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橙味甜蔗的初恋》作者:辞筝 文案 分手前,秋澄光觉得这王八蛋身边莺莺燕燕络绎不绝,无微不至照顾他的人可真多,完全不需要我! 分手后,秋澄光觉得这王八蛋实在狗,听歌想着他吃饭想着他骑车想着他做梦梦见他,就是看见面包店她也想着他。她想见他,羡慕每个在街头可以看见他的陌生人。 再见面,在一段拥堵的小巷,秋澄光看见他的副驾驶上坐着一个稚嫩的女孩,她觉得自己真是太卑微了,比上不足比下无余,年纪大的小的都能把她秒成渣。后来才知道,人家那是表妹。 距离复合N天,王八蛋礼节很足地环抱住她,颇有风度,她一边把眼泪擦到人家肩头,一边扭头亲了上去。 ***** 分手前,归于璞设计好了结婚请柬,准备好了求婚戒指,身边所谓的“莺莺燕燕”他以为只是同事。 分手后,只要时间轴转得够快,思念就追不上他。但总有一段睡眠期,他总能在梦里见到她。 再见面,她剪着初见时候的短发,手里拎着两个饭团。在逼仄的小巷重逢,他死了好久没动静的心好像又能跳了。 距离复合第N天,归于璞很意外她会主动亲自己。可仔细一想,在一起的那三年,她不也是脑袋一抹黄,做梦顶呱呱吗? 值得一说的是,梦以四季的第一季命名。 他可是连在臆想中都不敢逾矩的哇,她居然——! =Tips= 1.破镜重圆,一开始没有谁对谁死缠烂打,一开始相处起来较尴尬。 2.男主是律师,期间涉及案件剧情。 3.文章节奏较慢,后期更甜。 内容标签: 情有独钟 近水楼台 破镜重圆 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秋澄光,归于璞 ┃ 配角:许恭昶,夏榈檐,温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有贼心没贼胆而已。 第1章 回暖「一」 下午五点钟,坐东向西的一间小卧室盈满了光。 进门左手边有一张小小的白色圆桌,桌上散了几包咸蛋黄夹心饼干,三瓶养乐多,两支粉色发卡,一个白色相框。 阳光从西面照射进来,临窗的梳妆台擦拭得纤尘不染,瓶瓶罐罐整齐划一地归整在收纳盒中。 炙热的光芒覆满这一角落,照得这杏色、浅蓝、靛青……种种色彩都添了一层薄薄的深秋色。 梳妆台的右边是一张秀气的小床,距离朝西的窗户不过数步之遥。靠床的木色柜子的下方,此时正露了一个精致的黑色匣子的一角。 匣上挂了锁,小小的一把。 一把又细又锈的钥匙压在一旁的床头柜上。 床单印着哆啦A梦图案,一条成套的被絮规规矩矩地叠成豆腐方块儿,安静笨拙地置于床尾。 只是有几张明信片散落四处,显出床的几分杂乱和随性。 一阵间歇的喘息声自激昂的音乐声中断断续续传出,粗重而艰辛。 像即将写完第一百张A4纸手稿,一边发誓写完最后一个字要把笔摔掉,一边将这最后一个字咬牙涂得潦草愤恨。 秋澄光捏紧拳头撑住这最后几秒钟,伴随重金属乐最后一记敲击,她的腰和膝蓦地一软,整个人趴倒在瑜伽垫上。轻微“砰”地一声。 正巧这时,进来一个电话。 温醒的声音响起一刹那明丽快活:“澄光——”却在秋澄光粗气喘息中顿了一顿:“怎么了这是,喘成这样?” “没事阿姨,我刚平板撑来着。” “这样!”温醒的声音重又点亮起来,“我想拜托你一件事,想到你等等要去看你母亲,所以提前告诉你一声。” “您说吧。” “我侄儿要来我这儿住一阵子,他开车过来,但咱们小区前面不是在修路吗?他还不知道怎么从小路绕过来,所以啊,我想麻烦你到时候给他带个路,成不?” “他几点到呀,我从济慈园回来恐怕要六点多。” “他也差不多七点钟左右会到。如果你回来晚了,就让他等会儿。” “行。”秋澄光缓缓起身,揉了揉酸疼的腰背,说,“我等等就去看我妈妈,如果您侄儿来早了,您先让他等一等。” “好嘞,我这就把他电话给你哈!——诶诶来啦!”温醒的声音倏然离了话筒显得单薄遥远,秋澄光隐约听见那边有人在呼唤她。 “行,阿姨,你忙去吧!假期愉快!” “好好,麻烦你看家了哈!拜拜!”温醒说罢,匆忙将电话挂断。 秋澄光把手机丢到床上,只见屏幕亮起,跃入一串数字。她倏地一沉思,忽然想到:“咦,阿姨说没说她侄儿叫啥名儿啊……” * 城南郊区的济慈园外,一圈长长的黑色护栏将院子严严围住。院落东南角有一颗参天大树,枝繁叶茂,虬枝盘曲。夕阳钻了缝隙从叶间洒落,红黄广场砖上贴上片片摇曳的光斑。 秋澄光按响门铃后站在原地等候,不多时,一位身材削弱的女人小跑出来,浅蓝色的制服穿在身上,头发从松开的发圈散落下来,她一边将发髻挽起,一边空出一只手来开门。 “来啦!” “嗯。” 秋澄光跟着往前走,走过院子那颗参天大树,她随意踢起一块小小的石子,女人忽然开口:“今天中午吃了一大碗米饭和一碗汤呢!” 这欢脱的语调,秋澄光听了不禁轻松:“真的吗?——太好了。” 她的语气却是平淡如水。女人觑了她一眼,打开一扇沉重的木门,将她往里迎:“她在那儿呢。” “嗯。” 秋澄光走进去,木门在身后阖上,一道从门缝溜进来的光束也随之消失。 屋内只有一扇窄小的玻璃窗,窗外,世界被灰色的墙壁和湛蓝的天空上下平分。 这间小屋格局不大,光线不甚充足,即便夜晚还在后头远远等着,但几乎所有的光都从这扇窗照进来。 这仅有的一点微光,是水墨晕染开般浅淡的色泽,只够勉强看清桌上摊开的书籍的大标题。秋澄光把单肩包搭在椅背上,捧着一盒凤梨酥,朝窗前一个纤瘦的身影走去。 那个身影瘦得像条直线,立得笔挺端庄。一件薄薄的长袖雪白衬衣挂在身上,只有纤细的肩膀顶起衬衣的双肩,后背似挖空了一个洞,看过去只有虚无的空气,没有实在的身体。 一条灰色的九分裤在脚踝处收紧,脚上穿了一双黑色拖鞋,脚后跟贴了一块崭新的创可贴,创可贴的一半被踩在脚底下。 风从窗外来,不知是如何越过这灰色的墙垣,竟带来久违的凉快和惬意。只见那个身影微微耸起双肩,一头乌发往后微微一仰,发出一声轻轻的吸气声。 “妈妈。”秋澄光轻唤。 身影没有动作,手臂却往上一抬,迎上低垂的脑袋,擦了擦眼角。 秋澄光快步上前,只三两步走到秦鋆琼面前,握住她的手担忧地看了看,两秒钟后又整理表情,换上如常的神色:“妈妈。” “来啦?” “嗯。” “这是什么?” “凤梨酥呀。” 秋澄光打开那盒装饰得精致的糕点,拿起一个:“给你。” 秦鋆琼接过,送到嘴里咬了一小口:“你也吃,吃晚饭了吗?” “没呢,不太饿,等等回去吃。” “晚上打算吃点什么?” “我回去煮点面,我好久没吃面啦!” 秋澄光抽出纸巾,给妈妈擦了擦手。 母女俩走到书桌前坐下,亮起一盏小桔灯,橘色的光芒圈住两把依偎的靠椅,两个身影依偎在一处。秋澄光的手中拿着一支铅笔,笔尖落在一个汉字上,她问:“这是什么?” 秦鋆琼盯了半天,摇头:“忘了。” 秋澄光扫了一遍书页,踌躇一瞬,将笔尖放在另外一个字上:“这个呢?” “浓。” “对啦!” 秦鋆琼抿紧的唇松了松,露出一丝笑意:“我记得这个字……我怎么会记得呢?” 秋澄光不答,也笑:“不知道呢,估计是什么重要的字吧。” “光。”秦鋆琼指着这页的第一个字,葱白的手指好似一掐就断,她的笑意更浓了,“这个是‘光’,我记得。” 她看向秋澄光的眼里,温柔多于自豪。 每当她记得一个字,她总会显出几分难以自禁的自豪,下巴微微抬起,像要得人的赞赏。秋澄光每回都会用力地点一下头,极尽欢乐的语调说:“对啦!” 这一回,也一样。 “对啦!这是我的名字!” “我找找‘澄’。” 她还记得“澄”的一笔一划,很快在后面几页翻到了。 “‘澄’还是个多音字哦。” “是吗?”秦鋆琼眨了下眼睛,“还读什么音呢?” “dèng。” “dèng。”她随之呢喃一句。 天色渐暗,不知不觉间,灰色墙壁上只剩了薄纱般的橙色微光。愈到夜幕逼近的时刻,这团微光好似就愈浓。 秋澄光把书合起来,站起身给母亲按摩。一边按,她一边说:“今天是7月23号,周二,大暑,天气热坏了。” 秦鋆琼重复一遍,闭上眼睛享受肩头的亦酸疼亦舒适的力道,声音显得有些疲倦。 慢慢悠悠地,她说道:“我今天看到了一个人。” “嗯?” “是从来没见过的——我是说,是真的没见过,不是我忘记了。我从没见过的一个人,今天出现了。但好像也不是什么特别的事情,只是,那个人……我又好像在哪里见过。” 秋澄光俯下身,轻轻地抱住她的双肩:“那你有问琼姨吗?” “问了,她说,一定是我记不得了。那个人经常来。他是这里的主人。” 秋澄光一怔:“主人啊?” “嗯。” “既然这样,”她一边思考,一边心不在焉道,“说不定你还会再遇见他哦。” “嗯,但我一定记不得了。我的记忆力,好像越来越差了……” * 透过院长办公室的窗户,秋澄光看见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 头低垂,前额覆发,侧颜干净而英俊。他的眼睫长而浓密,随目光在报纸上的流眄低低顺伏着。他的双唇抿成一道直线,有些刻意的严肃,这使他看上去更为冷峻。 一壶壶嘴还在咕咕往外吐烟的开水搁到他跟前,穿红色T-恤、头发已经花白的院长手扶膝盖在他对面坐下。 院长托了托那副用了有些年头的圆眼镜,开口说话,嘴巴一张一合,隔着玻璃窗是听不见的。 但见一直低着头的男人这时笑了笑,合上报纸,将搭在右膝的左腿放下,端起茶杯呷了一口。 男人不经意朝外一看,瞧见一个短发女孩站在不远处的草坪上。澄澈的眸中像载了一船星河,只是与他四目交汇的瞬间,星河的粼粼波光被打散了。 秋澄光惊觉,急忙鞠了一小躬,幅度不大,随后快步离开了。 院长忠厚地张了张嘴,两道稀疏的眉头困惑地蹙了蹙,说道:“是澄光啊,鋆琼的女孩。怎么急匆匆地跑了呢?这孩子,总是很礼貌呢!” “澄光?” “是啊,去年冬天把母亲送到这儿来的——怎么了恭昶,你认识她?” 许恭昶犹疑霎时,慢慢地收回紧随的视线。秋澄光的身影消失在那道被花枝树藤缠绕的铁门之后,他的心跳却愈加迅疾。 “不认识。”他将茶水一饮而尽。 “前几年的那几笔账都收回来了吗?”院长聊起这些陈年旧事时,仍然带有几分.身临其境的关切。 许恭昶不在意地放下茶杯:“快了,还剩一些。” “司晚集团的总裁近况如何,你有消息吗?” “哼,大叔,他已经不是总裁了,也没有什么‘司晚集团’了。没听过一句话吗,‘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他估计在家带孙子吧。” “他死了。”院长轻轻吐出这三个字,只像落了一根眉毛一般,平心静气。 许恭昶骨节分明的那只手僵在半空中,手背一道浅浅的伤疤忽然隐隐作痛。 “什么时候?” “上个月,听说他儿子这段时间会来聆城,如果有心,还是去拜访下吧。” 作者有话要说:开新文啦,这一次是澄光和她于璞哥哥的故事! 秋澄光:狗屎“于璞哥哥”! 归于璞:你骂我,你完了,你两年找不到对象。 第2章 回暖「二」 接到温醒的电话后,秋澄光急忙从厨房跑出来。不小心把两只拖鞋一前一后踢进鞋柜底下,她苦恼地“哎呀”一声,只能暂且不管,回来再说了。 今天晚上天气很闷,难得的一个夜晚漫天星辰却没有一丝凉风。 秋澄光握紧手机快马加鞭地往祁山小道赶,两条手臂在身侧摆得飞快,耳侧的短发随之往后震荡。 她先是竞走般三步并作两步,活像个要去赶集的小老太,最后索性捏紧小拳头,飞也似地跑起来。 跑起来,耳边就有了微风的声音,“呼呼呼”地,叫她心中不自觉地畅快。 路过一户人家时,她急刹车停了下来,朝院子里乘凉的一位爷爷打了个招呼。 “高爷爷晚上好!” 没等爷爷朗声回应,她又挥了挥手往远处跑了。旋风一般,以至于高老头子两道鹤发般的眉毛高高挑起,举起手中的蒲扇,往空气中打了一下:“上哪儿去啊!” 秋澄光边跑边喊:“接人去!” 祁山大道在修路,凤凰别墅的车辆已经许久不往那边经过了。而祁山小道作为唯一的一条狭窄却可通行的道路,这时候扮演起了交通要塞的角色,每到这时候都挤满了车辆。 堵车是习以为常且十分壮观的场面,从街口堵到巷尾,车头挨着车屁股,常是三四十分钟不得动弹。秋澄光也只是听温醒夸张地描绘过,她一般都走另外一条非机动车道。 从祁山小路到别墅区还要拐好几个复杂的弯,“先左,后右,第二个路口右边……” 总之,秋澄光刚来那会儿,记这段路线记得头都大了。好不容易记下来了,她也不常往这边走。 这里的车辆多,且路况十分考验车技。车技不好的常常能把车开进死胡同,倒半天倒不出来,像螃蟹横在道中央。 车技不好还马虎大意的,时常会撞上从路口横冲直撞或慢条斯理的行人。人跟车都吓个半死,还容易伤了邻舍情。 堵车堵得久了,大家的肚子也饿了。 街口有一家卖饭团的老字号,每到这时候生意都特别好,人挤人吓死人,队伍又排得神龙见首不见尾。 当秋澄光.气喘吁吁地跑到这里时,首次见证了这蔚为壮观的堵车盛况和排队景观。 她一边唏嘘一边往那家老字号走,排了十几分钟的队,向忙碌的店主要了两个热乎乎的饭团,拎在手里,沿一段窄窄的路牙艰难前行。 私家车耀眼的灯光照得这条街道张灯结彩一般,秋澄光就走在那错综复杂的光芒边缘。那一刻,她觉得很对不起这些如笼中之鸟的车辆和司机们。 她忽然想起小时候,只要碰上堵车,她都会趴在窗边等待几辆摩托车或自行车从大车之间穿梭而过,留下得意洋洋的一阵风自她的窗边刮过,扬长而去。 就是那个时候,她意识到,一辆来去自如的车有多么好。 第一次科三挂了,她就是以这个理由安慰自己的。 “自行车多好啊,又环保,还不怕堵车。” 亏她一个走一百米就累得半死的人说得出口这样的话!温醒要不是对她有所了解,差点就信她了。 不过那都是小时候的事情了,秋澄光已经很少回忆小时候了,也很早不再重复童年的无忧无虑了。 走到一处稍微宽阔和安静一点的地方,她拿出手机拨通了下午刚保存的一个号码。 “嘟嘟嘟”几声响起,不一会儿,她听见附近有电话铃声在响。 秋澄光期待地踮起脚尖,想透过一扇扇敞开的车窗看清接起电话的人是谁。 然而,许久之后,电话都没有被人接起来。 这时候,不远处的一辆轿车,黑色的车窗缓缓地升了起来。 * 聆城对归于璞来说并不陌生。 初中那会儿,他跟父亲来过一次;大学也来了一趟。只不过早在那时候,就已经物是人非了。 这一次再来,不是来游山玩水,也不是来拜访谁的故乡,而是为了工作。 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也成了一个只知道工作的人——与其说是“只知道”,不如说是“只剩下”。 他好像没别的什么能够充实生活了,工作便成了不二选择,也是唯一陪伴。 半小时之前他进了这片凤凰城区,拨通了下午小姨给他的一个电话,结果等了半天没人应答,于是他又给小姨拨了一通。 小姨在电话那头快人快语道:“你现在才到啊!没事啊,你再等等,反正也堵车呢吧!我再打个电话给澄光哈!” 数年来,归于璞对这两个音节格外敏感。就是在中学门口看见“晨光文具”四个字,他的心也不由得咯噔一下。 这会儿,他在电话这一头犹怔一瞬,没等问:“澄光?” 温醒已经火急火燎地把电话挂了。 归于璞痴痴地看了会儿手机,听到后面的喇叭声响起,这才拉起手刹,把车往前开了一小段距离。 他坐在驾驶座内,系在胸前的安全带不知为何忽然紧得很,他逐渐地感到有些气喘不定。副驾驶座的女孩觑了他一眼。 回忆是厚土之下的一株小芽,甚至不用阳光和雨露,只要厚土一时略有松动,它们就会抓紧机会破土而出。 不多时,从前方的街口处跑出来一个短发飘扬的女孩。刘海被风吹得凌乱。 这个人,他认识。 各大车灯把她照得拘谨而不自在,她在一根路灯前面紧急刹住了车,飞快地拨了拨额前的发帘,又快步走到卖饭团的铺子前。 排队买饭团时,她刻意背过身去躲开车灯;买完饭团后循着路牙往前走时,也小心翼翼地躲闪那片引人注目的光芒。 她拎了两个饭团,腕上依旧戴着那个银色的手环。 她身上白色的短衬衫和黑色的九分裤利落而干净。 她又剪了最初相遇时的短发。浓密的乌发托着一张巴掌大的脸,脸上那对闪光的眸子,一忽儿好奇地打量周围,一忽儿又无措地低下。 她走得很快,走进灯光较为微弱的地方后,终于大大方方地不再低头了。 最后,在一扇黑漆的大铁门前,枝叶缠绕的一座小花园前方,她拿起手机打了个电话。 与此同时,归于璞听见自己的电话铃声在手边响了起来。 他听见了,又好像没听见。 看见她眼中蓦现的惊讶,又看见她期待地左右张望,微抬下巴轻轻地踮起了脚尖,归于璞缓慢地别开眼睛,升起车厢的窗户,方寸有些乱了。 “为什么不接电话?”副驾驶座的女孩问,借着刚升起的车窗,她照了照自己的脸庞。 归于璞不答,几秒钟后按下接听键,把手机举到耳边。 熟悉的问候声像阳光照进黎明的雪川。 照亮刹那间的金光璀璨,和银装素裹。 悄然地,雪川开始崩裂了。 * 也不是多了不起的事情,只是午夜梦回时经常会梦见的人出现罢了,每逢听情歌时都会无尽想念、哭得不能自已的人出现罢了——忘记说了,她已经很久不听情歌了。 真的、真的没有多大点事儿!——屁大点、芝麻大点的小事嘛……面对这种小事,长大后的她是连一滴眼泪都不屑于掉的啊。 肯定是这晚风太烈了啊,吹得她的手臂老是一阵阵微弱地颤抖。迎风的眼睛可真痛啊。 不过是以为再不会相见的人此时忽然地出现,坐在不足三米远的车厢内罢了。脸庞又瘦削了不少。 没什么大不了的。 可傍晚的天怎么还是一个劲儿地鼓动闷热呢?她的后背可早已沁出泠泠一层细汗了啊。 不过是他的身边还坐了一位稚嫩模样的女孩…… ——可真的没什么大不了的! 秋澄光不知此时的自己早已面色苍白,她只能感到身体一阵冷一阵热,很想躲进一个温暖的角落,又想跳进冰水里将自己冷却。 她站在明亮的路灯下,仿佛突然被人推进生活的大舞台,不被告知剧本的她站在舞台中央手足无措,有人临门一脚踹了她一下,她猛地一惊醒,忽然很想蹲在地上大哭一场。 她努力地站稳脚跟,身上没一处自在舒服。她甚至开始羡慕手中两个一无所知的白胖胖的饭团。她的眼总是望在一些无关紧要的角落里,竭力避开对面轿车内迟迟忘记收回的目光。 几分钟后,拥堵的前方逐渐疏通,车辆缓缓向前。秋澄光吸了吸鼻子,冲车厢内的人打了个手势,随之低头慢慢往前走。 归于璞不紧不慢地行驶在车流中间,她的身影尽在他的视线范围内,时而飞快时而放缓,却从未回过头来。 直到即将拐进右方巷子前的一瞬间,她猛地一停步,转过身来,寻找的视线落进他的眼中。和五年前在江星阁的顾盼神飞一模一样。 第3章 回暖「三」 坐在副驾驶座上的女孩,是归于璞的表妹,自我介绍的时她神采飞扬:“我叫夏榈檐,姐姐你叫什么名字啊?” “我叫秋澄光。” “那我直接叫你澄光姐姐啦!” “好。” 夏榈檐到聆城上学。 归于璞则是来出差的,下个月回去。 只不过这些,都是女孩说的,一整个晚上,秋澄光没跟他交流一句。 锅里放着二十分钟前煮好的方便面,现在面条有些软了。如若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的话,难免连呼吸声都不自在,是以,秋澄光找了个借口,捧着汤面坐到沙发上,一边看电脑一边吃,手边还放着两个饭团。 她唤了夏榈檐一声,举了举手中的饭团:“紫菜饭团,要不要来一个?” “可以吗?” “当然!” 等夏榈檐走过来,秋澄光把两个饭团都给了她:“你们一人一个。” “姐姐你说话声音这么小吗?” “呃,不是。” 秋澄光瞥了归于璞一眼,只见着他埋头吃面的后背。没想到夏榈檐会来,她只煮了两人份的面,只是怕他吃不饱,只是怕他听见了,仅此而已。 夏榈檐把饭团推到归于璞面前:“姐姐给的。” 归于璞也没动,依旧低头吃着面。秋澄光佯作专注工作的模样,余光实则在他的身影上住定了。 饭团给了他们,吃完一小碗面后,她勉强不觉得饿了。起身去洗碗。 * 将近午夜十二点,归于璞关掉笔记本电脑准备睡觉,忽然听到楼下传来一阵咣当刺耳的声响,惊得他从床上翻了起来。 走出卧室,他看见秋澄光的房门虚掩着,楼道的灯则亮着。他轻手轻脚地走了过去,发现卧室没人后,朝楼梯口看了眼;紧接着,他快步往楼下走。 厨房亮着灯,大厅则一片幽暗。归于璞走到楼梯口的昏暗处,看见秋澄光正一面拾起掉落在地上的勺子,一面抚着胸口轻轻吐气;一对眉头皱得生紧,像受了天大的委屈。而她的眼眶,似乎还有些红。 只见她从冰箱里拿出一袋饺子,倒进冒着热气的锅里。又切了一片生姜,把细细的姜丝放进老醋、酱油和香菜中,拌成一碗味道醒神的酱料。归于璞许久不曾闻到这种味道了。 但见她满意地闻了闻,随之满意地笑起来。 几丝发梢蹭着她的鼻尖,她怕痒地抹开了。 一双眼睛确实是红的。 一切准备就绪后,她把手揣在兔子睡衣的口袋里,睡衣帽子戴在头上,两只长长的兔子耳朵无精打采地垂下。 她站在电磁炉旁,一边打盹,一边等待着水烧开。 不知站了多久,总之饺子起锅了,归于璞还舍不得走。他以为只过去几分钟,却是看着她站着睡,睡了醒,反复不知多少次。 他就这么站在阴影当中,偷偷地窥探她的一举一动。他以为光与影的交界处为他设置了一道天然的屏障,容他将这一年多的思念一一诉说。 但是忽然间,他感到自己有几分猥琐和变态。 她小心地捧起装饺子的碗,一边吹气一边往前走,雪白的陶瓷碗一如她纯净的眼眸。而正是这时候,归于璞畏怯自卑地往昏暗中又退了退。 自始至终,她都没发现他。 尽管有那么一瞬间,他想过:她发现了该多好? 但这个念头很快被打消——他没法应对她发现之后的处境。 想到这儿,他悄悄地转过身,趁着这一鬼鬼祟祟的举动把她吓坏之前,他蹑手蹑脚地夺路而逃。 回到卧室后,他没有立马去睡觉,而是搬了块椅子坐在门后,安静地听着来自楼道和她卧室房门的动静。 听了一会儿,只有夜的沉寂。他于幽暗中打开手机,解锁了一个相册。 * 十二点四十分,秋澄光终于吃饱了肚子,心满意足地上了楼。她笑得眯起了眼睛,一路上哼着很轻的歌曲。 哭肿的眼睛,眯起来还是有些酸涩。但自我麻醉的笑意,却能叫她快活不少。 走上二楼时,一眼瞧见正对楼梯口的他的卧室。此时,门缝处早已一线漆黑,他大抵已经在休息了吧? 秋澄光扶着扶手站了片时,也不知在想些什么。最后,她竟鬼使神差地往前走去。在距离房门还有不足一米远处,她停下了脚步,心脏嗵嗵跳得飞快。 心跳声越来越响亮,像在沉寂的夜晚敲响了的鼙鼓,震耳欲聋。秋澄光急忙捂住口鼻,屏气慑息。慢慢地,她提起手和脚,旋个身,鬼鬼祟祟地溜回自己的卧室。 房门关上之前,她静静地注视着前方,眼睫温柔地动了动,轻声念出两个字:“晚安。” * 许是前段时间太过疲惫导致每晚一沾枕头就睡着,因此,失眠对秋澄光来说,几乎可以说是久违的。她已经好久没尝到一路失眠到凌晨三点钟的滋味了。 面对满地陈旧的信纸、信封与明信片,她在地板上坐到了一点多,实在腰酸背痛坐不住了,就摸着床沿爬上了床。结果,她又在床上翻来覆去两个小时睡不着。哭过的双眼酸涩得像塞进了几张纸片。 就跟半杯红酒下肚一样,她的太阳穴已经突突跳得厉害了。人的记忆容量到底有多大呢?明明过去好几年的事情为什么还能记得分外清楚,甚至连几分几秒都一点不差。可是,如果没有当初那么刻意地要去记下,现在也不会这样历历如在目前吧。说到底啊,还是自作自受。 她抬手揉了揉太阳穴,想象自己现在的模样,她想起一个搞怪的表情包来。很努力地,她“呵”出一声,可随即又陷入更深一重的怅惘与愁烦之中。 她的思维已然不受控制地开始混乱了,乱成一团麻线,这比让她整理好错综复杂的电线还要困难。 她束手无策地躺着,有什么东西在她脑子里面来回打转,她像受了什么东西摆布一般,想还手却无能为力,又实在不愿就这样把自己交出去。 她无力地望着天花板,可以描绘出现在的自己一定很苍白、很冷漠,虚伪的冷漠。她的鼻尖忽的一酸,喉头哽咽着四个字,可她的嘴唇终究闭得紧紧,死鸭子嘴硬般,怎么也不愿开口。 从来都没有好好告别过,即便期盼着再见,也没想到会这么快吧?原来这么在乎的人相见,也只是在平淡不起眼的一天。 重逢之后甚至可以一句话不说,我们原先一直错位的默契,如今怎么会如此契合? 可是,好歹,打个招呼吧。 第4章 回暖「四」 早晨七点钟,阳光从院子外照射进来,浓浓的霞光温柔而静谧,照得餐厅的玻璃窗明净典雅。 夏榈檐下楼时,秋澄光正在厨房里忙碌,她忽然想起昨晚跟大姨——也就是归于璞的妈妈打的一通电话。当晚电话挂断后,在她的日记本《夏氏回忆录》中,她连忙记下:「姨说漏嘴了,这位澄光姐姐居然是表哥的初恋!」 「天知道我有多惊讶。」 「我不但惊讶于他们的关系——天哪,这得多么尴尬啊;我又惊讶于表哥竟然上了大学才交女朋友!——天哪!」 「这么一来,今天晚上澄光姐姐端着碗坐到一旁去吃饭就说得通了。不知道她要怎么度过这一个月的时间,整天看着表哥那张臭脸,心里得多膈应。」 「可是,他们也可能旧情复燃啊……姨好像很喜欢这位姐姐,对他们分手的事情感到挺遗憾——别问我怎么知道,从她的口气听出来的。」 「……」 想到这儿,她觉得秋澄光身上生发出了几分昨晚所没有的魅力,然而归根到底,只是一种想让看看“表哥喜欢的女孩子到底什么样”的好奇心在作祟。带着这份好奇心,夏榈檐和秋澄光打招呼时,眼神变得格外暧昧。 秋澄光隐约觉出哪里不对。 “对了姐姐,”拿着包子坐下,夏榈檐忽然问,“这边学校的夏令营一般都干什么,你知道吗?” “我不知道,”秋澄光转过身来,“我不是在这边读的书。而且,一般只有私立中学才会办夏令营。你要去哪里读书呀?” “松禄中学。” “好像是个贵族学校。” 夏榈檐不咸不淡地笑了:“学费挺贵,一年好几万呢。” “今天要去报道了吗?” “是啊,这表哥怎么还不起呐?” 女孩刻意拉长了尾音问,秋澄光灵敏地嗅到不寻常的气息,她不自在地脱下了围裙:“估计睡迟了。” “也是。” 归于璞起得很迟,是夏榈檐上楼捶门才把他吵醒的,他根本忘了今天要领她去报道这一茬事儿了。 匆忙地洗漱下楼,夏榈檐正襟危坐在沙发上置气,秋澄光坐在餐桌前用餐。归于璞走了过去,手指抵着掌心,人高马大地站在桌前,却像犯了错误的孩子,不知该拿桌上的哪个包子或拿杯豆浆。 就在这时,夏榈檐回过头来天真地囔:“澄光姐姐都给你装便当盒里了。” 秋澄光猛地心头一惊。眨了眨眼睛,她头也不抬地,将盒子往前一推。此时,她的内心有一头额前刻着“早安”字样的猛兽被一条粗大的铁链拴着,尽管想冲出去,但是双腿发软。 明明昨晚下定决心一定要和他说早安了,刚才他走下楼的几秒钟又暗自笃定了一番:“早!”、“早!”、“早啊!”。可等他真的到了跟前的时候,她的喉咙又像被包子噎住了一般,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把盒子推出去之后,她又故作淡定地收回了手,认真吃包子,茫然地盯着洁净的餐桌,心里像虫啃噬一般。 归于璞伸出手去接过餐盒,安静地看着她:“早安。” 秋澄光难过地抿住唇,终于鼓起勇气抬起头时,看见他的脸庞,她又将“早”吞了回去,只在喉头发出闷闷的、不愉快的一声:“嗯。” 言不由衷。 * 温醒发消息来问晚上要不要一起吃饭时,时针正好指向六点钟。 从银行辞职之后,秋澄光难得可以享受一回不用加班的幸福。她正准备回复一个大大的“OK”,济慈院的来电却覆盖了微信界面。 秋澄光的心蓦地一咯噔,接了起来。 四十分钟之后,她出现在了济慈院旬书楼的三楼。 一间素白色装饰的小屋子内,一位中年妇女平躺在床上,身上盖着一条蓝靛色的被单,两只骨瘦如柴的手搭在肚子上。她的面容很是祥和,只是薄唇没有什么血色,脸色也很苍白。 秋澄光.气喘吁吁地在门边站住,坐在床边的许栀梅闻讯起身,招呼一个看护人员进门,随后带着她到了会客室。 这间会客室,秋澄光没少光顾。 第一次来,她孤身一人。懵懂又客气地在沙发上坐下,按照院长的指示,办理了一系列复杂的入住手续后,便把母亲交付在了这儿。 第二次来,她仍是毕恭毕敬。距离上一次到来不过短短三个月,她熟练地完成了入院手续的办理,将刚才躺在床上的人托付在了这儿。 两人女人一前一后牵绊住她,将她和这间小屋紧紧地联系在一起。之后接二连三的光顾,没有一回是令人快乐的。记忆很沉重。这一小小的茶室盛满了她许多难以诉说、难以承担的愁苦。 秋澄光在沙发上坐下,没能掩饰住疲倦。她的黑眼圈很重,眼睛也有些血丝,精气神看上去很差。 见到她这副模样,许栀梅关切地问道:“还好吗,最近?” “嗯,只是昨晚没睡好,不碍事儿。说说盛阿姨的事吧。” 许栀梅一边泡茶一边讲述事情经过,她小心着意地拣着词儿讲,但她发现,多少次了,无论她如何委婉,秋澄光的眼眸总是会因为这类事情一黯再黯。她心疼地看着她,问道:“肚子饿不饿?我给你拿些糕点。” “不忙,”秋澄光忙说,“对不起啊梅姨,真的一直给你们添麻烦。” “不是给我们添麻烦,是给你自己添麻烦。不是我说,这根本不在你的责任范围内。” “其实我没有承担什么责任,这里本身就是救济院,我能做的就是过来陪陪她。” “她还有家人吗?” “有,但目前……很难说。” “那你打算做这件善事做到什么时候呢?” “没想过。或许,一直到最后,到她可以以自然的方式,去见她想见的人为止。” 许栀梅叹了口气:“可是,从这几次经验来看,你应该知道,她很想——我是说,活着的人要是一直心心念念着离开的人,就会想方设法地要去做傻事。” “因为她除了盛宴,真的一无所有了呀。”秋澄光的眼眶红了,“这不是不可理解的,只是我真的没有很多时间陪她。我有点……累。” “你要等她醒来,跟她说说话吗?” “嗯。” 从七点钟一直等到九点钟,秋澄光都坐在小屋角落的凳子上。九点一刻,盛采薪醒了。墙壁上投射出她轻轻移动的影子,秋澄光连忙坐到床沿,握住她的手,努力挤出快活的笑意:“盛妈妈,你醒啦?” “澄光?” “是我,我来了。前几天在找工作,所以一直忙着没来看你,你想我了吗?” 盛采薪点了点头,薄唇弯了弯,因为太瘦了,她的五官看起来很大,在床头微弱的灯光的照亮下,显得有些突兀。 秋澄光忽然想找个地方躲起来。 “饿不饿,梅姨说要给你煮一份鸡蛋羹加干贝,你最喜欢吃鸡蛋羹了,对吗?” “嗯。” “盛妈妈,我……”秋澄光说不出话了。好久了,和盛采薪之间能聊的似乎都聊尽了,而偏偏维系着两人关系的共同纽带,她提也不敢提。 在这漫长的岁月里,她总要想出各种各样哄小孩子般的话题,再以温柔的口吻说出来。这些安慰的、柔软的语词,都像是母亲在哄自己的宝宝。可是谁还记得,她也才二十五岁,也是一个需要母亲紧紧拥抱和疼爱的女孩呢? 从盛采薪的屋子出来之后,秋澄光疲惫不堪。她朝鋆沅楼的方向走去。她想去找自己的妈妈。 月光依旧黯淡,路过几株黑黢黢的灌木丛时,她不自觉地抱住双臂,往自己的怀中瑟缩了一下。 鋆沅楼的二楼亮着一盏灯,从阳台往下看,可以瞧见一个身穿白衣的女孩在夜色中踽踽独行,行色匆匆。 许恭昶俯视片时,待身影进入楼道之后,他离了阳台的围栏,穿过偌大的办公室,往走廊疾步而去。 秋澄光重重的步伐踏在木质楼梯上,楼道的声控灯立马亮起来。她害怕得发抖,抬眼望见空无一人、冷冷清清的楼道,内心的恐惧感有增无减。 从头顶传来阵阵清晰的脚步声,她的心蓦地悬到了嗓子眼儿。可笑的是,她甚至想钻到楼梯底下躲起来。可没等她付诸实践,一个修长的身影出现在了楼梯拐角,秋澄光惊惶未定之时,喉头发出一个不甚清晰的音节,因为恐惧加重,显得很是浑浊:“于……” 许恭昶站在高高的楼梯平台上,深沉的眼窝里射出两道鹰眼般锐利的目光,紧紧地盯了她几秒种后,竟意外地柔软了下来。秋澄光也在这时认出,来人是昨日在院长办公室出现的男人,而非…… “我昨天见过你。”许恭昶缓缓走下几步,忽然改变居高临下的姿态,向前伸出一只手,身子微微前倾,问道,“你害怕?” “不害怕。” “你在发抖,夏天发抖成这样,不是害怕,是什么?” 秋澄光咬住唇,盯住他的目光中,较量多于好奇。 “我猜,你要去看望三楼的人。” “你为什么要随便猜别人的事情?” “可能是,闲得无聊吧。顺便,你叫什么名字?” “不关你的事。” “我叫许恭昶。”许恭昶拦住准备上楼的秋澄光,尽管动作温柔,却也掩饰不了几分冒犯,他很快地道了歉,“抱歉。” 秋澄光打量了他两眼,最后松口道:“我叫秋澄光。” 许恭昶眨了下眼睛,仿佛被人以雄辩驳倒一般,忽然哑口无言。 第5章 回暖「五」 秋澄光进门时,秦鋆琼正伏案写字,琼姨坐在一旁织围巾,预计到十月底,大家就可以人手一条了。 “晚上好,琼姨。” “澄光来啦?——是宝贝澄光来了。”琼姨伏在秦鋆琼的耳畔说。 秦鋆琼马上转过头来,迫不及待地笑了:“澄光来了。” “妈妈!” “我留你们母女讲讲话,我去烧壶水。” “好。” 琼姨提着毛线篮子出去了,秋澄光搬了块椅子坐到母亲身旁,看了看纸上写着的几个字,她不禁笑起来:“老是写‘光’、‘光’、‘光’,看久了这个字不会变样吗?” “不会,我爱写‘光’。”秦鋆琼温柔地笑,深情的目光望着秋澄光,须臾,她的眉间显出几分焦灼和担忧,“为什么看上去这么累?” “可能是——昨晚没睡好?”她拖长了上扬的尾音说,故意甜兮兮地笑起来。 “为什么呢?” “因为——睡不着?” 秦鋆琼想了想,又问:“为什么呢?” “哎呀,妈妈!你今天怎么这么多为什么呢?” “我想知道,你为什么失眠嘛。” 秋澄光逃避地往四周环顾,却禁不住妈妈将她的脸扳正。秦鋆琼了然于心地望着她,倔强地又问:“为什么呢?” “呐,妈妈,你记不记得——‘他’呀?”她压低了声音问,像怕人偷听了去似的。 “他?” “于璞哥哥。”秋澄光的脸红一阵白一阵,却还是坚定地说出这四个字。然而,看见妈妈的神情由疑惑转为思索再转为微笑,她不由得举起双臂挡住自己的脸,嘟哝道,“没错啦,就是之前分手那个。我不该这么叫了,可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你描述他。” “我记得。你知道,跟你有关的事情我都能尽量记住。”秦鋆琼捏了捏她细细软软的手,“他怎么了?” “他现在,要跟我住在同一栋房子里了。” “为什么呢?” “我也是昨天才知道,他是温醒阿姨的侄子,来这边出差的。” “我的澄光很苦恼吗?” “嗯。我还没跟他正经地讲过一句话。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讲话。” “想跟他讲话吗?” “我不知道……” 秦鋆琼柔和地笑着。她的眼窝比一般人都来得深,这使得她的眼神也比一般人来得更深沉。秋澄光没能遗传到这一基因,因此每每被妈妈这么温柔地注视着,她都忍不住想钻进她的怀中。 她倾身抱住妈妈的腰,把脸倚靠在她的肩头,极尽依赖地喃喃道:“妈妈,我好想你,我好想跟你一起住,好想把什么话都跟你讲。” “妈妈也想宝贝,但妈妈要留在这个地方,才能不给你添麻烦。”秦鋆琼抚着她的头发安慰着。 “是不是因为我什么都没有?” “谁说你什么都没有?你是我的宝贝,有我最爱的全部,是不是?” “嗯。” “我端了两杯热牛奶上来,”琼姨在外叩门,“我端进来咯?” “进来吧!” 秋澄光还维持着依赖的姿势,像只藏在妈妈的口袋里不愿出来的袋鼠,惹得琼姨忍不住又心疼又好笑。 “乖乖,让你妈妈喝一杯牛奶,你也喝一杯。”琼姨摸了摸她的头发,“还有一些松塔酥,赶紧和牛奶一起吃了,瞧把你给瘦的。” “这段时间真的瘦了很多哦?”秦鋆琼握着秋澄光的手腕,询问的目光看向琼姨。 “就是啊,有空要常来,琼姨给你炖些补汤,想吃什么提前跟琼姨说,琼姨现在啊,可是也会用微信的人咯!” 秋澄光忍不住笑起来:“是啊琼姨,微信是真的方便,以后联系你我都不用发短信了,就是您要记得看手机呀!” 秦鋆琼也笑:“微信是什么……前几天刚告诉我,我又忘记了。” * 离开济慈院之前,秋澄光路过院长办公室。照样是从绿树丛中的那扇百叶窗中,她看见许恭昶坐在办公室里泡茶,和院长正聊着什么。 她匆匆瞥了一眼,以为只是一瞬间的留意一定不会引起注意,哪知许恭昶还是看了过来。他注视着她,就像跟老朋友见面一样,自然地点头问候。 院子的门吱呀一声打开,又缓缓阖上,屋檐下的灯光逐渐在背后远去。走进清冷而孤独的路灯之下,秋澄光原先笔挺的双肩不自觉地颓了下来,似卸下一身的疲惫。 她拎着帆布包大摇大摆地走在街道上,清冷的街道没有来往行人,却有小孩子玩耍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如果说你是夏夜的萤火,孩子们为你唱歌。” 她忍不住轻哼出来。 “那么我只想要画你的手。” 她的心不禁溢满了安宁,对着无人的街道,也兀自笑起来。 在几米开外的路灯下,停着一辆白色轿车,有一个人倚在车旁。 秋澄光历来害怕从陌生人面前经过,在她看来,有种堂而皇之地被人观察的不安。于是,她画着弧线慢慢地向外绕,绕过街道中央的施工缝,逐渐往街道另一侧偏离。 离那辆车的横向距离越远,纵向距离就越近,她的心忽然嗵嗵跳得飞快。如果她没有看错的话,就在她小心着意地划着弧线的同时,一直倚在车门旁的人也慢慢地走了过来。 她刻意加快了脚步,怎想那人也快步跟了上前。秋澄光吓得脊背一凉,握紧拳头拔腿就想跑,却被那人三两步跨上前拦住了去路。 她撞上了他的手臂,差点将他撞翻在地。 他对这点疼倒是没发出什么声音,只是扶住了她的肩膀,安抚道:“是我。” 秋澄光有些惊讶。 * 上了副驾驶座之后,接到温醒打来的电话,秋澄光听着那一头热情洋溢的问话,从耳根子红到全身,说话都结结巴巴:“阿、阿姨,我没事啊,我之前也——啊,他啊,他来接我了——好、好的,我们回来了。” 挂掉电话之后,她像一只被烤熟的小龙虾,坐在那里目不转睛、暗自吐气。归于璞不动声色地启动车辆,调整了一下后视镜,问道:“饿不饿?” 秋澄光犹豫了两秒钟,点了点头:“嗯。” “想吃什么?” “回去自己煮。” “好。” 车窗降下,夏夜的风涌入车厢,带来凉意的同时,也打破了沉寂与坐立不安。在红绿灯前停下后,归于璞打开音乐,秋澄光望着窗外,听到前奏的一瞬间,眼睛被风吹得有些难受。 如果说 你是海上的烟火我是浪花的泡沫某一刻 你的光照亮了我如果说 你是遥远的星河耀眼得让人想哭我是追逐着你的眼眸总在孤单时候眺望夜空…… 她不敢抬手去揉眼睛,内心总有一股倔强在作祟。而就在她闭紧了双眼,刻意将脸颊向外掩藏时,他切歌了。 歌曲一首接一首地切个没完,直到一段广场舞曲响起,秋澄光破涕为笑,笑出了声。归于璞这才松了口气,像勉强掩盖住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一般,羞得有些坐不住。 他看了她一眼,轻咳一声:“榈檐下载的。” “真好玩。” “她喜欢搞这些。” 沉默半天,她鼓着腮帮子,“嗯”了一声。 * 车辆缓缓地停在别墅前的街道上,清冷的月光照射着院子里一株洋槐树。 屋檐下亮着一盏灯,屋内一片黢黑。秋澄光摸了摸背包,忽然蹦出一句:“我没带钥匙。” 归于璞冷静地看向她:“我没钥匙。” “阿姨说没说什么时候回来?” “没跟我说。” “也没跟我说。”她趴在窗户上低语,刻意背对着他。 空气安静得几乎叫人窒息,风吹过她的耳畔,吹动耳廓后面细腻的发丝轻轻地飘动。归于璞安静地望着她。 秋澄光把脑袋探出窗外看了看,自言自语道:“嗯,天气不错,我下车遛遛。”于是,打开车门下了车。 归于璞又在车内坐了一会儿,跟着下车了。“砰”地一声,他刻意将车门关得大声一些,好似在提醒她:“我也下来了。” 秋澄光站在院子围墙外的一簇绿叶下,看见他走过来,她不自在地原地晃来晃去,为要表现出自在的模样。 归于璞双手插兜,有一步没一步,看似漫不经心地走了过去。他的心不可以不说是悬在嗓子眼里,他甚至有些如鲠在喉的沉闷感。 走近了,他深吸口气,鼻子有些发酸。秋澄光瞥了他一眼,假装不在意地,一边玩手机,一边背过身去。 空气越寂越叫人心慌。归于璞靠到车门上,一言不发地望着别墅那一道道白色窗棂。只是,余光里总是她。 时间过得很慢,秋澄光不断地点开美团外卖的支付页面,又不断地退出。看着预计送达时间缓慢地一分钟一分钟地变化,她的心煎熬极了。 数着倒计时般地,捱到最后一秒,她鼓足勇气旋过身去。归于璞立即看了过来。 “你,饿不饿?” “有点。” “要不要点外卖?” “好。” “吃啥?” “你想吃什么?”他从口袋掏出手机。 “我这边已经决定好了,”秋澄光触了触屏幕,“我想点包子,你呢?” “我也一样。” “你还没问我吃什么包子呢。”她小声嘀咕。 归于璞看着她,有些入神:“你吃什么包子?” “我吃叉烧包,还有流沙包,还有饭团,你呢?”她看着订单,念着食物,满足地笑了。 “和你一样。” “那就两份,预计半小时后送达。” “嗯。” 点完外卖之后,秋澄光收起手机,抱着手臂来回转悠。过了一会儿,归于璞看着她,问道:“多少钱?” 她停住脚步:“什么?” “刚才的包子,多少钱?” “我看看啊,”她摸出手机,“一共是23.5,除以2的话是11.75——不过,你不用转给我啦。” 他还是打开了支付宝。 秋澄光不禁远远地望了眼他的屏幕。 “是手机号吗?”他问。 “嗯。”她点头,迟疑了一会儿,迟缓地问道,“你……换号码了?” “嗯。” “哦。” 归于璞看向她。“不过,不是因为……”他忽然想解释什么,离了倚靠的车门,慢慢站直身。 秋澄光耸起肩膀,眼眶有些微红。她蓦地笑了一下,想说点什么缓和气氛,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时,身后传来“滴滴”两声喇叭。 “嘿,澄光!” 第6章 回暖「六」 何薛希是秋澄光的高中同学,来到这座城市之后故人重逢,不得不说是意外之喜。他在城东经营着一家规模不小的包子店,秋澄光爱吃包子,因此经常光顾他的店。 店里生意兴隆,早晨和夜晚是顾客光临和订单配送的高峰期。何薛希能在这样一个节骨眼上溜出来亲自送外卖,秋澄光也是摸不着头脑。 他的车紧挨着归于璞的车,两辆轿车横在窄窄的街道中央,怎么看怎么逼仄。何薛希从车上下来,拎着一笼包子,笑吟吟地打招呼:“晚上好!干嘛,认不出啊?” 秋澄光眨了眨眼睛:“你剃头了吗?” “是啊,是不是清爽很多!”他摸了摸有些扎手的脑袋。 “嗯。” “给你,包子。” “你店里没骑手了吗?” “现在不太忙,我就自己过来了。而且我们很久没见面了。” “还好吧。”秋澄光咕哝着,余光瞥见归于璞拉开了车门,“砰”地一声车门关上。巨响。 何薛希好奇地望了一眼:“谁啊?” “温醒姨的侄子。” “哦。” “你点了两份,吃得完吗?” “还有一份帮他点的啦。” 男生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扯起嘴皮子笑了笑:“行,那你快趁热吃吧。” “好,谢谢你啊。” “不客气——嗨澄光,我问你啊,”何薛希双手叉腰,唇角咧得老大了,“你七夕有约了吗?” 秋澄光嗅包子香的动作一顿:“咋啦?” “有吗?” “没吧。七夕不是过了吗?” “没,下个月十七号,七夕,你想不想出去玩?” “七夕又不放假。”秋澄光皱眉,“我没空啊,我可忙啦。” “你现在辞职了,不是没那么忙了吗?” “可我找到新的工作,还是得忙啊。” 何薛希长长地叹了口气:“真忙啊?” “嗯。” “光光,这段时间没见,你又瘦了。” 秋澄光嫌弃地瞪他一眼:“你别这样叫我,恶心吧啦的。” 何薛希笑:“行吧。要不,你再看看?” “看啥看啊?” “七夕啊。” “行吧行吧。” “那我先回去了。”他说着,挥了挥手。 秋澄光忽然想起来,举起手上的小蒸笼:“你等等!你家外卖还带送蒸笼吗?!” 何薛希连忙坐进车里,自得地笑起来:“你别激动。见面留一物,咱们日后好相见!” “我呸呀你!” “下次见,澄光,别再隔这么久了。” 秋澄光的眉头锁得解不开。 何薛希走后,她走到归于璞的车旁,敲了敲窗户,却发现他的眉头已经打死结了。 * 两个人站在车外吃着包子。叉烧包烫得流油,秋澄光呼哧呼哧吃得热火朝天,一旁的归于璞也被烫得呼哧呼哧。 他一边吹气一边试着下口,五指像跳舞小人一样灵活地切换拿包子的着力点,自顾不暇之余,他还不忘看看吃得津津有味的女生,不由得问:“手不烫啊?” “不烫啊。”澄光天真地摆了两下脑袋,“超级好吃啊——嗯?你觉得很烫吗?” “嗯。” “不早说,这里有一次性筷子啊。” 归于璞一怔,捏着包子的手指忽然觉得烫到不行,左右拇指和食指将包子皮捏出了两个小角,这会儿,整个包子开始摇摇欲坠了。 秋澄光急忙拆开一次性筷子,夹住了叉烧包,看见归于璞眼睛都瞪大了,她忍不住笑起来:“你干什么这个表情?” “它就要掉了。” “嗨,那我不是夹住了吗,真的是。” 秋澄光把筷子递给他,脸上还留着浅浅的笑意。她擦了擦唇角的油,忽然想起来:“是哦,你以前很怕烫。” 归于璞看向她。秋澄光不在意地低下头去:“这个流沙包也很烫,你小心点啊。” * 十点多钟,秋澄光都快在车里睡着了,忽然听见车窗上“咚咚”两声。她蓦地脚下一滑,惊醒了。一旁的归于璞也惊了一跳,急忙坐正了身子。 回到家后,温醒和夏榈檐将大包小包往沙发上一搁,一屁股坐了下来,不约而同地喊道:“表哥给我倒杯水!”“乖侄儿给姨倒杯水!” 一老一少相视一笑:“嘿嘿,有默契。” 归于璞恭顺地倒了两杯水过来:“有带吃的回来吗?” 夏榈檐指了指厨房:“自己去煮。” 归于璞:“……” “澄光吃过饭了吗?”温醒一边从包里掏什么东西,一边问。 “刚吃了几个包子,不饿了。” “七夕那天,城东要举办一场民间音乐人的音乐节,我朋友今天送了我两张票,你看看要不要找个人跟你一起去——喏,给你。” 秋澄光倾过身子接了过来:“七夕啊……” “晚上八点开始,你下了班可以过去。” “榈檐去吗?”秋澄光抬头问。 夏榈檐受宠若惊地坐直身子:“问我?!” “是啊,这里还有第二个叫榈檐的吗?”她眯笑道。 夏榈檐装模作样地捂住脸:“哎呦!好不好意思哦,你第一个就问我捏,我太开心了!” 归于璞无语地瞥了她一眼,转身准备往楼上走。 “不过啊,我还是不去了,我刚转学过来诶,要好好学习的呢——表哥你说对八对?!” “对。” 夏榈檐不知为何开心得忘乎所以,她倚在温醒肩头,说道:“姐姐你再问问其他人吧,毕竟七夕节,跟我过好像不太合适吧!” “哦~是啊!”温醒宛若梦中惊醒之后,忽然笑起来,“澄光该跟男孩子出去走走了。诶诶,之前那位小哥怎么样?我不在家这段时间,他来过没有啊?” “小哥啊……”秋澄光装腔作势,故意问,“哪位小哥?” “也就一位小哥吧。”温醒了然地看着她,“难不成还有其他人?” 秋澄光一噎:“不是这个意思啦。” “什么样的小哥啊?”夏榈檐问。 “一个开白色捷豹的小哥,还挺俊,笑起来虎头虎脑,我看着还挺可爱!”温醒快活地说,“澄光啊,什么时候邀请他来家里坐坐?” “不用啦。”秋澄光连忙摆手,“不用刻意。” 夏榈檐摸摸下巴:“还有这么一个人存在啊。” 她看向归于璞:“表哥你不是要上楼了吗,怎么还在?” 归于璞原本定在楼梯的第一级,这会儿忽然调转方向往厨房走,伴随着塑料袋嘻唰唰的声音,他携着一包咸蛋黄饼干走出来,淡淡地说了句:“晚安。”很快地上了楼。 秋澄光无奈地望向夏榈檐,轻轻地摆了摆头。 第7章 回暖「七」 归于璞从浴室出来后,听见房门外“咚咚”两声。 他一边擦着湿漉漉的头发,一边走过去。 秋澄光站在门口,门开之后,她微微一怔。 他的发梢还在滴落水珠,似乎连毫不相干的水珠都带着熟悉的味道。 她轻轻地嗅了嗅鼻子,目光变得有些茫然。 归于璞看着她,擦拭头发的手不自觉地放下。 白色毛巾就这样搭在头顶。 “啊……那个,”秋澄光缓过神,双拳紧紧地握在身后,问,“刚才你进厨房的时候,是不是看见只剩一袋咸蛋黄饼干了?” “嗯。” “那……” 她欲言又止地看着他,竭力将情绪都渲染到眼神当中。 哪知,归于璞只是看着她。 秋澄光又“那”了一遍,还附带咳了两声。 “喉咙不舒服吗?”归于璞把垂落在眼前的毛巾拿下来。 “不是。” “不然?” 秋澄光绷不住叹了口气:“怎么你就……看不懂我的暗示嘞?” “暗示啊,”他抬起头想了想,“等等啊,你刚说咸蛋黄饼干……” “嗯!” 见他懂了,她用力地点了下头,忍不住双目放光。 在她期待的注视中,归于璞转身走进卧室,拿来一盒饼干。 饼干盒上的小黄鸭竖着大拇指。 ——“简直酷炫十足!”。 秋澄光站在门口,不禁低了低头,往后退了一步。 “给。” 她接过饼干盒,从中拿出三个,将剩下的还给他:“这些还是给你,我明天再去买。晚安。” 盒子被她拍进怀中,力道似乎还是不小,棱角轻轻地戳中身体。 归于璞捂着怀,心知还想再说些什么,却只是看着她很快地溜回了房间。 她小碎步快跑着,像恶作剧之后忙着躲避一般,一头秀气的短发还在脑后活蹦乱跳。 归于璞依稀记得,大学那会儿,对曲翎恶作剧之后被逮了个正着。 前一秒还人小鬼大的某人,下一秒便抓着书包可怜兮兮地躲了过来。 ——“于璞哥哥救我啦!” 正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嘛!”。 那个时候,她还大一。 ——“是学妹哦。” 也只是学妹。 * 农历七月初一。 二零一八年的这一天,是八月十一号。 秋澄光从来不知道以旧历来纪念这一日是否正确,只是在她看来,盛宴是个喜欢过农历生日的人。 既然如此,农历对她而言,是不是会更亲切一些? 这一天,秋澄光换上一身黑色长裙,背着一个黑色皮包,甚至挂在手腕上的伞都是黑色的。 坐在桌旁的夏榈檐看见她这身装扮,吃面包的嘴巴不禁张圆:“姐姐,你干什么去呀?” 归于璞应声抬头。 温醒从洗碗池边回过身来,跟秋澄光对上视线后,笑道:“吃点早饭再去吧?” “不吃了,我今天约了朋友,等等在早餐店碰面。” “去吃那家黄则和吗?” “是啊。” “下雨了,路上注意安全。” “好。” 窗外落了淅淅沥沥的小雨,秋澄光换上黑色皮靴之后,很安静地走了出去。 夏榈檐看向温醒:“这打扮,该不会是去……” 归于璞低下头吃饭。 “以后有机会自然就会知道的,我们就不要在澄光背后议论这些了。”温醒说罢,解下围裙坐了下来。 忽然,她抬手拍了归于璞一下,“你个臭小子,馒头都给我吃光了!” 夏榈檐幸灾乐祸地笑起来。 “姨啊,那个饼干在哪儿买的?”归于璞撕着馒头,漫不经心地问。 “什么饼干啊?” “小黄鸭饼干,”夏榈檐抢答,“昨天澄光姐姐给了我一个,好好吃哦!” “那个啊,那是很早以前的牌子,一家特产店有在卖,就在城东那边。” “又是城东。”归于璞垂下眼睫,腮帮子动了动,面无表情。 “城东怎么了?” “没。” “一些好吃的饭店都在城东——哦,经常给澄光送包子的那个男生也在城东!”温醒若有所思地讲。 夏榈檐也换上若有所思的神情,杵着脸颊,故作好奇:“什么男生啊,真想见一见捏——是不是啊,表哥?” 归于璞不抬头也不回答。 温醒提醒道:“快点快点啦,吃完让你哥送你去学校!在学校还行吧,跟同学混熟没有?营会还有几天结束?” 夏榈檐摇了摇头:“别提了。” 归于璞看向她:“又咋了?” “没事,我们走吧!” * 拥挤的早餐店里,坐在角落里的两个女生默默无言,面对面吃着饭。 她们都穿着黑色的长裙,两人的脸色都很苍白。 “所以,萱茹你昨天去看阿姨了?”秋澄光一边吹着热乎乎的鱼丸汤一边问。她的眼睫低垂着,目光似追寻着汤面的菜花。 “嗯,阿姨还好,你不用担心。倒是你自己,我听许栀梅老师说,你最近换工作了?”沈萱茹擦了擦嘴,两只手肘搭在了桌上。 “换个不经常加班、做着也比较舒服的工作。” “在哪里呢?” “城南那一边,一家广告公司。你呢?”秋澄光抬起眼来。 “我还是在百货商场里,不过——澄光,我想,明年我大概就不能陪你去了。” 秋澄光平静地点了点头。 “明年我要搬家了。”沈萱茹说,“我爸妈说,其实早就该搬家了,一直拖到现在。” “你爸妈说得没有错,你也要好好地过自己的生活了。” “那你呢?” “我啊,”秋澄光抿了抿唇,望向玻璃窗外,从厚重云层后面透出的金色光芒,照着她淡淡的神情,“我一直都在好好生活呀。” “是吗?” “是啊。” 沈萱茹沉静地望着她,眼神温柔却给人明晰的刺痛。秋澄光托着腮帮子跟她对视。 半晌,两人都笑了一下。 稍纵即逝的笑容,也说不清是苦笑还是什么。 她们之间的联系,原本就是苦涩的。 有时候,秋澄光宁愿从来没有认识过沈萱茹。 因为这就代表,几年前那场悲剧,从未发生过。 * 墓园在聆城西门,秋澄光与沈萱茹搭上了地铁。 天气格外潮湿,地铁里的每个人似乎都带着浓浓的湿热气息,让整个空间显得好不沉闷。 秋澄光看着座位上方不停滚动着的站点,思绪忽然飞到了老远。 有一对男生女生坐在对面,正在低声交谈着。 女生斜着眉头瞪着眼,快乐的模样却是有迹可循。 男生穿着一件橙黄色的宽大T-恤,袖口处是显眼的靛蓝色。 他体贴地靠近女生,似乎在一本正经地逗她。 秋澄光侧过脸去,尽管如此,却总还能在余光中望见他们。 她不自觉地叹了口气,双手交握放在膝头。 尽管有沈萱茹同行,却像是孤独的只身一人。 下了地铁站,到花店买了一束黄白色的雏菊,和一束蓝色勿忘我。 随后,她们走进了墓园。在一座小小的墓碑前,她们停了下来。 墓碑周围意外地有些干净,是有人清扫擦拭过的痕迹,那个陈旧的天使花瓶里放了一束新鲜的白色百合花。 秋澄光俯下身子看了看,说道:“好像是清水,有谁刚来装上的吗?” “会不会是……”沈萱茹低声。 秋澄光回过头来:“谁?” “没,我也不确定。” 秋澄光把雏菊和勿忘我轻轻地放下,就靠着那束百合花。 “盛宴喜欢百合花。”她忽然说,“我都忘记了,她是喜欢百合花的。” “嗯。” “所以,不久前来过的人也知道她喜欢百合花吗?” “嗯。” 沈萱茹始终站得有些远,秋澄光冲她招了招手,她摇了摇头:“不了。” “怎么了?” “我不敢。” 秋澄光一怔。 沈萱茹深呼吸,胸口沉重地起伏一下:“我才记起来,她过去向我求助过。” 秋澄光站起身来。 “就在她……出事的前一天,她跟我说,帮她写一篇文章吧,就写写学校的阴暗面。她还开玩笑说,写出来,至少会有人看到,在文章被撤掉之前,一定会有人看到的。” 作者有话要说:破折号加引号的那些话,都是回忆当中的话。是以前他们说过的话。 第8章 回暖「八」 夜幕降临时,园饼屋外的灯光一一亮起,橙黄色的光芒充满整条街道,屋外的风铃随风轻轻摆动,忽然轻快地响了起来。 “欢迎光临!——啊,澄光!好久不见啦!你这身打扮是……”短短几秒钟,园饼屋的老板娘的脸上呈现出瞬息万变的神情,“哦哦哦,快快,快进来,外面还下着雨呢吧?” “还有饼干吗,小君阿姨?” “有有有,你昨晚说要来买,我特意给你留了一盒。这段时间啊,这个饼干的销量还挺好,我明天得多做一些了!” 秋澄光一边扫微信一边笑起来:“因为好吃呗。” “是诶,可不是,都是按着你的口味做的……唉。” “叹什么气呀,阿姨?” 黄琪君摇了摇头,一面拿过塑料袋,一面笑着。 秋澄光不愿被她这神情糊弄,她伏在柜台上察言观色,不依不饶地问:“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没有啦,阿姨还好,不用担心……只不过……”黄琪君犹豫着,“只不过啊,如果哪天我离开这里,澄光一定得经常跟我保持联系哦。” “您要离开这里吗?——回老家?” “家里有些事,我得回去处理,不花一些时间似乎处理不完。所以,我想,把店关掉,以后有机会,我还会再回来的。” “这样子啊,”秋澄光垂下眼睫,但很快,她伸出手去,搭在黄琪君的肩头,一派乐天,“没事啦!处理好了再回来也不急!再说了,要是你回去得久,我会抽时间去看你的。我怎么受得了那么久不见你呢!” 听到这话,黄琪君又欣慰又鼻酸。她抬起手,揉了揉澄光的头发,笑道:“头发该留长了,以后结婚做发型才好做呀!” “什么结婚哦!”秋澄光哭笑不得,“男朋友都没有,还结婚嘞!” “对家包子店的小少爷,不是跟你走得挺近?”黄琪君俏皮地眨了眨眼,“你告诉阿姨,你喜欢人家不?” “不好说。”秋澄光抿着唇沉思,“我觉得做朋友非常合适,没有强烈的愿望,想跟他有什么进一步的发展。” “这样啊……要不你再感受清楚一点。” 秋澄光忍俊不禁:“我当然是感受过了才会这样说嘛!” “可人家对你这么好呐!” “我也叫他别对我那样好了,可是……”秋澄光忽然眉心一蹙,手肘往收银台上一搭,央求道,“阿姨,要不你跟他暗示或明示一下,不要对我这么好了。我不想浪费他的好心。” “可你为什么不能喜欢他呐?” “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好像也改变不了哇。” “那你喜欢什么样的,阿姨给你看看有没有合适的人。”黄琪君这话一出,秋澄光立马警觉地眯起眼睛:“阿姨,你是不是去看我妈了?琼姨又想催我结婚啊?” “诶诶,你知道我们操心,也不让我们省心省心吗?” “这也不是我想让你们省心,你们就能省心的呀。”秋澄光嘟哝。 “所以,真的没有喜欢的男孩子?” 秋澄光望着微信支付的二维码,逐渐出神。 “迟疑了!”黄琪君脱口而出。 “哎呀,没啦!” 就在这时,屋外的风铃又“叮铃铃”响了起来。 “欢迎光临!”小君阿姨从收银台后面走出来,热情地问,“需要什么呢,随便看看,这边的面包是下午新鲜出炉的!” 秋澄光还想着方才的“迟疑”,心不在焉地垂着头,走到了柜台后面。 然而,随着顾客问出:“请问,有咸蛋黄饼干吗?”她的心猛地一惊。倒不是因为说话的内容,而是因为声音。 “不好意思啊,那种饼干已经卖光了,要等明天才有。” “哦,没事。我明天再来。” 透过面包柜的玻璃,秋澄光惊讶地望着顾客的背影,就在对方准备转过身来时,她忽然冒出一个念头:“藏起来!” 处在收银台后面,想要藏起来简直易如反掌。可就在她揣着那盒咸蛋黄饼干,鬼鬼祟祟地藏好时,小君阿姨走了过来,喊道:“澄光!跑哪儿去了啊?” 这一声呼唤,惊得秋澄光头皮发麻。她屏气慑息,等了一会儿等不到推门出去的风铃声响起,心知再藏下去,场面会更尴尬,只得无奈地从柜台后面直起身来。 果然,顾客还在。 看见她狼狈的模样,归于璞不要太惊讶。 “你……” “刚才饼,干掉了,我给它,捡起来。”秋澄光三字一顿,窘迫地站了起身。 小君阿姨慌慌张张地走上前来:“穿着裙子呢,快拍拍!” 秋澄光俯下身去敷衍地拍了两下:“没事没事,不脏啦。” 归于璞看着她:“刚回来?” 秋澄光点点头。 黄琪君来回看看他俩:“认识啊?”. “这是温醒阿姨的侄子,现在住在她家。”秋澄光解释。 “这样哦。”黄琪君的脑海不免开始浮想联翩,“那……”然而,她的话还没说完,风铃声又响了起来。 看见何薛希进来的那一刻,在场的三人分别都有不一样的神情与心理活动。 归于璞最淡定:“好像在哪儿见过。” 秋澄光的眉梢忍不住一抽:“又是你。” 当属黄琪君最不冷静了,笑容上扬瞳孔放大,脑海中蹦出四个字:“齐聚一堂。”反应过来后,她热情道:“欢迎光临!” 何薛希的目光先是落在归于璞身上,随后,他冲小君阿姨点了点头:“晚上好哇,阿姨!我妈让我给你送点粉丝包来——澄光,你也在啊!” “你刚才不是看着我走进来的吗?”秋澄光无语地看着他。 “我的意思是,你还在啊。” “我准备走了。” “不是,我没别的意思。”何薛希解释,目光又转向归于璞,他礼貌地点头问好,“好像在哪里见过。” “上次送包子过去的时候,见过。” “你好,我是澄光的高中同学,我叫何薛希——说起来,我们认识七年了,是吧,澄光?”何薛希期待地回过头来,笑容简直要扬上天。秋澄光迟疑地点了下头,内心不自觉叹息一声。 “你呢?”说话像唱歌的大男孩问,“认识一下。” “我叫归于璞,我是……澄光大学的学长。” 黄琪君倒吸一口凉气,又惊又喜:“这么巧啊。” 秋澄光别开眼睛,拎起柜台上的饼干:“阿姨,我先走了。” “好好,慢点啊!” “拜拜!” “等等,澄光,我送你啊!”何薛希喊。没等他将手中的包子放下,归于璞飞快地道了声“再见”,紧随着秋澄光走了出去。 第9章 回暖「九」 细小的水珠飞起溅到脚后跟,绵绵细雨的街道上,目之所及皆是一片模糊的耀眼与热闹。 秋澄光撑着伞快步往前走,裙摆轻轻擦过绿化带内的枝叶,翠绿的枝叶抖落几颗水珠,在店铺灯光的晕染下,温柔恬静。 慢慢追随的轿车终于在人行道前停了下来,秋澄光不禁驻了足,往左一看,车窗正缓缓降下,他的眼眸在光与暗的交界处显现。 “上车吧。” “我到前面搭地铁就可以了。” “我……” 不知是否冥冥之中有所眷顾,人行道上一位老人正在步履蹒跚地走着,每一步,都似郑重地踩在时间的轨点上。 归于璞接着把话说完:“我等等要把车停在第一次停车的地方,天气预报说六点半左右会下雨,你等等给我撑个伞。” 秋澄光看着他:“你没带伞吗?” “没有。” 她忍不住想把脑袋探进副驾驶座瞅瞅。 人行道上的老人已经安全地到达了马路对面,后面的车辆按起了喇叭。或许又是一次眷顾,秋澄光听不得喇叭催促的声音。她条件反射地将手搭到副驾的门上,见状,归于璞倾过身去飞快地收拾座椅上的一沓文件。 哪知,她却忽然放开了手,快步绕过车头,径直走向了后车门。车门“砰”地一声碰上了,在与他并列的后座上,她坐了下来。窗外的雨似乎开始变大了一些。 雨真的变大了,夏日的暴雨来得意外而迅猛,“都不需要酝酿一下的吗?!”。归于璞看了眼后视镜,稍稍地调整了一下,秋澄光发呆的神情倒映在镜面上。 路灯一盏接一盏地从身旁路过,由于窗玻璃上的水珠干扰了视线,每盏灯看上去都像一颗燃烧着的大火球,边缘模糊,又橙得发烫。 长时间注视着本就看不清的窗外,好几次目光聚了散、散了聚——散时似望见了宽阔的模糊的街路,聚时则凝视着玻璃窗上反射的自己的脸庞。 这种感觉就好像,明知未来很远望不到头,又知未来很近根本无可观望,望来望去,望到最后,席卷而来的是厌倦与疲惫。 秋澄光开始觉出倦怠。她捧住脸颊打了个哈欠,又不在意地揉了揉眼睛。归于璞透过后视镜看了她一眼,忽然开口:“困吗?” “嗯。” “中午没有休息?” “中午没有回去。” “在单位呢?” “休息不好。” “头反而更疼。” 秋澄光一怔:“嗯。” “现在可以睡一会儿。” “有点奇怪。” 归于璞的目光从前方道路上偏移:“为什么?” “你会在滴滴车上睡觉吗?” 他忍不住笑了:“所以,我这就是滴滴车?” “我等等会给你车费的。” 他看着她,半晌:“睡吧,我不会把你拉去哪里的。” 秋澄光对上他的视线,安静地看了许久,看到最后,她撇开眼去,叹了口气。 “怎么了?” “没什么。” “睡吧。” “不要。” “那我不说了,”他弯了弯唇,“一直说这两个字,说久了有点变态。” 秋澄光不禁翻了个白眼:“无语。”随后,又不屑地添上一句:“确实如此!” 归于璞不说,那股叛逆的倔强劲儿似乎就逐渐散去了。秋澄光双手抱在身前,靠着车门,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这一觉,睡得还算平稳,至少比平时坐班车来得不那么颠簸。只是当车辆停下来时,她恍恍惚惚感觉:“好像到家了。”可眼睛还紧紧闭着,瞌睡虫在她鼻尖吹了个泡泡,又哄着她继续睡着了。 雨似乎小了些,车门一开一关,轻而又轻。归于璞走到后车窗前,右手搭着车顶,肩膀放低了下来。他抹去窗玻璃上的雨珠,一左一右,她的脸逐渐由模糊到清晰。 她睡得正香,睡觉的时候,脸上还带着一股桀骜不驯的神情,好似在睡前刚跟什么人吵过架一般,带进了梦里,也不甘示弱。 归于璞把额头抵在车窗上,哈出的气又模糊了她的脸,他不厌其烦地擦拭着。 ——“我的睡姿超级好,好到不行,OK?!”她扎双马尾的神气样儿不自觉浮现脑海。 ——“‘好到不行’的意思其实就是,很不行咯?” ——“谁说的!你别胡说八道啊,我跟你讲!” 归于璞笑了一下,雨珠渐大,打在他的唇上,似把那点笑意给压弯了。他笑得有些苦涩。 车内,秋澄光忽然撇了撇嘴,她似乎想翻个身,哪知身体向右转了转,翻不过去。归于璞笑起来。 “嘿。”他用指尖轻轻地点了点车窗,没有发出一点声响,“澄光……兔子。” * 秋澄光醒来时,腰酸背痛。她摸了摸后脖颈,吃痛地“咝”了一声。见状,归于璞急忙直起身来,故作若无其事,离开了窗边。 秋澄光看着他,好一会儿说不出话来。 他背对着她,望着不远处什么也没有的街道。 她左右环顾一圈,将窗户降下来:“不是说,要停到第一次停车的停车场吗?” 视线一旦廓清,她看见他淋湿了的的后背。 归于璞回过身来,恍然而又无措地搓了搓后脑勺:“还是停这里吧,这里路好走一些。” “你怎么淋湿了?” “淋湿了吗?” “你感受不到后背的凉意哦?” “有点热。” “……” “是有点湿了。”他后知后觉地摸了摸了衣裳。 “我们快回去吧,你回去赶紧换个干净的衣服。” “好。” 他朝前走了过来,刚走没两步,空旷的街道上蓦然响起一声呐喊:“陈宣瑜,我喜欢你!” “喜欢你个头,闭嘴啦!” “喜欢什么喜欢!未成年人书不好好读,成天谈什么恋爱,再谈乱喊我直接冲你家里去!”这暴怒粗犷的声音,似乎是女孩的家长在回应,秋澄光忍不住把脑袋探出车窗,想要看看发生了什么事情。 不远处一户人家的院门这时忽的打开,一个气势汹汹的妇人疾步奔出,手上还甩着什么东西。 “喂喂,是发生什么事了啊?”秋澄光惊讶地问,由于好奇,她把脑袋又往外多探出了几分。 归于璞走过来,手掌挡在她额前:“不知道。” 细细的雨珠还在空中飘动。 “好像中学生哦,只有中学生才会这么血气方刚。”她慢慢地把屁股放回座椅上,喃喃自语地出声。 归于璞看着她:“血气方刚。” “血气方刚。” 她抬起头来,看见他还悬在半空的手,宽大的手掌微微弯曲,好似一个可以遮风挡雨的屋檐。 “你在干嘛?” “我?”归于璞看了眼自己的手,讪讪地放了下来:“我看热闹。” “快点回去啦,等等着凉了。” “嗯。” 把车开回去,只不过短短几分钟的距离,就在这间隙之间,雨水又噼里啪啦地打了下来。 到了别墅门前,车辆缓缓停下,归于璞刚解开安全带准备下车去打开院门,秋澄光抢先一步撑起伞跑进了雨中:“我去开!” 她一手撑伞一手推开偌大的铁门,推得有些吃力,门完全打开之后,她踏着急速的雨声往别墅跑。温醒从屋内迎出来,声音混在了天气的嘈杂之中:“快来快来!——注意脚下,那边有个洞别踩空了!” “啊——!” “哎呀你呀!”温醒奔回屋内拿伞,夏榈檐闻讯赶出来,见到眼前的状况,立马捂住了嘴巴。 为了打发时间,傍晚的时候她在草地上挖了个洞准备种树,结果大雨倾至,她扔下铁锹就跑回了屋内,留下一个洞挡在路中像吞人的井盖口。 秋澄光看不清脚下的路,一下子踩了进去。伴随温醒的呼声响起,她的身影在视线中立马跌倒,归于璞焦急地从车上下来,冲进大雨之中,扶住她的肩膀。 “啊疼疼疼——!” “脚崴了吗?” “不知道!” “把伞撑好。” 秋澄光几乎淋了个遍,她用力握住伞柄,另一只手被他拿起放在了肩头。他弯腰抱起她,快步往屋内走去。 雨水劈头盖脸地砸了下来。 她把伞往他的肩上斜了斜。 第10章 回暖「十」 “啊疼疼疼疼——!”秋澄光捂着小腿疼得直嚷嚷。 见状,温醒一巴掌呼在侄儿肩上:“你轻点啊!” “我送她去医院。”归于璞站起身,弯腰抱起秋澄光就往楼梯口走去。他的发梢还在有条不紊地往下滴水。 温醒在身后喊道:“你自己在楼上开了个医院是吧?!” “不换身衣服,等等着凉了怎么办?”他头也不回地说,沉声似乎压制着愠怒。 温醒一愣,连忙追了上去。 归于璞火速换上一身干净的衣服后,吹干了头发,站在秋澄光的房门外面等待着。不多时,温醒打开了门:“可以了,进来吧。” 他快步走了进去,秋澄光正坐在床上,受伤的那只脚踝似乎肿了一圈。他弯下腰,本想直接抱起她就往外走,可不知为何,还是顿了下动作,问了一句:“很疼吗?” “还好。”她一手环住他的脖子,另一手抓着那盒咸蛋黄饼干,“等等吃。” “嗯。” 温醒和夏榈檐站在檐下目送着他们离开,看着车辆的尾灯在倾盆大雨中闪烁着,一直到灯光消失在视野之后,她们才慢慢地回到屋里。 一进屋,夏榈檐便缩在沙发里。从刚才到现在,她都一声不吭。温醒倒了杯水压压惊,觑了她一眼,问道:“干嘛,害怕了?” “我会不会被他吊起来打?” “谁啊?” “表哥啊!还能有谁!” 温醒疑惑地眯了眯眼:“不知道,他打过你吗?” “没,可你没看见他刚才的表情吗?我觉得他脸都石化了,跟被人喂了屎一样!” “能不能文明点啊?——他啊,顶多说你几句,到时候你就安静听着,别顶嘴,听见没?” “我又不是不会看形势的人,”夏榈檐不耐烦地扯下头发上的橡皮筋,“还用你说!” 温醒往厨房走去:“我才懒得说你,等天晴了就去把那个洞给我堵上,听没听见?” “听见了听见了!——烦死了。” “诶对了,”她停下脚步回过身来,“我这侄儿可是比我细心很多哦。” “你才知道哦?!”夏榈檐翻了个白眼,“你还称自己是个女人!还白长了他十岁!” 闻言,温醒放下水杯气势汹汹地冲了过来,惊得夏榈檐直从沙发上跃起。结果,还是被她一个迅猛按压了下去。 “臭丫头,再说一遍你!” “干嘛干嘛!放开我啦!你个三十几岁的老女人!” 温醒捧住她的脸颊狠狠地揉搓了一番。 “别揉啦——靠!我告诉你个消息!”夏榈檐大喊。 “什么消息?” “你是脑筋有多直,你真的看不出来表哥的反应太过激烈了吗?” “我当然看出来了!” “你就不想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 夏榈檐忍无可忍地“切”了一声,推开她,理了理自己的衣襟:“用你的屁股想想都知道,好吧?” 温醒皱起眉头盯着她:“他跟澄光……嗯哼嗯哼?” “对啦!真是有够迟钝的!” 小姑娘不耐烦、不尊重的态度让人有些恼火。温醒强压住心头的无名火,挺直了身板,换上谆谆教导的语气:“这是你对长辈说话的语气吗?!” “是又怎样!我现在已经很火大了,你不要惹我啊!”夏榈檐不甘示弱地吼,“啪啪”两声穿上拖鞋,从沙发与茶几之间的空隙横出去,结果膝盖撞上桌角,又发出沉闷的一声“咚”! 她疼得蹲了下来。温醒刚准备扶她,她又猛地站起身,往楼上跑去。 * 一路上,归于璞来来回回看了秋澄光不下二十趟,以至于到最后,坐在副驾上疼得自顾不暇的人迫不得已换上教训的口吻,说道:“好好开车啦!” “我知道。” 医院的停车场距离门诊部还有一段距离,归于璞抱起秋澄光时,硕大的雨珠砸在伞面的声音清晰可闻。他听见她犹疑地问:“这样过去,你会不会被淋湿啊?” “我淋不淋湿,就看你咯。” “那我给你多撑一些。”她把雨伞往他的肩头偏移,扬起脑袋看了看伞顶,忽然自得地笑了,“嘿,还好我聪明,拿了把比较大的伞。” 归于璞注视着她的眼睛,一时间,好像回到了过去的某个时刻。须臾,他深深地吸了口气:“是啊,走了。” “好。” “你等等,你慢点!”走没两步,秋澄光开始指手画脚,“你注意看脚下——那里有水啦!——哇靠,好笨啊你,都说有水了你还趟过去!” 听见一脚闷进水坑的声音,她气得恨铁不成钢,既像个指挥官,又像个评论家,“啊呀啊呀”浮夸地喊:“简直难以置信,你看你裤子都湿了吧!” “不知道。” “你感受一下嘛!” 归于璞忽然笑了,门诊部上方红十字的光芒照着他的眉眼,和许久未见的灿烂笑容,秋澄光为之一触,竟慌忙地别开眼去,又低下了头。 又走了一程,半晌,她听见他问:“我裤腿湿透了,你怎么不提醒我?” “谁管你啊!” “脚还疼不疼?” “忘记了,我感受一下——还有一点,不过比刚才好些了。” “好。” “为什么低头?”他忽然又问。 秋澄光“啊”了一声:“什么?” 耳畔的雨声扰乱了听力。 “为什么要低头?” “因为,”她转了两下眼珠子,“因为很恐怖啊。” 归于璞喉头一噎:“什么恐怖?” “你。” “我哪里恐怖了?” “刚才你笑的时候。” “嗯?” “红色的光照在你的脸上……” 归于璞走进明亮的门诊部大厅,抬头望了眼伞顶:“嗯。” “好像一只深夜怪兽哦——噗!” 他亦无奈地笑出声:“我就知道——我想,该把伞收起来了。” “欸?!”秋澄光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后旋即瞪大了眼睛。天花板下撑伞——她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干出这等傻事。她连忙收合了伞,尴尬得无地自容,几乎可以想见这该是多么“引人侧目”的一个景观了。 “都怪你跟我说话啦!”秋澄光压低声音骂道,“尴尬死了!——喂,后转!” “干嘛去?” “我把伞放那边,有个收纳架。” “哦。” 归于璞像匹听话的马儿,转身回到门边的雨伞放置处,又转身将她放在椅子上,去排队挂号了。 * 医生给打上了石膏,并且嘱咐至少休息一个月。回家的路上,秋澄光茫然极了,一边抱着饼干有一口没一口地吃着,一边生无可恋地划着手机。 备忘录上分别记着:“二号晚交策划”、“三号下午去看妈妈”、“四号去看盛阿姨”…… 关掉手机,她叹了口气。 归于璞侧过头来看她:“怎么了?” 秋澄光摇了摇头。 她暗自思忖着接下来一个月要如何度过,比方说怎么上班、怎么伪装成没事的样子去看妈妈、怎么上街买菜、怎么照顾自己的日常起居。 从摔倒那一刻起一直到刚才坐上车,都是身边的人在抱着她走来又走去,她还没有尝试一下用左脚“走路”呢。 想到这儿,她偷偷侧过眼去。偷偷地,窥了他一眼。 “对了,刚才忘记买一根拐杖。”归于璞忽然的出声,吓得秋澄光急忙收回了目光。 “呃,我需要拐杖吗?” “如果半夜起来上卫生间的话,没有拐杖不是不方便吗?” “哦,”她摸了摸逐渐发烫的耳朵:“其实,我最近不太起夜了。” 归于璞看了过来。 “不过还是买一下好了,”她又连忙说,伸手指了指前面,“那边有家医疗器械店,买了的话比较方便。” “好。” 车停在店门口之后,归于璞解开安全带下车:“你在这里等我。” “嗯。” 他走后,秋澄光看着屏幕上正在播放着的曲目,抬手将车内的音乐调大了些。一直以来放的都是轻音乐,音量又调得很小,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了。 她忍不住切了歌,切过几首钢琴曲之后,来到中文歌列表。她仿佛进入了一个轻飘飘的、不真实的世界当中。 《追光者》、《K歌之王》、《好心分手》、《修炼爱情》、《好久不见》、《当你》、《年少有为》、《说谎》、《一次就好》、《连名带姓》、《慢慢喜欢你》、《千禧》…… 除了一些共同听过的老歌之外,还有几首或许是近两年才发行的——具体的发行时间是记不清了。但那些歌曲,秋澄光时而会在他的QQ资料展示页看到。 即便当初冲动之下,将联系方式都删得干干净净,可两人还有共同的QQ群。偶尔那些沉寂已久的QQ群会有消息跳出来,秋澄光点进去时,总是习惯性地划到群成员的列表中。 好几次,她睁眼又闭眼,百般纠结、百般自我呵斥,却还是忍不住点进他的资料页。资料自然是百年不变的,像他这个年龄、这个性情的人,是不会关注这些了。但是“最近常听”一栏,却会不时出现变动。 然而,秋澄光不知道,所谓的“最近常听”是不是真的是“最近常听”——他最近经常在听《连名带姓》呢,还是经常在听《慢慢喜欢你》,抑或是什么也不听。 时而,她会恨QQ资料页更新得不及时。 但是更多的时间,她会恨自己好懦弱。 ——“干什么要知道他的近况呢?” ——“‘一别两宽,各生欢喜’了不是吗?” 归于璞从医用器械店走出来时,秋澄光一个激灵,心忽然颤抖了一下。她连忙将歌曲切回原来的轻音乐,而后双手端放在膝上,看着他走来。 “回去试一下,如果不好用,再拿过来换。”他打开后车门,将拐杖放了进去。 “好。” 归于璞坐到车上,习惯性地看了她一眼:“很饿了吧?” “有点。” “你打个电话让小姨煮个面。” “我等等回去自己煮。” “你脚都这样了还怎么煮?” “可我打电话让阿姨给我煮面很奇怪。”秋澄光咕哝,“我只是,租在她那里而已。” 归于璞低下头去,转动了钥匙:“是我考虑不周。我回去煮。” “你会煮哦?” 他蓦地抬起头来:“怎么不会?” “我不信。” “你等着瞧吧。”他不容置否地笑起来,启动车辆后又看了她一眼,意外地发现,她的唇角有些笑意。 第11章 晴风「一」 回到家后,看见夏榈檐畏畏缩缩地藏在门后,归于璞冲她招了下手。小姑娘紧紧地摆了两下头。 归于璞又招了下手,带着命令的口吻:“你过来。” “你不要把我送回去啊,我才刚注册,不可以立马又转学的!” “送回去?”秋澄光不解,“送回哪里去?” “就……”夏榈檐赶紧跑到她身边,似乎期待着得到什么保护,“就是他之前说,如果我在这边表现不好,他又要把我送回老家。我不想回去。” “这样啊,可你又没做什么,干嘛担心他把你送回去啊?” “欸?” “外面那洞是你挖的吧?”归于璞沉着脸问。 “是你啊?”秋澄光转过身来,又一次后知后觉地睁大眼睛。 “是我啦!”夏榈檐嘀咕,“可我又没想到会害你摔倒啊,而且我很愧疚!要不,我来做点弥补吧!” “你能接她上下班吗?”一直静在一旁的温醒问。 “不能。” “能扶她去想去的地方吗?” “这我还是可以的!” “随时随地!” 夏榈檐颓下了肩膀:“别咄咄逼人了,行不行啊?” “不用啦。”秋澄光连忙说,“榈檐好好上学,别想这么多。我休息一段时间就没事了,知道吗?” “这怎么行呀?!” “啥?” “算了,你不说,我也要自觉的!”小姑娘一下子从凳子上腾起来,“我去煮个面给你吃吧,你觉得怎么样?你很饿了吧?想吃什么,告诉我!” “冰箱里只有鸡蛋,你说说看,你能煮什么?”温醒觑了她一眼。 “我就煎个鸡蛋呗——而且,你明知道冰箱里只有鸡蛋,你干嘛不去买?” “哦,我爱买不买还没有自由了是吧?——那你试试,别把锅给我煎坏了就行。” 夏榈檐气鼓鼓地站起身,脸颊红一阵白一阵。 “我去煮吧,你回去写作业。”归于璞说着,拿下挂钩上的围裙往厨房走。 “不用你帮我,我能行!” “我没想帮你,我就是想煮。” “哦。”夏榈檐讪讪地退了下来,“那好吧……你们都针对我。” 秋澄光笑着拍拍她的手臂:“你该去写作业了。哦对了,要不帮我个忙吧。” “你说!” “帮我把笔记本电脑拿下来。” “我这就去!” 夏榈檐拔腿往楼上跑,秋澄光看着她的身影,冲温醒挑了挑眉。 温醒从沙发上起身,走到她的身边,问道:“医生怎么说?” “医生说还好。” “澄光啊,你知道我每次听‘还好’两个字从你口中说出来,我都是什么感受吗?” 秋澄光不明白:“什么感受?” “很陌生的感受。” “阿姨啊……” “当然啦,我知道你不想让我担心。不过我比较想听实话。” “医生说要休息一个月,过一星期再去检查检查——就这样,真的!”秋澄光一本正经地保证。 温醒看着她,勉强信了:“这样的话,你接下来要怎么去看你妈妈?她看见你打了个这么大的石膏,不得担心得很?” “我也在考虑这个事情,而且,怎么过去也是个问题。”秋澄光忍不住叹气,“算了,到时候再想吧,现在想和以后想都是一样的,今天就不烦恼自己了。” “有需要我做什么的尽管告诉我!” “我知道啦。” “欸?这榈檐拿个电脑怎么这么慢?” “来啦来啦!”温醒的话音刚落,夏榈檐从楼梯拐角处冲了出来,“我刚才顺便上了个卫生间,憋死我了!——哇,表哥煮面好香啊!什么啊,方便面吗?” “对哦!”秋澄光伸长脖子闻了闻,一闻到味道她便快乐得闭上眼睛,“好香,好像还是小鸡炖蘑菇的味道!” “我煮好了。”归于璞的声音从厨房传来,温醒立马扶着秋澄光站起来。 “阿姨,把拐杖给我一下,我先熟络熟络。” “来。” 秋澄光笨拙地拄着拐杖,在温醒和夏榈檐的共同搀扶下,一蹦一跳地进了餐厅。归于璞正往碗里盛面。 “我口水都要流出来了!”夏榈檐喊。 归于璞将面分好,秋澄光的眼睛被热气熏得微眯,她用力一闻。 夏榈檐率先吃了一口,砸吧砸吧嘴说:“不过有点咸欸,也可能我吃错了,我再吃吃看——真的,有点咸。” 她看向温醒,“姨,你吃吃看。” 温醒喝了一口汤,品了品:“是有点,不过还可以。” “我觉得刚刚好哇。”秋澄光抿着唇,“这样比较有味道,不是吗?” “我比较喜欢淡口味的。”夏榈檐吸了根面条。 “我也是,”温醒说,“我们全家人基本都是淡口味——你是不是盐放多了?”她看向归于璞。 归于璞喝了口面汤:“没,刚刚好。” “是吗?你以前不是最吃不得咸的吗?” 他失忆了一般:“是吗?” “不对啦,姨,你忘记啦,他现在很喜欢吃咸蛋黄饼干的,怎么可能还怕咸啊?”夏榈檐说到一半,停下筷子想了想,笑容逐渐玩味儿,“大概是因为什么原因,所以改变了口味了吧。” “这样吗?那也可以啦,本来我们家族吃盐好像就吃得比较少,是吧?这会儿多补补碘也好……” “喂喂,你别老一口一个‘家族’了行不行!”夏榈檐突然打断她,“我才没有什么‘家族’概念,我就是自个儿爱吃啥吃啥,不爱吃啥就不吃啥,明明就是口味淡,还搞什么仪式感啊?” 温醒一时间语塞:“你今天是看我不爽到极点了是吧?” “我没有啊。” “你……” “锅里还有个荷包蛋,谁要?”归于璞岔开话题问了一句。 夏榈檐等了一秒钟没人动,于是默默地将碗递了上前:“我要。” * 秋澄光回到房间时,将书桌上的笔和日记本收拾起来,便上床睡觉了。 第二天,主管同意她在家办公的请求,只是吩咐:“记得策划,按时交给我啊!” 秋澄光在屏幕前忙不迭地点头答应,只是想到,即便脑袋点得再殷勤,对方也看不见哇。 于是,她将原定于晚上要发的策划提前发了过去,想着这一天的任务算是完成了,不由得松了口气,拄着拐杖开始在卧室练习“走路”。 傍晚时分,就在一天即将结束时,天边不知何时流出一道金色霞光。秋澄光慢慢悠悠地跳到窗边,对着那道光芒有些沉醉。 这时候,身后传来敲门声,顿了一秒钟,又传来归于璞的声音:“我——”尾音拖得老长,秋澄光奇怪地皱了皱眉。 “今天去买了些饼干,”他接着说,“顺便来过来给你,不方便的话——”结果没说两句,又一次莫名其妙地拖长了尾音,“晚上吃饭的时候再说。” 秋澄光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哭笑不得挂在脸上,她一边应道:“等一下。”一边拄着拐杖蹦蹦跳跳地过去了。 打开门之后,看见他拎着一大袋子的咸蛋黄饼干,她不禁一怔:“这是……做什么呀?为什么这么多?” “老板让我给你送过来,里面还有几盒凤梨酥,老板说,给你母亲带过去。”归于璞说着,将袋子递了上去。 “谢谢你哦。那你有给自己留几盒吗?我是指饼干。” “有。” “对了,小君阿姨——就是老板,她有问起我吗?” “有。” “那你告诉她了?” 归于璞的神色忽然地紧张:“什么?” “我脚崴了的事情。” “这个啊,这倒没有。” “这就好,不要告诉她让她担心了。” “嗯。” “不然?”秋澄光恍然,“不然小君阿姨问起我其他事情了吗?” “怎么这么问?” “你说‘这倒没有’,是什么意思啊?那‘有’的是什么?” 归于璞艰难地咽了咽口水:“没问什么啊。” 秋澄光“哦”了一声,虽然还是不信,但也找不出理由再缠着他问了。她转身将袋子放在白色的小圆桌上,回过身来时,看见他还一动不动地站着。 “你,今天一天,都在干嘛?”他问得很小心,若再低声一点,就几乎听不见了。 秋澄光仰起头,想象不出此刻自己脸上的表情,应该是报流水账的面无表情吧。 “我写完了要交给上司的策划,然后拄着拐杖走了一会儿。” “这样啊。” “嗯——呃那个,阿姨在楼下吗?” “不在。” “哦,那她可能出门了。” 归于璞蹙了下眉,表情有些困惑:“不在家,不就代表出门了吗?” “哦,我知道啦,我说的是废话。” “我不是这个意思。” “谢谢你给我带饼干过来。” “不客气。” 不知为何,礼节性的往来之后,他还是杵着不动。秋澄光开始思索,是哪里出了问题。她看了看他的脚:“你?” “怎么了?” “你被定住了吗?” “没。那我,先回房间了。” “嗯。” 归于璞往回走,长腿一迈,没两步便回了卧室。秋澄光也将门关上了。她在门后站了一会儿,拆开一盒饼干,拿起一块放在鼻子底下嗅了嗅。 没有记错的话,最初他吃到这个饼干时一本正经地嫌弃“咸得要死”,结果后来比谁都爱吃。曾经有一度,秋澄光还怨自己怎么养了个这么激烈的竞争对手。那个时候,学校附近的面包店几乎都被他们洗劫一空过。 第12章 晴风「二」 原定于三号下午去看妈妈,这天晚上,温醒敲开了房门,身后跟着个“司机”。 “澄光啊,你明天不是要去看你母亲吗?我给你带了个司机哥哥过来——” 温醒话没说完,秋澄光差点一口水喷出来。 她皱着眉头猛咳了几声,吓得温醒连忙上前:“没事吧啊?反应这么大干嘛?”她一边问一边拍着她的肩膀。 秋澄光摆了摆手:“我没事啦。” “那行,这司机我撂在这儿了,明天具体几点去,你告诉他吧。我先走了。”温醒说罢,避老虎似的飞快地跑了出去,门外夏榈檐的一只手把她接了出去,而秋澄光伸出的一只手则抓住了空气,她有些目瞪口呆。 归于璞还站在卧室门口,迟迟不敢踏进来。秋澄光拄着拐杖站起来,慢慢地挪了过去。他习惯性地伸出一只手。 “我明天自己去就好了。”她说。 “我明天下午正好有空。” “没事,我真的可以自己去。” 他没再说话,安静地注视她片时,忽然低下头去,双手插进裤兜里。 秋澄光的鼻子忽然一酸。没别的什么,只不过还记得,第一次吵架时,他就是这副表情和动作,后来抬起头时,眼眶竟红了一圈。 “要不……”她冲动地开口,没想到根本接不上“要不”之后能说的话。归于璞抬起头,带着几分期盼,望着她。 “要不什么?” 秋澄光忽的皱眉:“呃……” “要不我送你过去,“他不紧不慢地接过话,“等你要回来了,你再打电话给我。这样你就不会觉得耽误我时间了,对吧?” “可你顺路吗?” “嗯。” “那你知道济慈院在哪儿吗?” 秋澄光的问话用意明显,但显然,他也已经做过功课了。 “在城南那一带,一些疗养院都在那里。我明天要去见的委托人也在那里。”归于璞沉胸有成竹,稍稍停顿一瞬,轻声,“我没有骗你的。” 秋澄光顾盼左右,内心一时间五味杂陈:“嗯。” “明天几点?” “下午四点。” “好。” * 翌日下午,秋澄光在温醒的帮助下坐上了车。看到她站在窗边挥手,笑得意味深长,她的额前仿佛冒出一百个问号。 “这阿姨搞什么啊?” 归于璞没有听清,回过头来问道:“什么?” “没什么啦。” 他抿住了唇,状似无意地点了点头,背过身去了。 一路上,秋澄光都安静地看着窗外,没有交流的倾向,也显出让人不敢亲近的疏远感。昨天晚上那种可以来回讲几句话的轻松氛围不知去哪儿了,取而代之的是驾驶座上他拘谨不安的内心,和时不时试探的目光。只是目光一直流连在后视镜的镜面上,从未到达她的眼底。 他的心微微酸涩了一下,可他努力制止了。 到达济慈院后,归于璞望着这幢修道院式的疗养院,眉心微微一蹙。后面,秋澄光已经打开了车门,他便也顾不得多想,连忙下了车。 “我可以自己走过去的。”她拄着拐杖说,“你快回去吧。” “我陪你过去。” “不用啦。” 归于璞抬头看了眼周围,一本正经地问:“如果我现在强行抱你过去,会有人看见吗?” 秋澄光震惊的模样不亚于看见一只狗熊:“你想干嘛啦!” “那就让我陪你走过去,我不碰你。” “齁,你还敢碰我哦!” 他耸了下肩膀,蓦然一乐:“走吧。” 秋澄光好不嫌弃地瞪他一眼:“不可理喻!” 归于璞按响了门铃,一位小姑娘马不停蹄地跑了出来,秋澄光之前从未见过她。 “我找秦鋆琼,我叫秋澄光,这是我的证件。” 女孩接过身份证后瞄了一眼,打开了门:“秦女士正在跟人聊天呢。” 秋澄光笑了:“是吗,谁呀?” “是老板呢,这座济慈院的股东,有人是这样说的。” 秋澄光一怔:“股东?” “琼姨说就是这里的主人啦!” 说话的当儿,门打开了。秋澄光的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身影。 归于璞看着她:“怎么了?” “没事。” “你脚怎么了?”女孩问。 “昨天崴到了。” “没什么大碍吧?打这么大的石膏哇?” “没事啦。