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已经做了十年的皇帝正妻。 他们当初也是有感情的,京中花好,不受宠的七皇子与相国幼子在国子监中相伴相知,一起掏过鸟蛋,一起抓过蛐蛐。 先帝驾崩京中风云突变,相国被儿子说服,扶持了不受宠的七皇子登位,他的幼子是个承人也理所当然地做了皇后。 帝后相敬相爱,共理国事三年之久。 然后,就不一样了。 皇帝扶持武将秦安,把秦安之子也招入宫中,虽只封了个君侍,却预示了他脱离相国掌控的一个开始。 紧接着,户部尚书的儿子,礼部侍郎的女儿,国子监祭酒的外孙,七年之中,皇帝后宫满盈,美人成群。 相国之子依旧高居皇后之位,温柔和煦,平静低调。 朝堂上权势地位不让丝毫,回到后宫中把凤仪宫的门一关,不见人,也不教训那些不知轻重的大小美人们。 皇帝和那些美人们已生了三子儿女,皇后至今无出,便有人嚼起舌根子。 流言传进凤仪宫,皇后也不恼,看着昨日奏章漫不经心地说:“出去传个话,就说皇帝龙jīng不活,并无生育能力。众妃焦虑,于是纷纷与侍卫私通,才产下这些个孩子。” 这流言可比皇后失宠劲爆多了,不过几天功夫,整个京城都卖起了送子药,敲锣打呼地叫卖着。 “白家大根丸,你的孩子一定是你的!” “李家送子药,你不买,别人给你送子来。” 京城内外吵得太热闹,皇帝坐不住了,怒气冲冲地冲到凤仪宫,一脚踢翻了皇后的桌案:“皇后!污蔑朕的名声对你有何好处!” 皇后懒洋洋地随手捡起一份奏折:“陛下,少吃萝卜少吃蒜,上下通气,有伤威严。” 皇帝很生气,但他拿皇后没办法。 一半是因为相国的势力依旧遍布朝野,一半也是记着年少时那份太过柔软的情谊。 皇后漫不经心地说:“陛下,何必那么难受。你后宫美人个个都惦记着我的后位,应该也没少撒泼打滚哭唧唧地要你废后,你若实在心疼美人,把我废了又如何?” 皇帝冷笑:“皇后看朕哪位妃子不顺眼了,不妨直说。” 皇后轻轻一笑,说:“放心,不动你的小心肝。” 后宫百十来个妃嫔君侍,皇帝到底喜欢谁,只有皇后知道。 是刑科给事中,一个小小的七品官员。 七年前殿试,一个云州举子因容貌出众被皇帝看上,随口说了一句:“你生的这么好看,若入了朕的后宫,便不必再受案牍劳形宦海沉浮之苦,明日朕就让你的父亲连升三级入京为官。” 那举子却道:“草民寒窗苦读,是为天下苍生社稷,若是这张脸让陛下心悦,以至于要让草民做笼中丝雀,还请陛下赐草民匕首一柄,草民亲自把这张祸国之颜毁了。” 听听,何等刚烈,何等宁折不弯的文人风骨。 从那之后,一国之君的魂就被勾走了。 先是不情不愿地把人留在国子监。 可那举子一句:“陛下是在削我羽翼傲骨吗?” 皇帝无奈地只能把人外放到邺州做了一个县官。 又过了三年,低声下气好言好语总算是把人哄回来,放在刑科为官。 那叫一个视若珍宝,真的远了怕丢了,近了怕惹着。 但是对外,皇帝却还是天天牵着皇后的手,做出一副宠爱有加的妻奴模样,让后宫三千的妒火一块儿往凤仪宫烧,可万万不敢牵连到他傲骨如初的小心肝。 皇后想着这些事,越想越没趣儿,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陛下,我听说阆玉宫的那位今儿闹肚子,把整个太医院都搬过去了。您刚下朝就往凤仪宫跑,小心安贵妃闹脾气,又不让您进阆玉宫的门。” 皇帝冷笑一声,偏就不走了,大摇大摆地一坐,粗声粗气地说:“传令人事房,朕今晚留宿凤仪宫,让他们把日子给朕记清楚了!” 皇后和皇帝的关系,早已如履薄冰。 可凤仪宫外的嫔妃们不知道,朝堂之上的大臣们不知道。 只有皇后偶尔与胞弟见面时,会不轻不重地叹息一声:“父亲年迈,你又无心官场。不如早些斩断牵扯,带家人归隐云州吧。” 旁人不清楚,他却看得明白。 皇帝对相国一脉早已厌弃至极,哪怕不废他这个皇后,早晚也要废了外戚羽翼。 他在宫中已无欲无求,始终死死抓住摄政之权不肯放开,只是怕自己一松手,皇帝便会杀了相国满门。 皇帝愿意去哪个妃嫔那里留宿,便去那个妃嫔的住处。 在他这里,两人也是对灯枯坐,相对无言。 大婚时,也曾有过一段甜蜜的日子。 那时宫中还清冷着,先帝的妃嫔们都搬去泰康宫居住,这个什么阆玉宫,那边什么婉尘轩,都空着。 偌大的皇宫,只有少年夫妻携手而行,赏花观月,绕湖喂鱼。 那时也曾十指jiāo缠,低喃着生生世世醉进骨子里的誓言,少年皇帝信誓旦旦地说:“天下是你我的天下,这万里江山,是朕要你一生的聘礼。” 只有最天真愚蠢的君王,才会以为江山是什么可赠之物。 十年过去,天真的君王不再愚蠢,痴情的皇后也变得淡漠冷情。 夫妻二人相敬又疏离,偶尔对着彼此发发火,只有吵架的时候,才能想起一点年少时的温情。 再过一月,就是帝后大婚十年的日子。 按照惯例,帝后二人要携手回崇吾郡祭祖,感念先祖从西北起家建天下大业,予后世子孙太平之福。 皇后对这事儿兴致缺缺,随手jiāo给礼部操办。 可这一回,就操办出事来了。 皇后喜欢吃银浆鱼的鱼腹肉,此去崇吾郡风沙漫天寸草不生,更别说银浆鱼这等珍贵细嫩之物。 礼部采办想要攀附相国,费心讨好皇后,竟派数百名役夫跳进严寒深水中,卖力抓博银浆鱼。 银浆鱼所生的深湖水草丛生礁石遍布,役夫入水,轻则磕磕碰碰受皮肉之伤,重则被水草缠住下肢溺水而亡。 一车银浆鱼,竟死了三十七个役夫,更别说受伤之处在水中感染,断去四肢者不计其数。 役夫的妻儿父母穿着孝衣闹上京来,在常庆门外哭了三天三夜,状告皇后为一己之私害无辜百姓之性命。 事关皇后,京中大小官员无人敢管,偏偏刑科有个天不怕地不怕的给事中。 他得知此事,义愤填膺,即刻把苦主带入刑部,要审理此案。 审案子就需要有苦主有被告。 苦主已在堂下哭成泪人,那被告,自然是凤仪宫中悠然享乐的一国之后。 这可如何是好? 苦主们瑟瑟发抖不敢上前。 百姓们围在刑部大堂外窃窃私语指指点点。 小小七品给事中响木震天:“请皇后移步刑科受审!” 刑部之中哪有人敢去抓皇后,只好你推我推,先去给相国大人传信,只说有个小小给事中不知死活,竟要堂审皇后,请相国大人快些决断。再闹下去,恐怕有损皇后威严。 京中消息传得飞快,立刻就飞进了皇宫之中。 说话的宫人像在说笑:“那小小给事中算什么东西,竟大言要审皇后您。” 皇后却微微皱着眉,手边的茶咽不下去了。 小小给事中自然不算个什么东西,可那个小官,却是皇上放在心尖上碰都不敢碰一下的小心肝啊。 宫人见皇后不笑,自己也不敢笑了,小心翼翼地躬身跪在堂前:“皇后……” 皇后闭目叹息:“无事,去御膳房熬一碗茉莉羹过来,我有些累了,暂不见客。” 七品小官要审皇后,一时闹得沸沸扬扬,全京城都知道了此事,那些向来与相国一系不合的官员,更是纷纷派了家仆到刑科看热闹。 凤仪宫闭门谢客,皇后只说疲乏,要静养。 事情越闹越大,蟠龙殿里的皇上坐不住了,气势汹汹地冲到凤仪宫:“皇后,如今全天下都在说皇后嚣张跋扈品行不端,你倒是坐的住。” 皇后漫不经心地说:“皇上,御膳房送了一碗茉莉羹过来,您就算要废后,也请让我把羹用完再说。” 皇上看着那碗晶莹剔透的花羹,yīn沉的表情变得复杂了些许。 茉莉羹清心养目,舒脑颐神。 当年皇后在国子监上课,相国府便常常派人送茉莉羹来。 皇帝不受先皇宠爱,自是无人关怀。 因此相国每次给幼子送吃食玩物,都会多送一份,让年幼的七皇子不至于太过孤独无人疼爱。 皇上心中有气,却也不知该气谁,gān脆一把夺过那碗茉莉羹,自己喝了个gān净。 皇后慢悠悠地问:“抢了我的茉莉羹,陛下可有觉得心绪安宁些?” 皇上深吸一口气,说:“银浆鱼再好吃,也不能拿人命来换。望皇后自重,这次的事,让礼部采办自行担了吧。” 皇后垂眸做驯服之状:“谢陛下恩典。” 皇上有点牙疼,他说:“你别学安明慎,朕看着反胃。” 皇上刚走,皇后的胞弟便匆匆入宫来了。 他急得脸都白了:“哥,那银浆鱼之事本就是礼部采办自作主张,你为何不向陛下说明实情?” 皇后漫不经心地说:“我与陛下同去崇吾郡,礼部采办却巴巴地只讨好我一个。若我说,我全然无辜,是礼部采办自作多情谄媚献媚,你觉得陛下会做何感想。是觉得我无辜可怜,还是觉得相国一系势力太过庞大,才让百官如此殷勤,胜过对他?” 胞弟出了一身冷汗:“哥……你与陛下之间,竟已生分到这种地步了吗?” 皇后淡淡地说:“他是皇帝啊……” 胞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他还记得当年帝后大婚不久,他还是个幼童,半夜饿了爬起来找吃的,看见兄长和陛下牵着手翻过相国府的墙头,在花园里捉萤火虫。 少年夫妻,何等甜蜜张扬,恨不得把彼此按进肋骨里,生生世世再也不分开。 怎么到了如今,竟已经彼此算计提防到了如此境地。 皇后说:“回去吧,告诉父亲……” 皇后欲言又止。 胞弟急忙问:“告诉父亲什么?” 皇后叹了一声:“罢了,父亲该明白的。” 银浆鱼是小事,死于湖中的役夫也是小事。 几个寻常百姓,竟一路闹到京城来,且斩钉截铁地直指皇后跋扈,又怎会无人在背后教导帮助。 毁坏皇后威严,暗示相国势大。 又会是为了什么? 他有无数jīng明yīn毒的算计,把天下玩弄于鼓掌之中。 可若是蟠龙殿中那位想杀他,他又有何反抗之力? 明日朝堂,父亲万不可提出严惩那礼部采办,旁人见了,只会觉得相国大势已去,胆小畏事,护不住翼下之人了。 到那时,人心四散,相国一脉就真的如案上死鱼,任人宰割了。 那个小小的七品给事中…… 皇后皱着眉,轻轻敲着手中棋子。 七年来,他从未去招惹过皇上心尖尖上这位铁骨铮铮的小心肝,这次定然也是出了意外,才让此人冲在了前头。 以皇上对此人的宠爱,怎么舍得让他做冲锋陷阵的那把刀。 如今皇帝除外戚之心已决,他想要护住自己的父亲,就只能让皇上把怒火和刀锋,调转到凤仪宫来。 皇后揉着额头,似乎有些累了。 宫人小心翼翼地问:“皇后,可要请御医过来?” 皇后疲惫地叹了一声:“传令下去,段清涵以下犯上,冒犯皇后,杖责二十。” 刑科给事中段清涵为官七年,兢兢业业清廉公明,民间声誉极好,却因得罪皇后,被杖责二十。 书生体弱,怎么受得了这结结实实的二十丈。 等家仆把他抬回府中,他已高烧昏迷,气息微沉。 皇帝龙颜大怒,气得踹翻了蟠龙殿里的桌案。 可他的怒,却也只能止步于蟠龙殿了。 他爱段清涵,珍之,重之。 爱那一身飒飒风骨,爱那一腔赤诚孤勇。 朝堂肮脏污秽,官员结党营私勾心斗角。 唯有段清涵,是gāngān净净的,衣角无尘的一个人。 曾经也有一人,这样gān净,这样单纯。 可十年过去,他们之间除了算计利用,便只剩这张扯不开撕不动的利益之网,他们都是网中不得脱身的苦痛囚徒。 皇后是他的掣肘之痛,却也是他手边的可用之盾。 他不能让一身傲骨的段清涵卷入后宫争风吃醋的纷争中,他不能在此时动摇朝堂局势。 所以他仍要宠爱他的皇后,哪怕气得咬牙切齿,也不能为此事责难皇后。 于是皇上yīn冷着语气,让宫人重新整理书案奏折,要亲近的宫人去段家送了治伤的药物,请大夫过去诊治。 他还要留在蟠龙殿中,继续看那些无穷无尽的奏折。 最近皇后身子有些不好,总是推说自己jīng力不足,把原本由皇后审阅的折子全送到了蟠龙殿来。 皇上一个人批折子,越批越生气,越看越窝火。 当年时候,虽朝事繁忙,可皇后还会夜夜陪在蟠龙殿陪他一起剪着烛花。 如今天下太平了许多,皇后却十天半个月都不会再来蟠龙殿看他一眼了。 皇上自己把自己气的不轻,袖子一甩,怒声说:“朕今晚要去凤仪宫,传旨让皇后准备接驾!” 凤仪宫早早熄灭烛火歇下了。 皇后却没有睡着。 他坐在窗边的软榻上,沉默着看向远处。 皇城万顷,楼阁无数,有的夜夜笙歌,有的一盏孤灯。 他是一国之后,是君王发妻,是高高在上,万众倾慕的那个人。 可夜深人静的时候,他看着这座宫殿,只觉得冷,冷得透骨生寒,裹上再多的狐裘皮毛,点上再多的火盆地龙,他都只会觉得冷。 万人之上又有何用,亲人难常聚,夫妻相厌憎,多少话噎在喉头,想说,可说出来就是祸事。 于是他渐渐变得沉默,说着不轻不重的笑话,已有所图地戏弄君王。 旁人都说,皇后宽容大度,从不与后妃争宠。 可他哪是宽容,分明就是孤傲极了,不屑去要那些争来的宠爱。 少年情浓时,那一国之君爱极了了他,恨不得日日与他纠缠在一处,哪怕旁边的神仙下凡的角色美人,皇帝都不会看一眼。 该是你的,不争也是你的。 已经离开的人,挽留也毫无意义。 他不恨那些争宠的妃嫔,甚至不恨那个被皇上放在心尖上宠的段清涵。 七年前,段清涵殿试的时候,皇上在金銮殿上与新科举子调笑,皇后站在太医院里,看着皇上亲手写下的那张方子,就已经彻底死了心。 皇上可以容忍一个外戚掌权的皇后,却绝不能让这个皇后再生下一个嫡长子。 多可笑啊,他抛却了原本豪门公子纵马观花妻妾成群的逍遥日子,为一腔爱意踏入皇宫中。可他爱的人,却早已把他当做了一枚需要提防的棋子。 他还争什么呢? 权力,他已厌倦疲惫。 宠爱,他早已被弃之如履。 皇后闭上眼睛,轻轻吐出一口浊气,手指轻轻敲着窗台,他要为自己的父亲胞弟,寻一条安稳的退路。 可这时,凤仪宫外忽然灯火通明地聚起了一堆人。 侍女匆忙进来报:“皇后,陛下来了!” 皇后沉默了一会儿,说:“就说我睡了,请陛下明日再来。” 侍女面露难色:“皇后,您何苦和皇上赌这一口气。” 皇后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可他到底已经无话可说。 皇上来了,气势汹汹地来了,一脸怒意,是来兴师问罪的。 皇后轻声说:“点灯。” 凤仪宫中再次亮了起来。 皇后和皇上相对而坐,中间隔着一盏烛台,可他们都已没了剪烛花的兴致。 皇上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缓和气氛,只好破罐子破摔地沉声质问:“皇后,你为何要罚段清涵?他为民请命得罪了你,你就要动用权柄要他的命吗!” 皇后漫不经心地喝着茶:“他不是还活着吗?一个小小七品官员就敢传审皇后,陛下不要面子,我要。这次若不罚他,以后大大小小的破事儿,岂不是都要来烦我?” 皇上气得脸色yīn沉,说:“皇后可还记得,七年前朕便告诉过你。朕予你权柄,让你掌管朝中事务,但你绝对不可对段清涵下手,你答应了。” 皇后说:“陛下,是他惹上我的。” 皇上说:“若朕要你认错呢?” 皇后沉默了很久,轻轻地笑了:“错?” 他明白了,皇上今夜来,不是心疼段清涵,倒是怪罪他行事狠厉,有伤君王威严,来他这儿立威来了。 罢了,罢了。 他们虽是夫妻,但到底也是君臣。 皇上想立威,他依了便是。 想着,皇后缓缓起身,对着皇上双膝跪地,低头叩首做足了谦卑之态:“陛下,微臣有罪,请您惩处。” 皇上的脸色却更难看了。 皇后沉默着等他的夫君做出反应。 皇上深吸一口气,说:“朕不是让你向朕认错。朕要你向天下百姓认错,你不该如此惩罚一个不顾自身安危为民请命的好官。” 皇后脸上漫不经心的淡漠终于挂不住了。 他的夫君不止要他卑躬屈膝地臣服于下,还要让他……让他向那个皇上心尖上的段清涵,当众低头吗? 帝后二人就在凤仪宫葳蕤的灯火中僵持着,一个跪着,一个坐着,两张风华依旧俊美如初的脸都冷漠地僵硬在那里。 很久之后,皇帝伸出手,缓缓抚向皇后的脸。 皇后没有躲,只是闭上眼睛。 皇帝说:“萧皓尘,你是朕的皇后,不是朕的仇人。不想做的事向朕服个软求个饶,很折rǔ你吗?” 皇后轻轻笑着:“陛下,是我跪的不好吗?” 皇帝说:“朕说的不是这个!” 皇后漫不经心地说:“陛下,阆玉宫有小野猫千娇百媚,明荣阁有大白兔温柔娴静,您若喜欢,他们撒起娇来一定比我动人,您请去吧。” 皇帝猛地发狠把皇后拎进自己怀里:“你那位弟弟,如今也已是弱冠之年,朕有心栽培,要他随戚将军去西北,皇后觉得如何?” 皇后心中叹了口气。 又来,又来。 皇帝在他身上使不出劲儿来,又开始拿他的家人不轻不重地威胁起来。 皇后说:“明日我亲自去刑科,向你的心上人赔罪。” 说着,他从皇帝怀中挣出来,扶着额头疲惫地想去榻上歇息。 刚走到榻前,身后忽然一股大力扑过来,狠狠地把他压在了chuáng榻之上。 皇后羞愤气恼:“陛下,我答应向你的心肝宝贝低头了!” 皇帝咬住皇后的脖子,带着一点憋屈的怒意舔弄着,含糊不清地说:“那是两回事。” 这种事,他们已经做得越来越少了。 上次云雨,还是一个月前,皇帝喝醉了跑到凤仪宫撒酒疯,抱着皇后嘟囔你是哪宫的侍人生的这么好看。 那夜之后,皇后气得脸色发青,去绵山上打了半个月的猎才回宫。 第二天,日上三竿,皇后才醒过来。 他最近总是累得很,早朝也不爱去听政,晚上的折子也全让人送到了蟠龙殿。 他是被吵醒的,有人在凤仪宫外吵吵嚷嚷地烦人,皇后面无表情地扶着额头,疲惫地说:“谁在外面炒?” 侍女小声说:“是安贵妃,早上路过凤仪宫的时候被野猫惊了一场,就非要吵着让您出去向他赔不是。吵闹的久了,各宫都来看热闹,奴婢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皇后轻轻冷笑:“我这皇后也算做到头了,阿妈阿狗地都来寻我晦气。” 侍女惶恐不安:“皇后,这……这安贵妃……” 皇后问:“陛下早朝回来了?” 侍女说:“半个时辰前已回蟠龙殿了。” 皇后说:“嗯。” 他推开一点窗户向下看,那位安尚书的宝贝儿子正嚣张地坐在椅子上,少年人稚气未脱的脸上还带着点婴儿肥。 皇后有些想笑。 安明慎入宫两年,被皇帝宠到天上去,一时间嚣张跋扈风头无量。 可皇上宠他,不过是想利用安尚书的权势与相国一脉抗衡罢了。 皇上任由安明慎在这里胡闹,是想试探他,试探相国一系敢不敢和安尚书一系锋芒毕露地还击。 安明慎自以为得了天大的荣宠,却不知道,他们其实没什么不同。 都是那位君王手中的棋子,如何用,如何弃,都在一国之君的一念之间。 皇后闭上眼睛,说:“去抓只野猫来。” 侍女不明所以:“皇后,这……” 皇后说:“抓只野猫,拿到安明慎面前,斩其头颅,剖其五脏,请安贵妃好好看清楚。” 皇帝不是要试探他吗? 他就做给皇帝看。 他萧皓尘不需要相国一系的势力,谁若招惹他,便是如此下场。 皇上在蟠龙殿批着折子,他的亲信太监走进来,躬身行礼:“陛下。” 皇上问:“怎么样了?” 太监说:“皇后命人抓来那只野猫,当着安贵妃的面斩首剖腹,生生把安贵妃吓病了。” 皇上嘴角露出了一点意味不明的笑意,有些得意,又有些遥远的温存。 太监不明所以:“陛下今日心情颇好,是因为皇后生气了?” 皇上说:“朕只是想起当年,朕在将军府与那严公子说笑几句,皇后便气得与朕在御花园中练剑,故意把朕踹进了太液池中。后来朕后宫无数,他却总是和和气气的,再也未曾露出半点不悦之态。朕有时候就会想,皇后和朕到底还有没有半点情分在。他做这个皇后,是不是……只是为了替相国一系把持朝政。” 太监说:“皇后自然是敬爱陛下的,他与后妃们融洽和睦,不也是为了陛下的好心情吗?” 皇上闭目低笑:“朕的好心情,他若哪天肯好好和朕说句话,朕就心满意足了。” 太监识趣地不再多言。 皇上问:“他教训了安明慎,又做了些什么?” 太监说:“皇后去刑部了。” 皇上笔触微停,看向窗外,心中说不出什么滋味。 太监有些担忧:“陛下,皇后向来有些手段,段清涵恐怕不是对手。” 皇上沉默了很久,才淡淡问:“银浆鱼之事入京的渔民可都安顿好了?” 太监轻声说:“都已送回去了。” 皇上说:“礼部那个小官派人安顿好了,告诉他,事做的不错,让他在琅州好好种地,明年六月调任兴安府,升从三品。” 太监说:“是。” 皇上说:“给朕更衣,朕要微服出宫。” 段清涵挨了二十杖,在家中歇息的这几天,反倒想明白了很多事。 他为官已经七年,虽是耿直清正,却不是傻子。 有人要借银浆鱼损伤皇后名声,而他却巴巴凑上去当了那把刀。 皇后生气,却也不敢对幕后之人发怒,便拿他杀jī儆猴,令朝堂众臣看清局势,莫要再触怒皇后威仪。 想明白了之后,他心中却更加愤怒了。 那些高高在上的人们彼此博弈,却拿百姓的命当做棋子,一人两人说杀就杀说罚就罚,掌中人命,重不如蝼蚁。 段清涵正独自一人在家里生闷气,却忽然有人来传召,皇后到刑部审阅本月案卷,查出了纰漏,要刑科给事中到刑部问话。 皇后掌管刑、吏二部,他要问话,段清涵万没有不去之理。 于是他含着怒意,带着旧伤,一瘸一拐地被家仆扶上马车,送到了刑部衙门。 刑部对面的茶楼上,微服的皇帝正在遥遥看着这一幕。 太监小心翼翼地说:“陛下……” 皇上说:“慌什么?皇后若是再刑部众人面前再罚段清涵,他便是真的不想坐这后位了。” 太监苦笑:“陛下,老奴并非担心皇后再罚段大人,只是……人事房刚刚派人来问,陛下一月前在凤仪宫到底宠幸了哪位宫人,人事房好记下来,怕日后龙种出乱子。” 皇上作势要打:“人事房糊涂,你也跟着糊涂?朕不过喝了二两梅花酿,就真醉到那般不省人事的地步了吗?” 太监说:“说是这样说,可皇后却给人事房下召,说那夜皇上在凤仪宫宠幸了宫人,非要人事房把人找出来,让陛下封号赐宫,莫要在他那儿受了委屈。” 皇上嘴角微微动了动,忽然忍不住爆笑出声:“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萧皓尘……哈哈哈哈哈……萧皓尘你还给朕装……哈哈哈哈哈……” 太监吓得不起:“陛下,您……您小心些,莫伤了嗓子……” 皇上笑得合不拢嘴,自己倒茶喝了半口,又忍不住笑了起来:“你看看萧皓尘这个人……哈哈哈哈,明明就在吃飞醋,却还要甩脸子给别人看,真是娇生惯养的相国公子,好大的脾气,哈哈哈哈哈……” 段清涵带着伤病走进刑部大堂中,一众刑部大小官员已经聚在这儿,面面相觑茫然着不知道要出什么事。 段清涵第一次见到了皇后。 和他想象中的人不一样,皇后温润清瘦,眸中既无戾气,也无倨傲,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平静无波的像个古庙老僧。 段清涵深吸一口气,撩衣跪地:“微臣参见皇后。” 皇后问:“潺塬府宋凭之的案子,是你批的?” 段清涵说:“是。” 皇后说:“十年前宫变,宋侍卫舍身相护,身中十二箭护陛下登位。他只有宋凭之一个独子,陛下怜惜,才在潺塬府给了他一个闲职,你可知道?” 段清涵说:“微臣知不知道此事,与律法无关。宋凭之贪污受贿,卖官卖爵,涉案金额高至白银十万两,按律当斩。” 皇后漫不经心地说:“法外有情,段大人为官七载,连这点道理都不懂吗?” 段清涵在心中冷笑,宋凭之是相国一系的官员,皇后自然要想方设法为宋凭之脱罪,他有些不屑地说:“微臣愚钝,还请皇后指教。” 皇后说:“发配崇吾郡,做个治沙吏吧。” 段清涵虽不满,但治沙吏是个苦差,刑法之严苛苦痛仅次于斩首。 皇后既然已经说了定论,他人微言轻,已无再议之力。 段清涵心中愤懑,对皇后的印象越来越差。 皇后一手拿着案卷翻看,一手轻轻摆了两下。 满堂的官员纷纷退下,把地方留给皇后和段清涵单独聊。 皇后头也不抬地玩笑说:“段大人当年若顺了陛下意,如今在宫中地位,也未必比我低多少,何必如此憋屈。” 段清涵针锋相对地讥讽道:“皇后当年若未曾入宫,今日又何必再担忧相国大人年迈体衰,萧家富贵荣华不保呢?” 皇后翻阅案卷的手微微停了一下,轻声说:“段清涵,你僭越了。” 段清涵大刺刺地躬身行礼:“微臣告退。” 皇后看着手中的案卷,沉默着,也恍惚着。 段清涵言辞锋利态度傲慢,可他说的话,却是对的。 当年……当年若他不曾入宫,不曾与皇上结为夫妻。 若他们只是君臣,或许还能留一点年少的情谊在心里。 可这些年,他气过,闹过,冷战过,皇上看他的样子,除了厌恶和不耐,还留下了什么东西? 皇后闭上眼睛轻轻叹了一声,下意识地抚过自己的肚子。 侍女轻声问:“皇后,我们回宫吗?” 皇后说:“让马车停一停,我出去走走。” 皇后身子疲乏,慢慢走在京城的街道上。 年少时,他从未想过入帝王后宫的意义是什么。 做皇后那年,他才十五岁,而他的夫君也不过十六。 两个少年人都不喜欢皇宫的幽静无聊,于是他们常常一起偷溜出宫,在闹市上买点玩物,蹲在街边的小摊前喝一碗羊汤馄饨。 这种日子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结束的呢? 可能是皇帝太忙,忙得无暇顾及自己的妻子。 或许是皇后倔qiáng,慢慢与皇帝生了间隙。 大婚第三年,皇上封了秦安之子为妃,也是那年秋试,皇上看中了段清涵。 还是那一年,皇后在太医院中见到了那张方子。 原来他去年大病一场并非是得了什么重病,而是皇帝亲自下令杀掉了他腹中的孩子。 他理解,他什么都能理解。 他深爱着那个人,有什么不能理解,不能体谅。 相国势大,若他再生下嫡长子,那皇上这一生都要活在外戚的yīn影之中。 所以这个孩子不能要,包括那些受宠的妃子,包括安明慎,包括秦湛文,这些权臣之子,都不能生下皇子。 皇上不会让自己的子嗣成为外戚gān政的工具,于是,亲手杀了他们的孩子。 皇后闭上眼睛,深深吸着皇宫中嗅不到的市井气。 他明白,他理解,他体谅。 可一年又一年,他慢慢发现他的退让其实毫无意义。 一国之君高高在上惯了,偶尔肯与他平视一次,都觉得自己纡尊降贵,非要变着花让人百般退让地弥补回来。 他错了,他以为做皇后,便可与心爱之人平起平坐相敬相爱执手一生。 可他忘了,他爱的人,是皇帝啊。 侍女说:“皇后,您一天没吃东西了,我们还是快些回宫吧。” 皇后指着这条热热闹闹的街市:“这半条街都是饭馆茶楼,我还能饿死不成?过来,今日不在宫中不必拘束,我请你尝尝京城最好吃的烙饼。” 皇后年少时,还是相国府天真烂漫的小公子。 相国不爱拘束孩子,便由着皇后天天满街逛。 有一家烙饼是皇后最喜欢吃的。 白面里掺了一点豆粉,用的是自家发酵的引子。 面饼柔软香甜,配一碗肉汤或一盘炒菜,是当年的相国公子最喜欢吃的街头小食。 侍女是宫中长大的,哪见过如此粗野的民食,不知所措地看着皇后大快朵颐,端着一杯糙茶生怕皇后噎着。 皇后笑道:“看我做什么?快些吃,一会儿旁边的砖瓦匠们散了工,这里人挤人,你可吃不下去。” 侍女喏喏道:“皇后,这些东西都粗糙的很,奴婢怕您伤了脾胃。” 皇后轻声笑:“我哪儿就那么娇贵了,宫中规矩烦人,一道菜不可尝第二筷,才伤我脾胃呢。” 皇帝在茶楼喝了半日茶,有些不耐烦了:“皇后的马车怎么还停在那里?” 太监急忙派人去问,一问才知道,皇后带着贴身侍女去路边吃东西去了。 皇后吃了半个大饼,一碗骨肉汤,和同桌百姓说说笑笑,十分自在。 皇上脸色yīn沉下去,不高兴了。 他的皇后好像永远都没那么需要他,不管他做什么,皇后都能自己找到乐子,过得逍遥快活。 皇上手指轻轻敲着桌面,陷入沉思之中。 太监小声问:“陛下,要不,老奴去把皇后请来?” 皇上摆摆手:“请个屁,去找几个皇后眼生的侍卫来,换上衣服去行刺皇后。” 太监惊愕地瞪大眼睛:“陛下……” 皇上站起来:“看什么看?给朕拿把佩剑,再给朕换双武靴。一会儿皇后若问起,你就说朕是路过此地,听见了吗?” 皇后吃饱喝足,带着侍女准备回宫。 忽然,一个黑衣人手指长剑从天而降,稳稳地刺向了皇后面门。 皇后拂袖后退半步,徒手捏住剑锋猛地用力震碎。 刺客口吐鲜血跌出数丈。 皇后对侍女说:“走!” 侍女腿脚发软地跌落在地瑟瑟发抖。 这时,七八个刺客再次从四面八方袭来,把皇后团团围住。 热热闹闹的夜市变得一片混乱,无数人开始尖叫着奔逃。 皇后出门不曾佩剑,他怎么能想到,这皇城根底下还有人敢行刺皇后。 几回jiāo锋下来,皇后气息渐渐变急。 皇后在京城遇刺,临街就是禁军府,却迟迟无人来救。 是谁安排,早已不言而喻。 皇后几乎要被气笑了。 他一脚踹飞前方桌椅,gān脆站在原地不动了。 几个刺客没料到皇后忽然停住,纷纷láng狈地收回各自的刀枪棍棒,反被自身气息反噬,丁零当啷地倒了一地。 皇后站在大街档口,深吸一口气,回头看向那群东倒西歪的刺客。 侍女扶着桌子惊恐地慢慢站起来:“皇后,这……这……” 皇后说:“陛下打算什么时候再出来?若不想出来,我就自己回去了!” 片刻之后,皇上玉树临风昂首阔步地从旁边小巷里走出来。 皇后一副你不可理喻的气恼模样。 皇上却从背后掏出一朵花来:“朕今日闻着宫外花香,就出来看看,没想到皇后也在,这花好看吗?” 皇后说:“好看,一定称秦贵妃那对肥嫩美臀,陛下好好享用,告辞。” 皇上一把将皇后拽回来:“皇后从前最喜欢蔷薇,朕亲手捧来,你却恼了。” 皇后说:“我当年喜欢蔷薇,便在凤仪宫内外种满蔷薇。如今不喜欢了,就把蔷薇尽数拔除,种了栀子茉莉牡丹杜鹃。陛下既然已先走一步,怎么还会妄想我一如从前?” 皇上看向皇后。 皇后深吸一口气,说:“陛下,闹市街口帝后如此胡闹,明日这笑话就要传遍九州了。” 皇上理直气壮地把皇后抱在怀中:“朕是一国之君,你是朕的皇后,朕哄你宠你,天下人只会艳羡敬慕,谁敢笑?” 皇后看着皇上,眸中波澜潋滟悲凉。 可他到底是收住了。 他是皇后,是帝王正妻,他不是年少时那个肆意妄为的相国公子,没有资格再无休无止地和他的夫君闹脾气。 于是他轻轻地吐出一口浊气,说:“陛下,我累了,回宫吧。” 若他真的要吃醋,七年来三妃八嫔和不计其数的宫人侍女,早让他心肝脾肺都被酸意浸到透烂了。 他知道,皇上想要摆脱相国一系的控制,就要拉拢其他官员。 册封妃嫔,是最一本万利的法子。 皇后悲哀地想,他可真是个千古贤后,皇帝纳妾他不但不闹,还能在心里留出点空来,心疼皇上还要费心安抚那些有用的棋子。 皇帝想要夜宿凤仪宫,被皇后赶了出来。 皇后站在门口警告他:“陛下今日在宫外一闹,明日安明慎就要来寻我晦气。宫中野猫无辜,陛下就当怜惜一条性命,快去阆玉宫安抚安抚您的小野猫吧。” 说完,皇后一脚踢上了凤仪宫的大门。 皇上碰了一鼻子灰,灰头土脸地站在凤仪宫外。 太监小心翼翼地问:“陛下,您是回蟠龙殿睡,还是去一趟阆玉宫?” 皇上摸摸鼻子,转头往回走,问:“太医院这几天有消息吗?” 太监说:“回陛下,皇后这些日子并没有传召太医诊脉。” 皇上说:“药方可有问题?” 太监说:“那药方是老奴派人去逍遥谷以万两huáng金向鬼医求来的,鬼医说,便是天生施人体质,也能催出珠胎来。” 皇上说:“那不该啊,朕已经连宿凤仪宫三次,皇后怎么还没半点动静?” 太监说:“陛下,许是皇后不曾留意?” 皇上说:“去,找个借口让太医为皇后诊脉,若再不成,朕就一天十二个时辰耗在凤仪宫,崇吾之行前,一定要让皇后怀上朕的嫡子!” 皇后沉默着在凤仪宫中看折子,银浆鱼出事后,他不得不亲自监督操办崇吾祭祖的诸般琐事。 可他最近jīng力却总是极差,折子看了半个时辰,就觉得双目疲乏头脑不清。 于是他放下折子,静坐了片刻。 侍女放下茶壶,担忧地小声劝:“皇后,请太医过来看诊吧。” 皇后说:“不可。” 他心中隐约有些担忧,却不敢确定到底是不是…… 他还记得那一年秋天,新科举子在大殿应试,他在太医院看见了那张方子,是皇上亲手写下的打胎药。 那碗药,是他的夫君亲手喂他喝下的,那时的皇上对他还温柔亲昵,好声好气地哄骗着,说他得了伤寒,喝下那碗药,就会好了。 他信了。 那是他这一生,最后一次相信他的夫君。 皇后沉默了一会儿,问:“萧太后最近如何了?” 太后并非皇上的生身母亲。 当年七皇子的母亲出身低微,早早葬送在了后宫争夺之中。 于是出身萧家的萧皇妃,便认了七皇子到自己膝下,后来封萧太后,一时也是风头无两。 萧太后,是皇后的姑姑,她去年便病了,一月一月病的越来越重,崇吾之行怕是不能同行了。 皇后让侍女收拾了些jīng致柔软的点心,去泰康宫探望萧太后。 萧太后在榻上病着,枯瘦苍老的面容已经不见昔日风华,她看着皇后,温柔地笑了:“皓尘,过来坐。” 皇后坐在榻前,轻声说:“姑姑,最近可好?” 萧太后摇摇头:“我不过是苦熬着日子,过一天算一天罢了。” 皇后担忧地说:“姑姑……” 萧太后说:“好了好了,崇吾之行在即,你不忙着准备出行的事,却来我这里,是遇到了什么难题吗?” 皇后屏退左右,说:“姑姑,皓尘遇到了难题,需要一个可信的医师,为我诊脉。此时机密,决不可泄露消息。” 萧太后沉默了一会儿,说:“让沁烟进来。” 沁烟是昔日萧府中的旧人,会些医术,随萧太后入宫后一直随侍身侧,是个信得过的人。 沁烟微微福了一福:“少爷。” 她仍然保留着昔日在萧府时的叫法,皇后一时有些感慨恍惚。 他入宫太久了,已经快要忘记自己谁。 沁烟托起皇后的手腕,轻轻诊脉,不过片刻,她便起身行礼,低声说:“皇后,一月有余了。” 皇后闭上眼睛,轻声说:“下去吧。” 沁烟下去了。 萧太后轻轻拍了拍皇后的手背:“皓尘,你怎么想?” 皇后说:“这孩子,留或不留都是小事,我试探一下皇上的口风。若皇上仍心存疑虑,打掉也就罢了。” 萧太后摇摇头,她伸出苍老的手,慢慢握成拳:“皓尘,这世间的事,都像掌心的流沙一样。握得越紧,丢的越多。萧家对皇上是如此,皇上对你,亦是如此。” 皇后说:“姑姑……” 萧太后说:“这些事,以你的聪慧怎会看不明白?萧家想掌控朝政,便拼命想要掌控陛下。若陛下是个心无城府的愚钝之人,大家便能相安无事。可你萧皓尘爱的人,必是个睥睨天下的盖世英雄。英雄,怎么会甘心任人摆弄呢?此局从一开始,便是个死结。” 皇后闭目轻喃:“太晚了……” 萧太后说:“陛下这年来担忧外戚gān政,处处防着你生下嫡子,如今却肯让你怀孕,怕是……要对萧家动手了,才如此从容不迫,甚至连连夜宿凤仪宫。