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欺凌这件小事》作者:萧清哲 情节文案: 一个男孩被欺凌的事件引发了一场命案, 男孩为了给母亲申冤, 不得不忍受世俗偏见, 将丑闻公诸于众,与禽兽对簿公堂; 被权威欺凌,被竹马背叛,被舆论碾压, 幸而他遇到了个大义凛然的律师, 就像在绝望的深渊里照进一缕阳光。 文中独白: “我不是在打官司,我是在挽救我最心爱的人! 对,我们就是爱人!同性恋就该被歧视吗? 我们的爱不是爱吗?只因为是少数, 在三纲五常里不成体统,就该被嘲笑吗? 只要是爱,不都是美好的吗? 为什么非要分什么高低贵贱?为什么非要扼杀打垮? 你们这样做,这样理直气壮地维护你们的体统, 那对于相爱的人,公平吗?” 排雷: 1本文虐,HE。 2受不洁(被强制)。 3换攻文。 提示: 1本文涉及庭审案件,前期是剧情铺垫,后期有法庭辩论,背景为现代架空,庭审流程参考英美法系。 2本文案情背景暗黑,是从暗黑到治愈的过程,所以本文适合21+读者阅读。 内容标签: 三教九流 虐恋情深 悬疑推理 成长 搜索关键字:主角:陈宇,欧阳鸿飞,凯文 ┃ 配角:凯庆洋,叶明真 ┃ 其它:《深度摧残》《BoysLove救母案》 一句话简介:小宇,我在这里。 立意:有一个人的出现,会让所有不幸都变成曾经。 第1章 抢救 凌晨两点三十分,寂静的医院里突然惊起一阵慌乱,四名护士推着担架车,在楼道里快速划过。 值班医生睡眼惺忪地走出急诊室,当看到担架上昏死的男孩,他瞬间清醒,镜片后面的眼眸惊恐地瞪到了最大的幅度。 “全身多处淤青和鞭伤,手脚和腹部有勒痕……啊!肚子上刺的字是……哎!”值班医生皱着眉发出一声叹息,又摸了摸男孩的鼻梁,“……断了!” 在场的人都不难猜到这个男孩经历了什么,值班医生颤抖着双手掰开男孩的双腿,一滴汗水顺着额头滑过脸颊,当他看清了那片红肿的区域,他的身体猛地一抖,连连倒抽凉气。 “快!快准备缝合手术!” 五个小时后,陈宇才被从ICU转移到普通病房,他的头缠绕着纱布,还有几层纱布横向覆盖在他的鼻子上。 他还没有醒,但也睡得不安稳,他一直在做噩梦,紧皱着眉,长卷的睫毛间浮着一层水雾,全身不停地颤抖,不断翕合的唇间时而发出哀戚的低吟。 护士小菲检查了一遍他的伤势,然后看着那张伤痕累累的脸,心头一紧,落下了眼泪。 他也就十五六岁吧,是谁会对他下这么狠的手? 小菲一转身,发现了站在门口的另一个男孩。 男孩头发凌乱,面容憔悴,呆滞地看着陈宇病床的方向,当注意到小菲疑惑的目光,他像是受到惊吓一样,打了个激灵,慌恐地低下头。 “请问,你认识他吗?”小菲试探性地问。 “不!”男孩倏地抬起头,条件反射一样回应,但很快又变得神情恍惚,“不……认识……” 小菲更疑惑了,看样子,这个男孩应该和病床上的男孩差不多年纪,如果不认识,这样清冷的早晨,怎么会傻站在病房门口呢? “他还没醒,但是可以过去看看他。”小菲轻声说道。 “不!我不认识他!”男孩加重了语气,像是要证明他所言属实,“我……我走了!” 男孩说罢便转过身要走,这时,昏迷中的陈宇突然哭喊起来:“凯文!快来啊!” 男孩怔住了,脸部痛苦地扭曲着,小菲顾不上他,匆忙跑到陈宇床边,慌张地拭去从乱颤的睫毛中不断滑落的泪水,还一个劲儿地安慰他不要怕。 “凯文……快来啊……凯文……” “不要,不要叫我!不要叫我!”凯文举起双手捂住耳朵,奔跑着逃离了医院。 第2章 初见 【回忆】 五个月前。 站在德仁中学的门口,凯文眯着眼睛,唇边翘起一抹优美的弧度,他的标志性的坏笑,散发着与他的年龄不相称的性感。 “我叫凯文,大家应该都知道,我爸凯庆洋,就是这所学校的校长,我不是炫耀,而是声明一下,免得大家对我有什么误解。” 站在讲台前自我介绍,举手投足间都透着自信和慵懒。 “我能站在这里,与我爸没有任何关系,我是以中考全省第二的成绩入学的,也就是说,在座的人里,只有叫陈宇的那位同学比我强。” 说到这里,凯文故意停下,用锐利的眼神扫视全场,教室里响起一阵哗然,大家都左顾右盼,等待着省级第一名的陈宇主动站起来回应。 可是没有人回应,班主任李老师是位四十来岁的女人,对全班同学解释道:“陈宇有事请假了,凯文同学请继续。” “哦,真可惜,话说回来,等到我们见面的时候,说不定我就已经超越他了呢。” 听了这狂妄自大的发言,有人哄笑有人惊叹,李老师示意大家安静,说道:“大家都要向凯文同学学习,逢一必争,逢冠必夺!” 凯文的唇间发出一声嗤笑,他清楚得很,李老师的这番话,只是为了拍他老爸的马屁。 省级第一名这样的稀有物种,想来会是个书呆子形象,可能眼镜厚得像酒瓶底。不管他是何许货色,凯文都相信早晚都会把对方打败。 而陈宇像是故弄玄虚一样,缺席了开学典礼,又像是留给凯文更多想象一样,缺席了长达一个月的新生军训,更过分的是,他还外加了一个月的无故旷课。 而在这漫长的两个月里,关于他的流言就没有终止过,虽然细节方面众说纷纭,但是故事大纲都不一而同。 “他妈是妓女!”赵译同学的眼睛转了转,坐在自己的课桌上,煞有介事地,像是在发布最权威的独家新闻。 “唔——”把赵译围成圆心的同学们都发出惊叹。 “你们猜他这两个月都干什么去了?” “不知道”的喃喃低语,还有惊疑的面面相觑,都在鼓励着赵译继续。 “他去奇市啦!” “去奇市干吗?” “这你就不懂了吧,听说他妈舍不得用做生意的钱给他交学费,他就自己去奇市做生意去啦!” “做生意?什么生意?”一个憨头憨脑的男孩问道,而听众当中几个懂得多的人早就开始窃笑了。 “呸!妓女的儿子,除了那个,还会做什么生意?” 一直坐在座位上不声不响的凯文心里不禁一颤。 “啊、啊啊……你的意思是……怎么可能啊,他不是男的吗?”天真的男孩木然地追问。 “你个傻子,当然是……”赵译说到这里,俯上前去贴着男孩耳边低语,凯文不去看都能想象得到听者的惊乱和旁观者的坏笑。 “不……不会吧,还……还有人喜欢这么做?”天真男孩流露着惊吓过度般的声音。 “自古以来不是什么新鲜事儿,尤其是在有钱人堆儿里,仗着几个臭钱就变着花样地玩儿呗!” “有钱人……”天真男孩仍然在努力消化刚刚学到的知识,他像是想在现实中找个例证一样,冲到凯文面前,问道,“我说,你们有钱人会这样吗?” 空气都像是霎时凝固,所有人都在盯着这个找死的人。 凯文缓缓地站起身,嗤笑一声,在男孩的肩膀上轻轻拍了两下,然后缓步走到赵译身边,突然一个拳头就挥在了赵译的脸上。 “我警告你,不要随便造别人的谣!” 赵译低吟一声,被人搀起来后就不服气地瞪着凯文:“我……我又没说你!有钱人多了,你干吗自己往上贴啊?” 凯文掸了掸衣角,转身坐回座位,只有他心里清楚,刚才的暴怒,不只是为了自己。 *** 十一月五号,陈宇终于来上学了。 他穿着略显肥大的蓝白色校服,领口露出高领白色毛衣,利落的学生头,整齐的刘海,清澈的双眸,无辜的眼神,关于他的那些龌龊传闻,仿佛在一瞬间就不攻自破。 “我叫陈宇,对、对不起我来晚了。”陈宇羞涩地笑着,简短的自我介绍后,便转头看向李老师,像是在寻求帮助。 想不到长得还挺漂亮,凯文这样想着,眯起眼睛,打量这个假想敌。 相貌惊为天人,性格却很亲切,只是那笑容里似乎有一丝苦涩,并非发自真心。为什么要这样讨好呢?还是怕被别人看不起吧。 李老师又简单地补充了几句,团结互助、向榜样学习云云,就示意陈宇回座位准备上课。 陈宇走向靠窗边的座位,一路都在感受着同学们的注视,这让他很不自在,尤其是从窗数第四排最后一位的那个人,打量的尺度已经超过了初次见面时所需要的程度。 陈宇很焦虑,甚至是恐惧,因为那种注视,让他想起了在奇市发生的一件事。 之后的几节课,那种眼神还会不时投射过来,陈宇终于忍无可忍,试探性地回望过去,可是他的眼神达不到和对方对峙的凌厉,只能无力地质问:你为什么总盯着我? 凯文满意地接收着陈宇质问的眼神,轻挑起嘴角,向对方挤了下眼睛,陈宇果然像被调戏了的大姑娘似的低下了头。 凯文断定,他有秘密,关于他的传闻,至少有一部分是真的。 最早被证实的是关于他母亲的职业。 陈翠翠晃动着腰枝,高跟鞋在楼道里踏出清脆的步点,所有人都竖起了耳朵,等待着那声音由远及近,直到在某处停住。 敲了几下门,没等人回应,陈翠翠就推门而入,她无视众人的目瞪口呆,向话没说完半张着嘴的数学老师问道:“陈宇在吗?” 陈宇的脸瞬间红透,他站起身,向老师欠身致歉,便快步走出教室。 数学老师调整了一下情绪就继续讲课,可是所有人的注意力都穿透了墙壁,偷听那对母子的对话。 “有事吗?” “我钥匙丢了,进不去家门。” “给你,快回家吧!” “急什么啊,嫌我给你丢脸了?” “不、不是的……” 自那天以后,陈宇就被同学们孤立了,他的笑容不见了,因为他知道,无论再怎么努力地讨好,也无济于事。 关于这对“肮脏”母子的流言变得更加生动,情节也有了新的发展。 据说有人跟踪陈宇到过他家,那家里就是他和陈翠翠做生意的地方,除此之外,陈翠翠还在一个叫“逍遥天”的夜总会坐台。 陈宇上完课就走,从不在学校逗留,于是就有人说,每天一放学,他就要满城市地奔波,进出各种色情场所。 低贱而美丽的东西,反而更让人欲罢不能,如果美得太不可方物,虽然不声不响,也会被误解为嚣张和厌世,不教训一下怎么行呢? 他们借口传阅陈宇的满分试卷,归还后空白处就写满了各种骂人的话,陈宇负责的卫生区总是出现烟头,有时甚至会惊现安全套。 “你们说,他和他妈谁贵啊?” “长得比女孩还美,真是找到大展特长的职业了呢。” “刚才撒尿的时候他就站在我旁边,我都看见了,我的天啊!真不愧是靠那个赚钱的!” …… …… 这些冷暴力在凯文的眼里就像是小孩子的过家家,凯文不屑参与,也不轻信那些传言,他要用自己的方式,深入了解这个男孩,然后抛开地位和处境的悬殊,真正地凌驾其上。 虽然从未和陈宇说过话,但是凯文坚信陈宇比他想象中的还要强大。 他遭受不公正的待遇,可是他的眼里从来没有失去过光芒;面临尴尬的局面时,紧抿的双唇透露着内心的倔强;他的沉默,反而是最理智的对抗。 更何况他的外形如此出色,越是被欺凌,就越是散发着壮烈而凄美的气质。 陈宇的心里一定有个底线,只要不触及,一切都可以容忍,如果触及到了,他就会誓死捍卫。 要是他有我这样的家境,他一定比我优秀得多。——凯文不只一次这样想过。 所以,要想彻底打败陈宇,他必须做好部署,首先要做的,就是发现他的底线。 第3章 晕倒 就这样过了两个星期,北方的天气变得越发干冷,凯文还在想着合适的破冰桥段,陈宇那边却突然出了状况。 一天放学后,凯文和一伙儿人在打篮球,远远的就看到身穿白色羽绒服的陈宇孤零零地向校门口走去,他好像哪里不对劲,步速明显缓慢不说,整个人都失去了活力。 凯文莫名地焦虑起来,哪儿还有心思打球,他向陈宇跑过去,打算放弃所有精心策划的开场白,直接问他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凯文在离陈宇五米远的地方站定,“嘿”了一声,陈宇像被他的声波击中了似的晃了一下身子,然后向他投来求助一样的目光。 陈宇的脸上不见一点儿血色,凯文目瞪口呆,下一秒,陈宇就向着他的方向扑倒下去。 凯文背起陈宇冲向医务室,边跑边喊着陈宇的名字,可是陈宇没有给他任何回应,唯有贴在他脖颈处的口鼻不断发出微弱的喘息。 凯文推开医务室的大门,把陈宇放在诊床上。 “王伯伯,快看看他!” “知道了,你出去等吧。”王医生边说边戴上听诊器,走到诊床边,拉上了帷帘。 凯文有些不知所措,他没有出去等,而是透过帷帘的缝隙观察里面的情况。 他看老伯伯动作实在是慢,就撩开帷帘走到床边,代替王医生解开了陈宇的大衣和外套,又褪下他的白色毛衣。 王医生目瞪口呆,却碍于凯文老爸的面子而不敢言语。 凯文:“他好像很难受,拜托你快点!” 毛衣下面是贴身的背心,也是白色的,凯文暗暗吐槽,这孩子是多喜欢白色啊。 凯文刚要帮他脱下白色背心,双手却像被冻住一样停在了半空。 贴身的背心显露出胸部和腹部的轮廓,宽松的校服裤子滑落到胯骨以下,背心与裤腰间袒露出白色内裤的边缘,和一小截白皙而紧致的小腹,两条人鱼线从背心底襟探出,又钻进内裤里继续延伸。 王医生见凯文突然停下了动作,也没敢问他有什么不妥,就自己动手,把背心的下摆掀到陈宇的胸前。 凯文朝那里偷瞄了一眼,本想马上移开视线,却盯住陈宇左腹部靠近肚脐处的一道伤疤,那伤疤约有五厘米长,明显是利器所致。 这就是他的秘密吧,凯文这样断定。 诊断结果是贫血和胃炎,王医生问凯文,病人是不是长期吃不饱饭,凯文瞠目结舌,好像自己成了陈宇家属似的。 王医生不等他说话,便自下结论:“大小伙子减什么肥啊,都瘦成这样了!” 陈宇还在昏睡,王医生说,他这是累的,睡觉这种事,不需要在医务室里,也到了下班的时间,说着就要叫醒陈宇。 凯文赶忙阻止,说他会在医务室里守着,等陈宇醒了再走。王医生还是拗不过校长的儿子,便悻悻走了。 北方冬天的傍晚就已经像夜一样黑,凯文担心白炽灯的光线太刺眼,影响陈宇休息,就只开一盏台灯。 昏黄的光线延伸到诊床附近,就已变得黯淡朦胧,陈宇的那张轮廓分明的脸,像是沉浸在斑驳的光影里,凯文看着他,不知不觉地就笑了起来。 他睡得可真沉啊,要是把手伸进被子,他应该都不会察觉吧。 这个想法刚一冒头,凯文就被自己吓了一跳,可之后就再也摆脱不了这种想法。 虽然他一直凭直觉相信,陈宇不是那种轻薄的人,可是他不能否认,即使陈宇什么都不做,也有本事俘获人心。 又不是真的同性恋,不过是好奇罢了! 心里这样为自己开脱,凯文就将手探进了被子,然后伸入贴身的背心里,抚摸着光滑温暖的肌肤,陈宇紧闭着双眼,却突然皱起眉,颤微微地摇晃着头。 “不……不行……”毫无血色的双唇间流露出可怜的呢喃。 凯文的手在肚脐附近发现了那道伤疤,本来光滑的皮肤在那里褶皱凸起,凯文用手指来回抚弄,借助触感在脑海里描摹疤痕的形状——是尖刀刺的吧? “不……放开我!”陈宇的呻吟变成大声哽咽,紧闭的双眼间不断滚落下泪珠。 做噩梦了吧?关于那道伤痕的噩梦? 这样的抚摸让陈宇不安,凯文于心不忍便抽回了手,可是身体里突然涌起一股暖流,盯着陈宇颤抖的嘴唇,他的意识渐渐出神,不知不觉就亲了上去。 “呜——”陈宇被彻底惊醒,他推开眼前的人,坐起身,在被子里蜷缩成一团。 “别碰我!混蛋!” “喂,你看清楚,是我啊!”凯文尴尬地喊着。 陈宇看清了他,又瞪着眼睛扫视一下四周,松了口气,问道:“我怎么会在这儿?” “你晕倒了,医生说是贫血,你还有胃炎对不对?” 陈宇抹掉眼角的泪水,怯生生地看着凯文,问道:“是你送我来的?” 凯文挑起眉毛点了点头,得意的神情暗示他在等待对方的答谢。 “你刚才在干吗?”陈宇没有答谢,反而像被困的小鹿一样瞪圆了眼睛。 “呃,哼哼……”凯文坏笑起来,“情不自禁嘛。” “没、没想到,你也是……” “为什么说我‘也’是?”凯文在“也”字上加了重音。 “啊……” “也就是说,我不是第一个对你这样做的人?” “你……”陈宇怒目,却又说不出话来,便沮丧地低下了头。 “我不是……你们想的那种人……”陈宇的声音里带着哭腔。 凯文:“我没有随便想象别人的习惯,你到底是什么人,告诉我不就得了。” 陈宇自嘲地笑了,然后掀开被子,准备离开。 凯文:“你肚子上的疤是怎么弄的?” 刚刚穿好衣服的陈宇听到凯文的话,伸向书包的手便在空中怔住了,可是几秒过后,他就坚定地抓起书包,走出门口。 凯文:“你去哪儿?一起吧!” 两个男孩一前一后,在寒冷的冬夜里沿着街边行走,凯文不停地问东问西,经常是一大段话后,只得到陈宇简短几个字的回应。 凯文:“王伯伯说你吃不饱饭,这也到饭点儿上了,你也别减肥了,我们一起吃个饭吧。” 陈宇:“我没时间。” 凯文:“你急着干什么去啊?” 陈宇:“打工。” “打……”凯文目瞪口呆,打什么工?他不敢冒昧问下去。 陈宇见话痨突然安静,就又自嘲地笑了。 陈宇:“我以为你和别人不一样。” 凯文:“什么意思?” 陈宇:“原来你也认为我是那种人。” 凯文:“天地良心!我以前还怀疑过,现在我绝对相信你是清白的!” 陈宇停下脚步,回过头,黑亮的眼眸在路灯的光晕里泛着晶莹。 陈宇:“为什么?” 凯文:“我摸你,还亲了你,你会反抗,也没讹我的钱。” 陈宇的脸又红了,羞怯地转头看向别处。 凯文:“你打算一直沉默下去吗?隐忍确实能息事宁人,但是不适时辩驳,只能被那些欺负你的人当作懦弱。” “没用的,”陈宇向后退了一步,半张脸藏进路灯的阴影里,语气缓慢而又无奈,“就像我今天晚上在‘逍遥天’,谁会相信我是卖酒,而不是卖身?” “我信!”凯文拍着胸脯应道。 陈宇又把视线投向了凯文,眼神里流露着一丝欣慰,这样沉默了几秒,他轻声说道:“你真的和别人不太一样。” *** 虽然一直是花花公子的做派,凯文还真是第一次来到“逍遥天”这样的场所。 他不顾陈宇驱赶的目光,兀自在吧台边坐下,点了一杯鸡尾酒,吩咐酒保,他的花销要记在陈宇的业绩里。 震耳欲聋的音乐,炫目迷乱的灯光,还有衣着暴露的男女,这里果然是容易迷失的地方,如果在这种环境中也能洁身自好,必然需要极强的定力。 凯文问过陈宇,为什么非要在这种地方打工,陈宇欲言又止,良久才含糊地说:“我……身不由己。” 从八点到午夜十二点,陈宇一直在全场奔走,久违的随和笑容又回到了他的脸上,他的顾客里并不全都是冲着买酒而来。 那些用金钱或权势勾引他人灵魂的人,有男的也有女的,有死缠烂打的,也有强硬蛮横的,还好陈宇都巧妙得当地搪塞过去了。 陈宇说,过了十二点,这里就会变得更危险,尤其是地下室里,沿着一条走廊排列的两排房间,每一扇门后,都在上演着难以想象的罪恶。 但是,因为客人们付了钱,只要不出人命,他们犯下的罪恶就不会被追究。 十二点过后,陈宇按时下班,凯文撒娇耍贱非要和陈宇一起走,陈宇去休息室换衣服,凯文就在大厅里等他。 在这期间,他接到家里打过来的第十个电话,再次不耐烦地告诉妈妈,他在同学家补习功课,结束得太晚所以就在同学家住下了。 妈妈在电话那头就开始抱怨,说他和他老爸一个德性。凯文安慰她,爸爸夜不归宿肯定是为了工作上的应酬,却不经意地一撇,好像看到凯庆洋走下了地下室。 第4章 寒夜 凯文匆忙挂了电话,朝地下室的方向追过去,刚要下楼梯,就被一个足有二百斤的秃头大汉拦住了。 “小子,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劳驾,只想去找个人。” 凯文又向下走了几步,胖男人一把揪住他的衣领。 “你小子还来硬的,活腻味了!”说着就抬起了拳头。 “龙叔!”陈宇在身后叫了一声。 胖男人松开了凯文,冲着陈宇贱兮兮地笑:“小宇来啦,你猜怎么着,叔叔我等着给你破处儿,都等出病来啦。” 凯文顿时心生怒气,螳臂当车一样扑向胖男人:“你丫说什么呢!” “哎!”陈宇上前拦住,用怪罪的口吻说道,“在龙叔的地盘还敢耍混,龙叔让你站着出去算是大人不计小人过了,是吧龙叔?” “哦,原来这只小野猫是你朋友,美人儿的朋友也是美人儿啊。”说着,男人的两根粗手指就伸向了凯文的下巴,凯文刚要伸手阻拦,陈宇抢先了一步,把男人的手指握在掌心。 陈宇:“他不是朋友,是客人。” 听陈宇这样说,凯文心头一紧。 “所以,咱们都不能怠慢啊!”陈宇故作娇嗔地说。 “哟,那我还得叫声衣食父母了?我呸!小子,我可是看在小宇的份儿上才饶了你,要不今儿晚上非上了你不可!” 凯文:“我打死你!肥猪!” “龙叔你再这样说我就生气了!”陈宇挺身站在凯文和胖男人之间,把凯文护在身后。 “哎哟哟,还吃醋了?”胖男人捏起陈宇的脸蛋,“那你就快来接你妈的班吧,你看她人老珠黄的,也该退休了。” 陈宇疼得皱起了眉,却仍赔着笑:“我……我再等等,身体……还没长好呢……” 他怯生生地把手搭在胖男人捏着他的那只手上,想要拉开,胖男人却顺势攥住他的手腕,把他拥进怀里。 “别害羞啊,有的是人喜欢你这种小雏鸡。” “我……我知道了,谢谢……谢谢龙叔指点。”陈宇大幅度扭动肩膀,想要挣脱,“我……我该走了,回去晚了我妈会生气的!” 胖男人听了,脸色沉了下来,他悻悻松开了陈宇,骂道:“臭娘们儿,就知道护犊子!” *** 陈宇拉着凯文逃出“逍遥天”,走了老远才松了口气。凯文愤慨地瞪着陈宇,他想象不到陈宇竟有这样不堪的时候。 “你为什么怕他?他那么侮辱你……” “他叫闵龙,在日本帮派混了二十年,被他毁了的人不计其数,你要是落在他手里,比死还难受。” “……” 陈宇的脸上不带一丝表情,他转过头看着凯文,说道:“你不是问我为什么要来这种地方上班吗?我告诉你,因为我妈是闵龙的人,我……早晚也是。” 凯文怔住了,陈宇无视他的慌乱,兀自向前走去。 凯文看着陈宇的背影,突然有种心痛的感觉,他们是同龄人,处境却是天壤之别,如果他身陷陈宇这样的处境,他会怎么应付呢? 一定有办法帮他的! 这样想着,凯文重振了精神,准备追过去。陈宇突然双腿一软,向前一个趔趄,颤微微地转过身,一只手捂着肚子,一只手伸向凯文的方向。 “凯文……”陈宇呻吟了一声,就又倒在地上。 凯文忙跑过去,把陈宇搀扶起来,又急又气地喝道:“知道自己有胃炎还不吃饭!还喝那么多酒!那些人也太坏了,非要灌死你才肯掏钱吗?” 凯文扶陈宇坐在路灯下的一个长椅上,脱下自己的大衣盖在他身上,然后冲进对面的便利店,买了面包和热牛奶,他坐在陈宇身旁,看着他吃下,陈宇皱着眉,双手仍然紧攥着胃部。 “我送你回家吧,你家里有药吗?” “不用了,你……你快回家吧,家里人……会担心的。” “我不回去!你这样我怎么放心!” “我没事……” “没你个大头鬼!快点儿,我背你!”凯文说着就把陈宇的手臂搭在了自己肩膀。 “不!我不能回去,放下我,我……我不能让我妈看到我这个样子,她会担心的!” 凯文拗不过,悻然喝道:“那怎么办?” “我……我坐会儿就好,好了我就回家,你……你走吧。” “不!我陪你!” “……真拧。” “拧不过你!” 两个男孩就这样并排坐着,虽然很冷,凯文却仍然坚持让陈宇盖着自己的大衣,陈宇还是很疼,他闭着眼睛,头无意识地摇晃,疼得厉害了就紧咬住嘴唇,喉间发出细微的呻吟。 昏暗的路灯下,陈宇的脸上罩着一层暗黄的光晕,鼻梁和眼窝处覆盖着的阴影,随着他的动作和呼吸,颤微微地晃动着。 凯文盯着那张俊美的脸,怜悯的情绪渐渐被一种奇怪的感觉所替代,尤其是看着那被咬出牙印的下唇,他努力了很久才抑制住想要咬上去的欲望。 他在心里痛骂自己没出息,为了驱赶撩人的欲望,他开始自言自语。 “我不是同性恋,也会想着那种事。”凯文懊恼地抓了抓后脑勺。 “哪种事?!” 凯文惊诧地看着陈宇:“我、我以为你睡着了……” 他的脸瞬间通红,本想开个玩笑搪塞过去,陈宇却认真地看着他,等他回答,一双乌黑的眼眸被路灯映照出两个光点,因为不安而微微地晃动。 “那……那种……哎,就是想……和你……” “上床?” “……”凯文又惊又臊,他下意识地点了下头,缓过神儿来就又慌张地摇头。 “为什么……”陈宇颤抖着声音追问,他明显有些失控,“我也不是同性恋,为什么……总是遇到这种事?” “因为……因为你长得……”凯文在脑海里苦苦思索合适的形容词。 “太风骚了?” 凯文惊得瞪起眼睛:“谁说的?你……你为什么总是把自己想得那么低贱?你一定遇到过什么不好的事了吧?你告诉我,我帮你摆平!” “没用的,你摆不平,没有人相信我……” “我相信!你告诉我吧!在奇市发生了什么事?” 一听到奇市两个字,陈宇的脸突然扭曲了,他紧紧盯着凯文的眼睛,欲言又止,欲哭无泪。 过了一会儿,陈宇从衣袋里拿出些钱,递给凯文,轻声说:“凯文,帮我买瓶二锅头。” “你……你还喝?” “有些话,喝醉了才能说啊。” 第5章 秘密 “我知道大家都认为,我去奇市做见不得人的事。”陈宇举着酒瓶,对着嘴猛灌了一口。 “其实,我是去了一家工厂,那里偏僻,雇佣短期工的审核不严格,未成年人也能上岗。我一放暑假就过去了,干满三个月,就能赚到五千块,够我的学费了。” 凯文:“三个月?那……” 陈宇:“本来九月底就能回来了,剩下那一个月,我做了什么?” 凯文:“……” “凯文,我被别人那样误会也不澄清事实,就是想要隐瞒十月里发生的事。我只告诉你,不管你信不信,我不会再对第二个人说了。” 凯文:“我信!” “还记得我刚来的那几天,你是怎么看我的吗?那种眼神让我心惊肉跳,我以为你也是那种禽兽不如的东西!” 凯文:“我……我不是故意的,禽兽不如……你别喝了!” 凯文想要夺过陈宇的酒,陈宇却把酒瓶紧扣在胸前不放:“让我喝吧,不然我说不下去!” 凯文怔怔地看着微醺的陈宇,陈宇却别过脸去,鼻间发出一声嗤笑。 “我在工厂里的组长,就总是像你那样看我。他借口说要纠正我的操作,就在我身上乱摸乱蹭。 “哼,真是丢脸,性骚扰都是发生在女孩子身上吧?我一个男孩,也只能忍气吞声,因为翻脸就等于放弃了工资立刻走人。 “终于忍到九月底了,我准备拿了工资就再也不回那个工厂,可是……我真没用,我在工作台上晕倒了! “醒了以后,我发现我光着上身躺在一张床上,我的组长正在脱我的裤子……真难为情,你不要告诉别人! “他身材就和闵龙差不多,压得我喘不过气,我大声叫,他就……他就打我。” 凯文紧紧握住陈宇的手,这才发现陈宇的手冷得像冰,而陈宇却警戒地把手抽了回来。 “他……他力气太大了,像只熊一样,这样下去我可能会死在他手里,可是有些东西,就算死也不能舍弃。 “我还是不肯乖乖听话,他就拿出一把水果刀,抵着我的肚子,他说我再动就捅进去。我当时真的很绝望,心想要不就这样算了,先保住命再说。 “我很害怕,就闭上眼睛,劝自己忍一会儿就过去了。可是他刚把手伸进我的裤子,我就发起抖来,我实在受不了被人那样对待!死也不行!我是个人啊!我要我的尊严! “我拼命反抗,他一失手,刀就真扎进去了。其实他挺怂的,一看我流了那么多血也就怕了,我当时的样子肯定也很吓人,等到了医院,整条裤子都红了。 “工厂雇佣未成年人,我能上岗本来就是违法的,发生这样的事,也不可能有谁帮我维权,我也不想让别人知道这么丢脸的事,我只想养好伤,拿了工资就走。 “可是厂长却说,他们拿我的工资垫付我的医药费了!他们骗人!他们……他们怎么能做出这种事?五千块,在他们眼里,也就是一顿大餐的钱,可是对于我来说,那是半年的学费和生活费啊! “我只能留下,出院后就去公安局报案,那些警察听说受害者是个男孩,他们的态度就不只是同情。 “他们可能也不太了解这种事吧,一个劲儿地问我细节。我不止一次抗议,他们的那些问题和事件本身无关,可是他们不肯放过我。 “你知道在别人面前谈论那种事,还要不止一次描述受侮的细节,是种什么滋味吗?” “哈哈……哈哈哈……”陈宇突然神经质地大笑起来,“你知道吗,有一个女警察,竟然问我……问我那东西……捅进去以后是不是……是不是痛得要死,那东西!哈哈哈……” 凯文不知所措,想要抱抱他,安慰他,可是又怕被他误会。 “我竟然……竟然还回答她‘是’!后来她又问,是不是比生孩子还疼,我他妈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哈哈……就好像我生过孩子似的!” “陈宇,别这样……” “根本就没有进行到那一步!我没有被侵入!他们都不相信!没人相信!” “我信,我信啊!” 凯文大喊,陈宇却像是没听见,他又喝了一口酒,然后傻笑了几声。 “后来,这件事惊动了上级,当时那个县正在参评文明称号,治安方面绝不能出现这种丑闻,所以我的事也没立案,县领导出面调解,除了工资,我还拿到一万块的赔偿,一万块,好多啊!” *** 闵龙和我的关系?很简单,我妈年轻时欠了他一笔钱,高利贷,还到现在了,也只能每月勉强还清利息。 其实欠他钱的不是我妈,而是那个我应该叫他爸爸的男人。 我妈她是真心喜欢那个男人,怀孕了也没打掉,她死心塌地跟着他,跟到了国外。那男人好赌,花光我妈的积蓄,还借了高利贷。 那男人没等我出生就跑路了,债务就落在了我妈身上。我妈是真心喜欢他,被抛弃了还把我生下来。 我妈带着我逃回来,还托人给我上了户口,我们过了几年太平日子,我六岁那年,闵龙带着一伙人来我家追债。 我记得当时妈妈哭得很惨,说她不想再做老本行。 闵龙说,不做不行,不然拿什么还钱?他还说,她咬牙忍上几年,等“女儿”长大了接她的班,她就能收山了,然后就色眯眯地看着我。 他捏着我的脸,说了些“小妹妹几岁了”、“长得像妈妈”之类的话。 我吓得不敢吭声,我妈知道闵龙想干什么,她把我抱过来,告诉他我是男孩。以为这样我就安全了吗?暂时的吧。 后来我妈才发现,闵龙有特殊嗜好,但是他不喜欢小男孩,他喜欢……正在发育的男孩子。 所以你以后千万别去“逍遥天”了!我?你也看到了,我不是应付得挺好吗?不用担心,真的!至少……现在还…… 其实闵龙不止一次想要来硬的,多亏了我妈,总是在关键时刻护着我。她指着闵龙的鼻子大骂,说他要是敢碰我,她拼了命也要把他剁了,闵龙虽然是混社会的,但是他也知道我妈的那股狠劲儿。 说实话,我也不是不担心,我怕哪天就……唉,就算真的发生了,我也不能怨谁,我们毕竟欠着人家的钱呢。 除非,我能在撑不住之前,把钱都还清,可是我哪儿有那种本事啊?我也想过,如果真的到了那个时候,我就……我就自杀。 *** 陈宇已经醉了,二锅头也见了底,他靠着椅背,慵懒地伸展着身体,朦胧的目光投放到凯文的脸上,他痴痴地笑着,像是在等待凯文评价他的故事。 “多少钱?”凯文冷不丁地问。 “什么?” “你们欠他多少钱?我帮你想办法!” “有你这句话我就知足了,不过,还是算了吧。” “为什么?又不是白给你,你以后要还的!” “那也不行。” “你怎么这么倔!” “欠钱比欠人情好。” “怎么会呢?” “钱的方面有个定量,该多少是多少,人情嘛,多与少,还得清还不清,主观感受在里面会占很大成分。” “你的意思是,我会仗着帮过你,就赖着你?” 陈宇没有回答,他眨眨黑亮的眼睛,微笑看着凯文,他的眼神很温柔,也很苦涩。 “就算……就算我赖着你,也比你自杀好啊!陈宇,你可不能做傻事啊!” 陈宇突然痛苦地皱了下眉,干呕了几声,然后无奈地摇头,说道:“我真的喝不了酒,醉了。” 说完,他把头靠向凯文的肩膀,扎进他的怀里,凯文惊惶失措,僵直着身子不敢动弹。 酒醉后的陈宇散发着一种纵情的魅力,准确的说是一股浑然天成的野性,凯文感到身体里像是被点燃了一团火,他正不知所措的时候,陈宇突然像说梦话一样呢喃:“我是怕,自己会觉得永远亏欠你。” *** 打开房门,摸黑检查了一下玄关的鞋柜,果然没有爸爸的鞋子。 “每一扇门后,都在上演着难以想象的罪恶,但是,因为客人们付了钱,只要不出人命,他们犯下的罪恶就不会被追究。” 凯文回想着陈宇的话,他想象不到爸爸在那种地方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来。 ——陈宇:“你刚才为什么硬要冲进地下室啊?” ——凯文:“哦,我……好像看到一个熟人,不过……应该是认错了。” ——陈宇:“一定是认错了,凯文认识的人里面,不会有人去那种地方的!” 凯文躺在床上,脑海里回想着和陈宇在一起的片段,陈宇说出这么肯定的话来,还真是看得起他。 ——凯文:“不……不一定。” ——陈宇:“哦,也对,比如我。” ——凯文:“不!不是那个意思!再说,你也没有做那种事啊!” ——陈宇:“现在没有,但是以后……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守多久。” 凯文在那一刻便已确定,陈宇的底线,就是他的清白。如果想要战胜他,那就夺走他珍视的东西。 可是如果不是出于陈宇的自愿,那也就意味着彻底损毁了他,凯文不会那么做。 第6章 合同 【现时】 躺在病床上,陈宇还在做着噩梦。 梦境中,他又回到了那个可怕的房间,幽暗的红灯打在白皙的身体上,耳边是如同猛兽嘶吼般的男人的笑,疼痛和耻辱似是永无止镜地折磨着他,他的眼眶涌出泪水后,就又被新的泪水填满。 “求、求你,放了、我吧……”陈宇紧闭的双眼流下了眼泪,护士小菲吓了一跳。 “小宇别怕,你现在是安全的!”小菲按住陈宇的肩膀,想要制止他的颤抖。 “啊、嗯……求你……不、不要……不要——” 撕心裂肺地哭喊,绝望,万劫不复。 梦中的男人终于暂停了他的罪恶,陈宇的全身都抽搐起来,感觉自己被扔进了漆黑的深渊。 “冷……好冷啊……杀了我吧……好疼……” 陈宇像岸边垂死的鱼一样,在病床上翻腾着身体,小菲大声呼喊着向其他护士求助:“快来人啊!我按不住他了!小宇,没事了,都过去了!” “放开我……让我走……嗯、啊……求、求你们……饶了我吧!” 陈宇突然睁开眼睛,惊恐地盯着天花板,可他的眼前仍然呈现着昨晚的经历。 陈翠翠闻声跑进病房,抱起陈宇,大声呼喊他的名字:“好儿子,妈来了!小宇,妈可怜的孩子啊,快醒醒吧!” “不要碰我!我死也不要,不要!”陈宇大声抽噎着,小菲也跟着哭了。 “凯文,你怎么还不来啊?妈,你不要卖我,不要卖我……” 小菲听了,惊愕片刻便猜到了是怎么回事,她狠狠地瞪着陈翠翠,毫不掩饰对这个女人的鄙视。 而陈翠翠把陈宇搂在怀中,失声痛哭。 站在门口的两名民警目睹了一切,他们对视了一眼,像是确定了什么似的,默然点了点头。 两名民警和陈翠翠对坐在病人活动室内的一张圆桌前,年轻的负责记录,年长的正皱着眉头向陈翠翠问话。 “我再重复一遍你的意思,你是说,从当事人十一点十分走进那间地下室,到两点十五分被人发现并报警,都是……都是在接受……‘试工’?!” 陈翠翠无视他们的惊讶,举着镜子,边慢条斯理地补上刚刚哭花的妆,边用冷嘲热讽的腔调回道: “首长,您哪天去趟‘逍遥天’就知道了,我们那儿的小姐个个能屈能伸,百依百顺,绝逼的不傲娇不装逼,怎么来的?不就是严格挑选再加上严格培训嘛!” 两个男人都面露窘态,他们对视了一眼,年长那位干咳了一声,继续说道: “我们不是首长。既然你这么说,那就表示,在当事人,也就是你儿子陈宇身上所发生的一切,都是出于他的自愿?” 听警察这么一说,陈翠翠才停了涂脂抹粉的动作,向他们哀怨地一瞥:“首长,哪家小孩会是生下来就自愿去卖的?妓女的小孩也是人哪!” 陈翠翠说话的声音夹杂着哭腔,可是正如小丑的哭泣会被人认为是搞笑的桥段,两名警察并不相信陈翠翠是真的伤心。 “那我就直说了吧,”年长警察面露愠色,不耐烦地喝道,“陈宇是不是不需要司法维权?我们不需要侦查立案?他身上的伤不需要鉴定?他体内的污秽物也不需要确定是谁的?请你回答,是,或不是。” 陈翠翠双目微怔,警察的严厉让她措手不及,她听警察说完,又茫然地愣了一会儿,有那么一两秒,她真的有心说出实情。 但是她最终还是放弃了那种想法,她发狠似的点了点头,红着眼眶,颤抖着声音,应了声“是”。 两名警察对视一眼,年轻的那个耸了耸肩,然后在笔记本上写下讯问结论。 “那我们就不打扰了,”年长警察站起身,掸了掸制服衣角,“你就好好照顾儿子吧,祝你们……” “哇”的一声,陈翠翠哭了。 “生意兴隆”四个字就梗在了年长警察的嗓子眼儿里。 他们再次面面相覰,看着掩面痛哭的陈翠翠,不知所措。 *** 陈宇在医院里躺了一个月,身上结的血痂都渐渐脱落了,新长出来的皮肉时不时的会隐隐发痒,每天花的医药费超过了他以前一个月的伙食费,于是陈翠翠就决定带他回家了。 推开房门,看着熟悉的住所,陈宇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这种感觉,与伤怀或矫情都无关系,他不过是突然想起来,不久前他曾死过了一次。 “小宇?” 陈翠翠小心翼翼地叫了他一声,陈宇像是从梦中惊醒一样打了个激灵,眼神就又变得游离不定。 自从苏醒过来,他就总是一个人发呆,当有人出现——准确的说,是当他意识到有人出现——他就会从自己的世界里惊醒,然后把目光投向对方,在对方轮廓的周围游离——他不敢看别人的眼睛,也怕被人看清楚他自己的样子。 “到家了,咱们的家,还记得吗?”陈翠翠压低声音,生怕吓着他。 “我……我……”陈宇的样子很为难,像是失去了表达情感的能力,他轻撇了下嘴,当做歉疚的微笑。 “我去洗澡。”陈宇说完,就径直走进了洗手间。 洗澡的时间和频率,都很让人担心,后来经心理医生指点,陈宇是借助洗澡的行为来排解恐惧和羞耻感,所以陈翠翠就不再催他了,她只会时不时地敲一下卫生间的门,听陈宇应一声就走开。 *** 一进入二月,白昼的时间明显的长了些,但是傍晚一过六点,暮色也就渐渐聚拢了。 陈宇抱着腿,屈膝坐在床上,呆呆地看着窗外,他已经很久没有理发了,刘海盖住了眼睛,他看不清这个世界。 陈翠翠敲了几下门,他吓了一跳,怔怔地看着门的方向。 陈翠翠知道他不会应声,就推开门进来了。她手里端着一碗酒酿汤圆,坐到陈宇的床边。 “小宇,你最爱吃的哦!”陈翠翠努力扮着欢快,陈宇却是一脸困惑的样子。 陈翠翠有些焦急,她把汤圆放在桌子上,捧起陈宇的脸,撩开他的刘海,像哄小孩子一样说道:“我儿子这么漂亮的大眼睛,干吗总是藏着呢?” 而陈宇突然惊恐起来,乌黑的眼睛怔怔地看着她,然后努着劲儿挣开了她的手,扭回了头,刘海就再次挡在了眼前。 陈翠翠心里一阵痛,差点儿就哭出了声。 漂亮——漂亮的大眼睛!那些畜生,曾经拨开粘在他额上的头发,笑着看他死去活来地哭,还戏谑地说:好漂亮的大眼睛! “我……我去洗澡!”陈宇说着就要站起来。 “小宇,你刚刚才洗过了,不用去了!你记得吗?五点半才洗过啊!”陈翠翠轻柔地抚摸着陈宇的头发,内心却是焦急如焚。 陈宇渐渐冷静下来,颤抖得也不那么厉害了。 “小宇啊,吃一口吧,好吗?”陈翠翠又端起了碗,用勺子舀起一个汤圆,送到陈宇面前。 陈宇也不想让妈妈担心,于是就又转过头,嘴角牵强地扯动了一下,权当安慰妈妈的一个微笑。 陈翠翠赶紧把勺子伸到陈宇嘴边,陈宇微皱起眉,把汤圆吃进嘴里。 可是他才嚼了几口就吐了出来,陈翠翠忙拍他的后背,他一阵干呕和咳嗽过后,陈翠翠扶着他靠在了床头。 轻度厌食症,在情绪波动较大的时候,就会显现出症状。 “妈……” “哎!”陈翠翠很惊讶,她没想到陈宇会突然叫她。 “我……我们……”陈宇的喉结不安地滑动着,“我们……真的不用……不用还钱了吗?” “真、真的!” “我……我想……看看……” “唉,妈给你拿去!” 陈翠翠知道陈宇想看什么,她急冲冲走出陈宇的房间,又走进自己的房间,打开床头柜上一个上锁的抽屉,从里面拿出一张纸。 “小宇,你看看,没有问题了!”陈翠翠走回陈宇的房间,把那张纸递给陈宇。 陈宇先是看着那张纸发愣,然后用颤抖的双手接过来,一个字一个字地默念: 兹定于20XX年1月5日晚23:00至1月6日晨8:00,陈翠翠女士将其子陈宇,交付坤江集团董事长叶明真先生及逍遥天娱乐休闲有限公司公关部经理闵龙先生处,由叶明真先生和闵龙先生共同协商,安排陈宇的所有人身事宜,只要不危及生命,陈宇必须无条件配合。 如果陈宇可按协议履行上述条款,则陈翠翠女士名下五百万元之债务(债权人:闵龙先生)以及随债务产生的一切利息(依据R国民间借贷惯例,年利率为50%),将由叶明真先生全权负责偿还。 这就是那个可怕的晚上,他被“安排”了那么多可怕的事,换来的“报酬”吗? 陈宇拿着那张协议的双手抖得更厉害了,他又开始神经质地笑:“真好,真好啊!妈,你……你自由了!” “不是我,是我们!我们自由了!小宇,妈带你走,咱们离开这里,去谁也不认识我们的地方,妈供你上大学,咱们……” 陈翠翠的“欢声笑语”戛然而止,因为她看到了陈宇抬起的右手大拇指上的那一抹蓝色墨迹,而陈宇的大拇指刚刚不经意间摩挲过协议书上盖着叶明真签名章的位置。 “妈……怎么会……怎么会这样?”陈宇颤抖的双唇间发出蚊蚋一样的呼唤。 陈翠翠抓过协议书,用手指揉搓“甲方”签名处“叶明真”三个字,蓝色墨迹轻而易举地就从白纸黑字间转移到了她的手指上。 “王八蛋!”陈翠翠转身就往门外走。 “妈!”陈宇突然跪在地上,抱住她的腿,“别去!” “你放开我,我非宰了他们!他们就这么坑我们?!” “别去!妈我求你了!”陈宇紧紧抓着陈翠翠的腿,歇斯底里地哭喊。 “我儿子都快被他们玩儿死了,他们还这么骗我,我……你放开!放开!”陈翠翠扼住陈宇紧紧环住她的手臂。 “不!妈,你别去!”陈宇又发出撕心裂肺的哀嚎,“我怕!我害怕啊!” 陈宇把脸贴在陈翠翠的腿上,大声地哽咽起来,肩膀大幅度地起伏着。 陈翠翠感到万箭穿心一样的痛,她再也说不出话来,蹲下身,像是随时都有可能失去他一样,紧紧地抱着他。 第7章 杀人 【现时】 陈翠翠在缓解抑郁和焦虑的药片里混进了两颗安眠药,足以让陈宇睡到天亮。 她坐在陈宇床边,看着安静地睡着的陈宇,看了好久,直到她积蓄了足够的勇气和力量,她倏地站起身,走出了房间。 陈翠翠冲进“逍遥天”公关经理办公室的时候,闵龙正在给一个公关小姐亲昵地“试工”,他被陈翠翠打扰了兴致,便赶走了公关小姐,指着陈翠翠的鼻子就要开骂。 “啪”的一声,陈翠翠打了闵龙的胖脸一巴掌。闵龙足足愣了五秒钟,用这段时间来让自己相信,眼前这个女人打了他的事实,然后气得磨牙,就又要开口大骂。 “啪”的又一声,陈翠翠把那张所谓的“协议”拍到闵龙的办公桌上。 “你们这群穿着西服的王八蛋,你们就这么坑我们娘儿俩?” 闵龙见陈翠翠捅破了窗户纸,也就不再装客套,他正了正身上的西服套装,然后走到办公桌前,悠哉地坐到老板椅上,翘起二郎腿,摆出他无赖的本性。 “翠翠姐,其实我早就想提醒你了,看在我大侄子还没康复的份儿上,我就再让你多高兴几天。” “你……你他妈的放什么屁?” “哼……”闵龙冷笑着拿起被陈翠翠扔在办公桌上的纸,用挑衅一样的慢动作,把那张纸撕成了碎片。 “你……”陈翠翠咬牙切齿,可她心里清楚,她的气愤在闵龙这个专业流氓面前毫无用处,她的气焰已经耗尽了。 “翠翠姐,你可不能怪叶老板啊,他的签章确实是被我们做了手脚,可是你怎么就不想想,你儿子真值得了五百万吗?” “你……你他妈的是人吗?” “哦,不只五百万,还有那50%的年利息。”闵龙无视陈翠翠的咒骂,狞笑着补充。 陈翠翠气得大喘粗气。 “退一万步讲,就算我大侄子值那么多,一切按协议上写的办,可是,协议上写着,‘服务’时间要到早上八点,我大侄子自己不争气,终归没坚持到天亮,对吧?还跟要死似的,惊动了警察……” “我儿子差点被你们整死了!”陈翠翠怒气喷张,绕过办公桌走到闵龙面前,就要拽他的衣领。 闵龙是有身手的,哪儿会让陈翠翠得逞,他拉过陈翠翠的手臂顺势一个扭转,就把陈翠翠按到了办公桌上。 “你放开我,臭流氓!” “你个老母鸡,别给脸不要脸了。实话告诉你吧,我们玩儿你儿子,打一开始就没想过给钱!” “我告你们去!” “告啊,要不要我提醒你,是谁跟警察说过不用立案的?连我大侄子收纳的精华是不是老子的都不用验了,嗯?谁说的?” 陈翠翠愕然,渐渐失去了反抗闵龙的力气,她做梦也想不到,堂堂坤江集团董事长叶先生竟然会和闵龙一起坑害她和陈宇。 “小宇,妈对不起你……”陈翠翠的身体慢慢向地面瘫倒,她倚着桌子抽泣。 “想开点儿吧,不管怎么说,我大侄子也算是有工作了。”闵龙边说边从办公桌第一层的抽屉里拿出另一份文件。 陈翠翠立刻警觉起来,她站起身,问道:“你、你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我们打算正式雇佣你儿子的意思啊!” 闵龙把那份文件拿到陈翠翠面前,抬头上“人事录用合同书”几个字,就像是扼住了陈翠翠的咽喉一样,让她喘不过气来。 “我大侄子那天晚上虽然没有坚持到最后,不过嘛,勉勉强强算合格了,”闵龙用夸张的公事公办的口吻说道,“他的伤也都好了吧?明天就让他来上班吧。” “你还是不是人?畜生!”陈翠翠又扑向闵龙,伸出手来就要抓他的脸,却被闵龙攥住了手腕。 “我当时看警察来了,怕他们坏了事,才撒谎说我儿子是被你‘试工’,整个‘逍遥天’——不,可着满世界找去!哪个窑子里面试窑姐儿敢那么试啊? “你们折磨了他三个多小时,你们是人吗?你们就没生过孩子吗?他拿命换来的,你们都说话不算话,你们……你们……” 陈翠翠再一次泣不成声,闵龙松开攥着她手腕的手,像看戏一样地看着。 等到陈翠翠的哭声渐渐小却,他便冷冷地说:“哭够了吗?哭够了就快点儿签字!” 陈翠翠惊愕地看着闵龙。 “我正式通知你,你这只老母鸡已经被开除了,你欠我的钱让你儿子来还吧。反正他‘公用男娼’的名声已经立下了,生意差不了。” “公用……”陈翠翠恍然大悟,她再次扑向闵龙。 “原来你们早就想毁他了!‘公用男娼’的名是你们生生给他扣上去的!还有那个凯文,我家小宇对他那么好……没良心!你们到处败坏我家小宇的名声,就是为了今天!你们……你们不是人!” 以卵投石的做法再次让闵龙得了逞,他按住陈翠翠,抓起她的右手,掰开她的大拇指,按向桌子上的红色印泥,又将染红了的拇指按向那张雇佣合同。 “不行……我的小宇……不行!” 就在陈翠翠的手指即将接触到纸面的时候,她突然歇斯底里地发起了癫狂,她一个反身挣脱开闵龙的钳制,然后脱下高跟鞋,用尖锐的鞋钉击打闵龙的头。 “哎哟疼死我了,你个臭娘们儿!” 闵龙反击,和陈翠翠扭打在一起,护子心切的陈翠翠爆发出的力量竟是难以想象的强大,连闵龙都有些支撑不起。 而要想彻底打败一个人,有时也不单单仰仗力量的大小,陈翠翠挥着鞋一阵乱打之中,不知是哪一下就击中了闵龙耳后的一个死穴,二百多斤的彪形大汉突然失去了知觉,倒在地上。 早已是鼻青脸肿的陈翠翠喘着粗气,怔怔地看着闵龙,当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她尖叫一声扔掉手里的鞋,瘫倒在了墙角。 几名保安应声推门而入,他们走到闵龙身边,检查他的伤势。 “他可千万别死啊——不,他死了才好!”陈翠翠这样想着,颤抖得就像筛糠。 “他……死了?——死了!”一个保安瞪着眼睛大喊。 *** 即使是坐在探访室里,身后站着的是个警察,陈宇仍然会觉得害怕。 他把双手放在面前的桌子上,交叉着的手指不停地揉搓,他时不时地看向门口,确认门是虚掩着的,又时不时地偷瞄一眼身后的警察,确认他没有不怀好意地看着他。 通向监狱那头的门被打开了,陈翠翠戴着手铐,在一名女狱警的押解下走了出来。 “妈!”陈宇站起身,叫了一声后就再也忍不住了,就像走失后找到亲人的孩子,哭得令人心痛。 “小宇……” “坐下!”狱警仍然铁面无私发出喝令。 母子俩各自坐在长桌的两端,他们都要把前胸紧贴着桌子,伸直手臂,才能触摸到对方的手。 “妈……你怎么那么傻……” “小宇……妈对不起你,可是妈不后悔,闵龙那个混蛋再也不会缠着你了,妈……妈死也值了。” “不!我不让你死!我要告诉警察是怎么回事!” 陈翠翠听陈宇这么说,突然惊恐起来,她紧紧攥住陈宇的手。 “小宇,你别傻了,……没有人会相信的!” “没、没人相信……”陈宇心里发颤,但语气仍很坚决,“没人相信我也要说出来,你是不肯签下我的卖身契才错手杀了他!” “没用的,没人相信……”两颗泪珠从陈翠翠的眼里流出来,她把嘴唇贴到和她的双手紧握的陈宇的手背,小声啜泣。 “小宇,听妈的,高利贷是见不得台面的,妈的事一上公堂,这笔债也就到这儿了,以后不会有人找你追债,你离开这里,找个没人认识你的地方,好好活着,妈……妈死也瞑目了。” “不!我不让你死!我……我一定要把事实都说出来!” 陈翠翠定睛看着陈宇,面容五味杂陈,她正在脑海里想象陈宇悲惨的未来。 “妈,你……怎么了?” “你以后……还要做人呢……” *** 一个人走在清冷的大街上,漫无目的,神情恍惚。 二月十号了,再过一个星期就是春节,性子急的人都开始放鞭炮贴对联了,可是这些平凡的快乐,好像都已经和他脱离了关系。 他本想着,等确定了那笔债有人偿付,他就能安心地了断了自己。 可是现在,他必须留下。 他留下,做什么? 去找警察,告诉他们,陈翠翠受了闵龙和叶老板的骗,还以为把儿子卖出去一个晚上,就能从此过正常人的生活; 等到希望落了空,闵龙又落井下石,让她签下儿子的卖身契,她为了保护儿子,错手杀了闵龙。 可是,有人会相信吗? 陈翠翠亲口提出“试工”的说辞,试工过后签合同,再寻常不过的事了。 他一个臭名昭著的“公用男娼”,说自己是受害者,听起来就像是个笑话。 就算有人相信,他又要付出什么代价呢? 就像在奇市的时候那样,把那些丑事,说给别人听。 再回忆,再述说,再被人追问细节,再被人怀疑,再被人鄙视。 还有,校长的事…… 他以后,还要做人吗? …… …… 他不敢再想,因为想了也没用,他必须这样去做。 一束阳光从干枯的树枝间投射下来,照在他的脸上,中和了从地表上升的寒意,他觉得很温暖,这让他又一次相信,也许活着,还会发生些好的事情吧。 这样想着,嘴角就挂上了一抹微笑,他面对着太阳,静静地闭起眼睛,世界就变成了一片混沌的暖黄,再一睁开,眼前就出现了凯文的模样。 凯文,好久不见了,过得好吗? 你知道你的爸爸对我做过什么吗?我希望你,永远都不会知道。 凯文,未来会怎样,我真的不敢想,我只希望,无论发生什么,你都能相信我。 你还记得吗?你说过的,你会永远相信我。 你应该是忘了吧?要不然,怎么会没有找过我? 第8章 竹马 【回忆】 离下课还有十几分钟,陈宇的手机就“嗡嗡”震动起来。 [中午老地方见,么么!] 是凯文的微信。 陈宇转过头看向凯文的方向,凯文早就等着他呢,一接收到陈宇的目光,他就坏笑着挤了挤眼。 陈宇假装若无其事扭回了头,然后把摊开的书竖起来遮挡着脸,偷偷地笑了。 造型炫酷的新图书馆一落成,学校西南角的那栋三层小楼就很少有人光顾了,尤其是顶楼的外文文献资料室,除了图书管理员和保洁员隔三差五的常规工作,便是整日整日的门庭冷落。 陈宇和凯文躲藏在资料室最里面,并排坐在窗台上,凭窗望出去,视线穿过枝叶零落的梧桐树林,就能看到新图书馆楼顶上“明真楼”三个字了。 “喂!”凯文在陈宇的眼前打了个响指,陈宇眨了眨眼睛,把视线移了回来。 “看什么呢,那么着迷?”凯文用半开玩笑的语气问道。 陈宇摇了摇头,说:“那位叶老先生可真是个大慈善家,咱们学校的新图书馆,用了他五百万呢吧?” “嗯,差不多吧。”凯文边说边从书包里拿出一个保温饭盒。 “五百万,也是五百万啊……” “你说什么?” “没……没什么。” “可是呢,你这位小朋友可不要只看表面现象,”凯文把保温饭盒举到陈宇面前,打开盒盖,“快,把这个吃了吧。” “什么?” “板栗参鸡汤,养胃的,特别有营养!” “你……哪儿弄的?” “我和老妈说我胃疼,她就给我炖汤喽。” “你骗她!” “自己的亲妈,大家那么熟,骗骗就骗骗呗,快点吃了吧,以后我每天都给你带!” “……以后不要这样了。” 陈宇想要分给凯文一些参汤,就让凯文再拿出一份餐具,凯文坏笑着说没带,舔着脸让陈宇喂他。 凯文:“你吃一勺再给我一勺。” 陈宇:“……滚!” 实在拗不过凯文的犯贱模式,陈宇就照着他说的和他分着吃。 “你刚才说什么?”陈宇问。 “什么?” “就是,不要只看表面现象。” “嗯?哦,那个啊,我是说,不要看叶老头儿给学校捐了点钱,就认为他是慈善家。” “为什么?如果不是因为心善,谁会投这种没有回报的资啊?” “小朋友你也太单纯了,谁说他没有回报?我老爸这几个月可是一直跟在他屁股后面,像哄祖宗一样,能拉拢他给学校投资,我老爸不知道做了什么……” 说到这里,凯文突然怔住了。 “嗯?你怎么了?”这次换作陈宇在他的面前打了个响指。 “噢,没……没事。”凯文想起了那天晚上在“逍遥天”看到父亲的事,心里颠三倒四。 “接着说吧,你还没说完呢。”陈宇舀起一勺参汤,送到凯文嘴边。 凯文喝下后,继续说道:“也不知道……我老爸……用了什么手段,用了什么……和他做了……交易。” “真的是这样吗?”陈宇微皱起眉思考了一会儿,然后喝下一口汤,说道,“你也别把事情想得那么复杂,世上还是好人多。” “嗯……也许吧。” “喂,阿姨做的汤真好喝啊!” “是吗?那你就都吃了吧。” 凯文用宠溺的目光看着陈宇的侧脸,看着他吃下有营养的食材,他的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欣慰,他是那么希望陈宇幸福。 陈宇突然警觉到了什么,放下勺子,腾出右手伸到身后,抓住了探向他腰间的凯文的手,凯文惊得满脸通红。 “你干什么?!”陈宇嗔怪道。 “我……我我……” “我什么我?又在偷偷往我衣袋里放钱?” 被陈宇扼住手腕的手里,攥着两张百元钞票。 “呵、呵呵呵……”凯文开始傻笑,“咱们是兄弟嘛,别跟我客气,呵呵……” “是兄弟就别偷偷摸摸的,收回去吧,也不是你赚的钱。”陈宇把凯文的手推了回去。 “你怎么……兄弟就该有福同享有难……” “你先收回去吧,我用不着,如果需要的话,我再找你要。” “……真的?” “嗯,我不会和你客气的。”这么说着,陈宇的脸上绽放开了一抹不易被察觉的笑意,他紧咬住嘴唇,不让凯文发现。 凯文又怎么会发现不到呢?陈宇发自内心的快乐,在他眼里,就像钻石一样珍贵。 “那……那就好!”凯文傻呵呵地抓了抓头。 “嗯……”陈宇突然眯缝起右眼。 “你怎么了?!” “好像……有睫毛掉进眼睛里……” “过来,让我看看!” 陈宇面向凯文抬起头,凯文用双手捧起他的脸,又用两个大拇指一上一下撑起陈宇的眼睑,对着他的眼睛吹了几口气。 “好点儿了吗?” “嗯,好像出去了。” “那就好了,你以后呀,不要总揉眼睛,你眼睛太大,睫毛又太长。” “……嗯,是、是吗?”陈宇低下头,抿起嘴,偷偷地笑了。 *** “他们两个躲在老图书馆里亲嘴儿来着!” 赵译又召集了一群听众,兴致勃勃地传播起新闻,至于这十几个人是被他召集的第几泼,连他自己都说不清了。 “真的吗?”一个观众问。 “我赵译什么时候说过假话?不信,你们问问何晓洁,还是她通知我去看的呢!” 赵译指了指站在他身边的一个女生,那女生见观众的目光转移到她身上,打了个激灵,然后拖了拖鼻梁上的眼镜架,羞涩地说道:“嗯,我中午想去老图书馆借本英语小说,就看到了……” “陈宇真是厉害,勾搭上咱们校长的儿子了!”赵译生怕让何晓洁抢去了风头,便打断了她的话。 接着说:“我去的时候啊,正好看到凯少爷往他身上塞钱呢,他可倒好,还嫌少呢!抓了凯少爷的手就是一顿臭骂,凯少爷也不是吃素的,不知道用什么办法就把他哄开心了,两个人就……” “他们……他们是怎么亲的?和男生女生亲的那种一样吗?”一个女孩兴奋得直跳脚。 “呃……”赵译有点不好意思了,他犹豫了一会儿,便露出豁出去似的表情,“可比那激情多了!凯少爷捧着他的脸,然后就……就满脸的扫荡呢!” “啊——”人群中的女生都手捂胸口。 “我真是太幸福了,原来咱们身边就有这么美丽的一对CP呢!”刚才那个女生双手合十放在胸前,激动得要哭了的样子。 “嗯嗯……” “太美好了!” “我早就猜到了,他们俩一直眉来眼去的!” …… …… 几个女生也跟着欢呼雀跃,赵译看傻了眼,他不明白,为什么经他这一爆料,两个让他看不顺眼的男孩反而在女生里更受欢迎了似的。 *** 凯文和陈宇都感觉到了人群中那些异样的目光。 陈宇本来就担心与他亲近的凯文,会连带着一起被同学们排挤,所以他总是拒绝和凯文一起出现在大厅广众面前。 可是一整个下午,他每到一个地方,身边的人就都会故意提起凯文。 “这不是陈宇吗!凯文呢?” “哟哟哟,波波波……”痞小子在陈宇面前连翻做着亲吻的假动作。 凯文那边的情况还算好些,毕竟这些学生“敬畏”他老爸,凯文面对的大多是女孩子们的偷瞄和尖叫。 还有一个大胆的女生,走到他面前说,她输给陈宇也算不丢脸了。 凯文给陈宇发了条信息:[怎么回事?他们又想干什么?] 陈宇没有回复,凯文隔着几排座椅看着他,他又变得面容阴郁,低着头,无奈地沉默。 上语文课的时候,陈宇怎么也找不到自己的课本,他在座位上翻东找西,凯文一直屏着气看着他,陈宇不是那种乱丢东西的人,这里面一定有人在搞鬼。 果然,赵译趁老师不注意,把一个课本扔到了陈宇的桌子上,陈宇惊讶地看着赵译,见对方狞笑一下就装作若无其事转过身,他便迟疑地拿起了课本。 扉页上写着他的名字,课本是自己的没错,陈宇把课本翻到老师正在讲解的一课,脸上就霎时羞红。 陈宇尴尬地看了赵译一眼,对方回过头,向他竖起了中指,又撅起嘴“波”了一声,然后就讪笑着等对方反击。 而陈宇并没有反击,他愤然撕下了那页纸,然后在手心里攥成了团。 这一切都在凯文的窥探之下,陈宇强忍着羞愤的表情让他很心疼,赵译欠揍的样子让他怒气中烧,他不顾班主任李老师还在讲课,就站起身走到陈宇面前,抢过他手里的纸团,展开一看,他气得直喘粗气。 那一页的铅字不是很多,大片的空白处,用铅笔画了一幅简笔画:一个“火柴人”双手撑在一个平台上,两腿微叉,上身前倾,另一个“火柴人”趴在那个“火柴人”身上。 “凯文同学,你怎么了?”李老师问。 教室里早已是一片哗然。 第9章 偏见 【回忆】 “凯文!你……你快回去!”陈宇一边推搡着凯文,一边不安地看着周围。 “我操你妈!”凯文抓起那张纸,几个大步就走到赵译面前,提起他的衣领把他从座位上拽起来。 “你……你干什么?”赵译开始筛糠。 凯文把手里的书页又一次攥成了团,然后往赵译嘴里送。 “你给我吃了!让你再造谣!” “你干吗……你疯了你……唔唔——走开……老师救命啊!” 几个男生上前阻拦,拉抻着凯文的手臂,凯文挣开那些人,一个大步又走到赵译面前,举起拳头就挥向赵译的脸。 而那个拳头却在空中被陈宇攥住了。 “你放开!”凯文瞪着眼睛冲陈宇吼叫。 “你冷静点儿!这是我的事!” “你的事就是我的事!” “别胡说了,不用你管!” “你……”凯文又向陈宇举起拳头,女生们都不由得捂住嘴巴。 而陈宇仍然面不改色,冷静地看着凯文,像是随时奉陪凯文的武力。 凯文知道,要是论僵持战,自己根本就不是陈宇的对手,他懊恼地放下手臂,悻悻转过身去。 李老师又说了几句调停的话,教室里的氛围就又恢复了平静,凯文和陈宇都向自己的座位迈开步子。 这时,赵译在他们身后吐了口唾沫,咬着后槽牙骂道:“臭基佬儿!” 刚刚平息的愤怒再一次飙升,凯文转过身子,瞪着像狮子一样的双眼,向赵译缓步靠近。 而还没等他出手,陈宇竟抢先了一步,一个拳头就挥在赵译脸上,赵译应声倒地。 凯文看得目瞪口呆,还没等他反映过来,陈宇就骑在赵译身上,拳头像雨点一样的招呼。 那天直到放学,两个男孩都被勒令到操场上旗杆的位置罚站。 这是德仁中学传统的体罚方式,为的是不止给受罚者带来身体上的劳累,更要让他们成为全校的观瞻,心理上也是个不小的坎儿。 凯文脸皮厚无所谓,他担心的是陈宇吃不消,而陈宇却破天荒地满不在乎。 更让凯文吃惊的是,站在他身边的陈宇,竟像是刚刚出嫁的小媳妇儿一样,含羞笑个不停。 凯文连话都不敢说了,他用疑惑的眼神看着陈宇,而陈宇抿着嘴强忍着笑意,还躲闪着他的目光,却在不小心与他目光相对的时候,羞涩地低下头去。 “你……没事吧?”凯文战战兢兢地问。 “你以后不准这样了!”陈宇假装严厉的样子看着凯文,说完这句话就又抿起嘴唇。 “我……做错了……什么?”凯文抓了抓后脑勺。 “我是说……你不准……不准再因为那种事……打架!” “喂,拜托!这次打架的人是你啊!” “我……现在在说你呢!你……你还敢顶嘴!”陈宇嗔怪起来,但是脸上的笑意仍然像含苞的花一样荡漾开去。 陈宇见凯文愣愣地看着自己,觉察到了自己刚刚的任性,他又变得谨小慎微,转过头,挺了挺身子,懊恼地看着地面。 那一刻凯文就明白了过来,陈宇是在和他一起受罚的那段时间里,感受到了幸福。 他笑起来真好看,凯文这样想着,为自己能让陈宇这样真正地笑起来而感到荣幸。 他早就意识到,从一开始,他所谓的想战胜陈宇的说辞,不过是为了掩盖他内心对陈宇的向往,是他情不自禁想要接近陈宇的借口。 自从一见到陈宇,目睹他在众人面前委屈着自己强颜欢笑,他就从心底里萌发出了对陈宇的怜爱。 这种连他自己都忽视了的感情,此时此刻,已经彻底抛开了所有的伪装。 他真正想做的,是能一直在陈宇身边,照顾他、关心他、保护他,如果可以,他还想让陈宇允许他去爱他。 *** 自从那天一起被罚站,凯文就再也不顾陈宇的阻拦,大庭广众之下就和陈宇出双入对。 他只想顺着自己的心意,守在陈宇身边,有他在,就没有人再敢欺负他。 虽然凯文也感受到了同学们的刻意排挤,但是他不在乎。 在乎的人是他老爸。 一天晚上,凯文正在自己的房间里打游戏,凯庆洋直冲冲地闯进来,薅下他的耳机,破口就是训斥。 “你臭小子听没听见我说话?!” “干什么啊你!你说什么了?” 凯庆洋吼道:“我都叫了你八遍了!你这个臭小子,快给滚我出来!” 凯庆洋四十五岁年纪,平时很注意仪容和保养,所以长相还显得很年轻,身材也在中年男人里算得上精练匀称。 他穿着一身家居服,端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让凯文站在他身边,他斜愣着眼睛看着凯文,阴沉着脸,半晌不说话。 “你到底要干吗?让我罚站吗?”凯文一说出“罚站”两个字就后悔了,这不是往枪口上撞吗? “你还有脸说!”果然,凯庆洋开始拍桌子,“你搞什么不好,搞起同性恋来啦!还和那么个……” “老爸,你说话要负责任,谁搞同性恋了?再说,同性恋怎么了?” “怎么了?你要不要脸啊?你不要脸,我还得要脸呢!你没搞同性恋?谁信啊!沾上那个陈宇,流言蜚语的一大堆,不是也是了!你恶不恶心?” “他爸,你好好说!”凯文妈妈忙着搭腔,“我相信我们凯文不会做那种出格的事儿,一定是陈宇那个……” “陈宇怎么了?你们又想侮辱他是吧?”凯文没等妈妈说完就开始顶嘴。 “你……你太不知好歹了!”凯文妈气得直哆嗦。 “你给我走开,不用你管!”凯庆洋喝斥老婆。 凯文妈半晌说不出话来,她一摊手,快步走向卧室:“我不管了!”一进屋,就把门重重地关上。 “我们侮辱他?他还怕侮辱吗?”凯庆洋气得站了起来,“我告诉你,从现在开始,你必须和陈宇那个小男娼划清界限!” “小男娼?又是谁造的谣?老爸你也是一校之长,说出这样的话来也不嫌丢人吗?” “反了你了!”凯庆洋一气之下打了凯文一巴掌,凯文捂着脸,愤恨地瞪着他。 “我告诉你,我不准你和男人一起鬼混,就算你非要男人,也不能是那个小男娼!他干过什么勾当你知道吗?他妈是什么样的浪货你知道吗?” 凯文:“我不知道,你知道对吧?!您老人家对他们做的事都门儿清对吧?!” “你……你什么意思?”凯庆洋有些心虚。 凯文:“你还说人家不干净,你自己呢?” “你……”凯庆洋朝卧室方向看了一眼,确认老婆没有听到,“你什么意思?我怎么不干净了?” 凯文:“你敢说你没去过你所谓的肮脏地方吗?” “你……”凯庆洋强忍着愤怒,向凯文方向迈了一步,贴近他小声喝道,“你听谁说的?” “哼,这就承认了?看来心虚得够呛了吧!陈宇他是去过‘逍遥天’,可他是清清白白打工赚钱,不像你们这种穿着西装的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啪”又是一巴掌打在凯文的脸上。 “你……除了会打人,骂人,作践人,还会做什么?陈宇比你强多了!”说完,凯文大步走回自己的房间,重重地摔上了门。 凯庆洋看着凯文的房门,良久都没有缓过神来,儿子还是第一次这么忤逆他,而忤逆他的原因,竟然是为了给一个小男娼出头! 这个不要脸的小男娼,他一定是在“逍遥天”的时候不小心被小男娼盯上了,小男娼就把他做的那些龌龊事都告诉了凯文。 下贱东西!让我儿子蒙受耻辱,还挑拨我和儿子的关系! 凯庆洋越想越生气,他在客厅里来来回回地踱步,就像连打败仗气急败坏的蹩脚司令在想对策。 过了一会儿,凯庆洋突然想到了什么,他思忖一番,点了点头,就拿起放在茶几上的手机,拨通了一个号码。 “喂?叶兄啊,咱们那件事,我想是时候验验货了吧?” 第10章 善人 【回忆】 一个星期后,德仁中学挂起彩旗,拉上横幅,全校师生共同迎接坤江集团董事长叶明真先生的来访。 一辆黑色加长轿车开进了校园,在林荫道两边排成队列的学生们都挥舞起手中的彩带。 陈宇身穿一身黑色礼服,手捧鲜花,站在迎宾队伍的末端,也就是叶先生下车后走进教学楼前,负责向这位慈善家献花的礼仪小童。 马甲、衬衫、领结、西裤,一整套的装备,据说都是校长亲自安排的。 陈宇刚接到这个任务的时候很疑惑,他的名声这么狼狈,怎么可能让他代表全校师生,接待这位资助过学校的大善人呢? 而凯校长告诉他,陈宇可是全校学习成绩最好的学生,叶先生此行就是想一睹我们学校的精神面貌,陈宇又长得仪表堂堂,代表全校师生再合适不过。 汽车行驶得很缓慢,后座的玻璃摇了下来,露出一只肥硕的大手,大拇指、无名指和小拇指上各戴着一只闪闪发光的戒指。 那只手探出车窗,向着路边的那一张张稚嫩的小脸挥舞。 当车子停在教学楼前,陈宇收复了些紧张的情绪,露出灿烂的微笑。 车门打开,传说中的叶明真走了出来,他的相貌却丝毫不具备传奇性。 年龄六十上下,身高超不过一米六五,腰腹丰腴,两头纤细,远看像是一个陀螺,或是两个灌汤包的底部贴在一起再竖起来。 他身穿一款拉风的黑色风衣,直筒高冷的设计初衷,被他穿出了管道堵塞的生活气息。 凯庆洋举着双手迎了过去,半弓着上身,诚惶诚恐地和叶明真握手。两人耳语了一会儿,凯庆洋便将叶明真指引到陈宇面前。 叶明真一看到陈宇就眉开眼笑,陈宇递花过去,他没有接花,反而紧紧握住陈宇的手,一个劲儿地揉捏,他的秘书很识相,接过了那束被人忽视的花。 “哎哟,陈宇同学,真是名不虚传啊!哎哟哎哟,真好!真……真漂亮!”一双眼睛射出两道淫欲的光芒,透过金丝边眼镜,投放到陈宇的身上。 “嗯……叶先生,您……您过奖了。” 陈宇的笑容僵在了脸上,他求助一般看向凯庆洋,而校长却无动于衷,反而露出了一抹诡异的微笑。 叶明真参观校舍的过程中,陈宇一直陪在身边,做他的向导,可是叶明真的目光根本就不听他的指引,反而是把陈宇这个向导当成了风景似的打量个没完。 陈宇在“逍遥天”那种地方出没惯了,对那些情欲暗示多少有些敏感,他心里很不安。 凯文却没有任何察觉,他远远地看着被围在中心位置的陈宇,由衷地为他感到高兴,陈宇本来就应该是万众瞩目的存在。 [你小子真帅!] [好好表现啊!] 凯文连发了几条鼓励的微信,陈宇看了,也没心情回复。 直到中午吃饭的时候,凯文才感到事情不对劲儿。 陈宇和叶明真、凯庆洋围坐在一张餐桌旁,叶明真谈笑风生间用筷子夹起一口菜,陈宇端过碗接着,叶明真却没有在碗上落筷,而是直接送到了陈宇的嘴边。 陈宇迟疑着,他就用另一只手捏住陈宇的下巴,陈宇惊慌地张开嘴,吃下叶明真夹给他的菜。 在远处看着的凯文不由自主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好在叶明真没有进一步过分的举动,不然凯文一定会冲过去教训他。 午饭结束后,陈宇本以为就完成了任务,下午可以回去上课了,不想凯庆洋郑重其事地通知他,让他去校长办公室,叶明真有重要的事情要向他核实。 他打出一条信息,描述了心里的不安,输入凯文的号码,却在按下发送键之前犹豫了。 还有凯校长在呢,应该不会出什么事吧,这样一想,他就删除了那条信息,整理一下衣服,向行政楼顶层的校长办公室走去。 *** 校长办公室是两个各十五平方米的房间组成的套房,外间是接待室,内间才是真正的办公区。 这地方装饰奢华,布局浮夸,一个教育工作者在这里办公,谁看着都会觉得不伦不类。 陈宇走进去的时候,凯校长正在和叶老板坐在接待室的沙发上促膝长谈,一看到陈宇走进来,叶明真的脸上又笑开了花。 凯校长站起身迎过去,陈宇再往前走几步,凯校长就绕到他身后关上了门,“啪答”一声,还上了锁。 叶老板拍拍他右侧的沙发垫,招呼陈宇过去坐,凯校长在这段时间里,又把落地窗上的卷帘放了下来。 陈宇坐下后,问道:“校长,叶先生,你们……有什么事要核实?” 叶老板抓起陈宇的左手,握在他的两手之间摩挲,兀自陶醉在陈宇的秀色里,凯校长公事公办似的道明了本意。 “是这样的,叶先生准备给我们学校做个长期慈善项目,就是每年挑选三名优秀学生,由坤江集团出资,送到英国剑桥大学进修一年。” “叶先生,您……您功德无量!”陈宇边说边怯生生地想要把手抽回来,可是叶明真仍然抓着他不放。 “但是现在有一个问题,叶先生不太相信我们学校的子弟符合他心目中的‘好学生’定位。” “为什么?我们学校可是省级示范啊,叶先生您相信我们!” “要是乍一看啊,我还真信,可是一细打听,那就……”叶明真讪笑着说。 陈宇:“什、什么意思?” “陈宇,叶先生的意思是,我们学校成绩最好的学生,还会有那么多污秽的流言蜚语,所以有理由怀疑,整个学校的风气都不正派呢。” 凯校长挑起一边嘴角,露出一抹坏笑,那种笑容,陈宇其实很熟悉,甚至一直以来都在带给他欣悦的感受,因为,那种笑容,陈宇在凯文的脸上司空见惯。 “叶先生,您不能以偏概全啊!”陈宇担心自己一个人影响了其他学生的前途,就焦急得口不择言。 “这么说,你承认那些流言属实喽?”凯校长见缝插针。 “不不不……嗯,我……那其实……都是同学们对我的误会!” “你的意思是,德仁中学里有那种搬弄是非的学生?”叶先生笑成一道缝的眼睛突然睁得老大,吃惊的表情到了浮夸的程度,“那还得了?小小年纪,能造出那种伤风败俗的谣言来?老凯啊,你是怎么教育孩子的?” “哦,是是是,叶兄您怪罪得有理,可是我真是冤枉!我不相信,我的学生们会集体造一个无辜清白之人的谣啊!” 凯校长说完就抛给陈宇一个飞刀一样的眼色。 陈宇心一沉,歉疚的心情让他不知所措,不能因为他一个人,就让全校同学都失去这么好的前程啊! 还有凯文,早就听他说过想考剑桥大学呢,他也是有实力被挑选上去进修的,我怎么可以让他失望呢? “叶先生,我刚才的话,不是您所理解的那种意思。我不想去评判别人的言论,我只想证明我自己的清白,我的出身确实不好,可是我敢用生命担保,我没有做过任何有悖人道伦常的事!” “哎呀,陈宇同学,你能这么说,真让我欣慰啊!”叶先生把陈宇的手握得更紧了,边说边意味深长地看了凯校长一眼。 “那么,陈宇同学,现在就请你在叶先生面前证明吧。”说完,凯校长站起身,走到里边那间屋子门前,打开门,做了个“请”的动作。 “什……什么?” 陈宇又迷茫又恐慌,可是两个位高权重的人没有给他更多的思考时间,就把他推进了校长办公室的里间。 门再一次被上了锁,陈宇脸色煞白,他不敢想象接下去会发生什么。 “我们做一个身体检查吧。”凯校长冷冷地说。 “身体……检查?” “是啊陈宇同学,你不是说自己没有做过伤风败俗的事吗?我和叶先生都是过来人,处子的身体一看就能看出来,你就……”凯校长说到这里,不怀好意地捋了捋唇边的两撇小胡子,“你就让我们验明正身吧。” “你们……开玩笑的吧?!” “我叶某人从来不和小孩子开玩笑,”叶先生的面部表情有些不悦,那是一种翻脸前的警告,“鄙人不才,也还有很多要事,如果你不愿意,那叶某就告辞了,鄙人想要投资教育事业的小钱,也就能用到合适的地方了。” “别!叶先生,您别生气!”陈宇走到叶先生身边双手合十地央求,“可是您也体谅一下我吧,我怎么好意思……” “没什么不好意思的啊陈宇同学!”凯校长拿出了一个高档烟盒,抽出一根烟递给叶先生,又给自己拿了一根,“你难道没去过医院做体检吗?我们都是男人,给我们看看又有什么大不了的!” 凯校长拿出打火机,给叶先生点完烟后,又点燃了自己嘴里的烟,抽了一口,吞云吐雾间眯起眼睛乜斜陈宇:“还是说,你现在脑子里出现了什么龌龊想法,嗯?” “不……不是,我……” 陈宇咬起牙关,思索了一会儿,便沉下了肩膀,闭起眼睛,做了个深呼吸。 第11章 验货 【回忆】 脱衣服的过程中,他不敢抬头看那两个男人的脸,但是那种被视奸的感觉仍然像瘟疫一样弥漫在他周边的空气里。 他把手搭在内裤边缘,犹豫了好久,还是没有勇气继续下去,他抬起头,用哀求的眼神看着那两个男人。 “哎,好了好了,就先这样吧,过来过来!”叶先生怜悯地皱起了眉,招呼着陈宇走到凯校长的办公桌前。 凯校长把桌子上的书本资料都腾空了,示意陈宇躺在上面。 当身体接触到冰冷的桌面,陈宇下意识地颤抖起来。 “我说老凯啊,把空调开大点儿,小陈宇冻得直哆嗦呢!” “叶……叶先生,您快一点吧,要是……要是有人来了,就……就不好了。”陈宇把双臂交叉在胸前,遮挡着前胸。 “哪里的话,我在为孩子们着想,有什么不好的?” 叶先生边说边攥住陈宇的手腕,把他的双手拉下来,平放到身体两侧。 陈宇紧咬的双唇间发出一声低吟,他羞怯地闭上了眼睛。 “哇,真是太……太美了!”叶先生举起双手,十指岔开,像是看到美味佳肴不知从何下口般兴奋。 “叶先生,不要说……不要说那种话……” “害羞了?真可爱呀,我只不过是实话实说,对吧,老凯?”叶先生说话的语气明显的放荡了很多。 “我们从哪里开始呢?嗯……先看看这里吧。” “啊……”陈宇惊吓得睁开了眼,左手猛地抓住叶先生的手腕,“叶先生,你……” “放轻松,我们只不过在检查身体哟!”叶先生讪笑着,用另一只手把陈宇的手放回体侧。 “啊,形状很好看,手感也好,应该没有被人碰过……只是……为什么这么敏感呢?你确定没有过那方面的经验?” “叶先生……嗯啊……”陈宇抵制不住地颤抖着,唇间发出含糊细微的低吟,顾不得回答叶先生的问题。 叶先生又开始探索陈宇腹部的那个伤疤。 “真是可惜啊,上好的汉白玉,怎么就出了这么个磁楞?”叶先生的语气是明显的怪罪,恶狠狠地加重了手下的力道。 “叶先生!啊……已经很疼了!”陈宇惊恐地看着他,可是双手已经不敢上前阻拦。 “你怎么这么不小心?毁了一件艺术品,你懂吗?”叶先生神经质般地生起了气,手劲儿又加大了几分。 “疼!叶先生,我……我错了!” 听陈宇说出求饶的话,叶先生才又恢复了谦谦君子的模样,他的手继续向下。 “啊!叶先生!”陈宇按住了那只肆无忌惮的手,惊恐地坐起了上身,“那里不能碰!” “你看你,又多想了吧,我们是在检查身体哟。” “不行!不可以!”陈宇突然变得坚决起来。 凯校长看不下去了,大声喝道:“陈宇,你的思想怎么那么龌龊!” “哎,老凯,孩子思想龌龊,我们不能跟着糊涂,我们要循循善诱嘛!小陈宇,爷爷听你的,我不碰,那你自己脱下来,好不好?” “啊……”陈宇不敢相信眼前这个老人,竟然在和蔼微笑的时候,提出这样过分的要求。 “检查身体,我只是在检查身体!医生不也要这样看的吗?”陈宇在心里这样麻痹自己,褪去了身上唯一的遮挡。 “啧、啧、啧,咕……真是……怎么会有这么美的东西……” “叶先生,你看够了吧!”这是陈宇的第一次正式反抗。 “陈宇同学,你这样挡着,我怎么看得清?”叶先生的语气登时冷了下来,“你自己举好让我看!” “你……” “陈宇,你这么忤逆,如果让同学们知道了,他们会很不高兴的吧?”凯校长在一旁做着“善意”的提醒。 陈宇又向凯校长投去一个怨恨的目光,这样的反抗是多么无力,更要命的是,他竟在那张阴险的脸上,看到了凯文的神韵。 顺从,竟成了此时此刻,他活着的唯一证明。 “嗯,形状很可爱啊,也没有什么伤痕,照老夫的经验来看,肯定还是只童子鸡!你说是不是,老凯子?” 两个老男人就这样哈哈大笑了好一阵子。 “我们再看看最关键的部位,陈宇同学,你知道该怎么做吗?”叶先生继续循循善诱。 陈宇瞪着叶先生的眼神渐渐失去了力度,最后笼罩上一层哀怨的雾气,他叹了一口气,屈起双膝,分开了自己的双腿。 *** 凯文,我是在干什么?我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眼睛一闭起来,凯文的笑脸就出现了,陈宇在心里和这张笑脸诉着委屈,一滴眼泪就从眼角滑落到耳边的头发里。 “啊,这里也是这么可爱呀!小陈宇啊,你真是……真是个难得的尤物啊!” “叶先生……你不要……不要太过分!” “我叶某人做事最讲分寸了,就比如你这里,要是只看表面也未免太草率了。” 话音未落,就开始动手。 “你……”陈宇惊吓得坐起了身子。 “躺下!”凯校长几个大步走到跟前,把陈宇的身体按了下去。 “不行!不许你碰!”陈宇挣扎着又坐了起来。 “不检查一下里面,我怎么知道你有没有干过伤风败俗的事?”凯校长怒斥道。 “借口!你们都在为下流的行为找借口!” “你给我老实点!丢我的脸是不是?” 凯校长说着就变得凶神恶煞,他把陈宇按回桌面,紧紧扼住他的手腕,把他的双手箍起来放到头顶上面。 “放开我!”陈宇拼命扭动着身体,两条腿向着叶先生的方向乱蹬乱踹,“来人啊!快来人啊!来……呜——呜呜——” 凯校长用手掌捂住陈宇的嘴巴,陈宇疯了似的摇晃着头,想要挣脱开那只粗大的手。 “呜呜——呜呜呜——” 怎么办?现在该怎么办? 没有办法,没人能帮他! 叶先生几次靠上前去,试图用香肠一样的肥硕手指伤害陈宇,陈宇都会在他刚要得逞的时刻扭动开,再向着给他带来不适感的方向猛踹几脚。 失控的局面中,叶先生的脸上乌云密布,他瞪了一眼仍在努力的凯校长,然后愤愤然打开门,坐到外间的沙发上。 “叶兄,你……”凯校长放开陈宇,惶恐地跟了出去,“叶兄,你别生气嘛!” 惊魂未定的陈宇一个慌乱的翻身,就把自己从桌面摔到了地上。他想要站起来,才发现腿都已经软了,走几步就一个趔趄。 终于挪到了衣架旁,他边瞪着惊恐的眼睛看向再次促膝而坐的两个男人,边颤抖着双手穿衣服。 凯校长坐在叶先生身边,本来有千言万语,叶先生却用阴沉的脸警告他不要废话。 叶先生用不明深意的眼神看着里间的陈宇慌慌张张地穿上衣服,又看着他连滚带爬地走出来,向门口逃跑。 这时,他使了个眼色给凯校长。凯校长了然其意,公事公办地叫住了陈宇。 “陈宇同学!” 眼看就要接触到门的陈宇闻声怔住,短暂的沉默间,他甚至都听到了上下牙齿相撞的声音,他不敢回头,不知道那两个人还想要做什么。 一连串稳健的脚步声从身后慢慢逼近,直靠到他的后背才停下,他下意识地将双臂交叉在胸前,喉结慌乱地滑动了几下,然后认命一样转过身。 而身后近在咫尺的凯校长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露出权威而霸道的微笑,递给陈宇一个信封,几张百元钞票的边缘从封口处露了出来。 “拿着,叶先生向你赔不是了。” 陈宇惊疑地看看信封,又惊疑地看看凯校长,最后把目光投向坐在沙发上面无表情的叶先生。 他猜不透这两个人的用意,只是倔强地摇了摇头。 “拿着吧!”凯校长拉过陈宇的右手,把信封塞进他的掌心,“拿着,刚才的事就当没发生过。” 这是封口费吗? “我……我不要,我……不会说出去的。” “你不拿着,我们怎么知道你不会说出去呢?”凯校长的语气就是一种威胁。 陈宇心头一惊,千言万语的声讨都随同委屈的眼泪咽回了肚子里,他哽咽了几下,拿起那个信封,走出校长办公室。 第12章 忍辱 【回忆】 下午的第一堂课已经开始了半个小时,陈宇却还没有回来。 凯文的心里七上八下,连着给陈宇发了十几条微信。 午餐时叶明真那副色迷迷的嘴脸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他知道如果那个胖老头儿真的轻薄起陈宇,爸爸凯庆洋一定会“以大局为重”,坐视不救。 可是他当时还不知道,凯庆洋何止是坐视不救。 如果再过五分钟,陈宇还不回来,就冲进校长办公室!凯文在心里下着决心。 还好陈宇没有让凯文等到忍耐的极限,只是回到教室的陈宇明显的情绪失常。 他在门口喊了声“报告”,忘记了等待老师允许,就跌跌撞撞地走进来,又跌跌撞撞地走到自己的座位上。 他好像肚子疼似的弓着身子,脸色苍白,眼神游离,精神恍惚,他用颤抖的双手把书本放进包里,然后拿起书包拎起大衣,又走回教室门口。 这一切都在老师和同学们的错愕目光中发生了,而且发生在一向低调却沉稳的陈宇身上。 “老师,我……我家里有点急事,我想……回家。”陈宇磕磕巴巴地向任课老师请假。 “不管有什么急事,也要写个假条交给班主任,等批了再走啊!” “我……我知道,对不起,老师,我真的……真的……” 教室里已经响起了嘈杂,这种被人围观和议论的处境,对陈宇来说就是一种煎熬,他再也无法忍受,就顾不得礼不礼貌,逃命似的跑出了教室。 “陈宇!”凯文大叫一声,拿起外套就追了出去,身后的整个班级,男生们开始拍桌子起哄,女生们都尖叫连连。 陈宇发现凯文跟了出来,竟回过头哀怨地看了他一眼,然后拔腿就跑。凯文边大喊他的名字边紧追猛赶,两个人就像在校园里比赛短跑。 直到快出了校门,凯文才拽住陈宇的手臂,两个人站在原地大喘粗气。 “你……你跑什么?到底……到底怎么了?”凯文把双手撑在膝盖上,弯着上身,边调整呼吸,边问站在一旁低垂着头的陈宇。 可是陈宇紧抿着嘴唇,一言不发,藏在刘海里的大眼睛渐渐变得通红。 “怎么了?!”凯文突然就生出一种揪心的感觉,他几个大步走过去,伸出手想要撩开陈宇的刘海。 “走开!”陈宇的怒斥里夹杂着哭腔,虽然知道这样不公平,他却无法控制自己,将对凯庆洋的愤恨迁怒到凯文身上。 “你……你别哭啊!是不是……是不是叶老头儿欺负你!” “你怎么知道?”陈宇抬起头惊愕地看着凯文,开始回想他哪里掩饰得不好。 “果然是……”凯文抬头看向行政楼的顶层,喉咙里发出猛兽一样的低吼,“我早就看出那个老色鬼不怀好意,混蛋!枉费你对他那么尊敬!” “我……太傻了。”一滴眼泪滑出了眼眶,被陈宇用指尖抹去了。 “陈宇……”凯文愣在他面前,不知所措,“他……他一定做了什么过分的事了吧?” 陈宇只是摇摇头,没有回答,他叹息了一声,转过身去,继续向门口走。 看着陈宇落寞的背影,凯文觉得陈宇好可怜,本来专心专意履行向导的职责,到头来还是让别人当成了轻薄的对象。 爸爸也真是可恶,为什么非要让陈宇抛头露面,把他推到危险的悬崖? 凯文突然紧走几步,赶上去后就抓起陈宇的手腕,把他往校园里拉。 “干什么?!” “我带你去校长室,找那个老肥猪算账!” “算……算什么账啊?放开!” 凯文还不知道,账都已经算好了,装着千元现金的信封,就在陈宇的书包里。 “还有我爸,我倒要问问他,谁才是下贱的东西!” “啊……”陈宇很意外,更觉得心寒,原来校长这样称呼过他吗? “呃……陈宇,你……你别介意,我老爸他……”凯文本来感到愧疚于陈宇,可是一提到老爸,他就愤慨起来,“那个老顽固,他就会埋汰人!他可讨厌了,你别理他!” 听到凯文这样评价自己的父亲,陈宇开始明白,为什么凯校长会在他离开校长室的时候,说出那样的话。 “再拜托你一件事,”凯校长把装着钱的信封塞进他的衣袋,然后贴着他的耳边说,“请你以后不要再勾引凯文,离我儿子远点儿!” 听到这句话的时候,他还深陷在被视奸的余悸里,他只想赶快逃离,也就没有仔细琢磨凯校长的用意。 现在回想起来,一定是凯文为了自己,不止一次地忤逆过校长。 他怎么可以成为凯文和父亲之间的隔阂呢? “害,瞧你说的,哪儿有那么严重!”陈宇强颜欢笑起来,语气也尽可能地无所谓,“叶先生只不过……只不过是说了几句不中听的话,是我心太重了。” “你别骗我了,你才不是小气的人!” “我没骗你,真的只是几句不好听的,你难道还怀疑叶先生对我……对我动手动脚吗?”陈宇强迫着自己翘起嘴角。 “……” “再说,你爸爸还在呢,怎么可能会发生那种事?你爸可是个……可是个很正派的人呢!叶先生说了我几句,他还……他还替我辩解呢!” “……真的?” “当然是真的了!我说过从来不会骗你,你也说过会永远相信我的啊!” “陈宇……” 第13章 诋毁 【回忆】 叶明真点起一根雪茄,坐在凯校长办公桌后的老板椅上,神经质地抚摸着桌面,还时不时把脸贴上去夸张地闻嗅。 “怎……怎么样啊,叶兄,那个陈宇,您……您满意吗?” 凯庆洋站在叶明真对面,双手放在衣服下摆处相互揉搓着,满脸的忐忑不安。 可是叶明真不置可否,仍然专注在桌面上。 “那小子是瘦了点儿,可是肌肉线条多好看啊!皮肤也滑,您也试过了,手感不错吧?” 叶明真上翻着眼皮瞪了他一眼。 “呃……您不会是嫌弃他的伤疤吧?是……是有点儿美中不足。” 叶明真像是回忆起了什么兴奋的事,嘴角露出一丝淫笑。 “婊子养的,还他妈的装清高!他性子是烈了点儿,不过……这样您调教起来,才……才过瘾啊,对吧叶兄?” 叶明真像是忍无可忍了似的摊开了手,重重地落在桌面上,凯庆洋不禁向后仰了仰身。 而叶明真转瞬又变得笑容可掬,说话时那认真而陶醉的表情,就像是在卢浮宫里评判一件艺术品。 “看到那种眼神了吗?” “啊?”凯庆洋愕然。 “那种……明明很恐惧,却又假装坚强的眼神……” 叶明真把目光投向了窗外,迷离的眼神,陶醉的目光,像是看到了一片赏心悦目的风景。 “今天说好的只验货,不上身,所以,我不怪你安排不周。不过,等到正经交货那一天,你可得给我担待着点儿!”叶明真用夹着雪茄的右手,在桌面上扣击了几下。 “是是是,您就放心吧!” “啊,真的好想看到他……哭成泪人儿的样子啊……”叶明真的眼睛又迷离了起来。 “呃……那么,叶兄,我现在就安排?” 叶明真把雪茄竖起来,在凯庆洋的面前摇晃了几下。 “正如凯老弟你所言,小美人儿性子真够倔的,他可不是那种能让我们随便的人哪。” “他现在不是也是了!”凯庆洋阴险地冷笑着,他在暗示叶明真,将近四个月打造出来的陈宇的坏名声,就是备今时今日所用。 “非也非也!”叶明真气得从椅子上站起身,双手背在身后,走到凯庆洋面前,抬起头紧盯着他的眼睛,喝道,“你刚才没看到他怎么踹我的吗?” “……” “他就是只小野猫!你要是不把他逼到绝境里,他就会一直反抗!到时候谁都不舒服!” “绝境……” “造几句谣就能让他自轻自贱了?” “那您的意思是?” “哎呀老凯啊!怎么就那么不通人情呢?找他的软肋,从他最在乎的下手啊!” “我……我……” “我别告诉我还不知道小美人儿最在乎什么!我可提醒你,他反正不在乎自己的命!你都能看出来,他绝对是舍生取义的主儿!” “是是是……”凯庆洋心里掂量,难不成陈宇最在乎的是他儿子凯文?那怎么得了? 叶明真终于看腻了凯庆洋的鼻孔,他又踱步到落地窗前,喝道:“还有,我改主意了。” “改……”凯庆洋心头一紧,惊慌失措,“叶兄,您都验过货了,就别改了!” “放你妈的屁!”叶明真转过身来,对着凯庆洋咬牙切齿,“我他妈的没看见过好的也就罢了,见识过了再放了,我他妈的不成无能了?我六十了,也不比你差!” “不是……您这就说远了,我四十五,我还不如您呢!”凯庆洋的心又落回了原处,叶明真所谓的“改主意”,并不是“改人”的意思。 “您说的改主意是?” “我这次,一、分、钱、都、不、出!”叶明真一字一顿地说。 “您开玩笑吧!他……他再下贱,也不可能让咱们白用啊!” “就是因为他不下贱,我们才不能出钱。” “嗯?愿闻其详啊!” 凯庆洋心里暗骂这是他妈的哪门子道理,又不是两情相悦,哪儿有人会让你白睡?可是他的脸上仍摆出一副悉听教诲的模样。 叶明真很吃恭维这一套,他摸了摸胸前的大肚子,几个大步走回老板椅,坐下来继续说道: “如果是庸脂俗粉,街桃巷柳,你完事儿了给他点儿钱,他就认为自己也就值这点儿钱,事情也就结束了。可是这个小宝贝儿啊……麻烦啦!” “他怎么会麻烦呢?现在您要是出门就说他刚才色诱您,我保证谁都信啊!” “对!就是这招儿!” “啊……什、什么招儿?” “光是流言可不行!”金丝边眼镜后面的眼睛又眯缝了起来,因为阴险的面部表情而拧巴在一起的皱纹里,像是渗满了罪恶的毒素,“我们要搞出一个事实,证明他就是一个如假包换的公用男娼!” “为……为什么?” “这孩子单纯得要命,他不是那种轻易就让我们随便的人,等事后他一定会要死要活地找咱们算账,把我们告上法庭都不算新鲜!可是你想想……” 叶明真故意不再说下去,狞笑着看着凯庆洋。 “如果是一个公用男娼,就算他再要死要活,也没人相信他了!”凯庆洋的表情就像是参透了一项迷局。 “对啊!所以我们说什么都不能给钱,一分都不能——给了就是他的证据!他会向法官说,我们强迫他了之后,用钱来弥补他。所以,不能逞他的威风!” 真是个恶毒的老狐狸! 凯庆洋想不到叶明真这么狠,他在心里用他的知识储备中所能搜索到的所有脏话骂了叶明真一遍,就又识相地恭维起来。 “可是叶先生,您刚才已经给了他一千块,怎么办?” “这就是我比你高明的地方!” 高明你妈逼!凯庆洋又在心里骂了一句。 “小美人儿他哪里需要什么封口费啊!他肯定不会把刚才的事招摇出去,他脸皮儿薄嘛!你以为我给他钱是为了什么?就是为了制造一个他色诱我的‘事实’啊!” “事……实?” “老凯啊,我都提醒你到这个份儿上了,你要是再不知道该怎么做,那就趁早,把你儿子叫来吧,这样最简单了。” 一听到“儿子”这两个字,凯庆洋的面部就突然紧张起来,他看着叶明真悠悠然抽着雪茄,烟雾间的讪笑就像是一种最致命的威胁。 一瞬间他的脸上闪现出一种想要杀之后快的愤然,但是他马上又识相地眉开眼笑。 “哎呀,叶兄,您真是老谋深算、目光高远哪!我儿子……我儿子哪儿配得上伺候您老人家呀!还是让那个小贱人的祖坟冒青烟去吧!” 两个男人又相知相惜般地大笑起来。 第14章 作别 【回忆】 “凯文,回去上课吧!” 凯文永远也不会忘记,在那个寒冷的冬季午后,淡淡的阳光下,陈宇只为他一个人绽放的清澈目光,和温柔的微笑。 他如果能早些知道,陈宇的心里在承受着多么不堪的恐惧,他就会紧紧地抱住他,带他逃离早已布下的厄运的轨迹。 “我才不回去呢,我陪着你!” 他知道陈宇是在撒谎,校长办公室里发生的事,绝对不像陈宇轻描淡写的那样简单。 他虽然也察觉到了什么,但是他再往坏处想,也不会想象到父亲能做出那么恶毒的事。 两个人就这样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行走,凯文能陪在身边,陈宇在心底里默默地感激,有凯文在,他就不至于深陷在一个人的胡思乱想里。 可是凯文带给他的美好,必须在今天结束,不能再这样肩并肩地共赴了,因为陈宇的前途,已经布满了混沌的迷雾,魔鬼已经在迷雾中隐现出了模糊的轮廓。 他预感到自己逃不掉,所以他必须一个人走,他要把跟随着他的凯文,推回他的光明大道上去。 “凯文!” 沉默良久的陈宇突然叫了一声,语气里竟透露着让人意外的焦虑。 “你怎么了?”凯文忧心忡忡地看着他。 “我想送你一件礼物!” “礼物?” 凯文歪着头思量着陈宇的反常,脑海里突然闪现出一个可怕的猜测,他攥住陈宇的手臂,焦急地追问:“陈宇,你……送我礼物,为什么送我礼物,是不是想……” 诀别! “你干吗这么严肃啊?一点都不像你!”陈宇又大大咧咧地笑了,最后一次在凯文面前强颜欢笑,他一定不能失败,“过两天就是新年了,我送你一份新年礼物嘛。” “真的?那你……你有钱吗?” 陈宇的笑容在脸上僵了一阵儿,但是就像电脑传送文件时的卡机一样,不易被人察觉,他刻意加大了些笑容的幅度,以至于双眼都罩上了一层朦胧的水雾。 “嗯,我有——现在有。” 在凯文列出了众多想要的东西以后,陈宇执意要买给他一双鞋:“就买上次看的那双吧。” 凯文:“啊?不要吧……” NIKE新款篮球鞋,从藏蓝到浅蓝的渐变,如同一天里天空的不同颜色,精致的气垫,舒适的鞋身,凯文不是不喜欢,反而是向往已久,只是那个价格让他有点肉疼。 “打了折还八百多,陈宇,买别的吧。” “不行,要买就买你最喜欢的!” 陈宇拉着凯文到了卖场,两个人就都僵在了鞋架旁,那款篮球鞋在上午刚刚恢复了原价,标签上显示的四位数字,任陈宇怎么央求,店员都不肯再做出任何让步。 “我只有……一千块啊。” 原来被人玩弄了身体换来的钱,还买不起一双鞋,陈宇紧紧攥着放在书包侧兜里的信封,突然胸闷得说不出话来。 “没事没事!”凯文假装没有看到陈宇的表情变化,故作洒脱地从钱包里拿出两张钞票,塞进陈宇手里,“这样不就够了吗?!” 陈宇怔怔地看着他,脸部扭曲得越来越明显,“对不起!”他突然抱住了凯文,把头抵在他的肩膀上,凯文想象着陈宇无声啜泣的样子,好久都不敢动弹。 试穿的时候,陈宇没有让店员帮忙,而是自己半跪在凯文身前,脱下了他的鞋。 凯文有些惊慌,也就来不及做过多的拒绝。陈宇还脱下了凯文的袜子,仔细查看凯文脚掌上的一块死皮,心疼地皱起了眉。 “一定要穿舒服的鞋啊!” 凯文这才明白陈宇为什么要送他篮球鞋,他曾经不经意地对陈宇说过,脚底下长了块老茧,冷不丁地就会硌得生疼。 “陈宇……”凯文真的好想把陈宇抱在怀里,大哭一场。 买完鞋,他们去一家烤肉店吃晚饭,凯文也是曾经不经意地一说,冬天吃烤肉喝啤酒会很爽,陈宇就记在了心里。 “你只能喝一瓶啤酒,不准多喝!”陈宇严肃地说。 “为什么?!”凯文就像是叛逆的孩子。 “喝酒伤身体的!你以后……以后一定要注意身体!” “那你为什么喝那么多?” “我的身体……”陈宇黯然低下了头,发出一声嗤笑,“我的身体,不值钱。” “你……你又瞎说!你敢不敢开心点儿?”凯文连忙向陈宇的碗里夹了好几口肉片,“你要是我的朋友,你就开心点儿!” “害,真是的……”陈宇抬起右手,揉了几下眼睛,“这家店用的烤炭肯定是次品,把我的……把我的眼睛,都熏出眼泪来了。” “啊……”凯文的筷子僵在了半空中。 “呀!好疼啊!”临桌的一个小男孩突然大哭大叫起来,“妈妈,我咬到舌头了!” 男孩的妈妈抱着他安慰,陈宇和凯文看看他们,又看向对方,都忍不住笑了几声。 “妈妈,我会死吗?”男孩用稚嫩的声音问道。 “哎!大过节的,别胡说!”男孩的妈妈嗔怪道。 “电视里不都这么演的吗?好人被坏人抓走的时候,就会咬舌、咬舌自净。” 陈宇怔了下眼睛,像是听到了一个不错的点子。 “呵呵呵……傻孩子,那叫咬舌自尽!”男孩妈妈开心地笑着。 “妈妈,什么叫自尽呀?自尽就是死吗?” “宝贝儿,大年底的,咱们不说这种晦气的话,好不?” 凯文端起酒杯喝了一口,眼神还放在那对搞笑的母子身上,眼角的余光却察觉到来自陈宇的异常。 正过眼去一看,陈宇正低垂着头,嘴角挑起一抹淡淡的笑,那种笑,竟然有种说不出的空灵意味。 那并非是一种看破红尘的超然,而是……而是什么都无所谓了的,绝望过后的,对一切的一切,彻底地放弃。 “陈宇,你怎么了?” “啊?……噢,没、没什么。凯文,我们再喝一杯吧!” 咬舌,在被人束缚住,不能控制自己的身体时,这样做,不就能解脱了吗?真是个好办法,陈宇记住了。 在离陈宇的家还有两个街区的时候,陈宇执意让凯文停下。 寒冷的黄昏中,陈宇的身体笼罩在一片朦胧的光晕里,从逆光的角度看着陈宇的脸,凯文把握不住他的表情,只知道他在笑着,努力地、充满负担地笑着。 “陈宇,我们明天……学校见!”如果在平日里,这简直就是一句再多余不过的话。 “嗯。” “真……真的吗?” “真的。” “好,你……不许骗我!” “我不骗你,我从来都不会骗你,你也要……”事到如今,他还有什么资格要求凯文,永远都相信他呢? 他明天会在学校里和凯文见面的,只不过,那将是最后一面。他会去找校长退学,然后不告诉任何人,悄无声息地离开这座城市,连妈妈都不会知道他去了哪里。 他会找到一份正经的工作,就算去建筑工地做苦工都可以,省着点用,每月寄些钱给妈妈。 虽然这样做很不孝,可是,既然还没有足够的勇气去死,那他就必须认真地、像个人一样地活着。 凯文,我们的缘分够深吗?我们以后,还会见面的吧? *** 凯文的脚上踏着陈宇送他的篮球鞋,一个人走在回家的路上。 天已经完全黑了,深冬的傍晚和真正的夜没有什么区别,他穿行在路灯与路灯之间形成的明暗交错中,心里也如同光影交替般的忽冷忽热。 陈宇对他一贯的体贴和关爱,可是唯有今天的关爱,表现得太过直接,也太过强烈,明显就是一种反常,陈宇到底怎么了?他明天一定要问个清楚。 对,他和他,好像还有明天。 正在恍惚之中,突然有一只手从后面勒住他的脖颈,刚想喊叫,另一只手就伸到他的嘴边,那只手里拿着毛巾之类的东西,紧紧地捂住他的嘴。 他挣扎了几下,感到毛巾里挤出的液体渗进了口鼻,刺激性极强的气味让他头痛欲裂,他很快就失去了意识。 他好像睡了很久,最先恢复的感官,是头部传来的剧痛。 接着,眼前的黑暗荡漾出一片幽暗的绯红,这片红晕逐渐向外扩散,不一会儿就占据了他的视野。 他睁开了眼睛,却巴不得赶紧闭上。 为什么他的双手会被反绑在身后?他想要叫喊,才发现嘴上贴着胶布。为什么他会躺在一张陌生的床上? 这个被红光装点的散发着淫靡气息的房间,又是怎么回事? 他向左微微侧过身子,用左手臂支撑着挺起上身,环视了一下周围。 太可怕了,这里很明显是一间情趣客房,面积足有二十平方米,目光所及令凯文震慑不已。 他身下躺着的大床,床头床尾都支着铁栅栏,上附像是能把人的骨头勒断的镣铐。 那些仿佛来自地狱的金属器具,在幽红昏暗的灯光渲染中,散发着淫靡而恐怖的气息。 床的右侧,一面墙就是一整块镜子,他在镜中看到了自己,贴在嘴上的胶布是黑色的,和电影里那些绑架情节的设定如出一辙,镜中的自己正惶恐地瞪着眼睛,身体因为害怕而不停地颤抖。 凯文不止一次地设想,如果有一天面临和陈宇同样的困境,他是否有勇气像陈宇那样誓死捍卫尊严,他还没能给自己一个确切的答案。 难道现在,他就要遭受那种非人的待遇了吗? 这到底是什么地方?! 突然听到开锁的声音,凯文紧盯着门的方向,因为太过恐惧,他的喉间发出细微的呻吟,被封在嘴上的胶布一阻隔,变得含混不清。 那开锁的人像是故意挑逗他的恐惧,动作慢得让等待的人想要去死,凯文在等死一样的窒息中,注意到门上的一个铁牌: B05。 想必就是房间号了。 这样的一个联想,像是瞬间把他的心投入了海底,B字打头的门牌,不就是地下室吗?! 这里不会就是“逍遥天”最黑暗的地方吧?! 那扇门终于打开了,走进来的人竟然是闵龙,他一看到凯文就露出狰狞的笑,手里甩着那串钥匙,向着凯文缓慢地靠近。 “呜——呜——” 第15章 深渊 【回忆】 意识像黑夜一样沉沦、翻滚,最终定位在反绑着手腕的勒痛,痛楚越来越清晰,越来越真实,直到唤醒了他全身所有的神经。 “救命啊!救、救我……凯文——” “啪”,一个巴掌重重地甩在脸上,他的头被动着转向一边,在镶嵌在墙上的镜子里看到了他自己。 他的喉咙早就干裂劈哑,每一声哭喊都像是能从喉间抻出鲜血。 暴行还在继续,声嘶力竭的叫嚷过后,他又一次坠入了漆黑的深渊。 他绝望的哭泣,却换不来丝毫的怜悯和愧疚。 一直冷眼旁观的凯庆洋也走了过来,陈宇像落入陷阱的小鹿一样瞪着眼睛,唇齿间的嘤嘤哭泣都突然噤住,转换成发自喉间的本能的闷哼。 吃力地向后挪动伤痕累累的身体,一想到将要再一次被粗暴地对待,他痛苦地抽噎起来。 凯庆洋坐到床边,抚摸着陈宇颤抖的身体,撩开被汗水和泪水浸湿后粘在脸上的头发,像是变态杀人狂在动手之前,施加给将死者神经质的温柔。 “啧啧啧,瞧瞧这双漂亮的大眼睛!” 陈宇的头无意识地微颤,不停地打着哭嗝,喉间发出像受伤的小猫一样凄楚的悲吟。 “陈宇同学,你也看到了吧,我也是身不由己,我不对你做点什么,他们就担心我会出卖他们,所以,不能让叶爷爷和闵龙叔叔担心,你说对吗?” “啊……” 看着陈宇惊恐的表情,凯庆洋满意地笑了。 “我不喜欢和男人搞,但是我也不会亏待你的,就用这个来满足你吧。” 伴着凄厉的惨叫,陈宇抽搐着身体,蜷缩成了一团。 凯庆洋一边施刑,一边把嘴唇贴到陈宇的耳边,用令人毛骨悚然的阴冷语气说道:“我给过你机会,让你离我儿子远点,所以你现在可不要怪我,一切都是你自作自受。” “救……救我……凯文……” 一听到陈宇还在呼唤自己的儿子,凯庆洋心里的怒火瞬间升腾起来:“我看你有多大的胃口!” “不!求求你……放了我吧!”陈宇全身都在颤抖,沙哑的喉咙里发出微弱的求饶,“我……我好疼……啊!” “呸!”被陈宇称作校长的男人朝陈宇的脸上吐了口唾沫,喝道:“小男娼还怕疼吗?” “我让你勾引我家凯文!”凯庆洋揪起陈宇的头发,把他扔到地上。 “不……不……”陈宇惊恐地看着凯庆洋手里的鞭子,从喉咙里发出虚弱的呻吟。 *** 【现时】 一声惊叫,陈宇从床上坐了起来,贴身的背心都被汗水溻湿,他大声喘息着,瞪着眼睛环视了一下四周。 他在自己的房间里,刚才的一切都是噩梦,可是恐惧并没有因为梦醒而散去,反而如同无边的黑暗一样向他聚拢,把他吞没。 他用被子盖住头,蜷缩在床上瑟瑟发抖。 他觉得好像随时都会有一只大手,掀开他的被子,把他从床上提拽起来。 他无助地啜泣,泪水在脸上划着凌乱的水痕,流到枕头上,淌开一大片水渍。 无法排遣的恐惧,就像永远也清醒不了的梦魇,压得他喘不过气。 噩梦一次又一次地侵袭他的睡眠,他再也睡不安稳,只有死才能让他彻底解脱。 可是他不能死,他还要救他的妈妈。 “我要告……告你们……让你们……让你们坐牢……” 抽抽噎噎地说出他唯一可以反抗的办法,可是下一秒他就又陷入了困惑无措。 不行,不能告他!如果凯庆洋坐牢,那凯文怎么办?他会像我那样,被别人看不起。不行,不行! 可是妈妈呢?我要救她啊! 凯文,你能不能告诉我,我该怎么办? 凯文,你为什么不理我?为什么和他们一起欺负我? 第16章 律师 【现时】 “那就这样吧,余老师,这周六我一定回学校拜访。” 挂上电话,欧阳鸿飞看了看手表,十点五十二分,这个电话的耗时超出了预期五分钟,下面的工作要抓紧了。 他从电子邮箱里调取出一份文件,是秘书昨晚加班为他整理出来的。 那双炯熠的凤眼放射出鹰一样的锐利目光,他一目十行浏览起几十页的文件。 文件的首页,是公诉案被告人的简历:妓女,36岁,单身,育有一子,因利益纠纷谋杀了上司,本来已经认罪,又在儿子的劝说下翻了供。 陈翠翠的资料简单而直白,没有可圈可点之处,他看了几眼就略了过去。 值得分析的是陈宇的资料和自述书。 这个不满十六岁的男孩,将成为这起案件的唯一一位辩方证人,他要证明陈翠翠并非蓄意杀人,而是出于保护爱子而失手误杀。 欧阳鸿飞仔细阅读了一遍陈宇撰写的事件经过,越往下看,他的心就越来越躁动。 他是出了名的工作狂人,具备律师特有的职业性的冷静和客观,很少会被委托人的故事所打动,可是这次,他不得不多费些时间,专注于陈宇的自述。 他用鼠标在文档上圈圈点点了一番,然后站起身,走出办公室去给自己泡咖啡。 秘书见了,也没有接过本是她的分内事,因为她很清楚欧阳律师的习惯。 如果他看完委托人的资料,不声不响地亲自去泡咖啡,实际上是在给自己一段空白的时间,在大脑里整理事件的来龙去脉,和公堂论点。 这个案子在业内引起了一番小风波,原因之一便是,案件中涉及对男性的侵犯,这无疑是目前社会舆论方面的敏感点。 公众对这类事件通常抱有极强的猎奇态度,可是如果真的放到大厅广众前去评说,又会因为牵动伦常和性取向问题而讳莫如深。 也正是这种根深蒂固的伦理层面的偏见,使得能够走出来为自己维权的受害者,必须承受相当大的舆论压力。 此外,法律上尚未形成切实可行的用于保护男性受害者的量刑及惩处条款,也是让此类案件一直处于灰色境地的原因所在。 作为律师行业小有名气的青年才俊,欧阳鸿飞年轻有为,才二十八岁,就已经在市中心黄金地段的高级写字楼里,拥有了一间自己的事务所。 他当时之所以想要接下这个案子,主要就是冲着为男性受害者维权的这一挑战。 所以他才拒绝了某财团遗产纠纷案这样的重金委托,而去做几乎是公益性质的公诉案辩方律师。 撕开纸包,把粉末倒进马克杯里,接上热水,咖啡的浓郁气息在空气里四散开来。 仔细看了一遍资料,这个案子还真是棘手,准确的说,是没有打官司的必要。 陈翠翠翻供在前,再加上她自身的职业背景和生活经历,势必从一开始就失去了公众的信任。 而陈宇无疑是案件的关键性人物,除了被杀的闵龙,他也是本案中最大的受害者——这样判断的前提是,他的自述是真实的。 他的自述是真实的吗? 亲生母亲为了还债,背着他签下了一份不道德的协议。他被骗到一间屋子,在那里遭受了长达三个小时的性虐待。 事后发现那份协议被做过手脚,母亲去找被害人闵龙理论,又被闵龙钳制着签署他的“用工合同”,母亲为了保护他,就与闵龙扭打,失手杀死了他。 欧阳鸿飞端着咖啡回到办公室,坐回电脑前,呡了一口咖啡,再一次看向电脑屏幕。 问题在于,陈翠翠曾经当着警察的面口口声声说过,陈宇受到的侵害都是出于自愿,现在又涉及到改口供,必然又一次失去公众的信任和好感。 而陈宇这个人,前不久也做了一次网络红人,凭借着“公用男娼”的名分,被公众关注。 他的名声一直不好,据说他所在的学校抱着“有教无类”的初衷,低调处理关于他的流言蜚语,直到他去骚扰德仁中学的捐资人叶明真,校长凯庆洋再也忍无可忍,给他一个通报批评。 在受惩罚的过程中,学生们用手机拍下他的照片,发到了社交网站上。 这样的一个人,他所自述的经历虽然值得同情,可是有多少人会相信? 又或者,他所说的本来就不是真的? 就目前掌握的信息看来,这对母子明显的理亏,可是既然如此,陈宇又为什么非要打这场官司呢? 毕竟要在公众面前承认并述说被侵犯的经历的人,就是他自己啊,就算是想帮他的妈妈脱罪,他就能真的不知廉耻到这种地步吗? 欧阳鸿飞站起身,走到面向街区的落地窗前,目光眺望远方,城市上空鳞次栉比的楼顶间,飘浮着一层冬季特有的薄雾,在太阳光的照射下,弥散出明亮却并不刺眼的光线。 他想到了最头疼的一点,不禁冷笑了一声。 陈宇被性侵——或是心甘情愿地去“试工”,这件事至今已相隔了一个多月,他身上已经再也找不到任何被侵犯的痕迹。 “证据,头疼的证据啊。” 欧阳律师的嘴角掠过一抹优美的弧度,他端起马克杯,把咖啡一饮而尽。 第17章 欧阳 【现时】 欧阳鸿飞见到陈宇的时候,他知道自己已经违背了职业精神。 陈宇穿着白色高领毛衣,下身是一条浅蓝色牛仔裤,白色的大衣搭在右臂上,怯生生地走进鸿飞律师事务所。 除了秘书以外,欧阳鸿飞还雇佣了六名职员,陈宇从门口走向办公室的过程中,他们都从各自的格子工位里探出头来打量一番。 那种眼神,分明就是在揣测传闻与现实的匹配程度。 而他们的目光像是有一定的质感,一打到陈宇身上,他便不由自主地微颤一下。 他一直把手臂环抱在胸前靠下的位置,时不时地用扣在臂弯处的双手在手臂上揉搓几下。 虽然刘海遮挡着眼睛,但是可以看得出来,这个男孩还蛮清秀的。 欧阳鸿飞让他坐在办公桌的对面,吩咐秘书倒水给他,这些围绕着他进行的招待,却像是给他带来了困惑和不安,他战战兢兢地盯着秘书的动作,在对方发现后诧异地看他的时候,他又会尴尬地露出一抹苦笑。 在秘书准备离开的时候,他意识到即将和一个陌生男人独处一室,被刘海挡住的大眼睛便圆睁了起来,目不转睛地打量眼前的人。 在秘书准备关门的时候,他闻声立刻把头转了过去,欧阳鸿飞清楚地看到他身体的微颤。 从那一刻起,欧阳鸿飞就开始违背职业精神了。 如果他像流言中所讲的那样下作,或者说他所自述的侵害都不属实,他又怎么能表现得这么可怜? 如果他的表现也是种欺骗,那么他的演技也未免太过高超,连细枝末节都照顾得如此周到。 “吴小姐,把门开着吧。”欧阳鸿飞这样吩咐自己的秘书,他又明显地感觉到陈宇松了一口气。 “那么,我们来谈谈这个案子吧,你……” “先生。”陈宇低垂着头,刘海挡着眼睛,冷不丁地插了一句。 “怎么了?” “先生,我没有钱给您,我也没有……没有能换钱的东西。”他的声音轻得像晨间的雾,淡淡的忧伤,淡淡的绝望。 “你不要想太多了,我不是那种趁火打劫的人。再说,你妈妈的案子是公诉案,法院提供的律师服务是免费的。” 欧阳鸿飞当然清楚他在担心什么。 他是怕欧阳鸿飞向他提出过分的要求,作为为他母亲申辩的交换条件。 陈宇听了欧阳鸿飞的话,做出些许看向他的趋势,但最终还是没有抬头。 欧阳鸿飞摇了摇头,说道:“你如果在法庭上还这个样子,那就等着输官司吧。” “啊……”陈宇的唇间发出一声轻叹。 “要知道,律师的话可都是非常刻薄的,专攻人的心理弱点,你越表现出害怕或者心虚,他就越攻击令你害怕和心虚的事情来做文章。” 欧阳鸿飞的语气很平和,并没有警告的意味,陈宇却开始不安地颤抖,眼神不断地游离。 “你别害怕,我只是想给你事先提个醒,这个案子,最关键的部分就是关于你被性侵的论证……” 陈宇突然打了一个激灵,欧阳鸿飞认为最好装作没有察觉。 “如果能证明你受到的伤害是真实的,那么你的其他供述就顺理成章了。但是……” 欧阳鸿飞说到这里停下了,陈宇终于抬起了头,隔着刘海,向他投来追问的目光。 “但是,你所指控的那些人,他们一定会雇佣口舌功夫很强的律师,向你发出攻击。” “什、什么攻击?” “一般情况下,这种涉及性侵的案件,辩方律师都会故意问一些侵犯的细节,借此给维权者制造压力。” “啊……”陈宇的喉间发出细微的颤音,他又开始把手臂交叉环在胸前,双手上下揉搓上臂,像是很冷的样子。 “我给你举个例子,当你说出一个侵害的行为时,缺德的辩方律师一般都会追问,侵犯者那样做的过程中,你是否有快感……” “不……不……”陈宇举起双手捂住耳朵,在椅子上蜷缩了起来。 欧阳鸿飞于心不忍,可是他必须把申辩的难点一五一十地告知对方。 “另外,我还想让你知道,前期的取证遇到了很多困难,最难过的关,就是没有在你身上找到任何有力的证据,证明侵害的确实存在,你应该明白吧?” 陈宇慌乱地点了点头。 “而且,你妈妈又不止一次出现供词前后不一的情况,这一点会给法官带来负面的印象分。所以,我必须坦诚地告诉你,这个官司,不好打,你将会承受巨大的舆论压力,说出自己的隐私,可是到头来,可能都没有人会相信。” 陈宇又一次抬起头,用哀怨的眼神看着欧阳鸿飞,这让欧阳鸿飞再一次感情用势,一时间认为他后面的话没有再说出来的必要。 “所以,我也在此提醒你一下,你必须把事件的经过,一五一十地告诉我,我会从你的述说中判断可能成为对方攻击点的地方,然后我们一起想对策。 “作为律师,我会维护我的委托人,所以如果你说的有哪些地方与事实不符,但你还是希望这样对法官讲,那么请你告诉我,我会帮你……” “圆谎?”陈宇用颤抖的声音追问。 欧阳鸿飞:“呃……事实上,就是那个意思。” “我不会说谎的,我说的都是事实!”陈宇有些激动,不自觉地向前探了探身子。 欧阳鸿飞沉默了一会儿,借以判断陈宇的行为是出于真心,还是一种表演。 “我当然希望你说的都是事实,可是,有些事实,必须证明给大家,才会被人相信。” “先生,我说的都是事实!我……我知道我已经很难证明了,可是,我要救我的妈妈,哪怕……哪怕世界上只有一个人相信我,那我也要把事实都说出来!” 泪水从男孩的大眼睛里扑簌簌地流了下来,欧阳鸿飞的心里很难受,如果他不是律师,他就会成为第一个相信他的陌生人。 第18章 孤独 【现时】 前期取证和开庭排期就又耗去了一个多星期,一眨眼就到了大年三十。 今年的春节来得特别晚,立春都过去了,天气已经回暖,连护城河的冰也都开始解冻了。 陈宇从鸿飞律师事务所离开以后,突然意识到自己无处可去了。 大过年的,应该回家吧,可是家在哪里呢?有家人的地方才是家,妈妈还在监狱里,所以,他没有家。 可还是要继续走的,他漫无目的,才发现转来转去的,这个城市的很多地方都出奇的相像。 街头巷尾张灯结彩,随处可见聚集在一起放鞭炮的孩子,炮竹爆破的声音不绝于耳,大朵大朵的烟花,争相冲上天空,像是斗艳一样,让星星和月亮都相形见绌。 原来,幸福的家庭都是相同的,不幸的家庭才各有各的不幸。 走着走着,竟就到了护城河边,他走下河道,紧挨着河沿的草丛里,有一条游野泳和非法垂钓的人踩出来的小路。 他踏上了这条路,远离了岸边的人声鼎沸,把自己藏在被人遗忘的黑暗里。 他应该是遇到了一个很善良的人吧。 欧阳律师让他把那些经历都说出来,他起初是很排斥的,可是欧阳律师并不像奇市的那些警察一样迫切地追问。 他会等着,直到陈宇自己平复了恐惧的情绪,由他自己决定什么时候继续。 欧阳律师说,他讲述得越清楚,就对日后的辩护越有力,他就强迫自己去回忆所有的细枝末节,他的心里很难受,就又没出息地哭了。 他没想到,欧阳律师也哭了。 欧阳律师递给他一张纸巾,他接过的时候不经意地抬了下头,就看到欧阳律师自己也在拿纸巾擦眼睛。 他这么有威望的人,被别人看到哭鼻子,肯定会觉得不好意思吧?陈宇看到他尴尬地别过了头,还假装干咳了几声。 这样看来,他的不幸,还是有人会相信的吧? 脚下的路很难走,一不小心就会踩到石头磕绊一下,近在咫尺的河床,在黑暗里默默地流淌,陈宇可以清楚地听见漂浮在水面上的冰块相互撞击的声音。 开庭要在春节以后了,他还要等,等着在大庭广众面前,述说那些不敢回想却永远也忘不掉的经历。 他会被嘲笑,被鄙夷,甚至被冠以伤风败俗的罪名,他不会被同情,他是受害者的这一事实,会被人们无情地忽视。 如果忍受了这一切,能够换来公众的信任,也就无所谓了。 可是,他能得到多少人的信任呢? 他还会在法庭上见到叶明真和凯庆洋,他们会怎样对待他? 想想就觉得害怕,他真希望能解脱啊!可是他必须留下,留在炎凉转瞬的世态里,留在冷暖自知的人情里。 突然踩上一块石头,脚下一滑,他跌进了冰冷的河水里。人世的浮华漂流远去,耳畔的嘈杂变得含混不清,他的意识渐渐模糊。 第二天,他被打捞上来,放到河边,脸上盖着一层黑色的塑料布,身边拉上了警戒线。 凯文跑过来,跪坐在他的身边,掀开他头上的塑料布,目光凝聚在他的脸上,像是要永远记住他一样地凝视着。 凯文抚摸他结了冰茬的头发,然后把他紧紧地搂在怀里,像是要温暖他早已冷却的身躯,任凭谁去劝说,他也不肯放开…… 陈宇笑了,多希望刚才的想象,都能真的发生。 第19章 教育 【回忆】 陈宇设想的在德仁中学的最后一天,也是一年当中的最后一天。 他其实大可不辞而别,不再来学校办什么退学手续,他是在给自己找个借口,因为他想要再见凯文一面。 他竭力装作若无其事,就算被别人看出破绽,也不能让凯文觉察到。 可是反常的人是凯文。 一向是玩世不恭的坏痞相,却从一出现就阴云密布地板着脸,平时咋咋呼呼、叫也叫不停的贫嘴和恶作剧,今天却无精打采得像生病了似的,就连本来挺拔的身姿,也因为垂头丧气而矮了几分。 陈宇隔着人群远远地向他微笑致意,本来应该会得到他的一个鬼脸,可是凯文却装作没看见,混进了人群中。 而且,他没有穿上陈宇买给他的鞋。 [怎么了?生病了吗?脸色很难看。] 陈宇发过去一条微信,然后转过头看着凯文的座位。 凯文应该会在看了那条信息后,就抬头迎上他的目光,做个鬼脸,再回复个信息过来。 可是这次,他读了信息,却像是看到了污言秽语一样,眉头皱在一起,气急败坏地按了几下手机,然后把手机摔在桌子上。 他明知道陈宇会转过头看他,他故意这样做给陈宇看,他把陈宇发给他的信息,像避瘟疫一样地删除了。 他不再想和他做朋友了吧?他也像其他人一样看不起他了吧? 如果真是这样,陈宇也不会怨怼,只是这一切发生得未免太过突然,一夜之间,凯文的性情就出现了逆转。 到底发生了什么?第二节课下课后,班主任李老师出现在教室门口,用一种严肃而焦虑的神态看着教室里面。 当同学们还在猜测是谁让老师如此动容,李老师就用一种让人猜不出意图的怪腔调叫道:“陈宇同学,请跟我去一下教务处。” 错愕,迟疑,无助,他习惯性地看向凯文,清楚地看到凯文挑起了左侧的眉毛,眼神也向左边游离了一下,这说明他察觉到了陈宇的目光,却又装作无动于衷。 