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颜颖,这一周刚到岗,大家都叫我小颜。” “你几岁呀?” “22岁。” “这样,我比你大三岁,我也叫你小颜吧。” “行。” “啊对了,这位是——”颜颖突然停住了脚步,脸上带着失职之后的惊慌,“上面规定,每一个来访者都要看证件的,我刚才忘记了。” 归于璞从口袋里拿出了身份证,递了上去:“我叫归于璞。” “不是坏人啦。”秋澄光笑着说。 “啊呀,我知道我知道,肯定不是坏人啦。”颜颖看完证件后还了回去,“不好意思啊,我要做好自己的责任,不然追究下来,我会被炒的!” “我知道啦,”秋澄光空出一只手拍拍她的肩,“不过以前都没有这样严格,怎么这段时间规定得更多了吗?” “是啊是啊,”颜颖压低了声音,“就是因为前段时间发生了一件事情啊,所以才会……” “澄光!”一声慌张的呼喊声响起,三个人皆吓了一跳。秋澄光一转头,看见琼姨正提着一个热水壶从茶水间走出来,脸上挂着惊恐万状的神色。 她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脚,无奈地耸了耸肩。颜颖附在她耳边飞快道:“我先走了哈!——琼姨琼姨,俺先去忙了欸!” 琼姨快步走上来,归于璞礼貌地点了点头。琼姨忙不迭地应道:“好好好,你好哇!”随即扶住秋澄光,开口的瞬间,声大如雷:“干啥子去咯啊你!!” 秋澄光急忙作势安静:“嘘——!” 琼姨也赶紧捂住嘴巴:“你咋回事儿啊!” “摔了摔了。” “啥时候的事儿啊!” “昨天昨天。” 见老妇人急得险些上蹿下跳,归于璞说道:“医生说没有大碍,她日常生活起居也有人帮忙,不用太担心。” “这样啊,可她母亲等会儿看见她这样不得急坏掉哇?——哦对了,这位是——”琼姨的目光落在归于璞身上,表情忽然变得有些懵,随后,她惊讶地张了张嘴,顿时喜上眉梢,“这、这位是——!” 秋澄光内心一咯噔,赶忙制止她的胡思乱想:“琼姨,我妈呢!” “等等等等,这位是——” “我是澄光的大学同学。”归于璞说,尽量不显出丝毫的非分之想。但即便如此,还是没法阻止操碎了心的长辈的多想。 “大学同学也好,好好发展啊!家住哪里啊?” “琼姨!”秋澄光扯紧嗓门一声大喊,吓得琼姨眼睛都瞪大了。秋澄光也吓了一跳,面对被吼得有些不知所措的老阿姨,她连忙伸出手去扶她:“琼姨,快点啦,他等等还有事儿呢,你扶我上去,也让他回去办事了。” “好哇好哇。”琼姨连连点头,“哎呦是我太激动了。那这样,大学同学——小伙子,你快回去吧!” “嗯。”归于璞看向秋澄光,“我先走了,你等等要回去,给我打电话。” “你去吧,再见。” 他转身离开了,秋澄光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那道铁门之后,才慢慢地回过头来。她的脸上多少有些失落,琼姨好奇地凑上来,八卦的模样又可爱又可气。 秋澄光被她气笑了:“干嘛啦!” “没没没,来,姨扶你上去。” “对了,琼姨,”秋澄光想到刚才颜颖说的话,“有人在跟我妈聊天?” “是啊,是许少爷嘞,这家疗养院的主人。等等咱们先去我房间坐会儿,等他们聊完了,咱们再进去,昂?” “嗯。” “那琼姨,”秋澄光又问,“最近发生啥事儿了呀?” “咋、咋这么问?” “刚才——不是,我听朋友说的。” 琼姨忽然警惕地看了眼周围,这表情,在秋澄光看来有些捉摸不透。 认识琼姨这么多年,她知道琼姨是又老实又胆大。她的胆大让她不常露出恐惧和惊慌,但她的老实又让她偶尔会人云亦云,上当受骗。 因此,光是看琼姨此刻脸上的惊惧,秋澄光没法判断所发事情的严重性。她或许有些不太容易相信周围人的言语。她身上还秉持着几许“眼见为实”的求真态度。 琼姨把秋澄光带到自己的房间,关上了门和窗,坐了下来。 “我告诉你,你先别惊讶,昂?” “嗯。” “前几天,隔壁楼有人跳楼了,本来大家都以为是自杀。结果,警察过来检查之后,告诉院长说,是他杀。” 秋澄光冷得抖了一下。 “你说吓不吓人?” “嗯。我妈知道这事儿吗?” “你妈?我哪儿敢让她知道啊!现在啊,许少爷正在探访那些在这里住很久的人,你妈妈就是其中一个。” “探访这些人做什么?” “一来看看大家的情绪,二来,之前死去的人就是在这里住了两年了的。” “等等,琼姨,你说隔壁楼?!” “是啊!” 秋澄光咬住指头:“哪栋楼啊?旬书楼?” “是啊!诶诶,咋啦你啊?澄光!澄光!” 第13章 晴风「三」 电话拨通之后,秋澄光急得声音发颤:“栀梅老师,盛阿姨呢?” 一旁的琼姨担忧地望着她,也听不清电话那头说了什么。好在不多时,看见秋澄光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绷紧的表情有所缓和时,她也随之肩头一轻。 电话挂断后,她忙将凳子移到她身旁,拍着胸脯“打包票”道:“我就说没事吧!要是出事了,一定会通知你的!” 秋澄光急得口干舌燥:“是我太着急了——不过没事了!没事了!” “澄光啊,有句话吧,琼姨想讲,又怕你嫌我多嘴。”琼姨双手交握,自我纠结的样子憨厚实在。 秋澄光明白她的意思:“琼姨,我知道你想说什么。” “既然知道,那你就考虑考虑。”琼姨说,“你看看你,二十五岁咯,以后还要嫁人,不能把自己锁在这一两个人身上!你妈妈呢,不管怎样都有我,但是那个盛阿姨——不是我说呀澄光,这不是你的责任!” 秋澄光动了动嘴唇还未张口,琼姨做了个“打住”的手势:“别跟我说什么当初‘承诺’不‘承诺’的话。我告诉你,要帮助人?可以。但首先,咱得过好一点!你想想,你每个月给交的那些费用,花在自己身上能吃多少顿好的?用得着天天吃泡面吗?” 秋澄光失笑:“哪有你说的那么严重,天天吃泡面,我不得成泡面精了?我只有偶尔不想下厨的时候,才会泡一桶泡面吃。” “泡面还用泡的吗你?我不是跟你说要放电磁炉上煮吗?你泡不开,吃下去容易上火你晓得不晓得哇?” “可泡面的精髓就在‘泡’这个字啊!”秋澄光争辩,“你硬是把它扔锅里一顿沸腾,你不觉得侮辱它了吗?” 琼姨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别跟我讲这些有的没的,以后不许吃泡面了,你知不知道你前两年吃的泡面能抵得上人家吃一辈子啊?” “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我亲眼看见你那小屋子里放了两箱泡面,你——” 就在秋澄光想着怎么阻止琼姨翻旧账时,门口忽然传来两声敲门声。 她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指指门口,暗自窃喜:“琼姨,有人找啊。” “等着啊,等等我再跟你讲!”琼姨一边威胁,一边起身前去开门。 秋澄光终于得了片时耳根子清净,闲散地往杯中倒了杯茶。来人说话的声音传了进来,她微微侧过头去,一时间竟忘记要喝了。 这不就是之前见到的那个男人的声音吗? 她望了过去,透过琼姨与门之间的空隙,看见了一张脸。 叫什么名字来着呢? 秋澄光背过身去,闭着眼想了想。 忘了,好像姓许。 “澄光啊,走,找你妈妈去了。”琼姨转过身喊道。与此同时,走廊上刚准备离开的人,又顿下了脚步。因此,当秋澄光拄着拐杖走出去时,正巧跟他撞了个正着。 “哎……您还没回去呐?”琼姨显然不知如何称呼许恭昶,“这是鋆琼的女儿,澄光——澄光呐,这就是我之前跟你讲的,这座疗养院的主人。” “我们之前在楼梯见过。”许恭昶说。 “是。”秋澄光礼貌地微笑着,“下午好。” 他瞄了她的脚,问道:“怎么了吗?” “没事。” “看你妈妈?” “嗯。”秋澄光望向走廊外面。 许恭昶双手插兜,酝酿了好一会儿似乎有话要说。然而,秋澄光却始终微垂着眼,看向他处。最后,他冲琼姨笑了笑,把道路让开了:“去吧。” 秋澄光抬起头来笑了一下:“再见。” 盛在眼中的笑意因为只有短暂的一瞬间,因此显得格外真诚。 许恭昶望着她离开的身影,转身往另一个楼梯离开了。 * 秦鋆琼看见秋澄光腿上的石膏时,显出从未有过的不平静。她抓着她左看看右看看,着急地询问哪里不舒服,刚问过一遍伤势如何,后来又问了一遍,最后,她责怪自己不称职。 秋澄光用力地摇了摇头:“没有称不称职一说啦,已经是二十五岁的孩子了,就不能再让妈妈凡事操心了,对不对?” 秦鋆琼难过得不说话。 “就算是整天跟在孩子身边的妈妈,也很难保证孩子一点都不受伤呀——琼姨你说对不对?” “对,就是这么回事儿啊!” 秦鋆琼看了她们俩,依旧难过地垂下眼:“你们骗我哩。” 秋澄光握住她的手:“不骗你的,我从来不骗你,你不知道吗?” “你知道,就算你骗过我,我也忘记了,我才不会上当嘞!” 琼姨忍不住笑起来:“呦呦呦,还跟女儿撒上娇了,昂?” 秦鋆琼有些不好意思,抚了抚秋澄光的头发,问道:“要把头发留长哦,以后结婚的时候好盘发。” “妈,你怎么跟小君阿姨说的一样啊?” “是吗?” “我会留长的。” “嗯。” “刚才有一个人来看我。” “我知道,我刚才也在走廊遇见他了。” “他就是我之前跟你说的,觉得在哪里见过的人。”秦鋆琼缓慢地说,为了保证说出来的话正确无误,她已经在头脑中印证了无数遍。 秋澄光拆凤梨酥的手一顿:“妈妈,你记得你之前说的话?那都是半个月之前了吧?” “是吗?我记不得是不是半个月之前了。不过我一看见他,心里又立马明白过来,我是见过他的。他长得好像一个人……真的很像,澄光你觉不觉得?” 秦鋆琼抿着唇深思,秋澄光的心里似乎也明白过来了。然而,她还是摇了摇头:“我不太记得,妈妈。不过,我再多见他几次,说不定就想起来了。” “来来来,快尝一下澄光带来的凤梨酥,把这杯水喝了——澄光,你也喝!”琼姨端了个托盘走上前来。 “好啦好啦,我刚在琼姨房间喝茶喝到尿急欸!” 秦鋆琼笑:“那快去卫生间。” “等等再去啦!” “干嘛等等再去?”琼姨已经搀着秋澄光的胳膊准备将她架起来了,“憋着不好,走!我带你去!” “哎哎哎——等等啊!琼姨!你这是要把我抱起来吗?!”秋澄光感到双脚悬空。 琼姨爽快地笑起来:“也不是不行,你这小身板,我轻轻一拎就起来了!” 望着她俩一个扑腾一个健步如飞地飞向卫生间,秦鋆琼笑喊道:“琼姨,等等炖点肉汤吧,咱们仨儿一起吃!” “好嘞!” 屋子里欢声笑语的同时,没有人注意到一个身影从走廊上离开了。 许恭昶走下楼梯不多时,折返了回来。他佯作若无其事地走到秦鋆琼的房间外,在那道已经准备阖上的窗帘后面,偷偷地注视着屋子里的光景。 秦鋆琼对着秋澄光受伤的腿伤心难过时,秋澄光伸出手去摸了一下妈妈的脸颊,笑语吟吟地说着什么——是安慰的话吧? 许恭昶的脑海中浮现出一个画面:母亲对着女孩跌破皮的膝盖满面愁容,女儿忽然从红色小凳子上站起身来,给了妈妈一个亲昵的吻。 肉嘟嘟的小脸蛋上带着倔强和勇敢,她抱着妈妈的脖子,奶声奶气地说道:“妈妈,我不疼。你不要怪哥哥。” * 秋澄光由琼姨搀扶着到了济慈院的大门口,琼姨问道:“刚才的学长,还没来伐?” “嗯,我再等等,等不到我就打车回去。” “我咋没看见你打电话给他?” “我发短信了。” “发短信万一不知道看呐?你快打个电话!” 秋澄光笑着闭了闭眼:“不用了,我不想打电话给他。” 琼姨懵圈地“哦”了一声:“为啥呀?” “哎呀琼姨,你就别问了吧!” 琼姨又“哦”了一声,不甚明了地安静了下来。 “琼姨,澄光,等车啊?”许恭昶和院长一道走了出来,人未到声先到,秋澄光回过身去,只见他换了一件深红色的T-恤衫,从绿叶丛中踱过来,场面煞是艳丽。 “呦,院长,许少爷,你们泡茶呐?”琼姨招呼道。 院长笑着耸了耸肩:“什么许少爷,叫恭昶就好了。” “是,琼姨,直接叫我名字吧。” 秋澄光冲院长问了好,紧接着,又收获了一番关于“腿怎么受伤”、“医生怎么说”、“生活怎么办”的嘘寒问暖。 院长托了托圆眼镜,问道:“你妈妈很担心吧?” “嗯,不过我告诉她不要担心,我身边都有人帮助我。” “你等人来接,还是准备打车?要不要我送你回去?”许恭昶忽然问。 闻言,院长蓦地笑了起来:“难得你今天说这样的话啊?你等等不是还要跟小翎去看电影吗?” “电影七点才开始,我可以先送她回去。不过,既然在等人,我就不送了。我在想,如果你准备打车,我就顺路送你过去。”他看向秋澄光。 “谢谢你,不过不劳驾了。” “没送成,就不用说‘谢谢’了。” 秋澄光点了点头。 四个人还在聊些有的没的,远远地,一辆白色轿车开了过来。 “接我的人到了。” “这么远你都看得清哇?琼姨这视力越来越差了——哦看见了,我瞅见你学长人了,他怎么从那个方向过来哇?不过前面掉个头就行了。”琼姨扶着秋澄光絮絮叨叨着。 而就在归于璞将车停到济慈院门口时,许恭昶出人意料地往前迎上去,秋澄光讶异地看着他。 归于璞从车上下来,二人的目光一下子撞在了一起。 琼姨在耳边嘀咕着“他俩认识啊”,秋澄光摇了摇头。 之后,许恭昶的声音在好长一段时间内都回荡在耳边:“好久不见,这世界真是太小了。” 归于璞阴郁而孤寂的神情,却在一瞬间扎进了秋澄光心里。她的内心涌上一股前所未有的担忧。 ——这几年,他都经历了什么吗? 第14章 晴风「四」 华灯初上,小城市的夜晚有几分惬意的热闹。 路过一家日料店时,归于璞停了车,说道:“我去打包,你想吃什么?” “豚骨拉面。” “好。” 秋澄光坐在车里,一如既往地将音乐声调大,只是今天放的不再是轻音乐,而是一首平平淡淡的英文歌——〈Try〉。连名字都这么普通。 -If I walk, would you run-If I stop, would you come-If I say you're the one-Would you believe me秋澄光望向窗外,抬手挡住小条食堂外有些刺眼的灯光。 这条街的格局和S大学生街有那么点像,她想,小条旁边是一家古茗,古茗旁边是一家过桥米线,过桥米线再过去是一排电话亭式的KTV。 以前,她也常常到那些个电话亭里面唱歌,故意坐得颓丧清冷,像个流浪歌手一般,一边问“我这样够不够沧桑”,一边招呼某人从身后帮她拍照。 至于某人,秋澄光疲惫地笑了笑,某人啊,某人…… 归于璞从小条食堂出来之后,仿佛刚刚结束在枸杞火锅里的一番浸泡,身上一股味道。一坐进车里,秋澄光笑着摆了摆手:“味儿这么大!” 他叹笑一声:“唉,没办法啊——来,面你拎着,免得洒后座上了。” “怎么只有两份?” “榈檐今天不太顺心,小姨请她出去看电影了,晚自修也请假了。” “怎么了吗?” 归于璞系好安全带,瞄了眼后视镜:“老师告状到家里了,说她在学校欺负同学。” “欺负同学?可她不是才刚转学过来吗?照理说,应该还在适应期啊。” “不知道,我搞不太懂她。” 秋澄光若有所思地“哦”了一声。归于璞看向她:“怎么了?” “榈檐她,为什么要跟着你过来?你不是来出差的吗?” “是啊,我工作完成之后就会回去……”他看着她,忽然不说话了。 秋澄光忙点头,“嗯”、“嗯”两声。 “不过,榈檐会留在这里,小姨会照顾她。所以,你以后可能要跟她长时间住在一起了。她的脾气你还不了解,往后要是有什么困扰到你,或者她欺负你,你告诉我。” “我比她大,还被她欺负,不是很没面子?”秋澄光低着头咕哝。 车辆在拥挤的街道缓缓行驶着,路人热闹的声音里,他一声轻笑显得格外温柔。 “到时候别怪我没有提醒你。” “嗯。” 到家以后,秋澄光一屁股在餐桌旁坐了下来,懒得再动了,归于璞把两份拉面放在桌上,命令道:“洗手。” 她撇了撇嘴:“好啦。” 他微笑着,走过来扶她。 自从他来到以后,这还是头一回单独跟他吃饭。秋澄光坐在圆桌的一边,归于璞坐在另一边,也许正处在一条直径上。 “我可不可以,问你个问题?”安静地吸溜了一会儿面,归于璞低着头说。 “嗯。” “这几年,”他欲言又止,“你都碰到哪些很难过的事情?” “这也是我想问你的。”秋澄光反问,“你呢?这几年,是不是经历了什么?” “那这样,老规矩,你一句,我一句,好不好?”归于璞提议,秋澄光捂着脸笑了:“幼稚死了。”又点了点头。 归于璞:“我爸爸去世了。” 秋澄光:“我爸妈离婚了。” 归于璞:“我爸去世前欠下一大笔债。不过,我快还完了。” 秋澄光:“我妈妈得了失忆症,说白了就是老年痴呆症,曾经走丢了好几次,后来我就把她送到疗养院。” 沉默半晌,归于璞忽然说:“为什么不告诉我?” 秋澄光双眼微红,指了指他:“你输了哦。” 两人不约而同地低下头去,沉寂的餐厅内只听得见一起一伏两声叹息。 秋澄光放下筷子,双手捂住脸颊,向着两边推开:“你不也没告诉我吗?” “我不想让你烦恼。” “我也不想让你烦恼啊。” “不许学我说话。” “是怎样哦?” 归于璞伸出手,拿起筷子,放回她手中:“快吃面,凉了我不会帮你热的。” “绝情死了。” “好吃吗?” “好像还差了点醋。” 他起身拿来醋,结果秋澄光手一抖,加多了。 归于璞笑得有些心累:“不然我给你加点白开水?” “加你个头啦——算了,酸酸更健康。” “不如整瓶喝下去。” “才不要嘞,你个妖言惑众!” 他拿起汤匙喝了一口汤,面不改色地“啧”一声:“好喝。” 秋澄光被酸得皱紧了眉头:“王——八——蛋!” * 夏榈檐回家之后,归于璞本打算跟她聊聊,结果温醒拉牛绳一样扯住了他。 “她现在最怕你跟她聊了,我跟你说,我先陪她玩几天,等她心情舒服一些,再跟她聊学校的事。” 然而,归于璞对这个小表妹的所作所为再熟悉不过了,他有板有眼地学着温醒:“我跟你说,就算你这两天把她伺候得再好,等到跟她谈正事的时候,她一样反骨。” 但温醒仍执意,归于璞没辙,撂下一句“你们自己宠的”之后,便回了房间。 八月七号这一天,温醒和夏榈檐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一大早便把家里搞得咣当作响,准备出门。 归于璞叼了一片吐司在嘴里,一手拿着牛奶,一手端着餐盘,往楼上走。温醒火急火燎地从厨房赶出来,喊道:“喂!晚上我跟榈檐不在家,你晚上待不待家里啊?” “今天没空。” “今天七夕欸!”夏榈檐说,“你待家里吧,反正澄光姐姐不出门。” “是齁!”温醒恍然大悟,“这我就放心了!” 归于璞懒得理她们,直接往楼上走。 “他这是干啥,干嘛把早餐端上去吃?” “这都几天了,你才发现吗?”夏榈檐露出招牌式的白眼,“当然是给姐姐送早餐啦!笨蛋!” “闭嘴,夏榈檐!小心我不带你出去!” “不带就不带,反正不跟我一起,你七夕也没人约。” “谁说的!”温醒瞄了她一眼,自得地扭扭肩膀,“我可是牺牲我的约会跟你出去的诶!” “鬼吧你,还有人约你?!”激动地把话说完,夏榈檐的思绪蓦然一转,“你说真的啊?” “对啊,骗你干嘛?” “你今天真有约会?” “是啊,我推掉了欸!” “别学我说话行不行啊?” “你别学台湾腔行不行啊?” 夏榈檐一时语塞。 “所以,你有男朋友了?”她迷惑地看着温醒。 “有,本打算稳定下来之后再告诉你们的,不过也不怕你早知道。” “哦,那我就看看,”小姑娘欠揍地掰起手指,“你这个男朋友是两周呢,还是两个月呢。” 温醒冲过来打她:“闭嘴啦你,死丫头!我已经谈恋爱六个月了,OK?!” “哇靠,简直是奇迹啊!Miracle!再接再厉啊,最好不要晚节不保啊!” “闭嘴啦你!” “最好是啦!” 两人吵得正欢的时候,归于璞从楼梯拐角处走出来,显然被吵得很不耐烦:“小声点行不行啊?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夏榈檐耸了耸肩:“你又没在睡觉。” 温醒站直了身子,故作优雅:“OK。” * 中午,秋澄光拄着拐杖准备去厨房时,听见外头传来院门打开的声音。她急忙跳到窗边,看见白色轿车缓缓地驶进来,轻轻地松了口气。 “你怎么回来了?” “今天太阳很大,”他从车上下来,“我回来除草。” 秋澄光满脸问号。 “你在干嘛?” “打算去煮碗面。” “煮两碗,谢谢。” “你再煮一碗,就是两碗了。” 归于璞走进来,秋澄光从窗边回过身子。 他把车钥匙往抽屉一放,抽起纸巾擦了擦汗:“好热。” “你下午要除草的。” “我就随便一说的。” “谁管你,反正院子的草该除了。” 秋澄光往厨房走去。 “我煮吧?”归于璞跟上来。 “不用了。” “那我给你打下手。” “就算这样,我也不会多煮。” “无情死了。” 秋澄光失笑,回过头瞪他:“无聊!” “对了,今天是七夕,你打算出去吗?” “我这样怎么出去?” 归于璞看了眼她的腿:“现在还疼吗?” “不疼。” “过几天再去检查一下。” “嗯。” “你要是不出去的话,晚上我就回来了。”走进厨房一会儿,他说。 秋澄光搞不懂:“这有什么关系?你爱出去就出去呗——哦,没人约你哦?” 归于璞瞪她一眼:“怎么可能?” “那你就出去,别在家里妨碍我。” “我妨碍你哪里了?” “总之,就是妨碍我。” 半晌,归于璞停下择菜的动作,双手撑在洗碗池边沿,手指有条不紊地敲着节拍:“你要带谁回家?” “没啊。” “老实说。” “是又怎样?” “你别气我。” 秋澄光飞快地瞄了眼左右:“我干嘛气你?” 归于璞不答,拿起择一半的菜,东扯一把,西扯一把,统统丢进菜盆里。 秋澄光瞄了他一眼,轻轻抿了抿唇,只是阳光太过耀眼,照得她昏昏欲睡。 第15章 晴风「五」 顶着酷暑烈日,归于璞在院子里除了半天草,最后拖着“衰老”的身体,无惧沙发上某人无情的“嘲讽”,回房休息了。 约摸三点钟左右,楼下传来一阵爆响。 他记得自己当时正在做梦,在做一个冒险而又刺激的梦,梦中的他似乎下一秒就要成为盖世英雄了,却硬是被那阵超大巨响给活活震醒了。 秋澄光! 往楼下赶时,归于璞心急如焚,生怕这丫头又在瞎捣鼓什么。结果一过楼梯拐角,看见她抱着音箱正战战兢兢地盯着楼梯口,看见自己仿佛看见凶神恶煞时,他一下子明白过来了。 秋澄光! “耳膜都能震破,知不知道?” 秋澄光缩起脖子,比了个“OK”:“sorry,我没想到一打开就这么大声。” “你在听什么?” “失恋阵线联盟。” 归于璞打了个哈欠:“我再睡一会儿,等等起来煮饭。” “晚上吃火锅吗?” “大热天的,”他没好气,走了两步又折返回来,变了语气,“吃火锅吗?” “不然你想吃什么,吃饭?” “吃火锅吧,”他揉了揉额头,“那我不睡了,我出去买食材。” “食材已经有了,我刚才叫超市外送了。” 他笑了一下:“准备得挺周当。” 秋澄光嘚瑟了下肩:“一般般吧。” “等我下来弄,你坐那儿,别乱跑。” 她看着他转身又飞了回去,叛逆劲头上来,嘀咕道:“干嘛听你的啊?” 然而,半小时之后,秋澄光发现,即便想乖乖听话,她也听不了——生理原因。 过了半小时,秋澄光感觉屁股底下忽然一阵热乎,她打字的手蓦地一顿,两只眼睛都睁圆了。 “等一等,等一等啦,先别流出来!”她痛苦地对着“姨妈”讲话,“不要啦,我还要上楼去拿卫生巾啦!” 她从沙发上单膝跪起,回身望一眼,绷紧的一口气略松了松:“还好没搞到坐垫上。” 看了眼楼梯口没人,她弯下腰去,看了眼自己的裤.裆:“我靠!怎么办呐!” 楼上传来卧室门一开一关的声音,秋澄光身心皆一紧张,情况更糟糕了。她摸过拐杖尝试着走一步,结果只是一步,她便顿住了。这时候,她只想学琼姨说一句:“亲戚来就来了,还带什么见面礼哇,客气!” “妈的!靠!” “你在靠什么?” “你什么时候在的啊?” 归于璞无辜地眨了下眼:“就现在。” 他双手插兜站在楼梯口,瞄了眼她的脚,有些反应过来了:“怎么了?脚疼啊?” 他飞快地走下来,秋澄光一个劲地摇头,想要往后退,结果一屁股跌坐在沙发扶手上:“我靠!” “怎么了?”他扶住她,弯腰看她眉眼,却是越看越不对劲。 “我拜托你个事情哦。” “嗯。” “你去我房间……” 他表情一滞。 “在我床头的抽屉里面,拿一片姨妈巾。” “哦。”他懵懵地点着头,去了。 秋澄光站起身,害怕地看了眼沙发扶手,又虚惊一场地舒了口气。 拿到卫生巾之后,她命令道:“你,在我去卫生间的时候,以及我从卫生间出来上楼的时候,都要背过身去,不许看我。” “好。” “尤其不许看我裤子。” 归于璞背过去的脑袋又转了回来,秋澄光猛地一惊,举起姨妈巾作势打他。 “不要用这个打,有点奇怪。” “走开啦,谁要打你!转过去!” “转了转了。” “那你这样,晚上还是辣锅吗?”归于璞问。 “不吃辣锅,吃养生菌菇汤。” 他摸了摸自己的胃,仿佛听见了它在抗议。 “好,家里有鸳鸯锅吗?” “有啦!” “你脾气干嘛这么大?” 秋澄光猛地一声碰上卫生间的门:“我哪有!” 归于璞趁机转过身来喝了口茶:“呼,搞不懂。” “家里有个鸳鸯锅,”她在卫生间里喊,“我吃菌菇汤,你吃大骨汤!” “你不要在厕所说这种话,我晚上都吃不下去了。” “矫情哦!” 归于璞啃了片饼干:“我等等不背过身去哦。” 卫生间里寂了片刻,传来冲水的声音:“背过去!不然你死定了!” 他舔了舔唇角,笑起来:“好了,出来了。” 秋澄光打开门后,盯贼一样地盯着他:“不许转过来!” “知道了。” 结果,她上了两级楼梯之后便气喘吁吁,犹豫半天,她回过身去,决定搁下面子:“那个……” “听不见。” “归于璞!” “干嘛?” “你闭着眼睛走过来?” 归于璞满头问号。 “反正这中间没什么障碍物,你不会摔倒的,而且我会提醒你。” “有你提醒就更危险了。” 秋澄光被他气笑。 “可我上不去嘛。” “好了,别撒娇。” “我没撒娇。” “我把眼睛捂上,只看地板,行不行?” “行。” 归于璞叹了口气,转过身时,秋澄光看见他没有捂住的下巴张脸,带着受虐狂般的微笑。 “好了,你可以睁开眼睛了。” 他放开了手,迎头而来的阳光有些刺眼。他发现,到底还是走太近了,她一笑,他就好像要往后跌倒。 秋澄光咧着嘴角笑得不亦乐乎,眼睛里也盛满了光。她一派喜气洋洋地望着他:“很容易吧?根本没有什么挑战嘛!” “放屁!” “干嘛这么粗俗?” “扶你上去,下来煮饭,我要饿死了。” “不是吃火锅吗,煮什么饭?” “菜都你洗了?” “都没洗。” 归于璞的心跳忽然加速。 “我要气死了。” “所以我们当时分开是正确的。”她忽然说。 他停下脚步,看着她。 “你再说一遍。” “不然,你肯定早被我气死了。” 归于璞不答,皱了皱眉头,继续搀扶她上去。 “胡说八道。” “谢谢你啊。” “少来了。” “晚上我刷锅。” “好。” “不是,说错了,我是说‘涮’——‘涮锅’。” “不行,你刷锅。” “哦,刷就刷,我好担心我会跌倒哦。” 归于璞笑出声,无奈地:“唉。” * 忙忙碌碌一直到日落,食材才准备到位,看着一桌子的茼蒿菜、娃娃菜、马铃薯以及各式各样的菜碟,秋澄光乐得手舞足蹈。 “等等等等,我先多放几颗翡翠丸子。” “我喜欢白色的。” “水晶饺啊?” “还有蟹肉.棒。” “对对对,还有牛肉丸!”秋澄光心潮澎湃的坐下来,往锅里丢了几颗丸子,“你两颗,我两颗。我开始放菜了。” “萝卜先放。” “还有马铃薯。” “芋头呢?” “在你手边嘞,傻蛋!” 归于璞忙得没空回骂。 “你要猪滑还是虾滑?” “什么,还有猪滑?” “猪滑就是肉片啊。” “谁告诉你的?” “一个朋友,说肉片的原理跟虾滑差不多,所以肉片也可以叫猪滑。” 归于璞一本正经地解释完,秋澄光差点把那盒“猪滑”扣他脑袋上。 “乱取名!” “牛百叶?” “你慢点啦,牛百叶放漏勺里,给我一点。” “还有龙利鱼——你举着漏勺,我去拿。” 秋澄光接过漏勺,一起一沉好几下,夹了一块牛百叶蘸酱料:“哇塞,这是美味绝顶!这辣味儿,这香油味儿,这花生酱,这芝麻酱!” 归于璞放下龙利鱼片,想了想:“牛百叶是不是放早了?” “管他放不放早,吃了再说,不吃我吃了。” 他飞快夹走最后一筷子,秋澄光顿时嚷起来:“你倒是给我留一块啦!” 他夹了块小的在她碗里。 “小气鬼!” “再说等等不给你了啊。” 秋澄光俯下头去安静地吃着。 “放你的皇帝菜吧。”归于璞说。 秋澄光急忙忙吞下牛肉丸,一边夹菜一边问:“你知道,这个皇帝菜,还叫乞丐菜吗?” “瞎取名。” “没有瞎取名。你猜猜为什么皇帝菜要叫乞丐菜?” “为什么?” “因为当年皇帝微服私访乔装成乞丐在桥洞底下,有一个好心的妇人给他煮了一碗菜叶炖粉丝,皇帝吃了之后非常地满意。那时候正值冬天,皇帝拔凉拔凉的心就怎么暖和起来,他高兴坏了!回宫以后,他差人去找那妇人要菜的种子,于是御膳厨就知道皇帝喜欢吃这菜,于是这菜既叫皇帝菜,又叫乞丐菜。” “扯。”归于璞夹了一筷子皇帝菜。 “哪里扯哦?”秋澄光不服气,“你不觉得听着很传说吗?” “作者是你吧?” “哎呀,万一这么传说以后流传开了,我不就闻名了吗?” “澄光,”归于璞喝了口汤,“你觉得‘传说’为什么要叫‘传说’?” “嗯,我想想。” “想想。” “我想的时候你别夹我菜啊!” 归于璞又往锅里添了把菜,没等她想好,直接揭晓了:“因为,大家一般都说‘相传什么什么’,因为不知道第一个传出来的人是谁。你还想名垂千史啊?” “才没有哇。”秋澄光晃了晃脑袋,“我当然知道啦,还用你说。” “我不信你知道。” 她发出一声轻哼:“我不能把话说光了,不然你说啥?” 归于璞看着她:“是啊,我都没想到。” 秋澄光一边用目光搜寻锅里的遗失的牛百叶,一边问:“没想到什么?” 归于璞看着她半晌,摇了下头:“没想到,你还会编这么故事啊。” 秋澄光抬起头来,声色俱厉地朝空中挥了一拳。 第16章 晴风「六」 火锅吃完了,餐桌仿佛战场。剩下一大把菜放在菜篮子里,归于璞没意思地动了动腮帮子:“这些菜明天炒了。” “分一些你炒,分一些我去煮面。” “既然你要煮面,你顺便帮我煮一碗,不炒了。” “不要委曲求全,”秋澄光起身收拾碗筷,“你还是自己去炒菜吧。” 归于璞拎着两道浓浓的眉梢,无奈地望着她:“我去洗碗,换明天的面吃。” 秋澄光没有迟疑,刚端起的碗直接放了下来:“成交!” 她倒了杯水往客厅走,走了两步忍不住回头看他,见他殷殷勤勤地擦桌子,她满足地笑起来。往沙发上一靠,秋澄光这才有机会查看手机的讯息。 何薛希发了好几条消息过来,秋澄光感到肩头有泰山压顶。 早在她腿受伤的那天她就告诉他七夕不能出门了,脚疼;她的通知显得很迫不及待,没有丝毫的遗憾,甚至字里行间还踊跃着快活。 何薛希以为这是她找的借口呢,非要专程过来查验一番,秋澄光拍了张腿打石膏的照片给他:“看吧,我真的受伤了!” 没想到,他的下一句是:“这我就更要过去看看了!” 秋澄光卒。 但后来是包子店里的事情耽搁了,何薛希没有来。秋澄光又如释重负。 自从上次从小君阿姨店里回来后,她就一直想着怎么明确让何薛希知难而退却又不至于让他太受伤。 秋澄光和何薛希认识很多年了,大学期间虽然不在一个城市,但断断续续都有联系,每年生日都能收到他的祝福或者“6.66”的红包。然而,刚开始她以为这是苟延残喘的高中情谊,后来反应过来才意识到是姓何这小子别有居心!但为时有些晚了。 何薛希已经习惯对她好了。 秋澄光没谈恋爱那会儿,她告诉何薛希:“我喜欢大的。”何薛希以为她在开黄腔:“大的?你怎么知道我是小的?” 秋澄光也不是思想一尘不染的人,恍然惊觉是自己话有歧义不小心发动了一辆车,她急忙解释:“不是!我是说年纪大的!” 何薛希却可可爱爱地说:“我虽然比你小一岁,看着稚嫩点,但我的内心已经足够老成了。” 秋澄光继续跟他打太极,迂回来迂回去,最后把自己塑造成倔强固执的女人:“我不!我就喜欢身份证上比我大的!” 何薛希没再跟她争辩,心想着总有机会的。没想到,半年之后,她跟大她三岁的学长谈恋爱了,这一谈就是三年。 三年内,除了她生日时候会给她发句“生日快乐”,再来就是看见她朋友圈出现什么不好情绪时会去嘘寒问暖一番,何薛希不再主动联系她。“这是对她最好的尊重。”他的脑袋瓜里转过这么一句话。 等了三年,他们分手了。她来到他的城市,他相信爱情要来了;后来发现她经常光临园饼屋,而园饼屋和他的包子铺又只隔了一条马路,他更是摩拳擦掌高兴得不行。“天意!天意啊!”整条街似乎都是浪漫的气氛。 只是没想到,她还惦记着前男友呢。何薛希挺丧气,但还没被完全打垮。惦记前男友人之常情,但他相信,如果自己足够好,一定可以让她把注意力放到自己身上的,更何况,她的前男友不是远在天边吗? 小伙子一腔热血,眼睛看到这个世界都是蛮有希望的。倘若秋澄光的心能够稍微不那么固执倔强,她会从他身上获得很多正能量,生活也许会少很多不如意。可她偏偏不。两只眼睛盯死在过去三年多的感情和那个叫她梦叫她气叫她哭的男人身上。 虽然是她提出了分手,然而打从分手的那一刻起,她就做好了再见他的准备。她想他,常常想得要死。何薛希固然极其可爱,但人与人之间的差别有时候残酷得不得了,更有几分命中注定的意味。 何薛希很好,秋澄光知道。可她从没想过跟他往恋人方向发展。她曾经在日记本里写下这么一段话:「有的人,本身就是好天气。即使阴天乌云密布,他也能发出洁白耀眼的光。」 「有的人,只是个不太坏的天气。不会很阴沉,不求很灿烂。」 「生活中接受别人的光芒。」 「可我却只能照亮一个人。」 后来回过头去看,她觉得自己写得牛头不对马嘴,却觉得每个字都贴合心脏——只有他是光,如果自己也能发出光芒的话,也只能照亮他——归于璞。 * 何薛希的短信,秋澄光一条一条地看完。 “嗨,七夕节快乐啊!本来打算和你一起去附近的音乐节,门票我都买好了,看来只好下次了。” ——秋澄光很想叫他打消“下次”这个念头。 “火锅吃得还开心吗?话说你是跟你学长一起吃的吗?” “这边的音乐节真的超级赞!旁边有个女生长得好像你!” “喂喂喂,你吃火锅吃得这么投入啊!都不回一下消息的哦!”. 消息看到这儿,秋澄光叹了口气,开始一本正经地打字:“说什么七夕快乐,根本不是过七夕的人好吧?之前温醒阿姨也送了我两张音乐节门票,但今天我们都没去,门票浪费掉了。” 消息发出去,何薛希回了一句:“真是太可惜了。” 秋澄光便没再回他。上一秒还想着要暗示他不要再对自己好,下一秒又开始担忧自己这样是不是有些自以为是,万一他现在早就没那个意思了呢? 想到这儿,一盘葡萄放在桌前,秋澄光稍稍回过神来。见她凝思,归于璞没有多问什么。只是在她的身旁坐下,打开了自己的电脑。 秋澄光伸长手臂要拿葡萄,够不着;归于璞看着电脑,漫不经心地将水果盘往她那边移了移:“想吃点别的吗?” “还有什么?” “冰箱里还有些提子——哦,你不爱吃提子。”他抬头又低头,自我提议自我否定,动作语言一气呵成。 秋澄光怔了一怔,还没在那句话里待够,她失神地看着她。余光瞥见后,归于璞重新抬起头,忽然觉出突兀,又有些心慌:“我是说,我不喜欢吃提子。” “我也不喜欢。” “嗯。” 归于璞工作的时候,秋澄光时不时会瞥见电脑屏幕上的字样,安安静静地听着他打字,她只剩下抽纸巾的声音。 忽然之间,吃火锅时高谈阔论的欢乐不见了。他们之间,剩下一股安谧的宁静。 厨房传来“呜呜呜”的声音,秋澄光放了颗葡萄在嘴里,伸长脖子望了望:“在烧水吗?” 日常的询问附和着他敲打键盘的“啪嗒”声,听起来格外心安。归于璞停下手头的工作,把电脑搁在一旁,起身走过去:“我去关。” 秋澄光看着他的身影,一股窜上心尖的温柔叫她忍不住屈起一条腿,下巴抵在膝盖上,安静地等着他走来。 她就这样把自己抱着,以安放几许无处释怀的情感。而正是这一乖巧的模样,叫归于璞走回来时,脚步放慢了些,忍不住想把手搭在她的刘海上,轻轻揉一揉。 * 一直到十一点多,温醒和夏榈檐还没回家。归于璞打电话过去询问,结果电话那头,两个人鬼鬼祟祟地撺掇道:“我们晚点回去,你该干什么快点啊!不要破坏了二人世界!” “什么‘破坏’啦!明明是‘浪费’!——”夏榈檐在旁纠正。 “我知道了,再见。”没等她们说完,归于璞淡定地把电话挂断,转向秋澄光,“我先扶你上去,她们晚点回来。” “这么晚,她们不困吗?” “年轻人,不怕困。” “那我呢?”她指着自己,“我平时好像比温醒阿姨还要早睡。” “你是该早睡,熬夜会熬吐的。” “不应该是一直熬夜一直爽吗?” 归于璞笑了一下,将她从沙发上扶起来,见她眉头轻轻一蹙,担心地问:“又疼了?” “不是。”秋澄光摇头,“就是坐久了,屁股疼——真疼!我刚才是坐到尾巴骨了吗?” 归于璞无可奈何地弯下腰去,捡起掉落在地的枕头,再直起身时,他松了口气,似卸下一身疲惫,感到几分轻松。 好不容易上了楼,秋澄光两步跳回自己的房间,转过身,扶住门框,与他道“晚安”。 归于璞轻声地“嗯”,想等她缓缓关上房门时,再说“晚安”。结果,秋澄光始终没有关门的动作。 他们相对而立,看着对方良久。 就这样持续了半分钟左右,秋澄光忽然热了起来。她鼓了鼓腮帮子,目光局促不安地向左右顾盼,不敢直视他了:“呃,那个……” “我要去睡觉了。”犹疑片刻,她很果断地说,重新注视他。 “嗯。” “你也早点休息。” “嗯。” 归于璞还站在原地,迷惑她怎么不关门;秋澄光则把房门轻拉轻推,将关不关。她在等他说点什么。见他不说,她有些着急。可是急了也没用,急了又能怎么样呐! “你……”想了半天,她开口,“你懂不懂礼貌哇?” 归于璞茫然。 “就是,我刚才,跟你说了,晚安。”秋澄光看着地板,“照理说,你应该礼尚往来,才对的。——给我说晚安。” “晚安。”他很快地说,唇角噙着笑意,“就这样。” “嗯,就这样!” 他看着她,一步一步地,往自己的卧室退去。 “切,还倒着走路,小心摔倒!”她威胁。 “不会的。晚安。” “晚安。” 第17章 晴风「七」 脖子上一阵刺痛的痒,秋澄光几乎是被痛醒的。 整个脑子都是《失恋阵线联盟》,打开床头台灯的时候,太阳穴还在轰鸣着:“听说你也曾经爱上过她,曾经也爱——” ——闭嘴!闭嘴! 她狠狠地拍了下脑袋,很快地从床上爬起来,想走到镜子前。然而,手忙又脚乱,拄起拐杖没走两步,膝盖便往床边的桌子上一撞,一个踉跄不稳,她摔倒在了地上。 从今年五月份开始,皮肤过敏便时不时地将她从深沉的睡梦中痒醒,有时候甚至不给她一丝入睡的机会,一旦她爬上床,关下灯,脖子处便开始隐隐发痒。 那种痒,是要将人的皮肤给剜起来的痛痒。 一开始,秋澄光以为是被套枕套不干净,于是换了套新的。结果连续好几天,“痒”变成了梦魇,常常半夜光临,挥之不去。 脖子上常常会痒起一块一块的风团,秋澄光痒得不行、痒得崩溃的时候,会伸手去挠一挠,结果越挠越痒,越挠肌肤越是火辣辣地疼。 好几次,她的皮肤变得触目惊心。一大片一大片的红肿,一大片一大片鼓起的风团,看了让人不寒而栗。 每到这个时候,她都觉得这肌肤不配叫“肌肤”,更像是被抓被挠的猪皮。好几次,她都害怕得哭出来。 ——“这是我的身体吗?” 有一回,她当着琼姨的面,将近来失眠、过敏的事情说漏了嘴,连忙嘱咐不要叫妈妈知道。 琼姨陪她去了一位老朋友那里,给她配了一瓶药水,嘱咐抹在痒的地方。秋澄光照做了。但那药水的效果却不见得很好。 她也没有告诉琼姨,因为药水虽然没有立竿见影的效果,但至少能够帮她缓解一下痛痒,帮着她入睡。 两个多月,都是这么过来的。 半夜醒着的时候自己一个人,痒也好,痛也罢,对着镜子抹好药水,打开电脑;在台灯下,眼睛或干涩,或湿润,一个字一个字地敲下工作记录,或者写写心情。秋澄光从来都是小心翼翼,不敢惊扰隔壁房间的温醒一分一毫。 直到有一天,半夜实在痒得睡不着了,她抹好药水之后抱着膝盖偷偷地哭。因为哽咽,一不小心哭得大声了点,被刚巧还在客厅的温醒听见。 当晚,温醒给秋澄光用热毛巾擦净了后背,又给她细心地再次抹好药。 她温言细语地安慰她,照顾她。而秋澄光的眼眶却不由得更红了。豆大的泪珠滚落下来,她第一次感觉到妈妈不在身边的难过。也是第一次,她告诉温醒,妈妈的情况。 后来的几天,身体奇迹般地竟然不再痒了,秋澄光便也没在意。谁想到,今天晚上又一次复发。意识到这个问题的时候,她的内心几近是崩溃而绝望的。 这会儿,她正坐在地上,想扶着床沿慢慢地站起来,忽然听见外面传来敲门的声音。 归于璞在门外,问得有些急迫:“怎么了?” 秋澄光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衣着,理了理:“你,进来一下。” 门很快地打开。他快步走了进来,见她坐在地上,也没有表现出特别的惊讶,直接将她抱到了床上。 “摔疼没有?” “没有。”她摇了头,指向梳妆台,“你帮我拿一下那个盒子。白色的盒子。里面有棉签和药水。” “什么药水?”他一边问一边起身去拿,放到她的手边,他左顾右盼,又要看她的脚,又要关心为什么要抹药水,“是怎么了?还没睡着?” “睡着了,被痒醒的。”他的声音温温柔柔,秋澄光也不由得随之轻声。 “皮肤过敏?” “嗯。” “那我出去,你先抹。”他迟疑地站起来,双手垂下搭在膝头,注视着她,似乎还在征询她的同意。 秋澄光别开眼去:“你帮我拿个镜子过来,就在梳妆台那边,小镜子。” 归于璞拿了镜子过来,又搬了块桌子,将镜子搭在上面。 门关上后,秋澄光解开睡衣扣子,将药水蘸在棉签上,擦在已经成风团的皮肤上。 药水很凉,一擦下去,痒与疼似乎都得到了遏制。只是这个药水的味儿有些冲,秋澄光抹到一半,想跟外面的人说:“我没事了,你去睡觉了。” 可转念一想,她其实并不知道,他在不在门外。 * 归于璞下楼热了杯牛奶上来,放在椅子上,跟自己并排而坐。 他侧身望着闭紧的门,也不知道她睡了没有。想到这儿,他弯下腰去,想看看门缝内是否还透出一丝光亮。就在这时候,秋澄光蹑手蹑脚地打开了门。 一个鬼鬼祟祟地俯下身,一个鬼鬼祟祟地探出头,两人相见的时候,都不约而同地惊了一跳。 归于璞差点从椅子上摔下去。 秋澄光捂住睡裙往后躲,惊恐地瞪大眼睛:“干嘛呢你?” 归于璞这才意识到:刚才这一瞬间契合的动作有多么猥琐。他紧张地红了脸,忙站起来:“我想看一下你睡了没?——要不要喝牛奶?” “你喝吧。” 仿佛被当头浇了一大桶冰水,他恹恹地点了下头:“嗯。” 见状,秋澄光伸出手去:“要不,我喝吧。” “刚热的。” “喝牛奶对治疗皮肤过敏有帮助吗?” “不知道,应该有一点吧。” 耳边有蚊子在嗡嗡嗡叫,秋澄光伸出手凭空抓了一把,什么也没抓到。 “药水抹完了,是不是会好一些?” “嗯。不过这个药水味道很大诶。” “还行。” 她抬眸觑他一眼:“是大蒜味道的哦。” 归于璞闷了一声:“难怪,闻着这么熟……” “我打算过几天去医院看一下,上次是琼姨带我去她老朋友那边,那位医生给我配了这个药水,我觉得很神奇。每次抹完都要开窗通风很久。” “什么时候去医院?”归于璞问。 “看情况吧。” “知道过敏原是什么吗?” “不知道,”秋澄光喝了口牛奶,“只知道,是某天晚上很热,外面飞了很多水蚁,结果回来的时候脖子上就痒了一块一块的,大概是因为受到了什么脏东西的刺激吧。” “很久了吗?” “三个月了。” 归于璞看着她:“我明天有空。” “诶——你又有空?”秋澄光抬头,“你不是今天下午才——” 话没说完,她看见归于璞一脸被中伤的表情。 那种表情很微妙,隐在黯淡的灯光里,只是一眼就可以看出委屈和受伤。秋澄光有些纳闷,他从什么时候开始,学会了表现这些个情绪了? “如果你需要我载你医院,我明天可以有空。”他拿过她手中空了的杯子,说罢这句话便准备下楼。 秋澄光突然咳了一声。 归于璞停下脚步。 “我想,等脚好了再去吧。药水可以先抹着,不急。” “那你早点睡,”他低着声,微微侧过身来,“很快就天亮了。” “嗯。谢谢你。” 第18章 晴风「八」 早晨八点钟,敲门声准时响起。 秋澄光应了一声:“进来吧”。 门轻轻打开,归于璞一手端着餐盘,一手拿着牛奶,走了进来。 “今天忘记煮水煮蛋了。” “没关系。谢谢你。” 随着他将餐盘放到桌上,秋澄光走到白色小圆桌旁坐下:“你吃了吗?” “还有牛奶没喝完。”他晃了下手中的玻璃瓶。 她点了点头,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便又道了一声:“谢谢你。” “刚说过了。” 他喝了一口牛奶,上唇沾了一星奶渍。秋澄光抬头看他一眼,没忍住弯了弯唇角——就是那点奶渍,看上去便和他本人十分违和。 归于璞好奇地看着她:“笑什么?” “没有。”她摇头,想了想,还是举起食指,沿着上唇划了一圈。归于璞立刻会意,背过身去,回过身来时,嘴唇已经干干净净了。 “姨和榈檐还没起,我等等要出门,你有什么东西需要从楼下拿上来吗?” “没有——榈檐今天没去上学?” “请假了。” 秋澄光吃了口面包,一边思索一边望向墙壁。归于璞又待了一会儿,觉出没什么话可说了,于是准备离开。 “我先走了。” “路上小心。” * 约摸十点钟,秋澄光听见了门铃声。她从阳台望出去,看见一男一女正站在院子外面。阳光炙热,他们抬手挡住刺眼光线的同时,目光往远了望,也瞧见了她。 女人放下了手,表示问候般地,点了点头。 秋澄光也点头,随即转身回到客厅。 这时候,温醒从卧室走出来,还一脸迷糊。 “夏榈檐呢?” “还在睡——对了阿姨,外面来了两个人。” “嗯?” 温醒走到阳台上看了一眼,转过身时,双肩懒散地往下一塌,透露出几分无奈。秋澄光不解:“咋啦?” “澄光啊,你把榈檐叫起来。告诉她,他们老师家访来了。” “哦,好。” 温醒理了理衣领,又飞快地对着镜子擦了下口红,这才大步流星地往楼下走。她看上去似乎有些紧张。 秋澄光不由得纳闷:“榈檐的老师来了,阿姨紧张啥?” 夏榈檐听说老师家访来了,双眸蓦地一呆滞,捂住嘴巴打了个哈欠:“好,我洗漱一下,马上下来。” 秋澄光回到房间。没过多久,夏榈檐过来找她拿了两个咸蛋黄饼干,咕哝了一句“又告状来了”,便趿着拖鞋,状似不耐烦地下了楼。 归于璞打电话过来时,秋澄光有些发怔。她看着连名带姓的备注,一时间五味杂陈。她缓缓地接了起来。 电话接起后,致电的人沉默了良久,似乎不知该如何问候,于是说道:“二楼客厅书架的最右边,有一个蓝色的文件夹,第一张纸上应该写着一串数字,你……帮我看一下。” “哦,你等一下。” 秋澄光举着手机走到书架前,拿下他说的那个文件夹,倚靠着墙壁,翻开之后,问:“我直接告诉你,还是发你手机上?” “直接告诉我吧。” 她将数字念了一遍,又听他复述了一遍,确认正确了,犹豫不决,想将电话挂断。然而,归于璞却忽然发出一个简短的音节,像是有话要说的前兆。 秋澄光安静地等了一会儿,却没听得任何反应。 “咋了?” “没事。谢谢你。”他低声道。 “不客气,小事一桩——挂了啊,白。” “白。” 等了两秒钟他没挂断,秋澄光直接按掉了。正想回卧室时,她听见一楼客厅里,夏榈檐忽然拔高的声音。 “老师您凭什么说我欺负她呢?明明我才是新来的转学生,我受欺负的可能性不是更大吗?再说了,您怎么就能断定,不是她欺负我在先,我出于自我保护才会那样做的吗?” 声音斩钉截铁,却又悠悠柔柔,似留了几分苦楚的余地;待人的态度应该说是很良好,场面看上去也应该是一个乖女孩在很通情达理地为自己辩护才对。可秋澄光的脑海当中,却忽然浮现出一个画面。 她的心蓦地飞跳了好几下,“嗵嗵嗵”的心跳声似乎震着耳膜,迫使她不得不就近椅子坐了下来。 刚一坐下,她听见一个女人开口,是方才在院门外等待的一位老师。 “本来是没有证据,没有证据的时候,老师也不能污蔑你,那是血口喷人,你说是不是?但这两天,学校发生了一件大事儿,正好就是你请假这两天。校方调出了一周以来的监控录像,没想到在查阅录像的时候,发现了榈檐你的身影。” 客厅沉默了一会儿,只听夏榈檐说道:“我是学校的学生,我出现在监控录像里,不是很正常吗?” 她的声音有些发抖,抖中带着礼貌的笑。 坐在二楼的秋澄光蹙了蹙眉。 “知道监控录像里,你在做什么吗?”老师问,本没打算得到回答,于是接着说下去,“你和班级里的几个女生把苏菁焰围在体育器材室做什么呢?” 又是一阵沉默。 老师继而说道:“为什么要对她做出一些嘲讽、鄙视的动作?你们当时搜她的书包,是在搜什么?” “别说了。”夏榈檐阴沉地打断她,“我转学。” “为什么要这样做呢?”老师改换了口气,转而温柔地问,“今天我跟主任过来,不是想要兴师问罪。我想,你之所以转学,也跟类似的事情相关吧?我想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为什么要对同学做出那样的事情?” “什么‘这样’、‘那样’的事,我觉得没什么大碍,我就做了呗。”夏榈檐回答。 客厅一时间又陷入了沉寂。 坐在二楼的椅子上,秋澄光背靠墙壁,仰头望着天花板,好久好久,心脏都在剧烈跳动。 “你有没有想过,这样一来,会给同学带来多大的伤害?”是那位男老师的声音。 夏榈檐没有回答。 “今天我们来,也想请家长帮忙学校一起做工作,希望家校配合,可以解决这件事情。被欺负同学的家长问责到学校来了,校方格外重视,也希望能够引起家长的重视。” 接下来是温醒在说话:“好的老师,我们也会好好教育的……” 这些不痛不痒的话,秋澄光没有继续听下去,她拄起拐杖,深一脚浅一脚回了房间。 * 桌上摊开的日记本,有几页皱皱巴巴,因为在记日记的时候,纸页让眼泪给浸润了。 几页写着“分手”的字样,那是大四毕业那年,她失恋了;还有几页写着“死亡”,那是高一那年,她失去了最好的朋友。 从小到大,秋澄光都不太会经营友情。每毕业一次,她便会丢一回最好的朋友——小学如此、初中如此,高中也是如此。 唯独盛宴,那是她从幼儿园开始就认识的伙伴,两人吵吵闹闹陪伴了彼此十几年,虽不是从始至终地形影不离,但至少不会断了联系。秋澄光一度将其视为“友情上的奇迹”。 闲来无事的时候,她会跟盛宴唠嗑几句,谈谈学校的事情,聊聊高中毕业以后想干什么。后来,每逢回忆起跟盛宴聊天的那些场景,秋澄光都能从记忆中挖掘出过去所不曾注意到的细节。 当她跟盛宴聊起学校时,她没有发现盛宴的言语有多么地躲闪。 当她们聊到以后的理想时,她也没有观察到,朋友的眼神有多么空洞。 直到某个燥热的、停电的夏季傍晚,她热得浑身不自在,穿着热裤在阳台上使劲儿地吹一点儿也不带劲的晚风时,接到了盛采薪的电话。 电话带来的不是“澄光,明天来家里玩伐?”的邀请,而是迫切着急的询问:“澄光啊,宴宴跟你打过招呼去哪儿没有?我到处找不到她呢!” “没有哇,阿姨。电话没人接吗?” “没有啊!要不你想想,她有没有跟你说去哪里呐?” 秋澄光摇头。她清楚之前盛宴也离家出走过一次,盛阿姨急得没办法报了警,结果报警后没多久,她便走了回来。 秋澄光忽然想到:上一次,盛宴离家出走时发了一条微博。而这一次——她怀着希望地打开微博,结果什么也没看见。 “阿姨你等等,我出门帮你找!” 她连忙换了衣服出门。而就在她出小区之际,时钟正巧指向了下午七点钟。若是她再等一等,便可以看见盛宴定时发出去的最后一条微博。 「既然烦恼无法带走,那么,将我带走吧。希望我离开以后,可以看见这个世界越来越好。拜托了。再见了。」 午夜十二点,一行人在旬江边发现了摆放整齐的盛宴的鞋子、手表和日记本。 日记本里夹了两封没有邮戳的信,一封给妈妈,一封给澄光。 信上写着:「澄光,我最好的朋友:」 「今天天气好热,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自己要和这个世界抽离了。」 「你知道吗?我真的好喜欢你,好珍惜你。每逢你说,等我们老了要一起环游世界,我都好高兴。过去,我很期待。可是最近,你都不怎么提这件事了,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忘记了。」 「不过,很抱歉,我不能陪着你了。这一年,我过得好辛苦。我真后悔初中没有好好学习,没有和你一起考上好的高中。」 「说到这儿,我要感谢你,谢谢你一直以来对我的包容与体贴,让我在这最后的关头,还能有人谈谈话,聊聊天。没有你,我一个朋友也没有。」 「我先去那个世界,我先去熟悉环境。你不要难过,你应该为我感到高兴才对。你要好好生活哦。我会一直一直爱着你。」 「——盛宴」 第19章 晴风「九」 从窗户望出去,可以看见两位老师离开的身影。温醒站在门边,目送他们离去之后,很快地关上院门,快步走了回来。 秋澄光看见她的身影消失在了屋檐底下,不多时,便听见二楼客厅传来惊天动地的大动静。 “你别管我了行不行!我自己知道该怎么办!”夏榈檐一面踩得楼梯啪嗒响,一面扯紧了嗓门大喊。 温醒的声音很快追了上来:“我不管你谁管你——!” 然而下一秒,这呵斥声便被房门摔上的声音截断。 ——“砰!” 客厅里出现数秒钟的沉寂。 秋澄光在卧室凝神谛听,半晌,却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与呼吸声。 过了一会儿,听见轻轻叩响房门的声音。温醒的狂暴褪去之后,变为和言细语:“榈檐呐,开开门,让姨进去。” 没动静。没有夏榈檐不耐烦的反抗,也没有温醒硬闯房间的响声。秋澄光盖上桌上的日记本,坐在椅子上,安静地听着,也不知在等待什么。 她望向窗外,绿意浓浓的夏日,今天的天气热得出奇。某人的声音忽然回荡在耳边,清晰的、舒缓的、带着笑意。 秋澄光一边转着笔,忍不住扬起了唇。她忽然想要有个人来终结身后这片沉寂,或者随时可能爆发的“战争”。 温醒还在持续不断地敲着门,足足“咚咚咚”了十几分钟,秋澄光对夏榈檐的耐心值刮目相看。不多久,她听见温醒自言自语地骂道:“死丫头,该不会睡着了吧!” 卧室里的夏榈檐,这时候松开紧紧地捂住耳朵的枕头,拿着脑袋往上狠狠地撞了一下、一下、又一下。 * 整整一个上午,别墅都沉浸在静默之中。午餐时间还没到,秋澄光给温醒发了条消息:“阿姨,我有些困,不下楼吃饭了,你们吃吧。”随后,拿出收纳盒中的面包和牛奶,坐在桌前吃了起来。 她饿坏了,这会儿闻到麦香味,觉得十分亲切。吃着吃着,她忽然想起上次去园饼屋,小君阿姨说过这段时间会回老家,于是摸出手机,给黄琪君发了条语音:“小君阿姨,我这段时间比较忙,没有空去看你呐,你最近怎么样呀?咸蛋黄饼干脱销没有哇?改天我还要再去买哦。” 发完语音,她把手机放在桌上,不多时,微信消息跳出来。 “饼干最近的销量还是很不错啊,”是黄琪君笑吟吟的声音,“我知道你忙,不急,等你不忙了再来看阿姨。到时候我给你留一箱饼干,省得你成天惦记着啊!” 秋澄光忍不住笑起来,发了个笑脸表情包,又和小君阿姨寒暄了几句。她摸摸自己的腿,也不敢担保什么时候能去园饼屋,于是也没做什么承诺。倒是黄琪君,在说了“要去午睡,午安”之类的话之后,又恍然问道:“这段时间什么时候有空些呐?你过来,阿姨给你煮点你爱吃的。” 秋澄光犹疑了良久,这才硬着头皮答应下来:“要不下周日吧。”她心想,下周日要去复查,到时候也许就能把石膏拆下来了。这几日,她几度觉得这石膏碍事儿得很。 黄琪君依然笑语吟吟,连声应道:“好、好好好!” * 漫长而无聊的一天在睡觉、看书中打发过去了。正值夜幕降临,晚风轻拂的美好时刻。天空黯淡下来,大自然穿上一件靛蓝色的罩衫,几颗明星在天边熠熠生辉,仿佛守夜人挂了几盏灯笼。 秋澄光本想着再看会儿书,哪知一站到窗边,便看见一辆黑色轿车停在院子外面,紧接着,归于璞的白色轿车紧随其后。两辆车一同停了下来。 前面那辆车的车门打开,走下来一个穿运动服的男人,意气风发地抖擞了擞肩膀。秋澄光眯了眯眼睛,看仔细后,纳罕地“哦”了一声:“这不是那许恭昶吗?” 正这么嘀咕着,归于璞也从车上下来。两个男人两辆车,占了整整一条道路,看上去剑拔弩张,颇有几分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意味。 然而,如果这真是一场斗争,也许压根就不公平。双方显然不是处于同一个精神状态与能量值的人。 “他累了一天了。”看着归于璞时,秋澄光想道。 再看看许恭昶,她不禁蹙了眉:好家伙!只见他双手插兜站在车旁,不仅站得笔直,似乎还有闲情逸致随着风向一晃一晃。无论从表情还是从着装打扮来看,他都像刚从体育场回来的人,整一精神焕发的模样。 秋澄光戴起了眼镜,目光却转向归于璞,终于将他疲惫的模样和不耐烦的神情看进了眼里。 她不由得灰心失意地叹了口气。 两个男人交谈了两句,后沉默了良久。少顷,归于璞打破了对立的僵局,打开了院门,示意对方先把车开进去。许恭昶二话不说钻进车里。两辆车缓缓驶进了院子里,秋澄光看着归于璞从车上下来,便拄起拐杖准备往楼下跑。 然而,走了两步,她忽然脑筋一转,泄气地靠到墙上,抓抓自己的头发,恨得咬牙切齿,恨铁不成钢地对另一个自己骂:“激动个鬼!分手了好吧?!” * 坐在昏暗的房间里,也不开灯。自打脚受伤以来,秋澄光头一回怀有如此强烈的欲望,希望自己能够活蹦乱跳。 至于活蹦乱跳去哪儿?没别的要求,她只想下楼。 至于为什么想要下楼?她摸摸下巴,没想出个所以然来。 也许是因为,“忽然很想见他。”她兀自嘀咕出声。抬头望向窗外天边,浓浓的夏夜啊,风快活地吹拂而来,吻着脸庞、贴着手臂,真是暧昧得很呢。 她微醺般地眯起眼睛,像个浪漫的诗人一样,从容地笑着,和着心中的韵律左右晃动,无拘无束,自由自在。 一个人躲在夜幕之中,想繁忙之外的事情,等吃饭、等睡觉、等人——这样的舒适,于她而言,真是久违。 一股生活的真实感涌上心头。她庆幸地幻想出另一个自己,一个正在享受生活、似乎可以永远忘却烦恼的自己。而那个自己,随时转身,就可以随时见到想见的人。 ——咚咚咚! 一阵敲门声打断了她的遐想。秋澄光惊了一跳,连忙问:“谁呀?” “是我,榈檐。” “进来吧。” 夏榈檐开门走来,又轻轻将门掩上。 “姐姐,怎么不开灯?”她僵硬地问。 “我打算坐一会儿,等等上床睡觉了。” “你中午睡了,现在还睡吗?——姨说的,她说你中午没下来吃饭,是因为困了在睡觉。” “是啊。” “我可以坐下吗?”夏榈檐走到窗边,指了一把椅子。得到允许之后,她坐了下来,双臂抬起搭在窗沿,眺望窗外略显枯燥的夜空,任风吹着头发。 秋澄光没说话,就与她安静地坐着。 良久,夏榈檐出声,声音很低,听起来很微妙。 “姐姐,”这两个字,她依旧喊得淡漠而呆板,“你发现没有,那天你让我来帮你拿笔记本电脑的时候,你的桌上发生了一些变化。” “什么变化?” “你的日记本,被我挪了个位置。本来它是放在这里的,”夏榈檐倾过身来,在桌面上比划,她的手指在幽暗之中比出一段长度,这段长度,随着她说出的每个字逐渐缩减,“我把本子挪到距离桌沿更近的地方。” 秋澄光一时间糊涂,没搞明白这有什么可注意的:“我没有发现,很难发现这些细微之处吧。” “在我小时候,我就常常发现,我的日记本被人挪动过。而且,每次挪动多少距离,我都能大致有个概念——我是不是很病态?” “不会,每个人都有自己关注的事情,人跟人之间,存在很多细微的差异。” “可我还动了你夹在本子里的那根笔。”夏榈檐说,“而且,我还……” 她蓦地沉默。 秋澄光也不说话。 房间很安静,处在温柔的安静之中,却叫人心慌意乱。 夏榈檐站起身来,鞠了一躬,直起背,道了歉:“对不起。我看了你的日记,是你写的……关于你朋友的那篇日记。我今天越想越不对,我不想一直瞒着你。所以,跟你承认一下错误咯。” 秋澄光抬头看她。她背着光,她看不清她的眉眼。似乎只是一团黑站在面前,以不痛不痒的姿态说了几句抱歉的话。 秋澄光垂下眼,挠了挠眼角:“我知道了。” “只是因为好奇,你可以说我没教养。就这样,我去吃饭了。” 夏榈檐擦肩而过,秋澄光没有回过身去,只听着身后门轻轻一声关上,她焦虑地揉了揉太阳穴,一时间还是想不明白。 第20章 晴风「十」 院子的最左边,有一副石桌椅,久无人迹,上面落了一些鸟食和树叶。归于璞领着许恭昶走到这里,许恭昶回身望了眼别墅大门,半开玩笑似的问:“不打算请我进去喝杯茶吗?” 归于璞看看他,又看看门,撇开了眼:“没门。” “其实,我早就想来问候你了,只是一直没打听你住哪里——没想到你跟澄光住在一起。” “你说话注意一点。”归于璞平视前方紧接了他的话,像喝了一口冰水一样,说话也冷冷冰冰。 许恭昶以为他在意的是“在一起”这着重音调的三个字,哪知他转过脸来,微敛了眉心,问:“你跟她很熟吗?” “见过两面。” “见过两面就可以只呼名字吗?” 许恭昶饶有兴致地转了转脖子,笑容颇显戏谑:“该怎么形容你现在的反应呢?——你在吃醋?” “我在提醒你,别叫得太亲切。” “你们之前认识吗?”许恭昶问,“之前怎么没见她在你身边出现过?” “认识。”归于璞把目光投向围墙外,一颗树的树影隐在夜幕中。只不过,他没有回答许恭昶的第二个问题。 即便如此,许恭昶却还是兀自点了点头,自认为明白了什么:“不说我也看得出来,我看着就知道你们之间怎么一回事了。” 归于璞懒得理会他的自说自话。他看向他,说不上是瞪还是看,只是态度一点也不友好:“有事快说,我很饿,要去吃饭了。” “我今天来,其实是想请你帮个忙。” “什么忙?” “我被人起诉了。”许恭昶一字一顿地说完,等待着什么,然而拿眼觑了觑归于璞,后者脸上的表情却没有丝毫变动。 沉默半晌,只见他闭了闭眼,像小孩子的弹弓忽然打中了枝杈,哂笑一声:“你希望我高兴,还是希望我震惊?” “我希望你当我的辩护律师。” “你想得美。” 归于璞不轻不重地撂下这句话,打算直接回屋。然而,许恭昶拉住他的手臂。他回头望向他的手。两人就这么僵持着。最后,许恭昶讪讪地放了开,拿手挠了挠鬓角,嘀咕道:“好奇怪的感觉,明明我都有女朋友的人了……” “我这个月月底要回栗城,要委托的话,就到栗城来好了。” “你到聆城不也是来出差的?手上的案子办完了,考虑一下我——的案子,不行吗?” “不行。” “要我说,”许恭昶忽然散漫地往后退了一步,“这个案子,如果委托别的律师,很可能波及到澄光的妈妈,你还袖手旁观吗?” 归于璞看向他。 “你知道的,律师对案子的最终结果影响很大,在调查过程中,对涉及到的人也有不同程度的影响。我当然很需要你的帮助,但也不是非你不可。只不过澄光的妈妈作为涉案人员,我认为,如果律师是你,会更在意她的状况吧?毕竟,请不到你,我会去请别的律师。到时候,我自然只为自己考虑。律师觉得怎样对我最有利,我当然会怎样做。至于其他人,包括澄光妈妈在内,我能保护则保护,实在顾及不到只好不顾了。你说呢?” 最后三个字,以及其自信的口吻说出。归于璞很不悦地别开眼去。然而,过了半分钟不到,他舒了口气,问道:“什么案子?——还有,‘涉案人员’这种字眼,最好不要在澄光面前提。” 许恭昶笑了一下:“前几天发生在济慈院的事件,压了这么多天,估计这几天会陆陆续续报道出来了。” “哼,你还真有能耐,媒体的摄像机拍不进去吗?” “是我老爹有能耐。”许恭昶脱口而出,末了,意识到失言了,他摸了摸下巴,轻咳一声,“咳!——那,这两天能抽空来济慈院一趟吗?我把具体情况跟你说一下。” * 归于璞进屋之后,撞上秋澄光的视线。小姑娘飞快地低下头去看着水杯的杯底,一个劲儿地吹着热水。 “姨呢?” “在楼上。”她抬起头,“你是不是很饿了?我刚才叫了外卖,再过几分钟就到了。” “嗯,饿死了。”他换好鞋后走了过来。秋澄光抬头看着他,老半天,她盯着他浓重的黑眼圈、略显松弛的眼袋、有些出油的眉心以及扒拉了两下便不再整齐的领带。 这应该是很幻灭的一幕才对,把他大学时期所有的风流倜傥都碾压得毫无还手之地。在常人看来,他也只是个摸爬滚打的社畜,辛苦得要死,受尽生活的锤炼,泯然众人矣了——可在秋澄光看来,他还是他,多了几分真实,叫她心疼。 “这样很丑对吧?”归于璞捂住眼睛,用力地揉了两下。 “欸你别搞眼睛啊!——是不是因为我的缘故,你昨晚都没有睡觉?”秋澄光问得很小心,愧疚感在心里酝酿,随之升腾。 “本来就睡不着。” “那你睡前喝一杯牛奶,可以助睡眠。” “嗯。你呢,后来皮肤还痒吗?” “没。”她扭捏地挠挠后脖颈,“后来哭着哭着就睡着了。” 归于璞看着她。 “为什么哭?” “因为忽然想妈妈。”她佯作无所谓地鼓了鼓腮帮子。 这时候,外面传来门铃声。归于璞从窗户望出去,一边往外走一边说:“外卖到了,我去拿。” 秋澄光打开通讯录,本想给温醒打个电话叫她下来吃饭,想了又想,最后拨通了夏榈檐的电话。 四份饭,一道红烧茄子,一道鱼香肉丝,一道土豆泥,还有一份排骨汤。秋澄光把一份饭放到归于璞面前,他打开之后,不由得一怔。 温醒笑起来:“喂猪啊这是哈哈哈哈哈哈哈!” 归于璞也笑:“是不是让商家加饭了?” 秋澄光点头:“不过,这商家真是大手笔啊。” “不过叫外卖还真是方便,这下吃完饭不用洗碗了!我看,干脆以后就安排一下谁洗碗,你们说成不成?”温醒提议。 “安排?”秋澄光好奇,“是指以后都要一起吃饭吗?” “是啊。” “难道你们之前不是吗?”夏榈檐低着头问,声音很虚弱,像没休息好。 “以前我跟澄光都各吃各的,她中午在单位吃了,晚上经常回来得晚,她怎么解决的我也不知道——这么一说,”温醒略一沉思,“澄光啊,我以前对你太不关心了。” 秋澄光咬着筷子一愣:“哈?你对我很好了,阿姨。” “人家都说,饭桌是培养感情的地方,我们以前缺少了这一环节,就从现在开始做起吧!” “也行。” “我都行,”夏榈檐埋头扒饭,“反正我中晚饭都在学校吃。” “不过,于璞月底就要回栗城了,他这几天又忙,洗碗就暂时不安排到他好了。” “姨,你难得有这样的觉悟。”归于璞深感不容易。 “什么觉悟?” “为我着想。” 温醒撇了下嘴:“算了,一把年纪不跟你争了。” “表哥什么时候走啊?”夏榈檐问。 “25号。” “这个月月底要开家长会。” “几号?” “还没通知。” “你要我去吗?” 夏榈檐迟疑了:“其实不太想,但还是觉得要跟你说一下。” “但还是觉得要”——这话听着怪耳熟的。秋澄光想。 “要我去的话,我就改时间。” “哦。” * 晚饭后,温醒打开屋檐下的灯光,邀请大家去院子吃西瓜乘凉。 说是大家,只是三个人,结果到最后,只剩下秋澄光有空陪她唠嗑纳凉。 归于璞要去忙手头上的案子,在温醒还没把西瓜端出来的时候就上楼了。夏榈檐则破天荒地说出“我明天要去学校,先去收拾下作业”这样的话。 “明天要去上学啊?”温醒端出西瓜愣在那儿,像听了春雷一般,表情不可思议得近乎不可思议。 夏榈檐不悦地瞥她一眼:“见鬼了是吧?” “不不不,赶紧去!——来,西瓜拿着,学累了休息会儿!”温醒的态度发生了大转变,连装了好几块红瓤西瓜在小碟子里,殷殷勤勤地推着夏榈檐往楼梯走,“好好干啊!明儿让你哥送你去上学!” 夏榈檐一声不吭,头也不回地往楼上走。她虽然一身粉嫩打扮——衣裤是粉的,绑麻花辫的蝴蝶结也是嫩粉嫩粉的,但她缓慢而沉重的两条腿,却像穿了深棕色的老年人厚棉裤一样,抬都抬得吃力。 秋澄光看着她的身影,低声问:“她没事吧?” 温醒坐到她身旁,什么也不说,先叹了口气:“说起来,也是个可怜的孩子。” 秋澄光不做声,脑袋点了两下。 “从小她爸妈就离婚了,她跟着她妈妈,就是我姐姐——澄光你不知道吧,我妈生了三个女儿一个儿子,我是家里最小的,于璞的妈妈是大姐,榈檐的妈妈是二姐。我们还有一个大哥。四兄妹里面,就我还没结婚。” “想结婚吗?”秋澄光问。 温醒抬头看星星,看了半天,模棱两可道:“说不上来。我前段时间交了个男朋友。” “是吗?” “在一起六个月了,真是奇迹,我竟然还没有厌烦。” “说不定这次是遇到什么真命天子了。” 温醒笑起来:“很土诶你这话。” 秋澄光笑弯了眼睛:“替你高兴嘛!” “我跟榈檐差了二十岁,在她小的时候,我也经常照顾她。后来我出国留学,再回来的时候,这丫头就变了个样了。你说她懂事吧,她还真懂事,一口一个‘叔叔阿姨’叫得可热乎了。可不知道怎么着,她老是被老师告状,从小学告到初中。前段时间又被告了一状,我姐倒好,二话没说直接给她办了转学。” “不喜欢上学吗?” “上了初中以后成绩确实不太好。小学那会儿,她就常被家长告到老师那儿,老师再告到家里来,说她欺负同学——对了,榈檐小学三年级之前也在这边读,没记错的话,那时候,认识的朋友还挺多。哎,也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就变成学校里的小霸王了……” 第21章 山岚「一」 聆城松禄中学,私立高中,高大巍峨的校碑立在校门口,金色题字,在朝阳底下熠熠生辉。 接送学生的这条道路,每逢清晨便很狭窄。来来往往的私家车拥挤不堪,水泄不通,电动车被挤在夹缝之中生存。这一幕,像极了这个学校的景况。 经历了上回前后无路的困境之后,归于璞这回机智地把车停在马路对面。夏榈檐要下车时,他忽然想起来:“带钱了吗?” “五十。” 他从钱包里拿出一百:“这两天的伙食费。” “谢谢。” “乖点。” “哦。” 夏榈檐背着书包下了车,神游般地往前走,归于璞暗地里觉得奇怪。看着她安全地走过了红绿灯之后,他才离开。 校门口站着几个检查仪容仪表的人,夏榈檐走过去时,像被旋风掳走一般,一个女生扯着她的胳膊跑进校门,她踉跄跌了两步,险些跌倒。 “干什么啊!”她挣脱了女生的手,挽起垂落的书包带,眉宇之间显出不耐烦。 “什么干什么呀!好家伙!你一请假就是一周,羡慕死我了!说说,回家干啥去了?” “你干什么去啊,邱远,值日啊!”校门口的高个子男生笑着喊,目光扫过邱远之后,落在夏榈檐的脸上,迎着朝阳的眼眸中闪烁了许久的光彩。 夏榈檐瞥了他一眼,对邱远说:“你先去值日吧,等等再说。” “行吧行吧,看你好像不太好。”邱远放开了她,“你先去早读吧,等等早读课下课过来找我呀!” 夏榈檐敷衍地拍了拍她的手,头也不回慢慢地往教学楼走去。早读课的英语听力在操场上回荡。 路过教师停车场时,她看见蓝色玻璃窗内映射出的自己的脸,不由得停下脚步,呆呆地望着,内心涌起几分悲悯。 高一年三班的教室里,英语“刘飞燕”正在走来走去,督促学生专心听力。因为他在上周的开营典礼上唱了米津玄师的《飞燕》,因而得了这么一个称号。但夏榈檐喜欢他。她喜欢米津玄师。 看见她走进教室,刘老师迎上前,一头白发配合他的笑容,看起来很和蔼:“怎么样,回家休息了几天,这夏令营都要结束了。” 夏榈檐礼貌地笑了笑:“只要这几天休息得有价值就好。” “先去早读吧。” “嗯。” 夏榈檐往座位上走,路过最后一排男生的座位时,一个男生忽然摔了笔。笔盖弹到她的脚前,她内心一憷,表面却装作波澜不惊。男生俯下身捡了起来,低声说了句:“抱歉。” 这时候,广播里的英语听力到了Part Three,语速愈发地快。坐在后排的几个学生原本就听不懂了,这下子更是完全听懵,自暴自弃了。一个男生突然抬起头来,眉头拧成两道麻绳,看看夏榈檐,又回头瞪了英语老师一眼。 * 早读课下课之后,邱远连同平日玩得好的两个女生聚集到夏榈檐桌旁。邱远一会儿玩玩桌上的水杯,一会儿在空白的纸页上写字。夏榈檐一反常态抬手挡住了笔尖,墨水渍在她的手中留下长长的一道痕迹。 “你这几天回家干嘛去了?” “休息。” “你知道前几天学校发生的那档子事儿吗?”身旁戴眼镜的女生俯下身问,眼镜片后是自认为神秘高深的目光,“整个年段都被偷了一遍,小偷到现在还没抓到。” “这算什么事?”另一个女生说,扎着高马尾,擦了淡妆。 “算什么事?要是你被偷,你就不会说这样的话了!” 这两个女生,戴眼镜的叫黄格,扎马尾的叫曲桑。 邱远打断了她们:“真要说震惊,不如说说今天早上新闻报导的那个。” “哪个?” “你们都不看新闻的吗?” “谁像你一大早起来还有闲工夫看新闻。” “就是济慈院的那个事情,”邱远压低了声音,“一个女人跳楼了,警方判断不是自杀,前两天这事儿上热搜,没几分钟就给压下去了。现在那家疗养院的董事长被家属起诉了,说他实施虐待,导致死掉的那个人最后精神崩溃。” “什么‘死掉的那个人’,”夏榈檐忽然开声,“这样说很难听诶。” “干嘛,就是死掉的人啊。”邱远诧异地看着她,一脸不知道错在哪儿的神情,“不然说什么?——‘死者’?拜托,我们又不是法医或警察,说这么严肃干什么?” “起码是对死者的尊重吧?” “喂,你怎么一回来戾气就这么重啊?”邱远说着,伸出手去要探夏榈檐的额头,“发烧了没啊?你怎么好像上哪儿去劳改回来哈哈哈哈哈——!” 她笑了两声,笑声忽然戛然而止,目光直勾勾地盯着前方,唇角的笑意变得阴柔。夏榈檐循着她的目光看过去,看见苏菁焰背着书包走进来。脑袋低垂,飞快走到座位上坐下,低着头拿书、看书,再也不抬头。 “她来了,我们走。”邱远笑着从椅子上起来。 正当往前走时,夏榈檐握住她的手:“小远。” “干嘛你?” “陪我去上个厕所。” “哦,走啊。你俩先去!”邱远给黄格以及曲桑使了个眼色,接着,挽着夏榈檐往教室外走去。 夏榈檐和邱远是小学同学。分别数年,一周前乍一见面竟然还能认出来。一开始夏榈檐以为是默契,这几天,她却忽然很恐惧地想到:难道是因为双方眼里的光吗?那种狼进了羊群之后就要疯狂逞威风、杀戮吞噬的光芒。 进了卫生间,邱远松开她的手臂,站在镜子前,高兴地说:“你去,我在这里等你。” 夏榈檐却站在她的身边不动,静静地看着镜子里的她,看得她一时间浑身不自在。 “咋啦你啊?” “昨天老师去我家了。” “哪个老师?老太婆啊?” 夏榈檐没答,接着说下去:“小远,那天在体育室欺负苏菁焰的监控被调出来了,估计过几天,老师就会找到你们。我不想再做那样的事情了,我不能被退学。” “干什么啊,你怎么会被退学呢?”邱远难以置信地笑了,抱抱她,安慰她,“不可能,顶多就是告告状,哪能退学啊,没那么严重!再说了,我们……我们也只是跟她玩玩啊。” “把汽水倒她身上叫玩玩吗?” “谁叫她喜欢袁畅啊!她不是说袁畅身上有一股汽水的味道吗?你不觉得这话真他妈恶心?我们只是给她个教训而已,以后别到处恶心人了。” “故意撞掉她的手机,也是玩玩吗?”夏榈檐又问。 “你疯啦?哪里故意了,我们无意的不是吗?——诶,你今天是怎样?你回去之后,你哥骂你了?” “没。” “你姨骂你了?” “没有。” “说到你哥,”邱远慢悠悠地收起着急的神情,期待地笑起来,“我好久没见到他了,他是不是还个以前一样,还是说长残了?” “这话你应该在见到我的那一天就问我了,毕竟你以前那么喜欢我哥哥。”夏榈檐边说边蹙眉,“可是见到我第一天,你只想着把我拉进你的小阵营去欺负人。” “拜托你搞清楚好不好?你我本来就一样,从小到大你也没少欺负人哇!你怪我头上是想怎样?给自己洗白啊?你吃错药了是不是?你现在质疑我,相当于质疑你过去的所作所为,质疑你自己,你懂吗?!嘁,我懒得跟你讲!”邱远从鼻孔出了一声气,“没有我在这里,你来这一周能交到什么朋友?你不就孤零零一个人吗?——气死我了!气人!不跟你说了!你自己想想吧,想通了,咱们还是好朋友!” 夏榈檐看得出来她气到了极点,气到脸都红了,声音也有些颤抖。她看着邱远甩着胳膊快步跑远,一时间定在原地一动不动。 一个长相清秀的男生这时候双手插兜踏着步伐有板有眼地走到她面前,夏榈檐看了他一眼,有气无力地说:“这里是女厕。” “很抱歉听到了你们的谈话。”他微微弓了背,似乎是为了与她齐平视线。 “忘掉就好了。” “你这几天生病了吗?” “没有。” “哦,没有就好——回教室吗?” “你先回吧,我上厕所。” 夏榈檐说罢,转身走进卫生间。男生挺直了站姿,纳闷地蹙了蹙眉,抬脚往教室走去。 第22章 山岚「二」 由于听到医生说过几天就可以把石膏拆下来了,秋澄光高兴得忘乎所以,险些又在医院光滑的瓷砖上滑一跤。 因此,下了楼之后,尽管她拄着拐杖,归于璞几乎是拎着她悬空行走。 身高受到羞辱的那一刻,秋澄光想起四年前也是如此—— 在S大的停车场,为了阻止她跟几条狗狗玩耍,他张开的手臂像蟹爪一样把她钳在腰间,当着全体路人和全体狗的面,任她扑腾,任她闹。 想到这儿,秋澄光不由得来气,胸膛似有团火滚滚燃烧,让她此时很想往他腰间怼一下。 可她不敢,只是在头脑中幻想幻想过个瘾。 臆想中的她,挥动双拳,抬起双腿,将他揍得屁滚尿流——仅此而已。 归于璞一手拎着药,一手拎着她,一边往停车场走,一边嘱咐:“回去记得吃药,一天一次,吃完再来,痒得厉害的话吃两次。” 说完老久,没听见她回答。归于璞低头一看,问:“怎么了?” 秋澄光抬头,脸颊挤着他的手臂,牙关咬得紧紧,斜斜地瞪着他:“你力气怎么这么大?” “勒疼你了?” “这样我很丢脸!” 归于璞别开眼去笑了。 “再说了,”她怒气汹汹地盯着路面,“你不是我男朋友了,你这样夹着我,是非礼!” 说完这句话,换他沉默了。 半天的沉默,秋澄光忍不住心软。 悄悄抬头掠了他一眼,正巧,他低了头,停下步伐。 就这样,站在医院大门口,两个人以奇怪的姿势对视着,来往的行人没有理由不多看两眼。 “走啦,很丢脸啦。”她率先打破沉默。 “听见你说这样的话,忽然觉得挺真实。” 秋澄光压下头去:“本来就是。” “这一次之后,我不碰你了。” “希望你说到做到。” “你也不要吸引我碰你。” “你要被我吸引我有什么办法!”她怒地仰脸。 归于璞笑了,温柔地望向前方。 但这目光,似乎是给错了地方。 * 直接驱车到松禄中学的马路对面,归于璞看了眼后视镜,转过身去。 秋澄光盖着一件薄薄的衬衫,头顶一顶贝雷帽,帽子挡住她的额头与眼睛。 ——她正睡得酣畅。 不多时,夏榈檐从人行道上走来,身后跟着几个跑动的身影。 她打开后座的门,秋澄光蓦地惊醒了。 “啊,你们去哪儿了?”夏榈檐问。 秋澄光揉了揉眼,“哼哼”两声。归于璞打下转向灯:“去医院了。” “腿好了吗?医生怎么说?” “快好了。” “肚子饿了吗?”秋澄光问,摸了摸身旁的袋子,发出稀里哗啦的声音,“刚去买了点奶茶,来。” 夏榈檐接了过去:“Thank you.” 归于璞看了她一眼:“心情不错?” “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 车子往前走了一小段,在红绿灯前停了下来。 秋澄光看着车窗外,说道:“好多人,每次一到周五都得堵车。” 说话间,有个人敲响了驾驶座的窗户。 夏榈檐望过去,喝奶茶的动作蓦地一顿。 归于璞降下车窗,邱远的灿烂笑脸出现在窗外。 卷曲的刘海、白皙的皮肤、上扬的红唇,一声快活的招呼:“嘿于璞哥哥!” 归于璞心里一惊,急忙看了后视镜一眼。 秋澄光的瞳眸黯下来,没意思地撇向一边。 “我是邱远,是不是变化很多?我跟榈檐第一次见面,她就认出我了。”邱远依旧笑语吟吟,好奇地往车内扫视一圈,对上秋澄光的视线,亦甜兮兮地笑了,“姐姐好!” “你好。” “没认出来,变化太大了。”归于璞平静地说,余光瞥见绿灯亮了,后面的车鸣了一声笛,他不即不离地点头一笑,“早点回家,再见。” “再见!” 车子往前驶远,邱远的身影在倒车镜中愈来愈小。 归于璞松了口气,又不禁看了后视镜,刚松出去的那口气立刻又倒灌回来。 ——只见她生无可恋地看着窗外,咬芋圆的动作好比在咬一块铁。 * 回到家后,秋澄光从车上下来,拄着拐杖站在院子中间一声不吭地喝奶茶。 归于璞走近她时,她面无表情地往前蹭两步。 他跟上去。她又往旁蹦开了。 “我扶你进去。” “你不要碰我嗷。” “刚才那个女生是……榈檐,你解释一下,刚才那个女生是谁。”归于璞向准备进屋的夏榈檐喊。 夏榈檐并不马上转身,而是原地饶了好大一圈,喝醉似的,步伐凌乱地走来:“谁啊,邱远哦?有什么好解释的——” 说到一半,她的目光落在秋澄光忘记掩饰的阴沉的脸上,立马明白了一大半:“误会啦?——哎呀,邱远嘛,就是我小学同学,我到这儿才发现跟她同班。她以前就觉着表哥特帅,今天还特意问我他长残了没。” “长残了吗?”秋澄光意外地显出几分兴趣,让归于璞措手不及。 “我有照片。”夏榈檐狡黠地笑了笑,“不算长残,不过还是青少年时候比较出彩,现在嘛,越长,越平庸。” 归于璞毫无辩白的欲望:他承认自己确实长了一张平庸的脸。 秋澄光看着也是:平庸的脸,白皮肤深眼窝高鼻子头发多身材—— “一般般吧。”一股气还堵在她心口,她故意这么说,声音听着像在磨牙。 夏榈檐连忙应和:“对,一般般。天底下的帅哥多了去!表哥算哪根葱!” 越说越过分了! 归于璞被羞辱得有些面红。 “也不能这么说,”秋澄光蹙了蹙眉,“这样说不太好。” 她看着夏榈檐,“不太礼貌。” “行吧,算一根葱。他这人啊,勾引小女生倒还……” 归于璞猛地一咳。夏榈檐戛然而止。 秋澄光眯起眼睛,礼貌地微笑着:“我进屋上个厕所。” 一边说着,一边拄着拐杖尽可能快地走了进去。 看着她的身影,归于璞苦恼地揉了揉额头。 夏榈檐看着他,仍是雾里看花:“你俩,吵架,了吗?” “没。” “澄光姐姐吃醋了。” “她不开心了。” “那你哄去啊。” “好难。”他捏着下巴脱口而出,当真像遇见棘手的案子一样凝紧了眉目。 夏榈檐冷笑两声:“活该吧你。走了!我现在都不想知道你们为什么分手了。” 猝不及防地挨了这么一下,归于璞茫然地眨了眨眼,有些晕头转向。 然而,一时之间,他确实不知道该怎么做,怎么说。 * 温醒约会回来后,一楼只留了大厅一盏灯。 三个孩子都窝在楼上,工作的工作、学习的学习。 有生以来,她第一次感受到为人母的欣慰与安心。 夏榈檐开着房门透气,伏在案前认真写作业。 写累了一抬头,看见镜子里倒映出的、站在门口注视着她的小姨,她吓得魂都没了,直接从椅子上蹦起来,喊了一声:“干什么啊!” “激动啥子你,见鬼了是吧?” “靠!你站那里一声不吭,不是见鬼是什么?” 闻讯赶来的归于璞和秋澄光愣怔地看着温醒。 后者一脸慈爱的笑容,让人不由起几分疑心。 “阿姨,你……有什么好事吗?”秋澄光小心地问。 温醒“啊”一声,还以为自己的喜悦控制得刚刚好。 然而,实在绷不住了,她捂住脸,忽然大笑了起来。 夏榈檐蓦然一提心,看向归于璞:“她疯了?” 秋澄光的目光则移到温醒手上,嘴巴立马张圆了。 “哇塞,求婚啦!” 归于璞眼目一圆:“谁啊?” 夏榈檐撂下笔跑过来:“我看看!” 三个人围着她转,温醒高兴得说不出话。 “哎呀!哎呀哎呀!”她接连“哎呀”了好几声,最后抱住秋澄光,大力揉了揉她的短发:“澄光啊澄光啊!——” “阿姨呀阿姨呀!”秋澄光死命想要护住脑袋。 见状,夏榈檐抱着自己的脑袋先往后退了一步。 归于璞很想把那只手从秋澄光头上撤去,左右试探了好久无计可施,只好作罢。 “别揉啦别揉啦!”秋澄光喊,终于按捺住温醒的手,她的头发也散乱在眼前和颊边,“什么时候求婚的啊?今晚?” “刚刚!” “Oh My God!”夏榈檐又凑上来,捧起温醒的手,细细地看其上的戒指,“真漂亮诶!天哪,我要有小姨夫了吗?!” 温醒拍了下她的脑袋:“是啦是啦!高不高兴,激不激动!” 夏榈檐把脑袋点得像上了发条的机器人。 “几岁啊,什么工作,你们交往多久了?”归于璞冷不丁地问,靠在墙上,模样认真而严肃。 温醒走上前去,每说一句话,每拍一下他的肩膀:“跟我同岁!银行行长!交往六个月,到今天七个月了!是我高中同学!” 连拍四下,归于璞感到肩膀都要垮了。 听到“高中同学”四个字后,夏榈檐和秋澄光又小鸡追母鸡一样屁颠屁颠地跟上来:“太浪漫了吧!高中同学,怎么又重新联系上的啊?——同学聚会!” “哇塞,我也要去参加同学聚会!”秋澄光忽然冒出这么一句。 归于璞条件反射地站直身,一脸惊惶,这算是今晚刺激最大的一句话了。 他想照猫画老虎,学着温醒揉她头发。手都从兜里拿出来了,最后还讪讪地收了回去。 ——没人看见。 看着她高兴的模样,他忽然想到大学毕业那年池凯弋求婚,她也高兴得手舞足蹈,乐到大半夜,说来说去都是:“哎呀好浪漫哦!”、“画画姐姐太幸福了吧!” 池凯弋跟归于璞同级,早在两年前就结婚了,这会儿孩子都一岁了。 时而他也会调侃这位昔日“迷倒万千少女”的学生会会长怎么还是个单身汉。 但大家都心知肚明,归于璞为什么到现在还打光棍。 三个女人——如果夏榈檐也可以勉强归入其中的话——闹腾个不停、开心得没完的时候,归于璞撂下一句没人听见的“也该带去给外公外婆看看”的话之后,回了房间。 秋澄光抽空看了眼他的背影,忽的感到心里空了一块。但一转脸,她又可以兴高采烈地聊八卦。 第23章 山岚「三」 和温醒、夏榈檐聊到很晚,回到房间时,秋澄光看见沈萱茹发来的一条讯息:“澄光,我今天和爸妈回老家了,来不及再见一面。关于上次在墓园说的那些话,如果你有想知道的事情,可以问我。” 上次墓园分别之后,秋澄光没再见过她。两人几乎是一走出墓园就分开,即便是要沿着同一条路往回走,但两个人都默契地想要独行。 她们的联系过于悲哀,走在一起的时候总会想起第三个人。 秋澄光回了消息:“你有话想跟我说吧?” “方便打电话吗?” “嗯。” 房间的隔音效果很好,秋澄光不怕会吵到他们。但她还是走到了小阳台,在那里的躺椅上坐了下来。 沈萱茹打来电话,她刚回到老家,老家在农村,耳边还有几声犬吠。 “嗨,澄光。” “嗨。” 她们寒暄了几句。距离上次墓园离别,虽然只过去一个月,但想到今后可能再也不会见面,两人之间不免有了些依依相惜的情愫。 寒暄罢,犬吠声逐渐止住。沈萱茹轻轻地咳了一声,说道:“上次我在墓园说了很多话,我知道你很在意,但却没有问我。” “嗯,因为你不想说,我也不会逼着你说呀。” “在我们之前去给盛宴扫墓的人,是以前喜欢盛宴的一个男生。我打电话问过他了。” “喜欢盛宴的男生,现在也在这个城市吗?” “对,他在聆城。他老家就在聆城,只是高中到我们这边读书了。” “你要告诉我一些盛宴和那个男生的事情吗?” “那个男生叫瞿苏格,关于盛宴的一些事情,他可能了解得比我多,也可能没有。” “我现在也不知道该不该再去盘根问底,当初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沈萱茹听到这话,沉默了很久。 “你不想知道盛宴当初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我想,但我不想去打扰那位男生。” “那我就把我知道的事情告诉你。” “嗯。” 沈萱茹慢慢地讲,语速语音都极慢极缓,像守夜人的一首曲子吹在耳畔。从她的讲述中,盛宴生前的一年的经历第一次被如实地拼凑起来。秋澄光亦是第一次听说。她在躺椅里抱紧自己,任夜风吹,越吹越冷。 盛宴的性格,和大多数内向的女生一样,走路习惯低头,说话声音小而轻柔,容易脸红。她就读的高中是当时最令领导头疼的高中之一,校风学风差,经常出现打架斗殴事件。不仅男生之间会有冲撞,女生之间的冲突也在所难免。 盛宴入学第一年,她的身边掀起了一场男女同学都参与,甚至老师也参与其中的大型欺凌。短短一年时间,欺凌登峰造极。 因为从小摔了一跤磕破嘴皮子,从此盛宴的唇上留下一道疤。小学到初中,那些嘲笑她的人,秋澄光都会把他们赶跑,可是上了高中,两人异校,盛宴完全暴露在嘲讽当中,她本身不敢反抗。 在沈萱茹的印象中,一开始只是几个和盛宴同寝室的女生背地里笑她,带头的人叫汪熙瑶;后来,发展到班级里的男生也会在盛宴从教室前后经过的时候发出各种奇怪的声音。虽然不是摆明了的嘲笑声,但是听了让人很在意。 同学对她的另眼相待始于她唇上的疤痕,却因为她的唯唯诺诺不敢反抗而愈发张扬跋扈。施暴者往往以受虐者的痛苦为饮品,他们会狂欢,为能够喝到几滴血而快乐。 汪熙瑶以三寸不烂之舌游说各方,告诉大家盛宴有多么多么讨厌,讨厌在哪里?——“她不讲卫生,你不看看她黑色袜子都穿多久了!”、“她很作啊,整天跟萍萍哭她胃疼,胃疼还整天吃辣条,她就是在博别人的同情!”、“她上课还跟历史老师顶嘴!她以为她懂的比历史老师多呢!” 盛宴的历史成绩是所有科目当中最好的,她历史学得很好,平时喜欢看帝王传记,夏商周到近代的历史她读了很多,因此上课可以很快发现老师讲课的漏洞,或者错误。有一次历史老师讲错了战役的数目和细节,她鼓起勇气当庭纠正。 然而,历史老师只当做没听见,声音更加洪亮,滔滔不绝地继续讲着,留给盛宴一张涨红了的脸,以及班级一些人捂嘴吃吃笑。这些笑声传入耳中,像一个巴掌甩过来,盛宴的脸火辣得刺痛。 