萧家一倒,陛下便又需要嫡子,来压制后宫中其他后妃外戚了。” 皇后没有说话,他看着远方枝头刚刚生出嫩芽的老树。 他入宫时,这株老树枝繁叶茂,chūn风拂时榆钱满地,簌簌落落,像雪一样落了满地。 皇上牵着他的手,向他说着年少时的笑话,趁他笑的时候,便会轻轻吻在他唇边。 炽热,柔软,小心翼翼,那般甜腻入骨的柔情蜜意,再也不会有了。 他们之间,只剩算计,算计。 朝堂算计,后宫算计,连他们的孩子,都变成了彼此勾心斗角的筹码。 皇后以为自己不会再伤心了,他冷眼看着后宫热热闹闹,漫不经心地看皇上膝下儿女成群。 他以为他早已看淡了,他以为他早已做好准备,迎接皇权对萧家斩下的断头刀。 可当那一天到来的时候,他为什么还是会心痛,还是会悲伤。 他想了很多话,他要和姑姑商量对策,他要给父亲胞弟找一条全身而退的路。 他聪明,心机,沉稳冷静,可他呆呆地看着远方的老树,却只能颤抖着吐出一句话:“他算计我……” 他们已经到了如此境地,他的夫君竟还在算计他腹中的孩子。 皇上在蟠龙殿看折子,他心绪不宁,又派人去一趟逍遥谷,务必要确定那送子药的功效。 太监进来,说:“陛下,戚将军到了。” 皇上说:“让他进来。” 戚将军是皇上的亲信,武举出身,并无背景,得皇上赏识在一路做到西北大将军之位。 这些日子,他奉召回京述职,常常入宫陪皇上练剑。 皇上屏退左右,说:“京中布置的如何了?” 戚将军说:“京中禁军多是萧家亲信,我们只有崇吾祭祖的机会,趁机把大半禁军带到崇吾郡,再秘密从蟠州历州调动军队,一举攻入相国府。” 皇上说:“相国府养着私兵九千,不可等闲视之。” 戚将军沉默了一会儿,说:“此事,还需皇后出面。” 皇上挑眉:“皇后?” 戚将军说:“若皇后出面劝说相国,散去私兵,告老还乡,相国必会有所考虑。” 皇上说:“相国心系权势,可不会因为他儿子三言两语,就自断爪牙。” 戚将军说:“陛下,只要皇后肯说,此事便已成了。” 皇上轻轻敲着桌面,说:“你要朕利用皇后?” 戚将军说:“陛下,皇后已有身孕了。” 皇上立刻先把那些乌七八糟争权夺利的破事儿扔到一旁,欣喜地站起来,笑骂着身旁的太监:“太医去了凤仪宫,你竟没有立刻禀报朕!” 太监不知所措:“陛下,老奴……老奴不知啊……” 戚将军说:“皇后并未宣召太医,而是去泰康宫找萧家旧仆诊脉,陛下,皇后已有身孕,只要陛下愿意,皇后必然会为了陛下和嫡皇子,主动劝服相国退步。陛下千辛万苦求得送子方,难道不是为了今日有棋子可用吗?” 皇上脸色yīn沉下去,他说:“戚将军,朕告诉你。朕要皇后怀孕,不是要利用这个孩子打开萧家的大门。朕是要萧家覆灭之后,用这个孩子留住皇后,告诉他,纵然萧家已成逆贼,他仍然是朕堂堂正正的发妻!” 戚将军低着头,说了声:“末将僭越,请陛下降罪。” 皇帝说:“朕会带着禁军和皇后去崇吾郡,你留在京中,清明前夜动手,控制住相国府,斩断相国与南廷军营的联系,天亮之前尘埃落定,不可再给萧家留下翻身之机。” 戚将军问:“萧太后那边……” 皇帝说:“让你的人继续留在泰康宫看守,萧太后已病入膏肓,刻意下手反而会打草惊蛇。” 戚将军说:“末将定不负皇恩!” 宫中的花草都发芽了。 皇后坐在御花园的水榭中抚琴,他心绪不宁,有一下没一下地抚弄着。 侍女来报:“皇后,国舅来了。” 皇后说:“请父亲回凤仪宫说话。” 萧相国很少入宫。 来,便是有要事需要儿子在宫中助一把力了。 皇后让侍女宫人都退下,说:“父亲,尝尝这明山雾行,是陛下亲手送到凤仪宫来的鲜茶。” 萧相国摆摆手,直截了当地问:“皓尘,你有身孕了?” 皇后轻声说:“是。” 萧相国深吸一口气:“你此时怀孕,陛下怕是要动手了。” 皇后沉默了许久,说:“父亲有何打算?” 萧相国说:“皓尘,父亲此次前来,便是为了此事。” 皇后心中升起了不安:“父亲……” 萧相国从袖中拿出了一个小小瓷瓶:“此物,是父亲从逍遥谷重金求得的奇毒,只要一滴,便可使人bào毙,症状如心脉之疾。你此去崇吾郡,随行护卫多是萧家亲信的禁军,便是最好的时机。” 皇后看向那瓶毒药,声音有些痛苦地发颤:“父亲,你要我……弑君……” 萧相国说:“皓尘,萧家十年前能扶持一个七皇子,如今也能扶持一个嫡皇子。你在崇吾郡杀掉昏君,便可由禁军护卫着回京。父亲已联系南廷军营,在你回京之前,彻底肃清朝中皇上亲信的势力。皓尘,不可再犹豫了,否则等萧家一倒,父亲垂垂老矣生死无惧,你和你的弟弟又会落得如何下场!” 皇后不肯接,他沉默着去拿茶壶,想要倒杯茶。 萧相国恨铁不成钢:“皓尘,若萧家亡了,你以为那个昏君还能让你再活几日!” 皇后沙哑着说:“父亲,此事……或许还有退路……” 萧相国说:“昔年七皇子不受宠,只因你爱他,为父便拼尽萧家的一切助他登位。皓尘,你爱他,为父不bī你。但萧家大祸已至,昏君不死,你便替你的父母兄弟备好棺材吧!” 说着,萧相国把毒药扔进皇后怀中,愤然离去。 皇后闭上眼睛,慢慢把烫手的茶壶放在桌上,恍惚着,任由胎土细润镶嵌珠玉的名贵茶壶,慢慢烫红了掌心。 侍女走进来,轻声说:“皇后,陛下知晓了。” 皇后沙哑着声音,努力做出一副平静无波的模样:“泰康宫中有鬼,让姑姑提防些。” 侍女说:“皇后,怎么办?” 皇后说:“陛下知道,很快整个皇宫就会知道,我累了,不想被打扰。让人把凤仪宫大门关了,谁都不见。” 他只想安静地待一会儿,一个人静静地回忆那些年少时的甜蜜温存。 他好像已经成了一具,靠记忆活着的行尸走肉,只有记得那些事,他才有触觉,有情绪,他才是活生生的一个人。 侍女退下去了。 皇后慢慢拿起那瓶毒药,打开,是隔世花的剧毒。 隔世花毒在花蕊,百年盛开一次,只长在yīn气极重的逍遥谷。 入水赤红如血,味道清甜,如同三月新酿的花露。 皇后年少时爱饮酒,最爱新酿的花露。 那时皇上宠他,每年三月就命九州郡守摘取各地新鲜的花瓣,快马加鞭送到京城来,亲手捣烂了酿在深坛中。 年少的皇帝拉着年少的皇后,神神秘秘地跑到御花园后的假山中,小心翼翼地撕开油纸,献宝似的捧起泥坛,美目含笑:“皓尘,香不香?” 皇后深深吸气,隔着隔世花穿肠蚀骨的剧毒,好像又闻到了那年新酿花露的酒香。 他闭上眼睛,一行清泪滑下,落在了金丝绣花的朝服之上。 他们之间,怎么就到了这般地步。 侍女叮嘱完宫人们回来,却看到皇后把毒药放在唇边,竟是要一饮而尽的样子。 侍女吓哭了,惊慌失措地扑过来跪下:“皇后,皇后不要,皇后……把药给奴婢……皇后你不要做傻事啊……” 皇后缓缓眨眼,轻轻笑了:“你哭什么呢,这不过是一瓶花露,香得很。” 他把毒药封好口子,放在了桌上。 他早该知道,不管他如何努力,如何周旋,如何步步为营,皇权与萧家之间,早已成了你死我活的水火之局。 皇上不愿做个受制的君王,萧相国又怎会甘心放弃这些年苦心经营的滔天权势。 唯有他,唯有他,什么都不想要,什么都没有。 皇后昏昏沉沉地睡了一觉,梦中是遥远苍凉的沙漠。 此生此年,此景此光。 他身在人间最奢华的琼楼玉宇,心却已是炼狱油锅中受千刀万剐。 年少的时候,他爱着一个人,便想一生一世,长相厮守。 可他忘了何为君王,也忘了他是臣子。 他妄想着和他的夫君在皇宫中做一对天下无双的璧人,可这座冷冰冰的牢笼,却紧紧勒住他的喉咙,试图把他掐死在金瓦红墙之中。 皇后还在睡着,皇上却来了凤仪宫。 凤仪宫的宫人敢拦天拦地,却也不敢去拦一国之君。 皇上畅通无阻地进了凤仪宫。 侍女轻声说:“陛下,皇后睡了,要奴婢去请皇后起身吗?” 皇上摆摆手,说:“你们都退下,朕自己进去。” 侍女福了一福,无声地退下了。 皇上蹑手蹑脚地走进了皇后的寝室中,珠帘一层一层慢慢掀开,珠玉玛瑙撞出清脆的声响。 皇后躺在chuáng上睡着,长发落在脸上,眉头微微皱着,似乎并不是一个多美的梦。 皇上小心翼翼地坐在chuáng边,慢慢抚开皇后脸上的发丝,小声说:“皓尘。” 皇后还睡着,没有听到。 皇上暗搓搓地轻轻摸向皇后的肚子。 皇后睁开眼睛,淡淡地看着他。 皇上被抓包,有点心虚地缩回去,又理直气壮地用狗爪子在皇后肚子上摸了两下。 皇后又难受又想笑,疲惫地撑着身体站起来,沙哑着声音说:“陛下有何事?” 皇上低声说:“你怀了身孕,为什么不告诉朕?” 皇后疲惫地闭上眼睛,若是从前,他应该yīn阳怪气地嘲讽一番陛下难道想要。 可现在,他满腹心事,只能隐忍着十年来积攒的委屈,轻声说:“陛下,若萧家肯退,你肯放我父亲告老还乡吗?” 皇上脸上的笑意慢慢消失了。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妻子,皇后还未真正从睡梦中醒来,目光迷离着,温柔且脆弱,像个无助的孩子。 皇上深深吸气,把皇后揽进怀中,实在不愿意说那些争权夺利的话,伤了此时难得的片刻温情。 于是他低声说:“先不说这件事了,你睡了这么久,身子可乏了?朕带你出去走走,我们去太液湖喂鱼好不好?” 皇后疲惫地苦笑着,放弃了和皇上商议此事。 他知道,皇上必不肯再退了。 明明早已知道解决,他便不该说出这等自取其rǔ的话。 可他……可他不知道还有什么办法,能同时保住他的父亲和丈夫。 皇上轻轻抚过皇后的小腹,眼底都是欢喜的笑意:“皓尘,朕给这个孩子取了个名字。他们这辈应取和字,但朕觉得和字小气了些。既是嫡子,将来要继承大统,便该有江山之主的魄气。旭宸二字如何?日出东方,天子受礼。叶旭宸,朕的嫡子,好不好?” 皇后闭上眼睛,轻声说:“好。” 一个被当做棋子而降生的孩子,什么名,什么姓,都已经毫无意义。 祭祖之日在即,他心绪纷乱,隔着衣服轻轻抚过那瓶毒药。 隔世花,多美的名字。 花开一世,相望如是。 他要亲手杀掉他的丈夫,或者看着他的父亲走上死路。 皇后怀了嫡子,皇上开始连连夜宿凤仪宫,亲身照顾,体贴入微。 后宫中的妃子们各怀鬼胎,甚至有人开始担忧,相国一系会不会因为嫡子降生而重新成为皇上的心腹。 安明慎大闹了几次,又是装病又是上吊。 可皇上却一直没来,反倒让安尚书入宫一趟,把儿子狠狠训斥了一番。 皇后对这些事情已经完全淡漠冰冷,三日后他们就要启程前往崇吾祭祖,这三日中,相国府再无人入宫面见皇后。 眨眼睛,日子到了。 百官聚于正和门外,恭送帝后离京。 皇后沉默着看向远方,隔世花的剧毒放在他胸口。 崇吾郡是叶氏先祖起家的地方。 这里常年被风沙覆盖,少有人烟,只有那些犯错被贬的官员会来到这里,顶着风沙种树开渠,做些小生意招待西去东来的商贾和使臣。 旧宫遗址早已被淹没在千年风沙之下,崇吾郡早知帝后要来,特意在边关城墙之下收拾出一处避风避沙的绝佳之地,请帝后住下。 皇后仰头看着崇吾关高高的城墙,心中有些恍惚。 皇上说:“皓尘,此处城墙,还是当年我们大婚祭祖时,你下令修建的。有了这道城墙,兀烈铁骑如果攻不下崇吾郡,就只能向西绕行七百里,穿过长夜山才能攻入中原。西北边关安稳十年,皓尘功不可没。” 皇后轻声说:“若非先帝驾崩,朝中一片混乱,我原本想亲自筑起城墙,带领大军从此地向北长驱直入,一举剿灭草原十七部落。这般的话,后世史书上记得,只会是靖北将军萧皓尘,而不是陛下后宫中的萧皇后。” 皇上沉默了一会儿,说:“边关战事辛苦,将士们十死九生,哪怕你不做朕的皇后,朕也不会放你出关。” 皇后轻轻笑了:“我说笑话呢,陛下怎么还恼了。” 皇上惦记着京中政变,看着皇后的样子就忍不住有些心虚。 于是他低声安慰着:“皓尘,朕听说沙漠中有种奇花,名曰风莲,酿酒一绝,你可愿随朕去四处找找?” 皇后笑道:“陛下,风莲并非什么奇花,不过是一种寄生在砂石之下的蝎子,相貌丑陋,泡酒极苦。” 就像……就像那金碧辉煌琼楼玉宇的皇宫,喊着一个令人艳羡的美名,入口却只有苦意。 皇上摸摸鼻子,像只不知所措的大狗,恨自己想不出千万种招法来哄他的妻子开心。 事到如今,计划已然定下,他不知道自己这些笨拙láng狈的补偿还有没有用。 他只是……别无办法了。 崇吾郡满地风沙,实在无好玩的地方。 皇后不爱出门,一个人窝在房中抚琴。 那瓶隔世花的剧毒就放在桌上。 皇上走进来,看见了那瓶剧毒,随口问:“这是何物?” 皇后指下音律一顿,轻声说:“穿肠蚀骨之毒,陛下敢喝吗?” 皇上笑了,他拿起瓶子嗅了一嗅:“好香,是花露。” 皇后不忍,起身夺过了毒药,问:“陛下所来何事?” 皇上说:“皓尘为何如此小气,朕喝你一口花露都不成。” 皇后紧紧攥着手中的剧毒,面色苍白如纸。 他该杀了皇上,他应该纵容皇帝喝下那瓶剧毒,就此bào毙。他便可以携皇上嫡子由禁军拥簇着回京,让萧家真正掌握天下大权。 可他下不去手,原来十年过去的了,那些年少时的情谊从未被遗忘过,仍然鲜明清晰地在心海深处隐隐作痛。 好像只要皇上对他一笑,他们就能回到从前的时光。 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国子监中岁月漫漫,念着书,写着字,偷偷在先生脸上画乌guī,牵着手爬上老槐树摘槐花。 那些日子过得很慢很慢,好像永远都不会有尽头。 皇后慢慢抚着琴弦,说:“陛下今日无事吗?” 皇上说:“外面除了沙子就是沙子,朕能有什么事?” 皇后闭目,说:“陛下,要喝一杯吗?崇吾郡守献上了一坛风莲酒,十年陈酿,味道很好。” 于是,他们在茫茫大漠中,任由风沙敲打着窗纸,像很久前那些,在烛下对酌。 一杯,两杯,三杯。 皇上按住了皇后的手:“皓尘。” 皇后轻轻吐出一口浓烈的酒气:“宫中规矩多,我是皇后,更要谨言慎行。陛下,我并非真的喜欢花露,只是……花露清甜,有酒味,却不会酩酊大醉,不会失却分寸。我爱西北烈酒,但不能喝。我想纵马天下杀敌从军,但不能去。我想一生一世一双人,但不能妒。陛下,如今崇吾郡风沙漫天,走出半步便不见人影。今日烛下,只有你我二人,我想醉一场,陛下可会怪我?” 皇上低沉道:“朕不怪你,皓尘,朕没得选。” 皇后轻声问:“陛下,当年宫变,我父亲选择助你登位的时候,你是不是已经看见了今日的结局。” 皇上沉默许久,说:“是。” 皇后眸中缓缓落下泪来:“你知道……” 皇上低声说:“相国若有心做纯臣,自可去太子阵营,演一段君臣佳话。他选了朕,便是看中朕无权无势,便于控制而已。” 皇后闭上眼睛,慢慢喝下那一壶烈酒,低喃:“你们都知道,只有我……只有我看不清,还以为……还以为……” 泪湿了鬓边的发,悄无声息,原来他这些年百般周旋平衡,不过是徒劳而已。 他的父亲早已有了挟天子以令诸侯的野心,而他的丈夫,从来不打算做个傀儡。 皇后说:“陛下,我喝醉了,你抱我回去好吗?” 年少的萧皓尘十分贪杯,常常在路边酒馆喝得醉意朦胧,便缠着七皇子送他回家。 他说:“小七,带我回去,我走不动了。” 他说:“从后门偷偷溜进去,别让我父亲看见。” 他说:“你抱着我,我好想睡觉。” 他喝醉了,会说很多很多的话,有时候说胡话,有时候又很清醒。 后来,他们成了帝后,那些绵软撒娇的痴态都早早封死在皇后的凤印之下,他们相敬如宾,举案齐眉,为天下夫妻之表率,可舌尖,却再也尝不到年少时的甜意。 只有在这远离京城的大漠之中,只有他们已被彼此bī到绝地,只有风莲酒割裂喉咙似的浓烈酒气,才能让他失了分寸,忘了身份,含着泪,闭着眼,轻轻地喊一声年少时的情话。 “你抱着我,好不好……” 风沙chuī得窗户摇摇欲坠,皇上俯身把喝醉的皇后抱起来,轻轻放在chuáng榻上,相拥着入眠。 皇上不忍地拭去皇后眼角的泪痕,在一片呼啸的冷风中低声说:“皓尘,朕答应你,不杀萧相国,你好好的,留在朕身边,好不好?” 皇后醒来的时候,窗外的风已经停了。 大漠露出了他本来的面目,huáng澄澄的一片苍凉辽阔之景,剧目远望,不见天地山峦,更看不见人影。 皇后站在城墙上看向塞外,草原离这里很远,崇吾郡看不到一点翠色。 皇上走上城墙,站在皇后身边,问:“在看什么?” 皇后说:“草原十七部落,不受教化,不服管束,年年侵扰边关,想起此事,我便觉得心烦。” 皇上说:“草原苦寒,水源不足,常有天灾。中原独享了天地恩惠,土地肥沃万物自生,自然就成了饿láng眼中的肥肉。生死之前,教化无用。” 皇后沉默了许久,皇上袖上沾着一点酒香,好像昨夜相拥缠绵的柔情还在,可他们之间,却依然恢复了彼此疏离冰冷的模样。 皇上说:“明日便是祭祖大典,待办完这件事,我们就回京。” 皇后依旧沉默着,轻轻抚过胸口,指尖碰到了隔世花毒瓶冰冷的棱角。 明日,便是最好的动手之机。 一但皇上死了,他便可以由禁军簇拥,携皇嫡子回京,就能保住萧家。 十年来,皇帝纳妃封嫔,宠爱臣子,还杀了他的孩子,bī他向一个小小七品官低头。 年少时的情谊,早被一国之君亲手葬送在十年消磨的时光里。 可他为何,仍是这般舍不得。 杀,不杀。 杀…… 皇后狠下心,决意斩断这段孽缘。 可他心意方定,皇上却深吸一口气,捧起皇后的手说:“朕答应你,萧家宗族,朕一人不杀,放你的父亲回云州养老,好不好?” 皇后心头震颤,脚下一个踉跄几乎要软倒在皇上怀中,他不敢置信地仰头看着皇上的脸:“陛下,你……你肯退了……” 皇上说:“朕不忍,皓尘。朕不是铁血妖魔,朕心悦你,亦心疼你。十年来,是你为了朕步步退让隐忍,朕今日也为你退一步,不管萧相国做下何等大逆不道之事,朕,绝不杀他。” 皇后慢慢按住胸口的毒药,隐忍着泪痕。 他缓缓挣开皇上的手,双膝跪地,额头重重磕在石板上,颤声说:“萧皓尘,谢陛下大恩——” 漠北的风chuī着人的衣袂和发梢,这里没有花,没有雨,只有gān到燥裂渗出鲜血的唇,和枯huáng的指尖。 皇上沉默着把皇后抱在怀中,他知道,这一局,他赢了。 从此之后,他的皇后会更温柔,更隐忍,更依赖着他,再也不会为了萧家的事,和他争执,和他有分歧,会成为一个心无旁骛的贤后。 可他心中却一点高兴的意思都没有,他只觉得风沙空dàngdàng地chuī过胸腔,带着刺痛和冰冷。 他低头看着皇后额头上的血迹,轻轻颤抖着,用衣袖擦去伤口上的血迹和沙粒,低声说:“回去吧,城墙上风大,你还怀着身孕。” 皇后把痛楚的苦笑压在心底。 对,他还怀着身孕。 这个孩子,是一国之君在他身上留下的枷锁,bī他打起jīng神了,哪怕萧家覆灭,哪怕再痛再累,他都要打起jīng神来,做好这个皇后。 他不能逃,不能走,不能放弃。 他这一生,活着或者死了,都只能是萧皇后。 祭祖,拜天,huáng沙漫天中的崇吾山中,飞舞着象征长相厮守的鸟儿,长长的尾羽抚过他们面颊,这是上天的赐福,愿这一国夫妻,长相厮守,恩爱白头,一生不离。 第二天,帝后起驾回京。 诛灭逆臣的事做的悄无声息,不过一夜间,从旁郡调来的两万驻军趁夜色进京,攻入相国府,屠杀萧家私兵三千,余者投降。 萧相国和他的小儿子被捕,关押在大理寺天牢中。 南廷军营被阻拦在离京七百里的历州,耽搁了两日,京中大局已定。 曾经权倾天下的萧相国,倒下的时候也没比别人多溅起二两泥土来。 皇上此举,不止是除掉外戚,更是震慑群臣,告天下人天子威仪不可冒犯。 皇后坐在銮驾上,沉默着看向京中来迎的浩浩群臣。 经此一事,朝中百官再无人敢挥霍手中职权。 皇后想,他爱的人,果然是个聪明至极的英雄豪杰。 可他只是个普通人,普通人不该爱上英雄,他们承受不了与英雄相伴一生的代价。 萧相国被流放云州,皇后没有去送别。 胞弟随军去西北,皇后亦没有出面。 他沉默着待在凤仪宫里,从墙上摘下了年少时的佩剑。 佩剑已经生锈了。 他把自己十年光yīn葬送在了不见天日的皇宫中,日日活在煎熬里,再也没了昔年张扬明艳的锐气。 侍女说:“皇后,萧太后不行了,请您过去嘱托后事。” 皇后说:“好,把这剑送去明戈府,好好打磨清理,然后……”他轻轻抚过剑上的花纹,低喃,“送去南廷军营,送给卫将军吧。剑是好剑,不该随我烂在这深宫里。” 萧太后是真的撑不住了。 萧家倒了,她又在京中政变中受了惊,一病不起,常常在梦中低喃,说她见到先帝来接她了。 皇后进泰康宫的时候,发现皇上已经先一步守在萧太后榻前了。 萧太后轻声说:“陛下,您心愿得偿,心中想必十分欢喜。如今萧家倒了,如今,陛下该送我这个老太婆上路了。” 皇上说:“母后好好养着身子,皓尘在宫中烦闷,有您在,他还有个说心里话的地方,您又何必拿这些话来嘲讽儿臣呢?” 萧太后笑了:“陛下……陛下真是好本事,皓尘本是何等倨傲的性子,竟在你手中被生生折rǔ到如今模样。陛下,你莫要如此开心,皓尘是萧家人,他哪怕被人打碎骨头碾成肉酱,也不会变成你手中乖巧温存的玩物。” 皇上说:“母后,您别气,好好养着。只有您好好活着,才能亲眼看到,皓尘与朕,如何恩爱一生。” 英俊年轻的皇帝嘴角带着笑意,轻轻为萧太后掖好被角,起身看到皇后就站在身后,顿时有些心虚慌乱,急忙上前一步牵起皇后的手:“皓尘,凤仪宫的宫人说你身体不适无法来探望太后,你怎么还是出来了?” 皇后苍白的脸上无喜无悲,只是轻声说:“陛下,我派人去刑部取了些萧家的物件,都是姑姑出嫁前的旧物。如今姑姑重病,我便带过来,希望姑姑看着旧物,心里能好受些。” 皇上没有多说,回头看了萧太后一眼,轻轻抚过皇后的脸,低声说:“萧太后得了伤寒,你怀着身孕,莫要凑太近。” 皇后轻声说:“是。” 皇上先离开了泰康宫。 皇后走到萧太后榻前,沉默地行礼:“姑姑。” 萧太后看着皇后削瘦苍白的憔悴模样,长叹了一声。 皇后说:“姑姑……” 萧太后说:“你别那样看着哀家,哀家又不是要骂你。” 皇后苦笑。 萧太后说:“萧相国是不是让你在崇吾郡动手,杀了皇上?” 皇后说:“是。” 萧太后沉默了许久,说:“皓尘,过来,姑姑有话要对你说。” 皇后附耳过去。 萧太后说:“小心戚无行。” 皇后怔住:“戚将军?” 萧太后点点头:“他与萧家有旧仇,不会只让你父亲丢冠罢爵就肯罢休,你要小心身边宫人。” 皇后脸色更加惨白,削瘦的身子摇摇欲坠。 他的胞弟……三日前随军西北,便是跟着戚无行的队伍。 萧太后问:“怎么了?” 皇后说:“景澜……随戚无行的军队……去西北了……” 他眼中一片灰白,苍白的唇微微翕动着,却吐不出半口活人生气儿。 不……不…… 戚无行向来手段毒辣,景澜天真单纯,若戚无行把对萧家的怨恨发泄在景澜身上,不……不…… 皇后踉跄着冲出泰康宫。 他绝不允许这样的事发生! 可刚走到蟠龙殿门口,他却撞上了一个最不想见到的人。 段清涵。 段清涵见到皇后,不卑不亢地躬身行礼:“微臣参见皇后。” 皇后稳了稳心神,他就算再心急如焚,也不能在一个七品官面前丢了分寸,他淡淡地说:“文二品,武一品,于此之下不得入宫。看了段大人是升官了,竟可随意出入内廷。” 段清涵回答:“陛下召见,微臣不敢抗旨。” 皇后看向蟠龙殿的大门。 两侧宫人都低着头,好像谁都没听到这场剑拔弩张的争执。 皇后慢慢冷静下来,看着段清涵,说:“段大人请吧。” 段清涵不卑不亢地说:“皇后有要事找陛下商议,微臣自当在殿外候着。” 皇后微微冷笑着。 若是从前,他就大大方方进去,拉着皇上喝茶谈天,让段清涵在冷风里登上一天一夜再说。 可现在,他担心自己的胞弟,生怕自己迟到半步,萧景澜就要死在戚无行手中。 他看着高高的蟠龙殿,心中那股焦虑的炽火慢慢冷了下去。 萧家之事刚刚平定,皇上便不再顾虑他的心情,公然诏段清涵入宫。 皇上对他的情谊,其实已经所剩无几了吧。 哪怕他今日入蟠龙殿,皇上也不会为了他,急诏回一个流放从军的罪人之子,更不会为此得罪一个刚刚有平叛之功的功臣。 皇后看着段清涵这副清高自诩的样子,无心再争执,匆匆离开了蟠龙殿。 西北军并非铁板一块,与其去求皇上,他不如自己想办法,救胞弟性命。 这些年,他做着一个手握实权的皇后,哪怕萧家倒了,他也不能做一个任人鱼肉的废物。 皇后派人送了一封信,快马加鞭追上西北军,找先锋将军褚英叡,打探军中消息。 又派人去查戚无行的底细,若抓住戚无行的把柄,就能让他乖乖把人送回京中。 他可以献上一切任由他爱的人百般糟蹋,但他的弟弟从未做错过事,应该好好地活下去。 蟠龙殿中,皇上正在看折子。 段清涵走过去,行礼:“微臣参见陛下。” 皇上摆摆手:“起来。” 段清涵说:“微臣人微言轻官品低微,为免旁人闲话,还请陛下莫要再诏微臣入宫了。” 皇上怔了怔,笑问:“谁说你的闲话了?朕狠狠罚他。” 段清涵轻哼一声:“陛下这话问的好,不过是不想让微臣说出口罢了。” 皇上明白了,他低笑摇头,说:“皇后?萧相国流放云州,萧景涵随军西北,皇后心情不佳,你躲着他点便好。” 段清涵说:“陛下诏微臣入宫,到底何事?若是又来那些品茶赏画的琐事,微臣告辞也罢。” 皇上哑然失笑:“你这脾气,真像……” 真像谁呢? 像年少的萧皓尘,还是他曾经心悸过的那道幻影。 段清涵皱眉:“陛下?” 皇上摆摆手:“罢了,罢了,朕今日找你来,是想调你去户部任主事官,怕你又觉得朕心怀不轨,于是特意亲自与你商议,你可愿意?” 段清涵说:“陛下把微臣调离刑部,可是为了补偿皇后,把刑部彻底送进皇后手中?” 皇上沉默许久,意有所指地敲打着:“清涵,皇后是朕的发妻,无论外戚如何作乱,朕都会敬他爱他。如今萧家倒了,皇后在宫中必定处处为难,不妨就把刑部送他。皇后品行能力足以担此重任,你该清楚才对。” 皇后在凤仪宫中沉默着等消息。 褚英叡的信很快传了回来。 萧景涵被戚无行带在身边,亲手调教训练,并无残bào之举,甚至颇有惜才之意。 侍女看到之后高兴地松了口气,说:“皇后,您终于能睡个好觉了。” 皇后担忧地轻轻摇头,慢慢把信纸在烛上烧了。 他与戚无行并不熟悉,却也有过几面之缘。 戚无行心性yīn毒手段狠辣,若是无仇无怨也就罢了,如今局面……戚无行怎么会善待萧景涵? 皇后正沉默焦虑这,忽然有宫人小步走进来。 宫人低声说:“皇后,秦贵妃过来了。” 秦湛文是武将秦安之子。 平日里长住明荣阁,少言寡语,平静温和,除了被安明慎惹急了也会咬人之外,倒是真像只温柔无辜的大白兔。 皇后和大白兔没什么jiāo集,却也明白,秦湛文是个比安明慎更难对付的人。 秦家世代武将,一直未曾有过太大实权。 自从出了一个柔柔弱弱的秦湛文,秦家五个将领纷纷升官加爵,秦安更是统领东山军营三十万大军,守青丘边界,几乎与萧家平起平坐。 可如今,皇后身陷在极其尴尬的境地中,秦湛文却来了。 皇后说:“不见。” 宫人有些为难:“秦贵妃有句话,要老奴一定传达,皇后可愿听一听?” 皇后沉默了一会儿,说:“说。” 宫人说:“萧公子被贬随军,去西北是随军,是天堑山亦是随军。秦家与萧家无仇无怨,让萧公子随秦将军去天堑山,总会比去西北好些。” 皇后手中一怒握碎了茶杯,愤怒地一掌拍在桌上。 侍女惊慌失措地捧着手巾:“皇后,皇后息怒,小心伤了手。秦贵妃此言并非全无道理。秦老将军耿直明正,总比戚无行那个屠夫让人安心啊。” 皇后闭目喘息,颤声说:“你懂什么?景澜去了天堑山,我便是秦家手中任意揉捏的一枚棋子!他知道……他知道我绝不会再让景澜出事,才在此时提出条件,bī我就范!” 侍女心疼地捧着皇后的手,无助地急哭了:“皇后……那你该怎么办啊……” 皇后狠狠握着掌心的碎片,沉默了许久,才缓过来:“伺候笔墨,我要写两份信,立刻派人秘密送给诸将军和卫将军。对秦贵妃说我身体不适,让他明日辰时再来见我。” 皇后草草擦去掌心的血迹,写了两封信。 一封是给诸将军的,请他再打听萧景澜的消息。 一封送去南廷军营,请卫将军秘密出兵,前去西北随时准备带萧景澜离开军营。 侍女研磨的手微微发抖:“皇后,此事……此事若被陛下知道……” 皇后手中书写未停,轻声说:“他若想杀我,无论我做什么,都会死在他手中。如今趁我还有一口气,不如再搏一搏,能给景澜自由,我也死的畅快些。” 皇后做了两手打算。 南廷军营的将领都是由萧家一手扶持,还算忠心。 他先借由秦湛文出面,通过皇上向戚无行要人。 又秘密从南廷军营调了一支jīng锐,等萧景澜一离开,就把人劫走。 从此之后,天高海阔,沧海浮生,他的胞弟,会有一个和他完全不同的快意人生。 皇后坐在高高的凤仪宫中,像笼中的鸟,沉默着看向辽远的天空。 事情比想象中的还要不顺利。 戚无行很执着,无论如何不肯放萧景澜离开,丝毫不顾及秦家的面子。 秦湛文察觉到事情不对,及时选择了自保收手,放弃了萧景澜这颗可以牵制皇后的棋子。 皇后心中却越来越慌。 信使奔波在京城和崇吾郡之间,一道道明书暗信往来穿梭,织起一张权欲之网,困住的是网中各怀鬼胎的人。 皇后心中焦急,不得不放下尊严,亲自去求皇上要人。 皇上不在内宫,而是去了苍龙殿与朝臣们议事。 留守在蟠龙殿的宫人们委婉劝道:“皇后,您就先回去吧,等陛下回来若是jīng力尚足,自会去凤仪宫探望皇后的。” 皇后苍白着脸,端端正正地坐在蟠龙殿中:“我就在这里等陛下回来。” 他等着,等着,从天亮等到天黑,三更的钟声响起,皇上还没有回来。 苍龙殿中灯火亮了一夜,皇上沉默着看向他的几位重臣,缓缓道:“皇后私自调动南廷军营,你们几位可都知情?” 安尚书迟疑了片刻,说:“陛下,皇后自册封以来便手握军权,调动南廷军营实数常事。更何况,他并未调动大队人马,也未派兵bī近京城。陛下何故……如此震怒?” 皇上说:“朕怒了吗?” 大臣们纷纷低头,不敢再言。 皇上看着那张薄薄的信纸,那是他的皇后,亲笔写给南廷军营卫将军的信。 派出一队亲信前往崇吾郡外,准备营救萧景澜。 是,皇后向来手握军权,南廷军营守卫南荒边境,听从皇后调遣。 若皇后调遣南廷军进攻南荒,他必不会觉得有何不妥。 可皇后,他的皇后,他的发妻,却把南廷军营当做私兵,用来对抗他亲手颁布的旨意。 当初宫变,南廷军营被阻拦在历州城外,并未参与争夺。 可南廷军营成了萧家的私兵,这件事一直是皇上心里的一根刺。 这根刺不动,便仿佛已经揭过去。 但凡一动,就是锥心之痛。 皇上说:“怎么都不说话了?朕问你们,皇后私自调动南廷军营,你们兵部就像个废物一样不管不问吗!” 皇上不知道自己在气什么,也不知道自己在气谁。 他不肯答应秦家带走萧景澜,便是看清了秦湛文的打算。 皇上十年周旋谋划才除掉了萧家,可不想让秦家再成心腹之患,也不会相信以皇后的脾气,能乖乖让萧景澜落入秦家的掌控中。 他冷眼看着,沉默着等皇后露出真正的目的。 于是,他得到了这封信。 皇后暗中调动南廷军营,试图在调度兵卒的路上劫走萧景澜。 皇上越想越生气,生气中还有些伤心。 萧皓尘为什么就是不明白,多少事情,他们夫妻之间根本无需如此互相折磨。 只要他的皇后向他吐露心绪,倾诉担忧,就像崇吾郡时那样,柔软直白地说出自己的苦楚和请求,他就什么都能答应。 可皇后没有。 私自调动兵马,劫掠流放军营的罪人。 皇后这是要做什么? 公然反抗帝王威仪? 还是要让天下人看看,萧家权势仍在? 皇上气得胸口闷痛,他冷冷地看着这群沉默不语的大臣,拿出了另一份折子,开始谈朝中大事,就这样谈到了天亮。 寅时,天蒙蒙亮,该要上早朝了。 皇上这才觉得疲惫,面无表情地说:“各位爱卿辛苦了,去洗把脸,准备早朝吧。” 太监小心翼翼地低声说:“陛下,您一宿没睡,今日早朝还要去吗?” 皇上疲惫地说:“嗯。” 他起身准备换上朝服,忽然有宫人匆匆来报:“陛下!陛下!不好了,皇后昏倒了!!!” 皇后在蟠龙殿坐了一夜,最终体力不支昏了过去。 太医们猜不透皇上的心思,个个心急如焚地围在皇后榻前,小心翼翼地施针送药,拼尽全力要保住皇后腹中的嫡子。 虽然皇上已有几个子女,但这些孩子都是家世平平的宫人所生,怎么能和皇后嫡子相比。 皇上早朝都没上,苍白着脸匆匆忙忙冲到凤仪宫,厉声喝问:“皇后怎么样了!” 太医瑟瑟发抖地跪下:“陛下,皇后心力jiāo瘁思虑过重,又苦熬了一宿,才疲惫昏厥。下官已派药童去煎药,待皇后服下,半个时辰之后就会醒来了。” 皇上这才松了口气,说:“你们怎么伺候的?皇后怀着朕的嫡子,你们竟让他虚弱至此!” 太医委屈,却一句辩解都不敢说出口。 皇后为谁心力jiāo瘁? 自然是为了萧家。 可这话,他敢说吗? 怕不是皇后还没醒,皇上就要把他拖出去斩首了。 皇上穿过跪了一地的太医,急匆匆地坐在榻前,小心翼翼地捧起皇后的手,深吸一口气,放在自己胸口,沉默地看着。 皇后昏睡着,眉心紧蹙,低低地梦呓着,听不清在说什么。 旁边的侍女看着皇后的样子,忽然哭着跪下了:“陛下……奴婢求求陛下,求陛下放小公子离开戚无行吧……陛下……戚无行与萧家与旧仇,皇后为了此事日夜难安,食不下咽……陛下就算不心疼皇后,也疼一疼小皇子,再这样下去,皇后会撑不下去的……陛下……” 皇上冷声说:“皇后自己没长嘴吗?要个侍女对朕哭求!” 侍女哭得哽咽,她不是萧府旧人,却一直随侍在皇后身边。 皇后是个极好的人,她爱慕极了。 可如今的皇后,像只被折了羽翼的鹰,奄奄一息地被压在皇权之下艰难求生。 她看着心中痛,哪怕皇上降罪,她也想帮帮皇后。 皇上说:“来人,把这胡言乱语的侍女押下去,杖毙。” 宫人们犹豫着上前,并不敢拖拽。 病榻上的皇后被吵醒了,苦笑着轻叹一声,沙哑着说:“够了。” 皇后紧紧握着皇后的手,说:“皓尘,你醒了?” 皇后有气无力地低声对侍女说:“凝秋,你今年多大了。” 侍女抹着眼泪小声说:“十八……” 皇后说:“是该出宫的年纪了。过来,我帮你去了颈环,去内廷统领那里领上银两,坐小轿出宫吧。” 宫中的侍人入宫时会在脖颈上带一条细细的银链,扯不开绞不断,戴着这条锁链,哪怕离开皇宫,被抓住之后还会送回宫中来。必须要皇上或皇后亲手解开颈环,才算重获自由身。 侍女摇着头不肯。 若是平日,也就罢了。 