐烂后尸气膨胀,她的腹部被撑大,宛如怀孕足月。而后,腹部腐烂的皮肤再也绷不住压力,爆开了。 喷涌出的东西放射状洒在尸体四周,从床上到墙壁甚至是天花板都有痕迹。而现在,在那破开的腹部,却生着一从极为艳丽妖冶、甚至散发着淡淡荧光的蘑菇。 不止是腹部,她的手臂上、小腿上、凡是眼睛能看到的地方,都长着一片一片大块且形状不规则的的灵芝。就好像,她成了无数菌子肆意生长的沃野。 缘初怔怔望着她,自责与痛苦扭曲了他端秀的面容,“我……我来晚了!我应该带她一起走的!” “怎么会这样!是谁杀了她?”重六强忍欲呕的冲动,不敢再多看一眼。 “她没有死,她正在蜕变!” 突如其来的声音从门外传来。三人转身,却见里正身后带着十几个彪形大汉,将门口彻底堵住了。 赵兴那白日里和善的笑脸,在黑暗中泛着如蘑菇一般诡异古怪的莹绿幽光,如恶鬼幽灵般骇人。他站在黑暗里,佝偻着身体,桀桀地笑着,“你们仔细看,她不是还活着吗。” 重六不由得再次将视线放回寡妇可怜的尸首上。 却见那刚才明明静止不动的胸膛,忽然开始缓缓地起伏。 第83章 人菌(6) 床上,原本绝不应该还有呼吸的寡妇纪氏,却真的在缓慢地呼吸着。一些菌种即孢子,也随着她的呼吸喷涌出来,像一股股的烟雾。 在她的眼眶里爬行的蛆虫忽然蜂拥而出,沿着她的脸颊、脖颈四散开来。但有些蛆虫爬到一半忽然爆开,一株小小的菌子便从那蛆虫的身体中生长出来。 她那已经被蛆虫咬烂的眼珠上也开始有密密麻麻的菌丝生长,白色的绒毛呈现树枝形状迅速蔓延编织,渐渐形成了球形。菌丝上层开始出现了另外的质感,变得光滑,出现了其他颜色。 原本残破的眼球渐渐变得完整,另一只也在以同样的速度还原。她那爆开的腹部残存的皮肤下面,也仿佛有什么活物一般不断起伏。那些从腹腔中长出的色彩斑斓的蘑菇簌簌颤动着,不停释放出更多的菌种。 她正在复活。 但活过来的,还是原来的纪寡妇吗? 缘初骇然地看着这一切发生,手已经按在了腰间的长剑上,“你们全都是这样’复活’的?!” 祝鹤澜则十分冷静地说道,“灵芝这样的菌子只会生在死物身上,这整个村子的人,都已经不是人了。” 重六心想,怪不得上一次纪寡妇告诉缘初,说所有人都只是看起来像人而已。 这就是为何整个村子“平常”的表面下总是隐藏着一丝异样。因为所有的“寻常”都只是伪装。 就像是蜥蜴随着周围环境变色,这些菌子,想要隐藏在人的身体里。 “我们确实不再是人,我们是更加接近神的人!”里正狂热地笑着,撸起自己的袖子,露出一大片密密麻麻重叠在一起的灵芝,“我们全都连在一起,与神连在一起!” “神?”祝鹤澜对缘初做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向前走了一步,“什么神?” “宇宙间最美丽的神!”那里正说着,眼角竟要溢出泪来,“凡是它经过的地方,所有的东西都会变得更加完美,所有东西都会连在一起,变成它的一部分!” 说着,那里正的眼神从发散空茫的状态,忽然聚集在祝鹤澜身上,“你吃下了它的馈赠,你也会成为我们中的一员。剩下两个虽然没吃,但是只要在这里住上两日,呼吸这里的空气,也会被我们同化的!我们大家最后都会融为一体!” 重六打了个激灵。纵使掌柜告诉他要接受自己的畸变……可是他也不想先像寡妇那样死得那么恐怖痛苦啊…… 缘初显然也拒绝接受这种可能性。他半是恐慌半是急怒道,“你们全都被秽气扭曲了意识!是你们杀了她!” “她明明活着,而且将会比以前更加美丽,再也不用辛苦地织布度日独守空房,难道不好吗?” 此时寡妇的喉咙里第一次发出了声音。有些扭曲尖细,不太像人的声音,倒有点像动物在试图模仿人类说话的声音一般异样。那发出的音节也没有任何意义,就好像是在无端端试试喉咙能不能出声一般。 看这样子,这村子里怕是一个人也救不下来了。 畸变到了这种地步,已经跟盲差不多了。只是盲尚且要数代才会演变成这样,他们从寡妇最初在山里感染秽气到现在,只用了不到一年的时间。 里正一挥手,身后那些高壮的庄稼人便立刻逼近上来,手里拿着麻绳。缘初威胁道,“我不想伤你们性命,不要逼我动手!” 原本三人虽见了这些恶心骇人的景象,却并不十分紧张。毕竟都是斗过更加危险的秽生物的人,对着这些人形蘑菇,实在没什么压力。 祝鹤澜低声对缘初道,“它们已经不是人了,不过是穿着腐烂的尸体行走的菌。那些菌吸食了他们的大脑,在本能地利用那些记忆模仿他们罢了,你仔细看他们动作中的违和感便可知道。下手不必留情。” 说完便拉着重六向后退了几步。 看来东家不打算出手,只想拉着重六看热闹…… 当那几个人逼向缘初,但见紫衣方士祭起一张咒符,以长剑穿过,以几乎难以看清的极快速度精准地依次刺中那三名镇民的眉心。骤然间一股清圣浩然的气息灌注在整间屋子里,重六被逼得贴在墙上,皮肤上微微刺痛。 他已经开始对道气产生某种不适感了…… 却见那三人的眉心骤然开始蔓延出一股腐朽的黑色,宛如低落在宣纸上迅速扩散开的墨滴。它们开始发出非人类的、令人头皮发麻的吼叫,进而从头部开始朽坏崩毁,身体倒在地上还在不断抽搐,透明发臭却又流转着奇异油彩的粘液开始从它们身上每一处毛孔渗透出来。 可是紧接着,一些彩色的东西从尸体中悄然扩散。 说是彩色,却又不是很确切的形容。似乎不是雾气,也不是什么液体,就好像是……一股无法用语言来形容的、眼睛也无法理解的颜色。 它们如涌泉般从那三具尸体中涌出,给人一种极为肮脏污秽的混乱感,却又带着种蛊惑人心的绚烂。 它们出现的一刹那,掌柜脸色微微一变。同时空气中开始出现某种嗡鸣般的震动,重六骤然开始感觉到,空气变得稠密,变得难以呼吸。 “是虹!”祝鹤澜猛然伸手将忽然定住了身形,仿佛被那颜色蛊惑了的缘初扯开,同时阔袖一挥,面前的空间仿佛瞬间出现了某种微妙的割裂和断层。那些蔓延的色彩跌入了断层的缝隙间,暂时没能延伸到他们这边。 祝鹤澜一道掌风推开了窗户,对重六说,“快走!” 重六也不知道虹是什么,但见连掌柜都露出紧张之色,便知不是什么好惹的东西,连忙拉着仍有些恍惚的缘初翻窗户出去。 可是一到院子里,他傻了眼。 那之前还在山上的雾,此时已经笼罩了他们。可这雾并非雾,而是铺天盖地流转在空气中的油污色彩,在视野的每一个转角徘徊翻滚,带着那漫天飞舞的菌种狂乱地翻滚。 而整个村子的人,都在院子外面密密麻麻地站着,一动不动,表情僵硬。他们睁着一双双空洞的、非人类的漠然视线,如望着苍蝇的捕虫草一般等待着。 重六看着那空中翻滚的玄奇色彩,竟也渐渐开始出神。一些支离破碎的颜色和画面在他的脑袋中与极快的速度流过,他难以理解,却无法忽略。 他的眼睛因为看到了太多颜色而灼痛着,一股压力在头脑中聚集,手指和手背开始迸发出一阵难耐的瘙痒。 倏忽间,一道红光遮蔽了一切,一只手握住了他的手,将他从出神状态中拉出来。祝鹤澜已经到了他们身边,周身红色秽气如轮转的藤蔓不停翻舞,形成了一道伞盖般的屏障遮住三人。 缘初也已经回过神来,惶然道,“这是什么东西!” “是神!是最美的神!”里正站在门口,睁大双眼盯着天空。那混乱的色彩倒影在他的瞳孔里,仿佛已经占据了他的全部。 祝鹤澜双手按在地上,试图将近路打开。毕竟在场所有人除了他们三个以外都已经不是人了,照理说近路打开应该不成问题。可是虹显然已经堵住了路,通路无法开启,那彩色却已经如庞然的山峦一般压下,强行将伞盖向下按了几分。 祝鹤澜眼神一冷,站起身面向空中。 “我可不是你吃得起的!”祝鹤澜的身躯中迸发出更为浓稠的红雾,迅速将他周身包裹。重六知道他大概又要放大招了,也不知道该不该闭眼睛。 可却在此时,掌柜周身的红色秽气却突然后继无力一般消散了。 却见掌柜站在原地,头微微仰着,原本黝黑的瞳仁里,弥漫着流转的奇异绚彩。 重六大惊,“东家!” 祝鹤澜却只是仰头看着天空,仿佛天上有什么非常重要、非常向往的东西。他的眼睛竟然湿润起来,什么东西从脸颊上滑下。 不是吧?!东家哭了? 重六还从来没见过祝鹤澜掉眼泪! 反观另一边,缘初也是同样地再次进入了出神状态。手中的剑都松掉了。 重六大惊失色,最后只剩下战斗力最差的他这可怎么办?!为什么他没有收到影响?! 黑压压的人群开始一团团向着他们包围,脸上的表情令人害怕。重六几乎希望自己身上的畸变立刻就发生,可偏偏手也只是发痒而已,并未出现任何异常。 眼看着就要被淹没在一群披着人皮的蘑菇妖怪中间,重六难以想象会发生什么,只能闭上眼睛抱着头等待厄运降临。 出乎他意料的是,即使他闭上眼睛,还是能看到那些色彩。 无数只手拉扯着他,推搡着他,先把他的双手双脚绑住,便把他丢进了一个什么地方。身旁还有两声响动,大概是东家和缘初也一道被扔了进来。 重六一睁眼,却几乎希望自己没有睁眼。 这似乎是个酒窖,只是后来大约被改造为了专门用来处理尸体的“墓穴”。 显然镇民远比他们知道的人数要多。玄异油腻的色彩照亮的偌大空间,到处都是横七竖八死状惨烈严重腐烂的尸体。大多数的尸体都如寡妇一般被色彩斑斓的蘑菇覆盖着,显然正在“蜕变”。 那种令人作呕的尸臭味是刚才的数倍,重六简直想自己把自己打昏过去,只要不用再在清醒状态下呼吸这种味道…… 掌柜和缘初也都被绑住,躺在他附近。重六如一条虫子一样蹭到掌柜旁边,用肩膀顶着身体歪过来。 却见掌柜眼神清明,哪有被那色彩摄住的样子。 “东家,你醒着?”管重六凑到祝鹤澜耳朵边悄声问着。 祝鹤澜微微点了下头,“你感觉如何?” “手有点痒,但还没有别的感觉……东家,你刚才是怎么回事?” “是我吃下的那一片蘑菇,另我刚才短暂地产生了幻觉。”祝鹤澜叹了口气,用肩膀顶着地面坐起来,“它藏得太好。我本以为只是一股不知道从哪被转移来的秽气,因此掉以轻心了。” 幻觉? 什么样的幻觉,会让掌柜哭出来? 但重六也知道现在不是好奇的时候。他往缘初那边喊了两句,“喂!抢扇子的!醒醒!” 缘初的身体动了动,翻了个身,满头大汗地看过来。眼神还有点迷离,但似乎是有些意识的。 重六松了口气,又问,“这虹到底是什么玩意儿?这么凶吗?” “它到底是什么,记载也很有限。只知道它或许是从其他星星上来的,有没有自我意识也是一个谜。它们没有实体,所过之处会令所有生灵畸变腐败,将那些生灵变成它们的一部分,以此来扩散繁殖。” “有点像须虫瘴?” “比须虫瘴厉害的多。它虽然很可能没有意识,但却有强大的生存和感染繁殖的本能。甚至就连人类的复杂行为它都可以模仿。也可以通过渗透你的记忆,给人制造幻觉。若说危险程度,大约与狗差不多。”祝鹤澜说着,神色凝重道,“这么危险的秽生物,怎么会突然出现在中原?” “如果寡妇一开始感染的就是这个……也不应该有这么多啊?怎么会突然变得那么厉害?”缘初用有些迟缓的声音说着,显然也已经听见了祝鹤澜的话。他顿了顿,忽然有些害怕似的问,“会不会……是师父的咒符?” 第84章 人菌(7) 缘初问这话的时候,显然内心十分纠结煎熬。方士们向来崇尚尊师重道,怀疑违逆师尊乃大不敬,就连想想都不可以。 但他亲眼所见这些,再加上原本就有的怀疑,实在无法视而不见。 祝鹤澜沉默了一会儿,缓缓道,“你师父的咒符力度之强我前所未见。它能将秽气彻底封死,无限压缩,就如同炸药制作的道理,在很狭小的地方塞入太多随时会引燃的东西,到最后只要一点点的触发就可能引发爆炸。” 重六见缘初满面的纠结痛苦,不大忍心,便出言劝道,“你也别想太多,说不定你师父也不知道会这样啊?” 缘初努力收起自己胸中翻腾的不安和蚀骨的内疚,强打精神说,“现在我们怎么办?这些镇民真的没救了吗?毕竟……这都是我的错。” 本是抱着济世救人的崇高理想,对师尊的谆谆教诲谨遵奉行,却反而造下如此重业,害了这么多无辜生灵。重六难以想象,如果他在缘初的位置,心里得有多么煎熬。 祝鹤澜道,“我们要逃出去不难,但这么多虹,不能置之不理。这些镇民怕是早已死去,我知道你心里过不去,但若是能驱赶了这些虹,也算是能让他们安息。” 缘初的嘴唇有些颤抖,但还是十分克制自己的情绪,用力点了点头。 掌柜的双手在身后不知做些什么,重六听到了一种类似于老鼠啃食木头的声音。下一瞬,掌柜的双手便自由了,灵巧的手指迅速解了脚踝上的束缚,而后便来帮重六解开绳子。 重六注意到掌柜的手指尖端似乎长出来了什么东西,解他脚上的绳子的时候,那东西一下就切断了绳结,然而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却令祝鹤澜稍稍停了动作,机警地抬起头。 那玄奇变化的污秽色彩制造的阴影中,有东西在蠕动。 祝鹤澜加快了动作,解开了重六又去解开缘初的束缚。而重六则不安地眯着眼睛,看着那不断晃动的阴影。 有湿漉漉的东西相互摩擦的声音,还有在地上拖行的声音…… 有东西在爬过来…… “东家……你看……” 祝鹤澜抬起头,顺着重六用手指指的方向看过去。 咯吱……咯吱……咯吱…… 一道扭曲的、仿佛被掐着脖子发出的古怪声音在寂静的地窖中响起,那黑影的面貌在无处不在的虹的光晕中渐渐清晰。 那似乎是四五个人被强行粘合到了一起,他们的肉如蜡一般融化融合,分不清哪里是谁的躯干,哪里是谁的手脚。四五颗脑袋有的只剩下一半,有的变形肿胀面目全非。 那些形态古怪颜色疯狂的蘑菇覆盖着他们的全身,有些刚刚撑开,散发出一阵虹彩的烟尘。 对于这些古怪人形已经开始习惯的重六看着,竟带着几分赞赏感叹了句,“里正说的所有人与神合一,还真的是字面意义上的’合一’啊!” 祝鹤澜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伸手拦住想要用道法去攻击那些迫近的畸形“人”体的缘初,说道,“在黑暗中它们的能力最强,如果你刺激了它们,道法也无法抑制了,说不定还会入侵你的神志连你一起吞噬。” “那怎么办?这整个镇子都已经被虹控制了。不用道法,难道跟它们谈判吗?” 却没想到祝鹤澜高深莫测地看着他。 缘初难以置信,“你不是说它们没有意识吗?!” “我说的是有没有意识没人能确定。不过,我所谓的谈判不是通过语言。虹原本就不喜欢在地上停留,只有在繁殖的时候才会降落。一旦它们完成了繁殖全然成熟了,就会自己离开。” 重六拍了拍掌柜的肩膀,指了指那团不停接近他们的菌人怪物,“东家……你要是想干什么最好赶紧,它爬的越来越近了……” “六儿,我需要你的帮助。” 重六一时以为自己听错了,“我?” 祝鹤澜点点头,“你的感知能力很强,如果虹有任何接近于意识的东西,你或许能感知到。” “那……那我感知到之后呢?” “之后,你要听着我的声音。按照我指示你的去做。”祝鹤澜说着,将重六的一只手拿起来,放在掌心仔细端详。 那手的皮肤似乎开始变得发青,指甲下面也已经再次出现了以前见到过的奇怪突起。 “你的秽气已经开始复苏了,应该可行。”祝鹤澜抬头对缘初说,“烦请你用不要太强的道气为我们护法,那些东西接近我们的时候,把它们推远即可,不要下杀手,不要刺激虹。” 缘初仍然不明白重六一个跑堂能做些什么,但看着祝鹤澜沉稳的视线,也便点点头。 祝鹤澜转到重六身后,靠得那么近,仿佛能感觉到从他胸腔里传出的心脏跳动声。 重六忽然紧张起来,比之前被拖来地窖的时候还要紧张。 “放松,不要怕。”祝鹤澜的声音吹拂在他的耳畔,简直像带着一丝引诱的味道似的,“我不会害你的,相信我。” “我……我尽量……”重六僵立着,问道,“我应该干嘛?” “闭上眼睛。我没有让你睁眼的时候,不要睁开。” “哦……”重六闭上眼睛,那些虹彩便在他眼皮后的黑暗里不断缭绕升腾。 忽然,有几根细细的东西刺入了他的头皮。 不是很疼,但突如其来的侵入感还是令他大叫一声,条件反射就想睁眼。却听祝鹤澜深泉般的声音安抚道,“不要动。” 重六竭尽全力控制自己想要挣扎的冲动,任由那细细的侵入感在头皮上蔓延开来。同时,他开始感觉到,有什么东西环绕过他的身体。 不是手臂……因为条数太多了…… 他听到了缘初倒吸一口冷气的声音,于是愈发好奇。可是这好奇心才升起,又听到掌柜说,“不要瞎琢磨,你现在的思绪,我可是能感觉到的。” 重六一下又僵了,“什……什么意思!” “你放心,我只是能感觉到大概,要是你偷偷说我坏话,我是不会知道你具体说了什么的。”掌柜的’声音’里带着点揶揄。 重六意识到掌柜的话不是在他耳边说的,甚至不是语言,而是直接在他的脑子里出现的意念。 掌柜可以直接在他的脑子里说话?! 而且他自己说的那句话,好像也并没有真的出口,而只是在脑子里想了想。 他疯了吗? 这是他想象的还是真的在发生这是一种前所未有的亲密感,连意识都紧紧相连,却并不让他感觉到排斥。甚至……有些舒服。 有些,像是被那片深海包裹的感觉。 空气里虹带来的腐烂的腥臭渐渐被他之前在近路上闻到过的、混杂着血腥和开败的牡丹那股腐朽的甜香。 “现在,我要带着你,延伸出去。感觉会有些怪,你不要怕,我一直在这儿。” 掌柜在他脑中的存在出乎意料地温和,简直可用珍视来形容的小心谨慎,将重六的意识包裹在他自己的意识中。 掌柜和槐树……原来都会这一招?是槐树教给掌柜的,还是掌柜教给槐树的? “怎么,想小槐了?”掌柜带笑的声音。 “你不是说你不能知道我具体在想什么吗?!” “我不知道啊,只根据感觉猜测的。” 这道意念一过,重六突然感觉什么东西打开了。 好像是……头盖骨突然不存在了,他像是一片原本蜷缩起来的东西,骤然铺展开来了一样。 奇妙的感觉,明明没有视觉,却仿佛能够’看到’。那种充满了死亡与生命的对峙的色彩,原始而强大的生命,就如一片涌动的海洋一般缭绕在他四周。 它或它们,一个或是一群,难以分辨。它的意识与人、与牲畜全然不同,如云一般流动不息,时而聚合时而分散。 没有善恶的分别,它只是想要进食,想要繁衍。这是最基础也最无可厚非的本能。 重六惊奇地感知着它们从自己的周围流过,感觉着它们试图侵入他的意识。可是有另外一道东西保护着他,让这些色彩无法接近。 是东家吗? “是我,我就在这儿。”祝鹤澜的意识出现在他的头脑中,“你能看见什么?” “虹,到处都是。” “虹在哪里?是我们的世界吗?” 这话一出,重六才意识到,这里……似乎不太像苔陇镇。 这是一个比苔陇镇遥远的多的地方,在群星的深处,在没有任何人能够想象的地方。 他是怎么到这儿来的?好远……好空旷…… 这是……很久很久以前了……久到人间还未形成,久到宇宙还十分炙热…… “六儿,它们想要什么?” “想……回到很远很远的星星上……” “是什么阻止了它们?为什么它们会来到这里?” 重六有些困惑。他感觉他正在和那些混乱疯狂的色彩一起涌动,仿佛他正在成为它们。 饥饿……繁殖…… 改变……把一切都变成舒服的地方…… 它们想要把一切都变成“家”的样子。 空寂、死亡、腐朽……它们是从虚无中诞生出的,所以它们也要把一切都拉入虚无。 “有一道门,门上有缝。它们是从缝隙里钻进来的。最开始只有一点点,但是后来它们开始不断繁殖,越来越多……” 祝鹤澜的声音继续问道,“什么样的门,在哪里?” “……不还岭。” 接下来是一阵静默。重六开始觉得不安。 “六儿,它们有多饿?还需要吃多少才可以成熟?” “已经饱了……但还想要更多……它们无法离开……被困住了,所以只能继续吞噬。” “被什么困住了?” “把它们叫来的人。” 又是一阵静默。 “六儿,你能看到那个把它们叫来的人吗?” 重六努力搜寻,但虹对于人类的感知与人类平日对自己的感知是完全不一样的。人对于它们来说,不过是一团团活动的肉块。 所有人看起来都是一个样子,他根本分辨不出来。 “他……在北面,很北面的地方。不还岭之外。” 重六忽然意识到,不还岭之外,不就是天辜人所在的地方? 真的是天辜人又在蠢蠢欲动? 难道……五十年之前的事,真的又要重演了? 掌柜仿佛轻轻叹了口气,对重六说,“六儿,接下来要做的,会更难。你感觉如何?” 重六舒展着自己那轻飘飘的“身体”,倒也不觉得害怕,反而觉得……十分熟悉,非常舒适。就好像回到了久违的状态一般,“我很好。要怎么做,我都听你的。” “我们得把它们赶去一个没有人的地方,远海或者沙漠都可以。我需要你迷惑它们,引导着它们,走得越远越好。” “迷惑它们?怎么迷惑啊?” “给它们看你想让它们去的地方。现在你的意识与它们有共鸣,你注入到它们记忆中的东西,它们就会去寻找。” 第85章 人菌(8) 引导到海里去…… 海…… 重六记忆中确实是见过海的,但也只是在那海边的洞穴里,不曾登上过航船。可他头脑里,却总是有一片深邃的海水。 在梦中、幻觉里,一次次地出现过……海底的巨大遗迹,深渊中传出的空旷长啸…… 他努力回想那片漆黑的深海,试图将这些景象传递出去。周围的虹躁动着,如沸腾的海水翻滚着。 它们不肯走。 这里有食物,到处都是食物。它们可以一直繁殖,变得越来越绚丽,越来越广阔,最后吞噬一切…… 重六急切起来,甚至开始想要伸出自己那些数不清的手…… 数不清的手? 他什么时候有那么多手了? “六儿,不要急。”祝鹤澜的声音在他头脑中响起,“等我一下。” 等?等什么? 就在此时,明明闭着眼睛的他,看到了一片丝绦般飘扬的红色触须,在他周围向着四面八方延伸开来。那些触须轻盈而飘逸,在末端又散射出更广阔的丝网,宛如巨大的花瓣,在所有玄异的色彩中绽放着。 重六呼吸微窒,这景象他无法理解,却太过华美。 他低下头,看到同样的轻盈红色丝绦缠绕着他的身体,宛如藤蔓细细地一圈一圈将他缠裹。 可是……他的身体却并非他的身体…… 他看到的……是数不清的青蓝色触手,如水母的裙摆一般迤逦在地面上。那幽密的流光荡漾在他半透明的肢体深处,与那些红色丝绦纠缠在一起…… 重六震惊地望着,脑中一片空白,被这奇妙的、超出常理的景象彻底摄住了。 这是……他自己? 那红色的是什么?是掌柜? “六儿,我会打通我们之间的联结,你可以把你的所有知觉传递给我。” “所有?” “所有。” 把自己所有的思想全然传达给另一个人,是一件恐怖的事,因为那意味着撕开自己所有的秘密和伪装,把最肮脏丑陋的一面也显露出来。 那意味着绝对的信任。 重六的思绪波动着,终于传达出了确定的信号。 一瞬间,那种头脑被侵入的感觉再次出现了,他感觉自己的头颅被展开,大脑的每一处勾回都被抹平。同时,另一股异常强烈的情绪骤然席卷了他。 平稳的、温和的、古井无波却永恒孤寂的,正如那片一直在他梦里的海水。但这平静之下,却是惊涛骇浪,暗潮汹涌。 他看到了记忆,数不清的、混杂在一起纠缠成了天罗地网的记忆。 他看到了槐树的影子,也看到了无数他不认识的人的影子,他看到了天梁城,也看到了数千年前,那被巨大的古木覆盖的炙热大地。 在短短时间内,他仿佛能看到掌柜的完整人生。但很快,他的意识便再次被掌柜带着延伸出去。他想起了自己的使命,于是将那边黑暗的大海从自己的记忆深渊里拉出来,传达给祝鹤澜。 紧接着,奇异的景象发生了。那些红色丝绦上骤然迸射出一些丝状的粘液,向着四面八方散射开来。 下一瞬,所有的色彩开始沸腾,开始迸发出前所未有的疯狂光芒。同时重六感觉自己被强大的力量向下拖曳,他大叫着睁开眼睛,却紧跟着听到一阵轰隆的崩塌声。 山崩地裂般的巨响,令人瞳孔暂时失明的夺目光芒。重六只觉得自己被人紧紧抱着,紧紧护着,掌柜身上熟悉的味道包裹着他,仿佛是一层坚不可摧的壁垒。 终于,尘埃落定,重六试探着睁开眼睛。他的视线越过掌柜的肩膀,看向四周。 黑暗。 全然的黑暗。 没有任何光彩,也没有任何雾气。就是深夜的漆黑,还有满眼的疮痍。 缘初在之前的震动中跌倒在地,此刻也懵然地望着周遭一切。以他们三人为中心,大地陷落成了一道深坑。所有苔陇镇的屋宇、房舍、花草树木甚至其中已经被虹吞噬掉的人,都崩毁化灰。方圆几里,尽皆湮灭。 虹也不见了。 重六抬起头,却见掌柜低头望着他,眼神中似有熠熠星光,“你做得很好。” “发生了什么?”重六茫然地看向四周,也没注意到掌柜的手还在他腰间环着,“虹呢?” “走了。”祝鹤澜的眼睛望向东方的天际,“至少暂时不会回来,但……为何进来了的秽气出不去,这件事需要查清楚。” 这时缘初因为被灰尘呛到咳嗽了一声,重六终于意识到了他和掌柜之间的暧昧距离,忙站直身体。回想起之前在那种奇异的精神连接状态中种种亲密的知觉,竟如隔着一层梦。 他记得有一瞬间,他看到了掌柜的一生,知道了掌柜的所有过往,所有秘密。可是现在……竟如做了梦后猛然醒来,顷刻间什么都忘了。 但……一种感觉仍留在意识中…… 一块黑暗,深不见底的黑暗,触不可及的黑暗。 它们被掌柜牢牢锁在意识最深的地方。 重六骤然明白过来,那应该是……门后的记忆…… 祝鹤澜忽然抬起手,擦了擦重六脸颊上的污渍,低声问,“没事吧?” 重六讷讷地摇摇头。 祝鹤澜又看向仍旧有些回不过神来的缘初,“喂,小方士,你还好吗?” 缘初蓦然转过头来,一瞬间重六在他的眼神中捕捉到了恐惧。 他怕掌柜。 不……或许不只是怕掌柜而已…… “你们……你们到底是什么?”缘初向后退了一步,戒备地盯着他们。 重六皱眉,“缘初,你怎么了?” 缘初盯着他,摇摇头,似乎无法理解。重六走过去,伸手想要拍一下他的肩膀,却被缘初一个激灵躲开了。 周六啧了一声,“你到底怎么了!看见什么了!虹不是已经走了吗?” 缘初望着他,半晌,从自己怀里取出几张咒符,递给重六,“这些,是我师父给我的咒符。或许给你们保管,会更加安全……” “你要走?” 缘初点点头,紧张地看了一眼祝鹤澜,好似怕被阻拦一般。见祝鹤澜没有动作,他才稍稍松了口气。 “我……我要去查一些事。我们有缘再见吧!”缘初说完,便快步走向深坑的另一端。 重六有些莫名其妙。他和掌柜驱逐了虹,这小子怎么反而见了鬼一样? “六儿,我们也走吧。”祝鹤澜在他身后唤道。 “回客栈?” 祝鹤澜却摇了摇头,转身走向与缘初相反的方向。 那的确不是回客栈的方向。 重六忙小跑着跟上去,“东家,不回客栈我们去哪?” “我已经在客栈里做好了安排,有足够的时间让我们去更远的地方。” “更远的地方?哪里?” 祝鹤澜回头,对他莞尔一笑,“去见你师父。” …………………………………………………… “东家!东家你等等!” 重六哎呦一声,险些摔倒,却被祝鹤澜及时扶住了。 “啧,走路看道啊。”掌柜责备道,用袖子帮他掸了掸裤子上的土。 重六忙腆着脸道,“东家……这事儿咱们再商量商量行不?” “你的秽气已经到了这种地步,不去问清楚怎么行?难道你想一辈子不清不楚地活着吗?” “可是……可是我……” “可是什么你都八年没回去了,你师父难道不想见你吗?” “不是……是我当初走的时候,师父说过让我没有感知到……” 话没说完,重六脸色骤然变了。他的视线变得呆滞,手捂住胸口,额头上也渗出冷汗。 祝鹤澜惊愕地扶住他,“六儿?怎么了?” 重六的嘴唇颤抖了片刻,终于低声说,“走吧……” “嗯?” “师父让我回去。” 祝鹤澜扬起眉头,罕见地显出困惑之色,“怎么突然……” “从小,我和师父有某种感应。最初我几乎能感知到他所感知的一切,后来……这种通感渐渐减弱,但如果他迫切地感到危险将近,我还是能感觉到。”重六的声音发紧,手心渗出冷汗,“师父有危险。” 祝鹤澜也不再多问,全然信服了重六的话,“告诉我你们隐居的洞穴在哪,我们抄近路过去。” “可路上不是有狗吗?” “它们被我赶走了一次,暂时应该不会再出现。”祝鹤澜忽然用手轻轻抬起他的下颚,望进他的双眼,“不要担心,会没事的。” 三个时辰后,天渐渐泛白,一轮磅礴的红日染了半片苍青色的天。 祝鹤澜和管重六从近路里钻出来的时候,已经是南方的祁海沿岸,一座渔村的附近。与北方寒冬腊月的冰寒彻骨相比,这南方的气候和暖宜人,就算是清晨刮过的风也更加温和些。身上的冬衣立时显得太厚了。 重六展眼便望见了那片海,那片他从小看到大的海。 一股陌生的怀恋翻腾在胸腔里,他忍不住走向那退潮后布满蚝和贝的沙滩,望着那无际的黑色海洋。 祝鹤澜站在他身后,也不催促,只是默默陪着。 “我小时候,经常在这片沙滩上捡早上的蚝和虾蟹,带回去做一天的食物。我有时候看着这片海,就觉得那些海浪声好像是在叫我。” 他说着,转过头望着祝鹤澜。那向来藏不住什么阴霾的明亮眼睛,此时却有些暗淡。 “东家,我有点怕。” “怕什么?”祝鹤澜温柔地问。 重六深深吸了口气,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 “怕知道真相……” 第86章 海棠木箱(1) 海岸线蜿蜒崎岖,趁着退潮蹒跚过覆盖着蚝壳和藤壶的礁石浅滩,前方隐约可见不少奇异的巨石伫立在浅处的海水里,一直蔓延到峭壁附近。 它们宛如无数披着黑色斗篷的沉默巨人,嶙峋错落地横亘在海洋与陆地交界的地方,遮掩了前方的所有景色。 重六的脚步稍稍停顿,对祝鹤澜说道,“到这儿,你一定要跟紧我啊。” 祝鹤澜低声笑起来,“怎么感觉这话一直是我对你说的?” “到了这儿我就是老大。”重六坏笑道。 祝鹤澜忽然有了主意,他将束发的一根长带子解下来,抓起重六的右手,将带子绑在他的手腕上,另一端则绑在自己的手腕上,“这样我就不会和你走散了。” 重六看着那条连着他和掌柜的手的发带,笑容傻傻的,“那干嘛不直接拉着手?” “我怕你害羞啊。”掌柜一脸正经地望着他。 重六开始往石林中走去,悄悄地翻了个白眼。 “喂,还记得我说过什么吗?”掌柜扯了扯手上的带子。 重六故作若无其事,“什么啊?” “你要是再翻我的白眼会怎么样?” 重六莫名脸上一红,不肯回答。 结果祝鹤澜还在后面用手戳了戳他的肩膀,“你东家说的话你也不记得了?” “我没翻白眼。” “我都看见了。”祝鹤澜啧啧嘴,“说谎可不是好习惯。” 在石阵中穿行,很快前后左右所有的景象看起来都差不多。脚踩在海水里,鞋子裤子都浸湿了,头也莫名微微眩晕。 但重六在其中走得却十分顺畅,甚至于到后来,就仿佛那些石头认得他,在故意给他让路一样。 祝鹤澜注意到,一些石头上有被武器砍过的痕迹。 “如果在这里迷失了,会发生什么?”祝鹤澜好奇地问。 重六道,“说实话……我也不知道……有些不小心进来的我看到都会把他们带出去,若是故意进来的……最后他们就消失了,再也没有出去过。”重六想了想,道,“恐怕是涨潮以后,被海带走了。” 从石阵中走出,发现海岸线向内凹陷了。面前是一道看似无处可入的陡直山崖,但重六仍然大步向前,却见在转过一块凸出的山石后,能看到一条窄窄的、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 那缝隙黑洞洞的,看着让人只觉得是一处裂缝,根本想不到是入口。 重六刚往里走了两步,便听到喜爱干净的祝鹤澜有些嫌弃地咦了一声。 “又怕弄坏你的衣服?”重六揶揄道。 “这么窄,你以前每次都是这么进来?” “我以前小啊,这条缝对我来说够宽了。”他一边说着,一边熟练地避开一处岩石突起。忽然想起来掌柜不知道这处隐形障碍,忙提醒道,“啊小心……” “啊!”咚的一声,还是磕到了…… 重六憋着笑,听着掌柜用不知道什么古老语言骂了几句。 洞内一片漆黑,只有一缕苍白的光照亮开口。但重六却仿佛能在黑暗中视物一样,摸向一个地方。他的手触摸到了什么东西,那东西便仿佛认出他一般,散发出幽幽的光明来。 一颗拳头那么大的珠子。 接二连三,更多类似的嵌在墙上的珠子亮了起来,向着洞穴深处推展,一路点亮了一条窄窄的走廊。 祝鹤澜惊异地望着那些珠子,“这是……南海夜明珠?” 重六点点头,“不错,海灯蚌分泌的粘液带有可发光的特性,生成的珍珠便可用来做照明用。” “寻常海灯蚌产生的珍珠……不会认人。不会仅仅因为你的碰触就亮起来。这些是带秽的珠子。”祝鹤澜赞叹地望着这幽密如水的光色组成的穹顶,“这么多,就算是普通的南海夜明珠也很难得到,更别提带秽的……你们是从哪弄来的?” “我也不知道,我从懂事起它们就在这儿了。”重六稀松平常地将手从墙壁上的一颗颗珠子上滑过。它们仿佛能够感知到他的碰触,微妙地明暗变化着。 “我师父有很多奇怪的东西。我小时候都不觉得奇怪,后来出去才开始觉得有点怪。但直到进了槐安客栈,才知道为什么……” 明明已经出了石林,两人却仍然没有解开手腕上的牵系。他们一前一后踩着珠光走向岩洞深处,一股阴湿腐朽的古墓般的味道随着幽幽的风扑在脸上。 越是往里,就越是安静。 “你师父不是住在这儿么?为什么感觉已经很久都没有人来过了?”祝鹤澜不自觉地压低声音问。 重六也有些紧张,不太确定地回答,“我走的时候,师父已经很少活动了……或许他还在睡觉……” 走着走着,面前骤然开阔,令祝鹤澜有些猝不及防。 他原本以为重六形容的就是一个简单的拥有一两个溶洞的洞穴,可是这…… 若不是南海夜明珠的光嵌在四面八方的岩壁上,根本很难看清这洞有多么高。那些巨大的石笋如倒挂的刀尖垂下,似乎随时都要掉下来在人身上戳几个窟窿。 偌大的空间里,能看到一些人活动过的痕迹。一些简陋的用石头或木头拼凑的桌椅家具,一道用石头垒砌的火塘。但所有东西上,都蒙着一层厚厚的灰尘。 重六用手擦了一下那些灰尘,明显地紧张起来。 师父有多久没有出来过了? 他忙走向更深处的一道狭窄通道,跳跃过几块相互勾连的岩石,又出现了了几道岩洞的入口。 看来……这里竟藏着极为复杂的溶洞体系。祝鹤澜能感觉到幽幽流动的风,听到水流淌的声音。 有暗河吗? 这里到底有多少层洞穴? “六儿,这里所有的洞穴你都去过吗?” 重六摇摇头,“有些洞,师父禁止我进去。” “他禁止你,你就真的没去过?”祝鹤澜怀疑地瞟着他。 重六不好意思地抓抓头,“我小时后很听话的。而且……那时候我和师父之间的感应也强,我去哪他都是知道的。” 若有些洞穴六儿都没进去过…… 他们真的是安全的么? 祝鹤澜微微皱眉,他总觉得有些隐隐的不安。毕竟……他师父传达给重六的感知是有危险。 思索间,他们已经从左边那条路钻入了另一道洞窟中。 这里出现了一小汪水潭,水在稀疏的珠光中反射着淡淡磷光,一些长着半透明花瓣的奇花丛丛生长着。在这洞窟的尽头出现了两道石门。 “师父的是这间。”重六指着右边的。 “这么说左边这间是你的?”祝鹤澜饶有兴致地观察着那道尘封了八年的门。看样子门后有机关,否则以小时候的重六应该是推不动的。 也不知道重六小时候是什么样子? “门好像还没有被打开过。”重六说话间已经站在他师父的门前。那石头上雕刻着一些棋盘一般的纵横纹路,却见重六将指尖戳进那些凹槽里,划了几下。石头中发出一阵嘶哑干涩的轰鸣,大地也仿佛在微微震颤。 石门缓缓打开了。一股带着腐朽瘴气味道的风突然扑出来,熏得重六后退几步,用袖子捂住口鼻。 情况不妙…… 屋子里一片漆黑,连一颗夜明珠也没有。悬而未决的寂静挂在空气里,令人身上生起鸡皮疙瘩。 “师父?”重六将头探入黑暗,试探地唤了一声。 没有人回应。那凝固的黑暗里,甚至没有任何窸窣活动的声响。 连呼吸的声音都没有。 重六的心提到嗓子眼,竟产生一股惧意。他匆忙转身,在最近的墙壁上用力扣着一颗夜明珠。祝鹤澜见状也帮忙从其他位置摘下一颗。 夜明珠的光到底不如灯烛,在那黑暗中也仅能照亮面前一步之遥。重六摸索着,避过墙边的衣箱、衣架,往床铺边找去。 烛光中,先看到一双鞋子。 师父的鞋子,整齐地摆在床边,积满了灰尘。就好像他上一次上床休息后,就再也没起来。 紧接着,是腐烂发黑的被褥,似乎是被随意丢在床铺上的。 床是空的。看样子已经空了很久了。 那师父呢? 这时,祝鹤澜拍了拍重六的肩膀。他回头,却见掌柜高高举着夜明珠,眯起眼睛看着空中某处,犹豫不决地说,“那个……是不是?” 重六顺着他的光线照亮的方向看过去。 黑暗中,溶洞高出倾斜向上的地方,被光明照亮了一片。 他能看到石块突起,纵横交错,几乎有些像是那些远古时期死去的尸体石化后形成的遗迹,又莫名地杂乱没有章法。他看到了像是手的遗迹、像是肠子的遗迹、像是耳朵的遗迹……位置全都不对,像是随意游离开的一样。 可是紧接着,他看到了一张已经一半嵌进石头中的脸。那张脸是如石头一般的青灰色,但又仍旧还存着些活物的质感。 即便已经陷入墙内,祝鹤澜仍然能看得出来,那张脸的眉目间,与重六是有一点点相似的。 若这张脸的主人完整地站在他们面前,被说成是重六的亲生父亲怕也不奇怪。 但……这张脸现在却在墙上,嵌在一大片仿佛已经经历了千万年岁月变成了化石的的奇异器官中。那场景,诡异而恐怖。 重六整个人呆若木鸡,呆呆地望着那张脸。他向前走了几步踩到床板上,伸出颤抖的手接近那张脸。 “师……师父?” 而就在此时,那几乎已经与岩石融为一体的脸上,左眼的眼皮倏忽动了动,缓缓张开了。 第87章 海棠木箱(2) 墙上露出的那半张脸,缓缓睁开了左眼。那眼珠子仍然是黑白分明,却透着股空洞的死寂。 “师父……怎么会这样啊?”重六的声音和他的手一般颤抖,脸上已经没了血色,泪光在眼眶里打转。 师父的脸上有一半的嘴已经动不了了,另外一半嘴唇翕动着,说出的声音扭曲而古怪,甚至不太像人的声音。大约是声带也已经发生畸变了。 “回来啦……”师父呢喃道。仿佛重六只不过是出门捡了趟牡蛎。 泪水再也抑制不住一股股顺着重六的脸颊流下。重六的手在墙壁上摸索,仿佛想要找到一种办法把师父从墙里弄出来。 祝鹤澜还是第一次看见重六这般伤心的模样。重六一直是一副没什么忧虑的模样,就算是经历了那么多常人难以理解的怪事也还可以保持单纯,似乎任何的黑暗任何的恐怖都无法玷染他。 这是第一次他看到重六如此伤心。 为何心口会有这种酸涩疼痛的感觉?光是看着别人的痛苦而痛苦,这样生动的、充满人性的感情他太久没有过了。 他想过去,想擦去重六脸上的眼泪。但他知道现在不是时候。现在他只能做一个旁观者。 “别怕……”师父用微弱的声音说着,望着重六的眼神于枯朽中释出一丝生动的温情,“这是早晚要发生的。” “是有人把你变成这样的?到底怎么回事?”重六惶急地转头看向祝鹤澜求救,“东家,求你想想办法救救我师父吧!” 这时,重六的师父才将视线延伸到重六身后,落在静静驻足的祝鹤澜身上。他那双疲惫的眼睛却微微睁大了,里面闪烁的惊愕显而易见。 “槐树……祭司……” 祝鹤澜拱起双手,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勾陈先生。” 重六擦了擦脸颊上的泪,红肿的眼睛在掌柜和师父之间逡巡一圈,隐约意识到他们竟很可能是相识的。转念一想,又觉得并不奇怪。若是梦骷真人和九鸾仙子都与掌柜相识,当初他们去了不还岭的五人,很可能向掌柜求助过。 勾陈先生将视线从祝鹤澜身上移到重六身上,眼神却莫名苍茫,“看来,这都是注定好的……” 重六不明白师父言语中的深意,只是忍着自己声音里的哽咽急忙道,“师父你快告诉我们怎样才能帮你?一定有办法的!” 勾陈先生先生却缓缓眨了下眼睛,愈发显得筋疲力竭。他缓缓开口,每说几个字都要停顿休息一会儿,好像每一个字都会带给他无尽痛苦,耗费他所剩不多的精力。 “小六,没有办法了。我变成这个样子,是从很久之前就注定的,是我自己选择的。个人有个人的归宿……我走之前……要把那个东西给你……” 勾陈先生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轻,到最后已经几乎听不清。重六凑到跟前,却仍然分辨不清师父愈发混沌的嘟哝说的是什么。 最后,勾陈先生的眼睛闭上了。 “师父?” 没有回应。 重六心惊胆战地将手凑到师父鼻子下面,隐约竟还能感觉到一丝气息。 “他大概是失去意识了。”祝鹤澜不知何时走到重六身后,将手轻轻放在他的肩膀上,仿佛想要给他一点点力量似的。 重六的身体也在微微颤抖。 他知道师父和一般人不太一样,可是他没有想到师父竟然自己一个人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一点一点变成这样。 是因为他知道自己将会如此,才迫使自己离开这里去外面闯荡,而且特意叮嘱他不要回来吗? 这八年,是否师父再也没有离开过这间石室? 到底是为什么? 重六困惑又难过,一转身突然抓住掌柜的前襟,将额头抵在了祝鹤澜的肩膀上。 祝鹤澜愣了一下,然后试探般地,将手放在重六的背上,轻轻拍着。 也不知过了多久,两人就在暗淡光线中保持着这样的动作,好似也要如勾陈先生一般消解在这凝固的黑暗中。 终于,重六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他直起身,低声道,“师父需要休息,我们也需要休息。去我的房间吧?” 祝鹤澜静静点了下头。 重六的房间在他踏入的一瞬便被那些南海夜明珠点亮了,氤氲如海水的光线照亮了一张木板床、储存衣服被褥的箱子、脸盆、架子、还有一架子的破旧的书和字帖。 祝鹤澜注意到箱子上床头摆放着不少形状或花纹精巧别致的海螺、海贝、牡蛎壳和石头。虽然都蒙着尘,但也依稀可见当年的可爱模样。 显然小时候的六儿很喜欢收集这些小东西。 祝鹤澜伸手拿起来一枚橘红色被晒干的海星,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也只是听说过海星,但是没有亲眼见过…… 这就是六儿长大的地方啊…… 重六抖了抖被褥,灰尘洋洋洒洒呛得他直咳嗽,“明明关着门还这么多灰……” 祝鹤澜也开始感觉到疲倦了,转过头去打了个哈欠,便听重六说,“东家……你在床上凑合睡会儿吧。” “那你呢?” “我靠着墙根睡。” 祝鹤澜啧了一声,“干嘛这么见外,一起睡吧。” 重六的脸哄的一下红了。 祝鹤澜弯着眼睛走到重六面前,伸手点了一下他的鼻子,“你在想什么呢?我们只是躺在一起哦。” “我没有想什么!”重六嘴硬。 “真的没有想什么?”祝鹤澜揶揄道,“那太可惜了。我可是想了很多……” 由于掌柜的恶意调戏,导致重六躺在自己的床上,却仿佛是在挺尸一般绷的笔直。他闭着眼睛,所有注意力却都集中在他和掌柜碰触在一起的手上…… “六儿,你睡了吗?” 重六睁开眼睛,“睡不着……” “担心你师父?” “……我不明白……这到底是什么病啊?人怎么能还没死就变成石头?那不是要经过很久很久的时间吗?” “这样的畸变,我也没见过。”祝鹤澜翻了个身,面对着重六,“勾陈先生,很可能上过穷极岛,或许是在岛上发生了什么。或许梦骷的噩梦不仅仅是噩梦而已。” 重六也转过身来,两个人脸对着脸,鼻子都快碰到一起,“可是在国师的梦里他说我师父已经死了啊?而且还是被活生生拆开了。可我师父明明活得好好的,后来还养大了我。” “而你身上那么强的秽气,还有我们精神联通后,你看到的你自己的样子……这些应该都不是巧合。”祝鹤澜伸出手,轻轻拨开重六额前的发,擦掉他鼻子上的灰尘,“不论真相如何,我希望你记得,你是槐安客栈的跑堂管重六,仅此而已。其他什么都不重要。” 重六怔怔地望着他,低声说,“如果师父走了,我就没有亲人了。” 失去亲人的痛苦,祝鹤澜已经记不清了。隔了几千年的时间,再怎么深厚的感情也已经忘却了。但他依稀记得,那是非常痛苦非常孤独的感觉。 他于是伸出手,将重六搂到怀里,在他耳边轻声说,“你还有我,我不会死,记得吗。” 重六把头在他怀里埋得更深了。 两人静静相拥着,终于渐渐找到了平静。不知不觉就着这姿势陷入浅眠的两人,忽然被一阵轰隆的响动惊醒了。 仿佛是有惊雷在大地之下翻滚,自远及近,如巨怪咆哮,床铺也在簌簌震颤。 重六愕然地问,“地震了?” “地震不是这种声音……”祝鹤澜坐起身,仔细听着那仿佛正在巨大的山体中穿行的咆哮声。 “是从地穴深处传来的。”祝鹤澜问,“六儿,你以前听过这样的声音么?” 重六摇摇头。 此时那巨大的轰鸣声终于停息了。祝鹤澜站起身,低声对重六说,“你师父的门已经锁死了么?” “是,除了我和我师父,应该没人能打开。” 祝鹤澜点点头,神色凝重,“这山里,好像有东西。” 重六懵然。他在这儿从小长到大,从来也没想过山洞里会不安全。 纵然他师父告诫过他,千万不可往洞穴深处走…… 洞穴深处,有什么呢? 好奇心升了起来,就像是突然在距离自己最近的地方发现了一片完全没有被挖掘过的宝藏。 祝鹤澜转头对他笑道,“想不想去看一看你自己家的样子?或许……能解开一些关于你身世和你师父状况的谜团。” 重六迫切地点了点头。 从居住地这一侧的洞穴出来,他们在之前的岔路处,钻入了右边那一道重六没怎么进过的狭窄通路中。 不同于居住区,这条道路狭窄崎岖,没有镶嵌任何的夜明珠。一丝光线也没有,他们被一片浓稠如墨的黑暗一层层缠裹着,在大山的肚子里摸索着,离阳光越来越远。 好在两人各自拿了一颗夜明珠照路。 掌柜嫌外衣会碍事,便留在了重六屋子里,将长衫下摆别在腰带上,沿着越来越低矮的通路爬着。重六紧紧跟着他,错觉四周的石头都在向他压过来,要将他永远留在这片黑暗里。 短暂的开阔后又是更加狭窄的石道,连头都不好抬起来,而且也愈发潮湿闷热。重六感觉到自己的汗水顺着脖子往下流,呼吸也愈发困难,如有巨石压在胸口。 他们已经爬的太深了…… “东家……我们是不是……” “有光!”祝鹤澜在前方说到,加快了速度。 一听希望就在前方,重六也来了劲,手脚并用狼狈地冲向那道青蓝色的光点。 当他被祝鹤澜拉着站直身体后,便呆住了。 巨大的溶洞,比他熟悉的最外层的那道溶洞还要巨大。一些石笋从顶上一直连到地面上,如同一根根沙漏形状的巨大立柱,另这整个溶洞都有些像是被遗弃的古老宫殿。 亦或是……这真的是座宫殿……因为那些柱子上隐约是有雕刻过的痕迹的。 重六的目光如祝鹤澜一般,自然而然地被吸引到溶洞中间一大片散发着奇异幽蓝荧光的水潭。那几乎是一片小型湖泊,散发出的光明照亮了整个恢弘的溶洞。 他们走近水潭,却不太明白自己看到的是什么。 那不是水……而是一种粘稠的、几乎像是沼泽泥浆的东西。但黏液中包裹着的不是泥,而是一些能发出荧光的奇异藻类。 不仅仅是藻类,透过那些略微污浊的黏腻液体,隐约能看到……一些类似人型的东西…… 但都不是完整的人型…… 有些只是一条手,有些只有几根随意连接在一起的指头,有些似乎是头颅的东西从鼻子以上都是簇拥在一起的瘤子,还有些疑似内脏却因不明原因长成了胡乱堆砌的肉块。 这些残肢断臂、拖着神经血管的眼珠、还有更深处某种不停蠕动的肉质东西,都在这片“水塘”离溶聚在一起。肠子缠绕着膝盖、大脑覆盖着脚踝,仿佛是超出人想象的畸形大杂烩。 这还不算,还有些完全就不是人型的、几乎像是被随意揉捏在一起的肌肉骨骼脂肪…… 重六脑子里一片空白…… 这些是什么东西? 第88章 海棠木箱(3) 那一池粘稠的液体翻腾着荧蓝色的波浪,挟裹着支离破碎的器官、骨头、毛发和肉块,仿佛有着异样的、无法被人类理解的生命力。那光芒反射在重六的眼睛里,显得愈发妖异。 祝鹤澜在池边蹲下,嗅了嗅空气中漂浮的气味。这么多的肉块却看不到血,也闻不到肉腥,却只有一股浓重的、海洋那包裹着无数生命的开阔的腥气。 “你师父从来没和你提过这个地方?” “没有……” 祝鹤澜近乎着迷地望着这神秘的池水,他能感觉到……一股虽然不强烈但……非常纯粹的秽气。 一般在世间遇到的秽,多多少少都与道气有某种程度的混合。但……这里的不是…… 就好像是……直接从门后溢出的秽气…… 祝鹤澜伸出手,在池水上空感知着。秽气的量十分稳定,不似有增减的迹象。也就是说,这一池水是一股恒定的纯秽,而不是某个入口…… 那些肉块,令他莫名想到了扇子和黄衣记。 扇子不断被产出,上面带着的秽气越来越强,给人的精神造成的影响越来越大。黄衣记也是一样,芦洲居士的数量越来越多,他们写出的戏本也越来越危险,到最后几乎创造出了门。 在最后的作品出来之前,会产生很多的残次品…… 这池里的,会不会就是残次品? 那么……成品是什么? 祝鹤澜的眼神微转,看向重六,心中蒙上了一层阴霾和困惑。 却在此时,他们两人同时听到了一连串细碎的脚步声从身后哒哒哒跑了过去,就仿佛有一个小孩子从他们身后溜过了一样,带起一道轻轻的风。重六和祝鹤澜猛然转头,却明明什么也没看见。 是错觉?还是说这洞里有其他的东西? 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看向声音消失的方向。 洞口…… 不止一处洞口,他们发现整个岩洞那微微倾斜的石壁上,到处都是密密麻麻蜂窝般的洞口。有大有小,有些在人能接触到的地方,有些却如空洞的眼珠一般悬在高空。 “如果每个洞口后面都有通路……这片大地只怕都要被掏空了吧?”祝鹤澜惊叹般叹息道,“看着不像是自然形成的。” “我师父一个人也不可能做到这些啊?”重六难以置信地看着那些在蓝色荧光中若隐若现的蜂窝状黑洞。 祝鹤澜走向之前声音消失的方向,站在一道大约有一人高的洞口前往里看了看。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出。细细的风从里面吹出来,带着一股淡淡的酸腥味道。 重六站在他身后也在探着头往里看。他心中总是有种难以置信的茫然,一个喜欢探寻秘密的百晓生却坐在一个这么巨大的秘密之上长大,而一无所觉。 现在想想,自己小时候是否太听话了点?师父说的所有话,他完全没有过任何怀疑,连想要忤逆的念头都没有。 祝鹤澜转头看向他,“还想继续么?” 重六犹豫了一下,点点头。 “师父在这些洞里藏了一只箱子。就是我跟你说过的那口,可以往外不停拿出钱的箱子。所以,他应该是知道这些的……” “好,我们今日便把这些秘密查清楚。”掌柜微微一笑,“你的手记又可以丰富不少。到时候你的标题便可以写:跟着神秘失踪的勾陈先生长大的那些年。” 重六被逗笑了,“这是什么三流小报体标题……” 说话间,两人已经进入了那道不知通往何处的隧道。光线已经再也无法穿透黑暗,他们拿出之前带上的南海夜明珠,让那微弱幽邈的烛光照亮面前一步远的空间。 此时他们已经深入大地腹中,地表的海潮声已经全然杳绝。就连他们手中的珠子散发的光明也暗淡了不少,黑暗像是有自己的意识,不停挤压着他们所剩无几的光明。 “好安静啊……”不习惯于这般死寂的重六忍不住开口制造一些声响。 祝鹤澜道,“这么深的地下,听到声音才会奇怪。” “东家,我们要是迷路了怎么办?在这种地方能抄近路吗?” “我还记得你房间的大致方位,应该可以。只不过……若这里的空间已经受到了秽气的影响,近路或许反而会将我们带入更深的地下。” “而且路上可能还有狗……”重六叹了口气,故作忧郁道,“我一个在客栈里当跑堂的,实在承受了太多我这个工种不该承受的刺激……” “怎么?又想涨工钱?” “咳咳,至少涨点福利待遇吧?” 忽然,两个人同时噤声了。 在极度的安静中,任何声响都可以传的很远。他们听到了在黑暗深处有声音传出来。 好像是……有人在唱歌? 而且听那声线,还是个小孩子的声音? 这种伸手不见五指、且经年累月无人问津的地道里,怎么会有小孩子在唱歌? 重六感觉头皮发麻,不安地看向祝鹤澜。而后者却露出一道期待的微笑。 “看来这里果然有古怪。” “有古怪你这么高兴做什么……” 祝鹤澜加紧脚步,而重六则躲到他身后紧张地跟着。 渐渐地,那歌谣的内容开始能听清楚了。 “排排坐,吃果果,爹爹回来割耳朵……秤秤看,二斤半,烧烧看,一大碗……”注,童谣出自悟痴生所纂《广天籁集》几个孩子因为偷吃果子被父亲割下耳朵,还烧成一锅炖耳朵…… 原本天真的童音和调子,却唱着最诡异黑暗的歌词。重六愈发不寒而栗。 歌声越来越清晰,越来越近,到最后简直如就在面前一般。可是珠子能照亮的范围也只有面前一两步远,就如同是无尽的诡谲中唯一能让人不致疯狂的孤岛。 忽然,两个人猛然止住了脚步。 珠光照出的范围边界,出现了一双正对着他们的脚。 但那并非孩子的脚,而是一双成人大小的脚,布满尘土和茧子,似乎从未穿过鞋子一般。 正当他们要把珠子抬起来照亮那脚的主人的脸,那双脚却忽然以难以置信的速度快速远离。奇怪的是,它们并没有一个转身的动作,而是保持着面对着他们的角度,快速地倒退着跑进烛光照不到的黑暗中的,留下一连串哒哒哒的脚步声。 歌声也随着远离了。 重六心跳加速,手心一阵阵发麻。其实不过是一双人类的脚,更疯狂的东西、包括门,包括出现在天梁城的天柱、城隍、还有在苔陇镇的虹他都已经见过……可是在这他从小长大的山洞深处,这双脚却给他带来了十分强烈的不安和恐惧。 歌声又开始在远处回荡,仿佛带着一丝丝的嘲笑,“吃一碗,剩一碗,门角落头斋罗汉,罗汉不吃荤,豆腐面筋囫囵吞~”“秽气越来越浓了。”掌柜嗅着空气中的味道。 重六爷隐约感觉到了,他的手异常发痒,空气也仿佛变成了一种稠密黏腻的膜糊在他的身上。 掌柜仿佛感觉到了什么,认真而关切地望着重六,“还要往前吗?” 重六神色绷的紧紧的,却点了点头。 他们循着歌声在黑暗中继续前行。这路似乎一直在向前延伸,没有尽头。而两侧的岩石上,渐渐开始出现了风格古老的雕刻和壁画。还有不少文字零星地篆刻在壁画和雕刻附近,却不是重六认识的文字。 祝鹤澜用珠光照着那些雕刻,惊异地说道,“这字……我认识。” 重六忙问,“是什么字?” “这是我出生那个年代往后大约两百年,出现的一个极为繁荣的古国——西拿使用的文字。但西拿的旧址远在西北方关外,早已被埋在荒漠之下了,他们的文字怎么会出现在这隔了十万八千里的南海边上?”祝鹤澜困惑地呢喃着,细细读着那些文字。 重六看不懂字,便去看那些在大山深处被保存得十分完好的壁画。 虽然那些画十分简单抽象,全是用直线、尖角和圆圈组成,风格十分古怪,但重六还是能大致看出个意思。似乎是一座原本在遥远地方的城,被一种雾一样的东西侵蚀,里面大部分的人都死了,剩下的人逃到遥远的海边,遇上了一些从天上来的、长得像梭子一样的东西。 这些梭子人奴役了逃亡者,迫使他们为它们建造无比巨大宏伟的地下城,有时候还会将不听话的奴隶丢给一种……不规则形状的东西吃。后来地宫建成了,那些梭子人开始在地宫深处的池子里制造一种……法器?石头?水晶?那图画的实在太不清晰,重六也无法确定那是什么。总之他们利用这样东西,去和海里的怪物作战。 这时候在地宫中的奴隶把那种没有形体的巨大怪物悄悄放了出来。怪物们吞噬了所有留守在后方的梭子人。而在海中打了平手签了某种契约的梭子人回来发现家园已经被摧毁,便返回海里,没有再出现过。而人类奴隶则未能逃离地宫,因为大门被不规则形状的怪物造成的塌方埋住了。 重六猜测,那些人曾经被困在这条地道里,绝望之下记录了他们的历史。 问题是……若他们死在了这里,那么尸骨呢?如果这条隧道曾经被封住,是什么时候打开的? 还有……那种不规则形状的怪物呢? 会不会……还在这大地深处…… 正如此想着,忽然一阵低沉的、宛如叹息的长啸,伴随着一阵散发着尸臭味的风从黑暗深处吹来。那原本一直在远处飘摇不定的唱童谣的声音,也跟着戛然而止。 第89章 海棠木箱(4) 祝鹤澜听到那声音,冷静地向后退了一步,对重六说,“六儿,或许我们不应该再继续了。这底下恐怕有不好对付的东西在。” 重六也紧张地盯着声音发出的方向。 纵然他想要知道师父在这里究竟藏了多少秘密,但毕竟是匆匆进来,准备也不充分,便点了点头。两人毫不犹豫地转身,往来时的方向快步走去。一路疾行宛如在逃命,只因身后一种难以名状的压抑感正在迅速向他们逼近。 来时的路走的又长又曲折,原本重六还担心会迷路。但是掌柜却像是已经对这山洞里的地形轻车熟路一般,对于在哪里拐弯哪里需要避开突出的岩石哪里需要手脚并用的爬都了若指掌。那身后看不见的压迫却没有轻易放过他们,细微的带着热气的风吹在后脖子上,就好像有看不见的人正在往你的耳后吹气。 “东家……是不是有东西跟着我们?”重六不安地轻声问着。 祝鹤澜脚步微微一顿,忽然转身一把拉住重六的手,“跟紧我,它追不上的。” 重六感觉自己简直像是在被拉着狂奔,可是原本应该崎岖不平的地面此时却平整了许多,只是四面的黑暗却愈发浓重,仿佛除了珠光照到的前方那一小块地面便什么也照不到,四面空空如也一般。 他忽然意识到,掌柜在拉住他手的那一瞬,就已经不知不觉带着他走入了近路。 “你不是说这地下有古怪,用近路可能会迷路吗?” “我自己走过的路,心里已经有了数,只要小心点应该不会走错。”祝鹤澜悄然道,“免得那东西跟着我们找到出口。” 掌柜的手心也有些出汗,显然也并非表面上看上去那么镇定。难道他看了那些西拿人的文字后,知道了隧道的尽头有什么东西? 忽然间,祝鹤澜猛然停住脚步,侧耳细听。 空气里有异样的震颤感,似乎……还有金属摩擦的枯仄声响。莫名而来的焦灼惶惑宛如扣在精神上的爪子,一点一点收紧。 这好像是狗要来的征兆? 看来狗果然跟上他们了…… “把珠子扔远,越远越好。”祝鹤澜低声说道,自己首先把珠子扔了。那黑暗中如萤火般的光源化成弹动的光球,发出落地的脆响后滚远到某处,犹如悬浮在黑暗中的一盏小灯,疏忽熄灭了。 “可是我们怎么找路啊!”此时此刻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之海中,只剩下重六手里这一处光了,他实在松不了手。 祝鹤澜紧了紧抓着他的那只手,“不用眼睛也可以找到。抓紧我的手别松开。别说话也别出声。” 重六虽心里没底,但掌柜说的话他向来是不怀疑的。他把心一横,学祝鹤澜把珠子扔出去。黑暗顿时如浓稠充满恶意的幕布挤压过来,剥夺了他所有的视力。 他们的脚步没有停,甚至还愈发快了。他什么也看不见,也不知道正走向何处,唯一能感觉到的便是那只紧紧攥着他的掌柜的手。 没着没落的感觉…… 时间久了,渐渐就连那只手都变得可疑。因为听不到声音也看不到人的情况下,他如何能确定那还是掌柜的手呢? 万一不是……那他正在被拉去何处? 非理性的恐惧如同是被某种力量强行塞到重六脑子里的,令他头脑中充斥着混乱的图像。他的手上瘙痒愈发严重,好像有什么东西从指尖探了出去。但他以为那是错觉,没有理会。 祝鹤澜原本正抓着重六的手,聚精会神地寻找避开狗的出路,却忽然感觉到有什么东西缠绕上了他的手腕。 细细的、软软的、有些黏腻。是一条触须。 他心头猛然一颤,手指稍稍摸索一番,却发现……那须子好像是从被他拉着的那只手的指头上延伸出来的…… 是在这种异常黑暗恐怖的环境下,畸变加速了吗? 本应该出言稳定重六的心绪,可是因为某种祝鹤澜自己不大愿意深想的原因,他没有说话,假装什么也没感觉到一般继续前行。由于失去视觉,手腕上的触感反而更加清晰。 那根触须顺着他的手腕一路爬上他的手臂,痒痒的触感令他的皮肤上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祝鹤澜要用全部意志力才能压下心头涌起的一股燥动。 然而紧接着又是一条触须缠绕到手臂上,一直蔓延到他的肩头。 祝鹤澜气息微乱,低声道,“六儿……” “嗯?” “你这样会让我分心。” 重六在黑暗中困惑皱眉,“我做什么了?” 手臂上的触须还因为困惑收紧了点。 祝鹤澜哭笑不得,道,“要是害怕就想想小槐,想想你小时候的事,想想任何能让你高兴的事。” 重六仍然不懂自己到底怎么让祝鹤澜分心了,不过能听到掌柜的声音还是让他安心不少。他如祝鹤澜所说开始回忆所有那些让他记忆鲜明的高兴的事,想起那次给小槐输血后和掌柜一起并排躺在槐树的怀里,想起掌柜悄悄递给他一包炸糖果,想起小时候师父第一次带他去赶集,想起坐在海边的礁石上吃着生牡蛎,听师父给他讲着外面世界的故事……心中的恐惧很快褪去了。 祝鹤澜感觉到那缠绕在手臂上的触须渐渐松开了,收了回去。他送了口气,却还有些失落。 忽然,眼前一亮。一步踏出黑暗,却发现他们已经回到了那散发着荧蓝光芒的池子所在的溶洞。重六长出一口气,一手支着膝盖,“娘啊,我家低下有个这么大的秘密,我竟然一点都不知道……” 说完,一抬头,却见掌柜弯着眼睛对着他笑,笑容还有点宠溺。 重六莫名其妙顺着掌柜的视线看过去,却见自己仍然紧紧攥着掌柜的手…… 重六赶紧松开,却发现自己的手指尖端的皮肤变得有些奇怪。 一点点发青发蓝,而且……怎么似乎有点透光? “如果你不想要畸变继续发生,可以喝一些茶。但如果你想学习控制你的秽气,就不要理会它,仔细去体会你的手传递给你的感觉,去体会你自己究竟想要感知到什么。”祝鹤澜说着,将重六的手捧起来,赞赏一般左右看着,眼睛亮亮的,“看,不是很好看吗?” 重六脸上一阵热意上涌,不大好意思地把手抽回来藏到背后。 “我们赶紧回去吧。看看师父醒来没有。” 两人匆匆去了几颗夜明珠回到师父居住的房门前,打开门来,看到师父似乎还是之前的样子,眼睛闭着,除了几不可见的呼吸,没有活着的痕迹。 “师父?” 没有回应。 看来是还没有醒了。 重六有些泄气地顺着墙壁坐下来。祝鹤澜则将夜明珠一一拜访到房间各处,然后来到墙上仔细观察勾陈先生畸变的形态。 “东家,你在地道里看到的那些文字说的是什么?”重六问。 祝鹤澜大致叙述了他读到的故事,与重六看壁画猜测到的相去不远,只不过那些奴役了西拿人的梭子人有一个名字——星老族。如今早已在世间销声匿迹的古老种族,很可能是从其他星星降落下来的。洪荒时期的人们对于它们十分畏惧,只因为它们手中有一些人们无法理解的拥有巨大能量的武器。 而那些被星老族驯养的不规则形状怪物则是真正令祝鹤澜忌惮的。它们被称为渊魈,是被星老族用某种无人知晓的方法制造培养出来的。没人知道星老族当初究竟制造了多少种这巨大而恐怖的怪物,来帮助它们在地下和海底建造恢弘发达的城邦。 这些怪物的形貌之可怖,足以令大多数承受能力不强的人吓到呆傻,完全失去自救反抗的能力。据说它们一开始是没有自我意识的,但是出乎星老族的预料,它们在不断的聚合又分散的过程中形成了一种独特的意识,就算是两团不一样的渊魈之间也能产生某种功能意识共鸣。于是很快地,它们的意识进化到无比复杂的地步,拥有了足以蒙骗星老族的智慧。 于是发生了后来那一次渊魈的反叛,导致整个地宫被摧毁。 “如果记述没错的话,在那地宫深处,有一个池子。渊魈和星老族最伟大的武器星老水晶可能都是从那里制造出来的。”祝鹤澜揣着手,思索着自己看到的那些信息,“星老族当时在和水鬼争夺海里的领土,原本被逼的节节败退的星老族就是靠着那水晶与水鬼打成平手,却没想到回来发现家已经没了。” “池子?不是我们看见的那个?” “按位置来看不是,但……我想这两者之间恐怕有什么联系。你师父会选择在这里住下,恐怕也跟那地宫中藏着的东西有关。” 池子、水晶、那些仿佛残次品般的肉块、还有在隧道里听到的歌谣…… 重六只觉得自己一个头两个大,什么也想不明白。 最关键的是,他还是对师父怎么会变成这样毫无头绪。 突然间,一阵剧烈的摇撼,巨大的轰鸣声传来。这一次却不是从地下,而是从洞外。 重六脸色骤变,从地上爬起来冲向洞口的方向。祝鹤澜也忙跟上。 当他们穿过最外层的溶洞,从狭窄的缝隙中挤出来之后,两人都呆住了。 原本屹立在洞口外如永恒的侍卫一般护卫着溶洞的石林,正在一座接着一座轰然倒塌。犹如被空中一根看不见的巨手接连推倒,砸在海中扬起滔天的浪花,立刻就将重六和祝鹤澜两人淋成落汤鸡一般。 当最后一根石柱也倾颓下来,碎裂在沙滩和浪涛间成了一片残垣,重六终于看到石林对面密密麻麻沾满了官兵和……穿紫衣的大罗派方士? 什么情况?! 重六向前走了几步,却看到有一名身着藕荷色长衫分外风姿飘逸的人影也走了出来。他眯起眼睛仔细一看,忍不住嘟哝了一句,“东家,大麻烦来了。” 那穿藕色衣服的不是别人,正是怎么都跟他们过不去的徐寒柯。 第90章 海棠木箱(5) 看着远处旌旗飘飘浩浩荡荡的阵势,重六知道徐寒柯此次来势汹汹。 只是他是如何找到自己和掌柜的? 脑子里迅速地把近日来发生的一连串事件想了一遍,能与徐寒柯牵上关系的大概便是溟渊道的那些人。当时有人悄悄偷了槐树里掌柜的血液,他和祝鹤澜都以为是水鬼,但昨天发生了狗追踪他们的事,他们才开始怀疑那件事或许是旁人做的。且极有可能就是徐寒柯指使的。 是否是他把血喂给了狗,当然后再通过狗来跟着他们? 问题是……要想追踪狗还不被狗盯上,这绝不是普通人能够做到的…… 重六紧接着就注意到那站在倒塌的石林之前另一个他不认识的人。此人光看外貌或有三十岁,但因他是个方士,实际上五六十岁也有可能。面容英俊,身上穿着一袭十分典雅的紫色衣袍,却与一般大罗派弟子的着装有些区别。 此人定然是大罗派中有些身份的人物。 一边是呜呜泱泱一大队人马,而废墟的另一边,只有重六和掌柜两人。 重六呆滞地转头看掌柜,“咱怎么办?” 掌柜眯起眼睛,竟是有些怒色了。 “原来他们偷我的血,是为了这个。徐寒柯安静下来的这半年时间里,看来是调查到了不少东西。”祝鹤澜冷笑道,对重六说,“你去守着洞口,我试试把他们‘劝’回去。” 重六担忧道,“对面那么多方士,你一个人怎么应付啊?” “难应付也得硬着头皮上了。”掌柜有些烦闷地叹了口气,“这些人,真是讨厌。” 对面的人马已经开始从倒塌的石块间迅速穿行过来,那些方士则直接运起心法,一个个如紫燕凌空一般踏着残垣快速逼近,转眼间已经近在咫尺。 重六忙向后快跑几步,躲在洞口只探出一颗脑袋。 却见一群方士在掌柜面前洋洋洒洒排开,而为首那紫衣人向前走了几步,用倨傲而冷厉的目光盯着掌柜,“祝鹤澜,别来无恙。” 又是认识掌柜的?! 掌柜难道在方士中间这么有名的吗?! 此时徐寒柯和柳盛也走上近前来,假模假式地对祝鹤澜拱了拱手,“祝老板,又见面了。” 祝鹤澜仍然维持着把手揣在袖子里的姿势,也不还礼,“你们要找我,传唤便可。我一介草民也不会违抗宪司大人的命令。这么大阵仗,连大罗派诸位都请来了,真的没必要。” “祝老板是不是误会了什么?”徐寒柯依然笑吟吟的,不紧不慢地摇着他的扇子,“我今日不是专程为祝老板来的。” 说着,视线竟然越过祝鹤澜,落到了躲在洞口的重六的身上。 重六一个激灵,眨了眨眼睛。 徐寒柯要找他? 他一个跑堂有什么好找的? 祝鹤澜神色一凛,语气里也多了几分威慑,“不要把他卷进来。” “哈哈哈,祝先生你误会了。我指的不是你的跑堂。”徐寒柯一脸无辜地指了指他身后的山崖,“而是藏在这山里的一样东西。这次也只是想请二位指路勾陈先生的隐居之所,因为据说只有勾陈先生知道那东西的位置。既然找到了,只要二位配合,我们也自不会为难。” 祝鹤澜道,“勾陈先生身体不适,没办法帮你们。” “如果祝先生知道,自然便不需要麻烦勾陈先生了。”徐寒柯笑道。 掌柜语气平平道,“这里不是我的地盘,我也不熟。” 掌柜说的其实是实话,可偏偏没人信他…… “看来,你还是这么不识抬举。”那一直沉默的紫衣真人说道,冰冷的语气里,带着半分嘲弄半分怨毒。 祝鹤澜终于将视线放到了他的身上,轻笑一声,“无生真人,你的师父梦骷国师可知道你今日所为?就凭你,也能威胁我么?” 无生真人……缘初的师父?! 缘初前脚走怎么他师父后脚就跟徐寒柯一起出现了?难道……缘初也是他派来的? 可是……看缘初的种种反应感觉又不像啊。重六愈发困惑。 “我原本或许没那个本事。”无生真人傲慢地扬起下颚,那莫测的目光却落到了重六身上,“但你现在有在意的人,我便有这种本事了。” 重六还来不及细想这话里的意思,忽然脚下开始簌簌震颤,电光石火之间突然脚下一空,眼前一黑,整个人竟直接掉了下去。 原本明明坚实的地面上,留下一道边缘平整的空洞。 一切发生的太过迅速,前一秒六儿还在,后一秒便已经不见了踪影。祝鹤澜脸色骤变,转身冲向重六之前站着的地方。却见那一道空洞一直向下延伸,光线照不到底,也找不到重六的踪影。洞口留下了一些黄绿色的黏液,散发着腐肉的腥气。 这洞的形状,还有这黏液……是地螭? 纵然大罗派时常会饲养一些秽生物来帮他们寻找秽气的源头例如缘初的盒子里装的骨生蛛,但连地螭这样的东西都敢养……也未免太大胆了? 无生真人明明最反感秽生物,却偏偏养了这般凶的东西……人性的自相矛盾,总是这么令人困惑。 “六儿!!!”祝鹤澜慌了,片刻过去也等不到回音,再转身面对无生真人时,他整个人已经被一团絮絮上升的红色烟云包裹,那原本总是淡然懒散的眼睛里开始冒出妖异的金色光芒,衣袍也跟着无形的气旋舞动起来。 “你把他带去哪了?” 徐寒柯作出一副惊讶的的样子,“哎呀,这地螭在地下行动极快,要是耽搁的久了,会不会就找不到了啊?” 见对方不打算回答,祝鹤澜转身便打算跳入洞中去追地螭。可是他刚有动作,便听徐寒柯道,“若你现在跳下去,我们便只好亲自进去将勾陈先生请出来为我们带路了。” 祝鹤澜的动作停住了。 勾陈先生目前的状况若是被他们发现,只怕凶多吉少。若是他有什么三长两短,六儿心里怕是难以过得去。 若他们要用六儿威胁自己,则应该不会伤害他的性命。只是那毕竟是地螭,而且这山下地宫中又藏着些难以测度的凶险…… “你们想让我带你们下去?”祝鹤澜冷冷地盯着他们。 “不错。”徐寒柯说着,看了柳盛一眼。柳盛于是走上前来,将一张咒符递给他。 “吃下去。”柳盛用命令的语气道。 祝鹤澜低头看了一眼,便知道那咒符正是缘初曾经给他和六儿看过的、无生真人创出的咒符。光是佩戴便能强硬地抑制住他体内的全部秽气,若是吃下…… 自己身体里的秽气之浓,一旦尝试与这咒符抗拒,稍有差池便极有可能产生秽爆……到时候就算他自己能幸存,但方圆百里的所有生灵……六儿、勾陈先生、附近城镇里的无辜民众,都可能被卷入。死恐怕还是最好的结果,恐怖的是发生无可逆转也无法预测的畸变。 也就是说一旦吃下,他便一点能力都不能使用了。时间久了,恐怕他自己的身体还会从内开始崩毁。 “祝老板带我们找到东西之后,无生真人自然会将解咒的符印给你,你的伙计也会毫发无伤的还给你。”徐寒柯不急不躁地提着条件,却见祝鹤澜盯着那咒符,迟迟没有动静。 “不肯吗?”徐寒柯叹了口气,“看来那小跑堂对你来说,也就是那么回事,无生真人,今日你的地螭怕是有口福了……” 话未说完,却见祝鹤澜干脆地接过咒符,塞进嘴里。 无生真人看着他的动作,却似乎有些意外。 祝鹤澜用力将喉咙里的符纸咽下,立刻便感觉到一股强硬的压迫感顺着四肢百骸蔓延开来。疼痛从胃部开始渐渐加剧,他忍着疼强迫自己放松,放弃对体内秽气习惯性的控制,任由那毒蛇般的阴冷占据他的每一条血脉。 他脸上的血色褪尽,手脚像是灌了铅,皮肤下面仿佛有无数细小的蜘蛛毒虫在噬咬他的血肉。冷汗开始从额角蔓延,背上的衣衫也渐渐被浸透。 徐寒柯赞叹地拍了拍手,“祝老板果真是有情有义之人,倒是和我听说的传闻不甚相符了。” 祝鹤澜不顾胃里的疼痛站直身体,勉强维持表面上的镇定,甚至扯出了一丝森然的微笑,“事已至此还客气什么,你们要进山,便随我来。” …………………………………………………… 重六迷迷糊糊清醒过来,感觉到自己躺在粗糙坚硬的岩石上,被什么东西抓着双脚拖拽着。后背的衣服已经磨破了,浑身像被车轮碾过,疼得厉害。他发出呜咽声,睁眼却觉得漆黑一片,就好像眼皮仍然闭着一样,一丝光亮也没有。 空气中弥漫着肉腐烂生蛆的味道,还能听到黏腻湿滑的摩擦声和另一种咀嚼的咯吱声。 怎么回事?这是哪? 他能感觉到,拖行自己的东西好像十分庞然,且仿佛不是人类。它的行动没有迈步的韵律,而是在地面上接连不断地爬行蠕动着。它的身体不时碰撞到周遭的岩壁,发出簌簌的摩擦声。 重六尝试着挣扎扭动,可是稍微一动,小腿便是一阵钻心的疼。 “东家?东家!”他大声呼救,声音回荡在狭窄的甬道里,得不到任何回应。 岩洞好像忽然打通了,更加旷远却依旧陈腐的风涌进来。重六还来不及做好心理准备,便觉得自己被从一道断崖上拉了出去。身体下落到一半又被一种柔软而黏腻的东西卷住,尖叫声都被卡在嗓子里发不出来。 有沙石落地的声音,回荡声显得愈发空旷。 终于他被丢在一片似乎较为平整的地面上。四周仍然是一片漆黑,全然无光的黑暗,令人一颗心没着没落,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 他在地下……很深很深的地下……他是被什么活着的东西拽下来的…… 而且那东西此时就在他附近。他能听到那种恶心的粘稠物体互相磨蹭的声音。 “你……你是谁?”重六用不确定的、有些发抖的声音问道。 没有任何回应,四周再次陷入死寂。 没有视觉也没有声音,重六只能伸出手四处摸索。 石头……到处都是石头……直到他摸到了什么又湿滑又黏腻的东西,薄膜一样覆盖在指头上,散发着烂肉的霉臭味。 身上到处都在疼,怕是被拖行的路上受了不少伤。右腿一用力就疼得厉害,也不知道有没有伤到骨头。他忍着疼,咬牙站了起来,一瘸一拐地伸着手到处摸索。 走着走着,他摸到了一面墙。 一面肉做的墙。那肉的触感跟他刚才摸到的黏液感觉很像,冰冷的表面下却透出一股子温热和隐约的脉动,还密布着不少瘤子状的凸起。 重六惊骇地退了几步,转头往另一个方向摸索,可没走几步就摸到了同样的肉墙。而且这一回,他的手直接被从那肉墙里伸出的什么东西缠绕住了,挣扎了半天才把手抽回来,重心一个不稳便坐到了地上。 他又试了几次,每次都是同样的结果。最后他气喘吁吁地坐下来,擦了擦额头上累出来的汗。 腿疼更加严重了,他用手摸了摸,能摸到正在流血的一大道伤口,疼得他抱着腿龇牙咧嘴半天才缓过劲。 他被困在一大圈肉墙里了?这深深的地下,怎么有这么多的肉? 把他拉下来的东西,是这一大圈肉吗?还是别的什么? 得想办法逃出去…… 却在此时,一道声音遥遥传来,最初十分混沌不清,几乎让重六以为是自己在幻听。可是当那声音渐渐清楚了,他的头皮却一阵发麻。 原本听上去天真烂漫的童声,再仔细听听,却更像是畸形的喉咙里,被扭曲后十分不自然的怪异发音。在这不见阳光的大地之下愈发瘆人,“排排坐,吃果果,爹爹回来割耳朵……秤秤看,二斤半,烧烧看,一大碗……” 之前在地道里遇到过的东西……它在附近…… 然而这还不是最可怕的。更加令重六发毛的,是他背后那个方向的茫茫黑暗中,响起了另外几道跟着它一起唱的尖细声音。 第91章 海棠木箱(6) 祝鹤澜将徐寒柯的人马以及无生真人手下的大罗派弟子带入了有着古怪“水池”的溶洞,冷眼看着徐寒柯、柳盛以及无生真人三人站在水池边,脸上混杂着惊愕、困惑和恶心的神色。 柳盛嫌恶地看着池子里翻腾的肉块道,“这些……是人?” 无生真人摇头道,“这些肢体上没有明显的创伤,也没有血液流动,并非是一个完整的生命,倒像是在形成生命的过程中走入歧途,还没有发展出智慧便停止了。” 徐寒柯赞叹道,“这是否便是星老族的碑文里记载的那种能创造出秽生物的‘源汤’?” “看样子很有可能,但它太小了,像是仿冒品。” 徐寒柯转过头,看着一旁静静听他们对话的祝鹤澜,“祝掌柜可知道这是什么?” 祝鹤澜揣着手,施施然道,“你们刚才不是说了么,星老族的东西。” “阁下的客栈里藏龙卧虎,连跑堂都是百晓门勾陈先生的入室高徒。想必他已经告诉你这南海龙王湾下面藏着什么?”徐寒柯作出一副斟酌之态。 祝鹤澜知道,此时若是被他们知道自己和重六对此处其实了解不深,也便失去了利用价值,反而更加凶险。于是他作出胸有成竹状侃侃而谈,“这海湾下面藏着的是星老族两千年前建立的古城遗迹,你们要找的,大约便是星老族炼制星老水晶的源汤吧?” 祝鹤澜顿了顿,拖着长声用懒洋洋的声音说道,“星老族当年与渊尸族在海下大战,节节败退。而后利用源汤炼制出一枚水晶,储存着足以改写道秽规则的强大力量,一举夺回了原本损失掉的海中领土,甚至有传言说那水晶的力量强大到能逼退最强大的秽神之一——深海吞噬者。 此事年代久远无据可考,连这么隐秘的内幕消息都能挖掘到,看来你们是与百晓门中的人搭上线了?” “哈哈哈哈,祝掌柜果真是无所不晓,在这一方面,或许你甚至可以超过号称知道天下一切秘密的百晓门。” 祝鹤澜不快地眯起眼睛。 百晓门中竟然有人被徐寒柯买通了,六儿恐怕也还被蒙在鼓里。 徐寒柯收起了原先挑衅的神色,改而软化了神色,语气变得真诚,“祝掌柜,此事对我中原具有十分重要之意义。如今各地怪事频出,道秽失衡,显然与五十年之前的浩劫发生前种种情状极为相似。天辜人毁我中原之心不死,根据线报他们的新任大巫已经秘密制造了某种我们无法探知的武器,可以将整个世界送入无尽的混乱和黑暗之中。若要与之一抗,我们必须要有自己的武器。” “可就算你们找到源汤有什么用?”祝鹤澜告诫道,“没有星老族的配方和技艺,你们也造不出第二个星老水晶。这地下……埋着绝对不应该被唤醒的东西。你们这是去送死。” “为了天下苍生之存亡,再炽热的火汤我也甘之如饴在所不辞。”徐寒柯这一席话倒是说得大义凛然,听的祝鹤澜几乎都要相信了。 “就算没有星老族的技艺,我们也可找到水晶的替代品。”无生真人指着那一池的肉块道,“在一样完美的作品出现前,将会有数不清被抛弃的残次品。最完美的作品之前的那一个作品或许与最后成品相差不过毫厘,只要我们能将那池子里‘废弃物’利用起来,或许甚至能制造出比星老族水晶更加强大的东西。” 祝鹤澜听完,不敢置信地瞪着无生真人,“你们疯了?完好的水晶你们尚且没有那个能力控制,更何况是有缺陷的、根本没办法预测的水晶次品!就像你把这一池子的肉块拼起来,拼出来的是人吗?” 无生真人盯着他,眼神愈发冰寒,里面弥漫着一丝丝绵密的仇恨,“呵,总比袖手旁观什么都不做的好。” “祝先生你不必多虑,你现在唯一需要操心的,便是如何尽快带我们找到源汤,否则跑堂小哥要是出了什么事,我心中也同样过意不去。”徐寒柯挂着一脸仿佛十分真挚的担忧,眼神落在四周岩壁上那些密密麻麻蜂巢般的洞口上,“据说这下面的路错综复杂,稍不留神便会迷失其中,再也走不出去。祝老板,稍后还请拜托了。” 祝鹤澜冷冷地哼了一声,指向他和六儿之前进入过的洞口,“这边走。” …………………………………………………… 重六在黑暗中瞪大眼睛,却仍旧什么也看不见。他听到那歌谣声从四面八方逼近,辨不清方向。 不止一个…… 不论那唱着歌谣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它们将他包围了。他甚至能听到一种令人不安的窸窸窣窣的声音被岩洞的回音放大。 但它们停在一段距离之外,便没有再继续近前。 重六此刻迫切地想要有光,哪怕只是一点点,哪怕只要能照亮他面前的方寸之地。他的呼吸急促,恐慌蔓延在血管里,不知不觉,双手开始发热发痒。 忽然,光出现了。 重六最初搞不清那幽蓝氤氲的光是怎么突然从黑暗中诞生出来的,片刻之后,他才意识到那光来自于他的双手。 他的两只手,从指尖一直蔓延到手腕附近的皮肤都变得透明了,而皮肤下面幽幽弥散着青蓝透紫的神秘荧光。那种轻幻感,几乎有些像是海洋深处一些身体能透出荧光的水母。他呆滞地望着自己的双手,仿佛不太相信自己的眼睛,亦或是不大相信这双真的是自己的手。 掌柜说,要控制秽气,便要先接受它们是自己的一部分……他没想到自己的秽气竟然还能当灯来使? 他忙将手伸开,尝试着将周围的黑暗驱赶开。他想要看清那困住他的肉墙到底是什么东西。 他举着双手向前。一步、两步……他看到了粗糙但仍旧有些人工痕迹的地面,看到了到处散落的石块,还有一大滩一大滩脓绿色的不明黏液,那黏液中还悬浮着一些不停颤动的颗粒,在被光照到的时候甚至还会四处飞窜。 重六又走了两步,发现路被截断了。他将双手举起来,那幽谧的光便照到了一面墙。 青灰色的肉上蒙着一层黏腻的薄膜,裹着一颗挨着一颗大小不同形状也不规则的瘤子,有些足有西瓜那么大,另外一些则如拳头般大小,密密麻麻簇拥在一起形如蛙卵。鼓胀的瘤子表皮被光照到会略略通透,脓绿的颜色中有不断颤抖乱窜的小点。在瘤子的间隙里偶尔能看到忽然伸出的、须子一样的肉粉色触手,在空中挥舞一会儿便又缩了回去。 这是……什么玩意儿? 肉墙显然是活着的,因为它的一些部分正在有节律地一起一伏,如同在呼吸一般。 什么凉飕飕黏糊糊的东西滴到了重六的肩膀上,浸透了他的衣服。腐肉那令人作呕的气味冲击着他的鼻腔,恐惧令他僵硬便可。 他深吸一口气,转过身小心地抬高双手。 从那光芒刺不透的黑暗里,渐渐有一个庞然的巨物析出了。 那仿佛是一个无比巨大的、被扎紧了开口处的口袋正在缓缓倾倒过来。开口处缓缓张开,数不清的、噩梦般的肉红色触手争先恐后地倾泻出来,宛如突然爆开一般。那些柔软黏滑的触手上每一根都覆盖着沾满酸液的倒刺和一颗颗奇异的凸起,在空中不断交互舞动摩擦,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黏腻簌簌声。 遮蔽了整个视野的畸形触手中间,隐约可见一大团肉馕,上面布满褶皱。 重六站在这巨大的触手黑洞面前,就如一根小小的稻草。他呆呆地望着那恐怖的怪物在他面前这样近的地方露出真面目,脑子里一时间竟一片空白。他腿一软,跌坐在地面上,不知不觉屏住了呼吸。 他意识到这东西的身体,便是将他困在中间的“肉墙”。 这是一条巨大的肉虫子!前端长着触手的肉虫子! 那漫天的触手仿佛感觉到了他的惶恐,渐渐地缩了回去,又变成了仿佛被扎进了口的袋子,缩回了黑暗里…… 重六尝试着让自己冷静,让自己混沌的头脑清晰起来。他没见过这样的生物……是带秽的还是某种人们不层见过或听说过的地下生物?但不论如何,它似乎没有攻击自己的打算。它只是将他围了起来,不允许他离开而已。 刚才对他露出自己那些恶心吓人的触手,是在恐吓他? 若真是如此,说明这个东西是有一定的意识的…… 重六回想了一下,难道这条巨大的地下蠕虫是徐寒柯或者那些大罗派人带来的?堂堂名门,怎么会养……长得这么吓人一看就是秽生物的东西? 他们为什么要劫持自己? 难道是要用自己威胁东家? 东家……东家还不知道怎么样了……他得离开这儿! 重六于是鼓起勇气想要踩着那些肉墙上的瘤子翻出去。可是他每次爬到一半,都会被虫子身上一阵剧烈颤抖抖下来。不论他试几次,总是同样结果。后来他决定登上一阵,等这巨大的蠕虫睡着了,他再悄悄溜出去。 如果虫子会睡觉的话…… 他不确定自己等了多久,恐怕就连他自己也不小心睡着了。他听到空气里传来有节奏的震动声,令人联想到打呼噜…… 于是重六匆忙冲向最近的墙,用脚踩着那些凸起的瘤子迅速翻到墙顶。可是当他接近蠕虫那胖而软的身体顶端,他手上的光照亮了一缕从天上垂下来的……头发? 为什么地下会有这么长的头发? 重六咽了口唾沫,将手举的更高。那光沿着枯朽干燥的头发向上蔓延,然后发现那一把头发,是一颗椭圆形的脑袋上垂下来的。那脑袋形状太不规则,好像一团被草草揉了一下便被扔到一边的肉团。它的四肢和躯干绵软地盘在一根倒吊下来的石笋上。 那颗脑袋仿佛感觉到了他手上散发的光,缓缓地向后仰。于是重六看到了,在那颗脑袋上,有太多颗眼睛,太多张嘴,太多随意生成的孔洞…… 而那太多张嘴,同时向着左右咧开,令整颗脑袋都变形了。尖锐的扭曲的笑声刺入重六脑海中。重六手一松,整个人便跌在地上。而那东西也跟着从石笋上掉了下来,啪唧一声摔在地上。它用扭曲而不协调的方式站起身,向着重六一步一步挪过来。 重六举着一只手照着它,拼命向后挪。 下一瞬,无数触手突然从天而降,瞬间便吞没了那逼近重六的怪物。重六看到所有触手都在向内压合,他听到了骨头碎裂的声音和尖细失真的嚎叫。当触手从地面上离开后,地上除了一滩黑乎乎的血,什么也不剩了,连一片骨头渣都没剩下。 重六明白了,这大虫子是在保护他这个人质。 它果真是有一定智慧的! 重六忽然想起来,之前在苔陇镇,在掌柜的诱导下他能够感知虹的意识。那么……如果他也能感知这条蠕虫的意识,或许就可以影响它,然后让它带着自己从这里出去! 可问题是怎么做呢? 他低头看着自己那散发着迷蒙光芒的双手,忽然无比希望自己的畸变立刻发生。 第92章 海棠木箱(7) 巨大的蠕虫开始在重六周围缓慢地蠕动爬行,但仍旧保持着绕成一周的姿态。重六得知它似乎不打算弄死自己,稍稍放松了些,可是刚才那些翻涌的触手将那人型怪物瞬间吞噬嚼碎的景象还是令他心有余悸,总怀疑要是一不小心把它惹毛了,下一个被触手压烂嚼碎的可能便是自己…… 但一直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东家现在正面对着徐寒柯那一大群人马,谁知道他们又要整什么幺蛾子出来? 他必须想想办法……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闭上眼睛集中精力,不停默念:变形变形变形变形…… 没有什么卵用。 他休息了一下,继续把所有劲儿都使在大脑上,眉毛都快要缠到一起,就算是出恭都没有这么使劲过…… 再一睁眼,他那一双手仍旧古井无波地散发着幽光,没有别的变化。 重六愤然用自己的右手打了下自己的左手,“该来事的时候你倒是老实了?” 手委屈地继续发着光。 重六叹了口气,心想还是得继续尝试。他干脆盘起腿,摆出老僧入定的姿势,试图放空自己的头脑。奈何杂念太多,越是想要放空,越放不空。一会儿想起了掌柜那条长长的发带,一会儿又想起了趴在青石板上打哈欠的胖猫,一会儿还想起小槐看见他高兴得簌簌颤抖的声音…… 渐渐的,他竟开始犯困了。头一点一点,如小鸡叨米。 那道深远的、久违的海,再次包裹了他。 海水温暖地浸透了他轻飘飘的身体,舒展着他所有的手,所有的脚。他悠闲地向着四面八方伸展,随着暗潮轻悠悠地荡来荡去。 渐渐地,海中不再只是他一人了。其他的生命开始出现。 他看到了那片大海深处舞动的海藻林,看到了那些在藻荇中穿梭的原始鱼类和虫类,也看到了在海底缓慢爬行的巨大螺贝。它们舞动着轻薄的身体,盘旋在他的四周,在他的那许多条“手臂”间穿行嬉闹。重六感觉自己在笑,可是他没有发出笑声的喉咙。他的笑便成一阵有节律的震颤,在大海中幽幽蔓延。 他能听到那些新出现的生命尚且混沌简单的“精神”。 最初的精神都是简单的。饿了的时候想要吃东西,累了的时候要休息,遇到危险要逃开,到了一定时候便要从自己的身体中分出一个新的个体来。渐渐地繁殖变得更加复杂,要两个不同的个体配合完成,但族群的稳定性却提高了。在他周围这些配合完成繁衍的小生命越来越多,越来越拥挤。后来甚至开始相互吞噬,相互争斗…… 他有些难过,可是也只是好奇地看着所有这些小生命一代代快速地改变着。 忽然,他意识到有人也在看着他。 说不清是从哪里得到的这种感觉,他惶惑地四下观望,却找不到这种恐慌的源头。 直到大海深渊的黑暗里,一双弥漫着不祥的红色的眼睛,忽然睁开了。它们直勾勾地盯着重六,带着无法言说的不祥恶意。 重六从浅浅的梦境中惊醒,衣服已经被冷汗浸透。可是他一睁眼,差点被吓得背过气去。 山一般纠缠的触手就堆在他的面前,上面沾着不明黏液的凸起和倒刺都看得一清二楚。所有的触手纠缠盘结在一起,还在时不时地颤抖蠕动。 大虫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把头挪到了他面前。 重六懵了一会儿,小心翼翼地动了动身体,想要把发麻的双腿伸直。 大虫子没有反应。 睡着了?还是懒得理他? 重六借机仔仔细细地看了看这大虫子的头,却也找不到类似眼睛的东西。 重六与它僵持片刻,忽然把心一横,抬起了自己的手。恐惧令他的手发着抖,一点点探向那一团缠结的触手。在他将要碰到的时候,那血触手忽然蠕动起来,吓得重六差点背过气去。 “那个……我没有恶意啊……”重六抿了抿干涸的嘴唇,“你看,我只有两条手臂两条腿,你这么多条,我也打不过你是不是……” 触手的蠕动渐渐平息了一些。 重六深呼吸,再次鼓起勇气将手探过去。 最初的触感,是凉的,渐渐地,有热度开始顺着手心蔓延过来。那些黏液丝丝作响地冒着烟,似乎正在烧灼他的皮肉,可是他却感觉不到疼痛。 奇异的感觉,柔软中带着险恶,像是在将手伸入装满不明虫子的深坛。 但他忽然不那么害怕了。 他回想起自己那些虚无缥缈的梦境里,数不清的原始生灵在他的周围生息繁衍,而他能感知到一切。但是一醒来,他就仿佛被装回了盒子里,与一切的联系都断开了。 只有在苔陇镇,他才在掌柜的帮助下,清醒地感知到了虹的意识。 他想要再次得到那种感知的能力。他想要了解所有这些在世人眼中恐怖而畸形的生命。 正在这样想着的时候,他放在那根触手上的手开始发生迅速的、稳定的改变。他的手指开始变长,那幽谧的光线迅速蔓延到手肘,而手掌也开始裂开。 无数粗细不同的、半透明的触手迅速喷射而出,有些形如章鱼,只在末端有花蕾形状的开口,另一些则更像是水母那轻盈的散发着幽光的长带,有些是须状的,有些翻着浪花般的褶皱。这些触手迅速地与巨大蠕虫的触手缠结,顷刻之间,无数零碎的、不成片的记忆被送入重六的头脑中。 成功了! 重六几乎想要兴奋地跳起来。 全都是残破的片段。这虫子显然是没有视觉的,它的认知全然是由触觉、气味和声音制造出的空气振动组成的。重六最初无法理解,但过了一会儿,他竟渐渐可以将所有这些感知拼凑成大致的意念上的景象。 这大虫子一开始非常小,只有蚯蚓那么大,和数以千计的同类被养在一个狭小而密封的地方。那里十分难受,温度很高,到处都有会烧死它们的道气。 为了生存它们开始相互吞噬,最后只剩下它一个的时候,它被从那狭小的地方放了出来。 那时候它已经有一条蟒蛇那样长了,被关进了另一个黑暗却宽敞的多的地方。有一个两足虫它认知中的人总是发出一些另它非常害怕的空气振动重六认为应该是有大罗派的方士在念咒语驯化它,但还有另一个两足虫,会悄悄给它带来吃的,有时还会带来新鲜的泥土。一旦见到这个年纪不大的两足虫,它就没那么害怕。 但更多时候,来的都是那个年龄更大的两足虫,它必须得完成他的指令,否则便会被烧伤。 从这些记忆碎片来看,这蠕虫果然是被大罗派人某位方士养大的,甚至极有可能就是无生真人。它好像十分恐惧他。 而对于另一名出现在它记忆中的方士……它似乎有比较深的感情。 重六忽然惊异地睁大了眼睛。 虽然缺乏视觉不能完全还原蠕虫记忆里那些人的原貌,但是利用它的触感、听觉和嗅觉拼凑出的较为年轻的“两足虫”的意象,看着有点像缘初啊? 缘初偷偷喂过它? 这也是有可能的,毕竟缘初是无生真人的大弟子。 重六感觉自己找到了关键的切入点。 他努力地将缘初的样子传递过去,可是蠕虫显然对视觉一无所知,渐渐开始因为困惑而躁动不安起来。重六感觉到它的触手开始粗鲁地拉扯他的“手”,疼得他倒吸一口冷气。 “等等!虫子大哥你别急啊!”重六焦头烂额,闭上眼睛尝试着将缘初的印象与蠕虫传递给他的印象重叠。那巨型蠕虫的拉扯渐渐减缓了,迟疑着,接受着重六传递过去的种种意象。 “你看,我认识你喜欢的缘初哥哥!”重六小心翼翼地诱导着,“你缘初哥哥跟我关系很铁的!” 蠕虫的身体里,开始发出一阵奇异的、几乎像是哼唱声的长鸣。 它好像有些困惑和好奇,但是之前那种疏离警惕感,却已经淡了。 重六扯开嘴角,明知对方没有视力看不见,还是笑得真诚又亲切,将自己多年跑堂练出来的那种讨人喜欢的气质全都发挥出来,“你这么喜欢缘初,我带你去找他好不好?我们昨天才分开,今天约好了要见面的。” 蠕虫的身体里再次发出一阵悠长的哼鸣,仿佛对他的说辞带着点怀疑。 重六于是把他能记起来的所有关于缘初的记忆都传递过去,“我也没有要跑,只不过是想要换个地方。我们一起去找缘初,这样你也没有违抗你主人的命令是不是?” 重六总觉得自己好像是在带坏某个不懂事的小孩……但从蠕虫的大脑中传递过来的意识,明显地松动了。 重六笑得眼睛弯弯,最后加上一码,“你缘初哥哥可是很惦记你啊。他看到你一定很开心。” 一阵短暂的静默后,蠕虫的身体开始蠕动。它的尾部稍稍让开,于是之前困住重六的肉墙出现了一道小小的豁口。 成了?! 重六没想到长得这么凶残的东西,竟然这么好骗。 得亏这世界上大部分的人都无法与它交流,否则早就被人骗走了。 这么想着,重六竟有了几分罪恶感,寻思着再见到缘初一定得让他好好给这大虫子喂上几顿大餐。 重六尝试着松开自己的“手”。那些从他的右臂上延伸出去的触须从蠕虫缠结的触手中退了出来,却暂时无法恢复原状。重六只好狼狈地将触手卷起来,用没有畸变的左手抱在怀里,借着触手上散发出的更加明亮的光走向蠕虫让出的豁口。 光忙扫过高处的黑暗,重六注意到一些蠕动的、苍白的、类人型的东西贴着岩壁迅速散开,简直如被翻开了石头后四散的白蚂蚁,纷纷躲入了石笋和岩缝黑暗的间隙里。 他仍然不知道那都是些什么东西……是人吗?毕竟会唱歌谣的应该是人吧?可是之前他看到的那玩意儿诡异恐怖的外形,却又绝不可能是人。 是被困在这地宫中畸变了的人?像盲那样的东西? 亦或是别的什么…… 不知为何,之前那个被蠕虫吃掉的人型怪物,让他非常不安。无来由的惶恐弥漫在他的脑海里,像是一根刺,拔也拔不出。 但至少有蠕虫在附近,它们不敢轻举妄动。 身后,巨型蠕虫再次开始爬行。庞然的身体碾压过粗糙的地面,拖拽声被洞穴放大,添了些轰隆的威慑。 它在跟着重六,以为重六会带它去见缘初。 而重六根本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他只是隐约知道,这条高广的隧道不是蠕虫钻出来的,而是很早很早之前就存在着的。蠕虫只不过是凑巧挖到这里而已,就连它恐怕也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这或许是通往星老族地宫的路…… 重六对这地宫一无所知,就连星老族的知识也是掌柜之前透漏给他的那些。但他能感觉到,旷远的风正从前方吹来。 第93章 海棠木箱(8) 隧道幽深狭窄,无法容徐寒柯带来的所有人马进入,于是约么一半的官兵和大罗派方士被留在了外面看守着外层的洞穴。 原本不知已经多少年没有外人窥探过的隧道,此时忽然人声喧哗。火把的光将阴暗的地下脉络照得通透,驱散了不少阴森骇人之感。为了寻找地宫徐寒柯倒是带足了工具,稍微陡峭危险的地方都由士兵先行经过,拉上绳索,才让他和柳盛过去。 人马移动得缓慢,用了比之前祝鹤澜和管重六慢上两三倍的速度才走到他和六儿见到壁画的地方。 徐寒柯命人举着火把,与无生真人仔细看着壁画和西拿人留下的绝笔碑文。祝鹤澜则微微侧着头,仿佛在听着虚空中无他人可感知的声响。 “看来这里确实是地宫入口。”无生真人用手指轻轻触碰着已经穿越了千年时光的壁画,“按照星老族的习俗,源汤应该就位于地下城的中心。” 祝鹤澜道,“看完壁画,你们确定还要继续吗?” 柳盛道,“为何不能继续?” “你们也看到了,星老族利用源汤不止造出了水晶,还有这个东西。”他说着,伸手指了指那些不规则形状的、似乎体积十分巨大的图形,“这东西……西拿人叫它‘恶肿’,我们甚至没有给它起过名字。因为没有人见过它们后活着离开过。” 无生真人道,“你认为它们还在这里?” “难说。”祝鹤澜靠在岩壁上,摊开手,“它们也没别的地方可去,不是吗。” 徐寒柯、柳盛两人立刻把视线投向无生真人。无生真人倨傲地微微扬起下颚,“恶肿没有意识,不过是一团混乱的秽生物聚集而成。我自有办法对付。” 祝鹤澜忍不住哈哈笑了起来,仿佛听到了什么有趣的笑话,“恶肿没有意识?这你是如何知道的?若它们没有意识,如何知道趁着星老族不在毁掉地宫?” “那是被西拿奴隶控制。” “西拿人若是有这种本事,也不会被星老族奴役那么久。更何况,你们应该怕的还不仅仅是恶肿。秽气这么浓的地方,谁知道还会引来些什么?” 无生真人冷笑道,“欲得宝藏,自然是要承担一些风险。如果仅仅凭着猜测就止步不前,不过是懦夫在找借口罢了。祝鹤澜,你别忘了你自己现在受我所制,你只需要听我的命令带路,其他的不需要你多言。” 祝鹤澜静静望着他,倒也没有生气的样子,只是有些遗憾般叹了口气,低声道,“好,我只有一个要求。进去后……不要妄动道气。否则很可能引来大祸。” 一行人继续往隧道深处走去。洞穴四周的岩石被雕琢成一圈一圈向内蔓延的环状,仿佛一道不断坠向地心的螺旋将人吸入深渊之中,看久了会头晕眼花难辨方向。徐寒柯嘱咐众人不要看四周,只看脚下,以免因为眩晕而发生呕吐等症状。 偶尔平滑的石头表面偶尔能看到深深的刻痕,还有大片大片被腐蚀的痕迹,隐约透着丝险恶。 有士兵悄悄地问,“这洞有多长啊?” “谁知道……听说不是人挖出来的……” “会不会有鬼啊……” “我听说不仅有鬼……还有怪物……你看到之前池子里的那些东西了吗?” “恶心死了……像有人被碎尸万段了一样……” “我好想回家……” 祝鹤澜悄然听着那些官兵低声的交谈,心下升起一丝悲悯。 这些士兵,恐怕还不知道他们正在被徐寒柯带着去送死……而且那死将在极度的恐惧和无法理解的失常中。 到时候……该试着救他们吗? 忽然,洞口在前方分成了三条,人马不得不停了下来。徐寒柯站在岔路上看了看,回头示意祝鹤澜带路。 祝鹤澜道,“我不知道,我也没来过这儿。” 无生真人冷冷盯着他,“我劝你好好配合。莫忘了,你关心的那个跑堂还在这地下某处。” 祝鹤澜叹了口气,走上前去自仔细打量三个洞口。他蹲下来,将手掌贴在地面上,闭上眼睛。 一种常人难以想象的知觉延伸出去,同时进入三道洞穴中。右边那条很快便到了头,或许是条死路也或许发生过坍塌被埋住了。中间那条渐渐感觉到越来越浓重的秽气,还有一种毛骨悚然的直觉告诉他那里有陷阱。只有左边那条在他的知觉延伸范围内较为畅通,虽也有一丝若隐若无很难捉摸的秽气,但也已经是最好的选择了。 “这边。”他说道,率先进入左侧通道。 走了不久,空间倏忽变得空旷。一条细窄陡峭的阶梯沿着山壁蔓延向深处。 有一名官兵没站稳,火把掉入了深渊的黑暗里。众人看着那一点火光越来越小,最后彻底消失,都默默咽了口唾沫,愈发紧张起来。 徐寒柯探着头瞧了瞧,却见那台阶相当巨大陡峭,每一级还有一段奇怪的倾斜面,简直不像是给人建造的。这样的路,若是一个不小心便会跌入深渊摔个粉身碎骨。 “请祝先生先行吧。”徐寒柯做了个彬彬有礼的“请”的动作。 祝鹤澜翻了个白眼,翻完了才意识到这个动作跟六儿有点像。 现在他的能力被封,和普通人没什么区别,也只能抓着墙壁上那些奇怪的凸起,一级一级台阶往下挪。在祝鹤澜身后,徐寒柯、柳盛、无生真人也带着一众官兵和几名方士弟子跟着,所有人都屏住呼吸,每一步都迈得心惊胆战,只有那些有仙法护体的方士还算轻松。 一名年轻官兵扶着墙走着,忽然手摸空了。指尖忽然一阵湿软,像是被条舌头舔了一下。 他吓了一跳,忙把手收回,却见手指上粘着些透明的黏液。再抬头定睛一看,见石壁上有个洞。有什么东西快速地缩进了洞里。他皱着眉头,凑近了那个洞。 却见那黑漆漆的小洞里,忽然睁开了一只眼睛。 那官兵吓得尖叫,脚下一滑便往后栽倒。那洞里骤然射出一片粘液状的肉色东西,瞬间便网住了那官兵,只听一声惨叫,那官兵竟被强硬地拉到墙上。 众人大惊,忙手忙脚乱地去拉他。可是那些黏在他身上的肉一样又极具流动性的东西竟无比坚韧强悍,他们只觉得是在同一座山角力,如蜉蝣扞树惘然无功。那官兵整个人都已经贴合在墙上,却仍然在被往前拉。他疼得凄厉惨叫,叫声另徐寒柯和柳盛都心慌意乱,面现骇然。 祝鹤澜立刻对无生真人道,“给我解咒符,我能救他!” 然而无生真人却并不理会,而是直接翻开手掌,一道咒符飞了过去。祝鹤澜大惊,只因在这里妄动道气,就如同在敌人环伺的森林里生一道明火,所有的秽生物都能感觉到他们的入侵,且立刻会将他们视为威胁。 但已经来不及阻止了。 咒符贴上那团缠裹着士兵的肉,果真触发了那秽生物的反应,却并非是众方士以为会发生的反应。墙内有东西传出了痛苦尖锐却愈发愤怒的咆哮,却并没有松开那可怜的官兵。 却听一阵令人头皮发麻的骨骼折断声从那官兵的身体里发出,尖叫也戛然而止。 下一瞬,那官兵的身体,竟被吸入了那洞口之内。他的身体被挤压,血从眼耳口鼻喷出,眼珠子也弹了出来。最后他整个人硬生生地消失在那小洞之中。从已经筋骨碎裂的身体中喷涌出的血、内脏和眼珠,都顺着墙壁流淌在地上,两个离得最近的官兵被溅了一身,一人直接呕吐出来。 无生真人忽然单手结印吟念口诀,一道明盛清光从他的指尖荡漾出去,如水纹一般沿着石壁扩散开来。却见水纹过处,照亮了岩壁高处无数密密麻麻的孔洞,与之前在有水池的那溶洞看到的景象有几分相似。 现在他们知道那洞里确实藏着东西了……而且,这些东西正在被无生真人发出的纯净道气吸引过来。 祝鹤澜脸色肃然地望着众方士大声道,“快,用天舞阵罩住所有人!能御剑的尽量多带上几个人先走!” 众方士面面相觑却没有动作,只是都看向无生真人。就在他们迟疑的功夫,一股不祥的嗡鸣和振动开始从石壁之后传来。紧接影影绰绰地,有许多东西开始从密集的孔洞里钻出来,有些似乎是人的形态,却不是很稳定,另一些则是全然无形无状的肉块、或是如流动的液体,甚至还有的看上去像是深海中的软体怪鱼,以种种扭曲异样的方式顺着岩壁爬下来。 徐寒柯吓的脸色惨白,柳盛虽仗剑挡在他面前,却也早已双手发颤。那高处密集的怪物群犹如死亡的白色巨浪,正在向他们当头压下。 无生真人终于命令道,“所有能御剑飞行的每人带上一人或两人人先行!余下的随我成阵!” 方士们终于在惊恐惶惑中开始行动。徐寒柯和柳盛最先被一名看上去修为不错的弟子带走,官兵也有一小半被带走了。但御剑飞行到底是修炼到清明境界的方士才能做到,方士中十里挑一,更何况普通官兵的数量要比方士多不少。 却见无生真人周身道气旋舞,身后背着的长剑发出阵阵龙吟。清净的白色光芒从他脚下绽放,犹如银莲千瓣伸展开来,又向上合拢,形成一道巨大的莲苞。而所有剩下的方士也全都双手结印不停吟念护阵口诀,那银色莲苞的光芒于是更加明澈,在黑暗中夭夭灼目。 上空正在逼近的怪物浪潮停在光线照耀到的范围边缘,发出接近人类孩童吟唱歌谣的古怪声音,只是那些歌谣根本像是拙劣的模仿,颠三倒四,音调诡仄扭曲。 那些零碎而无意义的怪声如噩梦般回荡在深渊中经久不息。余下没有人带走的官兵个个吓的瑟瑟发抖,武器和火把都快要拿不住了。 祝鹤澜并没有被带走,或许是因为无生真人要看着他以防他趁机生事? 可笑他现在一身能力被封的死死的,无生真人竟还这么忌惮他。 “这阵法只能挡住片刻,你的弟子们功力不济,没办法给你护阵太久。”祝鹤澜告诫道,“你知道我可以帮忙的。” 无生真人却并不领情,“哼,你愿意帮忙,鬼才会相信。若不是你带我们走上这条路,哪里会有这些艰险?” 明明这条路是最安全的了,另事情恶化的也是这位德高望重的真人不听他的告诫擅动道气。但人总是不愿意面对自己的错误,而是将遗憾和悔恨加诸在另一人身上。将所有的恨都归结在他人身上,才能面对自己理想中的那个自己。 活了这么多年,祝鹤澜也见怪不怪了,于是也不再多言。 只见无生真人眼中燃起热烈的明光,银莲周围的空气开始被扭曲挤压。祝鹤澜一看,便知道他要用大罗派达到了天华境界的方士才有能力使用的秘术:妙空遁。 所谓妙空遁便是升级版的抄近路。毕竟就算抄近路也还需要一段行走世间。但妙空遁却是在已经被扭曲过的秽时空的基础上再次扭曲,以达到瞬间移动的效果。只是此种方法不但会耗费相当多的体力精神力,风险还极大。稍有差池,会酿成难以测度的恐怖后果。 有些人用过妙空遁后彻底消失,还有人虽然出现了,却并非是以完整的状态出现的。 这么多人一起使用妙空遁……可见无生真人对自己的道术相当自信…… 祝鹤澜只希望自己不要缺胳膊少腿…… 要是真的缺胳膊少腿了,六儿会嫌弃他吗?他苦中作乐地想着。 就在妙空遁即将打开的时候,祝鹤澜却看到深渊之低出现了异常状况。那漆黑一片的深渊之下,好像有什么东西动了。 什么……极为巨大的东西…… 一点两点三点,有浓绿色的东西亮了起来,螺旋状向着四面八方迅速蔓延。它们似乎在缓慢地起伏着,呼吸着…… 而后,空间的挤压转移模糊了他的视线,他只能希望他们移动去的地方,不要正好在那个东西附近…… 第94章 海棠木箱(9) 怀里抱着一大堆发光触手,而且这触手还属于你自己的感觉,不得不说十分诡异。 更何况这些东西还挺沉的……很难想象这些凉滑柔软还能自带照明功效的东西是怎么从自己的身体里突然生长出来的,组成它们的怎么看也不像是自己身体里会有的物质…… 重六气喘吁吁地停了脚步,望了望四周。 这是一道奇怪而恢弘的空间,远近错落立着不少大小不一的柱子,有些是直立的,有些是倾斜的,参差交叠,将偌大的空间切割得七零八落。在其间走着,便总觉得每一根柱子都在压向头顶,且会有所有柱子都在微妙地移动旋转的错觉。走着走着便会晕头转向,难以分辨自己正在往哪个方向走。重六在这里走了几圈了,总是看到同一块断裂的石柱躺在地面上。 他迷路了…… 他泄气地坐在一块碎石上,擦了擦额头上的汗。 一直跟着他来回绕圈子的大虫子也跟着停下了,趴在地上百无聊赖地晃动着前端。显然它也并不认识路,之前也只是在地岩之中一顿乱钻罢了。 重六把自己那一大团畸变出来的触手撂在地上,看着它们粘粘糊糊地散落一大滩。幽邈的光将黑暗推开一段,如同在黑夜里亮着的一颗星子。 “虫儿,你知道你主人为什么要来这儿吗?”重六有一搭没一搭地问着,将自己的几根须子随意地搭在虫子的触手上。 没有回应。 “那你知道你主人现在在哪吗?” 又是好一会儿没有任何动静。但正当重六要放弃的时候,一种鲜明的冲动传入他头脑中,令他想要看往自己的身后,林立石柱的深处。 这是一种入侵的方位感,重六知道那是虫子的回答。 虫子能感知到无生真人的位置。 只要能找到无生真人,或许就能找到掌柜! “太好了!你带我过去好不好!”重六兴奋地问。 可是那巨大蠕虫却突然抬起了头,在空中混乱地挥舞着它的触手,庞然身体中还发出一串串咯吱咯吱的怪声。重六一头雾水地看着它,也不知道它这是同意还是不同意。 它仿佛明白了重六听不懂它也看不懂它的意思,于是主动用触手缠住重六的触手,一道鲜明的情感和意向袭来。 重六明白它在怕,因为无生真人不让它接近,命令他看管着重六在附近等着。它还对重六有些怀疑,怀疑他并没有要带它去找缘初。 重六心里愧疚感爆棚,仿佛看到一双可怜巴巴的狗狗眼在充满控诉地望着他。 他叹了口气,用自己的几根触须摸了摸它的头,将自己的意念传过去,“等到一切结束后,我会想办法带你去找缘初的。我保证。” 虫子意识到重六之前在骗他,立刻发怒,体腔中发出一声轰隆长鸣后猛地甩开了他的触手,在空中摇晃着巨大的头颅。那些散发出尸臭味的黏液也被甩得凌空乱溅,跟下暴雨似的。重六立刻瑟缩了一下,几乎以为它要吃了他。可是虫儿又趴回地上,把巨大的脑袋扭到相反的方向,不再对着重六了。 生气了…… 重六稍稍松了口气,却又十分头疼。没有大虫子的保护,那些隐藏在黑暗中的像人又不是人的古怪东西还不立刻把他生吞活剥了? 他站起身,拖着沉重的触手挪到虫儿身边,把几根触手凑到虫子的触手上,然后将自己那只没有畸变的手轻轻放到它那布满肿泡的灰色皮肤上。 “对不起啊……” 虫儿:…… “但我真的认识缘初。今日答应了你,我发誓我一定会带你去见他。我知道他这一年来都在外游历,你也很想他吧?” 虫儿:…… “我之前也是心急。我很喜欢的人,就像你喜欢缘初那样喜欢的人,他现在跟你主人在一起……我得去找他,不然你主人可能会利用我逼他做一些他不愿意做的事。”重六真情实感地诉说着,干脆转个身,靠着大虫子的身体坐下来,看着自己那些拖在身后纠缠一团的触手。 “我喜欢的人,他的名字很好听,叫祝鹤澜。”重六顿了顿,觉得自己有点傻,对着一只大虫子诉说心事,但他还是继续说着,“我比你幸运,把我养大的人对我非常好。只是我总觉得,自己和别的人比起来,好像总是少点东西。就像是空有一个壳子。我知道如何去做一个人,却感觉不像一个活着的人。 我去过很多地方,见了不少人和事,可我总像是站在外面,悬在空中,脚找不到地,也没有能停下来的地方。 直到我到了天梁城,进了客栈。 一开始,我也仍然是个看客,但是这个叫祝鹤澜的人,他拉着我拽着我,让我见到了许多我意想不到的东西,带着我在一条常人无法理解的路上越走越深。可我却第一次感觉……自己像是个人了。像是个有家、有感情的人了。我终于不仅仅是一个旁观者和记录者了,我活了过来…… 到现在,我正在一点点变成怪物,可是我心里却知道就算我变成怪物,他也不会丢下我的……这种奇怪的感觉,你明白吧?” 虫子的身体忽然发出一阵细腻的震颤。 重六意识到,这些话他不仅仅用嘴说了出来。 他的触手散发之比之前更加明亮绚丽的青蓝色幽光,而那光芒则仿佛是活的,沿着地面如清浅的波纹一般荡漾开来,扩散到四面八方,一直荡漾到了重六的目力所不能及的黑暗里。 蠕虫发出一声类似呜咽的声响,然后一种奇异的感知贯通了重六和虫子的知觉。一霎那,蠕虫的所有感知与重六连在一起。重六能感觉到它所有的本能、所有的情绪变化、所有的碎片化的常人难以理解的意识。而蠕虫也仿佛能感觉到他自己所有的情感、所有的记忆。 虫子对他的感情产生了微妙的改变,多了几分信赖和……服从。 重六对这种变化分外震惊…… 这就是自己的畸变带来的特殊能力吗?不仅仅能体会其他生灵的情感,还可以用自己的精神去影响它们? 掌柜是否已经看出了这一点,所以之前才会让自己在苔陇镇帮他? “你不用带我出现在你主人的面前,我们只要远远跟着,让我确保他没事,好不好?”重六小心翼翼地探寻着。 虫子的恐惧沿着触手传入重六脑中。铺天盖地的痛觉、多种多样、光是一个片段就令人齿冷。这无生真人……真是个喜欢虐待动物的变态…… 但最终,虫儿同意了。 它开始蠕动巨大的身躯,一往无前地走向之前给重六指示过的方向。它强劲有力,明明是血肉堆叠出的身体却有着钢铁也不具备的野蛮和凶悍。它摧枯拉朽,撞断了好几根柱子,一往无前地冲向前方。 重六匆忙抱起自己散在地上的一大堆触手,小跑着跟在后面。 大蠕虫才不管哪里是墙,哪里是路。它只管闷头向前冲,只要遇到障碍就用那些恐怖的触手大张着吞噬下去,在山岩上打出横冲直撞的洞来。它在前方开路,重六遍一路跟着,只有一个问题…… 大虫子跑的太快,重六渐渐有点跟不上。 “虫儿!你慢点!” 是因为掌柜那边也突然加快了速度吗?这也太快了吧? 重六就算不用抱着这么多沉重的触手这会儿也快跑断腿了…… 重六脚下一个趔趄,触手哗啦啦洒了一地。他想爬起来却踩到自己的触手滑了一跤,挣扎了一会儿才终于找到平衡。此时抬头一看,这新被大虫子挖出的洞独自在他面前蔓延,虫儿已经消失在远处,只在地上留下长长一条黏哒哒的线,仿佛是路标一般。 他只好寻着这条黏糊糊的痕迹走。不多时,眼前骤然一片开阔。不知从何处散发出的光给给黑暗描上了影影绰绰明暗起伏的轮廓,若是普通人恐怕仍然是迷迷糊糊,但若是在光线暗淡的地方待久了,这点光明遍已是难能可贵,即便是看不清的,大脑也可帮忙补上细节。 在重六的面前,出现了庞然大物。他将头仰得都快折过去了,才意识到在他面前横着的,是一座楼。 一座比任何他见过的城楼都要高大的楼。 它没有倾斜的瓦顶,没有山墙木梁,全都是过于整齐规矩的几何形体拼接在一起,一些墙体形成的角度刁钻而诡异。在那些相互纵横交错的奇怪墙壁上布满了黑洞洞的窗口,像是被挖去了眼睛留下的坑洞。 这样巨型的建筑,在他面前向着每一个方向蔓延开来,偶尔空中还有飞渡而过的“桥”,有将几座建筑链接在一起的空中走廊。地面上布满深深的沟壑,沿着宽阔的道路呈网状散步,仿佛曾经有一条无比悠长的河流经了每一栋建筑。 重六站在这宏伟的地下城市遗迹面前,被一股莫名的敬畏感慑住了。 若这座城真的是几千年前就建造的……那星老族到底是怎样聪慧高等的生灵?就算是当今皇帝动用举国之力也造不出这样的城来啊? 他跟随着虫儿留下的痕迹,沿着面前宽阔到能容纳巨船航行的大路前行,宛如在巨大的树木间一点点移动的蚂蚁。他急切地张望着一切,将这奇迹般的景象尽收眼底。 一些建筑显然已经被摧毁了,倒塌的残骸堵塞了不少道路。恐怕是壁画中揭示过的,那些不规则形状的怪物造成的毁坏。 那么那些死去的星老族的尸体呢?还有那不规则形状的怪物……是否还在这里? 走着走着,忽然,一声清晰的呼唤传入他的耳朵。 “救命!!!有人吗!!!救命!!!” 重六悚然一惊。 这呼救声吐字清楚,声音听着也是一青年男子的声音,而且还有点耳熟。不似之前听到过的童谣声,总是有些扭曲,像是对人声拙劣的模仿。 在这千年不见阳光的地下,能发出这样叫喊的,八成是跟徐寒柯那群人下来的活人?难道东家他们遇到危险了? 重六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迅速地去看一看确定状况再说。他寻着声音小跑,同时喊道,“你在哪?” “在这儿!在这儿!” 重六一边走一边喊,跟着对方的回应找到几条沟壑交汇处。他愣住了。 在他面前,从地面蔓延到一座高大的异族建筑上,生长着一大片密集纠缠的青蓝色触手。它们有些覆盖着鳞片,有些则半透明布满小刺,巨大如蟒蛇,数量庞然,数也数不清,几乎像是一大片青蓝色的藤蔓覆盖了整个对岸。在那些触手中还生着不少仿佛是珊瑚般蠕动着又如同海葵不断开合的东西,艳丽的红色、黄色、紫色在黑暗中燃烧着不祥而夺目的光。 而在这片古怪的、仿佛仍然活着的触手团旁边,有一只眼熟的木箱被裹在几根较细的触须之中。那橘红的颜色,熟悉的镂雕纹饰……这不是师父以前一直往外拿钱的奇怪海棠箱子吗?当初被几个外来人觊觎的那一只? 它怎么会跑到……这么深的地下来?是师父放进来的吗? 重六觉得不对劲,转身想跑。却在这时一道声音令他无法再一动脚步。 “别走,别走。我等了你好久。” 这却是是刚才呼唤他的那道声音。但是到现在,他才突然知道为什么这声音听着耳熟了。 这是他自己的声音。 重六全身僵冷,慢慢转过身来。 却见那血触手开始移动,不经意地改换位置。在触手团中心出现了一处空洞,然后一张脸伸了出来。 那张脸仿佛是用冰雕刻出来的,从未见过一丝一毫的阳光,几乎要透出皮下的脉络来。但除此之外,俊廷的眉毛、杏核形状又有点像猫的眼睛、挺直的鼻子、轮廓鲜明的嘴唇…… 重六看到了自己的脸微笑地看着自己。 第95章 海棠木箱(10) 巨大的恐惧降临在重六的身上,手脚仿佛忽然被寒冰封陈,头皮下若有千蛛万蚁噬咬。他望着那张微笑的脸,看着它向前缓缓延伸,那脖子越来越长,越来越长,简直如一条肉色中透着蓝光的蛇。 那张脸悬在他的面前,好似照着一面镜子,镜子却没有与自己露出同步的表情。它在笑,那笑容亲切明媚,仿佛立春时从南方吹来的第一缕暖风似的。这是重六最擅长的笑容,能让他比别的跑堂多拿到一倍多的赏银。 可是此时此刻看着这笑容,重六心里只是觉得冷,又是惶惑又是惊骇,有坏满恶意的秘密在两张相同的面孔之间蠢蠢欲动。 “你是什么?”重六的声音被从喉咙中挤出来,硬邦邦的。 它说,“你不认识我?” 重六摇摇头,向后退了几步。那脸却不依不饶地贴上来,黑发散落在白盈盈的皮肤四周,趁得那张脸仿佛透明。 它睁着一双明亮的眼睛,上上下下仔细地打量着重六,仿佛一切都很惊奇。 “只是这样而已吗?”它皱起眉,面现困惑,“我还以为,你会有多么……完美。” 重六咽了口唾沫。他不知道它在说什么,但是在这么深的地下,千百年都没有人迹的地方,出现一团触手还长出一张跟自己一样的脸……一定不是好事。 “我只是经过,如果冒犯了你我跟你赔个不是。我这就走……”他低声说着,转身便跑。可是还没跑几步,便感觉有凉而柔软的东西顺着他的裤脚爬上他的脚腿。低头一看,大团大团的触手堆叠在他脚下,爬上他的小腿,将他定在原地。更多的柔软触须悄无声息地从他的肩膀、腋下缠裹过来,一圈一圈绕着他的身体。 重六用力挣扎,可是那触手的缠绕却越来越紧。如花瓣般可以开合的触须末端几乎是逗弄一般轻扫着他的脖子,令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他自己的触手也被混乱地纠缠着,此时他才发现两人身上长出的触手有多么相似,这般纠缠在一起,就连他自己也分不清谁是谁…… 那张脸又探到了他的面前。重六在那双和自己无比相似的眼睛里,看到了一丝险恶的恨。 “你师父没有跟你提起过我,是不是?”它问他。 重六僵住了,“你认识我师父?” “何止是认识。我是他的作品啊。”它轻缓缓温匀匀地说着,一条半透明的触须温柔地抚摸着他的脸颊,留下一片湿漉漉的黏液,“正如你也是他的作品。” 那湿漉漉寒森森的触感沿着重六的神经蔓延到他的心口,令他的头脑也跟着打了个寒战,“什么意思?你也是师父的徒弟?” 他知道勾陈先生在收养他之前有过五个徒弟,但那五人现在都还在百晓门中,有一人已经在去年得急病去世了。从未听说有个藏在地下的怪物啊? “徒弟?不,他没有教过我任何东西。他把一切都留给了你,因为你是最后的那个……成品。”成品两个字宛如扎满了讽刺的荆棘,蕴含着无尽的凄凉和怨恨。 重六立刻想到了,那些扇子……那些戏本……一股难以理解的力量想要创造出一样力量强大的秽生物,却没有一个设计好的方向,于是不停地制造出残次品,一点点向着最终最完美的成品靠近…… 就好像海中偶然诞生了生命,那生命经过千百年的优胜略汰,终于成为了陆地上最强大的生灵一般。可是在成为这“完美”之前,究竟有多少的不完美被放弃了? “放开我!我跟你无冤无仇,也不认识你!”重六预感到面前这张笑吟吟的面孔,会告诉他一些无法挽回的东西。他拼尽全力挣扎,直到缠绕在他脖子上的触手越勒越紧,渐渐阻断了他的呼吸。他感觉血好像都被勒在头顶,而肺里像是着了火,肢体也渐渐开始不听使唤。 “你看见它们了吧?那些唱着歌的东西。它们也一直跟着你,只是不敢接近。”如毒信子的声音缭绕在他耳边,“它们也和我们一样。只不过,它们出来的更早。大多数甚至没有自我意识,只有生存的本能。就连那歌也是我教给它们的……你猜猜,是谁把那首歌教给我的?” 重六停止了挣扎,惊恐地感觉到几根细细的触手,在他的头皮上徘徊。 “你和我们,是完全一样的东西。可是你却可以穿着人的皮,去外面的世界,像个人一样生活……可是我们却只能被埋在这么深的地下,岩石里的污泥一样活着。你告诉我,你到底比我,强在哪里?” 诅咒般的话语,伴随着头皮上的刺痛感。意识被入侵了。 庞然的、汹涌的、不由分说的记忆和知觉,被灌入他的脑海。 它从翻滚的、粘稠的、带着海腥味的物质中醒来,最先看到了一张欣然的、明媚的面容。它很喜欢他的眼睛,形状漂亮,好像在里面藏着星星。它望着那张脸,渐渐地它流动的身体开始凝聚,半透明的皮肤开始染上颜色。 它本能地好像知道自己应该变成怎样的形状,却不知为何总是抓不住细枝末节。到最后,它成功地拥有了一颗头颅、一截身体。可是它的身体却还是柔软而流动的。 但他还是很高兴,向着它伸出双手。它将自己柔软的触须缠绕在那双手上,被他从那团粘稠的海中捞了出来。 它被拉入另外一种介质中了。到处空落落的,哪里都不相连。它被小心地放到了坚硬的表面上,一双温柔的手轻轻擦去了它眼睛上一层剥落的黏膜。 “你难道就是最后的一个了吗?”他的声音低沉动听,但是它并不能明白那是什么意思。 “饿了吗?”他问。 它直觉它应该回应,但是却不明白如何去回应。于是它张开嘴,傻傻地看着他。 他低笑两声,忽然起身离开了。它有些怕,柔软的触须在地上舞动着,不安地搜寻着。直到他回到洞里,带来一篓子的鲜海鱼。 它饱餐了一顿,筋疲力竭,睡去了。 那之后他每天都来看它,喂饱它,用海水帮它冲洗身体,然后又离开。周而复始,直到有一天,它发现自己长出了手脚。只是手脚都被埋在大团的触手触须中,轻易看不见。 那天它发出了第一个字,“饿……” 之后,他再回来的时候,便不仅仅会喂它,还会教给它如何发音,如何说话。教给它辨认许多东西,从碗筷、衣服到镜子。 它还记得自己第一次穿上人的衣服去照镜子的那天。纵然衣服没办法藏住所有的触手,但也十分新奇。它对着铜镜,看着自己所谓的脸。 它意识到自己无意中凝聚成了它看到的第一张脸的模样——他的模样。 他最初待它极好,认真地照料它,给它讲述着外面的世界,甚至唱童谣哄他睡觉。他说,很快就可以带它去外面的洞窟里,只要它能够凝聚得再稳定些。 它那么兴奋,身上散发出五颜六色的光彩。 可是第二天,池子里开始散发出神秘躁动的玄奇光芒,那光芒太过强烈,且仿佛有自己的生命似的,不停蠕动着。它感到好奇而不安,于是挪到了池子边。 它看到池子里原本平静的缓缓流转的黏水此时正围绕着一个中心旋转,拉出如粘稠的芝麻糊被搅动时才有的沟壑长线。而在那血翻滚的肉块中,一团青蓝色的东西正在快速涨大。 他来了之后,发现了池子里的东西,脸色骤然变了。 “什么?!它竟不是最后一个?!”他惊叹着,幽蓝的光映在他的眼睛里,宛如着魔一般。 它不明白发生了什么,甚至有点害怕。至于怕什么,它也说不上来。 之后几天它渐渐明白了它在怕什么,也渐渐明白了他口中的“最后一个”是指的什么。 池子里新长出来了一个“它”。 一团黏糊糊的青蓝色原质,拖拽着长长的、黏连在一起的触手被他从池子里拖了出来,然而在落地的瞬间,那一团东西便开始产生变化。 青蓝的柔软物质仿佛是在不断流动,渐渐沉淀,变得实在而稳重。蓝色一点点蜕变成了肉色,半透明的黏膜化作洁净的肌肤,触手相互缠结编织凝固成线条流畅的肌肉、形成了简单却奇妙的四肢。没有一根触手多余,没有一片黏液遗落,在短短不到半个时辰内,那一团千丝万缕的不定形的粘稠物质便形成了一个小小的人。 而把它从池子里捞出来的人用无尽的惊愕、激动还有看见奇迹的狂喜望着那在地面上蜷缩成一团的小小人型。他的眼睛像是忽然涌入了满池的光明,熠熠闪烁着,无比珍视地在那小小的人型前蹲下来。 “原来这才是最后一个。”他用一种松了口气大功告成般的口吻说道,整个身体忽然瘫在地上。他开始发出低低的笑声,但那笑声到后来却变得有些像在哭。 整个过程,它都安静地观看着。它看着他将外袍脱下裹住那新生的孩子,看着那孩子醒过来,睁开一双漆黑灵动的眼睛。 那一刻,它知道它被代替了。 或者说,它从一开始就没有机会。 那个相貌俊秀的人类男子领着那从池子里长出的男孩走了,也不再常来看它了,于是它尝试离开洞穴去找他。可是不论它如何尝试爬过那段窄仄而错综复杂的洞穴,总是会绕回原地。 渐渐地,它意识到他有意将它困在这里,不想让它出去。 它开始感觉到饥饿和恐惧,也开始隐约明白他恐怕再也不会回来了。然而有一天,它开始听到了古怪的声音从那血墙壁上数不清的孔洞中传来。它寻着声音钻入了一道洞穴里。 再之后,它终于彻底明白了自己是什么。 自己并不是第一个从那蓝色的池子里爬出来的,在它之前,有千千万万个,它们全都像垃圾一样,被丢进了这大地墓穴的深处,在黑暗中吃着老鼠蚯蚓虫蚁蝙蝠存活着,有时候甚至会相互吞噬,撕裂又重生。 所有的它们,所有那些数不清的连形体都没有的怪物,那些连自我意识都支离破碎的残次品,它们的存在都没有任何意义,只不过是生成人类等待的“最完美的作品”的过程中,所有意外和歧途的衍生。 它们全都不可能离开这片永恒的黑暗,永远不可能看见人类给它讲述过的,外面青蓝的天空、和暖的阳光。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它开始憎恨。那憎恨在黑暗里生根发芽,在广袤的大地深处肆意生长。它恨他,也恨最后从池子里出现的孩子。它更恨自己,因为它不知道自己到底哪里不够完美。 无数个日日夜夜,它在永恒的黑暗里,在缠结的、失败的、缺憾的怪物组成的肉团中躺着,思索着。为什么它不是最后一个,为什么它不能成为最后一个?是因为它不够像人?还是因为它不够强大?数不清的猜测切割着它的头脑,折磨着它的灵魂。 如果它有灵魂的话。 而现在,它终于等到了那个长大的孩子回来了。 最开始,不过是一种直觉。一种潜移默化的微妙共鸣。大约是组成它们身体的物质是全然一致的,所以当重六离开和回到这片土地上的时候,它能感知到这共鸣的变化。 但……最强烈鲜明的感知,仅仅发生在不久之前。 当重六识图说服地螭的时候,无意中将自己的情绪和记忆的波动散播了出去。就是在那时,它感觉到了。 它看到了重六碎片的记忆,也感觉到了重六想起那些记忆时最鲜明的感情。 它也看见了祝鹤澜,感觉到了重六提到那个名字时,流淌在胸口如蜂蜜般绵长剔透的感情。 原来这就是它原本有机会却失之交臂的生活。那广袤无际充满可能的人类世界,那黄金般的阳光和漫天飞扬的柳絮,那人来人往的市集和热腾腾的点心……还有与另一个人类间日渐深沉的羁绊…… 重六拥有了一切,而它却连个名字都没有。 那一刻,原本就已经存在的恨被放大了十倍不止。它决定向毁掉它一生的“最后作品”管重六展开报复。 它要夺回本属于自己的东西。 第96章 海棠木箱(11) 那怪物的记忆和情绪在重六的头脑里横冲直撞,仿佛要将他原本的意识撕得粉碎。剧烈的痛楚在重六的头脑中爆炸,在他的灵魂中灼烧。他分不清哪些记忆是自己的,哪些是被强加进来的。矛盾的记忆互相撕咬吞噬,将他的大脑变成了惨烈的战场。 重六的喉咙里发出痛苦的尖叫。他感觉自己的身体好像要被那记忆撕开,一寸寸皮肉崩裂,露出鲜血淋漓却如虫般不停蠕动的异样内脏。他的眼神开始变得孔洞,黑色拉着诡秘的丝线占领了他的所有眼白,甚至从眼睛溢出,顺着眼角爬在脸上,宛如陶瓷娃娃碰撞出的裂纹。‘他那原本尚未畸变的手骤然爆裂开来,数不清的触手触须甩着毒液,倒立着尖锐的毒针,狠狠地刺入那些缠住他的触手。那些花瓣状的前端长开,露出一圈圈螺旋形状的牙齿,凶狠地噬咬着,撕扯着,将一根根给他带来痛苦的、与自己极为相似的触手撕裂咬断。 它也发出一声惨痛的嚎叫,刺入重六脑中的毒针也被拔了出来。重六眼前一片过分斑驳的绚丽色彩,疯狂地缭绕旋转着,身体失去平衡,被不知什么时候便从肩膀蔓延开的沉重触手拉着跪倒在地面上。他大口喘着气,浑身每一个毛孔仿佛都张开了。头疼并未褪去,反而化作了某种深沉的钝痛,开始向着每一条肢体中蔓延。 不可能…… 他不可能是这样诞生的…… 他不可能是从那池子里……他是人不是吗?他不可能是个怪物! 乱了,一切都乱了,从根源上彻底的乱了。重六昏头转向,不知道自己是谁,不知道哪段记忆是自己的。 他不是人,他是从那池子里长出的怪物。在他之前,还有千千万万个他,它们一生蛰伏在黑暗里,如蛆虫一般生活着。 重六吃力地扬起头,看到面前无尽蔓延的、缠结在一起的黏腻触手,看着那些半透明的皮肤下流动的荧光、那些薄薄的泛着银光的鳞片、那些肿胀凸起的结块、那些收缩着的毒针、那些坚硬如钢的利齿…… 原来这不是畸变……而是他本来的样子…… 重六怕极了。他挣扎着,转身想要逃走。可是那些触手太沉重,而且全然不听他的命令。他只能狼狈地、如被渔网困住的鱼儿一般向相反的方向爬动。 可是它不放过他。这么多年,它在这黑暗中挣扎求生,早已对自己的身体、自己的能力有了更加全面的了解。它知道自己有多么强大,知道它可以轻而易举地搅碎最坚硬的岩石,它的毒液可以杀死身体足有小山那么巨大的兽,它可以探入任何生灵的头脑、控制他们的灵魂,甚至如果它想,它可以把别的生灵变成它的一部分。 但是重六不知道。 重六被保护的太好了,根本不知苦难哀伤为何物。以至于,他全然不知道自己的身体里蕴含着怎样的力量。 这是它唯一的机会,取代重六的机会。 于是它如风暴一般在重六的身后升起,铺天盖地,宛如即将崩摧的高山又似浩荡倾覆的大潮。散发着幽灵般光芒的触手向着四面八方伸展,遮蔽天穹,是地狱中骤然盛开的千叶青莲。而重六回过头,被它的阴影全然笼罩,漆黑的双眼恐惧地睁大。 它居高临下,宛如形态诡异的恶神,冷笑着俯瞰着他,“你师父说你才是最完美的那个。你说,若是此时他在,还会选择你吗?” 下一刻,那遮天蔽日的蓝色巨浪,向着重六轰然拍下,全无一丝犹豫和慈悲。 …………………………………………………… 短暂的天旋地转,身体仿佛被各个方向的力量拉扯,双脚再次落地时祝鹤澜略略头晕,脚下踉跄了一下。 妙空遁由于太过迅速,将空间挤压得分外严重,不少修为不够的方士都会产生一系列的眩晕反应,头晕呕吐再正常不过。若是以往的祝鹤澜也不会感觉到什么,只是现在无法调动任何力量,便受到了影响。 而那些官兵早已一个个跪在地上吐得昏天黑地,好几个修为不够的方士也一样狼狈。唯有无生真人从容地收起道气,发丝与宽大的衣袍缓缓收拢。 四下一片漆黑,火把在妙空遁的过程中全都熄灭了,当那道气的光芒暗淡下去,更是一丝光明也没有了。祝鹤澜从自己的衣袖里取出夜明珠,无生真人也将身后宝剑拔出,剑指在剑锋上捋过,那金属便清泠泠地散发出光芒来。 光芒将黑暗推开的片刻,不少方士和官兵恐惧地叫出声来。 在他们的周围,地面被骸骨覆盖着。白色的碎骨头宛如冰堆雪块,一直蔓延到光照不到的地方。 那些骨骼十分奇怪,个头大约是成年男人的两倍,略微完整些的形如巨大的白囊,背后还延伸出了翅膀一般结构的骨架,却看不到头部和肢体的骨架。 虽不是人类,但也不知道哪种动物会有这样大而诡异的骨头。黑暗中看到的只有骨头,另所有人身上都是一冷。 祝鹤澜蹲下身,用珠子照着仔细看了看,低声说,“这是星老族的尸骨。” 看那梭子型的骨壳,恰恰便是壁画中画出过的。 无生真人环顾四周,问道,“怎么它们都会死在这儿?” “要么是你把我们送到了星老族的坟场,要么……就是它们当初发觉恶肿叛变,想要逃跑,却被截杀在这儿了。”珠光映着祝鹤澜俊美中透着一丝丝邪气的脸,此时竟显得略略阴森。他伸手,从那骨头上沾取了一些黏糊糊的黑色物质,凑到鼻间闻了闻,“若是后者,说明恶肿曾在此出没,我们最好赶紧离开。” “得去找到徐宪司他们。”无生真人皱着眉头,看似平静的表象下也隐藏着一丝不安。他对祝鹤澜命令道,“秽气越浓的地方,你越能感知地形。此时我们大概在哪?” 祝鹤澜叹道,“你封住了我全部的能力,现在我能感知到的非常有限。尤其是这地下秽气越来越浓,空间距离也不甚稳定。很可能我们前一秒走过的路后一秒就会改换形貌。” “哼,你想让我解开你的咒。你认为我有这么蠢么?” “你若是有我预想中半分的聪明,也不会同意带着徐寒柯跑到这儿来。” “我们来,不单单是为了星老族水晶的残品。”无生真人冷然道,“你难道还没有猜到我们真正要找的是什么?” 祝鹤澜盯着他,不再开口。 他能猜到。 若百晓门里有人被徐寒柯收买了,并且能得知重六是勾陈先生弟子这样的消息,徐寒柯定然也能打探到梦骷国师的噩梦和当初在海上的谜团。勾陈先生当初或许确实与梦骷上过穷极岛。但是出于种种原因,梦骷全然不记得,甚至没有与勾陈先生一起回来。 而不久之后,勾陈先生突然出现在了不还岭。 原本四名中原最强大的方士处境十分不利,可是他一出现,战局突然扭转,门也被关上了。 不难猜测,穷极之书就在勾陈先生手里。 祝鹤澜原本带着重六回来,也想搞清楚这件事。可是现在,若那书落到徐寒柯手中,怕是会后患无穷。 只不过他们现在自身难保,道也不必想的那么远。首要的是得想办法逼他们把重六放了。 “你既然有地螭,何不把它召唤前来。我也没有来过这么深的地方,恐怕还没有地螭管用。” “地螭只会蠢笨地听从命令,怎么比得上你的本事?”无生真人的言语中带着嘲讽,“就算是没有了秽能,我知道你也有很多种方法找到路。你的这些话或许能骗别人,却骗不了我。放心吧,有地螭在,你的跑堂不会有事的。” 祝鹤澜眼中闪过一瞬的怒色。 看来无生是铁了心要用六儿来要挟他。 他低下头,长长墨发掩住他的表情。他将一只手贴在地面上,闭上眼睛,让自己的知觉尽量延伸。 不出他所料,这地下的空间是碎裂混乱的。秽气扭曲了坑道的位置,令他难以准确判断方位,也无法延伸到更远的地方。 但至少他能察觉到一丝突兀的道气,距离他们不算远。 祝鹤澜抬起在黑暗中莹白泛光的手,指向黑暗中某个方向,“往这个方位走,应该能找到他们……不过,有极强的秽气正在快速接近他们。” 无生真人立刻大步朝那个方向走去,方士和官兵们鱼贯跟上。祝鹤澜犹豫片刻,仍旧跟了上去。 地螭能与主人感应,他唯有跟着无生真人,才有机会找到六儿。 接下来的一段道路走得并不轻松。这里似乎发生过可怕的地震,大块大块的山岩坍塌,堵住了原本的通路,只留下一条窄细的缝供人勉强挤过去。爬行的过程中,祝鹤澜恍惚感觉自己正爬在一个怪物的肠子里,越爬就越没有回头路似的。 从隙缝里钻出来,便又进入了下一个溶洞。这里有一条地下暗河,河水哗然地流淌着。他们沿着河岸走了一段,却见一道断崖骤然出现,河水便在这里化作瀑布飞入下方的黑暗里。 无生真人踏着岩壁几个起落便飞向下面的深渊,但是不能御剑的方士门和官兵们就只能用手抓着岩石,踩着陡峭的台阶向低处走。祝鹤澜也如壁虎一样贴着墙壁小心翼翼走着,只觉得灰头土脸,要多不爽有多不爽。 空气中有股垃圾受潮的怪味,祝鹤澜的心渐渐提了起来。 凡是有秽生物出现的地方,往往会有难闻的味道伴随…… 瀑布下面有一道深潭,而徐寒柯他们便正在一处较为平坦的高崖上休息。两方人马汇合,祝鹤澜却懒得听徐寒柯柳盛与无生真人的对话。因为他直觉,这里不大对劲。 他站在悬崖边,向着崖下的深潭凝望。 密不透风的黑暗里,有什么东西在翻滚。 整个下方浓重的黑暗,全都不是静止的……它们全都在翻滚,在呼吸…… 黑暗……是活的…… 祝鹤澜微微睁大眼睛,看到三名官兵正结伴踩着岩石下去,大概是因为口渴想去潭边喝点水。他张口想要阻止,但已经来不及了。 当三名官兵刚到水潭旁边,黑色的“水”动了。它溢出到岸上,漫溢到了那三人脚下。 下一瞬,三人开始嘶声惨叫,进而就如同落入水中的糖块,迅速地化掉了。 三团肉色的油光裹着衣服散成片,在黑暗的“水”面上漂浮了一会儿,便消隐在那浓稠的、散发着垃圾受潮味道的黑暗中。 第97章 海棠木箱(12) “恶肿!”祝鹤澜回头对众人喊道,“快离开这儿!” 却见原本宁静的潭水上涌动起一层油腻的炫光,本以为是因为光亮暗淡而呈现的黑色,却根本就是水原本的颜色。焦油般的物质呈糊糊状蠕动着,上面浮着一层半透明的膜。 而在那一层膜下,一些东西开始若隐若现。仿佛是凝固的肉块,又似乎是尚未发育完好的内脏器官,被那粘稠的黑色推出来又吞没。一颗一颗荧绿的眼珠接连不断亮起,像是被惊起的鬼火,成螺旋状迅速覆盖了整片“湖面”。 下一瞬,山崩地裂,恐怖的咆哮如惊雷炸响,摇撼着整个古老的大地。黑暗如噩梦一般从深渊中升起,顷刻间便超过了他们所在的平台。飞溅的黑色黏液落在地上便开始迅速聚合蠕动,冲向离得最近的人。 众官兵中有些已经吓傻在原地,一动也不动,立刻便被聚合的黑色粘稠油状物抓住。原本凝聚着身体中的每颗最小微子的道气迅速被秽气污染,骨骼、血液、肌肉、脂肪和皮肤不再能够分辨彼此,全都混杂软化成了一团。人便如被丢进炭火盆中的蜡烛,从腿部开始迅速融化,如一滩粉红色的浓稠黏液混在恶肿的黑色油脂中间,显得分外诡异骇人。 更加骇人的则是人在融化的过程中发出的此起彼伏的惨烈嚎叫,烈火灼身恐怕也不过如此。 此时无生真人一声令下,众多方士立刻顶上前去。祝鹤澜一路小心而机敏地避过所有凌空而降的黑油,一路上扯起两个被吓得双腿发软跌跌撞撞的官兵,一路上大声喊着命令着所有人立刻后撤到最近的洞窟里。原本已经被恶肿的真面目吓得神志昏聩的众人听到他的声音,莫名受到了牵引一样,纷纷跟上他。 徐寒柯被柳盛护着,也慌忙地跟着钻入洞穴。洞外传来方士发出的凄厉惨叫,在黑暗中听起来愈发骇人。 祝鹤澜毫不犹豫地往洞穴深处奔逃,手中夜明珠的微光是所有被吓得精神几乎失常的人们唯一的救赎。洞穴中的路况愈发艰险,时而一侧突然出现深不见底的缝隙,时而陡峭湿滑难以攀登,时而出现令人困惑的岔路。祝鹤澜全力以最快的速度判断着合适的逃亡路线,只能用自己被严重限制了的直觉来感受哪里的秽气较淡薄。 可是逼近的压迫感整越来越紧迫地悬在每一个人的头上,腐烂垃圾的味道越来越浓,昭示着恶肿正在追上来。 “这边!快!”祝鹤澜指着几块叠摞的巨大岩石间挤压出的一条窄细的缝,示意众人钻进去,见跟着他的官兵等人有些犹豫他的声音便愈发严厉,“想活命就快点!进去以后无论如何不要停下,一直往前爬,千万别把自己卡住!” 如一群失了方寸的孩子,官兵们吓得一个激灵,赶紧吸气缩肚,一个个试图将自己的身体往狭窄的、看上去几乎不可能的缝隙塞进去。柳盛狐疑地望着祝鹤澜,“你不走?” 