有一次语文课上,语文老师讲错了长平之战的一位主帅,盛宴又一次鼓足勇气提出纠正。她期待语文老师和历史老师有所不同——真的,语文老师和历史果然不同!语文老师听到她的纠正,恍然大悟改了过来,又表扬了她——语文老师太好了! 可是,同学们不喜欢语文老师,恨屋及乌之下,他们对得到语文老师表扬的盛宴便更加厌恶与排挤。而盛宴呢,因为看见了语文老师大方的一面,语文课上,她开始更加频繁地和老师互动,常常说出一些同学们都没背过的诗句或者古代知识。 半个班级的人开始讨厌她。 沈萱茹记得很清楚的一次公开伤害,是在高一年期末的心理课上。在心理课教室,没有固定位置,大家都搬了椅子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上课。最后这一节课,盛宴依旧孤零零地坐在角落里。 心理老师布置了一个任务:写出班级里你最喜欢的男生和女生的名字,我们来总结一下这些同学脱颖而出的闪光点在哪里。 这是一个想让学生总结出人性美好的游戏,却没想到成了见证人性阴暗的一场阴谋。 最后选票结果出来,男生中最受欢迎的是班里最帅的那个。他从众人中站起来,一米八的个头站在围坐成一圈的同学们中,颇有被众星捧月的优越感。 论及他的闪光点,班级男生女生几乎都沸腾了:“帅!”、“太帅了!”、“篮球打得好!”、“打篮球的时候超级帅!”、“有钱!”—— 说来说去,离不开这些“高”、“富”、“帅”这三个字。 接下来公开女生的选票,盛宴低着头坐在角落里。当心理老师念出她的名字时,她整个身子为之一颤,全身上下有一股痛苦的电流流经。她坐在椅子上,痛苦地看着老师,老师看着纸条:“盛宴,好好听的名字啊!——站起来我认识一下,好吗?” 盛宴站了起来,恐惧地,战战兢兢。她从角落挤出来,站到刚才最受欢迎的男生站的位置,双手紧紧地抓着裤缝。同学中间突然爆发出一阵欢呼声和掌声,像一场预谋好的凌迟。 “全班49个人,有30个人都写了你的名字,你有什么感想吗?——你好像不太高兴,作为最受欢迎的女生压力这么大吗?”心理老师发现了她脸色不对。可是盛宴不敢说实话,看着面前笑得狰狞的一张张嘴脸,她颤抖着,眼眶逐渐红了。 “我没想到会是我。”她的声音很低很抖。 “她这是激动得发抖了!”汪熙瑶率先说,生怕老师会生疑。沈萱茹已经看见心理老师脸上转瞬即逝的惊讶。 这一次,心理老师没再请大家说说最受欢迎的女生的闪光点,可是几个男生不问自答地笑起来:“盛宴博学多才啊!”好好的四个字撞进耳朵里,像针头插了进去。盛宴握紧拳头,求饶地看向心理老师。 老师连忙请她回到座位上,角落里。 大家的欢腾很快停了下来,停了一会儿,又被其他事情带动起来。他们总能忘记给别人带来的伤害,他们甚至没想过那是伤害,他们甚至没想过“别人”。 这节心理课以后的每节语文课,盛宴都不再发言。她静静地坐在位置上看着语文老师,满眼的愁苦,满眼的无助,有时候满眼的泪水。语文老师问过她一次“怎么了”,盛宴不敢说。她知道同学讨厌语文老师。她知道语文老师拿这些人没办法。可是当班主任的历史老师,却是睬都不睬她一下。 班级的拉帮结派还在继续,可是不管这些帮派怎么分,他们都有个共同取乐的对象。他们高兴跟盛宴说话,如果盛宴能够回他们,他们就更高兴了。 “她一说话嘴巴就这样,就得这样,你们看,这样——!”汪熙瑶有一次学盛宴说话,她把嘴唇紧紧地贴在牙齿上,模样很古怪,学完了,她好像累坏了,哈哈大笑起来,“我学得还像吧!” “你这样很丑诶!” “哪里丑啊,她就是这样的啊!” 她们肆意取笑的时候,盛宴正在教室门口站着。她低着头快步从她们面前走过。眼泪抓在掌心里,指甲抠进血肉里。 放暑假了,学生们都高兴得不得了。盛宴却在这个暑假死去,她把身体扔进大海里,留下两封信给她最珍贵的人。没人知道她为什么会选择在假期离开,分明放假了就没人可以欺负她了,不是吗? 离开前她没给秋澄光打招呼,她知道她很忙,松城最好的高中据说每年暑假都要做及腰高的试卷,她不愿意拿自己的痛苦去叫她分心。 高一下学期她选了文科,可她没能等到高二年。她没能等到海子说的“春暖花开”。后来她面向大海。生命的最后一刻,她忽然意识到:面向大海,怎么能春暖花开?幽深的海底和纯金色的黄昏,便是她的全部。 * 沈萱茹淡淡幽幽地讲完,秋澄光咬着指头已经泣不成声。 “高一年我是学校新闻社的,盛宴让我给她写一篇汪熙瑶她们的报道。她有想过要反抗。她说如果我不敢写,她写,她写完让我把报道登在校报上。可她不知道,汪熙瑶她爸是校长,报道怎么登得出来?盛宴离开以后,校长辞职了,也算是他女儿的所作所为给他带来的报应吧。” “盛宴离开之前,有跟你说什么吗?” “没有。” “有和喜欢她的男生说什么吗?” “没有。那个男生喜欢她,但是那个男生没有保护她。” 秋澄光哭出来。 “澄光,我知道的就是这些。我不知道为什么后来没有人去学校找学生谈话。因为盛宴不是在学校发生那样的事情,她又是单亲家庭,大多数人都以为是她的家庭原因。没有警察来找我们谈话,没有。” “她给她妈妈留下的信里面,没有提到在学校被人欺负;给我留的信也只告诉我她很累。如果不是你说,我也不会知道她在学校被人欺凌。她从来没有告诉过我。我真的——我真的太——!” 秋澄光痛哭起来。沈萱茹听着她哭,也兀自流泪:“说到这儿,我们都有错。我是旁观者,但也是帮凶。盛宴她,只是没能等到一个更好的世界而已。” 沉默了很久,秋澄光擦干了眼泪,深深地吸了口气:“谢谢你告诉我这些。” “我也谢谢你,让我可以把这些说出来。盛宴离开以后,心理老师辞职了,有人看见语文老师在操场哭。我想,如果可以让老师们意识到学生中间的欺凌,也勉强算是个进步吧。” “嗯。” 挂断电话以后,秋澄光虚弱地躺到床上,她打开微博,把盛宴生前发的微博都看了一遍。盛宴喜欢百合花,喜欢泡芙,她转发了很多关于甜品的微博,以前还梦想过老了要开一家甜品店。她的最后一条微博下,现在已经有好几万条的评论了。 「既然烦恼无法带走,那么,将我带走吧。希望我离开以后,可以看见这个世界越来越好。拜托了。再见了。」 ——盛宴,我真希望和你一起看这个世界越来越好。 第24章 山岚「四」 第二天,秋澄光八点钟就醒了,像被一根竹棍忽然敲醒了瞌睡虫,她一下子清醒了过来。 昨天晚上哭得眼睛酸涩,很晚都睡不着。后来又看到微博热搜上#济慈院凶杀案#的字样,更是扰乱她的心神,她担心得无法入睡。 她打开手机,要看看琼姨有没有发微信来。要在以前,她不会特别在意,但在今天,她隐约觉得有什么重大通知会临到。 这就好比,原先一直被蒙在鼓里不知情的人忽然得知了一场传染疾病的可怕,开始终日惴惴不安,事态的严重性在脑海当中无意有意地被一再深化。 洗漱完毕后,她下到餐厅。归于璞和温醒都出门了,夏榈檐正在吃早餐。 “早安。” “早安,姨今天值早班,表哥好像有什么要紧事,拿了个面包就出去了。” “嗯。” “姐姐,你没睡好哇?” “昨晚看手机看到很晚。” 夏榈檐的目光从她的黑眼圈上移开。她一边掐面包吃,一边说:“学校的夏令营昨天就结束了,现在要一直等到开学。我发现,我一共也就去了学校五天。” “夏令营的初衷不就是要让学生提前适应环境吗?”秋澄光倒了一杯水坐下,“五天也够了。” “嗯,不过说白了,只是换个名字的补习班而已。” “也是啦,现在的小孩子读书比几年前辛苦多了。不过既然是补习班,自然不会办太久。” “我总觉得,我好像没什么朋友。”夏榈檐松开紧绷的一口气,垂下失落的眉眼。 “在这里吗?” “在哪里都一样。我小学三年级从这里转到栗城,朋友几乎都丢了;现在又从栗城转到这里,初中的朋友也丢了。” “可是,只要有心保持联系,起码还是有牵挂的。”秋澄光的理论强于实践,嘴上这么说,心里未必这么想。 有些人,终究是留不住的。 “姐姐,你今天有什么安排吗?” “我打算出门一趟,怎么了?” “啊没事,”夏榈檐抽出纸巾擦了擦嘴,“我在想我今天要干嘛。你要去哪儿?” “去看我妈妈。” “你妈妈在……” “济慈院。” 夏榈檐的脸上闪过转瞬即逝的惊讶:“是……新闻报道的那家?” “嗯。” “那你打算把她转到其他地方吗?” “有在考虑。你也知道新闻那事儿啊?” “知道啊,昨天我们班的同学也讨论了很久。我可以陪你去吗?” “诶?”秋澄光一怔,“陪我去?” “对啊,表哥不在家,你等等要打的去哇?我陪你,正好有个照应。” 秋澄光有些为难。见状,夏榈檐低下头去:“我不看你啦,你决定!” “可以,不过你得跟在我身边,不许瞎跑。” “拜托大姐,分明是你要跟在我身边,不要瞎跑,好吗!” 秋澄光笑着弹了下她的额头:“臭丫头!” “切!” “对了,记得带身份证!” * 打的到了济慈院,颜颖小跑着过来开了门。 “嗨,好久不见啦!这位是——” “榈檐,给她看一下身份证。” 夏榈檐把身份证递上前,颜颖飞快地瞄了一眼,还了回来。 “怎么,你也是来办手续的?”她挨近秋澄光的肩膀悄声问。 “很多人来办手续吗?” “对啊,很多人都把自己的爸爸妈妈接走了好吧?我估计啊,过几天这儿就要倒闭了,所以我已经开始找下家了。” 秋澄光微微一笑:“年轻人,多跳槽,多磨练。” “哎呀,我真的很怕求职!——我扶你,来!”颜颖关上大门后跟着秋澄光往前走。走了两步,她们停下来,回头看见夏榈檐站在原地不动,目光望向西北角的停车场。 “怎么了,榈檐?” “姐姐,你看,表哥的车。” 秋澄光走过去,果真看见归于璞的车停在停车场内,紧挨着一辆黑色轿车。她抬头看了眼鋆沅楼二楼,问颜颖:“刚才有没有一个一米八的男人来过?” “今早上来了很多人。” “叫归于璞。” “有有有!”颜颖连着点头,“这个姓太少见了,况且那位先生长得还挺帅。” 秋澄光和夏榈檐相视一笑,笑容里默契地透露出几分嫌弃。 “他是来找许少爷的,现在在二楼——呸!我不应该告诉你们他在哪儿的!”颜颖立马捂住嘴巴。 “许少爷,是新闻里说被起诉的那个人?”夏榈檐问。 “对,所以我说,这间疗养院估计要关了。” “典型的白眼狼啊,小颜?”一个声音从二楼传来,颜颖一听,立刻着慌地抱住脑袋,像听见了从天而至的责备之声。她喊道:“哎呀哎呀,我什么也没说!” 秋澄光抬头,看见许恭昶站在走廊上,对上视线后,冲她友好礼貌地点了点头。须臾,归于璞也走了出来。她不禁好奇地蹙下眉。 一楼院长办公室里,包括院长在内的五个人围坐在茶几旁,许恭昶看了看夏榈檐,问:“这丫头也要在这儿啊?” “是怎么样?” * 归于璞漫不经心轻咳一声,夏榈檐不情不愿地道了歉:“失礼了。” 许恭昶立刻笑逐颜开:“这是妹妹?——还挺乖啊!” 夏榈檐翻白眼。 “说一下具体的情况吧,”院长疲惫地开口,抬了抬那副圆框眼镜,用力眨了下眼,“事情是这样的,上两周,住在旬书楼的一位疗养员跳楼了。当晚我们立刻报了警,协助警方调查之后,警方做出的判断是,属于他杀。” “怎么判定的?”秋澄光问。 “在坠楼的走廊上发现了打斗的痕迹,再加上那位疗养员写的日记,里面记录了有人威胁她的事情。但是,前段时间,她被检查出患有妄想症,家属本打算过一阵子将她送去精神病院治疗,没想到……” “是因为不想被送到精神病院,所以自杀吗?”猝不及防之下,听见夏榈檐这样的话,众人不约而同地望向她。秋澄光的眼角蓦地一抽动。 夏榈檐则盯着地板,旁若无人接着说道:“走廊上打斗的痕迹,说不定是有人想阻止她自杀。至于日记本里记录的事情,可能也说明她真的有妄想症——没有啦,这些都是我猜测的,最后结果还是要以警方的调查为准。” 她漫不经心地说完这些话,作云淡风轻的样子,靠到沙发上,手抱在胸前,冲归于璞和秋澄光一笑。 “小姑娘的猜测也不是没有道理,”许恭昶说,“不想被送到精神病院的人很多。不过警方还在调查当中。” “关键在于,她日记中提到的威胁她的人,出在疗养院里。”院长说的时候,嘴唇紧紧地下撇,“我们还得调查出来,到底是谁干的这事儿!” 许恭昶默然点了点头。 “所以,大多数人都把家人接走了吗?”秋澄光问。 “是,今早上几乎都空了。我建议你,把妈妈接回家。”许恭昶说,“今天上午已经来了一批记者了,琼姨没让妈妈知道,但接下来几天肯定是不得安宁的,到时候,很难不让她察觉到。” “而且,周围的人都不在,你母亲也会怀疑。”院长补充。 “可是,如果我现在把妈妈接回去,盛阿姨……我也必须接走的。”秋澄光为难,“我不可能把妈妈连同盛阿姨一起接回去。” “这也是一个问题啊……” “而且,琼姨也得跟我一起走,不能让她一下子没了地方去。琼姨……还可以帮忙照顾一下盛阿姨。” 办公室忽然间沉寂下来,几个人都坐在沙发里一动不动、一语不发。 半晌,归于璞揉了揉眉心,边想边说:“给姨打个电话,姨会同意的。榈檐这段时间在家,可以给琼姨帮帮忙——是吧,榈檐?” “这不是我平时问你的口气?”夏榈檐无语地瞥他一眼,但很快答应下来,“我可以啊,只要不是什么专业化照顾,我都行。” “给琼姨打打下手,大概就是端端茶、端端汤,随时注意两位阿姨的动态。”许恭昶说。 “随时啊?——那行吧。” 秋澄光难为情地看着她:“我先打个电话问问阿姨,如果可以,暂时把我妈妈和盛阿姨接回去,我再慢慢找房子。” 她说这些话的时候,脸色很苍白。归于璞坐在她对面,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的一举一动。 待秋澄光走出去之后,许恭昶头一歪,给了他示意。归于璞站起身,拍了下夏榈檐的肩膀:“我到楼上去一趟,等等你们要回去了过来叫我。” “哦。” 他们走了出去,办公室忽然地空了。院长放了杯茶水到夏榈檐面前,声音虽然疲惫,却也不失慈爱:“还上高中吧?” “高一。” “哪个学校?” “松禄。” “我孙子也在松禄。”院长笑了笑,“昨天刚结束夏令营,估计现在还在床上睡着呢。” 夏榈檐抿了一口茶,点点头:“嗯。您孙子是哪个班级的?” “我想啊……我忘记了,哈哈哈哈哈老了记性就不好。以前他上小学我给他开家长会去,也常常走错教室。” 夏榈檐微微一笑,看着院长花白的头发,忽然感慨起来:“真好,您孙子还跟您住在一起。我好久没去看望外公外婆了,也不知道他们想不想我。” “那是当然的,有空还是要回去看看老人家。” “嗯。” 没过多久,秋澄光开门进来了:“阿姨同意了,我今天就把她们接走吧。” 院长把茶叶倒进垃圾桶里,起身拍拍裤子:“那我们上去吧,让她们收拾收拾东西,今天就可以关门了。” 他环顾四周一圈,捏着拳头在原地站了两秒钟。秋澄光和夏榈檐一前一后走了出去,院长缓缓地关掉正在烧水的电磁炉,大步流星地往外走,转过身仔仔细细地将门锁上。 第25章 山岚「五」 一白一黑两辆车,一前一后驶进别墅院子。温醒站在门口冲车内的人招手,夏榈檐一边解安全带一边笑:“这是我小姨,整一无忧无虑的傻大姨。” 许恭昶挑眉:“这话你也只敢背地里说吧?” “是只敢跟陌生人说。” “那我真是荣幸至极。” 夏榈檐嗤笑一声,下了车,帮着琼姨将行李搬下来。 “来了呀!”温醒跑上前来,素净的脸上挂着亲切的笑容,夏榈檐估摸着昨晚求婚的欢乐劲儿还没过去。 “你好,我叫温醒,温暖的温,苏醒的醒。” “我叫苏碧琼。”琼姨伸出手去,结结实实地握了一下,回以真挚的笑,“澄光一直都麻烦你照顾了!” “哪儿的话哈哈哈哈哈,是我拜托她照顾我才对了。” 夏榈檐听着温醒的笑声,不知为何没有泛起鸡皮疙瘩。这天晚上,她在自己的日记《夏氏回忆录》中写道:「我从来不知道,小姨的笑声原来这么好听。」 「以前听别人这样夸张地笑的时候,我都浑身不自在,但今天不一样。」 「别人的笑声让我感到很虚伪,像是刻意从喉咙深处咳出来的。但小姨不一样。」 温醒热情地接待了秦鋆琼和盛采薪,挽着她俩的手,带着一行人,和和气气地进了别墅。秋澄光拄着拐杖,和归于璞落在了最后。 “我还想跟阿姨说声‘谢谢’,但她好像很激动的样子。”秋澄光望向温醒的身影,目光却总是被许恭昶和琼姨挡住。 归于璞不禁轻笑一声:“姨一直都想有人陪,之前是你,现在又多了三个人,她会高兴也很正常。” “我就怕她今天‘非常高兴’,明天‘挺高兴’,后天就‘不高兴’了。所以我还是要快点找到房子搬出去。” 归于璞移过目光去看她:“你这么决定的?” “嗯。” “你就没有打算过,再找家疗养院,把你母亲和盛阿姨送过去?” “可你知道为什么我当时会选择济慈院吗?” “为什么?” “因为那里最便宜。” 归于璞的眼底泛起不可置信的笑意:“那里怎么会最便宜?” “琼姨和我一起去,她不放心妈妈在疗养院里被人照顾,她觉得自己才能照顾好她,所以,她就从学校辞职了,专程过来照顾妈妈。”秋澄光说着,撇了下嘴,“琼姨到济慈院应聘,通过了面试。当时院长告诉我,因为琼姨的关系,可以给我算便宜一些。但其实,不是便宜一些,是便宜了很多。” 说罢很久,两人都没有出声。秋澄光再次抬头时,对上归于璞的视线:“干嘛不说话?” “有些惊讶。” “比如?” “琼姨之前是教师?” “嗯。她一直没有结婚。她说,她家里条件比较好,没有什么负担。” “总之,我没有见过哪家疗养院会因为员工的关系给家属打折的。也许这中间,还有什么你不知道的事情。——走吧,我们先进去。” 像是希望很快结束对话,归于璞不等秋澄光说话,便扶着她的胳膊要进屋。许恭昶不知何时倚在门边看着他们。他看归于璞的目光,像是分享了一个秘密;然而目光一转,笑容遽然浮上脸庞,他望着秋澄光,声调轻快地说:“既然都搬完了,我也该回去了。借用一下这个人,行不行?” 秋澄光耳根子一热,斜眼瞥向归于璞,赌气地说:“他去哪儿关我什么事!” 许恭昶故作正经地敛起笑容,笑影却还留在脸上:“我以为他出行需要报备的。” 秋澄光纳闷地盯着他:“开玩笑!” 许恭昶耸了下肩,拿不定主意似的抓抓后脑勺,随即拍拍归于璞的肩膀往外走:“我去外面等你。” 秋澄光转过头去准备看他,归于璞立马挡住她的视线:“没什么好看的,走吧。” 他正当将她搀起来,她却敏感地喊道:“不许!不许夹我在咯吱窝下!” 夏榈檐的声音从客厅传来:“大庭广众!” 归于璞吃了瘪一样放开她,压低声音,涨红了脸:“我没打算!” “哦,谁叫你上次也这样,信任危机了。” * 温醒整理出三间房,琼姨的卧室和秦鋆琼的卧室相通;盛采薪的卧室在秋澄光的卧室旁边,卧室内只有一张床,一张圆桌和一把椅子。 这一天天气很好,阳光虽还是炙热,但风很凉快。长久以来,盛采薪都躺在旬书楼三楼的小房间里,窗帘闭得紧紧,几乎不给太阳光一丝透进来的缝隙。她的肌肤也因此变得白皙,白皙到甚至透明。 几个小时前第一次看见她,夏榈檐不动声色地躲到秋澄光身后。她最近在看《远大前程》,盛采薪的惨白与消瘦,让她想起小说里的郝薇香小姐——骨瘦如柴的身躯包裹在日久年深已然泛黄的白色婚纱里,夜半三更鬼魂般在廊道游荡。 然而,当盛采薪看见她时,眼中流露出的却是另一番景象。她的眼底似乎焕发出一线生机,不知是当时院长拉开窗帘透进来的那束太阳光线,还是其他更具有生命活力的光。总之,她的眼目蓦地亮起来。亮堂堂地落在夏榈檐身上的,除了逼仄小屋内久违的阳光,还有盛采薪炙热的目光。 但这一来,更加剧了小姑娘的害怕。因此,回到家之后,她便一直待在一楼客厅,不愿意上楼。温醒喊她到橱柜里拿件被单,她也一再推脱,就是不愿意再见盛采薪的面。 无聊地转换着电视频道,心不在焉。转到今日说法时,夏榈檐的心猛地往上一窜,她想起了秋澄光日记里写下来的事情。 “盛宴”这个名字忽然间浮上脑海。她在匆忙慌张的回忆中努力地搜寻着,最后终于记起:盛宴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正好还在上高中。 然而她记不清,盛宴——秋澄光的好朋友,盛采薪的女儿——是在高几的时候去世的,但她开始明白过来,为什么盛采薪看见自己时,眼神会发生那么大的变化。像忽然看见了她日夜渴求的宝贝一般。 想到这儿,夏榈檐望向了楼梯。她无意识地吞了下口水,关掉电视,三步一停,踌躇犹豫地往前走。这在这时,温醒又在楼上喊:“榈檐,宝贝!给我在楼下中房拿个枕套上来,天蓝色的那个!” “哦……哦,好。” 二楼东边,秋澄光的卧室和归于璞的相对,在其旁,一扇敞开的房门内送出浅淡的说笑声。夏榈檐揪着枕套走过去,指关节在门上敲了敲:“姨,我把枕套拿来了。” 进屋时,秦鋆琼正摸着自己的太阳穴,温温柔柔地笑着:“我经常忘记事情,忘记回家,经常迷路。”她说话的声音很蔼然,眉目亦然,夏榈檐看着她,唇角微微一弯。 “这是我姐姐的女儿,是侄女。”温醒抚着她的头发介绍道。 “上几年级啦?”琼姨一旁叠着衣服问。 “要上高一了。”夏榈檐的声音很轻,说话时,她刻意溜过眼去看盛采薪。 坐在角落的盛采薪缓缓地看过来,眼睛依旧是亮的,只是眼眶微红,唇微微张开,看上去十分茫然。 “阿姨们好,以后有什么事情,拜托我就可以了。这一带的便利商店和超市我都摸熟了,这个暑假我可以去跑腿!”夏榈檐说完这番话,还紧张得心脏砰砰跳。 与之相反的是,温醒的心脏仿佛瞬间静止了。她还没反应过来,整一活见鬼的样子。倒是秋澄光率先笑起来,冲温醒挑了下眉。 离开卧室时,温醒还是摸不着头脑:“这丫头性情大变啊!” 秋澄光回头看,看见夏榈檐正在盛采薪身旁忙着叠衣服,她的脑海中突然转过一个念头,吃惊的神情不由得浮现在脸上。 “怎么了?”温醒摸着她的胳膊。 “啊……没事。榈檐变化很多吗?” “是啊,她以前才不会说那种话,”温醒压低了声音,扶着秋澄光往楼下走,“她一向以‘不礼貌’、‘任性’、‘自私’在家里闻名的,刚才我真是见鬼了!” 秋澄光摇摇头笑起来:“太夸张了,她对我一直都挺好的。她呀,就是典型青少年。” “要是我也能这么觉得就好了。要是她妈妈也能这么觉得就好了!” 秋澄光不说话。盛采薪和夏榈檐的影子在头脑当中不由地一再加深。 “对了阿姨,”她忽然想起来,“过段时间我腿差不多就好了,正常走路是可以啦。我打算去看看——” “别说什么租房中介哦!”温醒气势汹汹地打断她,“再提这事儿我跟你没完啊!” 秋澄光望着她,半晌,挤出一个笑容:“没人想过在一栋别墅里面当租客,这租金得多少钱啊?我不能再白白接受你的帮助了。相比于你说的想要报答我,其实早就已经超出了报答的界限了。” “你当初救的可是我的性命诶!”温醒低声但有力,“拜托你个猪脑袋搞清楚!人的性命是这些可以衡量的吗?!再说了,你搬走以后,于璞也回栗城了,剩下我跟榈檐干瞪眼啊?——不瞒你说,我跟我姐一样不会当妈,我还不知道怎么跟她相处,你们留下来,正好家里人多,榈檐呢,见的人多了,她也能懂事一些。” “你在安慰我,才编出这些话的,对不对?”秋澄光神色黯然。 温醒小孩子气地“啊——”一声,抓狂地握紧拳头,有气没处发。 她狠狠地跺了两下脚,呵斥道:“总之,不管怎么样,你别提什么搬出去的事情!早上跟你通完电话之后,我就准备了好些东西,超市外卖也叫,房间也整理了,你要是只让你妈妈她们住两天就搬走,我实在饶不了你!” 第26章 山岚「六」 乌云聚拢,夜幕降临,归于璞还没回来,温醒的声音从厨房传出来:“澄光啊,给于璞打个电话,问问他什么时候回来。” 秋澄光望向夏榈檐:“你打。” 夏榈檐摇了摇手指,警觉地朝厨房望了眼,凑到她身旁:“实话实说,小姨怀疑你俩的关系很久了。” 秋澄光的心往嗓子眼上一提:“咋知道的?” “emmm……”夏榈檐旁顾左右,“我说的。——但是,她一开始想歪了,是我把她纠正回来的!” “你还挺得意啊?!” “还行还行——”小姑娘故作腼腆地摆了摆手,秋澄光则从下巴窘到耳根子。 她没问“想歪”到哪里去,这种事用脚指头想想都知道。即便想错了,她也不敢再问。 过了几分钟,见夏榈檐还是不动,她只得给归于璞打了个电话。 电话刚接起来时,有些吵嚷,紧接着,便只剩下来往车辆的呼啸声和他的声音:“怎么了?” “你什么时候回来吃饭?” “我今晚不回去吃了。” 秋澄光鼓了鼓腮帮子。 归于璞沉默地听了会儿她的声音,没听见任何回答后,径直解释:“我跟许恭昶在外面,等等就回去了。” “好。拜拜。” “白。” 电话挂断后,夏榈檐看着秋澄光的脸色,问:“干嘛?他不回来啊?” “他跟许恭昶在外面吃饭。” “那个臭屁大哥啊?” “臭屁大哥?” “他很臭屁,今天我不是坐他车回来的吗?他在车上给他女朋友打电话,超级自恋的。” “他有女朋友啊?”秋澄光喃喃道。 “干嘛,你不会……喜欢他吧?——表哥好惨哦……”夏榈檐浮夸地喊,看电影般地,一边往嘴里扔爆米花。 秋澄光被她气到翻白眼:“不是啦!我是在想,他有女朋友啊,可我刚才还觉得他俩这两天走得好近。” “等等,你怀疑表哥是gay,那你们以前——” 话还没听完,秋澄光圆眼一睁,重重一咳:“我没有!我没说!” 夏榈檐再一次贼兮兮地靠近她:“你还喜欢表哥呐?男人的醋也要吃?” * 许久之后,秦鋆琼和盛采薪第一次上桌吃饭,周围坐着人,热闹闹,暖烘烘,大家的面上都浮着喜色。 快乐是一剂无形的药,药性时而很足,比如现在。 秦鋆琼的笑和秋澄光一模一样,虽然她常是温柔地微笑,但遇到快乐上头的时候,也会爆发出“哈哈哈哈”几声。 她的爆发亦是柔弱的,瘦削的身体往女儿身上一靠,细长的手指想要礼貌地掩住嘴,却也掩不住灿烂的眉眼。 盛采薪则少有这样奔放的笑。她一向不笑,只是今天晚上,她才显出轻松的笑容。 她的薄唇始终轻轻抿着,微微地向右边上扬。 脸色依然苍白,眸光也清得像萧瑟冬日的一滩冷水,但眼里时不时会有光芒闪过。 有时候,那缕光会不吝啬地多停留几许,装点着她焕发出不一样的神气。 夏榈檐坐在秦鋆琼和盛采薪的对面,目光总是不自觉地落在她们身上。 秦妈妈的笑容固然感染人——她们母女俩都是,笑得忘却了烦恼——那样的笑容,盛满了淡雅与青春;但不知为何,盛妈妈的笑,却更能住进心里。 想了一会儿,夏榈檐的脑海中浮现起的,是妈妈的笑。 她的视线恍惚之间茫然了。但很快,她将自己拉了回来。 * 晚餐结束之后,秋澄光从秦鋆琼的房间出来,看见夏榈檐支着下巴坐在阳台上,便走了过去。 “在干嘛?” “看星星。” 她往外探了一眼:“哪有星星呀,月明星稀。” “乌鹊南飞。” 她们不约而同地笑起来。 秋澄光在旁坐下。夏榈檐看她没拄拐杖,问:“好得差不多了?” “我觉得差不多了,过几天我又可以活蹦乱跳了!” “嘁——老阿姨。” 秋澄光捋了捋气息:“我不跟你计较!” “那位盛阿姨,”夏榈檐直白开口,“我刚才一直在想,她是不是把我当做她的女儿看待了?” “你这么觉得?” “你呢?” “我不清楚,”秋澄光望向夜空,“但盛阿姨看你的眼神很不一样哦。” “你的好朋友,是高一去世的?” “嗯。” “中午琼姨问我几年级,我回答高一的时候,她果真就看我了。你说,我能不能做点什么,让她快乐一些?” 沉默良久,秋澄光郑重地说:“榈檐,你没有必要把这些当作你的责任。盛阿姨可以在你身上找到安慰,是件好事。但她很脆弱。如果有一天,你去其他地方读书,或者再也忘记与她联系,对她而言,其实是第二次失去。而且,我也不想你给自己压力。” “她笑的样子,有点像我妈妈。”前言不搭后语,夏榈檐抬眸,灵动的一双眼意外地流露出期待,“我很想我妈妈。盛阿姨看着我笑的时候,就让我想起妈妈看着我笑一样。但妈妈好久没有那样对着我笑了。” 说到这儿,她别开眼,黯淡地垂了下来:“她对我失望透了。” 秋澄光抱住她的肩膀。 少顷,她问:“要不要看电影?” “什么电影啊?” “《乱世佳人》?” “这不是书吗?” “也是一部很好的电影,女主角特别漂亮!” 夏榈檐振作地挺了挺胸膛,露出了笑容:“好呀!” 秋澄光搭着她的肩膀站起来:“在我看来啊,这就是一部励志片。我特别喜欢里面的一句台词,你等等看完后猜一猜。” * 归于璞回家时,身上带着一股浓浓的火锅味,他一走近,秋澄光便问:“你又去小条了?” “嗯,在看什么?” “《乱世佳人》,”夏榈檐答,“澄光姐姐说,里面有句台词她非常喜欢,你知道是什么吗?” 归于璞一边解领带,一边看了秋澄光一眼。 她的侧脸闪现在电影光线之中,眉眼是前所未有的柔和。一直以来,他都把她当孩子了。即便是那么几年,他也把她当作要好好疼爱的小姑娘,而不是—— “你在想什么?”夏榈檐在等他的回答。 “哦——”归于璞回过神来,掩掉窘迫,问,“让你猜的吗?” “是啊。” “那你就自己猜吧。” “这么说你知道啊?” 秋澄光咯嘣一声把花生米咬成两半:“夏榈檐!” “嘿,还怕人问咯!” 归于璞拎起手提包往卧室走:“我去洗个澡。” 待他往前踱了两步,秋澄光这才转眼望了过去。 不知是否是幻觉,她总能看见他肩头压着的沉重的负担。 每天他下班回来,她都能幻听般地听见他疲惫的叹息声。 电影四个小时,看得夏榈檐腰酸背痛。帷幕落下时,她整个儿瘫在沙发里起不来。 秋澄光起身拉她,倒被她一起拉了进去。 “我知道——‘Tomorrow is another day’——这是你最喜欢的台词,对吧?” “没错。” “为什么是这句?” 秋澄光想了想:“感觉很有盼头。” “万一明天欺骗了你呢?” “明天不会欺骗我,只有我自己会欺骗自己。” “假如生活欺骗了你。” 秋澄光笑着摇头:“我从来不相信。我觉得生活就是这样,她从没告诉过你,你会一帆风顺。所以,有时候遇见一些困难,是情理之中。” 夏榈檐看着她的眼睛,在已然暗下来的屏幕前,只剩下月光从落地窗外照进来,照亮她们。 秋澄光亦凝视着她,忽然摸了摸她的头发:“所以你要相信,生活是美好,但不是一直美好。‘只要活着,一定会有好事发生’。” 夏榈檐久久不说话,秋澄光换了个姿势倚在她身边。 两个人安安静静地在月光下依偎了良久。 犬吠声从邻家传来,若在深夜,也许会让人心头一紧;但此时,却让人略松了一口气。 “这是生命力旺盛的声音。”夏榈檐伸出手指虚晃了一下。秋澄光笑了。 “能不能告诉我,你今天在院长办公室为什么会说出那样的话?——你知道,我很在意。” 夏榈檐看向她,接住从她而来的目光。那目光像温泉,又深得像片海——如果这个世界上有温暖的海洋就好了。 她往秋澄光怀里缩了一下,想要周身都被完全包裹。 “我只是忽然想到,如果一个人要自杀,有人去劝阻他,能不能把他劝下来。” “嗯。你以前想过这样的问题吗?” “想过,经常想。有时候我会想,要是没有人来阻止,自己能不能救自己。” “你知道,日本有个歌手,叫中岛美嘉?” “嗯。我听过她的歌,那一首。”夏榈檐抬眸。 “是,”秋澄光抚了下她的眉眼,从她的眼神里,她能够明白她在说什么,“中岛美嘉说过,在她最艰难的时候没有人拉她一把,她只好自己成为‘那个人’。你今天说的话,总是在我头脑中挥之不去。我在想,我也许不应该多管闲事。但我心里一直有个坎过不去。” 夏榈檐鼻子一酸,低下头去笑了:“你怕我做傻事吗?” 秋澄光微笑着,摇头否认:“我怕你觉得孤单,没人倾诉。” 夏榈檐用力地鼓着腮帮子,眦目望向客厅每个角落。 “其实,我跟你一样。在大学以前,除了盛宴,我没有可以倾诉的好朋友。我知道一个人很孤单,所以我会写日记,有什么话都写在日记里。” “我也会写日记。”夏榈檐压着声音说。 “那,如果你有什么事情,写在日记里你还觉得不够的,想要找个人分享的话,随时找我。我很幸运的是,上了大学以后,遇见三个很棒的舍友,我们毕业两年多到现在还在联系着。她们对我很好,让我觉得,我也想成为一个可以给人带去温暖的人。” “你就是啊。”夏榈檐笑起来,“我在你面前不敢放肆,你知道吗?我不敢欺负你。” “拜托,我比你大,你还敢欺负我?” 小姑娘摇了摇头。“我初一的时候跑去找初三的麻烦,被几个女生堵在巷子里差点被群殴。——怎么样,是不是很社会?”她艰涩地笑了笑,“所以你要知道,我妈妈有多讨厌我……她讨厌我,才会把我扔给同辈的哥哥,让哥哥把我带到离她一百多公里的城市……我好羡慕姐姐你跟你妈妈的关系,我也想妈妈……” 第27章 山岚「七」 与小君阿姨约好了周日去她店里。这天下午,到医院拆完石膏之后,秋澄光把二十块钱交给归于璞,拜托他当司机。 ——“以后特意让你送我的话,我会付你车费的。”她是这么说的没错,归于璞只好收下。 秦鋆琼与秋澄光一起,对于黄琪君而言,这是一个莫大的惊喜。 把车停到停车场,归于璞放在导航架上的手机忽然亮起来,“许恭昶”三个大字映入眼帘。秋澄光瞄了一眼,很快打开车门下了车。 她和妈妈站在原地等了一会儿,等他接完电话从车里出来,问:“你等等有事吗?” 每逢她问这样的话,他都很想回答“没事”;而每逢看见他为难的表情,秋澄光便知道怎么一回事了。 “没——什么啦,”她不自在地说,“就是晚上要不要一起吃饭,小君阿姨请客,我有告诉她,你会送我过来,她邀请你一起吃饭。” “确定是邀请我?”归于璞手扶车顶,笑着看她,“我不会变成不速之客吧?” “当然不会了!” 秦鋆琼在旁微笑着:“有空的话,就一起来吃饭吧,上次大家一起吃饭,你好像也不在。” 秋澄光用力地点了点头,随即动作一滞,惊讶地看着妈妈:“妈妈,你记得上次吃饭他不在啊?” “我不记得了,”秦鋆琼柔缓地笑着,“但是今天琼姨又跟我讲了一遍。” “嗨,琼姨真是的!”秋澄光白高兴一场。 归于璞按下车钥匙锁上了车,绕过车尾灯,走到她们身边:“我跟你过去一趟,顺便在附近买个东西。” “我们差不多六点钟吃饭,”秋澄光说,“你要是赶得及,就过来。” “赶不及也打个电话。”秦鋆琼补充,声音如沐春风,温柔而有威严。归于璞恍然一瞬间成了面对班主任的小男孩,他抿抿唇颔首,模样有几分乖巧:“好。” * 推门而入,秋澄光喊:“小君阿姨,我们来了!” 黄琪君从面包架之间赶出来,高兴地应:“来啦来啦!” 她没有料到和秋澄光一起来的是秦鋆琼,因此在转过面包货架,见到老朋友的那一刻,她蓦然僵在了原地,像被定住一般,举在身前的两只手也不动了。 秦鋆琼显然也是不平静的,但作为带来惊喜的人,她竭力镇定地走上前去,握住了她的手:“是我。” 黄琪君还是不动,只是一味地、深深地吸着气,双唇微张,胸脯一上一下地起伏,眼眶逐渐地红了。 “是你呀,你怎么——什么时候——?”黄琪君一下子语不连贯。而当秦鋆琼伸出手去,像抚摸妹妹一样抚着她的头发时,她再也憋不住眼泪,抱住她低声啜泣了起来。 哭完了,两个女人擦擦眼泪。秋澄光忧喜参半地看着她们,眼角眉梢的神情说不出是喜是忧。她走进厨房,准备煮饭。 黄琪君领着秦鋆琼参观园饼屋,告诉这边是什么面包,这边又是哪些蛋糕;给她看澄光平日最爱吃的饼干,以及她最爱吃的凤梨酥。 “这个凤梨酥记得吧?之前我让澄光给你带了点过去。之前呐还来了一个男孩,长得个头高高,是澄光的大学同学呢!我也让他捎了点饼干和凤梨酥过去。——那个男孩子你知道吗?” “嗯嗯我知道,是澄光的初恋呢。——哦不对,我不应该再提。”秦鋆琼自然而然地说漏了嘴,又很自然地将口掩上,望向玻璃窗内秋澄光忙碌的身影。 黄琪君的八卦反倒上来了:“他们在谈恋爱啊,这会儿?” “很早就分手了,最近才又碰见的。到底是为什么碰见呢,我不太记得了。” “分手了啊……可那男孩子看着不像啊。” “嗯?” “上回他一个人来的时候,我随口问了两句澄光的事情,他耳朵就红了。” 秦鋆琼微笑着:“你的意思是,他还喜欢着澄光?” “看着挺像。” “这话你得自己跟澄光说。” 黄琪君摆摆手笑起来:“得了吧啊,等等又说我啰嗦了!” “妈,你们笑什么?”秋澄光围着围裙从厨房走出来,“阿姨,接菜的盆在哪儿呀?” “来来来,在这儿,我来拿!”黄琪君小跑了过去,秦鋆琼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听见黄琪君又问:“你这腿咋的了,走路怎么奇奇怪怪的?” “有点小崴,”秋澄光大咧咧地讲,“没什么大碍啦——哎呀,不信?不信我跳两下给你看!” “得了得了吧你!” 秋澄光爽朗的笑声从厨房送出来,连同黄琪君也叫她给一同推了出来。秦鋆琼坐在椅子上,一面揉腿,一面看着她们笑。 * 六点一过,黄琪君便时不时问一句:“男生还没来呐,澄光打个电话问一问?” 秋澄光一摇头一抿唇,极尽不可商量之态。 ——不打,绝对不打! 她想起那天晚上打给他的那个电话,莫名感觉自己很鸡婆。只有妻子等着丈夫回家吃晚饭时才会打电话催一催,至于她,顶多只是个“朋友”——她很不想承认的身份。 “再等一会儿,如果他不来,会打电话过来的。”她说。 就在黄琪君把最后一碟菜端出来时,门外的风铃响了起来。秋澄光探头一看,内心忽然地踏实下来。 “我没走错地方吧?”被三个女人好奇、温柔、说不清道不明的目光包围,归于璞站在原地险些举手投降。 他冲秋澄光挑了下眉,显出为难而拘谨的神色。后者别开眼去不动声色地笑了。 “来啦,快来吃饭,我们刚准备坐下呐!”黄琪君热情地招呼。刚准备回身再拿个碗盛饭,却倏然看见桌上已经摆了四碗米饭了。秦鋆琼正有条不紊地分汤匙筷子。 餐桌上,大家的话都不多,只是黄琪君偶尔会稀奇地看看秋澄光,再看看归于璞。 感受到阿姨炙热的目光,归于璞只得装作认真吃饭,要是换作温醒,他铁定忍不住踢一脚;秋澄光则偷偷递了个狠眼色,是以,黄琪君收敛了一小会儿。小会儿之后,目光又开始猖獗了。 “对了阿姨,我叫归于璞。”吃到一半,归于璞忽然放下筷子,一本正经地向两位阿姨介绍自己。 秋澄光睁大眼睛,一口米饭还在嘴里,看不懂他的突然操作。她想笑,但看见他认真得不行,又不敢笑。 倘若这时候她能知道,他的认真一半是因为紧张,一半是因为险些被噎到在缓慢吞咽,她一定当场笑死。 脑回路转太快,说话说得急了,归于璞至今没在自个儿面前犯过这么低级的错误——好在没有噎到满脸通红,他只在自己面前出了糗。 “我知道。”秦鋆琼轻声应道,满是慈爱地看着他,“我隐约记得你的名字。” “妈妈!”秋澄光等不及把饭咽下去,撅起嘴巴小声地喊。 黄琪君高兴地点点头,拉家常地问起来:“你也是聆城人哇?” “不,我住栗城,这段时间来这里出差。” “这个月月底就回去了。”秋澄光喝了一口汤后,回答了小君阿姨还未问出来的问题。 黄琪君眨了两下眼睛,很快又想出一个问题:“是做什么工作的?” “律师。” “律师啊,平时也是很忙的。” 秋澄光默默点头表示赞同,只是这一无意识的动作,也叫黄琪君看在眼里。 晚餐结束之后,秋澄光准备去洗碗,被黄琪君赶出来了:“坐着坐着,坐一会儿,等会儿对面就送过来了!” “送啥?” “包子!” “哈?”秋澄光擦了擦嘴上的油,“都吃饱了还吃包子啊?” “你带回去当夜宵!你不都七点多才吃晚饭吗?今天吃得早,等等容易饿。” 秋澄光抓抓脑袋,又揪了揪小君阿姨的衣袖:“谢谢你啊,阿姨。” “净说些起鸡皮疙瘩的话!” 归于璞站在一旁笑了。 对面的包子铺——何薛希的包子铺,很快送了外卖过来。外卖小哥把包子放下后,黄琪君问:“你们老板呐?” “出门去了!”说罢,骑上电瓶车一溜烟走了。 “好久没见到那小子了。” “我也很久没见到他了。”秋澄光说。 “我去接个电话。”归于璞离了柜台往外走。秋澄光看着他出去,一边拿着抹布去擦桌子,一边看着玻璃门外他的身影。 他在原地转来又转去,说话时候很平静,但眉头却表明不是那么回事儿。他接了很久的电话,中间有一段时间他不说话,光是听着对方说。至于对方是谁,秋澄光的心里有了个答案。 * 要回家时,秦鋆琼和黄琪君又牵手唠嗑了好一会儿,大多数时候都在黄琪君在说。临走前,秦鋆琼忽然问:“你什么时候回老家?你刚才说,这阵子会回去。” 黄琪君拍拍她的肩膀:“我要回去之前会告诉你的,不忙活。” “嗯,走了啊。” “慢点。” 秋澄光扶住妈妈的手臂,跟小君阿姨道了别。归于璞已经把车停到跟前了。 * 到家洗完澡后回到床上,秋澄光打开手机,发现归于璞给自己发了个红包。她开门走出去,他还在客厅办公。 “给我钱干嘛?” “这是晚餐的钱,”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手上的文件,须臾,摘下眼镜,抬头,“托你的福,吃了一顿大餐。” 秋澄光杵在原地,瞟见他亮起的手机屏幕上,“许恭昶”三个字。他拿起手机:“我接个电话。” “是不是他的案子?”秋澄光飞快地问,见他一怔,她往后退了一步,“没事,你先接电话。” 第28章 山岚「八」 第二天一早,夏榈檐看见厨房摆满了各种各样的购物袋,她走过去翻了翻,都是新鲜的食材。 “醒啦?”温醒匆匆忙忙地从院子外赶来,不知是热还是什么原因,她满脸通红。 夏榈檐倒了杯水喝,坐到餐桌前,漫不经心地推了推购物袋:“买这么多东西啊?” “澄光昨天把石膏拆掉了,明天就要去上班了,我就想给她庆祝庆祝。脚崴了可不是什么小事,这一请假就请假这么久,她说她都要发霉了!”温醒一边说一边笑,笑得蔼然而灿烂,似乎都忘记面前正坐着脚崴的始作俑者。 夏榈檐把脸埋在杯子里,闷闷应了一声:“嗯。” 温醒的喜悦似乎没能传递给她。她面无表情地看着面前一堆食材,终于站起身去盛稀饭。 起身时,她状似无意地吐了一口气,气息薄而轻。温醒忙着将食材分类,没顾得上听。 秋澄光从二楼下来,一件宽大的T-恤松松垮垮,跟套竹竿似的,只在胸前隆起一个弧度。她穿着一条牛仔短裤,修长的两条腿白得像牛奶,脚上蹬着一双浅蓝色拖鞋。 问了句“早安”之后,她坐到夏榈檐身边,察言观色罢,撞了下她的肩膀:“怎么了你,一大早不开心啊?” “没事啦。” “骗人。” “真,没事。”她挤出一个笑容。 秋澄光即便不相信“没事”,但也不想在温醒面前深入追问。她起身倒了杯水,说了几分钟前夏榈檐说的话:“这么多食材啊。”温醒背了模板似的,把答案复述一遍。 秋澄光倚在餐桌旁,一手叉腰,一手拿着水杯:“阿姨,你太隆重了,我又不是什么大病初愈。” “都说了嘛,脚崴很辛苦的,去哪儿都不方便……” “我吃饱了。”没等温醒把话说完,夏榈檐忽然捧着碗起身,将碗筷丢在洗碗池里,头也不回飞快地往院子外走。马尾辫在她身后来回甩动,秋澄光和温醒面面相觑。 别墅的院子很大,恰逢今日阴天,太阳敛起万物倾心的灿烂,云彩铺张在天,适合一行人外出散步。 夏榈檐一个人沿着东南角的那颗大树转圈,手掌时不时摸着大树的树皮,攀住粗壮的枝干来回晃荡。 秋澄光站在窗内看了一会儿,温醒在身后问:“我说什么惹她生气了?” “今天是什么特殊的日子吗?” “特殊的日子……很普通的一天啊!” “不然就是,听见你提起我脚崴的事情,心里不舒服。” “我刚才说的时候,确实忘记了你脚崴是因为她挖的那个洞,”温醒支着下巴,说着说着,摸摸额角,“我还提了两次。你来之前还提了一次。” 秋澄光背着她苦笑了一下。 院门外缓缓走来三个人,夏榈檐离了大树跑过去开门。琼姨领着盛采薪和秦鋆琼散步回来,三个女人手挽着手,都穿着运动套装,看上去很有精神头。 夏榈檐朝她们问了“早安”,盛采薪将手中一瓶牛奶递给她,瘦削的面庞泛起笑容,即便今天是阴天,却也好似让太阳光照透般浮起两抹红晕。 只见小姑娘伸手接了过来,扶着盛采薪往回走。 透过窗户看见这一幕,温醒轻声道:“我姐姐以前晨跑回来,也会给榈檐带一杯新鲜的牛奶。” 秋澄光回过身看她。 将近十点钟,太阳光忽隐忽现。一缕光线从门前照进来时,归于璞快步从楼梯上跑下来。 经过客厅,温醒问:“你还在家啊,我以为你出门了!” 穿过院子,夏榈檐看了眼停在门口的车:“又是好基友找你来了!” 归于璞折返回来,凝视着秋澄光跑近了,转手揉了揉夏榈檐的头发:“等等记得叫哥哥。” “我才不要!——他好像很高兴?”看着他跑远,夏榈檐问。 院子门打开,蓝色轿车驶进来。 “许恭昶真有钱啊,豪车一辆接一辆地换。” “不是许恭昶。”秋澄光一边观望一边站起身,忽然丢下几个没处理好的豌豆,跑了上前。 夏榈檐看哑剧一样看着他们。 从车上下来一个从未谋面的男人,又是跟表哥一样的身高,甚至还是同一款长相——看着明朗顺眼,只是人家似乎笑得更璀璨。 男人看见秋澄光时,明显表情变幻莫测:起初震惊,随之挑了挑眉,显出调侃的意味。他作势跟秋澄光拥抱一下,被归于璞一掌推开了。 秋澄光的高兴劲不比归于璞来得少,随着他们走近,可以听见她快活地说:“好久不见哦,太高兴了!” “我也高兴!见到你真高兴!太高兴了,真是没有白来啊!”男人浮夸地笑。 归于璞冷漠瞪了他一眼,呵斥了声他的名字:“池凯弋!” 有点耳熟的名字。夏榈檐扔下豌豆走上前,礼貌大方地喊了一句:“哥哥!” 池凯弋的嘴巴圆了圆,笑容滞了短短的一瞬,转眼又灿烂起来:“这是表妹啊?” “你知道我啊?” “我知道这位最近在当保姆。”他朝归于璞耸了下肩。 “屁保姆,他只负责把我送过来。” “这是我大学同学,”归于璞介绍,“叫池凯弋,只待一天,你礼貌点。” “说得我都不好意思多待了。” 秋澄光笑起来:“你要是把你们的宝宝带过来,说不定可以多待几天。” “你们不是大学同学吗?”夏榈檐说着,很认真地头脑中给自个儿的表哥算了下年纪,“为什么你都有宝宝了,表哥你……” “这是个好问题!”池凯弋赞许的同时,归于璞斜过眼死盯着他。与此同时,秋澄光抗拒性地想要快步逃离。 “你知道你表哥为什么现在还没有女朋友吗?”他兴致高昂地提出一个问题,看准了时机想要自问自答。 池凯弋在大学里是出了名的“敢说”。归于璞清楚他“敢说”,于是没等他回答,便拽过他的肩膀往前走。 夏榈檐眯起眼睛盯着诡异的他俩。 走远了,归于璞摸摸池凯弋的胸口,给他整理领带:“不该说的话别说啊。” “做贼心虚啊?——我看她也挺虚的。” 迎着刚刚透过云层的阳光,归于璞回头看了秋澄光一眼。只见她满脸尴尬地跟夏榈檐大眼瞪小眼,双手僵硬地抱在身前,很明显的肢体不协调。 * 池凯弋进屋跟温醒等几位阿姨聊了几句话,不知为何,紧张得汗流浃背。 为了救他于水火之中,归于璞拉着他往院子的那颗大树下走,准备“谈正事”——如果老朋友重逢叙叙旧也算“正事”的话。 聊了一会儿,看见夏榈檐往院门走过去。 院门轻轻地打开,不多时听见一句:“嗨,于璞哥哥!” 归于璞忙向一旁择菜的秋澄光看过去。 池凯弋提醒:“不是她喊的。” “我知道!” “那女孩谁啊?” 归于璞的视线还没从秋澄光那张淡定的脸上收回来,邱远已经跑到跟前,夏榈檐在身后追都来不及。 “早上好呀,两位哥哥。”高中女生所焕发的精气神确实很具有感染力,至少池凯弋被感染到了,青春感在一瞬间浮上心头。 然而,归于璞的脸色还没从无措中恢复,他僵僵地点了下头:“你好。”示意夏榈檐把朋友带走。 夏榈檐刚伸手挽住邱远的胳膊,便听见她讲:“我今天是来给榈檐送生日礼物的!” 归于璞的神色显然一怔,不远处的秋澄光择菜的动作也一顿,只有池凯弋高高兴兴地说了句:“生日快乐,表妹!” 夏榈檐眯起眼睛刻意一笑:“谢谢。”她看向归于璞:“你忘记了对吧?” “我几乎不记人生日的。” “这么说,也是有记过谁的生日咯?”邱远的眼睛明亮地眨动。 池凯弋好心地给她递了个眼色,明示她回头看看。 邱远一回头,嘴巴张了张:“哦~那是于璞哥哥的女朋友吗?” “不是,”归于璞很快回答,“邱远,你以后直接叫我名字吧,或者跟着榈檐叫我‘表哥’。” “于璞哥哥不行吗?” “不……” “行”还没吐出来,秋澄光让温醒叫进屋去了,归于璞的目光又陡地移开,随她走了一阵,这才放回到眼前:“不行。” “好吧,那就跟着榈檐叫你‘表哥’!” “嗯,去玩你们的吧。——对了榈檐,等等我去给你定个蛋糕。” “不用了。” 夏榈檐走远后,池凯弋兀自在那儿思索着什么,说道:“就算你要订蛋糕,也别提前告诉她。你就不能装作你是装作不知道,给表妹一个惊喜吗?” 归于璞绷紧一口气,无辜地看着他。 “所以以前对秋澄光也是这样的?” “我记得她生日。” “我是指你的处事方式,你就从来不会编点善意的谎言,给她高兴一下?” “所以你对舒展画都是这样的?” “有时候为了让对方获得最佳感受,我觉得这样没错。——只要不是出轨变心,什么都好说。” 归于璞没出声,做了个“哦”的嘴型,表示“受教了”。 “对了,秋澄光还叫你‘于璞哥哥’呢?” “没。” “不然叫你什么?” “连名带姓,”归于璞神色黯然,末了又补充道,“有一回她在跟人视频,好像叫我‘王八蛋’……” 第29章 山岚「九」 秋澄光打电话到园饼屋,定了个蛋糕。温醒一边洗菜一边自责道:“难怪啊难怪,今早上她问我怎么这么多食材的时候我就该看看她的表情,怎么我——” “嘘!” 话音刚落,夏榈檐和邱远从楼上下来,身上挎了个小包,戴了一顶太阳帽:“姨,姐姐,我出门一趟,午饭不回来吃了。” “不能吃完再出去啊?这都十一点多了,我煮个面很快就好了!——小远,留下来吃个午饭吧,阿姨菜都洗好了!” “谢谢阿姨,不过我们有事儿!”邱远说话跟黄鹂鸟唱歌一样,眼睛也随着音调一眨一眨,“这是澄光姐姐吧,很高兴见到你。”她迈上前一步,大人模样地跟秋澄光握了下手。 “没事啦,大餐不是在晚上吗,我傍晚就回来了。——走了!”夏榈檐挥了挥手,跟邱远并肩走了出去。听见院子里归于璞在问:“去哪儿?”温醒和秋澄光相视一眼,耸了耸肩。 * 到公交站换乘一辆又小又破的班车,颠颠簸簸二十分钟,在拥挤的南站下了车。一整排摩的司机戴着墨镜等在马路边,几辆出租车敞开着车门,师傅正往里面邀请乘客。 夏榈檐戴上口罩,一边摆手一边跟着邱远往前走。她们要去赴约——准确说来,只有邱远要去赴约,夏榈檐只是个“伴儿”。 “好朋友,你就帮帮我吧!陪我一起去,给我做个伴儿嘛!”在卧室里,邱远可怜兮兮地哀求。夏榈檐禁不住她声音一软眼眶一红,又担心她一个人出什么事,于是稀里糊涂地答应陪她一起去。 夏榈檐一米六二,邱远一米五八。站在好姐妹身边,邱远仿佛获得了十足的安全感,即便走进一条鸡犬狗吠、寂静偏僻的巷子,她似乎也多了二分胆量。 然而,身后忽然晃出的摩托车却还是把她们惊了一跳。越野摩托车“呼隆隆”的声响震动着耳膜,两个穿着黑色背心、手臂纹身的男人堵住了退路,两个女孩猛地回头,猛地一惊,捏捏对方的手,都佯作不畏惧。 “我……我把东西带来了啊,你……你们……你们不要挡在那里!”邱远的声音哆嗦得厉害,却还带了点狐假虎威的逞能。她看了夏榈檐一眼,眼里恐惧漫溢。 “在哪儿?”其中一个留着平头的男生粗声粗气地问。 两个姑娘松开握紧的手,邱远颤抖着从背包里拿出一个信封。 信封很厚实,很硬,不像装着钱。夏榈檐狐疑地望进邱远的眼睛,声音低弱:“这是什么?” “你别管啦!” “你们嘀咕什么呢?”皮肤很白,五官很端正的男生从摩托车上下来,往前走了两步。邱远立马赔笑道:“没什么,没什么!东西都在这里,我要的东西呢?” 男生相视一笑,平头两手往旁一摊,摆出“任由搜身”的架势。邱远飞快地眨了下眼:“你们没带?!” 夏榈檐站在一旁不敢说话,她甚至不敢抬头去看头顶那一线狭窄的天。这条巷子,眼前的人,身旁的朋友,这一包硬实的东西,以及这场完全摸不着头脑的交易,都让她感到生死未卜。她想问,却不敢问的是,“为什么骗我过来?” “不行,说好了交换的,你们得把东西拿过来,我才把这个给你们。”邱远瘦小的身躯发出响亮的声音,声音却还是颤抖着。 “我们得先验一下货。”平头男生走了过来,邱远往后一躲,躲到夏榈檐身后。这一瞬间的本能反应,像冰锥一样刺痛夏榈檐的心。 男生停住步伐笑了笑,笑得肩膀一耸,满是戏谑的神情:“你们真是朋友吗?——我看你根本不知道跟她来这里干嘛?她骗你来的?她现在还把你当挡箭牌了。” “我确实不知道来这里干嘛。”夏榈檐说,“但我现在只希望可以安全地回去。” “你倒挺诚实。” “今天是我生日,我不想发生不愉快的事情。” 听到这话,白皮肤男生走了上来,走到跟前停住,夏榈檐抬头看他。 “说实话,有人叫我们来教训她一顿。”他的目光锁在邱远身上,“你先闪开。” “不行。” “你识相点,不然等等就破相了。” 邱远哆哆嗦嗦地摇着头:“不要……我们不是说好了交换东西就走了吗?!” “你说说,你信封里装着什么?”平头男生问。 夏榈檐转过身,脸上的神情异常淡漠:“是什么,邱远?” “是……” “说啊。” “是……是苏菁焰的资料!”邱远猛地一喊,声音忽然虚了下来,“还有她在卫生间换衣服的照片。” “邱远!”夏榈檐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现在知道了吧?”白皮肤男生说,“你朋友干的就是这种事情。” “不是哇,她平时也跟我一起欺负苏菁焰的!”邱远脱口而出的刹那,夏榈檐本能地冷笑了。 “我懂了,我就是你带来陪葬的,你现在你要拉我垫背,对吗?” “不是啊!本来就是啊,本来就是我们一起欺负她的!” “没人叫我们收拾她,只让我们收拾你。”平头男生摩拳擦掌走了上前,两只拳头的关节吧嗒地响,“收拾完你再去收拾另外两个。” “另外两个?——为什么没有你?”邱远看着夏榈檐,“你跟苏菁焰什么关系啊?她叫人收拾我们怎么不叫人收拾你?” “夏令营最后一天,我去跟她道歉了。”夏榈檐很轻地说,“而且我保证以后再也不欺负同学了。她原谅我了。” “哈?——这是我听过最好笑的笑话了!你他妈背着我们偷偷觑找那个□□道歉——!”话刚说到一半,平头男生冲上前来揪住邱远的衣领。他气得双目瞪大,手掌的力量大得惊人,邱远闭着眼睛痛苦地咳嗽:“饶……饶命!” “拜托不要伤害她!”夏榈檐害怕地求饶,“拜托了!她保证,她再也不欺负苏菁焰了!——邱远你快保证啊,你认错啊!” “她现在认错,回到学校还是一样!你说,我妹妹要怎么待在学校?!”平头男生吼。 “苏菁焰是你妹妹?” 男生气得双唇发抖,说不上话。 “饶……饶命……”邱远的声音越来越虚弱。夏榈檐惶恐地睁大眼睛:“放开她啊!等等闹出人命啦!”白皮肤的男生也连忙上前拉人:“阿旬!阿旬!放开她,放开!” 苏旬焰慢慢地松开了手,因愤怒而剧烈起伏的胸膛却久久无法平静。夏榈檐连忙抱住邱远,着急地探探她的鼻息,白皮肤男生从摩托车上拿来一瓶水,拧开:“给她喝点水,新开的。” “谢谢。” 苏旬焰靠在巷子的墙上,在那里试图平静。过了一会儿,邱远缓缓地睁开眼睛。夏榈檐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唇边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却被误解成为讥讽。 邱远猛地一把推开她,将她推到墙上,苏旬焰遽然往前迈了一大步,白皮肤男生急忙制止了:“别!” “你们!你们!”邱远生气地喊,“好哇你们!阴我是吧!” “我看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 “我的照片呢?!” “我告诉你,你要是再欺负我妹妹,你那些照片你看我怎么处置!” “好、好!哼!能耐!”邱远使劲地咽口水,痉挛般地点着头,她竖起一个大拇指,在两个男生面前晃了一圈,又看了眼还坐在地上的夏榈檐,“干什么啊!还坐着不起来等着谁扶你啊?!爱走不走!” 飞快地撂下话,飞快地,她抓起地上的书包气势汹汹地往巷子外面跑。苏旬焰看着她跑了一阵,忽然改变了想法意图追上去,被另一男生按住了肩膀。 “她应该不敢了,别闹出事情。” 男生说完,转过身蹲下,夏榈檐把藏在身后的厚实信封拿出来:“给。” “谢谢。” 她扶着墙壁站了起来,拍拍裤子和衣服,问:“那……苏菁焰还好吧?” “好个屁!” “阿旬!——她还好,现在在家里。她说离校前一天有个女生陪她去小卖部买东西,是你吧?” “嗯。” “你那天的所作所为,算是救了你。” 夏榈檐依旧垂着眼眸,像被千斤重的石块扯住了睫毛,抬不起来。 “你,还好吧?”男生试图捕捉她的视线。 “没事啊。对了,刚才邱远说她的东西,是什么?你们威胁她什么了?” “那个啊……” “其实没什么,”苏旬焰沉声说,“我们加了她的QQ,给她发了一张她在……不良场所的照片,骗她说这里有一沓,让她拿我妹妹的照片交换。”讲到这儿,当哥哥的恨恨地咬了下牙。 “所以你们这里只有一张照片?哪里来的?” “你们学校贴吧来的,你那个朋友,我劝你离她远一点。” 夏榈檐不答,不咸不淡地笑了下。 “我可以理解你的心情,换作是我表哥,他也会保护我。” “那你早点回去吧,”苏旬焰的声音变得柔和了些,听着不太自然,“省得你表哥担心你。” “生日快乐,没想到把你牵扯进这样的事情。”白皮肤男生说着,抱歉地笑了。 “我先回去了,帮我……再跟苏菁焰说声对不起。”夏榈檐说罢,点了点头,往巷子外走。身后摩托车的发动机响起,白皮肤男生跑上前来,一边搓手上的纹身,一边说:“我送你到车站,这一路过去人挺杂的。” “你这纹身假的?” “当然是假的。”苏旬焰骑着摩托车经过,“他是我们当中唯一一个好学生!——你送她去吧,我先回去了!” 第30章 山岚「十」 池凯弋午餐过后接了个电话便回去了,回家时,家里安安静静,和上午出门前截然不同。琼姨在厨房忙碌,见夏榈檐进来,高兴地招呼道:“回来啦?” “嗯。” “这裤子咋啦,上哪儿蹭这么多灰?——呀,手肘怎么受伤了?”琼姨说着,着急地走了上前。 看着阿姨关切备至的神情,夏榈檐有些入神,她笑起来:“没事啦,就是摔了一跤,蹭破了点儿皮。” “这样啊,蹭破皮有没有清理一下再贴创可贴?” “有呀,谢谢琼姨,我没事的。——有什么需要我帮忙吗?” “没事,你先上楼,换身干净的衣服,这身衣服我等等给你洗一下。” “不麻烦,我先上楼换衣服。” “去吧去吧!等等吃饭啦啊!” “嗯!” 夏榈檐沿着扶手走上几级阶梯,回头看了看琼姨忙碌的身影,忽然感到全身心的愉快与温暖。她笑着,深深地叹了口气,上了楼。 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后,敲响了归于璞的房门。 “进来!” “哥,如果我被人欺负,你会不会保护我?” 猝不及防的问题,归于璞手中的笔一顿,旋过身来。 “谁欺负你了?” “你生气了?” “没,我不相信有人欺负你。” “万一哪天被人欺负了呢?你会挺身而出保护我,还是让我选法律服务套餐啊?” 归于璞似是第一次知道自己的妹妹如此灵光,颇似欣慰地笑了。他走到她面前,双手搭在腰际,俯下身:“谁欺负你了?” “没人欺负我,我只是好奇你会不会保护我。” “会。” “知足了。” “那个,要去了吗?”秋澄光从房间走出来,冲归于璞眨下眼,“榈檐刚回来吗?” “嗯,你们去哪儿?” “我拜托他载我去趟银.行。” “你们去吧。” “你去休息一会儿,看着挺累的。” 夏榈檐摸摸脸庞:“这么明显啊?” 秋澄光语重心长:“Go,sweet heart!” 小姑娘害怕地抿紧唇:“What a terrible woman!” * 在日记上,夏榈檐记下这么几句话:「刚才在班级微信群里找到苏菁焰的微信,发送了好友请求,她还没有回我。」 「我根本想不到今天会发生这样的事情。邱远一大早高高兴兴地来给我送生日礼物,礼物是一双筷子,她说我跟她要像成双成对的筷子一样永不分离。」 「目前看来,这是不可能了。」 「我发了短信问她回家了吗,只是想看看她有没有跑到哪里去。她没有回我。我可以断定,苏菁焰都会比她先回我消息。」 「我想,我又要失去一个“失而复得”的朋友了。就在两周前,我还为我们有缘在同一个班级感到高兴,没想到这么快就自个儿打脸了。」 「在她最初拉着我一起去欺负苏菁焰的时候,我就应该知道,这是不对的。」 「但那个时候,我怎么会有那样的觉悟?」 「看到澄光姐姐的日记之后,我才忽然感到害怕。」 「我怕万一有一天,真的因为我的所作所为,害一个人自杀或是发生不测,我这一辈子是不是都不会好过?」 「邱远会这样觉得吗?黄格和曲桑呢?」 「今天陪我一起走到车站的时候,叫任谨松的大哥告诉我,前几天苏旬焰在苏菁焰的房间发现了一瓶农药。就因为这个事情,苏旬焰才忍无可忍想要教训一下我们。」 「苏菁焰告诉她哥哥,我在要离校那天对她挺好;任谨松说,是我的善良救了我。」 「其实我才不是什么善良,我只是愧疚,害怕,怕最后事情发展到无可收拾的地步。」 「而且,我不想让表哥失望。学法律的哥哥,家里却出了个把欺负人当作玩乐的妹妹,以后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会不会就不要我了。」 「还有澄光姐姐。我不敢在她面前造次,我也不知道原因在哪儿,她明明长得一点也不凶,可她好像阅历很广,总之,我不希望有一天她不喜欢我。」 「但是这样一来,我会不会没有朋友?」 「邱远会不会教唆大家都远离我,夏令营我只去了一周,每天都跟邱远她们一起,接下来开学,我要跟谁一起走呢?」 「唉。」 「不想了,天无绝人之路。」 「Tomorrow is another.」 「今天是我生日,祝我生日快乐咯!」 * 六点钟左右,秋澄□□喘吁吁地跑上楼,敲开了夏榈檐的房门。 “咋啦?——哇,你都能跑了?” “有空吗?能不能帮我做个PPT?我等等还有点事情!” “可……可以吧,”小姑娘为难,“但我没做过几个PPT,你确定不嫌弃?” “模板都准备好了,只要把内容填进去就行。” “那,有什么要求吗?” “正文字体小四、宋体!模板和需要用到的图片发你微信上了。——谢谢亲爱的!” 夏榈檐接过文件,抿嘴挑了挑眉:“咳!看看我的水平吧!——什么时候要啊?” “你看着做,晚上给我就行,内容也不多,主要我晚上有事情。” “做坏了不能怪我哦!” “嗯嗯嗯嗯!”秋澄光比了个“OK”的手势,嘱咐罢了便急匆匆地往楼下跑,当真忙得马不停蹄的样子。 夏榈檐纳闷地看着她,又看看手中的文件,将房门关上了。 一份关于商业广告研究的PPT,光是看秋澄光发来的图片就看了十来分钟,看完了,夏榈檐这才动手打开PPT模板。 她戴上耳机,一边听歌一边往文本框里打字、插入图片。内容不多,她很快搞定了;又调整了下图片的大小、位置之后,来回检查了好几遍,生怕哪里有缺漏。不知是不是经验不足遗漏了什么细节,总之,她自认为完成效率很高,短短半个小时便解决了。 她才摘下耳机抻了抻懒腰,给秋澄光发消息:“做完了。” “还有最后一张图片!” 夏榈檐笑出声,刚想说“干嘛不一次性发完!”,结果图片发了过来,她点来一看,趿着拖鞋急急忙忙往外跑。 听到二楼传来脚步声,一楼客厅一行人都屏气慑息,在红色烛光的映照下,气氛更显得紧张与迫切。 夏榈檐快跑出房间之后,慌乱的步伐忽然收敛下来。她再次看了眼秋澄光发来的照片,确是自己没错,是小时候穿着洋娃娃裙子拍的照片,头上还戴着“生日快乐”的小皇冠。 但她不太确信,害怕自己想错了。踌躇一瞬,她给秋澄光发了一条消息:“你们还要做裙子广告吗?/撇嘴” “你快点下来啦。”秋澄光发来语音。先是听见楼下她的声音,再来就是点开微信之后,话筒里的声音。 夏榈檐吞了吞口水,慢慢地走下楼梯,心脏砰砰跳得响亮。 一楼没有亮灯,只有一盘红色蜡烛摆在桌上,大家一排站在楼梯口,正翘首以盼着她下来。夏榈檐在楼梯拐角处站住,扶着扶手愣在了原地。 “喂拜托,你不会一点也不惊喜吧?”温醒走上一级阶梯,抱着扶手看着她,“快来,宝贝。” 夏榈檐耷拉下嘴角,眉头也随之蹙了下来。她深深地吸了几口气,忽然抱住自己趴在了扶手上。几个人皆是一怔。温醒急忙跑上前,夏榈檐立刻松开环住自己的双臂,抱住了小姨的脖子:“所以你还是记得我生日的,对不对?” 温醒迟疑了一下,“对啊,我怎么记不得呢!”说着,她冲一楼的人使了使眼色。然而,光线过于黯淡,大家都看不清她的神情,归于璞在秋澄光耳后低声:“下午池凯弋教的。” 夏榈檐到底没有感动得流泪,正如温醒的预料。秋澄光倒有些失望,“真的,我以为你会‘哇’地一声哭出来的!” “所以,有人给你办这么一个生日宴,你会‘哇’的一声哭出来吗?”夏榈檐反问,挤到厨房里,帮忙端菜。 “那是当然。” “呵呵~我会不动声色地告诉表哥的!” 秋澄光忙中抽出一只手揍了她一拳。 “超痛诶!你居然敢打寿星!你完蛋了!Biubiu——Biubiubiu!” 这么幼稚的把戏,秋澄光也不知道该不该跟她玩。但没有多想,她举起左右手,做了个奥特曼发射光线的手势:“去吧,迪迦!”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好幼稚哦你!” “喂!是谁先开始的?!” “也没人规定你一定要跟着她玩。”归于璞端着一盘清蒸鱼晃过去,身上围了一条橙黄色小围裙。 秋澄光和夏榈檐直接拿他开涮:“很搞笑诶!” “好傻哦!” 归于璞低头一看,眯起眼睛,傲慢而嫌弃地睨她们一眼。 温醒高兴地招呼:“来来来,大家快入座!——琼姨,快来呀!别忙活了!” “诶诶诶,来了!” 秦鋆琼挽着盛采薪的手坐了下来,率先向夏榈檐道了声“生日快乐”,盛采薪温柔地望着小姑娘,只是微笑地点了点头。 “话说,我今天一直都很在意这件事。”夏榈檐这才坦诚,“就是你们记不记得我的生日,我是指小姨跟表哥。真的真的——Zen Zen没有想到你们对我这么好!” 温醒依然高兴地笑着,归于璞则受不住这样的谬赞,他挺起胸膛松开绷紧的一口气,却被秋澄光撞了下大腿,把话咽回去了。 “今天这个惊喜是澄光的主意,”温醒坦诚一半,“蛋糕也是她去订的哦!” “呜呜呜谢谢你,姐姐!” “得了,这些俗气的客套话就免了!”秋澄光笑着,还是耐不住夏榈檐扑过来的熊抱。 归于璞喉咙发痒冲着拳窝清了清嗓,夏榈檐不悦地推他一把:“干嘛啦,我就抱一会儿不行啊?!” 第31章 季风「一」 许恭昶打人的视频一夜之间被推上微博热搜,标题是#富家子暴打疗养院病人#,秋澄光想不通背后有谁在搞他。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她给归于璞发了条消息:“睡了吗?” 几分钟后,归于璞敲了门,秋澄光急忙走了出来,扯着他的手臂往阳台走去。 “这个微博热搜是怎么回事?一看就是买上去的,这是你们最近在说的案子?” “这个视频是假的,”归于璞指了下手机,“但过一会儿要是没撤,就爆了。” 秋澄光困惑地抿着指头,蹙着眉头自言自语:“他跟谁有仇吗?” 归于璞耸了下肩:“多了去了。” “啊——?” 他这才感觉到,大半夜把自己叫过来,她对许恭昶的关心未免太多了点…… 秋澄光低头专心地滑着屏幕看着那些评论,归于璞在她鼻子底下打了个响指。 “你怎么了?” “哼——?我没事啊,就是他……” “你……”他深深地吸了口气,心里忽然地酸溜溜,“你这么担心他啊?” “emmmm……”她学夏榈檐“emmmm”了半天。 归于璞不再说什么,摸了下鼻子,转身扶着栏杆,眺望远处。见状,秋澄光收起手机,凑过去看他的神情。 “咋啦?” “嗯?” “我问你咋了呀。” “没事。” 秋澄光扁着嘴,身子越放越低,脑袋越凑越近,直到抵住他的臂弯。 归于璞垂下眼看她,还是弯起了唇角。他揉了下她的头发,很快地收回了手:“没事。” 秋澄光仍是撇着嘴不说话。她兀自在那里瞎猜,但即便猜到了也不愿意说。不敢问一句:“你觉得我太关心他了啊?” 吸了吸鼻子,她转身靠在栏杆上,像模像样地解释:“我怕你官司打输,会毁你声誉。” “说得倒像那么回事儿啊?” “本来就是。” 归于璞望着远处笑起来:“不会。” “你怎么知道视频是假的?”秋澄光反过来问。 “视频是合成的。我请专业人士看过了;而且,我相信许恭昶的话。” “我记得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俩看着跟敌人一样,怎么你现在接他的案子,还说‘相信他’这样的话——我总觉得怪怪的。” “你还记得啊?” “当然记得啦。” “因为那个时候见到他很惊讶。”归于璞弯下腰,把两只手肘搭在栏杆上,“我之前说,我爸爸去世了。其实有一段时间我挺恨的。” 秋澄光怔了怔:“恨谁?” “我爸去世前的短短一年,可以说是天翻地覆。公司倒闭,很多人追债,也欠了许恭昶他爸一大笔债。从查出癌症晚期到离世,中间只有不到三个月时间……”说到这儿,归于璞深呼吸,目光自夜空坠到地下。 看着他失落的眉眼,秋澄光无措地绞紧双手。她犹豫着,最终将手搭在他的肩头,轻轻拍了拍:“你不想讲可以不用讲,如果讲起来会很难受的话。” “但我现在可以告诉你,为什么那个时候你提分手,我直接答应了。”他把目光凝视在她脸上,“我很想把你留下来,但我不想……” 秋澄光一言不发地看着他,以往的诸多场面此时混杂在一起,交织在脑海。为了克制情绪,她紧紧地咬住唇。 一年前,她在电话里跟他提了分手。那天晚上大雨滂沱,说“分手”两个字的时候天边还有雷声轰隆滚过。 她站在最常光顾的那家面包店前,任雨水打湿了鞋子。那是即将毕业的一周。她笃定他再不回来,他们这辈子都见不上面了。 “那天,你跟我说的时候,我在医院。”归于璞说话的时候,显出浓郁的哀伤,他的声音变得沙哑而低沉,“我爸那天晚上就去世了。” “哦对不起!”秋澄光早料到会是这样该死的巧合,她捂住眼睛一下子哭了出来,“对不起,我不知道——” 归于璞上前抱住她,只是将手臂礼貌地环在她的身侧身后,拍了拍她的头发:“没事,没事的。” “你为什么都不告诉我?我在学校等你,可你要是赶不回来,你直接告诉我好了呀!我每次都误会!每次!——啊对不起,我干嘛骂你啊?!”她气得直跺脚,是在气自己。 归于璞笑出了声,秋澄光抬头又气又恨地瞪着他。看见她满脸的泪水,他苦涩地收起了笑容,替她揩去了。“别哭了。” “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幼稚,没办法跟你一起承担?”她擦干眼泪带着哭腔问,见他不回答,她兀自说下去,“对吧?——你一直都把我当小孩,可我真的做好了准备陪你,你怎么就不知道呢……可老实说,我也是这样觉得,我对自己一点信心也没有……” 说着,她抬起手臂粗暴地抹了下眼泪,声音又低了下来。 这一次,归于璞壮着胆子将她抱紧。他把脸庞贴着她的头发,依赖地搂紧、再搂紧,急促沉重的呼吸烫着她的耳廓。他搂紧她,俯下脖子,声音暗哑着:“对不起啊澄光……” 秋澄光把眼泪擦在他的肩头,很遗憾又很气愤地捶了下他的后背:“怎么不流鼻涕啊!——你王八蛋啦!” “我王八蛋啦。” 她心里难受得要死,但还是笑出来。 “那你能不能告诉我,你为什么要跟我分手?”他安静地问,但起伏的胸膛却表明并非那么回事。 这几年来困扰他的这个问题,像个结一样在心上打死了。几次他试图在记忆中追溯,拼凑恋爱时自己的各种不好,思来想去,他似乎都有理由相信“有一天她会提分手,这一天已经到了”;但却怎么努力都无法真正说服自己,“真是因为这些原因吗?” 从再次看见她的那一刻起,这个盘踞在心头的问题就时不时再次振作,想要撬开他的嘴。有几次两个人独处的时候,他都很想问问她,但看见她轻松自在的神情时,他几次都畏缩了——生怕打破她美好的心情。 “所以,只有我还惦记着这个问题吗?”沉默了良久,他又问。放开她,他不安地看着她的眼睛。 “你不知道吗?” 归于璞茫然地摇着头,像刚从水中被人捞上来一样,脸色苍白:“是很明显的错误吗?” “我觉得……我不适合你。”她一字一句地说完,手从他的手掌中抽出来,躲开了眼。 归于璞不知该哭还是该笑,但最后,他笑了一下,自嘲般地把头扭到一边去,可是说话的时候,他还是将目光送入她的眼底:“可你刚才说,你会跟我一起承担,为什么又变成‘不适合’了?” “我会呀,可这不一样啊。”秋澄光往后退了一步,“我愿意跟你一起承担,可这不代表,你需要我。” 归于璞蹙紧了眉头。银白色的月光洒在她脸上,她和他一样难受。 秋澄光依旧绞紧双手,很疼很疼地看向地面。“我觉得应该会有更合适的人跟你在一起,你会需要年龄跟你相当、阅历和你相当,甚至身高和你相当的人。可我好像哪方面都不够,我经常会想,你跟我在一起的时候,是不是很累。” 她边说边笑边流泪。眼眶里盈满了泪珠,像月光下的红色宝石。以前她很少哭,偶尔一两次哭鼻子,归于璞会逗她笑,还会笑她一双眼睛跟兔子一样。她总是刁蛮气愤操着一口浓浓的鼻音争执:“我是兔子,你管我啦!” 一直以为她无所畏惧,成日阳光开朗,任何情绪都写在脸上,总能叫人一眼望穿。然而事实却是,她也藏了许多不能说、不敢说的秘密。归于璞一直以为,所谓的“自卑”只存在于他,就是看见她那么可爱、那么讨人喜欢的时候,他会在乌云下暗自叹息:怎么自己这么沉闷? 可现在,有一个脆弱的真相就摆在眼前,他有史以来第一次知道,她会有那些想法。他原本以为,她可以有恃无恐地待在自己身边;过去,他也相信,可以爱她爱到给她有恃无恐。 说到底,在爱的过程中,某些事情发生了,改变了。她一直默默承受这一切,而他却什么也不知道。 秋澄光的眼泪来得快,去得也快,归功于她努力地抑制住了。而就在她努力地呼吸着,要把接二连三的泪水往回咽时,归于璞忽然抱住了她。这一下,他一点也不矜持了。搂紧她的双臂有力地拖住她的后背将她往怀中藏,他似乎是用尽了所有方面的力气在抱她——连同说话的气力、哭泣的气力、亲吻的气力都一一给了拥抱。 他一时感到内心极大的空洞,是晴空忽然被夺走了太阳,剩下一个巨大的窟窿和笼天罩地的黑暗。当秋澄光说话的时候,有一只手探入了他的心中把什么东西拿走了。而只有拥抱她,他才能切实地感受究竟是什么被夺去了。 她一米六几,比他低了二十几公分,拥抱时候正好抵着他的锁骨。秋澄光原先已经打算停下的泪水,因为他的怀抱和熟悉的味道而再次涌溢出来。她很气他老是做这样的举动,但她舍不得放开。她一边流泪一边抱紧他,揪着他的衣裳的手一个劲地打着他的背。 归于璞埋下头去,紧紧地埋在她的颈窝处。他不说话,任由她打,每一拳都打在结实的地方,让他感到极为真实。这是他这些年所有的盼头——真实。过去的七百多个日子里,他都像脚踩棉花,日子过得味如嚼蜡。而现在,打骂也好,眼泪也罢,都让他尝到几分真实的味道——亦酸亦辣,酸辣出几分真切的疼痛。 秋澄光听见他在耳边的呼吸声,压抑沉痛感像锥子一样钻入心脏。她慢慢地转过脸,脸贴着他的脸,再微微一转,吻了上去。 第32章 季风「二」 翌日清晨,曙光浓郁。吃完早餐之后,夏榈檐突然说:“姐姐,让表哥送你去公司吧,反正他也要上班。” 要是温醒说出这话,秋澄光倒会将其当作关心;但这话从夏榈檐口中说出,她却莫名飞红了脸。 归于璞淡然地坐在一旁吃早餐,秋澄光鬼鬼祟祟的眼目格外惹人注意。夏榈檐若无其事地掐着面包吃,每吃一口,单纯的目光扫过秋澄光一眼,像等待什么,又不表露出任何期待。 “我吃饱了。”归于璞说罢,将餐盘放到洗碗槽里,准备撒手就走。夏榈檐喊:“表哥,你自己的碗自己洗啊!” 放在以前他理都懒得理,但今天,意外地好驱使。归于璞走回洗碗槽旁,安静地洗完了碗。洗完了,他走出去,夏榈檐放下装腔作势的架子,把椅子移到秋澄光身旁,抱手看着她。 “干、干嘛?” “我昨晚睡不着,我房间的窗户不是看得见阳台吗?” “呃……嗯。” “然后我看见你和表哥……” “嘘——!” 秋澄光急忙捂住她的嘴。 夏榈檐惊喜的神色从眼里流露出来。 “呜呜——呜呜呜——”她像火车鸣笛一样叫了几声。秋澄光尴尬地放开手,又“嘘”了一声:“小声点!” “你们在一起了吗?——不对,应该说,复合了?” “没!” “纳尼?不然表哥怎么抱你,还、还亲你啊?”最后三个字惹得人从脸红到心。秋澄光如坐针毡地握紧拳头,最终摇了摇头。 “怎么会,我都看见了,我还特意戴了眼镜看的。” “你还戴眼镜了?!你都看到什么了?” “亲亲啊。” “你居然还戴眼镜看?!?!” 夏榈檐捂住嘴巴笑起来,满眼都是诡计得逞的狡黠:“哈哈哈哈哈,骗你的啦!我刚看到就吓一跳,然后我怕看错,我就戴上眼镜确认一下!”她把声音竭力压低,“我的妈啊!我昨晚一夜没睡!想着你们在干吗!” “夏、榈、檐!”秋澄光咬牙切齿。 “姐姐,姐姐!”小姑娘连唤两声,兴奋之形难以言表,双眼放着光,“我的天哪!我看得……我看得太感动了,太心潮澎湃了!” “没你想的那个事情啊。”秋澄光冷冷地觑她。 “有和没有都五五开嘛!没有的话我也不惊讶,要是有我才要惊讶!” “夏榈檐,你才高一,小小年纪不学好,管大人这么多事情干嘛!” “高一也是青春期好伐!没吃过猪肉还没看过猪跑吗?” 秋澄光故意大惊,指着她的鼻子威胁:“好哇你,你是不是在看什么黄色小说?小心我给你抖出来!” “我反正不怕了,表哥现在肯定更怕我!” “啊呀!你不要去他面前说了!” “好啦好啦,这种事情当然是女生之间讨论比较开心啊!” 秋澄光抱紧脑袋涨红了脸:“其实是我亲他的。” “纳尼?!”夏榈檐得从椅子上跳起来。 “太久没亲了,他又抱着我,我就亲了上去。——好啦不说啦,我要去上班了!” 夏榈檐很快整理好表情,跟着秋澄光跑出去。迎着耀眼的曙光,她望见表哥的车停在院子外面,正在那里等人。 “姐姐,好好工作,好好——”她呼喊的声音忽然低了下来,屈起双肘往下一顿挫,“恋爱!Fighting!” * 昨晚冲动之举,秋澄光感到很懊恼,但她不后悔。回到房间翻来覆去半宿,她都睡不着,满心满眼想到的、看到的都是和他拥抱接吻的场景。她努力抑制住自己不去想,生怕感性超出了理性,她又发短信把他叫出来。 然而,抑制自己不去想,最终还是想了大半夜;但真要把他叫出来,她也没胆了。有些时刻是无可复制的,比如她之前吻上去的那一瞬间。 车上放着一首《我想更懂你》,秋澄光都觉得周围在冒粉色泡泡。她偷着看了归于璞一眼,又悠悠地收回了目光。他认真地开车,没有丝毫分神。秋澄光说服自己:他是真认真,不是假认真。 “你下午几点下班?” “一般是六点。” “那条微博后来撤下来。” “哦。” 归于璞看向她:“不用刻意显得漠不关心。” “我没有啊,我在想别的事情。” “想什么?” “不告诉你,我下车了。你路上小心。” “好。” 听她说,广告公司位于写字楼的二十层。归于璞弯腰往外看了一眼,只见阳光照在楼墙的玻璃窗上,闪得刺眼。一个女生小跑到秋澄光身旁,两人打了招呼后很快地走进了大楼。归于璞盯着她背影消失的地方好一会儿,梦游般地、不知不觉笑了起来。 * 在许恭昶打人视频被买上热搜之后,又一个视频上了热搜,且在热搜一位。标题为#富家子童年打人视频#。 视频的画质有一定的年头,但是很清晰。视频中有三个小孩在玩耍,两个男孩,一个扎着辫子的小女孩。男孩大一点的十来岁,小一点的四五岁,其中女孩约摸有七岁。 视频共一分二十秒,三个孩子聚头玩了一会儿,哥哥走开了,小男孩开始动手揪姐姐的头发、咬姐姐的手、扯姐姐的衣服,一直到最后哥哥跑回来,将两个人拉开。 这个视频爆出来之后,原告方撤诉了。听到这个消息时,归于璞和许恭昶面对面许久,印证了一直以来的猜想。 “真的是有人要搞我啊。” “撤诉不见得是最好的。” “你有信心把官司打赢吗?” “当然。” 许恭昶靠在沙发上笑了一下:“原告方说不定真的是傀儡,我们要找出幕后到底是谁。” “你现在还没个头绪吗?有谁会这么搞你?一门心思要把你往‘暴力伤人’这条路上推。” “不知道。” “会不会是什么情敌?” 归于璞突如其来的发问,让许恭昶整张脸都紧张了:“为什么这么问?” “你看那条微博下的热评,有没有发现有人在控评?你看这条评论怎么说的——‘这样的人本性难移,对社会有危害,对家庭也有危害!发生家庭暴力一定是在所难免的’!” “太恶毒了吧,我怎么会家庭暴力?!——不过你说情敌啊,我想想。算了,我再慢慢想吧,太多了。曲翎的追求者太多了。” “这倒是。”归于璞笑了笑。许恭昶的女朋友曲翎是他的大学同学,大学时期两人都在学生会,他也好歹见识过三两天头鲜花巧克力的人气。 许恭昶又看了眼微博,困惑道:“我现在比较在意的是,这个视频是从哪里来的。” “这个视频,看起来不像是伪造的。” “这是真的。”他沉思着说,“但打人的这个人,不是我,是我弟弟。” “所以,这个女孩,”归于璞点开,“是澄光吗?” “嗯。” “我想,我得回去了。”他忽然站起身,飞快地收拾好桌面上的文件,“澄光一定看到这个视频了。” 许恭昶恍然,跟着站起来:“怎么办?” “你现在要跟她相认吗?” “不、不行。现在妈妈在家里吗?” “是啊。” “我……”许恭昶紧张地搓搓手,“我跟你一起,在那附近找个咖啡店坐一下,你观察看澄光的反应,如果合适,你把她带出来。” 归于璞拿起公文包:“走吧。” * 下班回家后,秋澄光才有空打开微博,而七点整,正好是视频被爆上热搜的时间点。看见热搜上“富家子”三个字,秋澄光感到头痛。然而,前一秒还在为许恭昶打抱不平,下一秒点开热搜看到视频,她像火烧屁股一般,猛地从椅子上惊起。 她几乎刷遍了所有相关的微博,看到的全都在讨论“暴力倾向”,而没人质疑这个视频的真实性,也没人好奇这个画质久远的视频从哪里来。全网在喷,背后一定有人带节奏。可视频究竟怎么来的,还是不知道! 秋澄光一边看一边浑身发颤。她拉开窗边的小抽屉,扒拉出小时候的照片。其中一张照片上映着三张可爱的笑脸。那天下午阳光明媚,爸爸打开相机放在一旁拍摄孩子们玩耍的照片。 她穿着红色小裙子,扎着高高的辫子像极了小公主;哥哥穿着橙白相间的条纹衬衣和浅蓝色牛仔裤,小小年纪就颇有几分时尚感;弟弟则吃芒果吃得满脸果肉,衣服也蹭得脏兮兮的,骂了他两句,他就生气委屈冲上来要打人…… 这是七岁那一年夏天发生的事情。爸爸妈妈回到家时,屋里一片狼藉。妈妈气得火冒三丈,爸爸则高兴地拿着相机给他们拍一张照。而那卷录像带,秋澄光早就不知道跑哪里去了。 看见不见已久的视频忽然出现在网上,在众目睽睽之下,由大众指责其中打人的小男孩,秋澄光忽然生气得哭了起来。 归于璞回来时,她还伏在窗边生气地哭着,一边哭一边骂。听见他敲门,她把眼泪擦干净。他一进来,她便问:“为什么许恭昶会跟这个视频联系在一起?” 归于璞哑了口。 “这个视频从哪里来的,你知道吗?” “我不知道。” “这种感觉就跟被人扒光了看一样,好难过啊!”说着,她又气得捶了床一拳。 归于璞走到她身旁蹲下,指尖擦了擦她的眼泪,问:“饿不饿?” “不饿,我现在根本没心情吃饭!我好难过啊,我真的好难过!” “难过什么?” 秋澄光看着他,泪水盈眶,看了让人感同身受地委屈,又格外心疼。 “这上面的,是我还有哥哥,还有弟弟。”她把照片拿给他看,“这是我们三个人小时候,爸爸给我们拍的。” “这是你。”归于璞看着照片上的人,“跟小时候挺像。” “对啊,可是不知道哥哥和弟弟长什么样了。”秋澄光说着,扁着嘴又要哭出来,“很小的时候他们就走丢了。有一天我们三个人一起到邻居家玩。弟弟玩到一半哭着说他看见窗外有人站着,他很可怕,就坚持要回去。哥哥就先抱他回家,可我还想跟邻居家的姐姐玩,我没跟他们回去。后来,后来妈妈来接我,居然问我哥哥和弟弟去哪里,我当然好害怕!” 秋澄光浑身颤抖,归于璞连忙抱住她。她抖得像筛糠,说话的声音也一阵阵地向丢入了冰块,冻得她直打结直发颤。 归于璞拍着她的肩膀轻声安慰:“没事了,没事了。” “我想知道这个视频哪里来的,说不定,说不定就可以找到他们了。” “这个视频当时他们有带在身上吗?” “我不知道。爸爸的相机我没有碰过。” “澄光,你记得你哥哥身上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吗?” 秋澄光想了一会儿,“他肚子上有一块胎记。我还笑过他,胎记的样子像……” “中国地图。” “对,像雄鸡——你怎么知道的?” “我跟你说,”归于璞捧起她的脸,“我想,许恭昶是你哥哥。” 作者有话要说:兄妹相认,狗不狗血,然而就是这样子hhhh 第33章 季风「三」 北巷的咖啡厅,此时像一个被黄昏笼罩的小矮屋。 屋子里掌了几盏暗黄色的灯,每一个角落都坐了一对恋人,在灯光下眉目传情。 归于璞和秋澄光走进来时,一切都安安静静。 没有进门时风铃的叮铃响,没有门口响起的“欢迎光临”。 甚至老板也只是低头做着自己的事情,不会主动询问客人要点什么。 许恭昶坐在一处比较明亮的沙发上,目光始终盯着门口。 看见这二人走进来,他随即起身走过去,将手中的汉堡递了上前。 “去车里说。” “既然要去车里,你为什么还要跑这边来?”归于璞接过汉堡。 “我饿死了,不先吃点东西垫肚子,怎么等你们。” “你怎么知道我们会来?”秋澄光看他,“你真的是我哥哥吗?” “你这一点都没有认哥哥的气氛。” 归于璞笑了下:“她不相信。” “除非我看见你的胎记。” “所以我说要到车里去,”许恭昶摸摸鼻子,“我当然可以断定你是我妹妹,不然我也不会让一个无关的人看我的身体。” “看你的胎记。”归于璞纠正那两个暧昧的字。 三个人坐进车里,归于璞被迫坐到驾驶座上,秋澄光和许恭昶坐在后座。 许恭昶很快地切入正题:“给你看看我的胎记。” 接着,开始解衬衫纽扣。 秋澄光一言不发地看着他。 他解扣子的动作慢得不能再慢。 空气里的暖意逐渐凝厚到了极点。 忽然,归于璞把吃一半的汉堡塞回袋子里,开了车门下了车。 打开许恭昶这一侧的门,他把他往外赶:“你出来。” “干嘛?”微风一吹,许恭昶蓦地合紧衬衣,一脸惊惶。 秋澄光立即往角落移进去:“你让他坐进来吧。” 归于璞:“让我坐进去。” 两个人谋算好了一样,几乎异口同声。 许恭昶皱眉看向秋澄光。 只见她耸了下肩:“我也感觉你在我面前脱衣服有点……怪怪的。” “我——!” 归于璞把许恭昶拉下车,坐到秋澄光身旁,挤在他们二人中间。 许恭昶关紧车门继续解纽扣,三个人挤在车后座,颇有些吃力。 打开车顶棚的灯,惨白的灯光照在许恭昶结实的胸膛上,显出几分冷色调。 他把衬衣往两旁一拉,归于璞率先挡住秋澄光的视线,喃喃道:“还真有。” “不然你以为我暴露狂啊?找个机会在她面前脱衣服?”许恭昶骂,把他撇开,拍了拍自己的肚子,“看,澄光,哥哥我的胎记!” 秋澄光把归于璞压到一旁,倾过身去仔细看。 为了看得更为详实,她打开了手机的手电筒。 灯光一亮,许恭昶含羞地抓了抓脑壳:“你这样看,我会……羞。” 归于璞撞了下他的腿。 “真的是诶……”秋澄光直起身,目光直直地看着许恭昶,“你真的是哥哥?” “是啊。” “你说,我哥叫什么名字?” “秋慈浓。” “好女性化的名字。”归于璞出声,秋澄光拍住他的胸膛:“嘘!——还真的是。” “是吧?” “我是说,还真的是我哥的名字啦!”秋澄光被他气笑了。 “好嘛。” 许恭昶挑了挑眉:“所以我说,我可以把扣子扣上了吗?” “扣吧。” “那,你真的是我哥哥?”不知是难以置信,还是不应该这么早相信,总之,秋澄光还不能百分百确定,她还有许多问题要一一核实,“你早就知道我是你妹妹了?” “我早就知道了。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院长说你是鋆琼的女儿,说真的,我觉得你很眼熟来着,但如果不是他说,我也不敢认出来。” “你记得妈妈的名字?” “我当然记得了。”许恭昶理所当然地说,“爸妈,你,还有阿好的名字,我都记得。” “阿好是我们的弟弟。”秋澄光向归于璞解释。 “妈妈到济慈院那天我去看过她,但没有见到你。”许恭昶回忆,“后来比较忙也不常去,直到前不久才见到你。然后这位,”他拍了下归于璞的肩膀,“也不知道是怎么发现我不对劲的,总之,他发现了。” “首先,我知道他是养子。”归于璞看着秋澄光,“其次,那天他来委托我的时候,提到你母亲,一再说如果案子交给其他人处理,可能会波及到你妈妈。虽然他表面上表现得很不在意,但他太刻意了,很明显地欲盖弥彰,让我觉得他对你母亲很关心。再加上那天他帮忙搬东西回来,我从没见过哪家疗养院的董事长会帮疗养员帮东西的。” “既然这样,你说妈妈会不会发现?”许恭昶手枕后脑勺靠在椅背上。 “况且那天在院长办公室,你对澄光谈起阿姨的时候,你的称呼一直都是‘妈妈’,相比院长称呼的‘你母亲’,有点让人在意。” 归于璞说完这些,车里很安静。 他低头看一眼,看见秋澄光正全神贯注地凝视自己,两个眼珠子转来转去,片刻不离他的脸。 两个人贴得很近,从刚才到现在,她基本算是半坐于他的怀中了。 ——背后紧贴着车门,身侧则贴紧他的胸膛。 三个人交谈的时候,这种相依相偎的感觉会自然而然地被忽视几分。 依偎在一起的人只会感到很自然,像两只手握久了一样。 