可如今皇后如此境地,她怎么敢离开。 皇后温声说:“来。” 他支撑着俯身过去,旁若无人地为侍女解下了脖子上的束缚。 从此之后,这个姑娘就自由了。 侍女离开之后,皇后下意识地抚过自己的脖子。 那里空dàngdàng的。 没有人会为皇后绑上枷锁,可他却被更加残忍地锁在了这里,一生一世,都不得脱身。 皇上轻咳一声,说:“皇后身子不好,为什么不早些让太医来诊治?” 皇后沉默了一会儿,说:“陛下公务繁忙,就不要在我这儿làng费时间了,请。” 皇上有些恼了:“你就不能对朕说些顺耳的话吗!朕忙了一夜还未合眼,巴巴地跑来看你,你睁眼就对朕说这些不中听的话?” 皇后疲惫地说:“事已至此,陛下还想听什么呢?” 皇上冷笑:“朕想听什么?朕想听江南烟花女唱曲子,皇后会唱吗!” 眼看帝后又要再起争执,满地太医跪的瑟瑟发抖,头都不敢抬。 气氛僵硬地沉默了片刻,皇后缓缓反握住了皇上的手,慢慢俯身过去,低声说:“陛下,放景澜走。从此,后宫朝堂,我永不再管了。陛下大可让安明慎统领后宫,升段清涵权倾朝野。我都不管了,陛下,算我求你……放景澜走吧……” 皇上却更怒了,他愤怒地一把甩开了皇后的手:“萧景澜在军营中待的好好的,用不着你如此委曲求全地为他求情!” 他气得都要吐血了。 皇后……皇后竟要拿自请退位来威胁他。 安明慎……段清涵…… 皇上气得甩袖而去。 都到这时候了,萧皓尘居然还在嘲讽他花心多情? 皇上没觉得让萧景澜随戚无行西行有什么不好的。 戚无行本性耿直,对权势地位全无欲望,是满朝武官中唯一一个不会与萧家旧部沆瀣一气的将领。 况且,他也派人盯着戚无行,绝对不会允许戚无行对萧景澜做出什么泄愤之举。 再说了,褚英叡不是萧家的耳目吗? 若戚无行真的下什么狠手,萧景澜自然会找褚英叡求助。 如此这般多方钳制,萧景澜最多在边关吃点沙子受点累,皇后却对他百般猜忌,私下动兵要劫走朝廷钦犯,他怎能不气不恼。 皇帝回蟠龙殿中,气得胸闷,一脚踢翻了桌案。 太监急忙来劝:“陛下,陛下,皇后自幼与这胞弟感情甚笃,此时必然是关心则乱了。再者,皇后怀着身孕,孕期本就情绪不稳。有些过激之举,陛下哄着也就罢了。” 皇上沉默了许久,说:“派人去一趟崇吾郡,传朕旨意,把萧景澜调去南廷军营。这下他若再和朕闹脾气,朕也要闹了!” 太监忍着笑,说:“是,老奴这就去办。” 皇上坐在乱七八糟的奏折上沉默着生闷气。 南廷军营是萧家旧部,把萧景澜送过去,那边的将领士兵必然都把萧景澜当小少爷供起来。 这下,他的皇后可放心了? 能不能给他点好脸色看了? 皇上自己坐了半天,信使已快马出京,前往崇吾郡送信了。 皇上松了口气,犹豫了一会儿,说:“让御膳房做两碗茉莉羹,朕今晚去凤仪宫用膳。” 崇吾郡路途遥远,一去一回要走大半个月。 皇上有心在皇后面前邀功,却总是找不到合适的机会。 但他已经胸有成竹,等信使回京,就当着皇后的面向他禀报调萧景澜去南廷军营的事。 到时候,皇后一定会有所触动,好好地陪他说说话。 皇上美滋滋地等信使回来。 可信使未归,却又出了一件事。 萧太后,驾崩了。 太后重病已非一日两日,拖到如今,已全靠人参灵芝吊着命。 如今,她终于是受够了后宫孤寂之苦,潇洒地一挥手,两眼一闭去了huáng泉路。 皇上和萧太后并无什么情谊。 萧太后走了,他唯一担心的是皇后的心情。 皇后守在灵堂前,沉默着看着飞舞的烟灰纸钱。 招魂幡在风中猎猎起舞,好像这十年光yīn像梦一样。 父亲流放云州,此生再难相见。 弟弟随军西北,生死不知。 如今,他唯一能见着面的亲人,也故去了。 皇后恍惚着看向姑姑那副名贵的棺材,竟不知自己这十年来到底是为了什么。 他隐忍,他退让,他百般周旋,他做好了一个完美无缺的皇后。 他是帝王正妻,是相国之子,可他是谁呢? 纵马沙场的梦早已被他自己扼死在光yīn里,可他想要的从未得到,舍不得的却渐渐消失。 姑姑说得对啊,世事如掌中泥沙,握得越紧,丢得越快。 这时,有宫人过来,在他耳边低声说:“皇后,褚将军的信使到了,有急事必须向皇后立刻禀报。” 皇上换了孝衣,准备去灵堂陪伴皇后。 可他刚刚换上衣衫,却忽然有宫人冲进来,惊慌失措地汇报:“陛……陛下!不好了!方才有崇吾郡的信使匆匆入宫,去泰康宫见了皇后!” 皇上问:“何事如此惊慌?” 宫人颤抖着说:“萧景澜……萧景澜跳下城墙……自尽了……” 皇上脸色惨白:“皇后呢?皇后去哪儿了!” 宫人说:“皇后还在泰康宫守灵,并……并未离开……” 皇上匆匆冲出蟠龙殿,边走边怒吼:“让戚无行回京见朕!朕把人托付给他的时候怎么说的?萧景澜一个从未经过世事的小少爷,他怎么就能把人bī到自杀的地步!” 宫人跟在皇上身后边走边说:“戚将军的信使和褚将军的信使是前后脚进的京,戚将军的信使说,戚将军把人弄丢了,就一定会亲自找回来。等他找到萧景澜自会回京向陛下请罪。” 皇上猛地站住,回头怒视宫人:“萧景澜到底为何要自杀!” 宫人颤抖着说:“那信使……那信使也不知情,只是带了一句戚将军的话,戚将军说,萧景澜自杀的内情,陛下还是不知道为好……” 皇上气得拔剑要杀人,最终却也只能狠狠一剑砍在了树上,怒吼:“传朕旨意,令戚无行立刻回京向皇后请罪。寻找萧景澜尸体一事,jiāo由先锋将军褚英叡。” 戚无行……戚无行这个混账东西。 他原以为,一切都要结束了。 只要他慢慢哄,慢慢劝,他和萧皓尘,就还能有很长很长的以后。 可戚无行,却bī死了萧景澜…… 皇上冲进泰康宫,皇后却不在灵堂里。 皇上心慌至极,拎着宫人的领子吼:“皇后呢?皇后呢!!!” 宫人瑟瑟发抖:“皇后……皇后嫌灵堂里闷,去泰康宫屋顶上,喝酒了……” 皇上扯下自己的外衫扔给宫人,几个起落跃上了泰康宫的屋脊。 皇后就坐在那里,一身白衣,清瘦漠然,一口一口地喝着酒。 此时chūn暖花开,京中花木都绽放着勃勃生机,只有他坐在那里,衣摆指尖都是冰冷的死气。 皇上小心翼翼地走过去,慢慢握住皇后的手:“皓尘。” 皇后挣开他的手,放下酒坛,缓缓拔出手中的剑。 这把剑,是当年他们并肩游历江南时,在青崖山下武林大会上夺来的一把剑。 年少的七皇子为了搏心上人一笑,在擂台上连战二十三人,拿到了这把剑送给相国府的娇贵公子。 剑名,“痴儿”。 皇后轻声说:“这把剑在凤仪宫放了十年,已经锈的不成样子了。我前些日子派人送去打磨修缮,想送给卫将军。让名剑跟着将军征战沙场,总比和我一起烂在深宫里好些。” 皇上不安地试图安抚皇后的情绪:“皓尘,朕已命令戚无行即刻回京,把他千刀万剐向你赔罪。都是朕的错,朕以后再也不会做这种事,皓尘……” 皇后摇摇晃晃地起身,站在皇宫金碧辉煌的屋脊上,拔剑,指向皇上的眉心:“陛下,你我好久未曾切磋了,你的剑呢?” 皇上带着佩剑,但他没有拔出来,只是问:“皓尘,你要为萧家报仇吗?” 皇后痴痴笑了一声,点点头,轻声说:“对,我要杀了你,为萧家报仇。” 皇上拔出剑,缓缓也指向皇后:“皓尘,你不是朕的对手。从小到大,切磋比武,你从未赢过朕。” 皇后醉意朦胧地低喃着,像是要告诉皇上,又像是在说给自己听:“因为……我舍不得……” 一国帝后,在皇宫金碧辉煌的金瓦红墙之上,彼此刀剑相jiāo。 似是切磋,又似在搏命。 他们相爱过,痴恋过,却又彼此苦苦折磨了一生。 君王不需要权势滔天的外戚。 心有烽烟的少年做不了温柔谦恭的皇后。 皇后和皇上酣战着,又笑着饮下一口烈酒。 皇宫之中百花盛放,绿草如茵。 杨柳温柔地低垂着,情丝百转,一如初见。 那年国子监的学堂里,七皇子和相国府的少爷做了同窗。 可后来……后来…… 情谊成了枷锁,柔情化为牢笼。 他让自己的一生都在凤仪宫中画地为牢,不肯睁眼,不肯离去。 好像年少时的情谊太浓太深,已经死死烙在他三魂七魄中,让他这一生,再也不会去爱第二个人。 可他……到底是错了…… 皇后眸中含着泪,恨意与悲凉一起沿着脸颊滑下。 皇上晃神中怔了一怔。 皇后一剑刺入了皇上胸口。 皇上没想到皇后真的会杀他,竟是愣了一会儿,直到鲜血从口中溢出,落在胸前的龙袍智商,他才缓缓抬手抚过皇后眼角的泪痕,苦笑着低喃:“你我之间,怎么就走到了这般境地……” 皇后哽咽着说:“对啊……怎么就到了……这般境地……” 年少时,恨不得相拥着生生世世不再分离的爱意,怎么就到了这般不死不休的境地。 皇上眼前有些模糊,他慢慢擦拭着皇后脸上的泪痕,心中空dàngdàng地泛着痛。 擦着擦着,他发现自己指尖沾染了血迹,再凝神看,却看到皇后七窍之中都缓缓流出鲜血,和眼泪混在一起。 皇上惊慌失措地上前抱住了倒下的皇后:“皓尘……皓尘你做了什么……你做了什么!!!” 皇后轻轻笑着,带着满脸的鲜血和泪痕,说:“隔世花……剧毒……我本该在崇吾郡时,就倒在你的酒杯中的……可我舍不得……陛下……我舍不得……” 皇上胸前的血迹越来越多,两个人的鲜血混在一起,已分不清是谁的。 活着的时候,他们彼此算计,彼此制衡。 可快死的时候,却如此亲密无间地缠绵在了一起。 皇上颤抖着沙哑说:“是那瓶花露……你不肯让朕碰……是那瓶花露……” 皇后目光涣散地看向天空,说:“陛下,我爱你,真的……可爱你的代价……太痛了……” 皇上用力捧着皇后的脸,疯狂地想要擦掉那张脸上的血迹,颤抖着低喃:“不……不该是这样……皓尘……我们不该是这样的……我们不该是这样的……” 隔世花毒发,无解。 皇后看着碧蓝一片的天空。 此时chūn意正暖,万物生长,少年们正在踏青赏花,用剑用书,带着七分羞涩三分期许,小心翼翼地靠近自己的意中人。 他想起了国子监的院墙,一片一片的蔷薇,烂漫肆意,馥郁温柔。 皇后慢慢闭上眼睛,恍惚间十年chūn秋如大梦一场,他还是那个相国府的少爷,坐在阳光明媚的国子监学堂中,低声:“小七……国子监里的蔷薇开的真好……你去给我摘一朵……好吗……” 皇后中毒身死,皇上遇刺重伤。 宫中乱成一团。 安明慎平日里凶狠霸道,此时却半点劲儿都用不上。 倒是秦湛文温温柔柔地坐镇后宫,从天堑山调拨秦家军马,回京稳下局面。 皇上重伤未醒,皇后的尸身无人敢处置,只好用冰块封存在凤仪宫中。 是夜,宫中依然乱成一团。 一道轻盈如鬼魅的人影越过高高的宫墙,悄无声息地潜入了凤仪宫中。 来人带着一张惨白可怖的面具,看到皇后的尸身,嗤笑一声,从手中拎着的麻袋中倒出一具腐烂的尸体替换了躺在冰棺中的皇后。 紧接着,他便带着皇后悄无声息地离开了皇宫,坐上马车,对赶车的高壮男人轻声说:“回逍遥谷。” 逍遥谷中有两个老不死。 一个是身份诡秘的谷主,一个是阎罗殿前走过一遭的鬼医。 三个月前,谷主提炼百年一开的隔世花做了一瓶花露,与鬼医打赌,中了隔世花毒的人是不是必死无疑。 谷主对自己的毒药十分有信心,鬼医却嗤笑一声,悠悠说了声哪怕是具尸体,老夫也能让他活过来。 于是谷主兴致盎然地从皇宫中带走了这具尸体扔到鬼医面前,笑眯眯地说:“老不死,救吧。” 皇上心肺被一剑刺穿,差点一命归天。 宫中太医们拼死拼活地折腾了七天七夜,皇上才缓过第一口气儿来,有了一点意识。 他刚睁开眼睛,眼中便是惊惧的泪意,像是做了一场绝望至极的噩梦,嘶哑着声音低吼:“皇后呢!皇后呢!” 太医们纷纷跪地:“陛下,侍卫把您和皇后带下来的时候,皇后……皇后便已经断气了……” 皇上颤抖着要下chuáng:“尸身呢?皓尘的尸身呢!朕不信,朕不相信!皓尘的尸身呢!!!” 宫人们急忙上前阻拦,个个哭得如丧考妣:“陛下节哀……皇后……皇后身中剧毒,尸身早已腐坏不堪……陛下……皇后故去了……您要保重身子啊……” 皇上一口鲜血喷出,内伤竟又崩裂开,再次晕厥了过去。 逍遥谷在北海之边,苎萝礁旁,建在昔年漠北侯府的废墟之上。 这里气候严寒,冷风彻骨,住在这里的,都是从中原逃来,无路可去的人。 皇后睁开眼睛的时候,还以为自己已入了yīn曹地府。 他恍惚着慢慢坐起来,踉跄着往外走,却看到屋外一片莹蓝之色的花海,花海中有个老人正佝偻着身子,采集花根。 皇后慢慢走过去,低声问:“老人家,这是忘川吗?” 老人起身回头看他。 哪怕性格沉稳见多识广的皇后也被吓了一跳。 老人的脸,半边已垂垂老矣布满皱纹,另一半却仍是清秀少年的模样。 脖子上有一圈红色的线头,竟像是把头颅缝在了脖子上一般。 老人咯咯笑着:“对啊,这里是忘川,你喝不喝孟婆汤?” 此时,一道清冽温柔的声音在不远处戏谑地响起:“他就是鬼医,怎么样,像鬼吗?” 皇后回头,不妨一张惨白可怖的面具鬼魅一般出现在他面前,又把他吓得心里一咯噔。 鬼医得意洋洋地说:“死不老,我赢了。” 戴着面具的人合上手中折扇,说:“赢了便赢了,有没什么好处给你。” 皇后好像明白了什么,他看着戴面具的男人,试探着说:“您是……逍遥谷谷主?” 谷主嘻嘻笑着,说:“怎么了,怪我打扰你自杀?” 皇后苦笑:“谷主救我一命,萧皓尘只是不知该如何感谢谷主。” 他在宫中,太累了。 景澜的死就像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压垮了他。 除了死,他已无路可走。 谷主摇摇折扇,说:“无妨无妨,你若是依然想死,我再送你走也来得及。” 皇后哭笑不得。 他在京中长大,自幼认识的都是知书达理斯文儒雅之辈,怎么见过说话如此不着四六刺耳又理直气壮的人。 皇后谢过了二人的救命之恩,说:“谷主,鬼医前辈,萧皓尘还有事要办,需要去一趟崇吾郡。二位若有事需要我去办,萧皓尘万死不辞。” 谷主说:“我有什么事能需要你办,不过你若是要去崇吾郡找萧景澜,大可不必了。” 皇后皱眉:“出了何事?” 谷主说:“戚无行为了寻找萧景澜的尸首,违抗军令带兵出关,与南下的兀烈骑兵撞在一起,正厮杀的不可开jiāo呢。” 西北战火连天,皇后武功还未恢复,只能暂时留在逍遥谷中。 逍遥谷中的人聚满了奇人,这些人虽然靠逍遥谷庇佑,却从不来巴结谷主。 皇后觉得十分好奇。 因为谷主虽然说话不客气,人却十分温和体贴,也从未有什么可怕的举动,为什么下人全都对他敬而远之? 谷主听到皇后的问话,长长地叹了口气,神神秘秘地说:“因为我长得丑,看到我的脸的人,都被吓死了。他们生怕我在他们面前摘面具,于是都不敢看我。” 皇后更好奇了,他看着谷主脸上那张似哭非哭似笑非笑的惨白面具,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人的脸能比这张面具更可怕。 谷主说:“萧皓尘,你当初为什么没有拿隔世花把皇上毒死?” 皇后苦笑:“我……下不去手……” 谷主叹气:“爱情啊,什么爱情啊?爱情就不是个好东西。你看见鬼医那老不死了吗?当年明晟帝求长生,让他把焕颜草炼做丹药献上。结果,他头脑发昏,拿去救了他的心上人。明晟帝大怒,就把他斩首了。惨不惨?为了个狗屁爱情发疯的人,都是傻子。” 皇后沉默着看向远方。 谷主说:“对了,再和你说件事儿。” 皇后问:“何事?” 谷主说:“你那老相公没死,已经派人去云州问过隔世花的由来,马上就要来逍遥谷问罪了。” 皇后猛地站起来:“谷主,萧皓尘蒙你救命,已是难以回报之恩,决不能再拖累逍遥谷。” 谷主拿折扇在皇后额上轻轻一碰:“慌什么?逍遥谷敢纳天下恶人,就有傲立世间的本事。回去找鬼医那老不死好好养伤,你那老相公,绝对进不了逍遥谷外十里之内。” 皇上重伤未愈,心脉仍旧隐隐作痛,却不肯听太医劝阻,带着一支jīng兵快马加鞭冲向逍遥谷。 他并非是为了隔世花而问罪。 逍遥谷只卖药毒,不管后果,这是百年来的规矩。 他只是……只是听说,逍遥谷的鬼医,有出入huáng泉人世,活死人生白骨的医术。 皇后的尸骨早已在剧毒侵蚀下烂为烟尘,鬼医……是他唯一的希望。 皇上带人冲向逍遥谷,却被漫天大雪拦住了去路。 勒马停住,抬头向上看,只见雪山之上立着一道影子。 一身似鲜血gān涸的红衣,戴着狰狞可怖的惨白面具。 随从急忙说:“陛下,此人便是逍遥谷谷主。” 皇上提气大声说:“朕要见鬼医!” 谷主慢悠悠地问:“何事?” 皇上说:“救人。” 谷主漫不经心地问:“怎么死的?” 皇上心肺又开始刺痛,他说:“身中剧毒,隔世花……” 谷主说:“没得救了,回去吧。” 皇上怒道:“世人皆说,哪怕是枯骨尸骸,鬼医也能把人从阎王面前拽回来。朕今日,要带鬼医回京!” 谷主说:“你知道什么是隔世花吗?隔世花,百年一开,世俗凡人一生不过百岁,想看第二眼,就只能来世再见了。” 皇上握着缰绳,胸中气血翻涌剧痛,一口鲜血喷在雪地中,沙哑着声音说:“朕不管隔世花开多久,朕要见鬼医。地狱huáng泉,忘川奈何,朕不管,朕要救皇后。朕是天子,要向阎王索命,有何不可!” 谷主嗤笑一声,说:“那你就去huáng泉见吧。” 皇上扬鞭一挥:“杀了他!” 七千铁骑冲上前。 山上之人拔剑而起,眨眼间,最前面的十几和人已凌空飞起。 皇上脸色铁青,猛地从马背上跃起,亲自提剑去战。 谷主冷笑一声:“就你这点花拳绣腿的功夫,也配和我打!” 皇上是皇子,自幼学的既多且杂,又常年忙于政务,怎么打得过逍遥谷谷主这等修行千年的老怪物。 几回jiāo锋下来,皇上被打得步步后退口口鲜血,怒不可遏。 谷主说:“你是皇帝,我不杀你。回去好好做你的皇帝,萧皓尘是服毒自尽的,哪怕你追到huáng泉下,他也未必想见你。” 皇上呆呆地站在漫天大雪中,远远望着逍遥谷的方向:“朕……是天子,朕想要他活,阎王爷留不住他。” 谷主看着皇上这副摇摇欲坠的样子,心中不由得又生了怜悯,漫不经心地出了个馊主意:“鬼医可救不活一句腐烂的尸体,陛下若是有心,大可广招天下神棍,说不定就有哪个神棍真的有本事,替陛下往来yīn阳呢?” 皇上失魂落魄地离开了。 皇后站在暗处看着这一幕,沉默着不语。 谷主晃了晃折扇,说:“别看了,让他自己悟去。” 皇后苦笑:“我怕他当了真,到处求仙问药,反成天下百姓之灾祸。” 谷主幽幽道:“你自己还没活明白呢,怎么又惦记起了天下百姓?走了,你怀着身孕,在雪里站久了可不好。” 皇后下意识地低头看着自己的小腹。 谷主机灵地补上一句:“想打胎吗?找老不死啊,他打胎特别熟练。” 皇后苦笑:“不必麻烦鬼医前辈了,我……” 谷主说:“那就回去炖只jī吃吧,逍遥谷的野山jī,味道很鲜,大补。” 皇后说:“方才见谷主出手,行云流水,举重若轻,不知谷主可否……” 谷主笑眯眯地说:“叫师父。” 皇后愣了一愣。 谷主说:“叫师父,我就教你武功。不说天下无敌,至少揍刚才那个倒霉孩子,绰绰有余了。” 皇后确实想学武功。 他年少时也有过底子,可世家公子要学的太多了,自保还可以,若想征战沙场…… 皇后深吸一口气,顺从地叫出口:“师父。” 他原以为,自己此生注定要死在深宫中,不见天地,更无法实现志向。 偏偏天意弄人,他活下来了,也摆脱了皇后身份的束缚。 从此之后,他不再是萧皇后,不再是深宫中一具形如枯木的行尸走肉,不再是……帝王正妻。 他只是一个人,活生生的,有思想,有抱负,为自己而活的人。 回到逍遥谷中,这一茬的隔世花已经谢了。 鬼医正小心翼翼地从枯萎的花枝上取下果子。 皇后说:“谷主……” 谷主折扇一敲:“叫我什么?” 皇后只好改口:“师父。” 谷主这才满意地点点头:“去,歇着。明日开始,为师教你练剑。” 皇后去休息了。 鬼医啧啧有声:“死不老,你又犯老毛病了?” 谷主说:“我活了几百年,就这一个爱好,不行?而且你没看明白,萧皓尘看着一副已经久经沧桑差不多被玩坏的样子,其实骨子里,和我上次捡回来的小奶猫没什么区别,笨死了。” 皇后在逍遥谷住了一年。 平日里不是和谷主喂招,就是帮鬼医捣药。 一年下来,不止武功突飞猛进,连药理毒物都知道了不少。 鬼医甚是欣慰,一半清秀俊美一半苍老可怖的脸笑起来,拍拍皇后的肩膀:“不错不错,学的很快。来,我再教你一个方子……” 谷主从房中走出来,摇着折扇,说:“皓尘,你什么时候离谷?” 皇后沉默了一会儿,说:“我听说崇吾郡在征兵,打算去试试,只是需要鬼医前辈助我一臂之力。” 鬼医说:“我知道你想要什么,但人皮面具可不是什么好东西,你记住,每隔十五日就要把面具取下来,用玉露清洗面部,晾一夜,天明之后再重新戴上。否则,会烂脸。” 皇后说:“多谢前辈。” 谷主说:“你去军营,那小猪不好带,不如就留在逍遥谷,我给你养着。” 鬼医的表情微妙起来。 皇后感激不已:“多谢师父。” 谷主说:“去收拾收拾东西,明日便出发吧。” 皇后去收拾东西。 其实他没什么东西可以收拾的。 当初他被谷主从皇宫中带到逍遥谷,身上只有一身素衣。 这一年住在逍遥谷,反倒零零狗狗地添了不少东西。 他的孩子,已经四个月了。 长得白嫩可爱,调皮地要命。 皇后还没想好给孩子起个什么名字,反倒是谷主天天小猪小猪地叫,都给孩子叫出条件反she了。 只要有人喊一声“小猪”,襁褓里的小东西就会高兴地咯咯咯笑起来。 皇后哭笑不得,捏着儿子软嫩嫩的小脸说:“你不会真把自己当成一只小猪了吧?” 小猪听见有人叫他,笑得更开心了。 皇后温柔地笑着,说:“也好,做小猪也比做皇子好。” 小家伙咯咯笑着,去抓皇后的手指。 皇后说:“爹爹要离开一段时间了,去崇吾郡参军,查清你叔父的死因。等爹爹混出点名堂来,就接你去崇吾郡,好不好?” 鬼医和谷主在药田里锄草。 鬼医说:“死不老,你的小美人要跑了,是不是考虑再出去捡一个回来?” 谷主慢悠悠地说:“急什么,小猪不是留给我养了吗?再说了,生二胎不好。皓尘还活着,我捡第二个哪有jīng力伺候?” 深夜,皇后哄小猪睡着了。 小猪还很小,睡着的时候张着嘴打小呼噜。 皇后走出房门,看到谷主正站在山上,遥遥看向北海。 皇后过去,说:“师父还没睡?” 谷主说:“你明日要启程去崇吾郡,今夜该好好休息才对。” 皇后说:“我睡不着。” 谷主说:“萧景澜之死,我派人去查过了。崇吾守军无人知道他为何而死,也没人知道戚无行到底做了什么。你去了,也没有太大意义。” 皇后说:“景澜死的不明不白,此事不查清楚,我一辈子都不得解脱。” 谷主点点头:“不错,不错,是该查清楚。对了,再跟你说个事儿。你那老相公,真找了不少神棍养在宫里,天天给你招魂呢。天下奇人无数,说不准就有哪个真有本事的。你若是觉得魂魄不稳,快些回逍遥谷,免得真被人把魂招了去。” 皇后说:“多谢师父。” 北海之畔的风很冷,皇后转头看向谷主那张面具,总觉得十分眼熟,似乎是在哪里见过。 于是皇后问:“师父一直戴着这个面具,可是因为面具是什么重要之物?” 谷主漫不经心地说:“想看为师的脸就直说。” 皇后心虚地揉了揉鼻子。 或许是谷主身上这副老朽已是百年身的气质太过浓郁,让他不小年纪的一个人,竟觉得自己像个孩子似的。 谷主回头看向皇后,低笑:“给你看一眼也无妨。” 说完,谷主在皎皎夜色下,漫不经心地摘下了那张面具。 皇后目光涣散了一瞬,许久之后,才慢慢吐出一句话:“师父,您还是……戴上吧。” 谷主说:“世人贪欲,叶家皇室,更是骨子里便流着贪婪yīn毒之血。你脚下这片土地,便是昔日是漠北侯府。漠北侯在苎萝礁圈起牢笼豢养鲛人,供京城权贵们玩乐。若生来怀璧,就该有自保之力。若无力自保,必会被世人贪念吞噬殆尽。皓尘,你那老相公便是个贪婪至极的妖物,不想被他生吞活剥,就要让他心存些许畏惧,他才会敬你,怜你,亦珍重你。” 皇后有点茫然:“师父,您是在劝我……” 谷主矫揉造作地叹了口气:“你若真的无心,也就罢了。若还爱着,我向来是的劝和不劝分的大好人啊……” 此时的皇宫,已不复昔日繁华热闹的景象。 皇上独坐在凤仪宫中,守着一具腐烂成泥的枯骨,沉默着与满地半仙道长大师相对而坐。 这一年来,他派人四处寻找可通鬼神之人。 无论是四荒祭司,还是云游仙人,凡是自称能入huáng泉地府的人,他都统统派人请入皇宫中,整日整日地焚着尸香,在烟雾之中等待有谁能给他带来一点好消息。 宫人进来,低声说:“陛下,秦贵妃到了。” 皇上闭目,沉声问:“他来做什么?” 宫人不敢说:“许是心疼陛下,来劝陛下歇一歇。” 皇上低笑:“心疼?这世上,还有人心疼朕?让他进来,有话快说。” 秦湛文走进来,不卑不亢地行礼:“陛下,段清涵是文臣,从未有军功,你派他前往天堑山督军,可知道这是何等荒唐之举?东山三十万守军,恐怕要葬送在此人手中了。” 皇上揉着眉心笑道:“湛文,你以前可不是这等脾气。这样锋芒外露,是要做第二个萧太后吗?” 秦湛文嘴角动了动,说:“陛下说笑了,秦家不过带兵三十万,处处受陛下钳制,哪学得来萧相国壮举。微臣倒是常常恨自己未生在萧家,若我是萧皇后,皇上如今可没有今天伤chūn悲秋的心思。” 皇上抬头看他,yīn厉冰冷的眼中浮着可怖的笑意:“你是说朕的皇后,不如你聪慧吗?” 秦湛文说:“若我是皇后,第一年就会百般谨慎,哪怕陛下不悦,也要千方百计生下嫡子。那时帝后夫妻情浓,陛下就算恼怒,也不过恼怒两天就罢了。若我是皇后,绝不会让地位低贱的宫人生下皇子。前朝例子摆着,不受宠的庶子容易变成他人手中把柄,威胁到嫡子位置。皇上要封秦家公子入宫,我便派人假扮山贼在半路截杀,qiángbào秦家公子,让秦家有苦说不出从此抬不起头来。皇上要封安家少爷,我便派人四处谣传陛下性格bào戾yīn狠无常,哄骗安明慎和他那青梅竹马的小表哥私奔。一国之后,若是牢牢握住后宫,皇上便是萧家掌中玩物,怎会落得如此局面?” 皇上猛地把酒杯扔过去:“放肆!” 秦湛文躲开了皇上这一掷,说:“陛下要削秦家兵权,可微臣不是萧皓尘,陛下若仍然不肯专心理政,抱着一个廉价的替身百般宠爱当宝贝,微臣便真的要效仿昔日萧家,做新君的秦太后了!” 皇上yīn沉地看着秦湛文,慢慢向一旁伸出手。 太监急忙捧上一杯刚倒好的酒。 皇上说:“秦湛文,朕现在不想陪你发疯,”他把杯中酒一饮而尽,说,“你若有心,就让你父亲在天堑山卖力些,早日找到传说中的huáng泉入口,去吧,朕心烦。” 秦湛文离开之后,太监有些不满地说:“陛下,秦贵妃如此扣除狂言,您……” 皇上又饮了一杯酒,低喃:“他说得哪里不对吗?” 太监不敢再说了。 皇上轻轻摇头:“你们不明白,你们都觉得朕疯了。你们谁都不明白……只有他……只有秦湛文知道朕为何心痛,只有他知道,如何戳朕的软肋……只有他知道,皇后之死对于朕来说……是何等的彻骨之痛……” 他醉意朦胧地坐在皇后的凤座上,看着萦绕的烟雾,看着招魂幡在风中飘dàng,一滴清泪缓缓落下。 他在凤仪宫内外重新种满了蔷薇花。 四月一到,大片大片的花开得挤挤攘攘,热闹极了。 皓尘……喜欢蔷薇花啊。 皇上闭上眼睛,在虚空中轻轻抬手,好像还能触摸到那点真实的温柔。 十年了,他以为那些年少时的情谊早已在权力的明争暗斗中消耗殆尽,他以为,在皓尘心中,萧家早已重过了他这个心机深沉的夫君。 他做了那么多心狠手辣的事,早已不信皓尘还能爱他如初。 可他的皇后,至死……都爱他啊…… 人生一世,红尘浊浊,有人曾爱他胜过一切,却被他亲手bī至绝路,纵身跃下了huáng泉。 传说,yīn曹地府中有一处叫望向台,逝者经此,便会回头再望一眼此生痴爱眷念之人。 皓尘……他的皓尘,回头看的时候,可还会在目光所及之处,给他留下半分容身之地。 皇上又喝了一杯烈酒。 崇吾郡送来的风莲,烈的几乎要烧掉舌头割开喉咙。 皓尘……皓尘爱烈酒,为了他,只饮花露。 皓尘……爱沙场,为了他,长居深宫。 皇后紧紧攥着酒杯,低低地笑起来。 泪落进杯中,他仰头看着那些五彩斑斓的招魂幡,忽然又勃然大怒:“废物!你们都是废物!!!朕的皇后呢?朕的皇后呢!你们这群废物!!!!” 西北边陲,崇吾郡。 崇吾二十万守军中,多了一个会些医术的小士兵。 士兵性格温柔有趣,很快就被军营中的一众将领兵卒接纳为了自己人。 当年的一国之后隐姓埋名,在嘈杂拥挤的军营中落下了脚。 自从戚无行带兵出关之后,崇吾郡便一直战事不断。 兀烈军绕道长夜山绕了十年,终于被折磨尽了耐心,开始qiáng攻崇吾郡。 皇后做了一个小小兵卒,白天跟着将军上阵杀敌,晚上在营中为受伤的士兵疗伤。 他武功高qiáng,又懂兵法,因为懂医术,在士兵中也威望极高。 短短半年,便升了千夫长,也成了可以接近戚无行的人。 皇后从前和戚无行并不熟,皇上说此人耿直好用,萧太后说此人毒辣至极。 戚无行出征西荒时曾屠过十余个部落,被皇上斥责之后才收手,萧太后说他毒辣,也并非无凭无据。 皇后在戚无行身边,只想查出胞弟的死因。 可戚无行却从来没有提起过此事,皇后在将领中打探消息,也无人知道当初到底发生了什么。 皇后无处用力,只能夜夜望天叹息。 为了找到萧景澜的尸体,皇后屡屡请命出关,与兀烈军jiāo手,试图从俘虏口中问出一点胞弟尸体的下落。 他打的太拼命,连向来有铁血屠夫之称的戚无行的都对他刮目相看,向皇上上书,给这个拼命三郎请了一个左锋将军的官职。 但皇上已经无心再理会这些杂事,他匆匆批阅之后,反倒给戚无行下了一道更重要的命令:“朕听闻长夜山中有上古遗迹,或许可通yīn阳,你速速派人前去开路,朕不日便亲至长夜山。” 崇吾郡依旧风沙漫天。 一队jīng兵快马加鞭冲向长夜山。 他们奉命要去长夜山,助皇上寻得往来yīn阳之法。 带队的将领遥望远方低低叹息,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他活着的时候,皇上提防着他,算计着他。 如今他不再了,那个人又拼了命地想寻他回去。 这样来回折腾着,到底有什么意思? 长夜山是西北禁地。 山外是古时许国旧都,山中是零散着的原始部落。 戚无行曾带兵清缴过长夜山外山,山中部落已退入西荒深处。 皇上不知道从哪儿听来的传言,说长夜山中有去往huáng泉下的路,非要亲自过来看一眼。 他来得及,身边只带了十二名近身侍卫,和一个神棍。 皇上匆匆策马而来,目光随意扫过前来迎接的崇吾军,目光在领军的左锋将军身上停留了一霎,但很快便移开了,冷冷地问:“你就是戚无行新提拔的那个左锋将军?” 皇后装模作样地恭声说:“末将参见陛下。” 皇上在马背上一阵恍惚。 这个声音…… 他目光猛地锐利起来,低头看向跪在地上的年轻将军,说:“抬起头来!” 年轻的将军抬起头,是一张陌生又平凡的脸。 皇上苦涩地闭上眼睛,长长叹息。 不是。 不是他的皇后。 天地六合,只有一个萧皓尘。 那个萧皓尘,死在了他怀中。 除了huáng泉之下,再也找不到了。 皇上俯身,用马鞭抬起年轻将军的脸,居高临下地问:“你叫什么名字?” 皇后在心里别扭了一小会儿,说:“末将,陈究仁。” 旧人,旧人。 他们彼此之间,也只剩下旧人的情分了。 皇上沉默着凝视着年轻将军的脸,看了许久之后,冷冰冰地扔下一句:“脸真丑。” 不过是声音相似罢了,这张平平无奇的脸,离皓尘的绝世姿容,实在相差太远。 皇上准备第二天进山。 夜里,神棍在月光下叭叭叭叭叭地念着咒语,皇后靠在一棵树上慢慢喝酒,有点想笑,喉中又微微泛着凄苦。 皇上一脸虔诚地看着神棍。 神棍伸出手,递给皇上一把锋利的短刀。 皇上接过来,毫不犹豫地在自己掌心划了一刀。 皇后嘴角动了动,到底是没上前拦着。 如今他已不是萧皓尘,他只是个普通将领,皇上要作天作地,他管不了,也不想管。 神棍拿皇上的血在地上撒的到处,低低吟唱着一首祭歌。 “西疆若谷,北山尽长,huáng泉遥遥,逝者望乡……故人归兮,归兮,归兮……” 皇上沉默着看神棍上蹿下跳,他削瘦了许多,脸颊沧桑地凹陷下去,显得眉骨更高,眼窝更深,漆黑的眼珠里是炽热的悲痛和渴望。 他还清醒着,却好像已经疯了。 皇上耐心地听神棍念完,回头却看见那个年轻陌生的将军正在树下喝酒。 夜色很暗,他看不清那人的脸,只能模模糊糊看见一道清瘦的影子,衣袂飘飘,气质孤冷。 从前的很多年月里,他站在凤仪宫外遥遥看着窗前的那道影子,也是如此模样。 飘渺,冷肃,好像身上的那些活人气儿早已被深宫消磨殆尽了,只剩一具瘦骨嶙峋的皮囊,qiáng撑着不肯死。 皇上又有些恍惚,他忍不住大步走上前,抬手夺过了将军手中的酒壶,怒声说:“军中将领执行任务期间可以饮酒吗?” 皇后笑了:“陛下,这是沙枣茶,提神醒脑,香甜可口,陛下不妨尝尝?” 皇上没有尝,他和一个陌生的将军在漆黑的远疆明月下沉默对视着,好像要透过那张陌生的脸,看见什么过去的东西。 皇后从前在宫中,处处受制,对自己的夫君又爱又惧,一日比一日疏远。 如今,他身上再无牢笼镣铐,又被谷主那荒诞不经的脾气影响了些许,看着一国之君这副魂不守舍的样子,竟生出了一点逗弄的心思。 他轻轻敲了敲皇上的手背,说:“陛下莫看了,再看,末将也是一副平凡皮囊,入不了陛下的眼,也上不得龙chuáng。” 皇上脸色铁青,捏着年轻将军那张平凡无奇的脸重重揉了几下。 皇后被揉得心惊胆战,生怕那张假皮被揭下来。 还好皇上就揉了两下,松开手,恶狠狠地说:“你这张平平无奇的脸,就算骚出花来也上不了龙chuáng,别在朕面前耍花招,滚。” 皇后乖巧地滚了。 他可不想被一只发疯的野láng撕了,他现在是左锋将军陈究仁,明天还要护送皇上进长夜山的。 皇上说:“先滚回来。” 皇后无奈地往回走:“陛下有何吩咐?” 皇上沉默了许久,说:“自从皇后过世,朕食不知味,夜不能寐,宫中上到妃嫔下到宫侍,都纷纷效仿萧皇后,学举止,学衣着,个个沐猴而冠,可笑至极。你不是那块料,日后也别学萧皇后说话,朕听着耳朵疼。” 皇后:“…………” 皇上摆摆手:“去吧去吧。” 皇后沉默了一会儿,矫揉造作地行了一礼,捏着嗓子喊:“末将告退——” 不等皇上发火,皇后已经一个箭步窜出了数米之外,钻进营帐里去了。 