祝鹤澜冷笑道,“我要封住洞口,你若不信,可以留在这儿。” 柳盛皱眉,却被徐寒柯拉了下袖子,示意他不必多言,继而也跟着钻了进去。祝鹤澜快速地踩乱众人留下的脚印,然后将附近一颗石头搬过来,自己先将身体塞进去,然后把石头拉过来将缝隙堵住。 洞穴里太过狭窄,无法掉头,他就只能趴伏着往后退。岩石从四面八方压迫着他,甚至无法稍稍抬头。他感觉自己好像躺在一方棺材里,被活埋在了几千尺深的地下。前后左右都没有能够逃离的地方。 祝鹤澜的心跳加快,呼吸也开始急促。黑暗对他来说并不陌生,但他讨厌这种挤压感。他恍惚间变成了一条虫子,一条微不足道的、肮脏的、没有任何存在意义的虫子,在亘古的黑暗里永恒地爬行着。 前面,或者说是他的身后穿出了一阵喧哗声。祝鹤澜心向下沉,在这种地方一旦有一人卡住,那人身后的所有人都要跟着陪葬在这条窄细的甬道里。 临死前眼前眼前只能凝视着永恒的黑暗,那是怎样一种漫长而痛苦的死亡?是这样死比较轻松,还是爬回去面对恶肿比较轻松? 幸好队伍又在继续缓慢行进了。 当他终于从这狭窄的甬道里钻出,却沿着一小段斜坡滚了下去。他已经很多年没有这么狼狈过了,身上不知磕碰了多少处,衣服也扯破了。他站起身皱着眉掸着身上的土,懊恼地啧了一声。 徐寒柯的声音把他拉回现实,“光……这里有光!” 柳盛的声音道,“这是……什么地方?” 此起彼伏的惊叹声里带着不安和恐惧,有人窃窃私语,“这里好奇怪啊……” “这些是楼吗?” “这是大人说过的地下城?” “怎么这么大?这得用多少石料啊!” 祝鹤澜抬起头,便见到了形状简单却带着些古怪的角度、且巨大到难以想象的建筑。宛如干涸的河流一般的沟壑从每一座建筑中联通出来,汇聚在宽广的道路中间。 他向前走了几步,仰头望着已经被遗弃了数千年的古代文明遗迹。 “这就是你们要找的星老族地下城。”祝鹤澜叹道,“果真名不虚传。” 徐寒柯脸上露出松了口气的笑容来,这在祝鹤澜看来几乎有些不可思议。 他和柳盛带来的人现在死伤过半,他们就算拿到了水晶残片,能不能走出去还是未知数。 “水晶会被藏在哪?”徐寒柯的眼睛在幽暗的光线里熠熠发亮,里面浓重的渴望似乎不仅仅只是如他所说,为了天下苍生的安宁。 祝鹤澜盯着他,沉默片刻,问道,“你手中可有解咒符?” 徐寒柯微微一笑,“怎么,你想与我谈条件?” “现在无生真人生死未卜,你也不是地螭的控制者,你们已经无法用六儿来威胁我了。”祝鹤澜说着,一步步走向徐寒柯。他冷玉般的脸在黑暗里似乎弥散着一层幽光,漆黑双瞳中映射的威慑另周围的官兵竟不敢上前阻拦,“若你身上没有解咒符,我也没必要帮你。若你有,将它给我,或许我还会发发善心,将你们带出去。” 徐寒柯脸上的笑容有点摇摇欲准,但他还是稳住了,只是那一副装出来的志在必得放在狼狈且被尘土沾染的脸上,满满写的都是虚张声势。 “解咒符我有,只是不在我身上。只要你能带我们找到水晶残品,安全离开这儿,出去后我自会给你。” 祝鹤澜翻了个白眼,也不多说,直接转身就走。 “你站住!”柳盛喝令道,中气十足,很有几分气势。 然而祝掌柜不吃这一套。他还要去找六儿,没时间与他们虚耗。从恶肿手里把他们带出来,已经算是他仁至义尽了。 “祝鹤澜!” 一道剑气从身后袭来,颈侧一凉,一缕发丝被削了下来。 祝鹤澜不敢置信地盯着地上那一缕头发,半晌……缓慢地、一点点转过头,用闷烧着滔天怒火的眼睛盯着柳盛,“你敢断我的头发?” 柳盛一脸凛冽,不知死活道,“你如果再多走一步,我断的可不止你的头发!”说着,将剑锋用力按在祝鹤澜的脖子上。 祝鹤澜不说话了,只是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柳盛。那目光,另柳盛蓦地背脊发凉。 真奇怪,明明剑在他手里,他怕什么? 终于,祝鹤澜哼笑一声。重新回到队伍前面,一边走一边说,“星老族对于五这个数字有特殊的情结。它们建造的大多数城市都会呈现出五角的形状,分出五个相互勾连的区域。而最重要的东西,比如你们要找的源汤,一般会被布置在正中心。” 柳盛紧紧跟在他身后,剑仍然抓在手里,以防祝鹤澜又要作出什么惊人之举。 一行人在过于巨大不和比例的古老城市遗迹中穿梭,身旁形状古怪的建筑犹如一座座巨大的石棺,里面不知道圈禁着多少扭曲残破的肢体。 有一名官兵小声问,“要是这儿都没人了……这些光是从哪来的啊?” 祝鹤澜道,“或许是夜明珠,或许是其他的什么会发光的生灵。星老族有一些古怪的工艺,它们喜欢制造活的东西,就像我们喜欢制造死的东西一样。” “你为何会这般了解?”徐寒柯好奇道,“难道,你真的活了那么久?” 祝鹤澜猜测,大约是无生告诉了徐寒柯自己的真实年龄…… “若是真的,你们是否会听我的劝告?”祝鹤澜的言语中带着一丝嘲弄,“星老水晶的威力,你们这些凡人一旦接触,会立刻被秽化……说起来,徐宪司,你身体里的须虫瘴还好吗?” “无生真人已经将之清楚了。”柳盛替徐寒柯回答道。 祝鹤澜一听,哈哈大笑,笑得柳盛和徐寒柯心里都毛毛的。 “你笑什么?!”柳盛怒道。 “清除……”祝鹤澜收敛了笑,重复着那两个字,“若他给了你们什么护身符,我劝你们赶紧烧了。如果是像我一样定时服下咒符,我只能祝你们运气好,能撑到护身符的力量消退。” “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无生真人心术不正,他的精神,恐怕已经被感染了。”祝鹤澜脚步微顿,转头越过柳盛直视徐寒柯,“他给你们的咒符,最终会令你的身体从内部开始自毁,甚至可能发生秽爆,殃及你周围的所有人。” “你想趁着无生真人不在挑拨离间?哼,真是下作的手段。”柳盛呵斥道,再次将剑锋对准他。 却在此时,祝鹤澜听到一声他不敢相信的、几乎以为是幻觉的呼唤。 “东家!!!” 第98章 海棠木箱(13) 祝鹤澜光是听到那熟悉的两个字,眼前自然而然便浮起一双弯弯的眼睛,还有脸颊边浅浅的酒窝。他脸上绽出生动而明亮的欣喜,转身便看到重六从一条沟壑中爬出来。他的发髻散开了,清秀的脸上沾了不少灰尘,那一双杏核形状的眼睛里闪烁着在黑暗中也熠熠夺目的狂喜激动。 他向着祝鹤澜跑来,仿佛看不见周围一切巍峨黑暗的环境,也看不见那些虎视眈眈的人。他一头扑进祝鹤澜怀里,差点将祝鹤澜撞了一个跟头。 祝鹤澜用力抱着怀里单薄的身体,仿佛是出窍许久的魂魄终于又回到了身体中。可就在这一瞬间,他心里却现出一丝异样。 好像有什么不对,可是又说不上是哪里不对。 他将重六稍稍推开,单手将那脏兮兮的脸捧起来。一边轻柔地用拇指擦拭着污渍,一边忍耐着心中的激动问,“你是怎么找来的?那只地螭呢?” “我趁地螭睡着了跑出来的!”重六殷殷地将自己的手覆盖在掌柜的手背上,仿佛无比眷恋他的体温一般,猫儿似的磨蹭着,甚至故意将嘴唇贴在他的手指上。他睁开眼睛,那黑色眸子里带着几分冶艳热切的光似的,直勾勾盯着祝鹤澜,几乎像是要将他吞吃入腹一般。 那种陌生的触感、充满了依恋的温热,还有那眼睛中弥散的不加掩饰的引诱,另祝鹤澜微微吃惊。 六儿从前……就算是最害怕的时候,似乎也没有作出过这样的动作。 自从进了客栈,重六的眼神就时时追着他,他都感觉得到。但最初他以为重六又是玄武先生派来的,随意吓吓便会自己离开,却没想到机缘巧合,六儿不仅没有离开,反而与他的发生了千丝万缕的牵系。 重六与他之间缓慢滋生的东西已经显而易见,但两人却一直在相互试探,到现在连那一层窗户纸都还没有捅破。六儿在他身边,总还是带着几分试探的小心翼翼,这样突如其来的亲昵动作,稍稍有些异样。 六儿怎么了? 祝鹤澜谨慎地收回自己的手,抓着重六的肩膀好好打量一番。除却皮肤表层的尘迹,他身上连一条划痕都没有。 “地螭听觉和感知力极强,就算睡着了也能对最小的声音和震动作出反应。你如何做到能让它不察觉?”祝鹤澜继续询问。 重六脸上露出一丝懊恼,“东家,我好不容易回来,你怎么不关心关心我,反而还审问我啊?” 徐寒柯此时轻笑几声道,“看来小哥果然还是有两下子,亏的无生真人还将地螭说得那般厉害。小哥,之前有得罪之处,徐某给你赔罪了。” 重六这才将目光转到徐寒柯的身上,那清亮的眼睛里有好奇之色一转,忽又晕处一丝寒气,“宪司大人不问青红皂白就把我喂给了一只大虫子,敢问小民是犯了什么罪?啊,我知道了,我的罪就是当初在紫鹿山上救了您尊驾吧?” 柳盛脸一黑,正要说什么,却被徐寒柯拦住了。他十分真诚公工整地给重六和祝鹤澜作揖,低眉敛目地说,“当初二位的救命之恩,徐某不敢忘,若有机会定当结草衔环相报。只是现在我中原大劫将至,徐某重任在身,免不了用些非常手段。” “咱小小平民百姓也不敢让您报答。您不恩将仇报我们就已经谢天谢地了。”重六牙尖嘴利地嘲讽着,又看向祝鹤澜,“东家,他们有没有欺负你?” 祝鹤澜拿眼睛瞟了一眼徐寒柯,“也无大事,不过是吃了无生真人的咒符,暂时没办法用我的那些能力了。” 重六的目光落在徐寒柯身上,愤然道,“你们太过分了!” 徐寒柯道,“只要拿到水晶残品,离开了这里,我立刻会将解咒符给你们,日后也绝不再打扰。既然已经到了此处,两位不如帮人帮到底吧?” 祝鹤澜看看众官兵手里的刀剑,还有徐寒柯身后仗剑而立的柳盛,他不发一言,只是对重六说,“六儿,走吧。” 言罢便沿着大路往城中走去。 徐寒柯微微一笑,立刻带着人马跟上。可是此时却见管重六转过头来,用一种诡秘的、几乎像是捕食者一般的贪婪表情望着他们这一群人,轻轻地舔了下嘴唇。 …………………………………………………… 重六倒吸一口冷气,从死亡的寒水里骤然浮出水面,但迎接他的只有无尽的疼痛。 他甚至不能确定疼痛的源头是哪,仿佛这种触发生存本能的最令人难受的知觉变成了血液充满了他的身体。他尝试挪动身体,可是刚刚懂了点心思,更加剧烈的疼痛遍席卷了他的所有神经。他感觉自己正在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可是从喉咙里出来的,只有气若游丝的一声短促的怪音。 躯体变得如千斤钢铁般沉重,骨骼似乎被寸寸打断,皮肤也仿佛被一片片凌迟了下来。他感觉自己即将散碎成片,一种将要消亡的最原始的恐怖浸透了他混沌的意识。 记忆开始从他麻木的头脑中寸寸屡屡地复苏。 它杀了他。 至少它以为它杀死了他。 它太强了,那些明明与自己相似的触手却爆发出远超自己数倍的力量,注入他体内的毒液烧得他皮开肉绽,内脏也仿佛在融化。他如同绝望无助的小虫,被它张开的巨掌拍在地上,毫无反抗能力。 他听到了自己的骨头折断的声音,感觉到自己的腹腔被撕裂,连内脏都暴露在了空气里。那一刻他甚至来不及害怕,来不及理解自己即将消亡的事实。 从它恐怖而血腥的摧残中传达出的蚀骨憎恨压迫着他,他感到有更多的东西刺入了自己的大脑。 他失去了意识,没有了呼吸。 然后呢? 这是哪? 他好像在一个非常狭窄的地方,甚至能感觉到自己的触手缠绕着自己的身体,腿也扭曲地蜷缩着…… 这是……棺材? 不…… 这比棺材还要狭窄…… 他没办法动弹,没办法呼吸,他被活埋了…… 不不不不不不…… 重六慌了神,心跳声在寂静中如雷鸣般震耳欲聋,呼吸声越来越快令他越发紧张,形成了恐慌的恶性循环。他用力挣扎,不顾那爆裂般的疼,不顾这样是否会将它引来。他用力拍打着圈禁着他的黑暗,用尽全力嘶喊着。 “救命!救命!东家!!!祝鹤澜!!!师父!!!放我出去!!!” 他越叫越大声,连喉咙都好似要劈开了。 可还是没有任何回应。 渐渐地,他挣扎的动作越来越小,声音也越来越虚弱。他开始疲累了。困意如海浪一道道冲刷过来,他的意识在渐渐散乱。 可是一瞬间奇异的感觉,令他的意识再次警醒过来。 刚才,在他的意识松懈的一瞬,他好像消失了。 消失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普通人恐怕只有在死亡的一瞬间才能体会到类似的感觉。但就算是死亡,也还是有一个从有到无的过程的。 消失的感觉,比死亡还要彻底,还要本源。更像是未出生前、未形成前的状态。没有过去,没有未来,没有时间空间,什么都没有。 那是一种洞彻灵魂的寒意,但就算是这寒意,也要在重新存在后才能体会到。 这感觉,令他恍惚间猜到了自己在哪里。 师父的海棠木箱…… 它把他塞到那箱子里了! 师父曾经提过,这箱子里是一个奇异的空间。在这个箱子里,所有东西都是介于“存在”和“不存在”中间的某种不确定的状态。当师父从里面往外拿东西的时候,不确定的状态成了确定,于是可以源源不断地凭空出现金财物。但师父也说过,绝对不能把活着的东西放到箱子里。 他说那是对任何生灵最可怕的折磨,还不如一刀杀了它们。 而现在,他还活着,却被关进了箱子里。它想要彻底抹杀重六的存在! 他不确定自己之前的意识是怎么聚合的,但从现在开始,只要他稍有松懈,便很可能成为“不存在”。 他必须要时刻验证着自己的“存在”才可以。 重六再次开始挣扎。可是这箱子仿佛是铁铸成的,没有一丝缝隙,他根本打不开。但他不管,就算身体中的疼痛越来越剧烈他也不管。疼痛可以让他警醒,可以帮助他保持在存在的状态中。 可他毕竟被重创了,原本就神思散乱。再加上身上数不清却看不见的伤口和体内毒液的折磨,意识很容易便滑向涳蒙。在这箱子里,一股无形的力量似乎也在牵引着意识滑向虚无,宛如睡神甜蜜的召唤,诱惑着人们跌入它死亡的陷阱。 不知道挣扎了多久,重六终于开始撑不住了。他好累好累,好想休息……哪怕只有一会儿会儿……他在黑暗中睁大的眼皮开始有气无力地向下合拢,脑子里依稀闪过很多张脸,很多条人影。但最后,他看到掌柜揣着手,含笑站在槐树阴凉下。月光落在他绯色的外衣上,轻吻在他风流魅惑的眉眼上。他在说,“六儿,是时候了。” 仿佛花瓶落地,重六的意识也在那一瞬散碎。 可是他并没有消失。 他回到了那片海里。 那片充满着无尽可能的、包裹着整个世界的温暖的海。 他低下头,看到自己向着四面八方发散的身体。他的触须覆盖着整个海洋、整颗星星,这世上的每一处暗流汹涌,海面上的每一丝微风,他都能感觉到。 海洋中涌动的微子开始不断复制,不断聚合。他看着他们,记录着从无到有的一切。他看到第一条虫在海床上蠕动,看到第一条鱼在暗流中穿行,看到第一朵艳丽的海葵,第一缕舞动的海藻。他为他周围的一切兴奋着迷,却永远只是一个旁观者,一个记录者。 没关系,他不贪心。记载一切,这是他永恒的职责。 这荒芜的星星上,还有其他许多双眼睛注视着,有更加伟大的、令人恐惧的力量包围着。它们漂浮在空中、潜伏在深渊、影响改变着这个世界所有的运行规律。 但他不管这些,他只是个记录者。 忽然,深渊中点亮了一双血红的、妖冶的、不祥的灯笼。那灯火越来越近,伴随着浓重而巨大的阴影。重六意识到,那是一双眼睛。 看到眼睛的一霎那,无法言说的恐惧在他的身体中爆炸。他想要躲藏却发现无处可躲,因为他知道躲也没有用。 在这个宇宙中最本源的力量面前,任何角落都是一览无余的。 几条强壮的触手抓住了他,他知道他无法反抗。那红色的眼睛越来越近,他却始终看不清它的真面目。 巨大的神明说话了,开口却诡异地发出了重六师父的声音:“时候到了,该醒来了。” 第99章 海棠木箱(14) 黑暗中巨大的恐怖凝视着重六,将他离散的神智狠狠钉在原位。重六想要逃离,却发现自己无法动弹,他千丝万缕的肢体好像都化作了石头不能动弹。 “师……师父?”他惊恐地问着。 “我不是你的师父。你不过是将你自己无法理解的思绪变化成了你熟悉而依赖的声音。” “你是谁?我在哪?” “你在你自己的记忆里。” “我的记忆?我从没有进入过海里……” “因为你闭上了你的眼睛,闭上了你的大脑。你一直在做梦,而现在,你应该醒来了。” 伴随着这句话,重六的身体像是突然被一股巨浪冲起,将他整个广大的飘渺的身体托举起来,脱离了温暖的、舒适的、却总是暗藏杀机的大海。狂烈的风从每一个方向冲击着他,吹破了他眼睛上挡着的一层膜。 他最先看到了天,令他震惊的、难以理解的天。他看到了宇宙中尚未熄灭的炙热星云弥散的玄秘色彩,看到无数浩大的星球在人类的眼睛永远无法看到的宇宙深处铺展开来,各自冷漠地遵循着自己的轨迹运行。 他看到了两股时而水乳|交融时而水火不容的原始力量在不断地冲突制衡,阴阳相合,道秽相辅,熵序叠生。在这冲撞中,无数璀璨华美的新的世界在不停轮回。他看到了那些星星上生息繁衍了数百万年的生命在一道缓缓推过宇宙的波纹中灰飞烟灭,也看到了变化的轨迹和温度点燃了原本荒芜冷寂的星球,孕育出了下一个轮转不休的文明。 数不清的生命,数不清的历史,数不清的记忆……出现又消亡,消亡又重生。 而在这些力量的冲突中,一些比星球更大的、比星云更大的、任何低等文明中的生灵都无法理解的东西出现了。也有可能,它们原本就在那里,它们从一切时间的起点就已经存在,只是在生灵出现前,只有它们自己能够知道自己的存在,寂寞地在黑暗的宇宙深处独舞。 它们有很多个,却又仿佛都在一个最巨大的意识的囊括下。它们有能力操控改变宇宙中最基本的法则,能够轻而易举地令群星熄灭。 它们无处不在,可是人类的眼耳鼻舌身无法分析整理它们,于是只能偶尔感觉到它们那些庞大的、植入万物的触须带给他们的惶惑,却无法看见或触摸到它们。凡是尝试去看到它们或是洞悉不该洞悉的秘密的人,往往只有疯狂或毁灭的下场。 人们称它们为神。 它们囊括的世界,远远不止他们这一个。无数个世界,无数条时间,无数种平行存在却永远不可能相互见面的宇宙。在每一颗星星上,都有它们留下来的痕迹。包括道秽的平衡、运行规则以及只言片语的古老传闻。它们从这无数个世界的运转变化中汲取力量,就如同人们耕种土地种植稻谷,而后又用稻谷来填饱肚子一般。 这是它们的存在方式,无始以来便是如此。对于它们来说,人类整个就如同一根稻穗上小小的谷粒,是全然没有任何意义的渺小。 前所未有的寒冷和恐惧慑住了重六的整个意识。宛如一只蚂蚁第一次站在礁石上,看到了狂风大作的怒海。 碌碌一生,以为眼前的富贵荣华、鸡毛蒜皮、权力地位就是一切。可是当你的眼睛睁开,意识到自己不过是蚂蚁窝里的一只蚂蚁,在下一瞬就可能被一个无聊的孩子倒下的一壶热水毁灭,逃无可逃……所有的信仰、所有的规则、所有的认知就在一瞬轰然坍塌。 可是重六又与一般的人类有些区别。他人的那一部分已经陷入崩溃,可是还有一部分的他,却早就知道这一切。 他作为人不过短短二十多年,可是他的存在,却是在这颗星球诞生之初就已经确定着的。 只是他仍然不明白。不明白为什么头脑中会有两种不同的认知,也不明白自己到底是什么。 他似乎一直是一个旁观者,直到他成了人。可他想不起自己怎么会成为人。 庞然的、山崩地裂般的知识漩涡将他吞没,他的头颅似乎爆裂了,他的意识似乎被撕碎了。可是他却没有消亡,相反,他的存在更加确定,他游离的身体,也在一点点聚合。 他的身体千丝万缕,流转着种种绚丽奇异的、前所未见的色彩。那些黏滑的、柔软的、贮满了未知荧光物质的触手宛如一件细密飘逸的巨大斗篷,完好地遮掩着他脆弱的核心。他的头颅上似乎是没有触手的,视野却分外广阔,好似不仅仅能看到八方上下,还可以用超脱的目光洞悉一切生物的内里。 师父的声音再次于他脑中响起,“这就是你出生之前的状态。是你的前生也是你的今生。你想起来了吗?” 重六濒临崩溃的意识,在这一刻却奇异地达成了一种平衡。身为人的他感觉自己的整个人生都被撕碎重组,但是身为这另一种更加古老的存在的他平静地超脱地看着这一切。 他隐约明白,师父的声音是他自己想象出来的。自己其实已经死了。现在如果他选择留在这里,他将继续以这种旁观者的、无悲无喜的方式存在。 但若他要活过来,他将再次回到原本的人身中去。或许他会保留不少的记忆,但绝不可能如现在洞悉一切了。 他的几条触手抬起来,托着一枚小小的金色雀鸟。 他想起了祝鹤澜抱着猫站在月下的样子,想起了看见他便撒了欢颤动枝条的槐树,想起朱乙、小舜、廖师傅…… 他才刚刚有了家。 “我要活过来。”说第一遍的时候,他还不太确定,但是说第二遍第三遍的时候,他愈发地笃定了,“我要活过来,我要活过来。时候还没有到,我还有未竟之缘。” 就这一个念头,他在黑暗中尘埃落定,再次睁开了眼睛。眼珠里浮上一层一闪而逝的青蓝幽光。 他将身体彻底绽开,触手顿时撑满了整个箱子。爆发性的恐怖力量撼动了坚不可摧的奇物,木头上开始出现裂纹。 …………………………………………………… 缘初一路寻着地螭留下的印记,灰头土脸地深入大地之下。 与祝鹤澜管重六分别后,他本想回去见师尊,可是刚到城里就听说了无生真人前往南海的消息,且还是与官兵一道去的。 他们大罗派与朝廷关系紧密,可是南海路途遥远荒无人烟的,他们去那做什么? 心中已经对无生真人生了几分怀疑的缘初冒险使用妙空遁到了南海,为了不让师父察觉他只能远远看着。看到师父带着不少师兄弟跟那些官兵一道进了一处隐秘的洞穴。他一直等到所有人都进去了,才敢悄悄摸过去,在地上看到了地螭留下的洞。 师父炼出的地螭只有一只,为何今天竟然会动用? 心中不大放心,缘初便直接跳入了地螭留下的洞,摸索着往前走。好在地螭经过之处都会留下不少酸臭的黏液,只要跟着黏液走也不大会跟丢。 地螭似乎在一处奇异而巨大的地下溶洞中停留了一段时间。缘初正要跟着走,却遭到了不少不明怪物的袭击。这些怪物以他的修为倒不算太难对付,问题是数量太多,又都长得极为扭曲畸形,人不人鬼不鬼,叫他心里看了都发冷。 他看数量实在太多,便只好御剑而起,摇摇晃晃地越过怪物群,如一道银色的飞箭划破黑暗的长练。 只是很快天顶变得低矮,不再适合御剑,且他的道气消耗也太快了。他不得不收了剑,用最原始的方式手脚并用的爬。 他也考虑过使用地遁术或者妙空遁,可是一看盒子里的骨生蛛爬得跟疯了一样,就知道这地下秽气十分紊乱。若是用不好只怕会永远迷失在大地深处。于是他还是求稳,追着那条地螭黏液进入了这座古怪而宏伟的城市。 还没走多远,便陡然见到地螭从不远处的沟壑里爬出来向他冲了过来。他险些被撞了个跟头,便感觉到地螭的好几条触手还住他的身体,仿佛在给他一个大大的拥抱…… 他哭笑不得,伸手拍着地螭巨大的脑袋,“好了好了,阿螭,你怎么没根师父在一起?” 地螭却仿佛十分急迫一般,用触须推着缘初的身体,把他往某一个方向带。缘初心中纳罕,便跟着地螭飞速前行。隔着老远,便听到了一种木头崩坏的声响。 当他来到海棠木箱附近的时候,却发现木箱在原地不停震颤,里面似乎关着什么分外凶猛的东西。他有些忌惮,手按到剑柄上,警惕地盯着箱子。地螭在他的身后发出古怪的呜呜声。 突然,箱子上开始出现密集的裂痕。而在裂痕下,炽热灼目的蓝光仿佛再也压抑不住,从缝隙中迸发出来。摇摇欲坠的木箱又坚持了片刻,便突然四分五裂。 一道澎湃的、湛蓝的光明冲上黑暗的天顶,宛如一道开天辟地的巨柱。强烈的冲击气旋将他震翻在地,就连地螭都被推得退后数丈。 一大团巨大骇人的触手从箱子中爆发开来,几乎像是一颗蓝色的太阳。那么大的体积,之前是怎么被塞到箱子里的? 缘初目瞪口呆,强烈的惶恐慑服了他。他一动也不能动,只能睁大眼睛,让蓝色将他的瞳孔占满。 当光明稍稍暗淡,他看清了所有巨大的、透着幽秘青蓝光芒的触手。它们有些有着章鱼的特征,又些又如水母的触须一般轻盈。有些末端长着花瓣形态的嘴,另一些则密密麻麻生满倒刺,尾端缀着毒针。这些触手在空中合拢成硕大的球体,有了一瞬的静寂,仿佛在酝酿着什么。 然后球体如花蕾一般绽放了。 缘初的眼珠子差点掉出眼眶。他揉了揉眼睛,可看到的还是同样的景象。 管重六悬浮在触手的中心,他清瘦的身体与触手浑然一体,双臂从肩膀开始就已经不见了。原本健康白净的皮肤下透着与触手相似的青蓝幽光,且光芒还在不断流动,蜿蜒在他秀美的面庞上,此时此刻看起来有种非人类的、邪性怪异的美。 “重六!”缘初试探着叫了句。 管重六的眼睛睁开了,是一双漆黑的,看不见眼白的妖异双眸,只是黑色下还流转着一丝青蓝幽光。 但这仅仅只有一瞬,很快的,他眼珠里的黑暗开始褪去,变回了正常人类的黑白分明的眼睛。他的双脚落地的瞬间,漫天的触手也开始奇异地收缩融合,变回了两条手臂。他衣服的袖子已经彻底崩裂,但手臂上的皮肤白皙光滑,根本看不出任何畸变的痕迹。 重六望着他,似乎一时没有认出来他是谁。 缘初咽了口唾沫,举起双手示意自己没有恶意,向前走了一步,“重六,是我啊,你不认识我了吗?” 重六缓缓眨了下眼睛,双眸中的空洞茫然渐渐褪去。他用干涩的声音问,“缘初?” “是我啊!重六你怎么会在这儿?!你们掌柜呢?还有你怎么会……” 重六神色陡然一变,面现惶然。 “糟了,它想代替我接近东家!” 第100章 海棠木箱(15) 徐寒柯麾下余下的官兵还有十五人,比原本的人数少了一半不止。 除了确定被恶肿感染后化成一滩粉红色的黏液的,还有在见到恶肿后直接吓得精神失常跑丢了的。即便是剩下的这十五人也都是茫然失措,神思混乱,浑浑噩噩地跟着他们的“大人”徐寒柯,可就连拿着兵器的手都在颤抖。 他们在这空洞广大的古老遗迹群中走了没多久,忽然一名官兵开始大声尖叫。他用力扯着自己的头发,整张脸都在恐惧中扭曲,“我们会死的,我们都会死在这儿的!我想回家……我要回家!!!” 他的叫声极为凄惨尖利,在绝对的寂静中宛如霹雷一般突兀,吓得众人一个激灵。柳盛担心这声音会引来更多邪恶恐怖的东西,忙命令道,“住嘴!你们快捂住他的嘴!” 周围的两名官兵忙冲上去捂他的嘴,轻声细语地安抚着。那人仍在呜呜地叫着,整个瘫软在地上,像是吸不上气来一样发出肺痨病人般的肺音。 不仅仅是他,绝望和恐慌浸染在每一个人的脸上、身上、举手投足。他们不像祝鹤澜管重六徐寒柯他们,早已见过这个世界的另一面。对这些普通人来说,这短短一日中见到的一切,都是令人发狂的噩梦。 那些以为不过是骗小孩的传说和鬼故事,与他们今日所见比起来都太过单纯。在这地下藏着的古老文明、可以把人变成水的黑色泥浆、还有从洞里钻出来的畸形怪物……所有这一切都超出了他们的认知范围,是全然无法理解的噩梦。 而他们很可能要被永远留在这噩梦中了。 这时祝鹤澜走上前,蹲下身单手按住军官的肩膀,低声问,“你叫什么名字?” 军官哆嗦着抽咽出自己的名字,“钱彰……” “钱彰,来,跟我做同样的动作。”祝鹤澜说着,伸出自己的手,用一根手指开使在掌心画方块,“画第一笔的时候吸气,横过来的时候憋住,竖着过来的时候呼气,最后连上第四笔的时候再憋住。来,跟着我做。” 他的声音和缓轻柔,像是浇在烈火上的一盆冰泉水。官兵被诱导着跟他做着一样的动作,努力地控制着自己的呼吸。 一遍又一遍,祝鹤澜极有耐心地带着他在掌心画着方块。其他旁观的官兵们有的也跟着有样学样。 柳盛似乎不耐烦起来,刚要催促,却被徐寒柯拉住了,低声在他耳边说了些什么。 渐渐地,官兵狂烈失控的心跳开始减缓,脑中种种崩溃的脱缰野马般的情绪也总算是回到了马厩里,即便恐惧仍然存在,但至少还是可控的。他的颤抖减轻不少,整个人一点点平静下来。 重六一直幽幽望着眼前发生的一切,似乎十分好奇。 等到祝鹤澜站起身,徐寒柯才道,“恐怕到现在已经过了一天一夜,大家也都累了。我看,我们应该找个安全的地方暂时休憩。” 祝鹤澜思忖着,在这样的地方多停留一刻都十分危险。但以这些人的精神状态,再继续确实太勉强了,于是也没有表示反对。 最好的避难所,显然就是屹立在四面八方沉默不语的巨大建筑。这些墓碑一般的建筑基座大都呈五面体,每一面上都有类似门的两丈高的凹陷。但也仅仅是凹陷,看不出有可以推开的地方。他们查验了几座尚且完好的建筑,终于发现有一座塔楼的一道凹陷上有倾斜的开口。 祝鹤澜探头进去看了看,里面十分空旷,笼罩着城市的诡秘幽光从窗子摄入,穿插交错。两侧有沿着墙壁盘旋向上的斜坡,没有台阶,宽大而厚重,而大殿中央则立着不少高大的黑影,仿佛是石碑,也有可能是架子。 秽气不是很强,应该还算安全。 祝鹤澜率先进去,重六、徐寒柯和柳盛紧随其后。 高耸的石碑上镶嵌着不少深紫色的晶体,以某种特殊的方式排列着。此外还有不少不知道做什么用的奇怪器材,一些球体不知以什么力量悬浮在空中,不停绕行运转。 徐寒柯望着运转的球体,惊叹道,“这里被封陈两千年,难道这些东西也转了两千年?” 管重六靠在一座石碑上,似乎有些百无聊赖。 祝鹤澜不着痕迹地打量了一会儿重六,复又将视线落在石碑上。他伸出手掌,尝试着从几片水晶上扫过。 伴随着他的动作,水晶依次亮起,又暗了下去。 他的动作吸引了徐寒柯的注意,“这是什么?” 祝鹤澜没有理他,径自继续尝试着。他数着临近几座石碑上晶体的数量,口中念念有词似乎在计算着什么,然后他抬手用指头依此扫过晶体,在石碑上画出十几道交错的线条。 这一次,晶体亮起,便没有再灭掉。不仅仅是被祝鹤澜触碰过的晶体,就连临近石碑上的晶体也跟着明灭闪烁起来。陡然间,紫色的光芒从晶体中射出,精准地穿过不停运行的球体照射在对面的石碑上,又被石碑上的晶体反射。一条紫色的射线在空中穿梭数次,继而浮现出了一些类似字符的东西,呈螺旋状在空中盘旋来去。 众人发出此起彼伏的惊叹。徐寒柯又问了一次,“这是什么东西?” “是星老族用来储存它们的知识和工艺的地方。”空中的字符如紫色的幽灵滑过祝鹤澜漆黑的眼瞳,“这是索引,或许能找到地图。” “那便太好了!” 祝鹤澜于是开始操控着石碑在所谓的“知识库”里翻找,可是除了他,也没人看得懂这些字符,渐渐众人也便开始向着楼上探寻,希望能找到适合休息的地方。 在第二层,可见不少立在房间中央的,大约有两个成年人高的架子,底下铺着泥土,也不知道是用来做什么的。有些人便靠着架子坐下来,还有些人好奇地望着墙壁上用海螺拼接出的装饰品。 经历了一天,所有人都又渴又累,可带来的干粮大都在逃命的路上遗失了,在这不知道多深的地下,也不可能找得到能吃的东西。他们也只能忍耐着饥饿干渴,试图入睡。 祝鹤澜搜寻了一会儿,忽然意识到有一阵没看见重六了。 “六儿?” 他立刻没了找地图的心思,开始在石碑间到处寻找。一直盯着他怕他耍花招的柳盛也觉得奇怪,“刚才还看见他站在这儿,怎么一会儿的功夫没影了?” 众人都聚集在二楼,想着重六很可能也跟着上去,祝鹤澜便与柳盛一起上去寻找。他们清点了一下人数,发现少了两个。 一个是重六,另一个是之前精神差点崩溃的钱彰。 “会不会是去更高层了?”徐寒柯道。 于是祝鹤澜冲向更高的楼层,在星老族堆在每一层中央的、古怪而巨大的家居中寻找,大声呼喊。找到第四层的时候,却见重六施施然从五层下来了。 “六儿!你乱跑什么!”祝鹤澜忙迎上去,拽着重六的手臂认真将他打量一番。见重六不但没有受伤的痕迹,脸色也比之前红润不少,这才松了口气。 可六儿身上怎么隐隐有股血腥味? 重六笑起来,眼睛弯弯的,“你别急啊,我就是上去看看都有什么。” 祝鹤澜板起脸来,责怪道,“在这种地方,你怎么能不跟我说一声就乱跑?” “是我不好,你别生气了。”重六明媚地笑着,讨好地扯了扯他的袖子。六儿的笑容向来有种令人如沐春风的轻盈透亮,可是此时此刻,却似乎太过甜腻了。 祝鹤澜皱了皱眉头,抬头望了望通向更高处的黑漆漆的斜坡,问道,“你看见过之前那名姓钱的官兵吗?” 重六摇头道,“没有啊。” 祝鹤澜仔细观察他的表情,也不知正在重六的眉目中寻找着什么。 重六大约是被他那双在黑暗中暗含流火的眼睛看得不自在了,拉着他往楼下走,边走边道,“他可能是溜达到什么地方去了,一会儿就会自己回来的。这一天可太折腾人了。走吧,我们得抓紧时间休息。” 祝鹤澜只觉得从重六掌心传来的温度有些太过冰冷,且有些令人不适的黏腻。他秀挺的眉毛皱得更紧,不着痕迹地抽回了自己的手。 ………………………………………… 缘初几乎是小跑着跟在脚下生风的重六身后,而地螭则蠕动着庞大的身躯跟在他们两人身后。 “重六!你慢点!你要去哪啊!” 重六回头看了他一眼,匆忙道,“这儿不安全,你赶紧带着虫儿先出去。我得去找东家。” “不是,你先等会儿!”缘初一把扯住重六的手腕,迫使重六停顿片刻,“你能不能先把到底发生了什么跟我说清楚?你怎么跑进箱子里的?还有……你怎么会变成……之前的样子?” 重六静静望着他,目光深处似乎也闪烁着一分惶惑。半晌,他才轻声说,“我本来就是那样的。” 缘初一怔,“什么意思?” “我不是人。”重六叹了口气,低声道,“字面上的。” 重六的话在缘初脑壳里转了一圈,却让他愈发困惑了,“你不是人是什么?” 重六耸耸肩膀,伸手指了指地螭,言语冷静随意到异常,“谁知道呢。大概和它差不多吧。” 缘初只觉得脑壳发胀,转不过弯来。他盯着重六从头看到脚,怎么看都是个年轻俊秀的正常人啊。可是之前如蓝色太阳般绚丽又诡谲的景象又真真实实地停留在他的记忆里。 “……咱们也就一天没见你怎么就不是人了呢?” 重六看缘初抓着头发用力思考仿佛幻化成了困惑本惑,忍不住笑了几声。只是心上依旧被太多新进入意识表层的东西压着,令这笑容也消逝得过于讯速了。 “缘初,你要是怕我,就快点走吧。这儿鬼太多了。我还得去找东家,实在是耽误不得了。”重六垂下眼睛,向来清亮无忧的眸子里,却终究被某些沉重的阴霾沾染了,“虫儿一直在找你,你带着它原路离开吧。” 缘初此时的目光却蓦然坚定了,“谁说我怕你了。你不就是槐安客栈的小跑堂吗。再说,我还有事要查呢。” “你要找你师父?”重六神色微微一紧,“我劝你不要。你想想那些咒符……你再想想他今日利用地螭困我威胁东家的行为……他可能已经不是你认识的师父了。” “我一定得找到他……师父……师父或许是走火入魔了,我得弄清楚到底怎么回事啊。”缘初顿了顿,道,“而且阿螭与师父之间有感应,只要找到师父,说不定也能找到祝老板了。我看我们还是一起吧。” 重六知道缘初说的有些道理。他现在感知能力变得比以往强大数倍,却还是感觉不到东家的位置。这地宫下有什么东西在严重干扰着他的知觉,令他昏头转向,难以辨别方位。 重六看着缘初担忧却坚定的眼神,忽然歪着头轻轻笑了声,“你之前不是被我和东家吓跑了么?现在怎么突然不怕了?” 缘初脸颊上一红,面上过不去,却还狡辩道,“我不是被吓跑,我只是没有心理准备!谁能想到你们掌柜畸变这么严重,平时完全看不出来……” 他想起了当时看见的……漫天飞舞的红色丝绦,还有被丝绦层层缠裹的重六献祭般的姿态…… 纵然骇人,却也有一种妖异邪艳的美。 重六看缘初略略发愣,还以为是他又被自己的记忆吓到了,便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行,咱们就再合作一回。” 第101章 海棠木箱(16) 黑暗中,所有人都安静地蛰伏着,仿佛横七竖八的尸体。 祝鹤澜蓦然惊醒,蹭地一下坐了起来。他本不想睡的,但这一天来实在太过疲惫,能力又被压制,过于刚硬的咒符宛如千斤铁镣加在他的身上,终究没撑住昏睡了过去。 他立刻往旁边之前重六睡着的地方看去,果然又不见了人影。祝鹤澜胸中翻腾着不安,爬起来清点了一下人数。 守夜的那个官兵不见了。 “你也发现了?”突如其来的声音在凝寂里分外突兀,祝鹤澜转头,看到柳盛缓缓坐起身来,“人越来越少了。” “你一直醒着么?有没有看见他们去哪了?” “我也睡过去了一会儿,大概也就半柱香,一睁眼人就已经少了。可能是逃走了吧。” 祝鹤澜摇摇头,心中的阴霾在迅速扩大。 这地方太凶险,也不宜再派更多人去寻找,免得有人落单后再出什么意外。 “你们如果还想活命,应该赶紧离开。不要再妄想去拿什么水晶。”从窗口照射进来的幽晕晃动在祝鹤澜的脸上,如凝着霜一般微微透着冷光“就连无生真人都生死未卜,我现在也受困于咒符,就凭你们几个根本不可能将水晶残片带回去。” “我自然知道。”柳盛幽幽地说道。 祝鹤澜皱眉,“知道你还不劝劝他?”说着,眼神转向依旧熟睡的徐寒柯,“见了这么多之后,你还自信你们能全身而退吗?” 柳盛低下头,叹了口气。徐寒柯没有醒着的时候,他似乎也少了点攻击性,整个人看上去有些疲惫,“寒柯要做的事,十头牛都拉不回来。他从小就总是看得比别人长远,所以经常被人嘲笑,但他说的话,往往都会被验证成真。而现在他看到了即将临头的浩劫,比五十年之前那一场更加恐怖的浩劫。可是没有人相信他。 他一半想要阻止大难临头,一半想向他父亲兄弟甚至官家证明他自己。不可能在这儿止步。 我从小和他一起长大,他母亲去世的时候还托付我,说寒柯性子太犟,容易惹祸,让我好好照拂他。我现在能做的,大概也就是帮着他能走多远是多远吧。” 祝鹤澜听罢,目光落在那年轻宪司的身上。 他这趟犯险全然没有必要,这甚至不是他应该去管的事。 当初九鸾、梦骷、勾陈先生他们也是如此。末日临近,他们本可以借着道门地气的庇护保存自身,但却都选择了拼上性命、牺牲一切去关上不还岭的门。与他们比起来,自己是否真如无生真人所说,太麻木不仁? 他最初降生在这个世界的时候也是一个简简单单的、没有任何畸变的人类男婴,可是中间很长一段时间,他都不再是以人类的立场生活了。 直到一百年前那件事之后,他才开始试着重新找回自己的人类身份。可即使他努力想要变回人,却总是与这凡俗世间隔着一层深远的鸿沟,没办法跨越。 “心怀天下没有错,错就错在你们不仅仅玩自己的命,还要求别人做出牺牲。若别人不愿意,你们就打着冠冕堂皇的旗号来逼迫。”祝鹤澜惋惜地摇头,站起身道,“若你们打定主意不见棺材不落泪,我便送你们一程吧。让你们看清你们想要的东西到底是什么,或许反而能阻止你们做蠢事。” 柳盛无言地望着他沿着斜坡下了楼。 祝鹤澜再次利用石碑开始翻查星老族的文书。这古老的种族曾经穿越过遥远的星海,在不同的星星上建立过和此处同样恢弘繁荣的地下城池。这里面记载的知识也反映了它们遍至的足迹,别的星星上存在过的植物、动物、异域文明……有些内容连他也难以理解。 简直是宝库啊!如果重六看到…… 祝鹤澜的心头猛然一颤…… 六儿不是已经看到过了吗?可当时,他似乎对这些奇异的东西全然不关心,眼神一直幽幽的盯着那些官兵,好像正在狩猎的豺狼。 正思及此,忽然听到一阵轻盈的脚步声。祝鹤澜感觉自己背上的汗毛竖了起来。 血腥味…… “东家。”声音已经近在咫尺,“你不多休息会儿吗?” 祝鹤澜转过身时,面上已经挂好了滴水不漏的忧虑,“六儿,我不是跟你说过,不要乱跑么?” 重六道,“我只是出去在附近看了看。我怕有危险的东西在接近。” 祝鹤澜点点头,回过头来继续看着空中漂浮的文字符号,“以后直到出去之前,你都必须在我的视线范围内。听懂了吗?” “哦……知道了。” 重六晃到他身边,问,“我们什么时候出去啊?” “……等带他们去找到他们要的东西吧。” “其实,就算我们现在走,他们也拦不住啊。”重六狡黠地说着,“他们这些凡人,在这地下根本活不过两天。” “那么我中的咒符要怎么办?”祝鹤澜漫不经心地问。 “出去之后总会有办法的。再说,我总觉得他们是在骗你。他们根本就没有解咒符。” 祝鹤澜默不作声。 重六道也没有继续追问,只是有意无意地提着出去之后要做什么。一双眼睛亮晶晶的,十分兴奋的模样,对于他们可能在地下丧命这一点似乎全然不担心。 祝鹤澜一抬手拂过石碑表面,所有在空中盘旋的符文便都消失了。他找到柳盛和刚刚醒来的徐寒柯,道:“走吧,我找到地图了。” 接下来的一段路,祝鹤澜再也没有让重六离开过他的视线。剩余的人也终于没有再减少。 他们加快了脚程,终于在行了半日后,开始见到了一些外城没有的东西。 奇异的苔藓覆盖着所有内层建筑,它们宛如厚重的羊毛毡披挂在所有墓碑般的高大建筑上,给陡直的墙面空旷的大地制造出许多平滑的弧度。所有的苔藓都在发光,原本微弱的光聚集在一起,便惊人的明亮浩大,令眼球也觉得隐隐作痛。 这就是整个城市的光源了。 众人不得不用衣袖挡着眼睛,勉强继续前行。 越往中心,建筑也愈发密集。直到面前再次出现了一道高耸的城墙。 这城墙比之前见过的任何建筑都要高大厚重,几乎像是用某种钢铁材质建造,固若金汤,仿佛是要阻止外面的人进入似的。可是再怎么坚固此时也无用了,因为在城墙的中间不知被什么东西撞出了巨大的空洞,钢筋都向外弯折出来,相当壮观爆裂的景象。 “恐怕是恶肿叛乱时造成的破坏,只是不知道它们还在不在里面。”祝鹤澜仰头望着那巨大的、弥漫着愤怒和杀戮气息的裂口。 徐寒柯惊叹于如面条般弯曲的钢铁骨架,喃喃问道,“源汤就在里面?” 祝鹤澜点点头。 徐寒柯显然也十分紧张,他看了眼柳盛,后者对他点了下头。 “走吧,我们大老远的来,就是为了这个。” 祝鹤澜刚要跟着进去,却被重六拉住了手臂。 这还是祝鹤澜第一次看到重六,至少是这个重六,脸上露出忌惮之色,“不要进去。” “为什么?” “这儿……有种不好的感觉。很危险。”重六的神情闪烁,渐渐变得烦躁起来,“我们等在外面不行吗?” 祝鹤澜轻声道,“既如此,你等在这儿,我尽快回来。” 说完他也不等重六抗议,直接大步追上了官兵。重六眼中闪过一瞬的阴冷,但还是跟了上去。 进入裂缝后,一股沉重的压迫感迎面袭来,伴随着某种肉类腐烂的酸臭。而眼前的景象,也同样透着股带有神性的古怪和神秘。 许多道用岩石铸就的圆柱形的巨物远近交错地分布着,岩石上都密密麻麻雕刻着星老族的符号,经历了如此久的时间,虽保存完好,却也终究模糊了。只是这些圆柱体中有大约一小半被不知什么东西撞碎撞坏,甚至拦腰截断。而从里面流出来的,是如山峦崩摧般泻了满地的深紫色水晶。 这些水晶的碎片如紫色的浪,起伏在平坦的大地上,静静地反射着苔藓散发出的幽光,蔚为壮观。 而在水晶之海的中心有一面湖。 不……不是湖,而是一道宽广而完美的、五边形的池。池水散发着熟悉的青蓝色的黏腻光芒,不难想象,里面大概也有他们早在最外围的洞穴就已经见过的、黏液般的、充满养分的、可以生出奇异活物的“水”。 所有人都找了魔一样望着源汤还有满地的水晶,仿佛一群找到了金山银山的盗墓贼。 “这湖就是源汤。”祝鹤澜说着,沉静的目光扫过每一个人的脸,又停留在成山般堆在一起的水晶上,“你想找的水晶残片也都在这儿了,问题是,你知道应该选哪一片带回去吗?” “咦?那里有人。”柳盛忽然眯起眼睛,盯着源汤之畔几条细细人影,“好像是无生真人?他没死!” 说着,他便要淌过水晶之海去找那寥寥几名幸存的方士。可祝鹤澜却陡然劝阻道,“不要过去!这些水晶都是为了制造星老水晶产生的残次品,聚集着相当多的秽气,且极不稳定,也不知道会对你造成什么影响。你以为星老族闲着没事才用那些石头把它们封起来吗?” 柳盛道,“可他们是怎么过去的?”他指了指无生真人的方向“他们是方士,能活到现在的恐怕都会点御剑术,你行吗?”祝鹤澜用一种回答不懂事的小屁孩提出的问题的口吻说道。 徐寒柯此时已经悄无声息地溜达到了不远处的一点,说道,“这儿好像有条路。” 众人围过去一看,果真有一条细细的,断断续续的小路,一次仅能容一人通过,无法并排行走。 “有人来过?” “是不是方士留下的?” “很有可能哦。” “这一不小心就会碰到水晶啊……” “碰到后到底会发生什么啊?” 众官兵七嘴八舌地议论,来掩饰他们内心的慌张。 祝鹤澜几次三番告诉他们碰到这些水晶会发生不好的事,他们也渐渐都相信了。 毕竟这位先生看上去虽细竹竿一般还生了张对于男子来说过分姣美的脸,但似乎对于这些古怪的、超出理解的事物都很了解。 “如果你们一定要过去,就让其他人在外围等着吧。”祝鹤澜忽然开口道,“他们跟着也做不了什么,反而平添累赘,我和六儿跟你一起过去便是。” 重六瞪大眼睛。 自从进了这里,重六就变的更加安静了。祝鹤澜希望自己赌的是对的。 徐寒柯沉吟片刻,道,“你说的有道理。柳盛,你带着其他人等在外围吧。” “不行!我跟你一起去!” “无生真人在那边呢,不会出事的。”徐寒柯安抚道,无所畏惧地微微一笑,“如果我出不来,你便带着他们出去。” “如果我不去,你也别去了。你我必须一起行动!”柳盛执拗道。 最后无法,便还是他们四人一起走上那条过于窄细的小路。 徐寒柯和柳盛走在最前面,而祝鹤澜与重六一前一后跟在后面。走着走着,祝鹤澜与前面两人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一直走到水晶之海的正中时,他忽然停下了。 重六也忙停住脚步,保持着身体平衡,小心翼翼地不想去碰到脚边的水晶,“东家,怎么了?” “不要叫我东家。”祝鹤澜背对着他,水晶的光给他镀上了一层莫测的光。 重六纳闷道,“不叫东家叫什么啊?” “东家是六儿叫的。而你不是六儿。”祝鹤澜缓缓转过身,双手揣在袖子里,幽紫光芒中愈见魔魅的双眸中却凝结着山雨欲来的怒,“说,真的六儿在哪?你如何得到了他的记忆?” 第102章 海棠木箱(17) 重六呆呆地望着祝鹤澜,面上是一片茫然困惑,“东家,你在说什么啊?” 祝鹤澜面无表情道,“还要继续装吗?你与六儿唯一的相似之处恐怕就是这一张皮而已。”他说着,向着“重六”走了几步。他颀长的影子笼罩在“重六”身上,从灵魂中弥散出的黑暗密不透风地压下来。 重六惊惶地睁大眼睛,“东家,你疯了吗?是我啊!我是管重六啊!” “重六对什么都好奇,这份好奇是他的职责也是他与生俱来的天分,有时候还会给他惹来麻烦。可是你在看到星老族遗留下来的文书后,根本毫无兴趣。” “我只是太紧张了!这个地方这么古怪,哪还有心思去看那些东西?” “六儿见过的古怪的事多了。”祝鹤澜冷笑道,“而你,脑子里面只想着食物。” “食物?我跟你一样已经一天一夜没吃过东西了!” “是吗?”祝鹤澜轻声道,瞳孔森森,“那两名官兵不是正在你的肚子里?” “重六”愣了下,摇摇头,“我不明白……” “我没有时间和你废话!”祝鹤澜忽然厉喝一声,平静的表情终于崩裂,“告诉我六儿在哪!” “我就是六儿啊!” 见对方死不松口,祝鹤澜叹了口气,然后突然身随意动,电光石火间手从袖中挥出,一道紫光直射“管重六”的心口。“重六”只觉得胸口一阵剧痛,低下头,却发现一枚尖锐的紫色水晶碎片深深地埋入了他的身体。 而祝鹤澜的手上攥着一块碎衣料,显然是用来隔绝水晶与手的接触。可即便如此,他的右手掌心还是迅速发黑溃烂,生出了密集的血泡,有几颗已经爆裂,脓血顺着指尖滴落浸透了他的素锦衣袍。而那腐烂仍旧在一点点地扩散蔓延,恐怕用不了一炷香时间,他的整只右手都会烂掉。 “管重六”不敢置信一般抬起头,死死盯着祝鹤澜。从血肉被撕开处,黑色的细线如蛛网一般迅速扩散,一直蔓延到他的脖颈和面颊。血液中的每一滴都突然成了酸液,烧灼着他的血管、他的五脏六腑。他感觉自己在融化,内脏被侵蚀的恐怖痛感令他发出了怪异的、非人类的嘶嗥。 整个巨大的地下空间似乎也在那浩瀚的嘶嗥中震颤,留在原地的官兵们发出惊恐的尖叫,已经快要走出水晶海的徐寒柯和柳盛惊惶回头,却见到一副骇人景象。 重六的身体骤然迅速胀大起来,衣衫被撑得粉碎,可是从那布料下磅礴爆出的,却是数不清的青蓝触手。若章鱼,若水母,若海中浮动的藻,若一切深海中尚未发现的巨怪身上蜿蜒的须。他升入空中,宛如巨大的蝠鲼张开触手组成的双翼,唯一还能看出人类形态的,便只剩下他的头。一股浓厚的、类似渔船甲板上惯有的的鱼腥味也跟着弥漫开来。 在这巨大的怪物面前,祝鹤澜如一截细小的树枝,似乎下一秒就要被吞噬。 祝鹤澜之前见假重六不愿意进来,便推测水晶是它的弱点。如今自己没有与它硬碰硬的实力,便悄然选了一块尚算稳定的水晶藏在手里伺机而动。 没想到水晶残片竟没能压制住这未知怪物身体里的秽,反而愈发刺激了他。一道粗壮的触手横扫而来,迅速缠住了他的腰身,将他整个人提起到空中。那触手上弥漫着浓稠的酸液,烧毁了他的衣服,渗透入他的皮肤。祝鹤澜只觉得全身如入油锅淹煎,却死死咬住嘴唇不肯发出痛呼。他的牙齿咬得太过用力,有血溢满嘴唇。 “我本想留着你的,可你偏偏要较真。我比管重六强大无数倍,你凭什么不选我!”“管重六”怨毒地盯着祝鹤澜,它的声音却仍旧和重六一模一样,这令祝鹤澜愈发痛苦。 一条比较细的半透明的触手悄然盘上了祝鹤澜的脖子,上面细密排布的毒针刺入他的皮肤,宛如被十几只蜜蜂蛰刺。祝鹤澜动弹不得,只能嘶哑着声音问,“六儿呢!你把六儿怎么了!!!” “管重六”的脸上,露出了诡异而恶毒的微笑,轻飘飘地回答道,“死了。” 简单的两个字,却像是一记千斤重锤砸在祝鹤澜的头脑中。他有些眩晕,有些难以理解。 “不可能……” 六儿已经很久没有喝压制他能力的茶了,如果遇到生命危险,他的生存本能应该会保护他的啊? “管重六”哈哈笑了起来,笑声得意中却透着恓惶,“你以为我是如何摄取的他的记忆?我把他的触手一截截扯了下来,他的叫声那么大,你们竟然都没有听见。” 倏忽间,如烈火灼身的痛、窒息的痛,全都变得遥远。他像是突然被扔进了一个空心的铅盒,什么也感觉不到了。 六儿死了? 那个勤快的、爱笑的、猫儿一样好奇的六儿,真的死了? 他忽然想起来就在不久前,他们躺在黑暗中重六小时候睡过的床上,他静静地抱着重六,感觉着另一道实实在在的、温热的身体蛰伏在自己的怀里。那种平静的、活生生的感觉,是他已经遗忘了很久很久的…… 他一直都没有着急,之前甚至犹豫不决,试着将重六推开。他以为他们还可以有很多的时间。 祝鹤澜眼睛里的光芒熄灭了,明明好似没有多少神情上的变化,可是一股浓烈的、令人喘不过气的绝望,仿佛能化作可见的虚无,从他身上的弥散出来。“管重六”感觉自己仿佛攥着一个可以吸尽光明的黑洞。 那一瞬间,祝鹤澜有种冲动。他想要强行催动体内的秽,与面前这个怪物同归于尽…… 可是他不能啊。方圆百里内有村庄城镇,就连不远处也有不少无辜官兵。他若任性,便要葬送太多性命。 还有槐树…… 此时此刻,他几乎难以抑制自己的冲动。燎原的怒火下是一种深沉而巨大的悲痛,宿命般的绝望。他早该知道他不应该动心,不应该去奢求那些不属于他的东西。 他不该带着重六回来,是他没有护好六儿…… 他甚至还没来得及告诉过六儿……自己真实的心意。 祝鹤澜的身体中开始产生危险的力量震荡,他的皮肤下面晕出血般的光,那光攀升蔓延到他的眼中,烧尽了里面的空洞。他拼尽一切意志力控制着自己的心绪,不能失控……不能失控……他还有责任…… 可就在他体内的秽气摇摇欲坠蠢蠢欲动的时候,骤然一道极为耀眼夺目的光芒从假重六的身后爆发开来。 祝鹤澜一时被强光照射得睁不开眼睛,可是一股旷远的、深广的、海洋的味道已经蔓延进了他的鼻腔。这味道与假重六身上的气味有着微妙而显着的不同,就仿佛一片海是不断涌动变化的、是晒着阳光也撒过星光的。而假重六身上的气味,只让人想到一片被困住的海,一些在甲板上挣扎跳动的死鱼。 紧接着,另外一些触手,一些更加巨大也更加明亮明亮的触手在假重六的身后骤然迸射开来,简直宛如一颗堕入深渊的蓝色太阳。 假重六的神情凝固了。它感觉到了威胁,前所未有的威胁。 “放开他。” 简单的三个字,却令祝鹤澜全身猛然颤抖起来。他几乎要怀疑自己的耳朵。 六儿的声音?却并非来自面前困住他的这个伪装成六儿的怪物。 下一瞬,那光轮般绽开的蓝色触手猛然向着中间合拢,一瞬间就将假重六彻底包裹。假重六发出一声惊慌的长啸,立刻扭转身体挥舞起蕴含着无尽秽气的触手与新出现的威胁紧紧纠缠在一起。 祝鹤澜被放开了,他跌落在地面上,本以为要落到水晶之中。却没想到一条硕大的触手横扫而过,瞬间便抓住了他下坠的腰身,横扫而过的风也在地上清出一片没有水晶的空场。 祝鹤澜被放在了地上,抬眼看着空中发生的超乎想象的战斗。 这是凡人根本无法理解的景象,两团触手纠缠在一起,凶猛残暴地互相撕扯,将长剑般的浸透毒液的针一次次戳入对方的身体。可是它们看起来那样相似,简直像是同一种生灵。 同类相食,总是分外惨烈。 湿濡的皮肉被撕裂声、间或夹杂着痛呼和惨叫。祝鹤澜仿佛听到了骨头被压碎的声音。 假重六明显处于弱势,不论从触手的数量、强韧度还是秽气的浓重程度来看都远逊于另外一个。一条条被硬生生撕扯下来的触手暴雨般从天而降,落在水晶之上顿时开始化作稀薄的汤水,冒着烟气越缩越小,终于消失不见。 最后,一团缩小了不少的、支离破碎的触手从天而降,啪叽一声落在地上。假重六挣扎着爬行,拖着沉重的触手,似乎想要逃离身后得胜的袭击者。 而胜利者徐徐地张开了那触手编织而成的密林。青发披散,随着弥漫的秽气徐徐飘摇,如随着海潮款摆的海藻。白皙的皮肤下透着渺茫的光,银蓝色的鳞片一块块地覆盖着脸颊,蔓延上颈项。 祝鹤澜仰着头,难以置信地睁大双眼,眼眶中竟开始泛起湿润的光。 重六浮在黑暗的虚空里,从双臂一直蔓延到肋骨、腰部、后背,全是如同梦一般吊诡美丽却致命的触手,同他的发一般蜷曲舞动着。他的一双眼睛已经看不到了眼白,黑暗中流转着妖异的蓝紫色幽光。 在见到祝鹤澜的一刹那,重六眼中多余的黑色如滴入大海的墨汁一样散开了,恢复成了祝鹤澜熟悉的眼睛。 “东家,我终于找到你了。” 第103章 海棠木箱(18) 祝鹤澜以为在漫漫长生中,他已经见过了世界上所有最美的和最丑的东西。可是此时此刻,当他仰望着半空中那弥散着醇烈秽气的重六,竟有惊心动魄之感。 那是常人无法理解甚至只会觉得丑陋恐怖的美,畸形中盛开的魅惑青莲,肆意而高傲,恐怖而强大。黑暗仿佛化作了无边无际的海,而六儿便是海中的神明。 他想要出声叫出六儿的名字,可是他意识到自己的喉咙已经彻底肿了起来。他无法说话,甚至难以呼吸。他张开嘴,发出的却只是难听而尖锐的窒息声。 祝鹤澜的长袍已经被毒液烧得七零八落,简直如几缕碎布挂在肩膀上和手臂上,原本白皙无暇的皮肤覆盖着密集的水泡,溃烂流出的淡黄色粘液糊在发黑发紫的血肉模糊的伤口上。 疼痛就像是被麻木的大脑延缓了,现在才如冰封了一个寒冬的尸体解了冻,伴随着剧烈的麻痒扩散到每一根神经的末梢。他腿一软,就这样跪了下去,双手撑着地面才不至于倒下。 可是那只已经发黑的右手又是一阵钻心的疼。 上一次他如此狼狈,还是在他少年时通过试炼成为万物母神祭司的时候。 “东家!” 几条触手迅速环住了他的身体,六儿的气息骤然包围过来,那一双灵动的眼睛此刻盛着心疼的眼泪,无措地看着他身上每一处溃烂的痕迹。触手迅速收拢融合,湿濡透蓝的韧皮快速地晕化成人类皮肤。 胸口疼得像有火药被填充在狭小无窗的钢铁屋子里然后点燃,肋骨似乎都要碎裂。管重六见不得掌柜受苦,可现在掌柜遍体鳞伤。 他想要抱住祝鹤澜,可是现在不论他触碰哪里都会加剧痛苦。 “六儿……还活着……太好了……”祝鹤澜断断续续地从肿大的喉咙里吐出这几个字。 “东家,别说话,我帮你清了这些毒……” “不必了……毒性很强……已经……扩散,来不及了……”祝鹤澜费力地说着,眼睛那样专注地凝视着管重六的双眼,抬起没有腐坏的那只左手万分珍重地触摸着重六那仍旧覆盖着几片鱼鳞的脸颊,“小槐……” 重六忽然抬起手,轻轻捧住掌柜那开始发黑发紫的面颊,“相信我,我能救你。” 语毕,重六的面容忽然在视野中放大。 他吻住了祝鹤澜已经开始渗出黑色血液的嘴唇。 祝鹤澜的呼吸停顿,心跳也停顿。 重六闭着眼睛,专注地吻着他,一往无前。 重六的吻也同样带着那种海藻的气味,就好像掉入了一汪古老而富足的深海,让人想要跳进去,一直下沉、下沉,就算永远沉没在海底也无所谓。 唇齿不自觉地张开的瞬间,祝鹤澜感觉到一些黏稠发苦的、散发着恶臭的东西开始从喉管上涌,他试图推开重六,可是六儿却把他抱得更紧了。 他意识到这不仅仅是一个吻。重六在吸吮注入了他身体中的毒。 同时,重六的十根手指化作十条精细的、半透明的腔管,柔软而温柔地缠绕住祝鹤澜正快速崩毁的身体。它们分泌着一种透明的流质,沁入伤口的瞬间,清凉感便迅速在皮肤下蔓延开来,抚平了被腐蚀被灼烧的痛感。 这些粘液几乎像是有着生命般,从伤口迅速游入血脉修复重建着朽坏的组织。那些狰狞可怖的伤口和隆起的水泡以肉眼可见的、奇迹般的速度消失愈合,恢复成了原本光滑完美的质地。 腥酸的毒液汩汩从喉咙中涌出,进入重六口中。祝鹤澜心里惊骇非常,几次想要阻止重六继续这自杀般的行为,可是重六却执拗地拥抱着他,执拗地吻着他,吞噬着伤害他的剧毒。 终于,重六松开了他。 祝鹤澜大口喘着气,低头看了看自己已经完好如初的身体。恐惧再一次弥漫在他的双眼中,他不知道重六是怎么做到将毒性这么彻底地拔除,也来不及想这些,只是用力抓住重六的肩膀,“你疯了吗!快吐出来!” 可重六却只是抿了抿嘴,舌头飞快地在唇上舔了下,笑得有些腼腆,“东家,我没事的。” “什么没事!那东西的毒性之强我前所未见,你……” “它和我是一样的,所以我不怕它的毒。”重六说着,转头去看仍在努力试图爬离这片水晶海的它。 “一样的?” 祝鹤澜感觉得到,重六身上有什么不一样了…… 倒不是说他怀疑面前这个也是假的,只是……重六就像是突然成长了、完整了。之前他只是一个被秽气侵蚀的年轻人,身份里也总是透着一股飘忽不定的虚幻。 可现在,六儿似乎已经超越了那种虚幻,全然变成了,另一种生命。 发生了什么? “你知道它是什么东西?”祝鹤澜的视线也同样落到假重六的身上。 重六叹了口气,低声说,“我的兄长。” 祝鹤澜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重六站起身来,走向恐惧地盯着他的动作的假重六,一边走一边说,“我们是同样的东西组成的,只不过他比我早一点。” “放过我……”假重六爬在地上,惊恐而可怜地望着重六接近,手忙脚乱想要爬起来。可是重六将它伤的太重,它爬不起来,就只能狼狈地拖着沉重的触手向后挪动,口中哀求着,“求求你……别杀我……我保证我再也不敢了!别杀我!我不想死!” 重六被它杀死的时候,触手被一根根撕扯下来,腹腔被撕裂,颅骨被钻入…… 重六一开始忘记了,可是此时看见它,所有记忆一股脑地回道了意识中。 大概是因为太可怕,所以他选择暂时遗忘吧? 那时候重六也哭着哀求过。因为太疼了,比起对死亡的恐惧,那种眼看着自己的身体被一点点拆解的恐怖更加强烈。 可是它没有给他任何慈悲。 现在,它却在向他祈求饶恕。 却在此时,重六听到远处传来一阵混乱的尖叫。抬头,却见那群躲在远处的官兵看到了突然从墙壁里冲出的巨型地螭,吓得神志昏聩四散奔逃,有些乱了方寸的甚至慌不择路,往水晶这边跑来。 倏然一道紫影从天而降,一把捞住了那官兵的衣领,将那高大的汉子一把掼到了地上。 “不想活了你?!”及时赶到的缘初骂道,转头对众人扯着嗓子喊,“都别慌!别乱跑!它不伤人!” 在重六的注意力被吸引走的这片刻的功夫,原本趴在地上虚弱不堪哀求不已的假重六却突然有了动作。一条末端长出如尖刀般长而锋利的尖刺的触手,化作一道寒芒刺向重六的心口。 “六儿!!!”祝鹤澜大惊失色,扑上前去,可是眼看着就要来不及了。 只是那尖刺并未洞穿重六的心脏。它停在半空中,被重六的手死死扼住。 重六甚至没有时间去思考,那是一种本能的反应。 它不甘心地又扬起数条长着硕大毒针的触手试图将重六千刀万剐,可是它们刚刚扬起,便被另外数条比它强壮的多的腕肢按住。重六垂下眼睛,焖烧的怒色下,隐藏着一丝失望和难过。 “你就是这么求我的?”重六说着,猛然抬脚踩在它的背上。它怒吼一声,骂着,“凭什么!凭什么你是最后一个!我和你一样!我不比你差!” 重六移开脚,蹲下身来盯着那张和自己极为相似的脸。他们都像师父,都是师父的孩子。 如果……异位而处。如果自己是前一个出生的,而它是最后一个……此时此刻他们的位置是否会相反?自己是否也会在黑暗中渐渐变得性格扭曲,满心憎恨? 师父为什么要放弃它?又为什么要选择自己?仅仅是因为自己是最后的那一个吗? 心中空落落的,好像一切都变得不实在了。 是否结束它的生命,是对它的仁慈? “你吃了人……”重六嗅着从它身上散发出的气味,”如果留着你,放你出去,你会吃更多的人。你不懂得节制。”它被关在这里,连最基本的生存都分外艰难,看到一切都是食物,无法看到更多的东西。它不知道什么是怜悯,什么是对错。因为没有人对它怜悯过。 重六心头隐隐作痛,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 “我……不能留着你。”重六扬起一条从后背上延伸出的巨大章鱼触手,末端的花瓣状器官张开,露出密密麻麻的尖锐利齿。 它脸上的愤怒不甘立刻烟消云散了,求生的本能和对消亡的恐惧压倒了一切。它眼睛里流出泪来,绝望地仰视着重六,伸手抓住了他的衣摆。 “别杀我……我出不去的……我再也不敢了,我保证不会再吃人了……别杀我……求你……求你!” 重六闭上眼睛,轻声说,“你我浑然一体,你说谎,我是知道的。” 那张开的巨口,狠狠地咬在了它的背上。 它发出一声非人类的、凄厉至极的尖叫。它全身的触手迸发出太过明亮的、亮到绝望的光,几乎如重六出现时一般耀眼了。 在尖叫声中,它的身体却开始萎缩,宛如被扔到了盐水里的蛞蝓。大量的粘液酸液从它的身体里溢出,在大地上横流不休。 它越来越小,叫声也越来越尖细。它的触手收紧抱成了团,做出了保护自己的姿态,即使这保护也是徒劳。 终于,它小到几乎看不见了。 重六将那触手抬起,收缩回自己的身体里。只见它原本躺着的地方,剩下了一枚流转着青蓝色光泽的奇异球状物。看不出是什么材质,有点像金属,触感凉滑无比坚硬,表面上布满勾回状的突起。 重六弯腰将它捡了起来。 祝鹤澜此时在他身后柔声道,“你到底留了它一命。” 管重六回头,闪烁的眼神里带着点情怯的意味,“它与我本就有着超乎寻常的联系,现在被我强迫进入休眠状态,除非我唤醒它,否则它不可能再伤害任何人了。” “只是它却不一定会记得你的恩情。”祝鹤澜走到他面前,幽幽凝望着他。 重六心中忐忑不安,他怕掌柜此时问他,是如何有了这些能力,如何知道怎么控制自己的畸变,如何又知道了那么多原本不知道的东西…… 怕掌柜知道,他其实不是人,他从来就不是人…… 可祝鹤澜只是长久地看着他,目光越来越渺远深沉。然后他忽然伸手,将重六紧紧地搂进了怀里。 第104章 海棠木箱(19) 重六陷在祝鹤澜温热而紧致的双臂间,感觉着血液湍流的生动热意和开到荼蘼般的气息。祝鹤澜紧紧抓着他,几乎要将他揉进自己的胸膛里,塞入肋骨和心脏中间,将他好好收藏,再不分离。 这个拥抱,和上一次重六险些被疯子砍死后的那一个,相似却又不同。 这一个,就像是撕去了所有的遮掩,所有的犹豫和伪装,不再有任何收敛和怀疑。 短短一瞬间,重六却觉得时间似乎停滞。他的意识将那一瞬无限延长,将自己的脸埋在掌柜的脖颈和发丝之间。 “不会再让你离开我身边了。”祝鹤澜在他耳边呓语,如叹息,如起誓,声音很轻,却字字珍重。 重六埋在他跳动的脉搏上,忍不住咧开嘴笑着,悄然回应道,“真的?你不会又后悔吧?” “本来也没后悔过……我只是年纪大了,犹豫不决。”祝鹤澜的手轻轻抚摸着重六散在背后的发,声音似乎是从胸腔深处发出的,带着一丝笑意,“原谅我老人家吧。” 这还是第一次听到掌柜自称老人家,重六扑哧一声笑出来。 此时缘初已经踏着他的宝剑穿过水晶海,落在他们二人附近。他看到重六与祝鹤澜紧紧拥抱着,一时眼睛也不知道往哪放。 他能感觉出来,重六与祝鹤澜之间的关系绝非仅仅是老板和伙计之间的关系。 他自从小时候拜入大罗派无生真人门下,便一心修道,立志普济天下,对于男女私情全然没有考虑过,更别提两个男子之间这等在即使最开化的当朝也依旧被大多数人视为禁忌的情感。师门之中严禁此等“丑事”发生,不论是同门之间还是与世俗中人,一旦发现是会被摘冠除名的。 可为何管重六和祝鹤澜却像是完全不在乎周遭的人如何看待?为何看到他们两人此时紧紧相拥耳鬓厮磨,他也完全没有感觉到师父提到此种行为时表现出的那种强烈的厌恶和恶心?甚至……还有点感动和向往…… 师父那么讨厌祝鹤澜,是否也与祝鹤澜有这方面的倾向的关系? 缘初清了清喉咙。那相拥的两人像是突然想起来危机还未过去,立时便分开了。重六对祝鹤澜解释道,“缘初先找到了我,多亏他带着地螭引路我才能找到你。” 祝鹤澜对缘初微微颔首,“此次多亏你了。” “掌柜客气了。我师父怎样了?”缘初的目光追向远处屹立于源汤边上一动不动的人影。此时柳盛与徐寒柯正沿着源汤的边缘小心翼翼地接近无生真人,大声呼喊着什么。可是无生真人没有动静。 祝鹤澜皱起眉头,道,“这一路行来,据我对你师父的观察,他的道气中确实有一丝异样,性情也有些许改变。他在闭关修炼的过程中可有发生过什么意外?或者……他有没有跟你提起过在入定中看见的青玄上帝是什么模样?” 缘初摇摇头道,“师父近几年愈发不喜欢我们多问,所以大家也尽量不去打扰他。” 祝鹤澜神色肃然道,“我怀疑,他灵识已经被侵入了。大隐隐于市,大秽藏于道。有人将秽伪装成道,侵蚀了他的精神。” 缘初心头狠狠一跳。 他不是没有过这种猜测……只是这种想法太大逆不道,他根本不敢多想。但亲眼见了几场咒符造成的悲剧,他不得不怀疑了。 “我得带他回去……师祖一定有办法救他的!”缘初说着便祭起宝剑,正要疾行而去时,祝鹤澜又道,“你要小心,现在他在这些水晶和源汤的影响下,恐怕会更加不稳定。你不要贸然与他接触。” “我会小心的!”缘初说完便踏上宝剑飞驰过去。 “我们也过去吗?”重六迟疑着道,“外面那道池子里的东西,恐怕就是我师父从源汤里弄出来的。我真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东西。” 祝鹤澜认真地望着重六表情中隐藏的纠结不安,“源汤……是古老者从秽主导的世界取出的。它本就是活的,如果通过极为复杂精准的引导,可以制造出……任何东西。不管是活的,还是死的。” 比如水晶……比如……看起来像人的怪物。 祝鹤澜顿了顿,继续说道,“其实这东西,我再了解不过。” 重六愕然,“你了解?” “源汤,是星老族给它的称呼。它实际上,应该是从万物母神身上掉下来的肉块,是万物母神的一部分。当初不仅仅星老族手里有源汤,我出生的姑射族……也在当时的姑射山内找到了类似的东西。但我们找到的母神遗物跟这一片源汤有些区别,所以一开始我不能确定……但现在看来,它们的运行规则大同小异。 槐树的种子便是姑射山中发现的母神遗物在未经引导的情况下自然生出的幼崽、完全由母神自身制造出的产物。 如果有别的秽神将一部分秽与母神的秽结合,制造出的便是两位神的后代,与幼崽又是完全不同的。 即便没有别的秽神注入秽,如果有像星老族这样拥有足够强大的智慧和工艺的种族研究出了什么方法来引导源汤,便可以制造出与母神自产和与他神结合的都不一样的产物。比如说星老水晶。” 重六头脑中嗡嗡作响。 源汤是万物母神身上掉下来的……那片池子里的物质是从源汤里弄出来的。 而他……是从那池子里生出来的…… 可这一切与师父又有什么关系? 是师父用什么办法,引导了那片源汤吗? …………………………………………………… 缘初迅速接近源汤,眼前现出的景象壮阔而怪异。 那翻腾的浓稠青蓝粘液仿佛有着自己的生命一般,不停鼓动着呼吸着,时而支棱起诡异的尖角,忽而又向下凹陷出蠕动的漩涡。光泽变换中,无法理解也没办法形容的颜色倏忽一闪而逝,宛如一根尖刺从眼睛直透大脑。 看得久了,整个意识便被莫名其妙地吸引到那神秘的粘液中,视线宛如被黏住,无法说服意志去操控视线转移到别处。 魂魄都像是被摄走了。 缘初猛然意识到自己也站在池边出了一会儿神了。他是什么时候到了池边的的?什么时候落下来的?为什么完全不记得。 在他面前不远处柳盛正在对他大声叫喊着什么,他却难以集中精神。那青蓝色的粘液之湖不停吸吮着他的注意力,令他的头脑难以抽身去理解柳盛的话语。 这就是……源汤的威力? “你也是大罗派弟子吗?!”柳盛大声问着。 缘初忙点点头,用力掐了一下自己的手臂,这才回过神来。他大步跑向表情惶恐的柳盛和徐寒柯,问,“我师父怎么了?” 徐寒柯道,“他不对劲。我们怎么叫他都没反应。” 缘初抬头,已经能清楚地看到无生真人的面貌。 原本庄严圣洁的面容此时笼罩着一层鬼魅般的青光,双眼瞪得宛如铜铃般大,几乎像要从眼眶里跳出去了。