可一旦生出沉默,说话的注意力、思考的力气都用于感受贴紧的身体时,两个人便不再能若无其事了。 而第三者也不再视若无睹。 许恭昶咳了一声,打开车门把归于璞拉开:“坐远点!” 随后自己到驾驶座上坐着,“澄光,汉堡!” “哦——!” 秋澄光接过汉堡,紧张地捋了捋头发,她又看了归于璞一眼:“你怎么能观察到那么多东西?你是不是偷偷去学什么社会学、心理学了?” “我以为你也能发现。” “才没有,不过我想起来了,妈妈和盛阿姨搬回家来那天,我说当初疗养院有给我打折,你好像还不太相信。” “对啊,他又不是做慈善的。”归于璞咬了口刚才吃一半的汉堡。嘴巴鼓鼓没法开口时,被许恭昶反诘了一句:“你怎么知道我没做慈善。” 他挑了挑眉。 “那你当时知道是妈妈,所以才给我们打折的?”秋澄光扶住前面的座椅,倾过身去问。 “是啊,不然那么贵。” “你也知道那么贵,你这家疗养院超级坑。”归于璞今天的状态有些存心抬杠,在他这是很难得的。秋澄光不禁看看他,又看看许恭昶。 许恭昶叹了口气:“要是还能再重新开,我会把价格降下来的。” “那‘鋆沅楼’的名字,是不是从妈妈的名字里选出来的?”秋澄光索性打破砂锅往下问,“你当时开济慈院难道也是因为妈妈?你当年跟弟弟是怎么走失的?” 问到这句话,她才恍然一拍脑袋:“对啊,我应该最先问这个问题的!你跟弟弟,当年发生了什么事情了?为什么就不见了?” “具体的我记不太清了,”许恭昶说,“总之,我跟阿好走在小区的时候,遇到张大叔,他说老爸托他带了点东西回来,让我们顺道带回去。没想到,到了他家以后,我们就被他下了药,我醒来的时候,已经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阿好也不见了。” “那个张大叔,后来因为拐卖儿童被抓了。”秋澄光说,“爸爸妈妈怀疑是他把你们带走的,但是找了很久都没有找到。我记得,爸爸妈妈很难过;好几年,我们家的除夕都过得死气沉沉。我在家里也不敢说话。爸爸经常夜不归宿,妈妈有一阵子迷迷糊糊的,厨房的事情经常会忘这儿忘那儿。后来,爸爸妈妈离婚了。我从没听过他们吵架,可就那样离婚了。” 秋澄光长吁一口气:“离婚以后,妈妈才发现原来爸爸早跟一个女人在一起了。再往后,她的记性就越来越差。到我高三那年,她就搬去跟琼姨一起住。我大学毕业之后,妈妈走丢了好几次,没有人看着根本不行。所以琼姨就辞职了,跟着妈妈找到了疗养院一边照顾妈妈,一边做疗养院的工作。” 许恭昶回头望了一眼,示意她把脑袋凑过去。 他揉了揉她的头发。“委屈你了。” “委屈妈妈了。”秋澄光用力眨了眨眼,努力抑制住泪花,“两个儿子离开了,老公也离开了,我真的完全无法想象她当时是怎么过来的。” “你说,我什么时候可以去见妈妈?”许恭昶深吸口气,“说实话,我一直很想跟她说说话。济慈院出事那天,我终于有一个理由跟她聊半个多钟头。诶澄光,你知道吗?她说她觉得我很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我。” “是啊,妈妈也跟我说过。” “真的?” “嗯,可我觉得你跟小时候相比,差距太大了。你好像长残了。” 归于璞笑着看过来。 许恭昶内心的悲伤被这句话微微一扫荡。 他舒了口气:“澄光啊,你看着办,你要不先跟琼姨说,再找个时间告诉妈妈。” “可我担心,妈妈会想起阿好,会更难过。” “也是。”许恭昶沉吟几许,望着前方低声自语,“那我们再等等,看看有没有什么消息。” “什么消息啊?” “他这几年也一直在找你们的弟弟。”归于璞咽下最后一口汉堡,看了秋澄光一眼。 第34章 季风「四」 先后把许恭昶推上风头浪尖的两条微博来自不同的营销号,为了查清楚幕后主使是谁,许恭昶颇费一番气力,最终找到了他的一个大学同学兼竞争对手兼情敌。 归于璞调侃:“多重身份,关系还挺复杂。” 这位情敌最后被警察带走了,供出济慈院里头帮他拿到监控录像的“内鬼”。 同时,他为了剪出假视频诬陷许恭昶,把原视频带搞丢了,破坏了重要物证,影响了警方的办案。 再加上微博造谣这一事。 ——他在警局里蹲了好一阵子。 内鬼被警察叫过去问了半天,没问出和案件有关的线索后,回到济慈院后便被开除了。 对此,许恭昶很在意。一方面,他有点“家门不幸”的感慨,另一方面,他为员工竟然比警察还早把监控录像拿走感到愤怒。 院长也很痛苦,但他比较快地直面现实:“既然小余就是专门管着监控这一块,能赶在警察之前拿到也是正常。只不过,我们以后对员工得多加注意了。” 案件迟迟没有进展,警方还保留着“他杀”的判断。 许恭昶在秋澄光的陪同下,到已故疗养员家中看望家属,主动提出了赔偿,并为济慈院经营过程中的疏忽致歉。 尽管最后仍是被一家人愤怒地驱逐出来,但许恭昶心头的那座山好歹落了几块石。 不多久,济慈院又开办起来,这一回,入住的人员大大缩减,以往的工作人员也走了一半。 许恭昶把更大的资金投入到安保体系和医疗体系中,入住疗养的费用也降低一大截。 琼姨带着秦鋆琼和盛采薪又住了回去。 盛采薪临走前,夏榈檐向她允诺会去看她。秋澄光很担心这只是小姑娘一时的冲动。 但夏榈檐胸有成竹地担保:“至少高三冲刺之前,我一定会至少两周去一次。我都慎重考虑的!” 秋澄光暂时还没有将许恭昶的身份告诉琼姨,她担心琼姨会因为这事儿心神不宁好几天,最终在妈妈面前说漏了嘴。 许恭昶在见妈妈之前,提起过要去看爸爸。秋澄光几乎要忘记爸爸长什么样子了。她给了他一个住址,让他自己去。 ——“我好几年没见到爸爸了,我还没做好准备。” 生活在某个节骨眼上似乎告了一段落,归于璞回栗城的日子也到了;温醒要带着男朋友回老家见父母,三个人正好同行。 站在门口告别的时候,夏榈檐挽住秋澄光的手:“我们要相依为命一阵子了。” “嗯。” 为数不多的行李装到车上,温醒和男朋友先一步将车开到路口。 看见归于璞还没有离开的意思,夏榈檐识趣地放开秋澄光,举起手和表哥道了个别:“拜拜,一路顺风。” “嗯。” 秋澄光往前走了两步,走到那棵玉兰花树下,枝头的花朵散发出醉人的香味。 她双手插到后裤兜,肩膀微微耸起,微笑着:“一路顺风。” “你不能说点不一样的?” “什么?——李白乘舟将欲行,忽闻岸上踏歌声。” 归于璞笑起来,眼角出现了细微的鱼尾纹。 秋澄光看着他久久地不说话,忽然想起一个多月前他来到时,她便开始计算他要离开的这一天。 一天天地算着,这会儿,总算还是来了。 “律师有时候还是独立比较好。”归于璞忽然冒出这么一句。 “什么意思?” “就是自己出来单干。” “你确定?” “我有人脉,有案子。” “人不能太狂,很容易翻车。” “如果我翻车了,你会什么反应?” “满心着急,”秋澄光抬头望天,“爱莫能助。” 归于璞沉思着笑了。 温醒从前方路口打来了催促的电话,午后三点钟的天空一派清净和明亮,今天没有炙热的阳光。 秋澄光提醒:“再不回去就要天黑了。” “我走了。” “嗯。” 归于璞慢条斯理地走了两步,忽然折了回来:“你希望我再回来吗?” “你想回来吗?” “我想,但你得告诉我,你想不想。” 秋澄光没答“想”与“不想”,她紧张地搓了搓手指,意外地一个劲头抱了上去。归于璞半是叹息半是心安地抱住她:“我知道了。” * 家里清净了好几天,不习惯。逮着一个机会,夏榈檐在阳台上摆上几瓶RIO,一包泡椒凤爪和几些果仁零食,邀请秋澄光出来赏月。 月亮不知道在哪里,总之望了一圈没找到,夏榈檐躺在躺椅里,心神绝佳:“今天农历中旬,怎么可能没有月亮呢?” 嘴上这么问,她也不打算真的去找月亮。拿起桌上的RIO,小姑娘悠哉闲哉地啜了一口:“姐姐,表哥走这几天,有和你联系吗?” “不告诉你。” “告诉我嘛!” 秋澄光吐掉凤爪骨头,辣得砸吧嘴:“有。” “他走之前,你们有决定什么吗?” “决定什么?” 夏榈檐摸摸鬓角,不好意思地笑了:“我不想显得太八卦。” 秋澄光冷眼微笑:“你已经由内而外散发出来了。” “姨和准姨丈见到了外公外婆,大姨也在。”夏榈檐话锋一转,牛头不对马嘴。 秋澄光点点头,吐骨头:“怎么说?还满意吗?” “满意啊,听说很快就能把婚期定下来。 “挺好的。” “姐姐,话说你当年和表哥回过家没有?” “啥意思?” “就是面上的意思呗。” “我是说你问这话有什么居心?” “我大姨对你印象很深啊,她还问我,表哥回去这几天,你们之间联不联系。” “伯母怎么知道的?”秋澄光擦了擦手。 然而,看见夏榈檐又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她全看明白了:“哦!我知道了,又是你!” “其实我来这里第一天晚上,跟大姨打了个电话,我说啊,跟我们一起住的姐姐叫秋澄光。大姨就问我表哥是不是举止异常,然后一不小心透露了你们俩是前男女朋友的关系,不是我主动说出去的!”夏榈檐摆摆手,傲娇地一拧巴,“我还是被动知道的呢!” 秋澄光轻哼一声,拿起第二个凤爪。 “姐姐,大姨好像挺喜欢你的。” “回过一次,”秋澄光喝了口汽水,“我大三那年的暑假,学校带队三下乡,我就去了栗城,后来到你们家住了一个晚上。” “是‘于璞哥哥家’,不是我们家。”夏榈檐笑吟吟地纠正,“不用不好意思。” “喂,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这个‘于璞哥哥’啊,是上次来家里的那个大哥哥说的,好像叫啥,池凯弋?” “又是他!” “这个称呼有什么特别之处吗?” “没什么特别的。”秋澄光吐掉凤爪骨,“就是大学那会儿这样叫,后来就不叫了。” “后来是指什么?分手了?” “嗯。” “你们为什么分手啊?”夏榈檐倾过身来。两张躺椅并排摆放,她一倾身,整个脑袋就抵秋澄光手臂上了。 秋澄光毫不留情地将她往旁一推,继续吐骨头看夜空:“说不清。” 夏榈檐琢磨少顷,突兀地蹦出一句:“他劈腿了?” 秋澄光一噎。 “真的假的?” “不是啦,只不过我觉得他还可以和更好的人在一起。” “假!假死了!真虚伪!” 秋澄光思忖一瞬:“也是。” 夏榈檐喝了口汽水,故意吧唧两下嘴,眉头一扬:“爽!” 秋澄光看着她笑了。 “当时有一个学姐,”她不打自招,“那个学姐特别漂亮,为人也很好,很成熟,什么事情都可以想得很周到,也很关心你表哥。” “嗯。”夏榈檐撑着下巴看她。 “他们是同一级的,一起毕业了,毕业之后在同一家公司。当我分别跟他们聊天的时候,他们都会有意无意地提到对方。一开始,我没有多想。后来有一次,你表哥喝醉了,是她送他回去的。” “你怎么知道的呢?” “第二天她告诉我的。” “谁?表哥告诉你的?” “学姐告诉我。” “啊,告诉你这个干吗啊?” “不知道,”秋澄光看着凤爪,“然后那一天,她告诉我很多你表哥的烦心事,几乎他的每一件事情,她好像都知道,而且都可以帮他解决。然后,我就觉得,我……啧,怎么说呢?总之很多余。” “你怎么会多余呢!”夏榈檐喊,“那个学姐一定是故意在你面前耀武扬威的啦。她跟表哥一个公司,你那个时候——咦,你那个时候和表哥是异地恋吗?” “嗯。” “你看,这就说得通了嘛!”小姑娘懊丧极了,“那个学姐啊,一定是喜欢表哥,要趁机把你挤走,她好跟表哥在一起。” “我也是这么想的。” “那你还提分手啊?” “因为我觉得她说的挺有道理的。” “她说啥了?” “她说你表哥压力很大,身边没有人可以照顾他,他值得更好的照顾和关怀之类的。”秋澄光耸了下肩,依旧看着凤爪,“我想了很久,越想越觉得有理,是要有个人贴身照顾他啊。” “他又不是三岁小孩!照顾自己一段时间,等你毕业了是会怎样哦?——然后你就选择了离开?” “不,后来又过了一阵子,我和你表哥联系越来越少了,但他们两人之间好像还跟以前一样。所以我就想,我是不是占着一个什么位置了,要不让出去吧。所以我就提了分手。” 秋澄光说起来倒可以云淡风轻了,且她一直看着凤爪,像在对凤爪说话;夏榈檐则听得一脸悲戚,最后,她把巴掌重重地往桌上一拍,喝道:“表哥干什么幺蛾子咯!” “但是,我前不久才知道,那一阵子,他爸爸住院了。” “啊——是哦,姨丈那会儿是不是查出来……那个了?” “嗯。” “哎呀,这么一想,表哥他不联系你一定是因为很忙。” “前两天我跟池凯弋聊了两句,有偷偷问他,”秋澄光抿了抿辣得通红的唇,“听说学姐有去医院看过你姨丈,那段时间也帮了很多忙。这么一想,真的做得比我好。” “你都没机会做,哪来的做得好不好!” “也是啦。” “那你现在难不难过?” “现在?——还好吧。” “你,还喜欢他吗?”灯光下,夏榈檐又一次悄悄然地靠了过去。 这一回,秋澄光没顾得上推开她。 她望着夜空,茫然一笑,眼神躲闪着:“嗯?” “喜欢吗?” “喜欢呀。——嘘!”她蓦地转脸,眼底躲着光。 “拜托,我不说他都要自己能猜到好吗?”夏榈檐哭笑不得,“那天他走的时候,我看见你抱他了。” “我怕再也见不到他了。” “怎么可能?” 秋澄光笑着,眼睛却在这会儿逐渐湿润了:“可他们后来还是没有在一起,我当初干嘛呐!” “当然没有在一起了,”夏榈檐斩钉截铁,“大姨说表哥有且只有你一个女朋友诶!她也没跟我提起还有其他女孩子。” “我是不是很蠢?”秋澄光擦亮了眼睛。 “提分手吗?”夏榈檐点了点头,“但是,你可以弥补回来,现在。——你们当初谁追的谁啊?” “当然他追我啦。”秋澄光神气地把头一甩。 夏榈檐捂嘴偷笑:“吼吼,看来表哥追得还挺成功的齁!” “还行。” “那你要不要试着追追他?” “追他?” “嗯呐!” 第35章 季风「五」 虽然不知道夏榈檐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但那句话一整个晚上都在秋澄光脑海里转。 直到晚上,归于璞给她发了张街景的照片,回消息的手指也不由自主地打出“追他”两个字,反应过来时她捂着心脏差点吓死。 回到栗城之后,归于璞时不时会发消息过来,每次的讯息都是照片,要么是路边看到的一条狗,要么是煞是美丽的黄昏。 秋澄光搞不懂他什么时候这么喜欢拍照了,偶尔有一次她脱口问出,归于璞半天没回消息。第二天,就不敢给她发图片了。 倒还是颇为敏感的性子,而且两人现在的关系也是尴尴尬尬、不清不楚到了极点。 这天晚上,和夏榈檐聊完之后,秋澄光坐在床上想了很久,她仔细地回忆从归于璞到聆城以来两个人之间的相处模式,又回忆起亲亲抱抱的那一天——究竟是怎么个景况? 忽然,她猛地一惊觉,睁开了冥想的一双眼,惊恐地盯着窗户:“对哦,那天是我先亲他的。” 即便归于璞主动抱了自己,但拥抱有时候可以解释成“安慰”,且那个时候更多的也许就是安慰。可接吻却怎么也无法轻易地扭曲成“安慰”啊! 想到这儿,秋澄光抱着脑袋侧翻在床上,看着电脑她内心呐喊一声,又继续胡思乱想—— “现在保持联系到底意味着什么?” “他要是不打算回来呢?” “我主动亲的他,可他会不会已经不喜欢我了?” ——卡在这儿,秋澄光的心慌了。 “是啦,可他又没有说还喜欢我啊!”她倒在枕头上自言自语,“他几岁了?他都二十七岁了,他这会儿要是谈恋爱,准是要结婚了!可他……也可以不选择我啊。那我呢?……” 夏榈檐在房外敲门,猛然响起的声音惊了她一跳。 她从床上爬起来,理了理头发和睡衣,跑了过去:“来了来了!” 门打开后,看见夏榈檐举着手机,唇角微扬,说道:“我刚才和我大姨说,前段时间你提议给我过生日呢!” “那都多早以前的事情了!” “哪里啦,我跟大姨也才好久视频一阵啊——对吧,姨!”说着,夏榈檐对着手机忽然甜兮兮地叫了一声。 秋澄光连忙往后躲:“还在聊呢?” “我姨想跟你道声谢。” “为啥?” “因为她觉得我乖了很多啊。” “有吗?” 夏榈檐佯“哼”一声,气鼓鼓地蹙着眉,把手机递过来:“给你啦。” 秋澄光紧张地接过,戴上了耳机,看见屏幕上归于璞的母亲的面庞,她憋红了脸半天说不来话。 归于璞的母亲——温菽承,自从听说儿子和前女友住在一个屋檐下后,时不时都要向亲侄女问问情况;没想到夏榈檐比她还八卦,套问出的信息比给出的还多。 在温菽承的印象中,秋澄光似乎就差脑门印上“儿媳妇”三个字了——所有的一切都分外契合。 归于璞带她回家的短短一天内,她数不清看过多少次他眼中的光。 女孩可爱、懂事,看向他的时候眼角眉梢尽是笑。 重要的是,她可以让他脸上的淡漠褪去、如沐阳光。 只是天不从人愿,丈夫去世那年,他们分手了。 从此以后,归于璞的肩头多了一座山,整个人却少了魂。 当妈的无能为力。他不吐露心事,只是将自己扔进工作中。只在仅有的一次醉酒之后,滑坐到沙发底下,抱在脑袋在那边哭——从分手到父亲去世一直到现在,温菽承第一次看见成年后的他痛哭。 打他们分手开始,她便知道事情不小。 尽管事先跟夏榈檐提议要看看秋澄光,但见到的第一眼,温菽承还是惊喜地笑出来:“呀,还是没有变呐,头发剪短了吗?” “嗯——”让秋澄光憋红了脸的那句问候终于像吐枣核一样蹦了出来:“伯母好、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呐。”温菽承温柔地看着她,目光始终饱含深情与笑意,她之所以会喜欢秋澄光,是因为循着归于璞的目光看过去,她可以看见这个女孩所有的美好。 “榈檐这个小孩多亏你照顾了,”没忘记这个再恰当不过的理由,温菽承满怀诚意地说,“她跟我说,在你面前她就乖乖的,我还在想,澄光还有这等威慑力,早些时候怎么没能让你俩见个面呢!” 秋澄光觑了夏榈檐一眼,连忙摇头:“没有啦伯母,她哪里怕我,她现在胆子可大了,还跟我斗嘴。” 夏榈檐闲在地坐在一旁:“就是,我才不怕你呢!” 温菽承笑起来,佯怒斥了夏榈檐一句,目光却始终看着秋澄光。秋澄光被她看得很不好意思,挠挠脸颊,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 “吃了吗?”夏榈檐在旁小声提醒。 秋澄光想也不想:“吃了吗?” “吃了,你们吃了吗?” “嗯!” “过几天就是中秋节了,有没有考虑怎么过?” “中秋节公司给放一天假,我打算和榈檐一起去找我妈妈一起过。” “哦?听着很不错。” “嗯,我妈妈在疗养院,”秋澄光鬼使神差地说出来,“认识的人多,一起过节比较热闹。” 温菽承若有所思地点着头,唇角还保留着微笑。 秋澄光竭力想要望进她的眼底,很想看看除了表面上的温柔之外,底下是否隐藏着疑虑和纳闷。 这一刻,脑海中的某个匣子突然地打开了,可以说是灵光一现,也可以说是恍然大悟——总之,类似潘多拉魔盒一样的匣子打开了。 * 连续两天,归于璞都没有发来消息。他没发,秋澄光也没发。她想发,但背后总有条线扯着她,叫她畏手畏脚的。 她明白了自己为什么要刻意提到疗养院,不是被内心的小鬼戏弄了,而是内心的小鬼先她一步将问题想明白了。秋澄光随即也对接下来要做的事情明了了一些。 她看清了些:横在她和归于璞之间的,除了没说清楚的感情之外,还有现实这一道高大的墙垣。 她不是不敢像夏榈檐说的那样追他,她只是不敢现在立刻盲目冲动地去追他。她似乎还要仔仔细细地把问题拿出来跟他探讨一遍,再最终问一句:“我可以追你吗?” 想象中的场面有几分滑稽,然而正是这几分滑稽打消了现实带来的沉重。秋澄光每每想到这里,都喜忧参半,懊丧和期待并驾齐驱。 离中秋节还有几天的时间,依然没有归于璞的消息。秋澄光内心的期待逐渐泯灭,她甚至不安地算起了卡得刚刚好的时间点——跟温菽承提到疗养院的第二天,归于璞便不再发来消息了。 她神经质地想到,难道伯母真的对“疗养院”很在意,跟他提出不要再跟自己来往了吗?然而这样一来,自己不就是变相地试探他们吗? 她承认自己的想法很无厘头,也承认当时刻意为之的“疗养院”三个字很心机。她似乎正把事情往最不好的方向想下去,且越陷越深。 但秋澄光无法完全排除这样的可能性。最终她鼓起勇气给归于璞发了一条短信,就是夏榈檐说的“吃了吗”,等了一天,他没回。她一天都没说话。期待跌入了冰窖。 然而即便在冰窖当中,期待也还在习惯性地抬头与挣扎。就这样被这种熟悉的等待感折磨的时候,秋澄光终于等来了中秋节的最大惊喜。 中秋节这天的中午,她和夏榈檐就去了济慈院。这一天,秋澄光的脸色还是很不好看,心不在焉写在脸上,像等待无望的人。 她在秦鋆琼的房间睡了一觉,一觉醒来时,妈妈、盛阿姨还有榈檐不知在楼下院子转了多少圈了,许恭昶也不知在什么时候来了。 秋澄光站在三楼走廊和他们打招呼。许恭昶招呼她下去,她看看哥哥,又看了看妈妈,把原本的摇头改为“好啊”,高高兴兴地下去了。 他不在这里的话,一切也都很美好。秋澄光荡在秋千上神思,目光却缥缈无所踪,丝毫看不见轨迹。 白云飘在空中,天空干净得没话说,傍晚的余晖落在济慈院杂乱却有序的绿植上,那道掩映在绿树丛林中的黑色铁门,前段时间又重新漆了一遍,此时正闪耀着金光。 许多人都在草坪上踢足球,玩游戏,自从许恭昶把这里的运动场地扩大了之后,运动的人数便与日俱增,今天尤甚。 中秋佳节,好些家属都准备在这里过节。鋆沅楼和旬书楼的十几个小房间今晚注定要热闹非凡。 后厨早早地准备好了晚餐,分发到每个疗养员的房间,房间太小坐不下人的,统统移到一楼的几个大屋子。 秋澄光便带着妈妈她们一起到了一楼,许恭昶也在桌旁坐了下来,琼姨稀奇地“哎呦”一声:“干啥呐?不回家过节啊?” “院长今晚回家过节,我在这里坐镇。”许恭昶神采飞扬。 夏榈檐撇了撇嘴:“那你得少吃点,我刚才不知道你也要在这里吃,饭没多盛。” “喂你个丫头,好歹我跟你表哥同岁,你尊重我一点行不行?” “一点,等于没有。” 两个人较着劲儿拌嘴,长辈们都笑了,秋澄光也想笑,但听见有人提归于璞,她的心又不安定起来。 热闹的餐桌,喜气洋洋,但是她却满腔“每逢佳节倍思亲”,明明亲人都在跟前,可她的心却空了一大块。 好想他。 第36章 季风「六」 秋澄光的注意力很快集中在一盘炸鸡腿和一盘螃蟹上。 掌厨的徐大伯是当年许家的御用厨师,后来许恭昶出来办济慈院的时候,这位大伯一直跟着他。此时他也落座了。 许恭昶大口扯着鸡腿,腮帮子飞快嚼动,吃得好不尽兴:“我跟徐伯关系可好了,以前我吃得最胖的时候就是跟他最亲的时候。” “后来为了减肥,就不跟我亲近了。”徐大伯爽朗地说。 夏榈檐率先笑起来:我跟我爷爷也是这样哈哈哈哈哈哈! 秋澄光一边吃鸡腿一边听他们聊天,秦鋆琼时不时给她夹菜:“别老是吃肉,也吃点菜。” 夏榈檐难得帮秋澄光说话:“伯母,你就让她吃吧,我俩等这一顿等很久了!” “既然如此,你也要多吃点菜。”盛采薪和琼姨同时给她夹了菜,夏榈檐一口鸡肉塞得嘴巴鼓鼓,看得目瞪口呆。 吃鸡腿吃得半饱的时候,秋澄光跑到后院去洗手。 一边往回走时,她一边习惯性地掏出手机——只是这几天捡起了几年前的习惯罢了。 没想到,手机上显示了两个未接来电,她的心忽然地快乐起来,捂着手机又往院子外跑。 许恭昶眼尖地看见了。 电话接起来,秋澄光屏着呼吸听他那边的动静,归于璞似乎也在听,听明白了这阵沉默之后,他笑了一声:“你在哪儿?” “我在济慈院,晚上来跟妈妈一起吃饭,大家都一起。” “大家?” “妈妈、琼姨、盛阿姨,榈檐和我一起来,还有我哥哥,还有厨师大伯。” “好吃吗?” “好吃啊!大伯炸得鸡腿超级香,我吃了差不多有十腿了吧!” 归于璞惊笑:“哇,你是魔鬼吧!” “还有螃蟹,我现在要回去吃螃蟹了。” “你皮肤过敏好了吗?” “诶?”秋澄光瞪大眼睛,“喂,你不说我都忘了。” “你忘了医生提醒说这段时间不要吃海鲜?” “哎呀!还好你提醒我了,不然晚上药片都救不了我!” “还有鸡腿吗?”归于璞忽然问。 “有啊,好多呢!” “我饿了。” “嗯?”秋澄光的心蓦地一滞,“你在哪儿啊?” 他轻快地笑出声:“你这问题来得太快了。” “你不会是……” “嗯。” “你知道我要问什么吗?” “你问问看。” 秋澄光捂住心脏,惊喜分明藏满了双眼,眉头却因为难以置信而忽高忽低:“真的,你在这里?” “嗯。” “你在哪里啊,在家吗?那我、那我现在回去。” “我在济慈院外面,你来给我开门。” 秋澄光哑着嗓音狂放一声“啊——”,又鼓住腮帮子“嗯”、“嗯”应了两声,紧接着,便手忙脚乱地绕过后院往前院跑。 她跑得很快,心情简直要翻天了,因此,平时看着再阴森的草丛枝杈这会儿都吓不到她——她根本没有多余的心思分给旁物了! 跑到前院,看见院子门外立着一个人,秋澄光捂住脸,激动得前俯后仰。 归于璞双手插兜站在那里笑了一声,她才迫不及待地跑过去开门。 院门吱呀一声打开,又关上。 院子的灯很暗,秋澄光拉着他的手走到檐下,借着灯光细细地看着他,松了口气。 “怎么?以为是坏人?” “不是,”她看着他,重新入了神,“我只是不敢相信。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我妈知道我今天要过来,她告诉我的。她前几天跟你视频了?”归于璞看着她,却看见她低下头去,刘海挡住了脸。 他用指尖轻轻地挑开了,“怎么了?” “说来话长,找个时间再跟你说吧。”她抬起来的脸庞显出几分愧疚神色,归于璞更是纳闷了。 秋澄光抿紧了唇半天不敢说话,突然,她出声:“中秋节快乐!” 他弯起唇角:“你也快乐。” “嗯。” 她还是呆呆地注视着他,呼吸有些不均匀。 归于璞往前倾了倾身子,距离忽的拉近,秋澄光的全身上下都开始不安定。 但她的脑袋瓜转得很快,足够将前前后后的许多事情,包括前几天一直困扰自己的那些想法捋清楚。 可言语表达跟不上思维,她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甚至显得很是拘谨和无措。 然而天知道,她的内心一直有个足够叫人畏怯又窃喜的念头,从看见他出现在门口的那一刻起便开始酝酿了。 可过了这几分钟,那个念头还在酝酿、抑制、酝酿、抑制…… 最后,她做了个深呼吸。 ——准备来了! 可双臂刚刚偏离两条裤缝线时,归于璞忽然抱了上来,捂着她的腰与后背,将她揽进怀里。秋澄光惊得睁大眼睛,随即如释重负地笑了,紧紧地回抱住他。 “你为什么不回我消息?” “昨天那条?” “嗯。” “对不起,我当时还没吃饭,而且很忙,没时间打字,又不想随便回。” 秋澄光揪住他的肩膀,在他的怀中微微踮了踮脚尖。 “有一件事让我不得不早点回来,”归于璞说,气息似乎比她的更加急促,“你看到我发给你的照片,你知道我不喜欢拍照,但我不想整天问你吃了没。然后我又觉得,走之前没有跟你讲清楚,现在又突然这样频繁地给你发消息很不好。可是我又很想……” 说到这儿,他停了下来,懊恼地叹了口气,像忘词了一样。 秋澄光抱紧他,伏在他的肩头低声说:“我很想联系你,但我不想忽略我们以前和现在的关系,像什么关系也没有的两个人一样联系你。所以这两天,我过得太煎熬了。” 归于璞侧过脸看着她,秋澄光把下半张脸埋在他的颈窝处,只露了一只眼睛和他对视:“干嘛啦?” “为什么煎熬?” “在想未来是什么样的。” “我也在想。”他的气息像迎面而来的一阵咖啡香热,温温暖暖地贴上她的眉头与鼻尖。 秋澄光安静地凝视着他,好久好久,他才缓缓地俯下身来,找到她躲在幽暗中的嘴唇。 明月当空,月光比檐下的这盏灯还亮。归于璞收紧手臂将她扣在怀中,手扶着她的后脑勺轻轻地吻着。两个人都穿着白色衣裳,两个人几乎合为一体了。 许恭昶在这时候撞到了屋子里的一个小摆件,突如其来的声音吓死檐下的两位。 看见他们惊慌地分开,他也惊慌到不行,但惊慌过后,他把摆件物归原位,气势汹汹地走上前去。 “喂喂喂,这是我妹妹!你就这样在这里——” “是我情愿的啦!”秋澄光比他还凶地打断他。 “是我主动的。”归于璞诚实地讲。 许恭昶横眉竖眼来回打量他俩,低声而严肃地问:“你们现在什么关系?” “前男女朋友。” “秋澄光!” 秋澄光心虚地拉下眼角:“干嘛啦?如果没有你,也就是偷偷摸摸的事情啊,又不会怎样。而且,怎么又被人看见了?” 她满是怨气地嘀咕完,归于璞不自在地问:“还被谁看见过?” “榈檐呐。” “你们接吻被一个十七岁花季少女看见了?”许恭昶眨了眨眼,“她心里的阴影得有多大?” “我们又没有亲得很夸张!”秋澄光辩驳,“就是很唯美地亲啊,有什么阴影的!” “唯美,”许恭昶一脸问号,“噗——” 归于璞好奇又好笑地看着秋澄光,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 亲得唯不唯美,秋澄光不知道,总之亲得很舒服。她以为这就够了。 接吻时候的“舒服”等于“唯美”,不像在电影里看到的大尺度舌吻还带拉丝的。 但转念一想,万一吻得太投入的话也成了电影里那样可如何是好? ——她忽然不敢往下想了。 “投入”两个字有太多的隐含意义,这意味着完全失去了自我,整个人都随着本能或做出什么动作或发出什么声音。 想到这儿,秋澄光的心脏忽然异常活泼地往上跳,太阳穴的血管也随之突突地跳动,似乎在提醒她不要在思想中做坏事。 然而,来不及了。 她的头脑已经把所有“投入的、”“无法自拔的”事情飞快过了一遍——十秒钟,跟他。 过完了,她猛然回过神,一边虚伪地惊诧于自己想象力如此之丰富,一边羞赧地搓着双手。 她做贼心虚地喝了一口冰水,给全身上下由内而外降了降温。 她不知道以后如果有机会叫他知道,自己花了整整十秒钟的时间闭着眼睛想着和他一起做的这些事,他会是什么反应。 秋澄光蓦地从床上站起来,在卧室里走来又走去,走来又走去,低着头甩着胳膊迈着快步,那焦虑的神态活像个小老太。她实在又紧张又羞惭,却又想笑。 她的情绪起起伏伏,大起大落。走了一阵子,她又一下子趴到床上,抱住枕头和被子,把脑袋藏了进去;使了大劲儿又揉又搓,仿佛这样就可以除掉几分钟前的粘在脑门上的那抹黄。 秋澄光再一次惭愧地想到,早在跟他在一起那几年,她就斗胆这样妄想过。这已经不是第一次,她在天花乱坠的幻想中,把他当作又大又暖、可揉可压的泰迪熊一样拉到床上了。 她抱着脑袋静静地反省了自己好久,一直等到订好了的该阅读的闹铃响起时,才不甘不愿地爬起来。 ——可是该死!又开始想了。实属是给点阳光就灿烂的人! 第37章 季风「七」 第二天早晨醒来,秋澄光关掉闹铃,望着游离在窗帘外的朝晖,舒舒服服地抻了个懒腰。 一种熟悉的充实感充满了内心,她擦了擦眼睛,又摸了摸眉头,颇有闲情逸致地将嘴角慢慢扬起。可是扬到一半,忽然定住不动了。 ——这种感觉,不就是当初跟他谈恋爱时候的感觉吗? 秋澄光迷惑地皱着眉,一下子掀起被子坐起来,捧住脸颊哀叹一声:“我去,我在干嘛啊!” 今天是周六,夏榈檐还赖在床上,归于璞已经出去晨跑一圈回来了,手上拎了一大袋早餐,放在桌上。 “我今天去钟叹那边,目前先在他的事务所。” “钟叹?”秋澄光喝了口水,“谁啊?” “我大学舍友,你以前不是最喜欢跟他玩吗?” “我哪有!” 话出口下一秒,她捧住水杯心虚地低下头。 归于璞靠在桌旁看着她。 “他邀请你的,还是你去求他的?”秋澄光抬起头问。 “我故意跟他说,我要来聆城待着,他让我陪他一起打理事务所。” “所以你现在过去,是陪他一起打理,还是给他打工啊?” 归于璞笑了,眼底露出刮目相看的神情:“我发现,在关乎性质的问题上,你想得还挺周到。” “这当然啦!” “那你能不能跟我讲一讲,昨晚你说的‘说来话长’是什么事情?” 秋澄光闭上眼睛,露出一副倒了八辈子霉的表情。 归于璞起身坐到她身旁,把包子豆浆油条拿出来。 “我想吃玉米瘦肉粥。” 他把粥拿出来,撕开包装放上汤匙,伺候得无可挑剔。 秋澄光紧张地搓搓手,埋着头吃了一小口。 “差不多就是,伯母跟我视频,她就是为了感谢我这几天照顾榈檐,但我觉得没什么啦。” “嗯。” “然后,她问到我们中秋节要怎么过。我跟她说,要去疗养院和我妈妈一起过。你知道,我当时就很刻意地把‘疗养院’三个字说出来,”说到这儿,秋澄光看着他,“那种感觉就好像,要看看伯母对此有什么反应——我是不是很心机?” 他杵着下巴听,听到这句话时,忍不住笑了。秋澄光迷惑地一瞪眼。 笑完了,他打开一杯豆浆:“为什么要刻意说这个?” “不知道啊,莫名其妙,我就脱口而出了。” 归于璞拿了个包子:“你怕我妈妈有意见吗?” 秋澄光戳了两下粥:“不知道!” 归于璞拿开她的粥。 “干嘛啦你。” “这个好吃。”他夹了个小笼包给她。 “不好吃你就死定了!” 他笑了一下。 东方染了漫天霞晖,朝霞的光芒覆满整间厨房,白色的家具像荡漾在金色的水中一般。 秋澄光明净的一双眼若有所思地盯着包子,俏丽的鼻尖干干净净,没有一点瑕疵,在朝晖中泛着好看的光。 归于璞变换着姿势看她,一忽儿靠在椅背上,一忽儿支着下巴,一忽儿又撑着脑袋,不厌其烦地看着。 秋澄光被他看得不自在。吃完小笼包之后,她抹了抹手指,故意将油渍抹到他手背上:“不许看了!吃饭!” “你昨天说的‘未来’和‘煎熬’,”归于璞的手轻轻一比动,秋澄光看着他的手,仿佛看见了托在掌心的一个世界,只听他问,“在这里面,有没有我妈的影响成分?” “是我自己乱想的。” “你说完疗养院之后,我妈有什么反应吗?” “没什么特别的,我一直想看看伯母有什么很特别的反应,但又不敢看得很仔细。但我会自己脑补啊,而且我一开始乱想,就停不下来的。” “我知道。” 秋澄光恼恼地瞪着他:“你还敢说?” “我不知道,你说了我才知道,我一直以为你是一个很理性的人。”装腔作势地说完,归于璞一口吃下小笼包,嘴巴塞得鼓鼓。 秋澄光捧住脸:“而且你不理我的话,我又会乱想成是伯母让你不要理我的啊,所以心里就会更难过了。后来我仔细一想,才发现现在要面对的是现实。我之所以会刻意告诉伯母说我妈在疗养院,潜意识里就是在面对现实。” 说这些话的时候,她目不转睛地看着前方,怎么也不看过来。归于璞捏了捏她的耳朵,把她的脸转过来:“对不起,这是我很差的习惯。以前就经常不回你消息,是不是?” “追我的时候回得很及时啊,追完了就爱理不理了呗。” “你说得跟真的一样。” “本来就是啊。” 归于璞摇了摇头:“不是这样的,没回都是有原因的。” “回得晚才有原因,没回就是不想回。”她又别开了脸。 他不敢再强行把她的脸转过来,只得紧张地摸摸自己的脸:“我现在不会那样了。” “谁管你啊!” “我妈不会说什么的。” “你怎么会知道?” “她要是不同意,就不会告诉我你在哪里了。——而且,要她发表同不同意的意见,好歹得有个对象吧?对象是什么?” 秋澄光把目光放得更偏了,甚至于把身子都稍稍侧到一旁,留了后背对着他:“我怎么知道嘞!” “我那天抱你是不是很突兀?” “当然啦。”她脱口而出,但迟迟没有忘记是自己主动吻的他,这部分记忆果真像口香糖一样粘在脑袋里,甩都甩不开。 她犹豫着转过身,羞赧地看着他,压低了声音:“我亲你的时候,你一定也吓得不轻吧?” 归于璞配合着她的鬼鬼祟祟:“是啊,那当然啦。” “对不起,我……可能太难过了。” “不过昨晚两清了。” “昨晚你是为了两清才亲我的?” 她的问题真叫人摸不着头脑。他无奈地笑了起来:“又乱想。” “对啊,你看我的思想就很让自己添堵。” “我亲你,”他揉了揉眼睛,故意捂了起来,“是因为想。” “我知道,我也是。” 一睁开眼看见她窃喜地笑,归于璞的心情像吐司抹了蜂蜜一样。 “那天晚上你还有什么没告诉我的吗?” “哪天晚上?” “你哭了的那天晚上。” 秋澄光若有所思,摇了摇头:“不想说了。” “为什么?” “说了伤感情,不如就不要说了。” “不说的话,心里会膈应吧,会讨厌我吗?” 听到这话,她忽然板起面孔瞪他:“讨厌你?——我当然讨厌你了!我讨厌死你了!我这辈子都没骂一个人‘王八蛋’骂这么多次!” “骂了我几次?” “一千次总有了吧!” 归于璞失笑,看见她气鼓鼓地,他连忙掩住了笑意:“一天不止骂一次啊?” “没分手的时候我就开始骂了,算上那个时候的话,三千次总有了吧。”她故意认真地讲,这就意味着还在一起的时候她对自己就有如此大的不满了。 也不知道她说真说假,总之归于璞仍是眼角一抽,很在意。 “骂我王八蛋没关系,不过你得告诉我为什么。”他正儿八经地讲,“我真的猜不透你在想什么。——不过这话我是不是以前就该说了?留到现在会不会已经晚了?” “你确定要这样问吗?” “嗯。” “会。” 他的喉咙向下吞了吞,不知道吞进去什么,失神地看着她。 秋澄光吃了一口温热的粥,把头埋得低低的:“我其实只想问你一个问题。” “什么?” “你还喜欢我吗?” 归于璞目瞪口呆半天,完全没料到她会问这个。 “当然。”他轻飘飘地吐出俩字,茫然而不解地看着她,“我在想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 归于璞从钟叹的事务所回来之后,秋澄光一直在观察他的表情——轻松或失落? 观察了好一会儿,当夏榈檐不小心打碎一个碗时,他的眉头都没出现过一丝褶皱。 这下子,秋澄光确定了他在钟叹那里得到了比较满意的答复。她松了口气。 如此一来,煮晚饭的动作也变得轻快起来。 晚餐是咖喱饭,他喜欢吃咖喱饭,尤其喜欢吃咖喱饭里面的马铃薯和胡萝卜,煮得香香软软,一口入味。因此,端给归于璞的盘子里马铃薯甚至多余米饭,夏榈檐很是嫉妒。 “姐姐,我也喜欢吃土豆——” “啊,你也喜欢吃啊?” “对啊,怎么都给表哥了。” 归于璞舀了几块给她:“没了。” “小气鬼!” “还给我!” “喂,幼稚!” 秋澄光无语看着他俩。她还是觉得米饭比土豆更好吃。 晚餐后半个小时,归于璞邀请出去走走,夏榈檐摆摆手:“会胃下垂,你们去吧。” “正合我意。”他小声咕哝。 小姑娘无比鄙夷地瞪了他一眼:“狼子野心,披着羊皮的狼!” 归于璞:“……” 九月份的夜晚还是很热,闷了一整天的暑气还没有散尽,即便凉风阵阵,拂到脸上也跟舔了热气一样。 这天晚上,秋澄光穿着那条买了好几年的杏色及膝连衣裙,长长的头发在耳后扎了个短辫,和刚进大学那会儿一模一样。 归于璞的视线落在她的裙摆上:“你这裙子什么时候买的?” “什么时候买的?”秋澄光倒没记得,“大概好久好久了。” “裙子的质量可以这么好?我都没有一件衣服穿这么久。” “不是没有,而是你不想,”她一本正经地辩驳,“你只是喜新厌旧而已。” “你话里有话。”归于璞斜眼蹙眉。 路过一户人家的时候,秋澄光留意看了眼院子,冲院里头坐着的一位白发老人打招呼:“高爷爷,好久不见!” “澄光啊!去哪儿啊?” “散散步!” “喔——好!散步好啊!” “这是谁?”走远之后,归于璞问。 “是高爷爷。” “我知道,我听见你喊他了。”问了等于白问,他哭笑不得。 “哦!就是我来到这里的时候,他很关照我的。他有个孙子在国外留学,那会儿我在找工作,他孙子那时候也找工作。他孙子那边有什么内部资讯他都会告诉我。” “这样。” “我来这边也受到很多人的关照。”秋澄光自问自答般点点头,“比如说琼姨啊,小君阿姨,还有你小姨呀。” “你跟小姨怎么认识的?” “这个嘛,就是有天我在一小区里找租房广告,然后天有些黑了,基本上没人在街上走。我在一个比较僻静的角落里听见阿姨在车里面敲窗户。好像是有人不小心把她锁在车里了,锁了好久了呢。接着我就帮她给她朋友打了个电话,因为她手机也没电了——唉我有时候也会遇上那么倒霉的事情。然后,就这样认识了呗。” “是吗?她都没告诉我。” “告诉你也没用啊。那个时候啊,就是要依赖陌生人的善良了。” “是啊。” “后来她知道我在找租房,就一直说我是她的救命恩人,说什么‘要是没有你,我再关几个小时就死在里面了’之类的话,然后跟我说可以租她的房子。我以为她是普通商品房呢,没想到是别墅!” 归于璞笑了。 “天哪,哪有人在别墅里租房子的啊,”秋澄光啼笑皆非,“可她非常非常热情,说再也找不到像她这么好的房子了——哎当然找不到了!哪有租房比别墅来得好的啊!” “不过你跟小姨还是很有缘,居然这样就认识了。” “对呀,我现在想想啊,我们当时也是够大胆的,没有对陌生人的警戒心。她就那样邀请我去她家,我也没有考虑到她会不会是骗子之类的,总之——”秋澄光摇摇头,“哎,换做现在,我肯定不敢随便跟别人走了。” 第38章 季风「八」 周日晚上,在城东一家日式餐厅里,角落处坐着一个漂亮女人。优雅地翘着二郎腿,脚上的粉色细高跟为她添了几分少女感。 进门后,秋澄光径直走了过来。 时隔两年不见,忽然这样约出来怪有些尴尬的,但她还是很快整理好表情打了招呼,因为胡冰颍也客气地笑了起来,热情道:“坐!想吃什么?——火锅吗?” “不用迁就我哈,我知道你不喜欢吃火锅。” 胡冰颍依然微笑:“行,那我点一份乌冬面好了。” “我要一份鳗鱼饭。” 她们各自扫码点了餐,放下手机之后,两人都沉默了一会儿,气氛逐渐冷凝。 “学姐今天怎么有空来?”秋澄光的漫不经心表现得有模有样,一双眼睛干净有神,真诚地望着胡冰颍。 “今天不是周日吗?我想到很久没见到你了,而且前不久听池凯弋说,归于璞现在跟你住在一起。——是吗?” “池凯弋只会夸大其词。我们现在是住在一起,但一栋房子有四个人,所以,应该算是合租的关系吧。” “他知道我约你出来吗?”胡冰颍微微笑着,笑容写满了答案,甚至不用秋澄光回答。 “他知道。” “澄光啊,我跟他,之前差点就成了,你知道吗?” “我不知道。” “一年前。”胡冰颍伸出食指和中指,“他父亲去世那会儿,我以为我跟他要成了,因为你那时候跟他分手。你真是给了我机会。” 秋澄光收回了视线,仿佛有一道刺眼的光闪过眼前。她喝了口茶,看着服务人员将鳗鱼饭和乌冬面端上桌,又看向了胡冰颍。 “学姐你今天找我有事的吧?你这样跟我拐弯抹角,我真的不知道你要说什么。你是来跟我摊牌,还是来告诉我当初我多么愚蠢和他提了分手?” “两者都有,或者都没有。我是来见你一面,毕竟好久不见了嘛。不过,我实在搞不懂,我陪他在身边那么近那么久,我认识他的时间也比你长,怎么就是比不过你。” “我跟他认识的时间比你早。”秋澄光直言不讳,“我高一的时候就认识他了。” “高一?”胡冰颖怔了一怔。 “不然你以为嘞,我一进大学那么多事情,他都会帮我?你不了解他哦?” “呵——是这样。所以,我还可以安慰自己,都是时间的错,要是我早一些认识他,说不定就是我了。” 秋澄光不想回答这个问题。她吃了一大口鳗鱼饭,把嘴巴塞得鼓鼓的。 胡冰颍看看她,又低下头去,一头栗色的鬈发扫在脸庞,几乎都要落在面汤里了。秋澄光问:“不吃吗?” “没胃口。” “不管什么时候我都会按时吃饭,心情不好的时候吃得更多。” “他是不是就喜欢你这样的性格?” “这也叫性格?——我性格挺差的。” 胡冰颍叹了口气:“他,有跟你提起我吗?” “没有。” “一次也没有?” “分手之前,我跟他聊天的时候他会提到你,跟你聊天的时候你会提到他,”秋澄光看着鳗鱼饭,一边说,一边准备下一口,“后来再也没有提过了。那时候我没注意,后来想想,我觉得你太故意了。真的,你做了太多故意的事情了!” “我当时就是想让你自己退出去,我成功了。”胡冰颍往椅背上轻轻一靠,红唇挑起的那抹笑很是妩媚。秋澄光的胸口忽然闷得慌。 “还好他没跟你在一起。”她喝了一口汤,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你没必要这么伤人。” “实话实说。就算他不跟我在一起,他也应该跟更适合他的人在一起。亏我以前还觉得你是适合他的人。” “我是,只是他没看到而已。” “他没看到的,还能叫做‘适合的人’吗?” 这一反诘让胡冰颍有些下不来台。她的脸色变得很不好看。秋澄光警惕着——知道她是一个想什么做什么、雷厉风行的女人——她警惕着她把面前的那碗乌冬面掀翻。 “我可以陪在他身边,照顾他,我甚至可以照顾他爸爸。可是他最后只是一句‘谢谢’。我花了那么多时间和精力去医院看他爸爸,他根本不把这个当作是我的用心良苦。” “只能说是你的别有用心罢了。你当时为了让他对你产生好感,才去照顾他爸爸的?” 胡冰颍咬了下唇,不回答。 秋澄光蹙眉,仿佛随便一踩却踩中了雷区:“你不是单纯因为喜欢他,就愿意去照顾他爸爸的?” “你不知道我有多讨厌去医院!” “每个人都讨厌。” 她忽然发现,一个人吃鳗鱼饭都比跟胡冰颍在这里瞎扯来得强。 “但不管怎么说,我还是走出来了。我现在也有男朋友了。” “你有男朋友了?”秋澄光睁大眼睛。 “是呀。” “你有男朋友,你还跑过来跟我说这些干嘛?” “不然我要一辈子死在归于璞的阴影吗?” “当然不啊,可你刚才表现得就是完全没有走出来的样子啊!” 胡冰颍不自在地动了动身子:“我得把这些话说出来,算是做个了结。” “希望能够如你所愿,以后再也不会提起这些事情。——你男朋友知道吗?” “没必要把每件事都告诉你的伴侣吧?就像他也没有把两年前我陪伴他照顾他的事情告诉你吧?” 秋澄光拧着眉,一下子瘪了:“没有。” 她原本想再补充说明:“我们还没有复合。”但预料不到胡冰颍会有什么反应,她决定还是不说了。 看见秋澄光一肚子坏水的模样,胡冰颍往前倾了倾身:“你贼眉鼠眼,想啥呢?” “你才贼眉鼠眼呢!” “其实我可以告诉你,他一直都,”胡冰颍“啧”一声,一脸不愿开口的样子,“都很爱你。真的,是‘很爱’,不只是‘喜欢’而已。你知道有一次,我差点勾引他了……” “我跟他分手了吗?” “还没有。” 秋澄光.气得眉头倒立,牙关咬紧。 “我都脱得只剩下内衣了,”胡冰颍故意气她,“但没想到,他看都不看我一眼。我胸也不小啊,至少比你大吧。” “你闭嘴吧你,你个龟孙!” “哈,秋澄光你骂人还是这么搞笑!” 秋澄光又气又恨地瞪她一眼,索性继续低头吃饭。 “开玩笑啦。” “现在才说开玩笑,我都快气死了!” “我都说‘差点勾引’,又没说已经勾引了,大惊小怪什么!你男朋友被女人勾引很值得惊讶吗?” “你要是真的勾引他,我现在就跟你打一架。” “你看起来已经要跟我打架了。” 秋澄光愤愤地嚼着米粒。 胡冰颍微笑地看着她,手又搭在桌上,她的面几乎一口没动。 “我也不知道我喜欢他什么。在你来之前,我对他的感觉,和对池凯弋的感觉是一样的,都觉得这些个人嘛,长得又帅,能力又强,但没有特别强烈的想法想得到他。他就是我们这一届比较耀眼的人当中的一个,能够和他共事、做朋友,我觉得脸上有光——两年来都是这样。可一直到你来了以后,看见他对你那么好,尤其是你们在一起之后……我的天哪,真的嫉妒死人了!” “你觉得,我们在一起之后,他对我更好?”秋澄光转动汤匙迷惑地问。 “是啊。你没发现吗?每次我们聚在一起开会,聚餐,只要他跟你讲话,他的眼睛就一直看着你,就好像整张桌子除了你之外没有别人了。他的眼睛里面有光!” 最后这个“光”字,胡冰颍说得特别重。 “我花了半年的时间想要把他给你的光抢过来,然后你自己蠢蠢地把位置让出来,他的光也彻底消失了。我真的很嫉妒。我谈了这么多年的恋爱,从来没有被谁那样看过。我也想在那样的光里头住一阵子。” 餐厅里有一刹那忽然很静很静,小条的灯光一直都如此昏暗,暗到将所有暗涌的情绪掩藏。秋澄光安静地垂着眉,心头忽然疼得厉害。 她抬手抽了一张纸,擦了擦嘴:“会的,你会遇到那样一个人的。而且,谢谢你跟我说这些。” 胡冰颍终于拿起来汤匙,喝了一口汤:“你真是生在福中不知福。我再告诉你一个秘密好不好?” “嗯。” “如果两年前你不提分手,你现在估计已经结婚一年了。——他本打算求婚来着。” * 归于璞的车停在马路对面的停车场,秋澄光刚在红绿灯前站住,便看见他从车上下来,亦站到了与她相对的斑马线上。 她冲他笑起来,眉眼弯弯,刘海随风飘动。不知道他看见没有。 她走了过去,他往前走两步,把她接到身边。 “你们吃饭真的吃了很久。”他说。 “你好不好奇我们聊了什么?” “谈不上好奇,但你要是想说,但听无妨。” “你明明就想听。” 归于璞给她打开车门,快步绕过车头坐上了车。 “所以聊了什么?” “聊你。” “聊我什么?” “聊你喜欢我。”秋澄光没皮没脸地说,“走吧,去接榈檐下晚自习。” 归于璞原本启动了车辆,这会儿却不走了。他转头看她,问:“她说什么了?” “你紧张啦?” “不是,”他慌地笑了一下,“我之前给她说了一件事,后来我后悔告诉她了。” “什么事?” 归于璞看着她的眼睛:“你知道的。” 秋澄光点头:“也许吧。但是还没来得及做。” “嗯。” “怎么办呢?” 他的眼睛眨也不眨,一直深深、专注地凝视着她:“我愿意从头再来一次。” 第39章 季风「九」 本以为八点半到校门口为时尚早,归于璞和秋澄光打算到园饼屋去一趟。 哪知夏榈檐打来了电话:“表哥,你现在在哪儿呢?能不能来接我一下。” 归于璞没多问直接去了,一路上担心得不得了。 秋澄光感觉他是不是哪根筋搭错了:“你咋不先问一下怎么了?说不定只是衣服脏了要回去换而已。” “……要不,你再打电话问问。” 秋澄光又拨了个电话回去,才知道是夏榈檐的同学有事要赶紧回家。 到了校门口之后,两个女生从保安处跑出来,神色匆忙。 “表哥,载我们去——菁焰,你说地址在哪儿来着的?” “明小镇鸣鹿村。” 明小镇位于聆城最北边,距离市中心最远。 车辆启动起来,苏菁焰的气还在喘着。 “谢谢你们,哥哥,姐姐。” 她于忙乱中忽然想起要道谢。 “不用谢。”归于璞瞟了后视镜一眼。 秋澄光拿起手边的矿泉水递了过去:“喝一下,缓一缓。” “好,谢谢。” “不客气哦。” “这是我表哥,这是他的——”介绍的手转向秋澄光,夏榈檐故意拖长了尾音,才缓缓改了口,“这是每天照顾我的澄光姐姐。” “你可别把我说得跟老妈子一样!” “嘿嘿。” “哥哥姐姐你们好,我叫苏菁焰,是榈檐的朋友。晚上真的麻烦你们了,我家里突然出了点事情,我很不放心,想快点回去看看。麻烦你们了!” “没事,我们正好要来接这丫头。” “呦!瞧表哥这话说的,”夏榈檐浮夸地笑起来,“搞得我受宠若惊!” 归于璞瞪了她一眼,秋澄光憋住了笑。 苏菁焰则大大方方道:“有哥哥疼的妹妹确实很幸福,我哥哥也很疼我。” “我知道。”夏榈檐冲她一笑。 明小镇鸣鹿村,很快到了。 看到村口的大石碑,秋澄光赞叹:“好好听的村名啊。” “是啊,以前学曹操《短歌行》的时候,我都特别自豪。” “对,《短歌行》里面那句咋背来着的——‘呦呦鹿鸣,食野之苹’!” 归于璞一笑:“你还记得?” 秋澄光得意:“当然。” 车辆行驶到苏家门口,苏菁焰邀请夏榈檐他们进去坐坐。 从屋子里赶出来迎接的是苏旬焰,他和夏榈檐打了个招呼,又跟归于璞握了握手:“我妹发消息跟我说,你们送她回来,谢谢了啊!” “不客气。” 屋子里忽然爆发出一阵争吵声,两个男人的声音吼在一起,颇为骇人。 苏旬焰的神情有些尴尬:“家里有点情况,暂时不邀请你们进去坐了。” “没事。” “我表哥是律师,如果你们有问题,可以向他咨询。”夏榈檐忽然说,一行人诧异地看向她。 她眨了眨眼睛,指了下屋内,“我刚才听到什么‘闹上法庭’之类的,所以我想……” “你是律师?”苏旬焰看着归于璞。 “是,不过如果要打官司,得看是哪方面的律师。” “哦,这样,给我张你的名片吧,到时候有需要我联系你。” “行。” 留下名片后,归于璞带着秋澄光和夏榈檐回去了。 车上,夏榈檐问:“你是不是怪我多嘴?但我觉得他们可能真的需要。菁焰跟我讲,他爸爸的厂里最近工人在闹罢工,今天有人受伤了,可能就为这事刚才在屋子里闹。” “那他们需要研究劳动法的律师。” “那你呢?你是什么律师?” “我一般接刑事案件。” “跟……”夏榈檐忽感后背一虚,“杀人犯有关的案件啊?” 然而此话一出,秋澄光转过脸来,用眼神暗示她不要再说下去了。 * 温醒回来了,她的男朋友请大家吃了一顿饭,归于璞正好有事抽不开身,小姨和准姨丈颇有几分失落。 回家之后,秋澄光站在卧室门口,手中晃着一杯牛奶:“你不在,阿姨好像很失望,她有事跟我们讲,说要等你一起的时候再讲。” “我下次请他们,好吗?” “又不是请我,问我‘好吗’做什么?”秋澄光笑。 他从电脑前抬起头来,远远地看着房间门口的她:“那我什么时候请你?” “等你有空了吧。” 她说罢,旋了个身准备离开。 归于璞喊住她:“这件衣服很好看,你竟然能把玫红色穿出少女感。” “你竟然知道这叫玫红色,而且知道用‘少女感’这个词。” “哇,你这反击真是致命。”他装模作样地摸摸心脏,“你生日快到了,等你生日到了。” 秋澄光看着他,举起牛奶杯:“好。” 归于璞举起拳头,和她隔空碰了个杯。 * 温醒要说的事情很快在第二天饭桌上陈明。 “我和铭徽这趟见了双方的父母,我们把婚期定在国庆。” 桌上响起掌声。归于璞半睡半醒地啃着面包:“我应该去买包子的。” 温醒拍了下他的头发,接着说:“结婚以后呢,我要搬出去住了。” “他家住哪儿?” “两条街外。” “岂不是很近?”夏榈檐连忙问。 “干嘛,你不舒服跟我住这么近是吧?” “我又没说。” “哎呀,别打断我了。” “你明明很享受被人打断嘛。”秋澄光笑了。 “你们这一个个没礼貌的!——结婚以后我搬出去,这房子空了,到时候,你们仨就住在这儿了,别跟我说什么要出去找房子住,特别是你,还有你!”她先后指了指归于璞和秋澄光。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会先指我,我肯定不会走。”亲侄儿开口,皱着眉头喝了一口奶,咽下喉头的干面包。 “澄光的房租也免了。”温醒说。 “为什么?” “你很爱交房租吗?”夏榈檐问。 “不啊,但这起码有仪式感。” 温醒:“反正我是不会一个月花一千块钱要个什么仪式感的。” 话一出口,夏榈檐一怔:“你收房租这么贵?” 这话,归于璞明知是还未踏入社会不懂行情的小天真才会问的,但前一秒钟,他也差点脱口而出。 秋澄光呷着牛奶:“其实不贵啦,现在房租都这样。” “真的吗?”夏榈檐埋下头哀哀戚戚。 “房租你收着吧,反正你们住在这儿,别给我搞七搞八就行。”温醒说,“想要邀请朋友来玩也可以,办个party什么也很实在,我也会经常回来搞突击,反正这房子交给你们,我放心。” “你真的舍得?”归于璞问。 “当然舍得,这里要是还能成就什么美事,那就更值得了。” 温醒话里有话,归于璞想当做没听见,奈何她一双眼睛盯在自己脸上。 他尴尬地往旁边看,结果瞅到秋澄光也事不关己地盯着他看。 ——这就没天理了吧?这小姨说的可不是你和我嘛! * 几天之后,苏旬焰打电话给归于璞,归于璞给他介绍了钟叹。 案子很快开庭,最后胜诉了。厂里的工人得到了应有的薪酬与补偿,包括苏菁焰的父亲。为此,苏菁焰专门送了夏榈檐一对耳坠。 然而,这对耳坠成了□□。 邱远、曲桑和黄格自开学起便处处针对夏榈檐。 邱远过去和夏榈檐是朋友,夏令营时期的无话不说又叫她把她琢磨透了。 熟悉的人更知道弱点在哪儿。因此欺负起昔日的朋友,比欺负陌生同学来得更得心应手。 但夏榈檐也机灵地在开学第一天结交了好几个同学,经过半个多月的发展,已经有了一定的人脉基础了。她和苏菁焰的关系,也因为“邱远的欺凌对象”这一层而更加亲密。 原本以为朋友送了耳坠就应该戴上,好叫朋友高兴高兴,问过澄光姐姐,她也是这样说的。但秋澄光又担心她被老师抓,因此特特叮嘱她:“不要戴太久。” 午休时候,夏榈檐和苏菁焰在卫生间,她刚把耳坠戴到耳朵上:“你看。”没来回看几眼,就被一只伸过来的手蛮横地抓了一把。 这一把抓得实在不轻,恶意地要将耳朵连同耳坠扯下来似的,夏榈檐的脑袋被她抓着往后仰,她疼得叫囔起来:“啊啊疼死了——放开了!” 苏菁焰急红了眼,握住曲桑的手要她放开,结果曲桑抓得愈用力。耳垂简直也要被抓下来,夏榈檐疼得直接哭出来,掐住曲桑的手,使了全力将其五指掰开。 她把曲桑往后用力一推,黄格和邱远站在一旁笑。 夏榈檐捂住耳朵疼得眼泪直流,苏菁焰吓了一大跳,慢慢地拉开她的手要看耳朵怎么样了。她蓦地“啊”一声,夏榈檐的眼泪掉得更厉害了,直接“哇”一声哭了。 “娇气鬼,不就抓你一下吗!”邱远睨她一眼,张牙舞爪地带着两个跟班离开了。 夏榈檐边哭边问:“流血了吗?” “没有没有,没有流血。疼不疼啊你?” “疼啊。” “等等,我看能不能把耳坠取下来——要不,等等再取吧,现在会不会还很疼?” “你确定我的耳垂没有掉下来的可能性?” “没有没有,绝对没有!”苏菁焰保证,“很疼吗?要不晚一些我陪你去医务室看一下。” 夏榈檐点头,抹了抹眼泪,咬牙切齿地骂:“我真的想揍死她们三个!” 苏菁焰拍拍她的背,扶着她起来:“走吧,不过等等老师看见你戴着耳坠要骂你了。你就说这耳坠我的!” “你送给我的,就是我的了!老师看见了,我就直接告诉老师。” “夏榈檐,为什么被欺负这么久,我们都没有想过要告诉老师?”苏菁焰忽然问。 “因为老师也改变不了这种人啊。” “那你呢?你当时是怎么改变的?” 夏榈檐静默一会儿,眼泪一股脑全憋了回去。 “因为一本日记,我偷看了澄光姐姐的日记。” 第40章 季风「十」 到了晚自修,耳朵基本已经不疼了。 今天一整天,夏榈檐不是趴在桌上,就是时不时地往教师办公室走。 晚自修下课后,邱远和黄格围到她的桌边,小小声地、微笑地问:“榈檐,你晚上去办公室做什么呀?” “曲桑呢?”夏榈檐抬头瞟了她俩一眼,继而旁若无人地低下头去。 “曲桑上卫生间去了。” “你们不去陪陪她,万一她在卫生间被人欺负了呢。她中午那么拔我耳朵,指不定哪天就被人拔了。” 邱远“呦”地一笑,显得客客气气。 “拔你耳朵?”她睁大眼睛,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别傻了,她就是想看看你的耳坠长什么样子,她觉得很好看呀。谁知道苏菁焰要抓她手呢。她以为苏菁焰要打她,被吓了一大跳然后才用力的,不是吗?” “就是啊。”黄格声音沙哑,天真地说,“要是说她有哪里不对啊,就是不该瞅着你的耳坠喜欢。——欸榈檐,你这耳坠哪里买的?” 黄格一边说着,一边伸手要摸摸她的耳坠,夏榈檐急忙挡住她的手,满是戒备地挡到一旁:“别碰我。” “诶诶说真的,你今天到办公室干什么去啊?”邱远问,“是去找老师吗?” “要你管。” “别这么无情嘛!你该不会是去跟老师告状了吧?——拜托,都几岁了的人!还学小学生一样吗?” 夏榈檐厌恶地瞪了她一眼,抽出一张数学试卷:“滚远点吧你,罗里吧嗦!” 邱远慢慢地敛起笑容,逐渐变了脸色。 “榈檐,”她温温柔柔地唤,“你别这么小气,也别把自己逼上绝路,行不行啊?” “你也不想想,”夏榈檐旋开水笔盖,“谁那一天要把我拉去当替死鬼,还把我一个人丢在那里的?——我小气,那你自个儿大方啊,别整天阴阳怪气地笑了。笑什么,笑个屁!” 夏榈檐的暴脾气一旦上来,说话都不经脑子的,音量也不克制一下,整个教室都听得清清楚楚。 坐在班级最后排的一个男生这时抬头看了过来,他定睛望着夏榈檐的背影,看了很久她的耳朵。 晚自修放学后,夏榈檐收拾书包走出教室,身后的黄格、曲桑和邱远一股脑拥了出去,男生紧跟着走出去。 一走下楼梯,走进比较昏暗的自行车停车处,曲桑率先快跑起来。 夏榈檐听见身后的脚步声,刚一转头,便被她们三人连拖带拉地进了黑黢黢的地理生物园。 “救命啊——!”二话不说她扯开了嗓门大喊,嘴巴却立马被一只手捂住。 她猛一挣扎将那只手甩开,找准了最软的部位咬了下去,发出的惨叫声是黄格的。 没等她们再将手往嘴上捂,一直远远跟在身后的男生飞快跑了进来,手机灯光照亮她们的脸,他飞快地拍了两张照片:“放开她!” 邱远瞪大眼睛一怔:“袁……袁畅?” 黄格和曲桑扑上前去要抢手机。 袁畅往后一躲,只一手将她们撇到一旁,上前一步扶起夏榈檐。 夏榈檐拍了拍裤子,上前对着邱远便想一脚,不料被袁畅拦住了。 “你要是打人,你也不对了。” “这龟孙,你让我揍她一下!” 袁畅扯得紧,夏榈檐的架势和力道也都不弱。 看见她本能爆发气势汹汹地要冲过来,邱远战战兢兢往后退了一大步。一步踩到一个软软的东西,她登时尖叫起来,紧接着,在袁畅手电的照亮之下,一只癞蛤.蟆从她脚边跳起来。 邱远的惨叫再度加倍,黄格和曲桑抢先一步跑出地理生物园;夏榈檐还没来得叫,袁畅直接拎起她冲了出去。 看见邱远还站在原地尖叫乱跺脚,袁畅又跑进去把她拉了出来。逃到水泥地面上的邱远还惊魂未定,一个劲儿猛地跺脚尖叫哭泣。 夏榈檐惊恐地看着她,想想一只那玩意儿从你脚边跳起来得有多恐怖啊?! 她感同身受地颤抖一下,放眼往黑魆魆的地理生物园望了一圈,害怕又会从哪里蹦出什么可怕的生物。 邱远恐惧得蹲到了地上,黄格上前,颤抖地拉她一把:“欸走啦,没事啦。” “不行,你们陪我去卫生间洗一下!” “洗,怎么洗啊?你穿着鞋子,回家把鞋子换掉不就好了吗?” “不行!” 邱远坚决要去洗,曲桑和黄格不情又不愿,但是又不敢不从。 她们三个人往教学楼走去,畏畏缩缩的背影逐渐地站直挺拔。 夏榈檐和袁畅对视一眼,转身往校门口走。 要是他们能再多站一会儿,邱远转过身来要挥拳示威也好踢腿示威也罢,总不至于找不到一个发泄的对象,也不至于气得咬牙切齿。 * 袁畅陪着夏榈檐走过红绿灯,走到归于璞的车旁。两个人又站在车前聊了两句。归于璞一脸迷惑。 “这是我表哥。”夏榈檐介绍说。 “哦,就是帮苏菁焰她家介绍律师的表哥?”袁畅笑起来。 “你怎么知道?” “很多人都知道,不过最先从谁那里听说,我也忘记了。” 夏榈檐若有所思:“邱远?” “我忘了,是真忘了。可能是我同桌说的。” “那你明天问问你同桌,怎么什么都知道。” “好。回去吧。” “再见。” “拜。” 袁畅冲归于璞点了点头,微微一笑,算是招呼和告别了。 夏榈檐坐进车里,看见前方后视镜上表哥目不转睛的视线,从容地解释道:“别误会,同学。我刚才被人拖进地理生物园里,差点给打了。” “你现在成被欺凌对象了?” “你怎么好像一点也不在意。” “你要是需要帮助,会来找我的。” “万一我忍着疼痛一声不吭,表面坚强实际上脆弱无比,你岂不是要失去一个天真活泼可爱的妹妹了?” “刚才那个男生对你说什么了?”归于璞纳闷地看着她。 “没啊,咋啦?” “不知道你从哪里来的自信和……” “和什么?” “一股很浓郁的疼痛青春风。” 夏榈檐张嘴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你为什么会懂这个词?在我印象里,这难道不是只有小少女才懂吗?!” “因为当年我身边也有个小少女。” “哦?谁啊?” 归于璞不说话,这才启动了车辆往前走。 夏榈檐摸了摸耳朵:“难道是澄光姐姐?” “嗯。” “不是吧,你们不是大学才谈恋爱的吗?她那会儿还在看青春疼痛风?也太晚了吧!” 归于璞忍不住笑:“我回去就帮你转达。” “我才不怕!” “我跟她高中就认识了。” “纳尼?那为什么高中的时候不谈恋爱?——我知道了,那会儿还不喜欢她!” “你今晚很喜欢装小聪明。” “灵机一动。” “你把高中谈恋爱说得这么自然,是因为你已经在谈了吗?”归于璞冷不丁地问。夏榈檐心里一咯噔。 “我没有啦,你刚才看见的真是只是同学!” “姑且信了。” “是因为以前都没有男生跟我走在一起,你才觉得新奇吗?” “嗯。” “因为我没有喜欢的人,我又不爱跟男生一起走。这大概是我妈对我最放心的地方了吧。” 听到这儿,归于璞看了她一眼:“你妈昨天给我打电话了,问你周六有没有上课。” “没有。” “你都不联系她吗?” “她也不想联系我吧,不然怎么不给我打电话。”夏榈檐撇着嘴,黯然地盯着车里的一团幽暗。 “有时候,当两个人关系不是很正常的时候,要正常地联系不是那么容易。” “对啊,我跟我妈的关系很不正常。” “呃,‘不是很正常’和‘很不正常’不一样。”归于璞说,“你得知道你妈妈很关心你。有空的话给她打个电话。你们性格这么像,像到极致最后谁都不想联系谁,你觉得合适吗?” “你今晚怎么突然说这些?你以前从来不会跟我说这些的。”夏榈檐问。 归于璞没有立马回答,一直等到车在红绿灯前停下,他才调整了下后视镜:“你妈前几天做了个手术。” 夏榈檐立马倾过身来:“什么手术啊?” “急性阑尾炎。” “现在呢?” “还在医院里,你等等给她打个电话吧。” “她为什么不告诉我?” “怕你担心。” “那……你为什么告诉我?” “怕你没良心。” 夏榈檐垂下眼睫,失落地、慢慢地靠回车座椅上。 “那我等等就给妈妈打个电话。” “嗯。” * 洗完澡后,秋澄光搬了块椅子在阳台乘凉,听见“咚咚”两声,她回过头,粲然一笑,拍了拍身旁的躺椅:“坐。” 归于璞在她身边坐下来,探出阳台望了眼天空:“在看什么?” “在看那颗最亮的星星。” “嗯。”他点头,往躺椅上一靠,舒舒服服地松了口气,听起来像在叹息。 秋澄光看着他。 “怎么了?” “你怎么了?你很累啊?” “不累。”归于璞注视着她,枕在脑后的手臂挪了个位,整了个更舒服的姿势。 “榈檐在干嘛呢?” “给她妈妈打电话。” “哦?第一次听说。” “她有没有跟你讲过,她跟她妈的关系?” “有稍微提到一点点,”秋澄光用手指比了个黄豆大小,“还说羡慕我和我妈的关系。” “是,她是挺羡慕。她妈昨天做了个阑尾炎手术,没告诉她,我刚才跟她说了。但我……说话有点严重了。”归于璞有些苦恼。 “你说什么了?” “她问我为什么要告诉她,我说怕她以后没良心。——这过分吗?” “还好吧,你要是介意的话,就自己问她呗。” “你去帮我跟她解释一下。” “干嘛?为什么要我去?你自己去啊。”秋澄光挪了下凳子往旁边躲。 归于璞掰住凳子腿,把她拖了回来:“她长这么大,这是我第一次对她说教。” “然后呢?” “出师不利,话说重了。你去给我说一下,不然我很没面子。” “我只会把你说得更没面子。”秋澄光抿嘴笑一下,起身踢了踢腿,“知道你这样很像什么吗?” “像什么?” “以前我爸对我说错什么话,他都会叫我妈来给他澄清一下。你这就跟我爸一样。” 说罢,她插着口袋往客厅走去。归于璞躺在躺椅里想了一会儿,忽然回头看她一眼,又闲在地把脑袋往手臂上一枕,望着天边的那颗星。 ——她爸和她妈。 ——她这是做了什么比喻啊? 第41章 穿林「一」 渐入秋季,晚风微凉。 夏榈檐的衣橱里还缺少几件秋天外套,选了一个周末,她拉上秋澄光一起去逛商场。 秋季新款刚上市,少女服装专卖店的衣裳琳琅满目。夏榈檐天生的高个子小骨架,腰上腿上的肉长得精瘦,几乎每件衣服她都要试一试,又每件衣服几乎都合身。 秋澄光坐在一旁等她试衣服,等试到第不知道多少件的时候,她看了眼搭在柜台上的衣裳裙子,问道:“带够钱了没?” “唔,不知道诶,这些多少钱?”夏榈檐看向店员。 店员给她算了笔账,一件衣服一件衣服给她叠起来,一边叠一边按计算机一边报出数字:“这件裤子打折之后是158,你洗多少次它都不会褪色;这条裙子212,你看这个质量很好,你刚刚穿着也非常合适;这条围巾是90,然后这条皮带送给你,裤子裙子都可以用;还有这件——” “等等等等!”夏榈檐急忙打断她,“这条裤子我不要了,还有这件,我暂时穿不上……”她把几件衣服抽出来放在一旁,搓搓双手很舍不得地看着。 店员微笑着重新给她算了一下,算到最后,不多不少五五零,夏榈檐打开手机扫了码,叹了口气,肉疼地付了钱。 拎着袋子走出去,秋澄光带她到隔壁的北海道点了两杯奶茶:“老板,打包!” 北海道人很多,店铺前点单的地方和里面的座位都挤满了人。 夏榈檐伸长脖子想在里头望一望有没有空余的位置,瞅来瞅去,她瞅见几个穿着一身黑的男生,正抱团坐在最角落里,聚头说话。 她放下踮起的脚尖,看着秋澄光:“姐姐,这里面有几个人好奇怪哦。” “怎么了?” “不懂,穿着一身黑,看着有点吓人,还鬼鬼祟祟的。” 秋澄光往店里望了一眼,不经意地与角落里一个穿黑衣服的男生对上了视线。 男生被挤在一堆黑衣服中间,打量周围的目光颇有几分惊惧和警觉,然而他脸上的表情却很是复杂。不知为何,秋澄光忽然心跳不稳。 “是右手边那些人?”她低声问。 “对。”夏榈檐飞快地回答,“我看我们还是不要看他们了。” “嗯。” “45号,两杯芋圆好了哦!”服务员喊。 夏榈檐应了一声伸手接了过来:“走吧。” 两人一边喝奶茶一边又在逛到附近的服装店。 夏榈檐看了许多衣服都很心动,奈何摸摸腰包实在羞涩,只得忍痛割爱,安慰自己说:“分开就分开,下一件更乖。” 秋澄光笑了:“想要哪一件?” “那件藕紫色的好可爱!” “走,进去看看!” 她们走进一家叫做“少女屋”的服装店,然而脚跟还没在门内站稳,突然听见外面穿来一阵熟悉而又陌生的震响。 “砰——!” “砰砰——!” “砰——!” “砰——!” 像巨大蘑菇云在空中爆炸,声音大而密集,震得人心脏一颤;而随之响起的瞬时尖叫声则一时间像红缨枪.刺穿头皮;紧接着,人群轰炸一声散开了。 这是从北海道方向传来的声音! 短短刹那间,三个声音冲击在一处。 夏榈檐吓白了脸色:“姐姐,是子弹的声音!” 少女屋的店长踩着高跟鞋跑出去,立时惊恐地瞪大眼睛,捂着嘴巴折了回来。 与此同时,零散几个人踉跄跑过,接着一大波混乱的人群从店门口拥跑过去。 店长跑回来抓起柜台上的遥控器,连续按了好几下按钮,将卷帘门放了下来。 卷帘门放下的速度很慢,她又着急地按了好几次,急得声音颤抖:“快!快!——都不要出去!” 店里还有其他几名顾客,害怕地不敢上前:“发生什么事了?” “一个人倒在地上,流血了!” “是北海道那家店吗?”夏榈檐问。 “呃、呃——嗯!” “刚才听见的那个声音,难道是枪声?” “怎么可能?怎么会有人带枪?” “可我听着就是枪声啊!” 身边的人议论纷纷,秋澄光和夏榈檐握着对方的手面面相觑。 外面的动乱还在继续,人们嚷叫的声音持续了很久。她们逐渐地颤抖得厉害,呼吸皆很紊乱,脸色苍白。 夏榈檐:“是枪声,姐姐。” 秋澄光:“嗯,别怕,没事的!” “咚——!” “通通——!” 有人砸了卷帘门几下,店里一人“啊”一声,被同伴飞快捂住了嘴。 所有人都屏气慑息着不敢说话,只有几双眼睛交流着惊恐的讯息。 又砸了一下、两下……足足砸够七下之后,空气蓦地死寂下来。 不一会儿,店长捏紧拳头走到柜台前,指了指电脑屏幕,一手还摁在心窝:“监控还没被破坏掉!” 几个人围了上去。秋澄光踮起脚尖看了眼,看见前后左右的店铺都已经清空了,人员基本都疏散出去,几个保安很快跑了过来,一直往北海道的方向跑过去。 “你们听,救护车的声音!” “有人受伤了吗?” “刚才不是说有人倒地上流血了吗?” 回头望见夏榈檐坐在一张凳子上,秋澄光连忙走到她身旁。 须臾,归于璞打电话过来。他一边大声讲话,一边喘着气问:“你们在哪儿?” “我们在一家服装店。” “在广贸吗?” “嗯。” 对面的呼吸似乎停滞了一瞬,随即又响起粗重的喘息声:“我马上过来,你们不要出来,等我打电话!” “不不不,你不要过来!”秋澄光喊,“外面不安全!我们待在这个服装店很安全!” “没事,你们待在那里,一定要注意自己安全!” 他匆匆挂断电话,秋澄光这才急得呼吸颤抖,语不成句:“怎、怎么办?你表哥现在要过来!可万一外面还在闹呢!怎么办呀?!” “表哥他,”夏榈檐也怕得没了主意,“他会考虑周到的!要不你再打个电话给他,叫他不要过来了!——可我们在这里,要让他不过来也不可能啊!” 秋澄光又给归于璞打了个电话,他以为出了什么事,接起来后声音全慌了:“怎么了?” “没事,我没事!你到哪儿了?你先不要过来!” “我已经到楼下了!我刚才就在附近——”他又急又累地讲。 秋澄光忽然听见电话那头有声音说:“先生,这边现在不让进。” “接家属往哪个门走?” “现在一律不让进,里面还在搜查。问问家属现在在哪儿。” 归于璞忙将电话拿在耳边:“现在警察把这边围起来了,里面在搜查。你们在哪个方位?” “我们在二楼,靠近电梯右手边有一家叫少女屋的服装店,这边的卷帘门应该已经被砸烂了。” “他们马上过去。电话不要挂!” 归于璞把店铺告诉警察,很快,秋澄光她们从少女屋被护送出来,与她们一起的,还有旁边几家店铺的人。 离开之前,秋澄光和夏榈檐回头看了眼北海道门口,只见白色的瓷砖上很大一滩血迹。 秋澄光忙捂住夏榈檐的眼睛,搂着她的肩膀往楼下走。 看见她们出来,归于璞大大地松了口气,一下子说不出话,迎着风快步上前,将她们揽在飞起的衣襟之间。 “没事了没事了!”他用力地握住她们的肩膀,镇定之后,护着她们上了车。 上了车后,夏榈檐问:“表哥,开枪的人被抓到了吗?” “不知道,我到了的时候这边已经这样了。” “有说……多少人受伤吗?” 归于璞看了看她,示意她把脑袋伸过来,揉了揉她的头发:“这不是你现在要担心的。回去休息一下,等等新闻会报道出来的。” “哦。” 秋澄光坐在一旁,注意到他询问的目光后,她点了点头表示“没事”。 晚上新闻报道,夏榈檐缩在沙发里。 报道称“三人受伤,一人死亡”时,她抱着膝盖瑟缩了一下;报道又称“犯罪嫌疑人已经抓到,是当时在奶茶店一名黑衣男子”时,她立马哭了起来,大喊秋澄光。 秋澄光从厨房跑出来。 夏榈檐指着电视机:“你看,是不是我们当时看到的人?” 秋澄光连忙抱住她:“别乱想,里面穿黑衣服的人多了,只是那几个聚在一起才比较醒目,也可能是别人。没事了没事了,不管是不是他们,没人知道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不要害怕,不要害怕!” 归于璞站在她们身后,倚着一根柱子,手里端着咖啡。 夏榈檐在秋澄光的怀里害怕了很久,后来累得睡了过去。 归于璞把她抱到楼上休息。 再下楼时,秋澄光还坐在沙发上,盯着漆黑的电视屏幕发呆。 他走过去坐在她身边:“怎么了?” “今天——”她惊忧地看向他,却又欲言又止。 “有什么都可以告诉我,”归于璞看着她,“你今天吓坏了,对吗?” “不止吓坏了,还有……” “还有什么?” 秋澄光忽然抱紧手臂,用力搓了搓,归于璞把外套拿来给她披上。 “今天我和榈檐去过那家奶茶店,”她还是冷得发颤,一边说话,声音一边颤抖,“先是她看见店里有几个人穿着黑衣服,后来我也看了一眼。就一眼,我看见了一个男生;他也看到了我。” “然后呢?” “我……我无法形容他脸上的表情。”秋澄光苦恼地皱紧眉头,“你知道吗?他的眼神很有戒心,但可以看出来他害怕。他在那群人当中,好像在听别人指示,总之非常地不安。——他好像在等待什么。” 说到这儿,她停下来。归于璞倒了杯水给她。 “我知道了。但是澄光,听话,”他扶着她的肩膀,“我们不要再深入去想了,好吗?” “可我当时就觉得他不太对劲,我心里很不安,有预感会发生什么可怕的事情。但我还是和榈檐逛到隔壁的服装店。” 归于璞看着她的眼睛:“你在自责吗?” “我不知道。可我当时也做不了什么,不是吗?如果他——他们真的预谋用枪做什么,我也阻止不了。” “你阻止不了的。你阻止不了别人的行为,还有可能害自己受伤。”说到这里,归于璞脊背一阵发凉,“你要做的,是好好保护自己,好吗?我们不要多想。” “但我现在满脑子都是这个事情。你知道今天榈檐好害怕,我也好害怕。还好后面你来了。我当时很不想让你来的,我觉得很危险,可看到你来了我就安心了很多。”秋澄光说着,已经有了哭的迹象,但她还在努力调整呼吸。 归于璞握住她的手,紧紧地握了很久,手掌压在她的发顶,轻轻地、给予安全感地,将她抱在怀里。 作者有话要说:这一部分内容涉及到案件。 第42章 穿林「二」 “受伤的三个人里面,有一个才十七岁,现在还昏迷不醒。” “哪儿来的消息?” “我的医生朋友告诉我的。” “这次消息封锁得很严,媒体也没怎么报道。”归于璞往杯子倒了咖啡。 “毕竟是涉及未成年犯案,枪手才十七岁。又涉及到枪支弹.药,又是在商场这样的公共场合,任何人都可以是受害者。从昨天开始广贸就封起来了,其他商场现在出入都要严防死守。出了这样的事情,人心惶惶,要是媒体再大肆报道,要引起社会动乱了。” 办公室里的谈话进行到一半,钟叹敲开了门,指了指归于璞:“有人找你。” 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只见两个中年人站在里面。 女人头发花白而散乱,眼睛又红又肿;男人的眉头皱得很紧,一张黧黑的脸此时写满了沉痛与羞愧。两个人都穿着朴素得不能再朴素的衣裳,拘谨地站在那里。 “这是归律师。你们聊。”钟叹说了这么一句,把门带上了。 归于璞冲他们颔首微笑,然而这两位中年人忽然极不平静地走上前来,眼中流露出绝望、求救的信号。 归于璞一怔,似乎有点回过神来是怎么回事了。 “律师……律师你好!谢谢你愿意见我们。我们找了好几个律师,知道我们是谁以后都直接拒绝了。”妇人喘着粗气说,还带着浓浓的夜宿的鼻音。 归于璞邀他们坐下来:“我还不知道二位是——” 中年男女——夫妇二人,对上一眼,不约而同地垂下眼去看着膝头。男人慢慢抬头,沧桑悲痛地嚼出几个字:“我们是刘圣天的父母,刘圣天……是昨天在商场开枪的……那个人。” 刘妈妈捂着脸哭了出来。刘爸爸说话的时候,脖子上的筋脉清晰可见。 归于璞给他们倒了茶,静了一会儿才问:“你们想让我当辩护律师?” “我们找了很多人才找到这里,刚才那位律师说,这里只有你。”刘爸爸说,眼睛里抖动着微光。 “律师啊,你考虑考虑吧,”刘妈妈擦干眼泪,“但我们不为难你的,我们听说要帮……要帮像圣天这种情况打官司的不容易,很多人都不接的。你看呐……你再看看吧——” 这位母亲说着,眼泪又坠了下来,蒙在自己的掌心里泣不成声。 安静的办公室里除了她的哭声外没有一点动静。此时正值傍晚,窗外的薄暮紧逼着敞开的窗口,虽然色彩浓美,但给人一股沉重的压抑感。 归于璞微微叹了口气,开口道:“你们先前有察觉到他的异样吗?” “我们发誓,我们要是知道,绝对绝对不会让他出门!他昨天中午吃完午饭就走了,说要去看电影,结果一直到下午,我们才得知他被抓的消息!”刘妈妈哭着说,又一次强调,“我们要是知道,我们一定不叫他出去害人啊!” “他平时是一个怎样的人?”归于璞又问,“最近这段时间你们看得出来他有哪里不对劲吗?” “没有,完全没有!圣天他平时就很安静,他从小很乖的。我们俩挣钱养家没时间照顾他,他都自己在家待着,也不会乱跑。 “他学习也不错啊,在学校老师都表扬他。可这孩子唯一不好的就是太内向了,你问他什么他都不说。 “人家都说啊,叛逆期的孩子才会把自己封闭起来,可他小学六年级就很沉默,问他喜欢什么他也不爱说。但他从来不会给我们惹麻烦!从来不会……” 刘妈妈停下来喘了口气。 “圣天他小时候是爸爸妈妈照顾,还是——?”归于璞问。 “是他爷爷奶奶照顾。”刘爸爸答。 “你们是常年在外?” “常年在外。” “冒昧问一句,爷爷奶奶呢?” “去世了。”刘妈妈说,“圣天十一岁那年” 归于璞点了点头。 “刚才说,圣天他的性格属于内向型的?” “对。” “他平时结交的朋友,你们都清楚吗?” 刘爸爸和刘妈妈面面相觑片刻,一个低下了头,一个略有踟蹰。 “这样,如果我没办法了解到情况,我没办法帮你们。” “这么说,你答应了?”刘妈妈抬起头,眼泪立马又要涌出来。 归于璞递了纸巾给她,直白道:“我现在不能决定,我明天给你们答复。” “好、好!没事啊,归律师,你考虑考虑,我们绝对不会逼你的!” “那你们跟我说一说,圣天他的交友情况,这个很重要。” “他就喜欢交一些乱七八糟的朋友。”讲到这个,刘爸爸愤怒地捏紧拳头,“就是一些成天不学好、到处瞎逛的狐朋狗友!” “据你所知,这些朋友带他去做过什么不好的事情?” “他们一起翘课!” “还有呢?” “整天在家、躲网吧打游戏。之前还给人家的车砸坏了,赔了好几百块钱!” “你刚才说,圣天从小到大没有给你们惹过麻烦?” “是我说的。”刘妈妈举手示意了。 “你也这么认为吗?”归于璞看向刘爸爸。 刘爸爸抠着拇指,迟疑了:“除了把人家车砸坏,不然就是初中跟人打架,回家的时候看到脸上有伤。但他没跟我们说,问他怎么伤的,他说有人打架他上去劝。后来我去学校一问,才知道是在校门口跟人打架了。回家后我把他揍了一顿!” “只有这一次。”刘妈妈急急忙忙补充,“只有这一次!” 又问了几个问题,归于璞认真地听完,沉思一会儿,说:“你们先回去,明天我联系你们,留个号码吧。” “那、那谢谢……谢谢你了,律师!” “谢谢你,归律师!” 道谢声交错响在耳边,归于璞的心情变得越发沉重。 半个小时之后,钟叹叫他一起下班。两个人一同往外面走。 天边紫云铺张,钟叹仰头望了一眼,问道:“这案子你接吗?不接的话,让他们去找别人吧。” “我在考虑。” “你以前不也给罪大恶极的人辩护嘛,这次为什么犹豫了?” “以前是以前,现在在你这儿,你这儿不是基本不接这种案件吗?” “对,基本不接。但你的原因不全在这儿。” 归于璞停住脚步,在迎风的露天停车场,扣起西装的纽扣:“我怕澄光害怕。” “怎么了?” “她那天正好就在隔壁的服装店,而且她可能看见开枪的人长什么样了。往玄乎里说,她可能看见了那些人计划中的一部分。” “那些人?” “你觉得这件事是刘圣天一人做的?” 钟叹耸了耸肩:“你打算回去跟澄光商量?——你们复合了?” 归于璞瞥了他一眼:“我不知道该不该让她知道。如果可以悄无声息地结案就好了;但这件事情怕会闹得挺大,我要是成了刘圣天的辩护律师,她不久就会知道的。” “你自己考虑吧。但我提醒你,结果一定不会太好,这你应该比我清楚。” * 回到家时,秋澄光在厨房煮饭,归于璞把公文包放下,走到她身边。 “去洗手,阿姨晚上不回来,我们准备吃饭了!” “好。——今晚吃咖喱饭吗?” “咖喱面。” “咖喱面?”归于璞笑着,把两道眉头迷惑地皱起,“这是什么?上哪儿学的?” “日剧里学的。” “不会是那部什么食堂?” “深夜食堂。” “对。” “虽然这么煮有点奇怪,”归于璞坐下来尝了一口,“不过挺好吃。” “当然啦,也不看看谁煮的。” 秋澄光得意地笑了起来,笑得眼睛一弯,鼻尖刻意挤出骄傲的细纹。 归于璞看着她,低头吃了一大口面,心里还犹豫着该不该告诉她。 洗碗的时候,秋澄光忽然提到:“那件事情在微博热搜上被压下去好多次,不过最后还是被刷了上去。好像所有人都在骂为什么要撤热搜,又有人说是不是开枪的人家里有背景,反正各种各样的议论都有。” “你怎么想的?”归于璞站在一旁擦碗。 “我不知道该怎么想,如果是收钱办事撤热搜,没话说,资本;不过也可能是其他原因。比如说,担心模仿之类的。——你呢?你怎么看的?”秋澄光看向他,又递了个碗给他。 “我想的跟你一样。最近又看了什么剧没有?”把碗擦完后,他转身洗了一些葡萄,顺便将话题支开。 “我把一部很老的剧看完了,《白色巨塔》!” “还喜欢看这么严肃的剧啊?” “对呀,我感觉看这样的剧比较长见识,”她还是略显自得,“比如前段时间我还看了那部台剧,叫《我们与恶的距离》。我介意你也去看一下,提高一下你的职业素养。” “你觉得我不够有职业素养吗?”归于璞伏下身子,一边拣着葡萄吃,一边仰着头看她。 秋澄光笑着摇头:“也不是,我还没看见过你工作的样子,怎么知道你工作态度怎么样,有没有职业素养。” “这部台剧我看过。”他说,“我记得里面很多角色都很好。你最喜欢哪个?” “我最喜欢宋乔平,就是在医院工作的妹妹。” “啊我记得。还有呢?” “还有,”秋澄光抬起眼眸想了想,“还有那个律师吧。” “为什么?” “我觉得他很正义。” 归于璞咳笑了一声:“好久没听到这个词了。” “那个律师呢,正义得很倔强,一开始会有些理想主义,跟《白色巨塔》的里见医生一样。不过他第二个孩子夭折以后,他就开始改接一些有违初衷的案子,表明他也是个普通人,有自己顾虑的事情。” “嗯。” 秋澄光又想了想。“感觉这才是真实的人,真实的角色。”她抿着唇,低头看他一眼,“还有,他和他妻子抱着一起哭的那一幕我也哭了。我觉得他妻子真的很伟大。” “嗯。” 他安静地“嗯”了两声,葡萄一颗接一颗往嘴里扔,秋澄光这才发现,他的目光正犹疑地盯着前方,不知在担心什么事情。 她弯下腰去看他,突然靠近他的眼前,把他吓了一跳。 弯腰弯久了,直起来都有些酸疼。 归于璞挺起腰背舒了口气,装模作样地捶了捶腰。 秋澄光看着他的眼睛,来回观察一会儿:“你怎么了?” “我想跟你说个事。”他把葡萄皮往垃圾桶一丢。 “你说。” “今天有两个人来我办公室,是昨天在商场开枪的那个年轻人的父母。” 秋澄光怔住了:“他们来委托你?” “嗯。” “你答应了?” “还没。” “为什么没答应?” 归于璞看着她:“你会害怕吗?” “我?——你在担心我?” “还有榈檐。” “我……我也不知道我到底在害怕什么,”秋澄光说,“昨天我怕的是我看见了在奶茶店的那些人,尤其是跟我目光接触的那个男生。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就是开枪的人。” “我也不知道。” “如果要说害怕,只能说是害怕不经意间参与到了他们的计划当中,如果有人可以早一些发现不对劲,也许就不会有人受伤了。你看新闻了吗?抢救无效的那个人才二十五岁,只比我大了一岁。” “你不要乱想,这跟你完全没有关系。你当时看到了能怎么做呢?昨天我们不是说了吗?你没法阻止他们,而且很有可能你会受伤。”归于璞难受地说,说到这儿,又是一阵后怕。 “那为犯罪嫌疑人辩护,一般是辩护什么?”秋澄光忽然换了个方向问。 “为他们辩护,就是要把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的脉络查清楚,也是为了让法官最后能做出正确的裁决。再说好听一点,是为了保障权益,维护法律公平。也是为了预防。而且这一次,当事人才十七岁。” 即便新闻早就说这一次的枪手十七岁,但秋澄光仍是惊讶得说不出话。 半晌,她低声:“我不能左右你的决定。接不接这个案子,我其实没有立场。但我也不会跟你说,‘那你就不要接了,因为我害怕’。不能让我的害怕左右你的判断。如果你觉得那个孩子需要一个好律师为他辩护,那你考虑清楚了,就做决定。” “那我办这个案子的这段时间,你一定要时刻跟我保持联系。每天下班我会去接你。” “为什么?” “没什么,”归于璞摇了下头,只是心中闪过瞬时的不安,“就是想接你。” 作者有话要说:=3=感谢“名砸乃身外之物”营养液x5 第43章 穿林「三」 枪击案发生后的第三天,抢救无效的受害者家属发了一条长而悲恸的博文指控枪手是“人渣”、“杀手”、“不配活在这个世界上”。 言辞痛彻心扉,整个社会都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医院大门外挤满了媒体,刘圣天的父母戴着宽檐草帽和口罩把自己遮盖得严严实实,站在很远的地方迟迟不敢往前。 他们要去请求受害者家属的谅解。他们早知道这绝非易事,却没想到这里挤满了密不透风的媒体焦点。 他们最终还是回去了。回到小区里,却看见楼下停了好几辆白色面包车,摄影机、话筒、记者、媒体……一窝蜂涌了上来,他们像被马蜂包围住一般,动弹不得。 * 接下案子后不久,归于璞到看守所会见刘圣天。 刘圣天,今年17岁。 这个数字让人心头一颤,是现在还躺在医院昏迷不醒的女孩的岁数,也是夏榈檐明年将要达到的年龄。 归于璞坐在他面前,发现他的眼睛始终盯着桌面,不愿意抬起。 “我姓归,归来的归,我是你的辩护律师,会一直陪你到这个案子结束,把事情调查清楚。”说到这儿,他顿了顿,注意观察刘圣天的表情。 然而那张文静的脸上却什么也没有。 “这是你父母托我给你带的衣服,”归于璞接着说,“你妈妈说接下来入秋天气会转凉,她今天把你衣柜收拾了一下,把这些衣服打包起来。你那天去商场也没买一件秋衣吧?” 律师说话的声音很平和,可在刘圣天听来,任何粗暴的、温柔的声音都一样,他没有这些概念。 他对这个西装革履的男人说的那些不感兴趣——他的名字、他的身份——与他没有半毛钱关系。 可是当提到“妈妈”的时候,始终埋得低低的那双眼睛却慢慢地抬了起来。 他的眼神干净得有些苍凉,缄默了许久的口这时候打开,声音像被捻掉的蜡烛灯芯,很气虚,很微弱:“我妈……怎么样?” “你爸和你妈都在家,他们暂时没办法出去工作。