他从行囊里摸出鬼医给他的几十种药丸,找到了一颗能让声音短时间变化的药物,无奈地吞了下去。 第二天一早,皇上正睡着,帐外忽然响起一声破锣似得高喊:“陛下——启程了——” 皇上惊得吓出了一脑门子汗,穿着亵衣冲出营长,怒吼:“哪来的妖魔鬼怪!” 年轻的左锋将军一脸假笑,操着破锣嗓子:“陛下,启程啦!” 皇上yīn沉着脸,疲惫地揉着额头,yīn沉地说:“走。” 长夜山中并无可行之路,走了四五里之后,更是连马都不能骑了。 皇后只好派一队人就地安营扎寨,看管马匹,剩下的人陪着皇上,徒步进山继续往深处走。 神棍在前面神神叨叨地看着罗盘,看似枯瘦驼背的一老头,爬起山来健步如飞。 皇后心中好笑:“仙人,您在找什么?” 神棍说:“老夫在寻萧皇后的鬼魂。” 活蹦乱跳的萧皇后脑门疼,好笑地问:“找得到吗?” 神棍眼睛猛地一亮:“让开让开,老夫寻着萧皇后的去处了!” 说着,神棍一把推开皇后,向着yīn阳针指的方向窜过去,大喊:“陛下!陛下!这边,一定是这边!” 皇后摇摇头,心中叹息。 找吧,能找到才怪。 皇上却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样,飞快地跟上了神棍的脚步。 可yīn阳针再次失效了,乱七八糟地乱转起来。 皇上失望地沉默着,狠狠一拳捣在了树上。 他们在荒山野岭中走了一天,夜里便在河边安营扎寨。 皇后仰头看着那一轮圆圆的明月,想起了鬼医的嘱托。 每月初一十五,要揭下假面清洗脸部,涂上药膏,天亮之前再戴回去。 于是他主动来值夜,趁着夜色朦胧天地无声的时候,在河边慢慢揭下面具,用河水洗净脸上的软胶,涂上鬼医给他的药膏,长出一口气,躺在河边静静地看着天空。 星月明净,天地一片清朗安宁,只能听到清脆的虫鸣。 这样的夜色,让他想起年少时的国子监。 有时课业繁重,他们便会彻夜在学堂中温习功课,读写诗文。 一盏烛光,一壶清茶。 窗外是虫鸣叶响,屋里是纸笔轻吟。 那样的日子,就像上辈子的事一样。 皇后正躺着等脸上的药膏晾gān,忽然看到一盏灯从皇上的营帐中亮起。 睡意朦胧打着哈欠的皇上,提着灯笼从营帐中走出来。 皇后还未戴上面具,心急之下只好翻身跳入了河中,屏息躲避,等皇上回去。 皇上提着灯笼来到河边,沉默着坐在了河边的石头上,低喃:“皓尘,朕睡不着。” 皇后在河里憋着气,默默祈祷皇上快回去。 可皇上却没有回去的意思,他一个人看着缓缓流淌的浅河,揉着额头,喃喃低语:“皓尘,朕睡不着。” 皇后心想,你出来chuī这一阵冷风,更睡不着了。 皇上说:“两年了,你离开朕,已经足足两年了。这两年里,朕总是睡不着,朕总是在想,当初朕还有没有其他的办法,能不能留住你,能不能不让你伤心。想着想着,天就亮了。” 皇后在水里沉默着蹲在一块大石头上。 皇上苦笑:“若我们的孩子能活下来,他如今也该回走路了吧?” 皇后一阵恍惚,他也好久没有见到小猪了,不知道那个小东西被师父和鬼医前辈养的怎么样。 皇上叹了一声,随手拿起一块石子,扔进了河水中。 皇后在水下艰难地憋着气,冷不防一个小石子就砸在了他头顶上。 他气呼呼地换了个地方躲。 皇上又叹了一声,拿起第二块石子,随手扔进了河中。 皇后刚找好地方坐下,头顶又掉下来一块石子。 皇上扔了两块石头,也觉得没趣了,从地上站起来。 皇后松了口气,这人总算准备回去了。 可皇上站在河边,却撩起了衣摆。 皇后惊恐地瞪大眼睛。 这人……这人他想……他想gān嘛!!! 皇上对着流淌的河水解开了腰带。 哪怕贵为天子,有时也会急寻常人所急,荒无人烟的小河边,正是污秽之物的最佳去处。 皇后抬头,借着灯笼朦胧的光芒看清那根东西,羞耻且气急,终于忍无可忍,猛地从水中窜了出来,怒吼一声:“你给我住手!!!” 皇上呆呆地站在河边,借着半缕月色看向那张魂牵梦绕的脸,恍若梦中,又似乎身在huáng泉:“皓尘……” 皇后闭着嘴不敢再说话,生怕皇上注意到他现在的破锣嗓子。 皇上向前一步:“皓尘,你……你肯见朕了……你终于肯见朕了吗……” 皇后后退一步,不知道该如何处理眼前的局面,他甚至还能看见皇上胯下那团巨物在夜风中笔直挺起的样子。 皇上急切地追过去:“皓尘!” 却没注意到脚下,一脚踩空掉进了河里。 皇后急忙冲过去,趁皇上在水中还呛着,一掌砍在皇上后颈上,把一国之君削晕了过去。 紧接着,皇后手忙脚乱地把皇上推上按,蹲在河边抓紧时间把面具重新戴上。 正在其他地方巡逻的士兵们听到了动静,纷纷冲了过来:“将军!出什么事了?” 皇后说:“陛下夜里梦游,不小心掉进河里了。快,扶陛下回营帐里更衣。” 士兵喊:“将军,皇上昏过去了!” 皇后沉默了一下:“皇上在水中磕到头了,不碍事。” 士兵们七手八脚地去抬皇上,却意外发现皇上的裤子……掉下来了…… 士兵们诡异地互相对视一眼。 梦游……怎么还脱裤子呢? 难道是…… 士兵们回头看向正在给衣服拧水的将军。 将军虽然相貌平平,但是身段气质却是极佳,难道皇上…… 皇后被这些诡异的目光看得心虚,重重咳了一声。 士兵们这才抬着皇上回营帐,七手八脚地按压心肺更换衣衫。 皇上昏睡了三个时辰才醒过来,睁眼的时候已经天明了。 他顾不得头昏脑涨的不适感,疯了一样冲到河边,就要跳下水寻人。 神棍惊恐地拉住皇上:“陛下!陛下!” 皇上喘息着说:“皓尘……皓尘在河里……朕昨夜见到他了……皓尘就在河里!” 神棍急忙说:“陛下,长夜山中妖魔聚集,常有惑人自杀的伥鬼出没,陛下昨夜是被些不gān净的东西遮了龙目,待老夫为陛下清魂净躯,日后便不会再有次此困扰了。” 皇上慢慢后退两步,痛苦地闭上眼睛:“你是说,这山中伥鬼,会幻化出朕心中所念……对吗……” 神棍说:“是是是,陛下可不能被妖物迷惑了心神啊。” 皇上说:“你让他出来。” 神棍:“???” 皇上低声说:“朕……朕想见皇后一面,哪怕……哪怕是假的,朕也想多看一眼……” 皇后见神棍可怜,只好上前打圆场:“陛下,我们要翻过这座山还需要一天的时间,若不早些出发,恐怕要被困在山上过夜了。” 皇上只好暂时放弃了bī神棍给他召唤伥鬼的计划,准备上山。 他回头看见那个年轻的将军,忽然皱起眉:“你被马蜂蜇了?” 皇后茫然地摸了摸脸,这才发现,昨夜他重新戴上面具的时候太仓促,导致脸有点歪,左脸看着像肿了一样。 皇后生怕自己身份bào露,只好堆着笑扯着破锣嗓子说:“是,陛下,末将昨夜被马蜂蜇了脸。” 皇上面无表情地说:“更难看了。” 皇后:“…………” 皇上说:“走,进山。” 神棍神神秘秘地说举着罗盘上蹿下跳。 皇后好奇地问:“仙人,你当真能找到huáng泉入口?” 神棍严肃地点点头:“自然是真的,天地人间本是一体,只要找到入口,就能沟通yīn阳两界,见逝者如生。” 皇后不轻不重地试探着说:“萧皇后已逝去两载,若huáng泉间,也该去投胎了吧。” 神棍摇头晃脑:“这你就不懂了。yīn间有yīn间的规矩,每个人其实都有百年寿数,若未满百岁就逝世,便会在huáng泉便排着队,呆满百年才可去孟婆那儿领汤投胎。皇后逝世时才二十五,一时半会儿投不了胎。” 皇上冷冰冰的说:“你问这么多gān嘛?好好保护朕去寻huáng泉入口就是你的任务。你这种故意引起朕注意的把戏,朕见多了。” 皇后闭嘴,走了一会儿路之后,皇后还是忍不住多嘴了一句:“huáng泉入口难寻,但是若活人一摸脖子就去了,岂不是立刻就能欢天喜地跟着黑白无常下huáng泉找人去了,何苦如此折腾。” 神棍惊恐地去捂皇后的嘴,没够着。 皇上猛地停住脚步。 皇后一个不小心撞了上去。 皇上还没来得及发怒,就被皇后撞得脚下不稳,两人一块儿骨碌骨碌滚下了陡峭的山体。 头晕目眩磕磕碰碰中,皇上一个不小心,猛地扯下了皇后脸上的假面。 两人在生死一线的危急时刻,猝不及防地四目相对。 皇上颤抖地说:“皓……” 他第二个字还没说出口,抬手刚把皇后抱在怀中,后脑就重重磕在了一块石头上,彻底昏了过去。 皇上以为自己又见了伥鬼。 他的皓尘,早就死在了他怀里,闭上眼,咽了气,化作一具白骨,再也不会给他半点回应。 愧也好,爱也罢,都只剩他一个人活在世上,夜深时望着明月念给自己听。 何等可笑,何等láng狈。 他定是失了智,丢了魂,才会在生死一线间恍惚以为自己见到了皓尘。 假的,都是假的。 是伥鬼作祟,是思念成狂,是那个矫揉造作的小将军天天在他面前学出一副皓尘的样子,才让他魂不守舍,被伥鬼侵扰。 皇后滚下来的时候被皇上护在怀中,头晕眼花地不知道两人摔到了何处。 他艰难地从杂草从中爬起来,吐出嘴里的草叶泥土,擦擦嘴,把昏倒的皇上扶起来,手掌摸到一处湿润的地方,抬手一看,竟已是满手鲜血。 皇后把皇上翻过来,发现皇上后脑上被磕破了,鲜血直流,已经失去了意识。 他们是从陡峭的断崖上摔下来的,随行的侍卫一时半半会儿也找不到这里。 皇后抹了一把自己的脸,那张假面果然已经撕烂大半不能再用了。 事到如今,他只能赶在被人发现之前尽快回逍遥谷再请鬼医做一张假面,但是……但是这个昏倒的人,该怎么办呢? 皇后长叹一声,闭目苦笑。 当年,他是真的想杀了皇上。 为这些年的苦楚隐忍,也为无辜遭难的景澜。 他是心在十年深宫的煎熬中一点一点被熬成了灰烬,最后彻底崩溃,才要与他的夫君同归于尽,谁也别再折磨谁。 他想过来生,也想过从头再来。 可他没想到,他们居然都活了下来,还yīn差阳错地走到了如此尴尬的境地。 要说恨,无从报复。 要说爱,也无法再如从前。 他叹了一声又一声。 昏迷中的皇帝快要醒了,喉中溢出沙哑的呻吟:“皓尘……” 皇后知道自己已无别的办法,当机立断地从袖中抽出一根银针,唰唰数针,封住了皇上的眼部大xué。 皇上从昏睡中醒来,沙哑着声音问:“天黑了吗……” 皇后操着破锣嗓子理直气壮地说:“陛下,您从山上滚落,伤到了后脑和颈椎,经脉受阻行血不畅,恐怕是要失明一段时间了。” 皇上并没有对自己的失明做出太大反应,他是皇上,瞎个眼又能怎么样? 皇上紧紧抓着身边年轻将军的手,理直气壮地说:“带朕出去。” 皇后假笑:“陛下,您再这里歇息片刻,末将先去找路。” 他如今的假面已经毁了,不能让手下的士兵看见,只能自行离开,把士兵们引来救皇上,自己回逍遥谷拿新的面具。 可皇上却紧紧握着他的手不肯松开:“朕和你一起走。” 皇后脑仁疼。 他看向远处,有人影在树林中穿过,士兵们恐怕很快就要找过来了。 皇后没办法,只好牵着皇上往逍遥谷的方向走:“陛下,这边好像有路,你随我来。” 他们走了三天,终于走出了长夜山,却不是进来时的那个出口。 失明的皇上依旧紧紧拉着皇后的手,说:“前面有人?” 皇后说:“是个小镇子,应该有驿站,末将带陛下过去,请驿站写封信回崇吾郡,戚将军自会来迎陛下回京。陛下可在驿站歇息数日,末将去为陛下置办些衣衫发冠和饰物。” 皇上面无表情地问:“你是不是想跑?” 皇后:“…………” 皇上说:“从山下开始,朕就觉得你想跑。你是不是犯了什么有违军令的事?” 皇后只好扯着嗓子瞎说谎:“末将……末将家眷在长夜山附近,只是想回家去看一眼。” 皇上说:“朕和你一起去。” 皇后:“…………” 皇上说:“你不是说过,你家世代行医吗?朕双目失明,不能就这样回军中,先去你家医好了再说。” 皇后脑子里嗡嗡,说:“陛下,您的双目只是经脉受阻,待末将为您施针疏通之后,过几日自会痊愈,不必……” 皇上轻飘飘地说:“朕信不过你的医术。” 皇后其实能想明白,皇上为何执意要跟他走。 一国之君在西北失明,此事若传扬出去,京中必定大乱。 军中人多口杂,不如死死挂在他身上,直到痊愈再回去。 皇上说:“你家在何处?” 皇后硬着头皮说:“逍遥谷……” 皇上脸色变了:“你是鬼医的儿子?” 皇后承认也不是,不承认也不是,只能快些带皇上去逍遥谷。 皇后模仿代笔写了一封信给戚无行,要戚无行封锁消息,只说自己要晚些归去。 驿站把信送出,两人便共乘一骑策马向逍遥谷飞奔。 皇后在前面拎着缰绳,皇上在后面矫揉造作地不知道该不该搂腰。 他对这个年轻将军的感觉实在有点复杂。 这个小将军好话说不了几句,就开始往他心窝子里戳,还总是学着一副皓尘的样子惹他心痛,实在讨厌的很。 可有的时候,他却忍不住地亲近依赖着这个陌生人,特别是双目失明之后,他轻触着那人的手指,嗅着将军身上的铁腥,就会不受控制地陷入恍惚之中。 好像……好像皓尘还在,还在他身边,一伸手就能碰到。 皇后无奈:“陛下,请您抱紧末将,马背颠簸,您若再摔下去,可就不止是失明了。” 他有点后悔,要是当初不把这人扎瞎,直接扭头就跑,会不会还好些? 皇上轻哼一声,双臂狠狠搂住了怀里的细腰:“离逍遥谷还有多久?” 皇后说:“还有三日路程。” 皇上说:“这破马怎么跑得这么慢?” 皇后沉默了一会儿,说:“陛下可以下来自己跑。” 皇上:“…………” 这小将军真是越来越胆肥了,皇上在皇后腰上掐了一把。 皇后闷哼一声,差点一胳膊肘把后面那个东西怼下去。 皇上皱眉:“你哼得那么lànggān什么?想勾引朕吗?” 皇后气得牙痒痒:“陛下宽心,我就是再取上八百房小妾,也没兴趣上您的龙chuáng!” 皇上敏锐地抓住了重点:“再?你已成亲了?” 皇后冷笑:“陛下,末将已有儿子了。” 逍遥谷外寒风刺骨,谷内却四季如chūn。 一岁半的小猪正咿咿呀呀地在花丛里跑来跑去,咯咯笑着抓蝴蝶。 皇后一手牵着马,一手牵着皇帝,慢慢走进来。 谷主把小猪拎起来放在肩膀上,大笑着说:“小猪,你爹回来了,快叫爹。” 小猪嘟嘟囔囔地吆喝着不标准的爹爹,坐在谷主肩膀上摇头晃脑。 皇上皱眉:“你当真成亲了?你妻子呢?” 皇后幽幽道:“死了。” 这个答案没什么毛病,就是皇上总觉得背后凉飕飕的。 谷主见到眼瞎的皇上,有点想笑,又觉得有趣极了。 他对着皇后比划了两下,不知道自己徒儿这是要闹哪出。 皇后说:“谷主,陛下目不能视,恐是经脉受阻所致。还请鬼医为陛下诊治,陈究仁谢过了。” 谷主慢吞吞地说:“陈……陈究仁?行吧行吧,老不死,来人了,过来治病。” 鬼医把人叫到药堂中,微一把脉就知道皇上这眼疾是有人故意为之的。 他抬头看向皇后。 皇后苦笑,拿出半个已经撕烂的面具在鬼医面前晃了晃。 鬼医了然地点点头,说:“陛下经脉受阻日久,需要些时日来恢复,就先在这里住下吧。” 做新的面具还要三五日,皇上就这样被三个人合伙诱骗,稀里糊涂地在逍遥谷住了下来。 逍遥谷中的人,若非有要事,轻易不会靠近谷主的住处。 皇上整天摸索着到处乱逛,没事儿就往鬼医面前凑。 他的眼疾是小事,趁机进逍遥谷,想办法让鬼医帮他救皓尘才是他真正的目的。 可鬼医这人看似好说话,其实嘴边严的很。 他确实有出入huáng泉之法,但绝不肯向皇上透露半分方法。 皇上气得牙根痒痒,出门坐在太阳底下发呆,一个软嘟嘟的小东西却凑过来,戳了戳他的脸。 皇上愣了一下:“你就是陈究仁的儿子?” 耳边响起一个奶声奶气的声音:“我叫小猪,好吃的猪猪那个小猪,你叫什么鸭?” 皇上慢慢抬手,摸到了一个软嘟嘟的小脸蛋。 小脸蛋在他手心里蹭了蹭,呜呜嘟囔着一些大人听不懂的话。 皇上心里轻轻哆嗦了一下,声音不稳地说:“朕……我……” 他犹豫着不知该不该对一个小孩子自报姓名。 比较,看上去有失身份。 他正犹豫着,一个破锣嗓子沙哑地响起来:“小猪,他叫大野猪,皮糙肉柴不好吃的那种。” 皇上气得胃疼:“陈究仁!” 皇后得意地冷笑着,走过来把小猪抱在怀里:“小猪今天没有乖乖喝粥,师祖生气了,正在后山打兔子泄愤,小猪快去哄哄师祖,好不好?” 小猪惊恐地瞪大眼睛:“不……不可以打兔兔!师祖不要打兔兔!小猪乖乖吃饭!!!” 话音未落,小猪就迈着小短腿摇摇晃晃地冲向后山了。 皇上额头青筋bào起:“陈究仁你越来越放肆了!” 皇后说:“陛下,逍遥谷是我的地盘,陛下若想治好眼睛回去继续做皇帝,就要受着我的气。” 皇上深深呼吸平稳心情,决定不要和一个小小的五品武官计较这点口头上的破事儿。 他说:“朕觉得这孩子可爱,逗一逗也不成?” 皇后轻轻握拳,沙哑着声音说:“陛下后宫无数儿女成群,若想逗,自有人捧上那些粉雕玉琢的小宝贝让陛下逗着玩。小猪天生天养的野孩子,一身粗俗野习,不敢污染了陛下尊贵龙气。” 皇上听着这话,心里莫名不是滋味。 他喜欢这个野孩子,那么小,那么聪明,软嘟嘟的脸蛋贴在他手心里,还会撒娇。 宫中的孩子都是他为了平衡朝堂局势而生下的棋子,个个被养得像木头人一样。 如果……如果当初,他让皓尘生下嫡长子,如果…… 皇上用力揉了揉眉心。 他忘不了那个孩子,那是他和皓尘的,第一个孩子。 那个冬天很冷,他的皓尘一无所知地躺在chuáng榻上,苍白着脸小声抱怨着伤寒太折磨人,怎么还没好起来。 他不知道该怎么安慰皓尘,甚至不敢再看那双清澈温柔的眼睛。 于是他逃了,故意疏离,故意躲避,找尽借口不再去凤仪宫。 这一逃,便是生死离别,天涯两端再不复见。 微风徐徐chuī着,逍遥谷安静的像梦一样。 皇上问:“你的妻子……过世了?” 皇后看着皇上无神的眼睛,沉默了许久,说:“对,她去世了。” 皇上随口问:“不想续弦吗?” 皇后说:“陛下,凡人不比皇家多情。” 他一刀捅进爱人胸口,了结了那段故事,也杀死了自己。 或许,从很久以前开始,当他成为皇后的那天开始,他就已经开始慢慢勒紧了自己脖子上的绳索,一点一点地死掉了。 萧家的灭亡,景澜的死,都不是刽子手落下的致命刀,真正致命的伤害,从很久很久以前,就已经开始了。 皇宫压抑的气氛,一国之君的斟酌和心机,频频入宫的后宫妃子,还未出生就已死去的孩子。 一次一次,他心中的绝望越来越多,越来越浓,直到再无牵挂,饮下了那瓶隔世花。 如今,他已不再是皇帝的正妻,也没有力气再去爱第二个人。 皇上不想再聊这种噎死人的话题,他说:“朕的眼睛还要多久才能恢复。” 皇后的假面快要做好了,他说:“陛下的眼睛再过三五日就可痊愈了。” 等到那时候,他们便不会再见面,活在皇上眼前的,只有一个平平无奇的陈究仁。 皇上却心急如焚。 他一点都不记得眼睛痊愈,他还没有和鬼医搞好关系,没有问出往来yīn间的办法。 此时若痊愈,岂不是再也没机会这样长住逍遥谷了? 于是皇上一把抓住了年轻将军的手,说:“带朕去见鬼医。” 鬼医确实有往来yīn阳的办法,但他不想说。 一是此法太过残忍,常常有人就留在yīn间回不来了,从此活不成死不得,不人不鬼凄惨至极。 二则是,他心知肚明,皇上要寻的人还活在世上,去yīn间走一趟不过是徒劳。 鬼医天生心善,不忍心骗傻子丢了命。 三天之后,假面做好了,皇上的眼疾也治好了。 皇后抱着小猪亲亲软嘟嘟的小脸蛋:“爹爹很快就会回来了,乖,小猪要听师祖的话。” 小猪乖巧地点点头,搂着皇后的脖子看向了皇上。 皇上看着这个白嫩嫩软绵绵的小面团,心中轻轻颤着,恨不得搂过来使劲儿亲两口。 他也不知道怎么了,只是看着这张小脸,心中就流淌着万千柔情,不知道该怎么疼爱这小东西才好。 皇上沉默了一会儿,解下了自己随身的玉佩,挂在了小猪肉嘟嘟的小胳膊上。 皇后yīn阳怪气地嘲讽道:“陛下,您的随身之物怎可送给一个孩子。” 皇上说:“又不是给你的。” 皇后:“…………” 皇上捏捏小猪的脸蛋:“等你长大了,就去京城找朕,朕封你做大官。” 小猪高兴地在皇上的脸上吧唧亲了一口。 皇上心中一阵恍惚,他不由得又想起了皓尘。 他曾经以为,让皓尘怀上孩子,就能把大人也留在身边。 可后来…… 若是那个孩子能生下来,是不是已经会走路,会说话了。 那个小东西,是长得像他,还是会更像皓尘呢…… 皇上一路上都神情恍惚着,想起小猪软嘟嘟的脸和亮晶晶的眼睛。 皇后不轻不重地说:“陛下,您对一个野孩子好的太过分了。” 皇上心不在焉地说:“朕只是觉得,这孩子有些像皓尘。” 皇后心里一紧。 小猪还很小,但是模样已经有些像他了,若是皇上再算算日子,只怕很快就会想通其中奥妙。 于是皇后先下手为qiáng地开了嘲讽:“陛下想找皇后的替身,九州美人哪儿不能找出三五个相似的,小猪还小,陛下万万不可啊。” 皇上气得脑子疼:“你把朕当什么禽shòu了!!!” 皇后握着缰绳,策马向长夜山狂奔。 皇上在鬼医这里没找到一点办法,只好再回长夜山继续找huáng泉入口。 皇后心里翻着白眼,却任劳任怨地跟着折腾。 他其实心中有自己的打算,若皇上真能找到huáng泉入口,他也想进去看一眼,或许能找到他的胞弟。 至少他能知道,景澜到底遇到了何等痛苦之事,才会选择自尽。 京中,皇宫。 曾经风头无两的安贵妃,像只奄奄一息的小猫一样窝在角落里呜呜叫。 秦湛文漫不经心地翻看着刚送来的情报:“安明慎,南廷军营可不是易与之辈,安家与虎谋皮,也不怕闪了腰。” 安明慎惊恐地看着这个平日里最温柔好欺负的人:“你呜呜呜呜……你就是……山中无老虎……呜呜……猴子称霸王……呜呜呜……” 秦湛文冷笑:“就你傻,又斗不过皇后,还天天去找皇后麻烦。你当真以为皇后真的失宠了吗?蠢货。” 安明慎委屈地不知道说什么好,不依不饶地小声说:“皇上本就对皇后不好了,不说你我,那段清涵难道不是皇上的心肝肝!” 秦湛文露出一点你蠢不可救的绝望来,摇头叹息:“段清涵,算什么东西,不过是相貌脾气像了皇后两分,才被陛下叫到跟前来逗闷子罢了。安家勾结南廷军营,意图谋反,眼见是要倒了。安贵妃,您是自己了断,还是等陛下回宫处置鸭?” 南廷军营的统领卫寄风,是萧家家臣。 他与萧家长子萧皓尘同岁,一同长大。 后来,萧皓尘入宫,他便自请去南廷军营,为萧家出生入死。 萧相国谋反,卫寄风毫不犹豫地带兵前去,被阻于半路,等消息传来时,大局已定。 后来,皇后频频修书与他,要他不可心生妄念,要有纯臣之心,为朝廷守卫南荒千里防线。 他答应了皇后,好好做一个纯臣。 可皇后,却最终被bī死在了深宫中。 卫寄风隐忍两年,把南廷军营的所有将领都换上自己的亲信,让南廷军营彻底为自己所用,终于等到了一个绝佳的机会。 皇上去了崇吾郡。 他要亲信士兵假扮兀烈军,攻入崇吾郡,诛杀昏君,栽赃给戚无行,为萧家兄弟报仇。 皇后送他旧物,他拒绝送回,是想提醒皇后自保提防枕边人。 可那把剑,却让萧皓尘走上了更惨烈的绝路。 自从萧皓尘死的那天开始,卫寄风便只为了复仇而活。 卫寄风不记得他第一眼见到萧皓尘的时候,是什么样子了。 卫家世代为萧氏家臣,卫寄风生在相国府中,与相国府的小公子一起咿呀学语,他生来的使命,便是护萧皓尘一生平安周全。 可十五岁那年,萧皓尘入宫为后,却不肯让他相伴。 卫寄风永远记得十五岁的萧皓尘穿上猩红嫁衣的样子,眉眼间还有一点稚气,温柔俊美,浅浅笑着对他说:“我入宫,是做皇后的,谁还能欺负了我不成。你去南廷军营吧,策马沙场,杀敌建功。我也想去的,可惜世事不得两全,我入宫了,你便替我实现抱负,好不好?” 卫寄风把这句话放在心里,十年沙场浴血奋战,他从一个小小的校尉做到南廷军营大统领。 可那个本该和他一同征战的少年,却活生生被皇权bī死在了深宫中。 萧皓尘说,世事不得两全,于是放弃征战沙场的梦,入宫做一人的正妻。 最终……却落得如此下场。 卫寄风站在漠北呼啸的风沙中,握着一把旧剑,遥望着崇吾郡的方向。 探子来报,三日前,皇上从长夜山回崇吾郡,派人又做了几天法事,准备再探长夜山。 卫寄风对副将说:“安家那边,可有回音了?” 副将说:“只要将军事成,安家立刻便会在京中散布谣言,说戚无行勾结外敌,放兀烈刺客入崇吾郡弑君。只是秦家驻守天堑山,离京城太近了,恐怕我们会为秦家做了嫁衣。” 卫寄风说:“不必理会秦家如何,我只要昏君和戚无行为萧家偿命。” 南廷军营占据南方四州,本就是土皇帝。 他不在乎京中权力争夺谁输谁赢,他只是……只是不能,让萧皓尘惨死的憋屈至此。 当年何等惊才绝艳光芒万丈的萧家公子,竟被那昏君折磨到了只求一死的地步。 想起那十年间萧皓尘在宫中过的日子,他便痛得夜不能寐。 卫寄风下了军令:“所有人换上兀烈军服饰,潜伏在从崇吾郡到长夜山的所有可行之路上,诛杀昏君,为皇后报仇!” 三千jīng兵都是萧家旧臣,想起旧主下场,个个怒意直冲天灵,齐声大吼:“为皇后报仇!诛杀昏君!为皇后报仇!!!” 崇吾郡中,风沙chuī得窗纸沙沙响。 皇上在灯下沉默着抄写经书。 这些年,佛道教法他样样钻研了个便,可这些所谓正道却只会劝他放下,劝他向善,劝他为皓尘积德,谋一个好来生。 可他不想要来生。 孟婆汤下肚,前世崖纵身跃下,谁还记得那些爱意和苦楚? 于是他渐渐地开始寻求四荒邪神的帮助,可那些神明高高在上地看着他,却谁也没有帮他半分。 如今,他亲自寻到了huáng泉边界,却又开始慌乱了,求天地神明不管哪位,能助他一臂之力,让他找到他的妻。 大风chuī开了窗扇,huáng沙扑面而来。 侍从急忙上前关窗,又拿了木棍别住窗扇:“陛下赎罪,此时正是崇吾郡风沙最大的时候,惊扰到陛下了。” 皇上擦去脸上的huáng沙,说:“陈将军在何处?” 侍从说:“陈将军在营帐中歇息,准备明日再护送陛下进山。” 皇上沉默了一会儿,说:“他倒是热心。朕还以为陈将军和朕有什么旧仇,见面就对朕冷嘲热讽的。” 侍从说:“陈将军性格极好,又豪慡,军中将士都喜欢他,可能是与我们开玩笑开惯了,从未面见君颜,玩笑起来失了礼数。” 皇上说:“礼数?朕看他礼数懂得多了,就是对朕毫无敬意,说话不着四六。” 他揉揉眉心,又想起了当年的相府公子萧皓尘。 皓尘从前,也是个伶牙俐齿的小混蛋,哪怕做了皇后也没改过。 可后来……后来…… 皇上说:“你驻守长夜山,多久了。” 侍从说:“回陛下,十三年了。” 皇上说:“你可听说过……长夜山的伥鬼?” 侍从笑了:“陛下说笑了,长夜山中却是有些奇异之事,但伥鬼,可从未有人听说过。” 皇上看着风沙敲打的窗纸,喃喃道:“朕那日……见到皇后了,皇后就在朕面前,看着朕,就像当年一样。朕欢喜极了,唤他,他却不说话。朕急着追,掉进了河里,终于碰到了他的发梢,真好……真好……哪怕是梦,朕也欢喜极了。” 他知道,或许他早就知道,他不可能再寻到他的皇后了。 两年前崇吾祭祖,那瓶隔世花的剧毒就摆在皓尘琴案上,他作势要饮,皓尘慌忙夺走。 他的皓尘,不忍杀他,就只能杀了自己。 皇上闭上眼睛,说:“朕累了,灭灯吧。” 第二天,崇吾郡的风沙小了许多。 一行人骑着马迎风前行,皇上被飞过的沙粒打得脸疼,皱眉侧头去看身边的左锋将军。 陈将军说:“陛下若觉得难受,我们可以回崇吾郡再歇息几日再去。” 皇上冷冷地说:“朕无事。” 皇后叹了口气,揉了揉脸,心中暗道不妙。 这面具赶得太急了,还未完全凝固成型,风沙这么大地往脸上打,说不好要打变型了。 皇上看着身边将军那诡异的举动,心中也渐渐升起些奇怪的思绪来。 这人的脸……一直不太正常。 崇吾郡初见,皇上就觉得这小将军长得有点诡异。 说丑也不至于丑,就是让人心中生不起亲近之意,左看右看怎么看都觉得别扭极了。 后来……后来长夜山中,又被马蜂蜇肿,歪歪扭扭的更别扭了。 再后来…… 皇上手指慢慢开始发抖,一种他不敢妄想的妄念猛地从心头升起。 他在长夜山中,两度见到了皓尘的脸。 若世上本无伥鬼,若那不是他痴梦,那他看到的,到底是谁? 皇上怒喝一声:“全部停下。” 一队士兵茫然停住。 皇上颤抖的手紧紧握着缰绳,漫天风沙打在脸上,他几乎以为自己又入梦魇之中了。 年轻将军无辜地看着他:“陛下,何事?” 皇上牵着缰绳,慢慢骑马向那个年轻的将军靠过去。 将军有些惊恐地看着他,说:“陛下,风沙会越来越大,我们要赶在大风到来之前……” 皇上不听他的话,好像什么都已经听不见了。 他充血通红的眼中含着泪,任由风沙扑面,却舍不得再眨一下。 他的手碰到了那张脸。 柔软,温热,像是一张活人的脸,却又没有那么像。 皇上恍惚中想起那日从长夜山上滚落的时候,好像就抓住了这样一团东西。 然后……然后他就看见了皓尘的脸。 他以为那是假的,他以为……那是伥鬼迷惑了他的心智。 他已经苦苦寻找太久了,天上地下,道法妖术,没人能告诉他皓尘的魂魄去了何处。 两载chūn秋,他就像一个疯子一样,抓住一个不存在的希望,bī着所有人陪他一起发疯。 魂魄已寻不得,他怎么敢……他怎么敢妄想,他的皓尘还能活生生地出现在他面前。 身在局中,直觉眼前迷雾遮掩,左走一步撞得胸肺剧痛,右走一步摔得头破血流。 他不敢……他真的,不敢让自己去妄想什么了。 他的手停滞在那张年轻的脸上,不敢用力,生怕那点竭尽全力堆积出来的妄想,再次碎在他面前。 风沙中,埋伏着从南廷军营秘密赶来的三千jīng兵。 三千士兵自然不能与戚无行的崇吾大军相抗,但是劫杀一队护送皇上去长夜山的军马,却绰绰有余了。 副将说:“将军,探子凑近看过了,骑红马的那个就是皇上,他右手边就是此次护送他去长夜山的崇吾郡将领,是个新面孔,应该是昏君提拔的心腹新臣。” 卫寄风缓缓拉弓,透过浩浩风沙对准了红马上的人。 只要这一箭she出,皓尘……便能安息了。 眼看那队人马就快走进他们的埋伏中,却忽然停下了。 骑红马的皇上和年轻的将军忽然间靠近了不少,身影渐渐叠在了一起。 皇上深吸一口气,猛地用力撕下了那张柔软的假面。 一张如在梦中的脸,猝不及防地撞入眼帘中,皇上咬着牙,有泪落在了huáng沙中,嗓子嘶哑到几乎发不出声音:“皓尘……你是……皓尘……你在朕身边……朕……朕好欢喜……” 皇后猝不及防被人撕了假面,他不忍看皇上痛不欲生的眼神,扭头去看远方,低声:“陛下,你我的缘分,早已尽了……” 皇上颤抖着不敢呼吸,小心翼翼地用手掌挡住呼啸而来的风沙,像在护着一个睁眼便会碎裂的美梦,一眨不眨地盯着那张脸,绝望地泪流满面:“皓尘,朕……朕……朕想你了……朕……想你……你让朕再看一眼……就一眼……好不好……” 忽然间,远方沙丘上呼啸着袭来一支长箭。 箭长二尺八寸,粗细半寸有余。 只有三百斤的金捥弓,才用得了如此粗长的重箭。 此箭力道极qiáng,箭头中装着火药,若与骨骼相碰,便会在体内炸开。 一箭既中,绝无生还。 那支箭冲着皇上的后背而来,可皇上只是痴痴地看着那张脸,不动不摇,哪怕已身临死地,也舍不得再眨一眨眼。 可皇后看见了那支箭。 不过电光火石间,风沙掠过眼前,大漠映着骄阳似火的光。 皇后猛地扳住皇上的肩膀,刹那间用尽全部功力,在箭支到来前调转了两人的位置。 长箭插进脊背中,火药炸开,五脏六腑的鲜血和着碎肉,一同从口中涌出。 皇上目眦欲裂,疯了似的保住皇后的身体,嘶哑着吼:“皓尘!皓尘!!!” 为何……为何…… 为何天命竟残忍至此! 他上穷碧落下huáng泉苦苦所寻之人,原来就在他身边,可他们刚刚遇见,为何……为何…… 卫寄风带着三千士兵从两侧沙丘喊杀而至,随君士兵急忙拔刀护驾。 卫寄风亲自提剑来到皇上面前:“昏君,我今日就要为皓尘复仇!” 皇上慢慢抬头,沾满鲜血的脸涣散无神地看着卫寄风。 在他怀中的,是已竟死无全尸的萧皓尘。 卫寄风不敢置信地看着那张脸:“不……不是……这不是……皓尘是被你bī死在深宫中的,他被你bī死在深宫中了!!!” 皇上踉跄着,抱着皇后的尸体站起来,在刀光剑影中往前走,甚至想要把皇后抱到马上去。 卫寄风一剑从后面捅穿了皇上的胸口,嘶哑着怒吼:“昏君!!!” 皇上不想说话,他不想和任何人再多说一句话。 他要带皓尘去逍遥谷。 当年……但你皓尘服下隔世花,鬼医能让他起死回生,这次……这次也一定可以…… 他要去逍遥谷……他要快些去逍遥谷…… 卫寄风拔出长剑,皇上抱着皇后的尸体倒在了huáng沙中。 马儿受惊跑了。 皇上就抱着那具鲜血淋漓五脏破碎的身体,踉跄着往逍遥谷的方向爬。 卫寄风又是一剑,狠狠插进了皇上的腿中,歇斯底里地嚎哭着:“昏君!” 皇上颤抖着把怀中的尸体越抱越紧,低喃:“逍遥谷……皓尘……你不会死……我送你去逍遥谷……” 卫寄风又是一剑插入了皇上的后腰中,痛不欲生地颤抖着:“皓尘为什么……他到底为什么要为你……为你……” 皇上气若游丝地低语:“皓尘……若是……若是上天有意……不许你我再见,我……我便再也不见你……活下去……皓尘……我求你活下去……” 卫寄风举剑,疯了似的就要斩断皇上的头颅,忽然一箭飞来,打飞了他手中旧剑。 是崇吾郡援军赶到了。 戚无行冲过来想要把皇上扶起来。 可皇上只是紧紧抱着那具已经失去生机的尸体,像抱着自己的心魂一样,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低喃着:“逍遥谷……送皓尘……去逍遥谷……皓尘……去……活着……” 戚无行素与秦家不和,却不曾想到秦湛文居然放着谋反的机会不抓,反倒向他报信,说南廷军营要行刺皇上。 可他还是去晚了一步。 一月之后,皇上在逍遥谷中醒来。 他踉跄着冲出去找鬼医:“皓尘?皓尘在哪里?皓尘呢!” 鬼医叹了口气,说:“救不了了。” 皇上不敢相信地沙哑着喊:“不……不会……你又骗朕对不对?你不是可以起死回生吗?你不是说哪怕是一具尸体,你也能把魂召回来吗?你救过皓尘,你有办法……鬼医……你在骗朕,你不想让朕再见皓尘。朕……朕不见了,朕这就回京,你告诉朕……你告诉朕皓尘他没事!” 鬼医说:“我上一次从冥王手中偷走了他的魂魄,重塑肉身。如今他再次横死,魂魄已入了yīn牢之中,冥王不会再放他回人世了。” 皇上紧紧握着拳,踉跄着走了两步,猛地抽出了鬼医挂在墙上的长剑。 鬼医吓得不轻,一个箭步冲上去夺了剑:“你要gān什么!” 皇上沙哑着说:“朕……朕寻不得huáng泉入口,便去泉下……去泉下寻他。