他全身都像是被施了定身术,可他的嘴唇却一直在快速地动着。从他口中不停流出的话模糊成了一团,语调平直没有起伏,简直如在念经,又似乎是在诅咒。 “你听,他好像一直在念叨什么,但是我们都听不懂。”徐寒柯语气紧绷绷的,“你能听懂么?” 缘初谨慎而缓慢地接近无生真人,“师父?师父”最初的十几声,无生都没什么反应。可是当缘初距离他只有不到五步之遥的时候,他的头颅突然僵硬地转向了他,眼睛仍然瞪得大大的,嘴却咧成一道诡异的过分夸张的笑。 “我看见了,我看见了真相,我看见了未来!” 缘初只觉得师父的表情和口吻令他毛骨悚然,他颤抖着声音道,“师父!你在说什么啊!” “虫子……我们都是虫子!我们阻止不了,没人阻止的了。”无生说着,脸上明明在笑,眼睛里却流下泪来,“一切都没有任何意义,我们的存在、每一个人的存在,都没有任何意义。我们只能……接受它们的降临,成为它们的一部分!” 说完他突然从喉咙里嘶吼出一个缘初完全听不懂的字眼。伴随着这个字眼,所有站在源汤边的那一排一动不动的大罗派师兄弟突然同时向前一跃,整个身体便没入了源汤中。 他们的皮肉很快散开了,骨骼也一片片一根根彻底散开。他们的眼珠、大脑、心肝脾肺,全都飘散出来,浮在鼓动的水面上。整个过程安静无声,连一声惨叫都没有。 缘初彻底呆住了。 “不!!!师弟!!!”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熟悉的脸在池水中扭曲融化,看着那些被道气盈满的身躯迅速消散。 而池水也在这时产生了变化。 这些弟子都是从小就在道气充盈的圣境修行长大,尤其是这些逃过了恶肿活下来的高徒,都已经修到了清明境,肉体凡胎已经开始被纯净的道气转化。也正因为如此,秽生物通常对修为高深的方士有剧烈且不友善的反应。 这些弟子就像是水,猛地跳入了源汤这巨大的纯秽组成的“油锅”。 瞬间,从方士们融化的地方,池水开始迅速凝固冷却,结成了某种肉质的、黑暗的东西。不祥的血丝弥漫穿行在黏连的肉块中间,在浮荡的结块的肉下焖烧,躁动地震荡着。大地开始剧烈地摇晃,业火般的红穿透肉块,射入空中。 无生真人大笑着,就要纵身跃入,却被缘初扑上去一把抱住。 可是就算没有无生真人,那源汤也已经彻底变了样子。徐寒柯和柳盛大惊失色,慌忙要逃离。 而距离源汤尚且有一小段距离的祝鹤澜骇然对重六道,“糟了,源汤要发生秽爆了!” 第105章 海棠木箱(20) 秽爆这个词,若是从前的重六恐怕也只能根据字面猜测到大概的意思,但是现在,这个词汇的含义却自然而然地出现在他脑中。 道秽不相容,秽如油而道如水。若是在道气主导的地方进入了少量的秽气,或者当道气远胜秽气的时候,秽气的出现并不会造成大规模的畸变。但是,若在秽气的浓度远胜道气压过道气的情况下,骤然在秽中加入纯净的道气,便会引起秽气的强烈反应,爆发出的冲击可能会导致方圆周遭的所有事物畸变秽化,速度是一般秽气传染的数千倍不止。 而现在,在他们面前这一片内海般宽广的源汤,若是发生秽暴,只怕不止方圆百里,甚至整个南海地区都会成为被秽气主宰的死亡区域,任何生灵不论飞禽走兽人类还是花草树木即便不在爆炸发生的瞬间秽化消散,也会发生严重而无法逆转的畸变。 唯一能阻止这恐怖的灾变发生的方法,便是以秽引秽,将爆发的秽气引去荒无人烟的地方,抑或是用什么办法消耗吞噬那些即将爆发的能量。 可如何做到?这么强的秽,重六刚刚觉醒了那些支离破碎的记忆和知识,也没有那个能力以一人之力控制这么强大的东西。 祝鹤澜忽然急切地看向他,“六儿,我需要你解开我身上的咒。” 重六一愣。 “你刚才在帮我解毒的时候应该看见了吧,我被无生真人的咒符压制无法使用秽能。我需要你把它解开。我知道你能做到。” “可是我……”重六脑中混乱,大地越来越强烈的摇撼震动、如暴雨般坠落的石笋坠落在水晶海里爆炸成了形状诡异的肉脊、远处传来的官兵们恐惧的嚎叫和徐寒柯的呼救声……所有这一切都令他心神散乱,没办法把混乱零碎的记忆串联起来。 祝鹤澜双手紧紧捧住他的脸颊,强迫重六与他幽深冷静的双瞳对视,“六儿,不要慌,把你的触手刺入我的头脑,联通你我的精神。之后我会教给你怎么做。” “来得及吗?” “来得及,一定来得及!” 重六于是不再犹豫,将自己的食指按到掌柜眉心,从指尖一条纤细却锋利的尖刺延伸出去,刺入掌柜的皮肉和骨骼。 一瞬间,所有声音消失了,剧烈的震颤也停滞了。时间像是突然被冰封,他眼前只能看见掌柜微微弥散着光明的面容。 此时此刻的祝鹤澜看上去仍是平时的模样,却又十分不同。他破碎的衣衫间露出的皮肤都好像是半透明的,底下有一些……纠缠的、红色的丝状物,在徐缓地蠕动着。而在掌柜周身,一些古怪的金色线条在他半透明的皮肤下枝形蔓延,网一般勒着、紧紧挤压着那些红色的丝状物,勒出深刻的、不由分说的痕迹。 看着遍觉得疼痛…… “六儿,看到那些咒符的线了么?”掌柜道。 重六点点头,气得身体发抖,那混账真人竟然这么欺负东家! “就是这东西困着你!让我把它们剪了!” “别急。”祝鹤澜安抚地抓起重六的“手”。重六这才发现自己的双“手”其实是一把不停蜷曲的触须…… “这咒符很是精妙,如果剪错了地方反而可能会引发秽暴。你徐仔细看,每一条比较粗的线条应该都是连在一条主轴上的,你只要割断主轴上合适的位置,它们自己就会散开。这原本也是解咒符的原理。” 重六忙围着掌柜转圈看着,仔细搜寻。太多的线条,他看得头昏眼花,终于找到了掌柜所说的那条“主轴”它隐藏在脊柱之后,在那些红色丝状物的缠裹中,不仔细看根本看不见。 重六紧张地伸出几条触须,从掌柜的脊椎骨附近刺入他的皮肉,往骨骼的缝隙中穿入。他小心地拨开那些蠕动的红丝探向主轴,可是红丝相互挤压的过程中显然刺激到了符咒,令那金色愈发明亮晃眼。 重六一时不敢继续,吓得皮肤上开始分泌出更多黏液。 祝鹤澜忍耐着道气在血脉里灼烧的痛楚,咬牙道,“不要怕,动手!” 掌柜一下令,重六几乎是条件反射地便要执行命令。他把心一横,用触须一下子勾住那根主轴,另外一根触须末端张开口狠狠咬下去。 在他的触手与金线接触的瞬间,就好像一口咬到了被烧红的铁丝上,被烧灼的痛感如烈火迅速引燃,触手末端的皮肉立刻焦糊溃破,且这一咬竟没有咬断。 重六疼得眼泪都快出来了,可他还是咬紧牙关不肯松口,一下又一下地啃噬撕扯着,终于感觉到了它的松动。他心里生出一股狠劲,心想这玩意儿缠在东家身上,指不定让东家受了多少罪呢。 愤怒竟压过了痛感,他狠命一咬,终于将那咒符的主轴破坏了。 顿时,所有的金线像是突然脱了丝,一串接着一串地分崩离析,迅速消隐了。 掌柜这时睁开了眼睛,只是那原本黑色的眼珠深处,开始燃烧起炽热的金红光芒。与此同时,细密的红丝如蛛丝一般迅速从他白皙的皮肤下上浮,翻滚着蔓延上他的面颊。 “六儿,你想看我畸变之后的样子吗?”祝鹤澜看着呆若木鸡的重六,越见邪异的脸上拉出一道妖冶的微笑。 重六睁大了双眼,黑亮的瞳孔中,映出了面前惊人而壮丽的异变。 祝鹤澜的身体开始迅速拔高,红色的絮如滚滚浓烟从祝鹤澜身上的每一颗毛孔中喷薄而出,那红色如地狱烈焰,又如地心翻滚的岩浆,贮满了祝鹤澜的整个身躯。紧接着,它们顺着流瀑般的长发爆发开来,原本柔顺漆黑的发丝化作丝带状的触须,如夜幕中骤然升起的烟花般绽开了。 千丝万缕,蛇一般灵活地翻卷着舞动着,延伸向视线的尽头。 从锁骨开始往下,原本平滑的皮肤大片大片地崩裂,可是从数不清的伤口中喷涌而出的却不是血,而是许多轻薄的、宛如血色罗纱的东西。它们重重叠叠,覆盖了祝鹤澜的全身,几乎如一朵怒放的千层妖花。原本该是腿的地方,纵横着红色的根系,牢牢地扣抓在地面上。 那股熟悉的、秋天百花衰败前浓烈腥甜的味道再次充盈在空气里。 这整个畸变的过程,几乎可用惨烈来形容。可与此同时,又有着极致的、黑暗的、恐怖却又令人窒息的华美。 重六仰望着祝鹤澜,整个神思都被摄走了。当祝鹤澜睁开眼睛望向他时,他只能傻呼呼地说出一个字,“哇……” …………………………………………………… 源汤周围的堤岸在迅速畸变,原本写满星老族符文的坚硬岩石变得柔软,有了生肉一般的触感。这柔软向着周围迅速扩散,形成了一环环蚯蚓皮肤般的质地。正片大地都仿佛正在变成活物,在人的脚下舞动起来。 柳盛扶着徐寒柯跌跌撞撞地试图在强烈的摇撼中逃离,可是脚下陡然一软,整个人都像是陷进了柔软的肉泥里面。他双脚用力蹬踩,却越陷越深,瞬间就被肉泥吞噬至胸口。沉重的肉散发着恶心的腥味,挤压着他的胸口,令他无法呼吸。 徐寒柯抓着他的手拼尽全力要把他拉出去,可他毕竟只是个文弱书生,根本使不上劲。他惊恐地看着柳盛越陷越深,连肩膀都已经消失在粘腻恶心的肉泥里,如果再不放手,就连他自己也要被拉进去了。 理智告诉他他应该松手。纵然再不舍,还有什么比活着更重要?他为了做到自己要做的事利用过多少人,弃子的时候从未犹豫不决过。 可是这一次他却无法说服自己放手。 “寒柯!放开我,快走吧!”被灭顶的恐惧迫使柳盛用力仰着脖子,挣扎着大喊,试图甩开徐寒柯拉着他的手。 却在此时,一道红色长练凌空而降。 若是有时间仔细去看那“红练”,便可发现它其实是一条奇异的藤须。密密匝匝缠裹着血管的表面上遍生绒毛,可再仔细看每一根绒毛又是一根小的藤须,上面又布满更加细小的绒毛。 噩梦般的无尽循环。 藤须的顶端有着半透明的圆球,内里盘桓着不断流转变化的古怪色彩。这小球令整条藤须在挥舞间流转着动物性的色彩。 但是徐寒柯和柳盛没有时间看清楚。在徐寒柯眼中那只是一条速度快到看不清的红影,而柳盛只觉得头皮一紧,那东西竟然卷住了他的头发! 下一瞬,他所有的头发被狠狠向上提拉,原本被肉泥吞噬的身体也跟着一点点上浮。他疼得眼泪都快出来了,只觉得自己好像是一棵萝卜,正被人抓着秧子从地里拔出来。 徐寒柯的腰身也被另外一条突如其来的藤须卷住,双脚倏忽抬离地面。他只觉得天旋地转,眼前出现了一大片铺天盖地的红雾翻滚肆虐。而卷住他和柳盛的藤须,便是从这雾中出来的。 毫无预警之下,他被藤须丢了出去,身体落地摔得七荤八素。他听到柳盛的痛呼声,忙爬起身来,却见他们二人都被丢到了没有水晶的安全距离。 只是柳盛的头发仿佛被酸液腐蚀,烧得七零八落,惨不忍睹。 好歹保住了一条命,头发什么的也顾不上去管了。 地下城又是一阵剧烈摇撼,他们惊魂未定地看向源汤的方向。 却见源汤已经不再是“汤”了,巨大的肉块在以恐怖的速度不断增生,此时已经如扭曲畸形的山峦一般涌出了原本的湖堤。在那些暗色的肉块下面,炽热的秽气蠢蠢欲动,随时都要爆炸。 一旦爆炸,整个南海区域都会成为人间炼狱。 然而除了那摇摇欲坠的源汤,之前所见的红雾正迅速扩散伸展,其中隐隐可见数不清的藤须和一些纱罗般的布一样展开的东西。而红雾之畔,无数盘结的青蓝触手像是凭空中爆发出来的,竟与红雾有分庭抗礼之势。 他已经知道那蓝色的是不知为何突然严重畸变的跑堂管重六,那么红色的……便是祝鹤澜的真面目吗? 一想到自己竟然把这样的东西关进大牢,还要对他刑讯逼供,徐寒柯就出了一身冷汗,后怕非常。 缘初抓着神志恍惚的无生真人也落到他们附近。却见无生真人的手脚都被一根散发着淡淡白光的锁链捆住了。原来是远处怕神志极不稳定的无生真人做出什么难以预测的举动,所以把自己用来捉妖降魔的乾坤锁用在了自家师父身上。 “你们没事吧?”缘初问徐寒柯,看到柳盛一身狼狈连头发都快秃了,不合时宜的竟然觉得有些好笑,忙抿住嘴唇以防出糗。 徐寒柯道,“我们无妨。那边是什么情况?” 缘初的视线延伸向远处浩大悚然的对峙场景,“他们要用自己的秽气困住源汤爆发出的秽气,可能要把那些力量引导到更深的地下去。” “他们?祝鹤澜和管重六?”徐寒柯愕然,“就靠他们两个?” 缘初眼睛里也闪烁着浓稠的不安和担忧,“还有别的办法么?要不是你们铁了心非得来,也不会出这样的事。现在我们能仰赖的就只有他们了。” “你师父……你师父当初所言并不是如此的!现在看来,这很可能是个圈套……是天辜人想要利用我们在这里制造出一道新的裂口!一旦最富饶的南方诸路陷落,地气被彻底破坏,中原就门户大开了!”徐寒柯咬牙继续道,身体在微微颤抖:“是我大意了,早该想到辟奴昆或许已经渗透入中原众仙门道派中了。你师父说不定是被他控制了而不自知。” 缘初道,“辟奴昆?” “便是天辜人新接任的大巫的名字。”徐寒柯眼睛里闪烁着对自己的愤懑,紧张地盯着源汤的方向。 缘初说的不错,他们现在能依靠的,只有他几次三番试图利用逼迫的祝鹤澜和管重六二人了。 片刻间的功夫,远处现出了奇异壮阔之景。 只见红色丝绦与蓝色触手相互缠绕绞扭,颜色鲜明对撞,却又有着奇异的和谐。 他们触须的绞缠不带有吞噬和敌对的性质,反而像是在联通着什么,传导着什么。 在他们周围秽气高浓度集中,导致光线和空间都发生了异常变化。从缘初和徐寒柯他们的方位看来,空间变得错乱支离。一段触手从左边伸出,却出现在了遥远的右侧。简直像是从万花筒里看到的景象。 很快,一红一蓝两股秽气井喷式爆发,雾气中一重重的红缦迅速延展,瞬间就环抱住了那巨型肉山的一半。而另一半,已经被不断生长拉长的蓝色触手编织成的网裹住了。 他们用自己畸变的、非人的身体,相互紧紧牵系着对方,用自己燃烧着浓烈秽气的身体裹住了那可能摧毁半壁江山的巨型炸弹。 就是在这个时候,源汤化作的庞然山体轰然崩裂。 第106章 海棠木箱(21) 当秽爆的第一波冲击撞上祝鹤澜和管重六畸变后的身体时,两人便感觉这一次怕是凶多吉少,难以撑持过去。在他们紧紧交缠的腕肢和秽气萦绕的身体间拦住的力量之磅礴恐怖,宛如一片溃堤的汪洋。但他们还是紧紧拉着彼此的“手”,抓着彼此的触须,即使感觉那力量已经要将他们的身体撕碎也拒绝放开。 他们原本的计划是将秽力导向更深的地下,只要他们能够堵住四面八方只留一道出口,秽气应该会自己打开通道,像锥子一样钉入厚重的岩石之中。可秽爆的力量实在太强,蛮横地试图突破他们的阻碍。 那种从根本上搅乱秩序的、疯狂的力量撞向他们的身体,令组成他们身体的最小微子融化分解,被卷入秽爆的漩涡之中。奇异的是重六感觉不到多少疼痛,更多的是一种怪异的撕扯感、挤压感。无数种难以识别难以用人类的语言描述的颜色在他的眼前爆炸,宛如寰宇从一颗种子爆发出来那一刹那包含的无穷无尽的色彩,震荡着他的神志和灵魂。 他能感觉到祝鹤澜的精神与他连在一起,他们一起仰望着那混沌原初的力量如长卷般展开。他们看到了无数星星的诞生,看到无数种巧合下开始生生不息的物种在遥远的星云中出现又消失。看到那些隐藏在寰宇密不透风的黑暗里、所有的视线都不可见的、终极的虚无。 虚无中却并不是空无一物的。它们庞然的、超越时间和空间限制的身体覆盖着一切,数不清的眼睛空洞而无情地俯视着群星。 管重六的意识在那一瞬间被冻结了,就如同一只渺小的爬虫,忽然意识到它被一个比它高等太多、它永远也无法理解的庞然大物看见了。 混乱的意象在他的头脑中爆炸开来。裂变的微子、粘腻的拉丝、在海水中游动的藻、在不断复制增生的肿泡、蛆虫从腐烂发白的肉里爬出、骸骨上生长出一团簇拥的眼珠……这些无序的、随机的、看似没有任何意义却仿佛根植于所有生灵意识深处的画面,令他开始忘记自己的名字,忘记自己是谁。 还有另外一道意识与他连在一起,他们紧紧缠裹着,却在一起渐渐迷失,渐渐陷入疯狂。他们在被那股远古的力量吞噬着,拉向另外一个世界,一个反向的世界。 在那里一切道主导的世界中存在的意识都无法成型,他们会被打散,再重生。或是作为个体,或是作为另外一些更加庞然的个体的一部分。 忽然,重六醒了。 他睁开眼睛,却看到祝鹤澜站在他对面,同样的茫然困惑。 没有畸变,没有秽爆,就连源汤也是干涸的深坑……他们站在巨大而空旷的山腹中,被死寂环绕。 忽然,他们的脚下有东西在蠕动,两人低头,却见原本应该坚硬的岩石却如浆糊一般流动着,流过他们的脚下。地面向上隆起、隆起,渐渐凝固成一个人的形态,出现了头、身体、五官。 长发长袍,每一根发丝每一缕衣褶都看得清楚,俊秀的面容上,一双杏核形状的眼睛虽然是石头的质地,却仿佛透着些深远柔和的光。 重六喉中一梗,“师父!” 勾陈先生那石头质地的、没有瞳仁的眼睛望着他和祝鹤澜,带着些难以言喻的哀伤。 “重六,为师只能送你到这里了。” 重六想要上前,可是他每走一步,大地便向后退一分。不论他怎么迈步,都是在原地奔走而已。 “师父,你怎么会在这儿?” 祝鹤澜伸手拉住了重六的手臂,低声道,“这是你师父的意识。” 师父的意识?他们怎么会突然出现在师父的意识里?刚才那些混乱的色彩、画面、数不清的来自群星的记忆……都是梦? 从哪里开始是梦?他们又身在何处? 勾陈先生道,“重六,五十年前,在穷极岛上,我与一位神明做过一笔交易。我藉由穷极之书的力量关上了不还岭的门,但必须要将我的一切献祭,去成就一件作品。包括我的肉身、我的精神、我的时间和我的整个存在本身,都将作为辅料注入这件作品中。 随着你一点一点长大,越来越像人,我会变得越来越虚弱。我的身体将被秽气彻底溶解,融入永恒的虚无,去那位神明所在的世界。但这正是我想要的,无需替为师难过。” 勾陈虽然在说话,那声音却不是从石像里传出来的,而是回荡在四面八方的无尽虚空。重六心中升起浓浓的惶惑,疾声问道,“我不明白您的意思,为什么我长大您就会变虚弱?您要去哪?” “我的使命,是给予你人的身体、人的经历,在你足够强大前给你引导和保护。而现在,你已经长得这么大了,为师的使命也已经到了尽头。”勾陈先生轻轻叹息道,“为师将最后为你做这一件事。以后要如何走,就靠你自己了。” 最后一件事…… 重六隐约猜到了这一件事指的是什么。 他用力摇头,眼泪溢出眼眶,“师父……别走!我还什么都不明白!” 勾陈先生的石像开始如蜡一般融化,那张脸渐渐变得扭曲、眼角下垂,仿佛是在哭泣。虚空中传来勾陈先生留在这世间的最后一句话:“有一天,如果你真的想要知道真相,想知道你自己的由来。去找穷极岛。” …………………………………………………… 秽爆的瞬间,整个地下溶洞被刺目的闪光吞噬。仿若能刺穿耳膜的巨大声响伴令人头昏脑涨七窍出血,幸存者们在坠落坍塌的岩石间无力躲藏。 眼看着整个山腹便要坍塌,众人都将埋骨于此。却在此时脚下的大地突然变得稀薄,就像是一瞬间便从坚实质密的岩石变成了粘液状的东西,却又不似岩浆炙热。 众人还来不及反应,整个身体已经陷落进去。可是预期中窒息的感觉没有出现,他们短暂地下落,然后摔到了柔软的草地上。 缘初趴在地上,惊魂未定,一时反应不过来发生了什么。 怎么回事? 他看着面前立着的一株黄色野花在风里轻摇,记忆却仍然停留在那从未被阳光进入过的地下城。 阳光照耀在头顶和皮肤上,那般温柔、那般融暖。他从不知道,原来阳光是这样美好而珍贵的东西。他抬起头,发现无生真人就躺在不远处,徐寒柯、柳盛还有不少已经吓傻吓昏过去的官兵也横七竖八散落在附近。距离他十几步远的地面上有一道边缘平整的洞,看来地螭也跟着出来了,只是由于它惧怕阳光,所以已经钻进了地下。 管重六和祝鹤澜呢? 他匆忙从地上爬起来,发现他正站在一片山坡上,遥遥可见远处苍蓝的大海。 瞬间被阳光烘暖的身体便又沉入寒水。 地面骤然如波纹般抖动起来,伴随着从大地深处滚滚而来的轰隆巨响,宛如在地心有上古邪兽嘶声怒吼。他抬起头,却见遥远的南方无尽蔓延的大海之畔,山峦与大地一通崩裂,怒海掀起滔天巨浪,一道玄异的天柱拔地而起,直冲天际。 乍看下,那是一道无比炙热灼目的光柱。可是它的光十分古怪,仿佛是从天地万物吸吮过去的。当这道光柱纵贯天地,原本灼目的阳光也失去了色彩,山河万物一片混沌晦暗。 当那光柱消失后,大地突然从海边开始崩塌陷落。海水倒灌而下,狂暴的浪冲击着崩毁的山峦大地,宛如末日之景。 整片地下城都坍塌了。 徐寒柯趴在地上,怔愣地望着那坍塌的势头快速向他们逼近,却堪堪在他们前方百丈远停了下来。然后在他们面前,整片南海岸出现了诡异的景象。 空气像是被切割成了密度不同的碎片,所有景色都断裂开了。地下城蔓延的区域,从海岸一直延伸到海里那一片的水迅速变质,海水结成一块一块的半透明物质,流动的也十分黏稠,漂浮着一层油腻的、不断变化的污秽色彩。这种粘腻感一直蔓延到空气中,触手一样翻卷着,却没有继续扩大面积。 秽爆被控制住了…… 可是那两人呢缘初惘然地望着眼前诡异而又绚丽的景象,心里空落落的。他认识管重六和祝鹤澜不久,但也算是同生共死过,是朋友了。 可是现在…… 他听到徐寒柯在呼唤柳盛,转头便见后者正悠悠转醒。那些昏迷的官兵也开始有了动静,开始醒来了。 师父仍然被他的锁链捆着,没有醒转的迹象。 他不能停……他还得想办法救师父…… 缘初用袖子擦了擦眼睛,俯下身,笨拙地将师父背到背上。 大罗派首座之一被天辜人妖术控制……这样的话要是传出去恐怕他们整个大罗派都难逃一劫。他不能进京找师祖梦骷,那么现在唯一能想到的,便是去紫鹿山找柒曜真人求救了。 …………………………………………………… 他的身体浸泡在海水里。 柔软的、深邃的、无边的海,他的家乡,他的归宿…… 可是又有哪里不对。他的身体似乎变得很小,随波逐流,飘摇不定。 忽然,他的腰身被人抓住了,一股力量拉扯着他,猛地将他从那海水中提了出来。紧接着,有人在拍他的脸。 “六儿!醒醒!六儿!” 重六感觉肚子上被压了一下,骤然一股腥咸气味从食道返涌上来。他哇的一声趴在地上把灌进肚子里的海水吐了出来,还咳出了几片海藻。 祝鹤澜松了口气,不断轻拍着他的后背。看重六吐得差不多了,才紧紧地抱住他。 “太好了……太好了……我们都没事……” 重六懵然地陷在掌柜怀里,抬起失神的眼睛,却看见远处那一片被分割开的、被秽气彻底腐蚀的空间。 最后的记忆呼啸而至。 师父最后救了他们。 不仅仅是他们,而是整个南方诸城的所有人。师父在经年累月缓慢的畸变中,已经与整个南岸的大地山峦融合,他用自身最后的一点人的意识,操纵着那片大地吸收了秽爆的力量。 重六的眼眶湿了。眼泪混在脸颊上未干的海水中,一样腥咸的味道。 祝鹤澜紧了紧抱着他的手臂,陪着他一起静静地坐在沙滩上,看着远处填充了陷落大地的、黏稠涌动的海。 第107章 千人鼓(1) 天梁城又下了一场雪,厚厚地压在青黑的瓦片上。纵然天气寒冷,这几日街上行人却不少,大约是因为再过两天就是除夕了。 汴河大街上摆满了卖年货的摊位,赶集的人们摩肩接踵,吆喝砍价,呼出的热气在带刺的风里冉冉上升,结成一片覆盖在城镇上空的云。 松明子急匆匆地挤过人群往槐安客栈的方向去。离目的地还有三四条街的地方,他忽然停住脚步,讶然地睁大眼睛。 但见一片呜呜泱泱的人群中,一颀长男子,面白如玉,发垂泼墨,身披火狐斗篷十分显眼,胳膊上却垮了个傻里傻气的竹篮子,里面装着满满的腊肉、点心、春联等物,看上去不伦不类的。 却正是祝鹤澜。 “老祝!!!”松明子激动地大吼一声,震得整条街都安静了一瞬。他什么也顾不上,施展幻身术瞬间就移到掌柜面前。 “你们什么时候回来的?!大罗派那小崽子背着他师父跑到我们山上,说你和小六子死了,吓得我正要去找你们呢!” 祝鹤澜微笑着对他拱拱手,“是我不好,回来才两天,还没来得及给你送口信。” 松明子忙问,“到底出什么事了?你们不是去苔陇镇的么?怎么又跑去南海?” “说来话长。”祝鹤澜轻叹一声,眉目间却凝着浓浓愁绪。 “那我跟你去客栈,你路上慢慢跟我说。” 祝鹤澜想着,能多点人来热闹热闹,或许能让重六换换心情,便点头同意了,“只是,你见了六儿,别提南海。” “嗯?为什么?” 接下来一路上,祝鹤澜用最简练的话将这几日发生的事叙述了一遍。松明子越听越惊讶。他猜到了重六不是简单跑堂,却没想到他来头这么大,竟然是百晓门传奇人物勾陈先生的最后一位弟子。更没想到,勾陈先生竟然一直活着,直到…… 可想而知,管重六受的打击不小…… “所以你说话注意,别提南海,最好连南这个字都不要提。还有勾、陈这样的字也不要提。”掌柜千叮咛万嘱咐。 “……你这也太夸张了吧?” 祝鹤澜警告地瞟了他一眼,“白请你喝酒吃饭那么多次了?” “那我不是还帮你看店那么多天呢吗!”松明子抻着脖子瞅了瞅篮子里的东西,“嚯,这么多好吃的。我记得你们客栈以前都不怎么过年的啊?” “今年开始也不晚。” “啧啧啧……”松明子摸着下巴笑得不怀好意,“该不会是为了哄某位跑堂给他点家的感觉?没想到我也有看到枯木逢春的一天啊!” “谁是枯木?”语气中威胁之意更甚了,眼刀凛冽。 松明子觉着自己要是再口无遮拦下去,恐怕将会吃不了兜着走,忙陪笑道,“我是枯木,我是还不行吗?” 说话间已经到了客栈。年节前客人少了很多,大厅里只有朱乙在分酱料,小舜坐在板凳上跟他聊着什么。 掌柜把篮子放到柜台上,问朱乙,“六儿出来了吗”朱乙摇摇头,很是担心的样子。小舜道,“六哥这两天饭都没怎么吃,我有一次看他悄悄把我们送去的饭菜送给外头的乞丐了,根本没动过。” 祝鹤澜眉头皱起,愁绪满目却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进了厨房,端了一些饭菜往后院去了。 松明子靠在柜台上,顺手从碟子里抓了把花生米一边剥一边问,“我说……小六子回来以后你们有没有注意到什么……奇怪的地方”朱乙和小舜忙不迭点头,“有啊!他不吃饭,晚上也不睡觉,白天把自己关在屋里也不知道在做些什么,可是见了人还是笑呵呵的好像什么事没有。” “我是说……他身上有没有什么变化?” 两人对望一眼,同时摇头,“身上?没有啊?” 松明子点点头,心下却盘桓着隐忧。 日前与缘初一起上山的,还有徐寒柯和柳盛二人。他们告诉师兄的种种情形,实在太令人难以相信。 什么两千年前的地下古城、山一样巨大的恶肿、从洞里爬出的怪物、还有两个重六什么的…… 他知道祝鹤澜有些事没告诉他。 是为了保护管重六吗? …………………………………………………… 祝鹤澜轻轻推开门,一束阳光随着他的脚步淌进重六和朱乙的屋子里,像是给一片密不透风的墓穴劈开了一道裂口。 重六盘着腿坐在床上,正在低头看着放在腿上的书。他转过头来,习惯性地弯起眼睛笑对祝鹤澜笑了笑。 但是祝鹤澜能分清重六发自内心的笑和职业习惯的笑之间的区别。 “屋里这么黑,看书会把眼睛看坏的。”他说着,将餐盘放在桌上。他注意到早上送来的两块胡饼还没动过,便轻轻啧了一声。 重六忙道,“我一会儿就吃!” “都什么时候了还一会儿?先把午饭吃了,我跟你一起。”祝鹤澜不由分说地拉开一张椅子,命令道,”过来坐下。“重六只好哀叹一声,不情不愿地在凳子上坐好。 祝鹤澜把胡饼掰开了泡在热腾腾的稀饭里,旁边配上几道酱菜,“快吃吧。” 重六端起碗稀里糊涂地往嘴里扒粥,却根本尝不出什么味道。 “后天就是除夕了,年夜饭你想吃什么?”祝鹤澜轻声问。 这是重六在槐安客栈过的第一个年。他啊了一声,受宠若惊,“年夜饭还能点菜?廖师傅什么时候这么大方了?” “我说可以就可以。”掌柜喝了一口粥,很有派头地说道。 重六低笑两声,但那笑容很快就淡下去了,甚至有点勉强,“还是让朱乙小舜点吧,我不挑食。” 祝鹤澜静静望着他,忽然将手覆盖在了重六扶着碗的手上。 重六微微一怔。 “六儿,你不用一直笑的。”祝鹤澜认真地说道。 重六呆呆地望着他,喉结滑动,仿佛吞咽着什么,却没能出声。 “与至亲至爱之人永诀,是这世上最痛苦的事。这痛要很久很久才会减淡,甚至可能永远都不会减淡,只是会随着时间流逝而习惯。”说到这儿,祝鹤澜顿了顿,继续又说道,“但是……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帮你分担。” 重六的眼睛里开始浮现出晶莹的闪光,他大约是觉得有些尴尬,于是慌忙转开视线,用力点了点头。 自从离开南海,这一路上他都在一种麻木的状态中。就好像他灵魂中相当重要的一块被剜走了,可是刀太快,边缘太整齐,连血都没有流出来。 就好像师父已经消失了这一概念,没办法渗入他干涩的头脑。 他总觉得师父好像还活着,在那片已经坍塌的地宫里,在那些泥土中悄然的存在着。如果他过去,还可以找到他,还能听到他的声音。 就算理智知道不可能了,他却没办法接受这个现实。 祝鹤澜拿起餐盘上的茶壶,斟了两小杯茶,徐徐道,“活得久最大的弊端,就是你注定要看着所有你的至亲死去。说实话,我已经记不起来我的母亲的样貌了,可是她过世的那段时间,那种麻木空洞的感觉,我到现在都记得。 但我并不是孤单的,因为万物母神的祭司不仅仅只有我一个。当时通过了试炼的加上我一共有十个孩子。我们十个人自始至终都知道,从成为祭司的那一天开始,我们就只有彼此了。 我们周围所有的一切都会改变、都会腐烂消逝,但只有我们是不变的。我们只能互相依靠,像十个至亲的兄弟姐妹。 你还记得你在屋子里看到过的那些画像吗?” 重六坐直身体,点了点头。 祝鹤澜举起茶杯抿了一口,平静地说道,“每当我们十人中有人因为种种意外过世,我便会为逝者画一幅像,以免将来我忘记他们的样子,就像我忘记了我自己的亲生父母一样。” 重六开始悄然在心里算着他看到过几幅画像。但祝鹤澜不打算让他废这个脑子,轻叹一声道,“我一共画了九副。” 九幅…… 也就是说,现在自己所经历的这些,掌柜经历了至少九次。 重六试着想象,假如他是祝鹤澜,假如他也一样一次又一次地送自己的亲人离开,到最后只剩孑然一身。那么他是如何熬下来的? 假如这世上与自己有联系的一切都没有了,存在的意义又是什么? “如果没有槐树,我恐怕不会坚持到现在。”祝鹤澜慨叹道,替他回答了未出口的疑问。 重六低头看着祝鹤澜放到他面前的茶杯。那里面漂浮着两片茶叶,漫无目的地在热气中缓慢旋转。 “我听人说,人临死前眼前会闪过自己的一生,像走马灯一样。我之前被我‘兄长’杀死的时候就发生过。顺序是错乱的,但每一个细节都很生动,而且整个过程非常漫长,一遍一遍地重复,会让人以为自己没有死去。”重六徐徐开口,声音沙哑干涩,像是被从胸腔里挤出来的。 “师父他……很少和我说他自己的故事,甚至可以说是绝口不提。就算我问他,他的回答很多时候也是相互矛盾的,让我摸不着头脑。他的很多事还是在我离开后在外面打探到的。 可是,在最后的那个瞬间,我看见了师父的走马灯。” 祝鹤澜静静等待着,等待重六自己将堵塞在他心里的秘密倾倒出来。 重六道,“我看到了少年的师父,看他怎么拜入前代勾陈先生门下。师父也曾经做过跑堂,不过是在京城里很有名的一家字号。我发现,我和他真的是很相似的。他也对这个世界非常好奇,甚至比我还要好奇。到后来,他的好奇把他带去了一个意想不到的方向。 他开始收集远古碑文,开始不眠不休地寻找那些传闻里才存在的古书。他知道的越来越多,渐渐意识到这个世界并不是表面表现出来的平安稳定,更像是……一块暂时浮在岩浆表层的火山灰,随时都会被熔岩吸收吞噬。他开始害怕、开始不安,他想要看到更多真相。 然后有一天,他在梦里看到了一片强光,光明中有一道凝固的、戴着面纱的人影。 这个人影会告诉他很多事,很多人类根本不应该知道的事。它一次一次进入师父的梦里,带着师父的意识去另外一个更加广大也无比困惑的世界…… 每一天晚上,师父都会与它相见。渐渐地,师父开始切断和周围所有旧识的联系,开始没日没夜地做梦。好像梦才成了他的真实,而现实反而是梦境。”重六说到这里,忽然有所顿悟一样,悄然说,“我想……师父对那个戴着面纱的人影动了情……他爱上了一名秽神。” 第108章 千人鼓(2) 祝鹤澜听完重六的话,久久不语。 凡人爱上秽神,犹如蚂蚁爱上大海,只有被吸引着走向毁灭的结局。 那不是传统意义上的情爱,这爱不会有回报,不会有回应……可是按照重六说的,这位秽神确实注意到了勾陈,否则也不会一次一次地带着他去那广袤浩瀚的秽之宇宙,且还让他在清醒过来后保持意识的稳定,不至于因为被秽感染造成疯狂和畸变。 是什么让这名秽神对这渺小的人类意识产生了兴趣?这种意识层面上巨大的落差,真的有可能让他们进行有意义的交流吗? 而且……戴着面纱……传授寰宇奥秘的秽神……难道是…… 不可能吧……那位神明怎么可能对一个人类意识产生兴趣? 管重六脑中也盘旋着数不清的的困惑。直到现在,直到他看到了师父那么多关键的记忆片段,他还是对师父一无所知。那秽神是谁,为什么会选中师父,为什么要求师父造出自己? “人向往秽神的情况,从前也不是没有发生过。其实天辜人对那位‘伏行混沌’之神的狂热信仰就是这种‘爱‘的典型表现。他们一面被秽的世界吸引一面对秽的力量极度恐惧,进而对道的世界失去信心,认为我们这个世界随时会被吞噬毁灭。 他们的恐惧走向极端变成了狂热,他们开始热衷于为恐惧的源泉卖命,幻想着迎接它们的降临,自己就能得到青睐和嘉奖。”祝鹤澜低声说着。 “不!师父不是这样的!”重六略略激动地反驳道,“他对那名戴面纱的秽神不是这种盲目的信仰。他是动了真心的。”顿了顿,他又试探着问了句,“人是有可能爱上怪物的……对吗?” 祝鹤澜望着他,眼神融化成一片深深的海。他的指尖悄然蔓延到重六的指缝中,若有若无地摩挲着,“秽生的生灵不是怪物,他们只是和人诞生的方式不一样,令身体成型的源能不同。若只是不一样就要称为怪物,那么对他们来说,人才是怪物。” 重六紧紧抿着嘴唇,知道祝鹤澜这话是在告诉他,不必纠结于自己到底是什么。即便他还未将自己的身世原原本本告诉祝鹤澜,但是显然掌柜已经从师父最后的话里、还有他突然爆发的能力中猜到了。 师父说,他自己的一切是制造重六的辅料,源汤是培育他的子宫,那么他的“主料”是什么? 他想起自己在箱子里、在死亡的幻境里看到的那些仿佛来自前世的、出生前就存在的远古记忆……越是想就越觉得周围的一切都变得不再实在,自己的身体随时都会长出多余的肢体和器官。一切都不再确定了,他越想越害怕,越害怕就越自虐般地想象。 “师父说,让我去穷极岛,找我身世的真相……可是我不敢。”重六抬起头,双眼曾经盈满的灵动此刻却只剩空旷的茫然,“我怕……如果我是为了什么目的被造出来的……如果我有什么使命……如果有另一个我觉醒了……” 祝鹤澜感觉到了,从重六身上散发出的冰冷的恐慌。这恐慌根植深渊,甚至比他第一次看到城隍、看到太岁巨塔时还要强烈的多。 他起身转到重六旁边坐下,离得那么近,他的发丝甚至会碰到重六的手背。重六立刻紧张起来,不知道该不该给腾出更多位置,还是保持不动。 “六儿,穷极岛不急着去,甚至可以永远不去。你为了什么被创造出来不重要,没有人能强迫你一定要去做什么。重要的是你是不是活得开心。”他侧过头来,专注地看着重六的眼睛。他的视线平衡沉静,像是重六梦中那片生生不息的海,没有任何审视、批判或要求,“但,如果有一天你准备好了,我陪你去。” 重六的眼眶发酸,忙将脸转开,用袖子擦着眼睛。祝鹤澜微笑着,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你什么样子我没见过,哭还不让我看?” “……东家,你这话说得……” “六儿,以后不要叫我东家了。” 重六身体一僵,呼吸一滞。 果然……东家不想留着他在客栈了吗?那样的话为什么…… 下一瞬,祝鹤澜温醇如酒的声音传来,“一叫东家,总还是有点雇主和伙计的含义。咱们要是一起,再这么叫便不太合适了。” ……什么意思? 在一起? 重六猛地抬起头,眼睛瞪得圆圆的,仿佛猫儿一般。 祝鹤澜没有回避他的目光,冬日里却愈发和暖的光从他身后照下来,令他如画的眉目都沉浸在一片弥漫着茶香的光晕里。 “小槐喜欢你,我也喜欢你。若你愿意,往后便搭火过日子吧?” 重六傻呆呆地望着他。 祝鹤澜的表情忽然变得担心起来,一时他惯常的带着几分散漫的从容镇定裂了口子,竟显得有些慌乱,“当然,如果你不愿意的话,就当是我唐突了……” “我没说我不愿意啊。”重六道。 祝鹤澜道,“……那就是愿意?” “我从很早以前就愿意了哎!一直不松口的人可不是我……” “……” “而且,你这告白也太草率了吧……连个定情信物都没有,也没个三媒六聘的,”重六皱起眉头啧了一声,仿佛十分不满。 祝鹤澜隐约感觉到某个跑堂是在故意刁难他……他提起嘴角,“这好办,我明日就去找李婆婆,她可是这条汴河大街上最好的媒婆了。咱们定个良辰吉日?” 重六扑哧一下笑了出来,虽然眼睛还红红的,但神色间已经比比最初的荒芜颓唐明亮了不少。 “那我有个要求,到时候……嫁衣是你来穿。” …………………………………………………… 除夕日,客栈里没有人入住,大堂也歇了业。廖师傅烧了满满一桌子的年夜饭。烤乳猪、熏鸭、炖什锦菜、羊羹、各色糕点……五颜六色热气腾腾地簇拥在一起,油水四溢香气如云。 重六端着最后一道羊骨汤出来,看见松明子正抱着装香药果子的盒子吃得不亦乐乎,便道,“大过年的你还不回去陪你师兄?” 松明子撇撇嘴,语气间颇有几分埋怨,“我们青冥观逢年过节也不能像世俗人家一样热闹,要与信众一起吃斋饭,之后还要诵经超度亡者为天下祈福什么的,无聊的很。我师兄得主持这些仪式法会什么的,恐怕忙得根本注意不到少了我这个人。” “那你就一个人来我们店里蹭吃蹭喝?”重六啧啧地摇摇头,“你是等着被你师兄发现来抓你回去呢?” “他才没那个闲工夫管我。我说,大过年的,开坛女儿红吧!” “要喝就自己去窖里搬。”重六顿了顿,“不对啊?你一个方士喝什么酒?!” “……小酌一杯又没什么关系。” 真是个一点都不正经的酒肉方士! 松明子早已与客栈诸人混熟,一桌年夜饭吃得沸反盈天的,大家说笑不停,酒也喝了不少。三四盏酒之后,门外传来了噼里啪啦的爆竹烟花声。众人于是纷纷裹上棉衣出门看热闹。 重六走在后面,把几只空掉的盘子收走。一只手却拦住了他干活的动作。 抬头,却见祝鹤澜对他弯着眼睛笑,“忙什么,明天再收。”说完便握住他的手,把他拉出门去看放花。 整个天梁城烟花四起,一朵接着一朵点亮云峦堆积的夜空。附近的商家也点起了鞭炮,噼里啪啦震得重六忙捂住了耳朵。 烟花本没有多么稀奇,比这更精妙玄奇的烟花他也见过。但是站在一个对他如此特殊的人旁边看烟花,却是第一次。他转过头,看着和他一样捂着耳朵的掌柜。他还是一如既往的华美,一席银红毛领织锦袍,白皙的脸颊也被酒液染上一层酡颜,在五颜六色的花火光芒中愈发梦幻动人。 重六看得痴了。 祝鹤澜感觉到视线,便也转过头来。却见重六全身沉浸在缤纷的火光绚彩之中,那年轻俊秀的面容上,杏核形状的眼睛里盛着漫天的星光,专注地望着自己。 心随意动,祝鹤澜低下头,吻住了重六的嘴唇。 一时间,周围众人都安静了。朱乙手里的杯子和小舜的下巴一起掉到了地上,九郎和福子的眼珠子也差点都挤出眼眶。只有廖师傅老神在在,松明子则一副被秀了一脸恩爱的不爽。 “怎么能是老祝比我还快……”某方士嘟哝道…… 街上人很多,他们这对不少人来说颇为惊世骇俗的举动吸引了不少目光,其中不乏对同性相爱的排斥和议论、指指点点。可是祝鹤澜和重六根本不在意。他们已经一起见过了太多疯狂失常的景象,经历了一次又一次的艰险。世俗非议相比起来不过虚无缥缈的一张蛛网,随随便便就可戳破。 直到朱乙小舜九郎福子开始在旁边吹口哨起哄,祝鹤澜才缓缓地放开重六被吻得殷红的双唇。他们久久凝望对方,自己就形成了一个完整的世界,而外界的一切、过去和未来的一切,都消失了。 那一刻,重六感觉师父离去后留在他心里的空洞,终于没有那么难以填补,也终于没有那么怕了。 他爱上了一个人,而那个人也恰好爱着他。这样的幸运,世间几人能有? 他不是孤单一人,他有家。他的家就是槐安客栈。 他得护好这个家,护好他在意的人。这就是他的所有“天命”。因此,他不能继续沉沦在自己的悲伤里,也不能再被动地等待着可能的灾祸降临。 正当他做了如此决定,忽然一道缥缈人影悄然落在他们中间,准确地说,是松明子身后。 “师弟。” 松明子吓得差点背过气去,转头便见到了柒曜如玉的面容,只是他眉头紧锁,烟花的光也驱不散他眼中的阴霾。 “师兄,你听我解释。我只是担心小六子他心情不好来探望一下朋友……” “我来不是为了这事。”柒曜真人转头看向祝鹤澜,“刚刚得知消息,梦骷国师在睡梦中过世了。” 第109章 千人鼓(3) 门外的爆竹声依旧此起彼伏振聋发聩,热闹得仿佛进了水的油锅。可是客栈大堂里却笼上了一层沉厚的静默,如有无形的刀子悬在空中,不知什么时候就要落下。 重六看朱乙小舜福子九郎四人都在往后院走了,便关上了通往中庭的门。 祝鹤澜添了一盏灯,火光在柒曜的眉目间跳动不休,影影绰绰。他望着桌上狼藉的酒盏,瞪了坐在他旁边的松明一眼。 松明子摸摸鼻子,东张西望若无其事。 ”今日九鸾师叔收到了这封梦骷国师几日前就写出的信,信中说他已经停用你为他定制的铜盆洗脸五天了。”柒曜说着,看向面色凝重的祝鹤澜,“停用后第一天,噩梦便立刻回来了,而且比之前发展还要快。他寄出这封信的当晚恐怕便已经身故,但是他交代了他的二弟子不要发丧,也不要动他的尸体,把他的尸身锁在房间里任何人不得靠近,直到九鸾师叔去。” 祝鹤澜沉默半晌,终于问道,“信中可有说他为什么破坏契约,不与我商量就停止使用?” “这一年多来他确实没有再被噩梦侵扰,直到一个月前,他奉命为官家测算王朝天命。这本是他卸去国师一职回归山林前的最后一次测算,但算出来的结果……似乎大为不妥。那之后他几日几夜没有合眼连夜寻找缘由和解法,算出这次的大劫与穷极岛有关。” 穷极岛…… 重六身上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又是穷极岛……而且恰恰是在师父逝去的时候…… 这一切是巧合吗? “所以他便停止使用黄铜盆,想从梦里找到线索?”祝鹤澜继续追问道。 柒曜真人点点头,“从信中来看,他知道自己这么做的后果,所以才提前写好了遗书。在信里他请师叔带他向你致歉,说他已经安排好了,会有专人将铜盆护送回来,交给你处置。” “他要找的线索可有找到?” “说实话,我也不确定。或许他有了头绪,或许在最后那个梦里他看见了真相。我们目前所知的,都在这里。”柒曜真人说着,从袖中拿出那封信,“我只带来了信的后半段,因为前半段已经被九鸾师叔带走了。” 祝鹤澜接过信打开。满满的五六页纸,但他不消一盏茶的功夫便看完了。 重六也凑过去想看,但掌柜却很快地把信折了起来,脸上也看不出什么情绪。 柒曜真人道,“若信中所言属实,天辜人恐怕已经渗透到了天梁城中。之前的黄衣记便是他们的第一次尝试,最多算是刺探一下我等的实力。接下来的,恐怕才是‘主菜‘。’”“无生真人此刻在你观中,你可有看出他是否是受到了天辜异术的侵蚀?” 柒曜真人点点头,“是高手所为。恐怕是通过梦境入侵,将一些想法悄然种在他脑子里的。他对你的敌意、他对徐寒柯说的所有、他对自己能力的盲目相信,全都是受到了引导的。只是种子已经中下,想要根除已经不可能了……” “若要入侵他的梦境,要得到他的随身之物才可以。他身边的人中定然有奸细。”祝鹤澜皱眉思忖,“大罗派是仙派之首,是天辜人的首要目标。现在最危险的,恐怕是皇帝。一旦他也被控制……” “这正是我所担心的。天辜人的目标,很可能是京城。所以我这次来,一是告知你国师的遗言,二是与你商议我带人随师叔进京后,天梁城的布防问题。” 松明子大惊,”师兄你要去京城?”“不只是我,你也要去。”柒曜真人淡淡瞥了他一眼,不由分说。 “那青冥观怎么办?” “此事正是我想拜托祝掌柜的。”柒曜真人正色对掌柜道,“据我所知,槐树已经有一百年的时间没有成长过。这次,若祝先生愿意以槐树之灵护住整个紫鹿山和天梁城,紫鹿山地气,可随君使用。” 此话一出,祝鹤澜和松明子都是一惊。 “师兄……你是不是下山的时候脑子摔坏了?”松眀担忧地凑过去认真打量柒曜真人的脸。柒曜真人面无表情,用浮尘把他的脸拨开。 祝鹤澜道,“你可知……让我的槐树侵用紫鹿山地脉会有什么后果?你们花费了千年时间才将紫鹿山内的秽气镇压,甚至整个青冥派都是为了镇住我这棵槐树不让它长大才存在的。现在你却要将多少代祖师的基业拱手让给我?” “紫鹿山原名姑射山,是你们姑射一族的神山。如此也算物归原主。”柒曜真人冷静道,“而且,一百年前另外那一颗柳树和它的祭司死去后,祝先生便放弃了原本万物母神祭司的使命不是吗。既如此,在天辜人面前你我便是一条战线上的。当初你助青冥派阻止黄衣之神入侵,今日我便愿意相信你。” 重六和松明子用极为相似的,嘴巴微微张开的呆滞表情看着真人和掌柜达成某种共识,只觉得这一段对话信息量太大了…… 槐树一直不长大是因为青冥观? 重六记得东家说过,十颗卵中,孵化的只有四颗,长成树苗的只有两棵。另外那一棵不是槐树是柳树? 槐树要是汲取了紫鹿山地气,真的会长大吗? 柒曜真人站起身来,已经作势要走了。他看了看祝鹤澜,又定定地凝视了重六片刻,看得重六背上毛毛的。 “我不在的时候,天梁城和紫鹿山便拜托先生了。”他说完,深深一揖,回头便对松明子吩咐道,“走吧。” 松明子只好匆匆跟祝鹤澜管重六挥了挥手,追着他师兄去了。 门关上后,一直坐在角落里默默喝茶不出声的廖师傅才缓缓站起来,幽幽道,“老祝,你怎么会接下这么个担子?这下你算是又把自己给绕进去了。” 一边说着,一边捶着腰离开了大堂。 重六望着桌子上还未来得及收起的杯盘,忽然觉得外面喧天的爆竹声离得很遥远。一层冰冷的阴云已经悄无声息地滚滚而来了。 祝鹤澜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一仰头喝下,神色间似有些颓唐。 是因为国师过世一事而难过?毕竟……他们也是旧识了。 他给自己也倒了一杯酒,默默地陪祝鹤澜喝了几杯。 三盏酒之后,重六才终于开口。 “东……鹤澜……我想去求见青龙先生和玄武先生。” 祝鹤澜转头望着他,“为什么?告诉他们勾陈先生的死讯?” “这是其一。我可以用这一点为饵,换取所有百晓门手中关于天辜大巫的消息。”重六的眼神一点点凝固,渐渐变得坚定,“我已经想过了,我们不能坐以待毙,那个大巫对我们的了解远超我们对他的了解,这对我们极为不利。” 祝鹤澜沉默着,眼中有许多情绪飞闪而过。终于,他点点头,“也好,我送你去,一夜便可返回。” “那我现在便去传递消息。玄武先生应该很快就会回信。”重六说着,立刻站起来。他其实早就写好了信揣在怀里,原本打算等众人都睡了才去张贴。 祝鹤澜扯出一个微笑,对他说,“路上小心,快去快回。” 此时已经过了子时,大街上热闹的人们渐渐散了。重六没有特意掩人耳目,事实上他希望玄武先生留在天梁城的人越早发现他在留消息越好。他熟门熟路地跑到城门附近,在杂事栏上贴上一副对联的上联,然后便匆匆跑回客栈。 一进门,他愣住了。 却见祝鹤澜仍然趴在桌上,手里还握着空掉的酒壶,竟然就这样睡了过去。 看来梦骷国师的死,果然让他心里不好受了。 永生不死,就注定目送身边熟悉的人一个个远离。渐渐封闭,渐渐不想去认识更多的人,于是留在生命中的越来越少。 想想,便是无比寂冷的宿命。 他过去,轻轻摇着祝鹤澜的肩膀,“鹤澜,醒醒,在这儿睡受寒了怎么办?” 虽然他不知道掌柜这样的畸变程度还会不会像普通人一样生病…… 祝鹤澜从鼻子发出含糊不清的一句话,重六也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他将祝鹤澜的手臂挂到自己肩膀上,试图把比他高一头的掌柜架起来,结果光是站起来这一步就弄得他满头大汗。 好在祝鹤澜还有些意识,浑噩地跟着重六的脚步走着,一出门,一股凉风袭来,吹送着槐树枝上洒下的阵阵雪片扑到脸上。 祝鹤澜抬起头,望着黑夜中巍峨的树影,轻声说,“六儿,你看,小槐都长得这么大了。” “可不是,还是你会养娃娃。”重六甜言蜜语地哄着,继续把人往后院送。 “要是小槐长大了,我的使命也就完成了……”祝鹤澜呢喃着。 使命完成了…… 重六不知为何身上猛然打了个寒颤。 师父也说他的使命完成了……然后就离开了…… 那掌柜呢? “完成不了,你没听说吗,在父母眼中,孩子永远是长不大的。”重六坚决地说道,“你看咱小槐傻呵呵的,每天就知道往那一戳,谁给它血它就喜欢谁,得着人对它好点就认娘,这你放心它自己一个人在外头?” 祝鹤澜忽然大声笑起来,吓了重六一跳,毕竟他很少听到掌柜笑得这么爽朗,“哈哈哈……六儿,你承认它认你是娘了?” “咱俩都要搭火过日子了,还不让它认怎么地?”重六仗着酒胆大声回道,心想反正掌柜明天多半不记得现在他说的话…… 跌跌撞撞外加胡言乱语着,重六总算把祝鹤澜弄回了他的小院。把人扶到床上,帮祝鹤澜脱了袍子,又把杯子拉过来把人裹住。以前好像每次都是祝鹤澜这样照顾他,他来照顾此时显得意外乖巧顺从的掌柜,这还是第一次。 想着想着,嘴边便漾开一道不自觉的笑。 掌柜看上去懒懒的,但机警的很,从不肯让人看到自己没有防备的一面。可见他对自己,到底是不一样的。 “好好睡一觉,明天又是新的一年了。”他在掌柜耳边说完,便直起身想要离开。 毫无预警下,手被猛然一拉。重六惊呼之下,失了重心。天旋地转,竟跌入掌柜床上。被褥翻卷间,他已经被祝鹤澜的手臂圈住,整个身体被被褥和另外一个人的体重困在狭窄的空间里,动弹不得也不想动弹。 重六瞪大了眼睛,心跳声大得彷如雷鸣。 “东东东东东家?” “嘘,不是说了,不要叫我东家吗?”祝鹤澜俯视着他,暗淡的光线里,他狭长的眼睛魅色横生,宛如月下魑魅。 “你这是发什么疯啊?你不是醉了吗?”重六只觉得自己的脸上起了火般滚烫,简直能用来烤红薯。他从没有这么紧张过,手心里全都是汗。 “六儿……”祝鹤澜的声音低沉沙哑,像是远西出产的红色天鹅绒,“以后,不要回屋了好不好?” “不回屋……我我我睡哪?”重六心里隐约知道祝鹤澜要对他说什么,可是他也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什么,只能近乎本能的、呆滞地问出这句话。 祝鹤澜低下头,在他的脖颈间低笑着,笑声震动在他们两个人的胸腔里,呼出的气烫烫的,“我这床这么大,还不够两个人睡吗?” 第110章 千人鼓(4) 重六做梦了,梦里看到了被白雪覆盖的莽莽群山,宛如暴风雨中翻腾的怒海延展到天地的尽头。锋利的断崖如犬齿般刺入天空,冰雪在金色阳光中反射着变幻莫测的光。 在这些险峻陡峭的山峦间,蜿蜒着咆哮奔腾的长河,生长着葳蕤繁盛的丛林。纵然没有如中原般平坦肥沃的土地,但林木间的飞禽走兽、水果菌菇,也足够饲育出一代代机警敏捷强壮的人类。他们崇拜着永恒俯瞰着他们的崇山峻岭,对一切自然的力量有着无穷的敬畏。 渐渐地,他们在山峦上开凿洞穴、在险峻的峭壁上铸造了一座座的壮丽宏伟的楼阁城邦。他们有着自己独特的文化历史,不同的部落之间时而短兵相接,时而又和亲交融。 中原人却并不知道这些,他们简单粗暴地给所有这些部落的人们起了一个统一的名字:天辜人。 由于地势条件限制,天辜人无法如中原人那样发展农耕,也很少与外界沟通交流。他们不断开采他们本有的土地上自然有限的馈赠,渐渐的,山峦间的林地越来越少,不少猎人一个月也打不到一只獐子。他们只好开始砍伐树木,从山里开凿矿石,送入中原换取粮食和日用品。 不知道几百年前,前朝中原的某一位帝王见天辜人没有像样的军队,且都是小部落聚居,手中却有那么多木料和矿山,于是起了贪念,挥兵北上试图侵占天辜人的土地。那是天辜人历史上一段最黑暗惨烈的记忆,十大部落覆灭过半,剩下的部落联合起来也难以对抗那些训练有素的中原士兵。 就是在这个时候,一名大巫在矿山中无意间找到了一道洞穴,洞穴的墙壁上刻画着一些扭曲诡异的文字。当他看到那些文字后,当晚便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梦中一个全身漆黑面容英俊的男人穿着金色的华美长袍,身上缀满异域珠宝,面上带着魅惑亲切的笑容。他告诉大巫他是混沌之神,只要大巫按照他的要求做,所有人都能得救。 大巫在幸存者们聚居的丛林边缘进行了一场献祭仪式,杀死了十名童男童女,其中包括他唯一的儿子,作为祭品献给那位混沌之神。 那之后,恐怖却奇异的事发生了。中原士兵们原本已经将幸存的天辜人围住,眼看就要一网打尽。忽然间,他们周围的所有树木花草甚至脚下的大地,好像都活了过来。有些士兵被藤蔓勒断了脖子挂在空中,有些吸入了蘑菇散出的孢子,身上开始迅速生长出一串串葡萄般的瘤子,还有些人直接被大地吸了进去,甚至能听到他们的骨头被压碎的声音。 中原那位穷兵黩武的前朝皇帝派去的五十万大军竟无一人回去。 那之后,整个天辜人都信奉混沌之神,奉大巫为诸多部落之首。他们挖空了一座座大山,在里面建造起巍峨苍冷的黑暗神殿,铸造出一座座高大的黑曜石神像。 山中时常传出阵阵轰隆神秘的鼓声,妖异的节奏令群山战栗,树木颤抖。鼓声中伴随着天辜人的呐喊、分不清是唱歌还是尖叫的诡异呼声,时日久了,外人再也不敢涉足天辜人的领土,甚至有传言说,凡是外族人踏上了他们的土地,都会被恶灵缠身,不得善终。 而历任大巫继任者的选拔,都是从几岁大的孩子中寻找那些梦到过混沌之神的神童。这些孩子会被送入混沌神殿,一直学习成长,最后通过成为巫师的试炼。凡是通过的都可以成为巫师,但是只有那些得到了“伏行之印”的孩子,才能成为大巫,成为天辜人的下一任首领。 这一切仿佛长卷在重六面前徐徐展开。他看着整个部族从最初的混沌未开到后来归顺混沌之神,就好像这些知识原本就是他头脑中的。 一幅幅画面从他眼前掠过,忽然停在了一副颜色暗淡却带着一种即时感的画面上。 重六仿佛站在一间石碶的宫殿里,四周蹲着许多巨型蝙蝠一般的雕塑。一重重巨大而倾斜的立柱一直延伸到头顶看不见的地方。 而在他的面前,立着一面硕大无比的鼓,鼓前站着一个身着黑袍男子,背对着他在仔细端详那面鼓。 那鼓被漆成了血一般的鲜红,在暗淡的背景里仿佛本身就会发出不祥的血光来。 重六向前走了几步,走得越近,看得越清楚。鼓的表面,似乎是用皮子拼接制成,一小块一小块密密匝匝地缝制,不仔细看还以为是一整块皮子。 那男子的头上戴着一面厚重的面具,周围装饰着乌鸦羽毛,与他同样漆黑的发混在一起,几乎分不清哪里是鸦羽哪里是发。他伸出苍白的手,无比珍惜一样触摸着鼓面。 重六知道,此人就是天辜的现任大巫。之前黄衣记之事、无生真人被操控、南海秽爆……都是他的手笔。 可是此人并没有三头六臂,身量和他相仿,也不比他强壮多少,看体态年纪应该也不大。 重六知道自己是在梦中,便好奇地转到大巫侧面,仔细看着他的动作。 可是他没想到,下一瞬大巫忽然缓缓将头转向他。一双空茫无底的眼睛,透过面具的空洞直直对上他的双眼。 重六大惊,却动弹不得。 不可能吧?这是梦不是吗? “看见你了。”大巫轻声说着,声音里竟还带着一丝轻盈的笑意,愈发显得凉森森的。 重六惊慌失措地从梦中醒来,满头大汗,喘着粗气。那妖异的鼓声仍然在他耳畔响着,咚咚、咚咚……仿佛从梦境延伸向了现实。 “六儿,怎么了?”掌柜迷迷糊糊地紧了紧放在重六腰上的手臂,掀开迷离未醒的眼睛。 重六眨了眨眼睛,这才想起来昨晚发生了什么…… 瞬间刚才梦里留下的惊悸就被推到了九霄云外。 此时被子下的两人紧紧相贴,却没有什么布料的阻隔……两个人的体温将整个寒冬的雪都融化了。 重六简直有点不敢相信。会不会刚才那个不是梦,现在才是在做梦? 不……不是梦……毕竟这让人脸红的酸痛感可是真真切切的。 掌柜近在咫尺的长睫毛呼扇两下,越打越开。一双魅色恒生的眼睛盈满如水的晨光,“六儿,早上好啊。” 重六傻乎乎地笑着,脸颊红扑扑的。 祝鹤澜见他不说话,担忧地道,“六儿你还好吗?我昨晚是不是太……激动?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我没那么娇贵啊老祝……” “啧,昨天晚上还叫鹤澜,怎么生米煮成熟饭就变成老祝了?”掌柜不满地皱了皱鼻子。 重六笑着在被窝里踹了某人一脚。祝鹤澜马上抓住了他的脚踝,“喂,一大早就要谋杀亲夫?” “别闹了!什么时辰了?” “没事,今天大年初一,客栈不开张。” “可是我肚子饿了……” 祝鹤澜撑起身体,在他额头上亲了一下,“那你在这儿等着,我去厨房找点吃的。” 重六简直不相信还有这么好的事,祝大掌柜亲自给他端来早餐在房间里吃?! 然而祝鹤澜竟然真的起来,利落地套上衣服披上外袍便出了门。重六抱着被子坐在床上发呆,只觉得全身暖融融,尤其是胸口,暖得都要溢出来了。 喵呜一声,狸花猫不知道从哪钻进来,跳上了床,钻到他怀里取暖。重六撸着猫,继续发呆,于安逸中隐隐生出一丝不安。 这么幸福的感觉,他真的可以拥有吗?可以长久吗? 他的眼神落到自己的衣服上,忽然想起了什么。他把上衣从地上捡起来,在口袋里翻找,找出了一样小物件。同时他的手指碰到另外一枚冰冷的东西。 他将东西拿出来。 一枚小小的青蓝色的球,表面布满触手状的纹理,不断散发着深海的冰寒。 他的兄长就沉睡在这一枚小小的珠子里,永恒寂寥,连阳光都没有见过。 而他却可以得到一切幸福…… 他与他,多么接近多么相似,不过是一前一后,命运就截然不同。这样想着,不安惶恐甚至是罪恶感就愈发浓烈。就好像他不配拥有这些太过美好的东西。 正出神间,听到了房门响动,他慌忙将珠子收起。祝鹤澜端着餐盘来了,上面摆放着好几碟子精致的糕点、香糖果子、乳酪、还有热腾腾的茶汤药。 祝鹤澜一边脱了外衣端着盘子上床一边道,“小舜在厨房看到我拿早餐给你,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重六哈哈大笑,“从今以后我就是半个掌柜了,他们全都归我管!” “你这还没正式过门,就已经要耀武扬威的了”祝鹤澜拿起一枚滴酥塞到重六嘴里。重六用嘴接过,顺便还舔掉了掌柜指尖上的乳酪。 掌柜的眼神一下子深了,“六儿,你这是玩火。” 重六无辜地眨眨眼睛,“我干什么了?” “……” 于是热腾腾的早餐被放到了一边,等到再被拿回床上的时候,热茶汤都凉了。 重六懒洋洋地趴在床上,觉得一根手指头也不想动。手在枕头下面摸了摸,摸到了刚才从衣服里找出来的东西。 “对了,这个我已经修好了,送给你!” 祝鹤澜一看,这不是之前在重明城夜市买的那只机巧百灵鸟? “你一直都没丢?”祝鹤澜震惊地接过来,将小鸟放在掌心,拧了拧发条,它便翕动着鸟喙,伶俐地走动起来。 重六笑嘻嘻的,“答应送给你的,怎么能说话不算话。” 祝鹤澜万分珍视地捧着那只精致的百灵,眼睛笑得弯了起来。少了几分平日里的老成持重,倒是显得有些天真了。 “六儿,你的嫁妆,我一定会好好珍惜。” 重六立刻把盘子里的水晶枣冲他丢了过去。 第111章 千人鼓(5) 重六站在杂事栏前,伸手撕下了不知名的人留下的对联。短短一日时间,玄武先生便已经遣人回了信,定于五日后在位于天梁城往京畿路途中会经过的一座白茅山中因一场大火儿荒废的观音庙中见面。 若是从前,要见到两位百晓门首座,足以让重六紧张得茶饭不思的。但如今他却心如止水,该吃吃该喝喝,蹲在门口跟癞头乞丐一起吃着烤鸡聊天,淡定到连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难道是因为知道了自己压根不是人的身份,所以觉得相比起来,大概自己更吓人一点? 客栈放了三天假,第四天开张后客人也稀稀落落。大过年的,正是回家乡和亲人团聚的时候,没几个人会在这个时候跑出来住店,最多就是饭点时稀稀落落来几个客人。 重六每天拿着鸡毛掸子这儿掸掸那擦擦,虽然清闲,精神却没有他预想中那么好。 他已经从与朱乙共享的小屋里搬出来,住进了掌柜的小院。每天晚上与心上人同塌而眠,免不了总要折腾一番,累也该累得睡死过去一觉天明了…… 可是重六经常做噩梦。 那鼓声,奇怪的、令人不安的鼓声像诅咒一样缠上了他。在鼓声中,他看到了许多他根本不想看的画面。 地上用红泥土画出的奇怪图腾,跳动的火光映出的一张张没有表情的阴森的脸。面前,一道深不见底的悬崖,下面瘴气凝结,覆盖着不可知的邪恶。 穿着黑袍戴着鸦羽面具的巫师跳着妖异的舞蹈,那舞蹈与祝鹤澜曾经跳过的有些相似之处,但他的手腕上没有系红绳,而是在右手中拿着一只鼓槌。那鼓槌的末端无比沉重,是一块用红布包起来的坚实的铁块。 在那图腾的中心,重六看见过的那一面鼓被横过来放置在地面上,几个十几岁的孩子穿着白袍,瑟瑟发抖满脸恐惧地围在大鼓四周。 重六甚至能听到其中一个十五岁的男孩的思绪。 “不要怕,不要怕,这是你的荣耀……你将会与神合一,会为你的族人你的家人带来幸福……” 少年不断对自己重复着同样的话,似乎拼了命想要说服自己,战胜自己心中的恐惧。 当大巫的舞戛然而止,所有少男少女,同时缓慢却顺从地,主动弯腰,将自己的头放到鼓面上。 重六隐约猜到了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在极度的惊恐中,他想要闭上眼睛,想从噩梦中挣脱。可他的眼皮就像是被割掉了,没办法逃离。他只能看着那大巫举起鼓槌,狠狠地向着鼓面砸下去。 咚! 头骨碎裂的声音,却没有听到哀嚎。 所有人都安静到诡异,眼睛里闪烁着奇异的狂热。 恐惧如黑色的烟雾吞没了仍旧躺在鼓面上的其他祭品。他们流着泪,口里念念有词,甚至与身旁的同伴握住了手。 但没有人逃离。 他们心甘情愿地,把自己丢进死亡的深渊。 咚!咚!咚! 殷红四溢,一块块的碎骨被浸透,在鼓面上弹动着。 当鼓响了十次,人群骤然爆发出欢呼声。大巫举起染血的鼓槌,向所有部族的首领举起双手。 “混沌之神接受了我们的祭品!” 强壮的战士们上前,将片刻前还鲜活的十条年轻的生命残留的躯壳从地上、鼓上捡起来,抛入无尽的深渊之中。重六的整个身体都在颤抖,是恐惧,是愤怒,是悲伤,是无能为力。他只能看着那些白色的、没有了头颅的残躯消失在瘴气之中。 “当混沌降临,当旧的秩序崩塌,我们将得到神的庇佑!”大巫对所有人大声说着,“我们将战无不胜!” 重六每每在人群疯狂的、动物般的欢呼声中惊醒,很久都回不过神来。唯有看到祝鹤澜那安宁的睡颜,他才仿佛被拉回人间,忍不住往祝鹤澜的怀里钻一钻,在熟悉的温度中寻找安慰。 那是天辜人的献祭仪式,每十年一次。被选中成为祭品的少男少女们将会过上五年锦衣玉食的生活,被当成半个神明般供奉,然后在这场仪式中“与神合一”。他们的家人将受到每一个部落族人的尊重,再也不用担心生计。因此有不少多子多孙的家庭会争着要让自己的孩子去当祭品。那些孩子们,也以为自己做的是一件无比神圣光荣的事…… 他们向往毁灭,向往混乱,因为毁灭和混乱是唯一拯救过他们的东西。 愤怒燃烧在重六的心里。因为他知道他看到的一切,都是真实的。甚至有可能是本来就存在于他的记忆中的。 那来自他出生前的记忆。 必须阻止天辜人……不惜一切代价…… 第五天入夜前,重六提前给自己烧了一桶热水清洗身体,而后套上一件新做好的湖蓝色长袍,对镜将头发工工整整束成两鬓以上结髻架簪,鬓下披发的发式,披上一条宝蓝色木棉裘。祝鹤澜掀开帘子一进屋,看到他眼睛瞬间一亮。 “我们六儿稍微一打扮,怕是要迷倒不知多少怀春少年少女了。”他饶有兴致地绕着重六转了一圈,忽然又不甚满意地啧了啧嘴,“你见你们百晓门的首座,怎么打扮的比跟我出门还好看?” “……见他们是以百晓生的身份,跟你出去是以跑堂的身份,当然不一样啊……”重六没想到敞开心扉的祝鹤澜竟还有些小性,与年龄极不相符…… “谁说跑堂就不能穿好看了?”祝鹤澜说着,将绿度母面具递给重六。重六却摇摇头道,“今日,我不戴面具了。” 祝鹤澜愕然,“百晓生不是都要戴的么?” “玄武先生早就知道我的身份了。”重六爽朗地笑笑,“其实原本百晓生门规里也没说一定要戴面具的,我既然无意继续隐藏自己,这面具也就没必要了。” “今日你去,可会有什么危险?” “鹤澜……”重六一边拿上自己的木盒,一边笑道,“你到底是在担心他们还是在担心我啊?” 祝鹤澜望着面前神采奕奕仿佛笑容会发光的重六,十分欣慰地点点头,“说的也是。” 六儿毕竟已经不是从前那个小跑堂了。 …………………………………………………… 从近路中出来,观音庙便已经屹立在幽寂渺茫的夜色里。这里本是一处香火鼎盛的庙宇,地气灵脉尽汇于此,香客一年四季络绎不绝。可是几年前一场大火将昔日繁华盛景烧了干净,现在也只剩下悄然立在林谷中的荒废楼宇殿堂,还有被遗忘的损毁了的神佛塑像,渐渐被藤蔓荒草掩埋。 可是今日,这孤高寂寥的庙宇中却出现了不少戴着面具衣着却精致讲究的神秘人物。他们在主殿中点起通明的灯火,在庙门外崎岖的长阶上也布置了人手。 重六遥遥见到庙中火光,便知道今日来的人不少。 “六儿,我就在此处等你。”祝鹤澜道,“你自己小心。” 重六点点头,深吸一口气,便快步拾级而上。守在庙外的百晓生们见重六没有戴面具,都愕然地窃窃私语,却并没有人来阻拦他。 观音殿正中神像前,立着三道沉默的人影,两男一女。玄武先生已经见过,依旧如上次一般高大肃穆。朱雀先生着艳丽的彩凤襦裙,披寒梅傲雪大红披风,高高的发髻上缀满金翠首饰。而中央着青花长袍身形瘦高戴着青龙面具的,便是百晓门之首青龙先生了。 除了他们三位门主,还有众多虽身着布衣戴着面具,但一看体格就是练家子、很可能是护卫的人分布在殿中。 “没有戴面具,倒真是很有胆量。”朱雀先生开口,声音柔柔,媚入骨髓。 重六端正地对三位首座行李,“晚生管重六,勾陈先生座下第六弟子,见过三位门主。” 玄武先生开门见山问道,“你说你有勾陈先生的消息?” 重六垂首低眉道,“晚生确实有家师最近的消息,并且连家师之前销声匿迹的真相,隐居的地点,也略知一二。” 在百晓门,所有的知识和信息都是筹码,是如银钱一般需要交换才能得到的东西。于是青龙先生开口,用深沉端严的口吻问道,“你想要用你知道的这些,来换取秘密?” 重六又是一揖,“先生所言不错。” “呵呵。只是可惜,我们已经知道了勾陈先生藏身的地点,也知道那下面有些什么。”青龙先生冷冷地看着他,“可是你们最想知道的,并不是源汤和星老水晶的碎片在哪。”重六冷静地望着三人,不卑不亢地回答道,“你们想知道当初在穷极岛上发生了什么,不还岭的门是如何关上的。还有……穷极之书的下落。” 三位首座之间有了片刻的沉默。半晌,玄武先生道,“你想知道什么?” “我需要天辜现任大巫的所有信息。他的名字、年龄、能力、历史、父母……还有……他有一张鼓,那面鼓有什么样的来历。” 青龙先生忽然打断他的话,“你作为百晓门的弟子,我们有权命令你交出你收集的所有信息。你想问的这些,不是你能过问的。” 重六直起腰身,平静地望着三位首座。 “但若作为勾陈门主,我有权要求与其他门主互通信息。” “勾陈门主?”玄武先生语气微变。虽看不见表情,但是重六能感觉到他情绪骤然的波动。 朱雀先生也道,“小小年纪口气不小,你师父还在世,只不过隐居而已。你怎么就成了门主了?” 重六垂下眼睛,敛去眼中泄露出的伤痛,却仍旧清朗着声音道,“家师勾陈先生,已经于十二日之前过世了。他将他的朱砂令传给了我,我自然便是继承他衣钵的人。” 第112章 千人鼓(6) 重六将朱砂令从木盒中拿出,捧在掌心展示给三位百晓门门主。煌煌火光跳动在他的双眼中,辉映着奇异的、丰沛的力量。 玄武先生感觉得到,他与上一次和自己见面的那个年轻人,已经天差地别。 徐寒柯那边的消息也忽然断了,以至于百晓门只知道勾陈先生藏身的大致地点,却不知道那几天之中到底发生了什么。 “这朱砂令,也有可能是你硬抢的。”朱雀先生狐疑地道,“你如何证明勾陈已死,他的尸体呢?” 勾陈……已死…… 玄武艰难地吞咽下喉中苦涩,一股钝痛静静蔓延在他的胸腔里。当初一起经历过那么多风浪的同伴,现在也只剩下他一个了。 重六笑道,“朱雀先生这是要套我提前释出筹码。因为若我说明我师父的死因,便要牵扯到许多其他的秘密。而这正是我要用来交换的。” 青龙先生冷冷地道,“你若无法证明勾陈已死,又如何以继任勾陈先生自居?” 