你们周围的人都知道你在商场开了枪。你该知道,你爸妈接下来要面对的现实和处境。” 刘圣天咬紧了牙不说话。他的眼神又低了下去,看着桌面,桌面也看着他。他的眼里有恐惧,也有厌世。 会见时间有限,归于璞抓紧确认一些重要信息,表明了辩护律师的责任。面对一个17岁本该在学校读书的孩子,他知道得小心谨慎地办。 “我的责任是帮助你,帮助你父母知道你这么做的缘由,因为你父母亲委托了我,而且他们有资格知道真相;同时,要让你得到公正的法律制裁。我需要你配合我。” 刘圣天不说话,这在意料之中,一般这个年龄段犯罪的孩子,心里总是藏着一团绝对不能被发现的秘密,这团秘密似乎被凿进了墙体。 归于璞不期待他立马对自己倾心相吐,更坏的打算是,他甚至不敢希冀从现在到最后判决的这段时间内他能打开心扉。 第一次会见结束,刘圣天说话总共不超过五句。 归于璞走出看守所的时候,看见路边路牙上蹲着几个穿黑色衣服的男生。 数了数,六个人。 有人抽烟,有人手臂上纹了身,有人小脸被阳光照得皱巴巴。 当他走出来时,他们的目光齐齐向他这边望过来。 最高个的男生立马戴上黑色连衣帽,站起身在路牙上像不倒翁一样晃了几下,将目光随意投向了别处。 其他人也纷纷移开了视线,若无其事地观望周围的车辆、绿化、风景。 这里没什么风景可以看的。归于璞知道。 看守所位于冷清的路段,这里没有娱乐场所,没有可以打架斗殴的僻静小巷。他的内心几乎可以断定,这群男孩子是秋澄光在奶茶店里看到的那一群。 他的车停在不远处。他走过去,坐进车里。启动车辆,他慢慢地驶上公路,果不其然,后面一辆破旧的面包车跟了上来。 归于璞把车停到加油站,和工作人员打了一声招呼,停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 加油站附近来往车辆很多,交警也多,没有停靠点。 开着面包车的未成年人——姑且当他们都是未成年人吧,其中也许不乏已满十八周岁了,但持有驾照的可能性也不大。 为了明哲保身,归于璞推断,他们暂时不会轻举妄动。 果然,在加油站等了一会儿,他看见那辆面包车从公路上开了过去。 坐在驾驶座的男生探出脑袋,搜寻的目光望向了加油站。 路况复杂,他却还敢这么大胆地开车,归于璞捏一把汗。 * 回到事务所已经是下午五点钟了,归于璞和钟叹说了几个黑衣男生的事情,钟叹的脸色很凝重。 “该不会是……” “嗯。” “万一是真的,他们不会善罢甘休的。‘有恃无恐’这四个字,你知道怎么写吧?注意安全,而且你得让澄光留心点。” “我知道,我去接她下班。”归于璞说着,拿起衣服和包往外走,“我先走了。” “这个案子拖不得!”钟叹在转椅上转了一圈,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了门边,楼道传来一阵落脚声。 * 祁山大道修了几个月终于修好了,路面宽阔而平畅,两旁的绿化像一列冒着绿脑袋的胖娃娃,看起来可可爱爱。 打开车窗,风呼啸着从两旁掠过,掠过衣襟,撩起头发,被这风一吹,秋澄光的困意立刻烟消云散。 她的蓝色衣裳随风轻轻飘动,竟能发出“猎猎”的声音,颇像站在高耸入云的山峰顶尖任风吹舞。 忽然之间,风一股脑地从袖口灌了进来,直吹起她胸前的衣服,像灌了水的大气球,瞬间丰满起来。 秋澄光连忙把这团空气压下去,心虚地瞥了归于璞一眼。想不到的是,他正皱着眉头瞅着自己哩。 “干嘛?看什么看?” “下次别穿这件衣服。” “为什么?” “不好看。” “不好看吗?!”她信以为真低头一看,“这蓝蓝的衣服、白色的腰带和黄色的小菊花,哪里不好看了?” “你穿这个去拍广告啊?” “没啊,好看才穿的嘛,我还是第一次听人说我这衣服不好看嘞!” “真的不好看。” “我不信。”审视一番,她相信自己的眼光,“除非你说说,是我脸蛋配不上还是身材配不上?——你说!” 她要是不这么问,归于璞也没机会指出她哪里太平,可她问了,他也斗着胆子直说:“身材,你刚才自己看见了的,这衣服适合鼓起来,不适合你这个……” 话说到这儿,该停了。归于璞飞快地瞟了她一眼,耳根子红得发烫,一方面是害羞,另一方面是害怕。 认识这么久,他头一回讲这样的话,也是头一回敢讲这样的话。 秋澄光板着脸孔,呼吸声跟小牛犊一样,胸口也一沉一伏。她把双臂抱在胸前,满是怨气地瞪着前方,不想跟他讲话了。 见状,归于璞有些慌。他想讲点什么逗她乐,可今儿一天下来都是沉闷的事情,实在没什么可以博她一笑的。而他的脑子里又没存什么笑话。 最后,他只好又一次掏心掏肺,耿直开口:“我没有嫌弃的意思。” “我才不在乎你嫌不嫌弃呢!”回得可真快,就等着他开口呢。她回怼了他一句。 “我真的、真的、真的不是故意的!——好吧,其实不是因为这个。”他有些抓耳挠腮,只一手还搭在方向盘上。 秋澄光略微松了松傲娇的架势,不情不愿地看向他:“不然是什么?” “这衣服袖子太大了。” “哪里大了啊?” “不大风能那么吹进去?” 秋澄光举起手臂看了看:“是有点大,可我里面又不是没穿衣服,而且根本看不见里面。你根本不懂这衣服的构造,乱讲!” 归于璞难得地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我看看。” 然而,本以为她会伸出手臂迫不及待地想要证明,结果一句“看啊”没等来,等来的反倒是:“你跟以前不一样。”秋澄光幽幽地说。 归于璞心下一紧:“哪里不一样?” “你以前没有这么露骨的。” “我……”他百口莫辩,“我虽然不知道你说的‘露骨’是什么意思吧……” “嗯,”秋澄光洗耳恭听,可等了半天又没见他要开口,“然后呢?” “这事回家再说。” “噗——哩!” * 再往前走一段就要左拐进巷子了,秋澄光看着后视镜忽然疑惑地“诶”一声:“右边这辆面包车从刚刚开始就一直跟着我们啊。” 归于璞赶紧看一眼。一辆破旧的面包车正远远地跟在后面,阳光从西面照射过来,车玻璃反照一层金色的光,看不清驾驶座上的人,但隐约可以看见是一件深色衣服。 “那个司机是不是穿着黑衣服?”归于璞要再次确认,然而没等回答,路口已经到了,他轻轻加了点油门,轿车驶过了左拐的路口,直接往前开去。 秋澄光连忙问:“不回家吗?” “等等。你看看那个人是不是穿黑色衣服,不要看得很明显,目光移出去看就好。” “是,是黑色衣服,还带着黑色帽子。——我们现在去哪儿?” “去红绿灯那里。” “去那里干嘛?” “那里交警多。” 归于璞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将这辆面包车引到交通路口,让他们和交警面对面。 这段时间交警查得紧,时常在下班高峰期抓无证驾驶,而这群孩子大概率是没有驾照的。他们会开车,但危险性很大,归于璞不敢强行甩开他们。 秋澄光坐在副驾上不敢往后看,电影里那种被人追踪的恐慌第一次涌上心头。她首先想到的就是他最近接的案子。 她看了他一眼,只见他神色凝重,皱紧的眉头显出浓浓的忧虑。但注意到她的目光时,他却又把眉头松了松,转过来看她一眼,右手按在她手上,安慰道:“没事。” “是什么人?跟案子有关吗?” “嗯。” “我可以多问吗?” “澄光,我等等送你去许恭昶那边怎么样?晚上让许恭昶去接榈檐下晚自习。” “那你呢?” “我,”归于璞没有想好,“我没事。” “你要去哪里?”秋澄光反握住他的手,注视着他。 车里头是那么窄小,却又那么宽敞。他和她的距离在这一瞬间变得又远又近。秋澄光很想立刻把车停下抱他,然而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冲动。可是听见他吩咐的那些话,她的内心忽然酸疼地哭了。 她看了眼后视镜,面包车依然跟着。 ——已经跟过好几个路口了! 她确定这是冲着他们来的了,但她还希望这样的确定为时过早。 “你可以把他们甩开的,对吗?” “到了前面红绿灯,他们就不敢了。但现在不能回家,他们刚才差点就跟到家门口了。——我刚才应该早点发现的!”他自责地说。 秋澄光连忙摇头:“不是的,刚才面包车前面还有一辆车挡着,后来那辆车超车了我才看见这辆面包车的。不是你的错。” 归于璞“嗯”一声,轻轻捏了捏她的手:“没事。要到红绿灯了。” 秋澄光看着后视镜:“他们停下来了。” “我送你去许恭昶那里,你给他打个电话。” 作者有话要说:“噗哩”是《网球王子》仁王雅治的口头禅,秋澄光这里只是借用。 第44章 穿林「四」 到了许恭昶的小别墅,秋澄光寸步不离归于璞,生怕一不小心他就从自己眼前消失了。 她把脸板得凶凶的,仿佛要以此威吓他:“不许离开我半步!” 实则却是要以这种方式坚强自己,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好欺负——不被那些跟踪的人欺负。 许恭昶在外面转了一圈,没发现有什么破旧面包车,于是回来锁了门。 “等等我女朋友会来。”他说。 “麻烦你们了。”秋澄光心不在焉。 她的担忧写满了脸,许恭昶把她留在沙发上,拉着归于璞走到餐厅。 他握住他的手臂,力道足以将一个人拽骨折:“你都在干些什么?这是我妹妹!” “所以拜托你照顾她。我等等就走,接下来这段时间你接她上下班,别留她一个人乱跑。我不会过来,她也不要回家,榈檐跟你们一起。我会拜托曲翎看着她俩。还有,不要去事务所。” 归于璞把注意事项想得明明白白。他飞快地讲完,许恭昶看着他严肃的神情,刚才还平缓的心慢慢悬了起来:“真有这么严重?” “谨慎点好。跟着我的那些人都是青少年。” “跟你这次的案子有关?” “嗯,我还得去见我的当事人。澄光你一定看好了,榈檐也拜托你了。时间应该不会太久。” 许恭昶抱着双手靠墙,摇了摇头:“你自己跟澄光说。” “等曲翎过来再说。” 曲翎是许恭昶的女朋友,两年前两个人一见钟情后,一直恋爱到现在。 她也是归于璞的大学同学,秋澄光最喜欢的学姐。 半个多小时之后,曲翎过来了。 秋澄光这才知道她是许恭昶的女朋友,这也意味着她很有可能是自己未来的嫂子。 ——“天哪!”她高兴地喊,却也只在刚见面的几分钟内高兴了一阵。 当归于璞赔着笑,好说歹说招呼曲翎往餐厅走去,自己又被留在沙发上看电视时,秋澄光的心又一下子跌到了谷底。 归于璞把事情的经过告诉曲翎,最后提出请求:“麻烦你陪着她了,我怕她乱跑,又怕她胡思乱想,所以你尽量分散她的注意力。” “这种情况下你不让她乱跑我可以理解,但你还希望她不要乱想?——你是希望她平心静气呢,还是希望她对你毫无感情呀?”曲翎说话激动了些,鬈发的发尾随着说话的弧度跳跃。 “是有些难……” “是很难!当然了,我会陪在她身边,因为她很可能一出门就跑没影了,只要她担心你。这你知道的。” “嗯。” “那你也注意安全。” “我会没事的,不用担心。” “也是为了不让她担心,”曲翎往客厅看一眼,“你看澄光,你觉得她现在坐在那里像什么? “像什么?” “就像被妈妈摆正双腿看电视的小姑娘,然后妈妈对她说,‘大人说话,小孩别插嘴’!” 归于璞难受地蹙紧眉,牛头不对马嘴道:“她心里明白的。这个案子会涉及到几个未成年人的未来。” “你是救世主吗?” “我不要当救世主。”他疲惫地笑了,“你在怪我接这个案子?” 曲翎耸了下肩:“我有什么权利怪呢,澄光都没有意见。” “我征询过她的意见。” “她同意了?” “她没说同意,也没说不同意。” 曲翎摊了下手:“注意安全,平安回来就好。” “澄光要照顾好,还有榈檐,我妹妹,她俩正好都是胆小又要到处跑的人。” “这边你放心,主要还是你自己。” “我会没事的。” 听见餐厅窸窸窣窣的谈话声停下,秋澄光看向身旁的许恭昶:“他们要出来了吗?” “嗯。” “那他要走了吗?”她抿着唇,眼睛很快地红了。 “喂喂喂,你别这样,他会没事的。” 归于璞从餐厅走出来,正要冲秋澄光笑,却看见她红着眼睛。他看了眼电视,看见一只粉色的小猪,于是走到她面前,弯腰扶着膝盖,笑着问:“你在看吗?” “你要走了吗?” “嗯。” “那你晚上去哪里?” “我回家。” “不来这里吗?” “不来。” “你不能待在这里办公吗?” “傻瓜。” 秋澄光揪着脸哭了起来,双臂往他脖子上一揽,紧紧地抱住他,涌上心头的撕痛仿佛他要即将远行千里。 归于璞将她抱起,真像抱起了一个宝贝,抱在怀里许久。 她的啜泣一直在耳边抽动,最后像孩子一样彻底地哭出声,他的眼眶也红了。 红着眼眶,他微笑着,一手搂紧她,一手轻拍她的头发,柔声安慰道:“我真的没事。会有人保护我。” “谁保护你?”她哭湿了脸颊。 “警察会保护我。” “你胡说。” “真的,钟叹有认识的警察朋友,我可以向他申请保护。” “真的?” “嗯。” “那你每天早上、中午和晚上都要给我打电话。” “好。” 归于璞擦干她的眼泪,将她放到沙发上。秋澄光还揪着他的手指不让他走。曲翎坐到她身旁,温柔地抱住她:“没事啦宝贝,他去去就回来了,真的。这几天我都陪你呆在这里。” “可我不是担心自己呀。”秋澄光咬住嘴唇,眼底泛起的泪花又一次模糊了视线。 “我当然知道啦,但你放心,他有申请保护,而且他是律师诶,谁敢动他?” “怎么不敢啊?” 曲翎看向归于璞,轻轻摇了摇头。秋澄光抹掉眼泪,低头想了一会儿,忽然朝他一挥手:“你去吧,要打电话给我。” “好。”归于璞看着她,迟了好几秒,这才快步走出去。他走出的那个当口,秋澄光松开咬紧的嘴唇又哭了起来。 许恭昶追了出去,跑到归于璞身旁:“你现在去哪儿?” “去钟叹那里,明天去找刘圣天的父母。” “记得给她打电话。” * #刘圣天父母当众道歉#的词条被刷上热搜。在媒体的镜头下,夫妻二人脸上一丝一毫的痛苦都被拍得一览无余。 “我们真的很抱歉,没有想到他会做这样的事情!对受害者的家属,我们真的很对不起你们!我们没有把孩子教好,这孩子以前不是这样的……” 刘妈妈说这些话的时候脖子绷得直直,脖子上的筋脉清晰可见,她在努力抑制不让自己哭泣。 刘爸爸则从始至终没说一句话,当只媒体不断追问的时候,他猛地怒吼一声:“够了没有!我们想这样吗!” 眼泪和热汗一起滚落。弹幕评论谩骂声讨群起。有一条评论像个装满愤怒与咒诅的黑色瓶子:“死刑吧!什么家庭养出什么样的人!要是还有人替这种人辩护真是活腻了!” 秋澄光没看那些附和声,直接关掉了微博。 * 晚上十一点,归于璞准时打来电话,秋澄光深深深深吁了一口气。 在接电话之前,她清咳了几声,提了提脸颊,努力扫清所有的忧虑与不悦,这才接了起来。她拿着手机钻进被窝里,说道:“我想看看你在哪儿。” 归于璞轻笑一声:“要视频吗?” “嗯,你要不要化个妆?” “这是我要问你的好吧?” 秋澄光笑起来:“你打过来给我。” “好。” 时隔五百多个日子没有视频,对于他们来说都像要去赴一场久别重逢的约。 归于璞点下“视频通话”的时候紧张得不得不深呼吸,秋澄光等了好一会儿都没等到他打来,正准备按下去,视频接通了。 看见他躺在床上,她笑了起来:“这是谁的床呀?” “钟叹家的。” “你现在在钟叹家?” “嗯。” “你刚才干嘛去了?是不是跑去上卫生间了,我感觉我等了有半个世纪!” “夸张,我就是去照了照镜子。” “臭美,我都没有照镜子!”秋澄光笑着指他,顺便看着镜头拨了拨自己的刘海,“我头发还没吹干。” “头发不吹干,睡觉变傻子。” “不要,我要等它自然干。”她晃悠着脑袋讲,随后点了点屏幕,“你看看你啊,你都有鱼尾纹了。” “是啊,怎么办?” “把我的眼霜给你用。” “我眼睛大,抹几次就没了。” “搞笑,就你这眯眯眼?”她不屑地笑。归于璞亦被她气笑。 “我的眼睛虽然不是很大,也不至于叫眯眯眼吧?”说着,他手动将眼睛撑大了些,只是他忘记自己的眼睛很敏感,不管谁的手上去碰一碰,眼皮都会自动合上。 因此,他不揠苗助长倒还好,一揠苗助长,眼睛便眯得更小了。秋澄光见了笑得停不下来,眼睛也眯成了一条缝。 “你看看你看看,你现在不也是眯眯眼?”归于璞逮着机会说,手指飞快地在屏幕上操作了一通。 “你胡说!我明明是笑起来才会这样!” “我笑起来都不会这样。” “难道要我睁大眼睛笑吗?”秋澄光一边说,一边将眼睛瞪大。一双眼睛瞪得铜铃般圆,呆不呆暂且不说,但确实是大得不行。 归于璞纳闷地皱皱眉:“这不公平啊,你怎么随便睁就这么大?我连拉伸都不行。” “拉伸?你还要给你的眼睛做拉伸?” “我刚就在做啊。” “那我怎么还是只能看见你的眯眯眼嘞?” 归于璞屈辱地瞪着她,嘴里念着:“你等等,看我发给你的图片。”手指一滑,发了出去。 “什么图片?” “看一眼就知道了。” “好吧,可这样我还要退出去,让我看看是什么图片——啊!”看到照片后,秋澄光短促而迅疾地喊一声,顿时火冒三丈,“什么鬼啦!” 原来,就在刚才她把眼睛笑成一条缝的时候,他把那一幕截了下来,还画上两个猪耳朵。 秋澄光被他气得想打人,最后,她咬着牙冷笑着,威胁道:“你完蛋了!你个王八蛋!” “你是不是觉得笑得自己都没眼看了?” “去你的,王八蛋!”她喊起来,“你看看,你看我给你发了什么!” “我不看!” “你没脸看啦!” “你发给我什么?” “你大三的女装照。” “我天,那个照片你还留着,快点删掉。” “我不要! “喂!” 秋澄光乖巧地晃了两下脑袋:“不要。” 归于璞战战兢兢地退出视频界面,看了眼她发来的照片,顿时吓得没眼看。 这一下,秋澄光笑得更是没天没地了。 这两人就谁的眼睛是眯眯眼以及谁的照片更丑,嘲笑了对方半个多小时。 这么一笑,似乎把傍晚的眼泪和忧虑都笑忘了。 可是临到说晚安的时候,秋澄光的眉眼又立马惆怅起来。她看着归于璞的眼睛,知道这样一来,他一定能知道自己在和他对视。 “你要好好保护自己,不要逞强哦。” “好。你不要乱跑,知道吗?不要回家。小姨度蜜月回来我会让她先别回去。榈檐晚上回来有问什么吗?” “问了,我跟他说别墅暂时有阿姨的朋友住在那里,我们不方便。” “这段时间要辛苦你照顾她了。” “还要骗她。” “嗯。早点睡觉,有什么事给我打电话。” “你明天早上要给我打电话。” “我记得。” “那晚安。” “晚安。” 看着视频通话时间又过了三秒钟,两个人都不挂断,秋澄光笑起来,揉了揉眼睛:“你先挂。” “你先。” “好,安啦。” “嗯。” 作者有话要说:曲翎这个名字其实在第七章有稍稍提到过,是新出场的漂亮学姐030 第45章 穿林「五」 曙色清晨,丝微凉意。 归于璞和钟叹坐在餐桌前,桌上只有简单的面包吐司和牛奶,两个男人一边用餐一边谈昨天的事情。 “那些人跟着你到澄光的办公楼下了?” “应该没有,我在澄光办公楼下到处看了看,没发现他们。但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时候跟上的。” “澄光今天还上班吗?” “嗯,”归于璞若有所思,“我打个电话给她。” 他起身走到阳台上,清晨的微凉在这一刻紧贴着肌肤,带着露珠的清凉,颇让人神清气爽。秋澄光接起了电话,归于璞告诉她今天不要去上班。 “为什么?” “这几天暂时不要去了。” “这几天?——几天?” 归于璞说不上来。 “那我怎么跟老板请假?我上次请了那么久,这次再请这几天,他都要把我开除了。” 说完这话好一会儿,他都没回答。 秋澄光轻叹了一声:“你不要想太多了,他们昨天肯定没有跟到我公司,我是从祁山大道开始才注意到有辆面包车在后面。而且也不一定就是同一辆面包车,来来去去好多辆,只是在我看来都是面包车而已。我会好好照顾自己的,倒是你。” 很快地说完“倒是你”三个字,又轻又快,像要快速掩饰什么思绪情感,秋澄光催促他快点去吃饭。 归于璞既然劝不成她不要去上班——其实哪是“劝”,他根本不会劝她,最后只好再拜托许恭昶和曲翎帮忙照应着。 吃完早餐后,归于璞和钟叹出门了。 他们在小区楼下的地下停车场等了很久,两辆车一前一后驶出停车场,都没有发现有面包车跟着。归于璞暂时松了口气,离开主干道,驶向通往刘家村的支道。 刘家村是一个普通小区,原先整个村子的地被征收了,所有家庭都赔偿了两套商品房,统一居住在一起,成了新的刘家村。 清晨一大早,这个小区还很安静,归于璞把车停在小区楼下的露天停车位,和其他车辆并排停放着,就放在一段绿化带前面。 到了刘圣天的家,敲开了门。这里的一切都很平常,平常的家居布置,平常的曙光照着屋子,平常的清晨。 可是谁都知道,这一切已经完全变了样了。刘妈妈做了简单的早餐,知道律师今天要来,她邀请他一起坐下吃饭。 归于璞婉拒了,提出要到刘圣天的房间看看,于是夫妻二人把他带到儿子的房间,拿出一切他们认为有价值的东西:“这是他小学到初中的毕业册,高中就没读了,没学校读。” “这是他从小到大的奖状,”刘妈妈拿出一沓金灿灿的奖状,每一张都叠放得整整齐齐。 “这本是他的日记,我跟他爸这两天一直在翻,但也没看到什么。你说,你说他是不是把日记撕掉了,不然这本子怎么能这么薄?” 刘妈妈最后递上来的这本日记本,是一本精装本子,硬皮封面略微倾斜,翻开之后,看得见里头被仔仔细细撕过的痕迹,最后一页日记的日期是“2018.02.14”。 归于璞接过这本日记本,和他们一起走出了卧室。 刘妈妈和刘爸爸在客厅吃饭,他在沙发上检阅这些重要的文件。其中最重要的便是那本日记本。 然而,保存下来的日记都只记录了短短几句话,诸如:“今天天气很好,早上开始市质检。” “曹老头的英语课真的无聊死了,我想上数学课。” “今天中午食堂的鱼香肉丝太好吃了,哈哈哈哈哈哈哈!” ——平淡无奇的记事。 归于璞翻开最后一页,在写着“02.14”的这一页上,他发现了用橡皮擦拭过的铅笔的痕迹,而用水笔写下的语句则是:“今天是情人节,好冷,冷死了。早上做课间操,又可以看见她了。” 整本日记本看下来,除了最后一页的“她”之外,没能捕捉其他重要信息。归于璞联系了大学时期读心理学的朋友,约好等等去他那里。 看完日记,他打开那本纪念册,里面贴了许多的照片,几乎可以见证刘圣天从小到大的模样变化。 但几乎所有照片都是穿着校服和同学一起拍的,只有一张母子合影,除此之外,再也没有家人之间的合照。 刘妈妈和刘爸爸很快用完了早餐,坐到归于璞对面。刘妈妈开口道:“这孩子啊,从小到大有几个玩得要好的朋友,都在这相片里头呐。” “刘妈妈,你给我指一指,都有哪几个和刘圣天玩得好的?”归于璞把纪念册递过去。 “这个,”刘妈妈很快地指出第一个,而第二个、第三个则颇费一番力气,“还有几个,长大后和小时候变化太大了,这半年来他们也没留下什么照片,我记不清那些孩子都长什么样子了。” “有留下照片的。”刘爸爸在旁突然说,刘妈妈惊讶地望向他。 见状,归于璞问:“在哪儿?” “在手机里。” 刘爸爸转身回到卧室拿出一个手机,手机被犹豫着交出去,刘爸爸的眼底有疑虑的光。 归于璞接了过来。 这是一个厚厚小小的三星触屏手机,是几年前儿子上初中父亲给他买的。手机没有加密,除了系统配置的应用之外,没有下载其他程序。归于璞点开相册,撞入眼帘的是一片黑。 “这些人都喜欢穿黑色衣服,刘圣天这半年穿的也基本都是黑的。”刘爸爸说。 归于璞点开那些照片,看到其中好几张都有那辆破旧面包车入镜。他指着那辆车问这夫妻俩:“这辆车是谁的,你们知道吗?” “是楼下王小子的。” “王小子?” “王家的小子,他们一家人搬过来十几年了。” “那孩子成年了吗?” “我们不知道。”刘爸爸说。 “他十八岁了,”刘妈妈抬起头,“前不久刚过了十八岁生日,我记得,刘圣天那天也去了。” “他叫什么名字?”归于璞问。 “王若山。” * 这名叫“王若山”的十八岁少年,正双手叉腰在一排车辆前闲庭信步。 看见归于璞从楼道上下来,他戴上黑色连衣帽,双手叉腰走了上前:“你,就是给刘圣天打官司的那个律师吧?” “你,就是昨天跟着我的那个面包车司机吧?” 王若山扯起嘴角笑了一笑,眼里露出讥讽。 “还没考驾照吧?”归于璞看着他,“想开那辆面包车,去考个驾照,以后就不会不敢经过交警了。” 王若山死死地瞪着他,眼神凌厉像被人戳中了痛处一般,立马流露出攻击性。归于璞对他这突如其来的情绪转变有些在意。 “你口袋里装着什么?”他看着他凸起的口袋问。 “装什么要你管?” “我怕死,希望不是什么枪支弹.药。” 王若山又笑了一下,满脸的戏谑和傲慢,他的手慢慢地从口袋里抽出来,比成手枪的右手忽然往前一顶,往上,“梆”地一声,作出开枪的动作。 “你在这里等我,有事吗?”归于璞沉稳地看着他。 “我要你放掉刘圣天的官司,不要帮他。” “他不是你的朋友吗?” “所以我要帮他。” “你是在帮他?” “我,在,帮,他。”王若山咬着字重重地说。 归于璞观察他脸上肌肉的变化,那是十分明显的愤怒。 一边观察,他一边说:“我以前也在街头巷尾混过,你看我现在穿得人模狗样,其实我也不太喜欢说文明的话。但我还是要告诉你法律在这件事上怎么运转的:我不给刘圣天辩护,也有其他律师给他辩护。除非你能让所有的律师都听你的话。” 王若山的脸上闪过一瞬间的茫然,但他很快掩饰过去,松开微蹙的右眉,抬起手往前一迈,捉住归于璞的衣襟把他按到车窗上:“那你说,怎么办?” “你想怎么样?让刘圣天判无期徒刑,还是死刑?你知道他还是个未成年人。” “但他害了那么多人。”王若山冷冰冰地吐出这句话,话语里头有笑音。归于璞心底很诧异。 “你这么希望他死?” “这不是我希望,他自己也这么希望的。”王若山放开他,“你要是再继续帮他,我会继续跟踪你。” “我刚跟你说了,”归于璞有条不紊地整理领带,“没有我也会有别人。” “律师都不是好东西!” “我同意。” 王若山怒目瞪他:“你别他妈耍我!” “我没有耍你。就算没有我,法庭也会给刘圣天一个律师,难道你要从头开始吗?” “从头开始什么?!” “从头开始昨天到现在的一切事情。——还有我告诉你,”归于璞往前逼近一步,他比王若山高出一个头,居高临下地盯着他,“你再跟踪我,我会尽职尽责地把你调查清楚。” “你妈X威胁我!”王若山用力推开他,忽然露出阴沉的冷笑,得意且猖狂地说,“昨天那个女的,真漂亮啊。” 归于璞的太阳穴突突突剧烈跳动起来,他隐隐咬着牙,露出比他更加阴鸷的神色,一瞬间像堕入深渊黑化了一般:“离她远一点!我说真的。” “看你的表现咯!” 第46章 穿林「六」 秋澄光被禁足了,非但不能去上班,出个门都被许恭昶拦着。 她颓丧地坐在阳台上,望着不远处一片小小的沙湾,即便有几只白色的鸟从空中自由飞过,也不能给她带来几丝欢悦,反而让她更惆怅了。 曲翎走过来,递了一杯果汁给她,笑问:“看什么呢?” “不知道看什么。翎姐,他以前有遇到过这样的案子吗?” “这我就不知道了。” “也不知道是真的危险还是他太谨慎了。” “谨慎一点也好,他这是担心你,当个宝贝疼可不就得这样吗?” “哼,宝贝!”秋澄光恨恨地念,“还宝贝嘞!宝贝个头!” “怪不怪他?” “哈?” 看到她惊讶,曲翎忍不住笑,抿了抿唇上的果汁,重复一遍:“我是问你,他这样你怪不怪他?” “可他也没有做错什么啊。” “你一直都没觉得他做错什么?” 秋澄光低头看看手指,玩弄着:“如果从他让自身安全受到威胁这一角度来看,他确实做错了点什么;可这种事情谁想得到?” “你当时怎么没想过阻止他呢?他说有征询过你的意见的。” “我当然不能阻止他啦,因为他想接这个案子,我看得出来。而且,一份工作要的不就是‘想做’这个念头吗?我不想给他泼冷水。” 曲翎微笑着,望向远处:“唉,我们不一样啊。” “每个人都不一样,但我现在也有些后悔了。我不想他这样子。他这样我也提心吊胆的。” “他会没事的。” “他真的有警察保护吗?”虽然觉得这个问题有些愚蠢,但秋澄光还是谦虚地承认有些事情是自己不知道的。 然而,曲翎迟疑的神色说明了一切,一股火气“蹦”地窜上心头。秋澄光生气地站起身:“他真的又骗我?!” “等等等等,他没有骗你啦,肯定有人保护他啊!”曲翎忙拉着她坐下,但为时已晚。 秋澄光.气得踢椅子:“他又骗我!他每次都跟哄小孩子一样哄我!我是真蠢!他以为我是什么?幼儿园吗!昨天还问我有没有在看小猪佩奇?!看个鬼啦!” 怒气汹汹地骂完,她抓起手机就要跑出去,曲翎着急地抱住她,哪知她的力气大得厉害,一度差点挣脱了。 曲翎只好把她往床上甩,最后两个人一起栽进床里,秋澄光.气得直踢脚:“王八蛋!我真的被他气死了!” “他不想让你担心啦!”曲翎大声说,“谁叫我演技这么烂!澄光啊,你就不要出去让他分心了,好不好?你知道你真的可以拿走他很多注意力,你自己想想是不是?大学我们出去搞团立项,你想想看他是不是为了保护你差点被车撞了?你现在出去只会添麻烦,你知道吗?” 秋澄光把脸埋在被子里好久,再抬起来时,满脸皱着愠怒,眼泪都让被子吸干了:“可我真的好生气啊!他怎么这个样子啊!” “好啦好啦,我们暂时都不要生气了,好不好?我们去学学烹饪,到时候他回来多做好吃的给他!哦对了,我再教你织围巾,你给他织一条围巾,冬天就快来了,好吗?——乖乖,快跟我说‘好’!” 听着曲翎着急地安排完这一切,秋澄光知道归于璞交给她的任务也不容易,只好点了点头:“那你先教我织围巾吧,我本来就有点笨手笨脚的。” “好,来,宝贝!” * 虽然秋澄光告诉夏榈檐家里这段时间住人了,但这天下午,夏榈檐回家拿换洗衣服时,却发现别墅空无一人。 她立马打电话问秋澄光:“姐姐,家里不是没人吗?我们为什么不回家?” 秋澄光吓了一跳,挂断电话后立马和曲翎去了趟别墅。 夏榈檐不在家,家里一个人也没有。秋澄光正准备给她打电话,隔壁的高爷爷走过来招呼了一声:“小姑娘在我这儿泡茶呐,她说害怕!” 秋澄光立马跟了上去:“高爷爷,她害怕啥?” “还能怕啥?这几天这家家户户都收到一张白色纸条,上面写着啥?——写着‘不要再查这个案子了’,字写得还没我好看呐!一看就是没读过书的人写的!” 秋澄光和曲翎面面相觑,疑虑的目光重叠,恐惧只有叠加没有消减。 “爷爷,纸条能给我看看吗?” “来,在这儿,小姑娘在这儿。她那里有一张!” 夏榈檐坐在檐下,看见秋澄光来了以后,立马飞奔上去抱住她:“姐姐,我刚才在院子里捡到这个!” 秋澄光摊开一看,又递给曲翎看了一眼。 走出高爷爷家的院子,秋澄光本想给归于璞发消息,但想了想还是作罢。 “我们现在去附近逛一圈,不能马上回家。”曲翎说。 “为什么不能回家?——你们是说哪个家?可我要回学校了,午休要结束了。” “我们绕路走,”秋澄光提议,“现在还有半小时时间,要是没车跟着,就送榈檐去学校。” “就怕那些人在附近。”曲翎望了周围一圈,坐进车里。 夏榈檐坐在秋澄光身旁,这才问:“是发生什么事情了?为什么我昨天到现在都没看见表哥?他去哪儿了?” 秋澄光犹豫着该不该告诉她,曲翎看了她一眼:“还是说吧,这丫头机灵着呢。” 于是,秋澄光把归于璞成了辩方律师这事讲了一遍,夏榈檐的神情从一开始就流露出难以置信。 她皱眉摇了摇头:“那表哥现在在哪里?” “晚上住在同事家里,白天就要出去工作。” “我……我也跟你们说个事儿。” “你说。” “邱远住院了。” 夏榈檐说罢,垂下眉眼。 车厢里静了很久。 曲翎问:“邱远是?” 夏榈檐:“是我同学。” 曲翎又问“她生病了吗?” 夏榈檐:“她中枪了。” 三个人不约而同地静着,气息一时间都像被凝结起来的冰。 秋澄光握住夏榈檐的手。 “所以表哥现在在帮那个人辩护?”夏榈檐问,一字一顿,目光紧紧盯着车垫。每说一个字,她的手指就在空中点一下。 秋澄光无言地点头。 “这样的话,那个人最后会判刑吗?” “只要他触犯了法律,肯定会判刑的呀。” “那表哥……他是为了什么而辩护?” 秋澄光沉默了。 曲翎看了她一眼。 半晌,她低着声:“他希望开枪的那个年轻人可以得到公正的对待,可能也希望可以查出这种事背后的原因,引以为戒吧。” 说到这儿,她咬着唇笑了下,痴迷地看着空气中某个并不存在的点,眼睛里亮着光:“唉你说,他要这么想就真是自大。可他一定会这么想的。” 夏榈檐回握住她的手:“明天我们班一些人会去医院看邱远,听说她今天早上醒了。” “嗯。” “你这两天很担心表哥吧?” “嗯。” “后面有车跟着吗?我没有看见。”驶出祁山大道之后曲翎问。 夏榈檐和秋澄光躲在座椅后面悄悄看,看了很久都没看见什么面包车。 “好像没有。” “送榈檐去学校吧。” * 看守所里,刘圣天仍然一言不发,一双茫然无望的眼睛看着桌面,没有任何交流的打算,对自己眼下的处境也没有兴趣。 在他面前坐了好几分钟,归于璞说:“前几天你爸妈回了趟老家,在老家翻出几张老照片,上面是你和你爷爷奶奶。” 刘圣天沉默了一会儿,喉结上下动了动:“说这个干吗?” “爷爷和奶奶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我五年级的时候。” “生病了吗?” “嗯,奶奶先走的,后来爷爷也走了。”刘圣天的呼吸一点一点地加重,停顿了一会儿,又接着说,“都是在冬天走的,冬天很冷,我们没吃饱,差点冻死。” “那个时候,爸爸妈妈在哪里?”归于璞问。 刘圣天的嘴角出现一丝鄙吝。 他不讲话。 归于璞换了话题:“我在你家看到几张你和朋友的照片,你们都喜欢穿黑色衣服,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吗?” “没有。” “你妈妈说,他们是你最好的朋友?” 刘圣天思考了一会儿:“有时候是,有时候不是。” “什么时候不是?” 他抿上唇,像尘封了一个秘密。 “你在商场使用的枪,从哪里来的?” 他把唇抿得更紧了。 “是你自己策划的,还是有同伙?” 不但唇抿得紧,咬肌逐渐咬紧。 “你是自愿的吗?” 刘圣天的右眉梢随着这句话明显地往下一沉,像摁了一颗黄豆进去。 归于璞看着他,耐心地又问了一句:“你是自愿的吗?” 他的气息开始颤抖。 “有人胁迫你?教唆你?——是谁?” “没人教唆我。” “有人胁迫你?” “也没人胁迫我!” 刘圣天抬头,眼睛里着了浓浓的惊慌色彩。 他摇了摇头:“我太痛苦了,就有人给了我一把枪。” 他的嘴唇苍白而颤抖。 “谁给了你枪?” “……没谁。” “给了你一把枪,然后呢?”归于璞继续问。可是忽然间,刘圣天低下头,痛苦而低沉地“啊——!”一声,随即呜咽出声。 归于璞看着他,只静静地等他哭泣。 刘圣天脆弱地开口,脸抬了一半,满脸都是鼻涕和眼泪:“我很痛苦,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人常常有痛苦的时候,这种时候大声喊一喊哭一哭,是没有关系的。” “可我喊不出来。” “哭过吗?” “嗯。” 刘圣天抬起头,接过纸巾擦了擦脸,手捂着眼睛:“你问吧。” “这件事是不是你自己策划,自己完成的?” “能不能换一个问题。你老是问这些不能回答的问题。” “为什么不能回答?你想保护谁?” “没有。” “警方审讯的时候你也基本都不开口。但如果我没办法了解到有效的信息,我帮不了你。想过你母亲吗?你父母之前在媒体面前道歉,一直到现在被人指指点点。你今年17岁,后面还有几十年的时间。前几天你犯了一次错误,你希望接下来,法律因为你的缄默,在你身上犯第二次错误吗?不管结果怎么样,你和我现在要做的就是把事情理透彻。因为我不希望第二次错误发生。” 听到这儿,刘圣天叹了长长的一口气,眼睛紧紧地闭着:“七个。” “你们一共七个人?” “嗯。” “其他六个人在什么地方?” “我们都住在同一个小区。” “从小玩到大的吗?” “他们是,我不是。” “你是什么时候加入他们的?” “小学六年级,从老家转学过来。” “你们中的孩子王是不是叫王若山?” 刘圣天不回答,咬紧了双唇,面目非常痛苦。 归于璞看了他很久,缓缓说:“我见过他了,他不希望我为你争取减刑。” 刘圣天不相信地摇了摇头:“不会的。” “你想坐牢吗?一辈子在这里面?还是说你想要死刑?——我觉得你不想,你知道自己痛苦,但你还不想了结。现在还能感觉到那时候的痛苦吗?” 刘圣天低头想了一会儿:“现在没有感觉。心里……心里很平。” “对接下来有什么期待吗? “没有。” “想见妈妈吗?妈妈今年才三十八岁,这几天已经变得像五十岁一样了。” 刘圣天嘴角一歪,一颗眼泪落了下来。 “你爱妈妈,但不喜欢爸爸。刚才提到爸爸妈妈的时候,你脸上出现的鄙视是冲着爸爸去的?为什么讨厌爸爸?” “他老是管我。” “你觉得他管你是错的?” “不能说对或错,但我讨厌他管我。” “妈妈呢?妈妈管你吗?” “管。” “那为什么不讨厌妈妈?” “妈妈爱我。” “爸爸不爱你吗?” “他不爱。” “你爸爸这几天也是一夜白发。” “他是怕被别人说闲话。” 谈到爸爸,刘圣天对答如流。与其将这种前后反差看作是他终于愿意开口的好兆头,不如说是厌恶驱使着他说这些话。他把这些当作宣泄对父亲不满的出口。 “想出去找妈妈吗?你今年十七岁,我二十七岁;你母亲三十八岁,我母亲已经四十九岁了。为了我妈妈,我会努力活下来。你觉得呢?不要现在就自暴自弃,如果你先前觉得自己的人生一团黑,现在要做的就是驱逐黑暗。每个人做错事情都要接受惩罚,但所有惩罚都应该公正。我觉得法律不会不分青红皂白就从一个年轻母亲身边永远夺走她的孩子。” 刘圣天的头低得更矮了,他的眼泪重得像石头,一颗一颗砸在桌面上;如果每一滴眼泪都可以凝化成一颗珍珠,每颗珍珠都是赠予他母亲的。 从刘爸爸那里知道,刘圣天十四岁那年被冲下河里;母亲在河里游了四十分钟最后奄奄一息,为的是把他救上来。 第47章 穿林「七」 从简锃修的心理咨询室回到律师事务所,归于璞把公文包往桌子上一放,吓醒了躺在椅子上睡觉的钟叹。 钟叹抖了一下,盖在脸上的本子滑落到地上。他揉了揉眼睛,打了个哈欠:“怎么样?我刚去买了两份炒面,趁热吃了。” 归于璞坐下,一边打开餐盒一边说:“没说什么。” 钟叹凑过来,话里笑音全是幸灾乐祸:“干嘛,简锃修也看不出什么嘛!” 归于璞忍不住笑了:“你还记着他挖你墙角的事情啊?” “要是有人把秋澄光给你挖走,你不记一辈子?更何况,他真的给我挖走了。”钟叹自嘲地叹了口气,又继续将本子盖到脸上。 “他说这是一个很细心,很干净,很谨慎的孩子。”归于璞复述了简锃修的话,“目前我们看到的这些日记可能是他故意写的,为了让人认为这是一本无关紧要的本子,但也可能在这里面留下了线索。” “说了跟白说一样。你今天不是去见你的当事人了吗?没问?” “没,去的时候日记还在简锃修那儿,我想拜托他看出点什么,但他那里的免费咨询越来越难做了。下次得付费了。” “靠,那我们也不要给他做免费咨询了!”钟叹气鼓鼓地把脸上的本子扔掉,“我打赌,他一定更需要我们!” 归于璞将信将疑地抬起头:“你看起来更需要一个心理咨询师。” “刘圣天还是什么都不说?”钟叹挪过椅子来吃面。 “开始说一些了。” “这个案子你有一个大致的方向没有?你打算往哪方面去辩护?这次可是大案,你要是打输了就给我卷铺盖走人吧!” 归于璞没理会这威胁。他端起水杯喝了一口,腮帮子迅速嚼动两下:“我在想一件事。” “什么?” “这次是一死三伤。” “嗯。” “说明至少有四发子弹打出去了。” “然后呢?” “我今天问刘圣天记不记得开了几枪,他说忘记了。” 钟叹微微摇头:“他吓坏了吧?” “嗯。” “为什么在乎这个?” “我突然想到,往人群开的四枪是不是都是他开的……” 话说到一半,归于璞又飞快卷了一大口面,随即拍下筷子站了起来。 钟叹眼睛一瞪:“浪费粮食啊!你去哪儿?——喂,赶去投胎啊?!” 归于璞加快了步伐向外走,嘴巴鼓囔囔嚼着食物,“赶去投胎”的脚步声消失在楼道里。 * 广贸商场的北海道奶茶店已经关了起来,卷帘门上贴了一张出租启事。归于璞拨通了上面的电话,找到了这家奶茶店的主人。 任老板二十五岁出头,刚盘下这家店面不久,没想到就发生了这样的事情。 见面地点在任文飞家中。电磁炉上的水刚一烧开,他便端过来一台笔记本电脑,面目憔悴,口气虚弱:“监控录像都在这里了。你要看什么?” “那天枪响前后的画面。” 画面转到十一月三号下午17时,彼时店里还一片祥和的热闹。归于璞指了指左下角的视频画面,问:“再往里拍不到吗?” “这个是死角,你要看的那些人就躲在这里。当时也没注意。”老板说到这里,语气懊悔,“还要继续看吗?” “嗯。” 播放键刚摁下没多久,一声枪响骤起,奶茶店经历了霎时的死寂后顿时乱作一团,尖叫声此起彼伏,此后又是两声枪声、一声、一声——总共五声。 第二声枪声响起时,有几个黑衣男孩从看不见的死角跑了出来。归于璞凑近前看,问:“能不能放慢点?” 倍速调慢,他又把视频倒回去看了一遍,仍然看不到死角内的一点动静,而那几个从死角跑出来的男生当中,没有刘圣天,也没有王若山。 归于璞又把视频倒回去,这一次,他把注意力放在枪响瞬时奶茶店的状况。 忽然,他看见在死角斜对面的一张桌子旁,一个女生应声倒地,而同一张桌子另一个女生的动作却让他眼前一亮。 他又把视频倒回去,任老板这时候有些烦躁了:“你到底想看什么?” 归于璞看着画面蓦然一怔,纵使百般不可思议,他的心底还是喃喃出两个字:“邱远?” * 聆城市医院,下午三点多钟。 高一年三班的几名学生在班主任的带领下,井然有序地站在病房,一个接一个地和躺在病床上的邱远握握手,讲讲话。 轮到夏榈檐了,她慢慢地走上前。看着插在邱远身上的一些管子,内心很不是滋味。 她没有说什么,只是握了握她的手,随后退到后面,让下一位同学上前。 夏榈檐走到病房外,曲桑正坐在椅子上。 看见她出来,曲桑抬头又低头,低头一会儿又抬起头,来来回回好几次。 夏榈檐不解:“怎么了?” “没事。” 曲桑又低下头,两条腿不停地抖动着,脚跟着地,抖动的频率越来越紊乱。 “你没事吧?”夏榈檐坐到她身旁。 “没。” 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儿,黄格从病房走出来。 她在曲桑身旁坐下,很轻很轻地叹了口气。 夏榈檐心想大家都不好受,便也没再多问。 这时候,有人点了下她的脑袋。 她抬起头来,惊诧一瞬间,随即起身抱了上去。 一句“表哥”喊得归于璞的内心难得地有些动容。 他拍了拍她的肩膀,半笑道:“怎么了?没事啊。” “可算见到你了!”夏榈檐放开他,身子向后一倾,上下打量他,“你还好吧?” “还好。你怎么在这儿?” “我们今天来看邱远。你来这儿干嘛?” 归于璞往身后的病房看了眼,夏榈檐一怔:“你也来看她?” “嗯。” “为什么?” 归于璞没回答,视线落在一旁的曲桑身上,他弯腰打了个招呼:“你好。” 曲桑失神地点点头:“你好。” “方便和你聊两句吗?” 夏榈檐揪住他:“表哥你干嘛啊?” 曲桑迟疑地看着他:“你是律师?” “嗯。” 迟疑片刻,她缓缓起身,慌张地将头发夹到耳后,和归于璞走向走廊尽头的窗边。 * 夏榈檐回到家后,走到秋澄光的房间,连人带书包倦怠地往椅子上一落,道:“今天我们去医院看邱远的时候,表哥也来了。” 秋澄光停下织围巾的动作,和曲翎对视了一眼。 “他去做什么?” “他本来是来看邱远的,后来和曲桑聊了一会儿。但我不知道他们聊了什么。” “后来呢?他去哪儿了?” “我们离开之前他就走了,反正就跟以前接到案子一样,跑来跑去的。”夏榈檐耸了耸肩,书包带像披肩一样挂在她肩头,“我就是心里没主意,所以来跟你们说一下。” 秋澄光把毛线放进篮筐里,搂住她的肩膀:“没事,他应该是找到有价值的线索了。” “嗯,我看他的表情说的就是这么回事儿。” 曲翎笑了一声:“还会观察你表哥的神态了,嗯?” “对呀。那没什么事儿了,我先回去复习了。” “去吧。” 夏榈檐刚一走出去,曲翎轻声问:“他还没打电话过来呢?” 秋澄光摇头:“还没。”把手机拿出来一看,显示一条他的消息。 【我在公安局,没事不用担心。晚上晚点回去,你早点休息,明天早上你睡醒我再打给你。】* 回到钟叹那里已经夜深了,钟叹睡下了。 归于璞简单地洗了个澡,看到微信上一条消息,于是给秋澄光拨去了视频电话。 她很快接了起来,揉眼嘟嘴,整个人都是迷糊的。 “怎么还没睡呀?” “在等你呀。其实我刚才睡着了。”她打了个哈欠坐起身。 归于璞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用牙咬开饼干袋上的鲨齿后,嘱咐道:“快睡吧。” “等等,你晚上没吃饭吗?” “吃了,这是夜宵。”他举了举手中的饼干,上面的小黄鸭很瞩目。 秋澄光揉着眼睛笑了:“你还偷藏这个饼干呢?” “哪里叫偷藏,我这是备着饿的时候吃。” “告诉你哦,我今天也学着做饼干了,”她轻声,眼里藏着许多期待,“不过呢,太硬了,许恭昶牙齿都快掉了。” “许恭昶已经吃过了?”归于璞一边问,一边抖了抖衣上的饼干屑。 秋澄光看着他:“是呀。他非常期待,所以我就给他吃了几个,结果他捂着腮帮现在还说不出来话!” “你做了颗石头给他吧?” “哪有!我可是给你留了好几十个呢!” 归于璞轻笑一声,虽然可以想像见到她以后啃那些饼干时腮帮子的酸疼,但心里却像放飞了一只喜鹊,乐得闲情自在。 “你今天去医院了?” “榈檐告诉你的?” “嗯。” “是啊,”归于璞把手往脑后一枕,枕在床头,“我今天还去找了那家奶茶店的老板,看监控。” “发现了什么?” “我发现曲桑和邱远当时也在。我就打算去邱远,结果邱远没见到,见到了曲桑。榈檐有告诉你吧,邱远住院了。” 秋澄光点了点头:“你还要继续说下去吗?这是什么机密吗?” “倒也不是什么机密。”他笑了一下,“曲桑那天给她朋友发了个视频,视频里有很重要的东西,我今天就是去警局处理这个事。不过我改天再告诉你,现在……” 他看了眼手表:“十二点多了,该去睡觉了。” 秋澄光垂下头:“好嘛。那你明天还要去哪儿?” “明天还要去趟警局。” “警方那边这个案子还结案吗?” “如果没有曲桑手中的视频,已经可以结案了。” “那个视频真的很重要啊。” “很重要,或许可以证明刘圣天……” 夜很静,他说话的声音越来越低,到后面几乎听不见了。 秋澄光料想他是困了,便准备道晚安。他却忽然问:“不让你去上班是不是不高兴啊?” “对呀,在家里无聊死了。” “那你明天跟我出来一趟吧。” “你明天不是要去……我要和你一起去?” “你想吗?” “倒也不是想不想的问题,但你这么问,难道说你需要我帮忙?” 他挑了下眉:“开玩笑,我还需要你帮忙?” 秋澄光“嗤”了一声:“你最好不要哭着来求我!” “我就是算不清几天没见到你了。” “你想我了?” “嗯。” 第48章 穿林「八」 从警局拿到弹道鉴定报告,归于璞的呼吸有些颤抖,连同负责刘圣天案的专案组组长说话都高亢起来。 “致死的那一发子弹和刘圣天的枪没法匹配!” 两个人并肩走得飞快。 “王若山那里还有第二把枪!” “已经让人去把王若山带过来!” 归于璞一下子冲到太阳光底下,几天以来压在心头所有无法名状的沉重忽然在阳光下消泯了。 但他马上意识到事情还没完。 他赶去见了刘圣天一面。 听到这个消息,刘圣天的鼻子撑得鼓鼓的,半晌,才木木地问:“所以我没有杀人?” “没有。” “没有杀人?”他的声音低而颤,喉结上下动了动,眼眶逐渐红了,“是他……” “对,王若山手里还有一把枪,你们都不知道?” 刘圣天摇头:“他说只有一把,给我了。” 归于璞看着他:“你还有什么要跟我说的吗?” 刘圣天迟疑了一会儿,终于说道:“是他告诉我,我可以在人多的地方开枪,这样一来,就可以改变现在没意思的生活。” “你在觉得生活没意思的时候,想过杀人吗?” “我只想做点不一样的事。” “想过杀人吗?” “没有,我想不出做什么是有意义的。” “好。” 从看守所离开,归于璞去了一趟刘家村,刚到小区门口,他看见一辆警车从“刘家村”招牌下拐了出来。 灰尘扬起在车屁股后面,从滚滚灰尘中跑来两个踉跄的身影,是王若山的父母。 归于璞到了刘圣天家,刘爸爸连忙将他让进屋里。刘妈妈从阳台走进来,双手端在胸前,惴惴不安:“刚才警察来带走楼下那小子,律师,这是怎么回事?” “刘爸爸,刘妈妈,我是来告诉你们一声,刘圣天他没有杀人。” 刘妈妈愣在原地,刘爸爸张大了嘴巴和眼睛,呼吸沉重着:“怎、怎么回事?商场那个女孩……” “我暂时不透露太多了,但刘圣天不会以故意杀人罪被起诉了。你们先知道这个。” 刘妈妈捂着脸哭出来,所有皱纹和眼泪纠织在一起,她走上前拉住归于璞的手,却迟迟说不出话。 “谢谢你啊,律师。”刘爸爸颤抖着声音说。几次见面以来,他第一次眼眶通红。他自言自语着:“没有杀人……没有杀人……”点着头,两滴眼泪落在地板上。 “不过目前看来,故意伤害罪是成立的。” “没有杀人就好!”刘妈妈终于哭出声,长长的一口气吸上去,好久才又哽咽出来,“没有杀人就好!我们赔偿!我们赔偿!” 归于璞环顾家里一圈,只剩下几把椅子躺在客厅里,可以说是家徒四壁了。 “按照你们的意愿,我会尽量去沟通,安排和受害者家属的见面,你们要做好心理准备。” “麻烦你啊,律师。坐下来喝杯水吧?”刘妈妈兜起袖子擦了擦泪,刘爸爸赶紧去烧了一壶水。 水烧开了,刘爸爸弓着身子往倒满了一杯:“归律师,要不要喝一杯?我好久没喝了,本来出了这样的事就应该喝个烂醉,就怕孩子他妈撑不住。” 归于璞接过水,道了谢:“不喝了,等案子结束以后,我再找你喝。” 刘爸爸点了点头,“欸”了一声,唇角有一丝笑,只是许久没笑,笑得苦涩了点。 “谢谢你今天来告诉我们,”他眨了眨眼,睫毛使劲扇回了泪珠,“你说把他养这么大,他要是把别人家孩子的性命拿走,我们这辈子怎么过得下去?怎么能过得下去!” 刘妈妈上前拍了拍他的手臂,归于璞吹散水杯上的热气,没有说话。 * 回了趟事务所,带走所有跟案件相关的资料,钟叹问他去哪儿,归于璞很快答:“王若山让警察带走了。” “然后呢?” “回家。” 他微笑着,拍了拍钟叹的肩膀:“我先走了。” 钟叹疲惫地叹了口气,倒在转椅内转了一圈:“唉,晚上又要孤苦一人了。” 门外探进来前台小姐姐一张笑脸:“需要我陪你吗?” 钟叹扬了扬手:“不用了。” * 曲翎在楼下喊:“宝贝!澄光,快下来!” 秋澄光扔下织了一半的围巾,愤愤地走到窗边:“干嘛啦!——啊!” 她完全没想到他会在这个时候来,激动得原地蹦了起来,随即蹬弹簧一样直接蹬了出去。 她飞快地跑下楼梯,许恭昶大喊:“嘿!嘿嘿!地板震裂你要给我补!” 秋澄光高兴得连他也抱了一下:“我的好哥哥!” 随即奔出大门,奔向院子。 路过曲翎身旁,她和曲翎击了个掌,又奔向归于璞,就在即将拥抱时,她却紧急刹了车,在他脚跟前停了下来。 她惊喜未定。 他从口袋中拿出来的手已经张开准备抱上去了,这会儿她却意外地矜持,叫他的心里像冰块膈应了一下。 ——“喂?” 曲翎不解,双手叉腰喊道:“停下来干嘛?冲上去啊!” 秋澄光挥了两下手,头也不回地,示意她:“别闹!” “你怎么回来了?案子结啦?”她天真地看着他,一双眼睛亮得像住进了星星。 纵使不愿叫她失望,归于璞还是摇了摇头:“没有,只是没有人跟着我了。” “哦说到这个,那些人还往祁山那边塞纸条,每家每户都塞了,后来我打电话给高爷爷和他解释了一下,他也跟邻居们解释了。他好像还特别支持你。” 归于璞笑了笑:“是吗?等我们回去再去给邻居道个歉。开车的男生今天被警察带走了,其他孩子我到现在都没见过。” “孩子?”秋澄光无意拣出这俩字。 “我比他们大了十岁不等,称呼孩子没什么吧?” “也是哦,人家都可以叫你叔叔了。” 归于璞不屑地笑了声。 “喂,澄光,快让他进来,把你那些硬得跟石头一样的饼干给他吃!”许恭昶倚在门口的柱子旁,身上还围了一条Hello Kitty的围裙。 归于璞走上前去揪了揪他的围裙:“挺好看,你选的?” 许恭昶差点气吐:“我会选这个?!”他鄙夷地“嘁”一声。 曲翎立马扔下手中的铲子走了上来,许恭昶抱着脑袋认错。 秋澄光把那些硬邦邦的抹茶饼干、原味饼干拿出来,每个饼干虽然口感不太好——许恭昶自称以性命担保,但包装还挺好看。 “所谓人靠衣服马靠鞍嘛!”她自夸,“这可都是我自己包的。” “你知道钟叹大学买了一把吉他一百块钱,”归于璞笑着说,“结果买了个吉他盒三百块,他说不管怎样都要有个漂亮的盒子。你跟他还挺像啊。” “我这个饼干可不止一百元。”秋澄光开始胡诌,“这是我第一次尝试,里面有我的勇气,有我的创造力,有我的耐心,有我的毅力,同时,这些饼干等了你这么多天,因为还有等待的价值——这简直价值连城,无价之宝好不好?” “这么好的无价之宝,吃了多可惜,”归于璞用力捏了捏这些饼干,完全捏不动,“要不收藏起来吧。” 秋澄光憋着笑:“不行,无论如何你得试一试。” 他拿了几块坐到椅子上,顺手分了许恭昶一个,许恭昶摇拨浪鼓一样摇着脑袋:“吃石头都不吃这个。” 曲翎笑了起来,帮着秋澄光打了他一下。 归于璞用力咬下一小块饼干,结果,抹茶直接黏在牙齿上,他鼓着腮帮子,用舌头使劲推着,这才把抹茶从牙齿上推了下来。 看见他难得地有了点可爱相,秋澄光“噫”一声笑弯了腰。 许恭昶睨了她一眼:“夸张!” 见到归于璞高兴疯了的,不止秋澄光。 今天晚上去接夏榈檐下晚自习的还是许恭昶,归于璞本打算去接,却一不小心睡着了。等夏榈檐回到家时,他已经在一楼大厅正襟危坐地等着她。 夏榈檐一进门,也是疲惫了一天的神态。 许恭昶没有事先告诉她表哥回家了,是以进门的一刹那,她见鬼似的“哇——”一声,书包也掷在地上,直接冲过去抱住他。 归于璞笑出声:“做什么?你想我了?明明昨天才见。” “昨天在医院今天在家里,当然不一样啦!” “得,已经把这儿当自己家了。”许恭昶挑了挑眉。 夏榈檐捂着眼睛哼哼唧唧地哭起来,“姐姐还骗我说别墅住人了,你又好久不回来,我怎么知道你去哪里了?你要是发生啥事了,我可怎么跟姨交代啊!” 归于璞好笑地看着她:“你还怕没法给给我妈交代啊?” “对啊!” “我也怕没法给你交代啊。”秋澄光扶在沙发靠背上说,“但我们不是说好不提我骗你这事了吗?你怎么又提!” “我就是要提,我得告状!”夏榈檐一脸浩然正气。 曲翎站在一旁看热闹不嫌事多。“诶诶诶老哥,”她看着归于璞,“我仿佛可以预见你未来有女儿的场景了。” “女儿?”归于璞一怔,首先看向的不是夏榈檐,却是站在身后的秋澄光。 秋澄光立马瞪大眼睛,慌乱地看了眼大家:“干嘛?!我又不是你女儿!” 曲翎笑:“是是是,你不是女儿,你还有别的身份。” * 归于璞回来这天晚上,没有视频。隔着房间视频有个啥意义,不如直接见面。 但秋澄光坐在床上,杵着腮帮子想了很久:“还是不去打扰他了吧。” 她早早地睡下了,因为既然跟踪的人现在被警察带走,这说明自己可以去上班了。 她一直认为上班没什么危险,至少没有他想象中的危险,可他在这件事上的态度却异常强硬,硬到秋澄光头一回在他身上看到所谓的“大男子主义”。 不过,究竟是不是头一回呢?她其实记得不太清楚了。 她记得最清楚的,往往都是最爱的那些场景,比如确定要在一起的那个圣诞节夜晚,无论是宿舍楼下闪着红蓝灯光的自动贩卖机,还是浓浓夜色中金光通明的江星阁,时至今日都仍在绽放光芒,在她的头脑深处一次又一次地重现。 在这第无数次重现的短短几分钟内,秋澄光安然地睡着过去。这几天以来第一次没有担忧、没有恐惧地睡着过去。她想着宿舍楼,想着江星阁,想着明天见到他。 一大早起来,归于璞和秋澄光一起出门,他送她去上班,随后又去了趟公安局。 回到事务所时,钟叹问:“这案子什么时候开庭啊?” “再等两个月吧。” “这就是为什么我不爱接这种案子的原因。” “王若山是不是被抓了?”钟叹仰着脑袋问。 “嗯。” “他会不会来我们这儿请律师啊?哎呀,要是这样我可就难做人了。” 归于璞坐在那里啃饼干,心想怎么可能,但没说出口。 “我看你吧,还是少接这样的案子,你怎么不想想多赚点钱……” “我想啊。” “我话还没说完,”钟叹接着说,“早点结婚,早点娶老婆。” “我想。”归于璞看着饼干。 “你以后还是接点来钱快的案子吧。”钟叹端起水杯喝了口,看他在那儿啃半天,好奇问,“你吃的什么?” “饼干,要不要试一试?” 他伸出手勾了勾,坐在离归于璞两米远的办公桌旁:“扔过来。” “你过来拿。” “你扔过来。” “不吃拉倒。” 钟叹“嚯”地站起身,气炸炸走了过去:“有什么不能扔的?” “这个宝贵。” “哇!哪儿来的?”他信以为真,以为“宝贵”就是表面理解的“贵”,接过来一看,眼睛立马一大一小,“这啥?” “澄光做的饼干。”归于璞抬起头,“真……” “好吃?——看不出来啊。” “真粘牙。”他用舌头推着粘在牙齿上的抹茶。 钟叹撕开包装咬了一口,愣是咬不下来,笑了:“她这做的是石头吧?” 归于璞一边剔牙一边笑:“吃这个还能考验耐力和舌头的灵活程度。” “这两样你现在都挺需要的。”钟叹意味深长道。 归于璞瞪了他一眼,将视线放回办公桌的文件上:“我们没有,你别瞎说。” 钟叹懵懂地歪着头:“没有什么?” 归于璞不理他,起身去倒水,钟叹啃着饼干跟在身后:“喂,喂,喂喂!” “干嘛?” “你怎么口气也跟她一样了?” 归于璞一边喝水一边转身瞪他。 “你是太喜欢了,舍不得是不是?”钟叹抬起一条腿坐在桌子上,手肘撑着膝盖,神往地回忆,“不瞒你说,当年我谈恋爱的时候也是这样!” “你比我还晚谈恋爱,别说什么当年了。”归于璞喝完一杯又倒一杯。钟叹怀疑他良心让水给冲走了,才说出这么没良心的话。 “不过我是没你那么多机会,”他把一张纸揉成团丢进纸篓里,“你们大学出去过夜那么多次,你真的一次也没有想过?” “问这个有什么意义吗?” “我一直看不懂你,我在试图了解你。”一副卑微的口吻。 “真是辛苦你了啊。” “说实话,有个事情我一直没告诉你,”钟叹揉了揉头发,刚才两杯水下肚后的表情跟喝了二锅头一样,竟有些迷糊了,“澄光一直到今年二月份都有跟我联系。” “前不久我跟她提到你,她还不记得你是谁了。” “要么是她跟你开玩笑,要么就是我真的得找她算算账了。” “她跟你联系,都聊些什么?”归于璞坐了下来,“不过,不想说也没事。” “找我还能聊什么?”钟叹反问,“当然是靠着我跟你这层死缠烂打的舍友关系,她来问我你的近况。从你们分手之后不久,一直到今年二月份,快一年了吧?” 归于璞在椅子上坐下:“为什么二月份之后就不问了?” “这你该问她了。不过我可以给你提供一个参考答案:她可能想忘了你了。她之前的个性签名一直都叫‘没出息’。要说忘不了没出息,倒是挺能理解的,真的挺没出息,可以理解的没出息。” 归于璞瞪他:“说正经的。” “她的微博,本来也经常发一些歌词,还喜欢发一些加引号的繁体字的句子。虽然加了引号,”钟叹强调,“但我怀疑是她自己写的,用繁体字就是不想让我看懂。但我会把繁体翻译成简体啊!哈哈!——果然,后面就把我双了。” “双了,是什么?”归于璞可耻又淡定地开口。 “就是她把我取关了,又把我移除粉丝,懂?” “嗯。” “后来这些都没了,换上一副想要重新开始的样子。总之呢,回去好好对她,”钟叹玩着桌上的招财猫,“我早该告诉你的,忘了。多希望有个女生这么等我,我这辈子独身都甘愿。” “有人这么等你你还会独身?” “等到最后放弃了,我又没及时回到她身边,不就没结果了吗?” 归于璞坐在椅子里想了一会儿,转了一圈,慢悠悠地摸出手机。 钟叹笑起来:“打给谁啊?” “要你管。” 第49章 穿林「九」 约摸上午十点钟,天气逐渐热起来,归于璞收到一条来自陌生号码的短信:“归律师,你现在在哪儿?我想去见你,我有事跟你说。” 四十分钟后,一个满脸稚气的少年出现在事务所,他一身邋邋遢遢,头发很长时间没理,刘海几乎要扎进眼睛里。他的眼睛很大很黑,此时却布满了紧张与惊惧。 刘任鸿,十五岁。坐在办公室的沙发内,他低头看着地板,久久不说一句话。 归于璞坐在他面前泡茶,不主动问他什么,因为看得出来他还在犹豫,犹豫着要不要将什么事情说出来。 “那个,”半晌,刘任鸿抬头,刘海下的眼神在试图镇静,“我现在认错,还会被抓进去吗?” “不管是谁,主动认错一定能减轻处罚,至少给你带来的遗憾会比隐瞒来得少。至于会不会抓进去,这不是我说了算的。” “王若山昨天进去了,被警察带走了,”刘任鸿说,“昨天警察来家里的时候,我从窗户翻出去,我家住二楼。其他人也被带走了。我还没敢回家。” 归于璞倒了一杯茶给他:“那你现在来,是想让我带你去自首?” 刘任鸿匆忙灌下一大口茶,被烫得皱眉:“我听刘圣天他爸妈提到过你。” “为什么不让你爸妈带你去?” “爸妈……会打死我的,他们不知道我那天也在商场。” 归于璞看着这个十五岁少年:“准备好了吗?” 刘任鸿涨红了脸,紧紧咬住嘴唇:“我,我还想去吃一碗炒面。” “走吧,正好吃午饭。” 归于璞带刘任鸿到城南的御蜀厨,这里的炒面远近闻名。刘任鸿点了一大份炒面和一碗海带排骨汤,从口袋掏出皱巴巴的五十块钱时,归于璞说:“今天我请你,长大了记得请回来。” 刘任鸿愣怔地看着他,点了点头。 两人端着盘子,找了个位置坐下。 归于璞刚吃第一口面时,不想脑袋被拍了一下。他抬起头,发现秋澄光正一脸新奇地看着自己,不由得一惊,也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你怎么在这儿?”他擦了擦嘴。 “我还问你呢!这才十一点就吃午饭,你早上没吃饱啊?” “吃饱了,又饿了。” “这位是?”秋澄光看向一旁的刘任鸿。 刘任鸿握紧筷子,把头低了下去。 “自我介绍一下吧,兴许她还能请你吃点东西。”归于璞说。 秋澄光笑骂:“鬼吧你!有你这么教小孩子的吗?” “刘任鸿。”刘任鸿飞快地说出自己名字。 “我叫秋澄光。”秋澄光伸出手来要与他握手,刘任鸿盯着那手看了老半天,慢慢地握上了指尖。 “我来打包,我先去点菜了。”秋澄光说着,往点餐口走了过去。归于璞看了刘任鸿一眼,只见他也抬头看自己,又飞快地低下头去。 不多时,秋澄光买了两份生煎过来,放在桌上:“给你们,这里生煎超级好吃,来了不吃真的太亏了!我先走了!——任鸿再见!” “嗯。”刘任鸿垂下眼去。 走出御蜀厨之后,秋澄光发了条短信问:“这也是参与案子的男生吗?几岁了?” 归于璞一直到下午才回她:“十五岁了。” 此时,刘任鸿已经到警局自首了。 他的父母也从工厂赶了来,母亲一时间接受不了这样的事实,在警局哭晕了过去。 由于刘任鸿的自首,参与这起团伙作案的七名青少年全部落网。 媒体的报道一时间铺天盖地。 社会舆论困惑、心痛、恐慌,人们大范围地讨论未成年人犯罪预防,许多人都在猜测这些少年为什么会做出这些事情,他们到底经历了什么;一些专家也在法制节目上谈了对青少年的教育。 * 很快到了十二月份,天气越来越冷,今年的气候相比往年格外干燥。 秋澄光和夏榈檐早早地搬回了家中,归于璞也尽量抽时间回家,其余大多数时间不是在外奔走,就是待在事务所。 刘圣天被起诉故意伤害罪和非法持有枪支弹.药罪,王若山被起诉故意杀人罪、教唆既遂罪以及非法买卖持有枪支弹.药罪。 公众在得知致死的那发子弹属于王若山持有的手.枪后,群情激愤,各大新闻媒体用了大量篇幅进行报道。 死者家属的伤疤被再度撕开,得知杀死女儿的真正凶手后,他们冲了出去,所有的悲恸化作像一把几亿焦耳的枪,朝嫌疑人家属射过去。 刘家村发生了好几起斗殴事件。 正如归于璞所说,如果没有曲桑手中的视频,这个案子将以刘圣天故意杀人结案。 可就在案发当天,曲桑和邱远约好了黄格在奶茶店见面,却迟迟不见她来,于是拍摄了一段视频发给她。 这段视频清楚地记录下枪响前后的场面。更重要的是,记录下一直躲在死角的一群黑衣男生的动作。 视频拍摄到,刘圣天拔出枪时周围的人群已经开始混乱,王若山飞快地从衣兜里掏出手.枪开了一枪,又飞快地收了起来。动作一气呵成游刃有余,且十分凑巧地避开了慌乱人群的视线。 但几个男生当中有一个人可以证明王若山曾经掏出了枪。 这个人就是刘任鸿。 “第一,刘圣天拔出枪以后犹豫了很久不敢开枪,是在听见王若山开枪之后才扣下扳机。第一声枪响来自王若山的手.枪,和刘圣天打出的第一发子弹前后相隔不到几毫秒。这一点从视频可以看到,通过技术人员处理得到的数据可以显示。” 这是归于璞在法庭上的辩护。 “第一声枪响射出的子弹击中了一名二十五岁的女孩,现场一共响起五声枪响,将视频慢速播放的话,可以看到王若山一共是开了两枪。法医从死者体内提取子弹交给弹道学家检测,检测结果是,这发子弹属于王若山的手.枪。从受害者邱远体内取出的子弹也和王若山的枪匹配。这是弹道鉴定报告。” “也就是说,刘圣天一共开了三枪,三枪击中三名被害者,造成不同程度的伤害。” “第二,无论是奶茶店的监控录像,还是证人提供的视频来看,都可以看见枪响之后奶茶店现场异常混乱,由内到外所有人都抢着往外跑,包括一直坐在这个角落的几个男生,王若山也在最后关头跑了出去。跑出去之前,他还和刘圣天拉扯了几下。” “这是奶茶店外的监控视频,可以看见这几个男生都跑出来了,并且商场内的安保系统刚刚启动,保安还没有上来。这时候,奶茶店的人都跑光了,只剩下几名倒地的受害者,还有刘圣天。” “这说明,案发之后的这一段时间,刘圣天还留在奶茶店,一直等到保安上来将他带走。这段时间,他明明可以逃跑但却没有跑,可以认为是有自首意图。” “第三,通过监控可以看到他脱下身上的衣服为一个女孩止血。后来通过医院了解到,这名女孩已经脱离生命危险,在送到医院时因为有及时止血,伤势相比其他人来得轻。可以认为刘圣天在作案之后立马后悔,产生了救人的想法并且有了救人的作为。” “第四,刘圣天在案发前始终处于情绪低迷的状态,这边是对他进行的精神鉴定报告。报告显示他患有中度抑郁症、自闭症。” “他在案发前曾告诉王若山生活无趣想要做点不一样的事,但他并未主动产生杀人的念头。王若山交给他一把枪同时威胁他拿到枪以后等于犯了非法持有枪支弹.药罪,逼迫他不敢把枪放下,并且告诉他可以在人多的地方开枪,这样一来就可以打破无趣的生活。” “后来发现了刘圣天的一本日记本,里面记载了他这两年来内心的痛苦与挣扎,精神学专家认为,他可能有自杀倾向,但无法明显看出杀人意图。” “在日记本中,他有写过这样的一句话,日期是在王若山把枪交给他之后。这句话是这样的:‘我宁愿选择孤独地自我解脱,也不愿拉上全世界给我陪葬,我对这样的事不感兴趣。我对全世界也不感兴趣。’” “这可以说明,刘圣天最初并没有主观杀人意图,是在他人的教唆胁迫下才犯下这样的罪。” “第五,案发之后刘圣天的父母很快通过媒体向受害者家属致歉,同时通过各种渠道联系受害者家属积极进行赔偿,几番努力后取得受害者家属的原谅。这边是刑事谅解书。综上理由,请求法庭酌情减刑。” 辩护结束。 * 结束庭审的这个夜晚,归于璞坐在阳台门内,玻璃门半合着,有几许寒风吹进来。秋澄光走过去看一眼,将门关上了。 他坐在躺椅上,沉默地眺望出去。 玻璃门擦得干净锃亮,远处的路灯、百货大厦的霓虹灯、千家万户的小灯,都像一串串星火,错综复杂地分布在深墨绿的玻璃上。 玻璃上还映出他的脸庞。 秋澄光坐下来,将一杯牛奶放在桌上。看了他片时,他才缓缓将目光移过来,露出一个让人不太放心的笑,笑外音却是:“没事。” “审判结果什么时候会出来呢?” “过几天。” “我听许恭昶说,今天你一辩护完,很多不同的意见就出来了。” “嗯,要为大多数人都觉得罪不可赦的一个人找出减刑的证据,难免会有不一样的价值观碰撞在一起。” “那你的价值观呢?” “我的价值观?”归于璞松了口气,微微笑了笑,“今天老板没让你请假?” “没,公司业务现在在上升期,从上到下都忙得很,我本来想去的,不过没办法。” “今天旁听的人数有限,你去了也不一定进得去。还是工作要紧。” “下次去!” “嗯。” “干嘛转移话题啊?”秋澄光戳了他一下。 “没有哇,我就是突然想起来。价值观嘛,怎么说,是个很广的概念。从职业角度来看,就是尽全力去找证据,只要有证据,就可以证明一个人到底该不该受到惩罚,该受哪种程度的惩罚。” “所以不管怎样,律师都要为当事人尽心尽力,即便是人人都觉得罪不可赦的人?” “嗯。” 归于璞看向远处,透过玻璃门上的几星灯火,目光稳而静:“如果连辩护律师都不相信当事人,更别指望别人相信他了。如果证据没有找足,辩护不到点上,律师出于所谓的正义感站在社会大众一边,对所谓罪不可赦的人感情用事,是会混淆视听的。” “但情况各有不同。有些案子确实可憎到律师都很难辩护。”他接着说,“有时候我想,律师在一开始就不该选择站在谁的立场上,只要从各个方面去找证据,最后交给法官来裁判。但这样说又显得很没有立场,你觉不觉得?” “不会呀。”秋澄光摇头,“其实是有立场的,只不过选择立场本身就不容易,很难旗帜鲜明地说‘我是站当事人’,‘我是站社会大众’或者是别的。你的立场或许就是‘尽人事,听法令’,然后执着地相信正义真的存在。” “嗯。” “案子结束了你也要好好休息休息了!”她拍拍膝头突然放松了语气,端过桌上的牛奶,“要不再去给你热一热?你喝喝看凉了没。” 归于璞坐起身子抿了一口:“刚刚好。” “前阵子我和翎姐学了很多烹饪,明天就做给你吃。你明天晚上回来吃饭?” “明天估计不行。” “咋啦?又要加班呀?” 归于璞又喝了一口,抿了抿唇,问:“上次在餐厅见到的那小孩你记得吗?” “吃炒面的那个小孩?” “嗯。” “记得,怎么了?” “庭审结束之后我送他回家,他爸一开始要打他,被他妈妈拦了下来。我打算明天去看看他。我跟他约好了。” “你要当贴心大叔叔啊?”秋澄光笑着问。 “大哥哥。” “好,贴心大哥哥,那你就去呗。” “我跟你说一声。” “我知道。不过,每次你这么说我都觉得你要叫我和你一起去。” “是啊,可你忙嘛。他跟我在一起好像还挺怕我,可能跟阿姨一起有更多话可以说。” “阿姨?”秋澄光装傻,“谁啊?” 归于璞抿着笑不说话。 “你们约的是什么时候啊?” “明天下午五点半,正好吃晚饭。” “要不就还是去上次的御蜀厨呗,我正好下了班就去找你们。” “嗯。” “但人家父母愿意他这么晚出门啊?”秋澄光担忧,“现在五点半就天黑了,万一他晚回去还会被骂呢。” “我跟他父母打过招呼了,没问题。” “他爸妈就这样同意啦?你一个陌生人。” “还好吧,我带他去自首的。他妈妈好像希望我能教教他。”归于璞低下头,“哪有那么容易。” “发生这样的事情,每个家庭的父母都很难受吧。”秋澄光把空牛奶杯放到桌上。 “爹妈不好当,爹妈又当不好。” “呦,这话讲得还挺辩证。” “是吗?”他无精打采地应了一句。 秋澄光重重地往他肩头一拍,站起身来:“你,去泡个澡吧!正好缓解缓解,老是想这些事情也没有解决的办法,先让自己轻松一点!” 归于璞抬头看着她:“你知道我想什么事?” “当然!” 他的眼里有“说说看”的意味。 秋澄光猛地掷下一口气,伸出手指潦草数着:“当然是青少年教育、家庭教育、学校教育、社会责任呗!我知道这一次的案子之所以会发生,和他们的原生家庭有很大的关系。” “从以前到现在,家庭教育出现问题的不在少数,做父母的有很多该学但没有学的,导致很多孩子得不到很好的呵护。可是,你能怎么样呢?就算是研究这方面的专家都无法改变这个现状,更何况我们?所以,你啊!”她把他从椅子上拖起来,推着往卧室走去,“再多想也没用!倒不如吸取教训学习如何做父母,等以后有了孩子,尽全力给孩子最好的教育,你说呢?” 归于璞双手攀住门框,在即将被推进卧室的前一秒钟,猛地一点头。 秋澄光一怔:“你表演喜剧呢?” “不是,我觉得你说得对!” “去洗澡吧!” “你怎么知道这次的案子跟原生家庭有关系?”他转过身来,伸出食指比了个“1”,“最后问这一句。” “因为我知道青少年犯错很大程度上都和家庭脱不了干系,当然了,交友也是一个方面,环境影响也是。我记得你说过,刘圣天是爷爷奶奶带大的吧,在小学的时候才融入了现在的社区。既然不是父母带大,和父母难免生疏,从农村到城市还要尽力融入群体,谁也不知道他那么内向的一个人在融入的时候做了多大的努力。所以,仔细想想,还真挺心疼他的处境。” 脸不红气不喘有理有据地说完这些,秋澄光哀伤地叹了口气。归于璞用诧异的眼神看着她:“我都忘了我什么时候告诉你的,你连他内向都知道?” “大概是说梦话的时候吧?”她笑起来,“而且我这聪明的脑袋瓜一分析就出来了好吧?你小瞧我?” “不敢。”他揉了揉她的头发,“就是发现了新大陆。我去洗澡了。” 第50章 穿林「十」 判决结果是十二月份最后一天出来的,刘圣天得到了酌情减刑。王若山也得到了惩罚,只是惩罚是否与罪行相称,归于璞不愿作过多感想。 他能照管到的只是刘圣天的辩护工作,仅此而已。随着判决结果出来,这桩案子算是结束了。网络上对这个结果意见各异,有人赞成,有人认为还不够。众说纷纭。 这天傍晚,归于璞还坐在办公室里,望着天边席卷而来的乌云,黑压压地压在窗前,仿佛也压在他的心口。他安静地坐在那里,也不开灯,完全地沉浸在黑暗里。 过了一会儿,外面传来脚步声,忽然“啪”地一声,灯亮了。 只听钟叹说道:“有人找。” 归于璞慢慢地转过椅子,看见秋澄光正一步一步往前走,满眼的喜悦温柔,声音随着幽柔的夜而来,像笼罩在蚊帐内的低语:“你是不是忘记了?” “你怎么来了?”他看错一样,缓缓地揉了揉眼睛,仿佛刚才骤然亮起的灯光到现在还在眩晕。 “我就说你忘了,”她走到桌前,双手插在呢大衣里,“我们说好今天要去超市买食材吃火锅诶,你是要榈檐饿死哦?” “我忘记了!”归于璞叹一声气,自责地拍拍额头,从椅子上起身,“快走吧,几点了?” “五点半了,天黑得快。干嘛不开灯啊?” “我工作完没多久天就暗了,准备休息一下回去了,懒得开。” “钟叹,要不要一起吃火锅?晚上有人约吗?”秋澄光大摇大摆地往前走。钟叹摇头:“哪壶不开提哪壶,我等等顶多跟朋友去喝两杯。” “什么时候喝?要不先吃个饭,吃差不多了再去喝。” “要不我看看?”钟叹倚在门上,朝归于璞抬了抬下巴,“晚上去不去喝一杯?” 秋澄光转过身去,看着归于璞。 归于璞看着她,像说了句悄悄话:“不去。” 她便满意地回过身,笑着对钟叹说:“他不去。” 钟叹遗憾地摇了摇头,归于璞笑了一下。 * 商场里人很多,尤其是买菜的地方,几乎挤不进去个人。 归于璞把秋澄光的手揣在兜里,嘱咐道:“抓着我的口袋,别走丢了。” “我们买个萝卜还要一起去啊?” “嗯。” “可怜的榈檐,要饿死咯。” 最终,秋澄光还是从他的身边挤丢了。 他只觉得身后一轻,没什么力量拉着自己,连忙回头一看,看见她在人少些的地方买面条。忽然间,他意识到刚才的想法有多么傻,非但不切实际,而且还浪费时间。 ——真是……很蠢的举动。 归于璞拎着那些菜从长长的队伍中走出来,秋澄光跑上来问:“称重了吗?” “称了。” “我买了这个面条你爱不爱吃?” “爱吃。” “我看看还需要哪些菜。”她在购物车里翻了翻。见状,归于璞提前补了句“都是按照你给我的清单买的”,省得等等缺了漏了还挨骂。 秋澄光笑着拍他一下,手搭在他的手上忘记放下去,于是顺势拉着他往前,去买别的东西了。她的手暖得要命,像包在掌心里的滚烫小山芋。 回家之后,看见夏榈檐已经瘫在沙发上动弹不得了,归于璞走过去拿起桌上那些薯条、饼干、辣条的包装袋看了眼,又丢回去,吩咐道:“自己收拾。” “我又没指望你给我收拾,”夏榈檐有气无力,“你们买东西买得忒久了吧,我都要饿死了。” “我忘记今天要去买了,刚才澄光去事务所找我。你,”归于璞指了指她,手指忽的往厨房一转,“去帮忙洗菜,早点开饭。” “你忘记去买菜了你现在还敢使唤我,我都要饿死了!” 归于璞嘴上不愿意承认,但心里还是觉得理亏,他脱下大衣往厨房走去,把秋澄光从洗菜池边拎走,默默地挽起袖子。 秋澄光从他手臂旁边探出头去,仰着脸看他:“你怎么觉悟这么高?” “我在表示歉意。” “什么歉意?” “你刚才等了我多久?” “等你好久了哦!”她势必是不让他愧疚死不甘心,“给你打电话你也不接,你手机关静音还是故意不接的啊?” “我没有故意不接,可能关静音了。”归于璞看着她,熟练地择着菜。 “你心情不好啊?”秋澄光问。 “说不上来。” “因为之前的案子?今天判决结果出来了。” “我等等告诉你。” “好。” 夏榈檐搬了块椅子坐到厨房前,对厨房里嘀嘀咕咕的两个人说:“你们等等出来经过我的时候,知道我这叫什么吗?” 等了半天没人应,夏榈檐拔高音量又问了一遍。秋澄光看向归于璞:“我以为你会回答她的。” 归于璞头也不抬地洗菜:“这不一直都是你的任务吗?” 夏榈檐气得直跺脚:“你们晚回来也就算了,居然还这么不待见我?!” “是什么呀?”秋澄光转过身来笑眯眯地问。夏榈檐不高兴地瞪着她:“假笑!——是‘途有饿殍’啦!我都快饿死了,你们还在那里聊什么呀?” “等等,我记得我们刚买了那种豆沙小面包的,”秋澄光忽然想起来,在一堆购物袋里翻找了半天,一边拆开一边忙不迭地走到客厅,“乖乖,先吃着,马上就可以吃饭了!” * 餐桌上,一会儿是夏榈檐和秋澄光抢山药吃,一会儿是秋澄光和归于璞抢牛百叶,再过一会儿又是归于璞和夏榈檐抢龙利鱼吃。 当晚,夏榈檐又在自己的《夏氏回忆录》中记下这硝烟弥漫的战场。 「简直是我们跟山药、牛百叶、龙利鱼的N角恋啊!」 晚餐结束之后,三个人猜拳决定谁洗碗谁擦桌子谁拖地,最终的顺序是归于璞、秋澄光、夏榈檐。 秋澄光笑逐颜开,带着“翻身农奴把歌唱”的狂喜往沙发上一躺,等夏榈檐的地板拖完了,归于璞也要把碗洗完后,她才慢条斯理地站起身,拿着抹布去擦桌子。 “这是我们第一次一起跨年诶,要不要找部电影看?!”夏榈檐提议。归于璞乏了,秋澄光再乐意不过:“看什么?” 两个人坐下来开始找电影,结果电影还没找好就先把灯给关了,归于璞累到一闭上眼睛就能睡着,这会儿天地先替他闭了眼,他可以说是一躺到沙发上就睡着了。 当秋澄光和夏榈檐选好电影想走过场问问他的意见时,却见他睡得安然。 “他累了。我去拿个被子来给他盖。”秋澄光说罢,上楼拿了一件小棉被下来盖到他身上,夏榈檐问:“这不是你的被子吗?” “是啊,我总不能直接进他房间吧?” “是我就直接进了。” “我们把他放在睡觉真的好吗?” “不然呢?把他抬上去?太重了吧?” 秋澄光失笑:“嘘,等等他听见了。” “可我们看电影也会吵到他。哎,这表哥可真麻烦!”夏榈檐起身踢了踢腿,“要不我们去厨房看,让他自己在这儿睡。” “行。” 秋澄光抱着薯片零食往厨房走,特意挑了个可以看见沙发的位置坐了下来,看看电影,又看看他。 一个半小时的电影看得昏昏欲睡,虽然是两个人一起选的,但从中间三分之一开始,她们便开始吐槽。 看完之后,夏榈檐无比厌倦地打了个长长的哈欠,揉着眼睛:“姐姐,表哥咋办啊?他不会一整个晚上都要在这儿吧?” “你困了先上楼吧,我等一会儿,等等他再不醒我就叫他起来。”秋澄光说着,起身到储物柜前拿了盒咸蛋黄饼干给她,“上去吧,当零食吃。” “谢谢姐姐。”夏榈檐抱着饼干,一路迷迷糊糊地上了楼,“晚安。” “晚安。” 秋澄光站在客厅目送着她上去,等听见她关房门的声音之后,她走到沙发前蹲下,借着从窗外透进来的淡淡的月光,看着还在熟睡中的他。 她拉过一块软绵坐垫,在他跟前坐了下来,就这样安静地看着他。 过了一会儿,归于璞轻轻动了一下,脸颊往被子里一沉,慢慢地睁开了眼睛。 睁眼的第一刻,他还以为自己是躺在床上,只是月光下的暗影与卧室截然不同。 他又闭了闭眼,闭了两秒之后睁开,这才发现身边坐了个人。他吓得半坐起来。 秋澄光诧异地看着他,也被他吓到了:“没事吧?” 他揉了揉额头:“没事。你在干嘛?现在几点了?” “十一点半了。我在等你醒啊,哪知道你这么累。”她抱着膝盖说,说话的声音像深夜加热牛奶的温柔水声。 归于璞摇头,手掌揉了揉她的头发:“我不累。” 秋澄光随着他的动作左右摇晃:“哎呀你要把我头发搞乱了!” 归于璞笑起来,掀开被子准备起来,又仔细看了看被子:“这你的?” “嗯啊。” “难怪。” “难怪什么?” “难怪我刚才睡觉的时候,老是……” 他似乎不打算说下去,秋澄光却很好奇:“老是什么?” 归于璞当真不愿意告诉她,他躲开目光,将被子叠起来:“该去睡觉了。” “刚才在厨房洗菜的时候,你说要跟我说你心情不好的事情。” “我没有心情不好。” “骗人。” 秋澄光盘腿坐到沙发。归于璞倾身打开茶几旁边那盏落地灯,一个橙色的光圈围住了他们。秋澄光看着他的眼睛,看了很久,忽然跪起身子,摸了摸他的眼角。 归于璞任她摸,仰头看着她。 “是不是因为之前的案子害你不高兴了?”她问。 “说不上来是什么。” “结果你不满意吗?” “也不能说不满意。” 秋澄光被他气笑,双手用力揉着他的脸颊,把他的脸压成猪头:“你都不知道你自己的情绪!要不你休息几天,这几天别这么累了。” “这几天还有个案子。” “好吧。” 归于璞握住她的手,紧紧地贴在自己的脸上:“我没有不开心,真的只是困了。等等就要2019年了。” “嗯。” “你有什么新年愿望吗?” 秋澄光坐了下来,手也从他的脸上滑落,归于璞还轻轻握着。 她仰着头思考着,说了几个乖女孩的愿望:“希望大家身体健康,平平安安;阿姨新婚快乐,一直快乐。”她看向他。 “嗯。” “希望上学的学业有成,工作的工作顺利。” “怎么不是事业有成?”他靠在沙发上,笑着看着她。 “因为我很狭隘地把事业理解成创业的人才会拥有的事业。” “不狭隘,没有错。” “那你有什么新年愿望?” “我的新年愿望……”他低下头去想了想,想了很久。 秋澄光点点他的脑袋:“不会又睡着了吧?” “我希望,”他抬头,在金色柔光的照耀下,眼神深沉而宽广,像许了半个世纪和一盏永远不灭的暖灯,“我希望新的一年我可以在你身边。” 第51章 徽风「一」 2019年首日清晨,一觉醒来想到的第一件事居然是2018年她什么时候过的生日?想了一会儿,归于璞“啊西”一声,一巴掌重重地拍在额头:“完蛋了!” ——完蛋了,忘记她的生日了! 亏他九月份还信誓旦旦地讲等她生日了要请她吃饭,结果几天后她生日到了,他却已经把这件事忘记了。 淡淡地忘记了,忘得没有一点理由。要是当时遇上什么棘手的案子忙得忘记倒还说得过去,可是—— “我到底在干嘛?”一大早地,他对自己来气。 吃完早餐后,他送她去上班,刚准备提议“晚上一起出去吃个饭吧”,却被她抢先一步说:“你今天不用来接我下班了。” 归于璞表现出前所未有的失落:“为什么?” “今天我哥哥来接我。” “你现在叫哥哥都叫这么熟了?”他颓丧地说,无意这么酸溜溜的,没想到听来却酸得叫人闭眼。 秋澄光困惑地想了想:“很奇怪吗?多加练习就好了。不过确实叫‘许恭昶’比较自然! “他要接你去哪儿?” “去看我妈妈,哦对了,还会接榈檐一起去看盛阿姨。所以你晚上自己煮饭?” 这跟预想当中的完全不一样! 归于璞在她公司楼下停了下来,转过脸去,总有点被命运糊弄了的愚拙感。他看着秋澄光,张了张嘴半天说不出话:“今天是1月1号,不是4月1号。” “你觉得我耍你呢?” “没。”他低落地摇头,“那你晚上早点回来,我有话跟你说。” 秋澄光一愣,飞快地眨了两下眼:“好啊。那我先走了。开车慢点。” “嗯,晚上见。” “晚上见。” * 这一天似乎特别漫长,天黑得特别慢。下午四点多钟,归于璞对着还在日落轨迹上慢悠悠走动的太阳皱眉:“怎么还不下山?” 钟叹递了杯汽水给他:“你在跟谁说话?” “我不喝汽水。” “你们最近在备孕吗?” 震惊之余,归于璞想骂他,可脑袋却像挨了一棒槌似的,语言功能区顿时罢工。 钟叹眨眨眼,乖乖地封起了嘴:“嘶——开玩笑。晚上要不要去喝一杯?——顺便一说,你刚才眼睛瞪得真大。” “我不去,跟你喝没意思。” “晚上序龙要过来。” “序龙要过来?”归于璞眼睛一睁一闭,有些动摇了。 “嗯。” “几点?” “下班我们就去,城东的聆南酒吧——如果澄光问你去哪里的话。” “她今天不会问我。”他嘟哝,劈手拿过才拒绝没两分钟的那瓶汽水,无聊地走开了。 陈序龙和他们是大学舍友,归于璞已经几年没见到他了,好不容易见一次,自然要高兴地叙叙旧、碰两杯。 归于璞的酒量不算小,但碰上陈序龙,则有些招架不住了。钟叹老早醉到一边去了,他的酒量跟体育课上小姑娘装水的皮囊一样大。归于璞推了他一下,不动。 “难怪他不自己开车过来。” “他早就料到自己会趴。”陈序龙笑起来,“每次跟他喝酒都是我送他回去。” “你等等还能开车吗?”归于璞问。 “这话该是我问你吧?” 两人面面相觑。 “你确定你喝的不是掺水的?”归于璞拿起他的杯子看了眼。 “都同一瓶酒倒出来的。” “你没去卫生间吐掉?” “去了,没吐,你不也去了?”陈序龙抖擞下肩膀,“哎你喝不过我就直说,又不丢脸!——李白还喝不过杜甫呢!” 归于璞怔了一怔,笑起来,闭起眼睛摸了摸陈序龙的头发,做梦似的:“是啊老弟。” 陈序龙担忧地挑眉:“该不会还得送你回去吧?” * 陌生的蓝色轿车停在院子外,夏榈檐在屋子里畏手畏脚探头探脑,不敢出去。 她藏在窗户后面,悄悄地戴起眼镜观察。这时候,一个晃晃悠悠的人从车后座下来,搭着旁边那个比他矮但至少站得稳的人,用力地摇了摇院子门。 “表哥?!”夏榈檐不可置信地看着,连忙跑了出去。她站在门前看了半天,看看醉醺醺的归于璞,又看看一旁的陈序龙,不相信地指了指,“这是我表哥?” “你是他表妹?”陈序龙问,“是啊,这是你表哥,归于璞嘛。我是他大学舍友。表妹,快给我们开个门,我那里还有个人要送呐!” “是你把他灌醉的吗?”夏榈檐一边开门一边问。 “怎么可能?”陈序龙辩解,“他酒量不如我就醉了。” 走进屋子,明亮的灯光忽然闪到眼,归于璞捂着眼睛往沙发上一躺:“榈檐,关灯!” 夏榈檐皱眉叉起腰来:“居然还有点意识啊。” 陈序龙笑了:“我得先走了,不然我真想把这幕拍下来。” “不用你说,我也会拍的。”她从后口袋摸出手机,将陈序龙送走后,锁了门,朝楼上喊了一句:“姐姐!” 秋澄光没应。 这时候,归于璞在沙发上发出点动静,揉了揉眼睛,问道:“澄光呢?” “在洗澡。” “我也要去洗澡了。”他捂着脸站起身,踉跄地走了两步,撞歪一块圆桌。 夏榈檐一边拍摄一边要去扶他,他摆摆手:“我没醉。” “Oh no,说了这话就是醉了。” 他扶着楼梯扶手往上走,走得还不算颠三倒四,夏榈檐张开双臂在后头护着他。 到了二楼,归于璞不往自己的房间走,却往敞着灯的那一间晃去,夏榈檐急忙揪住他的后领:“喂,那是姐姐的房间!” “我要找她。”他倔强地走了过去,正当进门时,右手边浴室的门忽然打开了。 秋澄光穿着睡衣走出来,瞧见这个满脸通红还衣冠不整的男人,她不由得了“哈”一声:“你去哪儿了?” “我去聆南酒吧了。”归于璞走上前,扯了扯领带,几下扯掉了。 他的身上带着一股浓浓的酒气,一走上前,直接弯腰抱住她,秋澄光吓了一跳。夏榈檐惊得捂住嘴,一时间不知该不该停止拍摄。 秋澄光被他搂在怀里,眼前铺天盖遮住视线的是他迷糊的一张脸——迷糊得还有些可爱,但眼下的情景只让她想揍人。 闻到他身上独特的气息和酒味的交融,她愤愤地打了他一下,感觉那气息被酒气糟蹋了,他却一个劲儿地把她使力搂紧。 他把脸颊埋在她的肩头,灼热的气息和胡渣有些扎人,秋澄光又痒又恼,被他抱得满脸通红,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她拍了拍他的肩膀,哄小孩似的:“好了好了,快点准备睡觉了。——榈檐,你下去倒杯水上来。” “哦,好!” 秋澄光扶着他往房间走去,归于璞一手搂着她,要倒下时,连带着将她拽倒在床上,又迅速压过身子将她藏在怀中。 秋澄光吓一跳,连拍了好几下哄:“别别别,等等榈檐要上来了!” 他不动,拉起被子将两个人盖了起来。秋澄光欲哭无泪,归于璞低头在她脸上吻了几下,忽然道了一声“晚安”,一瞬间就睡着了。 秋澄光屏着气听他的动静,在确认他睡着之后,将他的手从腰上拿下来,让他翻了个身躺到一旁,掀开了被子。 