到底还是只能由他一个人面对。 教务处的大小相当于半间教室,陈宇走进去的时候,看到平时贴墙摆放的办公桌,现在都码成了一排,横向排列在屋子的三分之一位置。 桌子后面坐着一排人,正中就坐的是校长凯庆洋,他的左右两侧是教务主任和教务副主任,接着是班主任和年级组长。 而在队伍最左端就坐的是赵译,他在这些高层行政管理者面前正襟危坐,大气都不敢出。 陈宇不明白叫他来的原因,他能确认的是,赵译是和这些正义的化身、权威的象征,坐在同一条战线上的。 桌子后面最右端的位子还空着,不知道过会儿是不是还有人来。 凯校长一看到陈宇走进来,就停下了和左膀右臂的攀谈,露出严厉而阴沉的表情,两眼像鹰一样瞪着陈宇。 李老师站起身,用一种无奈之中夹杂着惋惜的语气说道:“陈宇啊,你就站在那里,不要再靠前了。” 陈宇被安排站在房间的正中,面对着坐在桌子后面的一排人,这俨然是一种问讯的架势。 他们又想做什么? 陈宇懒得去想,没有什么大不了,也没什么可怕,顶多在最难堪的时候,大声宣布他退学的决定,然后一切就都会结束。 凯校长又和身边的人耳语了一番,然后示意大家安静,他清了清嗓子,开始宣布会议主题: “今天把大家召集起来,是共同探讨如何处理陈宇同学骚扰叶明真先生的事件。” 陈宇像听到枪声后的小鹿一样打了个激灵,向凯校长投去惊疑的目光。 是他听错了吗?还是“骚扰”这个词有另一层更光明的含义? 凯校长怎么能在这些正义的化身、权威的象征面前,如此心平气和地说出这个词汇? “校长,您……您说什么?”陈宇追问。 “我是说,大家一起探讨一下,怎么恰当地解决你昨天中午骚扰叶明真先生这件事。”凯校长说话时面不改色,反而气色红润声音浑厚。 “骚……骚扰?哪儿有的事?!”陈宇愤然辩驳。 “陈宇同学,请你先不要说话,先听我说,我们已经给你安排了自我辩解的时间,但不是现在。” 凯校长的语气中夹杂着公事公办的冷俊,和长辈对晚辈的爱怜,显得他说出去的每一个字,都像是拥有一言九鼎的力量。 “今天在座的各位都相互认识,也都是学校的栋梁。赵译作为学生代表,也是通情达理的好学生。 “之所以把大家组织起来,是因为我们正在处理的,是一件影响学校前途和校风校纪的大事!” 凯校长越说越激动,还举起了右手,伸出食指在眼前晃了几下。 几位老师边交头接耳边上下打量着陈宇,赵译诚惶诚恐,像是被钉在了椅子上。 想不到德仁中学的校长,凯文的生身父亲,竟然可以这样面不改色地搬弄是非,陈宇紧握着拳头,抵制住咆哮出实情的冲动。 “校长,我很想知道,我是怎么‘骚扰’叶先生的?”陈宇冷冷地问。 “陈宇同学,别以为这里是学校,诗书礼仪、授业解惑的,你做的那些肮脏勾当,我们就不敢摆在台面上说了。在座的人都是身经百战的,什么样的学生没见过?还有赵译同学,也是深明大义的典范。” 陈宇已经领会了赵译的真正作用,作为一个人形广播站,他会让流言蜚语锦上添花、生灵活现,也会把流言蜚语传播得更远更广。 他们是想更进一步地败坏他的名声! “肮脏勾当?哼,”陈宇的鼻息间透出一声嗤笑,“校长,我真的很想听听您是怎么埋汰我的,毕竟,这是最后一次了。” 凯校长当然还不知道,陈宇所谓的最后一次只是出于他准备退学的打算,便把这句话当作了一种威胁。 “你不要在这里危言耸听!如果你过了今天还不知悔改,我们还会照样罚你!李老师,他是你班上的学生,你来主持会议吧!” “是、是是!”李老师唯唯诺诺地应着,然后在椅子上正了正身体,看着陈宇,宣布会议的正式开始。 “昨天中午前后,陈宇同学潜入了校长办公室,在校长和叶老先生百般阻挠的情况下,对叶老先生进行了骚扰,准确的说是……是……” “李老师,你就直白地说吧,他都敢做,你有什么不敢说的?”凯校长不耐烦地纠正李老师的工作态度。 “呃……好吧。”李老师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下定了决心,“其实,陈宇同学在用身体,对叶先生进行敲诈。” 赵译瞪圆了眼睛,一脸的兴奋,就像八卦记者看到了明星的私家坐驾,他急不可耐地在桌前的笔记本上划动着笔头。 “无中生有!你们……你们太过分了!”陈宇紧握着拳头,身体开始微颤,眼睛直直地盯着凯校长,“你们怎么可以编造出这样的谎言?你们明明才是……” “太不像话了!”凯校长气得拍起桌子,“非要我在这么多人面前把你那些事情都一五一十地描述一遍,你才肯承认是吧?我们学校是出了名的有教无类,我们都想拯救你,把你当作正常家庭的孩子那样教育,你自己却自轻自贱!” “你……不许你侮辱我妈妈!”陈宇大声吼叫起来,胸口大幅度地起伏着。 “你们都听见了吧,我是在教育他,他倒指责起我来了!好,既然你还那么乖戾,我也就不跟你客气。我只要你向我们大家承诺,以后再也不会去找叶先生要钱,那一千块钱,就此打住,好不好?” “什、什么?” “陈宇同学,你昨天做的事,真的太让我失望了!”李老师看着这剑拔弩张的势头,赶紧插句话调停,“陈宇啊,老师们都知道你经济上有困难,但是你不能做出那样龌龊的事来!你……你脱了衣服站在人家面前,人家是有权力告你的!” “谁脱了衣服?!”陈宇不禁向李老师的方向迈了一步。 “哼,陈宇同学,你就承认了吧,叶老先生说了,他不计前嫌,那一千块钱也不会让你还回来,他只想以后图个清静,你只要保证停止用色相勒索别人的行径,我们就不开除你。”凯庆洋冷冷地说。 “你以为我还稀罕在这种学校上学吗?你想开除我那就随便你,但是我必须要澄清事实!”陈宇握紧拳头,再也不去压抑内心的愤怒。 “好哇,陈宇同学,我们确实该好好梳理一下你的所作所为了。”凯庆洋却像恭候多时一样戏谑着。 “我们用心良苦为你遮掩你的不良行径,看来你也不会领情,那就不如全都讲清楚,也省得你总把冤枉挂在嘴上。” “你说我冤枉你,难道校长也冤枉你吗?叶明真董事长也冤枉你吗?”赵译抓住机会狐假虎威。 “先说关于你在奇市做过什么的传闻吧,我听到了以后,本来说什么都不相信的,就找到一个很可靠的人询问,”凯校长再次露出苦口婆心的表情,“才听说,原来你在那里,就用了对付叶明真先生的那一招……” “什、什么?” “你在工厂打工期间色诱了一名工友,讹诈了他一万块!” “你胡说!” 因为愤怒和震惊,陈宇的身体开始微颤,凯校长见了,嘴角露出一抹不易被察觉的笑,就又马上装出一副痛惜的表情。 陈宇突然想到一个可怕的猜测。 “你……你刚才说的一万块,是……是听谁说的?谁是……谁是那个可靠的人?” “哼,陈宇同学,你心虚了吗?我说的那个可靠的人,想必你也不会否认他的正直。你还猜不到他是谁吗?好好想想,你的那些龌龊事,应该也没有向太多人说过吧?” 凯文?难道是凯文?! 他只对凯文一个人说过在奇市发生的事! 凯文一定把他的秘密告诉了凯庆洋,而凯庆洋口中的这个版本,到底是凯文的谬传,还是凯庆洋的胡编? 在场的人都开始小声议论,赵译的一双眼熠熠生辉,他低下头,在笔记本上奋笔疾书。 “不!你们怎么可以这么做!”陈宇上前几个大步,走到凯校长的桌子前面,双手撑在桌面上,前倾着身体,向凯校长控诉。 “校长,你为什么非要针对我?我是从一个人那里得到了赔偿,可是赔偿的原因是那个人伤害了我,我的伤疤就是他刺的!” “伤疤?什么伤疤?”凯庆洋夸张地凝起眉头。 “就是我肚子上的那个,您看到过的……”陈宇说到这里突然噤了声,他这才意识到自己一时心急,被凯庆洋牵着鼻子走。 在场的人都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凯庆洋像看着落网的猎物一样瞪着他。 “你还说没有在我的办公室脱衣服,嗯?” “你……不、不是的……”陈宇慢慢向后退步。 第20章 心痛 【回忆】 “好了,咱们接着说说你在‘逍遥天’的事吧。”凯校长在椅子上调整了坐姿,继续说道。 “我抱着对每一位学生负责的态度,有一天晚上就亲自去了那种地方,找那儿的公关部经理问了一下……” “啊……”陈宇的喉间不禁发出一声低吟。 “我从他那里证实了,你确实一直在做着情色交易。” “你胡说!”陈宇再一次大声反驳。 “陈宇啊……”凯校长无奈地摇了援头,说道,“你数数看,从一开始到现在,你已经说了多少次‘你胡说’了? “你知不知道我为了证明你的清白,去‘逍遥天’的事,都被传出流言了,连我儿子凯文都误会我了,我付出这么多,就是为了在你面前胡说吗?” 李老师又一次出来调停:“校长他用心良苦,陈宇同学,你怎么还这么不懂事!” “你……你们为什么……为什么……”陈宇的心里突然升腾起巨大的恐惧,他预感到将会发生让他更难承受的事,他慢慢向后退却,想要就这样退出这个房间。 这时,门被从外面推开了,走进来的人,竟然是凯文。 陈宇回过头看了他一眼,就本能地把视线投向他手里提着的那双篮球鞋上。 “凯文啊,你来的正好。”凯文的父亲凯校长用明显轻快了几分的语气说道,“我们也正好进展到那一步了。” “什、什么?”陈宇在追问校长话的含义,可是眼神却始终没有从凯文的脸上移开。 凯文却没有看他,经过他身边时,凯文把手上提着的篮球鞋扔到他的脚边,却没有停下脚步,径直走了过去。 “你来说说,陈宇同学用他勒索出来的钱,都做了什么?” 凯文不紧不慢地走向一排桌子的最右端,坐在了一直空着的座位上,向着在他左边如同向右看齐一样转过头来的一排人点头致意。 然后转过头,看向陈宇的方向——却只是一个大致的方向,他的眼神并没有落在陈宇的身上。 他和他,就这样完全对立,从那一刻起,陈宇已经万念俱灰。 “他说要给我买礼物,就拿出一个信封,里面有一千块,我没想到他会有那么多钱,也不知道这些钱是哪里来的,”凯文用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声音,陈述了昨天下午的事。 “那双鞋,就是他用那些钱买给我的。”他向着陈宇脚边篮球鞋的方向抬了抬下颌。 在座的人都用意味深长的眼光观察陈宇的反应,而陈宇的脸上,除了显而易见的惊愕,背后隐藏的不易被察觉的悲伤和失望,他相信,只有凯文能看得懂——如果凯文现在愿意看他的话。 “凯文同学,听说你的关系和他很不一般,作为父亲,我很失望,作为校长,我又必须客观,”凯校长乜斜着陈宇,脸上露出得意的微笑,“凯文同学,现在我们就给你机会,澄清一下事实,你和他,到底是什么关系?他为什么要送你礼物?” 陈宇木然地看着凯庆洋,等他说完,就又用些许期待的眼神看向凯文。 其他人也都再次做出向右看齐一样的扭头动作,赵译一脸的紧张,攥着圆珠笔,就像运动员在等待起跑的枪令。 凯文将两只手臂搭在桌子上,两手交叉,大拇指相互揉搓,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张开紧抿的双唇,冷静地、坚定地说道: “我和他,从现在起,就没有任何关系了。” “啊……”陈宇不禁向后一个踉跄,感觉双腿都失去了支撑身体的力气。 “凯文同学,请你直接回答我的问题,你以前和他有过什么关系吗?”凯校长一本正经地追问。 这时凯文终于把目光正对向陈宇的脸,幽深的黑眸里,投放出两道凌厉的光。 “以前,是他骗了我,他制造了一连串的假象,让我相信他是清白的,单纯的,让我可怜他,主动接近他……” 凯文的声音从最初的平静,渐渐变得含混而微颤,“我拿他当朋友,他却……却做出这么下流的事。” “我做了什么下流的事?凯文,你知道我为什么送鞋给你的,你说啊!你敢不敢说实话?” 陈宇向着凯文的方向迈了几步,再也无法克制心里的委屈,眼泪噙在眼眶里,摇摇欲坠。 “你给我买鞋,是为了引诱我和你亲近,然后自己走进你设下的陷阱!”凯文的双手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他倏地从椅子上站起,“你让‘逍遥天’的人埋伏在我回家的路上,让他们把我绑架到那种地方,再去勒索我爸!” 凯文的双唇因为激动而不停地颤抖,他的胸膛明显地起伏着,陈宇第一次看到他流泪。 “不,你……你在说什么?凯文,你在说什么啊!”陈宇几个大步冲到凯文面前,隔着桌子用双手揪起他的衣领,大颗大颗的泪珠从眼眶里涌了出来。 “你为什么也这样冤枉我?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凯文也在止不住的流泪,他面对陈宇的质问,不再像之前那样理直气壮,他低下头,左躲右闪着陈宇倔强地追索着的眼神。 “你说话啊!昨天你还那么信任我,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不相信你会出卖我!你说话啊!” 凯文的脸痛苦地扭曲着,他的气势明显弱了下来。 “凯文!”凯庆洋突然大叫了他一声,凯文一个激灵,便像声控机器人一样,突然改变了情绪模式。 他咬牙切齿面露凶光,双手挣开陈宇的提掣,又迅猛地向陈宇的脸上挥了一拳,他的力道很大,陈宇被他打倒在地上。 谁都不敢再说话,房间里只能听见两个男孩剧烈的喘息声。 他们四目相对,眼睛里都不断地溢出泪水,只是他们的地位处境那么悬殊,倒在地上的陈宇突然觉得凯文好高大,大得像一座山,可以把他彻底压垮。 “你知不知道,我差点就变得和你一样了!”凯文冲着陈宇大吼,“我不想和你一样,所以你离我远一点儿,你明白吗?” “不明白,我不明白!你要变成什么样?我在你心里是什么样?” “男娼!你是……你是一个……男……”凯文再也说不下去,他闭上眼睛,双唇剧烈地颤抖着,陈宇从来没有见过他这么委屈的样子。 “你……不要哭,他们有没有伤害你?”陈宇用双手撑着地面,刚想要站起身再次冲向凯文,凯庆洋却已经走到他的身边,他抬起头,看到了比凯文更高大的一座山。 “他们有没有伤害凯文,你还不知道吗?要不是那个叫闵龙的经理发现了,我家凯文就被你给毁了,我现在,也就要对你言听计从了。”凯庆洋低垂着眼睛看着他,言语间充斥着鄙夷和不懈。 “你……你胡说!你无中生有!”陈宇很悲愤,但是他更觉得恐惧,他要离开这个阴险的人,他不知道凯庆洋还会做出什么可怕的事。 陈宇从地上爬起来,就向着门口快步走去,边走边说:“我要退学,我要离开这里!” 这句话却突然惊怒了凯文,他小跑着追了上去,一把攥住陈宇的手臂:“你不准走!” “放开我!为什么不准我走?我要离开这里!”陈宇奋力挣脱着。 “你以为你可以一走了之吗?你要为你所做的事受到惩罚!”凯文的手突然加大力道,狠狠地攥着陈宇的手臂,像是放走了他就会危及生命。 “放开我!你要带我去哪儿?” 陈宇一路挣扎,凯文却理都不理,像是押解犯人一样,把他拉出了教务处。所有人,除了凯庆洋,都露出震惊而迷茫的神情。 赵译都看傻了,以至于凯庆洋叫他第一声的时候,他都没有听到。 “赵译?”凯庆洋气恼地皱起了眉。 “赵译!” “啊?噢,校长!” “去,把那个,还有那个,给凯文拿过去。”凯庆洋用下巴指了指地上的篮球鞋,又指了指放在墙角的一块小黑板。 “……好的。”赵译茫然地点了点头。 凯文押解陈宇一路走到操场正中的旗杆旁,身后早已跟了一群围观的人。 “站好!”凯文到达目的地后,把陈宇猛地甩到了面前。 “我不!我为什么要听你的!”陈宇像刚刚被丢进笼子的小鸟一样,狂乱地挥动着双手,“我要走了,我要离开……” 凯文突然紧紧地抱住了他,陈宇在他的怀里渐渐安静了,他听着凯文在他耳畔的啜泣,良久说不出话来。 “求你……安静……”凯文哽咽着说。 “凯文,你告诉我,到底为什么?”陈宇的心就这样被软化了,他慢慢抬起双手,想要环抱住凯文的后背。 可是这时凯文又突然变得躁怒起来,他推开了陈宇,瞪着他,大声喝道:“你不准走,在你没有受到应有的惩罚前,你哪儿都不能去!你要是走了,我就……我就永远都不会原谅你!” 凯文说完,眼神又在陈宇的脸上游移了一会儿,陈宇在那一瞬间,在凯文的脸上看到了无助和畏缩,他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在自身难保的境遇下,他竟然还觉得凯文很可怜。 “哼!”像是刻意佯装出的强悍,凯文喝斥了一声,转过身,快步离开了。 望着凯文逃跑似的远离他的背影,陈宇突然觉得胃部又翻腾起酸水,从身体里传来阵阵绞痛。 赵译提着鞋和黑板走了过来,把鞋扔在陈宇的脚边,又把黑板推到他身上,陈宇下意识地用双臂抱住了黑板,低头一看,那上面写着不堪入目的字。 ——我现在已经深深地意识到自己的错误,我不该去骚扰叶先生,我为自己以往的那些不检点行为向大家道歉,希望大家能原谅我。 眼泪接连滴落到黑板上,洇湿了几道粉笔印,却洗不掉上面的任何一个字。 “校长说,让你捧着黑板,在这里罚站,直到下午放学。”赵译说话的语气是对他而言极为少见的轻柔,没有刻意的阴阳怪气,也没有刻意的尖酸刻薄。 赵译看着低头抽抽嗒嗒的陈宇,想要说几句安慰的话,却只是张了张口,便离开了。 你要是走了,我就永远都不会原谅你。——凯文的命令吗?那么,他就遵守吧,毕竟,他也不知道能逃到哪里去。 眼泪滑落到脸上,没有人为他擦拭,他自己的双手还要捧着那个书写了他罪名的黑板,风一吹,泪水就在脸上风干了,好冷,他穿着单薄的衣服,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他看到围观的人换了一波又一波,有好几个人都对着他举起了手机,他不去看那些人的表情,他们的表情,千篇一律,于他而言,已没有任何意义。 可是胃部的绞痛却越来越强烈,他记得通常在这个时候,凯文就会忧心忡忡地看着他,命令他放下手中的一切,赶快去休息。 可是现在,他必须一个人面对。 他为什么还要留下来?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他觉得好累,好想睡一会儿,突然觉得天旋地转,双腿发软,他晕倒在冰冷的地上,黑板重重地压在身上,他失去了意识,所以不知道痛。 *** 陈宇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新的一年了。新年的第一天,他就一直躺在医院里。 妈妈这几天一直守在他身边,无微不至地照顾他。虽然他知道妈妈很疼爱他,可是这样的细心周到,并不太符合妈妈的个性。 也许是因为他这次真的病得不清吧。 他病的不止是身体。 到处都能感受到异样的目光,妈妈故意不让他用手机和电脑,可是身边的风言风语,早就帮他把事态了解了个大概。 他真的该走了,他要一直走,走到再也看不到鄙夷的眼神的地方,走到可以被当作一个普通的男孩的地方。 如果世界不能给他这样一个地方,他就会选择离开这个世界。 新年假期里,他只收到了凯文的一条微信,内容并不是慰问他的病情,而是确认他是否还在这个城市。 [放心吧,我现在还不会走。] 他这样回复了凯文,对方没有再发过来。 一月四日,他被校长叫回学校,报了个道,汇报了一下身体状况,校长就叫他回去了。 “你在家好好养身体吧,不管什么事,病好了再说。” 校长的明显表演式的关怀,让他的心里很不踏实。 他为什么还要留下?每次这样问自己,他都说不出答案,脑海里却怎么也抹不去凯文在他面前哭泣的样子。 第21章 火坑 【回忆】 陈翠翠推开房门,脱下皮靴子,光着脚,踮着脚尖,走进陈宇的房间。 黑暗中,她能依稀看到陈宇的轮廓,她坐在陈宇的床边,静静地听着熟睡的陈宇发出的均匀的鼻息,眼泪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流了下来。 她的眼泪不值钱,就像她的笑容一样低贱。 陈宇起床的时候是早上七点,他看到妈妈就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这让他很意外,总是后半夜才回家的妈妈,这个时候通常都应该是在睡觉。 他看到妈妈盯着茶几上的台历发呆。 1月5日。 有什么不对吗? “妈?”他轻声叫了一声。 陈翠翠闻声就慌了起来,她抹了几下眼睛,然后躲闪着陈宇的注视,站起身,冲向卫生间:“我去洗把脸补个妆,小宇,今天中午我们出去吃饭吧。” 他隔着卫生间的门追问为什么,卫生间里传出流水声,妈妈应该是没有听见吧。 而在门的另一端,陈翠翠蜷缩着身体,瘫倒在地上,在水声的掩盖下,她放纵地哭泣着。 母子俩去了最繁华的商务区,吃了顿大餐,陈翠翠又给陈宇买了一身新衣服。 陈宇觉得很幸福,但是也很不安,一再地追问妈妈为什么要这样做。 陈翠翠总是苦涩地一笑,回答他,过年了嘛。 陈宇一度猜测,妈妈一定是不想要他了吧?就像他总是想着离开她一样,妈妈的心里也在盘算着一个不辞而别吧? 所以当妈妈告诉他,今天晚上她要去外地工作时,他第一次央求妈妈不要走。 他觉察到妈妈的脸上扫过一抹悲伤,但是妈妈又马上露出见钱眼开的样子。她说,一个很有钱的老板叫她陪着去邻市的一家地下赌场,一个晚上就能赚上相当可观的小费呢,还不用上报闵龙,直接揣进自己的腰包。 陈宇还想说些什么,喉结滑动了几下,却张不开口。 “小宇,我……走了。”陈翠翠站在玄关里,朝着坐在客厅沙发上的陈宇甜甜地微笑。 “嗯,妈妈路上小心,多穿点,那边比我们这里还冷呢。” “好、好好……好好照顾自己吧。” 妈妈的声音怎么这么奇怪呢?一向很坚强的妈妈,声音突然变得好柔弱。 *** 刚刚睡下没多久,手机就响了,陈宇恍恍惚惚地睁开眼睛,看了看时间,还不到十一点。 手机的铃声在寂静的深夜里像是被放大了好几倍,伴随着机身慌乱的震动,给人一种莫名的紧迫感。 陈宇拿过手机,来电显示是闵龙的号码,他不由得吞咽了一口唾沫。 “……龙、龙叔。” “嘿,小宇啊,你猜我看到谁了?” “谁……谁啊?” “我看到那只小野猫儿啦!” “小野猫?” “嗯,是啊,就是那天和你一块儿来的那个小美人儿。” “啊……”陈宇惊叹了一声,闵龙说的不就是凯文吗? “龙叔,他……他在哪儿啊?” “嗯……这个嘛……啧啧,我看你好像和他的关系不错,我才通知你一声,我看见他喝得醉醺醺的,被两个人拖进来了。” “啊!”陈宇猛然从床上坐起身,脱离了棉被的遮盖,冷空气立刻就侵袭上温暖的皮肤,他不禁打了个寒噤,“龙……龙叔,他被拖进哪里了?” “嗨,还能是哪儿啊,咱们这儿的地下室呗。” “怎、怎么会!” *** 寒夜里,陈宇穿着单薄的衣服,一路奔跑着冲进夜总会。 他站在大厅里,一边调匀呼吸,一边四处查找。 悚然发现闵龙眯着眼睛打量他,焦急的心情让陈宇顾不得考究那种轻佻的目光背后代表着什么,他快步走到闵龙面前,问道:“龙叔,凯文呢?!” “哦,那只小野猫叫凯文啊……”闵龙淫笑着。 陈宇想,看来他根本就不认识凯文,可是凯庆洋为什么要说,是闵龙解救了被陈宇“绑架”的凯文呢? 闵龙的脸上露出意味深长的讪笑,他贴近陈宇,说道:“在地下室呢,B05。” 陈宇惊恐地咽了口唾沫,B05,是“逍遥天”里规模最大的情趣房间,那里边的工具和设施之繁多,远超过人类的想象,不论癖好多怪异的客人,都能得到满足。 “他……还活着吗?”陈宇几乎要哭出来了。 “啧,瞧你说的,咱们店开了那么久,有谁死过吗?不过……”闵龙又向前探了探身,紧贴向陈宇的脸,陈宇不禁向后退了一步,“生不如死,才是我们的服务宗旨哦。” 说完,闵龙又意有所指地大笑起来,陈宇被吓得通身战栗,他顾不得再和闵龙客套,也没问是否允许,就冲向地下室,奇怪的是,闵龙并没有阻止他。 陈宇跑到B05的门口,预想着门一定上了锁,于是就用力冲撞,不想那门却轻易就开了。 “凯文!” 可是凯文并不在里面,陈宇看到的是两个上了年纪的男人——校长凯庆洋和坤江集团董事长叶明真。 两个老男人都不怀好意地笑着,陈宇不禁向后退,却撞到了闵龙身上,闵龙搂住他的腰,把他扛上了肩。 “放开我!你们要干什么?” “你说呢?”闵龙戏谑道。 陈宇被摔在房间正中的大床上,闵龙压上来就开始撕扯他的衣服,陈宇拼命地抓咬闵龙向他伸来的大手。 “龙叔,你住手!凯文到底在哪儿啊!校长,凯文他……” “老实点儿!”闵龙用一双粗重的大手抽打陈宇的身体,“你傻不傻啊,还真来了,我们骗你的,小凯少爷现在在家里睡大觉呢!” “哼哼,老凯啊,小美人儿还真是痴情啊,小凯少爷好福气。”叶明真右手夹着一只香烟,左手摸着大肚子,冲着凯庆洋那张铁青的脸讥笑着。 而凯庆洋的脸上阴云密布,盯着在闵龙身下挣扎的陈宇,阴险地眯缝起眼。 “龙叔,你不要这样!我妈不会原谅你的!” “啪”,一个巴掌就甩在陈宇的脸颊上,陈宇捂着脸,惊恐地瞪着眼睛。 “小皱鸡,是你妈求着我们干你的。” “不……不可能!” “看见没有,叶老板要你可是你的福气,你们的债,叶老板帮你们还了。” 陈宇眨着眼睛看向坐在一旁抽烟的叶明真,一瞬间心头涌起一丝喜悦,他真的会帮自己还债吗? “嘶拉——” 趁着陈宇走神,闵龙就又开始撕扯他的衣服。 “不!不行!”陈宇再次奋力反抗,“要真是这样,我也只会给叶老板一个人,你走开!”说完,陈宇便一脚狠狠地踹向闵龙的大腿。 闵龙一声闷哼,恼怒地瞪起眼睛,接着,几声清响,闵龙打了陈宇几个耳光,陈宇感到一阵眩晕,渐渐失去了挣扎的力量。 “还真以为自己值钱呢,一次就五百万?别逗了,你得给叶老板表演,我就是助演的,懂吗?” 陈宇当然懂,如果只是简单了事,他们也不会选择这个房间。 “不……不行……”陈宇忍不住哽咽起来。 “凯校长,您也是来助演的吧,那就别让我一个人忙活啊,你看这只小野猫,我一个人还真不行,你快拿绳子来!还有,再拿个口嚼子过来,咱们得防着点儿他咬舌!” 凯庆洋冷笑一声,从橱柜里取出一根麻绳和一个口枷,慢慢向床边走来。 “放开我!不要!” 闵龙接过绳子,发狠地扼住陈宇的手腕,把他整个身体翻了过来。 …… …… 第22章 热身 【现时】 欧阳鸿飞穿上一条运动短裤,绑好绷带,戴上拳击手套,缓步走向吊挂在武馆角落的一个沙袋。 练习了十五年的散打,成就了他一身紧实流畅的肌肉线条,和坚毅不阿的个性气质。 他剑眉微蹙,凤眼怒睁,冷俊霸气的外表下,包裹着一颗缜密而敏感的心。 在庭审前,他再一次留给自己一段独处的时间,在酣畅淋漓的搏击运动中放空大脑,梳理现有的证据和不明的细节,同时也在脑海里预演着公堂辩护过程。 作为被陈宇指证的当事人,叶明真和凯庆洋都被牵扯进了案件。 叶明真果然煞费苦心,请了业界小有名气的流氓律师林玉展。 这个四十岁的中年男人,相貌平平,学识一般,也没有过硬的出身背景,却凭着放荡不羁的出庭风范、市井秽语般的辩诉语风,另辟蹊径,跻身于律师行业的高收入群体。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林玉展的功绩也算是叹为观止了。 一个强奸犯在他的帮助下仅仅获刑六个月的监禁,他还把一个专业小三儿的名字写进了某富豪的遗产继承人名单,他也曾让一个饱受七年家庭暴力的女人在离婚的时候成了过错方。 林玉展是出了名的自己不要脸,还要拉下别人的脸,欧阳鸿飞自问不惧怕他的无赖行径,可是他一定会对陈宇出言不逊,甚至故意诋毁。 欧阳鸿飞提醒过陈宇,这个孩子在听了他的警示后,表现出了让他意外的坚强,陈宇说,为了母亲,他什么都不怕。 欧阳鸿飞在心里发誓,他一定要尽其所能,保护公堂上的陈宇。 想到这里,欧阳鸿飞发出狮子一样的怒吼,冲着沙袋挥出一个漂亮的左钩拳。 闵龙的妻子闫静从老家赶来,作为这次公审案的原告。林玉展给她准备的申诉书上,是这样描述案发经过的: 陈宇在1月5日晚上,“自愿”前往“逍遥天”的地下室,接受闵龙的“试工”,期间陈宇受了些“职业性质允许”的“合理程度内”的伤,经过一段时间的修养后,闵龙决定与陈翠翠签定陈宇的正式聘用合同。 陈翠翠在与闵龙谈判的过程中,由于利益分配方面的冲突,又因为十几年来被闵龙的高利贷压迫,她一时怒起,“残忍”地杀害了闵龙。 如果陈宇的供述才是事实——欧阳鸿飞更倾向于这个事实——那么,闫静一方的所作所为是多么令人不齿的诋毁! “试工”一说,本是陈翠翠的一时糊涂,现在倒成了对方的说辞。 所以一定要证明陈宇的遭遇并非自愿,而是叶明真等人的惨无人道的暴行和阴险毒辣的诱骗。 这样一来,试工、雇佣、利益分配的冲突,这些“案发经过”就都成了无稽之谈。 可是证据呢? 射入陈宇体内的精液,和他被抬出B05时身上的伤势,这两个最有力的证据早已不复存在,所以就只能去搜罗尽可能多的间接证据。 好在B05这样大规模的情趣房间,不是一般人可以消受得起——无论是金钱方面,还是心理方面——那间屋子自1月5日后,就一直空置着。 欧阳鸿飞在决定接这个案子的时候,就当机立断要求警察封锁那个房间,并进行现场取证,才能抢先林玉展一步,在房间里找到了可以证明叶明真和凯庆洋到访过的证据。 至于那个报警的保洁女工,据说她当时除了看到躺在地上奄奄一息的陈宇,确实也看到了三个赤裸裸的男人在情欲与暴戾之后的狼狈模样。 可是还没等到警察要求其指认,这个女工就回了老家再不见踪迹。 而在一月六日凌晨,为陈宇进行急救的医生和护士,在被要求评判陈宇伤势的时候,也都表现得讳莫如深。 他们不一而同地声称自己医术和经验有限,不能枉加判断,并建议侦查员去查看医疗诊断记录,而诊断记录上却又丢失了大量的关键数据。 不消说,这些蹊跷,都要拜叶明真的财力和权势所赐。 欧阳鸿飞向着沙袋一阵拳拳脚脚,栗色的皮肤上渗出了大量汗水,纵横交错,顺着流线形的肌肉纹理,划出一道道清晰的水印。 就算是找到了间接证据又能怎样?以林玉展的风格个性,他一定会在间接证据面前尽扯皮之能是,胡搅蛮缠,强词夺理。 一系列间接证据所拼凑出来的现实,势必存在一定的罅隙,这些罅隙,是需要人的情感和良知去推理、去包容的,可是法律讲究的是确凿的证据。 欧阳鸿飞从不认为法律就能全权代表正义,但是他相信,正义自在人心。 想到这里,欧阳鸿飞怒吼一声,一个转身,利落的回旋踢,竟是把沙袋踢漏了个大窟窿。 他在流沙的细密窸窣中大喘着粗气,挑起一边的嘴角,露出了他一贯的自信而略痞的笑容。 “哼,好一场混账的仗要打!” 第23章 回家 【现时】 欧阳鸿飞赶到派出所的时候,看到陈宇正坐在一张长椅上打瞌睡。 男孩的头偏向一边,枕在椅背上,头发都垂到前面,遮住了大半张脸。 被手铐铐在一起的双手耷放在肚子上,手掌间捧着一块吃了一半的面包。 他的身体蜷缩在一起,姿势很别扭,可是他睡得很香甜。 接到警察的电话,听对方说陈宇在便利店偷东西,欧阳鸿飞顿时升腾起满心的怒气,可是在看到陈宇的时候,怒气就瞬间被怜悯取代了。 他悄悄地走过去,脱下黑色风衣,披在了陈宇的身上。 欧阳鸿飞和所里的几个警察是老交情,说了几句好话,警察又念及陈宇是初犯,就同意让欧阳鸿飞把他保释出去了。 “他手机里的那些电话号码,只有你的一打就通了,其实我们也不想麻烦你啊,大律师!”一个警察这样半开玩笑地说。 “哪里的话,不麻烦,他是我的……我的委托人嘛。”欧阳鸿飞的脸上露出不可挑剔的社交式微笑。 陈宇醒了,听说欧阳律师要保释他,他却连声拒绝,追着警察让他们把他关起来。 欧阳鸿飞以为他不懂事,就又生气了,拉起他的手就往外拽。 “放开我!我要留在这儿!” 陈宇挣扎得很厉害,他显然又把眼前的情境想象成了胁迫,欧阳鸿飞心想,才这种程度就怕了,在法庭上不是等着成为众矢之的吗? 欧阳鸿飞像是要给他脱敏一样,不理他的大呼小叫,一路上把他拽上了自己的车里,扔到副驾驶座位上,摔上车门,绕过车身,自己坐到驾驶座上。 陈宇将身体紧紧贴在车窗上,拉开与欧阳鸿飞的距离,双手护在胸前,瞪着受惊小鹿一样的眼睛看着他,瑟瑟发抖,这让欧阳鸿飞觉得自己过分了,可是他必须把话说清楚。 “你要是总把我想成是坏人,我可要生气了!” 他边说边向陈宇俯身,陈宇不禁发出一声惊叫,欧阳鸿飞没去管他,兀自将陈宇身后的安全带拉过来,绕过陈宇的身体,扣在了座椅的左侧。 陈宇一场虚惊,大声喘息了几次,看着欧阳鸿飞系上安全带,发动车子,倒车,驶出派出所。 直到汽车调整到匀速,平稳地行驶在公路上,欧阳鸿飞一直不发一言,陈宇很歉疚,嘟着嘴低下了头。 欧阳鸿飞有些过意不去,于是打破了沉默:“既然已经决定合作,我们就应该相互信任。” 听到欧阳鸿飞在和自己说话,陈宇意外地抬起了头。 “如果你经济上有困难,我愿意帮你,希望你不要再去做那种事。我只是你的律师,不是你的监护人,我没有义务教育你,但是我必须提醒你,如果你再这样自毁名声,就是给敌人送上攻击你的素材,到了法庭上,就更不会有人相信你了。” “啊……不……”陈宇不安地摇晃起头,他看向欧阳鸿飞,翕合了几下嘴唇,表情很委屈,却欲言又止。 “你……你可以不告诉我为什么偷东西,”欧阳鸿飞缓和了说话的语气,“你也别怪我太严厉,我也是为了你好。你再好好想想吧,我现在送你回家,你家在哪儿?这个方向对吗?” 陈宇的脸扭曲了一下,他底下头,肩膀沉了下去。 “我没有家了。”说话的尾音就像是一声叹息。 欧阳鸿飞:“……怎么回事?” “我交不起房租,还欠了两个月的,我就……就偷着跑出来了。” 欧阳鸿飞突然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绞动了一下,他一边看着前面,一边侧过头观察陈宇的状态。 “我没地方可去,就想着,要不然偷点东西,让警察把我抓起来算了,”陈宇自嘲地笑了一声,“只要能住在看守所里,等到妈妈的官司打完了,就……” 他想说,官司打完了,他就可以自行了断了。 “所以你去便利店,只偷了一个面包?” “嗯,不想给别人添麻烦,再说,当时还真的是饿了呢。”陈宇又苦笑了几声。 欧阳鸿飞连忙眨动了几下眼睛,才避免眼眶继续湿润下去,他在路边停下了车。 “你想被关进看守所里,是觉得那里安全,对吗?”欧阳鸿飞用温柔的眼神看着陈宇的侧脸,虽然陈宇一直低着头不敢看他。 陈宇没有回答,只是把嘴唇抿得更紧了。 “如果我说,我住的地方也很安全,你愿不愿意搬到我家去住?” 陈宇怔了一下,抬起头,隔着浓密的刘海,凝视着欧阳鸿飞的眼睛。 “你要相信,这个世界上,除了坏人,还有很多好人,我愿意帮你。” 陈宇露出为难的表情,欧阳鸿飞向他投来更加坚定的目光,像是一种让陈宇相信他的命令,陈宇从他的脸上移开视线,可是嘴角却挂上了一抹欣慰的弧度。 “走,我带你吃大餐去!”欧阳鸿飞发动起车子,朝着他最心仪的餐厅开去。 *** 欧阳鸿飞的家是一间宽敞的三居室,透着简约而时尚的单身贵族气息,只是因为他工作忙,又没有及时请小时工打扫,房间里难免的有些乱。 陈宇走进房间的羞怯和迟疑,让欧阳鸿飞有种带女朋友回家的错觉,他抓了抓后脑勺,羞涩地为家里的脏乱而道歉。 陈宇环视一遍房间,目光落在客厅的沙发上,欧阳鸿飞顺着他的眼神看过去,看到了被自己扔在沙发上的几条内裤。 他惊慌失措地跑过去收拾东西,陈宇在他身后,看着平日里威风凛凛的欧阳大律师表现出的另一番模样,忍不住偷笑了几声。 欧阳鸿飞向陈宇介绍了一下自己的家庭状况,他的父母和姐姐都已经移民国外,而他因为放不下事业,所以迟迟不肯办理移民手续。 现在他自己住一间卧房,剩下的那两间,是留给父母和姐姐的,他们一年里会在春节和中秋前后回国两次。 欧阳鸿飞领陈宇走进他姐姐的房间,告诉他这里就是他的卧室了。 陈宇仔细打量着房间里的每一样陈设,床,柜子,书桌,椅子,就像所有的物件都是第一次见到似的那样专注。 欧阳鸿飞清楚地看到,陈宇的表情从迷茫到安定再到欣喜的转变。 “你先住下吧,缺什么东西就告诉我……” “这里……”陈宇打断了欧阳鸿飞的话,目光仍然沿着房间的四壁环绕,他脸上的表情,就像是得到了梦寐以求的东西,“这里,真像……” “像什么?” 陈宇把头转过来,看着欧阳鸿飞的脸上,露出了难得一见的灿烂笑容。 “真像一个家啊!” 这个孩子发自内心的快乐,欧阳鸿飞看在眼里,却止不住地心疼,原来,陈宇所梦寐以求的东西,就是一个家。 第二天是周六,多年的习武经历,让欧阳鸿飞养成了精准的生物钟,所以他没有睡懒觉,仍然是六点刚过就起床了。 他怕会吵醒陈宇,就蹑手蹑脚地起身,穿着睡衣走出房间,向卫生间走去。 经过厨房的时候,他发现陈宇已经穿戴整齐,正系着长年不用的围裙在灶间忙活着。 他抓了抓有如鸡窝的头发,一时又有些不好意思,于是就干咳了一声。 陈宇闻声回过头,看到欧阳鸿飞的时候怯生生地向后一个踉跄,但是欧阳鸿飞能清楚地看到,陈宇的大眼睛在刘海后面笑成了醉月牙。 “还以为你会睡懒觉呢……不过很快就好了,你……等一下就好!” 欧阳鸿飞以最快的速度收拾好自己,又回到厨房的时候,陈宇已经把丰盛的早餐端上了桌。 欧阳鸿飞觉得受宠若惊,毕竟这是近几年来第一次吃别人给他做的早餐,他的两只手一会握成了拳头,一会又摊开,下意识地在大腿上揉搓,看着桌子上的饭,像是突然忘了怎么吃东西。 而陈宇却误会了他的意思。 “先生,您……您吃吧,我做得很干净,我的手也……也是干净的。” “不!不是那个意思……” 欧阳鸿飞抬起头,想要纠正陈宇自轻的想法,正好看到陈宇抬起右手拨弄挡着眼睛的刘海,他发现那只手上几根手指的指甲有些异样,他很吃惊,一把攥住陈宇的手。 “唉……”陈宇轻叹了一声,做出抽回手的动作。 可是欧阳鸿飞再也不能松开他的手。 那只手的食指、中指和无名指上的指甲,都才只长到一半的位置,指尖的嫩肉毫无遮掩地显露在外面,好像随时都会受伤。 而明显是新长出的指甲盖上,在中间的位置,一道乳白色的像是从指甲里面划出的痕迹,从指甲顶端一直贯穿到根部。 “陈宇!” 欧阳鸿飞的眼睛瞪得通红,他已经猜到了陈宇的手指遭受过什么样的磨难,却没有勇气说出来。 陈宇像是要哭的样子,竭力想要把手抽回来。 欧阳鸿飞不顾陈宇的躲闪,又把他的左手抓起来查看,左手的食指、中指和无名指,也呈现出同样的惨状。 “他们……他们怎么会这么残忍?”欧阳鸿飞大声咆哮着,借以掩盖声音里的颤抖。 “不要……不要看了,太丑了……”陈宇把头垂在胸前,眼眶里噙着两汪泪水。 “告诉我,他们到底做过什么?”欧阳鸿飞把陈宇的双手捧在自己的掌心,仍然是用惊异的眼神盯着他的指尖。 “他们……他们用烧烫的针……挑我的指甲……还插……” 陈宇发出一连串的哽咽,趁欧阳鸿飞震惊失神的时候,他把手抽了回来。 “畜生!”欧阳鸿飞用拳头狠捶了一下餐桌。 陈宇的身体蜷缩成一团,怯生生地看着欧阳鸿飞,看到他像猛兽一样咬牙切齿,大幅度地起伏着胸口,陈宇想要说些什么,却一张口,就又是一声哽咽。 这时欧阳鸿飞突然想到了什么,表情变得振奋起来。 “终于留下一项证据了!他们敢伤了你的手指?哼,指甲新生的速度比皮肉要慢得多!陈宇,我们马上去做一个伤情鉴定,证明你的手指受伤的时间,我看他们还怎么狡辩!” 欧阳鸿飞又将具体的安排述说了一遍,然后就大大咧咧地和陈宇开起玩笑,以缓解陈宇紧张的情绪, 陈宇突然觉得,欧阳鸿飞玩世不恭的样子,像极了凯文。 “哇!太好吃了!陈宇,你手艺真好!”欧阳鸿飞嘴里塞满了吃的,说话的声音嘟嘟囔囔,“你这煲的是什么汤?” “鸡汤,本来应该再放些板栗的,来不及去买了。”陈宇露出一抹苦笑。 “我知道,板栗和鸡肉一起煲汤是养胃的,你几点起床的?这汤要煲很久吧?” 陈宇没有说话,只是谦逊地摇了摇头。 “最近总熬夜,胃确实有点不舒服,陈宇,谢谢你!” 陈宇为欧阳鸿飞盛了一碗汤,脸上一直挂着随和的笑,可是思绪早已飘到了别处。 要是能够回到第一次喝这种汤的时候,那该多好。 第24章 地狱 【现时】 “叶兄啊,您可一定要罩着小弟啊,那小贱人告的可是咱们两个啊!” 凯庆洋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拿着手机,向电话那头的叶明真呼天抢地。 他老婆坐在一旁,白眼瞪了他好几次,最后索性眼不见心不烦,站起身一跺脚,回卧房去了。 “镇定点儿,你怕什么?我们,什、么、都、没、做、过!”听筒里传来叶明真冷静而霸道的声音。 凯庆洋愣住了,叶明真问心无愧似的说话方式,让他佩服得五体投地。 “老凯,有叶某人我和林大律师给你撑腰,你还怕被个小男娼冤枉了吗?” 叶明真的话像是给凯庆洋吃了定心丸,他脸上的阴气渐渐散开,露出了阴险而狰狞的笑。 叶明真不愧是久战商界的风云人物,临危不惧和涨势欺人的本事,他凯庆洋还真是要甘拜下风。 “有叶兄这一句话,我也就放心了!” 挂上电话,凯庆洋坚定地点了点头,他决定从现在开始就要不停地自我暗示,他根本什么都没做过,为什么要害怕? 这样一想,心情就舒畅多了,他打算去洗个澡,再好好睡一觉,背着手转过身去,就看到凯文站在卧房门前,抵着门框看他,整个人都阴沉沉的,像是头顶上飘着一层乌云。 “你……干什么呢?”凯庆洋有些心虚,快速回想了一遍刚才的通话内容,觉得也没什么见不得人的地方,被儿子听到了也无妨。 “明天,就开庭了。”凯文冷冷地说。 “……是啊,别担心,爸爸……不怕被冤枉。” “爸!”凯文的语气有些焦急,倏地向前探了一步。 “嗯?怎么?” “你……你真的没有骗我吗?”凯文几个大步,走到凯庆洋面前。 “我……我骗你什么?”凯庆洋不禁向后仰了仰身子。 “你没有冤枉陈宇,是真的吗?”凯文越说越激动,一颗泪珠从眼睛里滑下来,流到嘴边,在脸上形成一道清晰的水痕。 “我……我冤枉他什么?”凯庆洋回避着凯文的眼神。 “你发誓!我要你发誓!你从来没有冤枉过他,你也没碰过他!” 凯庆洋像是听到了什么可怕的词汇,他睁大了眼睛瞪着凯文,一时不知所措,嘴唇张合了几下,却想不出有力的辩解。 而凯文的眼睛里不断地滑落出泪来,双眼眨都不眨地盯着父亲。 良久,凯庆洋慌乱的眼神里隐现出一丝怒气,他瞪着凯文,从齿缝间挤出了一个字:“滚!” 凯文躺在床上,眼巴巴地看着浸在黑夜里的天花板,比原始的黑暗稍亮点的夜色,朦胧和虚空的感觉,不真实到了令人恐惧的地步。 他像是沉入了海底,隔绝了空气,疚责的海水呛进肺里,他窒息到肝肠寸断,却不能动弹,彻底失去了自救的意识。 床头柜上的闹钟,时间静止在了一月五日晚上的十一点,钟面的玻璃上是大面积的裂痕。 他知道真相,比任何人都清楚,可是他背叛了陈宇,因为恐惧,因为自私,他承受着良心的谴责,在真相面前,怯懦地沉默。 他知道真相。 *** 【回忆】 陈宇给他买球鞋的那天晚上,他和陈宇告别后,被莫名其妙地绑架到“逍遥天”的地下室,也就是后来陈宇出事的那个B05房间。 闵龙甩着手里的钥匙,狞笑着朝他走过来,他的喉间发出本能的低吟,竭力向后面挪蹭着身体,直到后背触碰到冰凉的床栏。 “呜……呜呜……”隔着封口的胶布发出的闷哼,随着他通身的战栗,变成混沌不清的颤音。 “啧啧啧,瞧这小眼神,真迷人啊。”闵龙边说着揶揄的秽语,边从裤兜里掏出一把弹簧刀,“待会儿,我把这满屋子的器具都在你身上用一遍,我保证你会变得更迷人的。” “呜!呜呜——”凯文惊恐地瞪起眼睛,慌乱地摇晃着头。 “凯少爷,你害怕的样子,还真是难得一见啊。” 刀尖沿着凯文的下巴一路向下,划过喉结的时候,凯文绷紧神经,避免因恐惧而形成的下意识的吞咽动作。 刀尖平稳地划过喉结,抵在了他的脖劲根部,却没有要停下的意思,接着,闵龙用左手扯起凯文的毛线衣,拿着刀的右手向下用力,像是开膛一样,把凯文的线衣划破。 “呜——”凯文本能地战栗了几下,之后就又绷紧了身体。 “小宇子可真有眼光,选中了你做他的下家儿。” 他说的小宇子,指的是陈宇吧?凯文的脑海里快速闪过了这样的猜测,但是他顾不得继续思索闵龙的话。 刀尖又挑起了他的贴身背心,又是一阵刺耳的撕裂声,闵龙将划开的衣服掀起撩向两则,凯文的上身就暴露在寒冷的空气中。 “呜呜——”凯文晃动了几下身子,做着徒劳的挣扎。虽然房间里很冷,他的额头却早已渗出大颗大颗的汗珠。 “哎呀呀,瞧瞧这身材,不比小宇子差啊。” 刀尖继续游走,紧贴着皮肉,在白皙的肌肤上划出一道道洇血的红印,就像孩童的画笔在白纸上任性地涂鸦。 闵龙掌握着力道,不会让那些红印真的渗出血来,可是这种如同在吃掉猎物前对猎物的玩弄,施加给了凯文致命般的恐惧。 “看到那面镜子了吗?”闵龙的下巴指向大床左侧的墙壁,那面墙体就是一面巨大的镜子。 凯文的头向那边偏了偏,却马上打消了侧目的念头,他的眼睛眨都不眨地盯着闵龙,提防着他进一步的动作。 “镜子的后面有个夹层,里面装着一个摄像机,小宇子说了,找几个人强了你,然后拍下来,让我留着,他再拷贝一份寄给你老爸,以后就能吃定你们了。呵呵呵……” 他说的小宇子,真的是陈宇吗?凯文很震惊,喉间再次发出本能的低吟。 这时,闵龙突然撕下他嘴上的胶布,皮肉与胶体扯开的痛感瞬间来袭。 “放开我!我老爸不会放过你的!” 凯文用尽全身的力气挣扎着,像是要把嗓子喊破一样大声地嘶吼,可是心里已经升腾起濒死一样的绝望,眼睛里也渗出了泪水。 而闵龙并没有做出进一步的侵犯,反而解开了他反绑的双手。 凯文挣脱束缚后就抱起双腿,蜷缩着身体,抵着床头坐起来,瞪大了眼睛看着闵龙,像筛糠一样地发抖。 “还愣着干吗?快走吧!”闵龙用长者教育晚辈的口吻对凯文说,“小朋友,交友不慎,这次是给你一个教训!” 凯文一时不敢相信闵龙真的放了他,仍然是愣着看了他一会儿,反应过来后,连滚带爬地下了床,双手各攥着左右两边被划开的衣服,把它们紧紧地合在一起,护在胸前,向着门口跑去。 “凯少爷!” 身后的闵龙突然叫住他,凯文被吓得不敢动弹。 “这间屋子,还不错吧?” “啊……”凯文就像刚刚爬出陷阱,就又撞见猎人的小动物一样,惊恐地瞪起眼睛,瑟瑟发抖,绝望而无助。 “好好看看吧,这里的所有器具,本来都是给你准备的哟。” “啊——”凯文一声惊叫,拉开门,用最快的速度逃离了B05。 第25章 谎言 【回忆】 凯文逃出“逍遥天”后,就在深夜的大街上慌乱地奔跑着,他的双手仍然护在胸前,紧紧地攥着衣服。 这时,身后有一辆银灰色轿车向他驶来,司机还一个劲儿地鸣喇叭。 凯文太过惊惶,一时没有认出那是爸爸的车,仍然逃命一样地跑,直到凯庆洋把汽车打轮,猛拐在路边别住了他的路。 凯庆洋从车上下来,站在凯文面前,凯文才放松了一直紧绷的神经,这一放松,就瘫倒在了地上。 凯庆洋把凯文抱起,扔进了车,逃亡一样发动起车子就走。 凯文蜷缩着身体坐在副驾驶座上,路边的街灯前仆后继,随着汽车的行进,接连将灯光投射进漆黑的车厢里,在他的身上形成错落的光影交替。 他不理会父亲的劝慰,兀自啜泣着,他平生还是第一次被这样猥琐地对待。 凯庆洋呼天抢地:“幸亏那个闵龙还有点良心,没听陈宇的安排,还通知我来接人,要不然,你可就……” “我不信!我不信陈宇会这么对我!” “人心隔肚皮,你和他才认识多久?你知不知道,他就是利用你的单纯,故意在你面前装可怜,等你彻底相信他了,对他没有防备了,他就对你下手。闵龙说,等他拍下了你的带子,他就会勒索我的钱,然后逼你替他卖身……” “你胡说!我不相信!他不是那种人!”凯文冲着父亲大喊,眼泪从眼眶里喷薄而出,“他对我说的那些话,做的那些事,都是在演戏吗?他说的那个奇市男人,也是假的吗?” “奇市……男人?怎么回事?” 凯文顿了顿,没有回答,又别过头去。 “他都和你说过些什么,你告诉爸爸,爸爸经历的人情世故比你多多了,他是不是骗你的,爸爸一听就能知道,听话,快告诉我,他怎么跟你说的?” 凯文默不作声,他仍然在坚守着为陈宇保密的诺言。 “都被人家坑到这个份儿上了,还不听话!你……唉!” “停车!” “干什么?” “我叫你停车!我要去找他,我要问清楚!”凯文说着就去扳身侧的车门。 “你疯了你!” 凯庆洋一个急刹车,把车停在了路边。凯文快速打开车门跑了出去。凯庆洋追上去,抓住凯文的手臂,拽过来就是一个巴掌打在脸上。 “你找他干什么?他几句花言巧语,不就又让你相信他了吗?” “我不信!我不相信他会那么骗我!”凯文捂着脸,大声哽咽着。 “你不信?好,我再告诉你一件事!今天中午,陈宇到我办公室找叶明真,当着我的面就……就脱光了衣服! “叶明真那老头子,你也知道吧,是个色鬼,还真就上了当,他和陈宇谈了个价格,准备过几天就做交易了。 “这小子可坏透了,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和你说的,一定是在你面前装出一副可怜相,好像我和叶明真把他怎么着了似的。” “怎、怎么可能?” “你老爸会骗你吗?还有你更想不到的事呢,闵龙跟我说,那小子计划着,让你去代替他和叶明真做!” “啊……”凯文惊叹了一声,向后一个踉跄。 “只要你今天晚上让他录下被侵犯的视频,到时候不就得乖乖听话吗?” “所以闵龙才会说,那屋子里的东西,都是为我准备的……”落珠一样的泪水从眼眶里滑落下来,凯文顿时觉得筋疲力尽,他瘫坐到地上,抱起头啜泣,“我那么相信他,还可怜他……” “好孩子,你别怕,明天爸爸就豁出去了,在全校师生面前揭发他!你一定要听话,把他和你说过的话都告诉爸爸,爸爸帮你拆穿他的谎话!还有,你一定要和他划清界限,尤其是最近这几天,你一个不小心,可能就会被拉到叶明真的床上了!听话,好不好?” 凯庆洋边说边俯身搀扶凯文。 回到家以后,凯文把陈宇讲给他的秘密,都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凯庆洋。 凯庆洋听完,半晌没有言语,他眯缝着眼睛,在脑海里盘算着什么。 如果陈宇的所作所为,都是一场骗局,凯文说什么也不能接受。 可是反过来,如果他彻底相信陈宇,那也就意味着,他必须承认父亲才是撒谎者,而且编造了如此诋毁他人的弥天大谎! 生身父亲如此卑劣,他又怎么能接受这样的事实? 那么,他被绑架、闵龙对他的轻浮,到底是陈宇的指使,还是父亲谎言的一部分呢? “爸,你是怎么认识闵龙的?”凯文突然问道。 “呃……这个……”凯庆洋一时慌了神,凯文不知道他的惊慌,是因为正在脑海里编撰谎言,还是因为要说的“事实”难以启齿。 “这个……哎,是这么回事,学生们不是总传言陈宇在‘逍遥天’做那种事吗?我就去那里调查了几次,找人打听陈宇的事,就认识了闵龙嘛,听闵龙说,陈宇还真是他那里的‘少爷’呢!” 凯文紧紧盯着父亲的眼眸,从那里他只看到了鄙夷和嘲笑,竟一点也找不到说谎的愧疚和不安,也许,父亲才是可信的一方吧。 “我为了证明陈宇的清白,到那种地方微服私访,被那个小贱人看到了,他就在你耳边造我的谣,对吧?凯文,现在你知道你爸爸的苦衷了吧!” “我……知道了。” “好孩子,明天我们父子俩同心协力,拆穿他的真面目!还有一件事,你一定帮我盯紧了这个小贱人,别让他跑了,他可是和叶明真谈好生意了,要是到时候叶明真找不到人,你可就麻烦了!” “为、为什么?”凯文惊恐地瞪着父亲。 凯庆洋向凯文的方向俯身,贴近他,面目狰狞地说:“陈宇和叶明真说过,如果他有什么意外不能履行义务,他就会让你去赔罪!” “啊……”凯文一声惊叹,眼眸开始不安地乱颤。 第26章 理发 【现时】 黑暗像是有了力量,慢慢地向着他聚拢,裹挟着他的身体,紧扼着他的灵魂,他想要大声呼救,喉咙里却一直颤动着陈宇的名字。 “陈宇,我对不起你!” 到底是陈宇计划让凯文代他去交易,还是本应由凯文承受的灾难,被凯庆洋安排了陈宇去顶替? 他早就觉察到了叶明真对他图谋不轨,从去年夏天凯庆洋带他去叶明真的别墅参加派对的时候起,他就提防起了这个老色狼。 凯庆洋也一定对叶明真的意向心知肚明,叶明真和他说话时,凯庆洋一脸的紧张表情,他也早就看在眼里。 那个时候,凯庆洋刚刚经他人举荐,认识了这位财神爷,他一直对叶明真百依百顺,万般讨好。 说不定,从那时候起,叶明真就向凯庆洋提出了过分的要求,凯庆洋和叶明真谈论的“剑桥大学学术交流计划”迟迟得不到叶明真的认可,也许就是因为凯庆洋一直搪塞着,不肯把儿子作为交易的筹码。 直到陈宇出现,凯庆洋知道他也是叶明真喜欢的类型,可以代替他的儿子去受罪…… “这里的所有器具,本来都是给你准备的哟。” 闵龙的话是真的,如果没有陈宇,他就会成为供叶明真消遣的玩具,成为生身父亲事业上的牺牲品。 他本来对父亲的话有所怀疑,可是他害怕自己真的会落入叶明真的地狱,他就助纣为虐,帮助父亲诋毁陈宇。 听到陈宇说要离开学校,他就更担心陈宇走了以后,叶明真又把魔爪伸向了他,于是就喝令陈宇,不准他离开。 陈宇很在乎他,才会真的没有离开,他没有放陈宇走,成了把陈宇推向地狱的帮凶! 现在,他已经彻底知道了真相,陈宇是无辜的,是叶明真和凯庆洋精心策划了诋毁的骗局,他如此肯定,不是因为猜测或推理,而是他真的看见了! 叶明真这个变态,在B05那面镜子的夹层里放了摄像机,把那天晚上的一切都摄录下来,还给了凯庆洋一个备份,实际上是作为一种要挟,暗示凯庆洋,如果他敢对任何人说起对叶明真不利的事,那么他们同流合污的证据,就会被叶明真公告天下。 凯文用自己的电脑侵入了父亲的电脑,破解了双重加密,还把那个录像拷贝到自己的电脑上,他才看了不到十分钟,就几乎崩溃了。 那些折磨,那些屈辱,本来都应该是他去承受! 本来把那个录像交给警察,一切就都可以结束了,陈宇不用站在公堂上任人审问,陈翠翠也会被合理量刑,叶明真和爸爸凯庆洋,也会得到应有的惩罚。 可是,他做不到。 凯文用被子蒙住头,心就像是沉入了海底,再也没有呼吸的力量,只能胀痛着胸口,一遍遍地呼喊: “陈宇,对不起,陈宇……” *** 意识的边缘传来一声声的呼唤,陈宇从睡梦中惊醒,他忧心忡忡的,极力回想着梦里的声音,可是凝神了一会儿,就自嘲地笑了起来。 真是自作多情,凯文怎么会那样迫切地呼唤自己呢? 已经过了午夜十二点,实际上又是新的一天了,再过八个多小时,妈妈的案子就要开庭了。 终于等到了这一天,这一天终于还是来了。 他会在法庭上见到妈妈,也会见到叶明真和凯庆洋,还会见到凯文。 突然就意识到已经好久没照过镜子,不知道现在的模样是不是很难看?妈妈见了会不会担心?凯文见了会不会……会不会失望? 他一定会失望的,因为过去那个纯洁的陈宇,早就已经死了。 欧阳鸿飞仍然在电脑前整理过堂所需的资料,当陈宇轻轻推开他的房门时,他一时还以为是一阵风吹进了卧室。 他回过头,看到那个清瘦的男孩向他投来的腼腆微笑,他突然觉得那幅画面很美好,陈宇单纯得像个天使。 “先生……我想……剪头发。” “剪头发?” “嗯,明天就要开庭了,我想……精神一点。” “可是,都这么晚了……” “先生,您帮我剪吧,理理刘海就好。” 当欧阳鸿飞完成了他的处女作,就又挑起嘴角坏笑起来,他把陈宇拉到镜子前面,说道:“嗯,欧阳鸿飞真是个天才,做什么事都像模像样的。” 而陈宇在镜子里看到了自己,没有刘海遮掩的双眼正直直地盯着他,他像是受到了惊吓,赶紧别过头去。 而欧阳鸿飞用双手捧着他的脸颊,把他的脸轻轻扳了回去。 “陈宇,看着你自己。” 温柔却不容拒绝的命令,陈宇于是就怔怔地看着自己。 “陈宇,你要勇敢!” 是的,他要勇敢,为了妈妈,也为了他自己。 *** 欧阳鸿飞把汽车停靠在法院的门口,刻意保持一段时间的沉默,等待着身旁的陈宇慢慢调整好情绪。 他转过头去,把右手按在那双紧握在一起瑟瑟发抖的手上,陈宇立刻向他投来不安的目光,他点了点头,轻声说道: “放心,有我在。” 脱下浅棕色的外套,陈宇的通身都是白色的,亮白色的高领线衣,乳白色的灯心绒裤,和他身边身穿黑色大氅和笔直西裤的欧阳鸿飞并肩前行,会让人联想到天使在人间的夜访,还有近卫为天使的护航。 公诉案的听审席是面向社会公众开放的,大厅里早已聚满了闻讯赶来的各界人士,当然,视角敏锐的各路记者,也早已架起长枪短炮,举着话筒,在法庭门外恭候多时了。 记者们一见到陈宇,就像是蜜蜂发现了花蕊,蜂拥着把陈宇和欧阳鸿飞围了起来。 争先恐后的提问,和无数手|雷一样的话筒铺天盖地袭来,陈宇畏畏缩缩低下头,把身体掩藏在欧阳鸿飞的身后。 欧阳鸿飞深谙与记者们的周旋之道,他冷静而得体地为陈宇解了围。 好不容易从人群中挤到了法庭门口,不想又撞到了闵龙的老婆闫静。 这个女人的年龄与陈翠翠相仿,身材瘦削到几乎没有女性特征,五官平淡像是蜻蜓点水,再配上动不动就向下撇嘴的习惯性动作,着实给人一种刻薄而泼辣的压迫感。 她把双手交叉捧在胸前,从上到下又从下到上打量着陈宇,那种放肆而轻蔑的眼神,就像是妓院的头牌在新来的花魁面前示威。 陈宇躲闪着她的眼神,就像是在躲闪无形的飞刀。 “哼,呸!”一口唾沫就吐在了陈宇的脚旁。 欧阳鸿飞把陈宇挡在身后,迎上闫静的目光,对方立刻显露出泼妇骂街前的蓄势待发,而欧阳鸿飞却吊儿郎当地坏笑起来。 “保洁大姐,快过来收拾一下,要注意公共环境卫生,切断传染源。” 欧阳鸿飞的声音引来了一群人的观望,闫静的脸上有些挂不住了。 “切断传染源?那怎么不宰了你身后的那个小贱人?我看他身上不止一种性病呢吧,哈哈哈哈……” 闫静狂妄地大笑起来,陈宇躲在欧阳鸿飞身后,因为激动而微颤起身体,欧阳鸿飞反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这位大婶,你还是保重自己的口水吧,我已经考虑追加控诉你的诽谤罪了,小心庭上被我问得口干舌燥。”欧阳鸿飞继续不慌不乱地反击。 “什么什么?被你‘吻’得口干舌燥?哎哟这位大帅哥,想不到你仪表堂堂,还真够不要脸的,老娘我都不好意思了,老娘在法庭上等着你哟。” 周遭响起了哄笑和小声议论,欧阳鸿飞仍然保持着略痞的坏笑,照单全收了对方挑逗的眼神,目送着她甩着胯走进法庭。 “对……对不起……”陈宇的声音里夹杂着哭腔。 欧阳鸿飞向陈宇笑笑以示安慰,心中暗叹来者不善。 第27章 开庭 案件涉及对陈翠翠的杀人指控,还内嵌着陈宇对叶明真、凯庆洋及闵龙的性侵犯指控,所以除公诉人外,叶明真一方也为自己请了辩护人,也就是闻名业内的流氓律师林玉展。 