重六叹了口气,将朱砂令收回盒子里,“接过师父衣钵,这都是次要的。我只是需要天辜人和天辜大巫的所有消息。他们入侵中原之心不死,浩劫将至,但我想这些你们应该已经知道了。” “你知道那些消息,凭你一个小小的跑堂,又能做些什么?” “我确实只是一个小小跑堂,但若天辜人再次打开那道门,恐怕我也没有堂可跑了。”重六怂了怂肩膀,却并没有无可奈何之色,“这勾陈先生的位子我可以不要,我只想用我知道的东西来交换一点点你们手上的信息。我跟着勾陈先生长大,这次他过世时,身边只有我和祝鹤澜,你们想知道的一切关于他的秘密,我都一清二楚。” 重六顿了顿,见三人沉默不语,似有动摇之态,便又说道,“正如青龙先生所说,我不过是一个小小跑堂,这些消息到了我手里,也翻不出浪花来,你们担心什么?” 玄武先生是最先开口的,“你想知道什么?” 重六再次打开木盒,从里面拿出一张纸,放在木盒的盖子上双手呈给三人,“这上面有我想知道的所有问题。除了关于天辜现任大巫的问题,还有他们崇拜的混沌之神,以及混沌之神在任何其他的民族中留下的痕迹。最重要的……是在诸位的信息网中,你们可有怀疑哪些要人在近一年内有反常的行为举止。” 玄武先生拿过那张纸,浏览一边,嗤笑道,“你想知道的倒是不少。” “先生之前给过我的那些手记,我也仔细看过了。”重六道,“先生手记里记载过的那些奇闻异事,在这几年也有成倍增长的现象。道秽失衡在过去这一年里迅速加剧,这一切恰恰与五十年前的情形相似。只不过,我怀疑这一次天辜人是有盟友的。之前在临海的小镇里我就见过相貌奇异的异域货商,恐怕与海中的渊尸族有关。” “盟友……那么我倒是想问你一句,你在槐安客栈这一年来,应该也已经知道了祝鹤澜的真正身份是什么。难道他不是天辜人最有可能的盟友?”朱雀先生此时忽然轻声道,她踱着优雅轻盈的步子,徐徐绕着重六走着,仔细打量着他身上的一毫一寸,“你可知万物母神究竟是个什么东西,你们槐安客栈里那颗槐树如果长成了,又会发生什么?” 见重六不答话,她继续说道,“早年的姑射人信仰万物母神,与如今的天辜人,倒是有不少相似之处。祝鹤澜有没有告诉你,他手下曾有过千万信众。他曾是整个中原最令人恐惧也最令人着迷的巫师,他的语言、他的举止、他的眼神……都有着深渊般的魔力,令人不自觉地相信他说的话、相信他展示的那个邪恶混乱的世界最终会成为所有人的归宿。 在槐树信仰最繁盛的年代,每三年都会有十几名最虔诚的、受到‘母神祝福‘的信徒自愿成为祭品,用他们的血来浇灌槐树。你们客栈里的原先不过是一颗卵,吸食了不下万人的灵魂和血气,才能成功长成如今这棵树苗。” 诚然,祝鹤澜没有详细地告诉过他,但重六也猜得到。 他无法想象那是一段怎样的过往。 成为祭司,培养母神的种子……这是祝鹤澜两千年来唯一的生存目标。他从小受到严酷的考验折磨,无数人不断告诉他这就是他存活的目的。成为那虚无而恐怖的万物母神在这个世界的使者,为她开枝散叶,为她养育后代。无数的年月,无数的生命,对他来说全无意义,他只为了一颗种子而活。 那是一种扭曲的、异化的、却也是唯一的信仰。 玄武先生继续说道,“与他一样成功的祭司,还有一人。她最后在人间使用的名字是祝璃霜,是除了祝鹤澜之外唯一将母神的种子培育成了树苗的母神祭司,也是他姐姐一般的存在。一百五十年前,祝鹤澜已经渐渐散去了自己身边的信徒蛰伏起来的时候,祝璃霜却创立了神木教,尊她培育的那颗柳树为神木,她自己则是大司命。她广收信众,每一次血祭都十分盛大,却因此被视为魔教,终被被八大仙派联手围剿。她和柳树死后,祝鹤澜便不再以万物母神祭司的身份自居,而是在天梁城开了一家客栈。” 朱雀先生忽然凑近了重六,那面具后迷人的凤眼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他,“祝鹤澜是聪明人,知道什么时候要偃旗息鼓,什么时候该收敛锋芒。他看似好像已经放弃了让槐树长大的打算,可是……你真的相信他放弃了么?青冥派镇住了他姑射一族地脉,导致所有种子都无法再从万物母神原本留下的纯净秽气中汲取养分,而使生长受阻。所以他和祝璃霜才必须招揽更多的信徒,用信仰和牺牲来浇灌。但是近几年来,据我们所知,他和现任青冥派掌教的关系缓和了不少,是不是?” 重六不由得想起柒曜真人临走前与祝鹤澜的对话…… 重六知道他们在做什么……他们在给自己的头脑中注入疑惑,让自己对祝鹤澜生疑。这是百晓门掌控人心的手段。 而这手段的高明之处就在于,他们说的都是真相。 百晓生会收集天下秘密,却很少说谎。因为世间最具有力量也永远都不能被戳破的,就是真相。 重六笑道,“所以你们认为,祝鹤澜这些年来收敛锋芒,是在等待机会让槐树长大?” “你知道槐树真正长大、真正成年后,会是什么东西?”玄武先生徐徐说道。 朱雀先生不等重六回答,便接话道,“它是万物母神的种子……长大后,自然会成为万物母神的化身。” “当一个万物母神那样的秽神降临在我们的世界,就算只是她的一部分长成的化身,整个中原的秩序也会立刻被撼动。”玄武先生和朱雀先生一左一右,他们的声音交互着灌入重六的耳际,宛如某种迷惑人心的魔咒。 “如果真如你们所说,五十年前天辜人打开门令秽倾盆而下的时候,他就应该已经露出原形了。”重六平静地指出他们话中的漏洞,“那时候,整个中原都被秽气笼罩,岂不是槐树长大的大好时机?” “那时候的天辜大巫急功近利了。时候未到。冒险令槐树长大,很可能会发生跟柳树同等的悲剧。玄武先生幽幽说道,“我们这个世界是秩序主导,道气盖过秽气,但少量的秽气又可以与道气共存,孕育出千万种生灵。但这种平衡并不是一成不变的。 根据我们这三十多年的观察和测算,整个宇宙中,道都有渐渐走向秽化的趋势,这很可能是一种超过人类认知的两股力量的轮回。除了这个大规律,每一年道气和秽气都有此消彼长的波动,就如同天气变化一般。当道如日中天的时候,秽神很难长久地强行扭转这个宇宙中的规律。” “光是一个中原就这么大,而我们的世界与整个宇宙比起来不过是一粒尘沙。我们这里……不过是无数可能的入口之一,因为这里有意志薄弱的、容易受到影响的万物灵长——人类。所以,秽神们要等待一个合适的契机,在道气走向衰弱的时候,利用一本穷极之书颠覆凡人的意志,令人首先陷入混乱,然后再打开大门。可是五十年前的那位大巫,还没有等到穷极之书出现就已经强行打开大门,所以我说,他要么是没有算准时机,要么是急功近利了。” “那现在的大巫,难道已经知道了穷极之书的下落?为何选择现在动手?”重六冷静地问道,悄然将对方攻击祝鹤澜的焦点转移到他想要知道的对象身上。 青龙先生却在此时笑起来。他没有多言,但显然看透了重六的伎俩。 玄武先生冷哼一声,道,“罢了,你既然这么想要天辜大巫的消息,给你也无妨。”他说着,从挥手唤来自己的一名弟子。 那弟子手中捧着一只黑檀木盒,打开后,里面是一枚朱砂令。 “这东西暂且给你,作为信物。三日后,会有人将你需要的所有消息送到你手上。到时候你将这枚朱砂令交还给那人便可。” 重六忙双手接过那块干掉的皮,小心地收到自己的盒子里。 “现在,告诉我勾陈的死因。”玄武先生的声音不知为何,显得有些苍老。 重六微微一揖,然后对玄武先生说道,“勾陈先生是为了救我们所有人而过世的。” 他将他所知的、师父的秘密徐徐讲述。包括他为何要开始疏远他的旧友,为何对穷极岛无比痴迷。包括他在道上见到的不应该存在于这个世界的秽神,以及与那秽神所做的交易。包括他找到星老族的遗迹,引流源汤制造那件‘作品’。包括伴随着那件作品的完善,勾陈先生将会一点点畸变秽化,最终去往那位神明所在的世界。 但他略去了自己就是那件作品的事实。他知道徐寒柯很可能与百晓门有合作关系,但是既然到现在玄武先生还不知道地宫中发生的事,显然是徐寒柯经历了无生真人的事后对百晓门失去了信任,担心百晓门中也有人被天辜人控制,所以没有给他们提供新的消息。 他知道这个事实恐怕隐瞒不了多久,但至少能给他争取到时间,撑到他拿到关于天辜人的消息便可。 掌柜是人,他们尚且无法相信。更何况他自己根本不是人了…… 为了说服三人,他将“兄长”化作的那枚小球从怀里取出,“这便是师父的作品,祝鹤澜已经强迫它进入了休眠状态。它到底有什么样的力量,恐怕还有待观察。” 正当玄武先生想要接过那枚青蓝色闪着金属光泽的怪异小球时,重六却忽然一收手,“我已经把你们想要的信息给你们了,可没说要把东西也给你们。” 重六知道他们不敢抢,因为他们知道祝鹤澜就在那百级石阶下等着他。 三位门主之间交换了一番复杂的目光。恐怕他们也想不到,勾陈先生竟然会陷得那么深,甚至抛弃了他昔日的同伴…… 尤其是玄武先生,恐怕不会好受。 “那么穷极之书呢?你有没有把它带出来。”一直沉默的青龙先生终于开口问道。 重六摇摇头,“我没有见到任何书,师父也没有交给我任何书。但不论如何,它此时多半跟着师父一起消失在那片秽化的海里了。” “不……穷极之书不可能这么轻易就消失。”青龙先生沉默片刻,说道,“若它不在勾陈手中,很可能已经易主了。此事得继续查下去。” 言下之意,恐怕在槐安客栈附近会出现更多刺探消息的百晓生…… 见三人久久无言,重六便要告退。但玄武先生却在他出门前说了句,“身为百晓生,不要让自己的情感蒙蔽观察的眼睛,永远不要盲目相信任何人。” 第113章 千人鼓(7) 与百晓门的三位门主见面后的第三天,重六从小院出来刚好看到小舜和福子在帮忙卸土豆,发现一直给客栈送菜的菜农换了个人。他心中一动,匆匆回屋拿了东西,等到小舜和福子走了才上前。 那菜农一声不吭地将一只粗麻布包递给他。重六迅速地打开布的一角看了一眼,而后便将用小盒子装着的玄武先生朱砂令递给对方。 他拿着手记匆匆忙忙跑回小院,却见祝鹤澜依旧趴在床上睡得香甜,黑发成缕散落在凌乱的锦绣被褥上,分外妖娆惑人…… 然而重六无情地大力摇晃着他的肩膀。 “不要吵……”祝鹤澜连眼睛都懒得睁开,赶苍蝇一样懒洋洋地挥了挥手,含糊不清地说,“再让我睡一会儿……就一小会儿……” “不要赖床了!百晓门的人已经来过了!”重六在他耳边大喊。 祝鹤澜的眼睛总算睁开了,拥着被褥坐起身,一脸的阴沉和不情愿。 也就是六儿敢一大早就把他叫起来,要是换了别人…… “这里面有三本手记,咱们看的时候得留个心眼,因为打探到这些消息的人也不知道有没有被天辜大巫控制。”重六絮絮说着,已经略微兴奋地把三本册子在床上摊开,简直如同收到了生辰礼物。 祝鹤澜叹了口气,伸手接过重六塞给他的一本,“一定要现在就看吗?” “这么十万火急的事,当然是马上就要看啊!”重六不由分说,已经盘腿坐好飞速翻阅起来。 祝鹤澜发现重六看书的速度快得惊人,纸张哗哗哗一页页翻过去,不消一炷香时间一本就竟然被扫完了…… 天辜大巫名叫桑鸦,今年不过才二十二岁,于一年前接过的大巫权杖。他的父亲是谁已不可考,母亲一生居于黑石部落,靠着用自己编织的席子筐簸交换些猎人们打到的口粮,甚至为了养活她自己和儿子,不得不以自己来交换些猎物。 桑鸦出身贫贱低微,父亲又身份不明,一直被部落中众人视为肮脏低贱之人。可是在他八岁那年开始夜夜发出恐怖的嚎叫,醒来后便告诉他母亲,他梦见了混沌之神。 只要梦见混沌之神,就有资格成为巫师的候选。但当时整个部落没有人愿意将这样一个肮脏之子送去混沌神殿,那会令整个部落蒙羞。所以当混沌神殿的巫师们来挑选神童的时候,他们将部落族长的孙子谎称为神童交了出去。 但是令人惊愕的事发生了。小小的桑鸦忽然发出了一声恐怖的、全然不是童音的咆哮,他的声音低沉厚重,仿佛与群山共鸣。 “愚痴凡人,也想欺骗神明么?” 八岁的孩童一双眼睛里弥漫着妖异的血红,无形的秽气如无数蜷曲伸缩的触须,在他的周围翻卷飞舞。当时在场的所有人都被他弥散的、超越人类的黑暗震慑,双膝发软,一个接一个跪倒在他面前。 谁也想不到,那个来历不明的肮脏之子,在几年后会被天辜人认为是近三百年来最强大的巫师,是混沌之神亲选的使者。甚至有人说,桑鸦见过真正的混沌之神的化身,受到了它的加持。 “这天辜大巫的故事要是被写成戏本子或者话本,应该挺受欢迎的。”重六啧啧评论道。 祝鹤澜翻看着另一本手记,“这里面记叙的都是关于混沌之神的信息。大都是从远西收集到的,但并不完善。” 重六探着头看他手里的书,“混沌之神我还没怎么听过,与黄衣之神比起来如何?” 祝鹤澜笑起来,“秽神中虽没有我们人类这么严格的等级制度,但若硬要比拟,黄衣之神就如同六部尚书这般地位,但混沌之神……它是秽神中的三王之一。” “三王?这么说它比黄衣之王要强大?” “或许,也或许不是。秽世界的规律对我们来说太难理解,强大与否的判断标准也不一样。不过……这位混沌之神是秽神中少有的,对人类或者类似程度的高智生灵很感兴趣的异类。它是所有秽神中唯一可以自由进入任何道主宰的宇宙而不引起道秽平衡的波动的,最大的喜好便是搅乱人类世界的秩序。历史上多次大规模的杀伐征战中都能看到它的影子。但玩归玩,它仍然如其他所有秽神一般,效忠最至高无上的、秽之本源——宇宙之核。” 重六呆滞道,“什么?还有比王还要强的秽神吗?!” “王之上还有皇帝啊。不过……宇宙之核我们不需太过担心。就如同我们这个世界大部分人尊崇的道神元始天尊一样是秩序本身,没有自己的意识。所谓的意识也不过是人类将自己的思想映射到它身上去的。宇宙之核是秽的起源,无始无终,存在于任何地方,甚至是我们这个世界。它没有意识,没有善意也没有恶意,它只是混乱。” “所以……道神和秽神的皇帝都是傀儡皇帝?”重六觉得很有意思一样托着下巴问,“那三王中的另外两王是谁?我猜……其中一个是万物母神是不是?” 祝鹤澜颔首道,“不错。” “好家伙,一个桑鸦,一个你,三王的使者咱们已经集齐两个了。”重六笑道,“那最后一个是谁?” 祝鹤澜默然地看了重六一会儿,是啊……三王的使者已经出现两人,但真的只有两人吗? “最后一位王,是全知之神。远西人称之为犹格。它大概是所有神中,最接近宇宙之核的秽神。”祝鹤澜说着,语气中却有些犹豫,“时间与空间对它来说毫无意义,因为它存在于所有时间,所有空间。它知道过去现在未来的一切。没有人甚至是秽神知道它的意图。” 重六哇了一声,“听起来……简直是我们百晓门应该信奉的神啊!” 祝鹤澜深色复杂地看了他一眼,“其实……我怀疑它已经渗入百晓门了,甚至在百晓门自己都不知道的时候就已经在信奉它了。那本穷极之书恐怕便是它留在这个世界中的。” 重六一愣,把掌柜的话在脑子里过了一圈,脸上的轻松笑意便消失了。 “你是说……我师父看见的那个戴面纱的人影……” “全知之神在不同时间不同世界中有千千万万的化身。或许是,也可能是我错了。”祝鹤澜轻轻地握住重六的手,大约是猜到这样的信息会在重六头脑中掀起怎样的风暴。 “它带着师父去看秽的世界……它给了师父数不清的知识……这样一来一切就说得通了……可是它为什么要让师父造出我?” 祝鹤澜回答不了这个问题。 重六急切地抓起最后一本手记,快速翻看。这一本里写的是天辜近三年的动向。天辜人从五年前就开始零星进入中原,隐匿在人群中。唯一能识别他们的,便是他们头皮上会有一枚怪异符文的刺青,要扒开头发才能看见。 百晓门近期在中原找到一人,小心地跟踪他一段时间后,发现他打通关系在一位京畿官员身边当了近侍。借着职位之便,此人时常会悄悄收集这位官员掉落的头发、指甲、吐出的痰或口水这样的东西,然后用某些他从天辜带出的药草、猫头鹰临死前突出的毛发、再加入一滴很可能来自桑鸦本人的血,制作出一种药剂,加入到官员的饮食中。 过了不久,官员便开始出现失神、做噩梦等状况,精神恍惚了一段时日后性情发生了改变,忽然放松了对京畿地区贸易的管理和限制,允许大量南洋、远西等客商不必报备便可随意进入京畿地区进行生意买卖。另一方面,他也突然开始厌恶道气浓重的地方,明明从前每个月都要去大罗派在京畿地区设立的宫观上香,现在却避之不及,甚至开始消减拨放给各仙派修葺庙宇的开支。 百晓门据此推测,凡是吃下这种药剂的人便与桑鸦建立了某种联系,大巫便可于梦中操控他们的精神,给他们的头脑注入混乱疯狂的种子,引导着他们走向他设计好的歧途。 由于追查时间不长,他们只能确定这一名天辜奸细的行踪。但他们根据反常行为的出现频率推测出的“感染”人员包括官员、商人、甚至皇亲国戚,只是缺少证据无法证实。就连皇帝身边的几名重臣也在名单中……也难怪皇帝要将这件事交给徐寒柯这个八杆子都打不着的新臣来调查。只是徐寒柯没有想到,就连道行高深的大罗派首座也会中招…… 除此之外,这一年中有人在不还岭外看见过相貌奇异的南洋货商出没,怀疑是水鬼派去与天辜人接触的使者。此外还有中原某些秘密信奉秽神的教派也都与天辜有千丝万缕的往来。可见天辜人确实在联系所有秽神的信徒。 重六翻了半天,终于翻到了关于梦中那面鼓的记载。一番细读,越看越是心惊。 那面鼓是天辜大巫一代代传承下来的,有至少二百年以上的历史。鼓面是从一千名混沌之神的信徒心口剜下的一块皮,用天辜独特的缝制技法密密匝匝地缝在一起,又经过许多道复杂工序加工制作而成,因此得名千人鼓。 每隔十年,都会有十名少男少女的血浸透这鼓面。这么多性命的献祭赋予了千人鼓浓重骇人的秽力。听到鼓声的人神志昏聩,头脑中充满混乱离奇的念头,甚至看到人类本不应该能看见的种种秽生物。 当初天辜人入侵中原时,不少幸存的士兵都提到了鼓声。他们说那鼓声令所有人发了疯,令他们看到了铺天盖地的怪物,天和地都混乱成了一团,连站立都不稳更遑论作战了。 重六愈发觉得,这面鼓……就像是祝鹤澜养大的槐树…… 但鼓是活的吗? 若大巫饲养的是鼓,掌柜养大的是槐树…… 师父养大的是他…… 这种念头,令重六蓦然打了个冷战。 祝鹤澜见重六越看脸色越不对,忙夺过了他手中的书册,“好了,不要这么心急。要对付桑鸦的手段光靠你我是不够的,目前我们的任务只是守好天梁城。” “这些消息,我们是否应该传给松明子他们,让他们小心饮食,可千万别着了道。如果无生真人会中招,他们也会的。” “我会给他们递消息的。”祝鹤澜伸出双手,捧住重六的脸颊,在他唇上轻轻吻了下,“不要想太多。这两天我们还要给槐树浇水,心神不定的可不行。” 重六勉强扯出一个微笑。 …………………………………………………… 当天晚上,重六果然又做了那纠缠不休的梦。 咚、咚、咚、咚……阵阵的鼓声,仿佛有规律,又仿佛没有,像是从远方山头传来的回音,迈着狡诈诡邪的舞步在空气里扩散着,瘴气一样延伸着。 重六发现自己站在一片林中空地,大约是被火烧出来的。空地中央高高立着一座漆黑的雕塑,一名面上带着亲切微笑的、菩萨一般的神明。可是那俊美的面容上、扬起的嘴角和弯起的眼角,都透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妥。 明明该是庄严的神像,却透着股妖异。 重六这一次有备而来。 早在白天看了手记,他就开始怀疑,自己是否也中了桑鸦的巫蛊之术,梦境被入侵了。若是如此,他在梦中看到的,便也同时会出现在桑鸦头脑中。 看似是他的梦境,实际上是一场面对面的博弈。 天空开始暗淡下来,日光就像是即将熄灭的烛火,明明还悬在天空,却没有了任何力量。远处的树木开始狂乱地舞动,可空气中却没有一丝风。 四周高耸的巍峨山峦像是被纵向拉得更高了,整个世界都在他眼中徐徐扭曲。大地不再是平的,而是如手巾被绞扭,向着一边倾斜。然后土地开裂,从地下涌出鲜红黏稠的血,爬出数不清的、硕大的蛆虫。 世界要毁灭了,无处可逃的本能恐惧摄住重六的心神。他闭上眼睛,一遍一遍默念着,这是在做梦,这是做梦。 在梦里,闭上眼睛是没有办法阻隔视线的。 这份失常将重六从本能的枷锁中解脱出来。他低声呢喃着告诉自己,这是他的梦境,他是可以控制的。 他不像其他被控制的人那样……一无所知。他是有力量的。 “桑鸦。”重六用出奇冷静的声音开口道,“出来。” 山峦的顶端开始崩裂,但是古老的岩块却没有向下坠落,而是如面条一样被拉得长长的,被吸入高空黑暗的漩涡。树木也被拉长了,组成叶子、木图、根系的所有微子失去了道力的牵系,如风暴一般飞散在空气里。 这不仅仅是噩梦……这是世界被秽化的样子,一切终结时的样子。 “你想告诉我什么,不妨挡着我的面直说。用这种下作手段,简直是孬种。”重六大声挑衅着,不屑地嗤笑一声。 仍然没有人回应。 重六顿了顿,愈发夸张地吊起眼睛抱起手臂,做出鄙夷的表情,“不敢当面对抗,只敢用这些阴损把戏,你爹娘就是这么教你的?” 不出他所料,此句一出,整个梦境都开始失控。无数色块缠结在一起,连天空和大地都看不清楚了,那鼓声也失去了节奏变成一团愤怒的杂音。 终于,一名披着黑色法袍戴着混沌之神面具的男子现身了。 第114章 千人鼓(8) 黑色的人影是从地上浮现的。最初仿佛是被搅动了波纹的泥潭,那波动愈发剧烈,渐渐升起,向上聚合,凝固成了一名披着黑色长袍,头戴宽大的兜帽,面上覆盖着微笑的黑色面具的瘦高男子。 重六看不见他的眼睛,但是他能感觉到对方的视线,就像感觉到一股从黑暗的河谷中吹出的风那样确实。 黑暗……在这个人的身上能够凝聚成看得见的烟雾,周围的环境在他的附近扭曲变形,就如同光无法逃逸黑洞一般。 “桑鸦?”重六问道。 一道出乎意料的清朗年轻的声音说道,“管重六。” 两个人静静对视,重六见对方不说话,略微尴尬,清了清喉咙道,“你比我想象的要稍微高一点。” 桑鸦轻笑两声,用带着一点点天辜口音的中原语言说道,“为什么?因为我比你年轻?” “你在梦里看起来就不高。” “那是因为你看见的是几年前的我,那时候我十七岁,还没有二次发育。” ……为什么他在跟整个中原的敌人聊二次发育这种无聊的话题。 重六又清了清喉咙,“你……” “你们中原人说话前是不是都有清喉咙的习惯?”桑鸦竟然打断他的话很好奇一样问道。 重六无语片刻,讲解道:“这是化解尴尬的方法。” “跟我说话,你很尴尬吗?” “……你是敌人,一般我们看见敌人都是直接干架的。” “你我怎么会是敌人?”桑鸦微微歪着头,虽看不见表情,却也能感觉到他脸上一定全都是茫然,“你是全知之神的使者不是吗?” 重六意识到,明明他是打算与桑鸦对峙的,怎么现在却一直是桑鸦在问他问题? “你在我的身边安插了奸细,是不是?”重六决定打乱节奏,反问道。 桑鸦道,“也许。” “你想对我的意识做什么?把我变成你的傀儡?就像无生真人那样?” “当然不是。”桑鸦的语气近乎惊讶,“我说过,你我是同盟,我为何要控制你?我不过是想帮你。” “帮我?!” “你忘记了很多事。忘记了你自己的本源和责任。而且你受万物母神祭司的影响太深了,偏离了你本应走的路。” 重六听对方用那年轻的声音一本正经地说教,抱起手臂嘲弄地笑了起来,“不好意思,且不说我没有爹,就算有的话,年纪最起码得比我大吧?我忘记了我的责任?那你说说看,我的责任是什么?” “你、我,还有万物母神的祭司,本应合力迎接秽神的降临。道主宰的命运已经到了尽头,是时候迎来新的秩序和神明了。” 重六简直要被气笑了,“不是,小兄弟,你是人类吧?你知道被秽气感染了的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子吧?到时候不论是我们中原人还是你们天辜人大家要么畸变成怪物,要么直接融化或灰飞烟灭。你们是全都活腻了吗迎接这玩意儿?” 桑鸦叹了口气,仿佛在听一个不懂事的孩子发言,“你的情况比我想象中还要严重。” 重六有种冲动,在他面前展现出自己的真实面貌,不知道这个臭小子还敢不敢如此口出狂言…… “生与死,时间虚空,不过是人类狭窄局限的意识创造出来的幻象。这世上没有东西是凭空生出来的,同样也没有东西会彻底消失。一切过去现在未来存在过的东西都是永远存在的。我们只是会以另一种形式,一种更加永恒的形式存在,成为神的世界中的一部分。”桑鸦一边说着,一边张开苍白修长的双手。在他们的周围,世界的景象再次旋转起来。 重六看到了人,看到了数不清的人,却并非都是人类的形态。一些“人”看上去如一株巨大的圆锥状植物,另外一些“人”却形如样貌恐怖的昆虫,还有巨大的蜥蜴、山脊般的蠕虫、蠕动的猎犬……他不仅仅能看到它们,还能看到它们出生时的样子、成长中的状态、甚至是最后衰老死亡的状态。一切都如长卷一般铺展在面前,过去现在未来同时存在。 “我们是被困在有限的时间里的可悲种族,被生老病死纠缠,被未知和恐惧束缚。我们看不见这个宇宙的真相,也无法理解任何超出了我们认知的东西。就算神明此时此刻就在我们面前,我们也会因为自己感官和灵识的局限而视而不见。”桑鸦抬起头,叹息般说道,“如果能够超越这一切,就能真正获得自由和永生,摆脱生而为人的一切痛苦。饥饿、寒冷、孤独、疾病、死亡……这些全都不再存在,这不是那些方士们信奉的道神们承诺却从来没能给予过众生的东西?” “你有没有问过每一个人,问他们是不是愿意接受你这种永恒?人家活得好好的,你却要把他们的生活夺走?”重六忽然放柔语气,“我读了你的经历,也知道你小时候的境遇不易,接触到的感受到的只有痛苦……所以你相信混沌之神是你的救赎、你生存的目标……这不是你的错,但人生并不是只有痛苦。” 重六一边说着,开始集中精神,回忆起自己在人间游历的这些年看到的种种世间百态。于是他们周围的景象再次产生变化,形成了车水马龙的市井长街。人们在他们身边打招呼闲谈、与摊贩讨价还价;脚夫坐在铺子里吃上一碗热腾腾的羊羹,脸上露出满足的笑容;梳着双丫髻的小女孩摘了路边的野花戴在头上,问旁边的小男孩好不好看…… 原本晦暗阴冷的梦境,忽然注入了阳光,空气里飘飞着绵绵柳絮,鼻间甚至能闻到春日特有的融暖气味。 “你看这些人,他们不知道什么道秽之间的奥秘,也不知道自己这一生有没有一个‘目标‘。对于大部分人来说,他们来这个世界上就是要用自己的方式过平安琐碎的一生,努力去过得幸福安宁。他们没有要求任何人去改变他们的生活,只想维持现状活下去而已。只有在别人要求你帮助的时候你的帮助才是帮助,如果别人没有要求,你硬要别人改变,这并不是善意。” 桑鸦看着他周围充斥着生活气息的画面,那一层黑暗的雾却并未稀释半分。 “呵呵,这些人,不过是一群虫子。只看得到眼前三步远,浑浑噩噩地活一生。你以为我会在意他们的意愿?” 他话语中的淡漠,令重六身上骤然一冷。连带着梦中的温度也降了几分。 桑鸦忽然向着重六走了几步,伸手摘下了自己的面具。 那是一张苍白到近乎病态的脸,英俊却忧郁的年轻面容,剑眉下一双轮廓深邃的眼睛凝固着密不透风的邪气。 “我听说你已经觉醒了,现在看来,觉醒的只有你的躯体,但你还是不愿意去正视自己的使命。”桑鸦继续向重六走着,明明与重六相仿的身形,却带着无尽的压迫感,“在得到这副人类的躯体之前,你有着比大海还要广袤深远的记忆和知识。你本该是我们三个中的领导者,可是你却沉迷于人性中,忘记了自己是什么。” 重六向后退了几步,心中警铃大作。他能感觉到对方的情绪变化中产生了攻击性,他必须小心应对。 “桑鸦,别忘了你在我的梦境里。”重六冷下表情,双手开始悄无声息的变形,一股肃杀苍远的蓝色笼罩了一切,“这儿不是你逞能的地方。” “放心,我现在不打算对你动手。”桑鸦弯起嘴角,笑容有几分少年气,带着一丝挑衅又往前走了一步。他用近乎着迷的表情望着重六身后张开的死亡之网,甚至伸出手指,逗弄一般去触碰威慑地张扬在他四周的触手,“你以为你身边不会变的那些东西,早晚都是要失去的。早一点面对,就能早一点解脱。我会再给你一次机会。去听我的鼓声,去记起你的使命。” 重六被他轻佻的态度激起了怒火,万千触手向着大巫当头压下,如高耸的大潮拍向海岸。可是下一瞬,桑鸦却消失了踪影。 他的梦立刻变得空空荡荡,少了那种被入侵的紧迫感。 重六一个人站在迷茫一片的梦境里,有种一拳打空的失落,还有点山雨欲来的惶然。 这大巫的能力……深不可测。纵然他没有在自己梦中展现太多,可是重六感觉得到,清晰得就如同他能通过温度感知天气一般。 原本他还以为百晓门手记中说的“被混沌之神亲选”的说法是夸张,现在看来,倒说不准是不是真的了。 但……至少通过这一次的梦境,他可以确定一件事。 他的怀疑是对的,这几天来纠缠他的梦确实不是寻常的梦,而是被入侵和操控过的危险战场。 梦是从他和掌柜从南海回来后才开始的,而这短短的时间内,客栈里没有几个客人,能接触到他饭菜的……只有他无比熟悉宛如家人的六个人。 朱乙、小舜、福子、九郎、廖师傅和……掌柜。 啊……若是算上年夜饭,还有松明子。 这七个人是他在人世间最紧密的牵绊,可至少其中一个,背叛了他们…… 这样一想,重六打了个冷颤,忽然不想醒来了。 …………………………………………………… 有吻落在他的唇上、脸颊上、额头上。轻轻的,宛如羽毛拂过。 “六儿,今天你怎么比我还能赖床?”祝鹤澜的声音暖融融的,带着晨间的慵懒。他的手探进被子里,冰凉冰凉的,令重六嗷的一声坐了起来。 “你手怎么会这么冷!” “刚刚在外面舀了水洗过脸啊。” “你怎么不知道烧点热水再洗脸!”重六嘟哝着摇摇头,“我不给你烧水你就生活不能自理是不是?” 祝鹤澜作势又要把冰手伸到重六的衣领里。重六立马将枕头抱在胸前左躲右闪,从床上跳了下来,“别闹了!我有正事和你说!” 祝鹤澜把手揣回袖子里,笑吟吟道,“这一大早的就有正事?” 重六点点头,犹豫了一下,还是用沉重的语气说道,“咱们客栈里,有天辜奸细。” 第115章 千人鼓(9) ”你们听说了吗,梦骷国师离奇亡故,大罗派现在乱成一团。”吃晚饭的时候,福子忽然兴高采烈地跟众人说道。 九郎忧虑道,“该不会又要出事吧……今年怎么这么不太平?” “你胆子真小。京城离咱们那么远,就算出事也乱不到咱们头上啊。” 重六一边心不在焉地往嘴里扒拉稀饭,一边听着他们的对话。 祝鹤澜从前跟他说过九郎和福子身上也是带着秽的,都被掌柜配制的香囊压制着。福子是流浪到天梁城来的乞丐,来的时候正处在畸变的状态中,全身生满大小不一密密麻麻的脓疮,溃破的脓液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恶臭,不仅仅会引来苍蝇,还会将一些古怪的毒虫招引过来。就连乞丐们都不想接近他,路人对他避如蛇蝎。他原本倒在城外一座坍塌的废茅屋墙根边等死,却被路过的掌柜给救了。 福子后来跟重六说起这段往事时还会抹眼泪,说他当时神思散乱,想不起自己的名字和来处,也不记得自己的过去,只知道所有人都厌恶他嫌他脏,便也觉得自己大概就是一堆垃圾,很快就要烂死了。但是忽然间有一个人给他干涸的嘴里喂了睡,他睁开眼睛,便看到一个宛如壁画中天人一般俊美的男子关切地望着他,见他醒来便对他露出一个淡淡的微笑。那一瞬间,他几乎以为自己已经升天了。 九郎则是天梁本地人,三岁的时候在后巷玩,母亲回屋披件衣服的功夫,出来便找不到他了。父母寻遍全城也找不到人影,都快急疯了。一个月后他却又出现在后巷里,仍旧在玩之前的藤球,就好像这一个月的失踪从来没发生过一样。家里人问他这一个月去哪了,他也说不清楚。只是从那以后,被他碰触到的水果蔬菜,都会很快腐烂发霉。被他接触过的花草也活不过三天。他的父母更是相继染上骇人的恶疾浑身腐烂去世了。 左邻右舍都说九郎带秽,会给周围的人带来不幸。他的兄嫂对他又是厌恶又是恐惧,让他自己一个人住在柴房里,从来不接触他的东西。到他十几岁能去外面找活干的时候,便托牙人给介绍份工作。好巧不巧,便被掌柜收下了。 小舜则是在五六岁的时候被母亲遗弃在集市中的。当时他戴着虎头帽,一个人安安静静地站在人群中等着母亲回来接他。可是天色越来越晚,集市中的人越来越少,摊贩们都开始收摊了。这时一名穿着“闪闪发亮的漂亮衣服”的“漂亮大哥哥”出现在他面前,问他为什么还不回家。 不用说,这位小舜口中的漂亮大哥哥就是掌柜。 小舜从小就能看到常人看不见的秽生物,甚至会能它们交流。他被掌柜收容进客栈没多久,身边便多了那个别人都看不见的“高个子姐姐”朋友。 至于最后一人,便是廖师傅。重六咬着筷子,不动声色地打量着正嘎嘣嘎嘣嚼着萝卜的掌勺师傅。 廖师傅是跟跟在掌柜身边时间最久的,如坊间传闻,他确实曾是个刽子手。 吃着官家粮饷,做着杀人的行当。被他削断的脖子数以百计,有罪大恶极的,也有被人诬陷枉送了性命的。 据说廖师傅的“刀功”是一众刽子手中顶尖的。一刀下去,受刑者一点痛苦也没有,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头已经从身体上掉了下去,头落地的时候有时还能听到短促的惊呼,就像是没想到自己忽然掉到了地上一样。 但毕竟造的是杀业,容易聚集怨恨。怨恨本就是混乱而狂热的。那些蒙冤的人、或是不甘心死去的人的仇恨不一定会精准地投向判他们斩首之刑的人,还很有可能聚集在执行人的身上。 廖师傅的身上开始接连长出一颗颗瘤子。那些瘤子愈长愈大,渐渐出现了人脸的特征,越看越像是他曾经斩杀过的人。他晚上也开始被混乱难以理解的噩梦纠缠,渐渐出现幻觉,分不清现实和梦境。疯狂从内部将他瓦解,不论怎么烧香拜佛,去求了多少方士,都毫无效果。 廖师傅在一次疯病发作险些将他的发妻当成恶鬼砍伤之后,便写了一封休书,把自己的全部家财都留给了发妻和女儿,自己一个人带着一包衣服,几个银钱,还有他那把杀人无数的刀,消失在茫茫夜色中。他本想一个人在荒野中等死,却发现几日无米无水,他却毫无虚弱的痕迹。相反,他身上的那些人脸一样瘤子越来越大,渐渐令他的身体臃肿到难以行动。 那些脸开始说话,发出古怪的声音,而且说的都是他完全听不懂的胡言乱语。奇怪的是,他发现自己能够……感染周围的土地。 原本是土的地方,被他接触后,便会黏在他身上,渐渐变成他那畸形身体的一部分。 廖师傅渐渐忘记了自己是人,转而成为了附近的村镇中流传的“千面鬼”。渐渐地有方士来试图诛杀他,但他们竟都不是”千面鬼”的对手。那些道气到了他身上不会对他造成伤害,反而会被他吸收。 直到祝鹤澜出现。他与其他方士不同,不想诛杀这所谓的“千面鬼”。相反,他看到了廖师傅身上罕见的潜力。 可以将接触到的道气秽化的超强秽气。 这样的能力,是多少秘密信仰秽神的人渴望而不可得的。 出乎意料的是,祝鹤澜没有逼迫或奴役廖师傅,相反,他想办法抑制住了廖师傅身上的畸变。甚至经过经年累月的“治疗”,令他一点一点恢复了神志,恢复了原本的形貌。 这些人都跟掌柜这么久了,没道理会背叛啊? 会是谁? 重六脑中思绪万千,朱乙叫了他三声他都没反应。还是祝鹤澜用胳膊肘推了推他才让他回了神。 “啊?怎么了?” “廖师傅说元宵节快到了,问我们想吃什么馅!”朱乙犹疑地望着重六,“六哥,你这两天怎么魂不守舍的。” “何止是这两天,六哥自打回来后就一直这样……” “掌柜你是不是累着我们六哥了!” 祝鹤澜重重咳嗽一声,“吃你们的饭,别瞎猜!” “切……” “偏心……” “护短……” 祝鹤澜翻了个白眼,心中却知道重六在想什么。 重六之前一直没有跟他细说过自己做的那些梦,直到昨天…… 祝鹤澜心头隐隐压着一股火气。 哪里来的毛头小子,竟然敢在他眼皮子底下把主意往六儿身上打? 当他万物母神祭司是吃素的? 但桑鸦入侵重六的精神又是事实。此举成功地将怀疑的种子埋到他们心窝子里头了,就算六儿口上不说,对自己是否也有几分怀疑? …………………………………………………… 今夜是小舜值夜,重六正在帮忙刷碗的时候,祝鹤澜在他耳边轻声说了句,“今晚给槐树浇水,到密室里等我。” 今晚? 这么快? 重六点点头,加快了洗碗的速度。可是祝鹤澜刚走,小舜就犹犹豫豫地过来了,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六哥,高个子姐姐让我告诉你……” 重六抬起头,好奇地看着小舜。小舜那个高个子姐姐一般不会与除了他之外的人说话,今天竟然有口信给他? “她说什么?” 小舜露出难以启齿的痛苦表情。 “啧,她到底让你说什么啊?” “这是她说的,你别生气啊……”小舜越说,声音越小,“她说你会害死所有人,让你快点走……” 重六怔怔地望着他。 没想到竟然是说这样的话…… 小舜一脸愧疚地跑回了后院。重六发了会儿呆,草草洗完了剩下的碗便进入密室。祝鹤澜已经换上了那一袭艳丽的红色裙衫,头上戴着花冠,手腕上系着红绳,显然是要进行某种仪式。 重六刚一走进,祝鹤澜就把另一套巫祝服饰丢给他。 “不是给它喂血就好了吗?干嘛还要换衣服这么隆重?”重六接住衣服,一脸懵然。 “这一次浇水,我们不用喂血了。”祝鹤澜蹲下身,在槐树那蛇一般盘结的根系间用笔沾着血一般的墨汁绘制着神秘的符号,“恐怕以后很长一段时间都不用再喂血了。” 重六顿时明白了他的意思,“你要用紫鹿山的地气?” 祝鹤澜点点头,道,“你还记得吗,我跟你说过,槐树的种子是在姑射山中,一片万物母神遗留下来的源汤里发现的。在青冥派的先人祖师们引来八方道气封住源汤镇住秽气之前,槐树一直是用源汤养着的。献祭的血不过是锦上添花,让它能够在保持存活的同时一点点长大。但后来,地气被切断,没有了主要的养分供给,光靠牺牲献祭,槐树的生长便渐渐停滞了。” “但是现在柒曜真人把地气还给了你……”重六脑中浮现出朱雀先生和玄武先生告诉过他的话。 一旦槐树重新占领紫鹿山,槐树便会加速生长。很可能用不了多久就会彻底蜕变,继而引发道秽失衡。 “鹤澜,百晓门告诉过我,青冥派把姑射山变成紫鹿山之前,你才是这座山的主人。这山上原本最浓重的不是道气,而是秽。” 祝鹤澜画咒符的动作停顿下来,他抬起头望着重六,“他们是不是还告诉你,我打算利用柒曜真人对我的信任,重新占领紫鹿山,让槐树成年蜕变,然后制造道秽失衡,与天辜大巫联手打开门让秽神降临?” 重六抓了抓头,“差不多就是这些。” “那你信吗?” “我当然不信啊!” 祝鹤澜似笑非笑看着他,挑起眉。 “好吧我只是有一点点担心!”重六辩解道,“但我要是不相信你我就不会什么都告诉你了!” “我也没怪你啊。”祝鹤澜摇头笑笑,“不过,若是想让小槐蜕变,也不是那么容易。光是有充足的养分是不够的,否则也不会十颗种子中只有四颗发芽。” “那还需要什么?” “我不知道。” “……不知道?” “又没有一本书是专门讲解怎么饲养万物母神幼种的,我们十个人,当初都是摸索着来的。”祝鹤澜叹了口气道,“要是真的知道,岂会两千多年也没有一颗蜕变?” 重六也不知道自己是该松口气,还是该替掌柜和小槐心塞。 “所以我们汲取地气,只不过是让小槐的战斗力增加?” 祝鹤澜点点头,“我也是未雨绸缪。槐树目前的根系只遍布天梁城地下,但是如果我们可以让它将根扎得更深更远,便可以控制更多的秽气流动,甚至扰乱桑鸦的巫术,他就无法再随意进入你的梦。” 重六摸着下巴,心想这确实是个好主意。那个古怪的年轻大巫,实在是让重六打心底里不太舒服。 换好了衣服出来,却见祝鹤澜已经做好了所有准备。树身上也被写满了符文,平日里总是簌簌舞动的漫天枝条此时出人意料地安静,就仿佛它也正暗暗期待着、准备着一顿大餐似的。 “六儿,来。”祝鹤澜对他伸出一只手。 重六握住掌柜的手,被他引导着,将掌心贴在树身上。滚滚脉搏的涌动透过那粘腻的肉质的树皮传递到掌心,仿佛是来自整个世界的生息。 “一会儿,把你的精神与它相连,就像上一次你我在地宫里做的那样。我们两人的精神会成为它的指引,帮助它的根系向地下更远更深的地方扩展。”祝鹤澜转头望着他,神情无比认真,“你不用特意去想些什么或做些什么,只要在我引导着它生长的过程里护在后面,如果察觉到什么异常立刻让我知道就可以了。” 重六紧张地舔了舔干涩的嘴唇,“会有什么风险吗?” “我不知道桑鸦会不会趁机做些什么。总有办法应对。”祝鹤澜深吸一口气,似乎就连他自己也有些紧张。 “这还是我第一次和另一个人一起做这个仪式。在过程中恐怕会出现一些……深层意识的残像,你不必在意,无视便好。”祝鹤澜轻声说道,语气近乎……报赧? 掌柜竟然也会害羞?! 重六眨了眨眼睛,难道这个仪式有什么特殊含义?比如……类似他们母神祭司成亲拜天地之类的? 他在想什么啊…… 重六清了清喉咙,正色道,“我准备好了,来吧。” 第116章 千人鼓(10) 祝鹤澜开始吟诵悠长轻缓富有韵律的异域咒文,他的声音仿佛是有型的丝弦,带着空气一起簌簌震动。重六转过头,看到祝鹤澜闭上眼睛,一头长长黑发在没有风的情况下缓缓飘起,如海藻般飘荡着,灵蛇般涌动着。发丝渐渐凝结纠缠,从发根处开始蔓延出红色的血管,包裹着一缕缕头发的同时还在不断延伸,凝固成数不清的丝带状触手。 掌柜的“发”迅速延伸变长,在半空中飞散开来,宛如一顶倒扣的巨伞蔓延向空中。而槐树的万千枝条则向下倾洒,仿佛是两道相对的喷泉在半空中相遇。 重六知道是时候了。他放在树身上的手迅速散开成数不清的触手和触须,沿着槐树的树身盘绕向上,缠绕上高空的枝条,与祝鹤澜的红色丝带在每一条柔软的枝干上相遇。 一瞬间,重六感觉自己被吸入了槐树之中。短暂的眩晕后,他睁开眼睛,却发现自己仿佛被嵌进了槐树那些粘腻的肉块和一缕缕的肌肉之间。他的触手与树的枝条、一缕缕的血肉纠缠在一起,一路向下蔓延到树根上。他的视线穿过了坚实的地面,就仿佛他的触手上有着无数双眼睛,可以见大地之中每一颗蠕动的虫卵、翻卷的蚯蚓、甚至是沉睡在大地深处的,人类从未见过的远古巨虫。 他微微转动头颅,看不见祝鹤澜,但是他能感觉到他就贴在自己的身后,与他一样嵌入了槐树之中。他的红色丝绦也延伸向根系,与重六的每一条触手紧紧纠缠,难解难分。 就仿佛他们全身的每一寸都是缠在一起的,就连大脑也是缠在一起的,就算是平日相拥而眠也没有这样亲密过。 重六忽然明白了祝鹤澜之前为什么会有那种报赧的表情…… “崇高伟大的母神,孕育千万子嗣的黑山羊,请保佑你的子嗣,用你黏稠的乳汁滋养它,给它注入生生不息的混乱之力,让它分享您的荣光。请用黑暗的土地哺育他,让它的根系撕裂地核,渗入宇宙的每一个角落。” 重六惊讶地发现,他竟然能听得懂祝鹤澜用那种古怪语言吟唱的咒语了。 伴随着咒语在虚空中的回荡,槐树的根系开始蠕动了。 重六仿佛也跟着向大地中延伸,甚至能感觉到岩石、泥土从自己的皮肤表面迅速擦过。最上层的土地仍然是温热的,可是越到下面越是阴冷粘腻。那冷如吐着信子的蛇,睁着一双满怀恶意的小眼睛钻进你的血管中。 大地深处,死人的去处,无数亡灵的沉睡之国。 槐树的根系被祝鹤澜引导着,穿透那些埋葬了千百年的棺木,穿透坚不可摧的岩石,碾碎死去的植物动物的化石,摧枯拉朽地蔓延、蔓延。不仅扩散得更远,而且越来越深。 这样的深度,恐怕是人类还不曾企及过的。人类只能活在大地上天空下那一小片狭窄的空间里,广袤无垠的地下却是全然的未知。 祝鹤澜在有意地将槐树最主要最强壮的几条根系引导向一个特定的方向。 忽然,重六感觉到了一种不适…… 就好像是一根指头悬停在额头前不到一寸处,将碰未碰的那种不适;又像是用指甲刮擦光滑的石板那种不适……令他的皮肤下面好似有蚂蚁在爬,本能的抵触和厌恶。 但那气息又是无比清圣洁净的。 道气…… 越来越浓的道气。 到紫鹿山了。 “我们怎么进去?”重六问,“这么浓的道气……” 祝鹤澜伸出触须在黑暗中挣动几下,便可看见泥土里有几丝细细的金芒闪过,组成了一道咒符。 “你看,这咒符上被添了两笔。柒曜真人给我们开了后门。”祝鹤澜沉吟片刻,仿佛是在计算着什么。重六纵然与他心意相通,却也搞不清楚那些飞快在他头脑中闪过的数字都是什么意思。终于,祝鹤澜用触手在咒符上的某一处画了一道斜线,又在另一边画了一个圆圈,那咒符便暗了下去。 “鹤澜,你算术这么好,当初怎么不去青冥观当个方士,卧底在里面,说不定早就能把槐树给带进去了。”重六叹为观止。 “他们青冥派首座一上任第一件事就是先认清楚我的画像,免得被我‘迷惑‘了。”祝鹤澜哼笑道,“还说严禁与我接触,说话都不行,免得被我摄去心魂。” “哇,你在他们心里是狐狸精啊?”重六哈哈大笑,“你是怎么给人家留下这种印象的?” “可能是因为……我以前当祭司的时候比较受欢迎吧。” 重六真的开始好奇,曾经被无数信众仰望瞩目的大祭司祝老板是什么样子,会不会就是话本里戏曲里演的那种邪魅霸气的魔教教主? 于是他的脑海中浮现了祝鹤澜穿着雍容华贵的红衣,抱着胖猫懒懒地坐在一张铺着虎皮的椅子上,衣衫半解,旁边还有个西域美人往他嘴里喂葡萄的场面。 “你现在想的东西,我是能感知到的……”祝鹤澜没好气道。 “那又怎么样,你也可以意淫我啊。”重六嘴角往上提,下一瞬他的笑容却僵在脸上。 祝鹤澜确实也想像了,问题是他想象的重六长着一双猫耳朵,后面还拖着一条毛茸茸的尾巴,每天猫在墙角睁着一双好奇的大眼睛东张西望,看到祝鹤澜眼睛里的瞳孔就突然放大,尾巴直立,一副花痴的样子。 重六嘴角抽搐,“在你心里我就是这样的?” “不是很可爱吗?” “……为什么是猫?我明明是水生的!” 于是下一个画面中,长着猫耳猫尾巴的重六拖着一大把软软的水母触手在地上爬…… “祝鹤澜!!!” “六儿……这是预谋要谋杀亲夫?” 槐树:“……” 当经过了那一层道符形成的阵法结界,紫鹿山腹的气息骤然一变。之前的干燥清乘之气渐渐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惊人浓稠的秽气。这里的土地中蠕动着数不清的介于虫子和菌类之间的古怪原始生物,泥土如沼泽一般稀软。所有的东西都混沌一团,分不清什么是活的什么是死的。 忽然,重六感觉到一股熔岩般炙热的生命力袭向他。 他看到了,在那漆黑的尘封的大地深处,有一道血红色的光芒在跃动着。那光芒愈发炽盛,地在无人知晓的星球腹地兀自绽放着。一层布满血丝的黏膜包裹着那一汪充斥着无尽可能性的黏液,犹如大地深处缓慢呼吸悄然等待的子|宫。 重六跟着祝鹤澜和槐树小心翼翼地接近,那红色的“子|宫”便愈发显得庞然浩瀚。一层半透明的黏膜宛如巨大的城墙,拦着后面拥挤的黏液、脂肪、肉块组成的小型宇宙。越是靠近,一种原始的、令人向往又恐惧的神秘生命力好似能具象成看得见摸得着的须子,紧紧地缠绕住重六的身心,那妖异华丽的红令他着迷而敬畏。 这也是源汤吗?与星老族的截然不同,也难怪掌柜一开始没认出来。 难道是母神掉落的不同器官? “这就是万物母神留在这个世界上的一小部分残肢,槐树出生的地方。”祝鹤澜恭敬地说道。 槐树似乎有些紧张,根系踌躇着,不敢上前。祝鹤澜用温柔的声音,或者说是意念催促道,“去吧,这是你的母亲,她等你很久了。” 槐树伸出两三条树根,试探着爬上源汤的黏膜表面。在接触的瞬间,母神源汤散发的秽气骤然发生剧烈的激荡,那红色愈发刺目灼热,升腾起一股股絮状的烟雾,瞬间便将重六和祝鹤澜一起吞没了。 重六咳呛着,却发现自己已经不在槐树之中了。他恢复了自己人类的面貌,四周都是红色的迷雾。 鼻子里充斥着甜腥的、甚至可以用油腻来形容的香味,与掌柜身上的气味有几分类似,却浓稠至少十几倍,呛得重六难以呼吸。他喊了几句,“鹤澜!鹤澜!”但是没有听到回应。 却在此时,他听到了一阵压抑的啜泣声从浓雾深处传来。听起来像是小孩。 在这诡异的环境里听到小孩的哭声,着实瘆人了些。但重六再恐怖的场面都见过了,此时道也不觉得多么可怕,只是奇怪。 他们不是正在紫鹿山之下吗?怎么自己忽然恢复了人类外形,而且跑到了这么个地方? 他寻着哭声找去,拨开一层层红雾,终于瞥见一道小小身影蜷缩着,坐在一颗样貌古怪的大树下。那孩子紧紧抱着膝盖,脸也埋进膝盖里,身上的衣服十分古怪,像是兽皮做得,而且破破烂烂,好似被什么东西烧过。他的两条细瘦的手臂上布满骇人的血泡和伤痕,两只光脚也发紫溃烂。 重六大惊,忙过去蹲下身,轻声问,“你怎么自己在这儿?你家人呢?怎么受了这么重的伤?” 那孩子只是不停啜泣,并不回话。 重六手足无措,看他身上受了那么多伤,怎么也得尽快处理。但是重六此时身上也没有药膏没有绷带,有心无力,还是先想办法把他从这个奇怪的地方带出去。 于是他更加温柔地道,“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字?家在哪里?” 那孩子终于有了反应,瓮声瓮气地说,“我想出去……可是我出不去……” “出不去?这是哪里啊?为什么出不去?” 那孩子缓缓抬起头,露出一双泪痕满满的小脸。那是一张极为可爱的脸,只是即便年幼,重六还是一眼就能认出来…… 这张脸再过十几年,会长成一张他无比熟悉的俊美面容…… 祝鹤澜…… “东……东家?”重六震惊之下,就连称呼都回去了。 那孩子一双漆黑却空洞无神的眼睛呆滞地望着他,忽然诡异地笑了起来,“你是来陪我的吗?永远永远永远陪着我?因为只要进来了,就回不去了。” 重六骤然一阵悚然。 东家怎么变成小孩了? 不……不对……这周围的环境……秽气太浓了。就好像随意吸进一口气,那空气中都是漂浮着数不清蠕动的小虫的。它们会拥挤进你的气管和肺腑,悄悄地在你的血管里爬行。 人间不可能有这样的地方。 进来了……就回不去了…… 幼年的东家,在通过成为祭司的试炼的过程中,有一关是进入秽的世界…… 难道这是祝鹤澜的记忆?被埋藏的最深的、牢牢压在潜意识里面的不愿回想的记忆?毕竟祝鹤澜之前也说过,进行这项仪式可能会令两人相互都看到对方最深的意识。 小祝鹤澜忽然伸出手,指向重六身后,瞪大的双眼中,是混杂着恐惧和狂喜的疯狂,“你看啊,她来了。” 那腥甜的气味越来越浓,伴随着令人作呕的腐臭。重六还未转身,已经感觉到一团沉重的、山峦般的压力,从高处降下…… 他深吸一口气,缓缓转过头,看向天空。 第117章 千人鼓(11) 重六以前也曾想象过,被秽主宰的世界是什么样子。 道是秩序之力,将相似的东西归类,分开的东西牵拉到一起,于是原本独立的、飞散的、不断相互碰撞的微子于是开始相互缠绕、相互依存。于是稳定的土地和金属形成了,也渐渐出现了水和空气。 而秽是混乱之力、破坏之力。它让原本聚合相融的东西离散排斥,都让原有的不断重复的秩序链条断开,让因和果之间理所应当联系的丝线打结缠裹,于是一切都变得不确定,上一瞬存在的东西下一瞬便不再存在,可能与不可能的概念灰飞烟灭。 然而任何生灵的身体中都包含这两种力量。就算是在道主宰的世界,如果只有道气,人就无法成长变化,甚至从一开始就无法形成。生灵的演化需要不确定的变数,也需要维持大致完整统一的个体。 在秽主宰的世界,也有生灵,也有一定量的道气。但是这样的世界,一切都在瞬息万变,一切都无法预测。这里的宇宙是黑暗空旷的,但同时也是拥挤混乱的。 重六想象过很多种可能性,可是当他看到的瞬间,才意识到一个在道主宰的宇宙中长大的生灵,根本无法想象、也无法理解另外一种规则截然不同的世界。 他回过头来的一瞬间,便感觉有无数色彩在他的瞳孔里爆炸。那些混乱的、无始无终也没办法用语言形容描述的污秽色彩、那些巨大的、蠕动粘连的团块、那些蠢蠢欲动的眼睛、在空中伸展绞缠的须子和触手、在脚下流淌的黏滑脂肪……混乱庞杂的影像进入了头脑,却没办法与任何熟悉的概念联系,只能苍茫无依地漂浮着,触发着最本能的恐怖。 重六没办法分清楚哪里是天,哪里是地,哪些是生物哪些是植物哪些是建筑……一切都模糊成了一团旋转的、疯狂的色彩,污秽粘稠的空气如薄膜一般包裹着他的周身上下。 但最恐怖的,却是声音。 刚才在与年幼的祝鹤澜对话的时候,周围明明寂静无声。可是当他回过头来,真正地把祝鹤澜埋葬在记忆深处的秽之世界看在眼里的时候,所有的声音突然像决堤的怒江奔腾而至。仿佛是成千上万的人在惨烈地尖叫,混杂着某种古怪的节奏感。他无法分辨声音来自的方向,仿佛他周围的一切都在撕心裂肺地尖叫着。 他捂住耳朵,却无法阻止那直刺天灵的噪音撞进他的头颅,钢针一样锥进他的大脑。 大团大团的混乱意识随着那些噪音、随着满眼爆发的色彩,强硬地翻搅着他的大脑。他看到了无数种同时发生的随机场景,看到了在群星深处某个星球上蠕动的虫、在荒芜大地上兀自凸起的黑暗高塔、在沼泽中不断增生的卵泡…… 他感受到了饥饿,从四面八方围剿过来的饥饿。它们环伺着它,就像是一群秃鹫盯着一只误入死亡禁区的羔羊。 然后他意识到,这饥饿的对象不是他,而是他所处记忆的主人——祝鹤澜。 他转过身,便看到小小的祝鹤澜保持着婴儿般蜷缩的姿态,缩在那颗在这恐怖混乱无法理解的世界中唯一与原本的世界有几分相似的怪树延展的根系间。 遍体鳞伤的小祝鹤澜抬起头,因恐惧而放大的瞳孔盯着空中某处。 重六顺着他的视线看向天空,渐渐于那混乱的色彩和团块中,看到了什么无限延展的、无比广阔而巨大的东西。 那是天空,又不是天空……仿佛是云,却又像是起伏堆叠的肿瘤和肉块,起起伏伏地撑在一切疯狂景象的背景下,仿佛是一首永恒的、无始无终的歌。 重六知道她是活的,且有着超越一切个体的浩瀚如海的意识。她的意识中饱含着万物的意识,万物的意识都浸在她的意识之中。 他看到的只是她身上的一小块,但是那种沉重的、碾压式的存在本身便已经给他的精神造成了难以想象的压力,将一切基础的、本能的认知压垮。 忽然,巨大的肉块开始蠕动颤抖、互相推挤。从密集的褶皱间延伸出了无数细密的、丝状的东西。它们在混乱污浊的空气里飘飞着,如头皮中快速伸展出的发丝。但当它们渐渐逼近,重六才看出它们并不细,也不轻盈,而是沉重的、滴淌着酸液的触须。它们在祝鹤澜的四周舞动着,却并不靠近。腔体上的裂口开开合合,像是在说话,可是重六却听不到任何东西。 小祝鹤澜认真聆听着,在无尽的恐怖面前,他显得那般冷静,冷静到麻木。 他已经在这个地方待得太久了,他的身体在被秽气感染,在一点一点地崩坏腐烂。在人濒死的时候、真正逼近死亡大门的时候,头脑中已经知道存活无望,便停止产生恐惧这种感觉。取而代之的是麻木、是空茫、甚至有一种即将进入极乐的安然平静。 终于,小祝鹤澜嘴里呢喃着,仿佛在与无形的人对话,“是……我愿意……只要你让我回家……我想回家……” 于是一条触须伸到小祝鹤澜的面前,末端的水蛭一般的口张开,从里面延伸出了密密麻麻的……头发。 这些细密的头发瞬间便扑向了小祝鹤澜的脸,从他的耳朵、鼻孔、嘴甚至是眼珠的每一个缝隙侵入,深深扎入他的大脑、游入他的血脉。 祝鹤澜的头发开始变形,皮肤寸寸崩裂,却没有血涌出,绽放的是一片一片宛如花瓣般的硕大片状物,如轻纱又似薄膜,一层一层地堆叠起来。他的双腿在大地上蔓延,化作了根系扎入大地。 他朽坏的人类身体得到了神的加持,开始改换形态,迅速畸变成了重六在地下城见过的样子。 重六被这骇人的场景摄住了。他想去救祝鹤澜,但是他知道,他已经太晚了。 他晚了两千多年。 这是祝鹤澜被选中成为万物母神祭司的时刻,是他与母神签订了某种契约的时刻。 怪不得祝鹤澜要将这段记忆深深掩埋。那么小的年纪,却面对过这么多就算是成人也会瞬间吓疯的恐怖场景,还有这种骇人的“被神选中”的经历…… “鹤澜……”重六的眼眶里溢满泪水,看着小祝鹤澜的身体迅速畸变长大,如一朵在无尽的混乱黑暗中骤然绽放的红莲。 他忽然开始怨恨那些强迫祝鹤澜进入这个世界的人、怨恨姑射的大巫、甚至怨恨祝鹤澜的父母。他们本该是他的保护者,可是现在他们在哪? 什么样的父母会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孩子走向死路?他们就不想想他会有多么害怕? 他想要惩罚那些人,那些将祝鹤澜逼到这种绝境的人。他想用自己的触手勒住他们所有人的脖子,听他们尖叫,让他们求饶、后悔…… 当这些越来越极端疯狂的念头在他意识中的声音愈发浩大,重六忽然注意到,他的耳边回荡着一阵阵有节奏的鼓声。 那鼓声藏在这个世界混乱的音谱中,以至于他并没能察觉。它们就像一段狡诈地藏在谈话声中持续不断的白噪音,潜移默化地将疯狂的种子播撒进他的意识。 可是他意识的已经有些太晚了。那些鼓声钻进了他的大脑,便生根发芽,不肯离开了。他试图捂住自己的耳朵,可鼓声却还在他的大脑里敲着。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他开始觉得饥饿、皮肤下面像有无数指甲在抓挠。他想撕碎些什么、摧毁些什么…… 不……他更想摧毁自己…… 他想把头脑里的什么东西……彻底碾碎,把里面藏着的东西散出去…… …………………………………………………… 祝鹤澜睁开眼睛,发现自己站在一个熟悉的、却已经不存在了的地方。 南海重六和勾陈先生隐居的那座山洞,那片长满奇异花朵的洞内池塘。他看到大概才只有八九岁的重六盘腿坐在地上背书,而勾陈先生坐在一块石头上,拿着书本考察他的功课。 勾陈先生看上去十分年轻,明明那时候也该有六十岁了,看上去却只有三十多岁的样子。重六长得真的与他十分相似,眉眼简直如出一辙。 祝鹤澜知道,是因为他和重六的意识都与槐树相连,在槐树汲取母神养分的时候秽力大增,他和重六便会产生意识上的重叠。 他现在在重六很久以前的记忆里,但显然还没有到太深的地方。 他看到重六的房门开着,后面却漆黑一片空无一物,便抬步往那里走去。进去后,果然又是另一段记忆碎片。重六的年纪变得更小了,大概只有六七岁。勾陈打开了一只油纸包,里面包着几颗散着奶香的滴酥。小小的六儿眼睛瞪得大大的,口水都要流出来了,仿佛一只嗷嗷待哺的小奶猫。 祝鹤澜的嘴角忍不住上扬,静静看了一会儿这温馨的师徒相处场景,便走进下一道门。 这里,重六只有五六岁……但,他看上去……好像有些异样。 就好像一个还未被制作完成的泥娃娃,在边角某些地方尚未制造出细节。重六的双手略微太长了些,且看上去软趴趴的,没有骨头一样。他坐在自己的床上,一动不动,眼睛也不眨,几乎像是个玩偶。 勾陈先生手里端着一碗粥,用勺子舀起吹了吹,送到重六嘴边。 小重六却没有反应。 “这是稀饭,你要学着吃。人是不会每天吃生肉的。” 重六还是没有反应。 “很好吃的,来,试一试。”勾陈先生很有耐心地说着,夸张地张着自己的嘴,“像这样把嘴张开。” 重六终于迟疑地遵从了,可是当勾陈先生把一勺粥喂进他的嘴里,他却没有及时闭上嘴巴,导致粥水全都流了出来,洒了一身。 勾陈现身叹了口气,十分无奈地拿起帕子给重六擦了擦衣服,苦笑道,“你这小东西太难养了。” 看来现在距离重六从源汤池里诞生已经不远了。祝鹤澜饶有兴致地揣着手看着勾陈先生焦头烂额带孩子的场面,心想等出去后,一定要好好笑话他的小跑堂一番。 他进入了下一道门,却愣住了。 眼前没有出现任何人事物,只有一片漆黑空旷,以及……一道门。 那道门好像是凭空生出来的,突兀地站在祝鹤澜的面前,足有数丈高,要仰头才能看到顶。沉重的石质大门上嵌满海螺、珊瑚、鱼骨的化石,覆盖着厚厚的藻类,就好像在大海深处浸泡了无数岁月一般。门上纵横交错着锈迹斑斑的铁链,将门牢牢堵住。铁链的尽头挂着一枚锈迹斑斑的锁。 祝鹤澜站在这扇巨大的石门前,莫名感觉到一丝从灵魂深处渗透出的凉意。那门后有种浩瀚而邪恶的气息透出来,蠢蠢欲动,他几乎能听到不存在的撞击声。 为什么重六的意识最深处会有一扇门? 这是什么门?门后是什么? 祝鹤澜向前走了几步,每走一步,强烈的压迫感就更深沉一分。他不得不在距离门大约十步远的地方停下来,一步也迈不动了。 这么巨大的石门,就靠着这些生锈的锁链拦截着? 就在此时,突然一切都开始猛烈震动,令祝鹤澜脚下失去平衡,跌倒在地。惊雷从未知的方向滚滚而来,沉闷地回响在祝鹤澜的头脑里,搅起翻涌混乱之气。 祝鹤澜只觉得那雷声每响一下,他的大脑就像是被锥子扎了一下。无数随机混乱的念头打乱他的意识,令他难以集中精力。 他忽然意识到,这不是雷声…… 这是……鼓声! 第118章 千人鼓(12) 轰隆的巨响中,祝鹤澜惊恐地看到封在门上的锁链好像在不停遭到重击,铁环摇摇欲坠地震颤着。鼓声每响一下,铁链上的锈迹便浓重一分。尤其是在那把沉重的大锁上,锈迹不仅仅在变厚加深,而且在向下侵蚀。 祝鹤澜立刻便明白,这是天辜大巫正在藉由他与重六建立的精神联系入侵重六的记忆。 槐树完成这一次成长后,根系便可遍布整个天梁城和紫鹿山的地界。凡是在这个范围内的道秽平衡都会被影响、被槐树控制,而大巫利用巫蛊之术建立起来的精神联系也会被切断。 桑鸦大概是通过某种途径得知了他们将要喂养槐树,于是趁着最后的机会入侵重六的意识。 他的目标……是槐树? 抑或是……眼前这扇门? 祝鹤澜直觉这道门绝对不能打开。 他必须找到桑鸦,将他驱逐出去。 祝鹤澜知道此时重六应该也进入了自己的记忆,他们两人的意识相互纠缠,若要找到重六进而找到大巫,他须得深入自己的意识,去被尘封了千年的记忆地牢。一股本能的寒意和恐惧悄然沿着他每一根神经攀爬而上。 祝璃霜曾经告诉过他,意识缠结,常常会将人送入最久远最隐秘的记忆里。她说通过万物母神幼仔将两个人的精神相连,就如同是在各自的记忆里留下对方永恒的印记,是极为亲密的、永恒的连结。他一直都以为,这种行为风险太大了,且毫无意义,对于幼崽成长也没有多少帮助。当年祝璃霜与她爱上的那个方士这样做的时候,他完全无法理解她怎么会这么冲动。 没想到现在就连他自己也开始寻求这种虚无缥缈的亲密感和归属感…… 他想把自己的全部展现给重六,不论是好的记忆,还是那些最久远且不愿回忆的记忆。他以为在槐树和他的包围下,大巫不敢在这时候对重六做什么。但显然,他低估了桑鸦的胆量和手段。所以他不能退缩,必须要在这扇门打开之前驱逐桑鸦。 祝鹤澜闭上眼睛,他的满头长发迅速延展变化,宛如喷溅的红色长虹。那些丝绦状的触手将他一层层包裹,越收越紧,终于消隐不见。 穿越一道道记忆长河,拨开无数粘连的陈旧残片,他一头扎进了被埋在最底层的记忆中。 再睁开眼睛,他已经身在秽生物的环伺之中。癫狂变化的团块浮动在空中,时而浮现时而消失的肿泡般的眼睛从每一个黑暗的角落中窥视着,大地布满柔软细腻的、不停渗出油腻黏液的勾回,宛如星球般巨大的大脑皮层。 而他的头顶,那些难以分清的混乱色彩中,隐约可见万物母神身上孕育着无尽无限生命的肉块。 这是他记忆中的秽之世界,与他们的凡俗世界重叠的、人类永远不应该见到的混乱宇宙。他本以为两千年过去,自己应该已经淡忘了了,就像他忘记了自己父母的相貌和名字一样……但是此时他才知道,地上的每一条蠕虫、空气里悬浮的每一颗虫卵、还有那充斥在鼻腔中的令人作呕的气味、永远灌注在耳道里的混乱尖锐的噪音,他全都记得一清二楚。 一瞬间,他就像回到了两千年前,回到了自己还是一个虚弱渺小随时会被这个世界碾成肉酱的孩子的时候。 他的心跳骤然加快,手脚冰凉僵硬,脑子里突然一片空白。 六儿…… 六儿还在这儿…… 祝鹤澜低声念着重六的名字,一遍遍,仿佛在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他一遍遍告诉自己,他已经不再是那个茫然无助的孩子了。 这里不是真的秽世界,这是他的记忆,他是可以控制的。 他的发丝生长,双脚双腿化作根系深深扎入地下。他遍寻整个梦境,试图寻找重六的所在。 但还未感知到重六,他先感觉到了鼓声。 鼓声狡诈地隐藏在所有的噪音里,但到底震动的频率与秽世界本来的频率不同。祝鹤澜在秽世界里待了十五天,那种震动已经刻在了他的灵魂里。 他恢复成人形,寻着鼓声寻去。他走的很小心,因为在秽世界,本来看上去是平地的地方可能其实是悬崖,原本陡峭的山壁走上去却如履平地。但好在这里的每一寸土地都是印在他记忆中的,倒也没有多少难度。 忽然,他看见了那面鼓。 一面巨大的、立起的鼓。鼓的背面并非皮子也非木质,而是一些皱缩在一起的血肉,聚合的地方连出一条长长的、脐带一般的东西,从大地之下冲突而出。血红的大鼓那斑驳的鼓面不停震动,而敲击它的人一袭黑衣,戴着缀满黑色鸦羽的微笑黑色面具。他的动作宛如诡异而富有深意的舞蹈,阵阵节奏搅动着整个记忆的节律。 鼓在震动的时候,鼓面时常会出现奇异的幻影。仿佛是无数张人脸拥挤在一起,被挤得扭曲扭曲变形。 滚滚红雾开始从祝鹤澜身上蒸腾而出,他的眼神中闪过锋利割人的杀意。 大巫打鼓的动作停了,但奇怪的是,那鼓面的震动却没有停下。阵阵轰鸣催逼着什么令人不安的东西滋生…… “万物母神之祭司。”桑鸦阴翳的视线从面具的空洞后面射出。 祝鹤澜冷然道,“滚出去。” 桑鸦轻笑几声,“我是在帮你啊。他早该醒来了,你却迟迟不肯动手。你刚才已经进入了他最深的记忆不是吗?机会就在眼前,你仍然在拖延。难道你已经忘记了你的责任?” “我有什么责任,不劳你过问。”血红的絮状秽气缭绕着祝鹤澜周身飞舞,宛如张开的利爪对着狂妄的入侵者。 “你想逃避你的责任,因为你是我们之中在人间行走最久的,你开始眷恋人间,忘了你是谁,忘了他们永远不会接受你。你忘了祝璃霜的下场了?”桑鸦随意地将鼓槌扔到地上,他身上没有弥漫秽气,但是所有的光线到了他周围,便都被吸了过去。他整个人就像是这段记忆中的空白,一处无法填补的空洞。 “祝鹤澜,你是属于秽神的。违抗神之意愿,你知道自己会有什么下场么?” “我再说一遍,滚出去!”祝鹤澜的长发张扬飞舞,在他身后张成一张死亡的巨网。每一根发丝的末端都对准了大巫,尖锐的利刺上滴淌着足以令人瞬间秽化的毒液。 大巫却冷笑道,“我的主人是混沌之神,不是你。管重六的主人,更加不是你。就算你不动手,他也一定会完成他的使命。” 祝鹤澜的身型骤然散开,化作滔天的红雾,中间挟裹着成千上万的致命红色丝绦,如一道血浪向着大巫倾覆而下。 …………………………………………………… 重六感觉自己不对劲。 伴随着阵阵在空气背景中震动的节奏,他感觉身体深处有一股瘙痒在弥漫,一种不论怎样抓挠都无法缓解的躁动…… 他脑子里忽然出现了苔陇镇,出现了地窖中那些被虹彻底感染占领的人体,那些粘连在一起的、扭曲畸形的人体。他想起黄衣记事件中,那巨大的、布满缠结躯体的黄色天柱。还想起紫鹿山上那只盲、缓缓从长街尽头走来的城隍、甚至是在墙壁上扭曲石化的师父…… 那些原本令他恐惧恶心的景象,现在却突然变得……很美…… 就好像他从前看花,看到的是一片扭曲的花瓣、一段发黄的叶子、花心生着的腻虫……可是现在,他看见了整个一朵花,一朵开在腐烂的白骨上,无比娇艳诱人的花。令他……心生向往。 同时,他周围的秽世界也在“改变”。就好像他的眼睛原本无法理解的那些色彩,团块,突然都有了意义,有了界限。他甚至不知道这种感觉从何而来,倒像是原本就生在他的头脑中的。这个世界不再诡异恐怖,而是……熟悉…… 熟悉到如同他的双手,如同他每天用的那块手巾、他木盒里的那方砚台。 他意识到自己不太对劲,可是又不想停下。他觉得大脑深处的瘙痒令他难以忍耐,他想用自己的双手扒开颅骨,撕开他自己的大脑,把那瘙痒的部分撕开。 “六儿!” 他的袖子忽然被拉扯。他一转头,却见小小的祝鹤澜恢复成了人的模样,扯着他的袖口。那一双年幼的眼睛里,却闪烁着他熟悉的冷静幽深。 “……鹤澜?” “小祝鹤澜”一本正经地盯着他,疾声道,“六儿,桑鸦在影响你,你必须马上醒来。” “醒来?”重六懵然地望着他,就好像不明白他在说什么一样。 祝鹤澜心头向下沉,那鼓声已经影响到了重六的神志,他忘记了自己是什么时候进入祝鹤澜的记忆的。 此时此刻,他的大部分精力都在与桑鸦对抗。但他还是分出了一小部分意识,来唤醒重六。 只要重六醒来,桑鸦便可直接被逼退。 “六儿,你在我的记忆里,这一切都不是真的。桑鸦在用他的鼓影响你,不要听!” 可是重六却怔怔望着他,忽然开口用重六绝不可能知道的、极为古老的姑射族语言说道,“当万物终结,当你为了你的母神献祭一切,当幼崽长成神明,你将会回到这里,永远地留下。” 祝鹤澜僵住了。 这句话,是当初他被万物母神选中并完成畸变后,母神留在他脑中的一句话。 这是他最深重的恐惧,有一天他还要回到这在幼年的他眼中无比恐怖可憎的世界,并且永远无法逃离。 