一掀开被子,她便看见夏榈檐端着水一脸震惊地站在门边。秋澄光早有预料,因此解释得僵硬但也算镇定:“他……太重了,我又打不过他。” 夏榈檐急忙放下水杯过来扶起她:“姐姐,你脸好红哦。” “是吗?”秋澄光窘然,摸了摸被他的胡髭扎得通红的脖子,抬脚踢了他一下,“气人!他跑哪里去喝的啊?” “他刚不是说了吗?那个什么酒吧。” “等等,他就这样开车回来的?!” “不是,有个男人送他回来的。” “又是钟叹!这个钟叹,老约他去喝酒!” 秋澄光.气得跺脚,瞪了床上的人一眼,想了想又弯腰将被子整理好盖在他身上。 见状,夏榈檐忍不住笑了:“你生气啦?” “对啊。” “那厨房里的蛋糕怎么办?” “就是啊,蛋糕怎么办啊?我刚才就应该打电话叫他快点回来的!他居然跑去喝酒!” “他们是不是去庆祝生日啊?”夏榈檐猜,“表哥会不会以为你忘记他生日了,心情不好?我看他现在挺难过啊。” “是哦。”秋澄光坐了下来。只见睡梦中的他神情凝重,仿佛梦里还有棘手的案子等他去办。她伸手抚了抚他的头发,忽然听见夏榈檐说:“想亲就亲吧,我背过身去。” 她当真背过身去,不仅背过身,而且大跨步走了出去,给他们带上了门。 秋澄光皱着眉头,心里头又不禁“哈”了一声。 但下一秒,她的心跳得更快了。卧室里只剩下夜晚和禁忌,她掀开被子帮他把外套脱了下来,这才又给他盖上被子,俯身躺在他身边。 秋澄光伸出食指点了点他的唇,又在上下唇胡髭处碰了碰。 她靠近他,闻着他的鼻息,轻声道:“该刮胡子了。” “还有,喝酒真的很臭,是谁拉你去喝的?是不是钟叹?你以为我忘了今天是你生日吗?我每年都记得的,记得比你还牢!你心情不好啊,喝这么多酒,以后不许这样喝了。” 她抿了抿唇,犹豫着,在他手背上吻了吻:“生日快乐。” “还有半个小时生日就要过去了,你有没有什么生日愿望?真的是,我还给你烤了蛋糕哇,你居然跑去喝酒!” “我真的很生气!明天那个蛋糕要是吃不完你就完蛋了,你个王八蛋!还说什么让我早点回来有事跟我说!——唉,晚安吧。晚安。” 归于璞听见了什么,在酣眠之中“哼”了一声。 第52章 徽风「二」 霞晖万丈红,梦里就是这么一番景象。 归于璞揉了揉眼睛,脑子一片空白。 他拿起手机看了一眼,已经是上午十点半了,秋澄光给他发了一条消息:“早餐在锅里,今天吃玉米瘦肉粥+水煮蛋,昨天生日快乐。” 归于璞一怔:生日? ——哦,昨天好像是自己生日。 ……好像。 看了日历确认一遍。 他叹了口气,苦恼地想到这脑袋真是越来越记不住东西了。 他给秋澄光回了条消息,随后洗漱下楼。看见厨房里有一个烤好的蛋糕,他切了一块,和玉米瘦肉粥一起吃。 慢条斯理地吃了一会儿,夏榈檐从楼上下来,归于璞头也不抬问了一句:“早。” “你知道你昨晚都做了些什么吗?”小姑娘张口就来,归于璞吞咽的动作一顿,顿时露出哽塞的表情。 他不说话,脸色半青半赤,眼睛飞快地眨动两下像要扇走什么东西,最后他恢复了咀嚼,心虚地问:“我做什么了?” “你喝得烂醉!” “澄光说什么没有?”他问,掰下一块蛋糕塞进嘴里,把整个嘴巴都塞满。 “我们昨天回来就想给你过个生日,喏,这就是她做的蛋糕,谁知道你跑外面浪去了。” “我没去浪,昨天一个大学舍友好久不见了,就去喝了几杯。” “算了,骂人的话我都不说了,昨晚做了什么我也不说了,”夏榈檐一边拆牛奶一边说,“快,蛋糕给我一块,我昨天就等着吃这个蛋糕呢!” 归于璞的心蓦地一咯噔,他虽然不太记得清楚昨晚究竟干了些什么,但印象当中似乎没有特别平静。脑海中总有秋澄光穿睡衣的样子。 他能够隐约记得抱过她,但至于干没干其他的——他认真地感受了番身体的疲惫程度,除了头痛之外,没有其他的“累”,那应该是没干别的事了。 他转眼又看看夏榈檐,只见她一脸严肃地吃着,目不转睛盯着前方。 意识到他的目光,她转过眼来:“看我干吗?” “没有。” “要想知道昨晚你都干了些啥,你自己去问姐姐吧。反正啊,像你这么酩酊大醉酒品还差的人,我才不会要来当男朋友呢!” 说得一无是处…… 说得跟真的一样…… “她这么说的?”归于璞不自信地问。 “没啊,我自己说的。不吃了,我要出门了。” 夏榈檐拍拍手站起来,归于璞这才发现她今天一身连衣裙打扮,跟以前的牛仔连衣裤风格迥异。 “你干嘛去?”他盯着她。 “跟朋友约好了。” “什么朋友?” “emmmm……” “嗯?” 夏榈檐掐着手指不知道怎么回答:“就是之前遇见过的一个人。” “男生?” “嗯。” “在哪儿遇见的?” “你非得问得这么明白吗?” 归于璞想了下:“也不是。” 似乎是自己太过多疑了。 夏榈檐也理解他,在经历了这一次青少年的案子之后,心态上也许发生了变化。 为此,她贴心地花了五秒钟解释清楚:“你不用担心,还有苏菁焰跟我一起。哦对了,她爸爸的官司之前打赢了,她说谢谢你介绍的律师!——我走了,再见!” 归于璞挥了下手:“不用谢,早点回来!” * 吃完早饭后,归于璞准备出门,结果想起来车还停在城东。他步行到公交站,却在那里看见了胡冰颍——前段时间约秋澄光在日料店吃饭的女人。 胡冰颍看见他的时候愣了一下,随即苦涩地笑了笑,颇有点造化弄人的滋味。 她挤过人群走到他身旁,看了他一身休闲的装束,问:“体质还是挺好?这个时候出去干嘛?” “去趟事务所。你怎么在这儿?你不是之前回栗城了吗?” “澄光告诉你的?” “嗯。” “是啊,回去又回来了。辞职了,休息一段时间,到处走走逛逛。你呢? “我没辞职。” “不是,”胡冰颍忍俊不禁,“你现在在哪里?” “在钟叹那里。” “啊,钟叹啊,好久没见到他了。他还好吗?” “还好。” 归于璞淡淡地应着,仿佛在接受问卷调查。 和公交站的其他人一样,他们都面向着车来的方向站立,时不时注意着来车的显示屏。 车辆来了又去,开关车门的声响、鸣笛的声音和扬长而去的车尾热气,让整个环境变得很不舒服。 沉默地站了一会儿,胡冰颍忽然说:“对了,上回跟澄光吃饭,我不小心说漏了一件事。” “什么?” “我跟她说,你本来打算跟她求婚的。” 归于璞看向她,想了什么,又低下头去。 “其实也不算说漏嘴,有些故意。”胡冰颍坦言,“我想是时候帮你一把,鉴于之前你们分手,我有一部分责任。” “你?” “你不知道?” 归于璞摇头:“什么责任?” “澄光还以为我和你,”胡冰颍说到一半,困惑地笑了一声,“你居然不知道?她没告诉你?你没问她当初为什么跟你提分手?” “问了,她没讲明白。” “是她没讲明白,还是你没问明白?” 归于璞听得出来她话里有话。 他望了眼前方道路,正好一辆公交车都没有出现。于是问:“在你看来,我有很大的缺点,对吧?” “嗯。” “是什么?” “要说吗?” “实话实说。” “你有时候挺让人讨厌的,”胡冰颍说,不在意地提了下肩,“有时候你会把自己锁在自己的情绪里,别人进不去。或者,有时候你不太在意对方的想法。而且你挺直男的。” “直男,”归于璞念出这两个字,“有救吗?” “要是遇到一个包容你的女生,当然;要是没有,你也不要去祸害别人了。——我的车来了。”胡冰颍往前迈了一步,归于璞往旁一让。 “谢谢你的建议。” “不用谢,以后你们要结婚了可以试着邀请我,说不定我会来。” “澄光可能不会想要邀请你。” 胡冰颍站在上车队伍最后,回过头来笑了一下:“我看是你不想邀请我。再见。” “再见。” * 这天下午,归于璞跟钟叹请了假早早地去商场买了菜回家。 回到家时,夏榈檐还没回来,归于璞莫名有些火大,给她打了个电话,没接。 他把蛋、肉、菜往桌上一搁,着手开始处理食材。 秋澄光七点钟下班回家,屁股后面跟着夏榈檐。两个人一前一后走进来,似乎正准备说些什么,归于璞却猝不及防地撞进她们即将开始的谈话中。两人皆是一怔。 “你,你在煮饭?”秋澄光看了眼他身上的围裙。 “嗯,你来帮我看看这个要不要削皮。”他指了指厨房,又朝夏榈檐指了一下,“你出去玩了一天?” “是啊。” “不用写作业吗?——你为什么一脸愧疚?” 夏榈檐一怔,秋澄光回头看了她一眼,又看看归于璞:“哇,你还会解读微表情?” “一点点,刚学的。” “我没有愧疚啊。”夏榈檐在椅子上坐下,翘起二郎腿,不安地玩着手中的表。 归于璞正欲将她看仔细点,却被秋澄光推着走进了厨房:“饿死了,今晚你煮什么啊?” “我煮饭!——榈檐,等等说!” 趁着他们不注意,夏榈檐回到房间,关上房门后重重地舒了口气。走到书桌前坐下,在日记本上写道:「完蛋了,表哥自从办完那个案子之后,对我越管越严,跟当爹的一样。」 「今天任谨松送我回来,结果在公交站牵了手被澄光姐姐看见了。虽然她没问什么吧,可我总觉得心里好慌。」 「这任谨松一看就不是高中生了,虽然他也才大一,可要是让他们知道,他们一定得跳起来吧!」 「尤其是表哥现在这样的状态。OMG!」 夏榈檐盖上日记本,叹了口气。 她和任谨松的相遇实属有些微妙,那是在她被邱远坑了差点被拖累的当儿认识的他;后来国庆去苏菁焰家玩,又遇见他刚放假回来,互相交换了联系方式,回家之后就聊上了。 刚才和秋澄光一起走回来的路上,她没敢告诉她。她也拿不准她会是什么反应,但一想到要将这件事说出口,她就觉得有千万根别针夹在嘴上。 当然,更不能跟表哥讲了。夏榈檐完全想象得出来归于璞听说这个消息之后的表情:一脸便秘,眉头紧皱,眼神犀利,伸出手来捉住她——Game over. 想到这儿,她兀自翻了个白眼。 任谨松发了条短信过来询问情况,夏榈檐给他打了个电话。 电话里,他们就回家路上秋澄光的一言不发聊了一会儿,正当任谨松想说说接下来怎么办时,夏榈檐听见门口有人敲门。 她走过去,看见秋澄光在门外,说道:“你表哥打你电话在通话,他本来要上来叫你去吃饭,我说我来。——你,在跟谁讲话?” 夏榈檐不说话,暗地里小指一伸,将电话挂断了。她看着秋澄光,哀求道:“你等等就给他说,我在给苏菁焰打电话。” “骗他啊?” “就帮我这一次嘛!——你不会没骗过他吧?” “骗过一次,骗他说抽屉里的饼干不是我吃,是你吃的。” “纳尼?” 秋澄光往后看了一眼,悄咪咪地推着夏榈檐进了卧室:“那个男生……不是,你跟那个男生在交往?” “呃,你可以学表哥读读我的表情。” “那他是你同学?” “不是。我说出来你可不能太惊讶。” “你说。” “他已经在上大学了,刚上大学;我跟他相识于一次对霸凌的复仇中。” 秋澄光眯起眼睛,摇摇头:“说人话。” 第53章 徽风「三」 餐桌上,夏榈檐如坐针毡,盛个汤手都有些发抖,夹菜的时候也只敢夹面前的菜。 秋澄光将一盘韭黄炒蛋放在她面前,她斯斯文文地夹了一根,埋着头吃。 归于璞问:“不好吃吗?” “好吃!”她哪里敢说有点咸。 “你到底在怕我什么?” “啊?”夏榈檐紧张地看向秋澄光。 归于璞转过她的脑袋:“我在跟你说话。” “我没怕什么呀。” “你晚上很可疑啊。” “哪有。” “我们吃饭的时候不是都不聊天的吗?”秋澄光摆出这条子虚乌有的餐桌原则,夏榈檐感恩戴德,归于璞奇怪地看了看她俩。 这下,连秋澄光都虚得低下头去。 夏榈檐在桌子底下撞了她一下,攒眉弄眼。 归于璞的好奇心越发地重,但秋澄光那句“吃饭不聊天”的话一经放出,他就不敢放肆妄言了。他记不起什么时候定过这条规则了。 夏榈檐首先吃完了饭,端着饭碗走到洗碗池边,很快地洗干净了。 “我先上楼了。”她走回餐桌边抽了张纸,故意理直气壮地跟表哥对视,好证明自己心里没鬼——没有! 归于璞看着她,似乎也没什么理由把她留下,只好什么都不说。 秋澄光微微一笑:“去吧。” 夏榈檐情深意切地朝她颔首。 “你们在密谋什么?” “吃饭不许说话!” 他眉心微蹙,将她正要夹的肉抢先夹走了。 被骂幼稚后,只好又给她夹了一块更大的。 他老神在在地盯着她,问:“她到底在紧张什么?” “你自己去问她呗。” “她不会告诉我的。” “可我不能背后做小人啊。” “这么说,是真有事了?” “嗨呀,也不是什么多大的事情,只不过你这几天管她是不是管得严了点?——她说你这几天就跟她爹一样。” 秋澄光说到这儿,眉心攒起,眼神颇有几分同情,“你看看你看看,你都要白头搔更短了,还这么操心呢!” 归于璞忽然地心累:“我哪里白头搔更短了?我明明还没白头,而且头发也不少。” “是啊,真难得,读那么书头发还能这么多。” 她今晚说话真是极尽欠揍之本领,双目天真,吐出来的话一句比一句要命,归于璞不自禁地想起长得像可乐的中药汤。 他放下筷子擦了擦嘴。 秋澄光连忙问:“欸?你吃饱啦?还这么多饭呢,粒粒皆辛苦欸!” “我问你,”归于璞凝神看着她,鼓起勇气问,“我是不是昨晚对你做什么了,你今晚要这么气我?” “呃,你要是记得就好了。”秋澄光双肘搭在餐桌上,作出一副事态严重的样子。 当她演戏的时候,虽然心跳声越发地响亮,但她自认为面部表情管理得很好,一定不会露馅。至于这心跳声——他的心跳声比她还响呢!“这都不是事儿。”她心想。 结果,就在她坐得笔直,颇有点入戏的时候,归于璞忽然碰了下她的耳朵:“你紧张?” “嗯?!”秋澄光在心里惊了一跳,没敢转过脸看他。 “我昨晚很离谱吗?”他靠近,竭力想要捕捉她撇开的视线。 “嗯啊。”她一本正经地应,并且说得倒真有这么回事儿,“你自己想想吧你!离谱死了!离谱得要命!” 换做一个清醒点的人都看得出她在睁眼说瞎话。 然而,当愧疚紧张多于细致理性,即便察言观色,归于璞观察的目的也是要找出昨晚自己做的离谱事儿给她造成了什么影响。 问“怎么样”之前都不想想“有没有”,算是他此此时此刻最大的败北了。 从额头的一蹙一展看到眉眼再看到鼻子再看到嘴巴最后看到下颏,他慢慢地伸出手去,秋澄光不明白他那只手要干嘛,正慌张着,脸颊却被他捧在掌心里。 “我完全看不懂你,”他低声,“或者说看得懂一点,但想不通。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我只学了一点皮毛,但是,我真的看不懂。” “看不懂什么?” “你说的是真的假的?” 秋澄光看着他,随着他的视线在自己的面庞上流连,似乎视线落下的每个地方都是个驻点,从这个点连到那个点,她忽然问:“你用目光在我脸上画了个什么图形?” “我不知道,可能是颗五角星。” 她笑起来。 “你现在可以告诉我,我昨晚到底做了什么吗?” “你喝醉了。” “我记得,我早上起来头还是痛的,然后,”归于璞说,“昨晚有人给我脱了毛衣,我想不是榈檐。” “是我,我怕你大早上起来会突然着凉。” 归于璞看着她,两个人近距离地对视着;若是有人抽空将这一幕拍下,老来的秋澄光回感恩戴德的。 这一刻,两个人都忘记了说话,也忘记了情绪,脑子里没有任何想法。他们懒得动了。 两个懒人如果足够喜欢的话,也可以懒懒地谈恋爱,就这样坐着看对方就够了。眼神交汇得够深够久,两颗心便不期然而然地吻在了一起。 吻到两颗心都沉了醉了,安逸地享受着恬静,甚至可以闭上眼睛心满意足地睡去。 她琥珀色的眼睛与他黑色的眸子打着招呼传着情,而从她天真快活的眼睛里,归于璞终于可以断定:昨晚什么也没发生,至少他刚才隐约怀疑的那件事没有发生。 他若有所思地笑了一下,唇角小弧度地提起,眼神越发地轻柔。 “你知道吧,你真的很过分。” “是吗?”秋澄光狡黠地眯起眼睛,“所以刚才骗到你了吗?” “嗯。” “很荣幸哦。” “如果真的发生什么事情,我会很懊恼自己什么都不记得。”说完这话,他摆正身子继续吃饭。 秋澄光还面朝着他坐着,想着这句话,越想越脸红。“可你昨天把我带到床上了!” 归于璞突然咳出声,一口汤险些呛在喉咙里。他惊讶地看着她,声音虚得不能再虚:“真的?” “真的。” “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哦,这就是王八蛋的记性呗!” 归于璞哑然。 最后十分钟,两人表面不说话,却明争暗斗,赌气似的吃着桌上的菜,像两个幼稚园的小朋友为了美食角逐。秋澄光吃到最后才忽然想到:他的厨艺都好到这种地步了吗? “你把最后这一碗汤喝掉。”归于璞吩咐。 “我才不要,我饱了,我就喝一口。”她当真只舀了一小口汤在碗里,仰脖一喝,捧着自己的碗到洗碗池边去了。 归于璞收拾了桌上的碟子走过来,站在她身后:“我有个东西要给你。” “我也有个东西要给你。” “在哪儿?” “在……”秋澄光欲言又止,“不告诉你。” “我是说,要是你没带在身上的话,你去拿,我来洗碗。” 归于璞说完,将碟子放了下来,抱手站在一边等她离开。没想到,她果断地回绝了一句,头也不抬继续洗:“才不要嘞,我又不急着给你。” “那我急着要啊。” “你知道我要给你什么吗?” “应该不是很可怕的东西吧?” “这个月的水电费。” 归于璞心一沉:“真的假的?就水电费?” “是啊。” “除了水电费呢?” “没了啊,”秋澄光侧过身,不自觉地微笑着,“你还想要什么?” “没。” 他吃了瘪一样恍神地往外走。 “你不洗碗啦?” “洗。”他又走了回来,像没有思想的提线木偶,走到跟前,叹了口气。 秋澄光擦干净手,拍了拍他的肩:“你先洗,我去拿。” “我暂时还不想看见水电费。”他疲惫感十足,拿过洗碗布,弓着背,低着头,很让人担心洗着洗着就睡着了。 然而,秋澄光已经匆匆忙忙不知道跑哪去了。归于璞从来没有质疑过“水电费”三个字。 洗完两个碟子,他直起腰来喘了口气,累得像耕了一天地的牛。 秋澄光手背在腰上走到他身后,探头看了看,突然出声:“你洗得太慢了吧!” 归于璞“嚯”一声吓了一跳,刚要弯下的腰又倏然挺起。 他迷惑地转过身去,眼睛已经困成大小眼了。秋澄光看着他,笑出了声:“咋,洗两个碗就困了?——你太好笑了吧!” “好笑你个大头。”他正欲生无可恋地再回过身,秋澄光揪住他的衣服,把他揪了回来。 “把眼睛闭上,给你看看这个月的水电费!” 归于璞没有异议,闭上了眼。 “睁开。” 他睁开。 呈在他面前的是一个小小的黑色匣子。他不禁一怔:“水电费还要包装得这么隆重?” “你拆看看嘛。” 他拿到掌心里,轻轻一打开。秋澄光期待地看他。 匣子里放着一块机械表,表针正哒哒哒地走动着。 归于璞抬眼看她,她遂低下头去,扶住他的肩膀将他移到身后,自己站到洗碗池前。 “碗不洗了。”他说,拉着她往外走,“等等让榈檐洗。” “搞笑,她怎么会听你话!” “你等等,我有个东西给你。” 秋澄光被他按坐在椅子上,看着他从茶几旁的抽屉里拿出一个一模一样的黑色匣子,她有些惊讶。 “这是?” “我今天去买的时候,旁边那块情侣表已经被人买走了。”归于璞在她身边坐下。 “但我当时买这表的时候绝对不是别有居心!”秋澄光迫不及待地解释。可没解释还好,一解释就有些说不清了。 归于璞笑起来,把属于她的那一块表递给她,低声说道:“对不起,之前你生日,我给忘记了,我还说要请你吃饭。” “所以你今天就亲自下厨?” “我想的请你吃饭,是两个出去吃,但我不想等到明天,今天又不能把榈檐丢在家里。” “嗯。” “所以我就照着百度的菜谱去买了食材。” “我一点也不在意你忘记我生日。”秋澄光说。 “真的?” “假的。” 归于璞看着她,眼睛一眨也不眨:“我明年一定不会忘记。” “嗯。” “生日那天你怎么不告诉我?” “跟你说‘诶今天是我生日’不是很奇怪吗?” “那你生日有做什么吗?” “我生日那天啊,琼姨给我煮了个水煮蛋还有一碗面。” “这还好。” “什么意思?” “要是谁都不记得你的生日,总觉得怪可怜的。”他说着,故意耸了下肩。 秋澄光轻轻揪起他的耳朵:“还说我?你自己嘞?谁记得你昨天生日了?” “我们干嘛要互相伤害?” “你真是王八蛋,说来说去都是你对,这不是你先提起来的吗?” 归于璞边摇头边笑。秋澄光还捏着他的耳朵,威胁道:“不许乱动啊,不然等等揪疼你!” “你不记得吗?”他扬眼看向她。 “我才不记得了呢!” “那你怎么给我做蛋糕?” “我后来听榈檐说起了呗!” “不可能,”归于璞想也不想否决了,“榈檐不可能记得我的生日。” 秋澄光讪讪地放开他,看着桌上的表:“那这块手表你会戴起来吗?” “会。你会戴吗?” “当然。” 第54章 徽风「四」 秋澄光刚上大学的时候有一块灰黑色机械表,表针每天哒哒哒哒地在手腕上转动,别提多好听了。 但有一天这块表不翼而飞了,她怼天怼地差点怨怼成性,痛失爱表的懊丧与自责持续了好一阵子。 归于璞也有一块同款的表,秋澄光的表丢了以后,他生怕她睹物生情,于是那块表基本都不戴了,一直放在他的柜子里。 他有一个收藏机械表的爱好。寝室的柜子一打开,里头全是接二连三哒哒哒哒的声音。 每逢他开柜子,钟叹都要被他“哒”到疯。 没想到几年以后,他又有了一块表。且这一次,这一块表不再压箱底珍藏了。 银色的表带和表盘配着他骨节分明略显苍白的手,有几分病态美的嶙峋感。当归于璞端茶的时候,钟叹盯着那块表看了一会儿,终于问:“哪儿来的?别说又是你买的。” “不是。” “不然?” “礼物。” “结婚礼物?” 归于璞不懂他为什么最近老爱提这类事。他飞了一份报纸过去砸中他的头:“生日礼物。” “你什么时候生日啊?” “前天。” “前天?——不就是我们去喝酒那天?”钟叹惋惜地叹一声气,“干嘛不早说,早说我也给你定个蛋糕啊!” “我忘了。” “……那没话说。” 默了一会儿,钟叹蠢蠢欲动想说些什么。他慢条斯理地喝了口茶,吃了块饼干,最后放下报纸,问:“澄光送的?” “嗯。” “干嘛不好意思说?” “……哪里不好意思了?” “你不说我也明白,除了她还有谁会记得你生日?”意识到这话不管是否属实,终归是绝情了点,钟叹又解释,“我的意思是啊,都这把年纪了,谁还会在意生日这种事情。” “你想显摆年纪不要拉上我。”归于璞翻起另一页报纸。 “没想到,我区区二十六岁对生活就被悲观至此了。” “你才二十六?” “不然?” 归于璞摺报纸的动作放缓了许多,将信将疑地看着他。 钟叹掰着手指给他算起来:“我记得吧,澄光是九月份生日……” “等等,为什么你记得?” “干嘛?你以前不都是九月份给她过生日?很好记啊,就是开学那个月。——我天,你忘记了?” 归于璞咬了咬牙,惭愧地把话吞了下去。 “你是真——!算了,我再给你捋一捋:你十二月生日,你过了这个生日就要二十八岁了吧。” “二七。” “我谈虚岁。你虚岁二八,澄光也二五了吧。你信不信,大部分女生到了二十五都得去相亲了。” “你这几天很闲啊。” “是有点,”钟叹蹙了下眉,“不过没关系,前段时间太忙了,我正好休息下。” “是不是澄光跟你说什么了?”归于璞低头看杯底旋转的茶叶。 “没。我只是好奇你在等什么。”钟叹躺在对面沙发上,“要是我也能遇上这么天时地利人和,今年过年我就不用怕回家了。” “天时地利人和?” “不然你还想等到什么时候?等到她三十岁?人家可是从人来疯小少女等你到现在!当然,也可能是因为找不到,所以才没找。” “怎么可能?”归于璞被他逗笑了。但经钟叹这么一提,他想起何薛希——包子铺小少爷,看着很开朗的一男生。归于璞很久没看到他了。 “主要是早些年澄光向我问情况的时候,我居然真的听她的话没去告诉你。我应该早点告诉你的!”钟叹后悔,“我怎么那个时候那么听话!她还很喜欢你吧?我是真不想看见她失望了。算了,你就当我闲来无事给你当当情感专家!” “我不需要。” “嘁,需要就直说,掉不了你一根头发!”钟叹说着,站起身要往外走。归于璞忽然喊住他,从身后的篮子里拿出一盒咸蛋黄饼干。 钟叹笑逐颜开,倾过身来接了过去:“我就说,你需要的!” * 晚上回到家时,秋澄光还没回来。归于璞在厨房转悠一圈,想做饭,但却坐立不安。他给她拨了一通电话,没有接,又发短信问:“下班了吗?” 墙上的挂钟和手表的表针滴滴答答,哒哒哒哒同步唱和,屋子安静得叫人心慌。归于璞坐不住站起来,刚在电饭煲里煮了点粥,便接到秋澄光的来电。 听着电话那头她颤抖的声音,他飞快地奔出去,甚至顾不得将外套穿上。 发生了什么事?!她在电话里哭着喊“于璞哥哥”。 天寒地冻,华灯初上,人头攒动的城南街头正是下班高峰期。 在这条热闹拥挤的街道上突然发出轰隆一声巨响,紧接着是一阵毛骨悚然的尖叫声,秋澄光正处于这阵尖叫声的中心。 一个黑影忽然从天而降,重重地摔向一个已经退租的店铺的门口;两旁饮品店的灯光照亮地面上突然绽开的一朵血之花,暗红色的血液沿着路面砖的凹槽轮廓向外流淌;率先发出声音的是张筠陆,秋澄光的同事。 秋澄光就站在她身边。 当人从二十八楼坠楼下来时,她正面对着这家已经退租的店铺兴高采烈地讲话,笑意还在她的眼中流转,那双眼睛却突然目睹了一条生命突如其来地消失。 秋澄光被慑住了,有史以来她第一次全身痉挛般地战栗。 像一道闪电忽然从头顶划过,像一把钢刀在眼前杀开了血红。 当奶茶店门口排队的人四处逃窜、尖叫,她站在原地一动不敢动,竟哭了起来。 张筠陆惊慌地将她拉到一边。每个近距离看过现场的人都无法平静,都捂着嘴巴害怕地躲得远远的。也有人像秋澄光一眼直接哭了出来,可是没人哭得比她更惨。 张筠陆拖着她往后走,她甚至问秋澄光:“难道你认识她?” 秋澄光捂住眼睛用力地摇头。 归于璞赶到现场时,在一颗还挂着圣诞彩灯的大树下看到她。秋澄光和张筠陆坐在那里,她已经停止了哭泣,和一群人坐在这里等着警察来询问。 归于璞赶到她面前,看见她脸上的泪痕,他握住他的手,缓缓地蹲了下来:“我来了。” 秋澄光倾身抱住他,双臂搂得很紧,紧紧地一句话不说。归于璞轻拍着她的肩膀,柔声安慰着:“没事了没事了,我在这儿。” “嗨,我是她的同事。”张筠陆声音虚弱地打着招呼,她也吓得面色苍白,连咽口水都有些艰难,“我们都吓得不轻,但她可能是最严重的。” 归于璞点头,一边在秋澄光耳边轻声说话,一边抱着她。一个警察走了过来,看见大树下有这么多人等着,于是只留下几个状态没这么糟糕的人,让其他人先回去了。 张筠陆和男朋友回去了,归于璞背起秋澄光,往停车位走去。走了一段,秋澄光才开口,她伏在他的肩头,声音还是十分颤抖:“你怎么没穿外套啊?” “忘记了。” “等等会着凉的,你等一下。” 归于璞停了下来。她脱下脖子上的围巾,从身前往后裹住他。归于璞低头看了一眼,侧过脸来:“像贵妇你知道吗?” 她点头:“我怕你着凉了,等等到车里就暖和了。你放我下来,我自己走。” “不要,你这样我后背暖和。” 她搂紧他。 回到家后,秋澄光在沙发上坐着,电视打开随便转了几台,转到小猪佩奇。她想起上次在许恭昶家看的也是这个。 归于璞倒了杯水给她,抚了下她薄薄的一层刘海,却发现额前已经沁出了汗。可她的手冰凉,整个人还在发抖。 “我去煎个鸡蛋,家里还有些菠菜,你还想吃什么?” “不用了。”她抬头看他,“要不我去煮吧?” “不用,你坐着,把水喝光。” 刚一说完,只见他把眼睛一眨,连忙背过身去,打了个喷嚏。秋澄光着急地叹一声,拿起外套披在他身上:“你呀!你为什么不穿外套!” “没事的,人暖和的时候也会打喷嚏,”他说着,拿纸巾揉了揉鼻子,“我先去炒菜,你饿不饿?这边柜子里还有饼干。” 他一边说一边往厨房走去,秋澄光跟着走上去,在他拿饼干的时候,慢慢地从背后抱住他。 “我刚才就看着她从我面前掉下来。我第一次发现我离死亡这么这么近,比上一次还近。” 归于璞转过身,将她抱在怀中。 秋澄光一再搂紧他,往胸膛上靠紧,似乎这些力气不用来拥抱他,她就会胡思乱想。 她没有哭,只是呼吸沉重,有话将说却没有说完,显然心里还藏着什么情绪没有爆发。 归于璞反而希望她把情绪哭出来。 一盘金黄色的炒蛋,一碟绿油油的菠菜,两小碗粥。 秋澄光低着头吃饭,汤匙每次都只舀起一点点。她抬起头,看见正前方挂着一幅画,画框正好是暗红色的,不知是什么种类的木材。她垂下了眼。 归于璞见了,走过去将那副画取下来。当他走回来时,她看着他,两颊鼓起气,微红的一双眼嵌在白皙的脸上,整个人显得面容憔悴。 她往前伸出一只手,归于璞连忙走到她面前,伸出一只手揽住她。 “不吃了吗?” “嗯。”她站起身抱紧他,“你让我靠一会儿,就这样靠一会儿。” 他没说话,掌心托着她的后脑勺将她捂在胸前,用力地在她的发上吻了吻。 第55章 徽风「五」 不敢把她自己留在家里,又不想增加外出的颠簸,归于璞拜托许恭昶接夏榈檐下晚自修。 秋澄光已经换好睡衣坐在床上,正低头在那里看明信片,一沓明信片搭在被子上,被子由她的膝盖顶着高高耸起,明信片像小山坡的石子一样滑落。 归于璞端了杯牛奶走进来,拉了块椅子在床边坐下,说:“这么多明信片。” “嗯,里面有写给你的,还有你以前写给我的,我像现在这样的时候,就会找出来看一看。” “你写给我的,不应该保存在我这里吗?” “因为我没有寄出去呀。”秋澄光看他一眼,遂又低下头去。 “那我现在还可以收吗?” “不可以了。” 她已经长长一些的头发在脑后扎了个小辫子,摇头的时候辫子一甩一甩。她的发梢还留着刚洗完澡的水汽和余温。归于璞看着她。但过了一会儿,她将一张明信片递了过来。 归于璞接过一看,只见上面写道:【我再也不会想你了。2018.02.14】两秒钟,她把明信片收回来。 “之前我会问钟叹你的近况,可是有一天我突然发现,不管我怎么关心你,你都不会知道。我让钟叹千万不要告诉你,因为我害怕你早就已经不在乎了。可谁知道,他真的一点都没有告诉你,”秋澄光说着,哭笑不得地擦了擦眼,“我其实很希望他可以在我不知不觉的时候告诉你的。虽然我知道这样的想法很自私,因为是我提的分手。” 她说完,笑着摇了摇头,将目光转向他。归于璞伸出手去,擦掉她眼角的泪:“钟叹告诉我了,前不久才告诉我的。” “他如果早一点告诉你,在我们见面之前告诉你,你会怎么做?” 他想了一会儿,“我不知道。也许会来找你,也许还是不敢。” “这么说,还好他没有告诉你;如果他告诉你以后,我没有从你那里听到任何消息,我会觉得只有我自己还记着。这样显得我很幼稚,长不大。” “为什么说长不大?” “因为长不大的人才忘不掉。” “这样啊,”他沉吟片刻,“那我也还没长大。” “你几岁?” “十八。” 秋澄光今晚难得地笑了:“臭不要脸。” “我二八了。” “我知道了,二八佳人。” “少来。” 在那些明信片当中,有一张画了一幅彩铅画,归于璞忍不住多看一眼,秋澄光注意到了,将那张明信片递给他:“何薛希给我的。” “我可以看吗?” “可以呀,就是一幅画。他一直有个当漫画家的梦想,但他爸爸不同意。” 明信片上画了宇宙和宇宙间的星星,每颗星星都有不同的颜色,金色、橙色、红色……归于璞将明信片放回她手中,问道:“你很久没有见到他了?” “嗯。” “为什么?” “为什么?”秋澄光没听明白,“因为忙?本来就只是普通朋友,有空的时候一起聊一聊,没空的时候就各忙各的呗。” “嗯。” “为什么这么问?”她后知后觉地看向他。 “因为,我也很久没见到他了。”归于璞坐在椅子上伸直两条腿,手扶着膝盖,“他是不是性情很开朗?” “是啊,他从高中开始就大大咧咧,成天都有得他高兴的。” “嗯。” “但我只是把他当作朋友。”秋澄光轻声,看得出来他有话要说,也看得出来他欲言又止。 归于璞感谢她的直白,他实在无法问出任何“和他在一起会更开心吗”或者“你对他什么感觉”这样的话。不是害怕得到什么意料之外让人痛苦的答案,只是问出这些问题就好像在往外掏心掏肺,还没问他心就疼了。 如果和他在一起会更高兴,那该怎么办? 如果她对他有朋友以外的感觉,又该怎么办? 他不想问。 秋澄光看见他一言不发,故意冲他眨了眨眼:“在想什么?” “想七想八。”他笑着摇头。 “知道是想七想八还想啊?” “不想了。” * 九点半刚过,夏榈檐火急火燎地从外面闯进来。一进门看见归于璞坐在一旁,秋澄光正在收拾床上的明信片,她飞奔过去抱住她,连声问道:“你还好吧,怎么样啊?” “嗯,还好,没事啦。” “许恭昶真的是有毒你知道吗?我被他吓了一大跳。” “他说了啥?” “他说你从命案现场回来吓了一大跳,要不是我看微博,我都被他骗了!” “你在哪里看的微博?”归于璞坐在她身后冷冷地问,“你手机不是没带去学校吗?” “诶?”夏榈檐惊得眉眼高耸,久久才敢回头,“呃,在教室有人同学用电脑看的,电脑投影到屏幕上,全班都看见了。” 归于璞扑克脸,也不说信,也没表现出质疑。 夏榈檐索性就当他相信了。她从书包里拿出一盒巧克力,拆开一颗递给秋澄光:“喏,你脸色白得很,吃个巧克力补一补。” “巧克力能补什么?”秋澄光笑着接过。 “能量啊,你现在很虚,该补一补了,明天叫表哥给你买一条鱼来。” “好,你该去做作业了,不久就要期末考了吧。” “好嘛,我留你们自己聊天。” 夏榈檐说得可怜兮兮,以为秋澄光赶她呢。她提起书包又抱了她一下,这才大步流星地往外走。 归于璞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门边,拿起放在桌上的那盒巧克力,拆开一颗。 秋澄光忍俊不禁:“你这样很像在偷吃欸!” “这是哪个男生送给她的?” “为什么说是男生?” “女生之间也会吗?她又不是最近生日。” “你不能老以你的想法去揣测她的想法呀。”秋澄光为夏榈檐说话,“万一真的是女生送的呢?你的想法岂不是过于狭隘了吗?” 嘴上这么说,但到底是男生送的还是女生送的,秋澄光心中的答案偏向于前者。可是归于璞姑且信她了。他虽然能够看得出来她在袒护夏榈檐,但他不好怀疑她话里的道理。他谦虚地承认,女生的想法他确实不懂,更别提是高中小姑娘了。 归于璞下楼时,秋澄光走下床,踢了踢坐得酸麻的两条腿,拿着那盒巧克力到夏榈檐房里。夏榈檐伏在桌上,听见开门的动静之后立马一手压住课本一手拿起笔。秋澄光走到她身旁看了一眼,问:“这一页不是前言吗?” “呃,对,我是要做下一页的。” 结果,下一页是目录。 夏榈檐抬起头,涨红了一张脸,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保密。” “你在做什么?” “聊天。” “和送你巧克力的男孩子聊吗?” “不是。” “看来这个真是男孩子送的。”秋澄光自问自答似的点了点头,“啊对了,你表哥刚才吃了一颗。” “没事,你拿去给他吧,反正我不吃。” “这么说,送巧克力的这个男孩子你对他一点感觉都没有咯?” 夏榈檐蹙眉攒眼,对着那盒巧克力瞪了会儿,不可思议:“你怎么知道的?” “要是我很喜欢的男生送巧克力给我,我一定宝宝贝贝地带在身边,才不会乱丢呢!” “呃,是啦,是一个男生送的,他说是圣诞礼物。” 秋澄光把巧克力还给她:“不管怎么说,别人送的礼物还是要好好对待。” “就算我有男朋友了?” “有男朋友了你还收别的男生的礼物?” 夏榈檐恍然一自责,拍了下额头:“对啊!我当时应该拿回去还给他的!” “没事啦,我只是提个建议,你自己的事情自己做主。”秋澄光说完,忽然觉着自己有些装腔作势。 好在夏榈檐不这么觉得,她认真地思索着:“可我觉得你说得很有道理啊!” “那我再说句有道理的话。” “你说。” “手机收起来好好学习啦!” “我知道啦——”夏榈檐磨磨蹭蹭地把手机拿出来,余光瞅见秋澄光还站在一旁,她又掖了起来,不好意思地把她往外推,“你去啦,我马上就收。我好歹跟他说一声吧!” * 回家之后好不容易平复下来的心情,在卧室灯光熄灭之后,又像一张巨幅的血色海报一样铺张过来。 秋澄光猛地从床上坐起,脑海中浮现的是沿着人行道地砖缝隙流动的一股股鲜血,像赤练一样盘踞在脑海中。 灯亮了,但周遭的严寒一下子包围住她。卫生间似乎有滴水声,窗外也有摩挲声,再仔细一听,似乎客厅传来轻微的脚步声,是穿着棉袜子走路的声音。 秋澄光揪紧了被子将自己包裹得严实,生怕下一秒就有什么东西破门而入。她一扭头望向窗边的台灯,一个从天而降的黑影又从她眼前一闪而过,紧接着是“啪”一声溅开的血花。 “血花”——她实在不愿意用这样的词汇来描绘,可傍晚在南兜街头看到的画面却像包聚在周身的寒冷一样,用铁牙尖爪要扒开她、入侵她。 秋澄光手脚冰冷,冷得直哆嗦。她又一次躺下,将自己从头到脚包裹得紧紧,一时间,寒冷减却了不少,只是战栗与恐惧却迟迟不肯离去。那几股赤练还在脑海当中,突如其来的黑影也在不断闪现来去。最后,她爬了起来,裹着被子往外跑去,敲响了归于璞的房门。 第56章 徽风「六」 她裹着棉被像扛了座山在肩头,身上包得严严实实,腿上却只穿了一条薄薄的裤子,赤脚站在地板上。 ——正像一只穿了大棉袄却只记得穿秋裤的胖企鹅。 归于璞连忙将门敞开把她迎进来,秋澄光揪着被角像抓着将军的长袍,拘谨地站在他面前,哆嗦着迟迟没有说话。 他意会过来是怎么回事,推着她往床边走。秋澄光这才闻到他的卧室有一股清凉的草木香,和大多数冬天里充满暖香的房间不一样。 她坐到床边,刚一坐下又直接站了起来,张开双臂抱住他,展开的棉被随之落到身后的床上。归于璞一怔,拍了拍她的肩膀,轻轻地抱住:“怎么了?” “我不敢睡觉,我一直想到……想到晚上那个……” 她摇摇头说不下去了。归于璞将她身后即将坠到地上的棉被拉起来,整一个儿堆到床上。接着,把她抱上了床。 秋澄光揽着他的脖子,两只眼睛直溜溜的,却显得无辜害怕:“我这样是不是投怀送抱?” 他若有所思,缓缓地笑开了:“是我投怀送抱。” “我刚才一关上灯就害怕。” “我知道。” “有一段时间我想到盛宴站在海边的情景我也害怕。” 归于璞看着她,抹开她的刘海,稍稍用力地将手搭在其上。 秋澄光喜欢这样的力道,这样的力道让她感到实在与心安。 “试着不要去想,想不想看点睡前故事?” “你这里不都是刑法故事吗?” 归于璞挑眉,清亮的笑容挂在脸上,似乎和什么刑法故事完全搭不着边。 他拉开抽屉拿出一册五颜六色的画册。 秋澄光接过画册,卷着自己的被子往床的右边坐过去。 她拍了拍身边的床:“不要着凉了,我等等就回去了。” 归于璞踌躇几许,掀起被子坐了进去。 本想着中间有适当的分隔,好歹是一指的长度,但是画册翻着翻着,不知不觉就又翻到他身边了。每翻一页她都要给他看一眼,好像这本画册是她的,而他还没看过。 秋澄光看着这些画,眼皮一点一点耷拉下来,刚才被恐惧吓走的睡意逐渐恢复,吹了口气钻入她的大脑——她只是受不了独处,受不了只有月光斜照的清冷的房间罢了。 头慢慢往下垂,像受了地心引力一拽又一松,就要一头栽入睡梦中时,她又猛地惊起,一个盹儿在鼻尖吹破,睡意阑珊。 秋澄光看看自己的肩膀正倚着他的肩膀,于是懒散地往右边移了移,低声喃喃:“我没注意。” 归于璞一言不发地望着她,忽然在被子里握住她的手。 从她一点点地靠近到倚着肩膀睡着,他的心始终忽的跃起又倏然平缓。他不知道她在身边带来的这种感觉是什么,只是如果她不靠近,他想,他也会循着这条线靠近她。 心脏仿佛遇见了什么物质一样,开始产生化学反应。反应只会越来越剧烈,不到反应物消耗完,就不会停止。 可怕的是,有些反应的反应物永远消耗不完。归于璞不知道由她点燃的这种感觉属于什么样的反应。 秋澄光有些惊讶地看着他,惺忪的睡眼慢慢睁得圆亮了:“你……” 在床上动一动,归于璞都要鼓足莫大的勇气——除却上次的醉酒。他已经斗胆地握住她的手了,可却禁不住她这样诧异的目光。 呼吸声逐渐变得急促,从耳根子到脸颊都像文火炙烤一般,很快地红了起来。 最后,他竟然又略略地松开她的手,规规矩矩地缩在自己的地盘里;缩回的同时,还颇有几分防御架势。 秋澄光看了,又是一怔:“怎么了?” “没事。” “你怕我吗?” “我没有。”归于璞无辜地看向她。 “我不信。” 迟疑了很久,他拿开被子上的书册,朝她招了下手:“过来。” 秋澄光移了过去,眉梢眼角耷拉着,满脸失神。 她钻进他的怀中,将两条被子潦草叠在一起。归于璞低头看着,抚开她的刘海,左手握着她的手,右手搭在她的肩头,亲昵地捏了下她的耳朵。 秋澄光缩起脖子,顺势躺了下来,仰起脸平静地看着他。 她的脸白净而光泽,各处的肌肤都绷得紧致,纤小俊俏的鼻梁虽然时常会挤出几许细纹,但在灯光底下,却像一条笔直的光带。白得透亮。 她琥珀色的眸子色泽颇浅了一些,被光线一照,瞳仁是别开生面的清丽珍贵。 归于璞情不自禁又摸了摸她的额头,拇指停在她的眉心处,轻轻地又抹了一抹。仿佛他的指尖有清凉油。秋澄光舒服地闭上眼睛。 他将被子拉到她的脖子上,小声叮嘱“别着凉了。” 秋澄光握住他的手,困倦地蜷缩起来,脸颊紧紧地贴着他的胸膛。 “为什么喜欢撩我刘海?” “我想把你看全一些。” “把我看全,还是我的脸看全?”她睁开眼来,问了这么个细枝末节又很流氓的问题。 归于璞还没说出“你的脸”,脸色忽然地红了。 他囧囧地笑了下,碰她的脸颊:“你在想什么啊?” “你知道我在想什么。” “你只是今天晚上害怕而已。” “可在你身边我就不害怕了。” 她握住他的手,握成拳头。 “有你在身边的时候,我也常常是什么事情都不怕的。” “所以还是有什么害怕的事情?”她看着他。 “怕你生气,怕我又做了什么事情让你难过。特别怕你不在。” 说到这里,归于璞侧了个身子,将她整一个儿抱在怀中。她的身体纤瘦而柔软,似乎很容易地握在手中,又很容易地溜走;很容易让他觉得怎么抱都抱不紧。 “你有什么时候也对我任性一回嘛。”她揪着他胸口的衣服,指尖挠痒痒似的,在上面轻轻地钻,轻轻地挠。 归于璞捏住她的手贴在胸前,她的五指张开也不过碗口大小,他捏得又紧,忽然觉得怎么捏都捏不够。秋澄光又往被子里钻了些,这会儿整个人都倒在他的怀下。她拦腰抱住他。 “怎么任性?” “说一些你想对我说的话。不过,要是没有就算了,”她故意叹了口气,“就当是我自作多情好啦。” “我很想你。”他这样说,目光落在她的脸上,逆着光,他的脸和他的眼都呈现出轻微的幽暗。 “但我不知道什么时候说这样的话合适。”他吻了吻她的手,眼眶泛着红,慢慢地调整呼吸,“你走后我有一段时间完全喘不上气,我几次都觉得没办法相信……哭过几次,你会不会觉得很奇怪?” 秋澄光摇头,伸出手去摸他的脸,泪水顺着眼角悄悄淌落。 他闭着唇眼睛红红,却不似她的眼中很快蒙起一层水雾又很快地破灭,很快地流出来。 他不会哭,她一直都这么想的。 只是她没有见过而已。 也没有见过他这样。 他原是支着一只手臂躺在她身边,这时候,他倾身抱了下来,两臂将她紧紧地圈在怀中,抱着她像在填补内心的空缺。 秋澄光感觉身体要被他装进去了,她环绕着他的肩膀,吻着他的脸颊,轻轻拍着肩头。没说话。 今年的一月份还不太冷,尽管露在被子外面的小臂因为只有薄薄的一层睡衣,像一层冷霜凝聚在上面,但身体的温热却将知觉中的这点冷掩盖住了。 在他拥抱上来的一瞬间,她的心跳停滞一瞬,但是很快,一种归于安息的平和与心宁包围着她。 她不知道这是种什么感觉。 她不知道他是什么感觉。 她拍了拍他的肩膀,捡起几年前还是他的天真学妹时的率真性格,想问就问。 “你现在什么感觉?” 归于璞没有抬头,脸还埋在她的肩窝,迷离地“嗯”一声。 秋澄光等了一会儿没等到回答,不禁疑惑地“嗯”一声,尾音往上扬得有多高,她的眼睛就睁得有多大:“不会睡着了吧?” “怎么可能?”他在耳畔轻声笑出。 “刚才还说着感人的话呢!” 归于璞抬起头,俯瞰她的眼睛。 “我喜欢这样的感觉。这样说的话,是不是很流氓?”他抚着她的眼角。 “那我们一起当流氓。还是说,我要比你更流氓一些?” “怎么?” 秋澄光转溜着眼珠子,每转动一下似乎都有个鬼点子生出。 她鼓着腮帮,笑得神秘而嘚瑟,眼睛都弯成两弯清泉了,忽然她把眉心一蹙,满脸的难为情。 “怎么了?”归于璞看着她。 秋澄光紧紧地摆了两下头:“没啥,就是有些事情,尴尬了点,不知道该不该说。” “你说。” “真要说?” “嗯。” “我怕说出来你揍我嘞。” 归于璞想了想。 “也许会。” “那我就不说了。” 她一“决定”不说,他倒真的不问了;而他一不问,秋澄光又忍不住想说了——她这个性子,可算是归于璞摸透了的最经得起检验的真理了。 “那个,就是……”她举起手指往天花板上一指,声音扭扭捏捏的同时,身体也跟着扭捏起来,完全忘记了身上还压着个人,也完全不顾及这一扭捏会给他带来什么影响。 果然,就在她扭捏着要把心底的秘密说出声时,归于璞忽然把拇指贴在她的唇上,无奈地看着她,叹息般地:“别乱动。” 秋澄光愣怔地“哦”一声:“这一幕我梦见过。” 归于璞:“……” “我说真的,我梦见过!”她痴痴地看着他,眼神在回忆,而眼中的光焰随着记忆的铺展而逐渐被点燃,“我梦见我一直在你这边动来动去的,然后你就受不了了。” “我没有受不了。” “那你干嘛叫我不要动。” 归于璞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秋澄光憋着笑,拎了拎他赤红的耳朵,蓦地放声笑出来:“喂,你要不要听我的秘密啊?” “不要!” “我的秘密就是……” 她咯咯笑着,故意将声音延宕了几段:“就是——我经常会肖想,你和我,十秒钟,非常快,全做……” 归于璞吻住她嘴巴。 第57章 徽风「七」 沉浸在眼下一片暧昧的昏暗中,秋澄光听见手机在兜里嘟嘟嘟响了几声。 她紧紧地吸了两口气,拍拍他的脸:“我接个电话。” “谁大半夜给你电话?” “我也不知道……哎,我接接看嘛!” 他倒没有停下来的意思,秋澄光前几分钟想说的“坐怀不乱柳下惠”几个字,这会儿不知道被吻到哪里去了。 归于璞从她身上起开,同时将她抱起,在她接起电话的时候,他扶着她的脑袋规规整整地躺在自己的手臂上。 然而,电话一接起来,听筒里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脸上的温柔像被一张渔网突然收了去,随之而来的是“咋回事儿”的纳闷和严肃。 归于璞的心头极其地不平静,不但是接吻时一阵情热还涌动在胸前,而且听见男人的声音,他的太阳穴也开始突突跳得飞快。 他看着秋澄光,那眼神跟冲击钻钻墙一样,犀利得很,又自带强烈的冲击波声音。 秋澄光不禁吐了吐舌,做嘴型:“何薛希”。 嘴那么小,归于璞哪知道她在说什么? 讲电话讲了一分钟左右。虽然听不清对方说话的内容,但那说话的速度和口吻还是能够分辨得出:他喝醉了。 而秋澄光也一直都在劝:“好啦好啦,你快点去睡觉吧,别喝这么多酒了!” 电话一挂断,她叹了口气:“搞什么啊,喝那么多。” 归于璞睨了手机一眼,装作不在意地问:“谁啊?” “何薛希啊,还能有谁?” 不知为何,这句话把何薛希跟她的关系一下子拉近到了极点。归于璞的心头越发堵得慌,心跳声跟开机关枪一样。 秋澄光一抬头看见他脸色不太好,急忙抱住他的腰,抱歉地眨眨眼:“对不起啦。” “干嘛对不起?” “我不应该把手机带在身上,”她一颦一笑蛮不正经,“打断了我们……” 归于璞脸一红嘴角一扯,捏着她的下巴,往唇上吻了一下。 “不是因为这个。” “不然呢?” 他抵着她的前额,拇指从下巴移到她的唇角,轻轻揩拭几下。 “他为什么喝醉了打电话给你?” “我不知道哇。你,在意啊?” “现在有个女人喝醉了打电话给我,你在意吗?” “好吧,两个人的床上出现个第三者,是挺让人在意的。” “诶,”归于璞勾住她的肩膀,将她箍在怀中,“什么叫第三者?” “对啊,什么叫第三者,”秋澄光认真思考了一番,“毕竟我们现在也什么都不是,对吧?” 他不由得一怔。 “当个吻友还挺合适的,”她托着下巴,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吻得还不错,还有点心动的感觉,还不用负责,真的是太方——” 归于璞没等她说完,直接将她折腰压到床上,秋澄光还没来得及叫一声,全身被他兜在掌心里,他的吻又一次缠绵到唇上来了。 * 翌日清晨,晨起的寒意将人惊醒。 归于璞逐渐地恢复意识,右臂的酸疼滞后了几秒钟后,传了过来。他闭着眼睛笑了下,叹了口气,睁眼望向她。 秋澄光正背对着他,身子蜷缩,整个人都卧在温暖的曙色中。归于璞把手伸过去,让阳光照一照,随后手指似顺便,在她的发上抚了抚。 他支起身子看着她,指尖小心地挑开她颊边的发丝,见她不乐意地动了动,他举着手忽然不敢动作了。 秋澄光翻了个身过来,二话不说将右腿抬起勾在他的腰上,又像地鼠一样直接往他和床之间最温暖而又最敏感的那个部位钻。 归于璞吓得心一紧,赶急地往下一躺,一手抱着她,另一手慢慢地抬起搭在腰上的这条腿。然而,这腿刚一放到床上,她又存心勾了上来,仿佛这个睡姿叫她情有独钟。 就这样保持姿势几分钟,他又觉出手臂的一阵酸麻,况且这一次,连带腰都觉得有些麻。他感觉姿势好像不太对,便想转变一下。 刚把肩膀往外移了移,秋澄光醒了。归于璞不知道该不该庆幸她这时候醒。 她睁开眼睛看了他一眼,又闭了起来;一秒钟后,她又睁开了,这下子睁得快极了,一眨一眨跟蜜蜂振翅一样。 由于昨晚睡得晚,秋澄光的脑子还有些懵,因此,看见归于璞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她先是呆了一会儿,随即捂住脸颊,又快又怂地背过身去。 “干嘛啊你?” “我没洗脸!” 归于璞笑出声:“谁一大早在梦里洗脸啊?” “你刚才都看见了!” “看见什么?” “就,眼屎啊,脸上还油油的——靠!丑死了!” 她怒地往被子里一踢。 “好吧,我什么也没看见。” “胡说!” “真的!”归于璞强调,“我刚才腰酸背痛的,没心情看你。” “腰酸背痛?”秋澄光揉了两下眼睛,又转过来,“可我们昨天没做什么呀。” “哈?” “不是吗?”她连忙看看被子里头,两人还都穿着衣服呢,“我们什么也没做呀。” “做什么?”他一脸镇定,故意问。 “你还问我嘞!你自己知道是什么!——不说了,我要去刷牙了!” 秋澄光爬起来,理了理自己的头发,抱着被子要走出去。 归于璞刚要笑她还记得自己的被子呢,忽然听见急促的敲门声和夏榈檐的呼喊:“表哥,姐姐不见了!我上下找了一圈都没找着啊!” “要死!”秋澄光急急忙忙又抱着被子跑回来。 归于璞从床上起来,不慌不忙地将她和她的被子团成一团盖在自己的被子里头:“藏着,等我们下楼了,你再出来。” “我去,你怎么这么熟练?你是不是经常干这种事情?”秋澄光不甘不愿地被他塞在被子里,压低声音发狠了问。 归于璞狠狠地揉了下她的头发:“这种事情根本不用脑子也不用经验!” 说罢,他走过去开门,装模作样地问:“不在吗?” “对啊,房间的门都是开着的,你说她会不会半夜跑出来啊?” “能跑去哪儿啊?” “你怎么一点都不关心啊?” 听到这话,被窝里的秋澄光“啊西”一声捶了下床:“垃圾演技!” “好像哪里有声音?”夏榈檐探头进来。 归于璞神色一滞,手臂一挡,推着她往外走:“下楼看看。没事的,她要是有事会叫我的。” “是吗?”小姑娘的声音已经表现出了明显的不相信了。 听见他们下楼的声音,秋澄光又屏气听了很久,这才卷起被子落荒而逃。 关上房门,她恼恼地往床上一坐,拨了拨刘海。 ——猪头!会不会演戏啊! ——明明什么也没做啊!搞得像地下情一样! ——哼……接了个吻而已。 * 午餐过后,归于璞在窗前坐了很久。一直坐到钟叹从休息室打着哈欠走出来,他才缓缓地转过椅子,苦恼地看着他。 钟叹打哈欠的动作一顿,整个哈欠都被他那哀怨的眼神瞪了回去,好不尽兴。 “要死啊,这么看着我干嘛?” “没有。” “进去睡一会儿?” “不要。” 钟叹站在他面前,手臂撑在办公桌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被甩了?” “不是。” “不然?” 归于璞盯着他,好不容易下定决心,靠在椅子上叹了口气:“我感觉,得跟她表白了。” “还用表白吗?就差谁先说一句在一起了吧?” “嗯,但也不全是。” “不然?”钟叹挑了挑眉。 “也是。” “有病吧你?” 归于璞不回答,低头冥想一会儿,理了理乱作一团的思绪。 他倒是想把苦恼都说出来,但又不想把什么事情都告诉钟叹,毕竟这些苦恼都是他和她之间的事情,尤其是接连三次在没有合理身份的情况下吻她。 他是一个挺在意身份的人。接吻的身份也许合情,但并不合理。他无法接受这样不明不白又三番五次地占她便宜。 ——他似乎忘记第一次是她主动吻上来了的。 可是情感一上头,又觉得非亲不可。 昨晚她说的那什么“我们现在什么也不是”、“吻友”之类的话,跟钟摆一样一直在他的脑海中晃来晃去,晃得他心烦意乱,时不时还敲着神经,搞得他心疼。 ——听听,那是一个有良心的人会讲的话吗? ——但她说的可的确是事实。 更何况,亲得越久越放不开,可在这样的情况下,亲得越久,他内心越感到愧疚。 总觉得欠了她很多东西。 从早上出门一直到中午,他想这事儿想了一上午,想来想去都是今晚回去要不要表白,这个时间到底合不合适,这样一来会不会显得随便。 除了前两年设计结婚请柬时他这么细心斟酌过之外,没有其他任何时候比今天更加谨小慎微了。 他想谨慎一些,想更认真一点。 “我记得,你第一次跟她表白是在江星阁吧,圣诞夜?”过了这么久,钟叹还站在旁边。 “嗯。” “不过我觉着吧,你们现在住一起,你就拣个独处的时间跟她表白算了。不然你还想等到什么时候?”钟叹着实想不通,“你们再婆婆妈妈磨磨唧唧的,我都想推你们一把了!” 归于璞这才抬起头,原先一直犹豫不决的打算这会儿多了一份支持,仿佛显得更为明智些了。 “那我晚上回去就跟她说。”他说得很平静。 “行啊,这样明儿一早,你就改头换面了。这样吧,下次再去喝酒,我怕没过多久你连酒吧都去不了!” “这倒是。”归于璞眸光一闪,勾了勾唇,“不过她已经叫我不要去了。” “要不你晚点表白吧?” “不要。” 第58章 徽风「八」 到她公司楼下,归于璞最见不得的就是她这副惊讶的表情——他有些窘,是一种疏于关照的一种愧疚。 “你怎么来了?” “很稀奇吗?” “倒也不是,就是你很久没接我下班了,今天有什么事儿吗?” 秋澄光站在车外,一副非得问个清楚再上车的架势。归于璞张了张嘴说不出话。 见状,她嘻嘻笑起来,打开车门坐了进来。 “干嘛啦,我就开个玩笑,我又不是怪你没来接我。” “不是,你把什么话都说透了,你想没想过我会尴尬?”他扶着副驾的座椅问她。 秋澄光抿嘴想了会儿:“是吗?我没想到你的语言这么贫瘠诶。” 归于璞气到无语,看着车前又看看周围的景,哮喘似的“哼”、“哼”笑两声。 秋澄光憋住笑:“你没事吧?” 他无可奈何地伸出手指,放刁般指了指:“你给我等着!” “说到这个……” “嗯?” “没事,”秋澄光目视前方,表情有些羞赧,“算了,回去再问,怕你等等太激动了。” 归于璞:“……” * 回到家后,屋子还是一片黢黑。归于璞正要去开灯时,秋澄光于身后的黑暗中说:“先别。我问你个问题。” 他开灯的动作一顿,转过身来。 “昨天晚上,你有没有……” “嗯?” 院子檐下的那盏小灯久未更换,用了这些年头已经暗到不行了,但还是能够送进来一点亮光,看清他脸上的紧张。 秋澄光忽然觉得今天有些欺负他了,害他现在一副听候发落的模样。但是玩心和好奇心恶劣,她还是想问。 她走上前去,一边走一边解围巾和纽扣。归于璞蓦地往后一蹬,整个人都撞到墙上。秋澄光停住脚步笑了起来。 她一边将围巾扔到一旁,一边把高领毛衣向下一扯,雪白的颈项和漂亮的锁骨露出来,归于璞闭起一只眼睛,另一只眼睛看着她走近。他紧张地吞了吞口水:“你干嘛?” “你这么怕我干嘛?” “没。” “我就是想问你……”她突然打开手电筒,亮光闪瞎了眼,归于璞下意识地把两只眼睛都闭上了,直至光亮转到她一片细白的肌肤上,他才缓缓地睁开,刚一睁开看了一眼,又囧囧地移开了。 “等等,我先有话跟你说。”他说。 “听我先说。” “好,你先说。” “这个痕迹,是不是你昨晚留下的?” “哈?” 归于璞刷地把目光投了过来,盯着她指着的锁骨下方一个红色的印记,惊得眼睛霎也不霎一下。 看看痕迹又看看她,从她询问的目光中羞赧地躲开,又看看那个红色的痕迹,他一时间哑口无言。 “是吗?”秋澄光观察他的神情,倘若他知道答案,那么答案已经不言自明了。 “是吧。我……” “等等,你别解释。”她开始翻他衣领。 归于璞站得直直的任她翻,两道眉毛倒是弯得很有特色,左边眉是害羞,右边眉是惭愧。 翻来翻去,只听她疑惑地叹息一声:“诶?你怎么没有?——这个真的是吻痕吗?” “不然呢?你不是确定了才来问我的吗?” “没有呀,我只是在想这个是皮肤过敏还是痕迹啦。” 归于璞蹙眉:“哈?皮肤过敏?” “嗯啊。” “你别嗯啊。” “为什么?”秋澄光蓦地抬头。 “没。要不,抹一下皮肤过敏的药膏,看看会不会消失。” “等等,”她蹙眉,问得莫名其妙,“你不知道吻痕长什么样子吗?” 归于璞干笑两声:“我要很清楚它长什么吗?” “不然我问你干嘛?我今天百度了,感觉这个跟百度图片上的吻痕又不太一样,但是我摸着又不觉得痒,所以到底是什么啊?” 不懂为什么,刚一说完这话,秋澄光忽然想到一对新婚夫妇就一些懵懵懂懂的事情偷着摸着讨论的场景。想到这儿,她的脸涨得更红了。 就在这时候,归于璞“啪”地一下按下灯。 秋澄光条件反射地松开衣领,捂住脸颊,连两只羞涩的眼睛都不敢露给他看了。 ——原先不让他开灯不就是不想让他看明白自己的表情啊!可这下好了,一下子全看清了! 看见她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起来,归于璞笑了,饶有兴趣地看着她,要看她能把脸捂到什么时候。 半晌,听不见他说话,秋澄光松开眼睛试探了一下,瞧见他还看着自己呢,她又连忙捂了起来。归于璞拉过她的手腕往楼上走:“总之,先上楼。” “上楼干嘛啊?” “我再仔细看一眼。” 秋澄光脸红得说不出话来。 仔细瞧过之后,归于璞觉得这好像不是吻痕。刚才怎么会一口气就应下来这就是吻痕的呢?他看着她,好笑地叹了口气:“我说你啊,在想什么?” “没想什么呀,”秋澄光抱着膝盖,窝在床边一动不动,“你说得没错,这可能是又过敏了,那我抹一抹药。” “你好像不高兴啊?” “没有哇!”她故意睁大眼睛,炯炯有神。 瞅着她这模样,归于璞越发感到欲盖弥彰。最后,他把药膏拿过来,蹲下来坐在她身旁:“你是不是很失望啊?” “说、说什么话呐!”秋澄光一下子夺过药瓶,心虚地眨了眨眼睛。 “换个衣服再抹吧,不然药膏会蹭到衣服上。” “那好吧,”她懒懒散散地起身,往门口一指,“你先出去!” 归于璞听话地走出去,带上了门。 秋澄光将高领毛衣脱下,只穿了件便捷的羊毛衫。对着镜子,她挤了一豆粒的药膏擦在胸口的红色痕迹上,不知为何,忽然不自觉地笑起来。 ——是一种被自己气到的无奈的笑。 她把药瓶拍在桌上,快步走过去开门。归于璞转过身,上下打量了她一眼,嘴角还噙着笑意:“抹完了?” “嗯。” “那,”他朝她招了招手,“你过来,我有话跟你说。” “哦。” 两个人走到沙发上坐下,秋澄光盘着腿仰着头,安安静静地等他开口。 默了一会儿,归于璞侧过身,一手扶在沙发靠背上,另一手拉过她的手;他的眼睛先是低垂了一会儿,像在思考什么,而后抬起来看她,直截了当地说:“我们复合吧。” 这话像雨珠一点落在心盘上,秋澄光一开始什么都没听见——有些猝不及防;后来才听见滴滴答答的清脆声。 她的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着他。 望进他的眼底,那里有颤动的光。 她咬着唇笑起来,眼睛看向别处仿佛忽然舒了口气,这才又看着他。她跪起身抱了上去。 “你再说一遍。” 归于璞揽着她的腰身,随着惯性往后倒,手掌在她后背轻而有力地握住:“我们在一起吧,我不想再听你说什么‘吻友’了,我很在意。” “我是故意刺激你的,”她捏着他的脸颊,“不知道为什么就想说些刺激你的话。” “刚才那个也是?” “吻痕?” “嗯。” 秋澄光缩起肩膀,抿着唇笑着垂下眼:“一半一半吧,不过我是真的不知道那是什么玩意儿啊!” “我也不知道。但如果是皮肤过敏抹一下药也就好了。要是吻痕——”归于璞顿了顿,很纠结地“啧”一声。 秋澄光看着他:“怎么了?” “我刚才查了一下吻痕长什么样,结果发现,吻痕的产生居然是皮下微血管破裂出血,听着就怪怪的。” 话没说完,她已经躲在他怀里笑起来了。归于璞早料到了,手掌揉了揉她的头发,最后掌心覆在她的后脖颈上。温热温热的。 秋澄光握住他的手,笑够了,她微微挺了挺腰杆子,纤细有力的后背和腰肢形成一段流畅的线条,她穿的毛衣薄短而紧身,毛衣下摆稍稍往上一提,就会露出一截小腰。 就这样,她把手撑在他的肩膀,自上而下,头发垂荡清扫他的脸,她的眼和笑隐在发林子的阴影当中,显得娇俏而柔媚。 归于璞兜住她的后脑,直接兜了下来,把唇贴在她的唇。刚一碰到,她就推开他,故意问:“你是不是为了可以名正言顺地亲我,才提的复合?” “嗯。” “居然‘嗯’?——就这样?” “当然不是!”他笑起来。 “其实你知道吗,本来今天我也想跟你提的,我还准备了一份礼物。”她趴在他身上轻轻地说。 “什么礼物?” “结果现在被你抢先了。” 她从他身上起开,两条长腿快跑着跑进卧室,很快拿了个盒子走出来。归于璞从沙发坐起身,没等她走近就接过她伸出来的手,一下子将她拉到怀中。 秋澄光一屁股坐下来,打开大礼盒,拿出一条织好了的黑色围巾,盒底还躺着几张明信片。 “这是我织的哦,而且洗过了。” “我试试。” 归于璞伸出手,秋澄光蓦地将围巾掖到身后:“你怎么反应平平呀?” “我要有很大的反应吗?” “我以前不会织围巾的!” 归于璞悟到了,立马来了一句“哇塞”:“太厉害了!澄光竟然会织围巾了!” ——啧,这拙劣的赞美之词。 秋澄光一边瞪着他,一边给他围了上去,归于璞看着,捏了捏她的脸颊。 她给他稍稍整了整,接着倾过身去打开沙发旁边的台灯,很满意地笑了。 “好看!” “我穿什么都好看。” “自恋死了!” 归于璞微笑着,又伸手去拿明信片,秋澄光按住他的手:“等等,你拿回房间自己看,你要是当着我的面看,我会心态爆炸的!” “好,我先去看看这围巾是真好看还是假好看!” “这还用说吗?!” 秋澄光跟着他跑向卫生间。站在卫生间的镜子前,暖灯照耀着他们,归于璞揽着她的肩膀,她对着镜子笑,又转过脸向他笑。 脸颊贴着围巾,她在他身上痴恋地嗅了嗅,问:“所以,你还是我男朋友咯?” “嗯。” “那……我们这一次谈恋爱,跟上一次有什么不一样吗?” “这一次啊,”他弯下腰,抵着她的额头,“我不会再让你伤心离开了。” “嗯。” * 明信片一共有七张,有四张是S大的风景明信片。归于璞拿回房间,一张张地看了起来。 第一张: 【谢谢你,整整四年都在保护我。——2018.01.01】第二张: 【一觉醒来,梦里全是你。这样子真的不行,真的要把你忘记了。王八蛋。——2018.02.03】第三张: 【可我每天都盼着睡觉,因为经常可以梦见你。是我唯一可以看见你的地方。——2018.02.03 23:31】第四张: 【那一天,我突然后悔。我想到,离开之前都没能再见你一面。我已经忘记最后一次见你是什么时候了。如果这辈子都没有机会再见面……可我连最后一次见到你是在什么时候、在哪里我都忘记了。这怎么可以?——2018.02.05】第五张: 【见到你很高兴。——2018.7.23】第六张: 【你是个好律师,工作很认真,很棒,但要记得多加注意自己的安全哦!——2019.01.01】第七张: 【我们在一起吧!你说呢!回复我!快,我就在你房间门口!——2019.01.13】看到最后这张,归于璞连忙走过去打开门。门一开,一嗖冷风刮过卷起半片落叶,门口空荡荡。 他走去敲了她的房门,秋澄光过来开门,看见他手中的明信片,她挠挠脸颊:“你看完啦?” “不是说你在门口吗?” “啊?” 他举起写着“我就在你房间门口”的明信片。铁证如山。 秋澄光紧张地吞了吞口水,翘着兰花指轻手轻脚地揪过去,“本来站在你门口是要跟你表白来着的,但你刚才都跟我说了呀……” 归于璞一时语塞。 见状,秋澄光推着他回到房间:“好吧好吧,我们再来一次!” 归于璞还没来得说话,房门“啪”一声关上。她在门口敲了敲门:“我可以进来吗?” 归于璞:“……” 第59章 徽风「九」 整栋别墅都是恋爱的酸臭味,秋澄光只要见着归于璞的面,就会开心地说起话来,快活的声音好比春天的色彩,清丽又浓艳。 可怕的是,几乎每时每刻她都可以见到他的面。 夏榈檐听着他俩一天到晚嘀嘀咕咕讲着话,形影又不离,一开始还觉得:“哎呦,你们这太甜了吧!” ——她替他们高兴得很呢! 但久而久之,对于一个处于早恋热恋且异地恋的高一小姑娘来说,她的情绪逐渐变得低落。而这两个人仍然是旁若无人地谈恋爱,他们压根没意识到:“有问题吗?” 这不,在厨房里忙碌时要交头接耳,在客厅下五子棋时也要相互侃来侃去——打情骂俏!以及,某一天冷到不行,他们都要两个人一起到院子去除草,那些草明明一个人除也就够了! ——夏榈檐想不通。 他们越甜蜜,越显得她凄凉。她着实难过极了,只好给任谨松发消息。 ——【我天,我表哥和表嫂真是太有毒了!】——【他们够了吧!】——【呜呜呜,他们能不能照顾一下我这个未成年少女哇!】——【澄光姐姐可还知道我是在异地恋的人欸!她怎么可以这样!!!】任谨松慢慢地安慰她,字里行间却满是忍俊不禁,夏榈檐越发气上心头:“这人!居然还笑!” 看到最后一条满是感叹号的消息,任谨松答应她,这个周末回来看她。 任谨松在本省读大学,这个周末考完一门课之后连着一周不用考试,他可以回家复习。夏榈檐看到这条消息时仿佛看见了远远飘来的漂流瓶,瓶子里装着即将实现的愿望。 她高兴得不得了,这下子,归于璞和秋澄光肆无忌惮的亲昵行为在她看来也勉强算是可以忍受了。 周末来得很慢又很快。 终于捱到周五晚上,夏榈檐和任谨松约定了第二天的见面时间和地点后,高高兴兴地走出卧室,却听见归于璞用“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般的口吻说:“明天你妈和我妈要来。” 夏榈檐捏着手机还没想明白是咋回事儿,一旁的秋澄光率先愣住了:“来?来哪儿?” 归于璞坐到她身旁,趁她发呆的时候,抢走了饼干:“来这儿。” “纳尼?!”夏榈檐顿时双目瞪大,慌张的神情一览无余。 归于璞看着她:“干嘛?你又犯什么错误了?” “……没啊!她们要来多久哇?” “肯定得住上几天吧。” “这样啊。什么时候来哇?” “明天下午到。” “诶诶,那要不我去找我妈吧?”秋澄光说,“我感觉,你妈妈和榈檐的妈妈要来,你们是一家人,我显得很见外。” “哪里见外了!”夏榈檐巴不得秋澄光留下来,和长辈多唠嗑两句,“你肯定得留下来呀,姐姐!你想啊,我大姨来干嘛?那肯定来看你不是?你们不是最近复合吗,她肯定知道了呀!” “你又告诉她了?”归于璞一边盯着她,一边慢条斯理地拿出饼干。 “不是,你没告诉她啊?” “我还没找好机会。” “拜托你,这么重要的事情,当然电话一拨就是机会啊!” “所以你告诉她了?”秋澄光再问。 夏榈檐吞了吞口水,心虚地挠挠脸颊:“那大姨时不时都要问我你们进展咋样啦,我可不得告诉她吗?” “没啊,我没怪你。”归于璞倏然语气一缓,举起饼干朝她晃了晃,“你说了我还省得说了。” 夏榈檐拖拖拉拉地走过去,在他俩对面坐下:“跟你们说个事儿呗,明儿早上我出去一趟,下午我妈她们要是来了,你们再给我说一声。” “你去哪儿?”秋澄光脱口而出。 夏榈檐一听,立时朝她使了个眼色,绷着张小脸不吭气。 归于璞看了过来,秋澄光意识到踩雷了,只得咬着饼干讪讪地别开眼。 “我知道你们有事瞒着我。”他了然,却又意味深长,“可别是什么大事儿啊。” “不是大事儿能瞒着你吗?”夏榈檐嘀咕。 “嘣!”秋澄光用门牙咬碎饼干,跟咬碎钢镚儿一样。 “抱歉。”她摆摆手,揪起饼干袋就想跑,“你们继续。” 归于璞把她拉回到身边。 “其实吧表哥,”夏榈檐抱过一个抱枕,挡在她和归于璞之间,“我……我其实也没什么事儿瞒着你,都是你自己爱想多。” “是吗?” “当然!” “不自信的话还是不要说的好。” 夏榈檐绞着双手如坐针毡,眼睛往秋澄光那边一看,只见她抱着饼干缓缓地侧过身去,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那好吧,那我告诉你吧。”她鼓起勇气先吐出这一句,抬眼再一瞧,瞧见秋澄光目不转睛的注视,以及一旁归于璞一言不发在吃着饼干。 夏榈檐:“就是吧,我之前认识了一个男生。” 归于璞:“嗯。” 夏榈檐:“然后,后来又有机会见着了。” 归于璞:“嗯。” 夏榈檐:“聊了几个来回——不不不,没有那么随便,什么几个来回!聊了很久,然后,然后就……” 归于璞掀起眼皮:“在一起了?” 夏榈檐点头缩肩膀:“是啦。 归于璞:“哦。” ——“哦”? 夏榈檐和秋澄光面面相觑。还是秋澄光率先摸摸归于璞的额头,又摸了摸自己的:“是你有病还是我有病啊这一阵子?” 归于璞握住她的手:“我要有很大的反应吗?” 秋澄光讶然:“是啊,不然瞒着你做什么?” “可能……可能是因为他还不知道那个男生的一些情况。他只知道是个男的。” 夏榈檐说出这话,意识到要将任谨松是大学生的情况讲明白,也慢慢意识到自己为何现在就要挑明。 ——或许是表哥刚才的反应太不给力了,想看看他给力的反应是啥样的?澄光姐姐说得对,反应这么小,我们瞒着他干嘛?瞒这么久实在不值这么点反应! 于是,她清了清喉咙:“不过对方男生现在在读大一了,不是高中同学。” 果然,话一出口,归于璞手中的饼干袋往下一掉,秋澄光眼疾手快地接住了,先笑着吃了一块。随后,她盘着腿坐到沙发角落,准备看他们兄妹之间的对峙。 “大一?”归于璞擦掉手上的饼干屑。 “嗯……” “你……上哪儿去认识一个大一的?” “就是之前跟邱远出去,谁知道这邱远是把我往火坑里带呢!这个任谨松吧,算是救了我。对了,他还是苏菁焰的哥哥的朋友,你们上次见过苏菁焰她哥的!” 归于璞淡漠地看着她,见没见过苏菁焰她哥对他似乎没什么影响。他拍拍更近面前的一张椅子,朝夏榈檐勾了勾手:“坐过来。” “我不要!” “那我明天可就说了啊。” “他现在变得好欠揍哦,说话都这样子。”秋澄光拿起饼干指指点点,被归于璞夺了过去。 秋澄光:“……” 夏榈檐不甘不愿地坐过去:“还不是你惯的哦,把他惯成这样!” 秋澄光又安安静静地坐回沙发角落,红了脸。 “他长得不丑吧?”归于璞问。 “你居然对这个感兴趣?——是啊,不丑啊。” “那他上大学肯定会认识很多人,长得再好看一点,认识的人就更多了。” “比如你吗?” 归于璞瞪了她一眼。 夏榈檐作封口状,噤声。 “你们又异地。” “你又高一。” “你又不好好学习。” “最近你考多少分你自己心里有数。” 几句话把夏榈檐噎得哑口无言。她怔在那里好一会儿,脑袋迟迟不肯抬起来。 “所以你是什么意思啊?” “我没有什么意思啊,”归于璞自然而虚伪道,“你只要能把学习搞好就行。” “真的?” “他真的喜欢你吗?” 夏榈檐抬眼:“是吧。” “你自己也不确定嘛。” “那你问澄光姐姐,你问问她,你是不是喜欢她,看她怎么回答!” “是吧。”秋澄光飞也似地回答。 归于璞诧异地看向她,有种被耍了的纳闷与震怒。 “那反正我现在是告诉你了,你得替我保密的!”夏榈檐站起身,“我本来都不打算告诉你的,要不是我觉得姐姐要替我保密面对你会左右为难,我才不说嘞!” “你是说你还挺替人着想的?” “对哇。” “分手了记得告诉我。” 夏榈檐往前走两步又折了回来,一脚踢在归于璞的腿上:“狗屁!” 接着,飞快地跑回房间关上门。 秋澄光咬饼干的钢镚儿声又一次传来。归于璞移到她身边,秋澄光一下子起身,又被他拉了回去。 “哎呀我刚开玩笑的!”她边笑边躲,“我这不是得护着榈檐吗?你没见她刚才那么紧张?” “那我喜欢你吗?”他兜着她的肩膀,气息匀匀。 “这话你得问你自己吧?” “问你的。” “当然喜欢啦,”她笑着抬起下巴,“不喜欢你就死定了!” “哦——”他笑出声,“你多霸道。” “干嘛,不爽啊?” “爽。” 秋澄光眯着眼微笑,故意来了个油腻腻的wink:“好变态哦。” 归于璞眉梢一挑:“你有空把脑子里有过的东西都写一遍,我好清楚你在想什么。” “我不要。” “你不敢。” “我脑子里可多精华啦!我不能让你都知道哇!”秋澄光激动,“我得维护版权。” “是吗?”归于璞往沙发上一靠,拿有色眼镜瞅她,“都是些带颜色的精华吧,你以为我不知道吗?你大学的时候就告诉我了。” “纳尼?” “有一天说梦话的时候。” “……” 不敢接着往下问了,秋澄光心虚地低下头,腮帮子又嚼了两下。她知道自己会讲梦话,有时候讲出来的梦话信息量还非常大,这都是中学舍友和大学舍友告诉她的。 她连忙转移了话题:“那……榈檐的事情你会替她保密吗?” “嗯。” “你不在意她早恋啊?” “早恋很奇怪吗?”归于璞看着她,“你觉得我是什么?四十几岁的当爹的?” 秋澄光忍不住笑:“是有点像,前段时间是。” “只要她不耽误学习就行。”归于璞说,又补充一句,“还要保护好自己,你记得告诉她。” “我怎么告诉她?” “你就告诉她我都怎么对你的呗。” “你哦?”秋澄光故意把眉皱紧,“你的意思是,叫她男朋友跟你学?——你这不是存心要他们分手吗?” 想到确实分过一次,归于璞不敢吭声。 又想到前几天把她压在床上亲,他哆哆嗦嗦道,“算了,不用跟我学了。” 秋澄光笑出一口白牙,又问:“那你早恋过吗?” “跟你算吗?” “跟我之前,你没有谈过恋爱吗?” “没有。” “真的假的?” “你是觉得我长太帅了一定得早恋是吧?” “自恋鬼!”往他膝头拍一下,秋澄光又仔细地看了看他的面庞,忽然遗憾地叹了口气,“以前吧是挺帅的,现在……唉,好像瘦了,瘦了就不那么好看了。我觉得被你骗了,我之前怎么没把你看清楚一点呐?” 归于璞把眉一蹙:“什么意思?” “没啥意思呀。” “你的意思是,我变丑了。” “是有点。” “你不要我了。” “差不多吧。” “我的欠揍都是跟你学的。” 秋澄光摸摸他的头发:“真乖,随我。” “话说你真真没在我之前和别的女生谈恋爱?”她吃着饼干,往他腿上一倒,躺了下来。 “要说在心里恋过算吗?” “不要跟我说恋你自己哦?” 归于璞微笑着,手指划着她下颏的轮廓,说道:“我当初说过等了你三年吧。没恋自己,恋你。你没来向我咨询高考志愿填报的时候,我很不安;后来你说和我同一所大学的时候,我很高兴。” 第60章 徽风「十」 第二天一早,夏榈檐在归于璞的注视下,胆战心惊贴着墙根走,一路跑到院子门外,才长吁了一口气。 “你吓到她了。”秋澄光一边喝牛奶一边走到院子。 归于璞走过去,揽住她吻了下额头:“我跟钟叹请假了,等等我去买菜,你还是照常去上班?” “不用我留下来打扫吗?” “不用,等她们来了让她们打扫。” 秋澄光眨了眨眼:“你咋说得一本正经?” “因为我说真的。” “不好吧?” 她倚在他肩头,兜着腰走进屋内:“其实也没什么要打扫的了,就是午饭怎么办?你煮吗?” “嗯。不过,你要是下午想陪她们聊天,你可以下午请假。你要是对她们的聊天没兴趣,就不用了。” “我需要感兴趣吗?” “反正我不感兴趣。” 秋澄光笑着拍他一下,离了他的身旁,拿起桌上的包:“那我先走了。” “等等,我送你。” * 温菽承与妹妹温菽和中午一过就到了。彼时天气很暖,她们从北边下来,穿在身上的棉绒大衣显得很笨重。 车子驶进院子里,归于璞双手抄在口袋里,远远看着她们。 “嗨,帅哥!”温菽和从副驾驶座下来,高兴地挥舞了下胳膊,等温菽承把车停稳之后,她从后座搬出一大堆见面礼,踩着高跟鞋快步走来。 “姨,妈。”归于璞问候,接过那些大红礼盒看了看,问,“这都什么?” “这是蜜饯,这是坚果,这是酒,这是饼干,你妈说澄光最喜欢吃饼干啦?”温菽和一边问一边脱下外套,抬手拨了拨扎在脖子上的短发,感叹一声,“今天真热啊!” “澄光呢?”温菽承问。 “上班。” “中午回来吃饭吗?” “晚上回来。”归于璞往回走,想了想,不免又替秋澄光多说两句,“她本来要请假的,我叫她不用请了。” “最近还好吗?”走近屋内,温菽承环顾周围一圈,整理得干干净净的客厅叫人爽心悦目,阳光从窗户照射进来,落在茶几处,真像拉起一层金色的绸缎。 “卫生搞得还不错嘛!”温菽和笑道,“诶,榈檐在家表现怎么样?还好吧?” “还好啊。” “还在睡觉吗?我上去看看。” “诶不是,姨,”归于璞忙制止道,“她不在睡觉,她今天跟朋友出去吃饭,下午晚点回来。” “朋友?哪个朋友?” “她在这里这么久,交了哪些朋友你也不知道哇。” 温菽和耸了耸肩,在椅子上坐下:“算了,等她回来。煮饭了吗?姐,你要不要去煮个饭?” “你干嘛不去?”温菽承呛她。 “别装了,你们肯定知道有得吃,不然不会饿着肚子过来。”归于璞对她们的脾性很是了解了,从厨房端出来一小锅米粉,招呼道,“过来吧。” 温菽承笑着挽住他:“还不错嘛!在家经常煮饭啊?” “别以后成了妻管严了。”温菽和半是玩笑道。 “妻管严倒也没什么,他要是高兴就好。” 归于璞拿出碗筷,笑着没有答话。 * 夏榈檐自知得保命,因此下午三点钟就回来了。 走进客厅,一眼对上归于璞的视线,她抿抿唇挤出两个小酒窝,长睫毛上下忽闪几下,算是表示感谢了。 “妈,大姨!”她走到长辈面前,将书包往沙发上一扔,高兴地喊。 首先被温菽承拉着问了一大堆学校的事情,夏榈檐一一回答了;看向温菽和,她问:“妈,你身体好点没啊?” 温菽和笑:“你还记着呢?” 夏榈檐别开眼:“是啊,我经常在想你是不是又胡乱吃东西把肠胃吃坏了。” “你妈又不是小孩子了,”温菽承抚着她的头发,“你自己倒是要好好吃饭,这阵子好像还瘦了点。” “她减肥。”归于璞说。 “才怪!”夏榈檐故意说,“他明明就是掩盖虐待我的事实!” “你还敢说?盛一碗饭只有两口?” “他夸张!”她对着妈妈和大姨解释。 下午五点钟,天色渐暗,天边浓云舒卷。温菽和上楼要找夏榈檐聊聊天,温菽承则起身帮忙准备晚餐。 一边准备着,她一边问:“怎么跟澄光一起了都不告诉我一声?” 归于璞头也不抬继续择菜:“想过阵子再告诉你。” “那现在谈恋爱,是吧?”她放缓了语速,若有所思。 “有话可以直说。” “倒也不是我急,”温菽承摇摇头笑道,“不过当妈的都急倒也不是什么稀奇事,有没有聊到结婚这事儿?” 归于璞笑了一下:“还没。我就知道你要说这个。” “当然啦,我不是催你们!不过你二十八了,虽说也不是太大,但古人说三十而立,你倒是也给我着急一点。我尽管这还没退休呢,但工作也不是很忙,闲来无事的时候倒也想忙点有意义的事情!” “我知道。” “澄光的妈妈,你见过?” “见过。” “感觉怎么样?” 归于璞怔了一怔,转过身来:“什么怎么样?” “感觉跟我合不合得来咯,”温菽承抬了抬下巴,开玩笑道,“澄光这温温柔柔的,她妈妈一定也是吧,要是太凶,我以后可得整日跟亲家打架啊!你知道我这脾气倒不是很温柔,不能跟人硬来。” “还好我像我爸。”归于璞说。 温菽承一听,温温和和地勾起了唇角眼中有惦念:“是啊。” “她妈妈很好,像你说的,说话动作都很温柔,澄光其实也只是偶尔温柔。”归于璞笑着揭穿,“她日常还是喜欢活蹦乱跳,说话欠揍。” “活蹦乱跳好哇!咱家就是走两个极端,不是太闷,就是像我太暴躁。要是澄光能够来咱们家,倒是可以改善改善这样的局面。” “妈你没意见啊?” “能有啥意见你说?” “澄光告诉过你,她妈妈在疗养院?” “嗯。” “你不在意?”归于璞转身看着她。 “不在意。” “她妈妈有失忆症,和老年痴呆症有些像,不过她才四十多岁,是后来受到一些事的刺激。” 温菽承沉思着:“什么事?” 归于璞把秋澄光的哥哥与弟弟走丢,以及父母离婚的事说了一下。说罢,他把水盛到锅里,淹过了锅底的米粒:“澄光以为你会在意。” “说不上在不在意,我也不会去想这个了。”温菽承低声,“自从你爸爸走后,我最大的感受就是,一定要抓紧时间和喜欢的人在一起,不然呐,时间一过,可再没有机会了。” “妈……” “我没事。我现在啊,倒是可以从容地想你老爸了,把他放心里去想,想到他离开之前还跟我念叨呢,我这心里啊,”温菽承红了眼眶,“倒是一直暖着呢。” “老爸一直到离开之前,都很挂念你。”归于璞应道,将手中的玉米切下一块,砧板上发出“碰”的一声。 “而且,”温菽承擦了擦眼睛,继续低头忙活,“不管我在不在意,事情也是板上钉钉了吧?” “什么事情?” “和她在一起,往后肯定要结婚的吧。” 归于璞抿着唇,勾起的唇角颇有几分怯意:“你老在这边讲结婚成家,可我还没有问过她。” “那你就问问。” “嗯。” “你喜欢嘛,我当然没有意见。即便以后发生什么意料之外的事情,也能够一起去面对。”温菽承回身拍了拍他的肩膀,又念叨了一句,“谁叫你这么喜欢呢。” “那在她面前,你可得表现出一点意见也没有。”归于璞提醒。 “好好,都听你的。” * 前脚刚踏进家门,后脚便淋了雨。院子外一声鸣笛,秋澄光回头一看,瞧见前车灯在雨中像两颗边缘模糊的火球。 她正准备撑伞出去开门,归于璞拉住她,取过伞:“你进屋,我去。” ——是温醒和郑铭徽来了。 温菽承从厨房急急忙忙走出来,双手在围裙上拍了拍,满脸慈爱笑容地走上前去。 “伯母好。”秋澄光笑着,不免有些怯生。伯母已经张开双臂迎上来,刚一抱住她,她又看见楼梯拐角处夏榈檐挽着温菽和的手臂下楼。 秋澄光还没见过温菽和,她走上前去问候。 “阿姨好!” “你好你好!” “妈,这就是澄光姐姐!”夏榈檐迫不及待地介绍,顺便上前揪了揪秋澄光领子上的小小蝴蝶结,“打扮得还挺可爱!” 温菽和佯怒打掉她的手:“没大没小的!我能不知道这是澄光嘛!我可早看过照片了。” “我很好奇您看的是哪张照片。”秋澄光不好意思道,“可别是什么抓拍的照片,那实在是看不得!” “确实是抓拍的照片,”温菽和爽快地笑起来,“在这丫头手机里看的。” 秋澄光立马看向夏榈檐,眼睛都发了亮:“你什么时候偷拍的?” 夏榈檐得意地抖两下肩膀:“多了去了,谁叫你都没发现呢!” 说话间,温醒和郑铭徽的声音从雨中送进来。归于璞落在后头,身上多少叫雨给打湿了。秋澄光连忙拿起干毛巾走上前,将毛巾给他,又分给温醒夫妇。 温醒抱了下秋澄光,习惯性地揉了把她的头发:“哎呀呀,好久不见啦!” “哎哎呀姨啊,头发都乱了!” “这疯丫头!”温菽承骂。 闻言,秋澄光怔了一怔,归于璞笑着低声:“骂我小姨的。” “哦,吓我一跳。” 他暗地里捏了下她的手,秋澄光半怒半嗔瞪了他一眼。 郑铭徽给大家带来了礼物,按着个人的喜好带来了茶叶、红酒和首饰。归于璞拿起那瓶红酒看了看,正打算收下,哪知小姨丈忽然来了句:“这不是给你的啊”。 红酒从手中被夺走了,进了温菽和的怀抱。 夏榈檐看了一眼:“妈,你还喝酒呐?” 归于璞立马接话:“姨你要喝不完,我可以帮你。” 秋澄光想起他上次酩酊大醉人畜不分的场面,又往他手掌掐了一把,归于璞倒吸一口凉气。 “这是我给你们带的礼物。”郑铭徽拿出最大号的一份礼盒,“澄光快拆开看看!” “我啊?” “快!拆开看看!”温醒期待地搓搓手,礼盒一打开,她高兴地欢呼一声,“我选的!” 盒子里装着一大一小毛茸茸的两套连体衣,秋澄光把大一号的衣服拿出来一看,一只连体老虎睡衣原形毕露,她顿时爆笑出声:“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归于璞的笑容僵住了:“这啥?” “睡衣啊!非常地暖和!我和铭徽这阵子去了趟欧洲,下雪真是冻得不得了!” “给谁的……?” “给你啊!”温醒的眼睛都亮了,抖擞起另一件白兔子的连体睡衣,满意地说,“澄光穿这个肯定可爱!我当时应该买大灰狼小白兔的,不过想了想,还是虎虎生威,姐你说是不是?” 她碰了碰温菽承的胳膊渴望得到认可,温菽承早拉着温菽和与夏榈檐笑作一团了。 秋澄光笑得眼泪都要出来,前俯后仰之后站直身,擦了擦眼角,拿着那件老虎衣在归于璞身前比划。 “说实话吧,我本来是想买点别的。”郑铭徽算是最理解归于璞此刻心情的人,“我知道一个成熟的男人不喜欢穿这种……” 但说着说着,他也忍不住咯咯笑出来。 夏榈檐步秋澄光后尘哈哈爆笑出声。 归于璞不知道要怎么管理此刻的神情了。无助之下,他看向秋澄光,举起那套兔子连体睡衣,以牙还牙地在她身前比划。 好在她皮肤白,在这雪白睡衣的衬托之下,倒也不逊色。 ——看着还挺可爱。 归于璞心里想,但他倔强不愿意说。 秋澄光看见他又红又绿的一张脸,好不容易憋住了笑,将他的手推开,笑声隐隐:“何必相爱相杀呢?” 归于璞气得声音发抖:“也不知道谁先开始笑的!” * 兔子连体衣后来常常见秋澄光穿,但老虎连体衣被归于璞压箱底了。 归于璞三十岁那年,温醒还在问他:“怎么从没见你穿过?” 归于璞许了第一个生日愿望:“希望小姨送的睡衣有朝一日能给儿子穿上。” 秋澄光面无表情:“敢情我还得帮你实现愿望咯?” 归于璞:“……” 第61章 树影「一」 秋澄光对于温家三姐妹来说,像捧在掌心里都怕化了的雪白糖人,却又爱不释手,带在身边怪讨人喜欢的。 再加上她今天穿了一身白色连衣裙,外套一件蓝色毛衣,领子上打了一个红色蝴蝶结,装扮得软软绵绵,像一只不经人事的小白兔。 头发也是昨日刚洗的,今天还光滑顺溜得很,温醒一晚上不知给她薅下多少根头发,不安分的手也是频频遭到温菽承的呵斥。 四个女人坐在二楼沙发内闲聊着,只开了茶几旁那盏橙黄色的暖灯,桌前还有四杯热腾腾的鲜奶和一大堆零食。 她们原先按着年龄高低坐下,秋澄光就倚在温醒身旁,一张沙发上,四个人相依相偎颠来倒去,被郑铭徽笑话道:“看上去真是纸醉金迷啊。” 温醒笑起来,端起自己的那杯牛奶,跟着老公进了卧室。 “我去看看榈檐在做什么,”温菽和又坐了一会儿,拍了拍秋澄光的手背,说,“我得跟她套套近乎,于璞说这丫头特别羡慕你和你母亲的关系!” “是啊,她有跟我说过。” “行,我先去,你们聊。” 明明夜还没有深,大家说话的声音都很轻。 温菽和进屋之后,秋澄光和温菽承之间一下子空出两个位,她主动移了过去,拿起手边的饼干问道:“伯母您吃吗?” 温菽承从中抽出一块。 “哦对了,这个饼干是咸的,我给您倒点水。” 秋澄光说着,往杯中续满了水。每个动作她都轻拿轻放,大而有神的眼睛也是认真注视着。刚刚修剪过的刘海短至眉毛上方,衬托得脸型圆而可爱。 温菽承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咬了一口饼干,用心品了品:“是有点咸,不过味道很不错,这是哪里买的饼干?” “在我妈妈的朋友开的一家面包店。这些饼干还是前段时间她回老家之前留给我的,我都快吃光了。”秋澄光说,想起前段时间黄琪君的离开,心中隐隐还有些眷恋。 “我记得于璞的车里也爱放这些小零食,都是些老婆饼啊、手指饼干啊之类的。”温菽承有意说道。 “是啊。” “是因为你喜欢,他才放的吗?” 秋澄光抿着饼干,眼睛忽然低垂下去:“这我就不知道了,说不定是他自己嘴馋呢。还有,他不是有时候会开长途吗?肚子饿了也可以吃一吃的。” 她一本正经地说,说完了还不忘给自己点点头表示赞同。 温菽承忍俊不禁:“说得有道理啊。” “伯母,您这么一说,我可就……有些不好意思了。” “怎么还不好意思了?” “您觉得他是为了我才放的,那万一不是因为我,岂不是很尴尬?” “那你觉得是因为你吗?” 秋澄光认真地想了想,“也许吧,他以前不喜欢吃这些东西。不过,我说这话好自恋哦。” 温菽承拍着大腿笑起来。 秋澄光也笑:“嘘!不要告诉他!” “嘘!” “他在房间干嘛呢?” “在工作。” “听说去年年底接了个案子,还害你们连家都回不了,有这样的事儿?”温菽承问。 她的口吻有几许严厉,因此秋澄光还没开口便想着怎么替归于璞辩护:“没有很严重啦,后来都处理好了。而且他是考虑得太周到了,才不让我们回家的!” “那你同意他接那样的刑事案件吗?” “嗯?” “他其实也可以接一些其他案件的,来钱快一些的,或者轻松一点的。” 秋澄光点头,提出异议之前先给予肯定,这是她长这么大学到的一个功课。 “这么想也是没错,比如对于我来说,我就喜欢轻轻松松来钱快的。但是伯母,他的想法又不全是这样。” “哦?” “我想您是了解的。