叶明真、凯庆洋,以及他们的律师林玉展,并排坐在审判厅的右侧,陈宇和欧阳鸿飞坐在左侧,敌对双方一见面,便在士气上较上了板。 林玉展是个相貌平平的中年男人,占地面积只有他身旁的叶老板的二分之一,单眼皮,小眼睛,和叶老板一样戴着金丝边镜框的眼镜。 但是与叶老板气定神闲稳如泰山般的坐姿不同,他坐在那里,总是给人一种急迫感,仿佛随时都有可能站起来,跑到最近的集市,去抢购大减价的商品。 叶老板想必是入戏太深,用困惑的眼神打量着对面的陈宇,像是初次见面就被冤枉了似的,一副无辜又无奈的表情。 凯庆洋则毫不掩饰对陈宇的愤恨和鄙夷,但是这种发自内心的愤恨和鄙夷,被他表现得更像是捍卫正义似的义愤填膺。 而林玉展的气势主要针对欧阳鸿飞,挑衅而猥琐的眼神,与欧阳鸿飞对视一会儿,就又偏移到他身旁的陈宇,然后再看回来,眼神中的意思是说,他欧阳鸿飞,就和他的委托人一样,怯懦而不堪一击。 “陈宇,要勇敢!”欧阳鸿飞一边用犀利的眼神回敬着对方,一边小声鼓励着陈宇。 陈宇滑动了几下喉结,然后毅然抬起了头。 “我才是受害者”,无声的控诉,从没有刘海遮挡的眼睛里传达出来,极具杀伤力地抛向对方,悍然而又出乎对方意料。 欧阳鸿飞喜出望外,他清楚地看到,那三个人的眼神都因此游离了片刻。 “陈宇,好样的!”他在心中暗叹。 听审席里陆陆续续坐满了人,记者席也已是人满为患。 某位经常出现在电视上的知名记者对着镜头说起开场白,“男性性侵犯”、“证词前后不一”、“知名企业家及慈善家”,诸如这样的敏感词汇,时而穿越过层层嘈杂的人声,传递到当事者的耳边。 照相机的闪光灯有如夏日暴雨中的闪电般持续了很久,直到审判长落坐后,敲着法槌大喊肃静。 欧阳鸿飞侧过脸去观察陈宇的反应,陈宇也看着他,轻笑了一声,说:“放心,我没事。” 可是当法警押解陈翠翠出厅,陈宇还是难免情绪激动,眼泪就在眼眶里打转。 陈翠翠表现得更加情绪化,平日里习惯了浓妆艳抹,现在素颜的她,就像是被洗净了色素返璞归真的泥坯,显得沧桑而狼狈。 她喊了几声陈宇的名字,同时大声抽泣了几下,法警喝斥她老实点,她便稍做收敛。 直到被安置在审判庭中间位置的被告席,她一直看着陈宇,母子俩紧紧地相互凝视着。 公诉人开始宣读起诉书,内容大致就是指控陈翠翠因利益冲突故意杀害闵龙云云。 在这期间,欧阳鸿飞注意到,本是无奈地听着的陈宇,突然就惊觉了起来。 他抬起头,迟疑了很久,然后把头转向审判厅入口的方向,眼神里有种清澈的向往,也有种淡淡的忧伤。 欧阳鸿飞顺着他的眼神看去,一个少年正步履缓慢地走向听审席,在第一排最右侧的位置落坐。 灰色T恤搭配深蓝色牛仔裤,色调阴沉得和他的脸色很相配。 他眉头紧锁,目光深邃,欧阳鸿飞感觉得到,少年的目光向陈宇的方向偏移了些角度,却在即将与陈宇目光相对的瞬间,又断然决然地移向了他们对面,落到凯庆洋的身上。 他就是凯文,陈宇常常说起的,背叛过他、却一定是有苦衷的那位、他唯一的朋友。 *** 公诉人开始举证,第一物证便是陈宇的“卖身契”——闵龙逼陈翠翠按下手印的雇佣合同,借以证明陈翠翠是在与闵龙谈判儿子的身价时发生口角,进而冲动杀人。 而被闵龙撕成碎片的,做过手脚的债务转让协议书,因为陈翠翠被捕时并未提及,就被当作了普通的办公废纸,扔进了垃圾堆里再也无从查证。 接着是陈翠翠的自我辩护,她忍着哽咽,说明了自己起初说谎,现在又翻供的原因。 “我如果说出实情,那你们就一定会追着我家陈宇问那天晚上的事,这么伤风败俗的事,还不闹得满城风雨?我家陈宇还要做人呢,我已经害了他一次,不能害他一辈子!” 在陈翠翠发言的过程中,陈宇一直看着她,眼泪接连滑落到嘴角,他还不停地摇晃着头,时不时地发现“不,不是的”的呢喃。 “我宁愿……宁愿让你们认为我是故意杀了闵龙,也不能再让你们伤害小宇!反正他死不足惜,他死了,我们也就不用还他的债了。” 欧阳鸿飞咂了下舌,陈翠翠最后那句话,不正是暗示着她有其他的杀人动机了吗? 果然,林玉展见缝插针。 “那么,被告人,我是否可以理解成,你除了不满意被害人开出的你儿子的身价,也是为了了断与被害人的黑市债务,就干脆杀了他呢?”林玉展的语气极尽轻蔑之能是。 陈翠翠:“你……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 “被告人,请注意你的认罪态度。”公诉人发出一声警告。 “审判长!”欧阳鸿飞站起身,用深邃的目光看向审判席,“作为被告的辩护律师,我必须提醒控方律师,被告人及其儿子陈宇,已经因债务问题受制于被害人长达九年有余,如果想杀人了之,为什么非要等到现在?” “辩方律师,道理很明显嘛,”林玉展也站了起来,“因为闵龙给出的她儿子的价钱她不满意,所以引起了激烈的冲突,多年积怨,干柴烈火似的被点燃了啊!” “那么,你又怎么会知道,这九年来,就没有过能点燃多年积怨的‘激烈的冲突’?” “呃……” “所以控方律师,请不要在审判一开始,就做出这种毫无证据的猜测,这无异于倾向控方指控的主观偏见,作为控方律师,请你务必要表现得专业一点。” “你……”林玉展无言反驳,他看着审判长赞同的表情,气急败坏地坐了下去。 欧阳鸿飞也如释重负般地坐下了,陈宇和陈翠翠都向他投来感激的目光,他向陈宇挤了下眼睛,虚惊一场似的吹了口气。 接着,审判长就陈翠翠翻供的事实,询问控方律师有何异议。 林玉展眉开眼笑,像是逮到了翻身的机会。 “审判长,我认为,被告人给出的翻供理由,绝对不属实。我并非想要人身攻击,但是请大家都注意一下被告人的职业,一个做了十几年性工作者的人,不能用普通人的廉耻心去衡量其行为动机吧!” “你……”陈翠翠瞪着林玉展,眼眶变得通红。 “我反对!这是赤裸裸的歧视!”欧阳鸿飞大声斥责。 而林玉展没有给审判长思考的时间,就继续申辩:“还有她的儿子陈宇,据说一直靠色相招摇撞骗,他会是性侵犯的受害人?我想不过是又一次的敲诈勒索吧。 “他可是有前科记载的,大家去翻翻年初的热门,他在德仁学校的校长办公室,就色诱过我的当事人叶明真先生!这次,不过是故伎重演吧!” 陈宇:“啊……不,没、没有……” 陈宇乱了阵脚,又开始怯生生地微颤,欧阳鸿飞按住了他瑟瑟发抖的双手,却没有看他。 欧阳鸿飞一直盯着对方的脸,眼神就像狮子一样凶狠,却默不作声。 陈宇很焦虑,心想,会不会欧阳先生想不到还击的办法了? “审判长,妓女的职业,可是出了名的角色扮演高手,所以说,被告人起初认罪,事后又经过一段时间的编排,最终翻供,并对我的委托人叶明真先生一而再再而三的诋毁诬蔑,这绝对是可能的!” 第28章 申辩 “妓女和男娼,还用被侵犯和所谓的名誉问题来做说辞?哼,简直就是谬天下之大论!”林玉展做出了义愤填膺的结束语。 “你……放你妈的屁!”陈翠翠大声吼叫着。 听审席里响起了一阵嘈杂,从记者席的方向也接连地投放来闪光。 陈宇低下了头,却又迟疑着抬了起来,看向听审席上的凯文。 可是,凯文却仍然紧锁着眉头,面容阴沉,陈宇没有从他的脸上读到任何情绪。 “肃静!肃静!”审判长又敲击起法槌,不满地说,“控方律师,被告人,请你们注意自己的言辞,不要再出现污秽词汇!” 审判长又向辩方发问,询问是否存在异议。 欧阳鸿飞露出自信笑容,慢条斯理地站起身,在陈宇提心吊胆的目光下,走到了法庭中央。 “审判长,各位听审,既然控方律师再次极不专业地将庭审偏离到嚼舌头的高度,那么我,就有义务站在证据和合理推断的角度,纠正这一偏颇。” 欧阳鸿飞转过身去,瞪了一眼林玉展,然后看向叶明真和凯庆洋,继续说道:“我想先提请大家注意一下,我们是如何邀请到叶先生和凯校长出席的。 “起初,当我的委托人之子陈宇,指控两人的性侵犯行为,两位先生都不约而同地否认,这让侦查员们不禁怀疑起陈宇是否无中生有,恶意诽谤。好在侦查员们作风严谨,仍然就现有物证进行排查。” 欧阳鸿飞慢慢地向叶明真方向踱步。 “在陈宇所述被侵犯的那个房间,也就是‘逍遥天’夜总会的地下室B05,侦查员们找到了除死者闵龙外的其他两个人遗留的精液,并从中提取出DNA,又在多个器具上找到了两个人以上的指纹。 “侦查员们要求受嫌的叶明真先生和凯庆洋校长前来比对,两人仍然以各种理由推脱。直到侦查员们以‘不举证即默认’的侦查惯例相提醒,两位先生才肯配合我们的工作。” 欧阳鸿飞嗤笑了一声,转身面向听审席轻挥右手,继续说道:“结果,如大家所见,DNA比对相符,我们才有幸在公堂上见到两位先生。” 欧阳鸿飞转回身,敲了敲叶明真身前的桌子,叶明真低垂着眼睛,像是没有听到欧阳鸿飞的话,而凯庆洋则明显有些焦虑。 听审席间再次传来小声议论的嘈杂。 “审判长,在座的各位,我想请问,如果一个社会地位和职业属性都难免被人误解的女人,她的翻供,会遭人诟病,那么,两位德高望重的社会上层人士,他们在取证工作上的百般忸怩,是否可以理解成一种伪善呢?” “辩方律师,请你不要借机侮辱我的委托人!”林玉展又站了起来。 “我的委托人起初之所以否认去过B05,因为毕竟这是个丑闻。但是我的委托人即使在一月五号晚上出现在那里,也只是受闵龙的邀约,观赏对陈宇的试工,叶明真和凯庆洋,绝对没有对陈宇做过任何伤害行为!” “你……混蛋!”陈翠翠咬牙切齿地喊叫了一声。 听审席里霎时人声鼎沸,陈宇紧紧地闭起眼睛,用双手抱住了头。 审判长猛敲了几下法槌,秩序才再次稳定。 “哦,这样啊。”欧阳鸿飞做出恍然大悟的表情,“那么我们就再回忆一下,叶先生和凯校长,是如何心甘情愿地承认,他们在一月五号,而不是其他的时间,被闵龙邀请到了B05的。” 欧阳鸿飞又踱起步子,在叶明真和凯庆洋面前缓慢地打转。 “即便是在B05找到了叶先生和凯校长到访过的证据,两位先生仍然否认那是在一月五号当天遗留的。所以我们必须继续取证。 “我们查看了死者闵龙于一月五号当晚的通话记录,在他拨打过的几个号码中,找到了一个近期与他通话频繁的号码,又顺藤摸瓜,查找这个号码的持有者,不巧的是,持号者用了假身份证注册。 “我们又做了一个大胆的假设,即假设闵龙拨打这个号码,是邀请号码持有者来‘逍遥天’做客,并假设这个人就是叶先生或凯校长。 “于是我们就锁定了闵龙拨打这个号码后的两个小时内,在‘逍遥天’出过勤的公关小姐们,交给她们几十张备选照片,让她们挑选出当天的客人。 “结果呢,她们都不约而同地从众多备选照片中,指认出了凯庆洋校长。 “我们再次调查凯庆洋校长用假身份证注册的这个号码的通话记录,就又查出了另一个可疑号码。 “巧合的是,这个号码同样是用假身份证注册,我们再用同样的方法,找公关小姐们辨认,叶明真先生才浮出了水面。” 一大段的论述,再一次引起了一阵骚乱。 “这样的出尔反尔,还控诉我的委托人陈翠翠女士的翻供,不就是五十步笑百步吗?” 陈翠翠露出振奋的笑容,陈宇也向欧阳鸿飞投来钦佩的目光,他已经成功地扭转了公众对陈翠翠母子的偏见,让叶明真等人失去了威信和光环。 可是林玉展继续发出猛攻。 “我的委托人有所隐瞒,也是情理之中,你要是去嫖娼了,那你会痛痛快快地承认吗?” “哦,林律师,我没有嫖过娼,所以恕我不能感同身受,可是你林律师对这种心境如此肯定,想必……” 林玉展:“你……” 听审席间传来一阵哄笑。 林玉展强忍着怒气:“我不跟你耍贫,就算我的委托人有所隐晦,就算你们能证明我的委托人在一月五号去过B05,那又能怎么样?我的委托人,就是没有对陈宇做过任何伤害行为,他们只是观看、欣赏!” 真不知廉耻!欧阳鸿飞在心里暗骂。 “好,那么,我们就来逐一证明,叶明真和凯庆洋,以及本案的被害人闵龙,都对我的委托人之子陈宇,做过些什么!” *** 林玉展“辩方证人?陈宇?” “……是!”因为紧张,陈宇就像课堂上回答老师问题似的站了起来。 欧阳鸿飞抻了抻他的衣角,让他坐下,又递给他一个坚毅的眼神,示意他一定要镇定。 “陈宇同学,据说你一直否认是自愿走进B05的,但是通过当天晚上‘逍遥天’大厅的监控录像,我们都能看到,你大约在晚上十一点零五分到达了那里,然后和闵龙聊了几句,就自己冲进了地下室,对此,你怎么解释?” 林玉展说完这句话的时候,已经站在陈宇和欧阳鸿飞就坐的桌前,他双手撑在桌面上,前倾上身俯视着陈宇。 陈宇忙躲闪他的眼神,低下头,开始述说当晚的事。 “那天晚上,大概十点五十分,我接到龙叔……闵龙的电话,他说,凯文……凯文喝醉了,被人托进‘逍遥天’,我就赶过去,在大厅里遇到闵龙,他又告诉我,凯文在……在B05,我就跑下去了。” 凯文在座位上挪动了一下身体,凯庆洋看见了,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这么说,你是为了救凯文,才跑进B05喽?”林玉展仍然俯身看着陈宇,他说话间吞吐的气息,不断地喷到陈宇的头发上。 “……嗯。” “陈宇同学,你经常在‘逍遥天’出没,对吧?” 陈宇猛然抬起头,惊慌地回答:“是的,可是我不是做见不得人的事,我是去卖酒打工!” “你去那里做什么,随你怎么说吧,我想在座的各位都心里有数……” “控方律师,请你……”欧阳鸿飞想要帮陈宇辩解,林玉展却没有留给他说话的机会。 “我只是想和你确认,既然你经常出没‘逍遥天’,那么,你一定很清楚,‘逍遥天’的地下室,是做什么用的吧?” “……是,我、我知道。” “各位,我市一直响应号召,在扫黄打非工作上不敢掉以轻心,‘逍遥天’作为我市治安工作上的大毒瘤,一直是公安部门的重点监控对象。 “但是由于其经营者过于狡猾,我公安机关一直无法查取其卖淫及其他暴力行为的证据。本次案件,间接助我公安机关获取了最有力的证据,也算是这起丑闻的正面效应了。” 林玉展说完,扫视了一圈听审席,像是在等待掌声,但是现场只有尴尬的沉默。 “咳咳,嗯……当然,我也只是顺口一提,我们还是回到本案上来吧。”林玉展僵硬的表情毫无过渡地就又亢奋起来。 “陈宇明知道B05是‘逍遥天’里规模最大的卖淫场所,还毅然决然地跑进去,原因是去解救别人?哼,是什么人会让陈宇不顾自身安危,不顾自身贞洁呢?——喔,如果陈宇还有贞洁的话。” “我……”反驳的话涌上嘴边,却又被陈宇生生咽了回去,他知道,口说无凭,没有人会相信他。 欧阳鸿飞也令人意外地沉默着,他用凌厉的眼神看着林玉展,又偏移了视线,看向听审席的角落,凯文的身上。 陈宇:“凯文……是我的朋友,我不想让他出事……” 这句话让凯文成为了众人瞩目的对象,陈宇也偷偷看过去,凯文却仍是一脸困惑的表情,低垂着头,沉默不语。 陈宇看着这个记忆中明朗的男孩,现在变得如此消沉,突然觉得自己错了,他不该把凯文牵扯进为自己辩解的话语里。 “朋友?好,那我请问,你和凯文是什么时候认识的?”林玉展阴阳怪气地问。 “去年,十一月五号。” “也就是说,从你和凯文第一次见面,到一月五号你为了救他闯进B05,相隔的时间只有两个月?我很想知道你们是怎么建立生死之交的?”林玉展的语气是明显的教唆式的质疑。 陈宇轻叹了口气,并没有被林玉展激怒。 “你……你不会明白,当你被所有人误解,被所有人排斥,只有一个人相信你,愿意对你好,你对他的感激就会……呵,我会……为了这样的人……为他去死。” 陈宇说话的声音,平静得就像在失眠的夜里,回忆令人唏嘘的往事。 在一片哗然之中,凯文捂着嘴巴,痛苦地干咳了几声,他虽然在极力掩饰这样的反应,欧阳鸿飞却清楚地看在了眼里。 “啧啧啧,真是太感人了,陈宇同学,我差点就相信你了。可是,你又怎么解释,在去年十二月三十日晚,指使他人把凯文绑架到‘逍遥天’这件事呢?” “啊?没、没有的事!我没有做过!” 陈宇瞪着林玉展大声反驳,又心急如焚地看向凯文,凯文终于抬起了头,和陈宇相望的时候,他露出一副要哭了的样子。 “凯文,我没有做过,你相信我!” 林玉展:“你忘了吗?十二月三十一日,在德仁中学,关于你骚扰叶明真先生这件事的讨论会上,作为受害人的凯文,可是当面指证过你的!” “不!我没有做过!凯文……” 林玉展:“各位,在证据确凿的情况下,陈宇仍然矢口否认做过的事,这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 “在十二月三十日,也就是他绑架凯文那天的中午,他曾到校长办公室,当着凯庆洋校长的面,脱光了自己的衣服,勒索我的委托人叶明真先生,如果叶先生不给钱,他就威胁控告叶先生强奸……” “你胡说!我没有!” “所以,我们有理由相信,陈宇在本庭上,对叶明真先生的指控,就是对那次威胁的兑现,另外,把凯庆洋父子牵扯进来,也是针对那次绑架未遂案,倒打一耙!” “你胡说!你才是倒打一耙!你们……”陈宇的胸口大幅度地起伏着,他必须抬高声音的分贝,才能掩盖住哽咽。 “小宇!小宇!你们这群混蛋……欧阳律师,你快说句话啊!”陈翠翠紧紧攥着被告席前方的围栏,大声哭喊着。 欧阳鸿飞被陈翠翠这一叫,像是被扰了清梦一样,掸了掸衣襟,慢悠悠地站起来。 “我说这位林律师,您申辩的时间也不短了,还有没有什么要说的?我还等着答辩完了,回家睡觉呢。” “你……审判长,他藐视法庭!” 他藐视的是你吧!——审判长白了林玉展一眼,眼神里分明在表达着这样的意味。 “我……我再总结一下!一月五号那天晚上,闵龙打电话给陈宇,其实就是叫他来试工,他绝对是自愿走进B05的!事后,他又在这里凭空捏造搭救凯文的谎言,只是为了混淆视听!至于对我的委托人,叶凯二人的指控,只是极其恶劣的报复!” “你……”陈宇张了张嘴,却是百口莫辩。 啪、啪、啪…… 几声缓慢的掌声,不容置疑地阻拦了陈宇的自我辩护。欧阳鸿飞边鼓掌,边向法庭正中走去,直走到林玉展跟前才停下,对方不由得向后退了一步。 “林律师,现在请你坐回你的席位,给我仔细地听着,我要为我的委托人,讨回公道了。” 第29章 质问 “我们先假设控方律师刚才的辩词都是属实的,陈宇真的绑架过凯文,并意图拍下不雅视频,作为日后勒索的筹码。”欧阳鸿飞面向听审席踱开了步子。 “他又在十二月三十一日,在德仁中学全校师生面前,被所谓的受害人,凯氏父子当面揭穿,陈宇也因此被冠以‘公用男娼’的恶名。 “那么,他今时今日,为了否认自己曾经心甘情愿地走进B05,需要精心编纂一个谎言。” 欧阳鸿飞转身走向林玉展,在他的桌前站定。 “那么,陈宇可以找很多种借口,比如说,去解救他的妈妈,再不济,说是去B05参观,干吗非要提及早就撕破了脸的凯文呢?不是干等着你林大律师来揭穿谎言吗?” “哼,说不定他就是那么蠢呢。”林玉展露出了无赖般的嘴脸。 欧阳鸿飞的脸上顿时一阵愠怒,旋即又冷笑起来,他用双手撑着林玉展面前的桌面,以刚才林玉展面对陈宇时相同的动作,俯身看着他。 “林律师,公堂之上,说话要负责任。我的委托人之子陈宇,自小学习成绩优异,小学时就获得过全国奥数第一名,中学时得过省级物理学科竞赛一等奖,还有全国中学生作文比赛特等奖,去年中考,又拿到了省级第一。 “如果说,这样的智商,也会做出这种显而易见的蠢事,那么,以你林大律师的IQ,是不是可以去吃屎了?” 听审席里顿时爆笑。 “你……”林玉展愤然向前挺了挺上身。 “辩方律师,请注意使用文明用语。” “审判长,原谅我童言无忌,下不为例。” 欧阳鸿飞又偏了偏身子,看向林玉展身边的叶明真。 “对于叶先生的指控,如果也应林律师之说,是陈宇对上次敲诈的威胁,那么,我们必须要回忆一下刚才林律师的话。 “他口中所推断的陈宇的动机是,如果叶先生不给钱,就威胁控告他强奸,据我所知,叶先生当时给过陈宇一千块吧,陈宇又何必再去冒险‘兑现’那个威胁呢? “至于为了报复凯校长才恶意诽谤之说,同样的道理,之前撕破脸的人,才相隔了五天,又不变个花样,就又用情色、淫秽的伎俩来诽谤,不也是等着被揭穿的蠢事吗?” “好!说得好!”陈翠翠戴着手铐的双手击起了掌。 “所以,林律师,我必须再次提醒你,公堂之上,说话要讲证据,你这样任性忖度,我们现在还能勉强认为是你不专业的表现,如果继续下去,恐怕难逃恶意中伤之嫌。” “就是恶意中伤!”听审席里有人大喊起来,现场又陷入了混乱。 而欧阳鸿飞不动声色,他又向听审席方向走了几步,在凯文面前停下,用看似平静的眼神观察这个少年的内心。 凯文迎上他的目光,眉宇间有种什么都无所谓的冷漠。 “审判长,控方律师对我的委托人无端的揣测,我真的听腻了,是时候回到正常的举证质证流程了,我想提请第一位庭审证人出庭。” 说话的时候,欧阳鸿飞紧紧地盯着凯文的眼睛。 *** 凯文刚刚在证人席上落坐,欧阳鸿飞便开始发问了。 “你和陈宇是怎么认识的?” “我们是同班同学,就认识了。” “你们谁先主动和对方说话?” “……是我。” “能大致描述一下当时的情景吗?” “那天放学,他好像不舒服,我就跑到他身边,他突然就晕倒了,我带他去了医务室。” “他当时是生病了?” “嗯。” “医生的诊断是什么?” “胃炎,还有,贫血。” “这么说,他肯定不是装病喽?” 一直平静作答的凯文,听到欧阳鸿飞问出这个问题,不由得抬起头疑惑地看他,见对方依然很严肃,没有开玩笑的意思,他便肯定地点了点头。 “嗯,很好,依你对陈宇的了解,如果那天你不带他去医务室,他会不会主动和你打招呼?” 肯定不会的,陈宇很自卑,又怕受到伤害,凯文比谁都清楚,可是—— “我不知道。”凯文回应道。 “不知道?你好好想想,据说,陈宇来学校上课的两个星期后,你们才说了第一句话。” “就是不知道,我又不是很了解他。” 一直挺直身子倾听的陈宇,这时失落地沉下了肩。 “那好吧,再问些别的事。那天晚上,陈宇醒了以后,你就跟着他去了‘逍遥天’,对吗?” “是。” “是他叫你去的,还是你跟着去的?” “是……我跟去的。” “好的,你们在‘逍遥天’碰到了闵龙,对吗?” “……是。” “闵龙的言行对你有些轻薄,对吗?” 凯文像是受到冒犯一样,抬起头怨恨地瞪着欧阳鸿飞。 “不……先生,不要问……”陈宇在一旁座位上小声呢喃。 “对!你问这些干什么?” “当时陈宇帮你解围?” “……不知道!” “如果你忘记了,我们可以去问一下当时值班的工作人员,比如保安、公关小姐,还有一些经过那里的顾客……” “对!没错!他和闵龙那个男人斡旋起来很有一套呢!”凯文冲着欧阳鸿飞大喊。 “凯文……”陈宇怎么也想不到,刻薄的话竟然会从凯文的嘴里说出来。 欧阳鸿飞混不吝似的不理睬凯文的抗议和听众的哗然,继续问自己想问的问题。 “那么,离开‘逍遥天’以后,你们又去了哪里?” “在路边坐着。” “只是坐着吗?” “对!只是坐着!” “陈宇没有告诉过你什么吗?” “……” “我提醒你一下,是他的秘密,他本以为你会为他保守的秘密。” “我……”凯文的眼神开始游移。 “不……不要问了……”陈宇不由自主地摇晃着头。 凯文:“我……我不记得了!” “不记得了?那我就再提醒你一下,他的这个秘密,可是在十二月三十一号,他从你父亲口中,听到了被扭曲的另一个版本。难道不是你告诉你父亲的吗?” “你!”凯文抬起头,咬牙切齿地瞪着欧阳鸿飞。 “那个被扭曲的版本,到底是你故意篡改后告诉你父亲,还是你父亲在你如实转述的基础上凭空杜撰的,嗯?”欧阳鸿飞这时用更加凶狠的眼神回敬着凯文。 “我……” “辩方律师,你别在这里混淆视听!”林玉展又站起身帮腔,“还有一种可能,而且很有可能就是事实,那就是,凯文从陈宇那里听到的,就是他转达给凯校长的,凯校长再转述给所有人!” 欧阳鸿飞乜斜了一眼林玉展,露出不懈的冷笑。 “好,请大家记住林玉展律师再一次的任性猜测,我待会儿会一一辩驳。” 第30章 诛心 “审判长,在座的各位,作为被告陈翠翠的辩护律师,我在与被告之子陈宇相处的这一个多月的时间里,可以深切地体会到,这个男孩对母亲的孝心,和不得不出庭作证、公开承认自己曾经受到过非人待遇的那种无奈和恐惧。 “但是,陈宇的意志很坚强,他对我说过,只要能还事件真相,他愿意披露自己的所有隐私。所以,我在此要代他说出,关乎事件真相的,那个秘密。” 欧阳鸿飞看了一眼陈宇,虽然明显的很不情愿,陈宇仍然向他点了点头。 欧阳鸿飞就简练而清晰地描述了陈宇在奇市遭受的不公。在众人的议论和炫目的快闪包围中,陈宇紧抿嘴唇低下了头。 “审判长,现在我就来逐一质辩,凯文刚才的证词,是多么明显的自相矛盾。” 坐在证人席的凯文倏地抬起头,他身后叶凯二人和林玉展,也小有惊恐。 “首先,凯文在遭受了所谓的绑架后就有所顿悟,过往与陈宇在一起的时候,陈宇的所言所行,都是一种欺骗,目的就是让凯文对他不设防备,他再将凯文绑架,录下凯文受侮的视频,借以向凯父勒索钱财,同时控制凯文卖淫。 “据凯文自己供述,多亏了当时闵龙的搭救,他才没有中了陈宇的圈套。我说的对吗,凯文?” “对!你对!你全家都对!”凯文大吼。 “好,那我就可以在此基础上进行推论了。”面对凯文的发狂,欧阳鸿飞的面色一直很清冷。 “如果陈宇从认识凯文起,就一直在使用计谋,那么,陈宇为什么不主动搭讪,反而,他们的初次接触,又极具偶然性呢?刚才已经论证过了,陈宇的病,不可能是装的。 “还有,凯文自称,陈宇在他面前装可怜,他出于同情,很快就信任了陈宇,还不顾及父亲的反对和同学们的排挤,和陈宇形影不离。那么,陈宇不就有的是机会对凯文不轨了吗?为什么要等那么久?” “可能时机还不成熟啊!”林玉展扯着嗓子大喊。 欧阳鸿飞:“时机吗?嗯,确实是个问题!那么,我想问,凯文自投罗网,跟着陈宇到了‘逍遥天’,又不知天高地厚和闵龙起了争执,闵龙又明显表现出对凯文有兴趣,这算不算最好的时机呢?” “……”林玉展哑口无言。 “啊,说起闵龙啊,我又想到了一个疑点呢。闵龙在初次见面的那晚,当着陈宇的面对凯文轻浮相向,他怎么又会在凯文被绑到‘逍遥天’地下室的时候,出手相救呢?” 听审席里再次议论纷纷。 “闵龙也许……良心发现。”凯文吞吞吐吐地,一提到闵龙,他就表现出很害怕的样子。 “那么,陈宇为什么不在你非要跟他去‘逍遥天’那晚就对你下手?”欧阳鸿飞咬起槽牙,向着凯文俯下身去。 “也许……他那时,还没有……那种想法……” “没有那种想法?嗯?”欧阳鸿飞像狮子一样咆哮起来,凯文不禁打了个激灵,“那他为什么从认识你开始就‘装可怜’、‘诱骗你’,嗯?不是你说的吗,他对你的关照对你的亲密,都是在演戏!” 欧阳鸿飞的右手握起拳头,重重地捶在证人席的台面上。 “我……”凯文不由自主地抱起头。 “先生!不要再问了,不要为难凯文!”陈宇站起来,冲着庭上大喊。 “你坐下!”欧阳鸿飞没有回头,命令着陈宇,却一直凶狠地瞪着凯文。 “你已经十六岁了,难道还没有能力判断别人对你的好,是真心还是假意吗?你就感觉不到,陈宇对你的心意吗?” “我……我有点不舒服……” “还是你受了谁的蒙骗,或是受了谁的威胁?” “我……我真的不舒服……我……” “我再问你,你到底怎么把陈宇的秘密告诉你父亲的?” “我……我忘记了!” “那好,我来给你提醒!如果陈宇从一开始就在你面前装可怜,装单纯,那么他就不可能告诉你一个自黑的故事,也就是他告诉你的故事绝对不会成为你父亲在公众面前诋毁他的素材。 “如果陈宇在刚刚和你认识的第一天就敢于自暴黑历史,说的故事和你父亲口中的故事一样,你也不会和他成为朋友,你只会瞧不起他,我说的对吗?” “不要……不要……”凯文明显的精神失控,他抱着头,开始哽咽。 “先生!” “你不准说话!”欧阳鸿飞回过头,严厉地瞪了陈宇一眼。 然后再次俯身,两只手搭在证人席台面的两端,把凯文包围在双臂形成的囚笼里。 “所以,真相就是,你,或你的父亲,歪曲了陈宇告诉你的秘密,以达到故意诋毁的目的!” “我……我不知道!”凯文大声嘶吼着,挥动着手臂想要冲开欧阳鸿飞的包围,而欧阳鸿飞在他刚刚站起来的时候,又把他按了下去。 “辩方律师,请注意你的举止!”审判长再次提醒。 “再确认一件事,问完就放你走。”欧阳鸿飞不管不顾,继续追问,“你当时被绑架到‘逍遥天’,除了闵龙,还见过别人吗?” “没……没有……” “除了闵龙和你父亲凯庆洋,向你解释你被绑和获救的经过,还有别人向你提过这件事吗?” “没……没有!” “那么,有没有可能,是闵龙和凯庆洋联手布下这个局,再嫁祸陈宇?” “啊……” “辩方律师,你也在任性猜测了吧!”林玉展喊道,“你有证据吗?” 欧阳鸿飞:“我没有证据证明是,你也没有证据证明不是,对吗?” 林玉展:“……” 欧阳鸿飞:“最后一个问题,凯文,如果没有这件蹊跷的绑架事件,你是不是到现在都会相信,陈宇是清白的?” 陈宇听到这个问题,猛然抬起头,再次用期待的眼神看着凯文。 “我……”而凯文却突然失控,眼睛里不断地流下眼泪,这是陈宇第二次看到他哭泣,“我不知道!我不认识他!我再也不认识陈宇!” 说完,凯文挣开欧阳鸿飞的手臂,跑出了审判厅。 “凯文!凯文!……”陈宇竟大喊着凯文追了出去。 庭上的欧阳鸿飞顿生怒气,他真想也追上去一个巴掌打醒陈宇。 法庭上呈现出当天最为混乱的局面,审判长的法槌敲击了好几下,才得以再次平息众乱。 由于庭审时间过长,各方都有些体力不支,陈宇又擅自离场,欧阳鸿飞便请求休庭。 “审判长,各位听审,分析到这里,我想做出一个大胆的猜测,叶明真及凯庆洋,以及死者闵龙,他们曾经精心策划过一个阴谋,以达到诋毁陈宇名誉的目的,达到这个目的为了什么呢? “再大胆猜测一下,或者说,是按人之常情推理一下,就是为了有一天,譬如今天,叶明真等人与陈宇对簿公堂之时,陈宇失去公信,百口莫辩。 “审判长,请您记住我的上述推理,日后我一定会再次证明这个推理就是事实。 “但是我现在不想学某位律师,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凭空猜测,下次出庭,我将要列举我所掌握的证据,来证明叶明真,以及凯庆洋,对我的委托人之子陈宇,所施加的残暴罪行!” 第31章 休庭 走出法庭,欧阳鸿飞拨出陈宇的电话,通了,对方却没有接起。 欧阳鸿飞边举着手机边四处张望,他听到了陈宇的手机铃声,心想一定就在附近了。 再一转身,就看到陈宇坐在法院办公楼前面的台阶上,双腿曲立,膝盖平行在胸前,两只胳膊搭放在膝盖上,右手里攥着响个不停的手机,神态却恍惚得像是什么也听不见。 欧阳鸿飞本来攒了一肚子的怪罪,一看到陈宇伤心的样子,不但消了气,反而又心生了怜悯。 他走过去,轻声问了句:“追上了吗?” 像是头部变得很重了似的,除宇非常吃力地摇了摇头。 欧阳鸿飞叹了口气。 “我很理解你的心情,但是我也要提醒你,这段时间,你最好不要和凯文有什么接触,否则,你们之间发生的事,很有可能就会被林玉展他们利用,添油加醋搬弄是非,就变成对你不利的证词了。” “我是不是……很没用?”陈宇小声嘟囔着。 “什么?” 陈宇抬起头看着欧阳鸿飞,他的表情很无助,也很悲凉:“我真的很没用,他是我的仇人,可是我……到现在这种地步,还在……还在心疼他的儿子!” 一滴眼泪从早已湿润的眼眶里流了出来,陈宇猝不及防,赶紧别过脸去,用手背抹去了。 “你不是没用,只是……太重感情。” 欧阳鸿飞刚想俯身把陈宇拉起来,陈宇看向别处的目光就突然惊恐起来,他慌张地起身,躲到欧阳鸿飞身后,紧紧地攥着欧阳鸿飞的手臂,双眼还一眨不眨地盯着那个方向。 欧阳鸿飞转过身去,便见到凯庆洋气势汹汹地走过来。 欧阳鸿飞把陈宇挡在身后,凯庆洋几乎要和他撞上了才停下来。 凯庆洋像是只把欧阳鸿飞当作一个障碍物,视线绕过欧阳鸿飞的脸,凶狠地瞪着他身后的陈宇。 “请问,凯校长,有何指教啊?”欧阳鸿飞冷笑着说道。 凯庆洋瞥了欧阳鸿飞一眼,就又把目光投向陈宇。 欧阳鸿飞感觉到,陈宇紧紧贴着他后背的身体颤抖得更厉害了。 “我警告你,你可以冤枉我,但是不许你把我儿子拖下水!”凯庆洋义愤填膺地大吼。 欧阳鸿飞暗想:又在这儿倒打一耙,我可不吃你这一套。 嗤笑了声,说道:“凯校长,冤不冤枉,不是靠吼得大不大声来证明的,我只相信,邪不压正。” 凯庆洋捋了捋两片髭须,眯缝起眼睛看着欧阳鸿飞,这时恰巧几个记者闻风赶来,凯庆洋的警惕心上来了,便打算结束这场对峙。 “哼,小贱人!”凯庆洋咬着后槽牙骂了一句,然后忿忿离开。 等凯庆洋走远,陈宇绷紧的身体才松懈下来,突然双腿发软,欧阳鸿飞连忙回身搀扶,陈宇几乎瘫倒在欧阳鸿飞的怀里。 “怎么样?”欧阳鸿飞见他脸上没有一点血色,着实心急,“别怕他,有我在!” “不……我没事……”陈宇竭力装作镇定,可是内心深处关于恶魔的记忆,却波涛汹涌般地把他吞没。 ——“再敢缠着我家凯文,我就让你比现在痛苦一万倍!” *** 凯文从法庭跑回来以后,就一直把自己关在屋子里。 “小祖宗,快出来吃口饭吧,都一天了!”妈妈又来敲门了。 凯文抱着腿,坐在床上,木讷地看着门的方向。 一天了?时间过得那么快吗? 真的啊,原来天都黑了。 现在是几点? 凯文不知道,因为他床头柜上的闹钟,仍然是十一点,一月五号晚上的十一点。 “别管他!小畜生,今天法庭上差点害死我!一点应变能力都没有,还配做我凯庆洋的儿子?” 凯庆洋的儿子?这个恶魔的儿子!他宁愿自己是石头子儿里崩出来的! 凯文愤然从床上跃起,摸着黑,跌跌撞撞地走到书桌前,打开电脑,显示器的荧光打在脸上,满脸的泪痕泛起了晶亮。 他调取出那个长达三个小时的视频,打成压缩包,别到电邮附件上,输入公安局的举报信箱地址,动作麻利,一气呵成。 却在点击发送时,按在鼠标左键上的手指,像是瞬间冻住了一样。 只要按下去,他的愧疚,陈宇的不幸,就都结束了。 可是他做不到,因为他不能亲手为他的家庭扳动噩运的闸阀,爸爸会坐牢,他和妈妈会受人唾弃,他的未来就此断送,他的家再也没有明天! 他多希望末梢神经绷紧,指尖不受控制地抽搐一下,可是,他却像石化了似的,一动不动,连心也变成了石头。 他回想起一月五号那天晚上,爸爸对妈妈说,他晚上要赴个约,如果喝得太大,可能就住在朋友家里了。 妈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问得太多。 凯文躺在床上,静静地听着,听着爸爸在玄关穿戴妥当,听着他走出房门,听着妈妈叹息一声回到卧室,他一直听着,直到四下里再也听不到任何声音,除了床头柜上的闹钟的嘀嗒。 陈宇会在这个晚上和叶明真交易吧,爸爸在场,又会做什么? 陈宇没有俘获凯文,所以亲自上阵了吗? 还是他的父亲用卑鄙的手段,让陈宇代替他去受苦? 各种版本的猜测,归根结底,都成了为父亲的言行所做的开脱,但是潜意识里明明还深信陈宇是无辜的。 时间还在继续,陈宇已经走进那个可怕的房间了吧? 他一定很害怕,他最珍视的东西,就要被夺走了,他一定在哭吧! 爸爸!爸爸在做什么?! 嘀嗒,嘀嗒…… 他再也受不了这扰人的声音,懊恼之下,把闹钟打翻在地上,时间停止了吗? 怎么可能!陈宇还在地狱的入口处,越陷越深! 他偷跑出了家,打了辆出租车赶到“逍遥天”,却站在门口,看着那片灯红酒绿,不敢越雷池一步。 他走到街对面的快餐厅,坐在临窗位子上,看着“逍遥天”的门口,他只能静静地等着,等着罪恶的产生、发泄,等着罪恶的自行消退。 他什么也不敢做,一想到闵龙的嘴脸,和B05里那些来自地狱的刑具,他什么也不敢做。 好在时间应该不会太长吧? 可是一个小时过去了,怎么还不见父亲出来?再等,又过去了半个小时。 骗人的吧?怎么会这么久?! 他再也忍受不了内心的疚责和不安,一咬牙冲出了快餐厅,他戴上卫衣的帽子,遮挡着脸,确认不会有人认出他,然后强作镇定地走进“逍遥天”的地下室。 在刚要靠近B05的时候,突然就听到里面传来慑人心魄的惨叫: “你是恶魔!你不是……不是凯文的爸爸!你是魔鬼……放开我!让我死!” 凯文的后背紧紧贴在走廊的墙上,双眼紧盯着B05的软包门,泪水像决堤一样涌出眼眶。 “不……不可能……不可以……”他神经质地呢喃。 “啊——啊——” 又是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凯文的全身都抽搐了一下,像是瞬间被抽走了力气,贴着墙的身体慢慢地滑落、瘫倒,他捂着嘴巴,无声地饮泣。 “凯文!快、快来!救我!” “再敢缠着我家凯文,我就让你比现在痛苦一万倍!” …… …… *** 皮鞭肆意地挥起又落下,发出刺耳又令人胆寒的呼啸声。 陈宇已经哭不出声音了,咒骂和求饶,都变成了从撕裂的喉间挤出的嘤泣。 也没有力气翻滚躲闪了,只是本能地蜷缩起身体,随着每次鞭子抽裂皮肉的刹那,毫无意识地抽搐。 施虐者并没有因为他的半昏迷状态而停手,直到施虐者自己都体力不支,他才扔下鞭子,坐到一旁的沙发上大喘粗气。 陈宇仍然蜷缩成一团,躺在冰冷的地面上,他的下颌抵着屈在胸前的膝盖,半睁的眼眸,没有焦点,迷离而涣散。 如果不是双手还绑在身后,唇间还咬着口枷,再忽略掉全身密密麻麻的鞭印,他的姿势,就如同还在羊水中的胎儿,虚弱而任人摆布。 “妈……我想回家,妈,带我……回家,妈……” 喑哑的抽泣,颤微微的低吟,看在施虐者的眼里,就成了暴行后如愿的回馈,和进一步欺凌的挑拨。 恍惚中,陈宇感觉到一个高大的身影压了下来,他睁大了眼睛看那个人,不是凯文吗?他来救我了吗? “凯、凯文……” “看清楚了,我是凯文的老子!” 他是凯庆洋?那被他压制着的男孩是谁?我又是谁?我为什么会这么痛?为什么会不想活了?——啊! 不!不可能! 当意识到面前的镜子里映照出的就是他自己,陈宇撕心裂肺地恸哭起来。 为什么,他的世界里会有这么残酷的事?他被剥削殆尽,而且用最残暴的方式! 给了他尊严,又剥夺他的尊严,给了他身体,又蹂躏他的身体,给了他一个以为可以信赖的人,又让那个人的父亲来撕扯他,他没有要求过生在这样的世界! “让我、去死!” “想死?求我啊!” “你是恶魔!你不是……不是凯文的爸爸!凯文!他不是你爸爸,我不信!凯文!快、快来杀了我!” “再敢缠着我家凯文,我就让你比现在痛苦一万倍!” *** “啊——” 陈宇从床上猛地坐起,大声喘息着,环视黑暗中的房间。 确认了自己是在欧阳鸿飞的家里,他放松了绷紧的神经,瘫倒在床上。 用手抹了抹脸,湿溻溻的,真难受。 自从搬到欧阳先生家,还是第一次做这么可怕的噩梦呢,都是因为白天里见到了他,我真没用,还是不能坚强起来。 可是坚强起来就能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吗?他们的脏东西喷进了身体啊!取不出来了! 陈宇突然感到一阵恐慌,怎么办呢? 对了,洗掉它! 欧阳鸿飞还在自己的房间里分析庭审资料,听到陈宇的房门开了,他走出去,看到陈宇在黑暗里摸索着走进了卫生间。 “陈宇?在干什么呢?” “我、我去洗澡。” “你睡觉前不是洗过了吗?” “嗯,是、是啊。” 陈宇虽然这么应着,却迫不及待地进了卫生间。 欧阳鸿飞一头雾水,也没太在意,就又回房去了。 陈宇站在镜子前,看着本来白皙洁净的皮肤,却焦虑地念叨着:“太脏了,太脏了……” 他打开喷头的开关,站在花撒下面,怎么回事?怎么洗不掉?太脏了!怎么办?怎么才能变干净? 对了,放出来!要放出来! 他慌慌张张地四处翻找,在壁橱里发现了刮胡子用的刀片,他像是找到了救命稻草一样拿起了它。 要放出来!要让脏东西流出来! 欧阳鸿飞的资料都看了几十页,突然想起来,好像没再听到陈宇的动静,他走出去,果然看到卫生间的门缝里还透着灯光。 他站在门口,敲了敲门,叫了几声陈宇的名字,可是没有回应。 把耳朵贴到门上,可以听到花撒喷水的声音。 “陈宇,你还没好吗?” 仍然没有回应。 “陈宇,我进来了。” 欧阳鸿飞推开门,他看到陈宇蜷缩着身子瘫坐在花撒下,受惊的小鹿一样瞪着眼睛看他,右手里不知道拿着什么,左手举在半空中,手腕处划开了一道口子,鲜血不断地流出来,被头上浇下来的水流冲到手臂上,再顺着身体,淌到地面。 “陈宇!”欧阳鸿飞几个大步冲了过去。 “别过来!太、太脏了,要、要放出来,流出来……” 欧阳鸿飞把陈宇拽出水流,才发现浇在陈宇身上的水是凉的,三月底的天气,气温还很低,欧阳鸿飞感到心里一阵刺痛,他抱起陈宇,把他紧紧地搂在怀里。 “不……放开……我太脏了……” 欧阳鸿飞决定,一定要带陈宇去看心理医生。 第32章 安婉 婉然心理咨询室,就在鸿飞律师事务所对面的写字楼,相同的楼层,平行的位置,照安婉的说法,这样做是为了方便她拉开卷帘,就能透过落地窗偷窥到欧阳鸿飞。 他们是在大学里认识的。 读法律系的欧阳鸿飞选修了犯罪心理学,一是确实对课程感兴趣,二是慕安婉之名而来,并打算征服这位校花级的心理系美女。 因为个性都很强,两人都是硬角色,针锋相对就成了家常便饭。 可是他们又都惺惺相惜,互为偶像,就这样相知又相轻,相离又相合,牵扯了几年,最终彻底分了手。 安婉身穿高档浅粉色套裙,优雅地绾着头发,唇膏也是柔和的淡粉色,精致的裸妆很服帖,和她时而温婉时而泼辣的性格甚是相称。 欧阳鸿飞领着陈宇走进安婉的咨询室,陈宇很有礼貌地叫了声安小姐,安婉是个很随性的人,明目张胆地打量了一番陈宇,然后叫他先去诊室坐一会儿,她的助手会先帮陈宇做些心理测试。 欧阳鸿飞知道,这是安婉有意支开外人,她一定有重要的事要告诉他。 “你刚才那样看他,很不专业啊,没看出他有恐惧症吗?”欧阳鸿飞坐在会客室的沙发上,毫不见外地拿起桌上摆放的工艺品把玩。 “我是在帮他脱敏呢,既然交给我来治疗,你就应该相信我的实力。”安婉坐到他身边,亲近得达到了暧昧的程度。 “当然相信你了,”欧阳鸿飞就势把手搭在安婉身后的沙发靠背上,“我欧阳鸿飞的前女友,绝不是盖的!” “那,有没有可能,再变成现女友呢?”安婉瞬间从职业女性转变成了撒娇小女人。 欧阳鸿飞有些不好意思了,他抽回搭在安婉身后的手,“分分合合的,你不烦啊?再说,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去美国了。” “嗯,我懂,你欧阳大律师从来不吃回头草,再说,还有新的领域可以尝试嘛。”安婉的语气明显的意有所指。 “新的领域?” 安婉见欧阳鸿飞疑惑地睁大了眼睛,便宠溺地一笑,伸出右手,用食指戳了一下他的额头,然后拿出手机,发出了一个信息。 欧阳鸿飞的手机立刻就响起了信息铃,打开一看,他的脸顿时像是掉进了染缸。 “这是‘新妍’杂志的预审稿,本来安排明天发行。”安婉边说边站起身,吩咐秘书给诊室里的陈宇端去一杯咖啡。 “哼,真是下三滥的手段。”欧阳鸿飞边划动手机翻看预审稿,边摆出一副哭笑不得的模样。 “他们的主编和我有些交情,我帮你拦下来了,不过,还是建议你,给那个陈宇再找个住处,毕竟,和他掺和着,对你的名誉……” “你不要总是自作主张好不好!”欧阳鸿飞丝毫不掩饰对安婉的责怪,“他们说我‘狎玩娈童’,就让他们说好了,你拦得住这家,拦不住所有的报刊杂志吧?” “可是你也不能被冤枉了也不吭声啊!”安婉忧心忡忡地坐回欧阳鸿飞的身边。 “这明显就是林玉展那个流氓做的好事,他这么做,一是为了败坏我和陈宇的名誉,再就是想要让我动摇帮助陈宇的决心!陈宇已经很可怜了,我不能再抛弃他! “总之,这件事你别管,如果再有哪个编辑想报道,就让他去报,他要是真敢报道出来,我马上就告他诽谤,再把林玉展这个臭流氓揪出来!” 安婉娇嗔地一皱眉,见欧阳鸿飞仍然犟驴似的瞪着她,便爽朗地笑了起来。 “好好好,就属你欧阳大律师正义感爆表!那您先坐着,我去照顾你的绯闻小男友去喽!” 第33章 再战 由于受到侵害后十二小时之内,这段最佳取证时间已经被陈翠翠放弃,陈宇的身上找不到任何直接证据。 叶凯等人就抓住这一致命点,即使无法否认在一月五日当晚到过现场,无法否认在那里流下了自己的痕迹,但却仍然一口咬定,没有与陈宇发生过任何身体接触,更矢口否认对他进行过侵害。 于是欧阳鸿飞准备举出更具说服力的间接证据,层层剥茧,逐步攻破对方的谎言。 但是这样做也势必会进一步触碰陈宇最痛苦的伤隐,对方也不知会借题发挥放出什么马来。 欧阳鸿飞做出这样的提醒,陈宇虽然脸色煞白,透着哀戚和无奈,但是仍然不容置疑地点了点头。 陈宇坐在审判席左手边的证人席中,手臂交叉抱在胸前,两只手在臂弯处无意识地揉捏,记者们的一阵快闪,和听审席下的议论纷纷,对他来说,就像是持续了亿万个光年。 审判长敲了敲法槌,提醒各方肃静,控方律师便迈着四方步走到了庭上。 “辩方证人,请你表明一下立场,你要向公众证明什么?”林玉展走到陈宇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陈宇:“我的立场,都在自述书上……” 林玉展:“不是所有人都看过你的自述书啊!你再口述一遍,如果和自述书大意相同,也能证明你之前的自述,没有编撰的成分。” 陈宇疑惑地抬起头,正好撞见林玉展睥睨的眼神。 欧阳鸿飞知道,他是故意让陈宇难堪,流氓律师要大展风采了。 陈宇扫视了一遍席间,确认凯文不在现场,还好他今天没来旁听,陈宇松了口气,又抿了抿嘴唇,然后毅然开口。 “我要在这里证明,叶明真,凯庆洋,还有闵龙,他们在一月五号晚上,把我……把我骗到‘逍遥天’的B05室,他们……他们对我……施加侵犯!” 议论声再起,记者团又开始拍照,长焦镜头对准陈宇的脸,微调了焦距。 “只是侵犯吗?据说,你在那里面待了三个多小时。”林玉展故意用轻佻的口气追问。 “他们……先轮流一次,然后用工具……等到……等到……”陈宇发出一连串细微的低吟,紧闭起眼睛,又马上睁开,“不管谁恢复了体力,就又……又……” 陈宇难以自控地哽咽了几声,一时说不出话来,陈翠翠早已掩面抽泣了,可是林玉展仍然是一副看热闹般的神情。 “就这样反反复复了三个小时?” 陈宇默然点头。 “他们一共做了多少次?” 陈宇猛然抬头,看着林玉展,目瞪口呆。这样的事态,连欧阳鸿飞都没办法阻拦,因为控方律师有权利询问细节,以判断证人是否说谎。 “我……我记不清了。” “记不清?你不是受害者吗?” 陈宇忍无可忍,放大了说话的分贝:“如果你被三个人殴打,你自己会数清楚,他们谁踢了你几脚,谁又打了你几拳吗?” 辩得好!欧阳鸿飞暗赞一声,舒展开了一直紧皱的眉头。 林玉展没有想到陈宇能做出这样有力的反驳,他的脸抽搐了一下,但是丝毫没有挫败感。 “好吧,也许你说得有道理。我再请问,你在被侵犯的过程中,有什么感受?” 陈宇以及在座的其他人都已经习惯了林玉展的问话风格,所以谁都没有因为他的问题而表现出意外。 “我很疼,很害怕,还有……觉得羞耻。” “还有吗?” “还有,对这个世界很失望,想……想死。” 从陈翠翠那里传来大声的哽咽,听审席间响起了聒噪。 “还有吗?”林玉展继续冷冷地发问。 陈宇又想了想,然后摇了摇头。 “一直没有快感吗?” 果然如欧阳鸿飞所料,流氓律师问出了这个问题。 “啊……”陈宇顿时羞愤得满脸通红,抬起头,用眼神无声地抗议,“你……你在说什么啊?” “混蛋!这种问题你也问得出口?你还是人吗?”陈翠翠冲着林玉展大声咒骂。 欧阳鸿飞站起身,向庭上大喊:“审判长,我反对!控方律师的问题与本案没有……” “怎么没有关联?陈宇不就是想要证明,他在B05遭受的一切都被迫的吗?如果有,那就有可能是自愿的嘛!” 欧阳鸿飞怒目瞪着林玉展,僵持了一会儿,也只得移开视线,他重新坐下后,用右手挥了个空拳,暗下决心,等到他质辩的时候,一定把这份羞辱加倍还给林玉展。 “我……我怎么可能有……他们都做了些什么?他们……他们不是人啊!”陈宇说话的声音带着哭腔,可是他仍然努力不让泪水流下来。 (…… 删减 ……) “好!辩方律师,你能有这个觉悟再好不过!”林玉展眉开眼笑,欧阳鸿飞立刻意识到自己被他下了套。 “所以我们有理由相信,陈宇有可能是心甘情愿,也有理由相信他是被迫的,可是我要提醒大家,两种可能的真实性占比,可是各二分之一哦!” 陈宇紧盯林玉展的目光渐渐失去了光泽,最后无奈地低下了头。 “不过,如果我指出陈宇的两个特征,那么,这个比例就会有所撼动哦。” 这条毒蛇还想说什么? 陈宇不禁大幅度地喘息起来。 只见林玉展的助手递给他一份厚厚的文件,他拿在手里,像是挥舞着胜利旗帜一般,向欧阳鸿飞的方向晃了晃。 “这份文件,是心理咨询师安婉小姐提供的,关于陈宇的心理评估报告。” “Fuck!”欧阳鸿飞小声咒骂了一句,他已经料到大事不妙。 陈宇惊诧地看向欧阳鸿飞,他不能理解,也不敢相信,欧阳律师的好朋友,是在出卖他们吗? 他还是看不清这个世界。 “陈宇近日到过安婉的诊室去做心理咨询,安小姐对他的心理状态做出了非常专业的评估。 “当然,心理医生应该为病人保守隐私,但是陈宇曾经说过,为了这个案子,他愿意披露自己的任何隐私。 “至于安婉医生嘛,我想审判长应该很熟悉,她是一名侧写师,多次帮助公安机关对犯罪嫌疑人的心理状态做过评估,在司法取证方面,可信度和专业水平都是公认的权威。” 混蛋,你到底想说什么?安婉到底为你做了什么假证?欧阳鸿飞向林玉展投去剑一样的目光。 (…… 删减 ……) 陈宇:“你胡说!”陈宇愤然起身,“安医生只和我聊了十几分钟,她怎么可能……” 林玉展:“请你不要怀疑安小姐的专业能力!” 欧阳鸿飞又小声爆粗。 林玉展:“所以说,一个有受虐癖的同性恋,他在B05里经受的事,很有可能是他自己要求的,他也从中得到了满足,换句话说,他是心、甘、情、愿的!” 凯庆洋和叶明真在听审席的哄呛声中,相视而笑。 “你胡说!你们……你们颠倒黑白……”陈宇的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他倔强地用手背去抹,直到揉搓得满脸通红。 “小宇,我们不告了!妈妈对不起你!”陈翠翠泣不成声。 等到骚乱再次平息,审判长询问辩方律师对控方举证是否有所异议。 欧阳鸿飞缓步走到庭上,他先绕到证人席,把一包纸巾放到了台面上,然后又走到法庭正中,林玉展的面前。 陈宇抽出一张纸巾,抽嗒着抹去脸上的泪痕。 欧阳鸿飞:“首先,我对于控方律师口无遮拦不羞不臊的专业精神表示钦佩。” “过奖过奖。”林玉展讪笑着回应。 “可是我还是要说,林律师所表现出的对于特殊人群的歧视,我无法苟同。” “什……我怎么歧视了?” (…… 删减 ……) 欧阳鸿飞向他的秘书示意了一下,秘书便在一名法警的帮助下,打开了投影仪。 法庭右侧墙壁,从上到下拉起一块白色帷幕,一张B05的全景照片就投放在了帷幕上。 哎哟! 天啊! 太恐惧了…… 诸如此类的惊叹声,不断地从听审席间传来,陈宇往白色帷幕方向看了一眼,就马上移开视线,他全身明显地颤抖着,委屈地啜泣起来。 “大家都看到了吧,这简直就是人间地狱!我无法想象,到底是什么样的受虐狂,可以心甘情愿地走进去,心甘情愿地任人摆布!可是,这并不是我要说的重点,我想说的是……” 欧阳鸿飞的秘书递给他一个红外线翻页器,他暂时拿在手里,没有开启。 “我们很庆幸,作为惊世骇俗的房间,B05不是一般人能消受得起的,所以自一月五日以后,到二月十日我打算接下这个案子那天,这段期间,B05一直都是空置的。 “虽然事后这间屋子被保洁员清理过几次,但是通过先进的取证设备,我们可以在特殊光线的帮助下,还原案发当时的血迹分布情况,也可以提取出人的足印、指纹等留迹,以供身份识别。” 欧阳鸿飞开启了翻页器,向帷幕的方向点击,一束红外线从翻页器顶端出来,在帷幕上形成一个指示用的红点。 “所以,我们得以在这里……”欧阳鸿飞操纵着翻页器,红点在照片中大床的位置划圈。 “还有这里……”欧阳鸿飞又动了动手腕,红点移向了房间正中的椅子。 “以及这里……”最后,红点在镜子前的地面上游移了一阵。 “发现并还原了大片的陈宇的血迹。” 欧阳鸿飞再一按翻页器,用电脑制图模拟出的血迹,就覆盖在了照片中的床单、地面等处,真实地还原了当晚的惨状。 “啊……不……不要……”陈宇抱起头,一边抽泣一边嗫嚅着。 “所以,我们不难看出,陈宇在这里遭受过什么样的非人待遇!经过法医的推断,能形成这样大面积出血的痛苦,其疼痛指数已经至少超过了9!” 欧阳鸿飞转身看向叶凯二人,目光里充满了愤怒。 “也就是说,某些人在这里向陈宇施加的暴力,已经达到了让他生不如死的地步!” 法庭里再度失控,陈翠翠用铐在一起的双手猛抽自己的耳光。 “小宇,妈对不起你!我没想到他们这么不是东西!我要是知道,就算死也不会把你交给他们……” 法警上前阻拦,才压制住了陈翠翠的自残行为,陈宇一直蜷缩着身体,抱着头瑟瑟发抖。 而在一片慌乱之中,林玉展的头上突然就亮起了灯泡。 “辩方律师,请你不要再混淆视听!你怎么证明这些血迹都是在同一时间流出来的?” “……”欧阳鸿飞不禁咬住了下唇,才抑制住爆粗口的冲动。 “你也说了,你是二月十号才让警方封锁了B05,陈翠翠是二月五号杀的人,那么在这五天时间里,陈宇完全可以分几次偷偷潜入房间,撒上自己的血嘛!这几天的误差,我们的取证设备辨别不出来吧?” “哼,真是……太有创意了!”欧阳鸿飞努力表现得冷静。 “再说,陈宇那天晚上可是去B05试工的,他就是要向闵龙展现自己在这方面的耐力,多出点血,很平常嘛!”林玉展夸张地向听审席摊开了双手。 “我没有……我、我不是……我不是那种人!”陈宇痛苦地抽搭着,当他意识到无数的镜头又对准了自己,就又惊恐地抱起了头。 “好,说得好!好到我不得不呈现另一项物证——不,是另一批物证!”欧阳鸿飞撇开嘴冷笑了一声。 第34章 恶魔 欧阳鸿飞说着就再次按动翻页器,帷幕上呈现出十几张按序排列的照片,每一张照片上都是一件令人胆寒的刑具。 “请大家都看一下这些照片,照片中的每一个器件,都出自B05室,而每一个器件上,我们都能提炼出几套指纹,这些指纹当中,都会至少有一个幸运者,能在叶明真、凯庆洋、闵龙三人中,找到归属。 “每一个器具上,又都残留着陈宇的血液分子,我想请问叶凯两位先生,对此,你们做何解释?” “很简单嘛,闵龙邀请我的委托人叶明真和凯庆洋先生去观赏陈宇的试工过程,我的委托人看到那么多新鲜玩意,不免好奇,拿在手上把玩把玩,但是绝对没有在陈宇身上试过,给他上刑的只有闵龙!” 林玉展的这番解释,引得听审席间阵阵咒骂。 “好,非常好,林大律师惊世骇俗的解释,又一次刷新了我的三观。为了拯救我早已凌乱的三观,我不得不在这十几根钢针上好好探究了。” 欧阳鸿飞潇洒地一摆手,按动了一下翻页器,帷幕上出现了一排长短不一的钢针图片。 “啊——”陈宇突然一声惊叫,竟从证人席的椅子上掉了下来,瘫坐在地上,抱起头剧烈地颤抖。 “不……救我!救我!” 欧阳鸿飞快步走过去,把他搀扶起来,安放在椅子上,然后蹲在他面前安慰他:“没事,相信我。” 陈宇仍然在很剧烈的颤抖,喉咙里连连发出呻吟和吞咽的声音,他用求助的目光紧紧盯着欧阳鸿飞。 “先……先生,救我……” “镇定,你在法庭上,有我在,你不会有事的。” 欧阳鸿飞站起身,重新回到法庭正中,娓娓道来。 “钢针的附着面积太小,所以我们无法在钢针上获取指纹,但是这些钢针很奇怪,因为它们上面都附着上了凯庆洋校长的血迹。 “当然,我可以猜到控方律师会对此做何种解释,凯校长像从来没见过钢针一样,把玩它们的时候,一个不小心刺破了手,结果血撒了一大把钢针。” 说到这里,欧阳鸿飞收起了戏谑的表情,变得冷俊而极具威慑力:“这些钢针上,同样提取得到陈宇的血液分子。” 为什么?席间又传来议论。 “不!先生,不要说出来!”陈宇突然从席上站起来,向欧阳鸿飞大喊,他的嘴唇因为激动而不停地微颤,眼泪就像断线的珍珠一样从眼睛里滑落。 欧阳鸿飞看着陈宇苦苦央求的目光,就像钢针刺进了心里一样的难受,他皱紧了眉,用冷静思考的样子伪装内心的悲悯,他向叶凯二人的席位迈开步子,就像猎豹在靠近猎物。 “凯校长,你猜,这是为什么?”欧阳鸿飞的嘴角又挑起一个弧度。 “我……”凯庆洋畏缩了一下,用余光瞥了一眼身旁的叶明真,见对方仍然稳如泰山地坐着,便又挺直了身子,“我怎么知道?” “不知道?你不是一直在观摩吗?” “可能……可能是他……不小心溅上的吧。” “凯校长,我以法证科工作人员的专业技术担保,事情没这么简单,因为,如果是喷溅上去的,不可能这么均匀,另外,同样均匀分布在钢针上的,还有陈宇的皮肤纤维,凯校长,您学富五车,能联想到是为什么吗?” “我……我从来不研究这种龌龊的事!” “哈哈哈哈……”欧阳鸿飞大笑了一阵,然后突然收起笑容,怒目微睁,“那我来告诉你这是什么龌龊事!” “不——”陈宇抱起头疯了似的摇晃着,泪水接连不断地从眼睛里涌出来,“不要说!不要说了!” (…… 删减 ……) 陈宇,对不起! 欧阳鸿飞在心中默默致歉,他压制住即将失控的情绪,进而又露出一抹冷笑,凝视着明显慌乱了的凯庆洋。 “凯校长,您不是自始至终都在观摩吗?您怎么会不知道,是哪个畜生做出了这种事,嗯?” “我……当时……应该是……是闵龙吧?”凯庆洋躲闪着欧阳鸿飞的目光。 “很好,非常好,反正现在闵龙不可能跳出来反驳,可是闵龙的妻子在场,她会赞同你的指证吗?” 欧阳鸿飞又看向一直坐在原告席上看热闹的闫静,对方也明显慌了神。 闫静支吾着不回答,看了一眼林玉展,对方极小幅度地点了点头,她便瞬间有了底气,喊道:“闵龙做得出这种事,工作……工作需要嘛!” 不知道叶明真又给了闫静多少好处,她果然是个听话的棋子。 “唉,真是……”欧阳鸿飞像是颇为怜悯地摇摇头,“我真的要为逝去的闵龙先生而悲哀,他应该想不到吧,自己的结发妻子,和曾经的好友,会在法庭上联手冤枉他。” “你……怎么会……”凯庆洋及其同党都惊恐地瞪大了眼睛。 “怒我说话丢三落四,刚才只阐明了钢针上无法提取完整指纹的事实,却忘记告诉大家,在钢针表面可以提取皮肤纤维这件事。啊,也不能完全怪我,如果大家听得认真,应该注意到,我说过从钢针上提取出陈宇的皮肤纤维了,对吧?” 