这是他与母神进行的交易,用来换取他回到人世间、回到父母身边的机会,即便只是暂时的。 可是这句话他没有告诉过任何人,就连母神说的时候,也是直接传达到他意识中的。此时的记忆节点,还没有到达那一步。 重六是怎么知道的? 第119章 千人鼓(13) 红雾向着大巫倾覆而下的瞬间,桑鸦颀长的身体在顷刻之间伸展变形。他的脊柱拉长数倍,皮肤崩裂,黑暗的鳞片从裂缝中钻出,一片片重叠而密集地挺立着。从他的两肋处长出数条遍布着倒刺的节肢,轰然数声撑在地面上,将他愈发巨大的身体撑起,宛如一只有着数不清的脚的巨大黑色蜘蛛。他的背上更是爆发出十几条节状的肢体,每条肢体的末端或生着刀锋般尖锐沾满毒液的刺,亦或是不断开合溢满泡沫的口器。 纵然身躯宛如一只恐怖的类似蜘蛛的巨虫,他的头却仍然是人的样子。那微笑的黑色人脸面具在庞然的身体前高高扬起,愈发诡异阴森。 从大巫身上爆发的浓重秽气不似祝鹤澜的红雾是可见的。相反,他散发的气息令他周围的一切都变得暗淡无光。他接触到的一切记忆都愈发苍白扭曲,团块的形状被拉成面条、疯狂混乱的色彩也都暗淡下来。祝鹤澜知道,此人秽气之强,不在自己之下。 当红雾撞上无形的黑暗之域,异样绚丽的色彩突然爆发开来。所有不断变化的、超出想象的色彩,如油脂漂浮在水面上轮转的漩涡,在两道浓稠的秽气碰撞中迅速蔓延扩张。所经之处,所有逼真的梦境都被腐蚀变形,就像被棍子搅浑的水。 红色丝绦卷住大巫畸变的身体,每一条触手散成无数尖针刺入鳞片的缝隙间。而大巫强壮残酷的尖刺也切割着祝鹤澜千丝万缕的触手,不断试图穿过那一片片柔韧却坚不可摧的片状薄膜刺穿被保护在中心的人类心脏。两个庞然怪物相互厮杀吞噬,扯下对方身上的血肉,凶残而惨烈。 他们身上的秽气不断相互对撞博弈,那混乱色彩的风暴也愈发狂烈地席卷周围的一切。整个记忆都开始摇摇欲坠,同时祝鹤澜的头脑中也爆发出一阵剧烈的疼痛。 “这段记忆对你至关重要,你我在此开战,会对你的神志造成什么样的影像,你心里应该清楚。”大巫的语言直接在祝鹤澜的头脑中响起,带着险恶的意味。 祝鹤澜自然知道风险,可是他不能退却。如果重六意识中的那道门真的被鼓声震开了…… 不,不能打开那道门。 于是他的攻击愈发凶狠,漫天丝绦不顾被毒液侵蚀被秽气撕扯的剧痛死死缠住混沌巫师,一寸寸折断几条节肢的骨骼。他的秽气愈发浓重,铺天盖地,源源不绝。大巫的黑暗无法抵消掉所有的红色秽气,渐渐显出疲惫支绌之态。 可就在此时,祝鹤澜分散到记忆另一边的意识听到了重六在某种奇怪的空茫状态下说出的那句母神曾经对他说过的话。 这句话在祝鹤澜本就不断受到冲击的意识中掀起滔天巨浪,他原本浓稠奔腾的秽气之海跟随着乱了阵脚,令大巫寻到一处开口挣脱开来。他用背上的节肢割断或咬断缠着他的红色触手,另外一些节肢则狠狠打在千人鼓的鼓面上。 鼓的节奏一变,整个记忆忽然天翻地覆,混作一团。像是被撕碎了,扯烂了,化作狂乱的漩涡。 祝鹤澜只觉得头晕目眩,无数记忆碎片混杂在一起,宛如融化的蜡黏连在一起。那些被他深深埋葬的记忆突然都被从黑暗里翻了出来,咆哮着、张牙舞爪着,如数不尽的畸形恶兽。 他看到还不到十岁的他挣扎着从门后爬出来,他身上的畸变尚未来得及被藏起,满头的触手涌动在地上。守在门外的巫师们向他围上来,可他的眼睛却一下就看到了一直守在门外等他出现的母亲。 他什么也顾不上了,在门后待了整整十几天,几乎丧命的他只想冲向母亲的怀抱,紧紧抱住那弥漫着令人安心的气息的温柔而广大的身体。他身上的秽气太强,巫师们无法接近,以至于让他有机会冲出重围,扑向他母亲的怀抱。 可是他的母亲惊恐地尖叫着,仿佛看到了什么无比恐怖的东西,不停后退,避开了他伸出的双手,最后终于夺路而逃。 他回忆起自己不顾刚刚给槐树浇过血后虚弱的身体冲去柳神宫营救被十大仙派围剿的祝璃霜,却看到她被烈火烧焦根本看不出人形的躯体被钉在高高的木桩上,扭曲成无比痛苦骇人的姿势。她费尽千年心血养成树苗的柳树被用道家法器炸成碎片,树根一截截焦黑地散在被鲜血染红的大地上。 他记得自己亲手将他视若长姊的祝璃霜那已经发脆的身体从木桩上抱下来,看着她曾经妖媚惑人的凤目此刻已经被道气烈火吞噬殆尽只剩下两个黑洞,便仿佛能感觉到道气在她的五脏六腑间灼烧的生不如死的痛苦…… 他回忆起自己找到了那个欺骗了祝璃霜的感情,将她逼上绝路的方士心涯。他让槐树吸干了那混蛋身上的最后一滴血。紧接着,他又找到了亲手将祝璃霜钉上木桩的两名真人,看着他们在槐树毫不留情的根系缠裹下挣扎惨叫,两颊一点点凹陷,眼珠渐渐突出,终于被压力挤得跳了出去。 槐树一共吞噬过五条非自愿献祭的人命,都是为了给祝璃霜报仇。他放过了其他参与围剿神木教的方士,因为他原本的计划是重新作为万物母神的祭司招揽信众,尽快养大槐树,把末日降临在所有那些一点点将他的九名兄弟姐妹赶尽杀绝的该死方士和官兵身上。直到他收到了祝璃霜留给他的信,才暂停了自己的计划。 他几乎忘了,他原本是想毁灭这个不曾接纳过他的世界的……他想把这个世界所有的人都变成他的样子,都和他产生一样严重的畸变。大家全是怪物,就没有人是怪物了。 他看到了他们十个人中年纪最小的阿决被残暴的官兵一根根拔掉触手,开膛破肚后挂在城墙上上的场景;看到了一直如兄长般照顾他的姬栎抱着他的梧桐树幼崽被方士和村民们用贴着咒符的长矛扎得千疮百孔的尸体;看到了总是叫他“澜哥哥”的凝织因为自己照顾的树种被方士摧毁,陷入抑郁。原本以为在自己和璃霜的日夜开导安抚下她已经有所好转,却没想到一天他去探望她,找到的却是她血泊中的尸体…… 两千年来,他习惯于将所有痛苦的记忆埋葬,以至于他忘记了这里究竟藏着多少血淋淋的、竖着寒森森的獠牙的怪物。它们窥视在他头脑黑暗的角落里,静静蛰伏着,等待着,将他拖入疯狂的一天。 祝鹤澜的秽气乱了,他踉跄着后退,已经变形成树枝藤条一般的手臂缠住自己的头。他想把这些记忆挖出来,想让它们都消失,可它们已经全然失控了。 大巫的笑声回荡在他头脑中,仿佛是当年那些义正言辞方士、那些愚昧的村民、那些残暴的官兵都在嘲笑他,笑他忘记了当年那么多的痛苦,那么多的仇恨,选择隐姓埋名苟活在这个本没有秽生物容身的道主宰的世界。 却在此时,一道清亮的槐花香气飘进他的鼻间,在一片混乱污秽的记忆地狱里无比突兀。就像是一条轻柔的春风,悄无声息地穿过他头脑中巨大而沉重的黑暗记忆,小心地展开了一道人影。 他看到重六穿着跑堂的粗布衣服,蹲在槐树下摘扁豆,一边摘着还一边抬起头来对他明媚一笑。那亮晶晶的眼睛好像承接了太阳最轻灵的反光。 他看到了槐树在微风里簌簌颤动着枝叶,槐花在春日的风里漫天飞舞,如细白的落雨纷纷扬扬。 他看到客栈斑驳的大门、年代久远却打扫的十分干净的大堂;看到了朱乙在座位间穿梭奔忙,小舜手忙脚乱地牵着客人的马往后院跑,福子搬着菜窖的菜进了厨房,一掀帘子刚好听到廖师傅在骂九郎切萝卜厚得像砧板。 这些是更近的记忆,色彩更加鲜明,细节更加生动。祝鹤澜陡然一醒,意识到是槐树在镇定他的心绪。 他竟险些着了道,被这狡猾的大巫拉入疯狂的漩涡。 这明明是他的记忆,是他的头脑。他是可以控制的。如果就连自己的意识都受到了这么大的冲击,那么六儿…… 桑鸦原本以为他已经给祝鹤澜的意识造成了重大伤害,转身专心地调整着鼓震动的节奏。却没想到转瞬间母神祭司便缓过劲来。他只觉得一道巨大而阴冷的影子压在他的身上,空气里溢满了腐朽腥甜的气息。 他转过身,睁大了眼睛。 却见祝鹤澜畸变的身体比之前还要高大数倍,宛如一棵血红色的巨树立在他面前。他垂下的眼睛里燃烧着滔天怒火,阴冷的煞气在红色丝绦的乱旋中爆发。 “这是我的记忆,你竟敢在此放肆!”祝鹤澜的声音轰隆地震荡着梦境中飞旋的秽气。话音一落,漫天红丝倾覆而下,势不可挡。大巫身上的外骨骼竟抵挡不住,骤然粉碎。那面鼓也被吸盘拉扯着硬生生撕开了,断裂的筋肉就仿佛是什么活物被开膛破肚,汩汩鲜血载着肉块从破口中涌出。 大巫惨叫一声,身影化作黑色的烟气,卷着鼓一起消失了。 祝鹤澜一转身便看到重六就在他身后,跪坐在秽气蒸腾的背景下,双目空洞。 祝鹤澜秽化的身躯迅速缩小回拢,迅速恢复成人的外形。他奔向重六,轻柔地将重六的肩膀环入怀里。 “六儿,没事了,他已经走了。”祝鹤澜轻轻抚摸着重六后脑的发,经历了那么多黑暗记忆的洗礼,这拥抱也多了几分惶急迫切的意味。 重六在他的怀里一动不动,半晌,才忽然说了句,“那鼓声……怎么还不停?” 祝鹤澜一愣,稍稍拉开距离,托起重六的脸颊,认真端详着重六的眼睛。 那黑漆漆的、原本明亮如星的眼珠,此刻却略略显得异样。祝鹤澜于是凑得更近了些,用手托着重六的脸微微转动。却发现在某个角度下,那小小的、幽深的瞳孔中,闪过了一片光辉灿烂的虹光。 “鼓声?” 重六点点头,“不停……它一直在我的脑子里敲,好吵啊……”重六的语气也显得轻飘飘的,仿佛在说梦话一般。 大巫已经走了……鼓声却没有停…… 伤害已经造成了。那扇门……应该还没有打开,但是锁已经松动了。 不论如何得先离开这儿。 祝鹤澜闭上眼睛,感应到槐树的根系已经在母神源汤中安住下来了。显然大巫的目标不是槐树,而是重六……甚至很可能是重六潜意识最深处的那道门。 那到底是什么门? 祝鹤澜不敢多想。 ……………………………………………… 大巫的巫蛊之术反噬,虽然只是精神层面的,但也应该对他和他的鼓都造成了重创。再加上槐树的根系已经延展完成,整个天梁城和紫鹿山地界内的道秽平衡已经在潜移默化地发生改变。 祝鹤澜限制着槐树对源汤的摄取,以免它一下子成长太多秽气爆发,引起区域内的秽变。但即便如此,中庭的槐树还是肉眼可见地成长了。明明是寒冬一月,枝条上竟开始长出叶子来,虬结的树枝以霸气的姿态伸展出客栈,引来不少行人驻足,啧啧称奇。连带着客栈里的客人也增多了。 可是重六却一直没有出来上工,只能看到掌柜时而在大堂里帮忙盯着,免得朱乙忙不过来。 朱乙打听过,重六是不是生病了。祝鹤澜只是简单地说道,“他有点累,让他休息几天。” 忙过了饭点,祝鹤澜便端了些简单的午餐回到小院里。一开门,便见重六仍然以他离开前的姿势所在床的角落里,双手捂着耳朵,双眼布满血丝,仿佛已经几天几夜没睡觉一样。 “六儿,喝点鸡汤吧。你一天没吃东西了。”祝鹤澜说着,盛了一碗鸡汤端过去,坐在塌上递给重六。 重六摇摇头,“我不饿。” “要我喂你吗?好歹吃一点,乖。”祝鹤澜说着,便用调羹舀起一勺,凑到唇边吹了吹送到重六嘴边。 重六却突然猛地推开他的手,激动地大声喊道,“我说了我不饿!!!” 调羹掉到地上摔了个粉碎,清脆的声音令两人都愣住了。 重六一瞬的爆发立刻飘到九霄云外,他缩回被褥中,显得愈发苍白瘦小,简直如惊弓之鸟一般,“对不起……对不起……我不该乱发脾气……” 祝鹤澜叹了口气,却也没有怒色。这几日,重六的精神越来越差,性情也不稳了。他几次三番试图联通与重六的精神去探查里面的情形,却总像是隔着一层无形的墙壁,无法再如之前那般顺利地与重六精神相通。他于是尝试画了几次咒符给重六喝下,也只能暂时缓解,可重六只睡了一个时辰,就又被他头脑中的鼓声吵醒了。 重六总是说,他睡不着觉。那鼓声不停地响,不论白天黑夜,一刻也不间断。 “我真想……用筷子这么狠狠捅进去……”重六用手指头对着耳朵做了个往里扎的动作,忽然诡异地笑起来,“聋了就听不见了……” “六儿,你容我再想想办法。”祝鹤澜慌忙攥住重六的手,认真地望着对方的眼睛,“而且这两天松明子他们就要回来了,或许他们也会有办法。实在不行……我们就去找铜匠。” 重六疲惫地点了点头,将脸埋在膝盖中,整个人蜷缩得如婴儿一般。 祝鹤澜猜测他也吃不下任何东西,虽然心焦,却也不想逼他。他弯腰去捡地上的陶瓷碎片,却忽然听重六说道,“你答应了万物母神,槐树长大了,你就要回去……” 祝鹤澜的动作一顿。 重六的声音幽幽的,带着莫测的情绪,“我在你记忆里都听见了……你和师父一样,最后都要走的,是不是?” “六儿……” 重六抬起头,疲惫而无法凝聚视线的双眼,却涣散着异样的光彩,隐有狂乱之态,“你和师父一样,最后都要丢下我。你说你不会离开,是骗我的。” 第120章 千人鼓(14) 重六压抑的、却诡异地冷静的控诉,还有那双发红的、将将收揽着即将爆发的狂乱,如寒流悄无声息地钻入祝鹤澜的血脉。 他张口想要解释,却发现根本没有解释的余地。 他确实已经与万物母神订下契约,当槐树长大了,他便要离开了,不论他愿意与否。 “小槐还要很久才能长成完全体。”祝鹤澜苍白地解释道,“它本身也不愿意长大,或许还要很多很多年……” “也或许就在这几天。”重六的声音愈发冷凝疏离,“我看见了你的记忆……很多记忆。你原来是打算完成你的使命的。只不过是你的大姐给你留下一封遗书,让你再活一百年再做决定,你才活到现在……”重六顿了顿,抬起的眼睛里闪烁着无法掩饰的湿润,“我这两天晚上睡不着,就算了算时间。按照你记忆里的看到遗书的大致时间来算,到去年刚好一百年。” 那些记忆……被大巫搅乱了甚至而泄露出的记忆,原本祝鹤澜是打算一点一点展现给重六看的。他想着,自己会好好解释一切过往,重六应该是能够接受那些……自己隐瞒的细节的。 可是现在重六的甚至被大巫重创,精神极度不稳,那些记忆又是在失控状态下倾轧下去的…… 祝鹤澜这两天一直坐立不安,就是在等着这一刻。等待着重六质问他。 “你没有放弃你身为母神祭司的责任……从来都没有。这一百年来你偃旗息鼓,在客栈里守着槐树蛰伏下来,暗暗培养你的信徒,把他们作为你的匠人来发展。同时你在寻找,寻找另外两位主神的使者。因为你知道只有三个使者养的‘种子‘同时长大了,才有可能完成你们真正的使命。任何单一的使者、单一的种子,都只能暂时搅乱秩序,却不能瓦解秩序。”重六语气干涩,没有感情,几乎像是在说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五十年前你不肯出手帮助天辜人,是因为你知道时机未到,贸然暴露你的野心只会给你自己和槐树引来祸端。因为你知道你之前的很多同伴之所以失败,都是因为太心急。” 祝鹤澜静静望着重六,抓着调羹碎片的手却在微微发抖,瓷片割破手指,血珠顺着指尖滑下。 他望着重六,轻声说,“六儿,你跟着我一年多了,你真是这么看我的?” “我不知道……”重六用力扯着自己的头发,失神的眼睛在虚空中找不到能定下来的点,“你记忆里的你,和我认识的你,是不一样的……你告诉我,哪一个才是真的?” “你说得对,在祝璃霜刚刚过世的时候,我是有心要复仇的……也确实是因为她那封遗书才暂时蛰伏下来。一百年……对我来说并不长,但是她让我忘记自己母神祭司的身份活一百年,这样的经验,对我来说是第一次。我有了这家客栈,渐渐手底下有了人,有了需要我帮助的匠人和客人……”祝鹤澜说着说着,只觉得苦味翻涌在喉间,话语也显得苍白了,“时间……或许真的是消磨任何情感的武器,就算是仇恨也不例外。我渐渐地……与这个世界的规则和解了,并且找到了与方士和普通人和平相处的方法。一百年虽然到了,但是我在最后一年遇见了你。我并不知道你是勾陈先生的养子……最多也只是怀疑你百晓生的身份罢了。六儿,你现在精神被桑鸦影响,或许不会信我的话,但……我没有骗过你,也没有算计过你。我是……真的想要与你相伴一生。” 最后一句话,仿佛是从胸腔最深处挖出来的,字里都带着血迹。重六那被无数惊疑的念头纠缠撕扯的意识,也被刺痛了。 他把头埋进膝盖里,像鸵鸟一般躲起来。他恨自己说出那些话,他不该怀疑掌柜…… 可是那些不受他控制的念头就像涌泉一般跟着不简单的鼓声灌满了他的头脑,在掌柜的记忆中看到的无数血淋淋的、惨痛的画面,令他全身发抖。 怎么会有人看见了那么多惨剧、经历了那么多恶意敌意而不憎恨这个世界?如果是他……如果是他看到师父、看到掌柜、看到朱乙小舜福子九郎廖师傅他们被那样对待……他会做出什么? 却在此时,小舜敲响房门,“掌柜的!松明子回来了!” 祝鹤澜深深吸了一口气,把声音里的情绪都压回胸腔里,语调平静地回答,“知道了,我马上就来。” 他不放心地看着缩成一团前后摇晃的重六,走进两步,小心翼翼地把手放在重六的手臂上摩挲几下,“六儿,你休息一会儿,我去去就回。” 重六没有回答他。祝鹤澜叹了口气,离开了。 …………………………………………………… 松明子坐在大堂二楼的雅间里,一杯接着一杯往嘴里灌酒。方士本该戒酒戒荤腥,可是此时此刻他也顾不上了。 他需要酒把他头脑中盘旋的那些疯狂画面冲淡稀释。 祝鹤澜一开门,便见青衣方士抓着酒壶直接对着嘴喝,道家清心寡欲的做派都被扔到了九霄云外。 “只有你一个人?你师兄呢?”祝鹤澜一边仔细把门关好一边问。 松明子道,“我先行一步,他还要处理一些事才好脱身。你没听说吗,皇帝要封他做国师了。大罗派在朝廷里势力也不小,这节骨眼上还掀起一堆风波……这群目光短浅的王八蛋。” 松明子显然是带着一肚子怨气回来的,但除此之外,还有些别的东西。 恐惧。 祝鹤澜在松明子对面坐下,问道,“梦骷国师死因为何?可有查清楚”"清楚,也不清楚。"松明子低头拨弄着桌子上的花生壳,“他乍一看是淹死的,浑身湿透地躺在床上,手脚上还缠着海藻。可是明明整间房间里连茶壶都是空的,除了他身上,别处一滴水都没有。在门外守夜的人也说他一晚上都没有离开过屋子,门窗都是反锁着的。” “这么说……他是在梦中淹死的。”祝鹤澜皱眉,回忆着国师跟他叙述过的梦境。 每一次梦境中,那些妖异恐怖的触手就理他更近一点……国师停用铜匠打造的铜盆短短数日,便被抓住了…… 松明子垂着眼睛,回忆起当时看到国师锁在屋里数日的尸体……曾经儒雅俊逸的面容肿胀得不成样子,眼睛里爬着蛆虫,身体比原本胀大两圈,散发的气味闻一下,便仿佛能将自己的内脏也熏烂。 所有人都骇然不敢上前,只有九鸾师叔,踉跄几步,跪倒在床榻前。 她一直都没有哭,只是眼睛里的光彻底灭了。 “他的手里攥着一样东西,九鸾师叔让我带回来给你。”松明子从怀里掏出来一枚覆盖着藤壶的圆形海螺递给祝鹤澜。 祝鹤澜接过海螺,仔细查看。这东西像是才从海里捞出来,但显然已经存在了很长的一段时间,形成了石灰质的触感。在那一圈圈旋转的螺纹间,却长着些古怪的纵横交错的纹路,是在其他海螺上没见过的。 “我们都搞不清楚这东西是怎么出现在他手里的。他的二弟子说,梦骷国师让他送出那封给九鸾师叔的信后,便好几天都没睡觉,日夜翻查钦天监中存着的古籍。最后一天晚上,他仔细穿好了最好的一件法衣,留了一封遗书给众弟子,便锁上房门,再也没有出去。他睡觉的时候,屋子里是肯定没有这海螺的。二弟子负责照顾他的一切饮食起居,国师有什么物件他都知道,不会有错。” 祝鹤澜低头看着海螺。 难道是从梦里带出来的? 梦里的东西变成实体……这可能吗? “怪事不止这些。”松明子喝了一口酒,继续说道,“国师死因不明,于是仵作验了尸……当时我、师兄、九鸾师叔还有梦骷国师的几个大弟子都在场,腹腔被打开以后……他的内脏都还是活的。” 祝鹤澜愕然道,“什么意思?” “它们都活着,但已经不再是内脏了。它们……都发生了非常奇怪的畸变,肠子像蠕虫一样自己爬出来,肝脏上长出了几颗眼珠子,还有……三只很小的脚。他的肺炸开了,从里面喷出来成千上万颗鱼卵。还有他的心脏……他的心脏比原来肿大三倍不止,上面长出来好多条须子,当时一下就勒住了仵作的脖子,要不是我们反应快,差点就要出人命。”松明子宛如回忆起极为不安的画面,身体抖了一下,“他的好多条肌肉都在时不时地抽搐,有时候还会张开眼睛看着我们……就好像虽然他已经死了,但是他的身体还是活的,甚至比以前还要活,化整为零了。” 祝鹤澜沉默片刻,想象着松明子描述的画面,“你们确定他死了?” “非常确定……”松明子犹豫了一下,道,“因为我们去的时候,他的脑子大概是从他的鼻子里自己爬出去了。我们是在房梁上找到的他的脑子,它像肉冻一样软容易变形,自己裂成了好几块,每一块都长出来四条触须,须子的末端挂着四颗眼睛。脑子下面还长出了扁平的脚,就像蜗牛那样……排成一排在房梁上爬。” 碎裂的大脑,扬着细细的触须,排成一列缓慢地在黑暗中爬行……那种诡异的场面,令祝鹤澜也觉得脑壳发麻。 “他有没有在信里或者跟他的弟子提到过鼓声?”祝鹤澜问。 提到鼓这个字眼,松明子的表情略略发僵。他摇摇头道,“国师没有提过,”如果没有鼓声,那便很可能不是大巫做的。或许从当年梦骷和勾陈先生踏上那座凡人找不到的、不应存在的岛,就已经被诅咒了。 “但是……你也听说了京畿闹鼓疯病的事?”松明子不安地问,“消息已经传到这儿了?” 第121章 千人鼓(15) “鼓疯病?”光是听这个名字,祝鹤澜便产生了不好的猜测。 松明子灌了几大口酒,用手搓了搓脸,“你知道吗,要是一年前你告诉我癔症是能过人的,打死我也不信……第一个病人是谁现在也查不清楚了。官府最早的记录是大年三十那天晚上,京城解了宵禁,众人都在迎新年放烟花的时候,有个摆摊卖羊羹的发了疯,把他自己一家子的妻儿老小都杀了,每个人身上砍下来一块肉做了一大锅羊羹卖给吃夜宵的人。要不是有客人吃出了一截没炖烂的手指头,这事儿也不会被发现…… 这个买羊羹的人是从大年三十前大概三天左右做了场噩梦,醒来以后也记不清到底梦了些什么,只是记得有鼓声。可是到第二天醒着的时候也能听见鼓声。他开始疑神疑鬼,总觉得妻子跟邻居有奸情,怀疑自己的孩子不是自己的,怀疑他父母和他妻子联合起来想害死他,好把他赚到的钱都给他们更喜欢的大哥……一开始他还能分辨哪些是妄想哪些是现实,到后来却根本分不清了。 奇怪的是,在他被官府收押后的第二天,他的邻居也出了事。这回是邻居家的小儿子,才十岁,等爹妈睡着后把双亲绑住,然后往他们的喉咙里灌烧热的油。夫妻的惨叫引来了邻居,父母二人也都肠穿肚烂而亡了。邻人都说这一对夫妻很疼孩子,从不打骂,根本没有缘由。 小孩也说他睡觉能听到鼓声,而且是从过年前去买羊羹的人家玩之后才开始的。而且在审问过程中,这个小孩忽然开始用没人听得懂的语言说话,请来京中精通远西南洋等多国语言的人来,也都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那些在买羊羹的人摊上吃过饭的,也都接二连三地发了疯。这癔症就像是会传染一样。患者最开始常常会记得在梦里听到类似打鼓的声音,然后在五天内就会疯掉,有自己消失的、有自残的、有杀人放火的……通常第一个症状出现后,与病人接触较多的亲人或邻里也会出现状况,传播非常迅速。 到现在整个京城都封锁了,除非得到官府的特殊批准否则不准出城。但在关城门前还是有不少人已经跑出去了。这些人中有多少被传染了鼓疯病但还没被发现的,谁也不知道。” 祝鹤澜暗暗心惊,看来大巫的目标并不只是个别的人,甚至不是皇帝……而是整个京城。 恐怕早在几年之前就开始暗暗部署,这一次不过是催动而已。祝鹤澜摩挲着手中贝壳上崎岖的纹路,暗自计算着这所谓鼓疯病的蔓延速度。 “若是五天发病,则从京畿到昭宁路都难以分辨出来。这疯症恐怕已经扩散出去了。” 松明子点点头,“你说的不错,昭宁路离京畿最近的牧邱已经有类似的案件发生。现在朝廷已经加急传书各地,关闭城门,把逃难来的人集中安置,以免疯症继续传播。” 疯症…… 那六儿……是不是? 祝鹤澜手心渗出冷汗,低声问,“这病是怎么过人的?是接触就能传播,还是通过什么别的途径?之前天辜大巫入侵无生真人的意识是不是同一种巫术?” “怎么过人这一点,京城的太医们也都还没有定论。但大罗派的无生真人虽然之前被天辜大巫入侵过精神,这几日在紫鹿山经过我师兄的净化治疗后倒是没有出现任何症状。京城市舶司的一名官员虽然病发了,现在被捆住手脚锁了起来,但到目前为止都没有传染给周围的人。所以我师兄推测,这是两种不同的巫术。被大巫用巫蛊之术入侵精神的与鼓疯病不同,不会传染。”松明子顿了顿道,“但也只是推测而已,天辜人的巫术太奇怪了,我们所知有限。” 祝鹤澜点点头,犹豫了一下,把重六被桑鸦千人鼓重创一事简单地讲述了一遍。 松明子惊得差点碰翻酒壶,“什么?!那……那你打算怎么处理这件事?” “六儿现在精神非常不稳,但就像柒曜真人推测的那样,我怀疑六儿并非感染了疯病,只是灵识受创。但……保险起见,我会把我自己和六儿关在院子里,一日三餐让廖师傅帮忙摆在院门口,等五日后再看。这期间,如果有了什么新消息,还得请你递信给我。” “那天梁城这边可有什么防范措施?” “这你不用担心,槐树的根系所致之处,桑鸦已经无法进来了。”祝鹤澜提起那大巫的名字,目光中气温骤降,“他对六儿造成的伤害,我定会让他偿还。” …………………………………………………… 一连五日,祝鹤澜将自己与重六关在小院里,谁也不见。到时间了廖师傅便亲自将饭菜放在院门口,祝鹤澜稍后将食盒拿进屋里。 重六的精神状况没有好转,但在祝鹤澜每日用咒符和茶汤的控制下,勉强抑制住了恶化。他仍然因为鼓声无法入眠,到现在五天下来,一共睡了不到四个时辰。 此时的重六昏昏沉沉,头脑里像灌了铅,呆滞地蜷缩在床头。祝鹤澜一连叫了他三声,他都仿佛听不见一样。 祝鹤澜叹了口气,拿着刚刚放在热水里沾湿又拧干的手巾走向床榻,坐在重六身边,一手轻轻掀开重六额前的碎发,一手细细地给他擦着脸,口中轻柔地问,“烫吗?” 重六摇了摇头。 “今天外头天气不错,一会儿去院子里晒晒太阳吧?”祝鹤澜给重六擦完了脸和脖子,便站起身去衣箱里找出两件厚实的袍子和披风。他拉着木偶人一样的重六下了床站起来,一件件外衣往身上套。 重六随他摆弄,又被他拉到铜镜前坐下。祝鹤澜用梳子仔仔细细梳理着重六的头发,每次遇到打结便无比耐心地一点点理开。窗户开了一条缝,冬日的寒气被淡黄色的阳光送到脸上,冰冷和融暖奇异地兼容并蓄。 “鹤澜,你好像很久都没有出过院子了。”重六忽然开口问道。 祝鹤澜没有将松明子告诉他的事告诉重六,担心给他的精神增添更多负担,“嗯,我想陪陪你。” “槐树没事吗?” “它很好,长大了不少。等你好点了,我带你去看它。” 重六沉默了一会儿,又问,“谁背叛了我们……你有查到吗?” 祝鹤澜没有马上回答。他给重六束好发,伸手在重六的后颈上轻轻摩挲,“我们现在是安全的。” 重六被祝鹤澜拉着出了房门。小院里那些奇异的肉质的红花又开了,腥甜的气味飘散在空中。天上没有云彩,浅淡的蓝像是会散发出寒气的冰,辽远地展阔着。 祝鹤澜给他裹上厚厚的披风,让他在一张躺椅上坐下来,端了一盆炭火来放在旁边,又在茶炉上热上了一壶茶。咕噜咕噜的烧水声中,两人静静地坐在院子里,中间流淌的只有阳光。 “我很饿……”重六忽然说。 祝鹤澜立刻坐起身,喜道,“早上还有剩的包子,我去拿。” 重六这五天中几乎没怎么吃东西,整个人已经瘦了三圈,此时陷在披风里快要找不见了。祝鹤澜喜出望外正要起身,却又听重六说,“我不想吃……” “……可你不是说饿吗?” “我不想吃包子……” ……挑食? “那你想吃什么?我让廖师傅去做。”祝鹤澜温温柔柔地问。 重六缓缓眨了下眼睛,舌头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我想吃肉。” “好啊,什么肉?羊肉?猪肉?” 重六却摇摇头。他的视线定格在那些摇曳的、厚实的花上。他忽然站起身,走到花圃便,伸手便开始挖地上的泥土。 祝鹤澜惊异地看着重六的动作,起身走到附近,却发现重六竟然从泥土里刨出来一枚异常硕大的、半透明的、不知什么虫子的蛹。它柔软地在蛹壳里扭动着,仿佛在不安地发抖。 当重六竟然将那玩意儿往嘴边凑时,祝鹤澜一把拍掉了他手里的虫蛹,“六儿!你干什么!” 重六伸手还想去捡,却被祝鹤澜一把抓住,强行把他从地上拉了起来。 “六儿!那不是能吃的东西!” 重六却不甘地舔着嘴唇,“可是我想要……” 祝鹤澜眉头快要绞扭到一起了。他想起在记忆中看到的刚刚化成人形的重六,呆呆地坐在床上,连稀饭都不会吃……当时勾陈先生好像说,不能光吃生肉云云…… 看来吃人的食物,是重六后来才培养出来的“习惯”。他本能中或许是想要吞噬活物的……此时他精神受创,不少本能的习性便都出来了。 祝鹤澜半是心疼半是焦头烂额。他双手抓着重六的手,认真地看着他,“六儿,你是人,人一般是不直接吃活物的。” “那只是只虫子,而且还是蛹。”重六认真地辩驳着,“师父说,不能生吃有灵的东西,可是虫子没有脑子,我就吃一口……” “不行,那东西是带秽的,你现在这种情况不论如何不能乱吃。过来。”他半强迫地把重六按回躺椅上,倒了杯热茶递给他。 这时候有人敲院门,松明子的声音传来,“老祝!怎么样?五天到了,你疯了没有?” 祝鹤澜匆匆过去,拉开院门,往身后看了一眼才低声对松明子说,“我没事。” 松明子看着他略略不修边幅的样子,眼睛瞪得大大的,笑道,“你怎么看上去……这么狼狈?某个小跑堂很难养?” 祝鹤澜长叹一声,道,“至少现在可以确定,六儿没有染上鼓疯病。不然我现在也该病发了。” 松明子点点头,“京畿、昭宁、杏阳几路都爆发了,但天梁城和紫鹿山这一片一点事都没有,看来你的槐树果真把这块地方给隔开了。但……天梁城外的流民越聚越多,万一他们混进城里,不知道会不会把疯病也带进来。” “你师兄回来了么?” “回是回来了,但一回来就扎进丹药房跟几个师兄弟研究可能的祛疯丹药。他们说这么大面积的传染,应该不是巫蛊,而是别的什么邪术。很有可能是某种诅咒。” 若是天下大部分的人都疯了,道气将大为紊乱,这恐怕还只是天辜人的第一波攻击。紧接着,他们会开始侵蚀改变更加基本的秩序,让物质的世界彻底陷入混乱。此时若再开门,便没有任何力量可以阻止秽神入侵,一点点感染这个世界,甚至蔓延向更遥远的星空。 “桑鸦的鼓。”祝鹤澜思索着说道,“重点就在那鼓的身上。如果能将鼓毁掉,或许可以解了此劫。” “但是大巫和他的鼓到现在根本就没有出天辜的领土,难道要强行出兵吗?”松明子摇摇头,“我们没有足够的证据证明这场疯病跟他有关,而且……京城周围屯扎的军队中也有不少人被感染了……” 足不出户便可搅乱天下……这桑鸦真不愧是混沌之神亲选的使者…… 祝鹤澜道,“让我再想想,你先回去,等有了对策我传信给你。” 松明子走后,祝鹤澜一回身,却见重六直挺挺地坐在矮塌上,幽幽望着他。 “疯病?”重六问。 祝鹤澜犹豫了一下,不确定该不该将外界正在发生的一切告诉重六。可是重六却歪着头,仿佛在认真听着什么。 “能传染的疯狂?”重六不确定地说着,“是桑鸦做的?” 祝鹤澜一时间竟觉得背脊发凉。他还没说话,重六是怎么…… “我能听到。”重六仿佛能读出他在想什么,“如果我很仔细地听……在鼓声的间隙里隐约能听到,不完整,全是断续的……你怕我也染了疯病,所以才把你自己和我一起关起来五天?鹤澜,你应该直接把我锁起来的……万一你染上了怎么办?” “那就两个人一起疯。”祝鹤澜苦笑道,坐在他身边,“不论如何,现在我还安然无恙,足见你没有染上疯病,只不过是被桑鸦伤了。” 重六低头看自己消瘦苍白的双手,“他在逼我正视我的使命……” “我今天晚上就去见铜匠,请他为你做一样东西,镇住桑鸦的鼓声对你的影响。虽然日后免不了又要多加一点束缚在身上,但总比现在的状况要好。”祝鹤澜安抚地握住重六的手,“他不会得逞的。” 可重六却轻轻摇摇头,半晌,苍茫地说道,“或许他是对……我确实不应该继续逃避了……” 第122章 千人鼓(16) 青冥观洪源殿中,巨大的炼丹炉终年燃烧着不灭的火焰,将整个房间浸烫在炽热抖动的空气里。在丹炉四周立着一圈要抬起头才能望到顶的药柜,药僮们忙碌地在柜子组成的巷道间穿梭,忙着调配药材、准备药引。 柒曜真人站在铜炉前,热浪掀起他两鬓垂下的发丝,双眉紧紧皱着,大约是由于常年也不舒展,明明是年轻俊美的面容,眉心却已经出现了两条淡淡的纹路。 他暗暗在心中计算着时辰,时而转身看一眼身后立着的一道五行八卦盘,转动一下卦象的位置,口中念念有词。 松明子进来他也没听见,直到人已经到了他身后,冷不丁地伸手拍了下他的肩膀。 “师兄,这么不警惕,要是被人暗算了怎么办?”松明子十分满意地看到了柒曜真人淡定脸上一瞬间显露的惊吓,令那张玉雕般古板的脸也骤然生动起来。 “在观里,除了你谁敢暗算我?”柒曜真人不理他,继续伸手拨弄着卦象,“刚从客栈回来?” “是。祝鹤澜没有被传染的迹象,小跑堂应该没有染上病。但……他的身份依旧成谜,这一年来发生的种种异象都与他有关。我看……关键说不定就在他身上,否则那天辜大巫也不会冒着与万物母神祭司翻脸的风险来入侵管重六的意识。” 柒曜真人认真听着,回忆起与那跑堂几次不多的照面。形貌颇俊秀,但穿上跑堂的行头,放在人群里咋眼也难找出,再普通不过的一个小人物。 可是他竟是勾陈先生从源汤里培养出来的未知秽生物…… 源汤虽然具有无穷可能性,但要形成如槐树、如人一样复杂的生灵,还需要另外一些东西。就仿佛炼丹要有单方,配药要有药方一样,源汤需要带有秽神力量的法器引导,再加上一些辅助材料,经过不断的重复试验才能出现一个成品。 如今的槐树,便是紫鹿山下那一大滩源汤的最后成品,最完美的成品……而管重六,则是南海那片源汤制造出来的。 勾陈先生手中有什么样的法器?是否是……穷极之书? “松明子,你最近要盯好槐安客栈动向。”柒曜真人思忖着说道,“如果管重六离开了,我们得马上跟上他。” …………………………………………………… 柒曜真人固然算到了管重六会有动作,却没想到他在两名真人对话的功夫,就已经在行动了。 祝鹤澜在这一晚让小舜备好马车,一个人连夜赶去铜匠那里,寻一样能帮重六阻隔鼓声代价又没有那么严重的铜器。重六在他离开后,迅速收拾了几样东西,带上自己的木盒,悄悄从后门离开了。 他目前的精神状况固然堪忧,但没有时间睡觉,便有更多的时间琢磨。他愈发确定,再继续留在客栈里,会给更多人引来祸患。那大巫不会放过他,只要他离开,祝鹤澜、小槐还有其他所有人就都安全了。 更何况谁是内应还没查清楚,离得远些,也免得桑鸦又想出什么新的计策来折磨他岌岌可危的精神。 他怕自己疯了,会控制不住秽气,做出什么无法挽回的事…… 况且,掌柜好不容易才在这个世界中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好不容易才在两千年的彷徨后有了自己的家。重六不想因为自己,把他卷进桑鸦的诡计中。 还是离开的好。 重六关上后院的门,往空旷无人的街上走。每走一步,脚下都像灌了铅,心里就像抽了丝,越抽越单薄,到最后空落落的。 他不想走的,客栈是他的家……但,他必须面对自己的使命。他必须知道,自己到底是为什么而生的。 这一走,还能不能回来呢? 重六脚下一顿,转过身。浓稠夜色中,依稀可见客栈黑暗的剪影被夜雾遮掩着。他觉得眼眶发胀,却没有眼泪流出来。 他给客栈中每个人都留下了一封信,尤其是给祝鹤澜的……他不知道掌柜能不能原谅他。但……若离别是早晚的,他可以选择先行远离,这样就算相隔千里,也总觉得对方仍然是在这世上某个角落生活着的,心里就能残留下自欺欺人的安慰。 城门已经关了,但是他知道一条已经干涸的排水沟,便从那里悄悄溜出了城。 城外密密麻麻搭了无数的临时军帐,里面安置着所有从京畿和昭宁路其他城镇逃来的难民。重六穿过一座座沉寂的营帐,隐约能在空气中闻到一股特殊的气味。 这种气味是他以前没有注意过的……有些像是,树木腐朽的味道和老人临终前味道的混合,令人联想到一切正在分崩离析的、即将消亡的景象。 “混沌之神的气味……”重六轻手轻脚地穿过营地时,头脑中突然出现了这个概念。 这几天类似情况时常发生,一些突如其来的概念,原本他不知道的知识,凭空地出现在他的头脑中,就如同什么东西泄露了一样。那些知识却没有任何侵入感,就仿佛本就在他的头脑中,突然被想了起来一般。 走出难民们聚居的营地,重六钻入林木中,一直寻到一处僻静无人处。他四下看看,确定了四下无人,便蹲下身,将双手贴在地面上。 掌柜很快就会回来,他的时间不多,用人类的方法是走不出多远的。万幸的是,这些天在他头脑里不断涌出的知识中,便包括如何利用自身秽气打开近路这一项。 他的双手在黑暗中悄无声息地变形,无数细细的水母般的触手在地面上铺开,尖锐带刺的顶端扎入地下,数不清的感知器在半透明的表皮上不断开合着,捕捉着在大地中流窜游走的丝丝缕缕的道气和秽气的走向。 在重六的大脑中,很快出现了一副由许多虚幻杂乱的线组成的景象,它们缓慢地自己排列游走,渐渐拼凑成一条笔直的线。当他睁开眼睛,便看到了近路上特有的熟悉景象。周遭景物被压缩切割,扭曲成令人目眩的角度。但初时令他胆寒恐惧的异界诡异之感却淡薄了。 他背着包袱,在布满空洞的近路上大步前行,但这次他不再低着头只看着眼前的路,而是昂首阔步,将近路周围种种在空间的夹缝中生存的奇特生灵尽收眼底。他看到了爬在景物裂缝间的半透明蠕虫,也看到了远处那些足有三四层楼高的,长着颀长的、遍布倒刺的长腿的怪虫。他抬起头,看到盘旋着十几道或大或小的漩涡的阴沉天空,也看到了那些在低空缓慢飘过的囊状生物。 所有这些常人一生也见不到的、广大无际的未知之域中悄然繁荣的族群的名字,都清晰地浮现在重六的脑海里。仿佛他一直就认识它们,从很久很久以前、道神和秽神还未割席分离浑然一体、当人类的祖先还在大海中漫无目的地漂游的时候,他就认识它们。 这些秽生物一般不会接近近路。任何方士或秽神信徒试图偏离大路接近它们的时候,它们往往会迅速逃开。可是当重六走向道路一边,带着一种久别重逢般的惊异感从一道道裂缝前经过,变形虫们没有躲开,反而鼓起蠕动的身体,试图接近他。从更深的空间裂缝中探出头来的巨型而细长的黑影,没有五官只有几道腮一般的裂口的脸对着重六摇晃着,无比古怪,重六却并不觉得可怕。 整个近路上的秽都在向着重六的方向倾斜,众多秽生灵从各个黑暗的角落探出头。它们不做声,也没有恶意,只是静静地望着重六从它们中间经过。 重六的目的是南海附近最大的港口——浮觞城。那里拥有整个中原最大的商船、半个城的人都是在海上讨生活的水手。 他可以搭上去南洋甚至远西的船,然后…… 然后水鬼会找到他。 若要去穷极岛,这或许是最快的方法了。 重六走了大约一个多时辰,便渐渐有些不支。鼓声再次淹没了他的意识,剧烈的头疼像有锥子在颅骨内侧胡乱戳刺翻搅,一跳一跳的疼。他渐渐头晕目眩,脚下不稳,险些掉进一道黑洞里去。 没办法,他只好先从近路里出来了。天还没亮,积雪的林木肃杀而寂静。一阵寒风吹来,凉气透过几层意料渗入血脉。重六打了个冷战,勉强忍痛在雪地中又跋涉了一段距离,远远看到一段半塌的墙垣。他忙沿着墙垣走去,运气很好地寻到一间还没倒塌的土地庙。他忙进到庙中,转到那座已经看不出表情的破旧神像背后,找了块避风的地方挨着神像坐下来。 他从包袱里拿出酒葫芦,猛喝了几口浓茶。可是原本能镇痛的茶水到了胃里却一股股往上反,他用力捂着嘴才没吐出来。 重六把包裹里的衣服都拿出来,一层一层围在身上。他闭上眼睛,但他知道自己不可能睡得着。那鼓声忽大忽小,忽远忽近,每一次在他快要睡着的时候,声音便会猛然拔高,将他震醒。 重六想把自己的头皮撕开,撬开颅骨,把脑子里那面看不见的鼓拔出来。 他无法入睡,无法逃离鼓声的折磨。他开始怀念客栈里旧木头的味道,怀念温暖的床铺,怀念睡在他身边的温热身体…… 可是现在,他身边除了自己的影子,什么也没有。就像他来到槐安客栈之前一样。 他想起小时候见到师父醒来后,总会一个人坐在洞口,望着远处东面渐渐升起的朝阳。明明是那么温暖鲜艳的色彩,落在师父不知延伸向何处的眉眼间,却只觉得萧索孤独。 现在他才明白,师父在梦里可以与他爱上的神明遨游无数世界,看尽过去未来。可是一旦梦醒,就只剩他自己了。没有人能理解他,没有人可以安慰他,他向往着一个他无法到达的世界,一个他无法相伴的神明。 重六叹息一声,却觉得寒气愈发浓重了。于是再次翻找包袱。 拿衣服的时候,一枚小球从包袱里滚了出来。重六愣了一下,伸手将小球拿了起来。 布满触手状突起的金属而冰冷的触感,在掌心安静地蛰伏着。重六看着看着,竟有些出神。 过于寂静的凌晨,只有呼呼的风声和摇曳的树影。但是天空已经渐渐转成深蓝,很快就要破晓了。 重六幽幽望着小球,食指的指尖忽然变形,成了一条细细的触手,末端是一道发青的尖刺。那尖刺戳入坚硬的铁球表面,下一瞬,奇异的景象出现了。 小球表面的触手开始扭曲蠕动,突然活了过来。它们开始翻滚舒展,触手越伸越长,如在重六掌心突然爆发开来。 它们落在地上,蛇一般蠕动扭曲着,混乱纠缠的一团。但很快,那些或半透明的、或湿滑的、或覆盖着鳞片的触手相互融合相聚,青色褪去,形成了修长苍白的双腿、略显营养不良的消瘦身躯、细细的手臂、最后是一张重六无比熟悉的脸——他自己的脸。 他放出了他的兄长。 它抱着自己的身体蜷缩在寒冷的空气中瑟瑟发抖,茫然无措地望着他。 重六对着那双和自己一样,却尽是不安和恐惧的眼睛,叹了口气,将身上披着的斗篷和长袍脱下来,递过去。 “穿上吧,不要着凉。” 它狐疑地接过,还是迅速地裹住了自己未着寸缕的身体。自始至终它的眼睛都紧紧盯着重六,仿佛生怕重六要对它发起进攻。 这是离开南海后,重六第一次把他放出来。毕竟这里没有任何旁人,不会有人受伤。 “我叫重六,你是我的兄长……就叫你重五吧?好不好?”重六靠在神座上,轻声问。 它一开始没有回应,片刻后,才终于张口问道,“你不杀我?” “如果我想杀你,你现在也没机会问这句话了。”重六神情和语气中都透着浓浓的疲惫。 它环顾四周,面现困惑。这里和它从小生长的地方、以及从重六的记忆中偷取的画面都不一样。 重六用手抓着神像的台子,拖着无比沉重的身体站起来,“在地下的时候,你不是说你从没见过太阳吗?现在快要日出了。” 它皱起眉头,眨了几下眼睛,却没有动。它不明白管重六想做什么。 重六对它伸出手,“来吗?” 第123章 千人鼓(17) 它望着重六伸出的手,迟疑着不敢动弹,像一只受了伤惊疑不定的兽。重六有耐心地等着,不催促也不放弃,终于看到它试探着伸出手,握住重六的。 和自己一样的手,只是因为不见阳光而苍白失色,透着青蓝色的血管。 他们本来的血,是红色的吗?还是说红色也不过是一种伪装,就像他们的人身一样? 它被重六拉着,钻出破败的小庙。风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了,万物都添了淡淡的颜色,却仍然蒙着一层夜色的余灰。东面的树梢间露出远处青烟般的山景,山脊已经开始发红,像被火烧淬炼透了一般。山后仿佛隐藏着什么无比强大炙热的东西,以它为中心向着青蓝的天空迸发出气势磅礴的金红落紫。 它睁大眼睛,全身僵硬地看着眼前的一切景物。它在重六的记忆中已经看到了不少人间景象,可在记忆中看见,与亲自目睹有天壤之别,就如同听别人讲故事和自己亲历故事一样巨大的差别。它的身体颤抖如秋叶,却不是因为寒冷,而是因为在这么多前所未见的景物和颜色中的惶恐。 太阳在山脊后呼之欲出,它却害怕得缩到了重六身后,如果不是手仍然被重六握着,它恐怕已经转身冲回庙里了。 重六转头看着它,语气温和轻柔,“别怕,太阳是不会伤害我们的。” 它紧张地盯着重六的眼睛,手心已经汗湿了。它低声说,“我没想到太阳是这样的。” 重六笑起来,转头让越渐浓烈的阳光落在自己脸上,缓缓闭上眼睛,“很美,是不是?” 从被唤醒开始,它就能闻到重六身上散发出的一种气味,一种地下的生灵在受伤或感觉到痛苦时会散发出的生铁气味。但是它并未看到重六身上有伤痕。而此时此刻,这种气味有了片刻的减淡。 它于是也抬起头,迎向越来越辉煌的日光。 温暖的感觉…… 它不太确定如何去形容,这种感觉,有一点让它回忆起了自己刚刚被那个人类从源汤里抱出来的时候,他皮肤上散发的温度。 它喜欢这种感觉。 重六睁开眼睛,看到它站在他身边,学着他闭上眼睛,让日光浸透自己冰冷的皮肤。它不自觉地笑了起来,不带任何恶意、任何虚伪的笑容。 重六心头酸痛。他不确定自己把它从黑暗中带出来是不是对的。它还不知道,这个世界不是属于他们的。如果不能找到自己的位置,如果被人知道了自己的真实模样,它们随时会被销毁。 “重五……”它闭着眼睛问,“为什么要给我名字?” “你不想要名字?” 它沉默半晌,低下头道,“那个人类……勾陈,从来没给过我名字。” 不仅仅没有给它名字,就连那个人类自己的名字,也是它从重六的记忆里搜寻到的。 重六转过身,望着它平淡表情下隐藏的未曾释怀的伤痕。 “如果生在前面的是我不是你,我会有一样的下场。”重六认真地望着他,“我不过是运气比你好。” “你可怜我?” “不……”重六叹了口气,道,“师父已经走了。你是我最后的亲人。” 它愣住了,“走了?” “他的使命完成了……现在,只剩下我们了。” 它怔怔的。大约是两人过于相似,重六甚至能感觉到它意识深处轰然坍塌的某种执着。 它大概一直都抱着某种连它自己也不愿意承认的幻想,幻想着某天那个曾经温柔地照顾过它、抚养过它的人类,还会回来寻它,会对它道歉,告诉它他后悔抛弃了它。 可是现在,这支持了它所有执念所有怨恨的基石被抽掉了。 重六无言地望着正在无声无息地崩溃着的它,忽然伸出手,环住了它的肩膀。 它吓了一跳。身体僵硬如木桩。除了勾陈先生,除了它伪装成重六时从祝鹤澜那骗到过的一个拥抱,没有人主动拥抱过它。它本想挣脱,或是借着这个机会偷袭重六,但是顷刻之间,所有情绪突然决堤,眼泪从它眼中喷涌而出。 它没有出声,没有动弹。在朝阳的光线里,两个拥有同一张面孔和截然不同命运的人影长久地伫立,相互支撑。 ………………………………………………………… 祝鹤澜看着重六留给他的信,表情尚算冷静。可是整个院子里原本在寒冬季节也茂盛葳蕤的怪花却都在瞬间同时枯萎腐烂。 朱乙小舜等一干人急着火燎地冲向掌柜的小院欲要汇报重六不辞而别的消息,结果便被满院弥漫的腐烂阴沉的气息吓到了。廖师傅忙扯住闷着头要往里冲的小舜,道,“你不想活了?” 朱乙道,“怎么办?咱们要不等在院子外头吧?” 廖师傅喝了口茶,琢磨了一会儿,“你们在外头等着,我进去看看。” 一进门,廖师傅就险些被溢满整个房间的红丝带般的触手逼出去。祝鹤澜听到开门声,在顷刻之间将自己的畸变之态收拢,强压怒火的面容显得阴森森的。 廖师傅关上门,问,“他信上说了什么?” 祝鹤澜不做声,直接将信纸递给廖师傅。后者接过细细看了一遍,眉头扬起。 “客栈停业,我现在就动身。”祝鹤澜一边说着,一边起身往里间走。廖师傅忙问,“跟那群小子们怎么说?” “照实说。” “……真不用我跟你一起去?” “不必。”祝鹤澜头也不回地说道,“只要我一离城,松明子他们立刻就会跟上我。有他和柒曜真人在人手应该足够了,若是不够,再加人也不过是送死。另外客栈这边也需要有人坐镇。”他顿了顿,又加了句,“客栈有槐树护佑,再加上青冥派,应该不会有危险。但万一除了什么危急的情势,你的茶可否停几天?” 廖师傅点头道,“客栈这边你放心。” 祝鹤澜匆忙去了密室,收拾了几样东西,又来到槐树面前。 现在的槐树已经不再是当初的样子,根系如无边无际的网网住视线所及的所有横向的平面,每一条都如隆起的小型山峦,上面覆盖着奇异的苔藓、菌类和花卉,全都有着介于木头和肉之间的奇怪质感。树身是原来的五六倍粗大,令人恍惚以为是一堵缠着肉块和血管的木墙。它巍峨地冲向无涯的高空,骄傲而肆意地突出整个星球的表面。巨大的会蠕动的伞盖包裹了大片的寰宇,上面长出了密集的手掌般的叶子,垂挂下数不清的触手,而且在叶片间,渐渐开出了银盆般巨大的鲜红奇花。 那花乍看上去形似红莲,粘膜状的花瓣一层层叠摞,张扬着粘腻诡谲的华丽之美。花心簇拥着数不清的眼珠,偶尔眨动一下,各自转向不同的方向。 如果人类能够看见它的全貌,要么会吓得魂飞魄散,要么会匍匐膜拜。古时记录中可直通天界的建木、远西传说中的世界之树,便该是如此模样。 祝鹤澜仰头望着它,一种难以言喻的骄傲油然而生。 小槐终于开花了…… 欣慰感中,一丝丝的不安也在悄然酝酿。 开花之后,便要结果了。当果子成熟,槐树也就彻底长成了。那时候…… 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一见到祝鹤澜,漫天的红花立刻明明灭灭,如千万颗红色的星星在闪烁。它知道重六离开了,甚至立刻就将重六离开的方向告诉了他。只是重六显然抄了近路,一旦离开了槐树根系覆盖的地方,它也就难以追寻了。 “不用担心,我知道他要去哪……只不过,”祝鹤澜迟疑了一下,问道,“小槐,如果我带你去海上,你怕不怕?” 槐树的意识清晰地传入他的脑海:不怕。 “海水……不适合你的生长。而且那里不是我们的领土。” 槐树还是坚定地告诉他:不怕。 祝鹤澜松了口气,点点头,“我不会把你全部带过去,我打算带你的树枝去。” 如今槐树已经接近成年,它的树枝有一定的繁殖能力。只要将树枝插下,槐树的根系便会立时生长在那个地方。这样迅速生长出的槐树便是小槐的化身,会分走小槐的一部分能力,但存活时间不会太长便会开始腐坏,重回槐树的主体中。即便如此,还是能给祝鹤澜添上不小的助力。 槐树答应得毫不犹豫。它显然十分担心重六,而且也隐约猜到了重六要做什么。指尖高空中一小节鲜红的东西飘落而下,正好落在祝鹤澜手中。 一截血玉般的树枝,细密的血管缠结着,隐隐透出鲜红的幽光。乍一看宛如鸡血石,但触手便能感觉到一股蓬勃涌动的生命力,里面鼓动着细密不断的脉搏。这脉搏与槐树身体中的搏动是同步的,即便看上去与主体是分开的,实际上仍旧浑然一体。 祝鹤澜将两鬓的头发挑起,用这根树枝盘住。没人会想到他头上的簪是怎样强大的东西。他对槐树笑了笑,“别担心,我会把他带回来的。” …………………………………………………… 祝鹤澜离开客栈后一炷香,朱乙在门口挂上了停业的牌子。他跟门口摆摊卖杂货的货郎随便聊了几句,便回了客栈。 掌柜和重六都走了,整个客栈一片诡异的寂静。众人悄无声息地打扫了一遍大堂和后厨,把酒坛和酱菜缸封好,一直忙到夜里,吃了晚饭各自回房。 朱乙一边活动着酸疼的胳膊一边打开自己和重六的房间,却呆住了。 原本早就应该离开的祝鹤澜,此时正在黑暗中,静静望着他。 “东……东家?”朱乙张口结舌,“你怎么回来了?” 祝鹤澜缓缓地将一张纸条放在桌上,推向朱乙。 那纸条上写着祝鹤澜离开客栈的时间、离开的方向、要去的地方、身上可能携带的东西等等详细信息。正是白天朱乙借着与货郎聊天的机会递出去的。 朱乙的脸色白了,“东家,我能解释。我……” “桑鸦,放开朱乙。”祝鹤澜冷冷地说道。 朱乙呆住了,“什……什么?” “你的精神被天辜大巫入侵了,我猜,是在你过年前回家的时候发生的吧?”祝鹤澜幽幽地问,“你的父母亲人间,有某个人在你的饭菜中下了蛊。而你又在桑鸦的控制下,给六儿下了蛊。”” 第124章 千人鼓(18) 朱乙呆呆地望着掌柜,半晌,摇摇头道,“不,不是,没有人控制我,我是为了保护咱们客栈啊!” 祝鹤澜不做声,冷厉中卷着愤怒的目光幽幽盯着他。 朱乙继续道,“自从他来了咱们客栈,生了多少事端?而且……而且他根本就是个怪物!” 祝鹤澜被气笑了,“怪物?咱们客栈谁不是怪物?” “但我们都是人啊!再怎么被秽气感染,根源上也还是人啊!他从一开始就不是人!” 祝鹤澜道,“他不是人……这你从何得知?” “当初闹黄衣记那次……我离他最近,我是亲眼所见!他在畸变的时候,有一瞬间我看到了他另外一种样子,当时我不能确定自己看见的到底是什么,但……我很怕!我能感觉到他不是属于我们这个世界的!所以之后我才告假回乡……” “那次,他是舍命救你才秽气失控发生严重畸变的。” “我知道……我知道我欠他一命。但是东家,他太危险了!说不定……说不定他才是天辜人派来的!” “那么你以为你一直是在给谁传递消息?” “是大罗派。我回乡的时候,村子里有两位大罗派方士正在帮忙给邻居驱邪避秽,他们说只要我时常跟他们汇报您和六哥的动向,便可保我们客栈所有人平安。” “然后你就相信了?” “他们说的很有道理!他们还说能把我身上的秽气压下去。自从他们给我喝了符咒,我就再也没犯过病,我爹娘待我都比以前好了!” 祝鹤澜十分确定朱乙的意识已经被入侵了,从前也算是个激灵明白的孩子,断不会这么容易就被骗。 “东家,他跟我们是不一样的!他会带来死亡和末日!他不属于这儿!” 死亡和末日…… 这根本不像是朱乙会说出来的话。 祝鹤澜闭上眼睛,再睁开的时候,红色的丝已经蔓延在他的眼白中,虹膜一层层如花瓣般绽开。他的长发如有灵一般在空中绽开,瞬间幻化成漫天飞舞的红色触手,妖异的光芒笼罩在掌柜的脸上,令那张本属于人的面容在片刻就显得妖异森然。 朱乙从未见过祝鹤澜畸变后的样子。客栈里的人除了廖师傅,都没见过。 少年恐惧的大叫一声,转身就要跑。可是下一瞬无数散发着腥甜气息的丝绦将他一层层卷住,将他提起在空中。朱乙尖叫着,挣扎着,把其他房里的人都吵醒了。小舜等人冲到屋门口,目瞪口呆地望着被红色触手填满的屋子,和在触手中挣扎的朱乙。 “朱乙!!!”小舜就要冲上前去拉住朱乙的手把他揪出来,却被廖师傅拉住了。他对九郎和福子同时喝到,“谁也别动,让东家自己处理。” 朱乙痛苦地惨叫着,一些金色的线隐隐在他的皮肤下闪烁显形,如密集的网一般缠住朱乙全身。一条尖锐的红色触手刺入朱乙的背脊,迅速而灵巧地割断了一根金色线条。其他所有的网结如被抽丝一般纷纷散落隐灭。 祝鹤澜割断了朱乙吃下的抑制秽气的咒符,和他预料的一样,这咒符与当初在南海无生真人迫使他吃下的一模一样。 那咒符是天辜大巫植入到无生真人的意识中的,依此便可断定朱乙的确是受到了桑鸦的控制。桑鸦知道客栈受到槐树庇佑,以寻常的方法无法混进来,所以他便借着天时地利寻找到一个最好下手的目标,一个所有人都不会怀疑的目标。 根据百晓门收集到的信息推测,那巫蛊并不十分容易下,很可能是需要多次服用才能起效的,因此被桑鸦直接操控精神的人数才会十分有限,更难以接近皇家。或许就是因为顾忌到这种局限性,桑鸦才会想出另外一种方法来感染更多人的精神——既是后来出现的鼓疯病。 朱乙在家乡被下蛊,多半是因为多次服用了他不会怀疑的亲人端来的饮食中了招。之后当重六和自己回了客栈闭门不出,一日三餐食物都是朱乙送过去的。当时六儿因为勾陈先生之死心神散乱,饮食中出现问题也没有察觉。 桑鸦毕竟是个谨慎的人,知道对祝鹤澜下手不容易成功,其余人也不必要,便只针对了重六。 六儿这几日显然也推测到了这些,所以才会在留给他的信中让他注意朱乙。 抑制秽气的咒符虽然解了,剪除了朱乙身上出现小型秽爆的风险。但朱乙对他的精神控制却没办法轻易解除,而祝鹤澜已经没有时间了。他在朱乙后颈上刺入一针毒液,迫使他昏迷过去。 “廖师傅,这几天麻烦你照看他。”红色触手迅速褪去,祝鹤澜又恢复成了原本的模样。 小舜等人忙冲过去查看朱乙的状况,见他只是昏睡这才稍稍放心。但三个年轻人显然都被掌柜不完全秽化的模样吓到,战战兢兢地抬起眼睛盯着他。 廖师傅道,“你们三个也别愣着,收拾一间客房,锁好门窗,把朱乙先安顿进去。我一会儿过来。” 小舜福子和九郎也不知如何是好,只得照廖师傅的吩咐做了。廖师傅看向祝鹤澜,“这一路……怕是凶多吉少,你真的要去么?万一你有个三长两短,槐树怎么办?” “小槐已经快要长成了。就算没有我,也不会有太大问题。要是我回不来,这间客栈还有他们四个小孩,就托付给你了。” 廖师傅眉头紧皱,沉着眼神久久没有出声。终于才喝了口茶,叹道,“你放心去,客栈这边我看着,等你和重六那个臭小子回来。” …………………………………………………… 重六和重五走走停停,纵使大多数时候都在抄近路,速度却并不快。 只因为重六的精神被鼓声侵蚀的越来越严重,走不了很久就得停下来休息。 此时此刻,若是按照近路的长度来算,他们距离浮觞城只有半天的路程了。但重六头疼得厉害,走到最后头晕目眩,竟一头栽倒在地。还是重五背起他,把他从近路中带了出去。 此时此刻他们距离大路不远,越是接近南海,气温也变得和暖了些,但寒夜凄风还是吹得昏沉的重六瑟瑟发抖。重五烦躁地思考片刻,决定带着他往大路上走,想看看能不能找到个舒服点的地方落脚。 也算他们运气好,恰恰路边就有一间驿馆,点着殷红的灯,在茫茫夜雾里如一座小岛。重五在重六记忆中看到过不少客栈驿馆,虽然从未亲自去过,但也颇有自信能应付与人类的交流。他深呼吸几下,背着重六踏进大堂。 在此歇脚吃晚饭过夜的旅客不少,大堂里热热闹闹,热气腾腾的食物香味蒸腾在房梁下成了一团云雾。一名跑堂迎上来,“客官两位吗?” 重五愣了一会儿,在脑子里搜寻着记忆,才清了清喉咙答道,“我们要一间稍房。” “好嘞!您贵姓?” 姓? 重五想了想,试探着说,“管。” 跑堂还在殷切看着他,似乎等他继续说完全名,于是重五又加了两个字,“重……五。” 跑堂快速登了记,“一晚上十钱,不包晚饭。您要热水吗?” 热水?要热水干什么? 重五不确定地说,“要?” “好嘞!”跑堂的眼神落在趴在他后背的重六身上,“这位是您兄弟?他没事吧?要叫大夫吗?” 大夫的概念,重五不是很熟悉,重六的记忆里相关信息也不算多。好像是……人类身体不适的时候用的? 可是他们两个都不是人类啊。 “不用。但是我们要吃的。” “那晚饭要给您送到屋里吗?” “好。” 重五背着重六进了屋,卸货一样将人丢到一张床上。重六哼唧了一声,却没有睁眼睛。 重五关上门,对自己的表现比较满意。纵然这是他第一次看到外面的世界,但没有人看得出他不是人。 “小五……” 重五愣了一会儿,才意识到是床上的重六在叫他。 “小五?” 重六晕乎乎地看着他,“这是哪啊?” 重五道,“客栈。” 重六撑着身体坐起来,双手扯着头发,看不清表情。重五犹豫了一下,坐在床上,“你的头是怎么回事?” “有个巫师,在攻击我。” 重五皱眉,“现在?” “嗯……日夜不停,有时候会稍微轻一点,有时候会更严重。我没办法睡觉……”重六抬起疲惫不堪好像随时都要合上的眼睛,“最开始只是鼓声,现在……我还能听到另外一种鼓声,没有规律,就像是在搅我的脑子,一下一下的。” 重五意识到,现在如果他对重六下手,重六恐怕不再能如上次一般碾压他。 但,他却皱眉问道,“那个大巫在哪?有办法阻止他吗?” 重六干涩地笑了两声,对上重五专注的目光,“我会想办法的,你不用担心。” “……我没有担心。你如果死了,我就可以变成你。” 重六静静望着他,没有丝毫生气的神色,“你为什么想变成我?” “……” “重五,这个世界很大,有很多地方可以去,可以看,很多种生活可以选。”重六顿了顿,叹道,“对不起。” 重五愣了愣,“对不起什么?” “对不起……师父没有带走你。如果我知道……我一定不会留你,还有其他所有兄弟,在那个地方那么久。现在,我恐怕也没有足够的时间把我知道的都教给你。” 重五木然地望着重六,觉得他说的话,好像是他期待了很久的。可是真的听到了,他却只觉得空落落的。 重六抓来自己的包袱,把里面的百晓生木盒取出。又将几本他经年累月积攒下来的手记拿出来,推到重五面前,“这些是我收集到的所有信息,有些有用,有些没用。你留着吧,以后可能用得着。其中一些信息你恐怕已经在我的记忆中看过了,但记忆这种东西毕竟是不准确的,而且有不少遗漏。这盒子里的东西是每一个百晓生都有的,是师父传给我的,也一并给你吧。” 重五看着被推到他面前的东西,茫然地问,“你把这些给我干什么?你自己不用了?” “我要去的地方,恐怕用不着了。”重六扯了扯嘴角。 “……你要赶我走?” “不是赶你走。”重六叹道,“只是我要去的地方,恐怕有去无回。你没有必要跟着我。这木盒里还攒了不少银票,够你生活一段时间的。天大地大,去哪里都可以,只是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 “决不能再吃人。”重六定定盯着他,仿佛能洞悉他的灵魂。 这两天以来,重六都强迫他去和他一起吃那些装在行李里的一种叫‘胡饼’的东西,硬邦邦的,一点也不好吃。但重六给他吃了另外一种东西,又酥又脆,还有种奇异的、温暖的甜香,他简直不知道原来食物可以这么好吃。 “这叫滴酥。”重六当时这么告诉他,“人类的食物,是很好吃的。你要习惯。” 重五看着重六,点了点头。 他明白,如果想要在人类间生存,继续吃人的话,早晚会引来杀身之祸。就像之前在地下,如果不是他管不住自己的口腹之欲,也不会被那个叫祝鹤澜的人类戳穿。 重六察觉到重五说的是真话,这才松了口气。他轻轻握住重五的手腕,道,“往后自己在外,行事要谨慎小心。这个世界很大,有好人也有坏人。要是你不知道去哪,就带着我的盒子去槐安客栈。我给他们留了信,他们会收留你的。不论如何,不要伤人,知道吗?” 重五低着头,没有作声。 又是一阵直刺大脑深处的疯狂鼓声袭来,重六倒吸一口冷气,向后靠回床头。他轻声说,“等我睡了,你就动身吧。重五,我很高兴我有个兄弟。” 说完这句话,他便闭上眼睛,再次陷入昏沉中。而重五捧着重六的盒子,借着从窗外撒入的月光,幽幽望着重六的睡颜。 …………………………………………………… 一夜过后,阳光从窗口射入,轻盈地落在重六的脸上。他迷迷糊糊从半梦半醒的状态中挣脱出来,却看到身旁有个人影在晃动。 重六微微睁大眼睛,“小五?” 人影转过身来,重六愣住了。 却见重五的脸有了微微的变化,眼睛比原本细长了些,颧骨比原本微微高了点,嘴唇的形状也有了细微的变化。原本和他极为相似的面容,此刻仍然与他相似,却已经有了肉眼可以辨别的区别。 重五的人身显然没有重六凝固的那么彻底,他调整了自己的人形,把自己与重六区分开了。 这代表着什么?他不再想要取代重六了?他把自己与重六彻底分开了,不再做他的影子? 重六不知道,重五本来凝固的便是现在这张脸,但是当初在地下城,他看到重六的一瞬间便有了取而代之之心,这才将自己调整成了重六的模样。如今,不过是复归原样了而已。 “你怎么没有走?”重六惊愕非常。 重五微微一笑,笑容中带着一丝傲慢,“你现在这副样子,路都快走不了了,还要去跟那个什么巫师对决?没有我,你连浮觞城都到不了。” 第125章 穷极岛(1) 浮觞城位于中原的南端,一座三分之一都浮荡在海面上的奇异城池。这里是许多南洋或远西货品进口、或中原的商船出海的港口之一,建筑也与其他内陆城市截然不同,混入了不少南洋和远西的风格。街道上来自外国异域的人们穿着色彩鲜艳的衣服往来穿梭,或是用本国语言交谈着,或是用蹩脚的中原话与商贩砍价。路旁除了贩卖海产和常见的日用品,还充斥着不少罕见的西洋小玩意儿,摊位间蔓延着浓重奇异的香料味道。 重五跟着重六缓缓走过市集,忍不住好奇地四下张望,看什么都觉得新奇。这么多的人类……他还是第一次见到,更不用说这么多的异国人了。 重六却不动声色地注意到了几个长相与水鬼有一点点相似的异域商人。 “我们现在去哪?”重五问。 重六道,“我要去码头。你先去找个客栈,订两间房。”他说着,将钱袋拿出来,掏出几粒碎银子给重五。 “你自己去?行吗?” “我现在感觉还好。”重六扯了扯嘴角,道,“自己逛的时候小心点,别被人给拐走了。” 重五嗤笑道,“你是在担心要拐走我的人?放心吧,我已经答应你不吃活人了。哎,那死人能吃吗?” 重六微微翻了个白眼,“不要在这么多人的地方乱说话!什么人都不能吃!” “无聊……”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 重六看重五往最近的一间客栈走去,这才跟附近的摊贩打听了一下,往码头的方向走。 他问了几家,最后找到一名喝得醉醺醺的蹲在沙滩上晒太阳的老头,问道,“老师傅,我听说您这儿有船可以租?” 老人年轻时多半也是名水手,海上带着咸味的风在他脸上刻出深深的痕迹。他用浑浊的眼睛懒洋洋地打量了重六一番,“我先说好,我这儿可没有那些富丽堂皇的大船。你要是想要那种,最好去别家问问。” 重六摇摇头道,“我只要一艘能出远海的小帆船就够了,老一点旧一点也没关系。” “你要去哪?做什么用途?钱是要先付的。” “如果买下来要多少钱?”重六问。 老人奇怪地看着他,“买下来?你是商人?你手下有几个船员?” 重六应付道,“就我一个,我不用船员。” 老水手哈哈大笑,上下打量他一番,“就你这小崽子,没人帮你的话你连帆都升不起来。再说了,你认识路吗?你知道海上多危险吗?我看你啊,连港口都出不了。” 重六从怀里拿出几张银票,“我是真心想买您的船,您说个价吧。之后我怎么用就是我的事了。” 老人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忽然站起来道,“你跟我来。” 重六跟着他沿着码头走着,在一艘蔚为壮观的大型商船停了下来。 重六瞠目结舌,“额……这艘我可能……买不起……” 那老人无言地看了他一眼,径直踩着倾斜的登船板上去了。重六忙跟上去。 崭新的甲板上水手们忙碌着,将一箱箱的东西搬入货仓,显然已经在为出海做准备了。重六一头雾水地跟着老水手进了船楼,推开一间屋子的门。 重六傻了眼。 却见屋子里站着几个人,他全都认识。 松明子、柒曜真人、徐寒柯、柳盛,还有玄武先生…… 重六瞬间就明白,他的行为早已被人预测到了。 他摇摇头,转身就要走,却听徐寒柯道,“小哥,留步。” 重六背对着他,烦躁地说道,“你就这么想送死吗?” “这是最后一次。中原岌岌可危,能否保住所有人的性命,或许就在此一行。”徐寒柯放柔语气道,“我知道我们之前有许多冲突误会。但这一次,你要做的事,光靠你一个人是不够的。” “我和鹤澜一而再再而三地救你,你却不知悔改。”重六转过身,目光里燃烧着愤怒,“还要托着这么多人一起下水?” “他们都知道自己要冒的风险,但是每一个人都愿意为了自己家人的安危放手一搏。”柳盛道。 重六哼笑一声,目光恶劣地看着柳盛被剪得短短的发,“新发式很不错。看来你是嫌不够短?” ”行了小六子,知道你最近精神不济心情不好。也知道你不想连累其他人。”松明子此时走过来,道,“但是你一个人,架一艘小破船,能干嘛去?” “我不用做什么,它们会来找我的。” “它们?” “水鬼。”重六的眼神变得有些空茫,“它们会带我去穷极岛。” “那就更不能让你一个人去了!”松明子断然道,“不然祝鹤澜非得灭了我。” 重六于是明白,是掌柜让松明子来截他的。他在信里并未说明他要去哪里做什么,原本想着就算祝鹤澜猜到他有去穷极岛的打算,但中原港口这么多,应该也猜不到他会从哪里上船…… 看来祝鹤澜还是……太了解他。 但是现在掌柜在哪? 柒曜真人道,“梦骷国师临死前数次提到穷极岛,说那里是一切的起源。天辜人恐怕也会想办法寻找那座岛,毕竟穷极之书若不在勾陈先生手中,便肯定还在那座岛上。除此之外,在海上会发生什么也是未知。这是事关整个中原的大事,断不能让你一个人去做。” 重六环顾四周,最后视线落在玄武先生身上。 玄武先生道,“不要让勾陈的死白费。” 重六紧紧抿起嘴唇,而后放弃一般,低声问,“什么时候动身?” “明早卯时。” 他抓紧了自己的包袱,向后退了一步,道,“那我明早再来。” 他走了一步,又回头道,“这一次,恐怕没有人能得救。”说完,他便下了船,匆匆离开了码头。 重五已经要好了两间房,重六找到他的时候,他正在好奇地用筷子戳着一只炖乳鸽。 “人类的食物,吃久了,确实挺好吃的。就是可惜没什么嚼劲。”重五用手撕了一大块肉下来,塞到嘴里,一抬头,却见重六失神地坐在他对面。 “怎么了?” “我总觉得,一切都是注定的。”重六忽然喃喃说道。 重五皱眉,“有人欺负你了?” “不是……” “那他们不把船卖给你?” 重六再次摇了摇头。 “你……一定要去吗?”重五忽然低下声音问,“就算你师父给你留遗言,你也没必要真的听啊?” “我必须得去……”重六坚定地说道,“但你不用。