皓尘几度死生,都是……都是朕的罪孽,哪怕罚入yīn牢永世不得超生,也该是我去!” 鬼医叹了口气,说:“萧皓尘的魂魄是被冥王亲自关押在yīn牢之中的,岂是你一个凡人说换就能换的。” 谷主走进来,说:“你想救皓尘,我还知道一条路,可以试试。” 皇上闭目说:“还有谁能救他……” 谷主说:“你去南荒,穿过十万大山,在南海之滨寻一个人,或许他能从冥王手中把人要过来。” 皇上问:“他是谁?” 谷主说:“紫衣维延。不过,他不是很好说话,你……听天由命吧。” 皇上从不会听天由命。 他穿过了奇险至极的南荒十万山,遥遥可见南海。 他沿着海岸寻了两日,终于找到了一个诡异的入口。 入口只有一人高,踩着积水和青苔慢慢走进去,隐隐可见dòng中微光。 皇上找到了传说中的紫衣维延。 那是一个人,清俊淡漠,眉目如画,身上有些幽幽的光泽,紫衣朱冠,怀中有只小小的红狐,正睡得香甜。 维延抬眸看了他一眼,声音也清冷如薄冰:“你是谁?” 皇上说:“朕是当今天子。” 维延淡淡道:“我与叶家有些旧怨,看来让你过来的那个人,是另有所图了。” 皇上不在乎谷主有什么所图,他只在乎一件事:“我的妻子萧皓尘,被关入了yīn牢中,你能救他回阳间吗?” 维延漫不经心地说:“可以。” 他答应的痛快,皇上也痛快地问:“说出你的条件,朕一定满足。” 维延说:“不急,余落烟只是一介凡人,不知这隔世花的诅咒究竟是何物。此花名为隔世,便真的是隔世之物。萧皓尘服下隔世花死在你面前,从此之后,除非轮回投胎,你再也不能在人间与他相见。若见,他便死无全尸。” 皇上紧紧握着拳:“朕……心意已决,哪怕日后再无相见之机,朕也不能让皓尘在yīn牢中永世受煎熬苦楚。” 维延淡淡道:“第二,萧皓尘的魂魄,需要一个活人亲自去yīn牢中引出来,此人必须心意极诚,稍有动摇,萧皓尘顷刻魂飞魄散。而出入过yīn牢的活人,必然会沾染上极寒yīn气,寿数不剩三年。” 皇上说:“朕会亲自带皓尘离开yīn牢。” 维延轻轻抚摸着怀中红狐柔软的皮毛,漫不经心地说:“这两件事,是我给你的警告,可不是我的条件。” 皇上坚定地问:“你想要什么?” 维延抬头,如画的眉眼间浮着一层凉薄的寒意,淡淡地说:“我要,叶朝国运。” 皇上僵硬在原地:“你……” 维延说:“我要叶朝国运葬于你手,七百年基业一朝湮灭,我要你的子孙后代五十年内死伤殆尽,不留一人。陛下,你肯吗?” 皇上抬头看着那副仙人姿容,冷冷地说:“你是要朕,拿叶家七百年基业,换皓尘重活人世?” 维延怀中的红狐醒了,眼中闪过狡黠的光。 维延淡淡道:“是,你自己选。” 皇上说:“朕不会,让天下万民为朕陪葬。朕要皓尘堂堂真正地活在世上,做他想做的事,活出他想活的模样。若朕葬送了这片江山百姓,皓尘此生,只会永远活在痛苦之中。” 维延漫不经心地说:“我可以抹去他的记忆,甚至让他重回少年时,重新选择是去沙场,还是后宫。” 皇上轻轻地吐出一口浊气,说:“皓尘深爱我。” 他用了十年去试探,试探他的妻子,是否依然爱他如初。 他耍尽花招,用尽了手段,可直到彼此都已鲜血淋漓生死不知,他才恍然明白,皓尘,究竟爱他到了何等地步。 一个人爱你,爱到只能杀了自己。 那无论重来多少遍,他的心,都不会做出第二种选择。 皇上说:“若抹去记忆真的有用,我三年前就该给皓尘服下洗尘丹,俗人不比仙君心胸宽广,总有些俗世苦楚,要自己去煎熬。” 皇上离开了山dòng。 寻不得huáng泉入口,鬼医也不肯成全,他却仍有他自己的办法。 他回了一趟京城,立了一个他几乎没怎么见过的皇子为储君,封秦湛文为皇后,却让皇储认了戚无行的妹妹戚贵妃为母亲。 东西两军彼此牵制,若他的儿子足够聪明,自能在两方掣肘中寻出自己的生机来。 秦湛文拿着皇后的册封直皱眉:“陛下,不可。” 皇上正在看一排兵刃,漫不经心地说:“你不想做皇后吗?” 秦湛文说:“皇后是帝王正妻,我一个情分不厚的棋子,不合适。” 皇上说:“朕虽对你没什么情谊可言,但你比皓尘适合做太后。若当初朕不曾受萧家扶持,你恐怕已入太子府了吧。” 秦湛文轻轻笑了:“陛下去意已决了?” 皇上挑了一把剑,走向凤仪宫的祭坛:“不会回来了。” 秦湛文笑道:“陛下,我是真的钟情于你才入宫,不是为了后位和秦家鸭。” 皇上低笑一声:“情意绵绵的话,留着对你的凤印说吧。” 皇上遥望着凤仪宫外的招魂幡,提着剑,走上了祭坛。 此去,再无归路。 皓尘曾嘲笑他,何必到处寻鬼神之法,横剑在脖子上一抹,huáng泉之下何人见不得。 那时他还不明白,他坐在一国之君权倾天下的龙椅之上,怎会为了一缕真假不知的执念了结性命。 可现在,除了皓尘,他心中已再无其他念想。 只身入huáng泉下,最简单的办法,可不就是横剑一刎,天地茫茫一片白吗? 景昶十年,敬德皇后逝世。 十二年,景昶皇帝因皇后故去思念成疾,最终病逝于凤仪宫旧殿。 这些话都说秦湛文指挥史官记下来的。 皇上养了这些神棍两年,可不是白养的。 无论真假有用与否,他都让这些神棍,在他的魂魄中注入了无数鬼力,又以神器加持,护他的魂魄提剑入huáng泉,去寻yīn牢中的萧皓尘。 在皇后自尽前,皇上从不信鬼神之说。 他生于皇室之中,为了争权夺利,也为了活下去,手下不知有多少亡魂。 若是信鬼神有灵,岂不是夜夜不得安眠。 可现在,他却横剑自刎,亲自踏入了huáng泉之中。 忘川河边开满曼珠沙华,三生石立在奈何桥边,走过奈何桥,便可看见前世崖与望乡台。 孟婆还在哼着歌儿煮着一锅汤,随手递给他一碗:“喝吗?” 皇上说:“谢了,我还没想去投胎,”他问,“yīn牢在何处?” 孟婆说:“往前走,一直走,顺着鬼火走到yīn曹尽头,左边是销魂殿,右边是yīn牢。” 皇上说了声:“谢了。” 说完就沿着鬼火挤开派对投胎的拥挤鬼魂,往yīn曹尽头走。 销魂殿是盛放破碎无主之魂的地方,而yīn牢,则是关押那些生前犯下大恶的鬼魂。 孟婆在他身后桀桀地笑:“yīn牢可不是一般人能进去的地方,你犯过大恶,有过大罪吗?” 皇上回头看着那个佝偻的老妇人,说:“我是刚死的那个皇帝,够不够格进yīn牢?” 孟婆呆滞了一下,惊叹摇头:“你……你前面左拐,去功德殿……找判官……看看吧。历代帝王死后,个个都恶贯满盈直接打入yīn牢,你一定行的。” 皇上去了功德殿。 判官翻着陈旧的功德簿,念道:“叶翃昌,阳间生年二十八,四岁杀……” 判官抬头看着这个年轻的帝王一眼,叹了口气:“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们叶家皇室,就没个能gāngān净净下来的。你这辈子所杀所害之人,够你在yīn牢住上千秋万载了。走吧,去yīn牢。” yīn牢并无大大小,只是一片空dòng虚无的黑暗之地,里面住满了各种恶贯满盈或违反yīn规的魂魄。 皇上穿过那片虚无时,还见到了叶朝开国皇帝。 老祖宗对他点点头,算是打了声招呼。 皇上深吸一口气,继续往里走。 yīn牢之中也分qiáng弱。 像他这般一身咒法入huáng泉的,满地yīn魂都不敢靠近。 皇上手中握着那把名曰“痴儿”的旧剑,一步一步往yīn牢深处走。 他看到了自己梦中人。 皇后就站在yīn牢中一处断崖旁,沉默着看向远方的鬼火。 皇上不敢上前,生怕在这yīn曹地府中,皓尘也会被隔世花的诅咒折磨。 皇后回头,眉眼间无爱亦无恨,平静温柔,一如初见,轻声说:“你为何来这里?” 皇上说:“皓尘,我送你回人间。” 皇后摇摇头:“我本就是已死之人,当年服下隔世花,我便没有再想活下去。” 皇上缓缓伸手,想要握住皇后的衣角,却也只碰到了一片虚无:“皓尘……这些年,是朕负了你……朕想通了,朕……朕真的想通了……” 皇后说:“我与你夫妻十年,陛下,人生在世,再也没有那么好的十年了。我怨你,亦爱你,苦苦煎熬,不肯解脱。后来,我才明白,或许是我错了,是国子监的蔷薇开错了时候。少年情谊,一眼一生。可我们那时候那么小,谁能明白什么才是一生呢?” 皇上摇头:“不……不是,皓尘,错的是朕,朕待你……大错特错……” 皇后说:“你没得选,陛下,”飘渺的魂魄在yīn曹地府中温柔地笑着,“我爱你时,你便是个胸怀天下的英雄,怎么能一生做我父亲手中的傀儡?那时候,我不明白,后来……后来,当父亲把隔世花jiāo给我,要我在崇吾弑君的时候,我才知道,十年光yīn,我到底怀着一份多么可笑的妄念,妄想和你厮守一生。陛下,我不是为你而死的,我只是……活得累了。” 皇上语无伦次地急忙说:“你不管萧景澜了吗?朕……朕不知那是你,从来未和你提过,萧景澜还活着,朕把他安顿在了历州府,他……他还活着,他还活着……” 皇后说:“我入huáng泉后,便知道了。” 此音落下,他们再也无话可说。 或许从很多年前开始,帝王与皇后,便已无话可说了。 yīn牢之中无日无月,只是时不时有天火寒冰从头落下,折磨着这些遭罪的亡魂。 皇上正呆立着遭罪,皇后一把将他拽到了石dòng之下:“你傻吗?不知道躲?” 皇上心里委屈:“又没人告诉我yīn牢还能躲……” 身后响起一声嗤笑。 皇上回头,看见自己的老祖宗正蹲在天火烧不到地方懒洋洋地打哈欠。 叶朝开国皇帝一脸鄙夷地看着自己的曾曾曾孙子:“蠢货,我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后人?” 皇上心中好奇:“闵安帝一生主张仁战,竟然七百年了还没受完罪?” 老祖宗翻了个白眼:“仁战又不是朕主张的,朕自从放瘟疫灭了叶国旧都之后,就被囚禁在军中到死都没见过天日。你们这些不肖子孙,还天天给朕歌功颂德,闲不闲的?” 皇上:“…………” 老祖宗戳戳皇上的手,指着不远处的皇后小声说:“你媳妇儿?” 七皇子幼时并不受宠,与父皇关系疏远,从未有人如此理直气壮地以长辈之姿大摇大摆地指着他的妻子问一声“你媳妇儿?”。 皇上有点紧张:“是朕的正妻。” 老祖宗说:“哦,你还有小妾。” 皇上说:“昔日朕为了平衡朝野局面,纳妃是不得已。” 老祖宗摆手:“烦,烦,这话我听着烦。你们这些不肖子孙,个个都不像我。身为国君,哪来那么多不得已?你不过是觉得纳妃比费尽心机驾驭群臣更简单罢了,说白了,你就是舍不得为你媳妇儿多花点力气,多费点心思。” 皇上看向不远处的皇后,心中有很多话,却觉得哪一句说出来,都可笑至极。 老祖宗抬头看着皇上脖子上的剑痕,说:“你是自尽而亡的?” 皇上说:“我来寻皓尘,别无他法。” 老祖宗叹了口气,说:“死都死了,还有什么好找的?你看看你媳妇儿,他也没那么想搭理你。” 皇上说:“我要送皓尘回人世。” 老祖宗说:“回不去了。” 皇上坚定地说:“朕有办法。” 老祖宗摇摇头,说:“我是说,你们,回不去了。” 皇后正看着那些从天而降的大火,看着在火中承受煎熬的孤魂们,沉默着回忆着自己的一生。 yīn牢之中无日无月,亡魂们既无前路,又无归处,只有各自回忆着短短一生的爱恨悲欢。 一个人坐在了他旁边,小心翼翼地伸出手,要去握他的手。 皇后躲开了。 皇上只好讪讪地收回手,低声问:“皓尘,你为何要为我挡箭?” 皇后沉默了一会儿,淡淡道:“不知道。” 他是真的不知道。 爱已被消磨尽了,恨也所剩不多。 可当他看到那支箭飞来的时候,却想也不想地挡在了皇上面前。 至于为什么,他想不明白,也无需再想太多。 他已死了。 皇上说:“皓尘,若有来生,你想做个什么样的人?” 皇后轻声说:“做个平凡人吧,种田,养jī,教书。如果会武功,就做个侠客,云游四海,行侠仗义。” 皇上问:“若能从头再来呢?” 皇后回头看向皇上的脸,在天火耀眼的光芒中,平静如水地轻声说:“若能重来,你我,不要再见了,好不好?” 天火带着滚石呼啸而过,赎罪的孤魂在大火中哀嚎惨叫。 皇上斩钉截铁地说:“不好。” 皇后轻轻笑了:“何必呢?” 他们这一生,到底何必呢。 年少时的爱恋,难道就真的值得让他们为此搭上自己的一生? 皇上说:“皓尘,我送你回人间。” 皇后说:“不必了,陛下,你不欠我什么。爱你,救你,都是我自己的决定。萧家与皇权相争,输了,就该认输。” 天火已歇,紧接而来的是寒冰之刑。 此刑不比天火,所有亡魂都已躲无可躲。 皇后十分习惯地闭目等刑罚降临,却被身边的皇上猛地抱进了怀中。 霜雪在地上漫延,渐渐漫延到亡魂们身上,皇上身上很快结了一层薄薄的寒霜,冻得一国之君直打哆嗦。 皇后叹息:“放开我。” 皇上说:“不放。” 皇后苦笑。 皇上在yīn牢寒冰之刑中哆嗦着,最后一次抱紧了他的妻子,低声说:“皓尘,我欠你的,我欠你一个潇洒快意的人生。如今,我要还你了,好好活,你再也不是谁的妻子,你是萧皓尘。” 话音刚落,他单手抱着皇后,猛地抽出长剑,冲过去砍向了yīn牢的大门。 这把剑,是当年的七皇子,在擂台上为他的心上人赢来的。 剑名,“痴儿”。 是一位铸剑师为自己的亡妻所铸,据说神剑有魂,可随主人入huáng泉下,依旧锋利无匹。 皇上拿着这把剑,破开了yīn牢的大门,带着皇后冲出了鬼火长巷,冲向了投胎转世的前世崖。 皇后说:“我们走不了的。” 皇上猛地挥剑斩向拦路的鬼差,说:“我一定会送你回人间。” 越来越多的鬼差围上来,判断执笔怒喝:“大胆!” 皇上不再言语,挥着痴儿剑杀出一条血路,带着皇后冲向前世崖。 嶙嶙鬼火映着前路。 他们回不去了。 哪怕时光倒流,哪怕年少如初,相国府的小少爷和不受宠的七皇子,都再也回不到国子监蔷薇烂漫的微光中。 十年光yīn如白驹过隙,回首看,只剩一片苍凉的废墟。 但他还有力气,他还有一点力气,偿还皓尘被他辜负的这一生。 皇上猛地用力,狠狠一掌把皇后送上了望乡台。 皇后回头看他,长发遮了眼,看不清过往云烟痴缠了多少年。 世人说,望乡台上的人回头看时,能看到此生最深最重的惦念。 可他回头看,却只能看到皇上站在漫天鬼火中,笑着地看向他,对他说:“萧皓尘,来世见,我不做皇帝了……” 皇后还未来得及说句什么,已从前世崖上跌落。 崖底,便是来生。 鬼差们抓住了那个胆敢逃出yīn牢的亡魂,押到功德殿,再记一笔滔天罪孽。 萧皓尘是一缕游魂。 他是被人一拳打下前世崖投胎的,没有喝孟婆汤,也没有进洗尘湖。 轮回簿上没有他的名字,也无引路人带他去投胎。 于是他就成了一缕游魂,飘到了逍遥谷。 小猪已经两岁了,小小的奶团子如今是逍遥谷第一霸王,整天骑在可怜巴巴的壮汉脖子上,吆五喝六地折磨着这群躲仇家才躲到这里来的坏蛋们。 那团游魂飘到这里的时候,小猪好像察觉到了什么,呆呆地看着天空,“哇”的一声就哭了。 谁都不知道小霸王今天为什么哭的这么委屈。 谷主急忙把哭哭啼啼的小猪抱回家,小心翼翼地擦着小脸蛋上的泪花:“小猪,小猪,谁欺负你了?师祖揍他!” 小猪哭着摇头:“爹爹……呜呜……爹爹怎么还不回家……爹爹不要小猪了……呜呜呜……爹爹不要小猪了……” 谷主和鬼医面面相觑,谁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这个小东西。 小猪太小了,哪怕再天资聪慧的孩子,也只是个脆弱的小朋友。 没人敢告诉他,他爹爹已经死了。 小猪很乖,一直不哭不闹,住在逍遥谷里乖乖地等爹爹回家。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哭得气都快喘不上来了。 谷主把小猪搂在怀里,心疼地捏捏小脸蛋:“老不死,皓尘被关进yīn牢中了,你到底有没有办法?” 鬼医也心疼。 谁能忍心看着一团那么可爱的小白团子在你面前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呢? 可他实在没办法。 他只是个凡人,yīn差阳错有了可通yīn阳的本事,却没办法把已困在yīn牢中的人召回人间。 萧皓尘飘在窗口,探头钻进去戳戳儿子的小嫩脸。 好不容易哭累了的小猪,再次嚎啕大哭起来。 萧皓尘:“…………” 这孩子怎么回事? 小猪呜呜哭着,躲在谷主怀里到处张望。 谷主脸色一沉:“小猪,你是不是看到什么东西了?” 孩子的眼睛会看到一些大人看不到的东西,不过逍遥谷有他这个杀神坐镇,魑魅魍魉从来避之不及,是什么东西吓到了小猪? 萧皓尘从半空中飘下来,揉了揉小猪的脸。 小猪哭得更可怜了。 萧皓尘:“…………是我,小猪,是爹爹,小猪,小猪?” 小猪打着哭嗝,伸手抓向虚空中:“爹爹……呜呜……爹爹……小猪……爹爹抱……” 鬼医:“…………” 谷主:“…………” 萧皓尘拍拍小猪的脑瓜:“小猪爹爹抱不动你,乖,告诉师祖,是爹爹回来了。” 小猪泪汪汪地仰头看向谷主:“师……师祖……呜呜……爹爹……爹爹回家了……爹爹不抱小猪……呜呜……爹爹坏……” 谷主沉默了一会儿,说:“老不死,小猪没事吧?” 鬼医说:“小猪是我养的,怎么可能有事?说不好是有什么不gān净的东西缠上小猪了,你等着,我去找神婆子来把这脏东西收了。” 说着,鬼医放下药篓就要出门。 萧皓尘急忙说:“小猪,小猪快告诉师祖,是爹爹回来了,不可以让神婆子收了爹爹!” 小猪泪汪汪地抓着谷主的衣服,呜呜地哭着:“是爹爹……呜呜……是小猪的爹爹……不可以……小猪要爹爹……呜呜呜……” 谷主皱眉:“皓尘真的回来了?” 鬼医说:“不可能啊,我上次问yīn阳镜的时候,孟婆说他被冥王亲自关进yīn牢里了,至少要关三百年呢。” 谷主一边安抚呜呜哭的小猪,一边说:“老不死你快去再打听打听,是不是冥府出了什么事。若真的是皓尘回来了,你我要快些给他准备肉身,他的魂魄这样飘着在阳间留不了多少年,我可没想好怎么和小猪解释他爹没了。” 鬼医去问了孟婆,yīn牢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孟婆白眼一翻:“有个疯子打烂了yīn牢的大门,护着一缕孤魂逃出去了,地府正派人到处找呢。” 鬼医嗯嗯啊啊地点头要跑。 孟婆问:“你认识那个逃跑的孤魂?” 鬼医gān笑:“不不不认识,真的不认识,我走了!” 如今想救萧皓尘,只有一个办法。 让萧皓尘的魂魄在人间活到寿终正寝。 寿终之时,萧皓尘两度逃离yīn间的罪就会被一笔勾销,好好地再入轮回。 可一缕游魂在人间是活不久的,萧皓尘需要一个寄托之物,才能在人世间长存。 鬼医和谷主对视一眼,不由自主地都把目光落在了小猪身上的玉佩上。 这是个旧物,又被萧皓尘的血亲佩戴在身上,是最合适的寄托之物。 于是,鬼医在那块玉佩上开了yīn阳道,让萧皓尘的魂魄住了进去。 小猪捧着玉佩,认真地说:“爹爹,小猪保护你,你也要快点长大,保护小猪啊。” 萧皓尘恨不得把小奶团子抱起来使劲儿亲一口,可他现在却只能蹲在一块玉佩,被亲儿子挂在手臂上晃来晃去晃着玩。 他用了一点时间,才能发出声音,和他的儿子聊聊天。 小猪捧着玉佩嘟囔:“爹爹,那个送我玉佩的叔叔是谁呀?” 萧皓尘沉默了一会儿,说:“他是爹爹喜欢的人。” 小猪生气了:“比喜欢小猪还要喜欢吗?” 萧皓尘哭笑不得,无形的手臂轻轻碰了碰小猪的脸:“小猪,那不一样。” 小猪小声说:“爹爹,小猪喜欢叔叔,我们去京城找叔叔好不好?叔叔说,小猪可以去找他玩。” 萧皓尘苦笑着,低声说:“叔叔不在京城了。” 小猪有点委屈巴巴,肉嘟嘟的小爪子捏着玉佩,说:“叔叔骗人,叔叔说过要小猪去找他玩的……” 萧皓尘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他和皇上的旧事,太长,太乱,撕扯不清,好像两个人无论怎么做,都是错的。 他不再相信情谊和承诺,甚至不敢相信皇上会喜欢小猪。 对那个人来,权力太重要了,任何人,任何事,都是君王手中的棋子。 刚入huáng泉的时候,他曾问过孟婆,他的第一个孩子怎么样了。 孟婆说,未出世的孩子算不得一次轮回,回到huáng泉下便新区投胎了。功德殿给他定了一个好人家,名门少爷,父母宠爱,一生富贵平安。 萧皓尘看着小猪白嫩嫩的小脸,他想说,小猪,你曾经还有个哥哥呢,可你们没有缘分,不曾在人间相见过。 huáng泉之下,那个胆敢冲破yīn牢的亡魂,已不会再被关进yīn牢中了。 千百年来从未有人如此大胆,竟敢挑战冥王的尊严。 冥王大怒,把这大胆亡魂吊在奈何桥,今日抽筋,明天扒皮,后日炖煮烹汤,再后日撒盐加酱。 日日如此,永世不绝。 那亡魂先是咬牙嗤笑,再是惨叫连天。 如今十年过去,已是叫也不叫,乖乖躺在滚烫锅里痴痴地看着三生石。 孟婆摇头叹息:“你这又是何必,逝者已去,追过来的都是傻子。殉情也就罢了,你怎么还把人送回去了?” 锅中人低喃:“我做错了事,毁了一个人的一生,我该还给他的。” 孟婆说:“多大的错,值得你要千秋万载地在这儿熬?” 亡魂沉默了很久,才说:“当年,他是一个胸怀天下的少年,我却私心把他囚于宫中,让他做我掌中的鸟雀。他天生傲骨不肯低头,我便步步紧bī,百般折rǔ。直到……直到他失去一切,乖顺地依偎在我怀中。那时我以为,这次,我终于赢了。” 孟婆问:“然后呢?” 亡魂说:“然后……他服毒自尽,死在了我面前。” 孟婆沉默了一会儿,说:“你真不是个东西。” 亡魂躺在滚烫的热汤里,浑身皮肉已被煮熟煮透,他闭上眼睛,说:“孟婆,该加盐了。” 孟婆说:“那你现在,是认输了?” 亡魂说:“不是认输,是想通了。萧太后说得对,世事如掌中流沙,握的越紧,丢的越多。你快加盐,我一会儿还有事。” 这些年来,每次从煮透煮烂到重塑人形的短暂时间里,他都会偷偷跑到忘川河边看皓尘的样子。 皓尘在人间重塑了肉身,带着小猪天南海北地做游侠。 潇洒快意,自在逍遥,也没有……没有很想他。 他心酸地欣慰着,至少,至少他总是做了一件不算太错的事。 至少如今的皓尘,活得比从前要快乐。 判官yīn森森地出现在他身后:“瞧什么?” 皇上站直了身子,问:“又要下锅了?” 判官说:“锅不用下,有人来给你求情了。” 皇上在锅里待久了,走路踉踉跄跄的。 抽筋扒皮的苦楚受的多了,总觉得皮肉已不在一处,凉飕飕的又冷又疼。 功德殿里站着个熟人,正是当日南荒之滨的维延。 维延淡漠地看着他,说:“一点小事,你若答应了,又何至于到如此境地?” 皇上喘息着笑了一声:“仙君,你怕是不懂凡人之心。皓尘如今过得很好,我心满意足。” 维延翻看着功德簿,说:“萧皓尘在人间为你积德,你可知道?” 皇上呆在了原地:“皓尘……皓尘他……” 维延说:“萧皓尘十年中,从逍遥谷起,一路行侠仗义,救济苍生,惩恶扬善,凡是有人问他是谁,他便说,是先帝遗命。有趣,有趣,凡人之心,果真有趣极了。” 皇上却紧张起来另一件事:“你要做什么?” 皓尘的魂魄是被他护着逃出yīn曹地府,如今身份依然bào露,地府会不会派鬼差去抓皓尘回来? 维延漫不经心地说:“你猜?” 皇上咬牙切齿地说:“皓尘两度离开yīn界,都是因他人之故,有什么刑罚惩处,罚我便是!” 维延说:“yīn界刑罚惩处如何,不归我管。我此来不过是告诉你一声,萧皓尘在云州城为一个小倌赎了身,要成亲了。” 皇上脑中嗡鸣一片,十年油锅烹炸蒸煮的煎熬一时间全痛了起来。 他知道……他其实早就该知道,皓尘……皓尘过得很好,皓尘已经放下了。 如此潇洒快意的皓尘,光芒万丈,惊才绝艳,自然会有追求者蜂拥而至。 而皓尘……也不该永远孤身一人…… 判官yīn森森地说:“怎么了?刚才不还和孟婆说,你欠了人逍遥一生,该还回去吗?” 皇上苦笑着低喃:“该还回去……该……都是我该受的……那你们呢?把我叫过来,就是为了告诉我,皓尘要成亲了?奈何桥那么大,我自己没长眼不会看吗!” 判官说:“你……” 皇上不想听这人再说话,他摇摇晃晃地离开功德殿,自己跳进了大锅里,沙哑着说:“孟婆,添柴。” 他知道,他知道什么是对的。 他知道他亏欠皓尘太多。 可直到现在,他才终于明白。 皓尘,不要他了。 彻彻底底的,放下他了。 他在萧皓尘的生命中,已经成了一缕烟,一撮灰,还记着,还念着,但已不值得再为他停留。 心中空dàngdàng地痛着,比十年抽筋剥皮的苦楚还要痛。 皓尘,真的已经不在乎他了啊。 孟婆拎着刀来剥皮,边剥边问:“判官说,萧皓尘给你积了福德,允你明日去凡间待两个时辰,你高兴不?快笑笑。” 皇上笑不出来,痛得呲牙咧嘴,呆滞地看着三生石。 剥皮之后是抽筋,这件事孟婆做不了,找yīn牢的牢头来抽。 皇上喃喃道:“我觉得判官是觉得剥皮抽筋对我来说不够疼了,才拿这事儿来折磨我。” 孟婆说:“疼了?” 皇上戳着自己鲜血淋漓的胸口:“疼。” 牢头说:“那你明日就别回阳间了,缓缓。” 皇上说:“谁说我不去?我偏要去,不但要去,我还要看着他成亲。” 孟婆和牢头对视一眼,啧啧摇头。 皇上已经十年没到阳间了,如今的他,只是一缕无人可见的幽魂,趁着夜色悄悄来到云州城的一座小院里。 据说,皓尘在这里已经住了些日子。 院子里种满蔷薇,但是云州的水土与蔷薇脾性并不相投,花开了不好不坏,零零散散地几朵挂在枝头。 小猪在院子里房中读书,萧皓尘就在亭下喝酒。 一把瓷壶,半坛烈酒,逍遥洒脱的萧皓尘举着诗集,慢悠悠地念给身边的小倌听。 “世说繁花艳,亦知醇酒香。寥寥百年梦,还笑梦中荒……” 小倌气鼓鼓地说:“你还笑,笑的够自在。” 萧皓尘忍着笑,说:“被秦湛文卖进青楼的可不是我。做了十年花魁还能脾气如此大,老鸨也是真宠你。” 小倌气得自己捧着酒坛咕嘟咕嘟喝酒。 皇上心中好奇极了,到底是什么国色天香的小美人,竟让皓尘又动了心。 他顺着蔷薇花架飘过去,飘到了凉亭旁,惊恐又愤怒地发现,那个要和皓尘成亲的小倌,竟是……竟是安明慎!!! 皇上气得心口疼,伸手猛地把安明慎推开。 安明慎一口酒呛在喉咙里,疯狂地咳嗽起来:“咳咳咳咳咳咳萧皓尘你推我gān什么!” 萧皓尘茫然:“啊?” 安明慎愣了一会儿,小心翼翼地看着一手拿酒壶一手拿诗集的萧皓尘。 不是萧皓尘推的他? 萧皓尘笑吟吟地揉揉安明慎的后脑:“你喝多了吧?睡吧睡吧,这些年你估计也没怎么睡过好觉。” 安明慎心情复杂,表情就更复杂了:“你……” 当年在宫中,他与萧皓尘不睦,没少去凤仪宫找麻烦,没想到……没想到他落魄至此,竟是萧皓尘救了他。 皇上气急了,在空中卷起一阵yīn风,咆哮着往安明慎嘴里chuī,不肯让安明慎再说出什么让他讨厌的话来。 安明慎被chuī了一嘴沙子,呸呸连吐了好几口唾沫,又拿酒漱口:“这什么破风,讨厌死了。” 萧皓尘低笑一声,自斟自饮,借着一缕月光看诗文。 那阵yīn风好像只chuī了安明慎一个人,等安明慎入了房中,就只剩下柔软的暖风送着花香,chuī得他昏昏欲睡。 皇上默默蹲在了萧皓尘身边,小心翼翼地去触碰萧皓尘的衣角,心里沉重地发苦:“皓尘,你别娶安明慎,那小野猫什么性子你不知道?他做不了好后妈,小猪会被欺负的。” 萧皓尘以为自己喝多了,听着有人在他耳边嘟嘟囔囔地说些有的没的,他迷迷糊糊地咬着酒壶壶嘴:“谁……谁在说话……” 皇上急忙闭上嘴。 他还记得维延警告过他,隔世花的诅咒。 虽然他还没明白这个隔世花的诅咒到底是什么规矩,可他现在怕极了,生怕皓尘发现他,再次被他牵连。 他只能在人间待两个时辰,只是看皓尘一眼,就心满意足了。 其他的……已不敢再奢求。 至于皓尘要成亲…… 皇上磨着后槽牙,钻进了卧房中,给安明慎托梦去了。 他的皓尘,应该娶个温柔美貌,体贴善良的人,怎么能被安明慎这种嚣张跋扈的小王八犊子糟蹋。 不……不行,绝对不能是安明慎! 安明慎睡不好,他已经很久没有睡过一场好觉了。 正迷迷糊糊地睡着,默默算计着萧皓尘如此大的恩情他该怎么还。 忽然,一阵yīn风chuī过。 安明慎打了个寒颤,猛地睁开眼睛。 却惊恐地发现一具肢体倒挂在房梁上,长发下是鲜血淋漓地脸,yīn森森地吐出寒气:“你不可以与萧皓尘成亲……不可以成亲……成亲……” 云州城宁静的夜色中,忽然响起了一声带着哭腔的惨叫:“啊!!!!!!!!” 萧皓尘急忙冲进去:“怎么了怎么了?” 安明慎惊恐地扑进了萧皓尘怀里,呜呜地哭着:“鬼……呜呜……鬼……有鬼……” 萧皓尘两度出入yīn阳界,见鬼见的比人还多,无奈地哄着安明慎:“没事,没事,鬼都是虚无之物,在世间活不了几日就会烟消云散了,你个大活人,怎么还怕鬼么?” 安明慎瑟瑟发抖,往萧皓尘怀里钻的更委屈了。 皇上气得心酸难受,恨不得现在就现形再恐吓安明慎一回。 可他又害怕极了,他害怕隔世花的诅咒,害怕自己一时生气又害了皓尘。 鬼差飘到他身边,说:“两个时辰就快到了,抓紧跟我回去继续下油锅。” 皇上说:“再等会儿。” 他依依不舍地轻轻又看了萧皓尘一眼,飘去隔壁看他熟睡中的儿子。 小猪今年十二岁了,稚嫩的眉眼已经有了少年人清秀俊美的轮廓,再过两年,必是个祸害天下少女的俊朗公子哥。 皇上叹了口气,想要触碰儿子一下。 鬼差幽幽道:“小孩子三火不旺,你这戳一指头下去,他至少病三个月。” 于是皇上忍着心中的爱怜,qiáng迫自己飘在离儿子三尺远的地方,不舍地看了又看。 鬼差不耐烦了:“两个时辰到了。” 皇上说:“再给我半刻钟的时间。” 鬼差问:“你又想gān嘛?” 皇上飘到了蔷薇花架下,以鬼魅之力,慢慢滋养着那一片蔷薇。 云州的水土不养蔷薇,可皓尘向来喜爱蔷薇,怎么能只挂着这么伶仃几朵? 卧房里,安明慎还趴在萧皓尘怀里嘤嘤嘤地不依不饶。 窗外的夜色下,大片的蔷薇在月光中越开越盛,雪白一片烂漫绚丽,恍若当年京中盛景。 相国府的小公子年轻气盛,骑马仗剑走过京城街头,生平最喜蔷薇花。 皇上回到了地府中,子时已过,又是一场剥皮抽筋的酷刑。 他一边受着痛,一边忍着笑。 孟婆问:“你笑什么?” 皇上沙哑着低喃:“明日皓尘醒来,见满园蔷薇盛开,一定……一定会很高兴的……” 孟婆说:“你们凡人就是奇怪,一个个生前不知珍惜,死了就天天赖在奈何桥头不肯走,有什么用呢?回不去了啊,痴儿。” 皇上闭着眼睛,在虚无的天地间回忆萧皓尘一颦一笑的模样,说不清痛楚和快乐哪个更多。 回不去了。 世事如流水,过去的,再也追不回来了。 二十年前的京城,百业兴盛,金瓦红墙下开着大片大片的蔷薇。 那是少年夫妻情窦初开的年月。 从那之后,他们再也不曾有过那般甜蜜和快乐的时光。 正妻,正妻,帝王夫妻,是比陌路人更远的陌路。 孟婆小声问:“后悔吗?” 皇上说:“悔。” 孟婆叹了口气,说:“走上这座桥的人,哪有此生无憾的。人生在世,悔恨总是有的,哪怕重来一回,你也不见得能比现在好过多少。” 皇上低声说:“若重来……” 若重来,他该如何? 若他放弃皇位,萧家不会让一个皓尘那般品性模样的长子与一个不受宠的王爷成亲。 若他重登帝位,为压制朝野权臣,所作所为必会再次伤透皓尘的心。 若能重来……若能重来…… 皇上绝望地躺在滚烫的大锅里,痛得心肝脾肺绞成了一团。 他忽然在绝望中明白,他和皓尘的情谊,竟早在两人呱呱坠地之时,就注定了不得善终。 错了吗…… 原来从初见那天开始,一切就已经结束了。 君权,臣权,千百年来彼此牵制折磨,他和皓尘,不过是天地滚轮下一道不足言说的车辙。 皇上对自己喃喃低语:“到头了……我和皓尘的情谊,是不是真的到头了……” 孟婆摇头叹息,心想,又是一缕心死之魂。 皇上却猛地睁开了眼睛:“判官!判官!!!” 判官yīn沉沉地飘过来:“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皇上问:“我什么时候能再去阳间看一眼?” 萧皓尘睡了一宿,天明时起身,却听到儿子在院子里笑:“爹爹,爹爹快来看,蔷薇开了好多啊。” 萧皓尘揉着额头,慢慢披衣走出房门,惊愕地看着那满院蔷薇,在日光下烂漫盛放,摇曳生姿。 云州水土不生蔷薇,怎会……怎会开的这样好…… 小猪摘了一朵蔷薇:“爹爹,这蔷薇开的真好。” 萧皓尘低声说:“真好,开得……像京中的蔷薇一样好……” 那些日子远的像梦一样,生生死死几度轮回,他已好久未见过如此绚烂的蔷薇花。 也很久未见过,那个为他折来蔷薇的少年了。 小猪有点无措:“爹爹,你为什么不高兴呢?” 萧皓尘苦笑着摇摇头:“爹爹没有不高兴,爹爹只是……” 只是……如何呢? 他们之间,还能如何呢? 萧皓尘坐在蔷薇花下,慢慢抚过那些柔软的花瓣,恍惚又见到当年国子监的错落光影。 那时……那时的日子,竟已过去二十年来。 十年来,他带着小猪东北西走,为那个护他离开yīn间的人积德行善,却从未再问过半句那人过得如何。 打破yīn牢是大罪,那位本就罪孽深重的皇上,下场必然会痛苦万分。 萧皓尘对自己说,别心疼他,他不值得你再伤心。 这话说多了,好像自己也信了。 小猪小心翼翼地说:“爹爹……” 萧皓尘说:“无事,想起些旧人了。” 小猪慢慢抱住萧皓尘的胳膊,把自己珍藏的玉佩系在了萧皓尘腰上,低声说:“爹爹,我们回京城吧,你喜欢蔷薇,这里开不好。” 萧皓尘轻轻摇头:“爹爹不愿回去,你想去京城看看吗?” 小猪红着眼眶点点头。 他仍记得年幼时和那位叔叔的约定,虽然爹爹从未告诉过他,那位叔叔是谁,可他猜得到的。 他从小就聪明过人,他猜得到那是谁。 萧皓尘说:“等你再大一点,爹爹带你回京看蔷薇,但是你要答应爹爹,不要长留京中。那个地方,会吃人。” 小猪已经有些懂事了,却也不太懂,他小心翼翼地握着萧皓尘的指尖:“爹爹,你……娶了安叔叔吧。” 飘在蔷薇花上的亡魂惊恐地瞪大眼睛。 小猪说:“你总是一个人,才会一直念着过去放不下。安叔叔虽然脾气讨厌了点,但至少还是个人。” 亡魂气呼呼地围着亲儿子转了一圈,有心要踢小猪的屁股,又怕真的让孩子病了,只能咬牙切齿地飘了一圈,卷起漫天飞花,飘飘扬扬地撒了皓尘一身,以此宣告主权。 