叶凯二人以及闫静仍然面面相觑不明所以,而林玉展思忖一番,心里便是一惊。 “如果是闵龙做的,那为什么在钢针上找不到他的半点皮肤纤维?反而……”欧阳鸿飞再度向凯庆洋投去凌厉的目光,“反而每根钢针上都找得到你凯校长的皮肤纤维呢?” 席间在座的众人像是形成了集体意识,恍然大悟和同仇敌忾的情绪像一股气流,涌上了法庭。 林玉展咬了咬牙,心想就算被人唾弃也要对得起叶先生给的佣金。 “辩方律师,请你不要用这种严厉的语气来过分强调你的推断,还有一种可能……” 欧阳鸿飞朝林玉展的方向竖起右手手掌,示意他就此闭嘴。 “不用控方律师费口舌,我欧阳鸿飞代你说出你的观点,你是想说,还有一种可能,是陈宇自己把钢针插进去的。” “不……不是……”陈宇难以置信地摇晃着头,泪痕划满了脸颊也顾不上去擦。 陈宇,由我代林玉展说出这种混账话,你的心里会不会好受一点? “……对,有这种可能啊,他在试工嘛,必须要让闵龙相信他承受得起……”林玉展顶着压力进行补充。 欧阳鸿飞像是表演舞台剧一样,极为夸张地瞠目,把嘴巴张成“O”形,然后冲着林玉展竖起了大拇指。 但是他很快就又严肃起来,向证人席上的陈宇走过去。 “陈宇,如果不介意的话,请举起你的双手,给大家看看,好吗?” 陈宇的脸抽搐了一下,他借以扯动了一下嘴角,算是用微笑来回答欧阳鸿飞,他当然不介意。 他把双手摊在半空中,手心对着自己,那些长相异样的指甲就暴露在了众人面前。 欧阳鸿飞抓住陈宇的右手,把他的手又向上抬了抬,陈宇本能地反抗,向后抽了抽手臂,但他最终还是服从了欧阳律师的安排。 “大家请看一下,这是用烧烫的钢针,刺进指尖形成的伤痕:指甲会在受创时脱落,新长出来的指甲,中间位置会有一道不能贴合在皮肉上的白印,这是钢针刺下去的留痕,只能靠整形手术才能修复。 “而且,这些新指甲才长到一半,从指甲的生长速度来推算,陈宇的手指受到的伤害,至少要在七十天以上。所以,控方律师如此明智,应该就不会再假设,陈宇是在陈翠翠杀死闵龙后,才自己刺伤自己,来做假证吧?” 欧阳鸿飞放开陈宇的手,感觉到林玉展又有要说话的趋势,他再次做出“就此打住”的手势,用夸张的不懈语气抢了林律师的话: “林大律师是不是又想说,这是陈宇在一月五号当晚,为了证明自己具备在‘逍遥天’工作的能力,所以自己把钢针刺入指尖? “那我真要佩服陈宇的决心了,他就算自残到这种程度,也非要做‘逍遥天’男公关?试问这份工作是可以扬名立万,还是能日进斗金? “再试问,‘逍遥天’是何等高档场所,想要进去工作的人,都必须做出如此骇然的自残行为来证明自己合格?” 一阵议论声后,法庭里持续了近一分钟的静默。审判长思忖了一会儿,敲击了一下法槌,宣布休息,十分钟后再审。 *** 十分钟后,庭审继续。林玉展休息片刻,就又无来由地自负起来,完全看不出刚刚被欧阳鸿飞质问得头破血流。 “总之,我的委托人,在那三个小时里,只是在一旁观看,真正和陈宇有身体接触的,只有闵龙!如果辩方律师还有异议,那就请给出直接证据吧,不要总是不痛不痒地打擦边球!” “嗯,林律师,我要是你,就会再加上一个更有力的论据。”欧阳鸿飞刻意坏笑着。 “什、什么论据?” “叶明真和凯庆洋可以互为现场目击证人。” 庭间安静了几秒钟,等到大家明白了欧阳鸿飞的意思,便发出了阵阵哄笑。林玉展及叶凯二人的脸色都变得青红相间。 “如此奇葩的辩词,我都不好意思反驳了,控方律师,赶快看看地上哪里有洞吧。” 欧阳鸿飞一个潇洒的转身,本来是想向审判长请求质辩的,视线就不由得偏向了证人席上的陈宇,他还是怯生生地蜷缩着身体,却在用信任和依赖的眼神看着欧阳鸿飞。 欧阳鸿飞有信心赢了与林玉展的口舌之战,但是他不得不亲口披露陈宇受到的伤害,他很无奈,但是他必须这么做。 “审判长,请允许我现在对控方证词进行质辩!”欧阳鸿飞又操纵起翻页器,帷幕上再次出现B05的全景照片。 “请问叶凯两位先生,你们是在哪里观赏的?”欧阳鸿飞表现出若无其事般的恭敬。 “呃……在沙发上。”凯庆洋说完,就看向叶明真,用眼神问他这个回答是否妥当。 叶明真很快就猜到了欧阳鸿飞的用意,连忙补充:“哦,不只在沙发上,有时候为了看得更清楚些,也会四处走动。” “切……”席间传来哄声。 陈宇羞愤地咬起牙关,而欧阳鸿飞露出了不明深意的微笑。 “好一个四处走动!” 陈宇,对不起了!辩驳前,欧阳鸿飞又一次默默道歉。 “大家请再看一下这张照片,”欧阳鸿飞再次按下翻页器,电脑合成的模拟案发当时血迹的图画,就盖在了照片上。他的手腕带动红外线的落点,在照片上最血腥的位置画着圆圈,“这里,这里,还有这里……” 畜生、禽兽、不是人……诸如此类的评价在听审席间不绝于耳。 “我想,不用我多说,有正常思维逻辑的人,都能联想到是为什么了吧?”欧阳鸿飞突然收起戏谑的笑容,再次怒目相向两个衣冠禽兽,“畜生!你们就没有儿子没有孙子吗?!” “辩方律师,请不要出言不逊!还有一种可能……”林玉展又站起来,准备看在钱的份儿上自取其辱。 “请你不要再说那些让人恶心的话了!”欧阳鸿飞冲林玉展一个拂袖,发出狮子一样的怒吼,“如果你再臭不要脸,说什么都是巧合,那么多的巧合都发生在一个晚上,那拜托你们快去申请世界第八大奇迹吧!” 欧阳鸿飞一口气说完,胸膛像是要撑破衬衣和西服外套一样上下起伏着。 “诚然,由于被告人的一时大意和错信小人,我们永远也找不到此事件最直接的证据,可是我想公道自在人心,谁在还原事实,谁在强词夺理,但凡心智正常的人,都会掂量掂量的吧?” 一阵议论过后,全场再次陷入沉默,陈宇的抽泣声和照相机快门的按动声,就显得清晰起来。 陈宇正在用什么样的眼神看着那些记者?欧阳鸿飞不敢想,也不敢去看,他能做的,就只有让真相大白于天下。 审判长再次询问控方意见,林玉展凑到叶凯二人身边耳语。 “承认吧你们,老流氓!”庭下有一个人大喊,便挑起了民愤,指责声一发不可收拾,像海浪一样,不断地向三人袭来。 审判长敲了敲法槌,追问控方是否发言。 三人相互颔首确认了什么,然后林玉展转身走到庭上,怯懦得近乎猥琐,像是刚刚钻出下水道的老鼠,他翻着眼皮,偷瞄了一眼欧阳鸿飞,便面向审判长,开始陈述。 第35章 凄惨 林玉展:“审、审判长,在此……我代表我的……我的委托人,向在座的各位,向辩方律师……及证人,诚挚地道歉。” “哼!”欧阳鸿飞嗤声一笑。 林玉展抹了一下额头的汗,振作了一番精神,便又摆出流氓律师的高姿态:“我的委托人,确实说了谎,他们在一月五号当晚,也确实与辩方证人陈宇,发生过……” 咒骂声四起,陈宇哽咽了一声,低下了头。 “可是请设身处地为我的委托人想一想!两位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因为一时色迷心窍,做出不被社会伦理认可的事,对方还是个男公关,这样的丑闻,当然是尽可能地遮掩啦!” “控方律师,你要为刚才说出的‘男公关’三个字负责任。”欧阳鸿飞的话掷地有声。 “好好好,你欧阳大律师也当我童言无忌好吧?我的委托人有所隐瞒,实属无奈,再说,这种隐瞒,也没有对庭审造成太大的干扰嘛!” 又是一阵哄乱,欧阳鸿飞无奈地笑了笑,问道:“林律师,你……呵呵,你知道‘干扰’两个字怎么写吗?” “就是没有太大干扰!因为,虽然我的委托人和陈宇有过亲密接触,但是也没有改变陈宇是自愿的事实啊!我的委托人是在得到陈宇允许的情况下才……” “你胡说!你们不是人!”陈宇从证人席上站了起来,冲林玉展大声叱喝。 “陈宇,你先坐下,我来处理。”欧阳鸿飞用温柔的声音慰藉他,但是犀利的眼神一刻都没有偏离对林玉展的怒视。 欧阳鸿飞向听审席第一排的秘书一个示意,秘书便递给他一份文件。 “这份文件,是在本月二十六日,也就是第一次庭审结束后,一位男士主动到访本市公安局,在两名侦查员的讯问下,提供的口供记录。 “这位男士,曾于一月五日晚至一月六日凌晨,在‘逍遥天’的某间地下室里娱乐,该男士特别强调不愿暴露身份,所以我们不能邀请他出庭作证,也不能说出他当晚所在的房间号。 “但是由两名侦查员为证,该男士的证词绝对属实,且该男士当晚所在的房间,就在B05附近。 “该男士在电视上看到关于本案第一次庭审的报道,不免对被告人及其子陈宇心生怜悯,于是自愿冒嫖娼丑事被公开之险,到公安局提供了一份非常重要的证词。” “什、什么证词?”林玉展一脸土灰,叶凯二人噤若寒蝉。 “哼……”欧阳鸿飞一声冷笑,翻开文件,开始念上面的口供记录。 “20XX年1月5日晚11:30左右,我受朋友之邀,前往‘逍遥天’夜总会地下室BXX房间消遣,刚一靠近房间,就听到不远处的B05房里传来一个男孩的惨叫。 “我们都抱着同样的目的来到这里,所以也都知道那种叫喊代表着什么,我们也没有太在意,当时想,他既然愿意接下这种工作,就应该去承受发生的一切。 “可是渐渐的我们就觉得男孩的声音不对劲了。特别悲惨,声音很闷,像是隔着什么东西,但是能听得出来,他的嗓子明显劈哑了。 “我们可以清楚地听到,男孩在喊救命,又在喊求求你们放了我之类的话。我就怀疑,也许男孩不是自愿的吧。 “我不顾朋友的劝说,在一月六日凌晨12:45左右,敲了敲B05的门,过了老半天,门才开了,一个很胖的男人,大概四十岁左右,探出了头。” 读到这里,欧阳鸿飞停下了,抬起头,面向听审席说:“后来侦察员们让该男子指认,男子所说的四十岁的胖男人,就是闵龙。” 说完,欧阳鸿飞继续念读。 “我问他,是不是有个男孩在屋子里,他是不是需要帮助。这个男人就大骂了我一顿,让我快滚,这时我就听见,屋子里的男孩冲着我的方向大喊‘叔叔,快救我,他们不是人’。 “紧接着我就听到拳打脚踢的声音,还有那个男孩的哭喊。我当时就意识到,那个男孩一定是被迫的! “我要求胖男人把话说清楚,不然我就去报警,胖男人反而威胁起我来,说如果不想死,就当什么都没听见,赶快滚蛋。 “我当时挺害怕的,心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就走开了。可是男孩的哭喊声,一直到我们凌晨1:00离开,还没有停止。” 庭间公众躁动,责骂,再回归沉默,欧阳鸿飞都一直用肃杀的目光盯着叶凯二人。 良久,他用平静到彻骨的声音问道:“还有谁会认为,陈宇是出于自愿的?” 本来以为控方应该无力辩驳,也无颜辩驳,没想到林玉展又在苟延残喘。 “我……我怀疑这个男人的证词是否属实!” “控方律师,你要搞清楚,你现在不是在怀疑我欧阳鸿飞,而是在怀疑公安局里讯问那个男人的两名侦查员!” “我没有怀疑侦查员,我在怀疑那个男人的身份!谁知道他是不是你找的演员?毕竟一句不愿透露身份,我们就无从查证了!” “你有什么证据?如果没有证据,我要追加控告你诽谤我!” “我没有证据,但是有一个不得不怀疑的疑点!” “什么疑点?” “陈宇自己说的,为了防止他咬舌,他被迫戴上了口枷,试问戴着口枷说出的话,应该很不清楚吧?又怎么可能穿透墙壁,让附近房间里的人听到呢?” “你……果然名不虚传!”欧阳鸿飞咬牙切齿,雕刻般刚毅的脸颊两侧隐现出两股条棱。 欧阳鸿飞一时无言以对,双手抱在胸前,静立在法庭正中,虽然沉默不语,却像是无声地发出不容许被打扰的命令。 只有审判长才敢打扰,没过多久,法槌再度敲响。 “辩方律师,还有没有要说的?” 欧阳鸿飞仍然保持着相同的动作,眼神也像是凝固在了林玉展的脸上。 “辩方律师,请不要耽误大家的时间,如果没有什么补充,本庭要宣布休庭了。” 仍然没有回应,欧阳鸿飞的大脑快速运转,却怎么也捕捉不到更有力的说辞。 林玉展虽然像过街老鼠一样躲闪着欧阳鸿飞的目光,但是嘴角已经挂上了胜利者的微笑。 叶凯二人向他点头致意,明显的是在表达赞许。 在原告席上无精打采的闫静开始打哈欠,还频频向这位马上就要认输的美男律师抛送媚眼。 陈翠翠紧紧攥着双手间的镣铐,焦急而满怀期待地看着欧阳鸿飞。 而陈宇,则不知为何,绝望的脸上,突然抽动了一下,不知道是悲戚的哭,还是无奈的笑。 怎么办才好?好不容易呈现了一份有力的证据,被林玉展一个质疑,眼看就要变得一文不值了,总不能就这样败下阵来。 “辩方律师,你到底还有没有话要说?”审判长又在催了,庭下也早已沸沸扬扬。 欧阳鸿飞的大脑飞速运转,脸上却平静得像伺猎的猎豹,他霸气而凶狠地扫视全场,像是用眼神把所有人按在座位上,不准离开。 “辩方律师,别死撑着了,叶先生和凯校长很忙的。”林玉展甩开了风凉话。 怎么办?要不然搬出杀手锏吧。可是奇市那边还没打理好,时机还不成熟,现在说出来,等于打草惊蛇。 其实还有一个办法,就是现场验证,但是这对陈宇来说太残忍了,他欧阳鸿飞说不出口。 “我……可以……证明。” 细微而又哀怨的声音,从证人席那里飘荡过来,起初只有附近的人听见了,他们惊诧地看向证人席,一时不明白陈宇的意思。 他们的惊诧慢慢感染了其他人,像星火燎原一样,直到全场都停止了议论纷乱。 欧阳鸿飞转过身去,看着失魂落魄精神恍惚的陈宇,不敢相信他竟然主动提出做那种事——欧阳鸿飞明知道可行,却无论如何也不忍心让他去做的实验。 “陈宇,不要……不需要你那样做……” 可是陈宇突然对他笑了,又是那种为难自己、安慰别人的笑,他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我可以,向你们……证明。” *** 一名法警戴着白色手套,提着一个塑料袋走进法庭,那个袋子里装着一根黑色橡胶制成的口枷,法警走到审判厅正中,从塑料袋里取出口枷,呈现给众人。 陈宇看到了,本来游离的神态,突然就惊恐起来,他又开始不能自控地发抖。 “大人啊,大老爷!我……我不告了,你们毙了我吧!不要……不要再为难我的小宇了!” 陈翠翠从被告席的座位起身,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又被她身旁的法警提拽了起来。 闵龙的老婆闫静突然就打起了精神,前倾着上身等着看好戏。“哈,高清无码现场版啦!”她就像是沿街叫卖的小贩一样大声吆喝。 法警走到陈宇身边,为他佩戴,他很顺从,只是总也止不住地流泪。 他被迫开启了唇齿,两条皮绳勒紧嘴角,深陷进脸颊的皮肉,延伸到脑后,在那里打了个结。 伴随着众人们的议论,相机的快闪就像夏日夜晚的暴风闪电一样,铺天盖地,猝不及防。 一个公证人向审判长点头示意,然后走出审判厅,在休息室里等着。 如果陈宇戴着口枷在审判厅里喊叫,公证人可以在休息室里听到,那么就能够证明,陈宇在B05的当晚,他的求救声也有可能传递到附近的房间。 “陈宇,不要勉强自己,我们可以再想办法,一定还有别的办法!”欧阳鸿飞说完,不禁向陈宇的方向迈了几步,却引来好几个摄像师的奚落。 “律师先生,麻烦你靠边站,别挡我们的镜头!” 欧阳鸿飞愤然回头看向听审席,本想厉声指责,审判长这时又开始催促:“辩方证人,准备好了吗?” 陈宇把双手交叉按在胸前,像是很冷的样子,他一直低着头无声地饮泣,即使在听审席的最后一排,都能清楚地看到他肩膀的抖动。 他一直是这样的状态,良久,才慢慢地把头抬起来,婆娑的泪眼,半睁半闭,迷离着,恍惚着,幽怨的目光,扫过听审席间一张张好奇而冷漠的脸。 他的这副样子,已经通过镜头记录成了影像,也许早就同步到了某个电视栏目的官网或微博上了吧。 “辩方证人,可以说话了,请尽量说些和你那天晚上的喊叫相同的话,这样方便判定。”审判长再次指示。 陈宇刚要开口说话,却发出了一声剧烈的抽噎,他觉得很丢脸,无法承受的丢脸,就本能地闭上了眼睛,又有两颗珍珠般的泪珠从眼底滚落了下来。 紧闭的双眼不再接收外界的景象,可是关于恶魔的回忆,就伺机涌来,历历在目。 *** “不要……不要让我醒过来……” “声音这么小,连我都听不到呢!”闫静伸了个懒腰,尖酸刻薄地评价着。 “是啊,辩方证人,你能再大点声吧?”审判长问道。 可是陈宇根本就听不到他们的话。 原告席上的陈宇突然把头抬起,瞪大了眼睛惊恐地盯着斜上方,眼泪有如瀑布一样从眼底涌出来。 谁都看得出来,陈宇已经完全陷入痛苦的回忆中,他的哭喊,就是当天晚上的还原。 他所盯着的,不是四十五度的天花板,而是回忆中的恶魔。 可是闫静仍然说着风凉话。 陈宇根本听不进去闫静的话,法庭中的任何事,都与他无关,他现在所承受的,只有痛苦的回忆。 “啊——放开我!不要、不要碰我!” “听不到哦。”即使陈宇的哭喊声骇人心魄,闫静仍然阴阳怪气地评判着,她把一捋头发绾到耳后,一招一势都尽显幸灾乐祸。 场面再次混乱,有咒骂声,有谴责声,也有哄笑声,几名出镜记者纷纷起身,拿起麦克面对镜头开始进行现场解说。 欧阳鸿飞催促审判长快联系休息室里的公证人,确认是否听到了陈宇的声音。 陈翠翠则捶胸顿足,大声乞求着结束庭审。 叶明真仍然苦大仇深般地静坐,凯庆洋和林玉展,就像在下水道中邂逅的两只老鼠一样,相互凝望,挤了挤眼睛。 而庭审现场发生的一切,陈宇都无从感知,他的身心都被痛苦的回忆所裹挟,他瞪着眼睛,目光怔怔地投向前方,可是他的眼前,仍然是凯庆洋举着钢针向他压下来的狰狞面孔。 “啊——混、混蛋——畜生——”陈宇撕心裂肺地哭喊,像是快要窒息一样急促地换气,“凯、凯文!他不是……不是你爸爸!他是魔鬼!” 欧阳鸿飞觉得两腿发软,差点就瘫倒在地上,他振作起来后,就快速走到陈宇身边,解下了他的口枷,把他紧紧抱住。 剧烈的抽噎,带动着陈宇的全身都在颤动,欧阳鸿飞紧紧地按着他,抚摸他的头,一遍遍地安慰他“没事了”,可是他仍然惊恐地抽噎。 “陈宇,快醒醒!看清楚我是谁!有我在,别怕!” “不!他……他不会放过我!” 陈宇把脸贴在欧阳鸿飞的小腹,紧紧地攥着他衣服的下摆,泪水浸湿欧阳鸿飞的衬衣,洇出一大片水渍。 “先、先生,我……我骂了他,他……他不会放过我!他……他要用……用针往我身上……身上刺字了!” 陈宇抬起头,盯着欧阳鸿飞的脸,苦苦地哀求着,两只手紧紧攥着欧阳鸿飞衣服的下摆,拼命地摇晃,“先生,救我!求求你,救我……” 欧阳鸿飞低头看着陈宇,怎么也说不出话来,几滴眼泪就滴落在了陈宇的脸上,他把陈宇的头按回自己的小腹,用两只紧紧地抱着,像是要抑制住陈宇的战栗一样,紧紧地抱着他。 公证人回来了,在法庭正中郑重地宣布,陈宇的每一声叫喊,他都能听得很清楚。全场一片哗然。 “混蛋!”欧阳鸿飞抬起头,脸上挂着两道泪痕,但是眼神仍凌厉得像俯冲的雄鹰,凶狠地瞪着凯庆洋,“他那天晚上也是这样乞求你的吧?一个……一个才十六岁的孩子啊,你怎么就能下得去手?” “啊——不、不要!我、我错了!校长,求你饶了我!”陈宇突然挣脱开欧阳鸿飞的怀抱,双手捂着头,惊恐地嘶鸣,“不要刺了!啊……好疼啊!不要刺!疼……饶了我吧!” “陈宇!快醒醒!” 欧阳鸿飞蹲下身,用双手拍打陈宇的脸颊,陈宇感觉到了脸上的胀痛,思绪才终于回到了欧阳鸿飞身边,却用惊疑的目光瞪着欧阳鸿飞。 怎么回事?先生怎么会在这里? 他又惊疑地看向听审席。 他们是谁?他们在吵什么?那个女人……不是妈妈吗?她怎么没化妆?她在哭什么?还有…… “啊……”陈宇看到了凯庆洋,突然一声惊叫,又开始在欧阳鸿飞的拥抱中挣扎。 凯校长为什么会坐在那里?他不是拿着针在我身上写字呢吗? “你这个冥顽不灵的小畜生!我今天就给你好好写段评语!”凯庆洋咬着牙咧着嘴,右手攥着一根钢针,在他的肚子上刺下了第一笔。 接着,就是无数笔: …… “不——我知道错了!我……我不骂了!我错了校长!我、我是小贱人!我是、我是小男娼!不——住手啊!求、求你……救命啊!” 陈宇又开始剧烈地挣扎,他的头疯了似的摇晃。 “辩方律师!快……快控制住你的证人!——大家肃静!肃静!被告……法警,快按住陈翠翠!” “陈宇,快醒醒!我带你走,我们离开这里!” 先生的声音吗?他在哪儿?他的声音好远,是不是在隔壁?快来救我!凯文不会来了,先生,你快点来吧! “先生……我怕……” “相信我!没事了!”欧阳鸿飞再一次把他抱住。 陈宇的半张脸都埋进了温暖的怀抱,可是他仍然瞪着露在外面的那一只眼睛不安地窥望四周。 他突然清醒了一点,因为他看到了无数的闪光灯,和人们或震惊或冷漠的面孔。 他们都看到了,他们都知道了!他被人侮辱、受人蹂躏的过程,都被人看到了! “不!我……我要去洗澡!” 他再次像被俘的小鸟一样,拼命挥动着手臂,突然胃部绞痛得厉害,他觉得天昏地暗,他想要逃离,却没了力气,好痛的感觉,凯校长的字还没刺完呢!为什么不去死?到底怎样才能逃离这一切? “唉……”一声微弱的叹息,陈宇瘫软在欧阳鸿飞的双臂间。 “陈宇!” 欧阳鸿飞拼命摇晃已经失去知觉的陈宇,可是陈宇就像脱了线的木偶一样,失去了生命力,随着欧阳鸿飞的动作而被动地晃动。 欧阳鸿飞眼睁睁看着医护人员把陈宇抬出庭外,除了流泪,他什么也没有做。 庭间的杂乱,像是在他的清冷面前自惭形秽,持续了一阵儿就自行隐退了。 所有人都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就连权威的象征者,那位法槌不离手的审判长,也一时没了主心骨,提心吊胆地问欧阳鸿飞:“辩、辩方律师,我们……先休庭,好不好啊?” 被众人瞩目的欧阳鸿飞,踉跄着走向庭中,业界小有名气的他,一直以冷峻到让人生畏的地步而为人所知,他还是第一次在庭审的过程中情绪失控。 一名记者用便携电脑快速编撰了一条新闻文案,标题为“高冷律师当众失态,公堂挥泪力挺‘男娼’”。 然后拿起相机,抓拍了几张欧阳鸿飞泪眼婆娑的特写。 欧阳鸿飞走到证人席旁,拿起事前递给陈宇的纸巾包,抽出一张,抹净了双眼,然后做了几个深呼吸,便又恢复了冷峻洒脱的姿态。 他轻挑嘴角剑眉微蹙,用夸张的冷笑嘲讽对手的惺惺作态。 “审判长,控方证人及律师,我们这些所谓的社会精英和法律的执行者,在这里剑拔弩张巧舌如簧了如此多个回合,好像除了一直在为难一个遭受过暴行的十六岁男孩,自始至终什么正经事都没做过。” 林玉展:“辩、辩方律师,请你……” “林玉展大律师!”欧阳鸿飞用狮吼一样的分贝,震慑住了走狗的吠影吠形,“我知道你又要提醒我不应该做语言暗示,可是我也想问你一句,你知不知道习武之人最怕什么?” 欧阳鸿飞边说边将两手抱拳,左右交替捏按骨节,发出阵阵脆响,林玉展噤了声,暗自思忖欧阳鸿飞冲过来打他的机率有多大。 “习武之人,最怕的就是,不知死活的人在面前挑衅,连连做着假动作。出手吧,对方必死,不出手吧,实在窝火。” “你……你是在恐吓我吗?” “哼,林玉展大律师,我不过学了十五年的散打,不敢自诩习武之人,您也不用急着承认自己不知死活。” 欧阳鸿飞一个甩手,如同武林中人拂袖一样,转身面向审判席。 “审判长,各位审判员及公审人,我承认,因为辩方缺少直接证据,一直以来,我们的申辩显得缺少力度,而且不能被传统的庭审秩序所认同。 “但是,我相信公道自在人心,绕开司法程序,大众的鉴别力是不容小觑的。 “一个十六岁的男孩,就算再处心积虑,想要免其生母的死罪,也不会平白捏造自毁声誉的伪证,更不可能在大厅广众之下,有如此声情并茂的表演。 “当然,法庭之上,还是要讲求证据的。我欧阳鸿飞在此请求,再给我一段时间,下次出庭,我方将出具一份最有力的证据。” 欧阳鸿飞愤然转身,凶狠地瞪着叶凯二人。 “我要用这份证据釜底抽薪,彻底摧毁所谓控方的所有谎言!他们才是真正的被告! “如果我做不到,我欧阳鸿飞发誓,终身退却司法行业,再不标榜法律代表正义的溢美之词!” 第36章 阴谋 “他到底有什么釜底抽薪的证据?!” 凯庆洋站在自家客厅里,举着手机,对听筒那头的可怜虫怒语喷浆。 凯夫人就坐在他身旁的沙发上,梨花带雨,焦灼不宁。 “你快给我把他的底探出来!什么?你说……我不管!我不管你用什么手段,我只要结果!你林大律师不是有的是招数吗?这点儿事都做不好,你‘流氓律师’的头衔是浪得虚名来的吗?” 说话的语气,就好像那个称谓多体面似的。 “总之,我和叶先生的佣金绝不养废物!” 凯庆洋说完就挂断电话,然后挥起手臂,把手机摔在地上,机身在木地板上蹦跳反弹,一个裂成两半。 凯夫人吓了一跳,手捂胸口,眼里就又是一番潮涌。 “哎哟,我的祖宗!你……你这是要我的命啊,这日子可没法儿过了!”凯夫人任性地呼天抢地起来。 凯庆洋一脸懊丧恼火,想要斥骂几句,又怕适得其反,招来更刺耳的哭声。 而这时,凯夫人一抬眼皮,看到了刚刚走出房间面色阴沉的凯文,她从沙发上站起来奔了过去。 “哎哟,我的祖宗!我的小祖宗!你可出来啦!饿不饿?妈给你做饭去!” 凯庆洋闻声回头,正撞上凯文翻着眼皮瞪他的目光,他登时火冒三丈,几个大步走过去,推开凯夫人,攥住凯文的手臂,就又把他拉进了房间。 “哎!你干什么?他好不容易出来了,你又给他推回去?” 门“咣”的一声重重地摔上了,差点打到凯夫人的鼻子。 凯庆洋把凯文推搡到床上,他自己坐在书桌前的椅子上。 凯文在床上坐直,仍然愤恨地瞪着他。 “臭小子,你老子快被人告到坐牢了,你还躲在屋里做大少爷!” “你不是什么都没做过吗?怎么会坐牢呢?”凯文嗤笑了一声。 “你……有些事,不用说得太清楚!” “不用?关乎别人的清誉和生命的事,也不用说得太清楚吗?” “对!关乎清誉和生命!但是不是别人的,是你的!是我们这个家的!” “你……”凯文被戳到了软肋,一时语塞,没了底气。 “我要是被那小贱人……” 凯文闻声又挺直了身子,怒目瞪着凯庆洋,凯庆洋立马改口。 “我要是被陈宇告得坐了牢,这个家就完了,你就完了!大少爷!” 凯文翕合几下嘴巴,本想反唇相讥,却意识到,他自己也是该受讥讽的,比他老爸强不了多少,就又泄了气,抽搐着嘴角,眼看就要哭了。 凯庆洋竟也突然变了脸,收起愠怒,改换悲戚。 “凯文,好儿子!爸求你了!你和陈宇有点交情吧?那小贱……陈宇也挺在乎你的,你就帮……帮爸爸劝劝他,让他放过我,放过咱们这个家,好不好?” 凯文咯咯咯地笑出了声,眼泪却接连从眼睛里涌出来。 “爸,你是害怕欧阳律师的釜底抽薪的证据了?你不是什么都没做过?” “你……” 凯庆洋本来就焦头烂额,被儿子奚落更让他恼羞成怒,他站起来,冲到凯文面前就是一个巴掌掴在脸上,怒斥道: “混账东西!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不管你用什么办法,给我把那个小贱人哄开心了,你老子我才有救,要不然,我坐牢了,你也没好日子过了!” “不管用什么办法?这就是你的处事之道吗?”凯文睁大不停流泪的眼睛,悲愤地瞪着凯庆洋,“你为了权和利,就不择手段地讨好叶明真,你又为了保护自己的儿子,就欺侮别人的儿子!” 凯庆洋:“你……你怎么……” 凯文:“你想问我怎么知道?那你是承认做过了?” 凯庆洋努了努嘴,说不出话来。 “都到了这个份儿上,你还不承认吗?你让我去劝陈宇,也总该先让我知道,你做错了什么,我总不能再用一副什么都没做过被人冤枉的姿态去劝他吧?我最起码该向他说句对不起吧?” “你……” “爸!我现在觉得很害怕!我觉得你越来越陌生!我从来没有想过,自己的父亲竟然会做出丧尽天良的事,更不敢相信,做出丧尽天良的事的父亲,还能心安理得,还能倒打一耙! “我……我有这样的父亲,就算以后飞黄腾达了,我能心安吗?你最起码,让我向被你害了的人道个歉吧! “我最起码,也能宽慰一下自己,父亲虽然犯下了大错,但是他有勇气承认,他心里有过一点不安!爸,你别让我……彻底地失望啊!” 凯文说完,就已经泣不成声。 凯庆洋多少因为儿子的悲恸而有所触动,他犹豫再三,终于决定,向凯文交代他所做的一切。 *** 凯庆洋和叶明真狼狈为奸,缘起于叶明真的一次黑金交易。 坤江集团的营业执照上标注的营业范围是外贸进出口,而叶明真借助多个虚假离岸账户和海外空壳公司,把走私生意做得如火如荼。 去年年初,叶明真在开曼群岛的一家注册公司收回了一笔“贸易欠款”,实际上是叶明真所掌控的私运航线上,各要塞掌舵献上的供奉。 叶明真心想,这钱说多不多,说少不少,关键是他着实用不着,可是放在手里,总这么黑着,心里也不踏实,不如找个冠冕堂皇的投资项目洗白了吧,不为牟多少利,沽名钓誉也是极好的。 于是坤江集团公关部下达“英雄帖”,打算用一笔可观的数目,为育人功德最显著的学校修建图书馆,当然,前提条件是,图书馆要以叶明真名字冠名,让莘莘学子永世莫忘挖井人。 于是凯庆洋就屁颠儿屁颠儿地追随在了叶明真身后。 有了这个挥金如土的财神爷,凯庆洋可谓如鱼得水,关于学校建设方面的诸多设想,都寻得了物质基础。 于是凯庆洋功绩显赫,很快就在国家教育部都挂了名。 教育部直批的育才项目——面向高中生的剑桥大学研修班工程,第一批试点学校名单里,德仁中学就首屈一指。 一大笔经费拨到了账上,凯庆洋兴奋之余就有些飘飘然,心想这个项目要在新学期开始后才启动,放在账上睡大觉岂不太可惜了? 最近股市这么雄健,有点投机头脑的就能所向披靡,何不挪走了那份经费先用用,反正以我凯庆洋的本事,收益还不翻番地飞回腰包吗? 可是不想大盘走势冲高回落,回落冲高,凯庆洋几次瞻前顾后,顾此失彼,几乎就害了选择困难症,到头来竟落得本金俱损。 这可是天蹋了的噩耗,眼看开学在即,他凯校长应该在开学典礼上,在众多稚嫩的小脸面前,在教育部遣来的钦差大臣面前,隆重而荣幸地宣布,剑桥大学研修班工程正式启动,并将启动资金归位专用账户。 眼看死期将至,凯庆洋只得求助财神爷。 叶明真手头上有的是等着过水的闲钱,何况注资剑桥大学这个项目也是有些小利可图,不过叶明真根本不在乎洗钱渠道的增减,也更不在乎那些蝇头小利,于是就趁火打劫,把情色交易当作附加筹码。 凯庆洋为了讨好财神爷,也没少跟着他出没各大娱乐场所,也不知道做了多少次拉皮条的事。 可是这次,他无论如何也不能痛快答应,因为叶明真竟然看上了自己的儿子。 他只得不断地找借口搪塞,争取时间寻思缓兵之计。 直到他在新生入学名单里,看到了陈宇的照片,一眼便知,叶明真肯定会喜欢。 于是他又调查了一番陈宇的身世,顿觉承蒙天恩,因为他当时还觉得,陈宇一定秉承其母亲的脾性,他凯庆洋私下里打点打点,塞给陈翠翠点钱,就能成就叶明真的好事。 可是他把陈宇想得太简单了,他打听到的陈宇,是个洁身自好的孩子,就像出淤泥而不染的青莲。 凯庆洋顿感受了挫,但是死期将至,他不得不孤注一掷。 正好收到陈宇的请假单,长达一个月的事假,原因在单子上写得很清楚,他去奇市打工。 凯庆洋思忖了一番,一个阴险而长远的计谋,在心底生了根。 他找到了学生中最会传情达意的赵译,对他说,赵译啊,你和同龄人相比,显得成熟懂事得多,你们班有一位同学,叫陈宇,他的妈妈……哎! 凯庆洋故意不往下说,因为他知道赵译的好奇心很容易被激发,赵译一定会尽搜罗之能是,调查清楚陈宇的身世。 凯庆洋继续说,陈宇去奇市打工了,听说能赚不少钱,不知道……去做什么了呢? 还是故意不继续说,赵译眨巴着眼睛诚惶诚恐,心想自己的猜测会不会略显龌龊? 凯庆洋暗自满意地笑了笑,接着说,赵译啊,你是个深明大义的好孩子,陈宇他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你可要在同学们面前多说说他的好话,不要等他来了,容不进新的集体,被人排挤啊! 就这样,针对性极强的流言蜚语不胫而走。 流言从不会空穴来风,但是可以对事实进行歪曲、改造、添油加醋,再三人成虎,星火燎原。 一切进展顺利,但是凯庆洋没想到,凯文竟然对流言不管不顾,和陈宇建立起了亲密关系。 关于陈宇的传闻,竟也抹黑了他最想保护的儿子,他还怀疑,陈宇知道了自己在“逍遥天”做的那些龌龊事,就在他儿子耳根底下吹风,挑拨他和儿子的关系。 这样的贱人,最适合做他的牺牲品! 他找到了闵龙,进一步得知陈翠翠欠他高利贷的事,就加以利用。 “本来是留给自己开苞的……”闵龙和凯庆洋斡旋,虽然也确实不太情愿,但实际上是为了讨得更好的价钱。 “哼,谁叫你那么笨,守在身边十几年了也不动手。”凯庆洋戏谑。 “不都是因为他妈吗,你可不知道,那娘们儿可凶了,我要是敢动她儿子,她非得……” “所以说,你还是得乘上叶先生的大船,有叶先生这个大招牌,陈翠翠这次肯定相信,做出点小小的牺牲,她下半辈子就不用愁了。” “可是……等她知道我们在骗她……” “放心!叶先生是多深谋远虑的主儿?明天,陈宇那小家伙,就名誉扫地了,到时候,谁还会相信,他会是被迫的?” “那,我就搭上两位老板的顺风船,在小宇子身上乘风破浪啊!” 闵龙说完,两个男人好一阵讪笑。 “不过,在这之前,你必须先帮我做一件事!” 凯庆洋要闵龙找几个人,上演一番绑架凯文的好戏,好好吓唬这个不听话的儿子,让凯文彻底了却对陈宇的感情,不再信任陈宇,免得在他们对陈宇下手的时候,凯文挺身阻拦,碍手碍脚。 另外,再编个陈宇和叶明真交易,企图让凯文替身的谎言,让凯文掂量掂量叶明真的可怕。 凯文就一定会主动远离叶明真和陈宇,也就免得叶明真在吃定陈宇的同时,还不放下对凯文的觊觎。 阴谋,就像一条邪恶的毒蛇,在脚底下盘缠,在枝叶上猥琐,吐着信子,狰狞着眼睛,偷窥圣洁的躯体和灵魂。 第37章 相依 四月初的空气,还氤氲着料峭的春寒,阳光照射在行道树初萌的树冠上,风一吹,便透过树叶的缝隙,分散成一束束光柱照射下来,出其不意地一晃眼,便又掩映在树冠里。 一对小情侣在马路上亲昵地散步,女的看到路旁有个男孩举着个瓦楞板,脚下还铺了一张模造纸,上面写了密密麻麻的字,便以为又是某种变相乞讨,就将手里的零钱扔到了模造纸上。 他们才又向前走了几步,那个男孩就追了上来。 “哥哥,姐姐,你们的钱掉了。” 小情侣回过头,打量了一番这个刘海遮着眼睛的男孩,女的笑了,说道:“小帅哥,你可真逗,这钱就是给你的啊。” “姐姐,我、我不是乞丐,我是在……” 这时,女孩子身边的男朋友突然警觉起来,他拽了拽女孩的衣襟,示意她靠后站,然后对那个被他们当作乞丐的男孩说:“给你的你就拿着吧,不、不用客气!” 说完,拉着他的女朋友转身就走。 那女的还没来得及开口责怪,男的就抢先说了:“你没看出他是谁吗?” “谁?” “小男娼!离他远一点儿,不知道他身上有没有病!” “啊……哦、哦……” 虽然是私人对话,但是声音相当广场化,可以清楚地传到陈宇的耳朵里。 那女的听了男朋友的话,还怯生生地转过头来看看陈宇以做确认,撞上陈宇的目光后又赶忙慌张转回头去,加速逃跑。 陈宇长叹了一口气,又回到模造纸旁,重新举起牌子,明亮的日光打在上面,弥散成一片刺眼的光晕,把“寻找目击证人”几个大字,也同化在了里面。 陈宇站着的地方五米开外,就是一月六日凌晨他被送往的医院。 来来往往的人很多,陈宇接收着频繁的指指点点,和冷嘲热讽,他的心早就已经麻痹了。 反正刘海又长出来了,遮挡着眼睛,就当是隔绝了世界吧。 他在寻找一月六日凌晨在这里见过他的人,那些医护人员已经被叶明真收买,但是叶明真不可能收买当时出现在医院里的所有人。 也许一个半夜里惊醒的病人或家属,在楼道里看到过他的担架,进而打听过他的情况,这样也可以当作间接的目击证人了。 他已经在这里站了多少天了呢?护士小菲每天中午休息的时候,都会走到医院门口,站在收发室的雨棚下偷偷地看着他。 当小菲看到过往的行人嘲笑他,或是用鄙夷的眼神打量他,她就有种跑过去道歉的冲动。 她和几个同事,曾经把这个男孩从鬼门关拉了回来,但是在他仍然需要帮助的时候,却只能袖手旁观。 因为他们每个人,都收了一笔可观的封口费,有的人,比如小菲,他们不止收下了钱,还收下了恐吓。 *** 夜至。 暮色四合,又被灯火霓虹刺破,变得明暗交错,光影混沌。 欧阳鸿飞急得在客厅里团团转,已经不知道拨了几十次陈宇的电话,听筒里总是传来机主已关机的冷漠语音。 他早就动用了私人交情,托付好几个片区警察,留意是否有十几岁少年自杀或精神失常的消息。 将近十二点,房门才从外面推开了。 陈宇拿着一个酒瓶,晃悠着身体走了进来。 持续了好几个小时的提心吊胆都转化成一时怒气,欧阳鸿飞走过去,夺了他的酒瓶就摔在地上。 “臭小子,你去哪儿啦?吓死我了!” “我?”陈宇像是一时半会儿想不起自己是谁似的愣住了,然后突然就咯咯咯地笑起来。 “我呀,去医院了,找证人去了,可是呀……” 他摇摇晃晃地向前走了几步,两只脚就绊在了一起,还好欧阳鸿飞上前去接,他就扑倒在欧阳鸿飞的怀里。 “这么大的酒气,你喝了多少?你知道自己胃不好还……” “可是他们除了背后议论我,笑我,没有人肯帮我。” “好了好了,我们不指望他们,我有办法……” “你有办法?”陈宇突然惊愕住了,抬起头,眼睛眨也不眨地打量着欧阳鸿飞,就像是从来没有见过他似的,“你是谁?” “陈宇,你给我清醒一点!” “哦!你是欧阳鸿飞!”陈宇伸出右手,用食指点了一下欧阳鸿飞的鼻子,又调皮地笑了,“对,你有的是办法,你让那些坏蛋都没了面子,你还……” 说到这里,陈宇的脸突然痛苦地扭曲了,放肆的笑容毫无转折地变成了任性的哭嚎。 “你还把我的丑事都说出来了!” 陈宇疯了似的捶打欧阳鸿飞的胸膛,欧阳鸿飞紧紧地攥着他的肩膀,想要抑制住他的酒后疯。 “小子,你给我冷静点儿!” “你知道他们是怎么看我的吗?我没有尊严了,我还活着干吗?”说完,他又开始用力捶打自己。 欧阳鸿飞攥住他的手腕,大声说:“你活着为了你妈妈啊!你自己说的,要帮她打赢官司!” “对……我妈妈……”陈宇停止了自残,眼神恍惚了一会儿,但是很快就又暴怒起来。 “你不是欧阳大律师吗?为什么官司打了那么久?为什么?我什么时候才能去死啊?告诉我!” “小子,你给我听好了!你妈妈的官司打完了,你也不能去死!你还有你自己的人生,相信我,一切都会过去的!你才十六岁,你还有二十六岁,三十六岁,四十……” 陈宇突然用双手捂起耳朵,歇斯底里地摇晃着头,大声喊叫:“不!我不要活那么久!太长了!你知不知道我活着的每一天都是煎熬!” “我知道我知道!但是很快就会过去的!你相信我,一切都会好起来,只要活着就会有好事的!” “我……我……”陈宇又开始急促地呼吸,像是突然间就精疲力竭了,他倒在欧阳鸿飞的怀里喘息了一会儿,就又突然直起身体,迫不及待地冲向卫生间。 “我要洗澡!” “不许去!要去也让我和你一起……” 陈宇停下了脚步,回过头,目瞪口呆地看着欧阳鸿飞,就这样呆立了一会儿,又突然大笑起来。 “先生,你也想看我脱光衣服的样子?” “不……不是……我是怕你……”欧阳鸿飞是担心陈宇再做出自残的事来。 “我这样一个贱人,就不配有衣服穿。”陈宇边说边脱下了自己的外套,又开始解衬衫扣子。 “你干什么呢?”欧阳鸿飞按住他的手,而陈宇顺势搂住了他的脖子。 “先生,您为了我这个贱人,费了不少心神,小贱人我,没什么可报答的,您就……呵呵,您别嫌弃……” 陈宇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野猫般迷离而深邃的眼眸,散发着神秘而撩人的性感,欧阳鸿飞的额头渗出一层冷汗,除了不停滑动着的喉结,全身都僵住了。 “先生,收下我吧……”陈宇发出一声娇喘,就将嘴唇贴向了欧阳鸿飞的嘴。 “你给我清醒一点!” 关键时刻,欧阳鸿飞推开了陈宇,他的力气很大,像是要解开封印一样,陈宇向后一个趔趄就仰倒在地上。 他瞬间清醒了点儿,回想着刚才发生的事,不禁羞愧难当,用双手遮着头,嘤嘤而泣。 欧阳鸿飞像是惊魂未定似的,站在原地大喘着粗气,看着陈宇蜷缩在一起连声哽咽,一肚子的思想教育课也不忍心说出口,最终只得长吁了一口气。 “明天……明天我带你,去安定医院看看吧。” 说完,欧阳鸿飞就往卫生间的方向走,他本想到水池边,用冷水浇浇头清醒一下,可是陈宇却突然焦躁起来。 “安定……医院?”陈宇的眼眸不安地晃动,心想,先生是要把我送进精神病医院,让我和疯子住在一起吗? “不!先生,不要扔下我!”陈宇一声嘶叫,起身就扑向了欧阳鸿飞。 他最近又清瘦了不少,一如既往的白色衣服,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他伸出手臂从背后搂住欧阳鸿飞,就像是一只白色的蜘蛛缠住了他。 “你干什么?放手!” 欧阳鸿飞挣脱着转过身来,陈宇仍然紧紧贴着他,嘴里不停地念叨着:“不要扔下我!不要抛弃我!” “陈宇,你清醒一点!你抱得我都喘不过气了!” “先生,你喜欢我吗?啊?喜欢吗?我是你的了!你对我做什么都行!你别嫌弃,别扔下我!” “你说什……” 突然,陈宇的嘴唇就探了过来,欧阳鸿飞震惊之余竟然都忘了怎么防御。 与女人亲吻过无数次的他,竟在这第一次男男之吻中成了被动方。 “陈……陈宇……” “先生……先生!我……我是你的!” *** 漆黑的房间里只亮着一盏小夜灯,散发着幽蓝的光线,打在白皙的皮肤上,像是浮上了一层遥远而朦胧的星光。 他静静地等着,迷离着的眼睛,散发着期待而又无助的目光,像是渴望能够被温柔地对待,可是如果对方肆意妄为,他也会顺从,也会认命。 欧阳鸿飞突然觉得自己是趁人之危,陈宇还没有走出阴影,他分明是为了报恩,还有为了让欧阳鸿飞能留住他。 这样一想,欧阳鸿飞就有了打退堂鼓的念头。 “先生,帮我,忘掉那些魔鬼吧。”陈宇却突然叫住了他。 泪水不断地溢出眼眶,男孩接连发出几声哽咽,他不知道想起了什么,用手捂住了左腹部的疤痕。 “疼吗?” 少年轻笑着摇了摇头。 “已经过去了,疼的那个时候,为什么没让我遇到先生呢?” 欧阳鸿飞的心里排山倒海,他有一种痛心却又幸福的感觉,他不再瞻前顾后,他要尽自己的所能,带给陈宇一些安全感,尽自己的所能,让陈宇被温柔地对待。 欧阳鸿飞像是飘到了空中,又急转直下落到了湖底,一会儿飘荡,一会儿漂浮,直到失去理智。 但是他不得不假装没有听见,陈宇在同样失去理智的时候,还在一声又一声地叫着凯文的名字。 第38章 清晨 第二天早上,欧阳鸿飞的生物钟晚了将近半小时,他醒了以后,发现陈宇不在身边,一时还以为昨天发生的是一场梦。 他穿着睡衣,顶着鸡窝一样的头发,走出房间,看到整个屋子就像刚被水洗过一样洁净,陈宇又系着围裙在厨房忙活了。 他静悄悄地走进去,尴尬地抓抓头发,不知该说些什么。 陈宇感觉到了他,回过头来,同样是尴尬到脸红的地步,他们都支支吾吾地,像是经过昨晚的事,两个人都夺走了对方的说话能力。 最后,还是欧阳鸿飞开口说了声“早安”。 陈宇回应了一声,一开口就忍不住笑了出来,欧阳鸿飞也跟着笑了,两个人就像在游乐场上初次见面就兴趣相投的孩子一样,为了只属于他们的快乐而咯咯咯地笑。 可是陈宇又不安起来,他招呼着欧阳鸿飞坐下,告诉他马上就可以吃早饭,他还说,衣服已经洗好晾在阳台,欧阳鸿飞出门要穿的衬衣也熨过了,房间打扫完了,他今天还要去医院门口寻找证人,但是他会早点回来,买菜做饭…… 欧阳鸿飞觉得陈宇的样子很可怜,也很可爱,他爽朗地笑出了声,借以告诉陈宇,他所担心的事都不会发生。 “陈宇,我不会赶你走的。” “真……真的吗?先生你……不会觉得我……很脏吗?” “什么话!不准你再这样说自己!” 陈宇仍然用不安的眼神看着欧阳鸿飞,像是在探究他有没有说谎。 那眼神像是一眼看穿了欧阳鸿飞心里最柔软的地方,欧阳鸿飞一把抱住了他,把他的头按在自己的胸膛上。 “陈宇,我……我不知道你是真的接受我,还是……还是想要偿还我……” 欧阳鸿飞想起了陈宇连声轻唤凯文的声音,心里突然觉得一阵刺痛,一时说不出话。 陈宇抬起头,表情很焦灼,他翕合着嘴唇,却欲言又止。 他不敢说出自己的真心话,他怕欧阳鸿飞只是一时兴起,如果在他的兴头上,向他表明心意,那日后他清醒了,理智了,会不会把这份表白当作负担,会不会嫌他是个累赘,会不会因此把他赶走? 可是陈宇真的很想告诉他,他不止接受他,而且想要和他在一起。 欧阳鸿飞又轻笑了几声,抚摸着陈宇的头发,帮他缓解焦虑。 “我不知道……我是说,我不确定……我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真的喜欢男人,可是我能确定,我很喜欢你,这种喜欢,是超越了性别的……” 他注意到了男孩喜出望外的眼神,和眼神当中闪着莹光的颤动。 “我……我想要照顾你,如果你愿意,就是一辈子!不过你千万不要把我的话当作负担,你可以随时走开。但是你离开之前,你必须向我证明,没有我的照顾,你也可以幸福地活下去!” “先……先生!” 陈宇喜极而泣,把头埋进欧阳鸿飞的胸膛,随着男孩的抽噎,浓密的头发在欧阳鸿飞的脖颈处婆娑动颤,带给他一点刺痛,一点酥痒,就像是他此刻的心情,快乐和担忧,杂糅混合,不知道哪种成分更多。 他的快乐显而易见,他的担忧,只有他自己知道。陈宇的心里,还在想着他的过去,以及占据了他的过去的那个人。 “陈宇,你也该去见见凯文了。” 陈宇又抬起头,惊诧地看着欧阳鸿飞,他不明白先生为什么突然提起了凯文,还是在他刚刚表明心意的时候。 而欧阳鸿飞又挑起了嘴角,他笑得很好看,很潇洒,像是看到他的笑,所有的苦难就都会化解。 陈宇觉得,先生的笑容,他永远也看不够。 第39章 教堂 陈宇徜徉在一座小而精致的教堂里,初春的阳光透过彩色玫瑰窗照射进来,弥散成神秘的光晕,灰尘在那里面自由地舞蹈,空气中沉淀着莫名的静谧。 教堂正面的十字架,在阳光下孤独而又神圣地矗立,用宁静和不惊,控诉世态炎凉和人性厮杀。 陈宇盯着受难耶稣的面容,久久不能移开视线。 窗外不知是微风还是飞鸟掠过,打在十字架上的阳光突然颤动了一下,陈宇的眼睛也跟着眨动,再一定睛,耶稣的面容怎么就变成了欧阳鸿飞。 先生,收容下我,救我于苦难! 这时,教堂里传出空灵的风琴声,唱诗班在祭坛边站成了排。 圣洁的歌声衬托得空间更加宁静,那种神圣的力量可以抵御最邪恶的心魔。 陈宇虽然没有入教,但是他不禁在胸前画了个十字,轻念了一声“阿门”。 “陈宇。” 久违的声音,遥远得像来自前世,陈宇心头一惊,回过头去。 他站在教堂侧面的玫瑰窗下,阳光透过彩绘玻璃照进来,斑斓的光影映射在他健康的小麦肤色上,忽明忽暗,斑驳陆离。 他的笑容仍然很好看,和欧阳先生的一样好看,可是他的笑容有些不一样了,少了点自信和不羁,多了些谦卑和……妥协。 陈宇走了过去,彩色的光影撒在白皙的脸上,有一种空灵的美感。 走到凯文的面前,陈宇看到凯文的脚下,穿着他送的那双渐变蓝的篮球鞋,意外的开心,让他扑哧一声笑了。 可是笑声收尾时竟演变成一声叹息,于是他苦涩地低垂下眼睛,长卷的睫毛给脸颊平添了一层阴影。 “陈宇,最近好吗?” “……不好。”陈宇很意外,他应该会虚伪地说过得很好啊,怎么会这样任性呢? “对不起。” 陈宇抬起头来,像是在确认刚才的道歉是不是从凯文嘴里说出的。 “你……对不起?” “我替我的爸爸,向你道歉。” “你……你什么意思?”陈宇瞪大了眼睛。 “我来找你,是想向你道歉,代我的爸爸凯庆洋,向你道歉,我……我都知道了。” 陈宇突然感到气愤,他从来没有因为凯文是凯庆洋的儿子而恨他,他其实一直都没有真正接受凯文就是魔鬼的儿子这一事实。 此时此刻,凯文竟然自己提了出来,在不知所故地诽谤他、抛弃他、冷落他之后,突然约他到了教堂这种地方,就是为了当面告诉他,他是魔鬼的儿子,他知道魔鬼做过的一切! “道歉?道歉有用吗?道歉能挽回我受到的伤害吗?道歉能把我妈从监狱里放出来吗?” “陈宇,请你原谅我,如果得不到你的原谅,我……”凯文的脸扭曲了一下,他突然转过身去,肩膀剧烈地颤抖,陈宇听到了他低沉的哽咽。 不是这样的,不应该是这样的!凯文,你应该是永远快乐地笑,永远开心地混日子的啊! “凯文……” 陈宇将手搭在了凯文的肩头,凯文突然一个转身,猝不及防地把他抱在了怀里,大哭起来。 陈宇有些不知所措,欧阳鸿飞的脸在他眼前晃了晃,又瞬间消失了。 “原谅我!原谅我爸爸!不然我活不下去了!” 陈宇还没想好,要不要原谅魔鬼和他的儿子,可是一直垂在身体两侧的手臂却不自控地抬了起来。 像是探索着似的在凯文的后背摩挲环绕,最后,紧紧地扣住,难舍难分。 *** 他们坐在排椅的第一排,最靠近祭台的位置,凯文的手里捧着一本圣经,凝视着唱诗班吟唱的眼神里,有一种清澈的向往,看似淡泊的表情隐藏着不易被察觉的焦急——那是一种平和的宗教饥渴。 陈宇看着凯文的侧脸,惊诧于凯文的改变。 “陈宇,你知道吗?一个礼拜之后,我就要受洗了。”凯文转过头来看着陈宇,说话的时候,脸上隐现出淡淡的笑意。 “你要入基督教吗?”陈宇难以想象,一向只信奉调戏人生的凯文,怎么会选择臣服于上帝。 “嗯,自从我知道了爸爸的罪行,我就一直很痛苦,我不忍心去揭发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你受委屈,我……” 凯文紧抿住嘴唇,吞下了一声哽咽,他又把头转向祭台正中的十字架。 “我知道,你不会原谅我,就算你原谅了我,我也不会原谅我自己。我的内疚,我的罪恶,让我在这个世界上无处遁形,我只有投入主的怀抱,才能得到片刻的安宁。主啊,我是你的罪人,阿门。” 凯文的表情近乎空灵,他闭上眼睛,在胸前画了一个十字。 陈宇差点就哭出来了,其实凯文也是这起事件的受害者,他内心的矛盾,也让他痛不欲生。 自己还有先生保护,可是凯文呢,他不得不一个人承受这一切,现实中都没有接纳他的人,他只能在宗教信仰里喘息。 “陈宇,做我的天使吧,我要向你忏悔,我向你忏悔的声音,上帝一定能听得到。” 在唱诗班空灵的圣歌声中,凯文讲述了父亲和叶明真的所有勾当,以及这起欺凌事件的所有阴谋陷阱。 陈宇震惊之余,不禁敬佩起欧阳鸿飞的料事如神。 他们心意相通后的那个早晨,欧阳鸿飞的一番表白过后,便郑重其事地告诉陈宇,凯文肯定会在休庭的这几天里约他见面。 *** “他们现在一定被我说的釜底抽薪的证据吓得坐立不安,我手里确实有一个杀手锏,但是还到不了釜底抽薪的地步。 “我那样说,其实是在摆空城计,然后再来他个风声鹤唳草木皆兵,最后我们就草船借箭稳赚东风了。” “先、先生,你是什么意思?我……不太懂。” 其实,陈宇不是不懂,只是不敢相信。 *** 而现在,他终于相信了,不得不相信。 陈宇听了凯文的讲述,良久说不出话来,原来真相这么复杂,一个阴谋竟然布局了四个多月; 话说回来,真相其实也很简单,不过是私欲和权势的诱惑。 他下意识地按了按腰间的皮带,那里别着一个高智能辨音的录音笔。 最后,他像是听了一个并不好笑的笑话,叹了一口气,不由衷地干笑了几声。 “哦,原来是这样啊。”平淡如水的语气,却像是一记凶猛的掌掴,打在了凯文的脸上。 凯文突然情绪失控,他抓住陈宇的手,把他的手按在了一直捧着的圣经上。 “陈宇,我知道,我爸的行为不可原谅,可是,你能不能放过他?” “你……你在说什么啊?”陈宇一用力,把手抽了回来。 “陈宇,我……我不忍心看我爸坐牢啊!陈宇,他对你犯下的罪,让我来赎吧!我……我用我这一生来赎罪!可是,你看在我喜欢你的份上,放过我爸爸好吗?” “喜……欢?”陈宇突然被那两个字牵走了思绪,这样的紧要关头,竟然就偏颇了谈话的主题。 “对啊,陈宇,我好喜欢你!从第一次见到你,我就喜欢你!”凯文揉搓着眼睛,抹去不断涌出的眼泪。 “啊,上帝啊,饶恕我吧!我在承受多残酷的现实,我在面对多残忍的抉择?我的爱人,我的亲人,不管我怎么做,我都势必会背叛他们中的一个!” 凯文突然恍惚起来,神经质地摸索着脸和脖颈。 “我……如果我死了,才能让他们两个人都幸福,上帝啊,快把我带回你的身边吧!——啊,不,不可能!我不可能回到你的身边,我……我这样的人,只能下地狱!” 凯文痛苦地呜咽,像是头痛难忍似的,双手抱住头,手指扎进头发里,狠命地揪拽自己的头发。 “你……你住手啊!” 陈宇扼住他的手腕,把他的双手拉向自己的肩膀,然后紧紧地抱住了凯文的腰,把他按在怀里,想要制止他的颤抖和自残。 “不要这样,凯文,你这样我会……我会很难过啊!” “让我去死!让我下地狱!” 被陈宇抱在怀里的凯文仍然疯了似的哭喊,唱诗班都停下了练唱,几个人走过来,询问陈宇,他身边的人是否需要帮助。 陈宇向他们苦笑了一下,告诉他们不用担心,还诚挚地道了歉。 凯文在他的怀抱里,渐渐恢复了平静。 “凯文,我们……还能回到从前吗?”豆大的眼泪流了下来,落在凯文的浓密的头发上。 “陈宇,回不去了,我们……永远也不可能在一起了,就算死了以后,你也一定会去天堂,而我……地狱……我会下地狱的!我再也……再也见不到你了!我怕……我好难过!陈宇,救救我吧!” 凯文紧紧地抱着陈宇,像个孩子一样哭个不停。 “凯文,不要这么难过,我该怎么做?你想让我怎么做?” 凯文突然止住了哽咽的声音,抬起头,抽搭着看着陈宇的眼睛,像是一时不敢相信,陈宇会主动提出愿意为他做些事。 而陈宇,他尽量让自己的笑容,像与凯文初见的时候那样,简单而清澈,他担心,自己的演技,达不到欧阳鸿飞的要求,他又害怕,自己的演技太好,牵引出欧阳鸿飞最想要的事实——最残酷的事实。 “你……真的愿意救我吗?” “嗯!你说吧,我到底怎么做,才能让你不那么痛苦?”陈宇虔诚地看着凯文,像是把凯文当作生命的全部。 曾几何时,他确实把凯文当作生命的全部,他面对凯文的时候,也是真正地面对自己,他从来不用在凯文的面前伪装、讨好,他可以轻松地、毫无忌惮地做自己。 可是,那些都是曾经,再也回不去的曾经。他又一次下意识地按了按腰间的录音笔。 先生,你的猜测,就要应验了吗? 先生,我的表现,能骗得了他吗? 先生,我会拿到你想要的证据的! 可是,先生,我的心,好痛啊! 第40章 吻别 “什么?你让我在法庭上说什么?”陈宇不敢相信凯文会提出这样的要求。 “陈宇,我知道这样会让你很为难,但是,我真的不忍心看我父亲坐牢!他犯了这么大的罪,肯定不是三五年就能出来,陈宇,我怎么忍心看他在牢里受苦!” “可是……这个谎言……可信吗?” “可信!一定可信!到时候我爸爸也会这么说的,他一个人口说无凭,要是你作为被害人也这么说,那大家就一定会信!还有,你的那个欧阳律师,他的口才一流啊!你让他帮你一起向审判长证明,大家一定会信的!” “可……可是……” “陈宇!” 凯文的双眼紧紧凝视着陈宇,黑亮的眼眸慌乱地颤抖,眼睛里不停地涌出泪水,陈宇从那双眼眸里,看到了他自己,突然有种归属感,又有种宿命难违的无奈。 他原来一直就在凯文的眼皮底下,被他关在眼眸里面,他怎么可能跑得掉? 他眼睁睁地看着藏在凯文眼眸里的自己,在惊慌地摇头,悲伤地流泪,最后,妥协地、自嘲地傻笑。 “好,我会向审判长说,凯庆洋对我做的一切,都是受叶明真和闵龙的胁迫,他对我做的,都是装装样子,没有太大的伤害。” “嗯,对的,就是这样!陈宇,还有呢?接着说啊!” 凯文的迫切让陈宇震惊,也让他彻底地失望,他看着凯文,似乎听到了心碎的声音,可是,他跑不掉,心碎算什么?他的心都被凯文俘虏了。 又是一声深深的叹息,陈宇如凯文所愿,继续说道:“我还会向审判长说,凯庆洋一直帮我向叶明真和闵龙求饶,求他们放过我,他还试图去报警,但是他们威胁他,还动手打他,所以,他只能屈服。” “陈宇,谢谢你!这样一来,我爸爸就有救了!只要你一口咬定他的参与没有主观意图,他的罪顶多也就是包庇罪吧?也许判个一两年就能放出来,如果他表现得好一点,可能坐牢坐到一半就能被提前释放呢!啊,上帝啊!” 凯文破涕而笑,就像是撒娇扮可怜后得到心仪玩具的孩子,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快乐之中。 而陈宇,则迎合着他,发出几声苦笑,右手又探进了自己的腰带。 欧阳鸿飞的空城计,震慑到了凯庆洋的心里,欧阳鸿飞料想到,不管是凯庆洋威逼,还是凯文自愿,总之,凯家父子一定会利用凯文和陈宇的关系,乞求陈宇放凯庆洋一马。 所以,欧阳鸿飞让陈宇准备好,凯文约他见面的时候,也就是他从凯文口中套取出凯庆洋罪证的时候。 当陈宇接过欧阳鸿飞递给他的录音笔时,他还痴心妄想地认为,先生这次一定会失策了。 因为他始终相信,凯文并不知道他爸爸做过的肮脏勾当,如果凯文知道,怎么会默不作声?怎么会忍心看着他在法庭上被人侮辱呢? 退一万步讲,就算凯文知道真相也不吭声,他仍然相信,凯文不可能忍心说出让他放过凯庆洋的话。 可是现在,欧阳鸿飞想要的证据,就别在他的腰间,世界就是这样残酷,由不得他不信。 *** 他们肩并着肩走出教堂,陈宇突然停下,回过头来,用虔诚的目光瞻仰这座建筑。教堂正门两侧,各有一棵高大的槐树直抵教堂顶端的尖塔。 宽阔的树冠交错在一起,枝叶随风摇晃,发出沉重的摩擦声;树影婆娑,落在教堂正面的墙上,与门扉两旁浑圆厚重的柱廊,以及门厅上方精雕细琢的神龛一起,带给造访者难以名状的威慑力和压迫感。 “陈宇,怎么了?”凯文搂住他的腰,把嘴唇贴在他的耳边,轻声细语。 陈宇摇了摇头,把环在他腰际的那双手扳开了:“别碰我,我不干净。” “陈……你不要……不许你这么说!” “凯文,”陈宇转过头看着凯文,神态超然得像从来没有被世间的污秽所侵染,“我恨你。” “啊……”凯文一声惊叹,泪水就又决堤了。 “可是我永远也忘不掉你,因为我曾经,爱你如生命。”一颗眼泪滑过了脸颊,但是他的表情,仍然平静如水。 “没有当初的爱,也就不会有今天的恨,纠缠在一起,分不开的。我会恨你一辈子,所以,也会一辈子记得对你的爱。” “陈宇,别这样说,我心里难受……” 陈宇突然露出惊喜的微笑,因为他竟然想到了一辈子,欧阳鸿飞的脸,又出现在了脑海里。 “还好,有一个人,让我有勇气,不那么草率地结束我的这一辈子。” “陈宇!”凯文把陈宇紧紧地拥在了怀里,下颌抵着他的肩膀,任凭眼泪流下来,洇湿了陈宇的白色外套。 “我知道你不会原谅我,我这辈子都会在对你的歉疚中煎熬度日。