有人会帮我,你可以放心离开。” 重五愣了愣,又问,“谁要帮你?你不要被人骗了。” “……好像是我在人间混的时间比较久吧?” “可是你太像人了。”重五用一种批评的口吻道,“有些人喜欢说谎,有些人容易被骗。” “没有人骗我……都是我已经认识的人。”重六简单地提了一下刚才在码头发生的事。可是重五越听,眉头皱得越厉害。 “你的那个东家呢?为什么他没来?” “……” “这事有点蹊跷。”重五用手巾擦了擦手,正色道,“他们几个,全都是站在人类那边的。可是你很显然跟秽的关系更近。万一他们要对你不利怎么办?” “松明子不会的。” “就算他不会,其他人呢?我看过你的记忆。那个什么徐寒柯,已经不是第一次给你使绊子了吧?” “如果我们的目的是一致的,他便不会对我怎样。” “如果他们觉得你可以牺牲呢?” “……你这才学着当了几天的人,怎么就变得这么婆婆妈妈?” “不要转移话题。” “这么多人帮我,我会没事的。” “你在说谎。” 重六长叹一声,有种怪异的挫败感。他们两人同源而出,天然就有种精神上的联系,有时候对话简直就像在和自己吵架一样…… 最后话题不了了之。用过晚饭后各自回房,重六打开窗,靠在床头,听着远远的海浪声一汩汩涌上他的额头。 奇怪地,自从接近大海,听到那永恒回荡在空气中的海浪声,他脑中的鼓声就淡了不少。或许……今夜终于可以真正入睡了? 一想到明天离开这片大陆,或许就不再能回来了。他躺在床上,呆呆地望着床幔,心头却一阵阵空茫。 没有害怕,只是空空的。 他的手伸到旁边,只能抓住一片虚空。 东家没来,他是开心的,却也十分失落。 他想最后再见一面祝鹤澜,想吻他的唇,想抱住他,将他身上的气味永恒地镌刻到记忆里。这样,不论他将面对这样的疯狂,总还有能给他最后一点安慰的地方。 他想了想,从包裹里翻出来一根祝鹤澜的发带。在南海的时候,祝鹤澜曾经用这根发带绑住他的手腕,两个人一人牵着一端走过那片石林。他将发带凑到鼻间,深深地嗅着发带上残留的气息,就仿佛能感觉到掌柜的发蹭在他的脸上。他就这样抓着发带,浑浑噩噩地陷入浅眠。 昏沉间,忽然感觉身上十分沉重,像被什么押着似的。脸上痒痒的,弄得他十分烦躁,挥了挥手,手腕却被猛然抓住了。 重六一个激灵,猛然睁眼,而后连呼吸都停滞了。 祝鹤澜跪趴在他的上方,双手按着他的手腕,垂眸幽幽地凝视着他。那双魔魅迷人的眼睛里,此刻却涌动着危险而炽热的光。 “……鹤澜?” 祝鹤澜定定看了他一会儿,缓慢地低下头。他冰凉的长发落在他的脖子上,仿佛在自己蠕动着似的,令重六打了个寒颤。 祝鹤澜游蛇般的声音钻入重六的耳朵里,和他的头发一样凉飕飕的,“我最讨厌别人跟我不告而别。” 第126章 穷极岛(2) 重六呆滞地望着夜色中妖媚一般的面容,结结巴巴地道,“对……对不起!我……” “道歉?晚了。”祝鹤澜慢条斯理地说着,冰凉的手指拨开重六额前的发丝,顺着他因紧张而愈发滚烫的脸颊滑下,如一滴冰凉的水珠,沿着下颚到脖子的曲线一路滑入衣领中。 重六禁不住打了个寒颤,忙抓住祝鹤澜的手,“那岛上也不知道有什么……国师仅仅是做梦就变成了那副样子,要是人真的上去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所以你就丢下我自己跑去送死?”祝鹤澜微微偏了偏头,目光依旧莫测,“你觉得当我看到那封信后,会是什么感觉?” 重六抿了抿嘴唇,半晌后,低声说,“你早晚也要走的不是吗?” “……” “你走的时候,会带上我吗?”重六的眼睛在悠悠夜色中,闪过一丝妖异的、油彩般旋转着的光。 祝鹤澜没有回答,因为槐树已经开花。等到结了果,等到他不得不离开的时候,他会做什么选择。 会带重六一起走吗?去那个混乱的、恐怖的、失常的世界。 他不知道。 重六抬起手,做梦一般触碰着祝鹤澜的面颊,“你来找我,我好开心……但是我看到过你的记忆,知道你有多害怕门后的世界。而这次,我感觉我离那道门不远了。你真的愿意永远被困在秽的世界吗?变成万物母神的一部分,忘记这个世界的一切,没办法得救……到最后,你会恨我的。” 祝鹤澜抓住重六的手,轻轻在他的掌心印下一吻。他垂下的眼睛像漆黑的漩涡,将重六的意识一直吸过去、吸过去…… “若我早晚都要去,还在乎早几年晚几年吗?”祝鹤澜的声音从他的胸腔中传出,在重六的胸口引起共振,“若是无论如何都要下地狱,有人陪不是比没人陪更好?” 重六呆呆地望着他,种种情绪在胸口相互撞击涌动。 “那小槐怎么办?” “它也老大不小的了,自己能照顾自己。” “……” “该说的都已经说了。六儿,我这一路上都在想,见面之后,要怎么让你给我赔罪。”祝鹤澜轻轻捋了捋自己垂下的长发,那笑容于冶艳中又多了些浓郁的黑暗和恶劣,“我想了很多,今晚上可能都不太够用呢。” 重六的脸轰然一声红了,但他望着祝鹤澜片刻,突然张开手臂搂住对方的脖颈,主动吻了上去…… …………………………………………………… 第二天大清早天才刚刚破晓,忽然有人咣咣砸门。重六睡得正香,哼唧一声,翻了个身竟然没醒。 这大概是小半个月以来他第一次真正入睡。祝鹤澜怕吵醒他,忙披上衣服起来开门。 一开门,他大惊,周身秽气呼之欲出。却见重五冷眼瞪着他,全然没有当日在地下冒充重六时的乖巧笑容,抱着手臂还噙着冷笑,“小六呢?” 小……六? 祝鹤澜意识到好像哪里不对…… 能把它唤醒的只有六儿,可是六儿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 “是六儿把你放出来的?” “是又如何。” 祝鹤澜探头,往客栈走廊里看了看。左右的房门都好好闭着,远处已经有赶早上路的货商发出窸窸窣窣的搬货声。一片平静,空气里也没有血腥味。 而且这个假重六的相貌,也和重六有了微妙的区别。 重五打了个哈欠,一边嘟哝着“你们俩昨晚吵死了”一边从祝鹤澜身边挤了过去,到床边一看重六睡得正香,睁大眼睛转头看着祝鹤澜。 “他已经好几天没能睡觉了!”重五的声音压得很低,但震惊之色溢于言表。 祝鹤澜揣起手,眯起眼睛打量着他,“这一路是你护送他过来的?” 重五轻轻哼了声。 祝鹤澜的目光带着尖锐的倒刺,谨慎地审视着这个与重六同源所出的奇异生灵。他能看到他周身一层无形的、缭绕翻滚的秽气余晕,和重六在地下城“重生“后相似的、旷远而古老的气息,但只有浅淡的一层,显然是有意在收敛压抑。 他和在地下城时不太一样。 “你想从六儿身上得到什么?”祝鹤澜走到重六床前,掩住身后人的睡颜。他问得平静,就好像是在询问天气一样。 重五冷笑一声,比六儿略微狭长一些的黑眼睛里弥漫着寒森森的怒气,“他之前主动把他自己的木盒送给我,让我去投奔你呢。你就这个态度?” “他确实在信里说了,若是见到你,让我不要伤害你。给你一个机会。”祝鹤澜面无表情道,“但我不知道你值不值得这个机会。” “你放心,我也同样不信任你。”重五往前一步,针锋相对,“我在他的记忆里看到过,是你一步一步把他拉到这一步的。他被你迷惑看不清楚,我这个旁观者却看得一清二楚。” “挑拨离间这种把戏,已经不是第一次有人在我和六儿之间用了。” “他原本已经适应了人类的生活,就算是刚刚进你客栈的时候也没有任何畸变迹象。他第一次沾染到秽气后畸变并不严重,若你不把他拉入你的‘生意’里,让他一次次接触秽气,他的畸变不会恶化得那么快。你店里那么多伙计,为什么偏偏选他?你又想从他身上得到什么?” “你们好吵啊……” 重六的声音忽然从被子深处传出来,闷闷的。两人立刻闭了嘴,各自带着警告意味地瞪了对方一眼,同时看向正从被窝里探出头来的睡眼惺忪的重六。 “小五?你怎么在这儿?”重六裹着被子坐起来,“现在什么时辰了?” “寅时刚过。”祝鹤澜道,转头的一瞬间脸色顿时柔成了水,“离上船还有点时间,再睡会儿吧?” 重五在旁边抱着胳膊翻了个白眼,一副嫌弃的表情。 重六却急了,“都寅时了?得赶紧准备了!” 重六忙着更衣洗漱,把祝鹤澜和重五都赶出了房间。待他收拾停当背着包裹下到大堂,却见他的东家和他的兄弟两个人用一种古怪的敌意眼神互相盯视,简直像要打起来一样。 什么情况? 重六一头雾水地上前,“出什么事了?” “你这位‘兄长‘要跟我们一起上船。”祝鹤澜冷冷地道。 重六看向重五,刚要开口,便见重五目光幽幽地望向他,像一片蓊郁的在海下悄然生长的海藻林,缠结着化不开的惘然,“小六,你若不想让我跟着,我便不跟。” 祝鹤澜一看这阵势,就知道情况不妙…… 六儿最是吃不了苦肉计这一套…… 重六对着这样的眼神,就仿佛在看一只可怜巴巴的等待被拒绝的小动物,根本开不了口拒绝,“小五……我昨天不是都说了。你好不容易才出来,何必急着去送死?” “在驿馆里,你给了我一个选择。”重五平静地道,“现在我的选择没有变。你说得对,那个人走了,你是我唯一的亲人。这个世界到底是什么样子,我也没那么在乎。我选择跟在你身边。” 重六只觉得这些话在他的胸膛里不停回荡,越来越温热酸楚,渐渐融化到他的经络和血脉中间。他知道,重五孤独怕了。他等了那么久,等着师父来把他带出去却没有等到。现在这种执念失去了原本的目标,便要寻找新的寄托。 而自己便恰恰成了这个寄托。 重六想起了昨晚与祝鹤澜的对话。 当你在乎关心一个人的时候,是否能替他们做决定? “若你真的想好了,便一起来吧。”重六最后说道。 …………………………………………………… 重六三人上船的时候引起了一番骚动。祝鹤澜的出现在众人预料之中,可是当重五一露面,徐寒柯和柳盛首先变了脸色,立刻就要叫人把他抓住。重六废了好一番口舌保证重五不会做出格的举动。最后还是柒曜真人出面调解,给每人发了一枚青冥派的护身符,如果有任何秽气试图侵袭戴符的人,柒曜真人会立刻感知到,便也可及时解围。这才勉强解了僵局。 卯时二刻,大船扬起高而雪白的帆,被风带着驶向无涯的海洋。 祝鹤澜带来了之前铁匠打造出的指南鱼,将它放在一只盛满水的瓷盆中,往里面滴了几滴血。那指南鱼悠然地晃动在水面上,模棱两可地指向了一个大致的方位。 船上的水手都徐寒柯近几年利用他们家族在市舶司的关系网招募出来的,经验丰富。原本他在推测到天辜异动后就有心前往海上寻找那神秘的穷极岛,毕竟若真有穷极之书,那便是整个中原最有力的武器。现在这几年来的经营终于派上了用场。 海舶乘着疾风迅速地远离大陆。在阳光下蓝中透绿的海水不倦地抖动着,波纹此起彼伏,永远恒定。重六靠在船舷边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些山峰般隆起又落下的波纹,竟有些许的着迷之色。 他第一次离开陆地这么远。此时此刻,前后左右都是海水,他忽然感觉到一种异样的宁静。 脑子里的鼓声不见了,永恒地敷在他心脏上的不安也消散了。他就像是穿过了风暴,终于开始进入风暴之眼。 祝鹤澜走到他身边,给他披上一件外衣。两人默默并肩站了一会儿,谁都没说话。 两人都隐约感觉到,这一趟旅程或许从很早以前,从重六还未诞生、祝鹤澜还未成为巫师前就已经注定会发生。他们终于走到这一步了。 第127章 穷极岛(3) 出海已经三日了,日子仿佛是停滞的,前后左右都是一样的景色,海、天,除此之外空无一物。 重六站在甲板上,向西望着还差毫厘便要彻底沉入海面下的最后一缕阳光。不远处水手们聚在一起,围着一盆炭火,一边高声谈笑一边大口喝酒。这些都是甚少与秽气打交道的普通船员,纵然按照徐寒柯所说,都知道这是一趟极为危险的航程,但还是选择上来了。恐怕是为了那笔对于船员来说极为可观的酬劳吧? 这笔酬劳在他们登船前一天就已经发放给了他们的家人,也就是说,就算他们回不去了,他们的家人也能拥有足够的钱,下半生不愁吃穿…… 重六看着火光映出的那一张张被风霜冲刷得粗粝而真实的脸,想象着那些爽朗的笑容背后都可能有怎样的故事。或许那个看上去不过十八九岁的少年家中有个好赌的父亲,背着沉重的赌债;或许那个头发斑白的梢工或许只是想留下一笔足够送自己的孙子们去书院的遗产;或许那名身强力壮的火头要急钱给病重的母亲治病…… 一条人命,三百两银子。 或许是他打量的时间有些长,一名留着大胡子的船员对他招了招手,“小兄弟,要不要过来喝杯酒啊?” 这些人平日里埋头做自己的事,甚少与徐寒柯等他们眼中的“上等人”说话。但重六与他们不同,他总是穿着粗布衣服,常年在客栈里打工的经历给他赋予了一层其他人身上没有的市井气息。 重六笑起来,走过去坐在给他让出来的一只木条箱子上。一名火儿递给他一碗散发着刺鼻气味的酒,重六喝了一口,整张脸都皱了起来,咕噜一声咽下去,“好冲啊!” 众海员大笑。 “哎,小兄弟,你是怎么混到那一群大官中间的?”刚才招呼他的大胡子问道。众人也都是一脸好奇。 重六道,“你怎么知道我不是大官?说不定我比他们官都大呢?” 几个人笑起来,“我们几个在海上跑了这么些年,这点识人的本事都没有还怎么混?你这小子虽然长得白白嫩嫩的跟我们这些糙人不一样,可是一点派头都没有,一看就不是当官的。” 重六又喝了口酒,笑道,“你说的对,我就是个跑堂。” “跑堂?客栈里的?” “是啊。” “他们带个客栈跑堂来干嘛?”另一名脸颊被风吹得通红的年轻人问,“而且你们客栈招人是看脸的吗?是不是正经客栈啊?” 重六翻了个白眼,决定换个话题,“你们知道我们这趟出去要找什么吗?” 一瞬间的安静后,红脸颊的年轻人道,“是要找一座岛吧?岛上有宝藏?” 另一名火儿压低声音问,“那岛附近……真的有水鬼吗?” 水鬼这两个字一出,立刻就有船员往地上吐吐沫,还有人瞪了火儿一眼,“别乱说话!晦气!” 有人递了一块干馍给重六,重六接过来,咬了一口。 “哎,那跟你一起来的那个,长得比姑娘还好看的员外是什么人?还有另外那个,是你兄弟?” “‘比姑娘还好看’的那位是我东家。” “你东家,那就是客栈掌柜?” “对啊。” “这哪也不挨哪啊?”众人都是一脸莫名其妙。一趟海上航行,却没有一个船商。要么是大官,要么是方士,竟然还有客栈掌柜和跑堂。 那头发花白的老人道,“你那东家,拿了一条指南鱼。但我看了,它指的不是南。它指向哪,我们的船就往哪走。那玩意儿到底是干什么的?” 重六正要回答,却忽然听到梆当一声,是有什么东西掉落在甲板上的声音。大家都是一惊,忙寻着声音望去。 重六一转头,却见就在他身后不远的地方,有一个反射着白光的东西正在甲板上翻腾跃动,周围淌着一层湿哒哒的液体。 重六凑近了看,胸中骤然涌进一股冰寒。 “这是……什么鬼东西!”那少年火儿惊恐地瞪大双眼。 地上的东西,有成年男子的前臂那么长,乍一看似乎是一条鱼。但是它没有鳞片,蒙着一层湿漉漉的粘膜的表皮看上去甚至有点像人的皮肤肌理。它那扁平的头上长着六七颗眼睛,眼珠就像是随意撒上去的,大小不一,位置也不对称。嘴就像一道被硬生生扯裂的伤口,从口边还涌出了一些类似毛发的东西。 它的肚子很大,肚皮被拉抻到极限变得透明,能看到里面挤满了灰色的勾回,很像……脑子。 在它那不断痉挛抖动的身体下面涌动的湿漉漉的东西,初看以为是海水,但若仔细看,便会发现它们是凝胶状的、从那条怪鱼身上蔓延下来。其中还蔓延着类似血丝和经络的东西。怪鱼每抽动一下,那滩“水”也跟着荡起波纹。 所有刚才还开怀畅饮笑容满面的船员们,看到这样的东西,脸色都化作铁青。在海上讨生活的人忌讳本就多,打渔时也最怕捞到样貌古怪的鱼,那是不祥的征兆。 沉重的静默里,大胡子道,“这玩意儿是怎么跳到甲板上的?咱们这条船这么高。” 另一个红脸颊的年轻人抬脚想去碰,却被重六一把拉住了。 “谁都别碰,赶快去把我们掌柜叫来。”重六严肃地看着众人。 大胡子忙指使火儿去叫祝鹤澜,剩下的人也围成一个圈,谁也不敢上前。重六蹲下来,鼻翼微微翕动。他能闻到大海深处的腥气、水鬼身上的腥气…… 却在这时,又是砰的一声。重六吓了一跳,却见距离他不到三尺又落下来一条怪鱼。这一次,这条鱼的身体表面覆盖的不是鳞片,而是牙齿。 一层层细密排列的、人的牙齿。 几个船员吓得大叫,纷纷退避。可是噩梦还未结束。噼里啪啦,古怪的鱼类像是从天上掉下来的,接二连三摔在甲板上。重六抬起头,却见天空中月明星稀,连一片云彩都没有。 他冲到船舷便,向着附近的海水中眺望。漆黑的海水在船身下面无表情地波动着,没有任何一丝异常。就像一张空白的面具。 他想起了之前在客栈,听那水鬼扮成的阿良讲述的海上异事。 这是水鬼在告诉他,它们要来了。 祝鹤澜原本正在与松明子、柒曜真人、徐寒柯以及玄武先生等人比对航海图,推测他们现在所在的位置。听到火儿的传话,几人便都从船楼里赶出来。 在众人都发愣的当儿,祝鹤澜已经迈过那些怪鱼,将手放到重六的肩膀上,“六儿,你还好吗?” 重六转过头来看着他,夜色中,他的瞳孔里闪过一丝异色,“水鬼要来了。得想办法保护这些船员。” 祝鹤澜的神色在月光里徐徐凝固,“它们是来带你走的。” 重六深深吸一口气,低声说,“或许我应该跟它们走。它们不会伤害我……” “不行。”祝鹤澜截断他的话,一点转圜余地也没有,“你别想再离开我的视线。要是你敢尝试,你哥可是还在我手里。” 重六提起嘴角笑了笑,“你这是什么烂威胁。” “很有用的威胁。”祝鹤澜扬起下颚,眯起眼睛道,“你可别忘了我也是堂堂母神祭司,献祭过的人不计其数,心狠手辣翻脸无情。我若心情不好,直接把你哥喂了槐树也不是没可能。” “哼,现在倒是很能说大话。当初在地下差点被我勒死的不知道是谁。”重五不知什么时候凑到了重六身边,一抬手,竟然拎着一条黏答答鼻涕一般的怪鱼,“这些玩意儿是从哪蹦出来的?长得比咱们的其他兄弟还恶心。” 祝鹤澜怒道,“不要乱碰那些东西!” 重五嗤笑,“碰又怎么了?不就是一些畸变的鱼,我和小六可不怕这些。” “你不要给六儿惹事!”掌柜警告道。 重六头疼道,“小五,你这样直接上手拿会吓坏船员的。赶紧扔了。” 重五撇撇嘴,一扬手把怪鱼远远抛入海里,发出扑通一声。 身后百晓门三四位戴着面具的百晓生已经将船员遣散了,只剩下负责领航的梢头在与柳盛争论着什么。 柒曜真人蹲下身仔细查看着那些畸变严重的鱼类,清冷的眼睛里弥漫着几丝火焰的余光。松明子在他跟前蹲下,问道,“师兄,我们在船身上布了铁围金汤阵,这些带秽的东西是怎么上来的?” 柒曜真人道,“水鬼的法术,我们并不熟悉。或许它们找到了我们阵法中的破绽。看来必须再布一层结界,我看,倒是时机试试你我之前一起创出的阵法。” 松明子一愣,不知怎的有点不好意思似的,说话都结巴了,“你……你是……是说,咱们之前去京城的路上共修时悟出来的那个?” 柒曜真人清了清喉咙,白皙的脸颊也有些发红,“就是那个。” “……你觉得,那个阵法比咱们祖师爷留下的铁围金汤阵还管用?” “铁围金汤阵防的是我们在人间常见的秽气,可是秽气分这么多种类,海上的师祖没见过,怕是没办法防护。但是你我参悟出的,乃是以人之意志为根基设置的结界。只要没有人邀请,任何外界之物都不能上船。” “那要是哪个船员邀请了呢?” “只要我们告诉他们,不论任何人请求进入船舱,或者听到任何声音要求上船,一律说不。这些船员已经怕成这样了,不会同意的。” 松明子点点头。若是连铁围阵都防不住,他们也只能试试新方法。他想了想,忽然笑起来,笑容明媚爽朗,还带着几分戏谑。他用肩膀顶了一下柒曜真人,“师兄,咱们的阵还没有名字呢。” 柒曜真人满脸都是不自在,警告似的瞥了他一眼,起身去与祝鹤澜和重六商谈。 松明子抬头望着他师兄的背影,那笑容却没消减。 他和柒曜真人从小就心意相通,长大一些后一起下山历练的时候配合也是最为默契。那时候松明子和柒曜一起坐在河堤上看月上中天,他转头望着师兄那清冷如谪仙的面容,就想着或许有一天可以与师兄共修。但后来琐事种种令两人生了嫌隙,这念头也被暂时放下了。 青冥派共修之法,是两名方士同居一处,同时入定,双掌相合。定中两人灵识交融,道气贯通,修为相互增益。此种方法修行,修为增长是独自修行的数倍。但两名共修者必须绝对信任对方,性灵相通才能成功。 他没想到有朝一日竟梦想成真。 然而共修成功还不是最令他心头悸动的。在他们参悟出这新的阵法,两人的意识达成了最圆满的融合之时,他感觉到了一种无法忽视的冲动。他知道师兄也感觉到了。 就像是沉睡的烟花突然绽放,炽热而惊艳。 人人皆知方士修行崇尚清心寡欲,但凡人甚少知道,方士们清心寡欲是为了明心见性。但若真情上来,也不必强行压抑。于是那一晚,松明子倾身吻了柒曜真人。而师兄并未避开。 他用手触碰自己的嘴唇,师兄嘴唇温软的触感,仿佛还停留在上面。 第128章 穷极岛(4) 船上的客舱不比客栈房间,即便他们住的已经是比较好的房间,空间也极为有限。重六躺在单人床铺上,听着黑暗中船身木板发出的吱呀声和波浪拍打船身的沙沙声,仿佛是海中怨魂的低语。 对面铺位上的祝鹤澜吹熄烛火后,忽然爬到了重六的床上。 “你干嘛!好挤啊!” “我那边太冷了。” “……我没觉得冷啊!” 祝鹤澜从他身后环住他的腰身,简直像一块巨大的人型膏药全方位地贴在他的后背上。重六陷在久违的熟悉气息里,长长呼出一口气。 他仔细地听着自己的意识,没有听到鼓声。 他知道桑鸦并没有放过他。至于为何鼓声突然熄灭……恐怕是因为穷极岛正是桑鸦希望他去的地方。 不知为何一个念头浮现在头脑里:一切的开始,也是一切的终结。 ”你说在穷极岛上,我们会找到什么?”重六轻声问。 祝鹤澜紧了紧手臂,半晌才道,“我不知道。” “是不知道还是不愿想?” 祝鹤澜轻轻吻了吻他的后颈,“你只要记得,不论如何我不会放你离开,便好了。” 重六抓紧了祝鹤澜的手,指头化作柔软的触须,与祝鹤澜的手指紧紧缠在一起。而祝鹤澜的发也悄无声息地攀爬上他的身体,如一层弥散着血腥香气的被子,将两人的躯体覆盖。 睡至半夜,重六忽然惊醒。虽醒来,却并不知道是被什么东西拉出的梦乡。 祝鹤澜也倏忽睁开眼睛,收拢了自己的发丝,坐起身来打量这这间狭小的舱室。黑暗凝结在每一个默不作声的角落,悬而未决的寂静浮荡在永恒的波浪声上,酝酿着某种令人紧张的不祥。 祝鹤澜嗅了嗅空气中的气味。虽说在船上有海腥味很正常,但是这味道,似乎比他们入睡前浓重了不止一倍,且也更加潮湿浑浊。 忽然,门外传来一阵骚乱。重六和祝鹤澜对视一眼,忙推开门出去查看状况,恰好看到重五也从旁边出来。三人对了个眼色便匆匆下了船楼,却见甲板上灯火通明,一群水手惊魂未定地围在舱室的入口附近,见鬼一样看着底部船舱下密不透风的黑暗。 几名水手围着一个放声大哭的中年汉子不断安慰,而比他们到的还要快的松明子已经在跟前询问,“出什么事了?” “他听到他已经死了三年的小女儿在船下叫他。”一名老水手说道,稍后又压低声音加了一句,“是溺水死的。” “她说她好冷……”那汉子抓着自己的头发,分外痛苦地说,“她让我把她抱上来。” “我也听见了……”另一名头上包着巾子的年轻人满面恐惧,“我听见的是我姥姥,喊我出去吃饺子。但她也死了十多年了。” 好几个人七嘴八舌地说着,似乎都听到了已经去世的亲人的声音。 松明子忙问,“你们都应了么?” 众人忙摇头,那大胡子说道,“你们下令不准同意,我们都没同意。” 重五此时忽然说道,“你们看,起雾了。” 他这一说,众人才注意到船的四周渐渐聚拢起来的雾气。灰蒙蒙的,千丝万缕地盘绕着,几乎像是有型的丝。它们距离船还有一段距离,但那近乎实体的雾滚动着,从四面八方逼近。 水鬼。 水鬼已经到了。 它们此时此刻或许就在船下,如一群悄无声息的幽灵,犹如等待狩猎的秃鹫,围着他们的大船不断盘旋徘徊。重六伏到船舷边,再次俯身往漆黑的大海深处眺望。 不知不觉,他的精神仿佛在向下延伸……延伸,穿透了海面,浸入腥咸的海水中。没有光,但海水仿佛本身就散发着淡淡的幽绿荧光,每一个组成水的最小微子都在回应他的探寻。 飒然一声,有什么东西迅速经过了他的视野,巨大而凝固的东西。原本平静的水被搅得惊惶混乱,簌簌颤抖。重六欲要用视线捕捉到那一闪而过的黑影,可是怎么找,都只能找到涌动的海水。 他于是凝聚精神,用力往水的更深处看去。可是那黑暗却怎么都看不透。 忽然间,黑暗蠕动了。 最初重六不明白,以为是海水晃动造成的错觉。可是渐渐地,他意识到,那海深处,他看不透的地方,并非是目力不可及的黑暗。 那是密密麻麻成千上万个黑暗的影子簇拥在一起,阻住了他蔓延的视线。 重六只觉得一股寒意在头皮上炸开,却莫名地被那些影子吸引,不愿移开目光。 漆黑的、在水波荡漾中显得毛茸茸的影子静默着,好似数不清的兵马俑安静地排着队列,在海下等了千万年。它们缓慢却同步地抬起头,露出了一颗颗没有眼皮的、浑浊发白的眼睛。空洞死寂的视线仿佛是从死亡的世界射出的幽灵。 它们伸出一条条虚无缥缈的手臂,缓慢地对他招手,宛如密集的海藻徐徐摇曳。 重六浑然不觉自己的上半身已经探出了船舷,直到一只手猛然扯住他的衣领,一把将他拉了起来,他才突然回神,对上了祝鹤澜凝重的面容。 “你在看什么?”祝鹤澜紧张地问道。 重六看了一眼惊慌失措的众人,悄声说,“它们在船下。” 祝鹤澜也向海中望去。他虽然无法看见海水下面的情形,但却能感知到,有什么巨大的、古老的东西,正在从大海深处迅速接近他们。粘腻腥潮的秽气是他前所未见的浓郁,铺天盖地包围了他们。 在舵楼上,玄武先生面具后的眼睛弥漫着幽幽的光,看着在盆中水面上疯狂乱转的指南鱼,“水鬼出现了,穷极岛大概也不远了”。 徐寒柯站在他身后问,“这些水鬼,跟穷极岛有什么关系?” 玄武先生徐徐道,“水鬼,即渊尸,远西人称深潜族。它们半人半鱼,永生不死。在它们中间有一对最为古老强大的、接近半神的渊尸,很可能是所有渊尸的始祖。关于这一对海怪的记载在中原不多,但在远西和南洋都有关于它们的传言。它们被称为达贡和海德拉。 虽然古老强大,但达贡和海德拉并非渊尸真正信仰崇拜的神。它们真正的信仰,是大海吞噬者,克苏鲁。” 徐寒柯道,“我听过这个名字。所有的水手都忌讳提这三个字。” “大部分的水手们只知道不能提,却不知道它到底是什么。只有那些常常跑远洋商路的老水手才略知一二。大海吞噬者此时并不在我们这个宇宙,而是跟其他秽神一样被隔绝在另外的宇宙中。它在诸神中的地位颇高,一半是因为它本身的力量强悍,另一半则因为它是秽神中的三大主神之一——全知之神的儿子。” 徐寒柯略略一惊,“全知之神……是留下穷极之书的秽神?” “不错。而克苏鲁在被驱逐之前是整个大海的主人。它居住的地方便是穷极岛。它离开后,渊尸们一直保护着那座岛屿,等待着它们的神明回归。” 纲首和梢头此时冲进舵楼,惊慌失措地问他们怎么办。玄武先生抬起手道,“不必焦躁,我们什么也不用做。” “什么也不做?!” “这团雾会带我们去我们要找的地方。” 突然间,整座船猛烈震颤,就像被什么庞然巨物撞击一般。众船员站立不稳吓得大叫,慌忙抱住桅杆船舷。 紧接着又是一次猛撞。坚固庞大的船身发出摇摇欲坠的哀鸣,听得人心惊肉跳。 “有鬼啊!水里有鬼!”有人开始尖叫。 水鬼们正在上浮,距离海面越来越近。但冲撞船体的,是旁的什么东西…… “它进不来,便要强行突破。”松明子看向柒曜真人,“这不是一般的秽物。” 柒曜真人大声命令他带来的那几名方士护法,同时对松明子道,“我们得将冲撞的力道转移,方可抱住船体不散。” “转移到何处?” “你我用移星术,将冲力大部分转移到我们的道锁之上,然后再散去海上。只不过道锁决不能断,否则你我都有生命危险。” 松明子心知此法等同于将整个大船承受的力量转嫁到他们两人身上,极为危险。但若船真的毁了,下面接着他们的可不仅仅是无边无际的怒海,还有海下那些等着饱餐一顿的水鬼…… “祝鹤澜,你们赶紧想想办法!我们只能暂时顶住!”松明子一边对着祝鹤澜大喊,一边与柒曜真人对面而坐。其余青冥派弟子将他们围在中间,各自默念咒文。 却见松明子与柒曜真人掌心相对,两人闭上双眼的瞬间,明丽的金色光华骤然于两人身上迸发。纯净澄澈的道气如一股旋风在他们两人中间迸发开来。那道气在两人周围穿梭流窜了几个周天,便见一道符文在两人的额头上隐隐闪现。 他们相对的双掌中,开始现出一道圆形的光球。 下一次撞击袭来,船身的摇撼幅度变小很多,可是那光球却剧烈地颤动着。与此同时松明子和柒曜真人的身体也仿佛被大力撞击,道气混乱了一瞬才恢复了原本的运转。 重六大步走向船舷,却被祝鹤澜拉住。 “你打算怎么做?” “它们是来找我的,我可以让它们停止。” “我跟你一起。” 重六哭笑不得,“你不是不会游泳?” 祝鹤澜脸色铁青。万万没想到自己的短板竟然在这时拖了后腿。 重六抓住他的手,拍拍手背,“放心吧,我不会跟他们走的。” “我跟你去,免得它们人多势众把你拖走。”重五在旁边说道。 “你不是也没下过水?!”祝鹤澜不甘地问。 “拜托,你看看我和小六的原形,这东西还用学吗?”重五不屑地翻了个白眼。 祝鹤澜发现,自己和重六这个新哥哥对上,好像从来也没赢过…… 此时重六已经站上船舷,道气与秽气碰撞卷出的狂风吹散了他的发髻。 “六儿!千万小心!”祝鹤澜叫道。 重六回头,对他灿然一笑,点了点头。他纵身一跃,混沌迷茫的雾气中,重六的身体开始迅速变形。手臂、双腿……全都散成了数不清的海生触手,乍看便如数不清的丝绦飞散在夜空中。刹那间,他如一道蓝色的流星,射入漆黑而未知的大海。 第129章 穷极岛(5) 海水包围全身的瞬间,怪异的熟悉感将重六吞噬。他隐记得小时候他便喜欢泡在海水里,也并不游动,只是让海水载着他浮沉摇晃。他喜欢那种感觉,好像回到了久别的故乡,肢体都变得轻盈透明没有重量。好像他与世界浑然一体。 他的身体散开了。半透朋的轻盈触手如仙屡丝绦漂漂荡荡,包裹着中间更为凶旱致命的肢体。水汹涌地灌进他的肺中,他却没有因为缺少空气而觉得痛苦,甚至发现自己全然不需要呼吸这样的动作。相反,越来越多的水进入他的身体,他像是被注满,干涸的身体重新复活。 他的视线变得清晰,清晰到能看到每一颗水滴的流动。他的感知变得丰富细腻,可以分辨出水中一丝一毫的温度变化。更加神奇的是,他的感知不再是独立而分开的,而是相互串联,连点成线。他能看到水中波荡的所有声音,能听到大海深处那凝固而旷远的碧蓝,能感觉到那包容了无数生命和死亡的腥咸。 重六忍不住发出舒适的叹息,头脑中某种一直被携裹被烧灼的感觉终于被缓解。他转头便见到重五在他附近入水,和他一样卸去伪装,舒展开了缠结的泛着幽光的身体。他们如同两团在水中蔓延开的蓝色烟花,将漆黑无底的海水点亮燃烧。 祝鹤澜伏在船舷上紧张地望着水中绽放开的、令人呼吸微窒的美妙奇景。不仅仅是他,其余船员也注意到了重六跳下水后海中发生的变化。尤其是那些与重六说过话的,表情也不知是惊愕还是恐惧。 重六低下头,便看到那片凝固的黑暗在迅速上浮逼近他和重五。它们呼啸而至,数以千计,在水中的速度快到肉眼难以捕捉到影子。但是重六能看清它们的模样。 覆盖着滑腻鱼鳞的身体、背上和四肢上生满尖锐如刀的背鳍。它们的眼球突出,没有眼皮,只有一层半透明的膜。空洞的目光见过世界上最深最古老也最黑暗的角落。那与鱼类过于相似的脸上看不出表情,就和它们的眼神一样晦暗不明。 水鬼。 它们围绕着重六和重五盘旋,如一道巨大的黑色漩涡飞速旋转着。海水也跟着躁动翻腾,被它们带着飞旋舞动。 重六感觉到,它们身上没有杀意,甚至……似乎带着些忌惮,迟迟不敢接近他和重五。 重五的意识沿着水波向他传来,“攻击船身的不是它们。” 重六周身盘绕的触手突然向着四面八方撑开,千丝万缕射向包围他们的水鬼群。他周围的海水仿佛也受到他的牵引和操控,原本被水鬼搅出的海潮突然改变方向,跟着重六舒展的动作反扑。水鬼的包围圈立时被冲散,推后数十米。 然而在水鬼散开后,一道更加巍峨巨大的黑影从海水中析出。 最初重六几乎要以为那是一座山峦,但它在移动,巨大的手臂扬起,覆盖着厚重的珊瑚和海藻,拖曳出一条条褴褛的痕迹。它至少有十几丈长,有与普通深潜者类似的人形上身,但是双腿之下却是极为颀长巨大的鲸尾。 它那因嵌生了太多层古生物化石和珊瑚岩而显得面目模糊的脸宛如一座被人遗忘的石像,只有一双金黄色的浑浊眼睛,透射着令人动弹不得的深渊之光。 那是一双见过亿万年时光的、人类无法理解的眼睛。被这双眼睛注视的一切,都在恐惧中战栗,动弹不得。 重五的身上有浓稠的恐慌气味散出,而重六自己也感受到了密不透风的压迫。这种压迫远胜他以前见过的任何秽生灵,就算是黄衣之神的使者制造出的门也没有这般气场。他几乎要觉得,自己的要被它倾轧、被它吞噬了…… 它没有说话,重六甚至不确定它是否有语言。纵然那个混入槐安客栈的水鬼是会说话的,但面前这么古老的水鬼之神,屑于使用人类的语言吗? 陌生的名字出现在他的脑海里,像是从某个隐秘的角落泄露出来的。伴随着这个名字,还有无数支离破碎的画面。他看到了炙热沸腾的海、海中开裂的深渊、被埋葬在一层层珊瑚礁之下的神庙……他看到那巨大的怪物抬起粗粝的缠绕着海藻生着蹼和利爪的手伸向他,似乎要将他抓住,身体却动弹不得,像是被那种种影像摄住了。 直到无数条触手缠住了那只巨手。 重五拼命拉住它,大喊道,“小六!醒一醒!” 重六立刻从那种出神状态中挣脱了出来,周身触手暴涨数倍,井喷一般冲向面前的半神。一具渺小的人类身体中如何能生长出那么多的肢体恐怕没有人能理解,但海水给他注入了更多力量,灵活却坚韧的触手缠绕住巨大鱼怪的手臂、鱼尾和腰身,如一片蓝色的光网。 重五也没有停手,从背后伸展出更多的触手帮助重六缠住它。兄弟二人同时感觉到巨大的冲击力撕扯着他们的肢体,如山峦崩塌般的浩瀚力量。每一根触手都紧紧绷起,被扯得几乎要断裂。他们不肯松手,依旧咬着牙困住它。 其他的水鬼仍旧在附近盘旋,再次形成了硕大的漩涡,却并未上前。 船已经在缓缓驶离,欲趁着重六和重五困住达贡的机会逃跑。但就算船的速度再快,也不可能快得过这些海里的鱼人,不论多远总会被追上的。而他和重五也不知道能困住它多久。 重六抬起一条触手,狠狠刺入达贡灯笼般硕大的双眼中间的位置,试图入侵他的意识。他以前就已经做过类似的事,当初在戏楼、在绿织被门的意志操控的时候,他都是本能地靠着这种影响他人神志的本事扭转乾坤,纵然他自己当时并不明白自己做了什么。 可是自从他在地下城中重生后,很多以前他不明白的东西,渐渐的都清晰了。许多陌生的知识一点一滴从他记忆深处的某个角落溢出来,潜移默化地影响着他的行动。 将比世间任何兵器都尖锐致命的长针刺入达贡的额头,他熟练地将自己的意识延伸出去,就仿佛他已经千百次做过同样的事一般。可就在那一瞬间,一阵激昂而疯狂的鼓声在他的头脑里爆发开来。 重六猝不及防,痛苦的叫声化作水纹向着四周荡开。周围原本逡巡的鱼群像是闻到了血腥味的鲨鱼,突然露出一排排锯齿状的牙齿,铺天盖地地向着他和重五扑来。 重六只觉周围一片混乱,无数影子向他伸出利爪,扯住了他的触手咬断了他的毒针。他宛如受到千刀万剐的酷刑,细密的疼痛从周身上下每一个角落爆发,想要挣扎却发现身体不受控制。 桑鸦果然一直都没有离开过他的头脑! 这时他听到了重五不知是痛苦还是愤怒的叫喊,听到皮肉撕扯血肉横飞的声音。腥臭的血味在水中弥漫,与那鼓声一起不停在他的大脑中向下挖着、挖着,将所有的东西搅成一团。 小五…… 他感觉到另外一股庞然的意识正在向他蔓延过来,他知道那是达贡。它与桑鸦的巫术相互配合,要侵入他的脑海! 恐惧和疼痛攀升到极限,一种异样的麻木和平静突然于混乱之中升起,就像是一根一直紧绷的弦终于断了。重六睁开眼睛,眼中不剩一丝眼白,也看不见一点人性。 突然,原本僵硬不动的触手再次迸发出了奇异的光芒。只是这一次的荧光并不仅仅是蓝色,而是一种狂烈的、不断变化盘旋的色彩漩涡。它们从重六触手的伤口中迅速涌出,宛如是触手之上更增生出的奇异触手,迅速地攀爬上所有正在啃食着重六肢体的水鬼。 那异样的、语言难以形容的色彩沾染到的地方,鱼人的皮肤开始融化。手臂和手指黏连在一起,被拉成长长的细条漂浮在海水里,下一瞬突然便被触手上突然出现的嘴吸吮掉了。整个过程非常迅速且寂静无声,一些鱼人意识到不对劲开始后撤逃离的时候,半条手臂都已经不见了。而另一些原本正在撕咬重六的触手的鱼人,抬起头时整个脑袋已经有一半不见了。灰色的脑浆弥漫在海水里,好像一团暗沉的雾。 不少鱼人转身要逃跑,可是不知从何处出现的触手如长鞭一半卷住它们的喉咙和身体,毫不犹豫地将它们拉回。他在吞噬它们,吸收它们,他空洞的双眼中没有任何情绪,只是简单地杀戮进食。 若是此时此刻的他被祝鹤澜看到,应该会立刻想到在重六的记忆深处,被勾陈先生教导如何做人之前的样子。 重五原本正在奋力与水鬼拼杀,突然面前狰狞的鱼人被一个一个扯走,留下一串古怪尖锐的惨叫。他看到了一片突然充盈了视野的蓝色森林,无数的“树藤”狂乱地舞动着,看似柔若无骨,却可以在接触的瞬间就从根源上毁灭一个生灵。他呆滞地看到那森林的心脏——双目漆黑面无表情的重六,一丝寒意从每一条触手的末端升起。 “小六!!!” 眼看着自己的子民被残忍地分解吸食,达贡却并未有进一步的动作。它望着在他面前展开的杀戮景象,忽然开口说了一句什么。他的声音仿佛是大海本身发出的,苍远渺茫,厚重低沉。那句话并非任何人类听到过的语言,但伴随着这句话,一种意象出现在重五的意识里。 “该回家了。” 紧接着,达贡那覆盖着一层层化石的身体下忽然亮起不祥的青光,强烈的秽气撑裂了它的皮肤,从每一道岩石的缝隙中迸射出来。它发出一声震动整个沧海的恐怖长啸,腹腔中心纵向开裂。 刺目的光芒吞噬了一切。 第130章 穷极岛(6) 强烈的光在漆黑的海中爆发开来,巨大的秽气横扫四面八方,与柒曜真人和松明子布下的道气阵法冲撞到一处,整个船体都开始倾斜。众人惊惶大叫,以为船就要分崩离析,纷纷抓住所有能抓住的绳索桅杆铁链等物。此时祝鹤澜身上秽气爆发,浩荡红雾顿时弥漫包围了整艘大船。众人眼前一片混沌无法视物,只是惊恐地发现许多条红色藤蔓状的东西蔓延出来,缠住他们的腰身手臂,将每一个人牢牢固定在船上。 又是一阵地动山摇,轰隆可怕的响声来自八方上下,仿佛天地都要倾覆一般。众船员只觉得自己要死在这里了,有些进入某种空茫状态,另一些失声痛哭喊着家人的名字。 而一直牢牢维持着结界承受着船身冲击的柒曜和松明子在这猛烈的几击之下,内息散乱,五脏都受到了一定程度的重创。他们两人同时呕出一口鲜血,血落在青衣山徐徐晕染开来。但他们不能松懈,此时此刻如果结界破了,那半神的秽气横扫过来,所有人都会发生严重的畸变。 祝鹤澜顶着内部的道气和外界秽气的双重压力,同样脸色煞白。但更令他焦虑的,是尚且在水中的重六和重五。 水中发生了什么? 他能感觉到,围绕着他们的道秽平衡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秽气像是突然从一个盒子里释放了出来,势不可挡地吞噬感染着原本主宰的道气。大海在沸腾,在冲向天空。而天空则在倾斜扭曲,被沧海吞噬。 他们的小船就像无边的秽之海中一颗摇摇欲坠的道气气泡,下一瞬间可能就要被刺破。 天翻地覆中,他们听到了轰隆的巨响,船身仿佛撞上了什么坚硬的东西。海水从四面八方升起,宛如墨绿色的高墙纵贯田地。船上众人震惊而绝望地看着这超出常理的末日之景,像是一群趴在树叶上等死的蚂蚁。 不知过了多久,轰隆声、海啸声、碰撞声和某种不知从何物身上发出的、令人灵魂战栗的吼叫声渐渐平息下来,沸腾的世界好像终于安静了。 船上众人仍然各自紧紧抱着船舷桅杆,趴在湿漉漉的加班上,浑身被水浸透,喘着粗气回不过神。 祝鹤澜收敛了所有秽气,抬起头,却看到了难以理解的景象。 天空不见了。准确地说,天空变成了海,墨绿色的海水化作苍穹浮动着,粼粼的光一缕缕射下。 海倒过来了…… 祝鹤澜伏到船舷边向下看去。只见他们的船搁浅在一片被珊瑚岩和细白的软沙覆盖的大地上,触目所及到处都是一簇簇棒状的珊瑚、软塌塌趴在地上的海葵、一层层叠摞起来全是孔洞的复杂岩洞……数不清的鱼类尸体横陈在地面上,升腾着腥臭腐朽的气息,睁着一双双没有眼皮的眼睛。 海底似乎在那片刻天旋地转的疯狂之后彻底裸露在空气里,如同一片色彩鲜艳的荒漠。 船员们一个接着一个慢慢松开了手里抓着的绳索和桅杆,困惑地望着天空和大地形成的奇异景象。他们搁浅在海底,而海水却在天上……甚至于他们抬起头的瞬间,能看到一道巨大的黑影从头顶缓缓游移而过。 “这是……怎么回事啊?”一名船员的精神似乎濒临崩溃,双腿发软地滑坐到地上。 柒曜真人与松明子断开了道锁,两人都是唇边染血脸色惨白,而柒曜真人显然受伤更重,就连眼角都溢出血迹。松明子忙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让他靠在自己的肩膀上。 “你把大部分的冲击都往自己那边引导了……”松明子的声音发紧,半是愤怒半是心疼,“你不相信我?我不需要你护着!” 柒曜真人的额头抵着松明子的肩头,长长呼出一口气,轻笑一声,“抱歉……大概是习惯吧。” 松明子知道,柒曜从小就护着他。就算是他闯了祸受罚的时候,每次也都是柒曜出来帮他说话,甚至会把过错往自己身上揽。 他抱紧了怀里的人。 祝鹤澜一个翻身,身体轻飘飘地落下去,站在依旧湿漉漉的沙地上。他极目四望,却看不见任何人影。 没有水鬼的影子,也没有重六。 “六儿!!!”他嘶声大喊,声音在裸露而空旷的海底沙漠上传播出去,像是被稀释掉了,没有回音。 他能感觉到重六的气息飘荡在空气里,可就是看不见他。 “那边好像有一座城?”船上有人在喊。 祝鹤澜抬头,顺着那人手指的方向看去。却见远处空气奇异地抖动着,浮着一层雾。一座城市的影子半真半假,像是印在半空中的海市蜃楼。 他眯起眼睛,调动秽气让自己的感官延伸出去。然后他注意到了,在那座非真非假的城市残影附近,还有另外一艘大船,和他们一样搁浅在海底。 …………………………………………………… 重六的意识重新清晰起来后,他察觉到自己被一片深不见底的海水包围着。 没有一丝光亮。 但他仍然能看见,他的视觉产生了变化,能看到更多人类的眼睛看不见的光和色彩。他察觉到自己仍然维持着本来面目,触手一层层盘踞在一些坚硬粗糙的表面上。 这是一道……阶梯? 他抬起头,看到自己置身于一片不知道已经在深海中埋葬了多久的建筑群中。这里大约已经是非常深的海底,沉重的海水能够将人类压成扁平的肉饼,自然也看不见多少有生命的生灵,只有这些残朽的古建筑遗迹,如腐烂了肉块只剩下骨骼的残骸一般包围着他。 台阶极为巨大,有着倾斜的坡度,被海水磨得已经如残垣断壁一般难以攀登。所有的建筑都过分庞然,甚至比星老族的建筑还要恢弘。且大部分的建筑都拥有颇为诡异的角度,简直像是不可能形成的、超出了宇宙定律的结构。完全不应该对接的阶梯相互串联,明明是往下走的栈桥通道却连到了顶层,地面倒挂在地板反面,走着走着却又能回到正面。 最初以为是视线错觉,可怎么看都不对劲。甚至于看得久了,会感觉头晕目眩失去平衡。 高塔多数都只剩下一半,残损的巨石堆叠在深渊里,形成了无人问津的小山。重六盘踞在一座高塔平台旁边的台阶上,小心翼翼地往下看了看。纵深的高度令他略略目眩。 这样深的黑暗里,没有人类能够涉足的海中深渊,怎么会埋藏着一座城? 是多久之前的城?一千年?一万年?一亿年? 这座恢弘的城市里以前居住过人吗?不……看这些不可思议的结构,根本就不是人类能建造出来的。 这里和穷极岛有关吗?是否是他以前在梦中看见过的那座影影绰绰的海下城市? “小五!”他大喊道,“鹤澜!” 他的声音随着凝寂不动的海水扩散出去,在死寂的怪异建筑森林中回荡着,如幽魂的呓语。 他低头伸展了一下自己的触手,发现并未受到什么创伤,甚至比之前感觉还要精力充沛。他的记忆有点模糊,之前隐约记得突然听到鼓声,然后水鬼开始攻击他。但是后来发生了什么? 那海中半神达贡……它去哪了?小五去哪了? 一想到自己的兄弟现在生死未卜,重六便立刻蠕动起触须,用力一蹬,便如一道拖着颀长触须的巨型水母飘摇而起。黑暗弥散着神秘而引诱的青光,将所有色彩都洗成同样的玄秘压抑。他如黑暗中唯一的一盏灯,悄无声息地掠过那些不可能出现的建筑结构,柔软的触手扫过一根根扭曲弯折的立柱。 不少古老的生物骨骼和远古贝类的壳都嵌在那些石灰质的古老建筑体上,宛如某种奇异的浮雕。那些古生灵的体型普遍巨大,螺旋形状的螺壳如随机出现的漩涡黑洞。重六经过几条宏伟的走廊,却开始注意到他越往下,这些化石的样子越……栩栩如生。 原本明明应该只剩下骨骼的,他却开始看到一些贝壳出现了颜色,仿佛还活着的生动颜色。再游一段,甚至开始看到完整的巨大蠕虫蔓延在墙壁上,一环环的纹理那般清晰,光是看着,甚至会觉得它的身体还是柔软的。只有摸上去的时候才意识到它是石头。 可再过一段,他看到了一块似曾相识的巨大化石。巨大的螺旋形外壳,几乎占满了整个高大的墙壁。从壳中伸出两条脊骨,脊骨的顶端却各自生着一颗完好的类人头骨。 他盯着那奇异的化石,一时半会儿却想不起来是在哪看见过……或听说过这样一个奇怪的东西。 啊……是梦骷国师告诉他和掌柜的,在他第一次向他们求助的时候…… 这里……难道真的是穷极岛?可穷极岛不是应该在海面上吗?为什么会沉在海底? 却在此时,他听到了一声呼唤。 “小六!” 重五的声音,重五就在这附近! 重六忙大声回应,“小五!你在哪!” 那声音又道,“小六!” 重六于是寻着声音的方向游去,没有注意到他经过之后,那些墙壁上的化石和骨骼都在悄无声息地、微妙地移动。那两颗类人头骨悄悄转动了位置,巨大的蠕虫扭动身躯,扁平的三叶虫划动着副肢…… 已经死亡、被尘封在时间长河里的种种古怪生物正在醒来,整座城市正在醒来……但重六却还一无所知。 他寻着声音来到一座比任何建筑都更加巨大、更加扭曲的黑暗堡垒前。山峦般的斜坡在他面前展开。重六停住了,诡异的压抑和恐怖感突然从这座建筑的每一块砖石、每一片崎岖的黏着物还有每一个令人不安的拐角弥漫出来,像一个垂涎欲滴的陷阱。 “小六!是你吗!你来了吗?”重五的声音里压抑着一丝痛苦似的,从这建筑黑漆漆的洞口中传出……他受伤了吗? 重六环顾四周,踌躇片刻,还是游了上去。 他没有看到重五。 这座建筑的里面极为空旷,像是一座庙宇。它内里巨大的空间,七成都被一座巨大的、面目可憎的古老雕像占据。 它凝固成岿然不动的邪恶影子,以一种嘲弄而恶意的方式默默地蹲坐着。成千上万的触须从它畸形而险恶的脸上垂挂下来,傲慢地铺展在地面上。在它的身后,一双硕大的肉质羽翼合拢着,仿佛从未打开过。 重六见过它的雕像,掌柜曾经给他看过。就算是经验最丰富的水手们都惧怕它,光是看到它的小型雕像都会吓得肝胆俱裂。而面前这尊塑像,保存完好到令人头皮发麻,巨大丑陋到令人胃中翻腾,连身体也不敢动弹。 大海吞噬者……克苏鲁。 第131章 穷极岛(7) 重六仰望着面前岿然邪恶的雕像,恍惚错觉它那双死寂的视线是活生生的。他浮游上半空,绕着雕像盘旋向上,最终悬停在雕像硕大头颅的正前方。 雕像石头的悄然与他对视,重六感觉到一种难以言喻的压抑。 “小五!”他又喊了一声。声音随着水纹荡漾。 无人回应。 他开始在空旷的大殿中逡巡,敏锐的触手感知着海水每一丝细微的变化,鼻翼扇动捕捉着最细若游丝的气味。可是这里空空荡荡,除了永恒古老的海水和同样永恒古老的石头,什么也没有。 忽然,一种战栗感从触手末端蔓延上来。他猛地转身,看向克苏鲁的神像。 乍一看神像似乎和刚才没有区别,但哪里好像不太对劲…… 它那硕大的头颅似乎不再是面对着正前方的,而是微微偏向了他所在的方位。 重六背上一阵恶寒,转身欲逃离此地。可是他进来的入口却不见了,只剩下倾斜晕眩的墙壁。 他一时对自己的知觉产生了怀疑,忙冲去查看。他的触手触摸到原本应该粗糙而坚硬的石头,却陷了下去…… 就像是陷进一堆搅碎的肉馅里。 与视觉极度不符的触感令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忙将触手缩回,与此同时,他听到了黑暗中传来一声怪异的冷笑。 他转过身,狐疑地盯着那凝固成黑暗本身的克苏鲁雕像。 “谁在那?” 隔着晃动的水纹,眼前忽然有一道光射入。重六的面前像是隔了一层透明的水墙,墙的另一边虽看上去和之前一模一样,却有种微妙的分离感。 然后,他听到了声音,人说话的声音。 “勾陈,我看我们还是先回去,多带些帮手再进去。” 耳熟同时又略微陌生的声音。 另一道声音回答道,“穷极岛的位置飘忽不定,这次我们能找到也全凭运气。如果现在放弃,恐怕就再没有机会了。” 重六如遭雷噬,若非此时他被海水包围,恐怕早已泪流满面。 师父的声音。 或许比他熟悉的声音更年轻一些,但他还是立刻就能认出。 紧接着他看到两条人影从他身边掠过,像是从不存在的门里进入的。他们的脚结结实实踏在地面上,头发垂坠在身后,全然不像在水中。 就好像隔着这一堵水墙,另外一边是在海上,而不是水下。 走在前方的人身形清瘦,穿着一袭青布长衫,纵然戴着一张勾陈面具,但那步态体态,都依旧是记忆中的样子。跟在他身后的人英俊高大,风度翩翩仙姿道骨,却正是年轻时的梦骷真人。 这是……过去? 重六向前游去,可不论他怎么游,那水墙始终保持在他前方两步之遥的地方。他试图接近勾陈,但一到即将穿透水墙的距离时,他的影响就变得虚浮,宛如物体距离眼睛太近就看不清楚了一样。 且不论他怎么呼唤师父,如何在他们面前挥舞触手。他们都视而不见。 重六于是明白,他正在目击五十多年前,当师父和梦骷踏上穷极岛后发生的一切。 可为什么他在水下,五十年前这座岛却在海面上? 勾陈和梦骷来到恐怖的克苏鲁神像前,久久无人出声,想必都被这邪神身上弥漫出的无尽压抑和恶意摄住了心神。 重六游弋在两人周围,皱眉紧盯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穷极之书应该就在这附近,你我四处找找,看有没有机关。”勾陈说着,便率先走向神像。 梦骷显然对克苏鲁神像有极强的惧意,不愿接近,便在四周倾斜扭曲的墙面和地面上找寻。 重六接近勾陈,发现师父虽戴着面具,但他的眼睛里闪烁着异样狂热的光,呼吸也似乎更加急促。他显然十分兴奋,就仿佛即将见到某个他已经寻找了很久的东西一般。 他趴在神座上仔细查看着那些奇异模糊的图纹,用颤抖的手指描摹着上面蜿蜒的纹路。 “全知之神最后的馈赠……由主宰沧海的后裔守护。”勾陈先生低声呢喃着,仿佛是在翻译那些断断续续的图纹本身代表的、没有人类能够理解的含义,“被眷顾的生灵才能进入的圣殿……记载着宇宙真实的死灵之书……” 勾陈顿了顿,忙向后退了一步,用手拂去地面上的灰尘,看到了另外一道记号。 他深深呼出一口气。 “我找到了,我终于找到了……”他说着,一只手从腰间抽出匕首,另一只手从怀里掏出一枚十分眼熟的海螺。 这是梦骷国师在梦中暴毙后抓在手中的那枚! 梦骷此时正走向勾陈,大约是看到了他的动作,“你找到了?” 勾陈背对着他,轻声说,“一会儿,如果出了什么异状,你不要管我,马上离开这儿。我自然会带着穷极之书回去。” 梦骷满面困惑,“什么?什么异状?” 勾陈先生转过头来,面具后的眼睛闪烁着明亮却决绝的光,“我等这一刻已经很多年了。不论发生什么,不要管我,不要打断我。最好连眼睛都不要睁开。” 然后,勾陈先生举起右手的匕首,往自己的胸口刺了下去,并且用力向下一压,将裂口拉大。 重六和梦骷同时发出惊呼。梦骷想冲上前阻止,却看到勾陈先生踉跄着趴在神像前的地面上,对他举起手,示意他不要动。戴着面具的疯狂书生口中吟唱着不存在于人类之中的混沌之语,任由自己的血溢满整个代表着“门”的符文,染红了每一道笔画,然后竟将那枚海螺硬生生塞入了自己的胸口。 一瞬间,奇异而绚丽的光芒从勾陈先生的胸口迸发,如一颗将死的星星爆炸,过于疯狂混乱的光彩足够刺伤人的眼睛。秽气随着色彩撕裂空间,巨大的神像战栗着,从中心撕裂开了。 但撕裂的却不是神像,而是整个空间、整个世界的存在本身。 所有的光,都来自那裂缝之后,某种巨大的、人类的意识无法认知的存在。一开始你甚至意识不到那些光是有实体的,直到它们蠕动着、抖动着,迅速压缩凝固,化作一道细长的人影。 那人影背着光,看不清面容,只能看到他那半透着光的面纱仿佛在水中般舞动着。他的周身舞动着许多丝绦一般柔软修长的东西,随着万丈疯狂色彩轮舞。简直宛如天人一般。可是当那些“丝绦”冲出裂口,蔓延向真实的世界,便可看出它们并不是丝绦,而是铺天盖地数不清的恐怖触手。它们仿佛是金属的、又像是肉做的,上面无数种不停变化的、超出人类视觉认知范围的颜色在随着角度的变化而变幻,吸盘、眼睛、嘴和毒针一样的器官不停浮现又消失,好像是流动的液体一般。 梦骷真人已经吓得瘫软在地动弹不得。那些疯狂的色彩侵蚀着他的双眼,魅惑着他的大脑,在他的意识中灌注了将会囚禁他一生的噩梦。 那如噩梦般污秽又无比妖艳华美的触手不断延伸,轻轻地卷起了被血染满半个身体、意识开始恍惚的勾陈先生。重六看到他的师父在笑,双手轻轻抚摸着缠绕着他腰身的触手,宛如是在摩挲情人的手背。 “我终于找到你了……” 重六看不见那个人影的表情,但很奇怪地,他能感觉到它身上没有恶意,没有贪婪和残暴,有的只有如海般深广的平静,和一丝丝的……眷恋。 但那毕竟是秽主宰的身体,它与勾陈先生接触到的地方很快开始发生奇怪的反应。触手和勾陈先生的皮肤接触的地方在迅速溃烂,如沸腾一般生出水泡,冒出嘶嘶的烟。他的师父的表情开始被剧烈燃烧的疼痛扭曲,但他强忍的剧痛,大声说道,“我属于你,拿走吧,全都拿走吧!” 在皮肤开始剥落、露出鲜红的肌肉的时候,勾陈先生终于开始惨叫了。那凄厉的叫声刺入重六的意识最深处,令他全身都在颤抖。 梦骷就是在那个时候逃跑了。一些触手一直蔓延出了神殿,仿佛是在追逐他,但勾陈先生仍然在这里,在被来自异世界的神明分解着。他的肌肉也开始融化消散、骨骼、眼珠、大脑……全都溶进了那些狂乱的光色漩涡中。他的师父在那一刻死去了,身体的每一个分子被打散,每一颗细胞都飞散开来。 那千万光色的神明在那一刻知道了关于人类身体的一切,知道人类最小的一颗细胞中有多少更加微小的元素,而这些小小的元素里包含着建造一个人类的全部图纸。 重六甚至能清楚地感觉到,它对人类的某种好奇和痴迷,就如同那些喜欢收集石头、喜欢观察昆虫的人类一般。它愉悦而赞赏地将所有知识吸收在它的光彩中,然后重新将已经被打散的勾陈先生,一点一点拼接回来。 整个过程太过诡异,任何看到的普通人都可能彻底疯狂。 先是一团肉块,然后迅速扩散成一整颗大脑,紧接着是骨骼,在骨骼中又拼出了内脏血管,覆盖上肌肉和皮肤。人体中数以亿计的细胞没有一颗错乱,最完美的精确,简直就像是时间倒流。 很快,勾陈先生重新出现在了空中,就连身上的衣服也没有一丝错乱,身上的伤口血迹也都消失了。勾陈先生浮动在一团蒸腾的光彩中,宛如新生。 而他的手中多了一样东西。一样散发着蓝绿色荧光的、半透明的东西,似乎还在缓慢地起伏着。 重六凑近,想看得更清楚。那蓝绿色的东西有些像僧帽水母,流转着荧荧变化的幽光,微微起伏仿佛在呼吸。 “这就是穷极之书吗。”他听到勾陈先生说道。 穷极之书…… 紧接着,一系列的画面浮现在他的头脑中。他看到那“水母”下方拖长的触手扬起,末端的尖刺刺入勾陈先生的头颅各处,而后勾陈先生的双眸中眼白彻底消失,脸上的表情也彻底消失了。他像是成了一具容纳另外某种东西的空壳。 勾陈先生出现在混乱的、布满肉质勾回的大地上,面对着纵贯天地的巨大裂口。他的身体中爆发出不属于他的强烈秽气,千丝万缕非物质的触手从他的身体各处迸发出来,迅速将裂开的空间拉合到一起。 勾陈先生挤入狭窄的石洞,爬过悠长的隧道,站在他已经引流出的小型源汤前,将手中捧着的“水母”小心翼翼地放进去…… “水母”就是他。 他就是书。 重六恍然地望着定格在空中,珍惜地抱着他的种子的勾陈先生,竟没有觉得意外。就好像,其实他早就知道了,只是一直都没有想起来。 他甚至记起了全知之神为什么要把他交给勾陈先生。 因为它的书中缺少章节。缺少这个星球这个时间节点上关于中原人类的章节。它不仅仅要记载一切,还要体验一切,感知一切。既然它已经无法再直接进入道气主宰的宇宙,便将自己的种子散播到不同空间不同时间不同星球不同地域。当这些书完成了,它也便跟着更加完整,更加广大。 不断变得更加完整、更加广阔,这是全知之神犹格索托斯最原始的冲动和本能。 毕竟它是全知之神,就算是最微不足道的蚂蚁,也必须被容纳在内。 重六隐约想起这里并非他的起源。被困在海棠木箱里的时候他就看到了,在这颗星星诞生的最初,在陆地还不存在整个大地都被海洋覆盖的时候,他就已经存在了。那时的诸神还未划分阵营,道气与秽气均等地分布在每一个宇宙中,一切都是未知,一切都有可能。 他从那时候就开始记录,这是他唯一的本能,唯一的生存目的。 但后来,光是记录已经不再足够,他必须成为它记录的一切。他曾经以各种身份行走在这个世界上,有时是一株青草,有时是一条蚯蚓,有时只是一颗漫无目的漂浮的细菌,有时是一只豹子,有时是一只雄鹰,有时是一匹骏马,有时是一只黑猫。 他也曾经是人,别的地方别的时间的人。他成为过远西人,成为过南洋人,甚至成为过星老族和水鬼。 而现在,在混沌之神留下的圣物和万物母神留下的种子都即将完成的时候,他成了管重六。 秽神之间对于这些渺小生灵的态度、甚至是对道气主宰的宇宙的态度不甚相同。混沌之神想要挑起战争,制造更多混乱和毁灭,这是它的本能。万物母神想要在更多的宇宙里散播种子,这也是它的本能。而全知之神却一直维持着中立的态度,它不需要通过感染另一个宇宙来获取它需要的东西,但若感染了,也无所谓。 若有人渴求它赋予知识,它毫不吝惜地给予。若有人向往它,它便欢迎他们的到来。它存在于过去现在天地万物,能看到每一个生灵的每一个选择制造的无数种未来,所以没有好恶。 但它不希望一切同一化,因为那样将会将它彻底限制住。 混沌之神和大部分的秽神有心要制造开门的机会,也便使得诞生在这个时候的书变得格外重要。它于是选择了它在人间的使者,但却让这名使者将它的书以人类的身份养大。 “你必须选择。”戴着面纱的人忽然开口了。他的声音仿佛是直接在他脑海中响起,未经过空气或水的传播。 那声音与勾陈先生那般相似,大约是全知之神有意模仿。 重六发现勾陈先生不见了,干燥的世界不见了,那堵水墙也不见了。周围只剩下寂静的深海,还有在他面前一道他无法看透的戴着面纱的影子。 他对重六说,“你必须选择,是关上门,还是打开门。是继续以人的身份活下去,还是回归完整。” 第132章 穷极岛(8) 覆盖着死去的鱼类的荒漠上,一行人如一行排成队的蚂蚁,缓慢地向着另外一艘船和城市蜃影的方向前进。 祝鹤澜走在最前面,步履很快。他的黑发在空中以一种奇异的姿态翻舞着,明明没有风,却如海藻一般飘动。后面跟着的那些船员都对他十分恐惧,因为他们还记得,在船上看到他身上发生的诡异变化。 紧跟在他身后是松明子和柒曜真人以及跟他们一起来的几名方士弟子,然后是玄武先生、徐寒柯和柳盛。跟着他们的水手远没有出航的时候那么多。一部分的水手不愿意跟他们一起走,于是留在了船上。 所有人必须保持在一定的范围内,因为此时此刻这片“海域”秽气的浓度已经超过了道气,若不是柒曜真人和松明子仍然维持着他们的阵法,恐怕已经有人要被秽气侵染发生畸变了。 这一段路走得并不平顺。海底地形复杂奇异,到处都是迷宫般的珊瑚礁洞窟,一个不小心就会迷路。祝鹤澜全神贯注地感知着空气里秽气的流动方向,他是唯一一个可以在法阵外活动的人。 一个不小心,徐寒柯的脚踩在一条软绵绵的死鱼身上,鱼的眼珠被挤了出来,爆出一阵乳白色的粘液同时散发出一股异常的恶臭。徐寒柯突然觉得胃里一阵翻腾,同时还有一种异样的麻痒,隐隐约约在皮肤深处骚动着。 自从发生海水倒扣、海底变荒漠的奇景后,他便开始感觉到这种很久没有出现过的异常瘙痒,还有缠绵不去的恶心感觉。 有点像是……他刚刚中了须虫瘴时的情状。 “你没事吧?”柳盛低声问道。 徐寒柯摇摇头,故作轻松,“无妨,只是这儿的死鱼太多了点。” “这些鱼……长得都不对。你们看。”一名海员指着地上一只浑身青灰,肚子上却长了几条青蛙一样的手的奇怪鱼类,“我这辈子,从来没见过这种样子的鱼。” “我们应该留在船上的……” “留在船上,万一有东西破了那个什么阵上船了,不更是一个死?” 这时祝鹤澜脚步猛然一顿,对众人抬起手,示意他们噤声。 浑浊暗淡的光线里,一些影影绰绰的东西在色彩斑斓的珊瑚礁后闪过。祝鹤澜几缕发丝突然变形延长,如几条鲜红的长鞭甩过长空,下一瞬只听到一阵湿濡的落地声,伴随着几下令人不适的咕噜声。 在他们的面前,趴着一个人形的东西。 一只长着鱼头人身,背上覆盖着鳞片和粘液的水鬼。它那浑浊的覆盖着半透明膜状物的突出眼球时而眨动一下,扭曲的面容已经超过了丑陋的范畴,变得妖异恐怖。 祝鹤澜却全然不顾它身上黏糊糊的不明分泌物,一伸手卡住了它的喉咙,竟一把将那巨大的生物提了起来。 “管重六在哪?”祝鹤澜用危险的声音逼问道。 那水鬼的喉咙里发出一串模糊不清的咕噜声,不知道是在哭在笑还是在说话。脓绿色的泡沫从它扁平且的鱼一般的嘴角溢出,似乎哪里受了伤,病恹恹的。 祝鹤澜将他的手扣到那水鬼生着扇形鳍状突起的光裸头顶,细密的红色丝弦如根茎经络顺着他的手臂延伸下来,一直蔓延到指尖,钻入水鬼的大脑。水鬼突然嚎叫起来,用力挣扎,可是祝鹤澜的头发从四面八方卷来缠住了它的手脚,使它动弹不得。 由于水鬼不配合,祝鹤澜只能看到支离破碎的记忆片段。他看到了凶残厮杀的触手,也看到了达贡的身体裂开秽气爆冲的景象。 而在他身后,几名方士低声议论。 “这个祝掌柜……好像是万物母神祭司,也是一个怪物……” “我们能相信他吗?万一他临阵倒戈……” “他们客栈本来就没一个正常人……” 松明子回头呵斥道,“你们嘟哝什么呢!老老实实跟着!” 几名弟子连忙噤声。 松明子啧了一声,用胳膊肘怼了怼柒曜真人,“你这几个徒弟怎么回事,乱嚼舌根。” 柒曜真人细长的眼睛瞥了他一眼,“我平日里事务繁重,没时间好好教导他们。你以后多看着就是了。” “你的徒弟,怎么反而让我来教?” “因为你清闲啊。”柒曜真人看向前方秽气半开专注地摄取水鬼记忆的祝鹤澜,叹了声,“如果这次我们大家能平安回去的话……” 松明子抬头看着空中波动的海水和远处尸骸般不祥的城市,悄然握住了柒曜真人的手,“一定可以的。” 祝鹤澜松开了水鬼,脸色愈发苍白。 “六儿被拉进城里了。”他回头对松明子道,“我必须去找他。” 松明子瞥了瞥远处另外那艘大船的影子,道,“也好,我们就直接进城。只不过如果那艘船真是天辜人,恐怕会比我们更先进去。大家小心。” …………………………………………………… 当他们渐渐接近那座屹立在干涸的海底的城市,才意识到它的恢弘庞然,简直像是为巨人建造的。巨大倾斜的城墙坍塌成绵延的小山,上面覆盖着一层一层孔洞密集的珊瑚岩。他们绕过悬崖峭壁般陡峭的废墟,终于看到一座百丈高的巨型城门。 古老的贝壳化石和坑坑洼洼的沉积物模糊了楼门上雕塑本来的样子,那微微倾斜的、原始而粗粝的姿态带着远古的傲慢和森然。 在这个角度,看到的浩大城市残影莫名眼熟。祝鹤澜一边向前进入城门,一边在自己太过广大的记忆中翻找,是在哪里见过这番景象。 他想起来了…… 苏郎扇……那扇面上看了会让人疯狂的古城画面,不正是眼前的景象? 所有的线索早就在把他们引向这座城,这座沉睡在海底的、时常有人看见的飘忽不定的城,克苏鲁的王座所在之处…… 踏入城市伊始,玄武先生便显得十分激动。他用手触摸着那些被石灰岩覆盖的浮雕和字符,叹道,“这座城,应该在亿万年前就沉在海底了,但人们还偶尔能在海上看见它。” 徐寒柯道,“亿万年前?恐怕人都还未被娲神创造吧?” “人本就不是被创造出的。”玄武先生高深莫测地说道。 柒曜真人和松明子在进城的一瞬间,立刻就感到一种近乎窒息的压抑感。就好像他们是两粒沙子不小心钻进了黏糊糊的贝壳里,被里面柔软的身体用粘液一层层包裹起来。 所有的建筑都巨大到不成比例,远远超过星老族地下城的规模,难以想象在那种古老的年代什么样的生物族群创造出了如此的文明。 更加离奇的是很多建筑的结构……根本是不可能出现的,是完全违反自然规律的。太多古怪的转折,不可能相连的角度,直线与曲线混为一团。他们前一秒还在往上走,却忽然意识到自己的头正冲着地面。明明是在下楼梯,可是站到最后一级台阶的时候却成了顶楼……每一条通道都可能通往意想不到的方位,他们走了一圈,却突然发现自己又回到了进城不远的那片广场。 众人脸色都不大好看,在这种地方迷路是最要命的,谁知道天上那倾盆的海什么时候会扣回来?到时候大家都得死。 “太奇妙了!”唯有玄武先生赞叹不已,“这里果然是穷极岛,没有任何地方是能按常理推断的!” “我们怎么办?”柳盛道,“现在连时间也不知道,在哪也不知道,更不知道天辜人是不是也在附近。” “我确定天辜人就在附近。”祝鹤澜道,“我能感觉到。我还能感觉到六儿就在附近,非常近。” “指南鱼不能找到秽气最重的地方吗?” “这里到处都是秽气,指南鱼也找不到方向。更何况我们身上带着的水也有限。” “呵呵,咱们明明是在海底,竟然没有足够的水。真是天大的讽刺。”徐寒柯说着,用力抓了抓自己的手背。 身上的瘙痒感越来越严重了…… 祝鹤澜蹲下身,将双手贴在地面上,让自己顺着大地延伸出去。可是这里的道气秽气都是一团变化无常的混乱,与他在别处感知到的地气截然不同,像一团不断改变形状的乱麻,根本找不出头绪。 忽然,他于一团庞杂的乱流中瞥到一丝熟悉的幽蓝荧光。 六儿? 他睁开眼睛,对众人道,“我感觉到他了,这边走!” 他们穿过几条忽高忽低的走廊,绕过几座天柱般的高塔。祝鹤澜注意到墙壁上有一些看上去十分新近的……缺憾,就像是原本嵌着些什么巨型的长条状的或螺旋状的东西,突然被取了下来,只在原处留下来硕大空洞的凹陷。 忽然,有人发出一声惨叫。 众人忙回头,面面相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是谁叫的。 祝鹤澜忙清点了一下人数。 没有少。 不仅没有少,还多了一个。 “怎么可能?”松明子不信邪,自己点了一遍,真的多了一个人。 他们一一核实名字,水手们自己相互确认身份,可就是找不出多出来的一个人是谁。 “会不会是出行的时候数错了?”徐寒柯道。 也有这个可能,于是众人继续前行。忽然又听到一声惨叫。 这次停下来一数,又多了一个人。 于是众人头皮都炸了,如果上一次是数错了,这次怎么解释呢? 他们更加小心地核对身份,互相辨认。可大家都相互认识,没有异常。 多出来的到底是谁?是什么东西混入他们中间了? 于是怀疑瞬间开始在这一队原本就不够团结的队伍中滋生。大家互相盯视,都带着几分狐疑。 “意识入侵……”祝鹤澜低声道,“恐怕天辜人就在附近,甚至可能已经在我们中间了。这里的秽气对大巫的法术或许有所增益,所以我们不知不觉被影响了也没察觉到。” 松明子抓紧了手中的长钺,柒曜真人也抓紧了宝剑。 他们不能停留,只能继续。 原本应该寂静无声只有亡灵的远古城市,却偶尔能听到令人不安的种种怪声。有些水手说他们听到了人说话的声音,还有人听到了笑声,甚至有方士听到了小孩的哭声。祝鹤澜命令众人不论听到任何声音都不要回应,决不能离队。 他们的人数又增加了两个,但众人都努力不去想这件事,只是所有人之间的间隔都拉得越来越大,彼此间戒备愈深。 会不会是记忆出错?会不会其实他们相互全都不认识?会不会他们已经死了,这整个城不过是死前的幻觉? 当怀疑发展到了自己身上,便没有人是能相信的。 忽然,祝鹤澜抬起手示意众人停步。只见他们面前,立着一座巨大的高墙,墙上嵌着一副保存极其完整的化石。 