萧皓尘未曾察觉花中的异样,只是摸摸儿子的头,沉默着去亭中饮了一壶酒。 小猪说:“爹爹……” 萧皓尘摆手:“去看兵书吧。” 小猪不情不愿地走了。 萧皓尘在亭中独饮,怔怔地看着那片绚丽至极的蔷薇花。 一缕香风抚过发鬓,萧皓尘低喃:“是你?” 亡魂惊慌失措地躲进了桌子底下,不敢再胡来。 萧皓尘慢慢喝着酒,说:“叶翃昌,我是入过huáng泉的人,看得到鬼魂,也认得出你。” 亡魂蹲在桌子底下,闷声说:“有人告诉我,隔世花不止是剧毒,也是诅咒,若我再见到你,你还会遭遇不测。” 萧皓尘说:“然后呢?” 亡魂小声说:“判官说,你给我积了福德,允我来人间看你一会儿。” 萧皓尘说:“叶翃昌,你已不是皇上了,我也不是你的皇后。你这样,还有什么意思?” 亡魂委屈巴巴:“我就是来看看……看看你……你和安明慎……” 萧皓尘嗤笑一声:“我和安明慎要成亲,你有什么不满意的?” 亡魂不敢有不满意,他就是委屈得说不出口。 萧皓尘说:“我给你积福德,是想帮你早日脱离yīn牢刑罚,好好投胎做人,不是让你这样làng费着玩的。” 亡魂蹲在桌子下面数着风chuī落的花瓣,一瓣,两瓣,三瓣,四瓣…… 萧皓尘踢了踢蹲在桌子下的亡魂:“叶翃昌。” 亡魂闷闷地“嗯”了一声。 萧皓尘说:“滚。” 亡魂偷偷绕在了萧皓尘身后,飘来飘去不肯走。 萧皓尘深吸一口气,说:“滚回你的yīn牢里待着,早点投胎,你和我,早就没有以后了。” 亡魂说:“我再看你一眼就……” 萧皓尘烧了张符纸按在酒中,猛地回手泼在了亡魂身上。 亡魂惨叫一声,被重重地打回了yīn曹之下,láng狈地跌入了忘川河中。 亡魂一入忘川,便被河水侵蚀分离,差点就此灰飞烟灭。 还好判官及时出现,把他从河中拎出来,皱眉:“你不认路吗?怎么还能掉进河里?” 皇上有苦说不出。 判官说:“时辰到了,过去剥皮。” 皇上深吸一口气,忍着五脏六腑的绞痛,气势汹汹地冲到了奈何桥边,就地一趟,闭着眼睛等孟婆给他剥皮。 孟婆幸灾乐祸:“你何苦呢?若是乖乖呆着,过上三五百年,这刑罚总能到头,你也能去投胎。人家又不待见你,你过去找揍gān嘛?” 皇上呲牙咧嘴地忍着痛,低声说:“我乐意。” 孟婆说:“你就不想想,要是你把萧皓尘惹急了,他再也不肯为你积德,你可就真的要千秋万载地在这儿抽筋剥皮当汤底了。” 皇上沉默了一会儿,低喃:“皓尘……皓尘本就该为他自己而活。” 孟婆说:“那萧皓尘要成亲,你搅合什么?” 皇上说:“安明慎此人,恃宠而骄,没心没肺,不会真的珍爱呵护皓尘,不配和皓尘成亲。” 孟婆说:“那若是有一人,一生对萧皓尘珍惜呵护,爱入骨髓,你就不恼了?” 皇上心里酸的生疼,疼得翻江倒海。 他不恼,他怎么能不恼? 哪怕……哪怕那人是仙人下凡来弥补皓尘这一生苦痛,他也觉得难过极了。 可他呲牙咧嘴地任由孟婆剥去他一身皮囊,也只能嘶哑着说一声:“我绝不会……阻拦皓尘与那样一个人……相伴……” 绝不阻拦。 对,绝不阻拦。 并非不痛,并非不妒,并非是他真的已放下执念心有大爱。 他只是……他只是太清楚,他早已失去了为皓尘心痛的资格。 皇上驾崩十年,戚太后与秦太后在宫中明争暗斗,戚秦两派军马也隔着京城彼此虎视眈眈,无人再有空理会南廷军营。 卫寄风做了真正的土皇帝,他性情越发yīn冷孤僻,日夜与萧皇后的遗物待在一处,不肯分开片刻。 直到这年chūn日,军中传言说有一户人家竟在云州土地上种出了大片盛放的蔷薇花。 卫寄风恍惚还记得萧皇后爱蔷薇,一时兴起过去赏花,隔着暖风托起的簌簌落花,如在梦中一般,见到了他魂牵梦绕的那个人。 皇上又被煮了一天。 等今日的刑罚结束,他迷迷糊糊地游dàng着来到忘川河边,焉头搭脑地看着河中的倒影,透过yīn阳两界,鬼鬼祟祟地偷看着皓尘的一言一行。 可这一次,他却惊恐地看到,皓尘身边站着一个熟人。 卫寄风。 皇上气得往河里扔石头:“秦湛文你的本事呢!卫寄风行刺君王这么大的罪名,你居然还没还没趁机把南廷军营弄垮!你的本事呢!!!” 可惜卫寄风听不见他的声音,只是痴痴地站在蔷薇花下,不敢靠近,又舍不得离开。 伸出手想要触碰,又怕碰碎了这场梦。 萧皓尘见到卫寄风,苦叹一声yīn差阳错,推开门,说:“进来吧。” 卫寄风摇摇头:“少爷,我站在这里看你一会儿,就好了。” 萧皓尘闭目叹息,说:“我已不是萧家少爷,你也不再是相国府的家臣。” 卫寄风喃喃说:“少爷在我心中,永远都是少爷。” 萧皓尘说:“你若不愿进来,就回去吧。” 卫寄风仓皇失措地猛地向前一步:“少爷!” 萧皓尘叹息:“我曾修书给你,告诉你,无论发生什么,都要好好当你的南廷军营大统领,决不可学萧相国,再起叛逆之心。你可以不顾一切,但行刺君王的结局,无论谁死谁生,江山必生动乱,你可曾有片刻怜惜过天下苍生。” 卫寄风低着头,握着拳,说:“少爷说的是,卫寄风记下来。” 萧皓尘说:“如今戚秦两派在北方斗得不可开jiāo,戚无行和秦湛文都非易与之辈,你守着南方四州,也算一片乐土,不要再搅入皇室内斗之中了。等京中尘埃落定,你专心效忠新君便是。” 卫寄风心中不甘:“少爷,您的孩子,才是本该继承大统的嫡子!” 萧皓尘疲惫地说:“做皇帝有什么好?小猪天性善良,性情天真烂漫,我可舍不得让他被那张椅子煎熬。” 卫寄风只好收敛了那些话,殷切地说:“云州土地贫瘠,少爷何不搬到潺塬城来住?我在潺塬城种了好多杜鹃花,虽不是蔷薇,却也开的繁茂喜人,少爷可愿去看一眼吗?” 皇上飘去功德殿找判官,眼底乌青语调幽冷:“我要去人间。” 判官在忙着打算盘,算世人一生功过,不耐烦地说:“你把萧皓尘给你积攒十年的福德都快用光了,还去?” 皇上说:“我要去人间。” 判官说:“你去gān什么?” 皇上咬牙切齿:“有个老仇人见到皓尘了!” 判官翻开功德簿看了一眼,说:“卫寄风三百年前是一匹野láng,在斗shòu场中受尽折磨,是萧皓尘的前世买下它把它放归山野。这一生,他是来报恩的,你不必担心卫寄风会对萧皓尘不利,老实回锅里待着去。” 皇上心不甘情不愿地蹲在孟婆身边,说:“我讨厌卫寄风。” 孟婆说:“我看他们相处挺好的。” 皇上深吸一口气,说:“不好,皓尘当年就是被他所杀。” 孟婆说:“你要去找他算旧账吗?” 皇上被噎得无言以对。 若算起旧账,他和卫寄风,到底谁更混账王八蛋呢…… 孟婆说:“我劝你好好在这里呆着,等到冥王消气,放你回去投胎不好吗?” 皇上喃喃道:“我不想投胎,投胎之后,就不记得皓尘了……” 二十年前的国子监,年少的皇子和权贵少爷们都在蔷薇花下读书。 不受宠的七皇子像只yīn沟里的老鼠一样,窝在角落里沉默着看自己的书。 只有那个人,只有那道光照在了他身上,相国府的小公子笑得眉眼弯弯,笑他写错了字。 那样的时光,那样的爱意,他哪怕千秋万载地躺在这里受刑,也不愿忘却分毫。 遗忘才是最痛的酷刑,忘了皓尘,他便只天地间一粒无足轻重的尘埃,生与死,都已毫无意义,他的生命里再也没有光照进来,只有白茫茫一片冰冷。 卫寄风没有离开,他以巡视军营为名留在了云州城,每天来篱笆墙边浇水施肥,偶尔会带着酒来,约萧皓尘喝一杯。 他们当年也曾有过些情谊,萧皓尘不便拒绝,就让安明慎带着小猪玩,自己坐在亭下与卫寄风喝酒。 卫寄风说:“少爷,当年你入宫时,我本该随你左右。若有我在,你不会……不会……” 萧皓尘打断了他:“是我自己选的,你若入了宫,也不过是多了一个陪葬的人,而不是今日的南廷军营大统领。” 卫寄风沉默了一会儿,饮尽杯中的酒:“少爷,如今你已是自由身,可否愿意来南廷军营一展生平包袱?东荒部落已渐渐凝结成一股力道,被称为青丘七王,秦家忙着和戚家内斗,已顾不上天堑山防线。南廷军营必须要向北推进,才能堵住东山军防线的缺口。” 萧皓尘漫不经心地说:“秦家不会让你bī近东山。” 卫寄风说:“少爷,我知道您心怀天下,从前……从前是被叶翃昌耽误了。现在天下乱世将起,陪我去东山好不好?哪怕我死在天堑山,有你在,南廷军营不会垮掉,我也走的放心些。” 皇上呲牙咧嘴地蹲在忘川边被狱卒抽筋:“卫寄风才不是真的为了天下苍生,他就是想把皓尘留在身边!这个心机深厚的混账!” 狱卒说:“卫寄风这是要激起萧皓尘的热血斗志,别让一把宝剑烂在泥里,你又嚎什么嚎?” 皇上一身气势汹汹的怒意忽然就瘪了下去。 他呆呆地看着萧皓尘和卫寄风碰杯饮酒,苦笑着闭上眼睛不再看了。 对,别人说的都对。 卫寄风要激起皓尘年少时的凌云壮志,要助皓尘一展生平报复。 他实不该……实不该为此生气……实在不该…… 自己造的孽,自己慢慢受着疼。 也就……也就只能受着疼。 萧皓尘拒绝了和卫寄风一同去南廷军营,他说:“我累了,卫寄风,我做过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皇后,也做过落魄求生的一缕游魂。如今,我只想做一个自由自在的人,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你若是战死沙场,南廷军营还有副将,还有副统领,还有无数比我更熟悉南廷军营的将士。天地之大,芸芸众生,缺了一个萧皓尘,也不会如何。” 卫寄风紧紧握着拳:“少爷,你还记着叶翃昌吗?那昏君已死,已经死了,无论你爱他与否,他都已经死了!” 萧皓尘闭目饮酒:“别说了。” 卫寄风硬生生把心头那口血噎回去,他不甘,不愿,他为少爷不平,也恨命运作弄。 他的少爷,为何已不是他当年认识的样子。 就是为了那个……为了那个昏君? 萧皓尘说:“你若想喝酒,便在此喝酒,若不想喝,回军营吧。” 卫寄风急忙说:“少爷,我喝,我喝。” 卫寄风常来喝酒,醉意朦胧时,目光便火烧似的落在萧皓尘的脸上。 二十年光yīn似箭,他的少爷已不再是少年稚气的模样,可那张清雅俊秀的脸染上了风霜,却依旧眉目如画,温柔如初。 这是他放在心尖上,心心念念了一辈子的人。 从前,他无法与君王相争。 如今,他竟连个死人都争不过。 卫寄风说:“少爷,你为何不肯放下叶翃昌?他对你那般残忍无情,你……” 萧皓尘慢慢喝了一杯酒,忽然拔剑刺向卫寄风的胸口。 卫寄风不动如山。 萧皓尘的剑尖刺破卫寄风肌肤半寸,停在了原地,他在醉酒中喃喃问:“痛吗?” 卫寄风老老实实地回答:“痛,但还能忍受。” 萧皓尘说:“若我一剑刺穿你胸口呢?” 卫寄风说:“少爷给我的一切,我都甘之如饴。” 萧皓尘低笑一声,收剑仍到一旁,从衣服上撕了块布帛扔给卫寄风:“包扎好伤口,这一剑,是罚你胡言乱语冒犯于我。你自己都像个傻子,何苦问我为何放不下。” 卫寄风面红耳赤,难堪羞愧至极:“少爷,你……你知道……” 萧皓尘举头望月轻叹一声:“二十年前我便知道了,卫寄风,你我无缘,放下吧,好好做你的大统领,守一方安乐祥和,待百年之后青史留名,你的名字,比我好听。” 皇上蹲在忘川边气得心绞痛:“姓卫的脸红什么?他到底在脸红什么!这破忘川为什么听不见声音!姓卫的到底在脸红什么!判官!判官!我要去阳间!我要去阳间!!!” 地府上上下下都认识了这个天天上蹿下跳的鬼。 判官说:“你有完没完?再去阳间你的功德就要用尽了。” 皇上说:“那我要做什么才能积攒功德?” 判官被他烦的脑子疼,只好翻了翻皇上的功德簿,说:“倒是有一个办法。” 皇上急忙问:“什么办法?” 判官说:“云州往东五十里地,有一户农家,老妇人做了一生善事,年老后身体不好,要每天吃三个jī蛋养着,你去做她的母jī,每天生三个jī蛋,供养她一年,就能积攒些功德,去凡间陪萧皓尘半日。” 萧皓尘喝醉了,迷迷糊糊的往屋里走。 卫寄风紧紧跟在他身后:“少爷……” 萧皓尘摆摆手:“走吧,卫寄风,做你该做的事。” 卫寄风不肯:“少爷,跟我走吧。” 萧皓尘摇摇头,举目望着满院蔷薇,痴痴笑着,说:“这里很好……这里……蔷薇开得很好……” 他今夜醉的厉害,躺在chuáng上半梦半醒地低喃:“不来……不来也好……来生……来生也不会再记得了……不来……也好……” 有声音在头顶响起,有人低低唤他的名字:“皓尘……” 萧皓尘醉得睁不开眼睛,摸索着要去拿符纸,低喃:“让你……让你别来……làng费功德……我要……我要……赶你回去……” 可来到萧皓尘chuáng边的,不是皇上,而是卫寄风。 他痴痴看着萧皓尘醉中含笑的模样,又痛又怒。 若他当年……若他当年不曾任由萧皓尘嫁入皇宫,若他做点什么,若他能带着皓尘私奔去南廷军营。 后来……后来,会不会就没有这么多的痛楚和别离。 如今,他已守在皓尘身边,可皓尘想的念的,永远都不是他的名字。 卫寄风慢慢捧着萧皓尘的脸,慢慢地,想要靠近一点,再靠近一点。 今夜天地无风,蔷薇开得好香。 萧皓尘全无防备地醉倒在他面前,梦中低喃着昔日的负心人。 huáng泉下,判官不耐烦地说:“就这只老母jī了,你当还是不当?” 皇上正苦苦思考着,忽然抬头看见功德殿的yīn阳镜中,卫寄风正要对萧皓尘欲行不轨之事。 他顿时血淋淋的脸都绿了,不管不顾地揪着判官的领子吼:“我明天就去当老母jī,你现在就送我去阳间!!!” 判官警告他:“人魂入畜生道,可不是什么好受的事。” 皇上说:“让我去。” 判官摇摇头,提笔写下几个字,送皇上去了阳间。 皇上冲进皓尘房间的时候,卫寄风已经离开了。 他的皓尘躺在榻上睡的正熟,看不出卫寄风为非作歹的痕迹。 皇上却不敢掉以轻心。 他小心翼翼地凑上去,慢慢掀开皓尘的被子钻进暖融融的被窝里,又去解亵衣的衣带子,把皓尘剥光脱净,一寸一寸地检查那些莹白如玉的肌肤,战战兢兢地生怕看到一点被旁人侵略过的痕迹。 还好,什么都没有。 卫寄风还算是个东西,没有趁机对皓尘做出不轨的事来。 皇上松了口气,小心翼翼地帮萧皓尘穿上亵衣。 萧皓尘在梦中微微皱着眉,翻身换了个姿势,趴在chuáng上继续睡,软绵绵地低喃着:“小七……” 这声小七,叫得已成亡魂的人都开始浑身发烫,冷冰冰的魂魄慢慢发红,在黑暗中直勾勾地盯着萧皓尘削瘦白皙的脊背,盯着慢慢收拢的腰线,还有下面……下面…… 皇上咽下口水。 不……不成……这不成…… 他刚骂完卫寄风,自己可不能做这禽shòu不如的事。 他……他该走了……该回去了…… 安明慎夜里尿急,迷迷糊糊地裹着大衣往茅房跑,回来的时候借着一缕月光,惊愕地发现萧皓尘的被褥鼓着,一下一下地在做着奇怪的耸动。 安明慎想起卫寄风曾在这里喝酒,惊恐地不知道该不该过去。 万一……万一卫寄风趁萧皓尘喝醉了不备…… 想到此处,安明慎急忙跑过去,躲在窗边,对着被子里鼓起的东西扔过去一块砖头。 一声yīn冷的闷哼响起。 被惊醒的萧皓尘猛地坐起身掀开被子,又红着脸迅速盖上了。 安明慎呆呆地看着萧皓尘孤身一人躺着的那张chuáng,有点恍惚:“我刚才……刚才……” 萧皓尘看着蹲在地上的那个鬼,想到自己衣衫不整的样子,深吸一口气,说:“没事,回去睡觉吧。” 安明慎游魂似的满脸茫然地走了。 萧皓尘用脚踹了踹地上的鬼:“你想gān什么?” 亡魂蹲在地上,嘟嘟囔囔地说不出话来。 萧皓尘深吸一口气,说:“你见我也没用,叶翃昌,你和我没有以后了。” 亡魂委屈地缩成一团,在萧皓尘脚下滚来滚去。 萧皓尘揉着额头,恍惚中又看见了二十年前国子监中的七皇子。 七皇子自幼不受宠爱,学了一手撒娇耍赖痴缠装傻的好手段,黏人的本身比高粱糖还厉害。 于是他作势要掏符纸。 亡魂急忙攒起来按住了他是手:“皓尘不要!” 萧皓尘冷笑:“滚回你的yīn曹地府里好好受罚,事到如今,你还想如何?” 亡魂委屈巴巴地缠在萧皓尘身上,说:“皓尘,我想你了……” 萧皓尘说:“我困了。” 亡魂小心翼翼地说:“你睡吧,我看着你……” 萧皓尘说:“叶翃昌,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亡魂说:“我……” 可他刚吐出一个字,就看到萧皓尘已经睡下了。 于是他委委屈屈地趴在chuáng边,贪婪地看着萧皓尘的脸。 这曾经是他日夜同chuáng共枕的人,怪他没有好好看,好好珍惜,好好地把那人捧在手心里,疼惜一生。 到头来,连看一眼,都已成了奢侈。 萧皓尘被只鬼盯着,哪能睡得着,他闭着眼睛,说:“叶翃昌,回去吧。” 亡魂低喃:“皓尘,我知道你伤心了,可是……可是……下辈子,下下被子,下下下被子也行,你能原谅我吗……” 萧皓尘说:“下辈子我就忘记你了,可你还在yīn曹受刑,我原不原谅,有意义吗?” 亡魂不依不饶:“我不管,你忘了,就是原谅我了。等我……等我重新投胎,我……” 萧皓尘打断了他的话:“你到底想gān什么?” 亡魂沉默了一小会儿,小声说:“天明……皓尘,等天明,我就要去云州城往东五十里的一家农户做老母jī了……” 萧皓尘:“噗嗤……” 亡魂委屈极了:“皓尘你还笑我!” 萧皓尘忍着笑,说:“去吧去吧,不过我听说云州城东郊农户家的公jī都挺凶的,你注意安全,好好下蛋。” 叶翃昌,鬼,当了十年鬼。 他天天在地府里被那群狱卒按着抽筋扒皮下锅炖煮,第二天再重来一遍,他从未感到绝望。 可当他不顾一切离开地府,来到所爱之人身边,窝在chuáng边静静看着爱人睡颜的时候,心中却止不住地被巨大的冰冷淹没,空dàngdàng的,回dàng着自己的声音。 回不去了……也不会再有将来…… 他和皓尘的故事,早在他对枕边人升起防备之心的那一刻起,就已走上了绝路。 这条路走了十年,他没想过回头。 如今,他再也回不了头。 一步错,步步错,十年光yīn消磨错,皓尘已放下,待到百年之后,就会毫无牵挂地重入轮回,忘却前尘,一切从头。 可他呢? 他只能日日夜夜地守在奈何桥头,遭受酷刑,或者去忘川边偷看一眼皓尘来生的样子。 除了功德簿上草草一笔,再不会有人记得他是谁。 亦不会有人知道,他为谁留在这里,又在忘川边偷偷看着谁。 或许日子久了,他受不住日夜不歇的刑罚,和无望苦等的苦楚,魂魄散掉,缺魂少魄,也成了销魂殿中一缕不知前世的残魂。 以百世刑罚送皓尘回阳间,他不后悔,可他心里总是空dàngdàng地chuī过冰冷的风,千秋万载,都是如此。 他又成了孤零零的一个人。 皓尘睡着了。 皇上不忍打扰,只是呆呆地看着,魂魄没有泪水,哭不出声,只有空dàngdàng痛和冰冷回dàng在心口,往后千年,都是如此。 天快亮了。 皇上慢慢俯身,在萧皓尘眉心轻轻吻了一下,摇摇晃晃地走出房间,有一次施法绽开满院蔷薇,悄无声息地飘向了远方。 萧皓尘睁开眼睛,坐起来,心情复杂地看着窗外挤挤攘攘的蔷薇花,深吸一口气,披衣走出院子,敲了敲安明慎的房门。 安明慎迷迷糊糊地爬起来:“皓尘,怎么了?” 萧皓尘拿出了一张银票,说:“你去一趟云州城东五十里外的农户,把所有的公jī都买回来。” 安明慎茫然无措:“你……你买那么多公jīgān嘛?” 萧皓尘沉默了一会儿,说:“炖了,劳军。” 安明慎:“…………” 把安明慎敢去城东,萧皓尘苦笑着摘了一朵蔷薇,缓缓放在鼻尖,轻轻嗅着那股浅香。 叶翃昌供养农妇是为了积德,他无法阻拦。 可是总不能……总不能让那人真被公jī欺负了吧…… 叶翃昌要在天亮前飘到jī舍,找到鬼差标记过的那只母jī。 农户的老妇人做了一生善事,却受尽了无数苦楚。 年少丧父,中年丧父,年老丧子。 一座破旧的小院里,老妇人正佝偻着弯腰喂jī。 而他要做的,就是俯身在那只奄奄一息的老母jī身上,撑起那副躯壳,给老妇人供养jī蛋,以此积攒福德。 叶翃昌深吸一口气。 有件事他没和鬼差说过,他怕jī。 小的时候,因他不受宠,被兄长们百般刁难欺rǔ,其中太子最喜欢的一项游戏,就是被太子宠物,一只能飞二十尺高的公jī追得满地跑。 叶翃昌害怕jī,后来进化到连麻雀都怕,只要见到类似jī的东西,他都会眼前发黑腿脚发软。 可今天……今天他却要自己去做一只jī了。 叶翃昌蹲在jī笼外,眼前一阵阵发黑,他不得不扶住了笼子。 笼子里的大公jī嚣张地啄向他的手心。 叶翃昌鬼叫一声,惊恐地连退数步,不敢看大公jīyīn冷凶狠的眼睛。 老妇人慈祥地摸着大公jī的头:“大红,别闹,把毛蹭掉,就卖不出好价钱了。” 叶翃昌飘在树上瑟瑟发抖。 公jī……母jī……公jī…… 他正抖着,身后传出了一个yīn森森的声音:“叫什么叫?” 叶翃昌回头一看,竟是叶家那位老祖宗。 老祖宗坐在树枝上,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叶翃昌愣住:“老祖宗,您……您也出来了?” 老祖宗翻了个白眼,说:“你打碎yīn牢大门的时候,我就趁机跑出来了。那些狱卒只顾着抓你,根本没看到过我。” 叶翃昌:“…………” 他错了,他真的错了,以他的聪明才智,就该怂恿别人去打yīn牢大门吸引火力,然后带着皓尘逃走才对。 叶翃昌说:“老祖宗,游魂在人间活不了太久,您……” 老祖宗说:“我要去叶国旧都。” 叶翃昌问:“崇吾郡?” 老祖宗不屑一顾:“崇吾郡算什么旧都,旧都在崇吾郡以西,穿过荒漠才能见到。七百年前我亲手屠了全城,那里yīn气极盛冤魂遍地,躲在那里,鬼差根本不敢进去抓人。你呢?要不要跟我一起走?” 叶翃昌说:“我可不是逃出来的鬼魂,我是正儿八经用福德出来的,谁要跟你一起当逃犯?” 老祖宗说:“yīn间出事了,你没发现跟在你身后的鬼差都不见了吗?要走就快走,七日之内赶到叶国旧都,从此之后千秋万载,你就是自由身了。” 叶翃昌说:“我……” 老祖宗不耐烦了:“难道你真要去当母jī不成。” 叶翃昌当然不想当母jī。 他看见jī毛茸茸的的身子尖尖的嘴都眼前发黑。 可他若是去了叶国旧都,就再也无法回头。 他和皓尘,再也没有以后了。 老祖宗嗤笑一声:“你到底是不是我的子孙,如此苟延残喘任人鱼肉,宁愿做一辈子下蛋的母jī,也不肯拼一拼,做个鬼王多好。” 叶翃昌没听见他说的话,专心致志地盯着jī笼,想趁公jī不注意的时候,猛地钻进那只快死的老母jī身体里。 这时,一道熟悉的声音响起:“大娘,您这儿的公jī,我都买了。” 叶翃昌惊恐的看着安明慎。 安明慎把银子放在了大娘掌心里:“我家公子说了,要买光云州城东郊所有的大公jī,炖了汤慰劳云州城将士们。” 叶翃昌心头一颤,这回谁说也不好使了。 皓尘为他买光所有公jī,他怎么还能想要跑呢? 趁着老妇人把公jī从笼子里抓出来的瞬间,叶翃昌猛地扑下去,试图qiáng忍着恐惧和恶心钻进母jī身体里。 这时,老祖宗终于忍不住了,他放出了杀手锏:“萧皓尘要倒大霉了!” 叶翃昌猛地蹿回来:“你说什么!” 老祖宗:“卫寄风想扶持萧皓尘的儿子继位,萧皓尘却不愿让儿子再回京中,他们二人起了间隙,便有人要生乱子了。” 叶翃昌沉默了一会儿,说:“秦湛文。” 老祖宗叹息:“你娶的这位正妻,是个十足天真烂漫的游侠性子。反倒秦湛文……yīn毒,yīn毒至极,心机太深,还好你死的早。” 叶翃昌说:“我去找秦湛文。” 老祖宗拉住他:“找个屁,杀手已至云州城,你去找秦湛文算账,难道他还能听你的不成?” 皇宫之中,燃着木犀香。 秦湛文遥望着皇陵叹气:“叶翃昌啊叶翃昌,你有本事下huáng泉,你有本事回来啊?你要是跪下求我放过萧皓尘,我就真的放了他。” 年少的新皇一脑门子问号:“母后,你在念什么诗?” 秦湛文摇头:“没用了,死透了,回不来了。” 秦湛文是个极其聪明之人,他派人乔装成西北之兵,刺杀萧皓尘。 卫寄风并不会全信,但依旧会将信将疑对戚家多生防备。 戚无行也会觉得,是卫寄风要拥立新主,才要除掉萧皓尘嫁祸于戚家。 从此西北南廷二军必生嫌隙,再不会有联盟只可能。 至于萧皓尘…… 秦湛文灭了木犀香,低喃:“本就是个死人了,huáng泉相会亲亲爱爱有什么不好,何苦要再活过来?” 萧皓尘在宫中时,是个不管闲事的皇后。 如今来到乡野间,更是无心再理会宫中权势争夺的破事儿。 他只想过逍遥快活的日子,就像叶翃昌还未继承皇位之前,两个小小少年策马扬鞭,踏遍九州山河,与贩夫走卒为伍,与侠客剑士闲谈。 那段时光,是他人生中最快乐,最满足的日子。 只是如今,陪在身边的人,早已换了模样。 小猪有个很好听的名字,叫叶旭宸,日出东方,天子受礼,可萧皓尘不愿提起这个名字,只要提起这个名字,他就会想起叶翃昌说起这个名字时,眼底温柔炽热的期盼。 他和叶翃昌的故事,太长,太乱,仇恨与爱意彼此纠缠在一起,生生死死几度轮回,都理不清,想不透,说不明白。 那就不要再想了,纵马天下,饮酒作乐。 人世不过光yīn百年,等他寿终正寝走上huáng泉路,遇到奈何桥头的叶翃昌,才能好好坐下,说几句话,聊聊这一生的功过是非,对错亏欠。 萧皓尘在花下饮酒,冷不防一道寒光从天而降,狠狠劈向了他后颈。 萧皓尘师从逍遥谷,武功并不低,立刻回神掷出酒壶,与一众刺客斗成了一团。 来此处的刺客,不知是何来历,竟足有上百之众。 萧皓尘越战越急,又忧心出门尚未归来的小猪和安明慎,不知自己能否一力击杀这上百名刺客。 刺客们身披黑衣看不出相貌也无任何特征,不知是何方而来。 蔷薇在刀光剑影中簌簌落落漫天飞舞,萧皓尘恍惚中竟想起十年前的往事,神经兮兮的一国之君,竟派卫兵假装行刺自己的发妻,就为了……就为了执花而来,做一次救美的英雄…… 那时……那时他说什么了? 他年轻气盛,毫不留情地在大庭广众之下揭穿了皇上的小把戏,嘲讽那人无聊且幼稚。 可那年的蔷薇开得很好,chūn风暖融融的落在脸上,他们之间,还未到如此死生不得再见的地步。 还都活着,还有命……可以用来彼此折磨。 萧皓尘手中长剑断裂,眼看就要不敌。 忽然一阵yīn风猛烈,chuī得满园蔷薇撕裂成碎片,天地间yīn沉无光,刺客们惨叫着纷纷抓住自己的脖子,在yīn魂索命之下痛苦得死去。 一道不见踪影的yīn风抱起萧皓尘,躲过了刺客拼尽最后一丝力气的一箭。 刺客眨眼睛被yīn魂撕成了碎片。 叶翃昌在yīn间受了十年酷刑,骤然发怒,岂是寻常生魂可以抵抗的鬼力。 萧皓尘气疯了:“叶翃昌你gān什么!” 叶翃昌十分委屈:“这些刺客不是我派来的。” 萧皓尘大脑一片混乱,手指轻轻发抖:“你知不知道,以鬼力杀生魂,是多大的罪孽!” 叶翃昌咬牙切齿:“我知道,皓尘,我知道,那老孤魂故意的!” 他若想救皓尘,就要以鬼力杀生。 若杀生,便是滔天罪孽,再也无路回头。 从此之后,他只能跟着老祖宗去叶国旧都,做一城鬼王,或者被万鬼啃食,彻底消失在天地六合之间。 后悔吗? 后悔。 悔不该当初肆意糟蹋作践旁人的情谊。 悔不该醉心权术玩弄一颗真心。 可他不悔横刀入huáng泉,不悔十年受酷刑,不悔今日站在此处与皓尘告别。 他悔的,只是未曾在国子监的蔷薇花下牵住那个明艳少年的手,问一声:“皓尘,你想做个什么样的人?” 若他问了……若他当年真的问了…… 又怎会又这样苦楚的半生磨难,伤恨别离。 老祖宗说:“快走,鬼差很快就会追上来的。” 萧皓尘慌忙道:“叶翃昌,你要去哪里?你到底要去哪里?” 叶翃昌说:“我若能回来……皓尘……我若还能回来……” 他说不完了。 鬼差已经从huáng泉下追过来,要将他就地用鬼火烧得灰飞烟灭。 老祖宗拉着叶翃昌,冲向了西北。 萧皓尘站在风中,看着空dàngdàng的蔷薇花架,花朵失了鬼力扶持,零落枯萎,就像深秋已至,之后只有凛冽寒冬。 小猪从学堂回来,少年稚嫩的眼中是微薄的渴望,他说:“爹爹,蔷薇……蔷薇都谢了,是他,是他吗?” 萧皓尘闭上眼睛,轻声说:“没有,只是日子到了,云州本就不养蔷薇。” 卫寄风仍然常常来找萧皓尘,说起天下局势动dàng,东荒联军随时可能攻破天堑山,说起三方军马彼此僵持,早晚要生祸事。 萧皓尘喝着酒,喃喃道:“我能做什么?我不过是一个……死去多年的皇后,你告诉我,我又能做什么?” 卫寄风心中隐隐作痛,想要伸手触碰萧皓尘的手,却又láng狈地收回来,说:“少爷,我来南廷军营,是为你。守卫南方四州百姓,是为你。如今,我要带兵北上,沿天堑山而行,替秦家守住东山缺口。若我……若我死在天堑山,你能不能,为了立一座衣冠冢,不要太大,就立在你不远处,让我能继续守着你,看着你……” 萧皓尘打断了他的话:“卫寄风!” 卫寄风深吸一口气,声音痛得发颤了:“少爷,是不是就算我守一辈子,你也不会回头看我一眼?” 萧皓尘说:“卫寄风,够了。” 他不想听,不想看,不想再承受另一份让他无法承受的情谊。 他只想一个人安静地待在这儿,待在这片空dàngdàng的荒芜院落里,等一句轻薄如纸的承诺,等一缕或许再也不会回来的亡魂。 叶翃昌离开时,不曾告诉他自己要去何处,那必是个极为凶险之地。 那人孤身而去,不愿再牵连他受累遭罪。 可是他们……本该是夫妻啊。 夫妻一体,同甘苦共患难。 权臣势大,该由他们一同想办法消解分化。 武将专权,该由他们彼此配合左右掣肘钳制。 后来几度生死来来回回,他们拼了命地想要弥补对方,却从未真的如天下夫妻一般,好好地坐下来,慢慢商量出个两全的对策。 他们这一生的情谊,歇斯底里,刻骨铭心,却从来不像对人间夫妻。 卫寄风颤声说:“少爷,我到底哪里做的还不够好,到了如今这个地步,您为何还惦记着叶翃昌!” 萧皓尘走神了,他看着空dàngdàng地花架,说:“他知道,我喜欢蔷薇花。” 二十年前,国子监正逢少年,七皇子为他折来了蔷薇花。 十年前,帝后已形同陌路相对无言,一国之君亲手折了新开的蔷薇,拐外抹角地来讨他欢喜。 今年chūn天,他孤身一人望着零星几朵残花,huáng泉下的亡魂来到阳间,为他开了满院繁花。 那个人,早就把一切刻在了他的魂魄里,此生此世,或死或生,都只有这一个人,能让他魂牵梦绕,能让他永世不忘。 卫寄风脸色铁青,沉默了许久,他缓缓给萧皓尘岛上一杯酒,说:“少爷,卫寄风敬你情深。” 一杯饮下,萧皓尘陷入沉沉安眠之中。 他好像睡得并不久,也不曾觉得有多疲惫。 只是睁开眼,觉得眼前的一切似曾相识,又好像什么都是陌生的。 身边的人是……是安明慎…… 萧皓尘有些头痛地慢慢做起来,低喃:“我睡了多久?” 安明慎坐在chuáng边把热茶递给他:“你昨晚和卫将军喝了一夜的酒,睡到晌午才醒来。” 萧皓尘低声问:“小猪呢?” 安明慎说:“去西郊玩了。” 萧皓尘说:“我过去看看。” 他慢慢骑着马来到云州城的西郊,看到他的儿子正在撒欢地策马狂奔,十二岁的少年正是活泼好动的年纪,挽弓搭箭,对准了林中的野兔。 卫寄风骑马跟在小猪身后,说:“眼要定,手要稳,心神快人三分,快!” 小猪猛地松开弓弦一箭she出,正中兔眼,他欢呼着骑马绕行两圈。 士兵去捡了猎物奉上,贺道:“小公子堪称箭中神手。” 小猪欢喜地喊:“卫叔叔,我厉不厉害!” 卫寄风含笑点头:“不错不错。” 他抬眼看见萧皓尘,去上策马走过来,旁若无人地牵住萧皓尘的手:“皓尘,小猪学箭很快,就要超过你我了。” 他说的如此亲昵自然,好像一切都曾发生过无数遍。 萧皓尘脑海中一阵恍惚。 有一个人……有一个人……曾无数次这样骑马而来,牵着他的手,带他去开着漫天繁花的地方。 那个人……那个人是…… 萧皓尘抬头,视线所及之处被卫寄风英俊沧桑的脸占满。 是……是卫寄风…… 那个人……是卫寄风吗…… 于是他忍着心中那点如在梦中的不适,顺从地被卫寄风牵着手,两人一起策马来到小猪面前。 卫寄风说:“小猪,我们比一场,让你爹爹做公证,看日落之前,谁打到的猎物更多,如何?” 小猪微微怔了怔,欲言又止,可到底是什么都没说。 他知道卫叔叔喜欢爹爹,很喜欢很喜欢,喜欢了一辈子。 可爹爹,从来都是对卫叔叔不冷不热,并未表现出任何倾慕之意。 今日……今日爹爹,为何竟像已经接受了卫叔叔一样? 难道昨夜…… 小猪心中泛着空dòng的委屈。 十二岁的少年还理不清这些过于悲伤的思绪。 他记得那个人,记得那块玉佩,记得满院蔷薇簌簌落落的模样。 他有父亲,有一个亲生的,很爱他的,却一生终究无父子之缘的父亲。 他并不讨厌卫叔叔,可他还没准备好……或者他永远都准备不好,让另一个人取代他心中父亲的位置。 萧皓尘发现了小猪的不对,俯身问:“小猪,怎么了?” 小猪眼里有些泪花,却什么都没说,只是乖巧地摇了摇头。 他知道这些年爹爹过得苦,他不愿再说出自己矫情的少年心事,让爹爹心里更苦。 哪怕……哪怕他伤心了,可卫叔叔若真的对爹爹好,他接受就是了。 萧皓尘觉得今天的一切都怪怪的,安明慎怪怪的,小猪怪怪的,他自己……也怪怪的。 可他不知道到底那里出了问题。 他记得相国府年少的日子,记得卫寄风邀他同来南廷军营,记得安明慎是个脾气很大胆子很小的小野猫。 记得……记得他爱过一个人。 可他记不清那是谁了。 卫寄风待他如此温柔,或许那人……就是卫寄风吧。 萧皓尘忘记了一个人。 也忘记了自己忘记了一个人。 他在云州城中生活,教他的孩子习武读诗,与故人相见相伴,饮酒作对,逍遥此生。 唯有醉意朦胧时,抬头看着蔷薇加上零星枯瘦的几朵残花,会恍惚中觉得自己是不是忘记了什么东西。 可那种感觉去的很快,他便不再记得了。 卫寄风再一次邀他同去天堑山。 秦安已把大队军马调离天堑山,与戚家军在京城两侧遥遥相望,京中两位太后的争执已愈演愈烈,天下马上就要大乱,而他们能做的,只有守住东山防线,决不可让青丘七王的联军攻入中原。 萧皓尘答应了。 他模糊中记得自己曾经拒绝过卫寄风很多次,可这次,他却答应了。 或许是他今日心情晴朗,或许……或许…… 他心中空dàngdàng的摇晃着枯瘦的树影,必须要做些什么,才能想起自己是谁。 小猪年纪还小,萧皓尘便让小猪和安明慎留在了云州城。 