我……我怎么样才能让你相信我爱你呢?我伤害最爱的人,最爱的人恨我入骨,这就是上帝给我的最残酷的惩罚!” “呵呵……”陈宇突然干笑了起来,这让凯文难以确定,陈宇是在嘲笑他,还是在嘲笑命运。 凯文松开了他,看着他的眼睛,却再也看不清他的内心。 “不会太久的。” “欸?” “你的煎熬,不会太久的,因为你,很快就会忘记我。” “怎么可能?我不会!我不会!” 又是几声不知其意的干笑。陈宇的眼睛,慢慢地,变得迷离,却又是种让人难以招架的性感。 “你,想吻我吗?” “什……” “你想吗?” 陈宇再度地追问,凯文才相信自己没有听错。 “……想。” “那你,还等什么?” “啊……” 陈宇突然挑起嘴角,笑得魅惑众生,他捧起凯文的脸,不理对方的惊慌失措,又紧紧搂住他的脖颈,把他拉得更近,直到他的嘴唇和他的达到平行,便吻了上去。 两个身穿白色修女服的见习修女一路打闹着走过来,就像两只白蝴蝶在花丛草地间飞舞,她们看到树影掩映下,相互拥吻的两个男孩,起初好奇,继而羞涩,接着就欢欣得手捂胸口,像是看到了一幅优美的图画。 “看啊,他们一个黑,一个白,多像堕落天使和圣洁天使!” “可是,分开以后,还是要势不两立的吧?” “嗯……上帝啊,请宽恕路西法吧!” 他的吻,急迫而又缠绵,他要留给对方最美的印象,因为他知道,今生仅此一次,他只能珍惜他到这个地步。 他想象着正在初吻,那一刻,他被自己完全催眠,最成功最彻底的一次催眠:我是干净的、纯洁的,没有人碰过我,凯文是我的唯一,除了他再没有别人。 置身仙境般的愉悦里,凯文隐约觉察到了哪里不对,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越来越真实,他惊慌地移开了嘴唇,怔怔地看着陈宇。 “陈宇,你……你是在……和我吻别吗?” 又是几声轻笑,陈宇的表情,平静中夹杂着淡淡的忧伤,仿佛还有一点调皮和厌世。 “凯文,我曾经想象过很多次的,在未来的某个时刻,我生命的弥留之际,我会像现在这样静静地看着你,看你哭得稀里哗啦。 “我心疼归心疼,却很得意,原来这小子这么在乎我啊!然后我就学着你的样子,贱兮兮的让你吻我,我会用这种任性的方式,和你永别。” 凯文惊慌地瞪着眼睛,喉间发出像婴儿饮泣一样的悲吟。 “不……不……” 陈宇又苦笑起来:“唉,不知道是怎么了,刚刚有了活下去的信念,可是潜意识里,总是觉得,自己好像活不长了。” 凯文像是被吓傻了一样,松开环绕在陈宇腰间的双手,怔怔地看着他。 “不要这样说……不要、不要和我永别……” 他悲戚地乞求着,而陈宇,却流着眼泪,笑出了声。 第41章 录音 时间已经过了六点,夕阳仍不遗余力,耗尽最后一缕余晖,穿透云层,把一片橘红洒向所有能承受光影的物体; 人与物,脚下都被安放一条长长的影子,当这些影子被夜色同化,光阴中最小的一个周期便完成了一次轮回。 陈宇下了公交车,在欧阳鸿飞家所在的小区公园里踱步。 “以后啊,这里就是你的家了,我们的家!” 听到欧阳鸿飞说这句话的时候,他怎么也忍不住笑,欧阳鸿飞看他忍俊不禁的样子,看着看着就也跟着傻笑起来,上一次这样由衷地笑是什么时候? 啊,对了,那次和凯文一起,在操场上罚站。 才几个月时间,怎么就像是隔了一辈子? 他拿出了别在腰间的录音笔,那里面录下了凯文讲述的,凯庆洋和叶明真的所有阴谋; 录下了凯文教给他的,让他在下次庭审时说的谎话; 也录下了他和凯文的永别,还有凯文的乞求和哭泣。 ——“陈宇,我正式通知你,你这一辈子,都是我的了!就算……就算你离开我,躲着我,我也会想办法找到你!我不会让你看到我,但是你要记住,我会跟在你身边,我会一直守护着你!” 陈宇笑了,骗人的吧?他竟然又差一点就当真了。既然是谎话,还留着干吗呢? 像是恍惚之间犯下的错误,陈宇删除了录音笔里所有的声频。 *** 欧阳鸿飞一看见陈宇回来,就兴高采烈地迎上去,把他抱在怀里吻了一下。 “出去这么久,担心死我了!都录下来了吧?没出卖色相吧?你要是敢做对不起我的事,我今天晚上非要好好惩罚你!” 眼看又一个吻将要落在唇间,陈宇却把欧阳鸿飞推开了,他看着欧阳鸿飞惊疑的目光,歉疚得说不出话。 当陈宇说他亲手毁了来之不易的证据,欧阳鸿飞的脸扭曲得就像喝了一大碗醋,心里也泛起了难以抑制的醋意。 “陈宇,我服了你了!你告诉我为什么?给我一个能让我接受的理由!你是想说,你喜欢他,不忍心伤害他是吗?” 欧阳鸿飞把右手搭在额头上,伤心欲绝的样子。 “陈宇啊,我……我怎么跟你说才好?他是过去时了,past tense, understand?(过去时,明白?)我才是你的现在啊!” “我知道……” “你知道还……你快把我逼疯了,我从来都没疯过! “我高考前一天晚上还去夜店蹦迪,坐飞机遇到风暴还帮邻座分析怎么避遗产税,跳伞蹦极什么的我都玩得没感觉了,听说哪里闹鬼我就去哪儿度假,被我告到大牢里的犯人,他兄弟用枪指着我的头我连眼睛都没眨,恐怖电影就从来没吓到过我!可是你……你快把我逼疯了……” 语无伦次地说完这一大段话,欧阳鸿飞转过身去,叉着腰生起了闷气。 平日里风流倜傥玩世不恭,法庭上威风八面不怒自威,此时此刻,竟然像是得不到心爱的玩具而又哭又闹的孩子。 陈宇觉得好笑之余,心里就更过意不去。他从身后抱住了欧阳鸿飞,把脸贴在他宽阔的肩膀上,一遍遍地说着对不起。 “对不起,凯文他,是我的过去,我比谁都清楚。可是,就是因为他是我的过去,他也就成了我生命的一部分,我怎么可能抛弃我的过去呢?让他留在我的过去吧,你不要吃这种醋。” “可是……你妈妈的案子……”欧阳鸿飞转过身,抱住了陈宇,忧心忡忡地看着他。 “没关系,我相信你,欧阳鸿飞大律师,你一定还会有别的办法!你说过,录音只能算是辅证,没有那个录音,你照样能打赢他们!所以啊,我就想任性一次!我保证是最后一次!” 听陈宇这么说,欧阳鸿飞心情好了些,但仍然沉着脸:“我还是不能接受,我……我不能接受,你还一心为他着想。” “先生,我告诉你一件事,你就会明白了。”陈宇的目光飘到了窗外,投向了无边的夜幕,像是在那片黑暗中,窥见了遥远的过去。 *** 确认了奇市来的火车会在明天上午到站,又安排好秘密接待和食宿起居,欧阳鸿飞满意地一笑,仰靠在办公椅的靠背上。 揉了揉眼角,伸了个懒腰,身体的舒展,让他自然而然地回想起和陈宇在一起的时候,他噗嗤一下笑出了声。 “臭小子,比我还坏。” 这时手机响了,一看到来电号码,欧阳鸿飞微微皱了下眉,脸上的温情荡然无存。 他边接起电话,边起身站到落地窗前。对面的写字楼,平行的位置,一个粉红色的曼妙身影伫立窗前,右手举在耳边,看到了欧阳鸿飞,就伸出另一只手挥了几下。 “喂?欧阳……” “I don‘t wanna waste my time on somebody who makes me feel sick!”(我不想在让我觉得恶心的人身上浪费时间)欧阳鸿飞冲着电话听筒怒吼。 对方传来几声焦急的喘息,最后,重重地叹了口气。 “对不起,我刚好需要一笔钱,他们又给了合适的价格。” “好冠冕堂皇的理由啊!你现在不缺钱了,对吧?我会为你祈祷,你未来的人生里再也不会缺钱,因为你已经没有灵魂可以再出卖! You are more disgusting than zombies! Get away from my sight! ”(你比僵尸还要恶心,从我眼前消失吧!) 欧阳鸿飞说完,就拉上了落地窗前的纱帘,在他刚要挂上电话的时候,安婉焦急地叫住了他。 “欧阳!” 他没有回应,只是在等着,看她还想说什么。 “我……我想告诉你,受虐癖是假的,可是,陈宇他……真的有同性恋倾向!” 这句话的语气,很明显是在讨饶,但是也有一种暧昧的意味,像是在告诉欧阳鸿飞,他可以放心了。 他确实有种释然的感觉,他意识到,自己可以放心地引领陈宇向更深层的极乐去探索,而这样做所能带给陈宇的,将会是纯粹的愉悦,而不会夹杂反感和迎合。 转念一想,安婉不愧是心理学高材生,原来在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时候,安婉就看出来,他对陈宇的感情已经超越了同情和关爱。 “知道了。” 回应的语气柔和了些,毕竟,安婉曾经帮他拦下了娈童绯闻,试想如果当时绯闻真的见了报,以陈宇的个性,他绝对不会再对欧阳鸿飞坦诚自己,即使是在酒醉以后。 真是个单纯的孩子啊,单纯得有时候想一拳打醒他。可是他的单纯,不也正是欧阳鸿飞喜欢他的原因之一吗? 挂了安婉的电话,欧阳鸿飞重新坐到办公桌前,回想着陈宇向他讲述的他和凯文之间的故事。 在被岁月吞噬的某个冬夜里,两个男孩曾经相互依偎着坐在一起,陈宇当时也喝醉了,还向凯文袒露了自己的秘密。 他现在回想起来,也说不清楚当时为什么就那么信任凯文,甚至有种,如果对方不嫌弃,就一辈子死心塌地地跟着他的念头。 “可能是因为,第一次见面时,他桀骜不驯的目光,还有他打量我时,若有所思的表情,也有可能,是因为他从来没有嘲笑过我。 “他是第一个主动和我说话的人,又在我晕倒的时候,没有嫌弃我,反而帮助了我。总之,我说不清楚,那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欧阳鸿飞清楚地记得,陈宇在说这段话的时候,脸上露出的笑容,也许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在笑,因为那种笑容,那么顺其自然,那么有感而发。 欧阳鸿飞不禁自嘲起来,其实那种笑容他再熟悉不过,因为每当他的脑海里出现陈宇的模样时,他也会这样顺其自然、有感而发地笑。 他每时每刻都在渴望着陈宇,就算醒着,也有种做梦那样如痴如幻的感觉。 而陈宇,也许只有在他理智的时候,才会渴望欧阳鸿飞。 当凯文提出要帮他还债,他第一次有了一种被看到、被感觉到的存在感,一直以来,他都是被人索取和剥夺,唯一能够依靠的,就是他可怜的母亲。他没想到,一个陌生人,竟然会同情他的遭遇,还主动提出了帮助。 可是他必须拒绝,这对于他来说,再正常不过。 因为他的自尊,不允许在他与这个男孩之间的关系中,夹杂着被怜悯的成分,他也不想欠这个男孩的人情,因为他必须平等地与他相处。 他们之间,只能是纯真的友谊,不能掺杂任何令人讨厌的大人的东西。 所以他借着酒劲告诉凯文,他就算欠别人的钱,也不想欠凯文的情。因为人情欠得多与少,还得清还不清,主观感受在里面会占很大成分。他怕自己会觉得,永远亏欠凯文。 “可是,我想让他欠我的人情了。” 陈宇说,如果他把与凯文对话的录音呈现在法庭上,他确实可以更稳妥地赢了官司,可是凯文会恨他,他不想让这些大人世界里的恶毒情感,断送了他和凯文之间的那段美好回忆。 不止如此,他还要答应凯文的要求,在法庭上为他爸爸做假证。 “因为我要让他记住我!如果我只是删掉他的录音,他不会知道我为他的付出,日子久了,他就会忘了我。 “所以我要再多做一步,我要为那个魔鬼说几句开脱的话!我要让凯文记着,他永远欠我的!他欠我的情,他一辈子也还不清!就算他想还,我也不让他还,因为我就是要让他欠我的,这样他就永远也忘不掉我! “先生,他是我的过去,我忘不掉他,所以我必须也让他忘不掉我,我的心里才能好过啊!” 欧阳鸿飞永远也不会忘记,陈宇说完这句话以后,哭得有多委屈,他虽然有万般理由,来理智地讲解陈宇这样做的不值得,可是他不忍心在那种时候说大道理。 他只能把陈宇抱在怀里安慰,告诉他不要顾虑太多,想做就去做吧。 可是他欧阳鸿飞不能不顾虑。 陈宇给他出了一个大难题,前面的庭审,他都针锋相对,甚至因为凯庆洋对陈宇的歹毒,他的很多申辩,都有的放矢,明显是想要先把凯庆洋的罪行昭著天下。 审讯最忌讳前后供词不一,他欧阳鸿飞就算再有本事,也不能保证把这个谎说圆。 “陈宇啊,弄不好,你会帮不成别人,反而害了自己。” 正苦思周全的时候,秘书打进了电话内线,欧阳鸿飞接起,对方告诉他,有一个叫梁小菲的女孩想要见他。 这个女孩有一些关于陈宇的案子的事,要对欧阳鸿飞说。 第42章 凶兆 第三次庭审,胜败在此一举。 审判长正式通知双方律师,再这样拉锯僵持下去,将严重影响本市司法机关的办案效率。 目前还有很多重大案件都无法排期审理,法院面临着强大的舆论压力和业界质疑。 况且,不能因为这样一个违背社会伦理规范的敏感案件,败坏了本市一审判案未超过三次庭审的高效形象。 所以,第三次庭审后,必须做出判决,如有疑义,恭候上诉。 有时候,当事者正在经历的性命攸关的事,在别人眼里,不过是程式化工作中的一个环节,不能太过怨怼,也没有对与不对,只能说,对方不是不重视,而是无暇重视。 这就是所谓的生杀大权。 欧阳鸿飞把汽车停在法院门口,看着坐在副驾驶座上发呆的陈宇,心就像是被揪了一下,他多想能把他藏在家里,不再让他为了这个可恶的官司抛头露面。 他在陈宇的面前打了一个响指,陈宇激灵了一下,眨了眨眼睛,记忆里一个遥远而相似的画面又呈现在眼前,但是他没有继续回忆下去。 欧阳鸿飞拉起陈宇的手,紧紧握住,十指相扣,他淡淡地笑着,对陈宇说:“相信我,不管发生什么,我都在你身边。” 先生的笑容真好看,瞬间就赶走了笼罩在他身上的阴翳,可是他的心里还是很不安。 他本想告诉先生,从早上一醒来,他就莫名地心慌,总觉得会有什么不好的事发生。 可是先生又把他的额头按在了自己的额头上,接着就是霸道的一吻,于是陈宇除了去珍惜和先生在一起的温存,就什么都不想做,什么也不去想。 可是一走进审判庭,不安的就不只是陈宇了。 欧阳鸿飞的不安,更具有现实中的来由,因为他注意到了叶明真等人的姿态,他们表面上很平静,甚至似乎还畏他三分,但实际上却暗涌汹汹,气势重重。 他们假装谦卑怯懦,实际上是春风拂面,自鸣得意。 欧阳鸿飞一看便知,他们一定在酝酿着什么阴谋,足以让他们稳操胜券的阴谋。 “怎么了?”陈宇问他,一定是他的错愕都显露在了脸上。 “噢,没、没事。” 欧阳鸿飞撇着嘴笑了笑,但是很快就又严肃起来,他郑重其事地对陈宇说:“陈宇,待会儿在庭上,你一定要听我的,我让你说什么你再说什么,千万别自作主张说错了话!” 陈宇眨巴着眼睛,迟疑着点了点头,心里不踏实的感觉更强烈了。 再往前走几步,他们就遇到了更奇怪的事。 他们看到了凯文,伤痕累累的凯文。 他身穿一件蓝黑色牛仔裤和银灰色卫衣,瘫坐在听审席第一排最右侧的座位上,卫衣的帽子严严实实地遮盖在头上,把面容隐藏在了帽子和衣领包裹的阴影里。 即使这样,他们也能清楚地看到,凯文的额头上缠着一块纱布,眼眶也全是淤青,嘴角处还有一块黑紫的血痂。 他的身体因哽咽而不断抽搐,颤抖的嘴唇像是在念着祷词。 “凯……”陈宇惊叫出声,便向前迈了一步,想要冲到凯文身边,却被欧阳鸿飞扼住了手腕。 他回过头,看到先生严酷凛然的样子,就像是一道如山号令,他不得违反,只能和先生一起,走向为他们安排的辩方席位,可是他的眼睛却始终盯着凯文的方向。 凯文像是感觉到了正在被人凝视,他抬起头,寻找目光的来源,当与陈宇目光相对的时刻,一直在眼眶里打转的泪水终于不堪重负,就像断了线的珍珠,随着睫毛的每一次忽闪怆然地滴落,这让陈宇更揪心了。 可是在凯文身旁不远处,控方席位上坐着的凯庆洋,看到两个男孩的对视,就狠狠地瞪了凯文一眼,凯文便收回目光,举起双手,把脸彻底遮住了。 “先生,这是怎么了?凯文像是被人打伤了!” “不要管他,应付自己的事吧。” 陈宇很意外,更觉得慌乱,因为先生的语气,竟是前所未有的冷漠。 涉案人员悉数到场,叶明真和凯庆洋在法庭右侧,与控方律师林玉展坐成一排,欧阳鸿飞和陈宇,在法庭左侧的辩方席位上,与他们相对而坐。 陈翠翠戴着手铐,被法警押解出庭,锁在法庭正中,由一圈齐腰木栅栏围成的被告席里。 作为被害人闵龙的直系亲属,闵龙的老婆闫静,坐在原告席上搔首弄姿。 听审席里坐着两个辩方证人,其中一个是护士梁小菲,她是个年轻伶俐的女孩,在一月六日凌晨,和同事们一起抢救了陈宇的生命,又在之后的一个月时间里,护理陈宇的身体。 她生性善良,虽然受人胁迫,不得已收下了她的那份封口费,但是她终究过不了良心这一关,冒险找到欧阳鸿飞,自愿在最后一次庭审中出庭作证。 梁小菲看到庭上的陈宇,便兴高采烈地挥了挥手,陈宇看到了她,由衷而感激地微笑着,向她点头致意。 眼睛向小菲身旁一瞥,他看到了另一副久违的面孔,臃肿的身材,光秃的头,小眼睛,塌鼻子,正冲着陈宇讨好地笑。 陈宇不由自主地缩了下身子,移开了视线。 欧阳鸿飞觉察到了,左手覆在他的右手上,轻轻地捏了一下,他抬起头,迎上先生宠溺的目光。 “陈宇,别怕,陆三钱是来帮我们的。” 陈宇看到先生的微笑,心里就又踏实了很多,他把视线移回了那个从奇市远道而来的胖叔叔,看他一脸愧疚的表情、讨好的微笑、紧张得不停地抹去额头的汗,他也有些于心不忍,于是就向陆三钱随和地笑了笑。 按照庭审惯例,开庭伊始,仍然由控方律师首先进行自述。 “我方在这里再次澄清事实,我的委托人叶明真和凯庆洋先生,他们是被闵龙邀请到’逍遥天‘的B05室,观摩陈宇的试工过程。” 林玉展站在法庭正中,双手一会儿背到身后,一会儿举到眼前,唾沫飞溅,滔滔不绝。 “在这段时间里,叶先生和凯先生确实都与陈宇发生了关系,而且也用过一些工具在他身上,但是我们必须要一而再再而三地说明,他们的这些行为,绝对不是出于自愿,也没有强迫陈宇的成分。 “因为,他们的所作所为,要么是得到了当事人陈宇的邀请,要么就是被闵龙所逼迫。” 欧阳鸿飞懒得再起身,他坐在席位上,用一只手臂撑着头,唉声叹气了一会儿,便戏谑地说:“控方律师,你要不要脸啊?” “辩方律师,我向你下最后通牒,请你不要再用言语藐视我,否则后果自负!” 林玉展左手背在身后,右手弯曲在胸前,伸出食指,向着欧阳鸿飞的方向指指点点,本是义正辞严的模样,却又转瞬变得狡黠阴险。 “况且,我们这次得到了一份’釜底抽薪‘的证据哦。” 欧阳鸿飞的喉间本能地发出一声轻叹,定定地看着林玉展,不禁攥紧了拳头。 “先、先生,他说什么?” 身旁传来陈宇惊愕不安的声音,欧阳鸿飞却没有移开盯着林玉展的目光,只是冷静地嘱咐陈宇:“没有我的同意,你不要说话。” 林玉展很是满意欧阳鸿飞隐忍着焦灼的冷峻表情,他狡黠地笑了笑,然后请示审判长,呈现出他的“釜底抽薪”的证据。 一名法警手提一台便携式电脑,放到了审判席左侧空着的证人席上,打开电脑,熟练地操作。 “我们的证据,是一段……” 林玉展边说边向欧阳鸿飞的方向走了几步,故意拖长“段”字的发音,吊着对方的胃口,当他从欧阳鸿飞平静的目光背后觉察到了恼羞成怒的前兆,便心满意足地宣布: “是一段,音、频。” “什、什么?”陈宇瞪着小鹿一样的眼睛,惊恐无措地看着林玉展。 欧阳鸿飞又一次握住陈宇的左手,这一次,他握得异常的紧,像是怕被陈宇挣脱掉,怕再也抓不住他。 “先、先生!” 陈宇颤抖着嘴唇看着欧阳鸿飞,脑海里闪现出好几种猜测,但是每一种都让他觉得离谱,每一种离谱的事又都有可能会马上变成现实。 “到底……怎么回事?” 他多希望欧阳鸿飞能告诉他,他此时头脑里的胡思乱想,都决不可能发生。 可是欧阳鸿飞却一句话也没有说,他紧抿着嘴唇,像是背水一战的将士,紧盯着林玉展的目光慢慢移向在席位上掩面饮泣的凯文。 “叶明真和凯庆洋对我做的一切,都是受闵龙的胁迫,他对我做的,都是装装样子,没有太大的伤害。” 音频设备里传来的,确实是陈宇的声音,背景上还有教堂园林里杜鹃和喜鹊的啼啭。 可是这个音频被动过手脚,陈宇的部分音节被剪辑重排,删减腾挪,比如,在“凯庆洋”前面加上“叶明真”、“和”,在“闵龙”前删除掉了“叶明真”、“和”。 “叶明真和凯庆洋一直帮我,向闵龙求饶,求他们放过我,他还试图去报警,但是他们威胁他,还动手打他,所以,他只能屈服。” 同样的手法。 为了避免被法证人员察觉,他们刻意不在细微处修改,所以“他”和“他们”仍然保持陈宇说话时的原样。 但是,这种偏差,可以有一个非常简单而说得通的解释,就是陈宇自述时的口误。 陈宇在教堂里,按凯文的交代说出的话,即这个作假音频的原始素材,其实是这样的: 凯庆洋对我做的一切,都是受叶明真和闵龙的胁迫,他对我做的,都是装装样子,没有太大的伤害。 凯庆洋一直帮我,向叶明真和闵龙求饶,求他们放过我,他还试图去报警,但是他们威胁他,还动手打他,所以,他只能屈服。 “不……怎么、怎么可能?” 陈宇惊愕地瞪着眼睛,感觉像是掉进了冰洞,漂浮在冰层下面的水流中,寒冷刺骨,万箭穿心。 欧阳鸿飞攥紧了陈宇不停颤抖的大腿,可是他制止不住陈宇的战栗,他的手反而也被带动着颤抖起来。 “陈宇,要坚强!” 第43章 逼疯 “这份音频,是我的委托人之子凯文,不顾个人安危,约见被告人之子陈宇,秘密录制下来的……” 林玉展还在恬不知耻地编造着谎言,可是欧阳鸿飞顾不得和他对峙,因为陈宇的情绪已经失控了,他随时都有爆发的可能,欧阳鸿飞紧紧地握住他的手,可是他的抚慰无济于事。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陈宇像是受到电击一样,坐在椅子上剧烈地颤抖,他的天空已经崩塌了,无数的碎片落下来,砸在他的身上,他即将被那些碎片彻底掩埋,他双手抱着头,在一片废墟之中,吃力地换气。 “陈宇,别哭,不值得,你要冷静。” 欧阳鸿飞的话,就像是从天外传来的声音,他知道先生所在的地方是一片仙境,可是他到不了那里,因为他已经被一片废墟掩埋了。 “大家请看,这位就是凯文,大家看到他身上的伤了吗?就是被告人之子陈宇,发现了他在录音之后……” “你胡说!” 陈宇突然站起来,冲出庭外,直奔着凯文的方向跑去,欧阳鸿飞惊觉而起,紧跟着他,直到陈宇马上就要扑倒在凯文的身上,他才从身后抱住了他。 “凯文!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你又杀了我一次!你知不知道?” 陈宇一边挣脱着欧阳鸿飞,一边疯了似的向凯文身上扑,他歇斯底里地叫喊,所有的人都跟着躁动起来。 可是所有人的声音加起来都抵不过陈宇凄厉彻骨的哭喊,那是种被彻底剥夺后的控诉,是灵魂被玷污后的呻吟。 “凯文,你为什么要毁掉我们的过去?我唯一可以在被噩梦吓醒以后慰藉自己的回忆,你都给毁掉了!” “陈宇,你听不听我的话?你冷静点!还有我!还有我在!”欧阳鸿飞右手箍住他的腰,左手绕到前面,环扣在他的左肩上,用力往回拉他。 可是陈宇的力气突然变得很大,像是在燃烧生命最核心的能量。 “凯文,你说话啊!你这是又强奸了我一次,又杀了我一次!” 凯文却始终没有说话,他只是蜷缩在椅子上,抱着头,遮掩着脸,双手举起一本圣经,唇齿间不停地叨念着祷词。 “辩方律师,快控制住你的证人,别在这里胡闹!”审判长又挥起法槌维持秩序。 “我操你祖宗!”陈宇突然转向审判席的方向大声咒骂。 “你们这群道貌岸然的东西,你们哪里是在审判,你们是帮那些魔鬼欺负我!你们很想听我说怎么被强奸的吗?你们觉得不过瘾吗?满足不了你们吧?你们也想上吧?来啊,我在这儿,你们来啊!” “陈宇,你住嘴!你要听话!” 欧阳鸿飞用上浑身的力气拉拽着冲向审判席的陈宇,就像渔夫在收缚一条在网中拼命挣扎着命运的鱼。 审判长铁青着脸,法槌快速地捶击着桌面。 “肃静!肃静!辩方证人,如果你再这样出言不逊,本庭将控告你妨碍司法公证!” “你告啊,你把我和我妈都枪毙了吧!反正你们也玩腻了,你们杀了我就像毁掉一个玩具一样!” “小宇!别这样……妈妈害了你……”陈翠翠从被告席上站起来,身体抵在木栅栏上,徒劳地试图冲出齐腰的牢笼,又被法警无情地按了回去。 “你们连让我苟活于世的余地都剥夺了,凯文!” 陈宇突然一甩肩膀,从欧阳鸿飞的怀抱中挣脱开,又一个大转身,再次向凯文的座位奔去,欧阳鸿飞被他推开后一连好几个踉跄,瞬即又马上冲了过去。 “凯文!你杀了我!你才是真凶!” 他跑到凯文的面前,双手揪住他的衣领,把他从椅子上提了起来,凯文手中的圣经被甩在地上。 “你看着我,看清楚!曾经把你当作生命的人,被你杀死了!” “不……不……上帝……”凯文仍然竭力用手遮挡着脸,不敢去看陈宇的眼睛。 “陈宇!你冷静点!”欧阳鸿飞又从他身后抱住了他,腾出一只手来掰开他揪着凯文衣服的双手。 “凯文!凯文!你快点回来啊!你快点变回我认识的那个人啊!凯文!你为什么不相信我了?” 陈宇的面容从悲愤变得恍惚起来,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直愣愣地瞪着凯文,眼神里又隐现出近乎疯癫的向往。 “谁把你变成这样的?你告诉我,我去求他把你变回来!你快回来吧,凯文,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因为我把你当作生命啊!我和先生昨晚还在想办法帮你圆谎……” “陈宇!”欧阳鸿飞突然下了狠心,把陈宇的整个身体都扳了过来,陈宇的脸就贴在他的眼前,欧阳鸿飞的刀锋一样凌厉的眼神,紧紧地盯着他,“你在胡说什么!?” 陈宇瞬间安静下来,在欧阳鸿飞的双臂间喘着粗气,当他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他惊恐地倒抽了一口气。 可是这句话又被林玉展拿来大做文章了。 “大家都听到了吧!辩方律师和证人,他们利用在一起的每一个夜晚,编着圆谎的话哟。”林玉展边说边讪笑着看向欧阳鸿飞。 “你又想说什么?”欧阳鸿飞怒目瞪着林玉展,同时用双臂支撑着几乎瘫倒在他怀中的陈宇。 “我想说的是,哼哼哼……”林玉展又乜斜了一眼欧阳鸿飞,能让欧阳鸿飞震怒,他的虚荣心也得到了不小的满足。 他叫上来自己的秘书,让她打开投影仪,拉开审判厅右侧墙壁上的帷幕,然后手拿红外线翻页器,一甩手一点按,帷幕上出现了一张照片,欧阳鸿飞看了,不禁惊慌失色。 照片中的陈宇和欧阳鸿飞正在自家的卧室里拥吻,拍摄视角一看便知是对面住宅楼的某间窗户,照片的采光度很差,有碍观瞻的地方也都打上了马赛克,很明显是被人偷拍的。 席间的议论和哄笑,像是层层巨浪,冲击拍打着欧阳鸿飞和陈宇。 “怎么办……先生,怎么办……” 陈宇惶恐地看着欧阳鸿飞,攥着他手臂的手指因为太过用力而变得惨白。 欧阳鸿飞用手掌轻拍他的后背,可是他也无法告诉陈宇该怎么办。 “各位,这张伤风败俗的照片,是某杂志社的记者们拍到的,还有很多更不堪入目的照片,为了不污染大家的眼睛,我们就不在这里呈现了。 “偷拍啊,真是件缺德的事,我们要感谢那位可爱的心理医生安婉小姐,她再一次通过私人关系拦截下了这批照片,才没有让这些照片刊登出来。 “咦?我为什么要说’再一次‘呢?哦!是这样的!早在第一次庭审后的休庭期,就有一家杂志社想要报道欧阳鸿飞大律师与他的委托人之子陈宇之间不一般的关系,也是被安小姐拦下了。” 林玉展再一晃动手腕,按下翻页器,帷幕上出现了一张已经排好版的杂志报道原稿,上面有几张欧阳鸿飞与陈宇出双入对的照片,余下的便是密密麻麻的铅字。 “你到底想说什么?”欧阳鸿飞愤怒地追问。 “我想说的是,你欧阳鸿飞大律师放着佣金不菲的豪门遗产纠纷案不接,却死心塌地地为这对卑微的母子打公审官司,到底图什么呢?我林某人一开始还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哼,以你林玉展大律师的思想高度,当然不会理解公益援助这种事。”欧阳鸿飞冷冷地嘲讽。 “啧啧啧,欧阳大律师,如果你真的那么光明磊落,为什么还要恳求安小姐帮忙,拦截那些八卦新闻呢?” “我没有要求,是她自作主张!” “啧啧啧,欧阳大律师,拜托你像个男人吧,你让前女友出面,保护你的新宠,现在又反过来说人家自作主张?” 欧阳鸿飞刚想要辩驳,陈宇突然在他的怀抱中挺直了身子,对林玉展大喊:“你血口喷人!你可以侮辱我,但是不准你侮辱先生!” “先生?辩方证人,你一口一个先生的叫着,我们以为你有多遵从三纲五常呢,你敢说你没和你的先生上过床吗?” “你……” 欧阳鸿飞上前一步,把陈宇挡在了身后。 “林玉展大律师,我提醒你,你现在正严重侵犯我和陈宇的隐私,你最好尽快言归正传,不然我们就开个新案子吧,我要维护自己的隐私权了。” “我一直都在说着和案子有关的事啊!我要让大家都看清楚,你和陈宇的关系,就是你口若悬河所向披靡的动力哟!你们每天晚上都在一起摩擦……摩擦……”林玉展拉长了音调,故意重复着那个词。 “控方律师请注意你的……”审判长又准备敲槌了。 “摩擦出智慧的火花呢!”就在所有人都以为林玉展将要说出污秽之语时,他便狞笑着说出了后半句话。 “鉴于陈宇以往的生活作风,我们有理由相信,陈宇用不正当的行为收买了欧阳鸿飞大律师,他们沆瀣一气,每天都在一起筹划计谋来诽谤我的委托人!” “你有什么证据?”欧阳鸿飞怒斥。 “没有。” “那你……” “欧阳鸿飞大律师,我没有证据证明是,你也没有证据证明不是,对吗?”林玉展双手背在身后,嬉皮笑脸地看着欧阳鸿飞。 他刚才所说的那句话,是在第一次庭审中,欧阳鸿飞反驳他的话,现在被他反用在了欧阳鸿飞的身上,他看着欧阳鸿飞忍着怒气哑口无言的样子,开心得笑出了声。 “但是我有义务说出这种可能性,让审判长和在座的各位心里有数啊!” 他是故意做无关痛痒的辩述,目的是让我们难堪,让陈宇再一次失去公众的信任和同情,我不会上他的当。要马上争取申辩权,要马上呈现我们的证据! 欧阳鸿飞仍然保持理智,在心里这样思忖着,却没想到陈宇已经彻底失控了。 “我不许你侮辱先生!”一声咆哮,陈宇挥着手臂冲向林玉展,眼看就要一拳打到他脸上。 这时一直半睁着眼睛静坐的叶明真,突然干咳了一声,诈尸一样睁大了眼,凶恶地瞪着陈宇。 陈宇被吓得一个激灵,像是看到魔鬼一样紧盯着叶明真,心底最深处滋生的恐惧瞬间就升腾到了头顶,占据了他的全部身心,他什么都顾不得了,只想要逃走,远远地逃离这个魔鬼的视线。 “嗯……嗯嗯……嗯……啊……”他的喉间本能地发出一连串的低吟,声音伴随着通身的颤抖而急促地微颤,“救、救我……” 恍惚之间,他下意识地逃向欧阳鸿飞那里,但是一看到先生心急如焚的面容,他突然意识到,如果继续和先生在一起,他一定会害了他。 “不……不行……” 他嗫嚅出声,决然地推开了向他伸出双臂的先生,他继续在审判庭里东碰西撞,四周的嘈杂都退化成了一个频率,像是隔着好几层鼓膜一样瓮声瓮气。 “陈宇,过来啊!我在这儿呢!” 然而他仍然能从这些声音里辨别出欧阳鸿飞的呼唤,可是他感觉这声音好遥远,他根本到不了,也抓不到,即使可以,他也必须强迫自己向相反的方向走,继续跌跌撞撞,撞得头破血流。 “辩方律师,请快点控制住你的证人,如果他精神失常,本庭将取消他作为证人的权利!”审判长义正辞严发出警告。 “陈宇,不要乱跑,回到座位上坐好,我要申辩了!先生要申辩了!听我的话好吗?”欧阳鸿飞又抱住了他,本想把他拉回席位坐下,可是陈宇却用尽全身的力气逃脱开了。 “不要碰我!不要管我了,我会……我会害了你!我……是个脏东西!” 耳边的声音更烦躁了,可是仍然没有冲开那层层的鼓膜。 不对,是他被层层的鼓膜裹挟在了里面,像一只蝶蛹,只是他永远也破不了茧,因为茧外的世界是一片冰天雪地,出去了也没有活的余地,他被世界抛弃了,他是这样的孤立无援,他该走向哪里? 这时,耳边瓮声瓮气的声音中,一个女人的叫喊逐渐清晰,悲泣着的凄婉的声音,却是他再也熟悉不过的声音。 “小宇,到妈妈这儿来!快过来啊!” 他顺着声音的方向,努力睁着迷蒙的眼睛,在一片白雪皑皑之中,他看到了那个美丽而柔弱的身影。 “妈!——” 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陈宇接连几个踉跄,摔倒了又爬起来,爬起来又再摔倒,直到最后扑倒在了被告席前。 “小宇!摔疼了吗?快起来!妈妈对不起你!” 陈翠翠跪了下来,戴着手铐的双手竭力地伸向栅栏外面,想要触摸近在咫尺的骨肉,可是金属环把手腕勒出了血印,她还是够不到。 陈宇又向前爬了几米,终于够到了妈妈的手,他跪坐在栅栏外面,把手伸进去,抚摸妈妈的脸,擦去她的眼泪。 “妈,带我回家吧!我们回家!” 他像个黑夜里辨不清方向的孩子,唯一的依靠,就是捧着他的脸、哄着他、连声说着“小宇乖不要害怕”的妈妈。 他看到妈妈双手间的手铐,又抬起头,睁着不断涌出眼泪的大眼睛,乞求被告席边上的法警: “阿姨,你放了我妈妈吧,她是好人!……阿姨,放了她吧,你让我做什么都行,放了她吧!她……她是被冤枉的……她是我妈妈啊!放了她吧……” 如同小鸟嘤啭一样的声音,悲凉得让人战栗,威风凛凛的女法警,都不忍心再公事公办地呵斥,她仰起头,眨巴着眼睛,拼命控制着自己,不让眼泪流下来。 “妈,我们……回家吧……” “小宇,妈带你回家,妈给你做好吃的,别哭了,好孩子……” 一对母子就这样隔着被告席的木栏,抱着头偎依在一起,互相为对方抹去脸上的眼泪。 场面异常安静,他们的抽泣声和相互安慰的话语,可以被清楚地听到,声波都变得有了质感,能直接钻进人的心里最柔软的部位。 梁小菲抹了一把眼睛,从听审席里站起来,抽抽搭搭地喊道:“欧阳律师,快……快叫我出庭吧,我……我要……告诉所有人……” 欧阳鸿飞一直把右手搭在眉梢上,遮挡着眼睛,站在陈宇的身旁,站了好久。 听到小菲叫他,便从衣袋里拿出纸巾,擦了擦眼睛,然后用稍带颤动的声音回复: “梁小姐,不要急,我将要请出的第一个证人,是凯文。” 第44章 我心 欧阳鸿飞打算和凯文打一场心理战,他要帮陈宇铲除凯文心里的恶魔。 凯文的手里一直抱着他的圣经,当被欧阳鸿飞要求出庭时,他极不情愿地放下圣经,却又马上拿起,凯庆洋瞪了他一眼,他迟疑了一会儿,就又放下了。 欧阳鸿飞看在眼里,便找到了他的第一个突破口。 “I will speak out in the anguish of my spirit……(我灵愁苦,要发出言语——圣经名句)” “什么?”听到欧阳鸿飞说出一句祷文,林玉展不得其解,把脸拧成了一颗酸枣。 可是凯文的眼睛却放出光芒。 “I will complain in the bitterness of my soul(我心苦恼,要吐露哀情——圣经名句)凯文,我将要质问你的灵魂,所以,你就拿好你的灵魂寄托吧。” 凯文舒了一口气,向欧阳鸿飞谦卑地点头致意,便抱起圣经,走到证人席坐下。 欧阳鸿飞站在证人席的台面跟前,把双臂支撑在台面两侧,俯下身去,深邃的眼眸射出两道寒光,直探向凯文的眼底,带给对方难以承受的压迫感,可是眼神中隐现的怜爱和疚责,又容不得对方移开视线。 “凯文,你已经十六岁了,应该知道生命的意义吧?” 凯文看着欧阳鸿飞,怯生生地点了点头。 “那么,如果有一个人说,他把你当作生命一样去爱,那个人,应该不会是随便说说吧?” 一句话就戳中了痛处,凯文把目光移向还跪坐在被告席边上瑟瑟发抖的陈宇,便小声啜泣起来,颤抖的嘴唇,像是欲言又止。 “哎——”欧阳鸿飞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凯文,作为律师,我要向你明确一件事。因为录音取证方面的作弊现象很频繁,音频造假在技术上又不是什么难事,所以音频作为呈堂证据,只能算是参考意义层面的间接物证。 “但是如果音频参与者和提供者可以出庭佐证,那么这份间接物证的分量,可就不容小觑了。 “Therefore,each of you must put off falsehood(我们都要弃绝谎言——圣经名句),凯文,我只想问你,那段录音,真的是陈宇的原话吗?” 凯文又抬起眼睛,用凄怨的眼神看着欧阳鸿飞,良久说不出话来。 “没关系,我给你时间回忆,我也恳求你不要草率作答,因为你的回答,也许就断送了一个人的生命,和他曾经义无反顾的爱,因为……” 欧阳鸿飞转过身去,看着神志不清的陈宇,说话的声音便颤抖起来,“因为,他曾经,爱你如生命。” 凯文突然失控,连着几声剧烈的哽咽,把怀里的圣经抱得更紧了。 欧阳鸿飞转过身来,用缓慢得如同步道一样的语气,继续说道: “凯文,你以为上帝会挽救谁的痛苦?一个单纯善良的灵魂尚在人间受苦,背信弃义、加害于人者,又怎么会被上帝宽容?凯文,应当趁着有光行走,免得黑暗临到你啊(圣经名句)!” “先生,不要再说了,求你,不要再说……”凯文佝偻着身体,把头垂在胸前,几乎就要触碰到怀中的圣经。 “唉,如果陈宇他没有被你逼迫得神志不清,刚才那句话,应该是他说的。他一定会对我说,先生,求你不要再这样问了,不要再为难凯文,凯文他,很可怜的。” 眼看着凯文即将再度失控,林玉展又坐不住了,他站起来表示抗议:“辩方律师,请你不要再走情感攻势了,我们是在庭审!” “控方律师,稍安勿躁,我马上就要发问了。请凯文你告诉我,你身上的伤,真的是陈宇打的吗?” “我……” “凯文,请你把圣经翻到罗马书第十三章 ,Love does no harm to its neighbor(爱是不加害与人的)。如果你的灵魂没有力量,就请你默念这句话吧。 “你告诉我,一个那么善良的男孩子,即使被人排挤被人诋毁,也仍然随和地微笑,看到你的脚上长了茧子就会心疼,用受辱后被迫收下的封口费给你买鞋……” “辩方律师,请注意陈述内容的真实性!”林玉展在抗议。 可是欧阳鸿飞没有理他,反而抬高了说话的分贝。 “即使被你无情地诽谤也相信你是有苦衷的,为了让你安心,就没有离开这座城市,也就没能躲避那场浩劫……” “辩方律师……” “一听到你在’逍遥天‘出了事,想都没想就跳进了火坑去救你……” “审判长,我抗议……” “在被人侵犯的时候还在不停地叫着你的名字,妄想着你会去救他……” “辩方律师是在诱导……” “林玉展大律师!”欧阳鸿飞终于移开紧盯着凯文的目光,看向林玉展的眼神就像被惊扰了的醒狮,“既然凯文他有心为爸爸冒险取证,他应该是很清楚事实真相了吧?我的话是真是假,他自己可以辩得清!如果他认为不属实,不信就罢了,怎么会存在诱导这种事呢?” “你……哼!”林玉展无力反驳,便悻悻坐下了。 欧阳鸿飞再度转身,面对早已泣不成声的凯文,言语之间,透露着怜悯和宽容: “凯文,陈宇是被人诽谤,还是真的行为不端,是被诱骗遭人强暴,还是心甘情愿地去试工,是对你虚情假意,还是难能可贵的推心置腹,你和当事人,一样的清楚。现在就请你把手放在圣经上,告诉我,陈宇打过你吗?” 凯文不作回答,只是一直剧烈地抽泣。 “不管你怎样回答这个问题,于陈宇来说,都已经不再重要,因为他,已经被你逼疯了。” “不是!”凯文突然大喊出声,欧阳鸿飞一时愣住了,没有想到他的心理诱导真能奏效,而庭间却已沸沸扬扬。 “上帝啊……宽恕我!欧阳律师,陈宇他……他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做出那种事?” 欧阳鸿飞长吁了一口气。 “唉,谢谢你,没有让陈宇又一次平白受冤,可是我不得不继续问下去,到底是谁打你的?我要替陈宇问下去。” “没……没有,陈宇,你……你不用……不用担心……”凯文抽抽搭搭地,本来是欧阳鸿飞的问话,他却看着被告席外和母亲依偎在一起的陈宇作答,“是我……和一群痞子……打架……” “哦?真的吗?”欧阳鸿飞把右手抵在下颌处,说道,“那你告诉我,你是什么时候,在哪里打的架?我欧阳鸿飞别的本事没有,朋友眼线还是不少,我一定能帮你找到他们,讨个说法。” “不……不要逼我了!” “凯文,你必须说清楚,我可不是陈宇,不会迁就你的。” “不……” 看着自己的儿子被追问得无从招架,大势所迫,凯庆洋一拍桌子,大声喝道:“是我打的!我管教儿子,犯了什么王法?” “哼……”一阵冷笑,欧阳鸿飞转身看向凯庆洋,又看看他身旁的叶明真,冷冷地说,“凯校长你这么疼儿子,真的狠心把他打成这样吗?我想,应该是某位德高望众的忘年之交,代为管教的吧?” 叶明真的脸阴沉了不少,但他仍然信守沉默是金。 第45章 概率 “我的好奇心比较重,现在想象力又爆棚,所以,我想在这里妄加揣测一下,在休庭期间,凯文经历的一个大事件。” 欧阳鸿飞又开启雄辩模式,在庭上踱起了步子。 “凯文是个非常孝顺的孩子,父亲凯庆洋,让他利用他和陈宇之间的老交情,约陈宇出来见面,套取出凯庆洋想要听到的话,虽然很不情愿,凯文最终还是同意了。 “他把凯庆洋为他准备的录音设备藏在身上,和陈宇在教堂会面,可是陈宇所说的话并不全是凯庆洋需要的,所以,凯庆洋就找人,对音频做了些改动。” “辩方律师……” “哎——”欧阳鸿飞抬起右手,朝林玉展的方向竖起手掌,“控方律师,不要急,我说过,我是在妄加揣测,你待会儿可以反驳,先听我说完嘛。” 欧阳鸿飞又转向凯文,向着证人席慢慢靠近。 “做了些改动后,他还要求你出庭作证。你坚决不同意,因为你心里还割舍不掉对陈宇的感情,可是即使凯庆洋由着你的性子,叶明真不会放过这次机会,他就派人打你,威胁你……” 欧阳鸿飞此时已经贴近了证人席,缓慢地却又不容反抗地,拉起凯文的左手,捋起他的袖子,手腕上的几道划痕,清楚地呈现在审判长及公诉人面前。 “即使你以死相逼,他们也不放过你。” 凯文一直深陷在欧阳鸿飞的陈述中,精神都有些恍惚,当他发觉到自杀的证据被公示了出来,他慌张地抽回手臂,把圣经放在桌面上,腾出手来,把袖子盖回原处。 可是欧阳鸿飞的揣测,就是八九不离十的事实,本来再也没有机会澄清,却被大律师说了出来,凯文便委屈得连连哽咽。 “哎,真没想到,我随口编的故事,竟然能这么感人,那我,就不妨再说一个故事吧。凯文,我想先问问你,圣经里面,哪句话最让你感动?” 凯文想了想,答道:“爱是永恒忍耐,并有恩慈……” “很好,凯文,希望你能真正领悟到这句话的含义。而在圣经当中,我最喜欢的一句话是,Love covers over all wrongs(爱能包容所有罪过)。” 凯文微微地怔了一下,又把目光移向了席地而坐的陈宇。 “我接着要讲的,就是一个关于爱和包容的故事。这个故事的主人公不是别人,正是我的委托人之子,陈宇。 “他在上次休庭期间,意外地接到了凯文的电话,并听从凯文的安排,到教堂和他见面。凯文伤心欲绝,并向他阐明了这起欺凌事件背后的所有阴谋。 “凯文诚挚的道歉,痛彻心扉的悔悟,让陈宇很心疼,他差一点就要原谅凯文了。 “可是凯文接着又提出一个让他极度失望的要求,凯文要求陈宇,在法庭上替他的爸爸凯庆洋做假证,还诱导着陈宇,说出假的证词,陈宇没有想到,凯文的身上是带着录音设备的,他所说的话,竟然就成了今时今日,对他最为不利的一项音频物证!” 辩方律师又抗议了一番欧阳鸿飞的“误导”言语,欧阳鸿飞也再次以“揣测”、“敬请推翻”为由,争取了继续说下去的机会。 “可是,凯文,你没有想到,陈宇的身上也带着录音设备吧?” 凯文瞠目结舌,叶明真等人也大惊失色。 “可是陈宇他,哎……”又是重重的一声叹息,欧阳鸿飞看了一眼陈宇,继续说道: “真是个傻孩子,他竟然为了不被凯文记恨,就把到手的有力证据给删除了。他还为了能让凯文永远不会忘记他,他就决意按凯文说的去做,准备在法庭上,为那个侮辱他、残害他的人做假证。” 叶明真等人一听说陈宇自行删除了录音,便都吁出一口气来,而凯文在听完欧阳鸿飞的讲述后,就又一次失声恸哭。 “凯文,我想,你应该比我更了解陈宇吧,你觉得我刚才说的那个故事,有多少是真的呢?” “陈宇,对不起……” “所以你应该比任何人都清楚,当陈宇在庭上听到了那段音频,他的心里会有多失望吧?” 没有回答,哽咽的声音却越来越大。 “凯文,陈宇经常会做噩梦,他在梦里总在叫着一个人的名字,那个人,不是我。” 庭外一阵嘈杂,欧阳鸿飞却仍然很平静,他并不是无意失言。 “我多羡慕你,你知道吗?即使经历了这么多是是非非,他的心里,还是想念着你,可是你,亲手毁了这一切,毁了他,在这个世界上活下去的唯一的精神慰藉。” 凯文紧咬着嘴唇,忍住更大声的哭泣,他又重新拿起了圣经,翕合着嘴唇,轻声念起祷文。 “凯文,请你现在把圣经贴在心的位置,回答我的问题,那段音频,是真的吗?” 凯文紧闭起眼睛,两颗豆大的眼泪从眼底滑下来,滴落到了胸前的圣经上。 “上帝啊,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凯文,你要想清楚,你是要助纣为虐,枉费了陈宇对你的心意,还是还原事实真相?陈宇从来没有要求过你什么,你只要摸着良心还原事实,就能挽救他和他妈妈的生命啊!” “审判长,我反对!这是公然的诱导证人!” “反对无效!” “对,无效!” 还没等审判长回复,听审席里就有人大声喊叫起来。 审判长向着听审席的方向摊开手掌,无可奈何地看着林玉展,肢体语言是在说:看吧,我也没办法。 林玉展又碰了一鼻子灰,只得自行坐下了。 “欧阳先生,我也……我也是受害者,你……你体谅我……” “凯文,你的证词,将会决定那段音频证据的最终性质!我体谅你,也请你体谅陈宇,你在维护你父亲的声誉和前途,而他,维护的可是他妈妈的性命啊!” “可是我……” “如果太为难——我是说……”欧阳鸿飞察觉到凯文的动摇,只需要关键性的一个推动,成败在此一举,他的语调不禁有些走音,“如果你实在想不起来,你就告诉我,你也记不清了!” “反对!”林玉展又站起来咆哮,而凯文却像是看到诺亚方舟一样,眼眸发亮,明晃晃地看着欧阳鸿飞。 “审判长,我坚决反对!欧阳鸿飞是在公然误导证人,让他在精神恍惚的状态下,说出他欧阳鸿飞想要的答案!”林玉展直呼其名,冲到庭上,与欧阳鸿飞针锋相对。 “林玉展大律师,你要搞清楚,误导证人这种事,只有’流氓律师‘做得出来,况且,我相信凯文将要说出的答案,不是我想要的,反而是你林玉展大律师最想要的。” “你放屁!”林玉展与欧阳鸿飞近在眉睫,出言不逊的飞沫,差点喷到欧阳鸿飞脸上。 “林玉展大律师,你以为录音笔删除掉的文件,就永远消失了吗?” “呃……”林玉展惊慌失色,整个法庭都噤了声。 “哼,林大律师,你没有听说过文件修复这项技术吗?录音文件被陈宇删除后,我们的录音笔就没有再用过,也就没有新的文件覆盖住被删除的文件。 “我们就可以把录音笔交给专业技术人员,利用文件修复软件,对已生成的所有数据做属性统计,逐个验证校对编码,然后……” “你等等,你唬谁?你以为我林玉展真吃素的?你又要用修复软件,又专人逐个校对的,工程不小啊!那你不是有的是机会作假?再说了,修复文件?哼,你怎么保证修复成功?” “呵呵,彼此彼此嘛,你们的那段音频,在提交之前,也有充裕的时间充足的渠道作假吧? “林玉展大律师,我们不过是又进入了一个罗生门,你不能证明你是,也不能证明你不是,反过来,我也一样,对吗?” “你……” “再来谈炎你所说的修复成功率,诚然,只有35%的可能性,可是,Truthful lips endure forever, but a lying tongue lasts only a moment(口吐真言,永远坚立,舌说谎话,只存片时——圣经名句),林先生,您是否相信,冥冥之中,自有定律,事实必然昭著,假相终将败露?” 林玉展一时无语,惊愕的表情在脸上荡漾开去。 这是最艰巨玄妙的心理战,双方都在暗自思量。 35%的真相还原可能性,对应的筹码是对方的做贼心虚和稳健与风险之间的抉择。气氛异常紧张,涉案人员都剑拔弩张。 只有陈宇,仍然沉溺在与母亲的温存之中。 “妈,他们在干什么?我们什么时候能回家?” No slander on his tongue, who does his neighbor no wrong(不以舌头谗谤人,不恶待朋友)。欧阳鸿飞在心里默念着这句祷文,他相信,凯文的心里也在默念。 也许。 可能性大于85%。 第46章 良知 如果凯文没有勇气说出真相,那么他最好告诉审判长,对于那段音频涉及的事实,他已经完全记不清了。 这样一来,就没有人能够佐证那段音频的真实性,也就等于毁掉了这一证据。 林玉展一方也没有什么损失,甚至可以说,这样的结果,对于他们来说,是最为安全稳妥的。 假设凯文在欧阳鸿飞如此的质问下,仍然坚称音频证据有效,那么欧阳鸿飞就会请数据修复人员尝试找回被陈宇删除的那段音频,结果便是,有35%的可能,让录制了真相的音频重见天日。 双方的心里都在做着自己的算计,同时也在揣度对方的算计。 林玉展也不再和欧阳鸿飞针锋相对,他现在巴不得欧阳鸿飞对凯文的心理诱导能够成功,一句“记不清楚”,就能消除隐患。 “随……随你怎么问吧,我不管了!”林玉展佯装拗不过欧阳鸿飞,实则是给自己一个台阶,然后灰溜溜地回他的席位。 欧阳鸿飞嗤笑一声,便走到凯文身边,语重心长地说: “凯文,请你回答我的问题,答完了,你就可以走了。不过,我有个小请求,不管你的答案是什么,我希望你,走下审判庭,经过被告席的时候,帮我把陈宇扶到他的座位上。” 凯文的面容早已隐现出了一丝光明,听欧阳鸿飞这样说,他更是难以抑制心里的感激。 欧阳鸿飞向他暗示了一个折中的办法,又给了他一个和陈宇亲近的机会,他破涕而笑,虽然没有说出口,但是凝视欧阳鸿飞的眼神,分明就是在说着感谢。 欧阳鸿飞领会了他的心意,便轻轻地摇了摇头,补充说道:“只有你,才有办法,让他再站起来。” 说完,两个人的目光,都不约而同地看向了坐在地上的陈宇,他们的目光,也都是极为相像的真挚和宠溺。 “辩方律师,请抓紧时间,也请这位证人尽快回答问题。”审判长的催促,打断了短暂的温情。 凯文难免的又有些紧张,比他更紧张的是欧阳鸿飞和林玉展,他们都在等着凯文回答。 所有人的目光都放在了凯文身上,而凯文滑动了几下喉结,却迟迟没有开口。 他的眼神游离了一会儿,就又情不自禁地看向陈宇,他突然从椅子上站起身,急迫地走到陈宇面前,扑通一声就跪了下去。 陈宇被突然出现在眼前的人吓了一跳,也从恍惚中清醒了几分,他定睛看了看这个人,疑惑地问:“凯文?你……你怎么哭了?” 凯文已经哽咽得说不出话,他捧起陈宇的手,放到嘴边,过了一会儿才说出“对不起”这三个字。 陈宇眨巴着眼睛想了想,突然问道:“凯文,你回来了啊?” 凯文有些意外,不知道陈宇想到了什么,为什么这样问他,但是他抿了抿嘴唇,回答道:“快了,我在回来的路上了,你再给我一点时间,好吗?” 陈宇笑了,天真地点了点头。 “快站起来,地上冷,我陪你坐到那边的椅子上,好吗?”还没等陈宇回答,凯文就搀着他站了起来。 陈宇有些不安,他本能地看向妈妈,陈翠翠用力点了点头,微笑着鼓励他,陈宇便跟着凯文,向辩方席位走去。 “陈宇,我会好起来的,不要再恨我了。” 陈宇听凯文这样说,突然就焦躁起来,他停下脚步,拽着凯文的衣袖,问道:“凯文,我没有恨你啊!我什么时候说过恨你?啊?我……什么时候说过啊?” 陈宇的情绪仍然有些失常,看着凯文不安地追问,凯文突然笑了出来,心中暗想,在教堂的时候,是谁说过恨他却忘不了他的话啊? “我没有说过恨你的吧?天啊,我怎么会说那种话呢?凯文,我什么时候说过?” 凯文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看向欧阳鸿飞,大声喊道:“我,记不清了!” 这句话,既是回答欧阳鸿飞的问题,也是对陈宇的回复,陈宇愣了一会儿,纳闷凯文为什么要这么大声回答,但是他很快就笑不拢嘴。 他能笑得这么开心,真是难得啊。欧阳鸿飞这样想着,觉得欣慰,也难免的有些落寞。 凯文把陈宇搀扶到辩方席坐下,又回到证人席取回自己的圣经。 在经过欧阳鸿飞的时候,他停下了,看着这个坚毅的男子,用决然而洪亮的声音,对他说:“先生,我不想亲自指认我的父亲。” 凯庆洋登时火冒三丈,他站起来刚要开骂,就被叶明真拽了回去。 这是凯文的立场,也是他对欧阳鸿飞的嘱托。 所谓忠孝不能两全,好在凯文已经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他不会再包庇父亲,也不会阻碍欧阳鸿飞的控诉,他只希望,欧阳鸿飞能够用自己的方法给父亲定罪,不要再让他作为证人,亲自指认父亲的罪行。 欧阳鸿飞欣慰地笑了,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你只管坐在陈宇身边,照顾他就行了。” 凯文坐在欧阳鸿飞的位置上,就在陈宇的身边,两个少年在法庭外谈笑打闹,他们的笑容,灿烂得像明媚的蓝天。 欧阳鸿飞的脸上仍然挂着欣慰的笑意,只是心底里有股挥之不去的黯淡,但是他所做都是值得的,因为陈宇现在正发自真心地快乐着。 他们都还是孩子,他们本就应该远离冷酷的法庭,他们只要在法庭之外,尽情地笑,肆无忌惮地幸福着,就好。 欧阳鸿飞挺了挺身子,面向审判席,用浑厚的声音说道:“审判长,现在我要呈现真正的釜底抽薪的证据。” *** “我……我叫……陆三钱。” 这个曾经对陈宇有过不轨企图的男人,坐在证人席里,如实地交代了那次强奸未遂的经过。 说话的过程中,他的脸上一直挂着歉疚和羞怯的微笑,还时不时地伸出粗大的手掌抹去额头的冷汗。 一说到暴虐和猥亵的情节,他就会站起来,冲着被告席的陈翠翠,和辩方代理席上的陈宇,各鞠一个九十度的躬,再连声说上几句对不起。 陈宇的情绪很激动,一会儿大声抽泣,一会又咯咯咯地笑。 “凯文,你听到了吧!叔叔这次说的是实话,我是清白的!我没有骗你!” 他用期待的眼神看着凯文,挽着凯文的胳膊一个劲儿地摇晃。 “我知道,你说过不会骗我。”凯文用一只手臂环住陈宇的肩膀,另一只手和陈宇的手紧紧握在一起,“是我不对,我怀疑过你,我违背了自己的誓言,让你伤心了。” 陆三钱叙述完毕,欧阳鸿飞满意地点了点头。 “感谢陆先生能千里迢迢来到这里,你也不用太过紧张,陈宇早就说过,他不会再计较之前的事,反而很感谢你,最终能答应我们的邀请,出庭作证。” “是是是,陈宇是个好孩子!”陆三钱连连点头,又抹了一把额头的汗水,“我对不起他啊,也对不起大姐啊!”陆三钱口中的大姐,指的是陈翠翠。 “陆先生,如果你仍然不能释怀,那么就请你以后不要再犯同样的错误。”说到这里,欧阳鸿飞转身看向了叶凯二人。 “希望每一个人,都不要因为一己私欲,而去侵犯别人的权益,尤其是不要伤害别人的身体和名誉,因为那样做,和杀人无异。” 听审席里一个男人叫了声好,接着就是雷鸣般的掌声。 待掌声退却,欧阳鸿飞又看向审判席,继续说道: “审判长,这次能请到陆先生来作证,真不是件容易事,毕竟,出庭承认自己曾经做过施暴方,是需要勇气的,我们也是经过多次劝说,陆先生才最终答应了我们的请求。 “所以,请大家原谅我,到现在才将这一关键性的事实公诸于众。不过,话说回来……” 欧阳鸿飞又转向了叶凯二人,慢慢地踱步过去。 “话说回来,即使是在众人面前揭露自己曾经犯下的暴行,陆先生也肯出庭作证,这又是为什么呢?” 陆三钱激动起来,他站起身,面向辩方席方向,大声斥责:“我就是要让你们这些禽兽无从狡辩!你们太过分了,做出这样残忍的事,不止不知悔改,还反过来冤枉陈宇,你们是不是人啊! “本来我不想出庭的,但是在电视上看到第一次庭审,我就再也过不去良心这一关,陈宇太可怜了!” 陆三钱又看向林玉展,表情就更加义愤填膺。 “你这个烂仔,你哪里配做律师?本来嘛,我想只要录份口供传给欧阳律师就好了,但是我看到你第二次庭审的时候那么不要脸,我就猜到,一份口供又会被你强词夺理,我就亲自来啦!审判长啊,就算这次你定我的罪,我也要出庭!” 听审席里又是一阵骚乱,咒骂声不绝于耳。 叶凯二人和林玉展都有些坐立不安,欧阳鸿飞向他们嗤笑了一声,然后在众议声中走向证人席,拍拍陆三钱的肩膀,示意他坐下。 众人看出欧阳鸿飞将要进一步讯问,便都自觉安静下来。 “陆先生,很感谢你能配合我们的申辩,我请你来,除了要叙说清楚那件事,还想要让你证明一下,陈宇在奇市打工期间的品行。他有没有做出什么……” “没有没有!”还没等欧阳鸿飞说完,陆三钱就伸出两只手拼命地摇晃,“绝对没有啊!陈宇是个好男仔,他就是打工赚钱!我们那里啊,有好多女仔喜欢他,他也不理睬。我也……” 陆三钱说到这里犹豫了一下,但是一咬牙关就又继续,“我也和他讲过,我可以给钱,他都没有同意啊!” “好的,辛苦你了,陆先生,请你回听审席就坐吧。” 陆三钱木讷地点了点头,然后起身走下庭外,在经过陈宇的座位时,他再一次抓住机会道歉,怯生生地说了句:“小兄弟,对不起啊。” 陈宇起初有些害怕,朝凯文的方向偏了偏身子,但是他看到陆三钱诚惶诚恐的样子,就又怜悯起这位胖叔叔,他笑着摇了摇头,陆三钱如蒙大赦一样,心满意足地走回听审席。 “审判长,在座各位,不知道大家是否还记得,我在第一次庭审结束时,曾经许诺,我要证明我的一个猜测。 “那就是,叶明真、凯庆洋,以及死者闵龙,他们精心策划了一个诋毁陈宇名誉的阴谋,等他名誉尽毁后,再施加暴行,为的是如果有一天,陈宇站出来维护权益,就会因为已失公信而百口莫辩。 “现在,就请允许我,做出明确的论辩来证明这一猜测。” 第47章 危机 “陆三钱的证词足以证明,陈宇在奇市打工期间,没有做出任何出格的事。 “如果控方仍然怀疑陆三钱的身份,甚至怀疑是我收买了他做出这样的证词,那你们大可去翻看那家工厂的职工档案,再看看去年十月,那家工厂所在县城民事调解委员会上的相关记录,陆三钱和陈宇的事,可是经过县调解员调解过的。 “本来是陈宇死也要隐瞒的事,现在不得不这样公示于众,我必须要向他道歉。可是需要道歉的又何止是我一个呢?” 听到欧阳鸿飞这样说,凯文的脸色就又阴沉下来,他看着陈宇,愧疚难当。 