他吧,挺有责任感,想在工作中去承担一些责任,实现自己的价值。工作嘛,就是要让自己获得价值。像我,一直以来都不清楚自己的职业定位,这份工作做着不能说讨厌但也不是很顺遂,最高兴的就是每个月领工资了。” 温菽承微微一笑:“所以你还是支持他的?” “你呢?” “我啊,我不赞成也不反对,只要他愿意做好,能够平衡好工作和生活,我都支持他。我就是在意你会怎么想。” 秋澄光若有所思,看着灯光洒在牛奶杯中,她笑道:“我觉得他很棒啊,但是这话不能告诉他,他现在非常自恋!” “哈哈,好,暂时保密!” “嗯!” “澄光啊,给我讲讲你的事吧,让伯母多了解了解你。” “我的事啊?”秋澄光挠挠脸颊,“一时半会儿还真不知道从哪儿开始讲呢。” “嗨,瞧我提的什么要求!”温菽承笑,“以后还有很多时间了解。这于璞要是不认识你,我都觉得是错过一个宝贝。” “宝贝,”秋澄光恍惚了下,感觉几分不真实,“我?” “是啊,见到你我是真高兴!其实在于璞上大学以后,我就跟他说要开始谈恋爱了。谁知道他一直到大三都没谈,我那会儿就有些着急了,还想他是不是性格不太好,不讨女生喜欢!” “其实大学里头还是有很多人喜欢他的。”秋澄光说,“都是很漂亮的学姐。他的性格挺好的,大家都喜欢他。” 温菽承微笑着,眼中笑意很深:“他后来跟我说过,大三之前没谈恋爱,是因为在等你。” 听到这话,秋澄光捂着脸颊,害羞地俯下身去:“哎呦,他怎么连这个都要说呀?” 温菽承笑起来:“还不好意思了?好好好,就当我没说!跟他保密哦。” “嗯!” * 第二天上午,去商场购物。 大清早十点多,偌大的商场没有多少人。工作人员刚将地板清洗一遍,头顶的日光灯往下一照,板砖还白得亮得耀眼。 秋澄光穿着一件红色呢子大衣,内搭黑色紧身毛衣,往镜子前一站,归于璞说:“今天有点不一样啊。” “是不是美丽了?” “呵。”他不咸不淡地假笑一下,伸手将她没有扣上的排扣往中间拉紧了些,“扣起来吧,冷。” “这里面明明很暖和啊。” “……不行,扣起来。” 不扣起来的话,总能够看到毛衣勾勒出来的腰身。 其实哪里是腰身,只是起伏的胸前的曲线而已。 归于璞不好用嘴说,也不好拿手在她面前比划,直接动手帮她扣扣子。 秋澄光哭笑不得,打了他一下,打在肩膀上。于是他弯腰给她将排扣齐齐整整扣起来的时候,她也顺便给他整了整围巾。 他围着她织的这条黑色围巾,她特别满意。 两个人在这面全身镜前自恋地照了一会儿,站到有人从货架之间转过来了,秋澄光才挽着他的胳膊,一边往前推一边开火车似的“咕咕咕”:“走走走!” “你知道吗?有时候我自己一个人来商场我都会想一件事,你猜猜是什么?” “什么呢?”归于璞问。 “你猜猜看呗!” “没钱。” “啥?” “没钱买东西,心里难过。没事,”他揽住她的肩膀,高兴道,“今天我给你买,想买什么买什么!” “我才不要嘞,我自己有的是钱!”也不知道哪儿来的自信吹出这么大的牛皮,秋澄光倚在他身旁,着实像个百万富婆一样嘚瑟,“告诉你吧,我哥,就是许恭昶,他说妈妈的生活费他包了,所以我现在只要交盛阿姨的费用。你说,我是不是省下一大笔钱了!” “嗯,确实是。”归于璞咂摸着她的高兴劲,也给出应景的歆羡表情,“那这笔钱你要拿着做什么?” “我要把这钱存起来,作为基金。” “基金叫啥名儿?” “呃……养老基金咯!” 他笑起来:“明明中间还有好大一条河没过,你就想着到对岸去种树了?” “那要不,就拿着当渡河的成本吧,”秋澄光改口,闪烁着目光看向前方,“就叫‘买房基金’,或者‘教育基金’咯!” “教育基金?” “对啊!” 眼睛眨那么多下,还是没能把第一时间蹦出来的“育儿基金”四个字说出来。 秋澄光心里叹了口气。 “那我也得攒一笔基金了,”归于璞若有所指道,“要不你帮我保管着?” “这看你愿不愿意咯!” “当然。那现在可以告诉我刚才你要说什么吗?”回到她刚才提的问题,归于璞想到她还没给出答案。 秋澄光“嗯哼”一声,故意卖了会儿关子:“我嘛……” “嗯” “我们以前不是没有一起逛过超市吗?”她说,“后来每次自己逛超市,都会觉得遗憾。” “觉得遗憾就说明,我们还没那么快结束。” 秋澄光看着他:“当时你会这么想吗?” 他轻笑一声,像被戳到了痛处:“不敢想。” “我也不敢啊。” “但从那时候起,我就等着见到你。” “可你还是没有来找我。” 归于璞略微惋惜地笑了笑:“所以到头来我还是备受青睐的。” “瞎说!” 他低头吻着她的头发,耳语般地:“只有这件事上,我感谢命运。真的。”。 第62章 树影「二」 时隔多日,与何薛希再次见面,秋澄光正挽着归于璞的胳膊站在结账的队列中,目光往旁边货架上的木糖醇瞟,不经意瞟到了旁边的杜.蕾.斯。 她问:“你说为什么这两个会放在一起卖?是什么营销策略吗?” 归于璞没注意:“哪两个?” 秋澄光不好意思说明白,又不好意思伸出手去指,忽然听见身后有人说:“喂,你又在开黄腔了?” 她吓了一跳,何薛希似笑非笑的神情出现在面前,秋澄光心脏嗵嗵跳得飞快。 “齁!吓死人了!” “好久不见啊澄光!”何薛希扬唇,和归于璞点头问候了,“买东西啊?” “是啊。” 他的目光有一瞬间移到他们挽在一起的手,又飞快地移开了,脸上的笑容也没有受到影响。只是秋澄光忽然感到心底的滋味有些奇异。 “你买啥呢?”她流氓气质地问,声音语调刻意捏造得粗蛮。 “买水饺,好久没有一大早吃水饺了。你们呢?” “买点日用品,还是菜啊肉啊……” 秋澄光随便翻了两下购物车,何薛希瞄了一眼,恍然得有些突兀:“啧,提醒到我了!我还要去买一把菠菜!咱们改天再聊啊!” “好。” 何薛希走远了,手里提着个红色购物篮。秋澄光看着他一会儿,又抬头看看归于璞,见他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她挠挠头:“咋啦?” “我想起来我们复合的事还没跟别人说。” “是哦。” “不过如果你不想说的话……” “为什么是我不想?”她睁大眼,细细的手指戳了戳他的心窝子,“你咋不说是你呢?——你不想说!” 归于璞叹气瞪了她一眼,推着购物车往前,将商品都拿到收银台上。 “他刚才说你开什么黄腔?”拎着装袋的物品离开收银台后,归于璞问,表现得痛心疾首,“你是不是经常跟男生开黄腔?” “哪有!”秋澄光拖着他往鸡排风云的脚步一顿,推推搡搡地推到过道的角落去,压低声音解释道,“我就是有一回不小心说了个话,他误会我在开车了!” “什么话?” “要说吗?” 归于璞挑了挑眉:“随你。” “哎呀也不是不能说,是不好意思说。” 话还没开始说呢,她已经兜头彻脸地红了。 归于璞忍不住笑出来:“看来还是高速车啊。” “说完了我们就去吃那个鸡排风云的烧烤。”她指了指对头。 归于璞转身一看:“行啊。” “有一回他跟我表白,我就说我不喜欢小的,他……他自己就……”秋澄光苦恼地“唉”一声,“就想歪了呗,但我说的只是年龄比我小哇。” “他比你小吗?” “小一点。” “那我是不是该庆幸比你大?” 秋澄光摇头,舌尖抵着牙齿,眼睛逐渐笑眯了起来。 “不是。”她挽住他的手:“如果我们遇见的时候你比我小,那我就喜欢小的!” 许是羞于听见他的回答,她忙不迭推着他往卖烧烤的店铺走去。归于璞笑着看了她一眼,把她手上那袋纸巾也接了过来。 走出商场后,秋澄光接到何薛希的短信。 【嘿,难怪这段时间都没机会见面。你们什么时候在一起的?】【恭喜你啊澄光,终于等来了你想要的人。】寒风冷冷地吹着,纵使太阳再大,在严寒面前,也是无济于事。秋澄光的眼睛忽然吹得有些疼,她走慢了些回消息,归于璞回过头看她:“怎么了?” “来了!”她把手机收起来,奔上前去帮他拎袋子,“没什么,何薛希还发了条祝福的短信给我,嘿嘿!” 其实并不知道该回何薛希什么好,秋澄光只回了一句,也是脑海中唯一一句最最真挚的话。 【谢谢你哦。】* 这天晚上,他们肩并着肩坐在沙发上,晚上八点钟一到,发朋友圈。 秋澄光大学的三个舍友像网虫蛀在朋友圈一样,几乎她发出去的一瞬间,她们立刻炸裂了。 时典:【???来解释一下宝贝。】周渚清:【我天!什么时候的事???】原锦抒:【还是叫这个王八蛋个得了手…】归于璞也加了这三人的微信。看见原锦抒手下不留情打出的“王八蛋”,他屏了屏息,不敢说话。 这下子,许恭昶也知道了。他只是痛心于自己怎么才知道,他转头问曲翎:“你知道他们前阵子就在一起了吗?” 曲翎刚上脸的一张面膜算是毁了:“???” 许恭昶的心理平衡了些:“切,你跟他们认识这么久,他们也没告诉你嘛!” 脑袋上立马挨了一拳:“那澄光还是你妹妹呢!” 许恭昶:“……” 朋友圈持续不断炸裂了一个多小时,在评论区狂欢的基本都是大学同学。直到最后,评论怎么都拉不到底。秋澄光累了:“我最不爱发朋友圈了,太累了。” 回到微信聊天界面,还要回复将近百条新消息,她往归于璞身上一靠:“我们怎么这么多共同好友啊!” “这样才好请客呀!以后订婚啊结婚啊肯定还要再发一遍的,到时候更累!”温菽和捧着水杯在他们对面坐下,自顾自吹着热气,全然不顾这句话在两人耳根子脸庞投下的辣椒红。 归于璞率先清了清嗓子,温菽和当没听见。 “不回他们了。”他打了哈欠把手机丢在一旁。 “这样不好吧?”秋澄光说,“还是要礼貌一点,这都是我学长学姐。” “你回,顺便帮我回一下。”反正没一个是他学长学姐。 秋澄光瞪了一眼:“……想得美。” 回到房间后,温菽和的话一直在脑子里盘旋。 秋澄光害羞过后,一股疲惫涌上身心。 ——要是结婚了,岂不是得更忙更累,更多应酬……? 一想到这儿,她吊了个死鱼眼,直直地一头栽到床上,也没顾得想结婚到底是个什么样儿,眼睛稍微一合,竟立马睡着了。 * 寻了个周六下午,秋澄光要去济慈院看妈妈。温菽承得知秦鋆琼喜欢吃凤梨酥,老早托人寄了一大箱子过来,由秋澄光帮忙带过去。 夏榈檐也整装待发了,扎了两个小马尾在耳后,头上戴着一定黄色针织帽。 温菽和看着她:“你干啥去?” 夏榈檐跑上前要跟她解释,温菽和手一兜,母女俩亲昵地坐在沙发里。 “妈妈,我认识一位阿姨,也住在济慈院,然后她对我很好,我想多多关心她,正好我上午作业写完了,我去看看她好不好?” 温菽和做梦也没想过会听到这样的话。一来她没想到夏榈檐会在这里认识什么“阿姨”,二来也没料到会听见“好不好”这样商量恳求的话,这丫头以前都是说一不二的。 虽然这几天她都分出好几分心去跟温菽承学习亲子沟通,也和夏榈檐聊了不少东西,母女之间的关系也比先前近了许多,但她仍是有几分意外。 忽然这时候,她才意识到,这几天的沟通大多在如履薄冰地试探。她顺着女儿的意去讲她喜欢听的话,很有改变自己过去粗暴教育方式的想法,但却迟迟不敢正视她是否真的变乖了。 “去吧,”她揉了揉她的帽子,“不过记得早点回来啊。去找那位阿姨,也记得礼貌一点。” “我知道!那我去了,姐姐他们在外面等很久了。” “嗯。” 夏榈檐走出去,温菽承和妹妹对视一眼,坐了下来:“干嘛老兜着拎着,你不相信她这会儿真的有进步,还怕她一时间碰上个什么事儿又原形毕露,是吧?” “哎呀就您最懂了,什么心里话不说出来都能叫您给瞧个透!” 温菽承笑:“少在这边阴阳怪气了!榈檐还不是随你的性子吗?发起疯来跟你一模一样,乖的时候也是乖到没谱了。” 温菽和忍不住勾了勾嘴角,点头:“也是。” * 到了济慈院,归于璞先到院长办公室找许恭昶。一进门,差点被他的目光射穿。 院长的头发又花白了不少,笑得爽朗,招呼道:“来来来,快来!喝个茶暖暖身,今天真冷呢吧?” 归于璞挨了许恭昶一拳,讪讪地笑了笑。 “是啊,突然降温。”他端起茶杯呷了口。 “我听恭昶说……”院长缓缓开口,却不把话说完,办公室只剩下咕咕咕煮开水的声音。 归于璞看了许恭昶一眼:“谢谢你啊大嘴巴,琼姨知道了吗?” “我还没说,我寻思着澄光自个儿跟她们讲,场面比较好玩。” 院长笑起来:“等着吧,待会儿楼上就不安定了。” 院长这话刚说完没多久,三楼的秦鋆琼的房间里传来一阵喧闹。紧接着,走廊传来呼唤“表哥”的声音。 归于璞走到门外,抬头往上看,夏榈檐吊着半个身子在那儿。院长不自觉摸了摸心脏,扬手往上摆:“别那儿呦,姑娘!” 许恭昶苦笑:“上次那事儿以后,院长就见不得人离栏杆近。” 归于璞回过身:“那事情后来怎么样了?” 院长擦擦眼睛:“以自杀结案了。” 归于璞把手抄在裤兜里,没说话。 “快上来啊,表哥!”夏榈檐又喊了一句,挥动的双手也离了阳台。 “快去吧你。”许恭昶催促。 归于璞抬脚往楼上走,快步跑了起来,到秦鋆琼的房间前蓦地停下脚步,调整呼吸,又理了理身前的衣服,推开了门。 屋子里头坐着秦鋆琼、盛采薪和琼姨三位长辈。 夏榈檐在一旁坐立不安,随时期待着要看热闹。 秋澄光看见门一开,一边挠着头发走上前去,一边说:“啊,他来了。” 她牵住他的手。 归于璞走到长辈跟前一一问候了,琼姨直接蹭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原来刚才是被秋澄光生拉硬拽扯着坐下的。 “我不习惯坐!我不习惯坐着!”她仓促地摆了摆手,“我这么多年都没这么高兴过呐!” “呦,您上次中秋也这么说的呢!”秋澄光说。 琼姨嗔了她一眼,笑了:“这回可是真的!这回是真的!” 同样的话她要说两遍才够。 她想着握住归于璞的手好好瞅瞅他吧,又觉得不合适,于是单借着外头的光线打量他的眉眼。 归于璞不好意思地别开眼,笑了。秋澄光看着他,往腮帮子里鼓了鼓气,头顶不自觉地倚到他肩头。 “没想到这么高哇!”琼姨绷了半天冒出这么一句。 秋澄光无奈道:“哎呀琼姨,您上次都见到过他了!” “上次没注意看,这次得好好瞧瞧!” “瞧瞧吧,年轻人都不好意思了。”盛采薪轻悠悠地说。秋澄光看向她,诧异了一瞬的笑容霎时间更加耀眼。 她走到盛采薪身边抱住她:“盛妈妈。” “欸!” “表哥,你不跟姐姐的妈妈说点什么吗?”夏榈檐在一旁提醒。 “哦,”归于璞紧张得没想明白,他走到秦鋆琼身旁坐下,对上她温温柔柔的视线,他笑道,“阿姨,我妈给您带了一箱甜点,她还不知道您的其他喜好,所以……” 默了一会儿,突然卡词了。归于璞尴尬地笑起来,秋澄光没良心笑得最大声。夏榈檐问:“拜托啊表哥,你都没准备词的吗?” “正常正常,”琼姨笑着说,“我刚都激动得说不上话来了!” “正常正常。”秦鋆琼也跟着琼姨说,她转身从抽屉里拿出一个信封,交到归于璞手中,“来,这个给你。” “是什么呀,妈妈?”秋澄光倾过身。 “是你妈妈写的信。”盛采薪帮秦鋆琼说,“这信写了好些年了吧?” 秦鋆琼点头:“是啊,几年前开始写的,断断续续写了很久,昨天我才重新整理在一起。这个呐,于璞,你自己留着看,别给澄光看。” “为什么不给我看?”秋澄光立马说,双目直勾勾地盯着。归于璞还欠揍地接过信,以眼神炫耀一番。 盛采薪说:“你妈妈开玩笑的呢,就这个玩笑她记得清楚!” “哈?” “姐姐你怎么好像失宠了一样。”夏榈檐在旁吃吃地笑。 小小的屋子里逐渐变得温暖起来,几个人围在一起拆开那一箱凤梨酥。 琼姨跑到院长办公室要来了一些珍贵的茶叶,在茶壶里沏了一小壶。清香四溢。 许恭昶和院长随后跟了上来,站在窗户外面看着他们。 秋澄光挥手喊他们进屋。 第63章 树影「三」 看完秦鋆琼的信,归于璞走到卫生间,捧了一掌心的水往脸上敷。 秋澄光抬起他的脸,看见他眼睛有血丝,不禁讶异:“你咋啦?咋还看哭了呢?我妈写得这么感人啊?” 说罢,她冲进他房间要去拿信,归于璞眼疾手快抓住她。 “哎呀妈呀,我看一下嘛!” “看啥?” “看信呗!”她弹了下他的额头,结果疼得手指乱甩,“你以为我妈妈说不要给我看就是真的不给我看吗?你没听见盛阿姨说开玩笑的嘛!” “没听见。” 秋澄光皱着眉瞪他,一个猛劲儿要挣脱他往里跑。 归于璞失笑,心想着:没见过这样愚蠢的挣扎,简直像小猪嗷嗷叫着要往泥潭里冲。 想到这儿,他摇摇头,半是苦恼她怎么这么傻,半是因为心底直有笑意往外咕咕冒,跟院长办公室常年都在煮开水的壶嘴一样。 他放开她抢先一步走到桌前,将信举起来,秋澄光跳起来要拿。 “给我啦,很幼稚诶!” 他哼笑一声,把信递给她。拉开了西窗的窗帘,让落日的余晖照射进来。 “那你刚才看的时候都不用拉窗帘,眼睛还要不要了?”秋澄光一边嘀咕训斥着,一边展开妈妈给的信,慢慢地坐了下来。 信是这样写的: 【于璞,你好。】 秋澄光嘀咕出声:“你好,妈妈。” 【我是澄光的母亲。今天写这封信,主要是想告诉你关于她的一些事情,从中你大概可以知道她做一些事情心里是如何想的,大概也能够揣摩得出,她待人处事的原因。】 【澄光这孩子,就是很会忍眼泪。但只要门一关上,她就会立马哭出来。】 “妈妈不知道,我现在在人前也会哭了。”秋澄光低声。 “怎么呢?” “因为你呗。” 她头也不抬地说,又继续读下去。 【记得有一回,她兴致勃勃地拿着手机要去给她表哥看有趣的东西,她表哥忽然以一种忍无可忍的语气说:“你不要再来烦我了行不行啊?”她的笑容就慢慢地收起来。】 【可她还在笑。只是眼里没了神采,眼眶有些红。但她还是礼貌地点点头,说:“好呀。”】 【那一刻,我好心疼,又很茫然。】 【我教错了吗?我教她对人要礼貌,可她经常想着为人着想,却从来不敢表达自己的情绪。】 【她从小到大就会察言观色,会处处顺着别人的心意讨好别人。别人不愿意她出现在眼前时她就主动消失。可是下一次见到,她又怕冷漠会伤了对方的心,总是又高兴地打招呼。】 【她没少受到别人白眼,是一个很会避让的人。只要她感觉到,并且说服自己:“他/她是讨厌我的。”她就会离你远远的。】 【实际上,澄光是不自信的。很多东西她不敢要,也许是觉得自己不能要。】 【本来高中可以被保送到市里面的重点中学,但她说:“妈妈,我不去了,那儿离家远,我在这里也能读得很好。”因为那一阵子我的状态很差,她想留下来陪我。】 【曾经很要好的同学她也不敢要,朋友走了她也不敢追。三四个人相约出去玩拍照发在社交圈里,唯独没有她。】 【后来盛宴离开了,这是她最最好的朋友。】 【那一次我带她出去兜风,一路上她一句话没说,到了海边自言自语说:“我真的留不住一个人吗?”】 【她不明白为什么最喜欢的人会一个个离开。包括最爱她的爸爸。我跟她爸爸离婚的时候,她问过一次:“爸爸不回来了吗?”】 【我当时没能好好告诉她,因为我自身的懦弱,我根本没有想好怎么给她一个合理的解释,我自顾自地难过着。】 【从那之后,她再没问过关于爸爸的事情。】 【可是,澄光喜欢画画。我曾经在她忘记上锁的黑匣子里看见她父亲的爸爸画。我想,那是她凭借自己的记忆画出来的。因为她不敢去见他,只能自己偷偷地画。】 【澄光在一些长辈的眼中,是礼貌乖巧的孩子,又是一些爷爷奶奶辈的开心果。大家一定觉得她很快乐吧,觉得她生活在一个美满的家庭里,父母对她关爱有加,说不定还有年长的哥哥姐姐爱护她。】 【来到这里以后,她跟我说,邻居家的高爷爷特别喜欢她,把她当孙女一样地疼;房东阿姨也很关心她。】 【可事实并非大家想的那样。】 【我十分惭愧地说,我没有给澄光一个好的生活条件和环境,更别提“美满”。环境影响人的发展、性格,澄光没有被造就成一个乖僻怨艾的人,这一点是我要感恩的。我很对不起她。】 【在我自己不行的时候,我放纵自己不行。中学一段时间她在听一首英文歌,叫〈Because of you〉,后来我也去听了,看了看歌词,查了查背景。我不知道她那时候是不是恨我。】 【但我的宝贝还是对我很好。】 【我也十分感谢后来出现在她身边的人。她的大学舍友,还有大学时期作为初恋的你。 【想当初,她告诉我:“妈妈我谈恋爱啦!”那一刻,我的心好快乐。想到我的孩子这下子也长大,有大人的想法了呢。】 【她会跟我分享一些快乐的事情,舍友之间,恋爱当中,我好爱听。因为每次讲到这些,她都是那么快乐。她是发自内心地笑,而非牵强附会。】 【我很开心。我当时多么想见见你们,想邀请你们吃顿饭,或者只是看看你们的模样——我也看到了,她的手机里有你们的照片。所以,我很早就见过你了。】 【可是后来,她慢慢地变得沉默。不再像以前那样开心。】 【以前我没问,她也会滔滔不绝,后来我旁敲侧击,差点用像问小孩子“今天在学校有没有有趣的事呀”一样的语气问她,她才讲几件和舍友开心的事情,可是却不讲恋爱了。】 【我是不敢问的。】 【后来我才知道你们分手了。】 【我感到很遗憾,尽管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想起澄光以前的讲述,我可以想见,她很在乎那个天天被她挂在嘴边的男生。】 【分手了,你们一定很难过吧。】 【很抱歉,我不是想揭你的伤疤。我只是在想,当初澄光会那么开心,陪在她身边的这个男生对她一定是很好的。我很感谢你。】 【我该去休息了。之所以今天写这封信,是因为长久以来我一直在努力回忆,却毫不费力地在忘记。】 【今天是想起最多的一日,结合我先前所录下的关于澄光生活的一些细枝末节,这些细枝末节从澄光很小的时候就开始记录。】 【==这边是2019/01/20写下的==】 【刚才翻了过去的日记本,有一件事我想应该告诉你。】 【澄光小时候也活泼,是真活泼。但7岁以后发生的一系列事情改变了她。】 【澄光本来有一个哥哥,一个弟弟。但在她7岁那年,他们兄弟姐妹三个人出去玩,哥哥和弟弟却再也没有回来。】 【家里一下子由五个人变成三个人,剩下的三个人很长一段时间都活在痛苦当中。有一次我看见澄光打开的日记本,上面写着说:“除夕夜,我们家怎么都静悄悄的?”】 【我和她爸爸都很痛苦,大人痛苦的时候会用各种方式逃脱。所以,我们都忽视了她。不应该的,你说对吗?哥哥和弟弟走失以后,我们应该更爱这个宝贝的。】 【但我们没有做到。这是我和她爸爸这辈子的遗憾。】 【澄光看人说话的性情也许就是从那时候开始培养起来的。】 【我不知道她以后会遇见什么样的人,但我真希望她遇见的所有人都能够弥补我和她父亲亏欠她的。】 【信写到这里,琼姨催我去休息了。】 【她说:“写一封寄不出去的信是做什么呢?”】 【我可一点也不生她的气。我很感谢她。】 【这封信或许到此为止,或许还有机会我再继续写。】 【但我不确定能不能有机会亲手交给你,也不确定我写的这些你能不能看明白,讲述得有些乱吧?】 【以及,我很快地不识字也不会写字了,后面这一部分是琼姨替我写的。我口述,她执笔。她以前可是语文教师,写的字漂亮极了。】 【她这是一边笑着一边记下我夸她的话呢!】 【最后,如果这封信有机会给你,但愿不会给你带去压力。我希望有机会,你可以多多了解澄光,我也想以澄光母亲的身份恳求你,可以的话,多多关照她,好吗?】 【写于2019.01.20晚23时,济慈院鋆浣楼三楼。秦鋆琼。】 * 归于璞走到她身旁蹲下。秋澄光轻轻地捶了他一拳,擦擦眼角:“我才不哭呢。” 可眼眶还是泛红。 归于璞笑:“傻瓜。” 她把信规规整整地叠起来,装进信封里。这个信封是很早以前在一家老式商店买的,花样与款式她都没在那家店看过了。 归于璞把信拿在手中,说道:“放在抽屉里好好保管,也算是帮你保管着,想看你再拿出来看。” “妈妈把我写得这么透,我才不想再看一遍呢!”秋澄光笑道,棉拖有一下没一下地碰着他的脚尖,“所以你看完之后,都想了些啥?” “我在想,这丫头是该好好疼爱的。”归于璞平静地说,干脆利落。秋澄光俯下身去,吻在他额头。 她抱住他的脑袋:“大头。” “你才大头!” “没想到妈妈也有把一些事情记下来,这么说,如果她经常去翻阅自己写的那些东西的话,她就会经常提醒自己哥哥和弟弟走失的事情的,。” “嗯。” “许恭昶到现在都没跟妈妈相认。” “也许接下来有机会安排上。” “但愿吧!” 归于璞看着她,忽的笑了:“你想不想吃意面?晚上阿姨她们带着榈檐出去吃饭。” “唔,这么说,只有我们在家咯?” “嗯,走。” 他起身牵着她的手,秋澄光故意往后拖曳,屁股向后撅,坐在椅子上不动:“去哪儿呀?不想动了。” “去煮意面啊。” “你过来一下。”她朝他勾勾手指。 归于璞俯下身去:“怎么了?” 她把脸抬得高高的:“亲我一下,你没发现吗?这几天你都不亲我了。唉,这人啊,果然只有在一起前最热心了,得不到的时候最躁动了……” 归于璞没等她说完,吻在她唇上:“再说一遍。” 她抿着唇笑起来:“开心。”手臂往他肩上轻轻兜揽。 第64章 树影「四」 秋澄光睡着了,枕在归于璞的大腿上。翻动资料的声音窸窸窣窣,像深夜的低吟。 一页纸悄然往她额头上碰了一下。归于璞低头一瞧,轻轻拨开她的刘海,露出了额头。 ——这额头明明挺好看,为什么老爱遮起来? 他想不通,探身在旁边的桌子上拿了两个发卡,左右各一,帮她夹起了刘海。 秋澄光醒了,不爽地“哼”一声:“你干嘛啊?”正要揉眼睛,手便被他捉住了。 “我看看你这是什么脸型。”归于璞歪着头仔细瞧,手指还在勾勒她脸的轮廓。 “我这是鹅蛋脸,漂亮的鹅蛋脸。”……刚醒就这么不要脸。 秋澄光不咸不淡地笑了,也不觉得这句自夸哪里不合适。 她睡眼朦胧地坐起来,拧亮沙发旁的灯,看见盘在他腿上的资料,脸色立刻变了:“我说你啊,你真的是不要视力啦?这么暗怎么看得清啊?” “怎么看不清了?我眼睛很好的。” “夜间视力也不错咯?” 归于璞揉了揉她的短发,问:“你为什么喜欢留刘海?” 秋澄光条件反射地整了整刘海:“因为可爱呀。——你咋把我刘海夹起来了?不过没关系,这样也影响不了我的美貌。” “晚上怎么回事儿啊?” “咋?” “很厚脸皮!” 她鼓起腮帮子,像吹气球似的,要让他不安分的手无处可捏。但归于璞转而捏住她的下颏,捏着凑近前来。秋澄光闭上眼睛,一头栽上去,哼哼笑着,先发制人地吻了他。 “你不喜欢我留刘海吗?” “留不留我都喜欢。” “呕,晚上嘴还挺甜!” “我就想看看你没刘海什么样子。” 她重新直起身,将刘海绑了圈儿扎到头顶,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当当当——!” 归于璞单手抚着她的脸庞,双眸在暖灯下显得迷离:“都好看。” “你说我要不要留个长发呀?”秋澄光重新枕回他腿上。 “留。” 她抬手捉弄起他的下巴:“不过我留长发要很久嘞,我头发长得贼慢。你没发现,我这次只剪了刘海没剪后面的头发?” “没发现,太短了。”归于璞把掌心覆在她的前额,不给面子地讲,“你头发长得还没我快,我们要是一起留,说不定我都能赶上你了。” “切,我留长发有用,你留长发有什么用?搞艺术啊?还是说留长以后你再去烫一烫,染一染。有的律师出庭还要戴牛顿那样的假发,你倒好,自己给解决了!” 说罢,她自认为想了个很新奇的点子,哈哈大笑起来。 归于璞哭笑不得,捏了捏她的手:“胡说八道。我不留长发,我这是为了讽刺你头发长得慢故意说的!” “嘁——!” “那你为什么要留长发?” 秋澄光揪着领口上的掀扣,忽然哼起歌来:“哼哼哼——哼哼哼——哼哼哼哼——” “停,哼得没调!” “以后再告诉你,以后你就懂了。”她张口接下一块饼干,沙沙咬了两下,故意含含糊糊嘟着嘴,“唔呼啦呼啦啦啦啦啦。” 归于璞左右看两眼,找到一个衣夹子。秋澄光还得意地望着天花板乱哼时,忽然从天而降一个张大口的夹子。 她瞪大眼睛。大夹子口连同他的大手铺天盖地袭来,她连忙捂住嘴巴爬了起来,两腿蹬蹬闪得飞快:“太狠了吧你!” “干嘛?我就夹一下衣服。”归于璞说着,装模作样地夹到在自己的领子上。 “狗屎!你要夹我嘴啦!” 他笑起来,把眼角笑出淡淡的细纹。 秋澄□□恼着,手往前一指,恶狠狠道:“瞧你贼亮的眼睛!简直是恶狼!” “好啦,过来,我把夹子扔掉了。”他说着,手往后一抛。秋澄光跑到沙发后面捡起夹子,塞进口袋里。 “嘿嘿,你现在不敢惹我了吧?小心我半夜把你嘴唇夹起来,夹到爆,第二天你就香肠嘴了!” “我们这叫礼尚往来吗?”他伸出手去揽过她来。秋澄光重重地往他手臂一靠:“痛不死你!” “等等啊,等我把这份材料看完。” “好嘛,你好好看,我先去洗澡,然后我在房间等你。” 归于璞喝水噎了一下。 秋澄光作势拧他耳朵:“干什么咯!你是不是在动什么歪脑筋?!我就是要给你看样东西啊,你想什么呢!” “刚才没想,现在想了。” “真想假想?”她抵着他的额头。 “不敢想。”他纯良地点点头:“刚不敢想。不过要看什么?可以歪脑筋动了吗?” 秋澄光一手抚着他的脸,腿往后一蹬踏住一只棉拖:“不可以哦,我不能让你承受常人难以承受的煎熬!” 说罢,她甩着胳膊,竞走般地往卧室走得飞快。 归于璞看着她,耳畔忽然擦亮一根火柴,热热烫烫的。 ——还好她先跑了。 * 四十分钟后,他晃了进来,秋澄光坐在镜子前擦水乳,头发用发带束起,全部拨到脑后。 他把门轻然一掩,走到她身边:“给我看什么?” “没什么呀。”转念一想,“你说呢?” 他托起她的脸:“看你这张如花似玉的脸。” 秋澄光惊喜地眯起眼睛:“你晚上好懂哦!” 归于璞叹笑,坐了下来。她跑到床边的木色柜子下方,拿出那个一直置在那儿的黑色盒子,端在腰间过来了。 “这里面装的就是我的画作啦!”她把盒子给他,又坐到梳妆台签,盒子上的锁已经打开了,“给你欣赏一下我的画,不许说丑!” “这么没自信啊?” 秋澄光从镜子中看着他打开:“也不是,就是想听点好话呗。” 话音刚落,他淡定地、浮夸地夸了句:“真——太好看了——!” 油腻冗长,走过去踢了他一脚,顺势坐了下来。 “这张就是我爸爸的肖像画了。”她指着一张铅笔画,“差不多是我十几岁上初中的时候画的,你看画得还不很成熟。” “八成你这鼻子是像你爸爸的吧?”归于璞问。 “是啊,你看出来了?不会吧,我画得这么好?”秋澄光不可置信地问,但演技不太过关,脸上余着笑影,还有些笑场。 归于璞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才能让这个自恋小鬼谦虚一些。 “我收回,我收回这句话免得你激动!”他说。 但心里话却并非如此。他倒希望她再自恋些,被夸得高兴些。 “我的鼻子确实很像我爸爸!”秋澄光说,食指沿着峻整的鼻峰缓缓向下,果真像电视里刻画美人的姿势一样。归于璞忍不住笑出声。 “算了,不懂得欣赏!” “我懂!” “不过我更喜欢你的鼻子。”她说着,食指一跃跃到他的鼻梁上,“好想长一个你这样的鼻子哦,又挺又直,挺得刚刚好,不突兀也不小气。” “这是男人的鼻子。”归于璞说,一下子打破她眼中无厘头的幻想。 “那你刚才还说我的鼻子像我爸呢,”秋澄光抓住他的逻辑漏洞,“照你这么说,长我这样的鼻子是男人的鼻子还说女人的鼻子?” 归于璞一下子噎住了。“……你这又给我乱扯。” “我分明是要求你说话严谨!你是律师呀!再说了,你想想……” 听见“你想想”,和她摆出来比划的两只手,归于璞便倒吸一口凉气,感到头上已经有白旗在颤颤晃悠了。 秋澄光一本正经道:“以后呢要是后代遗传了你的鼻子,而且还是个女孩儿,你说这是男人鼻子呢,还是女人的鼻子呢?” “这……” “说不上来吧?” “你这我怎么接得住?” 她这回倒是谦虚沉着地点点头,“所以说嘛……” 眼睛眨了一会儿,没说出个结论来。 归于璞看着她,脸上的笑容逐渐划开,像树叶落在湖心荡漾开的淡淡微波。 “你说你,是不是特意要扯到什么遗传、后代这些?” “谁说的!”话没出口秋澄光先红了脸。 “那你觉得女孩长了个我这样的鼻子好看吗?” “好看呀!” “男孩长你这样的鼻子好看吗?” “肯定的!” “这不就行了?反正都好看。你也别羡慕我这鼻子了,长不来的!” “呦呦!”秋澄光捏着他嘚瑟的脸,“怎么夸你一句你还猴子上树了?” “谁猴子上树了!”归于璞笑,笑成个手下败将也满脸高兴,“轻轻轻点、轻点捏。” “那万一都不像呢?” “不像什么?” “不像我的鼻子也不像你的鼻子。” “这也是有可能的。” “当然啦!”秋澄光一点头,摆出还记在脑子里的那套生物,“基因的分离和组合多神奇啊,万一塌鼻子怎么办?” “塌鼻子也好看啊!”归于璞斩钉截铁,“这脸是看整体的。” “是吗?” “再说了,”他十分自信道,“能遗传到我的十分之一就够了,塌鼻子也救得回来!” 秋澄光迷惑地笑起来,因为不可思议,她的笑声还有几分工业时代火车启动的突突声,断断续续。 最后她佩服地拍拍手,笑了半天才像豹子爬树一样,抱着他蹭来蹭去:“你晚上是真的没脸没皮!脸皮咋这么厚呢!嘴还敢说你!” 归于璞笑着由她左挠右搡,只顾单单搂住她的腰:“学你的,名师出高徒,况且我还学得快。” “瞎说!我可没你这样。” “你再说一句厉害的听听。” 秋澄光想了想,不知想到什么,天真的一双眼忽闪忽闪地,缀上几颗粲然的星。她害羞地摇摇头:“不说。” 归于璞点头:“不说就不说。” 看她这样子他也害羞问了。 谁知她忽然冒出一句:“我想到生孩子了。好痛哦。不过真是又痛又期待,简称为痛爽痛爽的。” 归于璞:“……” 作者有话要说:……不、不用简称了宝贝了。 归于璞:她故意的:) 第65章 树影「五」 年底将近,远漂的人纷纷启程回乡。 聆城的羊肉便宜,置了几十斤的羊肉放在后备箱,虽然秋澄光心疼一车子的羊膻味儿,归于璞自己倒不是很在意。 他们回老家了。老家都在栗城,中间不过四十分钟的车程,况且公司只给放十天的假,腊月二八回家,正月初八回来。到时候归于璞会跟她一起回来。 夏榈檐跟着温菽和一起回去了,否则车上也载不下妈妈、琼姨和盛阿姨三个人。 从聆城回到家,历经三个小时。秋澄光不知不觉睡着了。醒来时已经是下午三点钟,白色的天空透着水墨的灰黑色,阴天的气象实在叫人疲惫。 车停在小区楼下,秋澄光从车上下来还摇摇晃晃,归于璞扶了她一下:“没睡醒啊?” “嗯。” 琼姨帮着把羊肉从车上搬下来,念叨着:“这么多啊,这得吃到什么时候?这样吧,晚上我就把这羊肉拿去红烧咯!晚上来家里吃饭吧?” 她邀请归于璞,声音笑容尽是盛情难却。秋澄光怕他为难,只好先声说:“姨呀,他刚开车开了三个多小时,现在肯定累坏了,改天吧!” “这样啊。”琼姨恍然大悟,“那要不……” “没事,我可以来。”归于璞说,朝秋澄光歪了下头,“我先把剩下的羊肉带回去,睡一觉再过来。” “行行行。不过琼姨刚刚欠考虑,你这刚回来肯定得跟家里人吃吃饭,要是父母留你在家里吃饭,你就在家吃,咱们改天再约也没事。” “欸——”秋澄光站在琼姨身后想要阻止些什么,但看见归于璞不介意地微笑着,她便也什么都没说。 送走归于璞之后,秋澄光又爬上五楼开始打扫卫生。 一年没有回来了,门口的信箱里装了好些广告单、宣传单,日期从2018年2月份一直到最近。 她把那些包装得还精美的硬纸皮信封拆下来搁到一旁,忽然瞅见一堆无关紧要的纸张当中有一个绿色信封。 “这信是从门缝里塞进来的,我刚才捡起来的。”琼姨忙着说,说罢,又忙着招呼盛采薪和秦鋆琼一起打扫卧室。 秋澄光拆开那封信,落款处写“秋池顷”,是爸爸。 信上的笔迹遒劲有力,每个力道似乎都寄托了满满的、礼貌的问候。这是多久以后接到和爸爸有关的讯息了呢?秋澄光记不太清了。 她看了眼落款日期,是2018年9月28号。 她翻了下日历,才记起来这天是自己生日。 “在做什么呢?”秦鋆琼从卧室跑出来,由于身体瘦弱,跑起来只带起轻轻的一阵风。 秋澄光笑着摇摇头,看定妈妈绑在耳旁的头发,夸赞道:“今天很年轻哦!” 秦鋆琼拿起一块抹布,凑过来捏了捏她的脸颊:“今天很会说话哦!” 秋澄光大笑出声,偷偷将信合了起来。 她给秋池顷发了一条短信。 【爸爸,我们今天回家,看到了你留在门缝里的那封信。】【我们一切都好,你也要好好照顾自己,新年有空的话,我会去看你。】短信发出去,心里忽然地不平静起来。等了几分钟都没有收到回信,秋澄光起身跺跺脚下的灰尘,卷起袖子要去忙活。 手机在桌上嘟嘟两声。她探过头去一看。 【好,爸爸有空,也都挺好。】她把手机收起来。 * 琼姨用心做了一大桌子的菜,红烧羊排放在桌子中心,色香味俱全,在只能看不能吃的时候实在是折磨人。 归于璞终于接起了电话,声音还迷迷糊糊的,是刚睡醒了。 秋澄光问:“琼姨问你要来吃饭吗?” 琼姨在一旁教她:“不要说‘琼姨问’,要说你问的!” 归于璞听见了,半梦半醒地笑了笑:“要。” 秋澄光连忙道:“等等,你去洗把脸,然后精神一些,穿暖点,开车注意安全。” “好。” 一个小时之后,归于璞过来了。秋澄光从锅里盛出还热着的红烧羊排,说道:“琼姨刚走不久,她得赶回家去。毕竟家里父母也等着她。” 她走到他身旁,不客气地揉乱他的头发:“你是不是开车开太快了?” “没有,我有好好开的。阿姨她们呢?”归于璞问。 “在房间。” “我去打个招呼。” 秋澄光笑一声:“还挺有礼貌你啊?” 他甩过来一个“你以为呢”的眼色。 在书房和秦鋆琼还有盛采薪聊了一会儿,归于璞走出来,看见她正把饭菜汤摆上桌,于是站在原地看了一会儿。 客厅灯光的颜色是可以随意变换的,这会儿开着的许是温馨的光色。餐桌就在那盏灯下,她也在那盏灯下。 她在那里移动餐盘,白皙的一双手覆着光,细柔头发丝上也浮着微光;她整个人都浸润在光中,细软似的光,披在身上。 可又总让人觉得是她在发光。 这里像极了被橙光照亮的江星阁,那就是他第一次跟她表白的地方。 归于璞的心里有一股极其浓郁的安宁,从心而发蔓延至身体的每个角落,以至于他在这里感觉到完全的舒坦与放松,放松到一动也不想动。 秋澄光的完美主义让她觉得摆餐桌总是如此麻烦。 好不容易摆好了,怎知他已经悄无声息地在身后站了许久。 她转过身诧异地看着他,自上而下又自下而上,来回打量几圈,问:“咋啦?” “没事,你过来。” “嗯?” “过来。” 她走过去。刚一近前,便叫他给抱进怀里。 秋澄光急急拍了他两下:“等等啦!会被看见!” 归于璞又紧搂了一下,这才放开她:“好了,吃饭。你吃饱了吗?” “当然啦!”一旦被他不合时宜地抱一通,她总要急急忙忙地拨拨刘海,故意凶巴巴地说上两句话。 归于璞笑着,拉她坐下:“你再陪我吃一会儿。哇,干贝的味道?” “对呀,琼姨知道你喜欢吃干贝,就煮了干贝鸡蛋羹,超级好吃的,你试试看。” 浓稠的鸡蛋羹盛在碗里晶莹而剔透,而最吸引归于璞的还是那股闻着就觉着牙根痒痒的干贝香。 秋澄光坐在一旁,捧着碗看着他吃,时不时自己也夹菜吃上两口,时不时又问他:“好不好吃?” “哪个是你煮的?”归于璞问。 “你猜呗。” “哇,这考题变得这么有难度了?” “瞎说,”她点了下他的脸颊,“我什么时候还考过你了?” “你告诉我,你用什么色的口红?”他问的话拐了个一百八十度弯。 秋澄光摸不着头脑:“突然问这个干嘛?” “你就告诉我吧。” “你觉得我现在好看吗?”她说着,轻轻抿了抿唇。 归于璞眨眼,一脸诚实样:“好看啊。” “撒谎……” “真的好看。” “我喜欢豆沙色的,比较配我,还有淡淡的珊瑚色。你问这个干啥?” “刚才说到考题,我突然想起来。” 秋澄光抬头想了一会儿:“这是什么考题呀?” “不说你不懂,说了你又会笑我,我还是先不说了。” “哈?” “这个羊排真的很好吃啊,”他转了话题,“琼姨的厨艺真的很好。你还没说哪道菜是你做的。” “没一道。” “这羊排也是你做的?” 秋澄光无奈地闭了闭眼,一字一顿地说:“是‘没,一,道’,不是,‘每,一,道’!” 归于璞半眯着眼睛看着她,茫然至极:“无话可说。” “哼,吓坏了吧?” “对你普通话无话可说。” “……” * 置办年货是兴奋又劳碌的事情。 秋澄光还保留着儿时逢年过节买巧克力和猪油糖时的快乐,却也早已开始了精打细算事无巨细地置办生活用品的琐碎。 忙忙碌碌一整天,终是将年货清单上该买的东西都买了回来。回到家时,秋澄光把几大袋东西往地板上一掷,撒娇地喊:“妈妈呀,盛妈妈!我要累死了!” 归于璞在身后用脚阖门,明着笑出声。 “妈妈!”秋澄光又喊了一句。 “你这声音是要传到全世界吗?” “不是呀!”她蹲下身解开塑料袋的口,还没听见秦鋆琼和盛采薪的应答。 归于璞看了眼房间口,秋澄光看看他,心脏忽然加快跳动起来,像体重秤上那根永远也摆不正的指针。 她连忙跑到房间去看一眼,归于璞已经料到是怎么回事了,把阳台和书房看了个空,便牵过她一边往外走一边安慰道:“没事的,我们出门看看,你先去问问邻居,看你妈妈和盛阿姨有没有在。” 秋澄光着急地点着头,敲开邻居家的门时已经吓得六神无主了。 “不在呀。” “啊,谢谢你。” 把妈妈可能去的几家邻居都问了一遍,得到的回答都是没有。 他们连忙下了楼,驱车沿途找过去。 “不用担心,既然你妈妈跟盛阿姨一起,就会记得回家的路。她们说不定只是出去买东西了!”归于璞这么安慰着,秋澄光也努力镇定地点点头。 车子不快不慢地往前走,一路上有好些热闹的人,人人忙着在街路买东西,红色的灯笼红色的对联,一派喜气洋洋的过年气象。 秋澄光握紧拳头目光在人群中急急地搜索着,当车子驶出小区大门时,她忽然“啊”一声。归于璞连忙停车。 远远地一个卖烧饼的摊位上,秦鋆琼和盛采薪转身走来,手上拎了两大袋烧饼。看见秋澄光跑过来,她们都笑起来,下一秒,盛采薪才面露愧色:“哦,澄光一定是怕我们走丢了。” “妈妈!盛妈妈!你们在干嘛?” “我们来买东西了。” “两位阿姨刚才来买烧饼,这边现在比较拥挤,我看她们找来找去都没找到,就带她们到这边来。”说话的是一个穿着制服的人,秋澄光这才注意到他。 “我是过来这边做志愿者的。”他解释,随即灿烂地笑起来。眼角一颗痣看着格外淘气。 “谢谢你啊。” “不客气,那我就先走了。” “等等。”秦鋆琼喊住男生,将一袋烧饼递了上去,“来,这个给你,谢谢你呀。” “不用了,阿姨。” “拿着吧,”盛采薪搭话,“忙来忙去也该饿了,垫饱肚子重要。” “这样……”男生不好意思地挠着头,接了下来。他的嘴角总是向上提着,不管笑不笑总会让人觉得快乐。 秋澄光带着秦鋆琼和盛采薪往回走,还是忍不住教训道:“你们出门也该给我发个消息啊!” “对不起呀。”秦鋆琼道着歉。 “没想到外面这么挤,买了好久,要是早点买到早点回去,你也不用担心了。”盛采薪也惭愧地说,“不该让你担心的。” 两人这么一说,秋澄光倒是一句话都舍不得多说了。 上了车,秦鋆琼把烧饼递给秋澄光,归于璞大惊小怪地眨眨眼:“好香啊。” 秋澄光喂了他一口:“回去再给你吃一整块的。” “很香吧?”秦鋆琼笑,“我和采薪刚才聊到这烧饼,好像很多年前就有了,是不是?” “是啊,那个时候一个烧饼一块钱,每逢出去玩都爱买。”盛采薪说。 “我也是啊,所以我们就出来买了。没想到还是让澄光担心了。” 秋澄光一边收起烧饼,一边往镜子里看一眼:“真的是!还好有那个小朋友带你们,不然你们知道在哪儿买烧饼吗?” 盛采薪笑:“我们也是出来碰碰运气,顺便散散步,好久没出门了。” 秦鋆琼却忽然问:“澄光啊,刚才那个小朋友我们以前见过没有啊?” “没有哇,他应该还是大学生吧,过来做志愿者。” “是啊,他说他是大学生。”盛采薪道。 秋澄光看了妈妈一眼:“你见过他啊?” “我好像记得在哪里见过他。尤其是这颗痣。”秦鋆琼说着,一边指了指自己的眼角,一边回忆着看向车窗外。 秋澄光笑了一声:“怎么可能!眼角有痣的人多了去了!” “可我记得还有谁眼角是有痣的呢……” 秋澄光望向前方,车厢里忽然安静下来,她看了后视镜里秦鋆琼还在沉思的面庞。 第66章 树影「六」 倒腾来倒腾去发现忘记买盐了,归于璞准备出去买,秋澄光想了一下,又一次到卧室叮嘱:“盛妈妈!妈妈!你们,不许再不打一声招呼出门了哦!” “保证。” 叮嘱完毕,她和归于璞一起出门。 挽着他的手臂走在大街上似乎还是罕有的,平时都开车,交通工具有时候会阻挡人与人之间的亲密。 秋澄光喜爱抬头看看他,又看看周围玩耍的小孩子,她垂下眼,眼睫的影儿倒映在脸上。归于璞低头看了一眼,是笑影。 “笑什么?” “哈?” “什么事这么高兴啊?” “这还用说吗?”她倚在他肩头,“当然是因为跟你走在一起咯。” “这样啊。”他故意说得云淡风轻,不去应和什么“我也是”。 秋澄光抬起头,果真问了:“难道你不这么觉得吗?” “当然觉得了。” “我得斟酌一下这是真话还是假话。”她苦恼地说。 归于璞看着前方,把嘴唇递到她耳边,十分自信道:“真金不怕火炼。” 秋澄光笑着拍他一下,捏捏耳朵:“痒啦!” 到小区门口的超市买一包盐,顺便买了一些卤蛋、玉米香肠等小玩意儿,秋澄光抱着一大堆笑眯眯地走到收银台,正好遇见刚才在小区街路当志愿者的那个男生。 他的手里提了一个袋子,里面装着几桶泡面,还有几个面包。秋澄光“嘿”一声,和他打了招呼:“晚上还要做志愿工作吗?” “是啊,还没结束,先吃点面包。”男生笑道。 “这就是刚才陪妈妈还有盛妈妈买烧饼的男生。”秋澄光给归于璞介绍。 “你好。” “你好。” “阿姨刚才给的烧饼很好吃,”男生高兴地说,眼角的痣也沉浸在笑意中,秋澄光不禁出神地打量他。 “是啊。”见她在想什么一句话都不说,归于璞帮着她应了。 “我总觉得那个烧饼的味道很熟悉,可能是这层关系吧。明天还要再去买一些。”男生接着说。 “那个,你叫什么名字呀?”秋澄光缓缓地问,尽量显得不那么冒犯。 “我是施元好。” “元好?” “嗯,元老的元,很好的好。你们呢?” “我叫秋澄光。” “我叫归于璞。” “那你……”秋澄光犹豫着,“今年几岁啦?” “虚岁二十三了。不过我晚读书一年,所以今年大三,明年才能毕业。” “这么说你虚岁二十四才毕业?” “你不也是?”归于璞问。 “我是吗?”秋澄光也犯了迷糊,下一秒“啪”一下打在他手上,“才不是!” 施元好咧咧嘴笑起来。 收银台旁边的小烤箱里面飘出一股温暖的烤肠味,他正准备上前买几根,秋澄光抢先说:“我来!——老板,要三根脆骨,还有三串丸子。关东煮你们吃不吃?” 施元好连忙客气道:“不用了……” “不吃白不吃。”归于璞说,“你要不让她请,她一晚上都坐立不安。” “是这样吗?” “给。”秋澄光笑着,“大冬天吃这个才暖和嘛!” 说着,喝了一口关东煮的汤,美滋美味地“啧”一声。 超市老板也高兴,又给了她一勺子热汤。 “你现在要回家了吗?还是……”秋澄光问。 “不,我等等还有约。”施元好说着,笑开了嘴,很激动,又很不好意思。 “女朋友哇?” “呃,也许快了。”他低头挠了挠耳朵。 秋澄光也笑,冲归于璞眨了下眼睛。 “那你快去吧,你提这几桶泡面去哪里约会嘞?” “哦,这是我要带回家吃的。我等等放书包就行。” “这样。那祝你有个美好的约会!” “谢谢,那,我先走了!”施元好说着,举了举手中的烤肠,“谢谢你们。” 他走后,归于璞一手牵着秋澄光,一手拎着购物袋走出去。外面冷风凛冽,进超市前天色还是广阔的靛蓝色,此时已经成了一张黑网聚拢而来了。 夜空没有星星,但超市檐下的灯很亮,姑且可以算作是两颗明星。 灯光落在她的眼睫上,连同寒气一起瑟缩着。归于璞替她整了整围巾,问:“你怎么突然对这个小孩感兴趣?” “我也不知道。”秋澄光也帮他围好围巾,“就是想跟他交谈两句,看看是不是……” “嗯?” 她挽着他的手臂往回走:“不过也可能是我太在意妈妈说的话了。她今天说觉得这个小孩很眼熟。嗯……其实我也说不来这当中有什么依据没有,但上一次我妈说一个从没见过的人很眼熟的时候,还是在说许恭昶。所以……” 归于璞停下脚步,像看到偶像剧里的狗血剧情一样,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你觉得那个志愿者可能是……你弟弟?” 秋澄光摇头,虚着声音:“我也不懂嘞!阿好身上又没有像许恭昶那样有块大胎记,他只有一颗泪痣,但这个世界上有泪痣的人多了去了。” “也是。” “要不你就……”归于璞随便一想,说道,“和他混熟一点……” “诶——!这话可是你说的哇!”秋澄光大喊。 归于璞立马把眉心一拧:“算了,当我没说。” 她笑起来:“其实我吧,看着也非常幼齿对不对?虽然比那个小孩大了两岁,但我看起来也像跟他同龄啊!” “人家有喜欢的女孩子了!” “我知道哇,所以我要是跟他打得太熟,说不定会影响人家的感情!” 归于璞睃她一眼:“你怎么不说影响我们的感情?” 秋澄光故意抿着笑不回答,看着天空兀自喊道:“哎呀,今天天气真好哇!” 归于璞闷闷道:“我介意了。” “我知道。” “知道你还说?” “你看不出来我故意的?” “知道你故意的我也会介意。” 秋澄光揽着他的腰,紧紧地依偎着:“好啦好啦,我知道啦,不管大的小的我都不会跟人家走太近的。” “嗯。” “不过呢……” “什么?” “要是缘分让我还跟那个小孩相见,我就得好好珍惜缘分,看看我妈到底为什么觉得他眼熟。” 归于璞想了想,没有异议:“记得跟我说一声。” “懂啦。” 又走了两步,秋澄光迷惑地“噫”一声,问:“你这是在吃醋吗?” “不然?” “你有危机感啦?” 归于璞看向远空:“一直都有。” “真的?我以为只有我有,以前我觉得你老少通吃,觉得我自己真真太卑微了!” “胡说八道!” “真的啊,你看嘛。你都不知道我当初盯着多大的压力跟你在一起?” “我还真不知道!” 归于璞笑起来,像听见一个古老的神话传说,既觉得有趣,又感到不可思议。 “不过现在好了,”她又闲在地说,“你很快就会变成老大叔了,这样我就不用担心了!” “我也不是很介意你这样诋毁我,”他握紧她的手揣在怀里,“不过我真的有丑到你说的地步吗?” “我没有说你丑呀!” “我听出来了。” 秋澄光抬高手臂捏了捏他的耳朵:“没有,我没有诋毁你,这是我对你的爱。”她小小声像说给风听。 归于璞憋着笑,俯下身去:“再说一遍。” 秋澄光一拳钻在他的腮帮子上:“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我告诉你!” “那下次?” “看我心情呗!” 他搂紧她,将寒风从胸怀中驱逐出去。刚才烤肠的热乎,关东煮的热辣一时间都在怀里加倍燃烧,成了一团再暖不过的火种。 * 大年三十。 农历二零一八的最后一天。 这是归于璞和温菽承独自吃年夜饭的第二年。以前父亲还在的时候,一家三口简单地搞几道菜,配上爸爸的小米酒,便是一场再好不过的团圆了。 而现在,很多事情变了样,物是人非,家里比以前相比更安静了。 餐桌上一直都放着一瓶小米酒。小米酒之于父亲,像是宝剑之于侠客,是万万缺不得的。 以前归于璞不爱喝这个,现在,他端起来倒了一小口在杯中,和母亲干了一杯。 “晚上还要去澄光那里吗?” “喝酒了就不去了,不然她会生气。” “我什么时候也去看看她呢?”温菽承一边夹菜一边问,“总觉得回来以后就没再见到她,有点想念。” “难得妈妈你说这样的话。” “也许是遇见对的人了吧?” 话里有话,归于璞听得明白,也不怕是不是自己多想。温菽承笑着瞥了他一眼,夹菜、倒酒。 “我打算今年回去就跟她求婚。”归于璞低声。这一次倒在杯中的不再是小米酒,而是红酒。听着酒声碰到杯壁上咕噜咕噜,他轻轻地挡了挡母亲的手,一抬眼,却看见她的眼眶有些红。 “妈。” “很好哇!”温菽承红透了双眼笑起来,拿起纸巾吸干眼睑上的水珠,“很好。我也很期待跟她妈妈见面。有什么求婚打算吗?” “打算回学校求婚。”归于璞将计划和盘托出,脑海中的想象随之变得鲜活生动,他的心也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最后,他半是开玩笑地问:“她不会拒绝吧?” “说不准哦。” “不会的。” 第67章 树影「七」 大年初一这天,盛采薪的哥哥上门,提出要把盛采薪接回去。秋澄光不知道作何感想,一切交代的事项都由琼姨代为完成。 她躲在房间里,秦鋆琼身旁,一直等到盛采薪走进来,她才起身抱住她。 “澄光,阿姨谢谢你。” 秋澄光“嗯”一声,咬着唇微笑着。 “但阿姨不给你添麻烦了,我们澄光长大了,不久也要嫁人了。我现在已经可以好好生活下去了,这都要感谢你。” “盛妈妈,我没有做什么,我一直觉得很愧疚,没有多陪陪你。” “你已经给了我很多了。你工作很忙,要好好照顾自己。” “你也是,还要常常给我打电话哦。” “好。” 盛采薪又和秦鋆琼道了别,两人握手交谈一会儿。临走时,盛采薪说:“有时候我还是羡慕你可以忘记一些不开心的事情。好好照顾自己。” 秦鋆琼送她到门口:“我们一定要经常见面,让我不会忘记你。” “好。不要再送下楼了,就在这里吧。”盛采薪扶住门,“再见澄光,再见琼姨。” 没等她们一一道完别,她微屈着身子,将门阖上了。 盛采薪走后,琼姨才将一个信封交给秋澄光,带着歉意,但又颇为有理地说:“这是她哥哥给你的,我刚替你收下了。” “给我的?” “一点心意。” 秋澄光捏着信封跑到阳台,看见楼下的面包车刚要启动,连忙喊:“等等!盛妈妈!” 琼姨忙扯着她进来,秦鋆琼闻讯赶来:“怎么了?” “别喊!”琼姨厉声,一把将她掷到沙发上,秋澄光长这么大以来第一次见她这么严厉,不由得懵了。 “这既然是一份心意,你就得收下!你这可不是做慈善的啊,照顾了人家这么几年,让人家聊表心意的机会都不给是不是?你钱都是天上掉下来的啊?” 秋澄光吞了吞口水,看着手中的信封不敢说话。 “这世道哪里不需要钱?倒不说你自己,这钱你不要,我还要呐!别傻了!” “你别这么说她。”秦鋆琼拍拍琼姨的手,转身安慰秋澄光,“琼姨没凶你呐,她说这些都是关心你。” “我知道的,琼姨。” 琼姨放下支在腰间的手臂,也顺势放下胸中一口气:“唉,我也不是骂你。别委屈啦,啊?” “好嘛。” “你不说她还没这副面孔呢。”秦鋆琼笑,捏了捏秋澄光的脸,脸上的可怜样才浮起没几秒钟便被拆穿了。 “妈妈,琼姨,这是不是意味着我要开始新一阶段的生活了?” “是呀。” “二十五岁了啊,”琼姨又念叨起这个年龄,“什么时候才能让我甜蜜地忙一阵呢?” 秋澄光傻傻地看着她:“您还想怎么甜蜜地忙一阵啊?哎呦,真是忙碌的性情呀!” 秦鋆琼对此却是深知不讳:“琼姨的甜蜜就是要等你结婚。” “那也是我甜蜜呀。” “呦呦呦你瞧,还没结婚呢就开始说这样的话!”琼姨笑。 “我和琼姨商量好了,以后你结婚了,我还是住在济慈院。”秦鋆琼说,“吃穿用度不用太多,你也把钱省下来。” 秋澄光点了点头,她没说不用再负担盛妈妈的费用之后自己可以省下一大笔钱,因为妈妈的费用早就叫许恭昶给免去了。 想到这儿,秋澄光的内心涌起漫漫无天日的无助感:不知道这许恭昶什么时候才能投入妈妈的怀抱呢? * 大年初二之后,归于璞便忙于各种各样的聚餐聚会中,家庭聚会、同学聚会,颇多颇多,秋澄光也忙着自己的事情,两个人好几天没有见面。 初六下午,琼姨准备带秦鋆琼出去转转,又约上黄琪君,声称是“老姐妹三人行”,不让小的参加。 秋澄光目送她们出门,攀着门框,鼻子嘴角撅上天了:“我才不想去嘞!代沟好吗?我去了根本就……” 余下的话还在喉咙不上不下,琼姨已经迫不及待地要下楼了。 秦鋆琼飞快地挥动两下手臂:“澄光拜拜~” 秋澄光举起手噎了一下,顿觉身靠的门板冰凉极了。 ——“冷漠的人性!” 潦草地吃了个午饭便上床睡觉了,一觉睡到下午三点钟,起来看了一集电视剧,脑袋一歪栽到被窝里。 唇角一弯:“舒服。” 又睡着了。 做了几个简短的梦,像几曲动听的短笛,醒来时心里美滋滋的。 六点钟醒来,卧室的森黑像一块热毛巾压着眼睛,让人久久不愿醒过来。兀自挣扎了好一会儿,以各种理由说服自己,一边说服一边睡着,睡着一会儿再挣扎着醒来。 来来去去约摸二十分钟,秋澄光终于舍得将眼睛睁开。她抹了抹脖子,掌心抹到一层热热薄薄的汗珠,掀开被子又一受凉,她打了个喷嚏。 “几点了?”她自言自语地打开床头的灯,打开手机。 六点三十五分。 微信里头一条他发来的消息。 【我下午来同学聚会,高中的。我晚点过去找你。】秋澄光皱着眉头“哼”一声,打开之前下载的纪录片看了一会儿,实在又觉得困而乏了,于是拿起掀开被子去洗澡。 * 同学聚会上高任泽调的酒是什么鬼?归于璞喝下去之后勉强站得起来,一直到最后叫龚辰扶着走出酒店大楼,他都庆幸自己“机智,逃得快”。 龚辰无话可说,作为全场少数几个人没有喝酒的人,他负责将这些个人一个个送回去。归于璞报的地址是鸿安小区15栋510。 龚辰一看不对劲:“你家住这儿?” 他毫不迟疑地点点头。 “我知道了,你女朋友的家。” 归于璞还算有几分清醒:“我说要去找她的。” 油门一踩,不多时便到了。 五楼,没有电梯,龚辰悲痛万分。 归于璞拍拍他的肩膀,道了谢:“我自己上去。” “你能行吗?” “能!” 醉了的人说没醉那是欲盖弥彰,走路都不太稳的人说自己能行也差不多一个意思。 出于做兄弟的责任感,龚辰还算扶着他给他驼了上去。送到510门口,他拍拍他的肩:“就到这儿,按门铃吧,我先回去了。” 怕他摸不着门铃在哪儿,龚辰特意捏着他的手指摁了上去。 归于璞揽住他道了声谢,龚辰百般挣扎终于挣脱。 他前脚刚走,秋澄光透过猫眼看见归于璞又是满脸通红,登时气上心头,“嚯”地一声把门打开。 他直直跌了进去。 醉了之后喜欢抱人,好像上次也是这样。 归于璞原本倚在门上,她故意将门往里一开,他便也整个儿地载进她怀中。 她刚洗完澡,身上穿着一件白色的衣服。归于璞二话没说两手往她腰上一揽:“你洗完澡了?” 身子一倾俯,脸颊往她肩头一掷,贴上温热的肌肤:“你这什么衣服?” 睁开眼睛一瞧,他倒吸一口凉气:“你怎么没穿衣服?” 秋澄光由他抱着翻白眼,咬牙切齿:“你说呢!” “快去穿衣服,等等着凉了。” 他把手往后一勾,锁上了门,抱着她往卧室走。 动作来得顺水顺溜,走路走得摇摇晃晃。秋澄光瞪大眼睛看着他,似有一口气从气管最深处被往上推,一直推到喉咙处,蓦地卡住了。 她双拳握紧捏在胸前,揪了揪浴巾的上沿,舌头像被压制的弹簧一下子动弹不得。随着他东摇西晃的步伐,她不得不抽出一条手臂揽住他的肩膀。 进了卧室,他弯着腰要把她往床上放,膝盖却在碰到床沿的时候磕了一下,两个人直接栽进床榻间。 秋澄光吃痛“嗞”一声,归于璞忙撑起手臂从她身上起开,伏着身子望着她,揪过被子给她盖上了。 “你干嘛不穿衣服啊?” “我哪里不穿衣服啦!” “这不是毛巾吗?” “浴巾!” 他眨眨眼,这才露出一点喝傻了的样子:“浴巾不就是毛巾吗?” 秋澄光双拳握在胸前,眼睛睁得大大,像只无辜的招财猫:“你又上哪儿喝酒去了?” “同学聚会。”他坐了下来,又往床边一蹲,蹲在她身旁,握住她的手。 “上次喝那么多我还没跟你算账,你又来?” “对不起,我这次喝的没上次多,但是……”他说到一半卡壳了,一边组织语言,一边拿过床头小桌上的夹子,将她的浴巾边缝从上往下夹了起来。 秋澄光看着他做手工似的耐着心,又气又好笑地薅了下他的头发:“喝了多少?” “高任泽,你知道就是我们班以前打篮球最好的那个,他调了一杯酒,好难喝。”归于璞说着,眉头往下一耷拉,尽显可怜态。 “难喝你还喝?” “输了嘛。” “什么输了?” “划拳。” “你还划拳了?” 她蠢蠢欲动要开始动手了,归于璞急忙捉住她的手腕,低头吻了吻:“那你说我以后出门要喝几杯?” “反正不可以喝到走路都走不稳。” “好。” 秋澄光摸了摸别在浴巾的夹子,拿起来一个,别到他头上。红色的小发卡,他眯着眼睛笑着。 她翻了个身,趴卧在被子上,原先紧贴着胸口的浴巾这时挤出一丝空隙,从这丝空隙当中可以看见一弯曲沟。归于璞舔了舔唇,一边吻到她唇上,一边拿起被子遮住她的胸,手掌也遮在她的胸前。 秋澄光后知后觉才意识到走光了。 她握住他捂在被子上的手,手指修长好几处都磨出了茧子,掌心宽厚此时微微弯曲着,安放她细小的手。 从他的鼻息之间闻见浓浓的酒味,虽然嘴上说着生气,但她却一点都不讨厌。生气只是为了不让他这样喝酒,可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所有气息,在她看来一概都有道不明的诱惑力。 她吻住他的唇,也轻轻吮了吮。接吻技巧也许增长了吧,但增长更多的还是理论知识,真正放到实际操练中还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秋澄光吻得没了个头绪,只好慢慢停下来。她一停下来,他也随之停了下来,没再像以前那样卷土重来地继续下去。 她有些奇怪:“怎么了?” “没事,你穿衣服,我去外面等你。” “哦。” 他站起身,揉着额头踉跄地往外面走去,掩上了门。 秋澄光伏在床上想了一会儿。 几分钟后,她打开了门。 归于璞问了句:“好了吗?” “嗯。” 这才老老实实地转过身来。 转过身来睁开眼睛,他束手无策地愣在原地。微醺的脸庞涨得更红了。 “怎么还围着浴巾?” 秋澄光踮起脚尖抱住他。 “好麻烦,不想换了。” 第68章 树影「八」 “反正是我自愿的,又不是你逼的。” “……” “我也不会怪你呀,你也不用愧疚。” “……” “不用觉得好像做了对不起我的事。” “……” “而且……” “停,停一下。”归于璞终于忍不住打断她,拿起一条睡袍披在她身上,威胁道,“别让我听见你打喷嚏,不然我打你了哦。” 秋澄光故意地:“啊——去——!” 他笑了一下,揉了揉她的头发。 “要不要坐到床上来?” “不要,你怕我,你不让我上床。” “说得跟真的一样!” “本来就是啊。” 秋澄光嘟哝着,还坐在床边的垫子上。浴巾裹在身上扎得严严实实,她甚至觉得胸口有些喘不过气。 想到这里,她握住他的手,哀哀戚戚地问:“你是不是觉得我太小了?” 归于璞没有马上回答,躺在那里,目光从床头的吊灯慢慢移到她脸上,他闭了闭眼:“嗯。” “真的?” “嗯。” “那怎么办啊?”她苦恼地说,低头看了看浴巾包裹着有所起伏的地方,“我还算是有长的,大学毕业以后。这段时间我也吃了猪蹄、木瓜……” 听到“木瓜”两个字,归于璞再一次打断她,生无可恋地斜过眼,“我说的‘小’和你说的‘小’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我说的‘小’呢,是指整体看着小小的,而不是特指哪里。”他又大手大脚地弄乱她的头发,“虽然一米六几,但怎么看着跟一米五一样啊?” “你才一米五!” “我一米八。” “哦,那我把你还给一米七的小姐姐好了!” “晚了。”他抿着笑。 “可我真的一米六五,哪里看着像一米五了?!”秋澄光蹙眉大惑,“你不要仗着自己高就瞧不起人,我告诉你!” “我没怀疑你身高,只不过我看着是挺小,让我觉得……下不去手。” 他轻轻吐出最后四个字,脸庞燃烧着羞惭的高温。 说到“下不去手”,归于璞立刻想到“爪牙”二字。 虽说不是特别合适,但一时间他也想不到其他词了。 秋澄光安静地望着他,又问一遍:“所以你不是嫌弃我……这里小咯?” “不小啊。”他说着,讪讪地别开了视线,一个画面老是在头脑中印证这句话。 秋澄光“嗯”一声,抿唇偷偷笑起来:“我也是这么觉得的!” “自恋!” “那你觉得我小,可我们以后要是不得不这么做了,你怎么办?” “都到不得不做的份上了,当然是……要做了。” “那你刚才说的不是废话吗?” “你觉得我伪君子了?”他挨近她的脸,看清了一动不动的睫毛。 秋澄光点头:“我觉得都一样啊。要是我说现在对我来说是不得不做,你怎么想?” “不会吧?” “我就假设啊!假如是这样,你会怎么想?” 归于璞再次重复:“‘不会吧?’” 秋澄光被他气吐。 “你说你是不是叛逆,你说?”归于璞握住她的手,毫不含糊地望着她,“等到你说的那一天,很多事情都会被赋予不一样的意义。所以我想把这些意义留到那时候去赋予。而不是突然选择的一天。” “早知道刚才不让你睡觉了,酒醒了还给我长篇大论呢!”她笑一声,因为很少听见他讲这种写文章式的话,一时间还有些不适应。 归于璞闭了闭眼,唇角噙着笑意,掌心向上一展开,她小牛犊似的直往上撞,手臂往他腰间一抱,装傻地问:“什么意义呀?” “你想想就知道了,你这么聪明的脑袋,又五颜六色的,肯定想得出来。” “啥叫五颜六色的脑袋呀?” “你说呢?”归于璞抬起她的下巴,手指上移,移到额头,“这是什么颜色?” “白色,我白。” “黄色。” 秋澄光“啪”掉他的手,翻起白眼。 这原本会是一个被赋予特殊意义的夜晚,二零一九的大年初六,即便一开始的时候秋澄光也觉得突然不知所措。 但转念一想,很多事情不都是这样来得突然不知所措的吗?因此她也松了松肩膀放了开,但归于璞却不这样认为。 一转身看见她还裹着浴巾,他也没搞明白是怎么回事。 她说“太麻烦,不想换了”的时候,他也尚未悟透意。 一直到手掌抚上只隔了一层毛巾的她的身体,真真切切柔软的身体,有着温度与曲线的身体时,他才明白是怎么回事。 明明已经吻到床上了,他却忽然给她把浴巾扎得紧紧,紧到窒息,然后和衣躺下,睡觉。 秋澄光开始搞不懂男人了。 “……你在干嘛?” “我好困,睡一会儿。” “就……就这样你能睡着?” 归于璞闷着气,半晌,“嗯”了一声。 秋澄光懵了。 看着愈来愈暗的卧室,所有的光都被吸进名为“暗夜”的无底洞里了,她的心里还在琢磨着:真睡得着? 琢磨着琢磨着,属于自己的那股热情也被重新收藏起来了。 她钻进被窝里躺下,从身后抱住他,闭上眼睛又睡了一觉,似乎忘记自己刚睡了一个下午。 归于璞倒是后来才在她的拥抱中睡着了。一开始他只是合着眼,逞强地假寐罢了。 终归是个有无限可能但却什么也没有发生的不平凡的夜晚。 七点多钟,秋澄光的肚子叫了两声,归于璞挑了下眉:“换衣服,出去吃饭。” 她这才愿意将这条浴巾脱下来。 她换衣服的时候,他老老实实地别过身去闭着眼睛。 等她说一句:“好了,转过来吧。”他还三番五次地确认:“真的好了?” 秋澄光笑岔气:“哦吼,你是被骗怕了是吧?”随后气势汹汹地走上前去,归于璞一听见动静连忙往被子里面躲。 她直接跨到床上,继而跨坐到他身上。 归于璞还没称赞一句:“女中豪杰!”秋澄光把他从被子里揪出来,俯下身去压住他。 和一个小时前的那一幕相比,反下为上了。 “饶命。”他毫无底气地笑,看了眼她穿在身上的紧身毛衣,又将视线定在她脸上。 “再说一遍,大侠饶命。” “哇,你真的很会玩。” “快点!” 归于璞点头,平静地,作出酝酿的神情。秋澄光还等着,他却缓缓勾过她的脖子,先落一个吻在下巴,随后由下而上吻了上去。 * 秋澄光穿上一件俏短的黑色皮衣和一条毛绒绒的裤子,乍一看十分违和的搭配,不知如何让她传出几分慵懒感。 她围上红色围巾,据说也是她自己织的。又从卧室衣橱里拿出一条深蓝色的围巾,归于璞从沙发上起身,很自觉地俯下身,由她围上了。 没有代步工具,又想到三条街外的吃一碗热腾腾的牛肉面,他们只好将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想到能在大冷天的火树银花下散步,倒也不失为一种自虐式的浪漫。 “我曾经在这里种下一颗星星。”秋澄光伸手随便一指,指到一盏路灯。 归于璞一本正经地搭腔:“是吗?这星星长这么亮了?” “对呀!超级厉害,对不对?” “对对,非常厉害。” 她得意地笑起来,紧紧地依偎着他。 不知是冷的缘故抑或是什么,秋澄光总觉得今晚的路灯格外地明亮。所有灯光都凝聚在他们周身,变着法子地在照亮随走随过的草丛、树木和公交站。 此时的公交站还立着几个人,手揣在兜里,脖子向着车来的方向,冷得瑟瑟发抖。路过时,归于璞说道:“之前我在家外面的公交站碰见了胡冰颍。” 秋澄光轻声应一句:“是吗?你们聊了什么?” “聊了两句,记不清了。最后她说起她和你说过一件事。” 她回忆了两秒钟,复又抬起眼。归于璞唇角一弯:“想起来了?” “想起来了,但可不一定就是你说的事儿。” “说来听听。” “为什么不是你先说?” 他笑着望向前方,慢慢地在一处红绿灯前停下,余光里她好奇的目光跟跳跳糖一样越跳越近。归于璞忍不住别开眼,不好意思地清了清嗓子。 “早知道不提了。” “你就说呗,又不会怎么样。” “其实以前一直到你正式提分手之前,我都没有意识到哪里不对劲。是不是我那时候太迟钝了?” “不是的,是你太忙了,我又太闲了。” 他握紧她的手:“是我迟钝地没有发现哪里不对劲,所以那个时候还计划跟你求婚来着。” 秋澄光低头看着脚尖,脚指头在靴子里动了动,绿灯亮起前的五秒钟,她把脑袋往他肩头一碰,小小声道:“我说的也是这个。” 他微笑着不作声,牵着她过了马路。 秋澄光抬头看看他,又看看前方。整条大街忽然变成漫天星雪般的灿烂,有人,有树,有灯光,汽车安安静静地驶过,卷起一阵阵沉稳的呼啸声。 一切忽然间变得再美好不过。 她想不出还有哪个时刻比现在更美。 想不出哪个地方比他说话时的街道更美。 她忽然红了眼眶。躲在针织帽和围巾之间,一双眼睛在凛冽的寒风中异常倔强地温热起来。 归于璞低头看看她,两人不约而同地停下脚步,在一盏耀眼的路灯下。 他摸了摸她的脸颊:“怎么不说话?” “在这里吻你可以吗?” “嗯。” 第69章 树影「九」 春假即将结束前,秋澄光带着一箱笋干和一箱红酒去见爸爸。 红酒是归于璞买的,他说:“你要是不带去我就自己喝了。” 秋澄光先拎为敬。 在一处枯叶永远也扫不完的院子里,父女二人时隔多年相见。见面的一瞬间,两人都有些不习惯,全靠着爸爸的第二任妻子在旁寒暄。 秋澄光没有准备好什么聊天的话题就来了,本以为会很尴尬,没聊几句就要回去了,哪知话匣子一打开,便从中午聊到下午。父女俩沿着一个小小的草莓园走了好几圈。 好像什么都聊了,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事后回想的时候,也只能勉强说出“聊了近况”、“告诉他我谈恋爱了”这样的话。 在这“近况”里,也包括妈妈的状况。秋澄光没有多说,秋池顷也没有多问。 临走前,秋澄光忽然记起来一件事,于是问道:“爸爸,去年有没有个男人从聆城过来找你啊?” “没有啊。” “没有吗?” “没有,我一年到头也见不到几个新的人,这我还是记得清楚的。” 秋澄光点了点头,脑子里闪过她写过许恭昶的家庭住址。随后,结果父亲采摘下来的一大篮筐草莓,她回了家。 到家之后,琼姨惊叹:“多好的草莓啊,你这上哪儿摘的?” “就驾校那边有一个草莓园,我碰上教练了,他说那草莓园主是他的学员,和他去买可以打折,我就蛮去看看咯!怎么样?好吃吗?” “好吃好吃,你等等也给于璞送点过去。” “哎呀,他要吃就自己来了呗!” 秦鋆琼安静地笑着,吃了一颗草莓,眼睛一亮:“真的很甜!” “是吧?教练赞不绝口嘞!这教练买东西还是有一手的,他还告诉我摘草莓啊一定要等晴天的后一天去摘,这样草莓甜,也不知道是真是假。下次我选个阴天去摘,看看还甜不甜!” 说得跟真的一样,秋澄光头也不回地往房间走:“我睡个觉,起床了再收拾行李!” * 初八下午回去,意外地在小区门口看见施元好,秋澄光降下窗户,喊住他:“喂,干啥去呀?又做志愿者?” “不是。”施元好俯下身,和车内的人招呼了一遍,“我来约会的。” “呦?!追到女孩子啦?” “嗯,你怎么好像比我还高兴?” “那当然啦!我替你高兴嘛!” “你们这是……去哪儿?”施元好看了看车后座,除了秦鋆琼和琼姨两个人之外,还搭着两件行李。 秋澄光的心底忽然冒出一丝遗憾:“我们要回去了,明天就上班了。你呢?什么时候去学校啊?” “十五过后。” “在哪儿读大学?” “慕城S大,隔壁的隔壁的隔壁,也不远。” 秋澄光心底的遗憾忽然间又烟消云散了。她飞快地眨了两下眼,掩饰惊讶之色,淡定地说:“小朋友,姐姐我以前也是在S大读的书!” 施元好不太相信:“这么巧?” “对呀!这么有缘要不要留个联系方式?”前后虽然毫无因果关系,但秋澄光还是果断地提了出来。 好在施元好爽快地答应下来,拿出手机加了微信:“等你哪天回来了一起去学生街吃东西!” “好!” 挥手告别之后,秋澄光将窗户降下来,看着后视镜里头施元好还远远站在那里。不一会儿,一个女生跑到他的身边,和他一起望着车子驶离的方向。 秋澄光忽然担忧地说:“他会不会加了我以后再把我删了呀?” 归于璞瞥她一眼:“你哪儿来的这种想法?” * 年后的第一个节日是情人节,街头巷尾的饰品店、餐厅都装饰起来,趁着还有浓浓的余年味,情人节也变得红而喜庆。 如果不是曲翎说,秋澄光也忘记了。想起时要再给他准备一份礼物已经来不及了。 于是下午五点钟她提前下班,奔回了家。今晚他加班,她做好了菜送到事务所去。 事先打听到钟叹也在,于是做了三份。到的时候已经是七点半了。 推门进去的时候,他们说话的声音戛然而止。 归于璞坐在办公椅内,钟叹倚在桌旁,看见秋澄光进来,钟叹搓搓手招呼道:“稀客稀客!等你好久了!” 归于璞走上前,看见她拿着雨伞,问道:“下雨了吗?” “蒙蒙小雨。” 他把伞挂起来,接过她手中的便当盒。 便当盒有些沉,她为了拎得保险一些便没有戴手套,手指已经勒出几道痕迹。归于璞看了看那几道红色的勒痕,看了看她:“疼吗?” 秋澄光摇头:“还好吧,就是重了点。我来不及把东西都煮完,所以去面包店买了一些点心,晚上可以吃。” 说话间,钟叹已经收拾出一张桌子了。归于璞将便当盒放到桌上,秋澄光坐了下来,撑着下巴看他一个盖子一个盖子地揭开。 时间紧迫,她只准备了三份肉酱意面,煎了三份从超市买回来的牛排,三份干贝蔬菜羹,,一盒从面包店买回来的鸡蛋三明治,以及几袋泡芙、麻薯、板栗饼。 钟叹的肚子爽快地发出饥饿的声响,秋澄光笑起来:“饿不死你!” “你今天怎么突然想送便当过来啊?他生日吗?” “不是啊。” 钟叹疑惑地挑挑眉,仰脸一想:“哦!今天是情人节?我早上看见对面商场有个情侣活动。” “对呀,今天是情人节。不过,我也是下午才知道的。”秋澄光说,“要是早点看朋友圈就可以早点知道了。” “我到现在才知道。”一个比一个迟钝,迟钝得毫无夸张之嫌疑,归于璞一边摆好筷子一边笑着说。 “我最近接了个案子,当事人是个六旬老人,算日期都按农历算,出庭的时间他也换成农历。”他解释道,“所以我也这几天也跟着他看农历。我发现看农历还挺有趣的。” “哪里有趣了?” “新鲜感吧?”钟叹搭腔,“几乎所有人都用新历,只有你用农历,你觉得自己高级多了,是不是?” 归于璞瞪他:“何必说得这么明显?” 秋澄光埋下脸笑,咬了一口三明治,眼睛一亮:“呦,这个蛋和火腿真好吃!” “你怎么先吃三明治?” “我就想先吃嘛。” 三个人吃饭聊天,渐渐地,秋澄光也忘记了这是特意为归于璞准备的情人节晚餐。反倒是钟叹吃一半忽然提起来:“这该不是你给他的情人节礼物吧?” 归于璞作势取下他的筷子:“那你不要吃了。” 秋澄光若有所思:“算了,其实也不在乎这一天。我本来就没有很在意这个情人节。你在意吗?” 归于璞摇头:“你在意我就在意,你不在意我也不在意。” 钟叹听了之后恨铁不成钢:“有你们这么谈恋爱的吗?一天到头这种节日才多少,不得抓紧时间好好过一过?” 没想到,秋澄光抿着筷子说出一句刺激人的话:“可我觉得跟他一起的每一天都比特意过一个节日来得好哇。” 钟叹生无可恋地吐了口气:“我干嘛跟你们一起吃饭啊?” 归于璞:“我也不知道。” 吃饭的时候也爱聊些以前的事情,又聊聊有所耳闻的大学同学的近况。他们仨在大学时期便特别要好,钟叹和归于璞是舍友,和秋澄光同在一个老师那里学PS,算是同门师兄妹。 聊起往事旧人,总觉得餐桌上好像少了点什么。钟叹忽的打了个响指,急急忙忙跑进一间小小的储物间,拎出来一瓶红酒。 一见到酒,秋澄光又想起归于璞醉酒的两次。许是他也想起来了吧,于是鬼鬼祟祟地瞥她一眼,被逮了个正着。 “看啥?” “没。” 钟叹端着酒和杯过来,铿锵有力,豪迈大方:“会须一饮三百杯!” 秋澄光夺过杯子:“三百杯你个头!他之前才跟你出去喝了个烂醉!” 归于璞咕哝:“也没有烂醉……” “是吗?”钟叹早忘了,“哪个时候啊?我们出去喝过吗?” “不然你和谁出去喝的?” “我没告诉你吗?”归于璞连忙接话,“我们跟陈序龙喝的。” “哈?”关于陈序龙的酒量,秋澄光不仅有所耳闻,而且亲身对仗过,“你居然敢跟他喝?我都喝不过他!” 钟叹笑出来,赶忙捂了捂嘴:“不好意思啊,没忍住。不过澄光你这么说就伤自尊了,他喝酒还喝不过你吗?” 秋澄光缓缓坐直:“你不知道吗?” 归于璞低下头:“钟叹还喝不过我呢!” “又扯上我干嘛?” “反正今天这酒不能喝。”秋澄光起身把酒和杯拎走,“等哪天在家里再喝了。” “那好吧,诶澄光,”钟叹比划了下,“他办公桌下有一碟瓜子,你拿过来我们嗑一嗑。” “你饭还没吃完。” 秋澄光刚把瓜子端出来,走廊上传来几声渐响。三个人对视一眼,钟叹走过去看了看猫眼。在问答机上问:“谁啊?” 传来一个女声:“委托人。” “明天再来吧!” “有要紧事儿!” 女人的声音凶起来,钟叹眨了眨眼,一边指着门说“什么人啊这是”,一边将门打开。 走进来一个大波浪美人,估摸着有一米七,又穿上高跟鞋,钟叹微微仰视她:“有何贵干?” * 雨夜造访的女人叫胡雪蕊,拿出一份英文版权说明书,在身高惹恼了钟叹之后,意识到钟叹英文不太好,于是又贼心贼气地补了一刀:“My English name is Sherry, nice to meet you.” 钟叹卒。 归于璞接过那份说明书扫了一眼,问:“具体情况呢?” 原来,胡雪蕊是个人漫画家,画漫画几年了,作品反映一直都波澜不惊。一直到去年年底,连载在“拾意”网站的一部漫画引起了不小的反响,算是拨云见日熬出头了。 但在那儿之后不久,她发现盗版猖獗,几乎在正版漫画更新的同一时刻,盗版也迅速跟上,毫不落后。为此,她也损失了相当大一部分的收益。 “更可恨的是,有一些网站居然把作者的名字都改掉了!你说气不气人!” “气人啊!”秋澄光狠狠地捶了下手,归于璞倒吸一口凉气:“轻点。” “那你总不能把所有的杂鱼小网站都告一遍过去吧?”钟叹往沙发上一躺,瞟过桌上的英文文件,“而且你这张版权说明书是咋回事儿啊?” “是和正版网站签的,仅此一个网站。这边还有一份合同,也是英文的。” “归于璞你看一下。”钟叹捂着眼睛招呼道。 “不是吧?律师不是应该阅读很多英文文献吗?”胡雪蕊哪壶不开提哪壶,“律师您怎么这个样子啊?我还是听人介绍过来的嘞!” 秋澄光偷笑,帮着解释:“他的英语是真的菜,连Photoshop上面的那些英文都看不懂。” 归于璞浏览文件的目光一滞:“那些英文我也不太懂。” “好吧,当我没说。” “我要告的是全画库这个网站,”胡雪蕊提高声音分贝,“这个网站不仅盗版,而且把作者名字都给改了!他还不是瞎改你知道吗?我原本以为他随便安个名字上去也就得了,谁知道那名字背后真的有人在活动!” 钟叹这才睁开一只眼睛:“你跟他们沟通过了吗?” “有啊,拾意这边跟他们沟通过了,但你知道,拾意也就是个小网站,还没那个全画库大呢。” 钟叹笑出声,意识到对方眼神不对劲之后,立马敛起笑容:“行吧,你再说具体点。归于璞……” “这案子我不接。” “为什么?” “我这边老爷爷的案子还没忙完。” “接美女的案子不比接老爷爷的案子来得好吗?”胡雪蕊挺了挺腰杆。 秋澄光忽然地戒备,也不甘示弱地挺起身。但她净身高没人家高,再加上身材比例中腿的比例更大,化了淡妆的脸又长得稚气,因此挺得越直看着就越嫩。 她只好先发制人轻咳一声:“咳!” 归于璞看着她。 她收紧下巴义正言辞:“我是他女朋友,他不需要刻意为美女办案了!” 归于璞:“我也没有刻意过吧?” 胡雪蕊恍然大悟:“难怪你们一直牵着手。” 钟叹目瞪口呆:“你是猪脑子啊?牵手了不是情侣是什么?” 胡雪蕊看向他:“请问律师和委托人第一次见面就可以出言不逊吗?” 钟叹翻了个白眼。 最终敲定事成报酬,是赔偿款的五分之一,钟叹假惺惺推辞了两句,到底还是笑眯眯地接了下来。胡雪蕊寄予厚望地鞠了一躬,漂亮的大波浪上下翻腾,扫了钟叹一胸怀。 送走胡雪蕊,秋澄光跳到钟叹面前,见他脸色还绷着,绷得有些古怪,问道:“怎么啦,钟叹?心情不好啊?这个案子赢了可就发财了!” “哼,这是唯一值得高兴的!想到接下来都要跟她出入,我就……” “更高兴了?” 钟叹紧锁眉头,脸颊涨得通红,终于将口中的水咽下去:“不要在我喝水的时候讲笑话!” “OK,OK。” “不要说英语!” 归于璞护着秋澄光:“你凶她干嘛?” 钟叹恼恼的,恼得心神不定:“我……我刚才受了委屈!” * 回家的路上,秋澄光切换着歌曲。车辆驶到一个左转路口,她把目光放在他转方向盘的手上,问:“钟叹和女委托人都这么合不来吗?” “从来没有,这是第一次。” 秋澄光又切了一会儿歌,话音里隐着窃喜的笑:“我总觉得钟叹的春天好像要来了。” 归于璞笑着没有说话。 过了一会儿,他才开口,声音低缓的:“晚上你说的几句话我听着都挺受用。” 她有备而来似的:“是指我说我是你女朋友的话?” “嗯。” “那当然啦!”她骄傲而轻松,又很快板起面孔,“我告诉你,以前你身边肯定还会出现很多女人,你最好自觉一点!” “要是每次你都能这样宣誓一番该多好。” “谁还要整天跟你屁股后面不成?” 他笑着:“还有一句。” “哪句啊?” “你说每天跟我在一起也比准备过节日来得好,这句。” “我瞎说的呢,刺激钟叹的。” “真的?” 秋澄光迟疑了:“假的,现在才说瞎说的。” “所以就算天天跟我在一起也不会无聊咯?” “不会呀,我这么有趣的人和你这么欠揍的人在一起,怎么会无聊呢?”她煞有介事道。 “那这个世界上有趣和欠揍的人多了去了,钟叹就比我欠揍。” “要不然重新表述一下,”她笑起来,隐在幽暗的背景里,前方车灯照亮她脸上淡淡的怯意,“换成‘我和你在一起,怎么会无聊呢’。表述完毕。” 车厢静了一会儿,他最后问一遍:“真的不会无聊?” “不会。” “好……我也是这么觉得的。” “哦?!”秋澄光看向窗外,甩了两下刘海,“狂得要命!” 第70章 一天「一」 从二月份一直等到四月底,归于璞捱过元宵节、妇女节、植树节,终于等到公司恩准给她的五一假期。 秋澄光所在Little Print公司业务量不断扩大,春招时需求大,招进一批新员工之后,公司形势仍然剑拔弩张,加班加点成了家常便饭,法定节假日也经常减半或者直接没有。 ——“好在还有补贴!”每次下班回到家累得半死直接往床上一栽,她都会这么说着聊以宽慰。 在Little Print待了一年多,期间升了职加了薪,秋澄光对这家规模逐渐扩大的公司也有了更多期许。 这一年来,内在的工作能力成长不小,外在薪酬拿的也多,算得上是毕业工作以后顶满意的时期了。 这天晚上,秋澄光好不容易得了个空闲可以算算目前为止自己的积蓄,因为第二天就是五一假期了。 她洗完澡后坐在客厅的白色圆桌前,头发吹得半干,蓬松地夹在耳后,散发着一股清幽萦绕的香味。 归于璞端了杯牛奶走过来,见她一边看手机,一边按计算器,一边又飞快地在一张表格上写着字,便坐下来问道:“算什么?” 她头也不抬,模样认真:“算一下我的积蓄,我想看看我现在有多少钱。” “有什么打算吗?”他拿过一张已经写满了的表格。 “就是摸一下底呗,看看接下来要存多少钱。这都是和过日子有关系的呀。” 归于璞点了点头,凑到她手边看她奋笔疾书了一会儿,问:“你们放假几天?” “一天……半。后天下午要去开会。” “这么忙啊。” “对呀。” “那我们明天出去一趟吧,后天中午就回来。” 秋澄光放下笔,甩了甩发酸的手:“去哪儿呀?” “回趟学校吧,不是很久没回去了吗?” 她转过头看他:“怎么突然想起要回去啊?” “闲着也是闲着,钟叹给我放了三天假。” 她笑起来:“那还比我多嘞!好呀,那我们明天回学校。” 归于璞站起身,揉了下她的头发,嘱咐道:“等等记得吹干,把牛奶喝了,我去看看明天要带什么。” 秋澄光握住他的手,仰起脸来:“我们在那儿过夜吗?” “嗯。” 她弯起眼睛跟着“嗯”一声,喜不自禁地拖长尾音,眼角画上几重笑影,像燕子尾巴略略弯下。 归于璞俯身吻了她一下。 * 把早餐和午餐,以及一些可能用得到的食材准备好,归于璞嘱咐夏榈檐:“该学会自己动手煮饭了。还有,别乱跑。” 夏榈檐乖巧地目送他们出门:“你们好好玩,不用担心我!” * 阔别一年多,S大除了学生街日新月异之外,也找不出其他变化更大的地方。秋澄光打电话给在校的一个学妹,问她借了辆电动车。 在23号楼下,几株老树拖着斜长的枝条倚在保安亭外,浓密的绿茵洒在水泥地上,此时正是上午十点钟。 这里是音乐系的宿舍楼,大厅的门上贴了许多音符的贴纸,大门旁边还挂着一面照片墙,贴着18级所有音乐系新生的照片。风吹日晒下,许多照片都已经褪了色。 秋澄光和归于璞正浏览着那些照片,门禁“滴”一声响起,从大厅内走出来一个头发蓬松的女生,戴着口罩。 秋澄光怔了一怔,有些不敢认:“周舟?” 周舟点了点头,把鼻梁上的口罩钢圈摁得更紧了:“我没化妆。” 她把钥匙交给秋澄光,又和归于璞问候了,问道:“晚上一起吃饭吗?” “好呀。还有谁没回家呀?” “还有伍俪琳,柯婉……不过都是女生,要不还是下次约。我怕学长尴尬。” 秋澄光回头看了归于璞一眼,和周舟点了头:“那行。我傍晚就把车还给你。” “没事,反正我待宿舍也不出去。” “又吃外卖啊?” 周舟歪着头笑了:“当然啦,要不是你叫我,我三天三夜都不会出门了。诶,你们待几天?” “明天中午就回去了。” “那好吧!行,不耽误你们时间啦!”周舟掷地有声,趁着有人刷卡进门,她挥了挥手飞快地闪了进去。 周舟的电动车属于大型超标车:重,不好控制。秋澄光想骑,归于璞只好坐在后座,长腿艰难地踩在踩脚上,坐得有些憋屈。 他本想着满足她一会儿,以为到前面转弯路口她势必就不行了,谁想到不管路宽路窄人多人多,她都把车控制得稳稳当当,甚至一边说话一边单手把控方向。 归于璞只好看着倒车镜,迎着风问道:“要不我骑一会儿吧?” “可我还没骑爽呢,今天天气真好哇!” 她高高抬起下巴,阳光亲近在她的额角,眼睛则在树荫的幽凉下粲然弯起。 “到前面卖水果的阿姨那里就让你骑。”她又说。 “学妹这车够电吗?”归于璞的视线越过她的肩头,自问自答道,“不能骑太远,不然没电回来了。” “没电了推回来也行啊!” 到了前方右转出去的B区生活园,秋澄光把电动车在一家超市前停下。这里的一切都和一年前离开时一样,还是那个号称“水果西施”的阿姨,还是满满一屋子色彩斑斓的水果。 秋澄光和归于璞走进去,“水果西施”阿姨抬起头看了他俩一眼,估计觉得眼熟,垂下头去摁了摁计算器后又抬头看了看,问道:“我是不是很久没看到你啦?” 阿姨的地方口音尤为亲切,秋澄光立马笑着点头:“对呀!您还记得我?” “我有点印象,看着比较面熟。你是出去实习了是吧?很久没看到了哦。” “阿姨我都毕业了。” “毕业啦?” 归于璞笑了笑,转身去看一篮篮新鲜的梨子苹果。秋澄光的手还放在他的掌心里,高兴地跟阿姨说话。 “这是你男朋友哇?” “对呀!” 归于璞回过身来,阿姨看着他:“我感觉好像没见过你啊,你不是住在这一片区的吧?” “我住在A区。” “难怪啊。” “我毕业三年多了。” “水果西施”阿姨的表情又是一惊:“毕业这么久还回来啊?这一次是五一放假回来吧?” “嗯。” “那你们在学校的时候就在一起啦?” “嗯。” “哇那很久了。” 秋澄光不想说中间还分了一年多。 询问起恋爱的具体情况,水果店的阿姨比七大姑八大姨逊色不到哪里去。 问着问着,又问到是哪个专业的,归于璞报上专业之后,旁边两个女生转过脸来,其中一个自来熟地问:“学长你也是学法学的?” “嗯。” “学长很眼熟的感觉。” “是吗?” “是吗?”秋澄光看着归于璞,“你什么时候偷偷跑回来啦?” “我毕业后第一次回来。” “我想起来了!”女生恍然,“上学期有个学长回来给我们宣讲,还给我们看了一些他大学时期的照片。学长你也在照片上!” 归于璞点了头,还是那句:“是吗?” 秋澄光忍不住笑,看向女生:“你们这都认得出来?” “毕竟长得还是挺帅的,回来宣讲的那个学长也挺帅。” “他叫什么名字?” “好像是一个不太常见的姓,伊庭你记得吗?” “姓池。”一直在旁边没说话的女生开口,“叫池凯弋。” 但自来熟女生似乎也只是随意搭腔,很快又自顾自地问:“听说你们以前还是学生会的?” “这位学长是学生会主席吧?”伊庭掐准点插进话,而她记住的点总是细小而清晰。 “真的吗?那学长你一定更了解了!我们下学期就大二了,你觉得还需要进学生会吗?学生会怎么样?有人说里面有内幕什么的……”女生发出一连串疑问,仿佛藏了很久就等着有人解答。 秋澄光被她的语速惊了一下,到底还是挺佩服她的。想当初自己要是也能这么热心,说不定德育分就能多加点了。她和归于璞对视一眼,一时间都说不上话。 学生会到底好不好呢? 因人而异吧。 简单地回答了两句,归于璞示意秋澄光赶紧买点东西撤。于是秋澄光挑了一大盒水果捞,付钱的时候又和“水果西施”阿姨聊了两句,答应下次再来,便和归于璞离开了。 * 午餐是在学生街的小条食堂慢条斯理地享受完的。 走出小条之后,两个人的身上都散发着一股浓浓的味道,像刚在枸杞菌菇汤里浸泡过一样。 为了让这股味道散一散,他们骑着电动车绕着学校慢慢地逛一圈。 到了图书馆前,依然是熟悉的草坪,除草机锋利的声音回荡在安静的午后,空气中飘起密密麻麻的草屑和馥郁的草汁味。 秋澄光指了指草坪后的广场,那里铺了一道长长的红地毯,一个红色拱门上贴着金色的字样,远远地看不清;走近一看,才发现是集体婚礼。 “什么时候举办集体婚礼的嘞?”秋澄光走来走去没看见告示牌。 “应该已经举办过了吧?”归于璞说。 “是哦。那我们走这个地毯应该没事吧?” 她故意小鸟依人地依偎在他身旁,归于璞俯下身去想要吻她,她却用拽灯笼的力道把自己往他怀中甩,轻轻地撞在他的心窝处。 按照弧线,这个吻即将落在她的发顶,他险些把牙齿磕了个正着。 “我们走到那边去。”她伸手往半空中一指。 归于璞眯了眯眼:“走过去就可以了吗?” “嗯!” 昂首挺胸地迈着正步,迈两步后哈哈大笑,想起军训时教官被气到酱紫的一张脸。笑到一半,忽然注意到他今天内搭了一件浅蓝色正装衬衣,是平时穿西装时才会搭配的那件。 秋澄光停下来替他整了整:“没仔细看都没发现,以前你都没把这件当休闲装穿的呀。” 归于璞张了张嘴有些哑然:“嗯。” 秋澄光拍了拍他的肩膀,满意地笑了:“这样才整齐嘛!” “我们晚上去哪里吃饭?” “这不是刚吃饱吗?” “提前计划好嘛。” “我想想啊。” 又沿着红毯走了一段,她还是没想好,归于璞提议:“晚餐你定,夜宵我定。” “那你说去哪儿吃夜宵?” “去江星阁。” 她笑起来:“我就知道!” “好,晚餐你慢慢想。” “不过现在五一节,江星阁有开吗?” “有。” “你怎么知道?” 归于璞默了默:“我神通广大呗!” * 骑车到深春影院看了趟电影,回来的路上,电动车的显示屏出现红色警告。秋澄光感觉到速度逐渐慢了下来,便把脖子往前一探,“哎呀”一声:“要没电啦?” 走到下坡地段,顺着坡度慢悠悠地滑了一段,到了平地和斜坡处,两个人从车上下来,生怕耗电过度把周舟的车给骑坏。 “她这车也买了三年了,电池早不经扛了。”秋澄光说。 归于璞双手推着车,示意她走到马路内侧。一辆公交车呼啸着从身旁经过,秋澄光赶紧往里跑,一只手搭在电动车车把上,也没使多大的力气,跟着他慢慢地走。 走着走着,到了一段下坡路,人和车的速度都快了起来。 他们小跑着,一辆辆车又从车旁飞快地驶过,前面就是公交站了,高而大的公交车就跟在屁股后面,秋澄光回头一看,喊着:“快点快点,车要追上来了!” 归于璞推着车往前小跑,她也迈开步子跑上去。急忙着,大笑着,一时间又回到孩童疯玩的时期。他回过头看她,故意累得气喘吁吁:“我不行了!” “太笨啦你!”她笑着喊,捋开眼前的发丝,回头看一眼,公交车已经停在站点,车门缓缓地关上,又缓缓启动,“快快,又追上来啦!” 归于璞又推着车往前快跑几步,秋澄光踩着爱玩的步子跟上来,笑声像被石子砸中的一眼泉水,溅起四处都是。公交车从旁边轰隆而过,坐在窗边的乘客大概会觉得意外吧? ——两个人看着也不像小孩子了,还兴在马路上跑吗? 公交车驶过之后,秋澄光忽然停下脚步,站在路牙边上笑起:“哎哎等等我!太累了!” 归于璞停下来坐上了车,一边回头招呼,一边划着地板将电动车倒回去:“这边下坡路,我们慢慢溜下去。” 秋澄光攀住他的肩膀坐了上去,看了他一眼,问:“跑得累不累啊?” “我又不是你。” “瞎说!”明明还脸红心跳的。 五月初的天虽然还不炎热,但跑一阵仍是出了一身汗。开着电动车最低速度沿着下坡路缓缓溜下去,像坐滑滑梯一样,秋澄光抚着他的肩膀挺直了腰杆,要吹一吹迎面而来的风。 归于璞看了倒车镜一眼,笑了。对上她的视线,明眸善睐,随着四季迁徙,像盛着最灿烂光芒的湖心江面。 本想把车推回寝室楼下充电,这样就可以到处走走逛逛了。哪知快到校门口的时候,归于璞一眼望见交警站在那里,旁边有好一群电动车被扣押下来。 他连忙调转了个方向要回去。结果刚下坡到平地上,这会儿又要上坡,秋澄光目瞪口呆,和他大眼瞪小眼片刻,从车上下来。 “这,这是在抓超标电动车吗?” “嗯,我们往北门进去,到法学院那边充电。”归于璞说。 于是,沿着原路返回,在一个还未完工的天桥底下拐了个弯,进入一段清幽静谧的小巷,秋澄光买了两杯奶茶续命,终于到了教学区北门。 北门一进去就是法学院了,把电动车推到法学院充电、上锁,他们拿着奶茶往教学楼走去。 五一假期还有许多人留校自习。进到一间教室,开着日光灯,课桌椅的暗黄色折射到空气中,整间教室都显得压抑昏沉。 秋澄光和归于璞走进去,在教室后面靠窗的角落坐了下来,树丛的枝杈从窗口伸进来,阳光照在一块发了光的石头上,亮得发白;几簇不知名的花朵已经开得茂盛。 有三个男生分别坐在不同位置上自习,每人桌上都堆放着一大堆书籍,书脊处印着不同的字样,有通信工程,有单片机,有信息系统开发。 “那个是我的直系学弟哦。”秋澄光指着最左右边的男生悄悄说,说得好像认识人家一样。归于璞笑着,喝口奶茶点了点头。 那个男生忽然放下笔,抽出一本书翻了翻,动手写了两个字;信手似的又翻了两页书之后,他转过身来在书包里找东西。 两道浓眉长得精神,阳光不偏不倚地照在泪痣上,饱满的唇抿得紧紧,神情肃穆。 秋澄光和归于璞同时看清了他的脸,都怔了一怔,向对方确认似的点了下头。 ——“施元好?” * 看了会儿手机后昏昏欲睡,秋澄光伏在桌上睡了半个钟头,醒过来时感到几分饥饿。 “要不要去吃饭了?”归于璞问。 “好。” 时间还早,教室里的三个男生还在认真学习。 从后门进来,也从后门离开。本想上前打个招呼,但看到施元好那么认真地在自习,还是作罢了。 秋澄光提议吃韩国料理,电动车也充电充得差不多了,于是到附近的一家金喜来吃饭。 晚餐结束之后回了趟旅馆洗澡。今天逛了一天了,尤其是下午推着电动车跑,跟过完一个夏日没有差别。不管怎样,她都想清清爽爽地去江星阁。 秋澄光进浴室时,归于璞坐到桌前,打开行李箱拿出一个纸袋子,用装茶叶的大礼袋装起来,伪装成是真的送茶叶的。 而后,他给池凯弋发了条消息。此时的池凯弋正在隔壁房间。 再次确保一切都万无一失之后,他深深地舒了口气,等着她出来。 第71章 一天「二」 远远望见江星阁低矮的屋檐,仿佛一下子回到了两年前。秋澄光喜不自禁,拉着归于璞的手像拖着一口袋蛋糕,高兴得无法形容。 “啦啦啦,啦啦啦。” “跑调了,跑调了。” “哪有!” 推开门,风铃声叮铃两下,面包柜前的老板转过身来,依然是大胡子小辫子,还没正式进入夏季,短袖都已经上身了。 见来了客人,老板只是点了点头,手抄在口袋里回到收银台后面。 秋澄光想当然地认为:这么久不见,蒋大叔一定忘记我了。 毕竟以前也只是常客,这儿的常客多了去了,老板怎可能人人都记得呢。 “去二楼吧。”归于璞说。 “好。” 走上二楼楼梯,秋澄光感到有几分不一样,低声问:“是不是变窄了?” 归于璞笑:“是你在家里宽楼梯走久了,才会觉得窄。” 二楼很安静,寥寥数人。坐在点餐台写字的一个女生,站在钢琴前戴着鸭舌帽的一个男生,以及再往里走一段,木栏杆围起来的角落里坐着一对情侣。 看到这对情侣时,归于璞愣了一下。抬起头来的男生也注意到他们,表情里也有几分出乎意料。 归于璞和秋澄光坐到另一边的小圆桌旁,点餐台的女生拿着一份菜单走过来。 “您好,请问要吃点什么?” 秋澄光接过菜单认真地看着,首先开口道:“两杯热牛奶,还有一份蛋挞,我想要吃一个热狗,我饿了,你呢?”她看向归于璞。 “一样。” “那两份热狗。或者说你想喝热可可?”她又问他,“我好像很久没喝了。” “你今天喝牛奶了吗?” “没有诶,那好吧,还是牛奶。” “我也喝牛奶。” 秋澄光把点单又重复了一遍,女生记下来后说了句“稍等”,转身下楼了。 站在钢琴前的男生这时候弹奏起一段乐章,韵律跳跃,琴声俏皮,可以想象得到黑白琴键上灵活的十指。 秋澄光虽然不懂乐器,但还是喜欢自我陶醉地在空中弹奏。 她弹得还挺投入,身子左摇下右晃下,十足像个大师级人物。 但归于璞还是不给面子地笑了。憋了很久,到底还是笑出声。 秋澄光睁开眼睛,也不恼,拧开自己带过来的水杯,翘着兰花指,装模作样地说:“学音乐的人,要有修养,有涵养。” “说你自己吗?” “对呀!” “这么说我骂你你也不会还嘴?” “不会。”她贱兮兮地抿了抿唇,眼眸一转,假惺惺的优雅柔媚。 归于璞当真开口骂:“猪头。” “……” “傻子。” “……” “王八。” “王八是你……” “诶澄光,你属猪的吧?” 话刚问完,端着两杯牛奶的女生走了过来,将牛奶放下。秋澄光依旧故作姿态翘着兰花指接过,等女生走远之后,她立马飞过来两刀尖锐的目光,兰花指捏成拳头,气得鼻翼鼓鼓。 “你才猪头!王八蛋!土鳖!” 归于璞忍着笑应承下来:“是是是,我是。” 在热狗和蛋挞端上来后不久,坐在对面围栏沙发内的男生提着一个包走过来,低声拜托一件事:“等等能不能请你们帮我们拍摄一段视频,等等我要跟我女朋友求婚。” 秋澄光刚好吃到蛋挞的馅儿,烫嘴了一下:……求婚!? 归于璞应了下来。男生打开手提包,拿出单反调好了参数,由于他背对着围栏沙发那侧,于是低声问:“我女朋友应该没在看我吧?” “她在吃东西呢!”秋澄光迫不及待地答。 “我大致调了下参数,等等还拜托你们根据光线再调整一下。这边是调ISO,这边是调光圈,这边是快门。” 归于璞接过来:“我知道。” “拜托了!” 秋澄光拳头用力一握:“加油!” 男生笑着点点头:“等等我会举手,等我举手了,你们就可以过来了。” 嘱托完毕,他弓着背站起来,飞快地回到女朋友身边。 秋澄光从这会儿开始鬼鬼祟祟地观察他们,一边观察一边忘情地吃着蛋挞,两口一个,很快把蛋挞吃光了。 归于璞看着她,心里的不平静越发激烈,像火炉里头灼热燃烧的暗红色的炭火,热得人胃里慌张,心尖颤抖。 趁着她还专注地观望人家情侣,他打算起身缓一缓,便低声道:“我再去点一份蛋挞。”随后走到点餐台又点了一些吃的。 回头看到她还做侦探似的目不转睛地看着人家,吃蛋挞的动作也没停,于是归于璞走到弹钢琴的男生身边,耳语了两句。 围栏沙发那边的男生举起手了,秋澄光连忙拍拍手抖掉蛋挞屑,招呼归于璞回来:“我手油着呢,等等就你拍!” 归于璞拿起相机,和秋澄光贴着墙角慢慢走过去,尽量不引起即将被求婚的女生的注意。 走到这对情侣身旁,时机刚刚好。相机就位,男生清了清嗓子开始讲求婚辞。 求婚辞很长,都写在他手中捏着的一张纸上。看到那张纸,归于璞的眉头无意识地挑高,像没作业的孩子看见别人写得满当当的一张卷子,心里慌。 从相遇讲起,讲到如何想你想得睡不着,又讲到追到手时多么高兴,再讲到这么几年相依相偎走过来,最后情真意切地提出为什么想要和你共度下半生。 致辞很长,很全面,文笔很好,秋澄光一开始还听得兴致勃勃,想给这个幸福的女生准备一包纸巾,也给自己备一包。 但不知为何,越听她越走神,越听越觉得求婚原来不过这么回事儿……就连被求婚的对象最后没有挤出两滴眼泪她都不觉得遗憾。 几分钟之后,戒指戴到女生手上。 男生很快站了起身,转过身来要过目一遍录像。秋澄光退到后面扶着栏杆琢磨不透。 按理说自己也不是寡情薄意的人,看见求婚场面时也会感动,即便不感动,也会为情侣高兴才对。可不知为何,这会儿心里麻麻的,没有一点感觉。 初听见这个男生要求婚时的那种高兴劲儿全不见了。不过仔细回想,似乎从刚才一边吃蛋挞一边观察时起,那股兴奋感便在心里慢慢消失了。 虽然“求婚”两个字很好听,男生来拜托帮忙拍摄时也是一脸诚挚,但当他回到女生身边后,一举一动却给人一种例行公事的感觉。 虽然直觉有时候不能当真,但秋澄光的心还是莫名膈应了一下,这种感觉奇怪得要死,简直扼杀了“求婚”会带来的所有甜蜜。 男生表示对录像很满意,归于璞带着秋澄光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刚坐下,一份蛋挞又端了上来,秋澄光抿抿唇,把碟子往他面前一送,端庄地:“您先。” 归于璞拿起来一个:“那我就不客气了。” 他慢条斯理地将锡纸摺下,秋澄光谦让是谦让了,还希冀着他会喂她。 希冀着希冀着,看见他把蛋挞往自个儿嘴里送,咬了一口,神情满足。 秋澄光“诶”一声,怔住了。 她飞快拿起一个,硬塞似的送到他嘴边。归于璞看着她:“干嘛?” “喂你呀!” “干嘛突然这么好?” “……”我什么时候不好了? 争闹着,墙上的挂钟忽然发出“咚”地一声,是晚上八点钟了。 秋澄光看了那复古的钟表一眼,新奇地笑了:“呦,这儿什么时候挂的钟呢,刚才都没发现!” “澄光啊,”归于璞把蛋挞吃完,食指似无聊地将锡纸摊平,说话时绷了一口气,“你想不想吃蛋黄酥啊?” “想啊。” “我下楼去点。” 他正欲起身,秋澄光拉住他的手:“跟刚才点餐的那个妹妹说一下不就好了?” 说着,回头看一眼点餐台,哪知一直伏案写作业的女生已经不见了踪影了。 归于璞也跟着她看一眼,随之耸了耸肩:“还是我去吧。” “行,我给你留两个蛋挞。” 他笑着,掌心往她后脑勺一抚,揉了揉头发。 归于璞下楼后没多久,钢琴声又响了起来,这一次弹奏的又是音乐大师的曲子吧,秋澄光吃饱了蛋挞,刷了会儿手机,等着他和蛋黄酥一起上来。 过了将近十分钟左右,换了一首曲子,这首曲子,秋澄光再熟悉不过了。她这才抬头看了一眼弹钢琴的男生,虽然鸭舌帽压得很低很低,完全看不见正脸,但却有一种熟悉感。 兼职的女生将一盘蛋黄酥端了上来,每个蛋黄酥都用小小的透明圆盒包装得很好,一个接一个腆着肚子躺在那里,圆头圆脑,看着怪可爱的。 秋澄光道了一声谢,没看见归于璞上来,于是问:“请问,刚才点这个的男生去哪儿了?” “他在楼下碰到一点油渍,去洗手了。这里的卫生间坏了,要绕到后面荷花池旁边。” “这样啊。” 这也就解释得通怎么这么久还不回来了。 趁他回来之前,秋澄光先拿起一个蛋黄酥吃了。她吃东西从来都是按照从右到左的顺序来,因此拿起的第一个就是右手边的蛋黄酥。 “今天烘焙的蛋黄酥多得卖不出去,所以老板等等还会额外赠送,第二盘我一会儿会给你们端上来,所以还请多吃一点,不然这些蛋黄酥留到明天就不新鲜了。” “可蛋黄酥不是可以保质好几天吗?”秋澄光擦了擦嘴。 “对,但你知道,”女生笑笑道,“老板不喜欢这样,所以今晚赠送的夜宵会丰盛一些。” “这样啊,那谢谢老板了。” “那我先下去了,等等把第二盘端上来。” “嗯,谢谢你!” 看着女生走远后,秋澄光把视线放回到蛋黄酥的内陷儿上,豆沙、莲蓉、蛋黄……好吃得她皱眉。 吃完第一个,她本想等着他过来再吃第二个。可刷了一会儿微博后觉得没什么好玩的,于是心里嘀咕道:反正等等还有第二盘,不赶紧吃的话晚上就吃不完了! 她也没想过吃不完可以带回去。贪吃一上头,哪里想得到这些? 拿起第二个,秋澄光觉得这蛋黄酥怎么比前一个轻了?摘掉盖在酥皮肚子上那层透明的小圆盖,她用手指戳了戳金黄色的酥皮,有点好奇甜点师傅用了什么方法才把内馅儿做得这么轻。 她用手指小心翼翼地捏了一下,哪知,酥皮一下子塌陷进去,里头似乎空空的。 ——“诶?” 拿起酥皮时,秋澄光还有些激动,如果是在外头吃饭,发现一个蛋黄酥里头完全没有了馅儿,消费者多半会觉得被欺骗了;可在江星阁,秋澄光只觉得这里面一定另有玄机。 秋澄光没注意到的是,就在她一点一点地将蛋黄酥皮掂起来时,有人将对面围栏沙发上那对情侣请了下去,二楼的钢琴一直都在弹奏《追光者》,一个女人带着无线话筒站到了弹钢琴的男人身旁,从二楼楼梯口走进来一个穿西装的男人,外面还藏着一群鬼鬼祟祟的人,一束玫瑰从墙边露了个脸。 “这?!”蛋黄酥皮完全揭起来后,秋澄光惊讶地瞪大眼睛,原本应当盛着满满的内馅儿的圆托上,此时正嵌着一枚戒指。这个圆托也被特别定制为能够将戒指嵌于其上。 看到这枚戒指的一瞬间,秋澄光脑子一阵轰鸣,各种各样的想法在短短一秒钟内闪过,直到听见从琴声方向传来了脚步声,她才转过头去,看见归于璞走了过来,还是下午那件正装衬衣,只是从头到尾都换上了一套西装。 他走近了,秋澄光站起来,说是惊魂未定倒也一点不过分。她一手举着戒指,一手举着蛋黄酥皮,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他的脸上全然没有一丝出乎认真之外的表情。秋澄光知道,这个戒指不是服务员送错了。 “你……什么时候带的西装啊?”她怔怔地问。 “刚才我手里不是拎了个盒子?” “那里面装的不是茶叶吗?” “是衣服。” 秋澄光笑起来:“你好狡猾啊。” 她又看着手中的戒指,问:“那这个呢?” 归于璞接过了戒指,一直藏在楼梯口外探着脑袋鬼鬼祟祟的一群人这时候跑出来,他们跑出来的时候,弹钢琴的男人蹙眉不解,低声问:“你们都出来干嘛?” 发现好像和计划中不太一样,这群人格外默契地还要往外跑继续藏起来,秋澄光却惊讶地喊:“天哪,你们都在这里干嘛?!” 要躲起来的人只好都走出来,一窝蜂涌到归于璞身后,秋澄光这才看清楚他们的脸,非但有两人共同的朋友,连妈妈她们都接了过来。她看向归于璞,一时间从惊讶到哽咽,久久地说不出话。 夏榈檐履行分配给自己的职责,上前接过归于璞手中的戒指,退到人群后面。人群安静下来,秋澄光和归于璞对视着,忽然间她捂着额头,红着眼眶说道:“天哪,我还是没反应过来……” 夏榈檐从人群后面又走出来,戒指已经被装在一个红色绒布盒里,端端正正地作为求婚戒指呈了上来。 归于璞走上前,接过秋澄光手中的蛋黄酥皮吃掉,握住她的两只手,说:“今年除夕我跟妈妈说要求婚,就在今年。二月份春假结束后你就特别忙,所以一直等到现在。” 秋澄光破涕为笑:“难怪你老问我妇女节放不放假,植树节放不放假……” 钟叹率先笑出声,曲翎调侃:“人家澄光还不是妇女嘞!” 秋澄光笑着低声:“就是啊!” 归于璞羞得面红:“我知道啊,但我忍不住想问。” “说实话,我没有像刚才求婚的那个男生一样还准备草稿,”他俯身看着她,轻声问,“你介不介意?不过我已经在心里打了很多遍腹稿了。” “那你说呗!” 只有一旁送戒指的夏榈檐听见秋澄光这句低低的催促,笑了出来。 抱着手站在一旁的大家都安安静静等待着,归于璞牵着秋澄光的手单膝跪了下来,人群屏住了声音,所有人都静静地看着,包括站在钢琴旁边的池凯弋和舒展画。 牵着她的手,他仰起脸,凝眸望着她,说道:“澄光,我想今天和你求婚,是经过了慎重考虑,不是随便挑选的一天。今天是五月一号,我会永远记得。本来想的是,求婚的话不需要其他人在场,但后来觉得,要不把朋友都召集过来,后面发朋友圈也不会一直回复他们了。” “居然是这个原因?”庄宁的气氛被破坏,陈序龙笑了,大家都笑了。 秋澄光笑着,将手往归于璞下巴怼了下。 他握紧她的手:“还有就是,我一直不知道求婚和订婚的顺序关系,但我认为还是求婚在前,订婚在后;如果订婚之后再求婚,总觉得少了点什么。不过要求婚还得考虑长辈答不答应,所以这一次,我把妈妈她们都接了过来。小君阿姨和琼姨也是看着你长大,今天她们也都在这儿。” “还有你,如果我感觉到你还不想结婚,我一定不会现在跟你求婚。不过,你没有很排斥,对吗?你快告诉我这不是我的错觉。” “嗯。” “‘嗯’……是什么意思?” “你说得对。” 他笑了一下,深吸口气,似乎紧张得忘词了:“接下来就是,我想告诉你,对我而言,和你结婚是人生的必要性。我经历过一段没有你在身边的日子,坦诚讲,我觉得暗无天日,每天都很没趣。那个时候我才知道什么叫‘有人活了一辈子,但真正只活了一天’。” “我希望这话说出来,妈妈不会生气。”归于璞说着,看向温菽承。她摇了摇头。 于是他接着说:“曾经一度我摸不清未来人生的意义在哪里,从某种程度上讲,我未来的每个计划都和你有关。如果你不在,整个计划就会崩盘。和你在一起之后,一直到我清醒地认识到‘你是我人生的意义所在,是一切意义背后的意义’时,你已经是了。所以,从现在开始一直到生命的末尾,我都不想再和你分开。” “所以,”他接过夏榈檐递上来的戒指,取下来,牵着她的手,“今晚我想问你的是,你愿意嫁给我吗?” 归于璞和秋澄光的朋友,大多都不爱起哄。每当遇到他俩真情流露的时刻,他们都会安安静静地看着,像面对一个庄重的时刻,应当虔敬。 因此,没有起哄,没有喧嚣,钢琴声早就停了下来,只为了听清最后她说出来的几个字。 秋澄光点头的时候,眼泪也坠落下来:“我愿意啊。” 小花童仍然是夏榈檐,递上了一束玫瑰花。 还是没有起哄,只是有人把眼泪擦掉。许恭昶看向曲翎,心想着我跟你求婚时你怎么没这样? 归于璞把戒指戴到秋澄光手上,她扶着他站起来。两个人很自觉地抱在一起抱了很久,钢琴声再度响起,舒展画低沉悠扬的歌声开始唱道:[我可以跟你身后,像影子追着光梦游] [我可以等在这路口,不管你会不会经过] [没当我为你抬起头,连眼泪都觉得自由] [有的爱像阳光倾落,边拥有边失去着] 后来又唱起了《慢慢喜欢你》。池凯弋弹钢琴还不尽兴,非得跟自个儿老婆再合唱两句。 秋澄光和归于璞抱了很久很久,他刚换的西装,她实在不忍心把鼻涕眼泪划上去。最后放开他还是为了擦鼻涕,夏榈檐连忙递上了纸巾。 江星阁的老板,蒋大叔,在工作人员的帮助下推着一个蛋糕车过来,身后跟着几个女生,端着好几盘蛋黄酥上来。秋澄光这才想起刚才女生说的“今天烘焙的蛋黄酥多得卖不出去”。 蒋大叔走过来,笑容满面,平时再世外高人的一张脸,此时都盛满了孩子气的笑。他拍了拍归于璞的肩膀,又握了握秋澄光手。 秋澄光仍然是没有反应过来,傻傻地问:“大叔,你不是忘记我了呀?” 蒋大叔爽快地笑道,肉厚的手掌又往归于璞肩上拍了下:“要演戏嘛!他一来给我看你的照片说他要求婚,我就记起你们了!这个蛋糕送给你们啦!快准备切蛋糕吧!我还得下去看着店。祝福你们!” “谢谢大叔。” 蒋大叔笑着,挥了挥手离开。 秋澄光看着归于璞,好一会儿说不出话来,大学时期的几个好朋友围了上前,曲翎和舒展画一下子抱住秋澄光,乐得直摇晃。 曲翎说道:“宝贝,我刚才都哭了!我太高兴了!” 舒展画也说:“对啊,这家伙这一次真的很用心!” 池凯弋在一旁吃蛋糕,听了不乐意:“比我以前用心吗?” 舒展画沾了一食指的蛋糕抹了他一脸。 秋澄光谢谢池凯弋:“我真的真的没发现弹琴的是你!你刚才还真跟玩摇滚的一样!” “不用谢,”池凯弋笑,指了指归于璞,“他求我的!” 归于璞难能可贵地认了。 池凯弋和舒展画又回到钢琴旁边去合唱,这会儿唱的是《只要有你的地方》。夫妻搭配,似乎再唱个三天三夜都不累。 秋澄光牵着归于璞的手说:“要是我们也会弹琴唱歌就好了。” “你不是音乐大师吗?” 她握起拳头挥动两下,发现这拳戴着戒指,又是挥舞起另一拳。 回到妈妈阿姨们的身边,秋澄光像一颗汤圆一样由她们揉来揉去,归于璞给她投了个怜悯的目光,便叫钟叹给拉走了。 胡雪蕊也来了,虽然相识不久,但感受得到是个挺不错的人。她和钟叹有着永远都斗不完的嘴,一遍又一遍拿英语把钟叹压得面如土色也是件乐此不疲的事情。 许恭昶和陈序龙从楼下拎上来几瓶红酒,眨眼间功夫全开了。江星阁二楼一时间成了家庭聚餐和朋友聚会,归于璞和秋澄光下楼去点了许多菜,其他人也跟着多消费了一笔,当是感谢老板提供场所。 一直聚到十一点多,秋澄光催促大家回去睡觉了。许恭昶故意问:“你说回哪儿去?” 秋澄光噎了一下,看向归于璞:“大家要回哪儿去啊?” 归于璞拿出一份清单有条不紊地说:“一部分人住这边三楼,跟老板打过招呼了;还有一部分人跟我们去旅馆……” 舒展画冲秋澄光挑了挑眉,走过来扶住她的肩膀耳语道:“他都安排了呀,没想到吧?” “当然想到啦!” “还嘴硬!” “话说你们是什么时候过来的?”秋澄光转过身低声问。 “今天早上过来的,然后去乐器行借了乐器,这归于璞还真是,电子琴不借非要借钢琴,池凯弋可是高兴了啊!” 秋澄光一阵肉疼:“钢琴租一天,人家不得狠狠宰你一顿?” “他说和乐器行老板认识,倒也不是很贵。我没具体问。总之呢,高兴就好!”舒展画笑着,“到时候要结婚了记得跟我说,我介绍你们去拍婚纱照!” 秋澄光吐了下舌头,害羞地笑了:“还早呢!” “不早了。” “画画!”池凯弋在唤。 舒展画应了一声,又和秋澄光抱了一下:“那我先走了!明天早上大家都要回去!说实话,他也是看你太久没见到我们了,才把我们都喊过来的!拜拜。” “拜拜,画画。” “哦对了!渚清她们明天会跟你视频!”舒展画临时想起来,“她们三个昨天才接到通知,根本赶不过来!这你得骂死归于璞!” 秋澄光比了个“OK”:“没问题!画画晚安!” “晚安!” 周渚清、原锦抒和时典,是秋澄光的大学舍友,都在省外。只是还等不到明天,秋澄光一打开手机,便看到宿舍群里炸开了锅。 * 将大家都安顿好了,回到旅馆,秋澄光累得直接躺到床上,说道:“还好傍晚洗澡了,我现在都不想动了!” 归于璞躺到她身旁,手臂枕着她的脑袋:“妈妈刚才还问我,我们睡的是不是双人间。” 秋澄光笑了一下,转身抱住他:“妈妈根本就不用担心,我反正是累得动不了了,就是不知道你动不动得了!”她戳戳他的心窝。 归于璞感觉到被调戏了,握住她的手,问:“你不叫‘伯母’了?” 恍惚间,秋澄光觉着被他坑了:“难道不是你不指明是你妈妈说的还是我妈妈说的,我才只好跟着你说‘妈妈’吗?” 他抱住她:“是吗?” 两个人贴得很近。 “是呀。” “今天累吗?” “跑了一天了呢。我感觉,现在特别地不真实。”她说。 “为什么?” “就是今天上午才离开家,还嘱咐榈檐说我们不在家的时候要按时吃饭,结果晚上她就出现在这里。” “她和许恭昶她们一起来的。琼姨她们都和妈妈们一起来的。” “对呀,晚上看到这么多人。明明白天只有我们两个人,下午我们还在路上和公交车赛跑。” 归于璞笑了:“哪里叫赛跑?就是给公交车让道。” “然后今天又看到了施元好,虽然也没有和他打招呼,不过还是觉得很巧很巧。” “嗯。” “总之呢,感觉这一天经历了好多事啊,有一种把什么都做了的感觉,算得上是我长这么大过得最长的一个五一了!” 他抚着她的脸颊:“那你高兴吗?” “这还用说吗?当然高兴了啦。” 这么说着,她搂住他的脖子,慢慢地翻动身子,压到他身上,抱住:“你知道吗?” “嗯?” 她忽然低下声音,吻了吻他的脸:“我好爱你。我说这句话的时候,特别想哭。” “怎么呢?” “可能是因为,从来没有想过会这么深地体会‘爱’这样的感情;也可能是因为,没想过这么爱一个人。” “我也爱你。”他吻了吻她的唇。 “再说一遍。” “我爱你。” “你策划这个求婚多久了?” “不告诉你,告诉你之后你会觉得我脑子不灵光。” 秋澄光摇头:“不笨,笨也是笨得可爱的。” “一个月左右吧,其实三月底就可以求婚了。” “那你干嘛还问我妇女节放不放假?” “就问一下,让你之后有种恍然大悟的感觉。” 他好像有些得意,秋澄光揉着他的脸:“确实,现在让我恍然大悟的地方多了去了!” “还有什么?” “我恍然大悟,原来你这么爱我呀。” “这还需要恍然大悟吗?” “要不是我现在累得动不了了,我一定给你好看。” 归于璞抱住她的腰:“是吗?” “嗯。” “但我怎么觉得你只是有贼心没有贼胆。” “你这是在激将法吗?” 他笑起来:“不是。” 她的手开始不老实地解他扣子。 归于璞也不反抗,只是说:“明天还要早起回去哦。” “那又怎样?” “你确定吗?” “哼。” “妈妈她们在隔壁。” “我绝对不叫。” 他深吸口气,被她恼得无奈:“我说真的,妈妈她们在隔壁,隔音效果很差,这床动静特别大。” 秋澄光还是不松口:“哦,那又怎样?”手却乖乖地把他的扣子全扣了起来。 扣整齐了,她吻了下他的唇,猖狂道:“我感觉我的技术好像蹭蹭蹭上了很多个档次,你要不要试试?” 他没说话,扣过她的脑袋吻了上去。 秋澄光挣扎着,探过身子要去关灯。 “啪”地一声,明月当空,夜深了。 第72章 番外·初吻 [大学] 归于璞做了个梦。 梦见自己被追赶,从街头直到巷尾。他慌不择路,横冲直撞,在漆黑的小巷深处失了方向。当看见一户人家的大门敞开时,他径直冲了进去。 他用身体抵住门,咬紧牙关把门死死地压住。而就在门摔上的那一瞬间,身后紧随的人蜂拥而至。透过门缝的间隙,归于璞看见一张释放死刑犯的诉状书和举着耙子愤怒的民众。 门外气势汹涌,欲压不住,而屋内——他仓促地回过头一看,只有深不见底的黑暗。 门忽的被破开。 门开的一刹那,现实中的人猛然惊醒。 他抹掉额上的泠泠细汗,深呼吸后坐起来,看了一眼手机,早晨五点三十七分。 “起这么早干嘛?” “接新生。” 今天是新生报道日。和S大每逢举办校运会都会下雨不一样,接新生的日子真可谓是“阳光灿烂的好日子”。暂不论是否每一年都这样,至少归于璞在的这两年都是如此。 今年是第三年。看着云彩之下的万丈霞光,基本可以断定,和前两年一样,今日又该挥汗如雨了。 接新生的工作向来劳累艰巨。从车站接人,到帮新生托运行李,再到各人信息核实登记…… 每一项工作都需要大量人力物力财力的投入。学院团委中心和学生会几个主要干部一起协商探讨,分配工作,安排人员,跟进落实。 “这是你们组的早餐。”早上七点钟,第一批在宿舍楼大厅迎接新生的人员已经就绪,归于璞抱着装满早餐的箱子过来,“曲翎,你分一下。” “第二批有早餐吗,学长?”一个女生问。 “第二批没有早餐。”归于璞笑起来,语重心长的老长辈口吻,“想要早餐就要自告奋勇第一批!” “那我舍友要哭死了。” “你舍友没有自己备早餐吗?那让你们翎姐姐给她另外买一份。” “人家并不想要翎姐姐买的。”曲翎捏着嗓子,怪声怪气道。 归于璞漫不经心地笑了一下,往门外指了下:“我还有事,先走了,有事情再联系我。” 报道的新生逐渐增多,当清晨灼热的光线透过玻璃门照进来时,大厅已经热闹非凡,值班的人一批轮着一批,忙得不可开交。 “还好不是跑外场,”曲翎一边说一边提醒新生扫描二维码,“太热了今天。” “是啊,于璞学长是跑外场的吗?” “他内外场都跑。” “这么累啊。” 曲翎笑眯眯地看着说话的女生,故意说:“是啊,他还没女朋友喔。” “学姐,你干嘛这样!” “开玩笑,开玩笑的啦!” 新生来来去去,整个大厅挤满了人,坐在椅子上负责签到的人忙活得左右眼转来转去停不下来,负责拍照的肖齐也捧着单反擦着汗,一边骂归于璞不再安排个人帮忙一边拿起桌上的面包往嘴里塞。 还想再骂两句时,忽然瞥见从大门走进来的归于璞,肖齐登时闭了嘴,做出谦恭敬业的样子蹲回自己的岗位上。 归于璞苦笑地瞥了他一眼,接着偏过头去跟身后的女生讲话。女生笑起来,露出一排整齐的小米粒牙,眼睛弯成两弧月牙儿。 值班的人这才意识到,他是带回来一个小姑娘,手上还拖着一个二十六寸白色行李箱。 “澄光,在这儿签字。”归于璞把签到表放到秋澄光面前,指关节在上面叩了两下。 秋澄光把背包甩到身后,弯腰签字。 曲翎目不转睛地看着正在写字的那只手。 ——白,真白! “这儿是交暑假寄回家的材料的。”看着她签完字,负责收材料的何艾说。 秋澄光低头在包里翻找,把装材料的档案袋折角理好后交上去。 “宿舍号多少呀,学妹?” “六零一。” “给你。” “谢谢学姐。” “澄光,先拍照。”归于璞说,指了指抱着单反热得焉了的肖齐。 一听这话,后者立时像打了鸡血一样,激动地站直身子挥起手:“学妹,这儿!” “记得防火防盗防学长。”归于璞装模作样地提醒。 秋澄光严肃地点点头:“好的。” 肖齐气得差点没晕过去:“全校属你最伪君子了吧!” 秋澄光拍照时,一旁的曲翎好奇地问:“这小可爱谁呀?” “我高中学妹。” “哦。” 等秋澄光拍完照,归于璞便抬起行李箱,三步并作两步往阶梯上跨。秋澄光也跟着跑上去,一看到他停在平台上,便喊住他:“我自己来!” “别傻了。”他笑道。 “我就是自己搬过来的。” “阿姨呢?”上到二楼平台后,归于璞问。 “我妈妈啊……” “嗯。” “她今天正好没空。” 秋澄光说,眼神躲闪地看向一边。她理了理额前的刘海,低头去拉行李箱的拉杆:“于璞哥哥,你忙去吧,我自己可以上去。” 归于璞愣了一下,随即轻声道:“我送你上去,再带你去买点日用品。” “不用,我自己可以。而且,我跟我舍友约好了一起买。” “还没见面就约好了?” “嗯!” “那我帮你搬上去,然后就不打扰你们了,如何?”归于璞说。 秋澄光托着腮帮子想了一会儿,随后露出恭维的笑容:“那辛苦您啦!” “……小丫头!” 41号楼的走廊曲长通幽,601又在走廊尽头。归于璞把秋澄光连同行李送到寝室门前便止步了。 “有什么事情要记得找我。”他说。 “知道了,于璞哥哥再见!”秋澄光猴急地想把他送走,挥完手后便遁进宿舍门后,笑眯眯地看着门外的人,把门慢慢阖上。 归于璞好笑地挠挠鬓角,转身离开。 * 在扫楼大军里,秋澄光填了院表演社、校新闻社以及校学生会,结果三个都进了。归于璞以过来人的身份提醒她:“还是选择两个比较好,多一些时间学习,学生会的工作很多……” “那我就不去学生会了,我进的也是学生会的宣传部,要不我跟部长打声招呼说我不去了。” “也行啊。只是你好不容易进去一个最难进去的,确定要退出吗?” 后来考虑再三,决定还是忍痛割爱,把院表演社给退了。 校新闻社和校学生会都是校级部门,面试通过率低,在里面奋斗一年当个干部,到时候更叫人羡慕。一开始,秋澄光也和多数大一新生一样,想要崭露头角。 进了学生会后,和归于璞就经常见面了。但秋澄光有些避着见他,甚至口头上也直接喊他“学长”,不叫“于璞哥哥”。 归于璞不明白是哪里出了问题,有一回在食堂吃饭碰巧遇上,他问:“澄光,我没有做什么对不起你的事情吧?” 秋澄光不解:“怎么了?” “你好像和我很疏远啊。” 一旁的钟叹惊叹于这辈子还能听到这样的对话,被咖喱呛了一下。 只听秋澄光解释:“这个啊,因为我得避嫌啊。” “避嫌?” “是啊,你是学生会主席嘛,可我又不想别人觉得我是靠着和你认识的关系才进学生会的。” “是吗?”钟叹问。 “当然不是啊,”归于璞瞪他,“不要插嘴。” 钟叹很叛逆,手伸出去:“学妹你好,我叫钟叹。你直接叫我名字就好,不要那么生疏地叫‘学长’了。”他把“学长”两个字咬得很重。 归于璞斜过眼去再次瞪他。 “钟叹学长好。” “……” “不管是不是靠着于璞学长你的关系进去的,”秋澄光说,“我还是觉得应该要端正一下学长和学妹之间的关系。” “不要叫学长。”归于璞说,漫不经心地切着餐盘里炖得软软的咖喱胡萝卜。 “那要叫什么?” “你想一个,或者就跟以前一样叫。” 钟叹好奇:“以前怎么叫的?” 秋澄光凑过去小小声:“于璞哥哥。” “噗——!” 归于璞又瞪过去。 “可我这样叫的话,别人会觉得我在撒娇。” “高中这么叫的时候,你怎么不在意别人的看法?” “那个时候……”她心虚地闪开眼,“不是有求于你吗……” 钟叹笑了:“学妹,留个联系方式好不好,我很想知道你们高中发生了什么事情。” 归于璞亲手喂了他一口饭。 秋澄光笑着点头了:“好,私聊。” 归于璞吐了一口气:“你存心气我啊?” “没有呀。” “总之,”他有些蛮横,“改回原来的称呼。” “那好吧,那在人前我只好连名带姓地叫你了,既然你不喜欢‘学长’这个称呼。” “……行。不许躲着我,不然我把你调到我身边。” “你这是公权私用!”秋澄光正直得很。 归于璞贱贱地笑了:“我知道啊。” 秋澄光:“……” 回寝室的路上,钟叹加了秋澄光的QQ,拿到归于璞面前炫耀。归于璞的手指在屏幕上乱点一通,钟叹死命撒开了。 “我问你啊,”他的话里头还带着隐不去的笑音,“你为什么遇上这个学妹就好像occ了。” “没有啊。” “那你对其他女生都不会这样。” “那是你不了解我。” “我是不了解你,我本来还以为你是Gay。” 归于璞停下脚步,正巧一片落叶飞了下来,他轻轻一抓,贴到钟叹额上,走了。 秋澄光在学生会里不再躲归于璞了,却发现不躲他的时候仿佛每时每刻都看得见他。有一回宣传部开会他也来了,他一走进活动室,秋澄光条件反射“啪”地一声捂住眼睛。 归于璞走到她面前,拿开手:“这么不堪入目啊?” “不、不是,学长,刚有一只苍蝇,您怎么来了?” 曲翎“噗”笑起来,其他小部员也笑,藏着掖着地笑,不敢笑出声。 归于璞问:“所以我是苍蝇吗?” 秋澄光连忙摇头:“不是!‘苍蝇’和‘你’之间有个分号,不能混为一谈!” “既然这样,这一次的文案撰写就交给澄光了。”曲翎说,“标点符号都用得这么清楚,一定非常热爱语文!” 秋澄光欲哭无泪,前怕狼后怕虎似的垂下头去。看着椅子底下他的鞋子,她果真想一脚踩上去。 一次在图书馆听一个赚学分的讲座,秋澄光到得晚,找了个过道位置坐下来,身旁正好坐着钟叹。 “呦,钟叹学长,大三了还听这讲座呢?” “……”大三怎么不能听了? 钟叹整理心情,拐弯抹角地挽回颜面:“小小年纪就懂得来听这么博学的讲座,不错不错。” 秋澄光看了眼周围玩手机的人,一时间不知道是自己井底之蛙了还是这位学长死要面子。“这讲座难道不是给学分没修满的人听的吗?” 钟叹:“……”真是一点面子都不给。 今天的议题是“文学作品里的爱情”,听到一半,看见秋澄光开着手机在聊天,聊天界面的头像钟叹再熟悉不过了。 她发送完消息之后,把手机反面盖上,又听台上某某某头衔的某某某讲了几句,又拿起手机看一眼,回消息。 等到她这一次回完,钟叹悄声问:“欸,澄光,你跟归于璞什么时候认识的?” 秋澄光挡着嘴巴,低声答道:“他高三,我高一。” “你一来,他就变得很不一样了。” “是吗?哪里不一样了?” 钟叹挑眉:“你没发现吗?” “没呀,我都不知道我来之前他是什么样子的。” “你高中毕业前跟他还有联系吗?” “有。我生日的时候会给我寄礼物。” 钟叹若有所思。 每年九月份归于璞就会把一个大箱子往外寄,问他寄给谁的他也不说,箱子包得很严实,完全看不出来收件人是男是女。但学生会内外都知道这件事,暗地里也讨论得沸沸扬扬。 “你知道他大三了都没谈女朋友吗?” “这不是很正常吗?”秋澄光想当然,“我想我到大三也不会谈男朋友。” 钟叹眼睛一睁一闭,慢慢地缩回身去,竖起大拇指:“我有种被命运捉弄了的感觉。” 秋澄光:“哈?” 今年九月份,归于璞没再往外面寄大箱子了,钟叹自导自演地摆出侦探的架势,摸着下巴验证了自己的猜想。“果然以前的礼物都是寄给澄光的吧?” 归于璞:“……” * 爆出土木学院学生会主席和一名大一女生丑闻是在这一年的十二月份。有人拍到他们在活动室亲热的画面,说说在空间里转疯了,在微博上也有。 土木学院学生会主席一开始出来辟谣。 【我只是在帮她绑鞋带。】有着火眼金睛的人嗤笑一声,敲打键盘的手势如破竹。 【你在她绑鞋带,她在帮你解皮带。】【信你的鬼话吧!】【不干不净,吃了没病!】【……】 这些恶臭的言论没几个小时就被删除了,那位学生会主席再放豪言。 【让我查出谁拍的视频,让你吃不了兜着走!】这件事一出来,校方对各个学院以及校级学生会主席都进行了一次彻查。不良视频被撤下去,那位学生会主席的职也被撤了,关于那位大一女生的言论还在继续,众口一致地骂“婊”。 这段时间,归于璞自觉地离秋澄光远远的。学校的各个部门社团的风气一下子跌到谷底,背后更多权利交易的黑幕被学生挖出来,在学生中间流传开来。 因此,十一月整整半个月,秋澄光都没见到归于璞。虽然以前忙着要躲他,可他不让她躲且频频出现在她身边已经成了习惯,忽然一下子被抽掉半个月见面的时间,她的快乐都被抽去了一大半。 光聊天有什么意思?后来连聊天都受到限制,实在叫人讨厌。情况发生改变还是在校方彻查结束之后,曲翎在群里喊圣诞夜要去吃烤鱼,让大家在群里报数。 秋澄光迫不及待地报了数,后来看见归于璞也报了数,于是高兴地松了口气笑了。不过在这之前,她已经和舍友约好去吃韩国烤肉了,券都拿到了,她却一激动把这茬儿给忘了。 * 十二月二十五日,圣诞夜。 归于璞从学生街出来后,骑车回了宿舍。 腊月寒冬,北风呼啸,咏叹湖栏杆上挂着的横幅随风飘动发出响亮的声音。 漆黑的夜空中闪烁着几点淡淡的星光,这段路上空无一人,半个小时前还有一拨人从这儿浩浩荡荡地过去,准备到不远处的烤鱼店吃一顿。 此时,烤鱼店里一定烟雾缭绕,辣椒和从厨房间散出来的热量一定让那个地方分外温暖,可他还是找了个借口离开。 这个圣诞节依旧过得毫无新意。原以为会与前两年有所不同,可到底还是他希冀太多。 他到超市里买了桶泡面。上了楼,还没进宿舍,就听到钟叹杀猪般的吼叫:“Oh no!忘记缴水电费了!” 走廊尽头唯一的一点亮光在他面前熄灭。 他一声不响地把泡面把桌上一放,泡面桶发出响亮的声音,好像碰到什么东西。 “钟叹,充电宝借我下。” 钟叹把充电宝包在毛巾里扔过来:“我出去趟,顺便交个水电费。诶?你今天不是去吃烤鱼了?” “不吃了?” “咋啦?” “快去交电费,我要开空调。” 钟叹:“……” 归于璞在黑暗中坐了十分钟,感觉还是太冷了,便锁了门上床。 外面响起烟花的声音,果然还是乡下好,能放烟花爆竹,节日氛围浓郁,即便大多数人都不知道自己在圣诞夜庆祝什么。 午夜十二点,一声酝酿已久的礼炮声响起,把他从睡梦中惊醒。 他呼出一声粗重的气息,拿起手机看看几点,只见屏幕上一连跃入好几条消息。 【于璞哥哥快看!烟花!】【好漂亮哦!】【你在哪儿呢?为什么我去店里没看到你。他们说你走了。】【你吃饭了吗?】【我给你带了几个张宇小蚊子。】【我到你宿舍楼下了。好冷啊,有门禁我进不去。】【你在哪儿呢……】归于璞急忙从床上爬起来,抓了两件大衣冲出去。 一楼自动贩卖机的灯光照得大堂昏昏暗暗,玻璃门外蹲着一个小小的身影,蜷缩成一团,好像一颗毛绒绒的球。 他开了门走出去,把大衣披到她身上。 秋澄光抖了一下,一屁股坐到地上,吓了一跳。 “啊,于璞哥哥?” “起来,冷不冷?”归于璞一边帮她把衣服披好,一边拉着她走进大堂。 “冷。大家刚刚都在烤鱼店,你怎么不去?” “大家都在?” “嗯!你饿不饿?我给你带了章鱼小丸子。” “张宇小蚊子……”归于璞笑出声。 秋澄光揉了揉眼睛,还迷糊着:“我眼睛都花了,看不清。” “还冷不冷?” “不冷。于璞哥哥,你的外套好香,好像女孩子穿过的。” “你醉了吗?”看她说话摇摇晃晃地,他忍不住笑,“现在就是女孩子穿过的。” “不是,我是说其他女孩子。” “没有。” “那为什么这么香?” 归于璞费解地挠挠头,小心翼翼地凑上去嗅了一下:“很香吗?不觉得啊。” “我骗你的。”秋澄光声调一转,笑起来,“对了,小丸子估计都快凉了。” “还是温的。” “果然焐在肚子里很保温,我简直是个机灵鬼。” “嘁。” 不理会他的不屑,她还是兴高采烈地打开。 看到章鱼小丸子的瞬间,秋澄光眼睛都亮了。她拿起竹签,仰起脸来说:“你不喜欢吃沙拉,我就叫阿姨不要放,你吃吃看。” “嗯。” “他家的章鱼小丸子真的超级好吃!不过趁热吃更好吃,下次一起去吃?我请你。” “你请我?” “一颗。” 归于璞吃了一口,不作声。 “章鱼小丸子对面开了家意面店,我舍友说还不错,我叫她陪我去她不肯。” “为什么?” “因为她要去约会。” 归于璞沉默一瞬,伸手摸摸眼角:“你饿了吗?” “不饿,这是给你买的。”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你怎么知道我没吃晚饭?” “我不知道啊,你为什么不吃晚饭?” 归于璞噎了一下:“你以为我吃了晚饭还给我买?” “就……看见了想吃就买了呗,我自己也要吃的。”她又夹起一颗,“而且,你最近不是被摧残得够可以的吗?本来还是茂盛的参天大树,现在都跟老树皮一样了。” 归于璞眼角一抽:“说啥呢你?” “对不起学长,我错了。” “……” 她垂着眼看着盒子里的沙拉酱。自动贩卖机上红色蓝色的光跳跃着闪动着,光点在她娇俏的鼻梁上跳跃,不知是什么缘故,归于璞很想伸手抱抱她。 “你没错。”他抬起手,秋澄光立马躲开了:“不许摸!我可是要长高的,我最近认识了一个会打篮球的学长,他打篮球超级帅,他说下次要教我打篮球。” 归于璞安静地看着她,察言观色。她每说一个字,他都要辨认一下脸上是喜悦是真是假。遗憾的是,在他看来,全是真的。 “哪个学长啊?”他问。 “隔壁学校的篮球社社长。” “连隔壁学校的篮球社社长你都认识了?”他倒吸口凉气,叉子要去夹小丸子,却怎么都夹不起来,一个劲儿戳着盒子。 秋澄光故意说:“是呀,谁叫我有打篮球的天赋呢,他看我骨骼新奇。我可是事先告诉你了,免得以后发现我篮球技术那么好,你惊掉下巴!” 归于璞心里再怎么不是滋味儿,还是被她逗笑了:“谢谢你讲了个这么好笑的笑话。” 秋澄光:“……” “时间不早了,我送你回去。”他忽然说。 “你还没吃完。” “我带上去吃。” “哦。” “不开心啊?”归于璞停下脚步,秋澄光抬起头,确是一副闷闷不乐又欲言又止的样子。 “没有啊。” “……” “只不过我今天下午睡太晚了,现在一点也不困。”她说。 “不困也要睡觉。” “不困还睡,浪费生命。你不想跟我讲话就直说,你之前叫我不要躲你,后来你觉得我烦了但又不想叫我滚蛋,所以就趁着这一次学校彻查的机会躲得远远的,是不是?” 归于璞半天答不上话,最后抬手摸了摸她的额头:“要不转读法学,你可能是块料子。” 秋澄光躲开他的手:“可是我刚才去吃烤肉的时候遇到新闻社的一个女生,这段时间她和她机械学院的学生会主席男朋友也每天见面,那个女生也是大一的。怎么就你不行啊?” “因为我是校学生会主席。” “哦,了不起咯?” 归于璞俯身看着她:“你生气了?” 秋澄光低着头,答不上话。 “生气什么?” “没啊,谁说我生气了?我才不会生气!” “没生气为什么会这个表情?” 她转开眼:“我只是想知道你是不是那样的人。” “什么样的人?” “就是明明已经想要躲开我了,却还是不敢说。我知道,上大学以来麻烦了你很多,其实我到现在都不知道能进学生会是不是因为你的关系。但我不希望你是那样的人。如果这次换作你要躲着不见我的话,那你就摆明了说就好了,我以后也少来打扰你。” “我没有躲着你。”归于璞叹了口气,低沉的声音在空旷的大堂回响,每个回声都撞在神经上,显得神经脆弱,“我这段时间可以跟你见面,但我还是觉得等学校那边彻查完了再找你。因为彻查肯定没问题,怕就怕有些人散布谣言什么的。” 秋澄光抬头:“真的?” “嗯。” “从明天开始,你又要每天看见我阴魂不散了。——你说过我‘阴魂不散’吧?”他靠近她。 秋澄光害怕地别开眼:“我……我……我……” “不用解释了,给你个弥补的机会。” “什么?” “既然你不想回去睡觉,那我们去江星阁转一圈。” 她抿着唇,唇角勾起一个小小的弧度:“好。” 往外走时,秋澄光双手插在兜里:“啊对了,于璞学……哥哥,今天圣诞夜,虽然我也不知道大家在庆祝什么,可还是祝你圣诞快乐。” 归于璞转过头看她:“圣诞快乐。” * 大一下学期,秋澄光去法学院模拟法庭听了一场辩论,那场辩论的主题是“性与爱能否分离”,归于璞就坐在她旁边。当时有些尴尬。 他却好像一点都不尴尬,问:“你觉得呢?” “当然不可分离啦!” “那接吻和爱呢?” “也不行!” “拥抱和爱呢?” “也不行!” “牵手和爱呢?” 秋澄光迟疑了,眯起眼睛微微一笑:“牵手还是比较常有的,比如搞心理团训的时候男女同学牵个手啊什么的。” “你跟你们班男生牵过手吗?”他看着她。 不知为何,脸颊开始火辣辣地烫,像浇了一层辣椒油。秋澄光挠挠头发,点点头,抬起手,伸出小拇指:“这个,牵过。” 归于璞点头,将视线放回到刚要开始的辩论上。 法庭上主张“性.爱可以分离”的一位辩手甚至不惜以自身作为例子:“我认为性.爱可以分离,像我就是这样,和男朋友是爱,和其他男生,但我并不认为这是什么道德束缚……” 辩论场哗然。秋澄光悲天悯人地叹了口气,心疼起那位当场被绿了的“男朋友”。 就在这时,她终于意识到归于璞的目光凝视着自己有一段时间了。她别扭地转过头去,掌心莫名地出了一层薄薄的汗,凶巴巴地问:“看、看我干吗?” * 一直到来年四月春,学校举办了一场毕业生的集体婚礼,归于璞被临时拉过去策划,他还拉上了跟这事儿八竿子打不着的秋澄光。至此,钟叹完全肯定他喜欢她。 然而又等了一阵子,天气都逐渐热起来了,校园里骑着电动车来来去去的情侣越来越多,空气中的信息素越发高涨的时候,钟叹还是没看见他有任何行动。 完全搞不懂。 钟叹的八卦关怀从这时候开始,放着自己好好的恋爱不谈,成天操心舍友什么时候有点动作。后来他女朋友被人勾跑了,归于璞神情淡漠道:“谁叫你一门心思放在我身上,你的女朋友就被学过恋爱心理学的人挖走了。” 钟叹含泪打出一串省略号:“……” 归于璞打算等秋澄光大二再说。因为等到她大二,他也已经卸下学生会主席这一职位了。 相比大一的时候就跟她表白(暂时就当她会答应吧……),那么“大一新生vs学生会主席”难免会引起好事者的口舌闲不住,那些口舌又通常喜欢攻击女生。到了大二,不怀好意的舆论会大大减少。 可是,本来要捱到她大二就够难了,归于璞每天能够看见她跟她怼跟她笑就算是心理安慰了,但她偏偏要跟什么篮球社社长学打篮球? 打篮球??? 以前怎么没听说你喜欢看篮球赛??? 本来大三已经没有体育课了,就算去跑步也不会去体育馆。但有一天归于璞被拉着去给钟叹加油,结果碰到旁边喊“蓝晟学长加油!”喊得最大声也是最熟悉的一个声音居然是她! 当即有一颗柠檬在心里炸开了。归于璞起身走过去,站在高她一级的阶梯上,点了点她的脑袋,秋澄光蓦地一回头,惊讶地张大眼睛。 “干嘛呢?” “给……学长加油啊。” “我有话跟你说。” “啥呀?” “我去楼下等你。” 他起身走了,秋澄光愣了一会儿,忽然紧张地咬住唇,跟旁边的人招呼两句,从啦啦队中离开了。 他站在体操室的门前,看见她下来之后,沿着幽暗的走廊往外走,一走出体育馆,旁边就是江星阁。秋澄光跟了上去。 大白天的,江星阁没有什么人。一直上到二楼,他才停下脚步,转身看着她,脸色酱紫酱紫的:“你……什么时候喜欢篮球的?” “就觉得别人打得很帅,就喜欢了呗。”她一脸无所谓的样子。 “除了篮球呢?”归于璞在一块凳子上坐下,双手从兜里拿出来,拍了拍身旁。 “现在只喜欢篮球。”她坐了下来,“刚才投三分球的那个学长就是之前我说教我打球的学长,超级帅对不对?跟你完全是不一样的类型!他叫蓝晟,也是大三……” “记不住。”他别开眼说。 “我多说几遍你就记住了。”她故意的,“蓝晟,蓝晟,蔚蓝的蓝,福晟集团的晟,蓝……” 归于璞忽然握住她的手腕,像收住了音,转过脸看她:“你喜欢他?” 秋澄光看着他的眼睛,莫名其妙地,看见他眼白有些红。“不喜欢。” “说实话。” “不喜欢。” “可我等了你三年。”他忽然说。 “哈?” “我等了你,三年多。从你高一开始。” “我不信。你那时候还收别人的情书呢。” “收给你看的。” 秋澄光咬着唇:“我也是做个样子给你看的。” 归于璞一怔,凝眸望着她:“哪个是做样子?” “蓝……” “别提这个名字,我头疼。” 秋澄光笑出来,动了动手腕,低头看着放在一起的两只手,分开的。她把小拇指钻到他掌心里,归于璞轻轻握住了。 “你之前问我牵手和爱能不能分开,如果要这样子牵,就是不能分开的。”她举起两个人的手,两只手掌心贴着掌心,紧紧地交握在一起。凝着水光的眼睛看着他,她憋着笑,害羞地别开眼。 归于璞握紧她,问:“你真的不喜欢那个篮球社社长?” “不喜欢。” “那排球社社长呢?” “排球社社长?”秋澄光看向他,“这个世界有姓排的人吗?” 归于璞:“?” 秋澄光:“蓝晟这个人根本不存在……” 归于璞:“?” 秋澄光笑着看向别处,归于璞反应过来,坐近她:“这个名字是你编出来气我的?” “对啊,我们学校篮球社社长我都不认识了,还隔壁学校嘞?而且你又没有真的去查。我看你是不自信吧?怕查不出一个牛逼冲天的人吓死你?” “开玩笑,学生里面我最大。” “呦,厉害不死你哦!可人家是隔壁学校的,根本不归你管。” 不得不说,归于璞噎了一下。 “那坐你身边那一群跟你一起喊蓝晟的是谁?” “我新闻社的小姐妹啊,我喊她们一起的。” “……” 归于璞无言以对的同时仔细想了想,似乎从去年圣诞夜她就编出一个篮球社社长来骗她,这意味着从去年起她就有意要气自己。 “你真的只是为了气我吗?”他扳正她的脸问,看她吊儿郎当他就不由得来气。 “只是为了气你?”秋澄光一字一顿地重复,“笨蛋!” “……” “自己想想吧,反正我要走了。我要去看篮球赛了。虽然没有篮球社社长,但说不定可以遇到其他帅气的学长……” 她刚站起身,归于璞一步跟了上去,握住她的双肩往围栏角落里一抵。秋澄光心跳嗵嗵嗵加快,但还是一脸淡定看着他,只是眨眼的频率有些不淡定。 归于璞一言不发地盯着她,秋澄光为了不示弱,也皱着眉头直勾勾地盯死他,渐渐地,盯得他有些害怕。 一个深情地看,一个诡异地盯。最后深情被打败了。 归于璞啼笑皆非。他正了正色,把一直压在心底的话提出来:“澄光,不要去找什么帅气学长,看看眼前这个吧。” “看他干嘛呀?他帅是帅了点,就是榆木脑袋。” “我不是榆木脑袋。” “我又没说你。” 归于璞回头看了一眼,没别人了呀。回过头来,看见她偷笑。 “我真的不是榆木脑袋,”他笃定,“不过如果你觉得我是,我可以暂时将就这个称呼。澄光,你不要去找别的学长了,你又不喜欢他们。” “哦。” “‘哦’?” “那我不得多跟别人认识,好忘掉一些烦恼吗?” “什么烦恼?” “就是有个喜欢的人,喜欢挺久了,”她没自信地把眼看向别处,手指贴着裤缝不安地动了动,“那个人吧,该自恋的时候不自恋,不该自恋的时候又跟插了红花的牛一样。” 归于璞本想对号入座的,但听到那个比喻,他有些羞耻。 “要是把‘插了红花的牛’改一改,兴许说的就是我。” “不改说的也是你啊。”她还是看着别处,不敢看他。 他的手指轻轻地碰了碰她的脸:“你看我。” “不敢。” “为什么?” “恐怖,害怕。” “明明,很帅气……” 秋澄光笑出来,瞄了他一眼。 天色逐渐暗下来,二楼的围栏角落里逐渐失去光线。秋澄光逐渐看不见外头的日光,只看见他的怎么凝视都不累的一双眼。 磨了很久,来回试探了很久,就在她低下头去,鼻子有些发酸时,他轻声说:“我们在一起吧。” 她红着眼睛,点头笑起来,“嗯。” 下巴被他的手指勾着,慢慢抬了起来。借着黑暗,他抵着她的前额,很轻很慢地在她唇上印下一个吻。气息热而甜,像吃了一颗甜而不腻的果糖。 * “其实,去年圣诞节我去烤鱼店了,从烤肉店出来后就冲过去,我也不知道为什么那么迫不及待。” “可是等我到了那里却没有看到你,我以为是我看走眼了,可真的,看了几圈后都没看到你,我忽然觉得很难过,忽然觉得这不是我去烤鱼店的真谛。” “是真的,很难过……我就找了个借口离开,还要找个借口去找你……我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很奇怪是不是?可发现你不在的时候我真的觉得很失望……” 第73章 番外·相伴 [十年后] 十年前广贸商场一起枪击案引起整个社会哗然,在这场枪击案中,两个枪手最后受到法律制裁:王若山被判了无期徒刑,刘圣天被判了十年。 十年后的十一月二号上午十点钟,聆城市监狱的大门敞开,剃着平头的刘圣天拎着包袱走出来,向看门的预警微微鞠了一躬。 十年的时间,如此漫长,长到父母早已花白了头发佝偻了身躯,长到一个人从少年成长为青年,眼神不再躲闪,五官棱角分别,脸上多了几分刚毅。 阳光照着脸庞,刘圣天仰起头,眼睛闭了起来,行李袋从磨茧的五指中间滑落。他的脸上有一股苍凉的平静。 刘妈妈和刘爸爸跑上前。刘妈妈抱住儿子,尽管一再告诉自己这样的日子不能再流泪,但涕泪仍是控制不住。 刘爸爸拎起地上的行李袋,颤巍地站在一旁。等妻儿放开拥抱时,他似乎也想抱抱他,却强忍着克制住了。 刘圣天看着父母亲,十指紧贴着裤缝,深深地鞠了一躬。这一幕定格了很久,阳光照在他的黝黑的后脖颈上,是一种健康的肤色。 归于璞和秋澄光对视一眼,走上前。 对上刘圣天的视线,秋澄光记得是十年前在北海道奶茶店的那双眼睛,只是眼里的神色与十年前大相径庭。她的眼眶忽然地酸涩,伸出手去和刘圣天握了手:“你好,我叫秋澄光。” 刘圣天点点头。归于璞补充道:“这是我妻子。你也介绍一下自己?” 介绍自己? 大概没有谁不认识十年前的“自己”吧? 可十年前归于璞四处走访,竭尽全力都要为自己辩护的场景还历历在目。法庭上顶着舆论压力,一一陈述他应该得到减刑的那个场面在这十年间也不断重浮于心。 这十年间探视不断,归于璞最关心的似乎还是他的心里是怎么想的。就像十年前,他一再问的、一再想要了解的,就是那位十七岁的刘圣天,到底为什么要那样做。 是这位律师的介入让刘圣天知道心中的想法是可以倾吐,年轻时的痛苦和迷茫也是有路可寻,可以排解的。 刘圣天想,就在归于璞不断深入了解他时,他对他也是有所了解了吧?他似乎不常提“正义”、“高尚”这样宏大的字眼,但他却十分关心当事人本人本体本心。 逐渐地,他也成长为当初他为他辩护时的年龄。十岁只差,十年之差。 刘圣天了解到他现在有了自己的事务所,不知为何从心底感到高兴,即便那是一个和自己无关的地方;不知为何,他还没见过他的事务所长什么样,却已经从心底爱上了那个地方。 他去探望他的时候,他问:“你还会接像我这样的案子吗?” 归于璞的回答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我希望永远也不会有这样的案子。十七岁的你是最让我痛心的。”他实话实话。 现在出狱了,面前展开的是一个偌大的世界,大到足以令人手足无措,也大到足够让人大展拳脚。刘圣天终于可以抬起头告诉这位律师:“我改变了,也不会再让您痛心。” 并且他清楚地知道,这个时候归于璞请他做自我介绍,实则像是重新照见高墙外的阳光一般,是一种重生。这种重生,从介绍自己开始。 “你好,我叫刘圣天。”想到这里,刘圣天郑重地开口。他说话的时候,唇角有很小很小的褶子,抿着唇,像笑,像害羞,“我今天,出狱了。” 安静了一秒钟,秋澄光带头鼓起掌:“走,去吃好吃的!” 刘妈妈一边鼓掌一边抬起袖子揩掉眼泪。 刘家搬家了,搬到一个旧小区,邻居之间很少有来往,不像以前住在刘家村,都是从一个被拆迁的村子里出来的,左邻右舍都认识。 但现在邻里之间的陌生倒也是件好事,“就怕人家说三道四的!”刘爸爸在门外捻灭一支烟,这才进门。 秋澄光在厨房里给刘妈妈打下手。十一月天,天还很热,临近中午了,太阳高高地挂在半空,阳光从厨房的那扇小窗照进来,养活了窗前一株小小的多肉。 “阿姨,您这多肉养得真好。”秋澄光过去看一眼,笑着夸赞。 “也就养了这一盆,养了有一年了。”刘妈妈笑着说,忙得汗流浃背,头发林子里全是汗,一绺头发落在眼前也快活地晃动着。 “这盆等等要拿圣天房间里!”她说,满是期待,“人家说绿色好。我也不会种植物,人家说这叫什么,多肉?我也不懂,就是看着挺好,买回来了,老天有眼,它就长这么好了!” 秋澄光笑道:“说不定是您这位置放得好,这里阳光充足。我以前读大学的时候宿舍也放了多肉,没几个月就枯萎了!还是挺羡慕您能养这么好的!” “是吗?”妇人谦虚地点点头,热得面色通红,喜悦溢于言表,“今天真是谢谢你们呐,本来我们打算自己去接,昨晚归律师打电话说今天载我们一起去。说真的,我们真没想到这么多年了他还记着圣天。听圣天说,归律师偶尔也去看他!” “他吧,就是觉得既然相遇了也是缘分,而且他对圣天也有比较特殊的感情。那个时候忙这个案子,他也经历了很多。”秋澄光说。 “是啊是啊,”刘妈妈连连点头,“要说啊,多亏了他!虽然话不该这么说,但讲实话,圣天进去之后,真的改变了不少!我们去看他的时候,他也爱跟我们说话了。原本他跟他爸不亲,现在,你看,刚才他们父子俩还肩搭肩。要我说啊,多亏他遇上一个能开导他的律师!” 秋澄光笑着点头,将切好的白萝卜片递给刘妈妈:“阿姨,您把他夸得太过了吧?我这听着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不过真的是改变了很多!秋小姐,你跟归律师结婚很多年了吧?能嫁给他真的福气,你也是个心地善良的好姑娘,他能娶到你也是福气!” “这么说就算是双份福气吧,”秋澄光也不谦虚了,“我们结婚八年了。” “八年啦,时间过得真快。你们有孩子了吗?” “女孩,六岁了。” “哦!”刘妈妈看了眼墙上的钟,着急地问,“这快中午了,得去接下课了吧?接来一起吃了午饭吧?” “不用啦阿姨,今天拜托她舅舅去接她了。” “这样啊,那好,那我们也快点准备准备开饭了!” “行!阿姨,我出去打个电话。” “诶!” 说起中午接好好下课的事情,秋澄光想起要打个电话和许恭昶确认一下。电话打到时,许恭昶刚在校门口接到归慈好。好好对着电话喊“麻麻”:“麻麻,我早上又和钟小炭打架了!” 秋澄□□急攻心:“好好,不许叫‘钟小炭’!你怎么又跟他打架了!?” 钟叹的儿子,钟尧,不知怎么继承的爸妈的基因,长得很黑。再遇上归慈好小小年纪跟许恭昶学的毒舌,成天“钟小炭,钟小炭”地叫人家,为此秋澄光几次三番都要和胡雪蕊解释道歉。 “呜呜呜我们家宝贝真的不是故意!回去一定揍她!” 但对于这个宝贝女儿,归于璞是舍不得揍的,秋澄光碰一碰她的手指头,他都跟被戳到软肋一样要连忙保护起来。 ——真是!大不了父女俩一起揍! 打完电话从阳台进来,看见刘家父子和归于璞正坐在客厅里泡茶吃蜜饯,秋澄光打了个招呼后,又进了厨房。 他们聊起了刘圣天今后的打算。值得庆幸的,刘圣天在监狱里努力阅读书籍杂志的同时,也学习了缝纫技术,在高强度的工作要求下成为了一名纺织工,也有了一技之长。 虽然十年前就有人预言机器在逐渐取代人工,但在十年后的今天,人工依然被需要。家附近就有一家纺织厂,刘圣天打算过两天去那里应聘。 他才二十七岁,漫长的人生才又要开始。 虽然饭后他和归于璞聊起很想到别的城市去闯荡,因为在本族本乡,难免会因为“坐过牢”而受到限制。也许在其他地方也会被人另眼相待,但也比留在家乡好过一些。 “可我又想到我爸妈这么一把年纪了,等我出来等了十年了……”说到这里,刘圣天默然了。 归于璞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你的顾虑都有道理,我建议,目前先在这边的纺织厂看看。既然你已经经过陶造和磨练了,也一定做好了心理准备去面对困难。至于其他城市去发展,有这份闯荡心是好事,不过在这之前,还是要给父母一个安定的生活,你可以和父母商量。现在,也已经学会和父母敞开说话了吧?不管在哪里,一份强大的内心是最重要的!” 刘圣天点了点头:“嗯。” 谈话末了,就在归于璞和秋澄光准备回家时,他又拉住他低声说了一句:“谢谢你。” 十年来,他第一次说“谢谢”。归于璞看着他,笑了:“每次和你聊天时你说的话,以及今天你的状态,你早就说了不下一百遍‘谢谢你’了。” “今后一定要好好加油哦!”秋澄光说,“保持联系,下次再一起吃饭!” “嗯!” * 十一月的最后一天,风和日丽,迎来了归慈好的七岁生日。 早晨七点的闹钟刚响,她爹照旧将这位小公主从床上拎起来,手把手敦促着刷牙洗脸,拖着小长辫到小区楼下的体育场跑步。 虽然饱受老爹这种“残酷的训练”已久,但今天可是自己的生日啊!归慈好哪里咽得下这口气,从盥洗室出来后,她瞄准了时机往爸妈房间跑,软软的身子直接扑到睁着眼睛瞎指挥的妈妈身上,压得秋澄光一口老血差点喷出来。 “麻麻,今天可是好好七岁生日诶,怎么可能这样!怎么可以!” 简直和夏榈檐小时候一模一样。赖皮,撒娇,耍脾气! 秋澄光嘀咕一声:“对呀,我们好好今天生日,就要开启新的一岁了!” 归慈好鼓着肉嘟嘟的腮帮子“嗯嗯”应两声:“对呀对呀!” “不过呢,好好,有句话叫作‘,一日之计在于晨,一年之计在于春’,你知道吗?” “我知道呀,老师讲过,就是早上和春天都要做好计划嘛,可我已经做好计划了呀,而且现在又不是春天。” 没等妈妈问计划是什么,归慈好的小手撑着下巴,两条腿在床上一晃一晃的,“我今天的计划就是好好玩!连‘好好’都不能‘好好玩’了,这个世界上还有谁能‘好好玩’呀?” 秋澄光目瞪口呆:“宝贝儿,谁教你说这话的?” “我自己说的呗。” “天哪!”秋澄光对着进来的归于璞说,“于璞哥哥,我们的宝贝太聪明了!” “妈妈,那我可以不去跑步了吗?” 归于璞坐在床沿:“但是好好,你知道吗?为了坚持和爸爸的跑步约定,在你新的一岁我们也不能松懈。今天是你七岁的第一天,所以坚持要从今天做起,你说对不对?” 归慈好垂下长长的眼睫,小嘴嘟嘟的,好像在认真思考。秋澄光和归于璞对视一眼,无声地笑出来。 “那好吧,”小姑娘奶声奶气道,随即提出平等的要求,“那等爸爸生日那天,我们也要去跑步!” 归于璞立马答应:“当然!走,换鞋子去。” “等等,”归慈好坐起身子,小大人似的说,“我有个要求。” “什么?” “妈妈也跟我们一起去跑步!”她蓦地转过脸去,小嘴抿得可可爱爱,很认真,“妈妈愿意吗?” 秋澄光眨眨眼,嘴边跟胶带缝起来一样,虽然很想就此躲进被子里,但想了想,给好好树立一个好的大人形象更重要。于是她狠下心来,掷地有声:“好!等妈妈换衣服!” 内心自嗨:“呜呜呜,我可真是个伟大的母亲。” 一大早的,晨练的中老年人不少,年轻人偏少,带着小孩运动的更是少之又少。 归慈好穿着一身阳光帅气的运动服,粉色小鞋子,踩在红色跑道上她觉得怪配的,抬起头来笑呵呵,露出小小的玉米牙。 秋澄光迎着晨露和初阳打哈欠,不过跑起来后,疲倦倒也逐渐散去了。 跑了几圈以后,归慈好左右一边牵着爸爸妈妈的手走着,随后,小姑娘很贴心地让出中间的位置,把妈妈推到中间,看见爸爸牵住妈妈的手,她耸了耸肩,一副爱情片看多了的人小鬼大的模样。 秋澄光笑着问:“嘚瑟啥呢?” 归慈好高高扬起她的手:“哪里嘚瑟了?” 迎面走来钟叹父子,钟叹哈欠连天,嘴巴张得比碗大。一看见钟尧雄赳赳气昂昂地在后面赶着他爹走路,归慈好立马放开秋澄光的手,大喊一声:“钟小炭!”飞奔过去。 钟尧立马原地屈膝,双手在空中比划了几招,像降龙十八掌,或者别的什么招式。钟叹迷惑地盯着她,刚想提醒:“不许欺负女孩子啊!” 哪知,这小子却改弦易辙摆出了防御的架势,或者说,他根本就没想攻击,从头到尾都只想着怎么防御。 归慈好像个小雪球一样冲过去,好在钟尧定力不错,没被她撞飞。钟叹蹲下来,替儿子求饶:“女侠饶命啊!” 归慈好捂着嘴巴哈哈大笑,笑声持续不断,有起有伏,像谱了一首笑之曲。秋澄光和归于璞面面相觑,被两圈问号包围。 回家路上,秋澄光问归慈好:“好好,你这功力几成啊?钟小尧这么怕你?” “他哪里怕我,他就是在你们面前这样,显得我欺负他!” 秋澄光惑然:这么心思缜密的吗? 归于璞问:“那你们经常切磋来切磋去,都是谁赢呀?” 归慈好很谨慎地用了一个成语:“平分秋色。” “在学校也这样的话,同学会觉得你太凶哦。”秋澄光提醒。 “可我在学校,在同学面前不会这样的。” “那你只对钟小尧这样?” “嗯!” 秋澄光看着归于璞,两个人又对视一会儿。 回到家后,归慈好在卫生间认真洗手时,秋澄光倚在归于璞身旁,周到地说:“要是以后初中高中都在一个学校,是不是要从青梅竹马发展成为……” 归于璞眉心一蹙:“会吗?”他端正她的脸:“是不是最近比较无聊,想要开始操心以后的事情了?” 秋澄光故意点点头:“是呀!”看着他的眼睛,蓦地一笑:“要不再生一个?” 归于璞咳了一声。 * 上午十点钟,外婆和奶奶一起来了,归慈好小嘴甜甜说了好几句:“外婆,奶奶,我好想你们呀!” 刚一说完,本要缓缓阖上的门又缓缓地被拉开,许恭昶晃着手里的车钥匙走进来,像圣诞老人突然出现,惹得归慈好“啊”地叫一声,张开双臂飞了过去。 这一飞撞上去,撞到了许恭昶的腿。这位舅舅帅气地摇了摇食指,贱兮兮地:“不抱不抱,一抱你又要抓我头发!” “啊……我不会了呀!”归慈好撒娇着。 许恭昶佯作无奈,食指又举起来:“只抱一下呦。” “好!” 于是抱起来在空中转了两圈。 “舅舅!”小侄女睁大了雪亮的眼睛,一脸惊喜地问,“你不是说今天不来了吗?是不是想我了?” “我很忙的好吧?哪有空想你。但今天周六,我打算休息休息,顺便过来看看你。” “舅舅你胡说,”归慈好搂紧他的脖子,亲昵地贴上他的脸,“你分明就是要来给我过生日的!” 温菽承和秦鋆琼在一旁笑了:“是你想舅舅了吧?嘴上不说,可全都看出来了。” 归慈好抿了抿小嘴,害羞地垂下眼:“嘻嘻。舅舅,表哥和舅妈不来吗?” “表哥今天去拔牙了,晚点过来。你呀,”许恭昶捏了捏她的脸蛋,“少吃点糖,听见没有?别跟你表哥一样,昨天半夜疼得睡不着。” 归慈好揪起眉头,胆战心惊地抖擞两下肩膀,似乎是感同身受她表哥的疼痛了:“这样表哥吃不吃了东西呀?好可惜哦,妈妈今天还买了他最喜欢吃的皇帝蟹和九节虾诶。” “纳尼?你妈妈买皇帝蟹了?”许恭昶抱着归慈好快步跑向厨房,跑得哒哒哒,活像安了几个马达在脚底下。听着这脚步声,归慈好哈哈大笑起来。 跑进厨房,看见归于璞正在归类桌上的食材,秋澄光则从背后抱住他,脸颊贴着他的后背,一脸困倦。许恭昶看着归慈好,高低眉,大小眼,迷惑地问:“你妈妈怎么了?” 归慈好笑起来:“妈妈早上跟我们去跑步了,是不是困了?——妈妈你困了吗?” 秋澄光神情倦怠:“困啊。” “那让好好来帮爸爸吧,妈妈你去休息。” 听见这话,归于璞笑着看过来,又回过头看看秋澄光,晃了下肩膀:“你去睡一会儿。” “不要,我们宝贝儿说这句话我就精神了。” “是吗?可你明明还趴在爸爸后背上呀。” 许恭昶干笑一声:“好好,你别揭穿你妈,她心里精神了,身体还得缓一缓。” 话刚说完,秦鋆琼和温菽承走进厨房。见状,秋澄光立马直起身子,没忍住打了个大哈欠。 “是外婆和奶奶让妈妈精神起来的。”归慈好对舅舅说。 “呃,好好你给她点面子。” 许恭昶带着归慈好到小区楼下玩,正遇上曲翎带着许晴漾过来。许晴漾捂着嘴巴眼睛还是通红的,归慈好连忙将舅舅刚给买的木糖醇藏起来,小跑上前去关切地问:“表哥,是不是很疼呀?” 许晴漾点点头,呜呜咽咽应一声:“痛死了,嘴巴肿了!” 他把小手拿开。看见右腮帮子肿起来一大块,归慈好立马捂住嘴巴,跟着疼了:“天哪!舅妈,表哥什么时候才能好呀?” 曲翎笑着摸摸她的脑袋,俯下身道:“好好不用担心,表哥过一阵子就好了。表哥老是喜欢吃甜的,这才小小年纪就蛀牙了。你可要好好保护自己的牙齿,瞧这牙齿多可爱。” 要在以前,归慈好会咧开嘴巴露出一排可可爱爱的小糯米牙,但是今天,看到表哥都疼成这样了,她实在不忍心再刺激他。 妈妈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换做自己拔了牙嘴巴肿得跟馒头一样,心里肯定也是难过极了,这时候再还有人炫耀一排亮晶晶的牙齿,她一定非把他的牙齿打飞不可。 因此,归慈好对于舅妈的话只好闭紧嘴巴点了点头:“嗯嗯!”一方面“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另一方面怕牙齿被表哥打飞。 曲翎带着许晴漾上楼了,许晴漾哀哀戚戚地投入秦鋆琼的怀抱,哭喊着:“外婆!” “呦呦呦,你这是咋啦?”秋澄光闻讯赶过来,端详着他的脸,“怎么肿了呀?” 许晴漾:“呜呜呜姑姑!” 曲翎:“……”别哭了行吗? 曲翎:“蛀牙拔掉了,活活叫他给气死。” 秦鋆琼笑着安慰道:“拔牙疼是疼,但男孩子不兴这么哭的。你爸爸小时候摔掉了一大块皮都不掉一滴眼泪的。” 秋澄光问:“妈妈你还记得呀?” “我早上又翻了翻日记本。对了,阿好等等过来吗?” “阿好会晚一点,今天婧婧去产检了。” “希望能赶得上午饭。” 秋澄光也安慰侄儿:“再说了,打麻药了吧?又不是没打麻药。麻药退了是疼了点,但也好比你这蛀牙一天天赖在那里不拔来得好吧?” 许晴漾眨着深邃的一双眼,思考着。眼睛亮得很,像雨后的天空,澄澈明净。 温菽承的声音从厨房送出来:“澄光啊,快来帮妈看看,这个怎么用来着?又是新的科技啊?这厨房跟翻了新一样!” 秋澄光连忙跑过去:“来啦!” 许晴漾思考出了个结果,忽然为刚才流过的眼泪感到不好意思。他擦擦眼角的余泪,接过曲翎手中的背包,含糊道:“外婆,我去写作业了。” “去吧去吧,认真写啊。” 正好归于璞从外面买了调味料回来,许晴漾走过去问道:“姑丈,我去你的书房写作业,可以吗?” “当然。”归于璞开了门:“去吧,奥数啊?” “嗯。” 秋澄光听见他回来的声响,于是在厨房里喊:“于璞哥哥,快来!这边需要你!” 归于璞快步走了进去,对温菽承说:“妈,你出去休息吧,这边我们来就够了。” * 准备一大早家子的午餐从来不是秋澄光一个人扛得起来的,每逢这种时候,她都忙得团团转,时间捉襟见肘,难以想象明明什么都没干,怎么就要中午了啊! 虽然结婚八年,逢年过节时七大姑八大姨聚在一起,客厅里热热闹闹聊着天,厨房里热火朝天炒着菜,似乎也该游刃有余了,但八年下来,秋澄光不得不承认自己是不是在准备大餐方面缺乏天赋。 准备一家三口的三餐倒是一件乐此不疲且十分信手拈来的事情,但一到大家族这个层面上,她就觉得自己像被扒光一样,什么手忙脚乱的缺点都暴露了。有时候也会从外面餐厅叫几桌菜,但次数多了,发现那些菜都没有个新样,还是回到最原始的自己动手。 好在归于璞每次都会帮着她。亲戚里面女人居多,女人聚在一起聊天的时候基本就没他什么事了。况且这男人的厨艺也随着年龄的增长越来越好,煮出来的菜越来越有味道,不让他下厨实在浪费。 因此,有了归于璞的掩护,秋澄光的心有余而力不足也就不会暴露在大家的视线中了。甚至有时候,他还会问她这样委屈不委屈。委屈不委屈,秋澄光倒还真没想过。只不过他一直惦记着八年前她的结婚焦虑综合征,怕这儿怕那儿,生怕自己承担不起作为妻子的责任。 而八年前筹备婚礼的那两个月,秋澄光的的确确忙乱焦虑得不行,她以为自己什么都怕,独独认不清的是:其实自己最最害怕的还是成长。嫁给他绝对是她做了几年的美梦,但临到美梦要成真时,临门一脚她却迟迟迈不进去。 怕。怕什么呢?找了诸多借口和理由,最后归结起来,无非是:怕自己还成长得不够。 可是当时的她没有琢磨透,琢磨了一阵子,也不打算琢磨透了。心想,因为从来没有怀疑过嫁给他会很幸福,因此,即便有困难也是共同克服。 到最后,还是爱战胜了所有的担忧。本来爱里就不该有惧怕。结婚那天晚上,她累得连什么时候睡着过去都不知道。半夜醒来想对他说声抱歉,却听见他在梦里一个劲地喃喃她的名字。 结婚这几年,不能说所有的日子都一帆风顺,如果没有难过,欢乐也就成了无意义之事。但秋澄光还是能毫不犹豫地在写给朋友的明信片中写下:“我们过得很幸福。” 所有的幸福里都包含了一点点酸,只是酸,像一碗清甜的花蛤汤里滴了一滴醋。秋澄光从来不用“苦”来形容他们的生活。她爱他,爱到连偷偷写下这个字都会感到心疼。 一有机会她就会拥抱亲吻他,尤其是在他事务所刚起步遇到不顺时,在他接下案子之后遭到舆论攻击时,在他们就诊了许多次还是怀不上孩子时…… 总之,生活总是有由大大小小的意外出现:好的意外,不太好的意外。但所有这些意外却也都在意料之中,只要两双手握在一起,没有什么是措手不及的。 欢笑和眼泪交织得最多的那一年,她在日记本中写下这么一句话:【如果幸福的翅膀上没有载着一点点负担的话,只会轻飘飘地往高空飘,飘得漫无目的。】这本日记本,早在他们新婚第二个晚上她就给他看过了,上面记录着分开之后她的难过,心情低落时的自我鼓励。归于璞认认真真地读完了三遍。也包括当初复合时,他给她的明信片。 她说:“谢谢你过去的六年一直在保护我。” 他说:“我还要保护你一辈子。” * 施元好和妻子徐楹婧来了,带来一个大蛋糕。钟叹和胡雪蕊带着钟尧过来,拎着归慈好最喜欢的卡比车模型。 琼姨和黄琪君、温菽和夫妇、温醒夫妇,夏榈檐和任谨松都到齐之后,午餐也备好了。偌大的餐桌将客厅挤得满当当,小孩子的桌子只好都移到书房去。 还没等秋澄光吩咐,归慈好便展现出懂事的一面,指挥着兄弟姐妹搬桌椅,还特别将归于璞的文件都收起来放到书架上,嘱咐大家:“亲爱的哥哥姐姐弟弟妹妹,吃螃蟹的时候记得不要把油渍和壳丢得到处都是哦。” 对于刚拔完牙的许晴漾,她特意准备了一个插着吸管的杯子便于喝汤,并又跑去厨房将一些鱼虾肉捣成小肉末块,端去给他。 许恭昶故意逛进书房,问道:“好好,我能不能坐这儿啊?” 归慈好认真地数着椅子,数完了才说:“不行,这边是小孩子专区,舅舅你都几岁了。” “那我的心还是一颗孩子的心啊。” 许晴漾疼痛地回了一句:“爸爸你是老顽童吧?” 许恭昶俯下身看了看他专属的碗吸管,问:“谁给你的?” “好好。” “谢谢好好了没?” 许晴漾点点头:“这还用说?” 归慈好一边盛汤一边笑起来:“舅舅,表哥可懂事了,哪里像你小时候?” 许恭昶惑然:“我小时候?我小时候很不懂事吗?” “你自己去问外婆呗。” ——唉,又是外婆的日记本! 这时候,曲翎在客厅里喊许恭昶,许晴漾迫不及待地将老爸往外推,归慈好捂着嘴“吼吼”笑两声:“看吧舅舅,你根本不是小孩子。舅妈喊你呢!” 许恭昶站起身。夏榈檐人未到声先到,前脚刚踏进来:“呦宝贝们!” 又立马被许恭昶拉着胳膊往外走:“这儿不是你这个老姑姑能待的地方!” 夏榈檐没有一刻犹豫:“你才老!老舅舅!” 书房的小孩子哈哈大笑起来。 热热闹闹地吃过午饭,到下午三点钟,孩子们囔着要切蛋糕。秋澄光累得要死从床上爬起来,归于璞拉住她,吻了吻额头:“我去弄,你接着睡。” 他走到客厅,冲一群闹哄哄的小孩子比了个“安静”的手势:“外婆和奶奶她们都在睡觉!你们都睡醒了?” “对呀,爸爸,我们等等吃完了可以出去玩吗?”归慈好问。 “不行哦,得等大家都起床了,让大人带你们出去。” “舅舅可以带我们出去吗?” “你们这么多小孩子,至少要三个大人带着。” 归慈好耸了耸肩:“那好吧,那我们先吃蛋糕。” 归于璞问:“你们唱生日快乐歌了吗?” “唱完了,我们刚才在阳台唱的。” “好好已经许愿了。”钟尧说。 “好。” 小孩子一窝蜂涌上来吃蛋糕。归慈好舀了一口喂爸爸,正要往房间跑去喂妈妈时,归于璞拉住她:“妈妈在睡觉,嘘。” 归慈好退回来,弯着腰点点头,“嘘。二舅买的这个蛋糕好好吃哦,等等他们起床了再给他们吃。” 归于璞笑着捏了捏她的脸颊,把奶油抹到她鼻子上:“生日快乐,宝贝。” * 傍晚时分,孩子们都跟着大人回家了,趁着日落降温之前,大家都愿意顶着好天气回去。归慈好甜甜地一一告了别。临到要和最后才离开的两位舅舅告别时,她却不舍地抿着唇。 施元好问:“要不要明天来二舅家?” 徐楹婧也说:“明天要包饺子哦,好好一起来吧。” 归慈好抬头看爸爸妈妈:“可以吗?明天爸爸妈妈有空吗?” 归于璞卷着她的发梢答应道:“可以呀。” 她高兴地睁大眼睛高喊:“一言为定!” 许恭昶牵起她的小手吻了一下,十足的绅士范,哪知这小侄女一点不领情,还呵呵呵呵诡异地笑起来:“舅舅还学电视里的人咯,可你还没人家帅呢!” 许晴漾疼着腮帮子还是笑出声来:“爸爸真是太自恋了。” 送走许恭昶和施元好他们以后,秋澄光直接三百六十度转圈往沙发上倒下去,归慈好忙不迭地搬了块小凳子坐在妈妈脚下,帮她按摩,一边按一边唱:“妈妈妈妈辛苦了~” 归于璞笑着,俯下身在秋澄光的眉上吻了下,又捋顺归慈好一头细腻柔顺的头发,问:“饿了吗?爸爸去煮面。” “好呀,多放点鱼羹,妈妈喜欢吃。” 秋澄光动了动腿:“今天咋这么懂事?中午还没说呢就知道自己搬小桌子小椅子去书房?” 归于璞一边系围裙一边补充道:“她还把我桌上的文件收拾起来了,还给晴漾切了一些肉丁。” “因为我今天七岁了呗。”归慈好摇头晃脑,哼着曲儿,说,“当然要懂事,让妈妈少操心。我知道我出生的时候妈妈有多辛苦,爸爸告诉我,舅舅告诉我,奶奶也告诉我。” “这么多人告诉你,你有没有听得耳朵起茧子呀?” “没有呀。”小姑娘认真地说,“好好只想到妈妈真的很辛苦,好好要好好爱妈妈。” 归于璞从厨房看过来,秋澄光和他对视着笑了。 “乖宝贝。妈妈还没跟好好说生日快乐呢。” 归慈好立马抱上去,脸贴着妈妈的胸口:“妈妈你说。” “生日快乐,宝贝。” * 翌日清晨,一觉醒来已经是九点钟了,还好是周日。秋澄光又闭了闭眼,脸颊贴着他的胸膛,手在被子里迷糊地动了一圈,归于璞立马捏住她的手,整个人都精神了。 “别动。” 秋澄光睁开眼睛,抬头看看他青色胡渣的下巴,伸手摸了摸。虽然有时候这胡渣渣得恼人,但有时候,又能起到意想不到的作用。 胡渣碾过肌肤时的痛痒感,配合着他灼热的气息烙印在身上,每每都叫她咬着牙想骂人,但咬着咬着,最后骂人的力气全给了他。她又软在他掌心里,被他越抓越紧。 当初房子装修的时候,没有考虑到将房间的隔音效果加强,因为怕好好在外面说话时会听不见。因此,履行夫妻义务和权利的时间总是选在好好去舅舅家或姑姑家玩的那一天。这样就不会顾忌到孩子会听见什么类似案发现场的声音,他们也可以更在自由一些。 不过昨天晚上确实是意外之举。晚餐后喝了两杯酒,大概是酒精作用,迷迷糊糊的,洗完澡后秋澄光穿了一件红色吊带真丝睡裙,酒红色衬托得她白如雪,没有穿内衣,爬上床时领子往下一松,纯洁而诱惑。 灯一关,谁也没有多想。 早上起来,整个人意外地精神,但是很慵懒。秋澄光躺在归于璞的胸前,肩膀露在被子外面,长发披着,若隐若现的白。 归于璞要把被子拉起来盖住她,她动都懒得动,压得死死的:“我不冷,又没穿衣服,你难道不知道身体贴在一起是最好的取暖方式吗?” “不过……” 说话间,她把腿缠到他腰上,像藤蔓沿着墙壁往上爬,她也攀着他的肩膀,缓缓地往上移,胸膛贴紧他的胸膛,归于璞深吸口气,一下子忘却要说的话,捧着她的脸颊吻了起来。 正吻的热烈时,门上突然咔哒一声,两个人都吓了一跳。归慈好敲着门,声音着急地说:“爸爸!妈妈!” 归于璞应:“怎么了?” 秋澄光急忙往被窝里遁,肩膀还没完全藏起来,归慈好已经打开门跑了进去,手里举着一本日记本,看着床上的爸爸妈妈,她惊讶地张了张嘴:“爸爸,妈妈……” 夫妻俩出了一身冷汗。 “你们很热吗?为什么不穿衣服呢?”她走近,看见被子底下露出红色睡裙的一角,刚要伸手去拿,归于璞立马咳了一声,说道:“好好,帮爸爸把那件衬衣拿过来,有点冷了。” 归慈好从衣架上拿来衬衣,走回床边,看着爸爸和妈妈,爸爸和妈妈也看着她,双方对峙着,空气凝固。终于,做父母的还是听见了最害怕的那个问题:“爸爸妈妈在做什么呀?” 小孩子天真的眼神总会让大人感到羞愧。但此时,秋澄光看了归于璞一眼,从脸颊到肩膀都燃起一层红晕,却不是羞愧,仅仅只是害羞。 为了表达得更得体一些,她努力把话说慢说周全:“爸爸妈妈是因为爱才会在一起的。” “我知道呀。” “这是相爱的大人才会做的事情,如果没有这样的话,世界上就不会有新的生命诞生。好好也是这样进入妈妈的肚子里的。大人做这样的事情的时候会变回像小孩子一样,也会害羞。所以突然被好好看见,爸爸妈妈是很害羞的。” “就像被老师表扬了,会脸红一样吗?” 秋澄光想了想,“跟被老师表扬又不太一样,总之就是会害羞。好好以后也会遇到一些让自己又开心又害羞的事情,等到那个时候,妈妈再仔仔细细地告诉你,好不好?” “嗯。” “不过,这个事情是大人才可以做的哦,而且是相爱的、愿意的人才可以做的。什么叫‘愿意’呢?就比如好好现在要洗澡,妈妈会问你可不可以让妈妈帮你洗。如果你愿意让妈妈帮你,妈妈才会帮你,如果你不愿意,谁都不可以在你洗澡的时候进去浴室,知道吗?” 归慈好抿着小嘴点头:“好好知道。” 秋澄光舒了口气,一时间也想不到要说什么了。归于璞又补充一句:“好好,既然这是爸爸妈妈都会害羞的事情,那么在爸爸和妈妈以外的人,都不可以说哦。” “奶奶和外婆也不可以吗?” “不可以哦。” “好~” “刚才这么急着进来要说什么呢?”秋澄光问。 归慈好这才记起来,举起手中的日记本,不解地说:“爸爸,妈妈,我今天才看见老师给我的日记批注,她是我不能这样写。” “你写了啥?” “我写了,”归慈好打开日记本,“‘幸福就是,爸爸每次吻妈妈的样子’。”阖上,“不行吗?” 归于璞和秋澄光面面相觑。 见状,归慈好以极其敏锐的领悟力,恍然大悟:“我懂了,爸爸亲妈妈的时候,你们也会害羞,也不能告诉别人的!” “对啦!” “那好吧,那我去重新写。”归慈好往外走。 归于璞喊住她:“对了,好好,下次进门时要敲门也要等别人应了才可以进来哦。” “好~” * 归慈好从二舅家回来后,跑到秋澄光身旁,抱着她问:“妈妈,为什么舅舅姓许,二舅姓施呀?” “怎么突然想起问这个了呀?” “我早就想问了,今天舅舅跟我说他手上的疤怎么来的,我才知道跟爷爷有关。” 说这话的时候,归于璞切了一盘水果从厨房出来,坐到沙发上,问归慈好要不要抱一下。女儿高兴地抱了上去,甜甜地说:“爸爸,我跟妈妈讨论问题呢。” “我听见了。舅舅告诉你他手上的疤怎么来的了?” “他只说他以前见过爷爷,和爷爷有关,其他的就怎么也不说了。” “爸爸可以告诉你。” 归慈好炯炯有神地看着他。 “以前,舅舅的爸爸和爷爷在工作上有一些不愉快。” “那不就是爷爷和外公?” “不是。” “解释起来就乱了。”秋澄光苦笑,“好好,是这样的:舅舅和二舅在很小的时候被坏人带走了,带到别人的家里,叫别人爸爸妈妈,外公和外婆找不到他们。” 归慈好害怕地搂紧爸爸的脖子。 归于璞安慰道:“别怕。” 秋澄光:“过了好几年,舅舅和二舅才和外婆相认,所以他们还有养父母,他们叫他们的养父母也叫‘爸爸妈妈’。” “这个世界上怎么能有第二个爸爸妈妈呢?”归慈好小小声问。 秋澄光笑着没回答,归于璞说:“因为有的人遇到了困难,生他们的爸爸妈妈和养他们的爸爸妈妈不一样,所以就有了第二个爸爸妈妈。但是现在好好不能理解没有关系,以后爸爸妈妈再告诉你。” “舅舅和二舅是不是经常告诉你,在外面千万不要跟别人走?”秋澄光问,“因为他们知道小孩子应该要学会保护自己。好好也要知道这一点,除了爸爸妈妈、外婆奶妈、舅舅姑姑,其他人都不许跟他们走,知道吗?” “好好知道。” 归于璞又继续讲起和许恭昶的往事,以及许恭昶是怎么受伤的。只是因为是和小孩子讲,因此也尽量以讲童话的口吻去讲。秋澄光从卧室拿出来一本相册,正巧归于璞把“故事”讲完,于是三个人聚在一起看相片。 其中有一张是爸爸抱着妈妈的照片,爸爸的眼睛红了。归慈好问:“为什么爸爸要哭?” 秋澄光说:“因为那个时候妈妈的肚子里终于有了一个小宝贝了,爸爸很高兴很高兴。” “高兴得哭吗?” “嗯。” “为什么呢?” “因为爸爸特别爱你,”归于璞说,“特别爱妈妈。” “但那个时候我还没有出生呢,你们就爱我吗?万一生出来的小孩子不是我怎么办呢?” “只要你现在在这里,妈妈肚子里的宝贝就是你,不管怎样,永远都是你。” 归慈好虽然听不太懂,但还是高兴地笑起来。指着一张妈妈大肚子的照片,她说:“妈妈。” “诶。” “好好爱你。” “麻麻也爱你。” “爸爸也爱你,”归慈好说,“妈妈真是个幸福的女人。” 归于璞捏了捏她的脸蛋:“谁教你说这话的?” “我电视上学的呗!” “那你爱爸爸吗?” “爱。我爱我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