临行前,萧皓尘嘱咐小猪:“安明慎是个四肢不勤五谷不分脑子也不太灵光的小废物,你若要出门闯dàng,别指望他能照顾你,注意安全。” 小猪有些担忧地握着腰间的玉佩,不愿抬头看卫寄风,低声说:“孩儿知道了。” 萧皓尘叹息一声,说:“你长大了,想去哪儿就去哪儿,爹爹会在东山防线守着,直到京中动乱平息为止。战火无眼,你不要过来。” 眼看萧皓尘就要离开,小猪忽然忍不住了,问:“爹爹,我的大名叫什么?” 他听安明慎说,在他出生之前,皇上就已为这个嫡长子定下了名字。 那是一个,拥揽天地星辰的君王之名。 可爹爹从来没有提起过,他也……从不知道自己的名字。 萧皓尘疑惑地愣了愣,好像这才想起,他一直没有给小猪起个正儿八经的名字。 好像小猪有过名字,但是叫什么……到底是什么呢…… 他一点想不起来了。 小猪故作懂事地说:“没事,爹爹,你不想告诉我也没事,你去吧。我长大了,我可以给自己起个名字。” 卫寄风不动声色地挽起萧皓尘的手,说:“皓尘,走了。” 肌肤滚烫的温度让萧皓尘下意识地抽出手,微微握着拳。 他到底……怎么了…… 卫寄风眼底微微一沉,但并没有多少,而是揽住了萧皓尘的腰:“皓尘,军情紧急,我们要快些赶到天堑山。” 于是,萧皓尘跟在卫寄风离开了云州城,与七万铁骑一同奔赴天堑山防线。 远在崇吾郡更西的荒漠中,两缕亡魂正被地府鬼差追得疯狂逃窜,一直逃到了早已荒废几百年的叶国旧都。 叶国曾是位于西荒的一个偏僻小国。 在中原天下混战的时代,叶国才陆续有人走出千里荒漠,见识到沙漠之外还有另一片山清水秀的大好河山。 史书记载,叶国的开国皇帝,那时的晟王带兵东征,将国中所有青壮年带到中原,开疆辟土。 可这时,叶国旧都却忽然爆发瘟疫,城中下至流民乞丐,上到少年天子,纷纷死于瘟疫之中,无一幸免。 匆匆赶回的晟王别无他法,只能一把火烧掉整座王城,任由沙漠漫延阻断中原至此的道路。 从此人间岁月流转,再无人知晓叶国旧都在何处。 天色yīn沉,风沙漫天,老树枯枝在七百年的风霜中越发生的狰狞可怖。 史书记载已真假难辨,死在旧都的十万冤魂却都记得仇人是谁。 老祖宗刚靠近,冤魂们就纷纷咆哮着冲上来,嘶吼着要仇人偿命。 老祖宗不慌不忙地踹了一脚叶翃昌的屁股:“去吧,小孙子!你吃的怨气越多,你就越qiáng。如果你能吃掉这一座城的怨气还不会爆体而亡,你就能和十殿阎罗硬刚,再也不用受判官的窝囊气!” 叶翃昌气得牙根痒痒,却没有别的办法。 这老鬼早就发现他是带着一身无数神棍祭司放在他身上的鬼神之力去到yīn间的,所以他天生就比其他鬼魂的yīn力更加qiáng盛。 这老鬼要来旧都,就坑蒙拐骗地把他弄来当打手,实在可恶至极。 叶翃昌心中愤怒,猛地一口吸入了半缕yīn森怨气。 五脏六腑顿时yīn寒刺骨,身上的鬼力却越发qiáng盛。 叶翃昌心中狂喜,不顾肺腑之中yīn冷的刺痛,疯狂吸附着旧都十万冤魂身上的怨气,眼底渐渐泛起鬼道成魔的乌青。 很快……很快他就能……回到皓尘身边了! 萧皓尘有些头晕,坐在马背上摇摇晃晃地扶着额头。 卫寄风心中一凛,生怕那天的药出了什么岔子,默不作声地伸手揽住萧皓尘的腰,说:“皓尘,过来和我共乘一骑。” 萧皓尘摇摇头:“不必。” 卫寄风坚持说:“我会很担心你。” 那天夜里,他在萧皓尘的酒中,洒了一瓶濯情露。 此药无色无味,泛着淡淡的花香,只有一个作用,那就是让中毒者,忘记他最爱的那个人。 卫寄风想,他或许根本不希望萧皓尘忘记叶翃昌。 因为忘记,说明萧皓尘依然爱叶翃昌,爱得刻骨铭心。 天堑山的防线绵延几百里,卫寄风和萧皓尘每日骑马来回巡逻,数日方能走一遍。 东山防线不似西北那般钢铸铁浇,这里到处都是山峦河流,树木茂盛,十七处军营散落在山中各处,已鼓声为号彩旗为令,听从中营指挥。 萧皓尘皱眉:“东山防线这些年都是用这种方式驻守的?” 卫寄风说:“秦安老了,只会墨守成规,再加上东荒部落常年内战,少有西侵之事,秦安便也懈怠了。” 萧皓尘深吸一口气,说:“从明日开始,伐木,筑墙。下马钉,扯毒网。外围只留七千人,分四百队散落各方为探子,耳目所及往前推进一百三十里。其余人聚拢在主营,日夜操练,不可懈怠。” 卫寄风心中欢喜,对副将笑道:“还不快去传令!” 少爷又回到了年少时的样子。 机警睿智,一腔热血。 这才是少爷活着的样子,这才是……他想要的结局。 卫寄风拉住了萧皓尘的手,说:“皓尘,来。” 萧皓尘下意识地要挣开,却已被卫寄风拉到了帐外。 他不想在众军士面前让卫寄风丢了面子,只好无奈地问:“到底何事?” 卫寄风说:“我带你去个地方。” 两人骑马往天堑山深处走。 卫寄风说:“皓尘,我记得年少时,你喜欢看一本东荒游记,书中说天东荒之外中有个地方叫君芷山,山上有一树琼花,花开皎皎如明月。我初来东山时,曾远远瞥过一眼,花若白玉,美如梦幻,你若看到,一定喜欢。” 萧皓尘笑道:“天下百花,我独爱蔷薇。琼花虽好,非我情种。” 卫寄风几乎要把缰绳勒紧手掌中。 为什么……为什么到了如今,为什么皓尘明明早已忘了叶翃昌,却始终拒绝其他人再靠近半步? 是他做的不够好,还是濯情露药效不足,无法彻底清除叶翃昌留在皓尘心中的痕迹? 卫寄风心中又痛又怒,面上却始终不动声色,说:“皓尘,我寻这琼花寻了半月,还差点摔下山崖,你就当给我个面子,去看一眼好不好。” 萧皓尘无奈笑道:“我又没说不去看,走了走了,一会儿天就黑了,月下看琼花,才算绝世美景。” 琼花开在君芷山顶峰,月下开的正盛,美得如梦似幻。 卫寄风牵着萧皓尘的手来到花下,双手合十闭目祷告。 萧皓尘笑道:“你想对这花祈祷什么?” 卫寄风说:“祈祷上天不要打断此刻美景,让我看着我的心上人,再多看一眼。” 萧皓尘脑中猛地响起一声嗡鸣。 一个声音在记忆深处反复回dàng着。 “我只是想多看你一眼。” “皓尘,我就看你一眼。” “皓尘,让我再看你一眼,好不好……” 那个人……那个人是…… 萧皓尘睁开眼睛,记忆中那些莫名缺失的东西,被新的人和新的爱意填补。 卫寄风深深地看着他:“皓尘,卫寄风此生为你而生,从前,我不敢奢求,可现在,我求你应允,让我一生陪在你身边。只是守着你,看着你,也好。” 萧皓尘头晕目眩。 是卫寄风……他记忆中深爱的那个人……是卫寄风吧…… 月到中天,琼花中飞出一对鸾鸟,羽色斑斓,鸣声如笛,唱得是一首百年同心的歌。 卫寄风缓缓搂住了萧皓尘的腰肢,在月下深深地看着萧皓尘,低喃:“皓尘,我爱了你一辈子,你能不能……能不能也看我一眼,只要一眼,我死也甘心了。” 萧皓尘不记得了。 他不记得那些过去,不记得那个人。 卫寄风的深情填补进他所有缺失的地方,让他慢慢开始相信,眼前的,便是心中人。 对,他们是青梅竹马,一同在相国府中长大。 他们曾一起读书,一起骑马,一起学武。 卫寄风曾为他折下国子监上最好看的那朵蔷薇花,卫寄风曾在擂台上连战二十三人,为他赢来那把名剑“痴儿”。 是卫寄风…… 一切……一切都是卫寄风…… 他爱过,恨过,痛着,记着,舍不得的人,是卫寄风啊…… 他在爱人怀中,享受着世间最温柔最浓稠的爱意,却不知为何,竟痛的溢出泪来。 萧皓尘眼角缓缓落下一滴茫然无措的泪水,被卫寄风悄无声息地擦去了。 卫寄风说:“皓尘,从此之后,你在我身边,再无人敢伤你。我会护你一生安宁快乐,我们一起像年少时那样,纵马沙场,抒一腔热血。” 萧皓尘说不出这样有什么不好。 他自幼向往着征战沙场的生活,最好是有心爱之人在身边,并肩而行,彼此相护。 等到大战结束,他们会一同在战场尸山血海之上,迎着夕阳,饮一壶烈酒,伤痕累累地笑一声此生痛快。 如今他想要的一切,都得到了。 他该心满意足。 南廷军营的七万军马在萧皓尘的指挥下重整阵势,开始日夜操练。 萧皓尘又新研究了几种旗语,要做探子的四百组军士全部学会,一定要把前方情况清楚有用地传递到大营。 他已彻底习惯了军营的生活,以及和卫寄风在一起。 此时的叶国旧都。 叶翃昌短短数月内吸食了城中数万冤魂,哪怕被无数神棍想进各种招法加固过的魂魄,也快要受不住如此qiáng大的怨气。 他在城中东跑西窜,把本就已近枯朽的旧都撞得天翻地覆,鬼哭声随大漠狂风,直入崇吾郡,值夜的军士在城墙上瑟瑟发抖,甚至不敢独自一人去如厕。 老祖宗不理会叶翃昌的鬼叫,他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去做。 七百年yīn牢苦修,半点没改了他那丧心病狂的脾气。 他是来找一件旧物的。 当年他带兵东征,在沙漠边缘遇到了一个紫衣人。 紫衣人给了他一把剑,说这是帝王之剑,得剑者,可得万里江山。 他兴致勃勃地收下剑,却被某个讨厌之人带走,献给了旧都中的傀儡皇帝。 后来旧都覆灭,他还没来得及去取剑,就被讨厌之人囚禁在军中,一生都未得自由。 如今,他要来取回本该属于他的东西了。 叶翃昌痛得五脏六腑都如千刀万剐,他咆哮着直冲九天,信手一回,便是huáng沙漫天yīn风数里。 他痛,却也忍不住狂笑起来,大喊:“好!好!好!朕成了如此厉鬼,看什么东西还敢让朕与皓尘分开!好!好!” 他大笑数声,趁着夜色腾云而起,裹挟着数里yīn风,咆哮着冲向了云州城。 他要……他要去找皓尘,他的妻子,他的小心肝。 当年身为人间帝王,他做丈夫做的一塌糊涂。 如今成了厉鬼,他要好好的,好好的把他的妻子捧在手心。 这是他拿多少苦楚折磨才得以回头的缘分,从此之后,千秋万载,都要加倍偿还皓尘因他而受的委屈。 他越笑越疯,yīn森的鬼声响彻天地。 崇吾郡志记载,景琊十年,西北现鬼哭,凄厉之声漫延南下,直入云州。 叶翃昌一路飘到云州,去小院转了一圈,不见人影,抓路人bī问,才知道萧皓尘随着南廷军营去天堑山了。 想起卫寄风,叶翃昌身上鬼气更加yīn森可怖,所到之处,百shòu颤抖伏地,生人被噩梦纠缠整夜无法醒来。 萧皓尘坐在大营外的一棵老树上,遥望着东荒,正在思考防线变化之事。 白月皎皎挂在遥远的东荒山巅,萧皓尘记得自己年少时读过一本东荒游记,可他不记得书中到底写过什么了。 不知为何,他的记忆总是一片混乱,好像什么都不曾忘记,又好像已经不记得太多东西。 他记得自己是相符公子,却不记得自己为何会去云州。 他记得安明慎的小脾气,却不记得二人为何相识。 他记得……小猪是他的亲子,却不记得,孩子的母亲身在何处。 他记得与卫寄风年少时的竹马之谊,却不记得……他为何没有在那时便于卫寄风一同前往军营。 忽然间,一阵yīn风裹挟着乌云而来,顷刻间遮蔽了整片天空。 萧皓尘皱眉:“要下雨了?” 可大雨并未降下,反倒是远处亮起一点幽幽鬼火,鬼火在yīn风中铺开,竟如长街花路,yīn森森地现出一方奇景。 萧皓尘怔了怔,看着幽幽鬼火中一道黑影翩然而来,可他不记得那是谁了。 叶翃昌隐在鬼火中,慢慢召集着无主之魂,让这些残旧的鬼物为他抬起八抬大轿,奏起锣鼓喜乐。 小鬼前路撒花。 大鬼后方举旗。 十万yīn魂都做宾客,为鬼王喝彩道喜,迎娶前方之人。 萧皓尘曾入过huáng泉,双目可辨生死,能见鬼神。 他看到了那些密密麻麻的鬼魂,心中并无惊惧,只是有些茫然疑惑。 叶翃昌还未完全降服这些被困在旧都七百年的冤魂,他魂魄中隐隐泛着痛,嘴角却笑得不像厉鬼,像个真真正正前去迎亲的新郎。 一步,两步,三步。 大鬼小鬼敲锣打鼓,唱着一首百年同心的喜乐,凄厉的声音传遍整个军营,唯有叶翃昌一人心中欢喜的要命。 生时不曾珍惜爱护,如今做了厉鬼,他要好好的,娶皓尘为妻。 可他还未靠近,卫寄风却提剑走出来,有些担忧地抬头看着萧皓尘,伸出手,说:“皓尘,今夜风大,跟我回营帐吧。” 萧皓尘犹豫了一会儿,不再去管那些chuīchuī打打的鬼魂。 或许是yīn兵借道,或许是旧鬼投胎。 与他……并无关系吧…… 萧皓尘从树上轻轻跃下,稳稳站在地面上。 卫寄风若无其事地搂住了萧皓尘的腰,说:“回营帐早些歇息。” 他话音刚落,耳边就响起一声yīn冷愤怒的鬼哭,他被某个亡魂猛地击飞出去,口吐鲜血脾脏破裂,差点没爬起来。 叶翃昌气得当场就要了结卫寄风。 萧皓尘猛地抽出一张驱鬼的符纸挡在了他面前,厉声喝道:“何方厉鬼在此伤人性命!” 叶翃昌如此yīn厉之鬼,早已不惧寻常符咒。 他只是……他只是未曾提防,皓尘会如此对他。 唐唐一介驱使十万厉鬼的鬼王,被一张普通符纸拦在那里,惊恐地瞪大着眼睛,半步前行不得。 萧皓尘看着鬼王半隐在鬼火之后的脸,那张脸其实十分英俊,只是皮肤惨白,眼珠乌黑,长长的黑衣垂在yīn雾之中,一身让生人倍感不适的yīn森鬼气扑面而来。 叶翃昌颤抖着出声,声也如厉鬼,yīn森低沉:“皓尘,收起来,和我成亲。” 萧皓尘举着符纸,不安地问:“你……你是谁……” 叶翃昌愣住了。 十万小鬼也僵在原地,不再敲锣打鼓chuī喇叭,僵硬的头颅在脖子上晃来晃去,不知道该看向哪里。 叶翃昌不敢置信地看着萧皓尘的脸,他魂牵梦绕,痴缠一生,为此几度生死受尽苦楚的人,竟已不记得他了。 就这样……不记得他了…… 叶翃昌胸中怒火更盛,yīn风chuī得天地变色日月无光。 他怒吼着冲向倒在一旁的卫寄风,歇斯底里地吼:“卫寄风我杀了你!!!” 一定是卫寄风,一定是卫寄风对皓尘做了什么! 否则,皓尘怎么会不记得他。 他的皓尘,他的妻子,怎么会不记得他。 卫寄风身受重伤不能躲避。 萧皓尘猛地拦在两人之间,把驱鬼的符咒重重贴在了叶翃昌胸口。 叶翃昌怨厉已深,那符纸刚碰到他的衣衫,就已烧成了灰烬。 萧皓尘眼看卫寄风命在旦夕,容不得再多想,抽出腰间佩剑,猛地捅向了鬼王面门。 叶翃昌没有躲开。 他并非是躲不开,也不是不愿躲开。 他只是……只是……看着挚爱之认满眼冷漠地向他拔剑,心中酸楚悲痛侵蚀三魂七魄,竟是忘了躲开。 剑是旧物,名曰“痴儿”。 叶翃昌下huáng泉破yīn牢时,带走了此剑的剑魂。 剑身兜兜转转,又回到了萧皓尘手中。 叶翃昌不曾想到,当年他为救心爱之人,携剑魂冲下huáng泉,斩落yīn牢之锁,从此万劫不复。 可今日,他爱的人,却要用此剑杀他。 萧皓尘被剑上yīn寒之气冻得手指发红,咬着牙不肯松手。 他若松手,卫寄风就要死在今天了。 他以为鬼王会勃然大怒,会屠尽此处生魂。 可那个yīn厉可怖的鬼王,只是在迷雾中苦笑着看了他一眼,慢慢后退,长剑从眉心拔出,留下一个不断溢出黑色鬼气的伤口。 鬼王离开了。 带着他的十万小鬼,扔下满地枯骨做成的锣鼓喇叭,慢慢在月光下化为灰烬。 萧皓尘执剑的手微微颤抖着,手指被冻得通红,剑上还覆着一层薄薄的寒霜。 声音吸引来附近巡逻的士兵,大群士兵举着火把聚拢过来,惊慌失措地去扶躺在地上的卫寄风。 “将军!” “将军你怎么了!” “将军!!!” 卫寄风挣扎着从地上站起来,擦去唇边的血,摆摆手,沙哑着声音说:“无事。” 卫寄风驱散了卫兵,从后面缓缓抱住了失魂落魄的萧皓尘,低声说:“皓尘,没事了……” 萧皓尘轻轻一颤,低喃:“那是谁?” 卫寄风不明所以,他看不见鬼神,也不知道刚发发生了什么,只知道或许是有厉鬼来报仇,却不知那鬼是谁。 萧皓尘说:“他认得我……他知道……他知道我是谁……” 卫寄风安慰道:“鬼神通天地,认得你也无妨。我这些年征战沙场,剑下冤魂无数,可能是来寻仇的,你不必担忧,我能应付。” 萧皓尘说:“他是来见我的。” 卫寄风心中慢慢升起了一些慌乱,他紧紧抱着萧皓尘不肯松开:“皓尘……皓尘……我受伤了,心口痛,你来帐中为我疗伤好吗?” 说着,他一口鲜血喷在了萧皓尘肩头,就要软倒下去。 萧皓尘顾不得再胡思乱想鬼王的事,急忙扶着卫寄风入了营帐中。 卫寄风伤得很重,需要快些医治,否则恐怕有性命之忧。 而营帐外的暗处,一双眼睛正冷冰冰地看着这一切。 眉心的伤处还在涌着黑气,让那双冰冷的眼睛看上去有些悲伤。 小鬼嘟嘟囔囔:“他不要你了,他不要你了~” 叶翃昌把小鬼拎起来扔到了身后远处,yīn森森地说:“皓尘是我的。” 小鬼对他做了个鬼脸。 叶翃昌难受地蹲在地上,咬牙启齿地说:“皓尘是我的!” 叶翃昌不肯离开,带着十万厉鬼蹲在军营附近日夜徘徊,搅得军中将士日夜难安连连噩梦。 卫寄风觉得如此下去军心涣散十分不利,于是要去请个道士来做法驱鬼。 萧皓尘心中升起一丝不愿,却也不好反驳。 yīn魂作祟致使将士被梦魇所困,是该请道士来清一清。 若将士们继续萎靡不振下去,东山防线危矣。 萧皓尘点点头,说:“此处厉鬼非平凡之魂,我要回一趟逍遥谷,请师父举荐一位真人。” 叶翃昌趴在窗户上暗搓搓的看,听见皓尘要找道士驱他,委屈地窗口都快被他扒烂了:“皓尘你别驱我……我不是恶鬼,我是你相公……” 一群小鬼在叶翃昌身后幸灾乐祸地边跳边喊:“他不要你了~他不要你了~” 叶翃昌一脚把那群小鬼踹散,恶狠狠地说:“再胡说八道我让你们魂飞魄散!” 小鬼们怂唧唧地跑掉了。 萧皓尘似乎听到了有人说话,回头看向窗户:“谁?” 叶翃昌急忙逃窜,躲回了黑暗之中。 皓尘给他的那一剑半点没留情面,至今还未愈合。 因他魂体虚弱,才让那群小鬼们敢这样肆无忌惮地嘲弄他。 他现在可不能再被皓尘刺一剑了。 萧皓尘揉揉额头,他入过huáng泉,能见鬼神,所以他看到的东西,和卫寄风并不相同。 他看到了那只鬼王委屈巴巴的模样,他看到了鬼火之后那双眼睛充满了炽热的痛楚。 就好像,他们真的曾有过一段刻骨铭心的前尘往事。 萧皓尘对卫寄风说:“我明日便启程赶往逍遥谷,请师父帮忙。” 他此去逍遥谷,不止是为了找一位法力足够qiáng大的道长,更是有很多想不明白的事要询问师父。 比如小猪的母亲是何人,比如他为何会在逍遥谷生活一年之久。 他的记忆中有太多不合常理的事,他需要一位旧人帮他理清楚所有的过去。 卫寄风的脸色却微微变了变,他有气无力地说:“皓尘,如今我身受重伤,你若离开,南廷军营便会成为一盘散沙。邀请高人之事,何须你亲自奔波,我派信使去一趟逍遥谷便好。” 萧皓尘无法反驳卫寄风的话。 卫寄风受了伤,性命危在旦夕,若他此时离开,实在无情冷血至极。 于是他说:“我写一封信,请信使带给逍遥谷谷主,我有些事想要问他。” 卫寄风唇角是温柔的笑意:“好,信使一定会把信带到,你放心就好。” 帮卫寄风疗伤煎药,等卫寄风睡下之后,萧皓尘坐在灯下写一封给师父的信。 “尊师亲启,徒萧皓尘渐觉心中不安,记忆凌乱至极。身困凡事不得亲往,种种琐事还须询问师父。十年前,萧皓尘究竟是为何事前往逍遥谷,又为了何事离开?小猪生于逍遥谷中,起生母又是何人?” 写完这些,萧皓尘停笔,闭目轻出了口气。 这时,他却察觉到了一阵寒意漫上肩头。 萧皓尘不想惊醒卫寄风,拔剑跳出窗口,直直地看着在暗中偷窥的鬼王:“你到底是何人?” 鬼王又委屈,又不敢靠近,小心翼翼地躲在距离萧皓尘六尺之外的地方,说:“皓尘,你不记得我了?” 萧皓尘皱眉:“你究竟是谁?我们认识吗?” 叶翃昌呆住了,他喃喃道:“卫寄风……一定是卫寄风!卫寄风把你变成这样的,我要杀了那个混账!” 说着,叶翃昌就要去杀沉睡中的卫寄风。 萧皓尘拿剑尖挑着一张符纸,纹丝不动地拦在他面前,声音有些发颤了:“你到底是谁!” 他不信卫寄风会害他。 卫寄风对萧家一生忠诚,对他更是……几十年未变的深情。 卫寄风怎么会害他? 卫寄风为什么要害他? 这只厉鬼,yīn魂不散,嗜杀成性,实在可恶至极。 可是……可是萧皓尘抬眼看着厉鬼悲伤的眼睛,却又觉得心里痛极了。 为什么……为什么会如此痛楚,为什么这只厉鬼,要这么伤心地看着他。 鬼王慢慢后退,委屈巴巴地缩进鬼火中,揉着额头刚刚愈合的伤口,说:“皓尘,我是你相公,真的是,我是来娶你的。那个卫寄风是坏人,他一定……他一定是给你下了药,你才会把我忘了。” 萧皓尘慢慢收起剑,心中乱成一团,颤声问:“你……你知道小猪吗?” 叶翃昌立刻打起jīng神,活泼可爱地冲到了萧皓尘面前,一人一鬼脸对脸,叶翃昌欢喜地说:“我儿子,那是我儿子!你生的!我们的儿子!我还送给小猪一块玉佩!他一直戴在身上的。你喜欢蔷薇花,喜欢喝京城街头的羊肉汤,喜欢骑马,喜欢练剑,最讨厌的人是安明慎,对不对!” 萧皓尘呆呆地看着这只鬼。 他不记得,他真的不记得生命中还有过这样一个人。 可这只鬼说的事,全都是对的, 他为什么会不记得了呢…… 萧皓尘有些头痛了,他揉着额头,摇摇欲坠。 他沙哑着说:“我记不清了……” 营帐中的卫寄风睁着眼睛听外面的对话,心中却并不慌张。 濯情露的药效是不可逆的,只要皓尘记不起来,他从别人口中听到的往事,就只会是叶翃昌无休止的背叛和折磨。 萧皓尘被一只厉鬼缠住了。 厉鬼一身的yīn冷鬼气,让营中将士们夜夜噩梦士气萎靡。 可萧皓尘却赶不走这只厉鬼。 厉鬼天天缠在他身边,絮絮叨叨地说着很多旧事。 “皓尘,你我本是夫妻,我是皇帝,你是皇后。景昶元年,你入皇宫,所以未曾征战沙场。” “后来你我生了间隙,好多年都没法好好说话,凤仪宫日日大门紧闭,我要见你,宫人却总说你已睡下了。” 萧皓尘揉着额角,说:“你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我会连见都不愿见你?” 厉鬼怂了下去,默默地来到萧皓尘身边,一身鬼气缓缓缠绕在萧皓尘身上,低喃:“我……我杀了我们的第一个孩子……皓尘……我那时根基未稳,一心想着权势,想着皇位,我怕……我怕你生下嫡长子,萧家就会再无顾忌,甚至让我不明不白地死在宫里,另立新君。那时萧家权势滔天,我怕……怕得人都快疯了……” 萧皓尘已记不清那些旧事了,他只是心中隐隐作痛着。 萧家……权势滔天,野心勃勃的萧家,或许会那么做吧。 他的父亲是个野心家,从未打算一生只做人臣。 但是此事……此事并非没有解决的办法。 萧皓尘不记得那些事,可他却记得自己是谁,他低声说:“若你……担忧嫡子让萧家势大,你可以告诉我,你可以告诉你的皇后。夫妻同体,什么事不可以商量,不可以同甘苦?嫡子会让萧家势大,那两人若合力用些手段不怀不生,又有何难?” 厉鬼沉默着围绕在萧皓尘身上,苦涩地说:“我不知道……皓尘……你是萧家公子……我那时,只觉得解决萧家是我的事,我不愿你牵扯其中,只想你好好的……做我的皇后……皓尘……皓尘……你真的全都忘了吗……” 萧皓尘揉揉眉心,说:“若你我的过往当真全是如此不堪之事,或许忘了,才是上天怜我此生磨难,肯放我一马。你走吧,莫再回来。卫寄风已派人去请驱鬼的道士,不想魂飞魄散,就走吧。” 叶翃昌说:“不走。” 萧皓尘不记得爱,也不记得恨,他只记得自己是谁。 若他曾经爱过叶翃昌,那无论后来发生过什么,他都不会想要叶翃昌死。 于是他说:“你留在这里还有什么意思?我已经忘了。” 叶翃昌说:“有人告诉我,隔世花,花开隔世,除非轮回之后,否则你我决不可再相见。皓尘,你忘了,没关系。等到你寿终正寝入轮回尘世,你早晚会把我忘记。没关系,我会记得,我会生生世世游dàng在人世间,找到你,我永远都会记得。” 萧皓尘沉默了一会儿,说:“独自一人记着的情谊,会很苦。” 叶翃昌说:“忘了才苦,我不想忘掉。” 萧皓尘叹了一声,说:“随你吧。” 他闭目睡去了。 第二天一早,再睁开眼,却见到天堑山漫山遍野开遍了蔷薇,红的,白的,一片一片,望不到边际,让人如在梦中。 萧皓尘怔了怔,好像记起了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想起来。 他是记忆出了岔子,明知道一切都漏dòng百出,却找不到可以整理归纳的办法。 或许这只厉鬼会帮他想起来。 可那些过往,他真的愿意想起来吗? 自从厉鬼提起,他就已去查过宫中那些旧事。 皇上宠爱妃嫔,冷落正妻,是天下皆知的事。 后来萧家倒下,他们之间的情谊更是彻底分崩离析,萧皇后死在宫中,从此史书上再无他半笔言辞。 如今……如今他不记得自己是萧皇后了。 他该不该想起来,还是就此彻底忘记? 蔷薇花开得烂漫肆意,就像京城旧年的chūn光,少年意气,策马观花。 有人拼了命地弥补过去的亏欠。 有人想方设法让他忘记。 可他当真忘得掉吗? 还是他能没心没肺地做一株菟丝子,带着残破的记忆了却余生。 萧皓尘走到花中,沉默了许久,对yīn影中的厉鬼说:“你去一趟逍遥谷。” 厉鬼差点乐得蹿进阳光里:“做什么!” 萧皓尘说:“替我询问鬼医,失忆症可有办法医治。” 叶翃昌才舍不得自己去问鬼医,他派了一堆小鬼去,自己继续蹲在天堑山里默默偷看着萧皓尘。 萧皓尘的窗外总是会出现些离奇的小物件。 有时候是一坛不知从何处弄来的烈酒。 有时候是一碗用山中野羊煮的肉汤。 萧皓尘叹息不已,说:“天堑山中的野山羊,肉质粗柴,味道腥臊,连山野村夫都不屑食用。做肉汤,要用邺州府丘陵小山中生长不足一年的肉羊,才是正味。” 厉鬼默默地端走了肉汤,派小鬼去抓了一只肉山羊,蹲在深山老林的蔷薇花架下,徒手撕裂肺腑,扯去皮毛,捏断骨头,拿了军营中的大锅煮了一宿,天明前又放在了萧皓尘chuáng下。 萧皓尘哭笑不得,说:“你没放盐。” 叶翃昌哪知道煮汤要放盐。 他很委屈:“御膳房给我喝的肉汤,也不咸啊……” 萧皓尘有点信这只鬼是皇上了。 他说:“御膳房做的是jīng食,少有少盐清淡养身,我可不喜欢。” 叶翃昌踹了一脚身边的小鬼:“去拿盐。” 小鬼一溜烟跑去伙头军的地盘,扛了八十斤盐巴跑回来,嘻嘻哈哈地全倒进了汤里。 叶翃昌气得把小鬼踹飞出十里地。 萧皓尘摇摇头,说:“天快亮了,你早些躲好吧。” 叶翃昌看着快要明亮的天色,依依不舍地戳戳萧皓尘的脸,钻进了深山yīn暗之处。 太阳升起,重伤未愈的卫寄风早早醒来,前去迎接请来驱鬼的大师。 卫寄风看到站在窗边的萧皓尘,笑容温柔眉目深情,隔窗说:“皓尘,我请来一位大师驱鬼,有他坐镇。我南廷军营将士从此便不会再受厉鬼侵扰了。” 大师拂尘一甩,huáng鼠láng似的小眼睛滴溜溜转了两圈,目光落在了萧皓尘身上。 萧皓尘从容不迫地任由他看。 大师看了一会儿,回头对卫寄风说:“卫将军,厉鬼常在哪个时辰作祟?” 卫寄风说:“天黑之后,日出之前。” 大师说:“今晚我就布下阵法,将那厉鬼烧个灰飞烟灭。” 萧皓尘微微皱眉,似是有些不悦。 卫寄风说:“皓尘,今夜你莫要出来,大师功力极深,恐怕会伤到你。” 萧皓尘没有当着大师的面说什么,而是深深看了卫寄风一眼,说:“卫寄风,我有话要问你。” 他已经思考很久了。 思索自己残破的记忆,寻找失忆的关键点在哪里。 于是他记起了那一夜的烈酒。 若他真的深爱着那只厉鬼,那么会让他失忆的人,只有卫寄风。 卫寄风嘴角微微动了动,让副将安顿下大师,走进了萧皓尘的营帐中,温柔地说:“皓尘,有什么事吗?” 萧皓尘平静地问:“让我失忆的药,是濯情露,还是洗尘丹?” 他曾师从鬼医一年有余,学来不少药理毒物的门道。 发现自己记忆缺失之后,他就开始回忆鬼医教过他的那些东西。 清洗记忆,不外乎就那几种药。 卫寄风眼底渐渐变深,沙哑着声音:“皓尘……” 萧皓尘说:“卫寄风,活人之心,岂是药物可以操纵的?” 卫寄风缓缓靠近,想要去抓萧皓尘的手,却被萧皓尘躲开了。 萧皓尘说:“卫寄风,把解药给我。” 卫寄风勉qiáng笑着:“皓尘,这样不好吗?忘了那个伤你至深的人,做你想做的事,我们一起纵马沙场,实现宏图抱负。难道你真的要为那个人,一辈子画地为牢,像个苦行僧一样过完这一生?” 萧皓尘说:“卫寄风,我是我,你是你,宏图抱负,纵马沙场,还是平凡一生,都是我自己选的。你劝我也好,帮我也罢,是你的事,但你没有资格抹去我的记忆,替我决定我该活成什么人的样子。” 卫寄风隐忍着滔天怒气,猛地抓住了萧皓尘的手腕,用尽所有力气死死抓着:“皓尘,我爱你,我爱你了你一辈子!可你呢?你被叶翃昌折磨至死,你为了一个昏君放弃了一切!我不甘心,皓尘,我不甘心!我深爱的人,怎么可以变成那副无欲无求心如死灰的样子!忘了不好吗?皓尘!忘了叶翃昌不好吗!” 萧皓尘不愿与卫寄风动手。 哪怕卫寄风手段偏激,却到底是萧家旧臣,对他也是一片深情。 于是他尽量不动手,希望卫寄风能冷静下来。 他说:“卫寄风,我不是一尊石像,我是一个人,我自己能选。” 卫寄风猛地把萧皓尘压在墙上,颤抖着,沙哑着,狠狠贴在萧皓尘耳边,说:“你选错了,我替你选。” 萧皓尘武功远在卫寄风之上,他只是不愿伤害卫寄风。 人活一世,所见所得善意爱恋皆属不易,他不忍伤旁人一腔痴情。 可卫寄风越界了。 萧皓尘深吸一口气,说:“放手。” 卫寄风却不肯放,反而狠狠吻在了他眉角。 萧皓尘刚要动手,忽然一阵yīn风从太阳光下chuī过来,狠狠地把卫寄风撞飞出去。 厉鬼紧紧缠在萧皓尘身上,冲着卫寄风喷出一口鬼火。 鬼火伤人更甚人间,卫寄风顿时被灼伤,脸上身上皮肤蜷起,惨叫着缩成一团。 萧皓尘到底心软,说了声:“收手。” 厉鬼立刻听话地收起鬼火,更加警惕地把萧皓尘整个包裹在鬼气之中。 帐外的士兵听到了动静,和神棍一同向这边赶来。 叶翃昌已是鬼躯,白日里极为脆弱,很容易被道士所伤。 萧皓尘顾不得许多,下意识地对厉鬼说了声:“走!” 叶翃昌不肯:“那道士已看出你是返生魂,没有卫寄风在,他会对你下手!我留下来保护你。皓尘,我是鬼王,不会随便被个道士杀掉的。” 萧皓尘只好说:“我跟你一起走。” 叶翃昌愣了一下,似是不敢相信。 萧皓尘推他:“快,那道士开始拿驱鬼符了!”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如此相信这个不着四六的厉鬼。 或许是漫山遍野的蔷薇太香,或许是那碗肉汤闻起来还有些滋味,或许……或许是他终于明白,这只鬼,爱他。 哪怕那份爱意曾让他痛苦万分,也是真实存在过的爱。 叶翃昌迅速把萧皓尘卷在鬼气之中,趁着道士还在到处帖符咒的功夫,瞅准一道生路猛地窜出南廷军大营,在烈日之下带着萧皓尘冲进了深山老林中。 活着的时候,他们同chuáng异梦,相对无言。 如今死了,才肯如此亲密无间地共担死生。 天堑山深处,生着些妖物鬼魅,叶翃昌本就是吸怨气而生,一路上鬼力越发qiáng盛,带着十万小鬼钻入了天堑山至深之处。 这里有无数鸾鸟成双成对飞舞在天地间。 叶翃昌小心翼翼地把怀中人放下,低喃:“皓尘……” 萧皓尘说:“嗯。” 叶翃昌慢慢琢磨出了自己媳妇儿的脾气。 皓尘天性善良,若非深仇大恨,他绝不肯伤人半分。 叶翃昌想起卫寄风的惨状,生怕萧皓尘生气,小心翼翼地说:“卫寄风没死,我留手了,就是教训教训他,让他别再对你心存妄想。” 萧皓尘仰头看着天堑山深处碧蓝如洗的天空,残破模糊的记忆中,凌乱地漂浮着些柔软的温柔。 叶翃昌在大树的yīn影中小心翼翼地缠绕在萧皓尘身边,说:“皓尘,皓尘,再嫁我一次好不好?这次没有大白兔,也没有小野猫,什么都没有,只有我这只厉鬼,喜欢你。” 萧皓尘说:“我若记起过去,未必还能待你如此平和。” 叶翃昌委屈地缩成了一团,闷声说:“嗯。” 萧皓尘说:“你会阻拦我回逍遥谷吗?” 叶翃昌瓮声瓮气地说:“我派小鬼过去请鬼医了,舍不得让你颠簸。” 萧皓尘皱眉:“真的不拦?” 叶翃昌咬牙启齿:“不拦!” 萧皓尘低喃:“怎么觉得你不像脾气这么好的人呢。” 叶翃昌委屈地鬼火都不亮了。 脾气好不好,是天生的。 怎么对别人,是自己选的。 叶翃昌心虚地说:“你怎么知道,我们过去全是不好的回忆么?” 萧皓尘闭上眼睛,说:“你自己说起的过去,都没半句好话,何况是我所感所知。” 叶翃昌心惊胆战地趴在萧皓尘身边。 过了一会儿,见萧皓尘没动静,叶翃昌又暗搓搓地施展法力,在萧皓尘脸颊旁慢慢生出了一朵蔷薇花。 花瓣抚过脸颊,萧皓尘睁开眼睛,说:“树荫之下仍有阳光,你最好找个更深更暗的地方待一会儿。” 叶翃昌小声说:“去山dòng里,就看不见你了。” 萧皓尘无奈:“我是返生魂,到底是个人。山dòngyīn暗cháo湿,我可不想和你一起待。” 叶翃昌艰难地思考了一会儿,决定找个两全其美的办法。 既能让皓尘休息的舒服快活,又不会被皓尘赶走。 于是,这天夜里,叶翃昌发动十万小鬼,连夜砍树造屋,在山dòng之外搭了一座房子。 房中有chuáng,有光,有从邺州富户家抢来的书本被褥,还有鸟羽织成的厚垫,柔软舒适,养腰养神。 萧皓尘在chuáng上歇息,在房中读书,叶翃昌就可在山dòngyīn冷之处默默陪着守着。 一天过后,萧皓尘承受不住这样诡异的状况,放下书本,说:“用藤蔓枝叶架起高亭把房屋遮住,架的高些远些,阳光就不会进来。你以后别躲在山dòng里看我了,瘆人。” 叶翃昌鬼鬼祟祟地从山dòng中探出头来,指使小鬼们去搭建高亭。 藤蔓不可斩断,要连根拔起移地而植,才能长青不枯,窗外全是翠色,十分赏心悦目。 叶翃昌嫌弃小鬼们笨手笨脚,gān脆亲自撸袖子下手,在荒山野岭中盖起了房子。 皇宫中一砖一瓦都有风水讲究,住的不舒服也不能改建,十分的使人不快。 如今这绵延群山都是无主之物,为了让皓尘住的欢喜,他愿亲手筑起屋舍,让皓尘做最快乐的人。 叶翃昌回头看了一眼皓尘住的屋舍,觉得太简陋,缺几幅山水,几样摆件,一张作画写诗的好桌案。 还有文房四宝,香薰冰盒。 夏日将至,皓尘体虚不耐闷热,要多好几份的冰盒才行。 眼看还有两个时辰才天明,叶翃昌yīn森森地吩咐各个小鬼去邺州城搬种种物件。 萧皓尘在房中叹了口气,说:“你过来。” 叶翃昌急忙窜过去:“皓尘!” 萧皓尘从袖中拿出两锭银子:“萧家虽倒了,旧府却还有几万两白银的积蓄,不至于些日常用具都要去偷。” 叶翃昌怔了一下,灵机一动,对小鬼们下命令:“你们几个,去京城,到蟠龙殿后的小国库里搬两箱金条来。