陈宇这时已经差不多清醒了,他小声对凯文说:“没关系,不要放在心上。” 庭上的欧阳鸿飞看着两个相偎相知的少年,欣慰地点了点头,然后转向凯庆洋,继续说道: “凯校长,我答应了凯文,不再让他出庭,所以我只能问你,关于那个陈宇用色相讹诈他的组长一万块的故事版本,到底是谁改编出来的?” “你……无可奉告!”凯庆洋愤愤地说。 “哼,凯校长,这样的紧要关头,您怎么不大义灭亲呢?”欧阳鸿飞又看向叶明真,嘲讽道,“是不是还没收到Boss的指示啊?叶先生,你是不是想说,老凯子真不识相,说是自己儿子编的不就行了?” “不是我!”凯文拍案而起,大声吼道,“先生,不是我!我确实把陈宇托付给我的秘密告诉了我爸,我当时很害怕,以为那样做就不会被伤害,但是,我是一五一十地转述,我没有诋毁陈宇!我只能说这么多……” 凯文又看向自己的父亲,眼眶变得通红,“先生,我只能说这么多,剩下的事,就拜托您了。” “白眼儿狼!”凯庆洋咬着后槽牙小声骂了一句。 “凯校长,这样的局面,真的不值得我再追问下去,我想,公道自在人心吧。”欧阳鸿飞耸了耸肩,然后向听审席的方向摊开了双手。 在秘书的帮助下,欧阳鸿飞用投影仪,向大家展示了一张请假条,是陈宇在去奇市之前,就托付给德仁中学传达室的管理员,并拜托他开学后第一时间交付班主任的。 “大家请看,这张假条上,已经明确写有请假事由,也就是去奇市打工。右下角的领导审批栏里,也有校长凯庆洋的亲笔签名,现在,请大家再看一下这条微博。” 翻页器一点,帷幕上出现了一个昵称叫“德仁小灵通”的微博页面,博主的头像,虽然已经多步修图美化,但是也不难辨认,是赵译嘟嘴卖萌的样子。 在这个页面正中,有一条赵译编写的微博: “今天校长找我谈话,特意谈到一个叫陈宇的,校长没明说,但是我明白他的意思,他是想让我发挥个人号召力,鼓励同学们和这种不三不四的人划清界线嘛。校长没明说,但是我猜也猜得到,陈宇他妈是妓女,他去奇市好几个月,也是去做那种事嘛。(大猛料:陈宇是男的哦!吼吼~)” 欧阳鸿飞等庭间的议论声消退后,便用嘲讽的语气说道: “这条微博,以及我马上就要向大家展示的另外十几条微博,都是我们通过微博运营商的后台数据系统查找修复回来的。 “因为,博主赵译,这位凯庆洋校长口中’深明大义‘的学生典范,在一月六日下午,也就是陈宇出事后当天的下午,就把关于陈宇的所有微博都删除了。 “而这些并不是我要说的重点,我想要说明的是: “第一,这条微博发布的时间,是去年九月六号,而陈宇的假条上,凯庆洋签字的日期,是九月三号。 “也就是说,赵译的这条微博里所提及的那次校长面谈,实际上凯校长就已经知道了陈宇去奇市的目的,那么,他又为什么没有’明说‘,而是让赵译自己去揣度呢? “第二,大家再来看这十几条微博……” 欧阳鸿飞又操作起翻页器,十几张赵译的微博截图一一呈现在众人面前。 “这十几条微博,都是赵译发布的关于陈宇的是非,也都是被删除后,我们再通过专业技术找回的,而这些微博内容里,也几乎都提及了’校长指示‘、’校长面谈‘,这些微博,都被成百上千的转发评论,人言可畏啊!” 欧阳鸿飞的目光扫视了一遍全场,最后冷不防定格在凯庆洋的身上,对方的表情明显僵硬了一下。 “难道我们没有理由相信,赵译对陈宇做出的诋毁,都是凯校长你的指使吗?” “你胡说!”凯庆洋拍了一下桌子大声吼道。 “省省吧凯校长,赵译这孩子一看警察找到他,就吓得把你每次和他谈话的情况交代得清清楚楚,他的口供就在我秘书那里,你给自己留点面子,不要逼我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读出来吧!” 凯庆洋气急败坏,可是他想不出反击的话语,便气哄哄地移开了与欧阳鸿飞对峙的视线。 可是欧阳鸿飞的视线却像飞镖一样乘胜追击。 “凯校长,请你仔细看好赵译的这条微博!” 投影仪再一闪烁,一条至少一千字的长微博,展现在众人面前。 “去年十二月三十一日,凯校长召集学校高层行政管理人员,以及’深明大义‘的学生代表赵译,兴师动众地声讨陈宇’骚扰‘叶明真,以及所有’不检点‘行为。 “而这条长微博,就是当天晚上,赵译编写的关于那次声讨的记录,啧啧啧,详尽得堪比庭审纪实啊!凯校长,你好好看一看,如果眼神不好,我请我的秘书给您读一遍。” “看什么看?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欧阳鸿飞,随你怎么埋汰我吧,连亲儿子都和我对着干,我还有什么脸丢不起?” “好,凯校长,只要你承认这些话确实是你说的就好。我们来看这一句……” 欧阳鸿飞晃动起手中的翻页器,红外线投注在帷幕上的红点,在一行文字上来回划线。 “校长说,他亲自问了’逍遥天‘的公关经理(那个经理好像叫闵龙),他说,陈宇一直都在他们那里做情色交易呢。” “凯校长,赵译的描述,有误吗?”欧阳鸿飞又恢复了清冷的语气。 “没有,那又怎样!” “好的,那么请大家都注意看,’陈宇一直都在他们那里做情色交易‘。” 欧阳鸿飞把“一直”两个字读成了重音,凯庆洋思忖了一会儿,便大惊失色,不止是他,叶明真和林玉展的脸也变得土灰,林玉展还试图说些弥补的话,但是张了张口,却无计可施。 “哼,凯校长,你亲口说的,你微服私访,找闵龙确认过,陈宇在入学德仁之前,就已经在’逍遥天‘做男公关了,那么……” “哦!”听审席中一个男人恍然大悟地支应了一声,欧阳鸿飞又耸了耸肩,嗤笑着等待公众的责问。 “他怎么还去试工?” “他还去试工干什么?” “他用得着再试工吗?” “前后矛盾了!” “自己撒的谎圆不了了!” …… …… 类似的质疑声不绝于耳。 还有很多人责令凯庆洋认罪,叶凯二人面面相觑,又一起看了看林玉展,三个人又都把目光转向闫静。 而闫静却面不改色地修着指甲,她极其隐避地向叶明真做出数钱的动作,这个动作确实足够隐蔽,以至于欧阳鸿飞都没有看到。 欧阳鸿飞慢慢地走向凯庆洋,在他面前的桌子上敲了几下,叹息一声,说道: “凯校长,我所呈现的这些证据,难道还不足以说明,你曾经在一个孩子身上用尽了谋略,只为毁掉他的清誉吗? “可是,凯校长,你一定想不到,我刚才所做的这一番举证,其实都是我的Plan B。 “本来,那个被你毁掉清誉,又被你无情残害的孩子,拜托我不要控诉你。哎,是你毁掉了我们的Plan A啊。” 最后,欧阳鸿飞呈现了意外而得的证人和证据。 梁小菲在证人席上,详细描述了一月六日凌晨,陈宇被送往医院时的身体状况,以及对陈宇的整个抢救过程,虽然欧阳鸿飞事先叮嘱过,在法庭上一定要保持冷静客观,但小菲还是没能忍住眼泪和愤怒。 “太可怜了……为什么……怎么会发生这种事?他才那么小……你们这群畜生!伪君子!” 凯文在听小菲讲述的过程中也一直在哽咽,他紧紧地握住陈宇的手,不停地追悔和道歉。 小菲又愤然讲述了叶明真如何收买院长和救助过陈宇的那些医护,以及在她拒绝接受六万元封口费后,她和她的家人遭受了什么样的恐吓。 “他们找流氓在路上堵我,还去骚扰我爸爸妈妈,我……我还没有男朋友,他们就……就到处造我的谣,他们还在我家的楼道里泼红油漆!” 小菲抹了一把眼泪,奋然拍了一下桌子,说道:“冥冥之中自有天意!那天晚上我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总觉得该给小宇留下些证据,我就用自己的手机,拍了几张小宇的照片。” 投影仪再次打开,帷幕上播放起幻灯片,每一张照片,都是陈宇从ICU转到普通病房后昏迷不醒的样子, 每一张照片,都突出展现了身体不同部位的伤势。 每一张照片,都触目惊心,令人骇然。 当一张陈宇躺在床上的正身照显现在帷幕上,他的前胸和腹部,那些用钢针刺上去的血淋淋的字映现在众人面前,惊叹声和咒骂声就淹没了整个法庭。 我是小男娼 我是受虐狂 打我 操我 “不要看!凯文,你别看啊!” 陈宇忙去捂凯文的眼睛,而凯文拉过他的手,捏着他的手腕,就往自己的胸口和脸颊上捶打。 “陈宇,你打我吧!我对不起你!我……我要用我这一辈子来补偿你!上帝不会原谅我的!我该下地狱!” 陈宇委屈地流下了眼泪,可是他更担心凯文的情绪。 “凯文,你别这样……你这样我会更难过的!” 凯文像是耗尽了力气,他拉起陈宇的双手,放在嘴边亲吻,当他看到那些被他父亲糟蹋过的手指,他心疼地瞪大了眼睛,沉陷在悲痛中难以自拔。 “疼吗?很疼吧?!” 还没等陈宇回答,他就抱起陈宇,失声痛哭。 庭上的欧阳鸿飞没有做任何解说,他沉默着看着众怒义起,看着叶凯二人的狼狈鼠相,看着两个少年的相偎相依。 他也看到了林玉展和闫静的眉来眼去。 本来早已放下的心,又提了上来。 只见林玉展向闫静做出OK的手势,闫静满意地点了点头。 接着拿起手机点了几下,她突然就变得欣喜若狂,甚至在椅子上扭了几下。 欧阳鸿飞猜测,闫静应该是查询了一下她的银行账户。 他们在做什么?他们还能做什么? “哎呀我的天啊!这日子可没法儿过了!我没活路了!” 在众人的义愤不平声中,闫静突然呼天抢地起来,纷乱渐渐平息,大家都看着这个女人浮夸的演技。 “哎呀我男人死得惨啊!你怎么就撇下我一个人走了!他们欺负我孤儿寡母啊!” “原告人,你有话说话有冤申冤,哭什么?肃静!肃静!” 审判长烦躁地敲击着法槌,心想本来以为终于可以结案了,不知道这个女人又要耍什么宝。 一看到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自己吸引过来,闫静立刻收回了装哭的嘴脸,变得洋洋自得起来。 “哼!我不哭几声,你们都忘了姑奶奶我才是受害者!” 欧阳鸿飞的额头渗出一层冷汗,庭审到了这个地步,对方仍然能如此明目张胆地信口雌黄。 看来是要亮底牌了,他预感到,他们将要面临最难以破解的危机。 两个男孩也都诧异地看着这个阿姨,欧阳鸿飞没有回头,准确地说,是不敢回头。 他不敢面对两个孩子疑惑而青涩的面孔,也不敢接收他们不解但充满期待的目光。 快走! 陈宇快走! 凯文,快带陈宇离开这里! 欧阳鸿飞在心里无声地呐喊,可是他仍然用冷静而锐利的眼神,盯着闫静的方向。 第48章 绝望 “各位,我要给大家看的东西,可是超——级精彩!”闫静一边搔首弄姿,一边故弄玄虚地说道,“大家都是成年人了,也没什么忌讳的,至于那边那两个小混蛋嘛,哼,他们不知道私下里做过多少次了呢!” 说着,闫静就从衣袋里拿出一个移动硬盘,走向审判庭正中的播放器。审判长举起了法槌,警告这个女人的横冲直撞。 “原告,你到底要呈现什么证据?你之前没有报备,本庭无法确认你的证据是否适合公示。” “审判长您不用担心!”林玉展不知什么时候也走上庭来,帮着闫静操作电脑,“我以我的名誉担保,我们播放的东西绝对不出格!关键部位都……” “你的名誉就是个臭流氓!审判长,我反对他们这样做!”欧阳鸿飞边说边冲到闫静身旁阻拦。 而闫静却当众撒起了泼,她突然转身向欧阳鸿飞挺起了胸,欧阳鸿飞差点就和她撞了个满怀,她一脸英雄就义似的决然,分明是在警告欧阳鸿飞,再敢靠近一步,老娘就贴上你再告你非礼。 林玉展和闫静里应外合的,他利用这段时间,已经打开了移动硬盘里的视频,影像通过投影仪,像电影一样,打在了审判庭右侧墙壁的帷幕上。 “让你们看看,什么叫真正的贱货!”林玉展讪笑着说道,手指弹跳一样,按下了播放键。 伴着沙哑却放纵的呻吟声,陈宇仰躺的画面呈现在众人面前。 所有人都惊异地看着正在播放的视频,陈宇瞪着视频中的自己,无论如何也不相信他能露出这样下贱的表情。 “哼,看到了吧,老少爷们儿们,你们都硬了没?这是我老公干他的时候拍的!” “啊……”陈宇轻叹了一声,眼泪就机械地流了下来。 …… …… 刚刚还是同情和愤慨的目光,现在都变得震惊和鄙夷,嘲笑声和议论声,混合成暴风雨的海面,分贝翻卷而成的龙卷风,毫不留情地冲向无辜的少年。 “欧阳大律师,你看清楚了,视频拍摄时间,可是一月六号凌晨两点,那时候,你的冰清玉洁的小陈宇,还那么有精神地’想要‘、’再深点‘。 “他怎么不咬舌啊?他怎么不去死啊?我是不是可以就此断言,他以往的三个小时,都是这么主动,这么任性的啊?所以他才会在十五分钟后,体力不支昏迷不醒的? “审判长,这个视频如此给力,你们都应该看清陈宇的真面目了吧?他就是个淫荡的小男娼,他在B05所受的一切,都是他自愿的,他自己也享受其中哦!” 说完,林玉展、叶明真、凯庆洋,以及闫静,都用相同的频率和速度,大笑了起来。 “不对!肯定有问题!陈宇,你振作一点,你回忆一下,他们对你做了什么?” 欧阳鸿飞隔着桌子,把双手按在陈宇的肩膀,摇晃着再次陷入精神恍惚的陈宇。 “是啊陈宇,那绝对不是正常的你!你绝对不会任凭他们那样……陈宇!你快醒醒啊!” 凯文轻拍陈宇的脸颊,可是陈宇木讷地看着他,就像个快要耗尽电量的机器人。 “不是我……我不知道……我……我死了吧?”陈宇的眼睛里不停地滚落下泪珠,可是他却神经质地笑了,凯文心疼得大哭起来。 “小宇!你快醒醒!妈妈在这儿呢!”陈翠翠又在被告席里站起了身,法警再次义不容情,把她按了回去。 这时欧阳鸿飞突然想到了一个可能,他又摇晃起陈宇的肩膀,大声呼唤着他,就像他远在天边:“陈宇,快回来!你告诉我,他们是不是给你服过什么药了?” 这句话像是突然刺到了林玉展等人的痛穴,林玉展喊叫起来,声音都有些喑哑了:“我反对!欧阳鸿飞明显是在引导他的证人临时编造伪证!” 欧阳鸿飞顾不得和臭流氓费口舌,他兀自拍打着陈宇的脸颊,希望他能清醒过来:“陈宇?陈宇!看着我,先生在这里!你快回来啊!” 情急之下,欧阳鸿飞的手劲没有控制好,一个巴掌打得重了些,陈宇通身都颤抖了一下,他怔怔地盯着欧阳鸿飞,看了几秒后就用力把他推开。 “啊——你们这群魔鬼!你们为什么不放过我!”陈宇从椅子上站起身,双手抱着头,向身后倒退。 “我不知道!我已经死了!你们为什么还要把我带回来!啊——啊——” 他大声叫喊着,眼神向四处打探,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张或冷漠或嘲笑的嘴脸,这些嘴脸在他的想象中渐渐扭曲、狰狞,最后蜕变成地狱魔鬼的模样。 “你们放过我吧!我受够了!”一阵撕心裂肺的喊叫,陈宇疯了一样跑出了审判庭。 欧阳鸿飞和凯文都紧跟着陈宇跑出了法庭。 可是凯文刚一出现在大门口,就被一群身穿黑色西服的男人上前拦住了。 欧阳鸿飞顾不得他,继续跑向陈宇离开的方向。 “你们……你们是谁?拦我干什么?” 凯文被三五个人按住,然后又被架起双臂,其他人站在外围观察动静,他就被那些人拖拽着向法庭的另一个出口走去。 “你们到底是谁?救命……唔——” 近身的一个男人狠狠地掐住他的下颌,用恐吓的口吻说着奴仆的话语:“凯少爷,叶先生吩咐我们,送他的干孙子回家。” *** 陈宇跑出了法院,在马路上乱闹乱撞,过往的车辆和行人都像躲避疯子一样让开路来。 他肆意地哭闹着,大声喊叫“放了我”、“让我去死”这样的话。就在一辆飞驰的小轿车差点撞向他的时候,欧阳鸿飞从身后抱住了他,把他拽回人行道上。 “陈宇,你快醒醒,我们的案子还没审完呢!” “不……没用的……你看到他们的眼神了吗?没人相信我了!我救不了妈妈了,妈妈死了,我怎么办?” 陈宇声嘶力竭地哭喊,拼命挣脱着欧阳鸿飞的怀抱。 “陈宇!你冷静一下!先生有办法!相信先生,跟我回去……” “不可能了……先生,我完了,我记不清了……我、我怎么会做出那种事……” “一定是他们给你下过药了,听我的,你冷静一下,先生给你找人做催眠,我们慢慢回忆,好吗?” “不!”陈宇一想到还要受人摆布,还要在别人面前说出更难堪的事,他就再也没有勇气活下去,“不……我不要……放了我吧……” 他的腿突然就没了力气,再也承受不住自己的体重,眼看就要瘫软在欧阳鸿飞的怀抱里。 “好孩子,别哭,先生有办法!相信先生,好吗?” 欧阳鸿飞把陈宇的手臂环在自己的肩膀上,紧紧抱住他的腰,让他的头靠在自己的肩上。 “陈宇,别让先生担心,听话……”他的眼睛变得通红,说话的声音颤抖得听不清尾音。 可是陈宇一直都在绝望地摇头,为了逃避先生的目光,他把脸转向了别处,婆娑的泪眼里看到的世界,就像下着瓢泼大雨。 在浓密的雨雾中,他看到一辆大卡车,鸣着响笛行驶过来。他突然睁大了眼睛,就像看到了天堂的窄门。 趁着欧阳鸿飞悲痛失神的当口,陈宇挣脱开他的怀抱,朝着那辆卡车奔了过去。 刺耳的刹车声,车轮与柏油马路剧烈地摩擦,众人都侧目停步,看着那片鲜血在车轮下漫延流淌。 世界变得好安静,欧阳鸿飞只听得到自己的喘息声, 他用力拍打着头,希望打醒沉睡的自己,为什么会梦到这样可怕的画面, 可是疼痛的感觉那样彻骨,他不得不在潜意识里告诉自己,眼前的一切,都不是梦。 “陈宇——” 就像雄狮失去幼崽时发出的嘶吼,欧阳鸿飞捶打着自己的胸膛,跪在了冰冷的柏油马路上。 第49章 优盘 从法院出来,被押上一辆黑色奔驰车,再被架着双臂押到自己的家里,凯文的腰间一直都顶着一支枪。 身后的人一个用力的推搡,他的身体撞开门,摔倒在自家的客厅里。 “凯文!”凯夫人一声尖锐的喊叫,紧接着就是凶狠的掌掴伺候,凯夫人抬头看了看站在他身边的男人,委屈得小声啜泣。 “妈!他们是谁?” 看到母亲坐在沙发上,身边围着几个彪形大汉,凯文迅速从地上爬起来,向母亲身边跑去。 迎面上来一个黑衣人,朝凯文的腹部就是一脚,凯文弓着腰,眼看就要跪下去了,那个男人又拽起他脖颈后面的衣领,把他提了起来。 “凯文!” 凯夫人又一次哭喊出声,一记更狠的掌掴不在话下。 “你们……还想……干什么?”被提起的衣领紧勒着脖子,凯文喘不过气,两只手向身后拼命地乱抓。 那个提拽他的男人毫不留情,拉着他的衣领,就把他向房间里带。 “凯少爷,令尊已经在叶先生为他准备的别院里踏实地住下了。我们也是奉叶先生的命令,来保护你和凯夫人,在审判结果出来以前,你就好好在屋子里待着吧。” 说话的期间,凯文已经被拽进了自己的卧室,又被重重地扔到地上,男人还出于好意的警告,朝他的前胸后背猛踢了好几脚。 直到凯文的嘴里喷出鲜血,他才停了下来,他蹲在凯文面前,揪起他的头发,咬着牙瞪着眼,狰狞得像要把他生吞活剥。 “哼,凯少爷,不听话就得吃点苦头。我们叶先生吩咐过了,暂时让你们住在自己家里,省得那些条子找麻烦,要是你凯少爷再胡闹……” 男人揪着凯文头发的手加大了力度,凯文疼得呻吟出了声,男人很满意凯文露出的痛苦表情,便在那张俊美的脸上用力拍打了几下。 “啊……放、放开我!” “要是再胡闹,叶先生说了,就让我们几个轮着上了你,玩够了再把你卖到大洋彼岸当男妓去。” 那只凶狠的手再用力向下一按,把凯文的额头砸向了坚硬的木地板。 大脑里的嗡嗡作响和钝痛,持续了很久才渐渐消退,凯文蜷缩在地上环顾四周,发现房间里明显有被搜查过的迹象。 电脑已经被搬走了,他们应该发现那里面存储的那段三个小时的视频,他又摸了摸衣袋,手机不知什么时候也被收了。 窗户上了锁,不消说,门也一定锁上了,他时而还能听到母亲在客厅里的哭诉,大意就是放过我们,放过凯文之类的。 刚一动弹,就又喷出一口血来,他忍受着疼痛爬向他的床,掀起床单,又把手伸进床垫与床板之间,提心吊胆地摸索了一会儿,终于触碰到了他最在乎的东西。 他拿出芯片大小的袖珍U盘,庆幸它没有被那群人发现。 “陈宇,你放心吧,我会把它交给警察,我早该这样做!上帝啊,让我下地狱吧!”他把U盘藏在贴身内衣里,躺在床上大声喘息。 可是他的心却跳得狂躁,呼吸怎么也调不均匀。 *** 欧阳鸿飞瘫坐在医院走廊的长椅上,目光呆滞地看着对面窗外的天空。 夕阳在楼宇之间渐渐下沉,四月的傍晚,气温还是出其不意地低啊,即使有余晖照在身上,他还是不禁打起了寒战。 “怎么这么冷?小宇,你冷吗?” 欧阳鸿飞木讷地转过头,看着手术室的门口,指示手术正在进行的红色灯光,在幽暗的走廊里突兀地闪烁,就像鬼门关上蹲坐着的魔鬼的红眼,狰狞地瞪着疲惫不堪的先生。 “小宇啊,先生等了你好久了,和先生回家吃饭吧!” 欧阳鸿飞站起身,蹒跚着走向手术室的门口,如果不是从那里走出一个护士,他真的就会恍恍惚惚地进去了。 “欧阳鸿飞先生吗?您能替病人做主吗?” “我……”欧阳鸿飞的口齿突然混沌不清,大脑也变得迟钝木讷,他张了张嘴,却答不上护士的话。 护士叹了一口气,说道:“欧阳先生,医生让我通知您,病人的情况很不好,需要大量输血,我们会尽力,但是,请你做好心理准备。如果可以,请在病危通知书上签字吧。” “哦……谢、谢谢……” 欧阳鸿飞突然觉得空气变得很稀薄,他喘不过气来,抻开缠着脖子的领带,还是喘不过气来。 他不能深思护士的话,因为那样做他就会彻底崩溃。 他强迫自己把这件事仅仅当作事件来处理,强迫自己开启工作的身心状态,于是在护士捧着的文件上签下了字,又拿起手机,给秘书打了个电话。 “喂?欧阳先生,您还好吗?” “吴小姐,我有几件事,你记录一下,赶快去办。” “嗯,好的欧阳先生,您不要太难过,陈宇怎么样?” “别那么多费话!” “……好、好的。” “第一,去联系一下我的朋友中所有B型血的人,让他们到医院来一下,我需要血。” “嗯?……哦。” “第二,通知法院,我要求在……在三天后,再开一次庭,我不出庭,他们就不准判决,否则我就控告他们玩忽职守。” “好的。” “第三,……第三?哦对了!联系公安局二队的老张,让他派一批人,去凯文家里看看,保护凯文的安全,再派一批人,盯着叶明真,再派一批……” “欧阳先生,我们……没有权利安排警察做事的。” “你给我想办法去!要你是干什么的?” “……是。” “第四,第四……第四是什么?” 欧阳鸿飞绞尽脑汁,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最重要的那件事。 “第四是什么?!”欧阳鸿飞猛敲了几下额头,心里怒骂自己不中用。 “先生……” 突然,清亮的少年音,从手术室里飘了过来。 欧阳鸿飞转过头去,像是被无形的音律牵动着,痴痴地走向手术室的大门,手机滑落到地上,他却完全没有知觉。 他想起了最重要的事,就是带陈宇回家。 “先生,我冷。” 陈宇就在那扇门的后面,他在叫我呢! “小宇,先生来了,我们回家……”欧阳鸿飞笑了,又向前几个大步,两只脚绊在了一起,差点摔在地上。 “大兄弟,你还好吧?”外人的问话让他清醒过来,他才发现,自己被一个男护工架住了。 “你歪歪斜斜的,要去哪儿啊?不会是想进手术室吧?”护工友好地开着玩笑,他还以为,欧阳鸿飞想要走进手术室里的意图,只是个玩笑。 “哟,您是欧阳大律师吧!”护工端详了一番欧阳鸿飞的脸,便露出敬佩的表情,“您快起来,这是怎么……哦!我听说了,那个可怜的小男孩还没……哎!老天保佑吧!” “谢谢您……”欧阳鸿飞抽动了一下嘴角,露出一丝苦笑。 “先生!” 突然,陈宇的呼喊又从手术室里飘了出来,欧阳鸿飞急迫得流下了眼泪,一挥手臂推开护工的搀扶,大步向手术室走去。 “哎!大律师,您这是干什么啊?”护工跟了过来。 “先生!我……我怕!好冷啊,先生!”陈宇的声音里夹杂了几声哽咽,欧阳鸿飞也失声痛哭。 “小宇,别怕,先生在这儿呢!” “欧阳先生,你这是怎么了?手术室不能乱闯啊!”护工拦腰抱住了恍惚中的欧阳鸿飞。 “你放开我啊!你没听到吗?我的小宇在叫我!” “欧阳先生,你……你是不是太累了?” “放开我,我的小宇……他说他冷啊!我不能让他一个人,他会做噩梦的!” “欧阳先生……那孩子在做手术呢,怎么会叫您啊!您这是……这是何苦啊!哎!快来人啊!欧阳律师魔怔了!” 几个保安跑了过来,他们一同架着仍然在向手术室猛扑的欧阳鸿飞。 这个练习过十五年散打,永远都是冷静睿智的男人,此时此刻,却被悲恸折磨得失去了理智。 他用尽全身的力气,反抗着那些清醒的人,他的潜意识里在拒绝被他们抓回理智的世界。 “先生……您不要哭了,先生,小宇……心疼您啊!” “小宇!先生就来了!先生和你在一起!” *** 不知道昏睡了多久,门被从外面打开了,客厅里的灯光,像是一柱明晃晃的剑,刺探进了卧室里的黑暗,凯文动弹了一下身体,就又是一阵剧痛。 “啪”的一声,卧室的灯被打开了,凯文的腿蜷缩在胸前,为了躲避刺眼的光线,他把头贴向了膝盖。 “嘿嘿嘿!别装死了,起来吃饭!” 白天里用拳脚伺候过他的那个男人,现在已经换上了凯庆洋的一套睡衣,把手里的一碗泡面放到床头柜上,色眯眯地看着蜷缩在床上的凯文。 凯文的心里很害怕,他知道如果违背了这个男人,就又要吃苦头,于是就忍痛支着身子坐起来,端起那碗泡面。 …… …… 不行!那里还藏着U盘! …… …… 只要看完那个视频,也就能得知真相了! 陈宇,我一定把它带出去! …… …… 陈宇,我罪有应得!我在地狱里接受惩罚了!陈宇,你在哪儿啊?你在天堂里,看到我的地狱了吗? 第50章 报仇 一辆黑色林肯加长版停在了一处灯红酒绿之中,贴着黑膜的车窗映出了几个公关小姐妖艳的身影。 在这些身影里,叶明真低矮的身材,就像百花丛中的一个小盆栽,他伸出双臂,竟能搂住至少四个美女,视线所及正好和美女们的胸部持平。 这一行人晃晃悠悠地走到林肯车前,车窗门摇下来,一个留着寸头身形健硕的男人,冲着迷醉在温柔乡里的叶明真讪笑了起来。 叶明真上了车,坐在健硕男人的身边,宽敞的车身里,还坐了六个身形更彪悍的黑衣男人。 “鬼狼,你小子不在日本那边照顾生意,跑我的地盘来惹什么眼?” 叶明真边说边伸出右手,摆了个“胜利”的手势,一旁的小弟识相地把一根点燃的雪茄放在了他的两根手指之间。 “叶桑,我这次来中国,当然是想和您谈一笔生意。”男人说话的时候舌头很平,一听便知是日本人说出的中国话。 “哼,老弟,还惦记着我那条水路呢?可是你给的养路费,也太不够意思了,我的弟兄们杀出来的血路,那点钱,还不够每年清明节的烧纸钱呢。” 鬼狼的脸上堆起极不自然的僵尸笑,然后递给身旁小弟一个眼色,那个小弟便呈上来一台平板电脑。 “叶桑,我知道您最近又有了新品味,就给您物色了几个小男孩,不成敬意,您看看……” “哎!你小子别胡说啊!我叶某人可是刚刚被人家冤枉过,案子还没最终审判呢!你别想再套我话!” “呵呵,看您说的,哪里会呢,您的心意我还不清楚?您放心吧,您这边办这种事,就是麻烦,我给您物色的这几个,都是日本牛郎店里的招牌,您看看,只要您能看中,我立刻叫来私人直升机带您去那边,绝对不会惹麻烦的!” 叶明真动了心,便眨巴了几下眼睛。 鬼狼的小弟举着平板电脑又向前挪了挪,屏幕上播放起幻灯片,一张张十几岁清秀少年的照片一一呈现在眼前。 叶明真一开始饶有兴致,却越看越失望,越看越来气,最后,他一摆手,责怪道:“你这些都是什么货色,还不如陈宇的一根脚趾……” 叶明真突然噤声,心想真是酒后失言啊。而鬼狼大笑了几声,示意叶明真不用挂怀。 “叶桑,您放心,我和几个小弟的中文都不好,您刚才说了什么,我们都没有听懂啊。” 叶明真也跟着讪笑了几声,转瞬一想,陈宇那孩子好像快死了,听说熬不过三天,本来还想着找机会再玩玩的,真是可惜了啊。 “哎——” 叶明真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鬼狼猜到了这个老色鬼的心思,便没有去打扰他在回忆里缅怀那次天堂般的体验。 突然,高架桥上行驶过来一辆哈雷883深蓝色摩托车,犹如一道幽蓝闪电划过黑夜,呼啸一声,从林肯车左侧越过。 混迹帮派多年的一车人立刻察觉到来者不善。 鬼狼还没来得及吩咐司机小心,那辆摩托便在林肯前方蛇行起来,分明是要迫使他们靠边停车。 摩托车上的人戴着黑色头盔,身穿黑色紧身皮衣,从身形看来,应该是个精悍的男子。 “鬼狼,你是不是惹仇家了?”叶明真紧张地拍了几下鬼狼的大腿,“你可别连累老夫啊!” “不可能,我的仇家怎么会追到这里?哼,管他是谁,不知天高地厚,我们几个兄弟,干死他!” 鬼狼冲着身旁小弟说了一句日语,意思是叫更多的打手,到前边不远处的一块空地去。 他又用日语吩咐了司机,不管用什么办法,也要坚持到了那块空地再停车。 深蓝闪电仍然在林肯的前后左右挑逗,像是同归于尽一样冲向车身,迫使对方急行猛拐,摩托车再灵巧地闪躲开。 “撞死他!”叶明真咬牙切齿地命令着司机,一时忘了这个日本人听不懂中国话。 而身经百战的司机不需要谁的命令,他抓住机会便向深蓝闪电反击。 可是这个骑手技术老道,仿佛车身与人浑然一体,真就化作了一道闪电,神龙见首不见尾。 林肯车的几次进攻,不是擦到路沿就是险些掉下桥去,害得车上的人都像在暴风雨的海面上渡船一样东倒西歪。 林肯车刚刚下了高架桥,深蓝闪电向右一个假撞,林肯被迫躲闪,撞到了路边的石墩。 叶明真的光头撞上了车窗,他刚想咒骂一声,便透过车前的玻璃,看到摩托车上的黑衣男子支起摩托,走下了车,那种气势,让车上的人都不敢轻举妄动。 “鬼……鬼狼!你的兄弟们……来了吗?” 鬼狼又用日语吩咐了一句,让手下传达新的指示,他们的车在空地前方的路边就被堵截了,方位地点不明,弟兄们抓紧时间沿路跟过来,动作要快! 而就在他们部署的这段时间里,从摩托车上下来的黑衣男子,迈着缓慢而又稳健的步伐,向着林肯车步步逼近。 那种霸道的气势,压倒性的气场,如同猎豹窥探猎物那样的肆意挑衅,慢慢唤醒了叶明真的一段不悦记忆,一个和眼前人一模一样的身影,近一个月以来,一直出现在他的噩梦中。 是他? 像是要揭晓叶明真的猜测,欧阳鸿飞摘下头盔,凌厉的眼神在深夜中放射出两道光芒,直射进敌手的心脏。 在满车人的惊恐失措中,他把头盔重重地摔向车身正面的玻璃,力道之狠,钢化的玻璃竟然砸出了一个大坑。 叶明真知道欧阳鸿飞是冲他而来,便哆嗦着拜托鬼狼一定要杀了他。 鬼狼这时早就起了劲,看到对方来势汹汹,反而异常兴奋起来,他用日语命令身旁打手下车迎敌,自己也脱下外套,挨着个儿按响手指的关节。 欧阳鸿飞挑起嘴角,一声坏笑后,从裤袋里拿出一副钢制指虎,不紧不慢地将指环一一套在手指上,然后两个拳头在胸前对击了几下。 装备完毕,正好那群打手冲到了眼前,欧阳鸿飞一个回旋踢,秒杀了打头的那个。 在车里观战的鬼狼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个人身手敏捷,拳脚利落,就像是一团黑色旋风一样无法近身,反而所到之处,便兴风水起,施展无形的杀戮。 “叶桑,他真的是律师吗?”鬼狼紧张地追问,而叶明真早已抱着头,蜷缩在座椅上一个劲儿地哆嗦。 最可怕的是这个男人勇往直前的狠劲,他一路咆哮而来,明显是冲着车中的人,拦路者都如同野草一样,被他捻踏得东倒西歪。 “鬼……狼,兄弟,救救哥,你要什么……哥都给你!” 叶明真又开始求救,鬼狼用日语咒骂了一句,就冲出车外。 他现在早就不去想叶明真能给的那些好处,只是因为狭路相逢了一个真正的对手而兴奋异常。 这时,鬼狼叫来的另一班打手也赶了过来,而鬼狼又咆哮着命令他们不准插手,两个男人像站在擂台上一样,在一群打手的围观中,各自打量着对方。 鬼狼刚想开口请教对方尊姓大名,欧阳鸿飞就用日语把他的底细说了个清楚。 “鬼狼,鬼冢小武郎,日本鬼炼堂第五代传人,稳坐第二把交椅,此次秘密来华,是为了会见坤江集团狗屁董事叶明真,通融东南亚走私海路。” “你……你怎么会知道我……” “我的摩托上有行踪记录仪,我给手机定了时,三分钟前,我的手机已经自动播通公安局局长的私人电话,并播放了我的一段语音,详尽告知了你们的行踪,估计再过二十分钟,警察就会来了。” “你……你的仇家不是叶明真吗?为什么……” “我要杀了那只肥猪!当然要找到他犯过死罪的证据!鬼冢先生,我身上还有一个红外线摄影机,现在已经清楚地拍下了你和叶明真在一辆车上的画面,也拍下了我们刚才面对面的谈话。 “这些影像正同步在我与公安局局长的视频聊天中。已经又过去了两分钟,你还有十八分钟,是继续挡着我去揍那只肥猪,还是自己逃命去?” “好!多少年没遇到这样的狠角色!欧阳桑,我会充分利用你给的十八分钟,前五分钟打倒你,后十三分钟带着我的兄弟们逃走!” 说完,鬼狼一声咆哮,就向欧阳鸿飞冲了过来。 可是欧阳鸿飞比他想像的要难对付得多。 本是精通空手道和剑道的鬼狼,在欧阳鸿飞面前却笨拙得像是棕熊,几十回合的出招,都被对手一一化解。 而欧阳鸿飞凌乱而毫无章法可循的招数,像狂风暴雨一般扑将而来,他连连中招,根本无从防御。 “你……你这是什么……什么拳法?” “是为我的小宇报仇的拳法!” 欧阳鸿飞一声怒吼,鬼狼的耳膜都开始嗡响。 佩戴指虎的双手就像两只呲着獠牙的虎头,挥出的拳风在黑夜里发出阵阵呼啸,打在人身上便是血肉飞溅,鬼狼招架不住了,十几个打手们便蜂拥而上。 “滚开,拦我的人就得死!” 就在欧阳鸿飞被众人牵制住的时候,叶明真从车里爬了出来,怯懦地向着殴打在一起的人群看了一眼,就开始向反方向开溜。 “叶明真,你给我站住!” 又是一阵吼叫,欧阳鸿飞乱挥着拳头,杀出了一条血路,他又化作黑夜中的一道闪电,瞬间平移一样挡在叶明真的面前。 “欧……欧阳先生,你是懂法的,你要想清楚……” 还没等叶明真说完,欧阳鸿飞的指虎就打掉了他的一颗牙。 “你这个禽兽!我打死你,你下地狱去吧!” 欧阳鸿飞坐在倒地的叶明真身上,两个拳头对着他的丑恶嘴脸狂乱地挥打,直到叶明真的求饶声和呻吟声渐渐消退,他仍然喘着粗气死命地挥拳。 鬼狼在一个弟兄的搀扶下,看着眼前这个愤怒到疯狂的男人。 “他才是真正的鬼狼!还有多少时间?” “世主,还有六分钟!”一个小弟回应道。 “嗯,你,你,还有你……”鬼狼挑选了三个身手最好的弟兄,命令道,“我们再给他一分钟,让他打那个猪头,然后我们四个一起上,和他再战上三分钟,再用两分钟跑路。剩下的人,先走吧。” “你欺负我的小宇,你把他害得那么惨,你以为死了就没事了吗?我打死你,再把你从地狱里拉回来,再打死你,再拉回来,我要打死你几千遍几万遍!我的小宇……你死一万次也抵不过你的罪!把小宇还给我——” 一声嘶吼,沾满了叶明真鲜血的拳头高举过头顶,鬼狼不禁小声叹了句“不好”,留下来的四个人都看得出,这拳头一旦落下,欧阳鸿飞就成了杀人犯。 “不要!” 突然,一声清亮的呼喊,让欧阳鸿飞瞬间怔住,他感觉到声音就在前方,抬起头,本是漆黑的夜里,他却看到了一团光晕。 他的眼泪夺眶而出,因为在那团光晕中,他看到了他的小宇。 “先生,不要啊!” 光晕中的小宇在向他说话,他感受到了有生以来最大的快乐,笑着流下眼泪,又哭着释怀大笑。 高举在空中的拳头渐渐落下来,他放松了全身的肌肉,像一只狩猎后满载而归的狮子,慵懒地跪坐在地上。 “小宇,到先生这儿来!”他伸出双臂,等着他的小宇向他慢慢走来。 他像个天使,全身都是白色的衣服,可是他为什么在哭? “先生,不要为了我,做不对的事啊!” “小宇,快过来!先生错了!先生听你的话!快过来吧,先生不能没有你啊!” 欧阳鸿飞跪着向前蹭了几步,可是小宇却慢慢向后退却,还在痛苦地摇着头,他的表情,是让欧阳鸿飞最难以承受的依依惜别。 “小宇!不要走!” 欧阳鸿飞站起身,向着只有他能看到的光晕追过去。 “世主,他是不是疯了?”鬼狼的小弟上前问道。 “哼,疯了的人,才是最能发挥出潜质的人,我们上吧!” 鬼狼的一声令下,四个人冲向了神志混乱的欧阳鸿飞。 “小宇……” 一个拳头打过来,欧阳鸿飞呻吟了一声,倒在了地上,可是他的眼睛仍然直直地盯着前方。 光晕中的小宇突然停下了倒退的脚步,悲伤的表情让欧阳鸿飞痛不欲生。 “小宇,不要哭!” 那团光晕瞬间变得更亮,范围也更大,向着无边的夜色渗透漫延,直到把欧阳鸿飞包裹了起来。 “不要打我的先生啊!” “欸?”骑在欧阳鸿飞身上打他的鬼狼突然停下了动作,用手遮挡住了脸。 “世主,你怎么……” “好像有什么东西刺了下眼睛,火辣辣的……” “世主您累了吧,我来!再教训他一会儿,我们真的该走了!” 另一个手下把鬼狼拉开,他自己跨坐在了欧阳鸿飞身上。 而欧阳鸿飞竟然在这样的生死关头,深情地笑了起来,因为在他的视野里,他的小宇舍不得扔下他,已经走到他的身边,俯下身来,紧紧地抱住了他。 小宇通身的光晕,把他和小宇,都罩进了那片温暖祥和之中。 “世主,他真的疯了吧?还是他骨头硬?为什么……为什么我打得这么狠,他还在笑呢?” 他不疼,一点也不,因为,他的小宇,紧紧地抱住了他。 第51章 赎罪 他在疼痛中失去知觉,很快就又被更剧烈的疼痛刺激到惊醒,像是无尽的地狱轮回,恐怖,绝望,永无止境。 可怕的兽性,直到接近天亮才发泄殆尽。 他蜷缩在床上,赤裸的身体只裹着一层床单,大片的血液洇在床上还没有风干,贴在身上湿溻溻的,把床单变得更加阴冷。 过去了多久?现在是几点?在他遭受暴行的这段时间里,外面的世界发生了什么? 他不可能知道,因为他已经被彻底地隔绝在了这个房间里。 他自己的房间,父亲亲手为他打造的房间,亲手为他缔造的地狱。 他笑了,嘲笑他自己,昨晚发生的事就是惩罚吗?上帝给了他自赎的机会吗?远远不够,那些痛苦,远远不够赎清他的罪过。 好在他还有那个U盘。 在那群禽兽疲软得回去睡大觉的时候,他挣扎着快要散架的身体,爬到地上捡起了自己的内裤,拿出U盘,一时心急如焚,他被人扒得精光,还能把U盘藏在哪里呢? 眼睛无助地游离之间,他发现了在写字台下面,墙壁与地板之间有一道缝隙,他试着把U盘塞进去,幸好缝隙的尺寸合适。 等到有了时机,只需要找一个尖细的东西,把U盘挑出来就好。 可是时机什么时候会来呢?他怎样才能出去呢? 陈宇现在一定很伤心,如果可以告诉陈宇,他手里有最重要的证据,那该多好。 上帝啊,求你再给我一个赎罪的机会吧! 这时房门又被粗暴地踢开,凯文像触电一样颤抖起来,盯着进来的男人,预感到昨晚的劫难即将重演,就惶恐地流下眼泪,“不……不……不要过来……”从喉咙深处发出本能的低吟。 凯文的畏缩和无助,在男人眼里,就成了进一步妄为的邀请和暗示。 原来这么可怕,心脏像是要跳出来一样撞击着胸腔,可是这样就能赎罪了吗?不够,远远不够!陈宇所遭受的比他现在所承受的要痛苦一千倍、一万倍! “陈宇,救救我……” “陈宇?哦,你那个小情人儿啊,他可救不了你,他都死了,还是哥哥我来救你吧。” 肮脏的手像扒皮一样掀起了凯文的床单,凯文却突然发力,紧紧攥住了男人的手腕。 “你说什么?!” …… …… 听到噩耗,凯文发了疯似的反抗。 “陈、陈宇他,真的死、死了吗?” “死了死了,早就死了!” “我不信!他……他怎么死的……” “被车撞死的,他在法庭上当场就疯了,在街上乱跑,给撞死了!” “啊……” 凯文的身体突然变得僵直,甚至连呼吸都停止了,他一时间忘掉了一切,只有想象中的陈宇被车撞倒的画面,在大脑里反复地上演。 “喂,又不动了?”男人用力地抽打他的脸,连打了好几下,他仍然无动于衷。 男人气急败坏,正在想着有什么更刺激的招数,凯文突然号啕大哭起来,两只手朝男人的身上乱打乱抓。 “我不信!陈宇不会死的!陈宇!我要陈宇!” “你……你给我老实点!找死吗你?” “杀了我吧!我要陈宇!” *** 凯文蜷缩着身体侧躺在床上,半睁着的眼睛涣散得像是两潭黑色的死水,眼泪从眼角涌出来,滑过青紫的鼻梁,滴落在枕头上,画出了一大片水渍。 “哥……” 身后传来微弱的呼唤,男人们意外地怔了一会儿,接着就都像是瞬间酥软了骨头一样。 带头的男人转过身来,挑细了嗓子应道:“唉!舍不得哥哥走啊?” 凯文的眼睛向上方抬了抬,却像是盲了一样,目光到不了男人的脸,只是在他的轮廓周围游离。 他的嘴角挑了起来,那种笑容,像是在绝望的彼岸,回首徒劳的航程。 “哥,还有更好玩的呢,想不想要?” 几个男人都愣住了,面面相觑,他们开始怀疑,这个男孩八成是伤心过度疯掉了。 “你去我爸妈的卧室,拿针线盒过来,里面有长短粗细好几种样子的针呢,我爸还有一条马鞭,是他和朋友骑马时用的,应该在储物柜的最底层。” 四个男人更加惊疑不解,其中两个胆小的都明显僵直了身体,而他们的大哥突然放肆地大笑起来。 “管他是疯了还是想耍什么花招,哥儿几个上吧,玩儿死了,咱们倒更好交差了。” 哼,等的就是你这句话。凯文笑了起来,虽然看不到自己的样子,但是他知道,他现在的笑容,就是陈宇最喜欢的那种痞笑。 只有死,他才能离开这间屋子。 第52章 证物 凯文再醒过来的时候,最先感觉到的是从指尖传来的痛感,他把双手放在眼前看了看,原来被针扎过后再被扯下来指甲,指尖就会这样血肉模糊了啊。 陈宇,原来这么疼,疼得想死呢。 大脑一开始思考,全身各处的痛感就悉数造访。 他不禁大声地呻吟起来,才想起在刚才的酷刑中,他是如何紧咬住嘴唇和手腕,强迫自己不发出声音的。 他是在忏悔,是在赎罪,他没有资格喊疼。 向谁忏悔?向谁赎罪? 一想到陈宇,他就再一次失声恸哭起来。 他哭了很久,直到感觉室内的光线又暗了不少,他才咬紧牙关,抹了一把脸,挣扎着坐起身子。 陈宇,让我为你做最后一件事吧! 那些禽兽果然把缝衣针扔得到处都是,他从散落满地的针里随意拿出一根,用还在淌血的手指捏起,爬到写字台底下的墙缝里,挑出了那个U盘。 他把U盘紧紧握在拳心,暗自立誓。 听那些禽兽说,明天是法庭最终审判的日子,他们会在今天晚上一点,把他扛上车,拉到几百里外的荒野,扔到山谷里。 如果他命大,也许能自己跑回来,可是即使回来了,审判也早就结束,他做不成证人。 而在这样做之前,他们打算再对他肆意施暴,如果他在今天晚上就被玩死了,他们反而省事了,直接离开凯家,到叶老板的秘书那去领酬金,然后跑路。 一定不能活到天亮!不能被带到山谷里! 这就是他的誓言。 凯文把床单披在身上,鲜红的血迹在白色布料上洇开扩散,看上去就像一朵朵盛开在冥界的彼岸花。 他跪在床边,臂肘支撑在床上,竖起的双手十指相扣,抵在额前。 他闭上眼睛,面容平和得就像在周日去教堂做礼拜,他相信,他此时此刻的祷告,上帝可以听到。 “生命与死亡,都是我们的。愚昧的人,其实是生命的受害者,常被世间的潮流所摆弄。耶和华啊,我庆幸是你的信徒,我得以了解生命的目的,我得以感知永止不息的爱。” 凯文哽咽了几声,虽然已经下定决心,但是一想到死后将要走下地狱,永远与陈宇分离,他就难以平复内心的恐惧和悲哀。 “耶和华啊,我愿意为我所爱之人也是爱我之人,舍弃这罪行累累的生命。 “可是耶和华啊,看在我在生命的临终,坦然地接受了惩罚,在生命的临终,选择为他而牺牲,请允许我的灵魂,在天堂窄门的入口,接受您的审判时,能再见他一眼吧! “您一定能在众多信徒中找到他,因为他将变成您身边最美的天使,当我肮脏的灵魂跪在您的身边,请您叫他的名字,让他回过头来,看我一眼。 “只要能再看到他的微笑,即使堕入永夜的地狱,我也会因为心念那段温存,而让灵魂得到安宁。上帝啊,原谅我杀害了自己的生命,因为这是我最彻底的救赎。” 做完了祷告,凯文就瘫倒在了床边,悲戚的抽泣,耗尽了他的力气,但是他的心里已经积攒了足够的勇气。 他揭开身上的床单,低下头,看着自己赤裸的身体,这样的伤痕累累,他不禁有些自怜,便哽咽了起来,却又马上笑出了声。 上帝啊,您做了多么巧妙的安排!这副身体受到的伤害,应该和陈宇的痛苦差得不多了吧! 只差一点点,一个最残忍的步骤,一个由父亲残忍地施加的暴行,现在,他要用自己的手,在自己的身上重现。 他拿起一根缝衣针,在胸前和腹部刺了下去。虽然止不住地流泪,可是他的动作却很利落,毫不拖沓。 “Evidence is here So is My redemption”(证据在这里,我的救赎也在这里) 那些禽兽看不懂英文,刺完以后再用床单把身体裹紧,他就可以安心地去了。 他们会发现他的尸体,然后落荒而逃,他会被抬出房间,交到公安局的停尸间,法医解剖开他的肚子,他们会在他的胃里,发现一大把缝衣针,和记录了证据的U盘。 真是个好办法,他一定可以在审判前,把证据交给警察,用他自己的尸体来护送。 还好那些禽兽发了些慈悲,给他留下了一大瓶水,他吞下了U盘,又拿起一把钢针,却难以自控地颤抖起来。 虽然时间很紧迫,但是离天黑还有段时间,至少可以先躺在床上歇一会儿,先缓一缓,现在真的有点害怕了。 他重新裹好床单,然后在床上躺着休息,暮色渐渐向身边合拢,他知道自己的时间不多了。他想静一静。 会很疼吗?应该会吧。 可是只有这种死法,法医才会第一时间去解剖他的胃部。忍忍吧,为了陈宇,他一定要做到。 渐渐暗下来的天光,让视线也模糊起来,他突然觉得很累,就不由自主地闭上了眼睛。 半睡半醒之间,过往的岁月,像电影一样,在眼前回放,一帧接着一帧,速度快得像是二十世纪初的纪录片。 可是一到了和陈宇初见的时候,画面就变得清晰而唯美,陈宇站在讲台边,没有做自我介绍,而是看着他,淡淡地笑着,说了一句: “凯文,快过来。” 紧闭着双眼的凯文突然欣喜若狂,因为他相信,这是上帝答应了他的乞求,在他生命的最终时刻,让他看到了陈宇的微笑。 在上帝赐予的幻象中,他从自己的座位站起来,穿过教室,走到陈宇的身边,紧紧地抱住了他。所有人都鼓掌欢呼,就连赵译,都微笑着祝福他们。 “陈宇,我想告诉你,其实在教堂的那天,我根本不知道自己身上有录音笔,是他们……” 陈宇突然把右手抵在了他的嘴唇上,然后摇了摇头,温柔地说:“凯文,这些都不重要了,和我吻别吧。” *** 时间刚过晚上八点,四个男人就已经跃跃欲试,他们争相说出自己的招数,然后一起探讨待会儿实施的时候还有哪些改进的空间。 他们放肆地淫笑,开怀地大喊,凯文妈只能在一旁充当老侍女的份儿,就连哭都要忍住声音,因为稍有得罪,拳打脚踢不说,他们还会拿不知去向的凯庆洋的命做威胁。 凯文妈终于忍不住了,她扑通一声跪在那个老大面前,扯着他的衣角拼命地摇晃:“行行好,别那样做……” 老大一脚踹下去,凯文妈倒在地上,接着便是四个人的围殴。男人肮脏的咒骂和女人的哭喊声,混杂在为了掩人耳目而被播放出来的交响乐曲里,形成了一种可悲又可笑的听觉效果。 而在这种滑稽的混音中,突然传来撕心裂肺的喊叫声,惨烈得会让最冷酷的人都心惊肉跳。 四个男人都像是受到惊吓一样停下了暴戾行径,凯文妈早就惊恐得瞪圆了眼睛,跌跌撞撞地冲向凯文的房间。 “啊——啊——” 凄厉的喊叫,每一声都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震碎,凯文妈推开门,看到凯文裹着床单正在地上翻滚着身体。 他的双手在脖子和胸腔上胡乱地抓挠,直到抓出血印还不停下,他凄惨的喊叫声中时而夹杂着痛苦的作呕,大口大口的鲜血不断地从他的嘴角涌出来。 “凯文啊,怎么了啊!”凯文妈扑到凯文身边,双手紧紧按在凯文的肩膀上。 四个男人也走了进来,一看到这种场面就登时傻了眼,他们的老大看到散落在地上的针线盒,走过去拿在手中仔细检查,突然确认了什么,他惊恐地瞪起了眼睛。 “他……他吞针了!” 三个小弟都脸色煞白,凯文妈惊叫一声,便号啕大哭起来。 “别……别让他动了,越动越难受!”专横霸道的老大都一时心软,上前按住凯文的双手。 “不要碰我!走开!” 凯文本能地挣扎开了男人的束缚,男人恼羞成怒,朝凯文身上啐了一口唾沫,大骂道:“不想让老子操直说啊,老子给你个痛快的,小子,你就慢慢地疼到死吧!——老四,联系叶老头儿!” 说完,四个男人都走出了房间,留下凯文妈趴在凯文身上痛哭。 “凯文!不要动!妈带你去医院!”她用全身的力气压制住凯文,阻止凯文因痛苦而本能的翻滚,情急之下,她转过头冲着外面大喊,“你们发发慈悲吧!帮我打120好不好?” “什么?叶老板他怎么……” 男人中的老大确实是在打电话,但是他打给的人是叶老板的秘书。 他本想汇报一下凯家的突发情况,得到进一步指令后再行动,没想到对方告诉他,叶老板昨晚被欧阳鸿飞打成重伤,现在还在医院抢救。 男人一听便急了,难不成忙活了这几天,还没人给结账了吗? “不行!我告诉你!哥儿几个今天晚上就得见到钱,反正那小子也活不成了,哥儿几个这就找你要钱去,跑路不用钱吗?” 男人挂断电话,就招呼着三个小弟离开:“哥儿几个,收拾好东西,讨工钱去!” 几个男人戴上遮掩面目的墨镜,以最快的速度收拾妥当,便溜出了凯家,大门一开,交响乐声、凯文的嘶喊声、凯文妈的恸哭声,都冲开了隔音效果极强的墙门,灌输到了楼层里,很快就有人把头探进凯家的门打量。 “啊——让我死!怎么……怎么还不死……啊——啊——” 被妈妈紧紧压制住的凯文仍然在痛苦地颤动着身体,他没有想到会这么疼,比想象的还要疼上几万倍。 他专挑了一把短小的针吞下去,可还是有几颗针卡在了喉咙和食道里。 他的每一次作呕,都不能咳出钢针,反而让那些针更深入地刺进身体里。 “凯文!别动!妈求你了!”凯文妈趴在他身上大声地哭喊,她感觉到了身后有人靠近,转过头,冲着来看热闹的人呼救,“快来人啊!快打120!” 身后的人终于看清楚了事态,他们惊呼一声,便纷纷逃走,还好有几个人发了慈悲,在逃跑的途中拨打了急救电话。 “凯文!别动了!” 在妈妈的呼喊声中,凯文真的不动了,并不是他听进去了妈妈的话,而是他已经没了力气,他觉得,最后的时刻,终于要来了。 他突然觉得很平静,不再害怕,不再悲伤,也不再觉得疼痛。 他的眼神渐渐涣散,意识也渐渐飘远,妈妈的声音像是隔着好几个山谷,他迷惘地看着的天花板,突然就变成了一片巨大的光晕,在那片光晕的中间,他看到了那张让他牵肠挂肚的脸。 “陈宇,原谅我吧!”他急迫地喊出了声。 光芒中的陈宇哭了,可是嘴角却挂着坦然的微笑。 “凯文,我早就不恨你了,我们,都会好的。” 凯文笑了,虽然眼角不停地滑落下泪水,他却笑得越来越大声,每一次噗嗤的笑,都会喷溅出血来,可是他仍然在笑,看着只有他能看到的陈宇,笑得像个孩子,直到这样的笑,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 *** 急救车风驰电掣赶往医院,凯文被推进手术室,外科医生还没动手就已经满头大汗。 他以最快的速度,在脑海里思索着各种救护方案,想到一个就打破一个,因为无论是哪种方案,对于凯文来说,都是九死一生,外科医生一时乱了手脚。 而同样手忙脚乱的护士们正颤抖着手指解开凯文身上的床单,她们费了好大的劲,才掰开那双紧紧攥住床单的手,当男孩袒露出了身体,她们都惊愕得说不出话来。 “医、医生,他是想让我们……剖开……” 第53章 终述 最终审判的日子终于到了。短短的三天之隔,却发生了时过境迁一样的变故。 警局二队的队长老张亲自带队,押解欧阳鸿飞走进法院,各路记者早已恭候多时,一看到戴着手铐身穿囚服的欧阳鸿飞,他们便一拥而上。 警察一方有三五个人挡在前面,和记者们撞在一起,记者和警察相互推搡,大呼小叫,乱作一团。 一直呆愣着的欧阳鸿飞突然被这嘈杂惊扰了,他恍恍惚惚地抬起头看看前方,然后烦躁地皱了下眉,就又兀自陷入自己的思考。 几天没有梳理的头发都打成了结,上唇和脸颊下方落上一层青色的胡茬,老张是他多年的好友,还是第一次看到他这样颓败的样子。 老张在他手臂上轻轻捏了一下,欧阳鸿飞把脸朝老张的方向偏了偏,然后撇嘴笑了笑。 “老张,我和小宇都谢谢你。” 辩护律师在代理官司期间成为罪犯,还能破例继续出庭,多亏了这个多年的好朋友。 老张拉着欧阳鸿飞的手臂,在队友的护送下,穿过一众记者和围观的人群,走进法庭。 安婉迎面走过来,忧心忡忡地叫了欧阳鸿飞一声,欧阳鸿飞只是抬了抬眼皮,鄙夷地看了她一眼就绕了过去。 庭上原告律师席就坐的林玉展像个元气大伤的光杆司令,悻悻地看着欧阳鸿飞被押解到庭上。 陈翠翠因为陈宇的事而过度悲伤,在监狱里多次试图自杀,现在已经是心力交悴,根本无法出庭。 法庭正中的被告席,就成了因打伤叶明真而被拘禁的欧阳鸿飞临时的囚所。 审判长敲了几下法槌,终极审判开始了。 叶明真还在医院里,凯庆洋不知去向,闫静迫于舆论压力不敢出庭,而陈宇仍然没有脱离生命危险,更不可能出席庭审。 法庭上第一次出现只有两名代理律师对阵的局面。 审判长尴尬地按规矩行事,他首先问控方律师是否还有论据阐述。 林玉展做了多日的流氓,到头来落得个无人结其后账的地步,哪儿还有心思继续卖弄,他像是怄气的三岁孩子一样撅着嘴回答了一声“没有”。 审判长又问欧阳鸿飞:“辩方律师,还有证据要呈现吗?” 欧阳鸿飞没有反映,仍然呆滞地看着前方。 庭间变得异常安静,所有人都盯着这个昔日潇洒倜傥的大律师,担忧也罢,猎奇也罢,他们都为他接下来的表现捏了一把汗。 审判长重复了一下问题:“欧阳鸿飞,还有证据要呈现吗?” 仍然没有回应,所有人都认为,欧阳鸿飞真的垮了,于是审判长准备宣告结案陈词。“那么,本庭……” “我有!” 众人的目光都转向听审席第一排的安婉,只见她自行走到证人席里,没有坐下,只是站在那里,决然说道: “我要向审判长和公众自首,我曾经受林玉展的收买,做了假口供,关于陈宇的心理测评,是假的!” 席间响起一阵哗然。 安婉瞪着林玉展,义愤填膺地说道: “还有,林玉展他们还让我交出已经被我拦下来的,那个关于陈宇和欧阳鸿飞的绯闻报道!我还通过媒体朋友那里得知,林玉展他们在庭审期间,对欧阳鸿飞和陈宇进行秘密监控!他们的目的,就是要败坏欧阳鸿飞和陈宇的公众信誉!” 在比刚才更哗然的躁乱中,欧阳鸿飞迷茫地抬起了头。 “畜生!无耻!” “还用再审吗?快判那群老流氓死刑!” “陈家母子太可怜了!” …… …… 在这些不绝于耳的众怒声中,听审席里一个中年男人和三个年轻女人齐刷刷地站了起来。 “我们是一月六号凌晨为陈宇急救的医护人员,我们也在这里自首,我们都收了叶明真的封口费!” 男人带头发言,三个女人跟着连连点头。 “我们是万不得已,叶明真太狠毒了,我们为了保全自己和家人……我们,太对不起陈宇了!” “我们真的没有想到,会给陈家母子造成这么大的伤害!”其中一个女孩补充道,“我们现在都可以证明,陈宇在那天凌晨被送到医院的时候,真的是伤得很严重!” 席间响起排山倒海一样的吼叫和谩骂,还有不少人把手头上所有能用作投掷物的东西,都扔向了庭上的林玉展。 “肃静!肃静!”审判长呵道。 可是群愤难止。 “我,还有些话……” 细如蚊蚋的声音,却让喧闹瞬间停止。 “审判长,我,欧阳鸿飞,还有些话,想要说。” 欧阳鸿飞在众人的注目下,缓缓地站了起来。 平日里的唇枪舌剑,现在却像是一时不知道如何表达,他张了张口,却说不出话来,反而痴痴地笑了出来。 他抬起头,眼睛终于不再游离,直直地看向前方,却只是看向了记忆里的一幅幅画面。 “我能和他在一起,我很幸福。他,多善良的孩子啊!”欧阳鸿飞宠溺地笑出了声。 “他在看电影的时候,戏里的人哭,他就会跟着哭。只要看到路边乞讨的人,他就会给他们放下些钱。他总是故意多做些饭,夜里偷偷跑到小区公园,把剩饭喂给流浪的小猫小狗。” 很多人听了欧阳鸿飞的话,都低下了头,多愁善感的人都开始抹泪了。 欧阳鸿飞渐渐收回了幸福的笑,他又回忆起了什么,面部开始悲痛地扭曲。 “自从这个案子开庭以后,他每天要面对多少人的白眼,听到多少指责,甚至肮脏的咒骂? “可是,只要别人不嫌弃,他就会对每一个人微笑,他想去帮助每一个需要帮助的人。 “他说,他自己尝过那种孤立无助的滋味,他知道那种绝望的感觉有多可怕,他不想让可怕的事发生在别人身上。 “有一次,小区里一个老奶奶拎着的塑料袋坏了,刚买的东西散了一地,他过去帮着捡,那个老人没有谢他,反而很生气,从他手里抢过了东西,还骂他脏,说他败坏社会风气,说他活着是浪费国家资源污染环境。 “过分吗?陈宇没有反驳一句话,他的眼睛里一直都忍着眼泪,回到家里了,他才敢扎进我的怀里大哭。他说,他不怪那些人,谁叫他遭受了那种事,又不得不把那种事说出来呢? “可是,是谁让他遭受了那种事?他又为什么非要把那种事说出来?他的心里有多痛苦,你们知道吗? “要不是为了救他的妈妈,他早就自杀了!他在神志不清的时候,也就是忘记了要救妈妈的那种理智的时候,他就会恍恍惚惚地伤害自己!他说,他活着的每一天都是煎熬!煎熬!他才十六岁啊!” 欧阳鸿飞颤巍巍地把被铐在一起的手举到胸前。 “我的这双手,在每次他做噩梦的时候,都会紧紧地抱着他,可是……我没用,我赶不走那些魔鬼,我保护不了他! “他每一次在梦里哭喊,我都只能紧紧地抱着他,大声叫他的名字,我怕他再也承受不了那种恐惧,我怕他会崩溃,我怕会失去他! “可是……我已经失去他了……医生说,他撑不过……撑不过今天晚上了。” 欧阳鸿飞用手捂住脸,叱咤律政界的青年枭雄,就这样当众饮泣。 等到情绪稍稍缓和了些,他抹了一把脸,继续说道: “小宇……多纯洁的孩子,遭受了那么残暴的事情,可是,他有向谁抱怨过吗?他有向那些混蛋提出过什么要求吗?没有,他只是想要澄清事实,救回自己的妈妈!可是……怎么就……怎么就说不清了呢?!” 欧阳鸿飞突然躁怒起来,发出像狮子一样的吼叫: “我不是在打官司,我是在挽救我最心爱的人!对,我们就是爱人!同性恋就该被歧视吗?我们的爱不是爱吗?只因为是少数,在三纲五常里不成体统,就该被嘲笑吗?只要是爱,不都是美好的吗? “为什么非要分什么高低贵贱?为什么非要扼杀打垮?你们这样做,这样理直气壮地维护你们的体统,那对于相爱的人公平吗?” 一时的气愤喷薄而出,欧阳鸿飞的胸膛剧烈地起伏,而他很快就又被即将失去小宇的悲伤所击垮,他已经没有力气支撑自己,双腿一软,跪在了地上。 “小宇,他……他就要离开我了……”大颗大颗的眼泪顺着眼角滑落下来,彻底摧毁了这个男人的理智,他开始像个孩子一样央求,“我……求求你,审判长,还给他一个清白吧!让我的小宇……干干净净地走吧!我……求你……” 欧阳鸿飞连着磕了好几个响头,最后把脸贴在地上大声地啜泣。 