如马车车厢般硕大的螺旋形贝壳,从中伸出两条长长的脊椎,脊椎的末端是两颗人类态的头骨。 梦骷真人梦境中出现的地方! 祝鹤澜在空气中嗅了嗅,能闻到重六身上的味道。他知道六儿来过,而且才经过不久。 他将所有的感知都集中到嗅觉上,寻着那条鲜明的气息痕迹转过几座坍塌的建筑,赫然看到一座巍峨伫立的神殿。而在那些对人类来说太过巨大难以攀爬的台阶前的地面上,爬着一道人影。长长的蓝色触手拖在地面上,留下湿漉漉的痕迹。 “六儿!” 祝鹤澜跑了几步,忽然意识到气息中细微的区别。他意识到,这不是重六,而是重五。 “小五?”他快步接近重五,在还差不到十步的时候,一种大难临头的强烈预感突如其来。他脚下的大地开始颤动,发出支离破碎的呻吟,迫使他停住脚步。。紧接着,在重五前几尺的地方,大地迅速开裂。 砂石陷落,被无底的深渊裂口吞噬。而于那黑暗的影影绰绰里,祝鹤澜看到无数影影绰绰的、人形的影子,正在快速向上攀爬上来。 似乎是水鬼,却又仿佛更加畸形、更加扭曲、更加险恶丑陋…… 而在正前方,重五身后的高高台阶顶上,一道黑色人影缓步踱出。黑色的羽毛托着带笑的面具,无尽的混沌邪恶凝结成黑暗的雾笼罩着他周身上下。 桑鸦。 真实的、非梦境也非幻觉的桑鸦,终于出现了。 混沌大巫低头俯视着祝鹤澜和他身后的所有人,面具后的嘴唇翘起。 “今日,你们将成为末日降临的见证者,成为吾神降临于此世的第一批祭品。” 第133章 穷极岛(9) 桑鸦身后,克苏鲁神殿那洞开的沉重石门后涌出黑压压的人影。天辜战士们手中举着沉重的刀斧武器和粗粝却分外坚固的盾牌,目光凝结着在危机四伏的山野中训练出的野性和杀意。从四面八方所有扭曲建筑的缝隙里、甚至是陡峭的墙壁上,水鬼如暗沉的海水奔涌而出,如一片漆黑的墨从各个方向淹没过来。 祝鹤澜看这阵仗,便知道他们人手远远不足。更何况现在显然水鬼与天辜人是合作的关系,之前达贡已经出现过了,那么水鬼的另外一位更加强大的母神海德拉恐怕也会出现…… 这两名半神一般的怪物再加上桑鸦,就算是他、松明子以及柒曜真人联手恐怕也不是对手。 但…… 祝鹤澜的眼神越过面前的深渊落在依旧昏迷的重五身上,又看向桑鸦。 桑鸦看来是想以重五为要挟,也就是说,重六并不在他手上。 祝鹤澜心稍微稳了些,他回头对众人大喊道,“所有人后撤!松明子,你们护好结界!” 柒曜真人抽出宝剑,忽然凌空跃起,一道金色剑光骤然暴涨。剑光所过之处,一道无形的道气之墙迅速成型,将一众不通道法秽法的人围在其间。松明子斜执长钺走到祝鹤澜身边,嘴边噙着一道桀骜不逊的笑,“光靠你一个人,我们方士的面子往哪放?” 柒曜真人设好结界便也落到祝鹤澜的另一侧,剩下的几名青冥派弟子也仗剑立于身后。寥寥几人面对着桑鸦身后黑压压的人马,还有那些正从深渊中爬出的怪物以及从遗弃建筑的阴影里涌出的水鬼大军,显得势单力薄,却又带着一种凛然不可侵犯的气魄。 桑鸦冷笑着望着他们,双手从袖中伸出,每只手上都拿着一只雕刻着蜷曲花纹的铜制鼓槌。他将双锤举过头顶,锤柄交叉重重一敲,口中吟唱起悠长绵远的咒文。伴随着吟唱声,他身后的虚空中秽气迅速凝结,像是凭空凝固出了实在的形体。最初只有一点点黑色,如一颗胚胎,迅速繁殖长大,分化出皮肉骨骼。只不过肉在内,骨骼在外,千丝万缕的纤维将所有互不相容的材质紧紧缝合。祝鹤澜看到了许多扭曲的人的影子,好像被一股看不见的力量紧紧粘合在了一起,下一瞬便又消隐不见了。 一面巨大的竖立的鼓,下方生长着许多条形态不一的腿,如一道银月出现在巫师的身后。它的鼓面是用上千块皮拼接而成,不见一丝缝隙。吸饱了人血的鼓腰鲜红欲滴,弥漫着某种肉质的、粘膜般的湿润光泽。 千人鼓,混沌之神留给天辜人的神秘礼物,一面活着的、可以打开疯狂大门的鼓。它巨大的阴影从深渊对面蔓延过来,光是亲眼见到就令人一阵恶寒。 巫师一个旋身,鼓槌流利地砸在鼓面上发出轰然一声。瞬间所有的水鬼和深渊中的怪物都发出震耳欲聋的嘶嗥,向着他们倾巢而出。 而祝鹤澜从头上拔下槐树枝做成的簪子,一把将之贯入地下。顿时纯粹澎湃的秽气爆旋,卷起了他飞散的发和绯红的阔袖长袍,形成一道圆形的漩涡向着四周激荡开来。槐树枝入土的瞬间,树根立刻向着四面八方迅疾地伸展开来,势不可挡地冲向最深的地下,蔓延到整个穷极岛的尽头。地面上的部分冲向天空,虬结浑厚的树身混杂着血肉、筋脉、器官和木头,以难以分辨的方式融合在一起。它在高空处倾洒开来,无数扭动的枝条遮天蔽日,如一把巨伞在神庙之上撑开。数不清的千叶红花绽开在枝条上,酸性的粘液如细雨般坠落。 那些奔涌而来的水鬼和地下怪物尚未来得及接近,便纷纷被横空扫来的巨大枝条掀飞,简直如被扫帚扫开的黑压压的蚁群。被槐树沾染到的水鬼和怪物身上迅速开遍水泡,鳞片剥落皮肤液化,有些还未落地就散成了一滩水。 槐树的枝条编成一条长桥搭在深渊之上,松明子和柒曜真人立刻带着众方士踏着长桥穿过深渊扑向桑鸦。桑鸦见状又敲了两下鼓,身后的天辜人便突然发出猛兽般的咆哮,冲向几名方士。 方士们身上的清净光芒很快被涌上的人群吞没,但见清冽圣洁的光气偶尔会将涌来的人群推开,但很快又被围住。 槐树枝再次扫落,松明子等人打开前路。与此同时,祝鹤澜奔向重五的方向,试图将他救回。 可就在他距离重五还有几步之遥的时候,一阵鼓声传来,重五的眼睛忽然睁开了。 紧接着,漫天带着杀意的触手向着祝鹤澜袭来,尖锐的毒针甚至划破了祝鹤澜的衣衫。 他立刻后退,便见漫天触手中重五悬在半空,眼神空洞。那鼓声不断,带着妖异的节奏。伴随着鼓声,重五的触手再一次摆出了攻击的阵势,如散开的天罗地网。 重五被桑鸦控制了…… 祝鹤澜皱眉看向桑鸦。他知道桑鸦在拖延时间,他似乎在等些什么…… 他死死守着神殿的大门,不让他们进去……难不成六儿在里面?或是天辜人正在进行什么禁忌的仪式? 祝鹤澜心中愈发急躁,只好释放出身体中的所有秽气,让自己的身体彻底畸变。红雾再一次吞没了深渊彼岸的所有景色,如突然刮起的风暴笼罩一切。在红雾中,千丝万缕的红色藤蔓迸发开来。他试图制住重五,试图将自己的触须探入对方的头脑唤醒对方。可是重五战斗力本就不弱,此时被桑鸦控制下手全不留情,极为难缠。 “重五!醒醒!”祝鹤澜试图把自己的意念传递过去,可回应他的只有不断试图绞杀他的触手团。 红色雾气汹涌而来,迷惑了重五的感知。祝鹤澜趁机将几根藤蔓探向重五的额头。 骤然,一阵地动山摇的恐怖吼声,宛如大地开裂山峦崩毁,令人联想到世界末日的恐怖声音。 祝鹤澜抬起头,却见天空中粼粼波光里,出现了遮蔽了半片天穹的庞然大物。 被法阵保护在中间的诸人也抬起头,各自惶恐地睁大眼睛,恐惧令他们全身僵硬,连声音都发不出。他们最初并无法确定自己看到的是什么东西,因为那凝固的黑影还分出了一些狭长的横贯天穹的影子。但随着第一颗头突破海水表面,带着漠然的、只有原始的残暴和饥饿的贪婪俯瞰大地的时候,他们才意识到,那些长条状的东西,是九条脖子。而每条脖子的尽头,都是一颗噩梦般的头颅。 那些头,每一个都有小山般巨大,似鱼非鱼,似蛇非蛇。覆盖着鳞片和肿瘤的湿濡皮肤却比任何钢铁还要坚硬,如达贡一般覆盖着厚厚的珊瑚和石灰岩。一颗颗浑浊的白色眼睛里没有任何情绪,连恶意也没有,反而更加令人恐惧。 在见到它真面目的瞬间,不少水手直接昏厥,还有两人彻底呆滞,口中喃喃说着什么,神志已经被恐惧击溃。柳盛和徐寒柯也因恐惧煞白了脸色,无助地仰着头,连抵抗的姿势也做不出。 只有玄武先生叹道,“水鬼之母海德拉……没想到我今生竟然有机会亲眼见到。” 九颗头从天空中倒挂下来,懒懒地张开弥散着恶臭的口。 紧接着,剧毒而炽热的酸液喷洒下来,如狂风暴雨。它避开了所有的水鬼,却并不在乎天辜人和那些从地下爬出的地底怪物。被酸液淋到的人和怪物都瞬间如蜡一般融化,肉色的粘液在地上横流。 法阵被那奔涌而至的巨浪冲击着,金色光芒愈发耀眼夺目,摇摇欲坠。如果没有这层法阵,包括徐寒柯柳盛玄武先生在内的所有人都会有和那些不幸被喷中的天辜人同样的下场。 问题是他们的法阵还能支持多久? 两名方士被海德拉的毒液击中,一人立刻死去,另一人比较不幸,只有一半身体被喷到。于是他一半的脸颊颅骨融化,脑浆跟着溢出。他痛苦地在地上扭动抽搐,忽然被一道剑光砍断了脖子,那惨叫才终于停止。 剑光来自脸色惨白的柒曜真人。 其余弟子都已经被吓得萌生退意,乱了阵脚。松明子横扫长钺逼退几名天辜战士,靠在柒曜真人背后说,“我们撤吧!这样根本顶不住!” 柒曜真人点点头,知道他们别无选择,只能借着槐树枝条的掩护向后撤退。 祝鹤澜几次尝试都无法把重五从桑鸦鼓声的魔障中拉出来。正当他想先带着不停挣扎的重五撤退的时候,突然一道吞噬一切的黑暗向他袭来。 那种黑暗,更像是虚无。能够消解一切吞噬一切的虚无。没有任何光能逃逸。 祝鹤澜感觉到自己的秽气在被迅速吸食吞噬,整个人都在被拉扯向那片黑暗。他不得已松开手向后退避,却见桑鸦骤然于黑暗烟云中闪现。 “母神祭司,你做得很好。”桑鸦的声音带着邪魅的笑意,从面具后传来,“这么多优质的祭品,诸神应该会满意的。” 祝鹤澜冷声道,“你到底想要什么?穷极之书?” 桑鸦哈哈大笑,“到现在你还不明白吗?穷极之书你我早就找到了,有书便能知晓一切,掌控道秽的奥秘,打开通往秽世界的入口。” “重六呢?” “他嘛……正在一个你我都到达不了的地方。”桑鸦一抬手,黑暗的气息便缠绕住他身旁一动不动的重五的身体,如蛇一般嘶嘶吐着信子,“这一个……竟然没有被销毁掉?啧啧,已经非常接近了,但到底不是最后的完成品。” “不要伤害他。”祝鹤澜鲜红的发丝张扬在身后,威胁似的舞动着。 “怎么?就连残次品你也要吗?看来你真的很喜欢收集这些……垃圾。”桑鸦挑剔地审视着重五。 祝鹤澜冷笑一声,“垃圾?你自己不也被人这样叫过吗?” 桑鸦沉默了,但他身上弥散的黑暗却更加浓稠。他的语气一变,变得阴沉,充满威胁,“母神祭司,别忘了你应该站在哪一边。几次三番阻止我,你的行为诸神都在看着。莫忘了你自己最后的归宿。” “你想在这里开门?”祝鹤澜努力让声音显得平静、缺乏感情。 桑鸦道,“不错。” 祝鹤澜,“利用穷极之书?六儿扮演的又是什么角色?你在等什么?” “我等的就是你的六儿啊。”桑鸦恶劣地笑道,“只不过,等到他再出现的时候,恐怕就不是你认识的那个‘六儿‘了。” 第134章 穷极岛(10) 祝鹤澜心中如有烈火烹煎,但面上却不敢露出丝毫情绪。他冷静地说道,“重五对重六来说是十分重要的人,我劝你最好不要伤害他。” “或许对以前的他来说很重要,但是对新的他来说,就连你也不值一提。”桑鸦身上黑色的雾气如触须盘绕在重五的周身上下,那黑色丝丝缕缕渗入重五的皮肤,如病灶一般在肌肤的纹理间蔓延。 “六儿不会变。”祝鹤澜笃定地回答道,鲜红如血的雾气在他的身后蒸腾,如地狱燃烧的烈焰,”他和你不一样,他喜欢这个世界,在乎这里的所有生灵。他活在现在,而不是一个虚无缥缈的混乱世界。”“他所谓的喜欢,不过是因为被短暂的记忆蒙蔽。你真的以为你身后的那些人是来帮你和他的么?”桑鸦的笑声诡谲,似乎隐藏着什么祝鹤澜不知道的秘密,“柒曜真人为何会那么大方的把地气借给你?姑射族地下的源汤被道气侵蚀近千年之久,秽气早就不再纯净了。你的槐树吃下这么多道气,一旦青冥派催动阵法,道气会在槐树血脉中爆发徐寒柯和玄武先生又为什么一定要同行?别忘了你们中原的皇帝对一切带秽的东西多么忌惮,若你消失,你客栈中的账本名册会落到谁的手里,那时候你还护得住那些被你纳入羽翼之下的匠人么?” 祝鹤澜知道这是桑鸦对于人心的操纵之术,他坚定心绪,决定不予理会,“那么你的混沌之神又允诺了你什么样的未来?” “过去,现在,未来,不过是幻觉而已。是我们被困在秩序之中自己创造的谎言。”桑鸦的身影如一团雾障时聚时散,时而出现在他的左边,时而又浮现在右边。他的声音也从每一个方位传来,带着模糊不清的回音,“我们被自己创造的规则束缚,对自己不熟悉的东西充满偏见。你是见过另外一个世界的人,告诉我,在见过那种永恒之后,你为何还会愿意停留在这个枯燥无聊的世界里?” “这个世界里大部分的生灵根本没办法适应那样的世界,你真想将他们赶尽杀绝?” “弱肉强食,没办法适应变化的就活该被淘汰。” 祝鹤澜于是明白,桑鸦此人根本就是个被混沌之神彻底洗脑的疯子。他不求人间的种种羁绊,一心只想要将一切毁灭。这样的人根本没有劝说回转的可能。 但他需要时间,光靠他和槐树难以抵抗海德拉和不知何时会出现的达贡的联手,更何况还有桑鸦的鼓…… 他要等到六儿回来…… 祝鹤澜忽然微微一笑,神色产生了微妙的变化。就好像有无形的腥甜香气从他身上靡靡绽放,如花蕾一层一层引诱地打开。 他收敛了自己漫天燃烧的红色雾气,但触手状的发丝依旧狂乱地飞舞在他身后。他靠近桑鸦,身上却不见了敌意和杀气。他明丽的双瞳如吞噬灵魂的深井,被摄住的视线就再也挣脱不掉。 桑鸦微微一怔,不甚明白这种突如其来却又潜移默化的变化。 祝鹤澜的红色发丝轻轻扫过他的肩头和手臂,勾连着从大巫身上弥散的黑暗之力,“我们母神祭司经过两千年,已经被方士屠杀殆尽,若不是我隐藏实力也活不到现在。你说的不错,他们不会接纳我们,永远不会。在他们的眼中我们是怪物,是永远的敌人。” 桑鸦意外地看着他,大约是没想到这么快就将母神祭司说动了。 他头脑深处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可奇怪的是,他难以对祝鹤澜的话产生怀疑和抗拒。 他毕竟太年轻。当年祝鹤澜为了浇灌槐树广招信徒,神木崇拜如日中天的时候他的先祖都还未出生,不曾知道母神祭司们种种魅惑人心之术的厉害。 纵然混沌之神传授的引诱欺诈和精神控制等手段十分玄密精妙,操纵人心不在话下,但若真要比起最原始的基于本能的蛊惑和吸引,仍旧是万物母神更胜一筹。曾经的母神祭司们随意的一个眼神,就足以令成千上万的信徒为他们赴汤蹈火粉身碎骨,十人中最有成就的甚至曾经控制过中原最强盛的王朝之一。 或许就是因为他们的魅惑之术太强,才容易引起恐惧和仇恨。祝鹤澜正是深谙此理,这么多年来才拒绝轻易使用自己的能力。 但祝鹤澜此时面对的毕竟不是普通的人类,而是混沌之神的使者再加上深海中的半神海德拉。 祝鹤澜绯红衣衫烈烈飞舞,笑容愈发明丽逼人,“很久之前在我还没有成为祭司的时候,我族中大巫就曾预言:当三位主神的使者齐聚,便是秩序崩塌之时。万物母神的子嗣将遍布神州,混沌之神的战鼓将响彻寰宇,而全知之神的圣书会开启众神之门。这是我们三人注定的使命。” 桑鸦面具后的双眼微微睁大,“你愿意帮我?” “我是万物母神祭司,我从来都没有选择。”祝鹤澜一抬手,巨大的树藤忽然拔地而起,如巨大的囚笼将正被天辜人和怪物团团围住的方士们以及水手们囊括其中。看似是将众人困住,实际上也将天辜人、水鬼以及在头顶咆哮的海德拉阻隔开来。 一时间所有的对垒都戛然而止。 松明子和柒曜真人呆滞地望着将他们的道术困于树藤之中的祝鹤澜,不敢相信后者的背叛。而另一边的柳盛也咬牙对徐寒柯道,“他果然一直都在演戏,如你猜测,他从一开始就是站在天辜人那边的!” 徐寒柯看向玄武先生,两人交换了一下意味不明的眼神。 桑鸦放声大笑,“不愧是母神祭司,这么多年忍辱负重,就连我都要以为你被他们同化了!” 祝鹤澜将双手揣入袖中,姿态从容自信地向前踱了几步,不着痕迹的地隔在桑鸦和重五之间。他围绕着重五徐徐转了一圈,轻声道,“他虽然只是一个残次品,但实力不弱。今日开门后众神进来,势必会触发道的反扑,道神若是被唤醒,一场恶战在所难免。我们需要所有能用到的棋子。若你想向神明献祭,那些方士还有我身后的那群人应该足够了。” 桑鸦忽然仰起头,仿佛侧耳倾听着空气中的什么动静。他伸手摘下脸上的面具,露出那张年轻而缺乏血色的面容。 “他快要出来了。”桑鸦脸上露出孩子气的微笑,狂热的兴奋溢满空洞的双眼,“我们应该准备好祭品,迎接诸神的降临。” 他说完便转身向着巍峨高耸的神殿那墓碑般挺立的石门走去。祝鹤澜抬手在空中划出一条弧线,做了一个抓握的动作,立刻便有树藤将所有被困住的人缠裹住,跟随着他的步伐一同延伸向那光芒无法透射的远古神殿。他的眼神瞥过重五,在他空洞的眼睛里看到了一丝跳动的光。 从刚才开始,他就悄无生息地操纵着一条细细的树藤,顺着重五的脚踝爬上他的后颈,然后钻入了颅骨之中。他希望能在最短的时间内找到桑鸦的鼓声操控人意志的奥秘,然后将那联系剪断。 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任务。重六的意识被桑鸦入侵后,他花了那么久的时间都没有找到解决之法,更遑论现在时间紧迫。他只能寄希望于桑鸦对重五的把控没有那么深入,毕竟要达到深层次的意识入侵,需要多次吃下巫蛊。 细细的树枝巧妙地钻入大脑勾回的缝隙间,漫无目的地寻找着。与此同时他还要维持着对桑鸦和周围所有人精神上的蛊惑,天空中巨大的半神尚未离开,所有人都命悬一线。 他也顾不上去管松明子对他投来的探寻的目光。 在高耸的克苏鲁神像前,被树枝缠裹的海员们被恐惧摄住,满面惊恐。不少天辜巫师还有水鬼中的巫师都披着斗篷戴着兜帽,在神像前不停跪拜,吟唱着绵长妖异的祷文。桑鸦走向神像下刻满奇异符文的基座,张开双手对着神像说出一长串中原人听不懂的天辜文,赞颂着大海吞噬者也赞颂着伏行混沌,最终向全知之神祈祷,祈祷它将穷极之书赐下。 “万物母神祭司,现在是你向诸神证明自己的时刻。”桑鸦转过身来,逼视着祝鹤澜,“将这些凡人的鲜血洒在这些符文上,诸神将会接受我们的献祭。” 众海员惊惶的脸、用莫测的目光盯视着他的徐寒柯和玄武先生,以及拒绝看向他这个叛徒的柳盛。那些方士已经在咒骂他的背叛,但柒曜真人沉静不语,只有松明子用一种不相信的表情对着他,目不转睛。 祝鹤澜知道他不能再犹豫,已经等不及了。 漫天红色丝绦般的触手扬起,尖锐的毒针对准了每一个人的面容。 下一瞬,桑鸦的笑容凝固在脸上。 一根树藤洞穿了他的胸口。 变故突生的瞬间,原本一直表情呆滞的重五忽然有了动作,铺天盖地的蓝色触手卷住了桑鸦的身体,带着剧毒的粘液迅速腐蚀着大巫的身体。天辜人和水鬼同时发出愤怒的咆哮,欲要冲上来,却被祝鹤澜身上爆发的红色雾气吞噬。 在有限的空间里,红雾顿时盈满了整个神殿。所过之处,天辜人和水鬼身上都开始发生迅速且随机的畸变。一些人发觉自己的五官在融化,无法再视物或呼吸;一些人的双脚黏连在地上瘫软下来无法行走;还有些人的血管迅速变成了藤蔓,倒在地上一点点被红色的丝状树藤覆盖…… 就在祝鹤澜以为自己占了上风的时候,忽听雾气中传来一串桑鸦的笑声。 紧接着是鼓声。 轰隆不断,妖异的节奏乍听上去似乎无害,可是伴随着鼓点出乎意料的变化,思绪开始散碎,溃不成军。那种感觉,就好像一个人被抓住头发狠狠往墙上撞击十几下后头晕目眩无法集中,眼前的整个世界都在旋转。 红雾因为失去了意识的操控和支撑开始消散,另一团更加深沉的黑暗绽放在克苏鲁神像的双目之间。重五难以置信地松开了原本紧抓着桑鸦的触手,却发现所抓的地方根本空无一物。 “险些被你骗到了。”桑鸦居高临下,冷笑着睥睨道,“但你忘了我信奉的神乃是欺诈之神。” 大巫的形影模糊不清,仿佛有无数个化身。祝鹤澜却无法集中精神分辨哪一个才是真身。鼓声持续不断,根本分不清是从哪个方向传来。 在他们身后,神殿入口的地方,已经被一颗海德拉巨大的头颅堵死。只见它张开布满嶙峋珊瑚岩的巨口,炽热的熔岩在它的喉咙深处咆哮涌动。那光芒迅速聚集,愈发炽热夺目,硫磺味道的风汹涌灌入。下一瞬,汹涌而至的烈焰便要将所有人、包括水鬼和天辜人在内,一并吞噬。 可就在烈焰要撞上他们的瞬间,奇异的景象出现了。 熔岩好像撞到了什么无形的墙壁,开始向着四周扩散延展,却无法再近前。荡漾的波纹晃动着,仿佛是一片透明的海水。而后那海水反向推出去,一路浇熄来自地心的炽热熔岩,逼向神殿之外的半神海德拉。 在祝鹤澜面前,明明前一瞬还空无一物。下一瞬却出现了一个熟悉的人影。 管重六站在众人面前,看似毫发无伤,但面色苍白,眼神空茫,疲惫不堪。唯有在看见祝鹤澜的一瞬,才迸射出一线光亮。 第135章 穷极岛(11) 管重六现身后,桑鸦的攻势也在一瞬间止息。所有人的目光聚集在凭空出现的管重六身上,而管重六的眼睛只能看到面前的祝鹤澜。 桑鸦面现困惑,为何管重六没有改变? 若他回归成穷极之书原本的状态,至少不应该是以人类的姿态出现。而且在他出现的瞬间所有人的神志都会在瞬间承受覆顶的压力,较为弱小的生灵比如没有发生畸变的人类在看到他的瞬间就应该陷入无望的疯狂之中。 可管重六看起来还是管重六,就连秽气的浓度都没有改变。 “六儿……”祝鹤澜抑制着自己立刻冲上前抱住心上人的冲动,带着几分谨慎和不安唤道。他知道桑鸦之前说的是实话,这一次来穷极岛之前,他就预感到重六身上可能会发生某种彻底的改变。 于是现在,一种无望的惶恐悄然在他的胸膛中弥漫。 重六看着他,忽然笑起来,摇摇头道,“我选的是留下来,我想留下来。” 这句话无头无尾,旁人根本听不懂。但祝鹤澜和桑鸦却听懂了。 祝鹤澜冲上前去将重六抱在怀中,口中呢喃着古老的姑射族语言,但重六现在却能听懂了。他知道祝鹤澜在感谢神明,让他没有选择离开,选择回归原本的状态。 选择成为书。 到这一刻祝鹤澜心头隐隐盘绕的恐惧和不安才终于落地。 他一直就有怀疑,或许穷极之书一直就在所有人面前,只是众人视而不见。勾陈先生将书种在源汤之中,最后培养出了要作为人来收集这个世界的知识的管重六。但若这个猜测是真的,重六便很可能带来整个中原、乃至整个宇宙的末日。 他一直不愿去多想这个猜测,但这又是最可能成真的猜测。尤其是在地下城重六第一次重生之后,勾陈先生坚持让他来穷极岛…… 祝鹤澜也曾想过,作为母神祭司的他,这一次到底应该站在哪边?是该完成他的使命,还是保护这个他无法归属的世界? 亦或如之前那样袖手旁观? 但他知道六儿喜欢这个世界,喜欢客栈里形形色色的客人,喜欢玄奇古怪的秘密。若是他爱上的那个六儿,一定会选择保护这个世界。所以他也要试着保护这个世界,试着把六儿留下来。 重六陷在祝鹤澜的怀抱里,头脑中依然嗡嗡作响着那浩瀚而永恒的神明的声音。 在做选择的那一刻,他仿佛知道了所有宇宙所有世界所有生灵的全部奥秘,他能看到每一个生灵每一颗原子的过去现在和未来,他是一切的记录者和旁观者。这些浩瀚的、疯狂的、超出任何生灵想象的知识,足以摧毁宇宙中最强大的意识。恐怕就连大部分的秽神也难以承受。 与这些更加广大更加永恒的东西相比,他作为管重六的一生便犹如一只朝生夕死的蜉蝣,毫无意义,没有任何重要性可言。他记录的秘密琐碎无谓,不过是为了填补“完整”这个概念而产生的细枝末节。那些作为管重六看重的人,也不过是一段段早已确定在故事情节中的插曲。 自然而然地,他作为人的意志开始消散。他的身体开始脱去人的外形,与海水的边界变得模糊,与世界和宇宙的边界变得模糊。 它可以选择回归永恒,回归为全知之神最骄傲的作品,而不是继续作为一页小小的篇章存在。 可另一方面,永恒伴随着的是虚无。 作为一个人类,一生都在追求的存在的意义,在连时间都不再存在的更高维度中是泡沫一般的概念。在永恒中,连存在和不存在的界限也变得模糊,自然也就不再有任何意义可言。 可是它想要意义。它想要那种活生生的、具体的、真切的感觉。 它想回到客栈里,在散发着旧木头香气的大堂里穿梭,在客人喧闹的声音里大声报菜名,在忙里偷闲的时候和左邻右舍的大爷聊天下棋。它想听那些来来去去的客人讲述自己的故事,想记录所有的喜怒哀乐,想看着世界在眼前慢慢改变,而自己也跟着一起改变。 它想要家,想要几名亲人一般的同伴,想要一名过分保护他的兄长,想要一只脾气不好的狸花猫,一颗喜欢撒娇的槐树,还想要一个喜欢把手揣进袖子里,看着他慵懒地微笑的爱人。 这种感觉,是那些主宰着宇宙秩序的神明永远也无法体会到的。 它想留下来,完成自己的篇章。 于是在做出选择的那一刻,它快速凝固成了他,意识深处原本已经泄开缝隙的大门再次关闭,头脑中的知识在迅速烟消云散,全知全能的力量再次脱离了他。他发现自己不再存在于深海,而是出现在干涸的神殿中,面对着与自己命运交缠的男人。 他紧紧抓着祝鹤澜的衣襟,心中前所未有的安定踏实。 可是另一方面,桑鸦的愤怒却在此刻被彻底点燃。大巫周身秽气沸腾,墨发长袍威胁地飞舞着,狂热的双眼闪烁着愤恨的光芒。 “你身为全知之神的造物,本来能获得倾覆秩序的力量,可你竟然贪图人间生活不肯接受你的天命成为穷极之书!” 此话一出,在场所有人都惊愕地看向管重六。松明子目瞪口呆低声呢喃道,“穷极之书?小六?” 柒曜真人也颇感意外。他猜测到重六可能与穷极之书有关,却没想到穷极之书竟然是一个人。 除了已经吓得濒临崩溃和几名已经昏倒的海员,徐寒柯和玄武先生也异常冷静。仿佛这件事对他们来说并没有那么意外。 重六与祝鹤澜一同面向着桑鸦,两人身上的秽气交缠共舞,浑然一体。重六道,“三名使者中两人都已经放弃,你难道还不明白吗?你所谓的天命只不过是你的混沌之神的谎言。” “你们两人被道气侵蚀被凡人同化,忘记了你们肩负的使命。母神祭司,你如今竟然与方士搅在一起,是已经忘记从前被方士害死的同伴了吗?”桑鸦的声音里带着尖锐的嘲弄,词句与空气中不安的声波震动相互串联,形成比普通的言语更具威力的攻击。 祝鹤澜并不开口回话,只是噙着似是而非带着点怜悯的微笑。在见到重六的一瞬间,他的心就定了。这些要动摇他意志的雕虫小技实在不值一提。 他只是有些可怜桑鸦。 他以为自己被混沌之神选中,对自己的所谓天命毫不怀疑。却不知道对于混沌之神来说,他也不过是一枚小小的棋子。 对于诸神来说,他们全都是没有任何意义的棋子。 见祝鹤澜不为所动,桑鸦的视线又转向重六,“你是全知之神的作品,记载着每一个宇宙每一个世界的过去现在和未来。可你却被道气障眼贪图这些眼前的欲望,破坏全知之神预知的未来。看来你所代表的这一个章节,到底是要被撕掉了。” 重六向前一步,表情平静中带着一丝嘲讽的挑衅,“你既然知道,我才是穷极之书,便也该知道所谓过去现在未来所谓命运,能看到的是我,而不是你。而我看到过的未来,有千千万万无数种可能,根本没有所谓的天命。” “你拒绝打开门成为穷极之书,便只是一个普通的长得像人的怪物罢了。天命如何,你根本一无所知。”桑鸦抬起右手,手中的鼓槌上开始渗出殷红的血迹,同时,在他的身后,千人鼓的鼓面上开始浮现出密密麻麻如蜂巢般拥挤的痛苦的人脸。同时丝丝缕缕的黑暗,如同能够物质化的、吸尽光芒的黑暗,自鼓身开始向着周围的所有虚空如烟如雾地扩散,就像是墨滴滴入了澄澈的水杯中。 空气中的某种震动的频率微妙地加快了,所有神殿中的人和水鬼都感觉到一种异样的不安,伴随着皮肤上细密怪异的刺痛。 周围的水鬼巫师和天辜巫师突然再次开始齐声吟诵人类无法理解的异族咒文,像是那种震动的回音。 “如果你不愿意成为开门的人,便由我来替你完成使命。”桑鸦的双目带着决绝的疯狂,扯开自己黑色的长袍。他消瘦的身体上用刀刻满密集的符文,所鲜红的疤痕如渔网将他一层层缠裹,几乎连一片完整的皮肤都看不见。每一条疤痕在此时突然撕裂溃烂,黑色的浓稠粘液迅速向外渗出。 “吾主混沌之神!请接纳这副卑贱之躯!”他用天辜人的语言大喊着,双手握住一只鼓槌,狠狠地向着自己的额头砸下去。 咚的一声,鲜血四溅,鼓槌狠狠敲击在颅骨上,而颅骨又在后面的鼓面上撞击出厚重苍凉的巨响。 奇异的是,明明只是一下,但发出的鼓声却不断震动回荡,与巫师们的吟唱声一起,形成了混乱而轰隆的声音漩涡。天辜战士和几名方士水手,同时发出痛苦的哀嚎,死死捂住耳朵却也无法阻止那声音的入侵。 这种声音,就像是把金属摩擦、指甲刮擦石板、用刀子摩擦瓷杯、人临死前最后一声尖叫还有婴儿声嘶力竭的嚎叫混合在一起再放大十数倍不止,像是将一把锉刀直接深入颅骨中狠命地搓着柔软的大脑。听到的人会立刻觉得全身酸软、汗毛直竖、甚至被逼至疯狂。 而重六一直没能真正将桑鸦留在他意识中的联系切断,在他选择放弃成为书的时候,这联系也跟着保留下来。他立时便感觉那声音在他头脑中爆炸开来,就连皮肤都好像要被那声音的震动掀起。 祝鹤澜用自己的红色触须将重六缠裹住,伸入他的耳朵试图阻止声音的传播,但收效甚微。另一边的重五倒是犹豫被控制的时间短且被祝鹤澜及时解救,状态稍微好些。 他惊愕地看到桑鸦还活着,并且毫不犹豫地再次举起鼓槌,向着自己血淋淋的额头砸下。 这一次,鼓声开始引起畸变。 最先变得古怪的是那些巫师的吟唱声,就好像他们的声带开始变形,声音扭曲拖长,最后根本无法分辨在吟唱些什么。不论天辜人还是水鬼,身上都开始长出半透明的水泡,皮肤变得柔软沸腾,双脚与地面产生黏连。人们精神恍惚地感觉到身体在发生变化,却无法确定到底是什么在发生变化。 他们的身体中每一个原本按照道的规律协作的细胞失去了相互的联结,相当一部分开始散碎崩坏,而另一些则不再确定自己的功效,开始疯狂复制形成大小不一的肿瘤。原本传递消息的神经失去了方向,不知道该如何继续工作,使得感知和意识陷入彻底的混乱。内脏和器官忘记了自己本来的职责,开始各自割裂分解成单独的活物。 人在散碎,从最基础最本源的层面散碎开来。 而他们周围的神殿也在改变。不同的是,原本没有生命的东西,似乎正要活过来。 大地开始起伏蠕动,覆盖着墙壁的化石开始扭曲,似乎没有任何东西是坚实的、确定的。 而最可怕的是,那克苏鲁的神像上原本被海水磨得模糊不清的眼睛,忽然睁开了。 一双瞳仁横向生长的、充满了恶意的眼睛。 那不是真正的大海吞噬者克苏鲁,但毕竟神像是以它的形象建造的,是克苏鲁在这个世界上最后的象征。若它活过来,也会拥有象征神明的力量。 “他在召唤混沌之神的力量……”重六只觉得自己的身体里所有秽气失控地横冲直撞,他的右手开始扭曲变形,身体变得柔软分散,甚至无法支撑自己。祝鹤澜用触须紧紧缠裹着他,听到重六挣扎着说道,“混沌之神是唯一可以直接影响这个世界的秽神……他在献祭自己召唤混沌之神赐给他力量……他想强行撕开一个裂口……不能让他完成献祭!” 当桑鸦想要第三次将鼓槌垂向自己的额头时,他的两条手臂突然被三条触手缠住了。一条来自重五,一条来自祝鹤澜,还有一条来自秽气失控勉强撑持着的重六。 重五张开漫天轮转的死亡之网,最先冲上去。而重六和祝鹤澜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了然和决绝。 不论如何不能开门。 为了他们已经拥有的一切,和将来可能拥有的一切。 一道蓝色和一道红色的流光撕破弥漫在整个圣殿中的黑暗死亡之气,冲向那弥散着混乱、疯狂和邪恶的根源。 而在神殿之外,槐树漫天肆虐的枝条已经与海德拉九条巨大的头颅绞扭在一起,互相撕扯吞噬。伴随着另一声震撼大地的吼叫,达贡巨大的身影也开始从天空中倒扣的大海中析出,如远古的巨人一般冲出水面,强横地扯住了槐树的藤条。 克苏鲁的石像发出摇摇欲坠的石块碎裂声,原本蔓延在地上的颀长触须纷纷扬起,庞大臃肿的身躯蠕动着,背后险恶的双翼缓缓展开。 纯粹的邪恶和恐怖在它空洞的眼睛里蔓延,仿佛带着一丝刚刚醒来的困惑,又仿佛弥漫着失血的饥饿。 被道气勉强保护尚未发生严重畸变的几个人类目瞪口呆地望着眼前超出想象的疯狂之景。松明子举起长钺,最先冲向了那即将向重六祝鹤澜和重五三人倾轧而下的克苏鲁神像。柒曜真人也祭出宝剑,沛然道气在这混乱的秽气漩涡里如一道流星,毫无畏惧地投向死亡。 混乱中他们谁也没注意到徐寒柯、玄武先生和柳盛三人在这般强大的秽气影响下,身上竟一点畸变的影子都没有。 “看来,时机到了。”徐寒柯忽然低声对玄武先生说道。 这一次,反倒是柳盛似有犹豫,“可……祝鹤澜和管重六选择了我们……还有用那个东西的必要吗?” “他们这一次选择了我们,下一次呢?难道我们天下所有人都要战战兢兢地靠着他们的喜好和道德准则活着?”徐寒柯望着空中人类的眼睛已经难以理解的混乱,“这样的力量,若不能控制制衡,早晚会被用在我们的身上,到时候还有谁能阻止他们。他们和我们,毕竟是不一样的。就算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我们也必须除掉后患。” 玄武先生叹道,“一次将三名使者一网打尽,这样的机会,也不会再有第二次了。” 第136章 穷极岛(12) 在被道气主宰的世界里,人们信奉着许多神明。他们将自己无法理解的现象、冥冥中超越认知令人恐惧敬畏的秩序力量命名,为它们塑造神像、燃烧香火,期望得到庇护。 可是真正的道神到底是何种模样,恐怕也只有零星几个真正与道神发生过精神联系的方士才窥得一二。但往往窥见了真相的方士会因为无法承受真相而精神失常,无法向别人描述自己见到的景象。 所以道神究竟是什么样子,存在于何处,方士也只能根据道气的流动和变化来推测。或许道神已经存在在每一个人身边,或许它们就在肉眼看不见的颜色里和人耳听不见的声音里,但也有人说,道神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去其他尚未被建造完成的星星和宇宙中了。但他们在每一个已经被创造完成可以自主运行的世界中留下了从它们更高维度的身体中诞生的卵。当道秽平衡被打破,这些卵会被立刻孵化,从中爆发出的浩荡道气会净化方圆数百里的所有秽气。 但这样的圣物力量太过强大,相当于令一切归零重新开始,所以如果在秽气不够浓时冒然触发它们,会发生一种名唤“极序化”的现象。 世间若要产生生灵,需要道与秽的微妙平衡。即使是在道主宰的世界里也需要秽气作为触发力量来产生生命,否则一切最微小的粒子将不会发生任何反应,只是圆满稳定地停留在各自的位置上。没有衍生也没有发展,自然也不可能有生命。 所以当没有足够的秽气来抵消道神之卵散发的力量时,这种极序化现象就会被触发,小至方圆数百里大致半个中原都可能受到影响。所有不够圆满的粒子都会从这力量中汲取缺失的部分来达到最稳定的状态,原本身体中不断进行的种种循环、血液的流动、器官的运作都会停罢。所有生灵都会渐渐化作坚硬的金刚石,亦或是化作不会流动也不会燃烧的惰气,永久地飘摇在虚空中。 所以在人类尚未出现以前,崇拜道神的古老族裔小心地将所有卵藏了起来。后来这些族裔渐渐灭绝,卵的下落也被遗失在远古的记忆里,只剩下碑文手抄卷中的只言片语。 但作为百晓门中专司异域海外奇闻的玄武门来说,手中握有的信息远比任何其他的势力和组织更多。尤其自从五十年前那场浩劫后,玄武先生就一直在搜寻可能抗衡秽神入侵的力量。机缘巧合下,他在十年前遇到了那名寄生在一名远西人宿主头脑里的天外客。 那名天外客自称伊思人,来自一个活在未来的种族。他们渴求知识,时常会利用特殊的技术将它们自己的意识与过去某个时空的种族互换,去收集那个时空的民俗知识和文献。他们不信仰任何神明,但由于在道神离开前便有来自未来的伊斯人混迹在这个星球上,所以这一枚道神之卵便被他们一直保存下来。 玄武先生花费了十年时间获取那天外客的信任,以朋友的身份从这名天外客身上打听到了关于道神之卵的一切秘密,包括如何催动它,然后便杀死了伊斯人,夺取了他手中的道神圣物。 当徐寒柯代表当朝皇帝与他取得联系后,他提供的第一种可能的武器便是星老族水晶。除了这些水晶比道神之卵更好控制的原因外,也有些私心……或许他能借此机会把勾陈先生逼出来。 当那一条路行不通后,他才透漏了更加极端也更危险的道神之卵。 原本这颗卵徐寒柯是打算留在最后时刻的。当大门已经打开,秽如咆哮的怒海倾盆而下的时候再来使用。可是若穷极之书、母神幼崽和混沌之鼓同时出现,便很有可能产生足够的秽来平衡这颗卵里包含的道气,在门还未打开前就将开门的途径切断。只是若要如此做,需要想办法令管重六、祝鹤澜和桑鸦这三人聚在一起,并且他们聚合的地点,必须要足够荒凉偏僻,以免道气失控产生极序化现象波及周围的村庄平民。 还有什么地方比大海之底更偏僻荒凉的么? 这是一条浑然天成的妙计,徐寒柯甚至不需要做太多。他只要在合适的时候把一些消息透漏给那些已经被桑鸦控制的京城官员,桑鸦自己会完成剩下的布计。他会将管重六逼去穷极岛,祝鹤澜也一定会跟去。 而现在,时机就在眼前。 道神之卵泄露的力量笼罩在三人身上,如一颗气泡在狂风暴雨般的秽气漩涡里飘摇。 在他们的四周,景象变得混乱模糊。墙壁被海德拉喉咙中涌出的岩浆摧毁,天顶被槐树雄壮的枝撕裂。熹微的道气穿梭在克苏鲁神像浑厚的黑暗触手之中,两名配合得默契无间的方士显然正试图联手织出一张阵网将神像困住。 而在大殿上空是一片肉眼看不见的触手的混战。红色、蓝色、黑色,盘结成一团互相绞杀。而那染了血的千人鼓仍然在不停发出轰隆的鼓身,声波每向外扩散一圈,畸变就愈发严重。且随着鼓声渐强,从蓝色和红色的触手上还有槐树那巨大的藤条上,开始蒸腾起不祥的、细小的碎片组成的烟雾。就好像他们的躯体在从表面开始一层层飞散。 重六、祝鹤澜还有重五三人再无保留,忍受着鼓声在他们的精神上和身体上造成的沉重压力,用力压向周身秽气爆旋的大巫。 桑鸦尖锐刺耳的笑声与那鼓声交缠在一起,他的身躯开始畸变,脊柱拉长,皮肉崩裂拉抻露出坚硬的鳞片,从两肋处撑出密布着倒刺的巨大节肢,短暂地将三人逼开。 此时此刻重六和祝鹤澜的精神产生了奇异和谐的贯通,青蓝色和朱砂红的秽气交缠融合,宛如某种另一维度的共舞。他们互相都能感知到对方的一切知觉。在鼓声的倾轧下,两人的秽气不断相互增益,注入对方的血脉修补着所有大巫的力量造成的创伤,也在相当程度上压制了鼓声对他们精神的影像。 绝对的信任,令恐惧和混乱无法轻易影像他们的神志。重六渐渐感觉到桑鸦对他精神的钳制在松脱,感觉到他正在被渐渐拉向祝鹤澜的方向。 管重六和祝鹤澜一左一右再次扑向已经化身成巨型人面蜘蛛的大巫。能够瓦解破坏身体中最小的原子的毒液从大巫每一片鳞片之下喷出,溅落在他们的身上,却无法渗透他们两人相互增益形成的保护层。他们不再顾及保护自己,执着地一层一层将桑鸦缠绕,阻止他撞向千人鼓,阻止他继续溢出混沌之神的黑暗力量。那一刻,心意相通的两人燃起希望,或许他们能赢。 或许他们能阻止桑鸦的仪式。 而在地面上,玄武先生缓缓摘下面具。 一张满是风霜沧桑的威严面容,眼睛里弥漫着镇定和决绝。他从怀中掏出一样只有鸡蛋大小的原型物体。它的表面无比光滑,光滑到人手几乎拿捏不稳。它没有颜色,而是不停反射着周围的任何颜色,像是一颗水银凝固成的蛋。 但是若仔细去看,便可看到在那镜面般的表皮下,细密地嵌着许多曲折的直线,密密麻麻地组成某种奇异的网络。淡蓝色的光辉在那些细线下缓慢地蠕动着。 “一旦我催动它,稍有差池,我们会跟着一起消散。”玄武先生道,“你们想好了吗?” 徐寒柯与柳盛对视一眼,眼神复杂,但终究点了点头。 是错是对,他们也无法确定。但徐寒柯坚信,这个世界不需要任何神明,也不需要任何使者…… 他坚信他们不需要任何更高力量的统治,所有不确定的、无法控制的,都应该在被滥用前消灭。人性尚且不可相信,更何况是他们根本就无法了解的怪物呢? 玄武先生将道神之卵托在掌心,另一只手指沿着几条纹路描摹。他描摹的仔细,一笔一划都不能出错。那是每颗道神之卵独有的秘钥,一旦启动就会将里面的力量全部释放。 他们仅有时间在最近的地方躲避。 当他完成了最后一笔,道神之卵的每一条纹路都绽放出刺目的冰蓝光芒。表面的温度迅速下降,降到灼伤皮肤的温度。此时柳盛迅速接过道神之卵,将它狠狠向着空中盘结成一团难解难分的四条人影……不,是四只怪物,抛掷过去。 一枚蓝色的流星冲破秽气的巨海,如一颗致命的道气炸弹飞。重六在那一瞬能感觉到一股突兀的、骇人的力量在迅速迫近,但他来不及从与桑鸦的纠缠中抽身。祝鹤澜的喉咙里发出一声惊恐的呼声。 这时候重五突然迅速伸开臂膀,如一朵无比壮丽的青色莲花绽放在重六和那炸弹之间。 重五来不及考虑自己在做什么,也没有任何崇高的自我牺牲的念头。他只是简单地想着,不要让那个东西撞上小六而已。 最纯粹的道气将他秽生的身体笼罩的时候,他没有感觉到疼痛。只是时间在那一瞬间流逝的很慢。 他能听到重六绝望地嘶喊着他的名字,他才刚刚得到没多久的名字。他回过头想看重六和祝鹤澜有没有平安,却发现自己的眼睛已经没有了。 他的一生并不长,其中大多数的时间都在黑暗中、在自己日复一日的悲哀和憎恨中度过。但最后这一个月的日子,却是他最后唯一能记起的。他睁大眼睛,看到了日出,温暖的阳光照射在脸上,重六在他的旁边看着他微笑。 然后,一切戛然而止。 第137章 穷极岛(13) 重五在重六眼前飞散成烟,片片晶莹的灰尘被道气席卷着飞舞成一道蓝色的风暴。但他的阻挡并未能阻止爆发的道气将重六和祝鹤澜一道吞噬,并未能阻止秽气和道气的冲撞制造的恐怖秽爆在一瞬间横扫四面八方。 人和水鬼在顷刻间被爆炸抹杀,连灰尘都不剩,整个神殿都在一瞬间散成了烟尘。鼓和槐树分别受到重创,前者鼓面破裂出血,后者树身撕裂流出大量拥挤的内脏,不知从何处发出一声尖利的咆哮。 与此同时远在天梁城的槐树突然开始剧烈摇颤,从树皮里不断渗出鲜血。廖师傅和小舜惊骇地望着此景,知道祝鹤澜那边定然出事了。 “糟了……槐树的化身死去了,且创伤蔓延到了主体的身上。”廖师傅喃喃道,“天梁城的屏障也保不住了。” 就算是源汤产生秽爆,恐怕也不会有如此规模。最纯净的充沛的道气与同样纯净浩瀚的秽气对撞,硬生生将空间撕出一条血淋淋的伤口。这伤口太深,切割的不仅仅是一个空间,而是与这个世界重叠的数不清的空间宇宙。 这样的结果,远比开门让秽神入侵更加可怕。因为现在无数个道气主宰的宇宙和秽气主宰的宇宙都贯通了,甚至还有无穷个尚未形成仍旧是一团无始无终的混乱的、人类无法想象的宇宙。于是所有气都乱了,那裂口被越撕越大,终于失控,以超越声音的速度逼近光的速度蔓延,延伸向陆地、延伸向地心。 于是原本让整个世界成型的平衡被彻底撕碎。大地开裂,穹庐坍塌,炽热的阳光突然变成了致命的死亡射线,将毫无准备的人们烧成焦炭。 这绝不是徐寒柯和玄武先生能预料到的结果。毕竟在他们的认知中,宇宙只有两个。一个是道一个是秽。 他们无法想象更多的世界,无法想象无数个看不见的世界重叠在一起,他们所有自以为正确的决定,都是建立在自己被局限的认知上的。 但他们甚至没来得及后悔,因为早在秽爆发生的刹那,他们就灰飞烟灭了。 世界的末日毫无预警地到来了。不仅仅是这一个世界,而是数不清的世界。 廖师傅听到了从地下传来的轰鸣震动,看到了白日天空中浮现的奇异彩虹霞光还有另外一半天幕上悬浮的古怪海市蜃楼。他平静地告诉小舜,“把所有人都叫到大堂里,把朱乙也放出来吧。” 小舜的眼睛里弥漫着浓重的惊恐慌张,“廖师傅,高个子姐姐说,一切都要结束了。” 廖师傅沉默着,看向小舜身后那条被拉长的,焦黑的人影。 一直以来大家以为只有小舜能看见的高个子姐姐,其实廖师傅也是能见到的。但他一直都没有告诉别人,包括祝鹤澜。 只因她不愿意自己的弟弟知道她其实一直都没有离开他。当她被方士们钉在木桩上烧成了焦炭后,残存的意识迟迟没有散去。她看着祝鹤澜抱着她的尸体默默地留着眼泪,看着被她抛下孤身一人的弟弟眼中渐渐凝固的决绝和憎恨。她放心不下。 但她也知道,若祝鹤澜知道她一直在他身边,便永远都不可能走出母神祭司宿命的桎梏。 被小舜看到是一场意外,她没想到这个孩子竟会与她发生感应。这是她的幸运,让她能在无人可见的孤独中,有一个可以说话的人。 至于廖师傅,他很早之前就知道她是谁,也明白她的心愿。 而现在,她知道弟弟走了。 她能感觉到,自己在这个世上最后的联系,被切断了。 白璃霜细瘦的身体渐渐如烟雾消散,变得透明。小舜仿佛感觉到什么,回过头,一种了然的神色出现在他清澈的双瞳中。 “高个子姐姐……” 她低下头,被烧得没了五官的脸上已经看不出了表情,但小舜却知道她在对他微笑。 那是她悄无声息的告别。 廖师傅静静搂住无声哭泣的小舜的肩膀,轻叹道,“别怕,不论发生什么,我们大家都还会相见的。” …………………………………………………… 在第二次死去的一瞬间,重六发现时间变得非常缓慢。缓慢到他能看到自己和祝鹤澜的身体被道气分解的每一个瞬间。 他意识到,他不愿意接受这种结果。 他的人生才刚刚开始,重五的人生才刚刚开始。 他和祝鹤澜才刚刚开始。 他的家,他的世界,他喜欢过爱过的一切,都将化为泡影。存在本身被彻底抹去,不会有人记得他们存在过。 不能接受……他不能接受…… 他为什么要接受? 他根本不必接受这样的结局。若他从一开始就选择回归成书,成为全知全能的神,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为什么他没有选择成为书? 是了……因为他怕。 他怕自己会忘记自己是谁,会忘记自己想要什么…… 他是个懦夫。 而他的懦弱,摧毁了一切。 那一瞬间重六从已经不存在的肺脏中嘶吼着,他狂烈的愤怒和不甘沸腾着。他大声喊着,“我是书!我是穷极之书!” 忽然,在他渐渐模糊的视线里,出现一个人影。 那人影渐渐清晰,紫衣玄袍,宝相庄严。却正是已经死去的梦骷国师。 为什么会看到梦骷国师? 穷极岛……梦骷国师最后那一场梦……是穷极岛。这是怎么回事? 在看到他的瞬间,梦骷的脸上也出现了一种清透的了然。就仿佛他寻找什么答案寻找了一生,现在终于找到了一样。 “原来是这样……原来这就是我一次一次回来的意义。这就是我存在的意义。”梦骷面上露出笑容,看着手中的那枚刻满奇异符文的海螺。 “这是钥匙,开启穷极之书的钥匙。”他呢喃道。 重六忽然明白了什么。他想起了那段回忆幻境,想起了勾陈先生是如何利用这枚海螺的。 于是他伸出触须,紧紧缠绕住了梦骷的手腕。 梦骷对他说,“你真的确定吗?” 这一次,重六的眼神无比平静,就如同亿万年来永恒覆盖着整个星球的大海。他的头脑中,不再有一丝的怀疑和犹豫。 “我确定,我是书。” 他用两条带着尖刺的触手割开了自己的胸膛,另外几根触手带着勾陈先生的手,将那海螺塞入他的胸腔。从他的身体里流出的并不是血,而是一种油质的、玄奇混乱的色彩。 这色彩沾染到梦骷国师的手上,迅速向着他全身蔓延。他却并没有任何惊恐害怕之色,反而露出了欣慰完满的笑容。 “谢谢你。” 而后,梦骷消失了。 一切都消失了。 他站在一道古老厚重的大门前。那门上覆盖着一层一层的古生物化石,所有的锁链都已经断裂。 他缓步走上前,双手贴在门上,感觉到从门的另一边传来的嗡鸣和震动。 “我不会忘记。”他向自己保证,然后推开了大门。 …………………………………………………… 客栈大门外,人们在哭喊尖叫,爆炸声、坍塌声、甚至还有遥遥的海水声,像一场声音最后的狂舞。 客栈大堂里,廖师傅眼神平静地望着四个年轻人。小舜和九郎在啜泣,福子在恐惧地颤抖,而朱乙则一脸的空洞茫然。 桑鸦被道神之卵杀死后,对他精神的控制也消失了。他根本就还没明白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整个世界就已经面临毁灭。 大地又是一阵剧烈的颤动,木头发出摇摇欲坠的开裂声,灰尘如雨般降下。空气里蔓延着刺鼻的硫磺味,温度热到让人难以忍受,甚至开始发红灼伤。 廖师傅默默地将双手放在桌上,手掌向上。 其他四个年轻人沉默半晌,也缓缓地将自己的手渐次覆盖在他的手上。 “如果你们愿意,我可以提前送你们离开。没有痛苦地离开。”廖师傅认真地看着每一个人的眼睛,“或者,我们可以一起走完最后这一程。” 半晌,福子才猛地擦了擦眼睛,说,“世界毁灭这么大的事我们都能看见,提前走损失可太大了。我留下来。” 小舜也抽噎着点点头。 朱乙轻声问,“真的没有人能阻止吗?” 廖师傅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朱乙听完,忽然笑了一声,“我记得柜台后还有一坛五十年的女儿红。” 此话一出,九郎和小舜都破涕为笑。 大地再一次猛然摇晃,这一次,大梁断裂,整座客栈轰然坍塌。最后的一瞬间,所有人紧紧抱在一起,等待着黑暗的降临。 但黑暗没有降临。 廖师傅眨了眨眼睛,发现自己还站在院子里。 槐树就立在眼前,枝叶葳蕤,完全没有流血的迹象。 他看了看天空,还是无风无云,青天朗日。 怎么回事? 时间……好像倒回了? 他听到急促的脚步声,便看到小舜、九郎和福子从大堂跑出来,都是一脸惊疑不定。 不仅仅是他们,整个天梁城每一个人都静止在原地,困惑而不确定地看着自己周围。 整个中原、整个世界都是如此。 …………………………………………………… 玄武先生的动作定格在将要拿出道神之卵的动作上,但他没有机会拿出了。 他散成了气体。 前一刻他还站在那里,下一瞬,他便飞散成了数不清的原子。 徐寒柯和柳盛大惊,却见那道神之卵掉落在地上,被一条半透明的触手迅速卷走。 空中飘浮着一道流转着千般色彩的奇异人形,只是从那人形身上,发散出数不清的、轻盈飘浮的触手,如烟如雾,似幻似真,就连坚硬的岩石也无法阻隔,延展到寰宇的尽头。 无法用言语描述的夺目辉煌。 祝鹤澜晕眩地悬在那人形附近,却并不觉得他散发的力量有多么恐怖骇人。相反,他感到一种强烈的熟悉感和吸引感。 死去的记忆犹在眼前,祝鹤澜突然明白了这一切是怎么回事。 全知全能的神创造的书,也同样全知全能。它能看到每一个世界每一个空间的过去现在和未来。 无穷无尽的可能性,对于人来说根本无法想象,对它来说,不过是一张不断变化延展的画布。 它超越时间。 重六为了救所有人,为了把他、把重五、把每一个人带回来,选择成为书。 细密的痛楚和即将失去的悲哀溢满他的肺腑,他仰望着他的六儿,那光芒太过耀眼美丽,深深地烙印在他的灵魂上。 浑身伤痕奄奄一息的桑鸦看着空中的穷极之书,脸上露出纯然的极乐和喜悦。他向着那光芒举起自己染血的节肢,想去触摸永恒。 穷极之书俯瞰着目瞪口呆匍匐在地上的徐寒柯,轻声说了三个字,”须虫瘴。” 话毕,徐寒柯突然感觉到皮肤之下的麻痒骤然爆发,比之前严重千万倍。他开始控制不住地抽搐,用力抓挠着自己的皮肤。被指甲撕裂的地方流出来的却不是血,而是虫。 蜈蚣、蚂蚁、蟑螂、蛆虫…… 它们开始不断从徐寒柯的耳朵、眼睛、鼻子里钻出,阻塞了他的喉管令他无法发出惨叫。它们啃食着他的内脏,撕咬着他的肠子和血管,拒绝着他的神经。人人都说千刀万剐是世界上最可怕痛苦的刑罚,却不知道须虫瘴破体而出前才是最可怕的折磨。 柳盛紧紧抱着他,不断凄厉地呼唤着他的名字,提泪横流。那些虫子从徐寒柯的身体中钻出来,又纷纷爬向柳盛,从他的耳朵、鼻子和嘴里钻入。徐寒柯整个人仿佛充了气一般开始膨胀,原本清秀雅致的五官扭曲变形。 柳盛跪在地上像穷极之书哀求着,“请饶过他!让我代替他!我来代替他!” 但穷极之书却平静地说道,“这是他本来的宿命。” 最后,随着一声水球破裂般的古怪声响,徐寒柯的身体爆开了。数以万计的毒虫如密密麻麻的潮水喷涌而出,瞬间将不肯松开徐寒柯的柳盛吞没。 在惨叫声中,穷极之书将视线缓缓转向桑鸦。 “穷极之书!”桑鸦狂热地呼喊着他,“请打开门!请迎接诸神降临吧!这是我们的天命,是我们一生的天命!” “我告诉过你,天命是不存在的。”穷极之书的语气里不带丝毫感情,没有憎恨也没有厌恶,就好像一个全无感情的朗读者,“每一个人做的每一个选择,都会延伸出成千上万种不同的未来。没有哪一种可能性是一定的。但,你不会明白。” 他说完,几条触须忽然舞动起来,如长鞭般在空中划下。 一道奇异的裂口形成了。 这道裂口不同于之前那失控的时空裂痕,更像是大夫用尖锐猝火的刀,精准地切开一条缝隙一般。 在那缝隙之后,是一片空洞黑暗。 不同于缺少光亮的黑暗,这种黑暗是一种更加原始的虚无。 “你向往的秽神宇宙,就在这儿了。”穷极之书道,“你自己去看吧。” 桑鸦的笑容微微凝固在脸上,看着那条悬浮在空中的缝隙,一向一往无前的疯狂眼睛,第一次出现了一丝丝的不确定。 但他还是拖着畸变的身体,凑近了那道缝隙。 正当他犹豫的时候,突然有什么东西从缝隙后喷出来。一些丝状的油腻粘液,里面包含着成千上万蜷缩成一团团的、反射着幽光的丝状生物,抓住了桑鸦。 在被拉入缝隙中的前一刻,桑鸦发出了恐怖而惨烈的痛苦嚎叫。 而四周的天辜人,看到此景,都已经吓得僵直了身体,不敢动弹。他们生怕这莫测的新神将会把他们一起扔到那缝隙中去。 但是缝隙随之消隐不见了。 一阵静默。 重五首先向前一步,试探地唤道,“小六?” 悬浮在空中的书沉默了片刻,忽然扬起一条触手,轻柔地落在重五的肩膀上。 顿时,重五身上的所有伤痕都不见了,就像从未出现过一样。 不止他一人,所有人、甚至是水鬼,身上腐朽畸变的部分都在迅速复原。大殿之外的槐树枝叶葳蕤,红花漫天,海德拉九条硕大的头颅也渐渐缩回天空的大海深处。 克苏鲁的雕像蹲在原处,像是不曾挪动过。松明子和柒曜真人的内伤也全都愈合了。 松明子低声道,“小六子……” 他的话还没说完,忽然发现自己眼前的景色变了。 他不再位于穷极岛那诡异的神殿中,而是站在柔软的白色沙滩上,海潮一阵阵涌上他的双脚。 他转过头,看到柒曜真人背着剑站在他的旁边,神情也有些恍惚。 两人面面相觑,同时皱了皱眉。 “我们怎么在这儿?”松眀子环顾四周问道。 柒曜真人摇摇头,“我只记得我们要出海去找穷极岛。” “是啊,这儿是哪?我怎么不记得我们是怎么来的?” 柒曜真人思忖着,一丝了然出现在面上。 “梦骷国师……当年也是如此。”柒曜真人呢喃着,看向自己的师弟,“我想……我们大概已经找到过了。” …………………………………………………… 所有人都消失了。 松明子、柒曜、重五、天辜人、水鬼…… 就连槐树也不见了。 空旷的大殿中,只剩下祝鹤澜,望着那即近在迟尺又触不可及的明丽身影。 他想说些什么,但是他的喉咙干涩,什么话也说不出。 他还能叫他六儿吗? 恐惧充斥着他的肺腑,几乎要将他窒息。 忽然间,千万条柔软绚丽的触手缓缓回拢,如一道茧囊将他和书环在中间。那耀眼的身影渐渐接近、接近……终于光芒褪去,现出了他熟悉的面容。 重六看上去没有变,又似乎有些不同。 他变得……完美。 不仅仅是视觉上的完美,而是一种从本源上散发出的广阔和圆满。但同时,那双清澈明亮的眼睛,又依稀是从前的样子。 重六站在他面前,嘴唇边抿着至柔的微笑。他抬起手,轻柔地触摸着祝鹤澜的面颊。 “东家,你不会因为我是一本书,就不要我了吧?” 下一瞬,祝鹤澜将他的重六紧紧拥入怀里。他用尽全身的力气抱住那依旧无比熟悉的身体,如抓住救命的浮木。 “别走。”祝鹤澜从胸口发出炙热嘶哑的请求,“留下来。” “嗯,我不走。以后都不会走。你去哪,我就跟你去哪。”重六将头靠在祝鹤澜的肩膀上,平静而舒缓地闭上眼睛,嘴唇上翘,复又加了一句:“但是,三媒六聘是不能免的。” 祝鹤澜笑起来,但同时也流出眼泪。他直起身体,双手捧住重六的脸,两双眼睛的对视,仿佛都能在对方的眼眸里看到永恒。 他吻上重六的唇,宛如刻印上一生的凭证。 第138章 尾声 又是一年金秋。黄澄澄的叶子从树梢上飘下,被秋风带着蝴蝶一般轻盈飞舞,一路跟着哼着小曲挑着两筐新鲜蔬菜的庄稼汉来到槐安客栈的大门前。 这几日青冥派要举行盛大的感天仪式,由新任国师柒曜真人亲自主持。每天从中原各地甚至是海外赶来只为听国师讲道的民众在天梁城外排起长队,城里客店酒楼处处爆满。就连槐安客栈这样被挤在一众光鲜亮丽的大酒楼中间毫不起眼的小字号也几乎没有空房了。 庄稼汉刚到门口,就看见一名弱冠年纪的小跑堂殷勤地在门口招呼客人。见到他立马迎上来,“客官您早啊!您几位?” 庄稼汉意外地看着眼生的面孔,问道,“请问你们掌柜在不在?” “您是找我们的大掌柜还是二掌柜啊?大掌柜这个点大概还没起来,我们二掌柜就在柜台后头呢。” 庄稼汉顺着小跑堂手指的方向看去,便见柜台后立着一名正在核对账目的青年。他眉目清澈俊秀,眼睛里烨烨若有流火,一席花青色交领长袍,长发披散在肩头,只取两鬓以上的发束成髻,架着一根碧玉簪。他提笔写字,动作悠然文雅,但与客人说话时又笑容满面,令人如沐春风。 庄稼汉眨眨眼睛,差点没认出来。 这是……那名叫管重六的跑堂? 三年未见,已经是二掌柜了? 重六一转头见到了他,眼睛睁大,惊呼道,“哎呀,这不是丁大哥吗!好久不见!” 庄稼汉丁不穷笑出一口爽朗的白牙,脸上被日头晒出的皱纹都透着敦实亲切,“小哥,我都快认不出你了。” 重六忙放下笔,从柜台后迎出来,“今天怎么有空过来了?家里都还好吗?” “可好了。这三年来年年都是大丰收,不仅仅是我们,周围乡里收成都好了。这不,自家院子里长出来的菜,都是些粗陋东西,带来给你们尝尝鲜。” “丁大哥你可太客气了!” “可别这么说,要是不是你们,我们一家早就饿死了。”丁不穷说着,凑近了低声道,“请祝老板放心,我一直严格按着他说的用那双筷子,一天都不敢停。” 重六笑道,“我一定转达。赶紧坐下喝口茶吧!” “不坐了不坐了,我还得去找北街那边的苏媒婆,她给我儿子说了门亲事,我还得去问问情况。”丁不穷把菜放下,好说歹说喝了口水,便千恩万谢地离开了。 重六一看,果真都是些新鲜的还带着泥土的白菜萝卜茄子,稀奇的是还有几颗鲜红欲滴的柿子,浮着一层白晶晶的霜,甚为可爱。他伸手拿了一颗,招呼小舜过来,“来,小舜,一会儿让春子和你一起把菜都抬到地窖里去。” 当年那羞怯乖巧的少年这两年个子窜的飞快,已经超过了重六,且宽肩窄腰颇为俊俏,每次出门跟着重六买酒谈生意的时候,都引得路上的小娘子频频偷看,若是再对上一个眼神,恐怕对方就要羞红了脸跑开了。 祝鹤澜时常感叹,“哎,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咱们小舜就要娶媳妇了。” 靠在他肩膀上的重六便笑道,“那咱们可得给他把聘礼置办的足足的,最起码得比朱帆楼掌柜的儿子体面。” “行,咱们让青冥派掌教当今国师亲自主持拜天地,连皇帝家都没这待遇。” “哈哈哈,那你可少不得得送至少十坛陈年女儿红给松明子,让他去吹枕边风。” “说起枕边风……”祝鹤澜转过头来,在他的耳边轻轻吹了一下,笑容妖冶中透着点邪气,“既然咱们都睡不着,不如……” 重六赶紧打住思绪,拿着那颗冰凉凉的柿子往后院走。他特意让自己的体温降低,免得把柿子焐热了。 院子里的槐树比三年前更加葳蕤茂盛,被秋风吹黄的叶子仿佛是金箔剪裁出来的,似一顶巨伞,在小楼上投下婆娑错落的影子。重六每次看到槐树这般茁壮便十分欣慰,对着它眨眨眼睛,它也对着重六摇摇树叶。 祝鹤澜果然还赖在床上,这两年愈发敦实的狸花猫趴在他的被子上,眯着眼睛懒洋洋对着重六喵了两声。 重六上前,直接把冰凉的柿子塞进被窝里。 “啊!!!!”一声惨烈的尖叫,祝鹤澜蹭地一下坐了起来,吓得狸花猫飞下床去跑开了。只见大掌柜头发散乱,睡眼惺忪,全无在人前的华丽风采。他抓出那颗柿子,不敢置信地瞪着重六,“你想用柿子谋杀亲夫?倒是挺有创意的?” 重六笑得狡诈,“谁让你还不起床。这一天天的睡到中午,敢情这客栈都是我来管了是不是?” 祝鹤澜皱着眉头搓了搓脸,嘟哝道,“夫人您管得井井有条,为夫放心。” “放你个大头鬼!限你一盏茶时间内起来,不然不给你吃柿子。” 重六抓起柿子,出门在水缸里把霜和浮土洗去,回来的时候祝鹤澜已经披上了一件朱砂色散花锦外衣,用湿手巾擦着脸。重六用小刀把柿子切开,递了一半给祝鹤澜,自己拿着另外一半咬了一口。 甜丝丝的。 “你猜这是谁送来的?” “谁啊?” “丁不穷。”见祝鹤澜皱着眉头一时没想起来,重六啧了一声,提醒道,“黄铜筷子。” “啊~”祝鹤澜恍然大悟,“是他啊。他怎么样?” “特地来感谢咱们的,说是年年丰收。”重六吸着柿子汁,道,“可把我吓了一跳,我还以为他是哪天忘了用筷子……还好他是个听话的。” 这时,祝鹤澜忽然伸出手,在重六的嘴唇上抹下一点橘红色的柿子汁,然后用黑黝黝的眸子盯着他,徐徐把指头放到自己口中。 重六扑哧一声笑出来,啪地拍了下他的手,“大早上的不要闹!” “六儿,你越来越冷淡了。” “什么冷淡?!昨晚还没够吗?!”重六夸张地捶捶自己的腰,“你一个两千多岁的老人家,精力怎么这么旺盛?” “……六儿,我说过,你再说我老,我就会惩罚你。” “……”重六想象着可能的惩罚,感觉脸上发热,喉咙干涩,故作若无其事地嘟哝,“又不让人翻白眼还不让人说你懒说你老……” 祝鹤澜的眼神渐渐危险。 正当某些东西一触即发之时,忽然有人咣咣敲门,松明子的声音传来,“老祝!老祝!” 祝鹤澜头疼一般揉了揉太阳穴,语气不善地回道,“我说了多少次了!以后要过来走正门!” “啊?你们不会还没起吧?这都什么时候了?”松明子在门外不知好歹地继续说道,“我说,你们也得懂得节制,不然伤身体啊。” 啪地一声,门被黑脸的祝鹤澜拉开了。松明子也不等对方同意便熟门熟路地进了屋,看见重六坐在桌前便欣然打了个招呼,一边说着一边坐下来给自己倒了杯茶,“呦,你也在,那正好。我师兄这两天忙得脱不了身,但是有个信众说他们村子里有人被怪物攻击,尸体看上去很完整,但仵作一验尸,发现大脑都不见了。师兄想让那位信众来找你们,让我提前来跟你说一声。” 祝鹤澜揣起手,眯着眼睛,“合着每次你们青冥派太忙了就让我们帮你们顶包?” “不是免费的啊,有酬劳的!”松明子用手比划了一个数字,“这个数,我一看这么好的生意,岂能让给别人,立刻就给你送来了。够不够仗义?” 重六睁大眼睛,掰着手指头算了算,立刻拍桌道,“好,这生意我们接了。” 祝鹤澜睁大眼睛,一脸问号。 他这大掌柜的威严简直荡然无存。 重六笑嘻嘻地看着祝鹤澜,“咱们要想开分号,钱当然是越多越好。” 松明子一看二掌柜同意了,那大掌柜必然没话好说。他任务达成,拍了拍重六的肩膀,“那就辛苦你们啦!要我帮忙的话随时叫我,这什么劳什子感天大典快要烦死我了。” 三人闲聊几句,重六便送松明子离开。走到中庭,松明子望着葳蕤的槐树,忽然轻飘飘说了句,“我倒现在还闹不明白,在海上到底发生了什么……我总觉得,我好像死过一次,但是只是记得感觉,却不记得是怎么发生的。”他说着,转头看向重六,“你也一点都不记得吗?我们到底有没有找到穷极岛?” 重六笑着摇摇头,“都已经是两年前的事了,又不影响现在,何必耿耿于怀。” “可是那天辜大巫,还有徐寒柯柳盛,甚至是百晓门的玄武先生就这么失踪了……中原所有人都说他们在同一时间出现了同样的幻觉,好像这个世界已经毁掉了一次,大家全都死去过一次,可是又突然一点事都没有了。这样的怪事,竟然一点解释都没有么?”松明子抱着手臂,眉头皱着,“我总觉得不踏实,”重六按住他的肩膀,认真地凝视着他的双眼,“过去的都已经过去了,如果一直执着于此,岂不是要变成梦骷国师,一辈子郁郁寡欢被过去缠绕了?你现在身为青冥派首座,有了几个弟子,还有你师兄。他们才是你应该关注的。” 松明子思索着重六的话,半晌,点点头,微微一笑,“你说的有道理。” 接下来的一天仍旧和过去两年的每一天一样。众人忙忙碌碌一直到晚上,打烊后廖师傅包了雪菜肉包,大家拼了桌一起狼吞虎咽。九郎打趣朱乙今天又收到了豆腐坊的小娘子给他送来的新布鞋,小舜、福子和春子争论着是酥酪好吃还是荔枝膏好吃,廖师傅在一旁老神在在地喝着茶。重六托着下巴看着眼前的一切,忽然一双筷子夹着一块红烧肉塞到他嘴里,“发什么呆啊。”祝鹤澜在他旁边轻声道。 重六弯着眼睛笑。 他有时候会有点怕,因为他想要的,竟然都成真了。 人在幸福的时候,总是会患得患失,害怕失去。但他又想到,自己虽然故意限制了视野,不去看未来的种种可能,好停驻在世间之中去体会生活赋予的一切感知。但如果有一天有什么力量想要夺走他拥有的,他绝不会手软。 不论那力量是不是来自更高维度的神明。 …………………………………………………… 吃过晚饭后,众人渐渐都回房休息了。重六嘱咐了留下来守夜的春子几句闲话,便出了大堂往后院走。 但他的脚步停住了。他能感知到,祝鹤澜的气息并不在后院,而是在另一个地方。 一个隐秘的、只有从指缝中才能看见的房间。 他勾起嘴角,走到槐树跟前,手贴上树身的一刹那,身边的环境就已经改变了。 他进入了那间密室。 这密室里藏着世上所有玄奇的宝物,包括道神之卵,包括已经破损的千人鼓,包括苏郎扇、指南鱼。它们沉睡在永恒的黑暗里,平静而安详。 祝鹤澜站在槐树前。在他们的头顶,是枝条编织出的无尽苍穹。千千万万朵红花如数不尽的星辰点缀其间,令人窒息的壮观华美。 “小槐说,重五让他给你递个口信,他现在西方的雪山里。”祝鹤澜每次提起重六的兄长都有点不爽似的,“小槐,你给你小娘看看。” 槐树于是将一根枝条伸过来,重六也懒得计较祝鹤澜又调侃他是槐树的“小娘”这件事,只是瞪了大掌柜一眼,伸出手握住枝条。 瞬间,一连串的影像伴随着意念便涌进他的脑海。 他通过重五的眼睛,看到了覆盖着晶莹白雪的高峰,天空从未离得如此之近,如此清透辽远。 他看到了点缀在雪域高原中古老的庙宇,艳丽的红墙如一点点朱砂痣。他听到披着厚重红袍的僧侣们诵经的声音,古朴浑厚,在高空回荡经久不息。 他能感觉到重五心中纯粹的平静和喜悦,看到这美丽世界的喜悦。 他也微笑起来,为他的兄长开心。 重五出去游历已经一年了,他时时担心挂怀,但好在重五每去一个地方,都会利用小槐已经遍布整个中原甚至更远地方的根系传回消息。每一次重六在感知这些消息的时候,就仿佛自己也跟着他看遍了所有美景一般。 只不过,有时候重五除了给重六传递消息,还会给祝鹤澜传递一些简短的只言片语,比如:我听小槐说你又凶小六了?我听说你今天和潘小娘子聊得很欢?我听说你每天睡到日上三竿让小六替你忙东忙西?语气中威胁意味颇浓…… 天知道每次所谓的他“凶”重六不过是两人因为鸡毛蒜皮的事拌几句嘴,所谓的聊得很欢是那小娘子几次三番借着牙人生意的事来硬找他说话最后他不得不当面亲了亲重六的脸才作罢,至于睡到日上三竿……好吧这个确实是他的锅…… 但他还是很不爽啊!为什么每次他一手养大的小槐这么积极地跟重五打他的小报告?! 重六一看他的脸色,就知道小五肯定又寻他麻烦了。他笑着用肩膀顶了顶祝鹤澜,“你今天好像一天都心情不好?” “没有。” “别生气了好不好?”重六扯了扯他的袖子,“以后咱们在后门上放个结界,让松明子进不来。然后我跟小五说,让他别老没事拿你寻开心。” 祝鹤澜伸手指着槐树,“我气的是这个不孝子,没事乱跟别人嚼舌头!” 小槐委屈地抖了抖。 “好了好了,小槐肯定也不是故意的是吧。”重六倾过身体,在祝鹤澜脸上亲了一下。 祝鹤澜的脸色这才稍稍和缓。 两个人肩并着肩,抬头望着漫天绝美的花朵星辰。祝鹤澜道,“我本以为开了花,它很快就会结果了。却没想到它的生长又停止了。” 重六笑道,“它不想长大。” “它是怕自己长大了,我就得离开。”祝鹤澜叹了一声,“但……它终归是要长大的。” 重六的手指轻轻缠住祝鹤澜的手,轻声说,“就算它结果了,我也不会让万物母神带走你。” 祝鹤澜微微睁大眼睛,看向他。 重六也对上他美丽幽深的双瞳,笑容笃定而自信,带着种不在人前展示的睥睨天下的气势,“别忘了,我全知全能。我知道怎么切断她对你的掌控。所以,你是不可能甩掉我了。” 祝鹤澜时时会忘记,重六其实有多么强大。时间和空间都无法束缚他,他知道世间一切知识和秘密。可是在祝鹤澜的面前,他永远是当初在客栈里弯着眼睛笑,叫他“东家”的可爱模样。 祝鹤澜痴痴望着重六,半是骄傲,半是着迷。他伸手轻轻抚摸着重六的脸颊,叹息般说道,“有你在,我哪也不去。” 说着,他抬起重六的下颚,低头吻上了那双甘甜柔软的唇。 在他们身后,槐树浩瀚的枝条伸展向无边无际的宇宙,宛如一朵在无尽虚空中绽放的红色烟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