那本就是朕的东西,该拿。” 萧皓尘忘记了过去。 他不记得他们的点点滴滴,爱也好,恨也罢,他看着如今的叶翃昌,就像看着一个陌生人。 但是这个陌生人并不讨厌,反而对他很好,也很有趣。 于是他坐在房中看书,任由那群大鬼小鬼在外面忙活,盖起房子和长廊,挖出水池,种上蔷薇花。 这只厉鬼知道他喜欢什么。 吃什么菜,看什么花,读什么书,喜欢什么样的摆件和饰物。 他安静地在山中生活,被照顾的无微不至,宁静又自在。 但是那只厉鬼却整天慌得要命,不是在外面东奔西跑,就是缠在他身边小心翼翼一副欲言又止的委屈模样。 萧皓尘问:“你堂堂一个厉鬼,能不能不要这么委屈?” 厉鬼委屈地垂下头:“皓尘,你若是记起那些事,或许就真的不要我了。你一个人活在山里不安全,让小猪回来吧。” 萧皓尘说:“你怕我走?” 厉鬼低声说:“皓尘,其实我知道,当初你喜欢我,是因为年纪小心思单纯,才被我……被我得手。皓尘,咱们商量商量,如果你不想要我了,能不能假装我不存在,不要天天那符咒招呼我?” 萧皓尘漫不经心地说:“等鬼医来了再说吧。” 鬼医来的很快。 他是被抬着飞来的。 鬼医虽然名叫鬼医,却只是自嘲不人不鬼半死不活而已,那受过这种待遇。 十六个小鬼抬着一顶yīn轿,把他从逍遥谷一直抬到了天堑山,晃得他头晕眼花连连呕吐,半身老骨头差点被折腾碎了,走路都摇摇晃晃的十分可怜。 萧皓尘急忙扶住下轿的鬼医:“前辈小心。” 鬼医摆摆手,拽着萧皓尘的手腕捏了两下,眉毛一挑:“濯情露?谁给你下的?” 萧皓尘苦笑:“不说这件事了,前辈可有办法帮我恢复记忆?我曾听说,濯情露无药可解。” 鬼医愣了愣,说:“你要是把叶翃昌忘了,也未必愿意想起来。” 躲在暗处偷看的叶翃昌,恶狠狠地咬断了一根树枝。 萧皓尘说:“前辈,如何选择是一回事,可我不愿浑浑噩噩过完这一生。” 鬼医拿手帕擦擦嘴,说:“我有点想吐,给我拿杯水。” 一只小鬼立刻乖巧地递上了清水。 鬼医喝了口清水,说:“世上哪有什么无药可解的毒?所谓无药可解,都是毒师喊出来唬人的。你让那只鬼现形,我有事嘱咐他做。” 叶翃昌立刻现形,yīn森森地看着鬼医,幽幽道:“做什么……” 鬼医说:“纸笔。” 小鬼立刻把纸笔乖乖奉上。 鬼医写了个方子,说:“去把这些药找来,一样不可少。” 萧皓尘说:“前辈,我还有一事想请你帮忙。” 鬼医问:“何事?” 萧皓尘沉默了一会儿,说:“卫寄风被鬼火所伤,容颜尽毁,若您有办法,能不能帮他一回?” 濯情露虽非无药可解,却有个极其漫长的过程。 三个月之内,萧皓尘会一点一点慢慢想起过去的事,却也有如重生一般,从年少的记忆开始,一点一点慢慢恢复。 在此之前,他对明天的所有事情一无所知。 鬼医还有事,不便相陪,于是他问萧皓尘:“那只厉鬼,你能信任吗?” 萧皓尘玩笑道:“我前尘尽忘,怎么知道他能不能信任。” 鬼医说:“若是旁观者看,我觉得你信他也无妨。但是记忆重塑的过程其实痛苦至极,你不知道后来的事,也无法驱逐当年的痛楚,若无可信之人在身旁,很多人会死在茫然不知前路的崩溃中。你如果不信叶翃昌,我就带你回逍遥谷。” 叶翃昌鬼鬼祟祟地倒挂在树上,偷看屋里的动静。 萧皓尘抬头看了那只厉鬼一眼,那张鬼脸还能看出他生前英俊的样子,萧皓尘叹了口气,说:“就他吧。” 鬼医说:“从明日开始,你每日饮一副药,要饮足九十九天。有什么事,先自己写下来。” 十六个小鬼抬着轿子送走了鬼医。 萧皓尘铺开纸张。 叶翃昌鬼鬼祟祟地飘进来,低头研磨润笔。 萧皓尘没有说话,坐下开始写一封给自己的信。 无需说太多,只要告诉即将忘记一切的自己,熬过九十九日,一切便清明通透。 在此之前,信任叶翃昌。 一副药饮下,萧皓尘昏睡了整整七个时辰。 叶翃昌眼睛都不敢眨一下,守在chuáng边,焦虑不安地等萧皓尘醒来。 第一天醒来的萧皓尘,只记起了十四岁的国子监。 他还是相国府的小公子,天真稚气,睁眼看到自己身处深山老林,差点吓疯了。 叶翃昌急忙尽量让自己划成人形,让萧皓尘看见他的脸:“皓尘!皓尘!是我,是我!” 十四岁的萧皓尘呆滞地看着叶翃昌:“你……你怎么这么大了……” 叶翃昌小心翼翼地拥着萧皓尘,说:“你别怕,别怕,过去很多年了,你别怕……” 十四岁的萧皓尘费了好大功夫,才相信自己已过半生的事实。 他看着那张纸,喃喃道:“那你……你怎么变成鬼了?是太子府,还是昭王府?你……你告诉我,我让父亲为你报仇。” 叶翃昌心中回响着空dàng的风声,他看着皓尘gān净如清空碧洗的眼睛,陈旧的痛苦和愧疚再次涌上心头。 他沙哑着声音说:“抱歉……” 十四岁的萧皓尘茫然不懂:“到底怎么了” 叶翃昌咬着牙,一身鬼气激dàng,不知该从哪里开始说。 还好,年少的萧皓尘天性活泼好动,抬眼看见窗外的蔷薇,便欢喜地惊呼一声:“蔷薇!快,我要最红的那朵蔷薇,小七,你去给我折来好不好。” 叶翃昌给萧皓尘折了很多蔷薇。 萧皓尘在月下练剑,小鬼们就在上空成群结队地洒下落花。 十四岁的萧皓尘稚气未脱,锋芒毕露,爱得坦dàng又纯粹。 他尚不知往后的事,扑进了叶翃昌怀里,开心地喊:“小七,你真厉害。” 叶翃昌小心翼翼地抱着萧皓尘,在花下相拥。 萧皓尘躺在叶翃昌怀里,满足地喃喃道:“小七,没想到时过境迁,你没做成人君,反倒成了鬼王。其实做鬼王好像更好,驱使百鬼,自在逍遥,只要防着道士就好了。做人君可就累了,你看看你父皇,这辈子劳心劳力,又落得个什么好。妃嫔都怨他薄情狠毒,皇子们都恨他不是人间父亲。小七,你要是做鬼王做的开心,就不要再去争皇位了,好不好?” 叶翃昌紧紧抱着萧皓尘,贪恋地珍惜着每一刹那的温存时光。 皓尘……皓尘从一开始,就不愿他做皇上。 可他想做,他要皇位。 于是皓尘毫不犹豫地陪他入了深宫。 从此之后十年,皆是苦楚日月。 他亏欠皓尘太多了。 爱意,权势,时光,生死。 皓尘一心爱他,他却直到皓尘饮下隔世花,才明白自己这一生,回应给皓尘的爱意,有多微小可悲。 天快要亮了,喝下解药的萧皓尘很快就会再次陷入昏睡中,等到醒来,就是另一番岁月磋磨。 萧皓尘困了,慢慢闭上眼睛。 叶翃昌紧紧抱着那具温热的身体,厉鬼无泪,痛在七魂。 他在无人听见的天地间低喃:“我不争皇位了……皓尘……我再也不争皇位了……我只要你……生生世世……我都只要你……” 第二天醒来的萧皓尘,已是大婚第二年的冬天。 他费了一点时间看懂自己留下的信之后,就百无聊赖地趴在chuáng上看兵法。 他已不再是个活泼无忧的少年。 为天子正妻,诸事繁杂恼人,父亲又天天明里暗里指点,要他攥紧权柄,要他提拔萧系臣子。 萧皓尘还没明白自己的皇帝夫君为什么变成了鬼,于是他趴在chuáng上戳戳那只鬼,小声问:“小七,我父亲后来是不是造反成功,把你杀了?” 叶翃昌心惊胆战,生怕萧皓尘现在就提起那件事。 他说:“不……不是……” 萧皓尘叹了口气,说:“你真笨。不过也是,我一直在劝父亲好好做纯臣,从小他就最心疼我,是劝他,他肯定要放在心上的。那你和我说说,是谁造反把你杀了?” 叶翃昌说不出话来。 就是这年冬天,太医密报蟠龙殿,说皇后有了身孕。 那时叶翃昌在朝中既无兵权又无近臣,担心皇后生下嫡子,会让萧家抓住机会杀掉他这个不听话的棋子,另立新君。 他和萧相国,都在算计。 萧相国算计着嫡长子降生之后立刻让他bào毙。 他算计着必须要压下相国一系的野心。 只有萧皓尘什么都不知道,他对自己的亲人和夫君都怀揣着最柔软的爱意。 他不知道,他的父亲根本没有听他半句劝告。 他不知道,他的夫君已经下定决心杀掉他们的孩子。 叶翃昌三魂七魄痛得绞成一团。 太晚了,他明白的太晚了。 当年嫁入皇宫的那个少年,明明纯粹又炽烈地爱着他。 为他筹谋,为他费心,为他倾尽所有。 那样的一颗心,到底有什么值得他提防,值得他百般隐瞒,值得他痛下狠手? 萧皓尘托着腮看他:“小七,你做鬼王不快活吗?为什么你看上去那么伤心?” 叶翃昌慢慢俯身,无形的双手缓缓搂住妻子消瘦的脊背,颤声说:“我只是……我只是……再也不知道,该怎么对你好,才能让你觉得欢喜……皓尘……” 来不及了,全都来不及了。 上穷碧落下huáng泉,他无惧生死,往来yīn阳。 可那些过去的时候,那些烙下的错误,想弥补,却再也来不及了。 他无法重活一回,他不能真正回到二十年前,让一切都没发生。 明日,明日开始,皓尘就要渐渐想起些痛楚了。 可他无能为力,除了摘更多的蔷薇花,除了更紧地抱住他的妻子,除了百般讨好,呵护入微,他再也做不了其他的事。 萧皓尘再一次睡着了。 明天,他仍然是个活在过去的人,惊慌失措地在痛苦中疯狂寻找自己身在何处。 叶翃昌不愿皓尘再痛苦,于是他用尽所有法力,在深山中织出一片幻境,让萧皓尘以为自己仍在宫中。 景昶三年,皇帝封了秦安之子秦湛文入宫。 萧皓尘知道,他的丈夫,要开始反击外戚权臣了。 他一个人坐在熟悉的凤仪宫中,看着奏章,品着新茶。 侍女宫人们都站在黑暗中,苍白的手指小心翼翼替他剪着烛花。 皇上在御花园开琼林宴,与新科举子们把酒言欢。 萧皓尘听说,皇上看中今年的状元郎,想要收入后宫中,却被人不留情面地拒绝了。 那状元郎一身傲骨,竟是连琼林宴都不曾给过皇上半点好脸色。 御花园中觥筹jiāo错把酒言欢,凤仪宫只点着书房中这一盏幽幽灯火。 这是皇后的意思,他不愿让宫人看到他眼角眉梢有半点凄楚悲伤之情,所以就熄灭了其他所有烛火,只留一点微光,独自一人在灯下看奏折。 被迫扮作宫人的小鬼耐不住性子,鬼鬼祟祟地看向窗外,呲牙咧嘴地做着鬼脸。 叶翃昌藏在月光的yīn影中,狠狠瞪了小鬼一眼。 他不敢靠近,不敢出现,不敢让皓尘看到他。 皓尘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做。 待秦湛文还算客气,并不理睬段清涵,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只是从那之后,待他越发疏离客气。 那段时间,叶翃昌曾频频前去凤仪宫,想要说些什么,或者做些什么。 却都被宫女挡在了门外。 他的妻子,不愿见他。 到底是少年君王,三番五次被拒之门外,叶翃昌也委屈地闹起了脾气,变本加厉地纳妃封嫔,提拔与萧家有旧仇的戚无行为西北大将军。 萧皓尘不甘示弱,将刑吏二部越攥越紧,如铁桶一般,再不许皇上近臣插手半分。 叶翃昌气得肺里起火,觉得萧家放肆极了。 他忘了,他忘了皓尘有多爱他,他忘了皓尘本不愿他做君王。 他忘了年少情浓时,他曾夜夜翻过相国府的墙头,只为在天明前牵起心上人的指尖。 不过是被宫女拦了几回,他为何转身就早,不肯去看一眼,他的妻子,早已被他伤透真心的模样。 叶翃昌在窗外鬼鬼祟祟的晃来晃去,偷看着萧皓尘在灯下温润俊秀的脸。 萧皓尘抬头看去,正好撞上那张森森鬼脸。 夜色朦胧,萧皓尘未曾看见叶翃昌脸上的死气,只以为是他的夫君来了,于是面无表情地说:“关窗。” 叶翃昌深吸一口气,急忙化出人形,推门而入:“皓尘,朕错了,朕做错了。” 萧皓尘愣了一下,不理不睬地低头继续看奏折。 叶翃昌心中酸楚苦痛百般滋味,折磨得他几乎要魂飞魄散而去。 他小心翼翼地半蹲在萧皓尘面前,说:“皓尘,朕错了。” 萧皓尘仍是冷着脸不理他,却有一行泪,缓缓滑下脸颊,落在了奏折上。 叶翃昌低喃:“皓尘,朕错了……” 萧皓尘闷闷地说:“嗯。” 叶翃昌轻轻拦住萧皓尘的腰。 萧皓尘轻轻推了他一把:“今晚的折子,你批。” 叶翃昌心中痛得几乎要维持不住人形。 原来……原来那些让他纠结十年撕扯心魂的难题,其实只要对他的妻子说一声我错了,那个深爱他的人,就能不顾一切地原谅所有。 原来只要一句话,只要他一句话,他们就能回到从前。 皓尘爱他啊,爱到不讲道理,不问是非,不记苦痛。 只要他肯低头,皓尘就回来。 可他没有说,那句话被他拖延了十年光yīn也未说出口,直到yīn阳两隔,说出来,却再也没有任何用处了。 萧皓尘慢慢记起了更多事。 他想起深宫中那些漫长煎熬的时光,想起他的夫君接二连三地纳妃封嫔,想起他独坐在凤仪宫的长明灯下,把自己熬成了一个心如枯木的苦行僧。 今年是景昶九年,皇上把十六岁的安尚书之子封为贵妃,百般宠爱,夜夜留宿阆玉宫。 萧皓尘在凤仪宫中调弄着琴弦,侍女端来了茉莉羹,温声劝他:“皇后,您已好几天夜没睡了,吃点东西吧。” 萧皓尘轻轻摇头,说:“我不饿,太医院今日的药汤送来了吗?” 侍女说:“太医院说,您要吃过东西,才能喝药。” 萧皓尘捏着琴弦,轻轻地笑出来声,他低声说:“药……那样的药,还需要吃什么东西?把药汤端来吧,我喝了药,他就放心了。” 皇上只当他什么都不知道,日日派太医院送药过来,以防他再次怀上嫡子。 多可笑啊,给他喝着这样的药,还要拐外抹角地bī他吃东西。 蟠龙殿里的那个人,明明已经无情到极致,却总要给他留点温存,时时刻刻牵扯着他的心。 侍女不敢违命,只好去把药端来,放在了琴案上。 萧皓尘修长的手指缓缓端起药碗。 药已经凉了,凉意透进骨头里,轻轻碰在已经冻成冰块的心口上。 冷的,都是冷的。 药是冷的,情是冷的,心……也是冷的。 萧皓尘低笑一声,熟练地想要把药一饮而尽。 药碗却被另一只手夺去了,蛮横地泼在了地上。 萧皓尘愣了愣,抬头看去,竟是他的夫君面色yīn沉地站在了他身边。 叶翃昌深吸一口气,努力把戏演得真一些:“药凉了。” 这是假的。 岁月是假的,药也是假的。 他哪怕再打翻十碗药汤,也无法让曾经发生过的事改编半分。 可他就是忍不住,他看着皓尘古井枯木般宁静悲凉的眼睛,看着皓尘明知一切却端起药汤的样子,他忍不住现身,打翻了药碗。 他以为自己瞒得很好,他以为皓尘什么都不知道。 这碗避免皓尘再次受孕的药汤,是他自以为是保护皓尘的心意。 可原来……皓尘什么都知道。 他聪明睿智的皇后,从来都把一切清清楚楚地看在眼中,清清楚楚地知道那碗药,并不是什么滋养温补的药汤。 可皓尘却平静地喝下了一次又一次,沉默着接受了他所有的安排,任由自己的心,慢慢死在日积月累的冰冷中。 萧皓尘目光薄凉地看向地上的药汤,淡淡道:“凉着热着,又有什么区别。” 叶翃昌心如刀绞地痛着,低喃着问:“你明知道……明知道药是什么,为什么还要喝?” 萧皓尘不曾想到叶翃昌会忽然向他摊牌,怔了怔,不敢置信地抬头看着叶翃昌的眼睛。半晌后,凉凉地笑道:“陛下说笑了,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啊……” 叶翃昌胸中痛楚猛如惊làng炸裂,痛到指尖都在发抖。 他们曾是恩爱两不疑的年少夫妻,曾是相携相护的至亲恋人。 可十年深宫算计,到最后,只剩一句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他到底把那个肆意张扬的明艳少年折磨到了何等地步……他没有想过,没有问过。 他一心以为自己是个棋手,运筹帷幄,待到最后一子落下,江山稳固,情谊犹如少年时。 他从未问过他的妻子,累不累,痛不痛,是不是已经被伤透了心…… 萧皓尘冷冷清清地继续抚琴:“陛下既然无事,就请回吧。” 叶翃昌慢慢坐在了萧皓尘身边,小心翼翼地抬手,缓缓揽住了妻子清瘦的肩膀,低喃:“皓尘,你恨朕,为什么不来骂朕,把朕踹进水里也好。为什么要这样折磨自己,皓尘……我以为,你的性子,是不肯吃亏的。” 萧皓尘闭目轻颤:“陛下,当年是我年少,不懂君臣有别不可逾越,陛下不必再说笑了。” 叶翃昌没有再说话,事到如今,任何言语都已经彻底失去了意义。 他只能在这些虚无的过去中,痛苦地试图倾注自己全部温柔,竭力让萧皓尘能熬过这一日回忆的光yīn。 萧皓尘被他抱得时间久了,有些慌乱,痛楚又狠绝地说:“放手。” 叶翃昌不舍得放,也不敢放。 当年的他为什么从未认真看看他的妻子,已经绝望到了何等地步。 叶翃昌低声说:“皓尘,我们会有孩子的,一个很乖很聪明的孩子,叫他小猪,好不好?” 萧皓尘又好笑又伤心,他觉得这皇帝今天是疯了。 可那双拥抱着他的手臂那么有力,耳边低沉的声音郑重地像年少时的誓言。 萧皓尘有些哽咽了,语气却淡淡的像是在说一件和自己无关的事:“陛下今日怎么转性了?孩子难道是一件什么玩物,陛下说丢就丢,说要就来吗?” 叶翃昌缓缓呼吸着,努力让自己做出活着的样子。 很快……很快皓尘就会记起他覆灭萧家的事了,不管他今天做什么,说什么,等到明天,皓尘记忆中的往事,仍然是他百般算计之后,覆灭了萧家,bī死萧景澜。 可现在,他看着一个痛苦着活在过去的萧皓尘,却再也无法像当年那样不闻不问,等皓尘主动向他低头。 他爱着这个人啊。 若是深爱,又怎么忍心看所爱之人承受如此苦楚? 于是叶翃昌紧紧抱住了怀中的人,不言不语,只是抱着,让皓尘当年所受孤苦悲冷,全都化为今日刺在他心口的锥心之刃。 皓尘……皓尘…… 我亏欠你的情谊,生生世世已不得偿还。 等你记起一切,若不愿再见我,那我便永生永世只做一缕风,守着你,再也不会让你看到。 萧皓尘记起来的事情越来越多。 他记起自己喝下隔世花,他记起自己戴着假面与叶翃昌再次相见。 他记起了huáng泉之下那一遭过往,他记起最后的最后,他和鬼医在天堑山的深林小屋中相对而坐。 鬼医问他,是否真的要想起所有的过去。 他想起来了。 九十九天过后,一切清明,二十多年的爱和恨,都记得清清楚楚。 可当他最后一次睁开眼睛的时候,眼前却只有一座小屋,屋外蔷薇开得不分四季,却不见了那个为他折下蔷薇的人。 叶翃昌不见了。 萧皓尘的眼睛可见鬼神,可他在花下坐了一天一夜,却再也没有见到叶翃昌。 那只厉鬼,离开了。 萧皓尘目光平静地落在画上,有蝴蝶从花间飞过。 第二天,小猪来到了这里。 他跑得有些急了,安明慎那副柔弱的身子骨受不了马背这样颠簸,活生生累病了,正在在邺州府中歇息。 小猪气喘吁吁地策马奔来,惊慌失措地扑进萧皓尘怀里:“爹爹!出什么事了!” 萧皓尘接住自己已经长大的孩子,平静地说:“没事,都过去了。” 小猪到底是个小孩子,紧紧抱着萧皓尘不敢再松开,都快吓哭了:“爹爹,我再也不要自己去闯dàng江湖了,我要陪着爹爹,我要保护爹爹。” 他听到消息,说南廷军营出了乱子,有妖物出没差点杀了卫寄风,他的爹爹更是下落不明。 小猪几乎要吓疯了,哭着跑回逍遥谷找师祖,师祖却让他三月之后再来天堑山。 好不容易熬过三月之期,他拼命赶到天堑山,生怕自己再也见不到爹爹了。 萧皓尘叹了口气,揽着儿子的肩膀,说:“慌什么?你爹爹这么大的人了,还能照顾不了自己吗?” 小猪左顾右盼。 萧皓尘问:“你在看什么?” 小猪沉默着摇摇头,捏着自己腰间的玉佩不说话。 萧皓尘摸摸儿子的头,说:“此处宁静避世,爹爹很是喜欢,想在这儿住上一段时间。你不必担忧,想去哪儿便去哪儿,知道了吗?” 小猪眼泪汪汪:“爹爹一个人住在这里,若是病了累了,谁照顾你?你又不会煮饭,这里除了野果就是野shòu,都不好吃。爹爹,小猪留下来照顾你,好不好?” yīn暗的角落里,一只厉鬼躲着阳光鬼鬼祟祟地偷看着,恨不得大声喊一句“我会照顾皓尘”。 可他发过誓了,不会再去惹皓尘心烦。 只要默默地守着,护着,就好……就……特别好。 小猪坚决不肯留爹爹一个人待在山里,他固执地留下来,甚至笨手笨脚地要帮爹爹养jī种田。 父子二人都是十指不沾阳chūn水的主,哪会种地。 养jījī死,养鸭鸭疯。 开出半亩小田,种的麦种稀稀落落长了小半,又给生生旱死了。 此处在天堑山极深之处,出入购买麦种jī苗十分不便,小猪灰头土脸地站在地里,羞愧万分地低着小小的脑瓜。 萧皓尘哭笑不得,拿了手帕给儿子擦脸,说:“罢了罢了,野味也没什么不好,你何苦受这闲罪?” 小猪委屈巴巴地嘟囔:“爹爹又瘦了……野果吃了不长肉……” 萧皓尘心里酸软,轻轻叹了一声,说:“小猪,并非是爹爹不愿陪你入世。只是……爹爹实在累了。人心太过难测,世事总不由人。爹爹和命争了一辈子,争累了,只想在这深山里安安静静地渡过剩下的日子。你还年轻,你有满腹雄心壮志,就该做成全自己的事。听话,出山吧。” 小猪被萧皓尘连哄带骗地送到了邺州府,那里繁华热闹车水马龙,才是少年人该去的地方。 天堑山深深的山谷中,萧皓尘看着那些荒芜的土地和jī鸭的尸体,一个人慢慢地把死去的jī鸭埋进了荒地里。 他一个人待在山中,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读书,练剑,喝酒,睡觉,日子过得平稳安逸。 空dàngdàng的天地间,他再也没有见过那只厉鬼的身影。 可厉鬼从来没有离开过。 每天等萧皓尘睡下,叶翃昌就会让附近的树枝都结出最甜的果子,派小鬼把肉质最嫩的野jī驱赶到附近的陷阱中。 做完这些后,他就会守在窗前,整夜整夜看着萧皓尘的睡颜,不敢靠近,又舍不得离开。 九十九日的药,他守着皓尘一点一点记起过去,也一点一点被愧疚的痛苦击垮。 他不敢出现在皓尘面前,他不知道他这些生死不论的死缠烂打,到底是让皓尘快乐,还是让皓尘更加难过。 皓尘恢复记忆已有十几日,从未有过哪一天,在虚空中唤过他一声。 叶翃昌难过地蹲在窗口,他想,或许皓尘,早已彻底不再需要他了。 一日又一日地过去,萧皓尘依旧不会种地,也不会做饭。 他有空就去杀只野味仍在大锅里煮,没空就只吃枝头的野果。 恍惚中,他好像觉得那个人还在。 可每次回头,都只能看到一片空dàngdàng的虚无。 萧皓尘想,他或许是真的不想再见叶翃昌了。 可想着想着,他又有些委屈的惦念。 原来他们之间从未有过任何改变,一个人离开,另一个就开始慌张委屈。 等到委屈的人离开了,离开的人却仓促回头开始追赶。就这样你来我往,互不相让地折磨了彼此一生。 萧皓尘在蔷薇花下喝着酒。 此时已是盛夏,照理说蔷薇花早该谢了。 可这片蔷薇却还是没日没夜地开着,陪他度过安静孤单的所有日子。 萧皓尘抬手,轻轻触碰着一片花瓣,低喃:“你为什么要走?” 叶翃昌躲在暗处不敢出声,鬼鬼祟祟地悄悄飘到萧皓尘身后。 萧皓尘苦笑:“你还是厌倦了吗?那九十九天,我天天发疯,把你烦到了?” 盛夏滚烫的夜风扑面而来,萧皓尘醉醺醺地看着花和月亮,低喃:“叶翃昌……为什么每一次,都是你先选择离开……” 黑暗中猛地响起一声yīn森森的鬼声:“不是……皓尘……我不是厌倦……也没有走……我……我……” 萧皓尘回头看去,在花间和那只厉鬼遥遥相望,不知自己是醒是醉:“你……” 叶翃昌慢慢从花中钻出来,鬼火烧得半边天都是莹莹碧色。 他说:“皓尘……我……我做错了太多事……辜负了你太多年。我怕你看见我就烦,我才……我才躲起来的。皓尘,我是个混账,我知道。我只是不想再bī你接受我给你的一切,我……我等你自己选。皓尘,你愿意让我陪着你过日子吗?我有十万小鬼,可以给你种地,帮你养jī,你想要什么,一夜之间它们就能送到你面前。它们也会去保护小猪,我们的孩子不管在哪里,都不会被欺负。皓尘……” 萧皓尘紧紧握着手中的酒壶,沉默了许久,猛地向那只厉鬼扔过去。 叶翃昌不敢躲,凝出实体硬着头皮让那酒壶狠狠砸在自己脑门上。 萧皓尘深吸一口气,说:“你都一把年纪了,矫情个什么劲儿?像个未出阁的小姑娘似的扭扭捏捏。” 叶翃昌冲过去紧紧捏住了萧皓尘的手,沙哑着声音鬼叫:“情之所钟,心不由己。” 萧皓尘听着头皮发麻,用力把手抽回来,面无表情地回房中睡觉。 叶翃昌鬼鬼祟祟地跟上去:“皓尘,皓尘,我让小鬼们去邺州府买菜种了,你喜欢油菜还是菠菜?” 萧皓尘说:“不吃。” 他回手摔上门,躺在chuáng上睁着眼睛看房梁。 不一会儿,那只厉鬼就鬼鬼祟祟地挂在了房梁上,一头乌黑长发垂落,英俊惨白的鬼脸上满是讨好的笑意:“那你睡,我守着。” 萧皓尘无奈地闭上眼睛,忽然有点后悔把这厉鬼招出来了。 第一天晚上,厉鬼没有下房梁,乖乖看了萧皓尘一夜。 第二天晚上,厉鬼蹲在chuáng边,捧着脸看了一夜。 第三天晚上,萧皓尘睡得正香,忽然被一阵寒意裹住全身,他猛地打了个寒战,从睡梦中惊醒,睁眼正好对上一张惨白的鬼脸。 若不是萧皓尘身经百战,差点就被吓到当场厥过去。 他无奈地看着那只厉鬼,迷迷糊糊地小声说:“冷……” 叶翃昌愣了愣,讪讪地从被窝里钻出去,蹲在chuáng边低着头,呆呆地看着自己苍白的手掌。 他已经死了,是只鬼。 鬼抱着人睡觉,人是会做噩梦的。 所以说,他以后都不能抱着皓尘睡觉了。 萧皓尘慢慢醒过来,侧身看着蹲在chuáng边的那只厉鬼,叹了口气,伸手戳戳厉鬼的后颈,说:“下次进来的时候,告诉我一声,你吓到我了。” 叶翃昌委屈酸楚无奈悲凉:“皓尘,我在这里看着你就好。” 萧皓尘说:“我非凡人魂魄,你身上yīn气不会伤到我,只是……只是有些冷罢了,多盖些被子就好。” 叶翃昌捧着萧皓尘一只手,苍白的额头靠在chuáng沿,低声说:“皓尘,我是不是天下第一大傻子?我的妻子,是世上最温柔,最善解人意的人,我却……总是不信他,伤透了他的心。” 萧皓尘又好气又好笑:“不进来拉倒,我要睡了,你别打扰我。” 说着,萧皓尘翻身把被子全裹在身上,背朝叶翃昌睡着了。 叶翃昌鬼鬼祟祟地慢慢飘上去,小心翼翼地隔着被子,把他的妻子抱在怀中,轻轻的,吻了吻那缕落在枕上的发丝。 窗外,十万小鬼正在夜色中忙碌着。 有的养jī,有的种地。 叶翃昌自信满满,一定要在天明之前,让皓尘jī栏里的老母jī,活蹦乱跳,子孙满堂。 山中日月不知年,萧皓尘也懒得算日子,只有小猪回来的时候,会絮絮叨叨地向他说起自己经历过多少事。 那只厉鬼不爱见阳光,白天就躲在山dòng里偷看他,晚上才肯出来上蹿下跳地折腾。 小猪坐在田边和萧皓尘闲谈,他看着这片比人还高的玉米地,忍不住叹息:“爹爹,你一个人种这么多地,吃得完吗?” 萧皓尘喝着酒,说:“吃不完就送给山外的百姓,今天邺州大旱,用得着。” 小猪担忧地说:“爹爹,这几十亩玉米地,你一个人种,累坏了怎么办?” 夕阳渐渐沉下去,萧皓尘说:“我不种地。” 小猪呆滞地坐在那里。 萧皓尘沉默了一会儿,说:“小猪,你曾经有个大名,我一直没有告诉过你。因为我恨那个人,不愿在你身上看到他的影子。” 天黑了,一缕幽魂鬼鬼祟祟地从山dòng里飘出来,飘到田间地头,偷看自己的老婆孩子。 小猪揪着草叶,紧张地问:“我……我叫什么……” 萧皓尘叹了口气,还是说了出来:“你叫……叶旭宸。” 小猪低着头,没有反应。 萧皓尘醉醺醺地探头过去:“小猪,小猪?” 小猪蹲在地上,呜呜地哭了起来。 萧皓尘手足无措地哄孩子:“小猪……你……你怎么哭了……都过去了……别哭……都过去了……” 小猪哭着摇头:“十四岁了……我都十四岁了……呜呜……我终于不叫小猪了……呜呜呜……嗝……我终于有名字了……” 萧皓尘讪讪地收回手,心虚地摸摸鼻子。 一只厉鬼从头顶上飘下来,小心翼翼地抱住他,鬼气森森地低声说:“是我的错,让你不想对小猪提起,皓尘,是我的错……” 小猪哭得眼泪汪汪,被这鬼气森森的声音吓得一哆嗦,抬头看向亲爹,却发现一只厉鬼飘在半空中,惨白的手指握着爹爹的肩膀,脸颊贴在爹爹耳边,正是志异话本中插图的模样。 小猪吓得发出一声惨叫,眼前一黑,一头栽进了玉米地里。 萧皓尘无奈:“你能不能别吓孩子?又不是变不成人形,怎么又飘来飘去的。” 叶翃昌委屈:“我忘了。” 说着,他俯身把吓昏过去的小猪拎起来,又揽起萧皓尘的腰肢,说:“回家了,明天再向孩子解释。” 萧皓尘长长地叹了口气。 怎么办呢,凑合过呗,还能离咋着。 小猪费了好大功夫,才勉qiáng理解了自己亲爹是个鬼的事实。 他年纪尚小,要哭不哭地捏着玉佩,不敢看那张yīn森森的鬼脸。 叶翃昌心酸地说:“小猪,你若是不想见我,把玉佩摘了,就看不到了。” 世间活人,本就见不到他的样子,只是他赠与儿子的这块玉被孩子佩戴久了,生了灵气,才让小猪看到了他。 小猪红着眼眶摇摇头,小心翼翼地戳戳厉鬼的手指,说:“那你……还会再做坏事吗……” 叶翃昌对天发誓:“从此之后千秋万载,我都会守着护着皓尘,不会让皓尘受半点委屈,更不会欺负他。” 小猪泪汪汪地问:“我呢?” 叶翃昌哽噎了一下,才说:“父亲也会护着你,不管你去哪里,都不用担心被欺负。” 他大手一挥,招来七八个小鬼,说:“这几只鬼以后就供你驱使,你想让它们做什么,他们就会做什么,好不好?” 小猪这才勉qiáng感受到一点来自父亲的温情。 叶翃昌摸摸儿子的脑袋,说:“睡吧。” 小猪泪汪汪地睡着了。 他觉得,他明天还是出山去邺州府玩吧。 小猪在chuáng上睡着,萧皓尘就守在外面喝酒。 他其实是个嗜酒如命的主,可年少时在宫中如履薄冰步步为营,实在不敢喝醉。 如今他已无俗事困扰,还有个日天日地的鬼王守在身边,此时不喝,更待何时? 萧皓尘喝得醉醺醺的,模糊的视线中见到一只厉鬼飘来,就招招手,迷迷糊糊地低喃:“你……你别飘了……晃得我……晃得我眼睛疼……” 叶翃昌乖乖飘下来,蹲在地上一动都不动。 萧皓尘叹了口气,揉着鬼脑袋嘟囔:“你说,我当初到底看上你什么了?” 叶翃昌配合地摇头晃脑让媳妇儿揉。 萧皓尘又叹了口气,说:“你看你,当年就不太像个人,现在已经是个鬼了。” 叶翃昌小心翼翼地搂住萧皓尘的细腰,低声说:“我是鬼王,人能做的事,我也能。” 萧皓尘喝蒙了,笑嘻嘻地和一只厉鬼打闹:“胡说八道,你身上这么冷,先热一个我看看?” 叶翃昌俯身咬在了萧皓尘耳垂上,冰冷的舌头舔过人类温热的肌肤。 萧皓尘哆嗦了一下,闷闷地哼了一声:“嗯……” 叶翃昌身子是冷的,腹中却烧着邪火。 。。。 小猪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 山dòng里黑漆漆地看不见他的父亲在哪里。 小猪睡眼惺忪地爬起来,看着窗外,发现爹爹正在蔷薇花下,一瘸一拐地看着蔷薇。 小猪吓了一跳,急忙跑出去:“爹爹!爹爹你怎么了?摔倒了吗!” 萧皓尘咬牙切齿地笑道:“没事,被石头硌着腰了。” 小猪伸手去掀萧皓尘的衣摆:“爹爹我帮你看看伤着了没?” 萧皓尘急忙按住亲儿子的手:“没事没事,小伤。” 山dòng中,鬼鬼祟祟的鬼王和自己的十万小鬼面面相觑。 鬼王面露chūn光,得意地拍了下桌子,说:“看什么看!” 小鬼认怂地低下头,山dòng中响起了一大片此起彼伏地捣药声。 治腰伤,化淤血的药。 小猪正担忧着,却看到一个人摇摇晃晃地走了过来。 是个书生。 帽子歪了,书架也碎了,顶着一头草叶,摇摇晃晃地从玉米地里走出来,气若游丝地问:“请问……这里离邺州府还有多远?” 小猪:“…………你走错路了,这是深山,离邺州府有一百多里,翻山要一个月才能到。” 书生哭了:“我……我七日后要去邺州府乡试……我要去乡试……我要去乡试啊!” 萧皓尘摇摇头,扶着蔷薇花架艰难地回到了房中。 叶翃昌捧着药从山dòng里钻出来,讨好地gān笑着:“皓尘,皓尘,我帮你上药。” 萧皓尘闭目:“不用。” 叶翃昌蹭来蹭去:“用的用的。” 萧皓尘打了个寒战,说:“你别碰我,冷。” 叶翃昌说:“那我用三昧真火……” 萧皓尘恼羞成怒,一脚踹在厉鬼身上:“滚!” 门外,书生瑟瑟发抖:“里……里面有人啊……” 小猪心虚地揉揉鼻子,说:“我爹娘住在这里,对了,你不是要赶考吗,我知道一条近路,我带你走吧。” 书生还要探头看房中是何人。 小猪一手牵着马一手牵着他:“快走快走快走!天黑了我可就不认路了。” 贴心的儿子带走了这个迷迷糊糊的闯入者。 房中阳光找不到的地方,厉鬼委屈巴巴地举着自己红彤彤的手:“皓尘,我是说,把三昧真火聚于指上给你擦药,就……就不凉了啊……” 萧皓尘无言以对,在对这只鬼不知节制的恼怒和自己胡思乱想的羞愤中沉默了一会儿,说:“药拿来,我自己能擦到。” 天堑山中,人鬼共居。 鬼是厉鬼,人是好人。 大夏天的太阳毒辣,厉鬼窝在山dòng里不肯出来,鬼鬼祟祟地探头探脑。 萧皓尘平静地看着书。 厉鬼招招手:“皓尘。” 萧皓尘面无表情地问:“什么事?” 厉鬼说:“皓尘,你要不要来山dòng里,很凉快。” 萧皓尘揉了揉自己的腰,面无表情地拒绝了:“不去。” 厉鬼探出半个身子,继续鬼鬼祟祟地嘟囔:“山dòng好啊,凉快,清静,我抱着你,一点都不热。” 萧皓尘说:“我不热。” 厉鬼说:“酒窖里空了。” 萧皓尘放下书,皱眉:“昨天还剩二十坛,今天怎么就空了?” 厉鬼嘿嘿笑:“皓尘,没酒了。” 皓尘嗜酒如命,一日无酒,就觉得天塌地陷。 活人出入一趟长夜山至少要一个月,所以平日都是叶翃昌指使小鬼们去邺州府买酒。 这就成了他唯一能在皓尘面前谈条件的本事。 萧皓尘看着这只鬼的小把戏,又好气又好笑:“你又来?” 叶翃昌严肃地点点头。 萧皓尘深吸一口气,说:“先把酒拿来。” 叶翃昌从山dòng里拎出一坛酒,掀开盖子闻了闻:“从崇吾郡进的风莲酒,香,烈,割喉咙。” 萧皓尘抢过来喝了一口,还没品出滋味来,就被那只厉鬼拽进了山dòng中。 山dòng被这群鬼越凿越深,已经成了另一方错综复杂的天地。 萧皓尘一手拎酒坛,一手扯着厉鬼的头发,低喃地着骂了一声混账。 漆黑一片的山dòng中,人不见鬼,鬼可见人。 缠绵过后,天也黑了。 叶翃昌抱着萧皓尘出来看花。 萧皓尘看着星星点点的夜空,低喃:“叶翃昌,我虽是返生魂,可到底是个凡人。等到几十年过去,我回huáng泉下,你去哪儿?” 叶翃昌说:“我在人间等你,生生世世,我都会找到你,守着你。” 萧皓尘说:“到那时候,我都忘了。” 叶翃昌说:“我会记得,皓尘,我记得你,就够了。”