安婉从证人席上跑到他身边,蹲在被告席的栅栏外,一边安慰他,一边不停地擦眼泪,听审席里再次乱作一团。 突然,法庭的大门被从外面推开,梁小菲还没来得及换下护士服,就举着一个塑料袋冲了进来。 “证据!我们有证据了!” 她一直冲到法庭正中,站在那里大声喘息,在众人疑惑和期待的目光中,她终于调整好呼吸,从塑料袋中拿出了一个芯片式U盘。 “这是今天凌晨,从凯文的身体里取出来的!” 第54章 终审 审判长、审判员,以及公审员们,围坐在会议厅里,查看了存储在芯片式U盘中的录像。 视频播放没多久,他们的脸色就都阴沉了下来,他们都不约而同地把头偏离开屏幕一些角度,还时不时地叹息或干咳。 大量的片段,他们都一致要求用快进的方式查看,直到视频播放到尾声,录像时间显示为一月六日凌晨1:50的时候,他们统统正襟危坐,双目凝视。 陈宇从被迫到主动的原委,马上就要大白于天下。 *** “喂!别装死!你给我快起来!” 凯庆洋跨坐在陈宇的身上,揪起他的头发,然后又把他的头狠狠地摔回床铺。 陈宇早就昏死过去了,他的头和身体,只是随着外力机械地摆动了几下。 凯庆洋气急败坏,又接连不断地抽打陈宇的脸,一边嘴上还不停地辱骂他。 凯庆洋一时乱了神,他一边又掐又打地试图催醒陈宇,一边在脑海里搜罗着各种可行的办法。 凯庆洋咬着后槽牙,把眼睛瞪得像恶鬼一样狰狞,从喉咙里发出残暴如猛兽一样的声音:“闵龙,拿你们这儿最强的药来!” 叶明真和闵龙愣着对视了几眼,然后便不约而同地发出赞同的叹词。 过了没多会儿,便有人来敲门了。闵龙打开门,一个身穿笔挺西服的保安拿着一个金属盒站在门口恭候。 “龙哥,您要的……” “好了好了,快滚吧!”闵龙一边打开金属盒摆弄里面并排躺放的几个注射器,一边撇嘴不耐烦地呵斥来者离开。 保安露出贱兮兮的表情,向房里打探了几眼,便知趣地走开了。 在这段大门敞开的短暂时间里,正好经过这里的一个保洁女工也借机窥探到了房里的情况,她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像是中了咒语一样,僵直的身体贴在了B05房门对面的墙壁上。 凯庆洋就像是不负责任的集装工人拆卸货物一样,粗手粗脚又分秒必争地把陈宇的身体翻过来,解开反绑着他双手的麻绳,又把陈宇翻回来,拉起他的左臂,在臂弯靠下的地方狠命地拍打,连拍了几下,他用左手在那片红肿的区域仔细探测,查找到突出的血管后就用力按住,然后催促闵龙递给他一个注射器。 “逍遥天”里最能回春的药,便在凯庆洋的“妙手”操作下,缓缓地注射进了陈宇的身体。 三个男人都凑了过来,像是观察小白鼠的变态科学家一样,面目狰狞地看着陈宇。 没过多久,昏睡中的陈宇开始抽搐起四肢,喉咙里发出一连串的低吟,起初是痛苦的哀号,慢慢的就过度成诱人的吟叫。 他缓缓地睁开眼睛,眼神迷离着四处张望。 …… …… 陈宇痛苦地呻吟了一声,吐出一口气,像是同时被抽去了所有的元气,就这样再次失去了知觉。 “喂,怎么?……啊!”闵龙的手掠过陈宇的鼻间,突然像是被电击了一样抽了回来。 “他……他是不是……”闵龙又把颤抖的手指伸向陈宇的口鼻,瞬间瞪大了眼睛,又一次快速地抽离回来,“他……他死了!” “啊?”凯庆洋几个大步走过去,把闵龙拨弄到一边,又跨在陈宇的身上,这次用来叫醒陈宇的招数升级成了重拳相向,铁锤一样的拳头打在陈宇的脸和上身。 “快点!再拿一个注射器!” “老凯,他到底还行不行?”叶明真惊慌地问。 “行!他不行还有谁行?” 难道真要叫我儿子来吗?小贱人,你给我快点醒过来,别害了我儿子! 凯庆洋暴露出了让叶明真和闵龙都胆寒的兽性,他又往陈宇的身体里注射进了一剂药,见陈宇仍然紧闭双眼,他一气之下,揪起陈宇的头发,把他扯到地上,开始拳脚并用。 他丧心病狂,直到闵龙都开始连连惊呼,他仍然没有停下,直到把男孩挺立的鼻梁打断,鼻腔喷出的血溅了他一脸,他仍然没有停下。 “老凯子住手!他死了就麻烦了!”叶明真跺着脚直抓头皮,在房间里来回打转。 “哎呀,算了算了,老子不玩儿了!”闵龙怒吼一声,就冲出了房间。 大门大敞,那个刚才被吓傻的保洁女工没有走远,她躲到角落里看着三个男人穿好衣服走出房间,像老鼠一样逃窜。 其中一个最老的胖子还打了电话,吩咐着什么人来这里一趟,把一个叫什么宇的小贱人托走,找个地方埋了。 保洁女工吓得又哆嗦起来,她又往房间里看了一眼,看到一个浑身是伤的男孩躺在床上,她觉得很心疼,就偷偷拨打了报警电话和急救电话。 就在她拨打电话的时候,她看到一个身穿卫衣的男孩冲进了房间里,男孩摘下帽子,把早已昏死的男孩抱进怀里,失声痛哭。 当警车和急救车赶到,保洁女工看着昏死的男孩被抬进救护车,终于放下了心,便偷偷溜走了,她已经想好,自此逃回老家再不回来,要是被她的老板闵龙查到是她报的案,她一定小命不保。 她走出了很久,回过头观望,借着昏暗的路灯,她看到刚才那个身穿卫衣的男孩追着救护车跑了几步,就又戴上帽子,消失在了无边的黑夜里。 *** 审判组成员看过视频后,又当庭审讯控方律师林玉展,在舆论压力和审判组的严令警告下,林玉展如实交代了叶明真等人向他透露的犯罪细节,以及他利用职务之便从中实施的不道德诡计。 真相大白后,法院当庭做了审判。 陈翠翠受叶明真等人蒙蔽在先,其前往闵龙办公室之动机,实为谴责叶明真等人设计性侵其子陈宇之行为,并在身体冲撞之中误杀了闵龙,其故意杀人罪名不成立,应按过失致人死亡罪论处。 又考虑到陈翠翠在扣押期间行为表现良好,认罪态度诚恳,故最终定罪有期徒刑五年。 目前没有针对于男性受害者这一特殊情形的描述,故叶明真、凯庆洋以及闵龙的行为,只能按故意伤害罪量刑。 三人对陈宇所施加之迫害,情节特别严重,手段特别残忍,已对受害人造成极其严重的心理及身体伤害,且形成了极其负面的社会影响; 另,叶明真及凯庆洋两人,在作案后不知悔改,反而恶意诽谤受害人,除故意伤害罪以外,还构成了诽谤他人名义罪。 除此之外,因欧阳鸿飞两天前拦截日本**鬼炼堂世主鬼狼一行人等,并将鬼狼亲口承认与叶明真商讨海上走私航道事宜的录像提供给警方。 现司法机关已借此为突破口,全面调查坤江集团的海外贸易经营,叶明真的走私和涉黑行为一旦确立,届时其走私罪和危害社会安全罪也将一并论处。 至于闵龙家属闫静对陈翠翠提出的民事赔偿也已被驳回,法院反之判处闫静代死者闵龙赔偿陈家母子六十万元身体及精神损失费。 而闵龙隶属**期间,陈翠翠所欠其名下高利贷,实属不正当债权债务关系,陈家母子十几年来所还付利息早已超出本金,故,由国家法院作证,宣告解除该笔债务关系。 据林玉展交代,凯庆洋与叶明真关系非同一般,在两人与其商讨案件期间,林玉展早已察觉,凯庆洋已多次参与坤江集团之走私生意,并从中获利。 目前凯庆洋仍行踪不明,林玉展认为,叶明真除了意图控制凯庆洋以免走漏其强奸伤人行为,很有可能是打算借此杀人灭口,以免除凯庆洋日后告发其走私行为的隐患,建议司法机关尽快调查,以确保凯庆洋的生命安全。 流氓律师林玉展,虽然在后续交代案情内幕期间表现积极,但是其在庭审期间的不道德行径及过激言论委实龌龊不堪,已严重影响司法从业人员整体形象,经法院裁定,处以其永久吊销律师资格之惩罚。 第55章 涅槃 相传,吉祥神鸟凤凰,每隔五百年,就要背负着在人世间积累的仇恨恩怨,投身于熊熊烈火中自焚,以生命和美丽的终结,来换取人世的祥和幸福; 而对于凤凰鸟本身,在他的肉体经受了巨大的痛苦和磨砺后,他便能以更美好的躯体重生。 法庭宣告审判后的当天下午,押解欧阳鸿飞的警车又驶进了陈宇就住的医院。 特护病房在医院的顶层,一出电梯,就能看到走廊尽头,陈宇的病房外,站在那里迎接他们的梁小菲。 午后的医院里人烟稀少,两个男人的脚步声可以穿透整条走廊。 老张不得不用两只手搀扶着身边的老友,才能让这个伟岸的男人得以继续向前行走。 越是靠近陈宇的病房,欧阳鸿飞的脚步就越是拖沓,他想要靠近,去见陈宇的最后一面,可是又不敢靠近,不想承认这一见就会是永别。 离陈宇的病房还不到五十米,欧阳鸿飞突然像窒息了一样,从喉咙里传来低沉的呻吟声。 老张忧心忡忡地看着他,又轻轻推了推他,示意他要抓紧时间。 欧阳鸿飞那双失神的眼睛,痴痴地看着前方,悲伤欲绝的表情里,突然掺杂进一丝温情。 “老张,你听见了吗?”他的声音显得有些急迫。 “什……”老张什么也没有听见,他知道,欧阳鸿飞又陷入了幻听,“鸿飞老弟,要坚强啊!” “呵,老张大哥,是我的小宇,他……他在说……” 欧阳鸿飞张着嘴巴,却没有再说话,他做出一种凝神谛听的神情,这种神经质的神情,明显已经超越了理智,明显是一种潜意识打造的自我安慰式的幻觉,可是没有人会忍心去指正,去打破。 ——“先生,我一个人,怎么可以住这么好的地方呢?先生,这几天忙坏了叔叔阿姨们,我……我浪费了这么多医疗资源,真的……真的太对不起了!” “小宇,你在说什么啊!”欧阳鸿飞突然哭了出来,他与虚无对话的语气中,夹杂着悲伤和宠爱,“小宇,你是最珍贵的!” 欧阳鸿飞的情绪很激动,他突然迫不及待地向前快步,差点一个踉跄摔倒下去。 小菲跑过来,和老张一起搀扶着他,走过这最为艰难的五十米。 老张解下了欧阳鸿飞的手铐,小菲领欧阳鸿飞走进除菌室,帮他穿上隔菌衣,又带着他走进陈宇的病房。 当欧阳鸿飞看到那张被无数监护仪围绕的病床时,他又一次哽咽出了声音,小菲擦了擦眼泪,勉强露出鼓励的微笑。 “欧阳先生,快去吧,小宇……在等您呢。” 小菲离开后,欧阳鸿飞贴着门站了好久,却怎么也不敢走过去,好像只要不看到陈宇的样子,他就能否认病床上奄奄一息的人,就是他最心爱的陈宇。 ——“先生,对不起……” 可是床上的人,又哭泣着对他说话了——只有他一个人能听到的话。 “小宇……” ——“先生,我不该让您这么难过……先生,不要为我难过,好吗?先生,小宇,舍不得您……” “小宇!” 欧阳鸿飞几个踉跄走到床边,他终于看到了朝思暮想的小宇,可是小宇的头缠满了纱布,嘴上还罩着氧气罩,只有那一双紧紧闭着的眼睛露在外面。 “小宇,先生来了……睁开眼睛,看看我……” 欧阳鸿飞连声地哽咽,双腿发软跪在了床边,他不敢去碰小宇的身体,怕会不知轻重地伤到了他,他只得隔着纱布,轻轻地抚摸小宇的头。 “小宇,官司赢了!我们赢了!你快起来,跟先生回家吧!” ——“先生,不要哭,小宇要走了,小宇舍不得……” “不要走!和先生一起,我们还有很多事没有做!我们应该幸福地在一起啊!小宇,留下来……” 痛苦的抽泣让欧阳鸿飞说不出话来,他把颤抖的嘴唇贴在小宇紧闭的眼睛上,温柔地亲吻着,像是要吸干小宇的眼泪一样轻轻地摩挲,可是沉睡的人没有眼泪,而他自己的眼泪却像雨滴一样,接连地淌下,滴落在小宇的睫毛上。 他就这样依偎在小宇的身边哭了很久。 等到情绪稍稍缓和了一些,欧阳鸿飞坐到床边的椅子上,把陈宇没有打吊瓶的右手捧在手里,平静地和他聊天,就像他能听到一样。 “小宇,能认识你,是我的荣幸,谢谢你带给我的快乐,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你,我怎么可能……忘记这么美好的你呢?我这一辈子,再也不会爱上别人了,你……你带走了我的爱,小宇,你怎么忍心……” 说到这里,欧阳鸿飞又哽咽了几声,但是他强忍住了眼泪,眨了几下眼睛,继续说道: “小宇,先生……打了那个欺负你的老色鬼,所以,先生要……要坐牢了,所以,先生……必须走了,不能陪你……到最后……” 眼泪终于还是落了下来,欧阳鸿飞把额头轻轻地抵在陈宇的耳边,隔着纱布,亲吻他的侧脸。 “小宇,先生哪里还怕坐牢啊,没有了你,世界都变成牢笼了,从此我无论走到哪里,都找不到你了,小宇,要是先生以后想你了,该怎么办啊……” 站在病房外的老张和小菲一直在默默地等着,可是时间不等人,老张必须在下午四点前把欧阳鸿飞押解回去。 欧阳鸿飞把叶明真打成重伤,虽然不值得,但是他必须接受相应的惩罚,考虑到他为警方提供了针对坤江集团走私的重要线索,他戴罪立功,警方最终判处他一个月的监禁。 老张看了看表,抬起头撞上了小菲的目光,这个善良的女孩愁苦着脸,明显是在乞求他多通融些时间。 老张无奈地叹息了一声,然后说道:“梁护士,把门打开吧。” 欧阳鸿飞在听到门开的声音时,他回过头来,哀怨地看着门口的老张,把陈宇的手握得更紧了。 “鸿飞老弟,不要为难我了。”老张低沉着声音说道。 欧阳鸿飞又开始剧烈地哽咽,全身都颤抖了起来,他瞪着不断涌出泪水的眼睛凝视着陈宇,像是要用这些目光,填补上这辈子剩下的时光一样。 “小宇,先生要走了!” 他还在奢望着,在最后告别的时刻,那双美丽的大眼睛能够突然睁开,然后迷蒙地看着他,看清了他以后,那双眼睛的主人会向他撒娇,让他不要离开他,永远都不要离开他。 可是那双眼睛一直紧闭着,直到老张不得以也换上隔菌衣,亲自走进来把欧阳鸿飞拉走,欧阳鸿飞紧紧盯着的那双眼睛,仍然紧闭着。 老张不得不叫来另一名同事,和他一起搀扶着欧阳鸿飞离开。 目送着他们走远后,小菲擦干净眼泪,又穿好隔菌衣,走进陈宇的病房去查看他的情况。 她用专业的手法为陈宇按摩,不经意地一瞥,她看到病床旁边心脏监测仪上的波纹上涨了些幅度。 这样的幅度表明病人的心跳频率已经脱离了微弱状态,虽然还没有恢复到能让病人苏醒的程度,但是病人已经明显有所好转。 小菲一时说不出话,她轻推了推陈宇的手臂,陈宇紧闭的眼球就跟着转动了几下。 小菲惊喜得大叫了起来,她跑出病房,大声喊着:“快来人啊!陈宇好像要醒了!陈宇要醒了!” 听到小菲的喊声,还没有走远的老张和欧阳鸿飞都站住了。 欧阳鸿飞一开始还以为是自己幻听,侧目看向两边,老张和另一个同事也都和他一样的表情。 他们三人发呆的空当,一群医护人员从他们身边跑过去,直奔了陈宇的病房。 欧阳鸿飞缓过了神,因为激动而大声地喘息着,本来没有力气的双腿突然就挺直了起来,他转过身去就要开跑,老张却像擒拿犯人一样按住了他。 “老张,你没听到吗?陈宇要醒了!”欧阳鸿飞笑得像个孩子。 “鸿飞老弟,没有时间了,交给医生们吧,来日方长啊。”老张虽然板着脸,但是眼角早已暴露出了笑意。 第56章 重生 刚刚睁开眼睛,看到明晃晃铁天花板时,凯文还以为,在漆黑的通道里跌跌撞撞了那么久,终于来到天堂窄门了呢。 他一时不知所措,就本能地发出些闷哼,这才发现,自己的声音有些奇怪,好像是砂纸摩擦金属一样的沙沙声,他的喉咙也在发声的过程中跟着作痛起来。 视野的右边闯进来一张人脸,那不是妈妈吗?她怎么会…… “哎呀,总算醒了,凯文……”凯文妈抱住他,趴在他的肩膀上大哭起来,“妈的好儿子,你可急死我了!” 视野里又闯进来一张护士的脸,冷静而麻利地用手撑起他的眼皮,盯着他看了看,又点点头,像宣告一样说道:“应该没事了,我去叫医生来。” 凯文这才意识到,自己还在这个世上。 但是他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他想要开口说话,伴随着喉咙处的一阵巨痛,难听的沙沙声就又从喉咙里传了出来。 他有些慌恐,只能用眼睛询问妈妈到底是怎么回事。 妈妈心疼地抚摸他的脸,告诉他,医生在为他取出那些钢针的时候,不得不划开他的声带,才能取出卡在他喉咙里的那根。 他有些意外,但是很快就平静下来,上帝没有让他堕入地狱,就是最大的宽恕,他仅仅是被剥夺了说话的权力,还有什么理由怨怼呢? 可是他一想到这个他所苟活的人间已经再也不见了陈宇,他就悲伤地哭了,喉咙里的沙沙声变得更为钝重,他的嗓子也更剧烈地疼起来。 凯文妈以为他是因为嗓音被毁而难过,就把他抱在怀中一个劲儿地安慰。 取出钢针的手术过程中,凯文的咽喉和胸腔都被剖开了,现在,他的颈部还缠着纱布,胸骨上缝合后的伤口也被包扎了起来。 主治医生检查了他的身体,嘱咐了几句,就和护士离开了。 凯文妈喜笑颜开,拉着凯文的手,向他念叨在他沉睡的这几天里,家中发生的事。 凯庆洋算是福大命大,本来被绑到叶明真的一条前往非洲的走私船上,叶明真命令手下,出了印度洋就把凯庆洋扔进海里喂鱼,好在警方联系国际刑警搜查凯庆洋的下落,把他们的船拦截了下来。 “叶明真那个老混蛋,还真是神通广大,犯了那么重的罪,走了走关系,就只判了个无期! “唉,话说回来,幸亏他这个主犯只判了无期,你爸这个从犯才能保住命,只是……苦了你爸,下半辈子都要在监狱里……” 凯文妈说到这里,就捂起嘴巴哭了出来。 凯文的表情却很平静,平静之中甚至有几分冷漠。 他已经不再觉得父亲可怜,父亲和叶明真狼狈为奸,能保住性命,也多亏了上帝的恩泽——说得现实一点,多亏了欧阳鸿飞找叶明真报仇的那晚,向警方举证了叶明真走私的事实,警方才能顺藤摸瓜地查到那艘险些要了他命的走私船。 “呃……呃呃……” 一直在伤心落泪的凯文妈,在听到凯文艰难地发出声音时,迅速抬起了头,明白凯文有话要说,她手忙脚乱地从床头柜里翻找出笔和便签纸。 “来,儿子,你想要什么,写在上面!” 凯文颤微微地拿起笔,眼睛里就又涌出了泪水,他在纸上写了几个字,凯文妈急迫地接过来看,欣喜的笑容就僵在了脸上。 “陈宇葬在哪里?” *** 在得知陈宇并没有死的时候,凯文第一次有了那种因为意外的喜悦而窒息的感觉,他连连喘着粗气,即使喉咙很痛,他仍然笑得不停地发出粗重的咯咯声。 他不顾自己仍然虚弱的身体,硬是要护士小菲推着轮椅,把他带到陈宇的病房。 虽然于心不忍,小菲却必须把陈宇的情况如实告诉凯文。 陈宇虽然已经苏醒,但是精神仍然处在恍惚的状态,他总是短暂地醒来后,愣愣地盯着天花板,然后游离着眼睛看看周围,医护人员还没来得及和他说话,他就又像是很累了似的,再度陷入沉睡。 凯文听了,渐渐地收起了笑容,脸上又痛苦地扭曲了起来,他抬起右手,在胸前画了个十字,然后闭起眼睛,默默地祈祷。 凯文拿出随身携带的笔纸,写道:“小菲姐,你帮我把圣经拿来,我要每天都为陈宇祈祷,他一定能度过难关的!” 小菲看后,用力点了点头,轻轻拍了拍凯文的肩膀,接着就加快了前行的脚步,推着轮椅的双手都瞬间充满了力量。 小菲把凯文的轮椅放置在陈宇的病床边,就默默走开了。 凯文无措地看着还在沉睡的陈宇,发出一连串剧烈的哽咽,他紧紧抓住陈宇的手,放在嘴边亲吻了一会儿,就把那只手紧紧地贴在胸前。 陈宇,我是凯文,睁开眼睛看看我吧!都过去了,我们以后会幸福的! 他多想这样呐喊出来,可是他已经发不出声音,只能伴随着啜泣,在喉咙里发出金属摩擦一样的声音。 上帝啊,你不该让我醒过来,如果必须有一个人要沉睡,那这个人也该是我!让陈宇回来吧! 他就这样在心底里反复地祈祷着,也许真的应验了那句“心诚则灵”,在他痛不欲生的哭泣中,陈宇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呃……呃……” 凯文张开的嘴型分明在说:“陈宇快醒醒!求你不要扔下我!” 陈宇起初只是愣愣地盯着天花板,在听到凯文的声音后,他循着声音转过头来,那双眼睛并没有因为看到凯文而恢复灵气,反而更迷惑地眨巴了几下。 “呃……” 凯文的眼泪扑簌簌地流下来,他紧紧握住陈宇的手,担心他会像小菲说的那样,很快就又闭起了眼睛。 而陈宇并没有闭眼,虽然眼神很空洞,他却紧紧地凝视着眼前的人,那种神情,有一种不合时宜的认真和好奇。 凯文觉察到了陈宇的失常,他惊疑地看着陈宇,想要问他到底怎么了,是他的面容有什么变化吗?为什么陈宇的眼神……那么的陌生呢? “呃……” 陈宇隔着氧气罩的嘴唇虚弱地轻启,发出游丝一样低微的声音: “是、你吗?” *** 自打那天,陈宇对凯文说出了那句不名其义的话,凯文就再也没有离开陈宇的身边,他要求医生把他的病床挪到陈宇的床边,两个男孩就在一间特护病房里养病。 又过了几天,陈宇的精神渐渐恢复了,发呆的时间也渐渐变少,他开始主动和凯文说话,即使凯文只能用沙沙的声音回应他。 每一次,他把凯文当作陌生人一样客气地寒暄着,凯文就会忍不住流下泪来。 就算没有医生的诊断,谁都能看得出,陈宇失忆了。 医生说,陈宇的头部在卡车的撞击中受到了严重的创伤,这也许是失忆的原因之一,但是心因性失忆的症状更为明显,因为陈宇的记忆并不是全部缺失,在他六岁以前发生的事,他都记得很清楚。 六岁以前,他和妈妈相依为命,闵龙还没有找到他们,那是一段陈宇有生以来,过得最无忧无虑的日子。 医生说,有很多失忆症患者,其失忆症状,都是在潜意识里做出的一种本能的自我保护,他们的潜意识不断地向大脑神经元传递信息,如果不切断部分记忆链接,个体就不能摆脱痛苦。 所以,为了能够继续活下去,这些经受过严重创伤的人,就会本能地、完全由潜意识支配着,去抹杀掉所有不愉快的记忆。 那天,在看到凯文偷偷流泪的时候,陈宇一边为他擦眼泪,一边轻声问他:“你应该……是一个对我很重要的人吧?” 凯文眨了眨眼睛,心里又惊又喜,他以为陈宇就要记起他了。 “唉,谁会为一个不相干的人流这么多泪呢?我真是不应该……怎么能一点都不记得你了呢!” 陈宇边说边用力地捶打自己的头。凯文看着他自责的样子,觉得很心疼,他忙攥住陈宇的手腕,把他的手拉到胸前,紧紧握住。 “还有一件事,我到现在也想不起来,我第一次看到你的时候,还以为,你是那个叫醒我的人。” 凯文又眨了眨眼睛,用疑惑的眼神示意陈宇继续说下去。陈宇努力地回忆着什么,眼神就渐渐偏离了凯文的脸,投向了窗外,像是看到了一幅美好的画面。 “我好像,一直在黑夜里游荡着,像个孤魂野鬼,不知道自己是谁,也不知道要去哪里,我很害怕,有一种彻底迷失了的感觉。 “就在最绝望的时候,眼前突然出现一个很大的光环,那个光环里像是有什么东西吸引着我,好像走过去了,就不会再痛苦和绝望,所以我不由自主地就向那里面走。 “这时我就听到身后有人在对我说话,是一个男人的声音!” 陈宇又把眼神移回到凯文的脸上,两只眼睛因为欣喜而闪烁着灵动的光芒。 “他在哭,应该是很伤心吧!他说,’没有了你,世界都成了牢笼‘,他还说,’以后先生要是想你了,该怎么办‘。 “我突然觉得这声音好熟悉,虽然很模糊,隔得很远,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可是我立刻就不害怕了,我终于有了方向! “我知道,只要延着声音的方向走回去,我就能见到他!他所在的那个世界,才是我该去的地方!” 第57章 艾雨 一口气说出这么多话来,陈宇不由得急促地喘息起来。 凯文却没有心思去迎合他的兴奋和欣喜,他虽然仍然在笑,可是他的笑容却很不由衷,那种掺杂其中的失落感,只有他自己才能体会。 原来,陈宇苏醒后问他的那句“是你吗”,为的是寻找把他唤醒的欧阳鸿飞。 “可是那个人,肯定不是你。”陈宇有些失望地低下了头。 他的本意是,凯文是个发不出声音的人,不可能倚在他的床边唤醒他。可是凯文,却联想到了另一层更深切也更现实的意味。 ——“我恨你,可是我永远也忘不掉你,因为我曾经,爱你如生命。没有当初的爱,也就不会有今天的恨,纠缠在一起,分不开的。” 凯文回想起在第二次休庭期间,他把陈宇约到教堂时,陈宇对他说过的话。 他和陈宇,两个人的生命之所以能够联结在一起,就是因为那段美好的相互陪伴的日子。 而现如今,陈宇已经忘记了那段过去,把他和陈宇联系在一起的过去已经不复存在。 陈宇不会再恨他,也不可能再爱他了。 可是陈宇,即使在深度昏迷的时候,还能听到欧阳鸿飞的呼唤,还能感受到欧阳鸿飞对他的情意,还会相信欧阳鸿飞能给他重生的力量。 这种生死患难中见证的感情,凯文本来先于欧阳鸿飞握在了手里,却又因为自私和懦弱,被他亲手毁掉了。 从那一刻起,凯文就下定决心,他要为陈宇编织一段美好的过去。 他拜托身边的人,都不要告诉陈宇他曾经遭受过的伤害,他还毫不客气地把所有前来采访的记者拒之门外,为了能让陈宇不受到外界打扰,他找到一家电视台,录制了一段视频。 他在视频中,举着一张纸板,上面是写得满页的倡议书,主持人帮他念出了上面的字。 他希望每个人都能为陈宇的未来,制造一个善意的谎言。 其实大家不需要做什么,只要把陈宇当作一个再普通不过的男孩子就够了,大家不要去骚扰他,不要在他出现的时候刻意打量他,不要问他关于受伤或官司的问题,甚至不需要安慰他、问候他。 只要让他像个普通的十六岁男孩那样生活就好。 至于他为什么受伤,他的妈妈在哪里,和他同住的男孩又和他是什么关系,凯文在询问过陈翠翠的意见后,编制了一个还算说得通的场景,他拜托护士小菲在合适的时机,解释给陈宇听。 陈宇和妈妈一直幸福地生活着,妈妈是个女强人,他们的家境还算不错。 前不久,妈妈和他外出旅行,乘坐的大巴车遇到车祸,他的妈妈当场遇难,他受了重伤被送进医院。 现在和他住在一起的这个男孩,名叫艾雨,也是在那辆大巴车上的旅客,同样受了重伤。 他和陈宇同病相怜,大难不死,所以格外亲切。 为什么要骗陈宇,说他的妈妈已经死了? 这是陈翠翠坚决要求凯文这样做的。凯文还记得,陈翠翠在向他说出这个决定时,脸上的那种悲伤而又憧憬的表情。 “我的小宇,他从此以后要活的快快乐乐,我不能让他记起我这样一个母亲,如果将来有一天,他能恢复记忆,也就说明,我的小宇已经足够坚强了,到时候,他会来找我的。” 陈翠翠的话也给了凯文启示。 陈宇的潜意识出于自我保护,而让大脑出现心因性失忆症状,这说明现在的他根本无法承受以往的遭遇,如果想让他活下去,就要遵循他的这种自我保护,不能强迫他回忆过去。 如果时间久了,他重新构架的心志能够坦然接受过往真实的经历,他也许就能自然而然地恢复了记忆。 所以,凯文也不能让陈宇忆起自己,他要把自己掩饰成和陈宇萍水相逢的人。 “我叫艾雨。” 凯文在纸版上写下这几个字,举到陈宇面前,憨厚地笑着。 “艾、雨?”陈宇小声呢喃,疑惑地皱了皱眉,然后腼腆地笑了。 凯文立刻就僵直了身体,是不是陈宇看出了那个名字的含义?艾雨——爱宇!他多希望陈宇会明白!他又多担心陈宇会明白! 最难解释的,就是陈宇手指上的创伤。 当陈宇问起时,凯文一时慌了神,这时陈宇拉起他的手,惊诧地问:“小艾,你的手怎么也……” 凯文灵机一动,忙在纸板上写道:“这是先天性的,你看我们多有缘分!手指都长得这么像!” 凯文又憨厚地笑了起来,陈宇歪着头想了想,也跟着笑了。 凯文又在纸板上写道:“没关系,等欧阳鸿飞回来了,他会带你去做整形手术,你的手指会变得非常漂亮的!” 关于欧阳鸿飞,这个对陈宇最重要的男人,凯文没有太多避讳,他在纸版上写道: “欧阳鸿飞就是那个把你唤醒的人,他是个非常优秀的男人,他很爱你,你也很爱他,他是一名律师,在外地出差,等他回来了,你就和他走吧,他会给你幸福的。” 陈宇一时笑逐颜开,但马上又困惑起来。 “艾雨,我是男的,他也是男的,我们……可以在一起吗?” 凯文轻轻摇了摇头,在纸板上写道: “不要太多顾忌,不要在乎世俗的看法,遵从自己的心意,幸福是自己的,和别人无关。” 陈宇迟疑地点了点头,然后转动着眼睛,憧憬了一下未来的日子,就欣慰地笑出了声。 *** 欧阳鸿飞察觉到,他刚一进监狱,就被一伙儿人给盯上了。 这伙儿人是监狱里的社会,势头很猛,老大名叫李飞龙,是个四十来岁的健硕男人,黝黑发亮的皮肤,山谷丘陵一样的肌肉,看上去就像杂志上的健美先生。 他那双猛兽一样的眼睛,总是堂而皇之地打量欧阳鸿飞,身边的随从们也都跟着他的目光,时不时地向欧阳鸿飞乜斜一眼。 无论欧阳鸿飞走到哪里,身边都会如影随形地跟着这群人搭建出的气场,回想起来,似乎手底下办过的案子里没有这路人的事。 就算是有仇,也是监狱里结下的。 欧阳鸿飞不知道自己哪里碍了他们的眼,难道是因为他一直独来独往,行为中规中矩吗? 欧阳鸿飞从来都不惧怕什么恶势力,更何况,这群人除了眼神上的挑衅,还没有对他做过什么出格的行径。 流氓见的多了,他才懒得理这些货色,要是哪天真的动起手来,他欧阳鸿飞也不是好惹的。 这些人很快就亮出了底牌。 一天,在食堂吃午饭的时候,欧阳鸿飞照例独来独往,坐在了一个角落里。 没过多久,他感觉到一群人向他这边走过来,抬眼一看,他差点儿就把刚喝下去的汤笑喷了出来。 李飞龙和几个弟兄,众星捧月似的围着一个瘸腿的胖子,流里流气地走过来,停在他的桌边,那个胖子,就是刚刚出院后就直接被送进来的叶明真。 这突变的画风,实在让欧阳鸿飞严肃不起来,只见叶明真走路没个重心,挺着个大肚子,五短身材还在一群肌肉男中间强摆大哥范儿,着实戳中了笑点,他肆意地大笑起来。 叶明真的面容尴尬地扭曲着,为了挽回面子,他用力拍了一下桌子,然后坐到欧阳鸿飞对面,前倾着上身,把脸凑到欧阳鸿飞面前。 欧阳鸿飞捂着肚子:“拜……拜托,不要离我这么近。” 欧阳鸿飞仍然摆出笑不可支的架势,其实他心里也开始掂量,叶明真明显是在向他示威,只是没想到,李飞龙这几天来针对他的眼神,原来是因为他们都是叶明真的手下。 叶明真的腿是被他打伤的,现在他们冤家路窄狭路相逢,都汇聚在这个监狱里,如果叶明真一伙儿人对他下手报仇,他一个人恐怕应付不来。 叶明真眯缝着眼睛打量欧阳鸿飞,然后冷冷地笑道:“哼,欧阳鸿飞,想不到,我会在这里等着你吧?” “嗯,的确没想到,我还以为自己大白天见鬼了呢。”欧阳鸿飞冷言讽刺。 “我叶明真是那么容易就死的人吗?你不是我的对手!” 叶明真又向前探了探身,抓住了欧阳鸿飞的衣领。 “你想让我死?我呸!今天让你见识到我的神通广大了吧,只要做做疏通,老子就挨不了枪子儿,老子进来就是避避风头,过一阵子,给上头再上上供,老子就能出去了!到时候,老子还接着操你那个小……” “我杀了你!”欧阳鸿飞站起身,扼住叶明真揪着他衣领的手腕,一个反拧,把叶明真按倒在桌子上。 “唉……”叶明真吓得连连哀叫,李飞龙做了个上前的动作,凛冽的眼神放射出一股寒意,用以警告欧阳鸿飞不要轻举妄动。 欧阳鸿飞并不怕他,只是顾忌到不远处的狱警,他不想在监狱里再有什么劣迹,他还想早点出去和陈宇团聚,好汉不吃眼前亏,他一边回敬给李飞龙同样凛冽的目光,一边松开了反拧叶明真的双手。 叶明真向后踉跄了几步,躲到李飞龙的身后,欧阳鸿飞慢条斯理地坐下,然后继续吃饭,神情没有丝毫惶恐,反而用一种坦荡平和的气场来暗讽对方的狐假虎威。 “哼!”叶明真拽着李飞龙的胳膊,强装着威风,可是说话的声音却颤抖得像筛糠,“你……你别得意,今……今天晚上,就、就让你……尝尝我的厉害!” 欧阳鸿飞抬起眼瞪了他一眼,叶明真登时就打起了哆嗦,欧阳鸿飞嗤笑一声,撂下筷子走开了。 食堂里已经有不少人偷偷地朝他们的方向侧目,欧阳鸿飞在三五成群的狱友中,看到了另一双杀气逼人的眼睛,那不是凯庆洋吗? 欧阳鸿飞发现了他,他却丝毫不紧张,反而攥紧了拳头,冲着欧阳鸿飞咬牙切齿,欧阳鸿飞撇着嘴角,歪歪头,做出一个痞气的问好动作,然后一个侧身,绕过他离开了。 走出了很远,还能感觉到身后的寒意,欧阳鸿飞不禁皱起了眉,他怀疑叶明真是有意找人疏通,把他和凯庆洋同欧阳鸿飞关在一起。 今天晚上,他们不知道要用什么方法报复,欧阳鸿飞并不害怕,他从来都不把那些仗势欺人的勾当放在眼里。 他只是有些担心,如果他有什么三长两短,以后还会有谁去照顾陈宇。 他更担心的是,如果真如叶明真所说,这只老狐狸过不了多久就能走出监狱,那他一定会找陈宇报复。 想到这里,欧阳鸿飞的心就像被针扎了一样的痛。 直到熄灯的铃声响了,叶明真预警的报复还没有实施,欧阳鸿飞虽然没有因为这件事而寝食难安,但是也不敢掉以轻心。 黑暗中,他躺在床上装睡,实则仔细听着李飞龙等人的动静,偌大的监狱里很快就安静下来,没过多会儿,鼾声就此起彼伏。 欧阳鸿飞觉得一股倦意涌了上来。 他知道事情不妙,因为他集中精神的时候不可能犯困。 一定是有什么外力在起作用。 他想起了临睡前喝过的那杯水,李飞龙等人一定在那里面下了药,欧阳鸿飞想要大声呼救,可是他已经没有力气说话,很快地,就陷入了昏睡。 第58章 监狱 公共浴室最里边的一个灯泡亮了起来,向漆黑的空间里投放下一团昏黄的圆锥光区。 欧阳鸿飞被扔在地上的时候,他还在沉睡着。 叶明真和凯庆洋站在十来个人中间,双手抱在胸前,相互对视着狞笑了几声,叶明真从一个小弟手中接过一个水舀,把里面的水泼到欧阳鸿飞脸上。 欧阳鸿飞惊醒了,他看看眼前面目狰狞的两个宿敌,一时有些慌张,但很快又觉得他们嚣张的表情透露出一种滑稽,就又由着性子笑出了声,边笑边缓缓地从地上站了起来。 “不许笑!”叶明真怒斥一声,向前一个迈步。 欧阳鸿飞的脸上还挂着笑容,却向叶明真投去野狼一样杀气腾腾的目光,叶明真像是被这目光击中了一样,向后一个踉跄。 叶明真摆摆脑袋,看看身边围着的一群人,就又有了底气,他咽了口唾沫,继而摆出一副老大的架势。 “欧阳鸿飞,我还没有给你做正式介绍呢。” 他摇头晃脑地又向前走了一步,伸出右手,用大拇指指向在他身旁的李飞龙, “他叫李飞龙,你还记得那个差点被你害得坐牢的鬼狼吗?这位可是他结拜兄弟。” 怪不得这个人身上有股忍者气质,李飞龙在原地站直,然后向欧阳鸿飞低了一下头,动作迅速干练,分明就是日本武士初次见面时示好的架势。 欧阳鸿飞暗想,本来都是寻仇的,还装什么客气,真是做作。他回敬给对方一个撇嘴坏笑,轻松洒脱,暗示根本没把他们放在眼里。 “哼,欧阳鸿飞,李飞龙是什么样的狠角色,你马上就能见识了。你的刑期是一个月吧,剩下的二十五天,你会觉得像二百五十年一样难熬的,不过,我和老凯子,还有这班兄弟,一定会过得非常愉快。” 叶明真转过头去讪笑了起来,身后的人也都露出放荡的笑,浴室里又走进四个男人,他们手里拿着一些令人望而生畏的器具,中空钢管,皮带,匕首,铁钩,塑料袋……只要是监狱里能搜集到的用来折磨人的东西,他们都通通带来了。 “这四个兄弟,前些日子在凯家照顾了凯文……” 叶明真说到这里,凯庆洋的表情明显不悦,但没有人去在意他。 “要不是你欧阳鸿飞打伤了我,没人给他们结账,他们也不至于跑路的时候慌了手脚,东撞西碰的就给请到这儿来了,这倒好了,大家凑在一起,冤有头债有主哦。” “哼,下三滥。”欧阳鸿飞轻笑一声,把双手握在胸前,接连地活动指关节。 “啧啧啧……”叶明真连着咂了几下舌头,然后用夸张的淫荡表情乜斜欧阳鸿飞。 “欧阳大律师也是仪表堂堂啊,看惯了你威风八面的样子,不知道,在被我们摆弄的时候,会是一副什么样的表情呢?说不定,也很销魂唉!” 话语一出,身后四个拿着工具的人都跟着淫笑起来。 欧阳鸿飞心里气得像在冒火,但是表情却像雕刻的一般冰冷。 他已经做好一场恶战的准备,想让他欧阳鸿飞屈服,还不是那么容易。 可是如果这群人一起上,他也不知道自己有多少胜算,尤其是那个李飞龙,看上去不是那么好对付。 李飞龙注意到了欧阳鸿飞试探性的目光,便也做出迎战的势头,他向前走了几步,与欧阳鸿飞近在咫尺,彼此沉默着打量对方,就像是武林高手对战前,试探各自的内力气场一样。 过了一会儿,李飞龙轻笑出来,恭敬地说:“欧阳先生,果然是临危不惧啊。” “哼,过奖了。”欧阳鸿飞应道。 李飞龙:“五郎没有看错人。” 欧阳鸿飞觉得这话有些古怪,然而更让他觉得古怪的,是李飞龙的面部表情,这个四十几岁的男人,突然露出小孩子恶作剧一样的坏相,而他递给欧阳鸿飞的眼神,分明是把欧阳鸿飞看作了自己人。 李飞龙转过身去,看着叶明真,双手抱在胸前,刚才的俯首称臣荡然无存,这时通身散发的凶狠和霸气,才像是他真正的本色。 叶明真和凯庆洋见他一脸凶相地冲着自己,一时慌乱得面面相觑。 “五郎很欣赏你,才托我在牢里好好照应着。” “……照应?”欧阳鸿飞看着李飞龙的背影疑惑不解。 “你……你什么意思?”叶明真已经被吓得连连后退了,却撞上身后一个李飞龙的手下,那人瞪他一眼,他便不敢再动弹。 “叶明真,你真以为鬼狼是为了你那条狗命,才帮你疏通吗?哼,他是想把你送到欧阳鸿飞面前,好好的任他处罚。我们虽然是道上的人,但是也讲道义,你仗势欺人,把一个男孩子害得那么惨,我们绝不容你!兄弟们……” “哎!等等!我……我给你们钱,我有的是钱,不要……”叶明真求饶道。 “哼,钱也买不来道义,再说,你的那个破公司,早就被查封了,哪儿来的钱? “老色狼,你犯下的罪,一枪毙了你算是便宜你了,五郎说了,送给你个无期徒刑,让你在牢里好好享受。等我出去了,还会有新人伺候你。” “你们……”这时站在一边的凯庆洋又开始求饶了,“你们不会也要对我……” “你说呢?”李飞龙坏笑道。 “别……我是万不得已——欧阳大律师!看在我是凯文的父亲,凯文以前照应过陈宇,你……你帮我求求情……”凯庆洋一改刚才的穷凶极恶,变得可怜巴巴。 欧阳鸿飞不会像陈宇那样心软,但是也不会因为愤怒而失去良知,他能做的,就是置之不理不闻不问。 既然是鬼狼向他主动示好的安排,他想必也没有太大的可能动摇别人的意志。 果然,李飞龙回过头,郑重其事地通知他: “欧阳先生,你不要求情,求情也没用,这已经不是你和他们两个人的恩怨,我们道上的兄弟早就看不惯他们了!一定要好好教训他们!” “好吧,我不会阻拦,但是请等我走了再动手,我实在是……” “欧阳先生慈悲心肠!您不忍心看我们两个老人受罪是吧!”叶明真说着就跪了下来。 “叶老板,您误会了,我只是不想看到你们被人摆弄的时候,那副丑恶的嘴脸。” “啊……” 叶明真和凯庆洋都瘫软了下来。 “哈哈哈……”李飞龙发出一声狂笑,对欧阳鸿飞说,“欧阳先生,话说到这里,我必须澄清一下,我李飞龙也没有什么恶趣味,更不会喜欢搞两个老男人,他们也不配,所以,就由这四个拿着家伙的人代劳吧。” 一直手持工具的四个人听了,都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喂,你们四个,也都是鬼冢老弟特别嘱咐,让我好好管教的,要是不听话,我就……” 四个人齐刷刷地跪下,连连磕头,带头的老大还跪着移到欧阳鸿飞脚边,求他原谅他们曾经对凯文的伤害。 欧阳鸿飞推开他,然后就向李飞龙告辞了。 他还没走出浴室,就听到里面传来叶明真和凯庆洋的哀嚎,他皱了皱眉,厌恶地说了声“真难听”。 继而想起了陈宇那张俊俏的笑脸,他便不知不觉地笑出了声。 “陈宇,如果是你,就又会为他们求情了吧。” *** 终于等到了出狱的这天,欧阳鸿飞压制住想要冲到陈宇面前的急迫,先是回到家,好好地清洁了一下身体,然后对着镜子修饰发型,把脸刮得干干净净,又穿上最得体的休闲服。 在此期间,他的秘书吴小姐按他要求的时间来到他家,把一束红玫瑰交到欧阳鸿飞手里。 在一遍又一遍地询问秘书,自己是不是和一个月前毫无差别后,欧阳鸿飞才开着车前往陈宇的医院。 欧阳鸿飞玩世不恭惯了,从来不会因为即将要面对的事情而忐忑不安,可是现在,他怎么也无法缓解内心的紧张。 他忧心忡忡,担心待会儿和陈宇见面时,他最心爱的人把他当成陌生人打量的眼神,还有对他说出的生分的话,那种失落和无奈,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招架得住。 他还在心里嘀咕,不曾想刚一走进住院楼前的花园里,远远的就看到了陈宇,欧阳鸿飞觉得一股气流奔腾着直冲到心里,他不由得放慢了脚步。 陈宇和凯文都身穿白色病人服,但是气色却都很好,他们像是两只白蝴蝶,在万花丛中翩翩做伴。 欧阳鸿飞缓缓地靠近,像是怕会惊走了这两只蝴蝶的游园人一样,带着欣赏的眼光,和不便打搅的无奈。 也许,他们应该在一起…… 还在胡思乱想着,陈宇不经意地一转身,看到了站在咫尺却踌躇不前的男人,爽朗的笑容有些僵了,他微微偏着头,打量对方。 欧阳鸿飞突然觉得嗓子很干哑,一时说不出话来,轻启了启嘴唇,只露出一丝苦笑,手中的玫瑰花束几乎都要被他捏断了花茎。 而这时陈宇又笑了,比刚才的笑还要显得欣喜。 “欧阳鸿飞!”他调皮地叫了一声,就冲过去一个熊抱。 欧阳鸿飞始料未及,更是喜出望外,他赶紧用手臂环住了陈宇的腰。 陈宇一边咯咯咯地笑着,一边把头抵在了欧阳鸿飞的肩头。 “欧阳鸿飞,先生!”就这样反复不停地叫着。 欧阳鸿飞又惊又喜,看到还站在原地的凯文向他恭敬地点头致意,他才相信自己不是在做梦。 “你……你的记忆……” “嗯,才没有恢复呢!可是我一看到你就觉得很亲切,你一定就是欧阳鸿飞!” 陈宇又把身体往后移了移,与欧阳鸿飞面对着面,仔细看着这个让他在失去记忆以后,还会本能地感到熟悉的男人。 欧阳鸿飞除了欣喜地笑,什么都说不出来。 这样就够了,自私一点的说,就算陈宇再也想不起来以前的事,想不起他们曾经在一起,从相识到相知的那两个月,陈宇现在这样毫无芥蒂地亲近着他,他也不会觉得有什么遗憾了。 欧阳鸿飞掂了陈宇两下,然后宠溺地说道:“你变重了,长胖了吗?” “嗯!”陈宇连连地点头,“医生和护士对我可好了!还有艾雨!” 陈宇从欧阳鸿飞身上下来,就把欧阳鸿飞向凯文身边拉去。 在他眼里,欧阳鸿飞和化名为艾雨的凯文还是初次见面。陈宇欢快地为他们相互介绍,并没有察觉到凯文的脸上苦涩的微笑。 *** 陈宇和凯文出院后,欧阳鸿飞约凯文到了一家咖啡厅,两个人推心置腹地聊了一会儿。 欧阳鸿飞坦言,身在美国的父母和姐姐都已经催过他很多次,要让他放弃国内的事业,移民美国后再做发展,他可以放弃事业,但是绝对不可能放弃陈宇。 换言之,他要把陈宇带到美国。 凯文自然是不舍得的,可是他心里清楚,无论是客观条件,还是情感层面,欧阳鸿飞都比他更适合陈宇。 “先生,您带陈宇走吧,只是您必须答应我,要让他幸福!要像爱自己的生命一样爱他!” 凯文在随身携带的笔记本上写下了这几个字,举在欧阳鸿飞面前,两只眼睛明晃晃地看着他。 欧阳鸿飞点点头,除了承诺,他心中更多的是对凯文的感谢,本来,他准备了一肚子的说服凯文的话,而凯文出于对陈宇的考虑,就这样选择忍痛退出了。 “放心吧,我一定会让他过得很幸福的。还有,我们到了美国后,我会带他去看一些比较好的医生,帮他恢复记忆……” 凯文的表情突然很惊慌,他连连地摇头,然后在欧阳鸿飞不解的注视下,他又在纸上写下了一段话: “不要强迫他回忆起过去的事,我怕他会承受不住!让时间来治愈吧,如果他能摆脱过去的不幸造成的心理阴影,他自然会恢复记忆的!” “可是……不知道要等多久,也可能是一辈子,如果那样的话,他不是再也不记得你是谁?” 其实不用欧阳鸿飞提醒,凯文早就从医生那里听说了这种可能,他的眼神瞬间暗淡了下来,他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又在纸上写下了自己的想法: “只要陈宇能从此幸福地活下去,忘记我又算得了什么呢?我和陈宇的妈妈,都是这样想的,我们会等他,就算等一辈子。” 欧阳鸿飞看到这些字,再看看面前伤感的男孩,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 凯文苦笑了一声,然后又在纸上写道: “不用为我难过,其实这样对我来说,也许是件好事,陈宇忘记了我们之间的感情,也忘记了我对不起他的那些事,他不会再恨我了。 “我只求您一件事,到美国后,为陈宇开一个推特账号,我想在网络上经常看到他。” 第59章 剑桥 陈宇离开后,凯文失落了很长一段时间,他每天都拜托远在英伦读书的表妹,在推特上浏览陈宇的账号,再把陈宇发布的内容截屏下来电邮给他。 默默地注视陈宇的生活,已经成了他最快乐的事。 牧师为他补办了受洗仪式,他成为了真正的基督信徒。 他总是会在日常的祷告语中加入对陈宇的祝福,他无时无刻不在思念着那个人,却从来都没有去主动联络过他。 他换了手机号码,之前的号码也没有扔,双卡双待的手机从来都是电源充足绝不关机,新的号码是他与外界联络用的,而旧的那个,他从来不用,也一直没有人打进来过。 他默默地等着,有一天,一个来自美国的越洋电话,能够唤回他生命中遗失的美好。 他本想着,就这样失声下去吧,这应该是上帝给他的惩罚。 令他不得不感恩的事又一次发生了。 他把失声前在一次朗读比赛上的获奖音频发到了微博上,又写下了自己失声的经历。 本来只是凭吊一下过往的意思,却被一位很有威望的声乐老师注意到了,这位老师觉得凯文的声音就这样没了实在可惜,就想办法联络到凯文。 在了解到他的声带状况后,他为凯文精心研究了一个新的发声方式,习惯了以后,就可以在说话的时候避开声带受损的部位。 经过近两年的练习,凯文已经可以正常地说话了,只是他的声音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从以前的清亮高亢,变得低沉而沙哑,但是他也因祸得福,这种声音反而有一种可遇而不可求的磁性。 而以往的经历带给他的,还有另一种改变,他的胸前遗留下一道手术造成的伤疤,这自然不必多言,而在他的脖颈处切开的伤口,愈合后的伤疤,像极了一个十字架。 他相信,这也是一种神祗。 他会永远铭记,与陈宇在一起的那段美好岁月,那里收容了他最真挚的情感,最开怀的快乐,最纯粹的爱恋,还有最朴素的心志,如果可以,他真的好想能回到那段日子里。 *** 机舱里回响起空乘小姐甜美的声音,再过十分钟,飞机将降落在斯坦斯特德机场。 她很紧张,应该是个新人吧,说话的尾音有些发颤,但是不仔细听的话就不会察觉。 想到这里,凯文自嘲地笑了,越是缺失什么就越是专注什么,这两年来,他养成了从声音来辨识事态的习惯。 下了飞机,乘机场巴士到国王十字站,再搭一个小时火车,就能到剑桥了。 如果他有心情,他也会选择搭乘观光巴士吧,而现在,他只想早点结束这场孤独的旅程。 孤独,这个词,这种状态,竟然又让他产生了痛感,一下、两下……像锥子一样,向着心里那个本来就在滴血的位置,一个劲儿地猛戳。 “陈宇……” 试着用才适应了的发音方式,叫出了他的名字,突然就觉得很温暖了。 凯文靠着站台上的廊柱,深深地吸进一口伦敦初秋的寒凉空气,他把目光投向穹顶外的天空,像是看到了远在他乡的爱人,那张惹人怜爱的笑脸。 ——“陈宇,我正式通知你,你这一辈子,都是我的了!就算……就算你离开我,躲着我,我也会想办法找到你!我不会让你看到我,但是你要记住,我会跟在你身边,我会一直守护着你!” 回想着曾经的誓言,眼眶就渐渐湿热起来。他闭上眼,在泪水滴落之前,他及时地戴上了墨镜。 *** 异国求学的日子悠然的就像一场梦幻,很多人都羡慕凯文,实现了自己的梦想,而凯文却表现得很谦逊,不只是举止的低调,更是心境的淡泊。 他没有告诉任何人,其实他的梦想并没有完全实现,身边缺少了那个人,就像铺满了鲜花的宫殿,缺少了一位美丽的公主一样。 “我们都要努力,一起考到剑桥大学!”还记得那年冬天,两个少年立下的誓言。 到英国以后,最让凯文欣喜的,是可以随时登录推特了,他自己也注册了一个账号,毫无疑问,他最先关注的就是陈宇。 “Flying Kevin”(飞翔的凯文),是陈宇的昵称。 欧阳鸿飞还在给陈宇办理移民手续时,就问过他想要什么样的英文名,失忆的陈宇想了想,竟然就脱口而出了Kevin这个名字。 当欧阳鸿飞向凯文转达这件事的时候,凯文喜极而泣,也许这说明,陈宇的潜意识还没有完全排挤掉这个让他又爱又恨的人。 他的手机一直开机,除了盼望着那个沉睡的号码能响起来,更多的用处是为了时刻追随“Flying Kevin”发布的消息。 “Daniel’s got the lawyer‘s license, he will be a great American lawyer! ”(丹尼尔将拿到美国的律师证,他将会成为一名了不起的美国律师!) “You know, he’s always been a competent lawyer, as well as a qualified lover!”(他一直都是个杰出的律师,当然也是个很棒的恋人!) “I‘m proud of him very much! Daniel is my hero, my shining sun, and no doubt at all, he is my life!”(我为他骄傲,丹尼尔是我的英雄,我的太阳,当然,毋庸置疑,他是我的生命!) “If there was a gift from Lord, when everyone was born in this world, then, I believe, the one Lord granted me, is him! Daniel, I love you more than my life!” (如果每个人在出生的时候,上帝都给了一份礼物,那么,我相信,上帝给我的礼物,就是他!丹尼尔,我爱你胜过爱我的生命!) …… …… 陈宇的文字中,那个句句不离的Daniel,就是欧阳鸿飞,凯文通过推特旁观着两个人的幸福生活,虽然有些落寞,但更多的还是感激。 就算你离开了我,我也会默默地守护着你。我不会让你看到我,不会让你感觉到我的存在,但是我一直为您祈祷,祝你安好! 第60章 别恋 Auntie Windy(温蒂阿姨): 最近,我经常会梦到一个男孩,梦里都是大雾,他站在我前面不远的地方,我看不清他,但是我觉得和他很熟,他应该是个对我非常重要的人。 我想,他是属于我的过去的,我失去的记忆里,他一定占据着非常重要的位置,因为,在梦里,当他转身离开,消失在大雾里的时候,我会觉得很难过,像是自己的一部分被他带走了似的。 对,我的意思是,他就是我的一部分。 Auntie Windy,请你告诉我,你的那些失忆症病人中,有人出现过相似的病征吗? 如果有,你会怎样治疗呢? 我又该怎样拨开梦中的那片雾,尽快看到他的模样? 欧阳先生总劝我不要着急,顺其自然,他带我去看的那些医生也是这么说。 可是温蒂阿姨,我真的很想快点记起关于他的事,因为我总觉得,我忘记他是不对的,他还在等着我,如果我不去找他,他会很难过。 期待你的回信。 Kevin *** 凯文在读这封电邮的过程中,因为过于激动而不停地大喘气,好几次险些就哭了出来。 可是高兴归高兴,他不得不用理智来权衡欧阳鸿飞的做法,的确,陈宇的失忆症,用保守治疗的方法才是最有益的。 他就是陈宇信中所称谓的温蒂阿姨。 因为实在太想念陈宇了,每天看着陈宇在推特上发布的生活动态,也不能添补没有陈宇在身边的空虚感。 于是凯文就又想出了另一个办法,他把自己的推特账号更名为“Auntie Windy”,然后给陈宇发了私信,告诉他,自己是一名心理医生,通过陈宇的推特内容,了解到他是个失忆症患者,“Auntie Windy”也有很多这样的病人,所以很想能帮助他。 他们很快就成了网络上的笔友,凯文在大学主修的专业本来就是心理学,他也很想能把自己所学用作对陈宇的治疗当中。 而陈宇和“Auntie Windy”的沟通很投机,在他的邮件内容里几乎无所不谈,凯文对这样的状态很感激,虽然他要隐瞒身份,可是毕竟他得以再次和陈宇熟络了起来。 可现在的问题是,他到底该怎样回复这封信呢? 凯文很清楚,陈宇梦中的那个男孩,就是他自己,这个梦,显然是陈宇快要记起自己的表征。 一般临床上遇到这样的情况,心理医生会采取催眠、药物刺激等各种激进的方法,来引导病人恢复记忆。 但是陈宇的情况很特殊,因为没有人清楚他的潜意识里是否真的愿意回忆起以前的事,或者准确一点说,没有人清楚他的潜意识是否愿意回忆起以前的所有事,不管是好的,还是坏的。 经过仔细斟酌,凯文做出了决定。 *** Kevin: 也许那个人,确实是曾经一个对你很重要的人,但是请记住,那也是只曾经。 既然你忘记了他,那么自然有忘记的道理,很有可能,那个人曾经给过你美好的东西,但是也伤过你的心。 所以,我赞同欧阳先生的做法。如果你回忆了那个人,也就是回忆起了关于他的全部,好的坏的,都会回来,与其不能爱也不愿恨,倒不如顺其自然吧。 爱你的Auntie Windy *** 发出去这封信,凯文深深地叹了口气,也许是习惯了一个人落寞,他并没有觉得太难受。 只是再也没心思温书,他洗了个澡,给习惯过夜生活的室友留了门,就躺下睡了。 不知道睡了多久,总之睡得很沉,耳边突然响起了很鸣亮的声音。 凯文一时间没反应过来,等到意识到这声音就是为那个沉睡的号码专设的铃声时,他快速地从床上起身,也顾不得开灯,黑夜里跌跌撞撞地走到书桌前拿起手机。 看着屏幕上显示的来电区域,他连连地做着吞咽的动作,还没想好要不要接听,颤抖的手指就按下了接听键。 手机还没来得及贴到耳边,那边就传来让他朝思暮想的声音: “喂?凯文?是你吗?” 他的声音没有太大变化,凯文能从他的语调中,想象得到他现在的表情,焦急地圆睁着眼睛,也许还在不停地掉眼泪吧。 “喂?拜托你,和我说话啊!我是陈宇!我想起来了,都想起来了!”他的声音开始发颤,果然还是哭了。 凯文想要安慰他,可是一开口,却带出了一声哽咽,他赶紧捂住了嘴巴,这才发现,他自己的脸上早就湿溻溻的了。 “凯文,我知道是你!我想起你了!所有的事!快点和我说话啊!凯文,我好想你……” 电话那头,心心念念的人已经泣不成声,凯文却一时间欣慰地笑了,他多想由着性子,说出藏在心里三年的话。 可是他不能这样做。 “你……你搞错了吧。” “欸?” 他应该很吃惊吧,或许会有点失望?但是,至少现在他不再哭了。 “我……我不叫凯文啊。”语气伪装得还算平稳吧,虽然心里已经翻江倒海。 “怎、怎么……” “噢,也许是这么回事吧。你要找的那个人,是这个号码之前的主人。” “之前的……” “嗯,我的这个号码,是三年前买的二手号。” 对方许久没有说话,凯文却好像听到了一声叹息。 “喂?你没事吧?”仍然是很平静的声音,还刻意地表现出陌生人的关切。 “嗯,没事,也对啊,声音都……” 他还记得自己的声音!在他的声带没有受损,不需要特殊的发音方式就能自然而然发出的声音! “我赶时间,如果你没有别的事……”凯文用这个连他自己都觉得陌生的声音,说出了这句等同于自残的话。 “不,我还有件事!” 虽然不知道陈宇还想说什么,但是他很感激对方没有马上挂掉电话。 “请你……如果可以,你还能联系到这个号码之前的主人,请你帮我告诉他,我不恨他了,我很想他。噢对了,我叫陈宇,我现在住在美国,地址是……” “对不起,必须打断一下!”低沉而沙哑的声音,凯文觉得,陈宇一定认为和他通话的人,是个冷漠的中年男人,“我不可能认识这个号码之前的主人,我是在通讯公司营业部买的号码。” “那……不好意思,打扰了。” “等一下!”意识到对方就要挂断电话,凯文反而紧张地拖延起时间。 “怎么?” “我想……我只是好奇,这个号码之前的主人,是你的……”凯文想了想,决定大胆地说出来,“是你的恋人吗?” 他感到心脏猛烈地撞击着胸膛,等待陈宇说话的时候,周围的空气都像是突然稀薄了起来。 “唉……”陈宇轻叹了一声,凯文仿佛看到了他那张悲伤而又无奈的脸,“过去时吧,loved, not love” “明、明白了。”凯文突然通身颤抖起来,他一时慌乱,像是要斩断不停涌进心脏的悲痛一样,立刻挂断了电话。 *** 刚才是在做梦吗? 他突然有了这样的想法。 不是梦,因为第二天,“Auntie Windy”的电子邮箱里,躺着一封陈宇的来信。 “他真的不想再和我联系了吗?本来一个很重要的人,就这样天各一方了吗?我想去找他,告诉他我现在的感受,我要告诉他,我放不下他!我不再恨他了,我还想和他在一起! “可是我不知道他在我的生命中充当什么样的身份,他比朋友还要重要,但是不像恋人那样亲密。最要命的是,我一想起他,就会觉得很对不起Daniel,我很爱Daniel,这一点无可置疑,我敢用生命担保!” 即使只是看到文字,凯文都能感受到陈宇内心的矛盾。不值得,他根本不值得让陈宇这样费神。 “不要去找他,忘了他,把握现在的幸福。” “Auntie Windy”的信出其不意的短。 可是很快,陈宇又回了另一封信。 “Auntie Windy”不愿意多做些指点吗?还是我的问题是庸人自扰?其实我也这样觉得,自己是不是太贪心了。自从我想起了过去,就无时无刻不想再见到他,可是负罪感也就来了。 “我说过,我敢用生命去发誓,我爱的人是Daniel。可是既然命运让我又想起了凯文,我就不可能再忘记他了,因为他参与了我的过去,他塑造了我的一部分记忆,他也就成了我的一部分! “但是我不会再去找他了,也许他也是这样想的吧。既然属于我们的让我们在一起的时光已经过去了,我们就把握好现在吧。 “我想,思念着他,回忆和他在一起的日子,就是今时今日,他对于我的意义吧。” *** 时至秋日,行道树上已经落满了黄叶,阳光透过略显突兀的树枝,在明朗的阳光下,形成无数个通透的光柱。 广场上的白鸽,啄了几粒游人播撒的面包屑,扑腾着翅膀,飞过圣玛丽教堂的尖塔。 凉风探进灰黑色风衣的衣领,凯文打了一个激灵,但是没有觉得冷,反而感到心旷神怡。 他放慢了脚步,每个周末去教堂礼拜,都要走的这条再熟悉不过的路,现在他却像是观光者一样,细细地打量和品味着沿途的风景。 教堂的钟声,孩子们嬉笑声,还有鸽子飞过的哨声,映衬着眼前的这片风景,是一种说不出的祥和之美。 他知道,眼前的祥和,不可能遍布整个世界,世界的某个角落,一些人还在忍受着欺凌。 愿世界再也没有欺凌和偏见,这是他多次向上帝做出的祷告,可是,这只不过是个美好的愿望,是不切实际的童话。 但是,至少希望欺凌者能早日悔改,受欺凌者能尽快振作,善良的人能变得强大,强大到能保护自己的爱人,阻止欺凌的漫延。 祈愿每个人都能幸福地生活,所有的痛苦,终有一天,都能变成曾经。 “陈宇,被你思念着,就是我的幸福。思念着你,就是我的救赎。”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